《叛叔父》 叛叔父 第1节 本书名称:叛叔父 本书作者:再枯荣 本书简介: 九鲤被称为庾家小姐,可她并不姓庾,到底姓什么她也不知道,她是被叔父庾祺领回家的孤女。 到了议亲的年纪,说亲的人家有许多,老太太问她看中谁,她意味深长地笑道:“那个齐公子还不错。” 叔父皱眉,“此人居心叵测,你再另拣一个。” 九鲤固执摇头,只望着叔父傻笑。 就是他,因为他和叔父长得有点像啊。 * 庾祺医术高明,却不仁善,一生唯一善举就是收养了九鲤。他以为九鲤会永远在他羽翼之下听他安排,不想九鲤忽然看上了那心术不端的齐公子。 他不能眼看着九鲤入歧途,冷着声气道:“不行,从今往后你不准再见那姓齐的。” 九鲤翻着白眼,“凭什么?您管天管地,还要管到我心里去么?” “你!” 他发现九鲤忽然不大听他的话了,大概是平日把她惯坏了,他决定适当对她摆出点威严来。 不想下人来报,“小姐、小姐和齐公子私奔了。” 庾祺神色自若,不过当晚,齐府就起了一场大火。 * 九鲤从小最爱玩的游戏是捉迷藏,她喜欢躲在角落,看庾祺为找她找不到而焦躁不安。别人都觉得他冷漠鬼癖,只有她知道他其实迂腐古板。 她要把他逼疯,只有疯子才不会墨守成规。 终于那日,他双目猩红,一手持着沾血的刀,另一手向她伸来,“鱼儿,跟我走。” 【食用指南】 男女主没有血缘和亲属关系 女主平时是老太太照顾,男主负责赚钱 有点年龄差 he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悬疑推理 成长 正剧 主角视角:九鲤 庾祺 一句话简介:姑娘大了不由叔 立意:世事难料,荣辱不惊。 第1章 惊荔园(〇一) 他们搬到南京城不过十余天,便渐生春意了,院中淡淡岚烟,云是一点点蕊似的飘忽不定,天像蓝绸子上绣白花,单调得寂寞。 九鲤从前只听人说南京城如何繁荣热闹,这回乍到得这里,在家坐不住,总惦记着要亲眼去瞧瞧是怎样个软红十里的世界。 不想手刚拉开前院仪门,外头恰巧就站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少年。迎头碰上,那少年诧异地瞪她一眼,“你不老实,又想到哪里去?” 九鲤心一虚,立刻嘻嘻笑道:“不到哪里,就到街前瞧瞧。” 她长着张不谙世事的脸,多亏庾家的精心教养,是个孤儿,却没吃过孤儿的苦。眼睛璀璨中透着丝狡诈,那是天生的,好在不经世事的人带着点狡猾反而讨喜,用不着提心吊胆怕她给人欺负。 不过杜仲和她一起长大,岂不知她?她最擅扯谎! 他一脸了然于胸的得意,笑着擦身进门,“给我碰个正着还想混我,你不就是想出去逛!” 九鲤乜他一眼,给他逮着了也出不去,只好跟着折返进院,“可是叔父打发你回来取药?我都预备齐了,在后院,青婶正装呢。” 这一阵南京两县闹疫病,正是为治这病,他们才从苏州乡下搬到南京城来。刚在这宅子里落下脚,庾祺就撇下她单领着杜仲往荔园看诊去了。 荔园那地方,听说搬进去上百号患了疫病的人集中医治,都是重症,疫病治不好不放人回来。自然官府也有照拂,所需药材都是从看诊的大夫们开的药铺里采办。他们庾家的药铺虽还未开张,一应药材却都办齐了,也做着这笔大买卖。 由廊角月亮门踅进二院,但见摆了满院的大圆簸箕,各样药材晒了遍地,连那吴王靠上也都是药筐子,铺天盖地的药味,闻惯了倒也闻出股雅致古朴的香气。 西廊角下有棵梨树,正值满树斑白,落英缤纷,九鲤嫌屋里阴冷,又怕晒人,便挪开个药筐子,往那树下坐着。 她身上裹着件薄狐斗篷,眼看也不得出门去了,只好解下来,搭在那阑干上,仰在吴王靠上坐着,望着梨花影里的太阳,心想着荔园那头该是什么情形? 她咂咂嘴,“嗳,我下晌同你一道往荔园去。” “不成,”杜仲一口回绝。 “那么些药,你一个人也背动啊。” 杜仲反手朝肩后笑指,“嘿嘿,有辆骡车跟着我回来的。” 她只得坐直身剜他一眼,眼皮朝上一翻,两片嘴皮子暗暗翕动着,像在骂人。 当初是一位赵侍郎亲自到乡下去请的庾祺,倘或治不好这病,非但庾祺“鬼手神医”的名号难保,他们又哪有脸再留在这南京城,岂不要灰头土脸再回乡下去? 乡下尽管住的是大宅子,可终归是乡下,清静得寂寞。 但庾祺似乎就爱那份清静,其实当初他不肯到南京来,是经不住那赵侍郎的恳求,也架不住九鲤歪缠。 九鲤正是好热闹的年纪,乡下长大,虽也是锦衣玉食,可那清静日子过久了,乡下之外的世界一听说就如同是在心头长虱子,一发不可收拾。赵侍郎去请的时候,便是一味先哄的她,知道只要哄动了她,庾祺不得不来。 她恐怕治不好疫病要回去,不由得忧心忡忡,“叔父去了荔园足足十天,没个帮衬,这些时还不知怎样劳累,我去给他做个帮手也好啊。” 杜仲脸色乍变,提高嗓门道:“什么叫没帮衬?我难道不是帮衬?!” 九鲤洋洋一笑,“真是有脸说,学了这些年,现今还辨不清个真药假药,还给药贩子骗,能指望你什么?” 杜仲跟着庾祺学了多年医术,可惜资质平平,学艺不精,至今未能出师,尚不能出堂坐诊,仍只跟在庾祺身边打个下手。 先在苏州就有不少同行笑话他蠢笨,眼下又挨九鲤这几句刺,心下一气,反翘着腿笑,“你是比我厉害,可你是个姑娘家,再厉害也不能在外诊病,要不这回荔园治疫,师父怎的不带你去?你啊,只好踏实等着议亲出阁了。” 九鲤正到了婚配之年,近来常听见这些人说此类话,说得她发烦,叉起腰像是要骂人的架势。杜仲一看情形不对,便作势要溜。 她又忙拽他,稍软了态度,“官府到底几时能放你们家来?” 杜仲乜着眼复坐下,懒声道:“这病来得急去得慢,昨日到了旨意,官府不敢怠慢,不根治好了不敢放咱们,大夫和病人都还得在荔园住些日子,少说还得半个月。” 她心头一算,前后加起来可不得个把月?她从未同庾祺分别得这样久过。 庾祺从前离家诊病总不出半月,跑不离都是在苏州府辖下之地,再远的地方他不肯去,凭人家如何哀求,他也只是一句回绝——家有老小,脱不开身。 人说医者仁心,可在九鲤看来,庾祺其实并不算是个仁爱之医,也不是个慈善之人,这辈子唯一的善举,就是捡了她。 所以他收人天价诊费,也常有说辞——家有娇女,月销百两。 眼下这分别的日子真是难熬,她站起身,又说要同他一道往荔园去的话。正好看见管家领着两个穿官差服色的男人往后院搬药去,那二人远远看她一眼,便露出惊艳之色。 杜仲习以为常,朝他们一望,又望回九鲤面上,倚着阑干装出老练的架子,“你不要往外瞎跑,这南京城可不比咱们乡下,恶人多得很,强盗拐子满大街都是!” 九鲤翻着眼皮,“你又见过多少世面? 少来唬我。” “这不是我说的,是师父叮嘱的,他算准了你初到这眼花缭乱的地方,必不肯老实!” 她只好变了态度,笑嘻嘻挨着坐下,拿胳膊肘轻轻拐一拐他,递上一两的碎锞子,“你许我跟去,这钱就归你。” 他目中一亮,却还是将脸转开。九鲤剜他几眼,又走进房中拿出个香包丢在他怀中,“这也给你,我调了些草药在里头,佩着保管你不招蚊子。” 杜仲忖度着就算此刻不答应她,也保不住她不偷偷溜去,那时叫师父晓得更是麻烦,不如应下她的好,“去也成,不过你可不能叫师父看见,要跟紧我。还有,你得换身我的衣裳,别人若问,你就说是庾家的伙计。” 待九鲤换了衣裳戴了幞头出来,也还是那样子,秀丽的鹅蛋脸上镶着宝石似的眼睛,颊腮上有淡淡的粉色透出来,一瞧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姑娘。 亏得荔园那头防过病,进去的人不单要喝防疫的药,有的人十分惧怕,还在脸上蒙着面巾子。杜仲拿块白布胡乱往她脸上一罩,倒瞧不出是位小姐了,像个孱弱书童之流,多半混得过去。 只是她那双眼睛还是亮得扎眼,杜仲一把摁下她的脑袋,“低头!” 南京城中虽闹疫病,可上欺下瞒的,到底还未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不知情的仍自过自的日子,街市上照样似往年开春一般热闹。到底是古来帝王州,这热闹又胜姑苏几分,房舍建筑灵秀中自透着丝宏伟之相。 那荔园正是这样一处庄园,听说原是位乡绅的园子,前几年那乡绅家中有位小姐夭折在里头,有在世修行的女冠前来掐算,说那园子原是个不祥所在。 后来乡绅迁居别处,要卖那园子,又因价钱不合适迟迟未卖,这一向因闹疫病,被官府征借了来,将重病之人汇集于此。 园中屋舍虽多,人口家私却早已搬空,现今出入的除了衙门差役,便是医生药徒之流,连病者家属也不许来往探望。 九鲤跟着由角门进去,东张西望,倒和他们苏州乡下的宅子差不离,一样的翠烟袅绕,曲水楼桥。 配药煎药的地方设在一处小院内,看样子原就是厨房,北屋是个大灶间,仍用来烧饭。廊下摆着许多药炉子,都是各家药铺里的伙计蹲守着。 虽请了好些大夫,不过官府下令,尊庾祺为首,现今的药方都是出自庾祺的手笔。杜仲身为庾祺的徒弟,在众伙计中也要得意些,他一进去,便剪着手端着架子命众人来取药。 正乱忙,忽闻院门口衙役问礼,“庾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这里有小的们看顾着,出不了岔子。” 九鲤忙在人堆里探头瞧去,跨门进来的正是庾祺,穿着墨绿纱白里子的圆领袍子,暗扣着眉,右边眉尾底下有颗小痣,恰好在眼眶之上,显得眼睛更深邃了,从底下又返照出幽幽一点亮光来。 他常是这略带厌厌的严肃的神色,皮肤白,这一向大概没怎么剃须,下巴上起了一圈淡青色的胡茬子,使这股严肃显得阴沉许多。她乍一看有点不惯,心里忽然没由来地怨起他来。 因为他这种阴沉闷倦,与她的生机盎然,仿佛是隔山阻海的距离。 众家药徒伙计瞧见庾祺,不论甘不甘愿都少不得见礼,谁叫现今他是医首。九鲤忙跟着众人哈腰打拱,礼毕后也钻到廊下捡了个药炉子背身蹲下,一壁摸了下脸上蒙的白布,生怕庾祺认出是她。 杜仲也心虚,忙笑呵呵朝庾祺迎去,“师父,药都拉来了,都是按您昨日开的方抓的,我在家就查检过,错不了。” 院中满阗药味,不过庾祺稍一呼吸,便从空气中嗅出丝熟悉的香气,不是香粉香料的香,说不清,似草木之淡雅,涧水之清甜。 他向杜仲身后瞟过一眼,嘴角细微地牵起丝不能察觉的笑意,面上仍不动声色,弯下腰在篓子里捡起那些药包来看,包药的纸上画着记号,看得出是九鲤的手笔。 九鲤虽给庾老太太惯得有些任性骄横,可归根到底是能体谅人的,她怕装药的下人不识字,画记号是好让人家便宜。 庾祺丢下药拍拍手上的灰,“都是鱼儿抓的?” 杜仲忙道:“丰桥叔忙着铺子里进货的事,不得空帮忙,都是小鱼儿自己抓齐的。” 叛叔父 第2节 他稍稍点头,“铺子里的药材都送来齐了?” “齐是齐了,只是咱们打的药柜还没送来,丰桥叔说今日傍晚能送家去,问师父回不回去验货?” “我就不回去了,叫丰桥自己验收了,不过几个药柜子而已,难道还验不明白?”丰桥是跟了庾祺多年的老管事,办事他还放心。 一时无话,他侧过身,眼角余光扫过廊下那缩得小小的影。 这些年九鲤明里是畏惧他,暗里却仗着老太太宠爱为所欲为,拿准他对她纵有气也无计可施。 她也趁机扭头瞄他,下晌温吞吞的太阳将他的眼睛照得剔透了,右边眉梢底下那颗痣像是落下的一粒灰,使其美玉有瑕,却凭添一份莫名的吸引力。人看上去像是瘦了点,也略微憔悴了些,多半是在这里过分操劳的缘故。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开新文了,v前每晚十点半更新。 下本可能开《鸾凤错》,也可能开现言《不要爱她》,求收藏~ 第2章 惊荔园(〇二) 听说这园子除了屋舍什么都没有,连大夫病人睡的床铺都都是现设的。这里虽暂时与世隔绝,倒也分个三六九等,寻常人家的病人都是随便架一块门板当床睡,家里送被褥来; 也有大户人家的病人,暗里塞钱给衙役,单占着一间屋子,家里搬来雕花架子床,也是温枕软卧,和在家一样,连服侍的人也不缺——据杜仲说,好些煎药的伙计都赶着去服侍他们,有赏钱。 大夫们的床铺是衙门出资所设,不好不坏,勉强避寒。好在庾祺并不是十分讲究吃穿的人,年幼时家境贫寒,少年时又四处奔走,苦也不是没吃过。 他板着脸是因为懒得同官场上的人周旋,九鲤知道,方才听见门上衙役和他说话,像是衙门里又来了些人,怪不得他避到这里来。 “鱼儿就没闹着要出门逛去?”庾祺忽问,声音里似含着点轻飘飘的笑意。 九鲤心下噔噔跳两回,赶忙老老实实扭回头去。 杜仲越是怕,脸上愈是堆起笑来,两手在半空中连连摇撼,“没有没有!她在家老实着呢,丰桥叔和青婶两个看得死死的,我回去时见她正在屋里绣花呢。” 庾祺随手撩起他腰间佩的新的香袋子,湛蓝软缎,绣是绣了个样子,线却走得歪七扭八,死活瞧不出绣的个什么,只是里头香料倒配得精妙。 他丢开手,敛了那一丝笑意,“毫无长进。” 九鲤扭头剜他的背影,心头愤而生怨,她原就不是那块材料,偏爱拘她在屋里学那些没要紧的活计! “你们俩就倒该掉个个。”庾祺又道。 杜仲不好意思地笑着挠头,庾祺冷眼看他片刻,也是个没奈何,只得又将话锋转回,“你明日回去告诉丰桥一声,既到了南京城,就找个知礼数懂规矩有见识的妇人来服侍姑娘。正好他日后要忙柜前的事,院中家务想来有些顾不及,多个人手还可帮着料理家务。” 九鲤暗里听见直攒眉,哪里是找人来服侍她,分明是找人拘束她!他们这一向搬到南京,下人里头只带着丰桥叔青婶两口子,旁的人都留在乡下伴着老太太。 好容易摆脱了服侍她的妈妈和丫头,还当是莺雀出笼,谁知又是野鹤入槛! 她急欲起身反驳,转头一想,给他抓住现行,不正好有管束她的由头了?因此按捺不发,只顾发狠地打蒲扇,扇了对过那伙计一脸灰。 那伙计朝她瞪着眼,她哪敢吭声?忙将脑袋埋下去。 幸而此刻院中进来个衙役请庾祺,“我们县丞大人来了,请庾先生过去说话。” 县丞亲来,按理该有些敬畏,不过庾祺此人,从不将官府中人放在眼里。都说神医必是副傲慢脾气,他也不例外,行医诊病向来有两不理,一则官场中人不理,二则出不 起诊资者不理。 这回到南京来治疫病,实是机缘巧合,着了那赵侍郎的道。否则按他的心思,就该长居乡野,永不出世。 那衙役见他不为所动,仍在弯着腰查检药材,便又近前打拱,“我们县丞大人是来过问病情的,他们家在南京又有些根基,也认得赵侍郎。庾先生,这份面子您可不好不给。” 庾祺捡起一片切好的药翻着看,不以为意,“自有徐大夫他们在,不是一定非要见我。” 差役腆着脸道:“如今开方定药,是您主理——知道您是赵侍郎的好友,连赵侍郎也得给您面子,可是我们大人既已经到了,又是带着公务来的,您看——” 庾祺又瞟一眼蹲在廊下那团纤瘦的影,想着他不走,只怕她得在那里蹲得腿麻。还是走的好。 他丢下药片,放软了声线叮嘱杜仲,“你告诉鱼儿,等这里的事情了了我自然会带她好好出去逛,她一个人不许随便出门。” 九鲤心里又是一跳,他难道知道她来了?要不然怎么会用这语气说话? 他惯来和人说话都是冷声冷调,笑也笑得不和气。待杜仲虽好,也不至如此温柔,那柔情里又带着些无奈,她太熟悉了,他只有拿没办法的时候,才会是这口气。 杜仲亦暗自心惊,忙点头将庾祺送至院门,一时折返进来,见谁家伙计正在那里骂九鲤,“你哪里来的,这么不长眼睛,扇了我一头灰!” 九鲤忙立身起来给人鞠躬赔罪,刻意粗着声线,“真是对不住,一时扇得猛了,我这不是看火老不着起来,着急嚜。” “吃药的不急,你熬药的急什么?”那伙计也立起身来嗤笑,“方才见你跟着庾家的药进来,想你是庾家的伙计囖?听说庾家的药铺还没开张,没见你这样的奴才,赶着上工,他们家许你多少工钱啊?” 原来公门有令,连办药材的生意也先紧着庾家药铺,庾家初来乍到如此露脸,行内众人自是上有上的不服,下有下的不甘。 这些伙计没少暗里与杜仲较劲使坏,杜仲早已存下气,一听这话,知道是指桑骂槐,便前去拉开九鲤道:“你管我们多少工钱,横竖比你赚得多!” 那伙计低声咕哝道:“做了这些年学徒也没学出来的人,也狗仗人势来支使人。” 偏九鲤耳朵尖,杜仲向来只有她能欺,不许别人欺,当堂跳脚而起,“到底不知谁奴才相,一个月当牛做马赚个三瓜两枣,没急着替自己抱不平,却先替东家来争头!听说皇城里的公公们向来如此当差,我看你比他们还来得,不如自绝子孙到皇城里头去混,没准将来还有大出息呢!” 说着抱臂侧过身子,又扭头瞥着人冷笑,“不过我打量你这模样,不见得是有子孙福的,倒省了一刀疼了。” 众人憋不住笑起来,“好个牙尖的小子,看身形年纪不大,嘴巴倒厉害。” 那伙计恼急,拨开杜仲便要打,冷不丁却听见有人笑了声,“原来这里这么热闹。” 回头一瞧,是个锦衣绣袄的男人,不到三十的年纪,生着满面疙瘩,红的红,褐的褐,泛着油光,又带着点病气,想是这里住的病人。 此人该是很有家底,众人见他,纷纷簇上去问安—— “林大官人可大安了?” “唷,看气色是好了许多了。” “就好了也得当心,这病最怕受凉,天还没大暖和呢,瞧这情形又要阴。您快回屋歇着吧,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的们。” 那林官人不曾理会他们,初春分明还冷,手里却握着把折扇,又不打开,原只为附庸风雅。他拿扇柄将眼跟前的人拨开,目光只管老远地在九鲤身上打转。 看了会,笑嘻嘻朝九鲤走过来,“新来的?谁家的?瞧着眉清目秀的,难得,难得!” 九鲤因他这眼神透着股猥亵,腻腻地黏在她身上,使人感到不舒服。她朝旁边让了几步,不想他嬉皮笑脸又追上来:“好大的脸子,我问你话你都不答,正好,一会药熬好,就叫你给我送去。” 九鲤听见众人呵呵怪笑,心下一转,有些明白过来,从前在家就听下人说过,这世上男盗女娼,也有那不论男女都能起邪意的。料想此人大约也好此道,只当她是个清秀药童,在这里打量着要调戏她呢。 众目睽睽之下,她没好多说,只得装傻充愣地反手朝自己鼻尖一指。 那林官人笑着贴到身旁来,像对着她耳朵吹气,“给我送药自有你的好处,他们平日争相给我送呢。” 杜仲见状,忙插.身进去,将九鲤挡在身后,“不如我给大官人送去。” 林官人登时额心乍紧,“去去去!要你多事,说要他送就是他送!” 九鲤心下八百个烦嫌,暂且忍耐下来,笑着点点头,算是应下。心中却暗自盘算,撞上这么个作死的,有他的好果子吃! 一时那林官人心满意足地去了,还是有些人盯着九鲤怪笑,目光比先前还要放肆,霪邪中带着点蔑视,又透出一丁点妒意。九鲤先不明白他们妒什么,渐渐才想到,大概给这林官人送药还算是宗美差,他们为赏钱,情愿吃点亏,做男人做得如此没尊严。 杜仲忙拉她避到角落,“来也来了,瞧了瞧了,你快家去,我看师父像是察觉你跟来了,没得为你那点小恩小惠,又叫我挨通罚!” 好容易出来一趟,岂能轻易回去?她将身子一别,“方才你没听见,那位什么林大官人叫我送药去呢,嗳,他住哪间屋?” 杜仲险些七窍生烟,“你还不躲开点!我告诉你,那林默可不是个好人,仗着家里有些财势,在这荔园里头横行霸道,我看他就合该病死!” 九鲤扭头来,好奇道:“怎个横行霸道法?” “哼!这园子里但凡相貌过得去的,不论男女,他要么言语调戏,要么动手动脚,若遇见那刚烈不依的,他便叫衙役来威逼。” “怎么衙役不说教训他,反还帮他?” 杜仲冷笑一声,“说你没见过外头的世面吧,我告诉你,这天底下最怕财势二字,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还有王法了?!” “自古以来,法都是偏着有钱的。瞧你这大惊小怪的模样,不怪师父不许你随意出门,倘或遇见这样的无赖,躲还躲不及。” 九鲤嘟囔着嘴,稍后眼睛瞟到他隽美的脸上,别有意思地笑出来,“你这么恼怒做什么?莫不是那林大官人占过你什么便宜?”胳膊肘轻轻拐他一下,“正好,我这回替你出气去。” 杜仲怄得磨牙根,“你可真能想,亏我不是个姑娘家,否则名声早叫你败坏了。” 赶上药煎好了,有人喊,九鲤不顾拦阻,忙应声去将药装进提篮盒里。杜仲无法,只得陪她同去。 刚行出这厨院,见她由怀里摸出包药粉来,揭开提篮盒,悉数抖进碗里。他忙问:“这是什么?” 九鲤笑道:“我新配的泻药,看我拉不死他!” “你随身带着泻药做什么?” 可不能告诉他,就为怕他路上反悔不带她来,专门带着惩治他的。她只咯咯一笑,朝岔路两边瞅,“走哪头?” 不想路行半道,天骤然转阴,乍暖还寒,可巧又是走上条脓苔小道,两旁参天的绿竹,林间顿起烟波,风吹得那竹子簌簌作响,横枝乱叶像是人的胳膊在撕扯扭打,连一片阴天也给遮住了,透不进光,仿佛如入盘丝洞,零星雨丝也成了蜘蛛网。 九鲤不由得打个冷颤,缩着肩膀,“这园子怎么阴仄仄的?” 杜仲凑来,“住了上百号的病人,自然阴气重。况且听说这园子里先前死了位两三岁的小姐,就在这竹林里跌死的,喏,”他朝林中矮坡上指去,“正跌在那块石头上,所以这一片闹婴灵。” 那石头不高,作装点竹林之用,园子荒废久了,现今上头已爬满了苔藓。顶上用块小碎石压着几张符纸,远看是寻常的黄符墨箓,不知在那里压了多久,纸上褪了颜色。绕着石头好几堆烧纸的灰,半湿润的土里歪歪斜斜插着几枝烧烬的香烛,隔着点距离也像嗅得到纸蜡的异味。 九鲤信不及,声音却不由自主放低,怕惊了谁似的,“又是唬人,叔父常说这世上没鬼,要有也是人心里有鬼。” 杜仲低声 道:“师父有时说话也做不得数,鬼神之事不好轻信,也不好不信。” 待要驳他,偏此刻又刮来一阵风,一根竹杆子垂下来在九鲤背上轻拍一下,像个孩子在调皮作弄人。她吓一跳,顾不得嘴利,忙挽着提篮盒拽着杜仲朝前疾走。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年龄:男主出场28,女主出场17。 第3章 惊荔园(〇三) 出林子不远便是那林官人的下处,这林大官人大名林默,原是一大户人家的公子,因病独身在此,前一向病重在床上躺了好几日,早憋得慌了,病一见好再躺不住,直在门前踱来踱去,心里挠痒痒似的想着才刚在下厨所见的药童。 嘿嘿,哪里是什么药童,他惯来眠花宿柳之人,纵然遮着面也认得出,分明是位姑娘! 叛叔父 第3节 看她那双眉目想必也生着好相貌,正好,在这荔园憋闷了这些日,一时半刻也不放他家去,正寂寞难排遣。也不知她是谁家的女眷乱混进来,理他呢,横竖他们林家有钱,拿她做个乐子,事后也不过是多赔她家几两银子。 心下打算着,就瞧见他二人从洞门进来,他忙不迭笑迎上去,一见杜仲,又登时换了副冷脸,“你跟着来作甚?多事。” 杜仲呵呵笑道:“他新进来的,不认得路,我领他过来。” 林默随手打发他几个钱,杜仲接了,见九鲤暗中朝他丢了记眼色,只得一步三回头先走。却不敢走远,到那洞门外头,在篱笆内寻了截木棍,又掉转回来躲在廊角听觑,打算着若是听见九鲤呼救,管他三七二十一,冲将进去,非打得那姓林的满地找牙! 这厢九鲤刚搁下提篮盒,林默便阖上门走到她背后,眼睛自上而下瞄到她腰臀上去,看这玲珑曲线,不是个女人倒有鬼了! 他笑着把脑袋歪去悬在她肩头,“你是谁家的?谁家开药铺招伙计,竟然招个妇人。” 九鲤掉过身去眨眨眼,“你看得出我是个女的?” 林默笑开了些,“你糊弄糊弄别人也就罢了,可糊弄不了我,我一生花丛中来去,所见的女人,恐怕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这还看不出来,索性将我这对招子挖去算了。” 九鲤一壁瞥他,一壁揭开提篮盒端药,“什么花丛?是不是人家说的秦楼楚馆?” “唷,看来你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林默笑得愈发邪性,“既是姑娘家,不好好在闺阁里坐着,跑来打什么杂?给你开多少工钱?不如你到我家去做丫头,保管比在药铺子里打杂跑腿赚得多。”说着便要伸手扯她脸上蒙的白布,“叫我看看相貌,没准还能保你下辈子吃穿不愁呢。” 九鲤忙往后让一步,把药碗端到他眼前,“净说这些没谱子的话,还是先把药吃了吧。” 林默接过碗来,更是高兴,“看来你见过些世面,不惊不怕的,胆子倒大。” “我该怕什么?怕你?你又有什么可怕的?” “小丫头,口气不小,难道你爹娘没教过你,姑娘家该避着男人些?” 她可没爹娘,老太太从不教她这些话,庾祺与她更说不到这上头,带她的冯妈妈从前倒说过,不过乡野之地,没这许多讲究。算起来她还是和杜仲一处长大的呢,男女之别知道是知道,却不大有体会。 她撇下嘴,“既该避着,你又明知我是个姑娘,怎么还叫我给你送药?” “这你还不明白?”林默凑在她颈边细嗅,噘着嘴,险些贴到她肉皮上。 “那你就不怕我家里人寻你的麻烦?” 林默洋洋得意,“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林家是个什么人家,实话对你说,就是闯出天大的祸来我也不怕,这世上还没有银子摆不平的事。” 九鲤绕开一步,缓缓朝窗前走去。心道这杀千刀的,原来不是不懂道理,是明知故犯,听这口气,恐怕没少干这些以财压人之事! 她更厌他几分,心里嘀咕,跑肚拉稀还算便宜他了,回身朝他微微一笑,“明白,明白。” “好!上道!”他嘿嘿笑撵上去,因想着这丫头不像别的丫头,不大惊小怪的,倒不着急,看她这样子大约也不会跑,好事多磨,还不如同她多磨一磨,另是一种趣味。 不想时不我待,忽然肚子咕噜一声叫唤,肠胃渐渐搅得疼起来,急得他要出门解手,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我去去就来,你在屋里等着我,自有你的好处。” 九鲤眼看着他跑出去,忙也收了提篮盒出去。会了杜仲,连问她在屋里有没有吃什么亏,她澹然摇首,扭头将那洞门瞅一眼,“我看里头东边还有间大屋子,也是这林大官人占着?” 杜仲轻蔑地笑了声,“东屋是个姓关的在住,也是个有钱人家的爷,亏得他这会不知哪里逛去了,不然撞见他才真是难缠。” 九鲤也厌道:“还有比这姓林的更可恨的?” “那姓关的病前几日就痊愈了,还赖着不搬回家去住,你当是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这里比家中还好?我看连个伺候的丫头也没有。” 杜仲狠狠笑两声,“要说寻花问柳,家里哪有此处便宜?园子西边那几间屋子住的都是些女病患,有老有少,有良有娼,说是有衙役照管着,可收了他的钱,还不是暗地里给他们空子钻。” 九鲤听他说得这样坏,有些不信,小小个荔园,是官府所设,又受官府所管,怎么会有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多半是讹传,反正人集中起来,没话也要编些话来说。 回去厨房跟着杜仲随便吃过几口饭,九鲤还是赖着不肯走,幸而出门前她在屋里留了字条给管家,说是跟着杜仲到荔园来看望庾祺,料他们不会急着找,想着再等等,再等等,确切等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不想一更过半,雨断断续续下得大了些,她更有借口不走了。天色昏暗,又未黑净,厨房里留了个值夜的媳妇,各家伙计灭了炉子,皆回两边屋里歇下。 这院中三间屋子,都是四五个人挤在一处睡,因庾祺单独有间屋子安置,杜仲不必跟这些人挤,都是睡在庾祺那头。 可这会那头去不得,这头也歇不得,他只得拉着九鲤在廊下悄声抱怨,“瞧,叫你早不回,这会麻烦了,又不好雇车轿,我看哪里去寻把伞来,淋湿点就淋湿点,先送你家去。” 九鲤背着双手,欹在墙上望屋檐外的雨,倒不甚着急,想到许多年前,她与庾祺刚投回苏州乡下两间茅舍之中,也是这样冷丝丝的雨夜,屋顶漏着雨,一盏昏暗的油灯,庾祺盘坐在硬床板上打算盘。尽管他沉默,木头珠子却噼里啪啦磕着,一声声清脆利落,如雨叮咚,屋外的雨水也变得动听起来。 那时他们刚刚结束了长达一年的辗转,庾祺把算盘放在一边,举头环顾着那间茅檐草舍道:“这是我的家乡,我原是苏州人。” 语气中带着苦闷的笑,他显然不大情愿回乡,是带着她一个小丫头,不好再流浪,迫不得已才要安定下来。她大概是三岁,不大能听得懂话,觉得他的口吻仍和往常一样冷淡,但那一刻她明白,只要落脚下来,就再没有给他撇下的危险了。 那晚庾老太太来抱她,她不肯跟她去,仍睡在他腿上,分外心安。 忽然院门那里先冒进来只白绢灯笼,随即有个人打着伞跨进门槛,就在那门下站着,老远朝九鲤这头望来。九鲤在幽昧中一笑,胳膊肘拐了下杜仲。 杜仲跟着望去,当即面如土色,踟蹰着迎去院门底下,越说声量越低,“师父,下雨了,就,就一时没走成。” 庾祺倒没怪罪,瞥他一眼,递了把伞给他,又朝那屋檐下睇一眼。杜仲领会,忙撑开伞去接了九鲤过来,跟着他一道回他那屋里去。 荔园西北角专门收拾出几间屋舍给他们几位治病的大夫暂住,庾祺为尊,又是南直隶吏部的赵侍郎亲自请来的,自是有些优待,独居着一间上房。 那上房中隔出东西两间,是李家先前的装潢,只是房中简陋,除东边碧纱橱内有一张床外,就是正屋里摆着一套案椅,余下再没别的家 具。 看样子雨还有得下,床铺自然是让给九鲤,杜仲原想在床根下打地铺,可褥垫刚铺上,庾祺就在碧纱橱下吩咐,“仲儿到西内间去睡。” 九鲤跟着杜仲一齐钻到西屋去看,四壁空空,常没人居住,冷透了。便跨回正间撇着嘴,“这屋里一点人气也没有,您就不怕他睡病了?” 庾祺坐在椅上斟酌药方,看也没看她,“你少替别人操心,管好你自己。”说话顿了顿,冷声道:“你今年就满十七了,还和杜仲胡闹。” 十七岁的姑娘,该知道男女之别,在苏州乡下和杜仲闹来闹去没所谓,家人与邻舍都是看着他们闹大的。可到了这南京城,都是生人,该改一改行径。 九鲤这时候忌讳人家说她的年纪,因为后头往往常跟着一句,“该找个好人家了。” 她斟酌说辞,要力证自己还小,想着能拖一天算一天。嫁人她不怕,只怕离开庾家。奇怪,她与庾家本非血亲,可像有比血缘更深的牵连。 听见杜仲在西屋呵呵笑,还跟她争强,“我身强体健,不像你!” 九鲤回头剜他一眼,走到桌前,见庾祺还是低头写字不看她,便拿起旁边的墨石,刻意讨好地笑起来,“我给您研墨。” 磨得急,桌子又不大稳当,一个不留神便碰歪了庾祺的字。他提着笔抬头看她,目光威严,令人发怵,“不好好在家,跑到这里来捣什么乱。” 她有些怕他,又不尽怕,虽然他从未打过她,但她隐约记得幼时在路上,他曾丢弃过她一回,大概嫌她是个累赘。后来再没有过了,却也永远有一团阴霾悬在心里,所以怕他生气。 可怪却怪,有时候又愿意惹他生气,喜欢听人家说:“二爷也就是拿你没办法。” “我在家坐不住嚜。”她搁下墨石,又剪灯花,“叔父,下晌说要找个人看着我,是不是当真的?” 庾祺搁下笔望住她似笑非笑,“是找个人服侍你。” 九鲤怄着气走到椅上坐下,嘟囔道:“我不要人服侍,那房子里有青婶烧饭洗衣足够了,我也不要人端茶递水。” 乡下虽有些下人,却是因为宅子大了没办法,九鲤不是娇滴滴的小姐,身旁有个丫头也不过是玩伴。庾祺看她一会,复提起笔,“容后再议。” 她见他态度松动,赶着甜腻腻地把茶碗捧在他面前,“叔父吃茶。” 他的目光将要掠过她笑吟吟的脸庞,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上头。他暗暗攒眉,想不起她是几时长到这样高的。在乡下时她是老太太带着,他三天两头往外去看诊,也不大留心她。 好像她是一夜之间长成这么位大姑娘,杵在他眼前,从前那双懵懂惊惧的眼睛里燃起一股火苗,将他身上的半润的雨汽照得有点发热。 他感到些不自在,漠然地朝桌上瞥一眼,“放着,我知道喝。”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第4章 惊荔园(〇四) 岑寂中杜仲的鼾声渐起,九鲤往西屋里伸长了脖子张望,见他四仰八叉睡在褥垫上,被子乱堆在一边,这样冷的天不睡病才怪,她垫着脚,轻声进去替他将被子拽好。 庾祺默然看着她的举动,想到来前老太太的话,说到南京城也好,兴许能碰见户顶好人家,拣得个品貌皆佳的人,正好将九鲤的亲事定下来。 他虽是二十八的年纪,却没成过亲,做长辈终归差些意思,不如老太太想得周到。他从没打算过九鲤的婚事,总觉得这事远得没影,她长大得也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此刻要打算起来,又觉得恍惚,谁会配得上她? 少顷九鲤走出来,顺手带上那碧纱橱的门,掣去脑袋上的幞头,走到旁边看庾祺开药方。 都是一样的病,却分轻重缓急,开了好几张方子,怪不得那厨房里煎药的炉子有那么多。他一贯用药用得鬼僻精妙,自成一派,更兼他虽给人治病,却从不发善心,所以人也恨称他“怪医”。 “您到底为什么要答应赵侍郎来治这病?” 庾祺道:“不是你缠着一定要来的?” 九鲤搁下方子,两手撑着桌沿弯下身去,“我是缠着要来,可您一向不和当官的打交道,怎么偏和这位赵侍郎扯不清?还肯听他的劝——难道您和他从前就认得?” 纸上坠着着她丝丝缕缕的长发,和那些同样墨黑的横竖撇捺勾缠不清,使他没由来有点烦躁,抬起冷眼,“你问这些做什么?” “随口问问嚜。”她也赌气,直起腰,头发像片帘子又撩开,放出后面的烛光,乍地又使人不惯这亮。 庾祺叹了口气,“从前我给他母亲治过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还是三年前的事,那赵侍郎怕惊动地方官,隐姓埋名携家眷回乡祭祖,路过庾家所居的庄子上,可巧赵母突发恶疾,赵侍郎谎称是过路的乡绅,又出得起银子,庾祺便替他母亲看了病。 原以为从此再无瓜葛,谁知今年元夕,赵侍郎竟又寻到庄子上,道明了身份,说明了来意,并许下诊资黄金百两。 按从前微时,庾祺免不得会为这百两黄金动心,可今时今日他们庾家早已衣食无忧,庾祺何必同他惯来厌烦的官场打交道? 九鲤原只半信这话,见庾祺态度软化肯多说这么一句,她少不得顺着杆子往上爬,“我是说比三年前还要从前,是不是你们就认识?那他是不是也认得我爹娘?” 沉默中,庾祺面色渐冷,走去拉开一扇门,“你若非得要找你的爹娘,就自去找吧。” 他一向最烦她追问父母之事,九鲤从前想,她该不会是他拐来的?可细思量也不像,向来拐子拐丫头,都有个脱手的时候,谁会拼死拼活只为挣出份家业养她成人? 何况那朦胧记忆中,虽跟着他流离过一段日子,却不曾挨饿受冻,是他自己挨饿受冻来保全着她。 门外夜雨濛濛,那雨丝尽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朝那暗中望进去,忽然鼻子一酸,想哭,却极要面子,狠堵着口气梗起脖子来,大有“走就走”的架势。 这样吵也不是头一回,她知道他不可能真放她走,他也知道她不会真走,那微弱的雨烟冻住了似的,僵持过去那么片刻,他又把门阖上了,仍旧往椅前走,走到她背后,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 他坐下来,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哪里来的有什么要紧?要紧是你一辈子都是庾家的人。” 九鲤没急着转身,倒记得先把眼泪憋回去,暗里笑了笑,这才撇着嘴回头。 次日天刚蒙蒙亮,庾祺先已起身,欲出门会同各位大夫往各屋瞧看病人,走前特地踅进东面碧纱橱内,蒙瞳中一看那架子床上,九鲤和杜仲一样,也是睡没睡相,身上的衣裳没解,被子有一半在床下坠着,只勉强盖住她一条腿,另一条腿则大喇喇地弯摆在外头。 庾祺轻叹了口气,捡起被子来替她盖全。待要走,倏地枕上一对眼睛在半黑暗中亮晶晶地闪动着,像月色里水的波光。 “你倒是哪里都睡得。”他半是严肃半是笑。 大概是幼年时跟着他辗转得惯了,客店栈房,城荒破庙好像都是睡过的。不过那些回忆都只像半昏中的影子,隐隐绰绰的,但他怀抱里的温度她倒还印象深刻,十四五岁的清瘦少年,骨头虽然硬,却分外暖人。 九鲤睡眼惺忪,笑了笑,翻个身将被子胡乱抱在怀内,“天还没亮,叔父就要去替他们看诊?” 庾祺立在床前,看不大清面目,黑漆漆的轮廓给人一种压迫,“这里的饭食不好,你早些起来回家去吃。” 偏她好热闹,想着这么些人一起吃饭像在吃席,再则到南京这么些日子,还是青婶在烧饭,她吃了这么些年,不免贪新鲜。因而盘腿坐起来,握住自己的两个脚脖子,“我不,我在这里吃过早饭再回去。昨日晚饭我就是跟着杜仲在那厨房里吃的,滋味也不错嚜。” 叛叔父 第4节 她哪里知道,荔园的一应药食都是朝廷出资,原本吃食就十分将就,再由上到下层层盘剥下来,吃得像粥厂的施舍。 昨日她见的吃的,都是各门另户额外的 添补。杜仲又比那些人家的伙计不同,他早死了爹娘,自幼跟着庾祺学艺,庾祺嘴上不说,心里也疼他,入园时就打点过了,自然他们吃得就好得多。 庾祺道:“厨房里的人手脚不干净,吃一回也就罢了。” “您和杜仲吃了这么些日子也没吃出病来。”九鲤咕哝,“再说不是还替家里省些嚼头嚜。” “家里缺你这口粮?犯不着你省。少找由头赖着,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赶紧回去。” 九鲤将脑袋一别,“不就是疫病嚜,怕什么,我吃过了您开的防病药。” 庾祺挨着床沿坐下,“病倒不怕,只是这地方鱼龙混杂。” “鱼龙混杂就更无须怕了,官中的人常来常往的,还有衙役守着。” 他轻声冷笑,“正是这点才可怕。” “什么?”九鲤听得狐疑,把脑袋朝他偏过来,亮晶晶的一对眼珠盯着他的脸琢磨,将声音放得低低的,显得鬼祟,“叔父,您不喜欢与官场打交道,是不是因为从前犯过什么案子啊?” 庾祺回看她,“你看我像犯过什么案子?” 要说杀人放火,以他的性情也不是做不出来。可是不像,这些年也没听见有人查访过他们什么。她玩笑说:“我猜到了,是不是您拐带了我?” 他嗤笑,“我拐带你?你有什么值得我拐带的,除了吃就是睡,还白搭进我许多银钱。” 他不像别家的长辈,说这样的玩笑话往往含着无奈和宠溺,他说笑说不惯,其实还年轻,所以乍听他的话只觉他态度冷傲无情,不是了解他的人听了难免伤心。 不过九鲤是晓得他的,非但不伤心,还反过来逗他,“噢!您嫌我花销大了,那好,早点送我出阁嚜您就能省下许多钱粮了。” 话刚说完,她自己先有些惴惴的,一颗心似乎在暗中悄悄乱跳着,说不清怕什么,总是不安。她窥他的脸,昏昏中看不清的他的神色,只听见那短暂的沉默,真是急人恼人。 须臾之后他仍是说笑,“送你出阁少不得要预备嫁妆,省在何处?” 九鲤抿着嘴悄无声息的笑起来。 隔会庾祺起身,“少废话,这里不好久留,也不是你玩耍的地方,早些回家去。” 两厢僵持,外头恰有人大力叩窗,说话声音显得不大客气,“庾大夫,该往西苑几间诊脉去了。啧,您不领头,单我们去瞧了也不作数啊,衙门可是只听你的诊断,我们这些人,不过就是跟着应个景。” 旋即听见他像是又对别人在说:“瞧这架子,不知道的还当是太医署的太医呢,其实不过是个乡野郎中,年纪又轻,能有多高明的医术?还不是机缘凑巧治好了赵侍郎母亲的病,撞着回运气,还真当是自己的本事了。” 庾祺没理会,倒是九鲤听了有股无名火窜上心头,想庾祺在大夫里头虽然年轻,可这些年号脉诊病,从没断错过,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她替他不服,垮下脸,“谁这么没高低上下,敢这么同您说话。” “徐卿,南京城的名医。” “这年头什么人都敢称名医,还不是在您之下,要不官府怎么不推他为首呢?”九鲤满目不屑,“您不整治整治他?” 按庾祺素日的脾气,少不得要给此人些暗亏吃,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只盼着早治好了这场病,好早与官中断绝来往。 他不理这话茬,仍嘱咐她,“快起来洗漱,既然你吵着闹着要在南京做生意,铺子开张的事你就该帮着丰桥叔一些。” 语毕又到西屋唤杜仲起来,嘱咐杜仲几句,便开门出去会那些大夫。 杜仲收拾好两床地铺,擎着蜡烛到外间,地上早有人送来只铁铫子,里头还剩半壶热水,他将庾祺洗过的水盆倒了,又倒了新的端进东屋叫九鲤洗脸,“祖宗,我倒成你的使唤丫头了!” 九鲤这才抻着懒腰起来,“明日我伺候你一回。” “谁敢要你伺候?” 她蹲在地上洗脸,碎碎喁喁地抱怨着洗脸不便宜。 “家中便宜,谁叫你非要跑来的?”杜仲将烛台搁在地上,打着哈欠替她把长发收拢起来握住,“赶紧回去,我烦你!” 九鲤胡乱抹了脸起身,又戴幞头,“怎么也不送个面盆架子来?” “你打量要在这里安家呢?你肯,人家荔园的主人也不肯,要不是衙门出面,人家才不舍得借出地方。” “这园子修得真大,比咱们家里大了有一倍没有?” 说到家中,杜仲呵呵一笑,“我昨晚梦见你同师父吵架,收拾包袱要离家出走。” 九鲤笑道:“我离开家了,你就是大少爷了,反正叔父没成过亲,也没有子嗣,百年之后,庾家的家业自然就是你的了。说,你打着这主意不是?!” 杜仲懒得理她,催促她把脸蒙上,好送她回去。 她收拾好出来,照样蒙着面巾,略显鬼祟地歪头和杜仲絮说:“说到梦,昨夜里我似乎也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女人在哭。” “都说这园子里有鬼,会不会是女鬼入梦?嗳,这也不对,这园子里夭折的是个女童,要哭也该是个女童哭,怎么会是女人?我看是你瞎编!” 她双目藐视着,“我编瞎话也不会编给你听,哄你我有钱赚么?” 杜仲同样蔑视着她,“反正我不信你,纵有女鬼,入你的梦做什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要入也该入个男人的梦,那些志怪里不是有采阴补阳一说?” 九鲤抬手装模作样地抚他头顶两下,“这孩子真是长大了,也惦记起女人来了。” “滚滚滚!少摸我的脑袋,像在摸儿子。” 二人吵闹着走到园中,雨不知昨夜几时住的,地上也干了,只是落了满地不认得的碎花,稀稀疏疏看着有点凄凄然。 冷烟寒雾中看见几个衙役急匆匆朝这头跑来,九鲤吓一跳,还当是来逮她的,荔园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出。不想人家眼也不曾错一下,只顾一溜烟从跟前跑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他们跑得这样急。”九鲤停步下来,朝那几个衙役的去处张望。 “别是有人病死了吧。”杜仲也跟着看。 “瞧瞧去?” 他将头摇得似个拨浪鼓,“还是先送你回家要紧,免得师父问我的罪。”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第5章 惊荔园(〇五) 这厢出园来雇了顶四人台软轿,沿巷出小街,小街行不远,拐角又至苏棠大街上。 正值烟柳映墙,霭漫旧都,街面上做买卖的递嬗开门出摊,凛凛春寒中逐渐起烟火气,九鲤将帘子挑开条缝看着,脸上不觉带着笑,怎么也瞧不够这市井尘嚣。 走不多时,倏听前头有人高声喊着让道,伴着好些马蹄声,一时糟乱,有行人撞到抬轿的轿夫,轿夫脚下一滑跌倒下去,将九鲤冷不防从轿内跌出来。 “你们小心着点!”杜仲忙去搀扶九鲤。 她的幞头掉在地上,散着长发揉着胳膊肘,刚要起身又觉脚踝扭着了,一时疼得站不起。抬额望去,真有四五个人骑马奔来,身穿各式绫罗锦缎,不像官差,却赫赫扬扬横得很,一路凶嚷着叫行人让道。 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在马上与九鲤匆匆一瞥,跑出去一截后,又掣马掉头,回到轿旁来认真端详了九鲤两眼。 她也仰头看他,正是个莫名其妙,杜仲还在一旁絮絮叨叨追问她要不要紧。 那公子笑了一笑,下马来将她搀起,“惊着了小姐,真是抱歉,可摔伤了哪里不曾?” 九鲤还未言语,杜仲先低声咕哝,“扭着脚了。真是,这路又不是你们家开的,就这么横冲直撞的——” 马上那几人当即变了脸,有个正扬起马鞭要打,那公子却抬手拦阻,“不可无礼,原是咱们的不是。来呀,赔小姐些汤药钱。” 说话便有人下马奉上银子,公子拿过,递与杜仲,杜仲瞥着那锭银子咕哝,“谁稀罕你们的钱,我们家就是开药铺的。” 公子执意递去,又笑问:“你们是兄妹还是夫妇?” 这人也不知是什么人,自有股凌然气度,使人不能不接他的钱 ,也不能不答他的话。 九鲤先怔着摇头,回过神来又点头,“他姓杜,我姓庾,虽不是一家,却是自小一齐长大,情同姐弟。” 杜仲在旁嘀咕,“只比你略小几个月而已。” 这公子微笑着睃他二人,旋即点两下头,复攀回马上,眼睛流连忘返地在九鲤脸上盯了须臾,仍掣动缰绳朝前去了。 这些人跑没了影,杜仲还往街上望着,“不知是些什么人,真是器宇不凡,我在荔园这些时也见过不少官府中人,还没有这一位的气度。” 九鲤笑道:“你在荔园所见的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吏,怎好比?这位恐怕是个大官,我猜得在五品之上吧?” 杜仲想到方才说话时自己不由自主有些畏惧的态度,略有不服,“有什么了不得,这南京城多是五品之上的官,连江宁上元两县的县令还是六品呢。”说话掂掂那银子,揣进怀内,转为一笑,“不过真是大方,一出手就是四.五两银子。” “那不是赔给我的汤药钱么?你又要昧了去?” 杜仲嘿嘿一笑,“咱们家多的不是不要钱的汤药。”说着只管将她推进轿内,打道回府。 比及日影初升,庾祺正伙同几个大夫在荔园西边一个大通间内看问些女病患,尚未看完,就听门外有人喧闹,庾祺并几个大夫忙走出门来拽着个乱跑的伙计问,才知早起死了人。 庾祺因问:“有何症状?” 那伙计忙咽口吐沫,“不,不是病死的,是枉死的!” 另有大夫急问:“枉死的?怎么个枉死法?” 伙计面色惨白,惊慌不已,“是,是是是给人杀死的!抹了脖子!流了满床的血!我的娘嗳,真是吓死人!” 庾祺一听不是因病而死,神色恢复如常,依旧折身进屋,接着去替那些妇人号脉。谁知手底下那妇人也听见门外说话,脉象大乱,一时摸不出个什么来,他只好冷着脸色收回手,静坐到一边。 门外头炸了锅,几个大夫追问那伙计:“死的是谁?” “就就,就是那位林大官人林默,前两日刚转好的那位!” 里头那个叫徐卿的大夫因常年出入林家诊病,认得这林默,当即发急,“哎唷,这还了得!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家可知道了?!” 伙计揪着眉头手连打手,“谁知道怎么回事,才刚冯二给他屋里送水去,进门就看见他死在床上,被褥,枕头,全给血浸湿了!吓得那冯二连滚带爬跑出来去门上回了衙役,这不,衙役们正往那头去呢,也不知有没有人往林家去告诉一声。” 那徐卿一挥袖,“快叫我家的伙计往林家告诉一声,他认得路!” 伙计当即跑往下厨去传话,剩几个大夫站在门前叽叽喳喳议论一会,便相邀着往那林默的屋里去看。 也有人进屋来邀庾祺同去,庾祺不为所动,照样在屋里诊脉。反是这屋里的妇人坐不住,跟着争相往那头瞧去。 剩下几个体弱难行的议论无果,便来问庾祺:“庾大夫,不是说那林大官人已经好了许多了么?眼瞧着再吃几日药就能搬回家去了,怎么会死呢?” 庾祺没理会,只道:“伸出舌头来看看。” 那妇人伸出舌头,旁人又问:“庾大夫,您怎么不去瞧去?” 庾祺不作理会,“今日可还咳血?”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弱柳扶风地扭到庾祺身边,“死人有什么好瞧的,庾大夫是大夫,那死人还看得少呀?不像他们,少见多怪的。” 这女子要近不敢近的,只好隔着点距离朝他飞着眼丝,“庾大夫,来了这园子这么些日子了,怎么没听见家里太太来探望?” 叛叔父 第5节 庾祺只对把脉那妇人说:“仔细别着凉。”言讫起身走了,看也未看那妇人。 剩下几个妇人见此状,哈哈取笑那美貌妇人,“你打量谁都买你的账?也不照照镜子瞧自己配不配,人家庾大夫是什么人,没听人说么,虽是住在苏州乡下,可有的是人抬着银子去求他治病,家里修着好大一座宅子,呼奴使婢,家财万贯,岂会受你那点子手段迷惑?你还是省下心回那勾栏里头对付那些脏汉臭汉去吧,别在这里枉费了心!” 原来这美艳妇人是位风尘女子,因病在身,又平添了两分西子捧心的情态,连日招人嫉恨。她也懒和这些妇人吵嘴,只啐了口,朝几人挥挥绢子,翻着白眼走到窗前。 外头那寒塘路上,好些人急跑着,看样子都是赶着往那林默的下处去瞧热闹。她扣着额心,暗自嘀咕,“昨晚上见他分明还是好好的——” 渐渐云烟渐散,莺儿百啭,整个荔园一改往日病恹恹的气氛,蓦地沸腾起来。杜仲送了九鲤回转来,已是下晌,角门上新换了两个面生的衙役把守,横刀挽剑,威武肃杀,看见他便伸手拦阻。他忙道明是药铺的伙计,连日在这里听差遣,方得进去。 一路上寻思,就算病死个人又有什么好惊怪的?难不成是另出了什么大事?撞见个熟人,拉住便问,一问吓一跳,竟然是那林默给人杀死在屋里! 他不由得怔住,那伙计见他异样,也想起来,“对了,昨晚饭前,可不就是你们庾家的伙计去给林大官人送的药?” 杜仲一霎瞪圆眼,“那又怎的?送了药我们就回去了,走时他还活蹦乱跳的!” 那人忙笑,“你别和我凶啊,我又没别的意思,只是衙门的人正在问昨日见着这林大官人的都是谁呢。” 杜仲凶巴巴地道:“爱是谁是谁,横竖不与我相干!” 丢下这话,便马上慌脚赶去庾祺房中。 庾祺因好些病人赶着去瞧热闹,也难得清闲,早早回房,正坐在椅上闲吃茶。迎面见杜仲匆匆进来,只在茶碗沿上轻睇他一眼,“可把鱼儿送到家了?” 杜仲啄木鸟似的点头,急急掩门进来,“师父,听说那林默被人杀害了?” “不清楚。”庾祺澹然吹着茶碗,“林默是谁?” “就是前几日您一剂猛药下去就好转的那位,一脸的疙瘩,二十七八岁的年纪。” 庾祺只听他描述那相貌便觉厌烦,皱起眉来,“原来是他。” “您没瞧去?” “死个人有什么好瞧,只要不是病死的,与我何干?” “那是谁杀的您听说了么?” 庾祺抬额剔他一眼,“你少管闲事。” 杜仲犹犹豫豫贴近前来,“我,我,师父,我有些话也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话?” “昨日晚间,那林默的药,是,是我和鱼儿端去的。”他低着头,将昨日之事细说后,小心翼翼瞅庾祺的脸色,“师父,听说衙门那头在问昨日见过林默的人,会不会牵扯到我和鱼儿头上?” 庾祺方搁下茶碗,一张脸板得冷硬,“真是胡闹,你怎么不拦她?倘或那林默昨日犯浑,她吃了亏,又当如何?” 他极少发火,真发起火来从不心慈手软,曾大冬月里罚人跪在雪里两个时辰。杜仲吃过这苦头,最怕他生气,因而畏畏缩缩不敢看他,“倒没吃亏,鱼儿向来机敏。” 横竖事情过去了,庾祺没再追究,默然片刻道:“清者自清,既然不干你们的事,就不怕他查,届时不管官府问你什么你只管照实答他就是。” 杜仲点点头,“是。” 果然不多时差官便在林默房中查问到昨日之事,那徐卿大夫因对庾祺心存嫉恨,听众人说昨日是庾家的伙计来给林默送的药,便在暗中向家中伙计使眼色。 他家伙计得令,便挤出人堆来朝屋里嚷道:“大人!昨日庾家新进来那伙计有些古怪,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又凶横,在厨下还和我们吵了几句嘴。我看林大官人保不定就是他杀的!林大官人本来一向有些言语不规矩,会不会是得罪了他,他就行凶报复?” 那县丞正在屋内四处查看,闻言转身朝门前走来,却是位十分年轻的大人,只二十冒头的年纪,身着青袍常服,身量修长,骨骼清峻,通身书卷气,右边眉下凑巧也生着颗小痣,因他皮肤白,那痣成了落在白纸上的一点墨星子。 此人姓齐名叙白,这齐叙白走到门前来睃一眼众人,“庾家的伙计呢?” 有人道:“不在这里。” 又有人道:“对啊,他 们怎么不来?别是心虚!” 可巧仵作刚验完尸,正要命人将尸体抬回衙内,叙白却道:“就在这里找间空屋子摆放,恐怕他身上的疫病没好全,一时不能入殓,若是还会过人,抬去衙门反而麻烦。” 仵作忙吩咐另找间空屋子停放,一面凑在叙白耳畔低声说:“大人,有腹泻的迹象,可能吃坏了什么东西,或是有人下药。” 偏给徐家那伙计听见,又窜出来,“那就是了,昨日庾家新来的那伙计殷勤得很,抢着给林大官人送药,是不是他在药里做了手脚?” 捕头旋即便急着去拿人,不想刚走出洞门,听见身后有人喊,却是叙白。 那捕头止住脚,朝他拱手见礼,“大人有何吩咐?” 叙白道:“你这么急匆匆要去拿庾家的伙计,就没先问问这庾家是什么人?” “不就是个大夫么?” 叙白笑着踱步,“可不是一般的大夫,这人叫庾祺,人称‘鬼手神医’,在江南颇有名气,多少有钱有势的人向他求医问药而不得。他原隐居在苏州乡野之中,此次南京疫灾,是南直隶吏部侍郎赵大人亲自三顾茅庐请来的,你问也不问一声,就要去拿他家的人,就不怕他告到赵侍郎那里去?”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第6章 惊荔园(〇六) 按说那捕头乍听了叙白这番话,一时踟蹰不前,这林家与县令素有往来,他们家公子死于非命,少不得会闹到县令跟前去,若此刻放着疑凶不拿,恐怕县令追责,但贸然前去,又怕得罪了赵侍郎。 犹在嘀咕,听叙白又道:“才刚那些大夫伙计们说的话,也不可全信,老大夫们不过是嫉恨庾先生年轻却医术超群,在这荔园之中深受官府重用,受百姓敬仰,所以添油加醋说些话来,也是有的。” “可是那些人皆是亲眼目睹庾家的伙计给林默送药,他们之后,再无人见过死者,仵作也验明那林默的确给人下过药,他们的嫌疑实在不小,若不先拿了他们,只怕说不过去。大人,旁的不提,您也是知道的,咱们县令与那林家素有交情,恐怕咱们在县令跟前也不好交差。” 县令的确难缠,叙白睇着他不说话,脑子里静静打算着。 捕头满面焦烦,“可按您说的,那位庾先生果然是赵侍郎的朋友,也是得罪不起,这真是叫人——还请大人示下。” 叙白昨日与庾祺会过一面,那还真是个怪人,三十不到的年纪,不但医术高超,还冷傲狷狂,听说自己是江宁县丞,一样对自己爱答不理,问十句只答五句,再追问便毫不掩饰地露出厌烦之态。可他言语中又没提赵侍郎半个字,又不像是那倚势仗贵之人,想来是秉性如此。 这样的人现今少见了,何况在追名逐利的南京城?好在愈是这样的人,愈是讲理,只要有礼在先,人家未必会计较。 思及此,叙白转头说:“这样吧,我亲自去一趟,你就不必去了,办得好办不好都是我担责,得罪人也是我的事。” 捕头连谢不迭,仍旧转回去看守初情现场,只叙白独往庾祺房中行来。 此刻满园中人都忙着议论案子,只这师徒二人漠不关心,趁这空子,庾祺正在屋内向杜仲讲解用药之别。 眼下正说道:“这些人病虽转愈,却是气阴两虚,肺萎劳亏,所以方子当以益气养阴为重。这其中各人症状又有不同,有心胸作痛者,倦怠乏力者——” 说话间走到门口,见有来人,是个熟面孔,并不理会,又折身蹒进屋内,“从来开方用药,最忌偷懒躲闲。人体各异,病虽一样,可各人所发之症却有不同,所以每个人都要把脉问症,对症下药,切不可因同病便同语。” 叙白在外听见,不敢贸然进门,先在廊下笑着作揖,“庾先生真是心细认真,怪不得赵侍郎如此信任先生。” 庾祺穿着水天碧二层纱袍,背着身只管慢慢收捡着桌上药方,头也不回,声调也懒,“屋舍简陋,无座可请,大人有事就请进来站着说吧。” 这样的冷淡轻慢叙白昨日就经过一回,非但不生气,反而莫名起了几分敬畏之心,尤其是对着他那双眼睛,说不清,那眼睛里仿佛藏着刀锋,时时有使人毙命的危险。 他愈发放低姿态,带笑进来,“论公先生是赵侍郎请来救百姓性命的神医,论私先生长我好些年纪,我是晚辈,不敢劳先生客气。此番前来叨扰,是为园东所发命案,不知先生听说了没有?” 庾祺倦怠地点头,“那么大的动静,不是聋子都能听见。大人不必繁叙,有什么要问小徒的就只管问。” 旋即向杜仲看一眼,杜仲便站上前来打拱,“大人可是要问我昨日下晌给那林默送药之事?” 叙白瞟着庾祺背影,笑道:“你既然知道,就请如实说来,不可隐瞒。” 随后叙白一行听杜仲细说着,一行慢慢踱着步。欲窥庾祺脸色,奈何庾祺仍是背身立在桌前。不过虽看不见神情,只看人站得略有些歪斜,料想态度闲适,并不慌张。 “既然这位杜仲兄弟承认曾给林默下过腹泻之药,小姐又与林默有些矛盾,那么庾先生,真是对不住,此刻令徒与令媛的嫌疑实在不能撇清,按律例,衙门该收押他二人——” 说到此节,庾祺方转过身来,目中含笑,钉在他面上却是冷冰冰的,使他没道理地打了个寒颤。 他只得又道:“不过依我之见,令媛令徒年少,未必吃得牢狱之苦,不如就收押在此处,现成有人看守,也在先生的照管之下,大家都能放心,先生看如此可好?” 庾祺原不肯,又怕相争不下,招来更多官中之人,没得横生枝节。只得稍稍点头,“行虽行得,不过我另有条件,这外头就有间空屋子,烦劳收拾出来,铺设好家具,叫他们就住在我眼皮底下。” 叙白一壁答应,一壁又问:“那我此刻去府上接小姐?” 庾祺打量他两眼,忽然笑着转过谈锋,“齐大人,我记得你虽年轻,好歹已是江宁县丞,问话拿人这等小事,何须县丞亲自前来?” 叙白心下一跳,笑道:“实不相瞒,我虽是县丞,可也受吏部考绩监督,先生是赵侍郎的朋友,我恐怕底下那些衙役莽撞,不会说话,开罪了先生。” 庾祺半笑不笑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却没再多问,只朝门外望一眼天色,“这时候天色已晚,鱼儿稍后就该歇了,大人既然肯如此以礼相待,不妨再多体谅两分,明日再去。放心,就算是鱼儿和仲儿行凶,他们也断不会‘畏罪潜逃’。” 叙白答应着出来,一路上思量,大概今日所涉他庾家亲眷,这庾祺态度中又比昨日多了股凛然之气,说是乡野之人,人也斯斯文文的,却透着股阴鸷。 也许做大夫的看的生死多了,所以眼睛里都带着点血光? 横竖此刻是明知山有虎,也须向虎山行,只得回去交代了捕头,派两个人先去将庾家看守住,以防万一。 次日九鲤睡醒,因昨日轿上跌下来的伤还没好,便往前院,绕过影壁,进了前头铺子里拿药。 这铺子一连三间打通了,只左面装着碧纱橱,隔出个里间来,是为日后庾祺在里头诊脉看病。新打的药橱送来了,占了满墙,九鲤最喜欢那些一格格的小斗子,紫黑油亮,嵌着小小的黄铜如意把手。 乡下家中也设着这么间药房,一样排列着这么些药柜。小时候觉得那些药橱真是高得出奇,但庾祺总能轻而易举拉出个斗柜,从里头抓出几颗红枣给她吃。她自己去偷吃时却总也找不到,斗柜外头没贴字,哪个是哪个,为什么庾祺都能记得清? 铺子还未开张,但开了一扇门,管家丰桥正背身坐在那门前,听见他呵呵在笑。 大清早的,天还没亮,不知他坐在那里笑什么。九鲤捉裙蹑脚走到他身后,跟着他朝街对过望去,原来是街对过的酒肆开了门,老板娘正弯着腰搽偌大的酒缸呢。 九鲤直起腰杆,倏地扯着脖子向朝后头嚷,“青婶,青婶!丰桥叔又在这里瞧女人了啊!” 丰桥吓了 个激灵,忙起身捂她的嘴,“小姑奶奶,别嚷!”亏得是个三进院,后厨隔得远,想是没听见。 九鲤咯咯咯地笑仰了腰,“您又怕,又要瞧,真叫人看不上!” 丰桥三十五岁的年纪,唇上留着一字髯,呵呵一笑那胡须便一跳一跳的,“我何曾瞧什么女人,我是在瞧对面巷子那两个衙役。” “哪呢?”九鲤一听就好奇,够着脖子向外张望。 “喏,那不是?一开门就瞧他们在那里打转,天都没亮。唷,别是在蹲守贼人呢。” “有贼?”九鲤更来了兴致,依次朝对过几家铺子细看,“会是谁家失了盗?是那家粮米铺?” 丰桥摇头,“我看多半是那家卖布匹的,往常早就开门了,今日到这会还不见人,大概是去衙门销案去了。” “您净瞎说,既去衙门销案,就是拿着了贼人,衙役又何必还在这里守着?” 说话间,那巷子里又走出来个人,只见与那两个衙役说了几句,便眼望这头,人也朝这头走来。 九鲤不由得直起腰,“像是冲着咱们家来的。” 丰桥道:“荔园来拉药的?没跟车呀,也没见杜仲那小子。” 九鲤回想起昨日离开荔园之时撞见的那几个神色匆匆的衙役,心道不好,看来荔园果然出事了。不过官差为什么往家里来? 那三人渐近,九鲤不由得渐渐怔住,为首那个穿玉白熟罗袍外罩法氅的,身形怎么有几分庾祺的影子? 叛叔父 第6节 待他走到门前来一看,真是巧!他右边眉毛底下也有颗小痣,不过靠中间一些,皮肤也白,却不似庾祺的苍白,他是锦衣玉食堆出来的白,比庾祺年轻,约莫是二十岁上下,所以脸颊不似庾祺那般凌厉陡峻,稍显得丰腴两分,还有点稚嫩。 “敢问这是不是庾先生府上?”叙白只掠过九鲤一眼,朝丰桥打了一拱。 丰桥狐疑着点头,“是,你们有何贵干?” 倒是那两个随行的衙役,看九鲤看得呆了,丰桥见他二人只顾盯着九鲤,便挺身出来,将九鲤拽到身后,囫囵道:“有事就说,只管盯着人瞧什么?姑娘也是你们乱看得的?何况是我们庾家的姑娘——” 叙白扭头斜了眼衙役,笑问:“这位大叔,可否容我们进屋去说?” “嗳,瞧你还算有礼,进来吧。”丰桥拽着九鲤让开,引着他们往二院去。 一路上九鲤还有些呆怔,只管扭头看叙白,不知道是不是他眉下那颗痣的缘故,她越看越觉他像二十出头时的庾祺,便忍不住多看两眼。 叙白紧随在他二人身后,实在没想到她竟生得这等相貌,又没有南京城闺秀小姐们的浮华之气,反多几分山野间的烂漫清爽之风。尽管他刻意管束着眼睛,偏来转去地环顾四周,却总有余光偏不离她身上。 再后头两个衙役凑在一处悄声嘀咕,“想不到庾家小姐是这等美貌,怪不得那日穿着男装蒙着脸,林默还是一眼看中了她。” 偏巧给九鲤听见,笑着挣脱了丰桥的手,倒走在廊下问:“你们也认得那位林大官人?他可怎么样呢?拉稀跑肚有没有把腿脚跑软?” 叙白蓦地有些不忍告诉她,却还是如实道:“他死了。” “死了?!”九鲤大惊,难不成是她的药下得猛了? 不应该啊,那药虽见效快,可分量不多,哪会死人。哎唷不好!姓林的疫病刚好转,可别是体质太弱,窜稀窜得虚脱而亡? 她吊起眉梢,“别是跑肚子跑死的吧?” 叙白一瞬间在她面上见识了百般变化,不由得想笑,硬是忍住了,握拳在唇边咳了声,以正声色,“不是,是被人割喉而死。” 九鲤长吁了口气,“是谁干的?” 叙白轻道:“正要来问小姐。” 那丰桥在前听见,扭头一把拽了九鲤到身后,脸上露出轻蔑之态,“问我们做什么?你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是我们姑娘杀了人不成?你到底是什么身份,轮不轮得到你来问还是两说。” 两个衙役也跳出来呵斥,“不可无礼!这是江宁县丞,我们二老爷!”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预收文《鸾凤错》《不要爱她》《问鬼》等欢迎移步专栏查看,如有中意,感谢收藏! 第7章 惊荔园(〇七) 按说叙白道明身份来意,丰桥不得不缓和脸色,将人请进厅上坐着,匆匆踅往廊角嚷两声“客来上茶”,便忙折回厅内,生怕九鲤说话不当中了衙门什么诡计。 不想九鲤听见要将她缉去荔园,不见慌张,反拍着手发笑,“好好好,我这就打点细软与你们去,你们等我!” 待要往出走,给丰桥一把拽住,急在她耳边提醒,“我的小姑奶奶,他们是要缉拿你!你当是领你去做客吃席呢?!再说了,荔园那地方,住的都是病人,你就不怕染上病?” 九鲤挽住他胳膊道:“哎唷丰桥叔,病怕什么,叔父开了防病的药,出来进去的人都要吃的,昨日我去了一趟,这会不是好好的?搬去那头,还可以给叔父打个下手,再说铺子里的事都忙完了,一时又不能开张,我在家也是闲闷。” “给衙门收监看管,你当光彩呢!以后传出去,说是咱们家小姐惹上过官司,谁敢上门说亲?” 叙白在上首椅上看他二人交头接耳,耳朵里钻来“说亲”二字,不由得抬一眼垂一眼地端详九鲤,看她样子也是当年了,难道还没定下亲? 倒也是,他们庾家原居苏州乡野,乡下会有什么好人家?或许庾祺领着她到南京来,是借治疫病的机会替她寻亲事。说起来庾祺绝非等闲之人,不到三十岁就养出个这么大的女儿,想必十来岁就生了她,真是不辜负他那副皮相。 后又听见九鲤口中冒出个“叔父”来,他又暗自嘀咕,难道她果然不是庾祺所生? 想得出神的功夫,乍见个三十来岁身段高瘦的妇人端着几碗茶进门,走来跟前,“噔噔噔”将几碗茶用力放下,斜眼扫着三人,“哪来的客?我们初到南京,又没有亲朋,别是来找麻烦的——” 两个衙役起身呵斥,“我们是江宁县的官差,这是我们县丞大人,按律办差,不得放肆!” 没曾想这雨青是个硬茬子,笑着抱起胳膊,“官差有什么了不得?你做你的官,我行我的医,两不相干呀,我们庾家又不指着官府赏饭吃,还真不把当官的放在眼里。” 衙役怒道:“好个妇人!瞧你不过是个下人,竟敢如此不敬!” 雨青叉起腰来,“嗳,我下人怎么了?我下人又不是你们家的下人囖,又不吃你们官家的饭,我凭什么要敬你呀?这南京城还真是三六九等分得明明白白,当差的别管有理没理,硬是要高人一头去,我偏不服。” 九鲤忙走来拉劝,“青婶,不妨碍的,他们不过是为桩人命案子来问我些话,要带我去荔园。” “果然当差的进家门就没好事,总不见得是给咱们送钱来的。”这雨青翻着白眼,拉过九鲤,理着她的衣襟,“去荔园做什么?” “说是我有嫌疑,要暂且收押在那里。” 不说便罢,一说雨青愈发动怒,将条手帕甩得似一柄钢刀,颇有气势,“嫌疑?鬼嫌疑!我看他们几个兀突突走到咱们家里来,还有做贼的嫌疑呢!不成!哪也不许去,我看谁敢动粗,今日敢动粗,明日我就吊死在他们衙门的匾额底下!” 雨青一来,丰桥便不吭气了,在旁幸灾乐祸,心道碰上这不讲理的母夜叉,看你三个怎生是好! 还是叙白起身,好言好语说明一番,雨青见他相貌出挑,斯文有礼,又是县丞,不免软下态度,“真是和我们老爷说好的?” 叙白郑重点头,九鲤也来相劝,好说歹说,终于安抚下这两尊守门神,这才放了九鲤随他三人而去。 路上未见九鲤发愁,反而一脸欢喜,在街面上东瞧西瞧,一身轻松自在,有路过的男人嬉皮笑脸瞧她她也不恼,还往人卖花的篮子里买花戴。 两个衙役在后头抬着口黑漆描红大木箱子,嘴里咕哝,“瞧这架势,不知道的还当她出门踏青呢。” 叙白听见,斜他二人一眼, 回头见九鲤挑定了一枝鹅黄山茶花,忙替她付钱。 九鲤一壁将花搽于髻上,一壁扇着两只眼睛笑睇他,“你这么年轻就做了县丞?想必学问一定很好。” “不敢当,不过是依仗祖父恩德。” 以为她要追问他们的家世根底,谁知她又不问了,只是点点头,又瞅在他脸上,“你见过我叔父了?” “庾先生?”叙白也点头,反剪起条胳膊,“我还以为他是你父亲。” 九鲤笑吟吟问:“你看我和他长得可像?” 他笑而摇首,“像倒不像,我以为你像母亲。” “我没有母亲。” 他睐着眼,“小姐玩笑,谁会没有母亲呢?” “我娘死得早。”九鲤一脸不以为意的神气,“我爹随后也死了。父母过世后,就是叔父把我养大,他与我爹原是同胞兄弟,自己又没有娶妻生子,所以拿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叙白缓缓点头,九鲤又睇着他笑,他狐疑地摸了摸脸上,“我脸上不干净?” 九鲤抿着笑摇头,自顾朝前走了。 及至荔园,似乎与前日不同了,门口的衙役盘问得紧,园中亦换了批凶相的衙役在走动。九鲤望着他们过去,退两步凑到叙白身边来探问:“是不是不抓住凶手,荔园这些人都不能回家?” 叙白点头道:“按理如此,不过他们本来有病在身,倒没所谓。” “那除了我和杜仲,再没别的嫌疑人了?”说起来还是一脸松快。 “暂且没有。”他好奇道:“若是没有别人,就属你们的嫌疑最大,难道你不怕?” 她笑着摇头,“不怕,有我叔父在呢。” “庾先生虽医术了得,可到底不是神仙,我想不见得有那事事称心的本事。” 九鲤没搭他这话,心只道,庾祺的本事外人哪里能尽知,他就算不是神仙,在她看来也和神仙差不多。 想来有些洋洋得意,连自己的肩膀搽着叙白的手臂也没察觉。老远给庾祺在廊下看见,板着脸喊了她一声。她放眼望进廊庑底下,见他双手反剪,脸上没表情,目中放出些凌厉的光来,就知道他有些生气了。无端端的,不知谁惹的他。 不过不要紧,她来了,还不能哄得他笑一笑么?便蹦蹦跶跶跑入廊下,“您怎么知道我来了,还出来迎我。” 不想杜仲从屋里钻出来,“谁迎你啊,师父是刚打后边过来,才刚和几个大夫商议开方呢,碰巧撞见你来了。怎么,你是打空手来的?这里可什么都没有,你怎么连换洗衣裳也不带两件来?”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衙役抬着口箱子上前,“小姐的东西搁在哪里?” 东厢那间屋子刚收拾出来,杜仲领了他们过去,九鲤则随庾祺进屋,一看那桌上摆着半碗茶,她问也不问,走去端起来就吃。 庾祺坐在椅上瞥她一眼,没奈何,又将目光落到叙白身上,“有劳齐大人亲自跑这一趟,既然人已接来,你也好交差了,想必公务繁忙,房中简陋,恕不多留。” 九鲤赶忙咽了茶,搁下茶碗转头笑道:“原来你姓齐啊。” 叙白看看庾祺,又看她,笑着点头。 庾祺咳嗽一声,不耐烦地在腿上弹两下灰。 叙白因见其有厌烦之色,便知趣地拱手告辞,“县令大人责令我也搬来园中查凶,期间倘或先生有什么事,可到园东寻我。” 庾祺只说了“多谢”二字,却是九鲤一句接一句绊住他,“说那日是我们最后见过姓林的,我看不尽然,他隔壁东屋里住着人,难道当夜也没和姓林的碰过面?” 叙白微笑着摇头,“那人姓关,我们问过了,他说当日你们去之前他就出去了,往后边一个相熟之人的屋里说话,说得晚了,便留在那屋里和朋友同歇的,所以并不知道你们去,当夜也没见过林默。” “他说的就一定是真话么?” “鱼儿,”庾祺硬着嗓子道:“不关你的事。” 九鲤转过身来乜他,细声嘟囔,“问问怕什么。” 叙白笑道:“不要紧,也不是什么机密之事。姓关的朋友可作证。” 九鲤禁不住好奇,又转身朝他走来,“会不会他那个朋友在替他遮掩?哪会这么凑巧,刚好那日我们去,姓关的就不在,随后不久那姓林的就死了,姓关的也是个病人,不好好在屋里歇着,满园子瞎跑什么?” “小姐有所不知,那姓关的病已经大好了。何况凶手杀人,一定要有个动机,那姓关的和林默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没有害他的道理。就算他有理由杀人,怎么问起他时,他不顺水推舟把嫌疑都推在你们头上,反说也没有见过你们呢?这就不合常理。” 两个人只管站在门前说,一片温柔的晴光将他二人圈在里头,庾祺却在里头阴凉之地沉默地坐着,一间屋子,生生被那西晒的太阳隔成一明一暗两个世界似的。他冷眼看着他们,一个身着玉白绣袍,一个穿着茶色罗裙,并在一处,一样的青春貌美,算一对如诗如画的才子佳人。 他不免又想到九鲤的婚事,可这事在他来说太过生疏,没有经验,要打算也不知从哪头打算起。于是他偏开脸,望进东内间,里头空空如也,他就在那空荡荡的空气中看了半天。 九鲤听叙白说得头头是道,没想着替自己辩白,反而顺着他的话说:“你是说,我和杜仲就有杀他的动机,因为那天——” 叙白面露尴尬,“因为那天,厨下众人皆看到你与林默碰了面,他对你似有些——” 余下的话他没好意思说,怕有损她的清誉。 倏闻庾祺接过话,“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二人不由得看向庾祺,他面色如常,对死人的事既不好奇,也无怜悯,虽说是他手里救出来的命,不过死于别因,他又很没所谓。 他不耐烦再听,缓步走来拉过九鲤的腕子,又缓步往里走,提高了音调,“仲儿,送客。” 即见杜仲从门外冒出来,对叙白嘻嘻一笑,“齐大人,请回吧。” 叙白已走到廊外,又听见九鲤跑到门前来喊,“嗳!你姓齐,那叫什么?” 他回头见她扶着门框,半个身子掩在门后,茶色的裙一浪一浪地荡出来,那烂漫悠闲的波动,惹得他腔子里也似乎异样地悸动两下。 他不由得温柔亲切地笑着,“齐叙白。” 九鲤翕动着嘴唇悄声嘀咕着这名字,回转进来,正要同庾祺讲话,谁知他却拂袖踅入东内间,留下个冷淡的背影,她只得和杜仲面面相觑,撇了撇嘴。 叛叔父 第7节 余下半日庾祺再没讲什么话,只在屋内开方,那东屋里不知几时搬进去一张书案,贴窗放着,九鲤在外头东厢房,一条胳膊横在窗户上,正好能看见他上半身嵌在窗内,金色的光影在他侧脸轮廓上起起落落,她抬起根手指作笔,顺着那跌宕的弧线慢慢描画。 大概是觉得用药不够妥当,他写一张方,又攥成团丢开,一连废弃了许多。看来这疫病真是复杂凶险,连他都变得没把握。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第8章 惊荔园(〇八) “这两日师父不大高兴。” 大清早杜仲拧着提篮盒钻到东厢里来,如是说。何必他说,九鲤难道不知道?尽管庾祺高不高兴都是那样少言寡语,外人看不出门道,自家人一眼明了。不过不知缘故,谁也没敢问他。 她随手将断成两半的梳子丢在那妆台上,起身向榻前行来,脸上也带着点烦闷,“他骂你了?” “说我沏的茶不好,茶叶放多了,发苦。”杜仲挪开烛台,往炕桌上摆早饭,“我劝你老实些,师父只要生气,多半就是你惹的。” “我惹的?”她发髻未挽,披头散发挪动着屁股往榻上坐,“我自到了这里来,可没闹着要出去,也没抱怨什么,还不老实?我看是你惹的,你是不是又把药熬过头了?还是你跟着把脉又没把准?” 杜仲端着个碟子遥想,“没有啊,这两日那几个老匹夫说我是凶犯,不好给人看诊,不叫我把脉。” 九鲤一面帮着从提篮盒取碗碟,一面幸灾乐祸,“你就算不是凶 犯,叫你给人看诊下药,只怕也要落个过失杀人之罪。” “去!”杜仲怒瞪她一眼,“我看要不就是为案子的事,衙门那头没个进展,难不成就一直关着咱们?师父大概是为这个生气。” 想来也只有这缘故了,来了两日,也没听说问出新的嫌犯来。那些衙役看着凶,也是真没大用,盘查来盘查去,满园的人都查问遍了,还属他二人嫌疑最大。 好在顶着“嫌犯”的名头,在这里也不算十分委屈,这屋里匡床蒻席,有吃有喝,除却有许多闲言闲语,没别的烦心。不过听说苦主林家在外头发了急,催着县令押他二人过堂拷打,庾祺自然不肯,眼下正同衙门无声相争,说到底还是他两个惹的祸。 九鲤一愧疚,便没了胃口,剔眼看见杜仲扒着饭碗扒得香,忍不住摇头叹气,“真是庙里的菩萨——就知道吃。” 杜仲端着碗囫囵道:“我不吃做什么?这就是吃早饭的时辰!” “罢罢罢,你快闭上嘴,食不言寝不语你不知道?”说着梭下榻来,“你吃着,我去瞧叔父。” 早起还没换衣裳,只穿着件轻薄的黛紫软绸长衫,到廊下风一吹,衫子裙子都贴在身上,益发显出一捻细腰。 有点冷,她搓着胳膊到那屋内,外间空空,碧纱橱内透出点暗黄的光,书案上昏灯半盏,交映着蒙昧天色,分不清是朝是夕。 庾祺坐在案后吃茶,半边脸给烛火照得柔黄,下颌的胡茬子剃干净了,又像先前一样年轻,那天搬来荔园时他还没剃,不知又是几时剃的。 九鲤还是习惯他这样子,看不出岁数,乍见他的都只惊叹他年轻有为。她暗暗希望他永远不要再长岁数,或许小辈看长辈都是如此,怕他老,怕他死。 茶香漫溢,他早起一向是清茶一盏,不吃早饭,这还是从前他们颠沛流离那一年落下的习惯。那时身上有几个钱都要先紧着九鲤吃,她自己也不知怎的,好像从记事起就十分挑嘴。 想来有点不好意思,她半低着脸扶着碧纱橱的门框,不敢走进去。 庾祺低着头看书,先还没看见她就闻见她身上的香气,女人也真是奇怪,生来就带着香气,各式各样的芬芳。 他慢慢轻抬起一边嘴角,旋即后知后觉地抿去那丝笑意抬头,见她似赌气站在那里,头发长长地散在前面,过于文秀,缺了点素日骄纵任性的精神头。他暗暗攒眉,“怎么起来也不挽上头?” “梳子断了。”似带着撒娇的意味。 他继续埋下头看书,一手在案上玩弄着一柄裁纸的小刀,“那位齐叙白小大人不是待你很客气么,他手底下那么些人,不如使唤他们去替你新买一柄。”那刀子看着寒光锃锃,在他手指间翻来转去,却总划不到他的手。 话听起来像是在出主意,不过口气不冷不淡,有些讽刺的意味。大人就是大人,却在前头缀个“小”字,好像很看不起人家。反正他不喜欢当官的,只怕皇帝在他面前他也不屑一顾。 她眼皮往天上抬着,指尖绞着缕头发进来,“我可没和他多说什么,那日他问我爹娘,我说爹娘死得早,您和爹是同胞兄弟。” 他哼笑,“你倒机灵。” “我才不会什么都对人说。” 她走去他身边,弯腰瞅他看什么书,是本医书古籍,残破得不像样。她的头发直垂到他胸怀里,发丝搔得他脸上发痒,便拿书拨开,斜着眼看她。 刚睡起来,她脸上红扑扑的,仿佛还带着被窝里的温暖。他将她由上看到下,觉得她这身衣裳的料子简直柔得不像话,风轻轻一拂便能显出浑身玲珑的曲线。 他有点不自然地挪开眼,“头不挽,衣裳不换,这不是家里,容得你随便。” 九鲤站直了,将衫子拽了拽,“这不是穿得齐齐整整的嚜!衣裳是衣裳,裙子是裙子的,连脚面都罩住了,怕什么?您自己不高兴,净挑我们的毛病!” “你几时见我不高兴?”嗓音不觉柔和了许多。 九鲤知道他这会没在生气了,又弯下腰,咧开牙在他脸边一笑,“我急着给您沏茶来着,没顾上换衣裳,谁知过来一瞧杜仲已经沏好了,就他惯会做花头,一点卖乖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他卷着书朝旁边略侧转过去,“那就快回房去换衣裳。” “那么梳子怎么办?那些粗手粗脚的衙役才不懂这些,买也买不好。” 他随手将书案上一个匣子掀开,取了小锭的银子给她,“拿去厨房,给进出买菜的厨娘,叫她们替你买去。顺便你想吃什么了,告诉她们一声。” “每日吃什么不是衙门的定例么?我看这两日吃得就蛮好。” 他瞥她一眼,摇着头笑,“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整个荔园病人大夫连衙役伙计近三百人,照你这两日那个吃法,要吃去朝廷多少钱粮?衙门的菜例不过是些粗糠烂菜,你若肯吃,就随他们吃去。” 九鲤绕案踱步细算,“不是说去年疫病发的时候,正赶上宫里的小皇子满周岁,贵妃娘娘为替儿子积德祈福,自筹了五万两银子给南京城治疫病?朝廷也拨了五万两,加起来整整十万银子,除去诊费,大头是药费,药嚜,人参一类贵重的药自然是不用囖,找同效低价的替代,这十来日,药上满破五六万银子,剩下就是吃了。珍馐佳肴吃不起,寻常的粗粮菜蔬总吃得起的呀,怎么会吃糠?” “你这账算错了。” 她不服,“怎么会算错,细致的价钱我虽然不清楚,可粗略的价格我是知道些的。” 烛火晕着庾祺半张冷酷的脸,“十万银子,不过是个数目,真落到南京来的能有一半就是万幸,你还没把南京城各层官员的劳苦费算在里头。” 九鲤大惊失色,“照这么算,这些病人几时才能好?您不是常说病嚜,五分医五分养,连吃也吃不饱,如何养?” “所以才久病难愈。”庾祺睇了她片刻,敛了笑意,“不关你的事,去把仲儿叫来,该到时辰问诊了。” 回房去叫杜仲,可巧住在后头的几位大夫也都由左廊角那洞门内出来,走到庾祺门前来会和,一见杜仲今日还要跟着去,几人便絮絮叨叨发起牢骚来。九鲤换好衣裳在廊下听觑,原来还是在嫌杜仲是“杀人凶手”。 当中又数那个徐卿徐大夫讲话最是难听,故意在那里吭哧吭哧向众人笑道:“叫个杀人犯去给人瞧病,这还有天理公道么?也没听说过那勾魂的小鬼到病榻前,不办差了,反而救起命来的。” 将杜仲比作勾魂的阴差,那言下之意,庾祺可不就是那阎罗王? 众人皆笑着附和,九鲤却听不惯,暗骂着“老贼囚”,沿东边廊下走去,“徐伯伯,大早起的中气就这么足呀?啧啧,真是老当益壮,您今年高寿得有六十了吧?看不出,我瞧您顶多五十五。” 这徐卿面色一变,直瞪眼,“我今年不过才四十三!” “哎呀,四十三呀?”她乔作惋惜而又不可置信的神色,上下打量他一遍,须臾又变回笑嘻嘻的脸色,“那您还跟我们这些小辈计较什么?明白些的都知道,衙门拘我们姐弟在这里不过是应景。人说心宽体胖,您一两一两卖药好不容易吃得这么大的肚子,不是正好能撑船嚜,还容不下我们小小一个杜仲啊?” 徐卿自从不长个头后便只长肉,一年胖似一年,到如今已是站直了望不到自己脚尖。当官的忌肥胖,卖药的也是如此,人都说他铺子里的药卖得最不公道,还有人议论,疫病初发之时,他便与县令暗中勾结,由衙门公告他家的药好,他赚足了钱,再与县令按利分成,以致病情耽搁至今。 这在行内已是心照不宣的事,所以人说他胖他便心虚,忙吭吭咳两声,扭头望向庾祺,“庾先生,您家这位小姐真是——得罪了我们不要紧,我们不会和小丫头计较。可园子里多有官府中人进出,可别得罪了他们,为了你们庾家平安,你也该管教管教,你看你看,姑娘家家的,早起连个头也不梳。” 想不到庾祺半点客套没有,漠然道:“我庾家之事,不劳外人操心,我庾家之人,也不牢外人指点。诸位请吧,若要在这里延宕,索性各自回房歇息,今日的病就不用瞧了。” 这是官府的差事,众人何敢光明正大躲懒?只得 相请着出去。 一时院落空寂,九鲤回房无事可做,便揣着钱往厨房托人买梳子。 愈行天愈亮,太阳出来,春荫尚薄,花影斑斑,这园子真是修得好,只是缺了花匠打理,横枝溢叶,如今生了命案,痊愈的人暂且不得出园,稍好些的人也不大敢往外走动,路上冷冷清清,凄凄淡淡,只几个衙役与传送东西的人走动,有莫大的荒殆之感。 院厨中还是各家伙计在熬药,见着九鲤,仅凭她那双眼睛就猜出是上回那位潜进园来的庾家伙计,也都知道原是庾家的小姐假扮的,现今给当做嫌犯押在这里。 不过大半人都改了上回的气愤,纷纷簇拥过来。有个倒着走在前,不知哪里折的一枝花,殷勤地递给她,“小姐早起还没梳头,正好,这花我刚在园子里摘的,给小姐戴。” 九鲤接了来,“你们还认得我?” “自然认得!咱们不是还说过话嚜!” 她脸色一变,把花丢在他身上,忿忿睃一遍众人,“就是你们跟衙门的人说,是我和杜仲杀了人?” 那些人忙分辩,“不是我们,我们只说你们曾给林大官人送过药,别的可没说!”说着朝对面廊下指去,“是他,他是徐家的伙计,他倒多嘀咕了几句。” 九鲤远远瞟一眼那伙计,抬起下巴颏,“算了吧,反正你们说的都是实话,我也不怪你们。不过人不是我们杀的,杀人可费力气,我才懒得。” “那是那是,小姐这样娇贵的人物,怎么可能提得刀杀得人?小姐别怕,过几日衙门就能查清了。” 围围堵堵间,倏地灶间杀出来个妇人,拉过九鲤赶这些人,“去去去,一帮子猴崽子!围着个姑娘打转,不怕吓着人家?!” 原来是管厨房采买的吴嫂,圆润的身材,近四十的年纪,原就是副热心肠,何况往常园中人给钱添菜,除了几位家中大富的病人,就属庾家给得多,她赚庾家的钱赚不少,自然待九鲤不一般。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第9章 惊荔园(〇九) 按说吴嫂拉着九鲤进了灶间,内中三个厨娘正忙着预备午饭,一个灶台上四五个灶,大小不一,小的蒸着煨着各样精致菜色,多半是人另添置的小灶。 一口大锅里正熬着糙米粗糠,只等熬好,将那盆里奄巴巴的萝卜白菜倒进去搅合搅合,这恍如猪食一般的稠粥,大概就是那起额外添不起银钱的病人的午饭。 九鲤走近了瞧,“这就是官府给病人吃的?” 吴嫂赶来笑道:“这还算好的呢,这里的饭虽寻常,可不要钱呐,药也是白吃,又是货真价实,病人嚜,要紧的还是吃药。” “吃饭也要紧呀,这锅里半点油腥也没有,一时吃饱了,不过个把时辰就饿了。”九鲤瞧见橱架子上搁着几个小的坛子罐子,渐次看过去,原来是各色肉脯,最后一罐是猪油,她闻不惯那腥气,想打呕,忙掩住了口鼻,“把这些东西也搁点在里头嚜。” 吴嫂忙笑阻,“这些东西都是预备来做面上的浇头,夜里有时候人要宵夜的。” 因怕她跌了什么东西,吴嫂又拉她进厨娘的吃饭歇息里间,沏上碗热热的茶来,望着她直赞叹,“真不愧是庾家的人,跟庾大夫杜仲一样,都是百里挑不出一个的好相貌。姑娘此刻过来,可是午间要添什么菜?” “倘若不另添,我们也是吃那大锅里的?” 吴嫂立在跟前,抱着腹笑,“那不能,庾大夫进园子时就给了些银钱,不另添我们这里就自己定菜色,反正也是有鱼有肉,你们额外想起要吃个什么才来另添。” 九鲤握着茶点头,“倒不另添什么,我来是烦您替我在外头买把梳子,没有犀牛角的就要紫檀木的,或是绿檀木的也行。” 这里乐呵呵答应着,渐渐听见灶间有人吵嚷,打帘子一瞧,见有个年轻貌美的妇人新进来,正同三个厨娘吵嘴,“我又不叫你白忙,姑奶奶我有的是钱,怎么给别人做得,给我就做不得?” 灶上厨娘看也不看她,只管搅和着锅里的粥,“做不做原就在我们,我们是衙门请来的,又不是你们家的娘姨。” 那年轻妇人捻着条绢子叉起腰冷笑,“你要给我做娘姨,我还嫌你粗鄙呢!” 厨娘扭头啐她,“呸!我还嫌你不干净!” 门前簇着一堆瞧热闹的伙计,吴嫂忙走去赶他们,“去去去!有什么好瞧的?你娘改嫁新鲜,回家瞧你娘去!” 骂着阖上厨房的门,掉身进来同那年轻妇人冷笑,“我说柔歌姑娘,我肯叫你一声姑娘,还算大家面上过得去,你也不当同我们打牙犯嘴的,真别闹到那过不去的时候,我们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嘴上可不干净,‘婊.子.娼.妇’地嚷得满园的人听见,不知谁脸上难看。你识相就趁早走,我们几个也不是谁的钱都赚,有的铜钱揣在怀里,我们还嫌骚得慌。” 那柔歌怄得拿手挨次点着她们,“你们倒想赚我赚的那份钱,可惜啊可惜,就是再让你们年轻个二十岁,也未必有这份本事!” 叛叔父 第8节 有个厨娘拍着手乐起来,“那可就阿弥陀佛了,我们清清白白的有什么不好?何必去学那些下三滥不要脸的本事?卖唱卖笑,卖皮卖肉,丢尽了祖宗的脸面,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我呸!” “刘嫂这话说得是,我们可不是那没脸皮的,有的钱拿着还嫌脏。要不是关小官人吩咐,连她平日也得吃这大锅里的,这会还要另添,不见得我们闲得很。” “要说起来,真不愧是卖皮肉的,到哪里都有男人照管着,关小官人那样的富贵,想是见过不少女人的,竟也贪起这‘粗食’来了。这男人呐,不论什么样的身份都逃不过一个新鲜。” 原来那年轻妇人叫柔歌,看衣着还以为是谁家的奶奶,可从几人你来我去的言语间,九鲤听出来,却是个娼.妓优伶之流的人物。 她因从没见过这类的人物,不由得盯着她看,见她在几个厨娘的围攻之下,渐渐面红词竭,便丢下帘子走去调和,“哎呀快别吵了,那蒸笼底下好像烧干了!” 几个厨娘恍惚过来,顾不上柔歌,又各自忙开。一时旗鼓偃息,只柔歌站在那里将绢子在面前甩来甩去地扇风熄火,却是进不是退不是的格局,两片腮帮子嘟嘟囔囔,还似不服气。 她眼皮一松,看见个年轻丫头正歪着脸在面前笑吟吟盯着自己,脸色便尴尬,“你是谁,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九鲤端正了脸,悄声笑道:“这位姐姐真是端得好架势,以一敌四,倒不怎么输阵。”说着拉她进了里间,摁她坐下来,“你想添什么菜,我去跟她们说,想必她们不会拂我的面子。” “你?”柔歌自头至足打量她一会,这南京城有的是貌美妇人,可像这样锦衣绣罗的小姐,就是得了病,谁会为图官府免费的汤药就舍得送到这里来?遂想起这两日听说庾家的小姐因林默之死挂上嫌疑,给拘来园中,料想是她。“你是庾家的小姐?庾大夫的侄女?” 九鲤连点着头,“姐姐认得我?” 这样的出众的相貌,也只能是出自庾家的血脉了,柔歌想着,倨傲地微微一笑,“不认得也猜得出来。无缘无故的,你为什么要帮我?” “帮忙就是帮忙,一定要有个‘为什么’?一定要说,那就是我好管闲事。何况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说几句话嚜。” 柔歌也不问面前是谁的茶,看样子是没吃过,她趁热端起来便呷,高傲地抬着下巴,“那好吧,就烦你去说说看。” 九鲤笑着出去,同几个厨娘撒娇周旋了几句,隔会有打帘子进来,“说定了,柔歌姐要添什么菜,出去和吴嫂说吧,正好她此刻要出园去采买。” 柔歌便捉裙出去,冷声冷气地向吴嫂要了一条鱼,一些精米,午饭要熬个鱼粥,那吴嫂也冷声冷调地答应了,此事终了。 一时出来,柔歌放下些冷傲,与九鲤闲说几句,因见她还未梳头,便甩甩绢子道:“你不嫌弃,就到我屋 里去,我那里有梳子。先把头梳起来,这园子里多是生人,人家看着你也不像个小姐的样子,给庾大夫丢脸。” 九鲤自然答应,高高兴兴跟着她回了西园一间小屋内,见里头摆着两张床铺,左边那铺上还一动不动睡着个人。 柔歌阖上门,朝那铺上看一眼,一面请九鲤坐在她自己铺上,低声道:“她睡着了,别闹醒她。” 九鲤亦放低声气,“她是你的丫头?” 柔歌在枕头边那妆奁内摸出把梳子,又去搬来个高方几,将妆奁搁在上头,翻出镜子那面,“我一个人进来的,哪来什么丫头。她叫小阿锦,和我原不认识,病得有些重,总不见好。” 九鲤蹑脚过去,将被子轻轻掀开一个角,见是个和她一般年纪的姑娘,容貌娇妍,只是面色淹淡。她又轻轻替她摸了摸脉,仍蹑脚走回来,“不要紧,我叔父开的方子不会错,命是保得住,只是她原就体弱,所以好得比别人慢,不免多遭些罪。” “你也会给人瞧病?” 九鲤笑道:“耳濡目染嚜。” 柔歌信不及,不争论,拉她坐下,把梳子递给她,“说得就是呀,她一个人进来,家里穷,又没带什么银钱来,在这里没个相熟的人,无人照管,年纪又小,可怜兮兮的。” “所以你方才要鱼粥,是给她吃的?” “谁专门为她?我自己也想吃。” 九鲤窥着镜中,柔歌在旁翻了记眼皮,原来是个嘴巴硬心肠软的人。 “听说独居一间屋子是要另给钱的,她既然穷,怎么能住在这里?”九鲤扭头笑睇她,“是姐姐占了这间屋子,叫她搬来的?” 柔歌脸上不自在,推她一把,“快梳你的头,话这么多!也是怪了,庾大夫分明是那么个话少的人。” 九鲤嗔道:“我又不是他生的,自然不能样样随他。” “是啊,庾大夫怎么那么不爱说话?眼睛里也没有人,”柔歌想来笑笑,倒扶一扶发髻,“不是我自夸,这园子里还没有男人的眼睛不瞧着我的,庾大夫倒是个异类。想必你家婶娘是个绝色美人囖?” 九鲤微笑着摇首,“家里没有婶娘,叔父不曾娶过亲。” 柔歌由不得不吃惊,“这又怪了,听说庾大夫近三十了,怎么还不娶亲?总不会是娶不起,看你穿的戴的,哪像娶不起人家?” 连九鲤一时说不清,反正这些年家里从未说过此类的话,好像一切就该是如此,他不娶妻,她也不出阁,就这样清清静静地过下去。 她笑了笑,“没人主张这事。” 柔歌“噢”着点头,“我说呢。不过庾大夫挣那么些钱,不娶房妻室,钱谁替他花?这银子放着不花可就不值钱了。嗳,你瞧我好不好?要不我给你做婶娘?” 九鲤尴尬得只是咯咯咯笑,须臾朝对过铺上努嘴,转过话峰,“你瞧,小阿锦醒了。”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第10章 惊荔园(〇十) 那小阿锦醒来,是个怯生生的女孩子,看着九鲤不敢搭话,只贴墙缩在那床角。瞧岁数比九鲤还要小些,约莫十四.五岁,曦微斜进窗,使她气色略微好些,也不过是太阳底下的梨花,禁不起风吹。 柔歌望着她,拐了下九鲤的胳膊,“你瞧这没出息的样子,小门里户的丫头,见着生人也怕。”又向小阿锦说:“这是庾大夫家的小姐,庾大夫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你还不快见礼。” 那小阿锦忙掀被子,在床上朝九鲤磕头,九鲤何曾受过人家的头,忙赶去搀她,见她行动间没力气,恹恹的又有些惧怕的神态,心里不忍,扭头向柔歌提议,“吃碗鱼粥也难顶事,我家铺子里有叔父自己配的药丸,最是补气血,我托人回家去取两丸来。” 这药丸早听说过,出得起价钱的病人病愈后买来吃,不过几日就活蹦乱跳搬回家去了。可一两银子两丸,谁轻易吃得起? 柔歌虽好心,却没好心到那份上,变了脸色立起身来,“我又不是财主,我挣的是有数的钱,给她碗好饭吃,就算我积德行善,怎么,还要赖上我不成?” 说话开了门,将门砰地摔拢,自往前头大屋里去等着大夫来号脉。 九鲤想她是误会了,既然是自己提议,怎会要她的钱?她笑坐在床铺上,歪着眼看小阿锦,“你别愁,我去和叔父要来你吃,不要钱。” 庾祺常说,这世上有一样善不能行,就是白给人东西,白给的东西最不值钱,会惹出更多的贪心。她虽没经过,但谨记这道理,怕别人知道也来纠缠,那场面想必难看。所以又嘱咐,“不过你悄悄的,别对人说。” 小阿锦连不迭点头,朝窗外瞅一眼,“小姐,你别生柔歌姐姐的气,她可是个好人,就是脾气大点,说话凶些。” 九鲤扇着睫毛,“我怎么会生她的气呢?你这一向都是她照管着?” “是啊,我家里穷,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多亏了她叫我搬到这屋里来和她睡,平日她吃什么,也分我一些,比家里吃得好,就是,就是有些吃不饱。” 九鲤在厨房里就听见,柔歌素日的伙食也是受一个姓关的男人照顾着,大概那人只照管她一份,她分给小阿锦的自然就少些。 巧了,听说林默隔壁住的就是个姓关的,难道是一个人?九鲤因问:“死的那林默院中住着位关小官人,你知道他么?” 小阿锦面上一红,垂下脸去点头,“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小姐遇见他可要走开些。” “为什么要走开?” “他,是个好色的人。”小阿锦窥着她,神色有些羞怯,“小姐这么好的相貌,要是遇见他,是要吃亏的。” 原来和那林默一样,近墨者黑,怪不得做邻居呢。九鲤不以为意地笑笑,“不妨碍,我才不怕他,又不是生着九头六臂。” “那倒没有,只是他惯会使钱,先前管园子的一位班头就收着他的钱,专哄着相貌出挑些的女人去服侍他。” “不去不就是了嚜?” 小阿锦暗暗摇头,自己就算年纪小不懂事的,没曾想这位小姐比她还不懂,“不去面上虽不把你怎么样,可私下那些衙役少不得给你委屈受。再说有人乐意去,有钱赚呀。” 九鲤撇撇嘴,“你怕他,想必他也叫你去服侍过?” 小阿锦脸红红地点头,“初进来时撞见过,他要我去做丫头服侍他,给我钱,可我不想去,我家虽然穷,可我没做过丫头,不会服侍人。那班头哄我不成,威胁要骑马去踩烂我家的地,后来是柔歌姐姐代我去了,关小官人才没再问我。” 说起来这柔歌还真是仗义,九鲤心中更敬佩她几分,“嗳,我看柔歌姐的脸色,病像已经无碍了,怎么她不回家去?是大夫们不放她走?” 小阿锦默了会,为难道:“她家在曲中。她得过疫病,回去怕家里人嫌她,是故意赖着不出去。” “好都好了,还嫌她做什么?” “外头人不知道,以为这病挨着了就要过人,凭你好了他们也躲得远远的,何况曲中那地方,虽人来人往,却是个最没有人情的地方。” “曲中,是个什么地方?” 小阿锦不肯说了,觉得像在背后说人是非,何况柔歌待她有恩,怎能私下议她的长短?九鲤不忍为难,想着回去问庾祺杜仲他们。可这一回去又忘了,比及次日午饭时才想起来。 不知谁搬进来张掉漆的圆案到庾祺房中,还算能使得,桌上摆着四碟子菜,鱼虾皆有,额外还炖了碗汤党参乌鸡汤。 九鲤吃到一半,问及曲中,谁知刚一开口,庾祺便搁下碗板起脸,杜仲只在一旁偷摸笑。她见势不好,横他一眼,也搁下碗翻了下嘴皮子,“怎么,这地方有什么问不得的?小阿锦不肯说,你们也不肯说,又不是宫闱禁地。” 庾祺道:“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九鲤便将早上的事说给他听,而后道:“柔歌姐的家就在曲中,说是不好回去。家还有不好回去的?总比在这里受那关小官人的气强,他的饭也不是白吃的。” 这一说提醒了庾祺,眉头一 蹙,竟问:“你是说那柔歌与关展——”他不好道破他们是皮肉生意,就怕九鲤喜欢去打听。她不该听见那些污言秽语,根本她就不该融入这秽乱不堪的人世,如有必要,他愿意永远将她困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偏偏她逐渐长大,对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有了好奇心。 他咽下口,改道:“他们有往来?” “他叫关展?我不知道,只是听厨娘和小阿锦说,柔歌姐素日吃的饭是那姓关的关照着。” 据说关展此人沉溺女色,即便带病入园,只要能行动,便是想方设法寻欢作乐,比那林默有过之无不及。荔园不许无病的家眷跟进来,他就在园中现寻摸人去屋里服侍他,只是他家世比林默强,教养稍好些,从不威逼,只是利诱。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的妇人为贪图他的好相貌,也为赚些钱,就肯相从。不过他为人贪新鲜,今日换明日换,园中差不多的女人,都与他有私交,他虽困在荔园,却也是夜夜笙歌。 可偏偏林默死的那晚,他却不在房中,称到另一位朋友屋里留宿。本来也是平常,可他二人的证词中,当夜只得他二人对酌饮乐,没有女人作陪,这却不合关展往日的做派,是不是太过清净了? 原本庾祺不想管衙门的闲事,可事关九鲤杜仲的清白,这两日下来,衙门那头又无进展,他不问就怕衙门的人也是躲懒不问。 略略思忖后,他起身吩咐杜仲,“吃完饭你去将齐县丞请来,我有话问他。”说罢踅去东屋,在碧纱橱下回首,叮嘱九鲤道:“以后你不要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说话。” 九鲤不服气,在那里嘟囔,“我看柔歌姐有副侠肝义胆,才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庾祺在门下反剪起手,气得一笑,“你益发不服管教了,我说的话都不听?” 她没敢看他,看到他的脸色只怕自己不由自主就会听话。于是四下里转着眼珠子,“您对柔歌姐带着成见,想必也听了人家不少闲言碎语,哼,其实您根本就不了解人家。” “我犯不上去了解那些不相干的人。” “怎么不相干,她还是您手底下的病人呢。” 庾祺拂袖进去,丢下话,“你还知道她是我手下的病人,哼,我可以把她医好,也可以把她医坏。” 话是这话,不过九鲤知道,他未必对一个弱女子下得了手,只不过是要挟自己的狠话。 所以她没当回事,仰着腰目送他进去,听见簌簌的,他又弄起纸笔来,显然也不大将这事放在心上。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叛叔父 第9节 第11章 惊荔园(十一) 未几饭毕,杜仲收拾了桌子,欲去请齐叙白,走到廊下,九鲤仍记着方才的话,追到廊下来拉着问:“那曲中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你们都不肯告诉我?” 杜仲扭头朝窗户上看,见卧房那窗户紧闭,才敢并过头来,“你想想那柔歌是什么人?” “还不就是秦楼楚馆里的姑娘。” “那不就得囖,曲中就是行院妓家扎堆的地方。” 九鲤骨碌转下眼珠字,露出一脸不屑,“那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杜仲直乜着她摇头,“谁家未出阁的小姐像你似的,这种话也来打听,也不害臊。” “你们男人家去那种地方消遣都不害臊,我问一问就要臊?这也太没天理可讲了。我就问,我偏问!” 倏听窗户内一声咳嗽,两个人皆不言语了,各自走开。九鲤心中惦记着应承小阿锦的药,一转头,殷勤备至地瀹了碗新茶端进里间,笑吟吟搁在书案上。 庾祺提着笔瞅她一眼,照旧低着头开药方,“这两年你别的本事没长,气人的本事倒愈发进益了。” 他的双目陷落在鼻梁两边,两排睫毛似帘子半挡半掩,看不出到底有没有真生气。九鲤只好腆着脸呵呵乐着,“叔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才不会真同我生气呢。” “少拿我和那徐卿比。说吧,有什么事?” 她碾动着脚尖,半低下头,“瞧您,给您沏碗茶而已,就见得我是有什么事么?” “无事献殷勤,你一年到头能给我沏几碗茶?”他忍不住微笑,掀开一篇纸,又写下一张。 九鲤睇着他似乎淡漠的笑容,也衔着唇发笑,好像有默契,都想起前几年的一桩小事。 那年她十二三岁,他外出诊病刚刚归家,她心血来潮效仿古方给他煮一碗花茶,端至他门外,却忽有种近乡情怯的心情,要进未敢进。 他把药箱里的方子拿出来正在整理留存,调眼看见她藏在门外,便将那几张方子胡乱搁在一边,坐在案后朝她招手,“鬼鬼祟祟站在外头做什么,有事就进来。” 她口中喃喃,进来嗑一声将茶碗摆在他面前,带着一脸高傲的表情,“谁鬼鬼祟祟了?早知道才懒得给您煮这碗茶。” 庾祺看那碗里飘着各色褪了色的花瓣,又见她手上烫了个大水泡,惹得他动了怒,“少做这些没要紧的小事,有空多读书,也学学女红。” 她赌气走了,暗里发誓一月不同他讲话。谁知不等她打击报复,他没两天又出门看诊去了。 她越长大,他们似乎就日渐疏远起来,他渐渐不再像小时候,得空时也会随手拉她坐在自己膝上,给她说两个故事。甚至越到后来,他连她的屋子也不大进去。多半是她主动跑去他屋里,他也常常随手拨开她,目光总有去处,反正不肯长久停驻在她身上。 带她的妈妈说,女大还得避父呢,何况是没有血缘的叔父。她最初听了十分不屑,慢慢的,却觉得这个中滋味也有玄妙意趣,像夜里听见屋顶上有人,那脚步声悄悄然,藏头露尾,在漆黑中惹得人又是害怕,又是好奇。 她对着他塌下腰来,胳膊肘撑在案上,手托住半边脸,“叔父,家里头你配的那个药丸,好不好叫人回去取两丸给我?” 庾祺仍不看她,“我配的药丸有好几味,你说的哪一种?” “就是补养气血的那一味。” “你拿来做什么?” “我许了小阿锦两丸。” 他总算搁住笔,抬起脸来微笑,“好啊,一两银子两丸,你也算会做生意了。” “什么啊,我是白许给她的,她哪里出得起银子啊?” 他两条胳膊摆到案上来,双手交扣着,“你倒会发善心,可知道我那药丸的主料是人参,你动不动就白许人两丸?我看不如把这份家业也送给她,你去讨饭吃,让她来做这娇生惯养的庾家小姐?” 九鲤撇着嘴横着眼,“您什么时候也见利忘义起来了?” “我向来如此。” 庾家从前贫苦,所以庾祺为人虽不悭吝,却也从不是那乐善好施之人。她只得赌气旋裙出去,连那碗茶也给端了去。 他将窗户推开,看见她从窗外过,顺便剜了他一眼,回屋时故意把门摔得大响。他没奈何地自笑一下,看见杜仲领着叙白从对过洞门进来,便敛了笑,收整药方,踅出外间。 叙白路上便寻思,庾祺无事不理人,今日请他,大概是为县令大人催着押九鲤杜仲过堂之事。因而怕他动怒,进门便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起身后又后知后觉,庾祺不过一介平民,怎么自己总是莫名有些怕他? 庾祺也似取笑地摆出只手,“我不过布衣,如何当得起齐大人如此大礼?齐大人请座,我有几句案子相关的话想问一问,如若未涉及衙门机密,还请齐大人直言相告。” “先生想问什么?” “大人曾问过林默隔壁所住的那位关展,据他与他朋友说,林默死的当晚,他是在朋友房中对饮留宿?” 叙白料想他过问这事无非是为九鲤和杜仲,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何况庾祺开方另辟蹊径,用药剑走偏锋,想必在别的事情上也是有些不同俗流的见地,帮着出出主意当是好事一桩。 因此乐得细说:“正是,关展的那位朋友姓张,在荔园之外他们就认得,当时是将二人分开问的话,所答一致,都说当夜只他二人在张官人屋里饮酒,关展所去的时辰 也说得差不多,倘或不是他二人事先商量好的,就是事实的确如此。” “可我听说,关展此人自重病入园之后,只病重那几日消停,病一好些,便日日寻欢做乐,到如今病已痊愈还赖着不走,就只为流连园中风景,怎么单是那夜不找美色坐陪?这些纨绔公子夜来对饮,正是需要佳人作伴的时候,齐大人也是士族大家的子弟,应当比我更清楚这些人的习惯秉性。” 叙白恍然,那关展他从前就有所耳闻,关家在南京城属大商之家,经营着好些买卖,关展仗着家中有钱,相貌出众,向来是风月场中的赵子龙,若他为人果然如此,那他当夜单独与张官人冷清对饮,是有些不寻常。 他凝眉呢喃,“先生是说,关展那晚是有意躲到张官人房中去的?可他躲什么呢?” “我想他大概是在躲一个叫柔歌的女人。” “柔歌?”叙白摇头,“没听说过,此人是什么人?” 庾祺瞥他一眼,有些嫌弃的意味,“齐大人书香门第,先前没听说过这人也不足为奇,可查案查了这两日还不知道,是否有些失职啊?柔歌是个女病患,乃行院女子,似与那关展有些首尾。据我猜测,关展因柔歌美貌而动心,得手便厌了,可柔歌惯来会些纠缠男人的手段,久缠之后,关展就只能躲着她。我想那夜这柔歌去院中找过关展,她一定碰见过林默,你们问来问去,为什么不去问问她?只要她见过林默,且林默当时还活着,鱼儿和仲儿的嫌疑就可洗清了。” 叙白恍然大悟,忙起身打拱,“多谢先生指点!我竟不知这荔园内的人际往来如此复杂,不曾想到过这层,前几日衙役们一一问过这园子里的人,大概也问过那柔歌,可她当时为什么不说?” 庾祺起身笑了笑,“她大概要面子,毕竟对一个女人来说,相好之人避而不见可不是件光彩的事。” 九鲤在门外偷听了半晌,只听到这句时觉得意外,庾祺原来也懂女人? 在乡下他交谈最多的女人就是老太太和带她的冯妈妈,都是上年纪的妇人。那他这些对年轻女人微妙的了解又是何处得来的?难不成他去往苏州城中看诊时,也曾寻花问柳? 可巧叙白告辞出来,看见她脸色有点难看地立在墙下,待要拱手,谁知她一手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手拽过他便往东屋去。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第12章 惊荔园(十二) 东厢房的门关得吱呀一声,声音不大,畸转的长调子却使人有种奇异之感,叙白一颗心在腔子里微微颤抖两下,胳膊上能觉察出起的鸡皮疙瘩。 他看着九鲤笑吟吟地转过身,双手反在身后仍然抵着门,眼睛散着狡黠的光,夜里使坏的波斯猫一般,可爱中带着股邪性。 她这脸色变得真快,此刻已不见方才那点不高兴了,令他想问询安慰也不知从何而起,只得有礼笑问:“小姐有事找我?” “你可是要去问柔歌姐?”九鲤急急走过来,“我同你去!” 叙白笑着提下眉,“你也认得那位柔歌姑娘?” 她有点得意,“柔歌和关展的事还是我告诉的叔父呢。” 他低下笑脸,“那我该谢过小姐。不过这是衙门的差事,似乎不必劳小姐动神。” 九鲤嗤了声,“怎么不劳我动神?案子一日不查清,我就担着一日的嫌疑,我为我自己的事,也算管闲事么?你不要连这个也学我叔父,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约束人。” “连这个也学你叔父?此话怎讲?” 也学他,眉下生着颗痣。不过这原不怪人家。九鲤不自然地把眼偏到一边,“反正我要和你去,”停顿一下,她又调回眼,“让我和你去嚜,啊,啊?我闲得身上都要长虱子了!” 纱窗上有一片浅金色的阳光透进来,照得她的腮畔细细的绒毛愈发清晰生动,他瞥她一眼,吊足了她的胃口后,正要答复,谁知里间忽然跑出个人来,“我也去我也去!” 原来是杜仲,叙白没由来尴尬,像做贼给人当场撞见,极不自在地摆出副正人君子的姿态,“此事我不好答应,要问过庾先生才作数。” 九鲤推着杜仲,“你也来添乱!先托人回家取药丸。” 杜仲乜道:“这种‘抗旨违尊’的事就来使唤我,师父怪罪怎么办?” “哎呀你信我,他不会怪罪的,真要怪罪,你就推到我头上。快去,有了药丸柔歌姐才会说实话。” 那杜仲便开了门出去寻衙役,叙白听得有些糊涂,因问:“什么药丸?与柔歌有什么相关?” 她脸上有一片笃定的笑容,“不是我说你们衙门不中用,你想想,前两日将这园子里的人都问尽了,自然也问过柔歌姐,她当时什么也没说,怎见得这回你去问她她就肯说了?少不得要打动了她的心她才肯说。” “你这药丸是给她的?” “不是,药丸是给小阿锦的。” “小阿锦又是谁?” 这一时半刻与他说不清,九鲤因要先去寻了柔歌,路上细说,便拽着他拉开门缝,蓦地见七.八个生人站在院中。 为首的是位五十出头高瘦长脸的男人,蓄须留髯,稠衣锦袄,扎四方巾,身上带几分官气。除开那捕头张达九鲤认得,余下皆穿素服围着这老爷哭哭啼啼,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哭得那老爷不耐烦,略放开掩住口鼻的手,吩咐张达,“你先进去通传一声。”又扭头对哭的人说:“我说林老爷林夫人,快先别哭了,你们放心,这不是来拿人了嚜,我一定给你们个交代,一定给你们交代!”说完又忙将条绢子捂在口鼻上。 那捕头张达钻进庾祺房中,九鲤只怕庾祺出来撞见,又将门掩上,爬到榻上去隔着窗户瞧。 “是县令王大人。”叙白也同她并头在窗上瞧着。 九鲤睐着眼,“听说话,哭的是林默的家人?哎呀,那王大人说是来拿人,不会是拿我和杜仲吧?” “这会你怕了?” 九鲤没答话,只扒着纱窗自得地微笑。怕什么,有庾祺在,他才不会轻易许他们给衙门拿去过堂。 少顷见庾祺从北屋里出来,在廊庑底下同那王大人拱手见了礼。 那王大人回礼道:“原本庾先生是赵侍郎请来治病救人的,本官不应该和庾先生为难,可荔园之中出了这宗凶案,于理于法,衙门都不能不问,现如今既问到两个嫌犯,也不该不拿去衙门过堂。这事情我前一日就知会过县丞齐大人,可到今日衙门还不见嫌犯,所以本官只能亲自来一趟了,还请庾先生见谅。” 那林家几个人哪容庾祺开口,已朝他围拢过去争相詈骂,“就是你纵容家人行凶害命?亏你还是大夫,一边救人,一边杀人,到底是行善还是作恶?快把你家那两个凶犯交出来!” “交出来!我们可不管你是哪位侍郎的朋友!” “说得好!反正我们林家也无人做官,大不了拼得家财散尽也要讨个公道!” 那林老爷还有些顾忌,拉着家人劝,“好好说,先好好说,王大人在这里呢,自会替我们主持公道。” 这王大人自来与赵侍郎相交甚浅,虽同在南京为官,却各行其道。他仗着在北京有些关系,便不怎么将南直隶的吏部侍郎放在心上,自然也不大将庾祺放在眼中。 不过得罪人的话能叫别人说还是叫别人说,因而扭头问:“张捕头,你不是说齐大人到这头来了么,怎么不见?” “是啊,卑职那会在齐大人屋里说话,是庾先生使人过去请的,难道这会回去了?” 庾祺此刻才搭话,“你们没见他?” 张达摇头,“没见着。” 随即庾祺将目光投射到东屋那纱窗上,恰巧看见两个模糊人影,他神色变得凌厉,撇开众人走去东屋,待要敲门,门却先从里头拉开,九鲤垂着脑袋站在门槛内,“我有事要问齐大人,所以绊了他一会。” 叙白走出来打拱,庾祺却看也不看他,只看着九鲤,“你有什么事好问的?” 叛叔父 第10节 “自然是案子的事囖。” “我说过了,这不与你相干。” 九鲤跨出门槛,见王大人并林家那些人正打廊下过 来,便趁势指着道:“您瞧,人家来抓我去过堂呢,这还不与我相干?难道要我的命也不与我相干?” “你的命是我的,谁想拿,得先问过我。”庾祺说着,扭头向王大人一笑,“王大人,我看不必过堂了,你说我的家人有杀人嫌疑,请问人证物证可有?” 这王大人一时神色怔顿,可不是嚜,这两个所谓嫌犯虽有些说不清,可衙门这头既没找着凶器,也没有别的人证物证,即便是屈打成招,单有口供也难结案,反叫人笑他昏庸无能。 真是,险些给林家这些人哭昏了头! 他暗忖着今日就不该受这林家的怂恿到这里来,非但人抓不成,还恐有染上病气的风险。不过既然来了也不好白来,好歹得有个说法敷衍过林家,因转问叙白:“是啊齐大人,你在这里几天,可查出别的没有?” 叙白拱手道:“正要回禀大人,这园中有个叫柔歌的女病患案发当晚大约瞧见过什么,我正要去找她查问,不想大人来了。” 王大人连点着头对林家人道:“听见没有,有些眉目了,你们放心,人命关天,本官不会懈怠,专门命齐大人搬到这园子里来,不就是为了早日查出真凶?人家齐大人是名门之家的公子,能冒着染病的风险成日在这园中盘查,难道还不足以见衙门缉凶的决心?话又说回来,本官一向尽职尽责,庾先生的家人虽有些嫌疑,可没有真凭实据,本官也不能轻易拿人过堂。” 林家一妇人道:“可他们不是亲口承认给我们三爷下过毒药?这难道还没有杀人之心?” “是泻药,泻药!”九鲤忙分辩,“不过是多跑几趟茅房而已,不会死人的。” 几个妇人又围着她哭嚷起来,那林老爷还讲些道理,拉过她们道:“好了好了,先别哭了,今日王大人领着我们进来一趟,我们也知道这里头的情形了,衙门没有躲懒,齐大人在这里矜矜业业的办着差。” 转头又向王大人打拱,“不过王大人,这案子总不能查个没完,您好歹得给我们个时限,好让阖家上下都能放心,何况我们老三的尸身总不能一直停放在这里,也不得安息不是?我也不为难衙门,就以一个月为期,一月后若抓不出真凶,无论如何得拿庾家的人抵命!” 王大人不论青红皂白,只管解脱林家的歪缠,因此满口答应,“好好,一个月,就一个月!齐大人,听见没有?庾先生,我这已是网开一面了,倘或一个月拿不住别的凶犯,就只能拿贵家人过堂问罪了。” 庾祺没作声,叙白见他脸色虽有些难看,却也像是胸有成算的样子。午间他说到柔歌便分析得头头是道,想是心细如尘,思觉敏锐,这倒是查凶的料子。 可巧追凶问案不是叙白之所长,想来有王大人这一逼,庾祺为了自己家人,想不管闲事也不行。思及此,叙白含笑打拱,对这王大人应承下来,又与张达一齐送了他出去。 院中刚一清净,九鲤便将脸歪在庾祺眼皮底下,呵呵笑起来,“叔父,那王大人可下了限期了,一个月拿不住真凶,我和杜仲可真要去过堂了。届时戴着枷,锁着链,大街小巷地那么走过去,就算过后洗清了冤屈,也要落下不少言语,您这还不急么?” 庾祺冷笑着睨她,“我看你这个嫌犯都不急,我急什么?” “嫌犯也是您辛辛苦苦赚钱养大的嫌犯,想想那一年穷的时候,您一口肉不吃,省下来给我吃,一两银子不花,省下来给我花,就这么劳心劳神地把我养大,总不好又眼睁睁看着我一个姑娘家,落得声名狼藉的地步吧?” 说得庾祺暗暗咬牙,“我当年真该把你卖给那人牙子。”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第13章 惊荔园(十三) 廊下斜晒着大片太阳,九鲤站在吴王靠前十分得意。想当年颠沛路上,庾祺曾起过丢弃她的心思,也起过将她卖人的心思,可到底一样没成。他从不情愿到情愿,就这么一步步带她回到家乡,将她养大成人,如今再要她受一星半点的苦,他不会舍得,她笃定这一点。 这就好了,只要他自己也插手进来,再没有道理说她多管闲事。 “嗳嗳嗳,您做什么?!” 正盘算得好,就被庾祺揪住臂膀提进屋内。他将她丢在榻上,案子的事先没说,只将屋子环顾一圈,凛凛笑着,“人家说姑娘家的闺房外人不好轻易进得,你倒好,将个男人拉进屋内关着门说话,老太太和冯妈妈素日就是如此教导你的?” 老太太与冯妈妈平日最爱絮叨,有的没的说得多了,她索性一句不往耳朵里去。 她两手撑在榻沿,绞着一双脚儿蹭在地砖上,只管抬着眼皮,眼珠子朝上头左转转,右转转,“我们说话的时候杜仲也在屋里呢。” “那此刻他人呢?” 九鲤一笑,“我叫他去找人回家取药丸去了。” 庾祺气得又笑,“哼,你不弄得坑家败业的也不算完。” “两枚药丸就能败了家业?那您的家业也太微薄了点。再说这药丸不会白给,柔歌姐嘴巴上说得难听,其实是真心怜悯那小阿锦,她见我送给小阿锦药,那晚上真瞧见了什么,就会替我和杜仲作证了。不然白去问她什么,她一样不会说。” 庾祺侧立着身,反剪双手瞥她一眼,大概是遗传,她生来会揣度人心,从前路上每逢要丢弃她,她那一日就表现得分外乖巧,不哭不闹,脚磨破了也不吭声,只小跑着紧跟在他身后。 当他回头看见那么小个娃娃,话都还说不伶俐,路也走不稳当,跑起来更是东倒西歪,一双大眼睛里兜着两泡泪,却死咬着嘴绝不肯叫它落下来。 在那雾带微雨的早晨,他不由自主停下来等她,要撇下她的打算再度落空,终于承认,人与人之间的确是有割不断的缘分。 他自叹一声,眼睛环顾这屋子,是他托几个衙役布置的,可却没来瞧过,不知她住不住得惯,他走进罩屏内摸了摸被子,又按了按褥子。 九鲤走到罩屏下,将背抵在冰裂纹的屏边,静静瞧着他。她乡下的屋子因为大,挂得帘栊重重,小时候他到屋里来踱着步和她讲话,总像是在同她捉迷藏,那背影在帘子间时隐时现,她看不见时失落,看见时立马就咯咯笑。 她低着下巴颏咕哝了一句,“他要是不进这屋子,您只怕也不肯进来呢。” 庾祺没听清,夹着额心回头审视她,“你嘀嘀咕咕在说什么?” “没什么。”她翻下眼皮,背后的手用力撑一下屏门,直起腰又旋裙走到外头,“您说那林默到底会是谁杀的?他在这园子里到底和什么人结了仇?” 他款步出来,“怎见得就一定是这园子里的人杀的?” “那是自然了,他又没离开这园子,重门击柝的,外人也进不来——” “那你当日又是怎么进来的?” 九鲤恍然一悟,猛地回头,撞在他坚硬肩头,捂着额角抬头睇着他,“不错!命案未发的时候,守这园子的衙役不是现下这批人,那天我跟着杜仲进来,蒙着脸,守门的不过随便问了两句就放了我进来。我能轻易进来,别人也不见得进不来啊。” 他拨开她按在额头上的手,一看额上有些撞红了,便一手握住她的肩,一手打圈在她额上摁着,“先前这地方虽有衙役看守,可不过为防病人往外去,谁没事会往这里头跑?都怕染上病,所以对进来的人盘查得并不仔细。” 她的皮肤在他的手掌之下,那安全的感觉又回来了,使人放心得想打瞌睡,愈发将额蹭在他掌心,“那就大有可能是林默在外头的仇人,这查起来可就费工夫了,我看林默那样的人,仗势欺人惯了,恐怕不少与人口角结仇。” 那热热的脑门拱着他的手,像要拱到他怀里来,过于贴近了,他不得不收回手,走到榻前抚膝坐下,背着光,虚着眼睛,“我也没 说就一定是外头人进来伺机寻仇,林默本是因重病进来的,一般的仇人会想,也许他就病死在这里头了呢,何必费心杀他?” “可他那日不是好了许多了么?” “是好了许多,可终未痊愈。如果你是他的仇家,何妨耐着性子再等上一等,万一病况又转危,岂不省心?” 这倒是,寻常一般的恩怨,根本犯不上冒这个险。 九鲤思索一阵,对着他弯下腰,两手撑在腿上,笑着,“您说这么多,是打算要管这事了?” “我再不管,不知你还要去惹上什么麻烦。” 她那份好奇心真是浇不灭杀不死,他若不问,她自然就要去缠着那个齐叙白问。 而齐叙白那个人——说不清,反正他不大喜欢,总觉他文质彬彬的气质里透着冷,和善的目光中掩着一丝狡诈之色,是治政者惯有的不露声色。他不能放任九鲤和他走得太近,只好管了这“闲事”。 他立起身,四下里又睃两眼,“这屋里怎么有点冷?” “久无人住嚜,多住几日就有了人气了。”九鲤绕在他左右打转,一脸兴兴地送他出门。 开门杜仲恰巧立在门前,鬼鬼祟祟出声,“药丸我托人取来了,可说定了,回头师父要问——” 一抬眼,庾祺从旁边走出来,唬得他一怔,手心里一个牛皮小纸包正摊在庾祺眼皮底下,收也不是,丢也不是,只得讪讪一笑。 庾祺倒没怎样骂他,只讽刺地笑一声,跨门出来道:“既已偷来,要给谁吃就送给谁吃,早去早回。” 九鲤在门槛内跺脚,“谁偷了?!” 他头也不回,“偷自家的东西不是偷,那是什么?算骗?” 杜仲一面目送他由廊下转去,一面悄声问九鲤:“师父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管了?” “不,他是要管了。” 他益发糊涂了,“管什么?” “管案子的事啊。”九鲤挤眼笑道:“才刚县令王大人与林家的人来过了,王大人勒令一月内查出真凶,否则仍要拿我们过堂审问。” 杜仲审度她的脸色,“你怎么说起来如此高兴?” “废话,衙门较了真,叔父能放着我们不管?” “师父还有追凶拿盗的本事?” 九鲤睐着他一笑,“叔父的本事多着呢,你不知道而已。” “你知道?那你同我说说,快说说——” 九鲤不睬他,哼了一声,夺过他手上的牛皮小纸包揣在坏内,只管出门。 杜仲忙跟着,有些心疼那两枚药丸,“真要白送?值一两银子呢,就算不赚,本钱总得收回来吧。” 恰好叙白与张达送了王大人回来,在九曲桥这头看见他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在桥上你追我赶。春犹浅,柳初芽,一个穿着松绿纱袍,一个穿着鹅黄罗裙,莺雀一般嬉戏打闹,荒烟萋草里平添生机。 叙白不由得在桥头驻足,反剪起手,“你看他们像不像同胞姐弟?” 问得张达一蒙,“不是说小姐是庾家的血脉,杜仲不过是外头收的学徒么?” “你别管别人怎么说,你只说他们两个长得像不像?” 张达凝望一会,摇头,“两个人虽然都是相貌出众,可我看着,不大像。” 叙白点着头出了片刻神,隔会笑起来,喊了声“小鱼儿”,迎面走去,听说他们要到柔歌房中送药,便与他们一路同去。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第14章 惊荔园(十四) 到那屋里,柔歌却不在房中,是小阿锦颤颤巍巍爬起来开的门。没想到九鲤说话算话,昨日才答应的事,今日就将药丸送了来。她自是感激不尽,不等九鲤坐定,便跪下去向她磕了两个头。 九鲤背着身尚未察觉,杜仲手快,立刻将人搀起来,近近地一瞧这小阿锦的面孔,便有点不好意思。 问及柔歌,小阿锦啻啻磕磕道:“这个时候,她,她大约到关小官人那头去了。” 几人便又寻去园东关展房中,路上九鲤见杜仲脸上血气未退,盯着他琢磨,后知后觉想起方才房中之事,便打趣,“了不得,回去告诉叔父,叫他先替你讨房媳妇要紧。” 叙白看了看杜仲,笑问:“怎么杜仲兄弟还没定亲?看年纪也当议亲了。” 杜仲推着九鲤,“去去去!你先操心你自己!咱们前后不过差几个月,你女孩儿家,当比我急!” 叙白又转问九鲤:“恐怕庾先生此次在南京长住,也是有意要替你寻一门好亲事?” 九鲤不喜欢答这话,朝前走两步,又旋裙掉身,倒退着走,眼望叙白,“那你娶亲了么?” 叙白摇头,张达接话道:“大人连亲也不曾定。” 叛叔父 第11节 她又问:“看你比我们长个三四岁,为什么你也还没定亲?” 叙白笑道:“虽说‘成家立业’,可我看来,男儿当先立业,后成家。” “你都已经当了县丞了,还不算立了事业?” 叙白笑着垂首,张达代他说:“鱼儿小姐有所不知,齐大人的祖父曾官高二品,在朝廷举足轻重,相较之下,县丞之位在齐家就算不得什么了。” 九鲤点头,“噢,这就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慢慢说着话到关展那屋,见房门紧闭,敲了几下也无人应,不知哪里去了。小小个荔园,你来我去捉迷藏似的,又是白跑一趟,几人只得打道回府。 经过前头那竹林,业已日落黄昏,余晖散尽,天色半沉不沉,显得片小小林子愈发阴森。九鲤朝李家小姐跌死的那块石头望去,忽觉有点不对,那顶上压的符纸仿佛新换了几张,颜色比先时所见的鲜亮许多。 她奇怪地“咦”了声,踩着软润泥土爬上那矮坡,“难道李家有人进园来了?” 三人后跟着过来,“李家人来做什么?” “这符纸比上回我们来时瞧着新。”她拾起一张来翻看两眼,扭头递与杜仲,“石头底下这几支香烛也像是才点了没几天,咱们上回过来见到时还不是这样,可不是李家有人进来祭奠小姐?” 张达道:“李家有人进来?怎么没听底下人说?” 杜仲嫌那符纸不吉利不肯接,倒是叙白接了去,细看那些曲曲弯弯的符文:“这是驱邪去祟的符文。” 九鲤凑着脑袋看一眼,又抬头睇他,“你认得符文?” “我们齐家是大族,人口多,常到观里打醮做法事,看得多了,就认得一些。传言这园子里闹李家小姐的婴灵,有驱邪的符纸镇在这里也属平常。”他笑着将符纸依旧压于太湖石上,“先回去吧,天快黑了,露也重起来,你姑娘家身单体弱,若是在这园子里染上风寒,可不是小事。” 众人往小道上走,九鲤落在最后,又扭头看那太湖石,那纸上鲜红弯缠的符文在昏蓝暗绿中显得发黑,像浓烟里的一缕鬼魅,她仿佛听见林中有婴孩尖细刺耳的嬉笑声,鬼使神差地,便又悄悄取了一张符纸揣于怀内。 这一晌晚了,四人分头后杜仲才想起,竟未到厨房去提晚饭!亏得厨房那吴嫂不见他去,便将饭送来庾祺房中。他们回去时恰在院中碰见吴嫂打着灯笼,九鲤忙拉着问关展晚上不在房中,晚饭是送去了何处? 吴嫂摇头,“他的晚饭今日是卢家那媳妇来提的,谁知她给提到了哪里。” “卢家媳妇?这又是谁?” 吴嫂撇着嘴一笑,似乎别有深意,九鲤顷刻会悟,多半又是个与关展牵连的女人。 不过听称呼是个成了家的妇人,怎么还和别的男人瓜葛不清?这世上的男男女女,真是说一套做一套,说起“忠贞不渝”来都是圣人,真要奉行,又是两码事。 她自琢磨着男女之道,听见庾祺在廊庑底下喊:“玩耍了这一日,还不饿?还不快进来吃饭?” 九鲤迎着他那背着光的模糊的身影笑着跑去,“不是玩耍,是做正经事!” “正经事,哼,”他含笑转身,先进门去,“你们这正经事可做出什么结果了?” 她失望地摇头,吹了吹腮帮子,“没找着柔歌姐,什么也没问到。” 他轻蔑道:“白跑一趟,这不是去玩耍是做什么?” 案两端放着两盏烛台,照着五六样菜馔,他们吃的碗碟是自买的,锁在 厨房的斗柜中,青花瓷配寻常的檀木箸儿,虽不及家里使的银嵌象牙箸精致,却胜在干净。 九鲤笑吟吟将三副碗筷摆在各人跟前,一面朝杜仲揶揄一眼,“也不算白跑,药丸送去了嚜,只盼着那个小阿锦白吃了咱们家的药,能好得快些,将来——” 庾祺吊起眉梢,“将来怎样?” 杜仲暗瞪她一眼,忙替庾祺盛了碗汤,坐下来道:“不怎么样。师父,那小阿锦,她到底要不要紧?” 旋即听见九鲤嘻嘻笑了两声,庾祺益发莫名其妙,“她不过素来身体弱,不要紧,多将养些日子就能好。”迎面看见九鲤在对过盛汤,躬着背,斜襟内露出半截黄纸,他端起碗递了下下巴,“你揣的什么?要掉在汤里了。” 九鲤低头一瞧,收起笑脸,将那张符纸摸出来递给他,“这是在林默院外头那片小竹林里捡来的,齐大人说是驱邪镇鬼的符纸,可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拿回来给您看看。” “齐叙白?”庾祺面无表情地剔她一眼。也是,他是主办这案子的县丞,去问证词,怎么能少得了他?真是想避也避不开。 他厌厌地将符纸搁在桌上,睨看两眼,“黄符朱漆,是驱邪镇鬼的不错。” 杜仲因问:“师父也看得懂符文?” “见的死人多了,死人相干的东西自然认得不少。” 九鲤问:“黄符朱漆,是有什么讲究么?” “朱漆就是丹砂,道家讲丹砂主阳,红为阳,黑为阴,神为阳,鬼为阴,神农本草上说丹砂养精神,安魂魄,杀精魅邪恶鬼,这就是寻常的以阳镇阴之符,凡枉死之人做法事,有这类符纸并不奇怪,只是为什么会在那片小竹林里头拾来?” 杜仲接过嘴,“师父一向不爱问闲事,所以不大知道,这荔园的主人姓李,他们家几年前有位年幼的小姐夭折了,就是在跌死在那片小竹林里的一块太湖石上,听说死的时候只两三岁,是带她的奶母没留心。” 两三岁,正是学走路的年纪,庾祺记得初遇九鲤时她也差不多是这年纪,走得磕磕绊绊,一下撞来他腿上,索性就抱住他的腿仰头瞧着他咯咯笑。可巧他那时候十来岁,自以为长大成人的年纪,最是厌嫌孩童,所以不大理会她。 大概是如今不再少年,也养了九鲤许多年,此刻不再对孩子厌嫌,反而想到那两三岁的李家小姐,不禁动了点恻隐。 他捡起那符纸细看一会,“一会吃过饭,再去那小竹林里瞧瞧。” 杜仲想到竹林中那股阴森之气,不由得打寒颤,“夜里去?会不会给婴灵上身啊?” 九鲤朝他狠狠翻着白眼,“瞧你这点出息。” 杜仲待要骂她,斜眼看看庾祺,生生忍住了。没法,谁叫庾祺最疼她,家中谁敢和她争论高低? 饭毕未几,庾祺命杜仲点上三只绢灯,欲向那竹林去。走到廊庑底下庾祺接过只灯笼对着九鲤一照,道:“去添件衣裳,林中露重。” 九鲤非说不冷,拗了两句后,见庾祺脸色不好,怕他生气不带她去,便乖乖“噢”了一声,忙跑去东屋随便添了件长衫出来,和杜仲紧跟在后。 入夜后园中更无人走动,因如今不是住家的房子,经过的院子都不曾点灯笼,只偶有一两间屋舍内透着点烛光,天上半轮冷月,好似山野侘傺,萤萤鬼火。想是衙役或有钱的病人住的屋子,不然谁舍得大晚上的费这个灯油? 那些黑团团的草木中时不时窸窣响一下子,要不是耗子,要不是哪里来的夜猫。越走九鲤挨得杜仲越紧,与他并头搭脑地贴着,眼睛朝四下黑暗中瞟,心不觉提到嗓子眼,没想到夜间这园子里竟如此吓人,住着这么些人,却比他们乡下的宅子还冷清。 杜仲给她挤着,便悄声鄙夷,“你不是不信有鬼么?” 即便看不见九鲤也剜他一眼,信虽不信,也不耽搁怕呀,两码事。 倏地裙边像有个东西溜过去,蹭了她一下,吓得她灯笼险些跌在地上,忙跑上去紧紧攀住庾祺的胳膊。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第15章 惊荔园(十五) 庾祺回头举起绢灯一照,小小一团影窜得飞快,须臾已钻进路旁花丛中去了,那几丛花在半昧的月色中簌簌地摆动着。 “大概是只野猫,宅子久不住人,就成了这些小东西遮风避雨的地方。”他说完,又看自己胳膊上抓得紧紧的两只手,不由得好笑,“你七.八岁上头,最爱缠着人讲些鬼怪故事,这时却怕鬼。” “她从来就怕,不过是装出不怕的样子,师父不知道,那时候她就吓得晚上不敢睡,非要拉我一块睡,这会却来和我要强。”杜仲搭腔道。 那时候杜仲刚没了父母,跟着庾祺学医,庾祺将他安置在家,说是学徒,可在家的待遇却与九鲤一样,也有单独的屋子,下人服侍着。所以不论旁人如何说庾祺不仁不义,只认钱不认人,他和九鲤一样敬仰着他。 庾祺说得云淡风轻,“那时候我就告诉你们,这世上可怕的不是鬼,是人。” 九鲤挽着他,还是嘴硬,“人有什么可怕的?” “可怕之处就在人心叵测。” 她暗中不服,却也没吭声。他总是将这世间说得如此不堪,多半是吓她,还不是为了防备她惦记着出门去逛。 不一时走到那竹林,夜里看显得更乱了,到处是横枝斜影,魑魅魍魉一般。暗风细细,烛火闪动,九鲤愈发胆寒,整个身子贴在庾祺胳膊上,使他想避也避不开。 他在黑暗中朝她睨着,那鸦堆的髻梳得蓬蓬的,没戴耳珰,但两只伶俐的眼睛左瞄瞄右瞟瞟,发着星点的光,仿佛是耳边的宝石坠子。她一向看着偏瘦,想不到这样软,仿若无骨,胸.脯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胳膊,他尴尬地觉得,她的确是长大了,是个女人了。 走到太湖石前,他提着灯笼朝半高的顶上照,上头还压着几张符纸,和九鲤拾回去的一样。脚前有几支香烛,还未烧到一半,他弯腰拔起一支香来看。 九鲤跟着看道:“连这些香烛也都是新换的,杜仲你记不记得,那日我们送药过来时,这地上插的香烛都是烧尽了的。” 杜仲细想片刻摇头,“我不记得了,我根本没怎么留意这些东西。” “吃饭你倒是不会忘。”九鲤嘀咕着又道:“我记得那时压的符纸都是黄符黑箓的,叔父,为什么祭奠小姐婴灵,用的符纸会不一样?” 庾祺丢下那没烧完的香,捻去指尖的灰,“祭的时辰,方式,还有目的不同,所用的符纸也会有所不同。” 说话像是听见林外路上有脚步声,庾祺忙叫他二人吹了灯笼,三人躲在太湖石后头。果然未几见那头款步走来个人,也打着灯笼,昏黄的一圈光照着身上绣袍,辨不清袍子的颜色,但从那走路的潇洒之气与绣纹的繁复华丽便可管中窥豹,是位家境大富的年轻公子。 九鲤悄声问:“那可是关展?” 杜仲点头,“不知哪里去了,这时才回来。” 那关展正走到太湖石下头,忽闻得身后有个妇人喊他,他驻下足来,仿佛叹了口气,声音太轻,没大听清。 他慢吞吞回身,反剪起一条胳膊待那妇人跑过来,口中喊道:“不要跑,仔细摔跤。” 那妇人原是柔歌,打着灯笼,光浑浑噩噩,但也能瞧得出是精心打扮。她到跟前将他狠剜一眼,“少充好心,哼,你还怕我摔跤?你心里只怕恨不得我摔死,就再不来纠缠你了。” 关展笑起来,“这是哪里话?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就算不是夫妻,也有一段露水情缘在,我怎会咒你死?” “你巴不得只是一段露水情缘,转头就好撇得干干净净了。” 关展敛了一半笑脸,嗓音却仍然温柔,“除了露水情缘,你还盼有什么?我早同你说得清楚,我家中已有妻房,我们关家家训,也不能纳你为妾。”说着略顿一顿,又笑,“你倘或是要别的什么呢,那好说,我关 家有的是钱。” “呸!”柔歌啐一口,别过身,两条胳膊颇有气势地抱起来,正对着坡上那太湖石,“姑奶奶也不缺你那几个钱,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一月挣多少银子。” “说句实话,当初你替那小阿锦出头,主动到我房中,我正是喜欢你这侠肝义胆和这副爽利的脾气。现今过了这么些日子了,也到头了,何必纠缠?反失了你爽快的个性。”他隔着段距离,对着她的侧影笑了笑。 那嗓音听起来靡靡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像有些情真意切。九鲤看不清他的脸,但只听他的声音也觉得该是个相貌英俊的男人。自然了,倘或不是,柔歌这样性情的女子也不会为他如此倾心。 她仿佛看见柔歌含着泪光,像是月亮掉了块碎片在她眼睛里。她久不说话,大概也是怕泄露嗓子里的一缕哭腔。 不知怎的,九鲤也无端端有点鼻子发酸,漆黑中睐了眼庾祺,也看不见他的神情,不过想他才不会为别人的私情动容,他也从不说儿女情长的话。 庾祺似察觉到她在看他,也睐她一眼,她又像在发呆,眼睛痴痴愣愣,心绪不知飘到了何处。到年纪的姑娘,对男女之情一点既通,他简直担心小路上那二人会有什么亲昵举动,否则他三人岂不难堪? 隔了一会柔歌才开口,声音显得不大自然,“你少捧我,我不吃你这套,露水姻缘我比谁不清楚?你我出了这荔园该是陌路人就还是陌路人,可一日不出去,就做一日的相好,这是咱们有言在先的。是你说话不算话,怎么又搭上了那卢家媳妇呢?” 关展又笑,“不见得相好只能做一个吧?男人不论何时何地,总是三心二意的。” 柔歌转回身,提起灯笼将他的脸照亮了,“你承认和那卢家媳妇勾搭上了?” “我从来也没有不承认呐。” 柔歌笑着点点头,像是无计可施地把灯笼放下来。 关展见她又不说话,也不走,便温柔相劝,“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歇着吧,人家说这林子里闹鬼,你就不怕?” “闹鬼?”她冷哼一声,朝黑魆魆的林子里看一眼,“笑话,别人怕我不怕,我这样的娼.妇粉头本来就活在阴司地狱里,岂会怕鬼?” “好了好了,又赌起气来了,说这样的话叫人听也不忍听。我送你回去,要吵架明日再来同我吵,这会冷得很,病好容易才好,别又弄坏了。” 说着连拉带哄地将她往林外领。她的手给他握着,不禁变成柔软的调子,“还说鬼来吓我,你隔壁的林大官人死了,也没见你怕过。” “我怕他?他那个人,活着上不了台面,死了做鬼也是个下流的鬼,我更不必怕他。” 叛叔父 第12节 “你只管说别人,好像就你是上流似的,不是一样爱跟女人厮混?” “非也非也,我跟女人在一起,图的是情。他不过是图色,这好色之人急性起来,有时候怕是连嘴也顾不上挑。” 柔歌含笑啐他,“我看都一样!” 说话间二人终于出了林子,那灯笼看不见了,九鲤三人才由太湖石后头走下坡来。还不及点灯,林中满是苔藓,九鲤一个不留心便趔趄几步,幸得庾祺回身,她一下扑在他怀里。 她脑子里想着那二人说的“情”和“色”之争,本就辨不清,听见他的心跳声,益发晕头转向,脸上也发热起来。 “这么大了还是跌跌撞撞的。”庾祺责怪一句,声音却低柔得不含责怪的意思。 杜仲忙将灯笼点上递过来,烛光匆匆掠过他的脸,神色很是不自在。他牵着九鲤下了坡便丢开手,独自朝前走了,九鲤在后头看他的背影,总觉那背影有点不同寻常的消沉冷淡。 该夜她久未能睡着,怪是茶沏得浓了,床上躺不住,便又起来爬到榻上去抱膝而坐,也不知什么时辰,纱窗外的月亮比先前皎洁许多,仰头看着,又想起柔歌的泪光。 那月光犹如一把利刃,斜斜地从窗户插.到庾祺的书案上,在昏暗中也有点触目。 案上虽点着灯,火苗却像在打瞌睡,昏昏沉沉的。他不敢再多点一盏灯,因为总是想到九鲤撞来他怀中的情形,总想到那“温香软玉”的触感。他感到万分羞愧,像犯了最不该犯的霪邪大罪。一面又觉得,老是这样想到,也像是在回味。他在半黑中不自觉的这抹微笑,更是罪加三等。 隔会他阖上眼睛,很久才睁开,忽然发现,眼下的局面在他们二人来说,都是一种危险。 次日一早,他走去东厢房吩咐杜仲将叙白请来,九鲤此刻正盘着腿儿在榻上吃早饭,听见要请叙白,忽地眼露惊喜,“昨晚上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杜仲让他坐这头,捧着碗挤到九鲤那头去。他坐下来问:“还记不记得那些烧不过半的香烛?” 杜仲连连点头,“那些香烛有问题?” “香烛没什么问题,只是从那些香烛上,可以推算出祭奠的时间。” 九鲤稍思片刻,搁住碗,“我知道了,那日我们给林默送药,看见的还是旧的符纸与烧尽的香烛,可见在那时之后,果然是有人去祭奠过李家小姐,所以才新换了那些东西。可香烛燃不过半,大概是因为下雨所致,而这几日内仅有林默死的那夜下过雨。” 庾祺目光里透出些许赞赏之意。 杜仲却听得发懵,“这和林默的死有什么关系?” 九鲤敲他脑袋一下,“你真是猪脑子,你想啊,小竹林就在林默的屋子外头,大有可能祭奠的人当夜看见过案发。也或许——杀人凶手根本就是那个祭奠之人!” 经此一说,杜仲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说那李家有大嫌疑了?” 庾祺道:“要你请那齐大人过来,就是想问问李家。你吃完饭快去。” 吩咐完出来,随即杜仲与九鲤胡乱吃了几口饭,也拉拉拽拽地出来,是九鲤要跟着去,杜仲不许。 庾祺正在廊角静听他二人相争一会,忽然发话,“鱼儿要去就让她同你一道去。” 无论怎样舍不得,真格是到了该给九鲤议亲的时候,再延宕下去,只怕有他自己也不能掌握的事情发生。她过分依赖自己,而一个男人轻而易举就能将一个女人对他的依赖放任成爱,何况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少女。 要说九鲤的亲事,论人材相貌,叙白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又听说他们齐家是书香门第,眼下虽然官场落寞些,可小官自有小官的自在,离朝堂上的波诡云谲还有些距离。何况齐家几辈积攒下来,很算得上根基深厚。反正眼下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不如暂且允许他们有礼相交着也无不可。 不过这打算归打算,嗓音听着却不大甘愿,暗含着无奈妥协后的一份落拓。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第16章 惊荔园(十六) 这厢走入园中,拂晓刚过,天只微明,月亮还有个浅淡的印记,倒用不着打灯笼,近近地也能看清人脸上的神情。杜仲一眼一眼地睐看九鲤,越看越新奇,她半低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整个人变得异常娴静,像诗里说的:低花树映小妆楼,春入眉心两点愁1。 “你有心事了。”他笃定道。 九鲤扭头看他,觉得错愕。她不过是在忖度庾祺方才的话,先时他还像不大喜欢她与齐叙白来往,不曾想一夜之后突然变了副态度。为什么变她猜不到,只是觉得他那语气并不是真心赞同她与齐叙白走动,恰是那一份不得已令她感到奇怪和动容。 她是在想这些,这也算心事么?那她自小到大的每份心事几乎都是与庾祺相关的。如今无端端又牵连进一个人来。 “你是不是在想那齐叙白?”杜仲一副了然于胸的笑意,神神秘秘地凑在她身边道, “我想他做什么?” 杜仲为报复她取笑他昨日见着小阿锦的态度,只管一厢情愿地认为,“咱们俩一起长大,外人都以为咱们是龙凤胎,你心里想什么我自然是一清二楚。自从认得那齐叙白,你就总爱和他说话,难道情窦初开,不是为他?” 九鲤把眼珠子转到天上,“我那是问他案子!” “你这些说头也就瞒瞒师父罢了。” 她懒得同他分辩这些没头倒脑的事,伸手拽下片 树叶,枝上哗哗摇动,晨露不知沥沥落了谁一身,听见拐角有个妇人“哎呀”一声,旋即骂着转出身来:“是哪个不长眼的?!乱拉乱拽浇了人一头露水!” 原来是柔歌,梳着溜光蓬松的头,搔头耳珰一样不缺,穿藕粉色长衫,从没一刻懒怠梳妆。九鲤这时见她,又似比昨夜之前有所不同,总觉她的倨傲泼辣中故意遮掩着一抹柔情,偏是这点柔情使九鲤觉得亲切。 她笑嘻嘻打招呼,“柔歌姐,这么早,你怎么不往大屋去等着看诊,到园子里来做什么?” “是你啊。”柔歌脸色不情愿地转得和气一些,掸了掸身上的露珠,侧过身,天不热,却捻着帕子在脸边扇着,好像为扇退脸皮上的两分臊热,只拿余光瞥她,“我听说你还真把药丸给小阿锦送去了,” 这不是问句,显然底下还有话,但等着人抛珠引玉。九鲤只好笑着点头,“既然是说下的话,自然要说到做到。” 柔歌斜她一眼,“也不知道你是白送啊,看不出你这么大方。” “两枚药丸而已,不值什么的。” 柔歌抿着嘴歪了歪脖子,方扭过身来对着他们,腰肢微微向后仰着,还是骄傲,“小阿锦说昨日你们和齐大人去房里找过我,敢是有什么话要问?我这会正要到齐大人屋里去回话,就一齐过去说清楚了吧。” 三人向叙白屋里慢慢走去,九鲤几番暗窥柔歌,她走起路来细腰搦转,妙曼多姿,帕子常甩在手上,时不时扬出香风一缕,勾人家的魂夺人家的魄过来,脸上又总以轻蔑而妩媚的笑意相对。这大概就是所谓女人的一种风情。 但无论她什么样子,九鲤也忘不掉她昨夜脸上哀哀的颜色。她想打探些她与关展的私情,又不好问,却禁不住好奇,这一路都在琢磨句老话,问世间情为何物? 难道就是柔歌,拿腔拿调,嘴硬心软?是她那不肯给人瞧见的几滴眼泪? 过去那边,赶上叙白在吃早饭,门外瞧见桌上是三样精致小菜并一碗稀粥,看样子也是额外添的菜例。他手边还翻着本书,低头在看,眉下那颗痣虽然小,却格外扎眼。吃饭吃得心不在焉,这倒和庾祺两样。 庾祺吃饭虽不粗鲁,也谈不上斯文,有种质朴的郑重。记得他说过,他幼年乡下闹洪灾,爹没捱过去死了,剩下他与大哥并老太太三人继续捱。那年可巧有个游方的郎中路过,老太太权衡之下,择了他卖给那郎中,换来救命钱,活了她与大儿子的命。 从此庾祺跟着那郎中离乡学医,云游四海,后来的日子苦是苦了点,却没再挨过饿。 “再挨饿,还是刚带上你的那一年。”那时她约是五.六岁,他难得好心情,抱她坐在腿上,她窝在他怀里,听他那闲散的没有责怪的语气,“你那娇滴滴的脾胃,稍微吃点粗粮就难克化,总是吐,只好我省些,给你换些精细的吃食。” 他微笑着又添补一句,“你那时候每顿饭还要吃牛乳。” 她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怎么一个毛丫头竟如此矫情?! 他头一年烦得想撇下她,那会倒没大计较了,半躺在一张竹编的摇椅上,一条胳膊随意地揽着她,旁边有颗半丈多高的山茶树,春风乍起,无意间刮落了他们一身山茶花,那红色的花瓣像一张艳艳的喜被。 她那时候连喜被有什么特殊用道也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打这个比方,大概是前一日庄子上有位姑娘出阁,嫁妆里头就有一床红色的鸳鸯被。 她仰起双眼,近近地能看见他下颌上只冒了点胡渣,摸上去比往年扎手。他那年还不到二十,他们那年刚雇了冯妈,冯妈向来热络多话,到家来没两天便说:“唷,咱们二爷也该议亲了。” 她吓一跳,唯恐添上位婶娘来管她。 不过提心吊胆了几年,这事始终没影,慢慢的也无人提了,她也渐渐放宽了心。 有个衙役收桌子出来,碰了她一下,旧梦似个泡影一碎,她方回神进去。叙白也恰从饭桌后起身,她对着他一笑,把他惊了一惊,觉得她那笑里带着恋恋的情态,春水似的,把人一颗心轻轻摇晃。 “鱼儿,杜仲兄弟。”他走来迎,要拱手又捏住了袖管子,觉得太过客气,客气往往是一种距离。 他私自将对她称呼从“小姐”改成“小鱼儿”,眼下又去了个“小”字,想她不拘小节,不会计较。 九鲤笑吟吟地用一根手指在自己嘴角上刮了一下,刮得他一愣,没领会。她走过他身边又扭头,悬空着手指在他嘴巴边上点一点,“有颗饭粒子。” 那的皮肉分明没给她触到,却明显觉得是跳了跳,书香门第长大的公子,头回觉得臊了脸皮,忙四下里找帕子,恼它找不到! 柔歌睃了他两个一眼,讥笑着丢了条干净手帕给他,“想不到一向端正儒雅的齐二爷也有这手忙脚乱的时候。” 九鲤已自在椅上坐下了,摆手请柔歌坐在旁,“为什么叫他齐二爷?” “齐大人在家行二,你不知道?” 他也行二?真是巧,九鲤笑着摇头。 柔歌做出一副嫌弃的神色,“这时候了,连人家的家世也不探听探听?” 探听家世做什么?九鲤没大明白,一双眼睛稀里糊涂望到叙白身上。 叙白明白柔歌话里打趣的意思,慌张一笑,忙问:“这位就是柔歌姑娘?” 于是收起玩笑,说起正事,叙白问及林默死的那晚柔歌可曾见过他,她果然爽快点头。 “是什么时辰碰见的你可还记得?” 柔歌蹙着眉回想,那日天阴,暗得早,去寻关展的时候约是一更末,才刚走到洞门底下,碰见林默捂着肚子从里头跑跑出来,她喊了他一声,他急得没理会。 “好像是跑肚子,慌得很,要不然不会不理我。”说着掩嘴好笑,“我看他那样子跑了有好几趟了,他们用的茅房在小竹林外头,那晚上只怕腿都给他跑软了。庾姑娘,听说是你给他下的泻药?你这药下得也太重了。” 叙白又问:“你可曾再碰见过什么人?” 她想了想摇头,“那会下着几丝雨,寒噤噤的,谁没事会在外头逛?我进院中去寻关展,见他没在我就走了,走的时候林大官人去茅房还没回来呢。” 先前那批守门的衙役虽有些懈怠,可入夜之后倒还谨慎,一更之后,外人绝不能轻易进得园来。要么凶手就是住在园子里的人,要么是一早就潜进园中。 柔歌见他们各自在沉思,没话再问,便站起来,“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这也算仁至义尽了吧,可别再来问我了。”言讫自去了。 杜仲望着她婀娜的背影道:“有了她这证词,王大人总不好再抓我和鱼儿去过堂了吧?” 谁知叙白却鄙薄而轻盈地笑一声,却没好说什么。 这头事情已了,九鲤捉裙起身,“叔父昨夜去小竹林里瞧过,有些紧要的发现,要请齐大人过去一趟。” 叙白随他们过去,一路上面色踟蹰,终于走到拐弯处,他慢下脚来,不觉走在了九鲤身边,“你总是叫我齐大人,倒显得我叫你的小名有些唐突。” 九鲤倒没留心,反问:“那我叫你什么好?” “你只管叫我的名字。” 她笑着呢喃“齐叙白”三字,叙白只见她两片嫣红的嘴唇在翕动,声音听见一点未听见一点的,他只觉自己这个名字仿佛给她嚼得生香。 他不免又得寸进尺,“就叫我叙白,连名带姓的,多么生疏。” ———————— 1唐白居易《春词》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叛叔父 第13节 第17章 惊荔园(十七) 到那屋里,庾祺亦看诊回来,换了身干净的苍色袍子在外间坐着吃茶,叙白进门便先将柔歌的话告诉他听,好叫他能放心得下。 不想庾祺比他还了解官场似的,听后只轻慢地笑道:“我看你们那位王大人未必会这么通情达理,只要林家纠缠,刑部紧逼,你这里又迟迟拿不住真凶,他才懒得听这些证言,只会揪着鱼儿和那林默的过节大做文章。” 因王大人是叙白的顶头上司,他不好当着外人随便置喙,只谨慎地微笑,“听起来先生好像对王大人颇有了解 。” “官场上的人,不多是如此?”庾祺耷着眼皮呷了口茶,温吞地放下茶碗,“言归正传吧,依我之见,齐大人应当将这园子的主人李家传来问问。鱼儿发现的那些黄符香烛很要紧,说明当夜有人在小竹林里祭奠过李家那个早夭的婴灵,倘或仵作验出死者确切死在几时,与当天祭奠的时辰对得上,那祭奠之人就有可能是此案的目击证人。” 九鲤忙绕着圆案走到叙白身旁添补一句,“或许就是凶手也说不定!” 她穿着桃色的裙妃色的衫子,走路轻飘飘,像片晚霞,叙白看她那神秘兮兮的神态,不禁想笑,却见庾祺坐在上首神情漠然,便忍住了笑意。 不过还真是不可小瞧了她,没想到昨日她疑惑得有两分道理。他回说:“据仵作查验,林默死于当夜五更前,再要确切,他也判定不出来。” 庾祺因问:“尸体可还停放在园中?” “还在园中。”叙白见他拔座起身,也忙站起来,“先生想去查验尸体?” 九鲤一听就兴奋起来,一定要跟去。 她在叙白身旁跳来蹦去,庾祺见此情形,心里说不出的一股厌闷。他看也不看她,端起茶碗要吃,又嫌茶凉了,对着门口一泼,老远地泼到廊下,“死人有什么稀奇瞧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九鲤又忙走到他身边来,“从前见的都是病死的人,这回可是被杀死的,不一样。” 他漠然道:“人死了都一样。” “不一样!”她犟着一下一下地拽他的肩头的衣料,“许我去,许我去嘛!说不定我还能给您做帮手呢。” 他终于给她拽出一片薄薄的笑意,眼睛瞟过叙白。 叙白的眼梢正扫在门外那地上,这么远的距离,他仅凭腕力泼茶,竟滴水未撒在屋内,正自诧异,又撞见庾祺的目光,心里陡地鹘突。 这时节天还冷,林默的尸体摆放在园子东南角一间空屋子里,屋内空空,只当中用两根长条凳架着块门板,林默就睡在上头。放了几日,虽未见腐坏,却仍有股臭味,九鲤乍一进去,险些给那味道熏得昏头,她忙摸出帕子捂住口鼻,亦步亦趋跟在庾祺后头进去。 林默早不是先前的林默了,她险些没认出来,想到这个人前不久才同她说过话,尽管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眼下惨死,到底令人唏嘘。他脖子上的伤口处有白花花皮肉翻出来一点,叫人轻易联想到猪狗牛羊,人死了不就和畜生一样,都是一堆死肉。 她贴紧着庾祺,庾祺只顾绕着床板慢慢踱步,做大夫的会看尸体也不奇怪,尤其是他,其实他到底有多少本事连九鲤也不知道,但无论他会什么她都不会意外,他在她心中一直是深不可测。 他将尸体的脑袋拨弄到一边,看后颈上的尸斑,林默因被割了脖子,骤地失血太多,尸斑颜色浅淡,并不好分辨,难怪仵作推算不出更准确的时辰。 “是死于当日三更前后。”他又将林默的脑袋拨正,两指轻扒着颈部一条长约四寸的伤口细看一会,扭头问叙白,“仵作可验出凶器?” “说是一刀毙命。”叙白一面说,一面叫了门口衙役进来,刷地拔出他手中的腰刀,举在庾祺面前,在那亮锃锃的刀刃旁睇着他,“大约和衙役们使的这类刀相似,否则也不会一下割出这么长一道伤口。” 庾祺上下瞄过一眼,不去接,余光瞟见九鲤站在床板尾,正将林默身前穿的一件厚中衣用两个指头拧起来看。那袍子上满是血污,他暗暗扣眉,走去道:“看了这些,你午间还吃得下饭?” 九鲤一手掩着口鼻,眉宇间攒满嫌弃,“吃不下就当清清肠胃好了。”又转问叙白,“他的外袍呢?” 叙白道:“发现尸首的时候就只着中衣,袍子挂在龙门架上,想来那么晚,他是预备睡下或是已经睡下了。” 她点点头,正要丢下衣裳,又似在大股血腥味中嗅到另一丝腥气,她便放下手扯着衣裳细嗅。叙白正要问询,庾祺却横手拦他一下,不许他搅扰。 可惜那味道太淡,若有似无,九鲤一时也不能辨得清,只好拧着衣裳道:“叙白,这衣裳可否叫我带回房去仔细查看查看?” 庾祺听她称呼,攒着眉瞅了眼叙白。 叙白自然应允,又问庾祺,“先生方才发笑,可是伤口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庾祺道:“凶器不是腰刀一类的兵器,也并不是一刀毙命。” 众人吃了一惊,九鲤也丢下衣裳围过来。 他走去抬起尸体的下巴,将伤口拨开,“伤口边缘有细微的重复挫伤,是凶器在伤口上反复切割而成。如此反复,再短的利刃也可以拉出这么长的伤口。而且据我看,凶手是头回杀人,没有经验,拿不准一刀会不会使人毙命,所以才反复切割。” 九鲤埋头去细瞅,果然发现伤口有细微不平整,仵作检验的时候血糊了伤口,根本不能看仔细,后来清理了伤口,却没再细验。吃朝廷俸禄的人也太不仔细了,难道因为是铁饭碗,便端得有恃无恐? 叙白多半也想到这点,尴尬笑道:“原本我以为凶器是兵器,使兵器之人,大约有些武艺,那凶手多半是强盗土匪之流。如此说来,与我的猜测却是大相径庭。先生果然虑得不错,应当从那夜祭奠之人入手,我这就派人去传李家的人来问话。” 一时出来,因要用午饭,便各分几头。叙白自回房去寻张达吩咐,临前原想和九鲤说两句话,可碍于庾祺,没好多说。杜仲往厨房提饭了,只九鲤两个指头提着那件血糊的中衣,想到要提着它走回房去,站在廊庑底下踟蹰不前。 庾祺看出她的为难之处,微叹口气,夺过衣裳递与守门的衙役,“烦请找块干净的布包好再给我们送去。” 原犯不上听他的差遣,可那衙役鬼使神差地没敢驳他的话,老实接了来点头应“是”。九鲤看看那衙役,心中悄然得意。回神一看庾祺已走出两丈远,忙小跑赶上去。 天是个晴丽天,太阳出了半日,晒出些温暖之气,遍地去岁残冬留下的断枝碎叶,她走在他身后自得趣味,专门去踩那些脆枝叶,好像是故意要弄出点响动来。 嗑嗤嗑嗤响了一会,庾祺终于忍不住回头,“地上好些苔藓,好好走,不要蹦来跳去的。” 九鲤见他站定了等她,忙嘻开嘴跑到他旁边,“今天您看诊倒快,往常这时候才巡看完。” “好些病人都痊愈了,只因命案的事,衙门不放回去。”庾祺放缓了步子睐她一眼,“你倒也不着急家去,贪这里热闹是不是?” 九鲤低声笑道:“不光是热闹,您在这里,杜仲也在这里,跟在家也是一样的。” 他心中稍感惬意,却冷哼一声说:“如何一样,在这里还有新朋友可交。” “新朋友?谁呀?” 他不言语了,只管往前面那岚烟翠色中看着。 九鲤窥他两眼,他脸上是云淡风轻的神色,口气里怎么似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第18章 惊荔园(十八) 回房等了大半日,李家的人却没能等来。据张达回来说,李员外的老泰山做寿,阖家前日刚往淳化镇去了,少则六.七日,多则半个月才能归家。 凑巧杜仲由厨房提了晚饭回来,进门闻言,故作神秘地嘲讽,“什么老泰山做寿,幌子罢了,我看那李员外八成是畏罪潜逃!” 九鲤一时虽也想到这上头,可见他一脸笃定,便走来帮着端碟子摆饭,“眼下只是怀疑李家,问都还没问过呢你就说人是畏罪潜逃,有根据么?” “哼,才刚我在厨房里听他们说起,李家去年想开间卖碗碟瓷器的店,在香山街看中了一间门脸,偏那林家也瞧中了那铺子,两家相争,林默私下里和房东说李员外惯爱拖人租子,那房东便将铺子给了林家。这不是结下了仇么?” “这些事你都能打听出来?” 杜仲一脸得意,“我看就是 李家以祭奠小姐为名,派人进了园子来杀了那林默!想想可不是,这荔园本是他们李家的房产,进来可不是熟门熟路的?” 那张达听觉有理,看一眼叙白,“杜仲兄弟说得不错,李家的人要进来容易,对这园子的路径屋舍也了如指掌。” 叙白正要点头,九鲤却又起一惑,“既是李家派人,就算当日看门的衙役不阻拦他进来,也应当知道啊,怎么问起当日,又说除我之外,再没有生人进来?” 张达走上前,摊着手道:“鱼儿小姐当日是蒙着脸进来的,兴许那李家派来的人也一样蒙着脸。他既是来杀人,衙役问他,他自然不会道明身份,肯定和小姐一样随便撒了个谎,或说是给园子送柴送炭,或是送灯油蜡烛,这样的人,不也是常进出园子,也算不得生人。” 杜仲极尽赞同地点着头,“对对对,当日鱼儿进来就说是我庾家的伙计,看门的也没有扯开她脸上的布来看,这还说得清到底谁是谁?反正我看这李家的嫌疑重大,不然哪有这么巧,偏赶上这两日他老泰山做寿。” 诸多怀疑,万般有理,叙白不得不谨慎,吩咐张达,“你派人往李员外的岳父家中监视着,若真在做寿,也不要惊动了李员外,这园子是借的他们家的,倘或林默之死与他李家无关,得罪了他也不好,只等他做完寿,悄悄传他来。若做寿是假,立刻拘来问话。”说完拱手问庾祺,“先生看做此安排可妥当?” 庾祺半晌不开口,开口便是漠然态度,“这是衙门的令,如何问我?我不过帮大人说说案情而已。” 叙白便朝张达挥挥手,做此安排。调目一看,那桌上碗碟已摆放停当,看庾祺的脸色并没有要留他吃饭的打算,只得拱手告辞。 待他走后,庾祺慢吞吞从椅上走到饭桌前来,因问杜仲:“你这些小道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九鲤坐下,提起箸儿望着杜仲嗤笑,“您还不知道么,杜仲学医学不精,打听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倒是在行,从前冯妈妈嫁女儿的事,他比我还先晓得呢。” “你自己消息不灵通,还想学人家查案。”杜仲蔑视她一眼,转头坐下来,对着庾祺笑,“我原没刻意去打听,是方才在厨房里听他们议论起我才问了两句。不问不知道,原来李林两家有此过节。我还听说这李员外虽家底富足,为人却十分小气,做生意斤斤计较,持家也是精打细算,这回肯把这园子借给衙门,还是因为师父的缘故。” 庾祺轻吊起眉梢,“因我什么缘故?” “我听说,初问李员外借这园子时,他原是不肯的,说是这宅子本来名声就不大好,一直卖不出去,要是弄些病人在里头住着,再死些人,这园子更是坐实了不详的说法。” “后来还是赵侍郎出面,告诉他请了您来治这疫病,劝他说:‘有鬼手神医出面,也许就不会有人病死在这园中。住在你这园子里的病人一个个都病愈康健了,谁还会再说你这园子不详?’,他听了这话,才肯借出荔园给官府收容病人。” 九鲤捧着碗歪着脸向庾祺奉承,“如此说来,果然是托赖了您的名声,官府这一百两黄金真是花得值。” 庾祺睨她一眼,见她握着箸儿滴滴哒哒向碗底里笃着,好好一碗白米饭给她捣得稀碎,便道:“好好吃饭。” 半晌无话,认真饭毕,庾祺自进东屋,又拿起那半截残香端详,看来看去,总觉这祭奠之礼虽粗简,却另有些奇怪的地方,却一时说不出怪的哪里。 到次日张达派去李员外岳父家的人回话,那头果真是在筹备寿宴,寿期正在后日,因此只得暂且静等。 等过两日,这日一早,九鲤起来,见天阴阴的,园中不好逛,闲来无趣,便缠着庾祺要随他照例去各屋巡诊,庾祺吃她缠不过,只得应允。 一行巡到园西一间妇人所居的大屋内,本来还有谣言说是九鲤杜仲杀人,眼下这起妇人一见九鲤相貌娇妍,又会些行医的本事,说起话来也不摆小姐架子,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眨得伶俐俏皮,哪像杀人凶手,倒像行善的仙女,因此谁也不记得那些闲话,都簇上来瞧她。 却有个妇人不肯看诊,冷落在床板子上,拿被子罩着头,蜷在那铺上瑟瑟发抖。九鲤见众大夫都是男人,自然不好去拉扯她,便走去轻轻扯她的被子,喊了几声她也不应。 正疑惑,旁边看完诊的老婆子来搭腔,“昨夜里就听见她躲在被窝里嘀嘀咕咕的,问她说什么她也不答话,神神叨叨的。” 那边庾祺号完脉,与几个大夫向这床铺行来,“她可有发热咳嗽等症?” 那婆子摇头,压着声,“庾大夫,我看她不是病,是中邪了。” “中的什么邪?”九鲤掉转身。 那婆子睃一眼众人,“不知道,她的身子原是好了许多的,可打昨夜里回来脸色就不好,进屋便钻进被窝里头,谁和她说话她都不理会,嘴里自顾自说个没完,我们凑上去听,听见她说什么鬼啊神啊的,还直念佛。” 另有个妇人挨来笑道:“那竹林里可不就是李家小姐的婴灵嚜,昨晚上兴许是在那头撞见了。前头虽索了林大官人的命,可发现不对,是个男人呐,上不得身,还要索个女人的命才罢。” 九鲤暗自狐疑,这时候大家都恨不得离那片竹林远远的,何况那园东那边都是男人住着,这妇人往那头去作甚? 思想须臾,心窍稍动,扭头瞥一眼那被窝,悄声问那婆子:“她是不是卢家媳妇啊?” 那婆子反问:“姑娘认得她?” 自然不认得,不过九鲤想起那夜柔歌与关展在小竹林中说话,曾说起过这卢家媳妇,像是与关展也有私情。林默就死在关展那院,小竹林又就在那院外头,这时候除了与那关展有纠缠的人,谁还会往那里去走动? 九鲤拉拽两下庾祺的袖子,垫起脚附耳过去和他一说,他也想起来,便坐在那床板上,将手伸进被窝,摸到这卢家媳妇的脉,细细一号,起身和众大夫摇头,“与病无碍。” 恰好这卢家媳妇吃的药是那徐卿徐大人开的,他听此话,暗暗松口气,刮着唇上的胡子笑起来,“我开的方子断不会有错!既是中邪,就不与我等不相干了,咱们只会看病,不会驱邪。忙了这一早上,也累了,我请大家到我屋里吃茶!” 几位大夫相邀而去,到门前见庾祺不走,又扭头来邀庾祺,“庾先生别管了,你是大夫,又不是天师,你的药也只能治病,哪能驱鬼呢?” 那徐卿半酸半讽道:“你们知道什么,这庾大夫又揽上别的差事了,近来帮着那齐大人断案。那婴灵与林大官人的死有关,这里有人中了邪,自然要问,问明白了,断明了案子,官府不知道又要怎样谢呢。” 庾祺知他心怀嫉意,并不驳他的话,只含笑打拱,“是啊,届时仰仗官府替我在南京城布告扬名,我那铺子里何愁生意?诸位,将来医行药行,都要承让了。” 徐卿大头鼻子里哼出一声,领着众人拂袖而去。 九鲤见那徐卿气得不轻,自是高兴,笑着走来,“可不是,他们不高兴您在业内得势,正要多气气他们才好!”一行说,一行拉庾祺回那卢家媳妇床前,“叔父,您细给瞧瞧,她真是中邪了么?喊她半日还是不应。” 庾祺一把掀开被子,只见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侧缩在床上,一手挡在面上,嘴里直叨咕,“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认得你,你不要害我,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认得你,我不认得你——” 叛叔父 第14节 一班妇人围拢来,“你听她说的,可不是给鬼迷住了!” 庾祺澹然道:“所谓中邪,不过就是吓得一时迷了心智。仲儿,端碗凉水来。” 有那好事的妇人忙去倒了碗冷水递给杜仲,杜仲接了来,两眼巴巴地听候庾祺吩咐。 “呷一口,朝她脸上喷。”庾祺说完,自往上头凳上去坐着。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第19章 惊荔园(十九) 杜仲连喷几口凉水,这卢家媳妇果然渐渐醒过神,放下 了手坐起身。乍一瞧这么些人围着她,愣了愣,忙抓住一个就朝众人哭起来,“那竹林里头真的有鬼!我看见了!就在那石头后面,穿着红袄红裙,一声笑一声哭的,我听得真真的,是个小丫头的声音!” 有人忙问:“听着是多大的小丫头?” “不过两三岁!” “唷!那可不就是李家那小姐?!” 众人越说越是,九鲤听她们七嘴八舌说得愈发邪门,仍不大相信,自那床沿上坐下,握住卢家媳妇的手,“卢嫂子你别怕,你慢慢说,你是几时看见的?” 听这卢家媳妇说来,昨晚二更后,月色溶溶,她打着灯笼从那小竹林里过,冷风吹得林间叶子沙沙作响,陡地在那一片叶声中冒出嘻地一声笑,冷不丁吓得她手一抖,将灯笼跌在地上。 她定了定神,忙拾起灯笼来,在小径上侧耳倾听,听一会只是树叶沙沙的声音,正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抬步要走,忽地“嘤嘤”一声,又像有小孩子在哭。她立刻想起李家小姐夭折闹鬼的传言,浑身汗毛倒竖,提着灯笼朝那太湖石的方向照去,恰照见有什么东西往那太湖石后头一缩! “是条红裙子!” 卢家媳妇一把攥紧九鲤,九鲤也给她吓了激灵,“是不是天太黑,你看走眼了?是只夜猫耗子什么的也说不定。” “不会!我看得真真的,是条鲜鲜亮亮的红裙子!一只小脚,红底白花的绣鞋。野猫耗子怎会是那个颜色!” 九鲤追问:“那你瞧见人了么?” “我吓得差点丢了魂儿,还敢过去瞧?我提着灯笼赶紧就往林子外面跑!”卢家媳妇一面说,一面四下环顾,“她会不会跟着我回来?都说林大官人是个男人,杀了他也上不了他的身,得找个女人才能上身。正好我不就做了那替死鬼么?!这地方住不得了,住不得了,我得家去,我得家去——” 说话间,眼睛转到庾祺身上,便一把掀了被子,跑下床到庾祺跟前跪下,慌急地拉扯他的衣裳,“庾大夫,我是不是好了?求您去跟他们说,我的病好了,许我回家去,许我回家去!别叫这鬼丫头缠上我,我可不想给她做替死鬼!” 庾祺声音轻漠,“你的病的确好得差不多了,可放不放你不由我说了算,你要求只能去求衙门。” 他一面说,一面将一片衣摆从她手里扯出来,耳朵却在听众人热议。 鬼神一向跑得快,鬼神之说亦是如此,不出半日,卢家媳妇撞鬼之事传遍满园,众人言之凿凿,愈发笃信是李家小姐的婴灵作祟,先杀了林默,继而还要害人。也有反证,如若不是,这李家何必常派人来祭奠?那林中太湖石上压的符纸,难道不是驱邪去祟的道场? 这倒给庾祺提了个醒,可巧九鲤进屋来叫他吃饭,又见他坐在书案前,拿着那支残香出神。窗外天色早昏,乍起冷雾,暗夹细雨,洇得他脸色益发冷白,觉得他身上也是冰人的温度。 她蹑脚走到案前,拉拢了窗户他也没察觉,她又绕去他身边,也弯下腰盯着那支香看,“难不成这世上真的有鬼?” 说话的气呼在他耳廓,有点热乎乎地发痒,他拿余光瞟她一下,心怪她结识了陌生的男人也还是没长进,思想里仍没男女之别,又凑得这样近。 他不动声色地向那边扶手歪过去,趁势拉开点距离,睇着她一笑,“连你也信了那些鬼话?” 九鲤想了想,摇头,把那黄符掏出来琢磨,“我是不大信,可那卢嫂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要是没闹过鬼,驱它做什么?” 庾祺笑着点头,“你为什么不反过来想。” “反过来想?什么意思?” 他将香丢在案上,又从她手里取下黄符,一并掷在案上,“或许正是这些东西迷人心智。” 九鲤一时不能明白,朝他扇着对迷糊的大眼睛。 他又是一笑,“我这两日在疑惑,倘或是李家祭奠小姐婴灵,既是血亲,那么首要目的,当为超度,而不是狠心镇邪驱魔。你不是说这些符纸和上回你看见的不一样?” 她忙点头,“是啊,上回我瞧见的是黄纸黑箓。” “不同之处正在于此,黄纸黑箓是为超度,而这丹砂是为驱邪。李员外要是同他这夭折的幼女没什么大仇的话,为父之心,怎舍得女儿的婴灵烟消云散?” “是了是了!”九鲤领会过来,连连点着下巴颏,“怪不得我总觉这些东西有些蹊跷之处呢——那照这么说,来摆这道场的就不一定是李家派来的,这人是擅作主张来驱散婴灵,要么他也撞见过鬼!要么——” “要么,他想使人深信这园子有鬼。” 九鲤忖了一会,另生疑惑,“可闹不闹鬼的,与林默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琢磨起来就忘了吃饭,杜仲摆好碗碟不见他二人出来,便走到碧纱橱前来叫。 庾祺收了残香黄符,起身叫了九鲤出来,见她坐在桌前端着碗还只管发呆,不论什么随便夹起来就往嘴里送,便吭地咳嗽一声,“吃饭就认真吃饭,只怕走神岔了气,夜里闹肚子疼。” 九鲤回过神来嘻一声,“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肠胃才没那么弱。” 杜仲忍不住嘲笑,“去年年关那阵,还有人吃多了年糕不消化,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累得人连夜抓药煎药闹到五更天才睡下——” 恨得九鲤打他,“你净记人出丑的事!” 雨雾昏昏中有人走来扣门,杜仲起身去开,原来是个衙役,送来一壶酒并几样精细菜馔,看样子不像是荔园所做。问过才知,是齐家有人做寿,下晌叙白回家去了,特地拣了些酒菜打发他家下人送来荔园给他们的。 杜仲回看庾祺脸色,见他没说什么,便接过提篮盒致谢,“敢问官爷,这齐大人几时回荔园?” 那衙役道:“听说齐家设宴两日,大概后日才得回来。” 杜仲点点头,阖上门进来,“这齐大人真是有心,回府一趟,还想着给咱们送酒菜来。” 有心人办有心事,庾祺看那酒却是玫瑰酿,不易醉人,口味甜淡,向来是妇人爱吃。四样菜馔有两瓯是清爽鲜香的时令野菜,虽不金贵,胜在新鲜。另两样则是两道荤腥,食材易得,却繁复难烧,四个碟子并作一处,不至于太隆重,又是男女的口味都照顾着。 张罗之人必定是个持家有道的尊长,绝不是齐叙白这样年轻的男人能周全的,不知这齐叙白回去家中对家人说了什么。 他想着便有些倒了胃口,放下碗起身进屋。 九鲤刚把碟子酒壶摆好,忙伸长了脖子朝碧纱橱内张望,“您不尝尝齐家的酒菜?” 里头传来冷气冷声,“我吃好了。” 她转来朝杜仲笑着吐吐舌头,也不知怎的,明知庾祺对叙白格外冷淡,她却偏爱同叙白走近,从前冯妈妈就说姑娘小子长到一定岁数,就爱与长辈对着干。她想自己大概也是到了这年纪,故意搛齐家送来的菜大口往嘴里送,嚼咽得分外香。 饭毕与杜仲在西里间的罗汉床上猜枚戏耍了半日,听见风雨琳琅,九鲤推开窗,和杜仲裹在被子里往外看。还没听见一更梆子响,已黑得一塌糊涂,廊下虽挂着两盏昏灯,也不顶用,仍是黑漆漆冷森森一片,倒是后面屋里大夫们聚众吃酒,闹了点人气出来。 九鲤将两条胳膊搭上窗台,一面喃喃自语,“那卢嫂子当真看见鬼了么?” 杜仲搭过话,“她说得真真切切的,我看不像瞎编。” “我没说她瞎编,她没事编这瞎话做什么?我是说,她碰见的就一定是鬼?” “不是鬼难道是人呐?” 九鲤咬着下唇暗忖须臾,唇齿渐松道:“兴许就是人,我才不信这世上有鬼。” 杜仲仍是疑神疑鬼,“你不信就说这世上没有?人卢家媳妇分明看见的,不然能吓得那样?才刚我去提饭,听见她们大屋里的人说,她怕得午饭带晚饭都没吃,整整一日茶米不进!就怕吃了上茅房又撞见鬼。” “就算有鬼,白日里还会出来?” “你瞧这天,阴了一日了,这会就黑得这样,还分什么白天黑夜?” 这些人胆子也太小了,九鲤心中不屑,“她这么不吃不喝,饿坏了咋么办?” “饿坏了也不干你的事 ,你才和她说过几句话?”说着,杜仲嘿嘿邪邪地笑两声,“这园子里自有该心疼的人心疼她。” 九鲤连扇几下眼皮,忽然明白他指的是那关展,这卢家媳妇与关展私通,自然他就是那个该心疼的人。 可与他有染的人却不止这一个,他心疼得过来么?她鼻子里轻哼一声,眼继而望向窗外,倏地廊下灯笼给风刮得摇摇摆摆,颤得她灵光一现,想到某种可能。 她自在脑中筹谋,片刻后,朝杜仲乜着眼,“我和你打个赌,倘或真是鬼,我应你一件事,若是有人装神弄鬼,你应我一件事,如何?” 杜仲忖度后,有些踟蹰,“赌是赌得,只是你如何证实那到底是鬼还是人?” “这个容易,抓个现行不就完了?” 他嗤笑,“是鬼岂能叫你抓住?你又不是捉鬼的法师。” 九鲤笑道,“明晚上你同我去,我偏要抓个‘鬼’给你瞧瞧!”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新开了个预收《侯府打工人》,欢迎收藏! 第20章 惊荔园(二十) 次日起来,仍旧微雨纤纤,九鲤正在东厢换衣裳,听见众大夫在庾祺门前汇集,忙不迭整好鬓鬟插上珠钗出去,还要跟着去巡诊。 那徐卿见她,少不得酸讽两句,“庾家真是人才辈出,连侄女也会诊脉。倒也是,庾大夫自己没个儿子可继衣钵,只好教给侄女徒弟。” 九鲤忍不住道:“您倒是有儿子,却听说您家的公子成日在外忙着吃喝耍钱,就是没工夫学您的本事。” 徐卿气得吹胡子瞪眼,待要骂,有个人称“魏老”的老大夫出来调停,“嗳,徐大夫是长辈,可不要为一两句玩笑就当真生了气,这可有失长辈的器量。” 这魏老不单是个大夫,还是南京城中持官贴的药行牙纪,和官府最是亲近,城中药材经营交易,多靠他周旋调停,在业内德高望重,徐卿也不能不看他的脸面。 他弹压住徐卿,转头拉住庾祺的腕子,凑进他伞里和他说:“庾大夫,我看你家这丫头聪明伶俐,模样又好,又不怯场,不像那些人家的姑娘,家世门第再好,见着生人也是一声不吭,畏畏缩缩羞羞答答的,我反看不上。” 言下之意,倒是看中九鲤了?庾祺睐他一眼,不动声色别开腕子,“魏老谬赞了。” “嗳,老朽说的可是真心话。只是不知你家这小姐年十几,可曾定下人家没有?” 听说这魏老有两个孙子,正是当年,听他这口气是打上了九鲤的主意,庾祺满心厌烦,像是给人架在炉上烤着,上不去也下不来,只得随口敷衍,“倒是看中了一户人家,眼下正在考虑。” 魏老只得讪笑着点头,“好,好好,愿庾大夫喜结贵亲,好事终成。” 偏给杜仲听见,在后面埋着脑袋想,替九鲤看中了一户人家?谁家?怎么从未听庾祺提起?思前想后,他们到南京来不到一月,结识的人有限,看家世门第人才皆好的唯有齐叙白一人,难道是他? 这也好,只看九鲤与叙白往来这些时日,似乎也有两分要好的意思,这恐怕也合了九鲤的心。他暗暗替她高兴,笑不禁浮到面上来。 九鲤见他在前头鬼鬼祟祟地偷笑,上前一步,把伞罩在他头上,“叔父和那老魏公在前头说什么?” 杜仲先抿着笑摇头,后来忍不住,又附耳和她说:“像在说你的亲事,” 不想话未说完,九鲤脸色急转直下,瞪他一眼,不像羞臊,像是真生了气,也不骂他,把伞塞在他手里,不再听他说话,远远走到一边去。 沉默中只恨自己多嘴问这一句,没听见庾祺果然在议她的亲事就罢了,全当没这回事,眼下真听见有这回事了,觉得身后有千军万马追着撵着,迫她快快长大,快快离开家似的。 叛叔父 第15节 庾祺久没听见他两个打闹的声气,回头一看,见她落在人群后头,手闲来扯片叶折朵花,脸上怫然不悦,雨靡靡飘在她身上,使这光景瞧着更是惨淡。 他举着伞朝她喊:“鱼儿过来。” 九鲤偏停住脚,脸偏向高高的一丛花枝前,扯下来细碎的叶片,掐烂了,又丢开。 他只得撇下众人朝后走来,拿伞罩住她,“伞也不打,又和谁置气?” 她朝前瞥一眼,“那个老魏公,我可不喜欢他!多管闲事。” 庾祺只当她是怨魏老调停她与徐卿的口舌,令她更多的讥风之语没了用武之地。不过倒和他厌在一处,他垂下眼皮轻轻一笑,“正好,我也烦他。” “真的?” 庾祺点下头. 她这才笑靥重开,两手扒着他胳膊,在他眼皮底下仰起面孔,“柔歌姐和小阿锦的房里,我去替您看诊好不好?反正我和她们相熟,省得您多跑一趟了。” 他想起她很小的时候,太矮了,小小一团软肉,他坐在椅上,她也是攀住他的胳膊爬进他怀里。 眼前却是她长大后的脸,脱了大半丰腴稚气,五官添了几分女人的韵味,那双清澈纯真的眼睛也幻化出一丝如烟如雾的妩媚。他猝不及防打了个寒颤,恍惚中眼色渐冷,将那条给她攀着的胳膊反剪到身后,伞递与她,转身朝前走了,“你去吧,看完就回房去,下着雨,别瞎跑。” 九鲤干瞪了一会眼,渐渐生气软化成一股莫名的幽怨。好在他也厌烦那魏老,想必他说什么他不会听进耳朵里去,也许她的亲事就是那糟老头子多事一问,他敷衍一说而已。她暂且放下心,独自转去柔歌她们房中。 可巧柔歌与小阿锦正要往大屋去候诊,刚在廊庑下把伞撑开,一见她撑伞而来,柔歌又收了伞,笑望着她,“唷,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九鲤捉裙上阶,收伞笑道:“下着雨,怕你们跑来跑去着了风寒,叔父打发我来替你两个看诊,不知你们放不放心我啊?” 柔歌一改往日高傲,奉承了两句,“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跟着庾大夫长大,只怕你的医术比那些个半壶水响叮当的老大夫们强多了!再说我早好得差不多了,小阿锦吃了你送的药丸,也精神了许多,可见你是个有真本事的。” 说着迎她进屋,小阿锦先诊了脉,说好了许多,便对着九鲤谢了又谢。 柔歌在旁笑道:“光嘴上谢,就是谢上一百句谁不会?庾姑娘过来一趟,连碗热茶也不给吃?你去厨房里要壶热水来。” 九鲤听她分明是有意打发了小阿锦,想必和她想的一样,柔歌是揣着话要对她说,只看说的话是不是在她预料之中。 谁知柔歌左顾右盼,半晌还是说自己的身子骨。她的病早好了,有什么可说的?九鲤正等得不耐烦,原来她是为抛砖引玉。 她道:“嗨,其实病好了又出不去的也不止我一个,都是为那杀千刀的林默!我听说,昨日大屋里那个卢家媳妇也嚷着要出去,也是不给她出去。” 九鲤趁势点头道:“这事我知道,听说她前夜里撞见鬼了,怕鬼缠她,所以急着要出去,说话疯疯癫癫的,不知到底有没有那回事。” 柔歌站起身,甩开手帕一笑,“管她是真是假呢,要我说,她要回家就放她回家好了!听说她家里还有个学说话的孩子,绊她在这园子里,岂不误了她家里的事?我看那班衙役倒是蛮敬重你叔父的,你心肠好,不如你去对你叔父说说,让他跟那张捕头说一声,放人回家去好了。” 九鲤在床沿上坐着微笑,“我叔父最不爱管人家的闲事,昨日我就说过了,他不理会,我也没法子。我倒要去替那卢嫂子出个主意,她不过是怕李家小姐的婴灵缠上她,我看无冤无仇的,缠她做什么?今日去那石头前烧些香烛纸钱祭她一回也就好了。” 柔歌背着身未接话,只看她那婀娜背影,像是想着什么出神。 吃过茶出来,回到房中,用毕午饭,雨又下大了些,到晚饭时候方有雨停之势。九鲤倚门站着,望着天不愁反笑,心道还亏老天爷成全,耽搁到天黑,那时 候装作卢家媳妇到竹林里去烧纸,正好那“鬼”白天不好出来,晚上才是现形的时候,这才叫天时地利人和。 庾祺从碧纱橱内开完方子出来,见她手扶门框笑得两分狡诈,便走到椅上坐着倒茶吃,“你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九鲤嘻嘻掉身进来,去寻灯烛点上,“正是在想鬼主意呢,捉鬼的主意!” “噢?是捉那小竹林里的鬼?” “除了那只鬼还有别的鬼么?” 庾祺呷了口茶,澹然道:“想了个什么主意,说来我听听。” 九鲤走到他身边,附耳细说了一阵。呼出的热气直朝他耳多里灌,像有支轻盈鹅毛在里头搔痒。他不得不咽了两下喉头止痒,把脑袋偏开些,“亏你想得到是她。” “不然咱们在那小竹林里来来回回好几趟,怎么咱们不撞见鬼,偏是那卢嫂子撞见?” “有理。”庾祺点着头,“你把这鬼抓出来也好,免得流言四起,成全了那个故布鬼阵之人。” “这么说,您是许我去囖?” 庾祺笑得没奈何,“我不许你去你就不去?只怕早就打算好了,只等天一黑,雨一停,就伙同仲儿溜出去。” 恰值杜仲提了晚饭回来,听如此说,看看九鲤,又向庾祺嬉皮笑脸道:“都是鱼儿拿的主意,我是怕黑灯瞎火的她一个人去真遇见鬼。” 得庾祺应允,九鲤行事行得堂而皇之,只等雨一停,便换上了卢家媳妇的一身衣裳,并杜仲往园东小竹林里去。 她穿别人的衣裳不自在,一路上拉着扯着,自视自度,“单瞧身形,像卢嫂子么?” 杜仲看着点头,“像,你与她身量差不多,一会灯笼灭了,黑灯瞎火的只是个人影,谁能分辨出来?” “你如何对卢嫂子说的?” “我说借她的衣裳替她解煞,她巴不得呢。” 九鲤点点头,说话间已近小竹林,她叫杜仲在此等候,只等她喊再跑到林间拿鬼。自己独身进去,也不拿灯笼,正好趁着那点月色,叫装神弄鬼的人不能分辨。 慢慢走到那太湖石下头,果然听见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她故意停住脚,朝那太湖石窥探。就和卢家媳妇说的一样,只见一只小脚往那石头后面一缩!连着片裙角一齐缩了进去。 这么黑魆魆的,偏在这死过人的地方有这动静,要不是她心有所料,只怕也要被这情形吓一大跳。 说时迟那时快,她提起裙子便往坡上跑去,一下跳在太湖石后面,摁住个人便喊杜仲。 顷刻杜仲提着灯笼跑来,拿灯朝地上一照,嘿嘿笑两声,“还真是你!” 柔歌哪想到这“卢家媳妇”是假的?冷不防给九鲤揿在地上,借着灯笼一看是他二人,一时又恼又臊,恨恨地把膀子扭了扭,“松开!” 九鲤松开手后故作惊诧,“柔歌姐,怎的是你?” 柔歌想到她早上那番话,忽然明白是中了她的计,益发生气,起身重重拍着衣裙,“你还问?不就是你故意摆我这一道?!”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第21章 双迷离(〇一) 雨连洗过两日,那半轮月亮显得格外明净,九鲤接过灯笼将柔歌一照,见她果然浑身上下穿着鲜红的衣裙,又是一对小小金莲,套着红色绣鞋,可不正好装成个婴灵? 她知道柔歌的脾气,给自己当场抓获,必定恼羞成怒有一通脾气要发,因此只噙着笑没吭声。 柔歌恨着眼睇她,“叫你抓个现成,这下好了!只管把我交给巡夜的衙役,官府少不得记你一大功!” 九鲤吐一吐舌,“我又没说一定要把姐姐交给衙役。不如这样好了,明日就说那天晚上是你凑巧路过这里,被卢嫂子撞见,错把你当成鬼了,只要澄清那闹鬼的谣言就成。” 柔歌拍拍袖子,怕跌了脸面,有些不情愿,“我就装了两回鬼,这李家的园子一向就闹鬼,难道都算在我头上?” 九鲤一时嘴快,“知道闹鬼你还敢一个人躲在这里吓卢嫂子?不就为了个男人嚜,至于么。” 连为什么她都知道?柔歌猛地抬起眼,也不知她是怎么猜到的,反正给她说中了,这一点无可辩驳,只冷笑一声,强说道:“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你不去打听打听,我柔歌在曲中一带,若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男不男人不要紧,要紧是还没有哪个女人敢争我的强!” 杜仲看不惯她脾气太冲,在旁搭腔,“你这人真是不讲理,我告诉你,杀林默的凶手还没抓着呢,你在这里装神弄鬼,亏得是我和鱼儿抓住你,要是给那些衙役抓着了,正好把你当凶手拿了!” 果见柔歌脸上显出慌张,口气却还硬,“少诬赖人!杀人可不与我相干!我不过是吓唬吓唬那卢家媳妇,想叫她趁早滚得远远的而已。” 九鲤又嘴快道:“没有了卢家媳妇,还会有张家媳妇李家媳妇,我看那关展不把姐姐放在心上,姐姐赶走谁也没用。” 柔歌觉得是给她说中了,益发恼怒,“他不把我放心上,我又把他放心上了?不过是玩嚜,谁当真?!” “这么说,你不是真心?这也好,你瞧,咱们在这里吵了这一阵,也没见他出来瞅瞅。”九鲤不信她没点真心实意,扭头转过身,将灯笼稍稍提高,朝前一递,故意笑道:“不知人家这会又和谁家媳妇在屋里厮混呢。” 从这半坡望过去,可见那院墙内东厢里昏昏亮着灯。柔歌心里也有些拿不准,她来这里埋伏也没多一会,谁知有没有女人先她一步进了关展的屋子。否则她们在这里吵闹,他不会听不见,若无人绊着,他少不得是要出来看看。 她想想气不过,劈手夺过九鲤的灯笼就往坡下走。九鲤杜仲看她是向着那洞门去,怕她真撞破什么与人吵打起来,也忙跟去。 进了那洞门,里头却是一片悄寂,正屋因林默死后无人居住,连廊庑底下两只灯笼灯也未点,只关展门前和屋里亮着灯。柔歌屏息听觑,屋里无人说话嬉笑,想着这回总该能找在他二人跟前找回两分面子,便得意地扭头望了九鲤一眼,沿廊走去叩门。 那门未关严,轻叩几下便“吱呀”一声开了大半,里头却无人应声,这却奇了,难道关展并不在屋? 三人推门而入,见正墙下那桌上摆着半盏银釭,一只茶盅,旋即有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九鲤余光朝旁一瞥,看见右面那罩屏内有个黑影子,像是有个人倒在那里,她提着灯笼朝那头照,忽然“啊”地惊喊出声。 柔歌与杜仲转头一看,只见有个男人扑倒在罩屏内,黑魆魆流了一滩子血。柔歌登时唬得大叫,抢了灯笼跑去,朝人一照,可不就是关展!吓得她腿一软,晕乎乎跌坐在地,一时间倒哑了嗓子不能出声。 连九鲤与杜仲也吓住了,怔忪片刻,九鲤忙去桌上取了银釭走到关展身旁,先探鼻下,已没了呼吸,又抓起腕子摸脉,也停了脉搏,将人翻过来一瞧,只见关展浑身是血,皆是由脖子上汩汩而出! 九鲤沾得满手,感到这血还有些温热,想必事发不久,便忙喊杜仲:“快去叫人!” 杜仲给她唤回神来,撒腿向外跑,跑到廊下忽觉不对,又跑回来拉她,“你和我一块走!万一凶手没走远,又折回来撞见,岂不危险!” 这倒也是,九鲤忙拉柔歌,柔歌早是四肢发软,死活拉不起,她只得推杜仲,“你先去叫人要紧!凶手既杀完了人,跑还来不及,还回来做什么?” 杜仲想来也是,便撇下她二人奔出门,出院便叫嚷开,跑小竹林中,有个巡夜的衙役正循声跑来,“喊什么?!” 杜仲反手指道:“杀杀杀,杀人啦!关展给人杀了!” 那衙役提着刀便跑向院中查看,一时四处巡夜的衙役陆续都跑了来,惊扰得好些病房内皆亮起灯,有那好事胆大的也三五成群赶来这头来瞧热闹。因此刻夜深,叙白又不在荔园,张达一时没个头绪,想到先前庾祺查验过林默的尸体,只好命人去请他来。 庾祺赶到这头,见院内已照得灯火通明,瞧热闹的人正被衙役往外赶着,“去去去!大晚上的不睡觉,看什么热闹?没什么好看的,都回房睡觉去!不走就把你们一个个拘起来问话!” 众人只得张顾议论着往院门外走,“还说不是闹鬼,不是闹鬼怎么关小官人也死了?依我说是这院子靠这小竹林的太近的缘故。” “我看也是!你想啊,李家小姐的鬼魂就在这小竹林里,她要出来作祟,肯定先紧着这挨得近的人害啊!” “嗳,你们瞧见没有,关小官人和林大官人的死法一样,都是——咔!给抹了脖子!” 众人出去,清净不少,留下九鲤三人在屋外那吴王靠上坐着。庾祺踅入廊下,瞧见九鲤浑身是血,不由得心一紧,一把拉过她的腕子将她拽到身前,“你伤着了?” 九鲤赶忙摇头,“这不是我的血,是关展的。” 庾祺适才放下她的手腕,舒展了眉宇,走到门前。那张达恰由屋内迎来,打拱道:“齐大人回家去了,要不要马上请仵作来验看尸体?” 因想着上回林默的尸体仵作就未能验明,这会黑灯瞎火的,那仵作益发要验不清,庾祺便摇手,“倘或信得过我,我来验看验看。” 张达忙笑着打拱,“这自然再好不过,我先命人将尸体抬去那边房里整理干净。” 说话抬了关展的尸体出来,经过廊下,柔歌也没怎样,冷看着关展从跟前抬过去,接着连扇几回眼,望到一边去了。 九鲤见她神态平静,不过她那眼睛里闪过的一点泪光却瞒不住她的眼睛,想她当着人在这里强撑也是累,便和杜仲说:“你先送柔歌姐回去。” 杜仲搀过柔歌,“那你呢?” “我等着叔父一块回去,衙门想必有话要问。” 将二人送出洞门,她便折身回来,庾祺正在屋内四处巡看,看到正墙下,拿起桌上那只茶盅,又看茶壶,一面扭头叫她进来,“你们进来时屋里就是这情形?” 九鲤点头,“噢,对,进来这桌上还燃着半只蜡烛,那时约是一更半,看样子是天黑就点上了。” 那张达在罩屏底下回头道:“庾先生,看样子这屋里像是发生过打斗。” 庾祺对他笑笑,“没有的事。” 张达拧起眉指着那圆案前倒着的一根梅花凳,“您看这凳子。” 叛叔父 第16节 庾祺笑着摇头,“看这屋里什么都摆放得规规矩矩,就那根圆凳倒着,必定是他们三个去看尸体时绊倒的。” 那圆案就摆在屋子中间,正对着里间那屏门,九鲤想起来,是杜仲跑过去时绊倒了那梅花凳。她走去抚起那凳子,对张达讪讪一笑,“叔父说得不错,都是杜仲那胆小鬼!” 细瞧这凳子,连着另四根和那圆案竟是成套的,那圆案下面的围板上还刻着精细花卉。她绕着案咦了声,“关展使的这些家具还真是精细,怪不得人都说他家底丰厚。” “岂止丰厚,关家可是南京城数一数二的豪绅。”张达从罩屏底下笑着走出来,“鱼儿小姐初到南京,想必还不大听说他们关家,凡是南京本地人没有不知道的,那林默家和关家比起来,也只有提鞋的份,关家的生意都做到西洋去了。” “那怎么林默住正屋,关展住这东厢?难道是林默进来得早些?” “你来瞧。”张达引着她到罩屏内,将榻上那窗户推开,正能瞧见院中几棵翠绿翠绿的芭蕉树,“他就为这点景致。” 九鲤点点头,转眼看见庾祺蹲在屏门底下,顺着尸体倒下的方向看那架子床,她便也走去蹲在庾祺身边跟着看,“叔父在看什么?” 庾祺扭头睇她,夜风从门外徐徐吹进来,他瞥见她的裙角险些垂在血泊中,随手替她收拢一下,攒眉起身,“夜深了,你先回房换衣裳歇息,我还要去查验尸体。” 她跟着站起来,“我不困,我和您一道去。” 他叹了口气,“身上沾着血污,不脏不冷?” 先时惊心动魄,还不觉得,这会风吹在身上,是有些透着冷,不过脏冷哪有她那好奇心要紧?只顾笑着摇头,“我不冷,穿得厚着呢!” 她自小就爱漂亮,寒冬腊月也是能少穿则少穿一件,最怕把自己裹得臃肿,入了春,更不肯穿那些厚衣裳。庾祺知道她是在敷衍,只得将身上玄青法氅脱来披在她肩上。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第22章 双迷离(〇二) 那张达见一班衙役查验完了,并未丢失什么东西,便吩咐众人将这间屋子也锁起来,而后该巡夜的仍旧去巡夜,该歇息的照旧回房歇息,自打着灯笼引庾祺九鲤往那停放尸体的屋里去。 “这凶手到底是为什么?要说为财,林默和关展的屋里都没有丢失什么东西,放银两的匣子也是原封未动,若是因仇,什么样的人会同时与他们两个有仇?” 张达一行说,一行看着庾祺脸色,“先生恐怕有所不知,这林默与关展虽在同个院中住着,可平日两人是各行其道,甚少往来,关展一向不屑与林默为伍,林默呢,又知道关展有些瞧不起他,所以二人只是认得,并没什么交情,怎么会同时得罪一个人?” 灯笼半昧,庾祺恐九鲤看不清路,一面握住她的胳膊肘,一面睐他一眼,“你怎么就知道是同一人所为?” “这还用说么?”张达将他二人睃两眼,“都是夜间行凶,一样是抹的脖子,也都没丢什么贵重东西,这两个人,还在这园内做着邻居!” 九鲤道:“也有不同之处啊,虽都是夜间,可时辰不同,林默死在三更前后,这个关展是死在一更前后。” “小姐怎么知道是死在一更前后?” 她洋洋笑道:“你瞧他屋里的蜡烛啊,他那蜡烛约莫能燃一个时辰,今日天黑得早,不到一更天就黑了有小半个时辰了,我们进去时约是一更过半,蜡烛烧去一半,血已凉了些,可见人是死在一更前后,且前后不出一刻!” 庾祺听她说完,便问:“那柔歌是几时到的小竹林?” “听她说,大概也就早我和杜仲一刻。” 张达又同九鲤争论起来,“不过前后错几个时辰而已,这也不见得不是同一个凶手,我看还是相似之处多!” 九鲤无凭无证不好妄断,只得闭口不言。 及至那停放尸体的屋内,两个衙役已将关展身上的衣裳脱了下来,身上的血搽洗干净,用块白布罩住。庾祺捏着白布一角待要掀开,余光瞟过九鲤,又有点犹豫。 转念一想,越是遮遮掩掩的越是叫人好奇,何况九鲤跟他多年,也算是半个大夫,做大夫的瞧起病来还忌讳什么男女?再说眼前不过是个死人。 思及此,手一扬,便将白布扯开来查验。 上回来瞧林默的尸体,虽也未穿衣裳,可也没揭开那白布,这一下冷不防看见个赤.条.条的男人的身子,就是尸体,九鲤也觉尴尬。她匆匆朝那下半截掠过眼,原来男女之别是别于此,从前也见过野.狗.交.合,那套东西原来除大小之外,和狗也没什么两样嚜。 她侧身立在床板旁,眼睛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朝梁上抬着,忽闻庾祺叫:“鱼儿,过来照亮。” 她忙去端了高几上放的一盏三头烛台来,一面朝尸体悬照着,一面跟在他后头打转。 “身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伤痕。”说着,他又抓起尸体的手来,“指甲缝里也未见抓扯痕迹。” 九鲤在他肩臂旁歪凑来一张粉扑扑的脸,“这说明什么?” 他斜睨她一眼,笑道:“看死者身上的痕迹,再结合屋里家具摆放的情形,说明死者与凶手没有打斗过。” “那要是家具是被凶手重新摆放好的呢?” 他放下那只手,将白布扯到尸体胸前,“即便是有人重新将家具摆好,地上或是家具上也会留下痕迹,可方才我们在那屋里看见,各样家具连漆都没蹭掉一点,都是崭新的。” 张达怕不够亮,又问门口衙役要了支蜡烛来点上,“先生说得对,关展屋里的家具都是崭新的,是他还未进园时关家就先买好送来的。” 九鲤因问:“又不在这里长住,怎么还要新买家具?从家里搬些来不就得了么?” “我曾去过关家一回,见他们府内使的家具可比这里使的好许多,描金的,百宝嵌的,点螺的,红木檀木楠木应有尽有,搬来这里沾了病气,以后不要了,岂不浪费?不如新买几样将就使些日子,出园去就丢了它,或是 赏人。” 就是关展屋里那些成套的家具也值一二百的银子,说不要就不要了,真是奢靡。九鲤花钱一向大手大脚,此刻和人一比,也算节俭了。 她撇下嘴,转头和庾祺道:“您瞧,这才叫骄奢淫逸呢。” 庾祺笑睇她一眼,依旧俯首细看尸体脖子上伤口,渐渐看得额心暗紧。 她见他神色不对,歪着脸问:“是不是与林默的伤口不一样?” “你来看。”他让开一步,拉她向前,将那伤口指给她瞧,“和林默一样,也是一条约四寸长的口子,不同之处却在于这条口子划得又薄又平整,是由左着力,右尾收力,伤口切得不偏不斜。” 九鲤弯下腰凑近细看,看了半晌也只看出个伤口平整,至于哪个位置着力收力,却没能看出来。 她直起腰,一根指节点着下巴颏,“哪个位置着力收力,有什么差别么?” 庾祺因见她手上还有血迹,怕她沾在脸上,便握下她的手,“当然有差别,常人惯用右手,倘或我是凶手,我站在你前面,要拿刀割你的脖子,必是从你脖子右侧下力,至左侧收力,刀口该是右深左浅。而关展的伤口是左深右浅,可见凶手应该是他从背后出刀。” 她想想,绕床过去抽出张达手中的刀,右手反握,刀背紧贴住自己的胳膊,对着庾祺的脖子从左至右比划过去,“那凶手要是这样拿刀呢?不是一样左深右浅了么?” “有武艺之人如此拿刀也不奇怪,可你就没看见,关展是向前扑倒在地,他人离床不远,假使凶手是站在他面前,必定会挡去不少喷.射的血迹,那张床上就不该溅上那么多血。” 张达听来很是,忙走过来,“照如此说,凶手是一刀毙其性命,且从背后下刀,必是个有胆量的人!且敢在衙门眼皮底下连杀两人,我看这简直是胆大包天!” 恰听见打了三更的梆子,庾祺看了眼窗外月亮,笑道:“天色已晚,有什么等齐叙白回来再说吧。” 张达忙点上灯笼,“明日一早先生还要巡诊,这么晚了却还劳累先生,真是叫我心里过意不去,回头案子查明,我和齐大人一定向衙门替先生请个头功!” 庾祺却敛了笑意没搭腔,自顾接过灯笼拉着九鲤踅出门去。 更深露重,又兼日间下过雨,哪里都是湿哒哒的,园中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水洼,庾祺只怕她踩湿鞋袜,不得不微微弯着腰,将灯笼一路悬在她裙子前面。 她想起小时候走夜路,也是这样子,他提着灯,可灯只悬在她身前。如今这般大了,非但没说孝敬他什么,哪还有让他如此悉心照顾的道理?她既有些不大好意思,又有些受用,觉得他对她一切的好都是理所应当,尽管根本没这“理”。 矛盾之下,她到底夺过了灯笼,一手吊住他的胳膊,把灯笼照在二人中间,朝他仰起脸,“叔父,是不是这两个案子并不是一人所为?” 庾祺斜睨下眼,见她将他的氅衣折了折,两只袖子系在脖子上,成了件披风,她的胳膊从披风里抬出来,蹭来蹭去的袖管子蹭上去半截,露着白皙的肉,像削了皮的丰腴的藕节,几个手指却纤长,紧紧扣着他的臂膀。 她脸上终归是不留心沾上了一丁点血渍,就在一边腮上,像颗胭脂点的痣,又像颗血泪,在泠泠的月色中平添了几分凄艳与魅惑。 他心里一动,禁不住笑,“我说过这话么?” 抬手替她抹那“血痣”,早凝在脸上了,轻易抹不去,他只得不情愿地罢休,将手安然垂回袖中,目光在黑暗中又平静了。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 第23章 双迷离(〇三) 按说两人朝房中慢慢行着,九鲤感到才刚被他拇指抹过去的地方还有点发热,叫她总忍不住抬手去摸那一小片皮肤。 她瞟他一眼,又像被他发觉,马上收回目光,“张捕头总说是一个凶手,您没赞同他的话,我猜您以为凶手是两个人。依我来看也两个人,且一个是新手,一个是老手。” “你这样想?”庾祺倍感欣慰,微笑着,“什么根据,说来我听听。” “您先前验林默的尸体,说林默脖子上的伤口是反复切割造成的,且林默是死在床上,当时留了很多血,被褥都打湿了,可四面帐上却没有喷溅的血迹。我想,那凶手先并没有割到颈上的脉,只割到了喉管,人没死,他不放心,所以才反复切割,后来才割破了大脉,可因为他的手一直摁在林默的脖子上,所以也没造成血有大量的喷溅。可见这个人是个新手,不单刀使得不稳当,连人脖子上的大脉确切在哪里也不清楚,而且,力道也不大。” 庾祺含笑睐她一眼,点点头,“那杀关展的凶手呢?” “关展脖子上的伤口是一刀封喉,也是长约四寸,能从背后下手,伤口不偏不斜,个头肯定不比关展矮,是个使长刀的男人!” “不错,而且这个凶手很清楚脖子上的脉门,你看那伤口虽是由左至右,可下刀的地方却是在脖子中间,收尾是在颈后,下手干净利落,本没道理要划出这四寸长的伤口来——” “我知道了!”九鲤激动得跳了下,跳在哪个水洼里,溅得二人衣摆上都是水,“他是故意的,目的就是顺水推舟,叫人以为杀关展的和杀林默的是同一个人!” 庾祺笑一笑,“你在这些事上长进得倒快。” 她不无得意,咬着唇一笑,眼珠子朝旁飘了飘。 “好了,再聪明的脑袋瓜也得睡觉,否则也要转不动了。” 回去时杜仲已叫厨房烧好了热水,东厢房有个大木桶,是九鲤进园后现置办的,专给她洗澡用,杜仲一面抱怨姑娘家麻烦,一面又三遍四遍地问热水够不够。九鲤见他脸上疲倦,什么也顾不得说,只赶他回房去睡。 阖上门来,愈发夜深人静,这一折腾,总有三更近半了吧,以为会给夜里所见吓得睡不着,不想身子一泡在热水里,就困得打哈欠。又想着庾祺那件外氅给她裹脏了,一并拿来水里泡着。 她将脑袋枕在桶沿,那衣裳荡裹在她身上,上头也沾着股血腥味,又是庾祺的味道,忽然觉得这交融的气味熟悉。她阖着眼,烟雾迷蒙中似回到许多年前那个乌烟瘴气的夜里,庾祺似神兵天降,将她从一张摇床上抱起,她在他怀中也嗅到这药香与血腥。 次日天还未亮,迷迷瞪瞪给人吵醒,九鲤起身穿上衣裳出门来瞧,又像是在院子外头争吵。庾祺也从正屋里出来,朝她摆手,“进屋去洗漱,我去看看。” 踅出院来,向小路上步行一截,站在棵老树底下望去,原来是些怕事的病人收拾了包袱预备回家去,给几个衙役正堵在岔路上,其中一个领头的呵道:“现今已出了两桩命案,园内居住之人嫌疑重大,没有上头的令,谁也不得出园!” 有那与之相熟的,伸直了脖子相嚷,“纪老大,这不正是因已经死了两个人了,我们才要出去呢!不然下一个死的还不知是谁!” 有人附和,“可不是嚜!我们又没杀人,将我们扣在这里算个什么?有本事你们去拿李家小姐的婴灵去!” “是啊,有本事拿鬼去!” “拿不住鬼,难不成要押我们这些活人在这里抵罪?!” 喧哗间,庾祺忽见九鲤从身旁走过,忙一把将她拽住,“你做什么去?” “我去和他们说没鬼,鬼是柔歌姐假扮的。” 庾祺将她拉回身畔,笑了笑,“不论是鬼索命还是人杀人,他们一样害怕,你讲明没鬼也无用,这是虚的,要讲就讲些实的。” “什么是实的?” 可巧叙白不知几时从那路上冒出来,走到人堆前,抬起两手压了压声势,像是有话要说。 庾祺远远朝他递了下下巴,“听他说,他说的就是实的。” 紧着便听叙白向众人道:“鬼神之说不过是谣传,诸位并未亲眼见过,可诸位身上的病却是实实 叛叔父 第17节 在在的在痛着,在煎熬着,稍不留神就有性命之忧。如今朝廷开恩发下银粮,官府遍请名医,让诸位在这里免费医治,吃着不花钱的粮米,喝着不花钱的汤药,眼看身上的病就要好了,若为了些传言急着出去,到了外头,再无白吃的药,也没那么些好大夫看诊,耽搁了病误了性命,那可真是咎由自取,还请诸位慎重考虑。” 众人一时你看我我看你,喁喁碎碎低声议着。 叙白见此情形,又笑着安抚,“诸位不要怕,官府留下诸位,一仍是为诸位的病,二是为查案子便宜,并没有要胡乱拿诸位抵罪之意。再则,这也不是好混的,既然留下诸位在这里,若不能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岂不是叫诸位看衙门的笑话?也请诸位百姓放心,从即日起,本官会加派人手日夜在园中巡查,各院也会派人把手,绝不使凶手再伤一人!” 一筐话说出来,众人商量着有理,渐渐不再闹着要出去了。 又见杜仲从人堆里拧着提篮盒过来,笑嘻嘻道:“看不出来,这齐叙白如此年轻,打官腔却打得跟那些老大人一般。” 庾祺远远望着叙白在人群中周旋,不由得轻轻嗤笑一声,眼带不屑,掉身回院。 这厢杜仲替庾祺瀹了茶出来,钻进东厢里,九鲤已将早饭摆好,二人盘腿在榻上吃饭,杜仲说起柔歌的情形,“昨夜送她回去后她便不大讲话。嗨,我看不妨事,无非是吓着了,有小阿锦照看着。” 惊吓倒是其次,九鲤看她那样子像是伤心哀恸之症。不过她不肯显出来,大概是怕承认对关展对有情。 情这回事也奇怪,爱就爱了,做什么遮遮掩掩骗人?骗别人也罢了,怎么连自己也骗?她左右想不明白,放下碗来长吁短叹。 “你也吓傻了?怎么大早起就唉声叹气的?”杜仲端着碗白她一眼。 她横他一眼,没吭声,倒听见外面有阵仓促的脚步声,须臾便有人敲门。 原来是叙白走来院中,穿着件蜜合色直裰立在门首,朝庾祺那屋睇一眼,“庾先生还没升帐?” 风冷雾重的,杜仲瀹了茶便顺手将那门拉拢了,他侧身让道:“早就起来了,关着门吃茶呢,我师父早上只吃茶。我们这里吃早饭,齐大人可要一齐用些?” 叙白待要客套,朝屋内瞥,见九鲤衔着箸儿也正歪着脑袋看过来,她还未梳头,青丝蓬散,从后背滑了一片到胸前来,“你这样早赶回园中,恐怕没在家用早饭吧?倘不嫌弃,来和我们将就吃些好了。” 他笑着点头,进了屋内,无椅可坐,杜仲让他坐在榻上,自己端起碗让去和九鲤挤在一头。 九鲤也忙将一个装荷叶饼的碟子腾出来搁在他面前,搛了些素炒合菜与鸡丝卷了个荷叶饼递给他,“今日春分,吴嫂给预备的春饼。” “哪个吴嫂?” “是厨房里的人,你不到厨房去,大概不认得她。”九鲤笑吟吟说完,忽然脸色一凛,一个猎古调爬下榻,四下里翻找。 二人四只眼追着她到处搜罗,总算见她从床底下搜出个包袱皮,拿到榻上来打开。 杜仲低眼一看,原来是那林默死时身上所穿的中衣,血呼拉嗤的,他忙往里挪坐,“吃着饭呢你把这东西翻出来做什么?!” “不是吃饭我还想不起呢。”九鲤拧起那染得红红的中衣在鼻下一寸寸嗅过去,“这衣裳上沾着猪油!是面汤洒在了上头!” 杜仲笑道:“怪道能让你嗅出不同来。” 能在这浓得呛鼻的血腥味里闻到别的味道,真是不寻常,叙白放下箸儿笑着摇头,“你的鼻子竟这样灵?” 杜仲笑说:“不是她鼻子灵,是她与猪油结了梁子。” “此话怎讲?” 九鲤忙拧他胳膊一下,不许他讲,他缩着膀子挤到窗根底下,“小的时候她爱吃乳酪,吃多了便不爱吃饭,老太太不许她再吃,她偷么到厨下,错把猪油当乳酪舀了一勺吃,糊了满嘴油,恶心得连打了两天的干呕,从此看见猪油就倒胃。” 叙白睇着她笑,她不觉面颊微红,翻了杜仲一眼,“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也拿来当趣事说,你仔细我把你小时候的丑事倒腾出来!” 说着,又将那血糊的中衣闻了下,揪着月眉道:“是雪菜肉丝面。” 叙白接过衣裳来,也凝眉,“这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是吃饭不留心洒了点汤水。” “怪就怪在这是中衣,林默挂在架上的外衣是干干净净的,既没有血渍,也没有面汤,可见他是在脱了外衣后吃的面。那他死前,就应当还有一个人见过他。” 叙白立刻领会,“给他送夜宵之人?” 九鲤捉着衣裳点头,“对,那天晚上他吃了我的泻药跑了好几回肚子,到夜间肯定是饿了。” 这下又有了新眉目,叙白不由得含笑,见她将包袱皮扎上,他便亲自走去墙角,提着铜壶往面盆里倒水,“来,我服侍你洗手。” 可巧庾祺走到廊下,门掩一半,看见九鲤并他站在面盆架前,一个笑盈盈地掇水洗手,洗好了轻掸两下,那一个含笑递过搽手的巾子去,两个青年少女各捏住巾子的一角,倒像是一双璧人在牵红拜堂。 这场面他不是没想过,想时虽不自在,倒还算坦然,觉得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天要下雨,女大当嫁,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眼下真瞧见这不过是相似的情形,又忽觉一口气堵上心头,呼不顺,吸不畅的,郁郁闷塞,像廊外那天,想晴晴不起来,始终是阴灰色。 里头没发现他,他便悄然看着,他们你来我往那几个简洁的动作实在烫眼,他不得不把眼调向一边,须臾剪起手,微笑着推开半掩的门,“齐大人天不亮赶回园中,不急着查看关展的尸体,倒急着跑到这里来充下人。” 作者有话说: ---------------------- 感谢阅读。下章入v,一会儿0点5分更,后面两天都是凌晨0点5分更新,谢谢! 预收文好几本,欢迎移步专栏收藏! 第24章 双迷离(〇四) 伴着这冷声冷调,一阵冷风卷进屋内,杜仲一看庾祺面上虽带微笑,却笑得令人发寒,便立刻搁下碗箸下榻来迎,一面斜着眼梢将九鲤叙白瞟上一眼。 九鲤亦瞧见庾祺脸色不大好,忙由屏角底下搽着手过来,回头瞥一眼叙白道:“叙白正是来问案子的事,他听说叔父昨晚上检验了关展的尸体,就一径到这边来了,见叔父房门紧闭,以为叔父还不曾升帐,就在这里等候。” 庾祺当她是在替叙白分辩,益发冷淡,“我还要去巡诊,齐大人只好再等等了。你们两个既已吃完饭,就去收拾药箱随我去。” 撇下叙白一人,也不好在这屋里,只得一并出屋。在洞门外碰见张达寻到这边来,拱手道:“听说大人赶回来了,我去您屋里没见人,原来您到这头来了。” 叙白因问:“你从哪里来?” “我天不亮便赶回衙门,回禀了王大人关展已死之事。” 他略侧转身,语气中暗含鄙薄,“那王大人做何吩咐?” “他说与林默的案子并案,都交予大人查办,关家那头他去说。” 叙白轻点着头,可巧庾祺领着一班大夫从洞门内出来,两个人避让一旁,还是众大夫瞧见,争相过来向叙白问安搭讪。庾祺懒得等他们寒暄,领着九鲤杜仲先一步而去。 过后张达同叙白笑谈起,“庾先生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性情太冷,怪道快三十岁了也未能成家,跟他过日子,不是形同挨着块冰砖过日子么,哪个女人受得了?” “你又懂女人?”叙白含笑睐他一眼,“听说昨夜是他验的尸?” “正要回大人呢,据他验看,关展才是被人一刀毙命,且是从背后出刀,下手又狠又快。” “他连这个都能看得出来?”叙白提了提眉毛,笑道:“你说,一个大夫,验起这些刀伤剑伤的,比衙门里的仵作还精准,是不是涉猎太广,懂得太多了?” 张达听得虽有些糊涂,但觉他话中有话,不禁扣眉思忖,“要说起来,他说到伤口上还真是头头是道,连何处施力何处收力都说得分毫不差,说句实在的 ,连我这个舞枪弄棒的人都不及他知道得多。” 叙白睇着他笑了笑,收起谈锋,“先去关展那屋里看看。” 看至晌午,也没看出什么新的线索,回去房中,听说去往淳化镇的衙役带了李员外回来,叙白命将其带进来,又吩咐张达,“你去看看庾先生他们巡诊完没有,若完了事,将他们请到这头来。另外,听说厨房里有个吴嫂,你替我拿些钱给她,请她张罗一席好酒好菜,我要留庾先生他们吃午饭。” 不一时请来庾祺三人,那李员外也恰好领到,原是个身段肥肿的中年男人,穿一件玄色软绸比甲,套着灰锻直裰,栓满一圈腰饰,想是怕染上疫病,面上还罩着块灰布。 一进门来,扯去面上巾子,也不管谁是谁,目一睃巡,挨个手打手地向人抱怨,“叫我来作甚?叫我来作甚?!说是有话问我,我还有话正要问你们呢!怎么好端端的我这园子借给你们官府,里头竟出了人命案子?!” 庾祺不理会,自旋去旁边椅上坐下。 张达见他态度似有不敬,忙上前引见,“李大员外,这位是我们齐大人。” 那李员外打量叙白年轻,又知道齐家虽是官宦世家,在朝中势力却早已衰落,便有些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轻慢地侧转身,反剪过手,腆着圆肚皮斜回眼来,“我说齐大人,您说我好心好意将这园子借的给你们衙门,却落下两条人命在这里。本来当初我就不情愿借,那么些病人,弄得我这园子不干净不说,也担心有人病死在这里。没想到如今又有人死于非命,比病死的还晦气!我说齐大人,头桩案子也发了有些日子了,到底有眉目了没有?凶手是谁?您好歹要给我个说法啊。” 张达气上心头,重呼口气,搭过话,“我说李员外,我怎么听说当初您是高高兴兴地借出这园子?据衙门里的同僚说,您知道庾先生来主持治病,还连连说好,说治好了这些人,你这园子闹鬼的谣言就可以洗清了,有这回事没有?” 李员外回头嗔一眼,将两手又抄在前,相握袖管子里,仰下头,“哼,当初是这么想的,可这下好了,是没有人病死,却比病死的还不得了!更是弄得人心惶惶了,这往后还有谁敢买我这园子?” 张达也哼笑道:“不是听说一向有人想买您这园子,是您自己不肯卖嘛。” “他们出的那点银子,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嚜!我李某人虽不精明,也谈不上笨,不能因这点子闲话就叫人低价讹了房产去。说起来,这还是我李家的祖宅呢!” 叙白听得不耐烦,朝他虚拱了拱手,“李员外放心,这案子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请你来就是为有些线索要向你请教。” 李员外一时笑开,“那好,可别耽误,好歹多上心,抓住凶犯,不单是告慰了死者,也是告慰了我李家啊。有什么话只管问,凡是我知道,一定照实说。” 九鲤方上前道:“近来您可派人回园子来祭奠过您家小姐?” “没有。”李员外摇撼着手,“上回派人来祭她,还是年前的事,十一月间,是她的忌日,那时这园子还没进人呢。” 果然叫庾祺说对了,摆下那小小道场的人并不是李家打发来的,其真正目的也不是祭奠婴灵,是为故弄玄虚。 她回头看看庾祺,转过来又问:“那往年间,除了府上的人,还有什么人会来祭奠小姐?” 李员外叹道:“俗话说人死如灯灭,她小小个人儿,过世的时候又还不到三岁,除了爹妈亲人,谁还会想着她?” 九鲤见他面上难掩一片酸楚,想来不是假话,便没话再问,退到庾祺身边坐下。睐眼一看,庾祺只在座上吃茶,看样子李员外的回答早在他预料之中,自然也没话问。 叙白见状,只得先命张达送李员外出去,那李员外走前还不住央说早日查清命案,还他荔园一个清白。 杜仲望着他出去,扭头过来咂舌,“看他急得那模样,这园子肯定要价不低。” 这话犹如金锣一般,直敲打在九鲤心上,她蹭地拔座而起,朝庾祺道:“是啊叔父,要说这园子闹鬼,价钱可就上不去了,捡便宜的会是谁?” 庾祺牵动起一丝微笑,“你也会念生意经了。” 叙白听着,胸中顿时也明白过来,可嘴上却不尽认同,“就为压这园子的价钱就故弄玄虚,我看不至于吧?” 庾祺搁下茶,略带嘲讽,“齐大人是读书人,自然不大懂得商人重利之心。” 叙白只得笑笑,“若为装神弄鬼,杀一个林默也够了,何必再要冒险杀关展?” “谁又说他们是同一个人杀的?” 叙白错愕一下,与张达对望,“这么说,这两桩命案没有牵连,不能并案?” “也不见得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牵连,起码有个因势利导的关系。”庾祺立起身,呵地轻笑一声,“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想而已,两案不能并作一案来查倒是真。我原不该管这事,可王大人有话,一个月抓不住真凶还拿鱼儿仲儿过堂,我只好管一管。不过也帮不了大人多少,就择一案来查吧,还望大人见谅。” 叙白默了须臾,将余光扫到九鲤身上,心思转动,谦逊地朝他作揖,“不敢欺瞒,小可于追凶查案上实在有限,先生帮人帮到底,我看鱼儿小姐也是心细如尘聪慧过人,不如先生择一案,鱼儿小姐也择一案相帮。” 这提议好!九鲤正想着年岁渐长,要办几件漂亮事给庾祺看看,免得他总觉得她没长大,管东管西,连出个门他也不放心。 待要拍手应承,不想庾祺先道:“恕难从命,鱼儿不懂这些事,何况初到南京,她连哪门哪路也摸不清,再则说,她是个女孩子家——” 九鲤一听这话就不高兴,变了脸色,叙白瞧见,忙打拱说:“我看鱼儿小姐人不娇气,胆量也大,遇事机灵,不似别的女孩子,先就吓破了胆。我听说昨夜是鱼儿小姐先发现的尸体,没有惊慌失措乱了方寸,还将屋里的东西都维持着原貌,这样从容冷静,还强过许多男人。” 这一恭维,九鲤愈发想做出个样来,便拉住庾祺的袖子央求不迭,“叔父,行不行的您都叫我试试看嘛,您瞧人家官府都这般看好我,我也不想终日吃吃睡睡游手好闲,竟成个废物了。” 他久不应声,她便又丢开手,一撇嘴角,用起激将法,“昨晚上我同您说的那些话,您不也说我说得对么,怎么这会又觉得我是个女孩子办不好事了?难道您心里终是瞧不上我?怪不得呢,出门办事只带杜仲。唉,谁叫我是个姑娘家,说是疼,也好吃好穿给供着,可心里却在想,将来终归是别人家的人,不可靠,一亩田一份产业也是落不到她头上去的,唉,这样的疼还是疼么?” 说得庾祺脸上变化万千,调过眼来,“你别的不精,怄人倒有的是法子。好,你想办你就办,你要办哪件,你拣。” 她登时转为笑脸,“那我查林默的案子,您查关展?”又扭头向叙白道:“既然你要我们帮忙,那你可要支应我们,我们到不了的去处你得开路,我们不能问的人你得充面子。” 叙白趁势笑道:“这好说,我支应小姐,张达支应先生,各办各的,正是省力省时。” 庾祺冷扫他一眼,猜他如此分派,是有想与九鲤亲近之意。他不想答应,可转眼又见九鲤一脸兴奋的表情,又想起初衷无非是希望她结交些年纪相仿的朋友。纵不情愿,也不好再说什么,既不应也不拒,阴沉着脸先出去了。 叛叔父 第18节 叙白忙赶到门下款留,“我特地吩咐了午饭,还请先生——” 庾祺头也不回,九鲤看出他生气,也走到门首来,“叔父不高兴了,多谢你的午饭,我们还是回房去吃好了。” “你请站站,我有句话想问问你。” “什么话?” “庾先生似乎很不喜欢我,到底我哪里开罪了他?” 九鲤歪眼一想,“叔父就是这样,不爱交际,更不喜欢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也许就因为你是做官的。” 他又笑道:“庾先生因何对官府的成见如此之大?” “从前我们庾家是农户,遇上饥年灾荒,官府不作为,祖父饿死了。”她半真半假说完,急着要走,“我先不和你说了,再不跟上去,恐怕叔父就要反悔许我查案的事了。对了,咱们还得先使人去打听打听都有谁想买这荔园,明日我再来问你。” 言讫便一阵花风似的没了影,带起叙白的衣摆扫过门槛。他见她跑没了影,只好折身进屋,面上滞留着一片笑意,像是思虑着什么,坐在椅上缄默了一阵,才想起来吩咐张达,日后只往庾祺跟前听候差遣,又叫了个衙役来,使其去打听买卖荔园之事。 这风扬了又落,摇颤繁红嫩翠,九鲤在前面赶上庾祺他们,不知怎的又不敢近前去挨着他走。 这她自己也发觉这一向太忤逆了,小时候虽也常有不听话的时候,可终是关在家门里,脱不开是在一些吃吃喝喝的小事上,像这样执意要走出家门办些大事还是头一回。 她稍缓脚步,走在杜仲后头,琢磨着庾祺虽不喜欢为官之人,但对叙白好像显得格外不客气。 各中因由猜来猜去,也似雾里看花,朦朦胧胧只是个疑影,也足够她抿起一线微笑,将枝上那花折下一朵,捻在手中转几个圈,又失意地丢开。 其实她连什么自己也尚未能明辨,心事就如同她幼年的记忆一般模糊,又怎么去揣测庾祺?恰好他也最擅以沉默化解一切不想回答的问题。 隔会杜仲特地慢了几步,走到她身边来,小声同她嘀咕,“师父也真是奇怪。” “哪里奇怪?” “明明有意要与齐家议亲,可又像不喜欢那齐大人,把我也瞧糊涂了。” 九鲤惊愕得瞪圆眼,“与齐家议亲?议谁的亲?” “自然是你的囖,难道还是我的?又没听说齐家有未出阁的小姐。” “你听他亲口讲的?” “倒没亲口说,不过上回我听见他与魏老说起你的亲事,他说已替你看中了一户人家,还在斟酌考量。我想咱们初到南京,只认得齐叙白一位当年的公子,又是个大人,才貌双全,不是他还会是谁?” 乱碧萋萋,九鲤随手拽了一根,往前剜了眼庾祺的背影,“我的亲事自有老太太做主,还不归叔父操心。再说他别的事上虽然精通,男婚女嫁之事他懂什么?要懂,他自己怎么这些年不娶亲?” 杜仲益发低声,“师父和老太太一向有嫌隙,老太太可不敢置喙他的事,没人提,他的亲事自然就一年年耽搁下来了嚜。” 老太太虽是庾祺亲娘,可自从庾祺携九鲤还乡那日起,她看他们母子相处起来倒不像母子,只似两个半熟不熟的亲戚,客气中透着疏离。还是当年老太太在兄弟二人中择了庾祺卖给那游方郎中的缘故,这在母子二人心里,都是个疙瘩。因而老太太格外宠她,是有些弥补庾祺的成分。 她想到这档子陈年旧事,又觉庾祺也是个可怜之人,不忍再怨怪他,丢掉那草根道:“反正不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就不算,况且连你也看出来叔父不大喜欢齐叙白,怎么会把我许给他?兴许只是敷衍那魏老头的说辞。” 杜仲思来也有理,听说那魏老家里有待婚配的孙子,恐怕那日是他牵头说起的这话。 不过想来又另有一层奇怪,“嗳,你不是和那齐叙白蛮要好的?怎么说起婚配来又像不情愿?你是不好意思还是怎的?你要是脸皮薄,我去和师父说。” 九鲤给他说得自惊,她与叙白要好?哪里看出来的? 她自己倒不觉得,从前在庄子也爱交朋友,送柴送花的人她都能与人谈天说地,连修房子的泥瓦匠她都能勤赶着去给人递砖递瓦。 不过真要说起来,和叙白相处,与旁人是有点两样。或许因他长得有几分像庾祺,看见他,就像是十七岁的她与二十岁的庾祺在时光的罅隙中碰见,有种久别重逢的温暖和羞涩。 她脸上浮起点若有似无的红晕,拧了杜仲膀子一下,“要你多嘴!眼下提这些有要紧没要紧的事做什么?查明案子要紧!” 杜仲搓着膀子笑,“不如你和师父说说,叫我也跟着你查办林默之案,你还多个帮手。” 她乜一眼,“你会什么?会验尸还是会侦查?” “我会打听事啊!”杜仲挺起腰板,学那老夫子在下巴上虚捋胡子,“侦查缉凶,什么最要紧?消息灵通最要紧!咱们庄子上那赵媳妇瞧上砍柴刘,王老爹恋了小姨子,是谁告诉你的?还不是我打听出来的。” 她满目不屑,“净是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小道消息——” “你还别瞧不起小道消息,小道消息没准就是线索关窍!” 两人窃窃地争论不迭,回到房中,没曾想不等九鲤替杜仲开口,庾祺坐定下来便先发话,“既然你要凑热闹查办林默的案子,就叫仲儿给你做个帮衬,免得你胡闹起来无所顾忌。” 这“无所顾忌”似乎别有意思,九鲤还没琢磨出来,庾祺又吩咐:“去厨房提午饭。” 杜仲忙要出去,他又道:“鱼儿去,不是嫌成日无事可做?那好,就多跑些腿。” 九鲤只得鼓着腮帮子“噢”了一声,低眉顺眼地捉裙出去。 旋即庾祺将杜仲唤来跟前,沉下声气吩咐,“你盯着鱼儿,不许她有什么出格之举。” 杜仲一头雾水,“什么是出格之举?” 庾祺两眼朝梁上转去,深刻领会了“前世冤家”这一说法的要义,真不知哪一世做下的孽,今生得报应,捡了这两个讨债鬼。 杜仲见他神色厌倦,忙转动脑筋,“是不是怕鱼儿那张嘴胡乱刻薄,在外头得罪人?” 庾祺暗磨牙关,“得罪人怕什么?我是说——”他斟酌用词,实在不想将九鲤同些男女私情的话扯到一起,“鱼儿到底十七了,她尽管还像长不大,爱玩爱闹,可她无心,保得住别人无意?那齐叙白虽是书香门第出身,看上去知礼守节,可终归是个——” 他想到“男人”二字会和九鲤牵连上,便十分厌烦,好像连说也是玷污了九鲤。他懒得再说下去,只将一双不耐烦的眼睛钉在杜仲脸上,指望他自己领会底下的话。 杜仲再笨也不至于笨得出奇,忙拍着胸脯保证,“师父放心,有我在,不可能叫鱼儿吃了哪个男人的亏!我明白,男女之间便是有情有意也得守着规矩,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话音未落,给庾祺截断,“你看他们像彼此有意?” 杜仲窥他脸色,一时不能明辨其意,只得装痴作傻,“我暂且没瞧出什么来,我是说假如,打个比方。” 庾祺不喜欢这比方,但没有不喜的立场和道理,所以待要说什么,又攥起拳来没说,起身踅进内间翻看桌上的药方。翻得极不耐烦,满屋内只听见那纸张欻欻翻动的声响。 却说九鲤走到厨房来提饭,因有道煨蹄髈还欠点时辰,吴嫂请她内间坐等,她坐得无趣,想起林默中衣上洒的雪菜肉丝面的汤渍,便起身到灶间乱旋乱看。 瞥着眼打量灶上乱忙的三位厨娘,一个姓刘,上回她们同柔歌争吵她听见的,另两个不知姓什么。她稍稍思量,旋去那二人中间搭讪起来,“两位嫂子尊姓?” 一个在切菜,噗嗤一笑,“什么尊姓不尊姓的,姑娘真是太讲理了,我们粗手粗脚的人还听不惯!我姓覃,她姓林。” 九鲤扭头打量那林嫂,“这么巧嫂子也姓林?和那死的林大官人认得么?” 那林嫂揉着面笑道:“虽然都是姓林的,可他是什么人家,咱们是什么人家?只有我认得他的,没有他认得我的。要是认得倒好囖,到他府上寻个差事,家里就不愁了。” “这里的差事不好么?不是衙门请的你们?钱想必许得也不少。” 那覃嫂撇嘴道:“姑娘以为官家的钱就好赚啊?你看我们几个忙活这上百人的饭食,成日连 坐下来吃口茶的空都难得,累得腰都伸不直!” 九鲤看见那筐子里有菜未择,便退到墙根下那小杌凳坐着,帮着择菜,“不是有人另要添饭食?想必是给赏钱的,难道好意思白劳动你们?” 覃嫂回头一笑,“实话对姑娘说,真为的就是这份钱,官府一月不过许二钱银子,说句不好听的,都搭进累病抓药里头了。” “是这话,你们也着实不容易,园里这么些人,要吃这个要吃那个,都得单买单做。有的人还要宵夜,累得人大晚上的还要生火起灶。嗳,这吃宵夜的人多不多啊?” “吃宵夜的虽有,却少,嗨,都是生着病的人,大夫吩咐要睡好,大家天一黑就都歇下了,大多也想不起来吃了,所以晚饭收拾完,我们这里采办的吴嫂不算,白天灶上是三个人,夜里另有个值夜的人。” “值夜是轮值,还是有个专门的人?” “有个专门的人,白天不必来,晚饭之后她才来。” 九鲤想起来,头回到荔园那天,就是跟着杜仲在这厨院里用的晚饭,那时候熄了灶,仿佛是看见还有位厨娘在厨房里忙,想就是值夜的。 “我好像见过那嫂子一回,蒙着脸是不是?” 覃嫂点头,“她比我们惜命,怕染上病,时时都蒙着脸。” 那吴嫂搭着话进来,“人家家里有三四个孩子,不当心点哪行,大人身强体壮的吃了防疫的药倒没什么要紧,就怕身上不干净,回去把病气过给孩子。” 如此看来,当夜给林默送夜宵的,必是这值夜的人。 “那嫂子又姓什么?” “姓周,是个最勤谨不过的人,姑娘几时想吃夜宵了只管来说一声,她保管没有不应承的。” 九鲤笑着点头,“那她为什么只管值夜啊?经得住这熬?” “嗨,这也是没法子,周嫂最小的孩儿才三岁,白天家里人都各有事忙,没人带孩子,她白天就在家带孩子,下晌家里人得闲带着孩子她才有空来。” 那吴嫂转到灶台这头来,低声道:“我听说还有个缘故,她年轻,相貌又过得去,她家汉子不放心,怕园子里白天人多惹出些闲话来,夜里到底走动的人少,清清静静的。” 九鲤两手掐在那颗芥兰菜的两端顿住,忽记起关展曾说过,林默此人好色起来便不论身份年纪。难道那夜他因跑肚跑得饿了,想起来吃宵夜,这周嫂送了面去,他对周嫂见色起意,言语行动欺负了这周嫂,周嫂一时羞愤痛下杀手? “嗳!”吴嫂转头一瞧,那一筐芥兰菜给她掐丢了大半,心下一阵抽疼,忙来笑劝,“姑娘快歇着吧,哪能劳你一位千金小姐帮着做这活计?歇着吧歇着吧。” 九鲤出着神给她推到内间坐着,脑中盘算,今夜当要会这周嫂一会,即便她没杀人,没准也能从她嘴里问出些新线索。 趁天黑之后,九鲤欲往叙白房中去,又怕庾祺拦住不许,特地跪在榻上,将窗户开了条缝朝正屋瞄。外间虽没亮,可东内间却掌着灯,一算时辰还不到二更,庾祺向来是晚睡早起,又兼有关展之案绊他心神,不知几时才会熄灯睡下。 苦等下去也不是法子,她未敢执灯,轻手将门拉开,听得黑暗中吱呀一声,惊颤人心。好在庾祺不见得耳力这样好,她稍等不见那窗上的侧影有动作,才悄悄捉裙出去。 刚溜到洞门外头,忽见身边赶上来个黑影,吓她一跳,细看是杜仲,不由得火冒三丈,连捶他两下,“你个冒失鬼,几时跟来的?!” 杜仲嘻嘻笑道:“我在西间看见你开门出来,就跟出来了,是不是去找齐叙白说案子?” “你出来叔父知道么?” 杜仲想着出来前庾祺特地嘱咐过,不叫说是他命他跟来的,问其缘故,庾祺闷了一会道:“鱼儿自小就脾气犟,又是这年纪的姑娘,只怕管她越紧她愈发离经叛道。” 他说起这话时眉间攒愁千度,自带她还乡不久,她的饮食起居自有下人照顾,教导督促也是老太太操心,他不过是往家里赚钱,得闲问她两句书,若无闲事绊心时,也愿意哄逗她一回。 责任这东西,真是逃也逃不开,没想到她长大了,反而轮到他操心。 杜仲唯命是从,对庾祺只字不提,只摇头说:“不知道,看样子师父也要歇下了,回去若惊动他,我就说我去了趟茅房。” 二人冒月色及至叙白那头,屋内灯火通明,两道隔扇门敞开着,右边窗户上有个影子碰着本书旋来旋去,这时候他还在看书,连好学这点也同庾祺一样。 那影子从窗户上慢慢淡化了,叙白人已踅到外间来,在上首那桌上端起茶碗呷一口,转头看见九鲤从院中走来,溶溶月色柔和了那酱紫色的裙衫,觉得她一时失去了分明的轮廓,恰便似那一汪水,一缕风,一首诗的风韵,美而无形,只可意会。 他跄济朝门首迎来,笑意登时浮在他脸上,“大晚上的,你们怎么来了?” 九鲤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掣开手指,笑弯了眼睛捉裙跨过门槛,“还是偷偷溜来的呢,给叔父知道,一定要骂人。嗳,改明日见着他你可别说漏了嘴。” 不知怎么,他心里有种同她雅会幽欢般的窃喜,玩笑地朝她作揖,“庾先生已经够烦我的了,我怎好再自去讨骂?” 她丢开裙子,将他两手所握的那卷书抽来,翻过封皮一看,是本史书,这点与庾祺又不一样,庾祺通常是翻阅医书典籍。 她意兴阑珊,将书还给他。他接过随手丢在一旁,向门外衙役要茶。 杜仲忙道:“不必了齐大人,我们不久坐。” 叙白回身望九鲤的背影,已有些难舍,执意吩咐衙役去瀹茶,一面将二人请至椅上,“你们两个大晚上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发现?” 九鲤转过头来反问:“你可打听到想买这园子的人?” “下晌派了人出去问,还没得回信。” 杜仲忙道:“你们衙门的人也是不中用,要是我,不出半日就能给你打探出来!” 九鲤在椅上坐定,将厨房值夜的周嫂慢慢说来,又将心中怀疑细说一番后,搦着腰肢将两条细胳膊搭在桌上,向前略欠着身,“叙白,我想这周嫂也当查问查问,当晚她给林默送过夜宵,嫌疑也不小。咱们先不明问,略试她一试,看她所言是真是假,若她扯谎,可不就证实她心虚?” 叛叔父 第19节 那酱紫色的袖管子给一盏银釭映照着,化成薄柔的烟雾,她的小臂在里头半隐半现,仿若无骨。叙白匆匆一瞥便忙抬起眼,心却还像给绊在那油黑的桌面上,牵挂着一片暧.昧的黄色烛光,一片白藕色的软肉。 女人他见过不少,可九鲤似乎不一样,她是画卷里的美人跳到眼前来,带着一股迷人的古老的尘烟。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25章 双迷离(〇五) 九鲤见叙白有些出神不说话,便把桌面叩响几下,振动了当中那盏银釭,上面的火苗几经颤抖,像是抖落几点星光在叙白眼睛里,使他看她的视线逐渐烨烨生辉。 他回神过后,含笑点头,“真是个要紧的发现,还亏得你心细。” 这话显然有两分恭维意味,九鲤不免生出一股成就感,端直了腰,当即唤进门口一个衙役,以吃宵夜为名,命衙役到厨房传话,要了三碗汤面。 三人说说笑笑小半个时辰,总算见那周嫂拧着提篮盒送来,想是这会夜深人静少人走动,她脸上没再蒙着布,细看生得白净,一捻细腰,颇有妇人成熟的风韵。 按关展曾评判林默的话,这样的姿色足令林默起歹心。 九鲤起身来迎,歪眼盯着她笑,“你就是周嫂?” “正是。”这周嫂唯唯诺诺地睇她一眼,点点头,忙将提篮盒递上,“这是大人要的 面,快趁热吃,走这一截路,再不吃只怕面坨住了。” 九鲤接过提篮盒放进小饭厅内,出来那周嫂正告退往外走,她忙喊她:“周嫂,你先略站站!” 周嫂方立住脚,掉过头又福身,“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她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得扭头看一眼叙白杜仲。杜仲机灵,把手抬起来掂一掂,她领会到是给赏钱的意思,偏大晚上出来没带着钱,只好朝杜仲使眼色。 谁知杜仲也没带钱,叙白瞧见他二人打哑谜,便自从怀中摸出个荷包放在桌上。 她走去在里头拣了个碎锞子,走回来递给周嫂,略感遗憾的口气,“听说嫂子的雪菜肉丝面做得好,一直想尝尝,偏今日替我们煮的是素什锦面。” 周嫂愣一下,没接钱,笑着摇手,“不敢,姑娘想是听误了,吃过的人都说我煮的素什锦面才是最可口的,别看都是素菜做的浇头,可那才叫鲜呢!” 九鲤绕着她踱步,“可那晚上你怎么想着给林大官人做一碗雪菜肉丝面?” 问得她又一怔,旋即嘴角抖动两下,将笑扯得更开些,“噢,那晚上是做素什锦的菜蔬不齐了,我就凑合做了雪菜肉丝面。” 叙白马上接过话,“你知道说的是哪个晚上?” 她敛了笑点头,“可是林大官人被杀的那晚?我因差官们问话没问到我,还在纳罕呢,想来我一向是值夜的缘故。我听吴嫂她们说了,正想着要找个空子来回明大人。” 九鲤立定在她身侧,“那晚你的确是给林默送过宵夜?” 她扭头,皱着眉回想,“那天约莫刚二更的时候,是,不错的,我听见打二更的梆子来着,林大官人逛到厨院来要了碗面,我没一会抻了面煮好就给他送去了,隔日听说他死了,我还吓了一跳。” “你去他房中没发现什么异样?” 她蹙紧了眉头,缓缓摇头,“好像没有,我把面送去就走了,也没在他屋里多留。” “路上你可曾碰见过什么人?”叙白问了这一句,怕她不明白,索性直言,“倘或你是最后见过他的人,多少会有些嫌疑,若路上有人见过你,就能证明你的清白。” 她想了想,“那晚上下雨,园子里根本没人走动——噢,对了,我回去厨房没一会,正巧我们家有位邻居来管我要件东西,不过她怕染上病,没敢进园子,厨房那院墙外头不就是条巷子嚜,她就在那巷子里隔着墙和我说了几句,我把东西从墙外头抛出去给她的。” “是什么东西?” “她家的钥匙,她那天出门,把钥匙暂搁在我这里了。” 叙白与九鲤相看一眼,九鲤笑着将那枚碎锞子塞进周嫂手中,打发她去了,慢慢敛着额心掉回身走回椅前,想得出神。 叙白望着她道:“要是她所说无假,就没嫌疑了,庾先生验明林默是死于那夜三更前后,她二更多就回了厨院。” 她发着怔点头,额心却仍未舒展,“该找她说的这位邻居问一问,只是平白叫人家到园子里来,有染上的病的危险。” “这个好办,明日问明住址,我们寻去周家。” “咱们?”九鲤作出一副为难的脸色,睃一眼杜仲道:“呀,可我们是给你们衙门拘押在这园子里,不好出去乱跑吧?” 叙白睇着她眼睛里流眄着狡黠俏皮,有些想笑,看来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姐,还不知道例法虽是死的,可官场上一向讲究权益变通。想是模棱两可的态度在她还不能算数,一定要人口头上给个明明白白的准许。 他只得笑着点头,“这两桩案子王大人已交由我全权查办,有什么事上头怪罪下来,自然也由我担责。” 九鲤把睫毛猛地眨巴两回,“不为难你吧?” “这有何为难?是我请你们帮忙查案,难道连这点权力也不给你们?” “你这人倒爽快。”她说着立起身。 看样子是预备要告辞,叙白忽有两分难舍,忙也站起身,“去吃面吧,既然叫那周嫂送了来,也尝尝她的手艺。” 她朝那小饭厅瞟一眼,想到那面上覆的素什锦浇头,还真有些饿了。走去门外看天色,反正已是晚了,庾祺想必已睡下了,要是没睡沉,赶着回去倒别把他惊醒。便扭头看杜仲一眼,点头留下。 三人踅进小饭厅,坐在那圆案前,九鲤坐在当中,胃口自来就小,吃了小半碗就饱了,朝左看杜仲照样吃什么都香,吸溜吸溜地吃了个底朝天,她直咂舌,一面把自己碗里的都挑去他碗里。 叙白睇着她一脸嫌弃的神色,忽然笑问:“那日我打发人给你们送的几样家常菜,你们可还吃得惯?” 杜仲吸着面囫囵点头,“吃得惯,几样菜都好吃,就只那壶酒过于清淡了些。” “原是家母的意思,她说姑娘家都爱吃那种清甜的酒,太烈的大多不吃。那玫瑰酒还是她老人家去年闲时亲自酿的,不知鱼儿吃着如何?” 怪不得吃着和外头买的不大一样,酒肆里酿的花酒,因知道是妇人与不常吃酒的人买得多,为讨他们好,便故意搁许多糖,反而过于甜腻。 她搁下筷子称赞,“好吃。你娘该是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想不到还会酿酒?” 笑意挂在叙白面上,泠然悠长,“我娘不是正头太太,愈是闲来无事的人才愈会弄这些。她老人家说若你喜欢吃,等这里的事了了,她再打发人送一坛子去你府上。” “送到我家去?”九鲤瞅他,倏地似被他眼底的温存灼了一下,屁股还是安稳地坐在凳上,心却有点跼蹐。她迟疑地笑起来,“你娘知道我?我又不是什么名门大户之家的小姐,初来乍到——” “我那日回家去,娘问起我在荔园的际遇,我就说到了你,”他似乎有意停顿了一下,才笑着看向杜仲,“噢,还有庾先生和杜仲。” 杜仲捧着碗,觉得自己整副骨架都像是多出来的,有种无处安放的尴尬,只得呵呵一笑,两口将面条唆尽了,起身叫九鲤,“咱们走吧?看样子快三更了。” 叙白适时住了口,起身叫门口衙役相送,话里隐含的意思,相信九鲤左思右想,总能揣测得出来。 可惜九鲤一向只在戏台子上看人家眉目传情,从未亲自经历过,紧琢磨了一路,还是有些不敢确定。 进院眼看要同杜仲各归各屋了,方在廊下拉住他悄声问:“嗳,你说,齐叙白为什么要同他家里人提咱们?” 杜仲乜斜着眼,“你猜呢?” 九鲤觉得脸上有点火辣辣地烧起来,“会不会是,他想——”她用两只冷手捂住脸,又傻笑着摇头,“哎呀我看不会,我和他才认得几天啊。” 杜仲凑来她耳边,贼兮兮地道:“这世上多的是还不认得就谈婚论嫁的男女,头回见面就是拜堂成亲那天。” 他鬼鬼祟祟地口气说得她一臊,扭头拧他一把,“少胡说!” “哼,我胡说?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少女怀春’了。” “再说我撕你的嘴!快回房睡觉!”说着,她先推门进去,板着脸将门阖上。 漆黑中惊想,糟了!杜仲那没上闩的嘴,可别扭头就去告诉庾祺!待要开门叮嘱他一句,转身手把住门,却又停顿。 早晚是有这一天的,在她自己心里,与婚姻这事躲躲藏藏的趣味,全来自庾祺的眼光。 那边厢,杜仲刚关上门,黑暗中就冒出阵冷声,“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渐渐适应了这黑,才看见是庾祺站在东内间那碧纱橱底下,脸色看不清,不过只听声音就知这情形不妙。 杜仲心虚地低笑两声,欲去寻火引子掌灯,“是我把师父吵醒了?” “不用点灯。”他又出声阻止,“不关你的事。” 朝窗户上看一眼,外面东厢房也是漆黑一片,不过总觉那窗户里头也贴着双蠢蠢欲动的眼睛,朝着这屋里刺探着。他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并不想给她了解得太深,便只借着门窗上踅进来的一片斜月光蹒到外间椅上坐下。 桌上有半壶冷茶,他正要自斟,杜仲忙近前来替他倒了一盏,“是为盘查厨房里那个值夜的周嫂,鱼儿怀疑她有作案嫌疑,可这周嫂专管上夜,白天不在园子里。” “犯的着盘问这一夜?” “那周嫂煮了三碗面去,我们就留在那头把面吃了才回来。” “好吃么?” “好吃好吃!” 抬眼一看,越是黑暗中,越显得庾祺那双眼凛凛的,威严中带着讥讽的波光,使他整个人不至于太冷,仍有份为人的生机。 正因这点,杜仲仍敢腆着脸笑,“同咱们家青婶比起来,不过寻常。” “少同我花马吊嘴,我说过几回,行医者要稳重。”庾祺训斥一句,见他脸上有了些怯色,又不忍,口气放软两分,“除了盘问疑犯,他们还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是闲说些家常。” 他呷了口茶,不经意地笑一笑,将茶盏慢悠悠搁下,“不过几天就熟那份上?还说起家常来了。” 杜仲揣测其意是事无巨细都要知道,便细细说来:“鱼儿倒没多说什么,齐叙白说得多些,上回那衙役送来的饭菜,是他娘亲自打点的,对了,原来他亲生的娘是并不是齐家的正头太太,是姨太太。” 庾祺提着根手指抚着那茶盏的沿口打转,“噢?那他是不是请鱼儿到他府上做客?” 杜仲忙将脑袋拨浪鼓似的摇起来,“那倒没有,就算他邀,鱼儿也不会应他,哪有年轻男女不经长辈应允就私自相邀的?就算鱼儿要应,我也会拦着不许。不过他说——” “说什么?” “他说他娘想送一坛亲自酿的酒给鱼儿。师父,他娘还没见过鱼儿就这般殷勤,是不是想打咱们鱼儿什么主意?” 这还用问?一定是那齐叙白回家说了九鲤不少好话。他有些后悔不该放任他们来往,可经不住细一想,就是亲生的爹娘也难阻挠孩儿的人生际遇。九鲤长大了,能跑能跳,终归是要碰见些什么人,就和当年碰见他一样,是剪也剪不断的缘分。 他过了近三十年的日子,尽管从未有过热烈的心情,却也从没有像这一刻,突然有种老了的心情,好似回到那年闹饥荒的时候,老太太拉过他的手,交到师父手中,换了活命的二两银子。他被师父牵着离家,依依不舍地扭头看,老太太却像躲避着他的目光,拉着他大哥钻进那黄泥土坯的屋舍中去了。 他那时比九鲤当年略大些,已经体会了人生的悲凉与孤独,大概是这缘故,当年没忍心丢下九鲤,后来也留下了杜仲。 他坐在黑暗中像个年迈的人,抚着茶盏的沿口,动作也似显得老态龙钟,迟缓得厉害,慢慢吁出口气,“这话日后再说。往后他们再说什么,你都来告诉我,要紧是看住他们,不要乱生什么出格的事,坏了庾家的名声。” 庾家要名声?又不是什么名门之家。这话杜仲也是头回从他口中听见,觉得怪异得很。不过道理他明白,一律点头,“我知道。” 其实那齐叙白真是不错,官虽做得不大,可到底还年轻,前途还无可限量。他忖度着,向前一步,“我看齐叙白是个好相与的,我瞧他还有两分长得像师父。” “像我?”庾祺好笑,又鄙夷,“像在何处?” “乍看有点像,他眉毛底下也有颗痣,不过他的痣生在瞳仁上方。” 庾祺暗中挑着眉毛轻蔑地一笑,他师父从前就对他这颗痣满是遗憾地评判过,这痣要生在瞳仁之上,倒是滔天富贵之相,生在眉尾之下眼尾之上却主凶,没想到竟有几分准。他的过去的确没少涉凶度厄,难道齐叙白的滔天富贵是在未来?官场上风云际变,还真是难讲。 “你觉得他堪配鱼儿?” 杜仲听他语气平淡,不敢妄断,心内焦躁,到底好或不好也不给个准信,只叫人猜,猜还猜不透!他只得傻笑,“还是写信回去问问老太太的意思吧,老太太在家就总说,就算是王孙子弟她老人家也要亲自瞧过再说。” 庾祺点着头,不过还是旧话,“日后再写。” 在他仿佛什么都不紧不慢,万事皆可容后,关展的案子也是一样,说是说由他来查,一日夜过去了,他却连问也不问一句。次日一早张达寻到这头来,见他仍是照旧,正会同了众大夫欲望各屋巡诊。 叛叔父 第20节 张达在院中连喊他两声他不理,自领着众人离院。张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九鲤杜仲立在东厢门外,只得晃到那廊庑底下,“庾先生昨日答应了我们大人查关展的案子,怎么像是忘了?” 他答应的事从不会忘,九鲤知道,看他那不急不躁的样子,怕是已有了眉目。这还得了!她在这里忙到深更半夜还没查出个准确无误的线索,他那头云淡风轻的,倒有了结果了? 她正拿篦子梳着长发,想到此节,便把长发向后一甩,甩出一阵玫瑰香,垮下脸进门,“忘是不会忘,放心好了张捕头,跟着叔父办差,你倒轻省了。” 张达朝门内望一眼,掉个身,用肩轻撞杜仲,“嗳,你姐姐这是怎么了?大早起的便不高兴,谁惹她?” 这回连杜仲也难猜,方才九鲤进北屋请安,庾祺并没有问她昨夜晚归之事,也没责骂她什么,她不知怎的却不高兴起来,偏疑心是他泄露了昨夜之事。 他一口咬定没有,她倒益发恼了,骂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杜仲此刻想来还有气,抱起双臂横了张达一眼,“她不是我姐姐,我是她哥哥还差不多!”说着把脑袋歪在门下,背着身,并不朝里看,“你快着点!到底出不出去了?” 张达因问:“你们要出去?” “与齐大人一道去平安巷查问个证人。” 这头又有了新的证人,那头庾祺却连句吩咐也没有,按说做捕头的不该与大人竟功,可他听后不免心焦,忙低着脑袋追庾祺去了,心道如影随形跟在他身边,不怕他想不起案子的事! 未几九鲤挽好头换了衣裳出来,只管往门上去会叙白,到正门前一看,叙白想得周到,已命人套了辆马车,叫她同杜仲坐车,他自己骑马。 正要升舆,看见前面有一顶软轿抬过来,轿旁跟着好些个穿素缟的男女仆从,个个神色悲痛肃穆,身上虽一概钗珰佩环俱无,却瞧麻衣里头那衣裳料子,非绫即绸,必是大户人家。 那轿停到跟前,自有轿夫压辇,里头弯腰钻出来个女人,说是太太奶奶,那头挽得不像,若说是位小姐,又似年长了些。 她站直了身,看得九鲤一呆,一张清淡的脸,却淡得不薄不寡,相反,是福气里堆出的一种从容恬淡,眼角略微上扬却不显妩媚,显出的是一种高傲,有礼的那种,气度也是那么不同俗流,娴雅中透着股威势,表情却是平易近人的。 她在轿前睇着叙白下马,笑是笑,却笑得力不从心,和叙白福身见礼也像憔悴无力,看那礼原来并不是齐家的人。他们说了几句后,叙白仍旧上马,那女人只领着一个家仆踅入荔园。 九鲤杜仲适才钻进车内坐定,她仍是垮着脸,杜仲捱不过,挨在她身边搭讪,“你猜方才那女子是谁?” 她冷冷淡淡地道:“还用猜么,那样的排场,又是位姑娘,总不会是病人,这时候跑到荔园来,还不就是死者的家眷。林家的人早来过了,还不就是关家的。” 因见她还没个好脸,杜仲不得不指天发誓,“昨晚的事我一个字也没和师父讲!昨晚咱们回去时他早睡下了,早上你又去得早,我就是想讲也没找着空子啊。” 九鲤反而又翻他一记白眼,他那张嘴生歪了,该讲时不讲,不该讲时瞎讲!可腔子里这颗心总是多变,自己也难预料,怎好怪杜仲? 她不知和谁 怄气,动作极大,一把撩开小窗帘子,朝车旁问叙白,“方才那姑娘是关展的什么人?” 叙白笑着伏下腰,略贴在马背上,“你知道她是关家人?” “谁会没事到荔园来呢?” 他直起腰来点头,“那是关家的大小姐,关展的同胞姐姐,在南京城可算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 “巾帼不让须眉,怎么讲?” 他神神秘秘地微笑,“她叫关幼君,听说今年是二十七的年纪,却还没出阁。论家世相貌,你看她像是嫁不出去么?” 九鲤用力摇头,也觉奇怪,“怎么会这年纪还不出阁?难道和我叔父一样,无人主张?” “那倒不是,她是自己不愿出阁,为了操持关家的生意。原该她议亲出阁的年纪,关老爷偏偏亡故了,那时候关展还小,太太又顶不了外头的事,族中叔伯纷纷来争生意夺家财,那时她也是十七岁,出面同叔伯们相争,叔伯说她是位小姐,日后终归是别人家的人,说了不算,她便在关老爷坟前立下誓言终身不嫁。” “这还不算什么,想来做生意也讲天分,她就是个有天分的女人。那一年,她力挽狂澜,挽住了关家偌大的产业,后来也逐渐在生意场上立住了威望。如今南京的生意场,早忘了关老爷,只记得这位关大姑娘。” 九鲤如石抛静湖,涟涟惊骇,渐渐张开了嘴,叹服不已。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26章 双迷离(〇六) 同样一番话,张达这头亦正对庾祺讲完,庾祺脸上却未见惊异的表情。再厉害的女人他也见过,他照常澹然整理着早上巡诊开出的药方,“这位关大姑娘进园来可曾在哭?” 他懒得安慰人,若是来哭着要交代的,就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张达道:“眼睛红红的,想是昨日就哭过了,这会倒没哭。没地方迎待,我命人暂将她请去了我们齐大人房中稍坐,她也算知书识礼的,不像林家人那般难缠。不知您几时忙完?” 庾祺握住两张方子沉默须臾,“你好像认得她。” “这些做生意的人常有官司,就算没官司,因每年各项杂税收缴也少不得要打些交道。说起来他们关家缴纳税银倒一向守时守例,不像那些人,三拖五赖的,这位关大姑娘为人也十分大方,我们这些办差的每逢跑他们府上的差,她都不叫人空着手走。” “又会做生意,又大方豪爽,真是位女中豪杰。”庾祺理完医案,踅出案来,“那好吧,我就随你去会会这位女中豪杰。” 张达想他是怕麻烦,忙笑着引路,“其实先生多虑了,她在门前就碰见了我们大人,该说的都同我们大人说了,要见您,只是想问问案子的进展。既说到这里,我冒昧问先生一句,先生这么不慌不忙的,是不是心里已有了什么想法?” 庾祺顿住脚,发了须臾怔,瞥着他身上官差的服色,含笑摇头,“案发还不出五日,哪能就有眉目了,难道你们齐大人或王大人有此神通?” 张达尴尬一笑,“那先生还不急?早上我见鱼儿姑娘与杜仲兄弟兴冲冲同我们大人出园去了,说是去查问一个新证人,我看林默的案子就快要水落石出了。我做捕头的,输大人一筹不算什么,就怕先生做叔父的,输给晚辈——” 余下的话咽住了,暗窥他的脸色。 他仍是那副闲散冷倦的神气,“又不是科举考试,还分个次第。鱼儿仲儿年轻爱玩,难免性情急躁些,我没什么可急的,我也不拿朝廷的俸禄。”说着斜睇他一眼,“张捕头如此敬职敬责,想必每月薪俸不少。” “一月三两银子,勉强糊口而已。” 说话间走到叙白房中,隔扇门敞开着,门口有个衙役站得笔直。屋内侧座上有一男一女在吃茶,男的四十来岁,大概是关府的管家,女的便是那关幼君。 张达急着要进门,庾祺伸手拦了他一下,二人在门外略站了片刻,窥看着门内的动静。 那关幼君虽是个女流之辈,举止神态却稳重从容,她坐在间陌生的屋子里,并不见半点局促,也不好奇,裙下的椅像化了座宝莲台,一双眼睛并不乱看乱瞟,只管半垂在茶碗上,茶烟一熏,仿佛眼底有潺湲的溪,静雅舒缓。 这气度倒令庾祺想起位故人,他沉默地笑了笑,望着她跨进屋内。 二人见有来人,相继搁住茶碗,起身见礼。张达上前引介,“这位便是庾先生,现今二公子的案子就是他在查办。” 关幼君脸上苍白枯悴,却仍有礼地牵动起一线微笑,“见过庾先生,不知我弟弟的案子有什么进展没有?” 庾祺朝她作了个揖,走到上首坐下,“姑娘请放宽心,只要林家的案子查清,杀害令弟的凶手自然就能落网,方才你不是在大门前碰见齐大人了么?正是林默的案子有了新线索,他赶着去盘查。” “不是说——”不是说这是两桩案子两个凶手么,怎么这会他言语中又将两桩案子搅在一处?张达正要插嘴,幸亏机灵,一看庾祺眼色,又改朝幼君笑道:“是啊关大姑娘,我们大人担簦不歇,一心扑在案子上,又请了庾先生帮忙,不出一月,案子一定水落石出。” 那关家管家立马接过话问:“那我们二爷的尸首呢,几时能接回家去?” 他说话一急,语气就显得有点凶。幼君登时威严地睇他一眼道:“文叔,不得无礼。” “无碍。”庾祺道:“你们想接尽管来接去,林家暂没来接,是怕尸体上还带着病气,不过令弟的病早就痊愈了,尸体也验明了,随时可以入殓下葬。” 幼君又含笑做了个福身的姿态,礼却未尽,不过意思意思,“多谢庾先生体谅,家母这两日为弟弟的事病倒了,病中唯一惦念的,就是让弟弟入土为安。” “关大姑娘不必多礼。”庾祺暂做了主人,摆手请她落座,笑了笑,“令堂大人就不惦念抓住凶手?” 她拂裙落座,抿着一线微笑,“做娘的,真到这时候,最先惦记的还是子女,老人家信这些说法,唯恐弟弟魂魄不安,万事都可以略放一放。” “令堂膝下就只你们姊弟二人?” “家业虽大,难就难在人口单薄。” “没有族亲?” 她笑意里发着苦,“族中亲戚虽多,终归不算一脉至亲。如今弟弟也不在了,就只剩我与母亲,真格是孤儿寡母了。”说话间,她发觉眼里有泪滑落,便从袖中摸了绢子轻轻拭去,“先生见笑。” 庾祺含笑摇头,一时无话,余光瞥见院中走来个衙役,在门外便止步,想是到了换班的时辰。 新换那衙役朝屋内睃一眼,不见有大人在,便一旋身子,坐到墙对过那吴王靠上,可以看见他半边身子倚在那廊柱子上,似在打瞌睡。 庾祺敛回余光,望向下首桌上,“姑娘请吃茶。” 这一说话,张达才想起来,请庾祺来应酬苦主,坐了半晌,却连碗茶也不见给他上。他忙走到屋外,悄声吩咐那打瞌睡的衙役去要碗茶来。 庾祺却向门外唤住张达,“张捕头,不必了。” 张达撤身进屋,想着这里不是衙门,厨下都是些粗茶,讲究的都是各自从家里带的茶,这屋里虽有好茶,到底是叙白的居所,他人不在,他也不敢胡乱去翻。 因而抱歉地笑了笑,“也是,厨下只有些难以下咽的粗茶,沏来想必先生也不会吃。” 庾祺睇着幼君微笑,“倒不是这话,粗茶关大小姐不是也一样入口?我庾家哪比关家富贵,有什么吃不得,只是懒得麻烦了。” 正巧幼君端着茶碗,听见他这话,从容的眼睛忽然闪了一闪,旋即将茶碗放下一笑,“先生取笑,我们做生意的人家也是不大讲究的。” 目光却不再落落大方 ,只看他一眼,便一径掠到张达身上,像是在和张达说。 庾祺低头微笑,撑着膝盖立起身,便说要走。 行到幼君椅前,她忙站起来喊住他,“庾先生,我听说我弟弟在这园子里有个女人,可否容我见上一见?” “噢?”庾祺扭头看一眼张达,又看她,“据我所知,令弟风流倜傥,在这园子里与他要好的女人可不止一位,不知关姑娘指的是谁?” “听说叫柔歌,是位行院女子。” 庾祺笑着点头,“这是你们关家的家务事,就是正经衙门的人也管不着,姑娘想见就见。张捕头,替人去请吧。” 言讫自行出来,在廊下瞟一眼那打瞌睡的衙役。 那衙役见他在看,适才站起身,“庾先生有事吩咐?” 他摇摇头,向院外走去了。 幼君在屋内望着他,管家与张达在交涉也不理会,不觉走到两片隔扇门间,看得没了人影还在看,脸上的笑意逐渐散了,眼底散出点异样的光,稍纵即逝。 隔会张达上前来,“关大姑娘,您再坐坐,我这就去请柔歌姑娘。” 她回神点头,笑道:“张捕头,方才那位庾先生不是听说是位大夫?怎么又帮你们官府查起案子来了?” “噢,您不知道他,比我们衙门十几年的仵作还要厉害,慧眼如炬,眼睛一辩就知道凶手用的是什么凶器。” “做大夫的还懂这些个?真是眼明心细。”她旋踵朝椅前走,“那杀我弟弟的是什么凶器?” “是,”张达正要坦言告之,倏想到方才庾祺那记眼色,又笑着改口,“和杀林默的一样,都是刀刃一类。” “刀刃也分许多种,到底是何种刀刃?” 张达怀着歉意笑两声,“要能细知道这个,岂不是神仙了么?我还是那句话,请放心,衙门一定会给你们关林两家一个交代。姑娘稍候,我这就去叫柔歌姑娘。” 这一去请来柔歌,便放她们在屋内说话,张达自寻往庾祺房中。到这头来,只见房门紧闭,叩门也无人应,他只得又闷头回那头去陪客。 怪了,举头一瞧,此刻已近午晌,巡诊早完了,庾祺分明先他一步回来,又不是爱闲逛的人,这会倒找不着了。 那太阳悬在中天,虽是春天的日影,盯着久看也使人感到一阵晕眩。九鲤站在马车旁,望着天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行人在车后缓缓流动,她只管呆呆地立住出神,风摇荡着她的裙角衣带,活似市井之中捧出的一尊神相。 直到眼睛被灼得有点酸胀,她才垂下脑袋想要揉眼。刚抬起胳膊,就被叙白伸手握住小臂,“不要揉,闭一会就好了。” 离得如此之近,近得人不觉把声音放低,益发显出一份柔情,“你在发什么呆?” 九鲤闭目片刻,感到有泪要流出来,方抬头猛地挤眼睛,“我在想那位关大姑娘,她长得真是美!” 叙白轻笑,“难道你觉得自己不够美?” 叛叔父 第21节 “我?我自然是美的——”她得意须臾,又觉脸皮略厚,哪有如此自夸的?忙朝他咧着牙根笑起来,“你要是觉得我自不量力,就当没听见过这话。” 越说越有点不好意思,她连连摇晃着只手,恨不得将方才的话扇个烟消云散,“忘了吧忘了吧,我没讲过!” 那腮畔有颗泪珠,烨烨一闪,被太阳碰碎了,都散在身前身后的阳光里。女人的眼泪是明珠,叙白第一次觉得这比方十分准确,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希望她倾下一筐的“明珠”来淹没他。 “这叫英雄惜英雄。”他略退开身,朝她笑着。 这一笑,恍惚又像庾祺,曾经梦中的庾祺。她觉得脸给太阳晒得发热,不由自主微微低下头,“她的美是藏头露尾的,那才有韵味呢,不像我,太年轻了,好像到处在招摇显摆。” “真有意思,天底下的女人都想年轻,你却嫌自己年轻?” 她对那关幼君实在印象深刻,也许是因为有一瞬间,觉得她和庾祺一样内敛。是不是年纪大些的人都是这样?她此刻觉得自己过分张扬,美不知收敛,就显得浅薄。 她抿着笑摇头,不知如何作答。想到小时候,步子迈得小,跟在庾祺身后永远担心他腿太长,走得太快,一个错眼就抛闪了她,所以日夜盼着快快长大,长大就好了。 如今终于是长大了,可庾祺一样也在长,只怕永远赶不上他。 一时见杜仲从巷中跑出来,与二人道:“周嫂家是住在这巷子最里,听动静她在家做午饭呢。” 九鲤收敛一片怅惘,正色道:“那别惊动她。她说的那邻居呢?” “就在她家隔壁,此刻家中也有人。” 三人朝巷里走,一个证人而已,其实找个衙役来问问便罢了,叙白以为九鲤在荔园关了几天,有些憋闷,所以昨夜才说一起出园来询访证人,不过是想借故放她出来逛逛而已。 不想睐目见她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他也不禁有点郑重起来,“你以为周嫂说的是假话?” 她沉默须臾,蹙眉摇头,“我也是盲瞽摸象,昨夜我睡在床上想她说的那些话,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杜仲因问:“哪里不对啊?” “我要是知道倒好了!” 这巷子湫窄,走到最底那孟家外头,院墙上有几个地方砖头残缺,从漏洞中望进去,有个相貌平平的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在院内洗衣裳。九鲤上前敲门,隔会那少女来开门,看见是三个陌生男女,一脸奇怪。 叙白道是衙门的人,这少女迟疑着将人请进院内,从正屋里搬了两根长条凳出来让坐,“难道是我们家缠上什么官司了不成?怎么还劳动了衙门的人?” 杜仲听她说话老练不怯懦,心生两分好感,忙笑着摆手,“不是不是,你别怕,不过是来问几句话。姑娘怎么称呼?” “孟苒。”这孟苒又旋去倒了几碗水来,“你们要问什么?” 杜仲便问起那晚她去荔园外头找周嫂取钥匙的事,她细说起来,与周嫂讲的并无多大出入。 脚下因泼了一地浑浊的水,九鲤顺着污水望到那木盆里,洗的是几件寻常男女布衣,不知怎么穿的,竟能穿得如此脏。 她在污水之上坐不住,便起身走到旁边干爽地方去,款步巡顾。这家里看着虽残旧,屋舍倒有三.四间,只是像住的人口少,倒有两间屋子是空的,窗户破了也不修,里头堆放好些杂物。 倏然听见几声咳嗽,从正屋窗户里头传来,九鲤望那窗户一眼,掉身回来问:“你们家还有些什么人?” 孟苒看那窗户一眼,“还有位老爹,瘫痪在床。” 杜仲不免心生怜悯,“那这家里是靠你一个姑娘家养活着囖?你靠什么营生呢?” 她苦笑,“不过平日里接些浆洗织补的活计。” 九鲤点着头看那木盆,“你那些衣裳也是替人家洗的么?我看料子寻常,难道一般的人家也花钱请人洗衣裳?” 她跟着望去,恍然一笑,“这个不是,这是自家的衣裳,好几天没活了。” 九鲤又听见隔壁有孩子的笑声,因问:“你与隔壁周嫂很要好?怎么放心把钥匙放在她身上?” “素日我都是在家做活计,所以他们家忙不过来时,我就帮他们照看照看孩子,常来常往自然就熟。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姑娘瞧我家里还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么?再说老爹时时在家,他只是起不来身。” 正说着,忽然周嫂端着碗才出锅的菜进院,看见他三人在这里,神色刹那有一丝慌乱。 叙白倒坦然,起身向周嫂道:“本官说过,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都要验对过才算。昨晚你说的话我们问过了,若你还能想起旁的什么事,可随刻去园中回我,我们不搅扰了。” 周嫂端着碗侧身,半垂着脸让他三人出来。 走到门外,九鲤还扭头朝院内瞅一眼,杜仲见她目光似乎还在钻研着什么,忙拉过她,“走了!我看这周嫂的嫌疑可以洗清了。再说了,周嫂看着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寻常妇人家,就是逼急了我看也不一定敢杀 人,你当谁都跟你似的胆大包天。” 九鲤回头剜他一眼,“我是替你找眼珠子呢,我看你的眼珠子是落在那孟苒姑娘身上了!” “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怎么瞧她。再则说,她姿色平平,有什么好看的?” 两个人吵闹斗嘴,叙白含笑听着,三人走出巷来。 午晌已过,因三人还未吃饭,九鲤难得上街来一趟,不舍得回去,叙白便就近领他二人去往间小有名气的酒楼用饭。吃的是地道南京菜,其中有一道板鸭烧得极好,咸香酥烂,九鲤吃了好些,回园还赞不绝口。 园中叠影重翠,小路上到处是小块小块的阳光,像有一面玻璃镜子摔碎在地上。九鲤叽叽喳喳同叙白杜仲二人说着话,“其实我们家老太太烧饭才叫好吃,她还认得许多野菜,有时候掐些回来,好些我都叫不出名字,却是甜有甜的好,苦有苦的妙。” 正走到池边,在旁有座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可巧庾祺就走在那假山后头,抬眼看见那假山外一排柳丝飘拂,听见她的声音仿佛是柳荫里跳来蹦去的雀儿。看不见人单听那声线,他才觉得她连嗓音也像有了变化,比起前几年的那种尖细,柔润了些,不那么刺耳了。 不过听说话他三人像在外面馆子里吃的午饭,他又觉似有那么一丁半点的锥心。 叙白道:“长居乡野间的人,自然识得许多野意。府上不过是大鱼大肉吃惯了,偶然吃野菜才会觉得香,见天吃那些的人也不觉得美味。” 杜仲道:“从前我们那地方闹过灾,荒年的时候连野菜也没得吃,饿死不少人,我们老太爷也是那时候过世的,大爷也是那一阵落下的病根,大了也不见好。” 大爷指的自然是庾祺的兄长,也就是九鲤的爹。叙白以为九鲤会触语伤情,可瞟眼看她,她仍是一脸舒缓的神态。他心内疑惑,顺着杜仲的话往下探问:“不知是什么——” 话音未断,九鲤陡然眼皮一跳,站定了身,拽下根柳条对杜仲扭过谈锋,“咱们在外头吃饭,不知叔父午晌吃饭时有没有等咱们?要是他久等咱们不回来,一会又要挨训。” 杜仲也似领会,眼睛瞟过叙白,笑起来,“不会的,师父知道咱们出去问案子。” 叙白余光朝两边扫一扫,又顺着他们的话往下说:“我看你们都像怕庾先生,他在家时也同在荔园一样,总是板着张脸?” 刚问完,听见“吭”一声短促轻盈的咳嗽,庾祺从旁边假山后头走出来,脸上带着丝刻意的微笑,却比板着脸时还显得冷冰。 老话说隔墙有耳,谁知隔山也有耳!九鲤忙将柳条抛开,转过脸吐舌;杜仲则暗幸方才没说他什么坏话,不然拧他回去,少不得叫他倒背《千金要方》,轻而易举便能寻个错处罚他一通。 只叙白神色自若,上前打拱,“庾先生。” 庾祺稍稍点头,一径错身过去,走到九鲤所站那柳树底下,“我讲过多少回,外头馆子里的饭不干净,要少吃。” 九鲤掉过身来低声咕哝,“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两回。” “你说什么?” 她抬起脸呵呵一笑,“那家酒楼干净着呢,不是街边的小馆子,上下两层,人家用的桌椅都是水曲柳的。” “噢?还是家名贵酒楼囖?一顿饭下来想必花费不少,谁会的账?” “叙白。” 庾祺半笑不笑地,“人家没有姓么?” 九鲤轻翻眼皮,调子托得懒懒长长的,“齐——叙——白——”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在外头白吃白拿人家的?” 她听了生气,掀眼皮剔他一眼,“我和杜仲身上忘了带钱嚜,我还帮他查案呢,也不算白吃。给您这么一说,我倒成那起贪吃贪喝爱占人便宜的人了?您就是如此看待我的?” 庾祺没想到自己反而落下个不是,一口气梗在喉间,只得扭头看了叙白一眼,“我没这意思,只是怕外人以为庾家的姑娘一顿饭就能收买。会了多少账,回头拿银子还给人家。”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7号的更新在晚上23点30分,后面恢复22:30更新。 第27章 双迷离(〇七) 那柳树疯长,细密的柳条织成片嫩绿的帘子将二人掩在里头,说话听不清,叙白只在那轻轻掀动的“帘影”中窥见庾祺脸上没多少表情。九鲤脸上倒是春色潋滟,百般变化,一时生气一时调皮,眼珠子一瞬间能翻转许多意态,比台子上唱戏的还要生动。 他含笑问杜仲:“你们说起来怕庾先生,怎么还总见鱼儿同他顶嘴?一定是仗着你们老太太的威势。” 杜仲撇撇嘴,“她自己就够了不得了,还犯得上仗谁的威势?再说我们老太太也是听师父的,庾家归根到底是师父当家。” “老太太听儿子的?”他侧一眼,自点头,“想必是因为庾先生见多识广。” “倒也不是为这个,我们老太太一向有些怕得罪师父似的。” “母亲怕儿子?这是什么道理?” “人老了就会怕子女,这有什么奇怪的?”他自觉比叙白懂得多,油然而生一股得意,乔张致地反剪起一只手。 须臾庾祺由柳树底下走出来,朝他看一眼,他忙把手垂下,跟着走了。 九鲤走几步回头,冲叙白瘪嘴,脚步慢慢滞后,拿手指指庾祺的背影,又满是无奈地摊开两只手。叙白领会,只好点头笑了笑。她也朝他点头,扭脸撞上庾祺扣着眉冷着眼看她,她又忙假模假式地低着头跟上去。 吃了一番无缘无故的教训,她非但不学乖,心里不知何故,益发想跟庾祺对着干。偏他不准许什么从来也没个明确的指示,反正管来管去怎么也管不到点上,像是替人挠痒痒总挠不对地方。 不过倒也装着规矩了半日,回去便在屋里坐着回想早上见那孟苒与周嫂的情形。那周嫂见着他们似乎总有些紧张,若她心里没鬼,又紧张什么?又觉那孟苒也有些不对的地方,十四五岁的丫头,倒比她还显得老练许多—— 渐渐想到困倦,便卧到床上去。睡醒起来,天已黑尽,恍惚记得先时杜仲来过,像是喊吃晚饭,她因没胃口就没去吃,又蒙头睡去,这时也不知是几更了? 听见后面大夫们所住的屋子里仍有不小动静,想必还不算晚。她还是不觉饿,胃里酸酸胀胀的,又似隐隐在绞着疼。 起来倒茶吃,盏刚衔在嘴上,听见敲门,走去开,是杜仲拧着提篮盒进来,“这都过了二更了,你可算醒了,饿不饿?晚饭给你留了,我又拿去厨房热了一回。” 一说吃九鲤便拧紧眉头,“不要吃,没胃口。” 杜仲看她脸色不好,精神也似不妙,如临大敌,忙回房叫了庾祺来。 庾祺进来先摸了她的额头,后又拉起腕子探脉,旋即丢开她的手冷笑一声,“积食着凉,真当外头的饭好吃?” 她一听,生怕他又责怪,忙捂着额头装头疼,踉踉跄跄往床上退,“哎唷脑仁也疼,身上也冷。” 庾祺只好咽住话峰,口里说下几味药,命杜仲往厨下配齐,又叮嘱,“搬个小炉子回房来煎,厨房不干净。” 杜仲忙跑出去,庾祺慢慢走去将门阖上,后头那班大夫夜聚饮笑的动静也关在门外,炕桌上的烛火在沉静中颤巍,稳定下来,屋里只有九鲤的“哎唷”声,因为自己也觉突兀,便一声低过一声。 庾祺听着好笑,款步走回床前,低下眼睨她,“行了,没那么严重。” 她半张脸贴在枕上,朝他歪上来一只眼睛,又转开,嘟囔道:“真的不大舒服。” “我知道。不过是午晌肉吃得多了,脾胃不消化。”他坐下来,捉起她的手腕又诊一遍,声音低柔了许多,“你本来脾胃弱,不该贪吃。” 九鲤悔不当初,“那道板鸭好吃,就多吃 了两块。”她翻正了身,掀开被子,“叔父,您替我揉揉肚子。” 从前每逢不大消化的时候总是老太太或冯妈妈替她揉,倘或那时庾祺外出看诊不在家,她就在她们的手掌下可怜兮兮地问庾祺几时回来。玩得高兴的时候倒不怎样记挂他,一病就希望他陪在身边。 他看了眼她身上,将被子牵来替她盖好。 她又不满地掀开,“隔着被子怎么揉得好?” 她穿着身烟灰色的薄绸衫裙,薄得可以明显感到肌肤的触感,他没好说什么,扔将被子牵回来,手掌覆在被子上头,略微用力,“积食后容易着凉。” 她只得噘着嘴乜他一眼,心想,长大也有不好之处。 叛叔父 第22节 她禁不住长长地“唉”了声,庾祺好笑,“你还会有什么愁事不成?” “我就不能有烦难忧愁么?”她嗔一眼,指望他问。 他却不问了,嘴角挂着丝笑意沉默下去。 真是讨厌,她盯着他微鼓起腮帮子,无声地埋怨着,这埋怨却不干脆,是幽怨缠绵的,提不起气来。庾祺半低着脸看自己的手在那片被子上摩挲打转,察觉她的目光总在自己脸上,他没敢抬头,唯恐在她眼睛里撞破什么,她那双眼睛不擅藏事。 岑寂中僵持持续过去一段,杜仲配完药进来了,将小炉子就放在床前,扇火煎药,不一时黑罐子烧沸起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叫九鲤想起往年冬天在老太太房里吃肉锅子的情形,庾祺在老太太屋里坐不惯,难得他在家吃饭,也总是早早就放下碗走了。 那一早刚下过大雪,她歪着脑袋看他打帘子出去,身上只穿着件寻常棉袍,有寒风扑进来,她忽然替他觉得冷,忙放下碗问老太太:“您不是给叔父缝了件袍子么?我拿去给他。” 是件湛蓝银鼠里子大氅,做成好些日子了,不知怎的老太太也一直没给出去,见她自告奋勇,忙命丫头取了来给她,摸着她脑袋和冯妈妈说:“我们小鱼儿大了,也晓得心疼人了,总算你叔父没白养活你。” 她六岁,抱着袍子跑到庾祺房里,路上跌了两跤也不觉疼,反而跌出阵欢天喜地的笑声。 庾祺听见打帘子出来看,见她个头不大,却抱着个大包袱皮,以为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忙去接来,“这是什么?” “老太太给您缝制的衣裳。” 他眼皮稍垂了下,苍冷的脸色有点尴尬,把衣裳随手放在桌上,既不打开,也没叫拿回去,忙着要出门。 九鲤又去将那包袱皮抱来塞在他怀里,“这大氅是蓝色的,您瞧我的斗篷是白色的,您穿上这衣裳抱着我一道出去,不是很衬么?” 庾祺看一眼那袍子,又看着她好笑,“说半天你是想让我带你出门?” 她狠狠点头。 他却脸色一变,“不行,外头都是雪。” 她猛地扇着一对眼睛,“好容易积起这么厚的雪,我会背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了,还不能领会那情景,您不带我瞧瞧去么?” 后来经不住她缠,还是牵了她出去,刚到田间她就不肯走了,怕滑到田坎底下,一定要他抱。 他上月命人撒在田坎上的白花蛇舌草。这一片的田地及对过一座小山头都给他赁下了,仍雇庄上的人种些常用药材。白花蛇舌草这种药不占地方,随便在田坎上撒些草籽就能活,只是不耐寒,偏缝这几日大雪,少不得来看一眼。 他蹲下去,将她放在腿上,拨开积雪一看,底下冒出一片嫩绿的草。她在他怀里探出身,伸手碰那些嫩芽,碰到一点冰凉,但在他怀里是暖的,所以像是在冬日里触到了春天,扬起一片清脆的带着无限希望的笑声。 他抱着她站起来,睇着她好笑,“你怎么瞧什么都觉新奇?” 他倒是瞧见什么都是那副了无兴致的样子,好像早与这世间断了关系。 九鲤遂想起另一件怪事,他午间怎会有兴致在园中闲逛? 正想问,窗外倏有人用探问的口吻喊“庾先生”,听声音是张达,杜仲去开门,他朝屋里张望着,一面笑呵呵道:“北屋开着门亮着灯,又不见人,我想你们八成是在鱼儿姑娘屋里。”见床前在煎药,又惊道:“唷,是谁病了?” 杜仲让他进来,“小鱼儿吃多了积食。” 险些没讲九鲤怄得跳起来,她忙爬起来分辩,“没吃多,就是吃了肉不怎样好克化。” 杜仲特地走到罩屏内看她的脸色,“要不要紧啊?” “不要紧,就是肠胃有些不大爽快而已。”见庾祺从床沿起身,像要领他出去,她忽然来了精神,“是不是说案子啊?就在这里说嚜,我也听听!” 庾祺只得在外面罩屏坐下,摆手请张达也坐。张达道:“午间过来就不见先生,还以为有发急症的病人,” “没有,我不过闲来无事,在园子里转转。”言讫,漫不经意地笑笑,“张捕头,你们衙门那些官差可有些不像样,今日齐大人不在园中,一个个便歪的歪,靠的靠,无精打采的,说是巡园,也不过闲转几圈就聚到间空屋子里饮博去了。” 张达诧异,难不成是早上在叙白屋里时,衙役忘了给他上茶,他心里怪罪?竟是个小肚鸡肠之人,他暗暗鄙夷,面上笑着替底下人开脱,“当差的都是如此,大人不在跟前,能躲个懒就躲个懒了,若真有事,您放心,他们都勤谨着呢。要是有人歪声丧气不敬重先生,先生告诉我,我罚他。” 别人不知道,九鲤可是知道的,庾祺从不过问人家的闲事,兀的说起这些,必有深意,因而益发将耳朵竖起来。 庾祺笑着摇手,“没什么,连日操劳,好容易你们齐大人不在,不免松散些。不过日间在那边屋里坐着时,见交班前那个衙役倒是精神,上峰在或不在他都是一样,依我看,偶有懒散的可以不罚,时时勤谨的却不该不嘉奖,不知他姓什么?” 张达蹙额回想,朗声笑道:“噢,您说的是他啊,他姓蔡,单名一个晋字,四.五年的捕快了,倒一向是个勤谨人,不过人老实,不大会说话,所以在衙门不讨好。” 庾祺点点头,转而问:“今日那关大姑娘见着柔歌了么?” “我正是来告诉您这话的,今日午间我叫了那柔歌过去,原以为两个妇人坐在一处会对着哭,谁知两个人说不到几句,竟吵了起来。” “噢?吵什么?” “也不是,是那柔歌一头在吵。我说那柔歌也太不识相了,关大姑娘要许她银子,她不领情就罢了,还骂人,说他们关家狗眼看人低,又说什么她虽是行院出身,可能弹能唱自会赚钱,犯不上拿他们关家几个臭钱。您听听,这真是不讲理,人家关大姑娘不过是怜她无名无分跟她兄弟在这园子里混过一段——” 说着,神色忽便,口气转得凝重,“嘶,对了,要说有可能杀关展的,这柔歌就得算一个,怎么没想起查她来?” 九鲤乍听这话,忙掀了被子下床,“嗳,张大哥,你这话我可不赞同啊,怎么柔歌姐就得算一个?就因为她和关展相好?难道她喜欢他,还喜欢出错了?” 她趿拉着鞋,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到榻前庾祺低眼一瞧,那浅口绣鞋上还露着一片白腻的脚背,他忽然感到脑仁隐隐作痛。 他稍提了下她的裙面,将那双脚掩住,横她一眼道:“你又好了?回去睡着!”见她不走,他又道:“那我们就出去说。” 她只得又掉身回去,上床裹了被子坐着,还似不服,“要说与关展相好就有嫌疑,那园中有嫌疑的人可就多了,不是还有那位卢家媳妇?” 张达立起身走到罩屏底下,回头望着庾祺,“可别的人不像这柔歌那么蛮横霸道啊,上回不就是她因为吃醋装成鬼吓唬人?”又转头看九鲤,“这事不还是姑娘你亲眼所见?” “就算你说得对,可杀人 的动机她兴许有,杀人的时间她没有啊,那天晚上我们是一起到关展房里去的,进门他就已经死了,我和杜仲皆可作证。” 杜仲挑着根箸儿连忙点头,听见嗤啦一声,药扑出来,他忙端罐子出来,在炕桌上泌药。 张达又追到榻前来,“那夜你们虽是一齐发现的尸体,可那柔歌却是先你们到的小竹林,怎知她不是在你们去之前先把人杀了,然后再到小竹林里埋伏你们?” 按时辰算也来得及,可九鲤还是不信,“柔歌姐一个妇人,怎么可能轻易杀得了一个大男人?那屋里可是连打斗的痕迹也没有。” “嗳,兴许就是关展没想到,她是出其不意在背后下的手,所以关展根本没有防备,何来的打斗?” 两个人争论起来,各自有理,却无结果,再争下去只怕谁也不必睡了。庾祺端起药碗往里走,暗下逐客令,“天不晚了,你吃了药也该睡了。” 张达自然不好再多留,只得告辞,走前又说:“对了庾先生,那关大姑娘说回去预备好棺椁,过两日来抬她兄弟回家。” 庾祺澹然点头,只盯着九鲤将药吃得一滴不剩,这才叫杜仲收拾了炉子回房去睡。 次日起来,九鲤那副肠胃的确是好了,可因夜间踢被,果然有些伤寒发热起来,庾祺另开了药方,严令她不许再出去,叫杜仲也不必跟去巡诊了,在屋里将她看住,他便听她在屋里呼哧呼哧擤了一日的鼻涕。 又过一日,亏得那伤寒总算没大发起来,不见咳嗽,精神也还好,鼻涕也少了些,只是昨日擤得多了,鼻翼底下一片红,火辣辣地疼。 杜仲自己吃过早饭,收拾了碗碟提去厨房,捎回来两三尺细软的布,九鲤在榻上裹着被子看他在那头裁布,奇怪,“你难道要做衣裳不成,拿这布做什么?” 她伸手一摸,又不如他们素日身上穿的料子好,“怎的,你节俭起来了?” 他嗤啦啦将布撕成两片,懒声懒气道:“这是师父叫我托吴嫂买来的,叫裁碎了给你搽鼻涕用,那草纸太粗,不是将你人中那一块磨得疼了嚜。” 九鲤见是庾祺吩咐的,忍不住一份欢喜得意,早上庾祺出门时还因她不吃早饭说了她两句,又说“懒得管你”,却记着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她将被子裹紧,两腿盘着榻上歪两下身子,把炕桌上的药端起来一饮而尽。 未几叙白过来探望,见她不梳头,蓬散着长发,脸上果然带两分病气,一个灵俏的鼻头拧得红彤彤的,益发俏皮。好在看她精神还好,他心里的弦松了松,将个两层提篮盒放在炕桌上。 “这是什么?” “我娘听说你病了,特地打发人从家里送来的清粥小菜。” 九鲤一揭开盖,见是一碗芥菜肉糜粥和一碟米醋糟鲜笋,还拌着点山楂蜜饯。齐家的厨子真会做!方才还没胃口,此刻给这酸味和山楂一引,倒引得开胃了。 叙白笑道:“这是我娘说下的做法。” 怪不得,如此细腻别致的菜色,他娘必定是位温柔贤淑的妇人。“你娘怎么会知道我病了?” “昨下晌我过来瞧你,可巧家里打发人给我送东西来,因在屋里没看见我,问了底下衙役,就知道了。”他笑着撩开衣摆,坐在榻前那凳上,“家里这些下人,回去什么话都说。” 无论如何都亏得人家惦念,虽还没打过交道,饭倒吃了人家两回,九鲤不知何以为报,翻箱倒箧的翻出闲时做的香袋子递给他,“你带回去给你娘吧,谢谢她饭。我针黹不在行,是不大中看,不过里头配的香料却是用了心的,天热了防蚊虫最好,不好佩在身上,就挂在帐子里好了。” “你说昨日来过?我怎么不知道?”说着看向杜仲。 杜仲只是摇头,“什么时辰?我也不知道。” 叙白不以为意地笑着,“我来时杜仲也没在,只在院外头撞见庾先生,他说你睡着了,我就没进来吵你。” 九鲤回想,昨日可没睡午觉,一定是庾祺借故不放他进来。便挑高了眉峰,“叔父还对你说了什么?” 他垂下笑眼,支吾了一阵,却摇头,“没说什么。庾先生不论说什么,想必也是为你好。” 一定是说了难听的话,否则他不会显得如此为难,今日大早上来,大概也是因为庾祺早上要去巡诊,故意避开着。 她心里哼了声,歪嘴道:“你别听叔父的,他那人,小时候不大管我,长大了倒管头管尾起来了,这就叫管不到地方。” 说话把碗碟摆开来吃,一面说案子的事,“我病了这两日,可别把正经事耽搁了。” “耽搁不了,你放心。” 前两日派去外面打听有意买这荔园的衙役昨日回了话,的确是有好些人家打听过这荔园的价钱,一户姓孟的,一户姓于的,姓黄的,姓萧的,都是些本地名流富绅,除这些人家外,还有姓楚的,是个外乡人。 不过听说李员外狮子大张口,开价开到一万五千两银子,大家都说李员外这宅子闹鬼,还敢开出这个价钱,是不自量力。李员外争说闹鬼是谣言,咬死了要那个价钱,后来大家拉扯不下,也都像作罢了,只那姓楚的外乡人还像有意要买,不过他还的价钱李员外不答应。 这些人家九鲤听都没听过,南京城的房产价格她也不清楚,不过听叙白的口气,一万五千两显然是高于行市。 “不是说这园子闹鬼么,李员外不说便宜点,还敢要价一万五千两?” 叙白笑道:“按一般行情一万五千两的确是略高了些,不过这园子的地段极好,出门便是繁华街市,柴米油盐,布匹药材买什么都便宜,可谓闹中取静。” “且这园子虽是李家的祖产,可在李员外手中是翻修过的,当时翻修所用的木材都是从云南而来,砖石也都是上等货,而今不过是久无人住才看不出光彩。若谁买下它,不必怎样花钱翻新,只需请人扫洗扫洗,将园中花草修理一番,添置些家具即可。你日日在园子里走动,看见那些花草树木没有,有许多都是奇珍。” 怪不得园中花草树木好些九鲤不认得,从前也没见过,她摇首咂舌,“要这么算,一万五千两也不算贵,那些人怎么还不买呢?” “做买卖的人要都像你这样爽快岂不是亏死了?生意人为点蝇头小利打得头破血流的多的是。”叙白笑着摇头,“不过那也是先前开出的价格,如今荔园已出两条人命,再开价,我看李员外也未必敢开出这个价钱。” 难道真是为压低这园子的价钱杀人?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明天开始都是22点30更新。 第28章 双迷离(〇八) 九鲤垂着眼皮吃粥,暗中琢磨起那楚姓外乡人,上回李员外来园中说话,并没有提及这回事,想必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看来是还价太低。 因问:“那姓楚的当时还了个什么价钱?” 叙白说来也奇怪,“那姓楚起初还价一万两,李员外不肯,想要他再加两千,姓楚的反而又压到八千两,气得李员外甩膀子便走,说他是耍着人玩。” “这都是你派去打听的衙役说的?他怎么能打听得这么清楚?” 杜仲蔑道:“要换我去,一定比他知道得还多。” 叙白笑道:“这楚官人当日与李员外约在三彩街的白玉楼谈价,衙役是向白玉楼的伙计打听的。” 九鲤不做生意的人也知道,谈买卖当是你出个价钱,我还个价钱,磋商几个回合,最后敲定个中间的价钱,两边得利方可。姓楚的如此还价,要么不是诚心要买,要么是另有势在必得的主意。 因喃喃道:“未必真是这楚官人为了压价,故意将这园子变作凶宅?” 杜仲在旁笑着插话,“嗨,这可说不定了,有些有钱有势的人不是就视人命如草芥么?有一回我与师父去一大户人家瞧病,亲眼见他们 家打死个下人。这种事在那些有钱人府上常有,事后许他家几个钱,人家也就不告了。” 叛叔父 第23节 她见那头说得有理,连连点头。 叙白笑着摇首,“据白玉楼的伙计说,姓楚的十分豪气,当日谈价便随身带着一万两的宝钞,还曾放在桌面上给李老爷过了目。凶宅人人忌讳,能出得起一万两银子,却为压这几千两就杀人,且杀的是在南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个风险冒得只怕过于大了,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 见这头说得也有理,九鲤一样点头。 可不管怎么说,姓楚的这人也是来历不明,且像专冲着这荔园而来,也当去探探他的口气。 思及此,她拖长了调子叹了声,“只恨我这会病着,叔父不放我出门,不然我们今日就该去会会那位楚官人。” 不但庾祺不放她出门,连叙白也不愿她出去,这时病还未愈,可别因出门又加重了。于是宽她的心,“不急在这一日两日,我派人打听过了,姓楚的寓处就在三彩街的缘居客栈,他是上月初住进去的,一个多月了还没走,我看他不买到这园子不会轻易离开南京。” 九鲤适才放心,谈谈讲讲间,不觉将粥与笋皆吃去大半。 近午庾祺与众大夫巡诊归来,未至院中,远远见个穿沉香色圆领袍的男人从另一条翠阴密匝的岔路上走过,看那方向正是打他们院子那头过来的。虽没看清是谁,但这园中还会有哪个年轻男子穿得起那种衣裳? 庾祺渐渐将眉心聚拢,本来随和的目光一沉到底。 与他并肩走着的是一位较年轻的大夫,不过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姓鲍名显尉。这鲍显尉睐着他那脸色又冷淡下来,以为是哪句话得罪了他,忙拱手而笑,“我若是哪句说得不对,还请庾大夫指教。” 他虽年长庾祺好几岁,在诸位大夫中却是难得的谦卑有礼,因而与庾祺讲医论药,并不敢小瞧他年轻,也不曾嫉他之才。庾祺亦待他与别个不同,虽一样话不多,却难得知无不言,坦诚相交。 庾祺见他误会,含笑摇头。过会忽想起他府上也有位小姐,好像与九鲤年纪相仿,先前还曾到园中来给他送过换洗衣裳。 可巧,正好请教,“我记得鲍大夫家中有位千金,前一向见她进园来给送茶饭衣裳,听她言谈举止真是乖巧懂事,不知是怎样教养的?” 怎么兀突突说到家务?鲍显尉诧异顷刻,旋即想起他那位伶牙俐齿的侄女,便笑着摆手,“那是在外头装装样子罢了,在家也是一样,和姊妹们拌嘴吵闹,何来乖巧懂事?我这一向到荔园来,也真是难得耳根子清净。” “令媛可曾定过亲?” 鲍显尉摇头,“定下了,只等夏天就要打发出阁了。” “今年?早了些吧?” “这还算晚的呢,她今年十六岁,家里的表姊妹们差不多十四.五就出阁了。” 庾祺三缄其口,原想讨教些如何规范少男少女间来往的话,又怕叫人误会九鲤是个多不守规矩的姑娘。因此改笑道:“是不是这年纪的丫头都不爱听长辈的话?你说一句,她倒有千般道理等着来驳你。” “这也不单是先生一家之难,我家中两个女儿,小的十二岁,一样和她娘顶嘴。姑娘家,打又不敢狠打,骂也不能狠骂,不读书识字的倒也罢了,尤其是读过几本书偏又没吃过什么苦头的,自以为在书上学得万种道理,你那些过来人之言,倒成了迂腐势力了!所以我和她娘这两年都少说,嗳,还真别说,少说少管些,她们倒还听话些。” 原来凡养女的人家皆有此烦恼,青春年少的人,多少都有些反叛,也许鲍显尉这法子不错,少问少管,没人同她争,她也不必跟你对着干了。 “我听说令侄是老太太带大的?” 庾祺点头,鲍显尉又笑,“这就更难了,祖父祖母疼起孙子孙女更是没边!何况做叔叔的,更不好管紧了,就怕对不起她天上的父母。依我之见,庾大夫该娶位夫人进门替你管一管,家中有能主事的年轻妇人,将来议亲时也要少吃些暗亏。” 将庾祺说得无话可答,只得言谢。 因说到议亲之事,不免探听起齐家,“园子里那位县丞齐大人,他府上的情形不知你清不清楚?” “齐叙白?”鲍显尉笑叹一声,抑下嗓音,“说起来他们府上,那才是货真价实的书香门第,他曾祖父乃是状元及第,祖父自幼读书,当年是三鼎甲出身,不到四十便入列内阁,曾做过两朝重臣。可惜当年‘皇梁之变’,齐老太爷因以煮豆燃萁之说劝谏新帝宽恕意图谋逆篡位的兄弟,后被新帝剥权留名,劝以致仕,将齐家遣回南京老家。” 所谓“皇梁之变”,是说当年皇室争储之乱,那时当今皇帝还是皇太子,其弟丰王篡改先帝遗诏,意图篡皇太子之位,那封遗诏正是放在先帝书房的横梁上,所以民间戏称“皇梁之变”,也取黄粱一梦之意,取笑当年丰王想登基为帝不过是南柯一梦。 后来丰王败终,当今皇上正位登基,丰王与几十名亲眷皆被处死,素日拥护丰王的臣下也皆受牵连。齐老太爷当时替丰王求情,自然也不免遭秋后算账。 “他们一家迁回南京不久,齐老太爷就病逝了,没两年齐老爷也跟着郁郁而终。那齐叙白还有个兄长,兄弟俩虽然都是正经科举出身,可因受祖父牵连,始终不得朝廷重用。齐家大爷现今不过在南直隶礼部担个员外郎的虚职而已,齐叙白虽有实权,也不过是个小小县丞。” 鲍显尉说完,不闻庾祺言语,睐目一看,见他似在出神,便一笑了之,“要说人品才学,齐家兄弟没得说,这回南京疫病,起先官府不闻不问,还是那齐大爷辗转托了其祖父京中旧交的关系,将消息上达天听,朝廷这才重视起来的。齐叙白虽是小小县丞,可素日为百姓争利,也没少得罪县令王大人。庾大夫若不图什么滔天权势,齐家倒是户好人家,虽然仕途受阻,可几代人的积攒,锦衣玉食的日子还有得过。” 言讫见庾祺还在走神,便连声唤他:“庾大夫,庾大夫?!” 庾祺回神,含笑点头,“多谢鲍大夫所言。” 说话已归至院内,大夫们各自回房。庾祺理存完今日药方,坐在椅上稍歇,手指不觉在案上笃笃慢敲起来。回想方才鲍显尉所说的话,齐家竟是这么个齐家,往日只听说他们家是书香门第根基深厚,原来曾是两朝忠臣。 不过齐家既得罪了皇上,现今仕途受阻,也算忧患遂绝,何况众人又都赞齐叙白的人品才学——想到这名字,他又觉烦心,人大约是个好人,可就是叫人无从喜欢得起来。 这矛盾就像他既希望叙白与九鲤往来,又希望这往来无关儿女情长。他忽然惊察内心其实无非是想在他们的关系“将成难成”间,可以心安理得地立身。 这何尝不是一种“小人之心”? 正觉得羞惭,杜仲提了午饭来摆在案上,在碧纱橱底下叫他。他踅出来一看,桌上只摆着两幅碗筷,因问:“鱼儿呢?她连午饭也没胃口吃?早饭就没吃,再没胃口也该吃些。” “才刚齐叙白送来一碗粥和一碗鲜笋,说是他娘打发人送来给鱼儿的,做得倒巧,鱼儿吃了大半,这会吃不下了。” 又是他府上,看这情形,只等荔园的事一了,齐家必有人登门拜访。 既然他自己对这事始终打不定主意,几番权衡,饭后便修书一封,将叙白的家世人品说明,叫杜仲送回家交给丰桥,寻人带回苏州乡下给老太太,全权交由老太太裁夺。 杜仲离园半日,在家耽搁一阵,九鲤喊他不见人,便特地走进北屋来问,庾祺只说打 发他回家送东西去了。九鲤见他坐在案后自忙,也不问她为什么不吃午饭,更没多余话说,不觉失落,只得仍回房去卧着。 近晚饭时候杜仲回来,走到廊下,被九鲤一把拽入房中,“你回家送什么去了?” 杜仲虽没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不过也猜到个八.九,“信中好像说的是齐家的事情。” 九鲤乍听得糊涂,“齐家有什么事好告诉老太太的?又不认得。” “就是因为不认得,所以才写信,好叫老太太知道知道齐家的门第家境如何,齐叙白此人又是如何。只要老太太有意,这事就能定下。” 她在他嬉笑的眉眼中渐渐反应过来,心里倏然一声轰隆,说不清是惊是喜,更多的生气,不由自主垮下脸,“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那你愿意么?” 她不作声了,真说到这事,总是答不上来。有种焦躁的情绪,一颗心被那太阳从背后晒得隐隐酸胀。 杜仲窥着她那副郁郁的神态,笑着坐到她身边,“我看你不会不愿意吧,你连人家亲娘的饭都吃过两回了,也回了礼,是不是好意思?” 她一口气堵上心头,只管推他,“你快回房去吧!我刚见吴嫂提饭过来了,仔细误了你的终身事业!” 他终身的事业自然是吃饭,于是立起身,“你不吃?” “你去对叔父说,我没胃口!” 谁知庾祺并不来劝,那头自吃了。 捱到次日,早饭仍不吃,只吃了半碗药,百无聊赖地窝在榻上看雨,也在窗户上看见诸位大夫出院去巡诊。庾祺不爱挨着人走,落在人后头,撑着把暗黄绸伞,落叶一样的颜色,半罩住他的脸,露着个凌厉的下巴,不往这边看。 她趴在窗台上,恨着吸溜下鼻子。 到午间杜仲仍来叫她吃饭,她分明饿得有点捱不住,却仍窝在榻上,坚持说没胃口。 杜仲总算瞧出来,她这像是在同谁赌气呢。他稀里糊涂走回北屋,闷头嘀咕,“怪了,我又没得罪她——” 庾祺坐在圆案前唤他:“你在说什么?还不快吃饭。” 他坐下来道:“鱼儿又说没胃口,我看她是在和谁赌气。” 庾祺挑起一侧眉峰,“写信给老太太的事,你和她说了?” “说了。”语毕,他两只眼睛转一转,笑了,“噢,别是害臊吧?听说姑娘议亲时,害臊起来有闭门不出的,不过还没听说连饭也不吃的。” 庾祺简直给他那笑声怄得脑仁疼,便瞪他一眼,他忙敛了笑,老实端起碗来扒饭。 庾祺自也端起碗,一面搛菜,一面从门中望出去。九鲤仗着下雨无人走动,便不关门,可以斜望进屋内,门旁边是那张榻,榻上有一片茶色的裙角忘记收敛,想她八成是贴墙坐在那榻上,不知有没有缩头缩脑朝这屋里看。 他故意抬高声音问杜仲:“那晚你们进关展房中,可曾留意到院内情形?” 怎么突然说起案子了?杜仲一怔,努力回想,“进去时那院里黑漆漆的,只关展那屋里透着点光,就是想看也看不清。”他端着碗琢磨这问题的意图,忽地后怕,“师父,您是不是怀疑,我们进去的时候,凶手就躲在院内?” 庾祺点头,一反常态,声音还是大,“你们在小竹林里与那柔歌纠缠了一阵,也没见有人从那院里出来。而你们进去时关展分明刚死不久,凶手是怎么从你们眼皮底下离开的?” 果不其然,九鲤在那屋里听见他们在说关展的案子,忙不迭从东屋跑过来,进门便道:“那凶手会不会是飞檐走壁从房舍后面溜走的?您不是说他只用一刀就结果了关展的性命,八成是个武艺高强之人,像侠义故事里说的那些?” 庾祺略扬起嘴角,恢复了平常音量,“那是故事,世上没有这样高超玄妙的武艺。再说他根本不必飞檐走壁,只需躲在院子的暗角里,在你们进屋时再悄声溜出院去。” 九鲤忖度着他的话坐下来,也端起一副碗筷,与杜仲相视,“我怎么没想到,是啊,当时院子里黑成那样,又有好几棵大芭蕉树,正好能藏身。凶手杀了人,本来要走,却听见我们三人在外面小竹林里争执,所以不敢出来。要是我们早进去一刻半刻的,没准关展就不会死了!” 她扭头一看庾祺脸上平静的笑意,一面搛菜,一面不瞒地噘了下嘴,“叔父,您是不是早就想到这点了?怪不得张捕头急成那样,您却丝毫不急。”言讫顾不得素日的教养,狠狠扒了口饭。 杜仲在一旁默契地替她搛菜盛汤,也问:“您是不是已经知道杀关展的凶手是谁了?” 庾祺知道他们在林默的案子上尚无大的进展,而九鲤那性格又一贯是急躁要强,何忍再打击他们,便凝住眉摇头,“我又不是神仙。” 九鲤喝过半碗热汤,终于缓过腹中辘辘,又恢复以往细嚼慢咽的习惯。 庾祺睇着她吃,忽然柔声道:“往后不要拿不吃饭和人赌气,饿的是自己。” 这道理谁不懂?要是同别人赌气,她才不会如此孩子气。正因为是他,她拿准了他一定舍不得她挨饿。 尽管今日这“哄”的方式不够温情柔软,但也亏他想得到,利用她那份不由自己的好奇心,将她钓到饭桌上来。 两人默契地将信的事决口不提,像一切都没发生。 从前常常也是这样,为点记也不再能记得的琐碎和他赌气,得他好言哄劝也好,严厉斥责也罢,总之她的目的,无非是要他不能漠视自己。 听见庾祺还不知道杀死关展的真凶是谁,可叫九鲤宽了心,又有暖衣饱食,次日早上鼻涕就不见再流,药也不必再吃了。既已病愈,不好再耽搁,只怕落在庾祺之后,马上便梳洗换衣裳,领着杜仲去寻叙白,急着要出门找那姓楚的外乡人。 走到那边,叙白因不放心她的缘故,不慌不忙,一再问她大安了没有。 九鲤见他安安稳稳坐在椅上,手中卷着本书,反去催促,“哎唷你怎么积粘起来?我自己好没好难道我不清楚?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我叔父开的药?叔父都许我出去了,你倒在这里磨蹭,到底是为谁的事?” 叙白只得丢下书起身,吩咐人备车套马,三人寻访到三彩街的缘居客栈内。 这缘居客栈装潢富丽,后院是栈房,外头四间铺面打通,设着二十张八仙桌,是专管吃饭的地方。因下着雨,又未至饭时,客人不多,不大嘈杂。九鲤走进去便隐隐绰绰听见个熟悉的声音,歪着脑袋朝左面一个逼仄的雅间内望去,竟是李员外那胖胖的身子坐在里头,正唾沫横飞与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谈事。 伙计忙来迎待,问是吃饭还是住店。九鲤不答,暗拿胳膊肘将叙白拐了一下,朝那雅间内递一下下巴。 叙白望进去也瞧见李员外,便指向紧挨着的另一雅间,与伙计道:“我们吃饭,就坐那间屋子。” 三人随伙计进去,随便要了几样菜,便阖上门来静听隔壁说话。 所料不差,与李员外谈事的正是他们要寻的那位楚大官人,略带蜀地口音,正悠哉笑道:“罢了罢了李员外,我看用你们江南话讲,您有些‘拎勿清’。您当我外乡人消息就不灵通?我听说了,现今您那荔园出了两条人命案,而且都不是病死的,是给人杀死的!眼下这情形,您还来和我漫天要价?” 李员外前头还当人不知道这事,要价要得振振有词,此刻听见人已尽知,脸色渐渐转得颓然,又尚有些不甘,“我原当你不是诚心要买,没想到你倒打听得一清二楚。既你是诚心看中我这园子,那么好了,按你出的价,就一万两!” “您看看,您又‘拎勿清’了,当初我出的是八千两,不是一万。”楚大官人笑着攲在椅背上,一掀衣摆翘起腿来。 李员外当即瞪圆眼,当初那八千只当他是为赌气,谁知这会倒真按这价钱来谈。 楚大官人又一笑,“而且八千两只是闹鬼的价格,如今又闹凶杀案,可就不能再按八千算了。这样吧,我也不欺你,一口价,七千。” 见李员外不吭声,他又悠然道:“做买卖全凭自愿,我不强人所难,我看李员外再回去考虑考虑,若考虑好了,我随时在客栈奉候。” 须臾听见椅子吱嘎一响,想是李员外离席。旋即像是又进来个人,口音南北交杂,也夹着点南京话,“楚四爷,价钱压得太低,这李员外不 会不肯答应?咱们来时可有交代,可一定要拿下这园子。” “放心,若说这园子闹鬼,那还是子虚乌有的事,有人信有人不信。眼下情形不一样了,是实实在在有人枉死在里头,寻常人谁还敢打这园子的主意?他姓李的就是想提价也提不起来。只管耐等着性子等等,不出半月,他一定再来找我。” “也是,您楚四爷谈买卖,向来成算大。反正咱们耗得起,不急,不急。” 旋即听见二人说笑着从雅间出去,九鲤三人也忙从这头出来,拦下那楚大官人。 ----------------------- 叛叔父 第24节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29章 双迷离(〇九) 那楚大官人身量不高,有些伛偻,头戴黑锻巾帽,一身縠衫丝履,一双小小的眯缝眼,目中透着股奸猾精明,疑惑地盯着三人打量,“几位是——” 叙白稍打一拱道:“我们是江宁县衙的人,有几句话想来请教请教楚大官人,不知方不方便?” “我一个外乡人,与你们县衙似乎并无瓜葛,怎么会来问我?”一面狐疑,一面还是将三人请回雅间内,又打发跟着那人去吩咐伙计撤换酒菜。 想必此人见过不少世面,见官差也不怕,坐在椅上翘着腿,背略微斜靠着椅背,将手中一个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元龟手把件从左手甩到右手,右手抛至左手,全然是一副翛然从容的姿态。 叙白看他片刻,笑道:“楚大官人是蜀地人氏?到南京来是访亲会友,还是做买卖?” 楚大官人放下腿来,笑着点头,“都有。怎么,可有哪里妨碍衙门的公干了?” “哪里。楚大官人要谈的买卖,是否是李员外家那座荔园?” 楚大官人闻言大笑两声,“我大约猜着了,大人想是为荔园的命案而来?这官爷可就问错人了,我不过是个外乡人,初来乍到贵宝地,荔园死的人姓甚名谁我都不知道,问我?那可是瞎耽误工夫。” “那大官人是如何知道荔园死了人?” “这有什么?我想买那园子,自然会设法去打听园子的消息,不为过吧?” 叙白含笑摇头,“不为过,不为过。” 楚大官人因见他衣着不俗,仪态不凡,身后站了男女随从,恐不是一般小差小吏,便问:“敢问这位官爷,现今在县衙是何官职?” “小小县丞而已。” “原来是位大人。”他在桌上就势随便打了个拱,也不大敬重,“敢问大人尊姓?” 叙白也不见怪,“姓齐。” 楚大官人脸色稍变,将叙白通身照一遍,“可是当年三鼎甲的齐魁齐老大人府上?” “那是祖父。” 这楚大官人忙起身作揖,道出名字,原来是叫楚逢春。 适逢伙计来上新菜,楚逢春一看,不过是几样寻常菜色,便叱那伙计没眼力,另要了一样蟹羹,一只板鸭,两斤上三年的火腿,荷香六珍,燕窝秋梨炖乳鸽。不想那伙计干瞪着眼说没有。 楚逢春又坐下,将手中玉龟放在桌上,朝叙白拱手赔礼,“今日仓促相见,只好请齐大人将就,改日再去白玉楼敬奉大席。” “无功不受禄,大官人太客气了。”叙白瞥见那玉龟朝上翻着,上头似乎刻有个“韶”字,便把眼皮略垂,想着什么。 一他二人遽然客套寒暄起来,九鲤站在一旁,不耐烦这些繁叙应酬,便拉开旁边那张椅子,朝楚逢春嬉笑,“我不请自坐,大官人不见怪吧?” 楚逢春惊愕一下,见叙白没说什么,便笑着摆手,“姑娘请自便。” 她也不客气,坐下便问:“大官人买那荔园是自住还是有什么别的用道?” 楚逢春避而不答,反笑,“这和命案有什么相干?你们不过是怀疑我为压房价,在那荔园之中杀人行凶,还管我买它来做什么?” 九鲤没想到他如此坦率,只好尴尬笑笑。 叙白道:“大官人可别多心,不过是照例查问。” 他摇摇手,“不多心,我们做生意的人不免有官司缠身,也常与官府的人打交道,我知道撞上这种案子,凡有可能的都要问一问。” 九鲤继而问:“那这月初五晚上,大官人在何处,做什么,可有人证?” “原来命案是初五晚上发的?”他眯着眼回想,“初五晚上,好像下雨,哪里也没去,就在栈房内与手底下的人吃酒。我连手下一共是四人,店内伙计端菜送酒可以作证。” 九鲤暗向杜仲使个眼色,杜仲便悄然离身。 楚逢春尚察觉了也不慌张,仍顾着自叹自笑,“我真犯不上为了压个价钱就弄出人命来,犯不上。虽与李员外讨价还价,可买卖东西嚜,讨价还价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不瞒三位说,我当初压价,一是气那李员外欺我是外乡人,我打听过,他要价一万五,同别人最低曾谈到一万的价钱,可跟我说便是低于一万二不往下谈;二来,我也想着给跟着出来的人匀出几个辛苦钱,慰劳慰劳大家。” 跟出来的人,这说法不像是主仆关系,倒像是上下级。 九鲤一笑,“大官人当真不认得荔园两名死者?他二人在南京城也是赫赫有名的生意人家。” “做生意的多了,未必都认得。我是个外乡人,在南京人生地不熟,旁的生意一样不做,只做荔园这一宗买卖,只需认得李员外一个就够了。” “只做荔园一宗买卖?”九鲤口峰一转,“为什么一定要买荔园?这荔园可是个不详之地,现今又出了凶杀案,别人躲还躲不及呢。” 楚逢春笑道:“有人怕就有人不怕,可没有哪条律例说凶宅不许买卖。” 叙白在旁听他二人对答半日,忽然插话起身,“自然没这条,买卖自愿,这原不是衙门该管的。”转而向九鲤一笑,“该问的也问过了,咱们走吧。” 二人正要往外走,楚逢春欲要相送,刚拔座起来,倏地拍了下桌子,“对了,我想起一个人来,不知对你们查办这命案有没有用。” 九鲤忙掉身,“是谁?” “我也不认识,是那日从白玉楼出来在街上碰见的——年纪轻轻,看模样不过是个街边的小杂碎,在我跟前胡言乱语了几句,我看他是想借故讨些钱花,便随手打发了他几个钱,也没大理他。” “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楚逢春凝眉回想,那日是在白玉楼约了李员外谈价钱,李员外怄着气先走了,他与手下人在里头略用些酒饭出来,看街上碧瓦朱户,宝马雕鞍,热闹非凡,也不急着回栈房,就在街上闲逛起来。 不想没走多时,便听见后头有人赶着叫,回头一瞧,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那少年穿一身靛青短打,打着两处补丁,哈腰躬背嬉嬉笑笑地近前来打拱,“楚老爷发财!小的万三,听说楚老爷正在与李员外谈一宗买卖,小的特赶来效忠。” 逢春那手下见他不过街头混子之流,便挥手驱他,“去去去!哪里来的杂碎。” 那万三偏赖着不走,泥鳅似的绕过那手下,溜到楚逢春身旁,乍惊乍怪道:“楚老爷,我可是好心,李家那园子可轻易买不得,那园子闹鬼!” 逢春鄙薄一笑,“不用你说,这个我知道。”语毕不理他,仍掉身朝前走。 万三不依不饶,还缠在一旁 ,“也只有楚老爷这等有见识的人才不怕鬼啊怪的,这荔园合该是老爷的。只是那李员外太不是东西!看老爷是外乡人,以为老爷不晓得那园子的行情便不松口,小的倒有个法子逼他让价——” 这等市井无赖,能有什么法?不过是到跟前来卖乖混个闲钱而已,楚逢春懒得理他,玩笑道:“你倘或能使他让到八千两,我自然谢你,此刻我还有事忙,你去吧。”一面令手下人摸了几个钱赏他,打发去了。 楚逢春说着,将他二人送出客栈,“是上月十二的事,后来再没见过此人。” 九鲤因说:“万三?这不是真名吧?” 逢春摇头,“谁知道?我也没问过。不过他既说他叫万三,即便不是真名,也是个惯用的称呼,你们要打听也不怕打听不到。” 叙白致谢告辞,先搀九鲤登舆,再自上马。 九鲤钻入车内,见杜仲早坐在里头,便拢着衣裙坐下,“你问过店里的伙计了么?” 杜仲道:“问过了,初五晚上楚逢春的确是和手下人在栈房内吃酒,伙计进进出出给他们送过好几趟酒菜,从没见他四人出去过,直喝到三更后他们才歇下。” 看来这楚逢春并未说假话,九鲤转背打起车窗帘子,叙白在外头马上点头,“我听见了。我早说肯花万数银子的人,不会为几千两冒大风险,人不是他杀的。” 九鲤仍微微皱眉,“我是奇怪另一桩事,他为什么一定要买荔园呢?倘说安家,我看不像,他分明说他在南京没有买卖,又不是南京人,无端端跑到这里来置什么房产?倘说要用荔园来开什么买卖,也不像,荔园连个临大街的门脸也没有;倘说倒买倒卖,更不会了,这样不详的园子落在手里,根本不好出手。且你看他,听说出了命案也不忌讳,仍要买——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叙白端坐在马上笑笑,“不清楚。这也不干命案的事,做生意的人眼光和常人不一样,咱们也问不着。何必理他呢,眼下当务之急是访出那万三。” 九鲤遂点头,“这也是。” 她悻悻放下帘子,谁知过一会,不知转到哪条街上,叙白说此处离他府上不远,要回府取几件换洗衣裳,命赶车的衙役先送他二人回荔园。 亏得回来得及时,才刚下马车,便遇丝雨如尘,幸在不大,两人蒙着头疾步往大门里进来,至园中,远远见另一条路上有两个衙役推搡着一女子往园东那头去,那女子不大肯从,正扭胳膊甩膀子地高声大骂。 听声音是柔歌,九鲤与杜仲忙跑到那路上去,拦下三人,一看柔歌手上还套着镣铐,诧异不已,“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衙役道:“张捕头吩咐,此人有重大嫌疑,要押她去问话。” 那晚说起关展的案子,张达的确是怀疑柔歌,可到底只是推论,并没证据,怎么今日忽然铐人?九鲤一时顾不上午饭没吃,便要跟往张达房中去,一面吩咐杜仲回房去告诉庾祺。眼下叙白不在,张达或能庾祺吩咐。 柔歌嫌两个衙役粗鲁,挣着膀子道:“不用你们推,我自己会走!哼,你们不过是看我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便把脏水往我身上泼。说我杀人,你们哪只眼睛瞧见了?!” 两个衙役早不耐烦,只管狠推她一把,“啰嗦什么!” 她朝前一扑,险些跌倒,九鲤忙搂住她,低声劝,“你别急,一会到那边我好好问问张捕头,想是有什么误会。” 柔歌抬眼看她,“你不信我杀人?” 见九鲤摇头,她倏然鼻子一酸,落下泪来。这一哭便止不住,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滚,九鲤问她她不答,连声劝她她也不理会。劝过一阵,九鲤见她哭得目怔怔的,泄了方才精神,一脸颓然惨淡,一步步走得沉缓。 她窥着她终于明白过来,她大概是替关展哭呢。 押去叙白房中,张达在那椅上坐着,见九鲤也跟来,便起身问:“我们大人呢?” “他说是回家去一趟,要晚些才回来。”说着,赶上去将他扯到一旁,“为什么拿柔歌姐?怀疑是怀疑,没有证据你就铐她?你们衙门一向这样办事?” 张达回头瞥一眼,低声道:“没身为捕头,有证据会胡乱拿人么?姑娘你别管,你听我问她。” 说着走到柔歌身边,围着她踱了两圈,突然叱了声,“说!人是不是你杀的?!” 这是衙门审人的花招,出其不意猛地问一声,有的嫌犯根本没防备,真话往往脱口而出。 柔歌身子一颤,却道:“我没有。” 九鲤暗中叹气,这张达,与他难说,只好走到一边椅上坐着,盼庾祺早来。 “你没有?”张达抱起双臂一笑,“那关展死的那晚,你在做什么?” 柔歌恍过神思,慢慢定下心,朝他翻了记白眼,“这会还问?那夜我不是同庾家的小姐少爷一起到那房中发现的尸体么?喏,庾家小姐就坐在这里,你不信,再问她。” “少在这里混淆视听,我问的是你在遇见他们两个之前。”他刻意等一会,见她答不上来,笑着睨她,“我问过与你同屋的小阿锦,她说那晚雨刚停你就出去了,那时候还不到一更——” 柔歌忙抢白,“我就是提前到小竹林里等卢家媳妇,谁知来的却是他们姐弟!” “是啊,你说你在小竹林里埋伏了一会,可谁看见了?没人看见。我也可以说你是径直去往关展放中将他杀了,再出来林子里等人,等不了一会,他们姐弟就来了,你便顺水推舟,引着他们与你同去关展屋里发现他的尸体,如此一来,你的嫌疑就洗清了。” “你胡诌!”柔歌瞪着红眼圈,“你们这些混衙门饭吃的人,自己无能查不到真凶,便胡乱往人身上栽赃!”说着冷笑起来,“哼,前头先抓了他们庾家姐弟,说他们是嫌犯,见人家庾大夫是个硬汉子,不受你们衙门的欺凌,就换个人诬陷。可不是,我是什么人?原是没靠山的浪蕊浮花,外头众有妈妈姊妹,也不是亲的,谁替我出头呢?还不是由得你们作践罢了!” 阴阳怪气说得张达脖子一粗,“你少装可怜!那我问你,昨晚上你偷偷摸摸跑去停尸的屋子做什么?莫不是担心有什么线索留在尸体身上,放心不下,所以去趁夜去毁尸灭迹?” “你!——”柔歌干瞪着眼睛,却一时词竭。 九鲤知道她那要强的性子,真是激她激急了,没准真能反口认下此事。她心中发急,眼珠子一转,忙起身过去,“柔歌姐,你昨晚去过停尸的屋子?” 柔歌不答,侧身掉转一边。 只得又问张达:“那屋子外头不是有衙役守着么?她怎么进得去?” 张达哼笑,“看门的人正好那时上茅房去了。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哼,要不是她丢了条手帕在里头,今日还不能拿她呢!” “那手帕呢?” 张达不知哪里寻出条月魄色丝帕递给九鲤,“就是这条,帕角绣着个‘歌’字,看她如何抵赖?” 柔歌脸色一变,瞥了那帕子一眼,依旧转过脸去,又是那恨恨的表情不张口。 九鲤翻着手帕看了会,只见上头一圈一圈地洇开些干了水渍,她暗自叹了口气,正要张口,可巧杜仲此刻踅进屋来。 九鲤拉他走到一旁,悄声问:“叔父怎么不来?” 叛叔父 第25节 杜仲却抽开身,走到张达身前道:“师父说既然张捕头已经抓住了凶手,他就不管了,随你们衙门处置。不过他还说,柔歌姑娘这两日又有些咳嗽起来,不好押去衙门,暂且还在这里收押着为好。” 张达答应着点头,旋即命人将小阿锦挪出去,那间屋子只许柔歌一人独住。 九鲤一脸诧异,又拉杜仲到旁,“叔父真是这么说的?不能够吧,他怎么会认为是柔歌姐杀的人?” 杜仲附耳来道:“师父说衙门疑谁就带谁问话,这原是衙门的规矩,他管不着,叫你也别管,先回去吃饭。他还说,柔歌暂且押在园子里,只要不到衙门过堂,就遭不了什么罪,咱们前一段 不也是一样么?” 这“一样”两字,又像不认为柔歌是真凶,但因何任张达胡乱押人?不知到底是因庾祺秉性冷漠所以不理会,还是他葫芦里另有药卖? 杜仲一力拉她走,“咱们先回去,林默的案子还没查清呢,你又揽这宗做什么?我饿了,要回去吃饭。” 她只得一面走,一面扭头看柔歌。都到这时候了,柔歌还是没话说,像是多替自己辩解两句都会跌碎自尊,真是要了命的自尊。 杜仲半道上转去提饭,她自己归到房中,北屋外间庾祺,钻进东内间,才见他在书案后面澹然坐着开药方。她睇住他漠然认真的脸,忽觉有点心寒。尽管知道他从来不是个善人,可眼睁睁看着个人无辜受冤他不理会,她不免有些怪他。 因走到案前,抽走他手中的笔,怨瞪着他,“您明知道柔歌姐不是凶手,还一句话不替她说。” 庾祺只得向后贴着椅背,两手垂在案上,“我怎么又知道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哄鬼!”她撇下嘴,“其实您心里有数,您是故意让着我,想叫我先查明白林默的案子。这可没意思,平白冤个人在那里,我又不是输不起。” 庾祺笑了,“当真?输了也不闹脾气?” 她把笔搁在笔架上,笃定地摇头,“不闹,我保证!快去对张大哥说把人放了吧,柔歌姐潜到停尸房里,是去哭关展的。” “你又知道?” “张大哥在停尸的屋子里拾着柔歌姐的手帕,就当是证据,可那帕子上全是泪痕,大晚上赶着去毁尸灭迹的人,还顾得上用手帕揩眼泪?” “你越发聪明了,看来这些年没白吃饭。”他笑着又道:“不是为了顾你的自尊,押着她是另有缘故。我也保证,不出三日便还她自由。” 果然是葫芦里有药卖呢,九鲤登时放心下来,拼命捺住一份好奇不问他,不然真显得自己格外在意输赢似的。反正就是在意也得装作不在意,她如今长大了,不想再叫他一猜她一个准,简单得太过的姑娘,也没意思。 庾祺见她目中倏明倏暗,懒得猜她在转什么心眼。他朝她招招手,将她叫到案后来,摸着她一截袖子,“怎么湿漉漉的?” 她低着眼,看他的手一片一片攥起那衣料,在摸到底打湿了多少,她却觉得他的手攥住了她的胳膊,一寸皮肤一寸皮肤试探地摸着。 她心里砰砰砰在跳,人像僵住了没动,声音细软得缱绻,“外头在下雨呢。” “下雨了?”他陡然觉得她这声音也带着灼人的温度,使他不得不放开手,另一手推开身侧窗户,转过帘去,“我竟不知道——” 空气里侵入些凉丝丝的水汽,廊外就是雨帘,他剩下小半张脸对着她,可以看见脖子上拧起的脉络,有力而萧索。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抱她在怀里,脖子上也是脉络狰狞,恍惚中有刀光,也有血溅在他脖子上。 庾祺回头看她,轻微鄙薄的口气,“这雨几时下起来的?齐叙白怎么连把伞也不舍得买?” 九鲤惊了一下,有点木讷,“我们到园子门口才下的雨。”回过神又替叙白分辩,“再说他没跟我们一路回来,他回家去了。” 这却怪了,难得他们出去,齐叙白竟舍得和她分道而行?他略斜上眼笑着,“他怎么会想着回家去?” “他说回去拿几件换洗衣裳。” 为这没要紧的事,亲自弃下九鲤回家一趟?更不大可能了——他凝着眉起身,“你先回屋去换了衣裳好吃饭。”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0章 双迷离(〇十) 饭毕,庾祺特叫九鲤收拾碗碟送去厨房,单留杜仲在屋里,照例询问早上叙白与九鲤在外的言行。 “没什么,出去还是我同鱼儿乘车,齐叙白骑马,没半点出格的举动。不过——” 庾祺旋进书案后头坐下,攲住椅背,两手交扣在腹前,目光凌厉起来,“不过什么?” “噢,不关鱼儿的事。”杜仲忙笑一下,眼神逐渐迷离,“我是觉着齐叙白有点奇怪,也可能是我多心。” 庾祺眼色转得温和,“哪里奇怪?说来听听。” 他走到椅旁,“人人都说齐叙白虽只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却爱民如子,可早上我们过去请他往外头查问那姓楚的人,他却不慌不忙,只担心鱼儿病好没好全,怕她出去着了风寒。其实他素来就关心鱼儿,原也没什么奇怪的,可我总觉得,一个爱民如子的官,首要不是惦记查案子,满心只记挂女人,这,好像有点不务正业。” 庾祺斜看他一眼,没作声,仔细回想,自案发以来,齐叙白看着是成日为追凶奔忙,可却事事都倚赖他和九鲤,他不过以主理官身份从旁协助,到底是力不从心还是根本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接着说。” 说到那楚逢春,正好九鲤回来,听见一句半句,忙把个装炭的小竹篓放下,踅入东内间,“叔父,您说这楚逢春奇不奇怪,一个蜀地人氏,在南京又没有亲戚朋友,也没有生意,买荔园到底是为什么?” 庾祺道:“你没问问他?” 九鲤不瞒地翻着下嘴皮,摇头,“问了,他不说,倒嘲讽了我一句,说不与案子相关。” 虽不与命案相关,可此人的确可疑,不过事不关己,庾祺稍垂着眼皮思忖片刻,又懒得过问,仍靠回椅背。 杜仲道:“不过他说出个叫万三的小混混,那万三曾对他说有法子逼李员外让价,现下衙门的人正查访这万三呢。” 庾祺歪眼望着九鲤一笑,“林默的案子就要真相大白了,你要赢了。” 九鲤觉得他是故意在关展的案子上捱延,赢也赢得没多大意思,把嘴一撇,往墙隅搬出个小火炉,走去碧纱橱外拿了那篓炭进来。 小炉子是前两日煎药留下的,为吃茶便宜,懒得跑来跑去往厨房提水。她不会生火,蹲在那里点了半日还点不燃,杜仲一面骂她笨手笨脚,一面走去夺过火引子。她还着嘴起身,恰巧望见窗户外头有个面熟的女人走进洞门。 是关幼君,和上回见她一样,还是穿一身素缟,未着珠饰,脸上是淹淡的白,但走在院中就带着点微笑,行得慢,裙在烟雨中似化作飘絮,游荡随风,有种缥缈的美感。 背后有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媳妇替她撑伞,她怀里则抱着个不大不小的匣子,用蓝色妆花锻裹着。 九鲤猜她是来寻庾祺的,果然不错,她站在院中,望进窗户里来,对着庾祺的侧脸喊了声“庾先生”,庾祺扭向窗外才看见她,微笑示意。九鲤难得见他对生人笑得如此和善亲切,很不习惯。 他迎至外间,幼君轻声吩咐那媳妇在廊下等候,款款捉裙进来,与他见礼,“今日来带弟弟回家。” 来领关展的尸身怎么不去找张达?九鲤坐在小炉子前打蒲扇,歪着脸朝外看。 “正好前两日有人送了些新茶,虽不是明前的,我尝了也是上好,便预备了些给先生带来,望先生不要弃嫌。” 庾祺摆手请她上首落座,“关大姑娘客气了。” “不客气,弟弟的案子多劳先生费心。” 她将匣子放在中间桌上,亲自打开,里头装茶叶的罐子是天青色汝窑,价值不菲,真是大手笔,怪不得说他们关家很有钱。 九鲤睇向杜仲,见他也在盯着人家看,她暗剜他一眼。 “现就尝尝关大姑娘的好茶。”庾祺取出那罐子,朝碧纱橱内唤了九鲤出来,将罐子递去。 九鲤接来,见关幼君含笑望在自己身上,“这就是先生的侄女?” 连他有个侄女也知道,看来私下里都打听过了。 庾祺和九 鲤指道:“见过关大姑娘。” 九鲤走到跟前见礼,一时不知该怎样称呼好,斟酌后喊了声“关姐姐”。 幼君掩着嘴笑,笑声淅沥沥和门外的雨响作一处,听着都是轻轻清清的,“你叫我姐姐,可我与你叔父是一般年纪,这样叫岂不是叫乱了辈分?你还是叫我姨娘好。” 九鲤笑道:“这样叫不是把您给叫老了么。” “人总是要老的。”她笑意唏嘘。 “姨娘不出老。” 她笑着看向庾祺,“您家这丫头真会说话。是我没想到,竟忘了给姑娘带见面礼,下回吧,下回一定带来,”又看回九鲤,“姑娘素日喜欢些什么玩意?” 听起来这“下回”不是客气,九鲤心里说不出的一点别扭,只好摇头道:“我也说不上来,姨娘快别费心了。” 她倒认认真真打量起九鲤,自头至下,定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我们珠宝行里上月收进来一批宝石,我挑一些打个镯子你戴,小姑娘家太素净了也不好。” 庾祺道:“何敢破费。” “常言宝剑赠英雄,我看宝珠赠美人,都不是破费。”她淡淡的口吻,说完笑叹了一声,“说来不怕先生见笑,我虽做生意,有时候也真不像个生意人。我们珠宝行里常有些人花大价钱买去那些宝石,按说我该高兴,可高兴之余,也替那些东西惋惜,像姑娘这样的,才觉得是正配。” 一个女人得到另一个女人的赞赏该要由衷的高兴,九鲤高兴之外,却有点怅惘。她谢了两句,抱着茶叶罐子走回东内间。 幼君跟着她望进去,看见杜仲,也赞了他一番,也说要给他预备一份礼。 杜仲挨近九鲤,窃声和她议论,“这关姨娘真不愧是做大生意的人,好大方。” 九鲤没吱声,将两肘抵在腿上,塌着背摇蒲扇,时而落眼看火,时而抬眼望出去,姿态漫不经心,耳朵却竖着听她和庾祺说话。 无非是在说关展,庾祺说起张达收押了柔歌之事,“衙门疑心她是对令弟因爱生恨。” 幼君神色诧异,渐渐也像想明白了,“要真是如此,弟弟也有不是。说起我这弟弟来——” 她苦笑着摇头,“自他前年娶了妻我就劝他,该改一改从前那朝三暮四性子,也收收心,学做些正经事,将来生意交到他手上,我也好放心。谁知屡劝他不听,娘又十分惯他。他若肯听我一句半句,何至于今日落得这下场?” 说着便落下泪来,一时在袖中找不到帕子,庾祺递过一张去,“所谓情难自禁,自己都难管自己,何况他人。大姑娘也尽了做姐姐的本分,不必过分悲感自责,何况男女之情,变化多端,谁也想不到昨日还你侬我侬,今日便能恨之入骨。” 她接过来,牵出一片凄楚的笑容,“其实那柔歌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庾祺收过眼笑了一笑,“大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她杀了你兄弟你还同情她。听说那日你找她,好心要许她些银子,她还对你破口大骂。” 幼君蘸干了眼泪摇头,“天下女人谁不可怜?我也是女人。本想着她与弟弟总算要好一场,弟弟死了,许她些钱也不为过,受她骂两句也没什么。没想到她竟是杀害弟弟的凶手——我此刻也不知到底是该恨她还是可怜她了。对了,不知衙门会怎么处置她?” “自然是依法处置。” 她怅然一瞬,轻点着头,“这下回去,我也好对娘有个交代了。” 语毕里头沏好了茶,九鲤端了两碗出来,她却扶案起身告辞,庾祺亦起身送她至门首,见她与仆妇撑着伞走远了,便剪起手唤来杜仲,“你不是好凑热闹么?关家领尸体,排场想必不小,你不去瞧瞧?” 杜仲窥看他的笑脸片刻,似懂非懂地点头,也跟着往园东瞧去。 果然关家从总管到一般的下人,来了几十个,皆站在停尸那屋外,披麻戴孝,掩面啼哭。又有好些园里的病人闲来看热闹,杜仲寻一阵,见张达陪着关幼君坐在太湖石所隔的一间空屋子里,等打发去衙门的人回来。 未几有个面熟的衙役行来,张达看见忙在隔扇门内唤他,“蔡晋,可取来文书?” 原来这衙役就是蔡晋,那天晚上张达曾在九鲤房中说起过他。杜仲细看去,怪不得格外眼熟,发现关展尸体那夜,他出去喊人,第一个赶来的便是这蔡晋。 那蔡晋果然携了份公文,呈给张达瞧过,张达又命他交与幼君过目押印。他将文书交给幼君后,便在她跟前立住。 杜仲望着他,不由得心起疑惑,嫌看不清,又埋头走到右边,从这边太湖石后面往里瞅,可以看见那蔡晋的目光一旦落在那关幼君脸上,就有一丝难掩的异样。 隔会幼君摁过手印,举着个拇指四处找帕子找不到。袖子里倒有一张,是方才庾祺给她的,她不知是忘了还是怎的,压根没往袖中掏。倒是蔡晋忙自怀中摸了帕子给她。她睇他一眼,澹然接过,起身向张达致谢。 张达跟着起身道:“关大姑娘不必客气,不知府上预备停灵几日?我好告诉二位大人一声,想他们必是要去府上祭一祭的。” 幼君道:“和家母议定了停灵半月,二位大人若肯屈尊,自当奉候。” 说话三人出门,往旁边停尸的屋子走,张达趁便吩咐蔡晋送一趟。 一时关家几个仆从进屋,将关展换了寿衣抬出屋,放在抬来的檀木棺椁中,合上棺,阖家放声大哭,前头有人撒纸钱举灵幡,启动队伍,关幼君左右由仆妇搀扶着往外走。杜仲一径随看热闹的人跟去大门上,眼看关幼君登上马车,那蔡晋贴车而行。他心思一动,也跟在队伍后头走。 叛叔父 第26节 往东约行大半个时辰,转到西隆大街上,又行不多时,看见关家的宅门,门前早有人一堆人守候,为首的是位上年纪的妇人,一样着素服,淌眼抹泪,身边不断有人安慰,必是关家太太。 那关家太太看见队伍过来便一身抢扑在棺椁上,嚎啕大哭起来,关幼君想是在车内听见,忙打帘子要下车,不想马车还没停稳,颠了她一下,险些将她从车上摔下来,亏得蔡晋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她只看他一眼便收回胳膊,赶上前去安慰关家太太。 凭她拉着好说歹说,关家太太充耳不闻,满口里只哭喊着“我的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在她身上。未几那太太哭得有些上不来气,又由一干仆妇搀进门去,关幼君立在原地,理了理衣襟,掸了掸身上,这才进去。自然那蔡晋也跟着进了门。 此刻天已云开,杜仲索性在街对过寻了间茶铺坐下来,一等等到下晌,方见蔡晋出来。 “他进去约有两个多时辰。”杜仲天黑回来说给庾祺,“出来时手上拧着个食盒,大概是从关家带出来的饭菜,是今日跟着关幼君来的那个年轻媳妇送他出来的。” 因他回来得暗,九鲤庾祺先吃过了,给他留了些饭菜,这会是九鲤另去厨房请周嫂热过,刚提进门,听见半句,忙阖上门回头,兴冲冲走到圆案前,“谁啊谁啊?谁送谁出来?” 杜仲虽在茶铺里用了些点心,可这年纪饿得快,一两个时辰过去,又顶不住了,急得夺过提篮盒,忙摆碗碟,“去去去!” 他坐下便开始狼吞虎咽,九鲤看不过眼,替他倒了碗水去,“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一去去半日,天黑了才回来,你不怕遇见拐子拐了你去啊?” 庾祺听她取笑,怕两人又拌嘴,便道:“先叫他吃饭。” 九鲤只得旋回上面椅上坐下,搦转腰和庾祺道:“您午间叫他去瞧热闹,到底瞧什么热闹?问您好几遍了也不说,这会他都回来了,总该说了吧?” 庾祺挑着眉剔她一眼,“你追着问了一下午了,就不烦?” “这叫学而不厌。您不是从小就告诉我,学学问就得多问多听嚜。” “我说的是学问。” 她笑着乜一眼,“都一样,都是不明白就问。” 他只得没奈何地笑,中间放着盏银釭,映得彼此脸上黄黄的,却不似蜡黄,反是一种温暖祥和的氛围。 杜仲捧着碗,忙咽下满口食物搭话,“师父叫我跟着关大姑娘去看看,我起先也不知是看什么,看着看着倒明白了,敢情您是叫我看蔡晋和关家的关系。” “蔡晋和关家的关系?”九鲤满头雾水,稍想了下才想起那晚庾祺曾向张达问过蔡晋此人,便有些恍然大悟,“原来您叫杜仲去看热闹是假,跟踪才是真。不过,您为什么怀疑关展的死与那个叫蔡晋的衙役有关?” 庾祺手里握着茶盅,低头抹着盅沿,“我曾说过,这世上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你们当时走去关展房中时,凶手就躲在院中的暗角,待你们进屋他才溜出去。可不消片刻,杜仲便跑出来喊人,他一向腿脚快,你说他跑出去的时候会不会看见凶手?” 九鲤思忖一瞬便灵光乍现,陡然拍桌,噌地立起身,一脸兴奋,“是了!他跑起来就跟个猴子似的,跑到小竹林,也许差点就赶上了凶手,凶手害怕,干脆一回头!装作是闻声赶来的人,就是那蔡晋!” 说着,她干脆在他跟前走来走去,一手点在自己下巴上,“怪不得您什么都不对张达说,您是怕他走漏了风声,或是包庇手下?” 庾祺看她在跟前像在跳舞,一片裙飞来扬去旋个不停,便歪攲在椅背上好笑,“你能好好坐定一会,就算是我的造化。” 她只得又走回椅上坐着,却把手越过来摇他搭在桌上的手臂,“您快说嚜!” “不全然是,我只是一直想不通蔡晋杀关展的动机,所以只能按兵不动。直到那日关幼君到荔园来,我会了她,才想到也许关窍就在关家人自己身上。” “难道蔡晋是因与关家有何过节才杀害关展?” 庾祺放下盅,笑了一笑,“不是没这可能。” 九鲤偏着脸看他的笑,看着看着才明白过来他今日在那关幼君面前因何格外平易近人,但这怀疑她自己也有些不敢信,“难道与关大姑娘有关?” 可巧杜仲吃完饭,抹了嘴转到跟前来坐,“今日关家接了关展的尸体回去,已经设好了灵堂,关家大宅也都布置好了,好些人来吊唁,人来人往的,本来应当顾不上一个小小衙役,可却是关幼君贴身的人送了他出来,而且我总觉这蔡晋与关幼君之间有点不对。” 庾祺因问:“有何不对?” 杜仲瘪着嘴摇头,“我也说不上来,面上看他们两个好像不大熟,可我觉着蔡晋却是处处留心着关幼君的举动似的。” 庾祺沉默下去,想着什么起身,慢慢踱步。 九鲤一双眼睛紧跟着他转,想问又怕打断他的思路,只得抑着份急躁耐心等着。 谁知他转着转着,转到那碧纱橱门下,反剪过双手,扭头吩咐,“天晚了,你们也早些去睡。” 九鲤险些怄得两眼发昏,忙跟进东内间,“您最是讨人厌!说话只说一半,叫人如何能睡得着?” 庾祺立在书案后头,脱下外氅搭在椅背上,回身笑叹,“你也不是十分沉不住气的人,这会已近二更了,病才好,非得又折腾病了才罢?” 她不依不饶站在案前,要单为案子也不是不能忍耐,可想到关幼君,便莫名难抑一份好奇。总觉关幼君和她从前所见的女人不大一样,单凭她立誓永不嫁人这一点,也足令她身上多了两分传奇色彩。 庾祺走到床前,瞥见她还站在那里,便板下脸,“还不走?” 她磨磨蹭蹭的,低下脸看着脚尖。 他只得又道:“眼下我也还说不清,等我想想,想明白了明日一早就告诉你。” 她仍是拖拖拉拉不愿走,自己觉得这会又不单是为问话。 他只好过来捉了她的手腕要送她,开门听见雨声,有雨斜洒入廊下,他对她走路也似不放心,怕她不留神沾上雨水又要着凉,便折身进去寻了伞来,亲自将她扭送回东厢。 九鲤进屋便急着掌灯,可见庾祺的身影在门前转过去,像立马要走,她又顾不上摸火引子了,在黑暗中喊他,“叔父!” 庾祺回转过来,屋内漆黑一片,她站在榻前,只是个幽昧的影子,蓦地觉得那抹影陌生。 “您说,像关幼君,一辈子不嫁人会怎么样?” 他沉默住了,半晌才轻轻笑道:“关幼君是迫不得已才没嫁人。” 她顿住了,总觉得自己也有个不嫁人的理由,但却像团疑云悬在心上,道不清。不过脚还是不由自主地在黑暗中向前挪动一步,本能似的,觉得靠近他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他见那窈窕身影靠近了一点,却以为是个危险向自己逼迫过来,一时慌了神,“别说傻话,快睡。” 丢下这句,他便落荒而逃。 她赶来门前,要喊他又踟蹰,只好把门阖拢,又慢又长的吱呀一声,淹没在雨声里,感到一阵无名的怅惘。 都说春雨是越下越暖,倒不错,第二天九鲤老早就爬起来,天虽未大亮,寒意却骤减许多。她没顾上梳洗便走来北屋,仍想问关幼君的事,不想庾祺不在屋里。奇怪,明明还没听见众大夫从后头过来。 杜仲打着哈欠从西内间走出来,“师父天不亮就出去了。” “到哪里去?”九鲤满眼疑惑,“徐大夫他们都还在后头呢,难道他一个人去巡诊?” “和张大哥往关家去了。” 她一听是关家,心中像有块小石头压下来,不痛不痒,只是有点不大爽快,“就是去问案子也不至于这么早啊。” 杜仲坐到椅上,自倒了盅冷茶呷一口,点点头,又摇头,“好像听见师父问张大哥哪里有好的酒和现杀的新鲜猪羊,像是去还昨日关幼君的礼,也像是去问案子,我那时睡得迷迷瞪瞪的,也没细问。” 她旋裙落在另一张椅上,支颐着脸,发起怔。 果然人家的茶叶不是白吃的,怕最怕礼尚往来,人和人往往就是这样,东西送来还去的,不觉间就能建立起一段关系。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1章 双迷离(十一) 按说庾祺与张达天不亮走来街上,买了两头现宰的猪羊,并几只活鸡活鸭,雇了个挑担的先行送往关家,二人则在后头慢行慢逛,近一个半时辰才逛到西隆大街上来。 张达寻思一路,不知道因何今日庾祺如此有闲情,天不亮便撂下满园的病人不理会,邀他出园。他兴冲冲跟出来,原以为是为案子,谁知竟说是到关家祭奠。 眼瞧关家将至,他身上连份帛金也没预备,再三踟蹰下,只好张口问庾祺借,“庾先生,没曾想您是到关家来祭奠,您瞧我这身上也没个预备,您要是手头方便的话,能否先借我二两银子,您放心,回去我就还您!” 庾祺摸了二两银子给他,他连不迭说谢,往一户人家的对联上撕下来半截红纸,将银子包好揣在怀内,“先生怎想着来祭奠关展?素日看先生可不像是个喜欢人情往来的人。” 庾祺睐眼笑笑,“张捕头在园中困了这些时日,不嫌憋闷?出来走走不是很好?” “不瞒您说,先前我哪有心思闲逛啊,案子没结,成日悬着心,就怕王大人怪罪。” “这两桩命案都是交由你们齐大人查办,即便办案不力,也是归咎于他,王大人怎会找你的麻烦?” 张达苦笑,“您哪里知道,齐大人虽与王大人不是一路人,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到底是个官,何况齐家 因齐老太爷的缘故,在京中还有不少故交,齐大人兄弟年幼时还曾给当今昭王做过伴读。王大人再不喜欢他,怎会真因这点事情怪责与他?还不是拿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差役治罪。” 说到当朝昭王,也是个颇受争议的人物,天下皆知他本非当今皇上的亲子,原是皇上的兄弟平王的儿子。 当年先皇在位,瓦剌来犯,先皇命骁勇善战的平王率兵出征,此战虽胜,可平王却战死宣府,留下一子一女,便由先皇做主,过继给当年的太子抚养。 当今皇上原有两个儿子,自他登基后,封嫡长子为皇太子,次子与过继而来的这位侄子皆封为王,可前几年,两个亲儿子先后病逝,膝下只剩这位非亲生的昭王。 按兄终弟及的祖制,将来当是这位昭王继承大统。不曾想,前年皇贵妃诞下一子,原属昭王的太子之位,如今悬而又玄。 不过皇贵妃之子尚且年幼,而昭王正值韶华,将来之事又是渺茫难定,因而朝野之中仍有不少拥护昭王之人。 齐叙白曾是昭王旧交,齐老太爷又曾是两朝重臣,按说他当前途远大,如今却在南京城屈位小小县丞,难道他就没有壮志难酬,包袱未展之愁? “那是从前齐家在京时候的事了。可到底与昭王有旧,王大人有些顾忌,没得为点小事与齐大人结怨。”说着,张达舒展了两下胳膊,“不过现下好了,那柔歌也给抓住了,只要她肯招,起码关展的案子就能了了,我也不必受责。” 庾祺回过神来微笑,“即便她肯招,不是也没有力的证据么?” 张达亦别有意思地笑起来,“虽无有力罪证,可她有杀人动机,也有作案的时间,去毁尸灭迹又留下罪证,只要招供,也能定罪。” 这定罪定得也太不严谨,不过这倒是官府一贯的做派,但求了事,只要能敷衍得过去则罢。庾祺没驳他的话,反剪起手来,略笑着登上关家大门前的几级石磴。 门上进出除亲友外,多半是关家生意场上结交之人,丝绸锦缎,马匹牲畜,粮油豆米,珠宝首饰,陶瓷古玩,典当钱庄,木材家具,关家皆有涉猎,所以宾客丛脞,络绎不绝。小厮问过身份便将二人领去灵堂,烧纸祭过,又见关幼君贴身服侍那媳妇过来请。 这厢将二人领去内院一间小花厅坐着,坐不多时,关幼君前来,仍是通身素服,进门施礼笑道:“承蒙不嫌,屈尊来吊,只是人到便罢了,何须那些礼。” 是说早上使人担来的那些猪羊鸡鸭,张达不敢居功,忙笑说:“那都是庾先生的心意,我可是打空手来的,就连进门的帛金还是问庾先生暂借的。” 幼君又朝庾祺福身,“先生如此客气,何敢虚受。” 庾祺拱手道:“不算虚受,昨日我不是也收了姑娘一份重礼么?” “那不过是一点入口的东西,先生何必在意。” “我今日送的,也只是些入口的东西。” 幼君请二人落座,吩咐将温茶撤下,另换热茶并些新鲜点心,在对过笑问:“怎么九鲤姑娘没跟来?她要来就好了,今日许多亲友携家中小姐前来,好些是同她一般年纪,她初到南京,想必没多少朋友,趁这机会结交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往后走动说笑,也不寂寞了。” 庾祺笑说:“她没说要来。” “我看是先生没告诉她。” 张达笑着搭腔,“姑娘怎见是庾先生没和她说呢?” 幼君抿唇一笑,“昨日我看九鲤是位活泼好动的姑娘,有这样的热闹她一定肯来,没来,想就是先生没说。” 庾祺垂目微笑,“府上客来客往必定忙碌,带了她来怕给姑娘添麻烦。” “先生见外了,客来客往不少,不过多是些生意场上的朋友,若都要我亲自迎待,哪里应酬得过来?一般的人都是家中管事的人招呼,我能躲就躲了。” 正说着,见她跟前那年轻媳妇进来回话,“姑娘,宁波布行牙纪张四爷来祭,请姑娘去说话。” 幼君敛去一半笑意,神情庄重起来,“张四爷?他怎么到南京来了?” “来访亲戚,听见咱们家的事,就赶来了。” 大老远的来,幼君不好不去,便理理衣裙起身赔礼,“二位稍坐,我去去就来。娘妆,你替我款待两位贵客。” 叛叔父 第27节 那娘妆答应着送她至门前,又折身进来,“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只是难得来南京一趟,姑娘不见又不好。” 庾祺含笑点头,“宁波米行的牙纪,贵府的生意真是做得远,想是在宁波也有地?” 娘妆笑道:“都是人家拿来抵债的,多是荒田,产量不高,不过是小生意。” 这口气虽谦逊,可从她姿态神色看来,便是“小生意”也够赚个盆满钵满,难怪关幼君当年情愿誓死不嫁人,也要守住关家这些产业。谁又能真做到视钱财如粪土?都是口里的话罢了。 闲谈片刻,又有个小丫头急匆匆跑来,“大姑娘呢?” 娘妆见她脸上发急,起身道:“姑娘在前头会客,出什么事了你这样急?” “太太又哭晕过去了!” “大夫来了没有?” “打发人请去了,不知几时能来,叫姑娘瞧瞧去吧。” “姑娘这会如何抽得开身?”娘妆脸上焦急,茫然一会,猛地扭头看向庾祺,“庾先生,您是客,原不该劳烦您,可听说您是位大夫,能不能请您先去瞧瞧我们太太?” 庾祺稍一垂眼,便爽快起身,“请前面引路。” 于是留张达在厅上等候,随娘妆及至后房中。只见卧房围了好些妇人,看衣着一半是下人,一半是亲戚家的女眷,当下叫开众人,走上前,见床上睡着个身段发福的妇人,便是关家太太,听说只四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却憔悴得似五六十岁。 庾祺坐在床前把脉,“是忧思过度,气虚血弱所致,府中有没有灸针?” 有个婆子忙道:“有有有!是先前一个大夫留下的。” 庾祺命其取来,当下施针,未几即见关家太太转醒,醒来吃了半盏茶,和众亲戚说不到两句,又捶胸拍床地哭起来。 有亲戚劝慰,“太太,人死不能复生,千万要节哀才是,不是听幼君说衙门已经拿住凶手了么?您不保重好自己,才能亲眼看凶手替咱们二公子偿命不是?再说您要有个好歹,幼君往后无依无靠可怎么过?” 众人皆称是,却有个像是族中妇人意味深长道:“幼君是个自强的,倒不要什么依靠,瞧她一个人就把关家的生意料理得妥妥帖帖,南京城谁不说好?我看她是个最能干不过的人,太太当保重好自己,往后好享幼君的大福啊。” 有人忙将她拉到一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少说话。 果然关太太听见这话,非但没好转,反而哭得愈发痛心,一开口,嗓子哑得不像样,“我就这么个儿子,原来指望他,谁知老天绝我,真是老天绝我啊!” 另有人忙哭着来接话,“这也是,幼君再强干,到底是个姑娘家,当下是说不嫁人,那不过是赌气的话,将来年纪再大些,难保。太太膝下只二爷一位公子,原以为咱们关家日后还能靠他,谁知——别说太太悲痛,就是我们将来也不知如何!” 自古都说“养儿防老”,对姑娘是不报多大指望的,哪怕她再精明强干,也逃不过是个女儿身,做娘的同为女人,她更了解女人的脆弱和情难自禁,尽管是她自己的女儿,也难信任。 庾祺听出这意思来,未在房中逗留,打帘子退到外间,正巧在帘后撞见幼君。 她想是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冷不防迎面撞上,先一怔,那双凛凛的眼睛里立时化出一丝笑意。 二人出来,朝前头那小厅上慢慢走着,前院后宅隔着个小花园,远不及荔园的园子大,也是栽花种草,一步一景,但走到哪里都像空,大概是人口不多的缘故。幼君与他缓缓并行,微风拂面,带来一阵栀子花香,不知怎么,她渐渐想到十年前与人家议亲的事。 其实不过同那位公子见过一面,就在这小花园里,连他的相貌都不记得了,却始终记得当时自己脸上的温度,摸上去简直灼手。 抑或少年男女就是这样,无情亦先羞。九鲤与叙白并肩站在人家院墙底下,不知是挨叙白太近 的缘故还是给太阳晒的,总觉面颊发烫。 她偷么睐目,见叙白下半边脸上蒙着片斜阳,眼睛隐在阴凉中,也在看着她。她像碰着颗钉子似的,忙将目光端正回去。 叙白也觉尴尬,微笑起来,不自在地抬手在脸边扇一扇,“午间这太阳有些热起来了,我看离入夏不远了。” 九鲤双手放在背后,攲在墙上仰头,“入夏好,我最不喜欢身上穿得厚厚的,显得人臃肿得很。” “不会,你瘦,穿得再多也显苗条。” 她憋不住一笑,“你真会和姑娘家说话,不像我叔父,对女人也是常日挂着张脸。”说完,隐隐担心起来。 叙白道:“我听说他一大早就邀了张达出门,是不是关展的案子还有疑点?不知到底是我们这头先了结,还是他们那头先了事。” 她听他口气较为悠闲,不像急着查案的样子,有些疑惑,“你怎么不急?不怕王大人怪罪?” 他笑了笑,“不是不急,是有你和你叔父帮忙,我很放心。” 九鲤听得高兴,“你就这样瞧得起我?其实我从前连贼也没抓过,亏你不觉得我是添乱。” “你天生聪慧,怎会添乱?”他站到她面前来,“难道从前没人说过你聪明?” 给他直勾勾瞧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半低下脸,“不过家里人夸一夸,可家里人说的好话哪能全当真?我小时候不过学写个字大家也连声迭声夸我,”说着撇撇嘴,“只有叔父说我写得歪歪扭扭不规整。” 叙白正要问个什么,不想有个衙役跑进这巷口,拱手道:“回禀大人,我沿河东问过去,到头了也没打听到那万三家。” 昨日衙役在白玉楼打探出来,是有个叫万三的混子,常在他们门前守着,朝进出的客人卖弄机灵打秋风混饭吃。据那伙计说,他家就住在这小玉桥一带,因而叙白才会同九鲤到这里来。 九鲤离墙站直了身,“是不是白玉楼的伙计记错了?” 衙役摇头,“那伙计曾在这里遇见过他,听他亲口说的,应该不会错。” 说话间,杜仲搭着话走进巷来,“没错,我问到了,那万三家在桥西,并不是什么河房,他是吹牛,其实是在一条细宅巷子里,几间破瓦房赁给好几户人家,我进院去问过,里头的人说他此刻不在家。” 几人出了这巷,越桥往西,未行几步便到杜仲说的细巷中,果然是个杂院,租住的都是些三教九流,门外一看,院中脏乱得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寻。 叙白因见里头不好等人,便没进去,和九鲤道:“那万三成日没个正经事,出门归家也没个正经时辰,不知到底几时能回来,我看咱们先回荔园,叫衙役在这里等候,等到他拿去荔园问话就是。” “不好。”九鲤摇头,“荔园住着那么些病人,他肯定不愿进园,人若无辜,强人所难,人家不免委屈。反正咱们出来了,难得这样好的天气,干脆咱们在桥头寻间茶铺坐等,放心,就快到午饭时候了,他难道不回家吃饭?” 于是几人过了桥寻间茶铺坐下,开窗临河,对面正是那巷口。叙白怕九鲤饿着,要了些茶点,又打发衙役到背后街面上买些熟食。 谁知熟食还没买来,就见对面沿河走来个男人,看模样十八九岁,瘦猴一般,垂着头,与当日楚逢春所说的一样,脖子上有片黑斑。又见他朝那细巷里行去,岂会有差,不就是那万三! 三人忙由茶铺里出来,追入巷中,果见万三踅进杂院,院内立刻有人高声调侃,“万三,你今日赚着什么没有?我看你不必往外头混了,老实在家坐着,自有贵人上门寻你。” 万三懒得和他说笑,只看他一眼便往里头走,“少拿我打趣!” 另有人拉住他,“不是打趣,才刚真有个人来找你,年纪和你差不多,不过同岁不同命,看人家那穿的戴的,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嗳万三,你别是讹了谁家的少爷,人家寻上门来打你吧?” 万三甩开胳膊,仍是一脸不耐烦,“放你娘的屁!少和说这没影子的话!” 有人也朝他嚷嚷,“万三,你前几日回乡下是不是撞见鬼了?怎么回来像变了个人,成日间耷着个脸,你这是给谁看呢?” “你管我的,少废话,让开!” 九鲤三人在院墙外听见这番话,相看一眼,只等那衙役寻来,就命衙役闯进院中将那万三擒拿出来。 不想这杂院所住之人素日多有坑蒙拐骗的行径,乍见个穿官差服色的,便乱嚷起来。万三在屋里听见,赶忙开门出来,趁便推倒些杂物挡住衙役,猴子似的向外窜逃出去。 叙白与杜仲在院门那头说话,只见个影子冲出来,一时不及反应。九鲤恰好站在这边墙下,离院门稍远,看到万三她便迎身去堵。那万三不管不顾,猛地将她仰面撞翻在地,幸而她手快,忙反手拽住万三的裤管子,也将他拽翻在地,这时衙役才同叙白二人上来将其摁住。 而后叙白两步过来将她搀起,在身前自头自足仔细看她,“你摔到哪里没有?” 别的地方倒罢了,九鲤只觉背上有些疼,想是方才与万三拖拽时在地上蹭的。她反过手去摸,摸到点湿润,回手一看,指尖有斑驳的血迹,“像是擦破了皮。” 他忙将她扳过身,她背上衣料蹭得褴褛,透出些渗血的皮肉,伤虽不深,面却大,不免触目。他将身上外氅脱来罩在她肩头,“疼不疼?” “不算厉害。”她还在笑。 他却额心紧蹙,“咱们快到街上买些治外伤的膏药。” 药膏买了,却没人涂抹,杜仲提议先回去荔园找个妇人帮她上药,九鲤却急着将万三押往衙门审问,叙白不肯,在马上道:“还是你的伤要紧,人既然抓着了,晚一日两日审没什么妨碍。” 九鲤打着车窗帘子朝后看,那万三正反手给衙役押着,还似不服,只顾强挣,那衙役发狠,下头踹他几脚,上头扭折了他的胳膊,他惨叫一声适才消停些。 她扭回脸,“怎么没妨碍,趁人这时候心慌意乱才好审,就是说假话也容易露破绽,倘或等个一日两日的,他冷静下来,细细编个慌,你还真不一定瞧得出真假。” 叙白如何不知道,犹豫着回头看一眼万三,又在马上府低下背,朝窗里柔声问:“那你怎么样?” “哎呀我不过是擦破点皮,你们也太小看我了,真当我娇生惯养一点小伤就要死要活?” 杜仲晓得她犟起来谁的话也不听,便也伸出个脑袋,“还是先去衙门吧,兴许衙门里有当差的妇人,请一个替她上药就是。” 衙门上下多是男人当差,不过后厨里倒偶有女人,专管些烧灶瀹茶的差。叙白进衙便吩咐寻了位到内堂之中,叙白见其穿着虽粗简,却难得清爽,一双手伸出来,指甲修剪得平平的,缝隙里也干净。 他这才放心,留下这妇人在后室给九鲤上药,自与杜仲踅到外堂问那万三。 这万三虽没见过多大世面,却是年少无畏,给衙役推进来,一个趔趄后便梗起脖子,“衙门有什么了不起?衙门也不能平白无故抓人呐!我冤枉!我是冤枉的!” 衙役一脚踹他跪在地上,“嚷什么?!先见过大人!” 叙白坐在椅上睨着他一笑,“什么都没问你,你就先喊起冤枉了,那你说说你哪里冤枉?” 万三一时无话,屁股落在脚后跟,歪下脑袋,“那你们要问什么?我可是个规规矩矩的老实百姓,平日从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叙白端起茶慢呷一口,“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那你为何见着官差就跑?” “我!”他窜直起身,慢慢搦动两下腰,声音恢复如常,“我没看清,以为是追债的,所以才跑。” “你在外 头欠了许多债么?” 他呵呵一笑,“我们穷苦之人,欠几个钱不是平常事嚜。这位大人一看就有钱,肯定不会欠债,不知一月多少俸禄啊?” 那衙役抬脚踹在他背上,“放肆!” 他扑在地上,又没皮没脸地笑着爬起来,“不过打听打听嚜。” 叙白没所谓地笑笑,“有位姓楚逢春楚老爷,是个外乡人,认不认得?” “不认得。”他立马摇头,捉住手镣抠着鼻子,“我要是认得什么老爷,还会混得这样惨么?何况还是外乡人,小人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一辈子没离开过南京。”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2章 双迷离(十二) 叙白道:“噢?可他说上月十二日在白玉楼外见过你,白玉楼的伙计也说那日你的确在他们门外守着打秋风,这么快就忘了?” 万三照样嬉皮笑脸,“嗨,我常在白玉楼外头守那些有钱的老爷,大人不知道,这些老爷们在外头常有不规矩,我万三专管打听他们这些不体面的事,遇着些要脸面的便舍下两个钱来堵我万三的嘴,遇见脾气大的,落一顿打,也没什么,反正我万三皮糙肉厚。” 身后衙役不耐烦,踩在他后脚腕上狠狠一碾,“少胡扯这些没要紧的事!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室中登起吱哇一阵痛叫,叙白也不理会,只管起身神闲吃他的茶,眼皮也是爱抬不抬,屋顶有几片透光的琉璃瓦,一点太阳正好落在茶碗中,他觉得甚是好看,不知怎么想到九鲤水光粼粼的双眼。他慢慢用盖子刮动着茶汤,一样水波粼粼,他渐渐笑了。 待那衙役收了脚,万三不嚷了,他才往旁边搁下茶碗,收了笑意,“想起来了么?” 万三龇着牙点头,“想,想起来了,小人是认得,是认得那楚老爷!” “说说是怎么认得的。” 原来上月十二那日,万三照常到白玉楼门前“揽活”,碰见楚逢春与手下人说说笑笑地走来,万三见其面生,听口音又是外乡人,便想哄骗他几个钱花,趁白玉楼的伙计没留神,尾随楚逢春进了白玉楼中。 这白玉楼乃是江宁最奢靡富丽的酒楼,上下四层,第四层皆是雅间,故而城中有头脸的人物常在此处谈事。万三一径跟着楚逢春上到三楼来,附耳贴在雅间门上听觑一阵,原来是在与那满亭闻名的铁公鸡李员外在谈荔园的买卖。 听口气那楚逢春是个出手阔绰的人,只是李员外着实气人,见人拿得出一万两的宝钞,便想多诈他一些,竟要一万二千两。不想楚逢春赌气,反口压到八千两。 这荔园十亭有八亭人知道不吉利,在李员外手里已耽搁了几年,而今别说八千两,就是六七千,也不是卖不得。这可不正是天上掉下的巧宗?可是要发财了! 叛叔父 第28节 “小人便等那楚老爷出来,上前和他搭话。楚老爷当时答应,倘我有法子使那李员外应下八千两,就给我谢钱。” 说到此节万三便打住了,叙白静候须臾,歪眼问:“后来呢?” “后来,”万三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后来我回去一想,当时那楚老爷手底下的人一直叫我滚蛋,只怕他应我这话也不能当真,是随口打发我的话。何况,何况我也并没什么法能劝动李员外,这事就只能作罢了。” 叙白沉默下来,朝他身后那衙役丟了个眼风。衙役当即弯下腰,反提起他已脱臼的那条胳膊,痛得他高声大叫。 九鲤被这声叫唤惊得心一抖,忙要打帘子出去,替她搽药那郭嫂疾步过来,抓住她的手,“姑娘衣裳还没穿好呢。” 又拉她回去坐在椅上,“等药晾一会再穿,不然都蹭到衣裳上去了。”一面说,一面含笑转到她身后,俯身查看堆在她腰间的衣裳,“有些蹭破了,这样好的料子,真是可惜。” 九鲤心思全没在这上头,耳朵里只灌来外间的惨叫,不由得拧紧月眉,“衙门审案子一向是这样?” 郭嫂转回她对面,“都是这样,姑娘听惯了就不觉奇怪了,有时我在最里头后厨也听得见,啧,可见做什么也别做犯法的事。” “可还没准呢,他不一定是犯了法。” “有准就要定刑了,还犯的着打么?有的人就是嘴巴硬,你不打他两下他一句实话不说。你听,这不就要说实话了?” 果然听见那万三在喊:“别拧别拧!我说我说!” 叙白又朝那衙役使眼色,衙役方丢开手。 “小人,小人虽没想出法子压李员外,可也怕丢了这巧宗,所以想去找那楚老爷,可,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这才只能罢了。” 叙白笑笑,“我看你那条胳膊也是不想要了。” 衙役又要上前,万三慌了,忙磕头,“别别别,我说!” “倘或再有虚言,两条腿也是留不得的。” “不敢不敢。”他竭力笑笑,挂着一脸汗,吁长长吁了口气,“我招了吧,我服了!荔园那人,是我杀的。” 据他说,他私心想压到七千两,届时好多向楚逢春讨一二百的谢钱,又怕那铁公鸡李员外不肯应价,筹谋多日,便想出个主意,干脆溜进荔园装神弄鬼,闹出更大谣言来,李员外再舍不得也只能应下。于是初五那日的晚饭时节,便乔庄打扮,装成是挑泔水的人溜入园中,去那小竹林里故布迷阵。 “谁知撞见那林大官人出来上茅房,小人从前和他就认得,讹过他的几个钱,他看见小人就要打小人,还威胁要叫官差来拿小人!” “小人好求歹求,求去他房里,他又是命小人跪下磕头,又是对小人百般戏耍刁难,小人那时也不知怎的,突然很是气不过,便掏出随身带的刀来,挥手就是一刀!他摁着脖子倒在床上,小人慌了,见他还没死,还能出声!小人怕他把官差招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骑到他身上去!又连割了几回,他这才咽了气。” 九鲤听他所述的杀人手法倒和庾祺检验的不差,且万三此人想来不大识字,不知道脖子上的脉门也是常理,再则那时荔园看守不严,晚饭时节正是往外挑泔水的时候,能轻易给他混进去,也合情合理。 只是仍觉有哪里不大对,她在椅上暗暗攒着眉,听见像是耗子在啃东西,嗑嗤嗑嗤的,循声望去,原来是对过郭嫂的牙齿在打颤。 她歪眼瞅着她好笑,“郭嫂,你光是听也听得害怕?” 郭嫂紧蹙眉头,“我的王母娘娘,杀人就杀人,割人家脖子,还割那么多刀,得流多少血呀!我想想那场面都怕人。姑娘不怕?瞧姑娘年纪轻轻的,倒像见过不少场面。” 她有点得意,“不瞒你说,那死者的尸体我还验过呢。” “你是仵作?啧,我瞅着可不大像。” 她又心虚得一笑,“是我叔父验的尸,我在旁看来着。” “姑娘的叔父是衙门的仵作?” “不是,我叔父是荔园主持疫病的大夫。” 郭嫂诧异,“噢!敢情你是庾大夫家的小姐?庾大夫我听他们回来的人讲过,是位神医可是?” 正说着,见杜仲笑嘻嘻钻进门来,“这案子了了,想不到咱们还抢在师父前头,回头师父总该褒奖褒奖咱们了,嗳,你要什么?”他把脸向上仰起来,美滋滋畅想道:“我横竖想好了,师父要是奖,我就要他那个玉腕枕。” 那玉腕诊是庾祺常带着出门看诊的,每逢从医箱里拿出来,有钱的病人一瞧,少许了诊金怕他看不起,往往就许下重资。 九鲤一面将叙白的氅衣也穿上,忍不住嗤笑,“你还没学出师呢,又不能自己给人瞧病,要那腕枕有什么用处?” 那郭嫂将眼也转来他身上,笑了笑,“你是庾神医的徒弟?” 杜仲刚挨九鲤嘲讽一句,本来面上有些挂不住,此刻生人一问他,血潮当即从脖子涌到脸上来。他吭吭咳两声,走到九鲤旁边坐下,翘起腿,有点不好意思看那郭嫂,“你别看我年轻,跟着我 师父学了不少本事呢。” 郭嫂掩住嘴别过脸,轻轻笑出声,杜仲不得不朝她看去。这一看,心仿佛被人撞了一下似的,原来她还有些年轻,应当是未越三十的年纪,头发虚笼笼地挽着,没插什么簪环珠饰,只耳下一点珍珠随她的笑轻轻摇晃着,她一只手虚捂着嘴,上面一双稍显细长的眼睛朝他将瞟未瞟地。 烟视媚行原来是这样,他年轻的心还在余震。 不一时叙白也进来,看样子是审完了,九鲤忙起身,“你觉不觉得这万三说的话有哪里不对?” 叙白攒着眉想了想,旋即笑道:“可他说的与死者的情形都对得上,杀人的时辰也说得不差,难道庾先生会验错?而且这会衙役押他去家里找凶器去了,咱们在这里等一等,寻来凶器,回荔园请庾先生与死者的伤口比对,若对得上,那就错不了。” 他坐下来,郭嫂则很有眼力见地起身,福身说回后厨去给他们瀹茶。杜仲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瞟着她走去将门帘子挑开,放了片短促的光亮进来,随即便暗了,像有颗种子落在地里,给土掩上,不知将来会不会有时机发芽。 机缘这东西真是说不清,谁知道往后一天接一天,是越来越暖,还是越来越寒?反正幼君回想当年议亲,总觉得那是人生的转折,谈不上心动,但此后再没感受过当日自己身上那份热温。 沉默中,她睐一眼庾祺,才想起来谢他,“幸亏庾先生今日在这里,不然照他们去请大夫,不知几时能请来,我娘岂不凶险。” “我不过是凑巧。” “凑巧——”她咂着这两个字似笑非笑,“或者也能换个说法,” 庾祺等着她余下的话,没等到,转来看她,见她目光意味深长,他心中一跳,觉得她猜出了他的来意。 “缘分。”没想到她峰回路转,笑颜渐开,慢慢又敛成微笑,声音低下来,自点着头,“兴许也能称得是‘命数’。” 庾祺反剪双手,看着她失落的脸,恍惚中又似见到故人,不禁心生恻隐,“姑娘信命?” “信不信的我也说不好。小时候人家都说我命好,生在富贵之家,日后一定是安稳享乐,我也以为会是这样,平安长大,嫁位良人,过一个女人该过的日子。想不到世事难料,那年爹过世,关家风雨飘摇,我只得弃了外嫁的念头,留守家中,保住家中基业。” “怎么不招婿上门?” “自家人都姓不过,何况外人?”她凄凄淡淡自笑着,忽将话峰一转,“庾先生怎么不求学为官?男人家的抱负不都一向是入仕?怎的做了大夫?” “命数。”他一笑了之,“我也不是为官之才。” “难得一个男人家,竟不贪恋权势。”她扭过脸,还是微笑,只是那微笑里平添几分锐利,“我猜庾先生必是没尝过呼风唤雨的感觉,倘或尝过,就由不得你了。” 他笑着缄默,慢慢点了点头,“看来关大姑娘已从最初的情非得已,变成如今的乐而忘返了。” 幼君向前一步,在他面前立定了身,笑着睇他一会,眼睛渐渐垂到他一只手上,目光直扎进他的手心,“看,男人的手天生是这样大,女人的命数始终是握在男人手里,只要是女人,都希望遇见的男人有颗温柔心。” 庾祺收回手,笑道:“真可惜,人都说我最是个心肠硬的人。” 幼君并不觉意外,仍从容地并他朝前走。 他又道:“不过关大姑娘有句话说错了。有时候男人的命数也是握在一个女人手里。” “噢?此话怎解?” “有句古话,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睐着冷冷笑眼。 幼君笑容稍滞,很快又恢复了神色,只是再笑,也笑得力不从心,看着前面路上遍地金光,总觉得是末日似的,很有些悲凉。 说话仍回到小厅上来,张达在这里坐等了半日,早是百无聊奈,一见他二人进门,忙起身迎来,“太太可大安了?” 幼君看一眼庾祺,笑着施礼,“有劳张捕头挂心,还多亏了庾先生,已经醒过来了,亲戚们正陪着呢。” 张达呵呵一笑,“这不是缘分么,可巧今日就有位神医在你家中!” 缘分,多么诗情画意的一个词,可幼君今日听来说起,都觉得并不是什么好词。缘分缘分,不也叫劫数么?偏不知何处冒出这庾祺,生意场上勾心斗角这些年都没倒下,难道今朝要折在他手里? 她抱着纤弱的胳膊临窗站着,听见外头和尚道士们在唱超度的经,那片隐隐约约的嗡嗡声也是不可靠,给风一吹就散了。她眯起眼睛,仰起头来,让太阳照在脸上,心里想,亏得自己是个不迷信因果报应的人。 侧转过身,看见几上放了盆不合时宜的红色芍药,她便掐断那花,随手撇在盆里,将娘妆叫进卧房里来,“去请蔡晋来。” 娘妆有些踟蹰,走近道:“怕不是时候吧,那庾先生和张捕头刚走不久,要是给他们在路上碰见——” 幼君微笑着朝立了满面墙的大圆角柜前走去,“你当躲着他们就不会碰见了?你信不信,他们此刻就守在咱们家门外,等着抓蔡晋一个现行。” “那不是更不好叫他来了么?要是他们见蔡晋与咱们有瓜葛——” 她拉开一扇柜门,目光从柜门后头飘过来,似鬼似魅,“他庾先生想打草惊蛇,我成全他。” 娘妆脸色急得褪了一层红润,“姑娘是说,那位庾先生今日来,是特地来试探姑娘的?” “我看这位庾先生是个再心细不过的人,既露出意思来,就不是无心,他是猜到了我是主使,但苦于没有证据,这才来故意试探我,好令我慌乱之下露出马尾来。” “他是怎么察觉出来的?” 幼君在柜子里翻了一阵,实在翻不到什么,便垂下手,缓缓走去妆台前,“才刚回房来就在想这事,我想,一定是那天我与文关家去荔园的时候给他看出来的。” “姑娘那天露了马脚?” 她哼出一缕鼻息,“我左思右想,那庾先生还是疑在那两碗茶上。” “茶?”娘妆皱着眉走来跟前替她挑拣头面。 “那日我们齐大人不在,张捕头请我们在他房中坐着,看屋子恰是蔡晋。他那个人,也好心得过头,他怕我吃不惯荔园的粗茶,专门拿了自己的好茶叶出来给我们吃。我也是,偏没留心这点,吃得顺口就吃了。庾先生那双眼睛,真是——” 她笑着摇头,“就这么点纰漏,就让他察觉出我和蔡晋原来认得。可那日我们为避嫌,偏一句话没多说,装作不认得。倘或当日与蔡晋说上一两句客套话,他献茶也属平常。” 娘妆仍不大敢信,“那庾先生如此神通?不就是一碗茶嚜。” “也怨我,当时总觉他话中有话,一时乱了神,就把个柔歌牵扯进来,想让他们怀疑是她因爱生恨痛下杀手。”她丢下支玉搔头,自对着镜中一笑,“果然听说他们拿了柔歌,可却不拿去衙门,只押在荔园,倒像是做给我看的。” 娘妆大惊,“那岂不是更不能在此时与蔡晋见面?” 挑来拣去,也拣不出什么合宜的首饰,她又起身,朝她一笑,走去柜里继续找衣裳,“不过庾先生只知英雄难过美人关,却不知什么叫‘甘之如饴’。” 娘妆还是犹豫,“姑娘对蔡晋有十足十的把握?” “我知道蔡晋,苦惯了的人,大概是会为一点甜头卖命的。这当口,也只能赌一赌了。” 幼君认识蔡晋是前两年的事,他到家来替衙门派税,一来二去,她知道他家境贫寒,纵做个捕快 ,一月二两银子,也是入不敷出。适逢她在生意场上顺风顺水,一闲下来,觉得寂寥,便拿他当个消遣。 不过她没嫁过人,不大会和男人谈情说爱,不免生疏笨拙,恰是那几分笨拙,倒显出一份真心。蔡晋既得她的钱,又得她的“真情”,唯独没得到她的“身”,这几样结合之下,足够令男人一头栽下去,甘愿替她卖命。 也是因为她没嫁过人,有时候喜欢扮演一个对男人唯命是从的女人,尝尝寻常为人妻的滋味,所以在他面前,她也肯做出副伏低软弱的姿态。 她终于将柜门死死阖上,低头自视自身,澹然一笑,“人家说要想俏,一身孝,我这不正是?算了,也不必费心寻什么衣裳了,去请他来吧。” 这一等,直等到日影西斜,庾祺张达在关家对过的茶铺里坐了许久,张达茶连吃下去三四壶,肠胃有些寡得受不住,早是饥肠辘辘,催着庾祺往前面街上寻家馆子吃晚饭,且豪情万丈地拍着胸口说由他做东。 庾祺微笑着道声“何敢破费”,仍坐在凳上不动身。张达坐得烦躁,又问:“先生到底坐在这里等什么?” 以为他又是不作答,岂料他轻笑一声,“来了。” 但见那蔡晋远远从街上走来,穿着家常衣裳,钻进关宅院墙旁的巷子里,像是要由后门进关家。那巷里也有许多络绎不绝的宾客,蔡晋混在里头,倒不怎么起眼。 张达却一眼认出他来,一股焦烦化为疑惑,“蔡晋怎么上关家来了?” 庾祺自斟着茶,“你来得他就来不得么?” 倒也是,衙门的官差多于关家认得,此时关家治丧,在这里碰见同僚也不是什么奇事。可张达转头一想,怪就怪在昨日是吩咐蔡晋送棺回来,该尽的情谊昨日就当尽过了,怎么今日又来? 他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坐定,“庾先生在这里坐这半晌,就是在等他?” 叛叔父 第29节 庾祺点点头,“张捕头看来对你手下的人有些疏于关心,连他与关家的人常有往来也不知道。” “这我何处知道去?他们下了值谁还问他们的私事。”张达低着脖子歪过脸,“不过他与关家何人常有往来?” “你猜猜看。” 猜来猜去,张达将关家认得的人都猜了个遍,却怎么都猜不到会是关幼君,谁也想不到一位立誓永不嫁人的富贵小姐会与个不起眼的捕快有瓜葛,真是应了女人心海底针那句话。 女人,真是难捉摸,庾祺想来好笑,慢慢思绪旁溢,脸色也跟着渐渐凝重起来。 果不其然再等上一会,却见蔡晋是由关家大门上走出来,不再像才刚由巷里进去时那般前顾后盼怕给人撞见似的,这会远远看他的神情,虽然落魄,倒有几分毅然决然的坦荡。 张达欲起身去和他搭讪,庾祺一把将其拽下,“我看什么都不必问了,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过不了两日你心里的疑问都会有人解答。” “疑问什么?”张达又坐回来,眼睁睁看着蔡晋从热闹的大街上失魂落魄走过去,“庾先生,您可是把我弄糊涂了,今日无端端到这关家来,又无端在这里等蔡晋——对了,我想起来,你前两天夜里就和我打听过蔡晋!”他脑子连番一转,总算开了些窍,“是不是蔡晋和关展的案子有关系?!” 接着他一再联想下去,总算想到关展之案与林默之案最大的不同便是脖子上的伤口,林默的伤是被人割了多次造成的,而关展是一刀毙命,凶手显然清楚颈部脉门所在,可见是个有经验的杀手。蔡晋做了多年捕快,身怀武艺,杀死匪类无数,恰好符合这些条件。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3章 双迷离(十三) “可蔡晋有什么道理杀关展呢?他与关展一向无冤无仇。”张达将胳膊搭在八仙桌上,埋头苦想。 庾祺却在想着才刚蔡晋出来时的神色,不知他那一脸决绝是为什么。因问张达:“那蔡晋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蔡晋父母双双俱在,只是岁数大了,没有营生。他还有个寡嫂带着四个孩子,他兄长原也是做捕快的,不过六年前因公殉职了,如今他家里上上下下全靠他养活着。” “因公殉职,怎么朝廷没有嘉奖?” “按例有六十两的殓葬费,不过,”张达苦笑,“说是这么说,这银子每年由各府报上去人数,由朝廷统一发放,从京城到南京,真发到咱们底下人手里,还能剩下一半就算好的了。” 按如此算,一家老小七八口人,睁眼就要吃喝,三四十两银子满破只够大半年的开销,蔡晋这样的小捕快,一月薪俸不过二两多银子,就是吃糠咽菜也得省检着些才能将日子过得下去。 倘或这些年是关幼君暗中接济着他,又是那么位清丽脱俗的美人,是个男人也不免沉沦。换言之,这关幼君能令一个男人为她杀人,还心甘情愿替她抗下一切罪名,也真是不可小觑。 如果真与他料想的一样,只要蔡晋将罪名都揽去他自己身上,还真没法治关幼君的罪。 张达说完蔡晋家中情形,也有些明白过来,“照先生的意思,蔡晋或是为了钱替别人杀人?可谁会要关展的命呢?难道是关家族中那些叔伯?” 他自说自话,“对对对,关展是关老爷唯一的儿子,按说关家的生意都该他来继承,他若死了,得利的自然是那些亲戚。” 庾祺扭过脸来笑笑,“能继承关家生意的人,你怎么不把关幼君算在里头?” “嗨,她终归是个姑娘,即便终身不嫁,做生意也不是个妇人家该走的路。当年不过事出权宜,那时候关展还小,根本料理不来生意,她没法子才硬着头皮顶上。” “是啊,如今关展大了,生意就该顺理成章交给兄弟了。世人都会这样想,也包括关家太太,是不是?”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嚜,再说姑娘家,好好享清福不好?挖空心思做生意该是男人家的事。”张达将胳膊搭在桌上,抖着腿说完,忽然定住身,“先生是说,真正主使之人,是关幼君?” 庾祺噙着笑起身,“大权旁落,谁会舍得?其实在名利之下,男人女人都一样。” 言讫掏了枚碎锞子放在桌上,叫伙计来会账,他则反剪过手,侧身向着关家大门。那门上此刻罩着半片斜阳,里头反而显得有点黑洞洞的。想是晚席将开,人来人往更繁脞了些,不是一脸精明的老爷,就是腆着肚皮的员外,进去出来迎面碰上,打拱作揖,带着半真半假的笑容寒暄,关家将这白事办成了生意人的交际场。 日暮十分,二人归至荔园,恰在门前碰见叙白与杜仲老远骑着马过来,旁边还跟着辆车,车内必是九鲤。 庾祺便在门前站住,瞧着杜仲洋歪歪地坐在马上,也似个贵气公子的模样,他不由得想笑。和看九鲤一样,这些年总觉得杜仲也不过是个孩子,眼下远远看着,杜仲的身量个头竟与叙白一般,在他心里显得突兀。 杜仲看见他,忙从马上下来,“师父,张大哥,你们是打哪里回来的?” 庾祺点点头,眼睛望向那片妆花锻马车帘子。 是张达道:“我们去了趟关家。” 九鲤在车里听着,心中泛起丝不悦,不是老早就去关家了么,这会才回来,难不成在关家坐了整整一日? 她撇撇嘴打起帘子下车,谁知庾祺看见她也是怫然不悦,“你穿的什么?不成体统!” 还不就是裹着叙白的外氅,她不瞒地嘟着嘴,朝自己肩后瞥一眼,“后背衣裳蹭破了,叙白借他的外衣给我裹着,怎么,穿不得?那我脱下来好了。” 偏巧庾祺今日没穿外氅,通身是件绿纱白底的圆领袍,要解也解不下来,只得吭地咳一声,稍缓和了几分态度,“衣裳怎 么会蹭破?” “还不是为了抓凶手,那万三撞翻了我要跑,亏得我机灵,反手扯住他的裤腿!他拖着我向前跑了几步,喏,后背就在地上蹭破了嚜。”她越说越兴奋,颇有些了不得的神气,“不过不碍事,上过药了。” 庾祺听见她受伤已然大为不快,又听她说搽过药了,愈发生气。出门在外,身边都是男人,会是谁给她上的药?就算是杜仲也不应该。 不过相较之下,还是担心为多,他皱着眉斜瞟她的后背,“要不要紧?” “不要紧,就是擦破点皮,在街上买了点治外伤的膏药,臭也臭死个人了,您闻,还是您的‘抚疮膏’又好闻又好使,我要回去洗个澡,搽抚疮膏。” “外伤不能随便碰水你不知道?” 虽如此说,可庾祺知道她爱干净,不给她洗恐怕她会整夜睡不着,又怕其他妇人粗手粗脚弄疼了她,因此与张达暗暗交代放柔歌过来,一面回到房中,叫杜仲去厨房打些热水。 天色昏昏绰绰,炕桌上点着灯,九鲤在榻上盘坐着,脱下叙白的氅衣,转过身,背上衣裳果然丝丝缕缕刮破了些,里头药膏混着血渍糊了大片,乍看像伤势严重,血肉模糊的样子。他不禁倒抽一口气,眉心打了个死结。 他坐在榻前的圆凳上,她扭头瞅他,嬉笑一声,“那是抹的药,看着吓人而已,不信我脱了衣裳给您看。”说着便底下头扯衣裳带子。 本不该讳疾忌医,从前给妇人治病,该看不该看的也看过,可此刻他的心猛地一跳,反是他这做大夫的忌讳起来,摁下她的手。 九鲤不明就里,一张脸歪在他眼皮底下,见他脖子上似乎有点红,不知道是看见她的伤生气还是另有原因。 “您不看么?” 他将她的脑袋扭过去,嗤啦一声,就着衣裳刮破的地方撕开,露出整片背后。 伤多在两边肩胛骨上,他在她手里拿过帕子,抹去多余的药,一看的确伤得不深,不过他脸色并未好转,口气仍然严厉,“抓犯人,哼,你益发有本事了,衙门的人是死的?犯的着你逞这个英雄?” “可巧我就站在前头嚜,见人跑过来不拦他,难道还要躲开呀?” 她向着窗盘坐,微微仰起脸,看见月升,一团朦胧的白影子,柔化了边缘,像朵可爱的棉花。她的上身一扭一扭地动着,因为给他搽得有点痒,偶尔泄出“嘻”的一声轻笑,瑟缩下肩膀。蜡烛的火苗也随之轻颤两下,像黑夜中的精灵在调皮地眨眼睛。 她动着肩胛骨,蝴蝶将要展翅似的,然而没有翅膀舒展出来,只是骨头底下从前面延伸过来两条淡紫色的丝带,在后腰上打了个结。 他看到那结,有股冲动自下涌上来,想要扯开那绳结,脑中想到前面那片遮羞布落下来,她会是什么样子,惊惶地捂着胸回头?眼睛里既是羞怯又是软弱。 旋即他自吓一跳,忙把眼转开,帕子丢在榻上,嗓音干涩沙哑,“好了,快把衣裳穿上,当心着凉。” 九鲤听见他的声音有点异样,其实自己心里何尝没有点奇异,不过从前家里的丫头有跌伤的,一样解开衣裳给他瞧。不论男女老少,给做大夫的看好像天经地义,这时候谁也不会有闲话说。所以她羞涩也要装得不羞涩,明明有点鬼祟的情绪,也要装出一派大方坦然。 她乔作若无其事地转头看他,“这就好了?” 庾祺忽然不能直视她的眼睛,只得站起身,“一会柔歌姑娘来了再叫她替你洗搽一遍,再上药。” 待她一套上衣裳,他立刻将门拉开,唯恐在这秘密的空间里,在她,在自己,都有一种随时倾压下来的危险。门开后有夜风吹进来,幸好,稍微吹散了这屋里热烘烘的温度。 九鲤系好了衣带,掉过身来坐着,“要放柔歌姐来,这么说您已经找到杀关展的真凶了?” 他站在门前低头笑了下,“如果我猜得不错,真凶过不了两日就会自己站出来。” 她辨出他嗓音里有轻微的落寞,试探道:“您今日在关家,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沉默须臾,转过脸摇头,“没有证据的事,不好乱说。” 这意思他也只是推想和猜测,九鲤待要追问,偏杜仲提着壶热水回来,刚把水倒上,柔歌也来了。庾祺谢过柔歌两句,便带着杜仲去往园东。 叙白与张达已打着灯笼在停尸房外等候了一阵,见他二人过来,叙白往廊外迎了两步,欲问庾祺九鲤的伤,因见他脸色不好,又没好问,只得悄声问了杜仲。 庾祺进屋,听见他二人还在门外嘀嘀咕咕,便向旁伸出只手,声色俱冷,“凶器。” 张达忙将一把六七寸长的剔骨刀奉上,刀刃是弧形,只得三四寸。 叙白亲自擎着灯来替他照明,“这是在万三家中找到的,” 庾祺抬额剔他一眼,又绕到尸体那头去,比对一会,直起腰道:“不错,正是这把刀。” 旋即叙白露出松快的笑脸,“那这就错不了了,杀害林默的必是万三。” “齐大人如此笃定?” “万三今日交代了杀人的过程,与先生所验严丝合缝,连凶器也对得上,难道这还有错?” 庾祺转身将剔骨刀递给张达,摸出帕子擦手,“我听鱼儿说了,不过我有一事尚且不明。” “什么?” “据万三说,他当日要进园来装神弄鬼,怕出什么意外,所以临出门前随手将家里一把剔肉刀揣在身上。可我听鱼儿和仲儿说,那万三所居之处是个杂院,各家赁下屋舍,共用一间厨房,想必厨房里的刀也是共用,你可拿这把刀问过那院中居住的人?” 叙白把灯交给张达举着,怀着点蔑意轻笑,“这还用问么?谁会找把刀来栽赃自己呢?” “这些证据不核死了,倘他将来翻供,届时再核,岂不麻烦?”庾祺转过身,笑意深沉,“我只是觉得有一点不合常理,他带刀说是为防身,防什么身?谁不知道荔园之中有衙役看守,他还会怕在园中遇见强盗不成?” 细想这话,叙白也惊觉有点不对。 “还有一点,他在衙门说素日谋生,要么对人说些阿谀奉承的话讨几个喜钱,要么以些不体面的小道消息去讹那些有钱的老爷,时成时败,败时落人家一顿痛打也是常有的事,这样的人,那天夜里不过挨林默几下拳脚,受他些威胁刁难,突然他就受不住了,这不有些反常么?” “即便他忽然讲起尊严来了,可他当夜进园,原是为弄得谣言四起好和李员外压价,事情既做到一半,兴许过后就能赚到几百两银子,就为这点发财的希望,他也该忍一忍,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沉不住气?” 张达听来,很觉有理,在旁连连点头,后瞟到叙白有些尴尬的神色,又忙顿住,要赞同也没敢出声。 叙白尴尬须臾,便笑着点头,“先生说得很是有理,我早说我不擅长查凶案,看来请先生和鱼儿帮忙真是件最正确不过的事。那照先生说,万三的供词里有假,不过他怎么能将行凶的过程说得如此细致?且交出的这把刀也正是凶器。” “你说呢?”庾祺凝着他笑笑,“齐大人不是那样蠢笨的人,不会这时候还想不到,只是懒得费心去琢磨罢了。” 叙白旋即谦逊地垂下眼皮,“那万三要么是目睹了整个行凶的过程,要不就是听凶手说过,不论怎样,这把刀都说明他与凶手认识,否则如此重要的东西,不会落在他手上。” 庾祺转头,对着张达又是那讽刺的微笑,“看,我说齐大人可不笨吧。笨人,怎可能做得了昭王的伴读?” 闻言,叙白心中一跳,也笑,“那已是幼年时候的事了。” “都一样,人只有越长越聪明的,哪有越长越笨的——”说着,睨眼盯着张达手中的剔肉刀有些出神。 门外的夜中已有稀稀疏疏的吟蛩了,似有暖春的感觉,这时候倘在乡下,就该捉得到蛐蛐了。 南京城的夜不像乡下那般静,偶有丝竹之声,想是不远有哪户富贵人家在开夜宴,听着却像是天宫里传来的,辨不清方向,杳杳 的。 “我还情愿一辈子住在这里。”柔歌放下药膏,忽然道。 显然她这是评说被张达放出屋子的话,真奇怪,那日她与张达吵得不可开交,倒不怪人家冤枉她?九鲤拉上衣裳,在床上扭头看她。 谁家吹苏笛,像招魂幡,柔歌神情尽管惘然,却不由自主从床沿上起身,慢慢走到罩屏外来看,窗外月色凄冷。 “这时候才到二更,曲中正是热闹的时候。”她对着窗户笑了一笑,无限凄惶。 “今日叔父去了关家。”九鲤也走出来,“关家要停灵半月,这几日倘能结案,你出去还能赶得上送关小官人一程。” “这几日就能结案?” 叛叔父 第30节 她笃信地点头,“听叔父的口气,像是差不多了。” “到底是谁杀了他?” “我还不知道,也许过两日就能真相大白。”九鲤笑着把一盏等放在炕桌上,却还不坐下,仍与她并肩立在榻前,“柔歌姐,你是真喜欢他。”不是问句,“只有喜欢谁,才会为他掉眼泪,不喜欢的人又哪能伤到你的心呢。” 柔歌拨了额前一缕散碎的头发,仰面笑起来,“你呢,可曾为谁哭过?” “小的时候和杜仲打架哭过,打不过他,也很伤心。” 柔歌笑出声,转身坐下,半个人陷在黑暗里,表情难得温情起来,“其实你别瞧关展喜欢跟女人胡混,有一半倒是装出来的。” 九鲤一脸疑惑,扶着炕桌在这端坐下,“这有什么好在装的?人家都是往好了装,他反要还装坏么?” “是啊,他要装坏,装不成器。”她眼泛泪光,柔情地笑着,“他先和我说,他母亲太偏心,对他好得过头,姐姐为关家辛苦操持这些年,母亲不念她的精明能干,却只记着姐姐是个女人,不好依靠,这两年总明里暗里劝姐姐把关家的生意交给他。他不想伤姐姐的心,所以故意不学好,想着自己坏一天,关家就不得不依靠姐姐一天。” 她说着,将一条红绳系的金雕鱼形坠子放在桌上,“这他的东西,是我偷拿他的。庾姑娘,你什么时候去关家,替我还给关家。” 那坠子像是一半,因为鱼儿嘴上衔的荷花只得一半,九鲤正拣起来托在手心细看,突然听见敲门声,庾祺推门进来。 随即柔歌告辞要走,九鲤起身送她,扶着门,看她若烟若雾地消失在暗中。兴许没两天案子一了,荔园的人放出去,从今往后就难见了。 九鲤这样一想,便怀着一缕怅然所失的情绪,将门缓缓阖上,走回榻前,把那鱼坠子递给庾祺,“您拿去还给关家吧,是关展的东西。您和关大姑娘熟些。” 庾祺接来,在手中握一握,揣进怀内仰头睇她,“背上还疼不疼?” 九鲤神色恹恹地摇头,“上过抚疮膏就不疼了。”言讫慢慢走去罩屏里,趴到床上去。 他跟着进来,一边肩膀攲在床尾的罩屏上,“怎么,有些不高兴?” 她看他一眼,又翻身坐起来,两手握住床沿,低着头,“您说,关展的死是不是和关大姑娘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这么以为?” “您什么时候肯与陌生女人说那么些话?要不是疑心她,难道是喜欢她的美貌?您才不是个好色的男人。” 庾祺想逗她高兴,难得肯和她说两句没有上下的玩笑,“怎见得我不好色?是男人就好色。” 刚说完,又自悔,这玩笑也过于越界了。他想尽快让它给彼此都遗忘,便若无其事地走到对过窗前,推开两窗,好散一散这一时的脸热。 九鲤睇着他的背影,心生不屑,简直是自说自话,他倘或是真好色,怎么这些年都没见他风流一回? 不,也许他是看不上,或者他好色,也偏好女人的性情,像关幼君那类迷一样的女人会不会是他所好? 难说,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对那样的女人有好奇,有别样的复杂情绪。 “这么说您是因为关大姑娘的美貌才与她多说话的囖?” 庾祺背着身无奈一笑,“你一会问案子,一会问私情,到底想知道什么?” “案子和私情就不能混为一谈么?” 他点点头,掉过身来,挑着眉峰,“像你和齐叙白?” 九鲤翻着眼皮,“怎么,您不赞成?” 他既不好反对,也说不出赞成的话,只好怀抱起胳膊,顾左右而言他,“我总觉得那齐叙白有点不简单,你和他交往,凡事要留神。” “人家是做官的,能简单得了么?”她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一只绣鞋在踏板上狠狠碾着,“他是正经科举出身,没有仗着家里胡乱混个官做,这样的人已强过许多官场上的人。” 庾祺听来不快,但难得在这样静谧的夜里谈心,记得鲍显尉曾特地嘱咐过,这年纪的姑娘肯不隐瞒地和长辈说两句心里话,当长辈的不论她说得对错与否,都不要急着教训人,否则日后再有天大的事她都不肯再和你说。 他只得小心翼翼试探,带着笑脸,装作不当回事,“这么说,你心里是有几分倾慕他?” 九鲤低着脸暗暗一笑,“倾慕是什么样的感觉?” “就是喜欢。” “喜欢又是感觉?”她歪起脸,“您喜欢过什么人么?不如您教教我。” 庾祺将背抵在窗上,竭力作出一身松缓的姿态,“这种事当是到时候就无师自通,谁也教不了你。” “那您是因为喜欢关幼君才和她说那么些话么?” 他笑着垂垂眼皮,“一半是为案子,一半是因为她有点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长这样大倒是头回听他说起老朋友的话,以为他从前除了他那位游方郎中的师父,和别人从不结交。 不过细问他他一定不肯说,九鲤点着下巴,脑中千回百转,把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想了八百个来回,最后得出个十分大胆的结论—— “我怀疑叔父从前喜欢我娘。”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好几本预收欢迎移步专栏收藏喜欢的。 第34章 双迷离(十四) “啊?” 杜仲捧着碗,对九鲤这总结简直吓一跳,只把一双箸儿悬在半空,迟迟落不到碟子里去。半张着嘴,下巴上还挂着颗饭粒子,显得一副蠢相。 九鲤瞅着他一连翻了二百记白眼,怎么会有人以为他们是龙凤姐弟?!他这样子,绝不可能同她是一母所出,没这可能! 晨光艳艳地落一片在炕桌上,她伸过胳膊去,透着光能看见袖里她的皮肉,逐渐蜕脱了丰腴的稚嫩脆弱,倒是女人纤柔坚韧的情韵一日比一日显现出来。 她用手抬起他的下巴颏,把他的嘴阖拢,“吃饭不要张着嘴,叔父没教么?!” 杜仲忙把嘴里的东西粗嚼两下咽进肚皮,欠身过来,“你说师父喜欢你娘?你亲娘?” 她自信地点头。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他也不由得翻个大白眼,“那我也大胆猜一下,你会不会是师父与你娘的私生女?” 九鲤顿住手,倘按年纪算,庾祺就当是十一二岁的年纪生下她,这年纪的男人生孩子,虽然少见,也不是没有! 她只觉悚然,忙放下箸儿,“会有这可能?” 杜仲嘿嘿一笑,“你想 啊,不然师父为什么肯收养你?为什么连老太太问你的身世他都不愿说,没准正是因为年纪轻轻就胡来,所以脸上无光。” 九鲤紧蹙眉头想了半晌,突然抬手打他,“少胡说!” 他笑倒在榻上,她听见他放诞的笑声,心里渐渐松了口气。没可能的,庾祺和她长得一点也不像,何况庾祺从没有露过这种意思,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狠剜杜仲几眼,“你快别说这种玩笑,我吓也要吓死了。” “师父是你亲爹难道还不好?”杜仲笑得肚子疼,慢慢坐起来,“谁让你先胡诌?师父喜欢你娘,亏你想得出!” “我不过是胡乱那么一想。” “那你怎么不想想,也许师父与你亲爹颇有交情,所以才收留了你。” 九鲤握着箸儿遥思,也没这可能,在她模糊的记忆里从没有“爹”出现过,只有娘,也只是一个窈窕而冷漠的背影,她每逢想到就觉着心酸,她娘似乎不大喜欢她,好在有庾祺,是他在漫天苦痛中抱起了她。 杜仲见她像在想着什么难过,便把碗敲敲,“快吃吧,吃了咱们还要出去,昨日师父不是说了么,万三屋里搜出的刀虽是凶器,可还得去核准。” 九鲤撇下嘴,将渺茫记忆掀过,当即便搁下碗说不吃了,忙坐去镜前挽发。 不一时便整妆出门,走到院中,见蔡晋没穿官差服色站在院里,怀抱一柄十来寸的刀,一双眼睛毫无情绪地望着北屋那两扇阖拢的门。 她有些猜到他来的目的,心里虽有两分怕,却也走过去和他道:“我叔父巡诊去了,你要是有事,不如去找张大哥?” 蔡晋回过神,脸上刹那惊愕,而后落拓一笑,“有些话只有和庾先生才好说。” “那你等一等,现今好些病人都痊愈了,叔父巡诊很快就能回来。”九鲤打量他一回,点点头领着杜仲离园而去。 蔡晋今日既然来了,就不会跑,在廊下坐了会,果然见庾祺与一班大夫回来。 庾祺看见他从廊柱子后头绕步现身,倒有点意外,还以为他要宽些时日安顿家人,难道早早过来是怕自己后悔? 开了门,他没请他进,蔡晋自跟进来,阖上门,朝庾祺的后背双手托起一把长刀,“庾先生。” 庾祺转过身看他一眼,接过那刀,走去椅上坐下,“你就是用这把刀杀的关展?这不是衙门常规的佩刀。” 他笑笑,“这是我兄长从前请人打制的,他喜欢刀。” 庾祺抽刀出鞘,举在面前看,“唐制障刀,盖以障身以御敌,用于近身格斗。你兄长果然是个好捕快,他一生羁匪杀盗,报效朝廷,你反倒成了个杀人凶手。” “报效朝廷有什么好处?死后一家老小还不是连吃饭都成问题。” 庾祺手稍一扬,收刀入鞘。蔡晋看着不免诧异,却一句多余的话不说。庾祺睇他一眼,这样管得住好奇心的人,一旦打定主意,是撬不开他的嘴的。 他把刀搁在旁边桌上,一笑了之,“说吧,你来,是想求我什么?” 蔡晋双膝落地,“关展是我杀的,与他人无干,请先生不要再追查了。就算您再查,也是无凭无证,先生不是官府中人,何必去枉耗精神?” 庾祺在缄默中扬起微笑,“你而今跪在这里,想必是已无后顾之忧了,既然你已甘愿赴死,我还瞎操什么心?起来吧,我这人福薄,受不得人家的跪。” 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蔡晋有些不敢信,踟蹰着起身,“先生真的不再往下追究?” “往下追究,你就会指认主使之人?”他自笑着摇头,“你知道反正自己已是难逃一死,不如独自承担,保全想保全的人。保全了她,以她大方的性格,必也会保全你的家人往后都是吃穿不愁的日子。只是我有些好奇,你们这样到底是因为情,还是因为利益?” 问得蔡晋一怔,半晌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她清楚,但没同我说过。”说着凄然地笑了笑,“本来男女之事就是笔糊涂账,说不清的。” 庾祺歪着眼审度他片刻,将那柄障刀丢去他怀里,“去找张达吧,编好你的罪供,他虽愚笨些,可你们齐大人却没那么好糊弄。” 他接下刀,放了心,“齐大人从不在意我们这些小人物的事。” 庾祺紧了紧眉头,看着他开门出去后,自走到门前来慢慢踱着。齐叙白不在意小人物的事,那他揽这两桩案子在身上,意欲何为? 恰是此时,九鲤亦紧着眉头在一间厨房里乱看,说是厨房,简直不像样!一件完好的炊具没见,纵有几只碗碟也破得不成样子,灶冷得像几百年没烧过,墙下堆的净是些落了灰的扁担木桶。 有个男人歪在那门上笑,“那些是从前有个挑泔水的落在这里的,破了,使不得,谁都懒得丢它,就任它堆在这屋子。” 九鲤一听原是泔水桶,万幸自己的手还没触到,她忙把手缩回来,直起身,瞥了那男人一眼,嘴唇翕动两下,没听见声音。 叙白知道她是在骂那男人怎么不早讲,她爱干净,真给她碰到,还不恨得把自己的手指头剁下来? 他看着她好笑,由怀中摸出条丝帕递给她,回头问:“那你们从不在厨房里烧饭?” “谁有这闲空?”那男人不以为耻,呵呵笑道:“别看我们这小院,住的可都是在街面上混饭吃的人。” 既不烧饭,何来的剔肉刀?亏得庾祺提醒来这院中问一问,否则真给那万三蒙骗过去。九鲤忙朝杜仲要了那剔肉刀给他看,“这是不是你们院里的东西?” 那男人翻看几回摇头,“不是,这是割肉的,我们这里又不生火,弄把这样的刀做什么?” 叛叔父 第31节 “那你从前可曾在万三房中看见过?” 他苦想一会,仍是摇头,“没有,别看万三嘴上要强,其实胆子比老鼠还小,从前我还劝他常在街上走动,不如买把匕首揣在身上,遇到那些老爷支使下人打人的时候,掏出来吓唬吓唬他们也行得。可那胆小鬼不敢,说怕不留神反把自己给伤着。” “那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杀人?” 那男人愈发蔑笑,“他杀人?我看他只有给人杀的份!上回有两个催债的来,将他堵在院里一顿好打,他当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等人走了他才破口大骂。” 九鲤回头看一眼叙白,又问:“还真有讨债的来找他?” “那小子在外欠了七.八十两银子,不知道怎么欠下的,他平日又不赌钱吃酒,也不嫖女人,不知开销到哪里去了。” 九鲤见他说不清,只好把刀拿回来,一路出去,看至桥头才将刀递给杜仲。 登舆后便一径往衙门来,进衙直奔监房,就听见那万三有气无力地在“哎唷”,想是昨日拧脱臼的胳膊还没给接上。他自叫唤他的,两个狱卒自在前头桌上吃酒,也不理会他,抬头看见叙白方起身来迎。 及至那间监房前头,狱卒开了门,万三听见动静,便朝叙白迎过来,“大人,大人,我都认罪了,就叫个大夫来把我这胳膊接上吧,死也要让人好死啊!” 杜仲不待叙白说话,笑到跟前来,握住他的胳膊咔咔几下狠拧,丢开手拍他的肩,“你想死还没那么容易呢,你以为你说什么算什么啊?当衙门是你家开的?” 万三提着胳膊转几回,觉得好了便笑,而后又察觉他这话中有话,登时收了笑脸,“我都招得一干二净了,你们还想怎的?” 杜仲把刀摸出来,叮咣一声丢在地上,“这凶器你是哪来的?” “我从家中带的啊。” “放你的狗屁!你住那杂院根本不起灶不烧饭,哪来的剔肉刀?” 万三睃着三人,啻啻磕磕起来,“我,我,我记岔了,是我路上买的。” 九鲤笑问:“在哪条街哪家铺子买的?” 他一看三人较了真,便低下头去,“我我我,我不大记得清了。” “这才多早晚的事情你就记不清了?我看你这记性也是差得没谱子。”说着,九鲤看一眼叙白,从袖中摸出张黄符,“我问你,这可是那夜你带去荔园装神弄鬼的?” 他一看便 点头,“是是是,是我带去的。” 她照着他脸上丢去,“还扯谎!这符纸是我才刚在路上随便买的,是张保平安的符!” 万三脸露慌张,接着那符纸看一会,又道:“对对对,是保平安的符,我看走眼了,我去荔园画的符是红色的。” 九鲤笑了笑,“这么说那符是你亲自画的囖?那好,你此刻再画一张给我们瞧瞧。” 他一时哑口无言,若说不是自己画的,他们定要问是谁画的,还要去查证。他只得呵呵一笑,“我说大人,我都认罪了还问那么多做什么?直接把我开铡宰了不就了事了嚜,反正我万三是贱命一条不值钱,何苦累得你们再去费事?” 九鲤有些笑不出来了,“都是命,何来贵贱之分?” 叙白听见这话,不由得从旁睐她。她神色何其郑重,屋顶有束阳光正落到她身上,使她看起来有种神性的光辉。他尽管不大赞同她的话,这一刻也心似震荡。 他看向万三,对这形同草芥之人也忽然生出两分怜悯,“要是有人拿你家人的性命做要挟,你大可直说,本官自会保你家人平安。” 万三抬头瞅他一眼,却向角落里走去,落寞地蹲下来,“有劳大人费心,不过我没家人,我家里人早就死绝了,就剩我一个。” 既然不是受人胁迫,那就是自愿替人顶缸,会是什么人使他连性命都可以舍弃? 九鲤因见他与杜仲差不多的个头,却瘦得过头,缩在那角落里像条野狗。她心有不忍,走到跟前去,拿绣鞋踢踢他的脚,“剩你一个你就不要命了?要是你爹娘在天有灵,岂不心疼?” 他歪仰起脖子,油盐不进地赖笑,“我不要人心疼,你瞧不起我啊?我还要心疼别人哩!” “那就对了,你心疼的人瞧见你这样,他也心疼啊。” 他又埋下头去不作声,拣了根草棍子在地上乱画,那嗤啦嗤啦的声音,像小兽的呜咽。人相较于兽,不过是多了份情。 九鲤见问不出什么,只好先一步钻出监房。叙白杜仲紧随左右,她走到外头太阳底下,看见杜仲在四处乱看,因问:“你看什么呢?” 杜仲心虚地笑笑,“没什么,这县衙也蛮大的嘛。” 她乜他一眼,突然回头向叙白道:“我会查出来的,你不要再打他。” 叙白同样晒在太阳底下,一时有种无处遁形的窘迫,朝她笑了笑,“不会。” 她轻轻撇下嘴,“你昨天就打了。” 他眼皮直跳,只得下了个保证,“你放心。” 这一行出来,又不知该从何处查起,且只能乘了车马转回荔园。进园天将晚,有个衙役打着灯笼跑到门上来迎,说是杀关展的凶手主动投了案。九鲤二人一并随叙白赶去他房中,其实二人心里已有了答案,不过进门见蔡晋笔挺地跪在那里,仍有刹那心乱。 手底下的人,叙白相熟的只有个张达,旁的大多记不住全名,记得个什么字便在那字前头缀个“阿”字,南边都兴这么叫。 “阿晋?”他睨着蔡晋走到前头椅上,骇异的神色很快趋于平静,“怎么会是你?” 张达在旁边惋惜地睇一眼蔡晋,他先前已审了三四遍,可不论如何软硬兼施,蔡晋只管咬定是因与关展有过节才在冲动之下杀了他。 他将一张供状呈给叙白,“都招了,大人请过目。” 九鲤挨过去看,供状上说蔡晋从前去关家替衙门传话时曾与关展发生过口角,早已心怀怨恨。凑巧那夜荔园值夜,蔡晋当头班,园中遇见关展,关展请他房中说话,说不到两句又吵起来,所以一时恨起,痛杀之。 张达特地传了关家两个下人前来做证,现下还在屋内,两个下人皆道:“是去年年关那阵的事,菜捕头到家来传王大人的话,说时下近年关,恐有强盗出没,叫各行各铺子里多加留心。我家大姑娘特地封了六十两银子给蔡捕头致谢,蔡捕头收了银子,我二人送他出去,就在前院碰见我们嫁二爷,二爷拉了蔡捕头在前说话,说了一会就听见我们二爷骂起人来。”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确切说了什么蔡晋自己也不大记得了,总之关展不知从何察觉到他与幼君的私情,又怕旁人听见有损他姐姐的清誉,只得将他拉到一边质问。 关家下人道:“只听见二爷说蔡捕头是为了我们家的钱,骂他杂碎。因隔得远不大听得清,反正二爷那天发了好大的火。” 这证词和供状上一样是删其要,留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除了证明蔡晋与关展确凿有过口角以外,旁的证明不了什么。 叙白抖抖那供状,朝蔡晋睨下眼,“阿晋,真是为你多讨了关家几个赏钱?” 蔡晋咬死道:“关大姑娘一向这样大方,素日去关家的差官都有赏,只是那时恰好赶上年节,关大姑娘比往常多打赏了些,也是看两位大人面子。没想到出来和关二爷撞个正着,他想是舍不得,就骂了小的一阵。” 叙白无从去分辨真假,不过据他所知,关展一向不是个悭吝之人,怎会为多打赏人几个钱就生气骂人? 只得又问:“既然已生过节,那夜关展怎么又会邀你到他房里去说话?” “自林默之案案发以来,小的跟随张捕头进园来当差,也曾碰见过关展,原没说过什么话。可那夜刚出来巡夜就碰见关展,他突然叫小的去屋里说话,小的也觉奇怪,跟着进去才知,他是看上了园西的一个女病患,叫什么李玉仙的,可那李玉仙是个规矩人,不肯相从,他叫小的去,就是要小的强逼那李玉仙。小的自是不答应,他生了气,又骂小的只知拿他关家的赏钱,却不替他关家办事,是条不听话的狗,小的一连想起前头他骂小的的话,一时怒从心起,便旧仇新恨一起算了。” 一时向门外传了那李玉仙进来问话,确有关展曾戏她之事,至于别的,她也一无所知。 九鲤听下来,蔡晋的供词并没什么差漏,连关展进屋只给自己倒了一盅茶,并没有给他倒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自然了,关展瞧不起他,怎会给他倒茶吃? 但据九鲤曾见,关展为人虽然傲慢,却不是个易怒之人,到底是他编造的成分多,还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使关展怒不可遏? 反正关展已死,人也确凿是他所杀,一切只好随他去说。不过他怎能说得如此心平气和?在他眼里也不见半分不甘。 这案子算问到头了,凶器,证人,供状皆有,和张达一样,纵然叙白觉得另有隐情,也无处查证,也懒得查证,只命人连夜将蔡晋押回衙内。 片刻散了出来,月色朦胧,九鲤仰面看着,觉得脑中有点混混沌沌,觉得所谓水落石出,其实不过是雾里看花。花是一朵玉芙蓉,在她心里逐渐幻化成关幼君白皙惨淡的笑脸,她突然对这个女人感到悚然,然而那悚然里,又另有一种叹服。 她因走得心不在焉,突然绊在哪里,狠跌一跤,脚踩进个坑里。杜仲搁下灯笼搀她,她拔出那只脚来,一动脚腕子却疼得厉害,“上回崴的是这只脚,这回还是这只!我是不是跟这只脚犯冲!” “我看你是这只脚踩到小人了。”杜仲笑道:“一定是上回还没好全,你自己犯懒嚜,不疼就不擦药。” 他刚蹲下身要背他,不想庾祺从黑暗中冒出来,“我来背,你来打灯。” 他“噢”了声,拾起灯笼站到一旁等庾祺将九鲤背起。 九鲤两条胳膊紧紧圈在庾祺脖子上,像要将他勒死,庾祺一手勾着她的腿弯,一手拍拍她的胳膊,“松一点。” 她想起小时候他也背过她,多少年了,再没有机会能趴在他挺括的背上,倏然暗中庆幸崴了脚,依恋地笑伏在他肩上。从他肩头往出去,还和小时候一样望得远,尽管那远处是黑暗,也像在暗中看见了满园凄乱 的春色。嗅到他脖子上的气味,像湿润的带着草木香的冷气。 “叔父,您怎的找来了?” 庾祺后悔不该背她,因为能明显感到她柔软的胸紧紧贴在他背上。不过他不背就是杜仲来背,杜仲年纪一样大了,两个又不是亲姐弟,只怕肌肤磨着肌肤,横生事端。 他自觉嗓子里有些异样,刻意压得比往常还要冷还要沉,“天黑了也不见你们回来,我猜也是跟着齐叙白审问蔡晋来了。” 九鲤听声音以为他生气,在他肩上歪着脸窥他的神情,“早上我们出去看见蔡晋在院里等您,他和您说了什么?” “没什么。” 她乜一眼,“您又骗我。” “反正不会是指证幕后主使。” 还真有个主使,“我猜是关幼君,是不是?” 她在他背上激动地扭两下,他竭力不让心生波动,所以没作声。 她却以为他的沉默是在替人掩护,有点不高兴起来,嗤道:“您收了人家的好茶叶,也做那昧良心的事。” 杜仲打着灯笼,还在琢磨她前一句话,道得迟了,“我看也是。” 一时两双眼睛朝他斜来,他打个激灵,忙摇头,“不是不是!” 庾祺好笑着收回眼,“我几时长的良心?” 九鲤在他背后轻轻一哼。 他慢慢平下笑脸,“人是蔡晋所杀,起码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他并不是冤枉。” “我晓得。” 她心里想着关展,却偏在庾祺肩上看着杜仲,觉得杜仲像比先前又高了些,个头长得太快,吃再多也是清瘦,她心窝里忽有点牵疼,不由自主伸手去拧他的脸。 杜仲瞪她一眼,“掐我做什么?!” 掐就掐了,反正他不敢还手,在他她还有点当姐姐的威势在。她翻个白眼,目光又转回他脸上,不知道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反正忽然很想亲眼看着杜仲成亲生子。 杜仲在她如此温柔的注视下,很不习惯,哼了两声,“你脚不疼了?” 说不得,一说九鲤转了转悬空的脚,一转便“嘶”了声。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5章 双迷离(十五) 庾祺回房找了膏药,过来东屋,命九鲤脱了鞋袜到床上去,他自床沿坐下,将她的左脚抬来放在自己腿上,捏住她的脚看脚踝,那关节处又红又肿,衬着她白嫩的皮肤显得可怖。 “不要动。”他挖了坨膏药在手心匀开,在她脚踝上轻轻摁着。 九鲤一时“嘻”地一声,一时“嘶”地一声,眉头倏展倏攒,一双眼睛从他的手顺着望上去,遗憾是他垂着脸,看不见他的眼睛,她只得不瞒地咕噜,“痒痒嚜。” 他紧低额头,眼睛只盯在她脚踝上,唯恐稍一抬起来便会对上她的眼睛。即使看不到他也知道她眼睛里一定泛着异样的光,也许她自己从没发觉,她看他时常带着软弱的依恋。 那目光仿佛是有触感的,常令他觉得是有只小猫趴在他手臂上蹭着,把人的心也蹭软了,麻酥酥的。 叛叔父 第32节 不过逃也没处逃,看着她的脚也是一样,心头一样像有蚂蚁在爬,蠢蠢欲动地痒着,他不由自主吞咽一下喉头,“到底是痒还是疼?” “又痒又胀。”她觉得有什么从心里膨起来,无名的,使人不安焦躁,同时也是种紧张刺激。这感觉好像是随着年纪一日一日不知不觉涨起来的,等她发现,已查不到来源。 揉了半晌,庾祺拿了两块短木板将她的脚踝夹住,用布带子捆上,“这两日少走跳,我外头去买副拐给你。” 她一听不能多走动,脸登时拉出一片苦相,倒在枕头上唉声叹气。见他起身要走,衣摆上湖绿的外纱在半黑暗中略略一扬,水似的挽不住。她心里发慌,又忙爬起来,实在找不到话来绊他,眼珠子一转,便说到杜仲,“叔父,几时该给杜仲娶亲啊?” 简直是没话找话,但他也顺势逗留下来。却走去开了窗,即便外面没人,也要做给人家看似的。大概因为心中有鬼,越是怕什么,越要证明什么。 “仲儿还早,男人过了弱冠之年再娶亲也不算晚。” 他在榻上坐下,隔得遥遥的和她说话。炕桌上有盏灯,用鹅黄纱罩罩住,透出的光晕在他脸上,五官更清晰了,眉目显出一种森冷禁忌,反而更引人神往。 她低头抠着褥垫上的花色,想说自己其实也还小,但又怕说出来是个把柄,他以后管她更能以此为名。 总之长大这事也是有利有弊,她深深叹了口气。 庾祺觉得她在那里假装一个心事重重的哀怨女人,无奈地想走去哄她两句,又怕哄起来没完,便撑膝而起,“睡吧,明早我再来瞧你。” 奇怪这会她却没留他,一头倒在枕上,拉了被子把脸蒙住,瓮声瓮气地答应了一声。他拉拢窗户,要吹灯,她又忙掀开被子,“别吹!我还要用灯。” 不晓得还要折腾些什么,他疑惑着归至房中,脱下外袍,却发现那绿纱底下的白底上像落了块斑,恰在后背的位置,仔细看才看出是片小小的血迹。 怪不得不叫熄灯,原来是这回事,他好笑地扣拢眉,心里责怪她是不该粗心的地方粗心,自己连日子都不记得。他将衣裳随便搭在椅背上,向床走一步,又禁不住回头看那红色的斑迹。一颗心管也管不住地又想到她那双白嫩柔软的脚,红的红白的白,挤满他的心,实在容不下半点光。 他将床头伫立的一盏高灯掐灭了,总算在漆黑中看不见自己,什么也看不见,那一份龌龊自然就什么都不用面对了。 次日九鲤起来得稍晚些,杜仲拿了副拐来给她,“师父天不亮就出园去替你买,可巧人家铺子里有一副现成的,不然等人打好你也使不上了。” 拄起来他直笑她是“铁拐李”,九鲤剜他好几眼,“饭呢?” 因怕她起来要茶要水的不便,杜仲洗漱完就到这屋里来了,没得空去提早饭。 待要出门,碰见吴嫂笑盈盈将早饭提了来,搁在炕桌上,转头就看见九鲤拄着拐单脚跳过来,她笑,“我说杜仲今早怎么不去提饭呢,原来是姑娘的脚伤着了。唷,可伤得重不重?” “不妨碍的,只是崴了一下,疼虽疼,过几日也就好了。” 吴嫂搀她坐在榻上,眼睛瞄到窗台上一把刀,“姑娘屋里怎么还放着刀?伤着人可了不得。” 九鲤往窗台上拿下来,笑道:“没什么,放着防身的。” “防身不放把匕首,却放把剔肉刀?”吴嫂笑着接过来看,看着看着,眉心一夹,“唷,我怎么瞧这把刀眼熟呢。” “眼熟?”九鲤脸色一变,忙拉她坐下,“您再细看看。” 吴嫂翻着细瞅,自顾自点头,“我说呢,这原是我们厨房里的家伙,你瞧这木柄,当时用了没两天就脱了柄,这柄是覃嫂子自己另找块木头磨了杵上去的,磨得不大圆。” “你是说,这把刀原是你们厨房里的?” 吴嫂点头,“是啊,不过怎么会在姑娘这里?” 九鲤敷衍一笑,“我在园子里捡到的。” “厨房里乱,一会找不着这个一会找不着那个的,这刀使得少,几时丢的也不知道。嗨,反正厨房里头刀子多,姑娘若有用就留着吧。”吴嫂没当回事,照常去了。 九鲤拿着刀又看,杜仲捧着碗道:“难道值夜的周嫂没跟咱们说实话?” 九鲤凝眉,“说不定她那邻居孟苒是在给她做伪证,你想,她们是邻居,多少年的情分,孟苒常给她家带孩子,她又常给孟苒送吃的,要是孟苒帮她扯谎骗咱们也不是不可能。” 杜仲略显迟疑,“ 会么?那孟苒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敢跟衙门撒谎?” 她放下刀乜他一眼,“你十四五岁的时候是个什么德行你不知道?” 杜仲仍疑惑,“可这把刀怎么会落在那万三手里呢?难道万三和周嫂有什么关系没告诉咱们?” 其中关窍九鲤也不清楚,于是匆匆吃了几口饭后,便命杜仲去将请叙白过来,把吴嫂方才的话说给他听。 叙白听后默了半日,眼睛却转到她悬在榻外的那只脚上,“你这脚是怎么了?” “昨晚上崴的。”九鲤急得不耐烦,“说案子呢你管我的脚做什么。我说,咱们是不是该再往周嫂和孟家去一趟?即便从周嫂口里试探不出什么,诈一诈那孟苒也好,兴许她年纪小,一诈就诈出一两句真话也未可知。” 叙白紧紧攒眉,“这时候去?你这脚——” “哎呀你不要再理我的脚了!不这时候又拖到什么时候?拖来拖去周嫂跑了我看你怎么结案!”九鲤说着便拄拐站起来。 叙白只坐在凳上不动,杜仲叹了口气,“你还是随她的吧,不然她急得满屋乱转那脚也是一样不得歇。要走趁师父这会巡诊去了赶紧走,不然他回来可就走不成了。” 于是叙白只得命人预备马车,领了九鲤出去。 及至平安巷,孟家门上挂着锁头,便一径去了周家。家中只周嫂的婆母在,问说周嫂两口子带着孩子往亲戚家吃喜酒去了。 老妇问及三人身份,九鲤朝叙白使了个眼色,叙白领会,环顾院中,见靠墙放着些做家具的好板材,新上过漆,想是晾在那里。便笑道:“我们听说您儿子打得好家具,特地来请您儿子打一张床,这就不敢巧了,他不在家。” 一听生意上门,老妇忙赶着瀹了壶热茶来,笑嘻嘻睃着叙白与九鲤,“敢是打你们小两口睡的床?” 九鲤面上一热,急欲否认,不想叙白却笑问:“妈妈怎么看出我们是夫妇?” “嗨,瞧这位奶奶,脚上还带着伤都赶着出来打家具,要不是自用的会这般上心?啧啧啧,再看您这位爷,和奶奶相貌如此登对,简直是画里画的金童玉女,这不一猜就猜出来了?” 叙白含笑点头,“妈妈好眼力。” “年轻夫妻睡的床一定要好看,我儿子会雕好些时兴花样,做了好几家的喜床了,不过两年就都生了儿子!” “那么托福,有没有样子拿来看看?” 老妇进屋内拿了几块细雕的板子,有蝠团纹的,寿字纹的,囍字纹的,也有素雅冰裂纹的,菱格的,叙白真格在凳上细瞧起来,还拿给九鲤看,“你看好不好?” 九鲤脸上红晕未褪,瞅他一眼,更添一层红,不好意思地点下头。 老妇笑说:“别看我儿子在木匠里算是年轻,可从小跟他爹学手艺,也是三十年的老师傅了,奶奶若想要别的花样,拿来我儿子一看,没有雕不成的。” 九鲤只觉脸上要烧起来似的,忙把话峰转过,“家里就您儿子一个人赚钱?我看家里想是人口不少,也够辛苦的。” “我老婆子在外也有些零碎的活计,儿媳妇倒强过我,吃官家饭,给衙门当差。” 九鲤乔作好奇,“妇道人家也能给衙门当差?” 老妇讪笑两声,“这不是衙门的人也要吃饭呐,媳妇在荔园的厨房里当差,荔园奶奶晓不晓得?” “南京城谁不知道?算是给衙门当差。”九鲤点头笑着,“嗳,那在荔园当差苦不苦啊?我听说里头都是些病人。” “苦倒不苦,就是熬人,她在厨房上夜,傍晚去次日早上归,孙子们还小,白天走不开。我说上夜还轻省些,园子里有官差守着,又不怕,每日去多半是在厨房里睡觉,睡到次日回来,也不耽误什么。有时病了或是有要紧的事,给管园子的差官一说,也许个假。” 九鲤急着要问个什么,想一想,眼珠一转,又不紧不慢地笑开,“那她常告假么?只怕常告假也不许吧。” “媳妇倒是个勤快人,当了个把月的差只初五那夜没去,实在是着了凉。” 三人登时有点变了脸色,相互看看。须臾九鲤又笑,“她这月初五没去荔园上工?” 老妇笑道:“虽没去,可衙门一样算了那天的钱,都说衙门的钱只有进没有出,我看不是那么回事,还是很体谅人。” 说话间,她往厨房里装了碟点心出来,九鲤双眼紧随,看见厨房那门头上贴着张脱色的黄符,家宅中贴符纸的也常见,她也不过是顺便问一问:“家里还贴着符啊?是保平安的么?” 老妇回头瞅一眼,道:“贴着快两年了,还是隔壁那家的嫂子在世时送我们的,自她过世就没人送了,也懒得上街去买,将就贴着。” 九鲤心头一振,“隔壁是家道婆?” “唉,那嫂子在世时是个能掐会算的女冠,别说还有些真本事,就那荔园李家小姐跌死的时候还是请她去做的法事,缝那李家小姐的祭日,李家都是请她去摆道场,前些年很是能干,赚了好些钱。可自前年秋天两口回乡下走亲戚,遇上暴雨,从山上滚下来,嫂子给神仙招了去,老哥也摔瘫了,花了好些钱医治才捡回条命。这两年不是这病就是那病,一直在吃药,把个家里都吃穷了,还有个丫头今年也不过十四五岁,根本不顶什么事。” 老妇摇头摆手地叹着,三人却暗在心头抽丝剥茧。要说那孟苒的娘在世时是位女冠,孟苒耳濡目染岂不也学了点画符摆道场的本事?若她娘常去荔园做法事,她想必也曾跟着去过,认得荔园的路也不足为奇。 何况那夜周嫂分明在家没去上夜,衙门照算了那日的工钱,可见她根本没向衙门告假,是有人顶替她去的!那日问周嫂话,她说得漏洞百出,且不论她擅煮的是素什锦面,她分明交代给林默送完面就回了厨房,可那只碗又是谁去收走的? 九鲤如醍醐灌顶,对对对!怪不得上回她瞧那孟苒有些不对劲,敢情就是看她那双眼睛觉得熟悉!那时她初去荔园,在厨房瞟见的那个蒙着脸的女人根本不是周嫂,而是孟苒! 可孟苒与那万三又有什么联系? 三人相觑着起身,那老妇诧异道:“你们就走了?” 九鲤拄着双拐笑说:“既然不在家,那我们明日再来,我顺便带个我喜欢的花样来给您儿子看看。” 老妇连声应着将他三人送至门外,走过孟家门上,仍落着锁,杜仲便提议,“不如先到街上寻家馆子吃饭,眼看要午晌了,我也饿了。” “你又饿了?”九鲤望着他摇头咋舌,“今日早饭吃得晚,你一样到时辰就饿,你上辈子可别是个饭桶投生的。” 杜仲磨着牙道:“等回去我就告诉师父,今日是你死活闹着要出来的!” 平日间管不住她就罢了,现下她脚上带着伤,庾祺岂能不生气? 果然庾祺巡诊回房,因不见他二人在房中,便板着脸寻到叙白房中。没曾想连叙白也不在屋内,只得个张达守在屋里,在那书案后头绞尽脑汁代叙白写关展之案的卷宗。 正愁得抓耳挠腮,见庾祺进来,忙搁下笔笑呵呵迎到外间来,“可巧先生来了,我正有个字不会写,正想找人请教呢。” 庾祺漠不关心,“你们齐大人也不在?” “齐大人与鱼儿姑娘他们出去查问案子,先生不知道?” 庾祺猜也猜到了,只是以为叙白见九鲤脚上有伤会不肯带她出门,谁知他也辖制不住她,真是个没用的杀才! 他一脸厌嫌地朝张达瞥去,“他们是往何处去了?” “太苍街,平安巷,厨房值夜那周嫂家住那里,他们去盘查那周嫂。看样子林默的案子还是那周嫂的嫌疑最大,我就说——” 话音未断,庾祺已拂袖而去,径直出了荔园,朝那太苍街寻去。 午晌正是热闹,八下里太阳烘着,人声喧哗着,酒楼里更是来往繁脞,传菜的伙计偏要提着调门喊,楼上楼下跑得满是 噔噔噔的脚步声,隔壁雅间里觥筹交错的笑谈声,真是没一刻清净。 不过幼君这两日给家中的哀锣悲鼓打了个岔,此刻再听见这些声音,反有一种亲切。人要变成另外一个人也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只要一日一日地改造,终有一天,自己也会不认得自己。 她搁下酒盅,站起身,却不急着走,反走到窗前来朝街下看。才刚和她谈生意的许员外的大肚皮正从这酒楼大门挺出去,立时他那马车旁的下人就赶来将其搀住,他呵呵呵连声笑着,连娘妆看得出来,这桩买卖后面必能谈成。 “两方都得利的事情,怎么会不成?”幼君含笑睇她一眼,“他方才不过是看我是个女人,想逼我让他两分利。哼,让就让了,此刻我让了他,明日照样从他身上赚得回来。” 娘妆点头道:“这许员外还亏是个做了几十年生意的人,就只盯着眼前这点蝇头小利,我看他那生意也做不长。” “做不长人家也做了几十年了,无非是做不大。”幼君掉转身,将背抵在窗台上,让风吹一吹周身的酒气,“叫店家将这残席撤了,到咱们马车里取些茶叶,沏上两碗来,咱们在这雅间里坐坐再回去,这两日给家里的锣儿敲得我脑袋疼。” “咦?不是那庾先生?”娘妆忽撑住窗户道。 幼君转身向下望,果然在满街行人中一眼看到庾祺,穿一件黑纱外氅,里头是玉白圆领袍,眉宇稍蹙,行色匆匆。想他静时是那般冷静从容,动起来却是这样风生水起的风度。 听说昨夜蔡晋投案自首,给押到衙门去了,而后那头再没动静,难道真不往下追查了?她有点不放心,眼皮半垂道:“你去拿茶叶,顺便将庾先生请上来坐坐。” “请他?这时候可别是往枪头上撞。” “不怕,该来的躲不掉,我正要探一探他的口气。” 未几娘妆下楼,幼君低着眼见她由楼下大门出去,拦住庾祺说了几句。庾祺仰头朝这楼上望来,方才匆忙的神色变成一种冷态。她澹然有礼地朝他一笑,末了就见他随娘妆踅入酒楼,听见咚咚沉而缓的脚步声,她心里莫名有种“春风为我来”的淡喜。 雅间内残席已撤,但庾祺进来却还闻到些酒气,便淡而有礼地一笑,“想必关大姑娘的生意是谈完了,我上来也不算打搅。” 他像是早起忘了刮胡须,唇上,下巴上有淡淡的一片青,比先前还要给人一种稳妥的沉闷感。幼君大方睇着他的脸,觉得是走在条冷僻幽深的巷子里。 叛叔父 第33节 她身上仍穿素服,迎来见个礼,“庾先生怎知我是在这里约人谈生意?先生请坐。” 庾祺撩开衣摆坐下,“方才楼下见姑娘的马车,周围候着六.七个家丁,姑娘倘或不是约了人谈正事,怎会摆这样的排场。” 幼君亦拂裙落坐,“也许见的不是生意场上的人呢?” “不是生意上的人又会是什么人?总不会是带着那么些家丁来私会情郎。” 幼君倏地惊讶,倒不是惊他说这样的话,知道他说这话是带着试探的成分。惊是惊他口里竟说得出“情郎”这个词,总觉得这类轻浮的话与他稳重内敛的做派很不符。 她掩嘴一笑,“想不到竟从先生嘴里听见这样的玩笑。” 经她一说,庾祺心中亦有点尴尬,面上倒还维持着那半分笑意,“我险些忘了,假使大姑娘身边真有这样的人,自昨夜而起,恐怕也是见不着的了。” 听这口气,蔡晋果然独自承担了一切,没把她供出来。她觉得可以放心了,微笑中不免泛起一丝得意。 庾祺端凝着她的笑脸,她给他凛然的目光稍微看得久了点,刹那心头又慌张,“庾先生只管看着我做什么?说句轻浮的话,这样直勾勾看着个女人可不好。” 他眼皮一垂,敛回目光,“记得昨日在府上,我曾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眼下再说这话,又觉此‘关’字真是有些意思,是个实的‘关’字。” “什么虚的实的,我看不过是一个字而已。” “正是了,都是一个字,一笔写不出两个关字,姑娘何以如此狠心,连同胞兄弟也不放过?” 幼君笑意一僵,把眼垂在桌上,“谁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关?先生不是也有位兄长么,难道兄长在世时家中没有过厚此薄彼的事情?” 庾祺心头也似冻住了。 她斜看他一眼,又笑起来,轻声细语地,“何况我是女人,女人嚜,未出阁的时候住在娘家,娘家只当她迟早会是别人家的人;出嫁后到了婆家,也不是同一个姓,人家一样对她有些提防。其实女人嫁不嫁人有什么分别,再辛苦都是白忙,操持十年,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庾祺斜睇她一眼,接着她的话道:“所以你只有杀了你兄弟,如此一来,关家的一切就永远都是你的。” 她沉默着,恰好娘妆亲自端进来两碗茶,她摆出个请的手势,“这是我自己带来的普洱,不知先生吃不吃得惯,好歹尝一尝。”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6章 双迷离(十六) 庾祺捏起茶碗盖子,登时烟迷雾罩,发现看幼君有些看不清。 只听见她慢条斯理的嗓音,“先生读不读史书?” 他只微笑摇头。 她自顾自说着,“当年玄武门兵变,唐太宗杀死兄弟,后逼父亲禅位,先生以为他只是为了自保,还是早已野心勃勃?” 庾祺仍笑而摇头,“我不懂政治,只懂行医。” “我的浅见,先生可不要笑话。凡涉利涉权就会有争斗,权和利越大,越是要斗得你死我活。”说着,她慢慢站起来朝窗前走,“同室操戈算什么,人一旦争名逐利起来自然会六亲不认。” 她转身向他笑,“先生来看,从高处望出去,景致会格外好。” 庾祺坐在原处不动弹,“这么说来,你承认是你指使蔡晋杀了关展?” “怎么会?”她轻轻噗嗤一笑,“他是我弟弟,虽有些没出息,也不会做生意,只知饱食终日,挥霍奢靡——可他终归是我一母同出的弟弟。” 庾祺没话好说,只是笑睇着她,越看越觉着真是好一个兰形棘心。他从怀中掏出个东西放在桌上,“我上来,是因为受人所托,还姑娘一件东西。” 幼君定睛望去,是枚鱼形金佩,她走回桌前拿起来,想起这东西原是一半,另一半忘了搁在她房中哪个匣子里,合起来是“双鱼戏莲”。是当年老爹爹打的,怕姐弟俩争,特地叫匠人拆成两件。 她呆了一会,慢慢将这一半鱼佩收进怀里,眼一眨就有泪落出来。但她马上从容地抬手抹去了,“庾先生,还是要谢谢你。” 庾祺默然片刻,笑道:“以姑娘的心计,根本谁都不用谢,全是你自己精明能干。我看姑娘将来,必定还会更上一层楼。” 她的眼泪只管掉,笑也只管笑,像是两个人两张脸,“谢先生吉言。” 庾祺不由得叹服,起身告辞,走到门前,她又喊住他,“方才见先生行色匆忙,可是在找什么?不知有没有我能效劳的地方?” 娘妆适时推门进来,“方才在楼下听先生是在找太苍街平安巷。” 幼君面上的泪已搽干了,像他刚进来时一样,她永远缬着那点不朽的微笑,“太苍街我知道,这条街再往前走,头一个岔路右 拐,那条街再走到头,见一座桥,过了那座桥就是了。说起来也太麻烦了些,不如我遣个下人给先生带路?” “不敢劳动。” 庾祺拱手告辞后,幼君又走到窗前,片刻见他出了大门,往前头街上走了。倏起了风,那黑色的纱氅向后扬起来,一会就融进了人潮,再看也看不清了。 那人流中如浪花泛出来三个人,又踏进平安巷。日影正悬,巷子里也直晒着,九鲤拄拐走在最后头,叙白杜仲要搀她她不肯,怕拖累了他们。蹦蹦跳跳不觉疲累,脸上却也蹦出点细汗。更兼刚用过些饭食,肚子给颠得像是岔了气,她只得停下来“哎唷”了一声。 叙白听见声音马上回头,见她捂着肚子倒了根拐,忙上前看她,“是不是走得肚子疼了?该多在那馆子里坐上一会。” 她皱着脸抬头看他一眼,“不好久坐,这是吃午饭的时候,那孟苒兴许回家来了,要是过了饭时她又出门,又往何处寻她?我不妨事,就是岔了口气,走吧。” 横竖这巷子是条死巷,并无路人,叙白干脆打横抱她起来,“杜仲,你拿着拐。” 杜仲脑中登时想到庾祺说的“出格之举”,一双眼瞪得溜圆,“还是我来抱吧!” “别费事了,没几步路。”他自抱着九鲤往前走,低头一看,九鲤一双眼睛同样瞪得溜圆,像只受惊后一动不敢动的兔子。他笑起来,“我这可不是趁人之危。” 她脸上一红,低着下巴“噢”了声,假装不以为意地望到别处,心中难免有点异动。 未几走到孟家院墙外,九鲤从叙白手上下来,接过双拐,隔着墙上的裂缝往里看,院中无人,只有两件男人衣裳挂在晾衣绳上,又听见几声男人咳嗽,想是那瘫痪在床的孟老爹。末了才看见孟苒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碗东西,正朝正屋走,想是给她爹煎的药。 她朝叙白点头,“她在家。” 三人叩了门,等不一会,孟苒来开门,一见是他们,像是闪躲地朝地上看两眼,在腰间围布上擦着双手,稍显无措地侧身让他们进院,“几位请在院中稍后,我正喂我爹吃药,一会就出来。” 九鲤跳到那两间堆放杂物的屋子窗外,从窗纱上的破洞往里瞅,里面净是残破的家具,犄角旮旯插着几把桃木剑,卡着几个香炉,又塞着两个阴阳环和三清铃,果然不错,这孟苒的娘在世时的确是个女冠。 她转过头,又看绳子上晾的那两件男人衣裳。叙白也正拉着那衣裳在看,上头打着几块补丁,太阳琰琰,可以想象在褪色之前这衣裳该是蔚蓝色。 九鲤慢慢跳脚过去,低声道:“这衣裳不像是上年纪的男人穿的。”连庾祺这还未过三十的男人都不穿这样鲜亮的颜色。 叙白丢开手,同样低声,“也不是替别人浆洗的,这孟苒该是与哪个男人有来往。” 九鲤仰面又瞧那衣裳,渐渐想起来,上回来这家里见她盆里洗的就是这几件,当时洗出一盆泥浆。她颦蹙着眉,脑中忽然回荡来一句话——“万三,你前几日回乡下是不是撞见鬼了?怎么回来像变了个人,成日间耷着个脸,你这是给谁看呢?” 她目光倏凛,旋即想到种可能,或许这衣裳根本就是万三的!所以他才会在外欠债。他原没有家人,自己开销也不大,借钱可能是为接济孟苒。 她猛然扭头看向那正屋,又跳到正屋门前,歪着脑袋望进去,右边挂着片门帘子,里头想是孟老爹的卧房,听见孟老爹在问:“来客人了?是些什么人呐?”声音沧桑无力,想是病得不轻。 孟苒声音带着点笑,“就是来取活计的人,爹吃了药只管睡您的。” “噢——”孟老爹仍像不放心,“你别是在外头惹上什么麻烦了吧?” “没有的事,我姑娘家家会惹什么麻烦?您别瞎操心了。快趁热喝了吧。” “今日这药怎么这么苦啊?” “您咳嗽总不好,我请大夫换了副药方。” 隔会孟苒端着只空碗打帘子出来,看见九鲤站在门下,脚顿了一步,又慢慢向前走来,捉裙出院。 九鲤一直跟她跳到厨房门口,“孟苒姑娘,你爹病得很重?我略懂些岐黄之术,不如我替你爹看看?” 她把碗搁在灶上,低着脸摇头,“不用了,治得了病治不好命。”说完沉默着去舀缸里的水,刚舀起一瓢,手又顿住,隔会干脆将瓢一并丢回缸里,调转身来,“我想你们也不是来喝茶的。” 她胸口几回大大地起伏,低着头朝门走来,“万三是不是都说了?” 九鲤正要张口,叙白抢先出声,“对,他都招了,否则我们也不会再来找你。” 孟苒将头低得更甚,九鲤看见有泪大颗大颗地往地上砸去,一下觉得她又不似上回所见那般老练,终归还是个小姑娘。她心头一紧,便撇下根拐杖歪下脸握她的胳膊,“你别哭啊,你别哭啊。” 叙白两步走来,将她揽到一旁,冷声向孟苒道:“这时候哭是没用的,你还不快将事发经过一五一十地细说来!” 孟苒抬起一张惊惶的脸,无措地四处看看,缓缓朝院中那破桌前走去,“我与万三是两年前偶然在街上认得的,那时我娘还在世,爹的身子也硬朗,家里根本不是这副光景,万三想来我家提亲都不敢来,怕我爹娘瞧不上他,我们那时还暗地里商议怎么才能说服我爹娘。” 她苦笑一下,“谁知变得这样快,娘没了,爹也摔成重伤,为救他的命,我和万三匆匆葬了娘,把家里的钱都拿去请大夫。后来爹的命倒是救回来了,可成日睡在床上,不是这里不好就是那里不好,为给他治病,家底慢慢就掏空了,还多是靠万三才支应下来。” “我们没有定亲,一向都是私下往来着,就这么混到今年,前一段他忽然和我说有笔大买卖,要是做得成,不但我爹往后治病的钱有了,连我们成亲的事也能有着落。” 九鲤在旁坐下,声音不觉柔软下来,“是不是荔园那宗买卖?” 孟苒抹着泪点头,“他们北方话叫‘拼缝’,他替买主想法压李员外的价,买主给赏钱,还能从中拼点差价,算一算大概能赚几百两银子。可我们这样的身份,虽然认得李员外,却根本搭不上话,何况李员外是有名的悭吝,怎么会听我们的降低价钱?” 杜仲也坐下来,“噢,所以你想到你娘在世时曾去荔园内做过法事,你也学了点摆道场做法事的皮毛,于是就想出个办法,要到荔园去摆个道场,把那园子不详的谣言越闹越大?” “闹大了没行市,李员外自然就肯降价了。从前我娘往荔园去的时候我也跟着去过,扮个道童儿,画符我也会些。” 只叙白仍站着,“可巧你的邻居周嫂在荔园的厨房里当夜差,初五那天傍晚,你听她说身子不大爽利,你觉得机会来了,便主动说要替她去荔园当差。在荔园又发生了什么,能使你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有胆量杀人?” 他的声音一贯温文尔雅,但孟苒仍被那冷丝丝的情绪蛰痛一下。她抬起头,面上泪水狼藉,渐渐回想起那个同样狼藉的雨夜—— 起初雨下得不算大,天却黑下来有些时候了,厨院里的人早散得个干净,正是时候,孟苒提着早预备好的篮子朝小竹林那头去。也是万幸,因为下雨,园子里并没人走动,畅行无阻。 她走到林中那太湖石前,拾掇了原来摆的东西,先压上符纸,后点上香烛,跪在石头跟前拜了拜,“李小姐,我原不是有心要利用你,只是我家中实在艰难,只得借你造个声势,等回头我赚了钱,一定认认真真给你做场法事,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尽管托梦告诉我,我下回——” “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突然有人说话。一回头,背后站着个男人,电光闪过,照亮他一脸的油光与坏笑。 孟苒登时吓得跌坐在地上,“我,我我——你是谁?” 林默不答,俯身向前,一把扯下她罩面的布!倏地又一道电光劈来,原来是个脸生妙龄少女,姿色虽然平平,可胜在新鲜。 也是该他的运气,本来下晌难得碰见个玫瑰花似的美人,偏偏扎手,着了她的道跑了一夜的肚子不说,还叫她给溜了!没想到茅房里出来,又遇见这女子,真是老天爷补偿给他的。 他嘿嘿一笑,“原来你在这里装神弄鬼,我都听见了,这园子的名声本来就不好,要是给李员外知道你在这里摆弄这些东西吓唬人,他还不把你撕来吃了!” 孟苒忙跪在地上,“这位官人,请千万担待,别,别和人说!我这就走!” “走?下着雨你走哪去啊?不如先到我房里去,我正好有件衣裳破了,想寻个人替我缝补缝补。” 她一时没想别的,只盼着替他补好衣裳,他领她这个情,不去张扬此事。因而勉强随林默回到房中,屋内烛火未熄,她刚把门阖上,火苗猛地一抖,便给他由后头紧紧抱住。 不好!她欲拉门向外跑,哪里挣得过林默的力道。他掰开她的手,将人强行抱摔去床上,“今日已是赔了夫人,怎能又折兵!你只管从了我,我自有无限好处与你!” 她反手撑起来,他整个人却像座大山朝她压迫下来,根本翻不了身,也出不了声。后来她只觉得疼,除了疼一时也想不到别的,眼泪亦流得无知无觉。然而身上的疼还不算什么,要命是他贴在脸上的笑脸,像锥子似的扎在她心上! 完了事他那张油亮亮的笑脸由狰狞变得餍足,坐在床沿上光着膀子,盯着她从床上滚到地上拾衣裳,“你叫什么?日后我自不会亏待你。” 孟苒没作声,颤抖着手将衣裳套上,脑中只想赶快逃离这间屋子。 “不说?是怕我还是瞧不起我?”他弯下腰一把捏起她的下巴,“好,你不说我可就去告诉李员外了。” 她落着泪摇头,“我,我,叫孟苒。” “孟苒,”他咂摸着这名字,泪滴在手上也不觉烫,“没听过这园子里有姓孟的女人。” 她声如蚊呐,“我是顶替厨房的周嫂来上夜的,她今日病了,我原是她家的邻居。” 叛叔父 第34节 “怪不得面生。”他丢开她的下巴,站起身穿中衣,“正好我饿了,你去给我煮碗面来。可别一去不回,我和李员外可是老相识了。” 她简直不敢看他那双长毛的腿,忙将衣裳系好跑出来。路上想,这园子里现有衙役,要不要报官? 不行的,谁不知道在荔园能独居一间屋子的人都是有钱人,何况他说他认得李员外,必是有些家底。这样的人,就是官府也会向着他,没准告他不成,反落个夜盗荔园的罪名。 她搽着眼泪归至厨下,不敢不听,真格煮了碗雪菜肉丝面,临要提去时,给那刀架上的一排刀晃了下眼。那些刀面映着闪电,真是亮眼,她不觉走过去,抽出一把。带去防身也好,要是他又行不轨呢?就带着防身也好。 面提到那屋,搁在饭桌上,林默却坐在床沿上朝她招手,“我在这里吃,你给我端过来。” 他竟像使唤家里丫头一样使唤她,口气理所当然,没有半点亏心和抱歉。她一面觉得不可思议,一面端着碗过去,那双手太抖,一不留神洒了好些汤水在他前襟上。 过来一路,其实早已不烫了,可他仍然生气,斜瞪她一眼,“你故意的?”他一面吃一面说:“我不妨告诉你,多少女人想上我的床我还不答应,今日遇见你,该是你的福分。” 他像是饿狠了,吃得很快,呼哧呼哧好大的声响,令她想到圈里的猪,方才曾给一头猪压在身下,她不由得想呕。 “你出去打听打听我姓林的是个什么身份,”他吃完了,把碗向旁一递,接着道:“就你这样姿色的女人,往常在街上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实在是困在这里没办法,哼,人饿极了还挑什么,有什么便是什么了——” 她接过碗往桌前走,听他在身后絮絮叨叨地讥笑嘲讽,不知哪一声笑变了调子,像瓷片刮在地砖上,听起来真是刺耳。她也不知是不是着了魔,碗搁在桌上,便往怀里摸那把刀,摸到了,紧握住,突然回身便朝他脖子上一挥! 他当即捂着脖子向床上倒去,口里“你你你”地惊骇个不停。割到脖子还能出声?她惊慌之下,怕他嚷,立刻跳到他身上去,就着那口子再往深处割! “他死了,他死了!我杀了人,我竟然能杀人?”她一面述说,挂着泪的脸不可思议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惶然,“我当时怕极了,想跑,走到门前我回头一看,地上有一串血脚印,我曾听人说官府可以凭脚印找人,我又走回去,脱下外头的半臂衫子,从床前擦过来,收拾了碗筷,拧着提篮盒,一路擦到门外去。” “好在外头的雨是越下越大,我回到厨房,身上的血就都冲干净了。我在厨房里躲了一夜,以为会给人发现,没想到我走时也没人察觉。我先去找了万三,把事情告诉他,他也慌了,想了半日才想出个法子!他让我回去告诉周嫂那姓林的奸污了我,我是失手杀了人,他说周嫂也是女人,平日我们又要好,她肯定会替我遮掩!” 叙白因问:“那把刀呢?” 她听见他的声音,惊得肩膀瑟缩一下,“我原想扔,可不知道该扔去哪里,当时就带去了万三家,他让我把刀交给他去扔。” 九鲤见她浑身抖得厉害,便握紧她两边胳膊,柔声道:“既然都已经同周嫂商量好了,怎么你与万三还要跑?” 她胡乱揩了一手眼泪,“你怎么知道?” “上回我们到你家来,你在洗衣裳,洗了一盆的泥水,我想你与万三肯定跑到荒郊野外去过。既然跑了,为什么又要回来?” 她哽咽道:“虽然和周嫂商议好了,可我还是越想越怕,万三也怕,所以我们就跑了。在山上躲了几日,我又放不下我爹,我怕我跑了他无人照料,所以就又回来了。” 凭她行事如何老练,到底只是个少女,说完这些便眼泪掉个不停,可至始至终她都是低着声,唯恐给屋里老爹听见。 九鲤给她哭得心乱如麻,一把抓起她的手道:“别怕,只要你说的是实情,你就是为自保才杀人。衙门会酌情定罪,兴许就定你个无罪呢?不过在衙门里收押几月,等衙门查证清楚,案卷交到刑部,刑部批了,或许仍放你回家的。” 她呆了呆,含着两泡泪望叙白,“真的?” 杜仲忙弯腰站到她旁边,“真的,又不是只要杀人就是死罪,杀人还分许多种呢,说到底你也是形势所迫。” 她也算看出谁才是“大人”,仍看着叙白,“真是这样么?” 叙白没作声,九鲤发起急来,将他扯到一边,“倘或她所言句句属实,那就是林默奸污民女在先,她不过反抗,难道这也有罪?” 他朝孟苒看一眼,“就算她所言非虚,可她杀人的时候林默已经了事,这种情形之下不好定论。何况定罪量刑是王大人和刑部的职责,王大人与林家——” 她搡他胳膊一下,“王大人是大老爷,你是二老爷,怎么都是王大人说了算?何况我听说你们齐家从前也很不得了,难道你说句话别人会一点面子不给你?你别事事和我叔父一样,他心肠硬,你难道心肠也硬?” 他见她有些生气,只好一笑,“好,我答应你会和王大人据理力争,只是我与王大人的职权也都有限,终归还得交给刑部批核。眼下还是要先将她押回衙门候审。” 九鲤只得点头,“这个我知道,不会为难你。” 但心里不由得替孟苒揪着心,上回王大人到荔园,听林家那些人的口气,可个个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看向孟苒,她还在那里埋头哭,又不敢放声,脑袋重得要将脖子折断似的,眼泪只管往腿上掉,打湿了裙子,湿哒哒地贴住一片嫩软的白花花的肉,像砧板上的肉。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7章 双迷离(十七) 按说 日影西斜,庾祺过桥而来,及至太苍街,尚未寻见平安巷,见两名衙役锁着一少女从街上过,听路人议论是杀林默的凶手。他扭头再看那少女,个头不高,身形也瘦,这样的弱质女流能杀得了一个大男人,真是应了“兔子急了也咬人”的俗语。 再往前走不多一截,在一间茶棚底下看见九鲤三人,想是刚抓了凶手,在此处稍歇。九鲤一双眼睛正兴兴头头地朝四下里张望,“我还是头回坐在街边的茶铺里,不知道有没有茶点可吃。” 叙白背身坐着,听声音松缓愉悦,“苏州城是商贸重地,又是产茶之乡,街上到处都有茶铺,怎么会是头一回?” 她凑过脸抑下声,“叔父说街边的东西不干净,想是做大夫的都有些过分洁净的毛病。其实他年轻时候不是这样,我们回乡前,记得路上的小摊他也带我吃,那时候东西掉在地上他一样捡起来吃。也是那时候缺钱的缘故。” 叙白睇着她笑,“回乡前?你不是一直住在苏州乡下?” “她是说早年间跟着师父离家看诊的时候。”杜仲突然笑呵呵打岔,“嗨,茶怎么还不上来?” 九鲤看他一眼,会悟过来差点说漏了嘴。她端正了身,也扭头看那灶后乱忙的老夫妇。 叙白见他二人在家世这类话上始终有些警惕,便没再追问,瞥下笑眼看九鲤的脚,不觉转开话峰,“奔忙了这大半日,你的脚要不要紧?” 倏然背后有个冷声来搭腔,“拄着拐跳这半日,就是伤的那只脚没要紧,好的那只只怕也该跳坏了。” 三人吓了一跳,叙白扭头见庾祺铁青着脸站在背后,他像是拐了人家女儿的轻浮书生,又心虚又局促,忙起身打拱。 庾祺目光淡淡地扫过他,便落在九鲤身上,“我看该把你那只脚也打坏了才好,只有这样你才踏实得下来。” 九鲤咬着嘴,忐忑惧怕地笑起来,忙将身旁长凳拽开,一脸讨好,“叔父,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快坐快坐!您一路走来渴了吧?喏,我们刚要了壶茶,您也吃一盅。” 话音刚落,老夫妇提了茶来,桌上茶盘内倒扣着几只青花瓷杯,胎釉粗糙,绘纹鸦途,杯内结了些茶垢洗不净。庾祺自杯抬眼,望向对过叙白,“齐大人出身世家,府中使用的物件想必样样精细,怎使得惯市井中的粗简之物?” 叙白笑道:“谋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令先生见笑了。” 庾祺一面取了只杯子用茶水浇洗,一面低着头微笑,“不知在大人心中,何为大事,何为小节?” “当是社稷民生为大,个人安危是小。” “齐大人年纪轻轻,为官不大,倒懂得许多重臣贤臣的道理。”他将洗好的杯递给九鲤和杜仲,自己不吃,摸出条帕子擦手,“命是自己的,个人的安危怎样在个人,那别人的安危呢?也可不顾?” 这“别人”自然是指九鲤,说得叙白哑口无言,低下头去。 九鲤一听这话是兴师问罪的意思,便忙呷了口茶将杯搁下,把他搁在手上的手腕摇一摇,“叔父,是我自己一定要出来的,不怪叙白。我也不是白出来,杀林默的真凶给我们访着了,刚押去衙门。” 庾祺怒其不争地瞟她一眼,“我看见了。” “您看到了?”九鲤兴兴的表情稍微转得凶狠,“是个小姑娘,比我还年轻呢,要不是逼急了怎么敢杀人?是那林默先奸辱了她!这样的人,就是死一百次也是活该!叙白答应我会和王大人好好商议给那姑娘酌情定罪。” 说着,神色又低落下来,“说来真是可怜,她家中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位瘫痪患病的老爹爹,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瞒着她那老爹爹的。我方才瞧过,她爹病得很杂,我没瞧出症结所在。既然您来了,好不好去替他瞧瞧?啊?” 庾祺柔声冷笑,“瞧过病,是不是还要给他开个方,再往咱们家铺子里给他配些药?既是个瘫子,家中没有亲人,自然是无人照料,要不要接他到咱们家,再买两个丫头服侍他?” 她笑起来,“好呀好呀!” 庾祺笑意一敛,将手腕无情抽开,“哼,你这闲事管得太宽了些。你不管管自己,只怕也要做个瘫子!” 她垮下脸翕动着嘴皮子嘀咕,他虽没听见她到底在说什么,猜也猜得到是抱怨他没人情的话。他却不当回事,待她呷过那口茶便起身,“茶也吃过了,还不回去?” 杜仲赶忙立身而起,转来搀起九鲤,将骑来的马让给庾祺,与九鲤一并上车。 归至荔园,叙白不放心九鲤的脚,原想跟到那边房中,却碍于庾祺那张冷硬的面孔,只好在岔路上告辞,自回房中。 庾祺回过头来,见九鲤一蹦一跳走得极慢,索性夺过拐交给杜仲,将她横抱而起。 九鲤这一日给两个不同的男人抱过,心情也有些不同,给叙白抱的时候觉得诧异和羞涩,是种新鲜,而在庾祺怀抱里,听到他心跳的强弱,她也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他的呼吸里一阵一阵地紧缩,这感觉分外新奇,好像这颗心长出思想,不再是自己的一样。 晚饭过后,九鲤跪在榻上推开窗,风是柔暖的,她把手抬起来挡住强光去追看太阳,太阳早沉没在对过那片房檐后头,斜阳西坠了,忽见柔歌挽着包袱皮前来。 问过方知,原来是她家人雇了轿子来接她出去。九鲤想到她所谓家人是鸨母,心中有丝哀然,忙请坐奉茶,因说:“你这里回去曲中,往后还做从前的营生?” 柔歌望着她捆得严严实实的那只脚好笑,“你背上的伤都还没好全,怎的又弄成金鸡独立了?齐家那样书香门第的人家,挑奶奶想必极重姑娘是否端庄贤淑,你这横冲直撞的性子,就不怕人家不喜欢?” 说得九鲤脸上一红,“我又没说要给齐家做奶奶,管它什么喜不喜欢的。” “你成日与那齐二爷混在一处,还说不想?怕什么臊啊,这屋里只我两个,又没别人。” “我那是帮他查案。”九鲤不想在这捕风捉影的话头上打转,趁势扯到别处,“对了,你要出去,衙门答应放人了么?” 她点头,“张捕头下晌对大家说,两桩命案的真凶都拿住了,痊愈的人尽可归家。我托人去给我妈传了话,她马上就雇了轿子来接我,现在园外等着。” 九鲤不由得替她忧心,“听说做鸨母的都黑心,赶着接你去,是恨不得叫你立刻替她赚钱吧?” 柔歌笑着摇头,“那倒不是,是赶着接我出去嫁人。” “嫁人?”九鲤大吃一惊,怎么突然要嫁人?,“嫁给谁?” “是一户老客人,扬州人,常到南京来跑买卖。才刚听我妈讲,他上月过来说是要替我赎身,我因困在荔园,竟不知道。” 她难得半低着脸,不知准不准确,九鲤从她的笑意里看出几分认命的意味。 “那关展呢?你忘得了他?” “忘得了怎样,忘不了又怎样?我又不是他的妻房小妾,没道理替他守寡。”她看着九鲤迷蒙的神态,翛然一笑,“你还小,小姑娘都是这样,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能喜欢一生一世。其实一生那么长,谁说得准?” 风由背后吹进来,缭乱了她的鬓发,她回过头去,脸被夕阳映得璀璨,“兴许明日我就不记得姓关的是谁。我没有以为自己有多矢志不渝,路多得很,只要不死,就要拣一条往下走。” “难道只有嫁人一条路?” “我又不是关幼君,我是靠男人吃饭的 。不过你以为男人的饭好吃么?我柔歌旁的不在行,哄骗哄骗男人倒是打小学起来的本事。” 一身的本事也在关展身上栽了个跟头,不过不怕,爬起来天还是那天,一样苟且过活。 她一口呷尽盅里的茶,拧着包袱站起身。见九鲤也似要起身,眼皮一翻,笑了笑,“罢了,你也不要勉强送了,有缘再见吧。” 九鲤仍执意送至门外,看着晚风将她的裙边漫漫卷起来,那背影不免伶俜。她扶着吴王靠坐下,朝那洞门一望望半天。 天色渐暗了,庾祺坐在书案后面侧目,见她还在廊下坐着,横着条腿,脸上有点淡淡的哀哀的表情。女人最怕心怀情愁,一愁就易老,他却卑鄙地想,她倘或老一点也好,当初就不必叫他“叔父”,在他也能减少两分自咎。 案子一了,不过两日,递嬗有好些痊愈的病人离园,大夫亦辞去好几位,荔园蓦地空下来大半,更显荒凉。春色却盛浓,到处是乱蓬蓬的花团,日影穿透,光与色形成一片无序斑斓,美而缭乱,像什么都不能永恒。 九鲤背上的擦伤在愈合,总是痒痒,想挠又挠不着,杜仲哪里弄来柄白羽扇,叫她穿得薄薄的趴在榻上,他坐在窗根底下拿扇子替她轻轻刮蹭着。 叙白进来时,看见两个人都是昏昏欲睡,太阳从窗户撒下来一大片,照透九鲤的背,直看到里面的皮肤,结了些斑斑点点的殷红痂,像跌落的胭脂红粉。 他站在门前轻轻念道:“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婉香。轻烟薄雾,怎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1。” 九鲤徐徐撩开眼皮,脸侧在枕上朝他一笑,而后又是失落,“好好的偏要在后头加这句‘只与离人照断肠’,前头再美,也不免伤感。” 近来荔园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她也不免沾染些离愁。她爬起来,将光一掩,衣裳的质地旋即变得严严实实,再透不出一点皮肤,他一样有点失落,别开眼一笑,“我也是来告辞的。” 杜仲撇下羽扇从榻上跳下来,“你也要回家去?” 他点头,“案子查明,自然该搬回家去,我本就是为案子住进来的。” 九鲤横着那只受伤的腿坐在榻上,脚上的板子拆了,只缠着些白布,一只脚缠得又圆又大,像脚上窝着只小兔子,令她不好动弹。 她撇着嘴没搭话。他瞧出她不高兴,在凳上坐下,“你的脚可好些了,几时能痊愈?” 叛叔父 第35节 “再有两三日就差不多了。”她叹了口气。 他笑着,“等你的脚好全了,我邀你到我家中做客,我娘一直想见见你。”说完,又斜上眼望杜仲,“自然还有杜仲和庾先生。庾先生呢?怎的不见?” 杜仲笑道:“有个病人请了他过去。” 叙白暗里松缓下来,仍凝望回九鲤,见她偏着一张微红的脸,抬着下巴,神情还似不高兴,里头又掺着一丝骄傲。 他给她镶滚着金边的侧脸刺激得心神一荡,格外温柔地道:“我也能到府上拜访你,你们。你们是定的几时出园?” 九鲤抑着笑意道:“我们还有几日,还有几个病人没痊愈。” “你们一回去,药铺想必就要开张了吧?”见她点头,他又笑,“我回去一定预备好一份大礼,去贺你家开张之喜。” 再说两句,他也怕撞见庾祺回来,便起身告辞。谁知出门就见庾祺站在院中,晒在太阳里,像已经站了有一会了。 他不进屋,是因为既是道别,放他们多说几句也不为过,何况此事就该放任自流,顺其自然,男女之间怕最怕“棒打鸳鸯”,尤其这年纪的男女,哼,总是自以为是过甚其“情”。 他看见叙白出来才踅入廊下,叙白要与他打拱辞别,他却懒得听他说话,只点头回礼便错身进屋,“今日转着脚腕还疼不疼?” 旋即叙白听见九鲤有点雀跃的声气,“早就不疼了,几时能拆啊?裹得像只粽子。” 庾祺难得玩笑,“没听说哪个地方有用猪蹄包粽子的风俗。” 叙白听见她重重地哼了声,像是故意哼给人听见,摆明是撒娇。他扭头从窗户望进去,看见庾祺正躬身在榻前查看她的脚,只看见她披满长发的后脑勺,庾祺的脸越低,她的脑袋越歪,一头青丝从旁坠下来。 她在追着庾祺的脸看,他想到这可能,有点惊吓住了,而后在诧异与一点嫉意中走出荔园。 荔园外老远站着个人,见他出来,尾随了一截,走到大街上才上前与他搭讪,“齐大人。” 叙白扭头上下照他几眼,想起来了,此人是那楚逢春的手下,他稍稍点头,“原来是你啊。” “我们明日就要动身回成都府去了,楚四爷特地打发我来同大人说一声。” 叙白朝宽巷子中睇一眼,继续顺街上走着,“这园子的买卖做成了?” 他落了半步走在他身边,“做成了,昨日李员外与我们签了契,等园子里的人搬空,我们自会请人来拾掇装潢。等这园子收拾好,还望齐大人代为敬献王爷,只要王爷肯受,日后我们老爷上南京来,还有重谢。”说着,摸了张银票递来。 叙白看也不看,双手也不去接,只管朝前走,“不必言谢,这在大家都是得利的事情。” 这人笑着点头,将宝钞收回袖中,朝他郑重作揖,“大人是做大事的人,自然不看中钱。那我代我家老爷多谢大人成全,愿将来我家老爷能与大人和王爷共计大事。” 叙白摆摆手,自往岔路上去了。 那路上琼楼玉宇,遮住了太阳,他在阴凉中缓缓牵动嘴角微笑,一个个游人从他身边走过,丝毫没有闪动他的眼睛。他看不见他们,只看到头上的太阳,放着火光万丈。 自然答应九鲤替孟苒求情的事他是想不起的了。 拖过两日,九鲤向张达打听,也没听见什么确切消息,只说那孟苒在衙门过了堂,而今押在监房里,至于如何论罪量刑尚不知道,只知道卷宗已呈交了南直隶刑部。 九鲤不免有些悬着心,成日念叨,念得庾祺发烦,可巧这日吏部赵侍郎来荔园探望,他趁便同赵侍郎提及此案。 这赵侍郎名赵良,岁数不算大,只三十七岁,原在京城吏部任职,全因前年得罪贵妃娘家的人,被放到南京吏部来,官职虽未变,到底南京不比京城,不是天子脚下,纵有一身功绩也难被皇上看见。 时日一久,这赵良免不得养成些自由散漫,连坐着也全不似当年庄重,反有两分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只管笑着摇手,“这原是小事,南直隶刑部的殷大人与我是同科,又有些情谊,倘这案情属实,我与他说一声,请他核案时再三斟酌着定罪就是了。” 庾祺拱手,“多谢。” 赵良将睐不睐地看他一眼,翘起腿捋着胡子笑,“只是奇怪,兄弟你说不问闲事,当初我千请万请,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将你请到南京来治病,这会案子了结,你该躲清闲才是,怎么还管起一个毫无瓜葛的凶犯的死活?” 庾祺倦怠一笑,“我是不管这等闲事,可鱼儿最好管闲事。” 提到九鲤,赵良哈哈笑起来,将桌子一拍,“自你们到南京,我还没见过那丫头,快把她叫来我瞧瞧,看她还是不是像在乡下那般闹腾!我这一向到苏州考绩去了,昨日才回来,今日就赶到荔园来瞧你们,她可不要生我的气才好啊。” 庾祺瞟他一眼,端起茶来,“你不是来瞧我们,你是来瞧我有否负你所托将这些病人治好。” 赵良笑着端茶,咂舌道:“看你这人,你这算是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了啊,我既请你,还会不放心你?哪里的话!我听说明日就闭园了,总算了我一桩头疼之事,等你过两日药铺开张,我定送去黄金百两,权当奉贺之礼。” 刚好九鲤在廊下听见这句,搭着话进来,“良伯伯,这百两黄金分明是我们来前朝廷就许下的,而今您拿来做我们家铺子开张的贺礼,这不是拿官家的钱做您自己的人情嚜?这倒好,您又省下一笔开销了,啧啧——”说着,合掌对着空气拜两拜,“阿弥陀佛,良伯伯这么会过日子,将来就是告老还乡也是富甲一方了。” 赵良一手捋着须,一手笑着点她,“这丫头,还说我会算,我看谁都算不过你去,我压根没想到那层!” 九鲤上前来拍下他那只捋胡子的手,“您还不到四十的年纪,偏做出这副老先生相,女人可不喜欢这样的啊。” 赵良歪了歪身子,“不怕,横竖你伯娘厉害,不让我讨小老婆,不讨女人喜欢倒少些麻烦。你倒要说说你叔父才是,你看他比我小好些,也惯做那副老古板样,难怪迟迟给你讨不上一位婶娘。” 九鲤便又转到庾祺这边,假装认真地盯着庾祺打量,认同地点头,“这话没错,按说以我叔父的相貌,多的有女人会喜欢的,只是他这人太没趣,一不会说笑,二不会哄人开心,所以才没女人瞧得上。” 庾祺板着脸看她一眼,“没大没小。” 赵良笑个不停,直夸九鲤是个“好丫头”。庾祺一脸没奈何,却是难得肯留客,吩咐九鲤往里间取些银子,去托厨房置办一席好菜。 九鲤拿着银子出去,走不远,又绕回廊下听觑,听见那赵良笑平了,声音小了许多,叹道:“当年连你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子,想不到还真把这么个小丫头养大了,还养得如花似玉活蹦乱跳的。她母亲若在天有灵,想来也能安心了。” 庾祺却冷声道:“我早说过,是你认错了,鱼儿不是当年的那个小丫头。” 赵良仍悠哉笑着,“好好好,随你怎么说。” 此话便转过,谁也没再往下说。九鲤只得怀着份疑惑转去厨房,未几置办了一席酒饭,直吃到下晌,园中最后逗留的几位大夫也相继辞回家去,赵良不好耽误他们归家,也半醉半醒地告辞。 九鲤见他走路东倒西歪,有点不放心地去搀扶,“良伯伯,您是乘车来的还是坐轿来的?” 他只管醉意熏熏地朝她摇撼着手,“别管我是乘车还是坐轿,反正我没醉,不会跌到秦淮河里头去!” “他一向是个路倒尸。”庾祺漠然冷笑,但眼睛一转,还是叫来杜仲,“扶你良伯伯出去,要是园外没有车轿等候,你就打发衙役去雇顶轿子送他回去,顺便给咱们也雇辆马车来。” 九鲤暗自琢磨他这语气,二人绝不像是因为那年替赵良的母亲治病才认得,只怕和她猜测的一样,在那之前二人就打过交道,只是他不肯说,问也问不出来。 忽然庾祺喊她:“鱼儿,回房收拾行李。” “噢。”她笑着回头,笑嘻嘻跑上廊,“回家囖!” 来时只不过一口大箱笼,这会却不觉多出来一堆东西,好在庾祺托了张达,仅需收拾些随身细软,下剩的杂物叫衙役明日打点了送去家中。她稍不多时便收拾停妥,挽着个包袱皮转到北屋来,见庾祺也收拾了个包袱搁在椅上,这会正在埋头收捡案上那沓药方。 才刚吃饭时赵良特地说起,欲将这些药方收入南京太医署,以备将来何地再闹此疫用得上。按说一个大夫的药方原是赚钱机密,越是疑难杂症,越得将方子严防死守,庾祺在饭桌上虽没应承,但这会见他整理分列得这般细致,九鲤猜他必会送去赵良宅中。 到底他是无情还是有情,她此刻也有点看不明白他了。不过越是看不清,越想探究。她只管在碧纱橱下盯着他琢磨,不觉痴迷。 ———————— 1宋苏轼《减字木兰花春月》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8章 螺钿香(〇一) 椅上那灰缎包袱倒勾起九鲤记忆中的一段往事,是十岁的时候,那天庾祺要去往苏州城中替人看诊,她听说后忙叫冯妈妈帮着打点了细软,追至大门外,一把抢过杜仲肩上的药箱,背在自己身上,“我也去!” 庾祺在马车前掉转身,神情漠然,“你去做什么?” 她那两日不知为什么和老太太怄气,怕留在家中忍不住主动与老太太和解。却不屑说,只固执道:“反正我要去,回回您都只带杜仲去,我也要到苏州城中去逛逛。” 杜仲嘀咕,“我是学徒,自然要跟着。” 冯妈妈追到门上来,附耳和庾祺说了几句。庾祺方知她是与老太太赌气,不过凡与老太太相关的话,他常常是沉默,所以不好劝解她什么,便走到她跟前,将丑话说在前头,“不许嫌山路颠簸。” 她仰起脸来,“好!” “不许嫌饭食不可口。” “好!” “不许嫌睡的地方不如意。” “好!” 她心道自己才不是个娇气的人! 谁知不在此处磨折人,便应在别处。她上车就有些瞌睡,便枕着庾祺的腿睡下去。山路颠得厉害,朦朦胧胧中觉得是给他一直用胳膊揽着才没跌下去,途遇野店打尖,看见他下车来就直甩胳膊,想是扶她扶得手麻。她看见了一面自责,一面又暗中得意。 马车刚进苏州城,她仍是在他腿上睡醒,仰面看他,路上一个日夜,他嘴上下巴上起了一圈淡青的胡茬,她伸手去碰,硬得扎人。他不耐烦地偏了下脸,身上洋溢起一片微冷的气息,像山野中寒露的清香。 她在路上摘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一股脑都塞在车内,下榻病人家中也不肯丢,“这些花都要插在屋子里,好不好,叔父?” 庾祺脸上已有些不耐烦,也只好应她。她与杜仲抱着包袱往人家门上走,回头见庾祺正握着一捧乱蓬蓬的细碎白花跳下车。他穿着件黑纱白里的袍子,白的皮肤映着那圈淡青的颜色,头发稍显凌乱,脸上也有些厌倦疲态。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就认定男人就该是这样子,一片狼藉中仍然从容不迫。 就像此刻,他理着那些药方,心里只怕是厌着赵良,也嫌麻烦,却仍将药方归置得细致。 庾祺虽未抬头,也觉察到她站在那里,澹然开口,“都收拾好了?” 九鲤抱着包袱进来,将鼓囊囊的包袱拍拍,“都在这里了。” 庾祺抬头看她一眼,不觉微笑,“来时高兴,走时也是一样高兴,你到底是喜欢在外头还是喜欢家里?” 要她说都是喜欢,在家困久了想外头,在外头逗留久了又恋家。她走去案前,歪下脑袋寻他的眼睛,“您在哪里我就喜欢哪里。” 他明知道她这话没有暗藏的意思,但传进耳朵里,仍引发一阵心跳。他怕眼中有闪烁,始终低着脸,平静地笑笑,手上照旧忙着。 九鲤恨他该说话的时候偏像个哑巴,沉默得多了,总让人以为他冷血无情,她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你总说自己长大了,却还是离不得大人。” 他开了口,却不是她爱听的,便又哼了声。 “那好,回去就寻个人来照管照管你。” 这更不是她乐意听的,苦着脸绕到他身旁来,“您真格要找个人服侍我啊?” 他立起一沓药方,在书案上笃两下,郑重其事地望着她,“青婶要管一家人的饭食,哪得空照管你?你和仲儿如今都大了,像这回你受伤,他也有许多不便照顾你的地方,何况仲儿并不是你的下人,他和你原是一样,在乡下也有丫头服侍着,你从小压他压得还不够?他如今是个男子汉,你就不想着给他留几分面子?难道还要他为你鞍前马后?” 恰好杜仲在街上雇了辆马车回来,九鲤心中忽给庾祺说得愧疚,便转去西内间帮他收捡行李,行动言语颇有些做姐姐的摸样,惹杜仲好笑,说她是屎壳郎坐太师椅,臭摆架子。好不到半刻,两个人又打闹起来,庾祺在这头听得脑仁突突直跳。 赶在晚饭前归到琉璃街,临街的铺子还未开门,便取道巷中由仪门进去。奇怪仪门未关,也不怕走来贼人。进去便是前院,地上晒着些药材,不见丰桥雨青两口子,绕进二院,才听见正屋里有说笑之声。 九鲤刚听见两句,便抢先急急从廊下跑去,进门一瞧,果然是老太太与雨青坐在里间榻上。她忙在罩屏外高声喊:“老太太!” 老太太掉过身,上穿蓝灰软绸长袄子,底下半罩蟹壳青罗裙,身形略微一点发福,面相慈眉善目,头发掺着些银丝,梳得齐 齐整整,只戴一根碧玉簪子。 一见九鲤,便将两条胳膊长长地朝她伸去,笃了下脚,“哎呀我的鱼儿!快,快过来我瞧瞧可清减了没有?!” 她跑来扑在她怀中,“您是几时到的?” “赶在你们前头一步,昨日到的,可巧庄子上的老陈两口子到南京来探亲,我就和他们搭伴坐了船来,倒快噢,只四日就到了。”老太太摸过她的脸,又摸她的手,瘪嘴道:“瘦了,肯定是在那什么园子里受了不少委屈!” “是荔园。”九鲤笑道:“委屈倒不曾受,只是里头吃得不可口,正想您烙的饼子。咦,您没带个人来?” “带人来反倒麻烦,我又怕你们赁的这宅子住不下,叫他们在家好生守着屋子。再说我也不惯人伺候,年轻的时候下地种庄稼,家里浆洗缝补,不都能忙活?”说着,伸着脖子朝那门外瞟,声音放低了些,“你叔父和仲儿呢?” 叛叔父 第36节 “在后头呢。” 老太太忙缩回脖子,假装没问过,眼睛却不住扫着门上。少顷却独见杜仲进来磕头,一样嘴巴甜,把她哄得眉开眼笑,那慈爱的笑颜里却始终有丝失落。 还不见庾祺进来,连雨青也有点尴尬,望着门口笑道:“老爷想是在查看外头晒的药?” 九鲤站起身,“我去叫他!” 跑到廊下,未见庾祺,又绕至前院,果然见他与丰桥在查检地上晒的那些药,丰桥答话答得勉强,时不时扭头朝洞门这里看一眼,终于看见九鲤出来,便暗朝她使个眼色。 大家都知道庾祺不过是借故在这里俄延,他母子二人本来素日就生分,隔了这些时未见,自然更是尴尬。有时候九鲤甚至会想,要不是当年因怕她这小拖油瓶无人照管,他根本就不会还乡。 她捉着裙蹑脚走到场院中来,趁其不备,陡地搡他的后背,“叔父,要摆饭了!” 庾祺早瞧见她一个影子斜在地上,未受惊吓,澹然回头,“和老太太说完话了?” “话一时哪里说得完?您不快进去问老太太的安?她是一个人坐船来的,老太太几十年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您还不去问问她路上好不好?” 庾祺不禁想到年少时跟着师父走南闯北的光景,倘或有得选,他也不肯背井离乡。他像没听见,仍弯下腰拣起一枚药材细细捏着。 “您真是没意思。”她不满地噘起嘴。 他怀疑她另有所指,漠然道:“怎么样才叫有意思?” 九鲤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是说您对老太太啊。” 他慑她一眼,她没敢再说,小心扯他的袖子,“这时候忙着查看这些药做什么?您不饿我还饿呢,进屋吃饭吧。” 他若无其事地拍着手,也不搭话。她只得拽着他往里头走,他虽然脚步迟缓沉重,心中却有些湿润绵软。 走到正屋,他只对老太太说了句“您来了”。老太太要起身未起身地,也显得十分局促。而后这顿晚饭也吃得仓促,仿佛各自都有话要说,却有各种缘由捺住了没说。 老太太这一来,自然占着正屋,庾祺睡在东厢一间大屋里,九鲤与杜仲占了西厢两间屋子。因服侍的人不够,雨青自是先伺候老太太要紧,九鲤晚上洗漱的水还是自去后厨打来的。老太太冷眼瞧了两日,见九鲤到南京不过两月,连烧茶炉子也学会了,心疼得要不得。 这日清早趁九鲤来屋请安,她便说:“我这老太婆倒也罢了,是吃过苦的人,可你自小是由人服侍着长大的,这回到南京来,原怕带来的人多麻烦,就没叫人跟着来,瞧,连端水洗漱还得靠你自己。你这细胳膊端得动那一盆水啊?我看该在这里找个人服侍你。” 倒与庾祺想到了一处,可巧庾祺进来请安,也道:“我也是如此打算,只是不知哪里去寻妥帖的人。” 老太太见他难得肯搭自己的话,拘谨地笑了笑,“也不要多妥帖,只要手脚干净做事情麻利不躲懒就行,这里铺子还没开张,将来生意做得做不走还是两说,要是生意不好做,还是回乡下去,到时候还是家里的老人伺候。” 言讫,她又觉话有不妥,窥看庾祺的脸色,“嗨,我是乡下人没见识,说的话也不中听。生意自然是能做下去的,你名声这样大,求医买药的人自然多。” 庾祺却因她过分的小心眉心暗结,茶还没吃到半盅,就说要到前头铺子里看看。 今日是开张吉日,一会还要放炮仗,前头只有丰桥杜仲两个人,想有些忙不过来。况在荔园也结识了不少人,这时候已递嬗来客,听见外头逐渐有人说笑起来。 老太太只好笑着点头,直看着他出去。落后回过头来一瞧九鲤,一份尴尬立时化开了,浑身骨头也松懈不少,脸上的怅惘却难化开。 “你们到南京来,你叔父像管你管得多些?” 九鲤撇下嘴,哼了声,“他老是不该管的地方瞎管!” 老太太低着声,好像怕给庾祺听见,“他就是这样,面上凶,其实心肠是好的,你小时候最怕他,又粘他粘得厉害,一生病就要找叔父。” 九鲤自己也笑,“因为他是大夫嚜。” “不过他这回算管对了,我听他信上说那齐家,像是户大好的人家?什么书香门第不书香门第的我也不懂,只是听咱们家吴账房说,在南京城是名门,到底是不是?” 可算说到这话了,九鲤知道她正是为这事来的,不然她一向怕出门,坐四五日的船更是难熬,才不肯来。 她却只管笑着打哈哈,“不清楚,我也不大熟。” 老太太又问:“听说是个做官的?年纪大不大啊?” 九鲤随意点头,“做县丞的。” “唷,可别像咱们县上那老爷,都快五十了。这年纪我可不答应,咱们又不是一定要嫁富贵人家。”她见雨青端着几小碟精致点心进来,又望着雨青,“咱们丫头这模样,配谁配不上,犯不着与那些老皮老相的磨,再说如今咱们庾家也不缺钱。” 雨青搁着碟子笑道:“人家年轻得很,看模样不过长咱们丫头四.五岁,我见过一回的,一表人才,照咱们老爷差不多。”说着自惊,“您别说,还真和咱们老爷有两分像。” 要说相貌与庾祺有两分像,老太太便放心下来,“管他县丞还是县令,年纪轻轻能当官就是有出息的。” 正说着,就见杜仲跑进屋,“齐叙白来了,说要进来给老太太请安,师父叫我来问一声,老太太见是不见?” 老太太还有些发蒙,不知齐叙白是谁。 雨青笑着拍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原来说半天说的就是此人,老太太慌了神,忙叫雨青进卧房取了镜子来,唯恐哪里没拾掇好不庄重,可别在这样的公子面前跌了庾家的份。亏得今日因为铺子开张,穿了身簇新的枣红衣裙,理了衣襟又拂头,将镜子递给雨青,“叫齐什么白来着?” 九鲤笑倒在榻上,“齐叙白!” 她渐有些会悟过来,想是庾祺写信回去根本没将齐家说得清楚,否则老太太不可能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暗中好笑,抬手帮老太太扶一扶玉簪,“瞧您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您丢在外头的亲孙子找来了。” 老太太把她的腿一拍,嗔道:“瞎说!” 刚好叙白随庾祺进到二院的时候,听见九鲤带笑喊了声他的名字,心头一震,像纶音圣旨宣他觐见一般,挺直了腰板,显得分外庄重。 庾祺瞟他一眼,领他由廊下慢慢绕去,“齐大人真是消息灵通,没下帖请就知道今日我这铺子开张。” “先生行事深藏若虚,可满亭都传遍了,谁不知今日庾家的同寿堂开张?我听说王大人也预备了份礼要赶来贺。” 头先共治疫病的大夫都带着礼来了,也有好些病人合力打了块“惠及于民”的匾额送来。叙白自然也在前头铺子里挂了礼金,又另有些东西,单差个小厮抱着跟在身后进来。只是听庾祺的口气像不大欢迎,一时心中忐忑,生怕一会大家说起话来时,庾祺在老太太跟前表露出对他不大喜欢的意思。 好在庾祺领他进 屋后只稍作引介,便又要往前面去。 九鲤忙起身追出罩屏喊他:“叔父,外头忙不忙呀?” 他掉过身朝罩屏看一眼叙白,又看她,将笑未笑道:“问什么,再忙你也帮不上,你不是要陪老太太待客么?” 九鲤回头瞅一眼,悄声咕哝,“又不是我请他来的。” 他脸色稍显难堪,心里有股自作自受的苦闷,没作声,板着脸出去了。九鲤只得掉身进来。 叙白正向老太太作揖行礼,老太太穿戴虽十分体面,言行间却还是个久居乡野的妇人,有个当官的和她郑重拜谒,她简直受宠若惊,慌得不知打哪头扶他好,“当不起当不起,我不过是个乡下老婆子,哪受得你的礼唷!” 他本有些瞧她不起,不过抬眼一看九鲤紧挨在她旁边坐下,挽着她的胳膊和他微笑,他便又拿老太太当素日往来的官宦人家的老太太一般敬待,“今日贵府大喜,家中太太听说庾先生的母亲到南京来,原也要来拜访,又怕唐突,便先遣了我来给您老人家请安,您老身体一向硬朗?” 老太太笑个不住,“我还走得动,你母亲好不好?是多大的年纪?” “家母今年四十三。” 说的是齐府正头太太,九鲤附在老太太耳边说了两句,老太太会悟,又问:“那你娘呢?” “我娘是四十。” 老太太点头,“听说你还有个大哥?” “大哥长我两岁,现今在南直隶礼部任员外郎。” 老太太似懂非懂,总而言之赞道:“反正都是有大出息的,不像我们仲儿,比你小不了几岁,学医还学不明白,难道还指望他读书当官啊?” 叙白笑笑,叫了门口小厮进来,“我母亲听说老太太到南京,怕老太太嫌麻烦带的衣裳不够,特地在家拣了几匹好缎子送给老太太裁衣裳。” 四匹缎子,有两匹颜色鲜亮,一看就是年轻姑娘穿的花色。老太太侧目睃一眼九鲤,又看他,“回去替我谢过你母亲,明日我请她来家坐坐,可不要嫌我们这地方小。” “巧了,我母亲还想过几日请老太太到家里吃顿家常便饭。” 老太太握着九鲤的手点头,“好好,当去的,当去的——你今日别急着走,留下来吃午饭,也别跟外头那些人吃,就在这屋里,咱们自家人清清静静地吃。” 叙白听见“自家人”三字,会心一笑,把九鲤瞄一眼。 九鲤回以一笑,又觉得尴尬,只好挽紧了老太太和他打趣,“我们家吃的都是粗茶淡饭,不比你府上的饭菜精细,你吃不吃得惯啊?” 他笑得有两分不好意思,老太太瞧在眼里,十分满意,觉得也只有这样斯文好脾气的人才包容得下九鲤的骄纵任性。 午饭难得热闹,老太太在正屋里摆了一席款待叙白,庾祺自在前院厅里摆了三桌招待来贺之客。 庾祺原无意留客,可这些人坐在厅上讲讲谈谈总不说走,直捱到午晌,丰桥不得不硬着头皮私下同他道:“老爷,怎么着也得摆上酒菜,否则太说不过去了。” 庾祺睃一眼那些人,只得攒眉点头,“那也不要费事了,去街上酒楼里要几桌酒饭来摆上。” 这些人逗留原是为候那王大人与赵良,他两个相邀着姗姗来迟,席面摆上了才到。那徐卿和魏老忙慌地迎到街面上,见他二人落轿便上前打拱,“二位大人怎的这时候才来,酒席已齐备,大家都不敢入座,就等着两位大人。” 赵良打帘子下轿,哈哈乐道:“等我们作甚?还不吃了快走,庾祺心里头只怕烦得要死了!” 庾祺勉强立在门前,倦怠地打了个拱,“哪里话。” 也亏得有这班趋炎附势的大夫,令他免去应酬之麻烦,不过陪着用了饭,便吩咐丰桥在厅上款待招呼,借故躲进二院。里头在一片哄笑声中倒显得清幽,他走在廊下,听见九鲤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来,轻盈雀跃,正映着廊外那片潋滟晴光。 而叙白则用一贯温文尔雅的口气细说着他家中的人和事,都有哪些人口,各自在忙些什么,唯独不提他祖父当年的风光,显得为人谦和。 老太太听下来,只觉齐家是户再好不过的人家,人口并不繁杂,心下益发满意,因而分外热络,“你吃啊,这雪里蕻是我自家腌的,这回特地从乡下带来,鱼儿最喜欢吃它炒这毛豆。” 叙白本没多大胃口,知道九鲤爱吃,也搛了些吃,“老太太的手艺是好,不像外头卖的,咸淡恰好。” 老太太不禁想到大儿子,和他一样嘴巴甜,不像庾祺,打小就不爱说话,给他吃什么就吃什么,说不出一个好字,也不说坏。 她细细盯着他的脸看,都说他有两分像庾祺,其实倒有四分像老大。她心里一动,便忍不住给他搛菜,“你多吃些。” 叙白瞥一眼碗里,全没了胃口,碍着九鲤才硬着头皮吃下去,嘴上一直谢,“老太太待我这般亲近,叫我想起从前祖母在世的时候,我也就不见外了,日后常来叨扰,也不怕老太太嫌。” “不嫌不嫌,巴不得你常来呢。”她凑近些瞧他,“瞧你年纪轻轻的男人家,有些清瘦了,是不是常生病啊?我们鱼儿小时候也娇弱,我常盯着她多吃,这两年倒好些了,吃药到底不如吃饭好。” 说着又搛了块鹅肉在他碗里,叙白已觉得要从胃里呕出来,拼命抑着那股恶心,笑着夹起来吃了。 庾祺从门口斜望进小饭厅,看见他脸上满是不由衷的谦和亲切的笑意,心里觉得可笑。不过又看三个人坐在那里简直其乐融融,他倒像个局外人,又感到一阵微妙的局促。他反剪起手,低头看一眼脚前的门槛,就掉身走了。人是他招来的,他根本没有认为人家可笑的道理。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9章 螺钿香(〇二) 算一算已入初夏,怪不得太阳这般晒人,幼君站在织坊门前,瞧着街前那太阳有些却步。她眉心缀着颗亮晶晶的汗珠,额钿似的,娘妆瞧见一笑,摸了条绢子递给她。 她轻轻蘸了汗,将帕子拿在手里看,“这是哪里来的?” “不是姑娘的?” 是条灰色的干干净净的鲛绡帕,没有绣纹,她从没有这样的帕子。细想才想起来,是那回去荔园见庾祺,说到弟弟哭起来,他递过来的一方手帕。大概浆洗的丫头当是她的,仍洗了送回房中,今日娘妆凑巧就带了这条。 织坊的掌柜捧着账本出来,“这是上月的账,我给姑娘搁到马车上去。” 幼君回神,脸色变得肃穆,“广州要的那三千匹布一定要赶在下月前都纺出来,宽了你们几日,倒把你们给宽懒了。不能按时交货,还做什么生意?我看你这掌柜做了七.八年想是做得烦了。” 掌柜抱着沓账册哈腰点头,“大姑娘放心,我一定催促着他们。” “不单要催,还得紧盯着,不要因为赶日子就疏了质地,做买卖诚信最要紧,把我关幼君的招牌弄坏了,我可要拿你是问。” “是是,大姑娘请放心!” 叛叔父 第37节 幼君点点头,看着他把账本放去车里,这才从屋檐底下走出来。可巧看见县令王大人的软轿从街前抬过去,她停在马车前问一句,“王大人这是到哪里去了?” 那掌柜道:“前头同寿堂开张,想是吃人家的席去了。” 她听着耳熟,“不是庾先生家的药铺?原来他家也是在这琉璃街上?” 娘妆含笑摇头,“不大清楚。” 二人相继登舆,还要往珠宝行中去查账。马车朝前走,幼君打起小窗帘子慢慢望过去,终于看到那同寿堂。门前遍地红艳艳的炮仗碎屑,适逢庾祺在门前送客,一阵风吹来,将他卷在那纷纷红雨中。 这药铺倒大,他这年纪,又是白手起家,能做到业内翘楚也算厉害,何况是个心细的聪明人。幼君微笑着丢下帘子,“我们也该 来贺一贺的,说起来,庾先生总算对我有恩。” 娘妆稍后领悟过来,是说他没往下紧紧追查案子的事。她点点头,又说:“可我瞧庾先生这人不算好相与,对谁都是冷冷的。” 幼君沉默着看她一眼,而后轻声道:“道是无晴却有晴。” 不多时走到珠宝行,她收了账本,叫掌柜拿了些难得的好货进内堂,吃着茶,与娘妆在桌上慢慢拣。挑来挑去,最后挑定两颗猫眼大小的红蓝宝石。 原要命人打个金镯子嵌在上头,想想算了,“金子未免俗气,想那小鱼儿姑娘年轻,不会喜欢。” 娘妆与九鲤也有过一面之缘,回想起来,含笑点头,“不如就找个精致好看的匣子装了送她,随便她拿去嵌什么。” 幼君旋即叫掌柜拿了好些装东西的匣子来,可看来看去,不过是些花色俗气的锦盒,装这两颗石头不配。 那掌柜道:“咱们典当行里倒有些好看的木料匣子,都是好料子做的,大姑娘何不去那里找找?” 因又走到典当行中,开了库房,有大堆木制妆奁匣子搁在架子上,都是人家拿来典的。东西虽是好东西,可华而不实,一典就折了一半的价钱,赎的懒得再来赎,买的也买不起,多半束之高阁,什么时候有人买了贵重的古董顽器,搭着装来送他。 这间库房光线黯淡,幼君正顺着架子慢慢往里走,忽然“嘎嘎”两声,不知打哪个角落里扑出来一乌鸦,从她头上飞出去。又听“咣当”一声,有东西从架子上跌下来,幼君定睛看去,正巧是只巴掌大的黑漆木制首饰匣子。 她因看大小合宜,拣起来吹了吹积的灰,露出上面精致的螺钿花纹,匣侧是相连的彩云追月纹样,匣面是一副飘逸的广寒仙子图样,嫦娥怀中抱着只玉兔。可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九鲤就是属兔的。 匣子在手中渐渐散出古老的沉香,仿佛一缕魂,曲曲绕绕地缠到她身上来。她捧着匣子笑一笑,眼睛钉在上头,仿佛看不见别的。倏地也像在耳边听见缕声音,尖尖细细的女人声音,像两排女人的糯白的牙齿突然咬在她耳朵上。 她猛地回头,见是娘妆与掌柜站在身后,门不知几时关上的,屋子里更暗了,到处是沉香木的香气,像困在一口棺材里。 她有点疑神疑鬼,“你们听见没有?” 娘妆问:“听见什么?” “有个女人在笑。不是你?” “不是我。”娘妆满面疑惑地摇头,“姑娘别是听岔了。” 幼君蹙起眉头,明明就是耳边,似哭似笑的。她狐疑着睃巡一眼库房,看见一团黑影子蜷在那角落里,是个活物。她小心翼翼走过去,那东西突然跳起来,“喵”地一声闪不见了,原来是只黑猫。 真是自惊自吓,她直起身回头对掌柜说:“就是不常进的库房也要时时扫洗,瞧这一屋子的灰。” 拿这螺钿匣子装好两颗宝石,再登舆往回走,又转到琉璃街上。她在马车里瞧见同寿堂内客已散毕,门前满地残红,像戏园子里散场,人家撒了一地的果皮瓜子壳,斜阳照着柜后那一排乌油油的药柜,庾祺正背身在那里查检那一个个小抽屉,在他身后,空气里浮荡着不少尘埃,这情状竟有种凄凉之感。 她忽然想起蔡晋,有点怯,“天晚了,明日再送来吧。” 临放帘子,看见铺子旁边的小巷中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齐叙白,一个是九鲤,真是双璧人,她丢开手,了然于胸地在车内微笑。 庾祺掉转身,马车刚好从铺子前过去,他踅至柜外,走到门首朝街上一望,行人寥寥,周围的铺子大多关了门,长街余晖,再繁荣的南京城此刻也显得空寂。望到这头,看见九鲤并叙白站在巷口,大概是从仪门那头出来,在候马车。 这遍地余晖仿佛是着了火,逼得他向后退步,回到门内,有心无心地竖着耳朵听,却是什么也没能听见。 九鲤道:“谢谢你。” 叙白愣了下,扭头看她,“谢什么?” “下晌我听张大哥说刑部复核林默的案子,最终给孟苒定了个私相复仇,本该无罪,不过她又受李员外所告,需在狱中服役半年才放她回家。” 原来是说这个,叙白差不多都忘了孟苒的模样了,哪还记得替她申辩。不过他看着她斜阳里透亮的笑脸,决定居了这份“功”,笑着点头,“不必谢。” 经她这一提,他倒想起来摸了锭银子递去,“既然你家的药铺开了张,就劳烦你替那孟老爹抓些药交给周嫂,他们是邻里,一向交情深厚,大概肯照料孟老爹。” 九鲤不肯受,“嗨,我们家就是开药铺的,还要你破费什么?” “上回你跟庾先生提过,他不是不许你白抓药给人?不过是钱,没什么好计较的,你何必惹他生气?” 马车赶来了,他迟迟不收回手,九鲤只得接了来,望着他登舆。他坐定了,又将门帘撩开,笑道:“我今日说请你们到我家中做客可不是客气话,过两日就给庾先生下帖,你千万要来。” 她握着银子连连点头,忽然觉得他那笑脸有些孩子气,叫人不能不满足他的要求,自然而然就忽略了自己的感受。 她朝前走到铺子里来,见庾祺站在柜后低着头拨算盘,便将那锭银子搁在柜上,“这下总能给孟家老爹抓药了吧?” 庾祺猜到是叙白给的,瞥那银子一眼,没抬头,“还给人家。”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平白无故收别人的钱?” 她乜一眼,“这又不是给我的!是人家出钱请我给孟老爹抓药。您的心不善,还不许别人做好事么?” 他哼笑着,“齐大人日理万机,会有空闲理会这些蝼蚁之人的事?” 九鲤有时真是看不懂他,对叙白分明处处透着不喜欢,偏要写信给老太太。想来这份矛盾大概连他自己也是弄不清的,往往人都是这么稀里糊涂过活。 她伸去胳膊,轻轻拨弄算盘珠子,低着脸,“看您把人说得,人家在孟苒的事上也算尽心了,不然那孟苒胡乱给那王大人一定罪,岂不误了她的性命?这回好了,我听张大哥说不过关她几个月,到时候就放出来。” 庾祺抬起头,举起算盘一扬,歘一声,各子归零,他却没分辩什么,只拿过银子,“要抓什么药?” “我不知道,我没看出他是个什么症结。”她两肘抵在柜上,托着讨好的笑脸,“不如您去给看看?” 他冷笑着,“我没那样的好心。” 九鲤料到他会这么说,也并不抱什么期望,她将双眉轻轻往上一提,撇下嘴也就罢了。 没曾想次日清早,九鲤吃过早饭回房睡回笼觉,因睡不着,坐在榻上推开窗,就见庾祺从对过东厢房出来,穿着身鸦青圆领袍,脚套黑丝履,像是要出门。她正欲问,庾祺倒先朝她招了下手,她一笑,忙跑出去,绕到对过,杜仲可巧也从前院进来,回他说已雇来了马车。 “雇了马车?叔父大清早要上哪去啊?” 庾祺不答,漫不经意地朝她睨下眼,“你去不去?” 管他哪里去呢,反正同他出门去逛逛也巴不得,她重重点头,马上要回房换衣裳,怕他不等她,一步三回头,“要等我噢!” 出来却不见人,她忙跑到铺子里,看见他在和丰桥交代话,心弦一松,欢欢喜喜先上了马车等他。 杜仲早背着药箱坐在里头,她坐 在对过问:“咱们是往哪去?” “不是去替孟老爹看诊么,你不知道?” “叔父昨日还说不管呢。” “齐叙白不是给了银子?师父早起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反正那锭银子看诊抓药都有宽余。” 九鲤心头高兴,却翻着眼皮,“还没诊过呢他就知道会有宽余?”正好庾祺钻进车来,她忙迎着他甜甜一笑,“叔父。” 那平安巷离琉璃街约莫个把时辰,九鲤在车里晃得直瞌睡,不管不顾地便将个脑袋搭在庾祺肩上,庾祺斜瞥她一眼,也将眼阖上,靠在壁上假寐。然而她身上甜丝丝的玫瑰香总往心里钻,想睡也睡不着,他只得又将眼睁看,斜睨见她两排浓密卷翘的睫毛,帘子漏进来的一点光斑在她眼皮上直跳,使她睡不安稳,他便横出胳膊将那帘角拽着,像在搂抱着她。 经过荔园门口,有些闹哄哄的动静,吵醒九鲤,她撩开小窗帘子一瞧,见是好些泥瓦木花匠推着小车出入,看来是在装潢。难道这园子还真给上回那个楚逢春买下来了? 她狐疑着放下帘子,瞥眼一看,庾祺肩头湿了一片,想是自己流的口水。她不好意思地摸出帕子搽了嘴,又替他搽衣裳。杜仲在对过嘿嘿直笑,她便将帕子朝他脸上扔去,狠剜他一眼。 及至孟家,先去寻了周嫂,一同去孟家给孟老爹瞧病,那孟老爹睡在床上,两眼木怔怔地睃着几人,“小苒呢?她到底上哪里去了?怎么这么些日子了还不回家?” 周嫂忙笑道:“不是跟您老说了嚜,小苒姑娘去人家大户里做活计去了。” “什么活计要做这些日子?” “人家是结亲,好些东西要赶在喜期前做出来,所以暂留小苒姑娘在府里。您老别担心,小苒姑娘去时和我交代了,叫我代她照管您,小苒姑娘是去赚大钱去了,您看,她在外头给您请了神医,今日来给您瞧病的。” 说着让开请庾祺诊脉,诊过倒无大碍,只是人常瘫在铺上不得活动,所以这病那病的便寻上门来了。 他起身道:“就是下半截动弹不得,能动的地方也要日日动一动,既是筋骨,就要舒展,还要常到屋外去晒晒太阳。” 周嫂请着几人走出来,一面作难道:“他是半身瘫痪的人,就是我和婆母两个人时时在家,也弄不动他啊。” 九鲤钻到前头来,“周嫂,你丈夫不是打家具的么?会不会打车撵?要是会打,我出钱打一张给孟老爹使,他进出活动不就便宜了?” 说着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两银子来,要递去,又扭头看看庾祺脸色,轻哼一声,“我使的是自己的月钱,大不了我这月少买些零碎。” 因而庾祺也不能说她,先一步往前走到院中。听见周嫂在后面和她笑说:“我听娘说有对年轻貌美的夫妇曾到过我家,说要打张睡床,问了好些话。我当时就想大概是姑娘与齐大人,果然不错,不然姑娘怎知我丈夫会打家具。” 杜仲走在他旁边,也听见此话,恨不得将个脑袋埋到孟家的地缝中。庾祺凌厉瞟过他一眼,扭头去望九鲤,九鲤忙讪笑,“嗨呀,那都是您家老妈妈自己猜的!” 言讫忙跑到庾祺跟前来,低着头像犯了什么错。一路走出平安巷,再登上舆她也有些不敢看他,怕受他责骂。 果然屁股刚落座,庾祺便冷声道:“人家猜错了,你就不会替自己分辩两句?” 她只得小声咕哝,“又不是什么大事。” “姑娘家名节不大,还以什么为大?” 她稍斜一眼,“名节难道比命大?” “你那时候事关性命了么?”他只管冷盯着她,“既与性命无碍,为什么由得人家将你同一个男人不清不白牵连在一起?要是传出去,将来谁还登门说亲?” 说得她不高兴,干脆抬起头,“还用别人登门说亲么?您心里不是早就有了个人选么?您连老太太都请来了,这会却说这种话。” “不过是人选,又不一定是他。” 她把脸偏到一旁去,“既然要选人,为什么又不能是他?折腾来折腾去,有什么意思。” 庾祺心头冒出股无名火,“那是替你选夫婿,你当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事?” 她一口气堵上来,梗起脖子道:“倘或一定要替我选,不如选他!” 这“倘或”是留有余地的,可庾祺偏偏不能在这余地里转圜。他盯着她不作声,最后只得无可奈何地将眼转开。 杜仲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唯恐火药烧到自己身上,便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喘,恨不得此刻谁也看不见他。 转回家中,日头高悬,九鲤从马车上跳下来,只觉口渴,谁也不理,急急穿过铺子,一径往后头吃茶去。刚进二院洞门,就听见正屋里有人说笑,有两个是老太太和雨青,还有个女人的声音,听着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绕进屋一看,外间那桌上摆着些东西,一看就是人家送的礼。再朝右边罩屏内看,原来是关幼君同老太太坐在榻上说话,雨青与娘妆在对过凳上坐陪,四个人各捧着碗冰乳酪在吃。 老太太扭脸见九鲤进来,便和幼君一笑道:“瞧,回来了,我们丫头在家总是坐不住,在乡下的时候就爱领着丫头漫山乱转。” 说着拉过九鲤看她脸上,一面嗔怪,“今日外头热得很,瞧你脸上都出了汗了。城里头不比乡里,都是认得的人家,我看这南京城中的人比苏州城里的人还要多,都是南来北往的,没准就有贼盗,你偏要跟着你叔父出去。你叔父和杜仲呢?” “在铺子里拟药方呢。”九鲤见老太太手里握着柄新的苏绣纨扇,一看幼君手上也有柄差不多的,便知是幼君所赠,又走到幼君跟前福身,“关姨娘。” 幼君打着扇道:“姑娘在外头跑热了?可巧我带了两把扇子来,老太太才刚拣了一柄,还有一柄,娘妆,你去拿来。” 娘妆起身踅出罩屏拿了个扁匣进来,打开给九鲤看,老太太也伸头瞅一眼,又瞅自己手里的扇子,“我是随便拣的,你看你喜欢哪一把,我让给你。” 幼君在旁微笑,“老太太真是疼孙女,怪不得鱼儿姑娘是这性子。” 九鲤见老太太业已收下,自己不好不收,便将扇取出来道谢,坐在老太太身边,伸出脖子,“姨娘贵人事忙,怎的今日得空到我家来?” 幼君笑道:“我听说你们药铺昨日开张,原该昨日就来贺的,不过昨日事情缠身,没得空,所以贺得迟了。” 叛叔父 第38节 说话见庾祺进来,几双眼睛齐齐望到外间去。幼君只稍稍看他一眼,又收进目光和老太太笑道:“庾先生来了,怎么不见小少爷?” 庾祺道:“杜仲还在外头配药。” 老太太见他额上也有层汗,想说什么又没能张开嘴,只好睇雨青一眼。 雨青迎将出去,“老爷是吃茶还是吃冰镇乳酪?” “吃茶吧。”他款款走到罩屏里来,看九鲤老太太两个手上都摇着新扇子,想是幼君送来的礼,便朝她打了个拱,“何敢劳动关大姑娘破费?” 幼君笑笑,“不算破费,都是我们自家的东西,外头市价听着唬人,其实花不了几个本钱。我听说昨日先生家里热闹得很,南京城差不多数得上名号的大夫药商都来了,连王大人与吏部赵侍郎也亲自来贺,我怎敢不亲自来?所以略备了薄礼前来,请先生恕我唐突。” 又使娘妆将余下几个小匣子都抱了进来,有一细长锦匣,翻开来是支品相极好的人参,她道:“我们一位掌柜前几年到辽东,得了几支好参,都送给了我。我搁在家里又一直使不上,想着先生的药铺大概有用道,就给先生带了一支来,权当贺礼。” 庾 祺看那匣子一眼,微笑道:“如此贵重之礼,庾某愧不敢受,大姑娘还是带回去自用吧。” “昨日那么些人来贺,想必送的贺礼也不少,先生难道都不收?”幼君将笑脸转向老太太,“先生从前帮了我些忙,要不是先生,我弟弟只怕如今还死不瞑目,先生不收我这礼,我就只当是瞧不起我或是瞧不上这东西,要不然就是庾先生怕这份礼会烫手,怕我将来有事相求?” 说着,又微笑着转看庾祺,“先生尽管放心,我关幼君在南京城做了十年的生意,还甚少求人的。” “我也从来无力帮得上大姑娘什么。”庾祺不爱和人推推让让,只得点头,“那我只好笑纳了,参放在我铺子里,不过是寄存,姑娘日后倘有用处,尽管来取。” 幼君和老太太道:“庾先生太见外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40章 螺钿香(〇三) 九鲤像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管盯着娘妆手上的那只螺钿漆面方匣子在看。匣子虽小,可上面的螺钿手艺简直巧夺天工,嫦娥仙子背后的宫阙一角熠熠生辉,美轮美奂,连身上穿的衣裙亦随光影变幻,多姿多彩。渐渐又闻到一股幽香,沁人心脾,醉人神魂。 幼君瞧见她的目光,便从娘妆手上接来匣子打开,递在炕桌上给她和老太太看,“上回初见姑娘时我就十分喜欢,同姑娘说好的,一定要给姑娘预备件像样的礼物。可巧叫我在我们珠宝行里找到这两个,我因不知道姑娘素日喜欢什么首饰,没好自作主张,就没叫他们雕琢,姑娘喜欢嵌个什么就另请师傅雕了嵌上去吧。” 老太太眼前一亮,虽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也看得出是顶好的玩意,连她也不敢受,忙摇撼纨扇,“这样好的东西,我从前真是见都没见过,大姑娘送两把扇子也就罢了,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们哪敢收!” “东西再贵重也只是个东西,玩意而已,老太太再要客气,我下回可不敢登门了。况且我上回就同庾先生讲过,这样的东西只有和鱼儿姑娘才是正配,我才不忍心见它们流落到那些俗人手上。” 九鲤鬼使神差伸手去接,还未接到手,听见庾祺咳了一声。旋即幼君将盖子阖上了,啪嗒一声,九鲤还魂,缩回手,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庾祺。 庾祺一味从容客气,“上回的话不过是彼此客套,当不得真,关大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人参就罢了,这两颗宝石价值不菲,鱼儿万不能受。” 幼君见他一家子都拒得坚决,只得微笑点头,又看九鲤还盯着匣子看,便将两颗宝石取出来交给娘妆,匣子仍递给九鲤,“里头的东西我拿回去,匣子给姑娘留着玩吧,我看姑娘喜欢这小匣子。” 说话一笑,“这匣子虽精致,可却不值什么钱,是人家拿来典当的物件,多少年也没人来赎,我是见它好看就拿来装这两颗石头,庾先生可不要再说什么贵重不能受的话。” 庾祺见九鲤实在喜欢,想这东西也不算很贵重,倒没说什么,看了九鲤一眼,“那你谢过关姨娘。” 九鲤接了匣子,到跟前福身。 幼君托住她的胳膊,“不必不必,再施礼我倒要受不起了。” 一时杜仲进来,也来跟前见礼喊“姨娘”。幼君又望在他脸上,笑着笑着,心头不由得泛起一丝僝僽。 稍过须臾,她猛地眨眨眼睛,从沉湎中回神,由袖中摸出件东西递去。杜仲低头一看,是一件金打的双鱼戏莲佩。 九鲤亦够眼去瞧,那佩子她认得,原是关展的,只得一半,后来托庾祺还给了她,想来另一半是在她手里,如今她将两半又融成完整的一块,送给杜仲,不知是个什么意思。连娘妆眼中都有丝诧异闪过。 她在这里客气了半日,此刻倒是不见了虚伪客气,剩一脸温情注视着杜仲,“我实在猜不到你这岁数的少年郎君喜欢个什么,只好送你这个。” 她仿佛是推让得累了,不容拒绝地拉过杜仲的手,将鱼佩塞在他手中,“我兄弟英年早逝,你就承了他往后的寿数吧,要长命百岁。”又横眼看看九鲤,“和你姐姐两个相互扶持,共进共退。” 这祝词倒令庾祺说不出什么,只好命杜仲收下道谢。 幼君再坐片刻便起身告辞,老太太原要送她,她却说外面日头晒人不必送,老太太只得叫庾祺相送。 庾祺并她主仆二人慢慢走出来,一路无话,走到铺子里,幼君却说要抓一副药。庾祺看过方子便知是关家太太吃的药,随口问:“你母亲的身子还不见好?” “旁的都稍好了些,只是精神头还是不好。弟弟的死对她打击甚大,心病难医。” 庾祺因见丰桥在为别人抓药,只得自己绕到柜后亲自去抓,“不知时至今日,姑娘有没有后悔过?” 幼君在柜前淡淡一笑,“庾先生常有后悔的事么?” 庾祺举着小秤回头看她一眼,她将脸略微歪着,眼中仿佛暗藏一丝冷冰冰的挑衅。 庾祺笑了一笑,仍旧扭头抓药。一个个装药的小抽屉拉出来,散出各式各样的药香,别有种古朴神秘的韵致。 “我真喜欢闻这股味。”九鲤道。 杜仲见她又凑去闻那螺钿匣子,轻蔑地笑起来,“这不就是一般的沉香木?有什么稀奇。你这人就是没出息,放着两颗值钱的宝石不要,要人家装东西的空匣子。哼,要是我就收下,横竖关姨娘有的是钱。” “你不是已得了个黄金鱼佩么?看样子也有几两重,你还不知足?” 杜仲走来倒在她铺上,“那鱼佩是空心的。” “空心的也有三四两重!你就是贪财。” “我贪财?真是没良心,我还想将那东西拆做两半,咱们各执一半,这才像亲兄妹,看来也不必给你了。” 九鲤乜一眼,“谁和你是兄妹,明明是姐弟,你非要同我争大小做什么?” 她坐在妆案前,把先前的妆奁打开,翻来翻去,总算翻到只红玛瑙镯子。这匣子实在小巧,一般的步摇簪钗装不下,匣子里正好做了棉垫子,放这只镯子正好,黑的匣子与红的镯子,颜色也是相得益彰。 她将盖子阖上,搦转腰朝杜仲扬一扬,“我正缺个像样的匣子装这只镯子呢。” 杜仲坐起身劈手夺来打开,“这不是你十四岁那年师父送你的?你一向都不戴,我还当你不喜欢呢。” 不是不喜欢,是太喜欢,怕戴上给磕坏了,连放在妆奁内也怕给别的钗环步摇剐蹭到,终于今日得了这么个精致匣子来装它。 “别给我摔了!”她一把抢回来,又嗅了嗅匣子,抚摸着上头的嫦娥,“你看这面上的螺钿画,有只玉兔,正好我是属兔的。” 杜仲哈哈笑她,“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九鲤剜他一眼,仍转回来对着镜子。用的是一面方形雕花座玻璃镜,比寻常铜镜清晰,她一抬眼,恍惚看见镜角照着碧纱橱一角,那角落里竟站着个女人! 猛地回头,碧纱橱下却根本没人,只放着一张高几,几上摆着盆鲜红的月季。杜仲见她紧盯着那角落看,也朝那头看去,“你在瞧什么?” 家里就这几口人,哪会有什么陌生女人,想是看花了眼,她摇摇头,“没什么。” 杜仲便复倒下去,适逢老太太进来,见他睡在九鲤的床上,忙走进卧房来狠拍他腿一巴掌,“都这样大了,还不分个地方乱倒乱躺的!快起来回房去睡,我和你姐有话说。” 他笑呵呵坐起来,“什么事情不能给我听啊?” 老太太又打他一下,连带着嗔他,“男人家,怎么偏好听这些家长里短?快回房去睡你的,睡不着就到前头去看铺子。” 杜仲只得让将出去,老太太笑他一回,拉过九鲤走到外间榻上坐着,“才刚来的那位关大姑 娘,我听说是因为她兄弟给人杀了才认得你叔父的?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好问她,你告诉我听听。” 九鲤便将关展一案说给她听,不过对于关幼君的怀疑没提半句,全按结案卷宗上的话来说。 老太太听后直叹,“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是怪可怜的,年纪轻轻就死了。不过那关大姑娘也真是难得的厉害,一个女人家,独自担着那么大一份家业,连许多男人也比不上她。” “可不是嚜,论做生意可是南京城数一数二的人物。”九鲤将两手压在腿下,仰面傻兮兮地笑着,“我要是有她那么能为就好了。” “听雨青说她还没嫁过人?” 她摇摇头,“为守住家里的生意,所以没嫁人。” “那怎的不招个女婿上门?” 她还是摇头,“不清楚,不好问人家的。” 老太太含笑点头,“我问她年纪,她说与你叔父一般大。好懂礼的一个人,倒比那些常拘在家里的女人大方。” 九鲤心头一紧,窥她的笑脸似乎冒着别的念头,她想问不敢问的,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您喜欢她?想给叔父说亲?” “我喜欢管什么用,人家心中对你叔父有没有意还不清楚。”老太太无奈笑着,将两手搭在腹前,“不过我瞧她与你叔父站在一处真是极登对的两个人,年纪又相当,容貌身段也相称,对你们晚辈也和气大方,难得是像她这年纪又没嫁过人的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就是她府上想来是个大富的人家,咱们小门小户的——” 九鲤许久没正经听过要给她找个婶娘的话,眼下骤然听见,十分不习惯,又像回到当年提心吊胆那一段。也是奇怪,现如今都长大了,还是怕庾祺娶位婶娘来约束她。 她低着头呵呵讪笑,太阳照在后脖颈上,像有只手从后头圈过来,捏得她有点呼吸不畅。 老太太自己摇着手,“算了,我也就是随口说说,你叔父怎肯听我这些话?我也不好和他说,从前每逢说起这话,他都是闷不吭声的。” 闷不吭声倒是庾祺一贯的做派,九鲤从不知道他到底在娶妻这事上是何态度,原来总是忐忑不安地等,等到这事了无踪迹就完了,从没有问过他的意思,何况哪有做晚辈的去问长辈的私情? 这时候却忽然想知道他心里对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是因为无暇打算,还是不想打算?或是从没遇见一个动他这念头的女人? 她心里一忖度,这倒是个难得的时机,因而笑道:“那我去替您问问叔父的意思?” 老太太稍想须臾便点头,“也好,反正你一向有些没大没小的,他也不会怪你多事。” 如此这般,九鲤踅到铺子里来,四下一瞧,关幼君已走了,庾祺正在隔间内替人看诊,杜仲与丰桥都在柜后忙着抓药,那侧面墙下还坐着好几个等着抓药的客人。 她便也绕到长长的柜台后头,朝那几个客人打量,其中一个男人身形瘦小,短褐不完,人虽老老实实坐在凳上,可一双眼东跑西颠地朝四下里乱看。 她因看他有些贼头贼脑的,便拍着柜喊他:“嗳,那人,你把药方拿来,我替你抓。” 那男人眼睛一亮,嬉皮笑脸走到柜前,“你?你认不认得药啊。” “我不认得药开什么药铺?啰嗦什么,只管拿来。” 他色眯眯地望着她笑,“我没药方。” “没药方?那你是要先看诊?” “也不看诊,嗯——我也没什么要紧的病,就是心头有些火燥,你替我随便拣些祛火的药就是了,要便宜的。” 九鲤打量他身上不像揣着钱的主,便随便替他配了三味药,包成一包丢在他面前,不过三十几文钱。这男人倒真摸出钱来数在柜上,却不忙走,一双眼睛不住向周遭打量。 九鲤跟着他乱看几眼,板起脸来,“你在瞎瞧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他嘿嘿一笑,拧着药包走了。 可巧街对过开酒肆的老板娘走来,和这人错身而过,扭头看了他两眼,一径走到柜前来和九鲤道:“姑娘不该理他,他是这街上一个泼皮。” 这老板娘姓周,九鲤管她叫“周姐姐”,因道:“周姐姐放心,我才不会给他蒙,他才刚是给了钱的。” 周掌柜倚柜笑着,“不是这意思,这人平日专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我看他来抓药是假,背地里还不知安着什么坏心呢,可得当心点。” 九鲤答应着,说不到两句,丰桥便凑来和这周掌柜搭讪,“您怎么过来了?是来抓药还是怎的?敢是病了?” 她甩着帕子一笑,“我想配一副耗子药。” 九鲤因见隔间里头的客人出来,便趁势让开,走进隔间里,一屁股在椅上坐下,歪着脸看庾祺在桌前收捡腕枕,“那关姨娘是几时走的?” 庾祺朝她瞥一眼,没搭腔。 “您怎的不留客?” 叛叔父 第39节 “你要是想留客,方才在里头为什么不留人家?” “是老太太想留客。”她敛回眼,两只脚一抬一落地好玩,“老太太问我您与关幼君的关系。” 庾祺斜下眼,见她腮帮子有些鼓起来,两只眼睛是硬管着不朝他看。他轻描淡写笑道:“我与她能有什么关系。” 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我知道啊,可老太太不清楚,她老人家很喜欢关大姑娘,还说,这样的人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她想试试您的意思,又不好问,只好我来问囖。” “我能有什么意思?”他自旁边椅上坐下,理着衣摆,“你的事都叫人操心不完,她又操心我做什么?” “要是关大姑娘中意您呢?” 他倦淡地笑着,“你哪只眼睛瞧出来的?” “不然她为什么如此殷勤,您与她不过是因关展之案相识,说起来泛泛之交,她却到咱们家来,还送那么些贵重东西。”她有一种直觉,关幼君虽常与人来往应酬,可看着断不是那种好交朋友的人,关展的死早已告一段落,根本没必要再同庾祺来往。 他仍然不以为意,“咱们开着门做生意,就挡不住别人要来。你去回老太太,关家是富极之家,非寻常人家可高攀,咱们切不可有非分之想。” 九鲤在沉默中窥他,他半低着脸,手只管摘着衣裳上落的药渣,神色全无半点异样,眼神和平时一样清冷。她渐渐放心,抿起一线微笑来,朝旁边门上看。 门板上糊着高丽纸,透进一片光斜罩在地上,空气中弥散着药香,进进出出来抓药的人,街外也有些戚戚叽叽的动静,一切动与静都使人觉得光阴悠长而稳固。 倏然听见个熟悉的声音,还未进门先就笑着与丰桥打了声招呼,九鲤探头望去,原来是张达进到铺子里,穿着差官服色,朝碧纱橱这头一望,便笑呵呵向这头走来。 “张大哥,你是来抓药还是瞧病?”九鲤起身相迎。 张达摇头,和庾祺打了一拱,“我到附近街上公干,王大人命我顺便领个人来给先生瞧瞧,先生是不是昨日曾说起要寻个手脚干净懂礼数的妇人服侍小姐?可巧就有这么个人。” 说话往铺子外叫了个妇人进来,这妇人穿件蟹壳青长衫,月白百迭裙,头上包着块蓝色巾子,瘦条条的身段,十分识礼地垂着头,太阳光蒙在她光洁饱满的额上,两条月眉显得分外温柔。杜仲正在柜后抓药,掉过身一看见她,眼里便迸出一丝异样的光彩,伸着脖子直盯着她走到里间。 九鲤看她两回猛地想起来,这不就是上回在衙门里替她上药的郭嫂。她原本不大情愿要人服侍,此刻一见是熟人,又没抱怨了,反笑嘻嘻和人打招呼,“郭嫂,原来是你呀,怎么你衙门的差事不做了?” 郭嫂笑着向两人福身,“衙门虽好,可进进出出的多是男人,我一个寡妇到底有些不便宜。昨日听王大人说起您家想找个人服侍小姐,我就央张捕头替我和王大人说了,想来试试。” 庾 祺因问:“你叫什么?会做些什么活计?” “我姓郭,叫绣芝,家常活计都会。” “认得字么?” “认得不多。” 认得字倒难得,庾祺自头至足打量她一遍,见她穿得虽旧,却难得干净,有的地方料子都洗薄洗透了也不见一块污斑,可见她还勤快。 “你多大年纪,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绣芝道:“我今年整好三十,家住春山巷,家中只有婆母和小儿,都只能靠着我吃饭,所以听说先生愿开三两银子的月钱,我就来了。先生只管放心,我从前虽没在人家长日当过差,可也走跳过,大户人家当差的规矩我都懂些,手脚勤嘴巴严这是头一件要紧,还要时时能劝着主子。” 九鲤笑着拉过绣芝在旁边椅上坐下,张达走来庾祺身旁帮腔,“要说郭嫂这人,干净勤快还是其次,要紧是懂规矩,在衙门当差这几个月,不该打听的事她从来不问。” 庾祺睐见九鲤与绣芝在旁叽叽哝哝地说着话,因想她们既然认得,日后更好相与,于是便对绣芝道:“原是想找个人服侍小姐,可我们家这位小姐倒自强得很,用不着人时时在旁端茶递水,所以你只需费心教她些规矩。另外,我家还有位少爷,和她一般年纪,他也不要人如何服侍,只是少不得替他做些缝补浆洗之事。我知道经管两个人不免麻烦些,月钱我给你开到四两,不知你意下如何?” 绣芝忙起来福身,“多谢庾先生肯容留!” “那好,你回去收拾好细软,明日到家来。鱼儿,你带她到后头去给老太太瞧瞧,而后送她出去。” 九鲤先领绣芝进了后院,不多一时又领她出来,送出门去。 门上转身,看见杜仲在柜后直朝她招手,她见庾祺还在里间与张达说话,便拖拖拉拉走过去,眼珠子懒得理会地朝上翻着,“做什么?” “那郭嫂是来瞧病的?” “你猜。” 杜仲暗暗咬牙,歪斜了身子撑在柜上,“你爱说不说!我才懒得跟你费工夫。” “你急什么?前头师父不是说要找个人服侍我嚜,张大哥带她来看看。” “她衙门那头的差事呢?” 九鲤笑道:“她在衙门做事,一月不过一两银子,到咱们家来一月是四两,你说拣哪头?” 他笑起来,目光荧荧,“那师父留下她了么?” “叫她明日来上工,老太太也是这个意思。”九鲤睐他一眼,见他笑得窃窃的,登生疑惑,“你这样高兴做什么?噢,你想着往后就有人替你浆洗衣裳收拾屋子了?” 他立刻敛了笑,“去去去!还不快进来帮忙抓药?” 此刻已近晚饭,来抓药的人仍是络绎不绝,全赖庾祺在荔园挣下的名声,好些治愈的病人出来一力替他宣扬,经过一段,他怪手神医的名号已满城皆知,更兼药价公道,自然生意好。 张达伸头望着,连道恭喜,“昨日才开张,今日生意就这般红火,先生日后少不得是要大富大贵的。” “借你吉言。”庾祺睇他一眼,端起茶碗慢呷一口,“早上我路过荔园,见那园子在装潢,怎么,总算是脱手了?不知到底花落谁家?” 张达凝眉一想,“好像就是那个外地商人楚逢春。” 庾祺记得,正是此人惹出的林默被杀一案,他搁下茶碗,“我听说他是蜀地人氏?他此刻还在南京?” “不清楚。”张达笑着摇头,“先生有事要找他?我可以替先生打听打听。” “不必了,我只不过随口一问。”庾祺将眼落在他身上,见他坐在那里暂无告辞之意,便提醒,“你不说有公务在身?” 张达还不自觉,笑着摆摆手,“嗨,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因下月是陈国舅的生日,王大人想找个可靠的人押送生辰纲,我想到前两年有位被贬斥回乡百户长,是我的旧识,就来托他,业已和他说定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41章 螺钿香(〇四) 此陈国舅乃当朝陈贵妃的同胞长兄,陈贵妃还有位二哥,兄弟并称“二陈”,两人现居京城,高官厚禄,还不足惜,仍在各府地结党营私,拉拢官员豪绅。 显然这王大人就是其门下之人,遇到这样的日子,王大人岂有个不孝敬的?想来这份生辰纲是连城之价,否则也不会请一位身经百战的官军押送。 庾祺从不置喙官场宿弊,所以一笑了之,只问:“两位国舅位高权重,赶上大陈国舅今夏生日,王大人送贺礼是理所应当,怎么你们齐大人不送么?” “齐大人预备了一幅古人名画真迹,东西小,倒不用人押送,打发家下人跑一趟京城也就是了。” “王大人送礼送得如此豪爽阔绰,齐大人就只送一幅画,不怕国舅爷多心?” “嗨,原本齐家就失了势,送礼不过是因从前齐老太爷与陈国舅同朝为官的旧谊,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罢了。再则说,齐大人为人正直,若想靠趋炎附势升官,齐家在京城那么些旧交,早就该谋条门路走了。何况皇上还记着齐老太爷当年谏言之事,心里始终有个疙瘩,谁想帮都帮不了,何苦费那份冤枉钱。”张达说完,像是想到什么,另有深意地呵呵笑起来。 庾祺因问:“看你那样子,好像近来有喜事?” “不是我有喜事。我好歹与先生共事一场,尽管先生不肯屈尊拿我当朋友,可我心里着实是钦佩先生的才干。是先生家有喜事,我这是替先生高兴。” “我家有喜事?我怎么不知道,你说来听听。” 张达换到旁边椅上来坐,“今日齐大人向王大人告了三日假,其故是说家中要请要紧的客人,所以需得在家忙两日。我听齐府下人说,要请的客人正是先生一家,如此郑重,我看是齐家两位太太是瞧中咱们鱼儿姑娘了,这难道不值得高兴?” 庾祺稍默一瞬,轻声冷笑,“齐家瞧中鱼儿有什么可高兴的?我庾家瞧不瞧得上齐叙白还是两说。” 虽然他一向居高清傲,也有些家底,可论门第,到底还是齐府的门槛高过许多,真不知他还有哪里瞧不上叙白的。张达心头嘀咕,睐他两眼,没敢瞎打听。 庾祺已满心不耐烦,起身下逐客令,“你公务缠身,我就不耽误你的要紧事了,不送。” 张达只得讪讪跟着出来,在柜前打了声招呼便辞到街上去。九鲤因见庾祺脸上有些冷冷的,正想问他在里间同张达说了些什么,刚巧雨青来叫吃饭,将她打断。 次日一早绣芝携带细软来上工,雨青将她安置在前院东厢房内,隔壁是他们两口子的卧房,对过西厢也是两间屋子,一间做了装药的库房,另一间听说也招了个在药铺帮忙的伙计,过两日才搬来上工。 雨青一面领着她看各间屋子,一面甩着绣帕说:“嗨,其实我们家是最轻省的,老太太和老爷的屋子不要你管,你只管收拾鱼儿和仲儿的屋子,他们两个都是打小散漫惯了的,不像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许多事情都是自己动手,并不会事事麻烦你。只是老爷的意思是想要个人看着鱼儿,那丫头在乡下野惯了,所以你得常劝着她,免得她在外惹祸。再有,你得空的时候,帮我厨房里忙活忙活就完了,事情虽杂,却不累人,我也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绣芝只看那间分给她住的屋子也看得出来,庾家并不怎样分尊卑,除庾祺之外,无论上下大家都是有说有笑,才刚吃午饭还是在一桌上吃的,老太太也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她暗松一口气,答应着随雨青走到九鲤房中来,说了几句雨青便自去厨房忙,留她下来替九鲤收拾屋子。 九鲤怕她对屋里的陈设不熟 ,拉着她一一瞧过,最后转到妆台前,“那些桌子上摆的瓶瓶罐罐多半不值钱,不过摆着好看,要是不小心跌了碎了你也不要怕,我不会叫你赔的。喏,我屋里最值钱的就在这里了,是些首饰什么的,我不爱戴,就都放在这里,你没事的时候替我搽搽灰就行了。” 绣芝还没看见妆奁内的首饰头面,只看见旁边一只螺钿漆面小匣就惊叹,“这匣子真好看,是扬州点螺吧?” 九鲤将匣子拿给她细瞧,“我只晓得是螺钿,不知是扬州的,嫂子认得?” “从前在人家走跳接些散活做,也见过这样精细的物件,只有扬州点螺才会这样色彩绚丽,选用的螺多是夜光的。”她捧在手里端详,“不过这样的小匣子,再精细也没有做成家具值钱,用处不大。” 倏然耳边闪过一声,像有个女人一笑而过,又像是猫尖利的叫声。绣芝猛然回头,身后却不见人,只是风卷着罩屏两边挂的青色帘子,又噗哒噗哒重重打在罩屏上。 想是暴雨将至,门窗来回扇动,屋子里黯黯的一片,一时狂风大作,似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光景,将案上的纸张掀得遍地,九鲤忙去拾拣,用镇纸压住,拉上了案前的窗,走回来看见绣芝面带异色,也跟着朝虚空中瞥着,“嫂子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绣芝渐渐回过神,“什么?” “我也看见过。” “看见什么?” 九鲤防备地抬起眼珠子,将屋子环顾一圈后,拉着她在床上坐,“我告诉你,我曾在镜子里看见过一个陌生女人,一回头她就不见了,我还当是我眼花呢,你是不是也看见了?” 绣芝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将两条胳膊相互搓着,“我方才什么也没瞧见,只是恍惚好像听见有人在我背后笑了一声,许是风。” 九鲤想着点点头,“也是,我是不信鬼神的,上回也说荔园闹鬼,最后水落石出,还不都是人做的。” 话虽如此,可她仍记得镜中窥见的情景,分明是有个女人站在罩屏那角落里,穿着黑袄黑裙,脸色灰中带青,像人死后的颜色。所以她又是将信将疑,一双眼睛仍居着在四下乱看。 “这屋子我也没久住过,就是刚到南京来时住过十来天,后来就到荔园去住了。嫂子,你说这屋里会不会不干净啊?” 绣芝忙跳起来,“哎唷你可别吓我了,我这人胆子小。我先搽一搽,替你四处看看。” 屋子仔仔细细扫洗过一遍,并未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连只死老鼠也不见,二人只得罢休,权当是看错了听错了,绣芝又转去隔壁杜仲屋内打扫。 外头暴雨滂沱,铺子里早没了客人,连街上也是一个人影不见,因此今日早早就上了板,吃过晚饭天不见一点亮,便各自回房歇下。 九鲤换了衣裳却睡不着,雨落在瓦片总觉得吵,只得掌着灯窝在床上看书,看什么不好,偏是本志怪故事。读到那书生下榻野店,夜间突下大雨,给雷声一轰,书生由铺上惊坐而起,漆黑中仿佛见从房梁上坠下来一个影子,长长地吊着,竟是个吊死鬼! 可巧窗户啪嗒一声被风刮开,蜡烛灭了,九鲤吓一跳,忙丢开书坐起来,突然一道电光劈来,白晃晃地照见那罩屏角落里站着个女人! 吓得她连喊也未能喊出声,见对过东厢窗户上亮着光,便连滚带爬地下了床,一径看门朝那头狂奔。 幸而庾祺没闩门,她猛地推门而入,直奔他那床上跑去,掀开被子一股脑往里钻。庾祺正在那头隔间里看账本,这一连串响动惊得他蹭地站起身,立在书案后一想,谁知她是不是又玩心大起,大晚上的捉弄人? 他款款踅出书房,先阖上外间的门,又朝这头罩屏里走,“又想着作什么乐子?” 九鲤坐在床上不搭腔,整个人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庾祺顺着地上一看,一路从门上过来一排水脚印,像没穿鞋。 他忙攒眉坐到床上去,“怎么了?” 她从被子里伸出只手,向着对过窗户颤颤地一指,“有有有有,有鬼!” 庾祺听她嗓子眼里也在颤抖,不像是玩笑,便走去推开榻上的窗,望到对面她那间屋里去,只隐约见两扇窗户敞开着,里头漆黑一片,什么看不清。 “哪里有鬼?” 叛叔父 第40节 “在墙角站着呢!” “你看错了,这世上没鬼。”庾祺轻轻拉下她蒙在头上的被子,不想她刚露出个脑袋,便一头扎进他怀里。 他心里猛地一跳,两条胳膊抬起来,要抱她也不是,不抱也不是。一摸她胳膊上,有些湿润,想是跑来时沾上的雨水。 他对自己说是怕她受凉才抱的她,终于用一条胳膊环住她,“不怕,哪里来的鬼,大概是风吹动帘子,你看错了。” 幸好中间还堆着层被子,否则真怕给她听见他的心慌意乱。 她将两条胳膊紧紧圈在他腰间,头在他胸膛里躲藏一阵,方缓缓抬起来,自己也有些迟疑,“会是帘子么?可我屋里挂的帘子是竹青的,那女鬼穿的是一身黑衣裳。” “黑灯瞎火,自然看什么都是黑色。”他见她脸上有几颗水珠,不知是吓哭了还是沾的雨水,反正他笑了笑,抬手替她抹去,“你不是一向不怕鬼么,在荔园还敢去抓‘鬼’。” 经他这么一说,她也打消了大半疑虑,对啊,荔园闹鬼闹得那样厉害,也不过是人装的。 她原想直起腰,可却忽然发现是在他怀里,便不舍得离开,只好接着“软弱”下去,“那是因为猜到有人作怪,可这是在咱们家里,谁会装神弄鬼吓唬我?”说着,干脆把脸贴在他怀中,死赖着不撒手。 庾祺垂下眼看她,见她鼓着腮帮子像在赌气,也就没推开她,反而伸手进被子里,摸到她冰冰凉凉的脚丫子,果然没穿鞋袜,好在在他床上把雨水都蹭干净了。 那脚似在他手中瑟缩一下,他马上缩回手,将被子牵到她肩上来,起码隔着这一层防御,两个人都还安全。 他好笑道:“你是不是又在看那些怪力乱神的杂书?” “才没有,我都睡下了。” 他自是不信,她房中先一刻还亮着灯,不过这话他没说,免得以为他是在暗中窥探。 “少看那些东西,看多了人也变得疑神疑鬼。” 她咕哝一句,“我都说没有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无星无月,连廊下的灯笼也刮灭了几只。不过似乎雨小了些,庾祺疑心那淋漓浅浅的声音再盖不住他逐渐粗重的呼吸,毕竟如此久抱下去不是办法,总禁不住要想到别处去。 他放下环在她背上的胳膊,低下眼来,“我送你回房去睡?” 九鲤摆着脑袋,“不要回去。”到底是真怕假怕自己也模糊了,反正想着难得与他如此贴近,上回睡在他房里还是刚到荔园那天,真巧,也是下着雨。 她仰着脸央求,“我就睡在您屋里好不好?” “那我睡哪里?”他有些不肯,又抵不住她哀求的眼色。 “您睡榻上。”她指指对过,又想起才刚跑进来时他正在那边隔间里算账,便道:“反正您一时也不睡,您就在榻上算账,像小时候,咱们住在栈房里,我听着您打算盘,就能睡得格外安稳。” 庾祺笑意稍滞,“那时候的事你还能记得?” 她又摇头,“记得一星半点,像做梦。” 他走去那头拿账本和算盘,“都记得些什么?” 九鲤将脑袋悬出床外,“我好像有个奶母是不是?我想不起她的样子,还有我娘,都只记得一个影子。” 他提起的心又慢慢放下,“那时候你还不满三岁,记不住也是平常。” 她望着他拿了东西走回来,脑袋又端正回去,笑起来,“可跟您在路上漂泊的那一年我倒记得多些,咱们转东转西的,好像走了好些地方,很久才回乡的。对啊,您 那时候为什么不一径带我回苏州?” “因为没钱。” 离开家乡是迫不得已,可要回去,也觉得该是衣锦还乡,怕落魄潦倒地回去老太太会失望。 “后来您是怎么赚到的那大笔钱?我记得咱们回苏州后,您就赁下山头雇人种药材,不过二三年,咱们家那宅子就盖起来了。” 他笑道:“不是赚的,那笔钱有近五百两,是我师父攒下的,从前我跟着他四处行医,所赚的钱他都存放在他老家的房子里。他老家在山西,所以那时候带着你东奔西走,就是到山西去取那笔银子。” 九鲤极少见他这样笑,好像带着股少年意气。她突然想起来了,的确是这么回事,那日他在一座老房子的后院举着锄头挖坑,挖得满头汗,她蹲在那黄土坑边上瞧他,颤颤巍巍倒了碗水递去,他没接,不耐烦地瞅她一眼。 后来他从坑里取出个沉甸甸的包袱,十分难得地托着她两条胳膊,将她举得与天齐高,意气风发地对她说:“小鱼儿,往后你日日都不愁乳酪吃了!” 从那时候起,她才得了这名字,她受宠若惊,在天上跟着他咯咯咯地笑起来,那一刻的天空,近得好像伸手就能抓来一朵云。 后来是根据这小名,才起了“九鲤”这大名。 她带着怀念倒在他的枕头上,窗外风停雨住了,格外清凉。 次日起来,老太太知道九鲤是在庾祺房里睡的,问其缘故,认定她那屋里不干净,老太太信这个,忙命雨青上街请了个道士来做法事。那道士走后,绣芝才来归置屋子,突然发现妆台上的妆奁与那只螺钿漆匣皆不见了踪影。 了不得,那些寻常的头面首饰就罢了,匣子里还有庾祺送的镯子呢!两个人到处翻找,九鲤本来还疑心是不是午间做法事那道士顺手牵羊,可忽然发现妆台前有几枚带泥的鞋印,倒不是那道士,那道士只在院中耍了几回花架子,并未进屋。 她忙蹲在地上看,也是个男人的脚。正巧杜仲进来,以为她在看什么趣事,也凑来蹲着,“你在瞧蚂蚁搬家呢?” 她趁便将眼转到他的黑锻靴上,将他推倒在地,抬起他的脚去合那脚印。倒不是他的脚,这地上的脚印前重后轻,应当是垫着脚走路。 “家里遭贼了!” 杜仲一脸惊愕,“丢了什么?” 绣芝急起来,“别的屋里还不知道,姑娘这屋里丢了些头面首饰。你先回你房里点算点算,我再去问问他们!” 跑出去一趟,把大家都惊动到这屋里来,庾祺也从铺子里过来,进门便问丢了什么。 九鲤噘着嘴,一脸失落坐在床沿上,“别的不打紧,只是您送我的那只红玛瑙镯子,我装在关姨娘送的匣子里,现今连匣子也给那小贼拿走了!” 老太太直拍胸口,“亏得你昨晚上不是在屋里睡的,不然撞见那偷儿进来,简直不敢想!” 庾祺走到妆台前,半蹲下来查看那几枚脚印,隔会起身,“是个身量不高的男人,大约是翻院墙进来的。” 丰桥连连点头,“咱们这宅子的院墙就是矮了点,等回头我找几个泥瓦匠给它筑高一些。” 九鲤将众人睃一眼,“你们可曾丢了什么?” 众人皆摇头,庾祺睇着她半笑不笑,“昨夜你跑出去的时候没关门,那偷进来,自然就趁便进了你这间屋子。” 她撇着嘴,“那时候吓得我,哪还顾得上关门!” 庾祺见她苦着张脸,便走来床前,柔化了嗓音哄她,“不过是丢几件首饰,回头再置办就是了。” 她暗瞪一眼,心中还是不痛快,想来想去,倒猛地想起个人,“对了,昨日我在铺子里帮着抓药,有个男人贼头贼脑的,身量也是瘦小,会不会是他干的?” 庾祺不记得有这号人,却是丰桥眉毛一跳,上前来,“是不是周掌柜说的那人?” 话音甫落,雨青便来狠拧下他的耳朵,“周掌柜说的是谁啊?” 丰桥忙笑呵呵讨饶,揉着耳根子道:“她说那人是咱们这街上有名的泼皮,我也没问姓名,要不我这会去请她来问问?” 雨青狠乜他一眼,“你想去,美得你!我去!” 不一时雨青请了周掌柜来,周掌柜坐下便道:“我就说他一来准没什么好事,他会舍得拿钱抓药?那样的人小病小灾的还不都是扛着。我看他八成昨日是来踩点来了,你们这两日开张,客人多得很,他见你们生意好,就动起了主意。” 九鲤在凳上欠着身子问:“他叫什么?家住何处?” “叫汤成官,家住前头太保巷,你们要找就快去找,要是他把东西拿去典了卖了,你就是打死他他也还不了啊。” 那太保巷就在琉璃街上,离得不远,老太太听见要拿贼,有些怕,劝九鲤算了。九鲤气不过,又实在难舍那只红玛瑙镯子,一定要去,庾祺只好陪她走这一趟。 想一想她的首饰头面有好些都是他送的,他常到苏州城中,认得打金银首饰打得极好的老师傅,时不时会给她打上一件回去,却不知她为何单对那只红玛瑙镯子放不下。何况那只镯子是她自己心血来潮主动问他要的。 九鲤看他一眼,低着脸嘟囔,“您带回镯子那天,下着好大的雨,马车在路上翻了,镯子滚到山崖底下去,您爬下去找它,腿在石头上剐了好长一条口子,您就忘了?” 正因他为这镯子流过血,所以觉得它与别的都不一样,她要那些头面首饰原就不是为戴,多半为他一口答应时她心内产生的满足感。 寻到那汤成官家,从院墙上一望,房顶斜了半边,瓦片不全,露出前头屋脊来。有个三十岁上下瘦不拉几的妇人来开门,手虽拉开了门,脸却还朝那见方湫仄的院落中撇着,嘴上骂骂咧咧,想是在骂屋里的孩子。 一回眼,看见九鲤,目中一亮,又看见九鲤后头的庾祺,更是一亮,马上变成一张谄媚的笑脸,“呵唷!哪里来的贵客!” 九鲤带着气问:“汤成官在不在家?” 这妇人脸色又转得不耐烦,“不在,吃过午饭就出门了。” “那他几时回来?” “我哪知道?”妇人抬起手弹着指甲盖,眼睛只盯着自己的手看,“他出门一向没个定数,或是晚饭时候回来,或是三五日回来,说不准。你找他什么事?” 九鲤从她手上看到头上,在她鬓后看见自己妆奁内的一朵绢花,益发愤懑地叉起腰,“你说找他做什么?他是个贼!夜盗了我家,偷了我的东西,贼赃现就在你头上戴着!你把东西还给我!” 妇人也叉起腰,转着脖子抵赖,“什么贼赃?你这姑娘可真有意思,大太阳里走到人家来,就说人家偷了你的东西,我认都不认得你!” 说着抵过身子来,贴着九鲤一步一步朝前逼,“你说谁是贼你找谁去啊,难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什么?敢是瞧我独一个女人在家好欺负?” 九鲤连连退步,让到庾祺旁边,妇人又贴向庾祺,越发把胸挺起来,凶横中又做尽媚态,“还带个男人来,你是不是也打量我男人不在家由得你摆布?哼,像你这种男人我是清楚不过的,看着体体面面尊贵得很,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你是不是早瞄上我了?什么偷了你家的东西,我看你就寻个由头找上门来调戏轻薄我。” 竟将庾祺也逼退两步,和九鲤退到巷中。 妇人向他飞个眼风,一回身折进门内,砰地将门阖上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42章 螺钿香(〇五) 谁能想会遇到如此穷横不讲理的妇人,偏又是个豁得出去没脸没皮的,况且听见那屋里还有娃娃在哭,纵是庾祺也 没了办法,只得道:“告诉张达一声,叫他明日带衙门的人来访这人。” 走出街来,他疑心那妇人的唾沫星子飞在了他衣裳上,总是左掸右掸,干脆脱下外头的乌黑莨纱氅挂在臂肩,只穿里头的蜜合色鲛绡单袍。 九鲤睐着他紧皱的眉宇,终于憋不住笑出声,“原来叔父也有吃哑巴亏的时候!” 庾祺冷冷看她一眼,她马上闭口不言了,一张脸憋笑憋得红扑扑的。 转头看见有家酒楼门前搭起凉棚在卖雪花酪,她又缠着庾祺要吃。庾祺原怕那冰结得不干净,一看她脸上起了层细汗,只好答应。 两个人在八仙桌旁坐等,看见来来往往好些人给烈日晒得神色恹恹,尤其是那些下力汉子,或是担东西卖的货郎小贩,或是替人抗货拉车的,哪个身上不是汗津津的,脖子上的汗成股成股往衣襟内淌,浸湿前胸后背,却是歇也不敢歇,照样东奔西忙。 有个扛大包的从凉棚前过去,走不多一截,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九鲤蹭地由长条凳上惊起,跑上去查看。 “叔父,他是中暑昏厥了!” 一时有许多人路人围拢过来指指搠搠,庾祺冷叱众人一声,“让开!”便抱起那老头走到凉棚内,将他放在地上平卧着,又借了店家的抹布打湿水,揭开老头的衣襟在胸口腋下搽过两遍,那老头方渐渐转醒。 九鲤松了口气,一看此人岁数起码是五十来岁了,这样大热的天还在街上卖力气,心中十分不忍,搀他起来慢慢在长凳上坐下,把两碗雪花酪推给他吃,“新做出来的,我们还没吃过,您吃了吧。” 老头千恩万谢,忙不迭吃过,仍然扛起大包赶路。 九鲤又要了两碗,坐下来和庾祺慨叹,“真是不容易,这么大的太阳,又是这么大的年纪,还不能在家享清福。” “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这不过是书上的盼望,要不就是为官之人的场面话。” 他语气尽管是一贯的澹然,但九鲤却听出里头暗藏着一点唏嘘。可不是,并不是谁都像她这般运气好,无父无母,却遇见他。如此一想,觉得他倒并非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庾祺环顾这凉棚一眼,又道:“现下天气益发炎热,咱们铺子门前也可以支个这样的棚子,每日熬煮几锅凉茶供暑热的行人自取自饮。” 叛叔父 第41节 九鲤装痴作傻讽刺道:“熬凉茶?那不是也要费几个钱?再说让他们自取自饮,他们把桌椅板凳碗碟什么的都给偷着跑了怎么好?您舍得啊?” “不必摆什么桌子凳子,累极了的人哪里坐不下?也不必放什么碗碟,他们渴极了,路旁摘片叶子也能舀水喝。” 她笑着趴在桌子上,歪着脸睇他,像换了个立场来看待他,忽然发现他半垂的眼睛像庙里的菩萨,也是无情无绪的脸,其实细看的话,那脸上未必没有带着一份悲悯。 倏瞟到街对过走来个熟悉的身影,她端起腰来笑迎。原是叙白,正坐轿子从此处经过,见他二人坐在凉棚内,便命停下轿,携一书帖前来向庾祺作揖。 庾祺扫过他一眼,仍自顾倒茶吃,“齐大人若有事忙,请自忙去,不必下轿来招呼。” 叙白撩开衣摆在长凳坐下,把手上的请客贴递与庾祺,“我正要到府上去下帖子,请老太太先生明日携鱼儿杜仲上我家做客,家里太太预备了酒席款待,望先生不弃。” 庾祺接过帖子一看,下帖的却是齐家太太,如此郑重,看来是两家相看之意。他微笑着将帖子阖上,点头答应,倒要看看他到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是果然对九鲤真心。 叙白倒有些意外,原以为他会借故不去,何况男女相看,虽需长辈在场,可这长辈多以妇人为主,少有男人家掺和进来。 九鲤在对过倒了盅茶推给他,笑问:“你要不要吃雪花酪?” 叙白含笑摇头,因问:“你们怎会坐在这里?” 九鲤便将家里失盗的事情细细告诉他,又说:“正想告诉张大哥呢,请他替我们访那汤成官,你们衙门师出有名,不怕东西找不回来。” “这事容易,等我家去就打发个下人到衙门传话。”说话间,见庾祺总不搭腔,他自觉无趣,便起身告辞,“既然帖子已送到先生手上,我就先回去了,明日还请早来。” 九鲤笑着点头,看他上了轿,凑来和庾祺说:“不知齐府大不大,齐家太太好不好相与?” 庾祺放下茶盅一笑,“明日去瞧过不就知道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老太太便携雨青上街买了些礼物,丰桥往街上雇了两辆马车来,四人同往齐家去。到齐府门前,有两个看门的小厮坐在门槛上说话,见到四人,忙起身问是不是庾家,殷殷勤勤将四人引进门内。 一路进去,绿荫密匝,亭台半隐,只是因府中人手不够,许多地方缺了打理,过分枝繁叶茂,反而显出一种消沉落寞。但仅看那些关着门的空屋子也能瞧出齐家当年也是风光无限,如今楼阁依旧,人丁稀薄,引人感慨唏嘘。 下人们倒还是书香门第的样子,十分懂规矩,远远看见有一小厮毕恭毕敬将两个青年男子领进间轩馆内,惹得庾祺多看了两眼。 他走在最前头,因向引路的小厮笑道:“想不到贵府客人繁多,早知就不该今日来搅扰。” 那小厮先没反应,扭头看见那轩馆内有人进入,便笑,“庾先生别多心,不是客人,只不过是来修剪花草的花匠,那屋子横竖也是空着,让他们在里头歇个空吃杯茶而已。” 那二人生得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旁人看不出,庾祺一眼辨得,分明是习武之人。他略笑着点头,反剪起手来跟着朝前走。叙白已在垂花门上等候,又由他亲领着四人到一间花厅。 齐家太太穿戴得华贵丽雅,携叙白亲娘与兄长嫂嫂早在厅内等候,一见人来,便含笑迎到门首。众人相互见过礼,齐家太太便拉过老太太的手,邀着一干女眷到隔间榻上坐,留叙白兄弟在外间奉敬庾祺。寒暄不多时,便开席坐筵,直吃到未时方散。 这厢叙白亲自送了四人出去,折身进府,便一径去了外书房。 推门进去,他大哥叙匀倒坐在旁边椅上,书案后头另坐一位锦袍罗衫气度不凡的年轻男人,正展开副画轴在看。他走到书案前打拱,“王爷。” 原来此人正是当朝昭王周钰,他眼睛仍盯着手里的画,略点下巴,“方才我还和叙匀在议论,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相貌如此相像的陌路人。” 叙白直起腰,斜立着看那画上的女子,“这画自从王爷上回给了我,我看过许多次,也觉得与鱼儿很像。可画终归是画,画得再好也有些虚,我到底没见过画中之人,也不敢断言。” 周钰道:“可我是亲见过全姑姑本人的,这样的美貌,真是世间少有。” 叙匀笑道:“可是当年从没听说过全姑姑定下过人家,更不曾听说她曾育有子女。” 周钰卷起画轴,仍放在书案上,攲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宫闱之中,看似规矩森严,可暗中任性妄为的人多得很,当时我们又都还小,更不清楚这些秘闻。只是我曾听宫里的老太监讲,当年‘皇梁之变’,全姑姑也牵涉其中,所以后来才会畏罪自杀。你们想想,若无私情,她何苦冒着杀头之罪帮丰王谋篡皇太子之位?” 叙匀含笑点头,“王爷此言有理,可叙白多次试探,庾家上下口径一致,这位九鲤小姐的确是庾先生兄长之女。 依我浅见,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要找两个相貌相似之人未必找不到。” 周钰静默须臾,又问叙白:“那个杜仲呢?他到底是庾家的什么人?” 叙白道:“听说他原是庾祺一位病人的儿子,那位病人死后,庾祺见他无所依靠,就将他收为医徒养在庾家。我看这倒不像是假话,假使杜仲果然与鱼儿是同胞姐弟,大可以也说他是庾家大爷的儿子。” 周钰起身,慢慢踱出案来,“大概是这样的美少年太少见,又偏在鱼儿姑娘那样美貌的姑娘身边,谁都会误以为他们是对龙凤胎。”他向着窗户外的花影一笑,“其实有时候这样的误会倒不必澄清。” 转头又道:“不管怎么说,那位九鲤姑娘倾城之色,你若能娶她为妻,也算一桩美事。” 叙白笑中透着失意,“可庾祺对我的态度始终有些冷淡,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答应这门亲事。” “听说那庾祺医术高明,南京城的疫病就是他治好的?” 叙白点头,“这倒是名副其实,此人不单医术高超,且心思缜密,追凶查案也十分强干。” “这也算个人才,你可要讨得岳丈家的喜欢啊。”周钰玩笑一句,因还有公务,便出门领着两个人离了齐府。 那二人穿家常衣袍,可庾祺总觉不似寻常人,似乎是军中出身,身形虽魁梧伟岸,却气度平平,不像朝中武将,倒像是谁家的卫队。他阖着眼在想,齐家书香门第,皆是文官,且早已日落西山,来往之人中需有护卫护其左右的,唯有一人,便是幼年曾与齐家兄弟相交的昭王。 曾听叙白的口气,说他兄弟二人与昭王不过是总角之交,因齐家颓落,各自两地成人,也早疏远了。看来这只是他欲盖弥彰之词,想是昭王是过继的皇子,身份尴尬,所以与官员相交也得掩人耳目,以防在朝中落个结党的话柄,何况齐家曾是皇上的眼中钉。 如此思来,在齐府瞧见昭王的护卫也不稀奇,可怪却怪在为什么偏是今日? 今日齐府上下都为宴请他庾家的人而忙进忙出,难道就不怕把昭王冷落了?还是齐家兄弟与昭王的情谊已好到不分尊卑内外? 正思及此,马车刚好及至铺子门前,众人相继下车,进门却见张达坐在里间吃茶。 昨日叙白曾说将失盗之事交与张达查访,九鲤猜他今日八成是来回复此事,便走到里间来,“张大哥,是不是我的东西找着了?” 张达忙搁下茶碗起身,“唷,你们可算回来了。那小贼我访着了,不过得请姑娘到衙门去认一认。” “那我的东西可是还在衙门里?” 他抱歉一笑,“真是对不住,人我是访着了,可姑娘那些东西我一样没见着。” 九鲤垮下脸,“那你叫我去辨个什么?” “辨认到底我访着的是不是你说的那汤成官啊。” 九鲤摇着纨扇坐下来,“他家里有老婆,要我去认什么?你叫她老婆去认好了。对了,她老婆头上还有我一朵绢花呢,虽说不值钱,可是我的东西就一件不能少,我都是要要回的。” 张达直摇头,“可别提汤家那婆娘了,午晌我派人传她去认人,她死活不肯去。” “怎么,她怕被连累呀?” “那倒不是,她是怕见死人,在家就吓昏过去了。” “死人?”九鲤陡地精神振奋,伸直了腰杆,“你是说那汤成官死了?!” 张达叹了口气坐下,“可不是嚜,瞧我这运气,早上我带着两个人到曲中一带查访汤成官的行踪,刚到那里,就听人说从河里捞上来一具浮尸,我赶过去,听见看热闹的人里有说是汤成官,所以我才请你去认认。” “那围看的人说是,就应当是,还会认错不成?” “你不知道,他那张脸不知给什么东西划得不成样子,认的那人和他也不熟,认不准,只说像。你不是见过他?正好你去认认,等汤家那婆娘好了,我再叫她去。” 九鲤一听有命案,正是个巴不得,遥想那时在荔园惊心动魄的日子,自回家来,虽过得恬淡安逸,却少了份刺激。 她当即拔座而起,“好!趁这会天还不算晚,我随你去!” 不料庾祺问过店内之事,正从外头进来,“没一会要吃晚饭了,你又想到哪里去?” 张达马上腆着脸笑起来,“正好,庾先生也一道去?我们衙内那仵作终归不可靠,查验半天说是淹死的。我看不像,我看十有八九是他杀!” 九鲤益发兴奋,“你怎见得是他杀?” “你去瞧瞧就知道了,身上到处有伤,不是他杀就有鬼囖!” 杜仲在外头听见一言半语,也兴兴走来,“死人啦?也带我去瞧瞧!” 三个人说得兴兴头头,谁知庾祺一脸漠然,自跨进门内,拂衣坐在椅上,冷眼盯着九鲤与杜仲叽叽喳喳说不停。 张达扭头看见他的脸色,不好意思道:“我知道不该麻烦先生,先生又不拿朝廷俸禄,也不吃衙门的粮米,本不该管这闲事——这样,一会验看完,我自掏银子请先生吃饭!” 九鲤也忙来跟前撒娇卖乖,一把纨扇只摇在他脸边,“叔父,去嚜去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庾祺冷哼,“你闲着我不闲,放着自家的生意不经管,却替别人忙活。” 九鲤打扇打得益发卖力,“就快晚饭的时辰了,也不会有几个看诊的病人,病人也得吃晚饭呐。而且咱们在荔园帮了张大哥那么大的忙,还没吃过他的请呢。” 庾祺半晌不吭声,一双眼厌厌地照在张达身上,望他良久,方极不情愿地点头。 四人及至县衙,除当值的衙役外,一应小吏早已归家,仵作间无人值守,只锁了门,张达哪里拿钥匙打开,倒是间大屋子,摆着七八张床板,只停放着一具尸体,用白布盖着,想就是那河里捞出来的尸体。 床板旁边放着两个小木桶,杜仲眼疾,凑去一看,当即冲到门外。九鲤听见他在门外打干呕的声音,不屑地嗤笑一声,朝那两个桶里瞅一眼,一时也撞开庾祺与张达往门外冲。 旋即庾祺垂目去看,原来一个是掏出来的一副肠胃,胃给切开了,另一桶里放的胃中的积物。 “因为尸体身上没有致命伤,所以仵作切开了尸体的腹部,剖了胃,说胃中有酒肉,还有大量积水,想是吃醉了酒掉进河里淹死的。”张达一面说,一面掀开白布,露出尸体的上半截,“可我不大信,要是如此简单,尸体身上怎么会有这么些伤口?” 果然尸体身上脸上皆有好些凌乱的伤痕,庾祺待要拨开伤口验看,想起什么来,抬眼看向门外,“你们不是一力闹着要来?这会正是学本事的时候,还不来看?” 二人在门外听见,杜仲还未直起腰便先推九鲤,“你快去。” 九鲤横他一眼,“你怎的不去?” “你本事大,你方才不是还笑我么?” 九鲤直起腰,狠咽了几回方将腹中那股翻江倒海的劲头抑下去,拉着杜仲一道进门,“一道去!” 两个人站得离那床板远远的,九鲤先指指那两个木桶,“张大哥,你把桶提开,我见不得那个。” 张达一头往墙根底下提,一头笑,“这有什么见不得的,你们没吃过猪下水?和猪下水不是一样?” 九鲤咽着恶心道:“我才不吃那些!” 说着与杜仲手拉手地挪过来,张达瞧他们像两只受惊后团在一处的兔子,十分好笑,“怪不得都当你们是对龙凤胎。” “谁和他是同胎。”九鲤翻着眼皮撒开手,跑到庾祺身边,两手又紧抓住他的胳膊,脸也埋在他胳膊上,露着个眼角,要看不看地瞄那尸体,“他肚子缝上了么?” 幸好白布盖住了腹部,瞧不见腹上大开。张达走来笑道:“查验完仍把胃肠给他塞回去,到那时再缝。” 九鲤咧着嘴十分嫌弃地“咦”了声,并嘱咐庾祺,“叔父,您要掀开他的肚皮可得先告诉我一声噢。” 庾祺冷声道:“怕你还非嚷着要来。” 她讪讪一笑,“我不是怕死人,是怕看见那些肠肠肚肚的东西。” 庾祺退后半步道:“你来验伤口,上回在荔园就教过你。” 她放开他的胳膊,凑去尸体肩膀,先拨看着胸 前两道伤,后又看脸上,“咦,这些伤口都很浅,根本不可能致命。” 张达在对过道:“会不会伤口过多,所以流血过多而死?” 她抬起头来摇一摇,“不可能,这些伤口虽多,可加起来也不会流多少血,不会危及性命。”语毕便歪着脖子细瞅尸体的脸,“嗯,是像汤成官,他这瘦瘪瘪的模样我不会认错,像只大耗子。” 庾祺又吩咐,“你再看看是被什么利器所伤。” 她又埋头细验,“不像是利器,好像是树枝石头一类的划伤。” “是死者在河中漂流时的剐蹭伤。”庾祺点头道。 张达一手捏着自己的下巴瞅尸体,“仵作也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蹊跷,难道是我错想了,这人真是淹死的?” 惯常侦查凶案的人,一向有些直觉,庾祺看他一眼,拉开九鲤,自己俯身查,看一阵,索性歘一下将白布全部掀开。 杜仲与九鲤皆猝不及防,忙侧过身去捂住眼睛。九鲤嚷道:“您怎么不预先说一声!” 叛叔父 第42节 庾祺看她一眼,继续沿下查看伤口,“但凡死人,比这可怕的样子还有。”慢慢查看到那头去,渐将额心微蹙,“这些伤没有收缩情状。” 张达马上放开下巴,“收缩什么?” 他直起腰,又将白布盖至胸前,“人若受外伤,皮肤会因刺激而略微紧缩,伤口会有深浅不一的凝血状况。此人身上的伤口全没这种情形,应当是死后才被蹭破的皮肉。” 九鲤放下眼前的双手走来,“会不会是他掉进河里没一会就淹死了,尸体后在水流中漂浮,才剐了这些伤?” 庾祺稍思,点了点头,“有这可能。” 张达因问:“那确凿是淹死的?” “的确是溺弊。”他又拉出尸体一只手给三人瞧,“从尸体的双手也能看得出来。” 九鲤盯着细瞅,益发觉得恶心,连声咂舌,一个男人家,偏留着两分长的指甲,指甲缝中又满是腌臜。她狠乜了两眼,“那绿油油的是什么?” “是河中的泥藻,他在水中拼命挣扎过,乱抓一气,自然指甲缝里就会抓些泥藻。”旋即吩咐杜仲,“仲儿,把指甲缝里的东西都挑出来,包在纸里。”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43章 螺钿香(〇六) 按说验毕,四人走出县衙,虽已见日薄西山,但夏日天长,离天黑还有一阵,街上仍是热闹,周遭店铺未关,摊贩未收,正趁着这凉风徐徐时候多做些买卖。 张达走在最尾,将手插.入斜襟,暗暗一数,身上所带银钱不多,根本不够请他一家三口下个好馆子的。他只得将手拿出来,默口不言,一路跟在他们后头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腔。 以为他三人已忘了他要做东请客之事,正暗暗庆幸,谁知走着走着,杜仲忽然扭头问他:“张大哥,咱们到哪里吃饭去啊?” 九鲤亦转头,“是啊张大哥,你常在这条街上行走,想来各家酒楼你都吃过,谁家好吃呀?” 张达心头又窘又慌,啻啻磕磕笑道:“要说哪家好吃呢,还真是,真是没有,你别瞧这街上开着五.六家酒楼,可都十分将就,要说好吃嚜——” 眼瞧着前头摆着个馄饨摊子,他心中算盘一拨,指着道:“那老妇人煮的馄饨不错,真的!你们别看它就是街面上的小摊子,手艺真是一绝!” 九鲤待要点头,谁知庾祺冷笑发声,“跟着张捕头跑这一趟,车马没有不说,连晚饭也要用几碗街边馄饨打发我们,张捕头这算不算是过河拆桥啊?” 这人说话真是不讨人喜欢!张达心里暗恨他一回,发讪道:“嗨,这是哪里话,庾先生想吃什么只管说,前头有家苏州馆子,要不去吃一吃家乡菜?” 想着与那家的掌柜还算熟识,了不得挂上账,下月再结。 不想庾祺侧过身,反剪一条胳膊,又道:“听说各地才子富商到南京都爱夜游秦淮,想必那一带有不少酒楼饭馆,我们自到南京还未去游过,张捕头既要做东,不如请我三人到秦淮小坐如何?” 此刻张达恨不能遁地而逃,可话是自己说的,这会再推,恐怕男子汉脸上无光,只得硬着头皮点头,“也好,也好。就是离得稍远了些。” “远怕什么啦,反正天黑还要一阵子。”九鲤一听要往秦淮一带去,满心欢喜,从前总在书上看人颂赞秦淮风光,眼下终于自己也能去逛逛了! 四人便向着曲中一带去,约行小半时辰,渐见竹摇清影,兰街灯市,许多人家门前悬挂灯笼,仰头望去,楼上小轩窗内到处是金樽檀板,笙笛参差。 九鲤举着脑袋看个不停,一行看一行笑,从前还只有在大节下才得见这场面。庾祺斜眼留神着她,眼见她要撞到个相公身上去,忙一把将她扯回。 她“哎唷”一声,并未撞到那人,那人却朝她作个揖,“撞疼了小姐不曾?” 九鲤见他是个书生打扮,又如此有礼,便嘻嘻一笑,“没有没有。” 那人直起身来,还欲搭讪,不想庾祺将九鲤拽至身后,挡在前头冷眼看那相公。相公在他注视之下打个冷颤,只得悻悻走过去了。 九鲤走在旁边道:“您为什么一定要对人凶巴巴的?我看他很有礼,又不曾冲撞咱们。” 庾祺满心无奈,不欲理她,看见一家装潢清幽淡雅的酒楼,扭头与张达道:“我看就这里吧,懒得再往前走了。” 张达抬头一看,好嚜!岚松楼!这可是曲中一带最贵的酒楼,好些有名的妓家都是朝这楼里叫酒饭款待贵客,亦有许多外地富商才子在此摆席设宴。 他站在门前踟蹰不前,偏杜仲拉着他道:“走啊张大哥,师父都进去了。” 一进去,见店内四甃皆有各地才子题诗题字,一径题到楼上去,雅间内又挂着些名仕画作。推开几扇窗,秦淮河尽收眼底,河中画舫游船川流不息,沿岸行人熙来攘往。 九鲤站在隔扇窗前,欢喜得直叫庾祺来看,“叔父您看河里,好生热闹!瞧那些姑娘,打扮得真好看!” 庾祺刚要完一席酒菜,缓缓走到窗前来,“真是时人不识苍生苦,那些姑娘未必想有这份热闹。” 九鲤原觉得他这话有些扫兴,可忽忆起荔园那位柔歌,又觉得他这话不错,再看画舫中那些歌伎舞伎,仿佛个个言不由衷笑不由心。 她拉下笑脸,“您说得不错,我不过是‘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1。’之人。” 因见她神色颓落,他又不忍心,转开话峰,“这回你总不会再怨我日日把你拘在家里了?” 她轻哼一声,向上抬着眼珠子,“那往后也要常许我出来逛逛才好。” 庾祺没奈何地笑一笑,朝河中望去。水流自西向东,稍有湍急,想是前夜下过暴雨的缘故。因而转头问张达:“此处离尸体打捞上来的地方远不远?” 张达正在桌前暗暗算账,算到心痛处,哪里还听得见人说话?还是杜仲走到他跟前敲了敲桌子他才醒过神来,“先生方才问什么?” “我问此处离打捞起汤成官的地方远不远。” 他走到窗前来张望一会,朝下方不远一座石桥指去,“就在那桥底下捞上来的。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我不过是在想,他是从何处跌下河而已。” 张达摆着手往桌前走,“嗨,管他哪里跌下去的,反正不是他杀就不关我的事了。明日叫他老婆来把尸首领走,这事就算完了。” 九鲤忙跟去,“怎么就完了?我的东西还没找回来呢。” 他坐定了讪讪一笑,“不是我推脱,我看姑娘的东西八成都随汤成官掉到河里了,现今不知冲去了哪里,姑娘总不能叫衙门为了几件首饰把秦淮河捞一遍。再则说,衙门有规矩,替人打捞财物需得事主出银子,赔这许多人力财力,也不值当不是?” 九鲤无话能 驳,只得气呼呼拂裙坐下,“衙门里的人都是这样当差?” 张达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地笑道:“我还算尽职尽责的嘞!也不是我背后说人,我告诉你,从午晌我带了尸体回去,王大人不过随便吩咐了两句,根本不大放在心上。” “那叙白呢?” “齐大人不是这几日告了假嚜。” 杜仲呵呵笑道:“怪不得常言道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呢,上回荔园案发,王大人急着就要拿我和鱼儿过堂,这回又懒散懈怠,原来是因为荔园的死者家里有钱,而汤成官不过是个穷偷儿。” 张达笑叹:“小兄弟,你早明白这个道理也不失为你的好处。” 说笑间,两个伙计敲门进来上菜,七个碟子八个碗的一摆上,张达就笑不出来了,心内又在盘算为这一顿饭,不知后头要打多少日子的饥荒。 九鲤喊了庾祺用饭,掣动碗碟,和张达道:“我那些东西不可能掉进河里。” 张达没应声,杜仲倒问了句为什么,她抬抬月眉,“你想,汤成官偷了东西,第一件事当是做什么?” “自然是销赃囖。” “那不正是了?他偷我的那些东西,都是头面首饰,曲中这地方妓家多,你看方才咱们过来,街上好几家打金银器的铺子,这些东西卖给他们,熔了另打,不正是个销贼赃的好去处?” 杜仲不住点头,“有道理,正是因他销了赃,手里有了钱,心里一高兴,这才吃得醉醺醺地跌进河里!” 两人趴在桌上相互.点头,九鲤一扭脖子,见庾祺还在那窗前站着不过来,以为他没听见喊,便起身去叫。到窗前一看,楼下靠岸边正泊着只花船,两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吃得微醺在船头嬉戏打闹,引得岸上也有几个相公驻足观看。 她当庾祺也是瞧这两个女人瞧出了神,便把脑袋伸到窗外,偏着脖子瞅他,“叔父,虽说秀色可餐,可终归还是饭菜实在啊。” 他斜睨下冷眼,看见她的发鬓在夜风中丝丝缭乱,映着星汉灯火,动了他的心魄,他又没奈何地笑了,“你这张嘴,到底是几时学得这样刻薄?” “耳濡目染嚜。” “家里都不是嘴巴尖利的人。” 九鲤歪着一双笑眼紧盯着他,他须臾会悟过来,冷哼着转身走了,“我也从不是刻薄之人。” 入席后,庾祺端起碗,看见张达的愁容,又看看满桌珍馐,笑道:“张捕头怎么对着这满桌的好酒好菜也像毫无食欲的样子?可见家中也是顿顿美酒佳肴,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张达别过头去抓耳挠腮,须臾回转脸来,提起箸儿豪情万丈,“唉,不说了,不说了,大家吃!先饱餐这一顿再说!” 待用完饭,叫来伙计会账,一顿饭竟吃去二两多银子,张达实在掏不出这些钱来,只得借故将伙计拉到一边,正欲悄悄商议赊账之事,谁知庾祺却掏了锭银子放在桌上。 张达惊愕一下,心弦一松,脸上忙笑,“庾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您瞧,说好是我做东的,何劳您破费?” 庾祺起身道:“不必客气,你若过意不去,明日你再还席,请我三人游河如何” 游河,开销岂不更大了?张达只好讪笑点头,“好,好,明日就请先生游河。” 次日一早,庾祺三人果然又雇了辆马车到这一带来,及至河背后的大街上便下车步行。此街相较夜间又是另一番景象,许多妓家尚未起身,到处是清和院落,别馆幽静,街上的铺子倒是都开了,以饭馆酒肆,脂粉头油,布匹首饰的居多,真是百宝争辉,琳琅满目。 九鲤看见家独占三个门脸的脂粉头油大铺子,里头也带着卖些头面首饰,因想到自己那些东西也大有可能销在这种铺子里,便和庾祺说了两句,捉裙走进店内向柜后那伙计打听。 那伙计倒伶俐,即便不是来买货的人也一样笑脸迎待,认真想了会道:“不认得什么汤成官,我们铺子里虽然收货,可一向收的都是老主顾的东西。” “你再好好想想,那人是个勾肩驼背矮矮瘦瘦的男人,瞧着就没个好人样。他卖的东西里该有一支凤头衔珍珠流苏小串的金步摇,或是一对嵌粉碧玺的压鬓簪,又或一只——” 话音未端,就听见内室有个女人搭腔,“瞧着就不像好人的人,那就更不敢收他的东西了。” 旋即人打帘子出来,竟是关幼君。如今穿了些稍有颜色的衣裳,不过仍是淡雅得紧,她身后跟着个精明相的中年男子,想是这铺子里的掌柜。 “庾先生也在。”她含笑近前来向庾祺稍稍施礼,又问九鲤:“怎么,鱼儿姑娘是在找人还是找东西?” 九鲤眨眨眼,见礼道:“真是巧得很,姨娘也在这里,您是来买东西的?” 她摇头笑笑,“我是来查账的。王掌柜,这三位是我的朋友,有劳你上些好茶果来。”说着走去撩开那帘子,“庾先生,请内堂说话。” 三人进去,九鲤窜到庾祺跟前来,笑道:“原来这也是姨娘家的买卖。” 幼君一面邀坐,一面谦逊,“不过是在曲中一带开个小买卖凑个热闹而已。” “这还是小买卖啊?”九鲤环顾着内堂落座。 “南京这地方,最负盛名的就属这秦淮河风光,外地商人到南京都不免要到这里逛逛,在这里开间铺子,不过想多结识几个天南地北的朋友,不是为赚钱。”幼君说着,看了庾祺一眼,又不与他多说什么,仍向九鲤道:“姑娘方才到底是想问人还是问东西?” 九鲤坐在庾祺旁边,向前欠身道:“既问东西也问人,是这样的,家中失了盗,那人偷走了我的头面首饰,昨日那偷儿在这附近吃醉了酒,跌到河里淹死了,尸体是捞上来了,却没找着我的东西。我想那偷既在这里吃酒,想必我的东西也是在这附近销的,所以就想着问问这些卖有首饰的铺子,没想到才进第一家,就是姨娘家的生意。” 恰逢那王掌柜亲自端了茶果进来,忍不住搭腔,“原来昨日河里死的那个人是个偷?昨日捞人时我也去瞧过,没见过那人。幸好姑娘先进了我们家,也省得后面虚费口舌了。” “这是什么意思?” 王掌柜挨桌奉着茶果,“我在这里看铺子看了七.八年,这一带的行情我最清楚,这街上的铺子虽多,三教九流的人也多,可没有哪家正经做买卖的会收来历不明的东西。您想啊,今日花钱收了,明日官府访来收缴了东西不说,还落个罪名,谁肯做这亏本的买卖?” 庾祺呷了口茶问:“照如此说,东西一定不在这条街上?” “那也不一定。”幼君摇头道:“正经开铺子的不敢收,没准行院人家会收,那些钗环首饰本来就是姑娘家戴的,她们上哪里买不是买,若遇到东西好价格低的,自然就收了去,反正官府查访也不会挨个去查他们家中。” 九鲤重重叹了口气,“那就难访了,这里妓家如此多,我们也不能挨家挨户去问。” 幼君看一眼庾祺,笑说:“不过丢了几件首饰,庾先生又不是另买不起,姑娘何必一定要原来的?姑娘出去瞧瞧,看中了什么,我叫他们包了给你送家去。” 九鲤仍是失落摇头,“多谢姨娘,只是我那里头有件东西是世间再难求的。” “世间难求?我倒想听听是件什么珍宝?” 庾祺咳了声,搁下茶碗朝幼君无奈一笑,“她是小题大做,这丫头就是这脾气,是她的东西,就是放着不使,也不能丢,即便另买新的,她心里一样疙疙瘩瘩不痛快。” 叛叔父 第43节 可见真是个常给宠着惯着的丫头,为几件她不戴的首饰,一家子陪她大热天里寻访。幼君心里如此想,也觉得要待她体贴点,大概如此,庾祺这人只怕也能变得亲切一些。 思及此,她便放下茶碗,“这样好了,我带你们去找个人,或许她能帮你们找着东西的下落也未可知。” 九鲤跟着起身道:“不会耽误姨娘的正经事吧?” “不妨碍的,我这里的事情办完了。何况离得又不远,不耽误什么工夫。” 一行出了铺子,幼君见他三人无车可乘,道又近,便也弃了马车不坐,与九鲤并行前头,顺着大街朝前领路。未几踅进条小巷中,走不多时,来到一户妓家门前。 敲开门,院墙下千竿细竹,长得也不高,刚越过墙头,投下半亩翠阴,随下人蹙进前院 洞门,内院又有棵老榆树,枝影横参,直投在西厢门窗上。 那门旋即开了,只见一位二十岁出头尚未梳妆的娇娆女子走出来,拉了幼君的手便嗔笑,“唷,是关大姑娘啊,您可是难得肯上我家来一趟,想是有什么难应付的差事想起我来了?” 说话瞟见庾祺,立时羞红了脸,忙用手将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刮了刮。 幼君反握住她笑笑,“难道无事就不能找你?好些时日不见,我倒惦记着唐姑娘的好琴音呢。” “前些时贵府的二爷没了,我还去了,只是大姑娘贵人事忙,略吊一吊就走了,不敢打搅。” 唐姑娘一面说,一面将众人请到正屋,不等他们开口,便急着回房梳妆。末了唐家妈赶来拜见幼君一回,寒暄几句后,又忙下去张罗好茶果。九鲤从未到过行院之中,看那些人只觉新奇,便在椅上伸长了脖子往隔扇门外看。 那头唐姑娘正好梳妆完进来,看见她掩嘴一笑,“唷,这是哪里的一位天仙似的小姐?让我都自叹不如了。” 九鲤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该怎样答话好,却听幼君在上首椅上澹然笑道:“这是我的外甥女。” 竟成了她的外甥女?九鲤瞠目,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跟着笑,“唐姐姐,你认得柔歌么?” “她啊,听说她嫁人了。”唐姑娘拂裙坐下,扭脸问幼君:“你们是来找柔歌的?” 幼君摇头,“我这位外甥女丢了几件要紧的首饰,想那偷东西的小贼大概会到曲中来销赃,我想你帮我留心看看这些东西都给谁买了去,若有了下落,我们自会出钱买回。” 唐姑娘正端着茶碗,一时笑散了,睃几人一眼,“你们说的那贼是不是昨日淹死的那个?” 幼君点头,“正是,你认得他?” “倒是不认得嚜,只是前日下晌他曾到过我家,抱着些东西来卖,我当时正要出局子不得空,就没看他的。果然卖的不是正道来的东西,我说呢,看他长得就贼眉鼠眼的。没想到昨日听说河里捞上来个人,我家娘姨去瞧过,说身形和前日来的那人一样,十有八九是一个人。” 庾祺忽然插话,“姑娘能否帮忙打听打听,看这一带是否有人认得他。” 唐姑娘媚眼如丝地打量他几回,“先生是衙门的人?是为查东西呢还是查死人呢?” “都为。” 那唐姑娘慢笑着点两回头,又把眼睛照到幼君身上,噗嗤一声笑出来,隐含意味,“那好,我打听到了就到府上告诉大姑娘,大姑娘再去告诉官爷。” 幼君看了眼庾祺,心中有些尴尬,脸上微红,只好低下头呷茶。 九鲤观着她二人神色渐渐领会,想是那唐姑娘误以为幼君与庾祺有什么关系,偏偏两人都不讲明,叫人要辩白也不知从何说起,何况主家还没开口呢。 她又暗窥庾祺脸色,他倒没什么,仍像事不关己。 这厢出来,告辞了幼君,三人沿小巷往河边走,去会张达。庾祺行在最前,九鲤盯着他的背影,想到才刚与关幼君道别时她眼中一丝若隐若现留恋。 正好杜仲凑过脑袋窃窃私语,“嗳,你说那关姨娘怎么会待咱们家的事那般热络?放着自己的正事不理,还亲自引咱们来托这位唐姑娘。会不会是因为在她兄弟的案子上,师父——” 连他都有所察觉,只庾祺像不知情,真不知他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九鲤益发不耐烦听,甩了甩手,“哎呀不知道!人家肯帮自然是好,还管她为什么。” 他鬼鬼祟祟笑一笑,“有人帮忙嚜当然好囖,就怕不是白帮忙,日后要报答的。” “什么报答?” 他朝庾祺的背影递个眼色,“我看她是对师父有意,不然这么位大忙人,会无端端为个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奔走?” 九鲤哼哼唧唧替人寻着借口,“万一,万一人家就是一副热心肠呢?” “热心肠?”杜仲冷笑,“你忘了关展是怎么死的了?虽没有证据,可咱们都心知肚明。” 可不是嚜,哪有三番两次送东西帮忙的?何况关幼君又不是她,是个无事忙,就爱管闲事。她渐把脖子低下去,甩着手上细细一条竹枝,心里像倒了只醋瓶似的,汩汩冒着酸。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44章 螺钿香(〇七) 出巷子便是临河小街上,三人转向左行,和张达说好在碧青桥汇合。九鲤紧跑了几步,走到庾祺身边来,见他一双眼远近复睃,盯着河两岸在看。日头照着流水,斑斓地投映在河对岸那些人家的墙上,真是好一个“万树鸣蝉隔岸虹”。 不过她此刻是无心瞧那些花红柳绿光影斑斓的景致,满心只想着关幼君。庾祺偶然睐目,看见她一脸兴致索然,全不似早上出门时候那兴高采烈的模样,他心下一想,猜到个八.九分,却不愿分辩什么。 有时候某些误会的发生,恰好能妨碍某些心事的发展,倒也未必是件坏事。 九鲤斜眼看见他莫名其妙在微笑,那微笑中似乎隐藏苦意,鼻腔里便哼了口气,将竹枝狠狠掷在河里,“您在想什么?” 庾祺笑着不说话,她愈发不高兴,“您不说话,是不是在想关大姑娘?” “我想她做什么?”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心道没想最好,然而自己几句话总不离幼君,“您说,关大姑娘怎么连行院人家也有来往?” “这有什么稀罕?关幼君常年在生意场上混,少不得要结交几个风月场中有手段的女人,好替她在席上应酬周旋,哄得那些人高兴了,谈起生意来更有成算。那些女子也不白帮忙,既能攀上些有钱的老爷员外,这头又得她的赏钱,是几方得利的勾当。” 如此说来,关幼君一个女人家,岂不是要忍受那些老爷在席上的放浪形骸?可见女人要做大生意,不单要有聪明的头脑,还得有不露声色的器量。 她越是佩服,越有些不对滋味,唯恐庾祺也情不自禁对关幼君渐渐钦慕。但他从没承认过,当然也未曾否认,即便否认,也是些“不能高攀”的说辞,并不代表心里不喜欢。 她越想越忐忑,只得盯着他半边脸庞,生怕放过了什么蛛丝马迹。 缓步近碧青桥下,忽然听见有人喊“庾先生”,九鲤四下里张望,终于看见从桥底下划过来一只乌篷船,张达站在船头,方才喊的正是他。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忙靠近河边朝那船上打量,瞧着像是只寻常搭人渡河的小船,弯着腰往棚里瞧,两边只设有长凳,除此之外,连张矮几也没有,挤着大概才能勉强坐得下七.八个人,根本没地方摆茶果酒菜,和人家的画舫游船简直相差千里。 正觉失望,庾祺厉声拽她一下,“仔细掉下去!” 她给他一吼,虽然不高兴,倒不敢顶嘴,老老实实站得离河远了些。 说话间张达命船翁将船靠到前头石磴下,站在船头朝他们笑呵呵招手,“庾先生,快上船!” 杜仲先走下石磴,跳 上船去,而后庾祺跨上船头,朝九鲤伸过手来,生怕她站不稳跌入河中,另一条胳膊又来稳稳环住她的腰。 九鲤站稳后,弯着腰往舱内打量,“张大哥,这就是你包下的游船啊?” “啊。”张达看出她脸上有些嫌弃,笑道:“你别嫌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你看不是也有坐处嚜,也能遮阳挡雨!” “这天又不会下雨。”九鲤低声嘟囔着,一屁股坐在船头,不肯进那促狭的船舱。 庾祺勉强躬腰进去,与杜仲对坐在舱头,笑了笑,“张捕头包这船一日,花费多少银钱?” 当着船翁面前,张达没好意思吹嘘,弯腰钻进舱内,笑道:“钱有什么要紧啊,既然做了这个东道,就要紧着客人高兴,只要三位高兴了,花费多少都是值当的。” 九鲤本想嘲讽两句,可转念又想,他虽是个捕头,却不是那种滥用职权欺民谋私的人,一月不过赚几两银子,还有家人要养活,真叫他赁一艘像模像样的船,只怕下半个月都不必过了。因此纵有一腔埋怨,也忍住了没再说。 船儿逆流而上,河道渐宽,未及半个时辰,便摇到捞起尸首的小石拱桥底下,只见那桥壁上题着“观月桥”三字,再往前行不多远,就是昨夜他们用饭的岚松楼。 这一带最是酒家妓家鳞次栉比之处,因而两岸游人集中,河中蓦地多出好些游船。九鲤坐在船头,有人朝她嬉笑着吹哨子,她先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直到庾祺将她拽进舱,才领会原来净是些不怀好意的轻浮之人。 庾祺原想训诫她两句,见她脸上给太阳晒出点汗,又不忍心,改口道:“把脸上的汗搽一搽。” 偏她找半天没找见帕子,他只得叹着气摸了自己的递去,“你现下知道了,到处是心怀不轨的人,还总想着往外跑。” 她板着脸咕哝,“难道坏人多了,好人就不该出门了?” 庾祺只好睇着她笑,笑一会没奈何,走到船头来与那老船翁攀谈,“阿伯,这逆流而上是不是十分吃力?” 老船翁笑道:“倒也还好,这河道平,要不是前几天夜里下过一场暴雨,逆流也不费多大力气。老头子我就是吃这卖力气的饭嚜,不打紧。” 庾祺点点头,眼见那桨摇出水面,上头缠了些绿油油水草,因想起昨日汤成官指甲盖里的秽物,其中不乏一丁点嫣然之色,便问:“那是什么水草?” “噢,那是寻常的金鱼藻,一般的河里都有。” “金鱼藻——”他沉吟思索,“不知这河里有没有些颜色鲜亮的水草?” 那老翁摇头,“没见过,偶然倒见河面上飘着些白色小花,我也不认得叫个什么名字,不过这一段河道是没有。” 庾祺暗暗攒起眉来,举目一望,渐见两岸行人寥落,店家疏少,临河生长的树木枝丛愈发多。 前头正有几棵覆在河面上的歪脖树,掩着几个石磴,石磴上去搭建着一间草棚,那茅檐上挂着张旗幌,原是家小小的酒肆。 此刻午时已过,他便命船翁将船靠在石磴旁,叫大家登岸,踅入酒家,将就要了些酒菜,拣了张靠河的桌子坐下。展眼眺望,酒家前头遇两条支流汇合而下,而两条支流沿岸均显有些冷清。 那店家端上酒菜来,庾祺趁便问:“敢问掌柜,前面那两条河上去,分别是什么地方?” 店家搁下碗碟,热络指着道:“除了沿岸有些零散的人家,左面那河道上去,最近的是大柳村,这右面上去是小榕庄,那里倒有棵几百年的榕树可瞧,别的可再没什么热闹玩了。” 庾祺道了谢,店家正要走开,九鲤却将其叫下吩咐,“店家,再要一壶酒和两个小菜,烦你给船上那老伯送去。” 庾祺看她一眼,默然应允。 张达一面为众人筛酒,一面笑道:“鱼儿姑娘还真是个菩萨心肠。” 筛足了三杯,庾祺再不要他筛,只道九鲤不吃酒。九鲤偏不依,端起他的酒杯浅尝了一口,被辣得直吐舌头,“这酒怎的这样烈!” 杜仲乜她,低声道:“郊野小店都是烈性酒,本来也不是卖给你这样的姑娘家吃的,你凑合吃茶吧。” 说着将茶壶放在她手旁,她剜他一眼,将茶壶挪开,提起箸儿吃菜。这六.七道菜虽卖相平平,吃着倒还不错,像在乡下老家吃饭,吃得出一股乡野人家的恬淡新鲜。 张达望着她一笑,转头问起庾祺正经话:“我看先生今日游河是假,是不是还是为汤成官的案子有疑点?” 庾祺瞅他一眼,“你不是也有疑虑?” “啧,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好歹我也做了多年的捕快,就是有一种感觉。” “你感觉哪里不对?” 他呷了口酒,盯着那粗糙的酒杯道:“虽然尸体在河中泡过,验不出确切的溺弊时间,可我想,他一定不是死在昨日午间,午间那一带游人众多,怎么会一个大活人掉进河里没人看见?我推测,他是在早上人烟稀少的时候醉酒掉下去的,可谁会大清早的吃那么多酒?” 难就难在此处,夏日炎炎,尸体又在水中泡过,许多特征不明显,的确很难精确死的时辰,连庾祺也只能验算出是死于前一日和次日早晨之间。 他睇着张达狐疑的脸,半晌笑笑,“你不是说今日叫汤家把尸体拉走,这事就算完了,怎么此刻又发愁?” 他讪讪一笑,“嗨,话虽这么说,可我昨晚回去想了一夜,还是觉得不大对。我们这些做捕快的就是这毛病,疑神疑鬼。” 庾祺微笑着提起酒壶,替他续上酒,“昨日我答应到衙门验尸,并不为别的,正是为你张捕头的这份认真。” 张达难以置信,带着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托起杯来就他的手。 他斟满了,搁下壶又道:“当今官场上,做大官的争大权,做小吏的争小利,头脑心肠都只为各自钻营,谁还像张捕头,肯为一个平头百姓疲劳费神?” 张达反很觉不好意思,摆着手直笑,“我也钻营的!我不是钻营不过他们嚜。怪只怪——嗨,是个粗人,没读过多少书,不然我也当官了!没本事嚜,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做做功夫。再一则,我不干谁干,本来就是我的差事嚜。” 叛叔父 第44节 九鲤接过嘴,“嗳,叔父倒是讲得对,张大哥做捕头嚜就是脑子笨了点,人还是蛮尽责的呀,在荔园的时候我们都是瞧在眼里的。” 杜仲也点头附和,三人夸赞之下,张达满面潮红,连推说自己不是那样的人。连店家听见也笑起来,直叹,“现今这世道也不知是怎的,做恶的做得百般有理,做好人的反倒不好意思承认。” 九鲤听见一笑,笑后心中忽觉悲哀,可不是嚜,自从在荔园与许多人打过交道后,发觉为善之人要惹人嘲笑,老实人竟也成了笨人蠢人。怪不得庾祺这些年面冷心硬,大概也有世风不正之缘故。 她将两臂搭在桌上看庾祺,他因吃了两杯烈酒,脸上难得潮红,下颌角有颗汗珠微微闪动,显得整个人有了份难得的生机活力。她觉得心似慢慢给一股温情淹没,不由自主抬手想替他揩去脸上的汗。 不想他将脑袋一偏,让过了她的手,迅速瞟了眼张达,见他只顾吃酒没看见,心里才稍微缓和,眼色却端得稍显严厉,睇着她,“一会要往前去,上头可再没有卖吃食的,这时不多吃些,一会饿了可不管你。” “噢。”九鲤暗暗生气,只得端起碗,又搛来菜吃。 他却搁下竹箸起身,走到临河的木栏杆前,为方才那一瞬间的慌乱自惭形秽。人就不该做贼,连贼心也不该起,也就不必时时心虚。可太阳迎面暴晒过来,避得开人眼,却逃不过日月昭昭。 只有不要想,不能放任去想。他狠眨几回眼,转头朝左右看了片刻,摸了帕子随便搽了汗,叫 张达过来,“你说得不错,那汤成官并不是在前头人烟聚集处掉下河的,咱们沿观月桥一路上来,到此地才见两岸长着这些倒在河面上的树,你想想汤成官身上那些伤口。” 张达眯着眼朝茅棚旁那几棵乱倒的树细看,掉进水里的枝条上果然生着密密麻麻的短刺,令其恍然大悟。又想可巧这里就是家酒肆,因回头瞅一眼那店家,凑来悄声道:“先生是说,汤成官是在此处跌进河里的?” 庾祺刚张开嘴,九鲤却在身后抢先开口,“才不是。张大哥你要勤转转脑筋呀,人不勤思勤想是要越变越笨的。” 张达回头道:“嗨,我这脑子生来是这样,再勤转也转不聪明。你说不是,你倒说说为什么?” 九鲤仰起面孔,“你说,咱们由观月桥上来,行了多久?” 张达正在算,船上那船翁笑道:“用了一个多时辰。” 庾祺笑道:“尸体在水里泡的时间起码在两个时辰以上。” 张达攒眉,“您是说还在前头?怪不得您方才向店家打听上面两条河是通向何处。您是不是打从昨日验尸的时候就瞧出不对了?嗳,那您怎么还说是淹死的?” 九鲤道:“这还不明白?是淹死的,但没说不是他杀啊。” 他沉吟须臾,笑起来,“那这么说,我的感觉倒还是准的噢?” “准的准的。”杜仲笑嘻嘻走来,“那张大哥,你再感觉感觉凶手是谁?” “去!你这小子,我要是能感觉得到这个,还做什么捕头,我去当个半仙神算子好嘞!” 说笑间,庾祺已到柜前会了账。四人相继踅出茅棚,下了石磴,复登上船,那老翁谢过酒饭,摇桨摇得愈发卖力,片刻就近了那两条河道,庾祺拣了右面那条河道上去。沿途果然人家越行越少,约行两个时辰,渐见右面有田地草舍,再行一段,有上百户人家错落聚集,想是那店家说的小榕庄。 几人涉岸而上,沿田间小路及至庄子上,遇见个牧童,问明正是小榕庄,便循路而进。行不远见有棵蓊葧繁茂的大榕树,树下摆着三张桌子,有一妇人正在棚下摇扇闲坐着。 杜仲受庾祺吩咐走近前去,还不及张口,妇人先笑问起来:“几位客官可是要歇脚吃茶?” 杜仲扭头朝庾祺笑喊:“师父,果真是卖茶的!” 三人缓步前来,那妇人原在树后设有茶炉子,未几瀹了壶茶来,又摆上碟瓜子。庾祺扭头看那树,树干约得四人合抱,枝叶遮天蔽日,便喃喃道:“这树恐怕得有四.五百年了。” 那妇人笑着搭腔,“客官真是好眼力,我们这庄子就是因这棵树得名,每逢春夏时节,倒也有些好走的外地商客逛到这里来瞧这棵树。” 杜仲笑道:“怪不得大嫂会在这里摆几张桌子卖茶。” “闲来做个小买卖而已,卖的不是什么好茶,也赚不了几个钱。” 正说着,有个穿栗色短打,包着头的男人由前路埋头走来,田庄野路上,由不得人不去看他。妇人直起腰紧着他看,果然见那男人一溜烟绕到树后,擅自舀她桶里的水吃,吃完一抹嘴,又抓她筐里的瓜子。 她忙赶过去,拿了葫芦瓢便打,“要死的史七!我眼一错你就溜来拿我的东西,你给我放回去,放回去!不然叫我汉子打死你!” “打我?”那男人发狠哼笑一声,“你叫他来,我就在这里等着!我告诉你,爷爷我昨日刚杀了一个人,这会还有些杀红了眼,你叫他来,我叫他站着来睡着回去!” 此言一出,桌上四人皆变了神色,益发细看那叫史七的男人,此人约同庾祺一般年纪,脸上虽带几分凶相,却显得虚。 妇人听后只稍有点顾及,脾气仍大,将瓢哗啦一声掷回桶里,叉着腰道:“你赶紧滚!不然一会连我爹我也叫来,你倒杀个看看!” 那史七趁其不备,又抓了把瓜子撒腿朝庄子里跑了。 妇人没奈何,骂骂咧咧绕回来,到桌前一笑,“叫几位客官见笑,那是我们庄上最没正行的泼皮,不骂他两句他不知收敛,指不定连我的筐子也给我抱了去。” 张达笑着摆手,“不妨碍,这样的地痞流氓我们也常见。” 妇人朝地上啐了口,“呸、他还赶不上地痞流氓呢,人家地痞流氓好歹有混饭吃的路数,他有什么?下地嫌地里晒,上梁嫌梯子难爬,纵有两块薄田也给他荒在那里,混得吃不起饭,连自己的老婆都肯姘给人家。” “姘给人家?”九鲤听不大懂,便不耻下问,“有听说过卖老婆的,姘老婆的是怎么回事?” “就是不清不楚送到人家去,得人家几个钱,明着是人家的老婆了,私下里又与他瓜葛不断,不就是姘老婆么?” 杜仲也是头回听见这样的事,忙追着问:“那人家肯啊?天底下还有心甘情愿做王八的?” 妇人也憋不住笑,“人家也穷啊,听说是个三只手的偷儿,也是饱一顿饥一顿的,哪里出得起钱买断?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再说老婆虽在家里,可腿长在她自己身上,她爱跟谁走动谁还能时时刻刻管得住?” 九鲤猛地想到方才那史七说的昨日才杀过人的话,这么巧,老婆姘给的人家又正是个偷!因而试问,“你说的那个偷儿,是姓什么叫什么?” 妇人摇头,“谁打听他这个,反正听说是住在城里的,住在城里也不见得就是有钱的人。不过我见他那老婆倒是常回来,嗨,估摸着那偷儿总不在家。” 九鲤与庾祺相视一眼,又问:“你说的他那老婆,是不是三十左右的年纪,身条干瘦干瘦的?骂起人来很凶?” “凶什么呀,外强中干,真凶能叫那史七将她姘给别人?不过你说的身形年纪倒都对得上,怎么,姑娘认得她?”她打量着九鲤,自顾着摇头咂舌,“不像,姑娘这摸样,怎会和他家婆娘认得?” 说着,恰逢有个上年纪的人扛着锄头从前路走来,妇人忙朝他招手,“阿叔,阿叔你来!”待那人走到跟前,她走去给他倒了碗茶来,“阿叔,我问你啊,史七前两年不是把他媳妇姘给了人嚜,姘的那人姓什么啊?” 那老叔笑道:“这我记得,姓汤,就在城里琉璃街上住,听说也是个穷汉。你问这个做什么?” 妇人道:“没什么,刚才瞧见史七,想起来问一问。” 老叔递回茶碗自去了,妇人端着茶碗走回这桌,“姑娘,可和你认得的人是不是一个?” 九鲤看着庾祺,暗暗点头。 张达旋即立身而起,问那妇人:“刚才那史七家住庄子何处?” 妇人见他神色忽然肃穆起来,有些受了惊吓,啻啻磕磕朝远处一间破土坯房子指去,“就,就是那家。” 张达向众人一笑,“想不到今日一游,倒把凶手给游出来了。你们在这里坐等,我去拿了那史七来。” 杜仲闻声兴奋而起,“张大哥,你一个人行不行啊?我跟着你去,好歹多个帮手,能帮你堵个门什么的。” 庾祺未说什么,想着张达身手应当不错,何况方才见那史七不过是寻常乡野村夫,不会令杜仲深陷险境,既然他爱凑这热闹,就默许了他跟去。 九鲤瞧着二人沿路向庄子进去,转过头来,窥着庾祺脸上并没什么表情,便将两臂放在桌上,歪着脖子道:“叔父,您是不是觉得那史七并不是凶手?” 庾祺看她一眼,“哪个凶手杀了人会随便招摇?” 九鲤虽也觉得不是,可想了想,却道:“兴许他是故意的,越是到处嚷嚷,人家越不会当真。这叫欲盖弥彰。” 庾祺看着她凝眉认真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你说的这种人是有,可不会是那史七,一个连下地都怕太阳晒的人,转不动这种脑筋。不过拿住他也好,也许能从他嘴里问出些线索。”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45章 螺钿香(〇八) 在这大榕树底下约等了有三刻,还不见张达与杜仲拿住人回来,九鲤不禁有些担忧,转到榕树后头去眺望史七家的房子。瞧着也并不远,怎的一去就不见回来,难道是那史七跑了不成?或是他家有什么人难缠? 因又转到前头来问那卖茶的妇人,“大嫂,史七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妇人摇头,“史家都死绝了,就他一个。” 一个人还好对付,可九鲤还是坐不定,在桌旁走来走去。野风吹拂,庾祺瞥见她石榴红的裙边像鱼尾在水中游来游去,要抓抓不住 似的叫人心痒。 庾祺朝那房子望一眼,叫她仍坐下,“放心,张达的身手不错,不会有什么事。” “您怎晓得张达的身手不错?” 他没答复,又朝妇人要了壶茶。九鲤渐渐想起什么,看他一眼,也闭嘴不问了。只是不知怎的等得心焦,横竖坐立难安。 过不多一时,终于见三人从那坎坷不平的泥路上行来,张达将那史七反手擒着,杜仲却在旁边拖着条腿走得一瘸一拐。 九鲤心道不好,跺了下脚,“叔父您瞧,杜仲像是受伤了!” 庾祺噌地起身,朝杜仲定睛望去,见他只是走路走得不利索,别的地方倒还齐全,便暗松了口气,朝三人大步迎去。 九鲤紧随其后,跑到杜仲跟前,一看他的腿,果然那小腿上像被砍了一刀,流了好些血,连裤子和外袍的衣摆都打湿了一片。“是怎么弄的?”她忙蹲下身去查看,好在伤得不深,没伤到筋骨。 杜仲洋洋得意道:“这狗东西想跑,给我绊倒了,一脚踩在他肩上,不想他哪里摸到把刀往我腿上砍,我挨了一刀硬是没挪开脚!” 张达也笑赞,“杜仲看着文文弱弱的像个不成器的小公子,动起真格来倒不怯场,比衙门里新当差的捕快还像模像样。是个好小子,将来准有大出息!” 九鲤却兜着一肚子火,无处可撒,便照着那史七的腿一脚接一脚地狠踹去,“叫你砍他!叫你砍他!” “好了。”庾祺拽住她,又将杜仲背到茶桌前坐着,撕下他袍子上的一块布,一面将他小腿缠住止血,一面吩咐九鲤,“去田下看看有没有蓟草。” 九鲤答应着与那妇人走去附近田地里,不一时拔了些蓟草来捣烂,裹在那布里,仍替他缠上。而后几人谢过那妇人,背起杜仲往河岸回去,仍坐了那艘船顺流而下,至岚松楼与张达分道扬镳,雇了辆马车归至琉璃街上。 及至药铺门口,丰桥一看杜仲是给庾祺背着进的门,慌了神,撇下一干抓药的客人跟到里间来,“这是怎么回事?” 庾祺刚把杜仲放在椅上,杜仲便一脸得意,“我抓住个杀人凶手!” 丰桥扣紧眉头斥他,“你还笑得出!” 庾祺直起身,也瞪杜仲一眼,打发丰桥仍去抓药,吩咐九鲤去打了些水来搽净伤口,重新上过抚疮膏,才命九鲤将杜仲搀回后头去歇息,他则留下来替个病人看诊。 才刚打水便惊动了后头的人,老太太正赶来洞门底下迎,一见杜仲跳着进来便骂:“常说你姐姐不听话,我看在大事上,你倒比姐姐还不听话些!听说你去帮着拿什么贼人强盗?你愈发能干了,难道将来要改投个捕快不成?!” 说着搭了把手,与九鲤一齐将他搀回房中。绣芝早将床铺好了,接了老太太的手,将杜仲搀到床上躺着。老太太不放心,连问了九鲤好几遍要不要紧,九鲤怕她过分忧心,反正那伤口包着瞧不见,便哄她说只是条一寸长的口子。 “一寸的口子,要包得那般严实啊?” 九鲤笑着推她,“叔父做事情一向严谨,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先去吃饭吧,我们一会就来。” “那我去叫雨青煨只蹄髈,腿上受了伤就得吃蹄髈!” 九鲤折身进来,见绣芝正倒了盅茶给杜仲递去,谁知杜仲忽没了先前那股精气神,神色奄奄地靠在枕头上朝她一笑,“谢谢郭嫂,郭嫂你自吃饭去,我不要紧。” 绣芝笑嗔他一眼,“你没听见老太太才刚说还要煨只蹄髈?这一煨,不知几时才好呢。” 杜仲捧着茶盅抱歉地笑笑,“真是对不住,想你忙活一日,早就饿了,我倒耽搁你吃晚饭了。” 绣芝拂裙坐在床沿,“我替你把外头这件袍子脱了吧,省得把床铺弄脏了。我倒不是嫌洗起来麻烦,你睡着也不舒服。” 她伸过手去解他腋下的衣带,他不知为何脸上发红,倒把个九鲤瞧得呆呆的,在罩屏底下看了一会,而后明白过来,这臭小子凡见个漂亮女人就要脸红,也不知几时竟长成了个好色之徒! 她翻着白眼走到床前,“你方才不是厉害得很嚜,怎的这会连件衣裳都不能自解了,还要劳烦人替你脱?” 杜仲斜上眼乜她,“你出去好不好?我这屋里已经够热的了,你还站在这里挡风。” 九鲤怄得瞪圆双眼,绣芝见识过他们吵闹拌嘴,笑着调和,“姑娘就拿出个姐姐样子,饶他一回,他不是有伤在身嚜。” “要不是郭嫂替你求情,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带着伤!” 叛叔父 第45节 话虽如此说,可到用晚饭的时候,绣芝要替杜仲拨出一份送去房里,她急着站起来多搛了好些肉在碟子里,嘴上嘲讽着杜仲生来是个饭桶,受伤了更得多吃些好菜好饭。 饭后她又去屋里瞧他,说不到几句,又闹起来。吵着吵着她怀着气走出屋子,恰逢庾祺关了铺子里的门,从廊下走来,“在外头就听见你们吵闹,仲儿如今受了伤,你就让一让他。” 她哼了一声,转身一屁股坐在吴王靠上。 庾祺瞧她这样子就像是憋着的气还没撒完,可见比往常体贴杜仲许多,便笑着反剪起一只手,从她身边走过。 九鲤转着眼睛跟着他,此刻正赶上日落,东厢房的门窗上爬着半壁余晖,他推门进去,门上落了些灰下来,金齑飞舞。未几左边小书房的窗户也开了,他坐在书案后头,一面研墨,一面整理纸张,额上有一层亮晶晶的汗。 她这才想起来,他自从回来便一刻没歇过,先替杜仲治伤,又为病人看诊,匆匆进来吃过晚饭,前头还有个病人等着,又去看,这会上了板子进来,还得斟酌开方。屋里又没有丫头服侍他,老太太雨青绣芝三个这时都一心扑在杜仲身上,丰桥还要在前院切药碾药,谁也顾不上他,他自从吃过晚饭像连茶还不曾吃上一口。 她总觉不是滋味,看着他的侧脸没由来心酸,便往后头厨房里去,趁灶上火未灭,烧水瀹茶,端着往他房里来。 庾祺在案后看她一眼,见她因烧水烧出一脸汗,便道:“这些事叫雨青和郭嫂做,你不是怕热?” 她把茶放在案上,木盘随便去找地方搁下,“青婶在给杜仲熬大骨汤,郭嫂在给杜仲煎药,连老太太也在杜仲房里看他的腿呢,我再不给您沏碗茶来,您就要渴死了。” 他笑一笑,“未必我自己没长手?” 她旋到案侧,抢了他手中的墨石接着研,“您就两只手,又要研墨,又要理那些药方,忙都忙不赢,还有空自己舀水吃?” 他没再搭话,自顾埋头开方子。 九鲤歪着脑袋瞅一眼,见他开了当归熟地两样,就知道是个寻常的血虚风燥,便拉他起来,“我来开。” “你会么?” “这有什么,养血润燥嚜,开一副四物汤。”刷刷添上两味,提着笔仰头,“起疹子么?” 庾祺点头,“还需祛风止痒。” 他在案前看她写字,想到她四岁时刚学写字的样子,站在他怀里,握笔是用拳头握,说了她几回不改,他没了耐性,训斥了她两句。她兜着两泡眼泪望着他,直望到他心软,又缓和态度手把手从头教起。 后来发现因为老是心软这毛病,总也教不好她,她五岁那年只得进城中寻了位老秀才来家教,那老秀才刚来头一天便拿戒尺打哭了她。 她淌眼抹泪着来寻他告状,“我不要那老先生,他凶得很!手心都要给我打破了!”一面哭,一面把挨打的手伸给他看。 他冷漠地瞟过一眼,“谁学学问不挨几顿打?是我吩咐先生只管打的。” 她恨得跺脚,“我再不和您说话了!” 第二天她又挨了打,他听见那戒尺声,像拍在他心上,响一下便心惊肉跳一下。不过为她好,他只能假装听不见看不见。 现今她的笔迹早练得灵秀飘逸,他看着不觉微笑,“你再写一副清热解暑的凉茶方,交给雨青,叫她明日一早煮一大锅出来。” 她却搁住笔,“这个不用写,青婶晓得凉茶的方子。” “那你去吧。” “去哪里?” “回房去歇息。” 她赖在椅上不起身,握住两边扶手把脸一偏,“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人家才替您开好方子您就赶人。” 庾祺自微笑着不辩驳,也不再赶她,由她坐在那里。他则去书架上取了枚小小的纸包,坐到窗户底下的椅上,将那纸包打开来看。 “是汤成官指甲缝里刮下来的东西?”九鲤瞅着那纸包眼熟,走来看,果然是些细碎的污秽。 他哪里摸了根针,一点点拨挑着那些秽物细看。九鲤坐到旁边椅上,脑袋凑在几上,一会看纸包,一会看他的脸。余晖映在他面庞上,有种颓靡萧条的美感,她的心绪渐渐迷失在他一片认真的神情里。 还亏得那汤成官的指甲略长,庾祺才能挑出两点尘砂大小的嫣红之色。他用指腹沾起一点,抬起头,就撞见九鲤迷离的目光。 当中这张方几有点小,以致两个人凑得太近,她用手托着半边脸,手把脸挤着,嘴唇也挤得嘟起来,像等着人亲。 他忽然有股冲动想亲上去,这倒是原来还没有的,所以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恶劣起来。 得管紧自己,他心里暗暗警告,咳了声,贴回椅背上,举起指腹来一面细看一面摩挲,却总是心乱神醉。 “这是什么?”九鲤将胳膊肘撑在几上,愈发朝他欠身过来,头发上的玫瑰香直往他鼻子里钻。 他另一只手抬起来抵住她的额头往后推,“别挡光。” 九鲤侧脸向窗外一看,余晖散尽了,天空黯淡,像太阳落后的一片寒灺。不过还看得见,她又去添了盏灯烛放在几上,也学他沾起来一点嫣红的碎屑,摩挲完凑在鼻下嗅,“不是衣料不是纸屑,像是花瓣。” 庾祺轻轻点头,“这时节,开在水中的花,又是姹紫嫣红的颜色,什么花最多?” “自然是荷花。” “对了,荷花。”他微笑起来,“这就说得通了。” 九鲤原想问,可自己捺住想一想,也想明白了,“怪不得您说汤成官的确是淹死的,只是他不是在河里淹死的。” 他将指尖的荷花碎屑捻在纸包里,瞟九鲤一眼,九鲤也照做,他摸了帕子搽完手,又递给九鲤搽。 九鲤却不接那帕子,倏地起了玩心,像小时候那样把手伸出去,等着他给她搽。他起先不愿意,两个僵持了一阵,然而他到底是禁不住她这娇妩的楚楚可怜的样子,还是拖过她的手。 她那只手又托住脸,盯着这只手在他手掌中翻来翻去,搽得格外仔细,她也暗暗希望这只手再脏一点才好。 不知怎的,不说话像有点尴尬,她便自顾自嘀咕,“不知道张大哥从那史七嘴里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没有。” 庾祺摇头,放下她的手,高抬了下眉毛,“我是说也许能问出什么,也许什么也问不到。史七大概只是从他那媳妇嘴里听说汤成官死了的事,这才随口吹嘘。” 她蓦地把脸凑来,“您说,会不会是那媳妇杀的?下晌那小榕庄那妇人说,这媳妇虽然姘给了汤成官,但她常往家跑,可见她心里惦记的还是史七,会不会她杀了人,好回去与史七团聚?” 这也不是没可能,庾祺思忖片刻,突然立起身说了个“走”字,便向外间大步而去。 九鲤忙随他跑出门,“走哪里去啊?” 顷刻出了仪门,转到街上,庾祺向右而行,“张达说汤成官的尸体今日已让他老婆拉了回来,咱们去汤家看看。” 横竖是隔不远,行至太保巷,天刚好黑下来,汤家院门关着,不过那扇木门下面残了一块,九鲤弯着腰往里望,见院中放着口没上漆的棺材,那媳妇正对着那棺材烧纸,只是干烧,没听见一声哭。 九鲤退后一步,看庾祺一眼,便抬手敲门。须臾那媳妇举着盏油灯来开了门,把灯凑在他二人跟前一照,脸色一转,挺着胸.脯一面向庾祺身上贴,一面骂道:“又是你们,又来做什么?!早说了没见你们什么东西,不信就进来搜!搜不出来我倒要告你们个夜闯民宅想奸.污我!” 庾祺给逼得向后退了两步,九鲤忙挤身到二人中间,一手也叉起腰,一手指着她,“你不要叽里呱啦乱凶!今日来可不是为偷东西的事,是来查你谋杀亲,噢不,谋杀姘夫!” 反逼得媳妇向门下退两步,九鲤扭头一瞄庾祺,满面得意。 一时这媳妇醒过神,又挺着胸朝她逼来,“你什么人呐就来查我?!一个黄毛丫头,不是官不是兵的,张嘴就敢说我杀人,我看你是想来讹我,呸!一向只有我讹人的!” 九鲤低头一看,这妇人瘦归瘦,一对胸却生得颇有分量。输人不输阵,她也挺胸抬头,反手指着庾祺,骄横道:“你有眼不识泰山!告诉你,这位是县衙的齐叙白齐大人,我查问不得你,他难道还查问不得?!” 媳妇日间往衙门领尸时是听说有位姓齐的大人,再看庾祺仪表不凡,气势威严,又冷冷咳了声,一时吓得她败下阵来,忙引着二人进门。 院中逼仄,一目了然,除了些破烂堆在墙角,庾祺还见那里放着口大圆缸,与九鲤走近一瞧,缸中盛满水,水中落一轮明月,照得见缸底结满一层泥藻。水上还漂浮着些花瓣,仰头一望,原来隔壁人家种了棵石榴树,那树越过院墙,榴花如火,落了些在这水缸里。 难道是先前想错了?真是这媳妇与史七合力杀了姘夫?庾祺正在水缸前暗自沉吟,听见那媳妇窃声问:“你们到底要查问什么?” 九鲤嫌外头太暗看不清,便道:“进屋去说。” 谁知进去一瞧,屋里乱七八糟,扑鼻而来一股臭汗味,还有婴孩的屎尿味,因又忙退出来,“还是在院里说吧。” 院中有石磨,她便斜坐在那石磨杆子上,“你叫什么名字?” “岳红。” “有个叫史七的你认不认识?” 这岳红将油灯搁在石磨上,笑着摇头,“不认识。” 九鲤打量着她冷笑,“这史七不是你丈夫么,怎么会不认识呢?” 岳红眼珠一转,一改脸色狠道:“哼!他既已把我卖了,谁还肯认得他?!” “如此说,你和史七是不大联络的囖?” 她连不迭点头,“散都散了还联络什么?史七没良心,自从嫁了他,我一不嫌他懒二没嫌他穷,谁知他反嫌起我来,说娶个媳妇帮不上他什么,反还添张嘴吃饭,便将我一吊钱卖给了汤成官。这事已有两年多了,我自从来了汤家,再没见过史七。” “你还说谎!”九鲤厉声一呵,指着那棺材道:“要是没史七帮忙,你一个人怎么能从衙门把尸体拖回来?!” 岳红陡地吓得身子一颤,不知是在诈她,当即便改口认了,“是是是,是史七帮的忙,是他早上陪我去衙门拉回来的尸体。可我也是实在找不着人帮忙了啊,正好他今日进城来找我,我就请他搭了把手。嗳,我们可没杀人呐!” 九鲤笑睇她,“你怎么知道他是被人杀害的?” 她瞪圆眼睛四下里望望,“嗳,这不是你们衙门的人说的嚜,说可能是被人杀的,也可能是自己掉进河里淹死的,所以才开膛破肚验了尸啊。” 九鲤忽觉尴尬,这时庾祺从墙角走到棺材旁来,“这棺材钉死了么?” 岳红摇头,“还没有,那盖子有些不合缝,明日我还要去找那卖棺材 的换一块呢。” 庾祺看她一眼,“那好,明日也不要封棺,我要来开棺验尸。”言讫便朝院门走去。 岳红又吓一跳,忙说不行,“不是已经验过了么,又要验,要是把他的鬼魂惊醒了怎么办?!” 九鲤起身乜她一眼,“你既说你没杀人,那你怕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就是有鬼魂也找不到你头上,自去找杀他的人。” 说着跟上庾祺,出了汤家,幸而今日月满,照得街上亮堂堂的,两个人没打灯笼也看得见。 九鲤挨在庾祺身边问:“叔父,您才刚一直在瞧院子里那口水缸,是不是人就是在那口缸里淹死的?” 庾祺默了片刻,摇头,“夜里到底有些看不清,明日叫上张达再来查看。再则要验尸,得有衙门的人在旁见证,咱们毕竟不是官府的人。” 四下里起了风,有些凉丝丝的,庾祺斜下眼睨她,“冷不冷?” “大夏天怎会冷?就是夜里起风,也是凉爽,不会冷。” 他端回眼道:“你从小就禁不住风吹,入夏也会吹病。” 她一向不肯承认自己身子有些孱弱,“那是因为乡下的山风寒一点,在城里不觉得。” 他放心下来,沉默一阵,突然问:“方才为什么说我是齐叙白?” 辨声气像有点生气,九鲤窥他的脸,那表情还是和平常一样,便道:“想到他,就说是他了嚜。要说您是王大人那才叫人不信,谁不知道王大人有些年纪了。” 这还是夸他长得年轻?庾祺不知该笑或是该气。他明知不该问,又忍不住往下问:“为什么会想到他?” 九鲤有些懵,这还有为什么?自然是说到衙门就想到大人了。不过觉得他多此一问有点异样,是能想还是不能想? 她琢磨不明,看他一眼,“自然而然就想到囖。” “你常常在想他?” 她仰头看见天上的月亮,倏觉胸中惬意,“不是前两天才去过他府上嚜,您说的常常,是指多少时日想一回?三两个时辰想一想算不算‘常常’?” 他没作声,正好走到仪门那巷子里来,两边墙挡住了大半月光,再看不清他的脸色,但看见他目中闪烁,并不觉得温暖,反而有股逼人的寒意。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叛叔父 第46节 第46章 螺钿香(〇九) 此时此刻,两个人都只是个黑影子,九鲤看不见庾祺的表情,却听到他略显沉重的呼吸,以她往日对他的了解,很清楚他这时候分明是在压着火气。 可他为什么生气?难道是因为她说“常常”想着叙白? 她在黑暗中微笑起来,莫名其妙的,他越是生气,她越是想刺激他,便惬意松快地继续笑道:“说起来明日叙白也该往衙门当值去了,这两日他在家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也不到咱们家来——” 话音未落,恰好走到仪门来,门前有个石磴,她没留心,绊着脚险些扑撞到门上,庾祺急忙扯她一把,力道极重,又使她转来撞在他怀里。 “他这两日有他的大事忙,自然想不到来瞧你,你不要自以为是。”他这声音几乎有些恶狠狠。 九鲤心内一振,偏道:“他能有什么大事,都告假在家了。何况他告假也是为了张罗宴席请咱们家的客,足可见我在他心中的分量。” 其实这话说出来她也心虚,不过反正叙白听不见,只好随她编排。 庾祺不由得近近地贴着她冷笑,“你才结识了几个男人,你知道男人的野心有多大?又知不知道一个男人对权力的贪欲有多重?” 说到此节,他脑中忽然浮现起一张女人自嘲的笑脸,“女人可笑就可笑在,常常以为自己在男人心目中会比这些东西要紧。” 他蓦地攥紧了她的腕子,“这是你娘说的,她吃过的亏不想让你再吃,你要听她的话!” 但这话中愤怒的情绪却是他自己的。 “我娘?”九鲤怔了怔,试着追问:“我娘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她给男人骗过?” 说完,她灵光一现,“噢,我知道了,她是不是被我爹始乱终弃了?” 庾祺满心恼火,丢开她的手腕,转过身,“什么始乱终弃,从我认得你娘那天起,就从没见过你爹。你生下来就没爹,连个姓名都没有。” 怪不得后来是他给她取了名字,她忙转到他面前,“那我娘是谁?” 庾祺缄默一阵,无奈地握住她双臂,“我向你娘发过誓,绝不告诉你她的事。她想要你做庾家的小姐,她只想你平安顺遂的做个再寻常不过的姑娘。” 九鲤很清楚,以他的性格,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他那张嘴好似有铁将军把门,严得很,十几年了,今日才听他主动提一句关于她娘的话。 她干脆扒开他的手道:“这跟叙白是两码事,怎见得我娘给男人骗过,我也一定会给男人骗?难道吃男人亏这事还能遗传?” 他暗暗磨着牙根,“我现下怀疑齐叙白接近你是别有用心。” 她来南京之前与齐家从不相识,更无交集,叙白会别有什么用心?难道同她的身世有关?否则她也想不出别的什么缘由。 她没对他讲明这些揣测,沉默了须臾,装痴作傻地笑道:“会有什么居心?图财嚜,咱们家也没有他们家的家底厚,图色嘛,从前我就听柔歌说过,男女之情本就是因色而起。” 庾祺眼下也尚不清楚形势,只能道:“反正我看他对你心思不纯。” 九鲤嘻嘻笑起来,“那您当初为什么还要写信给老太太?” “当初是当初,当初我也看他不错,近来才发现此人表里不一。” “既然当初看他不错,怎么那时候就对人凶巴巴的?” 他发现不能自圆其说,只好沉默。 九鲤别开脸瞥他一眼,“不论他什么居心,他眼下又没有对我做什么坏事,都是您的一面之词,猜测而已。我可以听您的话提防着他,但总不能无端端让我与人反目成仇,这也太没道理了。” 庾祺无理反驳,还是沉默。她说得不错,眼下只能提防,倘或叙白果然是冲着她的身世而来,他既已起了疑心,再要避也避不开。只得暂且与他周旋着,先探清他的目的,或是他背后那位昭王的目的。 思虑一会,他才低声道:“虽不能反目成仇,可与他来往时要有分寸。” “什么分寸?”九鲤垂着眼,漫不经心问。 “别让他占你什么便宜。”他怕嘱咐不够,加重了语气,“别对他动心,别喜欢上他!” 难道这种事也能全凭自控?她抬起眼皮瞅他一眼,点了点头。 他见她态度好似敷衍,一股火窜起来,厉声逼近,捏她两条胳膊,“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她低声嘟囔,“您都把我捏疼了。” 正说着,仪门忽然打开,丰桥探出个脑袋来,“唷,老爷,鱼儿,我说是听见有人在外头说话嘛,怎么回来不敲门?” 两人方前后进去,各自回房歇下。 却说他二人说了半宿叙白,叙白浑然不觉,此刻正与他大哥叙匀在一艘画舫上敬陪昭王周钰。 这画舫富丽闳崇,舱内大得似人家一间花厅,用一则屏风隔出内外。外头歌舞刚散,周钰便驱退左右,从席上执起酒壶玉斝,绕过屏风往里头去。叙白叙匀跟着进来,见他立在窗前含笑看那些舞伎捉裙上岸。 看了片刻,他笑着转过身,“我从不是好色之人,知道你兄弟二人也不是,可都察院官邸耳目众多,只好与你们在此相见。” 叙匀含笑点头,“王爷身份贵重,一举一动自然有不少人挂心。” 他慢慢走到上首雕花宝榻上坐下,搁下酒壶玉斝,指着叙匀,却向叙白笑道:“你大哥还是一贯喜欢宽慰人。你们坐,别老站着,站着和我说话的人,不都一定恭敬。咱们是年多的好友,不要讲这些虚礼。 ” 二人笑着打拱,退至两边椅上坐下,叙白道:“王爷若嫌都察院的官邸住着不便,下回再到南京来,我倒有一个好下处荐给王爷。” “噢?不知是什么地方?” “荔园。” 叙匀看他一眼,默然端起茶来呷。 “荔园?”周钰眯着眼,须臾便想起来,“不是上回集中医治疫病那所宅院?我听说这园子很大,是一位姓李的员外的祖宅。” 叙白点头,“正是此宅,自疫病治好后,这园子被一位外地商人从李员外手里买了过去,现今正在装潢,下次王爷再来,那就是个秘而不露的好去处。” 朝中达官贵人,向来有商人敬献,原没什么稀奇,周钰因问:“这外地商人姓甚名谁?” “叫楚逢春,是个倒卖布匹的商人。” “楚逢春——”周钰凝眉想了一会,“我好像从未听说过此人。” 叙白笑了笑,“王爷虽不认得他,但他身后的主子王爷是见过的。我曾听王爷说起,前年王爷到贵州镇压苗人作乱,途中曾与蜀地一位叫鲁韶的商人同行过一程,王爷可还记得?” 原来是他!周钰不禁端坐起来。鲁韶此人常年在四川开矿冶铁,当初因他做的是这门生意,而他又身份特别,有些忌讳,恐惹朝中非议,所以二人自同途一别后,再无任何往来。想不到鲁韶还有攀结之意,又借了个姓楚的来掩人耳目。 周钰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皇上唯一的儿子,陈贵妃之子已满周岁,皇上乃至满朝文武都对他寄予厚望,他这个过继的皇子将来只怕要势穷力尽。 他拔座起身,在榻前慢慢踱了几步,思虑良久,倏将谈锋一转,“这回到南京,父皇特命我来协同南直隶都察院和吏部查一查那王山凤,近来有人在朝中参他仗着与二陈相交,在南京为官不正,以公谋私。叙白,你与王山凤做了一年多的同僚,可确有其事?” 王山凤便是江宁县王大人,叙白冷笑,“有又能如何?王爷难道还看不明白?自从这几年皇上龙体违和,陈贵妃日益得宠,二陈就渐在朝中说一不二,眼下四皇子已满周岁,内阁更以二陈为尊,如今朝政已然是由二陈把持。王山凤早投在二陈门下,今年大陈国舅生日,王山凤已备了一份价值连城的生辰纲,前日刚刚启程送京,就算查出王山凤为官不正,也自有二陈在朝中保他,不过是小惩大诫而已。” 他大哥叙匀因见周钰背着身默不作声,便道:“叙白,不可年轻气盛。既然皇上命王爷来查,我想必是有意要重处,也是有心给二陈一个警告。皇上虽龙体有恙,到底是位明君。” 叙白看他一眼,无话可说,坐在椅上略显垂头丧气。 隔会周钰笑转过身来,“先办好眼前的事要紧,叙白不必置气,明日你照旧回衙,替我盯着王山凤,若有过失,拿住证据,我好回京向父皇复命,先看父皇如何裁夺。” 当下叙白领命,次日一早便往衙门里来,果然未见王山凤到衙,一问小吏,说是昭王刚到南京,王大人赶着去都察院官邸述职敬陪去了,交代这几日衙内大小事宜全凭叙白做主。 叙白暗中冷笑,踅入案后落座,翻检文牍,“这两日衙内可有什么要紧事么?” 小吏回道:“没什么紧要,不过是按部就班。只是前两日出了桩命案,眼下张达正在追查。” “死者是谁?” 小吏将初情说明,别的也知道得不大详细,叙白原没大当回事,却听小吏说完后又笑道:“说起来还亏得上回那位庾先生,张达请他来验过尸,的确是他杀,否则都要当此人是自己酒醉后掉进河里淹死的。” “庾先生?为什么请他?” “大人还不知道?那死者曾偷盗过庾家的东西,也真是凑巧,张达奉大人之命替他家查访贼人,第二天这贼就淹死了。” 原来如此,即刻叫了张达问明,正说着,衙役来传话,说是庾祺与九鲤正在衙外,欲请张达同往汤家宅内查看,叙白便与张达一同出衙来会。 九鲤今朝一见叙白,又与往日不同,心想他八成知道些与她身世相关的事,更欲与之亲近,盘算着从他嘴里套出些话来才好。不过又记着庾祺的嘱咐,唯恐叫他反套了话去,因此愈发谨慎小心。 面上却和往常一样,常带着几分热络迎到门前来,“叙白,你家里的事忙完了?” 叙白笑着点头,一看庾祺站在后头,街前并没有车马停顿,因问:“这样大热的天,你与先生是步行而来的?既是帮衙门办案,打发人来说一声,衙门即刻派车马去接。” “早起太阳倒不大,看街市上好生热闹,我倒想要走一走。” 庾祺从后头走来,一贯不冷不热的态度,“齐大人误会了,我们不是帮衙门办案,只是追查自家失盗的东西。硬要说帮,也是帮张捕头。” 张达登时不好意思,“都一样,我本来也是替衙门效力,先生帮我就是帮衙门。” 九鲤又笑问叙白:“汤成官的案子你都知道了?” “我刚问过了张捕头。昨日拘来的那个史七一口否认是他杀人,若不是他,我想他那媳妇岳红就有莫大的嫌疑,他可能只是帮凶。正欲往汤家去,可巧你们就来了,我叫人预备车马,咱们这就过去。” “慢来,”庾祺抬了抬手,道:“齐大人,你还是先命人去小榕庄搜查一下史七家中,看看我家失盗的东西在不在那里。” 叙白忙答应,门上叫了个人来吩咐,顺便就要叫人预备车马, 九鲤却道:“又不远,何必兴师动众的?咱们就走走好了。” 于是四人另带了两名衙役齐往琉璃街上走,且行且议昨夜查问史七与夜访汤家之事。太阳逐寸逐寸往上升,不觉渐热起来,叙白因扭头见九鲤面上出了些汗,便在前头放缓脚步,仿佛是为刻意将就她。 九鲤察觉他这举动,心里直犯嘀咕,这人到底是真是假?若是装模作样,也过于细致入微了些。 小半时辰走到汤家,还未进门就听见岳红在院中同人吵架。稍听两句,原来是为那棺材板子不合缝,叫棺材铺另换了一块来不说,还要人退钱给她。 趁几人进去,棺材铺的伙计忙钻缝溜了,岳红拉他不住,转头便矫揉做作地拉扯庾祺,“瞧您这位大人,奴家正与店家商量着退钱,您一来就把人吓跑了,可值两钱银子呢。” 庾祺厌烦地朝叙白一指,“那位才是齐大人,你有什么话只管找他。” “他是齐大人?昨夜不是说你是齐大人么?!” 九鲤笑道:“昨夜不那样说,你肯老实放我们进来么?” 岳红无法,只得乜了两眼。倒是叙白听得发蒙,九鲤便凑来和他解说了两句,他笑着点点头,命岳红让开,吩咐两个衙役抬开棺材盖,打拱请庾祺查验。 庾祺别的地方未查,只拨开汤成官的头发看了一会,便仍叫阖上盖子,见叙白在那头询问岳红,便走去院墙底下查看那口大圆水缸。 九鲤与张达也正在缸前,弯着腰细看,只见缸壁上的苔藓被刮蹭掉了大片,因向庾祺低声道:“叔父您看,这是不是汤成官挣扎时蹭去的?可奇怪的是若是汤成官用指甲刮掉的,该是一道一道的,怎会刮去大片?” 张达低声接嘴,“这有什么奇怪,八成是岳红事后发现这缸里有些刮痕,怕落下证据,就洗去了这一片。” 九鲤回头瞅一眼岳红,不过是个邋遢惯了的泼妇,连屋里都脏得那样,有个婴孩睡在床上,拉了尿了她尚不能及时发现,竟留意得到这种细枝末节? “理是这个理,可我总觉得——” 张达笑道:“姑娘觉得没有用,你看缸里这些石榴花瓣,你早上不是说汤成官的指甲缝里就有些花瓣的残屑?” 她点点头,“不过到底是不是石榴花还不清楚,太细碎了,根本辨不清,又在水里头泡过,香味早就泡没了。” “反正你和先生都认清是花瓣,那就准错不了。” 九鲤昨夜也是这样认为,可现今大白天光里走到汤家来,又觉有点不对。尽管这里凑巧有这么个大水缸,也足以淹死人,又凑巧缸内有些泥藻和花瓣,可疑凶却不对。 一个杀人凶手,明知今日官府要来查检她家,她竟还有闲心为二钱银子和卖棺材的拉扯周旋?要不是她心里的确没鬼,就是她有非比寻常的城府心计。 九鲤又扭头望向岳红,那岳红正和叙白叽哩哇啦扯着嗓门分辩,“哎唷我说大人呐,要我说几遍才罢?我和史七这一月都没见过,就是昨日他来找我,我才叫他陪我到衙门去领尸体,回来他在这里坐了一会,我留他吃了午饭就走了!” 她唯恐人不信,急得直在那头跺脚。 叛叔父 第47节 九鲤便问张达:“她说的同那史七说的可是一样?” 张达道:“一样是一样,只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事先就串通好的?汤成官出门那日直到次日发现他的尸体,史七说他那一段时间都是在家睡觉,他家只他一个,根本没人可以替他作证。” 九鲤嘀咕,“史七那样一个懒汉,在家睡觉也是寻常。” 可巧岳红所言也无人看见,急得她一时哪管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叉起腰吊高嗓门道:“难道说没人看见我没杀人我就是杀人了?要这样说起来,那天底下杀人的可多了去了!” 张达忙走去呵她一声,“你喊什么?!大人面前收起你那泼妇样!这汤成官虽没死在那河中,可确凿就是淹死的,你家里就有那么口能淹死人的水缸,那缸里又确凿留下些痕迹,你还有脸在这里大呼小叫耍无赖!我问你,那缸里为什么有一片是干净的?未必你洗缸就洗一半?!” 岳红望向那口缸回想,可不就是只洗了一半嚜! 昨日早上拖了汤成官的尸体回来,放入棺中,为庆幸这汤成官死得巧死得妙,她便特地进厨房烧了两个好菜。烧好了出来,见史七弯腰在那缸前擦缸,她还走去嗔他,“你向来是个白长手和脚的人,今日怎的忽然勤快起来了。” 史七直起腰笑道:“我不是见这缸里没水了,想着趁便替你擦干净,再担些水来。这姓汤的死了,他这房子自然是你的,虽小了些破了些,好歹也在城里,比咱们住在小榕庄便宜许多。往后我也搬过来,学得勤快点,上街找些零碎的活计,从此咱们踏实过日子。” 岳红笑着啐他一口,“呸,你这时候想着要勤快了,早知如此,当初也不会穷得把我卖给这死人。” 二人一个嗔怪,一个悔过,就丢下那擦了一片的缸,吃了饭,腻腻歪歪搅到床上去,再没想起这口缸来。 “史七那千刀万剐的,说要担水也没担,还是他走后我自己去担来把缸灌满的!” 九鲤又低头瞅那缸,也难断她的到底是遮掩还是实情。这就难办了,不论她二人是或不是凶手,都得另寻出线索才能证明。 正在作难,看见庾祺从那腌臜不堪的屋里出来,向这缸前走。 两个衙役也刚搜巡完厨房,因见叙白张达在审问岳红,便走来回禀庾祺,“庾先生,厨房里都搜查过了,没什么可疑。您说的那些失盗之物也没见。” 庾祺从缸里掬出一把水来洗手,“在厨房里有没有发现酒?” 九鲤见状,忙在旁寻了个水瓢替他舀水。 衙役摇头,“没见有酒,倒有两个空酒坛子,不过早就干了。” 庾祺点点头,“好,去告诉你们齐大人和张捕头,回去吧。” 九鲤搁下水瓢,又递上帕子,“叔父,是不是查明白了?” 庾祺笑睇她,“你在这里看了这口水缸半日,又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她失望地摇头,“这口水缸的确像是溺弊汤成官的地方,可若说岳红杀人我却有些不信,您看她,大呼小叫的没半点规矩,就算会杀人,也不像是会耍心机手段的人。也许只是巧合,不过没人替她二人作证,凭这口缸还有昨日史七在小榕庄夸的海口,她和那史七就是个说不清。” 庾祺擦着手道:“你又可怜起她来了?你忘了她骂你时的情形了?还有那史七砍伤了仲儿一条腿的事。” 她撇一下嘴,“不是可怜她,不过是就事论事嚜。假使不是他们做的,我就是再讨厌他们也不能一厢情愿地觉得是他们做的吧?” 庾祺笑了笑,把帕子递回给她,“打湿水,把脸擦一擦,晒了一脸的汗。” 她虽接过帕子,却满脸嫌弃,“我才不要,万一那缸里真淹死过人呢?” “放心,汤成官并不是死在这里。” 他丢下这话,便朝叙白张达走去,向他二人泠然说了声,“两位,走吧。”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47章 螺钿香(〇十) 这厢从汤家院中走出来,张达满面疑惑,说道:“才刚再诈那岳红几句我看她就要招架不住说实话了,怎的又说走就走?” 叙白虽不知缘故,但想来庾祺必是在那宅中查到了什么,便气定神闲微笑,“庾先生叫走,自然有走的道理,大概是先生访着了别的什么线索?” 庾祺转头瞟他一眼,反剪起手来,似笑非笑的脸上带着些微鄙薄之意,旋即又继续朝前自走自的。 心下只觉得,按叙白的聪明不会看不出那岳红史七二人并非凶手,只是再懒得在这些小事上计较费心,他不知真相,也不能说叙白是坏,只能说他大概自有他的道义,但此道绝非在这些寻常百姓身上。 叙白不闻他搭话,不免尴尬,刻意落后一步,走在九鲤身边,低声问:“先生可是有什么想法不便说?” “叔父不说,就是还不到时候,兴许他是在等你派去史七家查看的衙役回来,要有那头的消息他才敢断定。”九鲤弯着一双笑眼睇住庾祺的背影。 叙白点头,“他们是骑马去的,应当午晌就能赶回来。” 她又道:“不过依我看,汤家并不是杀人的地方。” “何以见得?” “汤成官死前曾饮过很多酒,可方才两个衙役大哥搜检过屋子,汤家并没有酒,纵有两个装酒的坛子也是干的。而且岳红那人不但泼辣,还十分悭吝,即便汤成官有钱吃酒,她也不会舍得给他打酒吃,你听她说没有,连史七留下来吃饭也是没酒吃的。” 叙白听后,只笑不语。 九鲤睐他一眼,“怎么,你不赞同?” 他忙摇头,“不是,我只是想,要是那汤成官当日是在外头吃了酒回家,而后被岳红杀死的呢?” 九鲤抿着嘴,不能反驳。叙白又像怕她不高兴,刻意添补一句,“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说的不过是其中一种可能。” “既有这种可能,我说的就不一定有理了。”九鲤说完,斜着眼扇扇睫毛,“你为什么非要赞同我的话?若你是为讨我高兴,这倒没必要,对就是对,错就错嚜。” 他笑了笑,觉得有些弄巧成拙,而后忽然叹了句,“要是世间一切事都如你所说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也就没这许多纷扰麻烦了。” 九鲤拿胳膊暗拐他一下,“你这是怎么了,突然感慨起来,好像遇见了什么烦难的事?你可以告诉我听,就算我帮不上你什么忙,有人听你吐吐苦水也是好的啊。” 他笑着睐她,忽然觉得其实不论她与全姑姑有没有关系,遇见她,喜欢她,或许都是必然的事。 一路走着,不觉走到药铺门前,张达记挂起杜仲腿上的伤,问及九 鲤两句。叙白这才晓得此事,便欲进门探望杜仲,又不好空手,就共张达向前头点心铺子里去买茶果点心。 九鲤与庾祺则先进到里头来,一看铺子里没几个抓药的病人,想是午饭将近的缘故。她便忙到后头去告诉雨青,一会叙白与张达要来,多半要留他二人吃午饭,叫多烧几个菜。 老太太听见,忙抓住她问:“叙白一会也到家来?你见着他了?上回咱们到他府上做客的事,他可曾对你说了什么?” “说什么呀?” “啧,自然是说他家两位太太如何说的你,又如何说咱们家啊!” 九鲤嘻嘻一笑,“您也不想想,就算两位太太说了咱们家的坏话,问他他也不会照实对我说啊,还不是只拣好的说。” “倒也是。”老太太自点点头,而后一笑,“我看他们也说不出咱们什么不是来,上回咱们去,也没什么可挑理的地方,再瞧咱们丫头这相貌,别说他一个家道中落的小县丞,就是再大的官咱们也配得上,他们未必还嫌咱们不成?只是这两日回来,他们也不正儿八经请个媒人来,这又叫我心里有些没底了。” 九鲤因想,不派媒人来也好,这会正是“敌我不明”的时候,到底叙白有何用心还没探明,稀里糊涂同他定下亲事才真正叫人心里没底。 雨青同老太太笑道:“哎唷唷,这才过去几日啊,就算人家要请媒人上门,也得筹备些时候啊,老太太也太心急了,难道还怕咱们丫头嫁不出去?” 老太太想来也是,随随便便打发个人来也显得太轻视他们庾家,自然该郑重以待,媒人也要请个好的。因此摆摆手不再理论,并雨青风风火火到厨房里预备午席去了。 九鲤又走到前头铺子里,丰桥正领着新来的伙计在里间见过庾祺。她走到门下,丰桥又招呼那伙计来见礼,“这是咱们家的姑娘。小鱼儿,这是新来的伙计,叫胡阿祥。” 这胡阿祥二十来岁,九鲤便称他“阿祥哥”,和他笑说两句,便进门来问庾祺:“这就是那鲍伯伯荐来的人?” 庾祺呷着茶点头,“他自幼学医的,只是和仲儿一样,天资略差些,不过诊些寻常小病倒出不了错。” 九鲤点头拂裙坐下,他瞟她一眼,将手放在腿上,握着茶盅,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方才往后头去是不是告诉老太太齐叙白一会要来?” “我想这个时候了,不好不留人吃饭,就让青婶多预备些酒饭。” 他不再作声,九鲤觉得奇怪,侧转脸来盯着他看。 “只管看我做什么?” “您不生气?” “生什么气?” 九鲤有些懵,“您昨晚才斥责我不该和叙白走得太近,今日我就留他吃饭。” 庾祺微笑着睐她,语气有种故作轻松,反而像叹气,“他们来探望仲儿,你是主人家,留饭是应有的礼数。何况你是个大姑娘了,我相信你心里自会掂量。昨夜是我脾气急了些。” 九鲤倒喜欢他那样急躁的脾气,平日太沉稳内敛,总叫人猜,她猜他这些年也总是猜不对。起码昨夜是真真切切知道了,其实他并不想她和叙白太过亲近,他没打算将自己许给齐家。 她终于松了口气。 可又怕没有齐家,还会有别家。 此刻沉下心来想,或许这也是她情愿与叙白继续来往的原因之一,和叙白误着自有好处,避免了将来又同别人去误。 想到此节,她忽然自惊,为什么总觉得同别人会是一种差错?怎么就此认定同别人的都不会是良缘? 她轻轻揪着眉暗自琢磨,起头都还没想到,叙白便与张达进来了。两人手里均拧着几包果脯点心,叙白想得周到,另买了卤鹅烧鸡,庾祺一看就明白他的心思,这是存了心要留下来吃午饭,买这些东西叫人想不留他都不行。 他们前脚进门,去往史七家的两名衙役后脚便赶来,说原是往衙门复命,到衙不见叙白张达,故寻到这里来。 叙白因问:“可在史七家中找到失盗的东西?” 衙役道:“把史七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翻到,连屋舍前后的地我们都细细看过,并没有翻过土的痕迹,想来并没有埋在地底下。” 叙白打发了二人,旋即明白了庾祺叫找东西的用意,想史七岳红二人若杀了汤成官,要么是汤成官偷盗的东西,要么是东西换来的银子,这二者之中总会有一样被二人藏匿起来,既然汤家与史家都没有找到,可见并未杀人。 因将此话说来问庾祺,庾祺笑道:“瞧,只要齐大人肯用心,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九鲤却还有一事不明,“叔父,那你又查验一回尸体是何缘故?” 庾祺道:“我这回是查验汤成官的头发。” 九鲤将眼珠子一转,笑了,“我也明白了!倘或汤成官是在那口缸里溺毙的,那么不论是史七或岳红杀他的时候,必定是将他的脑袋强按在缸里,汤成官一挣扎,势必会扯落大把的头发!” “不错,可我验看了死者的头皮,并没有此迹象。” “所以人还真不是这二人所杀。”张达也渐渐明白过来,拍了拍椅子扶手,“嗨,又白忙活了一通,史七那张贱嘴!成日家胡说八道的,连杀人这事也敢乱认!” 叙白笑道:“关他两天也不算他冤,叫他长长记性,往后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议完此事,有人来瞧病,九鲤便引着二人往里头去瞧杜仲。刚过了洞门,指明了杜仲的屋子,张达兴冲冲自往前走,叙白则与九鲤在廊下慢慢走着,趁此机,叙白从怀里掏出支蓝珀雕刻的蝴蝶银簪子递给她。 太阳照射下,那晶莹通透的蝴蝶倏黄倏蓝地变幻着。九鲤一时没好接,“很贵吧?” 他看出她的踟蹰,觉得两三日不见,她似乎与他疏远了点。面上倒是察觉不出来,她还是一样笑一样说话,只是此刻她的双眼浮动在那蓝珀上,那闪烁像是闪避。 大概是因为庾祺的关系,庾祺不喜欢他,她如此听他的话,想不受他的影响也难。 他失落道:“贵倒不怎样贵,起码在你在我都不会觉得它贵,你不必怕承受不起。” 九鲤一把接过来,咕哝一句,“怎么忽然说这样见外的话。” “好像是你先同我见外的。”他笑笑。 九鲤怕他察觉什么,一股脑赖到庾祺身上,“叔父不许我随便收人家的东西,我怕他骂呀。” “我竟是‘人家’么?” 她在半步前头走着,向后一仰脑袋,对着他烂漫一笑,“那倒不是,不过在叔父眼睛里,除了他,都是‘人家’。” 叛叔父 第48节 叙白心头倏然不对滋味,自己仔细一品,竟觉有点酸。 转头又想,即便九鲤不是庾家亲生的小姐,却是庾祺养大的,且不论年龄上的悬殊,只看长幼有别,这醋意也来得没道理。 走到杜仲屋前,他却不急着进去,说要先拜见老太太,九鲤只得往后厨请了老太太来,叙礼寒暄之后,这才带他踅进杜仲房中。 杜仲已从床上坐了起来,张达正在和他玩笑,“你们姐弟两个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受伤偏爱伤在腿上。” 他将双手反枕在脑后,“唉,这就叫同病相怜。” “谁要和你相怜,我看相厌才是!”九鲤搭着腔进到罩屏里。 叙白跟着进来,见杜仲气色蛮好,家里开着药铺,又有神医在旁,这点伤倒不妨碍。只是走动不得,自昨日起,绣芝便专在这屋里服侍他,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绣芝因认得叙白张达,也不拘束,忙往床前端了凳子请叙白坐,奉上茶来,叙礼问候一番,方才出去。 张达不由得感慨,“郭嫂倒是寻了个好差事。到你们庾家,月钱比从前涨了许多不说,又遇见你们这样不苛待人的东家。” 九鲤笑着,“张大哥这话没道理,不好的人不用就是了,好的既然好,为什么还要苛待人家?” “好与不好岂是你一眼能看出来的?” 杜仲接嘴道:“我看郭嫂就很好,又勤快,又干净,又不多事。” 九鲤攲在床尾屏架上,抱起双臂讥他,“又长得好看,是吧?” 惹得众人哄堂大笑,笑得杜仲脸色发红,很不好意思,等绣芝端 点心进来时,他看上看下,看左看右,就是不看她。 张达瞅见,故意与绣芝搭腔,“郭嫂细看还真算得上是位美人,只是不做打扮,把姿色盖住了,从前在衙门的时候竟没人发现。看来庾家真是来对了,你是千里马,庾家自有伯乐。” 绣芝听得满头雾水,后打他一下,“少拿我取笑!”说着又出去了。 吃过午饭,张达自去了,老太太特地留叙白吃茶,说了许多家常话,三番四次问及齐家两位太太在家忙些什么,叙白渐渐听出意思,原来是想问他家到底几时请媒人上门提亲。 正好两位太太也有此打算,只是齐家一直摸不清庾祺的态度,怕冒然请了人来,庾祺婉拒,倒令他们书香门第失了面子。 趁这会老太太问及,叙白正要将家里的打算说给老太太听,没曾想庾祺在旁边咚一声搁下茶碗,道:“齐大人公务繁忙,不好久坐,老太太,还是放齐大人先去吧,有话往后再说。鱼儿,送齐大人出去。” 只待人一出去,老太太几番暗窥庾祺的脸色,终于忍不住欠身过来,“到底你是什么个意思?” “齐家这门亲事,轻易做不得。” 老太太骤然挤紧眉心,“做不得?可你那时写信回乡,不就是为了做这门亲?” “今时不同往日,齐叙白不像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老太太自忖度片刻,嘟囔道:“我看叙白是个好孩子,官虽然当得小了点,可到底还年轻,有的是往后。再说这孩子的相貌是难得的,和咱们丫头多配啊,错过了可就难寻了。” 庾祺懒得再说,她见他神情虽澹然,却坚决,便叹,“我就怕拖来拖去,拖到和你——” 余下的话她没说,但庾祺猜得到,怕九鲤耽误来耽误去,和他一样,耽误了终身。 “您放心,没有齐家,还有大把好人家,我近日便放出风声去,叫人知道咱们不敢攀附,没拣中齐家。” 他一向说一不二,老太太也不敢同他争,再说他见多识广,他说不好,自然是有不好的缘故。罢了,九鲤是他领回家来的,好吃好喝将她养大,总不会害她。 因而想一想,老太太只好点头,怕就怕家里已有个老光棍,往后再添一个老姑娘,人说她庾家祖坟风水不好。 却说九鲤这厢送了叙白到铺子门前,原就要折身进去,偏叙白有意绊她多说几句话,因指着那右面树荫底下那凉棚道:“那几个桶里装的什么?” “嗯?”九鲤又跨出门槛,朝那头一望,笑道:“那个呀,那是熬煮的凉茶,叔父说天气炎热,摆在那里给过路的人解暑热的。” 叙白走到布棚底下揭开木桶盖子瞧,凉茶煮得浓浓的,很舍得用料。倒不知庾祺还有这普济仁慈的一面,那张漠然的面孔底下仿佛还有千面是自己不了解的,但自己却像早给他看透了一般,难道这就是常言说的姜还是老的辣? 九鲤也走到棚子里,“要不要舀一碗你尝尝?” 他笑着摇头,“我才吃了茶。” “我看你们衙门门口也该摆几桶凉茶给人解暑,其实这东西不贵,又能惠及百姓,又能彰显官府恩德,何乐不为呢?若嫌到底是笔开销,我告诉你一个巧宗,以官府的名义号召各大药铺捐赠那些药材残渣,反正药铺里又卖不出去,不如送给官府做人情,老百姓也不会嫌。” 叙白不禁另眼相待,“我看你很有利民安民的头脑。” “这算什么,稍微动动脑筋就能想得出来。你哪里知道,热也是真能热死人的。” 叙白点点头,“是我们当官的疏忽了。到底是你们做大夫的才懂治世救人。” 他心里蓦地对她有些钦佩起来,同时也想到方才庾祺的态度,十分失落,“庾先生上回从我家回来,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没说什么啊。” 叙白笑了笑,“自你们走后,我家里倒是议论了许多,两位太太的意思,是打算夏天之后,趁中秋节下,托人到你家来。” 九鲤心中暗松口气,这会离中秋还有两个月呢,她不必拒绝,也不必答应,反正是和他周旋,两个月的时间里,谁先露了底还是两说。 她轻轻点头,脸上的红热刚刚好,自己也难辨真假。 正说话,幼君忽携娘妆从街对过走来,隔得三步远就轻笑一声,“齐大人和鱼儿在这里说什么呢?也不嫌热。” 九鲤忙转过身来施礼,“姨娘好。” 叙白听得一愣,怎么是这称呼?也没多问,与幼君说了两句便先告辞走了。 幼君回过头来,笑得另有意思,却是一切只在不言中。九鲤十分不惯她这种长辈似的关切注视,心里恶狠狠责怪庾祺,因为他,她莫名其妙比好些人矮了个辈分! 她硬着头皮笑道:“姨娘是路过还是专程来的?” “专程来的,托唐姑娘打听的事有了点眉目。”一行说着,一行随九鲤踅进铺子里。 扭头向隔间看去,庾祺正在里头替人看诊,那椅上还有两三人等着,幼君便道:“我到里头去等吧。” 九鲤便将她请到里头正屋来,幼君原要拜见老太太,听说老太太在歇中觉,不便搅扰,又听说杜仲受了伤,就进了杜仲屋里探望。坐不多时,才转到九鲤房中。 一看这屋子虽只里外两间,却十分敞亮,她在外间榻上坐下,手边恰好有个玩意,一根红绳上系着两只铜铃铛,她拣起来摇了摇,“这是什么?” “那是系在我窗户上的,昨日掉下来,我还没系上去呢。” “挂在窗户上,你不嫌吵?” “小时候叔父就拿这个逗我,我听惯了不觉得吵,反而喜欢这叮叮当当的声音。” 原来庾祺还会逗孩子,幼君想想那场面,觉得温馨又好笑,“你叔父自小就这么疼你?” 九鲤撇下嘴,“才不是,他板着脸的时候多。” 幼君含笑,“庾先生看着是蛮严厉的一个人。” 九鲤转身将铜铃收起来,幼君见自进屋里,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便问:“怎么你连个丫头也没有?近来我正要买人,顺便买个好的送你。” 九鲤走回来,顺便在圆案上倒茶,“我们请了人的,就是方才那位郭嫂,只是这两日杜仲行走不便,她专在那边照管他。” 娘妆忙去搭手,嗔她,“一个人怎么行?顾得了那头就难顾这头,瞧,这些琐碎的小事还要你一个小姐亲自做。我们姑娘自见了你啊,就打心底里喜欢,不忍心见你受委屈,买个丫头不过几两银子,你又和我们姑娘见外。” 她讪讪一笑,“不是见外,我真的不觉得有什么委屈,我在乡下虽然也有丫头,可她是陪着我玩的,有时候还要我给她倒茶吃呢,这点小事没什么。” 幼君纵容地一笑,“那好,随了你吧。” 九鲤心里嘀咕,完了!怎么这口气好像不单是长辈,还似亲人!到底是做生意的人,三言两语叫人根本没理由不和她亲近。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48章 螺钿香(十一) 也亏得幼君耐性,竟在九鲤屋里等了一个多时辰,脸上并没半点烦躁,始终带着点微笑,且话不多,又不至于冷场,谈的话题总能勾起九鲤的好奇心。 九鲤与她聊着聊着渐渐发现,怪不得人家都说她厉害,连自己对她也是想讨厌也讨厌不起来。不过要说喜欢,心里始终有点疙瘩,不单是觉得她有想做她“婶娘”的嫌疑,还为了关展的死因。 瞥一眼窗外天色,时候也不早了,九鲤见缝插针道:“叔父不知几时忙完,姨娘有话不如告诉我,我一会和叔父说。” 不想说曹操曹操到,庾祺正巧进来,幼君朝他微笑点头,“庾先生忙完了?” 庾祺一样 点头回礼,“有几个要紧的病人,让大姑娘久等。” “不要紧,横竖我今日得闲。” 九鲤一听这话,唯恐说着说着老太太醒来,听见她在这里,又少不得留客。便说前院小厅里凉快,将其请至前院小花厅说话。 幼君自是客随主便,跟着过来,拂裙坐下就道:“唐姑娘今早打发人来和我说,也是初十那日晚饭前,你们说的那个姓汤的小贼曾去过陆家,陆姑娘买下他一条珊瑚手串。鱼儿,你的首饰匣子里可有这件不曾?” 九鲤点点头,“是有件珊瑚手串,只是没见着东西,不知是不是我的。只是这陆姑娘又是谁?” “也是曲中行院人家的姑娘。” “她花多少钱买的手串?我好把钱带去给她。” 幼君笑说:“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东西既到了这位陆姑娘手上,要索回,她恐怕会想多讹点钱。若想一个钱不费,也可以,明日带着衙门的人同去。” 九鲤摇撼双手,“算了算了,人家姑娘也是花钱买的。” 幼君呷口茶,口气漫然,:“她明知是贼赃还肯买,这就算她的过失。” “那珊瑚手串倒不要紧,只是我那只红玛瑙手镯呢?可曾见?” “这倒没听说,一会去一趟问问那陆姑娘。” 九鲤转头看庾祺脸色,庾祺因想着需得叫上张达,便道:“这会天晚了,明日再去吧。有劳关大姑娘特地跑这一趟。” 也是奇怪,幼君等了半日,好容易等到庾祺,却不大于他说话,听见这一句,竟就起身告辞了。 九鲤送了她出去,回来还有些稀里糊涂,到底她对庾祺有没有那份意思?好像专程来一趟真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或是如她所说,是来瞧自己的? 她在夜间翻来覆去,琢磨半宿也没琢磨明白,好像幼君同庾祺之间全是她捕风捉影,这就没道理怨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人了。 有股焦烦闷得她难睡着,又爬起来,走来点妆台上那支燃去大半的蜡烛。手中的火折子一晃,仿佛照见镜子里站着个人! 是谁?! 猛一回头,屋子里什么人也没有,再看镜中,一切如常。桌上亮着一盏昏惨惨的蜡烛,遍地酒阑人散后的冷清。陆姑娘仔细一听梆子声,也有三更了,原要歇下,可屋子里散着一缕幽魅的沉香,似有勾魂夺魄之力。 她心里却始终挂碍着,便走到榻前,打开箱笼,把那只螺钿漆面小方匣子拿出来,将匣子放在炕桌上,转身坐下,趴在桌上欣赏。香味正是打这只匣子散出来的,她心满意足地微笑,逐渐陶醉进一个悚然的发财梦里。 第二天一早,庾祺正在铺子里同丰桥交代事宜,九鲤打着哈欠出来,他一看她眼皮略显浮肿,猜她昨夜没睡好,便说:“你要是困,就留在家睡觉,陆家我同张达他们去。” 九鲤非但不依,还十分不高兴,“不行!我一定要去!哪有案子查到一半就叫人撂下的?要是抓不住凶手,找不回我的东西,我寝食难安!” 尽管知道她是这好事爱刺激的性格,可大清早的突然发脾气,无非是想借题发挥。他心知肚明是为昨日关幼君来家的事,虽不宽慰,却也没同她计较,反而好脾气地笑笑,叫阿祥到街前雇了辆马车。 二人上车刚坐定,九鲤支撑不住,便一头栽到他肩膀上瞌睡起来,到衙门门口他也没叫醒她,由她又多睡了两三刻,直到风吹动帘子,一块太阳光跳在她眼皮上才将她唤醒。 醒来一瞧,太阳都爬到屋顶了,出门的时候才刚在西天冒个头呢,从家过来哪用得着这样久,何况还是坐的马车。她想到庾祺刻意等她多睡了一会,心里又没好怨他了,擦了擦嘴问:“张大哥他们呢?” 叛叔父 第49节 “还没去叫。” “那快别耽搁了。” 她说完先跳下车,走到门前,守门的衙役早认得他二人,不等吩咐,便笑呵呵同她问候了两句,钻进门内请人去了。 不一时叙白张达出来,四人齐往曲中先找到唐姑娘,问唐姑娘那陆家的住址。唐姑娘道:“陆家藏在条小巷子里,极难找,谁叫是关大姑娘打下招呼的,说不得我好人做到底,领你们去吧。” 说话亲自领他们去寻那陆家院。曲里拐弯地好容易在一条巷子里寻到,只见大门紧闭,九鲤也知道些行情了,这时候行院人家多半还在睡觉。因此不好意思大声惊扰,只轻轻敲了几下门,便有个娘姨来开了门。 那娘姨认得唐姑娘,叙几句礼,唐姑娘道:“听说你们姑娘有几件东西想卖,他们想买,我特地带他们来瞧瞧。” 那娘姨将五人请进屋里坐,对唐姑娘笑说,“我们姑娘这时候还在睡觉,最烦人吵她,我可不敢叫去,这几位客人要是不急,就请吃杯茶略等等,过会姑娘就该醒了。” 上了茶来,娘姨便自行去忙。九鲤朝周遭细瞅,见麻雀虽小五内俱全,陈设家具应有尽有,墙上还挂着几幅今下名人字画。只是奇怪不见老妈妈,这样的人家,都有个虔婆当家,前日早上在唐家那唐家妈还出来见过一回,怎么陆家妈不出来招呼客人?难道打量他们不是嫖.客所以不见? 她因向唐姑娘悄悄问起,唐姑娘笑答:“陆家没有妈妈,陆燕儿前两年从老妈妈手里替自己赎了身,赁了这所房子自己做生意。” 原来如此,九鲤了然点头。 茶吃尽一碗,还不见那陆燕儿起身,适逢娘姨来续热水,唐姑娘笑道:“你们姑娘这时候还不起来?未必屋里有客?” 娘姨笑道:“哪有什么客呀,昨夜不过在家坐了个局,不到三更就散了。按说这会也该醒了,你们再坐坐,我上去瞧瞧。” 便从屋外西拐角那楼梯噔噔噔上去,不多片刻,就听见陡然一声惊叫,将几人从椅上惊起身来。走到外头檐下,只见那娘姨连滚带爬从楼梯上跌下来,哆哆嗦嗦反手指着楼上,“死死死、死人了!” 庾祺脸色一变,撩开衣摆,三步并作一步上楼,只见厢房那床上纱帐缥缈,有双女人的腿套在薄纱裙子里垂在地上,走去拨开帐子,这女人仰面倒在铺上,脸部紫胀,眼球微突,舌尖外露。 他收回手,转头朝后进来的几人说:“被勒死的,” 九鲤忙走到床前来,拾起地上一条粉色汗巾,再看陆燕儿脖子上的淤痕,笃定道:“是被这条长汗巾子勒死的。” 庾祺点头,旋即同叙白在屋里慢慢转开查看,屋里并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妆台上有个首饰匣子好好摆着,庾祺打开来看,里头是些金银头面,还有九鲤的红珊瑚手串。榻上有垒着两个箱笼,是放衣裳的,他又走去翻着查看。 须臾张达叫了那娘姨上来盘问:“昨晚没有客人留宿?” 娘姨脸都吓白了,只知摇头,“没,没有。昨日下晌虽有户客人来家摆局子请客,可不到三更就散了,客人们都各自回家了,还是我打着灯笼送出门去的。” 叙白朝她招手,“你进来看看可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她踟蹰着不敢进,张达呵斥她一句她才低着脑袋进来看,查了几处要紧的地方,也是摇头,“一样没少。” 庾祺站在榻前道:“凶手不是图财。” 九鲤走过去一看,两只大箱笼里除了些衣裳外,角落里还整齐摆着几锭子五十两重的银子,足有三四百两之多。 她随手翻翻那些衣裳,搅动起一股香味,闻得她暗暗皱眉。见箱子里放着两个稍大的香囊,她捡起来一一细嗅,似乎有点不对。 张达还在问那娘姨:“客散之后,再没人来过?” 娘姨很笃定地点头,“客散后姑娘就上楼来了,我和老韩在下头收拾了一会,烧了热水,我端水上来服侍姑娘洗漱,紧着我就下楼去睡了。” “老韩是谁?” “老韩是管烧饭的厨子,他老早出门买菜去了 ,这会不在家。” 张达往窗前走去朝下头望,娘姨也跟过来,“这屋子下头是厨房,老韩素日就睡在厨房里,对面那间小屋是我睡的。瞧,院门就在旁边,若半夜有人来敲门,我和老韩不会听不见。” “是不是你们昨夜忘了闩门?” 娘姨跺了下脚,“不会!昨夜是我亲手闩的门,我又没吃酒,不会连门都忘记闩!” 背后墙上还有扇支摘窗,是开在罩屏里头那妆台上面。庾祺走去将窗户推开,底下却是条窄窄的过道,想是厨房后门开在底下,墙根下乱堆着好些东西不说,还高高垒着好几堆柴火。 他平静道:“凶手是从这里爬上来的。” 叙白也走来看,“凶手爬窗进来,又没有财物失窃,难道是专为杀人而来?”因而走到外间来问娘姨:“你们姑娘有没有什么仇家?或是近来可曾与什么人有过龃龉?” 娘姨想想摇头,“没有,我是自从姑娘赁下这房子自立了门户就服侍姑娘的,从不知姑娘有什么仇家,要说两年前,那我就不晓得了。” 那唐姑娘走进屋来,壮着胆子朝罩屏内匆匆瞟一眼,也道:“陆燕儿是个好性子,就是对着再难缠的客人她也是笑脸相待,我们姑娘们素日说起她来都佩服,难得她这样有耐性,要不是脾气好,也不会几年就赚够银子替自己赎身。她的身价银子可不低,赎身之时又赶上她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想想看,少说也得五六百两银子。” 既说到此节,叙白少不得问:“那她有没有因为赎身之事与鸨母结怨?” “怨气嚜多少是会有点的,不过这在我们行院之中是常有的事,大人总不会以为我们做姑娘的同她们做老鸨子的还真能情同母女啊?”唐姑娘自嘲地笑笑,旋即摇头,“不过为这个杀人倒没必要,再说都是两年前的事了,她们早就银货两讫了。” 叙白点着头,目光扫进罩屏里,见庾祺正立在床前看那尸首,九鲤在榻前丢下箱笼里的衣裳,也朝他那头走去。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今天有事,字数有点少,抱歉! 第49章 螺钿香(十二) 床尾就是一张龙门架,架子上挂着一套衣裙,像是陆燕儿昨夜换下来的,勒死她的那条汗巾子想必就是凶手顺手从这架子上取的。九鲤将帐子挂起来,再看陆燕儿身上穿的是一身蓝纱透肉的衣裳,应当是一套寝衣。 她扭头朝娘姨招手,叫她进来问:“那你昨晚睡觉之后可听见什么动静不曾?” 那娘姨要看不敢看地瞥一眼床上,忙避开眼摇头,“并没有听见。我们这房子的院墙高,有人翻进来我能听见,敲门更不用说了。” 九鲤便走到庾祺身边低声说:“我看凶手多半与这陆燕儿是相熟的,否则爬窗进来,陆燕儿不会不嚷,可她非但没嚷,还连件像样的外衣也不套上。” 这一点庾祺也早想到了,赞许地朝她点头微笑。 叙白因见庾祺查验完尸体,便问及陆燕儿的亲人,娘姨却说她原就是个老鸨子买来的,这些年也没见她有什么亲人上门,自前两年赎身出来,干脆连同那老鸨也不往来了,如今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叙白只得与唐姑娘商议,“本官先命人将尸体抬去衙门,张贴了告示替死者寻亲觅友,若三日后还无人替她收尸,只好麻烦姑娘替她料理后事。姑娘放心,她留下的那些银子届时也都交与姑娘使用分配。” 横竖也不白费事,唐姑娘自然应下,叙白便命张达回衙叫人来抬尸体。 唐姑娘一面并几人走下楼来,一面叹道:“真是可怜,前日她还同我说打算要嫁人呢,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到小院中,庾祺因问那娘姨,“陆燕儿和谁定了亲事么?” 娘姨摇头,“并没听说这回事啊。” 唐姑娘扭头道:“那就是她没和你说。” “嗨,还用姑娘说么?我成日看着她,她要是同谁谈婚论嫁我会不知道?姑娘现今做的几户客人虽都是熟客,可我并没见姑娘和他们谁人商议婚嫁的事。” “那就怪了,她那日的确和我说过要嫁人的话。” 庾祺掉过头问唐姑娘:“陆燕儿是几时说起的?” “就在前日。就是关大姑娘领着你们来家找我那日。” 唐姑娘记得清楚,自那日幼君和他们走后不久,吃过午饭,便有个客人来邀局子。摆台是摆在罗家院,她一番精心打扮后,携了娘姨去出局。可巧席上人多,坐局的姑娘也多,她因记挂着幼君交代的话,便趁空子在席上悄悄问那七位姑娘近两日可曾买过什么首饰没有。 都说没有,只有陆燕儿饧着眼道:“我前日倒是得了串珊瑚珠子,倒别说,是上成的好货,温润油亮,疵颣极少,价钱嚜也公道。嗳,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还缺首饰戴?” 唐姑娘坐到她身边,“你是朝谁买的?” 陆燕儿勾着嘴一笑,“是有人拿着货上我家去问的,我看那人也不像什么正经人,东西想必也来得不正,所以不敢朝高了要价,买下来倒很划算。你想买呀?看他这两日还来不来,若来我替你留住他,他东西虽没多少,可样样都是好货。” 唐姑娘吊起眉尾,“怎么,你没听说呢?” “听说什么呀?” 她紧皱起眉头,“那卖东西的好像是个小毛贼,偷了人家的首饰到处找买主,前日也去过我家,我没买他的,谁知昨日河里捞起来一具尸首,就是那贼!” 陆燕儿大为惊骇,“有这事?倒是听见他们议论说河里死了个人,竟就是他?” “而且呀,这小毛贼好像死得还有点蹊跷。” 陆燕儿敛起眉心,“你是如何知道的?” “早上关家大姑娘领着两个人来问我,说是失主,我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不单是为找东西,还为查死人的事。” 陆燕儿沉默下来,顷刻又问:“噢,敢情你问首饰,是替那两个失主问的?我那珊瑚珠子可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可不是我偷他们的!” 唐姑娘笑着拍她一下,“嗨,你怕什么,人家看着也不像缺钱的人,找你要回东西,自然会把钱补给你。” 陆燕儿笑着点头,神色渐渐有些恍惚,直到她陪的那客人输了酒,把酒盅递到嘴边来,她方回过神笑着接酒来吃。 到席散之后,唐陆两人坐着小轿同路了一段,走到半路,陆燕儿因吃多了酒,让落轿,在巷中翻肠倒肚吐了一回。唐姑娘自然下轿来,又是递帕子又是替她拍背,陆燕儿隔会吐完,娘姨早在街前买了碗水来,她漱完口,先打发了轿夫,趁着日影朝西,这会有风了,说要走一走。唐姑娘也吃多了两杯,给轿子颠来晃去不舒服,便也叫娘姨们在后面跟着,陪着她走。 二人慢行款叙,唐姑娘乜道:“我最烦吃老酒,醉得死人。” 陆姑娘笑道:“没办法,谁让咱们做的这生意,你倒好噢,这两年有关大姑娘照拂,新添了好几户有钱大方的客人,别的抠抠搜搜的客人少应酬些,也不缺银子。” “纵是我想少应酬些,你看我妈可会答应呀?还是你好,生意嚜不管赚多赚少,都是自己的。” “赚多赚少都要有得赚才行啊,我这两年光景不好了,到底是岁数大了,哪比她们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这样一年一年下去终归不是长法,我看我还是趁这会还没人老珠黄,嫁人好了。” 唐姑娘诧异地睐过眼,“嫁人?这可不像你说的话,你从前不是说给人家做小老婆还不如自己做生意划算?嫁人嚜当然好了,只是谁肯要咱们这样的出身做正房老婆?难道有人向你透露出这个意思了?” 陆燕儿把双眼朝前看着,嘴角勾着一抹笑,心里像正盘算着什么。 “她就提了这么两句,我问她要娶她的人是谁,她只笑着不说话,不过我看她那样子倒不像胡乱说的,像是真有这个打算。” 唐姑娘一面细说完,一面攒起两弯柳叶眉,手中摇着柄绢扇使劲想也想不明白。按陆燕儿素日的性格,一定不会随随便便嫁个人做小妾,即便是个有钱人,人家的家业她占不到一分,不过日常得几两银子花花,却还要看大房的脸色,在她是件不上算的事情。 “她就是 要嫁人,也一定是想做正房的,且一般的穷汉她断不肯嫁,她自己上面还放着几百两银子呢,才不舍得把自己赚的银子白搭给人家。” 那娘姨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唐姑娘这话不错,我们姑娘心里有把算盘,打得精着呢。” 叙白见庾祺有耐心听这半日闲话,猜到他的意思,便吩咐娘姨,“这样,你把你们姑娘素日的客人拟一份名单出来,谁和她十分要好,谁和她曾有口角,你都标明,我们是要一一盘查的。” 娘姨打了下手心,“唷,我可不会写字啊。” 九鲤上前道:“你说给我,我来写。” 才在正屋里铺开纸笔,张达就领着人赶回来了,两个衙役抬了陆燕儿的尸体出去,叙白因要回去替陆燕儿寻觅亲友,也要跟着张达他们先走,趁庾祺还在各屋查看,他便走到正屋来同九鲤说:“你的那串珊瑚珠子我先一并带回衙门,等衙门登了卷宗你就可以取回了。” 九鲤点点头。他因见九鲤头上乌油油光森森的,没戴他送的那只蓝珀蝴蝶簪,又笑问:“那支蓝珀簪子你不喜欢?” “嗯?”九鲤摸了摸头,讪讪一笑,“我今早起来蒙头蒙脑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戴。” 他又细看她眼睑那一片皮肤有点淡青,“你昨夜没睡好?” “快别提了,昨夜我做了个噩梦,半夜吓醒了就再没睡着。” 那梦也做得蹊跷,竟然梦见她那只丢失的螺钿匣子沉入了水中,伸手去捞,怎么也捞不到,反而从水里拽出把水藻来,那水藻在手里顷刻又变成一把湿漉漉的头发。 想到此节,她突然双眼一睁,搁下笔,噔噔噔跑到楼上去。 可巧张达来唤,叙白到院中来与庾祺告辞,庾祺只淡淡应酬他两句,依然转身进到厨房里查看。 叛叔父 第50节 这间厨房倒大,靠后门摆着张板子搭的床铺,灶台是三灶的,行院人家酒席多,自然灶要多,不过才刚听来,陆家只有一个叫老韩的厨子,一个人又是买菜又是烧饭,如何忙活得过来? 橱柜也有高高的一排,最顶上摆满了酒坛子,中间那些架子上放着各式精致碗碟,各样瓶子罐子,打开来瞧,这陆燕儿平日倒是个会保养的人,诸如阿胶,麦冬,党参,红枣,枸杞等物各装满一罐子,又有好几罐莲子,干的新鲜的都有,想是常做药膳汤饮之用。 他正抓起一把新鲜莲子看,倏地有个男人跑进来,从他手里抢下罐子,没好气道:“你是谁,在这里乱翻什么?要是摔了东西算谁的?!我自家还成日赔不完,难不成还要替你们担待?” 庾祺打量他约有四十多岁,身材稍显肥胖,身后放着副担子,两个筐里都是些肉蔬,便问:“你是厨子老韩?” 娘姨正好闻声赶来,忙和老韩说:“这是衙门里的老爷。姑娘死了,他们正查问呢。” “姑娘死了?”老韩稍稍一惊,瞅了庾祺一眼,瞥开眼问:“昨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我也纳罕啊!早上你不是去买菜去了,几位大人过来,我去楼上叫姑娘,敲门没人应,我就推门进去,谁知就见姑娘被人勒死在床上!险些把我魂都吓掉了!” 老韩听完虽有些骇异之色,却全无悲怜之心,“那姑娘死了,咱们这月的月钱怎么办?” “这个头先有位大人说了,先将姑娘的尸身和银子首饰带去衙门登记,替她寻几日亲友收殓,如无人来收,后事就交给唐家姑娘,到时候唐家姑娘给咱们结算银钱。” “也行,只是上回姑娘说这月要扣我五十文钱,还扣不扣啦?” “唐姑娘结钱嚜自然就不扣了。” 庾祺在旁听他二人说这几句,忽然插话道:“陆燕儿经常克扣你们工钱么?” 老韩冷哼一声,“发几个工钱就像是白拿她的一般,她心里总是个不舒服,一月千寻万寻,反正要寻出你几个错处扣你一些,能少发就少发。这般会算,难怪她年纪轻轻就能攒够银子赎身出来。不过赎身出来有什么用啦,还不是一样卖皮卖肉!” 娘姨劝道:“姑娘死都死了,你也少说两句。” 庾祺微微噙笑端详老韩片刻,摸出锭银子来,“我们正愁绊在这里没饭吃,横竖你们这里有新鲜的肉菜,不如劳烦你们替我张罗一顿,这是银子。” 娘姨忙笑着接来,老韩瞥一眼那银子,却问:“你们是几个人吃啊?” 娘姨道:“他们只剩两个人了。” 庾祺因想,张达一会必定还要赶来,就改说是三个。老韩摆着手道:“不管是两个三个,都用不着这些钱,粮米油菜嚜现今没了主,我也不好收你的,你就给我二十文的辛苦钱就罢了。” 庾祺笑着瞥一眼橱柜,“我看这些东西既已没了主,你们两个不如拿去分了,也不枉你们服侍陆燕儿一场。” 娘姨只笑着不说话,老韩则一脸不屑,“谁要她的!不是我的我不要,是我的她凭什么想方设法克扣?!别说她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原也可以私拿些厨房里的东西抵我的亏空,可我是讲理的人,从没拿过!她倒好,成日疑心我偷喝偷吃了她的,愈发变着法扣我!” 庾祺满面无奈地笑着点头,目光落在老韩身上,却带着凌厉的寒气。 隔会咚咚咚地听见有人从楼上下来,他走出去,见是九鲤一条胳膊上挂着几件陆燕儿的衣裳,一只手里拿着两个大香囊往正屋里走。 他跟着进屋,“这些衣服怎么了?” 九鲤将东西搁在张椅子上,一会拿起衣裳来闻,一会又拿起香囊闻,“似乎这衣裳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香味,您来闻闻。” 庾祺提起来闻过,点头道:“这香囊里是艾叶,丁香还有薄荷。但这衣裳上除了这些香,还有股浓郁的沉香。” 九鲤抚着方几转身坐下,“那就对了,这是我那螺钿小匣子的香味,才刚在楼上的时候我就闻着有些不对。可奇怪的是,方才搜检楼上,并没有看见我那匣子,里头的红玛瑙镯子也没见,就只那珊瑚手串。” 庾祺也自坐下,“你是说那只红玛瑙镯子多半也被陆燕儿买了下来?” “这谁知道?得问问那娘姨。” 随即又将娘姨叫回正屋来问,姨娘回想着说:“我记得那日是晚饭时候,生意好,有两户客人来摆台请客,上上下下人多得很,我在厨房帮老韩的忙,进进出出的院门没关,那卖东西的就进了来——” 汤成官背着包袱进了院,只见正屋里摆了一大桌酒,围坐男女有十来个人,左边厨房里头锅灶响得热火朝天,有个小厮摆了张矮桌子在里头围坐吃酒,楼上那间屋子也似有划拳吵闹之声。 如此热闹,他想着自己生意来了,待要往正屋里走进去请人看货,谁知娘姨从厨房里跑出来拦他,“你是谁啊你,见人院门开着你就乱闯,快出去快出去!” 这汤成官一面辩说,一面将包袱打开给她看,“我这里有些好东西你要不要?你看看,真是好货!比铺子里头便宜,真的,错过我这宗,吃亏的可是你们!” 娘姨正扭着人往外赶,不想陆燕儿从楼上槛窗匆匆看见他包袱里的东西,忙出声拦道:“等等!等我下来瞧瞧。” 末了从楼上跑下来,摇着扇子命汤成官将包袱摊在地上打开,只见里头好几件头面首饰,金的银的玉的都有,还有个螺钿匣子装着只红玛瑙镯子。 她一眼看中那镯子,一问价钱要三两银子,便别过身,故意把调门提高了冷笑,“你还敢说比铺子里便宜啊?开口就是三两银子,也真敢要!” 好叫客人们都听见,看谁肯替她出钱买。 汤成官忙站起来笑,“姑娘别欺负我不懂行市,我这些东西可都是请人约过价钱的,这镯子可是上好的红玛瑙,搁铺子里没有五两银子下不来。” “那你怎么不搁在铺子卖?看你这些东西就不是正经来的,还不是人家铺子不肯收你才往我们人户上来 。” “你别管我哪里来的,只要你给了钱,就是你的。” 在这里高声说了这半天,也没个人出来说买给她,她自己硬撑在这里不买,面上又过不去,只好退而求其次,问那红珊瑚手串。 这个倒还好,只要一两半的银子,都预备自己掏这份钱了,谁知正屋里摆台的客人笑呵呵走出来道:“这东西我替你买了。”旋即摸出银子付定了这份钱。 陆燕儿再想要那红玛瑙镯子,又想人家方才听见三两银子没吱声,听见这一两半的才肯出来揽下,自己再张嘴要也是白绕口舌,别弄得当着这么些人脸上不好看。 因此只好罢了,得了这一件,便赶了汤成官出去,当即便陪着这位客人进了正屋,一面扭头朝厨房里吩咐:“老韩,再烧条鲥鱼,搬坛茉莉花酒到楼上去!” 娘姨仍回厨房,听见老韩在灶前一面炒菜,一面啐了口,“呸!这骚哄哄的娘们眼睛瞎掉了,我这里长八只手还忙不赢,又要添鱼又要添酒,她怎的不自己来?只顾张嘴使唤人!” 娘姨忙劝,“酒我搬去好了,你只管烧你的菜,快点,不然姑娘一会要生气。” 厨房里坐的几个客人的小厮便打趣老韩,“你老韩嘛只敢背地里说,当着你们姑娘的面我看你那张嘴就跟吃了哑药似的。一个字说不出来!我们倒替你出个主意,反正你们一个屋檐底下住着,哪天你趁她睡觉的工夫,跑去她屋里也睡她一觉,把你吃的亏讨回来!反正她是干这营生的,就是被你睡了也不好去告官,谁说得清你是白睡她的还是你给她白使唤的啊?” 众人说着前仰后合乱笑起来,老韩那脸上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或是灶火熏的,反正是满面通红。 他拧起锅出欻欻几铲子出了菜,没好气地将锅掷回灶上,那铲子在锅里头丁零当啷一阵乱响,像是代他发了一通脾气。他却一声没言语,仍赶着往墙根底下拾掇那条鲥鱼去了。 九鲤细听下来,陆燕儿不过翻了翻那螺钿匣子,根本没买,总不至于那衣裳沾着一点匣子上的香至今未散,再说她箱笼里放的皆是秋冬的厚衣裳,根本是挨不着的事。 不对!这娘姨一定漏了什么,匣子一定曾到过陆燕儿手上,而且一定曾被她放进过装衣裳的箱笼里! 可娘姨言之凿凿,“真的没有呀,我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看见那客人付的银钱,买东西的把珊瑚手串递给了我们姑娘,然后就栓了他的包袱走了。就是初十那天傍晚的事,我不会记错的!” 九鲤将一只手放在桌上,轻轻敲着,“会不会是后来那位客人又答应替陆燕儿买下那玛瑙镯子,然后出门去追上了汤成官?” “那卖东西的叫汤成官啊?唷,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当时搬酒到楼上去了,下来也没进正屋,一直帮老韩在厨房里摘菜切菜呢。” 也就是说,那时候场面乱哄哄的,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娘姨和她说了半日,有些糊涂,“姑娘,你干嘛老问那只匣子啊?这跟我们姑娘的死有什么关系啊?” 九鲤正在思索,给她这么一问,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是种感觉,总觉得那只匣子有些诡异之处,先是那股香就和一般的沉香木不一样,其次好像是自从得了这个匣子之后她屋子里才开始闹的鬼,后来匣子给汤成官盗走了,汤成官死了,而后曾落到过陆燕儿手上,她也死了,可匣子还是不知所踪。 自狐疑着,那头庾祺却另问娘姨:“早上你是怎么进的楼上那间厢房?” 娘姨又走到他跟前来,“我推门进去的啊,我们姑娘夜里睡觉不闩门。” “为什么她不闩门?” “她的屋子在楼上,我和老韩睡在楼下,纵然院子里进了人,我们两个自然先醒了,她怕什么?而且做这买卖的人,常吃得烂醉,就是想闩也常忘。再一则,有时候她吃醉了睡过了头,有人来,我上去敲门敲半天她都听不见,所以她就干脆不闩门了。” 如此说来,凶手或许不是爬窗,是从门进去的,之所以娘姨半夜没受惊动,还有种可能,凶手并不是外来的,根本就是这家里的人口,没必要过那道院墙。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0章 螺钿香(十三) 厨房里的锅灶乒铃乓啷响了起来,突兀地打破院中的悄然,不一时便有股饭香飘过来,庾祺闻出锅里蒸了鲜鱼,姜味不重,却也没有鱼腥味。还蒸了些莲子,像是要捣成莲茸做一道荷花酥,炸荷花酥考验火候,想必这老韩手艺不错。 他趁老韩此时听不见,便朝娘姨打听起来,“老韩在这里做了多久了?” 娘姨道:“也有一年半的光景了。” “方才听老韩说起,陆燕儿时常借故克扣他的月钱,想来是不大喜欢他,怎么又能容下他一年半之久?” 问得娘姨也渐渐起了疑心,朝门外看一眼,走近了低声说:“老韩这人嘛素日蛮老实的,就是口舌笨,不大会说话,所以姑娘一向有些厌烦他。不过他手艺很好,从前是正经大酒楼里出来的厨子,我们这里做生意摆台,席面也要有些讲究才好,老韩会烧好些像模像样的大菜,所以姑娘虽不喜欢他,倒也一直用着他。” 庾祺端起茶呷了一口,“厨房里一直只有他一个人?我看你们家里人口虽不多,可一旦有客人来,必定忙碌,为什么不多请两个帮工?” “姑娘哪里会舍得呀?您看,人家的姑娘除娘姨外都要有个小丫头,我们这里就我一个。我倒还好,说句良心话,老韩才是着实不容易,像人家院子里,厨房单是做饭都有两三个人忙,他一个人做三个人的活,月钱又只拿两个人的,要不是他家里张嘴吃饭的人多,他早就不做了。饶是这样,姑娘还觉得自己吃了亏,发他两个人的工钱,所以常寻出点岔子来,这里扣他一点那里扣他一点。” 九鲤将脑袋凑在桌上搭腔,“这样老韩也能忍得下来啊?” “有时候忍不下去了,老韩也说要辞工,姑娘就变了口气,好说歹说劝他留下,又许他这又许他那,去年还说厨房里吃不下的菜蔬,不能久放的,许老韩送回家去给家里人吃。可时日长了,姑娘又觉得破费,怪老韩是故意多买菜蔬放在那里。” “这陆燕儿也真是够难缠的。”九鲤和庾祺撇了撇嘴,扭脸又问娘姨:“老是这样,老韩没同她吵过?” 娘姨摇头叹气,“谁说不是呢,吵嚜肯定是吵过,只是老韩嘴笨,哪里说得过姑娘那张嘴,回回吵到最后,倒成了老韩没理了。有时候我也从中劝劝,也就罢了。” 可怨恨是会积起来的,天长日久,谁能保证一个老实人不会变成凶神恶煞?何况老韩可以轻而易举进陆燕儿的卧房,而杀了人 不拿钱,这也符合他的秉性。 庾祺轻叹了口气,继而又问:“近来他们吵过么?” 娘姨细想一阵,“也不算吵,就是初十那天,不是客人多嘛,有个客人因见老韩忙前忙后,趁他上菜的时候赏了他半吊钱。后来席散了,收拾桌子的时候,姑娘就坐在这椅上叨咕,说要不是她,老韩上哪里赚这些钱去。老韩倒没说什么,不过就连我心里头听着也不大舒服。” 自然了,人家是凭自己手艺赚的辛苦钱,陆燕儿却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这也罢了,只怕她念叨那些话,还是嫌老韩收了赏钱却不交账。 倏然间张达搭着话进来,“我要是这老韩,只怕我也忍不住要起杀心。” 娘姨听见这话,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不成我们姑娘真是老韩害的?” 庾祺怕打草惊蛇,微笑道:“不是,只是你们姑娘死在家里,所以常在这家里进出的人口都要问问,不是也问了你么,也要问问那些客人。” 娘姨想来也对,没再多疑,又往厨房去给张达瀹茶去了。 望着她出去后,张达笑着掉过头来,往旁边椅上坐下,重重叹了口气,“我看这回是错不了,多半就是这老韩干的,长日受这种窝囊气,老实人也能逼急了,狠起来什么事做不出?” 这回庾祺倒有些和他想到了一处,不论怎样,老韩杀人的动机是有的,也能在不惊动娘姨的情况下进到陆燕儿的房间。 不过苦于眼下还没有找到十分有力的证据,即便抓了人,只要他抵死不认也没法定案。张达的意思,需得细细查明老韩这两日的动向,也许能寻出什么紧要的证据。 九鲤听见张达这说法,倒打趣起来,“还要证据呢?当初在荔园的时候,衙门说我与杜仲是凶手,不是也没有什么十分确凿的证据么?不是一样也要拿我们去过堂?” 说得张达不好意思,“事情都过去几个月了,你还记得。再说那不是王大人的话嚜,我和齐大人可没照办。再说我这个人,虽说不如你们聪明,可道理还是讲的,尤其是这些日子受了庾先生的教诲,可不敢拿人命当儿戏。” 九鲤便走来推搡庾祺的肩膀,“叔父您瞧,张大哥这是拍您的马屁呢,也不枉您这两日东奔西走地帮他查案。” 推搡完后,手还搁在他的肩上。庾祺因当着外人的面有些不自在,说到底不能清者自清。 便拨下她的手斜看她一眼,语调低沉,显得有点严厉,“你只在那头好好坐着说话就是,走来走去的,踏实不了一刻。” 她早习惯了他的严肃,并没当回事,放下手来,转头又说起,“不过忙了这两天,汤成官的案子还没查明,今日又生出陆燕儿的命案,我总觉得这两桩案子有牵连。” 张达摇撼着手,“我看你是得了疑心病,当初荔园那两桩案子初看也有相似之处,可最后查下来,不也是不相干的两桩案子?我看这回也一样。” 庾祺心下觉得九鲤的怀疑也不无道理,可眼下算起来到底还是老韩的嫌疑最大,总不能舍近求远,还是先查明老韩要紧,因此没立时认同她的话。 九鲤见他神色平淡,以为他和张达一样,也认为她是多疑,便有些悻悻然地旋回椅上安坐。 叛叔父 第51节 正好厨房里饭菜烧好了,娘姨与老韩递嬗端了来。她暗暗盯着老韩看一会,心里还是疑惑,总觉得不论陆燕儿是不是老韩所杀,都应当先查明那只螺钿匣子的踪迹,到底它有没有到过陆燕儿手上,现今又在何处?兴许这才是真相大白的关窍。 在这里吃过饭要回去,临走前,张达按庾祺的意思吩咐娘姨老韩两个,陆燕儿的后事料理完之前,还得守着这院子,因讲明多留一日便多得一日的工钱,他两个自然没话好说,只得答应。 这厢走出巷来,庾祺与张达商议两句,叫他暗中监视老韩的动静,“倘或真是他杀的人,他未必会有那么坦然,恐怕会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你只要派人盯着他,保不定能拿到什么证据。” 张达答应着跨上马,此刻正是日头最热的时候,庾祺亦往街前雇了辆马车来,彼此车内车外共行一段。 人声鼎沸,万树蝉鸣,这些声音并作一片,简直催人瞌睡。九鲤原本昨夜就没睡好,来时虽打了个盹,可经过这一早上的忙碌,又困倦起来,便自然而然地挽住庾祺的胳膊,脑袋倚在他肩上。 车窗帘一打一打地掠起一片角,张达就骑马行在车旁,庾祺怕他瞧见,肩膀让了让,一手托开她的脑袋,“靠在那头睡。” 九鲤不依,只管闭着眼睛把脑袋重搭回来,“不要,那板子上硬得很。” 他怕硬推她把她的瞌睡推没了,只好作罢,向那掠起的帘角看一眼。 张达恰在外头笑了声,“鱼儿姑娘本该在家好吃好睡的,像个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都是为我才叫她大清早如此乏累。” 倒没觉得九鲤与他亲密得过分,他心中暗暗松懈,声音平缓低沉,“便是不为你她也闲不住,专爱问这种事。” 九鲤还没睡着,在他肩头弯着嘴笑,他斜下眼,也歪牵动嘴角笑了。慢慢地,他将一条胳膊从她背后伸过去,握住她的臂膀,以防马车将她晃跌下去。 她又觉得回到三岁的时候,在他怀抱里,浑身骨头都尽可以放软,尽管不知道明天的路途又要转道何处,却没一点茫然凄惶,唯一的不安是怕他把她推开,丢下。 马车刚到家门口九鲤就醒了,精神抖擞,进院先去瞧杜仲。杜仲在家躺了两日,正觉无趣极了,见她进来忙问她案子的进展。 她坐在床沿上翻眼皮,“还进展呢,汤成官的案子一点进展没有,早上又死了个人!” 杜仲心情振奋,忙撑着向上坐起来些,“死的是谁?” 九鲤嗔他,“你听见死人还笑得出来啊?” 他敛起笑憋着,“谁喜欢死人?我不过是好奇。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将陆燕儿的事细细说给他听,又说了自己的怀疑,“我觉得这两桩案子有相连之处,可叔父与张大哥觉得没什么关联,还是说那老韩的嫌疑最大,现正派人盯着他呢。” 杜仲想了想道:“要不让他们只管找那老韩的证据去,咱们另外查起。” 九鲤瞥他的腿,“咱们?你的腿好了么就跟我说‘咱们’。” “我这腿又没伤到筋骨,不过是外伤。”他卷起裤管子给她看那缠裹的白布,“这两日伤口已经结痂了,你看,都没再渗血了,走走路嚜不成问题。” 她一巴掌拍在他没受伤那条腿上,“那你还成日睡在床上?!” 话音甫落,绣芝刚好端了碗雪花酪进来,一看九鲤也在,“呀”了声道:“姑娘几时回来的?我再去给姑娘买一碗去。”将这碗先递给杜仲,“那卖栗子酥的今日没出摊,我就只卖了雪花酪回来。” 卖雪花酪的明明就在街上不远,他说自己走路不成问题,却还是将绣芝支使来支使去的。九鲤算是瞧出来了,他就是喜欢折腾人,享受人家替他忙前忙后。 她禁不住暗乜他一眼,转头对绣芝笑道:“郭嫂你不要去买了,我要吃我自己去那摊上吃,我又不像某些人,不过伤了一条腿,就成了瘫子。我看反正那条腿也是闲着没用,不如一刀都砍了去!” 说着作势又立起掌来要朝杜仲另一条腿劈去,绣芝见状,忙拉住她的手,“罢了罢了,看我的份上,不要吵了,老太太正在歇中觉,闹起来又把她老人家给吵醒了。” 杜仲受其维护,得意地向九鲤挑挑眉。 她回来原也想睡中觉的,可因在车上睡了两回,这会反而精神得睡不着,看着杜仲吃雪花酪,也犯了馋,便回房取了点钱,走到那雪花酪摊子前,要了好几碗叫送到家里。 除老太太没有,众人都有了,趁着一时得空,丰桥和阿祥皆捧着碗在柜台后头吃,阿祥起先说了好些谢的话,九鲤在隔间里听见,忙放下碗走出来叫他不要客气。 丰桥也说他,“你不要谢来谢去的,长了你就晓得了,我们姑娘大方得恨不能做个散财仙女,你要谢,将来可谢不完!” 九鲤仍笑着转进隔间,庾祺睇着她问:“方才你看仲儿的伤怎么样?” “他自己说已结痂了,不过我没拆开看。” 他点点头,摆在身旁的那碗雪花酪根本没动,他在看谁拟的一张药方。 九鲤知道他素来很少吃这些东西,她便把那一碗也端到自己面前,嘻嘻笑着,“买都买来了,您不吃不是浪费了嚜,我吃好了。” 庾祺移过眼瞥她,“你只许吃一碗。” “噢。”她撇撇嘴,只得又将碗推回去,“您看什么呢?” 他将方子递给她,自吃起茶来。她扫一眼方子便放在桌上,“不过是寻常的热伤风,杜仲都不会开错,丰桥叔更不会错的。” “这是阿祥开的。”说着也自满意地点点头。 “阿祥既是鲍伯伯荐来的,肯定不会有什么差错,您不是信得过鲍伯伯的么?”九鲤一面吃着雪花酪,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张单子来放在当中桌上,“您还是瞧瞧这个吧。” 这是在陆家经娘姨说下,她拟写出的一张名单,上头都是陆燕儿常有来往的客人,统共六户,除了一个是做官的,别的都是些生意人。 她瞟着上头的人名,想问又不敢问地,终还是揪着眉心问了:“陆燕儿一个女人周旋这么些男人,这些男人难道就不会吃醋?不是说男人在女人的事上,都是争强好胜的么?” 庾祺皱起眉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吐了吐舌,“从前柔歌姐说过,唐姑娘也和我说了些。” “这些人都要把你教坏了。” 她低声嘟囔,“您不是也说过嚜。” 他陡然想起来,那天晚上在仪门外,因为叙白的事,是对她说了些“男人女人”的话,此刻想着,暗里有些难为情,总觉和她说男女的事也是种禁.忌。 他脸上闪过一丝难堪,捡起那份单子遮掩,但眼角的余光又总是悬悬地瞟到她脸上。 他每回细看她,总希望从她脸上找到许多她小时候的影子,寄希望从那些影子里端正起对她日渐歪斜的感情。 可她实在与稚童时候判若两人,尽管她小时候吃东西也爱舔汤匙,但小时候只会让人觉得她的动作笨拙且可笑,不像此刻,舌.尖像条濡润的细蛇,又在唇角卷进去一点乳白的颜色进去,自我满足地笑笑。不由得一个男人不往情.色方面去歪想。 九鲤因他没答复她的话,丢下汤匙咂了咂嘴,不死心又问:“您还没告诉我呢,您也是男人,难道那些男人不会吃醋?” “就是吃醋也只在心里头吃。” 她把一条胳膊搭在桌上,兴兴窃窃地凑过来,“为什么啊?” 庾祺脸上刻意显出两分不耐烦,“妻是妻,妾是妾,偷是偷,妓是妓,男人一向分得很清楚。” “难道感情也可以凭身份来区分?” 他轻巧漠然地答道:“即使不能区别,又有什么所谓,男人不会把感情看得这么重。再说所谓感情,多是自己哄自己高兴,哪来那么多感情。” “咦,您怎么把男人说得这样坏。”她悻悻地贴回椅背上。 “本来就坏。” 她陡地转过脸,笑着睇他,“那么您呢?也是一样坏?” “我也是不过是个男人。” 她非但没给他恐吓住,反而在桌上撑住胳膊肘,托住脸,轻轻挑高了眉,“您倒是坏一下来瞧瞧嚜。” 这细微的动作简直是挑逗,也许她自己不觉得,脸上没半分羞.耻,还笑得坦荡荡。但庾祺心里突然没章法地乱跳,像在黑暗中站在她背后偷.窥,不敢有所动作,她又全没察觉,他的兴.奋只是徒劳。 他忙抖抖手上的纸张,乔作镇静地调过眼看上头的字。 字没一个不认得,但钻入他脑中又个个陌生,看看半天也没看出个大概来,只好丢在桌上怪她,“你瞧你做的那些批注,乱七八糟,什么意思只有你自己才瞧得明白。” 九鲤捡起来看,当时陆家娘姨口述得太快,她写得匆忙,的确有些乱。她只好一个个说给他听:“这个冯老爷有五十多岁,待陆燕儿是最大方的,家住城北,不过上个月他又恋上了别的姑娘,这月没大到陆家去了。初七那天打发人送了十两银子给陆燕儿,陆燕儿当时没收,对冯家下人说:‘钱到人不到有什么意思,他若还记挂我,就亲自给我送来。’,娘姨说她不是不想收那钱,是怕冯员外从此不来了,故意讲的这话。” 庾祺斜着她,“你连这都问?” “问一问怕什么?兴许真相就藏在这些细微的话里。” 他岂有个不知道的,她打听得如此细致,一半是为案子,一半不过是因为对男女之事好奇。他无奈摇头,“还有谁?拣要紧的说。” “什么是要紧的啊?” 他敲敲桌子,“有没有谁曾和她说过想娶她的话?哄骗她的也算。” 她忙指着名单上一个人给他看,“他!他叫沈志,三十来岁,娘姨说他曾动过讨陆燕儿做二房的念头,不过陆燕儿不答应,因他家中有个正头夫人,虽然常日病着,可一时半会死不了。” 言讫她蹙起额心,“为什么您一定要问谁和她说过婚姻之事?这个有什么要紧么?” 恰有个病人来看诊,庾祺便未及时作答,忙着坐到旁边椅上替那病人诊脉去了。她意悬悬地等了半日,终于等到那病人出来,忙来替他收捡腕枕,一面又问一遍。 庾祺端起茶碗,碗里却空了,他便往院内走。九鲤忙跟上,进了他的屋子,忙去替他倒了茶来小书房。 庾祺坐在书案后头,慢慢呷着茶道:“早上唐姑娘说陆燕儿动了嫁人的心思,可日日跟着服侍陆燕儿的娘姨却说从没听见过她有此打算,两个人虽然说得矛盾,可都不像在说假话。” “真也好假也好,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他凝起眉,“这事情看似无关紧要,也许和真相息息相关。你仔细想想唐姑娘说的话,陆燕儿是在什么时候和她忽然提起嫁人的话?” 九鲤点着下巴颏细算,“唐姑娘说她是在我们去找她的那日午后去出局见着陆燕儿的,我们去找她是十二日的早上。不错,就是汤成官的尸体捞上来的第二天,早上与关大姑娘去找过她,从她家出来,我们就坐船去了小榕庄。” “对。”庾祺放下茶盅,边思索边道:“那娘姨日日跟着服侍陆燕儿,倘或陆燕儿从前真与什么人谈婚论嫁,是一定瞒不住她的,因为还得靠她传话跑腿。她说没有,那就应当是没有。也许,陆燕儿是在十二日的下晌才突发奇想动了这个嫁人心思。” 她听来有些不可思议,“怎么连嫁人这种事都能临时起意?” “向来这些行院女子,最终的归宿都是找个人嫁了,不过陆燕儿算盘打得妙,既不想给人做小妾,又怕嫁个家境不好的汉子反要她贴补,所以一直没这个打算。她当日忽然打算起来,或许是撞见了一个什么好的契机。” 九鲤坐到窗根底下,“会是什么契机?” 他望着她,缄默了须臾,像是已想到了,便笑,“你再回忆回忆,十二日陆燕儿是在什么情形下和唐姑娘说起的这打算?” 九鲤仔仔细细将唐姑娘说的话想了一遍,忽然脸上一惊,“是在唐姑娘说起汤成官死了之后!” 他点点头,“大概正是这个消息才激发了她要嫁人的念头。”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1章 螺钿香(十四) 九鲤认真一琢磨,庾祺所说的话虽然有些悬飘飘的,但的确有这种可能性,否则娘姨不会不知道。只是陆燕儿要嫁人的念头为何会因 汤成官而起?难道是汤成官与她想嫁之人相识?她见着了汤成官,忽然想起有这么个如意郎君来? 也不对,她在买那条珊瑚手串之前,根本不认得汤成官啊。 她坐在椅上左想右想,想得脑袋疼了也没想到陆燕儿汤成官,以及那位神秘的如意郎君之间的联系。偏就像有层薄薄的窗户纸怎么也捅不破,她急恼起来,便握住拳头轻砸自己的脑袋,“怎么就想不到呢!我明明立刻就要想明白了呀!” 庾祺在书案后头看着她敲脑袋,好笑道:“你有没有想到为什么偏是听见汤成官死了,那陆燕儿才琢磨起嫁人的事?有没有可能是她觉得汤成官的死,可以促成她这桩姻缘?” 是了!她又改敲桌子,咚咚咚连敲三下,“汤成官的死,她可能知道些什么!” 庾祺向前微微欠身,两手交扣在书案上点头,“我也觉得是关窍在这里,或许这陆燕儿猜到了谁是杀害汤成官的凶手,她盘算着以此讹诈凶手,好促成她的婚姻。” “可凶手跟她的婚姻有什么关系?”九鲤才问完,自己恰也想到了,忙举起手在空中点一点,“我明白了!她觉得她想嫁的那个人,就是杀害汤成官的人!” 转头她又糊涂,“可她为什么会这么猜测呢?” 庾祺道:“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曾亲眼目睹到什么,或是她掌握了此人什么罪证,所以在听说汤成官的死后,她马上就想到了凶手。” 叛叔父 第52节 她满面骇异,啧啧称奇,“那这陆燕儿胆子可真够大的,连杀人凶手她都敢讹,还想嫁给他。” “陆燕儿已是二十五的年纪了,她知道她这生意做不上两年了,还需得为自己的前程打算,可能她想的这个人条件在她来说实在很好,值得她冒这个风险。” 九鲤便又拿起名单来,“我听娘姨说,这个叫沈志的是陆燕儿这几户客人里头最年轻有为的,日进斗金,住着一座大宅子,家中使唤着几十个下人,父母早逝,底下也没有儿子,只有他那正房夫人替他生了一个女儿。上无公婆管束,下无子侄为难,按说他的条件陆燕儿应当瞧得上,只一点不如她的意,人家夫人还在世。” 说着,她想起娘姨一句话来,“对了,这个沈志就是那天从汤成官手中替陆燕儿买下珊瑚手串的人。会不会沈志与汤成官因为买卖东西的事生出什么过节来,于是杀了汤成官,正巧被陆燕儿抓住了什么把柄,她想以此为要挟,让他休妻,好娶她为正房?” “不是没这种可能,明日咱们就到这沈家去瞧瞧。” 九鲤折起名单揣在怀内,笑道:“您不是认准老韩是凶手了么?怎么又要查沈志?” “我几时说老韩一定是杀陆燕儿的凶手?只是他嫌疑很大,所以不能不盯着,并不意味着别人就没有嫌疑。”他说完拔座起来,缓缓踅出书案,“好了,我还要到前面去看诊,此刻天还早,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觉,晚些时候好起来吃饭。” 九鲤答应了一声,不过慢吞吞没走出去,待他没了影,便跑到他的床上躺下。要午睡,还是在他的床铺好睡些。 她把左右两片蟹壳青的纱帐一放下来,就泌去了一层光,不刺眼了,同时也不觉得阴霾,有光点落在那帐壁上,像乡下池子里的水波挹动在假山石上的光斑。她虽然喜欢南京城中的刺激热闹,但也会怀念乡下没有波澜的沉酣的日子。 帐顶垂下来一个香包,她觉得眼熟,爬起来一看,原来是自己春天时候做的,上头的绣纹不成样子,却仅此一家。他这床上什么都不挂,单挂着这个,她摸到它有种被重视的高兴,尽管他从没轻视过她,但觉得近来他的重视和从前不大一样。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她睡下去,闻到他竹藤枕上有股淡淡的木槿与皂角香,被子上也是这香味,不像外头那些臭烘烘的男人。她最喜欢他这一点,永远洁净得带着山野晨露的味道,也习惯了这一点,他似乎从少年到现在,除了个头越来越高,越来越纵容她以外,别的都没变。 她在这屋里不觉就睡着了,没一会老太太午睡醒来,走到廊下乘凉,见着雨青便问:“我好像听见鱼儿他们回来了?” 雨青提着菜篮子正往后头厨房去,边走边道:“早回来了,老爷在铺子里看诊,鱼儿那丫头在他屋里睡觉呢。” “这时候还睡,晚上要睡不着了。” 老太太叨咕着走去庾祺房中,原想叫九鲤起来,可进了卧房撩开帐子一瞧,九鲤抱着被子侧卧着,半张脸红扑扑地挤在那竹藤枕上,压出些横七竖八的印子,她便又不忍心叫醒她,倒是十分欣慰地盯着她看。 这一看就看住了,渐渐的,老太太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凝重。 她悄悄走出屋子,往后头厨房去帮雨青的忙,踟蹰间,假意说起闲话来,“你说,咱们丫头为什么这样粘她叔父?其实算起来,她小时候还是我照管她照管得多些,她叔父三天两头不在家。” 雨青站在灶台前切菜,笑道:“她到底是老爷捡回来的呀,那么小个丫头,当时骤然没了父母,自然是谁先让倚靠她就跟谁亲。怎么,您老人家还吃醋啊?” 按庾祺的说法,九鲤原是他在外结识的朋友家的女儿,因她爹娘发急病死了,他见她无依无靠才带她回了苏州。老太太始终半信半疑,不过从未细问他,一来不敢问他那些年在外头的事,怕提起来彼此更是疏远;二来知道他的性子,他不愿说的,就是撬掉他的牙也撬不出半个字。 可九鲤绝不是他在外头的私生女,这点她还是笃定的,凭他待谁都不冷不热的样子,没可能那么小的年纪就和女人有私情。别说是当年,就是此刻他也不会。 她今日才想着后怕,庾祺久不娶妻,九鲤如今又长得大了,两个人原又不是什么血缘亲戚,只怕有一天会生出什么旁的事端来。庾祺性格稳重,或还保得住,可九鲤疯起来全不讲规矩,难保她心里会对庾祺有什么异变。 无奈这些话又不好对旁人说,老太太只得叹气,“我倒不是吃醋,我就是怕,我就是怕鱼儿那丫头拿她叔父做榜样,想找个像她叔父那样的做女婿。” “这有什么不好啦?”雨青不以为意,“我看老爷好得很,要是将来鱼儿拣个她丰桥叔那样的才有气受呢。”说着说着就发起狠,把刀剁得震天响。 老太太见和她说不通,只得把白眼翻到天上去,心里筹算着既然庾祺瞧不上齐家,就催着他赶紧另看人家,再耽搁只怕九鲤长歪了心。 偏晚饭之后庾祺又在前头忙碌,一更之后铺子才上板进来,进来后又忙着回房查看今日的药方,生生把老太太先熬睡了。次日他也是忙,仍没捡着空子说话。 到第三天,老太太特地起了个大早候他,只等他那屋里门一开,她便代雨青亲自端了碗清茶进来。 茶搁在桌上,庾祺见她不走,站在圆案旁犹犹豫豫地像有话不好启齿,他便主动道:“您有什么话就只管说。” 老太太便拖出圆凳坐下,“前日下晌,鱼儿在你屋里睡觉你知不知道?” 他自出去后至晚饭时候才进来,那时九鲤已醒了。原来有这回事,怪不得他夜间睡下时,在枕头上闻到缕玫瑰香。 “那丫头一向没大没小的,原也没什么,可如今她大了呀,倘或外人来家看见她在家没忌讳,随便在哪个屋里躺下就睡,到底不大好。”老太太谨慎斟酌着言语用词,面上一片为难。 正说到庾祺痛处,其实外人不会说什么,都以为他们是亲叔侄,不过家里人是知根知底的,想是老太太察觉了什么。 他只得假装不当回事地点头认同,“您顾忌得对,是我疏忽了。” “要紧是怕人家说她的闲话,哪个姑娘家禁得起人这样议论?我看姑娘不出阁就难懂事起来。你说齐家不好,那你可另外 打算起来了?” 庾祺一手在圆案上握住茶碗,缄默须臾后摇头,“还没顾得上。” “我晓得你忙,不如我替她留心好了?你放心,她虽不是我的亲孙女,可我待她就像亲的一般,不会随随便便把她许人,我看着好的,自然也要来问你的意思。” 这一点他还信得过,只得点头,“那就交给您去张罗。” 正说着,听见九鲤那屋也开了门,绣芝正端水进去给她洗漱。未几九鲤盥洗了出来,一径绕到庾祺房中,老太太已回正屋去了。 昨日下晌庾祺同九鲤寻去沈家,却因沈志不在家,他夫人又病着,便没进去,今日仍要去,不想庾祺因方才听过老太太的话,心里略有些不自在,不欲与她同往。 正愁找不到由头,可巧张达寻了来,说今日天还没亮陆家娘姨就来回禀了一件事,庾祺正好借故说要与张达同去陆家查问,吩咐杜仲陪九鲤同去沈家,说完也不顾九鲤在后头喊他,自行与张达往前面铺子里出去。 门上见云翳蔽日,起了风,想要下雨,庾祺便在铺子里拿了两把伞,出门递与张达一把, “那娘姨来回了什么?” 张达道:“她说昨日下晌老韩他闺女寻到陆家来,她听见老韩与那闺女说的话有些奇怪,所以今日一大早就到衙门来告诉我。” “他们说了什么?” “娘姨也只听见一句半句的,反正老韩他闺女像是急哭了,追着问老韩是不是他干的,别的娘姨没听清,不过她觉得他姑娘问这话十分可疑。” 庾祺睐他一眼,道:“不去陆家院了,改去老韩家。” 刚好下起雨来,幸而不大,九鲤与杜仲亦打了伞出门,雇了辆马车,一径去了城东沈志府上。谁知及至沈家门前,门下小厮却不让进,九鲤说是衙门的人,却平白惹小厮们笑话了几句,二人只得又坐了马车先转至县衙去找叙白。 叙白出来道:“我以为你们会和张达在一处,我因有件公务绊住了,所以一早打发他先去找庾先生,怎么你们俩倒没跟去?” “我们去盘查别的人。”九鲤将名单拿出来,把对沈志的怀疑说给他听。 叙白凝起眉,“听你如此说,这沈志的确也很可疑。” 九鲤垮着脸抱怨,“何止呢,昨日去时这沈志就没在家,今日再去,谁知他们家的小厮拦着不给进,说我们不是衙门的人,又没有衙门的令,凭什么进他家盘查。我先只说是有事要问沈官人,又没说是替衙门问话,他家小厮就认定我们是去盘查的,可见他心里早知道衙门的人会去,这还不是心里有鬼?你们也是,帮你们衙门办事,却连份公函也不批给我们。” 马车晃来晃去,她头上那只蓝珀蝴蝶簪也变幻着颜色,叙白看见,宠溺地笑起来,“这有什么,明日我就批份文书给你拿着,想查谁家查谁家,想问谁你就去问谁。” 九鲤撇着嘴笑,“那我拿了这公文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了?” 反说得叙白尴尬,便将眼落去杜仲身上,“杜仲兄弟的腿伤可好些了?” 杜仲含笑点头,心道上车好一会了,他像是才瞧见他一般,这时才想起来问候。他瞥他们一眼,只管把脸转向窗外去。 不一时又转回沈家来,因有叙白领头,小厮未敢再拦阻,进去禀报后,门房内叫了个小厮出来将他三人请进门。 曲径回廊间走着一瞧,沈家这宅子果然不小,各处屋舍间穿插着不少怪石草木,蝉鸟之声百啭不穷,行过一处九曲桥,九鲤看见底下池中雨打菡萏,碧盘盛珠,忽想起汤成官指甲缝中的花瓣残屑,便在桥上驻足下来。 那小厮在前头渐没听见脚步声,回过头一看,三人立在短桥上窃窃私语,便忙走回来请,“大人,朝这边走。” 叙白打着伞随他走下桥来,一面笑道:“你们家这荷花开得真好,好些品种连我都不曾见过。” 小厮也知道些齐家的事迹,便笑,“大人是在京城见过大世面的人,说没见过不过是客气话,要是连大人都没见过,我们这些人就合该做瞎子了。” 九鲤在后头看他一眼,想起陆家娘姨说的,常跟着沈志的是个叫沈二的小厮,可巧方才门下小厮就管他叫“阿二”,必是他!因而和他搭话,“阿二,你是不是常跟着你家主人到曲中陆家去啊?陆燕儿姑娘的事你听说了么?” 阿二回过头来,“大人们来就是为陆姑娘前日被人杀死的事,对不对?” “原来你知道她死了。” “昨日跟我们爷出去听见人说的。”阿二笑着摇头,“要说谁杀的陆姑娘,我头一个想到陆家的厨子老韩。” 九鲤笑了笑,“连你也觉得是老韩?” “陆姑娘别的事情我不清楚,可她待老韩我是知道些的,每回跟着我们爷到陆家摆台,我就在陆家厨房吃饭喝酒,常见陆姑娘挑老韩的刺。” “你上回跟去,是不是就是初十那日啊?” 阿二在前面点头,“没错,就是前几天,老爷在陆家请客,我跟去的。” 九鲤见他淋着雨,便上前去将伞罩在他头上,刻意与他闲话,“那日你们老爷还买了几样首饰送陆燕儿是么?可见你们老爷待陆燕儿真是大方,我听陆家娘姨说花了近五两银子呢。” 阿二一看头顶,承受不起,忙退出伞外,“那倒没有,只花了一两多买了条手串,陆姑娘原还想要一只镯子,爷后来还赶出去与那买东西的讨价还价。” 果然和九鲤前日想的一样,那日陆家客多,娘姨没留意到,其实买下那珊瑚手串后,沈志瞧出陆燕儿脸上还是不大高兴,所以曾追出院去找汤成官买那镯子。 “那买下来了么?” 阿二摇头,“那卖东西的一定要三两银子,我们爷觉得三两不划算,倒不是东西不值,只是他的货一看就是偷抢来的,还敢要三两。他还嘲讽了我们爷小气,简直是个穷耍横的无赖,连个生意也不会做!后来回家时爷和我说,下回再见到那人必得要打他一顿才罢!” 说话间已至一间小厅上,只见那沈志打拱作揖地来迎,九鲤收了伞一看,倒是个潇洒风流的男人,真不愧是陆燕儿心中的“如意郎君”。 叙白与这沈志叙礼两句便开门见山,“沈官人,我们今日是为陆燕儿而来,她的事想必你尽知晓了?” 沈志一听就伤心起来,“我这里还百思不得其解呢,怎么那天见她还是好好的,转眼说没了就没了。” 九鲤睇着他叹气,“听说沈官人还曾想娶陆燕儿做二房,想必和她十分相好,怪不得如此伤心。” 沈志邀他三人落座,蘸着泪眼睇向九鲤,“这事情你们也知道?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罢了,她不肯。” “她因何不肯啊?按说沈官人一表人才,家境富裕,人又年轻,陆燕儿不过是行院出身的女子,能嫁给你该是她的运气才是。” “你们不知道燕儿的脾气,她心高气傲,我家中有妻室,她是断不肯矮人一头的。其实内人体弱,常日是靠药培着,哪有精力经管家里头的事?我和燕儿说过,嫁到我们家来就是她当家,可她说到底名分不正,就一直没答应。” 叙白因问:“那她的意思是想叫你休妻?” 沈志深深叹口气,“这事情我万万做不出来,虽说内人无子体虚,将来也难再生育,可终归与我是结发夫妻,所以我不能答应她,这事情也就作罢了。” 叙白看向九鲤一眼,“这么说,她果然和你提过这主意?” “提是提过,不过我觉得她那不过是搪塞我的话,她明知我不可能休妻。” 也许根本不是搪塞,陆燕儿真格这么想,不过那时候沈志不肯,她便只好作罢,如今出了汤成官的事,她觉得机会又来了。 真相到底是不是如九鲤所想,还得看这沈志与汤成官之间的关联。因而她转问:“初十那日,你是不是曾在陆家摆台?” 沈志略垂这眼皮,似在回想。 “不 过前几日的事情,大官人还需想这么久么?” 他忙笑开点头,“是是是,初十那日下晌我的确在陆家摆酒请客,事情是记得,只是不大记得日子,姑娘一说我才想起来。” “那天傍晚,你是不是替陆燕儿买过首饰?” “是买过。” “都买了些什么大官人可还记得?” 他脸上忽然僵了一下,笑道:“嘶,这我可不大记得了,女人家挑首饰嚜,我一个大男人跟着掺和什么?我只管付钱。” 九鲤故意试探,“是不是买下了一条珊瑚手串和一只红玛瑙手镯?” 他一手攥住了椅子扶手,险些站起来,“没有!明明只买了一条珊瑚手串。” 九鲤嫣然一笑,“瞧,您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嚜。” 他脸上一片尴尬,又缓缓落了座,扭头向叙白笑了一笑,“要不是姑娘提醒,我哪记得这些。” 叙白似笑非笑地点头,“那个卖东西的人,大官人可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他又是笑,“一个卖东西的,我记得他做什么。” 叛叔父 第53节 九鲤一双笑眼冷冷钉在他脸上,“真不记得了?” 他仍是摇头,“真不记得,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九鲤也缓缓摇头,“没什么,不过是随便问问。” 正说着,只见个丫头在门外朝屋里瞅,要进不敢进的摸样。沈志因叫了她进来问,才知是里头夫人到了该吃药的时辰却不肯吃,要请他进去哄着她吃。 三人便趁机告辞,出来杜仲道:“看来沈志说得不错,他与他夫人果然是伉俪情深,难怪他不肯休妻。” 九鲤却道:“可他却在另一件事上说了假话。” 杜仲想了想,将手指在空中连点着,“噢噢,你是说在汤成官的事情上,阿二明明说沈志与汤成官吵了几句,还说日后碰见要打他,怎么可能不记得。他却偏说不记得,好像是刻意避忌的话。” 正是如此,倘或沈志心中坦荡,又何须避忌?难道是那日与汤成官口角之后,他回家气不过,便又寻到这汤成官,将其杀死?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2章 螺钿香(十五) 雨仍在下,却说庾祺与张达好容易寻到韩家来,但见残砖败瓦,院墙坍塌,屋檐底下有四个年纪不等的小孩子在坐着摘菜,有的打着赤脚,有的只身着肚兜,连件像样的外衣都没有。打头坐着位姑娘看着比九鲤略大两岁,正低着脖子在剥豆子,想就是娘姨说的老韩那闺女。 那韩二姑娘抬眼见他二人站在塌了一片的院墙外,只管盯着院中看,她忽地跼蹐起来,扭头朝屋里看一眼,犹豫间放下腿上的筐走到院外来问:“你们是来找我家的?” 张达问:“你家可是姓韩?” 韩二姑娘低下脖子稍微点一点头,庾祺见她两扇睫毛浓密卷翘,挂着点细细的玉珠,令他想到九鲤,便将伞罩在她头上,语气不由得温柔,“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也知道我们因何而来,是么?” 张达听他这和软的口气,心下大吃一惊,不由得睐他一眼。 韩二姑娘也抬额看他一眼,旋即将脑袋垂得愈发低了,“你们可是衙门里的官差?” 见庾祺点头,她声音又小了些,“可是来找我爹?” 张达道:“不,我们是来找你的,有几句话要问你。” 韩二姑娘朝院墙内看一眼,轻轻拽着他二人的袖子往前走了一截,直到里头看不见,她才放开手道:“你们有话只管问我,别去问我娘,她身子不好,受不得惊吓。” 张达笑了一笑,“看来你猜到我们要问你什么。” 她隔了好一会才认命似的点头,“是不是同燕儿姑娘的死有关?” 张达又是一笑, “你今日天不亮就去过陆家是么?这么急着去找你爹做什么?” 这韩二姑娘心想,他们连这个都知道了,看来是瞒不过他们,只得照实说:“我昨日下晌听说燕儿姑娘死于非命,所以,所以我就想去问问我爹。” “问你爹什么?” 她咬着嘴,隔半晌才道,“月初的时候,我爹回家来,抱怨了燕儿姑娘好些话,说这月才起个头,燕儿姑娘就寻出由头来克扣他五十个钱,这月还有一大半呢,谁知还要扣多少。他当时说起来很是火大,就说,就说若把他惹急了,干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和她拼了命。” 说完,她忙抬起头来,眼中兜着泪连连摇头,“不过他那时吃了酒,一定是醉话!我不信我爹会杀人,他向来是个老实人!” 庾祺看着她,有两分心软下来,“你爹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对么?” “他说是这么说,可他不敢的!” 庾祺想想,朝她点头,“没事了,你进去吧,你爹过几日就回家。” 韩二姑娘瞪大双眼,滚下滴泪来,她忙抹了,慢慢顺着墙根往回走,将信不信地回头看了他好几眼。 一转身,张达同样疑惑地看着他,“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爹过几日就能回家?不摆明了人就是老韩杀的嘛!这可是他亲口说下的!” 庾祺自顾自朝前走着,“是他说的,恰恰表明不是他做的。” 张达忙赶上来,“这话怎么解?” “我问你,倘或是你蓄意杀人,那么当你晚上潜入仇人的屋子,会随身携带何物?” 张达旋即思想,“自然是凶器囖。” 庾祺睇他一眼,“对啊,那为什么凶器会是陆燕儿挂在架子上的汗巾?老韩要是蓄意杀人,厨房里的刀就是他最趁手的凶器,而且他是个厨子,是使惯了刀的,怎么会就地取材,用条汗巾将人勒死?” 张达凝神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他抬手抓抓脸,“如此说来,老韩的嫌疑倒轻了。” 庾祺突然顿住脚,怔了须臾,忽然掉头,“走,去陆家。” 两人又冒雨赶到陆家来,却不进门,一径走到厨房后门那过道里查看。这过道里堆着许多杂物,什么生锈的铁锅,残漏的木桶木盆,坏了的蒸屉——张达跟着庾祺四处弯腰翻找,也不知找什么,反正见他在那些犄角旮旯里翻,他便也跟着翻不停。 终于庾祺从一堆木柴的缝隙里找出把匕首,张达给那寒噤噤的刀光晃了下眼,忙走来问:“怎么会有把匕首在这里?”他顺着柴堆往上看去,正是陆燕儿卧房的支摘窗,“敢是凶手掉下的?!” 庾祺翻看着匕首,终于在木柄上看见个标记,便将匕首递给他收着,“也是才刚说起老韩的时候提醒了我,若老韩要杀人,应当携一把刀在身上,那么凶手当夜也该是带着刀的,只是他遗失了凶器,迫不得已才选择用汗巾将人勒死。” 张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了,“先生,您真是,神了!简直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庾祺擎着伞望着他,半晌才牵起一抹微笑,“既然凶器找着了,你就把衙门里的人撒出去,查查这匕首的来历。” “那您呢?” “我去看看鱼儿那头有没有什么发现。”雨下个没完,他一个人打着伞朝那没人巷子前头走去,从巷口可以望到街上,一样冷冷清清的。 这雨看来不下到夜里不算完,街上比往日清净不少,九鲤三人自沈家出来便就近寻了家酒楼吃饭,吃毕又要了一壶茶两碟瓜子点心,九鲤今日吃得略多些,觉得坐着不大舒服,便握着茶盅站到窗边来。 这酒楼开着大支摘窗,站起来给上头斜撑的窗扉一挡,倒不大看得见街对过了,只看到街道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水洼,像一个个小池塘。她小时候最爱提着裙子踩这样的水洼,老太太怕她湿了鞋袜生病不许她踩,她偏不听,心里暗想,病了才好,反正庾祺是大夫,反正他总是外出给人瞧病,也该腾出空子好好留在家给她瞧瞧。 叙白与杜仲又在议那沈志,杜仲磕着瓜子道:“我看就算沈志同汤成官吵了几句,也犯不上杀人,再则阿二说得明明白白,他们在陆家散了后,他就随沈志一齐回了家,沈志哪里来的空子杀人?” 九鲤却不这样想,转过身来将后腰倚在窗上,“阿二是沈志的小厮,他自然是向着沈志,所以他的话不大可信。” “既这么说,那他一开始就没必要告诉咱们沈志与汤成官吵架的事,这些话摆明对沈志很不利,他不会连这点都想不到。” 九鲤挑他一眼,“也许当时沈志的确是回了家,可在家中越想越气,就另 打发了个下人将汤成官叫去了家里。你瞧瞧沈家那么些下人,谁做什么事别人不一定都清楚,可能阿二根本不知道这事。” 杜仲还是不服,往桌上掷下一粒瓜子壳,“好,就当沈志将汤成官叫去了家中,你也说了,沈家那么些个下人,了不得叫几个人狠狠打他一顿也就解了气了,何苦杀他?” “兴许是误杀呢?扭打的时候不留神将汤成官推进了那荷花池里!你瞧见他们家那荷花池没有?汤成官的指甲缝里就有些花瓣屑!” “花瓣到处都有,又不单他沈家有!” 一时将九鲤堵得无话可驳,只好干瞪着眼睛。 叙白因见她像要生气,忙笑着调和,“依我看,你们两个说得都有理,倒别为一个沈志起了内讧。” 杜仲忍不住嘲讽一句,“眼瞧着你们就要议亲了,你自然是向着你的未婚妻说话囖。” 叙白倒很喜欢他这句讽刺,没反驳,只笑道:“我不过是就事论事。” 转头看,九鲤脸上有些红晕,益发凶巴巴地瞪着杜仲。叙白起身走到窗前,从她手中拿过空杯,又斟满回来递给她,见她头上那只蝴蝶簪有些歪了,他四下里瞅一眼,这时候店内无人,伙计掌柜远远地在柜台后面打瞌睡,横竖没人看见,他便抬手替她抚了抚簪。 因那窗扉挡住了两个人的脑袋,从街对过望进来,只看见两个人近近地贴着,显得格外亲密。庾祺擎着伞看了好一会,想到那夜九鲤曾答应过他与叙白来往会有分寸的话,其实怎能作数,人哪能真管得住自己的心?往往都是口是心非,尤其是姑娘家。 不过往好处想,九鲤能将她那份朦胧的情愫移到别人身上,不正是他一直期盼的?但他益发自知,也许真实现了,他又并不觉得高兴和松快,反而另外绷紧心弦,害怕要失去她似的。 他在雨中久站着不动,直到人家铺子里的人出来吆喝,“嗳,你别站在我们门前啊,生意都给你挡掉了!” 他回头瞅那人一眼,那人立刻噤声,缩着脖子进去了。 他站得没趣,只好掉转身走了。 可巧九鲤转向窗前,见街上有赶马车的过来,她忙将人叫住,叙白会了账,三人便出来登舆往家去。 马车先经过齐府,叙白跳下车,打起帘子邀他二人进府坐坐。杜仲的腿伤沾了雨水有些发疼,九鲤因想着不如进去给杜仲换了纱布,顺便探一探他的底。上回来是来赴席,不免太过郑重客套了些,况且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叙白待她是别有用心,所以竟全没留神。 她与杜仲打着伞随叙白进了府门,一路四面打量着,“随便哪里坐坐好了,就不进内院了,免得无端扰了两位太太。” “许多都是空屋子,不如到我的小书房里稍坐,我叫他们拿纱布剪子来。” 一时进到那间小书房里,也分内外两间,外间设有榻椅,不过上头都乱堆着好些书,叙白引二人进罩屏内坐,便自出去寻人取东西。九鲤与杜仲在窗根底下坐着,一看对过和书案后头两大排高耸的架子,上面也摆满了书,前头是张大书案,上头笔墨纸砚纸张啷啷当当挤了一排,中间空出一片来,斜放着一卷画轴。 杜仲心想在这屋里不见挂有名人字画,想来叙白不喜欢,却在这案上单摆着卷画,难道是什么稀世古画? 于是起身去看,正好那画轴扎带上的犀牛角扣没扣上,顺手一拨开,就露出个女人的脑袋,画上这女人风鬟雾鬓,眼如秋水,好个仙姿玉貌。他歪着脑袋看了须臾,马上抬起头看九鲤,“这画上画的人是你嗳。” “我?”九鲤拔座起来,与他歪头并看,是瞧着有些像,“是我么?” 他提起画轴在她脸畔比,“真是你!只是你从不做这副打扮。” 九鲤拿过来细看,杜仲又道:“大概是齐叙白对你日思夜想,所以画了这画。不过我看他画得不怎么样,眉眼相似,神韵却不像,你看画里的人瞧着比你娴静淡雅得多了。” 她扭头瞅他一眼,把画又挪到他眼前给他看,“你说,这画上的人会不会是我娘啊?” “你娘?你要这么讲的话还真像母女或姊妹。”杜仲歪着眼细看,又自摇头,“没有的事,齐叙白怎么会有你娘的画像?” “那可说不准。”她自嘀咕了一句,指着画角的年号,“这画是二十年前的画,不过纸墨较新,大概是临摹的,临摹之人把年号也照写下来了。” 她沉吟须臾,将画轴卷起来递给他,“快放好,不要被人发现了。” 二十年前?杜仲神色狐疑,立刻把画放回原处,走回窗根底下并她坐着,“难道真是你娘?” 九鲤忙在唇边比了噤声的手势,刚放下手,即见叙白端着剪子纱布等物进来,他不露声色地笑道:“你们家自有抚疮膏,所以我没拿药,怕用混了反而不好。先换下干净的纱布,回家后再另上药吧。” 二人答应着,九鲤蹲下来替杜仲换了新布,再少坐片刻,就说要回家去。叙白忙款留,“不如等雨停了再走?” 九鲤扭头看一眼窗外,“这雨恐怕入夜才能停呢,我想叔父八成已经回家去了,我们再不回去,家里人要担心的。” “方才咱们进来时好像给太太屋里的丫头瞧见了,她定去回了太太,只怕太太这会正张罗着要留你们吃饭。” 说起他家那位正头太太,九鲤并不大喜欢,大概是这位太太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出身,和她这样的乡野间长大的丫头脾气不大合称,虽然上回也算相处愉悦,可在她眼皮底下总觉别别扭扭的。倒是他那位亲娘还好,到底是做姨太太的出身低些,反而显得温柔和善平易近人。 她一力要辞,“耽搁晚了回去叔父要骂。” 叙白只得笑着点头,起身送他二人往门上坐车。眼见马车刚走,又见他大哥叙匀乘轿回来,他便站定稍等。 叙匀并他往门里走,“我才刚看见九鲤姑娘和杜仲,他们到家来了?” “路过家里,我请他们进来坐了会。”叙白说着,反剪起手自笑起来,“看来王爷没猜错,鱼儿真的大有可能是全姑姑私生的女儿。” 叙匀侧首, “果真?你怎见得?” “方才请他们到小书房吃茶,我故意将那幅画摆在桌上,他们果然打开看了。我听他们议论起来,原来鱼儿还真不是庾家的血脉,她若不是庾家的姑娘,那就是庾家收养的。大哥还记不记得当年给先帝瞧过病的那个野郎中?好巧不巧,庾祺也是个大夫,兴许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也未可知。” 叙匀听后默了半晌,反剪起手来叹了声,“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翻腾起来对你和王爷都没什么好处。眼下要紧的是替王爷抓出王山凤的把柄,好让王爷回京有交代。” 叙白冷笑,“大哥也以为靠王山凤就可能把二陈拉下马?你们别做梦了,二陈得皇上宠幸这么多年,早已党羽遍布,一个小小的王山凤根本伤不了他们的什么。” “即便重伤不到他们,也可借王山凤试一试皇上近来对二陈的态度。” “皇上的态度难道还不是昭然若揭?这些年朝中多少人弹劾二陈,都是什么下场?时至今日,你还以为靠那点渺茫的希望可以重振我们齐家?” “你不要太气盛!”叙匀不由得呵了声。 叛叔父 第54节 叙白迫不得已沉默下来。 隔会叙匀平复了语调,又道:“还有,不论九鲤姑娘是全姑姑的遗孤,还是庾家的女儿,你既然与人谈婚论嫁,就当拿出真心相待。” 叙白渐渐噙起一抹笑,“大哥怎知我不是真心?” 叙匀睐着他,觉得他这些年越长心思越重,做兄长的都不能看透他了。他只好点头,“那就好,男婚女嫁对你来说算不得什么,可对女儿家,到底是一生的大事。” 言讫正走到岔路上,叙匀自向那头去了,叙白站在远处看他的背影,倒觉得他大哥越长大越有些妇人之仁。 却说九鲤杜仲乘了齐府的马车归家,因那马车头上挂着齐家的灯笼,离铺子还有段距离九鲤便叫停了。杜仲知道她是怕给庾祺瞧见,嘿嘿笑几声,陪她打着伞走了一节。 刚进到铺子里,见庾祺与一位病人从里间出来,在柜前拿了张方子给阿祥,格外叮嘱了几句。转头看见他二人,他本来没笑意的脸上顷刻转得更冷了几分,没和九鲤说话,只将杜仲的腿瞥了一眼,叫着他进里间去换药。 九鲤见庾祺脸色难看,一时没敢跟进去,撑在柜前问丰桥:“叔父是几时回来的?” “回来好一会了,病人都瞧了三四位。”丰桥凑过头来,“老爷回来时脸上可不大好看,你留神。” “我留神什么啊,又不是我惹的他。”她随手拿过抹布擦柜台上的药渣,一面往里间瞅。 庾祺正命杜仲撩起裤管子看他腿上的伤,本来担心外头下雨,伤口不免沾上雨水,可瞥眼一瞧,他腿上的纱布已换了新的,他一想便想到大概是去齐家换的,从沈家回来,可不正要经过齐府。 因而板着脸端起茶碗呷了一口,“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杜仲瞅着他的脸,片刻会悟过来,“噢,我和小鱼儿回来时到齐家坐了会。师父您说奇不奇怪,在齐叙白的书房里,我们看见一幅画,那画上的女人和鱼儿长得好像!” 庾祺慢慢放下茶碗,“有这回事?那画上可有落款?” “有,画师叫什么陈韦,按画上题的年份看,是二十年前的画作,不过齐叙白这画像是后来临摹的。” 果不其然,上回在齐府看见昭王周钰的护卫并不是偶然,也许周钰那日出现在齐家,根本就是专门为去看九鲤的。 正说着,九鲤磨磨蹭蹭地走到碧纱橱底下,杜仲便住口没说了。庾祺吩咐他道:“你先回房去上药。” 他出去时九鲤暗瞪了他一眼,心道方才叫马车停在前头简直是多此一举,这“奸细”什么不对庾祺说?只怕去了齐家的事他已说给了庾祺,否则庾祺脸色不会比方才她进门时还难看。 她跨进门槛,低着脸,“是因为杜仲的伤口给雨水打湿了,他说疼,我们才进了齐府先换了干净的纱布。”她说着摇撼起双手,“并没有久坐,换了纱布我们就出来了,连齐家太太我们都没去拜见。” 庾祺没作声,却留意到她头上插着支蓝珀雕刻的蝴蝶簪子,这簪子他从没见过,再说她先前的首饰早被那汤成官洗劫一空,又是哪里来的这件? 谁还会送她首饰?这齐叙白真是会见缝插针。 不过也是他疏忽,以为她素日不爱戴首饰,就没想到要补这个空子。他踟蹰片刻,拔座起身往门下走,“跟我来。” 九鲤屁股还没挨到椅上,又一个猎古调起身,跟着他走来街上。前头就有家卖首饰的铺子,店面虽不大,东西却摆得多,也算精致。堂前有一套桌椅,街里街坊的,那掌柜的也见过他叔侄,忙请二人落座,命伙计上了茶,庾祺环顾一眼,命掌柜拿些簪环耳珰来看。 未几掌柜托了个木盘到桌上,里头琳琅满目,九鲤拣起支步摇来笑,“您要给我买首饰啊?我以为您还指望我那些东西能找回来呢。” 庾祺还是板着脸不搭话,她将步摇横在他眼皮底下去晃荡两下,叫魂似的叫:“叔父,叔父,叔父——” 庾祺睐她一眼,她立马朝他仰起谄媚的笑脸。 那掌柜见他二人似乎缓和了些,便上前搭腔,“姑娘敢是要出阁了?置办嫁妆?” 九鲤故意摆脑袋说:“不出阁,我出阁了将来谁给我叔父养老啊?” 掌柜忙笑,“瞧这姑娘,多孝顺啊,情愿不出阁也要伴着叔父。” 九鲤笑着点头,有意说给庾祺听,“可不嚜,我是要陪叔父一辈子的。” 终于说得庾祺肯露出一丝笑意来,从茶碗沿口上斜她一眼,立刻又正了声色,“快拣,拣好了就回家吃饭。”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3章 螺钿香(十六) 挑拣了几件首饰,算下来需花费二十两银子,和那掌柜的说好晚夕开了单子送到家去会账,两人便从铺子里出来。雨恰好停了,云翳中放出一束晴光,九鲤见庾祺脸色仍然不大好,便在身边绕前绕后地玩笑,硬说他是为花这二十两银子心疼。 地上到处是水洼,庾祺看不惯她跳湿鞋袜,一把拽定她,“好好走!看病了谁管你。” “噢。”九鲤背着双手,尴尬一闪而过,咬住笑,频频窥他脸色。 隔会庾祺冷声道:“既然已给你买了簪环,头上那个就不戴了。和齐家的婚事是做不成的,不好平白无故收人家的东西,明日还给他去。” 九鲤当即就把簪子从头上拔下来,“您怎么知道这是叙白送的?” “除了他谁会送你簪子送得这般及时?你前脚丢,他后脚送,好像生怕你没有首饰戴。他哪里知道,你根本不爱戴这些东西。”他瞥着那簪子冷笑,“你也是,今日特戴上它,可不就有了份收获?” 九鲤起先以为他是指才刚买的那些东西,眨眼才领悟他说的是在齐家见到的那幅画。这合该砍头的杜仲,什么都肯说! “您都知道了?”她双手捉住他的手腕,拽得他也停住脚,“那您干脆就告诉我,那画上的人究竟是不是我娘?” 他抽出腕子,“我又没看见那画,如何知道?” 九鲤以为他又要避而不谈,不想他朝前走开,竟缓缓说起来,“你娘姓全,叫全善姮,原是从前声名远扬的大将军全道雍的独女。全道雍将军战死那年,你娘才十四岁,先帝与道雍将军君圣臣贤,十分和睦,所以不忍看她六亲无靠,便命她进宫做了位女官,特许她在御书房校书,所以那时候进出宫廷的人都敬称她为‘全姑姑’。” 九鲤木怔怔张着嘴,险些没惊掉下巴, “您是说,曾威震瓦剌的全道雍将军是我外公?!” 庾祺斜睨她一眼,蔑道:“要不是身上留着武将的血,一个姑娘家,岂会如此疯野?” “我不就是稍微活泼点嚜,何至于疯野?”她翻了个白眼,忙小跑着撵上去,“那我娘此刻身在何地?” “她死了。” 九鲤倒没怎样意外,要不是她娘死了,她又怎么会被庾祺领回家?一个能进出宫廷的女官,又得先帝庇护,总不至于是因为养不活一个女儿便将她送人。 “那我娘是怎么死的?” 庾祺沉默住了,连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那天夜里他赶回全宅,只见漫天大火,他是从火堆里将两岁的九鲤救出来的。不过他也知道那场火绝不简单,却不能告诉九鲤,免得她探究起来,必会惹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只能告诉她,“是意外,下人打瞌睡,没看好烛火,等发现失火的时候,人已经跑不出来了。” 九鲤半信半疑,不过他倘或说谎,那就是不想告诉她实情,再问也问不出。她只好转问别的,“那您知道我爹是谁么?” “不知道。我跟你说过,我从没见过你爹。” 这倒是真话,自他认识全善姮那天起,她就有一个两岁多的女儿,尽管全宅上下并没有一个人说那小丫头是小姐的女儿,但他也猜得到。大概是私生女,否则不会遮遮掩掩连个名字也不起。 九鲤面色黯然,“那我就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他斜下眼,“庾家谁不是你的亲人?” 也是,她自记事起就跟在他身边,庾家就是她的一切。她又笑起来,歪着眼睇他,“那您跟我娘是怎么相识的?” 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他不想提起,故意冷淡了目光,“你今日问得够多了,我也说得够多了。记住,这些话不要和旁人说,对老太太也不能讲。” 九鲤只得答应了一声“噢”。 说话走进铺子里,绣芝正出来叫吃晚饭,便趁雨关门上板往后头去。饭毕首饰就送了家来,庾祺结了银子,彼时有些晚了,九鲤见他又进了杜仲房内,不知关在房中和杜仲说了些什么,瓦檐上滴滴答答滴着水,想听也听不见,她只得走到妆台前心满意足收检她那些首饰,虽然不爱戴,却不能没有,人家姑娘有的,她一件也不能少,还要比她们更多,才会觉得庾祺是宠溺疼爱着她。 一早起来,虽晴空万里,却因昨日下了一天的雨,倒不怎样热。吃过午饭,九鲤和杜仲便要出门。走到铺子里给庾祺撞见,问她往哪里去,她忙笑,“昨日问了那沈志,他却遮一半藏一半地没尽说实话,很是可疑,所以今日想再去沈家瞧瞧。” 庾祺已尽知昨日他们盘问沈志之事,反剪起手来,“昨日他没实话,怎见今日他就会说实话?” 杜仲走到左边来道:“昨日下着雨,没在他家园子里查看,今日去便是要好好看看他家那花园子,倘或汤成官是死在沈家,只怕会留下什么痕迹。” 庾祺点着头,眼转右边,见九鲤头上戴的是昨日新买的一支贝壳嵌的孔雀蓝扇形簪子,脸色稍好些,“齐叙白也同去?” 她咬着下嘴唇一笑,“我们昨日就约着一会在沈家那条街上碰头,您不是叫我把簪子还给他么,我带在身上的,一会见着就给他。” 她说完等一会,见他没吭声,知道他是默许,便拉着杜仲急急出了铺子。 走不多时,杜仲倏然摸出几两散碎银子给她,说要请她也替他也买支像样的镯子。他小时候家里穷,到了庾家虽不缺钱,却一向是抠抠搜搜从不乱花钱,每月的月钱都是攒起来,所以九鲤瞥着那两三个锞子一脸诧异,“你买镯子做什么?难不成你还要戴?” 杜仲呵呵一笑,“你别问,只管替我买来就是了。” “你怎么不自己买?” “我不会挑啊,不知道女人喜欢什么样式的。” 九鲤横着眼,笑起来,“原来是要送给女人的,送给谁啊?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替你挑。” 反正迟早逃不过她的眼睛,杜仲便抠着脸轻描淡写道:“送给郭嫂,我受伤那两天,亏她悉心照料,难道不该谢她?” 他该不会真对郭嫂起了那种心思?算一算郭嫂可大他十来岁呢! 她接过银子,眼含深意打量他,“你谢就谢好了,竟舍得花四.五两银子置办谢礼,突然间如此大方,可有些不大像你素日的性格。” 杜仲把眼珠子一转,豪爽笑道:“四.五两银子算什么,昨晚上师父给了我二十两。” “叔父为什么无端端给你钱?” “他说给你买了首饰,我又不戴首饰,便给我现银,叫我喜欢什么就买些什么。” 原来昨晚上庾祺去他房里是拿银子给他,大概是为她新添置的那些首饰,怕杜仲觉得他做长辈的厚此薄彼。这倒好,他们两个一日便花费了家里四十两,人家寻常一家一年也不过花费四.五十两银子,不知庾祺要看几个病人卖多少天的药才赚得回来。 她倏然哀哀地自省起来,“咱们两个真是只会花不会赚,和蛀虫有什么分别。” “嗳,别这么说,我可常给师父打下手,我是会赚的。”杜仲将一张隽美不凡的脸凑来。 九鲤顺手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又奉送了一记白眼。 说话走到昨日吃饭的酒楼,叙白先已到了,要了壶茶坐在窗边,眼睛斜向窗外望着。他穿着月魄色袍子,眉眼间那颗小痣在太阳光里分外显眼。九鲤原想将簪子还给他的,此刻一看见他,又稀里糊涂不大想还了,想着将来亲事不能成,也是个纪念。 她过去将桌子轻轻叩响两下,他调转目光,旋即请他二人也坐下来吃杯茶。九鲤拂裙落座,歪着笑眼,“你来了多久了?” “我也才刚到。”他提起茶壶晃了晃,“我自己带来的茶,刚叫伙计沏上来,你们尝尝。昨日沾了雨,杜仲兄弟的伤有无妨碍?” 杜仲直说没事,把一条腿大喇喇地从长凳外抬来踩在长凳上,顺手抓起瓜子嗑。叙白见他脸上比往常还要高兴精神几分,便点点头,“我看也像无碍,你这精神比昨日还要好。” 九鲤闲剥着瓜子道:“得了二十两银子,自然精神囖。” “怎的,杜仲兄弟赚钱了?” “他能赚倒好了,是叔父给他的。” “庾先生?你们姐弟每月自有月钱,怎么庾先生还要另给杜仲兄弟二十两?” 杜仲嘴快道:“你犯不着替她不平,又不是单给我的,昨日师父花二十两给她添置了首饰,自然就一样给了我二十两银子使。” 叙白脸上稍微僵了下,笑着看一眼九鲤,“原来如此,怪不得没见你戴那簪子。” 九鲤有两分尴尬,岔开话头叫来伙计会账,催着朝沈家门上去了。 那沈志想是正要出门,没想到会在门前碰见他们,脸色显出两分慌张,忙朝叙白作揖行礼。 叙白在石磴底下含笑睇他,“沈官人话里客气,可我看你这脸上像有些不大欢迎我们的样子啊。我们不过是昨日来看见你家园中的景致极妙,无奈下雨,未能细观,所以今日又来叨扰,沈官人若嫌麻烦,只叫个下人带我们逛一逛就罢了。” “岂敢岂敢。”沈志无奈又折身领着他们进门。 叙白又道:“我们怕是耽误了沈官人的要紧事?” 叛叔父 第55节 他笑一笑,“没什么要紧事,昨日下雨,今日天晴,正是栽花种草的好时候,所以叫了些花匠来家中栽种花草,怕吵闹,所以想出门去躲一躲。” “那我们来得还正是时候了,沈官人必是添置了不少奇花异草。” “哪里哪里。”沈志勉强笑着。 顺着条小径慢慢逛进去,果然见好些花匠挽着裤管子在泥地里翻土栽花,这倒好了,九鲤心想,不必他们自己细找什么线索了,只需盯着这些花匠,看他们会不会翻出什么东西来。那汤成官要是死在此处,当时又不会傻等着人将他溺毙,死前必有一番恶斗,倘或从身上拉扯下什么来,就是证据。 沈志见他三人一路四处乱看,不由得心虚,逛了一会,忽然耐不住向叙白打拱,“齐大人,我直说了吧,昨日我虽说了几句虚话,可那汤成官的死的确与我不相干啊!” 三人暗觉意外,没料到他会突然坦白。 九鲤敛去惊讶,笑问:“沈官人何出此言呐?我们并没说你与汤成官的死有关啊,况且昨日我们是来问陆燕儿的事。” 沈志满面焦愁,“姑娘就别和我打哑谜了,我知道你们昨日不会无端来问我那姓汤的,肯定怀疑上了我。我干脆实话说了吧,我前两日听说衙门在查一个命案,死者是个做贼的,叫汤成官,我当时就吓了一跳,想起来这不就是那日我在陆家遇见的那个卖东西的?我因和他吵了几句,怕你们以为我报复杀人,这才没敢对你们说实话。” 杜仲笑起来,“你既没做亏心事,那还怕什么?” 他苦笑着窥了叙白一眼,“这不是衙门惯来的办案手段么,凡这种枉死的,要么仇杀要么情杀,我倒霉,偏在那天和这姓汤的吵了几句,衙门岂不正好问我个仇杀?可三位仔细替我想想看,我沈志是什么身份,犯得着为和个贼斗气坏了自己的前程?我再气不过 无非狠狠打他一顿也就是了,是不是这理?再说燕儿,我就更不可能杀她了,我爱她还爱不及呢!” 九鲤鄙薄地笑笑,“不一定吧沈官人,你既说你爱她,怎么她的后事你却不管?” 他不得已咕哝一句,“我爱的是活人,既然都死了——” 底下的话九鲤没听见,不过心中嗤之以鼻,怪不得陆燕儿不嫁他呢,嘴上说得好听,真到用得上他的时候他就放着不管了,连那日替人买件首饰还要再三忖度划不划算。 她故意咧开嘴送他一个大笑,“沈官人,您还真是个生意人噢!” 说着,正好逛到池塘边上,有两个花匠站在里头栽种荷花,新买的荷花是用几个大桶装着,就摆在岸边。九鲤因被那花吸引,移步去看,只见桶里粉的白的黄的开得娇艳欲滴,还结着些可爱莲蓬。她捡起支折断的莲蓬,忽然脑中电光一闪,想起那日在陆家吃饭,老韩做的一道荷花酥。 荷花酥做起来麻烦,她那时还和老韩客套说:“随便做两样菜来吃吃就罢了,何必做这样繁复的点心。” 当时老韩回道:“反正有许多人家送的莲子吃不完。” 谁会送陆燕儿那么些莲子呢?总不会是卖菜的。 此刻她心觉蹊跷,便拿着莲蓬走过去问沈志:“沈官人,你这些荷花都是从何处购置的?” 沈志道:“有个姓梁的花商,专培植荷花,我家的荷花都是从他手上买的。” 亏得她多嘴问这一句,一听这梁姓乍觉熟悉,忽想起娘姨说下的名单里恰就有个姓梁的!只是该死不死,这会偏记不起全名来了!便忙问:“叫梁什么?” “叫梁祖跃。”沈志笑笑,“姑娘家里也想种些荷花?” 九鲤呵呵一笑,旋即与叙白附耳说了几句,叙白便与沈志拱手告辞,三人辞出沈家。 不想刚走到街前,远远跑来个衙役,回禀叙白说唐姑娘抬了棺椁到衙去领陆燕儿的尸体及她的一干财物,偏张达不在衙内,一干小吏不敢做主批文,皆等叙白回衙亲批。 叙白轻皱眉首,“王大人呢?” 衙役道:“王大人受命往都察院回话去了。” 看来近来都察院奉命访查王山凤是访着些证据,王山凤自然慌了手脚,所以一连几日都不在衙内当值,忙着到昭王跟前卖乖奉承去了。叙白暗自冷笑,只得暂辞了九鲤杜仲,随衙役先行往那头回衙。 九鲤自带着杜仲急匆匆朝这头走,杜仲忙问:“咱们这是往哪去啊?” “曲中陆家。” 二人兜转至陆家院,杜仲是头回来,坐在正屋四下里打量,原来南京的行院人家这派头和苏州妓家的差不多,不管识不识字的,都爱挂些字画装文雅。 九鲤听见他嘀咕,乜道:“你在苏州城中还去过这种地方呢?” 杜仲忙笑,“我也是跟着师父去过。” 她立时瞪起眼,“叔父也去过?他去做什么?” “行院里头也有人生病啊!” 庾祺无事怎会到这种地方逛,自然是替人看病才去的。她暗和自己说两回,只觉虚惊一场,嘴上又浮起笑意。 隔会娘姨端茶进来,九鲤问及老韩,娘姨有些不好意思,“这两日和他在这院里,我担惊受怕的,他像是看出来,就说先回家去,等唐姑娘料理姑娘后事的时候他再过来。要说老韩这个人啊,真是蛮实诚的,姑娘,你们查清楚没有啊,到底是不是他杀了我们姑娘?” “还不知道呢。”九鲤摇头,“我记得你上回说你们姑娘有户客人叫梁祖跃,不大常来是么?” “是啊,姑娘不都写在那单子上了么?” “上回问得不细。”她抱歉地笑笑,“这梁祖跃是做什么买卖的?” 娘姨在下首扶椅坐下,“好像是种花卖的,我们厨房里那些莲子都是他送姑娘吃的,听说他专门在村子上包了片池塘种荷花。姑娘怎么问他?” “没什么,都要问。那他和你们姑娘好不好啊?” 娘姨拂着裙子笑,“好不好不就这么回事,我们姑娘做的就是这生意,看着和谁都好。不过比起来呢,与这梁祖跃要稍疏远些,是他自己不大来,就是来也是为了谢我们姑娘才来照顾她的生意。” 杜仲好笑着搭话,“这就奇怪了,他照顾你们姑娘的生意,该你们姑娘谢他才是,怎么却说是他谢你们姑娘?” “嗨,外人哪里知道,他关照我们姑娘,是因为我们姑娘也常关照他,他是卖花卖草的,姑娘的熟客里都是家里有大房子的,自然少不得要栽些花种些树,凡有这种买卖,我们姑娘便把他荐给那些人。” 九鲤诧异,“原都是一样来关照你们姑娘的客人,那些客人还要被这梁祖跃赚钱,难道他们不吃醋生气?” 娘姨掩着嘴笑,“姑娘又不会直告诉他们这梁祖跃也是她的客人,她只说认得。我们姑娘会调停,再说姑娘是做生意,客人一般也体谅。譬如上回沈老爷来摆台,那梁祖跃在楼上也摆了一张台,沈老爷根本都不知道,互不相扰,还吃什么醋啊?” 九鲤神思一振,“你是说初十那天?” 她点点头,“是啊,就是那个姓汤的来卖东西那天。” 如此说,当日这梁祖跃应当也看见了汤成官。九鲤忙问:“那他可曾和姓汤的说过话?” 娘姨想了想摇头,“没有,姑娘买东西的时候,他一直就在楼上没下来过。是姓汤的走了之后他才走的。” 九鲤更是警觉起来,“姓汤的走了多久他走的?” “我想想啊——那时姑娘买了东西随沈老爷进了正屋,吩咐老韩给楼上屋里送酒添菜,酒是我抱上去的,我上去后,服侍了一会,那梁祖跃就说他有点要紧事要赶着去办,叫他三个朋友只管留下来吃喝,说完他敬了他们一圈酒,就走了,也没和我们姑娘说。” 一时连杜仲也觉得蹊跷,和九鲤面面相觑了一阵,遂问:“这个梁祖跃,你还知道他些什么?” “他嚜,就做宗花草生意,比沈老爷他们嚜自然是比不上,不过和一般人比,还是好上许多,家里也有两房下人使唤,屋舍嘛也有几间,就是没儿没女,也没老婆。” “他还没娶亲?” 娘姨摇头,“不是没娶亲,是他媳妇死了。好像死了有三四年了。他那个人倒还重情,媳妇死了三四年也没说要再讨一房。对了,我听说他先前是个手艺很好的木匠,还是为他媳妇死了他伤心,再静不下心来精雕细琢,所以改行种花种草了。” 九鲤噌地拔座起来,弄得屁股底下那张椅子嘎吱一声,十分突兀,“你说他从前是个木匠?是做什么的木匠,他会不会点螺?” 娘姨稍惊,张着嘴睃他二人,“他原就是扬州来的点螺师傅啊。” 那就对了!九鲤心头一跳,早就说这两桩案子都与那只螺钿匣子有关! 她笑起来,在小厅上转了两圈,“这梁祖跃家住何处?” “十里桥附近。” 当下九鲤和杜仲便匆匆辞过,一径又往十里桥去。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4章 螺钿香(十七) 却说庾祺下晌在家,看诊了几个病人,正歇口气的工夫,张达忽然兴冲冲走了进来,原是为那把匕首的主人找到了,名叫梁祖跃,家住十里桥。庾祺便放下茶碗与他一同前往,路上细问这梁祖跃的身份家世,好在张达都打探清楚了,与那陆家娘姨所说不差。 庾祺听说这梁祖跃曾是位擅长点螺的木匠,不禁放缓脚步,悄自惊疑,“难道真和鱼儿说的一样,这两桩案子都与那只匣子有关?” 张达听见,狐疑地窥他脸色,“什么匣子?” 他只缓缓摇头。 这厢寻到梁家来,看门的小厮却说梁祖跃不在家。张达唯恐人跑了,一把将那小厮从门里揪着衣襟揪出来,呵道:“他上哪去了?!” 小厮连忙摇撼双手,“不知道啊,老爷一大早就出去了,要么是在外头会朋友,要么就是在荷塘那头。” 庾祺看张达一眼,示意他松开手,又沉声问小厮:“你老爷常去哪几位朋友家中?你家荷塘又在何处?” 那小厮先说了两户人家地址,“这是老爷常来往的两个朋友,我们家的 荷塘是在大柳村。” 听见这话,张达双眉一挤,“大柳村?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啊。” 庾祺勾动唇角一笑,“自当耳熟,那日我们乘船游河,遇两条支流,右上是小榕庄,左上就是大柳村。” 这就对上了,想必初十那夜,汤成官就是被梁祖跃溺毙在大柳村的荷塘里,然后凌晨将尸体抛入河中,尸体顺流而下,至观月桥才被人打捞上岸。只是不知这两人之间到底有何渊源,按说汤成官一个小毛贼,本不该与花商梁祖跃有交集,唯一的交叉点就是那只匣子,也许正是出自梁祖跃之手。 庾祺正暗暗思索,却听见那小厮抓着脑袋叨咕,“今天也不知什么日子,都来找我家老爷,又都不像是来谈买卖的——” “还有人来找?”庾祺稍稍垂目,又抬起来,“可是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 小厮点头,“还有个年纪一样的少年,两个人长得就像天上的金童玉女,他们也问了我们家荷塘的地址,方才已寻着去了。” 不消说,必是九鲤和杜仲两个,他二人从小连杀鸡都不会,杜仲腿上还带着伤,竟就敢单枪匹马去寻杀人凶手?胆子也太大了! 庾祺骤紧了眉头,忙拽了张达道:“你带人去他说下的地方搜捕梁祖跃,我去大柳村!” 张达正要答复,可他人早已跑远了,听也听不见。 却说九鲤杜仲二人转至河道,乘船而上,及至大柳村,进村一问,无人不知,不多时便寻到那梁祖跃赁下的两片荷塘。一望左右塘中菡萏盛艳,在夕阳里如火如荼,顺着中间小路往前去,有一片余晖正罩着前面两间屋舍,久看有些刺眼。 二人在屋檐底下喊了两声,却无人应,九鲤因见正屋的门半掩着,便推开朝里张望,“有人么?有没有人?——主人家在不在?”稍后片刻仍然无人应答,她便扭头对杜仲道:“我进去瞧瞧,你到那间屋里看看。” 随即吱呀一声,轻轻推门进屋,只见里头虽装潢简单,却十分整洁,迎面摆着张八仙桌,正墙底下放着套桌椅,桌上搁着些精致茶器。右面用些竹竿竖列起来做了隔断,里头像是间小小的卧房。她又朝卧房里探进去,只有张架子床,待要走,眼角却扫见那枕头旁边放着个东西,她定睛细看,可不就是她的螺钿匣子! 刚拿起那匣子,倏闻杜仲在西边屋里大叫了一声,她忙向外走,谁知门上站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正一步步朝她渐逼进来。 这梁祖跃约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挑消瘦,一件靛青袍子虽有些旧,却十分洁净,皮肤白得像带着病气,眼神空而冷,显得人有种阴郁的气质。不过平心而论,他的相貌身材的确是更胜沈志一筹,女人都容易被美的东西迷惑,对待男人也不例外,所以陆燕儿想嫁的人其实是他。 九鲤看着他将昏迷的杜仲拖来绑在床尾,麻绳在床架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捆得死死的,他还没醒,脑袋歪搭在床沿上。她自己则被反绑在床头这边的地上,心中又是惧又是急,面上却不肯露出来。 梁祖跃拾起地上那螺钿匣子,打量着九鲤,“听说汤成官是个贼,他卖的这些东西都是偷来的,想就是偷的你的?” 听这口气,果然那些东西都落到了他手里,九鲤心眼一动,朝他讨好地笑一笑,“你要是喜欢,都送你了。” 谁知他脸色忽一变,凶狠地握着匣子在她眼前扬一扬,“这本来就是我的!是我的!” “好好好,是你的,是你的。”九鲤见他变脸变得快如此之快,情绪起伏如此之大,可别是个疯子,只好先顺着他说:“我原也不知是你的东西,人家送我我就收下了,你可别怪罪。” “谁送你的?” 她又怕连累了关幼君,便隐其姓名,“一个开当铺的朋友。” “当铺?”他直起腰,看着手上的匣子沉吟。 叛叔父 第56节 九鲤歪着脑袋瞅他,“真是对不住,我不知道这匣子对你这么要紧,要早知道我早就还你了。” 他背着身子冷笑两声,慢慢转过头来,“你倒会说话,还我?你先又不认识我,上哪里还我?” “一回生二回熟,朋友不都是这样处起来的么?” “小丫头,你叫什么?” 九鲤见他态度似有松缓,忙笑,“我叫庾九鲤,我家是开药铺的,你放了我们吧,我叔父必有重谢,他有钱的,你要多少他都肯给!” “谁说我要钱?”他脸色又凌厉起来,“你以为我是贪恋富贵的人?!你看我像么?!” 她吓一跳,忙摆脑袋,“不像不像!你一看就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谁知这话也似不合他的意,他凑近脸朝她狰狞一笑,“光明磊落?你怎么看得出来,我告诉你!越是道貌岸然的人越爱装出一副君子做派!” 九鲤双眼畏惧地在他脸上一转,觉得他这些话分明是种自嘲的意思,此人必是矛盾重重,不能乱拍马屁。她当即改换策略装可怜,睫毛一扇便扇出一颗豆大的眼泪,“你放了我们吧,我再不回家,家里人该着急了。” 他紧盯着她泪光闪烁的双眼看一会,忽然伸出根指节蘸了她脸上的泪珠,望着手指笑了笑,“你哭起来真像她。” “谁?” “翠莺。” 九鲤眨眨眼睛,想到娘姨说他是个专情之人,那这翠莺想必就是他亡妻,这人难道正是因为妻子早亡受了刺激,所以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的?她唯恐哪句话再刺激到他,没敢言语。 “你多大年纪?”他问。 “十七。” 他怀念似的微笑着,“翠莺嫁给我那年,也和你一样年纪,她也很会说话,常宽慰我说不是我的手艺不好,是那些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她常说我的点螺比那些进贡的还要好,将来有一天我必定会出头。真是滑稽,她不知道我改行了,如今不做木匠做起花匠来了。不过她要是看见外面池塘里的荷花,也必会夸赞我,一定会说我种的花比别人种的都开得漂亮!我们做了十年夫妻,要不是她早死,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可惜应了红颜薄命的老话,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活不长。” 不知不觉地,天色暗沉下来,屋里没点灯,不过仍能看清他佝着背,一片消沉。九鲤心里咯噔一跳,眼睛慌张地垂到地上,此时此刻情愿自己长得不漂亮。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掉过头看她。 “我在想翠莺夫人的相貌,肯定长得跟仙女似的!” 这句话似乎博了他的欢心,笑着点点头,“不错,她就是个仙女——”他言语一顿,笑意转得凄怆阴鸷,“仙女本不该活在这人世间,这世上的人都坏。连我也坏。” 九鲤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偏巧杜仲“哎唷”着睁开眼,觉得后脑勺疼得厉害,想抬手去摸抬不起来,这才发觉身上被麻绳紧紧缠绕,手被反捆在背后床架子上。不能动弹。 他徒劳地挣扎两下,一转头,见九鲤被绑在那头,便慌起来,忙朝梁祖跃瞪过眼去,“你绑我们做什么?!告诉你,快将我们放了!我们是官府的人!” 九鲤两眼一闭,险些气昏过去,这关头说什么官府不官府的?!一个连杀两条人命的凶犯,不管他想不想,都已成了个亡命之徒了,难道还会畏惧官府的人? 果然梁祖跃不慌不忙地收起脸上的悲情,斜下眼盯着他笑,“你不必说,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几日衙门在查那小贼和陆燕儿的死因,我知道迟早会查到我身上,不过令我没想到,王山凤竟然会派你们两个手 无缚鸡之力的年轻男女来。” 九鲤听他的口气好像对王大人怀着不小的敌意,急忙道:“我们可不是王大人手底下的人!我们和他没什么干系!” “那你们是为谁办事?” “谁也不为,我就为找我那些首饰。” 梁祖跃转头又把那匣子从窗台上拿起来,打开取出里头那只红玛瑙手镯,慢慢噙笑走来,弯腰替九鲤套在腕子上,“你找到了,可以瞑目了。”旋即替她解开绑在床架子上的绳索。 可双手另被一条绳子反绑在背后,九鲤挣了挣,“你想干什么?” 杜仲忙大声喊起“救命”,才喊了两声未断,梁祖跃哪里拾起根棍子,咚地一棍子又将他打晕。吓得九鲤也不敢喊了,只连连往后头退步,“你别杀我们,东西我不要了,保管不对旁人提你一个字。” “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否则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杀陆燕儿?”梁祖跃一面说,一面上前扭住她的膀子,一手捂了她的嘴,“有你们这么一双漂亮的男女做养分,我的荷花一定会开得更盛,更艳。” 说着把九鲤押至屋外,走到池塘边来。此刻天色昏昏,明月初升,荷塘的边与夜连成一片,黑茫茫的,叫人恐惧。九鲤根本不会凫水,何况双手还被绑着,这会是真哭了,不住摆脑袋,撒了一地的泪。可力气哪及他大?嘴始终给他死死捂住,要喊也喊不出声。 死定了,她心里才冒出这念头,就被梁祖跃一把推下池塘。只听扑通一声,耳朵里哗啦啦灌进水来。她想到凫水的鸭子,两脚拼命在水下蹬,可身子还是慢慢向地下沉。水逐渐淹过头顶。这池塘像没底似的,一沉再沉,越来越黑,喝了好些水还是越来越窒息。只怕这回真要死了,她万念俱灰地闭上眼睛。 忽然听见头顶扑通响一声,她忙仰头,见水面那轮明月碎了,庾祺正从那白茫茫的碎月里朝她游来。 天昏地暗中,觉得有张濡湿温热的嘴巴贴在她的唇上,一缕气息像勾魂索,渐将她的三魂七魄给勾了回来,她睁开眼,看见庾祺的额头紧贴在眼前,嘴巴正往她口里吹气。她感到一颗心渐渐给他吹得膨起来,人也似轻飘飘的,自己也不知道此刻是死是活。 眼看他要探起头来,她立马闭上眼睛。他向旁深吸一口气,又埋下来往她嘴里吐气。他的嘴巴刚一贴上来,她就希望这一刻暂停,觉得再凶险的一刻也没有此刻刺激。 隔会庾祺终于感到她的舌尖动了动,像鱼儿的瑰丽的尾巴似的,轻轻溜过他的嘴唇,他忽然血气上涌,起身盯着她的眼皮看,胳膊搂在她脖子后头晃了几下,“鱼儿,鱼儿!鱼儿!” 再装晕只怕露馅,九鲤便慢慢把眼皮掀开,眼睛在他面上晃了晃,忽然撑起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双手攀住他的脖子哭了声,“叔父!” 心里却偷偷在笑,他从没亲过她,小时候也没有,但现在庆幸没有过,仿佛此时才是恰合时宜,刚刚好,不但把她的魂勾了回来,还打通了她心中某个关窍。 她呜呜咽咽在他怀里哭着,起初是怕他骂假哭,可摸到他身上水淋淋的,她才想起来后怕,竟真掉出眼泪来。 庾祺只好不住抚她的脑袋,“不怕了不怕了,我来了。” 她眼泪与水混了一脸,渐渐化为抽噎,“您怎么突然赶来了?” 庾祺深叹一口气,“我不来后果岂不是不堪设想?仲儿呢?” 她忙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两眼震恐,“还在屋里!” 扭眼一看,那梁祖跃正躺在地上。庾祺捡起从她身上解下来的绳子,朝梁祖跃走去,“我把他打晕了,你去救仲儿,我来把他绑上。” 九鲤原还想狠狠踢这梁祖跃几脚,因急着去瞧杜仲,只得暂罢,爬起来拖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裙往屋里跑。杜仲还歪在床架子前,额上淌着血,九鲤替他解开绳子,叫了几声他不醒,便到外间倒了杯冷水泼在他脸上。 大柳村正好有跑船的,庾祺包了这船,将梁祖跃捆好丢在船上,连夜送往衙门。这梁祖跃上船便转醒了,稍一回想,方才正要折身进屋将那少年也拖出来扔进塘中,不想黑暗中突然闪出个人,一掌劈在他后脑上,他便昏厥过去,醒来怎么是在船上? 正想着,一盏油灯照到跟前,面前正是那少年阴恻恻的笑脸,“嘿嘿,你也死了,阎王殿上我们来算算账!” 梁祖跃茫然地一转眼,那少女也恰在旁边,几缕头发湿淋淋地贴在她惨淡的脸上,她朝他渐逼过来,“要你偿命!” 他突然冷笑了两声,看向斜对过的庾祺,“想必这位就是阎王爷了?” 杜仲在对过踹了他一脚,“专杀你这等恶人!” 他不为所动,稍刻震动身子大笑起来,把头仰歪在舱壁上,“要是真有阴司地狱倒好了,我就能见到翠莺。” 九鲤怕庾祺听不明白,特地坐到他身边,附耳过去,“翠莺是他的亡妻。” 庾祺漠不关心,只挂碍她身上还滴滴答答掉着水,他将她拧到船尾,“把衣裳拧干点。”旋即一条腿蹲下去替她拧裙子。 她在上头拧着上衣,他身上也是湿.漉.漉,他凡事一向是先顾着她,她也一向习以为常,此刻却另有种别样的欢喜,觉得他是匍匐在她在脚下,像个成为一个女人裙下之臣的男人。 船慢慢摇晃进曲中一带,周遭灯火一点两点渐多起来,庾祺的侧脸也渐在万家灯火中清晰,她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不是不想嫁人,是不想嫁庾祺以外的任何人。 她给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自吓一跳,目光在他身旁闪动好几回。 庾祺察觉到,斜下眼,“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她痴痴呆呆地扇几回眼,而后笑着摇头。 朝前望去,渐渐又觉得心在万千灯影中渺茫零落起来。嫁给庾祺,这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有的念头!说出来是要受人唾骂的。 不过她仍怀着一线希望瞄他一眼,万一他和她一样想呢? 庾祺瞥着她,突然脸色转冷,“你怎么敢和仲儿两个寻到大柳村去?你就没想过若这梁祖跃真杀了汤成官与陆燕儿,还会怕再多杀两个?” 九鲤恍过神来,吐吐舌头,“我当时没想这许多,我就是想知道真相。” 她那截粉嫩的舌头灵巧地一伸一缩,提醒了他方才在荷塘边嘴贴嘴替她渡气之事,虽然那时是形势所逼为救人,可此刻想来,不由得心热面热。他两手在背后紧攥一下,仍硬着嗓子训斥,“你的好奇心就这样重?连命都可以不顾?” 她忙乖巧地笑一笑,向他移近一步,两手捉住他的手臂央求,“就看在我险些给淹死的份上,您就不要骂了。” “有的错不能犯,你心里有数没有?” 她因为此刻心里有鬼,便觉他这话另含深意,所以丢开手,没吱声。 庾祺提高了两分音量,“到底听没听见?” “听见了。”她朝他哼了一声,掉身预备钻回舱内。 “回来!” 给他一呵,她只得又不情愿地走回来,低着头端正了态度,“我听见了,下回不敢了。” 庾祺见她总算有了些悔改之色,方软了态度,“我不是一定要教训你,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老太太当如何?我又当如何?庾家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 她点点头,隔会抬起脸,“我不会死的,我还要给您和老太太养老送终呢。” 庾祺冷笑一声,“替老太太送一送就行了,我就不必了。” 她稚气地想,那倒是,他们要死也要一起死,谁也不会给谁送终。 说完话进来,她把那梁祖跃踢上一脚,方远远坐下。杜仲挨过来悄声道:“嗳,我才刚问他,他什么也不肯说。” “问他什么?” “问他为什么要杀汤成官和陆燕儿啊。” 九鲤乜他一眼,“废话,要命的事,他自然不会承认啦。” 杜仲摇头,“非也,杀人的事他肯认,不过他不说缘由,像有什么难言之 隐。” 杀人都敢认,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九鲤将眼扎在梁祖跃身上,暗暗打量,想到他在池塘屋子里说的那些话,老是有头没尾神神叨叨的,莫不是真有些疯傻? 船到曲中靠了岸,庾祺又不知打哪里雇了辆车,将人押到了衙门。正好张达派人连夜满城搜捕梁祖跃,还没得结果,没承想庾祺竟将人扭送上门。他忙迎到门上,命人叫手底下的人召唤回衙,一面往里头请他。 庾祺回头瞅一眼马车道:“不进了,你们审问,若从他家里搜出鱼儿的东西,明日我们来领。” 不一时归到家中,已将近二更,庾祺命绣芝雨青烧水给九鲤洗澡,不想九鲤洗了澡还是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地打起来,老太太此刻已歇下了,老人家觉轻,她又怕将她给惊动起来,一打喷嚏便捂嘴。 庾祺也洗完了澡,正在外间圆案旁坐着看她有没有要病的势态。她怕吃他骂,忙把手从嘴上撤下来在空中摇摇,“我没事,我不要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雨青走到外间来问庾祺,“要不还是先煎点药吃吃?” 庾祺说下几味药,叫雨青到前头抓了来,走进罩屏来摸她额头,“到被子睡着去,一会药煎好了再起来吃。” 九鲤刚躺下去,就听见杜仲在隔壁屋里吱哇叫了一声,想是绣芝正给他额上的伤上药。 庾祺不听见则罢,听见便怄得面上铁青,瞧她的目光变得又可气又可笑。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5章 螺钿香(十八) 未几雨青在前头抓了药进来给庾祺过目,大晚上的带累着雨青不能去睡,还要煎药,九鲤心下正十分过意不去,恰巧那头绣芝给杜仲上完药走了来,抢过药罐子让雨青去睡,她去煎。 雨青原不肯,绣芝笑说:“你瞧他们两个,明日想是不能早起的了,我也不必忙着打水给他们洗漱,可以跟着多睡一会,你明日还得起来做早饭,自然你先去睡。” 雨青便让了药罐子给她,轻手轻脚往前院去睡了,绣芝也自往后院去。 叛叔父 第57节 九鲤又向庾祺道:“您也去睡吧,我等着吃过药也睡了。” 话音甫落,她肚子里便咕噜叫了一声,这才想起来他们三人这一日都还没吃晚饭。她觉得都是自己害的,心下愧疚,偏恨肚子里头还叫个不停,她抬起眼,咧着牙根很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庾祺给她笑得全没办法,道:“我去瞧瞧厨房里还有没有现成的饭菜,要是没有,只好做个便宜的来。”说着虚掩上门出去了。 他下厨房?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她心里觉得是为她才有这“奇景”,不禁窃喜。心里越欢喜,就觉得身上越热,便下床来将书案前的窗推开。当空一轮不大满的月亮,却格外明朗,院中罩满银辉,与廊下的几只灯笼交映着,这夜真是亮! 不多时庾祺从窗前走过,见她趴在床上翻闲书,对着风口,没盖被子。他进屋放下东西走到床尾攲着,本想训她两句,却听见她不知看到什么有趣的地方,咯咯笑起来,整张床都跟着她的身子骨轻轻颤栗,她孩子似的前后晃着脚,脚背一下一下打在软和的被子上。他想起她很小的时候背她,她也是这样踢打他的背。 那么个小小的丫头,好容易才长得这样大,哪还忍心骂她?他只得临时改口,“起来吃饭。” 端来的是白面馒头配豆腐蟹黄羹,馒头是晚饭老太太他们留下的,他们晚饭在家吃蟹,下剩的几只剥下肉和黄放在碗里,他趁便拿来煮了这羹,幸得绣芝在旁指点。 杜仲并不知道是他做的,坐下来吃了一口便道:“这羹咸了,奇怪,青婶从不下这么重的盐。” 九鲤忙在圆案底下踩他一脚,他握着个馒头看见她使眼色,又扭脸看庾祺,一时笑呵呵改口,“不咸不咸,正正好!” 庾祺瞟他一眼,“我还没和你算账。” 两个人同时发问:“算什么账啊?” “她说去大柳村,你就一拍即合跟着去?你如今长得也快及我高了,脑子竟没跟着长?” 杜仲把馒头塞在嘴里,一言不敢发,九鲤亦低着头不敢吭气。好在庾祺不是个啰嗦的人,看他二人已有了些悔过之意,就没再说。饭毕绣芝正好把药煎好,他看着九鲤吃过药,便自回房去了。 次日起来,九鲤开始有些咳嗽,庾祺便命她这两日不许再胡乱跑跳,在家将养。九鲤只当是有意罚她,也不争辩,也耐下性子老老实实在家呆了两日,陪老太太说话,因见夏日庾祺用帕子用得多,又跟着绣芝学些针黹,替庾祺做了三条帕子。 这日早上没听见九鲤咳嗽,杜仲额上的伤也结下痂,两个人皆有些坐不住,庾祺特许他二人出门,却不许远去,只许在近两条街上逛逛。 二人出了铺子向左行,顺便杜仲要九鲤给他选买首饰,琉璃街上三家卖首饰的铺子逛完也没挑中件合适的。杜仲从最后一家铺子出来便咕哝,“我看咱们去的第二家有只玉镯就蛮好,为何不要?” “你懂什么,像郭嫂那样的,不要戴玉镯。” 杜仲在旁乜眼,“郭嫂哪样?你能戴她怎么就不能戴了?玉也不过是个物件,难道戴它还看配不配?” 九鲤斜他一眼,“我又没说郭嫂不配戴玉,我是说玉这东西在她没有金子上算。” 他嗤笑一声,“凭什么别人就要讲上算,师父给你买首饰的时候,你就只管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嗳,你搞搞清楚,我和郭嫂不一样呀,我又不缺银子使。郭嫂家里有个儿子和婆母,都是靠她一人养活,想来日子艰难,玉那种东西,好看是好看,可真要是遇见什么急事要用钱的时候,要把玉脱手哪里有金子脱手容易?你既要送人东西,总要送得合时宜才好,不如你再添几两银子,去买一件金首饰给她,既可以戴,要用钱时还可应急。” 稍后见杜仲有些犹豫,她蔑笑,“怎么,你是舍不得添银子?你攒那些钱做什么?将来你娶亲难道叔父还要你自己掏银子不成?” 杜仲摇头,“不是舍不得添钱,只是——” 九鲤窥着他转一转眼珠子,笑着点头,“噢,我晓得了,你是不想你送她的东西给她拿去当银子使,是吧?哼,送礼要只送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那还不如不送,若送的礼能解人家的燃眉之急,那才叫人受用喜欢。” 杜仲想想点头,“你说得也蛮有道理。那好,咱们去打一件金的好了。” “我知道前头街上有家金铺,咱们去瞧瞧。” 前头街上是天北大街,县衙门恰就在这街上,杜仲方明白过来,她是想顺便到衙门里打听打听那梁祖跃招没招。二人从金铺里出来,往前头衙门去,走不多一截,偶值张达在斜对街那馄饨摊子上吃馄饨。 二人走去在其左右长凳上坐下,望着张达呵呵笑,张达一看是他们,便也笑起来,“是你们啊,我还正想去找你们呢,昨日我带人把姓梁的家中和大柳村两间屋舍查抄了一遍,找到些首饰,和你们先前报失的东西都对得上,一会你们随我进衙内去认一认,等结案了若是你们家的就领走。” 九鲤记挂的不是首饰,急得叩响了八仙桌,“那梁祖跃招了么?他到底何故要杀汤成官,又为什么要杀陆燕儿?上回我听他说起过,杀陆燕儿是为了灭口,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陆燕儿手里有他杀汤成官的证据?” 提起来张达就搁下箸儿大骂,“这合该砍头的老贼狗!自进了监房就一个屁不放,倒装起哑巴来了!” 杜仲道:“那用刑啊,你们衙门那些刑具不 会都是摆设吧?” “用了!可这小子就是不说缘故!昨晚上还想畏罪撞墙,被狱卒救下来了。” 杜仲又说:“不是有了那些罪证么,还要他招做什么?” 张达笑叹,“卷宗上这些都要写清楚的,否则刑部来核查,反而落下过失。再说你也不懂,查案只查出凶手有什么趣?罪证,动机,不到这案犯亲自承认,这案子都办得不痛快。” 九鲤连连点着下巴颏,“我明白,这就跟猜谜似的,只有谜底没有谜题也没意思。” 这厢会了账,张达领着二人进衙去,叙白正在衙内当值。九鲤虽到过衙门几回,却从没进过值房,进来便不由得好奇打量,见上首有套桌椅,左右也各放着两套桌椅,两套桌椅后头则各有四张书案,书案上摞满笔墨纸砚书籍文牍,想是衙内大小官吏皆在此当值公办。 此处说话不便,叙白又将二人请去待客的小厅,吩咐下两盏清茶,命张达去取从荷塘屋舍搜出的首饰,好让九鲤辨认。 一时清净下来,叙白换下方才肃静的面孔,与九鲤和软笑道:“我以为抓住了梁祖跃,你会到衙门来听审,没想到你竟不来,想是家里有事绊住了?” 九鲤还未张口,杜仲先抢白道:“还不是为帮你们抓凶手,她病了两日,连我也伤了脑袋!” 叙白细看他额头上果然有块血痂,正掩在额发中,问是怎么回事,杜仲将那日擒凶之事慢慢说给他听,他听来不禁后怕,忙细细打量九鲤身上,“你有否受伤?” 他急切的声音一时连自己也不能分辨是真情还是假意,心里的关切也不像全是假装。或许假戏做着做着就真了,连自己也骗了过去。 九鲤笑着摇头,目光像在恋恋地回味着什么,“好在叔父去得及时,我不过是呛了点水。” 又是庾祺,他总是及时。 今时不同往日,叙白因知道九鲤果然与庾家不是血亲,想到素日她对庾祺的信任倚赖,以及庾祺待她的纵容宠溺,总有点骨鲠在喉。按说当日要不是唐姑娘来抬尸首,就该是他与他们同去大柳村,那救下九鲤的就该是他,或许此刻九鲤对他的依恋会不会深一点? 心里想着,不由得失落地微笑,“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工夫张达端了那些首饰进来,用个大木盘托着,九鲤在木盘里拣拣看看,都是她被盗的首饰不错,连陆燕儿买走的珊瑚手串也在里头,螺钿匣子里的红玛瑙手镯也原封未动。她阖上匣盖,想到两桩命案多半是因这木匣而起,梁祖跃一字不肯说也不怕,或许查一查这匣子就能查命他杀人的动机。 便把匣子里的镯子拿出来,将这木匣拍拍,“张大哥,这匣子先给我拿去,我查查它到底曾经过什么人之手,或许能查清梁祖跃杀人的内情。” 叙白因问:“这匣子虽做得精致,却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宝物,会有什么特殊的经历?” 九鲤拿起匣子扬一扬,“先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说罢几人吩咐衙役预备马车,当即赶往关家。正值幼君在家,门上小厮进来通报,幼君听见是九鲤他们,便问都有些什么人,小厮一一说了,唯独没说到庾祺。 幼君含笑放下手中账本,吩咐娘妆,“你和他一道出去,就说我不在家,有什么事,你能办的就答应他们去办,办得好办不好,总归你也尽力了,齐大人不会怪罪的。” 娘妆细细品咂她这话的意思,领会了,点着头并那小厮一齐走到门上来,对众人福了个身:“门上的人不知道,才刚我们姑娘有事出去了,走的角门。齐大人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说,我能做主办就办,不能做主的等我们姑娘回来我告诉她。” 这娘妆不单是贴身服侍着关幼君,还是她的左膀右臂,所以关幼君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她,今日却不带她?九鲤想这必是关幼君的推诿之词,难道是嫌他们麻烦?也罢,反正不过是请他们家帮个忙,谁帮都是一样。 她将匣子捧给娘妆看,“嫂子还记不记得上回姨娘送我的这个匣子?当时姨娘说是从你们家当铺里找出来的,能不能带我们去当铺查查是谁典当的这个东西?” 娘妆一口答应下来,当下叫小厮套了车与他们同到典当行中。 九鲤进去一瞧,这间当铺可不小,光是门脸就占着四间,里头一排全是半高的柜台,柜台上又竖着木栏杆,像监房一般,伙计们只在栏杆后头坐着接看东西。右角有道门,门内进去是个小院子,小院正对着是待客厅,厅后穿过去,东西北共有六间库房。 那掌柜的亲自出来招呼,奉茶果点心面面俱到,唯独说翻账本就有些支吾,尽管答是答应着,却又说:“那库里的东西都是过期人没来赎的,又都是两年以上的期,账也都是旧账了,这个娘妆是知道的,恐怕得慢慢翻。这会是翻不出来了,几位请先回去等,等我几时翻到了就到衙门回话。” 娘妆也笑劝,“齐大人放心,一旦翻到马上就去衙门给您回话,衙门的事我们可不敢耽搁。” 二人虽恭敬有礼,可这些话听着不过是敷衍的话,九鲤心下也不明白这关幼君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想帮不想帮,还是她与叙白有什么过节? 几人从当铺里走出来,辞别了娘妆,往衙门回去。路上九鲤打起马车帘子问马上的叙白,“你是不是曾得罪过关幼君?” “我会有哪里得罪她?我与她不过是认识,却不熟,从前因税收打过两回交道,不过是公事公办而已,何来得罪?” “那她今日分明在家,怎么又不肯见咱们?说是帮忙,可都是说的空头话。” 叙白含笑凝眉,“关幼君这个人一向面面俱到,说话办事从不得罪人,不过她也不会惧怕什么人。难道嫌我们今日搅扰了她的清净?” 杜仲在九鲤对过随意笑笑,“要是师父来问,肯定就问到了。” 是啊!今日庾祺没来!九鲤总算回过滋味,丢下帘子瞪着杜仲。杜仲觉得莫名其妙,把脸摸了摸,“我脸上刺了字啊你瞪着我做什么?” 九鲤没搭话,只管气鼓鼓地把脸偏到一旁。 这厢一径坐了衙门的车马回家来,庾祺正送了位病人出门,见他二人便问:“逛到哪里去了,一去去这样久,连午饭也不回来吃。” 杜仲小心翼翼道:“我们顺便去了趟衙门,问那梁祖跃招了没有。” 庾祺半点不奇怪,要不是因为前两日九鲤病了他强硬留她在家,她早就飞去了。既有预料,他也懒得生气,自转身往院里走,“给你们留了午饭,还不快进来吃。” 老太太刚躺下歇中觉,怕将她吵醒,雨青将饭热来摆在九鲤房中,庾祺也在榻上坐着,一面吃茶一面问梁祖跃。 九鲤吃到一半便放下碗,走去将那匣子拿给他看,“您瞧,就是这匣子,那日梁祖跃和我说起话来,我听他的意思就是为这件东西杀人。这原是他做的,只是不知后来为什么会流落到关家的当铺里。” 庾祺见过这匣子,却从没留心,此刻端着细看,点螺的家具虽贵,也没什么特别,这是只小匣子,贵也贵不到哪里去,特别之处无非是做得格外精致。 他放在鼻子底下闻,九鲤在圆案上捧着碗睇他,“是不是这沉香的味道有些古怪?我当初就觉得这匣子不同于一般沉香木的香,且自从得了这匣子,我这屋里就闹起鬼来了,您说怪不怪?” 庾祺分辨半日,总算分辨出来,笑道:“这上头掺染了其他的香料,在天竺有种香料,是从一种致幻的毒蘑菇里提炼出来的,天竺人常在一些祭祀中用它,使徒 众产生幻觉,能见鬼神,便更加信奉神明。这香料在我朝少见,可能是关家当铺的库房里有存货,这匣子和那些香料放在一处,年月久了,自然就染上了这种香。” 九鲤原就不大信鬼神之说,听他一解便明了,转而道:“我们今日去关家查这匣子的来历,可关姨娘连叙白的面子都不给,推说不在家,只打发娘妆与我们去当铺查,好像是有意的,那当铺掌柜又推说账太久了,不知压在哪里,要慢慢翻。他这一翻,不知要翻到猴年马月。” 她说到“关姨娘”三字,语调刻意放得重了些,又连带着朝庾祺翻了两个白眼。 庾祺暗暗好笑,却不搭腔。她见他没任何表示,又歪声歪气道:“我看旁人去烦她她是不肯理会的,您去就不一样了,她肯定上心,说不定还要亲自领着我们去查呢。” 庾祺放下茶碗,歪着头微笑,“那你是要我去还是不要我去?” 去是一定要他去,只是心中难免不痛快。她放下碗,带着气道:“自然要去囖!” 次日一早,庾祺便与九鲤杜仲去了关家,幼君今日特地不出门,算准了庾祺要来,果然吃过早饭正在吃茶的功夫,听见门上小厮来报庾先生来见,她轻轻用盖子刮着茶碗,不紧不慢地命人将人请进小厅坐着,自己耽搁了半日,才往小厅上去见。庾祺道明来意,她又二话不说,吩咐人套两辆马车,共往典当行去。 果不其然,她亲自来了,那掌柜不敢耽搁,命几个伙计把当年的账一一抬到内厅来,大家一齐翻找。连幼君也亲自捧着本账在翻,一面盯着查找,一面笑叹,“倒是我的错了,本来只是见鱼儿喜欢那匣子,就当个玩意送给她装东西,没承想竟惹出这些祸事来。” 这话不知对谁说,反正九鲤听得出不是对自己说的,否则不会说“她”不说“你”,她没好搭话。 庾祺只好来搭腔,“千怪万怪也怪不到姑娘头上。” 她半剪着眼皮子,目光还是在账本上,又没后话了。 这一翻便翻了半日,渐渐翻得九鲤心焦不已,又不好帮着去翻,到底是人家店里的账本。一看庾祺倒气定神闲,幼君在上首坐着也是一样,两个人像是有种默契,故意坐在这里捱延似的。 九鲤禁不住扶住两边椅子扶手,轻声催问:“可找到没有啊?” 幼君笑看她一眼,“鱼儿性子一向是这么急么?” 九鲤听口气也不像是在问自己,偏要揽过话头,便呵呵一笑,“我从小就是这样。” 她笑着点头,“小姑娘是要活泼些才显得青春朝气,你要是等不及,也过来一起翻。” 九鲤没好意思,“这是姨娘家的账,我不大好随便翻看的。” “这有什么,我喜欢你,自然待你和待旁人不一样,把你当自家人。”她温柔地朝她招招手,“你来,有我在,庾先生不会怪你的。” 九鲤听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却挑不出个错字,叫人不好拒绝,再说她本就着急,只得僵着身子走上前去坐,拣起本账翻起来。 翻不了一会,她惊叫一声:“找到了!” 只见那账上写着典当人叫孙宽,当时将这匣子典换了四两二钱银子。那掌柜的走来一看道:“是他啊,他是老主顾了,曾在衙门做过衙役,如今改做起买卖来了。嗳,这人张捕头也认识,要找他去问张捕头就能问得着。” 找来找去,原来这匣子却是被个衙役拿来典换的。 九鲤突然想起来那天梁祖跃说到王大人的情形,简直是咬牙切齿,难道是和王大人有关? 正在思想,听见幼君在旁宠溺地笑了声,“还是鱼儿中用,我们这些人在这里翻半天翻不到,鱼儿随便一翻就找出来了,怪不得先生偏疼她。” 叛叔父 第58节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6章 螺钿香(十九) 按说九鲤在典当行内受了关幼君几句夸赞,莫名觉得她待她的和善慈爱都像别有居心,所以心下并不大受用,又怕和她客套起来没完,便向庾祺座前走去,和他撇撇嘴,低声说了句“走”。 庾祺旋即起身打拱告辞,九鲤以为幼君会强留,谁知她并没留客,也起身与他们客套着出了典当行。 此刻虽还是上晌,也是铄石流金,火伞高张,九鲤一走出门便觉十分炎热,这才想起才刚在那厅上像是放了一缸冰,不知是出自掌柜的周到还是幼君的细心,反正不管怎么说,也是让人不知不觉承受了他关家的好意。 兴许这就是幼君的厉害之处,生意场中最讲究礼尚往来,人家受了她的好处,就不得不在别的地方回报她,既是做生意的人,难道还会做亏本的买卖?九鲤忖度着,暗暗拉了庾祺往街那头去,才走了没两步,又听见幼君潺湲的声线在后面喊了一声。 三人回转身,幼君款款行来,指了下街边的马车,“还是叫我家的车送你们过去吧,这样热的天,你们两个男人也罢了,鱼儿如何受得住?” 庾祺没说话,只看着九鲤。九鲤原本怕热,这时却毫不犹豫婉拒,“不必了关姨娘,大早上就麻烦了您许久,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幼君没强让,识趣地微笑,“那好,改日再会。” 说着掉转身自和娘妆往马车前去了,九鲤一步三回头,见她正给娘妆搀扶着登舆,行动间娴静文雅,进退得宜。 连杜仲也渐渐对她改观,“关姨娘真是个好相与的人。” 九鲤听了暗暗生气,谁知庾祺却走在中间轻笑道:“你这么快就忘了关展的死了?” 这话是从他口里说出来,她一下又气消了,瞪圆眼睛不住向杜仲点头。 杜仲马上想到这事,又踟蹰起来,“那这关姨娘到底是好还是坏啊?若说她坏吧,可她——” 庾祺反剪双手,泠泠道:“她原是生意人,生意人的好坏是靠利益来衡度的,利多则好,利少则坏。” 九鲤不由得试探他,“听您的口气,好像并不觉得她待咱们好是出于真心囖?” 这关幼君仿佛是雾里之花,庾祺也不大能明白她,反正他从没像九鲤那样想,觉得关幼君待他周到是发于男女之情,他没那么自以为是。 不过他愿意九鲤这样想,起初是希望九鲤能受其贻误而拨乱反正,此刻听见九鲤拐弯抹角地要问明他对关幼君的态度,他又觉另有种卑劣趣味,像在和她玩一种猜谜游戏。所以什么也不说,只笑着摇头。 九鲤不懂他这摇头是什么意思,噘着嘴咕哝,“到底您是怎么想的?” 庾祺分明听见却不理会,她急起来,摇着他的胳膊又问一遍。 “嗯?”他方假装才回神,拂下她的手,“我此时在想,梁祖跃的那个匣子为什么会落在一个衙役手里,会不会和官府有关?” 九鲤见他答非所问,哼了声,翻着眼皮将手垂下,“肯定有关,最起码王大人是脱不了干系。” “你怎会如此断定?” 一说杜仲也想起那日梁祖跃说的话,他忙道:“我知道!那天我们被梁祖跃绑起来的时候曾听他说起王大人,好像他和王大人有过节,那口气可带着不小的愤恨。” 不觉走到衙门,热得一身汗,九鲤原想进衙内歇会,不想庾祺并不进门,只请门口衙役去叫张达出来。她只得又退步出来,跟着他转到右面那石狮子旁的阴影里站着等。 隔会张达出来,张望半天才瞅见他们在那偌大的石狮后头,忙绕来请他们进衙内说话。庾祺只从杜仲手里拿过匣子递给他,“有个叫孙宽的人,从前也做过衙役,你应当认得他,这匣子就是经他手典进关家当铺的。他大概知道些内因。” 张达摆出一只手,“我知道这孙宽,两年前就辞了衙门里的差事做起小买卖来了。先生请里面去坐,我派人将他传来问话,这大日头底下热得很。” 庾祺稍微摇撼着手,“这案子可能与你们王大人有牵连,衙门耳目众多,就算你传了孙宽来他只怕也不会说实话,咱们还是往他家里去问。” “与王大人有关?”张达放低声音,回头瞅一眼门上的衙役,凝起眉头稍思后,点了点头,“那好,等我进去问问孙宽家住何处,咱们这就去。” 孙家倒不算远,只是炎天暑热,更兼街上人声鼎沸,烘得人心浮气躁,九鲤扇着绢子皱着眉,只觉这街像没有头似的,一连问了张达好几遍到底多早晚才走到。终于张达领着转进条可过车马的巷子里,只见绿槐高柳,浓阴薆然,九鲤总算吁口气,心里爽快许多。 过三.四户人家就是孙家,敲门进去,院子虽不大,靠墙有个半丈多高的紫薇树,正值花繁叶茂,满树烟紫遮住日头,树下有张矮桌,又摆着四张小藤椅,九鲤看见就想一屁股坐下去,奈何人家主人家还没请,又不好唐突,只好且站着等张达问。 孙家媳妇道:“他爹出去了,一会就回来,张捕头先坐着等会。” 这媳妇十分有眼力见,见他四人热辣辣的天里走来,谁还吃得下热茶,便去厨房里切了个西瓜来,见他们放了个精致匣子在小桌上,盯着看了会,“这盒子我怎么瞅着有点眼熟啊?” 张达就把匣子递给她,“你细看看,原就是你家出去的东西。” 媳妇接来看了会,“我想起来了,这是三年多前他爹拿去典当的一个物件,我当时瞧这盒子十分好看,还想用拿来装我的首饰呢,可他爹说不如拿去换钱划算,说这盒子值几两银子,没承想还真叫他当了几两银子回来。” 张达因问:“那这盒子他又是哪里得来的?” 这媳妇待要说,突然门口有人出声打断,“唷,是张捕头啊,咱们得有一年多未见了,你今日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原来是孙宽回来了,张达与他从前并没有什么私交,自他辞了差事后,也只在街上碰见过他两回。眼下只见他穿一身靛青软绸直裰,与从前判若两人,多了不少圆滑气质,张达忙起身笑说:“你生意做得大,我哪敢轻易上门搅扰,只怕你误以为我是借钱来的,岂不彼此尴尬?”说着引介了庾祺三人。 孙宽忙向庾祺打拱,“原来这位就是神医庾先生,倾慕已久,今日才有幸得见。” 稍后落座,张达稍叙了两句旧情,便粗说了梁祖跃之案,又道明来意。 孙宽拣起桌上的匣子看了看,笑着摇头,“这东西是我当的么?我倒不大记得了。张捕头也晓得,我家人口多花销大,从前常拿些东西去典当贴补,不怕诸位见笑,连内人的嫁妆我都典过,实在不记得这么件小东西。” 九鲤插嘴道:“可尊夫人先不是这么说的,她可对这匣子印象深得很。” “是么?”孙宽笑了笑,将媳妇叫出来,“你记得这东西是打哪里来的么?” 媳妇看他眼色,又改了口,“嗨,我哪里记得。” 九鲤道:“夫人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媳妇笑道:“嗨唷,我就是那么随便一说,三年前的事我也记不清楚,大概我弄混了,我记得的是另一件东西。你们坐,我去给你们烧饭。” 庾祺旋即起身,“多谢留饭,不过我们还有事,就不叨扰了。” 四人告辞出来,九鲤忙不甘地问庾祺:“叔父怎么说走就走了?我看他们明明记得匣子的来历,只是不肯说。” 庾祺道:“既不肯说,再问也问不出结果。孙宽对这匣子的来历显然有顾忌,怕得罪人,我看这事和王大人果然难脱关系。” 张达皱着眉点头,“先生言之有理,当年孙宽还在衙门当差的时候,很会说话,王大人一向器重他,许多私事都是遣他去办。要说王大人此人,是做过不少以权谋私的事,若他真为什么私利欺压过梁祖跃,并与这梁祖跃结下梁子,这我倒不奇怪。我奇怪的是倘若如此,梁祖跃为什么不趁势说出真相,反正他杀人是实,这是抵赖不掉的,都是要死,还惧王大人什么?” 庾祺扭头瞅他一眼,微微笑了下,“张大人怎么说都是衙门的捕头,如何当面就说起县太爷的不是来?就不怕话传到王大人耳朵里,日后他给你小鞋穿?” 张达一愣,忙笑,“怕什么,你们又不是外人,难道还会跑到王大人跟前告我的状?” 庾祺笑了笑,正好走出巷子,看见对过街上有家较为奢华的酒楼,他指着道:“午饭还没吃,我看就由张捕头做东道请我们,横竖今日的饭张捕头自可以找人销账。” 张达听见他这话一阵心虚,难道给他看出来了? 才刚往孙家来前,他进衙门向别的衙役打听孙家的地址,给叙白听见,问了他两句,他就将此案大约与王大人有关的话回禀了叙白。叙白本来先前主张此案无需口供也能定罪,但听了他的话后,竟笑着改了主意,说是此案一定要办实,证据口供缺一不可。 近来张达也有所耳闻,听说昭王这回到南京是因为朝中有人弹劾王大人,叙白一向与王大人不睦,看来他是想抓住良机。 张达因道:“不如大人和我们同去问孙宽?” 叙白却含笑摆手,“既有庾先生在,我就不必去了。” 张达知道他一向对庾祺有些忌惮,起先还以为是因他将来要做庾家女婿的缘故,忌惮长辈原是情有可原,后来渐渐发觉又像不是,他仿佛对庾祺另有顾忌。 嗨,反正这都是他们之间的事,他不过是个粗人,转不动他们那种心眼,只管听命办事就是了。于是他笑着应下庾祺,带头朝那酒楼里走去,一坐下便十分豪迈地吩咐活计只管上些好酒好菜。 杜仲凑来脑袋,“唷,张大哥发财了?” 张达不好意思地看一眼庾祺,将大手一挥,“你别管,只管吃你的喝你的,反正不要你会账!” 庾祺没言语,只管低着头好笑,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案子查来查去,倒成了替叙白查的了。或许应当说是替他身后的昭王而查,王山凤一向依靠着二陈,昭王显然与二陈势不两存。 店家先送了几碗冰镇酸梅汤解暑开胃,九鲤马上端起来饮了半碗,捻帕揩着嘴道:“这孙宽不肯说,还是只有叫那梁祖跃开口。” 张达旋即叹着气接嘴,“这就更难了,那梁祖跃的嘴就跟缝上了似的,烧火棍都撬不开。” 庾祺因见九鲤面上带着些松快的笑意,便笑,“看来你是想出什么法子了?” 九鲤将眼珠子转到他脸上,手扇着缝,一派得意,“不告诉您。” 当夜,三更的梆子一敲,反将那梁祖跃迷迷糊糊敲醒,他费力地翻平了身,一摸前额,前夜撞墙的伤口虽给包了起来,却还隐隐作痛。这两日连醒着也是昏昏沉沉的,想必撞得不轻,偏又没能要了命,他望着顶上的残缺的几片瓦酸楚又无奈地笑了两声。 这几间监房现今只押着他一个案犯,一笑便有回声,显得四下里空旷又寂寥,黑得看不清监房的栏杆,只从那残缺的瓦洞中渗下来几束冷森森的月光,渐渐地,月光中似有片片花瓣飘落下来,那颜色红得十分诡异。 他撑身起来,走到月光底下伸手接来一片,他捻了捻,花瓣顷刻在手心化作一滴冰凉的血,他还在低着头细看的工夫,又有片花瓣落在他肩上,也化作血渗进他的衣裳里,如同根冰针扎疼的皮肤。 他猛一仰头,一滴,两滴,三滴——滴滴答答打在他脸上,同时仿佛听见有个女人用凄冷的嗓音唱起缓慢的扬州小调。 唱了两句突然又戛然而止,紧接着忽听见 背后“嘻”的一声,那女人在笑! 他猛一转头,正对上个女人鲜血淋漓的脸,逼得人汗毛倒竖。这脸近近地,恍惚朝他咧开嘴朝他一笑,牙上沾着血,红的发黑,白的发青,轻轻唤了声“跃郎”,便消失不见了。 他陡然回神,朝四周乱看,“是谁?!” 角落里黑魆魆的久无人应,正以为是看错了,忽然肩膀上从背后搭上来一只手,这手冷得像冰,瘦如细骨,他迅速回身,背后并没有人。 他呆了会,突然反应过来,忙跑去抓住栏杆朝过道里喊:“狱卒!狱卒!” 周遭除了隐约的回音,并没人应,顷刻见那长长的过道里闪显一个女人的身影,眨眼就消失了。此刻他只觉后脊梁发寒,似有阴风惨惨,他斜着眼角往肩后看,方才过道里闪现的女人好像就站在背后! “跃郎,你为何不敢看我?” 这声音尖尖冷冷,又缓又平,他紧闭上眼睛,怕看见她那张血淋淋的惨白的脸,“翠莺,翠莺,都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她在背后冷冷轻笑一声,“是王山凤害我,与你何干?” “是我,是我!我不该让你去见王山凤,可我没办法,”他渐渐耸着肩膀哭起来,“我没办法啊翠莺,我不知道那个匣子会犯忌讳,王山凤一定不会轻易饶了我,可是你不一样啊翠莺,王山凤对你有些意思,我以为他不会为难你,我以为只要你跟他说两句软话就行了,我没想到他会以此胁迫你委身于他,翠莺,是我软弱。是我无能,是我害了你——” 他两手抓着栏杆,一面哭,一面滑缩到地上去,高高的个头逐渐在淡淡的月光中缩成了一团阴影。 前面缓缓游来一盏灯笼,将这团阴影照亮了,也照着庾祺半笑不笑的脸,“越是凶恶的人,往往也极懦弱。” 梁祖跃一抬头,早是血泪糊了一脸,他见栏杆外头站着三个人,又忙扭头往后看。 那“女鬼”正用帕子擦着脸,擦干净了撩开长发对着他讽刺地笑笑,“人家都说你对亡妻情深义重,可她若真出现在你面前,你连瞧也不敢瞧她一眼。”九鲤将帕子丢在地上,走去那砖石砌的硬床上坐下,“翠莺到底是怎么死的?” 梁祖跃身子一歪,瘫软在地上,眼睛渐渐涣散,目怔怔地不知垂向何处。 翠莺到底是怎么死的?这问题他逃避了三年,总是不愿去细想,唯恐归咎来归咎去,责任最终会落到自己头上。他总对自己说翠莺是王山凤害死的,哄自己三.四年之久,慢慢把自己也哄得稀里糊涂。 但此刻,他知道再也骗不了自己,他痴呆呆地笑了一声,旋即慢慢说起来,“那年,我和翠莺从扬州搬到南京来,以为金陵繁华,名仕荟萃,我的点螺手艺在此地必不会被埋没,所以我耗尽家底在平溪街上开了家铺子,不做大件,专门做些小巧精致的陈设物件——” 平溪街上多是些南京城内官员名仕的府宅,梁祖跃夫妻二人在此开店,原是指望能得达官贵人青睐。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那日,王山凤乘软轿归家,撩开帘子见这铺子里摆着些精致的妆奁盒匣等物,凑巧再过一月是陈贵妃生辰,他有一件顶好的蓝田玉要敬献,正缺个像样的匣子装它,便下轿走到这铺子里来。 梁祖跃见他有些做官的架子,又看门前那轿前挂着县衙门的牌子,已猜到他是江宁县内要紧的官老爷,不敢慢怠,忙将其请进内室入座,“不知老爷想打个什么物件?” “打个装东西的匣子。”王山凤瞧过前头那些玩意,倒十分信得过他的手艺,干干脆脆地细说下尺寸,另嘱咐道:“我这是用来装一件要紧的东西,是要送到宫里去的,可务必要精细好看为上,不怕花钱。” 梁祖跃忙问:“老爷要个什么花样?” 恰值有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妇人端了茶果来,王山凤眼睛一瞟,便看住了,随口道:“你看着办,只一样,不能是市面货,要外头难寻的。” 梁祖跃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稍稍向旁一站,挡住了他的目光,迎面作揖,“老爷放心,我做出来先请老爷过目,如不满意再另做就是。” 这王山凤倒也干脆,丢下定钱约定了期限就走了。 叛叔父 第59节 这日起,梁祖跃便撂下别的东西不做,只用心专研如何做这匣子。翠莺瞧着好笑,“这种东西你也不知做过多少件了,怎么独独对这件如此上心?瞧把你愁得,汗都出来了,快擦一擦。” 他接过帕子笑起来,“你不知道,我打听过了,前日来的正是本县县令王大人,我听他说这东西是要送进宫去的,你想,若是我的手艺送到宫里,给宫中的贵人瞧中,我岂不就要名扬天下了?” 翠莺听只掩嘴一笑。 他扭过头提起眉来,“怎么,你不信我的手艺能给宫里的人瞧中?” 她笑着摇头,从他手上拿过帕子轻轻揩他自己没揩去的汗,“我自然信你的手艺,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老天爷不肯成全,你也不要灰心。我倒没你想得长远,我只想着咱们这铺子里的生意能维持得走,有口饭吃我就知足了。” 他笑道:“要是连生意也不能维持怎么样?开这间铺子可花尽了咱们的积蓄。” “不怎么样,咱们还回扬州去,咱们家门前不是有块水塘?我看收拾出来,种些荷花,又能卖花,结下莲蓬还能卖莲子,秋天又能卖鲜藕,还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不过劳苦些。” 他不以为意地取笑,“你就爱侍弄那些花啊草啊的。” 可他不爱那寂寥村野,更爱这金陵繁华,俗话说人往高处走,兴许眼下就是个一步登高的好机会。 他费了半月心思终于用块上好的沉香木做出个巧夺天工的匣子,满心等着王大人的夸赞与打赏,谁知隔天却等来个衙役,那衙役进了内室便大声呵斥:“大胆梁祖跃,谁指使你做的那大不敬之物?!” 呵得他一愣,“什么大不敬之物?” “前日你送去王大人府上的那匣子,你晓不晓得是要送给谁的?” 他怔愣着摇头。 衙役朝自己肩上打着拱道:“那是王大人要装了贺礼敬献给宫里的贵妃娘娘的,你在那匣子上点嵌了一幅月宫嫦娥图,那嫦娥怀中还抱着只兔子,贵妃娘娘是属鼠的,正受这兔子冲克!你做此邪物来撞克贵妃,是何居心?又是受谁指使?!”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7章 螺钿香(二十) 却说这梁祖跃原是个乡下生乡下长的汉子,从未与官府打过交道,更不曾受过官差问责,当即便有些吓得腿软,忙扑通跪在地上,“草民并不知这东西原是要敬献给贵妃娘娘的,更并不知道贵妃娘娘的生辰属相,点嵌这幅月宫嫦娥的图,就只是为图个好看!还请官爷明察!” 衙役凛然冷笑,“你说你不知情?这谁说得清,不过是天知地知你自己知道而已。我看你不单是想以此邪画撞克贵妃,还想构陷王大人背上一个大不敬之罪,一举两得,你真是好算计啊,还不快随我到衙门里伏法认罪!” 说罢,便拿出镣铐来锁人,梁祖跃正是六神无主之际,只见翠莺从帘后跑进来,一头 朝这衙役跪下,“官爷、官爷有话好说,怎么就要拿人呢?我丈夫的确不知道那匣子是要送给贵妃娘娘的,还请官爷赎罪,请官爷赎罪!” 她一面说一面朝地上磕头,衙役看着她,慢慢把腰直了,“东西还未送进宫去,此事倒还可大可小,要紧是你们险些害得王大人人头不保,王大人此刻在家雷霆大怒!你们夫妻二人若想平安,就得好好想想如何先平息王大人的怒气。” 说着,他转身坐到椅上去,冷眼看他二人发慌发急。 片刻梁祖跃转转眼珠子,向前挪着双膝跪到他跟前来,“我去向王大人赔礼磕头,我我把家里的银子都带去赔罪,想王大人总能息怒了吧?” 衙役叹了口气,似有些语重心长,“王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岂会贪图你几两银子?何况王大人此刻见着你就来气,你去不是火上浇油么?” 翠莺听见,也未多想,忙在后面磕头,“那我去,我去求王大人!” 衙役只管蹙着眉头不说话,半晌才稍稍点了点头,“我看可以试试,王大人一向最是怜悯老弱妇孺,兴许你去卖个可怜,王大人见你是个柔弱妇人,也就不做计较了。” 梁祖跃仰起头,目光在他脸上不断地游移着。恰如此刻,他的目光一样在庾祺脸上游移不定,那在闪烁的既像泪光,又像是一种逃避。 他道:“那日翠莺跟着那姓孙的衙役去王山凤府上,半夜才被送回家来,我问她去了王家如何,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哭个不停。第二天她就病倒了,益发懒得开口说话,我在家急得团团转,只好替她请大夫瞧病,大夫说她得了风寒,我以为她吃几副药就能好,她只是着了点风寒,吃了药就能好的,明明是个小病!” 他原是迫切地睃着几人,忽然间目光涣散,“可第四天,她在我面前突然一头碰死了——”说着,慢慢抬起颤抖的双手,左右看着,“当时也是这样,沾了我满手的血——” “那不是血,只是石榴汁和了桑葚汁。”九鲤轻声将他打断,“你真以为她那天夜里只是受了点风寒?” 他垂下手,在她的话里仿佛捕捉到一线生机,淡淡笑了,“也许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恶疾,她怕带累我,这才——” 不等他说完,庾祺就冷声打断,“没什么恶疾,她自寻短见不过是因为受了王山凤的奸.污。其实你知道,甚至在她还没去王家之前你有所预料,但你没拦她,你觉得凭她牺牲一回就能化解你们的危机,其实是笔上算的买卖。” 梁祖跃忽然迸出力气拼命摇头,“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想到——” 九鲤狠乜他一眼,“你分明想到了!不过你不敢承认,你不敢承认你软弱自私,否则翠莺死后,你不会把自己逼成这幅疯疯癫癫的样子!那天你在陆家摆席,从楼上看见汤成官拿着这个匣子,又将你的心病勾了出来,于是你借故从陆家出来,撵上汤成官要他把匣子给你,他不给,所以你就杀了他是不是?!” 梁祖跃坐在地上沉默着,眼珠子转来转去,慢慢仰起来,安落稳在她脸上,“我本来没想杀他,我只想买回匣子,他大概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不要里头的镯子反要装东西的盒子,以为那盒子很值钱,就开价要八两银子。” “你没答应?想抢他的,所以杀了人?”张达问道。 “我答应了,可我当时身上并没带那些钱,我让他随我到大柳村的荷屋去取。没想到了那里,他又坐地起价了。”说着他皱紧额头,神情厌恶,脑中不觉想起汤成官的模样—— 进屋刚掌上灯,汤成官便将包袱在腋下夹紧了,拿一双贼兮兮的眼睛在屋里乱瞟着,心里暗暗盘算,这屋子虽简便,可瞧那些使用的茶器却精细得很,何况这人衣着不俗,又是打行院中走出来的客人,想来也有些阔绰,方才要他八两银子是要少了,不然他不会应得那么爽快。 当下懊悔不已,于是在桌前坐下,笑嘻嘻把匣子拿出来放在桌上,“大官人,你瞧我这盒子的做工,不是我吹,你只怕满城跑遍也寻不出第二件!这东西虽小些,可好东西嚜,哪是论大小?翡翠小的不是?可就是比那些大傻石头强!我也是个爽快人,不说二话了,大官人你给十五两银子,东西就给您搁在这里了!” 梁祖跃在长条案上倒了杯茶来,坐下轻笑,“我想你是没弄明白,我要的只是这盒子,不要盒子里头的东西。” “我知道,您还别说,这里头那镯子啊虽然成色好,到底是寻常的物件。这盒子才是真正的难得!”汤成官立起根手指往盒子上敲打着,一面看他的脸色,见他闷着不说话,又慢吞吞把盒子收进包袱里,“既这样,我看大官人与这盒子没缘,我再另给它找个有缘人。” 言讫作势要走,心内打着鼓走到门上,终于听见梁祖跃喊了声“回来”,他便又嬉笑着掉头进去,“我一看大官人就是见多识广的人,岂会不识我这好货?” 梁祖跃看着他那张贪得无厌的嘴脸,突然想到了王山凤,几年了,他仍忘不了王山凤那张瘦长脸,当初翠莺到他家中,大概也是这情形,她越是做小伏低退让,王山凤越是得寸进尺威逼,终于达到他无耻的目的。 他强捺住一股厌恶,偏过脸对汤成官笑笑,“你坐着,我去称银子给你。” 汤成官偏是个上蹿下跳坐不住的人,趁夜幕初降,好容易凉快下来,便背着手走到门口来吹风,借着月色看见旁边那间屋像是厨房,架子上放着几坛酒,又盘算起跑了这一下午还不曾吃过酒饭,不如趁这大官人好说话,赖他一顿酒饭吃。 于是梁祖跃一叫,他便乐呵呵走回屋道:“我今日偶遇了大官人这样大方爽利的客人,是我的运气,大官人你看,我忙了这一日还没得口酒饭吃,大官人要是方便,赏我顿酒饭吃,这才真是我大福呢。” 梁祖跃将银子笑搁在桌上,“赏你吃顿饭不算什么,只是此刻天色已晚,我这里的厨娘早回家去了,你得自己做。” 这汤成官为省顿酒饭钱,自然无可不可,忙跑到厨房里,一看厨房竟有不少酒肉菜蔬,正是个白打牙祭的好时机,便欢天喜地烧了好几道菜端来,与梁祖跃吃喝谈讲了半日。 1 后来吃得醉醺醺的,挽着包袱拿了银子千恩万谢地告辞往外走,走过荷塘旁边,梁祖跃看他的身影在月色中东倒西歪,要栽又栽下不去,晃得他一时心浮气躁,火冒三丈,便跑过去狠推了他一把! “没想到这无赖不会凫水,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就没动静了。后来我把他的尸体拖上岸,原想找个地方挖坑埋了,可想想不大妥当,所以赶在天亮前,将他背去仍在了河里。回去我收捡了他那些东西,拾掇了屋子,就倒头睡到了天亮。”梁祖跃边说边平静地笑两声。 九鲤见他神色中并无半点悔恨之意,暗想他当时八成是把对王山凤的怨恨都撒在这汤成官身上了,这人也怪,既然杀人,何不干脆去杀王山凤?却杀两个相干的人。 因又问:“那你为何又要杀陆燕儿?” 说到陆燕儿,也是因这匣子而起,原是为初十日傍晚梁祖跃不辞而别,陆燕儿怕他为自己多陪着沈志坐了会而多心,于是一寻思,次日便寻到十里桥梁家来,原想和他解说两句,却听家下人说他一夜未归,想是在荷塘那头睡的,她便又至大柳村。 可巧彼时梁祖跃正往家回来,二人在路上错过了,陆燕儿及至荷屋里,并未见梁祖跃,只有个在本村雇来替他拾掇屋子的老媪正在厨房里忙活。 陆燕儿闻声过来,站在门前问:“你家老爷呢?” “老爷刚回家去了。”那老媪一面回,一面嘀咕,“瞧这厨房里头乱得,老爷昨晚上有客来?还自己烧饭吃不成?” 陆燕儿听在耳朵里,原没当回事,笑着 进来瞅一眼那乱糟糟的灶台,“你先别收拾了,替我沏碗茶来,我大太阳底下跑了两趟,要渴死了。” 她先也在这地方睡过,这老媪认得她,便请她先去正屋里稍等。陆燕儿仍踅入正屋,往卧房里随便逛了逛,便看见枕头底下压着个东西,当下拿出来一瞧,一眼便认出是昨日那卖东西的拿来的匣子,打开来,里面果然是她最先看中的那只红玛瑙手镯。 她看着那红岩剔透的手镯想,昨日在院子里大声嚷嚷,他并没下楼来,也没句话,还当他舍不得为她花钱,故意躲在楼上装聋作哑,没承想他有这份心,竟暗暗替她把这镯子买了下来。 他这人在她几户客人里其实并不算大财主,平时也是不露山不露水的性格,不过真要论起来,还属他是个可靠之人,做的生意虽不大,却稳妥,家里有屋舍有下人,偏夫人又死得早,底下又没有儿女,在她是个最安逸不过的归宿。 她突然觉得那灰暗暗的未来里有一束光照下来,当下便喜孜孜收起这喜匣子,走到外间,对端茶进来的老媪道:“我先回去了,老爷若过这边来,你就和他说我来过了。”她临出门前,又自以为多了份责任,便笑着多叮嘱了一句,“你走时记得把门锁好,老爷不在这里,你多过来转转瞧瞧。” 坐船回到曲中,见河街上今日格外热闹,她心里沉甸甸的装着一片欢喜,哪里得空理这些闲事,忙着回去把那匣子放在箱笼里,坐下来细细打算起与梁祖跃的事。 坐不多时,慢慢又冷静下来,他从没露过想娶她的意思,这回替她买下这手镯,单是为谢她往日替他暗中拉拢生意,还是真有她想的这层意思?她又有些拿不准了,只好等他来时再试试他。 谁知这日梁祖跃没来,到第二日,就是十二日那天下晌,陆燕儿往罗家院去出局,在席上听唐姑娘说到那日卖东西的那人吃醉酒跌进河里淹死了,且死得有些蹊跷,她忽然心念转动,想到家中那只匣子,又记起荷屋那老媪无意间嘀咕的那一句。 她不由得细细琢磨起来,那天那卖东西走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要是梁祖跃赶上他买东西,少不得又要耽搁一会,过后他就该回家去的,不然他那些东西大夜里哪能瞧得清楚,还上谁家卖去?极有可能最后同他打交道的人就是梁祖跃—— 若这人的死同梁祖跃有关,那倒也好,就算从前他没有要娶她的意思,今后他也该要打算起来了。想到此节,她心里非但没惧怕,倒勾起抹笑意,又同席上交杯换盏起来。 本来还有些吃不准,谁知次日早上梁祖跃便寻到家来,彼时她刚升帐,一听娘姨上楼来回,忙坐到妆台前梳了梳长发,待他进屋,两个人彼此笑看着坐到榻上,等娘姨端茶上来,她轻声吩咐,“你去忙你的,不叫你不用上来。” 娘姨还当他们大早上就要做什么勾当,便阖上门出去。 那门吱呀一关,陆燕儿便歪起笑眼调侃,“你怎么大一大早就到我这里来?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难道是想我了?” 梁祖跃一听她这口气就猜到东西果然是给她拿走了,笑道:“我听说前日你到我那荷屋里去了一趟?我不见了一件东西,特地来问问你有没有看见?” 她绞着一缕头发嗔他,“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我原还当是你特地买给我的呢,所以我就拿走了。怎么,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一时觉得她这娇媚之态令人作呕,却仍笑脸相对,“别的都随你拿去,只是那件东西对我有些要紧,你先给我,改日我再另买件首饰送你。” “你这人真是好没趣,好像我是用这东西要挟你什么似的,我是那样的人么?”陆燕儿往肩后抛开那缕头发,嗔笑着走到这头来,挨着他坐下,把脑袋搭在他肩上,“既然这东西对你如此紧要,送我件首饰就想打发我啊?” 她还说不是要挟,可这口气分明是看出些什么苗头,要朝他狮子大张口。他心里不知怎的忽然恼恨至极,身是一介平民,受官府威逼欺压就罢了,还要受一个毛贼与娼.妇的胁迫,好像这辈子注定怎么熬也熬不出头。 他心里痛着,脸上却还在笑,“那你要什么?” 她端起脑袋娇妍妍地笑道: “我嚜,别的都不想要,只向你讨个梁夫人的头衔好不好啊?” “梁夫人?”他沉默一会,搂着她温柔道:“就算你不说,我心里也早有了这个打算了。” “当真?”她认真盯着他看了会,仍有些信不过,“你那件东西先搁在我这里,等你说到做到了我再给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乱说的。” 他愈发笃定她知道了些什么,目光沉静下来,“好,我回去预备预备。” 她一听这话,高兴得昏了头,马上沉醉进一个吃穿不愁的安乐梦里。 梁祖跃说着轻轻讥笑起来,“当晚我从陆家厨房后面爬进她的卧房,她还没睡,看着我只是诧异,竟没有害怕,我告诉她我在前院敲了一会门没人开,想是下人睡死了,只好从爬窗户上来。她问我来做什么,我摸了几张宝钞给她,和她说,用旁的做定都是虚的,只好用我的家底来给她做定礼。这个蠢妇一听是给她送聘金来的,高高兴兴地接过宝钞,只顾着埋头算有多少银子。我趁其不备,本想用带来的匕首刺穿她的后背,可发现匕首不知几时掉了,就只好拣了她架子上的一条巾子,将她勒死了。” 他一气讲完,张达很看不惯他这副轻描淡写的态度,气得踢了他的膝盖一脚,“两条人命,在你眼里就不是个大事?!就为了个盒子,你还要那个盒子做什么?我看你也不像要拿那盒子当证据状告王大人,你没那个胆!” 他挨了一脚,钉了张达一眼,张达反凶神恶煞地瞪他一眼,他的目光又慢慢茫然起来,“我也不知道我还要那盒子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看到它就想起翠莺,翠莺是为它而死的,我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上——” 见他该说的都已说了,杜仲亦记录成卷,四人再没工夫听他发疯,便打着灯笼走出监房,往前头交代了当值的衙役几句,张达也随他三人出衙来。 恰逢打更人经过,原来此刻才刚到二更天,在夏夜来说还不算太晚。张达便道:“折腾了一夜,想必你们也有些饿了,不如赏光到我家去吃顿宵夜,我媳妇的手艺可不输给那些开馆子的。” 杜仲一听来了精神,不待庾祺答应就先点头,“好啊!认识这么久还没去过张大哥家做客呢!”听见庾祺咳了声,他方收敛着看他的脸色,“就怕太远了。” 张达朝他们回家的反向指去,“就在前头不远,太远了我也不敢邀你们去,怕你们大晚上的费脚力不是。” 九鲤白天在大日头下转了半日,午间回去睡了个午觉,此刻也正精神,像趁着夜风凉爽闲走走,何况真有些饿了,在外头吃了宵夜回去倒不必麻烦雨青她们。 因而转头晃着庾祺的胳膊央求,“去嚜去嚜,横竖这会回去我也是睡不着的。” 庾祺虽没一口否决,却道:“瞧你披头散发的样子,不怕夜里吓着人?” 她忙摸出根簪子,随便将一把青丝挽在脑后,猛眨着眼睛歪着脑袋给他看。庾祺无法,只得点了点头,跟着张达往那头走。大街上只有他们四人,伴着一轮清月,两盏绢灯,凉风拂面,何其松快。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叛叔父 第60节 第58章 庵中仙(〇一) 走不一会便转进条宽短的巷子里,左右一共三户人家,张达敲了左边这家的院门,正巧有个手推独轮车的老头转入巷中来,与张达笑着打了声招呼,张达扭头和他说笑了两句,看着他又从巷子里转出去。 “这是住对面巷子里的老徐,他是收泔水的,日日都忙得这样晚。” 九鲤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张达素日挎着刀看着一身的凶气,其实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待寻常百姓不拿官架子,连收泔水的邻里他也能同人说笑,要换别的官差,只怕觉得同这样的人说笑是低了身份。 她对张达的好感不由得增了几分,笑着朝庾祺勾勾手,附耳向庾祺嘀咕,“不知道张大哥会娶个什么样的老婆,您猜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庾祺以为她要说什么要紧话,歪身贴下来,想不到是这句,便警告了她一眼,“那是人家的事,与你何干?” 九鲤讨了个没趣,又转到杜仲身旁去,和杜仲戚戚叽叽议论起来。 未几那嫂子来开了门,名叫穗子,却是个大骨架的妇人,身上分明没多少肥肉,却显得有些膀大腰圆,一看就是十分有力气的的样子,与张达站在一处,倒颇有夫妻相。性情也豪爽,一听张达引介了三人,便一把拽过九鲤往屋里拉,九鲤险些给她拉翻在地,忙小跑跟上,满头疑问,不知她待要怎样。 穗子将九鲤拉到屋里,擎过炕桌上的油灯从她脸上照到腰上,啧啧摇头,“这死鬼敢情没骗我,还真有这么个仙女一般标致的姑娘。你真苗条,素日常吃什么?” 九鲤空张了须臾嘴,旋即笑说:“我脾胃不大好,吃再多也不怎么长肉,倒是常吃药。” 穗子面上立时有点怜悯的神色,“这可不好,好看哪有身子骨要紧啊。” 九鲤暗笑,“可不嚜,我倒想像嫂子康健些,经不得风吹经不得雨淋的没意思。” 穗子摁她坐在榻上,待有连番的话要说,才说了半句,张达后头领着庾祺他们进来了,道:“你别话多,头回见人家就说起来没完,快,我们饿了,给弄些吃的去。” 她只得朝九鲤笑笑,扭头剜了张达一眼,踩过他的脚仰着头往外走了。 张达“哎唷”叫了两声,抱着脚闲骂了两句,又忙请庾祺和杜仲在榻前那张八仙桌旁坐下,多点盏灯来,扭头向九鲤笑说:“你这嫂子哪里都好,就是脾气大,不识字,人也糙,不像个女人,偏又很爱漂亮,她左不过是要和你讨教些穿衣打扮的花招,你别理她。” “我看你和嫂子倒蛮登对的,你也细不到哪里去。”九鲤知道他家有两个半大的孩子,这会应该早睡了,不敢大声,两手捂在嘴上,还是从指缝中露出咯咯咯的轻笑声。 几人说说笑笑,又说到梁祖跃,张达叹道:“都说冤有头债有主,梁祖跃恨来恨去却不找王大人寻仇,偏要杀两个不相干人,你说那汤成官和陆燕儿也倒霉,偏遇见这瘟神。” 庾祺道:“自古以来都是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敌,梁祖跃一介草民,又出身村野,一向受这种思想所缚,他心里再痛恨王大人,也始终畏惧与他为敌。再则其实他心里很清楚翠莺是被他自己出卖的,可他害怕承认,这两种情绪在他心里压抑久了,是个人都会疯的,再遇见汤成官这个导火索,自然一点就炸。何况汤成官和陆燕儿的身份地位比他低了许多,他对他们的态度当然不一样。” 杜仲鄙薄地嗤了声,“这不就是欺软怕硬?外人说他重情,我看他是自私,万事都只想到自己,他先前肯认杀人却不招明其中内由,多半就是怕翠莺的死被旧事重提,他怕外人看出是他将翠莺拱手让人的,都死到临头了,还顾及自己的名声。” 庾祺不像他似的愤愤不平,始终平心静气,“他不是顾及名声,他是连自己都不能面对自己。” 九鲤不屑,“这么说来,他还算有点良心囖?” 庾祺不知该如何答她,只笑着睐她,她微微向炕桌上的油灯仰着脸撇着嘴,显得一张脸爱憎分明,纯粹可爱。 张达接嘴道:“那要看是对什么人来说,又在什么事情上,反正人心难测。” 庾祺借张达的话叮嘱九鲤,“听见没有,连张大捕头也说了,人心难测。” 九鲤“嗯嗯”地含混答应两声,心下却觉得他是想借这话在叙白的事情上点拨她,根本犯不着,怎见得她就那么笨,耍心眼就一定耍不过叙白? 还是他极力反对她与叙白的亲事,其实是另有原因?她不禁想到某种可能性,从桌底下拖出根马蹄方凳,也在桌前坐下,支颐着看他的侧脸。面前的烛火也未能暖黄他的脸,那脸色仍然显得冷冽,但她很清楚他的心是热的。 庾祺给她直勾勾瞅着,忙看了张达一眼,好在张达听见穗子叫,起身出去了。却是杜仲闲问了句,“你看着师父做什么?师父脸上有字?还是师父哪句话说错了?” 九鲤这才发现自己一看就看得出了神,放下手调目将杜仲剜了一眼。 少顷张达同穗子端了宵夜来,一人一大碗肉丸子杂烩面并一碗冰冰凉凉酸梅汤,九鲤看见他家的碗顿感惊奇,这哪里是碗,好比他们庾家盛汤的盆!难道张家都是用这碗吃饭?暗暗一窥他夫妻二人的身量,倒也说得过去。 穗子在厨房里吃过了,把炕桌上的灯也让到八仙桌上去,她独坐在榻上剥晒干的豆角,一双眼笑眯眯紧盯着九鲤,直催她多吃,见她细嚼慢咽的,恨不得代她快吃下去。九鲤在其监督之下,不觉吃得快了许多。穗子满意地调过眼,目光落在庾祺身上,“听说庾先生快三十了还不娶亲?” 一听这话,张达一口热汤呛在喉管里,拼死咳嗽起来,饶是如此还是没抵住穗子往下问:“为什么啊?庾先生一表人才,又会赚钱,又有名声,怎么不讨房媳妇?我听张达说关家大姑娘对你有几分意思,是不是真的啊?” 这可好,连庾祺也咳嗽起来。 那头张达缓过来了,忙尴尬地笑笑,“我看庾先生不娶妻倒自在,我有时候倒羡慕先生,不必受女人辖制管束。” “你说个屁!”穗子瞪他一眼,“哪有男子汉不讨老婆的?” 张达朝她使眼色,“你不要在这里说这些废话!” “我这哪算什么废话啦?不是你说敬佩庾先生的人品才干,你成日在家说他好,我今日见了,也觉得庾先生好,既是好人,我关心关心怎么了?一般的人我还懒得问这些闲事呢。”说着脸向前凑来,朝庾祺歪着,“庾先生,你不会生气的噢?” 庾祺还没说什么,九鲤先抢着摇手,“不会的不会的,叔父器量大得很。” 九鲤杜仲也双目炯炯地盯着庾祺看,想摸清楚他心里到底怎么想,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成婚?素日不好问他,连老太太也不敢问,这下好了,有人代问个究竟,偏生庾祺此刻吃着人家的饭,还不好翻脸。 九鲤笑瞅庾祺,“叔父不娶妻不是怕被辖制,对吧?” 庾祺给几双眼睛照着,不胜其烦,当即有点变了脸色,桌上三人有些不敢出声,偏穗子在后头坐着看不见,还问:“那到底是为什么总有个缘故吧?难道——庾先生不爱妇人?” 张达又呛得直咳嗽,穗子剜他一眼道:“你再咳房梁也给震塌了!咳咳咳!肺痨鬼似的,有话不会明说?!” 这时连庾祺也禁不住好笑起来,张达看他脸色,暗中松了口气。 “庾先生,我这人说话直,你不要介意。我听说过这样的男人啊,我们对门那家,他们家老三就不喜欢女人,娶个老婆在家竟然是个摆设,成日只爱同那些唱戏的男旦混在一起。庾先生也爱看戏吧?” 九鲤在对过苦瘪着笑,庾祺看她一眼,终于没奈何地搭了话,“我从不看戏,嫌闹。” 穗子点着头,忽然想到个什么,又把脸朝前一歪,看了看他半边脸色,像有话没好说。生等着他们吃完告辞,她和张达送到门前,关上门来才问张达,“庾先生别是有什么男人病吧?” 张达狠瞪她一眼,“你别成日张嘴乱说话行不行?!”然而自己心里终不免犯起了嘀咕。 却说那院门一阖上,九鲤便忍不住在巷子里咯咯笑起来,这才叫秀才遇上兵,庾祺素日惯会摆脸色,偏遇见穗子是个不会看脸色的,有什么说什么,却又只是个没坏心的淳朴妇人,原来他对这样的人想发火也发不起来。 不过仔细想一想穗子说得也有些道理,难道庾祺不娶妻是因为有些难以言明的苦衷?他们家上上下下这些年都只当他是忙,所以没空打算这事,经穗子这一提醒,她也疑起来,难道忙只是个借口? “你打量我做什么?”庾祺发现她一双眼 睛在月色里莹莹闪闪地在他身上瞄,便板下脸。 九鲤忙收回眼,刚转出巷子却说走不动了,“张大嫂才刚吃饭的时候一直盯着我,我实在吃得太撑,走起来胃疼。” 这不像是假话,庾祺也是头回见她吃这么多。他只得朝她半蹲下来,弯着腰,“背你回去。” 杜仲忙来接过灯笼,一面笑九鲤,“你吃你的饭,人家盯着你做什么?” 九鲤剜他一眼,“你懂什么,她看不惯我太瘦。” 言讫就把脑袋安心伏在庾祺背上,走不多一截,忍不住凑在他耳边悄声问:“叔父,你是不是真不喜欢女人啊?” 庾祺恨不得将她摔在街上,冷声道:“再话多就下来自己走。” 她忙住嘴,直忍到家,庾祺叫绣芝沏了碗普洱来,他盯着她吃下,正要自回房去,她又憋不住拉住他问:“那您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啊?高的矮的?瘦的胖的?年轻的还是年纪大些的?” 他掉过身来,“这些话也该你问的?” 要是从前,九鲤无非老老实实“噢”一声,放他去了。但今非昔比,她无论如何要知道,何况这会夜深人静,说什么也只是天知地知两个人知道,还怕什么?她一溜烟转到他身后,把门阖上来,两手放在背后,身子抵住门,“我就要问。” 庾祺万没想到她会突然关门,那架势是不打算轻易放他走,却又不大敢直视他,只将脸朝旁歪着,眼睛垂在榻上,面上熏红,像朵遭雨打了的花。他本可以拉开她只管朝外走,但不论情不情愿,他知道她此刻是拼尽了勇气才敢把他拦下来,大概是受了穗子那些话的影响,她终于要好好问问他的私事,他知道不该与她探讨这个话题,随时都有越界的风险,但也不大忍心使她这份勇气受损。 他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放心,我不会随便娶个女人来管教你,你长大了,许多事自己能管得住自己,用不着别人管,是不是?” 九鲤只觉他话里有话,仿佛在暗示她要循规蹈矩。她也有点羞惭,瞅他一眼,却仍然固执地贴在门上,“不随便娶是什么意思?终是要认认真真娶一个的囖?” 庾祺装作随意地在榻上坐下,玩笑道:“我倒没想要三妻四妾。” 她急得瞪他一眼,慢慢后知后觉,发现他大概有点慌乱,不然不会忽然与她说这样的玩笑。那桌上一盏孤灯照着他半张脸,她留意到他嘴角似乎颤了颤,微笑得不自然。也许他比她还早察觉到她的心?她觉得可以这么认为。 “那您为什么不早娶一个呢?” 他没看她,一双眼闲适得刻意地在屋里环顾,好像琢磨着要给她屋里添置个什么的样子,十足十的慈爱的长辈样,“你小时候一听别人提这话就生气,我还敢娶么?你和杜仲都不是庾家的血脉,我也怕娶个女人回来待你们不好。好了,总归我答应你,要娶就娶一个你也喜欢的。” 她听着这话反而不高兴起来,他轻描淡写的又将她打成个孩子了,好像问这些话只是发自于一个孩子本能的不安。她偏要提醒他她早长大了,“你和我都喜欢的?这就难办了,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们看女人的眼光可不一样。男人看女人,一定先看她的脸美不美,身段怎么样,男人都喜欢玲珑有致的身段吧?” 庾祺还算平静地微笑着,“也许吧。” 她朝前面虚空中仰着脸,“不知道我算不算呢?” 他禁不住瞟她一眼,咳了声,“大概算。” 只瞟一眼他也记得她的姿态,好像是故意挺胸抬头,要叫人不能忽视她日渐成熟的女人的标志。女人就是这样,再瘦也有不少肉,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黛紫色长衫,隐约看得见纤细的胳膊,那一截粉嫩的肉仿佛就在他心上颤跳了两下,他马上感到种罪恶,不敢再看她。 但静坐下去不是办法,他只得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摆着威严的表情走到她面前,“你赶紧睡了。” 九鲤还是死守着门不走开,“我不,我睡不着。” “躺下自然就睡着了。” 她仰起双眼,带着点威胁的意味,“你不说清楚我不心安,就是躺到天亮也睡不着!” 他见她眼睛里闪着点泪光,无奈笑了,心却不得不硬起来,“你看,这还有什么可问的,我怎么说你都要生气,你从小就任性惯了,也是我们惯坏了你,你要这家里的人都围着你转才罢,我若真娶了亲,冷不丁家里来个比你势头大的人,你还不闹翻天?” 九鲤怔了怔,“你这话的意思是你想娶来着,怕我闹你才一直没娶的?” 他瞥过眼半晌没说话,她益发生了气,几步跑回床上去,钻进被子里,等了会仍没声,掀开被子一看,他早走了,只有风轻轻扇动着门,好像一切只是她孩子气的徒劳的娇惯任性,自己也感到一阵无力。 这一宿她哭了一半睡了一半,直到晌午才醒来,一睁眼,见老太太坐在床边上正瞧着她。她迷迷瞪瞪一回想,吓了一跳,昨晚上和庾祺的话是不是都给她老人家听见了? 好在老太太只问:“你昨晚和你叔父吵什么?是不是你又看那些闲书不睡觉,给他抓着了?瞧这眼圈红红的,给他骂哭了?” 九鲤闪缩着眼色,顷刻点了点头,“对啊,他只知道教训人。” 老太太拍着被子笑了笑,“你大了,也要体谅点他的为难之处,有时候他教训你呢,也不是没道理,那你就多听他的话,不要再大晚上不睡觉看那些东西。十七.八岁的姑娘了,再不懂事就要叫人笑话了。” 听着这话,九鲤心窃窃的,也觉得她像意有所指,便装作无碍地笑起来,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书案前推开窗瞧日头,“都午间了?叔父呢?” “他刚给衙门的人请走了,急匆匆的,连午饭也不吃。说是有位什么王爷要见他,你叔父怎么会认识这么了不得的人?” “王爷?哪个王爷?”九鲤回过神,也是一脸疑惑。 却说才刚午间,张达急匆匆赶到药铺来,一看庾祺坐在隔间里吃茶,忙乐不可支地踅进来道:“先生,好事!天大的好事!” 庾祺正为昨夜之事伤神,因而有些爱答不理地摆出一只手请他坐。他连坐也坐不住,一径走到他旁边,“今日一早,梁祖跃的卷宗递到刑部,正好这一阵都察院和昭王在查王大人,一见这案卷,当即便下令收押了王大人与孙宽,孙宽不单指认了当年翠莺的事,还说出不少王大人以权谋私之事,昭王明日便要将王大人的一干罪状带回京去交予皇上亲自定夺。” 这倒没什么稀奇,庾祺早有预料,淡淡斜他一眼,“这都是你张捕头的功劳。” 张达一连呵呵笑几声,“我哪敢居功?早上昭王听说,特地传我与齐大人到都察院问话,我和齐大人都说亏得有您帮衬,昭王听说,说想见见您,这不,派我来请您往都察院去一趟。” 庾祺稍有诧异,放下茶碗细想,恐怕昭王要见他,并不是为他有多大功劳,大概存着别的什么心。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特意避开官场这么多年,没想到齐叙白还不是得了张什么画卷,昭王也还是见着了九鲤。 要见的终归是要见,缩头缩尾的反倒显得心里有鬼。 思及此,他起身理了理衣襟,“你前面带路。” 张达 是牵了两匹马来的,二人不多时便及至都察院,转进内堂,终于见到那昭王周钰,陪坐在堂的除都察院三位大人之外,还有赵良。 周钰看年纪只小了庾祺三.四岁,却自带一股天家威仪,那份气度自非常人可比。庾祺当即撩衣跪拜,周钰却端出一份平易近人的态度,缓缓踅出案来虚托了他起身,旋即转向赵良,对他赞许了庾祺一番,随后招招手,叫人捧出五十两黄金,说是替朝廷派赏。 庾祺忙拱手,“草民不敢虚受。” 周钰笑笑,“无功才不受禄,庾先先助官府除疫,又两次助衙门查办凶案,自然受得。” 说话间打量打量庾祺,扭头对赵良道:“我看着这庾先生有两分眼熟,是不是从前在何处见过?” 叛叔父 第61节 庾祺一听便知此话有诈,好在赵良警醒,笑说:“王爷长居京城,庾祺不过是乡野之人,从前何得此幸能仰见王爷尊颜?” 周钰反剪起手,又将笑脸扭向庾祺,“我听说先生四处行医诊脉,难道就没到过京城么?” 庾祺垂着脸笑回,“从前只在苏州一带行走,未曾到过京中。” “想是我认错了。”周钰笑着点头,“先生一身好医术,不知师从何人?” “草民师父乃是苏州名医泰之尤,六年前业已过世了。” 泰之尤这名字倒听说过,周钰因又问:“你们这些民间的大夫有时候倒强过太医署的太医,我曾听过一位白谦白大夫,也是一位民间神医,不知庾先生认不认得?” 庾祺含笑摇头,“草民见识浅薄,未曾听过此人。” 周钰见他滴水不漏,显然是有备而来,看来诈不出他什么,便摆摆手,放他去了。 一出都察院大门,张达便道:“怪了,王爷怎会看先生眼熟?” 庾祺只道:“王爷不是说了么,他认错人了。” “还有那个什么白谦,王爷怎么会问您此人?这人是谁啊?” “想是王爷在哪里结识的名医,随口一问而已。” 张达还待要问,庾祺已自行往前去了。他在后琢磨了片刻,反正也琢磨不明白这些城府深的人,干脆懒得理会,心里却还存着件别的事想问他一问,又因不好出口,连日踟蹰。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9章 庵中仙(〇二) 自从庾祺得了赏赐归家,九鲤虽然满心疑惑,却捺住好奇不去问他,当着老太太等人的面二人却假装无事,只是私下里一连多日不曾说过话。确切来说是九鲤不同他说话,他倒是如常,仿佛全没将那夜的话放在心上,大人大量的,愈发彰显九鲤那晚的言行不过是因为任性不懂事。 如此不觉间进了七月,流火天气,又添了一层闷,九鲤无事可忙,成日不是出门闲逛便是在家睡觉。这日庾祺从铺子里进来,见九鲤伏在房门前的吴王靠上,一条胳膊垂在阑干外,捻着把纨扇昏昏欲睡,手一松,扇子掉在地上她也没发觉。他走去廊外捡起来,影子碾动光影,她这才醒了,看他一眼,便转过身去闷闷地坐着。 庾祺绕进廊下,将扇子递还给她,“上月得的金子,我想着拿出几两来给你和老太太一人打件首饰,你想要个什么?” 九鲤淡瞅他一眼,仍歪着脖子把目光垂在地上,“我不要,日后新婶娘进门,您留着给她打吧。” 庾祺深深吐纳了一口气,待要说些什么,见丰桥来叫,说是赵良来了,他便又绕廊出去。赵良无事不登三宝殿,难得来一趟,庾祺料他有话要说,将他请进前院厅上,可他坐在厅里只一面吃茶,一面评头论足药铺的生意装潢,半日说不到正经话上。 庾祺失了耐心,放下茶碗直问:“你什么时候也学得拐弯抹角起来了?有话直说。” 赵良方笑叹,“说了你也不爱听。” “那就不要说。” “你不爱听我也要说。”他只管自说自话,“第一件,我听说王山凤的事捅到了京城,皇上并未重处,只将其黜贬回原籍,三年内不得录用。皇上又派了一个叫彦书的到南京来接任江宁县一职,此人无党无派,既不是二陈一党,也不是昭王的——” 话音未完,庾祺便沉声打断,“这些不与我相干。” 赵良笑笑,“那好,说些与你有关的。上回王爷和你说的那些话,我揣测他是想诈你,可既然有此意思,我看他必是对你起了些疑心。我一来是怕你不警觉,特地来给你提个醒;二来是怕你误会,从前之事,我一句都没对旁人说过。上回王爷叫了我去,旁敲侧击问鱼儿那小丫头的身世,我也只说她是你家大爷的女儿,我可是守口如瓶啊。不过也奇怪,他怎么会对你起疑?难道他到南京来与你打过交道?” 庾祺澹然道:“齐叙白此人难道你不认识?” 赵良想了想,恍然大悟,“我说呢,原来是齐叙白在和他暗中通气,王爷与齐家兄弟小时候一同念过书,我以为因齐老太爷之事,王爷有所忌讳,已不和他们来往了,原来是做给二陈看的。”稍刻,他放下翘着的腿,自惊起来,“我怎么听说齐叙白在和鱼儿议亲,难不成他猜到了鱼儿的母亲是谁?” 庾祺从前不愿和他承认这话,是怕节外生枝,但眼下连昭王都看出端倪了,自然再没必要瞒他,“全善姮当年是宫中女官,又不是闭守闺阁的小姐,常出入宫廷的人大多都见过她。即便齐叙白没见过,昭王也见过,鱼儿与她娘长得太像,只要见过她们二人的人,想不起疑也难。我想大概是昭王偶然碰见过鱼儿,这才叫齐叙白暗中访查。” 赵良点着头,继而又道:“你老实告诉我一句,鱼儿的父亲到底是谁?”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当年也只比你早进全府一个月。” 当年赵良进京赶考,因盘缠耗尽,一连三日颗米未进,好巧不巧那日正晕在全府门前,恰逢善姮从宫中归家,下了轿辇看见门前有个人倒在地上,便命人抬进家中,请庾祺来为其医治。 庾祺当时正当少年,被困于全府一月之久,本就满心不耐烦,看见床榻上的人衣衫褴褛,便嘲讽,“看他这样子不过是个穷相公,治好了他他也没钱付我诊资,我为什么要救他?” 善姮笑着摆头,“你这小兄弟真是,年纪不大,想不到心肠却比石头还硬。他没钱付你诊资,难道我也没有?你只管救醒了他,少不了你的好处。” 庾祺不紧不慢坐在床前,搭着脉朝她斜上眼去,“你这公侯小姐久居富贵之家,岂知外头的世道险恶,你看着吧,等他醒了,见你是将军府中的孤女,还不花言巧语哄你的吃哄你的穿,保不定见你美貌,还要哄骗你嫁给他,从此他就一步登天飞黄腾达了,这是多少穷书生爱做的美梦。” 善姮睇着他哭笑不得,“你怎么说起话来总是老气横秋的,专把世道想得这样坏,外头再险恶还能险恶得过宫里去么?我和你打个赌,若他醒来赖着不走,就算我输了,这府中的贵重物件,随你挑一件去。若他醒了就走,算你输,你就得老老实实叫我一声‘姐姐’,怎么样?” “你为什么非要我叫你做‘姐姐’?” 善姮歪头一想,笑了,“大概是因我从小没有兄弟姊妹,总觉得寂寞,从小我就羡慕人家那些兄弟姊妹多的人。难得碰见你这么个漂亮的小兄弟,无论相貌智谋都不算辱没我,所以想认你做个兄弟,怎么,你还觉得我辱没了你不成?” 庾祺漂泊十年之久,饱经风霜,从不习惯人家待他如此亲切,因此冷哼了一声,不做言语,认真搭起脉来,“他没什么要紧,就是饿昏了,也不必施针送药,只管叫人做些好饭好菜来摆在桌上他自然就醒了。” 果然好饭好菜摆上没一会,赵良闻着香味就一个鹞子翻身下床,根本来不及细想身在何处,跑到桌前坐下就把着圆案开始狼吞虎咽。 庾祺走到桌旁笑他,“你这个人,也不看看是在哪里,见了酒饭就吃,就不怕饭里有毒?” 赵良塞了满嘴笑睐他一眼,“理他呢,死了也要做个饱死鬼!”说着端起个盘子,“小兄弟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可就着盘儿吃了啊。” 庾祺懒得理他,自走到他身后的椅上坐下。 片刻赵良吃饱喝足,方留意到这屋里还坐着个年轻女人,正在上首椅上并那小 兄弟坐着笑他。他见她衣饰精致,又见这屋子华美,便猜她是主人家,忙抹了嘴上前作揖,道明了身世。 原来是进京春闱的举人,人才到了没几天,给同科拉着拜见这位大人那位大人的,所带不多的银钱都送礼送完了,他自苦笑,“都说天子脚下遍地贵人,这些贵人都是座上的菩萨,既进了庙,就不免要烧香进拜。呵,我也算想明白了,这也来拜那也来拜,菩萨该保佑哪一个?我的香火钱本来不多,何况只看香火的神佛,不拜他也罢。今日承蒙小姐救命之恩,我看您才是我该谢拜的活菩萨,且请受我一礼,待我回去筹措了银钱,自来奉还。”说着也不忌讳,撩开衣摆便直勾勾跪拜下去。 善姮笑睐了庾祺一眼,那意思是说她赢了,旋即请他起身,“先生是读书入仕之人,我何敢受先生如此大礼?我一向敬重人有才学有远志,偶遇先生倒悬之急,怎能不救?恕我无礼,先生眼下已掣襟肘见,还说什么还不还的话,我领先生的意思就是了。” 赵良急得指天发誓,“已得小姐好心搭救,怎好平白再叫小姐损失钱银?小姐放心,我眼下虽穷些,大不了这体面不要了,上街去搭个摊子,替人写写画画,也能赚些银两。”说着自己眉开眼笑起来,“对,什么狗屁体面!胸内文章本就是为社稷苍生而学,就该不拘时地,奉还于天下人!” 庾祺目露讥讽地打量着他,“既是奉还于天下人,为何还要收钱?” 问得赵良一怔,想了想笑道:“你这小兄弟,好生计较啊,了不得我少收点钱嘛!” 善姮见他十分落魄了,想必那栈房也是住不起的,便笑笑,“既如此,我也倒有几个闲钱,先生不如暂居我家,先替我作几篇文章。” 正说着话,只见个奶母牵着个两三岁的女娃娃蹒跚进来,那女娃娃生得粉雕玉琢一般,一双大眼睛窃生生地在屋里睃了一圈。赵良乍见十分喜欢,也不顾她是谁的娃娃便抱起来逗弄,不想这娃娃掩住口鼻口齿不清地说了声“臭”,便扭身朝那英姿飒爽的小兄弟伸出胳膊去。 原来彼此是这样相识的,九鲤紧贴在门外,听他们叙起这旧事,才对她母亲善姮有了两分确切的印象,原来善姮是个长着侠肝义胆的女人,想来自己也有些随了她,所以好管闲事。 她正自笑,见绣芝从那头廊下转了来,端着茶点,朝她使了个眼色。 待绣芝出来,九鲤早钻到二院去了,绣芝也由洞门进去,见她又坐在廊下,她便走去挨着她坐下,“老爷方才问我你是不是在门外偷听,我说没有。” 九鲤当即不满地哼了声,“他既问,就是猜到了。” “他猜到归猜到,我总不能出卖你呀。你到底在听什么?” 她笑着摇头,“没什么,就是听他们说闲话。” 绣芝笑笑,正好听见杜仲在屋里叫她,她便起身往屋里来。杜仲双手枕在脑后睡在床上,一条腿屈膝支在床上,一条腿架在上头,正吊儿郎当地在半空里晃着脚,见她进来,忙起来坐着,叫她不要理九鲤。 “为什么?你们又吵架了?” “谁愿意和她吵。”杜仲盘着腿不屑地咕哝一句,实则是怕绣芝在外头一直问下去,九鲤那张嘴有时候也没个把门的,要是将她自己的心事泄露出来,岂不是白白招人唾骂? 那夜九鲤与庾祺争论他凑巧都听见了,起初只当是九鲤又闹脾气,可连日细琢磨下来,又觉得有点不对。九鲤紧抓着庾祺娶亲的问题不放,好像不单是怕添个长辈管束她,他渐渐品出点意思来,吓了一跳,又不敢和任何人说,连九鲤也不好问,只好替她瞒着。 绣芝一头雾水,“到底怎么了?这些时你两个都有点怪怪的。” 杜仲笑着摆手,从枕头底下拿出个金打的葫芦给她,“给你个东西,谢你常日对我的照顾,随便你拿去坠个什么。” 那金葫芦虽不大,接在手里却有些分量,原来是实心的。绣芝抬额看他一眼,又丢回床上,“我不能收,雇我来就是专来服侍你们姐弟的,有什么好谢的,我又不是没得月钱。” 杜仲只管捡来塞在她手里,百般借口,“前些时我受伤,多亏你细致的照料才好得快,你就当是打赏,只管收下,不要还给我,还给我我可丢了!” 绣芝只得将葫芦握在手心里,慢慢歪上眼睇他。 这温情的目光渐把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大喇喇倒在床上道,抬起一只手朝她赶了赶,“你去忙吧。” 她起身走开,又回头看他一眼,他又把腿架起来打晃,口里吹着小调,隔会瞥下眼,见她正站在帘下看着自己,又忙将眼举向床顶,好像怕看她似的,偏又要做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心里好笑,这年纪的男人心思到底还像个孩子,藏也藏不住,不过体态已似副可以依靠的样子了。她心里哀沉沉的,不由得想起亡故多年的丈夫。 未几用罢晚饭,庾祺在正屋里稍坐吃茶,又和老太太说起拿出几两金子给她和九鲤打件首饰的事。九鲤一听,放下茶碗说她有些瞌睡,要回房睡会,庾祺原想提醒她这会睡了只怕晚上又大半夜睡不着,可看她仍是那副赌气模样,只好不管她。 她一出去,老太太就皱起眉头窥庾祺脸色,“丫头还生气呢?” 庾祺笑笑,“再过几日就好了。” 老太太终于忍不住道:“这年纪的丫头最是多心,我看要不然,你趁早娶个女人进门,她自然就好了。” 庾祺僵着一抹微笑长久沉默着,老太太也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正在揣摩,见雨青拿着张请客贴进来,说是才刚魏家的下人送到铺子里的,魏家老太太的意思,盛夏时节,他们宅中种了些诸如荷花,木槿,紫薇一类应时节的花,时下开得正好,宅中又是林荫遍布,要请她带着孙女孙子明日到家去纳凉赏花。 庾祺看着帖子想了半日也没想到魏家是哪家,老太太道:“就是你们药行经纪魏老爷子府上啊。”‘ 原来是先前在荔园同治疫病的那位魏老,庾祺将帖子掷在炕桌上,因问:“您怎么会认得这位魏家老太太?她还下帖子请您。” “前些时她到过咱们家,可巧你们不在,她说是路过,带着她两个孙子进来坐了会。” 庾祺明白了,大概是上回说起九鲤同齐叙白的婚事,他说了不妥,老太太便散了要另看人家的口风出去,自然先给行内人听见。那魏老春天在荔园就看中了九鲤,只是当时碍着庾祺说已瞧中了一户人家,便未做下文,这回听见还在替九鲤相看人家,便又动了心思。 老太太笑道:“那日我看他家两个孙子都还不错,年纪一个十九,一个二十,模样也生齐整,一个跟着祖父学医,一个去年已考中秀才了!” 庾祺听她这口气显然有点看上了,何况这会他若再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话,只怕她要忍不住多想,方才她提起他的婚事,分明也是担心九鲤“长此以往”下去。 他没好再多说什么,只道:“那您就带着鱼儿杜仲去魏家先看看。” “我也是这意思,做官的不好,同行总是门 当户对的。” 次日一早,便叫九鲤用心装扮装扮,说要带她与杜仲上人家做客。九鲤一听就猜到两分,因问是谁家,老太太说魏家,她想起在荔园里魏老曾向庾祺试探过亲事,心下便有些郁塞。 “叔父也答应咱们去?”她坐在妆台前,迟迟不动手梳妆。 老太太坐在旁边床沿上,镜里也照得见她大半副身子,她朝镜中点头,“啊,他有什么不答应的。” 九鲤一口气堵上心田,拿起篦子就开始梳头,又难得打开胭脂盒子,匀了些在脸上,嘴上也抹得个娇艳欲滴。她一番妆黛,特地坐在廊下等老太太,心里却只盼望庾祺从药铺进来,看到她是如何为和人家相看而费心。 果然未几庾祺进来了,却没走这头,一径从那边廊下走进了房里去。 杜仲从屋里出来,见她扭着身子伏在阑干上,眼睛在看着对面,脸上有些忧愁之色,他心下忽然有些不忍,旋即坐在她旁边和她打岔,“你说魏家请我做什么?” 她转过脸乜一眼,“难道单请我和老太太?那意思也太明显了。” 见她还和以往一样,他便放心了些,“咱们就当去逛逛,吃他家一顿好酒好饭!” 她翻着眼皮,“瞧你说这话,好像平日没给你好饭吃似的。” “我可不是这意思。” “哼,我一会就告诉老太太,你抱怨受委屈了。” “你不要刻意曲解我!” 两个人说着说着又拌嘴,庾祺在屋里听见,也不觉微笑起来。说到底她是安逸清闲惯了,稍有点烦恼便学人家紧抓着不放,以为是成熟的标志,自己做给自己看,倒吓了他一跳,唯恐她常日抑郁寡欢下去。他有什么好期盼的呢,无非是要她终日无忧无虑。 叛叔父 第62节 却说这日他二人随老太太去往魏家吃过午饭回来,路上杜仲看见张达,少不得跳下车去和他招呼,老太太命车停在路边等他,张达也在车前向老太太问了个安,又和九鲤说了两句,便拉着杜仲走开几步说了几句。 九鲤挑着窗帘子见他二人神色鬼鬼祟祟的,心下正好奇说了些什么,杜仲就走来道:“老太太,你们先回去,我和张大哥到茶馆里坐一会。” 老太太笑嗔他一眼,“人还没长大,倒先学会应酬了,还要到茶馆里坐会,谈什么大事啊?还不是贪耍!身上带没带钱啊?” 他在车下答应两声,便与张达大摇大摆进家茶馆里,要了壶上好的六安茶。张达听他要的是好茶,呵呵笑道:“今日得你小兄弟做东。” 杜仲道:“为何我做东?” “为你家的事烦心,自然该你做东。” 杜仲登时想起来他方才说有要紧事,事关庾祺,他忙点头,“好好好,我做东,你快说,到底我师父怎么样?” 张达一脸神秘兮兮,“这话还只能和你说,你师父那头我可不敢直说,与小鱼儿更是不好开口。” “你别卖关子了!” “你知不知道你师父为什么这年纪了还不娶亲?而且为什么一提这话他就不高兴?”他凑过脑袋来,转着眼谨慎地将茶馆扫一圈,“我与你嫂子在家合计,你师父大约是身上有什么不好出口的病,这病没法对旁人说,所以他既不娶亲,又怕人问。”说完,他自撇着嘴重重点两回头。 杜仲想了会未能领会,“到底是什么病啊?” “你学医的你问我?”张达打量他还是个童子鸡,啧了声,“男人.根上的毛病,大概是不能生育,你懂了吧?” 杜仲方明白过来,细想他说得也不无道理,“你说得也是啊,师父这么些年了,不但不娶亲,身边连个女人也没有。你不知道,我们在老家,他屋里服侍的也是位老妈妈,连我屋里还有个年轻丫头呢。”说着,他又皱起眉来,“不对啊,我师父自己就是大夫,若他有这病,就该自己开药吃啊,我从没见过他吃这类药。” “这就叫能医不自医!”张达竖起指头将桌子敲了敲,“何况庾先生一向爱体面,你看他,成日穿得干干净净的,人又长得那副模样,谁不看他好?啧啧,要是给外人知道一点半点的,脸上岂不挂不住?这也叫晦疾避医。” 杜仲心下渐又认同,“有道理,有道理!” “我专门和你说这话,一来,你是庾家的男人,二来,你又通医理,虽是晚辈,可你们家里只有你能过问这事。你听我的,别怕挨骂,到底庾先生养你这么大,你可不能放着他有病不治,治得好治不好另说,反正你得劝劝他,这才是你的孝心。” 杜仲听他说完,不禁有些鼻酸,想他风里雨里跟了庾祺这么些年,庾祺把他当亲生儿子一般,虽然严厉,却没叫他吃半点苦头,做儿子的哪能因怕挨骂就躲着不吱声?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0章 庵中仙(〇三) 按说杜仲这一路盘算着要如何向庾祺开口,不觉走回家来,赶上吃晚饭,在饭桌上他频频窥看庾祺,庾祺倒没察觉,只顾听老太太魏家的情形。原来那魏家的老爷夫人皆已过世,只剩了魏老两口子与两个孙子,现今祖孙四人居住着二十来间屋舍,使唤着二十来个下人,既有生意,又有田产,日子过得颇丰足。 魏老算得上是南京医药行的总揆人物,庾祺虽不喜欢他老奸巨猾,可平心而论,凡做生意的若是憨实敦厚,生意又如何做得起来?何况还要把生意做得大。 老太太继而又笑道:“我看他们家那花园虽不大,可照齐家比,也收拾得十分齐整,屋子也很干净,看这一点就能看出他们家那些下人的手脚勤快,可见魏老太太是会持家的。那老太太比我大两岁,人倒比我还精神,是个好说话的,要紧是祖父祖父一向最疼孙子孙女辈,不像做公公婆婆的眼睛揉不得沙。” 庾祺一面听一面暗看九鲤的神色,她坐在对过,只顾端着碗吃饭,像全与她无关。早起匀的胭脂还在她脸上透着一片粉淡淡的颜色,所以看不出她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兴许魏家两兄弟还不错,她这半日和他们玩得好,并不反感? 他一时有点食不知味,未盲目搭老太太的腔。 倒是绣芝搭口道:“我从前给他们家做过活计,他家老太太倒真是个极和善的人。” 杜仲转过脸来,“你还给他们家做过活啊?” 绣芝捧着碗点头,“上年魏老太太做生日摆大宴席,他们家人手不够,就临雇了几个人,我也在他家帮了两日的忙。晚间席散了,剩些没动过的菜,他们老太太叫我们这些人拿回家去吃,我还得了一碗虾仁烩杂菜和半只烧鹅,人家送的一些点心,她怕吃不了白搁坏了,也给我们分了些。” 老太太笑道:“这倒难得,即便吃不下的,也少有人拿来做这不值钱的人情,可见是真心善,我看她屋里还供着菩萨摆着经,像是常吃斋念佛的人。” 她对魏家颇觉满意,说着说着便扭头看九鲤,想着魏老太太上午赞九鲤的那一大箩筐话,真是给她这乡下来的老太婆狠长了脸了!不像齐家太太,什么名门闺秀,架子端着,看九鲤似带着几分挑剔的眼光。要她说,她养的这丫头还不是天上难寻人间少有,只有她挑人的,哪有给人家挑的理?相较之下,又觉得这魏家比齐家好了许多。 九鲤早放下了碗在吃一块西瓜,察觉她爱得什么似的目光,捧着半牙西瓜朝她一笑。 庾祺见她双眼灵动地浮在鲜红欲滴的西瓜上,咳了声,“西瓜性寒,少吃些。” 九鲤翻动眼皮转过来,偏朝那西瓜狠狠痛咬一大口! 饭桌上的话她全没听进去,因为庾祺一句没多说。只等饭毕,拉了杜仲回房,忙问他今日在茶馆里与张达说些什么,是不是又有案子?杜仲只管支支吾吾搪塞她,她看出不对来,押他坐床上,把妆台前的圆凳拽过来自坐下,一脸凶相地盯着他,不说不放他走的架势。 杜仲仍是三缄其口,道:“嗨呀!这事真不该是你打听的。” “到底什么事?怎么你听得我就听不得?我就不信这个邪!”九鲤转转眼睛,旋即一脸兴奋,“是不是出什么案子了?” “哎呀不是!” 倘是案子,也没道理瞒她。九鲤想着,沉缓了语调,“是不是和叔父有关啊?方才吃饭的时候我就见你老是偷么看他。” 杜仲忙笑 说不是,九鲤一看他那笑就知是扯谎,肯定是关于庾祺的话!她叉住腰道:“你最好趁早告诉我,不然我从别处打听出来,从此再不理你,你有事也别求我帮忙!” 他满面为难,又真怕她说到做到,再则,他也怕自己去问庾祺,终想拉个人壮胆,因而再三踟蹰之下,只得附耳去说:“师父有病。” “你才有病呢!”九鲤立刻骂他一句,偏开脸一看他那神色又不像乱说,便也有些半信半疑,“什么病啊?你替叔父把脉了?” “我哪敢啊!是张大哥和我说的。” “你快说什么病啊!” 他又凑过来悄声道,“男人的病。” 稍后见她还不能猜到,急道:“反正你也懂些医道,打小也看了不少医书,我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了,何况这事关师父,怎么说他都是咱们的长辈,都这时候了,我——” “罗里吧嗦的,快说呀!”她心里隐隐不安,不耐烦地将他打断。不过没等他说,她也渐猜到点。她近来通了男女之情,自幼又看过医书,男科疾病也在书上看见过一些,虽不精通,但细琢磨他这一副不大好意思说的样子,便想到两分。 “你想想看,师父为什么一直不成亲,还从不与女人亲近?自古以来就没有男人不好色的,你几时见师父流连过女色?这还不是不言而喻的事嘛。” 九鲤自惊了一会,庾祺久不娶妻的因由她都想过了,唯独没想过这点,这倒给她提了个醒,其实大有可能。她斜着眼,“张大哥又不是大夫,他怎么会知道。” “张大哥虽不是大夫,可他是男人呐,还是个成了婚的男人,这种事谁会比他有经验?” 说到经验,家里的男人中还数丰桥!九鲤想了想,道:“他说了不算,咱们还该问问丰桥叔。嗳,你去把丰桥叔叫到你房里去问,悄悄的。” 杜仲便晃到铺子外头去,刚好见丰桥此刻得空,便悄悄叫了他回到他自己房中来。关上门说及此事,丰桥亦是一惊一乍,“不会吧?没见老爷吃过什么进补的药啊。不过也不是没道理,老爷也太清心寡欲了,再说男人一过了二十五——” 杜仲也是男人,自然有些紧张,忙问:“过了二十五怎么样?” “男人岁数越大,这种病就越多,轻则补,重嘛,不好说,可能连补都补不回来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就跟人年纪大了要长皱纹是一样的。” 杜仲嘀咕道:“可师父还不到三十岁。” “这也没个准数,还有的人天生就有这类病。”丰桥坐在圆案旁,抬起大拇指忧心地刮着唇上的胡须,“其实早几年我就往这上头想过,也暗里替老爷担心,就是没好问他。咱们老爷这个人啊,瞧着好像不把闲人放在眼里,可其实也好个脸面。” “那咱们得想想办法啊,咱们家治病救人,总不能放着家里的病人不管啊?丰桥叔,这事还得您去对叔父说明了,劝他吃药。” “我去说?不不不——”丰桥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我看这话还得老太太劝他,老太太到底是他亲娘啊。对,就得老太太去说,我看这样,你做小辈的就装不知道,我让你青婶跟老太太说去。” 这厢商议停妥了,杜仲又转回这屋来告诉九鲤,九鲤也道让老太太去说好,母亲关心儿子的身子也是天经地义。 谁知隔天雨青暗中和老太太说了,老太太虽也觉得是如此,却不敢去问庾祺,无奈之下,只悄悄和丰桥商量,让他先抓些男人进补的药材,让雨青煮药膳,先给庾祺吃些时候看看。 另则,老太太有了年纪,又是乡野妇人,一遇到个病啊灾的,除了请大夫吃药,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进神拜佛求菩萨保佑。因此吩咐雨青预备了些香烛黄绸,这日带了十两银子,雇了马车,又雇人抬了东西,携九鲤青莲寺去烧香,一是为求庾祺身体康健,二也顺便求九鲤姻缘顺遂。 九鲤猜到老人家的用意,因为关乎庾祺的隐疾,虽然不问,自然是要去的。不过却不知这青莲寺是在哪里,怎么车行了半晌,却停在了魏家门前? 一看魏家门上也套着辆马车,也有两个下人一口箱子,另还套了一匹马,她心下猜,难道魏家人也要去青莲寺烧香? 老太太道:“咱们在南京城哪晓得什么灵验的寺庙啊?还亏得问了魏老太太,她说这青莲寺是尼姑庵,最是灵的,求什么得什么,去年大公子考试前她就去这庵里求过,果然就考中了秀才!” 九鲤想着反正求神拜佛虽不见得一定管用,但也没甚坏处,既然说灵,那就去诚心拜拜,不过是费几个钱的事。因而点头,“那我得替叔父好好烧几炷香。” 老太太狐疑地睐着她,未必庾祺的病她也知道了?不过这也不稀奇,反正现下家里除了正主,都知道了,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老太太握住她的手一叹,“你叔父——我这个做娘的,真是对不住他。” 说得九鲤不禁想,从前庾祺多可怜啊,小小年纪就被亲娘卖给了江湖郎中,从此背井离乡居无定所,他那师父她虽没听他说过,也不见得是个和善人,若对他很好,他岂会闭口不提?跟着他那些年,庾祺不知挨了多少打骂呢。她想着想着眼圈就有些红起来,先前和庾祺堵的那些气也渐渐散了。 她反握住老太太的手,“我往后再不和叔父吵了。” 老太太见她眼圈一红,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晓得心疼庾祺是好事,就怕她那分心疼不是发自一个晚辈之心。她只得忧心忡忡地抬手摸她脑袋,“好丫头——” 少停那魏老太太也收拾停妥忙赶到门前来了,特地携魏家二公子走到车前来行礼。庾老太太一看单带了他,就知道魏家商议定了,让这二公子同九鲤议亲。 九鲤也要下车给魏老太太行礼,魏老太太却不许她起身,笑说:“快别下来上去的折腾了,我们马上也上车去,你们的车就跟在我的车后头走,一个多时辰就到了。”说着让开身,吩咐她孙子道:“二哥,快把你预备的东西给小鱼儿。” 这二公子名叫魏鸿,一上前来,也是位朝气蓬勃的惨绿少年,虽同他祖父学做了两年生意,却还不曾学得商人的浮头滑脑,倒不招人讨厌。他笑如霁月,捧上个攒盒给九鲤,“这是上回姑娘在我家尝过后说好的果脯,我叫厨房预备了些,怕姑娘路上烦闷,给姑娘当零嘴吃。” 九鲤没好拒绝,接了来放在膝上,“谢谢你。” 他那张脸马上就红了,低下头一笑,“不客气。” 魏老太太笑着打他一下,“别愣着了,快上马吧!你的马就走在老太太她们的车旁,你说几句笑话给老太太和鱼丫头解闷。” 他连“噢”了两声,便走开去骑马。庾老太太望着他去,又忙扭头叫住魏老太太,“老姐姐,我也下来坐你的车,咱们两个好说话。” 如此九鲤便独坐在车内,车行不多一会,听见外头敲窗,撩开窗帘,只见魏鸿骑在马上,递了串绿油油的葡萄进来。 九鲤不知他先前将这葡萄放在哪里的,疑惑地在他身上打量。他看出来,便有些羞赧地笑起来,“这葡萄是装箱子里的,还有些鲜桃和蜜瓜,都是洗干净的,你吃么?你吃我就叫他们取些出来。” 原来是要敬奉到庙里的果品,九鲤因说:“我吃了一会拿什么供奉菩萨啊?” 他挠着头笑,“带得多,不怕。” 九鲤见他总低着眼说话,像不敢看她,心里不由得好笑,便领了他的情,“我就吃这串葡萄好了,谢谢你费心。” 也是凑巧,这日叙白带着衙内两个文吏与张达去城外迎新调来的县令,正骑着马从街上走过,眼睛一扫,好像看见九鲤坐在过去那辆马车里。他扭着头张望,果然是九鲤,正打着车窗帘子和外头马上的一位年轻公子说笑,那公子却不是杜仲,他并不认得。 他这半月虽不曾到庾家去过,但也听见些风,说庾家在为九鲤另外相看人家,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没瞧中他们齐家的意思。为这事前两日齐太太还在家生气抱怨,“他们没看中咱们,咱们原也不大看中他们,不过就是个开药铺的,反正门第也不相配,算就算了,就当咱们从未起过这份心。” 可叙白既已起了这心,哪能说消弭就能任它消弭得去?他本想再和两位太太商议商议,谁知还没来得及,今日就撞见九鲤在街上和人说说笑笑。 他渐紧了眉头,唤了张达上前来问:“你最近往庾家去过么?” 张达虽摇头,却笑道:“不过前日杜仲往我家去过,坐了会,说了会话。” “他们家近日在 忙些什么?” 张达窥两眼他的脸色,想着不告诉他他迟早也会知道,便道:“左不过就是忙铺子里的生意,还有就是,听说为小鱼儿相看了一户人家。” “谁家?” “就是药行牙纪魏老爷子家,他们家有两个孙子,一个秀才,一个随魏老爷子做买卖,这兄弟二人都未曾婚配。” 原来是同行,叙白没再说话,攥紧了缰绳,身子随马蹄慢慢打着晃,晃来晃去地,似乎晃倒了心里的醋瓶,一时又酸又气。 却说九鲤一行走到城东麓丽街上,转进条小路,此路越走越宽,人家稀少,偶见行人,九鲤问魏鸿才知,沿这条路再往前便可出城而去,怪不得此地日照幽林,草木渐深。看那些游人所挎的箩筐里大多装着香烛,想必这青莲寺香火不错。此寺便藏在这半城半野之中,及至寺前,视野开阔,对面是一大片野塘,塘边垂柳卧莺,塘中栽种荷花,有几个小尼姑并些香客正挽着裤腿在里头摸鲜藕,听她们说说笑笑的好不悦耳。 寺侧翠竹高耸,掩着一道黄色高墙,大门上头挂着黑漆匾额,题有寺命。庵主并两个中年比丘尼已在石磴上迎候,那庵主净真也有四十来岁了,头戴僧帽,穿一件褐色阔袖海青大袍,瘦干的身材狭长的眼,眼皮惺忪半垂,两片薄薄的嘴噙着一抹和蔼微笑,似有些菩萨相,见魏老太太下了马车,便缓步上前,合十施礼,轻道了声阿弥陀佛。 两位老太太回礼,魏老太太抱腹而笑,“我看你们池塘里新出了藕,今日可要讨你们一顿斋饭吃了!” 净真和蔼笑道:“早上一接到老太太的信,老尼便命人扫了一间禅房出来供老太太安歇,老太太看是先进香还是先吃杯茶歇歇?” “自然是先给菩萨进香。”魏老太太说完,又拉过庾老太太向庵主引介,“这是我新认得的老姐妹,原是苏州人,他们家今年才搬到南京,问我哪里的寺庙灵验,我和她一说,她今日就忙不赢地拉了我来烧香。” 叛叔父 第63节 “施主如此诚心,必有我佛庇佑。”净真朝庾老太太点头,眼睛落去她身后,看见九鲤便住了目光没动。 九鲤给她一望,忙在后头笑着行礼,她却忘了回礼,看九鲤看得好似入了神。九鲤渐给她瞧得不自在起来,复大声见礼,她方反应过来,笑道:“这位年轻女菩萨真是生得山眉水眼,霞姿月韵,倒难得有些凤仪。” 说罢,众人随她进了寺门,绕过一个大鼎,里头是个数十丈宽的大场院,两边种着茂密银杏,正值初黄,风一刮,簌簌落下些来,状如漫天黄碟,那银杏后面掩着些偏殿,左边是观音殿,地藏殿,弥勒殿,正有不少香客进出;左边则是讲经堂,藏经堂,解忧堂,有比丘尼替内替香客讲经解签;场院前头有几级石阶,上头即是偌大间大雄宝殿,内供三宝佛与二十四诸天,殿两侧墙角各开着洞门。 一行每个殿内上过香,由大雄宝殿后头出来,也是个大院,左右各设满僧房,正对过便是厨房和一间宽阔明亮的饭堂,场院中又有颗参天银杏,九鲤自场院中行过,就听见有间僧房内传出笃笃的木鱼声,节律悠缓,吸引着她歪头朝左边一间半掩着门的屋里看,瞟见里头有个未戴僧帽的二十来岁的比丘尼正在桌前闭目打坐,她只远远一眼就暗暗吃惊,这尼姑长得真俊!剔了头也不减美貌,反而益发突显出五官之清丽。 可巧那尼姑睁开眼,也从门内看见她,再向旁瞅一眼,旋即便有个半大的尼姑走到门前将门阖拢了。 那庵主净真回转头来,见九鲤偏着脸在看,便笑道:“那是小徒慧心的屋子,她是寺内首座,我老了,将来这主持之位就是要传给她的。” 魏老太太搭着腔,“上月慧心师父到我家去替我送经书,我见她气色不大好,说是着了风寒,如今可好些没有?” 净真点头道:“多谢老太太挂心,上月吃了两副药,已大安了。” 说着走到饭堂旁边一个洞门前,隐约见洞门内有花影,随净真进去,原来是个翠阴掩映的大院子,只见三面六间客房皆半藏半露在各色花藤怪石后面。净真领四人绕过一座半高的太湖石,进了一间房内,里头收拾得如富家居所似的,各色家具齐全,只是正墙底下那长条案上不像人家拱的是花瓶古玩,是拱着几尊白瓷佛像。 长案前有套桌椅,两位老太太走去坐下,自垂着腿,净真问魏老太太道:“施主门是在客房用斋还是到前面饭堂内用?” 上年纪的人都好热闹,方才进来时就间那间饭堂内有不少香客吃饭,所以两位老太太皆说到饭堂去用。净真便叫他四人稍作歇息,她自辞出去吩咐斋饭。 不一时有小比丘尼端了几碗茶来,魏鸿在门前接了,放在案上,先端了两碗往上首敬了两位老太太,又转回案前替九鲤也端出一碗放在她面前,轻声道:“小心,有些烫。” 九鲤仰面朝他一笑,他的脸立时又红了,要看不敢看她,坐下来将身子面向上首,“两位老太太想是走得累了吧?” 庾老太太嗔道:“走一走倒好,我先在乡下的时候一天也要在菜园子里逛逛,自从来了南京,人生地不熟的,又不认得几个人,没大走了,见天在屋里坐着,腿脚都坐僵了。” 魏老太太笑说:“从今后咱们认得了,还怕没地方走动?你就常带着孙子孙女到我家走走,我横竖在家也是闲着。” “自然的,你也要常带二哥到我家去坐坐。” 魏鸿不好意思地笑笑,扭头看向九鲤,又将下车时替他收着的攒盒从桌边拿到她面前,“斋饭想是还有一会,姑娘先吃点零嘴。” 九鲤总觉他身上带点斯文的傻气,便笑着逗他,“你这会劝我吃饱了,一会还怎么吃斋饭啊?” 魏鸿益发把脸涨得通红,逗得两位老太太笑个不住。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1章 庵中仙(〇四) 屋顶上的竹子簌簌在响,九鲤倏闻得有个熟悉的声音随风杳杳飘来,虽不真切,可不会听错,那缓而淡的轻笑声中自含一股冷冽的威仪,不是关幼君却是谁! 难道这么巧,关幼君也在青莲寺?她起身欲往外走,老太太道:“别乱跑,一会就吃饭了。” “不远去,就在这院里逛逛。” 魏老太太怕她跑迷了,忙叫魏鸿跟着去。二人出了屋来,循廊转到去西边廊下,还未走到,听见确是关幼君的声音,西厢两间房有一间房门开着,九鲤走到门前向里张望,果然是关幼君和娘妆在里头坐着,正陪着个稍有年纪的妇人在里头说话,那妇人也携两个丫头,又携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儿,听口音不是南京人。 幼君扫见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门前,正眼一瞧是九鲤,也讶异地站起来,“小鱼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九鲤朝北边屋里指指,“我陪老太太来进香,真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姨娘。” 幼君和那妇人又说了几句,便携娘妆出来,“你引我去拜见老太太。” 九鲤只得引她过来,她进门向老太太见了礼问了安,老太太又向她引介了魏家祖孙,她一样含笑施礼。 那魏老太太打量着她直叹,“常听说关大姑娘的名号,都说关大姑娘多厉害多厉害,我只当长得像夜叉,没想到是这么个美人!真是了不得,姑娘家把生意撑得那样大!关大姑娘今日也来青莲寺进香?” 幼君笑着在圆桌前坐下,“我是送人来的,有位生意上的朋友,他是常州人,他家中的小公子常年身子羸弱,偶然在常州听人说起这里的菩萨灵验,这位朋友可巧上来做笔买卖,夫人与小公子便也特地跟了来,就为到这寺里求个平安。那朋友有事另忙去了,托我今日送了这位夫人和小公子到寺里来小 住几日。” 魏老太太点头道:“不错,你别看这青莲寺小,香火不如那些和尚庙旺,可真格是极灵的!” “说得正是,我母亲在家也念佛,青莲寺的主持净真师父也偶到我家里走动,我也听说过这话,只是我素日忙,不大得空来礼佛。” “关大姑娘不比寻常妇人,料理那么大一个摊子,自然忙。” 说笑间,幼君调目看见魏鸿并九鲤坐在一处,那魏鸿总偷瞄着九鲤,脸上自红着。她心里有些明白过来,敢是庾家不知道为何又不望齐家那门亲了,改看这魏家?这风向变得也太快了些,要不是今日撞见,竟不知道。 正自想着,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尼姑进来回说斋饭备好了,请大家往前面饭堂用饭。既然在这里碰见,老太太自然叫幼君一道用斋,幼君便去那屋里,叫上了那位常州来的顾夫人与她的小儿。 却说老太太九鲤两个不在家吃午饭,丰桥与阿祥又是端了饭在前头铺子里吃,又因还有一道汤在厨下煨着,连雨青也端着饭往后厨去守着火,饭桌上就只庾祺,杜仲,绣芝三人,这顿午饭便吃得分外安静。 吃到一半,雨青将煨好的汤端进来,专放在庾祺面前。庾祺看一眼汤碗,因问:“怎么就这一碗?” 三人齐齐笑道:“我们不吃,您吃您的。” 庾祺一瞧三人笑意拘谨,方想起来,这几日也不知怎的,顿顿有汤,且只有他一人吃,他因是个不挑剔吃喝的人,所以前两日没大留心,此刻觉出不对来,端起来喝了一口。是鸽子汤,品出里头有海参鹿茸,这两样都是补肾壮.阳,固本益精的好东西,为何专给他喝这个? 再说老太太为什么忽然想起要去庙里进香,连九鲤这两日也肯和他说两句话了。他稍一想便想出端倪,搁下碗起身,“仲儿,你随我过来。” 喊得杜仲心一紧,却不敢不跟他出来,又随他回到房中,“师父,您有事吩咐我啊?” 庾祺冷哼一声,一径走到小书房那书案后头坐下,两条胳膊大开,手握住案沿睇他,“是谁说我有病的?” 杜仲只顾张望,“什么病?谁说的?您病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庾祺一脸阴沉,“若不是以为我病了,老太太怎么突然想起来去烧香拜佛?还有这几日怎么专煨些进补的汤给我喝?你不如实说,我就只当是你,难道是我教你的,连脉都不曾诊过就胡乱断人有病?到院中跪着去。” 杜仲登时扑通贵跪在了案前,“不是我!是是是丰桥叔!” “丰桥会闲得没事瞎操心这些?” “他开的药膳!病,是张大哥说的。” “张达?他懂什么?” 杜仲低下头,“他说,师父您不娶亲,八成是因为,因为身子不好的缘故。我原是不信的!可是吧,后来一想吧,这事情吧,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都是关心师父不是,所以——” 庾祺气得好笑,“所以你就和阖家上下都说了我身上有病?” 他忙摇撼双手,“不是我!我是先和小鱼儿说了,小鱼儿说这事情还得同个年纪大的男人商议,所以就告诉了丰桥叔,丰桥叔又和青婶说了,青婶才又告诉了老太太。” 这可好了,只怕这家里的耗子都知道老爷有病了!连九鲤都疑心他身子有亏,难怪这两日也不大与他赌气了,看他的目光忽然多了两分痛心和同情。庾祺想到此节,直气得额心紧蹙,“我看你是长了大本事了,有病无病,连望闻问切都不用,只掐指一算就能算到!既然你又这本事,何必再要我这个师父?” 杜仲吓得忙磕两个头,“师父,我知错了!您可别赶我!” 庾祺哪能真赶他,默了半晌,只道:“你今日就到太阳底下跪着,把《本草经》给我抄上五遍,不抄完不许起来,也不许吃晚饭!” 杜仲只得回到房中,老老实实拿了纸墨在院中跪下,一面埋头抄书,一面把张达咒骂了一百二十遍,一心盼着九鲤早些归家,好替他说个情。 九鲤这厢才端起碗便打了个喷嚏,疑心是这林间的风有些凉了。一看桌上汇了十二道斋菜,大家有说有笑地吃起来。老太太与顾夫人初尝几口,都赞说不得了,这饭堂的素斋竟比得上酒楼里的滋味,做的色香味俱全。 难得是做得精致,不像寻常寺庙里的斋饭,不过是吃个饱。九鲤本来也只想囫囵填个肚子,一吃竟有意外之喜,不禁眉开眼笑。魏鸿坐在她旁边,见她爱吃那鲜糟藕片,便替她搛了好些,笑道:“斋饭也是青莲寺的一绝,不过这是小灶饭,是另添了香火钱做的,大灶就比这略次些。” “大灶是给那些没有额外添钱的香客吃?”九鲤因问。 他点着头,指着下人们那桌上的饭菜给她瞧,“菜蔬都是一样,只是做得没那么讲究。” 九鲤随口笑道:“寺庙里不是常说众生平等么,怎么也是看人下菜碟啊。” 恰好有个做知客的年轻师父走进来,听见这话,便道:“既想要众生平等,那你就别添钱叫另做啊,或者你也到那桌上吃去不就得了?” 九鲤扭头一瞧,这尼姑好像同她差不多年纪,脸若银盘,朱唇皓齿,眉宇中间还生着颗红艳艳的美人痣,神态傲慢俏丽。她没承想嘀咕这一句偏给人家听见了,原是背后说人,所以不好还嘴。 偏娘妆见不得这尼姑无礼,在那桌上冷笑一声,“香客们添钱另做,还不是你们这里先立的这规矩,我们姑娘原没说错,你凶什么?” 那尼姑掉转身正要骂人,忽然又走进来个尼姑轻叱她一声,“静月,不得无礼。” 进来的正是九鲤先在僧房内瞟见的那位清丽的年轻尼姑慧心,记得净真说,她是首座师父,将来是要继任庵主的。果然那静月听了她的话,脸上虽仍有不服,却不敢再与娘妆计较,只走到慧心跟前问:“师姐,慈莲好些了么?我得了二两燕窝,我想拿来叫了意给她煮碗粥吃呢。”说着,她拧起个纸包给她看。 慧心轻蹙蛾眉,“你哪里得来的?” 静月咬着嘴笑,“是方才走的赵老爷送我的。” 慧心目光淡淡地望在她脸上,“怎好收香客如此贵重之礼?改日他再来上香你还给他。” 静月反将两手背在身后,垂下了头,身子歪来歪去地,“我说我不要啊,他说这点东西不值什么,塞在我手上就出门走了。”说着,她又抬起头笑着试探,“师姐,慈莲好几天没好好吃过饭了,不如就留着给她煮粥吃吧?” 慧心默了片刻,望着她温柔一笑,“好吧。”说着,她将饭堂睃一眼,“了意人呢?” 静月也疑惑,“不知道,我在厨房里也没见她。” 慧心便道:“那你把燕窝交给小师妹们,叫她们煮去。” 静月又磨磨蹭蹭不肯,附耳去和她说了两句,九鲤猜她是怕燕窝贵重,不放心小师妹们。二人说着出了饭堂,大概是去寻她们说的那位了意师父去了。 魏老太太笑道:“这了意就是管这饭堂的典座师父,别看她年纪轻轻,却烧得一手好斋饭,咱们这桌菜就是她亲自烧的,我一吃就吃得出来,每回来我都是另添了钱请她烧斋饭我吃。” 幼君笑着不语,见九鲤还扭着头朝那门上看,便轻声唤她:“鱼儿,你不吃了?只顾瞧什么呢?” 九鲤回转头来一笑,“我在瞧这两位师父长得真是好看,这么好的相貌,为什么要出家当尼姑啊?” 魏老太太说:“那个慧心是净真师父从前在寺门口捡来的弃婴,你哪里知道,有些穷人养不起孩子,又舍不得卖,就转往寺庙门口丢。打量着出家人心善嘛,总会给孩子一口饭 吃,慧心就是净真师父亲自养大的。” “那个静月呢?” 魏老太太摇头,“我上回来是正月里的事,那会没见过她,估摸着是净真师父哪里新收的徒弟。嗨,总归也是可怜人家的女孩儿,不然谁舍得送来做姑子?” 九鲤私想着这静月和自己一般年纪,恐怕比自己还要小个一两岁,从此却要长伴青灯古佛,孑然一身,真是可怜。自然她生在红尘富贵之家,是超脱不了的了,只觉得这山门之中的岁月了无意趣,那些石头菩萨又不会说笑,连件漂亮衣裳也不能穿在身,她无论如何是过不了这种清苦的日子。 她摆摆脑袋,复端起碗来吃饭。 幼君恍惚听见她叹了口气,睇着她好笑,“你这丫头,又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 她呵呵一笑,“我不过是在想,那么年轻的女孩子,怎耐得住这山林间的寂寞?” 幼君沉默一会,微笑道:“你怎知人家寂寞?山林自有山林的热闹。”说完,她又瞧着两个进出收碗碟的小尼姑,“你瞧,这么些人呢,师姐师妹们日日在一块论经说法,怎么会寂寞呢?” 说话间吃完饭,彼此也都相熟了,大家都说要走,只那位顾夫人要留在寺中少住几日,就携丫头随那知客静月将大家送至门外。 老太太是个热心肠,因和那顾夫人说得来,便拉着她说家里就是开药铺的,儿子是个大夫,还算有些名气,她若不嫌,过两日便叫了儿子一道来替她家小儿瞧一瞧。那顾夫人自然无可不可,忙千恩万谢地送她登舆。 九鲤跟着走在后头,瞟眼一看,静月正目含鄙薄地打量着自己,心想这尼姑八成还为她方才在饭堂说的那句话生气呢,便有意友善地笑笑,“真是辛苦小师父大太阳底下送我们出来。” 静月歪着鼻子轻哼一声,懒声歪气道:“不客气,谁叫你们供奉了那么些香油钱呢。” 她偏着脸,额心那颗美人痣在阳光里分外鲜活明艳,九鲤暗暗赞叹,真是个小美人,就是脾气太大了些。自觉是自讨没趣,便抿抿唇不说话。隔会发现静月又扭着眼在看她,她便奇怪,“你老是看我做什么?” 静月不过是见她和自己年纪相仿,又觉自己的相貌比她不差几分,可人家却生来命好,想必是家中富裕,穿的戴的如此精贵!她心中止不住冒酸气,人又有几分傲,自然不肯如实和九鲤说。 她朝九鲤翻着白眼,低声道:“看你就像个中看不中用的娇娇小姐,我告诉你,菩萨才不会保佑你这样的人,你今日的香啊,净是白烧!” 言讫她扭身仰着头自走了,剩下九鲤满脑袋莫名其妙。 ----------------------- 叛叔父 第64节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2章 庵中仙(〇五) 下晌归家,魏老太太特地吩咐让魏鸿送老太太和九鲤一程,于是魏鸿便跟随她们的马车一路到了琉璃街上。九鲤路上就热得口干舌燥,一下马车什么也不顾,只急着奔到后头来吃茶。 甫入洞门,见杜仲在大日头底下趴着,不知在做些什么,她走去看,才发现地上摆着张炕桌,桌上铺着纸笔,他弯在这里原来是在抄书。小时候他就常被庾祺罚抄书,雪地里也跪过,两者相混着罚他还是头一回,再说这都多少年没被庾祺如此罚过了。 她拂裙蹲下,望着他好笑,“你今日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竟惹叔父生了这样大的气?” 正说着,绣芝端了碗冰镇酸梅汤来给他,道:“快别问了,还不就为雨青煮药膳汤的事,老爷觉得都是他背后撺掇的,再说丰桥雨青两口子年纪都不小了,哪能罚他们?所以只罚了他在这里抄书。” “叔父知道了?那他许丰桥叔给他把脉了么?” “谁还敢给他把脉?这一下午大家话都不敢说一句!” 杜仲晒得脸上潮红,大汗淋漓,抢下那酸梅汤几口吃净,揩着嘴与九鲤道:“这事情原是咱们大家商议下来的,眼下不能叫我一个人在这里挨罚吧!凭什么?就因为我是个男人,又年轻,禁得住?你既然回来了,快去替我说句话,让师父放我起来,我都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九鲤却满心只记挂别的,“既然叔父知道了,那他到底和没和你说他身子怎么样?到底还有没有救啊?” 杜仲怄得大翻白眼,“他有没有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晒下去,我就没救了!你别啰嗦,快去找师父求情!” “郭嫂,你先给我端碗酸梅汤来,我渴死了,吃了再说。”九鲤不紧不慢站起来。 杜仲不由得恨她两眼,“你就见死不救吧!” “我又没说不救,只是我眼下渴得嗓子眼里冒火星,要说情也得等我喝杯水再去吧。” 待她慢慢喝过酸梅汤,适才又往前头去,原来老太太领着魏鸿和他在铺子隔间里头说话,她在碧纱橱外听觑。魏鸿说话不但有礼,还透着股敦厚拘谨,庾祺心里虽不大喜欢他,也不好说他什么,只管面上敷衍着说话。 丰桥见她在门前偷听,忙“噗嗤噗嗤”地朝她吐信子招手,待她走到柜前,他愁眉苦脸道:“我可告诉你,老爷生了气,你今日可别惹他。” 九鲤一面瞟着里头,一面抑着声,“到底叔父有没有病你们问了么?” 丰桥一脸晦气地摇头,“都是你们闹的,我想老爷哪会有病,他若有病自己不晓得开药吃?” “嗳,您前几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都是被你们俩个死孩子给绕进去的!” 正说着,见魏鸿从里头告辞出来,九鲤朝丰桥摆摆手,迎着他走去,和他笑笑,“你这就走了?” 老太太走出来道:“丫头,你送人家出去。二哥,你得空尽管和你祖母到家来。” 本来她老人是想留客,但奈何在里头说了这半晌话,也没听见庾祺说一句款留魏鸿的话,她心里对此时他与九鲤之间古怪又微妙的气氛有所察觉,明明知道按理该如何做,但所做的一切都只敢在庾祺的应允之下。她做娘做得极懦弱怕事,可是生来如此,也对自己没办法。说罢她自往后院走了。 魏鸿和九鲤道:“想你和老太太都累乏了,我改日再来拜见。” “你晒着烈日送我们回来,怎么样也该留你吃过晚饭再走啊。” 他憨厚腼腆地笑着,犹豫忐忑的模样,想是心里想留,但碍着庾祺没说留客,未敢私自答应。 庾祺从里头望着他们,见魏鸿面带不少羞意,眼色躲闪,九鲤倒只管大大方方地盯着人看。他忽然吊诡地有点放心下来,她不喜欢这样低眉垂眼的男人,她自来喜欢挑战,喜欢知难而进,他知道太容易太轻便的东西她都喜欢得不长久。 他本来担心魏鸿真给她挽留下来,可如此一看,又不急着出声阻止,闲适地端起茶来随他们站在外头说话。 九鲤用余光往碧纱橱内瞅了眼,顿觉无趣,只得送了魏鸿出来,目送他打马而去。她在街前站了会,一颗心在炎炎烈日下,感到茫茫然。 隔会她转回铺子里,慢吞吞踅进隔间,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下。她贴着椅背,把腿长长地伸出去,盯着自己的绣鞋上的缠枝纹看,一直没作声,自己却在这沉默中觉得煎熬。 庾祺仿佛知道她缄默得难受,便先半笑着开口,“怎么回来衣裳也不换?外头热得很,身上想必出了不少汗,衣裳腻腻的很舒服?” “青婶在给我烧水,我洗过澡再换衣裳。” 他把茶碗放在旁边,“就为你洗澡,家里柴火钱也要不少费。” 渐渐两个人又像如常了,她窥他一眼,咬着笑意走到上首来坐着,“您许杜仲起来吧,再跪下去只怕要中暑了。” “他凉茶喝了不老少,酸梅汤也吃了几大碗,还会中暑?我看他那脑袋就得在太 阳底下好好晒一晒,不然净胡思乱想些没用的东西。” 九鲤暗噘下嘴,“他也是担心您的身子啊,我们都是为您好。” 庾祺冷笑,“你们看我像是有病?” 这哪里能看得出来?她心里嘀咕,瞟他两眼。 他给她这半信半疑的目光一刺激,难得神色略显浮躁,“我好得很!” 这也不能看出来,好不好只有他自己关上门才知道。九鲤歪嘴道:“那您为什么不叫丰桥叔给您把把脉?” “好好的我把什么脉?哪个好人会无端去找大夫瞧病?”庾祺屏息凝神,这才按捺住火气,“往后不要再胡猜乱想!” 九鲤仍不放心,沉默一会后小声说:“您可不要因为怕伤体面就瞒着我们噢。” “别再说了!”他长吁出一口气。 看他脸色只怕再说下去他免不得要发火,她只得住口。可他又不问问魏鸿,她再坐着倒觉没意思,便转进院叫了杜仲起来,又将他的话偷偷转告老太太。 老太太因想,庾祺到底是个大夫,若真有病应当早就自己吃药了,大概真是他们多虑。她渐渐放下心,又叹还是青莲寺的菩萨灵验,不管庾祺到底有病没病,反正是今日烧了香今日就解了家里的烦恼,无论如何不能不去烧香还愿,再说还与那顾夫人说好的,要叫庾祺去替她家小儿看脉。 可她没敢和庾祺说,却推九鲤去,“你撒个娇卖个乖你叔父就肯去了,叫我和他说,他又要教训我是在外头乱应承。” 九鲤心下正巴不得,这回谁也别跟着,连杜仲也不带,就只她与庾祺两个同往青莲寺,清清静静玩耍一日,何乐而不为?晚饭后便和庾祺说了。 隔日一早,二人雇了车,又抬着一箱香烛往青莲寺去。庾祺瞅那箱子东西就知道九鲤是去菩萨跟前还愿,心下满是个无奈,本来没病没灾,倒成了菩萨的功德。一看九鲤,她正打帘子望着外头,脸上带着笑,唧唧喳喳和他说着那青莲寺的景致如何好,斋饭又是如何可口。 “不过要想吃得好些,得添钱另做,您身上带没带着银子啊?我嫌荷包累赘可是分文没带。” 他在对过叹了口气,笑道:“天下没有白来的吃食,神佛地界也是一样,我知道你吃不惯那些大锅大灶的饭。” 言下之意是早预备下了,九鲤想到有一年老太太做寿,他请了班戏到乡下,在庄子上搭棚子摆流水席,请全庄的人吃饭看戏,接连三日宅中不开火,阖家人口都一并在戏台那头吃饭。她只头一顿吃了个热闹便抱怨大锅里烧出的饭不好吃,可家里人都在那棚子里忙活,苦于没人手,庾祺无法,只好亲自挽起袖来替她烧饭,他便是那时候学会了烧几个菜。 她自来就不省心,他在灶下愁眉苦脸烧火,她还要趴在他背上闹腾他,他实在不耐烦了,搬了根小凳来呵她,“给我规规矩矩坐好!”她坐了会又坐不住,歪来凑去地,那灶洞里的火烧得旺起来,把她的头发给燎了一缕,那天她捧着头发哭了一场,他非但没安慰,还凶着说了句“活该”。 九鲤想着好笑,捂着嘴在那头偷笑起来。 庾祺不知她在笑什么,反正一丁点小事就值得她高兴一场。他懒得问,只陪着她微笑,脑中忽忆起全善姮的临终前紧攥着他的手说:“你既答应了我要带她走,就要一生一世待她好!”尽管他从没养过孩子,但自认为并未负她所托。 “叔父,您流鼻血了!”她倏地脸色一变。 他抬起手背一抹,果然从鼻翼下蹭到一片血。九鲤忙摸了帕子给他,“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这几天被他们“补”的!他想来就有气,澹然睇她一眼,冷声道:“你接连大补几日试试。” 九鲤忙坐到他身边来,歪下脑袋看他的鼻子,仍有点疑心,“会不会是虚不受补啊?” 他将眼一闭,背贴在壁上叹气,“你别再怄我了,让我多活几年。” “噢。”她只得住嘴不问,拿过他手里的帕子折了折,抬手替他擦拭鼻翼。 她明明擦得很轻,但没由来地令庾祺很是烦躁,他握住她的手腕,半睁开眼向下瞥着她,懒倦的目光里渐渐不觉地泛起点侵略意味。九鲤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起来,面上发热,可能是热糊涂了,头晕目眩间不知哪来的胆量,竟在他睨视之下,突然把嘴巴贴去他手背上轻触了一下。 该是个亲吻吧? 彼此心下都是一惊,但面上却都没有表现得过分诧异慌乱。他只放开她的腕子,把手垂下来,稍稍坐正了些。他很清楚,这时候绝不能把这一吻当回事,就像有些病入膏肓的人,瞒瞒他兴许还有奇迹发生,倘或他知道病情,反而日夜悬心大受其害。他只能当它是个意外,不问也不说,放它轻轻过去。 九鲤本来自己窘乱不已,谁知等了会见他什么也不说,又觉十分失落,一颗心缓缓地沉静下来,方才震动那一刻引起的风暴郁塞在腔子里,反而成了一种闷。 渐渐感到车内简直透不过来气,她扭头把窗帘撩开一片,“就快到青莲寺了。” 庾祺听见她嗓音有些颤抖,转眼一看,见她眼睛里泛着泪光,他心里也泛起酸楚,深思熟虑之后,沉着声道:“我从前答应过你娘,要将你养大成人,要保你一世无忧,我不能失信于她,更不能做个恶人。” 九鲤一下就听明白了,陡地端过眼怨愤地把他盯着,“你以为你很好么?!” 他苦笑一下,“可能在别人眼里我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我不能对不住你。” “你眼下就是在对不住我!” 他看见她眼睛深处闪动的光与影,也不由自主地被撼动,但他清楚知道她还太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千千万万精彩的可能在前头等着她,根本没必要为一瞬间的冲动去背负上太多流言蜚语。 “‘眼下’只是短暂一瞬,你才十七,一生还很长,不能不为以后打算。” 原来他心里果然早就知道了,他早知道!她还终日傻呆呆地苦恼着该如何试探他,叫他明白她的心!她更怨了,泪珠忍不住掉下眼眶,目光近乎是哀求,“我才不要打算以后!我只要一辈子跟您在一起。” 他避开没看她,“可我不能不替你打算,你能跟我多久?我大你许多,何况男人大多比女人短命,我肯定是要先死的,我死后,你还有二三十年要活。不必等到你老,在你还年轻的时候,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手画脚,那时候你就会怪我在你不谙世事的时候哄骗了你,就会觉得我自私卑鄙又无耻。” 她忙把两手塞进他半蜷的手掌里,“我不会的,我肯定不会!” 他笑了笑,“我会,此刻你说着这些话,都已令我无地自容。别再提了好么?等一阵子自然就过去了。” 过不去的,要认真追溯起来,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对他的依恋是何时而起,更不知道这份依恋到底的如何一日一日地过分得扭曲,终于变得畸形。总之绝不可能像他说的如此简单,要是真能等一等就好了,那么这十几年来,她怎么反倒越来越病入骨髓? 他轻描淡写地往她手背上轻拍两下,表示宽慰。九鲤却一把将手拿开,讽刺地一笑,“您别装这副慈祥样,您压根就不是慈眉善目的长相。” 他假装轻松地好笑,“ 那你要我什么样?” 她把眼眶里待落的泪凝住了,狠狠盯住他吐出一句,“我恨你!” 多孩子气的话,他此刻是真心发笑,口气不自觉地软和宠溺,“好,你恨我吧。” 九鲤恶狠狠瞪他一眼,将脸撇向窗,打起帘子来。阳光绿阴从她脸上掠过,照的她腮畔一颗泪珠宝石似的闪烁,他抬手将它抹了,笑意沉敛了两分,“恨我一时,总好过恨我一辈子。” 她突然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这眼泪哪经得太阳暴晒,不多一时到青莲寺,她脸上的泪已干透了。庾祺叫赶车的抬了箱子进了青莲寺,他二人随后过去,便早有知客瞧见箱子带着小尼姑迎来门前,九鲤一看这知客正是那天那静月小师父。 这静月也认出是她,当即收了笑脸,“又是你。” 九鲤心下正是个不高兴,见她如此,也没好脸给她,“是我,怎么了,未必你青莲寺的大门还不许我进了?我可是抬着香烛来的。” 静月上回就看出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凡是这样的人家必是身娇肉贵,大老远走来,该疲乏了,所以指挥小尼姑先抬了她的东西进殿,不耐烦地照规矩问一句:“是先进香啊还是先歇脚啊?” 九鲤原没那么诚心,因冷声冷气道:“先歇脚,打扫一间上房出来,还要好茶。” “你要多好的茶啊?我们寺里不过是些寻常的茶,你要好的,只好到茶馆里喝去。” 庾祺在门外正付了车钱进来,一看九鲤脸上剑拔弩张的,抱着胳膊脸向右偏,再看那小尼姑也是一样,抱着胳膊脸向左偏,倒觉好笑,这二人竟是一般年纪,一般的脾气。 倏闻得远处有人轻呵一声“静月”走来,原来是庵主净真,这净真一看九鲤也认出来,合十道:“原来是庾家的女菩萨,怎的不打发个人先来寺里说一声,贫尼好先预备。”一看庾祺,又微惊诧,“这位是?” 九鲤回礼道:“这是我叔父,他是来给住在这里的顾夫人看诊的。” 净真点头回应,“顾夫人携着小公子和丫头们往附近逛去了,恐怕得晚些时候才回来,二位施主先请屋里歇会。” 旋即命静月将他二人引去客房,这回倒巧,是在西边,紧挨着顾夫人的屋子。这间屋子比上回北边那间屋子大,左右隔了两间出来,一边是罗汉榻,一边是架子床,想是安顿那些人口多的客人。不过光线却不及北边那头,九鲤斜瞅庾祺一眼,存心和他过不去,故意挑刺抱怨。 静月听见脸色更不好看了,“寺庙又不是你家开的,有屋子给你歇就算好了,还挑三拣四的——你前日歇的那间已经有人了,我们佛家最讲众生平等,不能因为你家有钱就叫人让你,先来后到你懂不懂?” “我又没说要人让我。”九鲤翻了个白眼,自坐在八仙桌前,“去,给我们上茶,一路来渴得很,要凉茶,可不要滚烫的。” 叛叔父 第65节 静月歪声道:“只好端来你自己等放凉。” 她仰着脖子走出门后,更气得九鲤闷声而坐,一看庾祺坐在上面椅上不说话,只顾打量房间,她便捡起桌上一只茶盅作势要砸。庾祺瞟见,笑了声,“砸吧,一会我赔钱给人家。” 她又气鼓鼓将茶盅搁下了,狠狠乜他一眼,复说一句“我恨你”,像水底下的鱼吐水泡,咕噜噜毫无气势。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这两天因为手疼字数有点少,后面还是尽量保持六千。 第63章 庵中仙(〇六) 未几有个年岁较小的小尼姑端茶进来,庾祺拿了些钱给她,特地吩咐她午饭另做。这小尼姑拿着钱尚在踟蹰,九鲤想到上回吃的那桌斋饭是出自一个叫了意的执事之手,因又嘱咐她:“嗳,我知道你们了意师父的手艺好,这顿饭可要请她来做,别人做的我可不吃。” 那小尼姑却稚声道:“阿弥陀佛,真是对不住施主,了意师姐今日不烧饭,都是由厨房三位小师姐烧。” 九鲤只好扫兴地问:“她为什么今日不做啊?” “昨天半夜她给慈莲师姐煮面,又照顾慈莲师姐半宿,今日困倦得起不来,这会还睡着呢,师父说许她多睡半日。” “那她什么时候起?我可以等啊,横竖我们这会也不饿。” 小尼姑又道:“起来只怕也没空做,下晌师父还要打发她去给一位老香客家里送菜蔬,她起来就该走了。” 九鲤一笑,“你们寺里还卖菜蔬啊?” 小尼姑合十笑道:“不是卖的,我们寺里有几片菜园子,吃不完的时候,住持师父就会散给那些家里不大吃得起饭的穷香客。” 饭都吃不起了,还来烧香,果然是走投无路的人才爱投靠佛门,九鲤闲叹,“你们住持师父还真是慈悲为怀啊。” “那是自然,住持师父是得道高僧,秉持善心,常接济穷苦之人。眼下我们门口那片池塘里结了藕了,周围有人家来挖藕,她都不计较,还叫我们帮着挖。” 原来那并不是片野荷塘,那净真倒真是个有佛性的人,辛辛苦苦种出的藕,自己吃不了也不拿去送有钱的香客,专散给穷人。那些穷人能出得起几个香烛钱呢?分明还有诸如魏老太太这等富家香客,她不送给他们去,可见不爱趋炎附势。怪不得自己两回来都抬着一箱子东西,那净真也只是以礼相待,并不过分奉承。 庾祺闲逸地在椅上听她和这小尼姑说许多,无非是贪图那了意师父的好手艺,再有,她其实并不是享口舌之欲的人,今日在这里挑三拣四,还不是借故挑刺给他看。反正她自己不顺心,也要处处折腾得他也不顺心。 他了然于胸,笑了笑,又拿出三两银子,叫那小尼姑上前来拿,“你拿着这钱先去讨讨那位了意师父的意思,实在为难就罢了。” 小尼姑握着手里的,暗暗一算,加上倒有四五两银子,寺中虽有不少阔绰的香客,可不过是多添香烛灯油,添了那份钱,寺里自然少不得要做顿好斋饭,但还少有专为顿斋饭如此破费的,且一桌饭又不要山珍海味,除开厨下的耗费,余下的钱不会少,这都该是了意的。 她因一向是在厨房做事,管厨房的又是了意,自然该讨好,便忙拿着银子往前头了意房中来。了意正在好睡,冷不防被叫醒,心中厌烦,拿起个枕头就砸这小尼姑,“你个作死的,没见我在睡觉?!” 小尼姑忙掏了几个碎银子捧给她看,“师姐别慌打,你瞧这是什么?” 了意转头一看,忙坐起来,“谁给的?” “有叔侄俩点名要吃你烧的斋菜,这是单给你。” 了意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哪还有困乏之意,慌着起来穿衣洗漱,将僧帽戴在头上,一个猎古调便奔客房里来了,在门前问候两声进来,合十见礼,直笑呵呵问九鲤二人想吃些什么。 九鲤乍见她吓了一跳,她左边面颊上竟有半个拳头大小的一块疤,像是被火烧的,疤痕凹凸不平,像张搓皱了的布,皱褶扯得左眼向下垂,两只瞳仁却又黑又亮,显得狰狞怪异。她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就更显得可怖了,像冯妈妈从前给她讲的深山老林里的“灰大仙”。 她不禁打个寒颤,起身往后略退了一步,“你是了意师父?” “阿弥陀佛,正是贫尼。”了意又合掌施礼,笑道:“听小师妹说两位施主点名要吃我烧的饭?我因不知二位的口味,所以特来问问。” 还真叫庾祺说准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小尼姑方才说她还在睡觉,这么会工夫就麻利地来了。 九鲤因不大敢看她,躲避着眼,尴尬地笑一笑,“我吃过你做的一道鲜糟藕片,还有个清炒笋干,我吃这两样。”顺便退到上首椅上,睐庾祺一眼,“叔父,您想吃个什么?” 庾祺淡淡道:“我没所谓,师父拣拿手的做吧。” 也不知是不是九鲤看错了,觉得这了意一看见庾祺,忽然低了低头,显得文秀怯弱了两分,好像害羞似的。她答应着出去,九鲤盯着她的背影看,而后又转来看庾祺,暗厌他偏长得一副好皮相,要是他丑些,自己也不见得会长歪了心! 庾祺发觉被她盯着,转过脸来,她立刻想起来在和他怄气的事,脸色一变,又起身坐回八仙桌前去吃茶。 他在后头无声无息地笑了笑,端起茶呷一口道:“早上你起来得太早,那里 头有榻,你去歪一会?等饭好了她们自然会来叫。” “我不困。”她背身坐在前头,心里仍是幽愤难平,故意说起魏鸿,“前日和魏老太太还有魏二哥在这里就是吃的了意做的斋饭,当时桌上就有一道脆藕,您尝过就晓得了,比正经酒楼里的素菜还要可口。” 她越是故意,庾祺越觉得没什么可不高兴的,“是么?可不可口都是因人而异,你喜欢吃,又有得吃,这就很好。” 九鲤听他口气平静,又添一层气,“我觉得魏二哥很好。” 庾祺正要说什么,正赶上那顾夫人携丫头儿子回来,经过这门前,晃眼看见是九鲤,忙进来招呼,一听她叔父也来了,忙不迭与庾祺见礼问候,说下好一番谢的话,这便请着庾祺九鲤到隔壁房中替她家小儿看诊。 庾祺细诊过脉,没甚大碍,只是这孩子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脾胃又有些不好,他先开了张方,说:“明日我把药送来,趁你们住在这里,先吃两日看看,若有好转,我再另拟一个方,你们带回常州去抓来吃。另则他的肠胃还有些弱,只怕平日饭后有腹痛的症状?年纪小进食有碍,自然身子弱,鱼儿小时候不爱吃饭,长大也有些体弱。这倒也无碍,我带了灸针来,顺便再替他针灸几回。” 九鲤听说到自己,坐在桌前嘟囔,“看病就看病,又拿我做什么例子?” 庾祺从罩屏里走来,笑了笑,“你的确不好比人,人家是身子的缘故吃不好,你是自己挑嘴。” 那顾夫人拍着手跟出来,“可不就是常有腹痛嘛!在常州也请大夫扎过几回针,可不大管用。” 庾祺笑道:“大概是那大夫扎的穴位不正。” 顾夫人高兴得要不得,顾家乃富裕之家,出手十分大方,命丫头包出二十两银子给庾祺,又说:“得先生医治后若能见好些,我再包二十两银子谢先生,先生就看在您家老太太的面上,可千万要多费心。” 庾祺因有钱赚,自然答应,顾夫人还有些怕他敷衍,明日不肯亲自来,便叫丫头请来客房执事尼姑,仍定下隔壁那间屋子,与庾祺客气道:“先生走到这里想来乏累,我把屋子先留下来,先生明日一到就在屋里吃茶用饭,等小儿吃过了药先生就好给扎针。” 一面说着,一面并庾祺九鲤走出屋来,齐往饭堂用斋。 凑巧他们前头不远走着个女人,看那身量纤纤的背影好像年纪不大,约莫不到三十,鸦堆的发髻里插金戴翠,穿一件妃色妆花锻长衫,半罩橙黄熟罗裙,颜色鲜亮得叫人不能忽视,左右伴着两个丫头,想必也是个有钱人家奶奶。 顾夫人挽着九鲤悄声嘀咕,“我顶看不上这个人,昨日来的,抬了几箱子香烛,就住在你们上回歇息的那间客房,仗着有几个钱,把这庙里的姑子支使得团团转,稍有不遂心的就摔碟子砸碗。” 九鲤骇异,“啊?神佛跟前还这么大的脾气?”说完想到自己方才也想摔茶盅来着,便不大好意思。 “是啊,有脾气嚜在家里耍耍好了呀,跑到这佛门清净地摆什么臭架子?一大早就开始骂人,就为小尼姑端来的早饭不合她的口味,骂得那个难听啊,声又大,把我儿子也吵醒了,所以我才带着儿子丫头们出去逛,懒得听她在屋里动火动气。” 说话间走到饭堂里来,午时已过,饭堂的香客只剩寥寥几个,都是自在前头桌上那几个大盆里舀饭菜吃。他们的饭另预备好了,小尼姑正往那靠墙的一张八仙桌上摆,前头那鲜亮妇人大概也是单要的饭菜,以为那是她的,一径朝那桌走去。 到跟前一看不对,拽一把那端菜的小尼姑,叱声问:“我要的素烧鹅呢?!又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我给你们寺里添了那些灯油,你们就只管糊弄我?把你们执事师父叫来,我倒要和她理论理论!” 那瘦瘦小小的小尼姑险些给她拽倒在地,忙怯声分辩,“这不是奶奶的饭,奶奶的在那桌上呢。” 鲜亮妇人扭头一看,不答言了,乜着眼朝那桌走去,立在桌前将一桌子菜仔细看了一番,见没什么差错,这才坐下。 两桌离得稍远,想来听不见,九鲤低声同顾夫人议论,“果然是好大的架子啊,不知是哪家的太太。” 顾夫人偷么蔑笑,“你看她那样子会是什么正经太太?我看是谁家的小老婆,骤然得了势了,不知怎么显摆才好。” 九鲤眺眼望去,说得也是,瞧她穿的戴的,全是副“小人得志”的派头,不像是出身有涵养有见识的小姐。 此刻那“灰大仙”了意亲自端着碗八宝豆腐来了,直奔这桌,搁下便笑嘻嘻问:“太太姑娘今日吃得还可口吧?” 顾夫人连日也是吃她做的饭,因也是个出手大方的,与她也日益相熟,笑道:“又麻烦了意师父了,了意师父年纪轻轻的就有这好手艺,我看你生错了地方,要是生在红尘中开个素菜馆子,生意一定红火。” 九鲤听她说了意年轻,不禁细盯着了意的脸看,还真是,她未受伤的那半张脸上一丝皱纹没有,就是半张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的脸,且细看来,那半张脸还生得有些艳丽妩媚,偏是这半边的美艳凑上那半边的狰狞,益发显得跟个妖怪似的。 九鲤看着看着又吓到了,忙眨眨眼睛,向她笑道:“这道马头兰拌笋明日我还想吃,劳烦师父明日再替我们做一回。” 了意眯着眼一笑,“姑娘明日还来?” 庾祺明日要来替顾小公子送药针灸,她自然是想跟来的,一看庾祺没说什么,她便欣欣然点头,“来!” 庾祺虽未开口,却摸了银子放在桌上。那顾夫人见他掏钱,自是不许,拿着银子叫他收回去,和了意说:“师父只管照好的做,我一会打发丫头给你送钱来。” 了意正高兴不迭地点头答应,忽然听见“咣当”一声,那鲜亮妇人跌了个盘子在地上,吊着扬悠悠的嗓音也不知是说给谁听:“这种碟子也配摆在我面前?我见不得这种丑东西!下晌你们上街去买些碗碟来,交给寺里,告诉她们,往后我吃的饭菜就用我们买的碗碟装,别再给我使这种粗制滥造的玩意儿,瞧这上头绘的小人儿,长得青面獠牙的,吓也吓死个人了。”说着撑案起身,捏着帕子蘸着嘴角,“我不吃了,你们坐下吃了吧。” 原来是跟她那两个丫头说,可话里的刺像是直冲着了意身上扎。了意撇了撇嘴,却没理她,只又和九鲤几人笑嘻嘻客套几句出去了。 饭毕九鲤庾祺二人打道回府,歇过一夜,次日一早抓了药,带上灸针,又至青莲寺中。昨晚上像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这日有些凉快下来,清风徐徐,太阳也不那么可恨了,九鲤坐在车内看庾祺,也不似昨日那般火大了。 庾祺随马车的韵节晃着身子,慢慢晃出一抹笑意,“今日还恨我么?” 尽管嘴上说恨他,又怎能真恨得起来,昨夜细想他的话,虽觉得没理,可也明白全是为她想着。不过她到底是给宠坏了,为一份私心不能得到满足,仍然甩脸色,“恨!” 他攲在壁上,懒洋洋地攒起眉,假意为难道:“这可怎么办,要是旁人惹你生气, 配上一剂毒药毒得他半死不活也就解气了。可我是一家之主,我要是出了事,你吃谁靠谁?想想也就算了,还有什么不能宽恕叔父的?” 九鲤心中忍不住一阵悸动,真是稀罕,他难得说这种软话,他的声音钻进耳朵里,令她从耳根子到心里都发软,她赶紧把两只耳朵捂起来,“我不要听您这些哄人的话!” 庾祺笑了笑,没再言语了。 隔会她把手放开,委屈又憎恨地睇着他。 没承想到了青莲寺,走到顾夫人房中,关幼君与娘妆也坐在屋内。幼君正同顾夫人说笑,听口气,她今日是专程给顾夫人送茶叶来的。顾夫人才刚从她嘴里听说庾祺是主治南京疫病的大夫,还是有名的神医,简直如遇神兵,一见他叔侄二人站在门前,赶紧起身迎来,比昨日还要热络敬重。 幼君也缓缓立起身,笑道:“这回夫人您就只管放心吧,又有菩萨保佑,又有神医诊治,小公子的身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说完她朝庾祺点头打招呼,庾祺也点头回礼。 九鲤看他二人一眼,不对滋味,就把几包药交给顾夫人,说先要进房去歇会。 顾夫人接过药忙说:“对对,你们先去歇会,我先叫丫头煎药,午饭我都吩咐下了,等吃过饭再慢慢替小儿针灸不迟。” 在隔壁屋里吃过半碗茶,小尼姑来回顾夫人饭好了,顾夫人又与幼君转到这屋里来喊了声,大家齐去用饭。九鲤坐下一看满桌的碗碟,并没有昨日要的马头兰拌嫩笋,菜相也十分平常,根本不是出自了意之手。顾夫人吃了一口也觉出不对来,心下有气,打发丫头去厨房叫了个小尼姑来问。 那小尼姑道:“了意师姐昨日下晌出门去给老香客送菜蔬,今日还没回来呢,总不能叫几位施主饿着肚子等她回来,所以只好我们几个做了,我们的手艺是要差些,还请几位施主见谅,等了意师姐回来,一定给几位做一桌好菜补上。” 他们几个都不是刁难人的人,都作罢了。却听见另有人在堂中冷笑,“也要回得来才行。” 九鲤几人不由得循声望去,原来还是昨日那个鲜亮妇人,今日竟比昨日打扮得还要艳丽,穿的银红衣裳桃色的裙,仍是满头珠翠,她一说话就洋洋得意地扭动着脖子,头上珠光直射.人的眼。 不但九鲤觉得她说话难听,连刚进门的静月也听不惯,一径朝她桌前走去,“你这人怎么说话呢,自你到了我们寺里,成日挑刺,你到底是来拜菩萨的还是来和我们过不去的?你要是嫌我们这里不好,阿弥陀佛,你快往别处去!南京城多的是寺庙,何必一定要在我们这家?!” 那妇人待笑不笑地斜上眼,“你管我的,我爱拜哪座庙的菩萨就拜哪座庙的菩萨,你们住持还没说要赶我,就轮得到你个丫头片子说话?” 静月自是不服,叉起腰来,“我们住持师父是菩萨的肚量不和你计较,可我不是好性的,容不得你在这里找事闹事!我管你供奉了多少,今日你就给我搬出寺去!” 此时又见那庵主净真走来,攒眉轻呵一声,“静月,好好说话。” 静月急走到她身旁道:“师父,她在这里咒骂了意师姐呢!” “出家人应心胸宽广,心平气和,你这两月的经竟是白学了。”净真轻声训完话,堂中扫一眼,果然不见了意,因问:“了意呢?” 静月道:“您昨日不是打发她往吴家送菜蔬去了嘛,还没回来呢,大概是吴老妈妈昨日留她在家住了。” 净真摇头叹气,“这个了意,我分明嘱咐她这几日吃饭的香客多,要她早去早回,她又贪玩。” 九鲤默默听她们说着,心下却渐觉奇怪,那了意师父昨日明明答应定了今日要替他们张罗饭,且看她是个贪图钱银之人,就为庾祺或顾夫人出手大方她也不该失信,何况给人送菜蔬去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怎会绊在人家不回来?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叛叔父 第66节 第64章 庵中仙(〇七) 吃过午饭,庾祺要替顾家小公子施针,怕九鲤在屋里坐得无趣,就叫她出去逛逛。幼君听见,也说要出去逛逛。九鲤本来早有些坐不住,只是不大放心留她和庾祺在这里相对,这才情愿坐在桌前打瞌睡,眼下听她如此说,自是巴不得。 顾夫人笑道:“你们正该去逛的,这附近虽说是乡野田间,可真是景色怡人,今日又难得有些凉爽,与其在屋里干坐着,不如出去走走。你们只管逛去,一会我叫她们预备晚饭,你们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家去不是正好?” 九鲤便和幼君娘妆缓步而出,幼君含笑自叹,“难得今日有这样的空闲,能往这郊野之中逛逛。” “姨娘下晌没事忙?那么多铺子的生意不用管?” 娘妆接口笑道:“哪能事事都要姑娘亲力亲为,那么些掌柜管事岂不白养着他们了?” “这话也是,这么大个江山,也不都是皇帝一人操持,手底下还有一班大臣呢。想来姨娘料理这么大的摊子,就同皇上打理国家差不多。” 幼君掩嘴一笑,“你这比方打得我可不敢承受,竟然把我比皇上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过你这丫头真是嘴甜,怪不得那么些人爱你疼你。” 九鲤谦逊地笑笑,“瞧您说的,哪有人那些人爱我疼我啊。” “怎么没有,且不说你家里头的人,就说先是齐家,后又是魏家,你看看,南京城的好人家都想来和你庾家攀亲结友。” 说着,见九鲤脸上微红了,她正色道:“到底为什么又放着齐家不要了?齐家虽不如前,可到底是名门之家,按说读书人家总比买卖人家强些,齐大人好歹有个官职,也比那魏二公子好啊。” 九鲤只笑着摇头,“我也说不好,都是听凭叔父和老太太做主,自然是他们看谁家好就是谁家好囖。” “庾先生先前不是蛮看中齐家?我知道齐家兄弟二人曾做过昭王的伴读,眼下看着是受了祖父的牵连,前途稍阻,可倘或将来是昭王继位,齐家又该是另一番光景了。” “姨娘还知道这些啊?” 幼君笑笑,“做生意的人,要想生意做得大,就少不得要眼观六面耳听八方,否则得罪了人不知道,岂不是睁眼瞎?” “叔父向来无心高攀。”九鲤不想和她说太多有关齐家的事,毕竟齐家与她的身世有关,而她母亲善姮又与朝廷有密切关系,这些都不能轻易与人道,她欲转过谈锋,正好走出寺门,看见银杏树下另有一番热闹,便指过去,“姨娘你瞧,那不是静月师父嚜?怎么和人在那里推搡?” 原来那银杏树下停着辆马车,有位老爷坐在车上,挑着帘子朝静月递出个什么,静月像不好意思收,正站在车下同他推来让去。 幼君定睛朝车上那人望了须臾,便微笑着向车前走去,“赵员外,这么巧,您今日也来烧香?” 赵员外一见是她,把手收回袖中,又伸出来打拱,“原来是关大姑娘,你也来礼佛?” 九鲤眼尖,分明看见他手里有一串绿松石念珠,已藏入袖中。固然佛门中人少不得这东西,也有香客敬送的,不过多是菩提或木料一类的珠子,这位赵员外倒大方,竟送宝石一类。奇怪要敬送也该是送给住持净真,怎么送个知客小尼姑? 须臾赵员外的眼睛转在九鲤身上,目露贪恋之色,“这位姑娘眼生得很,不知是谁家的小姐?” 幼君轻咳一声,笑道:“这是庾祺庾大夫家的小姐,我认作了外甥女,闲着没事,和她出来逛逛。赵员外有事请自忙,改日我做东,请赵员外并咱们熟识的几个朋友到白玉楼小聚。” “该是我做东才是。”赵员外点头应着,看 九鲤的眼神留恋不舍,“那我先告辞,改日咱们白玉楼吃酒去!” 几人望着马车掉头而去,那静月忽把九鲤乜一眼,嘟哝一句,“哪里都有你,仗着长得好,处处要来显眼!” 而后不待九鲤还嘴,她就一扭头往寺内去了。 这三人仍向左边一条小路慢慢逛,隔了一会九鲤才回过味来,方才静月那话仿佛是在抱怨她坏了她的好事,大概是指那串念珠她没得着?可关自己什么事呢,难得是因为赵员外看自己的目光有些不端正? 她想到这里,身上突然一阵恶寒,敢情那赵员外一把年纪,竟是个好色鬼!不但打尼姑的主意,连她的主意也恍然动了那么一下!她不禁低声骂道:“真是个老不死的老王八!” 幼君心中早有数,听见她骂,好笑起来,“男人就是这样,不论小的老的,都是不正经。你总不能因为他们看你的眼光,从此就不出门了,我一向不赞同女人家因怕惹是非就藏在闺阁里,世道好或坏,都是躲不过去的,该经历就得经历。” 九鲤睐着她看,“姨娘也生得很美,为什么赵员外就不以那种色眯眯的眼光看你?” 幼君朝前头微微仰着脸笑,“他不拿那种眼光打量我,是因为他知道在我身上除了色相,还有更大的利益可图,要图那些,就不得不对我规矩敬重些。其实人都是揆情度势,你也不必太介怀,等人知道你有比色更重的东西,他就是千不甘万不愿,也不得不敬你怕你。” 九鲤不由得暗暗佩服,“姨娘真厉害。” “人嚜,各有所长,你也不得了,帮衙门破了几件命案,这份机智也是少有人能及的,我看你将来还会有大出息。” 三人顺着小路走,不觉走进片小林中,时和气清,闻林中黄鹂百啭,缓行出来,豁然开朗,路两边是茫茫水田,远处稀稀疏疏地有几户人家,鸡鸣犬吠。九鲤又不禁怀念起乡下的日子,其实那死水微澜的日子也有它的好处,将她和庾祺圈禁起来了,没有那么多新奇的事发生,也会少许多意外,她不必悬心他会忽然讨个老婆回来。 路旁有条半丈宽的清澈沟渠,从那茫茫的翠绿稻田间蜿蜒到眼前,不知打哪条溪流引来方便浇灌稻田的,这水倒干净得很,水底的杂草能看得一清二楚,身上正走热了,手心汗腻腻的,她便拂裙蹲下洗手。 娘妆也蹲下来洗了条帕子递给幼君擦汗,顺着水流往前看,不远处搭着块石板,那石板底下似乎堵着个什么大东西,一团阴影,她定睛细看,突然吓得脚下一滑,踩进沟里,“你们瞧那底下是不是个人?!” 九鲤顺着她颤抖的手望去,好像真有个人蜷缩在那大石板底下,不过看不清。她起身走到前头,果然石板后头的水流小了些,她弯腰凑在石头底下看,还真是个人!冷不防吓得她跌后两步,撞在幼君身上。 幼君也有些害怕起来,“真是个人么?” 九鲤定住神,点点头,又要凑去,幼君忙拉住她,“你这孩子,怎么喜欢往死尸身上凑呢?咱们还是先回去告诉你叔父,叫了他来再说。” “我还没看仔细呢,不知是死是活,我再瞧瞧,要是活人咱们好拉她一把。” “活人能塞在这石板底下?” 九鲤不管不顾地弯下腰,见那死尸浑身赤.裸,像是个女人!她想拉她出来,偏石板太低,胳膊够不着,又细看一回,这女尸竟然是个光头! 她直起身和娘妆说:“嫂子,你快回去告诉我叔父和住持一声,好像死的是寺里的姑子!” 闻言娘妆忙赶回寺去告诉庾祺,庾祺又告诉住持净真,一面命她打发人往衙门去,一面与一班执事尼姑与些好事的香客都朝这田间路上来了。 九鲤远远听见人声沸腾,便向庾祺跑来,“叔父!尸体在那块石板底下藏着,我和关姨娘两个根本搬不动!” 那群尼姑与香客犹豫着不敢上前,只庾祺和九鲤走到石板前来,庾祺弯腰看了一眼,将衣摆撩在腰带上,两手用力一抬将石板掀开,一具白森森的女尸暴露在烈日之下,众人不禁哗然。只见那女尸头向双膝蜷着,浑身赤.裸,头上连僧帽也未戴,左边脸上有一片狰狞的疤痕。 人群里立时有人惊呼:“是了意!” 登时惊的惊哭的哭,乱作一锅粥。住持净真仍有些不信,并两个中年尼姑近前来看几眼,旋即净真将眼一闭,满面悲怆,合十呢喃了一声“阿弥陀佛”,紧着便叽叽嗡嗡念起了经。 庾祺看她们一眼,跨到沟渠那面,背靠稻田蹲下,动了动尸体的胳膊,“是死于昨日傍晚前后。” 他一开口,九鲤便也在路旁蹲下来动一动尸体的手,“尸体已经完全僵住了,大概死了有八.九个时辰?” “不错。”庾祺向她点点头,指着尸体左胸,“左胸前有三处刀口,看深浅大概是被匕首一类刀具所刺,能看见的地方没有其他伤痕,要想细验,得等尸僵缓解以后。你先在附近找找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 九鲤攒眉起身,嘴里抱怨,“这泥路上脚印车马印乱得很。”虽如此说,却仍弓着腰在路上细细查找。 庾祺举目一看,可不是嚜,这附近又有人家又有田地,自然过路的人和车马也多,日复一日,新印叠旧印,谁还辨得清哪个是凶手的? 那堆尼姑在稍远处哭成一片。静月趴在那首座弟子慧心肩头,一面哭,一面要看不敢看地朝这边斜着眼。慧心轻轻拍几下她的背,扶开她的身子,壮着胆子走到前头来。看了几眼尸体,确认是了意无误后,痛心地阖上眼,嘴里念念有词地替了意超度起来,脸上淌下两行清泪。 幼君与娘妆因嫌太阳底下站着热,便往后头那片小树林里走开了些,未几忽听她在那林间喊了声:“庾先生!” 众人又随庾祺遄行赶来林中,幼君指向一片灌木,“先生你看,那是不是了意师父的衣物?” 庾祺定睛,几株灌木后头果然丢着些僧袍僧履,他埋头朝里头走去,可惜地上被松针落叶深覆,根本没留下脚印。他在灌木后头翻看衣裳鞋袜,上头沾着不少血迹,地上也有一些,想是此处就是行凶杀人之地,原该有更多的血渍,怎奈半夜下雨冲掉了不少。 他转身环顾,这片林子虽小,但松树薆然,灌木葱郁,是个天然围屏,即便傍晚行凶也不会被人看见,何况附近几户皆是农户人家,傍晚十分必已归家歇息,找到人证的几率极小。 正在此刻,九鲤又在大石板那头呼喊,庾祺将衣物交给一班尼姑,朝九鲤走去。只见九鲤蹲在沟渠旁,待庾祺走过来,仰头递上个东西给他,“您瞧,这会不会是凶手的?” 庾祺接来,原来是个玉白香袋,正中用银线绣着团麒麟纹,看用料绣工,又看此物干净簇新,像是个富裕的男子所佩之物,绝不是附近哪户人家的男人遗失在这里的。 九鲤指着河沟旁的一簇水草,“我在这里拾到的,您说会不会是凶手将尸体塞到石板底下时不小心遗落的?” 庾祺点点头,走到净真跟前问:“师太,此路通向何处?” 净真睁开眼,只见双目微红,“这条小路通的地方很多,附近几个村庄都通,还通着条出城的路。” “那走此路出城的人多么?” 旁边有个中年尼姑摇头,“并不多,我们寺门口那荷塘对面有条大路可直通城外,纵然有香客要出城去,也都是走那条路,这条小路远些。” 九鲤站起身,“照你的意思,常在这条路上走动的,都是附近田庄的人家?” “也有像你们这般闲逛的香客。” 可闲逛的人多是在白天,谁会赶着傍晚天将黑时来此处闲逛?可见凶手要么是过路的人,要么是早有预谋,专门于昨日傍晚在那小树林间等着杀了意。九鲤心下思度,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因 又问:“不是说昨日了意师父去给一户人家送菜蔬去了么?那户人家住在何处?” 净真朝前指去,“沿着这条路走上七.八里,有个吴家村。那位老香客是个老寡妇,有个女儿也远嫁了,我因见她常日无人照管,所以常叫了意将厨房里的菜蔬给她送些去。” 慧心红着眼圈道:“看样子了意师妹昨天下晌就该回来的,只是在路上遇见这样的事才夜不归寺,我们还都当那吴老妈妈留她在家住了一宿。” 看来凶手也早知道了意往那吴家去了,否则不会在这路上埋伏,或者他是一路从那头尾随着了意回来的。九鲤因扭头和庾祺说:“叔父,咱们该去那吴家问问看。” 庾祺正在四处远眺,闻言点点头,上前向净真道:“还请诸位师父暂守在此地,等衙门的人过来。” 净真合十行礼,“自是责无旁贷。” 九鲤一看前头到处是绿油油的稻田,心下发愁,这七.八里路不知走得人如何腿酸呢。没承想忽然听见车马声,掉身一看,关家的马车恰好赶到跟前来。 车帘自里头掀开,露出幼君一张浅笑的脸,“我虽不懂查案,可料想你们必少不得要到附近查问,那些人家看着近,走着却很费脚程,我就回去把车赶来了。” 九鲤虽心里有些不情愿,可双脚难敌车马,只得认命地同庾祺登舆。三人各坐一边,九鲤因没见娘妆,问了一句,幼君道:“总要留个人在寺里替咱们张罗,一会忙完回去,解暑的凉茶有了,晚饭也都预备好了。” 这么乱的时候,亏她还能想得如此周到,九鲤不得不服,“姨娘真是——” 话音未落,幼君便含笑打断,“别一味说好听话哄我了,我看你才是厉害,小小年纪,看着死尸竟然不怕。” “有什么可怕的,我又没做亏心事。” 此言一出,只见幼君脸上的笑意微僵了一瞬,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关展。九鲤本来是有口无心,想辩白,又觉得在她和关幼君,辩白的话都只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根本没必要。可她竟怕幼君多心,只好垂头丧气,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静默片刻,庾祺忽然问:“关大姑娘,你也常到这青莲寺来烧香?” 幼君噙着笑摇头,“我并不大信神佛,只是我娘念佛,我偶尔陪她来一趟。这两年益发忙,就不来了,这回是因顾夫人在这里小住我才来看看,她丈夫是我生意上的朋友。” 庾祺一手搓捏着那半干的香囊,“这青莲寺一向就很有名?” “我听我娘说这里的药师佛很是灵验,大概名声在外,来这里进香的多是祈去病消灾,顾夫人不也是带她家小公子来求康健长寿的嚜。”幼君说着,背后靠在壁上澹然地睃他二人一眼,“其实早年间这青莲寺也不过是个小破庙,在此修行的姑子也只五.六个,更兼地方远,不大有人来的,是自净真师父做了住持后,四处布施讲经,这才渐渐把名声宣扬出去,有了名气,香客增多,来此剃度出家的人就多了起来,外地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香火日益鼎盛,有了钱,净真住持就把这寺重新修盖了一番。” 庾祺一面听着,像没大留心,眼睛只管垂在手中的香囊上头。 说到外地香客,九鲤脑中登时迸出一句话——“也要回得来才行”。 她神色一变,忙打着庾祺的手,“叔父,您还记不记得晌午在饭堂的时候,那个衣着鲜亮的妇人的话?” 庾祺回过神,抬头看她,“她说了什么?” 九鲤急道:“当时小尼姑在饭堂说了意出门去了,那妇人就接嘴说了一句‘也要回得来才行’,好像她早就知道了意回不来一样!”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5章 庵中仙(〇八) 提起这话,庾祺也有两分印象,那妇人不像南京本地人,口音较杂,听不出到底是何地人氏,但听她身边两个丫头的口音却能猜出是从淮安府一带而来。要说这小小青莲寺还真是声名远播,这寺中香客既有常州来的,也有淮安来的,再问一问,只怕天南地北的都有。 想到此节,庾祺笑笑,“那妇人若杀了人,怎敢堂而皇之宣扬?” 九鲤争辩道:“道理虽如此说,可她倘或不知情,怎么会说出那样一句话?且昨日咱们用午饭的时候她也在饭堂,您忘了,她话里的锋芒好像有些专门针对了意的意思。” 叛叔父 第67节 庾祺仔细回想,倒真是如此,按说到庙里来礼佛之人,即便素日脾气再大,到了神佛跟前也应当知道收敛些,那妇人却像专来寻衅挑事的。一个外地香客,难道与了意会有什么过节? 他又拿起香囊看,幼君瞧见,轻轻从他手中取过香囊,“这东西会不会是那妇人身上的?我看她穿着打扮,像是出了阁的妇人,也许身上正好带着件丈夫的东西。” 九鲤细想却摇头,“就算她是谁家的奶奶,出门应当是轻装为主,这种东西再心爱,搁在家里头就好了呀,随身带着又没什么用处,反而平添累赘。我看不像是她的东西。” 幼君把香囊还给庾祺,睇着她含笑点头,“看你素日大大咧咧的,没想到心思如此缜密,条理也清晰,真是难得。”说着,又向庾祺微笑,“先生真是教导有方。” 庾祺瞥九鲤一眼,嘴角噙着丝笑意,只不说话。 只是九鲤给他二人这赞扬的目光看得既不好意思,又别扭。心只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二人是一对夫妻,在这里哄孩子玩呢!她暗暗翻记白眼,扭头撩起窗帘子向外张望。 这一路过来,净是田地,路上人烟稀少,倘或走在路上被人尾随,不会察觉不到。从而思量,除非昨日尾随了意的人和她认得,所以她并没有警觉,其实是结伴同行? 不多时及至吴家村,幼君只在村前等候,庾祺二人进了村,打听到那吴老婆子家中,还真是瓮牖桑枢之家,一看院中到处是鸡粪,九鲤小心翼翼地捉裙垫脚跟在庾祺后头进去,问那吴老妈妈,想不到这老妈妈是个耳背的,庾祺不惯大声说话,还是九鲤扯着嗓子和她说了三四遍她才听清。 “了意师父啊?早就回去了!昨下晌来放下东西就走了!你们瞧,东西不还在那里摆着嚜!要说那净真师太真是菩萨心肠,这两年多亏她照拂我老婆子,不然我早饿死了!了意师父人也好,每回来还要给我拾掇拾掇屋子,真是菩萨眷顾我老婆子。” 老婆子说得感激涕零,九鲤不好告诉她了意死了的事,只得凑去她耳朵前问:“老妈妈,我问你噢,昨日了意师父是几个人来的?!”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听得见!”老婆子瞅她一眼,让开了些,“是一个人来的!” 九鲤讪讪放低嗓音,“那你昨日在村里有没有看见什么生人?” “你说什么?!” “不是说听得见嚜——”九鲤嘀咕一句,不得不又扯开嗓子,觉得自己像公鸡打鸣,“我说你昨日在村里看没看见生人?!” 老婆子摇着手,“没生人,我们这村上二十几户人家都是熟脸,难得有生人来一趟。” “那了意师父与村里的人可曾吵过架么?” “乱说!她是寺庙里的人,我们敬她还敬不够呢,谁和她吵架?!” 庾祺举目一望,这村子的房舍相隔都有些距离,院墙砌得皆只半高,路均是穿插在菜地里,视野无阻,倘或真有生人跟随了意出入,肯定打眼,老人家既说没看见,就应当是没有。那便佐证了凶手的确是藏在那片小林间,等着了意经过。 两个人想到了一处,辞出院来,九鲤嘀咕,“看不出那了意真有些善心,您听见没有,她来送东西不说,还常给老太太打扫屋子。” 庾祺轻笑,“她是出家人,怀善心有什么可意外的?” “她贪财啊,贪财之人心存善意,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这没什么矛盾的,一人千面,向来如此。” 这田埂上的路极窄,庾祺不放心回头,见她走得歪歪斜斜,便伸手想扶住她。谁知九鲤心下还在记恨,一把拍掉他伸来的手,“我自己能走。” 庾祺只得转回头,“那你扯住我的衣裳。” 她不甘不愿地伸出两个指头抠在他腰带上,老远看着,像庾祺身后叮呤咣啷坠着个拖油瓶。幼君在车内望着好笑,那笑耐人寻味,目 光也深邃叵测。 三人打道回青莲寺,寺中自有一番热闹,不但张达与叙白来了,连新任的县令彦书也到了,想是初到任上就遇凶案,不得不郑重以待。可这彦来到寺中别的事且先不管,倒挨个把寺里的菩萨诚心拜过一遍,年纪不大,还不到四十,早已通达尸位素餐明哲保身的为官之道。 庾祺一路进来,才走到大雄宝殿后头,张达便偷么和他笑说:“话先说在前头,这回可不是我要烦劳先生,我们这位新到的县令大人可是打定了主意要揪着先生不放,连赏银都带来了,你想躲清闲也躲不得了。” 不见他还好,一见他庾祺就想起他背地里编排他“有病”之事,因而冷蛰蛰钉他一眼,“张捕头查案推理的本事倘能及说三道四的本事三分,倒也用不着劳烦别人了。” 张达听他话中带刺,不明所以,只得扭头看九鲤。九鲤一把拉他退后,附耳过去,“你说叔父身子有亏叔父都知道了。” “要死的杜仲!”张达摩拳擦掌,暗暗咬牙,“我分明叫他不要提是我说的!” 九鲤幸灾乐祸捂着嘴笑,“你还不知道杜仲,他嘴上可是从不上闩的。” “怪不得有这种热闹竟没见他的影子。”却蓦地出现个关幼君,张达扭头看她一眼,和九鲤嘀咕,“这关大姑娘缠你叔父可缠得够紧的,连庙里也跟来了。” “你不要乱说,她是因为有朋友在这里礼佛才来的,不过是偶然碰见。” 说话间,幼君已踅进顾夫人房中。庾祺九鲤则随张达踅进北边客房,只见叙白一脸不耐地坐在桌前,另有位乌纱补服的大人背身立在长条案前,正捻着香拜案上那几尊白瓷菩萨。 张达生等着他将香插在小炉内适才上前回禀,“彦大人,庾先生回来了。” 这彦书不高不矮也不胖,肚子微微腆出来一些,唇上下巴上皆留着须髯,两只眼睛眯着打量庾祺两眼,便和气地笑邀庾祺坐下,“先时在京已听王爷说起过庾先生的大名,如今南京满亭谁人不知庾先生医术超群,才智过人,我刚到任上,对南京尚且人生地疏,查办这起凶案恐怕茫然。好在有先生和齐大人这等青年才俊,这回还是要麻烦你们二位庾多费心。” 说着,怕庾祺推辞,又自袖中摸出封信来,“好在昭王体恤下情,有亲笔手谕,特招先生为本官幕内师爷,先生放心,酬劳自然不会少。” 言讫一面将那书信递给庾祺,一面叫了个衙役捧了二十两银子进来。 庾祺看信上确有此言,揣度昭王之意,并不是真心想替这彦书排忧解难,不过是想借彦书来牵住他,好像生怕他随时离开南京逃无踪迹一般。他瞟一眼凳上的叙白,慢慢讲信折好,呈还了彦书,打拱谢过,接了银子受下此命。 彦书宽心一笑,连坐下听回禀也懒得了,只道:“既有庾先生和齐大人在此,我就放心了,我已命住持收拾出几间客房,几位便暂居寺中办案,我这厢还要先回衙去,衙内还有许多公务等着我去办。齐大人,若遇紧要而不能定裁之事,就派人回衙禀我,这里就交给你多操心了。”临出门去,他又扭头嘱咐,“对了,隔壁那位奶奶你们可要多照拂。” 他几人说话的工夫,九鲤已在侧耳倾听隔壁客房的动静,那鲜亮妇人此刻像就在房中。听见彦书这话,她心下更是奇怪,待彦书一走,她便阖上门,走到八仙桌前坐下,向叙白咧开白牙一笑,“你们到寺里来,该盘查的已盘查过了么?” 叙白心中不免想到那日在街上碰见她和魏鸿的情形,一股醋意袭上心头,便半笑不笑地睇着她,却不说话。 张达坐下道:“我们一到,就将寺里的姑子和长住的香客都盘问了一遍,那了意和这些人都没仇怨,纵有几个曾有过口舌的尼姑,昨日傍晚也都各有事忙,也都各有人证。” 九鲤向前欠身,反手指着身后,“隔壁那位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奶奶呢,你仔细问过没有?她是从哪里来的?来青莲寺到底有何目的?” 一问张达想起来,隔壁那妇人来头可不小,“不问不知道,那位姑奶奶原是淮安府府台陈大人家中三公子的奶奶。” 怪不得彦书要他们对她多加照拂,也难怪她言行如此张扬。九鲤咕哝着问:“府台家的三奶奶——那是正头奶奶么?” 张达笑了笑,“原不是什么正经货,先是陈三爷的小妾,今年初陈家正经的三奶奶病故了,陈三爷就将她扶了正。这不,刚走马上任,急着要向公婆表孝心,听说这里的药师佛灵验,她就带着丫头到这里来祈求陈大人两口长寿安康。说是佛门清净地不好摆架子,所以只带了两个丫头。彦大人正好与那陈大人相熟,才刚还看过她带的陈大人的亲笔书信呢。” 庾祺坐在上面椅上,吃过半碗茶,忽将那香囊抛到八仙桌上,“了意的尸体现停放在何处?” “净真师太命人在前头院中收拾出了一间屋子暂且停放着,只是眼下天气炎热,可放不了多久,至多三日后就得下葬。”张达翻看着香囊,“这是什么?”问完又递给叙白。 九鲤接嘴道:“这是我在尸体旁边找到的。” 叙白翻看着香囊凝眉,“那地方我们去看过,小路偏僻,走动的多是田庄上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个精致的香囊掉在那里?这明显是男人家佩戴的,一定不是死者身上会戴的东西,难道是凶手遗失下的?” 九鲤自进门见他神色就有些不对,好像待她不如先时热络了,难不成这一段时日未见,就疏远了?她骄傲惯了的,便也不对他热络,摸着一边耳垂漫不经心道:“多半是吧,不过还未查明。” 三人正说着,庾祺忽然在后头转过谈锋,“张捕头,明日你派个人往城中请个老到的稳婆来协助我验尸。” 九鲤听这话有些诧异,沉下心一想,了意的尸体是赤.裸的,僧袍被剥在那片小林中,的确此节可以。不过她心下却疑惑,立起身走到庾祺跟前,“叔父是怀疑了意死前曾受过奸.污?可是不像啊,咱们在她身上除了胸前的三处刀伤,并没有看见什么斑痕,她受人奸.辱不会不反抗啊。” 庾祺斜上眼,目中稍有踟蹰之色,“怎见她一定是受人奸.辱,而不是自愿与人通.奸?” 这她倒没敢想,佛家一向受清规戒律所束,谁也不会轻易将一个尼姑和通.奸之事联系在一起。 张达也另有思路,“我看不会吧,那了意的尸体我方才看过,她长成那样,寻常男人只怕难对她起什么色心吧?” 庾祺冷笑,“凡事要以检验为准,未必张捕头嫌麻烦?” 张达自知他眼下看自己十分不顺眼,一句没敢分辩,只笑摸着鼻子答应,“明日一早我就派人去请。”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6章 庵中仙(〇九) 四人在屋里说了半晌,一会有人敲门,九鲤开门见幼君与娘妆站在门前,是特来向他们告辞的。幼君听见庾祺给新来的彦大人招了幕内师爷,又听说他和九鲤要在寺中小住,便问要不要告诉家里给他们送两件换洗衣裳过来。 九鲤正巴不得,俏皮 地朝她眨眨眼睛,“不麻烦姨娘吧?” 幼君笑说:“这有什么麻烦的,不过是顺道。” 庾祺从屋里走来打了一拱,“那就多谢大姑娘,还请到我家替我二人说明一声,叫家中无需牵挂。” 幼君含笑应承,又将眼歪进屋内,“齐大人,多时未见了。” 叙白也起身走来拱手,“关大姑娘,多日未见。” 她点点头,一双眼上下照他一遍,“齐大人好像变了些。” 连九鲤也觉得奇怪叙白哪里变了,打量他一回,倒是半点没看出来。 叙白一样一脸迷惑,幼君又微笑道:“大概是我看错了。不过人家说日异月殊,有的事昨日是一样,今日就是两样了,齐大人可不要松懈了精神。” 庾祺知她话中有话,暗中一琢磨,笑说:“事情要变,岂是留神就能防范得住的?” “先生说得有理,顾小公子的身子还请先生多费心,我过两日再来探望。” “姨娘尽管放心,我和叔父既住在这里,也便宜了,自然日日会替顾小公子诊脉施针。”九鲤说着,怕庾祺要送她,便自跨出门来,“我送姨娘出寺去。” 于是送了幼君娘妆出来,主仆二人相继登舆,稍一坐定,娘妆放下窗帘子,因道:“姑娘才刚为什么要当着庾先生的面和齐大人说那些话?你提醒他庾家在同魏家议亲,庾先生心里岂不是要不高兴?” “不用我提醒齐大人自己也知道,我不过是做个顺手人情,再说庾先生的器量没这么小,不会为这几句话就不高兴。”幼君说着自笑起来,“咱们家从前和齐大人无多交集,过个几年恐怕是免不得要打交道的,那时候再攀关系就晚了,不如趁这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小县丞就与他相交起来。” “姑娘觉得他会发达?” 幼君睐过精明双眼,“我可听说昭王还在南京的时候就召见过庾先生,你以为堂堂一位王爷,真会为了嘉奖庾先生助衙门办案有功就亲自见他?庾先生再厉害,又不是什么身份要紧的人,不过是个大夫。” “那不为这个还会为什么?” 她打起窗帘,向窗外笑望着九鲤的背影,“齐大人二十来岁,从前从没有听说他对哪家小姐动过心,怎么这会偏对小鱼儿上了心?还有他们家那位齐太太,一个名门闺秀,向来端着架子,怎么会瞧得中一个买卖人家的姑娘?齐家再失势也不至于此,我只是觉得这里头有什么古怪。” 娘妆稍有领悟地点头,“是为这个您才对庾家的人这么热心?我还以为你当真是看上了那庾先生呢。” 幼君收回手,既不点头也未摇头,抿着点笑意缄默下来,一点日落的红光在她双目中平缓地跳来跳去。 已是日落了,只见天边残霞,遍地垂阴,九鲤折身往寺门走,香客们递嬗出寺归家,嘴里议论的无不是今日的命案。那静月送着两位香客出来,九鲤迎面见她眼睛略显红肿,必是哭了一下午,想她大概与了意要好,便有意向她打听点什么。谁知未及开口,静月先狠乜她一眼,仰着脖子转身折进寺门。 九鲤眉头一蹙,忙捉裙跟进去,“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你干什么这般讨厌我?要是为那天我在饭堂里说的那句‘众生平等’的话,我给你赔不是好了,我原不该在背后说你们寺里的不是。要是还有别的,你就说出来,老是这样和我斗气有什么意思?” “谁同你斗气了?你是什么人啊我犯得上同你斗气么?”静月一面歪眉斜眼,一面走到那大鼎前,把里头未燃完的蜡烛都吹灭了,想是怕起火。 九鲤为打听事,也不跟她计较,紧跟着她往观音殿里走,“我叫庾九鲤,大家都叫我小名小鱼儿。” 她一面说,一面帮着吹殿内那些未烧完的蜡烛,静月见她如此伏低的态度,气平了两分,撇嘴嘀咕,“我又不稀罕晓得你姓甚名谁。”虽如此说,到底还是忍不住瞥着眼打量她,见她身上穿的那身青绿熟罗衫裙,忍不住冒酸意,“那你们庾家是做什么的?” “我们家是种药材开药铺的,我叔父,就是今日跟我一道来的那位,他是有名的大夫。” “大夫还管衙门的事?” 九鲤满面骄傲,“他可不是寻常的大夫,以他的才智是可以做官的,不想做而已。我们是受王爷之命帮衙门的忙,不是白帮,有赏钱拿的。” 静月轻嗤一声,“看来有名的大夫也不赚钱,还得想法赚衙门的赏钱。” 总不好和她说赚钱是其次,也说不清,九鲤自摆摆手,笑着走到观音像底下,学她合十拜了三拜,一双眼睛却不看观音只看她,“你呢,你家在哪里,今年多大了?” “——十六。” “那我还比你痴长一岁呢。”九鲤望着她咂舌而叹,“瞧你模样长得这样好,嫁个人过日子不好么,怎么要来剃度出家呢?” 静月撇了下嘴,似有诸多不满。 叛叔父 第68节 见她往旁边殿去,九鲤忙捉裙跟上,“你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就算我不能帮上你什么,你和我说说,也解了心中苦闷不是?” “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娇娇小姐,动不动拿几两银子出来,就只为吃顿斋。我看你是从没过过那受冻挨饿的日子,等你饿上几天,什么新鲜清淡的,好笑得很,那时候还是只觉得鱼肉好吃!” 九鲤嘻嘻一笑,“你做尼姑的,难道也想吃鱼肉啊?” 她噗嗤一声吹灭蜡烛,“我又不是生来就是尼姑!” “那你为什么当尼姑啊?” 她缄默半刻,嘟囔道:“有户人家的小姐身子弱,一个和尚说她得出家修行几年方能度过病劫,她父母舍不得,见我和她的生辰八字一样,就想买我做个替身,我家里穷,所以爹娘就十两银子将我卖给了他家。” 原来如此,怪不得见她做尼姑做得心不甘情不愿的。九鲤不禁哀感,“真是委屈你了。” “好在来到寺里两个月,倒日日能吃饱饭,师姐们待我很好,师父虽严厉些,也待我不错,叫我做知客是有月钱拿的,每月半钱银子,我做姑子又没什么花销,可以送回家贴补爹娘。等时日久了,我也能做个执事,月钱还能涨一些。” “了意是管饭堂的执事,那她的月钱有多少啊?” “是一两半钱。” 一两半银子,按说食住都在寺里,一样没有旁的开销,再说出家人毕竟不同于俗世中人,怎么了意还会那样贪钱?莫不是她也有什么亲眷要贴补? 一问,静月却道:“了意师姐并没有什么亲人,她原也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在她十四岁那年,师父到那户人家去讲经,碰见她生了一场重病,主人家不肯花钱替她医治,放任她在那里自生自灭。师父见她小小年纪实在可怜,就向那户人家讨了她来寺里做姑子,半年来替她不断请大夫抓药,这才把她的病给治好。” 九鲤想着了意脸上的伤,因问:“她脸上的伤是与她那次生病有关系么?” “她脸上是烫伤,怎么会和病有关系?我听她们说是有一回她在灶前打瞌睡,一只夜猫将灶上的滚水打翻浇到了她脸上。了意要不是因为那伤疤,肯定长得比一般的女人都好。” 九鲤实在难以想象了意没受伤前的模样,虽不尽认同,倒也跟着点头,“那了意的脾气怎么样?可曾狠得罪过什么人?” 静月仔细回想一遍,缓缓摇头,“脾气虽不大好,可也是讲理的人,都是小师妹们犯了错她才会骂,只是骂起来急些凶些。待香客们更是热络,不为别的,就为讨点赏她也不会轻慢了人。” “那她为什么会得罪那位陈三奶奶?” “陈三奶奶?”静月蹙眉想着,旋即蔑笑,“噢,你是说住客院北屋的那个女人吧?原来是位有钱人家的奶奶?怪不得那副架势,你们这些有钱的人,都是一个德性!谁得罪她?她打进 了我们寺院就不停地挑事!” 说话间从大雄宝殿后门出来,见一众尼姑三五成群地往饭堂走,想是到了晚饭时候。庾祺几人也从客院洞门内出来,静月远远看见他,扭头向九鲤道:“你问了我这么多,不能白问,也要替我做件事。” “什么事,你说,能办我一定办。” “你不是说你叔父是有名的大夫么?我们有个师姐病了,总是吃不下饭,今日有人陪她往城中看病去了,等她回来,你叫你师父再替她诊治诊治,不许收钱。” 九鲤一扬头,“小事一桩。” 说话间移步饭堂,只净真与常伴她左右的两个中年老尼姑没到,此刻正在停灵那间屋子替了意做法超度,十几张八仙桌坐得慢慢当当,一片暗暗的灰褐色里冷不丁嵌着一点鲜亮颜色,正是那位淮安府台家的三奶奶,她匀得面若菡萏地坐那里,与满面悲色的尼姑们形成一种突兀的矛盾。 有两个八.九岁的小尼姑实在看她不惯,终于指桑骂槐地说起来,“人家死了人,她却打扮得跟办喜事似的,这样歹心肠的人,不管敬奉多少香火菩萨也不见得会庇佑她!” 陈三奶奶慢慢搁下箸儿一笑,似对身边丫头说:“死的又不是咱们家的人,咱们犯不上陪着哭。我今日高兴,来,你们两个也坐下陪我吃,可惜没有酒,不然非得吃上两杯乐一乐才尽兴。” 益发惹好些人动怒,几张桌子上相继递着眼色,待要起身和她大吵一架,不想慧心进来,扫了众人一眼,柔声训戒,“好好吃你们的饭,要是不想吃,就去讲经堂替你们了意师姐诵经。” 有两个尼姑起身迎她,“师姐,师父和两位师叔法事做完了么?” 慧心摇头坐下,“师父师叔们今夜要做一夜的法事,你们都安分些,不要吵闹,吃过饭就各自回房歇息。” 众人皆不言语了,那陈三奶奶却还不收敛,在碟子里挑三拣四道:“今日也不知谁做的饭,不比不知道,比了才觉得那了意师父的手艺的确是好,她要是还活着就好了,别的无益,咱们倒也能吃得顺心些。真可惜,死得透透了。” 九鲤听见,扭头在桌上低声暗骂那陈三奶奶两句,庾祺旋即拿箸儿敲敲她的饭碗,“吃你的饭。” 待饭毕,一行徐徐归向房中,九鲤将从静月嘴里问到的话告诉庾祺叙白张达三人,张达后头走着道:“如此说,这了意尼姑并没有什么仇人,要是这样,没准还真像先生所想,是有人先.奸.后.杀,明日还真得请个仔细的稳婆来验。” 九鲤虽不大认同,可验过总比不验好,便也点点头,转脸向庾祺道:“叔父,静月说想请您替她一个生病的师姐诊治,我应下她了,你可不能说不去噢。” 庾祺漠然睐眼,“你又随便应承人。” “我不应她,她怎会理我?你不知道她性子竟比我还傲些呢!”九鲤乜他一眼,“不过听她细说起来,才知她也是个苦命的女孩子。” 庾祺只得点头,“明日就替她瞧。” 九鲤一个高兴,两手握住他的胳膊朝他仰着脸,“我们住哪间屋子啊?”问完立刻想到不该给他好脸色,便又把手放开,自扭开脸。 庾祺心下好笑,指了指东厢两间紧挨着的客房。 彼时天稍黑了,九鲤掌上灯,坐在榻上思来想去,渐渐传来嗡嗡的诵经声打乱思绪,想是那班尼姑在前院停尸房里替了意超度。她横竖坐得无趣,便开了门走到前院来。月亮嵌在天外,照得地上亮堂堂的,恍然间她似看到年轻时的庾祺站在那棵银杏树底下,正欣然地朝她笑着。 她也怀着点雀跃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叙白。 叙白脸上挂着点泠泠笑意,“你这一月在家忙些什么?” 自他下晌来到寺中,就没怎样同她说过话,就是说也是议论案子,她心里还当他是疏远了呢,没想到这会又问候起来,大概还是对她的身世放不下。 不过他这样一笑,更有两分像庾祺了,九鲤便回了个微笑,“没做什么啊,就是闲着。” 他歪着双眼,目光带着点嘲笑和逼迫,“是么?你不是在魏家的二公子相看,怎么能说是闲着?” 她眼神忽然有丝闪躲,不过没答他。和他齐家没下文,难道他不知道就是拒绝的意思?既然拒了他家,自然要另找人家,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怎么他这神气好像是在兴师问罪? 叙白见她既不分辩,连敷衍也懒得敷衍,只是将脸别开不说话。他不由得想到还在荔园的时候,她同他打趣,说笑,热热闹闹欢声笑语,明明那些都带着亲近之意。可此时此刻,都像是假的,她比他还假,竟半点没将他放进过心里! 一点怒火袭上来,他捏过她的下巴,让她不得转眼,心里是想埋怨她两句,可看着她眼睛里晃动的月亮的碎影,他忽然低下头去咬在她唇上。九鲤一双眼睛刹那睁得溜圆,因为受惊太过,一时竟忘了挣开,直到尼姑们念经的声音渐又钻回耳朵里,她方才推他的肩。 她稍有抵抗,叙白便紧紧揽住她的腰,让她不得从他怀里脱逃,目光直逼进她眼底,“你和那魏鸿相看得怎么样?可曾定下了?不准对我扯谎!” 近得太过,她只能看见他眼皮上的那颗小痣,不知怎的身骨竟然不由自主地在他怀抱软了下来,摇了摇头。 叙白的环在她腰间的胳膊放松了两分,“和魏家相看是谁的主意?是你们家老太太还是你叔父?或者是你自己想要的?” 她想起小时候调皮被庾祺抓住,他也这样冷声逼问,“是谁的主意?仲儿还是丫头,或是你自己想的法?” 不过他不会离她如此之近,他会坐在椅上,盛气凌人地保持着一份距离。 鬼使神差地,她俏皮地笑了下,“是我又怎么样?” 给她一挑衅,叙白又将嘴唇印在她唇上,不过奇怪,胸腔里那股狠意却在她唇上化得温柔。他知道此刻不妙,是被她打乱了方寸,不由得对自己感到灰心。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腱鞘炎没好,就是码字码的,所以我要稍微缓两天,没那么痛了我就正常更新字数。 第67章 庵中仙(〇十) 一时听见那停尸房中的诵经声断了,周遭陡地沉静下来,一阵风吹过,头顶银杏沙沙作响,也将九鲤的脑子蓦然吹醒了些。她两只眼睛滴溜溜一转,慌忙退开身,心里突突打着鼓,不知是激动,心虚,或是茫然。反正觉得自己像被鬼迷了心窍似的,竟然和叙白在这里亲吻。 她擦了擦嘴,一斜眼,发现叙白也正含笑看着她。他的目光已由方才的逼迫变成一种暧.昧,仿佛能从他眼中听见千言万语。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对才刚的举动作何分辩,是喜欢他还是只是对男女间的亲密感到好奇?正暗暗动摇着,却见那停尸房中递嬗有尼姑走出来,叙白手快,一把将她拽到银杏树后头,蹲藏那在碎石砌的花坛底下。 一丈来高的佛像在月雾里睥睨着幽昧的眼睛,紧盯着一班尼姑相继从殿前走过,个个脸上皆带着点哀愁之色。有几个黑影没着急回房,走到这银杏 树底下坐着,便有人起头咕哝了一句,“了意师姐一死,不知日后谁来负责典座一职。” 这一说,几个尼姑便窸窸窣窣议论起来,仿佛夜里的耗子闻香而动—— “反正这么个肥差轮不到咱们。” “话也不能这么说,肯定是按资排辈,论年纪论资历,咱们都够不上。” “论年纪论资历,咱们是不及几位年长的师姐,难道还比不过静月?可我心里倒有些不服,按说咱们里头也有比她年纪大几岁的呢,又都比静月早进寺,师父却派她做了知客。你瞧她这两月下来,也收了香客们不少东西,你们听说没有,前两日那赵员外还送了她二两燕窝呢。” “燕窝算什么,她要是补了典座的缺,厨房里多少东西还不是随便她私拿?她可不像了意师姐,她原是有家有爹娘的人,还不把那些吃的偷往家里头送?” “不会吧,静月到底才来两个月,师父不能把这么要紧的职位派给她吧?” “慧心师姐已是首座,慈莲师姐眼下正病着,妙华师姐又往六合县的松翠庵挂单去了,还要些日子方能回呢,总不能悬着等她们,再说师父多疼静月啊,我看八成要叫她暂且代职,代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够她捞的了。” 众人说起来,多少有些抱怨住持偏心,难怪静月敢对香客傲慢失礼,大约是受净真偏护的缘故。 又听见个小尼姑窃声道:“嗳,你们说,会不会是静月把了意师姐给杀了?她刚来的时候就和了意师姐大吵过一架。” 竟有这事?九鲤闻听此话,和叙白相看一眼,怪不得他不睡觉走到这里来,想是也觉得这些尼姑不尽然会对衙门说真话,特地来听听这些尼姑私下里会议论什么。果不其然有所收获,晚饭前静月和九鲤说了那许多,原来也有隐瞒。 两个人凑得近近的,叙白马上想到才刚她呼在他脸上的香气,这一看便看住了,耳朵却一字不漏地听着尼姑们说话。 “那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后来她们不是也好好的?” “面上看着好,谁知静月心里有没有记仇?你想她那脾气,芝麻绿豆点事平日也与人争个不休,她刚进门那天了意师姐就打了她,她能就这么轻轻放下了?无非是那时候新来没办法,忍气吞声罢了。” 这时慧心走过来唤了她们一声,“明日还有早课,不去睡觉还坐在这里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众人便作鸟雀散了,等各大屋小屋关上门,九鲤才从石坛后头站起身,月色蒙蒙中一看叙白,又觉尴尬,实在不知和该和他说些什么,便含混了一句,“咱们也进去吧。” 彼时已近二更,诵经声一断,张达便从床上起来,他晚饭吃得多了些,饭后就瞌睡,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摸着肚皮正抱怨,这素斋真是他娘的不顶事!才用了一个多时辰又饿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恰好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住在西面的顾夫人,手里正端着一瓯点心。她笑着进来,把点心放在八仙桌上,“你们大男人光吃那些素菜肯定抗不了几时,这时今日关大姑娘给我带来的糕点,我怕你们夜里饿,装些来给你们当夜宵吃。” 张达没好意思地笑笑,“留着给孩子吃嘛。” “庾先生不叫他夜里吃东西了,你可千万别客气。” 张达仰着身子向门外睃一眼,东西房里都亮着灯,想是大家都还没睡,便拣了几个点心放在茶盘里,端着碟子欲往外走,“我给齐大人和庾先生他们送点去。” 顾夫人笑着拉他,“不用你去,庾先生那头我送过了,只是齐大人和鱼儿姑娘没在房中。我回房去了,你们也早些歇息。” 张达一面琢磨着叙白与九鲤不在房内会去哪里,一面待要将门阖上,不想东面庾祺开了房门,眉梢往下耷拉着一径从廊下转过来,“你们齐大人上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啊,他又没跟我一个屋。” 庾祺瞟一眼房内,果然没看见叙白,脸色益发难看,“你身为捕头,你们大人夜里出门你就不跟着?!” 呵得张达一懵,揪紧眉,“我是捕头,可也不是他们家的下人呐。” 这时候偏偏两个人都没在屋里,庾祺不得不担心他两个是一齐出去的。待要去寻,不想忽然隔壁的房门打开,冷不防见顾小公子从里头跑出来,只听顾夫人在屋里吼,“你这孩子,把东西给我!” 顾小公子笑嘻嘻跑来一头撞在庾祺腿上,旋即顾夫人赶到,拉了他过去,向庾祺道:“没撞到先生吧?” 庾祺摇头,望着那孩子浅笑,“小公子这么晚还不睡?” “他换了个地方就难睡,再说小孩子家就是火气旺,这会还觉得热。这不,淘气得很,满屋乱钻,从哪个犄角缝里捡了个这东西,也不知是谁的,也不管干净不干净的就握着玩。” 那顾小公子手上正握着个不大的钱袋子,顾夫人强掰过来,庾祺见那袋子是浅蓝缎面,面上绣着只彩鹤,绣得格外精细,似别于一般绣品,便伸手道:“能否给我看看?” 顾夫人递给他,他握在手里,一面将那个麒麟香囊拿出来对比,两个绣活虽一般细致,却流派不同,不像是出自一人之手。不过他见这钱袋子上的绣工韵致有些眼熟,却想不出是在何处见过,因问顾夫人,“小公子是在哪里拾的这个?” “在床底下,想是姑子们没打扫干净,大概是先前住的客人丢下的。” “夫人见多识广,可看得出这钱袋上的针工出自何地?” 顾夫人接回去细瞅了片刻,笑道:“这应当是京绣,京绣的花样富丽,风致典雅,看这样子,像是有些身份的人才用得起。” 怪不得庾祺觉得这图样韵致眼熟,约是从前在京城见过,他又将钱袋子接过来,“这个就给我吧。” 顾夫人自是答应,拉了小儿回房去了。张达并过脑袋看看钱袋子,笑道:“看来这青莲寺名声不小啊,还有从京城来的香客。” 叛叔父 第69节 庾祺瞥他一眼,“也不一定就是从京城来的,京城的绣品也不见得别的地方就买不到。” 张达呵呵点头,“这倒也是,只要有钱嚜。” 正说着,恍惚见洞门底下有两个人影前后脚进来,走到明处一看正是九鲤与叙白,庾祺仔细打量他二人,叙白倒没什么异样,只是九鲤的眼睛一撞上他的目光就有些闪躲之色。 他面无表情问:“黑灯瞎火的你不在屋里,到何处去了?” 九鲤本来心虚,一听他这冷若冰霜的质问口气,也来了气,仰起脖子道:“我嫌屋里热出去走走怎么啦?”一看他又要张口,她用脚后跟想也猜到他会说什么,马上抢白道:“我又没出寺门,就在寺里转转怎么啦?” 叙白因见庾祺脸上浮起怒气,笑说:“先生不必担心,我们真是只在前院转了转,原是听见那些尼姑在做法事,想去看看。” 听这话倒像是他们约好了一齐出去的,庾祺更是火大,瞥了叙白一眼,便拉了九鲤一径回房,进门就反手将九鲤往屋里一掼,“咣当”阖上门,掉过身冷眼睨着她。九鲤见他眼睛已有些红了,益发心虚,只得朝左面隔间避开,走到那榻上坐下,把脑袋低垂着,双眼慌张地盯在裙面上,根本不敢抬眼看他。 庾祺随后也踅进来,炕桌上的红烛烧到正旺处,火苗子窜得高高的,火光掠到她脸上,照清她红艳艳的嘴唇。他铁青着脸抬起她的下巴,盯着看了须臾,手指从她嘴唇上蹭过去,并没有蹭下来一丝红颜色,不是胭脂,要么是吃了什么东西,要么—— 恰好,她心虚地把下嘴皮咬住了,眼睛躲向一旁。 他深吸一口气,仍然压不住五内腾腾烧起来的妒火,然而还尽量维持语调上的平和,“你和齐叙白在外头做了什么?” 她半晌不说话,他只得又问:“你嘴巴为什么会这么红?” 九鲤抿着唇瞅他一眼,目光便低垂下去。 她穿着件轻薄酱紫色的衣裳,两片对襟半掩着一片淡紫抹胸,露出脖子到胸前的皮肤,他不由自主地在这片皮肤上查找一切可疑的痕迹,像在巡视属于他的领地。空气太岑寂了,九鲤听见他他粗粝的呼吸,偷偷窥他一眼,看到他目光里的强悍霸道,她忽然有点兴.奋,浑身控制不住地在颤.栗。 “他是不是亲了你?”他问。 她闷不吭声,他不由得更凶了些,“说话!” 她点了下头,动作极微小,既怕他知道,又想让他知道,不想庾祺还是看得很清楚,立刻气势汹汹地转身向外走。 九鲤知道他的脾气,忙跑过来拽住他,“您要做什么?您别去,别去!不关他的事,是我自愿的!” 庾祺停住脚,转过身来,眼睛里爬满血丝。 她分明胆怯,却不知哪里来的胆量梗起脖子,“怎的?我不能喜欢您,难道还不能喜欢别人么?我想过了,魏二哥和叙白比起来,我还是情愿嫁给叙白。反正你无非是要我嫁人,为什么我不能嫁个我喜欢的?” 他低吼一声,“不能!” “凭什么?您管天管地,还要管到我心里去么?!” “我难道没资格管你?”庾祺用力握住她两边胳膊,“你这个人,你这颗心,我哪里管不得?!” 她斜瞪着眼,“那好,我这个人,我这颗心,都给了你,你敢不敢要?” 这一刻他才觉 得她真是长大了,似乎在他的权威里脱了胎,褪下从前乖巧的皮囊,烟似的袅袅爬起一缕魅惑的魂。他居然在这居高临下的挑衅里沉默这住了,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整间屋子只剩下重重的呼.吸声,像在黑暗的角落里埋伏着一只野兽。但他极力克制着不放它跑出来。 九鲤凝视他半晌,他连接话都不敢,更别说旁的。可他这样大为光火,明明是因为也有些喜欢着她,但根本不敢承认,她同时感到一阵高兴与灰心。不过倒也头回看清他并不是强悍到无所不能,他也有胆怯,有软弱,他两手把她胳膊攥得生疼,可是奇怪,又觉得他的暴烈里带着情慾,所以她的疼痛中也带着愉悦。 沉默中,庾祺觉得像有人监视着,原来那长条案上的几尊佛像正在幽暗中半睨着眼盯着他,他觉得被她胳膊上的皮肤烫了一下,只能收回手,仿佛喃喃自语,“我不能,我不能,你是我养大的孩子,只是个孩子。” 可孩子有朝一日终归是要长大的,他根本掌控不了。她会长出苗条而又丰腴的身.体,她此刻发现其实他比她还要害怕承认自己也已长大的事实,不过事到如今,谁都不能逃避。她捉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微隆起的胸.上,清楚地感到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他立刻就把手拿开了,怕再望她望下去就无可挽回,于是漠然地背过身去站了会,颓唐而无措地走到榻上坐下, 怪谁?只怪他惯坏了她,纵得她喜欢的一定要得到,才不要理什么是应不应当。 她慢慢走进来,坐在地上,将脑袋依恋地伏在他的腿上,“我不做您的孩子不就好了么?我本来就不是您的侄女,我和庾家原没有一丁点关系。” 庾祺的嗓音很沙哑,沉得像喉咙里含着个秤砣,“可别人不会这么想。人言可畏。” “别人怎么想有什么要紧?”她的泪一滴滴落在他腿上,“随他们怎么想,我不在乎。” 她的眼泪滚烫,火热从腿上传到他心里去了,他抬起手掌悬在她背上,然而仍是迟迟落不下去。她等着等着,把脸抬起来望他,眼底闪烁着迫切。他也垂着眼看她,她挂着满面任性的眼泪,睫毛颤动得稚气。他看得入神,完全没防备她会忽然伸直了腰在他嘴上亲了一下。 他没责备她,但也没赞同,只是对她和自己都感到无力。稍隔一会,他在她满目的期待里苦笑一下,“我就做你叔父哪里不好?是你的长辈就能永远疼着你宠着你,你的男人就不一样了,也许爱你只能爱一时。” “小时候您放烟火给我看,您说,夜再长天亮就会忘了,但一时的绚烂能在心里永恒。您忘了?” “那不过是哄孩子的话。” 她瘪着嘴,正有一滴泪滚下来,“什么都是随您说。” 他轻轻乜笑,“你看,倘或你不喜欢我,就不会这么难过。”说完便放她在这里哭,站起来走了。 九鲤在地上软坐了须臾后,又横手抹了把眼泪捉裙起来向外跑,追到门前,只看见他青绿色衣摆从门角掠过,融入黑夜中,根本捉不住。 她呆在门前又是一阵强烈的鼻酸,却忽然想起来一点,从前他也曾毫无眷恋地离开过全府,谁也留他不住。但那又怎么样?他到底还是又回去将她带走了。没有走哪有回?他会回来的,和小时候一样,闯破一切难关回到她身边,她笃定这是宿命,否则天南地北的两个人,怎么偏偏会遇到? 她不信鬼神,但一向迷信这一点。于是狠狠揩了满脸的泪水,自己把自己宽慰得微笑起来。 天上不知几时落起细雨,叙白双手把着门,透过幢幢花与雾望向对过那房间,想是九鲤才刚挨了庾祺的训斥,正怔怔地站在门内,风正往那头吹,把一片烟雨拂进屋去,也拂荡着她的裙角袖边,他似乎看见她在迷蒙中朝他笑了,一个妩媚的女人的笑。 次日一早,叙白开门出来正好撞见张达打外头进来,说是昨日派去的衙役大早请了个稳婆来,正要去告诉庾祺。叙白因想着昨夜庾祺训斥了九鲤,少不得也有话要对他说,便拦下张达道:“我去和庾先生说。” 一进屋,见庾祺正在那边榻上吃茶,脸色比昨夜好不了两分。他走到屏门底下打拱,庾祺眼也不抬,就叫他先去把门阖上。他阖上门折身进来,心下有预料他会说些什么,反正也早就看出庾祺并不想招他为婿,所以不再像从前那般畏惧忌惮他了,显得从容自若。 果然庾祺端着一碗茶冷声道:“鱼儿时下正在和魏家二公子议亲,我想这事情有必要郑重同你齐大人说一声,不过我猜你也早知道了。不是你齐大人有什么不好,是我庾家不好高攀。” 叙白笑着点头,“我的确知道这事,不过不知先生有没有问过鱼儿的意思?鱼儿似乎并不大喜欢那魏二公子。” “不喜欢他,难道喜欢你么?”庾祺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齐大人不要太自信了。” 叙白的那份从容在他的嘲讽之下渐有些败退了,“先生不是她,怎么会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 “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会不知道?”庾祺捏着茶碗盖拨弄着茶叶,歪着睇他一眼,“我不单知道他,还知道你。你为什么想讨鱼儿为妻,你我心知肚明。上回鱼儿和杜仲在你家看见的那幅画,我要是没猜错,只怕是你有意让他们瞧见的吧?” 原来他知道了,叙白一时空张着嘴不能辩解,只好化作一笑,“先生果然能想在常人之先,我幼时曾在京城生活过一阵,因祖父的关系,曾在宫中见过一位全姑姑,我初见鱼儿,就觉得鱼儿与这位全姑姑长得——” 话音未落,庾祺便冷笑截断,“你疑心什么,还有你那幅画到底是从何处得来,我不管。我只是想告诉你,鱼儿虽然年轻,可她很聪明,这些事她也早就知道了,她和你来往无非是想打探你到底存的什么主意。她这个人,就是好奇心重,我劝你不要自以为是,觉得她是对你动了心,就有些忘乎所以起来。” 既然把话说请了,叙白干脆也开门见山,“我看是庾先生对我有些误会,我对鱼儿的身世有怀疑,与我是真心喜欢她并没有什么冲突之处,我从没想过害她什么。” “那是你的事,她并不喜欢你。”庾祺听得攒眉,拔座起身,凛然地踱逼到他面前来,“我和你说这些,是要你注意你的言行举止,你若敢再对她无礼,我可不会管你做着什么官,或是背后站着什么人。” 叙白面对他一身肃杀之气也有丝惊惶,却仍旧维持着脸上镇静的笑意,“难道是小鱼儿亲口告诉先生我对她无礼了?我不信,我想她不会随便污蔑人。” 言下之意是九鲤心甘情愿,庾祺笑了一笑,“她做事一向不管不顾,你不一样,你是饱读诗书之人,行事应当要深思熟虑。” 待要把手从袖中伸出来,突然“咣当”一声,门猛地被人推开,九鲤走了进来。他一见是她,便背转身去。 九鲤打量着他二人,“你们关着门神神秘秘地在说什么?” 叙白扭头对她笑笑,“没什么,我来告诉庾先生一声,稳婆已经请来了。” 说这话犯得着关门?九鲤转到庾祺旁边,见他脸上的寒意还未敛尽,暗幸来 得及时,忙推着叙白出去,“你还不去吃早饭么,饭堂里特地给你留着饭呢,快去吧。” 门前望着叙白走远后,她又折身进来,轻描淡写和庾祺道:“您不许伤他性命,他若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庾祺原也没想害他性命,一听这话,怒冲冲地掉过身,“你说什么?!” 她挑衅地吊起眉梢,“不信您试试看。” 庾祺只觉天都塌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8章 庵中仙(十一) 九鲤语气轻松从容,一说完就撇过身子去,没事人一般。堵得庾祺半晌说不出话,虽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也气得额角的青筋迸突出来,眼怔怔盯着她的侧脸看了半晌。 过了一会,心头的气还是不得消,他又拍着炕桌角怒道:“你就这样拿自己的性命做儿戏么?什么叫他死了你也不活了,你是他齐叙白什么人?你用什么身份说这种没头脑的鬼话?!” 那桌子一拍,九鲤的身子吓得抖了下。不过经过昨晚上的事,了解他也是个自有他怯懦之处的男人,并不是无所不惧,她也就不像从前那般怕他了。 她朝墙上的一副观音图梗起脖子,“我可不是说笑,起初不是您要我和他来往的么,又去人家相看,又和人家议亲,热火朝天地忙了一场,您倒来问我他是我什么人?什么人啊,还不就是未婚的夫婿囖,未婚夫婿若有性命之忧,我难道不该急?” 庾祺一把掣她转过来,“我没答应!” “先想着要招他为婿的是您,这会不答应的也是您,什么事话都叫您说了,那我算什么?我是您养的猫儿还是狗儿啊?” 他咬着牙关抑低了声音,“你分明知道我是为什么才不答应,我要说多少回才罢,齐叙白此人心思不端城府极深,他根本做不得你的夫君!起初是我错选了人,所以如今才要改和魏家相看。” 九鲤沉默了一会,两只眼睛在他眼睛里挖来挖去,忽然挖到些他深藏的大概连他自己都不大清楚的念头。倘或她与魏鸿真是情投意合了他又当如何,难不成就能按部就班让他们定亲成婚? 不见得吧,大概他又要挑些魏家的不是出来,也说不适合。 其实不论是叙白还是魏鸿,没什么差别,他也许只是要替她打算该做的打算,放着个大姑娘在家却不谈婚事,怕外人和她都以为他是别有居心。 她有理由怀疑他只是打算,根本没想要结果,挑三拣四一年年地耽搁下来,最终她不得不因为“年纪大了”从炙手可热变成无人问津,好达到他心安理得将她留在身边的目的。 这想法真是专横又自私,她在心里冷哼一声。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庾祺觉得她那目光钻到他心底里去了,颇有些不自在。 九鲤眨眨眼,不再看他,略歪下脖子,手指抠着炕桌角的木刺。她现在也懂了一点年纪大的男人的自尊和卑劣,其实这两点完全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拥有,“坏”是本能,却因为道德礼乐的教化,想维持一份体面的“好”。庾祺就是这样,是从小到大生活在他威严的阴影里,才把他“神化”了。 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因此在心里责怪或是瞧不起他,反而另外有种亲切的感觉,觉得他终于像个人了,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庾祺看着她的手在撕桌角的木刺,露出一点未漆过的木头的土黄,他怎么觉得像是撕开他心里的一角?那规范装裹着的心露黑红色的血肉,欲.望从那一线缝隙中慢慢流淌出来。 他警惕起来,正了声色,告诫自己也告诫她,“你也要悬崖勒马。” “晚了。”九鲤抬起脸笑一笑,“我已经喜欢叙白了,您从小看着我,难道还不清楚我?叙白要不是有些城府和心计,我还未必喜欢他呢。再说不见得他接近我是因为我的身世,就是要害我啊,什么悬崖勒马,您也太过忧虑了。” 庾祺听见那句“喜欢”便走近了一步,脸色怫然,“你再说一遍!” “怎的,您还想打我么?”她也把脸凑上去。 恰是此刻,张达敲了两下门推门进来,站在门前笑道:“庾先生,稳婆还在外头等着呢。” 庾祺立刻呵一声,“让她等着!” 到底化解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九鲤趁机溜了,随张达走出门来,“叔父的早茶还没吃完呢,咱们先出去和住持说一声。” 张达忙拉着她走出院外,大松一口气,“我倒不是着急验尸,我是救你啊丫头!我再不借故闯进去,你真给你叔父打一顿怎么办?” 原来张达在外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见他们争吵,前后一想不妙,哪位小姐家的长辈能容忍姑娘未定亲便同男人有私情的?若不是她和叙白还不算出格,否则早就挨顿打了。 九鲤料定庾祺不会打她,没所谓地撇嘴,“打就打囖,怕什么?” 张达扭头看庾祺没跟上来,放心笑道:“我还真有些佩服你这丫头,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做主,自己也得有些主见才好。为了齐大人,你敢违抗长辈的话,可见你和齐大人是真心。我看先生拗不过你,你再挺一挺他自然就答应了。” 二人说着走到停尸的僧房前,稳婆与两名衙役正候在门外,张达叫着进去,命两名衙役将棺盖打开抬出尸体。有两个小尼姑守在灵前,听见这话就问缘故,张达解释一番,两个尼姑拦住不许,忙去把净真和两个监寺老尼姑并慧心都叫了来。 张达又向净真解说:“住持师太,验尸是为了查明凶手,这死者的情形都没查明白,我们上何处拿凶去?您瞧瞧,您这两个徒弟死活拦着不让验。” 叛叔父 第70节 净真合十颔首,“阿弥陀佛,昨日庾先生已经验明了了意是胸前中刀而亡,不知还要验些什么?” 九鲤上前笑道:“师太,单凭致死的原因哪能查出凶手,还要找到更多的线索才好查,譬如凶手的杀人的动机。我们请稳婆来验,就是为了知道了意当时为什么会被剥去衣裳,可能凶手是因色杀人。” 话音甫落,一个监寺老尼姑便呵斥,“胡说!了意是出家之人,怎能由你们拿这种霪秽之语污蔑?!了意已经死了,你们还要往她身上泼脏水,她到了西方极乐世界,何有脸面参拜我佛?你们不能验,还不快带了这婆子出去!” 九鲤见这老尼姑生得嘴尖皮厚,不太像好说话的样子,便不理会她,仍和净真笑说:“住持师太,话不能这么说,即便验出了意师父受人奸.辱,这也不见得会有损她出家人的名节啊,她是被人所害,这有什么关系?纵然到了佛祖面前,佛祖难道不怜悯她,反而还要怪罪她不成?没这样的道理,要是如此,佛祖也不算得佛祖了,也不配那么些人来拜他。” 那老尼姑愈发三尸暴跳,“你休得对佛祖无礼!你在世之人懂什么?就算了意不是出家人,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也不容你们揣测诋毁!” 说得九鲤也冒起火,叉起了腰,“是不是揣测,验过不就知道了?” 那老尼姑还待要骂,净真横手拦了她一下,语调平缓地和九鲤道:“还请小施主见谅,出家人向来持五大戒,这霪.邪之罪谁都背不起,更何况了意是比丘尼,触犯霪戒,比和尚们还要罪孽深重。小施主虽也有理,可人言可畏,了意已死,岂能再容旁人用污言秽语非议?若要如此,此案不查也罢。” 九鲤不可置信地吊起眉,“案子不查,岂不放凶手逍遥法外?难道就不怕了意死不瞑目?” 净真瞥了眼棺材,合十道:“玄觉禅师说,‘不求真,不断妄,了知二法空无相。’了意修行多年,相信她已参透佛法,不对此事执着,何以不能死不瞑目?” 九鲤前面的没听懂,可后面一句是听懂了,就是她们相信了意也对查不 查出凶手全然无所谓。 她只得把眼转向慧心,想她年轻,大概不像这几个老尼姑这般不通情理,“慧心师父,你说呢?” 谁知慧心也合十道:“佛祖有云:‘应无所往,而生其心。’请施主体谅。” 怄得九鲤正要拔高音量和她们争辩,不想叙白先在门外发声,“佛有佛法,国有国法,不管几位师太的心是不是在西方极乐世界,只要身还在本国本朝,就得受国法约束。”说着,一面从人堆里走进来,“按律,凡人命案不可私和,师太再不让开,就是妨碍公务,本官有权拿人,拿了人一样验尸,这又是何必呢?” 一番话说得这班尼姑面面相觑,无可奈何。九鲤暗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扭过头笑问叙白:“你早饭吃好了?” 他笑着点头,看着她这张笑脸,觉得她待他的态度又像从前了,不,似乎比从前还好些,眼睛里添些了些微妙的情愫。以为是昨夜那一次亲吻的功劳,听人说女人天性如此,生来就有两分欲拒还迎的本事。他想大概人说得对,益发觉得冲动未必就是坏,有时候非气盛冲动反而不能成事。 他心里高兴,对众尼姑的脸色转得好些,“住持师太,请带着这些人出去吧。” 众人才刚散得干净,庾祺正好来了,仍是冷着张脸。张达感到空气瞬间又僵起来,少不得插科打诨说两句调和。 奈何庾祺根本不理会他,只在门前吩咐,“你们暂且出来,留下鱼儿帮稳婆的忙。” 两名衙役将了意的尸体抬出来放在块板子上,相继都出去了,顺带阖上了门。九鲤一看了意身上套着赞新的僧袍袈裟,只得皱着眉头帮着稳婆先解.衣.裳。 那稳婆一面念阿弥陀佛一面抱怨,“这叫什么事,还是头回给死人验身呢。” 九鲤好奇地走到她身边来,“这验身怎么验啊?” 只见稳婆将了意的腿.拉开些,两指伸进去,微仰着眼在里.头细摸,“这个你小姑娘家如何知道,我说给你听,若是她前日受人所奸,里头必有留.精,这会也干不了呢。” 九鲤看过医书,知道一些,翻起眼皮不屑地道:“这有什么不懂的,》黄帝内经《上说:‘丈夫八岁,肾气实,髪长齿更,二八,肾气盛,天葵至,精气.溢.泻,阴阳和,故能有子。’不读书的人才不知道。” “看来姑娘比我老婆子倒懂得多。”稳婆暧.昧地笑了笑,旋即细摸半晌,渐渐把眉头紧皱起来,“怪了——” “什么怪了?” 稳婆睇着她摇头,“无精。” “这有什么怪的,那就是说她未曾受辱啊。” “可不对啊,她不是处.子之身。” 九鲤不由得骇然,紧盯着她,“你怎么知道?” 稳婆一时不敢肯定,又摸了会,“凡是处.子之身的女人,里头就有层.膜阻碍着,一摸便知,我做了二三十年的稳婆了,应当不会摸错。”她收了手,蹲到一旁水盆边洗手,“真的,怪事,一个尼姑,怎么会不是处.子?” 九鲤还在发呆,那稳婆已开门出去了,在门前回明了话,几个人都觉得奇怪,前后踅进屋来。庾祺又仔细查验一遍尸.体,的确在身上未找到什么抵抗留下的痕迹,尸体身上的斑痕只是死后自然形成,也表示死者未曾受辱。 张达奇怪道:“那凶手解她的衣裳是为什么?难道是要在她身上找什么东西不成?银子?首饰?” 叙白摇头,“我看不像,即便是找什么值钱的东西,也用不着费事将她脱得精.光。再则咱们昨日也问过寺里的人,了意出门时没带银钱,她的钱袋还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我看凶手不是为财。只看那个香囊便知,凶手只怕比死者要有钱许多。” 庾祺看他一眼,未置可否,心下也觉凶手的做法不合常理,按说凶手杀人是在小树林中,虽有些隐蔽,可到底那时候天还未黑,常人都应当怕被人看见,为保万全,会免去一切繁琐的细节。可凶手不单费事脱.去死者身上的衣裳,还费力地把尸体转移到那块大石板底下,到底意欲何为? 张达接过叙白的话,“既不是图色,也不是图财,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仇杀。” 叙白点点头,转问庾祺,“先生是何见解?” 庾祺没理他,冷声唤九鲤:“鱼儿,说说你的意思。” “啊?”九鲤回过神,走到尸体跟前来,垂眼细看了意的脸,此刻这张脸上不做那些谄媚讨好的笑,从那未受伤的半边竟还真看得出几分美貌。 她琢磨了半晌稳婆的话,蹙额道:“要是仇杀,这了意的生平咱们就得查清楚,静月曾说,她是十四岁那年被住持带回寺里来的,你们说她在人家做丫头的时候是不是就不是处.子了?她的死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 张达点点头,“眼下毫无头绪,凡有可能的都得查一查,我现就派人去她从前的东家打听打听。” 商议之下,几人先后出门。静月正从北边厨房里出来,见几人像是忙完了,便朝这头小跑而来。灰色的僧袍因她跑起来愈发显得空荡荡的,九鲤瞧见她,不禁想到昨夜那几个尼姑说的话,难道她真接任了典座的差事? 她旋即走到廊下问:“你怎么打厨房里出来了?” “吩咐午饭啊,师父命我暂代典座一职。”静月往她后头瞄一眼庾祺,低声说:“你不是答应我要请你叔父替慈莲师姐瞧病的么?怎么,你想赖啊?” 九鲤适才记起这话,嗤笑一声,“我才不是说话不算的人。”于是退后去和庾祺说了几句。 庾祺脸色虽难看,可既然已应承过,自当言而有信,因见叙白自往客院走,不想他二人又趁机会在一处,便说:“你同我一起去看看。” 原来寺中凡有些身份资历的尼姑都是独居一间房,屋子虽不大,却比睡大通铺舒服许多,慈莲的屋子在西面僧房的一角,紧挨大雄宝殿旁边的天井。静月引着他二人过去,还未进门,就听见门内翻肠倒肚呕吐的声音。 静月敲了敲门,扭头道:“想是又吐了,不知道为什么,好些日子了,慈莲吃什么吐什么,人瘦了一大圈。” 一时有个小尼姑愁眉苦脸来开了门,三人进去,果然见侧面床上坐着个行动萎靡的年轻尼姑, 静月跨进罩屏内一瞧,低头瞅一眼床前的痰盂,叹了口气,“到底是怎么回事?昨日去城里瞧的那大夫还是不中用么?” 那服侍的小尼姑一样叹着,“可不是嚜,那大夫说没什么要紧,大概是肠胃不适,抓了剂药,昨日吃了一碗,今早起来又吃了一碗,可早饭还是吐了。” 静月怄着气跺脚,“没用的大夫,专会骗钱!” “我原就说不必看什么大夫,大概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等天气凉爽些了,我自然就能好了。”慈莲倚在床头萎靡不振地笑笑,声音因为虚弱,显得格外温柔。九鲤从罩屏漏洞的冰裂纹中望进去,一片灰色的帐子挂在月钩上,半圆的弧形挡住她半张脸,只看见她玉润的檀口和一个妩媚的下巴。 须臾她将眼睛一瞟,看见罩屏外站着两个生人,便撩着半片帐子紧蹙着眉,“他们是谁?” 静月忙笑,“这位庾先生是有名的大夫,正巧他在寺里头查了意师姐的案子,我就请他来替你看看病。” 慈莲垂下手,半圆的帐子又挡住上半张脸,只见她两片嘴唇勉强微笑着,“我不是说了么,不用了,昨日瞧了大夫也没用,你请他们出去吧,我想睡会。” 说着她便睡下去,朝墙隅规翻过身。静月没法,只得道:“人家进都进来了,就让人瞧瞧吧,你若不瞧,我只好去告诉慧心师姐了。” 说得慈莲又懒懒地撑坐起来,“别告诉她,她原就事情多,眼下又出了了意这事,没得再叫她为我的事操心,我依你,看就是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9章 庵中仙(十二) 侍奉的小尼姑将痰盂收了,又搬了根圆凳放在床前,庾祺进罩屏内坐下,把手搭到慈莲的腕子上,慈莲的手便有些发抖,庾祺抬起眼,见她面上有丝惊惶闪过,旋即又化为病恹恹的一个微笑。 静月守在旁边,两只眼睛勤盯着庾祺的脸,唯恐他脸上露出什么不好的神色。好在庾祺隔会收回手,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只是饮食失调,气虚体弱,将养些日子就好了。” “可她就是吃不下啊!吃什么下去,倒有多半吐出来。”静月见他不以为意,有些发急,“真 的没什么别的病?先生再瞧瞧?” 庾祺不会诊错,不过看慈莲的脸色,只怕有些日子未曾好好饮食过,饮食乃人之根本,长此以往,没病也会拖出病来。他只得细问慈莲:“师父是没胃口不想吃还是怎么样?” 慈莲蹙着眉柔声道:“也没有不想吃,只是吃下去隔不了一会就觉得恶心想吐。” “那可有胃疼,或是呕血之症?” 慈莲摇头,“这倒没有。” “你这样子有多久了?” “大概有十日之久了。”慈莲看着静月和那小尼姑,还笑着宽慰她们,“我看就是天气热的,等天凉了自然就好了,你们别为我担心,成日念经学佛还学不明白,该着你死的时候愁也无用。” 这倒不是时气所致,凡因暑热,多半连胃口也没有,况且这两日因夜间下雨,天气并不十分炎热。庾祺因向屋子里四处环顾,也没有什么刺激肠胃的气味或是物件,什么都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只一样奇怪,床头这扇小窗上挂了片靛青帘子,怪不得觉得这卧房里有些昏昏的。 他起身走到窗前,“为什么要把这窗户遮起来?” 小尼姑道:“师姐说太亮了,那太阳光刺得她睡不好。” 他又慢慢走回床前来,“师父总是睡不好觉么?” 不待慈莲张口,小尼姑先已点头,“师姐日夜都睡得不安宁,睡梦中还常皱着眉,所以常觉疲乏困倦,师父这些时连早晚课都免了她的。” 庾祺睨下眼细观慈莲的脸色,她给他看得不自在,眼神马上闪躲着。他便挪开眼,扭头吩咐九鲤回客房把灸针取来,要替这慈莲扎扎针。九鲤答应着出去,静月只怕她一去屋里边吃茶歇脚地耽搁住,也跟着她出来。 倒正中了九鲤的心思,正想试探试探她两个月前同了意打架之事,虽说行凶的是个男人,可没准还有主使呢?任何可疑之处都不能放过。 于是她一行走,一行笑着道了声恭喜。没曾想静月乜来一眼,“你会不会说话?我们寺里死了人,你反和我说喜!” 九鲤忙分辩,“不是呀,我是恭喜你做了典座,你才到寺里两个月,就担了这么件紧要的差,可见住持师父器重你。” 静月撇下嘴,“我只是暂代的,等我们妙华师姐挂单回来,就该是她接任典座。” “那住持师父也是信你才叫你待职啊,你才来两个月就招师父如此喜欢,恐怕寺里有不少嫉妒你吧?” 静月哼一声,“你到底想问什么?犯不着拐弯抹角的,要是为查出凶手给了意报仇,你尽管明着问,我知道的自然都告诉你。” 九鲤瞥着她笑道:“了意是不是曾打过你?在你刚来寺里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静月斜着眼冷笑,“又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在背后乱嚼我?这都多旧的事了,我自己都没放心上,倒有人替我记着。你们衙门因为这点小打小闹的事以为我记仇,所以蓄意寻仇,杀了了意?是这意思不是?!既如此,你问我做什么?我是凶手,还能有实话么?!” 九鲤也来了气,“你若不是心虚,上回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这事?!” “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管得着嚜!” 两个人嗓门都吊得高,引些姑子往这头看,九鲤扫过她们一眼,轻声一笑,“那好,你爱说不说,不过要是因为你有所隐瞒,以致凶手逍遥法外,你可别怪怨别人,若你是凶手呢,自然你高兴了,反正我们这些人没所谓。” 说着便疾步钻入客院,还真有放着不管的架势。静月年纪虽小,也常听人抱怨官府的不作为,真要是他们不管了,谁来替了意伸冤? 她动了动腮暗骂九鲤两句,又不得不跟着进来,没好气道:“那时候我也有不是,我刚到寺里来,同她们吵闹,夜里老爱哭,这才触怒了了意,她说我没日没夜地号丧吵得大家不能睡觉,我气不过就和她吵起来,她就顺手打了我两下。本来是我是记她的仇,可没几天我病了,她特地做了好饭好菜来照料我,又给我赔不是,这事就过去了。慢慢的,我发现她那个人其实蛮好,就是爱骂人,但心是好心!” 听她如此说,九鲤也相信,看她的脾气直来直去的,纵然有什么仇怨,也藏不住,当场就报了,不必等到两个月以后。她睇她两眼,一面在庾祺房中四处翻找灸针。 “那你知不知了意可曾常与什么男人往来?” 早上验明了意并非处.子.一事,除他几个之外,别人都还不知道。静月只知他们早上是验在了意有否受凶手奸.污,还当她这话的意思是指了意是自愿的,便更没了好脸,“我劝你积点口德!了意是出家人,怎么可能和男人有往来?就是庙里的男香客她也一向和他们少说话,她只在饭堂当她的差事。即便你们真查出她身上有些什么事,也不是她情愿的,一定是那个凶手胁迫!何况她在外头早没什么亲戚了,也不会有男人来找她。” 听她的意思,了意在寺中并没有同什么男人暗中苟且,起码在她来的两个月内从未见过。九鲤撇着嘴点头,“你这么凶做什么,不过是按例问问而已嚜。” 翻了半晌,总算找到插灸针的羊皮包,两个人拿着出来,又回到慈莲房中。稍过一会,厨房里有小尼姑来叫静月,她放心不下这头,又撇不开那头的差事,便抱怨着出去了。 九鲤独在房里给庾祺打下手,她坐在床沿上给他递针,近近地一看慈莲平躺在床上,也是个美人,只是因病显得淹淡枯悴,脸上没了颜色精神那份美貌才不显眼。庾祺在她手臂上扎了几针,又掀开被子,慈莲像吓了一跳,一时攥紧了被子不放。 庾祺捏着针道:“得在腹部中脘穴上扎针,师父不必怕。‘’ 叛叔父 第71节 慈莲只得自己掀了被子,又将僧袍缓缓撩上来,笑容十分勉强为难。 九鲤暗想,这人不知是怕痛还是怎的,好像有些忌讳。难道是因为男女之别?出家的姑子大概更忌讳这个了。她便笑劝,“做大夫的才不忌什么男女,都生病了还管那些有的没的,也难好起来。师父是不是为这个,到城里去瞧病,也没叫大夫施针?” 慈莲眼落到她脸上一笑,“大夫也没说要施针,恐怕也忌讳我是个尼姑。” 正说着,庾祺因弯着腰,怀中忽然有件东西掉在被子上,三双眼睛一齐看去,原来是那只麒麟香囊。九鲤替他拾起来,刚好撞 见慈莲的目光,也疑惑地盯着香囊看,“这东西——” 九鲤见她神情不大对,便递上去问:“这是个香囊,师父认得么?” 谁知她扇两回眼,尴尬地笑了一笑,“我怎么会认得,只是看它做得精致,所以细看了两眼。” 庾祺瞥她一眼,见她神情恍惚,似想什么想得出神。他完针坐在凳上,从九鲤手中接过香囊,又递到慈莲眼前去,“师父再细看看,这就是在你们附近那沟渠边捡到的。” 慈莲因在屋里养病,并未去瞧过了意的尸体,可了意死的事她大小都是知道的,因又看这香囊,“先生是说——这枚香囊是在了意的尸首旁边拾来的?” 庾祺望着她的眼睛点头,“正是,问过寺里的人,都说没见过,师父若见过此物,可记得是什么人佩戴的?” 慈莲被他看着,又闪躲着眼神微笑,还是摇头,“我也没见过。” 庾祺睇她一会,仍把香囊收进怀里,并九鲤坐等两刻,就起身收针,“师父眼下反胃,就不必吃药了,午饭只用些清粥罢了,等晚饭时候再看有没有略好些,明日一早我再来替师父施回针。” 二人要告辞出去,慈莲挣扎着要起来相送,九鲤忙摁她睡回去,“师父别客气了,我们这几日都住在客院里,你若有别的地方不好,就打发小师父们到后头告诉我们。” 说着二人出来,抬眼一看,已近中午了,却没见多少香客。往日这时辰正是香火鼎盛的时候,香客们都爱赶在午前来,好顺便吃顿斋饭再归家。大概是青莲寺出命案的事传了出去,附近的香客都不大敢来了。 这倒清净不少,九鲤一壁低头扎着羊皮包的绳子,一壁跟着庾祺往客院闲逛着回去,“这慈莲到底是什么病啊?真如您所说的没什么要紧?” 庾祺时下一听她的声音,耳朵里就不觉回响起她说喜欢叙白的话,还敢以叙白的“未婚妻”自居,真是放肆得不着边际!他想着火大,冷笑着瞥她一眼,“你觉得会有什么要紧?” 九鲤也没给好脸,翻着白眼将羊皮包塞在他手里,“我不过是看她病得有些蹊跷,多问一句罢了,又不是疑心您诊得不准。” 庾祺半晌没话答,她竟也不缠着他问了。等走到洞门底下,他才淡淡说了句,“我看她不是身上有病,是心里有病。”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70章 庵中仙(十三) 九鲤初听茫然不解,心里有病他都能看出来? 随后一想,倒也不错,病症在身,病结在心,不少人都是如此,替人看病看久了,一眼就能看到人心里去。不过那慈莲是个出家人,会有什么心结?就算有一二件事一时想不通,日日伴着青灯古佛,也不至病成那样。 她犯起嘀咕,“那慈莲是有些怪里怪气的,还有才刚她看见那枚香囊,可不像没见过的样子,难道她认识凶手?是因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不便说?” 庾祺心下也以为慈莲说香囊时的词钝意虚,不像真话,待要说,遽然在背后有人喊了声,二人在客院洞门下站住,回首一看,原来是早上那个为验尸与九鲤吵吵嚷嚷的监寺老尼姑,叫什么觉明的。 那觉明老尼姑走上前合十,“阿弥陀佛,我方见二位施主从小徒慈莲的房中出来,想是替慈莲瞧病去了?住持特地打发我来问一声,慈莲的病到底有没有什么要紧?” 庾祺反剪起手道:“我替她施过一回针,只看今日吃饭还吐得厉不厉害,若能进食,就好吃些好药,吃些好饭进补进补,也就能慢慢调理过来了。” 话已说完,觉明却踟蹰着不走,只抬一眼落一眼地笑瞟他二人,“那就好,还亏得庾施主在这里,慈莲这不就有救了?唉,说起来也真是愁,自她这一场病下来,看了两三位大夫也看不出个缘故,病了十来日,外头憔悴不少,心里也有些糊涂起来了,常说些没头倒脑的话,二位倘听见她说了什么糊涂话,可不要当真计较。” 这却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九鲤含笑打量她,“监寺师父这话倒叫人听不明白了,慈莲会说什么糊涂话啊?” 觉明忙笑,“没什么,只是久病之人的呓语罢了,连我们也听不明白。两位辛苦了,快请回房稍歇一会,不多时就可用午饭了。” 说罢她合十行礼走了,九鲤盯着她那臃肿的背影看了会,扭头和庾祺道:“这老尼姑也有些古怪,早上拼命拦着不许咱们验尸,说是为了意的名节着想,此刻看来,分明另藏私心。还有听她的口气,慈莲好像的确知道些什么。” “知道不肯说,那也无用。”庾祺淡淡地道, 走过叙白房前,房门未关,庾祺斜眼一瞥,见叙白坐在里头榻上吃茶,一面认真翻阅早上检验的记案。扭头见九鲤也正斜眼往屋里瞟,他便冷咳一声,吩咐她回房去休息,还特地嘱咐一句不许她乱跑。 九鲤打量这意思无非是要她不许跑去叙白房中,心中不屑,哼,腿和眼都长在自己身上,是他想防就能防得住的么? 比及正午,小尼姑来叫吃饭,九鲤开门出来,以为庾祺一定敞着房门紧盯着她呢,谁知却是双门紧闭,敲门也无人应,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小尼姑道:“方才我看见庾先生与张捕头都出寺去了,想是这会回不来。” “他们往何处去了?” “看他们不是往一个方向,张捕头往右边大路上骑马去了,庾先生是往左边小路上走了。” 大概一个是进城,一个是去复检现场。九鲤只得与顾夫人叙白先往饭堂用饭,一看那陈三奶奶也领着丫头在前头,仍旧穿一身鲜艳衣裳,走得弱柳扶风,两只耳珰左摇右晃地招摇着,像一种挑衅。这陈三奶奶也怪,出了命案,一般的香客怕惹麻烦,都躲开了,怎么她还不走? 顾夫人撇着嘴悄声说:“我打听过了,据说要在这里礼二十二天的佛,在药师菩萨座前念足三千八百遍经,如此她公婆才能得长寿,这是在淮安府时一个游方老和尚说下的。” 九鲤诧异,“她和你说的?” 顾夫人一笑,眼中满是轻蔑,“你看她那副样子会和我说什么?我的丫头和她的丫头闲话时打听的。她那两个丫头还说,其实家里人不大喜欢她,本不答应陈三爷扶她为正,说是出身太低,可架不住陈三爷喜欢呐,长得跟个妖精似的,哪个男人会不喜欢?要不是公婆不满意她,她犯得着这么大老远的来替公婆讨寿?还不是为了哄公婆高兴。” “她是什么出身?” 顾夫人摇摇头,“说不清,说是陈三爷的一个朋友送他的,原不是淮安府的人,据说家里人刚好过世了,她无依无靠,这才被人买去送了陈三爷,反正也没处查,谁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说话间几人走到饭堂,虽和先前一样是单做的小灶,可不是了意的手艺,吃着总差些滋味。九鲤原就不大爱吃饭,稍尝几口就没兴致吃了,只勉强陪着顾夫人吃完,又一齐回到客院,陪顾小公子玩耍一会,便踅到叙白房中。 因怕人议论,也不关门,两个人坐在对门的八仙桌旁吃茶说话。太阳照在院中的花树山石上,形成密密复复的影,几面客房之间像是隔着帷帐重重,各有隐秘。九鲤托住半边脸朝门外看那连通东西的黄木香花架,一面和他细说起早上替慈莲看诊之事。 慢慢说完,她自凝颦,“这慈莲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她不肯说,许是顾及几个老尼姑,而且我觉得她还有个古怪之处。” 此人昨日叙白与张达也盘问过,了意被杀那天,她到城里瞧大夫去了,跟前有个小尼姑陪着,与了意之死全无关系。 不过也许她另知道些什么内情,叙白凝着眉放下茶碗,“何处古怪?” 也不知是不是九鲤自己多心,早上庾祺替那慈莲看诊时,每逢手他的手碰到她身上,她脸上就暴露出一丝惊慌无措,这些都落在九鲤眼睛里,当时不觉得什么,事后想起来不免怀疑。 叙白笑了笑,“大概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她又是个尼姑,所以格外不自在?” 她略歪下脑袋摸着茶碗下的托盘,“也有道理,可我总觉得奇怪,大夫摸到她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也不该有那么 大的反应,难道做了姑子,就和男人半点也挨不得?” 叙白沉默下来,起身绕着桌子踱步。“先生说这个慈莲的病不在身上,而是在心上?” “是啊,叔父看人再没有不准的,许多人得病,的确也是因心事而起,我看她也像忧心忡忡的样子。你没到她屋里看过,她那卧房里有扇窗,被她用块布遮住了,屋子里昏暗暗的,说是怕太阳光刺眼,可她床上还挂着帐子,睡觉的时候放下帐子来,根本不会晃眼睛。人家都是怕屋里光线不好,她倒怕屋里光线太强似的。” “的确有些不对劲,不过久病之人,有些反常的举动也是有的。”叙白也犹豫不定,笑道:“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九鲤拉他坐下,“所以我想叫你试试她。” “怎么试?” 九鲤心下觉得蹊跷,那了意身为尼姑,却非处子,要不是从前在俗世中时就与东家有了说不清的瓜葛,那就怪哉了;而这慈莲又好像对男人有些过分防范,也是奇怪。好像这些姑子都与“男人”有丝隐昧的牵连,连杀害了意的凶手也是个男人,难道转来转去,不是仇杀,却是情杀? 要想确定是不是同男人相关,还得靠叙白这个男人去试探,不过确切用何种手段她也想不出,只抿着嘴转转眼睛,“哎呀我也不知道,反正男女之事凭的是感觉,说哪里说得清?你看着办好了,那慈莲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你一定能感觉得出来的。” 叙白笑了一笑,“你相信我的感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直觉准不准。” 九鲤另有深意地睐着他,“你就别谦虚了,你不是疑心我的身世么?不是也给你疑得准了么?” 他忽觉尴尬,原来庾祺说的是真的,她果然早就知道了。他只得坦率笑道:“其实是因为你和京城的一位长辈长得太像——” 话还未完,九鲤已没所谓地摇摇手,“你用不着解释,我知道,你说的那位长辈姓全,你们都叫她‘全姑姑’是不是?我在你家里见过她的画像,后来我问过叔父,他说那是我娘,她叫全善姮。” 既然把话说开了,叙白便想顺藤摸瓜,“那你为什么会到了庾家?是不是庾先生和全姑姑——” 九鲤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这个嚜你只好问我叔父去了。” “你没问过他?” “问过,他没说。”九鲤不以为意,睇他一会,就把脑袋凑近了些,“我倒要问问你,你既然认得我娘,那你可知道我爹是谁?” 此刻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叙白不如和盘托出,“我也不清楚,那幅画是昭王到南京来交给我的,你们刚搬到南京来时,他曾在街上碰见过你,觉得你与全姑姑实在长得太像,就给了我那幅画,叫我暗中查访你与全姑姑的关系。其实我也只是年幼的时候偶然见过全姑姑一面,她的事我本不大清楚,多是王爷告诉我的,据他说你娘从未婚配,所以你爹是谁根本没人知道。只是先帝还在位的时候,她曾与先帝膝下的丰王私下来走得较近,王爷怀疑你的亲生父亲是那位丰王。” “你是说‘皇梁之变’的主谋?” 他凝重地点点,“当年‘皇梁之变’事发,丰王府上下人口都论罪处置了,若你真是丰王的骨血,就是罪臣之女,庾先生隐瞒你的身世也情有可原。” 要真是罪臣之女,就不能认祖归宗,那么她就只能永远以庾祺的“侄女”这身份活在世上。按庾祺的性格,只要他们之间存着这层关系,他就不可能正视他对她的感情。 这可真是作难了—— 叙白睇着她沉思的脸,不禁柔声辩解,“我起初虽然是为查明你的身世才接近你,可这与我后来想娶你为妻全不相干,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忖度下来,满不在乎地笑笑,“我知道,你若真是想利用我什么,单凭我可能是罪臣之女这点,你就该明哲保身,不会和我议亲。我没有不信你,只是往后你若知道什么与我身世相关的事,可千万不许再瞒我,我也想知道我爹究竟是谁。” 按说像她这样的孤女,对自己的父母难免会感到好奇。但他不知怎的,分明从她的笑容里觉得她的好奇心并不是发自一份骨肉亲情,好像另有目的。但不论是怀着什么样的心理,她想知道也是无可厚非,他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 “只要王爷告诉我什么,我一定转告你。”他笑着答应,进而脸上浮起为难之色,“我看庾先生因为这事对我误会不小,认定我对你是不怀好意,我们的亲事,只怕他不会答应。” 九鲤端起茶闲逸地抿了一口,“你理他做什么?只要我愿意不就行了?你没听人说么,做父母的都犟不过做子女的,叔父也一样,日久见人心,只要你以后以诚待我,别再藏着掖着的,他自然会对你改观。”一面说,一面朝他斜着眼,那卷密的睫毛一扇一扇地,从底下扇出些狡黠的光来。 一时间他也分不清到底谁对谁心怀叵测,不过没所谓,女人再狡猾对男人来说也只是一份俏皮,不会成为他的妨碍和威胁,他对于这一点可以放心。 却说午晌日头正毒,庾祺走到小树林中,见树密阴浓,闻蝉声鼎沸,拨开灌木走到发现了意衣物的地方蹲下来,一面查看地上,一面观察周遭,也没个路人经过,纵有几个扛锄头的农户,也只远远在林外那绿茫茫的稻田间行走。 他一点点拨开满地的落叶松针查找,热得汗透衣衫,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竟在发现衣裳的不远处发现三四枚零碎的鞋印。 印子虽多是小半枚,却也能分辨是两个人的,一男一女,女的穿的是双僧履,青莲寺的尼姑穿的多是盘绳纳底的鞋子,踩在地上,纹理粗糙;而另一双男靴则是一双粉底皂靴,鞋印看不出什么纹理,大概鞋底涂抹得精细,或是皮底子,这倒与那枚香囊相符,都像是个极讲究的人的穿戴。 正看着,忽然林外小路上有人轻笑一声,“庾先生在那里找什么呢?” 抬头从灌木中看去,原来是幼君与娘妆,两个人正并在一处往灌木从中瞧来,“是发现了什么要紧的线索么?” 庾祺拍拍手起身,“大姑娘今日又来了。” 语气淡淡的,似乎一点也不关心她今日为什么会来,或是料到她一准会来?幼君不免对他猜中她的心有些羞恼,不过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要往这里跑,对和娘妆解释是为了来和齐叙白套近乎,可心里瞒不过自己,既为这个,也为别的,反正是忙里抽闲转着转着就转来了。 还好有顾夫人做个由头,她笑道:“买了些新鲜果子给顾夫人母子捎来,寺里的饭菜到底单调了些,顾夫人就罢了,只怕小孩子吃长了吃不惯。再则,我想小鱼儿年轻怕热,必想吃些清凉爽口的,也给她带了些蜜瓜西瓜来。才刚走到寺门前,见先生一个人往这头逛来,我想是因为案子,心里也好奇,就命小厮先搬了东西进寺里,我和娘妆也慢慢往这头走来了。” 庾祺提到九鲤便有气,哼道:“又想她做什么。” 幼君眼皮半垂,觉出他叔侄二人闹得不愉快了,多半是因为叙白,只含笑不说话。 娘妆倒张口劝,“先生宽些心吧,我们都是从这年纪过来的女人,这岁数的女孩儿就是反叛,别人家还可,先生家里上下都宠她,她自然什么都不怕,您这时候管也晚了。我看鱼儿姑娘是懂礼的,不会闹出事来,您越是约束紧了,越是不好说。” 一番话令庾祺脸上更添了为难,又和她们说不着,只得沉默。幼君看他脸色,暗掣了下娘妆,不叫她说了,自己捉裙走到跟前,朝地上一看,也发现那几枚脚印,“先生是在看这些脚印?” 庾祺喃喃自语,“有些奇怪,这脚印看着有条不紊,那了意并不像是被人挟持到此处来的。” 幼君横看他一眼,并不觉得奇怪,“那就是她自己跟着凶手走来的,你看这里有丛野花,坐在这里赏花歇凉岂不惬意?” 果然前面开着簇黄色的花,对着一棵大树,与凶手共坐赏花?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庾祺撩着衣摆往前两步查看,树根底下虽是大片苔藓,却有给人压坐过的迹象。这了意一定与凶手熟识,甚至两个人的关系很不简单。 庾祺自想一阵,幼君见再没甚好看的,便劝着他回去。 到底幼君是在外头见惯了百般龌龊,路上见庾祺想得出神, 便似笑非笑道:“先生大概是在想那了意师父出家前会和什么男人有私,你这么猜测,无非是受了俗规俗礼限制,觉得一个尼姑和一个男人本不该有瓜葛。其实尼姑也是女人啊,那些苟且之事不一定就是在出家之前做下的。” 叛叔父 第72节 果不其然,走到寺前,正撞见去了意从前做丫头那户人家盘查回来的衙役,一问那衙役却说:“那户人家姓宋,了意从前在那户人家只当过半年差,那半年内,宋老爷一直在外地做买卖,有几位少爷那时都还不满十岁,余下的几个小厮家丁都赌咒发誓没与她有过什么关系。且自她到青莲寺出家之后,再没见过。” 看来还真叫幼君说对了,庾祺摆手打发了衙役,与幼君缓步进寺,摸出顾夫人房中找到的那钱袋子给她看,“关大姑娘见多识广,请替我看看这东西会是何人所戴?” 幼君接来细看细摸一遍,“这是京绣,不是一般师傅能绣得出来的,料子嚜也是内供货,外头很难买着,用这种钱袋子的人,非官既贵。我记得昨日在尸体旁还捡到一枚香囊不是?先生请给我细看看。” 庾祺又将香囊摸给她,她对比一番道:“这个香囊就不如这个钱袋子了,用料虽也好,却是市面货,绣活虽精巧,却也不及这钱袋上的彩鹤有风韵,不像是一个人的东西。” 难怪庾祺看着钱袋子上的样式觉得熟悉,这种风致的东西,从前在全府常见。由此可见幼君说得不错,钱袋子的主人应该很有些身份,只是这么一位身份贵重的男人,怎么会出现在青莲寺这小小一间庵庙中?由不得人不细细琢磨这青莲寺。 “我记得大姑娘曾说过,这青莲寺早年不过是间野寺破庙,是交到如今的住持净真手中才逐渐发扬起来的,这位净真师父到底有何本事?” 幼君笑着摇头,“我也并不知道,大概是她经讲得格外好吧。” 这笑却有些泠泠的,在大太阳底下使人心生凉意。庾祺觉得她分明知道些什么。 可再问,她仍是摇头,“我并不是常吃斋念佛的人,哪清楚这些闲事?” 说话间,她把眼调向前头大雄宝殿,可巧里头走出位衣着富丽的老爷,身后跟着个小厮,两人四处望着,像是在找什么人。幼君老远朝那老爷招了招手,喊了声“赵员外”。 而后眼睛尽管望着那赵员外在笑,却低声和庾祺说:“那位赵员外也是我生意上的一位朋友,先生别看他有五十岁了,倒也是老当益壮,家里妻妾成群,还成日在外头寻花问柳。男人是不是不论老少,都这么花?” 庾祺睐她一眼没作答,看着那赵员外笑呵呵走到跟前来道:“关大姑娘,怎么这两日老在这里碰见您,您也念起佛来了不成?” 幼君反打量他,“有位朋友在这里小住,所以我才常来。倒是您赵员外心诚,这么热的天,添香油打发下人来就好了嚜,还亲自来跑。” 赵员外只笑不答,脑袋四下里一转,又转回来,“您瞧见静月小师父没有?” 幼君一猜就猜到静月八成是那天那个和他在寺门前拉扯的小尼姑,“不知道,做知客的,多半是在招呼香客吧,怎么您没看见她?” 庾祺搭了句腔,“静月小师父好像不做知客了,如今在饭堂当差。” 赵员外不禁细细打量他一番,和幼君调侃,“这位先生看着仪表非凡,关大姑娘,您不单会做生意,别的本事也不小噢。” 幼君倒不计较,引介道:“这位是庾祺庾先生,上回您瞧见的那位小姐就是他的侄女。” 赵员外也听过庾祺的名讳,忙打拱,“失敬失敬。” 庾祺回了礼,大家稍叙两句,这赵员外便告辞出寺去了,庾祺扭着头看他一会,继续并幼君往里头走。 走到客院的洞门底下,幼君倏然没由来地轻笑一声,庾祺问她笑什么,她笑着摇头,“我不过是可叹,男人的色心一起,连菩萨眼皮底下竟也顾不得了。” 庾祺笑了一笑,“大姑娘似乎话里有话?若是有心提点,不如直话直说,若没这份心,就不必说这些没趣的话。” 幼君暗嗔他一眼,这人真是不近人情,她只得吁一口气,“庾先生见谅,我是做生意的人,生意场上最怕得罪人。庾先生有时候同那些男人比起来,倒正直得不像个男人,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样,心里像没有女人似的,说气话来也惹女人生气。” 偏这时候九鲤从廊下走来了,她因家见关家小厮搬来那些瓜果,知道关幼君来了,却半日不见人,正奇怪呢,就看见她和庾祺一道进院来。她自然不高兴,朝庾祺翻了记大大的白眼,喊了声“关姨娘”便转过背去,仰着脖子往自己屋里转去了。 幼君趁势又笑,“您看不是这话?连小丫头都生你的气了。先生去哄哄吧,叫她来顾夫人屋里大家切瓜果吃。” 庾祺只得转去九鲤房中,慢吞吞地跨过门槛,阴沉沉的脸上却挂着丝讥讽的笑,“就没趁我不在,跑去同齐叙白说话?” “说啦。”九鲤自在桌前翻个茶盅倒茶吃,“刚说完。” 他走到桌前来睨着她,“都说了些什么?” 九鲤歪着脖子道:“我不好告诉您的,您也最好别打听,免得把您自己气出病来。” “你——”他怕骂狠了伤她的脸面自尊,骂轻了她又根本不往心里去,根本没有能压得住她的词。他只得道:“你自己的体面就不顾了?” 她斜了一眼,闲端起茶往嘴边送,“谁说我不顾了?我们虽然说话,可都是开着门在说,光明正大着呢。您放心,我从今往后都会恪守礼节,免得人家说我和他还没成亲呢,就心急火燎起来了。反正好日子终会到的嚜,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明白。” 庾祺万没想到,她竟能翻着花样来怄他,真是“棍儿大了撧不折”!然而他打又打不得,到头来只把自己气得面色通红。 九鲤反搁下茶碗,笑嘻嘻道:“从今往后您也不必为我的名节体面操心了,我懂规矩得很,您也不要再说叙白心术不正的话,他今日都和我说清楚了,他其实没坏心,您只管往后瞧吧。” “我瞧什么?”庾祺微笑着,一字字却是从牙关里狠磨出来,“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和他,没往后。” 九鲤也不和他吵闹了,反而起身挽住他的胳膊,在他眼皮底下凑着张笑脸,“我知道有句俗话,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惹气。可还有句俗话,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敬献肥章。 第71章 庵中仙(十四) 九鲤说完这番话,便不管不顾地往顾夫人房中吃瓜果,留庾祺独自在屋里气了半日,又无可奈何,只得不去想九鲤,暂拿了香囊和钱袋摆在桌上钻研,脑中一面琢磨幼君说的那些话。 不觉下晌,张达骑马回来,没承想连杜仲也一道来了,带了身换洗衣裳,装在个包袱皮内,挟在腋下,一进青莲寺便四处打量,脸上笑个不住,“张大哥,跟你打个商量,我同你住一间屋好不好?我可不想跟我师父一间屋子,时刻受他管束着,不得自在。” 张达略带鄙夷地睐着他,“你师父叫我接了你来,自然是器重你,那你还不得勤谨些,时时刻刻在他眼皮底下孝敬着?” “嗨,他哪是器重我啊,他叫我来还不是为了让我时时监视着小鱼儿。” “监视小鱼儿?为什么?” 杜仲长吁一声,笑道:“不是齐叙白也在这里么?” 张达了然地笑笑,又斜他一眼,“你小子还有脸跟我睡一个屋?你敢是忘了,上回说你师父的‘病’,你 转头就把我卖了!这两日庾先生还看我横不顺心竖不顺眼的。” 杜仲拿胳膊撞他一下,“那不是师父逼问嚜,再说我都替你解释过了,你全是因为关心他的身子。师父不是十分不近人情,你的好意他是知道的。” 张达纠缠不过,只好答应,说话走到客院里来,碰巧九鲤正在廊下,看见他便拉着问家里的事,杜仲把包袱皮一股脑塞给她,朝对过那间屋一看,见庾祺板着脸坐在桌前,便随便和她说了两句,先赶着转去向庾祺请安。 一进那屋,庾祺当即命他关上门来,仔细交代了一番话,果然如他所料,这回是特叫他来监管九鲤的一切言行举止,“她越大越叫人头疼,我的话她也净当耳旁风了,你和她是同辈亲近些,往后她和齐叙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凡你见到听到的,都来回我。你若徇私——” “仲儿不敢!”杜仲笑着识趣跪下,心只道管是叫他来做什么的,为案子也好,为监视九鲤也好,反正总比憋闷在家里对着那些沉闷的药柜子强!为表忠心,忙表明立场,“其实我同师父一样,也不想鱼儿嫁给齐叙白。” “起来吧。”庾祺脸上总算露出丝欣慰,“你说说看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不就为他不喜欢么!杜仲笑呵呵道:“不是有句话说,负心多是读书人嚜,我看他那人就有些虚。” 庾祺笑了笑,又细问起家里的情形,杜仲一一祥叙老太太如何,生意又如何,好在庾祺到寺中不过短短两日,家里倒没甚大事,也没什么要紧的病人。他安心不少,便摆手赶他出去了。 杜仲又转进张达房中,见九鲤在榻上翻他的包袱皮,正翻出一个大油纸包来,举着朝张达晃了晃,“张大哥,你猜这是什么。” 张达正在桌上倒茶吃,一眼掠过,“总不会是什么金银财宝。” 杜仲将门阖上进来,“那是我来前青婶偷偷包给我的,怕咱们常吃不惯素斋,拿肉脯熏肉之类给咱们打打牙祭。” 闻言,张达喜笑颜开,忙搁下茶盅笑呵呵进来,“总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九鲤睃一眼长条案上的几尊菩萨,咧着嘴道:“咱们在寺庙中吃肉腥,不大好吧?” 杜仲与张达皆说:“有什么好不好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菩萨连这点子小事都计较不成?” 于是一面吃,杜仲一面细问起案子的始末,九鲤张达你一言我一语地都告诉了他,听得他一时深思一时猜疑,乱说了一气。 次日大早,姑子们刚到讲经堂做早课,客院里尚且静悄悄的,趁天光微起,九鲤穿好衣裳出来,敲门叫了杜仲和叙白到前头去瞧慈莲,要他二人趁机试探出慈莲是否真有反常。 并且一路走来一路叮嘱,“不过有言在先,你们可不许趁机占人家什么便宜。” 杜仲打着哈欠,“我还怕她占我什么便宜呢!” 叙白也笑,“难道你看我是那样无礼猥琐之人?” “不过白嘱咐你们一句。”她左右睃他们一眼,“你们到底是男人啊,谁知道呢,反正是男人就好色,你们没看见那慈莲长得多好看。” 叙白笑问:“比你还美?” “她没有头发,要是长着头发,那可说不准了。” 咭哩咕哝走到前头大场院中,听见尼姑们念诵的声音从大雄宝殿穿堂过来,嗡嗡的,像是旋飞来一群蚊子。慈莲因病免了一切修行事宜,天色微薄,风吹得身上凉凉的,九鲤抱着胳膊走到慈莲门前,侧耳听里头没声,不知她睡醒没有。 她轻轻叩门,“慈莲师父,我是庾家九鲤,你可好些了没有?” 里头无人应答,九鲤刚挨着门,谁知竟把门碰开了一条缝,朝内看,里头半明半昧,只见罩屏后头摆着个大木浴桶,里头背身坐着个人,一个光突突的脑袋搭在桶沿上,半晌不动,像是睡着了。 九鲤扭头道:“她在洗澡,咱们等一等好了。” 三人便坐在廊庑底下悄声说话,说了一会没听见水声,叙白不禁蹙额,“怎么没动静?” “她好像靠在桶里睡着了。”九鲤扭头看一眼窗户,想着有些不妙,慈莲本来气虚体弱,在浴桶里睡着,水凉了也不知道,一会更要添病了。她便立起身,“你们别进来,我去叫她。” 这厢推门进去,口里唤着“慈莲师父”往罩屏内走,那慈莲只一动不动。她狐疑着转到浴桶前面,只见慈莲脸上苍白,嘴巴大张,唇色青紫,瞳孔扩散,脖子上有凌乱的血红抓痕,显然是中毒而死的迹象!陡然吓得她往后一跌,撞得架子床“嘎吱”一声! 杜仲与叙白听到动静走到门前来看,见九鲤对着浴桶脸色发白,便推门进来,“怎的了?” 九鲤颤颤巍巍指着慈莲,“她、她死了。” 一时喧嚷开,将寺中众人都惊动过来,将屋子挤得水泄不通,庾祺拨开人堆进来,杜仲忙上前告诉,“师父,是中砒霜死的,看样子药下得不轻,服药后一刻之内就死了。” 庾祺点点头,走到罩屏里来,九鲤又将床头一只空碗端给他看,“我仔细看过了,是一碗苦菜粥,砒霜闻着无味,可吃着大概有些刺激的味道,苦菜的苦味倒能掩盖其味道。” 闻言,一班姑子在外间吵吵嚷嚷起来,住持净真满面哀恸,又在闭目念佛,旁边觉明觉光两个老尼姑马上就朝众人盘问:“这碗粥是谁做的?又是谁端来给她的?” 静月站出来道:“回师父师叔,这粥是我煮的,也是我昨夜亲端来给师姐的。” 净真与觉明觉光三人都觉意外,在她三人看来,静月虽初来寺中,修行尚短,有些不服管教,常与人争执之外,倒天性善良,不是作恶行凶之人,净真便叫她将昨夜经过细细说明。 静月回想着,昨夜约近三更时分,她在大僧房内被个姑子打呼噜的声音吵醒后,翻来覆去再难睡着,暗骂着起身,在铺上呆坐片刻后开门出来,借着月色在场院中散步乘凉。见慈莲房中还亮着灯,因想到她自早上针灸之后,仿佛稍有好转,午饭晚饭虽然也吐,却比先前少吐了些,此刻也不知她又好些没有,便特地走来问一问。 一时慈莲来开门,穿着白色衣裤,说是刚洗完澡,让了她进屋,“如今你代管饭堂,要筹备早饭,比做早课时还要起得早些,这时候还不睡,明早能起得来么?” 静月坐下便骂:“她们打呼噜,吵死人了!我本来早睡下了,是被她们吵醒的,只盼着明年我也可以单分间屋子住,真是一日也不想和她们挤在那大通铺上睡了 !” 慈莲温柔笑着,在桌上倒了盅茶给她,“其实大家挤在一间大屋子里倒热闹些,夜里吹了灯还有人说说话,独住一间屋子虽不吵闹,也不见得有什么好。” “我却巴不得一个人睡,从前在家的时候,我们姊妹四个也是挤在一间屋里,转都转不开,我长这么大,还没一个人睡过。” 慈莲怜爱地摸了下她的脸,“想家想爹娘了?” 她却赌气摇头,“才懒得想他们,他们都舍得将我卖给人家做替身,我还想他们做什么?” 话虽这样,可慈莲听小尼姑们背地里议论她,说她做知客做得格外殷勤,无非是想从香客身上讨些好处,好暗中送回家贴补父母。可见她是嘴硬心软,这一点倒和了意有些像。 想起了意,不免深叹,“了意的事情,你听衙门的人查到什么眉目了没有?” 静月摇头,“没有,那个庾家的小姐还常和我打听呢,我看他们都是些没用的人,两天了,问来问去的也没问出什么结果。” 慈莲窥她一眼,“庾家小姐都问你什么了?” “有的没的瞎问一通。”静月握着茶盅,心里不住冒酸,“不知道她跟着凑什么热闹,一个姑娘家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在一群男人堆里凑乱子,我看她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闲得没屁放,都是给家里人惯的。你看她那叔父,简直纵得她没边了,昨日他们在饭堂吃晚饭,她少吃了两口她那叔父就说:‘要是素斋吃烦了,我见离这里四.五里有家酒楼,雇辆马车送你去那里吃一顿。’哼,她才吃了几日斋啊?肯定成日在家大鱼大肉的糟践!” 慈莲笑笑,“有钱人家的小姐都是这样。” 静月忽然道:“师姐,你看是她长得好还是我长得好?” “各有韵致,你是出家人,她是在家人,你和她比什么呢?”慈莲柔声细语宽慰她两句,眨眼又扯回前话,“你说衙门的人住在咱们寺里,是不是怀疑凶手和咱们青莲寺有什么关系?” 叛叔父 第73节 静月缓缓摇头,“我猜是,我也想着,凶手多半会不会就是咱们寺里的香客?寻常到咱们寺里来进香男客也有不少。” 慈莲笑着没接话,隔会说:“你妙华师姐挂单去了,时下她的屋子空着,你今晚若吵得睡不着,就去借她的屋子睡一宿。” “妙华师姐最好洁净,她才不容人睡她的屋子,先前不过我的鞋底脏了点她连门也不许我进。” “她一时也不会回来,你睡过后给她收拾干净就是了,她若说你你就说是我叫你去睡的。” 说了这一会话,劳费她半日神,静月因想她该有些饿了,就说要去厨房煮碗东西来给她吃。慈莲笑道:“早上那位庾先生施了针,胃口到下晌就开了些,也不觉得那么恶心了,这会还真有点饿,你不要费事,只用晚上剩的白饭添水煮碗粥即可。” 静月答应着走到厨房里,掌上盏灯,刚把火生起来,就见那位陈三奶奶的一个丫头打着灯笼走了来,说她奶奶睡醒有些饿了,也来要些东西吃,“正好你在这里,也不必怎样麻烦,就给煮碗素面吧。” “我在这里又不是为了服侍你家主子的,我还有事忙,做不了!” 那丫头看她脸色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得转回客院回了陈三奶奶。陈三奶奶一听就来气上火,当下穿了衣裳到厨房里来同静月理论。静月照样坐在灶下摘她的菜看她的火,一眼不看她。 陈三奶奶走到灶前揭了锅盖道:“你这里分明生了火烧了水,替我煮碗面能费你多少事?这寺又不是你家开的,你心疼什么?就算是你家开的,我又不是没给够香油钱!你麻利点替我做了这碗面,我另还有赏钱给你呢。” 静月坐在灶后冷笑,“我生火烧水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为你预备的,半夜三更的谁有空替你和面抻面的,又不是在你家里,你有钱你就到外头买去,我不稀罕你那几个糟钱。” 陈三奶奶咣当一声掷下锅盖,“我听说你是新来的?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仗着长得比别人标志,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我告诉你,日后有你的苦头吃!” 说着气急败坏走了,静月这时候才抬起额头,对着空空的灶前嗤笑一声。 此刻回想起来,谁知道那陈三奶奶有没有趁揭开锅盖的工夫往锅里放些什么?静月当即便抹了眼泪往人堆外头挤,“我去拉她来,我倒要问问她是为什么!就算别人有哪里不周到,慈莲师姐这些日子只在屋里养病,连见也未曾见过她,何谈得罪她的地方,她为什么要害她?!” 叙白忙朝张达使眼色,张达一把拽她回来,自己去了。 先时众尼姑皆因憎妒静月得住持偏护,只议论是她毒害慈莲,眼下听了她的话,又因更厌那陈三奶奶,又觉陈三奶奶的嫌疑更大,纷纷都认准是她下的毒,有说她原就心肠歹毒的,有说她到寺里来祈福是假,包藏祸心是真,一时众说纷纭,倒都有些合情合理。 净真却扭头轻呵众人,“出家人不可胡言乱语,没有证据不可随便冤枉人,那位陈三奶奶脾气虽差,可与慈莲无冤无仇,平白害她做什么?”旋即又问静月,“昨晚除陈三奶奶和她的丫头去过厨房外,可有别人去过?” 静月哭着摇头,“那时候大家都睡了,再没人去过,我把粥煮好端去给慈莲师姐,也到妙华的房里睡觉去了。” “你可曾亲眼见她吃下?” “那时粥还烫着,我搁在了桌上,叫她放凉些再吃,她答应了,先没动就叫我去睡。” 净真因问叙白,“齐大人,会不会不是粥里有毒,是茶水什么的有毒?” 叙白还在思忖,庾祺先沉声道:“不会,这屋里没有新瀹的茶,只有那茶壶中有半壶茶水,方才静月不是说昨晚她也吃过那壶里的茶么。” 静月忙点头,“对的,再说半夜三更的,就算慈莲师姐想吃新茶也没人替她烧啊,即便有人,厨房的门我锁上了,钥匙只有我和厨下管烧饭的几个人有,总有人要来问我们拿钥匙才是啊。” 管烧饭的几个小尼姑也皆说没有, 庾祺将空碗搁在床头小几上,“只有这粥,住持若不信,抓只老鼠来添一添这碗里的残羹就见分晓了。” 净真听说他是个神医,自然再没了疑虑,只哀哀戚戚道:“小徒慈莲的性情是寺中最温柔和顺的,从没有对谁说过半句重话,别说她没见过陈三奶奶,即便见着了,她也断不会和那位施主起什么冲突。” 九鲤也想,那陈三奶奶的确是个爱挑事的人,可就算再爱寻衅滋事,总不至于坏到这份上,再说她好容易从个小妾扶了正妻之位,再嚣张也当以前程为重,怎会想到去杀人?她欲和庾祺说些什么,却见庾祺只顾围着浴桶慢慢打转,便也沉下眼皮看那浴桶。 杜仲虽还未见过此人,但昨日听九鲤和张达说过,知道此人难缠,和叙白悄悄道:“会不会那陈三奶奶以为昨夜这静月是在给她自己煮吃的,没想过那锅里的粥其实是煮给慈莲师父的,因此才阴差阳错错害了人?” 叙白蹙眉沉默着,走到庾祺身旁来,“先生觉得此案和了意一案会不会是同一人所为?” 庾祺冷瞥他一眼不答话,反剪起手来,“齐大人以为呢?” 叙白讪笑道:“我总觉两案有些相似之处,却一时说不清相似在何处。” 九鲤走到二人面前,悄声道:“是水。” 庾祺隐隐笑了一笑,叙白却拧着眉问:“你说什么?” “我说两案的相似之处是水。”九鲤望着浴桶里慈莲赤.裸的身体,渐渐凝起眉来,“了意被凶手剥去衣裳特地塞在那沟渠的大石板底下,咱们都以为他是为了藏尸,现在才明白,凶手的目的并不是隐藏尸体,是特意想将尸体浸在水里。慈莲的尸体是泡在浴桶里,可方才静月说,她昨夜进门的时候问慈莲为何还不睡,慈莲回她洗了澡反而洗得人精神了,一时睡不着。慈莲明明已经洗完了澡,还穿着衣裳与静月说了一会话,怎么人又在浴桶里?可见她是死后被凶手脱了衣裳放回她先前洗澡的浴桶里。” 叙白刚恍然大悟,庾祺便指着床上的几件衣裳道:“凶手杀人的手法虽有不同,可处理尸体的手段是一样,显然是怀着同一个杀人动机。且这次凶手更冷静,手法也更精进了些,死者的衣裳他没有乱丢,反而叠得整整齐齐。”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72章 庵中仙(十五) 翻检几件衣裳,不过是寻常僧袍中衣,没甚特别,只是那件白色抹胸上有一朵粉蕊玉兰绣花。九鲤从小 跟着冯妈妈学苏绣,只是她自己疏于练习,所以针黹不好,不过看还是懂看的,这东西就跟诗词画做一样,字是那些字,针法是那些针法,但各人有各人的排列使用风格,绣出来的东西韵味也不一样。 她拿起抹胸看了会,又问庾祺要了麒麟香囊来对比片刻,便说:“这麒麟和内衣上的玉兰花是同一人所绣,应当是慈莲自己绣的,难怪她那天看见这香囊神色有些异样。” 叙白点头道:“大概这麒麟香囊是慈莲亲自送给凶手的,她昨日看到了香囊,知道了杀死了意的凶手是谁,所以才会被灭口。” 九鲤放下抹胸,踅出罩屏来问净真:“住持师父,这慈莲师父原是苏州人氏么?” 净真点点头,慧心接着话道:“慈莲原姓俞,是苏州一位县令家的小姐,十七岁那年,她父亲遭了难,阖家被牵连,那年我和师父云游到苏州,碰巧见衙门在发卖俞家的女眷,师父见她可怜,就买下了她。” 庾祺道:“可是常熟县俞家?” “正是,先生也知道俞家?” “我也是苏州人。”说来也是天缘巧合,那年衙门发卖俞家的人口,他还正好打跟前路过。 他扭脸朝九鲤笑笑,九鲤也恍惚想起来,就是她十岁那年缠着庾祺同往城中替人诊治,在人家府上住了两日,闲憋闷,那天趁庾祺得空,央求他带她上街逛逛。于是庾祺领着她和杜仲到大市上来,这市上也有卖骡马的,牛羊的,鸡鸭的——碰巧见一处台子底下挤满了人,九鲤只当台上有唱戏的,一定要挤到前头去瞧个热闹。 谁知挤到跟前,却见台子上跪着四.五个年轻女人,最长的也不过二十来岁,最小的看着和她一般大,个个蓬乱着头发耷拉着脑袋,脖子后头插着个木牌子,上头写明了数目,和那些骡马牛羊的一样。九鲤当即明白,这是人市,卖人口的。 九鲤拽着庾祺的袖子道:“为什么要卖她们?” 庾祺指给她看,“瞧那几个穿官衣的,大概是贩卖犯人的家人。” “一人犯法,何故要祸及家人?” 庾祺轻笑,“还有个说法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九鲤撇撇嘴,只觉他为人太过冷酷无情,便指着中间那个年轻姑娘说:“您把这个姐姐买下吧,瞧她蓬头垢面的也很好看,我最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了,买她回家陪我玩耍,将来给杜仲做奶奶。” 杜仲脸皮一红,恼得猛推她一把,她向旁跌了几步,中间立刻有人簇挤上来,形成重重围屏,将她与他们隔开,她只得向那头挤着去找他们。 钻来拱去间,忽然有人弯下张慈爱的笑脸,“阿弥陀佛,小姑娘,这里人多,你在这里挤什么?” 九鲤仰头一看,原来是一长一少两个比丘尼,长的约有三十来岁,瘦条条的,正用双狭长的眼笑着看她。她给人群里的臭汗味熏得头昏脑涨,紧攒着眉捂着口鼻,一时没顾得上搭话。 这师太拉了她的手道:“可别挤坏了你,来,随我到外头去。”说话牵着她的手慢慢挤出人堆,又道:“我领你在街上寻一寻你的家人。” 家中老太太虽不很迷信,可时不时地也吃个斋念个佛,九鲤倒信得过这些僧人,又因回头看不见庾祺他们,只好随她牵着走。谁知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庾祺在后头喊,她扭头一望,笑道:“我叔父在那里!”便挣脱师太的手朝他跑去。 到跟前庾祺朝她郑重地板起脸,“你认得她两个么就跟她们走?” “不认得,那位师太说要带我找你们去。” 庾祺直起腰,朝那师太虚起眼看。那师太远远合十行了一礼,便携徒弟走了。 难道那一长一少两个尼姑就是眼前的净真于慧心?九鲤此刻反反复复打量她师徒,是觉有一分半分的眼熟,但已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又还小,一面之缘记得也不真。不过听慧心说起来,倒真像是她二人。 正想着,张达已扭了那陈三奶奶进来,众尼姑见着她便纷纷指她说是凶手。陈三奶奶甩开胳膊,理了理衣裳,睃一眼众人,笑道:“笑话,你们庙里死了人,关我什么事?我连这尼姑的面都没见过,害她做什么?”说着,随便指着个和她吵过的姑子道:“我要害也该害你啊,就你最惹人厌,你可留心,保不定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那尼姑给她冷不丁一指,忽然打了个冷颤。谁知道呢,先是了意,又是慈莲,都是寺里的人,凶手好像就是冲着她们青莲寺来的,下一个轮到谁谁知道?众人都作此想,一时你看我我看你,皆有些畏惧起来。 净真见这陈三奶奶实在过于放肆无礼,少不得也冷了脸色,“施主,寺内漫天神佛,连官府衙门的差官老爷们还在这里,岂容你放肆无礼?” 陈三奶奶翻着白眼转身欲走,不想又被张达揪着膀子拽回来,“眼下你还不能走,先将昨晚的事情说清楚。” 众尼姑又吵嚷起来,“对!昨天半夜是不是你在锅里下了毒?!你说清楚!” 陈三奶奶抱起胳膊来,“说我下毒,你们有证据么?” 九鲤虽不认为是她下的毒,可昨夜只她和她的丫头先后到过厨房,丫头就不必说了,去的时候静月刚生上火,那锅里还没添上水,放了砒霜一眼便知,静月又不是瞎子。只是她去时锅里非但烧了水,她还曾接过锅,又与静月口角,按杜仲说的,就算她与慈莲不认识,可也有要毒害静月的嫌疑。 因此只得叫两个衙役去抓了两只耗子来,装在笼子里,一笼中放着从锅里刮下来的粥底,一笼中放了慈莲吃粥的碗,不多时那添了碗的耗子一命呜呼,吃了锅底粥的耗子安然无恙,一试便试了出来,果然不是陈三奶奶下的毒。 陈三奶奶自然得了意,少不得对着班尼姑冷嘲热讽。净真听不过去,合十道:“我看我青莲寺庙小,招待不起这位奶奶,还请奶奶往别的寺里去。奶奶抬来的香油钱,贫尼也不敢收,都退给奶奶抬走。” 此言一出,众尼姑算是得了依允,争相附和着赶她。陈三奶奶身上饶是长了一百张嘴也骂不过她们,情急之下,露出一脸败相。这时叙白站出来劝净真,“住持,佛家素来说大开方便之门,我看陈三奶奶身边只带着两个丫鬟,搬来搬去的多有不便,不如暂且还留她们在寺中住着,我想出了这么多麻烦,陈三奶奶以后也会知道谨言慎行。” 陈三奶奶虽抱着胳膊不服气,倒也没有反驳的话。净真看她一眼,只得应允,又近前一步劝她,“眼下多事,寺内上下无不是愁眉不展,还望奶奶见谅,日后与大家多和睦些。” 陈三奶奶斜她一眼,不情不愿地对她行了个礼,赌气道:“师太放心好了,往后我只在自己屋里起坐吃饭,不和你们这里这些不讲理的人再多说半句!”言讫横冲直撞地走了。 时过午晌,叙白只得先命衙役将慈莲的尸体抬去停尸房内,大家齐往饭堂用斋。因乱了一早上,午饭潦草,更没工夫做小灶,庾祺见九鲤杜仲皆不大肯吃,当场没说什么,回房时才叫上杜仲一齐进屋,摸了锭银子给杜仲,叫他两个往附近酒楼中去吃。 另又嘱咐,“你们悄悄出去也就罢了,不要闹得人尽皆知,免得人家说我们庾家的人娇生惯养过于挑剔。” 杜仲暗嚼磨这话,哪是怕人家觉得庾家人难伺候,无非是怕叙白听见也跟去。他忙笑呵呵打报票,“我懂的,我懂的,连张大哥我也不告诉。” 沿青莲寺右边那条路行个二.三里是一条大街,街上也有几家酒楼,杜仲来昨日骑马来时便看中了一家,因而钻进隔壁屋里来,往空中抛着银子叫九鲤,“咱们到前面大街上吃饭去。” 九鲤嫌午间饭不好,只吃了两口便撂了碗筷,回来吃了碗普洱一冲,形同没吃过,更兼今日连早饭也没用,正是饥火烧肠,一看那整锭的银子, 就猜到是庾祺给的,想着花他的钱请叙白吃饭,可不能把他气够呛? 便说:“叙白午饭也没怎么吃,咱们叫上他一起去。” 杜仲恰一把接住银子,笑道:“他没在屋里,方才饭堂出来,我见有个衙役来找他,两个人骑马走了,想是衙门有什么要紧事。要不叫上顾夫人,我看她也没吃什么。” 因转去问顾夫人,顾夫人原嫌日头晒人,可顾小公子听见却嚷着要吃些好的,顾夫人只怕他体弱,在外头中了熟人,只嘱咐丫头照看好他,她与九鲤他们去,打算吃过后再提些好饭好菜回来。 三人这厢走出寺来,沿右边路上慢慢逛去,顾夫人摇头叹道:“自从了意师父前日死了,也真是没吃过一顿好饭。不想今日慈莲师父也死了,你们说这青莲寺接连死人,会不会是中了什么诅咒啊?” 九鲤最是个不信邪的,一笑了之,忽然听见后头有说笑声,九鲤扭头一瞧,是那陈三奶奶和她两个丫头,大概和他们一样,也是午饭没吃好,到前头找酒楼吃饭。 顾夫人拉着九鲤让了她们一让,悄声道:“这样不讲理的人,可别碰着她,仔细她找你的麻烦。” 三人驻足让她们往前去,陈三奶奶近前也不打招呼,只拿鼻孔瞥他们一下,自用扇子遮在头上,和丫头说着话走到前头去了。 比及走到街上来,杜仲又看见她们凑巧进的是他要去的那家酒楼,他嗤笑一声,“她倒是个识货的,昨日来时我和张大哥在那前头摊子上买酸梅汤喝,那摊贩说整条街上就属他们的酒饭最好。” 九鲤乜着他,“你连打牙祭的地方都先看好了。” “我不像你,我是男人,这两年还长个呢,常吃素斋可顶不住!” 九鲤嘲讽,“郭嫂知道你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么?” 杜仲陡然收了笑脸,先一步进了酒楼。 此刻饭时刚过,偌大的厅堂还剩三四桌食客,掌柜的正笑嘻嘻从柜后迎来搭讪呢,就清楚听到那陈三奶奶坐在靠窗的桌上,不等伙计报菜名,也不看水牌,先要下了几样菜,又嘱咐说:“你们的招牌荷香六珍别老用干荷叶,现下正是时节,用新鲜荷叶蒸上来。” 杜仲心下奇怪,这陈三奶奶据说是初来乍到,怎么对这酒楼里的菜品竟比些本地人还熟悉?难道她头两日就来吃过?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叛叔父 第74节 第73章 庵中仙(十六) 九鲤与顾夫人后头进来,掌柜引他三人往最后头临街的一张桌子落座,太阳才踅到窗外去,一摸漆黑的桌子还有些滚烫,九鲤先了一壶茉莉花茶,又四面环顾着看水牌。 谁知伙计拿了个帖子来,说是店内的水牌用得天长日久字迹模糊了,眼下正在请人新做,请他们照单子点菜。三人只得垂下眼来看帖子,各要了两个菜,打发伙计去了。 这桌与陈三奶奶那桌隔着两张桌子,杜仲看一眼陈三奶奶的背影,向桌上凑来,悄声和二人说了方才她点菜十分娴熟之事。九鲤与顾夫人相视一眼,不禁疑惑,“不对啊,咱们几日回回都看见她是寺内的饭堂用的饭,你没瞧见她看单子么?” “她只比咱们早两步进来,瞧单子我岂会看不见?根本没有,也没有听伙计报菜名,自己就张口要了,还说这家的招牌是荷香六珍,连人家常用的是干荷叶都清楚。” 顾夫人也觉诧异,“我日日在屋里坐着,从没听见她出来酒楼里吃过饭。是不是这家酒楼很有名啊,她听别人说起过?” 杜仲嗤了声,“也就在这条街上有些名声罢了,否则昨日我与张大哥打这里过,问他他连听都没听说过,张大哥是本地人不是?” 九鲤暗想,这陈三奶奶是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她看着陈三奶奶的背影,凑去和顾夫人说,要她的丫头私下里多向陈家的丫头套些话。 凑巧那陈三奶奶也转头看了眼他们,眼中带着鄙薄的笑意,口里和两个丫头大声抱怨青莲寺伙食太差,不及家里日日鲍参翅肚,只有没享过大福的人才会没怨言,可不就是嘲讽他们三个没见过世面的意思? 杜仲气盛,将一只脚踩到长条凳上来,故意提着嗓门“哈哈哈”笑了几声,笑得陈三奶奶奇怪,扭来问可是在笑话她,杜仲却道:“只有可笑之人才会觉得别人一笑就是在笑她。” 那陈三奶奶早瞧不惯九鲤与顾夫人,气得拍了下桌子,想起身同他们理论,又怕一个人敌不过他们三张嘴,落了下风岂不输了面子?正巧此刻伙计端了菜来摆,她便趁势将一腔子邪火撒在那伙计头上,端起个碗盛气凌人地问:“这是什么?是我要下的菜么?” 那小厮忙笑道:“这是小店特地送的一碗苦瓜鱼丸,天气炎热,苦瓜最能清火解热。” 不想她毫不领情,笑着将手一松,那碗咣当跌得粉碎,汤汁溅了一地,“我用得着你们送么?你也别心疼,我赔得起。” 说着命丫头摸了二两银子搁在桌上,扶桌起身,“也是我没想到,我怎能坐在这敞天露地的地方吃饭,没得掉了身份,咱们走,另去一家有雅间的酒楼吃饭去。” 言讫便领着两个丫头走了,店掌柜刚好由后院里打帘子出来,一瞧地上的腌臜凌乱,问过那伙计,忙叫伙计收拾了,收了银子走到九鲤他们桌前来打拱赔罪,“几位客官别见怪,也是可笑,我也是头回遇见这样的人,白送她一碗菜倒还触怒了她,我要不是看她有两分眼熟,以为是久不来的哪位老客,才懒得献这份殷勤。” 旋即这桌的菜也端来了,掌柜在桌前哈着邀摆碗碟,九鲤笑问:“这家店想必开的年月不短?” 掌柜点头,“那是不短囖,得有近二十年了。” “来过的客人您都记得?” “哪能都记得呢,不过记得些老主顾罢了。” “您方才说,才刚那位奶奶您瞧着有两分眼熟?她是不是从前就常到这里来吃饭啊?” 掌柜攒眉想了一会,“我也不记得了,要是她从前是老主顾,那八成得有很多年没来了,否则我不会不会记得。你们倒认得她?” 杜仲笑道:“她和我们都暂借住在青莲寺中,算是邻居。” 那掌柜的忙问:“听说青莲寺出了人命是不是真的?” 杜仲点头,“不错,掌柜的隔得这么近,想来也常去青莲寺上香吧?” “这是自然,每月初一我都要去拜一拜,净真师太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们寺里的香客也常要我店里的酒饭吃,你们想吃也可以打发个姑子来说一声啊,我们这里做好了自会派伙计送去寺里。” 顾夫人原打算给他儿子提两样素菜回去,听他如此说,便问:“酒肉也能送去啊?不忌讳?” 掌柜双手搭在身前一笑,“没这忌讳,是香客吃又不是尼姑们吃,只管放心,净真师太从不计较这些小事,先前我也常大鱼大肉往寺里送。” 顾夫人便另要了一荤一素,托伙计先送去寺里,他三人方慢慢端起碗来吃饭。九鲤吃得心不在焉,暗想着谁会在寺庙中大鱼大 肉?倒是听说过有些大户之家阖家来上香自带着吃食,或是就近的酒楼里要饭要菜,可凡是这样的人家多有讲究,老人们都怕荤腥冲撞了佛祖,年轻的纵想酒肉吃,也都是走出寺庙来吃。 “瞧那不是衙门的人么,怎么替人家挑担子?”顾夫人忽道。 九鲤和杜仲向槛窗外望去,果见一个穿官差服色的衙役担着两个不大不小的箱笼,顶着一头汗气喘吁吁,可巧杜仲认得他,搁下碗走到窗前来将其喊住:“阿六!你到哪里去?” 那衙役挑着担子走来,杜仲忙在桌上倒了碗茶递给他,他喝完揩着汗道:“彦大人叫我送东西往青莲寺去。” “彦大人要敬佛?” “嗨,敬佛是真,不过不是庙里的佛,是朝廷里的佛。小陈国舅家的二公子由无锡返京,路过南京,昨日听彦大人说起青莲寺出了命案,图个有趣,要住到青莲寺看衙门是如何办案的,你说这些富贵公子哥是不是闲得没事干,来凑这个热闹做什么?彦大人也是多事,偏和他说这些做什么?” 杜仲往着那两口箱子笑起来,“这是那位陈二爷的行李?” 衙役苦笑,“谁叫我是这跑腿的命呢,陈公子听说庙里住不下,便将下人留在城里,自己搬过去住,我先将他的行李送去,收拾出一间屋子来,他后头慢慢和齐大人过来。我走了,你们吃着吧。” 而后这衙役挑了行礼往青莲寺去,及至寺中,将这番话又告诉了庾祺和张达,张达愁这客院的屋子都给占满了,只得与庾祺商议着,自搬去同叙白一间,杜仲睡到庾祺房中,将北面那间客房收拾出来给那陈二爷住。 庾祺倒也没说什么,走去屋里将杜仲的衣裳收拢过来,仍旧在屋里踱着步子斟酌两件案子。那头张达收拾停妥走了进来,见他愁眉不展,知他在思度案情,便自在桌旁坐下倒了盅冷茶吃。 “我方才叫小尼姑打扫屋子,见她们正抬了棺材来装裹慈莲的尸体,听,这会又念起经来了,这声音初听使人心气平和,可听多了,只觉烦闷,只盼着这案子早些了结,咱们好赶紧自回自家去。我这个人,偶尔吃顿素的不要紧,可肚子里头常缺了油水,精神便要不济。” “我看没那么容易。”庾祺剪起双手,凝眉斜下眼望着桌上摆着的麒麟香囊与彩鹤钱袋,“要查明凶手,须得先将青莲寺的一众男香客盘查清楚。” 张达心里也寻思了半日,那慈莲是死于昨夜三更之后,可自从了意死后,这寺里除了他们几个,就没有住别的香客。砒.霜是下在碗里的,要么是送粥的静月下毒,不然就是昨夜静月走后,有人又去过慈莲的屋子。谁会半夜三更跑到她屋里去呢?且她又放心地开了门,想一想还真可能就是某位与慈莲有私情的香客,兴许他是夜里翻墙进来的。 他一手呷茶,一手捡起香囊,“您虑得有理,要不是有私情,慈莲怎么会给人做这个香囊?只是这青莲寺寺门大开,每日多少香客往来,连外乡的也有,要查起来只怕明年也查不清。” “这也不难,你想,慈莲若与某个男人私.通,那此人必是常来寺里和她私会,该是熟客了,你只问问姑子们一位穿着体面斯文的熟客便是。” “穿着体面斯文?您的意思还是个油头粉面的俏官人?” 庾祺笑笑,“倘若不是个隽秀风流的男人,如何能同时打动慈莲与了意两个尼姑的心?” 张达呛得一口茶水喷在地上,“您说什么?!您的意思是,这两桩案子还不是仇杀,是件错综复杂的情杀案?” 庾祺慢慢将昨日在小树林里发现几枚零碎脚印的事讲给他,张达渐明白过来,说此人穿着体面斯文,不单是因为那枚香囊,从他穿的是一双粉底皂靴也能推想得出来。 他了然地点一点头,“那要这么着,盘问起来也不难了,此人既与寺里的两个姑子有染,那的确就是张老熟脸了。” 这屋里正说着话,忽听见外头叙白的声音,张达起身走到门前一看,住持净真亲自引着叙白和一陌生男子进来,那男人年纪与叙白相仿,身段相貌亦与叙白难分伯仲,皆是通身文雅贵气,想就是那陈嘉陈二爷。张达忙出去见过,在廊下说不到几句,这陈嘉便急兴兴地随他二人转到庾祺房中。 叙白跨门进来,向那陈嘉引介,“陈二爷,这位便是庾祺庾先生,除了是位远近闻名的神医,眼下还兼着彦大人的师爷。” 这陈嘉反剪双手,不住点着下巴颏,随便打量庾祺两眼,鼻子里微微“嗯”了声,便收回目光举着眼睛,明是环顾屋子,实则不过是等着庾祺先朝他见礼。 庾祺随便作了揖,轻笑道:“见过陈二爷。” 陈嘉仍举着双眼慢慢乱看,受惯了奉承,以为底下会跟着一番阿谀逢迎的话,谁知紧接着却是一片安静,他夹起眉头又打量庾祺,余光一扫,看见桌上的香囊钱袋,不由得脸色变了变。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74章 庵中仙(十七) 按说那陈嘉看见那香囊和钱袋,一时露出异样的神色,尽管稍纵即逝,庾祺仍敏锐察觉,他瞥了眼桌面,再睇陈嘉时,他却早调转了目光。庾祺稍稍忖度,还是将香囊钱袋都捡起来,递到他眼皮底下,“陈二爷认得这两样东西?” 陈嘉斜下眼盯着两样东西瞧了须臾,睇着他一笑,转过身两手接来,左瞧瞧右瞧瞧,把麒麟香囊搁下了,“这个我不认得。”只翻看着彩鹤钱袋,“这个倒有些眼熟——” 叙白张达二人都觉意外,走到他左右来紧盯着他。他凝眉想了一会,方笑着举起根指节在空着点着,“啊——我想起来了,这像是卫兄的东西。他的东西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庾祺因问:“哪个卫兄?” “他叫卫霄,是我的好友,前不久我因受兄长之命到无锡去办点事,卫霄正巧说要到南京游玩,我们便同路坐船南下,船到了南京他就告辞上岸了,我便径往无锡去了。”陈嘉看了看钱袋子,递还给庾祺,笑问:“庾大夫怎么会得了这件东西?” 庾祺闲适地接来放在桌上,“这是在东厢客房中寻到的,我并不认得什么卫霄。” 叙白插了话,“卫霄是内阁卫大人的孙子,年纪与我和陈二爷都相当。” 陈嘉瞥着他笑,“咦,这么多年了,想不到叙白兄还记得他?等我回头告诉他,他必会感动的涕泗横流。” 叙白客气笑道:“小时候大家曾在一处玩耍调皮,儿时之谊至真至纯,怎能轻易忘怀。” 他们虽然幼年相识,可那时候陈家卫家皆未得势,齐家却如日中天,齐叙白从小自命不凡,与他们不过是点头之交。眼下他将从前那点微不足道的情谊说得如此亲密,可见自从他齐家没落以来,他齐叙白也学得世故了不少。 陈嘉笑中微有蔑意,不大理睬他,未几叫了净真来问卫霄的行踪,净真想了半日才道:“原来说的是那位卫公子,他来时倒没说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只是说路过此地,见小寺清清静静,周遭景色怡人,说要留宿几日。小寺一向与人方便,自然打扫出两间屋子来款待了他和他的两个下人,他们住了四.五日,早于十来日前高高兴兴地走了。” 陈嘉坐在八仙桌旁又笑又笃脚,“好他个卫霄,倘或不急着走,我和他还能在这里碰上,到时候一齐坐船回京岂不好!” 庾祺望着净真半晌,忽然一笑说:“真是替住持惋惜,若当时问明了身份,结交下那位卫公子,青莲寺岂不前途无限?不过眼下更是大好的机遇,陈二爷到了,他可是小陈国舅家的公子,当朝陈贵妃的亲外甥。” 净真合十道:“阿弥陀佛,在家之人才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出家人早已走出利路名场,只求参悟佛法,对小寺来说,哪位施主来都是一样。” 张达在旁呵呵乐两声,“师太这境界,我看明日就要成佛了。” 忽然听见杜仲在廊下接话,“谁要成佛了?赶紧先让我上柱香拜一拜!” 说着提着两个大食盒窜进门来,本来是与张达说笑,进来一看这屋里又是住持,又有个面生的贵气青年,知道说错了话,忙将食盒搁在桌上,低下脑袋溜到庾祺身边。 庾祺不理会闲人,拉他踅入罩屏,低声问他两句,才知那两个食盒原是九鲤叫酒楼里另做的,恐他和张达午饭也没吃好,专门给他们提回来。 杜仲笑嘻嘻道:“鱼儿都是依师父素日的口味点的菜,可见她心里时时惦记着您,您就别和她生气了。” 可庾祺瞥眼一瞧那两个食盒皆有四层,少说得有七.八道菜,多半是连叙白也算上了,她倒愈发会做人了,近来和别人说话办事周到得很! 怄得他又冷哼一声,“她不忤逆我故意同我作对,我会和她生气么?她人呢,不跟着你回来,又野到哪里去了?” “在后头,顾夫人扭了脚,她扶着她慢慢回来。” 庾祺又哼一声,却因叙白和陈嘉还在屋里,懒得招呼他们,并不急着将食盒打开,硬是等人散了,才又将张达叫到屋里来同用。 赤日渐渐西斜,九鲤搀着顾夫人慢慢 走回来,顾夫人脚疼难行,二人走一截歇一段,九鲤在路上折了片芭蕉叶遮在彼此头上,到寺前顾夫人又有些走不动了。九鲤只得暂且搀她在一棵大垂柳底下坐着歇一歇,稍将她的裤管挽起替她看脚腕子。 “没什么,一会揉一揉贴个膏药没两天就好了,我先前也老崴着。” 难得这柳树底下凉快,顾夫人扭头一看她额上有些汗,愧疚不已,忙摸了帕子给她,“你快坐着擦擦,瞧这脸上的汗,一个身娇肉嫩的小姐,给我折腾得倒像个丫头似的。” 朝荷塘中望去,鲜藕前几日挖得差不多了,眼下泥沉水清,粉红荷花密匝匝映在水里,只等再下场雨,青苔满地,烟雾沉绵,虚虚实实的岂不能美成一片仙宫幻境? “好景!好景!” 忽闻旁边有人赞叹,九鲤睐眼看去,是位俊美青年,穿着身蓝灰色云缎直裰,正展目瞭望荷塘四周,往手心里悠然地拍打着一柄折扇,听口音像京中来的,她立刻想到吃饭时阿六说的那位小陈国舅家的公子,多半就是他了。 陈嘉转头一看她,眼睛便有些直愣,须臾笑着朝她二人走近,“两位也是这青莲寺的香客?难得这乡野地方,能见到两位这般仪态万方的佳人。” 顾夫人知他是客套,障袂一笑,“你说她也罢了,我这老皮老脸的,可当不起什么佳人。” “夫人太自谦了,我看你们像是一对同胞姐妹,妹妹青春可爱,姐姐虽年长二三岁,也另的风韵。” 明知他说的是奉承话,也架不住好听,顾夫人益发冁然而笑,“你这年轻人真会说话,你是来进香的?” “一是来烧香,二来听说青莲寺出了命案,我这个人一向无所事事,最爱凑这些乐子。” 顾夫人便也猜到他是那位陈二爷,不敢再乱搭话。九鲤却有些不高兴,仰起头上下照他一眼,微讽道:“出了人命是什么喜事么?你当乐子看啊?” 陈嘉面露尴尬,忙说:“是我失言,死人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姑娘可别曲解了我的意思,我这个人一向不大会说话。” 这样高坐高卧有权有势的公子,死两个没名没姓的野尼姑在他自然不算什么,嘴快之下必是心里话。九鲤不由得心生反感,懒得理他,搀起顾夫人,随便说了声“告辞”,便转身慢慢朝寺门走去。 正巧觉明觉光两个老尼姑从讲经堂出来,老远瞧见顾夫人走路有些跛,忙上前来问:“唷,夫人的脚是怎么的了?” 顾夫人笑道:“才刚在路上踩着块石头扭了一下,倒不妨事,只是少不得要劳烦个小师父替我上街买贴膏药来。” 叛叔父 第75节 觉明忙说:“阿弥陀佛,我屋里正好有跌打损伤的膏药贴,夫人先到我屋里将就贴上,再另打发人去买好的来。” 于是九鲤搀着顾夫人随觉明觉光进二院,一径踅入觉明房中,那觉明顾着到处翻膏药贴,觉光则殷切切地请她二人在里间椅上落座,一面命小尼姑去瀹茶,一面对坐在圆案前,眼睛直勾勾在九鲤身上看着,嘴角弯着抹笑意。 九鲤亦是头回进这老尼姑的屋子,一看与别的僧房迥然不同,家具都是使的好料子,连屁股底下的坐垫摸着也是滑滑的缎面,挂的帐子帘子颜色虽淡,却皆是绡纱的,倒不像个尼姑清修的屋子,和有钱人家的老太太的卧房一般。 监寺的屋子是这样,不知住持的屋子又是如何奢靡?正自想着,那觉明找了膏药贴进来,递给顾夫人,便在觉光身旁坐下,也盯着九鲤看。 看一会便赞叹不已,“姑娘这样的容貌,真是难得一见,老爷夫人真是大福,有这样一位国色天香的小姐,何愁招不到贵婿?” 说得九鲤不好意思,抿着唇儿笑,“我父母已亡故了,是跟着祖母和叔父过活。” 觉明目中一亮,复将她从头望到脚,九鲤被她二人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待顾夫人那头好了,便搀着她告辞。觉明觉光送至门外,眼看二人渐渐走得远了,她们的目光仍在九鲤的背影上流连。 忽然看见慧心从饭堂里出来,大太阳底下与她二人撞见,说了几句,那顾夫人先走了,九鲤却跟着慧心往她屋里去。觉明觉光脸色有点凝重起来,相看一眼,掉身走进去屋里去了。 这慧心据说也有二十六.七的年纪,九鲤一行在身后好奇地打量她高挑修长的身材,一行环顾她这间屋子,略比慈莲那间宽敞些,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那些家具不知上的什么漆。油黑中浮着点暗暗的绿,显得古朴清幽。 长条案上摞着好些经书,走到里间榻上来,见墙下靠着一架多宝阁,阁上也垒着许多经文,有梵文的有汉文的,各样珍本,也有她自己手抄装订成册的。满屋阗着檀香,这倒真是个潜心修行的姑子。 九鲤盯着她的背影一路踅进里间,她忽然微笑回头,请九鲤在榻上坐,“我才刚见施主从觉明师叔的屋里出来,不知是为问案子还是为什么?” 九鲤闪了闪神,“噢,是因为顾夫人的脚扭了,觉明师父说她屋里有膏药贴。” 慧心倒了盅茶来,手里握着串念珠含笑坐下,“觉明师叔一向不好客,难得请人到她屋里坐一坐,大概是格外看重小施主。” 这话乍听有些莫名其妙,可九鲤细细一想,那觉明老尼姑是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先前庾祺提慈莲看完病,她就走来说了些有头没脑的话,今日又待她和顾夫人格外热络,本想着是出家人慈悲为怀,眼下听慧心如此说,倒像是那觉明打着什么旁的主意似的。 可在她身上能有什么可图?难道是为了旁敲侧击打探案情? 思及此,便装傻充愣地笑一笑,“我有什么值得觉明觉光两位师父看重?我们家送的香油钱还赶不上顾夫人呢。” 慧心的目光在她脸上轻轻碾动着,拨弄着念珠起身缓缓踱着步,“不论施主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佛慈悲,我都应当给施主提个醒。凡寺庙正门谓之‘三解脱门’,可世上之人真能得解脱者有几个?佛门之内也并不见得都是清净地,否则了意和慈莲两位师妹也不会枉死对不对?” 九鲤慢慢随她的步伐转着眼珠子,“慧心师父,你是想告诉我这青莲寺并不干净是不是?何不明说?” 慧心垂头一笑,“我自幼被弃于青莲寺,是师父将我养大,青莲寺对我和师父来说,不止是修行之所,也是我们的家。话说至此,已是我对不住师父了。” 九鲤起身走到她面前,咄咄逼人追问:“到底在青莲寺中发生过什么事?是不是与了意和慈莲的死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 她只笑笑,九鲤再问,她便阖上眼无声念诵起来,无论如何不肯再多说。 九鲤心里不由得有点恼火,赌气告辞,归到客院中,见庾祺和张达在屋里吃饭,杜仲也在屋里作陪,便走去将慧心的话说给他们听。 张达扒了大口饭道:“这尼姑要说又不全说,恼人得很,我看你也别问她,把她抓到衙门去严刑拷打,我看她说还是不说!” 杜仲 笑道:“你以什么罪名抓人拷问啊?这慧心既是首座,将来是要接管这青莲寺的,说白了,开寺庙也是桩生意,若这青莲寺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她全说出来,岂不是自砸了饭碗?她提醒两句已是仁至义尽了。”说着又转头看着扭头,“不过她是想提醒你留什么神?觉明觉光两个老尼姑打你什么主意?” 忽然庾祺眼光一闪,想起昨日同幼君碰到那赵员外的情形,他放下碗朝罩屏里望去,“仲儿,你方才说开寺庙的是什么?” 杜仲愣一愣,“是做生意啊,开寺庙卖香火,这不就是桩买卖嚜?” 庾祺再虚着眼睛打量九鲤,倏然茅塞顿开,怪道昨日幼君说他是受了俗礼俗规的限制,原来关窍是在这里。一向因为佛门乃清净之地,所以从不往歪想,可若把它只看做“开门做生意”的地方,许多蹊跷之处就能想明白了。这世上会有什么地方是单靠女人做生意?怪不得那几个尼姑如此美貌,连“面目狰狞”的了意,受伤前大概也是位美人。 思及此,他放下碗睇向张达,“吃饱没有?” 张达忙把碗底扒个干净,搁下碗箸,“先生有何吩咐?” “听说青莲寺还有个往外挂单的尼姑叫妙华的,我要你去查一查她是否真往别处挂单去了,不论她现在什么地方,找到她就将她带回青莲寺。记住,别惊动寺里的人。” 张达领会,一抹嘴站起来,当下便去回过叙白,往外去了。 九鲤见他们吃完,打发杜仲收了碗碟出去,自走来找了条抹布擦桌子,一面擦一面见叙白站在对过廊下,也正往这头望着。 庾祺刚刚漱完口,突然幽幽冷笑,“两个人倒像牛郎织女,一个这头一个那头的,我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她斜下眼来嘀咕,“有人饭量大,有人心眼小,七.八个菜竟一点都不肯给人吃,真是悭吝——” 庾祺抬头瞥她一眼,“连你都是吃我的喝我的,还惦记着旁人?你若有本事,将来不使家里的银子了,你想给人买什么样的山珍海味吃我也没意见。” 她掷下抹布,把眼举到梁上,嘟嘟囔囔地,“瞧,明明嫌我长吃家里的闲饭,却还不赶紧答应我和叙白的婚事。我嫁到齐家,自然一粒米也不吃你的了。” “你想都别想。”庾祺轻声说完,便起身走到榻上坐着,端起碗热茶来吃。 她追进罩屏里来,赌气在那头坐下,听见有脚步声,她歪着脑袋往门口一瞧,是那陈二爷来了。庾祺免不得要起身打拱,她只好跟着他站起来,朝陈嘉勉勉强强福了个身。 陈嘉看见她倒露出个意料之外的笑脸,“听说还有庾先生的侄女在这里帮着办案,原来就是姑娘啊。方才在寺门外得罪了,姑娘不会还见怪吧?才刚你走得急,我还不及向你赔罪呢。” 说着握着扇子作揖下去,听这话他和九鲤才刚已碰过一面,庾祺见他嬉皮笑脸轻浮殷勤,心下不悦。 九鲤一样不悦,撇下嘴往旁边看着,“赔什么罪,得罪的又不是我,要赔罪只管到外头停尸房里去向死者赔吧,我一个平民丫头可担当不起。”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75章 庵中仙(十八) 按说陈嘉见这叔侄二人一个冷着脸,一个冷着语,都待他不大殷勤热络,这一般大财大势的公子,倒也忍得下来,硬是在两双冷眼底下撩开衣摆坐下,抖开折扇簌簌扇着,笑颜不改。 “话不好这么说,什么平民贵人的,往祖上数一数,谁家没穷过?姑娘说这话简直是折煞我。”见他两个还站着,他又收了扇站起来,“失礼失礼。” 庾祺只得先坐下,旋即他也落座,一人占着一端,九鲤一看没她的坐处了,只得自回房去。 陈嘉忙歪着笑脸向庾祺打听,“庾先生,我方才见张达急匆匆出去,可是去抓凶手?” 阿六送行李来时特地捎了彦大人的话来,说这位陈二爷年轻爱凑热闹,既乘兴而来就不好令他败兴而归。庾祺只得实验相告,“是不是凶手还没定论,只不过青莲寺有个尼姑据说是在外挂单,现今青莲寺出了两条人命,该盘查的人都盘查过了,就只她还没消息,少不得叫她回来问问。”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陈嘉敛着眉,往手心里慢慢拍打着扇子,“你说凶手为什么总与青莲寺过不去?是不是这青莲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庾祺心内一动,睐过双目泠然地望着他,黑漆漆的瞳仁深不见底似的,“依陈二爷之见,这佛门净地,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陈嘉提起眼梢斜他一眼,抖开扇子笑起来,“我不过是信口开河瞎猜瞎蒙,当不得真”说着慢条条拔座起身,“我可别在这里扰乱庾先生的侦查思路了,先告辞逛逛去。” 庾祺起身送至门前,目光随他的身影越凝越远,越凝越深。九鲤不知几时从隔壁房里出来,在旁静静看庾祺一会,而后没声没息地挪到他身边来,待要张口,庾祺却脸色一变,敛了那丝似笑非笑的颜色,冷下脸掉身进屋。 日晷日倾,他朝罩屏里走着,九鲤追着进门,看他背上映着窗户上的菱格,他穿的湖绿的纱袍,阳光方方块块,像投在水底。 她心里虽喜欢,却在背后连剜他好几眼,“这陈嘉可不像个好人。” 庾祺转身坐在榻上,“就因为他言语不当冒犯了死者?” “那倒不是。”九鲤抬起双手在两边眼角向下打了个钩,“就是觉得他笑起来像只狐狸,透着股狡猾,显得假。” 庾祺冷笑着睇她一眼,“比你那齐叙白还假?” “您不要再说叙白的坏话了,我反正是不会往心里去的!”九鲤走到他跟前抬着下巴颏睨他,“您没听说过么,女人一喜欢谁就开始犯傻。” 他十分不屑的神气,“呵,你还知道自己是在犯傻?” 她偏过脸,“那我也心甘情愿,怎么样?” 庾祺抬起眼,见她歪着下巴一脸不受训教的样子,忽然打心底里泄了口气,万分无奈地低下头替自己倒了盅茶,“你放着光明正道不走,要么是我,要么是齐叙白,就一定要拣个火坑跳下去?” 一听见九鲤就觉得他虚伪,难道他给她别的路走了?把齐叙白换成魏鸿结果也是一样。 其实也说不定,倘或他真能舍得呢,所以她才不敢拿魏鸿做挡箭牌和他赌,万一他真将她嫁给魏鸿岂不失算?且叙白愿意帮她查明她的生父,这是一举两得。 她走去窗户底下坐着,手搭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做出副运筹帷幄的姿态,“叙白可不是火坑,我信他将来必有一番作为,您老说他心思重,难道像陈嘉那样心思不重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就好?” “你怎知人家心思不重?你不是说他一脸狡猾么?” “狡猾都露在面上了城府能有多深?”九鲤蔑一眼。 庾祺却蔑着她,“顾夫人房中拾到的那个钱袋是陈嘉的一个叫卫霄的朋友的,前不久他们一齐乘船下江南,卫霄在南京下船,到这青莲寺来住了几日,陈嘉去了无锡办事。你说那卫霄到南京游玩,那么多景色宜人的地方不去,为什么偏到青莲寺来?我想大概是这青莲寺中有比别处更好的风景。” 九鲤绕着青莲寺想了一圈,皱起眉头,“南京城比这里景色好的地方可多了去了,除非——” 他呷了口茶,淡淡笑着,“除非什么?” 她空张着嘴想着什么,神色显得凝重,“除非,是这里的女色,可与秦淮风光一比。” “却又比秦淮河更刺激两分。” 九鲤不大明白他这话,忙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为什么?” “卫霄是京城里的官贵子弟,这样的人,什么样的女人不是唾手可得?唯有一种女人超脱世俗之外,不在红尘之中。” 她抢白,“庙里的尼姑!” 他点点头,“不错,你不放以偏概全想一想那些有钱有势的男人,红尘中的胭脂俗粉他们可能早就厌倦了,这山门中的女人也许更令他们觉得新鲜,在菩萨眼皮底下行苟且之事,又更有一层刺激。” 九鲤心中暗骂龌龊,一调眼,不免想到他也是个男人,“您是不是也一样啊?” 庾祺乜她一眼,“怎么又扯到我身上?” 但她冷眼瞧了他十几年,倒信得过他的品行,只是忍不住想怄他,便两手撑在榻沿上,低着头晃着两只脚,“您也是男人,男人的劣性难道您就没有?” 她的臂膀擦着他的胳膊,他只得避开这搔魂动魄的肉.体,起身走到那头去,“那好,你就只当我也是个寻常不过的男人,正好早些将我忘了。” 九鲤歪着脑袋瞅他一眼,好笑起来,“您也太自信了,我不是早就把您抛在脑后了么?我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家能有什么定性?还不是今日打钗环明日裁衣裳的,三五日的新鲜劲一过,什么抛闪不下?” “你!”庾祺词顿半晌,气得发笑,“好好好,那还是你我乃至整个庾家的造化!” 九鲤咬着嘴唇笑了一笑,并起双手合十,“庾九鲤总算知道迷途知返了,这是庾家之大幸,阿弥陀佛,这声佛我替您念了吧。” “用不着!” “这不是好事嚜。”她放下手歪过眼,看他须臾,手在炕桌上轻轻拍两下,有股大功告成的松快之意,“得了,我不再是离经叛道的小丫头了,您就不用替我担心了,留着点精力去替杜仲操心吧。” 庾祺目光警惕起来,“他又怎么了?” 她将脖子朝那边一歪,“我不能说,反正也够您着急上火的。我提醒提醒您,您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别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就愁得像个糟老头子。啧啧,瞧您倒霉得,偏养了两个冤家,您得好好反省反省是不是上辈子做了孽。” 庾祺人还没老却觉老眼昏花,忙咬牙把双目闭上了,手在桌上攥成拳,心里只百般念佛。 倏然听见脚步声,他把眼掀开,一看是杜仲脸色愈发铁青,目光似刀一般逼到他身上去,“你近来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问得杜仲一懵,看看他又看看九鲤,“没有啊,我能做什么?” 他冷冷一笑,“鱼儿都告诉我了。” 杜仲立马心虚,低下头转着眼珠子,一想近来的确什么也没干,要是小鱼儿告诉他什么,只能是关于绣芝的话。 他正要软了膝盖跪下去认错,谁知九鲤咳了一声道:“我可什么也没说啊。”她横着庾祺,噘着嘴,“您别拉我做幌子诈人。” 原来是虚惊一场,杜仲忙感激地暗瞅九鲤一眼,一张脸登时满堆起笑,“师父放心,笨人有笨人的好处,我这样的笨人最守规矩。” 庾祺一时也不知九鲤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杜仲倒比她听话许多,素日最多不过是年轻气盛言语有失,不至于和她一样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叛叔父 第76节 又想到九鲤身上,他不由得脑仁突突突地跳,实在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既不许她喜欢他,又不准她喜欢叙白——沉下心来想,其实她喜欢上任何别的人他都不见得会高兴,难道要她不带一点喜欢去做人家的奶奶? 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太残忍了,不怪她气他。 杜仲见他脸色稍微缓和了,便上前道:“我方才见那个慧心携着包袱出寺去了,一打听才知道,说是大觉寺开无遮大会,下帖子来请青莲寺精通佛法的尼姑去参加,净真派了慧心去。” 九鲤登时端正了眼色看向庾祺,“怎么偏派慧心去?会不会是怕慧心再同我说些什么,所以特地将她支走?” 庾祺缓缓点头,“有这个可能,她叫你说话的时候可有人看见?” “有,当时觉明觉光两个就在屋前站着,一定看见我进了慧心的屋子。” 杜仲又走去她跟前重重点头,“这就对了,肯定是这两个老尼姑害怕慧心泄露寺里什么秘密,索性将她调开了。师父,她们不会杀人灭口吧?” 九鲤忖度着摇头,“要是想杀她灭口,在寺里岂不更便宜?我看不会,应当只是想把她远远支开,免得碍她们的事。” 杜仲因问:“碍她们什么了?她们想做什么?” 庾祺不作答,转眼望着九鲤,目光伴着天色渐沉渐暗。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76章 庵中仙(十九) 却说一夜雨过,云翳不散,闷热得紧,看样子往后几日必还有雨下,这一潮一燥冷热交替最易致尸体腐坏,庾祺滤着这点,与叙白商议又请了稳婆来验命慈莲的尸体,好早日交予姑子们安葬。 验出来同了意一样,都不是处子,倒在庾祺等人意料之中,不过众人皆不吱声,照样瞒着寺里的尼姑,只告诉净真都验明了,两日之后净真便在青莲寺后山上择了处地方点穴埋棺,众尼姑绕坟念经超度一遍,便纷纷下山。 觉明觉光两个特地拉着净真落后一截,远远望着九鲤的背影,悄声对净真道:“我们打听清楚了,那九鲤姑娘父母早亡,如今是跟着叔父过日子,家里头还有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只要那庾先生一死,咱们编些由头化她出家,那乡下婆子又不识字,又没什么见识,还不是什么都依咱们的?” 净真左右瞟一眼,不搭腔,只念了声佛。觉明又道:“如今慈莲一死,慧心岁数大了,妙华我看也难中用了,咱们的买卖只怕支撑不住,得抓紧补些人手才是。眼下咱们手里还有个新来的静月,再弄了这庾九鲤来,双莲并蒂,岂不妙?” 觉光连连点头,“有静月和这庾九鲤组成对姐妹花,什么天下闻名的女人也不能同咱们比,不但咱们能赚个盆满钵满,于主子的事业也有大益处。” 净真眼稍一斜,眼睛更狭长得似条冒黑光的缝,“这是正经,只是那位庾先生难缠,等我回过主子再商议。” 她三人在后头戚戚叽叽说着话,九鲤在前头只猜她三个说了些什么,一时下山回到寺中,只见静影沉璧,神佛无光,吃过午饭不多时,却见彦书来了。 这彦书本来在朝廷里无党无派,但到底怕给陈嘉落下个敷衍塞责的印象,不日他回京与两位国舅说起来始终不妥,因此特地抽个空子到寺里来,问候过陈嘉,便将庾祺也叫到叙白这屋来,过问案子进展。 叙白朝对过瞟了眼庾祺,起身回禀道:“暂且还没有什么眉目,不过有个叫妙华的尼姑自案发以来就不在寺中,只她还没盘问过,眼下已命张达在外访查,只看能不能从她口里问出些什么线索。” 彦书看那陈嘉一眼,手一松,瓷盖子咣地一声扣在茶碗上,神色郑重,“这寺里别的人都是一问三不知,她就能知道什么不成?” 叙白讪笑着打拱,“总要找到她问过才知。” 彦书点着头,调眼又问庾祺:“庾先生呢?可有什么想法?” 庾祺一样含笑摇头,睇一眼叙白,“连齐大人都想不出头绪,我碌碌庸才,更是无能。” 那陈嘉看出彦书不过是在这里装腔作势,没得因为要做给自己看,倒把大家弄得不自在起来,便摇着扇子起身,“我在这里两日,见齐大人和庾先生没有一刻松懈。贵衙门自你彦大人起,无不是夙兴夜寐,我父亲常说做官无非是攻坚克难,麻烦算什么,有这样的大人这样的差官,假以时日此案必能拨云见日。” 彦书听见这话稍觉宽心,便勉励起庾祺叙白。 这里说着话,九鲤在廊下听觑几句,不过是些应酬话,没什么要紧,便叫了顾夫人往前头几间殿内进香祈拜。云迷雾锁,殿内诸佛不是满脸凶相就是目光冷漠,一个个显得阴气沉沉。九鲤仰头望一望,不知 这些菩萨塑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用,眼前的肮脏误会尚不能管,何况远处。 不过她依然把香插.进香炉内,跪在蒲团上叩了几个头。 顾夫人拉着小儿起身,一面走一面和她低声说:“我的丫头这两日同她的丫头相熟起来,该问的都问过了,她那两个丫头还是说不清她的来历,看样子不是骗咱们,像是真不知道。” 这个“她”自然是指那位陈三奶奶,九鲤暗蹙月眉,“您说她会不会也是从这寺里出去的姑子?那天在那酒楼里的情形您也都看见了,您说她会不会从前就在这寺里修行,后来还俗得了势,特地回到这寺里来耀武扬威?” “看她成日吆五喝六那阵仗,还真像是这么回事。”顾夫人笑着拉她一下,“嗳,我那两个丫头虽没问出什么,不过倒听到两句要紧的话,这位陈三奶奶八年前刚到陈府的时候,你猜怎么样,竟是个短头发!她说是初进府去,怕头上带虱子干脆把头发剪短了,想一想恐怕就是你说的,她原就是个光头尼姑!” “她是八年前去的陈家?” 顾夫人点点头,“她两个丫头说的,八年前陈三爷从外头带回家去的,先搁在房里做丫头,后来封了姨娘,熬了八年才熬到如今这份上。这样的人一朝出头,得意极了,可不得好穿好戴的故地重游一番?这也难怪她和这青莲寺的人总是不和,大概从前在这里受了些气。” 细想也想得通,自从这陈三奶奶八年前离了青莲寺,不断有人走有人来,后头来的姑子自然不认得她,不过早来的一定和她相识,大家互不点破,不过是为了维护各自的秘密体面。 九鲤拉着顾夫人问:“您今日瞧见她了么?” “好像见她早不早的就带着丫头出去了。” “去做什么?” “不大清楚。”顾夫人迷茫摇头。 说话间,两人见净真和觉明迎面走来,忙收了声。顾夫人改朝觉明一笑,“多谢师太那日给的膏药贴,真是好使得不得了!瞧,这才两三日我这脚就好了。” 觉明合十念佛,净真又说:“这两日天不好,说下雨就下雨的,两位施主可别远走。” 九鲤笑道:“不往远去,只到门外荷塘边逛逛。” 几人相笑着错身而过,净真觉明由大雄宝殿后头绕出来,见庾祺叙白杜仲彦书四人从客院而出,想是送彦书登舆。净真觉明一看此刻正是时机,便踅至客院,直奔陈嘉房中。 二人正欲把门阖拢,陈嘉却在上头椅上摇着折扇笑道:“别关门,越是关起门来,越像见不得人。” 净真觉明相互看看,走上前又欲磕头。谁知陈嘉还是摇扇,“嗳,你们是出家修行之人,哪能给我个俗人磕头。” 净真合十道:“少主人头回到我们这里来,总要给少主人磕个头才是正礼。” 陈嘉歪在椅上不以为意地笑笑,“别和我讲虚礼了,我又不是大哥,没他那么讲究。现今大哥封了官,不便来了,我接管了你们这宗买卖,不要你们交银纳贡,赚多少都是你们的,只有一样,经我引介来的人,你们得替我哄他高兴。前两日不便问你们,上回卫霄来时你们可服侍周到了?他走时可曾尽兴?” 觉明忙笑,“少主人放心,男人要女人,无非是要新要奇,哪里的女人会比我们这里女人新鲜奇趣,我们这里的女人就是莲台座上的菩萨,他连菩萨都得手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说着,又嗔起来,手往陈嘉肩上搭去,“那位卫公子也真是,偏要同两个小厮一起折腾我们慈莲,为了他高兴,慈莲却病了,本想让她好生将养些日子,偏不知是哪个杀神,竟坏事坏到佛主跟前来了!” 陈嘉提着扇子拨开她的手,上移着笑眼,“你们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净真在前合十道:“阿弥陀佛,能抓到凶手倒好了,免得我们寺里鸡犬不宁。死的都是我辛辛苦苦教导出来的人,寺里的姑子虽多,可大多是些平庸之辈,难接得上,所以我特来讨少主人的示下,您瞧那个庾九鲤怎么样?可合那些贵人的脾胃不合?” 陈嘉歪着眼一想,忙不迭赞叹一声,“只要是男人,谁会挑剔她呢?师太好眼光!” 净真又有些顾虑,“只是她那个叔父——我们都打听清楚了,他就是庾家的顶梁柱,我们原是想趁闹凶案,干脆药死他,把九鲤姑娘诓骗过来,就怕他死了,衙门揪着不放。” 陈嘉冷笑一声,“一个大夫兼师爷,死了就死了,算得了什么,你们知道京城里这样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吏一月要死几个么?连那彦书我也不放在眼里。倒是那九鲤姑娘性情刚烈,就怕她不好摆弄。” 说着,他抬眼把两个老尼姑笑睃几眼,“不过你们是最擅长摆弄贞洁烈女的,我信你们有的是办法。官场上笼络人心,不是威逼就是利诱,所需之利又各有不同,有人好财有人好名有人好色,别的都好办,只‘色’这一行我懂得不多,全托赖你们了,你们替我周旋着,我也要给你们行便利不是?就按你们打算的办吧,若衙门怀疑起来,我去替你们料理。正好我看那庾祺的头脑不简单,听说昭王先时在南京亲自见过他,若他将来成了昭王的门下人,可真有些难对付。” 忽地轰隆一声,劈了道天雷,一时狂风骤起,掀得垂柳乱飞,庾祺掉过身朝九鲤和招手,“要下雨了,进去吧。” 九鲤赶上前来,“咱们这么急着进去,会不会撞破他们?他们可别还没说完话。” 庾祺笑笑,“又不是闲话家常,要紧话不过几句,又能说多久?” 叙白笑看他一眼,“先生是怎么看出陈嘉与这青莲寺有关系的?” 庾祺像没听见,他脸上有些尴尬,幸亏杜仲又问了一遍,庾祺才说:“我也只是猜测,我想那位卫霄卫公子怎么会到青莲寺来,他是怎么知道有这座庵堂的存在,和他说起的人又是怎么夸赞这间庵寺的好处?会令他一个京城的权贵公子专门往这里跑一趟。”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77章 庵中仙(二十) 密云如墨,几人且行且说,庾祺接着又道:“可巧卫霄这回是与陈嘉结伴南下,他们是好友,陈嘉却不和他同来青莲寺,这就有些奇怪,那位陈二爷不是说他一向最好凑热闹么,对青莲寺这等艳奇之地怎么又不好奇了?” 杜仲绕到他旁边来,“他不是说他到无锡去办事么?也许是怕耽搁了正事呢?又或许他不好色,再或者,卫霄是从别人口里听说的青莲寺,根本没告诉过他。” 庾祺笑了一笑,“你说的这些不是没可能,不过我昨日忽然想起来曾听你赵伯伯提起过,十多年前陈嘉的兄长曾在南京进过两年学,好巧不巧,青莲寺正是从那一二年间发迹起来的。” “可这也不见得陈大公子就与青莲寺有干系啊。” “所以我才要试一试。”说话间,庾祺扭头看一眼九鲤,“咱们借住在青莲寺,这里上上下下的人谁不知道咱们是替衙门办事?若青莲寺真敢打鱼儿的主意,如此胆大包天,不正好表明她们背后有比县衙更有权势的靠山?” 杜仲一脸忧虑,“就算师父算得都对,可听说两位陈国舅在朝中是宠臣,又能拿他们家的公子如何?” 白阴阴的天光映在叙白的笑脸上,那笑也显得阴颓,他不禁一叹,“是啊,上回王山凤之事,皇上也只是稍作戒饬,说是黜贬回原籍三年不用,可凭我对王山凤的了解,风头一过,他必然还会设法运作。再过几个月,等皇上气消了,二陈替他美言上几句,一样将他调任别处为官。连王山凤尚且如此,何况陈家自己的骨肉血亲。何况这样逼良为娼亵渎神灵的小事,在朝廷里本不是什么大事,不信把通政司那 些堆压的奏疏翻来看看,参各地官员的罪状哪条不比这个要紧。” 九鲤在后头听得肝火大动,“这还不要紧?!难道平民百姓只要不尸山填海,饿殍遍地就不算大事?朝廷里那些大员,还有那皇帝老爷子!他们自己山珍海味高卧软寝,却觉得只要给老百姓一条命活,给口糠吃着,就算对得起天下苍生了是么?!” 三人回头看她,叙白嘴角蓄着点晦涩的笑意,杜仲却大声笑着,“你急什么,天下苍生又不是你家的。” 九鲤因说了大话,一时也觉得尴尬,转着眼珠子乜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嚜。” 只庾祺想到她母亲,在一份欣慰中有股无名的担忧生出来。 甫归客院,暴雨倾盆而下,不消须臾就砸得廊下湿了大片,片刻院中烟锁雾迷,憧憧花石显得更缭乱了。九鲤眼下看着这些花和树只觉讨厌,怪不得要在这客院里种这么些花草树木呢,要不是为了迎合那些好色之徒附庸风雅的心理,就是以此为屏,好挡住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陈嘉见开着两扇门,见九鲤与杜仲从廊下经过,便搁下茶碗,笑嘻嘻走出来搭讪,“你们两个为什么一个姓庾,一个姓杜,难道不是亲兄妹?” 九鲤冷瞥他一眼,“谁告诉你我们是亲兄妹了?” 陈嘉见她没好脸,也不生气,抖开扇子绕到她身后,一张脸悬在她肩上歪着看她,“谁惹姑娘动怒了?说给我听听,看看我能不能为姑娘讨个公道。” 这时候不能叫他察觉出什么,九鲤只得瞥一眼廊外,“这雨惹我生气,说下就下,怎么,你有法子叫这雨停不成?” 陈嘉又笑着转到前面来,“人怎么能与天斗呢,这我可没法子。” 杜仲嘲讽地扯着嗓子大笑几声,“还有您陈二爷没法子的事?我以为按你们陈家的权势,能有通天的本事呢。” “杜仲兄弟过奖了,我们陈家也是得皇上眷顾,要说本事,不过是尽人臣之道罢了。”他收起扇子朝肩上打着拱手,旋即目光远远落到洞门那角去,半虚起眼缝来定定望着。 九鲤杜仲循着他目光扭头,竟然看见绣芝来了,打着伞背着个包袱皮,老远朝他们挥着手,她绕廊走到跟前来,眼睛疑惑地定在陈嘉身上。 “这位是陈二爷。”杜仲笑呵呵挨到她身边去,“郭嫂,怎么来了?” 绣芝含笑向陈嘉福身见礼,眼皮一沉,目光转到他身上,“这两日老是下暴雨,老太太怕夜里有些凉。叫我给你们和老爷各带了套稍厚些的衣裳来。老爷呢?” 九鲤笑道:“叔父在屋里,我带你去。” 二人引着绣芝往东厢去,那陈嘉则向西厢走,走不几步又回头看了一会,方踅进叙白屋里。 叙白原在八仙桌旁坐着吃茶,听见他的脚步声,少不得起身打拱,请坐倒茶。 陈嘉慢慢走到长条案前,歪坐在椅上睇他一眼,笑着调侃,“我怎么听说你和庾家那位小姐有些牵扯?齐兄官运不行,艳福倒不浅啊。” 叙白谦逊一笑,在旁坐下,“大概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此得彼,也算我的造化。我方才听你在外头和他们姐弟说话,他们的姐弟从小被家里惯坏了,又是自幼长在乡间,性格骄纵未经世面,倘说错了什么,你可别往心里去。” “我可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陈嘉摇摇扇柄,表示全不在意,“他们到底是不是亲姐弟?怎么姓不一样?” 叙白故意模棱两可道:“我也不知道,庾家一向有些神神秘秘的,不过庾家人都说不是,那多半就不是。” 叛叔父 第77节 陈嘉歪了歪嘴,摇撼着一只手,“我看他们像,不过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叙白没作声,只是笑笑。陈嘉瞥他一眼,忽把两条胳膊搭在桌上,凑过脑袋,“嗳,上回王爷到南京来,有没有特地召见过你?你兄弟二人好歹和他是幼年旧交,就没说提携提携你们?” “为王大人的事见过两回,也没说上什么话。”叙白笑中带着两分失落,“不过给他做过两年伴读,能值什么?难道王爷回京曾提过我?” 提是提到过,却只是些公事公办的话,陈嘉听他父亲说,周钰并没有额外在皇上面前替他美言。按说他侦办王山凤有功,又是县丞,理应升任他为县令才是,可周钰没有趁机借势替他讨下这个官职,要么是两个人果然私下没往来,要么是周钰怕皇上对他齐家还心存芥蒂。 一番细思下来,他更倾于后者,所以才来试探,可一看叙白说得滴水不漏,一时倒寻不出周钰与齐家结党的话柄。他只得假作宽慰,“反正你也不要灰心,我看老齐大人的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皇上心里早就过去了,等你在任上多做出些功绩来,将来不怕没有大前程。” 叙白轻轻笑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不过尽我所能罢了。” 二人谈笑间,雨势照旧,敲在阑干上噼噼啪啪的,院中已积起水洼来,倒影着无数花藤乱石,几面屋顶上繁竹摇曳,益发魅影重重。绣芝一看这样子是走不成了,只得随九鲤杜仲到隔壁屋里小坐。 恰好这屋是对着叙白那间屋子,她偏着脑袋朝对过望一眼,捉裙进屋道:“我看那位陈二爷仪表不俗,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听口音也不像南京人,到底是谁啊?” 杜仲倒了盅茶递给她,不屑地嗤了声,“他是京城里声名赫赫的小陈国舅家的少爷,反正不是什么好人,你别理他。”说着去把门阖上了。 “怪不得那穿着不像寻常人家。”绣芝呷了口茶点点头,眼睛又环顾屋子,“这青莲寺的客房这么好?我看比好些贵价的栈房还要好呢。” 九鲤心中不屑,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一转眼又笑着把她的胳膊,“嗳,老太太这几日在家做什么?” “前日魏老太太来了一趟,请着咱们老太太到一户人家去吃喜酒,老太太倒也交上了两个朋友,几个老太太走动来走动去的,倒也不无聊了。对了,前日魏鸿也去了,还问你呢。” “他问我什么?” 绣芝嗔笑,“问你在寺里帮着做什么,我说你帮着问案子,他说他敬佩你!” 说得九鲤不好意思,赧笑着摆摆手,“嗨,我就是好管闲事。不过叔父给彦大人聘了师爷,这也算咱们自家的事了。” “老太太听说了也很高兴,在家念叨呢,说是家里总算有个走仕途的了。” 九鲤撇着嘴笑,“这就算走仕途啊?师爷可不是什么官职,算是大人们自聘的幕僚,在吏册上不记名的。不过叔父虽没有功名,论才智却比官场上好些人都强!” “可不正是这话。”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杜仲见插不上话,急得在旁抓耳挠腮,心直恼九鲤就是个话篓子,一句不让人! 他绕着八仙桌转来转去,终于逮着个间隙搭话,“嗳,你先前不是说要回家看婆婆儿子么,可去过了?” 绣芝偏过脸瞅他一眼,又立刻含笑把脸转开了,“你们到寺里来,我也不忙了,就告假回去了一日,临走时老太太给我包了一大包吃的,又说等天好了接他们到家坐坐。” 杜仲连不迭点头,“这倒是,他们祖孙二人在家也没什么事,不如到我们家耍个一日半日的,你儿子我还没见过呢,叫他来我带他上街逛去!” 九鲤斜上眼调侃,“你要见人家儿子做什么?再说见你有什么好处啊?” “我给他包个大红包行不行?我给他买好吃的好喝的行不行?”杜仲呛过她两句,扭头瞅了绣芝一眼,摸着鼻子挡住笑脸,耳朵尖却红着。 绣芝脸上也微微泛红起来,心里乱打鼓,唯恐九鲤越玩笑越露白。她是有自知之明的,晓得这种话不能当真,且不说她年长杜仲许多,还是个带着儿子的寡妇,就再是没出阁做姑娘的光景,家境也配不上。 她听见门外雨声轻了许多,便忙想逃开,起身说该回去了。杜仲也忙起来 道:“你再坐会!我先去街上给你雇辆马车来。” 绣芝笑嗔。“我一个下人坐什么马车啊!” “谁说下人就不能坐马车了?”杜仲吊起眼,“难不成你来时是走路来的?那不得走上两个时辰!” “不是,我是在街上搭了俩人家送货的骡车来的,便宜。” 杜仲拧起腰间的钱袋子晃了晃,“不要图便宜,我有钱,我给你雇马车去。” 言讫不及绣芝阻拦,他已笑呵呵开门跑出去了。 骤雨忽歇,次日又热得似闷在口热锅里,稍动弹一下便浑身是汗,张达连日跑得衣衫尽湿,问到最后一处可往六合县去的城门关卡处来,连此处差兵也说从没见个叫妙华的尼姑出城,只把他愁得个焦头烂额。 阿六揩着汗凑来道:“每日出城进城的人无数,僧道也有不少,按说那妙华是大半个月前走的,会不会是这些人不记得了?” 张达牵着马掉过身,“我看她压根就没出城,要不然衙门里头不会翻不到她路引的存根。” “可青莲寺的人不是都说她是到六合县挂单去了么?是青莲寺的人扯谎还是她自己扯谎?” 张达攒着眉摇头,“反正这姑子肯定不是去挂单!还是庾先生虑得周全,既然盘查,就一个人都不能查漏,先找到她再说。” 可上何处去找?这妙华也是个孤女,在城中并无亲故,她常去讲经的人家也派人问过了,近来皆未见她。张达不由得不去想,莫不是这妙华就是本案的凶手?先借挂单之名躲出去,就有了不在场的证据,再悄悄潜回青莲寺杀人? 自想着,一面牵着马慢慢往城中走,不多时走到条热热闹闹的大街上,冷不丁听见有人喊他一声,他转到马前头看,原来正走到早起荔园那位徐卿徐大夫家的药铺外头,徐卿腆着个肚子在门前同他招呼。 一看旁边,这徐家也支着个棚子,棚子里也摆着几个桶,正有人花钱在棚内摸钱买凉茶吃。张达留心看去,倒不贵,一个钱一碗,不过一舀就连茶带药渣地都舀出来,不像庾家,都是用纱布包着药材熬煮出来的。 况庾家这摊子是不要钱随人取饮,显然是徐卿听见有人赞颂庾家,便学了个招子来,却又痛心本钱不敢吃亏。 张达暗暗好笑,走到门下来和徐卿寒暄,徐卿知道他与庾家交好,心里嫉得很,就强拉他进了堂内,“瞧张捕头这一身汗,想必又在为百姓奔忙。不管有什么紧要的公务,今日既路过我这里,且先吃杯消暑茶再走。来,端两碗冰镇酸梅汤来给两位差官吃!” 一面邀张达阿六在椅上坐下,款叙些家常后,拐弯抹角打听起庾祺的消息。想庾祺先在荔园抢了他的锋芒,前几日又听见在和魏老家里攀亲,整个南京称的医药行,都快叫他一人称王了了! 眼下一听说庾祺给新来的彦大人聘了师爷,心里更是忿忿不平!口里也禁不住冒出些酸溜溜的话,“到底还是人家庾大夫有本事,先得王大人倚重,如今连新来的彦大人也器重他,更不要说齐大人。我看庾大夫还做什么大夫啊,勤往衙门里跑几趟,将来还不得平步青云?犯不着跟我们这些人抢这不值钱的饭碗。” 张达一口酸梅汤包在嘴里,倒觉得还没他话里的酸意大,咽下笑了笑,“这是你徐老爷多心,天底下各行各业的人多了,谁能抢得着谁的饭碗?再说庾先生也不是贪功名利禄的人,不过是这事偏叫他遇上了,他那个人别看总是冷着张脸,心却是一份好心。” 徐卿知道他二人走得近,忙笑着改口,“也是,在荔园的时候我就瞧出庾大夫有副古道热肠。” 二人说笑间,阿六只管听着柜后两个伙计在鬼鬼祟祟笑着议论些什么,一会一个“光头”一会一个“尼姑”的从口里溜出来。这阿六人也有几分机灵,心下一动,便特地旋到柜前来笑,“你两个小子,满肚子花花肠子,说女人竟说到尼姑头上了,就不怕给雷劈囖?” 一个伙计笑着将双手搭在柜上,向前低下身子猥琐一笑,“做尼姑的自己不检点,要劈也是先劈她,轮不到我们。” 阿六沉沉眼皮,笑道:“怎么个不检点?你们又是哪里晓得的?编排编排旁人也罢了,编排修行的人可也是要遭天谴的。” 另一个伙计凑来,低声道:“谁编排她?是前头街上陆家生药铺的伙计牛四亲眼瞧见的。前些时有个年轻美貌的妇人拿了张方子到他们铺子里去抓药,牛四一看,竟是张专门坠胎的方子,牛四本来以为是谁家的淫.妇在外头偷汉.子惹出麻烦来了,谁知那妇人抓了药出去的时候,给门槛绊了一跤,摔在地上,把头上的巾帽跌歪了,露出半边光头来,头上还点着戒疤!” 那一个又幸灾乐祸,“哼,怪不得要坠胎呢,尼姑肚子里的可不是个孽种!” “那尼姑瞧着多大年纪?” “听牛四说,也就二十多岁,长得格外标志,我看她既长着这么张脸,就不该出家,该出嫁才是。” 阿六在二人猥琐的笑声中自顾回头,朝张达丢个颜色,末了两个辞了徐卿出来,走到大街上,阿六将这番话低声说给张达。 张达一听便蹙紧浓眉,“你说是陆家生药铺?” “对,就在前面右转那条街上。” 张达忙牵着马往前赶,“走!现就去问问。” 未几二人就走到那陆家生药铺里,一问牛四,掌柜的忙叫了虎头虎脑的小子出来回话。 那牛四说的倒与徐家两个伙计说的不差,“那么半个光秃秃的脑袋,迎着日头还反光呢,我不会看错,肯定是个尼姑!怎的,这事闹到衙门去了?该!尼姑淫.乱,罪加一等,两位官爷可别轻饶她!” 张达笑着呵两声,“你小子倒是不平得很!关你什么事?她淫她的,又不是你媳妇,你急什么?!我且问你,她可说了姓什么叫什么,住在何处?” 牛四一个劲摇头,“这能告诉我么?尼姑嚜,肯定是住在哪座庵庙里。” 那掌柜的见两位官爷板下脸,便抬手往他脑袋上猛拍一下,“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要紧的没说!” 牛四揉着脑袋想一阵,总算想起来,“对对对!我虽不认得那姑子,可我认得给她开药方的人!掌柜的,那方子就是王瘸子开的!”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78章 庵中仙(廿一) 那王瘸子原是个江湖郎中,论起医道来,号称妇科圣手,却不过是半壶水叮当响,半实半虚,招摇撞骗。多在庄户间走动,乡下人见识短,又请不起好大夫,偏爱受这类人蒙骗。 掌柜哼哼冷笑道,“不过这王瘸子坠胎倒真是个能手,这种损阴德的事,许多大夫都不肯做,给他钻了空子,也练出些本事来了,所以凡有这种见不得光的事,都爱找他。我看二位官爷就是找到他他也不会说,他收的诊资有一半可是封口费,只怕见着您二位跑还跑不赢。” 阿六笑两声,“他不是瘸子么,还能跑得过我们官差?” “嗨,他那瘸子是装的,腿脚好得很!” “好好的他装瘸子做什么?” “不是有说法么,天残地缺,多是高人。” 大家说得一笑,笑完张达问明王瘸子家的住址,傍晚便与阿六寻到大方街葫芦巷这头来。可巧碰见那王瘸子背着医箱举着幌杆子正在门前摸钥匙开锁,张达朝阿六递个眼色,只等门一打开,阿六上前一推,将王瘸子一把掼摔在院子里。 王瘸子骂骂咧咧爬起来,一看是两个官差,院门又被闩上了,跑也没处跑,登时化开笑脸迎上来,“原来是两位官爷啊,怎么,官爷也来找我王瘸子瞧病?” 阿六一脚踢开那幌杆,“你这招牌上写明是‘妇科圣手’,我们两个大男人找你瞧得着么?!” “这有什么瞧不着的,男女同源,阴阳互通,这妇科上的病啊许多都与男人息息相关,有时候瞧好了男人,女人的病自然就跟着好了。” 张达一把将他揪到眼前来,“少放屁!说,近来你有没有给个年轻美貌的妇人开过坠胎的方子,那妇人现在何处?!” 王瘸子眼珠子一转,满面堆笑,“为这事找我的妇人可多了,我哪里能记得?” 张达冷笑,“此人是个尼姑,相貌十分标志,你不会不记得。” 王瘸子做这一行,最要紧是嘴严,人家多是看中他这一点才肯找他,今日要是说出来,无疑是自砸招牌。因此权衡之下咬紧牙关硬是一字不露,废话倒是东拉西扯说了一箩筐。 阿六听得不耐烦,一巴掌扇在他嘴上,“少啰嗦!再不说 ,拿你到衙门去严刑拷打,看你招不招!” 说得王瘸子脸一白,乱了须臾神,心道拼了,就碰这回硬! 便迎着张达没好气的脸笑了一笑,“就是朝廷抓人也得有个罪名啊,小的一向本本分分行医,既没医死过人,也没有讹诈过人家钱银,从来没人告我,要抓我总得有个缘故吧?我好歹是读书认字的人,不比那些乡下人什么都不懂,一句半句就吓丢了魂。况我听说本县新来彦太爷最是深明大义,又是刚到任上,我猜他老人家一定不想屁股还没坐热,就落个无故拷打百姓的口舌。” 一语说得张达也没了主意,只得叫上阿六走了。回家愁了半宿,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不睡,他媳妇穗子近来刚怀了身孕,白天操劳一日,就指望夜里睡个好觉,听见床架子吱嘎吱嘎乱响,怒上心头,翻身起来左右扇他两个嘴巴子,因问缘故。 张达干瞪着眼说了,穗子倒好笑,“你去回庾先生啊,庾先生不是最有主意的?叫他想个法子,保管让那王瘸子说实话。” 张达叹了口气,“这事原就是庾先生吩咐的,不过是找个人而已又不是什么伤脑筋的大事,我这还办不好,还要去问他,岂不叫他们小瞧了我。” “你本来就是个粗人,从前审问起人来不是打就是骂,遇见这样的,打打不得,骂人家也皮不痒肉不疼的,可不得费脑筋?偏动脑子不是你擅长,庾先生能见谅的,我看他不是轻易瞧不起人的人,人家那份气度——”说着,牵着被子笑嘻嘻睡下去。 张达撑过身瞅她,“嗳,怎么一说到庾先生你就笑得满面春风的?我提醒你,你可是有夫之妇!” 穗子一手摁下他的脸,“别把你那张丑脸凑在我眼前,瞧多了你那歪鼻子斜眼的,只怕生来是个丑丫头,我还是多想想庾先生——” 张达益发怄得难睡着,第二天天刚擦亮便黑着眼圈起来,到衙点了匹快马直奔青莲寺。 至寺中将王瘸子的事一说,九鲤就说她有法子,张达忙问是什么法,她却只管转着眼珠子笑。 庾祺望一望她那贼兮兮的笑脸,眼一转,瞥到叙白也正带着笑在看她,那目光带着宠溺和欣赏,惹人厌烦。他想趁势把她支开会也好,免得她和叙白时时刻刻在他跟前点眼。 就说:“你既有法子对付那王瘸子,就随张捕头去一趟,在这寺里憋闷了许多日,你也闷够了,顺便回家去瞧瞧老太太,等找到那妙华再过来。” 九鲤原只想将法子说给张达,叫张达自己去办,这时候那几个老尼姑八成正想法盘算自己呢,要是走了,她们盘算不着,岂不耽搁了事? 庾祺却道:“她们要想打你的主意,必要先对付我,只要我在这寺里就耽搁不了,你只管去。” 这倒也是,她们先要弄倒庾祺这“镇山太岁”方可行事。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没庾祺护着,她这个人是由她自己做主的,这些老尼姑又能有什么法来驯服她? 叛叔父 第78节 一面想着,一面坐在桌上倒茶吃,歪了歪嘴,“我不想去,我走了您有危险怎么办?” 庾祺在后头椅上歪着眼瞅她,好笑道:“我遇险你还能护得住我?” 她搁下茶盅扭头,“这不好说,虽然一向都是您护着我,可那是从前,如今我大了,您也要老了,该我护着您了。” 说得杜仲“哈哈哈”笑倒椅上,庾祺心下虽有些感动,可“您也要老了”这话无论如何也叫人高兴不起来,只垮着脸,“我很老么?” 九鲤转着眼睛笑了一笑,“我没这样想噢,不是您老说您自己老么?我不过是顺着您的话讲。” 叙白在旁帮腔,“鱼儿的心是好的。” 庾祺冷睇他一眼,“齐大人什么时候学会读心术了?” 九鲤摸着一只耳朵从手旁溜一眼叙白,故意道:“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此言一出,大家皆不作声,纷纷避开了眼,生怕目光撞上庾祺,触了他霉头被他骂上两句。只叙白不惧不怕,心里觉得为她这句话挨庾祺讥讽几句也不算什么。 一时气氛僵住了,张达忙挑个头说:“我去给陈二爷问个安,到底鱼儿姑娘随不随我去,你们定了好了再告诉我。” 杜仲自然也跟着开溜,叙白留下也是自找没趣,便也一同出去,三人刚走到门边,九鲤就便翻着眼皮道:“不用商议了,张大哥,我跟你去,反正在这里也是挨骂。” 反正庾祺气得不轻,她心头也高兴了,还不跑等什么?谁知脚还没跨过门槛,就被庾祺拽了回来,“我还有话和你说。” 一面掼了她进来,一面阖上门,揪着眉转过身,“什么没体统的话你都说?这是姑娘家该说的话么?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你就不害臊?” 九鲤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嚜,有什么可害臊的?” 庾祺楞着眼,“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要不然我还能怎么想?” 他反剪着手在她面前踱来踱去,想问问她从前不是说喜欢他?不是还为他掉过那么多眼泪?可又有些难以启齿,因此脚步急躁,心里焦烦。 瞥眼一看,她却像没事人,把脸向旁低着,两手放在裙上相互抠着,仿佛对他动着肝火早有预料,毫不畏惧,甚至没所谓地撇着嘴。 她最喜欢作这样的小动作,唇角向上或向下稍微一扯,心里的高兴或轻蔑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有一份稚嫩的俗气的可爱,却可爱得恼人!他心里忽赌上来一口气,她不就是算着他再气恼也不能打她么?好!他偏要出其不意治一治她。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偏过来,弯下腰去亲了她一下。 就这么轻轻一下,嘴唇擦过她的嘴唇,他就丢开手走到桌子后面去了。 九鲤惊魂未定,半日转过腰去,见他气定神闲坐在椅上,方才一吻仿佛只是一个梦幻泡影碎在她嘴巴上,她猛地眨着眼睛,不可置信。 庾祺心下乱跳,走过来就懊悔愧疚不迭,千防万防,他防不住一个男人的本性,其实想亲她就是一瞬间的色慾冲动,什么治不治她的话,不过是给自己找的蹩脚的借口。 但向来就没有一位长辈情愿在晚辈面前自认小人的,他纵然把自己看穿了,也不能叫她觉得自己是个伪君子,便漫不经心道:“你还是觉得你非齐叙白不可么?” 九鲤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不是真心,不过是要证明给她自己看她并不是真喜欢齐叙白。亏得上一刻她还 觉得柳暗花明了! 而这一刻她一颗心往下沉着,那些蜂飞蝶舞的乱糟糟的思绪渐渐落到地上来,像病了没精神似的。 万幸自己还没傻兮兮地追问他为什么亲她,否则非但证明不了他什么,倒显得她真是连自己也不了解,关于叙白的,关于他的那些心事,正好能叫他轻描淡写说成是她少女时期的迷惘而已。 怪不得人说他“怪手神医”,果然方子开得不同寻常,那一吻想必在他心里只不过是一剂“险药”,问他他也不会承认他对她怀着别的念想。 她只能也不当回事,朝天上眨着眼,“嗯——越来越觉得是非他不可了。” 一语甫落,庾祺脸色大变。她却不等他再说什么,忙起去开门,“我走囖,还要和张大哥办正事去呢。” 这厢和张达一道往外走着,张达在屋里听他们说得云里雾里,这会悄悄问她,她将青莲寺的暗里的勾当如何如何,这般那般地和他说了。张达听得愤慨,一拳砸在手心里,恨不能当即把那几个老尼姑都抓起来! “我早就觉得这青莲寺有些不对劲,我说那几个尼姑怎生得那般美貌,原来是做卖皮肉的营生!佛口蛇心,就该千刀万剐了她们!”骂着骂着,细想方才他们在房中说的话,陡地拧起眉头,“这么说,几个老贼尼还想动你的念头?” 九鲤倒不以为意,手挡在嘴旁悄声道:“叔父说捉贼拿脏,要将计就计,抓住这青莲寺略逼良人为娼的现行,叫她们无从抵赖,将来一定要治她们个死罪!” 张达暗自点头,两个走到大雄宝殿旁的洞门底下,恰逢净真从外头进来,手上拿着根签。 九鲤见其神色凝重,不知弄什么鬼,便向她合十见礼,礼毕问道:“住持师父怎么脸色这样难看?莫不是又有什么大事?” “昨夜我佛来梦中点示,说近来我寺中凶相环生,皆因寺里来了个煞星,这煞星所处之境,毕有厄气弥漫,家人朋友皆会受他所累,只有度化了他,我寺方可平安,连他的朋友家人也都能解脱苦厄。” 净真一面说,一面把签拿给她看一眼,只见那签上写着陆游的一句,“功名富贵无终局。一场空欢笑。” 这种句子最能迷人心窍,有的人什么“云烟”“浮云”的空幻之词念多了,就保不住削发出家。九鲤暗道,敢情这女秃驴是想哄她出家,什么煞星,还不就是说自己? 可巧大家都知道她“父母早亡”,是叔父养大的,要是庾祺一时也出个岔子,正好坐实了她“煞星”之名,不但她心里愧疚难当,连老太太也担惊受怕,她们再神啊佛啊地去乱说一通,一个老人家哪经得这种住糊弄?还不就忍痛割爱送她到寺里来修行,这不就落在她们手里了? 可见那些喜欢化人出家的“得道高僧”多半都好用这种法子拐带人口!把人家好好儿女收来寺里,明是弟子,其实不就是个不花钱的奴才?那还算好的,要落到像青莲寺这等地界,就成了人家的摇钱树了。 九鲤心里明白,面上不显,接过签揿在心口假意想一想,一脸忧心问:“师父,煞星是指什么人呐?” 净真叹道:“便是兄弟少力,克亲克友,六亲无缘之人。” 九鲤心中暗骂,这不正是比着我说的么?!好个老秃头,等撕下你这张皮来,只叫你不得好死! 张达心里一样冷笑几声,从九鲤手中抽出签还给净真道:“咱们快走吧,还有事,就怕一会下雨。” 这净真见九鲤面上已有些惶惶不安,心道一个毛丫头再能跳能闹也翻不过天去,这天上终归是由神明管着,世上之人岂有不怕的?她家里那个乡下来的老太婆更是禁不住神佛之说。照此进行下去,就能成就一半了,剩下一半,只在那庾祺身上。 因而回到房中,打发个小尼姑去请那陈三奶奶来,“我这里替她新供了几斤香油,有账要当面算给她听。” 那小尼姑依话去了,不一时陈三奶奶过来,见净真在榻上闭眼打坐,背后墙上挂着一幅字,只写了个大大的“佛”,正悬在净真头顶,真是“佛光普照”。她嘴巴里只管喃喃念着长经,陈三奶奶听得蔑笑一下,转头阖上了门,自往榻上来坐。 须臾摸了枚小纸包放在炕桌上,向她推过去,“这是您老托我买的东西,我买来了。” 净真撩开右眼朝下一瞥,又阖上道:“你拿着,底下的事情还得你替我办。” 陈三奶奶脸色一变,瞅一眼那纸包,她亲自买的,能不知道里头包的是砒.霜?因道:“买这东西还能办什么好事?叫我替您办,万一事发,岂不叫我做了替罪羊?” 净真睁开眼,把腿放下来笑笑,“什么叫替罪羊?你就清白啊?了意的难道真和你无干?别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当年你还在寺里的时候就与了意不合,常和她争风吃醋,你嫉她生得比美,又恨她脾气霸道,没少和你打闹。那时候大公子本来是想把她送去给你丈夫的,要不是你暗中使坏让她生病不能登船,如今做陈三奶奶的就是她了。而今你得了势,心里还记着往日的仇,故意回到寺里来显摆,又趁机把她给杀了,是与不是?” 陈三奶奶憋得满脸通红,又不敢大声,唯恐叫人听见她从前的是非,“我没杀她,她死的那日我就在寺里好好坐着,根本没出去,何况衙门的人都已经查清了,杀她的是个男人,有香囊鞋印为证!谁知道是不是她背着你们在外搞了个男人,你们还想赖在我头上!” 说着,她自觉过于激愤了些,越激愤越像当年没势时候的无知少女,脾气再大爷终受她们的摆布。便挺挺腰肢,故意端出奶奶的架子来,“再说,我好容易混到如今,往后自有我过不完的好日子,我干嘛要杀人犯法啊?” 净真也不过是无凭无证猜测而已,因此稍稍软了口气,“这才是明白话,你往后都是好日子,没得把从前那些不光彩的事情闹出来,给你那两个丫头知道了,回去一传,你这三奶奶可就不好做了。看在往日的旧情上,我们大家相安无事最好,我哪能叫你背黑锅?只不过你住在那庾先生隔壁,做起事来便宜些。你放心,就算他们要查也查不到你头上,少公子还在这里呢,自会替咱们掩过去。这也是少公子的吩咐,不然我们哪有那份胆子?他十分看重那庾九鲤,将来想借她笼络几个王公大臣。”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79章 庵中仙(廿二) 一席话说得陈三奶奶的神色稍微缓和下来,心里暗忖,倘或是陈嘉的意思,不答应她们便是得罪了他,虽然都是姓陈的,可她这陈哪比人家那陈,要是帮她们这个忙,没准陈嘉心里还暗记她丈夫一个人情。 净真继而又劝,“你们家也姓陈,又与大公子同朝为官,你做了这件事,两位公子嘴上不说,心里也记得你的好处,将来自然会回报你,你信我的准没错,你丈夫不是也等着朝廷封官么?这点小事还不是两位国舅爷说了算?” 言讫只管看着陈三奶奶,见她不吭声,就知道她是答应了。净真将那小包药又推了回去,“那庾先生每日不吃早饭,但却要吃茶,明日你看准时机把药放在他的茶里即可,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陈三奶奶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以为早就跳脱这牢笼了,结果回来一趟还是要听她们的话,早知不该来这一趟!可这时后悔也晚了,只得将药包揣回怀内,片刻不肯在这屋里多坐,也不肯再多瞅净真一眼,起身就走。 门外半晴半阴,毛乎拉碴的一个太阳没有具体的形状,却热得像个蒸笼一般。九鲤坐在马车里头颠来晃去,脑子也跟着颠来晃去地想着庾祺亲她的那一下子,不管怎么样,这还是他头回主动亲她,他从前对她最亲密的动作不过是抱着她,此刻回想起来,虽然都是皮肤紧贴着皮肤,感觉却是大不一样。 但她也不喜欢逐一去区分,她不是庾祺,习惯丁是丁卯是卯。她也不爱琢磨对他的情感是何时起的变化,横竖变已变了,就当是笔糊涂账,才懒得算它。 她摆摆手,庾祺的说法也根本站不住脚,什么她对他不过是“习惯”是“依赖”,爱不就是如此?非得要天南地北两个陌生人之间莫名其妙的悸动才算“爱”?是谁立的规范,难道爱一定得是在宿命般的相遇里才能发生? 她禁不住在唇上摸了摸,一时笑一时恨,不成章法。不过这些变幻多端的情绪密匝匝地阗在心里,倒使一颗心满胀胀的。不像从前,快乐是快乐,却不 免单薄。这样想着,笑着将脖子一歪,还是觉得“爱”这东西很好,再愁再怨也有一份妙不可言。 倏然张达从外头把车窗帘子挑起来,在马上弯下腰来,“过了玉华门了,咱们要上哪啊?” “去长天街魏家牙行。” “去魏家牙行做什么?” 九鲤伏在窗上笑笑,“王瘸子无非是想把生意做下去,咱们拿个他乱开方的把柄,请魏老公下令各大药铺,以后王瘸子开的方子都不许抓药,他的生意不能做了,不得乖乖听咱们的话?” “可这把柄你怎么拿?” “我自有法子,反正咱们先到魏家牙行去找魏二哥。” “找魏二爷啊——”张达笑意迟缓,踟蹰须臾道:“我问句唐突的话,你心里到底是喜欢齐大人还是魏二爷啊?” 九鲤脸色沉下来,噘着嘴乜着眼,“那你得问我叔父到底是喜欢叙白还是喜欢魏鸿。” “我问你呢你又让我问庾先生,关他什么事。” “我喜欢谁,他不喜欢,不也是白费么?” 张达不信,“这要是在别家,自然是听从父母之命,可你们家不一样,我看庾先生拗不过你,你也不像别家的姑娘啊,敢顶嘴,敢违命,犟起来谁管得住你?最后还不是依你的。” 九鲤把另一条胳膊也搭到窗口上,“你这是替我叔父细数我的不是呢?我有你说的那么不敬不孝嚜。”说着冷哼一声,“再说他说的做的也不见得全对,我干嘛非得事事都听他的?” “庾先生哪件事做得错了?” 虽没做错,但也没对到她心上,她咕哝道:又不是事事都分对错,他没错,我难道就错了?” “这倒也是,不过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既然你一心一意要嫁齐大人,这魏二爷嘛,我看能不招惹就不要去招惹了,女人朝三暮四可不是什么好事。” 九鲤蓦地给他说得有点心虚,可转念一想,他懂什么,谁不想被人喜欢?男人一旦有了钱和权,不是一样爱招蜂引蝶?她要是不被多几个男人喜欢着,这副好皮相岂不白长了? 她白他一眼,“我这不是找他帮咱们办正事嚜。我说张大哥,嫂子在家从没说过你这人过河拆桥么?” 言讫板着面孔丢下帘子,倒堵得张达没话说。 不一时走到长天魏家牙行,只见门前挂着块药行官牙的匾,那魏鸿正从匾下送着位药商出来,二人谈讲半天,九鲤远远瞧着,这魏鸿做起谈起生意来倒不像在她跟前说话,原来也是能说惯道,口若悬河。 少停魏鸿往街前送了那药商几步,扭头看见九鲤,陡然脸又红起来,像变了个人低着头走来,“鱼儿姑娘,真是巧,竟在这里碰见你。”说着朝门上一指,“噢,这就是我家牙行。” 张达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瞅他一眼,“巧什么啊,就是专程往你们牙行来的。” 魏鸿虽和他不熟,从前也打过照面,忙作揖见礼,请了二人进去。堂内虽也有些药柜,却不是零卖的,都是各个药商寄存在这里的药材样,供买商看的,若好看了,魏家再将两方约到药行来相谈。所以从大堂踅到后头院中,又有好几间小厅。 三人在小厅里坐定说了一番,吃过一碗茶,又转到张达家来,与穗子这般那般地商议一回,便托了邻中一位妇人去请那王瘸子。 这邻居妇人得了指示,路上故意对那王瘸子说得隐晦,“你去了可别瞎问,只管把脉开方,这可是没脸皮的事。” 王瘸子心领神会,想必又是那偷汉盗妇的勾当。走到张达家中来,也不知道是谁家,只见位年轻隽逸的官人来开了门,引他进了西厢一间房。 那床上放着帐子,这官人走到床前柔声道:“郎中请来了,你不要怕,先瞧瞧是怎么回事,兴许就是天热给闹的。” 旋即从那帐子里伸出条粗壮白皙的胳膊来,王瘸子一看那胳膊,心道这官人胃口倒独特,一面闭着眼把手搭到那女人腕上去,果然偷人偷出祸端来了,这女人身上竟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将此话一说,那官人吓得脸色惨白,啻啻磕磕,“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王瘸子见官人穿戴不俗,想是有些钱的,不待他说,先抢着替他排忧解难,“官人莫怕,我这里开一副坠胎药,一吃下去万愁得销!” 这官人虽没应声,但他的神情显然是松了口气,王瘸子忙拟出药方来递给他看,一面夸口这服药如何如何坠胎不伤身。正说着,九鲤笑嘻嘻钻了进来,拿过药方一看,果然不错,是张打胎的方子。 叛叔父 第79节 那王瘸子正大异哪里来的这么个美若天仙的姑娘,忽然魏鸿脸色一变,旋到椅上坐下,将药方猛地拍在桌上,“你是什么大夫?开的是什么方子?我家嫂子好容易怀了身孕,阖家正高兴,请你来原是想开副保胎药,你却擅作主张要谋害人命!” 王瘸子睁圆两眼尚在发蒙,旋即穗子又从床上奔下来,照着他的脖子双手掐上去,猛地摇晃他的脑袋,“好哇,你是大夫还是阎王?!我和你无冤无仇,好端端的你就来害我肚子里的孩儿!” 九鲤亦在旁冷笑,“这位大夫,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家,椅上坐的是什么人,就敢随便给人开堕胎药。告诉你,这可是衙门张捕头家中,这位嫂子是张捕头的夫人,椅上坐的是药行的官牙,你没头到脑地走来,人家一句话没吩咐,你就先哄着人家堕胎,简直有亏医德毫无人性!凭今日之事,不但你日后生意难做,张捕头还要问你个枉害人命之罪!” 直到见张达笑呵呵从门外进来,王瘸子方明白前因后果,原来这些人是故意引了他来开下这张方子! 眼下把柄既落在他们手上,他也是个无可奈何,只得歪头叹气,“你们不就是想问那尼姑的住处么,何必费周章设这么个套子。” 九鲤笑道:“不设这个套子让你钻进来,你肯老实说么?” 王瘸子狠吁一口气,“我说!那尼姑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狮子桥旁,她在那里赁了间屋子暂住。” 问明了地址,见天色已晚,魏鸿便走来对九鲤说:“明日再去也不迟,看样子还要下雨呢,先趁我的马车送你家去吧。” 九鲤只得答应,辞了张家出来,和他一道坐了马车赶回琉璃街上。前脚到家,后脚便下起雨来,老太太见了他两个高兴不迭,趁势留了魏鸿在家吃饭。 这雨直下了一夜,故而天亮得比往常晚了半个多时辰,卯时过了还是昏暝,给庾祺送早茶的小尼姑刚走到廊下,听见那假山后头不知什么簌簌在响,这半大的尼姑只当是只野猫,这样大的雨,若是它给那些花藤绊住了,岂不淋透了? 一看庾祺房里还未亮灯,想是还没起来,便将茶和伞暂搁在廊下,绕去假山后头解救。那陈三奶奶趁势从假山后头溜出来,悄声走到廊下,往茶碗里抖了半包药,避身在廊柱子后头,只等小尼姑走出来,见庾祺房中正好掌了灯,端着茶去敲开庾祺的门进去,陈三奶奶适才悄悄推开自己那间房门钻进了屋。 那两个丫头睡在榻上还没醒,她只想着那日听庾祺说,砒.霜投在水里无色无味,只当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一颗心却仍鹘突乱跳,便揿住胸口睡回床上去等。 约等了两刻,忽然听见那边屋里“叮咣”乱响几声,旋即几间客房的门都吱呀开了,乱哄哄中有人猛地嚷了一声,“庾先生出事了!” 吓得她双手一抖,忙将被子拉来罩在头上!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80章 庵中仙(廿三) 约莫又过了一二刻,前头的姑子都闻讯赶来,屋外早乱成一锅粥,听见那齐大人说庾祺已中毒身亡,旋即又听见众人都纷纷议论说与杀害了意慈莲的是同一个凶手,这陈三奶奶才稍稍放下心,将被子揭开些,露出双惊恐的眼睛。 她那两个丫头正阖上门急急踅进罩屏里来,一个慌道:“奶奶,出了天大的事了!连隔壁那位庾先生也死了!” 另一个道:“这贼人好大的胆子!衙门的人他也敢害,奶奶还不出去瞧瞧去?!” 陈三奶奶躲还躲不及,哪敢去瞧?可这会大家都去了,偏她不去,倒显得心虚,如此一想,忙掀了被子爬起来穿鞋。 不想一个丫鬟却疑起来,“咦?奶奶几时起来的,连衣裳也早穿好了。” 一听这话,她心里更是慌如鼓捶,屁股没坐稳,一个趔趄从床沿上滑跌到地上。两个丫头忙 将她搀扶起来,她左右笑笑,“我早就醒了,先起去逛了逛。” 两个丫头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异样,一时没好说什么,只帮着她理理衣襟拂拂裙子,又同她一道开门出去。 走到东厢那头,只见门前人头簇簇,叙白正拦在门内举着茶碗盘问早上送茶的小尼姑,一时谁也进不去,都偏着脸朝里看,见那杜仲伏在床前嚎啕大哭。 那陈嘉亦在门前,心下有些疑惑,只觉这事情办得太过顺利,这两日见庾祺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又是位手段高明的大夫,难道在他茶碗里下毒他也不能察觉? 因仗着叙白不敢拦他,他抬腿进来,走到床前一看,庾祺面色苍白,唇上乌青,把手伸去鼻翼底下探了良久,果然试不出一丝呼吸,要不是死人,哪里憋得住这会的气? 杜仲正掩面痛哭着,指缝中看他一眼,一把抱住他的腿哭天抢地道:“陈二爷,这凶手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师父是衙门的师爷,好歹算是半个公门中人,连我师父也敢毒害!您虽不当官,却是这里最有权有势的,连县太爷都得看您的脸面,您可得替我师父做主,把凶手揪出来斧钺汤镬!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说得那陈三奶奶腿脚一虚,向下软去,幸得两个丫头紧紧搀扶住。偏给叙白瞧见,心下有了一半主意,却没声张,瞅一眼里头,仍转过脸问着那小尼姑话。 里头陈嘉只觉腿上湿了一片,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总之受不了这腌臜,便抖着腿让开两步,“先将你师父抬回家去报丧为是,这里有我和齐大人呢。” 叙白听见,吩咐门外两个衙役抬了板子来,由杜仲送出门去。那觉明觉光两个忙趁势叮嘱杜仲道:“记得叫你家人来收拾庾先生的东西。” 杜仲一面掩面痛哭,一面点头答应,跟着两个衙役抬着板子出寺,一径走到前头大街上。 彼时人烟未起,两个衙役将板子抬进条巷中,庾祺便从那板上翻身下地,杜仲忙递上帕子给他擦去唇上乌青,“师父,会不会被那陈嘉看出什么端倪啊?” 庾祺回身嘱咐两个衙役,“以防万一,你们回去和彦大人通好气,增派几个人手到青莲寺看守着,以查凶案为由,不许人随意进出。” 将陈嘉与那班姑子困于寺内,他们就是生疑也打探不出什么,只要往寺里的去的衙役众口一致都说庾祺已死,他们自然会信。 两个衙役领命而去,这时候天仍将亮不亮的,雨仍未歇,杜仲撑了伞,与庾祺走出巷来,走了一阵才勉强雇了到辆拉货的骡车归至琉璃街上。 夏日里一到雨天最是好睡,况九鲤半夜醒了一回,耽搁了个把时辰才又睡去,醒来听见淅淅沥沥的还有雨声,帐中阴得很,也不知什么时辰,只管迷迷瞪瞪爬起来挂起一片帐子。 倏见庾祺立在床前,正睇着她打哈欠的摸鱼好笑。她跪在铺上呆了一呆,混混沌沌的以为是做梦,他不是该在青莲寺中么?于是顺手上去捏两下他的胳膊,“叔父?” 庾祺见她睡得头发乱蓬蓬的,两只眼迷迷糊糊尤为可爱,不由得微笑,“嗯”地柔声答应着,一手撩开她脸上的头发,又将双手反剪于背后。 “您怎么回家来了?” 他笑道:“死了还魂。” 她瞪圆眼睛,“怎么死的?” “青莲寺的姑子下毒将我致死的。” 九鲤吓得一激灵,定了定神,见他还在眼前笑着,知他是玩笑,旋即想起昨日他亲她的事,益发添气,便哼了声,“大清早的就回来吓唬人。” 忽然绣芝端着水盆搭着话进来,“还是大清早呢,这都快吃午饭了。昨日叫你不要吃那些酒你不听,吃完倒头就睡,想是半夜醒了,耽搁到快天亮才又再睡的?” 庾祺往罩屏外走,让她起来,“昨日吃酒了?” 绣芝把水搁去面盆架上道:“昨日魏二爷送她回来,老太太留吃饭,就吃了酒。” 一听这话庾祺就扭头撇了九鲤一眼,她正对着面盆架子上嵌的一块小方镜擦脸,并没当回事,也没看他。他撩了衣摆坐在榻上,心里阴沉沉的,却不好说什么,说尽了叙白的坏处,眼下又说魏鸿,未免显得自己太居心叵测了。 他笑得幽昧了些,“魏鸿为什么会送你回来?” 九鲤便将昨日戏耍王瘸子的事叽叽喳喳一番款叙,又说:“和张大哥说好的,今日到狮子桥去寻妙华,都这时候了他也没来,想他也起晚了。” 庾祺低着头没搭话,九鲤见他脸色阴白,暗想须臾才想到他大概是因为魏鸿的缘故。 哼,这才叫活该! 她偏要多说些魏鸿的好处,一面往妆台走去,一面兴兴头头地赞起人来,“魏二哥昨日还说他不大会做戏,怕把事情给我弄砸了,谁知在张大哥家里装得还真像那么回事,他只要不对着我,说话办事利索得很,偏一对着我说不到几句话就脸红。我知道他是因为喜欢我,倒别说,我也有两分喜欢他了。” 庾祺五内的火顶到脑门上来,却还得当她是孩子气的话,好笑着应对,“又有两分喜欢他了——那齐叙白呢?” “叙白嚜自然也是喜欢的。”她漫不经心地对着镜子揉珍珠膏,左偏脸右偏脸地,“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不能三心二意?” 他连声冷笑,“好好好,小时候就是丢了芝麻拣西瓜的脾气,如今越长大越本事了,亏你不是个男人,不然我这副家私还不够你讨小老婆的。你的心既能海纳百川,还想着嫁给一个人做什么?” 她阖上珍珠膏鼓着腮转过来,“那不行,该嫁人我还是要嫁人的,别的女人有的我也要有。我只把魏二哥放在心里,嫁给叙白以后,倘或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心里也有别的人,就一点也不寂寞了。” 庾祺气笑了,“你还真是打算得周祥,好处都让你占了,你倒真敢想。” “我为什么不敢想啊?女人坏就坏在不敢想,我非但敢想,我还敢干。” 她反正自小“心怀异志”,庾祺受她多年“荼毒”,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他也不会大惊大怪了,只得揉着太阳穴长吁一口气,“真不知你这性子随了谁。” 九鲤笑嘻嘻地自得,大概是随了她素未谋面的亲爹吧。 她转过去梳头,在镜子里看见庾祺生气又无奈的半边脸,被罩屏的镂空花纹切成了碎片。想想他也真是不容易,被她硬生生从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磨折”成了如今阴颓沉闷的成熟男人, 她颇觉一份满足和成就。大概在心灵上折磨一个男人,是一个女人天生的趣味。 隔会庾祺颓唐又好笑地走到她背后来,盯着镜子里她的脸一笑,“我就是不被人毒死,回家来也要被你气死。” 她自镜中斜上脸,“她们真的给您投毒了?” 他两手撑在妆台上,自上而下地将她包围住,朝镜中微笑,“我要是死了,将来你和谁任性犯犟去?嗯?” 九鲤看着镜子里,不知怎的觉得有种含混暧.昧的情味从他 眼底散发出来,将她围裹着,她想起小时候冬天戴的狐皮围领子,正好下雨有些凉,使这种柔软的感觉又增加几分。 她陷入这一时的气氛里,差点又和他剖白一次,幸亏临阵定住了自己。他不过是故意做出这副态度来骗她“回心转意”,真要表明只喜欢他了,他安了心,一样会躲开。 他骨子里就是古板,做大夫的大多如此,好像那些一个个装药的紫檀木格子,一看到就仿佛闻得到幽沉古朴的药气。 一时老太太进来了,“你才刚说要我下晌和丫头到寺里去做什么,我没听明白。” 庾祺马上从她身后走开了,脸上带着点尴尬和心虚,空打了两圈转,踅到罩屏外头来,又将早上和她老人家说的话细说一回。 九鲤听得明白,原来是要她两个假借去青莲寺收拾他的“遗物”的工夫,引着那几个老尼姑上当。 她走来扶住老太太的肩咯咯一笑,“您不会经不住那几个老尼姑的哄,真把我送去庙里做姑子吧?” 老太太在她手上打一下,斜上眼嗔她,“别说是做戏,就是你叔父真死了,我也断不送你去!” “您不是信神信佛嚜。” “两码事。”老太太笑笑,扭头问庾祺:“那我们几时去?” 庾祺却道:“不急,一会张捕头要来,还要往别处去办点事。” 老太太便起身出去,走到门前,想起方才进来时所见,有点不放心,又回头拉九鲤,“丫头同我到厨房去看看今日吃什么好的。” 午饭之后张达才到庾家来,说起原是一早要来的,不想穗子有些腹痛,他只得先就近请了个大夫到家替穗子看了一阵才出来。好在穗子并无大碍,只是吃多了不消化,顶得肠胃不好受而已。 九鲤笑笑,“人家有了身孕多是吃不下,嫂子怎么和常人不一样?” 张达又气又笑,“她倘有一日说胃口不好我倒要谢天谢地了!” 杜仲笑着瞥他一眼,“张大哥还不是一样能吃。” “我是男人,能一样么?!” 众人说着按到王瘸子所说的狮子桥旁,见临街一排一楼一底的房子,有间门上贴钟馗的便是那妙华暂赁居住的房子,到跟前一看,上头两扇槛窗敞开着,门上却落着把锁,看样子人不在家,不知往何处去了。 正欲问人,隔壁门里倏然走出个婆子,这婆子道:“你们找这里住的小妇人?她昨日下晌就出去了,说是去看新房子,也没听见她回来。”说着,这婆子将双眉一提,“唷!别是悄么声息搬走了吧,这屋里可还有些家具呢!” 九鲤忙上前问:“看新房子?她要搬到何处去?” 老妇人摇头,“不晓得,这年轻媳妇也不知哪里来的,一个人赁了这屋子,成日在屋里不出门,我问她是谁家的媳妇,她说她是从外乡来寻她汉子的,她汉子在南京城里谋差事。我冷眼瞧了大半个月也没见有这汉子,只当她是谁家脱逃的家人。嗳,没承想前几日还真来了个官人,敢是找到她男人了,大约是要搬去新家里。” 庾祺道:“敢问老妈妈,这房子的房东是谁?” “这房子的主人被儿子女婿接去了,住得有些远,托我看顾着,那年轻妇人付了一个月的租子,还没到日子呢,因此我也没大留心。”这妇人一看张达穿的官差服色,就走到门前来央求,“我也没钥匙,趁这位官爷在这里,要不把这房子打开瞧瞧,要是丢了什么东西,我可不好向人交代啊。” 庾祺朝张达点头,张达一看门上挂的那锁头,早已旧得不成样子,他问那老妇人借了头上的铜簪子,朝锁眼里捅了几下便捅开了。 几人甫推开门,便有股浓馥的檀香扑鼻,就和寺庙里一样,门进去有张八仙桌,八仙桌后头是灶台,灶后两扇窗户也是开着的,窗下还放着只浴桶。 老婆子急在屋里转了一圈,抚着心口道:“还好东西都还在!” 这屋里虽有些家具,却净是破烂,卖也卖不上几个钱,那妙华哪能瞧得上这些?只是她说是外乡来寻丈夫的,这应当是敷衍邻舍与房东的假话,可这老妇前几日所见的那男人又是谁?难不成妙华还真有个相好在外头? 几人分头查看,张达与杜仲在楼下,庾祺九鲤则爬上楼来,上头是间阁楼,房梁较低,窗户底下摆着张歪歪斜斜的长桌,旁边一张空架子床,纱帐挂在两边,被褥正头好好铺着,却一件随身的衣物也未找到。 这就有些不对了,妙华离寺显然是为避人耳目来打掉腹中胎儿,要在这里修养,不会连一点细软也不带。 叛叔父 第80节 九鲤扭头和庾祺道:“这妙华会不会回青莲寺去了?” 庾祺没说话,只看着床上叠放得规规矩矩的被褥枕头,旋即又瞧地上的木板,又走到九鲤身旁摸这长桌,一看指腹,微尘不染。 九鲤又噘嘴问了一遍,他方回神,“嗯?不知道,也许是吧,下晌你和老太太到青莲寺去,顺便看看她有没有回去。” 她点点头,看着窗外屋檐上滴答滴答坠着雨滴,“您说底下那老妈妈说的那男人会是谁啊?是她的‘香客’?” 庾祺摇头,“我看不会是她的‘客人’,青莲寺倘或真与陈嘉有勾结,那招待的客人该是些非富即贵的人,她若有‘客人’如此多情,就不会让她住在这样一间简陋的屋子里。” “那就是她背着寺里的老尼姑结下的相好?” 庾祺也说不清,他环顾阁楼一眼道:“下去吧,看看底下有没有什么发现。” 那楼梯很有些年头,木头有些朽糟不结实了,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庾祺怕她踩空摔下去,回头捏住她一条胳膊。九鲤朝他吐一吐舌,“我摔下去摔死了不正好么,往后就没人怄您了。” 他没奈何地笑一笑,捉了她下来,问张达杜仲可有什么发现,他两个多也一无所获,只是杜仲指着几处墙角道,“发现些香灰,像是庙里常用的香。” 那老婆子还没走,忙凑来跟前问:“几位官爷,你们到底来查什么?” 杜仲在灶后笑道:“不是告诉你了么,这妇人是人家的小妾,前些时有人到衙门报案说她与人私逃,所以我们才查到这里来。” 那老婆子攒紧了额头寻思,“怪道,要如此说,倒是像了,不然一个年纪轻轻的美貌妇人做甚一个人在此赁房子住?我看前几日来的那男人八下里就是奸.夫。” 九鲤问:“那男人什么样子啊?” 老婆子摇头,“摸样没看清,下着雨,他打着伞来的,个头嚜比姑娘你高些,比这三位矮些,穿戴倒体面,我记得他穿了身牙白的袍子,一双黑靴,料子瞧着都是好的,看那气派斯斯文文的,”说着朝杜仲指一下,“比这位小爷还斯文呢。” 九鲤听见是穿一身牙白的袍子,冷不丁想起那只玉白绣麒麟的香囊,朝庾祺看一眼,把他拉到一边,“叔父,您不是说杀了意和慈莲的凶手和她们都像是相好,会不会就是这个男人啊?” 庾祺沉吟须臾,又走去问那婆子,“老妈妈,你看那男人大概是多大年纪?” “是位年轻官人,我看那穿戴,也就二十出头的岁数。”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81章 庵中仙(廿四) 既说到二十出头的一个男人,又穿戴体面,庾祺也不由得将那枚香囊摸出来看,一面摩挲着,一面暗想此人倒真有些手段,竟同时与了意慈莲妙华三人有关系,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 因而叮嘱九鲤,“下晌你到寺里去时,记得问一问那静月,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位年轻公子常到寺中上香。” 九鲤点着头,回来便换上一身素缟,她从未穿过素服,对着穿衣镜一照,这白衣白裙套在身上 倒别有一番凄婉的风韵,她禁不住笑笑,“怪不得人家说要想俏一身孝。” 绣芝一面替她扯裙子,一面嗔笑,“别说这样的话,这种衣裳恨不得一辈子别穿它!” 庾祺走到罩屏底下来笑,“按理说我是要死在你前头,你将来肯定有穿这衣裳的一天。” 九鲤听后忙朝地上啐了几口,回头瞪他,“不要说这不吉利的话!” 他笑一笑,“不想我死?” 她没作声,脸上气鼓鼓的。 绣芝便说:“老爷可别说这种话,您虽是玩笑,可姑娘听了可要伤心了,她自幼没了父母,只您和老太太可依靠,怎会舍得您死呢?” 庾祺一脸无所谓的神气,“不说不想也无用,人终归免不了一死。” 九鲤赌气道:“那好,您死了我就带着我的儿女来替您守三天三夜的灵!” 那头老太太也换了身素服过来,丰桥雇了辆马车,二人一道往青莲寺去。下晌起天又大晴起来,路已干了大半,马车颠来晃去,颠得老太太额心堆起无限担忧。 她老人家生怕哪里做不好漏了马脚,反复问着九鲤相关事宜,九鲤只道:“没什么怕的,您不过陪我去应个景,那几个老贼尼一定想法子留下我,您就顺水推舟依了她们的话,自行回家就是了。” 老太太茫然点着头,一想又觉不对,“她们要是真对你安着坏心,把你留在那里,万一出个什么事怎么办?” “不会的,叙白还在寺里呢,况且还有好些衙役。” “那些人既要使坏,肯定不会明着来,要是来阴的呢?就怕小人难防啊。” 九鲤嬉嬉笑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们不耍花招,怎么能拿她们逼良为娼的罪证?” 老太太斜着她嘀咕,“这本来是官府该办的事——” “叔父现下不就是半个官府的人了?”九鲤把手放在她手上宽慰地摇了摇,“再说就算不与我相干,我也不能装睁眼瞎啊,天下人都明哲保身了,这世上岂不遍是风潇雨晦了。” 老太太嗔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养的你,明明是养个丫头,竟养个侠士出来了。” 谁知此事未完,又生枝节,比及晚饭时分,至青莲寺,见山门处有四个衙役把守着不许人出入,进了寺中,却见先前停尸那间屋子门前围满了人。九鲤心下奇怪,了意慈莲的尸体不都掩埋了么,这班尼姑挤在那屋前又是为什么? 老太太亦凑来嘀咕,“好像是又出了什么事?” 九鲤也自迷惑,二人齐往廊下走,未至门前,竟见张达从人堆里急挤出来,扶住一根廊柱直打着干呕。 “张大哥,你怎么也来了这里?你不是还说明日才来么?” 张达摇着手龇牙咧嘴道:“快别说了,咱们分手后我一回到家,见阿六在家里等我,说午间赶到青莲寺来的衙役在山门外那池塘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我马不停蹄地便带着仵作赶了来。” 九鲤大异,“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张达神色凝重,“这凶手简直太不把衙门放在眼里了,咱们还在这青莲寺守着,他杀起人来竟如此肆无忌惮!” “这回死的又是谁?” “你想也想不到,有几个尼姑认出是慧心的尸首。” “慧心?!”惊骇之余,九鲤又觉他这话说得奇怪,怎么会只有几个尼姑认出? 张达挤着额头连番吞咽,反手朝墙上指指,“你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九鲤朝屋里挤去,还未进门,便有股恶臭扑鼻,远远瞧见那床板上的尸体是个光头,肚皮鼓胀,皮肤层层叠叠像块揉皱了布,近前一看,脸上的皮皱缩得五官难辨,怪不得不能一眼认明。 还是头回见这样的尸体,她一时不敢靠近。叙白忙朝她走来,也是一脸凝重,“后背上有个小小的花形刺青,这是慧心自幼就有的,大概是她爹娘当年丢弃她时所做的记号。” 九鲤仍在发怔,他用帕子捂住口鼻,朝门口瞅一眼,“庾先生的后事预备得如何?” 一经问起,九鲤恍然回神,忙带出几缕哭腔,“杜仲在家张罗着,我和老太太来收拾叔父的东西。” 说话间她仍顾着往那床板上看,想到那日和慧心说话时她温婉的微笑,怎么也不敢与眼前这具腐坏得面目难辨的尸体联系到一处,“慧心不是去大觉寺参加什么无遮大会去了么?怎么会死呢?” 仵作刚好验完,收拾了箱子走来回禀,“这个慧心看来业已死了有七.八天了,是溺死的,且一直泡在水里,加上连日来忽晴忽雨,水里的温度也不大稳定,所以尸体腐烂得很快。” 细细一算,倘或慧心死于七.八日前,岂不是就是她去大觉寺参加无遮大会的那两天?总不会是她一出寺门就被凶手淹死在荷塘里了?可她走时是白天,出门若遇凶手,岂能不呼救?只要呼救,寺内的人不该听不见。 叙白思忖之下,皱着眉呢喃:“若是淹死在池塘里,怎么会这么多日才被发现——” 仵作道:“这也有可能,尸体溺死,通常会沉入水底,几天之后腐败气胀才会上浮出水面。” 九鲤摇了摇头,“不会,那池塘我们常去逛,水深不及半丈,即便沉在水底也能看见。” 叙白点点头,“我看是凶手在别处将慧心杀害,于昨夜移尸到门前的荷塘里。”旋即到门前吩咐一个衙役,“你往大觉寺去问一问,慧心有没有到过寺中。” 这大觉寺就在上元县,此去不过半日即到,据净真说,青莲寺与大觉寺常有往来,从前凡有此等大会,都是慧心一人前往,路她早已走熟了,若她未曾到过大觉寺,就该是出门那日便惨遭毒手。 底下尼姑将庾祺也算在内,一看已是四条人命,不免人心惶惶,哭的哭怕的怕,唧唧哝哝的声音和这股恶臭连成一片,蓦地使人像掉在个腐肉坑里。叙白耐不住,领着九鲤走出房来,驱散了众人,命净真等人赶紧将尸体焚烧了,免得惹起瘟疫,一面又暗暗吩咐张达去告诉庾祺一声。 按说张达骑马奔至琉璃街上,天已擦黑,前头铺子早关了门,便走到巷子里来敲打仪门。彼时庾祺正在房中与丰桥算近日的账,一听外头仪门响得格外急,以为是九鲤在青莲寺出了什么事,忙与丰桥踅至前院来。 雨青刚开了门,但见张达匆匆走来,庾祺迫不及待,迎上前问:“可是鱼儿和老太太在寺里有什么事?” 张达连忙摇手,“不是老太太和鱼儿姑娘,是青莲寺外的荷塘里又捞起一具尸体,是慧心的。” 庾祺面色缓和下去,引他往里头走,一面吩咐雨青上茶。进到房内,张达一气将仵作验尸的情形说毕,及至雨青端茶进来,一摸是冷萃的茶,便急吼吼一碗饮尽,方摸出帕子擦汗。 庾祺踅案出来,反剪着一条胳膊向窗外攒眉,“了意,慈莲,慧心——凶手到底同她们有什么关系?” “眼下咱们只知道凶手是个年轻官人,别的一概不知。青莲寺的香常客里头虽有几个年轻公子,可我细问过寺内别的姑子,都说没见和这几个死者有什么私下往来。” 庾祺望着那轮云翳半遮的月钩,“兴许底下那些小尼姑根本不知上情,青莲寺做这等勾当,最怕人多嘴杂,净真等人肯定是要隐秘行事,要问这几个老的,也问不出什么实情来,眼下还得先揭穿她们的罪行,收监起来再问。” 张达点头,“齐大人也是这意思。” 庾祺忽然低下头看他,“对了,你在青莲寺有没有看见那个妙华?” “这倒没有,下晌我到了青莲寺就问过,小尼姑们都只当妙华此时仍在六合县挂单,我看那几个老尼姑八成清楚妙华是离寺堕胎去了,或者妙华离寺根本就是她们安排的,也应该知道她暂住在狮子桥旁,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庾祺默了半晌道:“你仍回青莲寺去,替我看护好鱼儿。” 寺内虽有叙白在,不过张达到底是习武之人,比常人警觉些,张达只得快马加鞭转回寺中。 寺门刚阖上,听见又有人敲门,把守的衙役一看原来是净真等人亦带着一班尼姑由后山焚烧完慧心的尸体回来。 乱忙一阵,时近二更,又是夜雨微茫,净真与觉明觉光打着灯笼归至房内,未几静月便端了三人的晚饭来,净真斜眼见她哭得两眼通红,益发惹人怜爱的模样,心里未有半点悲伤,反而打算起将来如何靠她和九鲤更将青莲寺发扬光大之大计。 便趁势问起九鲤和老太太,静月回说:“已将她们祖孙二人安置在先时庾先生住的那间客房里了,她们收起了庾先生留下的那些东西,说明日一早就回家去。” 那觉明念着佛道:“庾先生这一死,还不知她祖孙二人如何伤心呢,往后的日子也不知如何过。” 觉光长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又能有什么长法?庾家又没子嗣,纵有份家业也无人可继。” 觉明睁开眼,和她二人疑惑道,“我前些时就见那庾先生印堂发黑,像是惹了煞星,只是不好说。此刻看来,不但像他惹了煞星,连我青莲寺也像是撞克了,否则怎么会连着出这些凶事?我听说那位九鲤姑娘年幼便死了爹娘,莫不是——” 一语未了,净真念着佛打断,“此话不可胡说。” 觉光接嘴道:“这倒不是胡话,近来我寺厄事连连,我夜里掐算,正是与煞星撞克的缘故。细算起,自打那位小施主来了本寺,先是了意,后是慈莲,眼下又是慧心,怎会如此凑巧?” 静月在旁听她三人说了半日,暗觉有理,本来寺里一向好端端的,的确是自从九鲤来了才开始犯凶。思及此,她便要转身开门而去,“我现下就去将那庾九鲤赶走!” “站住!”净真呵她回来,脸上慈悲,口里义正,“我佛一向替人渡厄解难,何况地藏菩萨曾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遇到此等凶星,不说度她与她家人浩劫,反而赶她?你这两个月的佛法竟是白学了。” 那觉明觉光两个忙附和,“阿弥陀佛,住持这话才是正话,我佛慈悲,化她入佛门,在菩萨跟前修行几年,自能解煞。” 一听要九鲤剃了头当尼姑,静月心下却又不忍落,好好的一位娇娇小姐,在家本有享不尽的清福,何苦来这地方过清苦日子?一时又反替九鲤不值唏嘘起来。 次日起来,静月送热茶到九鲤房中,进屋不见庾老太太,一问九鲤得知老太太到前头请净真等人替庾祺诵经超度,因想着净真几个必会趁机和老太太说要化九鲤出家的话,偏这人半点不知,还在这里事不关己地打着哈欠。 九鲤扭头见她目光异样,因问:“你只管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静月搁下茶,冷冷淡淡地问:“你叔父死了,你往后可有什么打算没有?你定下亲没有?” 说到这个,九鲤忙挤出两滴眼泪,拂裙坐到桌前来,“我还有祖母,自然是跟着祖母过日子。” 静月撇了撇嘴,“从前我也听过不少祖母靠卖孙女度日的,你家有些基业,虽不必如此,可丑话说给你听,祖母和孙女是隔着辈的,又倚靠不上,说不亲就不亲了。何况你又是个煞星,连你叔父都被你克死了,我几位师姐也是因为你到了寺中才接连遭的灾,你以为你家老太太听见这些话,心里会没点芥蒂?” 想必这番话是净真等人对她说的,九鲤心下不屑,却仰起一双红眼圈问:“那你是来替你几位师姐报仇的囖?” 静月泄了气坐下来,“就算你是煞星,人也不是你杀的,冤有头债有主,我找你报什么仇?我只恨那杀人凶手!” “这才是明白话。”九鲤朝她搦转腰,“我一定要抓住凶手替我叔父报仇,你也想替你几位师姐报仇不是,所以你要实话答我,你们那位妙华师姐到底去了哪里?” 叛叔父 第81节 “到六合县挂单去了啊,这有什么可一遍二遍问的?” 看来静月也不知实情,九鲤转转眼珠子,又问:“那你们妙华师姐与了意慈莲慧心三人可有没有生过什么口角争端?” “你们是怀疑妙华师姐?”静月自顾自摇头,“不会,妙华师姐虽清高些,不大爱和我们新来的说话,可她与几位师姐间却是十分亲厚。” 可妙华离了租赁的房子,却不回青莲寺来,又是为什么?难道是受不了净真等人的摆布,趁机与那个年轻男人私逃了?可她能逃去哪里?那男人到底是谁? “你可千万要仔细想想,这寺里可有没有一个二十来岁清俊斯文的男人常来上香?或是在你们寺里暂住过的,与你几位师姐或许都有些私交。” “二十来岁的男人多的是,常来的也有,你问的是谁?”静月想她这话问得蹊跷,想是他们觉得凶手是个二十来岁的男人,便也仔细想一阵,“我来寺里修行不过两个月,这期间见到的都是些寻常的香客,几位师姐不过按规矩招呼款待,并没看见有什么私交,若说近日在寺里住过的,就是前几日你们问起过的那位卫公子。” 卫霄早就回京去了,这是核查过的,不会是他。九鲤只得又催着她,一面比划着,“你再仔细想想,个头大概比齐大人矮半个头,身材清瘦,大概常穿着颜色素淡的衣袍。” 静月缓缓摇头的工夫,听见最末一句,脑袋里倒忽然闪过一个人影,可要说起这话来,却又不能肯定,因此只管沉默着出神。 九鲤歪着眼窥她神色异样,只管追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静月又默一会,才道:“我也说不清,我只记得我来的头一个月,有天夜里我因为做梦梦见家里醒来,就起来到院子里散闷,黑漆漆的我好像看见个穿白袍子的男人从廊下一晃就不见了,个头身量和你说的差不多。我当时还当寺里遭了贼,忙去回了师父,师父叫我们打着灯笼把寺里找过一遍,却什么人也没找到,问门房里值夜的人,也说没听见什么动静,她们都说是我睡迷看错了,后来我也只当是我看花了眼。” “那天夜里你们寺里可曾有客留宿?” “没有。”静月十分笃定地摇头。 正说着,听见老太太回来,静月便先辞了出去。老太太一进来就急着关上门,说净真那几个尼姑果然和她说了些“煞星”之论,撺掇她把九鲤留在寺中修行。 九鲤掩着嘴一笑,“那您怎么回的?” “我又不能说不信,也不好轻信,怕她们起疑啊。那住持就说眼下我儿子死了,又是在寺里死的,只怕他的魂还在寺中逗留,少不得要在菩萨跟前写个灵牌,派个亲人在这里替他守灵超度,我就趁势说把你留下几日。” “她们又如何说?” 老太太愤愤地把嘴一坡,“她们自然巴不得!丫头,我下晌就去了,就怕你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危险。你叔父也是,撇下你他也放心!” 九鲤只得再三劝解,老太太心里仍是惴惴的,只得暗将叙白张达叫到房里来托付了一番,大家一齐吃过午饭,适才雇了辆马车归家。 这厢九鲤送了老太太登舆,远远瞧见叙白张达领着几个衙役正在荷塘那头不知在翻找什么,她便走过去问:“可找着什么有用的了?” 叙白直起腰来指给她看,“你瞧这一道车辙,像是独轮车的印子,我想凶手必是半夜从这里移尸过来的,不可能大白天的拖着尸体满大街走动。荷塘里是这接天的莲叶,所以早上即便有人路过,也没发现,午晌尸体飘到那头,才给赶来寺中值守的衙役看见的。” 九鲤顺着车辙拨开那 片半黄的芦苇,才发现竟掩着条小径,顺着这条小径望去,也是些稻田,“这路是通向何处?” 叙白向田间眺目,“从田间穿插出去,可至官道,连着咱们往青莲寺过来的那条大街。” 九鲤不由得想到妙华,蹙起眉,“看来凶手对青莲寺的地形很熟,咱们在这荷塘边逛了好几回也没发现这条小路。” 张达走来道:“我看就是那妙华和她那奸.夫了,兴许动手的是那奸.夫,妙华即便没参与行凶,也必定知情,这会大概是畏罪潜逃了。” 叙白点点头,“派去大觉寺的人回来说,慧心根本没到过大觉寺。” 九鲤亦道:“她那天可能先去妙华的住处探望妙华来着,从她那日和我说话的口气看,青莲寺的龌龊事她是知情的,所以妙华离寺坠胎她多半也知道,趁着去大觉寺的工夫,她先去了妙华的住处——” 话音未完,张达便将话接了过去,“接着就被妙华和她的奸.夫所害。” 可有一件事九鲤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已经将人淹死了,这完全符合凶手以往“以水浸尸”的作案手法,又何必非要将尸体移回青莲寺门前的池塘里? 她埋头苦思一阵,偏生今日太阳大,反被毒日晒得有些发昏。叙白忙劝她先回房午睡,横竖一时也没有别的头绪,只得先派人到前头大街上去打听,看前夜可曾有人见过什么行迹可疑的人从门前经过。 九鲤答应着回房来睡,不知几时迷迷糊糊睁开眼,斜望罩屏外那八仙桌旁有个男人坐着,她定神看去,那岑寂的背影简直熟得化灰也认得! 她也不觉意外,起身走来,“叔父,您又来做什么?就不怕给那班尼姑看见?” 听见屋顶上竹枝沙沙作响,她仰头朝梁上一望,屋顶上那几片琉璃瓦果然被揭开了,猜他必是从后面那片竹林里借着竹高之势翻到屋顶上跳下来的,便笑了笑,“您都多少年没翻过高墙了,怎么这份技艺还没生疏?” 庾祺扭过头来,审视她须臾,微微一笑,“原来小时候的事情你都记得。” 九鲤歪着脸走到他面前,带着微笑,一副得意的神气,“记得一些不记得一些的,不过忘不了您那时候从屋顶跳下来的样子,像天降神兵,威风得很!”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82章 庵中仙(廿五) 庾祺含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九鲤忙收声,一听外面,那陈嘉也像才刚午睡起来,正朝小尼姑要茶吃。陈三奶奶那屋里还是没甚动静,自从昨日九鲤回到寺里来,总没见她,她那间客房老是关着门。 九鲤一面坐下,一面悄声道:“按顾夫人的话说,自从您出事以来,她就像受了惊吓,索性闭门不出了,连吃饭也是叫小尼姑端到房中来吃。我看她是做些心虚,给您茶中投毒的人多半就是她。” “眼下这倒不是最要紧的。”庾祺放下茶盅,仰头一看那天窗,站道桌上去,向上一跃,手攀住横梁,身子一荡便翻上梁去,又将那几块琉璃瓦盖上了,旋即轻巧落到地上来,闲适地拍拍手,复坐回来,“净真等人可有什么动作没有?” 她忙摸帕子给他,两条胳膊搭在桌上,歪着脸,“她们午间才哄走老太太,没那么快能想出收服我的法子吧?难道我看起来轻易就能受人摆布么?” 庾祺轻轻一笑,站起身来慢慢踱步,“你再烈性,也终归是个女人,她们自己也是女人,在世上活的年头又多,很清楚女人的难处,尤其是个年轻孤女,自然很知道该怎么对付这样的女人。” 九鲤了然,所以即便有叙白张达在这里守着,他仍然不放心,要亲自过来守着。 这倒很好,眼下这种情形,他不能给别人看到,只能和她待在这间屋子里,也不知要待几天,反正他再不能躲开,她托住半边脸抿着唇笑。 庾祺掉转身来,见她笑着出神,猜到她此时此刻的心思。他是打着“保护”她的名义而来,又是不得已才要和她共处一室,自己终于摘开了一份“不应该”的压力,心底里难得对她的“痴心”感到轻松愉悦。 忽然听见敲门声,九鲤忙敛了心猿意马,和庾祺相视一眼。他立刻将架子床移出来方寸,藏到墙缝中去,她则忙着把他吃剩的半盅茶倒在花盆里,将空盅叩在茶盘上,理着衣裙走去开门。 没承想门前站的是幼君,九鲤怔忪片刻,忙见礼,“姨娘,你今日怎么来了?” 原来顾夫人昨夜间托了个衙役去给幼君捎话,说青莲寺命案频发,住不得了,请幼君派车来接。幼君得知庾祺给人投毒害死的消息本来惊心骇神,连夜套了马车到庾家去,到门前一看,庾家却是风平浪静,连声哭也不闻,心下一合计,八成是消息有出入,不好冒然进去打听,又默然坐车归家去了。 今日早起,特地到衙门去问彦大人,见彦大人支支吾吾满面踟蹰,便猜到此间有诈,这厢到青莲寺来一问顾夫人近日之事,前后一想,愈发相信这是个圈套,看来青莲寺的龌龊勾当到底是给庾祺察觉出来了。 倒反过头告诉顾夫人,“我看这事不简单,夫人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只管收拾好东西跟我走,离开这是非之地要紧。” 顾夫人也是这意思,忙去把门阖上,“只是我却有些不好意思,想庾先生此前替我孩儿费心诊治,眼下我搬走了,把九鲤姑娘一个人留在这寺里——这青莲寺可不简单呐。偏他们家老太太午晌也走了,这年纪大的人就是不顶事,经不住人家诓骗。” “那是他们庾家的事。”幼君心下了然,不以为意地笑着,“这些事情本不与您相关,您不过是个香客,一不好事,二又不当责,这里还有不少官差守着呢,您只管安心搬到我家里去,等顾老爷从济南办完事过来接您。” 一番话说得顾夫人心中虽仍有不解之处,却也活了几分,心道庾祺之死必有隐情,自己可别迷迷糊糊地在这里说错了话,反碍了人家的事,因此忙吩咐丫头收捡行礼。 幼君起身说要到九鲤房中来看看,当下打量九鲤虽是一身素服,眼圈也是红红的,却没几分悲恸情绪,她便含笑跨门进来,一句不问庾祺事,只道:“这青莲寺出了这么些事,是再难住得安稳的了,所以我今日来接顾夫人到我家去住。” 虽不问庾祺,却像在房里嗅到丝庾祺的气息,她满屋里扫过一眼,又没见人,只好回头问:“杜仲没来?” 九鲤阖上门来,有种被人看穿的尴尬,“他在家料理叔父的后事。” 幼君浅浅一笑,“可要节哀。” 哪有笑着劝人节哀的?九鲤寻思八成她心里是明白事的,原本将青莲寺画地为牢,只瞒着这“牢”中之人,她日日在外头跑,又是个极聪明的女人,稍一想就能明辨真假,怪不得半点不为庾祺伤感。 “姨娘将顾夫人接走也好,这寺里此时乱糟糟的,也不是礼佛的地方。” 幼君把手搭在她肩上,朝北边睇一眼,“我知道陈国舅家的公子也在这里,此人一向仗着家里的权势目无王法,你们一个屋檐下住着,不免打交道,千万小心。” 九鲤心下奇怪,“姨娘也认识他?” “不认识,不过有所耳闻。”幼君笑笑,“我走了,等这里的事情了结,我再到你家去拜见老太太。” 说着顾夫人那头收拾好了,也来辞了一番,九鲤送至廊下,便回屋掩上房门,走去床后说:“我看关姨娘的意思,好像已猜到咱们在这里作假,她不会出去乱说吧?” 庾祺从床后走出来,笑着摇头,“不会,关幼君不是多事的人,况且此事不与她利益相关。我看她早就知道青莲寺的勾当,也知道青莲寺背后有陈嘉这么个靠山,所以先前才言语晦涩。如今她见咱们也知道了,便提醒一句,好卖咱们一个顺水人情。” “她怎么会知道青莲寺的事?” “没什么奇怪的,她常与那些做大生意的老爷应酬,这种事在他们那起人之间一定有些传言。” 九鲤撇着嘴,“那她怎么早不和咱们说,害咱们费心去想。” “她应该也听说这是陈家兄弟经营的买卖,主动和咱们说了,岂不得罪了陈家兄弟?又于她没什么好处,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她自然不会做。” “虽然于她没什么好处,可看见有不平事还装没看见,这人的心也太冷漠了。”九鲤说完,想起关展,也不觉稀罕了,便摇头自笑。 庾祺走到桌前来,见她有些闷闷不乐,随口开解道:“你总不能要别人都和你一样急公好义。” 九鲤斜上笑眼,“您不说我是好管闲事了 ?” 他笑着沉默,睇着她看了一会,“你娘也是你这样,不过她行事比你稳重,到底她是常在宫中行走的人。” 九鲤趴在桌上笑嘻嘻望着他,“您还说没喜欢过我娘,瞧您,说起来好像对她的脾气了如指掌。” 他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轻呵一声,“少胡说!” 她暗暗好笑,默默嘟囔,真是个连玩笑也开不起的老迂板! 庾祺瞥她一眼,见她脸上浮着不屑的神情,正要替自己辩白两句,谁知她忙把耳朵捂起来,下巴墩在桌上,“又来了,不过是说句顽话而已,少和我说道理。” 他无奈一笑,抚着她睡乱的头发,“那好,不说道理,说正事,慧心的案子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九鲤便将静月的话与池塘那头发现的车印细说给听,继而道:“静月说的这个男人与狮子桥那老太太说的穿着身形都差不多,我看就是一同个人,这个男人呢又曾去狮子桥找过妙华,所以我和叙白还有张大哥都觉得妙华与这几桩案子脱不了关系。不过我问过静月,她说妙华此人虽有些清高,不大理底下那些小尼姑,可一向与了意慈莲慧心几个的关系很好,没结什么怨,那您说她为什么要指使那个男人杀死几个要好的师姐妹呢?” “其他的都只是猜想,先要查明的是那车印子,你说那条小路你先前从没发现过?” “对啊,我前几日老在那荷塘边上逛也没瞅见,被芦苇掩住了,可见凶手对青莲寺周围的地形都很熟。” “不错,这点从了意一案上也能看出来。”庾祺沉吟一阵,轻声呢喃,“静月说曾在夜里看见过一个男人,一晃就不见了——” 九鲤连连点头,“对,可见他对青莲寺中也十分熟悉,大夜里的他却能熟门熟路地藏身,寺里的尼姑点灯执火搜了大半晌也没找到他。” 他扣拢额心,“我今日想潜入青莲寺,特地在周围看了看,并无可潜之处,院墙筑得很高,也无可攀爬的地方,若此人身怀武艺,像我一样从后头的竹林借势而来,跑的时候可没那么容易,必会弄出动静来,不会发现不了他的行迹。” “可不是?我听了也觉得奇怪,且那天夜里,净真命人把寺里的殿室屋子都仔细搜查过,确定没发现什么生人才敢命众人睡觉的,那个人就像鬼似的,凭空就消失了,大家连个影子也找不到,这才说是静月看花了眼。” 正说着,听见敲门声,叙白在门外问:“鱼儿,你可睡醒了?” 庾祺本不必躲藏,可一想,正该趁此刻听听他私下里都和九鲤说些什么,因而仍藏到架子床后头去。 九鲤走去开了门,迎了叙白进来,又阖上门,“张大哥呢?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 “张达还在街上带着人挨家挨户问前夜的事,我也问了几家人,却不大放心你一个人在寺里,所以提早回来了。”叙白走到桌旁坐下,抬头看她,“那几个老尼姑没来烦你?” 九鲤笑着摇头,“没有。” “陈嘉呢?” “我才刚还听见他在屋里向小尼姑要茶吃呢,这会像没听见动静了。”九鲤拂裙坐下,也不告诉他庾祺在房里,既然庾祺想听他们背地里说话,那就给他听听好了,反正暗恼的是他。 叙白一看她头发睡得有些乱,眼圈还有些红,配着脸上那股随意的笑,仿佛新开的花似的,脆弱却精神。他一看就有些痴迷住了,声音不觉低柔下来,像说悄悄话,“我才刚在街上看见关幼君的马车,想必她是来接顾夫人的?” 九鲤点着头,顺手倒了盅茶给他,“她什么也没问,大概看出端倪来了,怕耽误衙门的事。” “她在青莲寺外头,要知道实情也不难。”叙白稍一垂眼皮,抬起来笑笑,“不过我看她格外知趣不是怕坏衙门事,只是怕坏了庾先生的事。” 她故意装傻,“有什么区别么?叔父要办的不就是衙门的事?” 叛叔父 第82节 叙白又一笑,“区别可就大了。” 看来大家都看出幼君对庾祺有几分旁的心思,她心下不悦,“你觉得关姨娘和我叔父登对么?” 叙白只笑不答,默了须臾道:“那是他们的事,咱们做晚辈的不好置喙,我劝你也不要管,咱们只管咱们的事。等青莲寺的案子结了,我就托人到你家提亲。” 九鲤笑起来,“你不怕我叔父不答应,你们齐家脸上无光?” 他把手搭去她的手背上,轻轻握住她的手,“只要你愿意,我就不算脸上无光,而且你肯坚持,庾先生迟早会依了你。” “要是叔父一定不依呢?” “这也不怕,我已写信托京城的旧友打听全姑姑从前的事,一定替你找到生父,到时候你的婚事自然是由生父做主。” 这位“旧友”想必就是昭王,她没说什么,只咯咯咯笑出声来,像鹦鹉唱歌似的轻盈松快,飘进庾祺耳朵里,却似在他腔子里点了把火。 哪有那么容易,全善姮最会瞒事,当年在她府上住了那些日子,也没瞧出什么蛛丝马迹。他虽不把此话放在心上,可只听叙白如此无所不用其极,也足令他十分气恼。真是好算计,不但要夺走九鲤,连他替她主张一切的权力他都企图夺去! 他咬得腮角一硬,正欲闪身出去,偏又听见张达敲门进来,将两扇门大大向旁推去。“大热天的,关着门做什么?” 说话揩着汗进来,抬腿坐在凳上,“我挨着把街上的人家都问过了,前夜下雨,大家都没听见什么动静。我看也是白费力,问这些人犹如大海捞针,不如回衙把人撒出去,满城查访那妙华的下落,找到了她,还怕找不到她那奸.夫?” 叙白思来点头,“也只好如此了,一会吃过晚饭你就回衙去办,先查查城门路引,就怕她逃出城去。” 张达吃了盅茶,就有小尼姑来喊吃饭,九鲤却怕自己去饭堂吃了,放庾祺在屋里饿肚子,便说懒得去饭堂用饭,托那小尼姑将饭送到她房里来,又叮嘱:“多端些来,我饿极了。” 叙白一听这话,便朝房中扫了一眼,暗生疑心,面上却不显,仍同张达出去了。 众人散后,她一阖上门,庾祺就板着面孔走出来,“这下好了,有人要替你找寻亲,还要我这个叔父做什么?我看我也不必在这里替你守着了,只叫你亲爹亲娘来。” 九鲤呵呵一笑,忙装了个乖,“生恩哪有养恩大?我心里只敬重您。那我们的亲事您答不答应啊?” “没商量!” 她淡淡一撇嘴,“那方才他说要上咱们家提亲,您要怎么应对啊?” “他齐家不怕丢人丢得大街小巷都知道,就只管来。”他冷笑着走到那边榻上坐着,朝罩屏外歪着眼,“过来。” 九鲤扭扭捏捏走到罩屏底下,就不肯再往前走了。 “我叫你过来。” 她还是侧过身顿在那里,手抬起来抠着罩屏上的菱格,一面笑嘻嘻地瞥他。 庾祺恼极了,觉得五脏六腑有股气在乱窜,总也按捺不下去,便欠身拽她。 一用力,她扑到他怀里来,慌乱间又睇着他笑,“可不是我赖着您噢,是您自己要拉我。” 他本来马上要推开她,不知怎的又没推, 竟摁她坐在腿上,一手还抓着她的手腕,“你不气死我不罢休是不是?” 她事不关己地翻翻眼皮,“谁叫您自己要躲起来听我们说话?本来嚜,叙白又不是不知道,难道您不是自己找气受?” “你这张嘴——” 他心慌意乱得不知该说她什么好,便一口咬住她的嘴巴。他早知道的,有些事不能起头,一但开头就没法收场,他愧疚不已。她却还在笑,他听得益发恼怒,索性把舌.尖.伸到她嘴里去,企图封住这缕轻悦的笑声。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83章 庵中仙(廿六) 这一吻便不可收拾,九鲤只觉天昏地暗,也不知是天真黑下来了还是她自己过分迷乱,混乱中看见他的眉目近近地贴在眼前,他的呼吸错了节律,连他的脑袋旁的那片屋顶也是歪斜的,什么都变得乱七八糟,没有秩序。 她喜欢这种乱,兴冲冲的,觉得是一种全新的冒险,但同时双手攀着他的脖子,又觉得紧抓着一份安全,她细细地颤.栗着,身上万千毛孔都像在快乐地叫嚣。 “你高兴了?”庾祺含混不清地说了句。 这时候还借口是为“成全”她?九鲤一个不高兴,将他推开了些,“那您可以不为我高兴嚜,我又没逼您。” 他两眼微红地盯在她唇上,又咬上来,“就得一张嘴巴尖利。” 他亲.着.她,觉得她比年幼坐在他腿上时多了好些分量,这分量又沉得恰到好处,不累人,只把人一颗心沉甸甸地揿住,想从腔子里跳出来也不能。越是如此,越是狂躁,他的双手只好在她背上胡乱揉搓。 不觉间他的手揉到前面去,它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在他手里拱了拱,格外柔.软,里头却有颗跳得有力的心,滚烫的,灼了他的手。他一触.碰.她女人的特征仍然感到罪恶。可手全不听使唤,反而从她衣裳的襟口里溜进去。 他另一手将她朝怀中揽紧了些,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她,他要她!却又痛苦地在她唇边踟蹰,“你将来一定会怪我,世上的人都会怪我。” “不会的,”九鲤双手捧住他的脸,一双眼带着水雾,却分外明亮,“要怪就来怪我,是我引.诱的您。” 他苦笑了一下,轻轻吻.她,“不,你不论做什么,都是无辜的。” 真这样紧紧地贴在他怀里,她才听到他心里的为难和痛苦。 可不是嘛,因为他大她许多,又是长辈,再则是个男人,所有的罪名都会顺理成章安在他头上,不论她如何申辩,旁人也只会当她是年少无知,受了他的蒙骗,她忽然能体会他这种压力。 刚好有人敲门,是小尼姑送饭来,九鲤忙从他腿上起来。陡然离开他的怀抱,她似乎也有些冷静下来了,开门接饭的时候,见天已薄暮,月末的白月痕嵌在昏昏黄黄的天上。 可是不管怎么说,九鲤还是很高兴,总算他肯坦然承认对她是男女之情已经是进益了。她自来的毛病,一激动起来就不大有胃口。 庾祺坐在桌前,又恢复了那副沉稳的神气,不过总觉给她看见他急色的样子很不应该,所以脸上带着两分难堪,无奈地给她搛着菜,“还跟小孩子一样。” 九鲤把箸儿在碗里笃笃哒哒跺着,噘了下嘴,“您别总是这样责备我,其实我老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都是因为您。” “又因为我?”庾祺好笑,“怎么什么都赖在我头上?” 她弯着眼笑,“因为怕长大了您就不再宠我了。” 庾祺看着她的笑脸,听着她撒娇的口气,不免想到她小时候的模样,马上就有一种罪大恶极之感袭上心间。他尴尬地低下头,尽管食不知味,还是装得很有胃口地陪她吃了两三刻的饭。 饭毕戌时过半,天已变成片幽深的海,今夜比往夜不同,似乎岑寂许多,大概是顾夫人携小公子搬走的缘故,连张达晚饭后也回了衙门,陈三奶奶那屋里更是悄声静气,斜对过叙白屋里也有点奇怪,这个时候还没掌灯,难道就睡了? 院里夜风细细,草间的吟蛩显得有点鬼鬼祟祟,庾祺正觉今晚安静得吊诡,忽地又有人敲门,哆哆哆缓缓的节律,像一种试探。 九鲤待他藏好才走去开门,一看是陈嘉,心里马上有些警觉起来,“陈二爷,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陈嘉照常打着把折扇,廊下的灯笼很暗,他脸上的笑意也显得暗怀鬼胎似的,他朝九鲤打了个拱,“不知庾先生的事料理得如何?有缘相识一场,未到灵前吊唁,实在有些失敬。” 昨日她和老太太就到青莲寺来了,也没见他来慰问,今日老太太一走,他赶着这月黑风高的时刻来,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的居心。九鲤暗里寻思着,见他不欲走的样子,就侧身让他进门。 “陈二爷与我们家不过萍水相逢,说不到什么失敬不失敬的话。”九鲤自桌上随便倒了盅茶放在他面前,也不管冷热、 陈嘉也没嫌弃,端起来就吃尽了,笑说:“今天的斋饭做得咸了些,我回来就把房里的茶都吃完了,姑娘屋里的冷茶倒更解渴。” 说着便大摇大摆地替自己又斟满一盅,九鲤见他行动随意得很,想他那样身份的公子,大概到哪里都是人家的座上宾,习惯了这份散漫。她亦懒得同他理论,坐在椅上瞅着他,倒要看看他兀突突走来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陈嘉连吃完三盅茶,慢条条立起身来,忽地走去将门关了。九鲤心里猛地咯噔一跳,见他走路一晃一晃的,像吃了酒一般,不由得坐直了些,警惕地盯着他,“你关门做什么?” 他呵呵一笑,“我有两句要紧话和你说。”说着走到跟来来,伸手欲抓她放在桌上的手。 九鲤一看情形不对,忙把手收下去,“说就说,有什么要紧的?还怕人听见?” “心里话,叫人听见怪难为情的。” 他话中虽有点腼腆的意思,可脸上的笑分毫不见羞涩,站在她跟前倒有点压迫性。九鲤再没经过事此刻也看出他的用意,这种事从前也听说过,叫“生米做成熟饭”,谁家的姑娘受这欺负,就是哑巴吃黄连,事后不免灰心,只得听凭人“劝”了。 兴许这就是几个老尼姑的要制服她的法子,她心里好笑,算这陈嘉倒霉,偏生他不知道庾祺在这屋里。 她朝他仰起脸,微微冷笑道:“好吧,你有什么心里话只管说来我听听。” “这你还看不出来么?我瞧中你了,打从那日一见你就被你迷住了。”此话半真半假,美人谁看了不心动? 但他并不算个色欲薰心的人,也是想着几个老尼姑既出了这主意,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己。先用好话哄了她,事后不认账,家里她没脸再回去,又没别的地方可投,青莲寺肯收容她,她自然就能留下了,庵堂里本来正是收留这些灰心失意的女人的好地方。 他欲拉起她的手,谁知她起身走开了,难得一脸严肃,“孤男寡女,说这种话似乎有些不合规矩吧?陈二爷,天色已晚,我不好留你久坐,请回吧。” 九鲤一面说,一面走去开门。刚把门开了条缝,只听“砰”一声,他跟来将两扇摁来阖上了。 他心里有点气愤,想着自到青莲寺以来,见她和人说话总是嬉嬉笑笑的,与齐叙白有些传闻,她仍不避忌,和他说起话来十分亲切,即便听说他二人正在议亲,这也不大规矩。 偏偏只和他说话十分骄傲冷淡,她不过是个大夫家的小姐,有什么资格如 此待他?他没受过女人这般冷遇,一下失了耐性,连哄也懒得哄她,反正强要了她结果也是一样。 她一把拽过九鲤往罩屏里头走,“装什么贞洁烈女?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我自不会亏待你,齐叙白没什么大出息,齐家早就在皇上心里被革了名了,将来不会受朝廷重用。” 九鲤心下虽然并不慌张,仍做出架子来,一面挣扎一面叫嚷,没承想他非但没惧怕,反而冷笑着将她一把推到铺上去,“你喊也无用,齐叙白和看守寺门的那几个衙役都吃了安神药,这会正做好梦呢,那些尼姑也不会管这等闲事。” 怪不得今晚如此悄寂,原来是有备而来的,九鲤向床角缩去,拽过被子挡在身上,“你就不怕明日被衙门追究?” “追究我?”陈嘉轻蔑一笑,“实话对你说,就连我们陈家的家奴一年到头也要惹上几桩官司,还从没有打不赢的。” 九鲤点头冷笑,“怪不得你有恃无恐,原来你们陈家上上下下都有如此本事,可这是佛门净地,你在此行奸.霪之事,就不怕难逃天谴?” “什么是天谴?我只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要是这寺里的菩萨也是我家捐钱所塑,我倒要看看它们好不好意思降雷劈我。” “我说呢,怎么净真师太对你那么和气周到,原来不单是因为忌你的权势,还因为你是这青莲寺的‘大施主’,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想你也不会白许青莲寺好处,那青莲寺又能给你什么好处?” 陈嘉笑笑,“等事后你成了我的人,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说着正要揿到她身上去,不想突然听见有人“砰砰砰”急切地拍打着门,在门外喊着,“你才刚喊什么?敢是出什么事了?” 是个女人,陈嘉万没想到这寺中还有个不听话的姑子,因怕九鲤乱嚷,忙捂住她的嘴。 九鲤已听出是静月的声音,旋即又听见觉明觉光两个老尼姑赶来拉她,“会有什么事!哪有什么人叫唤?你听错了!快别扰了客人睡觉,回去!走!” 陈嘉听见外头的声音越来越远,扭过头来朝九鲤得意地一笑,“别叫人扰了咱们的好事——” 说着便一手伸到自己衣袍底下解袴带,谁知袴子刚脱到一半,忽然帐后动了一动,还没看清是什么,眼前一线寒光闪过,身下陡地痛楚彻骨。 觉明觉光拽着静月刚走到洞门前,突闻一声惨叫刺破黑夜,这下连叙白等人也惊醒了, 未及半刻便鞋履交错,慌乱起来,寺里的人纷纷都往这屋里来,大家挤在门前往里瞅,只见杯碟碎了遍地,被子乱糟糟拽在地上,那陈嘉光着腿倒在罩屏底下,腿间血淋淋一片。 众人惊惶地瞪大眼,又见庾祺好端端坐在那椅上,灯烛黄黄地照着他半张冷静的脸,他朝门口睇来,对几个衙役平和地吩咐,“还不快抬陈二爷去医治,命大概还能保得住。”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84章 庵中仙(廿七) 两个衙役忙抬了陈嘉出去,叙白走进屋里才看见罩屏底下还有把匕首,上头沾着血,九鲤缩在床上哭得抽抽搭搭,衣衫稍显凌乱,任谁看了都能将事情始末猜个大概。 “陈二爷欲对鱼儿行不轨之事,我好言相劝他不听,反以势压人,情急之下,我只得——”庾祺当众叹了口气,看向静月,“静月小师父大概能作证。” 静月怔忪片刻,点着头跨进门槛,睃着众人,“我就说我没听错,果然是庾姑娘在呼救!难道大家伙都没听见么?” 叛叔父 第83节 众尼姑你看我我看你,或有没听见的,或有听见装聋的,皆不敢开口。静月心下纳罕,忽然想到晚饭前净真曾在讲经堂严厉地对众人训话,说近来寺中多灾多难,为各人的安危,大家不要多事,入夜便歇,不得随意出门乱逛。 再一想方才觉明觉光两个遮遮掩掩来拉她,做晚饭的时候觉明又曾到过厨房,东拉西扯地在那锅丝瓜炖豆腐前站了良久,此刻才觉得她当时似乎有些鬼鬼祟祟的小动作。 而她今日恰好没吃那道菜!她板起脸问一班小尼姑,“晚饭谁吃了那道丝瓜炖豆腐?” 一大半姑子嗫喏说吃过,她立刻追问:“那你们才刚在屋子都在做什么?” 姑子们又都道:“在睡觉,不知怎的今晚困得很。” 这就不错了,大概是菜里给觉明下过药。静月难以置信地横过眼审视觉明觉光。那觉明觉光二人知道在劫难逃,本能地向后撤了几步。 “将住持监寺等人锁了!” 叙白一声令下,几个衙役哗啦啦地用镣铐拘了净真等人,净真几个早已懵了,木木地任人推进门来跪着。叙白坐到庾祺旁边,不等开口,觉明觉光两个已先磕头讨饶起来。 那陈三奶奶的两个丫头亦来门前看热闹,叙白朝两个衙役使了眼神,这两个衙役便将她二人拉进屋。庾祺看看两个丫头,又睃一眼她们身后众人,笑道:“你们是不是奇怪我怎么又‘活’了过来?” 众人原在唧唧咕咕议论着,一听说话,倒安静下来。庾祺又道:“我若不死,只怕还不能抓住你们这位住持私设妓院,逼良为娼的罪证。” 这些人有蒙昧疑惑的,有恍惚迷茫的,有不可思议,也有茅塞初开的,纷纷都写在一张张面孔上。 一片哗然中,九鲤慢慢从罩屏内走出来,肃穆地望着众人,轻声却有力地道:“你们也许不知道,你们的住持师父打着普度众生的名义,在这青莲寺中大行买卖皮肉的勾当!背后的靠山,正是方才那位陈二爷!今夜陈嘉闯入我房中欲对我不轨,便是与这几个师太商议而行,他们就是用这等或利诱,或威逼,或诓骗的手段,将一些容貌姣好的女子拐来寺中出家,暗地里却被她们逼为娼.妓!相貌平平的虽能免于此难,不过也要沦为她们的下人奴才!” 这番譬解说得姑子们将信将疑,但也有那来的日子早的,回味起来是觉得有些不对,争相询问净真几人,那疑问中却已带着不少愤懑。 别人尤可,静月细想起来后脊发凉,怪不得自从进寺以来,净真等人待她比旁人都要体贴些,还以为是她们宽厚仁慈,原来是因为她相貌出挑,打着她旁的主意! 她愤激地冲到净真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庾姑娘说的是不是实情?!你说,几位师姐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是不是你害了她们?!” 净真的僧帽被她摇撼下来,露出个尖尖扁扁的光头,衬着她狭长的眼消瘦的脸颊,显得格外獐头鼠目。 她一语不答,只管闭着眼睛急急地念叨弥陀佛,似乎这时候真想求满寺神佛来救她一救, “哼,你这时候想起真心念佛来了?”九鲤走到她跟前冷笑,继而又说:“你们死去的几位师姐,大概都是她们一手培植起来的摇钱树,就连那位陈三奶奶,算起辈分来,其实从前也是你们的师姐,不过她运气稍好些,陈二爷家中需要笼络各地官员,所以挑中了她送给淮安府的陈三爷,从此她离开了青莲寺,成了人家的小妾,后来她又做了奶奶,所以故地重游,特来忆苦思甜。” 当下陈家那两个丫头脸色大变,原来她们奶奶和这青莲寺还有一段旧缘! 恰是此时,有衙役把那躲在房中的陈三奶奶提了过来,一把掼在地上。陈三奶奶身如筛糠,神情惊慌,看见庾祺就如见了阎罗王一般,忙把双眼低垂在地。 叙白睇着她威严拍了下桌子,“陈三奶奶,还不快将你给庾先生投毒之事一五一十讲清楚,倘你是受人胁迫,还罪不至死,你若不如实说来,那毒害庾先生的罪责只能由你一人承担!” 这陈三奶奶撑在地上看向净真等人,原还有些犹豫,不想叙白又道:“你以为你那天投毒之时没人看见就万事大安了可你太大意了,当日下着雨,你从假山后面溜出来,脚上带着泥,廊下有你的脚印。且我派人到附近的药铺访查,有人清楚记得事发前一日,你曾去买过砒.霜,还有你的两个丫头也可作证,当日一早你在她们睡醒前就穿好了衣裳出过屋子,而这两日又是神情恍惚,心神不定,不是心虚是什么?!” 事已至此,陈三奶奶自知难逃,只得一横胳膊指向净真等人,哭道:“是她们!是她们逼我的!她们要我买药投毒,我若不照办,她们就要将我从前在青莲寺的事都告诉我的丫头。当初我被陈国舅家的大公子送到淮安去的时候,对我丈夫说我原是清白女子,我也没敢告诉他实情,这些年一直瞒着他—— ” “都是她们!都是这几个老不死的作的孽!青莲寺能赚钱的女人陆续死了,她们急需人才,瞧中了庾姑娘,见有庾先生碍着,她们就生此毒计!她们哄我说即便庾先生真死了,这账也会算在连日杀人的凶手头上,我迫于无奈,这才勉强答应。” “可这两日我怕极了,吃不好睡不好,夜夜做噩梦——投毒之事不是我本意,还请大人宽恕,千万不要告诉我家里,千万不要告诉我丈夫——” 她一面哭,一面匍跪到叙白跟前,叙白看也没看她,招一招手,便有两个衙役上前拉了她出去。 他调过目光,严冷地盯着净真等人,“这十几年来,青莲寺明为庵寺,实为暗.娼,你们一面赚钱,一面替陈家兄弟应酬各地来的权贵,大敛钱财,笼络官员,这桩桩件件不容抵赖,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几人闻声一震,庾祺倒澹然地睐了他一眼。 净真几人见势到末时,连陈嘉都当场抓住挨了一刀,可见他们根本不惧陈家之势,眼下连佛也不再念了,只又哭又求,几个衙役来拽,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到底还是被衙役连夜押去了衙门。 次日张达到衙,还觉脑袋沉沉的,连声抱怨,“昨日也不知怎的,从青莲寺回来的路上就犯困,本来有要事要回衙门来办,谁知困得睁不开眼,只好先回家睡了。” 一面叫了班衙役来,吩咐往各处关卡查访妙华的下落。 有个专管开官凭路引的小吏一面翻查路引存根,一面同他笑道:“这也不怪你,你晚饭可是在青莲寺吃的?听说那饭菜里下了药了。” 这般把昨夜收监了那陈三奶奶及几个主事老尼姑的始末说给他听,摇头一叹,“庾先生真是了不得,连陈二爷也当场抓住,如今陈二爷虽受伤不小,可人家是防卫伤人,青莲寺众人皆可见证,他想倚势掌柜追究也不成,还得把他兄弟二人从前和青莲寺的勾结向咱们彦大人交代清楚。” 张达凑来问:“彦大人是个什么态度?” “咱们这位彦大人啊本来无党无派,哪知陈二爷会犯在他手上?如今手里握着这烫手山芋,要向国舅爷表明不干他的事,国舅爷岂会相信?干脆趁机投了昭王算了,所以昨天半夜,他就写了封信将此案报给了昭王。” 想不到睡这一夜,竟出了这许多事。张达寻思片刻,笑了起来,“到底还是做大人的会转脑筋。那陈二爷可醒了么?” 小吏吭哧吭哧地低声笑着,“听说一早就醒了,虽保全了性命,往后可难再做个男人了,如今在咱们辖下的行馆里歇息,由他几个小厮照料着,彦大人也派了两个衙役去盯着。此案肯定是要上达天听的,彦大人此刻也不得不郑重起来,早上还派人往青莲寺传话给齐大人和庾先生,一定要在五日内侦破此案。” 五日内?这也逼得太紧了,张达不由得急躁起来,问那几个老尼姑可曾交代出什么线索,没想到彦书审了一夜,竟然半点有用的话也没有,说起那些暗中的“香客”,里头根本没有一位二十来岁身材消瘦的男人。 这就奇怪了,妙华那姑子除青莲寺之外,根本无处可同男人相交,何况那男人还与了意慈莲等人交好。 且先别管这些,张达一急,催着小吏,“有没有可疑的路引?” 小吏翻了半日,苦着脸摇头,“近来的路引都写得清清楚楚,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是有证可查的,一个含糊其辞的都没有。” 只得看看撒出去的人能不能查到些形迹可疑的人了,可也不能干等着,张达吃了碗茶,便又往狮子桥旁那房子里来查访。 可巧庾祺叙白九鲤一早起来,看过彦书打发人送来的口供,才知净真等人对那神秘的年轻男人一点印象也没有,交代的那些“暗客”中也并没有一位衣着得体,身材消瘦,年纪二十多岁的青年。 九鲤翻着口供疑惑,“会不会是几个老贼尼隐瞒不肯说?” 叙白睇了庾祺一眼,笑道:“连陈二爷这等有权势之人都挨了庾先生一刀,现今押在行馆里,她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倒也是,九鲤将供案搁在桌上,扭头看庾祺一眼,又扭回来,朝对过支颐起脸,“你说,陈嘉这样的权势,朝廷会严惩么?” 叙白笑默了片刻,说起来语气沉缓,“陈嘉到底不是本案的凶手,他没杀过人,在朝廷那些大官的眼里,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要看皇上对陈家眼下是个什么态度。” “那皇上是个什么态度啊?” 叙白含笑摇头,“从上回王山凤的事情来看,皇上对陈家有敲打之意,但尚无黜免之心。毕竟陈贵妃得宠多年,又替皇上生了一位皇子,眼下皇上可只有这么一位亲生的皇子。” 如此说来,大有可能朝廷会有旨意,等陈嘉的伤养好了,将他拒送回京,至于如何处置陈家兄弟,就是朝廷的事了,与地方衙门无关。九鲤就怕陈嘉勾结青莲寺之事不过小惩,将来他反过头还要向他们庾家报复。 她此刻思来后怕,不由得咕哝,“您那一刀也太狠了。” 庾祺不以为然,心道没要他的命还算便宜他了。也知道她的担忧,便澹然宽慰,“我想他那伤少不得要养个半载,就算要寻我算账,也是秋后之事。况且只要此案上达天听,彦大人怕得罪狠了陈家,必不会独占其功,一定将我的名字一道写在卷宗里,只要皇上看过,知道了你我的姓名,陈家多少会有点顾忌,起码一年之内不敢私相寻仇。” 一面说,一面放下茶碗,睇了叙白一眼,“我相信二位国舅爷把持朝政多年,朝廷里早已微词颇多,肯定有不少像齐大人这样的正直的官员,他们正等着拿陈家的话柄,这时候,我要是二陈,还是觉得息事宁人最好。” “噢,原来您早就打算好这些事了。”九鲤鼓着腮帮子朝他转过腰来,似有不瞒,“我还当您是见我受人家的欺负,又性急又生气,什么都顾不上了呢,原来那时候您还是很冷静嚜,还能瞻前顾后。” 庾祺没奈何地笑笑,“动手你不高兴,稍微有些思量后再动手你也不高兴,你到底要我如何才好?” 她不过是趁机撒个娇,巴不得他打算周全呢。因而闷声不答,只哼一声,又转过脖子来。 叙白见她一脸骄纵,眼睛里颇有种被宠惯的志得意满,忽然感到点微妙。 然而要他细想也想不明白,感情这种事从来无证可查,他倒宁愿相信他此刻的感觉,心里有些嫉妒酸楚,他知道这种感觉不会没缘由——其实他们叔侄间,一向好得有些过头。 他没说话,暗暗在这叔侄二人的脸上流眄。 “我要回家一趟。”庾祺慢条斯理立起身。 “这时候您回家做什么?彦大人要咱们五日内破案,抓紧时日把案子破了再回去不好么?” “家里还没得消息,为了替我假死之事掩人耳目,铺子里两天没开门,案子要办,家里的买卖难道关门不做了?我总要去告诉丰桥一声。再则供状上说,慧心对妙华离寺坠胎之事是知情的,也知道她赁了狮子桥的房子修养,想来这慧心离开青莲寺当日其实没往大觉寺去,而是先到了狮子桥探望妙华,我想她有可能就是在那房子里遇害的,我要再去狮子桥看看。” 九鲤连忙点头,“很是很是!那我跟您一道回去。” 也怪,青莲寺的龌龊勾当一经揭露,今日那太阳又大起来,庾祺不忍她跟着乱跑,望着她柔声笑道:“你就别折腾了,和齐大人留在青莲寺中继续盘查,我想死的皆是寺内之人,凶手又千方百计冒险将慧心的尸体移回来,我还是觉得这凶手和青莲寺有莫大的干系。” 九鲤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日的 缘故,心里益发眷恋着他,有些依依不舍地将他送到房前,“那您可要早点回来噢。” “知道了。”他见她难分难舍的样子,不知怎么待她才算比从前更疼她,便摸了锭银子给她,“午饭去酒楼里吃顿好的,难为你又是两日不见荤腥。” 他倒不担心她拿了他的钱转头就做东请叙白吃饭?哼,经过昨日,肯定更笃定她心里只有他了。 思及此,她又不服,折身进来便对叙白抛着那锭银子,一扬下巴颏,“听见了?叔父叫我们去吃顿好的。” 却说张达午间及至狮子桥,在街前可巧看见庾祺立在那房子门外,而杜仲正问隔壁那老婆子借了钥匙来开门,他忙上前去笑呵呵搭话,“想不到庾先生的腿脚比我还快。” 杜仲乜笑着道:“师父一大早就从青莲寺过来了,你那时候八成还在家里做梦呢。怎么样,昨天青莲寺的晚饭是不是格外香甜?” 张达知他是暗讽他因那安神药耽搁了正事,忙笑着分辨两句,三人说着开门进去,隔壁那婆子因有点不放心,随后也走到这房子里来,盯着他三人翻找,一面把鼻子咻咻吸了两下,到处嗅着。 杜仲扭头瞅她,“老妈妈,敢是有什么不对头?” 婆子疑道:“那天你们走后,我把窗户关上了,今日冷不丁进来,好像闻到股臭味,你们没闻着?” 杜仲跟着抽了抽了鼻子,果然隐隐有丝恶臭。 张达也似闻出来了,凭他办案多年的经验,一下就断出是股尸臭味,便猛地“啧”声,“我说呢,那天咱们开门进来,闻到一个浓香,楼上楼下的窗户还开着,不消说了,这里一定是杀害慧心的地方!妙华此举是为了掩盖尸体腐坏的气味!” 说着又转去灶台后头查看那只靠墙而立的浴桶,“慧心是被溺死的,尸体曾在水里长期浸泡过,我看八成就是这浴桶。” 言之有理,杜仲在旁连连点头。庾祺却始终不发一言,怎么也想不明凶手的用意。 那老婆子听他们议论着,脸上一白,“你们说这屋里死过人?!” 杜仲伸直腰随意点点头,“不错,我们正是来查命案的。” 险些把那老婆子吓得昏过去。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以后改成23点更新。 第85章 庵中仙(廿八) 几人查检完楼下,又攀到楼上,屋里照旧是上回所见的样子,什么都没挪动过。庾祺问那老婆子,才知昨日东家来过一趟,换了把锁,钥匙仍旧交给她拿着。 她恍然道:“要按你们讲的,那小妇人在这屋里杀了人,我看她肯定不会回来了,剩下的房钱大约也来退了是不是?” 张达呵呵一笑,“她跑还来不及呢,岂会为了退那几个房钱把命搭上?” “这倒是。这倒是——”那婆子又睇着床上的被褥犯愁,“这被褥不知该不该丢了,杀人的人睡过的,按说有忌讳,可瞅着这料子是真好,又洁净,真是舍不得。” 经她一说,庾祺不禁跟着望向床铺,蟹壳青的床单,苍色的被褥,并排两只月白枕头,一尘不染,干净得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杜仲四处看了一圈,没什么新发现,掉头见庾祺弯着腰在查看床上,便走来问:“师父可是找到什么了?” 庾祺缓缓直起腰来摇头。“张捕头,把浴桶搬回衙门,将来可做物证。” 回衙后见过彦大人,这彦书对他重伤陈嘉之事颇有不满,无奈是陈嘉企图奸.霪其家人在先,何况虽是他的幕内师爷,却是受昭王点用,他不好指摘他什么,只得对着他一阵唉声叹气。 可巧这日赵良也因公至县衙,便笑着调和,“彦大人大可不必如此忧虑,陈嘉是咎由自取,有青莲寺的证词证人,我看闹到朝廷里,皇上不仅不会责罚你,还会当着文武百官赞你秉公执法,不畏权贵。” 彦书有些信不及,搁下茶碗扭头,“这位陈二爷可是陈贵妃的亲外甥呐!皇上待二位国舅一向十分倚重,就算脸上不生气,心里也不免有些——” 赵良笑看一眼庾祺,又笑睇彦书,“彦大人想来从未朝见过圣上吧?” “虽为官多年,却一向是在各省各地,即便入京述职也只见过内阁诸位阁台大人,从来无幸得瞻龙颜。” 叛叔父 第84节 赵良歪在椅上吭地一笑,“这就对了,不怪你不知道皇上的脾气。别看皇上器重陈家,但皇上圣明,陈家这些年早已惹得朝中不满,所以才会借昭王之手把王山凤的事翻腾出来,其用意就是想叫陈家收敛收敛。” 彦书忖量片刻,攒眉点头,“赵翁所言有理,皇上自然是不会偏私,也许是我多虑。”说着起身朝庾祺笑作了个揖,“庾先生别见怪,我也不单是为自己的前程,还有庾先生的安危也一并都考量了,毕竟两位国舅爷都是内阁重臣,这才有此担忧。” 庾祺看了赵良一眼,也回礼作揖,“彦大人多礼了。” 各人坐到椅上,彦书又问及案子的进展,可巧这时候去往各关卡查访的衙役回来禀道:“各路离县的关卡要道我们都查问过,没有那尼姑与一个年轻男子的行迹。” 彦书只得打发人下去,愁眉难展,“这妙华和奸.夫会不会还在城中?要不要派人到各家客栈访一访?” 因对那年轻男人的身份一概不知,连他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皆不清楚,大海捞针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因此庾祺和张达相视之后,只好如此了。 彦书又朝庾祺笑着拱一拱手,“此案必会惊动朝廷,要是查不出结果,咱们江宁县上下恐怕都难辞其咎。庾先生,可千万要尽心啊,等此案了结,我一定明禀朝廷先生之功。” 客套几句后,庾祺与赵良一并出衙,烈日当头,赵良反剪着手从石磴上慢条条走下来,睐着庾祺呵呵自笑。他的轿撵在右面候着,见杜仲在左角牵马等候庾祺,他便朝那头挥挥手。 末了杜仲走来见礼问安,他笑呵呵打量他,“有些日子不见,小子像又长高了。” 杜仲忙笑,庾祺不耐烦地摆着袖子赶他,扭头瞥着赵 良,也将两手剪于身后,“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方才彦书说等案子破了要替你向朝廷表功,你怎的不推辞?这可不像你往日的性格,难道你也惦记起功名利禄来了?”说着摇头自笑,“嗯——我看不像。” “青莲寺的案子牵涉陈家,遮也遮不住,何况上回昭王已经召见过我,辞也是白辞。” 赵良含笑点头,“说得对,我后来仔细忖量,昭王上回见你好像并不只是为了小鱼儿的身世,我看他对你这个人也像有些赏识之意,否则也不会让彦书招你做师爷,可能往后他也有要用你的地方。” 那些都是后话了,庾祺懒得理会,天大的事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此刻倒对另一桩往事感到好奇,“我问你,当年我带着鱼儿离京之后,全府的事情朝廷是如何善后的?” 赵良当时正值金榜题名,结识了不少京城的官绅名仕,听他们议论起来,皇上刚登基,以示宽仁,并未再追究全善姮勾结丰王之事,况且当时全善姮已葬身火海,追究个死人的罪名也没多大意思,所以并未给全善姮定罪。 “不过我听人说,都察院的人在全府发现几俱男人的尸体,据仵作检验,那些尸体并不是被烧死的,而是先被人一刀割喉。”赵良边说边睐着他笑,稍后摸了摸下巴,又道:“有人猜测大概是丰王派去灭口的人,至于他们又是被谁所杀,反正全善姮已死,而丰王已是难逃谋逆之罪,皇恩浩荡,就没往下追究了。此人不得不说真是有些运气啊。” 庾祺最不耐烦看他故作高深打哑谜的样子,因语气冷淡,“我是说,可有人去替全善姮收殓?这个收敛之人,兴许就是鱼儿的生父。” 赵良吊起眉来啧了声,“险些我要背这黑锅了!当时我还想着偷偷去全府收殓呢,不过没赶上,皇上开恩,命内官监收殓,葬于全氏陵地。照你这个说法,难不成当今圣上是小鱼儿的生父?” 两个人都被这说法吓了一跳,庾祺心道绝没这可能,但又禁不住怀疑,也许呢?皇家的事情最说不清楚,帝王之心也是最叵测的,不能按常理量度。 “我看小鱼儿的生父大概是丰王,丰王要伪造遗诏倒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可要换却是件难事,先帝的书房除传召外,只有善姮和几个近身的太监才能出入,那几个太监都是先皇信得过的人,善姮若不是与丰王有私,何必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偷换遗诏?”赵良又因问:“你怎么忽然想起打听这些事了?你不是说不管鱼儿的生父是谁,都是你庾家的姑娘,你也从没打算让她认祖归宗么?” 庾祺恍了恍身,笑着向他摆手,“你走吧,别多话了,我不过是随口一问。” “问的是你,嫌我多话的还是你!哼!”赵良怒瞪他一眼,旋即拂袖钻入轿中,打着门框对几个轿夫道:“走走走!免得大太阳底下找气受!” 庾祺也不理他,转身便朝杜仲张达那头走去,翻身上马,一径又往青莲寺而去。 这头九鲤与叙白自街上吃过饭出来,午晌太阳十分晒人,叙白想到前头雇顶肩舆来抬她回青莲寺去,但她不肯,迎着日头笑了笑,脸上虽蒙着一层粉汗,却像花瓣上细细的晨露,很清新很洁净,一副没有愁绪的模样。 九鲤想和他走一走,想趁机和他说他们的婚事作罢算了,反正也不见得他是真很喜欢她。据她对他的了解,这人的心思其实并不在儿女情长上,当初和她来往,不过是受昭王之命来探查她的身世。 刚好两个人的家境相貌还算登对,所以后来自然而然谈到了这一节。 仔细想想,就算在这时候,他也不见得非她不可,她看得出他是踌躇满志的男人,是因为齐老太爷的事才不得不暂时卧薪尝胆,她自己当然也是一样。 少女对爱的想象是完美的,彼此间差着一点一寸都觉得是将就。她正要向他开口,叙白却说:“庾先生今日似乎有些反常,竟然放心把你留下来给我。” 留下来给他?九鲤觉得这说法有点暧.昧,但偏偏是这种暧昧,使男女间笼着一层轻烟薄雾,很美。 他又道:“难道庾先生对我有所改观了?”自己也不信,所以笑了笑。 “谁知道他的,他有时候比女人还善变呢。”九鲤敷衍道,趁机把庾祺诋毁一遍。 她嫌弃的神情底下有一片不自觉的笑意,叙白看在眼里,益发相信她与庾祺之间不单是“叔侄”那么简单,起码在她心里不是。此刻想想,难怪她总当着庾祺同他亲亲近近地说话,一旦庾祺不在跟前,她那份亲热中又似带着疏离,常常顾左右而言他,也许她根本就是做给庾祺看的。 他越猜越心惊,心里发着酸,脸上却还拼着笑,装作毫不知情,“庾先生要是听见你如此说他,又少不得要训你两句,我说句公道话,倒不是庾先生太严厉,你也太没大没小了。” 九鲤把嘴角撇得老长,“我有么?” “还没有?谁家的小姐敢同‘养父’如此说话?庾先生算起来,其实是你的养父。” 她不喜欢这个称呼,觉得有一层比“叔父”更禁忌的关系,“他才比我大多少,怎么就称起‘养父’来了?要按你这么算,‘养兄’还差不多。” 叙白笑笑,“随你怎么称呼,反正养育之恩,形同亲父,你该多敬重他些。” 九鲤瞥他一眼,“今日连你也和我说起大道理来了?” 他漫不经心笑了过去,恰好听见后面有马蹄声,有人喊着“鱼儿”,听声气是杜仲的,二人一转头,看见庾祺三人策马而来,山路上尘烟漫扬,九鲤忙捉裙往道旁杂草堆里让过去。 一时庾祺将马勒停在她跟前,居高临下睃他二人一眼,“想是才在街上吃过午饭回转?” 九鲤笑着点点头,叙白则朝他打拱,难得他没说什么嘲讽的言语,只翻身下马,朝他淡笑笑点头。 九鲤立时笑着走来他旁边,“正好,叫我骑骑马吧,我还没骑过马呢。” 庾祺本不欲答应,怕马摔了她,可受不住她央求,只得两手握住她的腰,将她往马背上托去,待她坐稳后,又将马镫套在她脚上,“踩稳了。” 他又转到这边来,将缰绳在手上挽了两圈,好让马紧走在他旁边。叙白看着他这些自然体贴的举动,心里不由得嫉愤,觉得他是仗着自己年长,自幼以这样贴体入微的言行驯化着九鲤,他自她幼时就占据了她的信任,她的依赖,她没可能再喜欢别人,他根本是打着对她好的名义,控制着她的自由。 忽然庾祺开口,“早上我们去过妙华赁住的那间房子,果然就是初情现场,只是我想不明白凶手的用意,为什么要将一具腐尸转回青莲寺。” 叙白回过神来,忙微笑着摇头,“我也正是这一点想不通。” 九鲤高坐在马上,望着路旁那棵树道:“有句话叫落叶归根,凶手会不会为这个?” 杜仲在后头马上大笑,“你把凶手说得也太有人情味了,杀人还要把人的尸体送回家?” 九鲤回过头去瞪他一眼,“也不是没可能啊,慧心自幼是个孤儿,她若死在外头,根本没有亲友替她收敛。死的了意,慈莲也都是一样,她们都是孤女。” “就算她们都是孤女,凶手早是丧心病狂,还会同情她们不能入土为安?那还杀她们做什么?你这说法也太难令人信服了,张大哥你说是不是?” 张达随口笑道:“也许鱼儿姑娘说得对,这凶手不能按常理去揣测,这几个女人竟对他一点防备心也没有,一个肯与他在小树林里幽会,一个敢半夜三更给他开门,还有个那慧心,假使她们几个和凶手都有奸.情,这慧心去狮子桥探望妙华,撞见凶手也在妙华的住处,她难道不生气,不和他二人撕扯吵打?怎么隔壁那婆子一点动静也没听见?那屋里也一点不见捉奸的痕迹,桌上的杯碟连个摔坏的也没有,难道他们几人间倒相处融洽?”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以后都是23点更新哦。 第86章 庵中仙(廿九) 说到这话,九鲤却想起慧心的为人,因曾与她安安静静说过一回话,觉得此人行事比了意沉稳,比慈莲刚强,在底下一班尼姑中又十分有威望,连静月那天不服地不服的个性也像十分敬重她,不怪净真选她做了首座弟子。 以这样一个人的行事作风,即便撞破妙华和那男人什么,不生气不吵闹也没什么稀奇。 何况—— 那马蹄慢悠悠地,渐将九鲤两弯月眉晃来结在一处,“张大哥你这话说得不大严谨,眼下可并没有任何线索表明.慧心同凶手之间有私.情,甚至连私交也说不上。咱们不过是从了意慈莲两案的线索里看出她们和凶手之间私交甚厚,就顺理成章以为慧心同凶手之间也有奸.情,其实不见得,也许咱们都想错了呢?所以才会困顿在眼前这迷局之中。” 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几人如梦方醒,全因凶手是一个人,大家便把三案样样视作同等,疏忽了慧心一案的细枝末节。 思及此,庾祺还当从头将慧心之案查起,一到青莲寺门前,他便吩咐各人:“仲儿,你与张捕头一道去将青莲寺连日的拉细都翻找出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尤其是了意,慈莲,慧心,妙华等人屋里的秽杂之物一定查检仔细:鱼儿,你再去找那些尼姑细问问这四人素日的关系如何;齐大人,你和我再搜查搜查这四人的屋子。” 杜仲一听要叫他兜翻秽物,即刻苦着脸,“师父,那些东西有什么可查的?” “既在别处查不到凶手任何线索,咱们就还得从死者身上着手。要想知道得再细致,一个人的杂秽东西也可能会有线索。” 众人都觉有理,只好应承。只杜仲仍气不过,一头栓马,一头低声抱怨,“怎么不叫小鱼儿去翻?哼,她是姑娘家就不能碰这些腌臜东西了?这还不是偏心?” 庾祺顺风听见,回头瞅他一眼,他对上他的颜色,又忙抿住嘴,拍了拍马背。 九鲤得意地笑着,在马上朝庾祺伸出胳膊来,庾祺似觉不妥,指着马镫说:“你自己踩着这个下来,不是要学骑马,上马下马都不会,还学什么?” 这有何难,还用学么?她不过是想让他抱她下来,看出他是顾及着有人在,心里暗笑,他是叔父,她又是头回骑马,搭把手怎么了?只有他自己心虚! 她偏不自己下,垂了胳膊低头坐在马上。那模样一看就是又犯起犟来了。庾祺见叙白像要朝她伸出手去,只得先伸出胳膊去环她的腰,一把将她从马背上抱下。 九鲤一落地便仰着面孔得意地对他笑笑。他只好冷对着她轻声说:“你先回房去洗把脸。”言讫转到那边栓马去了。 叙白立刻摸了条绢子递给她,“骑马怎么比我们走路的人出汗还多?” 九鲤是头回骑马,总怕摔下来,所以这一路不免提心吊胆,自然发了不少汗。不过她最怕人家小瞧了她,擦着汗吐了吐舌,“骑在马上才更晒人。” 正说着,庾祺走来瞥了她手上的绢子一眼,没说什么,自进了寺门,九鲤瞅着他的背影,心下纳罕他对叙白的态度有所转变,到底是因为吃定了她?还是他经过上回更懊悔不应该,所以连叙白也能容忍了? 他的心反正是琢磨不定,她故意把绢子仔细折起来揣在怀里,同叙白歪头一笑,“洗干净了再还你。” “一条绢子而已。”叙白一样笑笑,口气轻松,胸中却有些沉闷。 他并肩同她踅进寺门。时不时地睐眼窥着九鲤,他们前面是庾祺的挺括的背影,他大步流星自走他的,并不回头看,一片湖绿的衣摆在身后摆荡,轻轻牵动着九鲤的目光。 也许事情一直如此,从前是他没往这头想,所以疏忽了。今日陡然会悟,才发现其实九鲤这人看着不守规矩,有些野性,可她再离经叛道也叛不出“庾祺”这一中心,庾祺早和她的血肉长在一起了。 叙白心有不服,觉得庾祺不过是抢占了先机。男人就是这点不好,喜欢角逐,喜欢争抢,这一刻他突然感到自己是深爱着九鲤。对庾祺的态度也跟着异样起来,忽然多了一种敌意,也格外留心起他的举动。 庾祺却没工夫留神他,一副心肠只扑在那些蛛丝马迹上头,这厢搜查完了意和慈莲的屋子,又转去慧心房中。 那两间房先已搜查过一回,如今也没见什么变动,并没什么新发现。慧心的僧房他倒是头遭进来,各处窗明几净,归置得整整齐齐,因问那开门的姑子,“这间房里的东西可曾动过?” 那姑子道:“慧心师姐离寺前锁了门,后来她死了,就没人进过这屋里,这钥匙是我从库司那里取来的。” 叙白在正墙底下翻看长条案上堆放的经书,每一本里头或是朱批,或是注解,显然是字斟句酌地读过,“你们这位慧心师姐对佛法钻研得很深?” “慧心师姐是寺里佛法造诣最高的,所以像大觉寺无遮大会那样的场合,师父,噢不,净真她们都是派她去。” 叙白又往左边罩屏里走,里头除一张榻外,靠墙还立着一架多宝阁,上头一样摆着各类经文,亦有许多手稿,粗略一翻,原来是各个姑子素日的佛学答卷,可见此话不假,这慧心真格在这青莲寺潜心修炼起来了,还算是个监学的老师。 右边罩屏内是间卧房,庾祺往那头进去,一面问:“这些僧房平日是固定派人打扫还是各自打扫各人的屋子?” “除了净真她们师父师叔辈的由我们轮流打扫外,都是自己打扫自己的。” 庾祺点点头,打开了墙角一只箱笼,里头除两套僧衣僧鞋外,还有个匣子,上头挂着把小小的梵文铜锁,却没锁上,翻开盖子,匣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按说这带锁的匣子应当放些要紧之物,可对一个比丘尼来说,会有什么要紧?倘是银子,慧心当时前往大觉寺,无非带几个盘缠,匣子里应当还会剩下些。因叫了这姑子上前来细问,也说不知道。 庾祺只得又走到床前,双手反剪,盯着被褥枕头看上一会,倏然心神随两边灰苍苍的帐子在波动。 今日的檀香味道得更重了,像初到那天一样,九鲤一进寺来就觉得。连日没有香客来,本来香火减退许多,今日兀的几间殿里的香火烧得很旺,都是寺里的姑子自己点的,是受了净真等人的刺激,想进些香火,消除寺里的霪邪罪孽。 人一遇到无可奈何的痛苦,就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神佛。九鲤换了衣裳从床上下来,一头挂帐子,一头和静月好笑,“你说这世上真有真佛么?你们日日烧香敬他们,他们竟然连你们都不能庇护,还信它做什么?” 静月坐在桌旁嗤道:“你懂什么,你以为敬佛就只为心有所求?只有你们这些俗人才这样想,我们修行是修自身,修来世,修超脱轮回,这是慧心师姐说的。” 九鲤笑着走出来,“听你这意思,如今净真等人被拘在大牢里,没人再能束缚你,你也是不回家的了?” “回家又有什么意思?我是替人家小姐在这里修行,爹娘是收了人小姐家的钱,我纵在这青莲寺不成,回去也要将我送去别的寺里。”静月抠着桌子,觉得说起这些会叫她看笑话,便站起身朝她翻白眼,“你叫我来到底想问什么,没别的问我可要走了,厨房里还有一堆事忙呢!” “别急啊!”九鲤忙来摁她坐下,自己也拂裙坐下,“我问问你,妙华是到寺里来几年了?” “她晚慈莲一年,总也有六年了。我听说她是南京乡下人,娘生她的时候就死了,她是爹带大的,六年前她爹打渔掉进河里淹死了,有个舅舅想把她卖到戏班子里去,后来净真听说,大概是看她相貌标志,就买到寺里来了。没两年她舅舅也病死了,舅母改嫁去了外乡,她在南京就没了亲人。” “那你觉得,倘或是她杀了慧心的话,会因为什么?” “我实在想不出来会有什么缘故。”静月缓缓摇头,“别看妙华是乡下长大的,可她很爱干净,隔三差五就要洗次澡,她那屋子又小得摆不开,所以常借慧心的屋子洗澡,慧心师姐也是个极好洁净的人,也不嫌她把屋里弄得水啦啦的,每逢她洗澡,慧心师姐还提着热水去给她添水。慧心虽面上看着有些冷淡,却一向很照顾寺中众人,有小师妹犯了错,她甚少责罚,觉明那几个是脾气不好的,打骂起人来时,她还常替我们说情,所以几位师姐都和她很亲近。” 叛叔父 第85节 九鲤窥见她一片哀恸中有点依恋的神色,便笑道:“你也很信赖她囖?” “这是自然了,慧心师姐是首座,监管寺中大小事宜既威严又公道,从不偏私,开解起人来头头是道,谁会不信赖她?了意那个暴脾气也十分信服她,慈莲还常说当年随净真和慧心从苏州到青莲寺,因家里缝难郁塞而病,亏是慧心百般安慰,悉心照料,要不是她,只怕根本熬不过来。” “听说那时候了意的脸毁了,大病一场,也是慧心亲自煎汤送药,在床前劝解。”静月咂舌摇头,“现在想来,了意师姐大概是为了避那些污秽霪乱 的勾当,才故意毁掉自己的脸。一个女人被逼到这份上,只怕心早死了大半了。” 看来慧心不但自己能在苟且中坚持下来,还能引导别人锲而不舍地活下去,果然有些得到高僧的意思。 说话间,听见杜仲和张达回来,九鲤走到门前,见他二人正将两筐东西抬进院来,旋即一股恶臭扑鼻,她忙抬手在鼻下扇着,“这种东西就别往屋里搬了,在院里拣块空地搁下就罢,难闻死了,抬到屋里还叫人睡不睡啦?” 杜仲热得浑身是汗,暗暗抱怨庾祺不公道,脏活累活就分派给他和张达,九鲤只在房里与人坐着说话,连半点太阳也晒不着! “这就嫌臭了?你没见我们才刚把这些东西刨出来的时候!”他忿忿地挤过她进屋去洗脸,扯着嗓子问:“这盆里的水是不是干净的?!” 九鲤回头乜一眼,“我才刚洗脸的!你嫌不干净就自去前头打水!” 他哗啦啦掬起水来胡乱擦着。 青莲寺一干拉飒都是埋在后山,混在一处早分不清谁是谁的,他们把那坑刨出来,当下筛过一遍,将一些一看是出自各房里的杂物挑拣带回来,眼下张达倾筐倒在院中,以待细查。 静月跟着走去,有些糊涂,“这些拉细东西有什么可查的?” 九鲤现学现卖,“越是拉细,越是能看出死者素日的行迹,譬如喜欢吃什么,做什么,譬如有的人生病了,拉细里就会有药渣,翻翻药渣,还能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 “不愧是开药铺的,三句话不离本行。”静月瘪着嘴蹲下身,看张达拿了截棍子在里头乱翻,多是些打碎的杯碟碗盏,吃剩的点心果皮,不要鞋袜,旧帕子,碎布头—— “这是什么?”九鲤看见个小小的包袱皮,扎得紧紧的,便摸出绢子垫着将那小包袱拧起来晃了晃,叮铃咣当的,是些碎瓷片。打开来,看样子不是件大东西,却摔得极碎,一片碎瓷不过一寸,不像是摔的,倒像是用什么敲碎的,不知是什么,还特地用块碎步包裹着。 静月瞅着那包袱皮道:“这块布有些眼熟,像是慧心以前的挂的帐子裁下来的一片。” “这么说,这是慧心屋里的拉细囖?” 静月点着头起身。“我不陪你在这里翻脏东西了,我还得去预备晚饭呢,你们晚上可有什么想吃的?” 九鲤盯着那堆细碎瓷片摇头,实在瞧不出这原是个什么物件,瓷片上又没有花纹,完全的白瓷,却又不像菩萨像。她心下纳罕,便将这包袱皮拧进房中。 快到晚饭时候了,庾祺才回来,进门见她像没听见,认认真真在桌旁摆弄什么,换了身衣裳,一件酡颜的对襟绉纱短衫,掩着一片海棠红的抹胸,底下一样是海棠红的纱裙。她难得肯通身都穿得如此艳丽,想她八成是穿了两日素服,给憋坏了,物极必反。 他亦反常地一直盯着她看,又像摸到她身上的肉,心里发起痒。半晌他咳嗽一声清清喉咙,收敛好神情,“你在鼓捣什么?” 九鲤翻看那堆碎瓷片看得太出神,冷不丁吓了一跳,手一抖,瓷片划破了食指指腹。 他简直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又这么不当心。仲儿呢?” “他说困,在隔壁屋里睡觉。”她挤着指端,把血挤出来,自己又没有干净的帕子,便转过来把手指伸到他面前,故作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 庾祺冷瞥一眼,一径走到上首椅上坐下,“我不管,谁叫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只管冒冒失失的。” 她顿觉委屈,起来走到他面前,仍把手递去,“您做什么今日有些冷冷淡淡的?是不是您又后悔了?” 庾祺没吭声,抬额看她一眼,把她的手握着细看一遍,笑了,“这细口子再晚些只怕都能长合了,也值得当回事?”不过又说:“别碰水了。” 她也并不是小题大做,不过是要他重视,得了这一句,心里舒服了,便又笑起来,指指桌上,“您看那是个什么,又不是菩萨的像,也不想杯盏碗碟,是慧心房里的东西,好像是她离寺那日丢出来的。” 说到慧心,庾祺神色有些凝重起来,“给慧心验尸那日,我不在寺里,你们说当时是因为尸体后背上的一枚花形刺青大家才认出是慧心?难道尸体的面目已经一点也不能分辨了?” “对啊。”九鲤点点头,把凳子拽到他膝前来坐下,“那皮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仵作轻轻一蹭就能把皮剥下来。” “那身形呢?” “身子发肿了,看不出来,不过看个头也错不了,慧心比一寺里的姑子高不少,比我还高半个头呢。”她说着抬手比了比,忽然皱起眉头,“您为什么想起细问这个?” 庾祺睇着她一笑,“你也觉得有些不对了?” 她凝着眉不说话,半晌呢喃,“说起来,咱们还从没见过妙华,并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身量又是怎样的。”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87章 庵中仙(三十)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对妙华的印象都是听众人描述的,长相标致,身段纤纤,性格清高—— 眼下庾祺又添绘一句,“也许这妙华的个子和慧心是一般高。” 这就是说,凶手将尸体长期浸泡在水里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想让尸体面目难辨,大家就能凭借那枚刺青认为死的是慧心! 日影西沉,斜阳照进门来,晒在九鲤后背上,却令她蓦地觉得寒噤噤的。她突然想起那日慧心邀她说话,明明当时觉明觉光两个就在屋前看着,她即便要好心提醒她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挑那个时候? “难道那天慧心就是故意要在那两个老贼尼眼皮底下提醒我?那时候寺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即便大觉寺下了请帖,肯定也会被净真推辞,只有净真她们担心她多话,泄露了寺里的事,才会想把她支走,名正言顺离开青莲寺,根本就是她的目的!” 九鲤慢慢说着,拔座起来,绕着八仙桌转了两圈,又转回庾祺面前,“可是尸体后背上那枚刺青不是新刺上去的,仵作明明验过!” “有什么奇怪?可能是旧年所刺。”庾祺朝桌上递了下下巴,“给我倒盅茶来。” “噢。”一拧起茶壶,才想起这茶是早上沏的,泡了大半日,早没了香气,又浓又涩。他吃茶一向讲究,她有点犹豫,“我叫她们新瀹一壶来吧,这壶涩得都不能吃了。” “不妨事,我这会口渴,稍坐一会就往前面用饭去了,还折腾什么。”庾祺笑了笑,有种意外之喜,她忽然懂得在这些细微处关心起人来了,大概温柔体贴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天分。 不过想到这天分是被他启发的,又有些惭愧。 九鲤把盅递给他,端详着他的脸色,他不自然地垂眼皮吃茶,这种近乎逃避的动作使她知道,他大概今日又清醒过来了。 她有些悻悻然,不过却是意料之内,他要真是能轻易被情慾冲昏头就不是他了。她又澹然拂裙坐下,“您怎么会忽然想到这是一个李代桃僵之计?” 庾祺待要说,可巧听见隔壁开了门,杜仲在廊下叫了声“齐大人”。 接着叙白笑着回应,“我来叫庾先生和鱼儿吃饭。” 这声音就在门外,九鲤忙朝庾祺看一眼,他的神色有一瞬的慌乱,也凝重地看向她,无奈地微笑起来,这笑仿佛在说:看吧,这种蔑伦悖理的关系,非是我,连你自己亦不能坦然。 不知叙白在屋外站了多久,好在他们在屋里并未有什么出格的话,说的都是案子。九鲤赌气朝门前走去,恰好叙白也转到门前,打拱说:“庾先生,前头来人说晚斋好了。” 几人遂往饭堂用饭,自从净真等人被缉去衙门,现下监寺的是两个年近四十的师太,从前一个是司库,一 个是管青莲寺田产的,据净真几人交代下来,从前之事,竟与这二人无关,因此才得保全。 两位师太因想洗清青莲寺污名,商议之下,趁这会吃饭的工夫,特地走来和庾祺叙白二人合十,“如今寺中多位空悬,别的也罢,只住持之位,或是本寺中择定,或是他寺另寻,还想讨官府一个示下。” 叙白领会其意思,为青莲寺将来的声誉,由官府出面定下一位住持,显得这青莲寺是官府下辖似的。不过他不愿兜揽这事,既于自己无益,反而会欠下彦书一个人情。官场上最怕欠人情。 两位师太见他不应承也未推辞,只得又看向庾祺,庾祺本不欲理这闲事,可放眼望去,饭堂里坐着几十个尼姑,将来都是要靠香火供奉吃饭的。其实哪里菩萨不都是泥像?塑在晦暗阴沟里和塑在光明殿堂里没什么分别,人来敬拜,无非是拜自己心里的慾望,朝何处拜不是拜? 何况九鲤偷偷在底下拉扯他的袖口,附耳说:“您答应了吧,您把案子查清,彦大人不是正得谢您嚜。” 他便点一点头,“好,等案子查清,我会知会彦大人一声,请他来择一位可靠的住持,” 话音甫落,似听见满堂比丘尼长吁了一口气,两位师太亦高高兴兴告辞而去。这事虽是庾祺应承的,可九鲤自觉是自己劝的,以为行了件善事,便怀着份成就的喜悦,美滋滋捧起饭碗,胃口大开。 一时叙白反有些尴尬,怕她对他心生不满,不欲在此事上纠缠,借故和张达岔开话头,“你们翻检各房拉细,可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有?” 张达正呼哧呼哧扒着饭,闻言搁下碗抹嘴,“都是些寻常不过的东西,没发现什么,不过鱼儿姑娘捡走了一包碎瓷片,不知拼出个什么来了?” “那东西砸得太细碎了,别说拼了,我连名堂还没瞧出来呢。”九鲤拉下脸,转问叙白:“你呢?发现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有,在慧心屋子翻了半日的禅经,倒快把七情六欲给抛撒了。” 杜仲打趣,“你可别突然顿悟,也出家做个和尚!” 叙白笑着摇头,“其实这些佛家道语不能全当真,人要是真无欲无求了,一辈子还活什么意思?” 张达笑道:“他们佛家说这辈子的业是为修来世,这辈子没意思了,也许能将下辈子修得更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庾祺忽然放下碗筷,众人观他表情似在走着神,便不敢出声,只你望我我望你。 隔会九鲤方悄声问:“叔父,您才刚说那具尸体不是慧心的,是不是因为在慧心房里发现了什么?” 说得杜仲张达惊疑不定,杜仲忙问:“什么尸体不是慧心的?怎么回事啊?” 九鲤便将方才和庾祺在屋里的推论说来,可巧静月此时端着一瓯什锦包子来放在他们桌上,叉着腰说是她新学的,叫他们试菜,其实不过是她敬谢才刚他们答应由官府出面择定住持之意。 九鲤心领神会,不好拂其心意,便端起盘子送到各人面前,招呼大家吃,一面扭头问她:“我还没问过你,妙华的身量有多高啊?” “妙华比你还高半个头,同慧心一般高。” 这就对了,九鲤笑着点头,“多谢你的包子。” 叙白早先就在门外听见她与庾祺说的话,此刻未感骇然,只道:“若尸体不是慧心的,那就能解释为什么凶手要将尸体送回青莲寺,目的就是让知道慧心已死,妙华有莫大的嫌疑。” 庾祺忽然出声,“凶手的目的不止如此。” 张达还没会悟过来叙白的话,这头又懵了,险些给包子噎个半死,忙吞咽道:“那凶手到底是为什么?” 庾祺四面睃一眼,暂且没说。 一时晚饭吃毕,大家纷纷散出饭堂,有尼姑抢着去前头敲钟,只见日薄崦嵫,金钟回荡,众尼姑回房收拾完,赶着到前头讲经堂内做晚课去了。 庾祺几个则因多吃了两个包子,腹内饱胀,不急回房,慢慢在大雄宝殿内逛着。各佛像座下烛火葳蕤,香烟袅袅,如梦悠长。 几人一面走,一面听庾祺说道:“我本来也以为凶手费力将尸体转移回来,只是为了让咱们都以为慧心死了,可才刚你们说什么生死轮回的话,忽然提醒了我,凶手杀这些人,也许并不是和她们有什么仇怨,相反,可能是为了抵消她们的罪孽,好让她们来世不坠恶道。” 杜仲忙问:“什么恶道?” “到底年轻,这都不懂。”张达笑说给他听:“所谓六道,就是佛家说的三善道与三恶道,三善道即天神道,人间道,修罗道;三恶道乃是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佛家说生死轮回,就是指人死后魂魄投胎,总是逃不开这六道之间。” 杜仲反手拍打他的胸膛,“这个我知道了,生前行善,死后就轮去善道,生前作恶就得去恶道。” “佛家有五戒十善,五戒修持圆满者,来世不单仍生为人,还可生于大富大贵之家。”庾祺反剪起一条胳膊,望着高高在上的诸佛,一行走一行说:“五戒是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语,不饮酒,不霪.邪。而死者了意,慈莲,妙华几人,不管是不是她们自愿,都犯了霪.邪之戒。” 九鲤忙走到他旁边来,点头道:“难道凶手杀害她们,是想用她们‘死于非命’这份灾厄来抵消她们的霪邪之罪?凶手相信佛主定能以悲悯之心宽恕她们,来世仍许她们生于富贵之家?” 庾祺望着面前的神相道:“神佛到底有没有悲天悯人之心我不知道,不过凶手多半存着这份信仰。所以几位死者死后都被安置于水中,大概是想以水洁净她们的魂魄。” 叙白想到慧心房中无数的经文,点了点头,“看来慧心就是主使,可行凶的那名男子呢?到底是谁?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 庾祺扭头看一眼杜仲张达,“你们还记不记得妙华租赁的那处房子有什么奇怪之处?” 他二人寻思半晌道:“除了十分洁净,没什么奇怪的,不过这点也并不蹊跷,一则不论是妙华还是慧心都是很爱整洁之人,二则在那屋里行过凶,怕人发现,自然要收拾干净。” 庾祺微笑着摇头,“我说的是那张床铺,记得隔壁那位老妇人说,被褥枕头都是妙华自己添置的,那床上既然有两个枕头,说明还有一个人曾在那间屋里与她同床共枕过,我们自然以为是那个神秘男子,可若不是这名男子,而是当日慧心去探望妙华,曾在那屋里留宿过呢?那枕头上竟然干净得纤发不染,两个没有头发的女人,自然也不会有发丝遗落在枕头上。” 九鲤两手惊叹地扒住他的胳膊,笑起来,“所以您才想到,可能根本没有这样一个男人,而是慧心女扮男装!怪不得午晌回来,您要查看慧心的房间。” 庾祺轻叹一声,“很遗憾,并没有在慧心房中发现她易装的线索。” 张达半信半疑,“可那老妇人言之凿凿,说看见的是一个男人。” 九鲤扭头驳他,“你别忘了前些时连日下雨,老妇人看见那男子的时候,天正下着雨,他打着伞,伞面倾斜,完全可能遮挡住他的五官。” “可行动姿势不一样啊,我想女人再怎么假扮,举止间也很容易分辨得出,那老妇人总不至于老眼昏花得如此吧?” 叛叔父 第86节 说到此节,天已变得昏朦朦的,几人从侧殿中出来,见对过讲经堂内也散了晚课,众尼姑熙熙攘攘朝后头去了,夜风掀动着她们的衣袍,在深海一样幽昧的天空底下,她们不过是一点点灰色的蜉蝣。 有个十来岁的小尼姑跑过来道:“下晌我们已将先前陈二爷居住那间北屋打扫出来了,庾先生今夜可睡那间屋子。” 庾祺点头致谢,叫着几人从大雄宝殿左面信步进去,九鲤走在他身边,远远朝那边望着,那些尼姑穿着或灰或褐的僧袍,鱼贯钻进洞门,只像一片或深或浅的灰迹一般。她自从到南京城 来,见识了太多的女人,不免唏嘘,一面把庾祺的胳膊抓得紧紧的。 庾祺朝手臂上垂看一眼,低声问:“你冷了?” 九鲤只是摇头,他又道:“自从前几日接连下过那些雨,夜里就有些秋意了,你夜里睡觉不要掀被子,尤其是这山里。” 九鲤横着眼嘟囔,“您又拿我当小孩子,才不要您叮嘱这种话。” 两个人不知悄声在前头说什么,叙白在后面看着九鲤两手抓着他的小臂,一时乜眼一时噘嘴的,觉得有股凉风卷进腔子里来,把一颗心卷得空荡荡的。 趁着小尼姑送夜茶的工夫,叙白再三思量,在廊下将那尼姑截住,提了茶壶敲开庾祺的房间。庾祺一看他手上提着茶,便猜他有话要说,自掉身进屋,让了他进来。 叙白把茶壶放在桌上,神色踟蹰地笑笑,“我想来问问先生,倘或此案真是慧心一人所为,您说她会不会自杀?所以我们在各处城门关卡,才会寻不到她的行踪。” 庾祺已坐回椅上,撩开衣摆翘起腿来,靠在椅背上半笑不笑地睇着他,“我看齐大人不是来问我这个的,这些事在齐大人心里都是不值得挂心的小事。” 叙白不由得哼笑,“庾先生误会我了,这种命案一向是县里的要紧公务,我不挂心这个,还能挂心什么?” “齐大人志向远大,岂能屈居于一县做个县丞?我听说过些时,你有位客人会到南京来,此人姓鲁名韶,在四川开采铁矿,可对?” 叙白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庾祺笑笑,“赵良可不是吃素的。” 叙白眼色一沉,笑着坐下来,“你这不是把赵大人出卖了嚜,若王爷知道赵大人已知此事——” 庾祺仍笑,“昭王一向爱才,赵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想王爷正是用人之际,不会苛责于他。” 赵良在吏部为官多年,各省各地有不少官员曾是经他之手擢升,若是来日果然能说服昭王篡位,发动赵良,必能笼络不少官员。 他今日直言,难道是赵良已有依附之意? 叙白放心一笑,“既然庾先生肯直话直说,我也诚心劝告先生一句话,即使先生不在乎声名狼藉,也该顾全小鱼儿。您于小鱼儿有养育之恩,即便日后世人皆知你们不是血亲,也接受不了这段关系的转变,男人倒还不打紧,可小鱼儿终归是女流,青莲寺的姑子是受了净真等人的诓骗逼迫才做下那些勾当,可佛祖一样视她们犯了霪戒。世人也是一样,错就是错,他们可不会理会其中的无奈之处,只会紧盯着那一点错处不放。还望先生不要让鱼儿泥足深陷。” 想必他今晚就是为说这句话来的,庾祺笑意僵冻一会,未置可否,只说:“我知道了,你请回吧。” 叙白走到廊下来,替他拉拢两扇门,从缝隙中见他神情渐渐变得失落颓丧,这几句话看似无足轻重,可到底还是落进他心里去了,谁叫他这人就是见不得九鲤将来有任何不好? 他转背笑了笑,乘着一阵凉爽夜风自转回房去了。 这头庾祺还在左右为难,左右却都是九鲤,恰好又听见敲门声,还是九鲤,她拧着那兜碎瓷片丁零当啷地进来,回身掩上了门,兴冲冲走过来,小心把这包东西搁在他身旁的桌上。 庾祺朝那包袱瞅一眼,“你拼出来了?” 她忙打开,拿出粘黏好的三寸来长一截空心圆柱子给他看,“我拼起来一点了,不过还是看不出是个什么,想是像截棒子一样的东西。” 庾祺一看这截空心圆柱的径约是两寸,再一看那布兜里剩下的那些碎片,脑中一闪,登时想起慧心房中那只带锁的空匣子。 原来那匣子是用来放这件东西的,这就说得通了,怪不得妙华背后早就有一枚同慧心一样的刺青。 正想着,九鲤仍将那东西套在大拇指上,往他眼皮底下凑了凑,“要是个扳指,又太大太长了,不像——您能看出是个什么么?给我个提示,我好把它都拼出来。” 他抬额看她一眼,只觉耳根有些发热,淡淡道:“不用拼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啊?”九鲤拽了凳子在他跟前坐下来,“你知道是什么了?是什么啊?” 要不告诉她,只怕她宁可今晚不睡也要这里同他纠缠下去。他只得避开她的眼,乔作不大在意地说:“这是件双头触器,又俗称‘角先生’。”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88章 庵中仙(卅一) 什么“触器”又什么“角先生”的,九鲤仔细想想,并没从医书上看见过这些字眼,所以全然不懂。不过从庾祺晦涩的神情来看,这东西一定是与男.欢.女.爱的事有关。 不过慧心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难道真有个“奸.夫”不成? 她暗忖片刻,愁的抓脑袋,“哎唷我真是有些颠来倒去的糊涂了!到底有没有一个神秘男人存在啊?” “没有。”庾祺把那圆柱子从她大拇指上取下来,摸了条帕子用茶水浇湿了递给她,“擦擦吧。” 她偏着脖子,“我的手可不脏。” 庾祺忽然狡黠地笑了一笑,把帕子随手搁在桌上,“你会想擦的。” “为什么?”她觉得他这笑有两分可疑,映着旁边的昏昏烛火,又很吸引人,益发笃定这件瓷器是一件秘帐之内取乐的玩意。 她心下好奇不已,非得要知道是个什么,于是盯着那堆瓷片暗自琢磨,看来看去,总算看出点名堂来了,当即脸涨得通红,忙抢了桌上的帕子擦手,恨不得搓掉层皮。 “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她原意是想问慧心拿这东西做什么,可词不达意,显得无知又愚蠢, 她这人却有一点怪,自从长大以来,越是寻常女人觉得羞于启齿的事情,她越是想表现得雍容大方。 就像小时候月信初来身上不爽利,在床上睡了一天,庾祺来问,老太太和冯妈妈只管遮遮掩掩地藏了她弄脏的衣裳,她却偏要明明白白地说给庾祺听,“我来红了,我是女人了!” 当时庾祺满面尴尬,欲避出屋去,她却可怜兮兮拉住他的袖口不让走,“我肚子疼,您给我揉揉吧。” 他只得在床边坐下来,叫丫头煎姜茶,替她揉肚子揉了半宿。 此刻想起来,原来是怕那些男女之别令彼此疏远了。不过后来到底还是疏远了些,却已养成了这性格。 这一问倒把庾祺噎了半晌,不知该如何答她好,斟酌之下,只得拐弯抹角道:“我想慧心和几位死者之间,可能有些同性之谊——你有没有听过,‘磨镜’这话?” 觉得这个“磨”字很有暗示性,比耳鬓厮磨的磨还要严重,程度还要深,不由得想到两条蛇濡湿地交.缠着,所以他说着,目光里氤氲着一层水雾。 她能感到他眼里的水汽是热的,不觉低了低头。这个词虽没听过,不过既说同性之谊,她想到妙华,倒马上领会了,大概当年妙华因与慧心有情,这才要求在后背刺上同慧心一样的花形刺青。她看向那堆瓷片,怪不得他说这东西是双头的。 转头细想想,那个麒麟香囊不也是慈莲亲手做了送慧心的?连了意也同她亲亲热热小树林里坐着赏花说话,可见这三个人女人都爱慧心,那慧心呢? 九鲤满面尴尬,却不肯大惊小怪,装得一派澹然地点点头,“我明白了。这慧心也真是厉害,竟然会有这么几个女人喜欢她,她到底喜欢谁呢?” 庾祺笑着摇头,“不知道。” 她打量他一眼,“要是您,您喜欢谁?” “我看一个女人就够叫人头疼的了。”他叹一声,微微歪着一双笑眼。 这话是暗指她呢,九鲤磨了磨牙,乜一眼把头半垂下去,嘴巴翕动着,却不出声。他盯着她的嘴巴看想知道她到底 在说什么,可瞧着瞧着又走了神,只留意到她水润熏红的两片嘴唇。 片刻后他咽动喉头,歪过眼去,“你把这堆东西收起来,来日可做物证一齐交到刑部。” 九鲤只得起身将那包袱又扎起来,一壁系着,一壁偷偷窥他。他微微向那边瞥着目光,不往这东西上看,好像避之不及。大概是因为这东西总让人联想到男.欢.女.爱,又是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又是他们这样的孤男寡女,不免杯弓蛇影。 隔会听见她扎好了,他才转过来看一眼,她的目光坦率。她不知道男人在这方面需要的控制和忍耐比女人多得多,她自然可以比他坦荡。 “才刚叙白过来说什么?” 庾祺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说案子。” 她皱了下鼻子,表示不信。 “他说他怀疑慧心已经寻了短见,所以各个城门关卡才查不到任何消息,想明日派人去各处湖泊河道捞一捞。” 她惊疑一下,不过想想不是没可能,慧心杀人的动机若是想替这几人超生,那么按她的思想,她自己也是罪孽深重,不单犯了霪戒,也犯了杀戒,她如此信奉佛法,一定不能饶恕她自己。 可是又似乎有哪里不对,九鲤蹙眉坐下来,“如果她一心要求死,杀了妙华,送回寺来,再自行了断不是简便得多么?为什么还要刻意将妙华的尸体伪造成她的?这难道不是金蝉脱壳想逃之夭夭么?” 庾祺沉吟半晌,突然问:“慧心离寺那日,是不是陈嘉到青莲寺那天?” 九鲤稍作回想,还真是,那天她同杜仲顾夫人一齐到街上的酒楼吃饭,回来路上顾夫人崴了脚,她就是那时候在青莲寺门前的荷塘初会陈嘉。后来进了寺,觉明觉光两个就邀她二人进屋寻膏药贴,出来便遇见的慧心。 她忙点头,“不错,就是那天,慧心请我到她房里说话,给觉明觉光看见了,下午她就被打发去了大觉寺。” 庾祺陡然拔座起来,“我知道为什么她要借妙华的尸体来遮掩,她是想拖延住时间杀陈嘉!” 倏然一阵夜风乍起,“啪嗒”一声吹开门扉,朝门口望去,廊下灯笼摇曳,烛影婆娑。 那烛光从白纱绢里透出来,格外迷离,照着片石青色的裙,靛蓝的裙带,碧色的衫,一样迷离。慧心一向觉得自己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或许像观音大士,非男非女,法无定相。 此刻倒像一缕蓝幽幽的魂魄,在夜里的长街上游荡,向人来索命。冤有头,债有主,净真等人不必说,官府绝不会轻饶了她们,不过陈嘉说不定,他有权有势,来日回了京,谁知道是按律严惩还是仗着他陈家的权势逃过一劫? 不能让他躲过去。 这番装束慧心极不习惯,她自记事起就穿着僧袍,只要是出家人,不论男女,都是一样的服色,年月久了,自己都忘了是个女人身。但十分讽刺,女人该吃的苦她却几乎都吃过,不过尝遍了其中滋味也还是不适应做女人。 这身衣裙是了意私藏的,了意曾和她说:“将来咱们逃出青莲寺,我就穿这套衣裳,你穿那套男装。” 了意是众多师妹中最爱美的,也的确是最美,当年在灶火旁自毁容貌不知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为此哭了好久,后来心里平静了还凶巴巴对她说:“你总不会和男人一样看重色相吧?!” 慧心倒不像男人那样重色,不过却和男人一样,学了会撒谎。 到底是几时开始错乱的? 大约是那是许多年前的一天,陈家大爷在南京进学,逛到青莲寺来,在此借宿,当夜净真便把慧心送去了他的客房。后半夜慧心出来,净真竟还没歇,她将她叫去房中,关上门来问及陈大公子与她的始末,渐渐地越问越细致。 那晚上炕桌上的蜡烛就如同佛像半垂的眼睛一样昏沉沉的,净真那双细长的眼也是半眯着,从那眼缝中流出一种迷离神醉的目光。 她捉住慧心的手贴到自己身上,慧心的个头比寻常女人要高,手掌也比一般女人要大,她觉得这是只男人的手。 她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脖子底下一路摸去,“像这样?摸了这里?” 同时她的眼睛流连在慧心的眉目间,她最喜欢慧心的眉眼,天生一股英气。 慧心忘不了她潮.湿.的巢穴的触感,令她想到盛夏山门外那荷塘里的淤泥,当时险些没呕出来,以为会厌恶一辈子。 不过连自己也不能预料自己腔子里这颗心会如何发展,她没想到后来会为此着迷,大概是慈莲太温柔,她一直自咎当初的缄默,眼睁睁看着净真将她带回这地方,甚至觉得自己也是帮凶。 可慈莲却说:“不怪你,反正像我这样的犯官家眷,卖到哪里都是一样。到别的地方去,也许单是受苦受罪,还遇不到你。”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不值一提,俗世纸醉金迷,世外一样烟熏火燎,本来天地间什么都是颠倒混乱。 她学人家抚了下发髻,这顶假发是妙华的, 慢慢走到那行馆前头来,见宅门紧闭,门前有衙役看守着,有一个上前来问:“这么晚了是什么人?这是官府行院,闲杂人等不许进,还不快走得远远的!” 慧心镇静地微笑,“我是庾家小姐庾九鲤,特地来向陈二爷赔罪。” 偏这两个衙役没见过九鲤真容,素日只听衙门里的人说这位庾姑娘如何如何貌美,近前一看,倒不错,难得见这样标志的女人。都知道是庾祺伤了陈嘉,按说此刻庾家小姐来赔罪也没什么可疑,谁会不畏惧陈家权势。 两个衙役敲门叫了名陈嘉的小厮出来,说明两句,那小厮悄声问:“这大晚上的打发个女人来赔罪是什么意思?当初二爷就是为她才重伤!” 这两个衙役这般那般说两句,小厮寻思,是了,多半是庾家悔悟了,这才对嚜,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识时务者为俊杰。 便吭哧吭哧朝慧心笑两声,“你既有心赔罪,就随我进来吧。”这一路进去不断嘱咐,“我们二爷今日还痛得很呢!气也大得很,等会到了那屋里,你别管他如何,都不可和他顶嘴和他犟,你只顺了他的意,不然往后有你们庾家的好果子吃,可明不明白?” 叛叔父 第87节 慧心含笑点头。 赶上此刻陈嘉刚换过药,隐隐痛得睡不着,又不能下地,靠在床头又怒又恨,巴不得马上回京告诉他父兄,务必要设法将那庾祺五马分尸不可! 因他这伤太要紧,这两日大变了脾气,十分暴躁易怒,几个跟来的小厮并这行院里的下人都不敢近身,大家只在屋外轮番值守。 这里小厮引着慧心到廊下,值守的两个小厮一合计,这时候带了庾家的人进来,不是往枪头上撞么? 那小厮却拉过二人悄声道:“二爷这回连命根子都没了,可见是多大的火气,把这姑娘放进去,她死也好活也罢随二爷折腾去,总之把他肚子里的气撒一撒,咱们也好得些安生。” 陈嘉在内听见几人唧唧哝哝的,只当是议论他,马上将床头几上的茶碗猛摔在地上,呵道:“在外头说什么?!” 有个小厮忙进去嗫喏回话,“庾家小姐来了,说是要给二爷赔罪,我们拿不定该不该放她进来。” 此祸皆因九鲤而起,又是被她叔父所伤,陈嘉心内自然记恨她,更兼眼下绝了后路,不知怎的改了性情,从前分明还不怎样好色的一个人,突然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女人。眼下她既碰了来,还会给她好受么? 他哼哼一笑,“叫她进来。” 慧心才跨进外间槛内,小厮就将两扇门紧紧拉拢了,她心中冷笑,这倒便宜了。瞧见卧房是在右边碧纱橱内,她便打了帘子进去。 因她低垂着头,烛火又暗,且陈嘉本对九鲤和她并不是很熟悉,又是靠在床上,一时竟连她的个头不对也没看出来,只在床上打量她一眼,“你来向我赔罪?” 慧心轻点两下脑袋,显得怯怯的。 他眼里冒着邪火,心里想着,庾祺不知怎么宝贝他这侄女,否则一个市井 大夫,怎敢如此重伤他?今日就先剜他心,来日再要他的命! 思及此一笑,冷冷道:“你把衣裳脱了,脱干净。” 只见她踟蹰须臾,便低着头解衣带,陈嘉回想到那天夜里她仗着庾祺时得意骄傲的笑脸,此刻终于轮到他得意了,他不禁笑了声,立刻又疑心这笑声是不是有点尖?像女人? 原来不是他笑的,是面前这个女人笑的,她不是九鲤! 不等他出声,慧心已一把捂住他的嘴,一把匕首直插入他腹中!一刀不够,又拔出来朝他胸腔里捅去!接连捅了三.四刀,陈嘉本就虚弱,只得瞪着眼在手掌底下挣扎呜咽。 门外几个小厮听见些动静,起初还当里头正做那勾当,渐渐越听越觉不对,待要推门进去,忽见廊下有几个人影跑来,原来是大门上的两个衙役及一对陌生男女。 不及说话,两个衙役已拔了刀冲进屋内,直奔卧房。只见个光头的女人骑在陈嘉身上扭过头来,溅得满脸血,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血淌进嘴里,浸在牙上,简直像个鬼。 慧心早杀红了眼,当即跳下床,举着匕首朝两个衙役直扑过来,衙役左右闪身一让,慧心扑了个空,摔出帘外,一个衙役扬刀便砍! 说时迟那时快,庾祺闪上前来,一手接住那刀刃,“手下留情!” 随即那血成股地从指缝中坠下来,九鲤大吓一跳,忙上前一脚踢开慧心手里的匕首,这才拉着庾祺的胳膊急得跳起来,“您的手!您的手!” 两个衙役忙收了刀,一个去押慧心,一个急着查看庾祺的手,“哎呀庾先生!都怪我没长眼!” 庾祺摊开手心一看,伤口深得见骨,不敢给九鲤看见,便随便将那门帘子撕下一片来缠在手上,走到床前看陈嘉。 这慧心到底不是个有经验的杀手,也许是心太急,怕门口的小厮察觉冲进来坏她的事,一时竟连被子也忘了掀,捅了七.八刀倒给被子挡住大半,一探陈嘉鼻息还在。 不过他没有救他的必要,掉身出去了。 两个衙役正押着慧心,她苍冷的脸上滴着血,已没了表情,像外头的黑天,万念俱灭。 回去路上,九鲤脑中还混乱着,不知道今晚上到底该不该来,当时一猜到慧心会到行院里来刺杀,想也没想就同庾祺骑马往这头赶,怕慧心刺杀不成,反而死在陈嘉手里。这时救下了她,却又不安,因为知道她将来还是个死。 算了,想也想不明白。她骑在马背前头,抓起庾祺的手看,那门帘子是猩红的,又是夜里,混着血也分不清,不过摸着湿乎乎的,她不由得心慌意乱,扭头瞅他,“您这伤到底要不要紧啊?” 庾祺坐在她身后,嘴上说不要紧,不过流血过多,脸色愈发苍白,好在黑魆魆的她也看不清。他另一只手揽紧了她的腰,“坐好,仔细跌下去。” 九鲤仍固执地扭着头,妄图看清他的脸色。他只得打着精神笑了笑,“回家去上点药就好了。” 她适才转回头去,贴在他胸怀里,未几听见滴答滴答像街旁的房檐上在滴水,多半是那布条子浸得太湿了,血坠到地上的声音。那血腥引得她鼻子一酸,一时也跟着滴滴答答落下眼泪。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89章 齐梁界(〇一) 这厢归家,不免惊动起众人,雨青绣芝忙将里里外外的灯都掌上,登时亮如白昼,老太太也披了衣裳出来,一瞧九鲤哭哭啼啼好不伤心,又见庾祺身上沾着不少血,忙将他拉着前后打量,唯恐他身上哪里多了个窟窿。 丰桥他们也就罢了,庾祺却不习惯老太太如此揪心的神情,坐在药铺的里间,轻描淡写说:“不过是手上被刀刃剌了条口子,她就哭得这样,你们也跟着大惊小怪的。没什么要紧,都去睡吧,丰桥留下给我上点药就行了。” 九鲤一听这话哭得更大声了,“什么剌了条口子,是好大好深的一条口子!不然怎会流这么多的血?!” 老太太听着心里一阵抽疼,却知道庾祺不习惯劳师动众,尤其劳她费神,只得拉过九鲤抹她脸上的眼泪,“别哭了,你叔父既说不要紧那就是不要紧,他是大夫,还能有错不成?咱们先去睡吧丫头。” 九鲤挣脱了手,自己揩了把泪,蹲在庾祺跟前,“我不去睡,我看着您上药。” 庾祺一看她冷涔涔的脸,知道赶她回房她也断不能睡,反而在屋里提心吊胆,只得罢了,抬起手来朝众人赶一赶,“那你们去睡吧,留下鱼儿和丰桥在这里。” 大家只好陆续散了,丰桥忙去打水,九鲤则到柜台后面寻抚疮膏,止血清洗包扎,一通忙活,大半夜才消停。进院一瞧,廊下的灯还亮着。 九鲤却不回房,一路静静跟着庾祺绕往他的屋子,庾祺回头瞧她,正要打发她去睡,她倒抢步上前钻进屋,在床旁边的长条案上添了两盏灯,而后又擎了一盏走到床前来弯腰照庾祺的脸。 只见他面色惨白,比往日还少些血气,脸上淋漓的汗珠分明是疼出来的!路上回来直至包好伤口,都没听见他嚷一声。她心里犹如被线扯着,一丝一丝地疼,便抽抽搭搭哭了。 庾祺反笑,“怎么又哭?从前可不这么爱哭。” 九鲤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要是我自己伤了我才不哭。” 眼下之意是因为心疼他了,庾祺点点头,忖度着这时候她只怕正急着要在她面前尽一尽心,便故意走到面盆架前,支使她给他拧帕子洗脸。 这里老太太横竖有点放心不下庾祺,仍合衣起来,走到廊下就听见东屋里沥沥的水声,想是在盥洗,正欲敲门进去,却听见九鲤抽抽噎噎地说话:“才刚看见那么深的伤口,多久才能长得好啊?” 嗔怪的口气,但听得出是担心,做侄女的紧张叔父的伤势本是再应该不过的事,何况九鲤自来就和庾祺,他们自来就亲,简直亲得过分——老太太眼皮稍沉,手轻轻垂下了,悄然走到卧房窗户外头。 幸好雨青为怕屋里闷,留了扇窗半开着,往里看,庾祺背向着窗户,一只手将面巾 攥了攥,搭到面盆架子去,径直朝床前走,“我也洗漱完了,你回去睡吧。” 走不到两步,九鲤忽地掉过身,双手抱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背上,却迟迟不说话。 隔会似乎听见一声叹息,庾祺转过来,她顺势钻在他怀里,他也只得用缠着纱布的手搂在她背后,摸着她的头,“到底要怎么样?” 九鲤也不知道,不说话是因为没话说,不过是不想走,她寻思一会,仰起脸说:“您饿不饿呀?我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没有,给您热来?” 庾祺好笑,“算了吧,你哪会热饭,沏壶茶也是勉强。” 她不瞒地嘟囔,“叫您说得我什么也不会,真成了个吃白食的了。” “谁说你什么都不会?你不是头脑机敏,会查案嚜,很能干。”庾祺笑笑,低头在她嘴巴上亲了一下。 她仍觉得不满足,索性双手攀住他的脖子,愈发紧紧贴在他怀里,把他逼得跌后了半步。 他感到她.胸.脯的肉蹭在他胸膛上,即使不太厚,也软得出奇,男人大概因为什么都紧.实.坚.硬,所以本能喜欢女人的柔软,他的手不自觉地向她后腰底下滑下去一点,又停住了,手掌蜷了蜷,忘了有伤,冷不防一阵剧痛。 痛得他无奈地笑了笑,“这是在家里。” 他其实不愿说这样的话,显得鬼鬼祟祟的,本来也是见不得光,要说避开人一类的话也是可耻,总觉得天外那抹灰淡的月痕是一只冷漠审视的眼睛。 她眷恋不舍地把胳膊放下来,还是带着不瞒凝望他,倏地调皮一笑,“您是不是真的身子有什么毛病啊?” “乱说——”怄得他在她臀上打了一下,旋即似笑非笑地,他朝前挺.了下腰,“会有毛病么?” 她像被棍子轻轻戳了下,脸一下就涨红了,他真和她说这种话,她又很不好意思,眼睛不知该往哪放好,只好垂着,稍后又觉得像在低着眼看什么似的,忙抬起头来,双手扣去背后,装出一份大方坦然。 “这下放心了?”庾祺脸上也有些红了,好在蜡烛照不出来。他始终不愿在她面前漏一点怯,要不是他们在一起过了十几年,她很清楚他的底细,他更情愿表现得在这方面驾轻就熟。 他自讶异于这想法,觉得又像当年的毛头小子似的,有点讪讪的。 九鲤第一次看见他这神情,新奇又兴.奋,围着他嬉嬉打转。 他一把将她拽定了,低声道:“快回去睡吧。” 她踮起脚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一时这窗内的景象晃动得似摇摇欲坠,是老太太心里头在震荡不定。她见九鲤终于肯出来的样子,忙慌里慌张避在柱子后头,等她回了西厢,才悄悄自回房去,趟在床上还觉山摇地动,天旋地转。 闻不到浓浓的香火味,帐里只有玫瑰甜丝丝的香气,九鲤这夜才算睡了个踏实觉。早上起来掀开帐子,看见太阳早铺满了书案,才知道时辰有些晚了。 她看着满桌的阳光,觉得青莲寺是做的一个噩梦,不过也知道这只是自我宽慰的念头。 绣芝端水进来给她洗漱,一面笑道:“杜仲也回来了,在那屋里给老太太请安呢,你还不快起来。” 怪不得听见有些吵闹,想是早上有衙役到青莲寺去禀报了拿住慧心的事,自然衙门就撤了人手。九鲤洗漱完换了衣裳出来,在廊下一看,东厢的门窗还关着,庾祺想是还没起呢,大概是昨晚伤口疼得半宿没睡着。 甫进正屋,就听见老太太在说:“彦大人说五日内破案,这才两天,彦大人岂不高兴?这一高兴该要放赏了吧?钱倒没要紧,咱们家也不缺钱,要紧是脸上有光!” 杜仲笑道:“彦大人奖算什么?此案少不得要上报朝廷,彦大人说还要给叔父上表奏功呢,到时候朝廷肯定有赏,这不是更有光?咦?叔父呢,这时候还没起?” 一说到庾祺,老太太想到昨夜之事,心事重重地沉默住了。 九鲤这里搭着话进来,“叔父受伤了,昨晚肯定疼得没睡好。” 杜仲原是歪歪斜斜倒在榻上,一听此话,忙翻腾起来,“受伤了?!早上没听见去青莲寺的衙役说啊。” 九鲤把昨夜赶去行院的事细说了,老太太这才知道庾祺受伤的缘故,此刻觉得这是桩危险的差事,增不增光的倒忘了。 正值听见庾祺那屋里开了门,杜仲扭头向窗外瞅了一眼,忙走出屋到东厢来,一进门就扑通跪卧房的罩屏底下,眼泪涮地流了一行。他是头回碰上庾祺受伤,有些吓到了。 庾祺正在龙门架前系衣带,回头瞅他一眼,十分好笑,“是个男子汉了,怎么也学小鱼儿哭哭啼啼的?” 杜仲磕了个头,抹了把眼泪道:“昨夜师父应该叫我和您去的,我跟着您您就不会受伤!” 庾祺穿了件铜绿的袍子,笑着走到罩屏底下来,反剪着手瞅他一回,“你本事倒大?” 他一耸一耸地哭着,“我虽没本事,可愿意为师父上刀山下火海,不像小鱼儿,刀光剑影先就吓破她的胆!只晓得躲在师父背后!” “和个姑娘比胆量,你真是有出息。”庾祺笑了笑,又叹了声,“起来吧,我死不了,不用在这里表孝心了,你心里的算盘我还不知道?” 门外有人噗嗤笑了,杜仲一看是绣芝端水进来,忙起身,觉得哭得丢脸,没好意思看她,只管低着脑袋接过水盆,端去面盆架上。庾祺走来架前,见他脸上涨得通红,觉得有些不对,回头瞅了眼,绣芝的裙角正好由那门槛上掠出去。 这厢绣芝走来正房,九鲤在榻上歪着脑袋问:“叔父升帐了?” “起来了,杜仲正服侍他洗漱。”绣芝擦着手走进里间,搬了根凳子坐在跟前,“才刚你们说那位陈二爷到底怎么样了?” 九里哼道:“不知道死了没有,我和叔父昨晚走的时候他还有气,他那几个小厮正乱着救呢。不过救活了也没用,反正也是断子绝孙。” 老太太早听得心惊不已,搡着她的手道:“你叔父也是,多大年纪的人了还那样冲动,伤了人别的地方也罢,偏是那地方,岂不叫人恨死?不是说他们陈家在京城很不得了?” 九鲤笑道:“叔父还年轻得很呢!哎唷您就放心吧,连赵伯伯都说陈家不敢怎么样,朝廷里很多官员对他们陈家不瞒呢,这时候他不敢放肆,有气也只能憋着,再说他和青莲寺的事捅道朝廷里,暗里逼良为娼笼络地方官员,皇帝心里岂能过得去?他们自家的屋顶上的雪还没扫干净,此刻寻咱们的麻烦,不是火上浇油嚜。” 老太太不懂这些,咽了咽喉间,调目看向绣芝,“你一会到厨房里和雨青说,煨只猪蹄给老爷补补。” 绣芝愣着神,稍过一时才反应过来,答应着出去了。 老太太又回头将九鲤鬓角的碎发别到她耳朵后面去,“事情忙完了,和我到魏家去走走?魏老太太惦记你呢,问了我几回,我说你闲着没事,跟着你叔父查案子,魏老太太倒不嫌你没规矩,反说你聪明伶俐,比好些男人还强。” 九鲤只笑着,岔开话道:“等叔父的伤好了再说吧,这时候去了,人家一问叔父,知道他受伤,肯定要来瞧,叔父不喜欢应酬您是知道的。” 叛叔父 第88节 老太太心头只叹一声完了,看来这丫头真是一颗心只想着庾祺,到底他们俩是谁先招惹的谁也不知道。 不过照她看来,还是庾祺的责任大些,一来他是男人,二则他是长辈,即便这丫头有心,他也该规劝她,怎么反和她拉拉扯扯的?九鲤是年轻想不到长远处,做事不计后果,他难道也不想? 她心里暗把庾祺责怪了一遍。 九鲤见她不说话,脸色似有几分愁色,便歪着笑脸,“您为什么不说话啊?” “你不答应,是不是心里喜欢那齐叙白啊?” “怎么忽然问叙白了?” 老太太咕哝一句,“反正不管是魏家还是齐家,总要拣一个。” 九鲤心 中一颤,怔了怔,讪讪一笑说:“知道了。” 说不想把庾祺受伤的事宣扬出去,免得来人应酬,没承想过两日还下着雨彦书就亲自来了一趟,带了些鱼肉点心及几十两银子,嘱咐庾祺在家休养,善后的事情自有他和叙白来办。 临走时九鲤忙走来厅前问他:“彦大人,慧心眼下如何了?” 彦大人挑着眉道:“张捕头没来说么?她在监房中畏罪自杀了。”又转向庾祺吁了口气,“好在她死前都招明了,案卷都整理完毕,昨日就封好了送去刑部,估摸这回刑部已往京呈送了。” 九鲤听到这消息倒不怎样吃惊,无论怎样,这些人的这一生都算是熬完了,要是真有轮回,不知来世又是怎样。人在这世没有希望,才会打算来世,这么一想,她又觉得有些伤惨悲凉。 她在廊下呆了会,庾祺送了彦书进来,走到廊庑底下来摸了下她的手臂,“怎么还不进去?今天很有些凉,你还站在这风口里。” 他们这厅前后通着,过堂风吹着,雨沥沥的下得不大,却的确有些秋意,才发现夏天已经过去了,没几天就是中秋。 她有些无精打采的,睇着庾祺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化为一句,“杜仲给您换过药了么?” 庾祺稍稍抬起手给她看,是干干净净的纱布,“进去吧,走廊檐底下,别冒着雨就往院子里跑。” 九鲤见他又要往外走,忙拽住他的袖口,“您要到哪里去?” “外头有两个等着看诊的病人。” “那您又进来?” “我不进来你要在这里傻站到什么时候?” 他太了解她了,一看她方才听见慧心畏罪自杀后的神情,就猜到她必得在这里发会呆,这两日阴晴不定的,她懒得添减衣裳,总穿着纱衫纱裙。 她知道他是放心不下她才又进来一趟,一时也自咎起来,觉得自己是太任着性子来了,雨青她们早上提醒她几遍她都没听进去,是该换身稍厚点的衣裳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90章 齐梁界(〇二) 好容易凉下来两日,节下却又撞上秋老虎,狠狠热了几天,这日总算凉下来,难得神清气爽了一点,却听见个糟心的消息,说是那陈嘉竟给救回来了! 九鲤不禁替慧心等人不值,趴在柜台上埋怨,“阎罗王收人也太没个准头了!这样的人,三番四次受重伤,偏就死不了!” 丰桥撑在她旁边道:“没听过有句话说嚜,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张达站在柜台前,将一条胳膊搭在柜上高深莫测地一笑,两个手指在柜上点点,“我听行馆那头看守的两个兄弟说,这回还多亏了关大姑娘,当晚救陈嘉的时候缺一支好参,陈家几个小厮连夜满城乱找去寻,没寻到,不知怎么给关幼君听见了,刚好她家有辽东带回来的绝好人参,半夜三更亲自套了马车送到了行馆,这才拣回陈嘉的命了。” 听得九鲤十二分纳罕,“关姨娘和陈嘉不是不认识么,与他们陈家也没关系,为什么要送参救他?” “从前不认识,有这一遭,不就认识了?关幼君这才叫会做人呢,陈家还缺锦上添花的人?且素日巴结奉承的都是些当官的,这时候关幼君来个雪中送炭,岂不就在陈家挂上名了。” 这才叫会看时机,从前关幼君想搭上陈家的门路,且不说上高路远,就算真送去白银千金人家只怕还是记不住她是谁,这回一根人参就卖了个大人情,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九鲤不得不又叹服关幼君一回,“真不愧是关姨娘。” “说我什么呢?” 只听一声轻笑,说曹操曹操到,幼君和娘妆正踏进药铺里来,她穿着松花色的绸衫,底下鸭黄的裙,娘妆手里大包小包拧着些东西,说是前一阵忙,没得空来,这时候忙完便来向老太太问安,再来是为瞧庾祺的伤。 雨青也在铺子里,忙去接过手,笑道:“老太太这会正午睡,姑娘请到里头厅上坐,我去叫她起来。” 幼君忙说不必,看见庾祺拿着张方子指点着杜仲从后头进来,她轻喊他一声。庾祺将药方递给杜仲,嘱咐两句,朝她走来打了个拱。 她还礼,眼睛垂下去瞧他的手,听说伤口很深,这都过去多少天了还包着,可见果然伤得不轻,便含笑问:“不知先生的伤如何了?早该来瞧的,偏前几天事情多,又是打发顾家夫妇回常州,又是过节,想来先生也忙,所以耽搁到今日才来瞧。” 九鲤在柜台后面搭话,“顾夫人回家去了?” “是啊,顾老爷赶在中秋前从济南过来了,接了他们母子回家过节,因走得急,就没来辞你们,她托我向你们说一声,还说下回到南京再来拜访。” 九鲤点着头,见庾祺领着她往里头走,也要跟去。偏雨青赶着出来,拉住她悄悄嗔道:“这么没眼力?长辈们说话你跟去坐着做什么?” 这意思是说要给他二人留个机会,青婶怎么会有这话?必定是素日老太太提到关幼君时透露出了这意思。 九鲤自然不好再跟着进去,虽有点不乐意,却很放心,因为知道庾祺对幼君没有旁的意思, 她只得又钻回柜后,继续同张达说话,“嫂子的身子可沉重起来了?” 张达哼笑,“你嫂子不怀孩子身子也沉重。” 杜仲正在背身抓药,闻言扭头蔑笑,“张大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怎好说嫂子?” 大家嘻嘻哈哈一笑,声音后头厅上也听得见,幼君也抿起笑来,她向来不是个话多的人,坐在厅上吃了半碗茶,多是打听青莲寺的案子。其实也没多大兴趣,只是不问这些,只怕庾祺更是半晌不吭声,干坐着岂不尴尬? 这时听见铺子里的笑声,她转了谈锋,赞他们庾家上上下下和气得紧。 “这也叫没上没下。”庾祺没觉得尴尬,她说什么他便回什么,不大经心,倒也有礼。 “不是很好么?我看你也不是个很论尊卑上下的人。”幼君很欣赏他这点,待谁都冷淡,没有贵贱之分,她做生意十来年,见多了势利眼,自己也是一样,所以格外看重他对谁都不卑不亢的态度。 “陈二爷的命算是捡回来了,这事先生听说了么?” 听赵良说了,此案牵涉陈家,净真等犯人都已押上京了,陈嘉却因身受重伤,不移牵挪,皇上有谕,要他暂且先留在南京养伤,派昭王周钰到南京来听述案情,顺便再押陈嘉回京。 陈嘉能活,还多亏了她,关家的辽参到底是上品。他笑一笑,“陈家该要谢大姑娘的救命之恩了。” 幼君亦坦率笑道:“这不值什么,不过是与人方便而已。做生意的人最想做宫里的生意,关家的买卖做得杂,却没有一项做得精,自今年开了年我就想,江南的茶多,闻名天下,把这一项做精做大最是要紧。” “可江南贩茶的多,宫里也早有定好的茶商,关家想做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就得搭上在宫里举足轻重的人。一支人参换条门路,很上算的买卖。” 幼君微笑颔首,“这还得多谢先生,若没有先生,就没有关家这次机遇,这个人情是我欠先生的,先生日后若有所求,尽管开口,只要关家能做到的,绝不推诿。” 她不大想在这些算计来算计去的话上打转,因为察觉到他口气里有微微讽刺之意,想是认为她是非不分,唯利是图。 可同他似乎又没有别的话题,只好又说到九鲤,“前几天我在街上碰见齐家两位太太了,像是到白云观打醮,想是为去求齐大人的婚姻大事。先生当真相不中齐家?” 说着,眼垂到旁边桌上,把茶碗缓缓搁下,心领神会地笑着,“依我看,齐叙白这人是有些城府,可这也不见得是件坏事,难道心思蠢笨的才叫好?先生对人不免太过挑剔了。” 庾祺笑着摇头,只不答话,幼君自觉置喙他的家事有些越界,便也讪讪住口。 隔了会,她忽然笑了声,忍不住失落地道:“其实我又不做药材生意,干什么三番五次来见先生呢?” 像是个疑问,但答案彼此心里都有数,庾祺更不好答话了,斟酌半日只得一句,“是啊,关大姑娘真是了枉费精神,庾某何德何能。” 幼君沉默片刻,笑着自解了,“再是唯利是图的人,也偶然有个不计名利的时候。” 庾祺也笑了笑,贴着椅背略歪着一张脸,仍是漫不经心的表情。 唯利是图的人往往是骨子里就精于算计,万事先算账,这是本能,他不会把这样的话放在心上,更不相信短短一段相识就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他觉得他还没招女人喜欢到这份上。 雨青在后门外听觑半晌,疑惑怎么说着说着没声了?再等片刻,听见幼君告辞,她忙掉身走到北屋里来,“老太太,关大姑娘要走了!您还不出去?” 老太太原没睡着,知道幼君来家,本欲起身款待,忽一想这一起去,庾祺可不正好将客推给她?倒别耽误他们说话,因此只在屋里装睡。 这会听见幼君要走,慌着就要下床,又怕这时候出去叫庾祺瞧出来,只得又将双脚缩回铺上,“让你老爷送她吧,还能再多说几句话。” “嗨,说什么呀,咱们老爷在她面前说话也是那样!”雨青一屁股坐到床沿上 ,“我看老爷对她没那份意思。” 老太太挑着眉瞅她一眼,“你糊涂了,要有那意思我还操什么心?” 雨青笑了笑,“也是,可我听着老爷不大喜欢她,连人家关心咱们家的家事他也不领情。” “她说了什么?” “鱼儿的亲事,她劝老爷还是齐家好,老爷一句腔不开。” 他自然不肯开腔了,哼,他巴不得九鲤不出阁呢!老太太心头一气,支起一条膝盖来抱着,“过两天我就带着鱼儿上魏家去,鱼儿的婚事妥定了,他也就肯打算他自己的事了。” 雨青跟着点头,“也是这话,老爷还是操心鱼儿的缘故,所以才顾不上自己。” 老太太又是一怄,哼,他是操心得太过! 正好节前魏家老太太特地打发人送了份礼来,老太太惦记着要还人家的礼,特地等了两日,等到这日庾祺出门看诊,便要趁势带上九鲤杜仲去给魏家问安。 可巧这日绣芝也告假归家去了,杜仲从前说要到她家中去瞧瞧,她总推三阻四的,杜仲就想着下晌自己寻到她家去,会会她那儿子和婆母,她总不好不让他进门。因此这头向老太太推身上不好,不肯同往魏家。 九鲤听见,钻到他屋里来,横着眼威逼他,“你不去,我自己去了,和那魏鸿说什么呢?他动不动就脸红,两个人坐在那里怪没趣的,你去了横在中间插科打诨,大家都不那么尴尬。你到底哪里不舒服?腿脚没毛病吧,总还走得动?” 杜仲气得从床上坐起来,“你的意思,哪怕我快咽气了,只要脚还是好的,就得陪你去?你和魏鸿的事与我什么相干,净拉我陪绑!我同他也不熟,也没什么好说的!” 九鲤站在床前翻着白眼,“快咽气的人可走不动道,也没你这样精神的。” 他很不耐烦地赶她,“出去出去,我懒得和你说,我要睡中觉了,反正我不去!” 九鲤没奈何,只得出来,走在廊下,觉得进退两难,先前因为同庾祺赌气,没有很明确的同人说过拒绝的话。偏偏庾祺此刻又不在家。 不过他在家兴许也不会反对老太太领着她到魏家去,毕竟当初是他起的头,这时候谁也不知道该怎样善后。 她进屋去换衣裳,老太太则在前头和丰桥打听庾祺几时回来,她始终不放心,怕赶上他回来了,从他眼皮底下把九鲤带去魏家,像抢了他什么宝贝似的。 这么久了,她仍忘不了当年他随那游方郎中走时望向她的目光,眼下他大概又要对她再灰心一次,可没办法,自己的儿子她还不知道么?他自己或许不怕,却承受不住九鲤将来给人唾骂,他不免痛苦自责,而一旦流言四起,是绝没有完的。 “恐怕下晌人家还要留饭呢,您不知道,这回病的是刘老爷家的宠妾,那位刘老爷可是这个,”丰桥撑在柜上,把个大拇指竖起来,重重点两回头,“嗳!南京城的香料生意多半都是他的,有钱得不得了!” 多半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老太太放心下来,踅到后头叫九鲤,一看她还没换衣裳,不免急起来,“磨蹭什么呢?你青婶把马车都雇来了,东西也都搬上车了,只等咱们了。” 九鲤想来想去,决定不去了,这时候庾祺正是个左右为难的时候,她若跟着跑到魏家去,万一庾祺顺势一推,又要将她定给魏家,前头的工夫岂不白费? 因坐在榻上道:“我不去了,我也有些不大舒服,好像是昨夜吃夜宵停住食了。” “昨晚也没吃多少啊,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也没停食,你的脾胃难道比我还不中用?” “我自来就是这样,您忘了?” 老太太尽管半信半疑,可生病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真把她折腾病了那是得不偿失,只得双手搭在腹前悻悻道:“那好吧,你在家睡会,我自己去。” 心道反正九鲤去了也不能在这种事上言语什么,都是长辈来说。干脆她今日就拿出祖母的架子来,这事就由她拍板定下了! ----------------------- 叛叔父 第89节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91章 齐梁界(〇三) 当日老太太只得自往魏家去了,九鲤在房中坐着,想着今日庾祺带了阿祥出门看诊,外头铺子里只丰桥一个,怕忙不过来,等老太太走了,便到隔壁屋里叫杜仲一齐到铺子里去帮忙。 谁知进屋一瞧,杜仲也没了踪影,踅到铺子里来也没见他人,只雨青与丰桥在柜台后面,雨青正骂丰桥呢。九鲤留心一听,还是为对过酒肆老板娘的事,好像昨日丰桥同人多说了两句话。 她忙搭讪着来解救,“青婶,您看见杜仲没有?” 雨青瞪过丰桥一眼,适才转了话头,“才刚见他换了身衣裳从仪门出去,恐怕是到刘老爷家寻老爷去了。” 九鲤暗暗一想,不会,杜仲早上没跟庾祺去,这会又跑去做什么?瞒得住别人可瞒不住她,八成是寻绣芝去了,到街上买些礼,巴巴赶着去奉承人家婆婆儿子。 “唉——”九鲤在柜上支颐着脸感慨,“这寡妇的确也有寡妇的好处哈,年纪虽大些,可倒比岁数小的姑娘懂得体贴人。” 丰桥站在柜后,望着街对过连连点头,“这话有理。” “有什么理?说来我听听嚜!”雨青丢下抹布阴不叽叽笑着走回柜台后面、 “不是我说的,是鱼儿说的呀!” 九鲤一看形势不对,暗暗吐着舌头溜了。 那头杜仲亦暗暗笑着从人家糕点铺子里出来,这一路又是买点心果脯,又是卤肉烧鹅,另买了五斗米,雇个人挑着,高高兴兴寻到春山巷来。 这春山巷虽稍显逼仄,倒干净,巷中人户多,满是烟火气,其中又穿插好几条小巷,郭嫂的夫家姓曹,曹家的房舍外头就是条小巷,外头围着道云.墙。杜仲认准了那院墙,走到前头来,见院门未关,便自行进院命挑夫把东西搁在院中。 院内无人,桂香扑鼻,原来右角那屋檐外种着棵金桂,屋檐底下一横摆着几根杌凳,有张小桌,左边檐外养着一缸莲花,檐内靠墙有两把伞,伞上有窗,看着里头是间厨房,厨房后头还有窗,那窗外还有个天井,似还有两间屋子藏在里头。 看来绣芝她丈夫在世时曹家的日子并不难过,他过世后孤儿寡母虽艰难些,但靠绣芝支撑着,一样过得有板有眼。杜仲四面环顾打量着,脸上带着笑,心里仿佛是回到久违的年幼时的杜家。 他自拣了屋檐底下一根杌凳坐下,听到墙内一个老妇的声音,“这么说那陈二爷命还真是大咧!这都死不了。” 又听见哗哗的一片豆子响,郭嫂从中搭着腔,“陈家还是运气好——娘,您坐着,我去把这豆子晒了来。” 她端着个圆簸箕出来,才跨出门槛,忽然 旁边“哇”的一声叫唤,吓得她手一抖,咣当一声,侧首一看,杜仲正在一片斜阳里笑得前仰后合,那笑春风恣意,金灿灿的,简直可恶得很! 杜仲瞥眼一瞧,簸箕掉在地上,豆子覆水难收似的由屋檐底下泼到院子里去了,不怪她会生气。他忙止住笑连声说着对不住,跑去蹲在地上拾豆子。 曹老太太一出来就见一个穿水色纱氅的少年蹲在地上,纱氅里面是件玉白的袍子,袍子的圆领口自里又立着两片碧色的斜襟,看他的脸浓眉檀口,骨骼清逸,那模样打扮和他们家的灰墙土瓦极不融洽,她心里有一片皱了皱,觉得这人不该到这里来。 不过来既是客,没有赶的道理,何况院中摆了一地的礼,自古伸手不打送礼人。曹老太太忙上前招呼,听绣芝一说是庾家的公子,不觉意外,去拿了扫帚来扫豆子,一面笑推他往屋里坐。 绣芝不好看她婆婆忙,就随便招呼杜仲在檐下暂坐,自去将他带来的那堆东西收进堂屋里。收到那麻袋米,有些提不动,便问是什么,杜仲走来笑呵呵道:“是袋精米。” 她忽觉手给太阳灼了一下,想得真是周到长远,上回送她个金葫芦的坠子,这回来不单带了那些鸡鸭点心,还带这一袋米,好像怕他们家将来随时可能会吃不起饭。 其实这是没有的事,尽管她是比别家的妇人操劳些,家里家外都要靠她,好歹她娘就是个寡妇,她对做寡妇很有经验。这些东西不免勾起她从前未出阁时跟着她娘到亲戚家打秋风的往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杜仲帮她把米提进堂屋,顺便在屋里打量,原来堂屋两边各有卧房,右面是老太太的,左面一间是她母子二人的卧房,门帘子挂着,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儿里面挂着帐子睡觉。 他低声问:“他不上学去么?” 绣芝怕将他儿子吵醒,拉着杜仲仍到院中来说话,她知道他不会介意,他除了相貌出众,脾气也出众,不大讲那些俗礼,多半是跟庾祺学的。 她道:“那先生闭了学堂,说是不得空了,自己要专心读书,应对明年科考。”绣芝笑了笑,“那些先生总是这样,教一阵就这事那事的,他读两年书,只学了三字经,别的都没学,都给耽误了。” 两个人在门旁坐下来,曹老太太扫完豆子进屋去拿茶壶,绣芝歪着脑袋朝屋里瞅一眼,果然老太太站堂屋里稍作逗留,特地把那些礼物细数了一遍。 她心里有点没趣,扭过头来和杜仲闲聊,“嗳,你们从前在苏州上学是怎么样?” “先是师父亲自教,后来师父见鱼儿仗着不打她,学习懒惰,师父就请了位先生住到家里来教。我本来跟着我爹时就比她早认得些字,因为她才又从头学起!” 请先生到家来教,绣芝想都不敢想,一来是没这些钱,二来是她婆婆对她毕竟有点不放心。 “你们姊妹间真是——”绣芝笑着摇摇头。 杜仲现在不大喜欢她这口气,就像老太太和雨青他们无可奈何的打趣,总拿他当孩子。她们是看着他长大的,倒也无可厚非,但是家里来了个新的女人,他希望在她心里留下个大男人的印象。 她却还说:“我们狗儿再长十年,能长得像你这般高就好了。” 拿他和她儿子比,还是当他是孩子,他贴在墙上斜着笑眼,声音放得更低了些,怕曹老太太听见,“这是随爹的,你丈夫有我高么?” 曹老太太早到西面厨房里烧水沏茶去了,绣芝忙慌低朝那边窗户看一眼,又扭头嗔他一眼。只这一眼杜仲就心领神会了,原来她懂得他的意思,这些日子在家还净同他装傻。 他开怀不已,歪着脑袋直睨着她笑。绣芝给他看得紧张羞赧,便欲给他找个合理的缘故,瞪他一眼道:“你拿我当你娘么?” “我早不记得她长什么摸样了。” “正因这样,你才——” 杜仲忙道:“打住,你别来恶心我,你才多大岁数啊。” 绣芝憋不住好笑,“你娘要是还在世,也比我长不了几岁。” “女人不都想年轻么,你怎么反同我充老?” 她低下头,仿佛一声叹息,“三十岁的女人,还不算老么?” 他一看她脸上蒙着片哀愁,敛住那不正经的笑,忽然曹重地说:“你看着一点都不像三十的,顶多二十五。” “你这哄人的话是和谁学的?老爷可不是这么油腔滑调的。” “我这不叫油腔滑调,这是实话。” 绣芝轻嗤了声,曹老太太正提了茶端了杯来,杜仲忙起身接过,放在桌上,曹老太太只在桌前拉着裙子搽手,冲他呵呵笑着却不走,东打听西打听的,终于打听到他可曾订过亲。 杜仲笑着摇头,“还没呢,家里这会正忙着给姐姐定亲,大约要等她出阁。” 老太太笑道:“男人家晚几年也不算晚。” 他还不知老太太问这话的用意呢,还笑呵呵应酬着。绣芝却是知道的,她老人家是有心防范着,她更不好赶她,免得像做贼心虚,只好走到院中那石桌上前去筛方才扫起来的豆子,筛了好些灰出来。 曹老太太扭头瞅她一眼,想想还是钻进屋去了。杜仲便也走到那石桌前去,低声道:“我来帮你筛。” “你会么?” “这有什么不会,我常筛药。” 他端起那簸箕一抖,满天金齑,绣芝仰着眼看他在空中里不停扇着手,沐浴在金色阳光里的眼睛又黑又亮,以及他脖子上玉白领子套着碧色的一截衣襟,哪种颜色都显得他格外年轻,在他的映衬之下,她觉得自己似乎很老了,心里沉沉的。 她走神的工夫,他突然掰过她的下巴,低下来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彼此都始料未及,她满面惊慌,他却在她的慌张里笑起来。 绣芝慌得没处站,只管推他走,“你先家去吧,我在家歇一夜,明天一早就回去了。” 他见她羞得满脸通红,眼也不敢抬,只好答应回去,便走到屋里去同曹老太太告辞。 可巧庾祺带着胡阿祥从左边一条小巷里穿到这春山巷来,看见远远有个人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他瞅那简直不知怎么得意才好的背影一会,认出是杜仲,便扭头打量这巷子。 阿祥遂道:“先生,这是春山巷。” 庾祺听着耳熟,稍一会才想起来,郭嫂她家里像是在春山巷。他扭头把阿祥看一眼,好在阿祥还没把那背影认出来,那背影已走出街去了。 他这里走回家来,脸色就有些不大好,快到晚饭时候了,铺子里只得两个抓药的客人,丰桥在柜后应付着,九鲤却趴在里头打瞌睡。 不知怎的,她像是觉得他进来了,忽然醒了,把脑袋抬起来,一见果然是他,忙笑着踅出柜去,“不是说您要在刘家吃过晚饭才回来么?” “谁说的?”庾祺在铺子里睃一眼,“仲儿呢?” 杜仲回来时九鲤正在打瞌睡,丰桥道:“也刚进来没一会,这会估摸在屋里换衣裳。” 庾祺心下冷笑,到郭嫂家去还特特地换身体面衣裳,真 是屎壳郎学戴花!他叫上九鲤,一径踅进后头房里去。九鲤以为他叫她是要做什么,一颗心窃窃地欢蹦乱跳着。 他先进门,扭过头说:“把门关上。” 九鲤咬着下唇回头把门阖拢,回头见他已在对过椅上坐下了,凛然地撩起衣摆翘起腿来,“你过来。” 她脸上一红,绞着耳后一缕碎发缓步往前走,眼睛若无其事地往天上看着。 谁知到跟前他却问:“仲儿今日出门到哪里去了?” 她心里一凉,把头发丢开,赌气一屁股坐在下首椅上,“不知道,问我做什么!” “他没和你说?” 她大大翻个白眼,“他又不是什么事都和我说,您看他几时真拿我当姐姐啦?!” 庾祺笑笑,“那好,我再问你,他近来是不是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九鲤前后一思,看他的神色才像有些不对,威严中透着一丝嘲讽,难道杜仲去寻郭嫂被他撞见了? 她窥着他的脸色,“您是在哪里瞧见他了?” “春山巷。” 话音甫落,雨青端着茶推门进来,庾祺马上住口不言了,雨青见他面色凝重,只当是九鲤犯了什么错,不敢多问,放下茶就忙出去了,依旧带上门。 趁这工夫九鲤心窍已转了大半天,春山巷可不正是郭嫂的婆家!这叫她怎么说?她只得装聋作哑。 庾祺又问:“你知道春山巷是谁家么?” 九鲤忙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庾祺陡地拍了下桌子,“你还敢替他遮掩!连我都记得,郭嫂家就在春山巷,你们成日说话,会不知道?!” 她见遮不过去,只好装傻,“啊,是啊,郭嫂家好像是在那里,那又怎么啦?” “他跑去郭嫂家做什么?” “大概是郭嫂有什么忘了带回去,他给人家送去吧。” “给人送东西至于那副欣喜雀跃的样子?我看他跑得脚底生风,都快飞到天上去了。你再替他瞒着,连你也一并要罚。” 九鲤仗着今时不同往日,不像从前那般怕他,只把身子转到一边去,“我又没做什么凭什么罚我啊?我什么也不知道还有错啦?哼,您又摆出那副臭架子!” 庾祺觉得真是应了句老话,上梁不正下梁歪,阖家如今都乱了套。 好在杜仲不一样,他太年轻,又是男人,三心二意是常事,也许对绣芝不过一时新鲜,因为撞上这冲动的时候,身边偏没有一个年纪相当的丫头。 杜仲还有药可医,就替他另买个丫头好了。庾祺不得已长泄一口气,有些乏力地朝九鲤摆摆手,“好,我不问你,你出去吧,我歇歇。” 九鲤走到门前来,回头看他歪坐在椅上,脸上有一种疲态从淡青的下颌间突显出来,看上去更有种阴郁的美,她忽然有种凌.虐他的乐趣。 便在门后背起双手,云淡风轻说:“对了。老太太也出去了,说是去魏家,好像是要和魏老太太通气,叫她请人来咱们家提亲。”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叛叔父 第90节 第92章 齐梁界(〇四) 一听这消息,庾祺便将抵住额角的手垂在桌上,人坐直了些,“老太太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兴许老太太是有些发急了吧,九鲤缓缓朝前走了两步,“不知道,再说同您商量什么?当初不就是您赞同与魏家议亲的么?”她试探性地朝他一笑,“怎么,您悔不当初了?” 庾祺见她笑得可恶,迎来将她用力一掣,拽进怀里,“你还笑。” 九鲤仰着面孔,仍然笑嘻嘻,“我为什么不能笑啊,我的婚事又由不得我主张,当初并不是我起的主意,是您要张罗我的婚事,先是齐家,后是魏家,这会看您怎么收场吧。” 庾祺只觉她这笑是事不关己,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忍不住用嘴巴去封住她的笑,“顶撞我?实在该狠狠教训你一回了。” 九鲤向后仰开一点,不服气地瞪着他,略略嘟着嘴。也不知同他作什么对,反正忽然不想遂他的意。 他的手在她腰后往前摁了一下,使她更紧地贴在他怀里,不给她脱逃的机会,自己也知道此时此刻这种“惩罚”的想法不过是个由头,其实是时时刻刻都在想她。 他闭上眼睛,在她.唇.上越咬越重。越咬越深。 这时候日沉西山,屋里阗满金光粉尘,廊下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觉得随时有人来敲门。越是提心吊胆,越是有种惊心动魄的刺激,九鲤感到他似乎呼.吸.声更.粗.更重了,心跳亦更急迫了。 她自己也是一样,昏头昏脑的觉得脚步在转动,睁开眼一看,发现竟已被他带到了床前。尽管彼此都知道这样不对,但都不知不觉地走到这危险地方。 她穿着一件雪青短衫,扎在酱紫色的裙里,庾祺把那衣角拽出来一片,手往里伸进去,欲停不能停,只好盼着她叫停,“你不怕?” 怕什么?怕疼,还是怕冯妈妈说的,男人都容易始乱终弃? 不,她一点没觉得是给他白占了什么便宜,他无缘无故便养了她十几年,花费他太多心血,他一定比她自己还怕她受到一点伤。 她不禁庆幸,倘或爱是一笔生意,他在他们相爱之前就已投下了太多本钱,要撒手,他必然舍不得,这倒成了他们这段关系的好处。 她自彼此唇缝里嘻出一声。 庾祺把她放倒在床铺上,撑起来一点看着她,她眼睛里尽管羞赧,却不退避,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到这一刻。她到底喜欢了他多久?他不由得沾沾自喜。 男人到这时候就不是人了,丧失了做人的理智,遵循的完全是一股动物本能,他想着自己也不过是一只野兽,一面羞惭,一面动作变得更粗犷。 九鲤浑身细细.颤.抖,细细地喜悦和期待着,她看着他的脸,因为太贴紧,他的五官显得混乱,但她仍然轻易捕捉到他晃荡的汲汲的目光,她从没见过他如此的目光,床架子有些动荡,她觉得像是在天荒地乱中遇到他,是命中注定的,便紧紧攀住了他。 铺子大概是关门上了板,听见丰桥在廊下说话:“老爷呢?” 两个人都紧张起来,还好雨青拉了丰桥往后头厨房里走,“老爷在问鱼儿什么事,大概是鱼儿闯了什么祸,我瞧老爷脸色可不好,正生气呢,你别往枪头上碰,帮我搭把手做饭去。” 他们从窗外走过去,那太阳光一暗又一亮,庾祺一下看清枕上这张脸,带着迷醉的笑,和一张稚嫩的小脸重叠起来。他恍惚中想起她两.三岁时,五.六岁时,七.八岁时的模样——他想到“养育之恩大于天”这话,心里陡然打个冷颤。 他忙从她.身.上.爬起来,坐在床沿上。随后九鲤僵住了笑脸,也坐起来,从侧面看着他。 他躲不开她失落的目光,只得转过头来笑笑,“这样不好。” 到底什么不好?是他们不该在没有名分前做这事,还是根本就不该做这事?九鲤一双眼睛忽然从失望变成幽怨。 庾祺把她凌乱的衣裳拉拢过来理好,留恋地摸着她的脸,又轻轻吻.她,“往后日子还长,不急在一时。” 她当然知道他们往后日子还长,一辈子都有剪不断的关系,使他们不可能分开,然而又是一层阻碍。她鼻子发着酸,觉得此刻再对他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她说得已经够多的了。 隔会听见老太太的声音,九鲤忙理好衣裙开门出去。 老太太正走到廊下来,见她是由庾祺房里出来,不由得歪着眼往里瞅一眼,还好看见庾祺坐在外间椅上吃茶。不过她不免还是有点疑心,拉着九鲤往正屋里走,故意笑着刺探,“关着门说什么呢,是不是又挨他骂了?” 九鲤心也慌脚也慌,只好把杜仲丢出来,“不是,叔父是问我杜仲今日到哪里去了。” “仲儿出门了?”老太太走到榻上坐下,吊起眉来,“他不是说身上不爽快,不肯跟我到魏家去,倒又自己往外跑?上哪去了?” 九鲤只好笑着摇头,“不知道呀,他出去时我都没瞧见,才刚和叔父说他还不信我呢!” 老太太心下纳罕,杜仲出门去也没甚奇怪,怎么兀突突要打听他往哪去,难不成是庾祺在外头什么要紧地方碰见了他? 她眼睛一转,拉过九鲤的手低声问:“是不是仲儿那小子到什么不正经的地方去给你叔父瞧见了?” “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啧!还说你在外头跟着衙门里的人长了不少见识,连这还问!” 九鲤领悟过来,原来是说那些行院里头,她只能傻呵呵摇头,“我不知道呀,叔父也没和我说什么。” 老太太心想八成是了,不过也没什么了不得,但凡有钱些的人家,谁家爷们儿不是这样?杜仲到底年纪也不小了。 她拍着九鲤的手,“ 等把你的事情定下来,也该替仲儿寻一门好亲。”说着,睇着她暧.昧地笑起来,“魏老太太高兴得很哩!” 九鲤只是乔作羞傻地笑着,没话答她,心里只想着,这话轮不到她来答,该庾祺来答,他不能躲。 可老太太也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和庾祺提起,怕庾祺怪她自作主张,只是俄延,反正和魏家说定的,十月里打发人来提亲,到时候他自然就能知道了。 庾祺这头见老太太自从魏家回来没话,却当是和魏家还没议定,因此他也不问,大家都装聋作哑,不到必要的时刻,谁都不想面对这两难的问题。 谁知怎么的,这信竟先给叙白听了去,暗里一盘算,不能叫魏家捷足先登。可巧这时候昭王周钰已与京城刑部一位姓秦的主事到南京来了,横竖青莲寺一案自有彦书陪他二人复核,叙白便特地向他告假,好抽出空子来同家人协商去庾家提亲之事。 彦书自然无话可说,到行馆里来同周钰说,周钰攲在椅上,笑着点头,“青莲寺一案证据充足,皇上派我和秦大人来复核,不过是以示公允,秦大人虽是陈党的人,可证据确凿,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也好,你定完亲事,就和我一同上京,我来时皇上曾要我传你上京,要你亲禀此案。” 叙白稍感意外,“传我上京?” 周钰微笑,“或许皇上已经不计较从前你祖父的事了。” 可据叙白多年冷眼看来,当今圣上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实在说不准皇上此举是何用意,若说要拔擢他,他实在有些不信,齐家从他父亲开始等起,早等得心灰意冷。 不过他仍然跪拜下去,“谢圣上隆恩!”稍后他站起来,又低声道:“鲁韶还有几日便到南京,他会去荔园敬候王爷。” 周钰沉默了片刻,反正有备无患,况且鲁韶此人不但矿资多载,在四川还有不少人脉,况且他生父有不少旧部在贵州驻守,贵州的兵力加上四川的铁矿,岂不是地利人和。 经过短暂深思熟虑,他点点头,又笑说:“你和庾家的亲事,那庾祺答应了么?” 叙白走回座上坐下,“虽未亲口应下,但他此刻也是进退两难。” “进退两难?此话怎解?” 叙白只是笑,周钰稍后以为他是指那九鲤对他已,便也笑,“这真是你的福气,你可知那庾九鲤是谁的女儿?” “不是早就清楚是全姑姑的私生女么?” 周钰点着头道:“那你可知道上回我给你的全姑姑的那幅画像是从何处得来?” 叙白倒从未留心过这问题,“大概是全姑姑从前在宫中做女官时,先皇命画师替她画的?” 他则叵测一笑,“前年我曾在父皇的寝宫见过那画,原是束之高阁,可巧那日画卷有些潮了,父皇交予一个画师重新装裱,我心中有些疑惑,所以才暗中嘱咐那画师替我临摹了一幅。” 叙白暗暗寸量片刻,眉心渐渐暗结,“皇上的寝宫里藏着全姑姑的画像?您是觉得,皇上还是皇太子的时候,也与全姑姑——” 那么位国色天香才情出众的年轻小姐,又是在先帝书房侍奉,惯与诸位年轻的皇子和百官打交道,总不免会染上些艳情秘闻。九鲤的生父是谁都有可能,文武百官,当然丰王的嫌疑最大,但或许连当今皇上也逃不开这干系? 即便他没有,有人也很愿意这样想。 周钰笑睇着他,“那幅画还在你手上?” “我一直好好存放在家中。” “那好,趁我们还未押陈嘉回京,改日你寻个名头去行馆里,设法让这画给陈嘉看到。” 叙白一时没明白,“王爷的意思是?” “陈嘉见过庾九鲤,只要他看到那画,就会怀疑,来日他一回京,就会把他的怀疑告诉他父亲和陈贵妃。” “即便陈贵妃疑心鱼儿是全姑姑与皇上的女儿,又能怎么样?难道她还敢吃那陈年老醋?” 周钰缓缓从榻上踏步下来,反剪起一只手,“吃醋有亏妇德,何况就算是真,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是说,只要陈家起疑,就会细问,那么就能知道庾家还有个杜仲。” 叙白顺着往下想,也许陈家的人也会同他们当初一样,疑心杜仲和九鲤是对龙凤胎,他们自然也会知道他和昭王亦在暗中调查九鲤杜仲的身世,这会令他们更加顺理成章地以为九鲤杜仲十分要紧的人物。 但九鲤不过一个女子,即便真是皇上的私生女,也威胁不到陈家什么,可若皇上还有个“亲生儿子”呢?此人对他们陈家的威胁较之周钰,可要大得多了。 然而此时此刻,这位“皇子”还流落民间,陈家大概会盘算着抢在他认祖归宗前先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永绝后患。如此一来,将来事发,皇上也难宽恕陈家与陈贵妃对皇位的觊觎之心。 “我深知父皇对觊望帝位之人深恶痛绝,从前‘皇梁之变’到底在他心里留下了一根冷刺。” 叙白思前想后,走到他身后来,“可杜仲和九鲤并不是——” 一语未了,周钰抬起手来,含笑打断,“嗳,这有什么要紧,只要他们怀疑,就会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的态度,即便杀错了人,也没什么,不过是死了个平头百姓,他们不会当回事。” 叙白豁然开朗,也笑一笑,“王爷真是深谋远虑。” 周钰摇摇手,转身走回榻上,唤了个随从进来,命取来一件常佩戴的云纹玉佩赏给叙白,“你去提亲,我没什么好赐你的,就赏你这枚玉佩做个彩头,祝你佳偶天成。” 叙白接过玉佩,谢过归家,拿这玉佩给两位太太和他大哥叙匀瞧,别人自是欣然同意,只是那位齐太太思柔仍是犹豫,因先已被庾家冷落过一回,此时又说要郑重去提亲,只怕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未必有那份心,到时候碰个钉子,岂不脸上难堪。 不过一看那玉佩,又想王爷都赞同这门亲事,她自然更不好反对,便神色勉强道:“既是如此,我就叫人寻一位能说会道的媒人来,二姨娘,你去预备份礼,也不要太丰厚,这不过是登门说和的礼,不是定亲,礼太厚反显得我们太心急了些,没得失了我们书香门第的稳重。” 那二姨娘本姓黄,名榎夕,眉眼温柔和顺,眼角有一丝苦意的长细纹,即便笑起来也似无限惆怅,她笑着把叙白看一眼,替他欣慰,终于这儿子也要成家了。 思柔说着,从右边榻围上歪到左边炕桌上,捻动手上的菩提珠,懒懒的姿态,睇一眼叙白便垂下眼端起茶碗轻轻吹着,忽然苦笑着摇头,“要是老爷还在世,还不知怎么埋怨我,好端端的仕宦读书人家,一定要讨个卖药的女儿,就算她不是庾家亲生的女孩儿,可算起来也是个私生女,连生父都不清楚是谁,啧啧——” 这意思是讨这样的媳妇到底辱没了他们齐家的门楣,她是想管没法管,一来是叙白喜欢,二来叙白到底不是她生的,怕说多了惹人厌。 叙白和榎夕脸上都有点尴尬,叙匀一看,便笑着调和,“庾家门第虽略低一些,也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何况庾先生是有名的神医,如今又兼着彦大人的师爷,也算半个官场上的人。那位庾小姐更是好,活泼爽利,又是十二分的聪明伶俐,尤其那等相貌,只怕把当今官宦人家的小姐都拿来比一比也不及她。” 到底叙匀是思柔的亲儿子,素日又是最老成持重的,思柔听了他的劝,不禁嗔笑,“你现如今是家里的顶梁柱,你的都赞成,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啦?不过我又想,托媒人去倒有些不妥,你们想想看,那庾家在这事上支支吾吾的,总是个不痛快,万一托媒人去,他们不肯,媒人那张嘴岂有兜得住话的?将来到处一说,我们齐家的脸面往哪搁?不如我和二姨娘亲自去一趟,即便他们家拒了咱们,终究是胳膊折在自己袖子里。” 榎夕自然乐意,齐家两位太太亲自登门,倒更显得诚心。她过脸来点头,“那我这就预备礼去?” 于是这榎夕领着个丫头在库里翻了两天,谨遵思柔的话,礼不可太厚,因此翻来翻去,只选出几匹上好的绸缎,另命采买的小厮往会喜斋定了十八盒精细点心。 她实在喜欢九鲤,一心想打动她,回来又在自己妆奁里挑挑拣拣,预备选支精致的首饰偷偷送她。时值傍晚,忽有个丫头走进卧房里来报,“陈自芳进来了,点心都按您开的单子买回来了,请姨娘过目。” 榎夕阖上妆奁,走到对面里间来,一看桌上满当当摆满了精美的点心匣子,和丫头笑道:“都说会喜斋的点心是南京城最好的,可我吃着倒没什么特别好,只是他们家的装点心的盒子做得好,送礼好看。” 那丫头笑回:“要论做吃的,还是您的手艺好,做得东西色香味三全,又别具一格,亏您想得出。” “我是闲的,无事可做,不钻研些针黹吃食 ,还钻研什么?” 二人说笑间,那采买的小厮陈自芳已将点心盒子打开了,一盒里头只五.六个点心,形色各异,模样可爱,叫人舍不得入口。这陈自芳呵呵笑道:“这都是小的亲自盯着会喜斋的后厨做的,新鲜着呢。” 榎夕见他满头汗,特地吩咐丫头,“辛苦他了,这样热,还凑在人家厨房里盯着蒸炸点心,去给他沏碗好茶来。” 不过是为图个好看吉利,榎夕只看了个花样就叫好好装起来,明日一道提去庾家。 她仍要踅往那头卧房选首饰,谁知刚掉过身,那陈自芳忽然在背后朝她作揖,“恭喜姨娘得这个美貌伶俐的儿媳妇!恭喜咱们二爷结此金玉良缘,来日必定还要步步高升!” 这郑重的两声恭喜倒听得榎夕意外,事还未成,他就先贺起来了?她放下帘子回头瞅他,见他两撇胡子底下那笑似另有意思,斜阳在他眼皮上一闪,连他眼睛里似乎也有点不怀好意。 他只含笑说了一句,“上回在白云观打醮——” 轰隆一声,榎夕只觉似乎平静的天突然坍塌下来。 叛叔父 第91节 然而那不过是她的错觉,天仍然是秋高气爽,只是风吹起来就有些冷。次日她同思柔套上马车往庾家去,思柔路上总思量着到了庾家如何开口才不算丢份,问榎夕,问了三遍也不见她搭话。思柔睐眼一看她,她竟在旁边出神! 思柔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人说事不关己才高高挂起,你倒好,自己亲儿子的事也不尽心,老爷早死了,你自己不多打算点,难道还指望他起死回生事事替你擘画?” 榎夕恍惚回神,忙低着眼点头,笑着,“我昨夜睡得晚了些,起来就有些没精打采,不是不管。” “就算该我操心,你做亲娘的,也不能袖手旁观。”思柔怒其不争地叹一声,想到从前老爷还在世的时候,她倒是很来得,一身狐媚手段,自从男人一死,真到女人需得把家撑起来的时候,她竟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勉强帮着操持些家务。 思柔只管寻思得鬼火直冒,却不好过分说她什么,免得人家说她肚量小,丈夫死了还不能善待他的小妾,这不是大家闺秀的品格。 她只得自己暗暗打算着,一到庾家铺子前,先打发跟车来的婆子进去通传。 丰桥在铺子里一听说,忙一面支使阿祥进去说,一面迎到街面上来。一看不得了,这两位太太足足带了七.八个仆妇来,怪道听老太太说,齐家什么都好,就是那位太太爱摆架子! 眼瞧着赶车的小厮摆了根小凳在车前,两位太太踩着凳子递嬗下车,一个仪态端庄,一个举止娴静,一开口,都很和气。丰桥忙迎着二人往里进,里头雨青与绣芝早出来接了。 两位客人刚从后门踅进院去,雨青便来拧丰桥的耳朵,将他往堂中掼过去,“瞧瞧你这样子!你不好年轻姑娘,专好寡妇是不是?你这口味真是够刁的!你不在这里张罗生意,忙着跟进去做什么?!” 一面说一面剜着他进去了,正屋里早已备好了茶果点心,庾家众人都没料到她二位太太会突然造访,老太太慌着换了身衣裳,偏头发蹭乱了点,思柔一看,心里就微微一皱。 庾祺也还是那样,打躬作揖,礼数周全,却并不十分热络。 他仿佛看出她二人的来意似的,笑中带着一份疏远,思柔心中不定,不过既然来已来了,何妨说一说,便把昭王赏赐的那枚玉佩拿出来,齐家的面子不够,昭王的面子总算大? “这是前两日王爷送给我们叙白的,王爷说,很愿意看见我们两家结下秦晋之好,连王爷都如此说,我们哪敢轻慢,所以就没托媒人,我和二姨娘亲自来了。也是我们来得唐突,老太太和庾先生不必忙了。” 说话间四人落座,老太太与思柔坐了上首,庾祺与榎夕在下首对座。老太太一看那枚玉佩放在了桌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讪讪地看庾祺。 万没想到庾祺不卑不亢,笑着直言:“王爷的美意我们心领了,也承蒙二位夫人纡尊降贵到我们这等人家来,只是男女婚姻不看家世,只看缘分,我看鱼儿与令公子似乎并无这段缘,要不然上回从贵府回来就该有今日,不至于耽搁到这会。” 思柔万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热就遭此一击,脸色不由得一变,望了庾祺须臾,才又刻意重振笑容,“庾先生此言差矣,儿女婚姻既是看儿女间的缘分,哪是我们说了算的?我看还是把姑娘请出来,先问问姑娘的意思,老太太您说呢?” 老太太见她唇上那抹精刻的笑意,已有些被震慑住了,还敢说话?只管讪讪笑着,又斜着眼睛看庾祺。 庾祺呷了口茶,抱歉地笑道:“真是不巧,听说魏老太太有些不舒服,家母一早打发她包了药去探望去了。” 老太太忙冲着思柔点头,“是啊,真是不巧了。” 思柔一看老太太这态度,显然都凭庾祺做主了,也没见做母亲的这般看儿子脸色的!且这时候提魏家,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齐家还比不上一户牙纪? 思柔自觉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本来也料到有这结果,便懒得再说下去,含笑起身道:“还真是我们来得不巧,既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请老太太闲来无事,常到家里去坐坐。” 老太太起身相送,一瞥那桌上堆的礼,一时不知该还是该留,犹豫不决间,两位太太已踅出门去,她哪还顾得上这些没要紧,忙跟着送出去。 回来一看,庾祺还在椅上散淡地吃茶,她禁不住一叹,“就是要拒,也该拒得和软些,好好的提什么魏家,这不是叫人下不来台嚜。” 她哪里知道庾祺的心思,他只想着反正拒绝人总要有个说法,他不愿费尽精神去维护别人的体面,索性就让他两家互相憎恨好了,谁叫他们错打了主意。 显然是忘了这两头的主意都是由他自己先打起来的。 齐家的人来了又走了,这头九鲤浑然不知,还在床上做梦呢,等起来才听绣芝说这事,她忙将面巾丢回水盆里,瞪圆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见?!” 绣芝在床前叠被子,扭着脖子好笑,“也不知你姐弟两个昨晚关上门来说什么,说了那大半宿,你也睡到这会,杜仲也睡到这会,听得见什么?” 自然是“严刑拷问”杜仲和她的事,不过杜仲再三央求,一定不能给她知道,免得她脸皮薄不好意思,还说要好好盘算着去说服庾祺。 九鲤都不忍告诉他,庾祺早知道了,而且很生气! 绣芝又说:“人家才刚走了,两位太太脸色都不好看,这下可是没了回旋的余地了,齐大人可要伤心了。” 九鲤忙走到妆台坐下,“那叔父是怎么回绝的?” “老爷说,你和齐大人没有成就婚姻的缘分,又说你此刻在魏家做客。瞧这话说得,人家拒婚的要么说年纪还小,想多留两年;要么说八字不合,怕彼此冲克,老爷真是——”绣芝摇着头笑,“何必这样伤人呢?” 九鲤知道,庾祺 是故意这样讲,好叫齐家两位太太伤了面子,日后凭叙白再怎样求,她们不能再答应这门亲事。这叫釜底抽薪,反正庾祺一向不怕得罪人。 可为什么要提魏家?难道魏家那头他会答应? 她坐在凳上迟疑,就怕万一,连梳头都梳得不专心。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实在时间不够写不到8000了,明天补上。 第93章 齐梁界(〇五) 齐家的礼下晌庾祺还是雇了辆马车,预备打发人给他们家送回去,原想使唤丰桥,可铺子里一时走不开,想着绣芝到底也是三十的人了,素日说话办事也得体,便派了绣芝。 马车走不多一截,杜仲就赶了上来,叫停了车,撩开袍子钻进车内,嬉皮笑脸坐下来,甩下衣摆,“我和你一块去,免得齐家的人说话刁难你。” 绣芝瞅着他,“你出来家里知道么?” “我从仪门走的,他们不知道。” 她嗔他一眼,“我不过是个下人,齐家会刁难我什么?你真是杞人忧天。” 杜仲把腿踩上来,“这可说不好,齐家这会正在气头上,见着咱们家的人,岂会给好脸?师父也是,这事就应该打发青婶去,谁敢欺负她?”说着,不由分说把绣芝的脸捧过来,近近地瞅着她一笑,“你看着就面相温柔,容易给人家欺负了。” 绣芝把脸撇开,不知怎的也要强起来,对着他轻轻嗤笑,“那是你错看了我,我要是真那么好欺负,孤儿寡母的,早让人欺负死了。” 杜仲一横胳膊揽住她的肩,连连点头,“是是是,你了不得,拳打雄狮,脚踢猛虎,简直是张飞穿针粗中有细。” “这是夸人的话么?!” 绣芝瞥着肩头,将他的手拿开,他又搭上来,她又拿开,他复搭上来,反复以往,她只好作罢,虽笑得无奈,心里却有种久违的甜蜜,好像从前新婚的时候,两个人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有趣。 及至齐家,杜仲将东西交给门上小厮,小厮进去回禀,思柔本在榻上坐着念经,听见把眼睁开冷笑,“瞧,咱们前脚走,后脚人家就把东西给咱们送还回来,这是什么意思,怕欠着咱们什么了?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不是明白告诉咱们,一点关系也不想和咱们牵扯上嚜。” 想来十分气不过,烂船还有三千钉呢,他们齐家虽落败了,可也是几朝的重臣,从前也曾位列内阁,风光无两,如今竟被个卖药的看不起! 这都是叙白自找的,天底下的姑娘都死绝了?偏看中他庾家的姑娘!她想着便把叙白乜一眼,“人家分明就没把咱们当回事,咱们书香门第,却在这里卑躬屈节枉费心机,尊严何在?” 叙白本来脸上就是一片颓然,听了这话,更觉无地自容,榎夕这时候也没有说话的份,少不得窥他一眼,暗自心疼着。 倒是叙匀觉得他母亲说话有些过分,便在座上劝,“婚姻之事,能成就自是缘分,不能成就是无缘,什么卑躬屈节,实在谈不上。庾先生不过说话做事直了些,没有看不起咱们家的意思,母亲何必庸人自扰,硬要揣度出些没有的意思来,伤了彼此间的和气。何况自古男女婚嫁,本该男方主动,叙白是个大男人,难道在家等着人家小姐上门提亲不成?” 思柔横他一眼,无话可说,只得打发那小厮,“你就把东西接进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免得人家说咱们齐家恼羞成怒,连个待客的礼数都不顾了。” 那小厮领命出去,接了东西,仍按理请杜仲进门吃茶,杜仲自然客套推辞,正要走,不想叙白赶到门前来,说有话问他,便暂将绣芝留在一间仆妇们的值房内吃茶,邀着杜仲到他的外书房里来。 叙白看了茶便道:“今日庾先生辞拒此事我倒不觉意外,先生一向不喜欢我我是知道的,只是鱼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杜仲只得装憨,“你看她是什么意思?你们平时来往,难道你没问过她?” 叙白低着头笑笑,“两位太太回来说今日鱼儿没在家,是不是庾先生有意把她支到魏家去了?怕她当着面和他闹起来?” 杜仲心里好笑,他这意思是鱼儿早就和他情投意合了?他真是白认得她了,他哪里知道,鱼儿在乡下时和盖房子一帮人都能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热络得很。 起初杜仲也以为九鲤会喜欢齐叙白,后来渐渐咂过味来,按九鲤的性子,喜欢的东西立马就要弄到手,哪会和他拖拖拉拉俄延这么久?她真要耍起赖来,庾祺根本招架不住。 他只得呵呵一笑,“你何必非鱼儿不可呢?天下的好姑娘多得是,同是男人,我摸着良心劝你一句,小鱼儿根本不是给你们这样的人家做夫人奶奶的料,她又好往外跑,又不敬重长辈,三从四德,一样不会,女诫内训,从没读过,真进了你们这种人户,简直是砸你们家书香门第的招牌。” “我并不介意她这样的性格。” “你不介意也不中用啊,师父他老人家不答应。” 叙白微笑着歪了歪身子,“你知道庾先生为什么不答应么?” 那缘由可就多了,杜仲没所谓地摇摇头。 叙白又笑了一笑,“你不妨悄悄问问鱼儿,庾先生对她或许,不单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她是女人,又是当事人,她一定有所察觉。” 杜仲何尝没有察觉,但这事是不能从外人嘴里说出来,他们家的事,外人怎么说得清?他们懂个屁!他那晦涩的笑意登时激得杜仲脸通红,跳起来便一拳朝他挥去,“你敢诋毁我师父!” 叙白抹了下嘴角,蹭下来一点血,却仍对他笑笑,“你是鱼儿的兄弟,我不会和你打。” 杜仲还待要挥拳,有两个小厮忙冲将进来,把他架住往外拖拽。 叙白摸了帕子擦干净嘴角的血渍,口腔里也破了点皮,那血发苦。让他说准了,先前那揣测并不只是揣测,庾祺和九鲤之间果然不清不楚,而他们的关系简直是坚不可摧,他拿什么同庾祺争? 他在椅上顿了顿,起身走到门前来,反剪着手道:“客气点,好好送杜公子出去。” 那头绣芝还在值房里等,一面听他们齐家的仆妇说话,原来齐家因为家道中落,渐渐有些入不敷出了,不过竭力维持着往日体面,下人们从京城回来时就裁去了一半,现今剩的都是家生的下人,月钱也比从前减了一半。 人都是由奢入俭难,从前好日子过惯了,如今稍微艰难点,这些人便有了怨言,自然私下里也免不了那偷鸡摸狗雁过拔毛的动作。 这时有个三十来岁留着两撇胡须的男人笑呵呵走进来,拧着两坛酒,又提着一只卤鹅,大手一挥,说是请众人吃的。 三个仆妇笑着谢过,又打趣道:“陈自芳,你又哪里发了财来?竟然破天荒请我们吃酒,叫你老婆晓得,不说是你自己请我们吃的,反赖说是我们哄你的吃,要我们还席,我们可还不起!” 那陈自芳把东西搁在桌上,把手伸过去,抬了下身旁那媳妇的下巴颏,“管那婆娘作甚,是我自己情愿请你们吃,她要你们还东道,叫她来找我。” 言讫笑呵呵走出去了,几个媳妇坐下来,反议论起今日太阳打西边来了,他那么个吝啬人,竟舍得请大家吃酒。 几个妇人请绣芝吃,绣芝刚要客气,就听见人来告诉杜仲要走了。绣芝赶到门上来,一看杜仲脸上带着不小的气,忙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只道把齐叙白揍了一顿,别的不肯多说。绣芝只道叙白把被拒婚的气撒在他头上,两人在里头起了冲突,便没再问。 这里齐家的事一了结,老太太便暗自寻思,庾祺拒了齐家,那会不会就是魏家了?他总不好一辈子不让九鲤出嫁,说不过去。 不过谁知道,就怕他是疯了,要不是疯,能引诱九鲤?隔几日魏家打发人来,他也是一样说话直白又难听,她夹在中间岂不是更难做人? 思及此,老太太这两日都没大好睡,掂度着先要试试庾祺的口风。不想还没等到时机,隔日魏家先打发个婆子来请了她去。 还当是为商议提亲的事,谁知走到魏家,进到了魏老太太房中,只见那桌上堆着堆东西,瞅着眼熟,原来正是她那日来时带来礼,除吃食以外一样不少。 现今魏老太太又将那些东西打点在那里是什么意思?老太太一面进来,一面暗窥魏老太太的脸色,只见她半笑不笑地,远不及从前那份热络,也不曾起身迎她,只朝旁边摆出只手,请了她坐。 老太太心里一惴惴不安,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份乡下人的卑微态度,绷着脸笑了笑,“老姐姐,今日是怎么的?忽巴巴叫了我来,敢是有什么要紧事?” 她越是如此,魏老太太的姿态越端得高,斜她一眼便哼笑,“什么要紧事敢劳动妹子你?你们庾家是什么身份啊,是名医,是师爷,连衙门里的大人都要看你们庾先生的面子,求着他帮着办事,我敢劳动你什么?要不是昨日庾先生来,说下那一番话,我想着既然要两清,你们家的东西我们断不好收,所以才请你来把那些东西依旧带回去。” 怪不得,原来庾祺昨日来过了,不知他又说了什么得罪人的话,老太太只得陪着笑,“我那个儿子就是不会说话,要是有一句半句得罪老姐姐的地方,还请您——” 话音未落魏老太太便又是一笑,“我看庾先生会说话得很,做在这里把我们鸿儿好一通夸,我们鸿儿没他说的那么好,若好,怎么配不上你们家的姑娘呢?不说了妹子,从前的事当咱们没议过,也当咱们没认得过,往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鸿儿再不济,也有的是人家抢着把姑娘嫁给他,我们不怕找不着媳妇。” 既下了逐客令,老太太哪还好意思再多坐,抱着那堆东西跟着他家下人出来,一路丢一路拣,那婆子也是,在旁抄着手看她一路弯弯拾拾,一点不帮忙,弄得老太太好不狼狈。心头愈发委屈。 终于在街上雇了顶轿子,归到门前,把东西从轿里抱出来,呼啦啦又撒了一地。雨青忙出来拣,见她老人家脸色铁青,便悄声问:“魏家请您去说什么?” “说什么,哼!亏我生了个好儿子,平白叫我挨了人家一顿排场!” 老太太做了半辈子的穷乡下人,即便后来过了好日子,心还是穷苦之人的心,总觉矮了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好几头,所以受了人家奚落,当着面只是赔笑,一句硬话没得说,何况这事原是她庾家不占理。 她这一委屈生气,竟壮起胆子找庾祺说道,铺子里没见他,便一径寻到东厢房里来,见庾祺正在书案后头背身站着有条不紊地找书,她气不打一处来,“我问你,你昨日是不是上魏家去了?” 庾祺也是昨日去了魏家才知道老太太和他们都商议妥了,因此捧着本书侧身站在案后,头也不抬地反问:“您上回与魏家商议定了提亲之事,怎么没对我说?” 他反倒怪起她来,她一口气堵上心头,“和你说什么,先前不是你答应和魏家议亲的么?” “议亲是议亲,又没说一定议得成。”庾祺查到了书上的旧方,便澹然合上书,依旧放回架子上。 这副散淡态度将这些年母子间的嫌隙都在老太太心里翻腾起来,自从他当年携九鲤归家,好像就不是心甘情愿归家的,要不是他担心自己一个男人带不好九鲤,恐怕绝不肯回来。 叛叔父 第92节 回来了,也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态度,除了好吃好喝待着她,哪处还拿她当娘看待?反而是她胆战心惊地和他相处了十几年,生怕哪句话不对触怒了他,她这娘做得亦是受尽委屈。 今日怒上心头,也不怕得罪他,索性就摊开脸和他闹一回,“你当然巴不得议不成了,你打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会不知道你心里在盘算什么?” 庾祺心里一跳,掉转身来,看见她嘲弄的脸,便走去把门关上。 老太太随他调过身子,声音虽不大,却似针一般尖利,“哼,你也怕人听见,你也知道不是光彩的事,你不是常教导他们要敢作敢当,这会怎么不敢认了?敢情你也觉得丢人!” 他在门后委顿片刻,脸色禁不住变得颓白,他朝她瞥一眼,见她目光极尽嘲讽,像在看大奸大恶之人。连自己的娘也是这样,外人更不消说,他们只会比她说得更难听,目光更轻蔑。 他人虽向回走过来了,眼睛却不敢看她,“我做了什么?” “非要我把话明说了?你也是读书识字的人,平日里教起他们来道理一大堆,叫我说破了,你脸上可有光?我劝你该回头回头,我们庾家虽不是什么读书上进的人家,可自来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你再做那些不顾脸面的事,将来死了,也难见你爹你哥哥!” 庾祺立在案前,只觉如鲠在喉,他踟蹰须臾,到底转过身来,冷冷盯着她,“你不要提大哥,他就早死了,你想他来孝敬你,只好下辈子,这辈子你再不情愿,也只能吃我的花我的,只要死不了,就得和我相对。” 老太太给他一激,把头上的玉簪拔下来,丢在书案上,“好好好,我不该吃你的花你的,从今往后我也不敢沾你一分光,我还回我的乡下种地去!我还做我的穷婆子!” 那细簪子没落稳,从书案上弹到地上,叮当一声碎成三截,庾祺忽然心也跟着碎了似的,不由得一把捏住她一条胳膊,低声震怒,“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您从小就看不惯我?!” 九鲤站在窗户外头听见他的声音,像只破鼓响得极沉极闷,却在她心里震了震。 后来老太太提了个说法,要带她回乡下去。她把耳朵死死贴在窗根上贴了好一会,也没听见庾祺的回答。 隔会老太太先开门出来,她忙躲到柱子后头,看她进了正屋,她才闪身出来,走进庾祺房里,想和他说打死不要跟老太太回乡下去。 可是一看,庾祺坐在书案后面红着眼,见她进来,便猛地眨眨眼,对她温柔笑着,“怎么了?” 她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94章 齐梁界(〇六) 九鲤不作声,走到书案后头去,慢慢朝庾祺蹲下来,他也微微将椅子挪来向着她。她握起他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眼睛抬起来,两双泛红的眼睛相望着,她一下就望进他心底里一片漆黑的脆弱的地方。 “怎么了?”庾祺俯下身看她一会,明白她多半是在外面都听见了,关于老太太要携她回苏州乡下的话他没有反驳,她大概失望了? 可他只能叫她失望了,他不能爱她,也不能看她爱别人,也许这是最好的法子。 这一刻屋子里静悄悄,什么齐家魏家的,都远离了,只有他们两个人与日暮里的粉尘,但她知道,她仍然不能真正和他厮守在一起。 她不禁笑了笑,一颗心酸楚地沉下去,“都怪您,您对我太好了,把旁人都比了下去。” 他的温柔,他待她的好,根本是个牢笼,她此刻才发现是被他困了很多年。 庾祺也笑了,后仰着攲在椅背上,温柔地摸她的发髻,“我要是待你不够好,你就该恨我了。” 她的头发天生厚重,从前那些琐碎的细节自从发现爱她开始,反而常常从他脑中冒出来,夏天的时候她洗过头,喜欢仰倒在床上晾头发,他在时她就把脑袋枕在腿上,抱着冯妈妈给她缝的布老虎,睁着一双大眼睛在底下看着他。 此刻那双清澈的大眼睛蒙着一层水雾,“恨也许比爱好。” 送她回乡下,她会不会寂寞?她本来就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天长日久,不免恨他。但他的心肠突然在此刻无比硬起来,恨他也总比看她爱上别人好。 其实兜兜转转折腾了这么久,要不是“事到临头”,他根本不能发现他远没有自己想的大方,先前那份大度只不过是演给自己看。 “你装得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可你一直记着从前的事,你打心里就记恨着我,回来这么多年,给我好吃好穿,修大宅子给我住,明着是孝敬我,其实不过是要给乡里乡亲们看,瞧瞧庾家这打小就给卖了人的儿子多了不得,从没和他老娘计较,还这样孝顺,你知道人家越说,我心里越不好过,你就是故意要拿针戳我的心窝子!” “眼下也是一样,你明着是替鱼儿张罗婚事, 东家看了又看西家,还不是做给人看。我知道,就真是皇帝老爷来了你也不会答应这婚事,你不过是装个好人样给自己看!” 这番话是老太太说的,知子莫若母,人说假戏真做,他演了那么久,轻易就给老太太戳破,他变不成至好的人,也成不了至坏的人,但也只能这样了,他只能卡在中间,进退不得。 九鲤要和老太太回苏州乡下去,派丰桥送,雨青他们都觉得是因为接连拒了齐家魏家的婚事,得罪了人,老太太面上过不去,何况那头也不能常没人照管,老太太在南京到底也过得束手束脚,谁不知道他们母子间的嫌隙。 至于为什么带九鲤回去,老太太是说:“瞧她在这里住得,性子越发野了,将来更不好找人家。” 不知怎的,折腾这一场,阖家听见,都觉得替九鲤找人家这事遥遥无期,大家都隐隐有种九鲤终身难嫁的预感,就跟庾祺似的,大概是命中婚缘浅薄。 雨青一面替她收拾行李,一面道:“我听说苏州城里有间月老庙灵得很,老太太顺路带着鱼儿去拜拜,兴许来年就能定下了。” 老太太拧着件衣裳扭过头,嘲弄地笑一下,没话对答。神佛能管得了庾祺么?他根本不敬鬼神。 那头九鲤一样在收拾细软,丰桥定了明日的船,一大早就要往码头上去,约莫四.五日就能返回苏州,她一想到那水上的行程就觉得渺茫寂寞。庾祺答应一年回去看她一回,但那又怎么样? 杜仲窥着她没表情的脸,隐约感觉到一些,拒婚和还乡都很蹊跷,但他没敢问,只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师父的。” 九鲤把衣裳撂在床上,转身恹恹地看他一眼,“谁照顾谁?” “好,好,师父照顾我,总行了吧?”他把从前关幼君送他的鱼戏莲花的金佩又熔成了两半,拧着一半在她眼前,“你不是一向喜欢这个么,我化成两半了,咱们各戴一个。” 这两天也没觉得十分难舍,突然这会一看他的眼睛,九鲤倒哭了,一把抱着他,才觉得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来了。 她放开他,不满地瞪他一眼,“你别高兴,你和郭嫂的事情叔父已经察觉了,他那么个迂板守旧的人可不会答应。” 杜仲吓得忙捂她的嘴,扭头一看,幸而绣芝不知在哪里忙。他不大担忧地笑着,“我也知道叔父不会轻易答应,所以我预备慢慢蚕食他!只要他老人家不来问我,我就先憋着不说。” 九鲤抹了抹眼泪,“你这么个笨人能怎么蚕食他?” “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啊。” 他要和庾祺斗法,想都不要想!不过也许他不一样呢,庾祺只当他是儿子,做他的“爹”,也许他能体谅他一点,不像她,他和她是那么特殊。 也许将来杜仲是能如愿的,她更有种落了单的感觉,转身继续慢慢收捡起东西来,“祝你心想事成吧,不过我看悬。” 杜仲呵呵笑了过去,一屁股坐在床上,向后反撑着手,仰着脸看她,“齐叙白知道你要走么?” 九鲤摇摇头,“我不知道。” 正说着,绣芝进来道:“魏鸿来了。” 这魏鸿原是为那日他祖母来向老太太赔礼的,走到正屋里,特地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更不好意思了,忙挽他起来,吩咐雨青叫了九鲤过来和他说话,两个人站在一处,老太太怎么看怎么惋惜。 说了一会话,魏鸿要告辞,老太太又叫九鲤送他出去。九鲤特地带着他从仪门走的,在巷子里魏鸿问:“才刚看见老太太似乎在收拾东西,老太太要到哪里去?” “我和祖母要回苏州乡下去。” 魏鸿吃了一惊,原以为来日方长,还有机会。这时冷不防听说她要走,那遗憾的感觉袭过来,令他顿住脚,低头沉默了一阵。 “先前不是还好好的么,为什么庾先生又不同意咱们的事?” 九鲤也不知该怎么说,只得笑着,“日后自然多的是好姑娘和你议亲。” 魏鸿又陷入沉默中,庾祺在巷口看了一会,见他两个人就这么干站着,也不说话,也不挪动,彼此间隔着一步,有点危险的距离。他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坏,魏鸿不是无礼的人,他不敢出格,但他仍然放不下心地监视着。 这消息不知怎么也给关幼君听见了,反正她永远消息灵通,傍晚便就打点了一堆东西来送行,和老太太说了一堆舍不得的话。从庾家告辞出来,她却不急着归家,吩咐小厮将马车赶去齐家。 娘妆看出她的意思,因问:“听说齐家两位太太亲自到庾家去提过亲,被庾先生当面拒了,姑娘干嘛还来告诉?就是告诉了,齐大人又能怎的?” 幼君笑道:“他能怎么着不关我的事,我只管把这话告诉他。” 叙白得了这消息,便有些坐立不安,自己也不知是咽不下这口气还是放不下九鲤,这一夜直在枕上翻来覆去。屋外轰隆两声,空气闷沉沉的,憋得人不能呼吸,却又不下雨,也许下到别的地方去了。 大早起来,叙白便命小厮套了匹马,一径往码头上赶来,远远等着庾家送行的人都返程了,看见九鲤丰桥搀着老太太进了船舱,他才登上船来拜见。老太太只当他也是来送行的,反正还未到开船的时候,便许九鲤和他下船到茶棚里吃茶说话。 栈道上人来人往,岸上亦热闹得很,两个人一下船,顷刻湮灭在这人海洪流中,叙白道:“怎么不见庾先生来送?” 听口气像是看见来送他们的人了,九鲤笑了笑,“你在远处等了多久了?” “不久,不过两三刻。”叙白又看她一眼,有些咄咄逼人,“你还没告诉我,庾先生为什么不来送你?” 九鲤只好乔作没所谓,“他来不来有什么要紧?” 他冷不丁笑了一笑,“他不敢来,怕舍不得。” 她心里一惊,假装没听见,可他却一语戳穿她,“你不说话,不过是想替先生隐瞒他那些反道败德的行径,你自幼被他养大,他就是你的父亲,你当然要维护他的名声体面,这也情有可原。可——” 话音未断,她便呵了一声,“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他养大了你,却霸占着你,这难道还不是卑鄙龌龊?” 九鲤看一眼周遭来来往往的行人,只得抑着声,却咬紧了牙关,“不是的不是的!你不要含血喷人,是我先——” 他不等她说完,便握住她两条胳膊,“你真是傻!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个年轻不懂事的姑娘,你不过是受了他的蛊惑!你还替他辩白,你细想想,他不能拥有你,也不让别人靠近你,他把你送回乡下,无非是画地为牢,把你像只雀儿一样关在只不愁吃穿的笼子里!这还不是霸占是什么?!” 九鲤和他说不清,反正他们一定要把脏水一股脑泼到庾祺头上。她甩开手,不想在这话上纠缠,独自怄了半晌。 过了会,看见他骑来的马栓在那茶棚外头,上头挂着个灰缎包袱皮,就有些纳罕,“你也要出远门不成?” “噢,皇上招我进京禀明青莲寺一案,王爷明日也要押陈嘉返京,我预备和他一道走。” “既是明日才走,怎么今日早不早就把包袱打好了” 叙白咽了下喉头,突然语气郑重,“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一起走,这算什么?难不成是私奔?!两个人在马旁驻足下来,九鲤从马背上望出去,泊了一岸的船,载客的载货的都有,不知要去到何方,她家的船是要回苏州,但庾祺不跟着回去,仿佛家乡也变了异乡。 叙白见她不作声,倒令他有点放心了,只要她没说不,就大有可能。他随即抛出个巨大的诱惑,“王爷告诉我,你母亲的那幅画他是从皇上的寝殿里偶然看到的,他觉得奇怪,全姑姑的画像为什么会被皇上收藏着,所以才偷叫画师临摹了一幅。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么?” 果然九鲤脸色一变,不可置信,“皇上?当今皇上?” “不错,当今 皇上与你母亲是同辈,他们的年纪也相当,当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也与你母亲相识。” “你是说,皇上也有可能是我的生父?” 叙白点点头,“这只是我和王爷的怀疑,到底是不是,还待咱们进京细查。” 倘或她的生父不是丰王而是皇上,那她就不是罪臣之女,而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了!那还怕什么认祖归宗?届时连庾祺也要听她的话,天下人谁还敢对她蜚短流长? 她转怒为喜,朝他点头,“好,我跟你进京去。”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95章 齐梁界(〇七) 按说开船在即,老太太左等九鲤不来,右等九鲤不来,便叫丰桥下船去寻,谁知丰桥在码头上遍寻无果,满头是汗地跑回船上道:“不好了老太太,小鱼儿不见了!连那齐叙白也没寻见!” 老太太只觉眼前一昏,忙扶着椅子坐下,“快,快回去告诉你老爷一声!” 这丰桥来不迭地雇了匹马奔回家来告诉庾祺,问要不要报官,庾祺不好去报官,说起来私奔的姑娘也要挨罚,即便衙门网开一面,传出去男女都一样败坏名节, 他只得先往齐府去寻人,临走前忽然想,这倒是个契机,老太太总不好再指责是他把着九鲤不放手。 叛叔父 第93节 一面回过头来吩咐丰桥:“你仍送老太太回苏州去,老太太若问,就说人已找到了,别叫她老人家跟着担心,顺便告诉她一声,鱼儿暂且不回去了,还跟着我在南京,等年关我再送她回去。” 时值下晌,他走到齐家来,一看齐府门前风平浪静,两个小厮蹲在门角打盹,他走上去问,小厮蒙头蒙脑,“拐了你们家的小姐?这可是没有的事,我们二爷早上出门这会还没见回来呢。” 庾祺铁青着脸,“他不在家会去何处?” 小厮摊着手一笑,“这就不清楚了,二爷素日公务繁忙,常不在家,上哪去也不会和我们下人交代。” 按说齐叙白带着九鲤不便回家,往别处去也有可能,但绝不会没个信就走,他不是会弃前途不顾的人,就算要去哪里,他家里也应该知道些。 “你们二爷近日要往何处公干?” 小厮歪着脖子洋洋道:“不知道。” 庾祺信不及,便要进府打探,那小厮忙拦阻,“再怎么着您也不能硬闯啊!等我去回了我们太太再说。” 一时进来回思柔,思柔竟不知叙白不在家的事,反问小厮,“叙白不在家是上哪去了?” “大早起就看见二爷骑马出去了,没说去哪里,庾先生来了我们才知是去码头上送庾家的船,可这会还没回来是有些奇怪,不会咱们二爷真拐着庾家小姐私奔了吧?” 思柔忖量片刻,坐在榻上捻着菩提珠串轻声冷笑,“什么叫拐了他们家的姑娘?腿长在他家姑娘自己身上,她不愿意,谁还绑她不成?再说这也没谱子,叙白大小是个县丞,怎么会知法犯法与人家小姐私奔?” “二爷不是明日要随王爷进京么?会不会——” “明日进京,今日他总还要在家歇一夜的啊。”思柔自说着,面色一变,这倒也悬,叙白不会是想顺便带着那庾九鲤上京,等回来时,生米做成熟饭,庾家想不答应这门亲事也不行? 她自己也有点心虚起来,男女之事谁说得准,谁没个昏头的时候?不过她面上仍硬撑着,“我看他庾祺是自家丢了人就来浑赖我们,退一万说,就算是私奔,他又敢怎的,男女都有罪,他还敢去报官不成?难道他们家小姐他就不顾了?你别怕!” “可他一定要闯进来问。” “他要问,那好,你就请他在外头四时轩上坐坐,我去和他说!” “四时轩?”那小厮略微诧异。 思柔笑笑,“他又不是什么贵客,难道在那里坐不得?咱们上他们家去,他们不是一样对咱们不屑一顾,给咱们没脸?这会他来了咱们家,也让他尝尝受人冷遇的滋味。” 原来这四时轩虽是间待客的轩馆,可自从齐家落败以来,少了许多阿谀奉承之人,那些轩馆花厅大半不大使用了,四时轩虽在外院,可在西南角,离正门有些远,更是常年无客,如今还堆放着些使不上的桌椅板凳。 庾祺跟着那小厮逶迤到了这头,一看外面花木萧疏,寒蝉凄切,里面亦是暗牖空梁,冷冷清清,满屋弥漫着一股霉味,也不知多久未开窗通风。 不消说,必定是齐家太太那日在庾家丢了面子,故意将他请到这里来坐他齐家的冷板凳。这时候还计较什么待客之道?他满心只想问到齐叙白和九鲤的下落,便伴着这西风残照干坐了好一会。 半日还不见思柔前来,他等得不耐烦,瞥一眼那小厮,“你们太太怎么还不来?” 正说着,思柔和榎夕便姗姗而来,思柔进门便有礼地笑道:“庾先生久等了,偏生遇见田庄上的人来报账,一时走不开,耽搁了一会。” 庾祺懒得客套,起身便问及叙白的下落。 思柔却笑着拂裙坐下,“实话对庾先生说,叙白已不是小孩子,又做着官,谁还管他成日是在哪里忙?我听小厮们说了,九鲤姑娘不见了?我也替庾先生急,可庾先生也不好乱猜,未必是跟我们叙白在一起,要不我派些下人跟着庾先生去四处找找?” “早上贵府二爷到码头上送人,和鱼儿说着话就不见了人,不是被他带走了难道还有鬼?”庾祺背身站着,冷笑道:“也不麻烦贵府的下人,夫人只要告诉我齐叙白的下落,我自会去找,若还找不到,再来说话!” “庾先生先别急,见官对咱们两家都没好处,姑娘家的名声可比男人家要紧得多。”说着,装模作样问榎夕:“叙白这两日在忙些什么你可知道?” 榎夕勉强笑道:“那孩子也不会告诉我,只是那日听他提了一句,说近日要进京一趟,好像就是明天。我想他这会还没回家,大概是去会会朋友,或是在街上置办些进京的东西。” 原来是要进京,庾祺转过弯来,怪不得九鲤会肯同他走,想是她也想进京查明身世。要是九鲤自愿的,按九鲤坦率的性格,就是闹到公堂上她也只会照实说,他要告他齐家拐带民女也不能,只怕她拆台。 他只能沉着一腔怒气冷笑,“置办东西还要劳二爷亲自去么?这家里的下人却是做什么的?” 榎夕仍和和气气笑道:“庾先生不知道,叙白那孩子挑三拣四的,总嫌下人给他买的东西不称心,所以宁可自己跑一趟也是有的。” 庾祺一看天色将晚,买什么也该回来了,只怕这会就在路上。因道:“我就在这里等一等。” 思柔含笑起身,“庾先生只管随便些,我们就少陪了,那头还有点事。” 说着二人走了,那陪客的小厮在屋里干站了一会,见庾祺的茶碗 空了,便借故去提水,却在那厨房里磨蹭了半天。 当值的厨娘笑道:“你不是来提水的?水早就烧好了,你还不送去?” 这小厮只管在凳上啃着烧鸡腿道:“急什么,让他自己在那里坐着,太太上回在他家丢了脸面,这会气还没顺过来呢,我赶着去伺候,回头太太不说我待客待得好,反怪我太周到了,我还冤枉呢!叫他等着去吧,等不回二爷,他自己就走了。” 也不知俄延了多久,小厮伸着懒腰走出厨房,一看前头廊檐外映着黄橙橙的一片,冒着滚滚浓烟,瞧方向正是四时轩那头。 不好!着火了!这小厮忙敲锣打鼓叫嚷起来,为救这火,阖家上下足足折腾到夜深。 夜风萧瑟,冷露无声,馆驿的人打梆子,正是二更天。从二楼的客房里望出去,可谓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此驿乃是洛山驿,因背靠那山叫洛山而得名,馆驿前头是一条山路,前行一里是往京去的官道,山路下头不远便是水道,明日午晌昭王返京的船会由此经过,九鲤与叙白正好在此处上船。她因想着要去京城寻亲,简直兴奋得睡不着。 二来也是怕这客房不干净。明日上船就好了,昭王的船必是纤尘不染。说起那昭王来,倘或她真是公主,昭王名分上岂不是她的兄长?就不按名分算,按血脉算也是堂兄,肯定不会和她计较那些繁文缛节,熬过这夜就能在他那船上睡个舒坦觉。 要真是公主,将来把庾祺传召入京,她乘着公主仪架可不要吓他一跳?她靠在窗前支颐着脸,那江上两点渔灯,明明灭灭间似对她眨眼,她回付着嘻嘻的清冽的笑声。 “你还没睡?”是叙白。 她走去开门,他举着盏灯站在门前,二楼的游廊整个黑漆漆的,她忽然觉得点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的危险。但是既然已经跟他跑出来了,前面又还有那么长的路,此刻再慌也是没意思。她只得假装镇静地让他进门。 叙白恐她不睡是嫌客房脏,便一处处细细看过,“我叫他们仔细扫洗过两遍,应该没什么虫蚁老鼠,你放心睡吧,我托人给王爷带过信,说我们在此处候他,明日他的船经过,自会打发人来叫我们。” “我有些择床,睡也睡不着,不如吹吹这里的夜风。”九鲤请他在桌前坐,顺手倒了盅茶给他,有意无意给他点警示,“这会叔父大概在四处找我呢。” 自从码头上过来,她一路不知念叨了多少回庾祺,好在没闹着要回去。叙白这时也算瞧出来了,无论说庾祺多少不好的话她都听不进去,她认准他千好万好,谁叫她从小是在他身边长大的。 他只得收起对庾祺的口诛笔伐,劝道:“明日等咱们上了船,就打发馆驿里的人送信去,如此既免了先生担心,也不怕把你追回家去。” 九鲤含笑点头,“这样好,只要上了船,他想追就只能追到京城去了。你家里呢,知道信了么?” “下晌我托那人给王爷带话,顺便也往我家去送个信,想必这回我家里都知道了,他们也不回急着寻我,原本他们就知道我明日要进京。” “咱们进京去住在哪里?” “自然有地方住,我家在京城还有宅子,只是从前回南京时分出来卖了大半,不过也还剩二十几间房舍,也有下人照管着,你还怕会流落街头么?” 有些冷了,九鲤走去把窗户拉拢,取下灯罩剪了烛花又罩上,拂裙在桌子对面坐下来,“你跟我说说看,皇上长得什么样子啊?和我像不像?” 叙白笑着摇头,“我也没见过。不过哪有像你这样问的,就是像也是你像他,他像你,这不是反了天么?” 九鲤趴在桌上傻笑,“像我这样不懂规矩的平民丫头,要是到了京城亲认不成,反因说话得罪了宫里,被砍了脑袋怎么办?” “不会的,王爷自会妥善安排。”他说着,歪着眼看她,中间隔着两盏灯,黄橙橙的两个太阳投在他眼底。 不过看着她,他竟有种遗憾的感觉,遗憾今夜在这荒郊野外,天时地利,他却仍没有只为得到一个女人就抛下一切的执着。 他日后还有更要紧的前程,还有更宏伟的事业,根本没必要因小失大。 他笑着起身,“你早点睡,这郊野露重风大,盖好被子。” 九鲤猜测今日他们说了太多话,他一定看出来她心里装着庾祺,可他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趁虚而入,起码他还是个君子。 不想门一拉开,门前正站着个黑压压的身影,仿佛崇山峰峦磅礴地压迫进来。 九鲤一看清庾祺眼睛里迸出的火,心道完了,慌得没处藏,直往屋里缩,一面讪笑两声,“叔,叔父——” 庾祺眼睛马上凛冽地朝那床铺扫过去,好在被子枕头都还整整齐齐叠放着,不像有人睡过。他直逼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腕子,满面阴沉,“你竟敢随便跟人跑到这种地方来?” 叙白见九鲤疼得皱了脸,抬着手想挣挣不开,便走来劝,“先生有话好——” 一语未落,庾祺已反手朝他胸膛打了一掌,陡地将他劈翻在地。叙白顿觉胸闷气短,心肺绞痛,一咳嗽,竟然呕出口血来。 庾祺望着地上那口血,只冷笑一声,“再有下回,仔细掂量掂量你的小命。” 说着拽了九鲤就往外走,九鲤嚷叫胳膊疼他也不理会,一径将她拽到馆驿门前,抱她上了马,旋即自己翻身上去,紧紧勒住她朝夜中挥鞭而去。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96章 齐梁界(〇八) 归到家中已过三更,阖家仍在等着,一听见敲门,众人便拥至仪门,雨青绣芝各擎着灯将九鲤上上下下照了个遍,唯恐她在外面有何闪失。 庾祺一甩胳膊,将她掼进院中。九鲤没站稳,跌在地上,杜仲与阿祥忙要搀扶,不想庾祺怒声一呵,“谁都不许扶她!” 众人皆吓得不敢动,又听他冷笑道:“你们还怕她有什么差池么!她自己都不怕,敢和人深更半夜跑到郊野地方去,还要去跟着人进京去,哼,她自己都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你们还闲操什么心!都回去睡!” 大家只得一步三回头,各自回房去歇。院中顷刻变得黑压压的,大概是年纪身份上的威慑,即便他没大打过她,九鲤也不免胆战心惊,她只得捂着胳膊自己爬起来,垂着脑袋望着他的黑色衣摆在风中摆动,像一面威严的旗帜,她一动也不敢动。 庾祺忽然揪住她后颈上的衣襟又往二院走,杜仲从未见庾祺发过这样大的火,劝也不敢劝,求亦不敢求,只得跟在后头眼睁睁看着九鲤脚尖点地走得趔趔趄趄。 正替九鲤提心吊胆,庾祺忽然回头摄他一眼,“你还不去睡跟着做什么?你是不是也想挨顿打?” 他忙不赢地掉头从院中过去,一阵风似的卷进屋,阖上了门,熄灭了灯。 旋即“砰”地一声,东厢房的门也被庾祺摔来阖上了,九鲤这一路踉踉跄跄,终于跌进黑暗中,稍后才又适应了这屋里的黑暗,有片月光斜进窗来,看见庾祺黑色的影子逼到她面前来。 她这时候哪还顾得上胳膊疼,只想跑,他这回是真动了肝火了,没准真格打她一顿。 她拔腿便跑进小书房里,往书案后头躲,“我本来是想着明天一大早就托馆驿的人给您送个信的!我并不是不辞而别,只是我怕先告诉了您,您不许我去!” 庾祺转逼到书案一侧来,“你去京城想做什么?” “我想去找我爹,叙白说我爹有可能是当今皇上!” 他笑了一声,辨不出息怒哀愁,只是种轻轻的嘲讽。噢,原来她要去找她那九五之尊的生父,做她金枝玉叶的公主,过她富贵荣华的日子,他给她的,她永不能满足。 就像 他孝顺了老太太这十几年,她嘴上不说,但他知道,她心里永远惦念着他大哥。 九鲤等了会,见他仍默不作声,不知在寻思些什么,她想到从前一提亲爹娘的话他就生气,大概是误会了,连忙摇头,“我不是、我只是想——” “你想什么?你无非是翅膀硬了,想离开我了,所以你不惜冒着风险跟着个男人自私逃家。”他喉管里似飞着沙,声音有些颤抖沙哑,一颗心里也像管不住地要长出双手来,去扼住她的脖子。 她连声辩解,“叙白又不是生人,认识大半年了,还常在一处办案,况且他又是个县丞,知法守礼,断不会对我做什么卑鄙无耻之事。” “是么?你这么了解他?”庾祺的声音反而格外幽沉下来,听着仿佛还带着笑。 这时候他笑绝不是什么好兆头,九鲤想到叙白挨的那一掌,不由得胆颤,把声音一低再低,极尽认错的态度,“要是别人,我也不敢私自跟人走。” 没承想这话反而愈发触了庾祺的霉头,听她的意思,叙白在她心里倒是个十分值得信赖的人了,不论他从前警告了她多少回,她也是信叙白信得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他背对着窗户上的月光,面目模糊不清,声音一度又冰冷下来,“从小到大,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要随便轻信别人,更不要随便跟人走去我看不到的地方?”他微微仰起头来,“看来我是白教你了。” 九鲤待要分辩,他却一伸胳膊,将她拽到跟前,“要怎么教你你才能长记性?嗯?” 她此刻才看清他的脸,不过找她找了一夜,就似乎憔悴了许多,双眼也熬红了,似乎有什么将要从那红血丝里迸发出来。她在他漆黑的瞳孔里看见自己微小的发抖的影子,渐渐语无伦次,“我记得住,我一直记着的。” “不,”他望着她的嘴笑,“只有痛才能让你长记性。” 话音一落,他就朝她.咬上来,咬.她的嘴,咬她的脖子。 叛叔父 第94节 九鲤感到他的呼出的气,粗糙烫人,像烙铁悬在她皮.肤上移动,叫人猛地提起一颗心,屏住呼吸。 她听见“歘”一声,没了遮蔽,风丝拂到她心口上来,刚觉得冷,却又有点尖锐的疼痛,她想低头看,才发现是向后仰倒着,桌面贴在背上,很凉,但她也是此刻察觉了才觉得,因为身上火热。 她要费力将脑袋从桌上抬起来才看得见他埋在她心上的脑袋,觉得不安全,像迷了路,慌张恐惧。想拉他上来,来抱住她,遮挡天上的黑暗,她伸手在空中胡乱捞着,一声一声地喊“叔父”。 他偏不来抱她,以往的确太纵宠她了,对她有求必应,所以才养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其实天有几高地有多厚又有什么要紧,他不过是要她知道,她飞不出他这片天,她的性命是他救的,人是他养大的,她的血肉她的灵魂,哪一样不是他铸就?!他将她往下一拽,拽到书案边,朝她逼得更近,毫不留情地陷进她温暖的血肉里。 她在混乱中将眉头紧皱着,刚一出声他就来捂住她的嘴,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大家都还没有睡熟,稍微大声点都听得见。窗外蓝阴阴的天变得更模糊了,月亮像团灰迹印在窗纱上,在他身后,他的身影比天还黑,她背下的书案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她在海上颠沛,他就是她看得到却够不到的浮木。 有泪沾在他手上,她不知道,他也给她的眼泪灼得一痛。 她的脸被他的手遮住大半,一双汪满水的眼睛显得格外脆弱妩媚。渐渐他又被她哭得心软,揽她起来,抱她在怀里,一面狠狠鞭笞,一面温柔告诉,“你要听话,永远听我的话,记住没有?” 她看着他脸上的汗,发狠的表情,根本不容反驳,只能顺从地一再点头。 九鲤不记得是怎么睡着的,只是醒来发现是在自己床上。怀疑昨晚的一切只是个荒诞的梦。可是胳膊疼,抬起来一看,手腕上有一片淤青,是庾祺握的,小臂上也有片擦伤,是被他掼在地上摔的,不过抹过了药膏,腻腻的。 她觉得底下也有些腻腻的不舒服,所以早早就醒了,走下床,感到一丝撕.裂的痛楚,不是梦! “你醒了?” 猛地吓她一跳,原来是杜仲。她这房门没闩,一定是昨晚庾祺抱她回来的。她红着脸,走到妆台坐下,回头瞥杜仲一眼,“什么时辰了?” “刚到辰时。”他走到跟前来,扳过她的脸细看,发现她眼睛有点红肿,昨晚一定哭过,“师父打你了?” 九鲤暗里一阵发臊,忙把脸调开,将梳子狠狠拍在桌上,“比打还要狠!” 杜仲一脸同情,隔会道:“这也是你活该,你跟着齐叙白瞎跑什么?还想去京城?山高路远你跟着个男人,保不定路上不出什么事!” 她觉得理亏,朝镜中瞪他一眼,“哼哼,你可算有资格教训我了。” “我这是为你好。师父昨晚上怎么罚的你?” 问得九鲤一颗心砰砰直跳,现在她也记忆混乱,只记得庾祺的神情和以往太不一样,仿佛变了个人,不再温柔也不再冷淡,反而凶狠,要将她连皮带肉吃了一般。 她闪回神,回头剜他一眼,“你还有脸问呢?你怎么不想着替我说个情?” 杜仲忙笑起来,“我原想替你说情来着,昨晚上我守在屋里半晌没敢睡,就等着师父打你的时候我好冲出来替你磕头讨饶。” 简直放屁!要是大半夜没睡,会听不见点动静?这会还会跑来问?九鲤只管盯着他冷笑。 他摸了摸鼻子,反剪起双手,一壁往外走一壁道:“实在太困了,都是因为找你找的,昨天下午满大街跑,下回不许了啊。” 九鲤咬着牙把梳子狠狠朝他背上砸过去。 隔会绣芝端水进来给她洗漱,也问昨晚庾祺是怎么教训她的,她只得胡编乱造,说庾祺先罚她跪,还不解气,后又拿戒尺打她。 绣芝在那里嘀咕,“老爷房里有戒尺?我怎么没看见——” 九鲤忙岔开话,“老太太呢?” “老爷仍叫丰桥送了老太太回去,你也真是的,不知把老太太急得什么样子,老爷这回打你也不冤,这么大的人了,说跟人走就跟人走,看你下回长不长点记性!” 一提“长记性”的话,九鲤脸上又禁不住红起来,昨晚的细枝末节她混混沌沌全记不清,倒是庾祺说的话犹在耳畔。一想起来,心里又是他那低沉沙哑的嗓音,逼迫着问她:“记住没有,下回还犯不犯?”她明明再三保证了不敢再犯,他也像充耳不闻。 她此刻方明白过来,他不过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折磨”她。 恰好庾祺从铺子里进来了,在廊下不知问谁:“鱼儿起来没有?” 九鲤脸上一热,忙走去把门关上,生怕他进来。怎么面对他才好?该生气还是该羞恼,或是该和他发脾气还是撒娇?自己也拿不定个态度。 雨青在廊下回他,“起来了,郭嫂正服侍她洗漱呢。” 旋即绣芝端着水走到门后来盯着她,她只得让开,把门开了放她出去,匆忙中从门缝里看一眼庾祺,他站在杜仲门前,穿着铜绿的袍子,那颜色绿阴阴的,她立刻又想起昨晚他的眼睛,从漆黑中散着贪婪的光,那光全照在她身上。 他脸上好像有一道细细的划痕,在眼睑底下,像红线绣在白布上,格外显眼。雨青正对着他细瞅,“老爷这脸是怎么弄的?” 好像是给她的指甲划伤的,九鲤想起来了,还不单划伤了他的脸,他背上想必也有不少被她扣掐留下的血斑。 庾祺抬手摸了下,澹然道:“大概是昨夜骑在马上被树枝刮的。” 他朝门里看过来了!她一缩脑袋,又把门“砰”地关上了。 雨青扭头瞥一眼门道:“八成在生气呢,老爷上回对她发这样大的火,还是她六.七岁上头跟着人家爬树掏鸟窝,这都 多少年了。” 庾祺笑着反剪起一只手,“难道不该罚?上上下下都纵着她,还了得。” 雨青没好再说,拧着菜篮子往后头去了。 九鲤躲在门后,旋即听见庾祺稳重的脚步声从她门外走过,她又忙不赢跑到卧房的窗户前,双手撑着书案,看他模糊的影子从窗前经过。他竟没在此停留,她噘了噘嘴,有些不高兴。 后来早饭她也不出去吃,阖家对她的反常倒没多想,都当她挨了庾祺的诫饬,正同他置气呢。哼,她觉得本来也是! 渐渐时近午晌,昭王的船行到洛山驿,打发了人来叫叙白,叙白挂着包袱皮跟着走到船上,昭王见只有他一人,问起缘故,他便将昨晚的事回禀昭王,说完便带出一连串的咳嗽。 “她不去也罢,反正陈嘉一回京,这事总要闹出来的,如果她真是丰王或皇上的女儿,都少不得要召她进京。”周钰说完盯着他的脸看,“你怎么咳嗽起来了,脸色也不好,是不是昨晚在馆驿里遭了风寒?” 叙白笑着摇头,“被庾祺打了一掌,有些伤了心肺,就是觉得胸闷气短,别的也没什么大碍。” 周钰扯开他的衣襟,见他胸膛上一记紫红的手印,眉头陡然一皱,“我怎么把这个疏忽了——” “王爷说什么?” 周钰垂下手,在船舱里踱步,“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当年全府大火,都察院的人在全府发现几俱男人的尸体,那些尸体是先被人一刀割喉而死的。” “记得,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曾看过刑部的卷宗,那几俱尸体中,有两个曾受过大力的掌伤,震伤了心肺。”他回首一笑,“现在想想,也许就是庾祺所为,当年全府失火,是他从火场救了九鲤,将她养大成人。” 叙白凝眉暗想一阵,“兴许真叫王爷说对了,记得在荔园的时候,庾祺对刀伤似乎格外有见地,我本来以为做大夫的都有这本事,现在想来,其实不然,他可能不但擅医,还擅武。” 周钰笑着看他一眼,“也许这样的人才日后对我们有大用处,你可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就记恨上他,说句公道话,你要拐走人家的小姐,他不打你打谁呢?” “王爷放心,江山社稷与个人恩怨,孰轻孰重我分得清。” 周钰走来拍拍他的肩,正要命人开船,不想忽见馆驿的差人领着个人从岸上急急跑来,近了一看,原来是他们齐家的小厮。 那小厮上船便道:“二爷不好了!家里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昨夜家里的四时轩着了火,咱们忙了大半夜才浇灭,早上大家去收拾,竟发现一具尸体!太太当场就已经吓晕过去了!醒来也是疯疯傻傻的,大夫说要请个高明的大夫施针才能救回神智!” 一语将周钰也惊动过来。 叙白忙追问:“怎么会着火?是意外还是有人纵火?尸体又是谁?” “肯定是那庾祺放的火!昨日他从咱们家一走那轩馆里就着了火,这不是明摆着的?况且还有人证!大爷打发我来告诉您一声,问此事牵涉庾家,太太又有性命之忧,您看能不能暂缓入京,回家看看太太要紧,查明此案要紧!” 叙白惊疑未定,一时没话,倒是周钰走来道:“既然你母亲病危,家出又了这么大的事,又牵连着庾祺,你就先回去,父皇面前我自会替你请罪。” 原本皇上这回召他入京,是借详禀青莲寺一案对他嘉奖,要嘉奖他也不过是想给周钰一个面子,照此看来,自然也不会重惩陈嘉。 如此奖赏错失也罢,反正也不是正看中他什么,他便告辞登岸,与小厮奔回家来。 回来看过思柔,出来外间一问叙匀才知,尸体是家里的小厮陈自芳,此人素日负责采买府里的日用杂物,他有个老婆专管厨房里的肉蔬采买,那尸体原已烧得面目难辨,是他这老婆通过他脖子上戴的一把铜锁辨认出来。 叙白道:“昨日庾先生过来,是他在四时轩陪着?” “不是,昨日我在外应酬,也没回家,早上问下人才知道,是阿旺陪着。”叙匀坐在榻上揉着额角,“所以我觉得此事蹊跷,才命人将你叫回来,你想陈自芳既不陪客,跑到四时轩去作甚?家里谁没事会跑到那屋里去?再说庾先生同他无冤无仇,烧死他做什么?” “我听说有人证证明是庾先生放火,人证却是谁?” “不是咱们家的人,是一个叫徐卿的大夫。早上姨娘到衙门报案,没过多久这徐卿也跑去衙门去,说是昨天傍晚他看见庾先生从咱们家角门上出来,行色匆匆,还丢了个火把在角门那巷子里。方才张捕头领着人过来到那巷中一找,还真找出个火把来。” “那此刻庾先生呢?” “人证物证皆有,彦大人也不好说什么,这会大概已下令去庾家拿人了。”叙匀说着拔座起来,要进卧房里看思柔,“我看这样,你先到衙门去一趟,和彦大人商议商议,案子的事先放一放,请庾先生到咱们家来替太太医治要紧。你记着,不要因为和庾家有些过节就对庾先生怀有什么私愤,更不要人云亦云,庾先生不是会轻易放火行凶的人,你好好和他说。” 不消嘱咐,叙白自从得了周钰的话,纵然和庾祺有天大的过节也放得下,何况无非是点争风吃醋的小事,若因这点鸡毛狗碎就失了偏颇,他也白读了这些年的书。 他朝他大哥郑重点头,“大哥放心,我这就去请庾先生,先治好太太要紧。”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97章 齐梁界(〇九) 按说衙门这头,榎夕与几名仆妇报案出来,待要上轿,一看陈自芳的老婆刘氏没跟着出来,因问跟前那丫头,才知道刘氏还在停尸房内哭她丈夫的尸体。 榎夕朝那衙门大门上望一眼,点头道:“她死了丈夫,自然伤心得要不得,就随她吧。” 语毕钻入轿内,坐定后凝住脸色,眼皮略略垂着,走不一会,她忽地打起窗帘,叫那管人口调度的婆子上前,“张妈妈,眼下太太吓病了,家里这些小事就不必去烦太太了,我还做得主。先放这刘氏的假,时日也不用定,厨房里她的缺另叫个人顶上,看她什么时候料理定了后事再说。” 那张妈在窗前点头,“那陈自芳的缺呢?” “陈自芳的缺——”榎夕看她一眼,“就叫你儿子进府来顶上,我听说他年纪也不小了,你多教着他些,将来会有出息的。” 这张妈高兴得要不得,连声道谢。 那刘氏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既死了丈夫,又丢了差事,榎夕话虽如此,来日真到她后事办完再回府去,哪还有她的位置,至多念着多年情分派她件苦差,哪还有像厨房采办既有得赚又不累人的肥差给她? 她这里还不知道呢,仍在衙内哭天抢地胡搅蛮缠,被两个衙役半推半劝着出来,推至大门外,适值那大夫徐卿亦作了证出来,一看这妇人呜呜咽咽哭得好不伤心,就猜到是那死者陈自芳的家人。这徐卿心窍一转,只等这媳妇哭到大街上,便走去搭腔。 不多一会,张达与阿六也从衙门出来,这徐卿忙拉了刘氏避进巷子里,递着下巴道:“瞧见没有,这是去庾家拿人呢,就只两个差役,锁镣俱无,啧啧,这哪是拿人的架势,分明是请人做客还差不多。” “你还不知道吧,这庾祺可是彦大人的师爷,所谓官官相护,你们家齐大人素日也多仰仗着庾祺帮着办案,”他一壁说,一壁将两手拢在袖中,浑圆的胳膊肘向上抬了抬,“你和你丈夫说到底不过是齐家的下人,难道齐大人真能为了你们得罪庾祺?” 这刘氏暗里一寻思,此言不差,齐家虽烧了间房子,可府里空屋子多的是,只要庾祺肯拿钱赔,两家讲和,这事只怕就放过去了。可庾祺会拿钱赔 给她么? 她把泪一揩,“徐大夫,您说怎么办?您是个热心肠,倒替我出个主意。” 徐卿笑道:“这事也好办,你去请人写个状子,就说他庾祺杀了你丈夫,字要写大写粗,一路高高举着,走到都察院门前去跪着喊冤,只要都察院知道了,他彦大人齐大人想徇私也不能。” 刘氏心想这法子好,闹得人尽皆知了,官府衙门自然要想法子平息,到时候庾祺想不赔钱也不行! 于是刘氏忙福身道谢,转出巷来就去请人写状子。 那徐卿亦走出巷来,望着刘氏的背影笑了笑,往另一头归家吃午饭去了。 却说庾家也正到用饭时候,九鲤一想到要和庾祺相对就心乱如麻,脸上红红的,开门叫了绣芝,让把她的午饭端到房里来。绣芝依话走到正屋里,拿了空碗搛菜的工夫,众人陆续进来,庾祺一看那三个碗就知道是给九鲤另拨的,她躲了他一上午,此刻连他也弄不清她是害羞还是生气。 “她还是不出来吃?” 绣芝看着他点头,端着案盘有点犹豫,“要不老爷给她送去吧?” 叛叔父 第95节 庾祺趁势接过案盘,叫众人先吃,走到西厢来敲门。九鲤只当是绣芝,开门一见是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埋着脑袋自往里走,放他进来了。 他把放搁在外间圆案上,见九鲤仍向卧房里走,坐在了妆台前面,叫人不能看见她的表情。他只得跟着进来,站在她身后朝镜里看,“是和我生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九鲤瞅了镜子一眼,那表情近乎嗔怨,其实怨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昨夜是遭了点罪,毕竟忍着一点疼,他却发泄了一腔怒气,不公平,相要他更多的弥补。 不过这种话说不出口,她又低下头去。 庾祺笑了笑,转到旁边来,“不吃饭一会可要放冷了。” 她很快地抬头斜瞪他一眼,又垂下去。 他只得蹲下来看她,“是不是还在疼?” 她脸上红了,鼓起腮帮子溜了他一眼,却始终不肯转过来对着人。 原来她是害羞,女人的娇惯,总觉得自己在这种事上吃了大亏,所以再高兴也要忍着,作出受了欺.凌的态度。大概女人天生是这样,她这么大大咧咧的性格也不能例外。所以男人们总是要说尽好话。 不过他看见她手腕上青紫的一片印记,想到昨晚的确让她吃了苦头,虽然是她不听话在先,倒也真有点心疼。 他握住她的手腕,拇指摩挲着那片青紫的淤痕,抬起来轻吻了下,“谁叫你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哪里都敢去,随便跟人走,将来吃了苦头再弥补也没用,还是不吃苦头的好。” 她待要说叙白没他说的那么坏,但瞥下眼看见他有些阴绵绵的笑脸,马上想到昨晚他就是听到这类话才愈发生气,这时候可别点他的火了,连着“遭罪”,她可有点吃不消。 她哼了声,把手腕抽从他手里抽出来,低声咕哝,“您说得好听,还不是给我苦头吃。” “你不愿意吃这‘苦头’?”他笑着睇她,目光夹着点霪气。 隔会他站起来,也拉她起来朝怀里搂着,轻轻在拍打她的背,“饭总是要吃的。” 九鲤觉得他像在哄孩子,和从前似差不差,她有种混乱之感,给他迷迷糊糊揽到桌前,刚一坐下,就听见张达的声气,问庾祺在不在家。 两个人同时疑惑,庾祺开门出去,杜仲便引着张达阿六过来了。张达一脸烦嫌地将事情讲了一遍,九鲤听了一会便搁下箸儿跑到廊下来。 一经说完,庾祺还未说什么,杜仲先急得跳脚,“齐家怎么什么屎盆子都往我们头上扣?!师父放火,谁信?!张大哥你信么?!” 张达满面无奈,“我看齐家两位太太是因为被先生拒婚,脸上下不来,偏巧撞上这事,就想借机撒气。不过先生昨日的确是带着气去的齐家,又这么巧,先生前脚走,后脚齐家就着了火。还有那徐卿,偏这个时候跑来凑热闹!彦大人没办法,这才叫我们来请先生,清者自清,先生没做过就不怕,去一趟衙门,咱们大家商量出个对策来。” 九鲤忙挤在庾祺旁边,“徐卿一向嫉叔父比他医术高明,在荔园的时候就总是找我们的茬,他说的话能当真?” “可不是这话?可他说的言之凿凿,指天发誓说昨天傍晚路过齐家,见先生拿着个火把从角门出来,我们早上去寻,还真从那巷子里找到个火把。” 没承想庾祺却道:“那的确是我丢的,昨日我在齐家看天色已晚,想着还要去找鱼儿,又见他们那屋里有火把和桐油,就点了一个出来。不过因那桐油蘸得多了些,一路滴滴答答滴着油,所以出来我又随手扔了。” 还真有这事,怪不得连齐家角门上的小厮也证明他出去时的确打着火把。张达一时噤住声,而后笑笑,“如此——” 庾祺抬手阻道:“我跟你们去衙门,尸体检验过没有?” “我们出来时仵作正验着呢,这会过去,只怕已验明了。” 说着众人都朝外走,九鲤忙追上来,“张大哥,叔父去了还能回家么?是不是要将他收押啊?这可不行,那监房里乱糟糟脏兮兮的,叔父不能住里头,惹上虱子怎么办?!” 杜仲怄得拽她一下,“你这时候只惦记虱子么?!师父都惹上官司了!” 她翻着白眼,“叔父会不会放火你不知道?再说了,叔父要杀人放火,肯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还会给人瞧见?” 张达忙咳嗽两声,“这话可不好乱说啊。” 庾祺见她这架势是要跟着去,因恐她走路不便,便停下脚,“你不要管了,先去把饭吃了。” 九鲤倔驴似的仰脸道:“不!我要去!和咱们家无关的案子都许我查,牵涉到您的您反不许我查,没道理!” 他只得撇下这些人,拉她退回房内,阖上门来,低声道:“你这会不疼了?你在家好好修养,我没两天就回来了,不是什么大事。” 门后面有些暗昏昏,他一问,她又想起那撕裂的一点点痛感,红着脸半天不说话。 庾祺歪下脸看她一会,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吻了两下,“听话,丰桥不在家,这铺子里要人看顾,叫仲儿跟着我就行了。” 这一亲似把她亲化了,一下扑在他怀里,双手吊住他的肩膀,声音竟带着点哭腔,“我怕您在衙门里吃不好睡不好。” 这半日讲来讲去,“苦头”二字的意思简直变幻万千,庾祺禁不住笑了,一条胳膊圈住她的腰将她抱离了地,和他其眉对目,“我会吃什么苦头?我这辈子只是拿你没办法,别人我都有法子对付。” 想想他说的也对,杜仲的医术还不如她呢,放在家看顾铺子,只怕买卖没几日就得黄了。 她觉得终于能替他分忧解难担起分责任来,也贴着他噗嗤笑了,“那好,您每日打发杜仲回来告诉我衙门里的情形,您缺什么也叫他回来取,我会把生意照管好的。” 庾祺忽然发现一种全新的难分难舍的感觉,仿佛从前十几年都不算,今日又是他们的起点,一 开始又要往后走很多很多年。 他即便知道放她在家里根本不会出什么事,吹不着风淋不着雨,但仍然一瞬间想出许多意外,很不放心地从她的额头往发顶上摸了一遍又一遍,却说不出话来。心只道,怪不得人家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98章 齐梁界(〇十) 众人及至衙门,见叙白竟先到了,已和彦书说明请庾祺替思柔看病之事。彦书自然应允,一面和庾祺说明,又命衙役在后衙收拾出一间空屋子,搬了床铺进去,将庾祺暂且安置于此。 彦书笑道:“那陈自芳的老婆来闹了一早上,又有徐卿来作证,虽然我与齐大人都不信先生会放火杀人,却不得不照章办事,只好委屈先生在衙门里留宿几日。其实这倒也便宜了,先生睡在衙门,有事齐大人和张捕头也好和先生商议。” 言下之意,非但不相信庾祺会放火杀人,还要他私下参与此案侦办。庾祺反笑,“庾某何德何能,彦大人和齐大人竟如此信得过我。” 彦书招招手,在旁等候的仵作便上前禀道:“卑职已验明了尸体,死者陈自芳,现年三十三岁,尸体虽已烧得面目难辨,但从他身上戴的一片铜锁和左脚六指的特征可确定就是此人,他老婆刘氏也确认过。不过据卑职细查,这陈自芳的头骨后侧有被钝器反复击打的碎裂痕迹,口鼻咽喉内无灰,尸体也没有在大火中求生的痕迹,可以断定此人并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钝器反复击打后脑致死。” 怪不得彦书如此信任态度,张达乍惊乍喜,“这么说,这陈自芳的死与那场大火毫无关系,那先生就是清白的囖!先生也真是倒霉,偏就这么巧碰上这场大火,还偏从火场扒出一具尸体来!” 庾祺半垂眼皮,走到椅上坐下,“昨日我到了齐府,走后齐府就起了火,偏偏烧毁了一具尸体,我看这未必是巧合。” 叙白疑道:“先生是说,有人故意放火焚尸,还想嫁祸给先生?”一语说完,紧跟着两声咳嗽。 这个时候他没有因私人恩怨趁机落井下石,由不得庾祺不对他另眼相看两分。正好他的胳膊搭在中间的方几上,庾祺伸出手去将他的胳膊拉过来,替他把了脉。 “我昨晚那一掌不过用了三分力,只怪你体质太弱,一个男人家,只读书不健体有什么用?纵胸怀大志只怕将来也没命去一展抱负。”一面鄙薄,却一面口述了一方,“记在脑子里,得空抓了每日早起煎服。” 叙白一时恨也不是,怪也不是,只得尴尬收回了手,倒稀里糊涂谢了他一回。又觉此谢冤枉,这伤分明是他打的,今日他随便几句话,倒像欠下他个人情似的。 那彦书知道二人间因结亲之事有些嫌隙,便趁此搁下茶碗笑了笑,“此案牵涉齐家,又牵涉先生,我看二位不论有什么过节都且放到一边,先把案子查明了要紧,别叫那居心叵测之人钻了空子。张捕头,你去拿一副手镣来,庾先生,委屈你先戴上,既要在外走动,也要遮一遮路人的眼才是。” 于是庾祺戴了副手镣,与叙白张达杜仲一径到齐府来替思柔诊治。思柔自从早上在火场看到尸体吓晕了醒来便神志不清,要么呆着不说话,要么说起话来便胡言乱语,满口里净嚷着“有鬼”。 庾祺漠然打量,见其披头散发,面容惨淡,目光慌张地缩在床上,紧抱双膝,口中喁喁碎碎话无章序。因想着昨日到他齐家来,正是这位当家夫人命下人将他请到四时轩内等候,若说焚尸灭迹嫁祸于人,理应属她的嫌疑最大。 倘果然是她,这会只怕是在装疯卖傻,于是坐在床前搭了脉,倒真是脉如绷弦,节律不齐,正是惊魂不定之象。 一面搭着话问思柔:“夫人看见的是什么鬼?” 思柔别的话都不理,问起鬼来,却说得有声有色正儿八经,“是个黑头黑皮鬼!跟着我回来了,就在这屋里!”说着,她把眼望去对过墙角,“他说他死得冤,要找害他的人报仇!” 庾祺回头望去,正看见榎夕神情惊惶,要看不敢看地向后斜着眼。那墙角立着个黑漆面盆架,架上嵌着片方镜,映着对面罩屏上挂的一片帘子动了一动。 “他过来了!”思柔猛地一嚷。 榎夕吓了一跳,忙让开走到叙白叙匀中间,一脸震恐。 庾祺回头来看了思柔须臾,收回手,锁链哗啦啦响了几声。 叙匀在旁问:“先生看我母亲怎么样?有无大碍?” “夫人这是惊证,我家铺子里有一味安神定心丸,仲儿,你回去取几丸来,每日早晚给夫人服一丸。” 叙匀又道:“吃了就能好?” 庾祺微笑摇头,“这个说不定,各人体质胆量不同,药只能缓其心慌多梦的症状,能不能神智清醒过来,要看夫人的心窍能不能转圜。夫人是否一向有些怕风怯雨怯懦畏缩的毛病?” 思柔的陪嫁王妈妈忙上前说:“太太从小娇生惯养,是有些胆小,小时候听见打雷都吓得睡不着,何况早上冷不防看见一具烧焦的尸体,偏又没烧化,那黑漆漆的焦皮底下还露着粉色的皮肉!唉,别说太太这样的出身娇贵的小姐了,连我这样见多了死人的老婆子也差点吓丢了魂!我们二姨娘还不是吓得腿软,好半天扶不起来。” 庾祺斜上眼照着榎夕,笑了笑,“二姨娘到底是比太太的胆量足些。” 榎夕动动嘴角,勉强一笑,“我也吓得不清,只是我原是平民丫头,丧葬之事经得多些,坟地里也去过。” 庾祺含笑起身,大家都跟着走到外间来,庾祺与叙匀叙白商议,“夫人既说看见了鬼,不如就请几个道士来做场法事,信鬼之人自然信神,就说鬼已驱走了,让她安一安心,慢慢就能清醒过来了。” 二人皆觉有理,便吩咐家下人马上去白云观请道士,榎夕因要预备做法事的,先告辞出去了。 叙匀向庾祺打拱,“一向听说先生医术高明,果然迥不犹人,行医治病不单靠施针用药,连这样的法子也用得上。” “治病不过是为救人,能救人什么法不能用?”庾祺摆摆手,“我来可不止是为夫人治病。” 叙匀了然,因说:“我与叙白因公事繁忙,不大管家里的杂物,素日家里的事情都是我母亲主理,二姨娘相助,再就是大奶奶帮着照管一二。” 说着,大奶奶缦宝上前来微微福了个身,先时两家相看议亲时庾祺是见过这缦宝的,年纪与叙匀相仿,都是二十五.六岁,夫妻二人膝下有个女儿,现今尚在襁褓之中。 叙匀问缦宝说:“时下外院监管小厮当差值守的人是谁?” “是柴管事。” 缦宝遂命丫头去叫那柴方进来,这柴方四十来岁,因对家里各小厮的情形十分了解,叙匀便派他陪着庾祺往四时轩来。路上这柴方详说起那陈自芳的为人来,倒没什么特别,只是素日有些烂嫖烂赌的陋习。 “他一月能赚多少供他吃喝嫖赌?” 柴方睐一眼叙白,当着主子有些不便说。叙白同样睐他一眼,反剪起双手来,“你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不是两位太太,懒得管你们底下的事。” 柴方仍不敢说,只是尴尬发笑。庾祺心下已知一二,因问:“陈自芳是管什么的?” “他专管府里日用三等杂物的采买,譬如香纸蜡烛皂胰等小物,另则他这人好吃喝,很知道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所以各屋都喜欢托他买这些。” 这些东西看似不起眼,也不值几个钱,可像齐府这样的人家,虽落魄了,到底人口还有不少,一使用起来却是必不小的开销。 张达笑道:“陈自芳采办这些,自然有些油水可捞,怪不得有钱吃喝嫖赌。听说他老婆刘氏也在厨房里管采买?” 柴方点点头,叙白这才 知他们齐家不仅外头亏了,里子也快被这些蛀虫掏空了,真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再不想法振兴,只怕连这空架子将来也难保。 说话间走到近角门的四时轩来,但见一片焦土,地上还剩些没烧尽的梁架,柴方引着三人往后走,指着堆烧得面目难辨的木板道:“早上就是这里发现的尸体。” 庾祺展目四望,却往回走了些距离,指着他三人前面道:“我记得此处摆着架屏风,那尸体是在屏风后面?” 柴方点点头,“先生记得没错,那架围屏也烧毁了,先前是用屏风隔出内外,里头放着些使不上的桌椅立柜。” 庾祺又走回来,蹲在地上查看那堆烧毁的木料,旋即拍着手道:“这像是只圆角立柜,想来尸体早在我昨日进屋前就藏在这立柜里头了。” 叙白敛起眉,“那四时轩就是初情现场了?” 庾祺起身点点头,“我想凶手不单是想焚尸嫁祸,还想烧毁这作案之地。” 偏他昨日坐在这里时满心满脑只想着九鲤的下落,根本没心思留意别的,只是此刻回忆起来,似乎从一片霉味里隐隐嗅到丝血腥,当时却没觉得。 他四下里睃一眼,领头往外走,口气夹着点遗憾,“如今再有什么线索也都付之一炬了。” 张达跟在后头哼笑,“可凶手没想到的是,这被人砸死后再焚尸与活活烧死有很明显的不同,本想嫁祸给先生,这下算盘落空了。” 叛叔父 第96节 那柴方一听,心知庾祺并不是纵火之人,怪不得两位爷对庾祺是这番态度,到底是他们当官的人有见识。 既是有心嫁祸,阖家上下算起来就只思柔的嫌疑最大,自从被庾家拒婚以来,这思柔在家提及庾家就狠得牙痒痒,还曾说过早晚要叫他们庾家吃亏的话。昨日又是她一定要将人请到这四时轩来坐冷板凳,难不成就是她? 想是如此想着,可真要将事情扯到到当家太太头上,他自是不敢,因此只埋着头不说话。 倒是叙白亦想到此节,扭头问他:“陈自芳近来可有什么事惹了太太动怒?” 柴方扣眉想了一圈,缓缓摇头,“这倒没有,自从去年起,太太就只管田务上的事和查看开销总账,要交代什么有什么话都是告诉二姨娘,二姨娘再派我们去办,就是去年年关的时候亲派陈自芳买了些东西,之后再没传他进去过,纵然见面,也是在府里偶然碰见。” “那陈自芳私下贪钱的事太太不知道?” 柴方听见他如此问,只得讪讪一笑,“二爷不管家,哪里知道在咱们这样的人家,这都是常有的事,太太当然是知道,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这就跟衙门里当差一样,真要计较起来,这差事就没法干了。” 叙白冷笑一声,“你倒很有理。太太会不会因为这事发作,寻陈自芳什么麻烦?” 庾祺不由得睐他一眼,思柔虽不是他的生母,到底是当家太太,按说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这样的事,他不遮掩,反而带头细问,到底是大公无私,还是这嫡母庶子间早有嫌隙? 正暗自思量着,渐见日影西斜,有个丫头寻到这头来道:“二爷,大爷说在里头预备了酒席,请庾先生与张捕头吃过晚饭再回衙不迟。” 于是众人又朝中内院逛去。 这里不过半日,连九鲤尚不清楚庾祺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竟就有个瞧病的中年男人跑到铺子里来,拐弯抹角向阿祥打探了一堆,问来问去无非是问庾祺杀人放火是否属实。听他语句虽是疑问,可那话里话外的口气却早已认定此事当真。 阿祥拙口笨舌,连连摇着手,“不是的,哎呀没有的事,你听我说啊——” 九鲤正在里间替人把完脉,听见好不来气,忙走到外头来呵这汉子,“你到底是来看病的还是来胡说八道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叔父杀人放火啦?!再胡说,看我不一棍子把你打出去!” 这中年男人见阿祥年轻,又见她是个姑娘,不惧不怕,反将一条胳膊搭在柜台上笑起来,“怕不是我胡说噢,下午我看见了,庾大夫手上戴着镣铐被押在街上走,没事给他戴镣铐作甚?我真有病还敢让你们庾家瞧么?别病没看好,反把性命折在你们这铺子里。” 里头那诊过脉的妇人听见便慌慌张张跑出来,九鲤忙一把将其拉住,“你的药方还没开呢!” 那妇人忙摇手说“不开了”,一面跑出铺子。 九鲤本就为庾祺担着心,此刻气极,冲上去便扬手打了那男人一巴掌,“你再乱说,我上衙门告你个诬陷诽谤!” 这男人捂着脸大怒,“又不是我告的你们,什么诬陷诽谤,当我不懂律法么?!你去前面街上听听,又不是我一人这么说,你告得着我么?!没礼数的丫头片子,还敢打我,看我不给你点厉害尝尝!” 说着撸起两边袖子,阿祥看这架势,急着从柜里往外跑,还没到跟前,那男人握着拳头正要挥下,却不知哪里闪出个人来,真格一棍子打在他胳膊上。这男人吃了一狠棍,拳头一松,痛得龇牙咧嘴直甩胳膊。 雨青把棍子“咚”一声立在地上,骂道:“你当我们家没人了由得你欺负?瞧瞧你这副面黄肌瘦黄鼠狼的样,还想打人?说给你听!你老娘我在乡下揍汉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茅坑找屎吃呢,你再跟我强一个试试?你老娘我也叫你尝尝厉害!”说着,又挥一下棍子作势要打他,“滚!” 九鲤也叉着腰朝前一逼,“快滚!不然揪你回来腿给你打断,我包给你医!” 这男人只得灰溜溜跑了。 一时杜仲扭着脑袋进来,“嗳,那人是谁?看着眼生,来瞧病的么?” 阿祥摇着头道:“不是咱们家的老主顾,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进门就打听老爷的事,还乱嚷嚷咱们老爷杀人放火,把病人都给吓跑了。” 杜仲寻思道:“衙门里的人都不敢往外透露消息,他却是哪里听见的?”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99章 齐梁界(十一) 这一问众人方觉不对,庾祺中午去衙门,下午就传出这些流言,只怕消息插上翅膀也传得没这样快,一定是有心人故意散布! 九鲤脸一板,拉了杜仲就往街上走,要去打探打探到底是谁在散步谣言。 因向左走至琉璃街尾,有一间装潢富丽的名“祥发楼”的二层酒店,适值晚饭,酒楼里正是宾客满座,人头攒动,中间有一老一少二人正在打扮拉弦唱白局,唱的恰是齐家起火之事,九鲤与杜仲听见一句半句,便走到门前观望。 那二人将庾家化为“徐”家,齐家化为“易”家,又将两家如何议亲,拒婚,小姐少爷如何暗通款曲,连夜私奔之事说得绘声绘色;又说“徐”家如何闯进“易”家要人,“易”家房屋如何起火,又是如何烧死一个无辜下人。 听客谁不知道“徐易”两家就是庾齐两家,所以饭桌上到处是人交头接耳,杂沓议论:“看不出来这庾大夫竟有这样大气性,说放火就放火。” “嗨,庾大夫一向如此,你去他家的同寿堂瞧一次病抓一回药就晓得他的脾气了。” “谁还敢去他家瞧病抓药,就怕一两句话不妨得罪了他,他要是开副毒药给我吃我还冤枉呢!这大夫要用毒药治死人,只怕想验也验不出来。” “唉,可怜了那姓陈的,齐家空屋子多的是,烧掉一间两间的不算什么,却带累了他!庾大夫是彦大人的师爷,又没少帮齐大人的忙,没准彦大人出面一斡旋,庾家赔几个钱,两家就讲和了,嗨,到时候这姓陈的真就白死了!” “白死就白死,咱们这等平头百姓又能怎么样?何况是个下人,谁还真替他伸冤不成。” 九鲤听得大为光火,扭头向杜仲骂了两句,“这说书的也太没谱子了!” 杜仲抱着胳膊倚住门框上疑惑,“这说书的是怎么知道这些事?好像是他亲见一般。” 九鲤半沉眼色思忖着,正好那一老一少唱完出来,她拉开杜仲让到一边,朝他递一眼色,杜仲遂跟着二人走出街去。 她独在门口站了片刻,索性走进堂内靠墙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些饭食,以便再听众人还有何话说。 却有人道:“那陈自芳我认得,他那人素日狂喝烂赌的,还当着他老婆和齐府里头那些当差的女人不三不四,别看他在齐家每月赚得多,哪够他开销?在外不知借了多少外债呢。哼,前些时他不知哪里发了笔横财,拉着要请我吃酒,我好意劝他有钱不如先把那些账还了,他反说我多管闲事,转头又去赌起来,没两日听说又输个精光。这样的人,今日不被火烧死明日也得被那些个债主打死 ,我看他死得不冤。” 九鲤衔着茶杯回头看,是个略有点年纪的男人,再听两句,原是那陈自芳家的邻里,姓洪,一时见他会了账要走,她也忙摸几个钱放在桌上,跟着出来。 街上铺子正递嬗打烊,有一间茶棚还未收摊,九鲤赶上前去,说是衙门的人,要请这姓洪的吃茶。 那姓洪的打量她一番,笑道:“衙门哪有女差人?听说庾家小姐生得国色天香,你必是庾家小姐,想替庾先生洗清冤情?难得你小小年纪如此孝心,你想问我什么问吧,我和你说就是了。” 九鲤谢过,拣了张八仙桌请他坐下,要了壶茶,随即细问起陈自芳其人。 这姓洪的道:“那陈自芳三十出头,他老婆也是三十出头,两个人成亲有十年了,膝下却还不曾有儿女,所以他那人散漫得很,手上有钱从不看往后,有多少只管花多少,还爱在外装阔,别看他赚得多,竟一个钱也没攒下。” “您才刚在酒楼里说,他前些时好像发了笔横财是么?他可对您说是哪里赚来的?” “这倒没说,我也不问他,左不过是从齐家捞的。不过我听他口气不小,像是狠发了一笔,七.八十两总是有的。” 七.八十两可不是笔小钱,九鲤记在心头,又问了些陈自芳的家境状况,闻知这陈自芳两口子要么在府里当差不得归家,要么在家就是吵架,不是他怪他老婆不能生养,就是他老婆怪他在府里勾三搭四,总之这两口子成日鸡飞狗跳,多年不合。 问毕九鲤归到家来,杜仲已先一步回来了,托阿祥往齐府送了几丸安神定心丸,正等她回来一并吃晚饭。 桌上杜仲说到,尾随那两个唱白局的人一截,竟又在街上看见徐家的伙计,那伙计与这一老一少二人在街头说了几句话,又见伙计给了他们几个钱。 “哼,我说这两个唱的怎么话里话外只管把脏水往师父头倒,原来是那徐胖子授意!他打量着坏了师父的名声,他家的生意就能好起来了,我看他是做梦!等我晚上到衙门去回过师父,明日就去把他徐家的店砸了!” 九鲤端着碗好笑,“你砸他家的店岂不是更给他抓住把柄了?且先忍耐忍耐,回头再细想个法子治他。我却在想,那陈自芳死得有些蹊跷,一个大活人起火他为什么不跑?难道他是吃醉了,火势大起来才发现?” 雨青在旁点头,“起火的时候刚入夜,兴许是在晚饭的时候吃了不少酒,吃得昏头昏脑,这才随便拣了间屋子睡觉。” 杜仲吭吭笑起来,“什么是吃醉了,他是在起火前就死了!” 九鲤眉头一皱,忙问他原委,他这才将下午仵作的话说一遍,听得九鲤生气地放下碗来,“你怎的不早说?!” “你也没问我啊!” “还用我问你么?!”九鲤横他一眼,复端起碗,慢慢道:“那陈自芳的死更与叔父不相干,我看他老婆就有杀他的嫌疑,同在齐家当差,又常年夫妻不和,我听他一位邻居讲他前些时像是发了笔横财,想是没给他老婆,自己赌钱吃酒花销掉了,二人少不得要为此大吵,兴许他老婆怀恨在心,就在齐家下了毒手。” 绣芝敛着眉看向杜仲,“上回咱们到齐府去,我好像就见过这陈自芳,听那值房里的几个妇人是这样喊他,没错,就是他!姑娘说得不错,他前些日子是发笔了财。” 九鲤忙问:“你也知道这事?” “那天老爷命我们去送还齐家的礼,我就在他们家的内值房里等杜仲,看见那陈自芳抱了些酒肉来请值房里几个仆妇吃,听她们的口气,这陈自芳素日并不那么大方,突然请她们大吃大喝,必是发了财。” “他有没有说他那笔财是打何处发的?” 绣芝摇头,“没说,不过我先在衙门后厨当差的时候,常听他们说,杀人无外乎“财仇情”三字,他忽然发了笔财,没几日就死了,说不定两件事就有关系!你们何不去问问他老婆那笔钱是从哪里得来的?” 于是九鲤与杜仲商议,明日就去寻他老婆刘氏打听打听那笔钱的来处。 当下吃过晚饭,杜仲替庾祺收拾了一床被褥,九鲤替庾祺收拾了两身衣裳,二人一道怀抱着送到衙门来。如今天黑得早了,刚过戌时,天上圆月皎皎如镜,衙门早关了门,却有一班当值的差役在衙内。 开门的衙役引着往三院去,九鲤见庾祺睡的是一间小吏们的值房,虽比不上家里,倒比监房强上不知多少,除桌椅书案外,还专门搬了罗汉榻来给他睡,榻上已有褥垫,她忙与杜仲将家里拿来的褥子又铺上去,铺好了坐下来试试,同杜仲你一言我一语,将徐卿如何背地里使坏的事说给庾祺听。 一看庾祺已让到左面墙下的书案前翻案上几本旧志典籍,听见未听见的,漫不经心地同他们搭着腔,一面也斜过眼眼来看她,两下目光一碰,屋里的蜡烛都像弹动一下。 九鲤心间一热,斜着眼看向杜仲,他正走去右前那张八仙桌上倒茶吃。庾祺亦把他看了看,想先打发他出去单留下九鲤,却因为心虚,觉得寻什么借口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踟蹰之际,有两个衙役敲门进来,嬉笑着叫了杜仲到门外唧唧哝哝说了几句。一时杜仲进来,嗫喏试探道:“师父,他们叫我吃酒。” 庾祺把书闲丢在案上,轻咳一声,“你去吧,你也大了,吃几杯酒也不算什么,只是不要吃醉,一会还要和鱼儿回家去。” 杜仲连声笑应着出去了,走得性急,门忘了带上。九鲤坐在铺好的榻上,两手撑在榻沿,斜望着门外,那廊下挂着好几盏灯笼,点点昏黄的光有序地在溶溶月色中摆动,像猫嘴上的须扫过皮肤。 门给庾祺阖上了,他站在门后,像朝她等着。 九鲤低下脸偷么一笑,立刻从榻上飞跑过去,一下扑在他怀里,把他的背撞在门上,“砰”地一声。 恰逢廊下有衙役巡查而过,在外问:“庾先生,有没有事?” 庾祺向后微撇着脖子道:“没事,跌了件东西。” 那衙役便打门前走了,不知是他的脚步声还是他们二人的心跳声,咚咚作响。 庾祺一手搂着她,低下脸静静看她一会,一手从她额上向后摸去,“吃了晚饭来的?”九鲤噘着嘴点头,仰着面孔,像在讨吻,他亲了她一下,捏着她的腮笑了,“怎么越大越爱撒娇?” 还不是他要买她的账,难道对不相干的人撒娇么?她一脸得意的神气,“谁叫您吃这招呢?” “倒怪我?” 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他呼吸一重,低下来衔住她两片嘴唇,是温软的,不知抹了什么,有点甜,他尝到这点甜头,更不由自主地探进她嘴里去。 这屋子的窗上糊的是桐油纸,一捅即破,庾祺不敢拉她到屋子中间去,怕被人撞破,他明知他们的关系很危险,但仍然被她引诱着坠入黑暗。她听见唇齿间泄出的她的声音,稚气妩媚,他的手指反贴在她腮畔,轻抚着她柔嫩细腻的皮肤。 九鲤觉得自己的嘴就是个洞口,本来是岑寂的,他不进来还好,一探进来,带进来一丝风,在洞内回旋,使她感到自己的空,这空渴望着被什么阗满,此刻她只怪他过于顾忌,但嘴上又说不出来,只不满足的猫一样哼着。 他的脸退开一点,手指仍然反抚在她腮上,笑道:“这种事会上瘾,是不是?才隔一天你就忘了痛。” 九鲤认为他在取笑,板下脸瞪着他,眼睛却洇着雾气,在那雾底下闪着一点迷离的光。 她作势要走开,被他一把拽回来,两手勾起她的腿,将她抱到了八仙桌上,顺便把桌上的蜡烛捻灭了。 那头书案上还有一支蜡烛昏暝地照着,光晕不到这边来,危险小了些。他的呼吸声似乎震动着那蜡烛,火焰总是颤颤巍巍,有种将灭未灭的脆弱。 他 俯在她身上看她闪动的双眼,觉得像在倚强凌弱,背着一层罪恶感,反而更蹦出许多霪邪恶劣的念头。 未及行动,就听见远远的杜仲说话的声音,他像从那值房里出来了。庾祺忙直起身,将她的衣裳拉好,抱她下来,又点燃桌上的蜡烛。 果然一时杜仲走来敲门,九鲤去开,杜仲进来便直望向屋子最里头,九鲤跟着转头一看,庾祺的动作倒快,已在书案那头翻书了。 她不禁暗想,从前无数回见他在房中看书,又不知有多少回他不过是在假正经,谁知他眼睛在书上,心思又在何处?原来这么多年都被他骗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叛叔父 第97节 第100章 齐梁界(十二) 阖上门,杜仲走到书案前,庾祺乔作闲散地转过身,把书举到身后,打量了他两眼。 杜仲只觉他这眼神中透着股凌厉与不耐烦,便忙摇撼着两手分辩,“师父,我就吃了两杯!” 庾祺脸色反而更冷了一分,“怎么不多吃?” 他讨巧卖乖地一笑,“我不是记着师父的嘱咐嚜,他们吃的酒烈,我怕不妨吃醉了,一会反倒要鱼儿搀扶着回去,她哪里搀得动我。” 庾祺不禁轻声冷笑,“你这会又听话起来了。” 杜仲听得茫然,想讨九鲤的意思,谁知扭头一看她,她却立刻调开了眼。他疑心是不是看错了,她才刚是在背后瞪着自己?他益发摸不着头脑,只得低着头自顾寻思。 庾祺见九鲤侧身站在杜仲背后,眼睛在屋里到处找地方落脚,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这哪行,她和杜仲自幼一处长大,早有默契,纵然杜仲素日愚钝了些,可是人都有个开窍的时候,就怕他真自己寻思出什么来。 如此一想,他将书扔在案上,踅进书案里头坐着,岔开话,“安神定心丸给齐家送去了么?” “啊?”杜仲回神,扭头看了九鲤一眼,迟缓地点点头,“晚饭叫阿祥送去了。” 九鲤正怕被杜仲看出破绽,此刻一听庾祺问他正经话,心中如蒙大赦,上前将两手撑在案沿上搭讪,“叔父,齐家太太真吓傻了?” 庾祺见她也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心下好笑,缓缓仰去靠向椅背,两手交扣在腹前笑了笑,“装疯扮傻的诊脉可诊不出来,不过从脉象上看,的确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杜仲给他二人一引导,哪还顾得上想别的?摸着下巴接嘴道:“我看这齐太太对师父肯定有怨气,要说栽赃嫁祸师父,她就是头一个!” “还有陈自芳的老婆刘氏!她也有嫌疑。”九鲤抢白道,旋即将陈自芳与这刘氏无儿无女素日不和的事说给庾祺。 庾祺俯首沉吟了一会道:“仲儿,明日你陪鱼儿去问问刘氏。” “那齐家那头呢?就怕师父一个人有些不便。” “怎么是我一个人?不是还有张达与齐叙白。” 九鲤这才知道原来叙白并未上京,这杜仲,这半日竟未和她说起,问什么只答什么,真是个陀螺,不抽就不动! 也是,齐家出了事,况且涉及人命,叙白自该留在家中,要向昭王告假回来也不难。昨夜庾祺在洛山驿打了他一掌,记得他当时呕出口血来,不知好些没有?都是她连累了他。 她在这里自惭自愧,思绪乱飞,庾祺错眼一看,便喊她:“鱼儿在想什么?” 她忙眨眨眼,“啊?没,没想什么啊。” 他见她神情心虚恍惚,心知是因为才刚提到了齐叙白的缘故,脸色不由得冷了两分,沉下气来,“怎么,你听到齐叙白又回来了所以高兴?” 九鲤在杜仲肩后朝他翻个白眼,嘟囔道:“谁说我高兴了?” “不是高兴那是什么?” “我不过是在想他的伤好些没有。” 庾祺不耐烦道:“死不了,一巴掌都受不住的男人,有什么出息?就是死了也不冤枉。” 杜仲听得一头雾水,不过看他二人又要为叙白争执起来,忙插话,“说到齐叙白,会不会这回的案子不好办啊?齐太太是他的正母,若真是她嫁祸师父,您说他会不会从中阻挠包庇?还有那个齐叙匀,他可是齐太太亲生的。” 庾祺暗忖片刻,起身慢慢踅出案,“我看齐叙白根本不拿他那位嫡母当母亲,不过是名分上得敬她听她的话,没有多深的母子之情。至于齐叙匀,我听你赵伯伯说,他为官一向清廉正直——不过牵涉他母亲,谁也说不准。这都是后话,据齐太太的陪房王妈妈说,这位太太自幼娇生惯养,连杀鸡都不敢看,要说杀人,该是什么深仇大恨?陈自芳只是齐家的一个小厮,会与当家太太结什么大仇?要查明此案,还得从陈自芳着手。” 说话间,他走到九鲤跟前,一手反剪着,一手抬起来把她有些毛乱的头发理了理,脸色还冷着,“回去吧,快二更了,叫个衙役送你们回去。” 九鲤心道,倒看不出他竟是个醋坛子,一面抱怨,一面又暗暗好笑,那笑意直泛到脸上来,她忽将两手挽住他的胳膊,仰着双眼,“您明日想吃什么,我叫青婶做好了给您送来?” 庾祺给她哄得要笑不笑地,又恐杜仲察觉,把胳膊抽出来,走到罗汉榻上坐着,“我不是在衙门就是在齐府,两处地方都有饭吃,就不劳动了。”说着,见她一脸不高兴,又另补一句,“快回去睡,有话明日再说。” 言下之意明日还许她来探望,九鲤顷刻转喜,高高兴兴与杜仲点上灯笼归家。 次日天还未亮,二人便起来,早饭不及吃,先要往小王巷去寻刘氏。此刻晨雾未散,一个朝暾隐在雾中半明半昧,雨青记挂着铺子,赶到仪门前来问:“你们两个都出去了,铺子谁来照管?” 九鲤回头冷笑,“哼,姓徐的在外头那样编排咱们家,这几日还会有什么生意么?再说这街坊邻居都知道叔父被拉到衙门去了,有心要找叔父瞧病的这几日也不回来,按方抓抓药阿祥哥是照应得过来的,我们不先把这案子查明,铺子里的生意也不会好。” 雨青思来有理,好在她也会抓药,因道:“那好,你们去,多穿点呀!看这天说冷就冷起来了。” 他二人满口答应着,却不回房添衣裳,仍旧踅出仪门,一路走走说说。杜仲因问起昨夜的话:“你昨晚上说齐叙白受伤了?我昨日见他好好的,哪里伤了?” 九鲤只得将庾祺打他一掌之事告诉他,杜仲听得诧异,“师父会武?” 她挑着蛾眉,“叔父从前打你根本没使什么力。” 杜仲瘪瘪嘴,“他怎么不教我习武?没准我还是天生习武的材料呢。” “叔父不喜欢动武,自然不愿教人。太太平平过日子有什么不好,非要打打杀杀的。” “那他的武艺又是在何处学的?” 她想着摇摇头,“不知道,估摸着是他师父教的,连他的医术也是他的师父教的呢。” “师父的师父到底是谁?” 九鲤仍是摇头,“我也不知,叔父只说是个游方郎中,姓甚名谁从未告诉过我。” 杜仲睐着她,忽然笑嘻嘻凑拢来,“师父还有话不告诉你?你们不是常在一处说些我不知道的话么?譬如昨晚,你和师父在屋里都说了些什么?” 原来转来转去是打听昨晚的事,难不成他想一夜想出什么眉目了?九鲤心头一紧,睐他一眼,而后将他的耳朵揪过来,低声笑道:“师父说要给你讨个老婆,他心里已有了个人选了。” 杜仲登时抬眉,“谁?” 她又对着他耳朵道:“就是咱们街上恒丰布店的千金。” 杜仲忽急得跳脚,“要死!恒丰布店的大姑娘我见过,长得不像张飞也像李逵!我不答应!” “这可由不得你做主。”九鲤自哼一声往前走了。 这一打岔,杜仲心里那点疑问又给岔了过去,一路上只缠着九鲤要她替他说情,就算绣芝的事情先不说起 ,也要把恒丰布店那头摁下,九鲤这一路也嘻嘻哈哈就是没有句实话应他。 说说笑笑间,及至玉昌街,那小王巷就在这玉昌街上。只见街旁的铺子都已开了,路上游人不少,都在往前头赶,不知有什么热闹。 他二人也赶过去瞧,一看是那刘氏穿着一身素缟,一手掩面啼哭,一手拄着跟细竹竿,那杆子挂着块幡,幡上顶头写着个斗大的“冤”字,底下几行粗大的楷书,写明了庾祺如何在齐府纵火行凶。烧死她丈夫之事。 九鲤看得五内起火,扭头问杜仲,“昨日验尸的结果不是已经告诉这刘氏了么?怎么她还说陈自芳是被烧死的?!” “谁知道她的?”杜仲凝着眉朝远处望去,便用胳膊肘碰碰九鲤,递出下巴,“你瞧。” 老远又有个徐家的伙计站在街头,不消说,连这刘氏也是徐家怂恿的! 那刘氏一面涕泗交颐,一面向路人说:“各位街坊邻里,若得空的,就陪着我往都察院门走一趟,替我助助声势。我也是没办法,那庾家有钱,又是衙门的师爷,说是把他抓到衙门去,可谁知道里面的勾当?就是搪塞敷衍我,可怜我一个寡妇家又能如何?我只好惊动起都察院的大人替我做这个主了!” 还真格就说动了几个闲散好事的人愿意于她同去,九鲤眼看他几人朝前走,一把拉下杜仲附耳说了几句。 杜仲得令,便忙到那刘氏跟前,故意摆出副官差的架子,摸着下巴问:“你就是刘氏?” 刘氏错愕点头,旋即他又说:“大人传你问话,跟我往衙门走一趟!”说着,又朝街上瞧热闹的人一指,“你们若有知道些什么线索的,也随我去!” 围看的人群登时摇手四散,九鲤这时上前,看着刘氏手中的幡笑道:“亏你还在齐家做了这些年的下人,难道你不知道,你写了这状子挂着这幡,还要闹到都察院去,将来若查明庾大夫不是杀你丈夫的凶手,你反要落个诬告的罪名。你丈夫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不清楚?偏要听人家的撺掇闹得这样子,将来你被反告,撺掇你的人可要替你平冤?”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1章 齐梁界(十三) 刘氏听了这番话,面色踟蹰,双眼晃荡着将他二人一睃,“你们到底是不是衙门的人?” 杜仲一脸得意道:“当然是囖!不然管你这个闲事作甚?我们大早上来,就是为你丈夫的事来问你些话。” 刘氏又笑问:“那不去衙门行不行?我家就在前头,两位就到我家去坐坐,顺便吃杯茶。” 向来民怕官,何况这刘氏正因“诬告”之事心虚,九鲤看她委实有了些惧怕,便点头应下,“你前头带路。” 往前走不远便是小王巷,进去第二户人家就是陈自芳家,是一幢一楼一底的房子,院子虽小,房舍却大,只是少收拾,一堆东西横七竖八地摆着,显得凌乱,大约是没孩子的缘故,这家里少些人气,不像是过日子。 刘氏忙把八仙桌上的碗碟收了去,一时端上两碗热茶来,一面笑,一面口里改了风向,“其实我也知道我们男人不是烧死的,我不过是害怕官府因我们是下人,所以丢手不管了,这才想着把事情闹大,闹得大家都晓得了嚜,官府总不好不给个交代。” 九鲤斜着她一笑,“你闹就闹好了,为什么明知实情,那幡上还要写是庾大夫纵火烧死你丈夫?”说着嘲讽地哼一声,“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是有人替你出的这个主意不是?你打量着趁势好跟庾家讹点钱不是?” 刘氏满面涨红,低头脑袋拉着裙面揩手,半晌不搭腔,只“呵呵呵”连声笑着。 九鲤敛过眼,四顾着屋内的情形,见靠墙放着个半丈高的橱柜,底下有两扇柜门,上头是两个没门的格架,摆着些小罐小匣,想是放些精细东西,偏有个小小的褐色布包挡在前,那布包翻着一脚,露出里面银晃晃的一角。 “说起来你们家赚得也够多的,怎么还这么眼馋肚饱的?什么昧良心的钱都赚,可是要折寿的。” 刘氏循着她的目光一看,走去将那褐色布包掀开来,“姑娘误会了,我可没收那徐大夫的钱,这是大奶奶赏我的丧葬费,三十两,早上刚打发人给我送来的,我因急着出门,一时忘了收进去。” 说话间,便将银子收进卧房里。九鲤扯高了嗓子问:“你说的大奶奶可是齐叙匀的夫人张缦宝?” “就是她!”刘氏搭着话出来,“阖家上下除了大爷,就属大奶奶为人最和气大方!” “二姨娘难道不和气大方?” “二姨娘也和气,大方嚜说不上,她管府里的事都是遵旧例,按说我们这样的老下人家里死了人,不过给二十两银子,要是二姨娘做主,也就给二十两银子罢了。” 缦宝其人九鲤先前是见过的,却没说上两句话,那时候到齐家去,缦宝不过是作陪,偶尔搭句腔,多是规规矩矩坐在旁边听两位太太说话,还记得她容貌清丽,笑起来温柔和顺,年纪约是二十来岁。 “先前你们府里有下人家里死了人,大奶奶也是一样赏三十两?” “那倒不是,先前轮不到大奶奶做主,这回太太吓病了,二姨娘侍奉太太的病还抽不开身呢,哪里还顾得上,这种事自然就是大奶奶做主了。” 这倒是,齐府这样的读书人家,自是尊卑有序,小妾服侍正头太太是应当的,先前见二姨娘对那位太太总是那么敬重,两个没了丈夫的人,难得相互扶持着走过这些年。 杜仲在桌前坐着吃了半碗茶,问及:“你家现有了这三十两,再有素日的积攒,加上陈自芳留下的钱,你往后的日子也宽裕,又打庾家的主意做什么?” 刘氏一听,叫苦不迭,“哎哟哟你说的哪里话,我素日虽赚得多些,可哪经得住那挨千刀的有今日没明日地花!我告诉你们吧,他自己赚的,一个子不往家里拿,反还要把我的搜罗了去,我稍微不情愿,他那窝心脚就踹上来了,我眼下除了这房子,还有什么钱?!不然也不会听人家的撺掇去闹出这样的傻事啊!” 杜仲向旁仰起头来,“听说前些时陈自芳在哪里发了笔横财,也没往家拿一些?” “哼,他不把家里掏空我就谢天谢地了,还承望他往家拿?” “那他那笔钱从哪里来的你知不知道?” “这家里一向是他赚他的,赚多少也不许我问,一问他就急,说我贪他的钱,反正落不到我头上,我后来也懒得问了。” 九鲤见她说话坦坦荡荡,一时失望,哪有这样的凶手,毫不掩饰对死者的怨愤。她只得另问:“你们两口子素日是住在齐府还是回家来歇?” “我们又不是贴身服侍主子的奴才,也不必夜里当值,自然是回家来睡,不过我一向比他早走,十二日那天我先回家来,等到夜里也没见他回来,我想他八成又到哪里赌钱吃酒去了,也没理会,自己关门睡了。可十三日一早我到府里去,也没见他,满府里问人,都说没见他,也没听说上头有什么差事要他去办,我这才觉得奇怪,本想说再过两日再没见他,我就去找找,谁知当天傍晚府里起火,十四日早上就从火场里扒出来他的尸体!” “十二日那天白天你在府里见过他人么?” 刘氏重重点头,“差不多下晌我回家前还见他在二门外的值房里同人吃酒呢!” 那会约是申时刚过半,刘氏因见晚饭要吃的菜蔬都预备齐了,欲回家去,到处找陈自芳,在二门外那值房里看见他和两个小厮吃酒,便进屋说:“你一会回家得早嚜就顺便去配点耗子药,家里的耗子都要闹翻天了。” 那陈自芳随便摇摇手,“我要夜里才能回去,你自己去配。”扭头仍和那两个小厮 叛叔父 第98节 吹嘘,“我说了你们不信,那间铺子我都看了,一年不过六十两的租金,等我一盘下来,两边打通,进些酒来,生意保管能做起来!” 两个小厮道:“要做生意不难,难的是本钱,六十两租子加上货款,总得要一百两了,你拿得出来?我们晓得哥哥你会赚,可你也比旁人能花些,这一时半会凑得齐这些?” 刘氏不知他又和人瞎说什么,也懒得管,走出门来,却听见他笑道:“一百两银子嚜,不是难事,明日我就赚来给你们瞧!” 里头只当他是吹牛,独刘氏心里纳罕,前些时就见他手里忽然松缓了,一时半会难道哪里又有发财的机遇? 刘氏端了盘点心放在桌上,对九鲤杜仲道:“不瞒你们说,我们在府里做采买是有些油水,可我们两个都只采办些小项,一日的菜蔬,日用的杂物能怎么也捞不出一百两银子来啊,那都是古董家具什么的大项才有得赚。所以我当时就有些担惊受怕,就怕他是哪里挪了这笔款子,要是让太太知道,还了得!” 九鲤听完,随即想到陈自芳多半是死在十二日夜间,因问她:“他为什么说他要夜里才回家?可是在府里还有什么事?” “我也没问他。” 杜仲忙道:“或许同他吃酒的那两个小厮知道些当夜的情形。” 二人便问过那两个小厮的名字,从小王巷出来,归到家中吃过午饭,换了身衣裳,又在铺子里取了几丸治内伤吐血的丸药,一径走到齐家。 正好庾祺张达也在齐府,来了半日,正在那四时轩的废墟前看热闹。原来今日请了白云观的几个道士来做法事,摆着祭台,金锣钹镲正折腾着,叙白兄弟及缦宝也站在跟前看。 叙白看了一会无趣,眼睛正向前头小径移去,就看见门上小厮引着九鲤杜仲前来,他心中忽一喜,要笑,却想起庾祺就站在旁边,便把他暗窥一眼,却仍是不自觉地老远就对着九鲤微笑起来。 九鲤也在那路上笑了一笑,庾祺一看见,也斜了叙白一眼,朝他二人迎过去,“你们来干什么?” 杜仲喜道:“师父,我们知道陈自芳是什么时候死的了!” 庾祺却不意外,睃他二人一眼,“从刘氏口中打听出来的?” 九鲤笑嘻嘻点头,“陈自芳一定是死在十二日那天的夜里,据刘氏说,她最后见他的时候,他是在这府里和两个小厮吃酒,那两个小厮一个叫赵午,一个马进。” 说到此节,叙白与张达也上前来。叙白搭口道:“一会我命人将这两人叫到我书房去问话。”一面说,一面扭头朝祭桌那边看一眼,“这里太吵闹了,先生,咱们还是先到书房去吧。” 不想九鲤看见缦宝也站在那里,因想到她送刘氏的三十两银子,有点疑虑,便说:“我还没看过做法事呢,我去看看。” 庾祺只得点头,自错身而去,谁知九鲤听见哗啦啦的声响,扭头一看,才看见他手上戴着镣铐,忙又跑回跟前来,“您怎么戴着这个?!” 张达笑说:“彦大人说先生到底有放火的嫌疑,外出走动,得遮遮人的眼,所以叫戴着这个。” 九鲤哪见过庾祺受此委屈,当下垂首望着那锁链就有些鼻酸,当着这些人,又不敢抬头,生怕眼睛里闪着泪花被他们看见。 不过庾祺一望着她那乌云叠鬓的脑袋就知道她此刻的心思,没所谓地笑了笑,“你不是要看做法事?再不去瞧人家都要散场了。” 九鲤这才狠眨两下眼点头,朝那头走去。 到跟前先朝叙匀缦宝跟前福身见礼,好在这二人待她还是一样,没因为拒婚之事给她脸色看,尤其是缦宝,还是那样和颜悦色,温柔地朝她点头,只是目中略带着点遗憾。 看得九鲤不好意思,又不知该同她说什么,只得问:“大奶奶,太太好点了没有啊?” 缦宝摇头一叹,“这不是正做法事嚜,但愿这法事真能消灾驱邪。” 恰是此刻,那钹镲重响一下,惊得人神魂一抖。法事做完了,一个胖道士领头朝这头走来行礼,九鲤看见缦宝的脸上似乎泄露了两分不自在。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2章 齐梁界(十四) 叙匀尊称这胖道士为“凡一道长”,二人叙礼几句,九鲤在旁听来,原来齐家常到这白云观打醮。她心里纳罕,太太思柔不是常念佛么,手里还常捻着串菩提珠子诵经,难道也信道? 自想着,倏地前头小路上有丫头慌着脚儿走来,到跟前向缦宝道:“大奶奶,姑娘醒来一直在哭,奶妈妈也哄不好,您快回屋里瞧瞧去吧!” 缦宝待要走,叙匀敛起浓眉问了句:“姑娘一向不爱哭的,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那凡一道长含笑搭话,“府上刚起了一场大火,又犯了条人命,小孩子家最是眼明心净,大概是撞克了什么。无妨,待我跟着去驱一驱,写个符掖在女公子的床角就好了。” 缦宝暗斜他一眼,没说什么,跟着丫头往前去了。叙匀遂吩咐几个婆子将另几个小道请去小花厅内吃茶休息,一面引着凡一道长随缦宝而去。九鲤在后踟蹰须臾,也搭着话跟着缦宝的两个丫头一路去。 及至缦宝院中,只见奶母早已抱着襁褓候在正屋,在堂前满屋乱转,一面轻晃襁褓,一面满口咿咿呀呀地哄着。饶是如此,襁褓中仍是啼哭不止,婴孩的哭声透着尖利,听得人好不揪心焦躁。缦宝忙捉裙进屋,接过襁褓哄着,还是徒劳。 那凡一道长紧随其后,掀开襁褓一角看,道:“女公子这是唬着了,不妨碍。”随即摸出两张折好的黄符,一张掖在襁褓内,一张递与奶母,“压在女公子的床铺底下,过一会就好了。” 奶母忙接了符纸出门往偏房去,凡一道长又笑说:“府上有人枉死,这枉死之人的鬼魂最是戾气重,到处找人做替身,先是找了太太,方才贫道做法,它大概是从太太身上跑出来了,便又来寻了女公子。” 叙匀未置是否,只是客气地谢了一回。 缦宝本来神色犹豫,可听见怀中哭声渐弱,由不得不信,睐他一眼,问:“这鬼难不成要一直在我们家里到处找替身?” 凡一道长道:“这人原阳寿未尽被人杀死,这冤死的鬼嚜自然是不甘心了,一心还要留在人世,所以轻易赶不走它。待我多作几场法事就能消解。” 叙匀闻言,又吩咐丫头:“命人收拾出两间客房,留几位道长多住几日。” 缦宝脸上似乎有点不情愿,却终未说什么,只是吩咐丫头预备素斋款待。叙匀见丫头出去,便领着凡一道长往他的外书房稍坐。 这厢九鲤站得有些尴尬,见丫头奶母正忙着,缦宝亦没空待客,正要悄悄退出,谁知襁褓中又陡然啼哭起来,一时又惊得众人围过去哄。 九鲤自是不信什么鬼神,听这哭声起得突然,想起从前庾祺说过,有的婴孩常发一种肠痉挛,或是积食,或是受寒,今日风大,大概是因为喝了冷风所致? 她便又拔回脚来,对众人道:“在姑娘的肚子上轻轻按一按,再用块帕子烤热了敷在姑娘的肚子上试试。” 缦宝望着她怔了一怔,旋即吩咐丫头奶母照办。奶母按了不一会哭声便弱了许多,热帕子一敷上,未几这孩子就呼吸平静地睡了过去。 缦宝瞅着一笑,将襁褓交给奶母,又从里头将那黄符摸出来,“我看这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连掖在床下的那张也拿来一齐烧了作罢,什么鬼啊怪啊的,陈自芳就是死也算不得什么冤死鬼,是他活该。这些鬼神之说不过是那些杂毛道士讹人的说法,差点给他哄了去。” 说着,拉了九鲤到里间榻上坐,“亏得你在这里,到底是医药之家的小姐,懂得多。只是肠痉挛是个什么病,以后可怎么样呢?” 九鲤笑道:“我听叔父说,小孩子脾胃还没全长好,常见这样的,也不必吃什么药,发的时候就按一按敷一敷就能缓过去,等她大些长全了,自然就好了。” 缦宝忙叫丫头奉茶果点心,连谢了好几句。九鲤趁势问:“大奶奶才刚说陈自芳不算做冤死鬼,为什么啊?” 一语问得她神色一乱,重振微笑叹了口气,“满府里谁不知道那陈自芳?他素日好赌钱吃酒,在府里招这个惹那个,更别说在外头,肯定还有不少不规矩的事,这样的人,死了又有什么好冤屈的?” 这话刻薄得简直与她素日温柔的言语判若两人,九鲤虽对她并没有十分了解,却也看出她话里掩饰的成分居多,难道她知道陈自芳什么秘密? “我也听说陈自芳品行不好,不过大奶奶到底是个极仁善的人,这样的下人,你竟赏了他老婆三十两的敛葬费。” “我也是看刘氏可怜,且不说他为人怎么样,到底也在我们家服侍了十几年。”缦宝讪讪笑着,眼睛瞟着她,忽又道:“再则说,也有些对不住那刘氏,这回说是放她的假让料理她丈夫的事,可日后她再要进府里来当差可就有些难了。” “这是为什么?” 缦宝笑道:“我听管人口安插调度的张妈说,二姨娘做主,另派了个人顶她厨房里的差事,将来她回府里来再派她别的差事,说是这样说,其实家里也没有别处要用人。” 九鲤又想起二姨娘榎夕的为人,按说她那么个和善的人,不该在人家缝难的时候裁革了人家。 缦宝见她想得入神,并未出声打扰,只在旁静静坐着。 一时叙匀回来,问及幼女,缦宝起身去迎,又将那凡一道长贬了几句,笑说:“还多亏了九鲤姑娘,否则咱们只信他那些鬼话,孩儿的喉咙都要哭坏了。” 叙匀叹道:“我何尝不知道他们是鬼话连篇,无非是要哄几顿好饭吃,随他去吧,权当积德作福,况且庾先生说得对,太太信这些,留他们在家住两日,闹腾两日,没准太太就好了。”说着进来,朝九鲤打拱,郑重地谢了她一回。 弄得九鲤不好意思,借故辞去,“我去给太太请个安吧。” 叙匀便对缦宝说:“你也去看看太太好些没有,单叫二姨娘一人在那头服侍着也怪累人的,我这里换了衣裳还要到衙门去一趟。” 缦宝随即引着九鲤往正房去,叙匀稍歇片刻,换上补服,特地走到叙匀的外书房来辞了辞庾祺,又谢他一回。 庾祺不明所以,问过才知原来九鲤才刚在里头治好了他女儿的肠痉挛。便笑着回礼,“区区小事,不足言谢,齐大人请先去忙公务。” 叙匀睃趁到叙白,又另嘱咐,“晚饭留庾先生几位在家吃了再走,我大概回不来,你要陪好客才是。” 听他口气果然是“长兄如父”,叙白亦谨遵嘱咐,亲自送他至门外。张达与杜仲在旁悄声议着,庾祺呷着茶瞟着杜仲问:“仲儿,说什么?” 杜仲呵呵一笑,“没什么,我说齐大爷才不过二十五岁,行事却如此老成,真不愧是仕宦读书人家的公子。” 叙白搭着话折身进屋,“自从老太爷和老爷相继过世之后,这个家就靠大哥撑着,所以大哥比同龄人都要沉稳些,待我也严厉些,那年科考,大哥夜夜盯着我念书,教给我的学问比老师多得多,若不是大哥谆谆教导,我不知还要过多少年才考得中。” 说着坐回椅上,却是一叹,“大哥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宅心仁厚。” 杜仲不解,“这有什么不好?” 叙白放下茶碗一笑,“官场为官,要心狠手辣点才好。” 庾祺虽未置喙,却微微一笑,露出丝鄙薄之意。 少顷管事的柴方带了赵午马进两个小厮前来,问及十二那日的事,二人说当时和陈自芳吃酒吃到近一更时分,他二人便自去各处巡查锁门,又去正门上夜,走时只见陈自芳吃得醉醺醺睡在铺上,叫了他两声他没理会,二人便没再叫,此后就再没见过他。 杜仲因问:“你们当日可谈论过他要开酒坊之事?” 赵午点头,“谈是谈过,不过他那人一向爱讲大话,我二人并没当真问他,再说少说要一百两做本钱,他哪有这些钱?” 马进接口,“唉,不过他当时说自有赚足那一百两的地方。我二人不信,他还说过两日拿给我们看。” 赵午嗤笑,“过后他连命都没了,还给咱们看什么?” 杜仲旋即附附耳与庾祺说了几句,庾祺因想,这陈自芳说的未必是吹嘘,他先前就发过一笔财,自有他的门道,再要发一笔也不难。 不过这门道却在何处?自然不该在外头,这齐府之内,谁能轻易拿得出一百两银子来? 他的余光瞟到叙白身上,自然是齐家这些主子了,难道是陈自芳手里抓着这几个主子中间谁人的把柄,讹了一笔还不够,又要讹一笔,这位主子只怕将来长日受此胁迫,因而才杀人灭口? 再问赵午马进二人,其他一概不知,柴方便命出去。庾祺便问叙白,“陈自芳死前,府里可出过什么事?” 叙白认真想了一遍,苦笑道:“并没有什么,要说什么大事,只一件。”说着直勾勾回望庾祺。 庾祺立刻意会,就是去他们家提亲被拒之事。他半笑不笑地喟叹一句,“我看这在齐大人并不算得什么大事,齐大人的志向岂会拘泥在儿女之情上?不单小儿女私情齐大人不在意,连这家里的事我看齐大人也不甚留心。” 叙白听出来他言下之意,这家里必是有些不太平,只是他心不在家中,所以没察觉。便问柴进,“近来府里头生过什么事?你细想想,譬如有什么反常的。” 柴进埋头想一回,“要说有什么大事倒没有,反常的却有一件,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众人齐问:“什么事?” “前些日子二姨娘算错了一笔账,太太竟狠发了一通脾气,骂了二姨娘。” 在别家小妾挨了太太的骂原不是什么大事,可在齐府不同,思柔是大家闺秀出身,最忌人家说她度量小,所以虽脾气不小,也从不对榎夕发火,再有不满之时也不过指桑骂槐朝她发发牢骚,纵有些埋怨,也都是在叙白的事上。 故而柴方又寻思道:“怕还是为拒婚的事太太心里窝着火。” 叙白在椅子扶手上攥着手,虽替榎夕气不忿,却不好说什么,反正小妾受太太管束这是规矩,尤其是他们府上,最守这样的规矩。 庾祺只问:“你家太太都骂了些什么?” “听丫头们说,太太骂说:‘你眼睛长歪掉了,不望到正道上去,反净朝那不该望的地方望,索性剜出来当泡踩!’”柴方说完,只管瞟着叙白。 叙白脸色刹那转冷,可见此话骂得极重。 在庾祺听来,不单骂得重,还似暗有所指,不过到底指什么,暂且不得而知,也不好当着叙白的面细问,即便问,这柴方多半也不清楚。 柴方见几人没话再问,便来问叙白:“二爷,晚饭摆在哪里?” “就摆在这里。”叙白说着起身,“你领着先生他们四处逛逛,我进去瞧瞧太太,顺便叫上鱼儿出来用饭。” 庾祺斜他一眼,奈何这是他府上,自然该由他去叫,他没拒绝的道理。想想又难以自解,他放心不下的是九鲤那个人,她野惯了,不论男女相处起来总是没分寸,常弄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叛叔父 第99节 反正女人的虚荣是这样,男人倾慕的目光在她们是种享受,不论她喜不喜欢,多几个人喜欢她她都会觉得是桩美事。 暗自沉吟一会,他只能哑在旁边,心里窝着气也没处发。 叙白暗窥他脸色,不由得抿起一丝笑意,坦然走出去了。 随后柴方请着庾祺三人 出去逛,庾祺只道:“柴管事自去忙便是,我们就随便走走。请放心,不会乱闯乱进。” 逛了半日逛到那二门外头,那门内贯穿着另一个洞门,中间连着一条直直的大路,九鲤和叙白从那路上有说有笑地慢慢向这洞门走。庾祺站在一簇细竹底下,反剪起一只手冷眼望着他二人。 杜仲张达本来紧随其后,一看他站住不走了,便顺着他的目光往洞门里头看。张达听说九鲤前两日同叙白有私奔之意,便带着两分劝的意思,呵呵一笑道:“依我看这男女之情,管是管不住的,不如——” 一语未完,杜仲忙拐了他一肘,“张大哥,嫂子的身子还好不好?没事往我们铺子里抓点药给嫂子补补,将来生产之后也不至于太亏了身子。你放心好了,凭咱们的情分,不收你的钱。” 不想庾祺回头瞥他一眼,“你倒大方,张捕头有闲心,又好管个闲事,自然也有的是闲钱,不赚他的赚谁的?” 张达一听这冷冷的“张捕头”三字就懊悔不迭,偏来多这句嘴! 杜仲唯恐庾祺再发火,便拉着张达往旁边那亭子里走,悄声道:“你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简直是给我师父找不痛快。” 张达满脸冤枉道:“我管这个做什么,你见我先前管这个来着?还不是听说你们家鱼儿前两日要随齐大人私奔进京,我不是怕将来你们庾家闹出什么笑话来嚜!我告诉你,像私奔这种事,虽然男女同罪,可男人还能回头是岸,女人可就完了,一辈子的名节体面毁于一旦,将来谁还敢娶?还不如就成全了他们。庾先生想事情如此周祥的一个人,怎么偏想不通这一点?” 杜仲满腔愁绪不能对外人说,只得胡乱摇摇手,“反正你别再说了,我师父最不爱听的就是这话。” 张达满面不快,“我懒得再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师父就是一副铁石心肠,别说齐大人打动不了他,就是我们这鞍前马后效命的人他也不会正眼相看!” “什么鞍前马后,谁替谁效命——” 正说着,忽然听见庾祺在竹影底下冷声问:“说什么呢,笑得这么高兴?” 一看九鲤叙白已走到洞门底下来了,九鲤一听,有些尴尬,忙跑到他跟前来,“没说什么,您怎么不在厅上吃茶?” 叙白仍在后面缓步走,庾祺远睃他一眼,目光调回近前,“怎么不在厅上吃茶?这是人家府上,你这口气倒像是这府里的主人,我从前教你到人家做客要落落大方,可没教要随便!一点规矩也不懂!” 九鲤知道不是无端被骂,也不知他在这里望了他们多久。她嘟囔道:“您少在这里借题发挥,难道说话也不许人说啦?就算——”她有些难为情,便撇过身子,“反正我没卖给您,我有我的自由!” 噎得庾祺缄默了片刻,笑着点头,“好好,你有你的自由,你的自由就是把家里搬空。” “什么就把家里搬空啦?” “你才刚给了他什么东西?” 既然给他看见了,九鲤不得不承认,“治内伤吐血的丸药,是我从家里拿来的不错。” “你把这副家私一并送给他算了。” 九鲤忍不住瞪他一眼,“人家可是您一掌打伤的!” “他不拐带你我会打他么?”庾祺冷笑,“哼,我忘了,你是自愿跟他走的,早知道连你的腿也该打折。” 吵归吵,叙白走到跟前来,他又不说了,掉身朝来路上走。 杜仲张达亦从亭子里出来跟上,大家一时都被他冷淡的面孔唬得不敢吱声,只看他凌然地走在前头,倒像是主人的气派。 叙白一看自己家中,却无端又被他夺了势,很有些不甘,便抢在前头去,“先生,我来引导。” 庾祺斜他一眼,他又顿觉自己成了个引路的小厮,反正怎么都有些不对。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3章 齐梁界(十五) 饭毕庾祺张达欲回衙去,叙白将一行人送至角门,迎门一看,对过人家的院墙上爬满斜阳,太阳渐跌西山了。都这个时辰了也不见齐叙匀归家,他不过是在南直隶礼部担任员外郎,竟如此公务繁忙? 九鲤暗忖着,一面拉了叙白走到旁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庾祺正跨出门去,扭头回望他二人在后头嘀嘀咕咕,捺住胸中不快,生等他两个说完了,才叫过九鲤来吩咐:“不早了,你和仲儿自行归家去吧。” 九鲤登时把嘴一噘,默然相抗,隔会借故还有话要同大家商议,硬是拉着杜仲随他和张达回到衙门来了。 一径走到庾祺睡的值房内,九鲤忙嚷叫张达解开庾祺腕上手镣,见他腕子上有些磨红了,暗自心疼,把张达瞅了眼,“张大哥也是,到齐府就该替叔父解了这镣子,还耽搁到回来?” 张达坐在八仙桌前讪笑,“齐府还有那么些下人呢,叫他们看见出去乱传,不说衙门徇私,反议论先生不尊律例。” 九鲤拂裙坐在八仙桌后,没好气道:“还不就是那徐卿在外头散布那些闲话,他巴不得趁这时候败坏了叔父的名声,好叫我们庾家的生意做不下去!你们衙门就不管管?” “他又没到衙门来告庾先生什么,上回的证言也并非作假,叫衙门如何管呢?”张达说完,眼睛一转,凑来脑袋笑笑,“其实要收拾他还不简单,他开药铺,许多生意都得靠魏家从中斡旋,你同那魏鸿不是——私下里托托他不就得了?” 杜仲拦阻他不及,忙看向庾祺,只见他背身站在龙门架前挂刚脱下来的外氅,手顿了一顿,回头瞥来一眼,像两支冰箭射到桌前来。 九鲤这厢犹自在想,是了!魏家是药行魁首,徐家的生意想必有不少也要靠他家牵头。虽然前面拒了魏家的婚惹得魏老太太生气,可魏鸿多半不会记恨,他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因而双手撑在桌上,支颐着脸朝张达嘻嘻一笑。 庾祺揉着手腕缓步走来,又看见九鲤脸上的笑,便略带些嘲讽道:“怎么,你还想去对那魏鸿施施美人计?我辛苦养你这样大,你竟不知自尊自重?” 话音才落,他也觉得话说得重了些,当着人却不好自悔,便偏过身去,反剪起双手。 果然九鲤脸上登时很不好看,拔座起来,“我怎么不自尊自重啦?买卖不成仁义在,难道交交朋友还不行啦?!” 他淡淡瞥她一眼,“你见过谁家小姐和男人交朋友的?” “也没有谁家小姐成日在外头乱跑查案的啊,您还不是许了,交朋友凭什么又不许?” 张达一看杜仲脸色,讪讪笑道:“别争了别争了,都是我的不是,我就不该提魏家。你们二位先坐下来,了不得过几日我派人去徐家的铺子里警告他几句,他多少该有些顾忌。” 谁知庾祺并不买账,仍然板着张冷脸。 “庾先生庾先生,先坐,先坐!”张达赔笑起身,欲绕去拉他坐下。 杜仲见势不好,不等他走去,便一把拉过他,“张大哥,咱们去后厨看看茶怎的还没沏来。”言讫便拽着张达一溜烟躲了出去。 他二人一出去,庾祺走去阖拢门,方缓和了脸色,瞥着九鲤有些语重心长,“交朋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一个魏鸿,一个齐叙白,这二人都同你议过亲,你还要和他们往来过密,谁会说得出好听话?这种情形下——” 话音未断,九鲤已不耐烦,一屁股坐回凳上捂住耳朵,“我不要听!啰嗦来啰嗦去,还不是为您自己心里不痛快,偏要说是为我的名声体面打算!” 庾祺恼得笑起来,“我有好什么不痛快的?” 她眼珠子一转,垂下手站起身,“您说呢?您还不就是吃醋!我只要是和男人多说几句话,除了杜仲,您都不高兴,您都有大道理讲。” 庾祺被她双眼炯炯地盯得无处遁形,掩饰地咳了 声,脸上愈发大义凛然,“什么吃醋不吃醋的话,哼,我不见得肚量像那些男人一样小!”说着,反剪起手来,“何况他们两个有什么资格叫我吃醋?” 九鲤将目光拉得远一些,一面摇头,一面“啧”了两声,“真想不到您竟如此会装模作样——” 他看见她眼中调皮的鄙夷,恨了恨,一把搂她过来,怕她躲闪,手摁在她后颈上,顺便仰起她的头,凑下来狠亲了一口,“怎么,和你从前心里的威严‘叔父’有点两样了?你失望了?” 也不知为什么,她喜欢他的威逼,喜欢他的压迫,喜欢在他的管束之下,她想大概是人都有点贱性,欺软怕硬。 她顺便攀住他的脖子,仰着脑袋咯咯笑起来。 窗户上透进来一束夕阳,穿过他二人的鼻尖,投到墙上去了。庾祺看着她光彩溢目的面孔,也没奈何地笑了,揽着她的后腰摇了摇,“你笑什么?嗯?” 九鲤抿住嘴摇头,过了一会说:“我想起小的时候,您还几次三番想丢下我呢,嫌我累赘,这会又好像十分舍不得的样子。” “谁没犯过糊涂?”庾祺摸着她的脸叹息,“以后一生一世不丢下你。” 她把脸歪着,却忍不住笑,他不做保证她也信他,因为他们有关系上的安全。 他摸着她的脸温柔道:“不过你也不要瞎跑!否则打残了你,我也养得起。” 她有恃无恐,“我跑到哪里您都能找得到,怕什么?” 这就是年轻的坏处,也正是年轻的好处,世间再如何凶险也有冒险的心。他爱上如此年轻的她,就是被她闹得头疼也只能忍受。 “不跑不是更彼此省心?”他笑着咕哝,含混得听不清,耳尖犯着红,像有点不好意思。 九鲤知道他是羞于承认他自私的占有欲,从前大道理对她讲得太多,一直教导她虽然女人要性情和顺,但也要独当一面,自立自主,免得将来受人所缚,这个“人”自然是指她将来的夫家。 可是轮到自己身上,根本没道理可循,他还不是一样专横。 她笑嘻嘻地歪着双眼,好似在调侃。 庾祺给她看得很不自在,也怕突然会有人开门进来,便松开了手。 她却攀住他的脖子不放,眼丝转得幽怨起来。 “这不是在家里,外头人来人往的。”他安抚地亲她一下,笑着走去开门,她只得在后头暗暗剜他的背影。 门一拉开,面前站着幼君,两人都有些惊愕,庾祺惊愕她怎么来了,幼君则惊愕他脸上的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温柔,从前觉得他黑沉沉的眼底是深渊,眼下发现那底下有一道波光,通向另一处世外桃源。 偏头朝屋里一看,果然是九鲤在里头,他这笑容不可能是对别人,但又似乎同以往和九鲤相对时有所变化。 “我听说了先生受冤之事,所以特地来看看。”幼君踅进门来,四下来细看了一遍,“见先生住的是这样的屋子,我就放心了,可见那位阿六说得不错,衙门并不拿先生当犯人对待。” 阿六不是已经下值归家了么?九鲤暗一琢磨,料她八成早些时候就来过一趟,只是赶上他们那时候在齐家,所以她才这时候又来。难为她与他们庾家又不做生意,却几次三番示好,何尝不算一份爱意? 只是她从不挑明,九鲤和庾祺也乐得装傻,九鲤忙在八仙桌旁搬开凳子请她坐,“姨娘放心吧,彦大人不是糊涂人,不会真把我叔父看做嫌犯,眼下我们正在查齐府的案子呢,等查清了叔父自然就没嫌疑了,就能回家了。” 幼君笑着点头,眼睛在她脸上转了转,“这么说,齐大人也没进京去?” 听这口气像是也知道她与叙白那日离开南京之事,真不愧是个千里眼顺风耳。九鲤看了庾祺一眼,讪讪笑起来,“姨娘就别取笑了,别听外面胡说,我和叙白才不是私奔,是为我也有些事情要进京,所以才与他同行。” 幼君嗔她一眼,“你能有什么要紧事还要到京城去办啊?” 庾祺接过话道:“她无非是想去玩。” 他不来打岔还好,一打岔幼君便知猜得八九不离十,九鲤的确与京城甚至皇城有些密不可分的关系,否则昭王的官船为什么肯搭一个非亲非故的姑娘?堂堂一个王爷,不见得会平易近人到如此地步。 为庾祺不肯明言,她心下有点郁塞,觉得他待她格外生分。 “玩嚜在南京城玩玩就好了啊,天子脚下可不是随便玩的地方。”她面上仍是和和气气地笑了笑,拉九鲤坐下,“你不知道,京城里到处显赫权贵,你无心说句话只怕就得罪了他们,担待不起的。” 说话间,杜仲张达提着热茶回来,一看幼君也在,庾祺和九鲤之间也缓和了,张达顿觉神清气爽,呵呵一笑,“亏得我这壶茶瀹得满,来来,关大姑娘也尝尝我们衙门里的茶。” 九鲤撇嘴道:“张大哥也糊涂了,姨娘家里什么好茶没有,还稀罕衙门里这点茶例?” 幼君在桌上帮着翻茶盅,“什么茶都有,唯独衙门的茶没有,借庾先生的光,不必打官司也有官府的茶吃。” 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只九鲤与杜仲挤在一处,幼君又关切起齐府的火势,知道只烧了间不使用的轩馆,便笑着摇头,“那也不值什么,齐家房子大,空屋子多,在他们家不算什么大损失。只是死了个下人这倒蹊跷,我听那阿六说那人是被东西砸死的?凶器找着了么?” 张达心中暗骂阿六,这种事也胡乱对外人道?何况是关幼君,她可是杀死关展的主谋! “那间屋子能烧的都烧毁了,什么都找不到了。”杜仲摊着手叹道。 幼君看见他总是不由自主想到关展,不禁对他含笑宽慰,“能砸死人的东西必是什么坚硬的钝器,这种东西也能轻易烧得毁?或许凶器是被凶手带走了。” 庾祺顺着她这话去想,虽不尽然,却也有道理,他记得四时轩内虽有不少杂物,可皆是桌椅一类,那些东西并不大趁手。 由此可见凶手当时必是有备而来,所带的钝器必定有分量且趁手,陈自芳当天下午吃了不少酒,有些宿醉,凶手趁其不备,在身后猛地一击便将其击晕,陈自芳来不及呼叫,凶手又反复将其击打致死。 叛叔父 第100节 犹自思着,张达在他对面长吁,“可偌大个齐府,东西无数,到哪里去找这么件凶器?说不定凶手已将凶器丢到府外头去了,就算把齐府翻个底朝天也未必找得到。” 灰心之际,幼君却笑笑,“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们,作不作得线索,还要你们自去斟酌。” 张达杜仲九鲤三人瞿然问:“什么事?” 幼君睃着他三人,“前些日子我到白云观去,碰见齐家几位太太奶奶也带着下人在那里,走时我偶然看见他们家大奶奶和一位道长避着人在偏殿后廊角拉扯,不知在说些什么。” 九鲤忙追问:“可是大奶奶张缦宝?道士长什么样?” “我虽与他们家几位太太奶奶不熟,人我倒不会认错的。那道士嚜我也知道,法号叫凡一。”幼君端起茶抿了一口,又笑道:“你们可别对齐大人说这话是我说的,免得他多心。” 众人不语,各自琢磨,只九鲤咕哝了一句,“看样子缦宝真同那道士有点什么——” 张达遂问:“这话怎么说?” “今日在齐家做法事的道士里头,领头的就是那个凡一道长,我见缦宝看他的神色有些不对,不过——缦宝倒没说他什么好话,像有些厌俱他一般。” “厌俱?”张达本想难道是张缦宝同那道士有私情,一听又茫然起来,“又厌又俱?这却是为什么?” 杜仲恍然大悟地轻拍一下桌子,“我知道了,八成是两个人有些偷香窃玉的勾当,那凡一道士想以此来讹缦宝什么,所以缦宝才对他又厌又俱怕。” 九鲤随即想到今日同缦宝转去探望齐太太时那路上的情形,她因 和缦宝闲话,感叹这时候府里正值多事,叙匀偏还那样忙,如此奔波,只怕累坏了身体。 缦宝却轻轻笑了声,“他就是没事也愿意勤到衙门去。” 辨她口气里有丝鄙夷之意,九鲤心生警惕,便有意试探,“没事还往衙门跑?为什么呀?人家做官的都巴不得松快些呢,凡遇事能躲都躲开了。” 缦宝默了片刻说:“他嫌家里烦闷,情愿躲到衙门里去。” 九鲤更觉奇怪,齐家人口并不繁杂,家务琐事也不要他男人家理会,会有什么烦的?她暗暗窥去,缦宝那微笑中似乎带着别的情绪,轻飘飘的,像是已经看开后的一缕怅惘。 此刻细思,难道是他们夫妻间早是面和心不和? 很说得通!九鲤拍了下桌面,“这就对了!我看缦宝同齐叙匀之间就有些不对!你们难道不觉得他们夫妻之间太过客气了么?” 张达摇了摇手,“嗨,齐大爷一向都是斯文有礼的,大奶奶也是个闺秀小姐,做了夫妻自然是相互敬重,两口子不是有‘相敬如宾’的说法么?” “相敬如宾是在心里,不是在面上,你和嫂子难道面上也那么客气?” “我们是粗人,怎好跟他们读书人比?” 九鲤拔座起来,手指在下巴上点着,绕着桌子慢慢踱步,“不管读书人还是粗人,都是人,人是有情感的,尤其两口子,恩爱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还顾得上客气呀?太客气了反而不对,生分了,我看吵吵闹闹的两口子反倒比他们相互客气的情分深。” 幼君一双笑眼随着她打转,“看这丫头,还没出阁呢说起来竟头头是道。” 庾祺随即轻咳一声,“夫妻间的事你懂什么,不要随口乱说。” “我并不是胡说噢,我是有理有据地推论!” 庾祺笑了一笑,“你的理和据呢?” “咱们从齐家出来的时候,我曾悄悄问叙白,他大哥是常这样很晚还不回家么?他说是噢!我又问南直隶的礼部不过管些祭祀皇陵的事项,又不是天天祭,怎么还有那么多事忙。他说他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大哥常嫌家里吵闹,情愿在衙门的值房里看书。你们想想,齐叙匀是当家的爷,谁敢去烦他,他在家想清静嚜也不是没有,废除是他老婆烦他。” “小鱼儿这么一说很是道理,倒不是乱说。”张达一面说,一面提着两指在桌上点点,“咱们何妨这样想想看,兴许齐叙匀与张缦宝多年同床异梦,张缦宝难耐寂寞,同那凡一道长勾搭上了,此事偶然被小厮陈自芳察觉,以此讹诈张缦宝,讹了一回不够,还想讹二回。” “据刘氏还有赵午马进三人说,十二日那天,陈自芳说有事并不急着回家,却不出府,说明他所谓的事情是得在府里办的,会是什么事?没准就是想背地里约张缦宝讹钱!张缦宝怕长日受陈自芳要挟,所以当夜携凶器至四时轩内赴约,就此砸死了陈自芳。” 杜仲忙接口道:“对对,她砸死了陈自芳,一时没有地方处置尸体,就将其藏在四时轩那立柜里,次日师父到齐家,她听说齐太太命人将师父请去了四时轩,于是心生一计,毁尸灭迹,嫁祸于人!” 九鲤见他二人一唱一和头头是道,犹豫道:“若要证明你们的推论是真的,其一,得找到杀人凶器;其二,得查到缦宝和道士通奸的证据。” 言讫见二人只管直勾勾看着她,反问:“我说得不对?” 张达一笑道:“你说得都对,不过这得靠你了,你是姑娘家,和张缦宝说得上话,今日你治好了她女儿的肠痉挛,更好和她攀交情,你还可以进出她的屋子,你查起她来比我们都要便宜。庾先生,您说是不是?” 庾祺虽觉他二人说得不无道理,可仍是疑虑重重,不过眼下也没有别的线索可查,只好点点头。 张达却又作难,“只是这些话,要不要和齐大人商量?” 庾祺思忖须臾道:“先不要告诉他,既是他的家人,不论他会不会徇私情,可能都会左右他的判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面上还是一样同他应付着。” 众人皆点头不语。庾祺调目向幼君,朝她打了个拱手,“有件事托大姑娘,大姑娘消息灵通,烦请替我打探打探那凡一道长的为人。顺便再问大姑娘一句,那日在白云观,你看见齐家都有些什么人在?” 幼君一面点头应承,一面道:“除了两位太太一位奶奶,就只见服侍的媳妇丫头,余下就是些家丁和轿班。” “齐叙白兄弟二人未见?” 幼君微笑摇头,“我特地问了齐家太太,她说两位公子各有事忙,他们也不喜欢逛庙逛观的,所以没去。” 说话间,有个衙役擎着灯敲门进来,问怎么不点灯。众人适才发现天已擦黑了。 幼君便要辞去,临走又顿住脚问:“我是套车来的,不如顺便送了鱼儿仲儿回家去,免得还要差役送他们。” 九鲤心头怨她多事,磨磨蹭蹭看了庾祺一眼,见他不寻话挽留,只好站起身来,“那么多谢姨娘了。” 庾祺只送出门外,幼君携他二人出衙登舆,谁知刚走出一截,九鲤忽然瞿然一惊,“呀!我有件东西落下了!姨娘,您先拉了杜仲回去吧,不必等我,一会我叫张大哥送我。” 说着便要弯腰起身,幼君偏拽她一把,“什么要紧东西明日再来拿不行?你叔父在那里,还怕丢了你的不成?” “东西倒不怕丢,不过我这人是这样,只要惦记着就连觉也睡不好,姨娘别管我了,你们先去吧。”九鲤嘻嘻犟开手,自顾跳下车去,掉头便往回走。 幼君望着她走进月色里,只得缩回车里来,一壁命小厮赶车,一壁朝杜仲笑了笑。 这笑似乎深不可测,杜仲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也讪讪笑起来,“她从小就爱丢三落四的。” 幼君只笑着不言语,隔会忽然岔开话,“我记得你们家里有个下人姓郭是不是?” 更是把杜仲问得一懵,不由得端坐起来,“姨娘怎么问起我家的下人来了?” “没什么,我看她有点眼熟,今日到衙门才想起来,好像从前是在衙门里见过她,难怪眼熟。她先前是在衙门里当过差吧?” 杜仲迟疑着点头,“她原来的确在衙门的后厨管茶水。” 幼君默了一下,又笑,“在衙门当过差事的人,做起事来肯定机灵麻利,可惜我们家里却碰不到这样好的下人。”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4章 齐梁界(十六) 按说幼君突然问及郭绣芝,非但杜仲莫不着头脑,连娘妆也十分纳罕,待送了杜仲归家,马车一转,她便问起幼君缘故。 幼君反问:“你可还记得他家那个姓郭的下人?” 因每逢到庾家来,多是雨青绣芝二人应酬娘妆,她自然记得,“她叫郭绣芝,是个寡妇,先前她的确是在衙门灶间内当过一阵子的差,后来庾家找下人,工钱开得不少,她听见了,就转到了庾家来伺候。” 窗帘被夜风掠起来,一片白森森的月阴拂在幼君脸上,像一块薄薄的纱,她在轻纱底下隐隐一笑,“那就不错了。” “什么不错?” “前些时陈嘉要随昭王返京,临行曾治了酒席请我去行馆内谢我,你记不记得?” “这才多早前的时,我自然记得了,姑娘怎么无端说起这话?” “我这话可不是无端说的,当时在席上,陈嘉就问过我是不是和庾家有往来,我只当他是怪我不该同庾家结交,本来还犹豫该不该认,谁知他竟问我庾家是不是有个仆妇姓郭。” 娘妆诧异不已,“陈嘉不问庾先生,不问鱼儿姑娘,反问个下人?——这郭嫂到底什么来头?” “是啊,我也好奇,所以我留心打听了一下,说起来这关系可就扯远了。”幼君鼻翼底 下哼出一缕笑,“原来那郭绣芝的娘家是在京城,郭绣芝的外祖母姓罗,陈家那时候还只是宛平县的县令,陈家有位叔公曾讨过罗家的一位姑娘做小妾,所以按说那郭绣芝和他们陈家还有些沾亲带故,大概郭绣芝还未出阁时曾去过陈府,所以陈嘉对她有一二分印象。” “郭绣芝竟和陈家有这么层关系?”娘妆恍然大悟,“噢,怪不得了,当初王山凤大概就是看这层关系的份上,才把衙门里那份差事赏给了郭绣芝。姑娘才刚怎么不直与杜仲说?” “说什么?那郭绣芝自己都不说,咱们犯得上多什么嘴?” 幼君脸上的笑意渐渐沉寂下来,借着月色一看窗外,风卷着好些枯叶在街上踢踢踏踏到处乱飞,像要变天了。 趁着这蓝阴阴的月色,九鲤又折回衙门内,此刻人多半聚在大门旁边值房里赌钱吃酒,今夜原该张达当值,数他的声音最嚷得豪迈,九鲤恐惊动了他又要费心敷衍,便对开门的衙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衙役领会,什么也不问放她进来,她一径悄悄走到后衙,见庾祺那间房门敞开着,有两个衙役担着空水桶从里头出来,她忙掩在廊柱后面,只等二人一走,一溜门缝闪进屋内。 庾祺只见一股青绿色的烟闪过,回头一瞧,九鲤站在八仙桌前朝他嘻嘻笑着,他便也笑,将门阖上了,“你又回来做什么?” “我有件东西落下了。” 庾祺真格四处看了看,“是什么要紧的?” 不想九鲤一下扑在他背后,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迸出“咯咯咯”一连串的轻笑。 前面不远摆着浴桶,刚灌满水,热雾蒸漫,直漫到庾祺身上来,洇得他浑身血液也有些热,回身搂住她便衔住她的嘴唇,她的嘴巴在发抖,还抖出一个一个轻笑的音节,像黄鹂活泼俏皮。 他轻轻咬。她一下,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笑,笑得人发恼。他低头低得脖子酸,便把她搂起来,平视她的眼睛,“你又掉头回来,仲儿怎么说?” 九鲤双脚悬空,手攀在他脖子上,脸稍向后仰着,“他还不好骗么?随便编个什么话就把他哄过去了。”说着,脸色变了变,“不过关姨娘好像察觉出来了,拉着我不许我走,非要送我回去。” “她问你了?” 她撇着嘴摇头,“倒没有,我想她只是感觉,女人的感觉最准了。女人最该去算命,算姻缘,只怕比月老还要灵点呢!” “只要她不来问你就罢。”庾祺笑了笑,把她放下来,让她的脚踩在他的脚上,“我想她也不会问。” “您怎么知道?” “我早就说过,只要于她无多大益处,她就不是会多事的人。” 她自然知道他说的“益处”是钱,关幼君只认钱,对他业已是额外之外的额外了。她斜眼瞪上来,“你们两个好像很有默契嚜,她了解你,您清楚她,倒好像上辈子就认得了一般。” 他摸着她的头顶,向她头上望过去,“你好像长高了一点。” 她噘起嘴,“噢,您打岔,您心虚了。” 他好笑,“你吃醋?” 她把脸撇到一边,“我为什么要吃她的醋啊?您又不会喜欢她,她也不想嫁给您。”说着,审问似的瞪回眼,“是不是?” “女人的感觉不是最准么?还来问我?” 他低着下笑脸又想要亲.她,九鲤却推开了,从他双脚上走下地来,“您先沐浴吧,一会水要凉了。” 庾祺当着面便脱解衣裳,她乔作坦然地看着,心里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男人而已嚜,要没所谓一点,免得叫他轻看了。直到他露出坚实的胸.膛,忽然轰隆一声,雷电轰得她的心猛然一跳,忙把双眼捂上了。 然而又禁不住从指缝间望过去,烛光里他的皮肤显得没那么白,有一点汗水的光泽。这么凉的天,他为什么出汗?她往下一撇,马上明白了缘故。 但他反而不疾不徐地走到跟前,“来替我搽背。” 九鲤平复了乱跳的心,斜眼看去,他已安坐在浴桶里。她赌气走到他身后的罗汉榻前,一屁股坐下,“我不来,我又不是您的丫头。” 庾祺掉了个身,望着她笑,“我养你这么些年,劳烦你做点小事你就不肯?” 叛叔父 第101节 “您养我难道就是为我报答您的?” 庾祺没奈何了,只得把脑袋仰在桶沿上,用湿面巾盖住脸,看情形是不打算说话了。九鲤方大胆窥他,只见他一个喉结在下颌底下格外明显,正有律节地咽动着,下颌上的水珠顺着脖子滑进水里,水淹在他胸.膛上,跟随他的呼吸微微有点波澜,他好半天也没个声气。 难道是睡着了?真预备晾她在这里?九鲤心下正失落,倏听他在面巾底下闷闷地喊她,“来,我有正事对你说。” 说了就说好了,又不是听不见,犯得上喊她过去么?她偏着脸,隔会睃睃他,他还是那副样子,她只得起身慢吞吞走到浴桶旁边。 听见他在面巾底下轻轻笑了声,九鲤有点不服气,“您要说什么啊?说吧。” 她正偏脸等着,谁知不防,被他狠拽一把,跌进桶里,哗啦啦正慌张扑腾,他坐直起来,将他捞来怀里抱住,“别动。” 九鲤扑得脸上头上都沾了不少水,青绿的袖子裙子因为夜,变成了黑色,浮在彼此身前。她气恼得还待要挣,他两手掐住她的腰,“别乱动,有事交代你。” “您说嚜!拉我到水里来做什么?” 庾祺笑了笑,拈开她脸上沾的一缕头发,“你往齐府后院去,也留心看看他们家那位二姨娘。” “二姨娘榎夕?她怎么啦?” 他却微微摇头,“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说着,脸色板下来,“不要对齐叙白说。” 那是叙白的亲生娘,这还用嘱咐么?九鲤翻了记白眼,淹在水里本来发热,在他怀里更热了,她作势要起身,“放开我。” 庾祺握在她两边腰上的手果然拿开了,搭在两边桶沿上,背也靠回壁上,含笑着盯着她看,好像在赌她不会真的走开。 九鲤故意把水弄得稀里哗啦响,好像要起去的样子,他笑了笑,“好大的阵仗。”她气得捶他,他更说:“阵仗更大了,嗯,真要走了。” 恨得她往前一扑,一口狠咬在他肩膀上。 他极短促地闷呼一声,忽然拧小猫似的拧开她的脖子,凑来亲.她,“这会怎么不笑了?想是有点惧怕?” 她觉得烧烫的铁棍子比着她似的,想起上回受的苦,是有点惧怕,但骨头已经软下来,根本躲不开,干脆环住他的脖子道:“您轻轻的,是不是?” 他澹然一笑,“可说不准。” 她蓦地想起小时候他拿藤条打她手心的情形,那时候不敢不朝他摊开两手,却仍不死心地问:“您是轻轻打,是不是?”他板着脸道:“说不定。” 但就和现下一样,他说是说得狠,却到底手下留着情。不过她仍然揪住眉头,指甲抠进了他的后背里。 水哗啦啦乱响着,好在外头那值房里吃酒正吃得欢,划拳的声音把他们盖过了。他撼得她颠沛不安,时间一长,不管什么都把她熏得昏沉沉的,疑心周遭的水都是化自她身上,她越想越不好意思,渐渐把脑袋搭在他肩上。 过了会察觉他像没怎么动了,她又不满意地“嗯”了声。 庾祺附耳笑说:“我看你像困了。” “我没有——” “水凉了,到榻上去?” 她可以清楚感到他退开,有种撕裂感,不过不大真切,只像是梦里的痛觉。 没一会被他横抱起来,她掀开眼缝偷偷一看,烧灭了一支蜡烛,还剩小半截在书案上照着,晕不开,屋里暗得不成样子,倒也温馨得很。 几时下的雨?窗外哗哗地下着暴雨,有雨做借口,明天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向杜仲解释为什么不回家。她放心地蜷缩在榻上,看着他模糊的身影朝她盖下来。 这雨直下到三更,吵得叙白难睡,索性起身看书,看了半日又放 下,把多宝阁上的画轴取来在案上展开,他知道这不是九鲤,不过借来“睹物思人”。 看了一会微笑起来,突发奇想,当初年幼时候他和九鲤是同居京城的,她是武将家的小姐,他是文官家的公子,怎么也算得门当户对。谁会料到如今都散落到南京来了,却跟本没有前缘再续,他竟比庾祺还要名不正言不顺。 其实他们受世俗所累,要将他们击破把九鲤抢过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但眼下他尚有大志缠身,顾此失彼是不上算的事情。 正思量着,榎夕打着灯笼前来,将丫头留在外间,轻脚走进卧房来,一看案上的画便轻叹一声,“可惜了,九鲤姑娘和你倒真是般配,偏庾先生眼光高,连咱们这样的人家也瞧不上。” 叙白将画卷起来,放回书架上,笑着踅出案,“庾先生眼高于顶,就算是眼下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只怕也看不上。” 榎夕笑着摇头,自榻上坐下,“说起来并不是他庾家的亲生姑娘,他何必那么严苛呢,嫁户做官的人家于他也有好处,他到底是不会算计还是不屑攀附?” 叙白虽不肯这样说,但也不得不赞一句,“庾祺倒真是个清高之人。” 榎夕点点头,这人不但清高自傲,还十分聪明。她眨眨眼,笑道:“他们还要在咱们家查多久?说起来不过是死了个下人,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 此话一出,叙白心里不禁闪过一丝疑惑,这种话从未听她说过,她素日打理家务,听见太太训斥下人,倒常背地里和他说做下人的也难。 他坐在那端,隔着炕桌上的银釭窥她一眼,不知不觉地,说着九鲤常说的话,“下人也是人,那陈自芳素日的品行再不好,也罪不当死,如今在咱们家里死于非命,我又是本县县丞,自然要查,何况此事还牵连到庾祺的清白。” “这也有理。”榎夕叹口气,“就是眼下太太的病还没好,家里又这样乱,我哪里顾得上,他们进进出出的,可别让人觉得咱们家不周到。” 叙白觉出她那张温柔婉丽的脸有点僵,眼色不禁沉得更幽暗了些,“自有我来招呼他们,娘怎么会有这话?” 榎夕睫毛猛地颤颤,笑道:“不是我要说,是太太吃晚饭的时候忽然问说:‘怎么家里来了好些生人’,她糊涂了,连庾先生他们也不认得,当是家里进了什么贼类,还要王妈妈去报官。我是怕太太越惊吓越难好,所以问一问你,要是不要紧嚜,请他们不要管了,大不了多给刘氏些钱,她得了钱自然也不追究。” “一条人命在这里,她说不追究就不追究?”叙白说完,猛然反应过来怎么学了九鲤说话?便自笑笑,“犯了人命不是谁说不追究官府就不追究的,您这点道理还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试问:“太太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她是真吓着了,那天陈自芳的尸体烧成那样子,谁见了不怕?”榎夕手捻帕子揿在心口,窥见他神情坚决,知道这案子是要一查到底了,只得起身,“你早点睡,我也回去睡了。” 叙白送她至外间门上,望着她和丫头撑着伞走进暴雨中,心里一阵狐疑,深更半夜,她冒着暴雨前来,说了这一番话,到底在怕什么?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5章 齐梁界(十七) 次日一早,叙白起身先过来正房看思柔,天还未亮见他娘已在卧房里服侍思柔吃药,候着思柔服毕安神定心丸,他上前问安,思柔竟骇然打量了他一番,问他怎么还在家中没上京去。 叙白怔愣道:“家里起火出了人命,我就又回来了,太太不记得了?” 思柔坐在床上呆了片刻,凑巧榎夕去接她手里的茶盅,她突然面露惊恐,“我想起来了——”旋即眼睛一转,直望到榎夕身后,将茶盅朝榎夕砸过去,“怪道有个鬼在这屋里!你去找害你的人,不要找我!快拉了他去!” 榎夕虽然躲开了,可茶盅“咣当”一声碎在她身后,还是将她吓了一大跳。她扭头一看,天刚蒙蒙亮,屋子只在床边点了两盏灯,侧面那片强昏昏绰绰,有根梅花凳摆在墙角,乍看像有个人影蹲在那里一般,她突然后脊梁发寒。 王妈妈忙上前安抚一阵,一时思柔又似缓了过来,满屋巡睃,“叙匀呢?怎么不见他?” 榎夕回过神来,踌躇须臾,笑道:“这会还早,大爷大奶奶是要在屋里吃过早饭才来的。” 思柔特地抬起眼皮看她一眼,脸上大有不满,一面懒洋洋地掀开被子下床,由王妈和个丫头搀着走去面盆架前盥洗。 榎夕拉着叙白走来外间道:“你今日起得格外早,就在这屋里陪我和太太一齐用早饭,横竖你这几日也不到衙门去点卯。你先坐会,我去厨房瞧瞧,太太昨天晚饭时还说想吃一道芥菜炒五香豆腐干。” 她说要去瞧瞧,无非是要亲自做的意思,叙白暗敛眉头,有些见不得她对思柔如此低伏的态度。不过也是没办法,大家的规矩,做妾室的一定要柔顺谦卑,即便老爷不在了也还是这样。 她走后叙白便踅出屋来,绕去右面廊下,廊中开着道洞门,里头有一方小院,还有三间屋舍是榎夕所居。榎夕的丫头小雁正在屋里做针线,叙白进屋坐下,向她要了碗热茶。 隔会小雁端了茶来,叙白趁机与她攀谈,“陈自芳死的那天,你可曾见府里有什么人有哪里不对头的地方?” “到底不知那陈自芳是几时死的。” “他是十二日那天夜里死的。” 小雁复拿起针线来坐在旁边,认真想了一回方摇头,“没见什么不对头,二爷还不知道么,这屋里只我一个人,我还敢随便逛去?” 叙白自然知道这屋里只她一个丫头及两个负责扫洗传话递东西的婆子,不过是以此搭话。他趁势又问:“那十二日那天,你都在忙什么?” “也没什么忙的,就是田庄上上半年的租子初十那天收了上来,我陪着姨娘在太太屋里帮着算账,直算了三.四天。” 她忙什么,榎夕就在忙什么。叙白点着头,“你和姨娘一直在太太屋里?” “对,一更天才回房来歇下。” “没再出去过?” 小雁含笑摇头,“没有,我服侍了姨娘洗漱,就在西边里间睡下了。” 正说着,听见榎夕回来,在洞门底下叫叙白吃饭,叙白便起身出去。小雁亦跟着出来,在后拉了拉榎夕顿住,悄声告诉叙白方才问的话。 “你怎么说的?” “我自然照实说,不过二爷为什么问咱们?难不成他竟疑到咱们头上来了?您可是他的亲娘,我有些替您气不过,凭他再怎么刚正不阿,也不该疑到您身上来啊。” 榎夕朝叙白的背影看一眼,他走在黑洞洞的廊下,有一片黯蓝的天光从侧面照着他,就照也照不清。 他大了,人越大越有自己的心思,这些年来他有话也渐渐不对她说,大概是怕她妇人家听不懂;她何尝不是一样?她的寂寞他也不能懂得,即便母子同心,也隔着男女的差异。 洞门上掉下来一滴雨水,正落在她的额上,她笑了一下,心里一阵凄惶。 一夜雨过,处处滴答滴答掉着水,九鲤睁开眼等望着屋顶上的横梁发了会呆,觉得陌生,不像家里的梁木,才倏然想到昨夜睡在了衙门,她忙竖着耳朵一听,外面似乎正在换值,有人在低声说话。这班差一换完,一会出去给他们瞧见也不怕了,可以说是一大早过来的。 此刻破晓朦胧,窗户上透着点幽幽的光,她翻个身,看见庾祺坐那八仙桌旁烤她的衣裙,她坐起来问:“哪里来的火盆?” 庾祺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掀开被子下榻,才发觉身上裹着他一件干净的圆领袍,黛绿的,长得拖在地上,提起胳膊一看,两条袖子长得像唱戏。 他看她一眼道:“你夜间翻来覆去睡不好,定是认床,我拿了这件袍子给你套上你才睡安稳了。” 她是有这毛病,在陌生的房间一定要闻着熟悉的味道才能安睡,他的衣裳洗干净了都是要熏香的,常年使着一种安息香。 九鲤走到火盆前蹲下,仰着面孔朝他笑,“哪里来的炭盆呀?” “半夜我去后厨翻来的。” 她竟不知道他起身过,半夜去,岂不是这一夜都没怎么睡?她歪着脑袋瞅他,“您不困啊?我自己烤吧,趁天没亮,您再睡会。” “就好了。”庾祺笑睇着她,“先去把头挽上,张达换了值先回家去了,个把时辰他还要过来,咱们再一同到齐府去。” 九鲤起来去寻梳子,摸黑把头随便挽上,坐来他旁边,“一会他们若问我,我就说我是一大早过来的。” 庾祺脸色忽有点阴晦不定,扭头看着她微笑,“你是不是不喜欢这样偷偷么么的?” 她却没所谓地一笑,把脑袋搭在他肩上,提起胳膊来玩那截长长的 袖子,“偷偷么么也好,光明正大也罢,我只要跟您在一起,不要送我去嫁人就好了呀。将来怎么样,将来再说。” 庾祺顺手将她抱在腿上,将一缕遗漏的头发替她绕到玉簪上去,望着她的脸道:“我若说最怕是坏了你的名声,我自己的名声倒不大要紧,你信不信?” 要是别人说这种话,九鲤还要疑心是又占便宜又卖乖,但他这样说她一点不怀疑是为他好,要坑害她,当年何必冒死救她? 她重重地点点头,他见她双眼赤忱,笑着轻拍她的背,“衣裳干了,去换上。” 坐了会,彦书到衙来了,命人来请,九鲤也跟着一块过去,到内堂一看,赵良也在此处,正在吃茶,九鲤忙上前喊了声“赵伯伯”。 赵良放下茶碗笑,“哎唷,你这丫头竟比我们吃朝廷俸禄的来得还要早,肯定是怕你叔父在衙门里吃苦头是不是啊?” 他这一早过来,料毕是有替庾祺撑腰的意思,彦书赶忙笑说:“这也是没办法才叫庾先生在这里委屈几天,等案情明朗了,自然送庾先生家去。庾先生,不知昨日在齐府查得如何,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赵良听得原来也请庾祺也参与此案,这便放心下来,也没什么好对彦书说的了。 庾祺拱手道:“这才不过一日的工夫,彦大人未免高看我了。” “我不是催先生,只是我想齐大人原得召入京,没去成,王爷定会把缘故告诉皇上,朝廷明管家中闹出人命来,皇上必要过问几句,所以我才问问,倒是不急,等刑部诘问下来,少说也要半个月之后。今日先生过齐家去,请把这话转给齐大人。” 叛叔父 第102节 言下之意,半月内得查清此案,也有意提醒叙白,既然惊动皇上,就不好包庇徇私了。 彦书说完,恐赵良和庾祺有话说,趁机走开,“我还有公务要到府衙去一趟,赵大人,您请在此多坐一会,等我回来治上一席,咱们共用午饭。” 赵良略起身相送,而后又旋回座,庾祺想他不会为外头传些闲话就无端走来,必有点要紧事,因而吩咐九鲤,“鱼儿,你去房里等着。” 九鲤“噢”了一声,不知他们要“密谋”什么,心下好奇得很,磨磨蹭蹭不肯走。庾祺旋即严厉地瞪她一眼,她一时惧怕,方撇着嘴出去了。 趁她去后,赵良低声笑道:“昭王走前曾见过我一面,和我私谈几句,我听他的意思像有意拉拢我,我料定是你同齐叙白说了什么,是不是?” 庾祺坐到他旁边来,一样抑着声轻笑,“你闲了这么些年,只怕心里早就闲不住了,依我看,昭王逼宫是迟早的事,你不如助其一臂之力,将来和齐叙白一样,还可一展抱负。” 赵良抬手指着他,呵呵发笑,“你这小兄弟,嫌我命太长是不是?你怎见我还有什么抱负?” “你若只想等着告老还乡,当初南京疫病,你也就不费心找我了,更不会费神暗中查那鲁韶的行迹。你告诉我鲁韶的话,不就是要借我之口告诉齐叙白与昭王,你已有投诚之意?” 赵良默笑一会,脸上逐渐凝重,“你又凭什么觉得昭王一定会谋.反逼宫?” “他还有别的路走么?他几次三番以为捉住了二陈的把柄,结果屡屡失望,这回他带陈嘉回京论罪,恐怕马上他就会明白,陈家能有今天的权势,并不是两位国舅爷有多大的能耐蒙蔽皇上,而是皇上故意放纵,好让陈家来替他担这昏庸无道,穷奢极欲的骂名。” 赵良缄默许久,叹了声,“你不做官,从没见过皇上,倒比朝廷里许多大员还要看得清楚。” 他澹然笑笑,“我虽没见过皇上,但我知道他那个人必是冷酷残暴。” “这话又怎么说?” “当初我回全府救小鱼儿,在火场曾见过八名陌生男子,他们不是全府的家丁,而且我与他们交过手,他们个个拳脚刀剑了得。当今世上,能有如此厉害的近身格斗工夫,恐怕就只有皇上身边的影卫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6章 齐梁界(十八) 按说九鲤在房中等了一阵,天色大亮,张达从家中过来,见她坐在房里,惊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九鲤说是下雨没睡好,索性就早点过来,顺便给庾祺带点茶叶。张达闻说,腆着一张脸抬腿坐下,“那把你们家的好茶也瀹一碗给我吃吃嚜,不要舍不得。” 九鲤正欲打马虎眼敷衍过去,可巧听见庾祺与赵良说着话由内堂过来,随即大家一并出衙,赵良告辞而去,九鲤张达庾祺三人一径往齐家去。 路上九鲤挤着庾祺悄声问:“您和赵伯伯商量什么要紧话啊?” 庾祺斜她一眼,“少打听。” 她回瞪一眼,“我娘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们还有什么可瞒我的?” “你这心是怎么长的,就这样好奇?”他叹了口气,独自往前走了。 九鲤赌着气走到齐府门前,碰巧杜仲也来了,她一件他,心里马上有些七上八下的,唯恐他问昨夜她未归家之事,岂不当着张达的面说穿了,只怕圆不上慌。 谁知他却没问,九鲤等了一阵,反而有些踯躅,拉着他走在人后头,“昨晚上我没家去,青婶问我了么?” 杜仲没所谓道:“问了,我说下着大雨,不好走,你肯定在衙门留宿了。难道不是?你大雨夜还能上哪里瞎跑不成?” 九鲤睐见他脸上一片坦然,倒显得她自己的这份心虚多余。她忙笑着摇手,“当然没有,三更半夜的,我还能往何处去?” 杜仲哼哼笑起来,“上回三更半夜的你不是和齐叙白跑到荒郊馆驿里去了么?” 九鲤抬起胳膊狠狠拐他一下,“再说!老把这事挂在嘴上,光彩啊?” “明知不光彩你还做?” 九鲤不知怎的,给他冷笑的眼睛看得亏心不已,一扭头往前先走去了,说是要到后院去给思柔请安。 三人不去理会,直走到叙白书房来,见叙白早已在内中等候,正询问柴方素日府中下人谁同陈自芳有过节。 柴方逐一说着,哪个小厮同他赌钱吵过嘴,哪个小厮曾借了他几两银子没还,哪个仆妇又同他拉拉扯扯,哪个丫头曾受过他的调戏—— “反正他那个人,平日行为不检,当起差事来也爱偷奸耍滑,和不少人都有过口角。不过因他揽总府里的杂物采办,所以——” 庾祺握着手镣走到叙白旁边坐下,知道他当着叙白的面不好直说,便接口代他说:“所以常拿些官中鸡毛零碎的东西做人情,大家也就不大和他计较了,是么?” 柴方讪讪而已,叙白也不理论这些,细想着银钱上的鸡零狗碎倒也罢,未必会闹到杀人的地步,可同底下那些仆妇拉扯,这却说不定,向来“奸霪”二字最容易惹 出人命。 因问:“同他拉扯的仆妇有哪些?” 柴方忽道:“这些妇人也有两三个,不过她们和他也只是浑说乱道的玩笑玩笑,不当真的,只有一个周氏,像听见她与陈自芳背地里有些不干净,也是听说,实际有没有我也不清楚,可她男人同在咱们府里当差,只怕他也听见了,心里记恨下了也未可知。” “周氏的男人叫什么,管什么的?” “叫谭初十,是在门上管传话递东西的。” 叙白记得是有这么个人,年纪也是三十来岁,是个胖子,叙白便说:“去把他叫来。” 那柴方依言自去,张达望着他的背影一笑,心下觉得就叫了这些人来问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还是怀疑此案系缦宝所为。 便道:“齐大人,您府上的下人都在这里当差有十几年了,大家私下里想必都有些交情,就算真有和陈自芳有点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只怕大家互相包庇遮掩的,问不出什么实话,所以昨日我想到要问他们也没问,不如只问些要紧的人。” 这“要紧”二字直戳到叙白肺腑,自从昨夜他娘无端走到他屋里说了那一番话,他便觉得可疑。早起虽问过小雁十二那天榎夕的行踪,可正是张达这话,这府里头,下人同主子,下人同下人,大家都相处许多年了,早结了不浅的情谊,所作证词不能十分当真。 故而他越是想多怕盘问些人,能揪出另外的嫌疑更大的人出来,好减低榎夕的可能性。 他想得出神,没搭张达的话,庾祺睐着他心事重重的侧脸,转对张达一笑,“话不能这样说,问不问得出都该问一问,这是常例,这不就问出一个谭初十来了。” 说话间柴方便领着那谭初十来了,问及他陈自芳与他老婆周氏的事,他起先低着脑袋沉默一阵,隔会一抬头,竟拍着胸脯道:“是我杀的!那个不知死活的,偷人竟偷到我头上来了,我早就该杀他了!” 柴方瞿然走到跟前来推他一把,“好好说话!二爷还这里呢!” 谭初十瞅一眼叙白,一吸鼻子歪下脑袋,话还是原话,只是声音低了许多,“就是我杀的,我恼他早不是一天两天了。” 惹得庾祺一笑,“那你是用什么杀的他?” 他明知陈自芳是被钝器击打致死,偏却道:“用菜刀!” 庾祺默然笑着不作声了,张达恼得站起来扯他一把,“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不是你杀的?我可告诉你,扯谎也得挨板子!” 这谭初十再没敢吭声,柴方这才意会,原来他因众人都知道周氏与陈自芳不大规矩,素来受尽他们讥讽嘲笑,此刻既寻他问话,他偏要表现得目无王法,好让人家觉得他并不窝囊,却又怕真被当凶手拿去,因此故意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气得柴方好笑,踢了他一脚,“你再胡说!” 张达照例问了他一遍十二日夜间的动向,他只得老老实实说是在家里,有左右邻里可作证。 张达瞪他几眼,打发他走了,回首一面笑,一面摇头。 叙白一阵灰心,一时忖量,要是在这些下人里找不出嫌疑来,一样还得在他们齐家的主子身上查,若真查到榎夕头上,他当如何? 这厢庾祺暗窥他片刻,倏然听见那头又做起法事来,便翛然立起身,“还是到四时轩那头去看看热闹吧。” 于是众人出了书房,正往西南角走来,庾祺眼尖,远远扫见一簇花荆后头有个绿影子动了一动,遂想起九鲤穿的青绿的衣裳。四下一看,离花簇前头不远有个女人正朝二门那头去,像是缦宝。庾祺故意落在后面,趁众人没留心,涉过苍翠树荫而去。 九鲤肩膀突然给人轻拍一下,吓得她猛然回头,一看是庾祺,便气鼓鼓瞪他,“您吓死我了!” “躲在这里瞧什么?” “我原和大奶奶还有一班人在那头看做法事,谁知大奶奶中途走开了,那位凡一道长也不知几时不见了人,所以我跟着大奶奶过来看看。”九鲤伸头一望,缦宝已走没影了,她便拉着庾祺朝那路上跟去。 此刻齐府家仆多在看做法事,四处不见人影,倒是个偷偷幽会的好时候。九鲤拉着庾祺走不远,又现了缦宝的身影,只见她谨慎地朝四下里哨探一眼,钻进前头一间门窗紧闭的屋舍内。 九鲤拉着庾祺的袖口,一面走,一面低声道:“您瞧,齐府空屋子多,那想必也是间空屋子。是不是趁大家都在瞧热闹,他们偷偷在此私会?这臭道士倒会钻空子,敲锣打鼓地叫他几个徒弟把人都闹到那头去,他就能避人耳目了。” 庾祺见她在前头猫着腰走,不由得好笑,拉她直起腰来,“既没人,你还鬼鬼祟祟做什么?绕到后廊上去。” 两人走到后廊,声音又低许多,“这一早怎么不见齐叙匀?” “听说他吃过早饭就到衙门去了。”九鲤缩在窗户底下朝他招手,可他硬是不肯缩下来,只在窗户旁边站着,她暗翻了个白眼,什么时候了还顾着体面? 二人朝纱窗里窥去,只见两个人影模模糊糊相对着,缦宝像是递给那道士一样什么东西,“就这一回,下回再要我也没有了。” 凡一呵呵一笑,震得一副肥肥的身子骨轻轻颠动着,“我知道,大奶奶放心,我日后再不来找你了,等法事做完,以后你到白云观呢,咱们还当是和从前一样,你本本分分当你的奶奶,我规规矩矩做我的道士。” 听这意思是要断了私情? 九鲤半蹲不蹲地折腾得腿麻,朝庾祺看一眼,干脆溜到他身边来,从他肩头歪过眼往里瞅。 缦宝道:“但愿你说话算话,我可嘱咐你,一个字也别漏给人知道。” “这个你尽可以放心,我要是想漏给旁人听,也就不来找你了,我自去找该找的人。” “好,我先出去,你隔会再出来,免得叫人看见。” 凡一笑道:“奶奶也太谨慎了,你顾着体面,人家可不顾,你倒周全得紧。” 缦宝冷笑一声,就从前面开门出去了,隔了会,这道士也自开门出去。 九鲤与庾祺绕廊出来,慢慢往四时轩那头去。九鲤一路疑惑,两手揪着道:“听他们的口气,怎么又不像是有私情?有情的男女哪有这样说话的,一点也不软和。” 庾祺低头一瞅,原来她不是在揪手指头,是在掐着朵嫣红的小花,染得指端全是那红艳艳的汁子。他脑仁突然发了下昏,站定了,摸出帕子捉了她的手一抖,将花抖在地上,替她擦着手。 她讪讪一笑,“您说大奶奶给他的是什么?纸一样的东西,会不会是宝钞?” 庾祺敛着眉道:“倘是宝钞,那道士一定急着去兑取,午后看他出不出府,若出府去,叫张达跟着他。”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7章 齐梁界(十九) 二人慢慢走着,一夜雨过,园中秋寒,这路上绿荫蓊薆,枝叶上总是滴下水来,庾祺将九鲤从那些树底下拽到自己另一侧,九鲤不防,趔趄两步,嗔瞪他一眼。 他板着脸道:“你肩上都沾湿了,就不知道走开些?” 她小声嘟囔,“说着话就没留心嚜。” 窥着他没奈何的神情,她反而高兴,双手吊住他的胳膊朝他歪着脸笑,“您就放心吧,我没那么娇弱,不会病的。” 庾祺睨下眼冷笑,“真病了不舒服的又不是我,谁不舒服谁受着。” 她松开手翛然道:“我要是病了,谁急谁知道。” 他轻哼一声,捉着铁链子过问起思柔的病情,九鲤道:“好些了,就是有些事记得有些事不记得的,不能提死人的事,一提她就闹说有鬼。”说着嗤笑一声,“胆子比老鼠还小。” “那位二姨娘呢?她怎么样?” 九鲤缓缓摇头,“我听您的话,也留心了她,可她并没有什么异样啊,一直守着齐太太,端茶递水勤谨得很。是不是当小妾的都像半个丫头,只怕比丫头还尽心点呢!” 一面说,一面撇嘴叹气,“虽然他们这等读书人家规矩大,不过像她这么惧怕太太的倒少见,尤其是老爷已经过世了,上面也没有长辈盯着,自己生的儿子又考取功名做了官,其实没必要如此战战兢兢。我看她惧怕太太也惧得有些没道理,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叛叔父 第103节 一语点动庾祺,他斜下眼看她一回,又调目望向前面太阳照着的小路。怪不得总觉得那榎夕有哪点不对,是了,她对思柔过分敬畏,其实没道理,她为齐家生养过子嗣,又帮着打理家务,凭这份劳苦功高都在齐府立稳了脚跟,不比那些除色相之外碌碌无能的小妾,何必如此窝囊? 隔会,他自笑一笑,“你几时懂得这些事的?” 九鲤撇下嘴,“我是姑娘家就一定不懂啦?老太太和冯妈妈从前说过好多这种话,她想嚜要我以后出阁到人家去,肚量里要能容人,不要叫人家说咱们庾家养出的姑娘小肚鸡肠爱吃醋。” 庾祺含笑点头,“算是白教了。” 这话无非两个意思,一是不送她嫁人,二则他也不会有二心。九鲤暗咂片刻,睐着他眉飞色舞地笑起来。 却说四时轩那头,缦宝与凡一相继归来,张达暗把杜仲撞了撞,朝他使眼色。 偏这眼风给叙白捉到,亦暗暗审视缦宝与凡一,先还没留神这二人不在场,法事行到一半他二人前后相隔片刻过来,眼下那凡一接过铜铃摇着念咒,随手向空中抛撒符纸,随即呷了口酒,朝接桃木剑,一口喷去,燎起股大火,众人看得拍手跺脚,独缦宝不朝他看,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叙白默不作声,隔会又看见庾祺九鲤姗姗来迟。九鲤站到缦宝旁边,缦宝柔声问:“你到哪里去了?” 九鲤嘻嘻一笑,“茅房。” 叙白一看她那笑便知是在敷衍,却装作不知,待法事了毕,众人皆散,叙白请着庾祺九鲤进二门内替思柔看诊。 杜仲张达按庾祺吩咐,并未曾跟着进去,只假意闲逛,远远跟随几个道士走到东南角,在两间客房外面等候一会,果然见那凡一道士换了身灰色直裰出来,直往东南角门上出去。 二人紧随其后,跟至不远到三和街上,见其钻进家钱庄内,便在街角等候。张达抱起胳膊笑着:“庾先生猜得不错,果然是来兑取银两的。你说张缦宝给了他多少钱?” 杜仲在旁摇头,“不知道,不管多少,轧姘头还有银子赚,真是笔划算买卖。” “你小子羡慕了?也想到大户人家勾引个太太奶奶?”张达打量他一眼,“按你的相貌年纪,倒真好做这勾当,只要你别怕给庾先生打死。” 杜仲收起笑脸狠乜他一眼,“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可不靠女人赚钱!” 说话间,那凡一从钱庄出来,手里拧着包银子,看着很有些分量。二人趁他走后,忙钻进钱庄内问,才知他兑的是二百两银子。他两个复钻出来,又朝凡一走的方向跟去,跟了半日,见凡一拐进条巷子里,敲门钻进户人家。 二人不知他几时出来,便在街前茶铺里坐等,隔会忽然一辆马车停在跟前,杜仲认出是关家的马车,盯着一看,果然见关幼君从马车上款款下来,吩咐娘妆并马车到街对过去等。 张达起身相迎,“关大姑娘,这么巧,倘不嫌弃这摊上的粗茶,请坐下歇歇脚。” 幼君掩嘴微笑,“巧什么,在前面街上看见你们,我想起庾先生嘱咐我事,我刚打探清楚了,就特地调头回来告诉你们。” 原来是为说凡一道士的事,她拂去坐下来,睃着他二人一笑,“看来我多此一举了,你们既到了这里,想必也将那凡一道长的家境打探清楚了?” 杜仲一面倒茶一面讶异,“他还有家啊?” 幼君好笑,“只要是人,谁不是爹娘生的?既有父母,怎么会没家?” “我以为出家人多是孤家寡人呢。” “有孤家寡人,也有有家有室的,出家不是混饭吃。”幼君朝方才凡一拐进去的那巷子扭头望去,“那里头就是凡一的俗家,听说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七.八口人。不过有一点你们想错了,他虽有妻房,素来却不是个好色之徒,从不和外头的女人鬼混,与齐家大奶奶想来也没什么私情。” 张达猜得错了,脸上挂不住,便讪笑起来,“这话原不是你关大姑娘先说起的嚜。” 幼君笑道:“我只说看见他们拉拉扯扯,并没有说他二人有私情啊。” 杜仲哼了声道:“不管他们有没有私情,反正总是有点见不得关的勾当就是了,否则张缦宝做什么偷偷给他钱?还是二百两银子的巨款!” 幼君说完话便起身告辞,茶空倒在那里,吃也不曾吃一口,只嘱咐杜仲要将她的话带给庾祺,“难得庾先生有事交代我,免得庾先生怪我不用心。”说着自往街对过登舆而去。 张达回味她后两句话,只觉好笑,和杜仲又议论起她来。 其时正午已过,云清日艳,叙白榎夕陪着庾祺九鲤在思柔房中问诊,庾祺问了思柔几句家常话,思柔倒都说得明白,说完后,却吊着眼打量庾祺半天。 榎夕上前笑说:“这是庾先生,来替您看病的。” 思柔仍看了庾祺两眼,掉过头去和王妈妈咕哝,“我有什么病要他来看啊?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嚜,请他走,弄个生人在家里走来走去的倒不便宜。” 王妈妈没接话,只尴尬笑笑。 此时庾祺从凳上起身,手镣哗啦啦一响,思柔的眼睛又调在这副镣铐上,脸上露出些惊惶的表情,悄声向拉过王妈妈附耳道:“什么先生还戴着铁镣子?可别是个贼寇假充大夫跑到咱们家来,还不赶他出去!” 偏生众人都听见一字半句,叙白尴尬道:“先生,咱们外头去坐。” 庾祺一动,脚尖“咚”地提到个什么,垂眼一瞧,原来是床底下的一口箱子。这地方藏的箱笼,必是装什么要紧东西。 果不其然,思柔一脸戒备地斜上眼来。王妈妈两厢一看,忙笑着劝她,“太太放心,庾先生不是贼,真是大夫。”说着又向庾祺低声笑道:“这是我们太太的钱箱子。” 思柔忙呵她一声,“什么都往外说!” 众人皆有些发讪,叙白只得请着庾祺九鲤到外间坐,榎夕吩咐丫头上茶,在上头榻上抱歉笑道:“庾先生可别多心。” 庾祺没所谓地摇摇手,“不多心。” 说话间,忽见叙匀与缦宝夫妻进来,听叙匀道是刚打衙门里归家,换过衣裳便到这边来向思柔请安。二人进去卧房,没一会出来,叙匀坐下便细问思柔今日的情形。 榎夕在榻上笑道:“今日又好一些了,家里的人都认得了,只是还不认得庾先生和九鲤姑娘,有些事情上也记岔了日子,不过我看一点点都是能想起来的。” 叙匀朝她略微点点头,便把目光转向对过,向庾祺打拱,“多些先生费心医治。” 庾祺回个拱手,“不必谢我,我的药用处不大,我看是那法事做得有用,再做几天太太大概就能恢复如常了。” 只见缦宝有些跼蹐,“到底还要做几天啊?” 叙匀扭头看她一眼,笑得淡淡的,“家里有的是空屋子,多留他们几天又何妨?也不过是多费几碗饭几两银子,咱们家虽然不比从前了,这点钱还是花费得起。” 女人在这些男女之事上天生的心思细巧,九鲤一听就觉得叙匀的口气有些不同往日,像是带着一丝气恼,暗窥过去,他脸上倒仍是一贯温文尔雅的笑意。 她心里正犯嘀咕,榎夕搭过腔问:“叙匀可是在外面吃过午饭回来的?” 叙匀稍作点头,又巡睃众人,“庾先生可曾用过饭没有?” 经此一问,叙白才想起连他和庾 祺等人都还没顾得上吃饭,忙叫了个人进来,吩咐将他几人的午饭摆在外书房里。 叙匀随即不瞒轻斥,“怎么连饭也不记得妥善安排?” 叙白没能辩驳,只低着下头去。叙匀见状不再说了,起身朝庾祺打拱,“庾先生请先往外头用饭吧,叙白,好生陪着。” 说罢叙白遂引着庾祺九鲤出来,待走远了些,九鲤悄悄拉着叙白在后头嗤笑,“没看出来你这么怕你大哥,他说一句你连辩也不敢辩?” 叙白瞅着庾祺的背影,故意令他也能听见,“原就是我失礼了,不论因公还是因私,你和庾先生都是在帮我,我却连午饭也忘了张罗。” 庾祺适才发现他二人在后头说话,陡然停住脚回头摄了九鲤一眼,“在说什么?” 九鲤忙赶上去,老老实实在他旁边走着,“没什么,我说叙白怕他大哥。” “人家是敬重,谁都像你一样心里没个敬畏?” 暗里的意思像是在教训她和叙白悄悄说话是对他不敬,九鲤抿着嘴唇朝他肩膀贴过去,“又不是说什么悄悄话。” “不是悄悄话为什么还要背着我说?” “瞧,不就是怕您听见了又训我嚜。” “知道要挨训还说?”庾祺口气严厉,“你再像这样不知远近,从此就不许你再见他,我依你话许交朋友,可你也要晓得分寸。” 九鲤翻着下嘴皮,乖乖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叙白只见九鲤一副身子歪向他,脑袋时不时仰向他,他不偏不斜地走着,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他想上去打岔,两步撵上来,谁知他二人又不说了,倒叫他心里益发没趣。 沉默一段,走到二门上,听见门外有两个婆子在议论,一个说:“听见没有,早上二爷和庾先生叫了谭初十去问话,他当着面说陈自芳是他杀的。” 一个嘲讽,“他杀的?他有那胆子?” “就是嚜,谁会信他的话?谁家汉子有他窝囊?还敢杀人——哼,不是我笑话他,人家的老婆和别人不清不楚,知道了不说把那人打一顿吧,好歹得要人赔些钱才罢。谭初十倒省心,连银子也不必赔给他,只替他跑跑腿当当差就罢了。” “陈自芳自己也是惯会躲懒的人,还替他跑腿?” “前一段只要里头打发人给大爷送东西,谭初十懒得去的,都是陈自芳替他去,他要不是亏心,会替谭初十当差?” 庾祺站在门内石磴上听她二人议论一阵,才踅出门来,原要一径走过去,却突然灵光一闪,折过身顿在一个婆子跟前,“你方才说陈自芳前一向总替谭初十跑腿传话送东西?” 那婆子怔忪点头,一时又摇头,“也不是桩桩件件替他跑,就是有时候替他跑跑。” “譬如都是些什么差事?” 婆子抓耳挠腮慢慢想着,“譬如那天太太叫给大爷送件袍子去,还有大奶奶给大爷捎话,还有家里来客,请大爷回家——” 庾祺听得眉头紧蹙,却不作声,听她说完便走开了。 九鲤和叙白在后头面面相觑,有些摸不清,不知哪句话触动他神思,又不敢打扰,只得静静跟着。 九鲤猜他此刻心思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未必留意得到别的,便又和叙白在后头戚戚哝哝说起话来。谁知未说几句,听见他咳嗽一声,她忙住口跑到他旁边去。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8章 齐梁界(二十) 未几饭毕,三人在叙白书房中吃茶,九鲤因问庾祺方才在想些什么,庾祺端着茶瞟一眼叙白,敷衍了两句,九鲤意会,没再问,走到书案后头去,随手翻墙上一架子的书。 翻到一本时,啪嗒一声,从书里滚下来的一片书签,九鲤正弯腰去捡,听见庾祺在椅上冷飘飘地道:“谁叫你随便乱翻人家东西?” 她秃噜下嘴,不敢反驳。叙白起身走来书案前,故意笑道:“不妨事,你想翻就翻,咱们之间还讲什么虚礼?只是我这里没有医书给你翻,多是些史籍,有些无趣。” 庾祺转头扫过他的背影,眼睛直横到九鲤身上。九鲤见他眼色凛凛,不得不将书搁在案上,向叙白客气两句,“你虽不计较,我也不太好随便翻你的东西。” 说着一并连书签也放在书上,一看却是个长形软竹片子,上端刻着一句“生当作人杰”,是李清照的句;尾端雕刻着半面扇子,扇面涂成了草绿色。那句子点缀得有点多余,除此之外,倒是做得格外别致。 叙白见她盯着看,便把书签拿起来递给她,“这是我娘亲手做的,你若喜欢就拿去。” 倏闻庾祺咳嗽了一声,九鲤把眼移去看他的脸色,他并没看过来,只慢条条轻吹着茶。她虽接过书签,却笑着摇头,“我不要,我就看看好了呀。” 不知此话到底是说给谁听,叙白回头把庾祺看一眼,微笑道:“你我就算议不成亲,也是相识一场,同办过好几件案子,就算没有夫妻之分,也有知音之缘,不该疏远了不是么?” 庾祺在后头衣裳淡淡一笑,“不敢当,鱼儿不大通音律。” 还从没听他说过这类傻里傻气的玩笑话,九鲤只觉又可笑又可气,狠狠瘪了下嘴,“还不是您不给我学。” “多识几个字读点医书治病赚钱要紧。”庾祺冷摄来一眼,“学那些没用的做什么?你年纪轻不知道,世上专有些读书人专以舞文弄墨弹琴作诗等所谓高雅伎俩哄骗那些傻姑娘,也说是‘知音’。” 叙白三缄其口,终忍不住轻轻冷笑,“难道男女之间就一定是那些私情密语的勾当,就没有坦坦荡荡的朋友之谊?譬如先生替女病人瞧病,也不免有宽衣解带肌肤相近的时候,难道那时候先生心里想的也是些烟花风月的事?” 九鲤心下十分赞同,不禁朝他狠狠点一点头。 庾祺难得一回给他说得词竭,放下茶碗不冷不热地笑一声,“齐大人突然能言善辩起来了。” 叙白没作声,只背身在案前向九鲤笑着,目光含着侵略和挑衅,像是专同庾祺作对。九鲤也暗暗一笑,有两个男人为她争锋相对最能满足一个女人的虚荣心,她也不能例外,她低头把那枚书签夹进书里,假装不留心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叙白到底也不敢太惹怒庾祺,他挨过他一掌,也知道到他当年在全府就杀过人,还能瞒天过海在都察院的搜查之下带着九鲤逃出京城,如今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 因此三人吊诡地沉默着,书房内静悄悄的,只听见外面风挹秋树之声里,渐近了一阵锵然的脚步。 是杜仲与张达风风火火回来了,二人进门一看叙白也在,刚到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庾祺瞟了叙白一眼,暗暗噙笑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齐大人是主办此案的大人,又是事主,不必瞒他。” 叛叔父 第104节 张达 满面疑惑,先还说要瞒着叙白,此刻又不瞒了,翻脸比翻书还快。倒是杜仲心里稍微清楚点,一看九鲤在书案后头站着,想是她和叙白又惹了庾祺动怒,便改了主意,偏要给叙白知道他们齐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好叫他心里作难。 他忙抢步到庾祺跟前来说:“我们跟着那凡一杂毛到了一家钱庄,他在那里兑了整整二百两银子!兑完马上转回家去,原来他家里有妻儿有父母。我们在街上又碰到关姨娘,据她打听来的,凡一既不嫖也不赌,根本不好色,大概和大奶奶暗里拉扯就只为那二百两银子。” 叙白听后忙走到张达跟前,“凡一为什么要管我大嫂要二百两银子?” 张达抱歉地笑着,“我们也不清楚,大人别急,不是正在查嚜。” “那凡一到底私下与我大嫂有什么干系?” “起初我们是怀疑大奶奶和那道士有私情。”九鲤绕案出来,宽慰他道:“不过倘或那道士不好色的话,多半是我们猜错了,大奶奶给他银子大约是因为别的事。” “什么事?” 九鲤反剪起手来笑笑,“这个我们也还不清楚,你觉得你大嫂会有什么把柄落在那道士手里?” 叙白调过身在屋里踱步,“大嫂会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我大嫂为人温柔敦厚,从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连句闲话也没有听人议论过,虽然——” 九鲤走到他旁边来,“虽然她与你大哥有些貌合神离,是么?” 叙白稍显诧异,“你怎么知道?” “夫妻间亲不亲密,我一看就看出来了。”九鲤脚步趔趄,得意地坐到庾祺旁边的椅上,轻轻拍打扶手,“不过奇怪了,既然他们夫妻之情不深,你大哥为什么不纳妾呢?他们成亲多少年了?” 叙白叹着气,“他们成亲五年了,前几年一直没孩儿,太太也曾几次提过让大哥纳妾的事,不过大哥不肯,他说他和大嫂都还年轻,生养孩儿是早晚的事,不必急于一时。前年太太逼得紧了些,大哥还是不肯,好在他们没多久便生下了女儿,太太见两个人的身子并没什么毛病,生个儿子也是迟早,就没怎么提这事了。” 庾祺忽插话,“齐叙匀在外可有相好的女人?” “绝没有!我大哥并不贪恋女色,不过偶然应酬才你到风月场中略坐坐。” 庾祺微笑不语。 “大家在南京这么些年,倒是从未听见过齐大爷有什么风流韵事。”张达踌躇半天,忍不住堆起笑脸,“大人,您说会不会是大奶奶有个什么——只是你们家人都不知道,却给那凡一碰巧给看见了?所以才讹了大奶奶二百两银子?” 叙白哑口无言,只在屋内踯躅踱步,可巧正有个小厮来请他往叙匀书房一趟,庾祺一听,也趁势告辞,叙白欲送,庾祺摆手,于是出了书房各往两头。 走到大门上,庾祺特地问了那谭初十,看门的三个小厮说他在旁边门房内候差事,庾祺转到门房内,果然见谭初十横在里头睡觉,便令张达将他叫到大门外来。 谭初十摸着脑袋从门前下来,一脸忐忑,“你们不会真以为我杀了人吧?” 张达故作凶横,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现在知道怕了?你不是充强说是你杀的么?!” “我,我那是——” “你那是装大!装什么不好非要装杀人,杀人犯法显得你胆子大还是怎的?!” 庾祺抬了抬手,含笑阻道:“我问你,听说陈自芳前一阵子总帮你跑差,有没有这回事?” “有是有,也不是总替我跑,他有那么好心,他那人比我还懒呢!” “是不是只有去找你们大爷的差事他才肯帮你去跑?” 谭初十本没留意,经此一问,仔细回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于是重重点头。 庾祺不则一言,摆手叫他回去,自顾往前头走。张达欲上前问他,却给九鲤拉住,朝他摇摇手。 因庾祺手戴镣铐,走在街上不免引人侧目议论,他自己只顾沉思,并不觉得,只九鲤三人听见一句半句的,不由得动火生气。 “唷,这不是庾大夫嚜!” 街前倏然一声呼喊,众人望去,原来是徐卿,九鲤杜仲见他面带讥笑腆着个大肚皮迎头走来,便狠狠翻了个白眼。庾祺冷着面孔回了声“徐大夫”,脚步却未止。 徐卿见几人不欲睬他,偏挡在跟前笑道:“我知道庾大夫是为前两日我到衙门作证的事生我的气,当着张捕头在这里,我得替自己分辩两句,不是我要和你庾大夫过不去,像这种杀人放火的事,我徐某人没瞧见也就罢了,偏给我瞧见了,岂敢不对衙门实验相告。” 他故意把调门提得高高的,好叫路人都听见,九鲤恼极,故意朝他脚上狠狠踩去,狠狠碾了一碾,“是哪个不长眼的在这里挡路?”说着朝路人一指,“嗳,大家看看是谁家的猪从圈里跑出来了?!” 几个行人望着掩嘴一笑,徐卿脸色通红,破口大骂,“真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有娘生没娘养,也怨不得!” 九鲤待要还嘴,庾祺抢在前头在他胸膛上轻轻一推,便将他推倒在地,他旁边那伙计忙弯腰搀他,不想他身子太胖,胸口又被庾祺摁得气短,在地上挣得满头大汗,狼狈至极。 杜仲拍着手哈哈大笑,“徐大夫,你身为大夫岂能不知道,人不是猪,吃得太肥了也是一身的病,瞧瞧,跌一跤就爬不起来了,劝你少赚几个黑心钱少吃些鱼肉,既积德,自己也少遭罪。” 徐卿好容易爬起来,连连喘着粗气,“你个小兔崽子!你你、还轮不到你和我说话!” 庾祺冷笑道:“徐大夫,我们还有事,就不同你在街上浪费口舌了。” 徐卿只得干瞪眼看他几人过去,一面拉过伙计悄悄吩咐了几句。 却说齐府那头,叙匀叫了叙白来特地问案子的进展,叙白本欲说凡一的事,可转念一想,方才庾祺他们都在,他为何不直接过那边去问,反单将他叫到这里来问?难道连他也察觉了缦宝与凡一私下的勾当?于是又缄住口,只随便敷衍了半天。 叙匀面带微笑,“不是我要问,是方才太太在房里问家里怎么来了这么些生人,我说是替她治病的她也不信,催着我赶他们走,说他们是盗贼。太太糊涂了,我又不好当着庾先生他们的面说,你赶紧把事情了结,对严大人和刘氏都好交代,家里清净下来对太太的病也有益。” 叙白点头答应着,见他换了身家常衣裳,因问:“大哥下晌不出门了?” “下午没什么事,我在家陪着太太。” “太太身边虽有大嫂和二姨娘服侍着,不过有大哥多陪陪也是好的,太太最喜欢你在家待着,大嫂心里想必也高兴,为大哥从前在家坐不住,大嫂也常无趣。” 他从不爱过问家里这些事,此刻忽然着意说到缦宝,叙匀一面暗觉奇怪,一面心里愈发郁沉沉的。 他含笑沉默一阵,忽然转过话峰,“太太既不喜欢家里有生人,你看要不要先把那几个道士请走?” 叙白反问:“不叫他们接着做法事了?” “请他们来不过是为求太太心安,太太今日已经好了许多,留他们在家反而添乱。” 叙白思量之后益发起疑,却只笑笑,“这些事我一向不管的,大哥大嫂做主就是。” 于是叙匀叫了个管事的来,要他明日封几两银子将那几个道士打发走不题。 这厢一行人径回到衙门,坐在值房中议论缦宝同那凡一之间到底有何秘密,你一句我一句众说纷纭,只庾祺不则一言,在心里逐一将千丝万缕联结起来,得出个论断—— “凡一与陈自芳应该握着同一个秘密,且这秘密与齐叙匀有莫大的干系。” 九鲤眼色一沉,旋即将脑袋凑来,“叔父,您是说陈自芳替谭初十跑差事,并不是因为占了他老婆的事,而是想借机靠近齐叙匀,查清楚这个秘密?” 庾祺看她一眼,欣慰一笑,“这个秘密一定对齐叙匀很要紧,所以陈自芳才会死于非命,凡一才能以此讹诈张缦宝二百两银子。” 杜仲张达心领神会,十分认同,“到底会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事,能值二百两银子?陈自芳想必也讹了不少钱。” 九鲤将两条胳膊搭在桌上,睃睃他二人,咂舌摇头,“这还想不明白?肯定男女之间的苟且之事啊,否则为什么不直接去讹齐叙匀,反而讹张缦宝?若是官场上的事,张缦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未必懂什么要紧,只有这种事张缦宝一听就晓得厉害,她自然肯花钱保全丈夫的名节体面,二百两银子算什么呢?” 张达不禁呵呵发笑,“到底是你们女人啊,这种事情一想就想明白了。照此说,就是张缦宝不堪忍受陈自芳的敲诈,于是杀了他,可她没想到这个秘密连凡一也知道,竟又被凡一讹去了二百两银子——”说着他突然一拍桌子,“这么说,凡一住在齐府岂不是也有危险!” 九鲤缓 缓摇头,“我看不会,若张缦宝想杀他,何必给他钱?” “那陈自芳不也是先得了一笔银子,后来才死的么?” “那是他贪心不足,何况他是齐府的人,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张缦宝大概怕长日受他纠缠。凡一是白云观的道士,讹够了本,将来想缠她也多有不便。”她挑着眉说完,扭向庾祺,“叔父,我说得可对?” 庾祺笑着起身,不则是否,只走到罗汉榻上去懒洋洋坐下,两边揉着手腕,“我却好奇倘只是简单的男女之事,何须张缦宝如此替丈夫遮掩?何况既是隐秘之事,齐府之内的陈自芳知道也就罢了,凡一又是怎么知道的?” 杜仲道:“他兴许是在哪里碰见的?” “他会在何处碰见?总不会是齐叙匀在大街上与人苟且。” 张达笑道:“明日问一问那凡一不就明白了嚜。” “他收了人家二百两银子,咱们又无凭无据,他自然不会轻易说出来。”庾祺暗一忖度,微微抻着脖子道:“张捕头,你明日去白云观细细查访查访,上回齐家三个女人到观里去打醮,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九鲤见他像有些乏累,想起他昨夜根本没怎么睡,便从桌前起身走来,“叔父,您睡会好了。” 他轻轻点头,“那好,你和仲儿先回家去。” 她又踌躇不应,杜仲看她一眼,讨巧地同庾祺说:“我们先回去,叫青婶早些做晚饭,好给师父送些来。” 九鲤一听这话脸上又重挂上笑,“是啊是啊,您吃了两天衙门的饭,胃口都要吃坏了。” 庾祺微笑不语,隔会才轻轻点头。 得了应允,九鲤忙与杜仲辞了张达归家,早早便叫雨青张罗晚饭,一面叫绣芝烧水洗澡,换了身干净鲜亮衣裳,重新挽了头,用个大提篮盒装了四.五样菜,又另装了些鲜果点心,自己提不动,便叫阿祥去雇了辆马车折回衙门。 此时庾祺刚歇了一觉起来,一看九鲤换了身粉粉嫩嫩的衣裳,脸上还涂匀了脂粉,便睇着她隐晦地笑了下,“先说好,你在这里稍坐一会就得回家去,昨夜是因为下雨,今晚再不回去不好向人交代。” 九鲤倏然受此打击,摆碗碟的手慢了下来,暗暗乜眼嘟嘴,“要向谁交代啊?” “雨青仲儿他们是要问的。” “我又没说要留下。”她败兴须臾,便转为一笑,“我就算不考虑别的,也得替您考虑考虑呀。” 庾祺带笑坐下,“替我考虑什么?” 九鲤咬着嘴,双眼一扇一扇地把一副碗筷摆在他面前,“当然要替您考虑囖,您年纪不轻了,哪里经得起日夜劳累呢?都说男人一过二十五就算黔驴技穷,走下坡路了,我明白。” 庾祺冷笑,“用激将法也不管用,我不吃这套,该回去还得回去。” 她一屁股在侧面坐下,隔会突然想起来,“嗳,您说,齐叙匀的秘密是不是他身子不中用啊?男人最在意这个了,这算不算丢体面的事?” “他不中用怎么又会养下个女儿?” “不是他亲生的呢?” “你这脑子想得比人都远。”庾祺端着碗笑叹,扭头把罗汉榻瞅一眼,“让我安安静静吃饭,你去睡会。” “不要。”她枕在臂弯里歪着脸看他,“您吃您的,我就在这里坐着不说话了。” 他没法,果然认真吃起饭来,隔会一看,她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9章 齐梁界(廿一) 九鲤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发现是睡在罗汉床上,窗外皓月东升,隐有人声,是当值的衙役在吃酒谈笑。庾祺坐在书案后头看书,桌上一盏暗灯,昏黄的光从鹅黄绢罩内透出来,映暖了他的脸。 她静静看他一会,方掀开被子趿着鞋走到案前来,“是您抱我到榻上睡的?” 庾祺阖上书,面带宠溺的笑意,“你梦游自己走去的。” 她乜一眼,“我从不梦游。” “那你不是问得多余?” “我睡了多久了?” 他从案后踅出来,“不算久,半个多时辰,我请个衙役送你回去。” 九鲤忙去拽他的胳膊,待他转过头,她却只低着脑袋不说话。 叛叔父 第105节 庾祺意会,只得道:“那到了二更回去?免得家里担心。”说着仍绕回书案后头坐着,“你可还要睡?” “不睡了。” 原来此刻一更刚过半,冷飕飕的,他见九鲤穿得单薄,又道:“不睡也到榻上去,这会很冷了。” 她摇摇头,偏走到案后他跟前来,一屁股便坐在他腿上。他向后仰了下,笑了,“这么多地方你不坐,偏坐我身上?” “就坐!就坐!”九鲤故意动着,两手挂在他脖子上,“我都多少年不坐您身上了?”意为埋怨他前几年的疏远。 庾祺歪攲在椅上,微微后仰着笑脸,在她后腰上轻拍一下,“你没长骨头,非要坐我身上?只有小孩子才成日要人抱。” 她低声咕哝,“那我情愿永不长大。那时候我还想,您要是成了亲,再生个女儿,我可不要活了!” “净说傻话。”他拂着她睡毛的头发,心里很柔软,嘴上却没什么话说。 九鲤眼巴巴看他一会,忽然瘪住嘴,“我是不是没有女人的风情呀?” “怎么问这个?” “瞧您,像个柳下惠,不为所动。” “难道跟你在一起就一定要做那种事?”他笑了笑,眼睛里满是柔情,“这种事要节制,免得你身子不舒服。” “我会有什么不舒服啊?”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九鲤脸红心热,把手从他胳膊松开了,点点头,“但愿您真是为我好,不是替自己找借口噢。” “我找什么借口?” 她也附耳来悄悄说两句,庾祺脸色一变,摁住她的脖子便狠亲了她一阵,“再胡说八道!” 九鲤险些窒息,这会大口大口喘着气,又止不住笑得往后倒。他忙将胳膊移上来揽住她的背,又笑又气,“谁家姑娘像你一样,什么话都好意思说?” 九鲤晃着两条腿,“那可怪不着我,子不教父之过,我是您教养长大的,我有什么不好,也是您没教好。”她一时失了分寸,掐住他的脸,“您只好骂您自己了。” 庾祺握下她的手,“没大没小!” “您不许在我面前充老!” 他笑笑,抱着她晃一晃,像小时候抱她的光景。两个人说着闲话,瞟眼就能看见窗上模糊的灯笼与明月,一白一黄的两点光晕,说不出的静谧温柔。 不觉说到齐叙匀和缦宝的事情上,九鲤晃着脚道:“看他们夫妻二人也算郎才女貌,怎会貌合心不合呢?” “世间姻缘总是说不清楚,有的两个人,外人看着明明不般配,偏又相亲相守了一辈子。” “那您说张缦宝好不好?”九鲤笑着喟叹,“我看她倒是一心喜欢齐大哥,不然凭他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才懒得替他瞒呢。” “也不一定就是男女私情的事。”他虽如此说,可自己也觉得非是男女私情凡一也不会去找张缦宝讹诈,更可能这段私情惊世骇俗,见不得光。 他脑中倏然闪过初去给思柔瞧病那天的情形,思柔嚷说有鬼,吓了榎夕一跳,她一下躲到齐家兄弟中间去,此刻一想,她当时似乎挨叙匀挨得更近些。人在受惊的时候,本能会贴近最亲近的人。 “您在想什么呢?又没听说我说话!” 他回过神,“在听。你说什么?” 九鲤哼了声,“我不高兴说了!” 他忙对她笑,“好,这回我认真听,你再说一遍。” 九鲤扳着他的脸端详须臾,又笑弯了眼,“我说,还好您和我是般配的。” “哪有如此自说自话的?” 九鲤松开手,咯咯发笑,转过去翻他看的书,是一本《农桑辑要》,“这种书多没趣啊,您又不做官,学这些桑农之术没用。” “这里只有这些书,随便翻一翻。” 九鲤翻了两篇就丢开,仍转过来搂住他的脖子,“您的师父到底是谁啊?武艺又是谁教的?” 庾祺忖量片刻,还是同她说了:“我师父叫白谦,武艺医术都是他教的,不过他并不是靠行医治病为生。” “大夫不靠行医治病为生那靠什么?” 庾祺坐直了些,笑含轻微的鄙夷,“靠讹诈行骗,他做了一丸药,名曰‘起死回生丹’,传我武艺不过是为了让我了解人身上的各个穴位,挑一些看起来很阔气的人,要我暗中击中此人的穴位,使他们连日或疼,或麻,或酸,却又瞧不出病结。这时候他寻上门去,高价售卖他的起死回生丹。其实不过是暗中给他们解了穴位,丹药只是些补药所制,吃不死人,也医不了病,这些人却以为是他的药治好的,只要信了他,他还有什么‘延年益寿丸’‘红颜永驻丹’等着卖给你。” 说完谨慎嘱咐,“这个人你不要和别人提起。” “为什么?” “当年你娘曾请我师父进宫替先皇把脉,后来‘皇梁之变’事发,有人曾说你娘在外请个游方郎中替先皇诊病是居心叵测,有意要使庸医耽误圣体。” 九鲤在他腿上端坐起来,“既然您的医术都是白谦教的,他怎么会是庸医呢?” 他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师父当即就被处死了,没多久当今皇上登基,处置了丰王,你娘也死于大火之中。” 九鲤忽然眉头紧锁,“那场火会不会不是意外?我记得您当年救我的时候,还同人打斗来着。” “所以我一直不肯跟你说你的身世,就是怕当年杀你娘的人知道你的存在,要斩草除根。” 她默了会,双手挂在他脖子上,又道:“那您说,我会不会是那个什么丰王的女儿?既然大家都说我娘与他合谋篡改诏书,想必他们关系密切,我娘帮他篡位也情有可原。” 庾祺望着她冷笑,“齐叙白告诉你的?” “您别管谁告诉我的嚜,您就说这个可能大不大?” 庾祺摇头,“我不知道。” 九鲤见他果然认真思忖了一会,想到他从前对她的身世讳莫如深,不由得哈哈大笑,仿佛战胜了他一般,两条小腿不住在裙底下乱晃。 庾祺见她笑个不停,也不知她笑个什么,心中渐恼,便放低胳膊,俯下来亲她,“不要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她握住他两边耳朵,笑声在他的亲.吻里低了下去。 隔会庾祺有些气喘,揽她起来,“该回去了,我叫人送你。”她又噘着嘴不吱声,这回由不得她,他将她从腿上抱下去,径起身去开门,未几便叫了个衙役来。 九鲤因在衙门里睡了一阵,回去就有些睡不着,次日耽搁到日高三丈才起身,杜仲早等了她半晌,连声催促,“你别磨蹭,今日只要去问明那凡一杂毛,多半就能猜出凶手是谁,再顺藤摸瓜找出证据,师父就能回家来了!” 待九鲤梳洗事毕,二人忙赶至齐府,九鲤因想着他说的话,不由得满心欢喜,不妨撞到门上来,却有几个衙役先后抬着两副担架从府里正出来。担架上皆搭着白布,二人心道不妙,忙上前掀开白布看,竟是两个道士的尸体,其中一个便是凡一! 九鲤忙问:“怎么回事,他们两个是怎么死的?!” 衙役皆摇头:“看样子像是中毒,齐大人和庾先生张捕头正在里头盘查。” 九鲤杜仲赶忙踅入府中,往东南角几个道士居住的两间客房赶去,原来这五个道士分住两间屋子,这两间房中间有道连廊,那间住的三个道士皆好好的,凡一与那天青两个是在这间屋里住。 此刻这屋子外头挤满了人,又是齐府的下人,又是衙门的差役,还有那三个道士,一群人叽叽喳喳议论得沸反盈天,唯独思柔榎夕缦宝三人没在。 二人挤进人堆,见庾祺张达和齐家兄弟皆在屋内,叙匀正问庾祺:“庾先生,敢问他们二人是中的什么毒?” 庾祺慢慢盘桓着道:“从方才尸体和地上的呕吐物的情形看,他们两个应该是中了夹竹桃之毒而致猝死。” 门外立刻有个下人道:“我们府里头就栽有夹竹桃,可我们素日常摸着碰着的,怎么我们就没事?” 众人皆出声附和,九鲤忙挤进门来,“你们哪里知道,夹竹桃整株皆有毒,只是毒性大小不同,你们只是摸着碰着不会有什么大碍,只不过可能有人的皮肉会发痒而已,过一阵自然就好了,能致死人的是它根茎叶里的乳汁,这两个道士肯定是吃了这些汁液。” 叙白含笑走来,向门外围看的众人挥了挥了手,“柴管事留下来听吩咐,其余人都散了。”说着笑睇九鲤,“竟连我也不知道这夹竹桃有剧毒。” “你不读医书,不知道也并没什么奇怪的。” 庾祺瞟一眼他两个,好在九鲤即刻朝里头走来了,他只怕给她发现他时时刻刻盯着他二人,马上别开眼,余光却扫见叙匀在一旁低头沉思着。 只听门前人走时又议论了两句,“难道两位法师掐了那夹竹桃来吃?” “瞎说,谁没事掐那个吃?又不是没茶吃!” 说到茶,庾祺敛回眼角余光,即走到罩屏外那张圆案前查看一只大白瓷提梁壶,里头残余一点茶汤,在白瓷里头显不出,他倒在漆黑的桌面上细细一看,颜色果然有点浑浊。 杜仲亦凑来细看,神情格外凝重,“要是融在茶里还能分辨出来,只怕有不少分量,不像误食的,看来是有人刻意下毒。” “你真是聪明。”庾祺叹了口气,注目既是无奈,又有一丝嫌弃,“可别人未必就笨,自然是有人故意下毒,谁会弄夹竹桃的汁子吃?” 杜仲讪讪一笑,张达笑着走来拍他的肩,“别在这里碍事了,跟我走吧。” “上哪去?” “既然这茶里有毒,自然是去问问烧茶之人。”说着并杜仲走到廊下,请柴方引着往厨房那头去。 庾祺仍踅回罩屏内,留意见齐叙匀仍在想着什么出神,他并不出言打扰,只问齐叙白:“敢问齐大人早上是如何发现的?” 叙白正关碍当着叙匀的面不便直说,可巧此刻叙匀回过神来笑道:“叙白,我就不在这里妨碍你们办案了,先去看看太太。”说着朝庾祺作了个揖,“庾先生,两位道长是死在我们家,不管人是不是我们府里的人所杀,我们都脱不开干系,还请庾先生多费心,案子查清了,我们也好向白云观有个交代。” 庾祺应承着回了一礼,三人一齐将他送至门口,待他走远了些,庾祺仍站在门前望他的背影。 九鲤复旋回屋内,一面四处查看,一面问叙白:“尸体是你发现的?” 叙白这才没顾及地将始末说起,原来法事 不做了,这几个道士今早便要辞回白云观,他因记挂着凡一手上掌握的缦宝的把柄,想趁他走前来问个清楚,于是趁天还未亮,旁人皆未升帐,就走来客房寻凡一。 谁知敲了半日门竟无人应,他心中起疑,于是叫来个小厮,拿把刀插进门缝,拨开门闩才看见两个道士一个趴在罗汉床上,一个倒在架子床前,两个人双目圆睁,面色发紫,地上有些呕吐之物。 九鲤笑道:“你方才不说,是怕你大哥问你为什么大早上来找凡一是么?” “此刻还不清楚大嫂到底是因何事被凡一讹诈,我不想大哥知道了先误会大嫂,夫妻间最忌讳猜疑。” “你倒真是替你大哥着想。”庾祺一面不冷不热地微笑,一面翻过那门查看门闩,上头果然有些刀痕,窗户也是从内紧闭着的,看来不可能有人半夜三更进门投毒,只好先等杜仲张达他们盘查的情况。 “齐大人,烦请你带我们去看看府上各处栽种的夹竹桃。” 于是三人出来,在府内各处查看。杜仲张达这厢随柴方走到厨院来,一看厨房里拢共五人,问了个遍也没问出什么可疑之处,只说昨日晚饭之后照例沏了壶茶到两间客房内,预备着客人夜间口渴要茶吃,送去的是个小厮,叫长顺。 柴方旋即叫了那长顺来,长顺吓得连连摆手,“可不干我的事啊!我昨日傍晚送了两壶茶去,那间屋里的三个道士不是好好的么?!何况我昨日送去时,我还和他们谈笑了一阵,我也吃了一盅茶,怎么我就没事?” 有个瞧热闹的小厮在旁道:“长顺这话不假,我可以作证,昨天傍晚我巡夜路过那客房门前是见他和那两个道士在屋里吃茶说话。” 张达正欲张口,杜仲却抢在前头问长顺:“那你走时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一更半,天黑了有一会,我一走他们两个就闩门歇下了。” 随后杜仲打发他走了,扭头与张达柴方道:“不是他,中了夹竹桃之毒,若是致命的分量,毒发不出两刻,可见他吃茶的时候那茶壶里还没毒。” 柴方瞿然,“也就是说,是半夜三更才有人进去投的毒?” 三人议论着满府逛来,到处找庾祺他们,终于在二门出来那条路上寻见他三人,正在那里围着株夹竹桃细看。杜仲走到跟前攒头搭颈一块瞧,见这株夹竹桃有许多新鲜断节处,想是被人掐折了许多茎条。 “凶手多半是在这里掐取的枝叶,回去凿成汁子,昨夜跑到凡一天青二人的房间里下毒。” 九鲤蹲在地上仰头乜他,“还用你说么?” 杜仲恼道:“什么事你都要呛我一句!” 九鲤撑着膝盖站起来,不防蹲得久了猛地起来就有些头晕目眩,叙白见她身形一晃,忙要伸手搀扶,没承想手还碰到她,她已被庾祺拉过胳膊拽到了另一边。 庾祺一手揽在她背上,歪头看她,“要不要紧?” 她摇摇头,清醒许多,庾祺垂下手,漠然看向叙白,“府里可有什么人知道些药理医术?” 叛叔父 第106节 叙白把悬空的手放下来,僵着笑了笑,“这个我也不清楚,柴管事,你可知道?” 柴方忙近前笑道:“这个小的也不大知道,待小的去问问他们再来回二爷。” 四人又转回叙白书房内,此刻已近午晌,突然有个丫头过来传缦宝的话,说是请九鲤到她房中用饭。九鲤巴不得过去,正要看看凡一死了张缦宝是何反应。 未几跟随丫头过来,见里间榻上正在摆午饭,缦宝由她上起身,带着满面和煦的笑意招呼她,“我们大爷说要去陪着庾先生吃午饭,我想你一个姑娘坐在席上也无趣,就叫你进来和我同吃,两个人吃饭也香些。” 九鲤谢过坐下,“齐大哥出去了么?我进来时没碰见他。” “他才刚出去一会,别管他们了,咱们吃咱们的。” 说话间饭已摆完,九鲤端起白澄澄一碗米饭来,朝她细窥,方发现她眼睛有轻微发红,像是哭过,难道是以为凡一的死? 于是故意试探,“早上两个道士的尸体大奶奶瞧见没有?” 缦宝摇着头,眼皮直往下垂,又时不时扇上来瞅她一眼,“没见,上回看见陈自芳的尸体都差点没吓死,再去看他们做什么?大爷进来说是被毒死的?可吓人啊?” “吓人倒是不怎样吓人,只是两个道士不明不白死在府上,您就不怕?” “怎么不怕?都是死在外头,所以我这几日二门也不出。”缦宝端着碗,半晌不搛菜,只几粒米几粒米地慢慢挑着往嘴里送,“你也跟着办过几件案子,你说,这两个道士死了会不会和陈自芳的死有牵连啊?” 原来请她吃饭是假,想探点口风是真,九鲤稍思须臾,故意卖个消息,也想诈一诈她,“肯定有关系!昨日张捕头在街上撞见那凡一道长从钱庄里来,像是兑了不少银子。那陈自芳死前听说也不知在哪里发了笔财,这两个人刚赚了一笔钱就都死了,难道是巧合?” 缦宝颤着嘴角一笑,“你们查到那凡一道长发了多少钱啊?” 九鲤嘴上笑着,双眼却凛凛地紧盯着她,“二百两。现在想想也奇怪,一个道士怎么会突然有这么些钱?” 缦宝忽然笑道:“原来是那二百两银子啊,不奇怪,那是我给他的,酬谢他他们在我们家辛苦了这两天。” “做两场法事,就要给二百两银子啊?” “当然不至于,只是我想着我们太太的病还亏得庾先生和他们才见好些了,所以多给些赏钱。” 九鲤倒给她说得没声,只等吃完饭告辞,正要出二门,偏在角门上撞见榎夕正将柴方叫在假山前面盘问,九鲤心窍一动,避走到假山后面,只听他二人说些什么。 “夹竹桃?夹竹桃还能毒得死人?”榎夕满口惊诧。 “小的也是头回知道,庾先生的徒弟说,那夹竹桃捣成汁给人吃下,不出两刻就能毒死人。” 榎夕呢喃道:“咱们家里谁会和那两个道士有仇呢?” “谁会同他们结仇啊?从前不过是到白云观烧香打醮时碰上几面,要不就偶尔请他们到家来做法事,这一两年也不过做上一回。他们到家里来这两日,外头待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小的也想不通,怎么这两个道士会死在咱们府里!” 榎夕暗暗寻思,总觉事有蹊跷,难道会与上回在白云观的事有关?难道知道那件事的不止陈自芳—— “二爷和庾先生他们查出什么没有?” 柴方叹着气摇头,“二爷正吩咐小的打听满府里谁知道些医理药性,想是这懂些药性的人,就该知道夹竹桃能要人的命,就该是凶手了。” “懂些药的人——”榎夕埋头沉吟了半日。 “姨娘若知道不如现就告诉我,免得我挨个去问了。” 榎夕抬起眼,笑着朝他摆手,“我也不知道,只能你自己去问问看了。” 那柴方转身要走,不想她又喊了声:“你看见大爷没有?”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10章 齐梁界(廿二) 按九鲤从内院出来,欲往叙白书房找庾祺等人,路上经过叙匀书房,看门上挂着小匾,题名“归雁斋”,她望着那匾额突然鬼使神差停住脚,心思一动,便踅到门前来。 恰好房门未锁,推门进去,但见正面摆着一张书案,案后一排书架,底下左右对陈着两套桌椅,桌椅后面皆是书架。九鲤四面看看,踅到书案后头随手闲翻,翻到两张两张书签,皆是轻巧的薄竹片雕琢而成。 两张签首端皆题有李清照的句子,一签刻的是“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另一签则题“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这两句都是喟叹红颜易老心中寂寞,再看这雕琢手艺似曾相识,不就是在叙白书房见过?据叙白说,这是他娘亲手做的,九鲤握着书签凝想,榎夕送给他儿子的书签上题的是“生当作人杰”等满怀壮志之句,怎么送给叙匀的却尽是些哀愁之句? 这些女人的牢骚怎么瞧都不像是对着个孩子发的,像对自己心仪的男人,丈夫—— “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突然进来个小厮,吓得九鲤将书签抖落在地上,她忙弯腰拾起来,依旧夹回书里,将书搁回书架上,绕案出来,“我转迷了,还以为这是你们二爷的书房,谁知推门进来又不是。不过看见这里好多书,比叙白书房的书还多,我就随便翻了翻。” 小厮笑道:“这是我家大爷的书房,二爷的书房还在前面呢,姑娘在我们家逛了两三日,还不认得路?” “不是我迷糊,你们家实在太大了,走着走着就把人绕晕了。” “不妨事,庾先生他们此时在二爷书房吃午饭,我带姑娘过去。” 二人带上门出来,往前头叙白书房走着,九鲤窥 看这小厮年纪摸样老实,因和他搭话,趁势问他齐家老爷是几时没的,老爷与两位太太关系如何。 “说到我们老爷没的时候也还年轻得很呢,还不到四十,姑娘想想,两位太太怎能不伤心,热孝那三个月两位太太见天哭,二姨娘还哭得病了一场,养了一年多才渐渐把身子养好了。” “照你讲,二姨娘和你家老爷情分还很深囖?” “那是自然,我们老爷才高八斗,相貌又生得好,那真是仪表堂堂。嗳,我们大爷就很像老爷,姑娘看我们大爷好不好。” 九鲤连不迭点头,“那你们老爷过世那时候你们大爷多大年纪啊?” “那时候我们大爷十四岁,二爷才十一岁。” “你们二姨娘那时候想必也还年轻?” “也不大年轻了,马上就三十了。” 九鲤心中惊骇,自从齐老爷一死,往后的年月,叙匀一日比一日长大,榎夕一日比一日寂寞,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与一个春闺寂寞的女人常日在一个屋檐底下生活,终于有一日如同天雷勾动了地火? 或许旁人死都不敢想到这上头,可她不一样,她比谁都了解这种可能性,何况这两个人并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她和庾祺不也是一样,机缘巧合把两个男女困在一处,时日一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走到叙白书房来,这里午饭刚刚吃毕,庾祺因要回衙问查问仵作验尸的结果,便同叙匀告辞。叙白因怕去到衙门里受彦书催促,因和庾祺推说不去了,留在府里继续盘查,只同叙匀将几人慢慢送往门上。 庾祺点点头,“凶手大概就在内中,问出来有几个人,要将他们昨夜的行踪都问明。” 叙白仍然疑虑道:“可凶手是怎么下的毒呢?难道是两个道士给凶手开门,放凶手进屋去投的毒?” 张达在后面摇头,“我看不像,两双眼睛盯着,凶手即便进得了屋,也没机会下毒,除非两个道士是睁眼瞎。” 杜仲亦道:“我看凶手是想杀凡一,那个天青是受了凡一的连累。” 几人谈谈说说,独叙匀九鲤不发一言。九鲤只在暗中窥着叙匀的神情,见他微微凝眉出神,倏地对他道:“齐大哥,我才刚从里头出来时,碰见二姨娘好像在找你。” 叙匀怔了怔,眼神在激荡中很快沉静下来,“大概是想问问早上死人的事。” 九鲤望着他笑而不语,反拉过叙白悄悄说了几句,庾祺扭头看见,喊了她一声,她方捉裙跑出大门去。 这厢叙匀叙白折身往回走,叙匀因见叙白神色有些不对,便问九鲤和他说了什么。叙白默然片刻,睐着他笑道:“她和我说,才刚和大嫂吃饭,大嫂也问她两个道士的事,大嫂还和她说昨日曾给了那凡一二百两银子,说是酬谢他们做法事的钱。大哥,我不管家里的开销,真想不到做几场法事就要给二百两银子?” 叙匀一面抓着手,一面笑道:“你不必理会家里的杂事,只管办好案子,辅佐好王爷。” 叙白一双眼有意无意朝他手上瞟去,他刚巧垂下手,袖子坠下去挡住他大半手背,不过叙白眼尖,仍看见他手上有些发红。 他乔作不经意地收回目光,怅然道:“若不是这次家里出了命案,我竟不知如今家中的人事如此芜杂,只怪我太不顾家了。” “难得王爷对如此看重,家里的事不要你操心。”叙匀宽慰一句,一改往日态度道:“倘或王爷立储之事无望,将来该怎样便是怎样,只是你要提早打算来日如何保王爷离京至贵州。” 叙白暗吃一惊,叙匀拍了拍他的肩,“你进去吧,和两位太太说说今日之事,免得她们担惊受怕。” “大哥呢?” “我先到书房去拟份公文,一会再进去。” 言讫叙匀自走到书房里来,刚坐定没一会,发现桌上一本书从左边摆到了右边,正好小厮端茶进来,便问小厮:“有人到我书房来过?” “方才小的吃饭去的时候,九鲤姑娘进来过,爷是不见了什么东西?” 叙白只摇头不作声,小厮待要退出去,临到门前听他吩咐道:“你去库房里要些治癣的膏药来。” 那小厮答应着去了。 按说庾祺一行回到衙门,果然被彦书叫去内堂询问了一番,刚问完,仵作便验明尸体来禀,说两个道士是毒发于三更之后,剖解肠胃发现有腐蚀迹象,所中之毒与庾祺判断一致,的确是夹竹桃。 彦书愁容满面,仰头长叹,“如今齐家连出三条人命,不论凶手是主是奴,齐家兄弟身为朝廷命官,都难辞其咎。” 九鲤不禁担忧,“朝廷会罢他们的官职?上回青莲寺一案,皇上不是还要传叙白进京嘉奖他么?” 彦书朝庾祺笑笑,“功是功,过是过,有的人可以功过相抵,有的人则是一码归一码。” 九鲤听出来了,反正是全在皇上,可这位皇上的脸真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她翕动嘴皮无声地咕哝两句,被庾祺看见,瞪了她一眼,“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同彦大人商议” 过会归到房内来,九鲤在桌前正咕咕唧唧说得兴起,张达杜仲则是满面骇然,争相问她是真是假,引得庾祺也有些好奇,问在说什么惊天秘闻。 杜仲忙起来关门,神秘兮兮道:“鱼儿说齐叙匀和二姨娘有私.情。” 庾祺一脸淡然,走来坐下,“你怎么看出来的?” 张达即刻把双眼瞪圆,“还真有这事啊?!” “你们怎么不信呢?!”九鲤乜着眼,“我看这种事绝不会看错!那些书签就是证据,哪个做长辈的会在送晚辈的签子上题写幽怨之词?那是一个女人专门写给一个男人看的,她要这个男人知道她的寂寞和相思,你们两个真是心粗,怪不得没几个女人喜欢!” 张达仍看庾祺,“看先生您半点也不吃惊,难道您也信?” 庾祺只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张达连连咂舌,“这怎么可能呢,二姨娘虽然风韵犹存,可到底也是四十的人了,齐大爷才二十五.六岁,这简直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人嘛!更何况二姨娘还是齐大爷的小娘,这,这不是大乱了纲常嚜!” 他说得义正词严,庾祺听得心一震,不敢作声。 倒是九鲤想到自己,张嘴便驳,“这有什么,少见多怪的,二姨娘是叙白的娘,又不是齐大爷的娘,叫是叫‘小娘’,不过是个称呼而已。我想陈自芳和凡一手里掌握的就是这个把柄,不信,明日到白云观去仔细查查,前一段齐家三个女人去打醮,齐叙匀说是没跟着去,可他一定背地里又因为什么事去了一趟,也许是和二姨娘在那里幽会,被这两个人看见了。” 张达怔了半日,转问庾祺,“庾先生,您先前要我白云观查看,是不是就是查这件事?” 庾祺含笑点头,“不论齐叙匀那日有没有到过白云观,但肯定在白云观内留下过他二人有私情的线索,这线索不巧被陈自芳和凡一两个人都发现了,所以一个道士,一个家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齐府的主子敲诈勒索。” 张达张着嘴还有些不敢信,杜仲赶忙岔开话,“人家相好是人家的事,咱们犯不着论他对错,反正这两个人就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才被杀的,还是想想看到底谁会是凶手!” 此刻不由得张达不信了,他喃喃点头,“只要闹出来,二姨娘和齐大爷乃至整个齐家的名声体面都将毁于一旦,再给有心人告到吏部去,只怕齐大爷连乌纱帽都保不住!那张缦宝可以不在乎二姨娘,难道连自己的丈夫也不顾了?我看必是她!” 九鲤寻思道:“既然张缦宝肯给钱,那她又何必杀人?依我看,倒是二姨娘的嫌疑大些。” 张达又道:“说不准,兴许她给了钱也还是不放心,要想不泄密,最稳妥的办法是灭口。” 杜仲道:“我看是齐叙匀,他才更有可能杀人,他是男人啊,胆子力气都比女人大” 几人争议不休,只好问庾祺。庾祺笑了笑,提着茶壶倒茶,“你们说的都有理,只是你们忽略了一个问题,他们三个是如何得知这个秘密已经泄露出去的?自然了,张缦宝是被凡一敲诈后知道的,那二姨娘和齐叙匀呢?” 叛叔父 第107节 杜仲眨眨眼,“也许是陈自芳讹诈的就是他们二人。” 庾祺噙笑摇头,“我只问你们,若你们是陈自芳,齐府里十来年的奴才,你们知晓了这个秘密,这三个当事人里,你们会选择去敲诈谁?”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11章 齐梁界(廿三) 三人各自沉吟,九鲤支颐着脸,把眼睛转向窗外,看着来来往往的衙役,缓缓说道:“我要是陈自芳,我肯定不会去敲齐叙匀的竹杠,他饱读诗书,官场上什么风浪没见过,没准我唬他不成,反被他给治住了。家里管事的是太太和二姨娘,她们两个想是有不少体己钱 的,我要敲肯定是敲二姨娘。” 庾祺将一只茶盅衔在唇边,睇着她笑笑,“说得不错,陈自芳始终是个下人,你们要站在他的立场想事情,他无非是要钱,并不想得罪人,找齐叙匀要银子,大有可能讨不到什么好处,反而会吃不了兜着走。而女人胆子小,经不起吓唬,这两个女人里,自然是要挑那个做了亏心事的人下手。” 张达攒眉,“可是那凡一却讹了张缦宝。” “这不奇怪,凡一到了齐府来,二姨娘就一直在内院服侍生病的齐太太,少出二门,和他们接洽的人变成了张缦宝,凡一能接触到张缦宝,自然就选择敲诈她了。” 九鲤不禁轻声嗤笑,“齐叙匀倒成了置身事外的人了。” 庾祺放下茶盅,似叹一声,“未必。” 谈论这一阵也不过是猜测而已,要证明凡一和陈自芳的确是以这桩私情讹诈,就得在白云观内找到线索或证据。张达杜仲二话不说,趁天还不晚,自请往白云观去盘查。 临行前庾祺特地叮嘱,“不可张扬。” 待二人走后,九鲤替自己倒了盅茶,一面抿着茶水,一面端详庾祺的神色,隔会终于忍不住道:“您不叫杜仲他们张扬,是不是想替齐叙匀和二姨娘保全脸面啊?” 庾祺起身往书案后头走,“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倘或杀人的不是他们,平白泄露人家的私情做什么?连张缦宝还替他们瞒着呢。” 九鲤搁下茶盅,自凳上转过身去,“敢做敢当,要是我,我情愿被人知道也不会受人敲诈。” “等唾沫星子朝你淹来的时候,你未必这样想了。” 九鲤半低下脸,静下心仔细想着榎夕与齐叙匀的关系,永远藏在黑暗中的两张脸,不经意地视线相对也要马上避开,也许他们自己以为是互相爱恋,但是爱这东西看不见,在别人眼里,只会觉得他们是无耻相.奸。 大概叙匀也是怕了,才会整日躲在衙门,他同时被两双炙热的眼睛逼得无家可归。 她想到她和庾祺,他此刻是不是也很无奈?将来会不会也要逃开? “平日里能说会道的,怎么这会突然不说话了?”庾祺忽然抬头望来。 “没什么说的。”九鲤失落地一笑,脚尖在地上碾一碾,眼睛只管盯着它看。 隔会发现他走到跟前来了,她抬起头,眼里禁不住冒出委屈来,把脸向旁别开。 “又不高兴了?”庾祺摸她的脸,又怕窗户开着被人看见,只轻轻摸了一下就垂下手,笑道:“你看,只是想一想你就委屈得受不了,还说什么大话?到底几时才能长大呢?” 九鲤把嘴噘着,“长大就是要能受得住委屈啊?” 他只笑,见个衙役从窗前经过,便叫住他道:“烦你到街上替我买些石榴来,这时候想必是有了?” 衙役忙答应着去了,他掉转身,见九鲤脸上总算笑了。 “你是最喜欢吃石榴的。” 在乡下她吃石榴都是冯妈妈和丫头一颗颗剥在碗里,拿汤匙给她舀着吃,眼下跟前没人,庾祺只好亲自动手,像在贝壳里剔珍珠,一颗颗剔在干净的茶碗里,她慢慢捻着吃,吃到天擦黑了杜仲张达还没回来,他便请阿六送她回去。 走到家门前天已黑净了,铺子关了门,星朗月明,巷子里一片银光,九鲤接过灯笼,打发阿六回去,自己踅进巷中,到仪门上来,正要敲门,忽见门旁有个人影冒出来。 她忙提起灯笼一照,原来是叙白,见他脸上有些呆怔,她不由得颦眉,“叙白,大晚上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 叙白失魂落魄地嗫嚅,“我想给看样东西。” 九鲤狐疑地点点头,把门叫开了,吩咐绣芝往正屋里掌上灯,引着叙白进去圆案旁坐了,歪着脑袋直瞅他的手。 他的手缓缓由氅袖中伸出来,往案上放了块寸如砖石的端砚,砚首雕刻着简洁的云纹,九鲤看这砚有两分眼熟,却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只好着眼问他。 “这是我大哥书房里的砚台。”他只说一句便顿住了,隔半晌才把砚台翻过来,“你看这是什么。” “什么呀?” 九鲤移过眼,这砚台本是青色,向灯细看,底端有一片颜色比青色更深。她心里登时有种不妙的感觉,看他一眼,拔下头上细簪,铺了条白手帕在桌上,用细簪轻轻挂着那一片深重的颜色。 果不其然刮下些粉末,倒上点水融了,沾一点在指腹,对着灯一捻,竟是鲜红的颜色。 “是血。”她蹙紧额心,“这难道就是砸死陈自芳的凶器?” 叙白不论是否,却拔座起身,告诉下晌因发现他大哥手上似乎有些红痒,想起她早上说的关于夹竹桃毒性的话,便对他大哥起了疑,因而等到天黑之后,特地走到归雁斋查看,这才查到了这块砚台。 “我拿不定主意,只好来问你。” 九鲤窥了他良久,“你是想问我该不该告诉衙门缉拿你大哥?” 叙白复坐回来,一张脸被蜡烛映得蜡黄,他一手搭在案上,低下脑袋默然半晌,隔会九鲤忽然看见有滴眼泪落在他腿上,她难免惊心,自认得他以来倒是头一回见他哭。 “你知道的,我从十一岁起便没了父亲,太太虽然待我不大亲热,可大哥待我却是极好。他不过长我三岁,却像父亲一般教导我到如今,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大哥是那样仁厚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去杀人?!” 他顿了顿,突然,一把握住九鲤双臂,“鱼儿,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没和我说!” 九鲤见他脸上挂着泪痕,心里也一片僝僽,她捏住袖口替他拭泪,却没敢开口。 “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他知道一定是庾祺叫他们瞒着,她最听庾祺的话了,想 是问不出什么。 他凄惶一笑,扶着案起身,“那我自己去查,可能大哥是冤枉的,可能是陈自芳和那两个道士先要害他,他不过是反击才失了手——” 九鲤忙起来拉住他,劝解道:“要不然这案子你别管了,就交给叔父和张大哥,本来案子牵涉到你家,你不管也是正理,彦大人不会怪责你的。” 叙白目怔怔地摇头,落后又笑一笑,“我不能不管,事关我大哥,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九鲤放低声音,“要是真相是你不能接受的呢?” 叙白凝回神,又握住她的胳膊,“鱼儿,求你告诉我,到底你们都查到些什么?” 反正他迟早要晓得,九鲤犹豫再三,摁他坐回凳上,“我索性和你说了吧,你娘,就是二姨娘,她和你大哥有染,陈自芳和凡一就是知道了这件事才向你们家里人敲诈勒索,你大哥也是因为这个,才——” “你胡说!我娘和我大哥?怎么可能!” 九鲤正要细说,谁知凑巧杜仲回来了,站在门首道:“鱼儿没胡说。” “你回来了?”九鲤迎至外间,“怎么样?可找到什么了?” 杜仲走到案前来,先倒了盅茶吃,一看桌上有块砚台,还有条浸了血的帕子,忙扭头看九鲤。九鲤摇着头走来,以示没事,杜仲又看叙白自在发呆,便微微冷笑。 “鱼儿才不是胡说,你当那陈自芳和凡一是如何得知你娘和你大哥的私情的?” 九鲤听他有故意刺激叙白之意,便搡了他一把,“你快说嚜,啰嗦来啰嗦去的!” 杜仲坐下道:“我与张大哥在白云观里找了大半天,终于叫我们找到点有用的东西,那白云观有棵老槐树,树上挂满了许愿的符,就是香客们把所求之事写在一张黄纸上,折好了用红线挂在树上,几百张符纸,我和张大哥一一拆看,终于给我们找到你娘亲笔写的两张,一张是祈将来可以大展经纶,功成名就;另一张,则是祈你大哥回心转意,同她白头到老。” 叙白渐渐听得额上青筋乍浮,陡地将面前茶盅摔在地上,一把揪住杜仲的衣襟将他从凳上提起来,“你少胡乱诋毁我娘和我大哥!” 杜仲望着他一笑,“那两张符纸上都清清楚楚写了你们兄弟二人的名字,还有你娘的姓名,梁榎夕,对不对?你若还是不信,很简单,两张符纸现就在衙门,你可以去看看,你娘的字迹你总认得?” 说到榎夕的字迹,叙白突然想起来,其实他娘原是贫寒人家的女儿,本不认得几个字,是自他爹死的第二年起,她不再哭了,终日无聊,便开始钻研茶,钻研菜,钻研针线,后来又钻研起认字读书—— “叙白,你来,教教娘这个字怎么念?”那年她坐在榻上朝他招手。 他走去瞟一眼,是本启蒙用的《三字经》,小孩子读的,他那时候十来岁,早已读完四书五经,正在攻读各类史农刑名之作,自然没耐性教她读这些,便敷衍笑道:“您学这个做什么?不如学作画,还可以描个针线样子。” “娘倒是更想多认点字,闲时看些演义故事也好过在这里干坐着。” “那不如去找大哥,连我的书也多是大哥教的。” 他是随口敷衍,取了东西便急着出去,根本没看见榎夕失落的脸。 她伸长了脖子看他跑没了影,把那《三字经》翻了又翻,叹了口气就撂在炕桌上了,又只好拿起针线。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12章 齐梁界(廿四) 叙白回想过往,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一个风姿绰约的寡妇与一个血气方盛的少年就这样走到了一起,从此暗度陈仓,行苟且之事。 他耷着眼皮怔忪许久,忽觉胃里一翻,冲到廊庑底下扶着阑干不住打干呕。抬头一看,雨青和绣芝也站在廊下,眼神关切地望着他。 她们都听见了?听到了多少?他恨不得眼前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 一时九鲤亦跑出门来,“你没事吧?” 他又是摇头又是摇摇手,说不出话来,翻肠倒肚,却又呕不出什么。隔会他摸出帕子揩嘴,当着雨青绣芝的面,强撑着笑,目光游移不定,“白云观的符,我看是有人栽赃,对,一定是栽赃!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娘打理家务这些年,没少得罪人,一定是有人怀恨在心,故意诬陷她,一定是这样——” 九鲤雨青绣芝三人不发一言,却是杜仲走出来道:“你不信咱们此刻就到衙门去辨认字迹。” 绣芝走过来,暗里拽他一下,他不服气,径走到叙白跟前,直勾勾瞅着他,笑了笑,“横竖那符上的字迹明日也要找你们府上的人认一认,我看这事不宜张扬,叫别人认不如叫你亲自认,你敢不敢去?” 叙白冷瞪着他,被架得不能不去,呆了片刻,只得缓缓点头。 于是三人吩咐雨青绣芝锁好门,带上砚台又返回县衙,恰遇张达正欲归家,见三人冒夜折返,料必有要紧的发现,一看叙白脸色惨淡,不敢问他,只悄悄问杜仲,杜仲一面低声说明,一面走来庾祺房中。 庾祺还在书案坐着看两张符纸,见几人过来并未惊讶,只踅出书案,将两张符纸递给叙白辨认,听九鲤说在叙匀书房发现个沾着不少血迹的砚台,即走到八仙桌前检验。 九鲤朝书案那头望去,只见叙白拿着两张符纸又在发呆,她不好过去安慰,只得低头和庾祺道:“我在家验过了,的确是血迹。” 庾祺复验一回,果然是血不错,他敛着眉将蜡烛挪近,拿着砚台翻来覆去看得出神。 张达拿起桌上沾着血的纸细看,骇然睃一眼众人,“还真是齐大爷?” 此刻叙白缓缓走来,脸色颓然,阴沉双眼,将两张符纸搁在桌上,“即刻捉拿齐叙匀。” 关碍着内中丑事,不好闹得人尽皆知,何况齐叙匀不过是一介文官,因此叙白只带着张达与阿六一并赶到齐府。此时刚到二更,门上小厮见他携两个衙役归家,暗自奇怪,不免一问,他只得随便寻了个借口敷衍过去。 张达阿六暂在外边书房等候,叙白则自往叙匀院中来,正屋还亮着灯,敲门进来,只缦宝一人披着衣裳在榻上针黹。 问起叙匀,缦宝叹着气道:“你大哥一个时辰前就出去了,说是衙门里有份要紧的公文要回。你这大晚上过来,找他有要紧事?” 叙白笑着敷衍,“没事,就是心里烦闷睡不着,想来找大哥说说话。他既不在家我就回去了,大嫂请早些安歇。” 这厢告辞出来,仍到外头书房去,命张达阿六赶去礼部衙门拿人。 谁知折腾一夜却是无功而归,次日早起九鲤杜仲及至衙门来,只见张达阿六坐在庾祺房中多方揣测叙匀的行踪。九鲤问起才知,叙匀昨夜并未去过衙门,张达阿六猜测其多半已畏罪潜逃。 九鲤看了看庾祺的脸色,见他不则一言,只在书案后头坐着翻看砚台,便坐在八仙桌前轻声问:“齐大哥会逃去哪里?” 叛叔父 第108节 张达摇头,“连齐大人也不清楚,天南地北,谁知道他会跑到哪里去,他是官员,出城只要出示官凭,谁还敢拦他审问不成?” “那可要发通缉告示?” 张达仍是摇头,“方才彦大人说了,齐叙匀乃是朝廷命官,朝廷未下达旨意前,不得张贴告示,只命人暗中搜拿。” 九鲤远睇一眼庾祺,见他没往这头看,才凑来道:“那叙白怎么说?” “唉,齐大人什么也没说,只说齐大爷尚未归案前此事不得张扬,嘱咐我们若他府中的人问,就说案子还没查明。” “那他人呢?” “不知道,早上彦大人要见他,派人去齐家请,说他一大早就不知往哪去了。” 杜仲暗地里疑心是不是他分明知道他兄长的下落,面上敷衍衙门,却背地助他兄长脱逃? 九鲤却在想,虽然此刻捉拿嫌犯要紧,可这嫌犯是叙白的亲大哥,论公,想必他是怕面对衙门这些人无从交代;论私,他更怕听见人窃议他娘和他大哥的私情。家里也怕问,所以这时候肯定是躲到个清净地方去。 她正忖度哪里去寻叙白,忽闻庾祺在书案后头冷笑,“你倒很关心他,怎么,怕他连这点打击都承受不住?我看这点小事在他并不算什么,不出几日他就能想通了。” 九鲤听出嘲讽之意,只得撇撇嘴,蹒到案前来,“您又知道了,您比人家家里人都还了解他。” “只看他昨夜那份决断,就知道他是个怀大义而舍私情之人。”庾祺嘴上还噙着讥讽的笑意,终于把那砚台搁下,舒展眉头起身,“张捕头,你们随我到陈自芳家里走一趟。” 张达疑惑起身,反手朝门外指着,“去陈自芳家?那齐叙匀——” “不是有两班人在外搜捕?搜得到搜不到我们都不能坐着干等,随我去办点别的要紧事。” 九鲤一反常态没嚷着要跟去,却默默随他三人一道出衙,见庾祺走在前头没大留心她,便悄悄往另一头溜进来来往往的人潮中。一路沿西走回琉璃街,由其中一条长巷钻出,至盘龙路上,踅进间临河的酒楼。 这酒家虽不闳崇,倒是难得的清幽雅致,堂中左侧由落地的竹帘隔出一排小间,九鲤挨间搜寻,果然最尾的小间里寻到吃醉酒的叙白。 此间湫窄,不过摆下一张方桌而已,栏外种着些垂柳,柳外河道上偶有乌篷船摇过,对面一样是一排柳树,树影间掩着连绵青瓦,鸡鸣犬吠。这里闹中取静,景色悠宁,从前九鲤曾听他提起过,他尚在读书时常在此地会友吃酒,是后来入仕做官,怕喝酒误事,这才不大饮酒了。 九鲤唤来伙计,要了碗醒酒汤,方上前叫起叙白。叙白抬起脖子恍恍惚惚看清她的脸,醉醺醺地一笑,依旧趴回桌上,“是你啊,我大哥可抓到了?” “没有。”九鲤拂裙坐下,见桌上有茶,先倒了盅给他解酒,“你大清早就跑到这里来吃酒?” 叙白只管把脸埋在胳膊里,懒倦的嗓 音里带着讥讽,“他们这时候只怕忙着到处追捕我大哥?横竖我正应当避嫌,不如躲开。不知庾先生有没有怀疑是我把我大哥藏起来了?” “叔父他们往陈自芳家里去了。” 他把脸朝她歪过来,含笑睇她一会,“去做什么?你怎么不跟着去?” 九鲤抿了抿嘴道:“我有些不放心你。” “你来盯着我,怕我暗中与我大哥有联络?” 她轻叹一声,“我是怕你有什么想不开。” 他自鼻翼底下长长地轻笑一声,眼不眨地盯着她,“我会有什么想不开,就因为我娘和我大哥的事?其实也算见怪不怪了。” 九鲤忽然心虚,垂眼望着桌面。他继而抬起身子,笑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日久生情’?因为眼前只有这么一个朝夕相处的男人,所以只能喜欢他?” 此话既是问榎夕与叙匀,也是问她和庾祺。九鲤知道,不知该怎么反驳他这份鄙夷,只得摇头,“我想女人不过是容易喜欢在乎心里想什么的男人。你十几年来只顾读你的书筹谋你心里的大事,可曾抽空关怀过你娘?” 反问得叙白默然不语,只觉呼吸不畅,胸膛渐渐剧烈地起伏着。 九鲤又问:“你只要想想,你娘虽是你娘,可也是个女人,就不会觉得难以接受了。” 叙白笑着摇头,没什么可说,自倒了杯酒饮尽。 她便又询问:“你府上知道你大哥失踪的事么?” “我没同他们说,早上大嫂问我,我只说大哥有要紧的公务要上京一趟,因连夜走得急,没带什么人,也没收拾行李,只打发衙门的人来和我说了一声。” “你家里人可相信?” “信不信他们也没处查对。” 九鲤点点头,忽然听到一点可疑,“你大哥没带细软?” “什么也没带,早上和大嫂说起大哥进京,她还嘀咕他怎么不打个人回来收拾些行李去。”说到此节,叙白也渐生疑心,倘或叙匀畏罪潜逃,怎么连行李也不带? 他突然打个冷颤,登时酒醒了大半,忙站起身,“不好!回衙门!” 按叙匀往日光明磊落的性格,即便犯了法也不应当是潜逃,九鲤也顷刻间想到,只怕他是找个地方畏罪自杀!两个慌忙赶回衙门,正碰上搜捕的人马回来禀报,各处城门关卡并未见叙白出城。 畏罪潜逃之人多是往城外跑,要么跑进荒郊野岭,要么逃往异地他乡,各路皆未见叙匀出城,可见他根本无心出逃。 叙白心头一慌,跌坐在椅上,额上突然冒出一片冷汗。 九鲤忙上前问:“你大哥素日常去什么地方?”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大哥平日不是在衙门就是在家,似乎并没见他常到何处去,他既不寻花问柳,也不爱交际应酬,除家人牵绊外,不过孑然一身。 九鲤见他答不出来,急着拉他起来,“你就别呆坐着了!我们去问问你娘,也许你娘知道!”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很抱歉,我吃了药有副作用,恶心反胃精神不太好,实在只能写这些了,明天换个药吃。 第113章 齐梁界(廿五) 二人晌午赶回齐府,榎夕正陪着思柔在正屋用饭,思柔一见九鲤便额头微蹙,悄声问王妈妈这姑娘是谁。王妈妈习惯了她忘东忘西,又笑说一遍:“这是庾先生家的小姐九鲤姑娘啊,您又忘了。” 思柔打量九鲤一阵,眼神略带鄙夷,又拉过王妈妈,声音却故意提得略高,有意给人听见,“小姐没个小姐的规矩,怎么是和叙白一块来的?她家里也不管管她?” 众人都觉尴尬,榎夕只得笑道:“九鲤姑娘大约是受庾先生嘱咐来替您瞧病的,九鲤姑娘,庾先生怎么没来?” 九鲤笑道:“叔父有事,就打发我来了。太太今日觉得怎么样?” 谁知思柔放下碗筷起身往卧房里走,留下个冷冷淡淡的背影,“我好得很,就不劳烦你们天天来了。” 一听此话,九鲤心内弹动一下,她不是不记得了么,怎么还记得他们是天天来?她的眼睛跟随思柔的背影望进那帘子里,可以窥到卧房黯黯富丽的一角。 榎夕遂请九鲤坐,要丫头上茶,又问九鲤吃过午饭没有,寒暄完又叹气,“你不要放心上,等太太一会气平了,还得劳烦你进去看看她。” 九鲤含笑点头,叙白趁空子近身和榎夕低声说了两句,榎夕便扭头叮嘱九鲤稍坐,引了叙白回自己房中。 一进门榎夕便扭过身子问:“你不是说你大哥上京去了么?怎么又问他常去的地方?你大哥到底是到何处去了?” 事已至此,叙白瞒也难瞒,只得将事情和盘托出。不想榎夕听完,忽然身子趔趄着往地上栽去,叙白眼疾手快,忙搀住她,扶到椅上坐着,又忙倒茶。 隔一阵榎夕才觉眼前又能看清,只是心慌得厉害,她一手揿住心口,嗫嚅道:“你大哥,你大哥——” 他看着她,她那两片粉红的嘴唇哆哆嗦嗦半晌只得这三个字翻来覆去,越念声音越低,越颤,隔一会竟低下头去落泪。 他吊诡地想到九鲤有一天会不会也这样,对她和庾祺的事想认不敢认,啻啻磕磕半日最后只能掉着眼泪,奢望凭几滴真切的眼泪就能得到世人的理解? 他益发感到心里堵着个什么,冷静地坐在圆案前面朝她,嗓音不由得冷了许多,“衙役将各处出城口子都查问过了,他们并未见过大哥出城,我想大哥连细软也未带,大有可能是想躲起来一了百了,您仔细想想大哥会躲在何处?” 一语刚落,忽然“啪”一声,榎夕站起来掴了他一掌,“你这是什么口气?连你也不信你大哥?!” 他脸上火辣辣地疼着,抬起眼看见她泪痕交颐,心里更有种说不清的郁塞,“由不得我信或不信,凶器和他手上的伤都能是证据,我只看证据。” 不想榎夕又是一巴掌掴在他另一边脸上,眼泪一行复一行往下滑落,却笑了一笑,“好,我养的好儿子,果然是六亲不认!你忘了你大哥从小是如何待你的了!他就像父亲一样教导你,约束你——” “您别再说这样让人恶心的话!”他一震怒,拔座而起,咬紧腮角,却也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是您想让他担当我的‘父亲’,我一向只拿他当兄长,他也明明白白只是我的大哥,我的亲大哥!是您,是您把我们的关系弄得乱七八糟,把这个家搅得乌烟瘴气!” 榎夕肩膀瑟缩了几回,怔住了,往后退两步,跌回椅上,脸再也不敢抬起来,“你都知道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榎夕连连摇头,泪撒遍地,“是我 不好,你不要怪你大哥,都是我的错,你大哥其实早就想和我划清关系,是我缠着他不放,逼得他有家不敢回。” 说着,她忽然抬起哭红的双眼,朝叙白扑来,“人不是你大哥杀的,是我杀的!陈自芳先来敲诈我一百两银子,我气不过,又怕他以后说漏嘴,所以杀了他!不干你大哥的事!你去把你大哥找回来,我知道他在哪,和他不相干!他是替我顶罪!你把他找回来!” 叙白的双臂被她摇晃着,整副骨头也跟着左摇右晃,但一双眼却紧紧盯在她面上,看了一会,也不能分辨此话是真是假。 此刻要紧是先将叙匀找到,他只得嘱咐,“您闭上嘴,什么都先别说,只告诉我大哥在哪?” “他在南头山脚下,从前咱们阖家到南头山上踏青,那山脚下有两间茅屋你记不记得?你大哥后来赁下了那屋子——” 一语未完,叙白先打断了,不想再往下听。好好的赁两间茅屋做什么?还不是做他们的幽会之地,他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 此时秋阳正盛,庾祺杜仲张达三人随陈自芳那老婆刘氏一径走到他们家两块菜地里来,只见一个新起的坟立在半丈高的田埂底下,周遭撒落的纸钱还是崭新的。陈自芳是昨日才入的土,坟倒好扒,不过半个时辰张达杜仲便将棺材打开,翻过焦尸,随后庾祺跳进坑内,查看尸体的脑袋。 那刘氏在旁等候,挨过来悄声问杜仲,“这还有什么可看的,上回仵作不都验明白了么,是被砸死的嚜。” 杜仲有意卖弄,反剪着手道:“砸死的也要看是被什么给砸死的,这时候找到了一块砚台,要细细比对才能确定是不是凶器。” “砚台?谁的砚台啊?” 杜仲忽想到这刘氏是齐府十几年的奴才了,说多了只怕不好,便不耐烦起来,“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横竖一定查出凶手给你个交代就好了。” 说着走到坟坑边上,蹲着看庾祺查验。一会庾祺验毕上来,张达杜仲依旧将棺材钉死,坑填上,砌回原样,一径往衙门去。 路上杜仲张达追问凶器是否,庾祺默然摇头,“死者的确是被钝器击打至死,不过凶器却不是那块砚台,死者的头骨上不单有裂痕,还有较小的凿口,凶器该是有棱角才对,可齐叙匀那块砚台虽然有角,却调磨圆润,不像。” 杜仲听后顿觉有理,“难道是一件武器?” 庾祺仍是摇头,“像齐府那样的书香门第,会有什么武器,纵有两把剑也不过是装饰屋子所用。” 二人点头认同,张达又笑一笑,“先生是如何察觉到那砚台不对,这才想到来开棺验尸的?” “正是那砚台上的血迹有些不对,陈自芳是十二日夜里死的,距今已过去六七日了,血迹应当是完全凝固,用刀尖刮很容易剥落,昨夜我检查那砚台,上面的血迹虽然也能剥落,却会留下有不少的残余,说明砚台上的血块并不十分干燥,大概是昨日下午才大量沾上去的。” 杜仲忙窜到另一边,“这么说,砚台上的血迹是齐叙匀故意伪造的?!” 庾祺睐他一眼,噙笑点头,“作为一个凶手,即使不便扔掉凶器,也应该把凶器处理干净。你们看齐叙匀可是个粗心大意之人?我看他再粗心也不会杀人之后看不到砚台上留下了大量的血迹,既然看见了,又怎会连擦干净这样简答的事也懒得做?” “那照此推论,齐叙匀手上的癣斑也是他伪造的囖?” 庾祺颦眉道:“那时在两个道士居住的客房里,鱼儿把夹竹桃的毒性说得清清楚楚,我想他那时候可能就萌生了替人顶罪的想法。” 张达道:“没准真叫小鱼儿说对了,杀人的是二姨娘,齐叙匀是替二姨娘顶罪。” 庾祺摇摇头,“这还说不准,我还是原话,第一是凶器,次要,得知道到底齐府中有谁了解夹竹桃的毒性。” 三人且行且议,慢慢走到热闹街上来。 此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九鲤坐在榎夕房中同她等叙白的消息,原本廊外的太阳又晒进廊下,就要爬进门内来了,九鲤看得眼花,只好调回目光,不想又撞见榎夕干涸的脸上重又湿润起来。 论理她是长辈,九鲤纵想宽慰,也怕触及她和叙匀的私情而彼此尴尬,只好不吭一声,将一张手帕递过去。 榎夕早默默盘算了半日,一看这张帕子,便顺着九鲤的胳膊望到脸上,呆滞的眼睛从四面八方凝聚起坚定的光,她不去接帕子,反把两手紧紧抓住九鲤的手。她双手冰得九鲤打了个冷颤,却没抽开,只等着她说话。 “把我拿到衙门去吧!姑娘,人是我杀的,把我拿去,不干叙匀的事!” 叛叔父 第109节 这时候九鲤却有些不大信,一双眼将她照了又照,“姨娘,这种话可不好乱认的。” 榎夕流着泪笑了,缓缓松开双手,“我不是胡说,陈自芳和凡一知道了我与叙匀的事,想以此讹诈,所以我才杀了他们。” 九鲤以为她是编故事,便随口搭她的腔,“那你是如何杀的陈自芳,又是如何杀的那两个道士?” “自从白云观回来,有一天陈自芳突然来问我要一百两银子,说他已尽知我和叙匀的事,我那时候给了他一百两银子,谁知他花钱太快,过了一阵又来找我要二百两,我想着照此下去不是办法,何况他是府里的人,又常吃酒,要是哪日吃醉了说漏嘴,这是保不住的事,所以那天我约他夜里在四时轩见,他以为我是要给他那二百两,所以高高兴兴地来赴约,我趁他当时吃醉了,就用东西把他砸死了。” 九鲤双眉一挤,“什么东西?” “我不大记得了,就是四时轩里随便拣的一件杂物,我们那间屋里本来就堆着些杂物。” 预谋杀人,却连件凶器都不提前预备?九鲤松下心弦,口气更显得随意,“那两个道士呢?你又是怎么给他们下的毒?”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14章 齐梁界(廿六) 问到那两个道士,榎夕转两下眼珠子,踌躇道:“那天晚上,我趁二门上的婆子在值房里睡下了,便悄悄开了角门出去,走到那客房里去下的毒。” 值夜的人也不是时时刻刻守着门,不惊动她们开门出来很说得通,可轻易进两个道士的客房,这就有些牵强了。 九鲤微微含笑,“你三更半夜去敲两个道士的门,以何为借口呢?他们难道不奇怪,不避嫌,轻易就放你进屋?” “我,凡一不是朝我要钱嚜,我去敲门,他只当我是送银子去的,自然放我进去。” 简直牛头不对 马嘴,九鲤那日听见凡一与缦宝说话,分明凡一只问缦宝一人要银子,再则,凡一是与天青共住一间屋子,这样隐秘的事,岂会当着天青的面说?自然是凡一出屋来和她说,既如此,她又如何进到屋里下毒? 可见她是扯谎,大概她亦想替叙匀顶罪,九鲤且不拆穿,继而问:“那二姨娘是怎么知道夹竹桃有毒的?不懂些药理的人甚少知道这种事,二姨娘难道什么时候也学起医来了?” 她这回倒应答如流,“王妈妈的儿子就做些栽花种草的生意,我是听王妈妈偶然说起的。” “是太太的陪房王妈妈?” 她忙道:“不是!是别家府里一个姓王的老妈妈。” “谁家府上?” 她笑了笑,“这有什么要紧?反正我懂得夹竹桃的毒性就是了。” 九鲤见她眼神闪烁,知道她是在撒谎,此王妈妈必定就是思柔的陪房王妈妈,若是王妈妈偶然说起的,那阖府上下的人都有可能了解,当中自然也包括缦宝与思柔。 对!思柔!自从陈自芳一死,她就给吓病了,谁知她到底是不是在装病,以此来躲开衙门的查问? “九鲤姑娘,你把我押去衙门吧,到了哪头我自会招供认罪,你就不必问了。” 九鲤扭头看着她,笑道:“我没资格押人,我又不是衙门的官差,你要想投案就等叙白回来好了。” 榎夕慢慢摇头,“叙白是我儿子,他不会许我投案的,更不许我因他大哥而投案。我知道,他心里看不起我,也怨恨他大哥,他更不许我和他大哥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可我不能事不关己地坐在这里,反叫他大哥去替我顶罪。” 这时候九鲤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安慰,“叙白不会的,多给他些时日,等他想明白了,自然还是和从前一样看待你们。” 她笑了笑,“我的儿子我还不清楚么?他是个天性无情的人,他心里只有江山社稷的大事,装不下这些细微的男女私事,要他理解,只好等下辈子了。他不可能放我把脸面丢到衙门去,九鲤姑娘,还是你带我走吧。” 她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知哪来的那么些眼泪。九鲤怕她纠缠不休,只得敷衍两句,借口辞出房去,在洞门外头的廊庑底下寻到她的丫头小雁,嘱咐道:“你可得看好你们二姨娘,不许她随便出去,有事等你们二爷回来再说。” 小雁不明道理,却见她神色郑重,便也点头应承。 九鲤朝那正房里看看,这会几个丫头正在廊庑底下针黹说话,思柔想是在睡午觉,要进去查看也不能,不如先到外院叙白的书房里坐着等他回来再说。 因而绕廊往院外去,不想忽见王妈妈从正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包袱,九鲤故意放慢脚步,同她在院门处碰头,一道出来,笑嘻嘻道:“王妈妈这是要到哪里去?” “不到哪里去,就到前院去开销人家的帐。” 难怪她手里拿着个沉甸甸的包袱,想必里头就是银子。九鲤瞅一眼包袱问:“这得有七.八十两银子吧,怎么销个账要销这么多钱?” 王妈妈将银子抱在怀里一笑,“这还算多啊?要是搁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我们太太一月就得开销这么多,如今是不比从前囖,这几十两银子是一节的裁缝帐和首饰帐。太太是最要体面的人,这些年衣裳裁得少了,首饰也打得少了,受了不少的委屈。” “这还委屈啊?比别人家不知好了多少呢!” “这是不好比的,不过姑娘说得也是,几十两银子在我们太太眼里不值什么,可我们这些人掂一掂,倒重得能砸死人呢。” 这话猛地跳在九鲤心弦上,震得余音不断,她斜下眼看她怀抱的银子包,突然想到砸死陈自芳的凶器,也许就是银子!可能榎夕说的话并不全是谎话,凶手那天夜里正是约了陈自芳在四时轩交付银两,不过凶手临时反了悔,便用沉甸甸的银子包砸死了陈自芳! 真是自助者天助,她正想着,不想王妈妈绊在哪里,朝前一扑,人跌在地上,几锭银子也滚了遍地。九鲤忙四处帮她捡,一锭一锭细看起来,真看见有一锭银子大小不一的气孔中有些泥似的污秽。 她眼疾手快,忙摸了帕子拔下细簪子抠那些气孔,一面扭头对王妈妈笑,“我替您擦擦。” 王妈妈自顾着拍自己的衣裙,也不顾看她,等她抱着银子过来,一看数目都对得上,便谢过往另一条路上去了。 九鲤自转到叙白书房来,问小厮要了壶清水,随即关上门来,将水浇在帕子的污点上,静候片刻,果然那些污点化成了血红的颜色。 她呆怔片刻,旋即收起帕子,忙从齐府告辞,急匆匆往衙门赶去。 不想却在衙前碰到庾祺三人,庾祺瞧见她才想起午间开棺验尸她竟没跟去,分明记得她是同他们一道出门的,不知半路溜去了哪里?因见她行色匆匆,他偏站在石狮子前喊了她一声。 九鲤正要进门,闻声又拔回脚,疾步走来迎他,“叔父,我找到真正的凶器了!” 庾祺并未感到意外,只上下看她一眼,“你到齐家去了?” 九鲤心虚地点点头,又笑说:“我想你们到陈自芳家去用不着那么多人,所以我就还到齐府去盘查。叔父,你们到陈自芳家去做什么?事情可办完了?” 杜仲插嘴道:“我们就是去验那砚台去的,还真让你说准了,砚台不是凶器去了,你说的凶器却是什么?” 原来自己想得没错,九鲤忙挤开他,来挽住庾祺,“您早知道砚台不是凶器?” 庾祺不作答,只把胳膊抽出来,“齐叙白呢?” 她摇头装傻,“我不知道啊。” “哼,你会不知道?你到底是去齐府盘查,还是生怕有的人心情不好急着去安慰?还和我装模作样,你当我看不穿你心里在想什么?” 他说着冷哼一声,拂袖自往前走。九鲤只得在后头撇撇嘴,“叙白到南头山找他大哥去了!” 几人待要进衙,不想见阿六从街上跑了来,九鲤见他跑得气喘吁吁,靴子上还沾着不少黄泥,便知他是跟着叙白一块往南头山去了,可往街头巡睃,并不见叙白。 一问阿六,他狠咽几口,整张脸紧皱起来,“齐大人、齐大人带着他兄长的尸体回家去了,我是特地跑回来告诉你们的。” 几人听后大惊,“齐叙匀死了?” 阿六喘着气点头,“我们赶到那茅屋里的时候齐大爷的尸体已经凉了,他是服毒自杀的。” 四人立刻同阿六赶去齐家,叙白也正与两个衙役抬着叙匀的尸体到门前,两厢碰头,并无别话,九鲤只见叙白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两只眼眶红彤彤的,眼地却是死气沉沉,不见往日神采。 进府引得下人们争相跑来看,旋即便是此起彼伏的哭声,叙白命人将尸体刚抬到小厅内不久,就早有人进去通报,只见缦宝与榎夕前后脚跑了来。 缦宝倒罢,有资格,也不怕人笑话什么,进门便伏在叙匀身上哭得肝肠寸断。榎夕却未敢上前,只呆坐在椅上,脸上没有表情,只管盯着叙匀乌青的脸看,仿佛不认得他似的。叙白看到她浑身在发抖,两手攥在扶手上,俨然十分用力,消瘦的手背上狰狞着一条条经络,像两只鬼的手。 他突然觉得她老了,他从来没留意,原来她也会老,就如同所有的女人。他低下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叙匀,也感到意外,原来他年轻的大哥也会说死就死。 一切不能理解和不能原谅的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了。 隔了良久,他抬头睃一眼众下人道:“你们都出去。” 众人只得抹着泪递嬗出去,他坐在正首,方看向庾祺,“庾先生,请你看看我大哥是不是服毒自裁。” 九鲤只得过去将缦宝拉开,庾祺蹲在地上查看一会,便起身点头,“的确服用砒霜而死,至于是不是自裁,我没看过现场,不好定论。” 叙白先点一点头,慢慢睃着缦宝和榎夕,缓缓说道:“我和阿六他们查看过,茅屋里只有大哥的痕迹,榻床旁边的桌上还有残余的砒霜,大哥应该是畏罪自杀。” 话音刚落,缦宝便推开九鲤,挣上前哭道:“什么叫畏罪自杀?你大哥犯了什么罪?” 叙白瞟了一眼榎夕,垂下目光,“陈自芳与凡一天青两个道士,都是大哥杀的。” 缦宝正怔愣着,庾祺却漠然驳道:“你错了,这三人并不是被齐叙匀所杀,凶手另有其人,” 叙白一时错愕,忙抬头望向九鲤。 九鲤朝他点点头,“叔父验过那块砚台,并不是凶器,而是齐大哥伪造的凶器,他的目的就是想让你把他当做凶手,他再畏罪自杀,就结此案。” 他两双眼睛游移不定,最后慢慢定在榎夕身上。 不想此刻,思柔走进厅来,涕泪交颐,朝地上看了叙匀半日,奋身一扑,却直扑到榎夕身上,朝她又垂又打,“为什么死的是我儿子!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都是你这个祸害,要不是你,我们齐家根本不会生出这些祸端!” -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15章 齐梁界(廿七) 思柔将众人嚷了个措手不及,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独榎夕一脸淡然,坐在椅上任她摇着捶着,人只剩个空壳子在那里,没了魂儿似的。 叙白按捺不住,起身拉开思柔,“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思柔一双泪眼恨恨地盯着榎夕,“你问你娘!你问她,你看她有没有脸和你说!” 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指他娘与他大哥的奸.情,叙白意会,只能沉默着,偷眼去看榎夕。 一时屋里安静的异样,太阳斜照在进来,叙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淡淡的石青色的面庞有煌煌的光辉,各人却只在暗中揣度思量。 隔会庾祺蹒到叙白与思柔旁边,道:“要说齐家最看重脸面的人,非齐太太你莫属了,你就是怕二姨娘与齐叙匀之间的私情泄露出去,所以才要杀陈自芳和凡一灭口,是么?” 此言一出,叙白与缦宝脸上都露出惊愕的表情,只思柔榎夕仍是照旧,竟像没听见一般,一个还如木雕泥塑,一个只管恨溢满面。 寂静中又听见庾祺轻慢地笑了声,“齐太太,这时候再装傻,恐怕蒙混不过去了,你还是照实说吧。” 思柔听见再三呼唤,总算回过神来,擦着眼泪冷着声气道:“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你的话。” 庾祺斜下眼看着叙匀的尸体,“听你如此问,我也有点不能明白,你杀人到底是为你儿子还是只为你的脸面?” 说着他又将双眼调回思柔脸上,笑着在厅中信步,“让我来猜猜,我想你作出此案,多是为了你自己的面子。你生在京城的官宦之家,从小受着名节脸面重于性命的教导,对你而言,齐家书香门第的名声比什么都要紧,所以那时候我拒绝和你们齐家结亲,伤了你的面子,你对我怀恨在心,那日才会将我请去四时轩去坐,其实那时候你就想到了一个栽赃嫁祸的主意。” 思柔斜眼瞟着他,“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既然不懂,不如让我多说几句,反正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思柔自是无话应对,庾祺继而又道:“四时轩起火第二天,下人扒出了陈自芳的尸体,你当时的确吓得不轻,自然了,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千金小姐突然杀了人,怎么都会害怕的。不过你是个坚韧顽强的女人,很快你就恢复如常了,但你选择继续装疯,这样就可以避开我们的查问,但是今天你却因为心急,对鱼儿说漏了嘴。” 叙白看一眼思柔,走到九鲤跟前,“怎么回事?” “午间咱们去太太屋里,你难道不记得太太对我说了什么?”九鲤侧过身,朝对过望着思柔,“太太当时说不劳烦我们日日去看她的病,这就奇怪了,太太的记性怎么突然好起来了,偏记得我和叔父每日都会去替她瞧病?” 叙白那时候一心只想着打探叙匀的去向,根本没留心听思柔说什么,此刻听九鲤一说,的确奇怪,何况先前她总说不喜欢家里有生人进出,想必就是意欲远远躲开庾祺等人的盘查。 叛叔父 第110节 众目睽睽中,思柔侧过身去,撇着眼坦然说道:“我的记性时好时坏,这能证明得了什么?” 九鲤含笑,“这的确算不得什么证据,不过若有证人呢?” “什么证人?!” 九鲤将目光落到椅上的榎夕面上,嗓音放得柔软许多,“二姨娘,下午你对我说的那番话,我原以为你是想替齐大哥开罪,我刚刚才想明白,你其实是想替太太顶罪,对不对?你一定早就察觉到了什么,你早就怀疑了太太,但你是妾室,一向受正室太太管束,你畏惧了她几十年,所以不敢告发她。” 榎夕听见问她,方慢慢抬起头来,眼睛迷蒙地在厅上睃了一圈,找不到落脚点,又低垂到地上,却缓缓地笑着摇头道:“我没哄你,人是我杀的,你这丫头,怎么就是不信呢?” 不知怎的,这话像刺进叙白心里,使他蓦地疼了一下,他看向她,尚在踌躇,九鲤已先绕到她跟前去了。 “你撒谎!你连杀死陈自芳的凶器都说不清!” “我跟你说过了,凶器是我在四时轩里随手捡的,四时轩烧光了,凶器自然也跟着烧毁了。” 九鲤轻声冷笑,“凶器根本不可能被烧毁,因为凶器是一包银子,那银子就藏在太太床底下的箱子里。” 思柔在旁一振,脱口而出,“没有的事!没有这回事!” “谁说没有!”门外忽然掷地有声地插来一句。 众人望去,只见张达提着个包袱进来,一把丢在那边桌上,一面解开,一面向众人道:“这是从齐太太房中搜抄来的银子,一锭十两,共十六锭,每锭银子的孔里都沾有血迹。” 庾祺走过去拿起银子看了看,随后九鲤走过去,拔下头上细簪,当场刮了些出来检验。思柔看见帕子上的血迹,一时神色慌张,眼神闪烁,一张嘴空自动了动,却半晌没话出口。 就在此刻,榎夕忽然扑通跪在地上,“人是我杀的,是我用银子砸死的!” 叙白扣紧眉头拉她,“太太装银子的箱子一向是锁着的,您如何能拿得了她的银子?” 榎夕双目怔怔,一时找不到话应对。 庾祺忽然一声,“齐太太,陈自芳也找你敲诈过银子,是不是?!” 喝得思柔浑身一震,朝周遭慢慢睃一眼,目光茫然了好一会,方轻微点一点头,吭地笑了起来,“胆敢欺上的奴才就该死,杀了他我一点都不后悔,一个下人竟然敢来敲主子的竹杠,”她睨着榎夕鄙夷地笑笑,“我可不是做姨娘的,我是做太太的!岂能由个下人骑到我头上!” 原来那陈自芳先敲了榎夕一笔,没几日便挥霍一空,又盘算起敲思柔,头一件,思柔的体己钱比榎夕多,次一件,思柔这人极要脸面,想她不敢不答应。 于是那日来跟思柔说了叙匀和榎夕的私情,要她二百两,否则就要将事情宣扬出去。 思柔当时听得满面惊疑,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喉咙,“这种事你也敢混编,我看你是不要你那条命了!” 尽管如此说话,声音却是颤颤巍巍的,自己也禁不住相信。也许不是这奴才胡编,想想这些年来,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太太要是不信,小的这就去把白云观的符纸摘来给太太瞧,还有前几天小的去衙门给大爷送衣裳,跟大爷的小子说大爷往南头山去了,小的纳罕得很,咱们大爷跑到南头山去做什么?又不带个人。于是小的就往南头山去,那山脚下有两间茅屋太太还记不记得?小的当时就在那里看见了大爷,还看见了咱们二姨娘——” 他说着鬼鬼祟祟地笑起来,“我虽躲在外头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可您想想,要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何必跑到那人烟稀少的去处,又还谁都不带个人。您要是觉得他们两个没什么,想是也不怕小的往外说囖,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歪嚜。” 思柔坐在榻上打个冷颤,这还了得,这种丑事传出去,唾沫星子只怕就能淹了整个齐家! 这个家虽然大不如前了,但书香门第的招牌还在,自从长辈丈夫先后离世,全靠她这个当家太太苦苦支撑了这些年,榎夕虽然帮她料理些家务,到底是个妾室,肩上没有那份兴衰荣辱的责任,不像她,哪怕当下的体面不过是个空壳子,她也得把这光鲜的壳子维持下去。 她只得答应他,又怕兀突突给他二百两银子给屋里的人猜疑。她也是慌乱极了,竟连个合情合理的由头一时都寻不到,便道:“天黑了你到四时轩等我,我把银子给你送去。” 晚饭之后,思柔驱散了丫头,拖出箱子来点算银子,将一张灰缎包袱皮铺在床上,一锭锭银子捡上去,阖上箱子推回床底下,坐在床上却又发起呆来。 黄昏 的一点余晖在她脸上跳跃,冷的金色的光逼出她眼底的泪光。一位太太的日子怎么这样难?年轻时候得不到丈夫的爱,也得摆出雍容大度的姿态,对榎夕还比对别人不同,就算她犯了大错也不能骂,更不能打,否则就算争风吃醋;丈夫死了,对他和她生的儿子她也得一管管到底,连这孩子的婚姻都得她操心,可是竟连一个做大夫的都瞧不上他们齐家。 天黑了,她趁丫头睡下了,抱着银子悄悄出了二门。一路走,一路迎着那苍白的月亮想,像榎夕那样给人做妾的女人也自有她不能比的好处,她们尽可以软弱无能,可以不要廉耻,一辈子就图男人喜欢,丈夫喜欢,丈夫死了,也可以再讨别的男人的喜欢—— 可这男人是她生的!丈夫背叛她,儿子也背叛她!然而她还得替他们想法子周全。这是她一生的责任与体面。 她带着这些千思万绪走到四时轩,借着月光一看,陈自芳早来了,许是等了一阵,竟趴在桌上打起瞌睡。 她走过去,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忽然想到,这常吃酒的人哪里保得住,指不定哪天吃醉了什么话都往外说,到时候非但她儿子的名节不保,整个齐家都要跟着轰然坍塌。 一瞬间念头转动,她举起银子包,照着陈自芳的后脑便毅然地砸下去! 一旦起了个头,再要杀人,就不觉得那么可怕了,后来她又杀了凡一和天青。 “我原只想杀凡一,谁叫那个天青和他住了一间屋子。”思柔仰起脖子,一张脸在夕阳中微笑着。 庾祺走到她身边来,“你是怎么得知凡一也知道此事的?” “是大奶奶。”思柔回首朝缦宝望去,“她在官中账上支了一百两银子,王妈妈来告诉我,我很是奇怪,后来我想起陈自芳说过,他是因为二姨娘挂在白云观的许愿符才知道她和叙匀的私情,我跟着想,我们大奶奶向来节俭,怎么会在白云观的道士来家的时候突然有这么大的用项?” “我本来只是疑心,偏巧那天王妈妈从外头回来,同我闲话,说下晌在街上看见你们有两个人跟着凡一进了一家钱庄,她也奇怪,便趁你们的人走后,也进去打听了几句,才知道凡一在钱庄里兑了两百两银子。我前后一想就明白了,凡一应当也知道了,这才趁机来敲了我们大奶奶两百两银子。” 缦宝呆呆地接嘴,“凡一问我要二百两,我没那么多,只好在官中支了一百两凑齐,又怕这些现银叫别的道士看到了问他,不是又旁生枝节?所以特地叫丫头一道去钱庄存了,换成宝钞给他。” 庾祺因问思柔:“那你是如何给两个道士下的毒?” “他们住的那间客房有两块砖年月久了,松动了,撬一撬就能抽出来。我把一根竹竿劈开一半,从洞里伸进去,一头对准那茶壶嘴,把夹竹桃的毒汁从这头倒过去,自然就流进了那茶壶里去。” 她似笑似叹地忘向地上的叙匀,“这个家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没有人比我更熟了,唯独我自己的儿子我却不大了解,世上那么多女人,为什么偏喜欢她!” 随着这一喝,她便朝榎夕扑去,“是你勾引了他!我的儿子读了多少圣贤书,怎么会做得出这种没廉耻的事!是你,是你仗着自己还有些风韵,趁他年轻冲动,对男女之情一知半解的时候诱惑了他!我没有亏待过你呀,我对得起你的呀!你抢走我的丈夫我没和你计较,你又来祸害我的儿子!”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16章 齐梁界(廿八) 思柔大哭大闹了一阵,引来好些下人在厅外围看,张达只怕再闹下去没个了局,便走到叙白身旁悄声提醒,“大人,您看该怎么样呢?” 叙白稍顿须臾,背过身去道:“带走。” 声音不大,却在九鲤心内不小地振动一回,她扭眼去看他的脸,那张脸和庾祺越来越有些相似,但她此刻终于领会,他们其实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人。 一时张达去叫了阿六进来,拉起思柔往衙门公审结案,思柔才刚拼尽了一身力气,此刻再没精神抵抗,只随阿六拉着胳膊走。 众人皆随同而去,这一去直到二更天叙白才得归家。进门一看,阖府白火通明,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到处都张罗起来了,因为突然,不免忙得鸦飞雀乱,到处有人打着灯笼在路上走着,叙白只看这些过往的人影,只觉像一缕缕飘然而去的魂魄,有种一碰即散的凄惶。 灵堂设在外头一间宴客用的大厅上,他走进去,偌大个厅堂处处白幡飐拂,只有缦宝还跪在灵前,她什么都没问,她一向是个柔懦的女人,此刻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生怕双眼一抬,就要面对她根本无力处理的局面,她只将手中纸钱一张接一张木然地递进火盆里。 倒是叙白走到旁边问了她:“大嫂,我娘呢?” “我才刚一直在忙,没大留意,想是在房里吧。”说到榎夕的语气她亦尽量维持和以往一样。 叙白只得朝正房来,踅入洞门,只见对面正屋开着门,王妈妈与几个丫头毫无头绪地在屋里空转着,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他没进去,径由廊下洞门转去榎夕院中。那屋里微灯渺茫,敲门而入,不见丫头,只榎夕一人悒纡独坐。 问起来,榎夕茫然起身迎他,“小雁给我派去外头支应去了。你吃过饭没有?” 桌上摆着几盘冷馔,还未动过,叙白看一眼,也不解劝,勉强笑笑,“这时候连我也还没吃晚饭。” 榎夕呆滞须臾,方看着那案上的饭菜道:“我叫人去热了来?” “不必了,我也吃不下。”他坐到她旁边椅上,借桌上暗灯窥看她的神色,这时候倒没见眼泪了,苍白的脸上根本没什么情绪,有些怔怔的,他也拿不定该不该放心。 隔会榎夕察觉他的目光,转过脸来,“太太怎么样?” “都招认了,只等上报刑部定罪。” 她慢慢点着头,心里觉得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说家人,和从前闲说起别的犯人没什么两样。她盯着他那半张脸,又问:“你大哥的丧事怎么办才好?” “就照爹的旧例办吧。” 好在他们齐家的陵地就在南京,办起来也不大麻烦,何况家里的事从不要他操持。眼下他另有一桩为难的事,齐家的案子必定会牵连于他,罢官革职他不怕,只怕这时候昭王仍是踯躅不前。 榎夕看见他脸上深思远虑的神情,忽然笑了一声,惊动他转过眼来,“您笑什么?” 她只是摇头,“没什么,想起你小时候,你大哥教你读书,你倒不厌烦,在书房一坐就是一天。你从不贪玩,你大哥常和我说,将来齐家重振门庭,恐怕还得靠你。” 叙白攒起眉,面色冷淡地瞟她一眼。 她登时住口不说了,知道他不喜欢从她口里听到叙匀的话,只要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是犯论理乱纲常的。但她心里抑制不住要去想,本来也没有别的可想,转来转去都是家里的事。 “你大嫂怎么样?” “我过来时她还在灵前守着。” 榎夕原本也想去守一守,可这时候怕面对缦宝,缦宝嫁来齐家五年,待她是和待思柔一样敬重,可她从前仍然暗暗嫉恨着她。如今叙匀一死,她知道是没必要的了,一颗心像突然把一切爱恨愁怨都倒出来,蓦地空了,像老爷刚死的那一阵。 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都觉尴尬疲乏,叙白只好先辞回房去。回去他亦是彻夜难眠,只听见外院隐隐约约的钹镲诵经之声,这一闹便是大半个月。 进了十一月南京下了场初雪,雪虽不大,不过自那日后天就冷下来,九鲤不大往外去了,成日窝在家烤火,铺子里生意仍然不大好,丰桥也早回来了,铺子里也不要她,更闲得人发闷! 这日下午睡醒起来,转到前头铺子里,只有个抓药的在柜前等着,一看里间,庾祺与杜仲都在里头闲坐着烤火吃茶,没有看诊的病人。 杜仲也正奇怪,“师父明明早就被衙门放回家来了,衙门也出了告示声明了师父的清白,怎么这时候还是没有人来咱们家看病?” 庾祺还未搭话,九鲤已扶门而入,“没准酒楼里唱白局的还在乱编排咱们家的事,咱们去看看?” 她穿了件姜黄长袄,豆绿的裙半藏在袄子底下,脖子上套着圈貂毛领子,挽着溜光水滑的头,并排戴两朵小小的鹅黄绒花,这打扮一看便是早预备要出门去玩的样子。 庾祺一面捏着钳子望脚底下的火盆里添炭,一面淡淡笑道:“这时候跑出去,晚饭还回不回来吃?” 九鲤咕哝一声,“我们就在外头吃了回来好了,反正也好些日子没吃馆子里的菜了。” “你到底是为去吃饭还是为去看唱白局的?” 她嘻开脸,“都为还不行么?” 他看她一眼,道:“那你多带几个钱,叫一桌饭让伙计送到家来吃,你青婶和郭嫂也该歇一日。” 杜仲一听他也体谅绣芝,忙在旁见缝插针接嘴,“既如此,师父不如许郭嫂两日假,听她说她儿子近日天冷握不住笔,想买几斤炭送回家去。” 庾祺冷瞟他一眼,“郭嫂要告假她不会自己说?用得着你替她开口?” “我,我就是顺嘴说一句。” 庾祺哼了声,拔座起来,走过九鲤旁边又瞅她,“你披上件斗篷再出去。” 九鲤只得紧随其后转进内院,走在廊下,庾祺睐住她问:“仲儿和郭嫂到哪步田地了?” “啊?什么哪步田地?” “哼,你不要装傻,他们有没有做什么不规矩的事?” 九鲤心道,要说不规矩,她和他还算不规矩呢,有什么资格管杜仲?再说杜仲和绣芝不过是年纪家境悬殊大些,又不像齐家的榎夕与叙匀。 “郭嫂其实人蛮好的,不过是年纪大些嫁过人嚜,但她现今守寡,寡妇再嫁又不是什么稀奇事。纵有个儿子嚜也没什么不好啊,咱们庾家又不是养不起。”说着,她歪上笑脸,“咱们家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孩子闹一闹,这才显得热闹嚜,再则我听说郭嫂的儿子懂事着呢,人也聪明,就是因为上不了好私塾才耽搁了念书。” 庾祺冷笑,“她家缺钱上个好私塾就得要我庾家资助?我赚钱难道是为了乐善好施的?” 九鲤把嘴一撇,“那您别来问我,反正我说话您又不听!”言讫自推门进屋了。 门还未阖上,庾祺便跟着进来了,她掉过身去背着他偷偷一笑,再转来时,脸上又是怏怏不乐的神情,“都说了我不知道,您要问就问杜仲去!” 庾祺反手把门阖拢,朝她走来,抬手摸她的脸,又捏了捏,“不知道就不知道,只是你不许帮着他一起瞒我。” 叛叔父 第111节 九鲤趁势扑进他怀里,胳膊十分依恋地圈在他腰间,他自从回家来也有大半月了,两个人因为家里人多眼杂,益发得留心,总没得空亲.热一回。 她不由得抬起脸埋怨“您自从回家来就总离我远远的,还不如在衙门呢。” 庾祺好笑地摸她的发鬓,“你这意思是要我永远被羁押在衙门里才好?你没听雨青丰桥他们议论齐家的事么,说得多难听,这时候你我还是要留点神才好。” 她一不高兴,赌气抽身望卧房里走,“那您就不要进我的屋子,这会又进来做什么?” 说话间刚走到罩屏底下,却被庾祺两步赶上,扳过她便亲,“你愈发没规矩,敢和我这样讲话?” 九鲤咯咯地发着笑,抬起手来揪住他两只耳朵,一摸这两只耳朵像两块烙铁烫人,她越是笑得厉害。渐渐那笑声转低了,反而呼吸声愈发大起来,她给他亲得朝后仰去,放心醉倒在他臂弯里。 一会不知怎么倒在床上了,她撩开眼皮一看,他正覆在她身上闭着眼,脸上有轻微潮红,喷在她脸上的呼吸十分粗糙,手在她衣裳里急切地揉.搓,和他素日不急不躁的言行格外不符。她却很喜欢,觉得他是因她而乱的。 听见窗户外有人走过,庾祺忙抬起脸来捂住她的嘴,她那双迷蒙的眼睛里渐渐凝起一丝幽愤,她只好松开手起来坐在床沿边,“你总是要生气,齐家的事如今闹得沸沸扬扬,我就怕人家将来也用那些话来说你。” 那些微词九鲤也听到些,简直不堪入耳,反正是恨不能把世上一切污言秽语都用来形容榎夕与叙匀。也许是这个缘故,近来都没见着叙白,大概是躲在家里避开这些风言风语。 庾祺转眼看她,见她反手撑在床上,正想着什么出神,他立刻怫然不悦,狠狠捏住她的下巴,“你在想齐叙白?” “我才没有。” “你是我养大的,我会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九鲤忙倾上前来挽住他的胳膊,“我就是想齐大哥的丧事不知办完没有。” 庾祺冷哼道:“不关你的事,你上月底不是去吊唁过了么?你又不是齐家的亲戚,尽了朋友之谊就罢了。你给我记着,你和齐叙白顶多就是个君子之交,不该你操心的你不要去操心。” 九鲤偏要挑衅,“我是女人啊,又不是君子。” 庾祺抽出胳膊站起来,“不听话夜里有你好果子吃。” “那我等着好了,”她朝他猛地眨巴双眼,“一会我出去,您趁空子煨点人参鹿茸补一补,免得狠话说了一大堆,好果子嚜我一个也吃不上。”言讫不等他发火,先扑在枕头上咯咯咯笑起来。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17章 出皇都(〇一) 按说九鲤系上斗篷走到铺子里,见杜仲在里间和绣芝悄悄说话,便在门前咳嗽一声,果然庾祺紧随其后走到碧纱橱前,撞上绣芝端着茶盘出来,低着脑袋从他旁边走过。 庾祺旋即凌厉地盯着杜仲跨进里间,杜仲忙站起来讨好地笑笑,“师父,郭嫂才刚买东西回来,在街上听见咱们家一些谣言。” 庾祺坐下斜他一眼,“什么谣言?” “说有个叫陆小山的因患腿疾在咱们家买过些膏药敷,谁知没敷好,倒把他的腿给彻底敷瘸了!咱们家的抚疮膏效用好得不得了,就算治不好他的腿伤,也不至于给他治坏啊!这人是不是想讹咱们?” 丰桥在外头听见,远远搭着话进来,“这人我知道,就是我刚回来那两日,过来看腿,我看他那小腿是冻伤的,也不是一时之功,是一年一年冻下来的,就是能治也晚了。我当时就告诉他敷药是敷不好的了,不过眼下天冷起来,要是冻得皮肉疼,可以缓解一些,最要紧的还是要留神保暖,以防彻底坏死。” 九鲤攒眉道:“咱们家的抚疮膏卖得并不便宜,一个能把腿冻伤的人,可见是个穷苦之人,一个穷人,明知这膏药治不好他的腿,他还肯买,这就有蹊跷。我看他八成是徐卿找来故意坏咱们家的名声的,这会那唱白局的没准正大力宣扬这事呢,杜仲,走!咱们赶紧去瞧瞧。” 庾祺暗忖有理,徐卿这类小人,别的本事没有,胡编乱造最是擅长。 不过此人既是小人,又活了四十来岁,论老道九鲤杜仲加起来也不敌,只怕他二人碰上他吃什么暗亏,因而他郑重嘱咐,“去瞧瞧可以,不过倘或碰上徐卿,你们两个不要闹事,也不要和他起争执,有什么先回来告诉我。” 他二人连声应诺,双手踅到街上来,杜仲仍扭头往铺子里看几眼,挨着九鲤小声问道:“我怎么觉得师父知道了我和绣芝的事?” 九鲤两个眼皮直往天上翻,心道你才知道呢! “嗳,是不是你说的?!” “犯得着我说么?”她横着他冷笑,“叔父多少桩命案查下来了,什么蛛丝马迹能逃过他的眼睛?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啊?” 杜仲忙拉着她问:“那师父是个什么态度?” “还能什么态度,自然是不高兴囖。” 他险些跳起来三丈高,“为什么?!” 九鲤叹一口气,“还能为什么?你自家一想也想得到呀。” 杜仲不禁满面悒怅,“绣芝虽是个带着儿子的寡妇,可我不嫌她。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公侯之家的少爷,我不过是个贫寒之家的孤儿,论出身,我和她原也差不多。” 九鲤瞅他一眼,寻思道:“我看叔父倒不是为这个,叔父不是个看中家境门第的人,他嘴上计较钱,你又见他几时真计较过?” “那就是为绣芝的年纪?还有就是为她有个儿子。”杜仲撇着嘴仰着面孔一想,“也不对啊,我也不是他生的儿子,他也不该计较这个啊。” 九鲤忖度须臾,缓缓摇头,“大概还是年纪的缘故,不过依我看,还有些别的什么顾虑,只是叔父没对我说。” 杜仲忙扯她胳膊,“那你替我打听打听!到底是为什么我知道了也好有个对策。” 九鲤一脸不 耐烦地把胳膊甩开,“我知道了!你别急嚜,急有什么用,你还不到二十,男人二十多成亲也不晚!” “我不晚,可绣芝晚了啊!” “哼,我看你两只眼睛一颗心就只装着‘绣芝绣芝’了,这还没成亲呢,将来成亲了你眼里还瞧得见谁?” 杜仲忙讨好,“反正瞧不见谁都不能瞧不见你,你放心,你就是我的亲姐姐!亲娘!” “谁要做你娘?!” 杜仲嘴一秃噜,便低声道:“那师娘。” 九鲤猛地扭头瞧他,他自悔失言,赶忙装作一副从没说话的模样。九鲤一时疑神疑鬼,脸上微微泛红起来。 二人说着话走到先前看人家唱白局的酒楼门前来,堂中还是那一老一少在唱,正在唱齐府中纲常混乱的私情。二人门神似的一左一右倚在人家大门上,抱着胳膊听,这段唱完,接着又唱别的,倒没唱那陆小山的事。 九鲤心下怀疑自己多心,也许那陆小山与徐卿无半点相干。谁知就听见堂中有个食客问及陆小山的事后续如何。那唱的老头子却是一笑,“不过是个编的故事,完了就是完了,哪还有什么后续?” 听惯了的客人皆知他的故事是隐喻真人,见他如此说,皆觉无趣,嘘声纷杂。 九鲤朝杜仲冷笑,“我还以为徐卿改性子了呢,瞧,那陆小山果然是他找来的托。” 杜仲却觉奇怪,“怎么老头子又不说这事了呢?” 她只摇头,“不知道,一会等问问看。” 可巧那一老一少唱完了从堂中出来,九鲤便赶上去拉着打听。杜仲自走进酒店内,在柜前让掌柜到晚饭时候烧一桌好饭送去庾家,随即掉头出来寻九鲤,正看见那一老一少走了。 “他们说什么?” “我吓唬了他们几句,他们倒承认是徐卿花钱叫他们编故事乱唱,唱一日给五十文钱,不过这几日徐卿没送钱来,他们也就不唱了。” “徐卿转性子了?” 九鲤才不信徐卿会改过,不过每日花五十文钱就能败坏庾祺的神医名号,这样便宜的事何乐不为? 她缓缓摇头,“谁知道,走,咱们上徐家药铺去,我倒要瞧瞧坏了咱们家的名声,他们家的生意又能有多好!” 二人在街上雇了辆骡车来到徐家药铺,却见徐家的铺子竟大门紧闭,这不年不节的,按说不应该,便是东家有事,也该有伙计掌柜守着才对。二人凑来门缝中看,里头冷冷清清,药柜上的小屉子抽了些出来,各样药材被乱丢了遍地。 二人面面相觑,九鲤喃喃道:“难道徐家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隔壁铺子里的伙计走来问:“你们是来瞧病抓药的?另寻家药铺去吧,徐家出了点变故,已经好几天不开门了。” 杜仲忙问:“他们家出什么事了?” 伙计道:“徐大夫的儿子在赌场把这间铺子和家里的地契押了借赌资,如今钱输光了,房子也折在了里头,人家赌场的庄家这几日催着他们搬出去呢。” 杜仲啧啧浩叹,“这铺面原来就是他们家的啊。” 伙计摊手道:“好了!如今都是别人家的了!” 两个因想去徐家看看徐卿的笑话,打听了徐家房子,倒不甚远,就在前面一条大巷里,数进去第三户人家,门前挂的灯笼上写着姓氏,十分好找。两个未几片刻就寻到这巷子来,也真是巧,竟在这巷中看到关家的马车,马车旁有两个小厮正靠在那里谈笑。 二人走到跟前,有个是常替关幼君驾车的,一问才知,他们是随关幼君到徐家来收房子的。 杜仲大惊,“这么说,那家赌场也是你们家开的买卖?” 两个小厮笑笑,“不值什么,这样的赌场我们有四五家呢。” 二人目瞪口呆进了徐家那道随墙门,迎面是一方宽敞院子,四面有各式花石草木,掩着后头的游廊房舍,院中间稍空,有张石桌,石桌旁跪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男人,脸上身上到处是被打的印子,正耸着肩膀在那里哭。 对过像是间厅室,几扇门开着,廊下站着几个关家的小厮,从厅里传来娘妆闲适的声音,“徐大夫,你打儿子是你的事,就是打死他也是你徐家的儿子,与我们不相干。但你这座宅子和前头街上的铺面眼下是我关家的了,你不好赖着不搬的,你要是嫌麻烦,我们今日带着人来的,让他们替你搬,不要你的赏钱。” 只见徐卿扑通一下正跪在幼君膝前,“关大姑娘,您叫我这一家往哪搬去啊?您不是个缺房子住的人,不如行行好,宽限我们几日,那七百两银子,我一定凑齐了送到您府上去!” 说话间,他那老婆和两个年少美貌的女儿也跟着来跪下。幼君坐在椅上吃茶,眼睛只看茶碗不看人,淡淡微笑,“本来欠条上还债的日子早到了,我也是体谅徐大夫你的难处,所以拖了十天才来,如今你说还要宽限,不是我不近人情,徐大夫你替我想想看,欠我们关家的钱的人有不少,今日你要宽,明日他要宽,账收不回来叫我如何做生意?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生意人都是面上看着光鲜,其实银子都押在账上货上了,手里头一点现银都没有,就等着你们这些钱,不催你们叫我催谁去?” 她把茶碗随手搁在椅上,两眼懒倦地打量着他背后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十三.四岁,一个十五.六岁,都是青春韶华,如花美眷。 娘妆站在椅旁看见她的目光,旋即笑笑,“房子不肯让,银子又拿不出,不如我斗胆替徐大夫你出个主意,你家这两位小姐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不如我们替你们老两口寻摸两户好人家,媒谢钱嚜我们也不要,你们欠我们的账嚜也自有富裕女婿替你们还了,好不好啊?” 徐卿两口子听得双目震恐,什么说媒,不就是要拿他两个女儿去送给那些于关家生意有厉害关系的老爷!两口子慌得连连摇头。 娘妆又道:“好嚜,女儿也不肯让,这是要赖我们的账啊?阿四,进来,前几日怎么替徐大夫搬的铺子,今日就怎么替他搬家。” 说话往门外一瞧,正瞧见九鲤杜仲,不免吃了一惊。 那徐卿也看见他们二人,突然意会过来,忙朝关幼君磕头,“关大姑娘,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放心,从今以后我绝不敢再找庾家的麻烦,我明日就提着东西去给庾大夫赔礼磕头!先前的事都是我错了,是我打错了主意起错了念头,”说着便不往自己脸上掴,“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幼君没理他,只朝门外招手,叫九鲤杜仲进来,“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九鲤一面笑,一面瞥着徐卿浑身肥肉,“有个叫陆小山的,说是用我们家的药治坏了腿,我和杜仲暗中查访,才知道那人的腿早就坏了,是受了徐大夫的指使故意到我们家买药,想讹我们家呢。” 徐卿听得这话,忙将两只膝盖挪动到她面前,“哎唷九鲤姑娘,我都是被猪油蒙了心,往后再不敢了!” 杜仲啐了口,“你这时晓得错了,你以为我们家的生意差了,你们家的生意就能好了?现今你连房子铺子都快保不住了,哼,我看你是活该!” 那徐卿又叫来老婆女儿一齐磕头,急切道:“我去张贴告示澄清先前的事可了结?” 杜仲看见两个女儿不由得心软,只得悄悄向幼君求了两句情,幼君便笑道:“那好吧,看在庾先生的面上,这房子我不收了,铺子嚜我先收走,按行市折抵你欠我的四百两银子,剩下三百两,你三月内还清。”说着拉过九鲤和杜仲,掉身出去,“咱们走吧。” 娘妆紧跟在后,朝徐卿笑笑,“徐大夫,不是我们姑娘狠心,谁叫你得罪谁不好,偏去得罪庾先生,庾先生当初替我们关家查出杀害二爷的真凶,是我们姑娘的恩人,姑娘岂会看着你坏庾家的生意?我劝你趁这工夫手里还有钱,先赶紧去赁间合适的铺子,把生意重新做起来,三个月嚜总能还清三百两。” 九鲤已被幼君携着手 出来,偏听见几句,不禁回头瞅娘妆一眼,这可好,徐家的铺子落去关家,好处是关家得了,倒又卖了他们庾家个人情,徐家又该把这笔账算在他们庾家头上了。 可这时候要去辩解,徐卿哪里会听?关幼君这架势,好像真是来替他们庾家出头的,才刚连她也险些这么以为。她窥一窥幼君,幼君正好转过笑脸催她上她的马车,说要送他们姐弟回家,她和杜仲都有些怕她,赶忙笑辞。 幼君却把嘴一瘪,嗔着她道:“这都什么时候啦,再有一会就要吃饭了,你们不要我送,是不是还想到哪里玩去?这么大了,还像孩子,晚饭不吃也想着玩?快,别耽误了,坐我的车送你们回去。” 九鲤杜仲辞不过,只得含笑登舆,行不多时,幼君问道:“不知齐大人近来怎么样了?” 九鲤摇头道:“我们上回见他,也是十月的时候去他府上吊唁,过后就没见过了,听说他家这几日忙着送他大哥下葬,到乡下去了。” “齐大人也真叫为难,外头多少闲话,就是我听着也吃不消。”说着,她看着九鲤笑笑,“他娘真的和他大哥有私情?我怎么听着不大敢信呢。” 说到这话九鲤便心虚尴尬,随便点了点头,岔开话峰,“姨娘家里原来还开设赌场?” 叛叔父 第112节 “随便开着玩玩,我不喜欢这种生意,闹哄哄的,所以素日不大管,都是交由几个懂这些的人管着,我不过是看看账。” 杜仲插嘴问:“听说赌场里都有打手是不是?” 幼君又将眼转到这头来望着他笑,隔会摸着他的脑袋说:“你可不要对这种地方好奇,赌不是什么好事,说是小赌怡情,可只要见着了钱,谁收得住贪心?” “我不是好奇这个,我只是没想到原来徐卿的儿子好赌,从前在荔园的时候从没听人说过。” 幼君默然一笑,徐卿那儿子原来是不赌的,不过只要开赌场的人想引着人去赌,有的是花招,何况徐家公子年轻气盛,要他倾家荡产,也有的是手段。 九鲤看她脸上的笑不禁悚然,拢过斗篷包裹住自己,恨不能马上到家。 马车刚转到琉璃街上她就迫不及待挑起窗帘子看,却在街上看见绣芝提着食盒从家那头走来,她忙丢下帘子告诉杜仲,杜仲又把门帘挑起来,高声将绣芝喊住。 绣芝走到车前来,将食盒朝前一递道:“酒楼里的饭菜送家去了,老爷叫我拣几样装了,又许我两日假,叫我带回家去吃。你们快回去吃饭了,老爷等着你们呢。” 杜仲听见她要回去,忙跳下车来叫幼君九鲤先往前去,拉她避到街旁。幼君却命赶车的小厮等他一等,挑着帘子看他二人唧唧哝哝在那里说话,虽然听不见说什么,可杜仲不过少年,一份爱恋都写在脸上了。她盯着绣芝看了半天,嘴角若有似无地挂着点笑意。 九鲤觉得她看出些端倪来了,便道:“姨娘,一会见着我叔父,可别说我们在街上碰见郭嫂的事。” 她放下帘子微笑应诺,隔会杜仲回来,马车启动,不多时便驶来门前。此刻柜上没人,想是后头吃饭去了,板子却不上,灯又不点,铺子里黯黯的,只得里间有个炭盆发着橙红的暗光,庾祺坐在椅上,俨然是在等九鲤和杜仲。 九鲤忙走入里间,一面喳喳笑道:“叔父放心,徐卿答应了明日就张贴告示澄清那些谣言,往后咱们家的生意慢慢就能恢复如常了!” 庾祺慢慢起身迎了两步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天都快黑了。” 他穿着件靛蓝大氅,里头是件湛蓝圆领袍,却是窄袖的,袖口有一圈白狐毛,一只骨骼清朗的手从里头伸出来,握了握九鲤的手就放开,“趁这里还有火,把手烤一烤,一会好进去吃饭。” 幼君在外头看着,蓦地想起故世多年的父亲。她搭着话进去,“庾先生不问徐卿的事,看来这生意好不好你都不大在意。” 庾祺方看见她,反剪双手一笑,“哪里话,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自然在意,只是才刚鱼儿进来不是就说徐卿愿意澄清了么,还问他做什么。” 他不深问,倒不好太直白地卖他人情了,幼君只好哑然微笑,也没什么,反正一会她走后,九鲤杜仲自然会告诉他听,她的每一份心力,从来都不会白费。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下一本我打算开《不要爱她》,不过字数短,应该不到30万字,欢迎收藏! 第118章 出皇都(〇二) 幼君去后,天色晦暝,雨青把饭菜重新热过一番,点了两盏灯在桌上,一面吃饭,九鲤杜仲二人一面你一言我一语地将在徐家的所见所闻说给庾祺。 庾祺静静听着,直到饭毕才将碗箸搁下,擦着嘴轻笑道:“关幼君不过是借为咱们打抱不平的名义,实则为的是徐家那间铺面。” 九鲤认同地点头,“徐家那间铺子真是大,抵得上人家四间,况且谁不知道那兴合街热闹繁荣,那附近又住着许多富贵人家的宅院。” “那铺子是徐家的祖产,听说从前兴合街不怎么热闹,是近几两才兴盛起来的,她只怕前几年就盯上那间铺子了,只是一直没个合适的契机下手。听见我被徐卿指认入监,正好借了这个机会,如此一来,徐家要记恨自然是记恨我们庾家。” 杜仲端着碗咂舌摇头,“我才刚还诚心想谢谢她呢,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这般会算计,真是厉害。” 不过照此来看,幼君待他们庾家格外好,绝不会单是因为冲着爱慕庾祺这点,难道同他们庾家打交道还有什么额外的好处? 杜仲想来想去,把眼转到九鲤身上,要说他们庾家还有什么利害干系,就只在九鲤身上了,她多半是皇室血脉,难道关幼君是想利用这层关系?果然还是人家做生意的人眼光长远啊。 他一面暗自喟叹,一面放下碗来,少顷雨青端了三碗茶来,顺便收了桌子下去。 庾祺端起茶碗打量杜仲一眼,忽然道:“仲儿也该议亲了,我看中了一户人家,先时老太太在南京的时候我就跟她提过这户人家,她也很喜欢,想必两家议亲,她老人家不会反对,也不必写信告诉她了,等定下来再和她说。” 杜仲先听头一句,还想以先写信问问老太太的意思为由俄延,不想接着后面还有这些话。他只得咽咽喉头,低着脸不则一言,脑中忖度别的对策。 却是九鲤问:“叔父说的是谁家啊?” “就是鲍大夫鲍显尉家中。” “鲍伯伯家里不是有两个女儿么,一个已经定下亲了,一个才十二.三岁,这年纪也太小了点吧,哪能谈婚论嫁呢。” 杜仲重重 点头,庾祺呷了口茶道:“是鲍大夫的亲侄女,这个月刚满十七岁,比仲儿小一岁,年纪正合适,相貌我虽没见过,不过鲍大夫说是极好的,鲍大夫不是胡乱夸口的人。” 九鲤没话好说,只得一面吃茶一面偷眼看杜仲,谁知杜仲沉不住气,搁下茶碗便道:“师父,我还不到二十呢,不急着定亲。” 庾祺冷瞟他一眼,“又没说定亲了马上就要成亲,人家姑娘也还年轻,可以先定下来,等个一二年再成亲。” “我学医都还没学出师呢!”杜仲急道:“我想心无杂念好好跟您学医,等我能独当一面自己开医药铺了再想这事。” 庾祺冷笑,“我也不指望你能成什么名医了,就算你一辈子学不成也没什么妨碍,你好歹通药理,将来我死了,传到你手上,你就当生意经营,医术不好就请好大夫来坐馆,反正能把这份家业发扬光大就是你的造化,倘或不行,那也是你的命。” “听您这意思,这份家产没我的份?”九鲤赶忙咽下茶水搭话,“凭什么!我不服!” “眼下没说你的事。”庾祺乜她一眼,继而又对杜仲道:“这些都没什么要紧,男儿多是先成家后立业,你肩上有了份责任,自然就上进了。” 杜仲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而后又想,说出来也不管用,庾祺无非是不想他与绣芝纠缠,不如摊开讲明的好。于是踯躅须臾,便志坚意决道:“师父,其实我已有心上人了,她——” 一语未完,庾祺已澹然起身打断,“就这么定了,先见一见那鲍家小姐,见过了,喜不喜欢还是两说。” 不及杜仲反对,他已踅出门去,杜仲只得哑在桌前。转念一想,既然他说议不议得成是两说,那就是说还有回旋的余地,不如见过之后就一口咬定不喜欢,他总不能强逼着他成亲。 拿定主意,他便又态度怡然地端起茶碗,九鲤默默看他片刻,放下茶出门,径往庾祺房中来,见庾祺正在掌灯,她忙搭手去将各处银釭点上,又擎着一盏慢慢走到书案前。 “您真要给杜仲定亲啊?” 庾祺在案后缓缓坐下,自顾埋头翻看从前装订成册的药方,“他叫你来替他做说客?” “那倒没有,只是我自己的意思,他还年轻嚜,根本不急着议亲。再说就算鲍家的小姐相貌好,不见得性情就好啊,要是见了不喜欢,岂不是使人脸上不好看?才为我议亲的事得罪了齐家和魏家,难道又要得罪鲍家?您不是和鲍伯伯一向关系蛮好的嚜,为此事闹僵了,多不值当啊。” “这是我和鲍显尉的事,犯不着你们小辈来操心。” 九鲤见他态度冷硬,也不看她,便把灯搁在桌上,绕到案后一屁股坐在他怀里,怏怏道:“什么小辈呀?我现在跟您是一个辈分!” 被她硬挤过来,庾祺只得放下册子贴在椅背上,“那也不干你的事。你先前帮仲儿来瞒我的事我不和你算账,这会还想帮他说话?” 她狡黠地笑了笑,“那算账好了,我不怕。” 庾祺笑着捏她的鼻子,“想得美。” 她登时板住脸,“我早说您该进补进补了!您偏要逞强不听我的!” “胡说八道!”庾祺一巴掌拍在她腰上,又捏住她的下巴,咬了下她的嘴唇,歪笑着,“你到底是为仲儿来求情,还是另有什么目的?” 九鲤笑嘻嘻将脑袋偏折在他肩头,小声道:“您自己说的晚上要给我‘好果子’吃,我乖乖来领罚啊。” 庾祺远近睃睃,门和窗都紧锁着,天早黑了,静悄悄的,想必雨青他们都回房歇下了。他放心下来,抱着九鲤往卧房去,将她轻轻放在床上。 九鲤仰在枕上看着他,见他一面放月钩上的帐子,一面低头看她,目中压抑着一份迫切。她这时候忽然羞涩起来,忙用双手蒙住脸,有嘻嘻的笑声从手掌中溢出来。 “又笑,怎么就笑不够?” 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了,九鲤刚拿开手他就亲了下来,帐子里光影晦暝,使她方才还清醒的脑子很快陷入迷乱之中,她被他拉起来,感觉有寒风一寸寸爬满皮肤,她只好瑟缩在他怀里。 不一时他撞进去,搂着她轻笑,“我还要不要进补?” 九鲤感到一点撕开的疼,双手抠在他背上,却轿妩道,“这时候说这话还太早了。” “你还嘴硬!” 话音甫落他便凶狠地耸.动.起来,九鲤觉得像骑在马上,朝着夜中的山路里奔跑,看不到尽头,她只得慌乱无措地抓住他的肩,嚷也不敢大声嚷,最后无助地啜泣起来。 庾祺在她耳边嘲笑,“我要真听你的再补一补,只怕你喉咙都要哭破,别的本事没有,就会逞能。” 九鲤还想要强,不过一张嘴,嗓子像被泪水糊住一般,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呜咽饮沏,半个时辰下来便觉十分口渴,可怜兮兮在枕上眨着眼朝他要水喝。 庾祺挂起半边帐子,将外氅套在身上,胡乱系好去桌前倒了水来,“看下回还敢胡说。” 她爬起来吃了半盅茶,两眼打量着他,又笑,“原来您也不能免俗,也在意这种玩笑话啊?” “我凭什么就要免俗?”庾祺接过空杯走去桌前,侧首瞟她一眼,“玩笑不能乱说,否则下回更要你好看。” 九鲤被他威慑一眼,觉得骨头缝里痒.酥.酥的,见他走过来,她忙将被子拉到脖子上,低着两眼将看不敢看地溜眼瞅他。 “还要么?” 她脸上一红,默着不说话。 庾祺不禁失笑,“我是问你茶还要不要。” “啊?”九鲤更臊得抬不起头,忙道:“不要了不要了。” 他把手伸进被子里,九鲤忙缩了下腿,他忽然低沉了笑音,“我看你是还想要。” 她虽然疲倦,但这副身子却像不由自己了,是被他控制了去。 这夜折腾得迟了,次日九鲤早饭之后才在自己房中醒来,软绵绵地起来提着茶壶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喝了半壶茶,慢慢走去开了门,不一时杜仲就钻进她屋里来了,特地向她打听庾祺的意思。 九鲤坐在床上拢着被子还有些发蒙,“什么什么意思?” “我和鲍家姑娘议亲的事啊!”杜仲坐在床沿斜眼睇她,“你嗓子怎么了?怎么有些哑?” “我昨夜伤了点风,没事的。”她忙笑着摇手,“别和人说啊,免得他们以为我生病大惊小怪的。” 杜仲看她一会,不敢往深处想,因而也不敢再看,忙拔回目光,注眼在脚踏板上,“鲍家的事,师父真的打定了主意?” “我昨晚到他房里也替你说了好些话,可他似乎真是和鲍伯伯说好了的。”九鲤见他脸上不快,拐了他一下,“不过叔父不是说过嚜,不一定就定下她。” 杜仲泄着气点头,“那我只好先见过了再和他说不喜欢,我就怕有一就有二,这家相不中还有别家,见得多了 ,绣芝心里不踏实。” “那你就先和郭嫂说一声,只要你不瞒她,她也不会多心,你说是不是?” 他踌躇片刻,道:“那我们今日到绣芝家中去一趟?入冬了,我想给他们送些过冬的东西去,你陪我到街上去买一些?” 话音刚落,就听见庾祺在窗外咳了一声,随即走到门前道:“你们今日不许出门,趁有太阳,把该晒的药帮着晒一晒。”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19章 出皇都(〇三) 因有庾祺管着,杜仲不得出门,只好在家等着绣芝回来。不想次日众人还未起时绣芝就来了,由仪门而入,杜仲睡梦中似乎听见绣芝急切的声音,赶忙起身走到前院,一看果然是绣芝在院中同雨青抹着泪讲话。 原来是她家小儿夜间病了,浑身发热,绣芝照顾了一夜不见好转,只得天不亮就赶回来求庾祺去医治。不过此刻庾祺还未升帐,她便觉忐忑不安,唯恐搅了庾祺的清梦。 小孩子高热不退可有些不得了,雨青忙安抚她道:“你先别急,我去跟老爷说声看。” 雨青自往二院去,杜仲拢着裘皮大氅走到园中来,一摸绣芝的手简直冰透了,不由得眉头紧扣,“这么冷的天,你是走来的?” 叛叔父 第113节 绣芝这时候满面急色,哪还顾得上自己如何,双眼只盯着洞门那头望,胡乱点一点头。 杜仲便要拉她,“先到我屋里去暖和暖和,师父就算要去,还得起床更衣呢。” 不及绣芝答话,就见雨青走到洞门底下来,绣芝忙撇下杜仲过去问:“老爷怎么说?” “老爷说去,我现去烧水给他洗漱,你这就到街上雇辆车来。” 绣芝哪还顾得上同杜仲说话,一溜烟就从仪门跑了出去。杜仲只得踅回二院,到廊下见九鲤也开门出来问是什么事,他粗略说了两句,便悄悄同她商议着同往曹家。 九鲤因想着这时候庾祺到曹家去,可别趁势在曹家说些什么伤人的话,这桩姻缘不成倒罢了,岂不弄得绣芝十分难堪。于是点头答应,叫杜仲进屋换了衣裳,两个人非缠着庾祺一道往春山巷来。 踅入曹家堂屋,转进左面卧房,见绣芝的儿子狗儿睡在床上,小脸通红,额上搭着湿面巾,半梦半醒唧唧哝哝说着胡话。 庾祺拉出手来搭了半晌脉,道:“小儿高热是常有的事,不必惊慌,仲儿鱼儿,去把带来的那副药煎了,郭嫂,找几个块帕子用温水打湿了,每隔一刻擦洗他的腋下,先解表散热要紧。” 那曹老太太在旁急问:“听说小孩子发高热,会烧坏脑袋的,这个要不要紧啊?” 庾祺起身摇头,“老人家,要烧坏脑袋可不容易,他不过是从昨夜才开始发热起来的,没那么严重。不过我看这孩子身子有些弱,该多注意饮食进补,也要多蹦跳走动。” 老太太讪讪点头,“自从他爹走了以后,这一家孤儿寡母,有什么办法,哪里吃得起好的呢。这日子还是自打媳妇到您家后才见好些,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欠着许多外账,媳妇的月钱多半也是还了账。” 绣芝正站在床前取狗儿头上的面巾,闻言不由得回头瞅她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九鲤看见她脸上有些尴尬神色,想是她婆母当着庾祺的面说这些话让她伤了面子。 一时曹老太太请着庾祺到堂屋吃茶,绣芝则领着九鲤杜仲到厨房来,寻了个炉子点上,又寻了个药罐子交给杜仲,笑笑,“真是不好意思,本来是我伺候你们,到我家来却要你们来煎药。”说着转去大灶上生火烧水。 九鲤笑着拂裙在小杌凳上坐下,“郭嫂不要客气了,今日我们可不是主仆,是大夫和病人,我们素日跟着叔父到人家去诊病,一样要教人家怎么煎药服药。” 绣芝讪讪微笑,心里却暗暗打鼓,庾祺平日收的诊资要比别的大夫略贵些,何况亲自到人府上去瞧病,今日还没问过价钱,不知出诊用药这两项加起来到底要多少钱。 恰好此刻杜仲走到灶后来,悄悄塞了一锭银子与她。她原不想收,可转念一想,再有一月就是年关了,欠的外债总要赶在前年还人一些,自家还要过年,冬日里开销又大,何况方才按庾祺所说,往后狗儿的饮食不能轻慢,哪里不用钱?于是半推半就收下,忙望向九鲤。 好在九鲤只在那墙下扇小炉子,并没往这头看,直到把火扇得旺旺的,才起身伸着懒腰道:“杜仲,我去院里转转,你来看着罐子。” 杜仲自然知道她是有意避让出去,便笑着走来接过扇子,趁她出去后,便和绣芝说起私房话,“就快过年了,家里用项多,你若是钱不够用就跟我说,我给你拿。” 他的花销不如九鲤大,每月的月钱能攒下不少,绣芝知道他那钱箱子里有二三百两,又常听雨青说他们苏州乡下的房子有多大,有几个下人,她不是没动过心,可同时又觉得和他之间益发没可能。 她笑着不说话,杜仲看见她略显哀愁的笑意,忽然不敢把鲍家小姐的事告诉她,何况眼下不是好时候,她为狗儿的病还操不过来心呢。 他转言安慰,“你放心,狗儿很快就能好,如今天冷了,小孩子爱跑来跳去,出了汗风一吹就容易发热,又不是什么大病,你别把自己忧心病了。” 绣芝侧首看他一眼,觉得他这口气未免有些轻描淡写。不过也不怪他,又不是他的儿子,连他自己大多时候都还像个孩子,怎么能知道一个做娘的带孩子的为难之处。 “我也知道不该多想,可这孩子自小就这样瘦瘦弱弱的,有一点不舒服我就禁不住担惊受怕。做娘的大约都是这样,不管天冷天热都有操心的地方。我就指望他那身子骨将来长得结实健壮点,好好读书,再考个功名回来,就算替我争气了。” “你就只想狗儿,自己的事情没打算过?” 声音近在耳畔,她侧首一瞧,他已走到身边来了,她只好局促地笑一笑,“打算什么啊?” “打算再嫁他人啊。”杜仲在底下握住她一只手,一笑道:“我是说嫁给我,我虽然医术学得不精,可师父说得不错,我就只做生意,将来请好大夫坐馆。将来庾家的家业是有我一半的,你嫁了我,肯定不会叫你们母子吃苦。” 绣芝一时踌躇该不该把手抽出来,他隐在窗户旁,外头不会看见,但她仍然扭头向窗外撇一眼,院中冷空空的,她婆母大概在堂屋里陪庾祺说话,大门上挂着厚帘子,也看不到这头来。 对了,她还有个婆母,她要嫁人不单关系着她与儿子的将来,还牵涉着老太太。这些年也有托人来说亲的,老太太对人家说起家里的境况,非但不遮掩,反而夸大其词,像才刚在屋里同庾祺说的那些话,无非是要吓得人知难而退。 “你不相信啊?” 他问得她颊腮微红,羞臊地瞅他一眼,并不答话。 杜仲见她有些羞答答的,心上一动,偷在她腮边亲了一口。 忽然“噗嗤”一声,药罐子里溢出水来,他忙走回墙下坐着,接连往罐子里放药。幸而这时候曹老太太才走进来,左右睃睃他二人,走去灶台后头悄悄嘱咐绣芝,“我去街上买些酒肉,你不要放庾老爷走,好歹要留他们在家吃午饭。” 绣芝点点头,曹老太太又笑着走到杜仲跟前福身,道了声“二爷辛苦”,慌得杜仲忙站起来作揖还礼。 上回来这老太太对他还没有个称呼,这回却叫起“二爷”来,姿态做得低低的,倒弄得他心里鹘突起来,觉得担当不起。 曹老太太出来,又打帘子进堂屋给庾祺九鲤福身,“老爷,大小姐,你们坐着,我去街上买些菜来,午饭就在这里吃,可别嫌弃我们这地方腌臜。” 九鲤听她叫“大小姐”也十分听不惯,就是绣芝在他们家做事也只称她“姑娘”,这么大岁数的人却叫“小姐”,何况他们庾家不过殷实些,又不是什么官宦之家,实在让人当之有愧。 她忙站起来道:“老太太,您千万别这么客气了,反弄得我们不好意思。” “这是应该的,在大户人家做事的规矩我懂的,我们媳妇在你们家做下人,我们这些家人也都是受着您家的恩德,一样该把老爷小姐二爷当主子看待。” 九鲤暗中想到才刚她在狗儿床前说的那番话,揣摩出来,她大概是瞧出杜仲对她家媳妇有意,故意贬低她们自己,让人领会她“配不起”的婉拒之意。 趁她走后,庾祺亦轻轻笑道:“我看你和仲儿不过是一厢情愿,你们有心,人家未必有意,这也好,省得彼此麻烦。” 九鲤睐着他道:“曹老太太没这意思也情有可原,她是婆婆,儿子已经不在了,儿媳妇改嫁以后就不是她曹家的人了,她嚜自然要担心将来无人替她养老囖。不过人家都说寡妇之身是自己说了算,只要郭嫂肯,她拦着也没用。” “你别忘了,这孩子是曹家的血脉,郭嫂要改嫁谁都拦不住她,却不能带着儿子嫁,她会舍得?” 庾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这孩子就是绣芝的命,若是为了儿子,她什么都舍得下。九鲤一时哑口无言,这时候倒不好劝庾祺了,人家这头都还说不定。 这时忽然听见狗儿在卧房里喊娘,九鲤忙起身进去,狗儿正从床上爬起来,冷不防见个生人,吓得直往床里头缩,“你是谁?” “我是大夫,来替你看病的,你这会觉得怎么样?” 狗儿狐疑地歪着眼打量她,“我娘呢?” “你娘在厨房烧水,一会就来。”九鲤挨着床沿坐下摸他的额头,又叫他躺下,替他掖上被子,一面逗他,“你叫什么?” “我叫狗儿。” “我是问你大名叫什么。” 不想他两只眼睛迟钝地转一会,在枕上摇头。 “你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狗儿。” 九鲤先是好笑,而后慢慢觉出不对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么 会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忙向外头叫了庾祺进来,悄声说:“叔父,他别真是高热把脑袋烧糊涂了吧?” “这高热还不足一日,哪里至于。” 庾祺走到床前坐下,狗儿忙把被子拉来罩住脸,他轻轻拉下被子,细细端详这孩子的神情,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目光神色却显得过分怯懦迟钝,是有些不寻常。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0章 出皇都(〇四) 隔会庾祺轻声问狗儿,譬如猫狗怎样叫,有几个玩伴,耗子有没有尾巴这列再简单不过的话。狗儿却是答得出一些答不出一些的,九鲤愈发惊奇,七.八岁的孩子怎么会连这些事都不知道,因而拉过庾祺问缘故。 庾祺心下已了然,反剪起一只手扭头望着狗儿,似叹非叹,“这孩子似乎是天生低智。” “低智?!”九鲤大吃一惊,有些信不及,忙走到床前问:“狗儿,你上过几年学了?” 狗儿在枕上懵然摇头。 “你都跟先生学了些什么?” 他由被子里伸出两手,一面掰着指头一面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 庾祺听他不过背到一半就磕磕巴巴起来,愈发笃定。他顺着狗儿的脸望到旁边,却一下定住了眼,原来另一个枕头底下押着只金戒指,鸟纹圈住的戒面上刻着个“仙”字,奇怪,其工艺精湛的地步,绝不是曹家该有的东西。 “狗儿!” 倏地绣芝端着盆水进来,打断狗儿背书,搁下木盆坐在床沿边,又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去,笑道:“这时候念什么书?来,娘给你擦擦身。” 说着弯腰拧帕子,一面按庾祺说的擦洗他的腋窝,一面同庾祺笑说:“老爷见笑了,这孩子虽上了两年学,可先生们不是今日有事就是明日有事的,私塾换了好几家,耽误了许多工夫,害他学两年只学会这个。” 庾祺不搭话,只朝九鲤看了一眼。这事先时九鲤就听杜仲说过,眼下看来,多半是那些做先生的瞧出这孩子低智,不肯白费工夫教,这才故作的推辞。 也不知绣芝到底清不清楚她这儿子有些不对头,九鲤暗着她那温柔慈爱的神情,不大好问,便将庾祺悄悄拉至院中,“叔父,您说他是天生低智,这种病,能不能医得好啊?” 庾祺将两手拢在袖中,缓缓摇头,“有的孩子天生心智迟缓,要是运气好,等到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可能是九.十岁的心智,倘或命不好,也许像五.六岁,就是人家说的天生呆傻。” “真的无药可医?” “若有能使人聪明的药,这世上的读书人岂不个个都是状元?” 九鲤空叹一口气,贴在他身边问:“那您说,郭嫂知不知道狗儿先天残疾?” 他朝那屋子的窗户上望去,慢慢摇头,“也许是知道了不肯承认,哪个做娘的肯承认自己的儿子是个傻子?” 二人说话间,杜仲端着药笑呵呵从厨房那头走来,“你们在说谁傻?” 九鲤见他端着药便催促,“瞎问什么,还不快趁热把药端进去给狗儿吃了。” 庾祺望着杜仲打帘子进屋,嗓音略显低沉,“你们只怨我不近人情,你瞧瞧,这种情形他们如何能结得百年之好?仲儿自己还不沉稳,郭嫂又还有个傻儿子,此刻情在浓时,不牵涉彼此家人,自然什么都好说,等将来成了亲,哼,才知道过日子的烦难,到时候只会吵的不可开交。与其将来彼此生怨,不如趁早断个干净。” 九鲤睐过眼,想驳却无话可驳,只得含混嘟囔,“谁家过日子没点难处——” “有的难处可以解决,有的难处会永远横在那里,就算我不阻挠,他们也成不了。”他轻轻冷笑,说着掉过身,“不多说了,我回家了,你和仲儿想留就多留一会,等那孩子开始退热了再回来。” 九鲤只觉胸中郁塞,低着头送他出院门,他摸摸她的脑袋,叹了口气便走了。 她只得又慢慢踅进屋去,隔着卧房的门帘听见杜仲与绣芝在里头逗狗儿吃药,气氛十分祥和,她一时不忍打扰,便坐在堂屋吃她的茶。 不想里头狗儿吃过两口就嫌苦不肯吃了,杜仲见绣芝百般哄劝不中用,便一把捏住狗儿的鼻子,把碗递到他嘴边,“你仰着脑袋两口就吃完了,这点苦都不能吃,还是不是男子汉?!” 狗儿吞咽不及,呛得咳嗽,绣芝听得揪心,愁蹙眉头,一把抢过碗退开杜仲,“哪有你这样喂的!” 杜仲跌后两步,还只管笑,“孩子吃药都是这样的,两下就灌进去了,你再哄他只怕药都凉了他也不肯吃。” 绣芝把碗搁在床头凳子上,捏住袖口替狗儿揩嘴,一面瞥他一回,“凉了再去热,又没叫你去热,你嫌什么烦。” 说完不闻杜仲吱声,她适才后知后觉自己过于急躁,便有些于心不安,暗暗撇眼瞧他,见他坐在窗户底下,脸上是浮着点不悦之色。 倏地空气仿佛凝结住了,绣芝欲打破沉默,便又端起药碗哄狗儿,狗儿却不睬她,两耳不闻一言,反捡起枕头底下的金戒指玩。绣芝一看那枚戒指便神色慌张,伸手去夺,狗儿的手忙朝旁边一撇,却不留神将戒指撇到地上。 这金戒指直滚到杜仲脚下,他拾起来,趁机同绣芝笑着搭话,“你还有金戒指呢。” 不想绣芝从床上走来劈手欲夺,“还给我!” 杜仲笑呵呵把手一扬,不想戒指又掉在地上,正巧九鲤打帘子进来,拾起戒指细看,不知哪家师傅的手艺,打得十分精致,不过看戒指大小,比绣芝的手小了许多,不像是她的东西。 她把戒指递还绣芝,笑了笑,“郭嫂,这个‘仙’字是你的乳名么?” 绣芝忙接过来,胡乱点点头,便放回首饰匣子里。九鲤瞥眼一看,那匣子里不过一对陈旧的银手镯和三支木簪,这金戒指搁进里头,显得耀眼突兀。她不禁留心绣芝的侧脸,似乎有点气恼,与她素日宽容温柔的态度迥然不同。 绣芝自己也反应过来,阖上匣子便微笑,“老爷呢?” “叔父才刚先回去了,让我和杜仲等狗儿吃过药见效了再走。” 绣芝知道庾祺的脾气,无事他是不肯在人家闲坐的,但她也禁不住想,也许是他们家里坐着太冷了。初秋时杜仲来过一回,那时候天不冷还不觉得,如今到了冬天,最能显出人穷来。 叛叔父 第114节 她方想起来,自他们来了,屋里连个炭盆也没生,她忙推着他们出去,“我去生个炭盆来你们坐在堂屋里烤火, 别在这里头了,仔细染上病气。” 出来正碰上曹老太太回来,说是买了半只烧鸡和一些萝卜,还买了一坛酒。这时节不论菜或肉都卖得贵,老太太心疼了半日,听见庾祺走了,松了口气,跟着绣芝来厨房说,这姐弟二人大概不吃酒,那坛酒就不开了,留着年下送给教狗儿的先生做束脩。绣芝虽默然答应,心里却有些过意不去。 午饭之后狗儿身上的热退了好些,嚷起饿来,绣芝将剩下的半碗白饭添水熬成粥喂他吃,九鲤杜仲见他吃得津津有味,总算放下心,于是告辞归家。 绣芝送他们出院门,杜仲趁九鲤往巷中走了,悄悄和绣芝道:“明日我再来看你,顺便给你捎点东西来,你缺些什么使?” 绣芝扭头瞅回院中,知道她婆母躲在堂屋帘子后头看,便笑,“狗儿只要退了热我就放心了,我再照看他两天,十四我就回去,你别来了。” 杜仲因想起才刚午饭吃得不大好,不过半只烧鸡,都紧着他们做客人的吃,绣芝压根一点油腥没入口,他心疼怜惜,又说:“那我明日去街上买些鸡鸭鱼肉叫人送来?” 绣芝同样想起午饭踵决肘现的情形,脸上十分挂不住,勉强笑着推他,“你就别操这心了,快走吧,你瞧姑娘都走远了。” 她阖上院门回屋,老太太正在床沿上坐着拍着狗儿睡觉,抬额溜她一眼,很快目光又落回被面上。绣芝出去把炭盆端了进来,沉默地收拾了一阵卧房。 曹老太太时不时瞟她一眼,终于忍不住搭话,“要过年了,你就是放了月钱也要还账,终不够开销,况庾老爷说狗儿得进补饮食,我看,不如把那枚金戒指拿去换钱。” 绣芝归置万,把笤帚立在墙角,走来床前撇下眼,“那戒指岂能流落到市面上去?娘不知道这利害。” 曹老太太没答话,她再粗鄙,也知道那戒指非同小可,是轻易典当不得的,说这话,无非是要逼一逼她。果然隔会听见窸窸窣窣摩挲衣裳的声音,绣芝踯躅之后,终于把手伸进襟口,将杜仲送的那只金葫芦坠子解了下来。 “过两日我就回去了,这东西您拿去换成银子,给狗儿买些好吃的,剩下的预备咱们过年用。” 老太太看着她手里的坠子,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来。女人就怕有念想,只要给念想一牵住,早晚要将她牵到别处去。她生是曹家的人,死是曹家的鬼,她不能放她走! 她顺着手看向她的脸,“娘没别的意思,眼跟前实在用钱的地方多,你要是舍不得,我看还是当那枚戒指,反正山高皇帝远,咱们当了他们又不知道,别人也不一定认得那东西到底是谁的。” “这是万万不成的,恐怕是要掉脑袋的事,哪有娘娘的东西流落到市面上去的?那上头还刻着娘娘的乳名!”绣芝说着慢慢坚决起来,把金葫芦一股脑塞在她手上,“我没什么舍不得的,孰轻孰重我知道。” 老太太趁势点头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心里有数的人,旁人再要紧也要紧不过咱们自家人,我嚜没什么说的,不过是婆媳,真要丢也丢得开,可狗儿是你亲生的,你要是嫌他——” 绣芝最怕听到底下的话,忙打断,“娘别说了。” “你叫我不说,我也不想说,从前可曾说过这种话?” 从前老太太不过是旁敲侧击,也是因为那些男人不够好,她知道不足以打动绣芝。可这回遇见的不一样,家境品貌,样样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又是那样的年轻,只要是个女人就禁不住要动心。 “我也是为你好,那仲二爷也太年轻了点,你要是和他真能成,将来难道他不要生儿子?你多大年纪了,还经得住往鬼门关闯一遭?就算你闯出命来,要是又生个——岂不是白费力?再说我知道狗儿是你命,你丢得开我也丢不开他,你要是真能狠心丢下他,这孩子也真是命薄——” “娘您别说了。”绣芝一脸淡薄道:“您是多心,说的这些都是没影子的事,人家不过是心善,瞧我手脚勤快家里艰难这才可怜我一回,哪有您想的那个意思?” “没有就罢了,我不过白唠叨几句。咱们穷人家,还是该本本分分过咱们的日子,有的高枝就不该去攀,你想想你从前在娘家的时候,跟着你娘去陈家借钱,你自己说的嚜,像叫花子去讨饭,你不是一向就吃不得那份苦嚜。” 说到陈家,老太太忽又动起心,盯着案上那首饰匣子,“你说,他们真能说到做到,把狗儿认个干儿子,接到京城去?”跟着又自答,“娘娘的戒指也送来做信物,我看倒是真的——” “娘!” 老太太剪住不说了,却不免又勾出绣芝的心事。陈家打发来的人一定还没走,一定贼心不死,保不准什么时候又会找上门来威逼利诱。 她这两日既是为狗儿的病担惊受怕,也是为陈家来人的事提心吊胆,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忽然想起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是了,一定是因为那回和陈嘉在青莲寺碰过面,那时候上陈府打秋风,虽然陈嘉的年纪还小,可她已经长定了模样。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1章 出皇都(〇五) 这厢杜仲九鲤走出巷,一阵寒风扑面,九鲤打个喷嚏,把斗篷拉来拢得个严严实实。举目一看街上,这时候已初现年关前的热闹了,街旁平添许多摊贩,杜仲看到对过有个卖鸡鸭鹅的,便走上去蹲在地上同这小贩讨价还价。 九鲤在旁等得百无聊赖,举着双眼乱瞧,目光漫漫扫到身后一条巷口,忽然看见有个男人的脑袋像是受惊一般,猛地缩进墙后。她心起疑惑,拢着斗篷走到那巷口,往里一瞧,逼仄的一条小巷,前面不远有个拐弯,没看见什么人。 “你看什么呢?” 一时杜仲走到她旁边来,她吓一跳,扭头瞥他,“才刚这里好像有个男人在盯着咱们。” “盯咱们?”杜仲朝巷中一看,仍见无人,便笑,“看咱们的人多了,管他做什么,嗳,你身上带钱没有?” 九鲤睁圆眼,“你不是自己带着荷包么?” “我里头就只二两碎银子,有些不够。” “你买两只鸡鸭二两银子还不够!”她愤愤望向那小贩,“他敢是拿咱们当冤桶宰呢!” “不是,我是想把他那些鸡鸭鹅都买了。” 她复收回眼瞪他,“都买了?!他那两个笼子里加上得了二十来只,郭嫂家里三个人,吃得了这些?!” 他笑笑,“吃不下就先养着,他们家院子蛮宽敞,养几只鸡鸭还养不下?到年关不就犯不着买了么,有现成的吃。” 九鲤嗤他一声,只得在荷包里摸了一两银子添给他。杜仲回去把钱称给小贩,领着他往对过春山巷里进去。九鲤只得在街前等,等得无趣,便转进那逼仄小巷里,却还是没见方才那个一晃而过的男人。 虽是匆匆一瞥,却觉那男人的脸有两分眼熟,不知何处见过。她苦想着钻出巷,正巧杜仲往曹家送了东西出来,两个人又并身往回走。 “郭嫂她们收下了?” 杜仲乐呵呵点头,“买都买了,也送到家去了,还能不收么?” “曹老太太没说什么?” “她要给我磕头哩!我赶忙就跑了。” 九鲤睐他一眼,“她要给你磕头你受得起么?” “我就是知道受不起,所以才急着跑啊!” “那她为什么偏要给你磕头?” “这老太太,谁知道他怎么想,大概是绣芝在咱们家做活,他拿我当主子吧。” 九鲤轻笑,“就怕她只拿你当主子。” 杜仲听了这话才回过味来,庾家又不是官宦之家,绣芝 也不是他们家生家养的奴才,曹老太太抛开年纪辈分待他如此敬重,反而有些不对。 “那老太太不会是知道我和绣芝的事,不许绣芝改嫁吧?” “你才看出来呢!真是个傻子,你也不想想,曹老太太是个老寡妇,如今全靠媳妇养活着,郭嫂要改嫁咱们庾家,她能不急嚜!再则还有狗儿呢。” “我要娶她,自然是要她带着狗儿嫁给我,这倒不是什么麻烦。嗨呀!曹老太太也没什么,了不得将来我和绣芝还给她养老,她一个老人家,能花得了几个钱?” 九鲤笑着摇头,“曹老太太可不会这样想,他们曹家只剩了狗儿这个独苗,倘或郭嫂嫁给你,将来你们是要再生孩子的,生下的孩子可就与他曹家不相干了。狗儿那副样子,你就不必说了,又不是亲爹,连郭嫂那个亲娘老太太还要担心她偏了你们的孩子!” 杜仲想想道:“你说狗儿那副样子,是什么样子啊?” “你难道没瞧出来,狗儿是个天生的傻子?” 如此九鲤将庾祺的话说给他听,又道:“你就没想过,狗儿上了两年学,为什么总是运气不好,遇见的先生不是这头有事就是那头有事,其实人家是不肯教他!” 杜仲满面骇然,细细一想倒合乎情理,益发心疼起绣芝,“那她岂不比我知道的还要艰难?带着这么个儿子,不知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九鲤望着他暗暗叹口气,终没话可说。 时隔两日绣芝仍没回来,倒是托顺路的邻居捎来话,说是她婆母劳累病了身子,还需告假在家照顾她两日。庾祺虽然应允,可这日却趁张达逛到铺子里来时,私下托他打听打听他家邻舍之中有没有别的妇人可用。 张达疑惑道:“郭嫂不是做事麻利勤快么,怎么要换人?” 庾祺呷着茶睐他一眼,“她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都要她照顾,眼看还有一月就要过年了,我们家里事也多,很费她的精神,你再替另她找个轻松些的差事,这样她也不必公私之间左右为难。” 说得张达暗暗惊疑,他几时也留心起下人的家事了? “是不是郭嫂哪里做得不好?” 庾祺微笑摇头,“没什么不好,只是她找件更松快的活计,岂不能匀出空子照顾家里?”说着,他睐过眼,“你和郭嫂很有交情?怎么有精神替她说话?” 张达呵呵一笑,“交情谈不上,不过是先前她在衙门当差的时候和气周到,又是个寡妇,我看她也着实艰难,这才多问两句。横竖是您家里用人,您说要换,我就打听着就是了,等有了合适的人您再换。” 庾祺微微点头,换人不急在这一时,倒也不是嫌她家中事情多,只是他想到郭嫂此人,心里总有点没底,这人做起家务来没什么可挑的,可他此刻留意其她来,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对。 “我问你,按说衙门后厨的差事也是个美差,衙内那么多小吏官差,他们也都有不少亲戚,怎么偏就把这份差事给了郭嫂?” 张达咽下茶道:“不知道,当初是王山凤叫她去的,大概她和王山凤能攀得上什么关系。先生怎么突然问这个?” 庾祺摇头,“随便问问。”说着起身,“张捕头既然来了,就留在家吃过晚饭再走。” 从未听庾祺留客,张达不由得受宠若惊,忙笑呵呵站起来打拱道谢。晚饭吃毕,九鲤送张达由仪门出来,趁机悄悄问起叙白的境况。 张达道:“听说齐大人一家前日从乡下回府了,大概府里还有事忙,就没到衙门去。”说着叹了口气,“不过我看齐大人悬了,听彦大人说起,好像皇上因他家的凶案大发雷霆,恐怕要罢他的官,旨意只怕没几日就要到南京了。” 这事大家都早有预料,齐府接连出了这些事,叙白少不得要受些牵连,何况皇上一向对齐家不满。九鲤低着头,不免替他忧心,他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又要罢他的官,不知他往后如何打算。 “那齐太太呢?” “还用问么?杀人偿命,朝廷已经勾决了,明年秋后的绞刑。” “齐家知道了?” “前日便派人去齐府说过了。” 九鲤没话再说,在巷口站定,把手里的灯笼递给他,又在原地呆站了一会。 这时候时辰不太晚,天色却早已暗下来,一片海似的像要从头上倒灌下来,她觉得一点惘然和恐惧,那轮冷森森的白月倒像是从海里透出来的,深得摸不着,风卷着街上的落叶踢踢踏踏,像又人从昏暝中走来,显得周遭益发萧瑟空寂。 她正掉身进巷,忽然听到叙白的声音,“鱼儿。” 这嗓音意气消沉,九鲤心头一振,忙扭头看去,只见叙白下颌上起了一片胡茬,嘴边一圈也满是淡青的印子,他沉着肩,酽酽望住她,眼睛里有什么轻轻在闪。 “我娘没了。” 他一说完眼泪便滚落出来,九鲤盯着他,呆愣了好一会,“你是说齐太太?还是——” “我是说我娘,我亲生的娘,梁榎夕。” 九鲤张了张嘴,一时却说不出话,寒风往嗓子眼里灌,直灌到心里。“二姨娘,她是为什么?” 叙白低下头哽咽道:“她自己服食了夹竹桃的毒汁。” 这些日子阖府上下皆忙着为叙匀治丧,叙白起初见榎夕虽然不大说话,却也没大哭,还以为她心里头已经过去了。谁知前日从乡下回来,衙门里打发人来说了思柔的事,她便赶了丫头一个人在屋里闭门不出,直到今日下晌,丫头见送去的午饭还摆在廊下没拿进去,这才急着叫人撞门进去,却为时已晚。 “我娘一向爱哭,这回却没大狠哭,我以为她是想通了,没想到——” 九鲤半晌不能吭声,听他沙哑地述说着,觉得一颗心被一阵寒风扫荡空了似的,竟想不起榎夕的相貌了,只记得她纤瘦高挑的身形,行动总是有些无力似的。 “那你娘的后事你准备怎么办?” 叙白抽了两下鼻子,抬起头来,闪烁的泪光渐渐沉去眼底,他又镇静下来,“我不预备大办了,停灵七日便下葬,家里那些下人我也要将他们都打发了,只留几个可靠的老人送大嫂和侄女回她娘家去。” 缦宝娘家听说是在广州做官,官职虽不大,照顾女儿外孙却不成问题。不过缦宝未必肯去,她虽性格柔懦,可越是这样的女人,在这种关头越是会舍命不渝。 叛叔父 第115节 “大奶奶只怕不肯吧?” “她留在齐府跟我这个年轻的小叔在日夜相处并不是件好事,只怕将来会惹出不少流言蜚语,对她和侄女都不好。”说着,叙白惨淡一笑,“何况连我都不一定还能留在南京。” “为什么?难道朝廷已经有什么旨意下来?” 叙白牵起一丝笑摇头,“没有,不过我这官是做不成了,也许将来会去异地他乡谋条出路,到时候谁来照管她们母女。不如把家里的银子打点出来,一并送她们回广州,大嫂手里好歹有些钱,也不怕在娘家遭人白眼。” 烂船还有三千钉,倘或叙白不争,缦宝母女自然能带走不少钱。只是九鲤静静听下来,觉得他像在安排后事一般。 她心头一紧,忙去拉他的手,“你做这些安排,不会是——” “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他仰起头呢喃,“不过是穷途末路,不得不提早打算起来。” “你要打算什么?” 他泠泠一笑,被眼中未干的泪光一装点,像是冷笑。他不答反问:“我娘的事,你还来么?” 九鲤怔着点头,“这是自然。” “那好,你替我告诉庾先生一声,我就不进去了。” 路上彻底黑下来,他掉过身,不一会九鲤就看不见他了,她仍有些呆怔怔的,觉得他那身影在黑暗中消失得干净利落,心中不知怎的觉得悲哀。 稍后她转回巷中,径走 到东厢房。 庾祺在书案后头看药方,见她神情不对,还以为张达和她说了他欲裁撤绣芝之事,便把药方搁在案上,以解劝的口吻道:“你以为我是因为郭嫂和仲儿的私情才想赶她走?这倒是其次,我只是觉得郭嫂家里事情太多,咱们家的活计也重,不如放她去谋份闲散的差事,还可以兼顾家里。她那儿子你也看见了,婆婆年纪也大了——” 九鲤听了半日才回过神,“啊?为什么要赶郭嫂走?” 庾祺哼笑,“我说半天你竟没留心听,看来不是为郭嫂打抱不平。说吧,张达又和你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叙白他娘昨天服毒自尽了。” 庾祺一时也怔了怔,“为什么?” 她沉着脸,“说不清。” “是齐叙白来告诉你的?” 她点点头,“他请咱们去吊唁。您去么?” 庾祺应允下来,见她脸上一片怅惘,便朝她伸出手去,“过来,我抱。” 九鲤走来跟前,一屁股坐在他腿上,把脑袋搭在他肩头,沉默着不说话。他抚着她的脑袋,歪下脸看她,“连你也沾上这多愁善感的毛病了。” 九鲤嗔他一眼,“我想不明白嚜,叙白说要把家里的下人打发了,还要送大奶奶回广州娘家去,好好一个齐家,就这么说散就散了。” “齐家几代繁荣,也要走到头了,凡事由盛而衰,由衰至盛,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齐叙白那个县丞只怕也难当下去了,他可说他日后有什么打算?” 她贴在他怀里摇头,静了好一会,在齐家的事上想不通,又想起绣芝和杜仲,“您为什么一定要赶郭嫂走?就算她不能嫁到咱们家来,您也不必要赶尽杀绝啊,您让她走,她再往哪里赚钱去?找份差事可不容易,什么怕咱们家的活多事重带累了她,都是借口。” 庾祺笑笑,“不错,只是个借口而已。” “那到底是为什么?” 他握起她一只手轻轻摩挲,向案前虚起目光,“也没什么,我只是在郭嫂家里看见个东西,一枚金戒指,那做工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东西,就连一般的殷实之家也请不起那种手艺的师傅。我在想,曹家一个清贫之家,为什么会有那种玩意?”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2章 出皇都(〇六) 经此说,九鲤也想起那枚戒指,便从庾祺怀中起来,“您说的那戒指我也看见了,是不是上头还刻着个‘仙’字?好像是郭嫂的小名,也许是她从娘家陪嫁来的东西。” 庾祺一双笑眼随她转到案外,“你是说郭嫂娘家有钱打得起这种东西?可她眼下的日子过得如此艰难,你可曾听她提过找娘家帮过什么忙?” “这倒没有,她娘家好像不在南京。”九鲤两手撑在案眼,对着他瘪嘴,“再说大家不都说嫁出去的姑娘就是人家的人了,兴许是她娘家不肯帮。” 庾祺含笑点头,“这也说得通,只是一样,她当初能进衙门当差是王山凤亲自发话,她和王山凤又是什么关系?” “有可能曹家有什么亲戚在王家当差,是亲戚帮着讨的差事。” 尽管这话也有理可循,不过庾祺仍觉蹊跷,王山凤此人贪财好利,不像是会白送下人人情的人,这种差事不如赏给衙内小吏的亲属上算。 他一只手在桌上闲敲了片刻,道:“这事情回头我向关幼君打听打听。” 九鲤登时有点不高兴,却没说什么,扭头朝窗上看一眼,看见斜对过杜仲的窗户上透着一点荧荧烛光,她撇嘴道:“我看等问清楚了郭嫂有不对的地方再换掉她也不迟,要是您误会了她呢?她在咱们家这几月了,从没哪里出过岔子,咱们可别仗着有几个钱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欺负人的架子,咱们庾家从前不也是种地的?” 庾祺也怕杜仲知道了先闹起来,只好笑着点头,“好吧,你要做这个好人我也依你,不过你要答应,一旦我从关幼君那头问出郭嫂有什么不对,到时候你可不许帮着仲儿说话。” 言讫他举起一只手,九鲤立刻旋到案后,往他手上一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笑了,顺手将她拉倒在腿上,埋首下去用鼻尖蹭她的鼻尖,“你不是说是女子不是君子么?” 九鲤吊住他的脖子抬起上半身,脸紧紧埋进他颈项间咯咯发笑,呼吸热烘烘地喷在他脖子上,使他觉得像猫的绒毛在瘙痒。她见他脖子慢慢红起来,便在他滚动的喉结上轻轻咬一口,旋即挑衅地瞪上双眼。 他把她抱到案上来,冬天的夜里,她仍然渐渐发出一身细汗,浸润了案上的纸张,它们横七竖八贴在她背上,他把她搂起来,一张张去揭开,像剥她的皮肉,她星眼半睁,目光似烟,柔媚得难以捕捉,他觉得在这些纸下有一缕炙热妖娆的魂朝他飞扑过来。 他暗自惊讶,她真是他一点点看着长大的?怎么还有这样一面?但就连这一面也是他促就的,他又暗自得意。 早上起来庾祺正要往关家,不想就见齐府的下人来送讣告,因想着关幼君必会去齐府吊唁,就没往关家去。 次日至齐府凭吊果然碰见幼君,多日不见,她仍是那副清丽模样,只是鼻头被冻得微红,显出丝寻常难见的俏皮。她穿一身极素净的衣裳,一走入灵堂脸上便挂出一丝适宜的哀恸,与叙白特意寒暄了几句踅出灵堂,在场院中看见庾祺三人,又上前问候。 一时叙白出来,庾祺趁势向他借了间空闲的小花厅,请幼君移步说话,叙白随手叫个小厮引着他们去,见九鲤欲要跟去,暗中将她拉住,托她往外书房斟酌一张治小儿咳嗽的药方。 庾祺回首未见九鲤跟来,猜到是给叙白绊住了脚,心下虽有不快,却正好趁机支开杜仲去看着九鲤。 这厢二人转到厅内,甫坐下,幼君就道:“先生可是有什么要紧事问我?” 庾祺略笑笑,“关大姑娘真是聪慧过人。” 幼君笑眼望着齐府下人端茶进来,待人出去后才说:“不是我聪明,是我知道先生的脾气,没事绝不会特地借个地方和我坐下吃茶。先生有什么事只管直说,能帮得上我一定尽心竭力。” 庾祺便单刀直入,问起绣芝的底细。随即幼君障帕一笑,“先生家里的下人怎么问起我来了?我不过去过府上两回,和你们家那位郭嫂只不过打过照面,我哪里能知道她的事?” “大姑娘一向神通广大,我以为南京城的事无论大小,你好歹都能知道一些。” “先生把我说成能掐会算的神仙了,我没那么大的本事。” 庾祺慢条斯理呷着茶,“大姑娘这是自谦,你连青莲寺的底细都知道些,我家的事你大概也摸了个清楚,自然连我家的下人你也不会轻视。” “我摸先生家的底?这话是怎么说的?”幼君搁下茶碗,面对面隔着些距离朝他微笑。 “大姑娘若不是猜到些鱼儿的身世,怎会不厌其烦地帮我们家的忙?” 她往下垂了垂笑眼,隔了一会才开口,“先生怎么不想可能我是因为钟情于先生,所以才三番五次帮忙?” 庾祺吭地轻笑一声,“庾某并不是个自以为是的人。” 幼君噙着一丝笑意沉默住了,脸上好似有一片哀愁的表情,脑中却飞快转着,郭绣芝的底细她是知道一些,不过陈嘉既与庾家结怨,他还在南京时又刻意问起过这位远亲,难保他是要用此人报复庾家。 当下陈家在朝中的势力依然如日中天,听说陈嘉回京后并未受罚,皇上有口谕道,虽然陈嘉与青莲寺几个老尼姑勾结着逼良为娼,不过他念在他身有重伤,特许他居家戴罪养伤,伤愈后再论罪惩处。 说是如此说,可这伤几时养得好,全看陈 家如何答复,可见皇上对陈家的偏袒之心。倘此刻拆穿郭绣芝与陈家的远亲关系,恐怕将来陈家迁怒怪罪。 尽管幼君更看重昭王周钰,但做生意的人,一向是要给自己留退路。几面权衡之下,幼君轻轻点头,“这位郭绣芝的事我的确不清楚,不过先生既然问我,我替先生打听着就是了。” “那就多谢关大姑娘了。” 庾祺起身打拱,幼君亦起身还礼,二人双双踅出小花厅,复往灵堂寻各自家人。 一路见齐府景色凋零,幼君不由得慨叹,“我听说朝廷要罢齐大人的官,可有这回事没有?” 庾祺澹然一笑,“不清楚,我近来未曾到衙门去,也没听朝廷有令传下来。” 幼君睐着他笑一笑,并未多话,二人走回灵堂,见赵良与彦书前来吊唁,赵良拉过庾祺暗道吏部有令要革叙白县丞之职,今日来正好是趁吊唁之机传达内阁之意,在灵堂却不见叙白的身影,只有两个老管事在灵前待客还礼。 庾祺也不知道叙白将九鲤拉到何处去了,院内院外睃遍也不见人,正要请齐府下人去找,谁知叙白九鲤缦宝三人恰好一道进院来了。庾祺反剪过手,冷眼将九鲤自头至足细扫一遍,见她髻鬟齐整,面色如常,他的神情方缓和些。 这功夫叙白欲引着赵良彦书往厅上说话,庾祺亦同赵良彦书拱手作别,一面走出院来,方问九鲤:“才刚和齐叙白带你去了哪里?说了些什么?” 九鲤悄声咕哝,“反正不会拐了我。” “你嘀咕什么,大点声。” 她咧一咧嘴,“没什么,大奶奶的女儿有些咳嗽,他们请我到书房开了张方子,还托我隔几日多配几副药送去船上,路上好吃。” 幼君在后头听见,走上前问:“怎么,大奶奶要离开南京?” “叙白说如今家里就剩他们叔嫂两个,又都年轻,怕将来有人说闲话,要大奶奶要带着女儿和钱财回广州娘家去。” 庾祺若有所思,这时候叙白要将大嫂侄女送走,只怕是想斩断后路,另有打算。 说话间走出齐府,仍未见杜仲,问缘故,九鲤才说杜仲有事先走了。庾祺猜他定是溜去曹家,埋怨道:“这时候曹家的事情还不清不楚,你怎么不拦住他,就看着他泥足深陷?” 九鲤低声咕哝,“脚长在他腿上,我拦得住么?再说了,郭嫂不见得就像您想的那样,她到咱们家若真安着什么坏心,日日给咱们端茶送水的,早就该下点药把咱们都药死了。” 庾祺无话可驳,凶着瞪她一眼,“都是我把你们惯得不成体统,两个人都不叫我省心!” 她禁不住翻个大白眼,“您到底哪里惯我们了?还不是该打就打该骂就骂的——” 惹得幼君在后头噗嗤一笑,“这丫头真是会顶嘴,我看先生担忧得不无道理,你们那位郭嫂就底细清白也不能是杜仲的良配啊,哪里都不等对。要不顺路坐我的车回去?” 庾祺打拱推辞,“不耽搁大姑娘的事,我们走回去。”说着拧过九鲤一只肩膀掉个方向,“回家!” 幼君并不勉强,自登舆而去,庾祺同九鲤慢慢往家逛去,庾祺又道:“除了开药方,齐叙白没说别的?” 问得九鲤心虚,缦宝去书房前,叙白是同她说了些话,他欲往京城去投昭王,在王府做个幕僚,将来另寻时机复入官场,并劝她,“不如你与我同去,也好探清你的身世之谜。” 九鲤踌躇道:“叔父一定不许我去。” “他不许你去你就不去么?”叙白笑了一笑,“他管了你十几年,你不嫁人,他岂不是更要管你一辈子?以你的聪明才智,并不在他之下,何必受他约束?再则,你们——终归不是亲叔侄,不如找到你的生父,许多事不是就能名正言顺?” 他说得隐晦,不过九鲤心领神会,红了脸,低下头,“就算我偷偷跟你走,叔父也很快就能追上来的,就像上回,走又没走成,还平白连累你挨了他的打。” 叙白把一只手搭在她肩头,“上回怪我们在馆驿耽搁了一夜,这次走咱们一出家门便直奔码头登船,我雇了船等你,他要追,就只能追到京城去了。” 九鲤暗想,这倒好,若她生父是当今皇上,趁庾祺也在京城,正好求皇上赐婚,看天下谁人还敢非议。她打定主意,朝他点一点头。 这事却不敢对庾祺说,只得装傻回他,“叙白还要说什么别的啊?您又多想,他如今家道中落仕途渺茫,哪还顾得上儿女私情?你放心好了,什么也没说,真的只请我开药方来着!” 庾祺将信将疑,只管睐着她,“真的?” “真得不能再真了!您不喜欢他不就是总觉得他心思不纯么,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能惦记我啊?他打算他的前途还打算不过来呢!” “这倒不错,齐叙白心里头一件惦记的就是他的前途和齐家的光耀,这个时候还惦念儿女私情,不是他的性格。” 叛叔父 第116节 九鲤嘻嘻一笑,“是嘛,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不是他的行事做派。” 庾祺稍思之后,方赞同地点一点头。 说话间归到家中,不见杜仲,至晚饭之后仍不见他回来,庾祺一怒之下连夜及至鲍家,约定后日趁鲍显尉过生日,携杜仲前来,与他那房侄女会一会面。直到后日一早起来,才对杜仲九鲤提起此事,当下要雨青提杜仲拣了身体面衣裳,雇来马车携了礼物往鲍家来。 车上杜仲一听那姑娘叫鲍桂兰,便悄悄同九鲤抱怨,“听这乡里乡气的名字,人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给庾祺听见,撩开眼皮斜他一眼,“娶妻当娶贤,男人一个好色,一个好赌,将来都是要吃大亏的。” 杜仲空张开嘴却不敢驳,舌头在唇上一扫过,脸歪到一边去,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九鲤怕他挨庾祺骂,故意调停道:“我说句良心话,要论名字,绣芝这名字也不见得就比桂兰好,反正先见一见嚜,没准人家小姐根本瞧不上你,你有什么好的,脑子笨,好吃懒做——” 说着添油加醋挑了杜仲一身毛病出来,把杜仲气笑了,“你少说两句不会变成哑巴。” 九鲤扯他一下,脑袋歪凑过去,“我这是帮你说话。” 杜仲乜她一眼,又轻轻乜过庾祺,吭吭冷笑起来,“反正我人嚜也不好,又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说起来只是个药铺学徒,好人家的小姐我根本配不上,正好绣芝年纪大又是个寡妇,我和她正般配,谁也不高攀谁。” 庾祺冷乜他一眼,“你虽不姓庾,可谁不当你是庾家少爷?我并没有哪里亏待过你,不答应这事也是为你好,歪声丧气的是做给谁看?我看几年不打你,你是皮痒了。丑话说在 前头,一会见着鲍家人,你放规矩些,想着故意做出无礼的样子招人讨厌这婚事就能作罢,哼,这家作罢我还能给你找别家,总之曹家不行。” 杜仲见他声色严厉,闷着不敢吭声。 九鲤看情形不对,又两厢调停,“先到了鲍家再说好不好,这时候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3章 出皇都(〇七) 到了鲍家,宾客满座,庾祺自去与鲍显尉寒暄说话,鲍显尉示意两个女儿领着几个亲戚家的年轻男女,另邀着九鲤杜仲到东厢房来坐。 一群年轻人挤在屋里烤火说话,谈笑间九鲤暗中打量那鲍桂兰,虽算不得什么国色天香,倒也是位眉清目秀小家碧玉的人物,且谈吐落落大方,性情温柔和善,连她亦渐有些喜欢起来。 她暗与杜仲道:“桂兰姑娘我看蛮好,人家问你话你为什么装没听见?就算你不喜欢,也当有礼些,免得人说叔父没教导好咱们。” 杜仲瞅一眼鲍桂兰,见她正偷眼看他,只好勉强搭话,“我医术学得不精,你说的这种症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一会你去问我师父吧。” 那鲍桂兰听他说话有些冷淡,并不介意,含笑点头,“你学医多少年了?” “十来年了。”他有点不耐烦,刻意把自己往坏处说,“学医是看天分,大概我没这天分,仅靠勤奋努力是成不了神医的。” 桂兰掩嘴一笑,反而安慰,“天底下能有多少神医?所谓天道酬勤,只要能开方下药医治些寻常的病就算是位好大夫了。”说着,又扭头把九鲤望上一眼,“你们两个谁大些?” 九鲤正在罩屏里头同别人看针线活,闻言放下绣绷走出罩屏,剜杜仲一眼,“我略大他一些,只是他犟得很,不肯承认,也从不肯我姐姐。” 鲍家姊妹亦跟出来,趁势夸赞杜仲,“仲哥哥虽然略小些,可行事倒沉稳得很哩,不单会医,还会帮衙门办案,年初荔园的命案姐姐听说没有,就是庾老爷领着他们姐弟帮衙门办定的。” 几句话说得桂兰益发心动,只管笑盈盈望着杜仲,“原来你还有这本事,医术不精也不算什么,兴许将来还能做官呢!” 众人皆笑语恭维,杜仲脸皮渐渐红了,只好谦逊一番。七.八个少男少女又围坐回来,靠墙的长案上供着一枝腊梅,一盆仙客来,红黄错落,被火炉熏出隐隐花香。 外头恰好变了天,像要下雪,屋里暖烘烘的气氛不免使人逐渐心迷神醉,杜仲本来想借故先走,可身子觉得沉沉的,难以起身,只好长坐下去,同大家一齐瀹茶烘一些果脯点心吃,一混就混到午饭之后。 果然下起雪来,轻薄得跟柳絮似的,绣芝正好回来庾家,雨青问她儿子婆母的病情,她笑道:“都好了,不然我也不敢回来。怎么不见老爷他们?” “鲍大夫今日做生日,老爷带着小鱼儿和杜仲去人家做客去了,正好你回来了,一会儿我告诉你鲍家的住处,你给老爷他们送两件斗篷去,早上走时晴得很,他们就没穿。今日也不知怎的,铺子里这么些抓药的人,我走不开。” 绣芝在铺子里帮不上忙,只好去跑腿,倒没什么可抱怨的,稍坐着吃了碗热茶,便取了三件斗篷往鲍家来。 甫进二院就听见正屋里说说笑笑十分热闹,难得听见庾祺在这种场合也肯与人谈天说地,绣芝跟着鲍家一位老仆走到廊庑底下,等老仆进屋传话的工夫,恰好听见里头有人说到杜仲—— “杜仲这小子我在荔园的时候就瞧他不错,正好咱们家桂兰也到了婚配年纪,大哥不如回去和大嫂商议商议,何妨就把桂兰许给杜仲,我看他们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听口气像是在玩笑,不过当着庾祺的面说,可想而知不过是借这玩笑促成好事。 果然有人含笑接话,“早就听我兄弟说起庾大夫家中有位品貌非凡的公子,今日一见才知不是假话,倘或庾大夫不嫌我们桂兰粗鄙,今日回去我便与内人说一说。” 又听庾祺轻笑答道:“哪里,还承蒙鲍老爷看得起我家这孽障。” 说到此节,那老仆人传了话出来引绣芝,到门外轻声喊了三遍绣芝方回神,忙笑着点头,跟随进了右面小厅内,和庾祺说是送斗篷来。 庾祺看她两眼,心念一转,道:“鱼儿和仲儿在鲍家小姐屋里,你给他们送过去吧。” 那老仆旋即引着绣芝转到东厢,进屋说一声,便出来请绣芝自进屋去。绣芝打起厚厚的棉布帘子,只见迎面几张梳背椅围了个栲栳圈,中间有个小炉,炉上正煮着什么茶,一位眼生得很的年轻姑娘正背身坐在椅上,向旁摊着一只手,身边坐的就是杜仲,正捧着她那只手低着头,不知在她手上专心琢磨个什么。 一股乳香混着茶叶香扑鼻过来,暖气差点激得绣芝打喷嚏,却没打出来,那股气化在鼻腔里,酸得厉害。 “郭嫂?”九鲤诧异地侧首,“你回来了?” 杜仲也以为绣芝还在家耽搁着,送斗篷来的会是雨青,他扭头一看,乍惊乍喜地起身迎来,“狗儿的病痊愈了?” 绣芝睃着众人淡淡一笑,把斗篷递给他,“好了,多亏先生开的那些药。” 杜仲见她穿一件薄棉长袄,鞋尖有点湿漉漉的,便道:“你来烤会火,等雪停了咱们一同回去。” 九鲤两头心虚,窥一眼桂兰,好在桂兰仍是笑着,显然没察觉到什么,反朝郭嫂招手,“来呀,我们这里正在煮牛乳杏仁茶,你也吃一碗暖暖身子。” 别的兄弟姊妹都早走了,只剩桂兰和鲍家姊妹,鲍家姊妹是认得绣芝的,也邀她过来坐,再有杜仲一力劝,绣芝只得福身谢了,走去九鲤旁的杌凳上坐下。 那桂兰又朝杜仲摊出右手,“你看看,好像还没有拔出来。” 鲍大姑娘道:“拿针来挑好了,咱们都没有指甲,拈是拈不出来的。” 原来是桂兰剥杏仁时手掌扎进去一点杏仁壳的细渣,才刚杜仲是在替她拈刺,绣芝知道这真相,心中也并没有觉得好过,脑子里总回旋着正屋里庾祺和鲍显尉说的话。听口气,另一位老爷就是这鲍桂兰的父亲,两位鲍老爷是堂兄弟,别的客都走了,庾祺却一反常态怡然和他们坐在那头,而这头又剩这位桂兰小姐,不必细猜,就是两家趁鲍显尉做生日,特地聚来相看的。 她瞟着桂兰与杜仲的手,十来根青葱手指头并在一处,简直分不清谁是谁的,两个人因为是在挑刺,并不避讳,大家也以寻常眼光看待,并没有觉得男女授受不亲。 但到底“亲不亲”的又有哪双明眼能洞察出来?只是以绣芝从前与一个男人过了几年日子的经验来看,在女色面前,男人往往都是三心二意。杜仲再年轻,也终归是个男人,比年纪大的男人又另有一层不牢靠。 茶罐子烧滚了,不知是谁替她倒了盏碗杏仁茶,她瞟到他在专心致志同桂兰手心里的刺“作斗”,一面端起茶盏,那朦朦的甜丝丝的白烟里,夹着丝腥气。 “郭嫂,你只带了两件斗篷来?”九鲤凑来问。 她猛地眨眨眼睛,笑道:“老爷的那件我先送去那屋里了。” 九鲤不过随口打岔,讪讪微笑着,“桂兰姑娘是鲍伯伯的侄女——” “我晓得。”绣芝含笑抿了口茶,目光注入茶罐中。 最上头浮着层薄薄的奶皮子,鲍二姑娘用箸儿一戳就戳破了,又给绣芝添茶,调笑地问:“郭嫂,你看我们桂 兰姐姐好不好?” 桂兰伸手打她一下,嗔怪,“好好的问这个做什么!” 鲍二姑娘道:“问问有什么稀奇?郭嫂是庾家的人,先前还伺候过他家老太太一段日子呢,想必是知道他们家老太太的脾气喜好的,郭嫂说好,在老太太那头也就是好了。” “什么?”绣芝闪过一丝错愕,旋即认真打量桂兰,笑着点头,“好的,脸貌好,身段也好,难得是年轻,老太太见了一定喜欢。” 杜仲方听出些不对来,忙把桂兰的手放开了,抱歉一笑,“我也看得眼花了。” 桂兰摸着手掌,却惊喜笑开,“好像已经挑出来了,真是多谢你!” 鲍二姑娘又道:“这有什么可谢的?仲哥哥该做的嚜。” 二姑娘年纪小,说话不大有顾忌,随便一句玩笑如鼓狠捶了一下,杜仲九鲤绣芝三人都各有尴尬。偏此刻鲍家那老仆又进来道:“庾老爷叫跟姑娘二爷说一声,要在咱们家吃了晚饭才回去,叫姑娘少吃点零嘴,一会咱们席上还有好菜呢!” 九鲤猜到庾祺的用意,哪是图鲍家的好酒好饭,还不是为了让绣芝知难而退,还特地打发人来说一声,这不是明摆着告诉绣芝两家相谈甚欢,这门亲事十有八九是做定了么。 多半绣芝也咂摸出这意思了,起身向众人告辞,要先回家去。杜仲也忙起身道:“我和你一道回去,晚饭我不在这里吃了。” 绣芝扭头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自顾往外走,杜仲急步跟上去。鲍家三位姑娘见这情形不由得神色微变,九鲤一看桂兰更是有些惊愕慌张,这时候叫她向着谁好?! 思来想去,还是向着杜仲吧,便忙跑出去,在廊庑底下拽住杜仲,颦眉喝道:“你这会要走,不怕叔父回家打你?!我和你说认真的,叔父若无正经事,会在谁家从早上坐到晚上?他是定了心了,你这时候违背他,你看他动不动气!这回打你我求情也不管用!你好歹捱到晚饭之后一齐回去,这点时辰你都熬不住?” 绣芝走到院中来,听见些庾祺打不打他的话,不禁扭头去看,杜仲在那廊庑底下给九鲤拉着,踯躅不前,左右为难。难道是怕挨打?她心下忽然好笑,真是只有小孩子才怕挨大人打呢,她一把年纪,竟然同个小孩子在谈情说爱,真是说来只有可笑。 直到鲍家门上出来,未见杜仲跟上,雪反而下得大了些,天像立时要黑一般,街上行人少了许多,路走着已有沙沙的声音,听着有种僵和麻的感觉。 倏闻身后有马车缓缓赶上来,绣芝朝路旁让了两步,车却停下来,里头的人打起帘子,露出张熟悉的面孔。绣芝忙前后张望两眼,踯躅片刻,知道躲不开,只好上了车。 一时坐定,她低沉着声气道:“你果然还没走。” 这男人一笑,原来是陈嘉跟前的一个小厮,叫江旭的。他攲在车壁上打量着她,啧啧啧地连声摇头,“这样冷的天,瞧你穿得——庾祺给的月钱虽比别家多,可也比不上我们陈家啊。” 说着,他朝她凑拢来,歪着嘴一笑,“老爷二爷这次派我来就是为办这事,事情若没办好,我回去可不好交差,你仔细想想,连我都不能交差,你孤儿寡母的,会有什么好结果?” 绣芝让开脸瞅他一眼,目光禁不住晃荡起来,却不吭声。 “你不怕后果,也想想老爷许你的好处,你那儿子将来的前途不就有了?他能进京做老爷的干儿子,还怕请不起好先生?我告诉你,到那时,翰林院的那些老学究还不是随他挑,那些人一身学问,就是教条狗也能教成状元!就退一万步说,哪怕靠不上功名,凭娘娘和两位老爷在,替他随便讨个一官半职的,还怕讨不着?你怎么就不醒事呢,你在庾家干一辈子,不过是个下人,庾家跟你能有几分情分,还是咱们亲戚靠得住。” 他顿一顿,见她目光渐渐晃来自己脸上,又是一笑,“再说也没什么后怕的,青莲寺那么大的案子,我们二爷回京后不是一样平安无事?就算一时查出是你也不要紧,无非是走个过场,老爷他们自会保你。等到将来咱们小皇子封了太子,你还不算个功臣?” 绣芝终于忍不住问:“杜仲真是皇子?可据我知道的,他亲生的爹娘不过是苏州一堆寻常夫妇,是他爹娘先后病死了,庾祺才收养了他。” 江旭抱着胳膊哼哼笑道:“庾祺这个人心狠手辣,心机深重,谁知道他是说真的说假的?只看庾家小姐和从前宫里的全姑姑长得那样像,这姐弟俩就同皇室脱不了干系!” “可他们并不是亲姐弟。” “这也是庾家自己人说的,他们俩站在一处,谁不说是对龙凤胎?也许庾祺就是为了保住杜仲才故意编了这些话蒙外人。” “就算他们姐弟是皇室血脉,也不见得就是当今皇上的血脉呀。” 江旭默了须臾,摇起手,“反正不管是真是假,是丰王还是皇上的血脉,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就怕有个昭王还不算,将来又冒出个皇上亲生的‘皇子’和咱们小皇子争,只要这杜仲一死,娘娘和咱们整个陈家都能安心。他要真是苏州寻常人家遗孤,死了也就死了,也不可惜。” 话说到这份上,绣芝再无理可讲,只得垂下头去。 静了好一阵,她突然觉得手心里塞进来一个什么,摊开手一看,是枚小小的黄纸包。她稍微一捻,就知道里头包的是一味使人肠穿肚烂的毒药。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4章 出皇都(〇八) 按说江旭的马车放下绣芝,往落脚的栈房而来,怎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辆马车亦在街对过停靠下来,那车窗帘帘子挑起一条缝,车内之人双双望着江旭付钱打发车夫进了客栈。 “这是陈嘉陈二爷的随从,先前我在衙门行馆中见过他,叫江旭。”娘妆轻声道。 幼君放下帘子,叫小厮复赶起马车,慢慢晃着身子微笑起来,“看来我料想得不错,陈嘉果然对庾家打起了坏心。” “那位陈二爷是为报复还是为别的什么?” “不知道。”幼君略微摇头,“不管他是为什么,反正肯定是想借那个郭绣芝的手暗害庾家。” “那咱们去告诉庾先生么?” 叛叔父 第117节 幼君忖度片刻,依然摇头,“就怕得罪了陈嘉——咱们关家要想做成皇商,官场上,宫里的人,就谁都不能得罪,何况是陈家这样的无论朝廷宫里都只手遮天的人物。庾先生本事大,想必就算有人暗算,他也能见招拆招,逢凶化吉。” “可庾先生不是托咱们打探郭绣芝的底细么?咱们怎么答复他好?” “随便敷衍过去就是了,庾先生早晚自己会查出来的。” “就怕庾家出了什么事,庾先生把账算在咱们头上。” 幼君将笑眼转到她脸上,“不会的,庾先生恩怨分明,又不是咱们要害他们庾家,他记恨咱们做什么?” “可是——”娘妆犹豫道:“要是庾先生心里对姑娘有了芥蒂,岂不是打翻了这段好姻缘?姑娘不是心里喜欢庾先生?难得有个能打动姑娘心的男人,因此结怨,我担心姑娘抱憾终身。” 幼君不假思索便一笑,“什么是好姻缘?我命中注定无夫妻之缘,与其为情所困,不如把心放在生意上,情分这东西的看不见的,只有钱,一分一厘上了称都能称得出分量来,人活一世,不见得喜欢的东西都能得到,何苦为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烦恼?” 二人谈论间,渐已白雪盖城,到处白茫茫一片,晚饭后庾祺三人由鲍家出来,尽管天黑了,月光映着雪光,倒显得亮堂,时辰不算晚,鲍家套了马车送他三人,一路上因有赶车的小厮在,谁也不好对鲍桂兰屏评说什么。 硬憋回家中,杜仲终于憋不住了,一进仪门便道:“我不喜欢那鲍桂兰!” 庾祺回头瞅他一眼,只作没听见,自顾走入洞门。九鲤只得悄悄劝杜仲有话明日再说,这会天晚了,别闹得鸡犬不宁的。杜仲无奈依言回房,等绣芝烧水来洗漱,先对她解释今日之事。 嘘嘘叨叨说了半天,绣芝反来劝他,“你在鲍家坐了一日,这会这么晚了还啰啰嗦嗦说这一堆的废话,就不累?先睡吧,有话明日再说。” 因见她端着水盆就要出去,他忙走去把门守住,“这怎么能是废话?我怕你生气,自你走后一直提心吊胆,你却像没事人一般,你到底有没有生我的气?” 绣芝只好把水盆放在地上,坐在榻上笑道:“这有什么可生气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今日没有桂兰姑娘,明日也还有别的 姑娘,我多大岁数了,连这道理也不明白?岂会为这种事生气。” 这番话倒将杜仲说生气了,他走去那头坐下,冷笑一声,“你真是宽宏大量,连我同别的姑娘相看你也不生气。” 她睐过眼看他一会,轻声笑叹,“我生气不生气有什么用?难道我赌了这口气,老爷就能答应你娶我为妻?你从前说的那些山盟海誓我知道是真心,可心是真的,事情却未必如愿,你做不到我也不怪你。” 杜仲提上口气来,把手在炕桌上轻捶一下,“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到做到!明日我就对师父讲个明白,那鲍桂兰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娶,我要娶的人是你!” “这是你自说自话,老爷向来说一不二,他不答应,你又有什么办法?”绣芝徐徐苦笑出来,“再说我嫁了你,我的家人又怎么安置?” “你嫁了我,你的家人将来自然也就是我的家人,我知道你家那位老太太在担心什么,反正我没有爹娘,将来就当她是自己长辈孝敬,如何?” 绣芝不由得抬眼看他,“你能拿她当长辈,那你能我的儿子当你自己的儿子么?” 他摊开两手,“这有什么不能?” “养个儿子可不容易,不单费钱,还费精力,要教他读书,教他为人,他饿了你要烧给他吃,病了你会日夜悬,事事操心,样样劳神,好容易等他长大了,你还要为他成家立业的事打算,挣的一分一厘都是为他挣,这些事你都心甘情愿?” 他猛地点头。绣芝却笑笑站起来,往窗户前缓步走去,“我信你此刻有这份心,可这些琐碎之事,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谁能做到?除非——”她立在窗前扭头看他一眼,“除非你不要自己的孩儿,只要有了亲生的孩儿,你的精力钱财自然先紧着花在他身上,哪还顾得上别人生的。” 一时说得杜仲无言以对,仔细忖度之下,站起身朝她走来,“我可以将什么都一分为二嘛。” “人家生几个儿女的还会厚此薄彼呢,何况有一个还不是你生的,你以为过日子像算账,什么都能算个公平?”尤其像狗儿那样的孩子,天生愚笨些,不免是要吃亏的,她只是想想也有些心疼起来。 她盯着他,眼睛禁不住有些咄咄逼人。 杜仲眨眨眼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要我不要自己生孩子?” 不可能的,她从他的表情里窥探出来,不想传宗接代的男人简直是凤毛麟角,即使他现在答应,将来年纪大了也要出尔反尔。她不能把狗儿无端带入另一个风波里,这世上兄弟阋墙,姊妹反目的事还少么? 其实和他的缘分不论从哪头看都是可笑,他娶不得她,她也不能嫁他,从前那些情分根本经不起仔细量度。 她淡淡笑道:“从前的事,咱们都只当是做了场梦,以后别再提了。” 言讫便端着水盆开门出去了,杜仲望着她的背影无可奈何,只当她还是生气,心下打算势必要反抗庾祺这一回,未必不能成功! 于是生等了几日,想着这事在庾祺那头大约淡了些,旧事重提,大概他不会再动怒,因此这日起来便走去厨房,亲自瀹了碗早茶,巴巴端到东厢房,想讨庾祺个喜欢。 庾祺这厢刚洗完脸,把面巾丢在盆内,走到桌前来坐下,斜上眼睇他一回,便端起茶来吃。杜仲趁势照从前九鲤的路数,笑道:“师父,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太年轻,不急着成家,先立业要紧,我想跟师父再苦学几年医术,婚姻之事——” 不等他说完庾祺就放下茶碗打断,“我说什么时候该成家就该什么时候。” 一听他这口气就知没商量,杜仲干脆挺直腰板,两手扣在腹前,歪声道:“要成亲我也不和鲍桂兰成亲,我心里喜欢的人是绣芝。” 庾祺怒瞪他一眼,“喊人‘绣芝’,你真是不害臊,你比她小了十来岁,亏你也喊得出口!这事没得商量,你再和我纠缠,我立刻就赶她走。”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直传到九鲤房中来,她正在洗脸,不由得从面盆架上嵌的镜子里窥绣芝,她在后头挂罩屏上的帘子,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她的双手顿了一顿,又接着理纱帘。 九鲤知道她听见了,心下尴尬,丢下面巾转过脸来笑,“郭嫂,上回杜仲不是送了些鸡鸭到你家去?你可别舍不得,常杀了给狗儿补补身子,他有些体弱,一定好吃得好些,将来才能长结实点。” 绣芝掉过身点头,笑虽笑着,却有些提不起气来,“我知道,赚钱都是为他,有什么舍不得的。” 九鲤一面换衣裳,一面从穿衣镜中瞧着她,“其实杜仲待你是真心实意的,只是叔父——” 绣芝一径走来镜前替她系裙带,“我明白,姑娘不必多说,换作是我,我也不答应。姑娘还该劝劝杜仲才是,让他别年轻冲动,和老爷闹僵了倒不好。” 言讫替她理理衣裳,端着水盆就出去了,倒留下九鲤在屋里空自惊奇,怎么这世上的人在男女之事上都如此看得开,就只她和杜仲是两个痴男怨女! 正恨自己不争气,偏杜仲推门进来,走来便朝床上倒下去,两手枕在脑后,长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过了这几天,师父该有些松动了,谁知一说还是不中用。” 九鲤走来床前踢他垂在地上的脚,“我实话和你说了吧,叔父不答应倒不是因为她年纪大有儿子,是——” 说到此节又有点犹豫,却勾得杜仲坐起身,“不是为这个还能为什么?你说啊!” 她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反正告诉你叫你留留神也好。叔父是怀疑郭嫂来咱们家是有些别的目的,她和从前那县令王山凤好像关系匪浅,王山凤可是靠两位陈国舅拔擢起来的。” “王山凤是王山凤,绣芝是绣芝,他们能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因为绣芝从前在衙门做过事,他们就能有什么关系了?!简直怀疑得没道理!我看师父案子办多了,有些疑神疑鬼起来了!” “话不能这样说,我倒觉得叔父疑心得不是没道理,你细想想,在衙门后厨当差不是寻常妇人说去就能去的,衙门里头那么多小吏差官,他们家里总有亲眷争着抢着要干吧,凭什么把这差事赏给个毫不相干的郭嫂?” 杜仲眼睛一转,“那就是绣芝和王山凤是亲戚。” “是亲戚她怎么从来不说呢?” “兴许是因为王山凤犯了事,怕受牵连,所以没说。” “你忘了,郭嫂到咱们家的时候,王山凤的事还没发呢,有个做官的亲戚,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九鲤起身,在床前缓缓踱步道:“我猜他们之间本来是有什么干系,不过郭嫂不愿动用这层关系,或是怕欠下人情,或是不喜欢这层关系,是走投无路了才找到王山凤讨了这份差事,本来就不喜欢,所以自然就不提起囖。” 绣芝恰在窗外听见这番话,不由得吓了一跳,手揿住怦怦乱跳的心口。原来他们在背后怀疑她,疑心易生暗鬼,不论她做没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只要他们查出她与陈家有关系,将来必是要仇视她的——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二更来迟了,晚上也要更的。 第125章 出皇都(〇九) 九鲤说下这堆话,方想起隔墙有耳,怕给绣芝经过听见,特地走去把门打开,打起帘子瞧。可幸廊下无人,这才放心,依旧走回罩屏内来。见杜仲还在床上怔坐着,好一会他才勉强一笑,非说她这些话没道理。 她只好叹气,“有没有道理你自己掂量好了,我知道劝你也是白劝,我不过是想和你说,你先别急着同叔父闹,郭嫂的底细没问清楚之前,他是绝不可能答应的,你倒别先把他惹火了。” “你说半天就这句话有道理。”他呵呵一笑,反正他信绣芝是清白的,不怕庾祺去问。 说话间,他的眼睛斜上去,见九鲤穿了件银鼠里子的绾色对襟比甲,里头又套着茶色长袄,底下是藕荷色的裙,通身鲜亮又暖和,像是预备出门,少不得问:“你今日要到哪里去啊?” “我去码头上送缦宝上船,顺便把她女儿吃的药送去。” 送张缦宝,不免要和叙白碰面,杜仲撇一撇嘴,“师父知道么?” “当然知道。” 他说着起身,“那我和你同去,在家坐着也是无聊。” 这可不成!今日去码头送缦宝,还要顺便和叙白找一艘上京的船,他跟着去,庾祺岂不就知道了?她忙摁他坐回去,嗔他一眼,“你无聊就随便去街上逛逛好了,偏要跟着我做什么?” “跟着你怎么了?咱们俩十几年同进同出,同吃同住,一个娘胎里出来似的,噢,你这会不想和我一起了?” “不是呀,”九鲤眼波一转,总算想到说辞,“你打过叙白,与缦宝又没说过几句话,你去送什么?反 正我自己去,你就别跟着掺和了。” 杜仲见她有些反常,暗料她心里必定有鬼,因而假意笑乜她,“我还懒得掺和呢!” 说着自回房去了,只等她出门后,也由仪门而出,到街上雇了辆骡车赶去码头。在岸上看见齐府的小厮正往一艘楼船上搬抬箱笼,眺目望去,果见九鲤立在船头同张缦宝迎着晨光说话。 甲板上风大,吹散了缦宝的头发,太阳把她的脸映成橙红,那灿烂的颜色底下却没有血气,九鲤知道,是因为近来她经历的太多,接二连三的变故令她根本来不及反应,那苍白正是一种错愕呆愣。 但今日要走了,她眺望着河面,终于有一些僝僽的表情,“九鲤姑娘,你和我们二爷熟,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娘死了,他却不怎么见伤心?” 九鲤扭头朝船舱里望进去,里头光线黯淡许多,叙白正同随行的几个家丁有条不紊地交代着些什么,神情从容,并没有人亡家散的紧迫悲痛,也许庾祺说得不错,他生来是个做大事的人。 她静静看他一会,扭回头对缦宝笑笑,“他大概是把伤心藏在心里吧。” “我就怕他把才藏在心头不说,将来憋出病来。”缦宝轻声笑叹,“不过谁又知道呢?我嫁到齐家这么些年,以为对齐家的人与事早已摸透了,后来才发现,我什么都不了解。要说了解,我只了解一件事,就是叙匀心里从来没有我,他心里一开始就有一个人,是二姨娘。” 这“一开始”三字玄妙得很,九鲤不禁略略歪着眼看她,“凡一道士敲诈你之前你就知道他们的私情?” 缦宝点点头,“我和他是夫妻,睡在一张床上,他的眼睛他的心都瞒不过我,九鲤姑娘,你要是有心上人,一定也能感觉到他心里有没有装着你,倘或他心里另有其人,你也会察觉出来的。”她笑笑,转身向着河面,“这种事是用不着讲证据的。” 这倒是,九鲤心想,当初她一定要和庾祺犯犟斗气,也是因为察觉到他心里是和她一样,要是他心里不喜欢,她再犟也也没用。 “那你没质问过齐大哥这事?” “有什么可问的?两个人做夫妻,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九鲤忽然觉得有点不对,无论是思柔还是榎夕,都是自己心知肚明,并未问过对方,连被凡一与陈自芳敲诈勒索的事也都没告诉过叙匀,眼下听来连缦宝也是一样,那叙匀是如何得知他与榎夕的私情已被泄露出去的? 事发是因为榎夕在白云观祈愿的符纸,可那日叙匀并未同去白云观,他根本就不知道榎夕曾写下那祈愿符,又怎么猜得到其后种种?既然他蒙在鼓中,又何谈推算出榎夕是杀人凶手,从而替她顶罪? 反过头一想,就算他以为凶手是榎夕,那么陈自芳死后他就该替榎夕顶罪,何必还要再等着两个道士被害? 不对,不对!在这一点上,大家都太想当然了—— 她陡地抬头看着缦宝,“大奶奶,你是不是也清楚夹竹桃的毒性?” 缦宝错愕一下,点头道:“是曾听王妈妈说过。” “那齐大哥是不是也知道你了解夹竹桃的毒性?” 缦宝攒眉细想,“大概知道吧,我也不大清楚,好像从前和他闲话时提起过看,这有什么利害关系么?” 恰好此刻缦宝的陪嫁丫头走来回了两句话,九鲤脑中一下晃过叙匀的脸,那张脸一向是温文有礼,却只有一回,她曾从他的笑脸底下瞧出一丝气恼。 她一把拽住这丫头,仍朝缦宝问:“大奶奶,你说那二百两银子是你叫丫头存去钱庄的,可是她?!” 缦宝怔着点头,九鲤又转来问那丫头,“你去存那二百两银子的事你们大爷可曾知道?” 这丫头看了缦宝一眼,茫然点头,“那天我出府去时,在园子里碰见过大爷,他见我抱着那些银子,就随便问了我一句,我说是替大奶奶去钱庄兑换宝钞的,他问我忽然存那些钱做什么,我说我不晓得。” 也许是他们都想错了—— 九鲤徐徐松开丫头的手,逐渐想得定了神。 缦宝随即打发这丫头走开,转过眼来,见九鲤怔着,不由得问:“九鲤姑娘,你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些事来?是不是那案子还有何处不对?” 九鲤惘惘地摇头,隔会才抬起眼,凝望着她道:“大奶奶,你有没有想过,齐大哥并不是想替二姨娘顶罪,他原本是想替你顶罪。” 缦宝满面骇然,“替我顶罪?人不是我杀的!” 叛叔父 第118节 “可能,可能齐大哥以为是你杀的,就像一开始,我们都怀疑你与那凡一道长有奸.情,也许齐大哥也这么以为,所以凡一死后,他就猜想是你杀人灭口。” 几句话说得缦宝瞠目结舌,“可能”“也许”,都只是猜测,九鲤是旁观者,大可以随便去猜,但她是局内人,不能将这一厢情愿的想法寄托在一个死人身上去,那是自欺。 她惊吓得笑了,连连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是你想多了,他怎么可能会替我去死?我们做了这几年夫妻,除了一个女儿,什么都没有,我也从不敢奢求。”她将眼眶里的泪摇下来两行,定定地望着九鲤笑,“九鲤姑娘,你安稳人的法子还真是别出心裁。” 九鲤知道此刻缦宝一定急着在记忆中翻找证据,不过爱只是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要竭力去证明一个人爱着自己,原本就是件可悲的事情,她要替她证明,这种怜悯也是极可悲的,她忽然词竭,放弃了说服她相信,眼睁睁望着她折身走进船舱去了。 “你在发什么呆?”叙白不知几时过来了,朝船舱内瞟过一眼,“我大嫂怎么哭了?” 九鲤茫然摇头,斜上眼睇他,“你大哥——” “大哥怎么了?” 九鲤又沉默下来,横竖人已经死了,猜来猜去还有什么意义?她摇摇头,“没什么,大奶奶只是想到齐大哥才哭的。” 叙白朝船舱内看了一会,叹道:“这船要开了,咱们下去吧。” 而后又和随行的家丁嘱咐几句,便同九鲤下船,待船行得远了些,方领着九鲤在码头四处打听,终于寻到一艘船可往京城,二人登船,让船夫领着在舱内舱外四处转了转。 这厢杜仲在码头上的茶棚里远远看着,心下纳罕,这二人转来转去的像是在打听船家,难道还有什么人要用船?只等九鲤叙白从那船上下来,方上去向那船夫打听,这才得知原来九鲤又谋划着要与叙白进京,约定的日子竟然就是月底! 杜仲随后雇车往家赶,本想告诉庾祺,临到门前却犹豫起来 。要是九鲤知道他告密,将来肯定不肯在绣芝的事情上再帮他说话,不如先背地里劝说她,若她答应不跟叙白去了,自然相安无事,何必再惹庾祺动怒。想到此节,便将拳头朝手心里轻轻一砸,踅进铺子里。 果然九鲤先一步回来了,正在里间旋着步子同庾祺说着话,他走到碧纱橱下一听,原来在说张缦宝和齐叙匀的事—— “据我猜测,其实齐大哥是以为大奶奶同那道士有什么奸.情,您想啊,他们夫妻本来就不亲近,大奶奶在外头有人,齐大哥也不会觉得奇怪,何况齐家女眷常去白云观烧香,那奸夫是白云观的道士,更不稀奇了!所以齐大哥理所当然就想到是大奶奶受奸夫勒索,一气之下杀人灭口,就连陈自芳的死,他也以为是陈自芳知道了大奶奶的奸.情去敲诈,这才被大奶奶害死的,所以他实则是想替大奶奶顶罪!” 庾祺呷着茶瞅她一眼,一脸漠然,“你猜这些有什么意义?” 九鲤掉过身对着他,“也许齐大哥心里是喜欢大奶奶的。” “就算你猜对了,也只能说明他对大奶奶有愧,他心里有谁没有谁,是天知地知他自己知道的事情,你一个外人瞎说什么?”庾祺一面轻笑,一面搁下茶碗,“我只问你,齐叙白和大奶奶都说了些什么?” “嗯?”九鲤没料到他竟然打听起人家的家长里短,略微惊疑,“没说什么啊,叙白只在船上和家下人交代事情。” “交代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在跟前听。”她撇撇嘴,随即更觉不对,难怪这回去送缦宝,明知叙白也在,他却并没反对,难道就是为了打听这种话? 她在他脸上审度着,“您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庾祺摇摇头,耷下眼皮道:“你踏踏实实坐下来,别在我跟前转来转去的,眼睛都被你晃花了。” 她一让开,他就看见杜仲站在外头,便叫他进来,“你又是往哪里去了?” 杜仲看了九鲤一眼,讪讪笑道:“就到街上随便逛了会。” 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庾祺也没多问,只睃他二人一眼,道:“我托张达新找了个姓袁的妇人,明日她就来家顶替郭嫂的差事。” 杜仲一听,险些急得跳起来,“您要责罚就责罚我,为何要牵连绣芝?!她家里还有人两张嘴等着吃饭呢,您赶她走,叫她日后如何过活?!” 恰好雨青就在铺子里,闻声走来道:“你可别怪老爷,是绣芝自己午间收拾了东西来跟老爷说要辞工的。” “她已经走了?!” 雨青点点头,“午饭之后她就走了。” 说话杜仲便要跑出去,雨青丰桥忙在碧纱橱外拦他,九鲤亦上去拉扯。只庾祺仍巍然坐在椅上,将手边茶碗咣当一声摔在地上,怒道:“让他去!都别拦他,我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雨青丰桥只得让开,九鲤亦悻悻然走回来,瞅了庾祺一会才小心翼翼问:“真是郭嫂自己要走的?您没赶她?” 他冷笑道:“就算是我赶她走的又如何?难道家里用什么人我还做不得主么?我赚下这副家业,不是让你们到处发善心送人的!” 九鲤本有些不服气,可想着不日自己就要和叙白偷偷进京,此刻已先理亏,不敢辩驳,只暗暗吐了吐舌,规规矩矩坐在椅上窥他脸色。 他多半是真被杜仲怄得不轻,连晚饭时候雨青问要不要给杜仲留饭,他照样一脸冷酷道:“这时候他不回来就是不知道饿,还给他留什么?再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怕他会饿死在外头?!” 大家皆不敢吭声,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天黑始见杜仲归家,却不回房,垂头丧气地便走到九鲤房里来。九鲤原在妆台上拆头发卸钗环,见他闷着不开口,转过身把灯擎去照了照他的脸色,“是郭嫂迁怪你了?” 他摇摇头。 “那就是郭嫂没在家?你没见着她?” “她在家。”杜仲抬额看她一眼,语气低沉,“不过她不放我进门,她赶我走。” 怪不得是这副表情,九鲤啧啧摇头,依旧在凳上把屁股挪回去,放下银釭,对着镜子放头发,“她大概是生气了,这也不要紧,女人嚜,都爱生气,等她气平些你去哄哄她就好了。” 杜仲满心郁塞地看她后脑勺一眼,“她让我以后也别去找她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6章 出皇都(〇十) 九鲤朝镜中望去,只看见杜仲半边脸低垂着,神情黯然。她撇撇嘴,心想着他与郭嫂就此断了这缘分倒也蛮好,免得将来还有诸多烦难之处。不过这话要是此刻拿来劝他,他听不听得进去还是两说,倒显得她幸灾乐祸似的。 她沉默着不说话,见他也是半晌不开腔,又不走,只是干坐着!她只得暗暗叹口气,坐到床沿上来,“你就这么喜欢她?” 杜仲猛地点头。 “她就这么好?” 他仍是点头。 她真有些恨铁不成钢,偷摸在他头顶乜一眼,“其实要我看嚜,比郭嫂美貌的女人多得是,还比她年轻呢。你要给人做继父,这事情说着容易,真做起来可不容易,我看你自己都还没怎样长大,就能给人当爹?你是看叔父年纪轻轻就养大了我们,就以为你能像他?这人和人不一样的呀,叔父少年老成,你嚜,哼,少说也得三十岁才能长得大!” 闻言他猛地瞪来一眼,“你说我?你又好到哪里去?!” 九鲤嘻嘻一笑,凑近他耳边放低声音,“你是不是因为从小没娘,所以把郭嫂错当成娘了啊?” 杜仲禁不住横她一眼,气极了,反吭吭发笑,“你当我是你啊?” 她觉得他意有所指,把脸一板,狠剜一眼,“算我多嘴好吧!我再多劝你的一句从此我就不是你姐,是你妹子!”言讫爬到床上去,缩进被子里,顺便在他背上踹了一脚,“滚回你房里去!我要睡了!” 杜仲侧过身,将她板过来,“你是不是要和齐叙白上京去?” 她歘地把被子拉下来,“你胡说什么?!” “你别装了,早上我跟着你去了码头,我都看见了,你和齐叙白在找船上京,你们和船家约定了月底动身,是不是?” 九鲤忙爬起来捂住他的嘴,‘嘘!你别那么大声啊!’她横着眉瞪着眼,一面握起个拳头比在他脸畔,“你要是敢告诉叔父,可别怪我手下无情,以后你和郭嫂的事,我一句话不帮你说!” 杜仲瞥着她的拳头道:“要想我不告诉师父也行,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敢要挟我?”她咬紧牙,转脸一笑,“说吧,我可以考虑考虑。” 杜仲一笑,“你带我和绣芝一路进京。” “我是进京查我的身世找我亲爹去的,你们跟着去做什么?!找屎吃么?!” 他把一条腿横到床上来,“你看啊,你的亲爹不是从前的丰王就是当今的皇上,不管是谁,只要我帮着你查出真相,你不是公主也是个郡主,反正到时候凭你的身份,你都能在皇上面前替我讨个情,借皇上的金口玉眼给我跟绣芝赐婚,师父还敢驳皇上的话?” “你想得真是美啊,要皇上给你们赐婚?我要是真是丰王的女儿,没准是逆贼之后,没准到时候连我也有罪呢!” “要真是这样,有我在你身边帮忙,你也好脱逃离京啊,这就叫有备无患。” 九鲤随即斜着眼打量他,颇有藐视的意思。 他见她半天不答应,便收起笑脸道:“你不答应那我就告诉师父,谁也别想去!反正我也瞧出来了,我与绣芝的婚事师父是一定不答应的,你求情也不管用,我可不怕你帮不帮我说话。” 恨得九鲤拧他的耳朵,“你真是长本事了!” 杜仲歪着脑袋道:“我不管!大不了‘玉石俱焚’!” 九鲤无奈之下只好盘算起来,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多个人照应也好;再说他想带着绣芝私奔,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人家上有老下有小,肯定不会答应,她不去,他自然也懒得去。这时候且先敷衍着答应他好了。 于是她点了点头,杜仲乐呵呵便辞回房去,她跟着起身去关门,刚要回床躺下,又听见庾祺在外敲门。 唯恐他是听见了什么来问,她在门后定神片刻,拉开门便递上一张笑脸,“咦,您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庾祺朝隔壁瞟一眼,踅进门来,转身将门随手楔上,“仲儿是几时回来的?” “回来大半个时辰了,怎么了?” 庾祺暗暗一算时辰,那他就该是酉时中回来的,此前即便在曹家,曹老太太也还没睡,当着她的面,杜仲和绣芝纵是情难自禁,也没大可能有机会行苟且之事。 九鲤不见他说话,歪着眼窥他的脸色,“您在想什么呢?” 他回神睨下双眼,“你以后要多留神 仲儿,就怕他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来,到时候被郭绣芝缠上。” 九鲤咧开一口白牙接连咂声,“啧啧啧——您真是想得周全,连这种事都想到了,您把郭嫂当成什么人了?人家压根没让杜仲进门!还和杜仲说了,叫他以后别再去找她!” “有这回事?”庾祺将信将疑。 九鲤乜眼点头,掉身往罩屏里走去,“才刚杜仲和我说的,他正为这事伤心呢。您就别疑神疑鬼的了,郭嫂要对咱们不利,肯定会死缠着不放,怎么会辞了工,还要和杜仲断个干净?” 他坐在榻上寻思,“就怕她是以退为进。” “以退为进?”她嗤笑一声,掉身坐到床上,抱着双膝,“您也把人心想得太坏了。” “凡事往坏里多打算打算,总不会错。郭嫂家中那副情形,一定是想多赚些钱,她忽然辞工,我总觉有点蹊跷,是不是你问过她什么?” 九鲤忙摆脑袋,“我可什么都没说!” 他望着她笑了笑,自床沿坐下,“没说就好。罢了,她既然从咱们家走了,到底有什么古怪之处也不与咱们相干了。” 她嘿嘿一笑,挽住他的胳膊朝他靠过来,“您就别为杜仲发愁了,他比我还像小孩子呢,郭嫂一定想找一位稳重可靠的丈夫,怎么会真找他那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难道她缺儿子带?您就放心吧,她说要和杜仲断了就肯定是能断的。” 庾祺朝肩头瞥下目光,叹了口气,“就怕仲儿不死心,还要去死缠烂打,自古好女怕缠郎——” 后头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些什么九鲤也没用心听,抬着脸这么近地一瞅他,就瞅见他眼睛里爬着点细细的红血丝,眼眶底下有一片淡淡的淤青,多半是近日为杜仲的事操心得没睡好的缘故。 她心疼起来,抬手轻触他眼睑底下的那块皮肤,“哎唷,您就别太操心了,瞧,眼圈都熬黑了。我和杜仲都不是小孩子了,您还像小时候那样管手管脚的,我们还怎么长大啊?” 庾祺哪知她这话是另有所指,只觉熨帖,抬手揽住她笑了笑,歪下头来亲她。九鲤窝在他肩上,一只手揪住他的襟口,仰着笑脸,“您是不是故意来问杜仲,实则是想我了呀?” 他握住她那只手,轻轻一笑,“你说呢?” 她咬着嘴鬼鬼祟祟地一笑,“怪不得您要闩门呢。” 庾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声,“我闩门是因为外头风大,冷。” 九鲤瘪着嘴一笑,推开他便倒回床上,“随您怎么说好了,我要睡了,您请吧。” 言讫故意朝里头侧身过去,竖起耳朵听,果然半天没听见脚步声,她回头一看,他还坐在床沿上狼贪虎视地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骨头发软,忍不住翻过来嘻嘻笑开,拉了被子蒙住脸,泥鳅似的在里头笑着打滚,等着他扑来摁住她。 叛叔父 第119节 转眼即到约定那日,九鲤提早一日打点了一个包袱皮藏在柜子里,谁知天不亮起来,就见对过东厢房里亮着灯,庾祺竟起得比她还早!要混出门去不难,难就难在倘或给庾祺知道她是带着行李出的门,就跟上回似的,她连南京城还未出,他就能追上将她抓回家。 只要捱延个把时辰,等船驶出去一段就不怕了,她一面寻思,一面抱紧包袱又缩回门里,连灯也不敢点,借着月光摸回书案前,透过窗户紧盯着对面窗上的烛光。雨青也起了个大早,正由廊下端水进屋给庾祺洗漱,难道他要赶着出门? 正提心吊胆,倏听杜仲在外轻声叫门,她忙开门拉他进来,见他怀中也抱着个包袱,低声嗔道:“你还真要跟我走?” “怎么,事到临头你要反悔不成?那我马上就告诉师父去,谁也走不成!” “不是呀不是呀!”九鲤手舞足蹈拽住他,“我是问郭嫂呢,你同她商议好了?” 他连不迭点头,“说好了,她到码头和咱们汇合。” “她竟然答应了?撇得下家里?” 杜仲一时志得意满,“家里的事哪及我们两个的事要紧?再说她又不是不会打算,只要我们俩的事成了,将来家里自然有我担当。” 九鲤也来不及盘算其中蹊跷,拽他一下道:“你把包袱搁在这里,先去雇辆车来远远等着我,我在这里盯着叔父,他这么早起来,多半是要出门替人看诊,等他一走我就出来找你。” 他把包袱塞给她,朝门外指指,“那我去了,你当心别被他们瞧出不对来,免得咱们连这条街都走不出去。” “还用你嘱咐我?快去,别耽搁了!” 杜仲溜出去不久,庾祺便从东厢房出来,同阿祥一并走到仪门上,见仪门的门闩是歪松着挂在一边门上,心下奇怪,因问:“大早上的是谁出门去了?” 阿祥道:“是杜仲,我才刚看见他了,他说想到街口买那摊上的油炸酥饼吃。” 庾祺急着出门,便未多想,随手拉开门出去。九鲤藏在洞门底下瞧,连雨青也回房睡回笼觉去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忙挽着两个包袱摸黑溜出仪门。 二人及至码头,天色微亮,果然看见绣芝也在栈道上等着,叙白从船上下来,朝九鲤走来,杜仲则笑呵呵朝绣芝跑去。 叙白扭头看他一眼,“杜仲兄弟真要跟去?” 九鲤撇着嘴,老远瞪着杜仲的背脊,“我不叫他跟他就要同叔父告状,我只好随他了,你别嫌累赘,就当他是跟着去玩好了,有什么事他也能帮得上一些。” 叙白随意笑笑,“我倒没什么 ,只是他为什么还要带个下人?我听说他与郭嫂有些——闹得你们家里近日鸡犬不宁,难道是真的?” 九鲤烦嫌地胡乱点头,“你看他那副蠢样子,真没出息,还要带人私奔,我看真是痴人说梦!” “杜仲兄弟也是性情中人,再说他还年轻,做事冲动在所难免。”叙白并她慢慢朝船上走去,前头就是杜仲绣芝的背影,他看着那女人曼妙的身姿,攒起眉头,“不过郭嫂年纪不小了,又有儿子又有婆婆的,怎么也这么意气用事?” 九鲤此刻才有空闲思忖这事,可不是嚜,前几日郭嫂才要和杜仲断了,怎么一转眼又答应和他上京?就算她性情善变,可为儿子的心也这么易变? 四人一上船,九鲤不敢多逗留,忙吩咐船家开船,走了小半个时辰不见庾祺追上来,方放心进舱内吃茶,一面向绣芝打听,“郭嫂,你是怎么同家里的老太太说的?” 绣芝正坐在一根小杌凳上打扇烧水,紧盯着火炉子,双眼被炭火烧得红彤彤的,她淡淡笑道:“我说我回娘家一趟。” “噢——”九鲤缓缓点头,“你娘家在哪里啊?” 她顿了须臾,抬起脸来,“京城。”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7章 出皇都(十一) 按说绣芝道出娘家在京后,睃着众人稍显吃惊的表情,笑了笑,“怎么,我是京城人,你们觉得奇怪?” 杜仲笑着搬了根杌凳坐到她旁边来,朝她歪着脸,“怎么从前没听你说起过?” “也没人问过我啊,再说是京中人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虽是天子脚下,可哪里都有穷苦人。我娘家虽在京城,却也是贫寒之家,自我嫁到南京来,从没有机会回去过,家里如今只剩兄弟和兄弟媳妇一房,不知道他们怎么样,趁机回去瞧瞧他们也好。” 九鲤坐在对过瞧着她,“你回了娘家,那狗儿和老太太怎么办?你放心得下他们?” 绣芝往罐子里放茶叶,语气淡然,“放心不下也没法子,这不是要过年了嚜,我想回去问我兄弟借几个钱,明年想做个小买卖,总到人家去做活计也不是长法,狗儿身边不能常日没人教导。” 闻言,杜仲把脑袋凑来,一脸殷勤,“你要用银子你怎么不对我说啊?犯不着问你兄弟借,要是他们没钱,岂不是害你白跑一趟?” 绣芝顺势嗔他一眼,“咱们不是有事要到京城去办嚜。” 旋即杜仲乐陶陶地笑起来,九鲤不禁在心里骂他一句没出息,实在看不过眼,吃过半碗茶便踱出舱房,闲步走到船尾看两岸景致。 只见一面是石壁青林,另一面是良田农家,岸上有妇人在洗衣裳,隐隐听得见欢声笑语。尚未走到河道分流处,前后同行着好几条货船客船,前后错落,大小不一。九鲤挨个眺望去,倏地在后头不远一艘客船的船头望见个男人,恍觉眼熟,叵耐距离较远,看不清面目,再要细望,不想那男人折身钻进舱房去了。 肩上乍然搭来件大毛外氅,回头一瞧是叙白,正笑问:“你站在这里吹风,不冷么?” 此刻红日初升,斜照得甲板上金灿灿一片,九鲤两手抓着阑干,将身子朝阑干上倾着,歪头来笑瞅他,“今日好大的太阳,又刚吃了热茶,倒不怎样冷。” “早上寒气重,又是在这山水间,仔细着凉。” 叙白伸手欲替她将大氅的衣带系起来,她只得转过身向着他,两帘睫毛一扇一扇地,坦率大方地睇着他。他想到夏天的晚风吹拂纱帘,她眼底的光与那帘内的幽凉一样引人入胜。不过他心里很清楚,这种吸引远没有建功立业对一个男人的吸引强大,他只不过在途中开个小猜。 “你对京城还有两分印象么?”他垂下手,面向河面。 九鲤抿着嘴摇头,“不记得了,只是还记得全府很大很大,大概早是一片废墟了。” “我听说前几年有人上书问全府那片宅地该如何处置,皇上念早年全将军之功,下令将全府修缮了。” “那全家还有人住在那府里么?” “全姑姑与全府一众下人全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如今是派宫里几个小太监守着。” 说起房舍,九鲤想起来问:“嗳,咱们这回进京,在何处落脚啊?” 叙白笑笑,“自然是在我家旧宅落脚,你放心,那房子里还留着几房下人看守,生活起居都有人伺候,我这次去,也是要卖了那宅子,打发了他们,齐家如今这情形,留着那房子和下人没多大用处。” 惹起九鲤心中唏嘘,本想安慰他两句,却在他半边脸上没发现太多伤心失意,他反剪双手远眺宽阔的河道,眼睛里反而有一丝志在千里的光彩。她倒不好说什么了,只得抓住栏杆朝远处望去。 那艘客船上的男人又出来了,正在往船尾去,她朝那船上递下巴,“你看那船上的男人,我总觉有点眼熟,仿佛在何处见过。” 叙白定睛望去,自然瞧不见那男人的脸,可那伛背佗腰的姿势的确有些眼熟,身材略显矮瘦,走起路来重心总倾在左边,以致左边肩膀比右边略低一些。稍纵即逝间,他脑中突然想到先前在陈嘉下榻的行馆,有个小厮给她奉茶,那小厮无论是身材还是走路的姿势都与船上那男人极其相似。 倘或连九鲤都看着眼熟,那八成就是同一个人!不过陈嘉被慧心行刺那夜,九鲤在行馆来去匆匆,当时天又黑,情形又十分慌乱,认不出来也不奇怪。 可是陈嘉的小厮怎么会在南京?看样子也是要返京,怎么就这么巧?他渐想起从前周钰说的话,回首把船舱瞟一眼,还听见郭嫂与杜仲在说笑。 怪道郭嫂从前能进衙门后厨当差,原来她与陈家有些渊源,王山凤那时大概就是看陈家的面子才许她差事。倘或郭嫂真与陈家有些关系,那此刻在这里看见陈家的人也有理可依了,多半是给周钰说中了,陈家想借郭嫂之手除掉杜仲这个隐患。 “嗳,你有没有见过他?”九鲤拿胳膊肘拐了他一下。 叙白回过神,摇头笑笑,“没有,大约是你在城中偶然碰见过他,所以觉得眼熟。” 城内见过?她这般爱凑热闹,见过的人可就多了去了,怎么偏觉得那人眼熟呢?会是在哪里见过呢? 见她噘嘴思索,叙白含笑岔开话头,“进去烤火吧,船快行到宽阔处了,风会更大。” 九鲤偏撑着阑干把脸微仰起来去迎山风,“哎呀我不冷的呀,我这才是平生第二次坐船,可得好好瞧瞧沿岸的景致。” “第一回是跟庾先生到南京的时候?” 她点点头,心里惦记起庾祺来,垂下头呢喃:“叔父要是发现我和杜仲离家出走,肯定要气疯了。” 叙白无声地笑了下,“你可留下书信?” “留了,夹在我书案上的一本书里,怕放在明眼处他们太早看见,等叔父看诊完回去大概就能翻出来了,要追我们也只好明日才动身,一天一夜,咱们早就走得远远的了。”说着又得意地笑起来,“他只能追着咱们上京去。” 叙白略略垂下眼皮,胸中暗暗盘算,只要庾祺到了京城,就能设法托人在皇上面前荐他来查周钰杀人一案,到时候真相大白,天下人皆知皇上昏庸,奸佞当权,周钰谋反逼宫实属被逼无奈,行起事来自然是师出有名,明堂正道。 那边厢果然午晌之后才察觉不对,早上新来的袁嫂端水进屋,发现九鲤杜仲皆不在房内,去问雨青,雨青只笑说他二人定是到哪里去逛去了,不当回事,反叫袁嫂先帮着烧午饭。 及至午饭毕,袁嫂想起来去收拾屋子,这才发现两间房内少了些衣物,连二人床底下装私房钱的箱子及九鲤的首饰匣子也都搬空了。于是忙去叫雨青来,二人在屋子里一通翻腾,终于在书案上翻出书信,叫了丰桥来念,几人险些吓昏过去。 到下晌丰桥才及至庾祺看诊的人家,见庾祺阿祥正由人家门上出来,他着急忙慌跑去,顾不上说话,先把九鲤留的信递与他看。 庾祺不等看完已是脸色铁青,双目赤红,将信攥成一团狠狠捏在手中,阴恻恻睇住丰桥,“这么说天不亮他们就走了?!” 丰桥额心挤出三道竖纹,“谁知道这两个小鬼头突然来这么一招,谁也没防备!好在他们不是自己去的,还有齐二爷一路,好歹有个照应。算时辰,他们的船这会只怕都出了南京了,这会也没处找船去,老爷放心,明日一早我就去码头找船把他们追回来!” 不想庾祺怒道:“追什么?!让他们去!是死是活我往后都不管了,权当我庾家从没养过他们!” 说是不管,可语毕拔腿就走,疾步归到家中,连水也顾不上喝,先去查检二人的屋子,看他们都带了什么行李上京。 翻检半天,睃见雨青丰桥二人脸上皆是担忧,便回头冷笑,“你们怕什么?还怕他们饿死在外头?瞧,人家还知道带钱,几百两银子带在身上,就是 走到阎王殿也够花销了,不必在这里替他们担惊受怕!” 夫妇二人不敢吱声,只眼巴巴望着他坐到九鲤床上,低着头闷不吭声。 雨青等了半日不见他有后话,只好走上前来试问:“小鱼儿信上说要去找她的生父,老爷,她生父到底是谁啊?” 庾祺抬头瞅她一眼,双眼愤懑,“反正比我有权有势,她大概是嫌我供给她的日子不够好,惦记着找到亲爹,好飞上枝头做凤凰!” 雨青扭头把丰桥望一眼,忙笑起来,“不会是,鱼儿不是那等没良心的姑娘,她嫌谁也不会嫌老爷呀,从前总说不嫁人,要一辈子留在家里头孝敬老爷呢,这么多年了,她心里头一个是老爷,二一个是老太太,三就是杜仲了。” 他却冷笑,“你休信她的花言巧语,要知道孝敬我,就不会这么随随便便跟人跑到京城去!” 雨青丰桥二人不敢言语,他自己又闷坐半晌,转头把九鲤的枕头看一会,狠叹了口气,“不必等明日,此刻就去找一艘船,不管它是什么船,只要明日一早能带我上京就行,也不要计较银钱,出多少价都答应他。”说着站起来,“丰桥,铺子交给你,你好生照管着,等我回来。” 丰桥忙应诺着出去,东打听西打听,总算打听到一个跑船的丁大成明日要押货进京,问明丁家地址便要赶去,不想黑魆魆的,却在街上与张达擦身而过。 他急得也没瞅见,还是张达倒回来拉他,“老丰!这么晚了你不回家,还要往哪里去?” 丰桥三言两语将事情一说,熟料张达竟两手一拍大笑起来,“巧了!我也要到京城去,也正打听船呢,不如与你家老爷同乘一艘船,你们老爷也有人使唤,我呢,也省了路上的花销了,嘿嘿,真是两厢便宜的事!嗳老丰,你找着船没有?” “这不是正找着嚜!问到个跑货船的,我这就去找他去!” 张达哈哈一笑,“那你去问,我去和你们老爷商议商议。” 二人匆匆作别,张达冒夜及至庾家来,找到庾祺商量一路进京之事。 庾祺先没答应,款步踅到书案后头坐下,问说:“你进京去做什么?” “就算是公干吧。”张达含笑近前,撑住案沿微微压下腰来,“这不是上回因青莲寺一案,彦大人已经得罪了陈家嘛,有心要靠着昭王,谁知听见他京里的朋友传来点风声,好像昭王出事些事,彦大人派我进京探探虚实。” 庾祺睇上冷眼,“昭王出事?什么事?” “也不知是真是假,听说是昭王酒后乱性,奸.杀了陈贵妃宫里的一个小宫女!” 庾祺微微怔住,目光慢慢垂在书案上,沉思片刻后有些明白过来,怪不得齐叙白要劝诱九鲤入京,大约正是为了此案!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8章 出皇都(十二) 次日天不亮,庾祺张达就往码头乘坐丁大成的货船沿运河追赶九鲤等人,因一路打听消息,倒耽搁不少时辰,致使差了整整两日脚程,船行四日也未赶上九鲤等人的船。 叛叔父 第120节 幸而这日在沿途一小水驿打听到九鲤等人曾在此驿用过午饭,他们一行是四人,除杜仲叙白之外,其中还有个女人,据驿内伙计郭绣芝。 这日午间张达闲坐在后舱窗下,挠着下巴纳罕道:“这郭嫂跟着做什么去?难不成还真要与杜仲那小子私奔?” 庾祺在旁边拨动茶碗盖子,轻乜他一眼,“你的消息倒灵通,连我家里的事都知道。” 张达端起茶碗掩住笑意,咂着嘴道:“不是我爱打听,我也是听老丰说起的。要说杜仲那小子也真是怪啊,放着年轻姑娘不喜欢,偏喜欢个三十岁的寡妇——啧啧,弄不明白他这是什么脾胃。” “要不是你当初荐郭嫂来我家当差,也不会生出这等麻烦。”庾祺冷声说完,亦举起茶呷一口,眼睛只管瞟着他。 张达放下茶碗讪笑,“这也不干我的事啊,我也不知道郭嫂还有这本事嚜。这女人呐,但凡有几分姿色,就都能成为男人的克星。说起来还是我家里那个好,模样虽平常,倒不至于惹祸,就是太能吃了,明年又要添张嘴吃饭,我真是稍微懈怠点,家里就能揭不开锅!” “你不必哭穷,这一路的花销,我又没让你出,连你的那份我也包了。” 有了这话,张达心里的石头落了底,恨不得跪下来给他嗑个头!面上却浮现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乐呵呵朝他道:“先生放心,这回这事虽不能算公差,可也是替彦大人去打探消息,回去我就找他报了这笔账,到时候我把银子还您,眼下就当我借您的。” “你张捕头欠我的账,只怕不少吧。” 庾祺懒得搭他这话茬,轻轻乜他一眼,扭过头向窗纱上瞅着。他平生只去过一次京城,偏偏与京城犯冲似的,那两个月里生出许多事端,先是死了师父,后来险些连自己也命丧火场。如今时隔近二十年又要重返故地,心下不免有点惴惴不安。 不过转念一想,京城也算是他的福地,倘不是到了那里,后来不会救出九鲤,有这段纠葛半生的缘分。 一想到九鲤,又禁不住担忧起来,倘若齐叙白诱她入京只为替昭王洗清冤情,那还不算十分凶险,就怕他还另有目的。此人尽管年轻,却是天性无情,城府极深,只看他驱散家中下人,送走大嫂侄女这些举动,好似安顿后事一般,背后一定还有些破釜沉舟的动作—— 忽然张达出声,“先生,您倒说说,按昭王的性子,到底有没有可能会酒后乱性奸.杀宫女?” 庾祺将目光睐向他,好一会才摇头,“我并不了解昭王的为人。” “我看不像,一位身份尊贵的王爷,想女人找谁不行,做什么挑个宫女?还是陈贵妃的宫女,这不是往枪头上撞嚜!您不是曾与他见过一面相谈过一回嚜,还不清楚他?” 他将头仰在壁上轻声一笑,“我又不是神仙,岂能只见一面就看穿别人的心思。你细跟我说说此案。” 张达在桌上半握拳头,娓娓道来:“我也是听彦大人说的,他知道的也十分有限。说是上月底宫中夜宴,昭王奉召入宫,宴席设在青鸟阁,离陈贵妃的寝宫不远,席间昭王吃醉了酒想到殿外散步醒酒,他去了好半天才回来,后来快散席的时候就听有小太监嚷嚷,说在青鸟阁外的一片花园里发现一个宫女的尸体,这宫女衣衫不整,是胸口被匕首所刺而死,皇上立刻命侍卫搜宫,恰好就在那片园子附近的路上找到了一把匕首,而那把匕首正是昭王素日随身携带之物。” 庾祺登时警觉,“是不是一把刀柄上嵌着红宝石和象牙,刀尖为弧形的匕首?” “您连这个都知道?连我都没听彦大人说过凶器是什么样,难道彦大人背地里告诉您了?” “自从齐府的案子了结后,我从未到过县衙,也没见过彦大人,他从何处告知我?只不过我听你说那匕首是昭王素日随身携带的,我就想起来,上回我见他的时候,好像见他腰间就佩着一把匕首。” “您记性这么好!” “他用皮绳把匕首系在腰带上当腰饰,我当时觉得奇怪,昭王尚文,何以像武将一样用武器做配饰?后头我想起来了,他的生父平王曾东征西战立下不少战功,那匕首的刀鞘和刀柄都是鎏金的,从样式来看,像外族之物,大约是平王从敌军某位位高权重的人物身上缴下的战利品,后来送给了儿子,那么作为儿子,随身佩戴就不奇怪了。” 闻言,张达连连点头,“很是很是!我看凶器八成就是此物!” “可是昭王再身份尊贵,进宫赴宴,也应当不能携带凶器,他是如何避开搜查携凶器入宫的?” “这——”张达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付之一笑,“他是王爷,只要想,还能有办不 成的事么?把手宫门的侍卫怎么也得给他个面子,还敢扒光衣裳搜他的身不成?” 庾祺稍思须臾,笑了一笑,“你说得有理,皇城再防范严密,只要是人在行走办事,就会讲人情世故,自然就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后来又怎么样?” 张达难得受他赞同,得意地连拍两下桌子,越说越起劲,“后来?!听说昭王次日就被软禁在王府不得外出了,皇上从宫里派了侍卫把守王府,无论是里头外头的人无皇上旨意都不得进出!这还是皇上顾念着多年父子之情,否则人证物证俱在,早该送往大理寺了!” “这案子现今是谁在查办?” “听彦大人说,一位是上次陪同昭王来南京核查青莲寺一案的秦大人,还有一位是大理寺的邹大人。不过秦大人原是陈国舅一党,而邹大人嚜又曾给昭王讲授过刑名律法,所以这两位大人常是意见相左,所以彦大人得到消息的时候,这案子还没什么进展。” 说着,张达自顾自点头,“也许真给您猜对了,这次齐大人——不,是齐二爷,齐二爷此番带小鱼儿上京,就是想引着您入京去查清此案。” 庾祺迟疑地站起身,“这是一方面,恐怕还有别的缘由——” 恰好此刻这艘货船上一个年轻男人端饭进来,将饭菜摆在桌上,庾祺斜眼一看,四道菜有荤有素,除一样鱼虾烩是河里现捞的,还有一瓯火腿煨鸡。 这艘货船是大,大约养了些活鸡活鸭,可他二人不过是搭个便船,姓丁的船主好生殷勤,不仅把船尾这间宽敞舱房让与他二人,还如此好吃好喝款待,更有甚者,连这送饭的也不是寻常船夫伙计,而是这艘货船的二当家,丁大成的亲兄弟丁大勇,如此优待,只怕不单是看他二人官差师爷的身份。 那丁大勇正说道:“约莫再行十日,就能到一个大水驿,叫淮岭驿。到时候我们的船要在淮岭驿整修一日,不耽误二位的行程吧?” 此去京城大约是一个来月的工夫,九鲤他们再急着赶路,缝大水驿约莫也要稍作歇息采买些吃食东西。庾祺点了点头道:“不妨碍,自然是客随主便。” “那就好,两位请用饭。” 张达一看还有两样时蔬,提起箸儿笑道:“你们这船上竟还有鸡鸭,倒是预备得齐全。” 丁大勇回说:“昨日在水驿停靠,我们就向驿丞收了几只。要吃新鲜菜蔬也不难,路过岸上有村庄买一些便是。” 庾祺回身坐下,朝他笑笑,“你们这艘船倒大,不知装了些什么货?” “唷,那可就多了去了,这回多半装的是一些杭缎苏绸,别的杂七杂八的也捎带些,反正我们跑船的,只要不是朝廷违禁的货物,我们都肯送。” 庾祺噙笑沉吟,“杭缎苏绸——这可是笔大买卖啊。” 这丁大勇待要说什么,又怕话多惹麻烦,便咽住了口,告辞出去了。沿甲板过道绕到前面舱房来,果然见他大哥丁大成在里头坐着和人说话,便进内回说饭菜已给后舱房送去了,却没见旁人。 丁大成坐在椅上点点头,因问:“庾先生和张捕头此番进京到底是为什么?真是追庾家的公子小姐?” 丁大勇道:“我才刚在屋外听他们说还为一件通天的大案,说是昭王在宫中杀了人,当下被囚于王府,他们好像是为了此案进京。” “昭王杀人被囚?这可真是了不得的案子——”丁大成暗自寻思片刻,朝他兄弟摆摆手,“你去吧。” 人出去后,方见里头屏风内款款走出两个女人,为首一个身穿靘面白毛领比甲,内套宝蓝大袖羽缎长袄,下罩铜绿马面裙,正是关幼君,后头跟着的穿黛蓝长袄的正是娘妆。丁大成立时起身让开,幼君坐在椅上,笑指旁边那张椅子,请他落座,自己向前倾身,双手悬于炭盆上烤火。 丁大成朝桌上欠身过来,“关大姑娘才刚听见我兄弟说的没有?昭王被囚,怕是乾坤即定了!” 幼君直起腰笑睐他,“丁掌柜是跑货船的,也关心朝廷大事?” “嗨,我们跑货船的也要看官府的脸色,况且我常跑京城这条线,京城里变什么天,我们自然要跟着吹什么风!从前管码头查检的林大人听说早年曾是平王府的侍卫,还用说嚜,肯定是昭王那头的人,如今昭王府缝难,将来还不知要换成谁来管这宗差事,我打点他许多年,再换一个,我不知还要砸进多少银子!” 幼君不以为意,“不管换谁,咱们做生意的人,入这座庙,拜这里的神,管那神到底塑成什么模样。不妨事的,丁掌柜犯不上在这里杞人忧天。况且庾先生入京查案,只要昭王没杀人,就一定能沉冤得雪,换不换人的还是两说。” 丁大成思忖一阵,摇撼手笑道:“罢了罢了,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再要紧也无非多损失个把银钱,不像那些做官的,关系的是身家性命。倒是大姑娘这回怎么想起来要跟货进京?咱们做了多少年的买卖了,难道突然信不过我了?” 幼君笑而不语,娘妆搭口道:“哪里会呢,你丁掌柜都信不过,再信谁去?只是京城里头的几间铺子我们有两年没去查看过了,虽不指着那头吃饭,可也不能任凭那些人糟蹋,该去查管查管了,再说庾先生不是也去嚜。” “噢,对对对,庾先生也去,他也去——”丁大成心领神会地笑起来,“大姑娘昨日在水驿上船我就瞧出来了,说句良心话,看大姑娘操持这些生意真是辛苦,是该找个分担分担了。那日见了庾先生我心里就明白了,真是名不虚传,果然百年难遇的良人!我看这是桩天赐良缘,姑娘何妨大大方方出去同庾先生打个招呼,躲起来算怎么回事?” 幼君淡淡笑着不答话,这种男女间“捉迷藏”的趣味旁人哪能体会,她相信庾祺能猜到她也在这船上,就像她能猜到他此番进京,必是险象迭生,危机四伏。 但她和他一样,也不说破。把生与死,情与利视作雾里之花,既是一种自保的手段,也是一种另类刺激。她在生意场上纵横十来年,早领悟出一个道理,钱权情三字,只要当作游戏,就能游刃有余。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9章 出皇都(十三) 按说行船半月,这日下晌九鲤四人的船抵至淮岭驿,一行人涉岸而来,于馆驿内要两间房下榻,杜仲叙白对睡房不挑剔,任凭驿卒安排。九鲤却不放心,让驿卒领着,与绣芝各抱着包袱往后院去,将说下的两个房间挨个都看了一遍。 北边有间正房,从两边窗户来看,像是比别的屋子都略大些。九鲤一径朝廊庑底下走去,那驿卒忙赶到前头来拦她,“嗳姑娘!这间房已有人住了。” “噢——”九鲤只好失落地从石磴上折身下来,一面回头瞅,“想必是位要紧的官员吧,能住这间正房。” 那驿卒将抹布随手搭在肩头,呵呵笑着,并不搭腔。九鲤益发好奇,又问:“怎么,未必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啊?” 绣芝忙笑着来挽她的胳膊,连架带推地拉她朝前走,“姑娘就别问了,如今连齐二爷都没有官职在身,咱们是花钱才能住在这水驿里,让那些住在这里的公差知道,不仅叫驿卒为难,也怕咱们自己惹上麻烦啊。” 朝廷明文规定不许各驿假公营私,可各地驿馆收取银两招待平头百姓是心照不宣的事,却不好摆到台面上来,彼此说多了倒平添麻烦,因此九鲤只好撇嘴不问了,在东厢两间房里拣了最干净的那间,与绣芝放下行礼,又到前头大堂来要了一桌好酒饭。 因担心庾祺太快追来,这半月几人从未在沿途水驿留宿,好容易今夜可以踏踏实实睡在床上,九鲤两手轻拍着桌沿,禁不住慨叹,“想不到坐船能把人脑袋坐晕,才刚一走到岸上来,我的脚 就直打偏,不听我使唤了似的!” 绣芝提着茶壶冲洗茶杯,笑道:“要是前面河上不结冰,到京城少说还有半个月可熬的呢,姑娘这时候就叫苦,后头可怎么办?” 杜仲先朝九鲤皱皱鼻子,转头又向绣芝嗤笑,“你别理她,她哪能和你比,她只要离了家就这也不成那也不好的,前几日还说人家船上有腥气,哼,船日日在河里漂着,能没有腥气么?!她到哪里都是挑三拣四,好像就只她是身娇肉贵!” 惹得九鲤从对过伸手来打他,“你闭嘴!你再胡说我把你丢到河里去!” “我偏说!我就说!” 叙白左右瞧他们拌嘴,禁不住一笑,“吵了一路也没分出个胜负,还有什么可吵的呢?看你们俩的模样脾气性情,说不是孪生姐弟别人也不信啊。” 此言一出,绣芝刚好端起茶盏掩住半边脸,一双眼睛藏在手后头转了转。 杜仲将一只脚踩到长条凳上来,乜了眼九鲤,“是她嘴巴讨嫌在先!我不过是还嘴而已。” 绣芝呷完茶,忙放下茶杯笑劝,“你少说两句吧,再说姑娘可真要生气了,你从前在家都是让着她的,怎么出来了反丁卯不让?” 九鲤嗔道:“哼,他还不是就想在你面前充大。” 说得杜仲脸上泛红,偏过脸去不和她争,只给绣芝续茶,又催着驿卒上菜。不一时驿卒端了酒饭来,有一瓯熏肉烩笋干他见是绣芝素日爱吃的,便特地端到她面前,催着她吃。九鲤故意提着上唇龇着牙,连声“啧”起来,颇有股瞧不上他这殷勤劲的意思。 饭毕日暮将近,各自回房歇息,杜仲与叙白一间客房,二人独处,杜仲心内总觉别扭,一来是两人原就没多少话可说,二来当初他曾动手打过叙白,此刻又随人进京,像是占了人多大便宜一般,十分不自在。 因而叙白欲让他在床上睡,他却忙跑到榻上趟下,双手枕在脑后,朝对过床上瞟一眼,“还是你睡床,你是大家公子,哪能睡榻,还是让我这种平民小子睡榻,彼此心里都舒坦点。” 叙白只得立在榻前笑笑,折身走回床上去躺下,“你这回进京,真打算让鱼儿替你向皇上讨情赐婚?” 对过半晌没作声,以为他睡了,谁知他忽然轻盈地叹了口气,“嗨,不论鱼儿的生父是丰王还是皇上,都是没谱子的事,连师父也不知道她爹到底是谁,就算是皇室血脉,除了她生母,还有谁能证明?即便证明了,哼,皇家认女儿,当是戏台上唱戏那么随便呢?” “那你为何还要跟来?” “我是放心不下她,也知道劝不住她,就当到天子脚下见见世面嚜,反正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京城。” “不放心她什么?” 杜仲吭吭一笑,坦率得令人发笑,“不放心她跟着你。” 叙白也在这头无声地微笑起来,杜仲不闻他说话,以为他生了气,便架起一条腿,脚在月光里晃着圈,将话峰转过,“再则说,我一问绣芝她就肯抛下家里的琐事跟我一起来,我何乐不为呢?” “郭嫂能放得下家里,真是对你情深义重。”叙白顿了叙白,突然一声轻笑从他鼻腔里管不住地溜出来,像是个善意的提醒。 偏杜仲天性蠢钝,并未听出什么不对,仍翛然地在半空中自得地晃荡着他那只脚。叙白禁不住从枕上偏着头望他,只见他的侧脸嵌在幽幽蓝的月魄中,有种不在天地间的潇洒意气。 今夜的月亮似乎格外亮,在窗户的桐油纸上迎着一圈模糊的白色,像揉圆了的一团棉花。九鲤侧身卧着,盯着那窗户看,渐渐看得有些迷糊了,依稀听见庾祺从前哄她入睡的声音,低沉平稳,有种令人舒展的安全,她不觉地笑笑,很快就有股困意袭来。 想她差不多睡沉了,绣芝在旁边榻上睁开眼,试探地起身,故意弄出点响动,见她仍没醒,才悄悄开门出去。那间正屋还亮着灯,她踯躅一会,到底绕廊过去轻敲了两下门。 一时江旭开了门让她进屋,阖上门便急急朝她走来,“上路都半个月了,你到底何时下手?再拖下去可就要到京城了!” 绣芝朝他掉过身,啻啻磕磕“我”了半天却不见下文。 江旭怒道:“那杜仲要是安然进了京,可想二爷会有多大的火气!我可告诉你,自从二爷受伤之后,再不像以前那么好说话了,到时候别说我没法交差,连你也没有好日子过!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得为你儿子想想啊!” 绣芝满面焦灼,却无言以对,只好低下头去,寻思一会,总算寻到个理由,“我,我是怕船上就我们四个人,他死了,齐二爷和姑娘很快就怀疑到我头上!” 江旭沿着圆案往前踱两步,斜过眼来,“我先就跟你说过,就算查到你也不怕,那杜仲此刻不过是个平民百姓,你知道各省各县每年要死多少个这样的平头百姓么?有多少死了连个泡也没冒出来的?有陈家保你脱身,你怕什么!” 谁知绣芝还是犹犹豫豫提不起狠劲,江旭瞅着她,早上心急如焚,女人到底办不成事! 旋即他自己暗暗盘算,明日一早还有机会,他们总要吃过早饭才登船,把药下在杜仲的早饭里,毒发还要半个时辰,等杜仲在船上毒发身亡的时候,他早就跑没影了,到时候这笔账还得算在这妇人头上!哼,她怕事,偏躲不开事! 叛叔父 第121节 打定主意,他脸上慢慢浮起笑意,“罢了罢了,你再回去想想,反正还有半个月,你尽早别拖了,早点办完事我好带你回府里领赏去。” 绣芝暗自松了口气,告辞回房,好在九鲤仍沉沉睡着,早上醒来也并不知她夜里曾出去过。四人吃过早饭,又问驿卒买了些路上吃的菜蔬鱼肉,复回船上来。 船行两刻,就听见杜仲嚷肚子痛,九鲤绕到这头舱房里,见杜仲抱着肚子蜷在床上,还上前来调侃,“谁叫你吃那么些肉!大清早的,哪里克化得动?” 言讫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竟不闻他顶嘴,她侧首一看,杜仲鼻子眼睛紧皱着,满脸大汗,她方警觉起来,忙问:“真的疼得厉害?” 杜仲捂着肚皮又翻向里头,“肠子,肠子绞着疼!” 叙白正打前头桌上倒了盅茶走来,看着手中的茶汤微荡,忽然想到他们在淮岭驿早饭之后吃的那碗茶,那时九鲤嫌驿内的茶叶不好,叫绣芝取了他们自己带的茶叶给后厨送去,那四碗茶便是绣芝顺手端来大堂的。看来俄延了十来日,她总算忍不住动手了。 此刻门前光影突然一动,他回头一望,正是绣芝闻声赶来。他心中了然,敛回目光,把茶端到床板前,“先吃杯茶试试能不能缓一缓。” 九鲤此时已急得脸色大变,忙接过茶道:“你扶他起来!” 叙白将杜仲扶在怀中,杜仲的脑袋靠在他肩上,九鲤这才看清他面如死灰,嘴唇乌青,半点血气也无,九鲤精通医术,一细看便看出是中毒的症状,她心里突然大乱,望着杜仲愣了愣神。 叙白出声催促,“快喂他!” 她把茶送去杜仲嘴边,这才看见这都抖得厉害,眼泪歘地滚下来,一面捏着帕子擦他脸上的汗,“快喝呀!喝口茶就好了,一定是吃坏了肠胃了,啊,喝口茶就好了——” 杜仲好容易吃了一口下去,紧跟着却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咳一阵之后,突然从叙白怀中探起上半身,猛地向前一倾,一口血直喷到九鲤裙上。 这团血像个红色的定身符定在九鲤身上,使她一动也不能动。 旋即杜仲茫然地向她抬起头来,“鱼儿,我,我这是怎么了?” 不想一张嘴血就从嘴里直往外淌,他自己抬手抹,怎么抹也抹不完,反糊了满脸的血。 绣芝原是缓缓往这里头走,瞧见杜仲这情形,吓得再也挪不动步。呆了半日,忽然听见九鲤凄厉地叫了声 :“杜仲!快、快叫船靠岸!”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30章 出皇都(十四) 不多一时船靠到河岸来,九鲤横袖抹了眼泪,转身背向床沿弯下腰,拉起杜仲的胳膊搭在自己两边肩上,正要发力将他背起来,不想叙白却将杜仲一条胳膊又拿下去,低声道:“来不及了。” 九鲤一颗心猛地抖一下,扭头看他,却不搭话,仍旧呆愣愣地将杜仲驮到背上。 叙白看着她木然的动作,只好说:“我来背。” 她像没听见,只管奋力将杜仲背起来往船舱外跑。绣芝仍在原处呆着,目怔怔地望着床板上地上杜仲吐出来的那些血,人仿佛被抽了魂,身躯木偶一般,任九鲤撞过她跑出门去。 九鲤一向娇生惯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此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驮着杜仲涉了岸,眉心打成一团乱结,朝周遭眺目望去,远处除了割得光秃秃的稻田,便是稻田后头散落的四.五户人家。 “说不定那些人家有药呢。”她呢喃一声,扭头看向杜仲。 他的脑袋此时正耷在她肩头,想抬头看一眼也没力气抬起来,眼睛半阖着,只好望着她,一张口便是一口红牙,“鱼儿,我疼死了——” 血顺着他的嘴唇滴下来,浸湿了她胸前的衣裳,她一笑就流下泪来,嗓子哑得厉害,“原来你也怕疼呢,从前还总在我面前装英雄豪杰。” 言讫好一会不闻他的声气,她又扭头看,见他笑着,却眉头紧蹙,她怕得要死,忙抖了抖肩膀,“你别睡!我带你去找药!睡着就醒不过来了!” 他拼着力气将眼皮撩得更开些,喃喃笑道:“我不睡,我不睡——难得你背我一回,我才不舍得睡。” 她听着好笑,想起小时候,他明明比她小几个月,可他力气大她许多,从来只有他背着她的。她争着抢着要当姐姐,却跟本做不像,谁家的姐姐会像她这样蛮横霸道? “我以后再不和吵嘴了,以后我让着你,好不好?”她一张嘴泪珠子簌簌往下落,声音混在呜咽的冷风里,自己也听不清,她想他也是没听清,所以才没搭话。 可不能再看他了!这时候一眼的工夫也耽搁不起,她一咬牙,又顺着田埂往对过山脚下的人家跑。 突然叙白在岸边喊:“鱼儿!” 九鲤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灌来呜咽的寒风,那风往她心里扫了一遍,她不觉得冷,反而浑身冒汗。稻田间满是割得剩几寸长的稻梗,此刻如同冰冷的黄铜钉扎在土里。她感到背上的分量愈发沉重,险些压断她的腰,脚步也越挪越艰难,山脚下的那些屋舍仍在远处纹丝未动,好像永远也走不到了。 忽然脚下一滑,朝旁直栽下去,猛然间天旋地转,直摔到田里的草垛上。 一瞬间万籁俱寂,她张开嘴,却是声哑力竭,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偏头朝旁一看,杜仲正一动不动躺在身边,双眼紧闭,冷白的脸上满是斑驳的血迹。 小时候他们在山坡上摘草里的一种野莓子吃,那野果吃多了觉得醉人,两个人走不动道,倒头就倘在草地上,他的脸就像此刻,醺得红彤彤的,阖着眼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她也咯咯咯地笑起来,“叔父看见准当你是偷酒吃了,一定打你!” “鱼儿,杜仲他——” 她闻声端正脑袋,似乎看见庾祺年轻时的脸窗悬在眼前,那时湛蓝的天色不知哪里去了,天空阴阴地从他头上坍陷下来。他眉下的痣也变幻了位置,像他又不像他的,她久久凝望着,有些怀疑,“叔父?” 旋即笑了一笑,“您别罚他,是我闹着要来的。” 叙白看见她脸上混乱的笑和泪,一时竟发不出声音,他有些艰难地呼吸着,有雪花漫漫从他头上坠下来,灰淡淡的雪花。 河面变得灰茫茫的,在雪后望见崎岖的峰巅,像藏在幕中的神兵天将,那些灰色的崖壁使庾祺想起那夜全府的刀光,他忽然感到点窒息,不由得咳喘了两声。 “下雪了,先生即便是神医,也有老话说,医者不自医。”幼君将伞罩在他头顶,走到他旁边来,“先生还有赏雪的雅致?” 庾祺握拳抵住嘴又咳了声,“我又不是什么文人墨客,哪有观雪的兴致,才刚在舱里觉得憋闷,出来透透气。” 幼君笑着颔首,“丁掌柜的这艘船算是十分宽敞了,连这船都觉得憋闷,看来不是船的不好,是先生不喜欢出远门。” 他瞥她一眼,“关大姑娘倒是在外面走动得勤。” “做生意的人就是想在家常坐着也不能。”幼君笑迎朝前面河岸望去,“一会就到淮岭驿了,小鱼儿他们大概会在驿站歇两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在那里就能碰上他们。” “但愿如此。”庾祺也不知怎么,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早上就有些心绪不宁,到此刻也不见好。 “小鱼儿到京城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 “大姑娘还会猜不到?”他半笑着睇她,“我倒想问问大姑娘,到底想利用我们什么?” “怎么是‘利用’呢?在这世上谋生,都说多条朋友多条路,与其说‘利用’,不如说是同舟共济。先生先前不是也有用着我的时候?我敢打包票,将来先生还要我帮大忙呢。” 言讫,她把伞递给他,手插回暖套内,折身往舱房去了。 再行两个时辰船抵至淮岭驿,一行人上岸,一进驿内幼君便要了桌酒饭,张达笑呵呵打拱谢过,抬腿在长凳上落座。片刻驿卒来上茶,庾祺便向其打听九鲤等人的消息。 驿卒笑道:“我们这里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水驿,每日下船吃饭歇脚的人多得很,不知您说的这几位客人长什么模样?” 张达忙咽下茶道:“有两个年轻男女看着一般大,十七.八岁,样子嚜,哼,你大概一辈子也没见过那样好看的相貌,只要见过你就不会忘。” “要这么说我就知道了!是有这么几个人,两男两女,昨日刚在我们这里歇过一夜,今早刚走,这回只怕都到前头三河驿了!” 庾祺刚要问,幼君便道:“三河驿离此地大概五十里,就是不晓得他们会不会在那里落脚。” 庾祺稍思片刻睇着丁家兄弟道:“劳烦两位,用过饭咱们就走吧?” 丁大成又望向幼君,幼君微笑点头,“两位掌柜就听庾先生吩咐吧,不会吃亏的。” 庾祺此刻哪有心情去揣摩她话里的意思,又转头向驿卒打听九鲤几 人的情形,得知四人昨日在此下榻并无异事,早上是高高兴兴走的,总算略微放心了点,稍稍用饭点饥。 饭毕正要走时,恰好有一个男人穿着蓑衣头戴斗笠出来,问那驿卒要一匹快马。驿卒忙殷勤笑道:“您要改走陆路?下雪了,还是走水路更便宜些。” 庾祺在门前听见,不由得回首望进门内,那男人看见他,显然错愕一下,抬手将斗笠压低一些,五官全然不见了,向那驿卒喝道:“要你备马就备马,问这么多做什么?!” 多半是个仗势欺人的公差,庾祺扭回头来,直到回船来,才想起那男人似乎在何处见过。 风雪未止,天黯将暮,大概明日就要积起雪来了,叙白费了不少力气将杜仲从船上背下来,放在三河驿的一间客房内,掉过身来点亮八仙桌上一盏油灯。这间小驿今夜像是无人居住,此刻只闻风声,不闻人声。 借灯一看,九鲤坐在长条凳的前端,两眼向床上呆滞地望着,一双眼睛又红又肿,随时要落泪,却是无泪可流的情态。他心下不忍,也明白杜仲的死是因他知情不报,有两分撇不开的责任,但事已至此,他和九鲤都只能往前走。 他看一眼杜仲,背向床坐下来,沉声试探道:“我让郭嫂托驿丞预备棺材,再问他们要条船,请他们派个人明日将杜仲的尸体送回南京。” 九鲤乍听“尸体”两个字,目光晃了晃,缓缓扭头看他,呆了呆方摇头,“我不去京城了,也不找爹了,我要带杜仲回家去。” 这时候就怕这个,她本来是个年轻姑娘家,心中没揣着社稷大业,主意往往说改就改。可他无论如何不能放她回去,便道:“你就不想替杜仲报仇?” 报仇?是了,杜仲是中毒而死,她涣散的目光渐渐凝成一股恨意,“是谁下的毒?” 叙白向门望去,“一路上除了船家两父子,就是咱们四个,你想会是谁下的毒?” 船家父子与杜仲无冤无仇,那么就只剩他和绣芝,九鲤一瞬间怀疑起他,可转头一想,他与杜仲认得这许久,要害他早就害了,为什么要等到此刻?再说这路上只他们几人,她和杜仲只要一出事,无论是官府还是庾祺,头一个都会想到他,他不会拣这个时候冒险。 何况自认得他来,他就是个淡薄爱恨的人,无论是哪种情感都不能左右他的理智,连至亲骨肉的死也动摇不了他,他和杜仲不过一点龃龉,在他根本是不值一提。 那就只有剩一个可疑之人了—— 她目光陡地一闪,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郭嫂?” “你不是也很奇怪她为什么能抛下家里跟随杜仲进京么?”他拔座起来,慢慢踱到她身后,斜睨下眼,“她是真回许多年没回过的娘家,还是有闲心跟着杜仲游山玩水?” 九鲤正低着脑袋沉吟,忽然绣芝敲两下门,随后自己就把门轻轻推开了,回道:“驿丞答应明日派船去南京,我想跟着船一道回去。” 她只在门前不进来,过道里黑漆漆的,她略低着眼,似乎不敢看九鲤,简直不敢往进门来。九鲤定定地望着她,旋即起身朝缓缓她走来,“你要回去?你不去京城娘家看看了?” 绣芝抬额碰到她幽黑咄人的目光,立时又低下头去,“我想陪杜仲回去。” “哼,郭嫂真是对杜仲用情至深啊。”叙白含笑蹒上前,“别装模作样了,你到底受何人指使来谋杀杜仲?” 绣芝猛然抬头,怔着呢喃,“我没有——” 叙白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来,“这是下午我从你的包袱里悄悄搜出来的,被你缝在衣裳夹层里,藏得如此谨慎,我看应该不是什么好药吧?” 九鲤登时劈手夺来,打开看是包粉末,仔细嗅了半日才震恐地抬眼,“这是从曼陀罗中提炼出来的毒药。”旋即转过目光瞪向绣芝,眼睛里像有火烧起来,“真是你下的毒?” 绣芝含着眼泪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 此刻委屈愤怒一齐袭上九鲤心间,聚成一股精神,偏偏是她,偏偏是她!她一把拽住绣芝的手腕,将她硬拽至床前,朝床上一掼,“你若不想和他好,就和他说清楚,为什么要害他?!你看看他!他有哪里对不住你?他对你这么好,你怎么狠得下心!” 绣芝扑在杜仲身上,慌乱中看见他的脸,吓了一跳,站不起来,身子朝地上软下去,只顾摇头。 九鲤立刻蹲下身,双手握住她的臂膀,迫她抬起头,不住地将她摇晃着,“为什么?!他有哪里对不住你?你说!你为什么要害他——” 见绣芝照样闭口不言,她心里窜起火,又撒开手把泪一揩,四面一睃,看见长案上摆着个铜烛台,便跑去拿了来,弯腰朝绣芝高高举起,“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给杜仲报仇!” 绣芝并未躲闪,可她的手却举在空中半天落不下来,隔会没了力气,胳膊终于无力垂下去,随着“咣”一声烛台滚得老远,她亦软跌下来,双手撑在地上,张着嘴嚎啕大哭。叙白要弯腰扶她,她却像泼妇似的摆开胳膊,仰着脸哭得惊天动地。 绣芝眼里也有泪夺眶而出,“我说,我都告诉你们,真的不是我下的毒,但,但我知道是谁——” 九鲤猛抽了两口气,擦了泪朝她爬近了些,“是谁?!” “是江旭,一定是他!” 叙白假意问道:“江旭是何人?他为什么要杀杜仲?” “他是陈嘉的小厮,就是老爷当初打伤的那位陈二爷,我,我原和陈家是远房亲戚,是他派江旭到南京来找我,给了我那包毒药让我毒死杜仲,可我一直没下手。一定是他!昨日我们在淮岭驿的时候他也在,他还逼我尽快下手,我做不到,他大约是等不及了,就自己动了手!” 九鲤忽然想到淮岭驿正房里住的那位客人,还有路上所见的那个眼熟的男人,原来是陈嘉的小厮,一定是从前在行馆中见过! 她一下扑来攥住绣芝的胳膊,“陈嘉是不是为了报复叔父打伤他?那他为什么不杀我?!当初叔父伤他是为了我,不干杜仲的事!” 叛叔父 第122节 绣芝抿着嘴缓缓摇头,“不是为这事,他们杀他,是因为,他们怀疑杜仲是皇上的私生子。” 九鲤怔了半日,扭头望向叙白,喃喃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怀疑?” 叙白猛地一阵心虚,垂着眼皮道:“大概是那时陈嘉认出你像从前的全姑姑,所以便怀疑了你的身份,进而就怀疑起杜仲。从前我第一回见到你们的时候,也以为你们是血亲姐弟。” 九鲤注目在地上,仍在发愣,“可我们并不是亲姐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陈家难道不打听?” “就算人人都说你们不是亲姐弟,陈家也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们宁愿错杀,也不能让这么个隐患活在世上。你没有当过官,不知道权力的诱惑有多大,一条人命在权力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弯腰将她搀到凳上,她此刻脑子里嗡嗡响,只好任由他搀, “陈贵妃有个儿子,是皇上眼下唯一亲生的皇子,若无意外,等他再长个十来年,就该立他为太子,他们就怕杜仲是这个意外。” 绣芝慢慢爬到床前,望着杜仲,点着后脑勺道:“齐二爷说得不错,我和江旭说过,杜仲是苏州一户姓杜的人家的儿子,和你根本不是同胞姐弟,不可能是什么‘皇子’,江旭虽是半信半疑,可还是拿狗儿和我婆婆威胁我,一直逼着我下手。” 九鲤双眼茫然,心里不知该落在何处,耳边嘈杂得厉害——原来竟是她的身世连累了杜仲。 突然听见“砰”地一声,三人皆惊,像是有人踹开了楼下大门。叙白忙走到门后去听,楼下有个驿卒正 高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这可不是客栈,这是官府的驿站,什么人胆大包天敢硬闯驿站?!” “知道这是官府驿站,我们也不是平头百姓。说!今晚有没有南京来的人住在这里?!” 叙白将门拉开条缝,正能从过道阑干里看见楼下的情形,是六个穿蓑衣的男人,为首一个正揪住那驿卒低吼:“快说!” 拉扯间,叙白在他蓑衣底下看见把刀挎在腰间,他将门轻轻阖上,折身进来。九鲤只听见没瞧见,忙迎来问:“是什么人?” “不知道,不过来者不善。” 绣芝亦上前两步,“他们问南京来的,是不是冲咱们来的?” 叙白神色凝重,点点头,“把灯吹了,咱们回船上去!” 绣芝立刻吹灭油灯,可这屋子是在二楼,除了下楼,根本无处可走,九鲤四面巡睃,朝右面指去,“能不能从窗户跳下去?” 叙白上前一望,好在这二楼不算高,楼下是马厩,窗户底下正有两堆草垛,跳到草堆上大概不妨事。他朝她们招手,九鲤走到途中却放不下杜仲,回首朝床上望着。 “这时候活人要紧,别意气用事!”叙白一把拉过她,将她抱上窗户,朝下一望,绣芝已跳下去了,正从草堆里爬起来朝她招手。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31章 出皇都(十五) 按说三人刚跳下马厩,那六个蓑衣男人随即上楼来踹开房门,屋内巡睃一圈,不见人影,为首的便向旁将擎灯的驿卒拧到跟前,喝道:“你不是说人在楼上么?!” 驿卒忙苦着脸道:“真在这屋里啊!哪敢骗众位爷爷,我们三河驿是小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向人少,今日就只住这一拨人,我给他们的就是这间房,哪会记错呢?!”说着,朝对过床板上望去,见上头躺着个人,便指道:“几位爷爷瞧,还有个死人在哪里呢!” 有个蓑衣男人走去探了杜仲鼻息,又扭头看右面槛窗开着,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望,见几个人影正由马厩那扇后门往外跑,那门外便是草地,离得不远便是河道。 船远是泊在驿站前门岸边,叙白拉着九鲤又沿河岸向右跑去,不想跑到船跟前,喊船家,却不闻人应声。叙白心道不好,看来船家父子二人已被那六人杀害了,看这样这些人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好在这艘船并不算大,三人虽不会驶船,但划桨不成问题,管它划向哪里,先离岸要紧。叙白因道:“先上船!” 于是九鲤绣芝忙跑上船,叙白抽去长榻板,涩在河里解缆绳。尚未解开,就见那六人从驿站前门奔袭而来,个个手持雁翎刀,刀已出鞘,在月下闪动寒光。情急之下,叙白解开绳索,拼尽全力将船向前推去。 此刻九鲤扑在甲板上,从阑干往下伸出手,“快上来!” 叵耐甲板略高,船头又滑,无处可借力攀登,叙白攀了两下皆滑落下来,干脆放开手,仍旧推船,一面喝道:“别管我了!快去底下帮郭嫂划船!” 话音甫落,那六人已跑来河中,须臾工夫便擒住叙白,又有三人将刀扎进船壁,借力翻上船,末了便将九鲤绣芝一并擒到岸上,问她二人的姓名。 九鲤被一人反手押着,心下奇怪,明明有三个人,他们却只问女人的姓名,难道是奸.淫掳掠的强盗?慌乱中她反而稍微冷静下来,想看清几人的脸,可他们脖子上皆裹着棉布围脖,拉上去半遮着脸。 她摔了摔满头河水,不答反问:“你们是什么人?抓我们要做什么?!就是死也得让我们做个明白鬼!” 为首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又命身旁一人点亮一只蜡烛,捏住九鲤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接着蜡烛看了会,瓮声瓮气笑道:“你是叫庾九鲤?” 看来不是强盗,他们是有备而来的,九鲤没答话,却是叙白在旁喝道:“休要伤她!” 这男人扭头打量他一回,笑说:“你就是齐叙白了?”说着,掉过身走去,朝手下吩咐,“先杀男的。” 只见押叙白的那人在他身后举起刀来,九鲤感觉脖子上一阵寒意,迫使她也跟着仰起脸,心中惊恐万分,不由得紧闭上眼。不想倏听得飕地一声,身边两声呜咽,押叙白那人应声倒地,九鲤垂眼一看,此人额心上正插着一把匕首! 另外五人顿时慌乱起来,朝周遭乱看,只九鲤挣扎着叫嚷:“叔父!” 押她的这人一慌,忙将她死死拉住,将刀胡乱比在她脖子上。即见沿河黑暗中走出两个男人,稍后那个虎背蜂腰,前头这个长身鹤立,几个蓑衣男人正在打量之时,却见银光晃动,前头那男人已夺过后头那男人手中的刀,顷刻闪上前来,一刀插进九鲤身旁这男人的胸膛,将九鲤拉去怀里。 那首领不禁惊道:“好快的刀,你是什么人?”紧着听见九鲤喊了声叔父,便道:“你是庾祺?” 庾祺定定望着他,趁他在琢磨打量的工夫,突然朝地上拔出那人胸膛上的刀,朝他掷去。首领忙横刀挡下,不想此刻张达不知从哪里拾起的刀,俯身扑去,横刀一抹,切开了首领的腹部,首领朝肚子上看一眼,直直朝后栽去。 趁此刻,庾祺闪身过来,夺过首领手里的刀,掉身朝前飞扑,迎面劈来这人来不及闪躲,便被斜劈一刀。 这里张达亦砍杀了一人,还有一人已跑出几步,庾祺一刀甩出,那刀在空中飞速打着转,歘地旋断了那人一只脚,那人朝前一扑,倒在草地里嚎个不住。 庾祺走过去蹲下身,将这人翻过来,扯下他脸上的棉布围脖,见脸上有陈旧伤疤,脖子上似有字迹,便将围脖全部扯下。张达见此情形,亦在这头将其余人的围脖扯下,只见每个人脖子上都刺有姓名及何年何月所犯罪名。 叙白道:“这些人好像都是些屡屡作.奸犯科的强盗,按刻字来说,应该都判了死刑,以待明年秋决,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九鲤道:“他们知道我们的姓名,会不会是买凶杀人?” 庾祺看他们一眼,又扭头盯着地上这人,“你们是受何人之命来的?” 这人痛得龇牙咧嘴,却拼着力气低吼:“在道上混,事情办不成就罢了,怎能出卖人?!” “你不说那我来猜,你们的主子姓陈是不是?” 这人瞪大眼,却不敢答话,庾祺从他眼睛里看出来是猜对了,便站起身,拣起地上的刀,朝下一挥,刀便直直插在这人胸膛内,这人一声闷哼,随后便断了气。 庾祺朝这头走来,张达迎上前问:“先生怎么知道他们是受命于陈家?” “这不难猜,敢把一帮囚犯从死牢里放出来的人,必定很有权势,他们能在路上伏击,一定是是猜到昭王涉案被软禁,齐二爷必会上京营救。”一面说,一面扭头看着叙白,牵起一线冷笑,“不过这是你齐二爷的事,与我们庾家不相干,齐二爷,恕不奉陪了。” 言讫他转过身,朝驿站那头走了两步,道:“鱼儿仲儿,在这里歇一夜,明日随我回南京。” 不闻九鲤应声,他顿下脚回头,见九鲤仍呆在原地,他复走几步回来,看清月光映着九鲤脸上的泪珠,在粼粼闪动。他朝四下搜一眼,这才发现根本没见杜仲的身影。 “仲儿呢?” “叔父,”九鲤心中涌起悲愤,喉咙塞住了一般,“杜仲,他——” “他人呢?”庾祺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喝一声,“说话!” 叙白动动了腮角,朝他走近了道:“庾先生方才说陈家要杀的人是我,不与庾家相干,可先生怎么不想想,要是真与你们不相干,这些人为什么还知道鱼儿的姓名?其实陈家在南京城里就埋伏下杀手,早就想要杜仲的命了,不信您问问鱼儿和郭嫂。” 庾祺陡地射他一眼,旋即一把握住九鲤双臂,“仲儿到底怎么了?” 九鲤泪涔涔地睇着他,“他死了——” 这会绣芝早被庾祺片刻间杀了这么些人的情形吓住了,听见叙白的话才回神,又见庾祺脸色阴沉,便扑通一下跪在草里,凄声哭起来,“老爷,这都怪我!” 叙白睨她一眼,接过话头,把杜仲遇害一事的始末缘故细细说了一遍,一面说,一面端详着庾祺的神色变化,见他目中迸出的杀气,知道这回他庾祺没可能再独善其身,便有些放心下来。 庾祺听他说着,就想到在淮岭驿看见的那个男人,原来是受陈嘉指使的小厮,难怪他当时要改走陆路返京,就是怕在水路上被揪出来。 昏暗中,他的声音平静得异样,凛凛盯着叙白,“暂且不管你是什么用心——好,这回我和你进京。” 叙白暗缓一口气,正要表白表白,忽然听见黑暗中关幼君的声音,扭头一看,她正与娘妆沿岸过来,看见遍地尸体,不免受了些惊吓,忙走到庾祺身边,又拉着九鲤打量,“才刚你我们在船上,你叔父说听见你叫喊的声音,没想到还真是你们!幸亏你叔父及时赶来,这些是什么人?” 转眼一瞧,庾祺已先往驿站走去,九鲤瞧见,亦抹着眼泪跟上去了。幼君只得在后头听张达慢慢解说,大家进了驿内,只在楼下大堂坐下。 庾祺一径上楼进房,看见杜仲睡在床上,不由得狠吸一口气,方缓步走到床前。等了一会,仍没见杜仲翻身起来跟他问安,只是静静仰面睡着,脸上生气全无,和素日跳上跳下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觉得一颗心被谁掐住了似的,气涌到鼻子里,酿得一酸,便落下泪来,缓缓自床尾坐下,“仲儿,都是师父不好,师父不该骂你——” 九鲤从未听见过他如此说话,又抖着下巴哭起来,身子一软,坐在床前的踏板上,脑袋折在床沿上看着杜仲,眼泪顺着鼻梁往床上落,“师父,是我害了他,要不是我任性跑出来,他不会被人趁机下毒。” 庾祺坐在床尾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声音有些哽咽,“不怪你,江旭要投毒,在南京也会找到时机下手。” 她摇摇头,“我知道是我害了他,是我的身世连累了他——” 他看不见她的脸,但只听她的声音满是自咎,只好抬手摸她的头顶,“你的身世原连我也不清楚,是陈家为保万无一失才愿意这样想,这也不怪你。你起来,去把仲儿的包袱拿来,他换 身干净衣裳。” 二人一齐替杜仲换了件咱蓝圆领袍,又套上件黑色大毛氅衣,依旧将他放在床上。风刮得窗户啪嗒打了两下,庾祺这才察觉窗户没关,心里冷,屋里屋外倒都一样。 他把窗户拉来阖上,复走回床尾坐下来,仍望着杜仲的脸,从牙关挤出一句,“我一定叫陈家给仲儿陪葬。” 九鲤抽噎道:“那郭嫂怎么办?” 前些日子杜仲正是为了绣芝几番和他顶撞,这还是从没有过的事,想杜仲虽是年轻意气,因想着绣芝到底是他头一回动心的女人,要把她怎么样,真怕杜仲九泉之下怪益发怪他。 他踌躇一会,叹口气,“明日叫驿卒备好棺材和船,送仲儿的尸体先回去,顺便将那几个人的尸体与郭绣芝一并送去交给彦大人和你赵伯伯,随他们如何处置。” 这一夜再无话,次日一早,此间驿丞便拉来口棺材,张达将杜仲放进棺材里,看了会才阖上板,并嘱咐驿卒路上当心,不要磕着碰着。 转身又拍拍棺材板道:“杜仲兄弟,你放心,这遭进京,一定给你报仇!” 庾祺与驿卒又再交代一番,随后领着九鲤登上丁家的货船。启程两日,气氛消沉,庾祺本就是个话少之人,这一向竟然一天到晚说不到五句话,连张达这个惯来嘻嘻哈哈的人也不见了笑脸。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32章 出皇都(十六) 这日,幼君睡醒不见九鲤睡在旁边,起来在屏风后头一瞧,她坐在前头窗户底下,双肘撑在桌上,正望着手心出神,手里像握着个什么玩意。一轮细月糊在窗上,桌子底下放着个火盆,里头那些炭已熄了大半。 “东方欲晓,正是最冷的时候,你起来坐着,怎么连炭也不添?”幼君虽然驰骋商场,却从未做过这添柴加水服侍人的活计,此刻心一软,竟走去角落里提了炭篓子来夹炭,“你是几时起来的?” 九鲤将双手垂在桌上,朝她勉强笑了下,“听见底舱有人起来我就醒了。” 底舱那些伙计一向是卯时半刻就起来换班,昨夜丑时过半还仿佛听见她在抽噎,这才睡了几个时辰?幼君轻叹口气,拢拢外氅在桌旁坐下,伸手拿过她手中的玩意,原来是从前的双鱼戏莲佩给熔成了两半。 “这枚金佩是我送给仲儿的,他又拆作两半,送了你一个?” 九鲤点点头,“那时候我差点要跟着老太太回苏州去,我知道他舍不得我,但嘴上不承认。” 幼君想到杜仲,自然便想到弟弟关展,忽然觉得那两条鱼咬着她的手,她赶忙放在桌上,苦笑道:“这件东西大约不吉利,以后别带在身上了。” 九鲤也想到关展是她害死的,杜仲却是自己害死的,她们两个都是姐姐,一样做得不称职。她把两枚鱼佩揣回怀里,垂首时不小心掉下一滴泪。 “你这孩子——”幼君顿了顿,仍道:“这世上有谁不死?你还年轻,往后就晓得了,至亲至爱都会一个接一个地离你而去,想躲也躲不掉,你此刻就睡不着吃不下的,将来又当如何呢?” “我没有姨娘那份魄力。” 叛叔父 第123节 幼君笑笑,“你不如就直说我是铁石心肠好了。” 说话间,娘妆也穿衣裳起来了,服侍幼君洗漱后,到底舱取了早饭来。幼君一面招呼九鲤吃,一面问娘妆庾祺他们吃过没有。 九鲤便接口道:“我叔父早上从不吃早饭,只吃一碗茶。” 幼君随即想起来,好像的确如此,这些日子与庾祺同船,从未见他用过早饭。因问九鲤缘故,九鲤道:“他小时候跟着他师父四处行医,吃饭睡觉时辰不定,常吃不上早饭,习惯了。” “庾先生的师父是谁?” 九鲤想起从前庾祺嘱咐过她不许和人说,便微笑摇头,“不知道。姨娘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我想庾先生医术了得,他的师父必定也很了不起的人物,所以问问。快吃饭吧。” 九鲤勉强点讥之后,便挽好头发瀹了茶,亲自送到床尾舱房去。见这边门开着,门上挂着厚帘子,撩开朝里瞅一眼,叙白张达皆不在屋里,只庾祺弯在面盆架前洗脸。她端着茶进去放在桌上,却不走,也不说话,只在桌前局促站着。 自到这艘船上来,庾祺就常常沉默着,和她也没多少话讲。她知道是为杜仲的死,他心里不免自责,短短两三日便显得消沉而憔悴。 她耐心等他洗完脸走过来,方小声同他搭腔:“张大哥他们呢?” “到下头吃早饭去了。”庾祺不怎么看她,径来坐到椅上,见她不说话也不走,方又问了句,“你吃过没有?” 她静静点头。庾祺抬额看她,她却立刻把眼睛垂在地上,似乎不敢直视他。 他叹了口气,想摸她的脸却有气无力,只伸出胳膊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他又不忍心冷待他,借着话头问:“吃得这么早,你是几时起来的?” 九鲤细挪两步立在他膝前,眼眶里汪着点泪,勉强笑了一笑,“我也就比您早起来一会。” 他一看她那双肿眼皮就知是撒谎,想她多半是想着杜仲一夜没睡着,便握着她的手往桌子那头轻轻一送,“去坐下暖和暖和,我有话对你说。” 她拂裙坐下,眼含泪光,怯怯地瞅他一眼,“您骂我什么我都认,您要打我我也没有不服的,就是要我给杜仲偿命我也不怨。” “胡说什么呢。”他绵绵一笑,桌前有个炭盆,他轻轻踢到她面前,语气耐心温柔,“仲儿的事,你也不必自责,你们两个从小在一起长大,他在天有灵也不忍看你长日自咎。说起来还是我不好,是我没管好你们。” 如此一说,九鲤更觉鼻子发酸,益发将脑袋低垂下去,眼泪忍不住砸到腿上,像颗冰碴子蛰在皮肤里,“我知道是我太不听话了才惹出这祸事,我要是连自责都没有,那才叫没心没肺,死了也没脸去见杜仲——” 庾祺知道劝她不住,便改口问:“为什么一定要进京?” 她嗫喏道:“我本来想,要是我的生父真是皇上,只要他认了我,将来我就是公主了,就没人敢对咱们的事诟病——” 不想因一己私心,害了杜仲,她越说声音越低,看也不敢看他,哭又觉得是于事无补,反而怕此刻这种惺惺作态显得像软弱和逃避,便抬手把眼泪擦了。 她哪知道,纵有滔天权势也管不住人心所想,庾祺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费唇舌,此刻比起儿女私情,她的安危更为要紧。因而他安慰地笑一笑,“这回进京,危机重重,你切记要听我的话,不可再乱跑乱语。” 九鲤抿着嘴点头,“您说 ,昭王会不会是被陈家栽赃嫁祸?咱们查清昭王的案子,是不是就能给杜仲报仇?” 庾祺慨叹,“这件案子的确蹊跷,怎么有人敢在宫里醉酒失智?即便他是王爷,也不敢放纵至此,而且这不像昭王的行事做派。” “只要查出是陈贵妃栽赃嫁祸,一定能治陈家的罪!” 倘或真是陈家胆敢杀人后嫁祸昭王,那必会做得天衣无缝,否则如何能遮过文武百官的眼睛?想查清真相肯定不易,何况还事关宫中宠妃——他缄默不语,微微仰起脸,要报仇,还得盘算个有备无患之策。 隔会他又睇住她嘱咐,“往后不可轻信齐叙白。” 九鲤点点头,忽然脑中想起那个小厮江旭,脸色起了变化。 庾祺有所察觉,歪着眼问:“你想到什么了?” “您这么一说,我真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郭嫂说我们刚离开南京的时候,江旭的船就跟着我们,那时候我是见过他的,还指给叙白看过,问他认不认得那人,他说不认得。”她咽咽喉咙,忽然觉得背脊发寒,“可我跟您只不过去过当时陈嘉住的行馆一回,就觉得那个江旭瞧着眼熟,那时为了青莲寺一案,叙白总去,即便认不出来,也该觉得眼熟才对,怎么他当时没和我说起,还同我说——” 庾祺脸色凌厉,“他说了什么你不要替他瞒,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他说也许是我看错了,或是在城里偶然碰见过才会觉得眼熟。”说到此节,她朝他转过一张悚然惨白的脸,“您说,他会不会,故意打我的岔?” 庾祺黑沉沉的眼睛看了她好一会,慢慢向前倾着身,两肘撑在腿上暗忖起来,两耳静听着窗外哗哗的水流声。 丁家怕再下雪河道结冰难行,自今日起加急行船,大概还有七.八日便能入京。叙白迎风站在船头,频频扭头朝后望。还不见九鲤从船尾过来,也不知他们叔侄在里头说些什么。 他这两三日日夜担忧,唯恐庾祺看穿他对有人要暗害杜仲故意视而不见之事,那日见庾祺身手不凡,看来昭王猜得不错,当年全府那几具多出来的男尸,果然是庾祺的杰作。如此心狠手重之人,要是察觉此事,岂不更恨了他?他不免后怕。 不过谋大事者不拘小节,向来官场仕途多是血雨腥风,他已然家破人亡了,不过拿一条命在赌,何惧再添一个仇人? 正自想着,倏地听见脚步声,是九鲤从船尾走来了,他忙转身看去,见她眼睛像是哭过,神色仍然悲恸,和先前倒没什么两样,他一面放缓心,一面又觉有点锥心。其实怕来怕去,无非是怕九鲤知道后也恨上自己。 他想要朝她走去,又忽然有股怯懦令他拔不动脚。 如此风平浪静几日抵京,与幼君一行在码头作别,叙白领着庾祺等人下榻旧宅,进府尚未归置好行礼,昭王一名近卫领着主办此案的大理寺少卿官邹昌进府,叙白忙将其请在厅上,又打发府内下人请庾祺九鲤张达一并到厅上来询问案情。 那邹昌虽从未与叙白会过面,却得昭王口谕,因此信他得过,可一看厅内还有两个生面孔,便反剪氅袖道:“这几位是?” 叙白忙引介,“这位是庾祺庾先生,既是神医,也是彦书彦大人的师爷;这位姑娘是先生的侄女,也是心思细巧,眼光独到;这位是张捕头,南京有几桩命案都是靠他们三人协助才得以真相大白,所以此番我特地将他们请来一起为王爷洗冤。” 说着便将邹昌请入上首椅上,欲行跪拜礼。初次相见邹昌便彰显出平易近人气度,忙托他起身,“无需行此大礼,我知道你会进京,所以派人去码头打探你的行踪,今日一大早听说你已到家了,我等不得,所以就到你府上来寻你了。” 一面说,一面又将笑脸转向庾祺,细看几眼,“这位庾先生我早听王爷说起过,不但是神医,还是位侦凶查案的奇才。”之后,又着重打量九鲤,眼露惊叹赞赏之光,“这位庾姑娘我也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随即命几人各自落座,眼睛仍有意无意逗留在九鲤身上,隔会才敛回目光看了叙白一眼,目中掩着一丝晦涩之意。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33章 出皇都(十七) 这五人在厅内稍作叙话,倏然纷纷扬扬下起大雪,常年看守这座旧宅的管家杨庆年从厅内打帘子出来,朝手心里哈了口气,左右招招手,将廊下两个小厮招到跟前训话一番,便说要亲自上街采办一席好酒菜,既为二爷洗尘,也为款待几位客人。 说着踅出齐家旧宅,带了个管采买的小厮一径走到大街上,只见白霜铺地,街上行人渐无。 跟着那小厮搓着手跑上前问:“杨管事,听说南京那头的下人都被二爷遣散了,只留了几个老人跟着大奶奶去了广州,您说二爷这此回来,会不会把咱们这些人也打发了?” 杨庆年扭头瞅他一眼,两手背在身后,仰着脖子叹气,“如家家里只剩了二爷一位主子,他用得着三房下人伺候么?不过谁知道呢,反正二爷眼下忙着王爷的事,家里的事且顾不上呢。先别问这些,你快去鼎兴楼定一桌酒席往家里送去。” “那您呢?” “我去找人往家里送些炭。” 二人在前头分路,杨庆年踅进巷子里寻了户卖炭的熟人,而后从巷尾钻出来,一径往走到条繁华大街,来到一座闳崇府门前,和门前小厮说了几句,小厮随即进门回话,约莫一刻,那小厮跑出门来引他进去。 府内兜兜转转,及至一间书房,只见书案后头斜坐着个皮肤白皙的年轻男人,歪着笑脸打量他一会,“你是齐府管事的?” 这不男不女的声音吓了杨庆年一个激灵,忙跪下磕头,笑道:“小的姓杨,陈二爷可别小的今日来得唐突,只因有要紧事要来回您陈二爷。” 原来书案后头坐的正是陈嘉,他悠哉地点点头,从案后踅出来,在跟前睨他半晌,忽然弯下腰嬉笑一下,像只老鼠“叽”了声,旋即将嗓子高高吊起来,“起来吧。你是齐府看房子的,来找我有什么话说啊?” 杨庆年背后哈着腰道:“我们二爷午后到京了,还带着三位客人,他们刚一到,昭王的侍卫就领着大理寺的邹大人去家里找我们二爷,好像是为商议昭王的案子。” 陈嘉微微讶异地回头瞥他,“三位客人是谁?” “一个叫庾祺,还有他家的小姐庾九鲤,另一个叫张达,是个捕头。” 原来他们没死,陈嘉随即就想,怪不得那六人迟迟不见回来复命,多半是出了什么岔子,可那几个都是些惯常烧杀抢掠的强盗,有些拳脚,怎会连齐叙白那文弱书生也杀不了? 只有一个可能,他们碰上了庾祺。 他一面忖度,一面微微点头,“好,多谢你这些信,日后也要多替我留点神。” 说着踅回案后,叫人取了五十两两银子来打发这杨庆年走了,拿银子来的正是那江旭。待人走后,这江旭走到书案旁道:“早知二爷派了人去,我就该在路上候一候他们,免得二爷在这头苦等他们的消息。我说这几个人不会跑了吧?他们可都是死囚,好容易有机会出了死牢——” 陈嘉立刻抬手截断,“不会,他们逃得了,他们的家人可逃不掉。”说着蹙起额头放下手,“你肯定那杜仲死了?” “肯定死了!我是亲眼看着他把那碗茶吃下去的,那药只要吃下去,就是神仙也难救,况且那杜仲是随齐叙白一道来京的,方才那奴才所说的三个客人里头可没有他。” 只要杜仲死了就罢,齐叙白算他命大!陈嘉旋即起身从书房出来,一径往他父亲陈承宗房里来。那陈承宗约莫 四十来岁,高瘦身材,唇上留着一子须,下巴上有三寸青髯,正在房中与一位姨太太说话,恰好说到贵妃娘娘近日凤体欠佳之事。 听见丫头来回二爷进来,这姨太太便知趣地起身出来,陈嘉随后进来暖阁中与他父亲行礼,“父亲,我正要来回话,方才齐府的一个奴才来告诉我,齐叙白带着庾祺庾九鲤等人已经抵京了,现住在齐家旧宅中,此刻邹昌正在那头与他们商议昭王的案情。” “齐叙白没死?”陈承宗睇他一眼,“你派去的那几个人呢?” 陈嘉迟疑着摇摇头,“不见音讯,不知道他们出了什么岔子,也许是他们碰见了庾祺,没能得手。他们的家人都在儿子手里,量他们也不敢作什么怪,咱们再等等?” 陈承宗点一点头,“庾祺就是打伤你的那个大夫?” 陈嘉眼中射出一缕阴恻恻的恨意,“就是他,上回我就看出他身手不错,应该学过武艺。庾九鲤是全姑姑的女儿,当年就应该是庾祺把她从全府大火中救出去的,那么当年死在全府的那几名影卫,就一定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这事先放一旁,眼下还是昭王的事情要紧。” “爹不知道,此人很是聪明,齐叙白带着他们上京,无非就是想为昭王脱罪。” 陈承宗撑案起身,在屋里踱了一阵子,慢慢松懈了些精神,“也没什么好担惊受怕的,前日听秦济回皇上,那夜有个小太监目睹了昭王从案发地那头走出来,这小太监昨日告诉了秦济。这下就连人证也有了,我不信就凭邹昌和小小的齐叙白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这名小太监名叫顺子,负责夜间巡视宫禁报时辰的差事,那夜走到案发地附近,正巧看见昭王行色匆匆,便将此事回禀了查办此案的秦济与邹昌。 这厢张达在席间道:“不对啊邹大人,不是说当时太监只看见昭王从青鸟阁出来,往小花园那头去了,并没看见他从小花园里头出来啊。” 邹昌搁下箸儿擦着嘴,叹了口气,“当夜的确只发现了凶器,也的确只有太监说只看见王爷往那头去,但赵王府有奴仆作证,杀死宫女的那把匕首早在事发前几日就丢失了,还有当时作证的太监只看见王爷往那个方向去,并没有看见他杀人,这些都不能作为直接证据,所以此案才存疑,皇上才命我和秦济查。可是前几日这个顺子忽然冒出来说曾在当夜见王爷从案发地那片小花园出来,这就又多个有力的证据了。” 九鲤蹙眉发问:“从案发至今已有一个多月了,这个顺子怎么才出来作证?” 邹昌将眼调在她身上,愈发和颜悦色,“姑娘有所不知,凑巧那个顺子在案发那夜巡逻完之后就患了痢疾,当时就被送回宫外太监聚居的胡同里治病,这一治就治了一个多月,直到病好了才得放出来,便将这话回了我和秦济。” 九鲤因见他近四十岁,又如此和蔼近民,便无所顾忌,大胆之直言,“痢疾这病能过人,关在屋里治病倒也说得通,可是事关王爷,这么大的事,宫里去探望他的小太监难道不对他说?只要说了,他就该早把这些话告诉两位大人,怎么会到最近才说起?他不会是被人收买了做伪证吧?” 邹昌捋着下巴上的胡须只笑不语,看样子是有些认同她的话。若说叫人作伪证,此事多半是陈家所为,除非顺子自己肯承认,否则谁也不能指出这点。 叙白因问:“那这顺子说的话可与案发当晚的情形对得上?” 邹昌含笑点头,“自然对得上,王爷所穿的衣裳他说得一清二楚。” 可要是有人指使他作伪证,即便他当日没见过王爷,自然也会有人告诉他当夜王爷所穿衣物。几人沉默之时,庾祺突然沉着开口,“证人的证词按理都要去核实后才能作数,敢问邹大人,可核实明白?” “按顺子所言,前日我与秦大人就在那条路上仔细搜查过,偏偏竟在路旁的草里找到一块手帕,正是王爷之物。” 九鲤轻哼一声,“既然要作伪证,肯定会做得周全,捡到条王爷的手帕也不算什么。” “话虽如此,可这也算佐证了顺子证词的可信,除非有更有力的证据能推翻顺子的证词,否则应当采纳。” 叙白又道:“那皇上又如何说?” “皇上还是心存疑虑,更何况为这事满朝文武闹得不可开交,有人说秦济是小陈国舅举荐之人,不该参与此案,也有人说我常年替王爷讲刑律,自然偏向王爷。再则眼下这些证据都只能证明王爷曾在案发地附近出现过,并不能直接证明王爷奸.杀人命,所以皇上迟迟为做决断。” 说着,邹昌睃着众人一笑,“现在好了,你们来了,庾先生曾在南京屡破疑案,先时南京那头陈表,皇上也知道庾先生的姓名,庾先生既不是官场中人,又不负功名,与王爷也没什么关系,把先生举荐给皇上,无论查出什么结果,满朝文武都当心服口服。” 庾祺用帕子擦过嘴,半低着脸笑了一笑,端起茶来,“若是查出真相果然是昭王所谓,邹大人与齐二爷,还有朝中支持昭王的人又当如何?” 叙白不好答话,只得看向邹昌。 叛叔父 第124节 邹昌依旧捋着须澹然一笑,“这就是皇上该裁夺的事情了,由不得我等臣下置喙。” 说着拔座起身,就要告辞,叙白忙离席送他出府。庾祺三人亦相继回房,雪仍未止,园中早是银装素裹,处处更显得这齐家旧宅冷清衰颓,东零西落。 不过他三人所居客院倒还好些,听说从前是齐叙匀的院子,与叙白的院子比邻。院中有东西厢并一间正房,庾祺自然占居正房,旁边有一耳房住着个老婆子,专管招待他三人。那婆子见他三人并进了正屋,忙在耳房里瀹了茶来,又生了炭盆,罩上熏笼,退出去留他三人说话。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34章 出皇都(十八) 按说叙白送邹昌一路出来,走到幽僻处,邹昌因说起九鲤的话,“我曾听王爷说,那位九鲤姑娘大有可能是皇上和全姑姑所生,可有此事?” 叙白淡淡笑道:“这只是我和王爷的猜测,到底是不是无从得知,这回带她上京,一是为拿她引庾祺帮忙查清此案;二来也是想查清此事。若她果然是皇上的血脉,我们手上也算多握着一张牌。” 邹昌默了片刻反剪住双手睐他一眼,“倘她真是公主,你是想迫不得已之时,用她来胁迫皇上?” “我也不清楚。”叙白微微仰起脖子望向天,雪仍下着,天色昏暗,益发看不清了。他笑了一笑,“我带她上京不过是想防患于未然,至于到底用不用得上这张牌,还得看王爷到底如何打算。” 邹昌凝重点头,“我请沈公公举荐庾祺来侦办此案,沈公公后日肯定要先见一见庾祺,到时候沈公公一见这位九鲤姑娘心里就有数了,他可是从皇上十来岁的时候就伺候皇上了,皇上的事没有人比他清楚。” “我也是这个意思。” 皱昌伸手在他面前点了一点,“还有,王爷这回涉案,谁看不出陈家已是迫不及待了?龙体违和不是一日两日了,皇上如今已有一个月没上朝了,各省事宜都交由内阁代批,只有要紧的大事才召集大臣在寝宫商榷。眼下再不破釜沉舟,将来还不知有多少凶险。我看王爷心里已有了主意,听说王爷在被软禁前,曾给四川那个鲁韶去过密信。” 叙白眨眨眼,寻思道:“王爷想通了?” 邹昌没答话,只一笑,背着双手踅出大门,叙白朝门上小厮一指,命他打上灯笼送邹昌去了。 一会叙白送客过来,径往客院来,听见他在廊下跺了跺靴上雪,九鲤便偏头看着那门帘子,果然是叙白打帘子进来,告诉三人已与邹昌商榷请一位沈公公向皇上举荐庾祺。 “这位沈公公服侍皇上几十年,是皇上信得过的人,由他保举正好。”说着,朝庾祺拱手鞠躬,“后日要委屈先生跟着邹大人到沈公公宅中拜见。” 庾祺端坐榻上看也不看他,口气冷淡,“沈公公是宫中内监,我一介平民,蒙沈公公不嫌肯见,何来的委屈?” 张达笑呵呵岔过话调和,“这位沈公公我听说过,在宫中说一不二的,连陈贵妃也得给他几分面子可是?” 叙白含笑点头,在榻旁凳子上坐下,朝九鲤看去,“这几间屋子你们可住得惯?这房子一年到头也没人住,恐怕有些阴潮,可叫李妈妈多点些炭熏一熏,北京可不比南京,要更冷些。” 似乎是专门嘱咐九鲤的,九鲤朝上瞅一眼庾祺,只微笑点头,岔开话问:“关姨娘下榻的地方好像离咱们不远是不是?不知她几时回南京?” 张达接口道:“听她说好像要年后才回去,既然来了,总要把这一年的账查清楚再走。” 九鲤又将梅花凳拽得离榻近些,“叔父,您说咱们是不是也得在京城过年呀?” 庾祺只略略点头不作声,叙白见他态度过于冷漠,不好久坐,只得尴尬起身,嘱咐三人早些休息,便尴告辞。张达起身将其送出去,一时折返进来,九鲤提起茶炉子上的铫子在炕桌前往庾祺茶碗里添水,一看张达脸上却挂着些不自在,带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情态复坐回榻上。 她捏着茶碗盖子打量张达的神色,“张大哥,你是不是有话要说?你讲嚜,咱们认得这么久,一同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难道彼此还信不过?” 张达搓着手睃他二人,“我说了你们可别动怒,我心里总琢磨着一件事,当初陈嘉在南京的时候,齐二爷在行馆里进出过好几回,他那小厮江旭齐二爷应该认得才是,怎么却对鱼儿说不认得?他会不会是故意纵那江旭——” 说着他又尴尬笑笑,“我也不想疑神疑鬼的,可是我把杜仲当小兄弟,他这一死我就忍不住多想。” 庾祺面色不惊,难得口气诚恳,“多谢你替仲儿费神。你去歇息吧,明日整顿一番,后日一早还要去见沈公公。” 想他如此细心,大概早就留意到这一细节了,张达只得点头,“先生,你们可要当心,齐二爷可不是从前的齐大人了。” 庾祺却冷冷一笑,“不论是齐二爷还是齐大人,都是齐叙白,从没变过。”言讫看一眼九鲤。 九鲤知道他有警示自己的意思,双手搭在腹前不敢吭声,而后张达告辞,她又十分懂事地送了张达出来,张达倒是受宠若惊道:“你送我做什么?” “谢谢你张大哥,”她顿了一下,低下头,“心里惦记着杜仲。” 反谢得张达不好意思,一看她脸上的笑已不似从前那般天真明媚,不由得一叹,“你这丫头——放心,啊,我这回上京虽是替彦大人打探消息,可既然遇到这些事,绝不会只顾自己,替杜仲兄弟报仇,自然要算我一份!” 九鲤仰起面孔勉强笑了一笑,“你是公门中人,不怕陈家?” “什么陈家齐家,有什么可怕的?” 说到这个“齐”字,张达晓得她一向与叙白要好,便偷睇她一眼,讪讪笑道:“还是庾先生眼睛毒,当初死活不答应你和齐二爷的亲事,现在看来不无道理。你也别放不下,大不了以后再另找个好人家,我看魏家那个魏鸿就蛮好,我听说他相看了两位小姐都没相中,说不定是在等你呢。” 九鲤脸上顿然失落下来,“我没想这些,眼下我就想替杜仲报仇。” 张达点点头,“那我去睡了,你和先生也早些睡。” 她在廊庑底下目送他一会,廊下挂着几只灯笼,却都没点着,雪都刮到廊下来了,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映着月光,反着淡淡的蓝色。突然哪里有爆竹砰地炸了一下,还有大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她心内油然而生一种人在异乡的苍凉之感,想起在苏州乡下过年的光景。 进去庾祺还在榻上坐着,正将小茶炉里头的炭夹去炭盆里,见她意沉沉地进来,抬额看她一眼,“你和张达在外头说什么?” “没说什么,我就是谢谢他对杜仲的事如此上心。” 庾祺看她坐回凳上,朝前欠着身子烤火,黄黄的火光投在她脸上,像她站在黄昏里似的,有种颓丧的光景。他把手伸去拉她来坐在自己腿上,摸着摸她的嘴唇。 她嘴唇忍不住轻轻一颤,低头便落下泪来,“叔父,我怎么有点想家了?” 他搂她靠在自己肩头,“要过年了的缘故吧。” “我想起从前咱们在乡下的时候,这时候和老太太杜仲进城去买过年的东西。您说,老太太会不会怪我没有保护好杜仲?” “她要怪也是怪我。” 她抬眼在他脸畔瞅一下,愈发对自己感到沮丧,除了一些惭愧懊恼的话,眼下她什么也做不成,说出来那些话来他还得费心安慰。她只得咽住哭声,觉得自己除了惹麻烦,简直百无一用。 庾祺搂她一会,便送他回东屋里安置,这屋里老早就点了个炭盆烘着,才刚他们回来时正屋里却没提前烘着,可见是叙白额外叮嘱了那李婆子要细心照顾九鲤。 她看得不高兴,走去把那炭盆踢了一脚,“猫哭耗子假慈悲!” 庾祺却难得说:“他对你倒不全是假的,也有两分真心。” 九鲤扭头拿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瞪他,“您怎么反帮着他说话了?” 他走来摸她的脑袋,“我不想你觉得这世上全是恶人,以为一切好的东西都是做戏。” “您从前还总说我和杜仲傻呢——” 他没奈何地哼笑一声,“你没养过孩子,等你养过就知道了,傻的时候嫌他们傻,精明的时候又嫌他们精明,其实左不过是怕他们吃亏。在这世上为人,太傻太精明都不是好事。” 九鲤慢慢转身朝床那头走,又掉身看他一眼,“您说话的口气真像关姨娘。” 庾祺笑了一笑,跟着过来,知道她认床一定难睡着,就坐在床边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九鲤嗅着他身上的凛凛的一股清雅之气,像寒春里的草木,这一觉倒睡得踏实安稳。 隔日众人一道去沈宅拜见沈公公,是个头发斑白身材发福的老太监,座在椅上像个笑眯眯的佛爷,眼睛只管盯着九鲤看,邹昌在旁说了半天话他一句也没听见,等人说完了,却忙着叫小太监去预备午饭,还亲口点了好几样菜,有的名字九鲤听都不曾听过。 吩咐完便扭头向邹昌笑道:“邹大人不必说了,这事咱家应下了,王爷的案子不单是个人的官司,还关系着国家大事,自然要查个清清楚楚证据确凿才能堵住悠悠众口。这位庾先生是外乡人,又与朝廷百官皆无牵连,的确是最好不过的人选,放心,等我下晌进宫就禀明皇上。” 邹昌与叙白相视一眼,接连道谢。沈公公无心应酬,继而又笑嘻嘻望着庾祺身后的九鲤,招招手叫她上前,慈眉善目地道:“姑娘多大年纪了?” 九鲤回首看一眼庾祺,福身照实回话。 这沈公公随即笑着感叹,“真像啊,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着看邹昌,“邹大人是十年前封的官,大概不知道当年全将军的孙女全善姮,你要是见过她就明白我是惊奇什么了,这丫头简直和全姑娘长得一模一样!要是认得全姑娘的那些老人瞧见,谁不惊?”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35章 出皇都(十九) 未几小太监抬饭进来,沈荃沈公公邀众人入席,邹昌起身搀着沈荃先蹒来到饭桌前。桌上碗碟琳琅满目,好些菜式九鲤连见也未见过,更叫不出个名,两眼好奇地把桌子细瞅了一遍,那酒壶也不得了,颈上竟嵌着三颗红宝石! 沈荃笑朝她招手,“来,丫头来坐在我身边。” 他悉心给她讲解各样菜色,她也是有礼而不卑不亢,他说着亲自替她盛了碗汤,“这是玛瑙糕子汤,食材都是民间常见的食材,不过做法是宫里的做法,丫头快尝尝细腻可口。”又亲搛了一样胡椒醋鲜虾,“再尝尝这道虾。” 九鲤吃了只虾便弯起眉眼对众人说:“好吃,没吃过这样做的。” 语毕看众人皆不则声,她道:“大家也吃啊,你们不动筷子,我也不好意思吃了。” 沈荃只管歪着笑眼睇她,“别管他们,他们大概是嫌我老了,和我一桌吃饭腌臜。” 邹昌叙白忙起身打拱,连说“不敢”。 沈荃不理会,接着对九鲤道:“我牙口嚼不动,就爱看小孩子家吃饭,瞧你吃饭不像那些个官宦小姐,吃起来这叫一个香啊!把人胃口都提起来了!” 庾祺轻咳一声,九鲤听见自知才刚有些失礼,腼腆一笑,“我没吃过这样好吃的菜,也好些日子没正经吃饭了。” 沈荃一听把额头皱起来,“唷,为什么不正经吃饭呀?饿坏了怎么成?” 九鲤心眼一转,正做出一副哀恸可怜的模样,想趁机说说杜仲的死以 及路上的遭遇。不想还未张口,又听见庾祺轻咳一声,她一看他的脸色,就咽住不说了,改口招呼大家吃饭。 沈荃又笑道:“管别人做什么,你快吃你的。” 邹昌接话道:“沈公公是最随和不过的人,姑娘太拘谨反而不好,快吃吧。” 众人便提起牙箸用饭,沈荃吃过两口就搁住了,捏着绢子一面揩嘴,一面细看庾祺,心中早知九鲤当年是被庾祺由全府大火中救出,明摆着就是全善姮的私生女,却偏不追问。只等大家吃完饭告辞而去,沈荃在椅上坐着吃了碗茶,适才换了衣裳吩咐小太监抬轿进宫。 今日大雪未化,皇城处处粉妆玉彻,玉树琼枝,一径走来,路上无数侍卫太监宫女行礼,及至皇上所居玉乾宫,但见殿外守着几名带刀侍卫,一旁还站着小皇子的三位奶母,竖耳一听,陈贵妃正抱着小皇子在殿内同皇上笑说家常,沈荃只得在殿外候着。 未几便有一珠光宝气鲜艳夺目的妇人袅袅而出,朱唇皓齿,玉骨冰肌,看模样只有二十五.六,目中却不见青春朝气,实则已是三十四岁的年纪。此人正是当朝贵妃陈婠笙,婠笙怀中抱着小儿刚至门槛内,奶母忙倾身去将小皇子接过,婠笙适才迤逦而出。 沈荃忙行礼,婠笙点头一笑,“沈公公怎么进宫来了?你年纪大了,皇上上月不是特许你每日只早上当差,这会子又来做什么?” 沈荃弯着腰笑道:“虽然皇恩浩荡,可奴婢不放心那些年轻崽子,怕他们服侍不好,所以每日算着皇上服药的时辰进来瞧瞧。” 婠笙朝他走近了些,声音也放低好些,“怎么,沈公公今日不在家中款待客人?” 沈荃只笑不语,婠笙见他不否认,便微笑着点头而去。 沈荃待她走远了些方踅入殿内,外殿候着七.八名太监,却鸦雀不闻,皇帝周颢正在内殿榻上盘坐着看书,榻前有一太监正往熏笼里添炭,只听见噼噼啪啪炭火轻轻爆着。 沈荃忙去接过钳子赶退小太监,再添两块炭,依旧把熏笼轻轻罩上,又转去案上将一碗药端到榻前来,“皇上今日的药吃得晚了一刻。” “才刚陈贵妃来了,说了会话就耽搁了。” “还热着呢,皇上快喝了吧。” 周颢转过龙颜,看着四十多岁,一双眉眼不怒而威,唇隐在胡须里,看不清是喜是忧。他接过药碗刚吃尽,沈荃忙又招来个小太监,小太监跪在榻前,手举案盘,托着漱口的清水及痰盂。 漱毕周颢将碗掷于他双手托着的案盘内,咳了声道:“见过那个庾祺了?” 沈荃将小太监挥出去,笑说:“见过了,连那姑娘我也见着了。”顿住抬眼窥他一眼,见他端着茶吃,目光浮在茶碗上微微闪动一下,便接着道:“真是跟全姑娘长得一模一样!冷不丁站在奴婢跟前,奴婢还以为是全姑娘转世还魂了呢。” 周颢慢慢放下茶碗,隔了会才转来看他,“你看她是像我还是像丰王?” “只看模样是谁也不像,只像全姑娘,不过——” “不过什么?” 叛叔父 第125节 沈荃笑了一笑,“那姑娘的脾胃倒是有些像皇上,喜欢吃甜口的菜,喜欢吃虾,爱吃豆腐,玛瑙糕子汤她吃了两碗,专挑里头的豆腐吃!别看年轻,说是苏州乡下长大,却也不怯场,在邹大人和奴婢跟前从容不迫,很有当年全姑娘的气度。” 周颢听得微笑,目光渐渐悠远,“听昭王说她马上就十八岁了,是正月的生日?” 沈荃垂首回应,周颢在心里盘算着,时间倒对得上,只是全善姮性格太要强,她有个女儿的事当年连先帝也瞒得死死的,就是不知她暗地里告诉过丰王没有?她与丰王倒是一向交情甚笃,无话不谈,还曾合谋篡改遗诏——也说不准这丫头是丰王的女儿,不然她怎会冒天下大不韪去帮他? “皇上可要见见这位九鲤姑娘?”沈荃忽然在旁小心试探。 当朝虽有一位公主,却是与昭王同胞,乃平王亲生,皇上倒是一个亲生女儿也没有。沈荃从小带他长大,一路看着他从父子离心到兄弟阋墙,后来凳上帝位,又是发妻早亡,亲子早夭,到如今膝下虽添了个小皇子,却因陈家而心存芥蒂,何况这小儿尚不能开口说话,真龙天子竟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如今圣体欠安,倘有个能说会道的女儿在跟前讨他高兴,兴许龙体能早日痊愈。可周颢半晌不吭气,倒弄得沈荃心里鹘突不安,愈发把脑袋低垂下去,“怪奴婢多嘴了。” 没曾想周颢居然宽容地笑了一笑,“沈荃,你跟我多少年了?” “回皇上,奴婢是十.七岁时进的王府,到如今已是五十五岁了,有三十八年了。” 周颢叹了口气,“从我出生以来,就属你陪我的时日最长,你人无大才,就属一颗忠心难得。” 沈荃含笑探起头,“皇上的圣意是要见一见?” “不管这丫头是谁的血脉,到底都是善姮的女儿,见一见吧。邹昌不是想举荐庾祺来查此案嘛,将庾祺也传进宫来,我亲授此命。” 言讫从榻上起身,独往里头寝殿去了,心中却久久悬着沈荃的话,那庾九鲤同善姮长得一模一样?善姮长什么样子他都快忘了,他便把束之高阁的那副画卷取下来,展开一看,又像当年在宫中与善姮初见,窗外一样飞雪漫天。 皇上要召见几个平民的消息当日一传开,宫内宫外皆惊,张达尤是个欢天 喜地,手舞足蹈跑到正屋来,在庾祺九鲤跟前说了一连串道喜的话,又滔滔不绝说着等此案查明,将来如何如何震惊朝野,保不定还能封官入仕,前途无量! 庾祺在熏笼前立着烤手,澹然瞟他一眼,不以为然,“张捕头原来想做官?恐怕要叫你失望了,你能保住性命回南京就算走运,我劝你不要奢求过多。” 张达不好意思地一笑,踅到罩屏内,“我哪能做官呢,我书都没读过几本。不过我小时候倒是有个算命的说我是吃官粮的命。” “张大哥,你现在不也是在吃官粮么?”九鲤从卧房里抱着件庾祺的袍子出来,走到跟前给庾祺瞧,“叔父,明日进宫,您穿这件衣裳怎么样?” 庾祺看了一眼随便点点头,掉身坐在榻上,一时见叙白冒着风雪进来,身后跟进来两个小厮,担着个偌大的食盒往饭桌那头去了。一摆开是七.八叠生羊肉,还摆了个锅子,看意思叙白也要这头同他三人用饭。 果然叙白一面拍着身上的雪,一面笑道:“我一个人在那边屋里吃饭怪无趣的,不如做个羊肉锅子,大家围着炉子涮肉吃有胃口些。” 庾祺没说什么,朝九鲤招招手,九鲤忙跟着往左边暖阁里去,经过厅上,只淡淡睇了叙白一眼,并未搭话。叙白站在门前微觉尴尬局促,倒像是到别人府上做客没受款待似的,庾祺倒也罢了,怎么连九鲤的态度也忽然有些冷淡起来?想来想去,她多半还是为了杜仲的死。 好在张达招呼了他一声,他讪笑着过来,“外头又下雪了。明日先生和鱼儿进宫可要穿得厚实些,也许要在殿外等候多时,哪里经得住?” 九鲤睇他一眼,捧着碗点头,仍不吱声,转过脸却和庾祺说:“叔父,中午在沈公公家里,您为什么不许我提在路上的遭遇?我看那沈公公慈眉善目的,没准把杜仲的事告诉他,他去告诉皇上,还能彻查呢。” 闻言,叙白斜眼暗观庾祺的神色,庾祺轻轻一笑,“杜仲到底不是什么皇子,皇上知道了也未必会重视,不过是随便派人查一查,与其叫京城的官查,不如南京那头彦大人和你赵伯伯细细地查,查出实证来才好说话。” 叙白忙道:“杜仲虽不是真的皇子,可陈家抱的的确是谋害皇嗣之心。” 庾祺冷冷看他一眼,“没有证据的事,要是被陈家反咬一口岂不得不偿失?就算有证据表明杜仲是被陈嘉所害,他也大可以说是因为在南京的时候我重伤了他而报复。” 叙白虽有些失望,不过想他说得有理,只得点头,一面搛起些羊肉在铜锅里烫了片刻,越过庾祺放进九鲤碗中,“多吃些暖暖身子。” 九鲤只颔首一笑,晚饭吃毕,叙白看她并无私下叙话之意,只得失落回房。 旋即张达九鲤也各自回房休息,时辰虽早,天却早黑了,九鲤在床里头的柜上也点着一盏灯,把带来的几件衣裳都铺在床上,煞费精神地配着,却总觉不对,换了这条裙,又换那件袄的,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一时见庾祺推门进来,她忙去挽他过来,“叔父,您看我穿哪身好?” 庾祺立在床前朝铺上一瞅,笑说:“你素日不爱在穿戴上费精神,是为明日进宫,想给皇上留个好印象?” 九鲤暗窥他的脸色,不见生气才放心大胆地说:“倒不是为他是皇上,我是想,万一他真是我爹呢?” “倘或不是呢?”庾祺转身朝榻上走。 “不是就不是嚜——”九鲤追过来,脸色微微失落,“反正我已经没爹十几年了,找不着我也不强求,我有您啊。” 说着坐在他腿上,两只手把他脖子一圈,笑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36章 出皇都(二十) 庾祺搂住她的背,笑着睇了她片刻便凑下来亲她,一时间只听见彼此的急促的呼吸声,簌簌的风声,噼啪的炭火声,除此之外天地悄寂。九鲤刚圈紧了他的脖子,可脑中忽然闪过杜仲的脸,正可怜兮兮地盯着她,她心头一紧,又把手松开,垂下了脸。 “怎么了?”庾祺柔声问。 九鲤只轻轻摇头,脸上怅惘迷茫的表情,庾祺看她一会就猜到是因为杜仲。一想到杜仲,连他也兴致寥寥,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叹着气转头把窗户瞅了一眼。 窗外黑魆魆什么也瞧不见,但听见风声紧迫,雪倒像是停了。他突然惦记起老太太来,苏州虽然不及北方冷,可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又碰上杜仲出事,不知在她又是怎样的打击—— 她也许心里是疼他这个儿子的,不然不会把他收养的两个孤儿当孙子孙女看待,她把对他的情感,多半都倾注到了杜仲和九鲤身上。 思及此,他将九鲤放下,亲自把炭盆端到床前,拉她来躺下,“齐家虽然落魄了,好歹齐叙白还带了些钱上京,炭倒是不缺,你要是还冷,叫李妈妈再生个炭盆来,不必替他齐家省钱。” 九鲤睡在枕上望着他,忽地一笑,“您从前还不许我收齐叙白的礼物呢,连他做东请我吃饭您也不许,说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这会又变了。” 他笑笑,“这次来京是他费尽心机哄骗咱们来的,替周钰洗冤,也是替他们办事,不算白用他的。” 九鲤抿一抿嘴,把被子牵到脖子上来,“您回去睡吧,自从杜仲出事以后,您没有一夜睡好的,明日要进宫面圣,可别熬得没精神。” 这话里暗忖私心,庾祺一眼看穿,她是想着皇上没准是她亲爹,自然想要他在皇上跟前能留下个好印象。 他澹然取笑,“只要不在皇上面前失礼就罢了,有精神没精神有什么差别?难道你也像张达似的,想着皇上会封我个官做?” 哼,又是这满不在乎的态度,九鲤乜他一眼,把脸偏到一边去,“您忘了我这回进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了?” 他自然不能忘,却不敢像她这样想,回房来躺在床上暗暗琢磨了一夜,如今大家都知道九鲤是他当年从全府救出的,那么皇上自然也就能猜到当年派去全府的影卫是被他所杀,当年全府失火,他便是唯一的目击证人,皇上兴许根本不想有这么个证人活在世上——十几年前的旧事,想不到今朝又要重新翻腾出来了。 次日一早,沈公公便打发一辆马车来接,九鲤特地穿上件琥珀色素锻长袄,妃色撒花洋绉裙,梳着虚笼笼的发髻,带着一副红玛瑙耳珰。一看庾祺还像素日一般,外罩黑色灰色里子大氅,里头是宝蓝圆领袍,她心里难免嗔怪他不郑重,就在车内哼了声。 庾祺看她将脸向旁偏着,笑了笑,“咱们是平民入宫,太引人注目了反而不好。” 她转回眼来,这才窥见他脸上另有种郑重,“您在担心什么啊?从早上见您就不大高兴,是怕查不明白昭王的案子皇上怪罪?” 他摇着头又是一笑,“面见圣上嘛,一般当官的都有些惶恐,何况是我。” 九鲤朝前欠身,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声音低柔却很有力量,“这回您可以靠我了,沈公公喜欢我,不是说这些在宫里当差的人最有眼力了,不管我是不是皇上的女儿,沈公公喜欢,想必皇上也会喜欢我的,有什么事我替您求情好了。” 庾祺不能言明,怕她的亲爹真是皇上,而这个爹当年曾派人潜入全府行凶,她知道了大概会对世人大为失望。先有郭绣芝,后是齐叙白,让她失望的人太多了,他不忍心再叫她失望。 他在膝上反握住她的手,笑道:“你长大了,也懂事了,没准叔父这回可真要仰仗你了。” 九鲤仰起脖子,十分得意,一时又跟从前那个骄傲任性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马车一路向着皇城来,在九清门停下,二人下车即见沈荃携两个小太监在门外等着,穿着红色补子,头戴三山帽,臂搭金丝拂尘。二人上前行礼,沈公公忙虚托起身,瞅着九鲤两眼一亮,不住含笑点头。 跟着进了九清门内,九鲤紧贴着沈荃打听皇上凶不凶等话,沈荃只笑道:“姑娘见着就知道了。” 谁知越近玉乾宫,给这皇城中庄严肃穆的气氛一镇,九鲤渐渐连头也不敢再乱抬了,手脚微微发软,小步走在庾祺身边,只用余光扫过路上那些扫雪的太监。一条路上那么些人,却只听得见沙沙的雪声,人声半点不闻。 踅入玉乾宫内更是目不能直视,磕头下去,只瞧见前头有一张雕花繁脞的大书案,书案两边立着两盏鹤灯,正威风凛凛朝中间瞥着,整个殿内肃穆悄寂。九鲤偷偷瞥庾祺,他整个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姿态十分庄严敬畏,令她心内益发有点畏惧起来。 “平身吧。” 头顶传来低沉散淡的男人嗓音,口气虽随和,可那份慵懒中却透着强大威势,像个在打盹的巨兽,让人时刻惧怕惊醒了它。 九鲤起 身也是低垂着脑袋,等了半晌还不闻上头说话,这才偷么抬起脸一窥。不想正撞上皇帝的目光,皇帝忽然一笑,就令她挪不开眼了。原来皇帝是个身材高挑的中年男人,身穿淡黄衮袍,头戴着顶乌纱翼善冠,歪坐在张宽大的黄花梨管帽椅上,两手笼在袖中,留着三寸的黑须,两只眼睛幽深而漫倦地望着自己,从他那双眼睛里,她竟然感到点欣喜与哀伤。 但他整体是微笑着的,慢慢将胳膊撑来案上道:“一个平民丫头,竟敢直视天子,谁给你的胆子啊?” 沈荃闻言一惊,欲上前一步替九鲤开解,先一看周颢脸上的表情尽管严肃,但眼睛里不见半点怒气,揣测他不过是想逗逗九鲤,便不动声色地把脚挪回来了,静待九鲤回话。 九鲤吓了一跳,马上转动心窍道:“我本来以为皇上长得多吓人呢,谁知您长得这样好看,一看就看住了。” 周颢一下笑了,“朕长得好看?” “既好看,又威严,像天上的玉皇大帝似的!” 这样一个人,长着与全善姮一样的脸,竟会如此同他说话,他既惊诧又恍然,觉得世界倒乱了似的。他笑了笑,“你见过玉皇大帝?” “没见过。” “既没见过,那就有欺君的嫌疑了。” 庾祺仍在地上伏着,闻言歪着脸斜了九鲤一眼。九鲤却没瞧他,只管笑道:“可民女梦到过,梦里玉皇大帝就是您这样子。” 周颢靠到椅背上,板着脸道:“你的梦谁见过?这还不是编的?扯谎就是欺君。” 九鲤咬咬嘴唇壮足胆气,“既然没见过,您怎么就能断定我是编瞎话呢?我真的梦见过。” 刚说完沈荃就在边上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周颢慢慢把眼转到他面上,“沈荃,你觉得这丫头说得有理?” “似有理又似无理,这姑娘能言善辩的,把奴婢也弄得个说不清了。” 周颢只得笑道:“真是一张伶俐的嘴,无理也要辩三分。” 九鲤一看他笑了,忙跪到地上磕头,“民女不敢与皇上争辩,只是觉得皇上亲切,这才多说了两句。” “起来吧。”周颢口气愉悦,待她起来又仔细打量她一回,见她目光中透着一股机灵与狡黠,年幼的时候也常有人如此说他,倒是都说丰王的眼神瞧着敦厚仁义些。这么看来,她竟有两分像了自己。 少顷周颢将庾祺也一并叫起来,又打量他,看年纪不过三十岁,若当年全府拼杀几名影卫的人是他,也算得上英雄出少年。他翘起腿,益发斜着身子,“你叫庾祺,朕听说过你的名字,南京青莲寺一案,就是你帮着查清楚的。听说连陈大人家的儿子也是打伤的?你伤人致残,知道为什么不罚你么?” 庾祺弯着腰道:“皇上圣明,一定是知道当时是陈二公子意图不轨,草民是事出权宜,所以才饶恕了草民。” 周颢点着头道:“朕虽然恕你无罪,可陈大人家里未必对你没有怨气。昭王一案,朝中有人推举了你来查,可外头原有些言语,说昭王是冤枉的,更有甚者,说是陈家栽赃,你从前和陈家就有些过节,朕担心你查案过程中有失偏颇。” 庾祺复跪下道:“先前草民已重伤了陈二公子,即便有什么过节,也都了结了,只盼着陈家不怪罪,草民何敢记恨,更不敢以公事泄私愤。” 周颢沉默半晌,才道:“朕信你一回。”说着将沈荃招到案前,吩咐了几句。 旋即沈荃便领着二人朝殿外走,到门前九鲤又回头望,见周颢从案后往右面踅出来,一径朝内殿走去了,她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恍忽,心里是觉得莫名亲切,但同时又觉得相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她只得依依不舍地收回眼,捉裙而出。 二人跟着沈荃往案发地瞧去,路上沈荃递给庾祺一道牌子,“这是皇上赐下的,既然案发地是在宫闱之内,你们少不得要进出查看,有了这牌子就能在宫内行走了。本案的死者是贵妃娘娘宫中的宫女,若要查问里头的宫人,一定要先求得贵妃娘娘应允,记住了?” 庾祺点头,双手将牌子接了去。 九鲤却窜到前头来问:“公公,贵妃娘娘好不好说话啊?” 沈荃委婉道:“圣意叫你们查案,自然谁都不敢阻拦。” 正是说曹操曹操到,只见前头那八角亭里坐着个雍容端丽的女人,周遭好几个红衫翠裙的宫人伺候着。一个宫女正往那女人手里递去个汤婆子,那女人接过去,扭眼朝亭子外一瞥,看见他三人,神情不见意外,只微微含笑唤了声沈荃的名字。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叛叔父 第126节 第137章 出皇都(廿一) 陈婠笙一叫,沈荃忙领着庾祺九鲤凳上几个石阶,在亭外台基上行跪拜礼。婠笙噙笑问及庾祺九鲤的身份来意,沈荃细细说明,一问一答间,将庾祺九鲤耽搁在地上不得起身。 九鲤跪不多时便觉膝盖像被冻僵了,木木的,想动也不能动。她哪吃过这份苦头,从前在乡下跟着上坟祭祖,庾祺从不叫她多跪半刻,就是年节里要跪也多是预备蒲团来垫着。庾祺正在旁睐了她的膝盖一眼,耳中听着陈婠笙温柔和煦的嗓音,顿感厌烦。 亭子里沈荃正哈着腰笑道:“这么冷的天,贵妃娘娘怎么到外头来坐着?要是着了风寒皇上可要挂心了,如今大国舅爷虽身处西南,可昨儿来的奏本里头还向娘娘和四皇子请安呢。就是小国舅爷在京里也是日日盼着娘娘凤体康健,娘娘可千万要保重才是啊。” 婠笙笑着点一点头,“我是在宫里头坐得闷,特地出来透透气,沈公公放心,我自己还不知道冷暖么?坐一会就回去了。” 说到此节,那双杏眼方温吞吞地往沈荃身后瞥去,神情慢慢挂上五分庄严,“瞧,我们只顾说话,竟忘了亭子外头还有人跪着,他们两个虽是平头老百姓,可皇上心里最记挂的就是天下子民,快叫他们起来吧,到里头来避避风。” 沈荃回头叫了庾祺九鲤入亭来,九鲤只看着庾祺,见他又近前作揖行礼,便也又福身行礼,“贵妃娘娘金安。” 婠笙注视九鲤好一会,暗自惊叹,眼前这姑娘还真如侄儿陈嘉所说,与画上的全善姮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当初在皇上寝殿内一瞧见那画就觉得不简单,尽管全善姮本人她从未见过,如今亲见九鲤,就像是见着全善姮一般,一股妒恨如同猛火在她心内止不住地烧起来。 兜兜转转,她全善姮的女儿还是走到皇上跟前来了,虽然背地里娘家人都说这姑娘不一定就是皇上的血脉,可她能从九鲤的眉宇双眸中看见一丝刁滑诡诈,这感觉她太熟悉了,不会错的—— 好在那个杜仲死了,即便眼前真是个公主,也威胁不到她什么。她渐又松懈几分,端起茶来淡淡一笑,“皇上特许你们自由进出宫廷查案子,你们打算从何处查起?” 庾祺拱手道:“回娘娘,草民二人正请沈公公带着先看查看初情现场。” 婠笙扭过头朝亭外望去,“姝嫱就是死在那里。” 二人顺着她的眼将目光穿过些高挑的琼枝玉树,所及之处栽着一片半丈高的山茶树,枝叶被雪低压着,成了道天然屏障。案发是十月末,那时候枝繁叶茂犹胜眼前,的确是个避人耳目的好去处,庾祺凝眉细望,那山茶树林后头似乎不见路径。 因问沈荃,沈荃细着嗓子道:“这山茶园后头是夕露台,是后宫娘娘们听戏宴饮的地方,除了年节有戏外,平日都是空着的,只有几个小太来往监巡查。” 如此说来,那山茶园后头无路可走,就只有 亭子前头这条路能进去,凶手选此处作案是为掩人耳目,足可见是早有预谋。 庾祺看了片刻,又扭头问沈荃:“沈公公,草民不懂宫里的规矩,宫女们闲来无事都可以随意在宫内行走?” “那就要看走去什么地方了,闲时在这些花园里走走逛逛,只要各宫主子不理会倒没什么,要是主子们用人的时候找不见人,这可就要受罚了。” 庾祺点着头道:“案发是在夜里,天气寒冷,那个叫姝嫱的小宫女为何会离宫跑到此地来?” 婠笙旁边有个叫蕴儿的宫女开口道:“当晚我们娘娘在青鸟阁内吃酒,我恐怕酒后吹风会伤了娘娘的凤体,所以打发一个小太监去苍梧轩传话,让姝嫱带件斗篷和袖笼子到青鸟阁来,娘娘回宫路上好用,她这才离宫出来的。” 九鲤走到向路的阑干来,举目一望,这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曲折蜿蜒,道路那边是一些金瓦红墙,别无门洞,只能顺着这头走到那头。 记得上回邹昌说过,前一阵有个叫顺子的小太监跳出来指证,当夜巡逻曾在这条路上看见过昭王从后头那山茶园中出来。 这却有些不对,她扭头和庾祺道:“叔父,咱们到园子里去瞧瞧吧。” 庾祺便向婠笙作揖,“不知贵妃娘娘可否应允?” 婠笙抿着唇上的茶水,眼睛漫不经心地落在桌上的茶果上,笑着点头,“皇上许你们走动查看,我还敢违抗皇命不成?你们只管看去。” 言讫仍由沈荃领着他二人下亭,钻进那山茶园中去。九鲤一路走,一路往那蜿蜒小路上望,这园子虽不大,却枝横树斜生长得密密麻麻,一入夜,外头绝看不见里面。但当夜那太监顺子真从此地巡查而过,必是手打灯笼从蜿蜒路上远远走来,从枝叶罅隙间分明能瞧见游荡的灯笼,哪个凶手会明知有人路过,还跳出去被人看见? 因此上,九鲤益发笃定那个顺子是在说谎。 三人走到林间,沈荃拿拂尘朝一棵树底下指去,“当时那姝嫱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人发现的,血流了一地,哎唷,那副场面就别提多吓人了!姝嫱衣衫不整,身上有好些伤痕,仵作验过,大概是挣扎的时候被凶手蹭伤的。” 庾祺因问:“公公知不知道死者身上有几处伤痕?” “我听邹大人秦大人进宫禀报的时候说起过,身上的淤青有七处,有十一处破皮的,大概是抓伤挠伤或者是给树枝刮伤的。” 九鲤道:“说明这姝嫱当时与凶手短暂地打斗过一阵,难道就没人听见呼救么?” 沈荃摇头,“从青鸟阁过来,亭前这条路离得最近的除了这夕露台,再往前就是贵妃娘娘的苍梧轩,别的宫里的人要到青鸟阁去,有别的近路,所以当天晚上这路上少有人走动,也就是巡查的太监和侍卫。不过侍卫是一个时辰巡查一回,就是姝嫱呼救,也不一定碰巧听见。” 庾祺喃喃道:“看来凶手对内宫的路径和侍卫们巡查时辰都很熟悉。” 九鲤别有深意地朝他撇了嘴,“偏不知道还有个太监来巡查。” 沈荃搭话道:“你们是说顺子?” 九鲤点点头,“邹大人说,前一阵这个叫顺子的小太监站出来说,当夜他巡查至此,曾见昭王从这园子里走出去。” “是是是,是有这回事!”沈荃微微仰着脖子,朝天上眯着眼睛回想,“那顺子巡完到外头值房里就开始拉稀跑肚的,当夜就被关在外头胡同里治病去了,等病好了才知道出了这事,这才出来作证。” 九鲤旋即道:“可见凶手只知道侍卫巡逻的时辰,并不清楚太监巡查的时辰。” “这个姑娘就有所不知了,顺子是负责报时辰的,巡查是有定例,不过当夜青鸟阁夜宴,有许多宫外的皇亲国戚进来,自然小太监们也忙些,像顺子这种只管报时辰的也会被派出来巡查巡查。” 庾祺回首道:“通常宫外巡查都是至少三五个人,敢问公公,宫内太监们巡查是什么规矩?” 沈荃道:“按规矩是三人一队,不过当晚人多事杂,所以有两个小太监好容易得歇,就躲了个懒,叫顺子一人来巡了。” 庾祺轻轻一笑,“这顺子倒很勤谨。” 或许连这顺子也压根没来巡这一回,只是要替人做伪证,所以才说来巡过,九鲤一寻思,便也嘲讽地笑一笑,不过当下不提,照旧与庾祺分头在园中各处查看。 沈荃只跟着九鲤转,怀抱拂尘歪着脸,见她一脸专注认真,忍不住感慨,“你这专心致志的模样,就像全姑娘就站在我面前似的。全姑娘做事也是极认真的一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她不是男人,要是男人,早就考个功名做官了!” 闻言,九鲤踌躇片刻,稍稍直起腰来,“公公,我知道您说的这位全姑姑是我母亲,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和叔父心里早就十分清楚了,这事是瞒不住的。” 沈荃笑而点头,“那你爹是谁,你那位叔父没告诉你?” 她摇摇头,“连他也不知道,他说我娘从没提过,而且当年在全府,我娘也从没直言承认过我是她女儿。不过我这模样也不必说了,您看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扭头朝他又看一眼,“沈公公,您从前和我娘很熟么?” 沈荃抱腹笑道:“那时候你娘就跟你一般大,常往王府去传先皇的口谕,我们倒是常说话。你娘看着娴静和软,却是个最要强不过的人。” 九鲤暗想,从前皇上还是王爷,这沈公公在王府就侍奉,倘或常与她娘有来往的话,一定是皇上的意思,说不准在两人之间传递口信或东西,二人的私情他最清楚,所以才对自己如此亲切。 正想到此节,忽然听见庾祺踩着雪走过来,“出去吧。” 九鲤扇扇双眼,“不看啦?” “这园子被打扫过了,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一行往外走,沈荃散淡笑道:“这是宫里头,不是外头,不可能留着个案发地等案子查清再收拾,案发第二天邹大人秦大人来查过后就叫人收拾过了,连那些沾着血的土都挖出去了。” 九鲤惊叹一声,“土翻一翻就好了呀,怎么还要挖出去?” “贵妃娘娘血养出的花有腥气,所以吩咐连土也挖了。” 九鲤暗暗撇嘴,朝前一瞧,婠笙与几个宫人还在那亭子里坐着呢,这么冷的天,亏她坐得住!三人不得不进去回话请安。 婠笙换了个珐琅鎏金汤婆子抱在腿上,似乎是有意在这里等着他们,一听脚步声便朝几人稍稍转过身来,问起查检的结果。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38章 出皇都(廿二) 庾祺正要答话,婠笙那纤长的手却抬起来朝他身后的九鲤一指,“让这丫头说,她既随你进宫查案,想是有些本事,倘或有什么线索,她也该看得出来。” 九鲤向旁看沈荃,见沈荃朝她暗暗使了个眼色,只得上前福身,“回贵妃娘娘的话,那园子早叫人收拾过了,连土都翻了一遍,就是有什么线索,眼下也找不到了。” 不想婠笙脸色一冷,斜上眼来,“你的意思,是嫌收拾的宫人多事,还是觉得有人刻意破坏现场,阻扰查案?” 此言一出,庾祺沈荃皆有些惊恐,暗中忙看九鲤。九鲤虽也慌张,倒很快镇静下来,窥一眼婠笙的凌厉的脸色,愈发觉得这陈贵妃是做贼心虚。 这话可不敢说,她只将双膝一软,跪到地上连声分辨,“民女不敢有这个意思!民女再不懂规矩也明白,这后宫之中,多少贵人娘娘住着,哪能见得那些血啊死人的不吉利的东西?自然先收拾了要紧。这里没线索 ,还可以到宫外查验尸体,请娘娘放心,一定会有别的发现!” 她这一跪,陈贵妃方懊悔性急,又化开微笑朝左右睃睃,“瞧我把这姑娘吓得,快搀起来。” 待九鲤起身,稍显和颜悦色道:“你是民间来的,得皇上特许在宫中走动,我方才不过是想提醒提醒你,可别说话得罪了人,这宫里头可不只我一个娘娘,再者说,那些宫女太监也不好惹,宫女闹出人命,谁不是人心惶惶,都怕怀疑到自己头上,恐怕他们听了多心。” 九鲤忙垂首认错,“民女不会说话,请娘娘责罚。” “这就言重了。” 说着,婠笙朝边上伸出胳膊,那宫女蕴儿忙托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凳上抚起来,一个小太监接过汤婆子,另一个宫女替她戴上暖袖套,九鲤见她这架势是要走,忙站到一旁去。 她笼着白狐狸毛暖袖搭在腹前,要走时,又瞥着庾祺,“听说你原是个大夫,极擅验尸,比仵作还厉害?可惜这回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姝嫱的尸体早叫她宫外的父母接走了,如今只怕都回了家乡入土为安了,你若要瞧,我叫人去她家乡,再把她的尸体刨出来送到京城。” 庾祺微微抬起额头,看见她稍有些得意的侧脸。他只得将眼波一转,垂下头,澹然道:“那些话都是旁人客气,草民愧不敢当。既然先前有仵作验过,草民只看案卷便是,不敢惊扰死者,更不敢劳烦娘娘。” 婠笙转动脖子斜他一眼,慢慢点一点头,方款步出亭,一双半高底的绣鞋踩得雪沙沙作响,那声音像在人心里,使人在岑寂中微觉不安。 隔会她朝身后瞥一眼,蕴儿立时上前,她凝着眼低声问道:“那个顺子回宫没有?” 蕴儿摇头,“顺子痢疾初愈,刻漏房管事的公公怕他没好完再过了病气给人,特许他在胡同里多歇几日。” “一会打发个人去告诉陈嘉一声,务必要管好这个顺子的嘴。” 蕴儿又凑近了些,“娘娘要是不放心,不如让这个顺子永远开不了口。” 婠笙斜她一眼,“不好,皇上刚命这个无官无职的庾祺来查此案,就是要对百官以示公允,这个节骨眼上要是证人死了,皇上少不得会疑心到咱们陈家头上。” “娘娘虑得是,即便他不死,他的口也开不了,他的爹娘已被二爷接上京押起来了,就是再借他几个胆他也不敢乱说话。” 婠笙默然走到路径蜿蜒处,扭头一看,亭子里早没了人,循路望去,见三人的背影是朝着青鸟阁那头去了。 皇上这时候许了这庾祺如此大的特权,还叫沈荃亲陪,到底是相信昭王清白,还是做给百官看?真是叫人愈发难揣摩。 那厢沈荃领着庾祺九鲤到青鸟阁转了一圈后,便叫小太监送二人出宫,一面折去玉乾宫回禀周颢。周颢正在殿内关着门与一班大臣议事,仔细一听,像又是为立太子的事。 因近年龙体欠安,朝中大臣急于早立国本,未免宫内宫外动荡不安。自从陈贵妃之子出生后,皇上膝下有了一亲生皇子,原来支持昭王之人自然不敢再直言立昭王为太子,不过每逢有人提议册立小皇子之时,这班人多以天命太重而皇子年幼,早早册立太子,只怕有损金体为由反对,况朝堂早有议论,先皇太子原本年幼时生龙活虎,正是自册立为皇太子后才日渐孱弱多病,焉知不是天命太重之故? 众大臣相争一年,倒是二位国舅道:“皇子年幼,皇上正值年富力强,将来不知还会生下多少位皇子,到时候从中挑一位经纬天地之才,这才是朝廷之福,苍生之福。” 好听话自然是如此说,可谁不知道皇上龙体有恙,又是四十多岁,将来即便还能生,谁能说得准到底是公主还是皇子?就算得了位皇子,比眼下四皇子又要小几岁,算来算去,这皇太子之位多半都是四皇子的,所以两位国舅爷自然可以把话说得冠冕堂皇。横竖因两位国舅爷这话,此事搁置了两三月未议,谁知眼下却因姝嫱被害一案又被大臣提在口里。 内中有人道:“此案诸多蹊跷,依臣之见,终是为太子之位有人心乱不定,生此毒计陷害昭王!当年先帝在位时曾有明旨,将昭王过继给皇上为子,先帝曾说,平王论公,是为国而战,为私,皇上当年是皇太子,平王是为手足而战,太子当以平王之子为亲子。皇上,此刻昭王被冤,案情不明,若册立四皇子为太子,只怕有违先帝之意啊,请皇上三思!” 周颢靠在椅上沉默不语,见状,有人驳道:“张大人此言差矣,既然案情不明,怎么就认定有冤?若按张大人的意思,是因为太子之位空悬而招致人心不安,那此时奴册立四皇子为太子,正可以稳定众朝臣的心!” 有个陈大人瞥他一眼,话语尖锐道:“王大人,既然先帝有旨意要皇上视昭王为亲生之子,自己的儿子眼下涉案不明,就急着立皇太子,你这岂不是置皇上于无情无义之地?以后叫天下百姓如何看待?两位国舅爷乃四皇子的亲舅舅,他们都不急,你又急什么?” “二位国舅爷正因与四皇子有亲,所以避讳,他们不开口就罢了,我们这些吃朝廷俸禄的大臣再不开口,岂不是置国家大事于不顾?” “哼,既然是国家大事,二位国舅爷皆是内阁重臣,真是大公无私,何须避讳?!”这陈大人笑乜一眼,向案前一步行礼,“启奏皇上,臣昨日得知,与庾祺齐叙白等人一同上京的还有一名年轻男子,名叫杜仲,也是庾祺收养的一个孤儿,年十七,与那位九鲤姑娘一样,原也是个风光霁月的少年,可不知怎的,听说这杜仲在进京路上被人投毒致死。” 话音甫落,好几位大人脸上皆浮着不少惊疑,周颢亦稍稍扣眉,“这个杜仲也是庾祺收养的孤儿?你的意思是,此人被人下毒害死,也与昭王的案子有关?” “臣也是昨日收到南京彦大人的信才得知此事,据彦大人说,这个杜仲与九鲤姑娘都是相貌不俗,令人过目难忘,更兼他们年纪相仿,所以在南京有很多人都误将他们认作是一对龙凤胎。” 如今但凡知道九鲤是全善姮私生女的人,都不免怀疑九鲤与皇上的关系,既然有位青年与九鲤有同胞嫌疑,那自然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 周颢冷着脸默了半晌,方问:“那他们到底是不是同胞?” “回皇上,齐叙白早就派人到苏州查过,这个杜仲是苏州一户寻常百姓家的儿子,父母因病早亡,这才被庾祺收为学徒教养长大。这恐怕是别有居心之人为防万一,所以——” 这陈大人一面禀,一面窥周颢,见他眼色沉毅冷峻,便将后头引人遐想的话咽住了,没有证据之事,凭人猜测罢了,皇上一向多疑,他猜到的一定不会比他们这些臣下少。 叛叔父 第127节 等了片刻,他才又道:“臣还有一事回禀,据彦大人说,庾祺等人在路上还遭遇了几个杀手,这几人清楚的知道他们的姓名身份,却不说缘故就要他们的姓名,幸亏那个庾祺有些身手,这才反杀了那几个杀手,尸体送回南京城,据尸体脸上的刺字来看,那几人皆是些作奸犯科的死囚,为首的叫蒋大,是刑部关押的几名死囚,可巧事发前半月,刑部的名册上有几名囚犯暴毙。” 周颢缄默片刻,反问刑部尚书贺大人,“贺爱卿,你的大牢里跑了几名死囚,这事你知不知道?” 那贺大人年事已高,慢慢吞吞颤颤巍巍地跪到地上,答得沉声静气,“此事罪臣尚不知情,大概是有死囚的家人疏通,管大牢的人想出个李代桃僵之计,将几名死囚私放出大牢。无论此事到底如何,臣都有失察之罪,请皇上治罪于臣!” 周颢一双眼睛在他银发斑驳的脑袋上悬了半日,“你身为刑部尚书,的确有失察之罪,不过你总管一国刑名事物,许多要务缠身,大牢里的事你不免有失管之处,就革你半年的俸禄,以儆效尤。” 说着,向扶手上一歪,朝下挥了挥胳膊, 声音听着满是乏累,“回去吧,把此事查清楚,三日后将刑部徇私的官吏都呈上来,论罪处置。” 殿内议到此节,偏又有个小太监端了药及至殿外,沈荃故意上前同他大声搭话,“到服药的时辰了?” 那小太监一样高声答话,里头这班大人一听,不敢耽误龙体,只得跪下请辞。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39章 出皇都(廿三) 少顷见殿门大开,几位大臣垂首退出。沈荃接过汤药热茶端入内殿,周颢正立在书案的熏笼前烘手,听见动静不为所动,直望着白晃晃的窗户出神。 只等沈荃将药和茶放在炕桌上,到背后来请,他方慢慢蹒去榻上坐下,“那个庾祺带着九鲤走了?” “回皇上,奴婢恐皇上有话要问,叫了个小太监先领着他们出宫去了。” 到底是跟了几十年的老太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沈荃陪着他的时日竟比先皇还多。这奴才最了解他,他当然有话想问,可那些话问来问去都只是猜疑,谁也不能肯定当年善姮到底有没有背着他与丰王发生私情。 但她的确背叛他助丰王篡改遗诏,她就是要报复,见不得他当皇帝。大概是因为他许诺她要讨她为侧王妃这事没能做到,所以她恨他,连给他生了个女儿也不给人知道。 女人爱起来恨起来都叫人没办法,这一刹那,他忽然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的意味,打心底里原谅了她—— 他同时在心里喃喃念着九鲤的名字,伛着背,脸低得不给人察觉他带着点笑意。未与九鲤照面时他还拿不定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女儿,可自从早上与她一相见,他几乎心里就有了答案了。 他想来想去,不知问什么好,“‘九鲤’这个名字是谁给取的?” 沈荃踌躇一会,不敢隐瞒,低声笑道:“奴婢问姑娘了,姑娘说是庾祺取的。” “她从前没有名字?” “姑娘说那时候太小,不记得了。” 周颢阴沉着脸,“这名字太小家子气了。” 沈荃吹了吹药,随身附和,“是这话呢,想是庾祺没读过多少书,一介平民,能有多少见识?” 他心里稍觉畅快了,接过药碗,“查到什么没有?” “去出事的山茶园和青鸟阁看了看,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沈荃笑道:“刑部的秦大人和大理寺的邹大人在刑事上这样老道都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庾祺再厉害,到底浅见寡识。” 周颢吃完药,紧着又用水漱口,接过帕子揩了嘴,将帕子重重掷在炕桌上,“才刚陈大人说那庾祺身手不凡,是有些本事的,可别小瞧了他——” 沈荃把脑袋低垂下去,少刻才低声道:“不过要不是他这本事,也许当初连姑娘也跟着葬身火海了。” 说着又笑了笑,尖细的嗓子里莫名含着一丝慈爱,“皇上是没瞧见,那丫头很有些胆色,才刚在山茶园那头,她说话不留神得罪了贵妃娘娘,险些惹娘娘生气,她面上瞧着很是惧怕,可奴婢看得出来,她心里倒很沉稳。” 周颢呷过一口热茶,“怎么会在山茶园碰见贵妃?” 沈荃一壁收拾药碗一壁笑道:“娘娘在山茶园外头那亭子里坐着散闷呢,奴婢领着庾祺和姑娘一去就碰见了。” 周颢笑了笑,“贵妃跑到那四面漏风的亭子里散闷,真是好雅致——” “嗨,姝嫱是娘娘宫里的人,娘娘一向体恤下人,到那里去,自然是关心案子的进展。” 周颢睇他一眼,“贵妃和九鲤除了案子,就没说点别的?” “这倒没有。” 周颢顿了片刻,转了话头,“你听见没有,方才陈举说庾祺还有个叫杜仲的徒弟,来京路上被人毒杀了——” “奴婢倒从未听庾祺和九鲤姑娘说过这事。” “按陈举他们的意思,这个杜仲是因为被人怀疑是九鲤的同胞兄弟才遭此毒手,你觉得呢?” 沈荃忙跪在榻前,“朝堂之事,奴婢不敢胡乱猜疑。” “朝堂之事,连你也觉得是朝中之人所为。”周颢笑缓缓下榻,踅到案后去,一手在案上轻轻敲打,扭头向着窗外长叹,“我何尝不知道,陈贵妃善妒,三十来岁才诞下一个皇子,又是当下我唯一亲生的儿子,不单她怕这份‘唯一’的荣耀被人撼动,二陈也怕。怪我这些年心有余而力不足,以致二陈日益势大,真可谓养虎为患,祸乱朝纲。” 说到尾后,他敲桌的力度大了些,沈荃心内一振,跪在案前拭泪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奴婢是眼看着皇上长大的,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就废寝忘食地替先帝分忧,登基以来,更是焚膏继晷操劳国事,平外敌,正朝纲,创建丰功懿德,即便近些年龙体欠安,也仍是日夜为江山社稷忧思忧虑,历朝历代,敢问哪位君主有皇上这份心力精神,就是神仙圣人也未必万事俱全,若皇上自责自咎,天下人都该羞愧而死!” 周颢自在椅上坐下,悬着眼睨他一会,方慢慢点一点头,“这回死的虽只是个小宫女,却牵连昭王陈家乃至贵妃,路上已死了个杜仲,又冒出几个杀手来,只怕九鲤身边仍是危机四伏,你要替,替善姮看护好她。” “请皇上放心,奴婢回头就调几个影卫时刻护紧姑娘的安危。” 未几沈荃告退出宫,归家不多时便有奴才来禀报,说庾祺九鲤离宫后在街上用过午饭,已会同邹昌等人往刑部去了,大约是去查看尸检的案卷。 那案卷上不单记明了死因,连伤口的大小深浅也记录得十分详细,再有身上的各式伤痕都一一写明,庾祺细数下来,这姝嫱身上果然如沈荃所说,有淤青七处,疑似抓痕十一处,新伤居多,下.体有撕裂的痕迹,俨然强.奸所致。 九鲤并着脑袋看了半天,却觉得有些不对,在他耳边低声道:“叔父您看,有两处淤青三处抓伤是旧伤,肯定是死前几日就形成的伤痕。新伤看起来好像是临死前才与人打斗所致,可从这些伤势来看,都像是女人所为,只有女人才爱用指甲抓人。” 给那秦济听见,笑哼一声,“姑娘这话说得太片面了,情急之下什么都有可能,也许那男人紧抓住她的身子,她左右挣扎,这才被人的指甲刮伤。”说着,他走到案前,将桌上那把匕首捡起来,“要紧是她胸前的致命伤,和这把匕首可谓严丝合缝,这把匕首就是凶器无疑。” 那匕首上嵌着象牙和红宝石,正是昭王的随身之物。庾祺走去接了来,拔出匕首与案卷上伤口的情形细细比对,不错,果然是凶器。 他将匕首递给九鲤,望向邹昌道:“可是邹大人,我记得您说过,在案发前昭王就遗失了这把匕首,那就是说,有可能有别人用这把刀杀的人?” 秦济脸色不悦地先插进话,“庾祺,你这话的意思是有人借刀杀人,栽赃嫁祸?你有什么证据?没有证据的事最好谨言慎行!哼,这里是刑部内堂,不是你南京的同寿堂!” 庾祺含笑走到左首椅上,旋身坐下,“秦大人,我并没有说是有人借刀杀人,这话是您自己说的。” 那头叙白瞧过匕首,也道:“即便有人说这话,也是合情合理的怀疑,秦大人是刑部官员,难道连合理的推测也不许?” 秦济益发重重地冷哼一声,“齐叙白,你已经被革职了,别在这里摆你县丞大人的架子,眼下你虽有功名,却不过一介书生,许你进刑部是看王爷和邹大人的面子,你别给脸不要脸。” 九鲤与张达站在左边最尾一张椅后正捧着匕首细看,终于察觉这堂中气氛剑拔弩张,二人抬额窥他几人一眼,只见庾祺翛然坐在左首,邹昌气定神闲坐在右首,秦济叙白上下而立,各有愠恚。 如今凡见过面的官员,都因九鲤心照不宣的身世秘密而待她十分客气,她想着劝一句还使得,便走上前笑道:“凶手一点眉目还没有呢,几 位大人就要为他吵起来了,这多不值当啊。” 邹昌旋即点头笑道:“不错,还是言归正传吧。在案发大约七.八天前,昭王府里服侍王爷更衣的两个丫头曾发现这把匕首不见了,而发现的前一日,王爷曾到京郊打过猎,怀疑是丢在了山上,还派十几个家丁去山上找过,却没找到,满王府的下人都可以作证。” 九鲤转向邹昌,“这么说,也有可能是有心人偷了这把匕首?” 邹昌瞟了眼秦济,笑道:“也可以这么怀疑,王爷在京不喜欢摆架子排场,这个习惯秦大人想必也有所耳闻,王爷常微服出行,身边往往只带一两个随从,若有心人要偷,也不是偷不到。” 因这话此刻出自九鲤之口,秦济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点头,走来邹昌身旁坐下,“也是这个缘故,此案才成了悬案。” 九鲤走去庾祺身旁,见他攒着眉又在翻阅尸检案卷,便俯下身去悄声问:“叔父,还有什么不对?” 庾祺轻轻摇头,再看两眼便将案卷搁置,“死者姝嫱在宫内有没有什么仇人?两位大人查问过没有?” 秦济不耐烦道:“查过了,姝嫱今年二十岁,保定府人氏,家中只有爹娘,十五岁选入宫中,先在尚寝局当差,掌灯烛事宜,去年冬天才调任到贵妃娘娘的苍梧轩当差,掌贵妃娘娘的日常膳食用药,在尚寝局没听说她与人结过仇。”说到尾后,他的神情显然有些犹豫,声音亦低了下去。 庾祺心内了然,接着追问:“那她在苍梧轩可曾与人不和?” 邹昌向旁瞟着秦济,见他不愿说,便笑道:“这个我和秦大人也查问过,这个姝嫱在苍梧轩当差的一年,常常挨罚。据苍梧轩的六个宫女两个太监说,她做事丢三落四粗心大意,所以掌事姑姑生气时,难免掐打她两下,也常罚没她一些薪俸。” 九鲤马上想到早上陈贵妃身边的那个盛气凌人的宫女,“这位掌事姑姑是不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眼睛细长,个子高挑,身量纤瘦?” 邹昌道:“不错,她叫韩蕴儿,自从贵妃娘娘选入宫中,一直服侍其左右,直到娘娘封了贵妃才升任苍梧轩的掌事姑姑。” 庾祺一手摸着下巴歪在衣裳沉思一阵,觉出点不对,“皇后早在十年前就病逝了,按名位眼下后宫之中应当是贵妃娘娘最高,该是她执掌后宫,想必贵妃娘娘宫中当差的都是些最精明强干的宫女,敢问这么一个粗手笨脚的宫女,怎么会安插到苍梧轩去当差?若是早先没发现,后来发现了,也该及时撤换这个宫女,”说着,他端正了身子笑问:“难道还会是因为宫中人手欠缺?”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40章 出皇都(廿四) 庾祺问完,双眼随意地朝秦济看着,目光却显出两分逼人的态度。秦济一时不好答话,只怕稍有不慎给陈贵妃添什么嫌疑,便稍稍避开眼,拇指刮着唇上的胡须,做出一副仍在思索的样子。 半晌不闻他吭声,邹昌便笑着将腿翘起来,接过话去,“这件事本官曾问过沈公公,听说是去年年节底下那姝嫱往苍梧轩去送灯烛,远远地就被皇上瞧见了,皇上说正巧苍梧轩缺个宫女,就随手将她指给了贵妃娘娘。” 这事奇怪,皇上日理万机,哪有工夫亲自安插宫人?九鲤歪着眼看了下庾祺,“贵妃娘娘竟得宠至此?皇上还亲自为她指派宫人?就算是皇上指派的,她做不好事,该换不是一样能换?” 邹昌秦济二人皆不作声,稍后秦济才道:“圣意谁敢胡乱揣测?宫闱之事,更不能随意置喙。” 九鲤只得咽下唾沫,不好再追问。那头叙白却像有所领会,笑道:“敢问二位大人,这姝嫱姑娘是不是长得有几分颜色?” 见秦邹二人皆轻轻点头,九鲤恍然明白了,皇上大概是被那姝嫱的美貌吸引,所以留意到她,正巧苍梧轩缺人使唤,便将人安插在内,日后他常到苍梧轩走动,也能时时见得,这份用心,就算姝嫱差事当得再不好,陈贵妃也不敢轻易撤换人手。 哼,看来不论是平民是帝王,可见都是好色!九鲤想到此节,不由得把目光转下来,落在庾祺高挺的鼻梁上,他的鼻梁挡住了那一边的眼睛,这只眼睛微微低垂着,目光散漫地落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此刻安静得像尊象牙雕塑的神像,仿佛没听见大家议论。 喁喁碎碎的谈论声中,他忽然抬起头,向门外望了一眼,起身朝邹秦二人打拱,“天色不晚了,不敢再劳累二位大人,草民等这就先告辞了。这尸检的案卷能否誊录一份,让草民带回去仔细斟酌?” 秦济这回倒未多说什么,叫了个文吏来当场誊写一份交与庾祺,不冷不淡地叮嘱一句,“庾大夫,这里不比南京,凡事可要三思而后行。” 庾祺带笑谢过,便领着九鲤三人辞出刑部大门。倏地一阵寒风钢刀似的刮过,九鲤鼻头一酸,猛地打了个喷嚏,庾祺随即侧过身,将她的斗篷拉了拉,重新解开系好。 不知几时这外头又下了一阵雪,将街上的车辙印和脚印都重新掩盖住了,那石狮子底下候着两辆马车,车顶上也覆着一寸深的白雪,在日薄崦嵫中,显得格外凌厉明亮。 时近晚饭,街上显得愈发零落了,这时候要去昭王府已有些迟了,叙白便歪过脸和众人道:“天晚了,咱们还是先回去用饭,明日再去王府不迟。” 可巧九鲤肚子里咕噜叫了一声,庾祺听见,便点一点头,先一步朝石阶底下走去。不想九鲤冷不防在后头踩滑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扑下台阶,亏得他闻声掉转,一把将她接在怀里。 “怎么这么不当心?” “这鞋底子有些滑。”九鲤嗔道:“不知道京城的雪竟这样多。” 叙白在后头要拉她,终是慢了一步,只得眼瞧着九鲤微微红着脸从庾祺怀中退出去,刚好又一缕寒风拂来,在他心里扫荡了几回似的。 庾祺朝九鲤脚下瞥一眼,她脚上穿的是一双软缎白靴,虽用了双层缎子缝制,终归是薄了,难抵北方的凌厉天气,何况这料子雪里踩一踩就湿透了。他道:“明日在街上找一找有没有卖现成羊皮小靴的。” 叙白咳了声,清一清干涩的喉咙,走上前来搭腔,“回去问问杨管家,他对京城熟得很,哪里卖什么他一清二楚。” 不想庾祺九鲤皆不搭话茬,转身朝前一辆马车款款走去了。 偏张达觉得眼下是住在齐家旧宅,怕面上过不去,免不得 笑呵呵敷衍叙白两句,“咱们入京就下雪,不知要冷到什么时候,看来明日我也得上哪里寻摸一件皮袍子穿,齐二爷也替我问问杨管家哪里有卖旧皮袍子的。” 马车驶在路上,九鲤扭头撩开窗帘瞅了一眼,外头是白而冷的世界,苏州就不如京城下雪下得多,积也积不厚,风更不似北方这般萧瑟。她对京城的任何一点都没有印象了,故乡成了他乡,感到种沦落天涯的孤寂。 好在庾祺就在她身旁坐着,她把脑袋搭在他肩上,“叔父,早上您见到皇上,觉得我有哪里长得像他的没有?” 她的双手攀着他的手臂,他斜下眼,拉过她一只手握住,“你不是说上京来寻生父原是为了我们两个的事,既如此,认不认得到,又有什么可伤心的?” 叛叔父 第128节 九鲤撇撇嘴,“我可没有伤心,就是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我爹。” “倘或不是,一位皇上,不可能亲自召见咱们,这些大人也不会对咱们是这个态度。” “那早上见到他的时候,他怎么也没叫我吃顿饭呐?” 庾祺听着这孩子气的家常话只觉好笑,“他是皇上,不是寻常人家的老爷,咱们进宫也不是去做客,就连四皇子也不能轻易与他同桌用饭,你看陈贵妃如此受宠,见着他也得磕头下跪,这就是天子,天子都是高高无上的。” 她叹了声,“那这样也怪没趣的,不像咱们家里,您再凶再严厉,我和杜仲还有老太太也是与您一桌吃饭,您虽然不说话,可我们知道,您再也不会将我们从庾家赶出去,更不会砍我们的脑袋。” 庾祺微微笑着不接话,紧握着她的手,那手暖得她瞌睡起来,慢慢阖上眼皮,再睁眼就已回到齐府了。 四人在叙白房中吃毕晚饭,管家杨庆年亲自端了热茶来,殷勤地嘘寒问暖几句,又往熏笼里添了些炭,端着茶盘出来,一旋身,却躲在窗户旁听几人说话。 里头叙白正问:“先生,您吧这份案卷带回来,可是觉得有什么蹊跷之处还需仔细斟酌?” 庾祺不看他,垂眼翻弄着那几页纸,“没什么,只是觉得死者身上的伤势有些奇怪。” 九鲤正坐在榻前的圆案上吃茶,闻言急着将热茶咽下,咽喉猛地一烫,朝前一倾,将剩在口里的茶水全吐在了地上。她一壁张开嘴吐舌头,一壁抬手朝口里扇着,衣襟打湿了一片,显得十分狼狈。 叙白忙摸了帕子递去,紧跟着庾祺也嗑嗤一声将碗盖落在茶碗上,由袖里摸出条绢子递给她,叹了声,“急什么?烫得舒服了?” 她眼角扫过叙白手上的帕子,又嗔一眼他,接过他手上的绢子,“我是着急问有哪里奇怪的嚜。” 她眼睛尽管没再瞧叙白,也能感到他的失意与尴尬,她暗瞥一眼,见他不觉将帕子攥成一团握在手心,仍装作没事一般端起了茶碗。 张达笑道:“这还用问么,在刑部的时候你自己不是说了,姝嫱身上的伤有新有旧,是女人掐挠而成。那姝嫱生得美貌,还是被皇上亲自指去贵妃娘娘宫里的,我看八成是陈贵妃吃醋,又不好明着撤换人手,就指使宫人刁难打骂这个姝嫱。” 九鲤接口道:“早上我听这位贵妃娘娘说话就听得出来,的确是个骄纵霸道的性子,她再受盛宠,如今也有三十多岁了,姝嫱年轻貌美,被皇上多看了几眼,她自然会有些嫉恨。可为一点嫉妒心就杀人,还是在宫里,这也不至于啊。” 叙白在榻上沉声道:“倘若她是想杀个人嫁祸给王爷,那么杀姝嫱就是一举两得的事了。” 张达连不迭点头,“对对对,齐二爷这话没错,你们不是说案发当夜,正是陈贵妃跟前那个蕴儿打发人去宫里叫姝嫱送东西的么?肯定是早有预谋的,早就派一个侍卫在那山茶园里埋伏下了,姝嫱往青鸟阁送东西,不是正要路过那里嚜!” 此刻庾祺将案卷往炕桌外沿推去,手指在纸上点点,“若是只想杀人嫁祸,为何还要奸.污她?朝中都知道,昭王并不耽溺女色,酒后乱性奸.污宫女,怕事情败露而杀人灭口,每件事的动机都经不起推敲。陈贵妃入宫许多年了,她若是将昭王当做四皇子的对手,肯定对昭王的为人很是了解,怎么会想出这个奸.杀栽赃的蠢法子?” 叙白垂首呢喃,“或者她心里很清楚,皇上早就想处置昭王,只是缺个名目而已。” 庾祺摇头,“可案发至今,皇上不顾陈党劝谏,俄延着册封太子之事,还三令五申要严查此案,可见皇上对昭王的态度显然不至于此。” 张达朝榻上摊开两手,“嗳,也许她不清楚圣意啊,她兴许以为昭王不是皇上亲生的,皇上根本不会拿他当回事。” 庾祺仍是摇头,“正是了,昭王不是皇上亲生的,按常理四皇子将来册立储君必是水到渠成之事,只不过要她耐着性子等上几年,难道她连等也等不起,甘愿冒此大险?” 即便陈贵妃不通政治,二陈浸淫朝政多年,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除非近来皇上待昭王和陈家的态度有了新的变化更,从而令陈家及贵妃心内不安。 想到此节,他又想回姝嫱身上,一位帝王,怎么忽然留意到一个小小宫女?天下美貌的女人多得是,对一个宫女另眼相待,不免失了九五之尊的体面,何况这位君王连全善姮那般美貌的女人都未曾留恋过。 留意姝嫱根本就是故意做给陈贵妃看的,整个陈家在朝中已积怨太多,身为皇上,就算不明罚,也该给陈家一个警示。于是乎,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将一个无辜宫女卷入了朝堂纷争。 张达见辨他不过,趁他在出神的工夫,又道:“我看一定是侍卫杀人,宫里除了女人就是太监,就只那些侍卫是正儿八经的男人。” 九鲤暗自寻思半天,也对这说法生出疑虑,“可是邹秦两位大人查问过当夜宫里当差的侍卫,并没有什么异常。” “这就更好解释了,侍卫们互相包庇嘛!” “你这话可说得不对,我看包庇的可能性极小,听沈公公说,在后宫巡逻的侍卫是七人一队,为避嫌疑,不许落单,没可能几个人同时说谎包庇一个人吧?” 九鲤一面说,一面睃着三人,“皇宫侍卫,可不比在街头巷尾巡逻的士兵差役,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招来灭门之祸,他们当着这份差事,岂敢大家伙一齐徇私包庇?这样的人,谁敢选他入宫做侍卫,宫里还不大乱了?” 张达叙白皆觉有理,只得垂头思量。 沉默中,庾祺用碗盖拨得茶碗嗑嗑作响,“还有一点也至关重要,要是凶手是某个侍卫,那这个侍卫是如何得到昭王的匕首的?按邹大人下晌的说法,昭王常微服出行,也许有某个技艺高超的小毛贼不知其身份顺手牵羊,可这个说法过于牵强。我见过昭王,昭王腰上常系着的配饰有好几件,别的一样价值不菲,怎么就这么巧,偏那小贼就偷了这把匕首?” 昭王日常的习惯叙白也有些了解,常见他腰上还佩着一只金麒麟,要是寻常小贼,要偷也该先投那件东西。不过这也恰恰说明,偷盗之人专偷匕首,就是有意要用那把匕首做杀人凶器。 他侧首朝炕桌上凑近了些,“待明日去仔细问问王爷,要是王爷能想起在何处丢失的,兴许谜团就能解开一半了。” 庾祺正在点头,忽见那总管杨庆年欢天喜地跑进来道:“二爷,沈公公派人来了,带了好些东西来,说是送给九鲤姑娘的!”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41章 出皇都(廿五) 统共来了六个小太监,抬着三口髹红描金大箱笼,摆在外间,里头满是现成簇新的衣裳鞋袜,小太监从箱笼里 取出两个大扁匣,抱来在九鲤面前打开,里头是两副齐全头面,一副金嵌各色宝石,一副翡翠的。 为首的小太监道:“这都是沈公公送九鲤姑娘的,沈公公说姑娘进京恐怕没带几件衣裳首饰,京城不比南边,姑娘年轻体弱,受不得这里的冷,外头又怕买不着称心如意的冬衣。” 真是雪中送炭,庾祺才说要给九鲤买双羊皮小靴,谁知那箱笼里现成的羊皮小靴就有两双。庾祺摸了些银子来打赏几个小太监,谢了一遍,又托总管杨庆年将几人好生送了出去,叙白又命两个小厮将箱子抬去九鲤房中。 庾祺九鲤张达三人趁机辞回客院,路上张达瞿然感慨,“这宫里的总管太监就是不一样,瞧这手笔,一出手就送了这么几箱东西!不知他家底有多厚!嘿,你们说说,一个太监,无儿无女的,赚那么多钱做什么?” “你以为那些东西真是沈公公送的?”庾祺笑了一笑。 九鲤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难道皇上叫他送我的?” 张达亦渐渐明白过来,“嘿!如此看来,小鱼儿还真是公主!” 庾祺缄默不语,暗自忖度着,从皇上的举动看来,此事果然错不了。他当年与善姮两情相悦却不为人知,多是因为善姮是在先皇的御书房当差,而周颢当时乃皇太子,以二人的特殊身份,太过亲密恐会招来群臣与先皇猜疑。 不过从善姮未给九鲤取名字的情形看,他二人多半在九鲤出生前就起了嫌隙分道扬镳,但善姮后来干脆倒戈助丰王篡改遗诏,她与周颢之间到底是为何分歧至此,眼下除了周颢自己,恐怕更没人知道了。 因内情扑朔迷离,庾祺便嘱咐道:“这件事只要皇上没有公之于众,谁都不可在外宣扬,鱼儿更不能以公主自居。” 张达忙绕到他右面走着,“先生的意思,皇上没打算把小鱼儿的身世对世人公布?”说着他自己一转眼睛,叹道:“怪不得皇上要借沈公公的名义给小鱼儿送这些东西。” 那叹息声像阵风拂进九鲤心间,她蓦地有种空落落的感觉,终于找到了生父,却如同从未找见。 庾祺偏着眼看她,她脸上已不自觉地挂起点失落的神情,他放心不下,等夜深人静之时特地开门瞅了眼东屋,屋里还亮着一盏灯,她大概还没睡。 哪晓得九鲤根本不在房中,早提着一盏灯笼走来院外不远的荷塘边来了,这池子久不收拾,里头满是残荷浮萍,从罅隙里看见圆月倒影随水波温柔起伏,像掉在水底的一块白玉。蓦然间她想起小时候同杜仲在养莲花的水缸里捞鹅卵石玩的情形,彼此都弄得一身水,不过那时候是盛夏,身上湿了倒凉快,不像眼前这一潭死水,光是看看也觉冰人。 她仰面望着天上,月亮像沾污了的一片雪,屁股底下的石头也冷透了,京城到处寒气逼人,根本没感到繁荣,回去一定要告诉杜仲,京城一点也不如苏州。 对了,是叙白悄声交代有话对她说,才让她来这里等他。他不敢到房中同她说话,他怕庾祺,多半是他自己也对杜仲的死心虚。她原没想来,转头一想,倒也想听听看他对杜仲的死如何分辨。 没一会叙白就打着灯笼来了,远远望见她低着坐在池边,脚下放着只灯笼,一点昏黄的光罩着他微微伛着的背脊,她的脸沐浴在凄冷的月光中,身上恰好披着才刚送来的一件白狐皮斗篷,像一只误入闹市的白狐狸,透着一点胆怯与茫然。 他早就知道这里的权势纷争会叫她无所适从,还是为一己私利带她来了,也许她早就了解了他的虚伪自私,他突然有一丝怯懦,脚步顿在了远处。 可事到如今,再没有回头路走了,自古忠孝难两全,儿女情长必令英雄气短。他深呼了一口气,复启脚步,慢慢走到这块太湖石边来,柔声道:“石头上的雪才化,你坐着不冷么?” 一听这声音,九鲤脑中一下想到头回与他说话的情形,那时当她是疑犯,明明是来拿她的,却不曾正言厉色,待她温柔有礼,为人十分和气。 她斜上眼细细瞅着他,暗自咕哝,“叔父二十出头的时候倒从没有这样温柔过——” 叙白没听清,以为她是在骂他,黯然伤神地转过身向着池塘,“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就是这份敢爱敢恨。”他垂头一笑,“你是该怨我,杜仲的死,我的确脱不开干系。” 她在心里打了个冷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像对绣芝一样,想恨却也提不起情绪。 他觉得背上像钉进来两根钉,料想到她在后面如何看他,但转回身,仍然被她漠然的目光刺痛了一下,她这眼神夹在夜晚的寒风里更显得冷酷了。 他失落地笑一笑,“我知道,你一直在为杜仲的死生我的气,话也不和我多说了。庾先生大概也在怪我,不过我也知道再怎么和他解释他对我的态度也不会有所好转,只是我受不了你疏远我,所以一定要说给你听。” 九鲤歪着眼,“有什么可说的?难道你以为还能说谎骗过我?” 谁知他在旁边坐下来,两肘撑在腿上,坍着背,双手握住灯笼向前面的水上挑着,摸样很有些落拓,“咱们离开南京的时候,陈嘉派来的那个小厮在后头跟着咱们的船,你那时问我看他熟悉不熟悉,我撒了谎,其实我认得他。” “我撒了慌”,这种话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的说过,他自己心里也笑,“撒谎”这字眼就显得很孩子气,大人是不会承认撒谎的,谎话也要编得连自己也能骗过。她虽然聪明,机敏,说到底也纯粹得像个孩子,他只能用孩子的方式同她对话。 九鲤的双眼随他矮下来,目光紧紧地锁住他,“那你当时为何要瞒我?” “我那时候以为是陈家派他来监视我的,当时我心里揣着王爷的事,其实邀你进京,是为了引着庾先生入京帮王爷洗冤,我知道,庾先生一向不喜欢我,要是我直言相求,他一定不肯答应,所以我才出此下策。那时候我不敢说,是怕你觉得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我没想到那个小厮是陈家派来害杜仲的。” 这番话是真是假他自己也分不清,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在这件事上他只不过是袖手旁观而已,她是讲道理的人,纵然想恨他,这下也不知该从何恨起。 果不其然,九鲤瞪了他半日,直到把眼泪瞪出来,也找不到个罪名安在他身上,只得问:“早知道,你还会冷眼旁观么?” 她自己心里也没数了,便抹了眼泪苦笑,“我也是现在才看透你,你原本就是个自私的人。” 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和从她嘴里说出来,全然是两种滋味,叙白猛然想起来,他娘从前也说过这类话。 他反而笑了下,“你此刻掉眼泪,到底是为杜仲,还是觉得我和庾先生虽然相貌有两分相像,本性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对我失望了?” 九鲤一怔,心虚地挪开眼睛。 他转过脸来向着她,脸上残留一点黯然的笑意,“我一开始接近你,是因为你长得像全姑姑,你一开始亲近我,是因为觉得我像你叔父。可你早该知道,我不是庾先生,没道理对我失望。” 这下她心里倒有点理亏似的,暗暗瞟他一眼。 他朝她一笑,“没关系,我从没怨过你。” 不想哪里突然冒出一声冷笑,“齐二爷还真是宽宏大量。” 二人朝右面一望,庾祺徐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九鲤对上他带着怒气的眼睛便有些惊惶,像给人捉.奸了似的,她忙从石头上起身,跑到他身旁去,“叔父,这么晚您还没睡?” “你不是也没睡么?”他冷斜她一眼,又睨向叙白,“深更半夜说的话,不是想哄人就是想哄鬼,若是坦坦荡荡的话,齐二爷何不白天里光明正大地说?” 叙白心内一恨,只得缓缓起身作揖,“庾先生误会了,我约鱼儿出来,只是想解释解释先前陈家那小厮跟着我们的事。” “噢?怎么解释的?也解释给我听听,免得我也一直为这事耿耿于怀。”庾祺幽幽一笑,自在太湖石上坐下来,朝他斜上眼。 叙白睐一眼九鲤,只好又说一遍:“我当时对鱼儿说不认得那小厮,是因为我以为那小厮是陈家派来监视我的,并不知道他是为了杜仲而来。” 庾祺仿佛早料到他会这样讲,神情没半点改变,仍微笑着,“就算你知道了不说,也担不上什么罪名,反正在齐二爷眼里,除了昭王的生死要紧,别人的性命都是草芥。我想齐二爷一心要救王爷,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我猜得对不对?” 到底是他看得明白,既然话说到这里了,遮遮掩掩反而显得太过虚伪,叙白索性承认,“先生说得对,我既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是为了我大哥的夙愿。” “怎么又扯上你大哥了?你大哥齐叙匀已经死了,怎么,你还要拉他出来替你担点责任?” 叙白咬紧腮角,闷了一会,又道:“先生看到了,齐府现今成了什么样子?自从祖父和父亲在南京先后离世,重振齐家一直是大哥的心愿。为了这份责任, 他像父亲一样督促教导我,我们兄弟二人悬梁刺股埋头苦读,大哥十九岁考中进士,我十七岁一样进士及第,可有什么用?!” 说到激愤处,引得九鲤扭头看着他。月亮升到头上了,两只灯笼放在太湖石下,她从微弱的光线里看清他红了眼眶,目中闪着泪光。原来能惹出他几分真情实意的,从不是男女私情。 她有些讶异,随后又觉得这讶异没道理,庾祺早告诫过她,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 叙白接着道:“皇上这些年一直对齐家心存芥蒂,不过是因为当年祖父劝谏皇上宽恕丰王,免得手足相残,赶尽杀绝被世人诟病!俗话说忠言逆耳,可当今圣上自幼就狠戾不仁,刚愎自用,他不但听不进去,还对齐家怀恨多年。你们以为陈家能得宠只是因为陈贵妃的缘故么?是先有陈家得宠,后来陈贵妃才被选入宫的;你们以为二陈能把持朝政是二陈老奸巨猾,可若有明君当政,如何能常年容得下这些奸佞之臣?” 庾祺散淡一笑,“你这些话叫别人听见,可是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叙白面向池塘反剪双手,“就是杀头我也要说,皇上登基前十年,的确励精图治,创下不少福国利民的功绩,可要做明君,是一日易,千日难,近些年皇上精力不济,便开始鼓衰力竭,怠懈朝政,逐渐引得朝臣们怨声载道,于是皇上就借二陈之手,罢黜谏臣,残害忠良,二陈不过是皇上骄倦暴戾的挡箭牌罢了——先生说我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不错,我既是为自己的前程抱负,也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天下苍生九鲤没瞧见,又不是做官的,哪里有天灾人祸也不会禀给她听,更不清楚朝廷如何仁政德治。不过这一年在南京,的确是见过许多不公之事,南京尚且如此,别的地方又如何? 她正想搭句话,一瞥庾祺瞪来一眼,只得把话咽回肚里。 少刻庾祺笑道:“你跟我们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又帮不上齐二爷什么忙。” 叛叔父 第129节 叙白牵动嘴角淡淡一笑,“我说这些,是想先生和鱼儿不要因为对我存有芥蒂,就对王爷抱有偏见,我希望先生能公正查明此案,还王爷一个清白,有王爷在,天下百姓就还有希望。”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42章 出皇都(廿六) 原来寒天冻地里约人出来说这么些话,不过是怕她和庾祺因杜仲的死对他心存芥蒂,查案时失了偏颇。 九鲤看着叙白侧脸上挂的一点笑意,觉得一股阴绵绵的寒意。她见庾祺微笑着不搭茬,便道:“你放心好了,我和叔父是不会公报私仇的。” 叙白笑着睇她一眼,又斜一眼庾祺,“才刚我们大家一起说话,我听先生的意思,好像不大认同此案是陈贵妃所为。先生不是要替杜仲报仇么?杜仲是被陈嘉所杀,只要陈贵妃失宠,二陈也得跟着失势,说不定陈嘉从前的所作所为也会被追责。” 庾祺抱着胳膊朝后仰一仰身子,徐徐站起来,“不是我想认定陈贵妃是真凶她就能是,还是要靠证据说了算。至于仲儿的仇,我肯定要报,怎么报,我想和你齐二爷无关。齐二爷既然能见死不救,对仲儿肯定是没多少情分,这时候关心他的身后事,不得不叫人多心,以为你齐二爷想利用我们庾家的仇来除掉陈氏一党。” 听了这番话,九鲤方渐渐领悟过来,朝叙白瞪大了眼,“你是想我们把贵妃当成是真凶?这又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叙白眼皮一跳,忙分辩,“我没这个意思,我不过是怕杜仲的事影响你们的判断,所以——” “齐二爷不必多说了,该怎么判断是我们的事。”庾祺笑了笑,掉过身朝上头小路上走,一面叫上九鲤回去。 九鲤拍拍斗篷,赶紧跑上去,走出好一截再回头去瞧,池塘边是一地霜白的月光,已不见叙白的身影了,只有个灯笼朝相反的道路虚游而去,橙红的光晕内,隐隐瞧见叙白的半截胳膊半只脚,如同夜里一个残肢断脚的鬼。 寒风一吹,她打了个冷颤,忙把两边斗篷拢一拢,提着灯笼赶到庾祺身旁来,暗中也感觉他脸色不好看,便低声道:“我以为他只是想和我解释杜仲的事,这才来的。” 庾祺斜下一眼,沉着声气,“你想他解释清楚了,从此你们又能没有嫌隙地交往下去,是不是?” “我没这样想。” “没这么想?那你天寒地冻跑出来听他解释做什么?有什么可解释的?仲儿不是他杀的,在律例上,追究不着他什么责任。可他见死不救,这样的人,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他顿住脚,转过身来对着她,“你这些日子和他摆脸色,是摆给他看的还是做给我看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九鲤也跟着站住,抬头瞪着眼,“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哪里就放不下他了?是您乱猜忌!” “我猜忌?”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间,他又抬步朝前走了,“我知道,你一直被我养在乡下,长这么大,除仲儿外,从没有和年轻男人交往过,好容易长大,到了南京来,我管你还是管得很严。哼,孩子家越想管越是管不住,你认识了齐叙白,觉得他不但年轻,还很英俊,你十七.八岁的姑娘看见他,难免心摇神荡。从前我说他这个人不可靠,说了多少回你都不听,不就是这个缘故么。” 从前的确如他所说,可事到如今还这么看她,当她什么人了,难道以为她脑子里就只装着儿女情长,弃和杜仲的姐弟情份于不顾? 她忙疾步跟上来,“不用您再嘱咐了,我这回也算看明白了,齐叙白那个人天性凉薄,交不了朋友,他娘他大哥死了也没见他有多伤心!他一心只想着他的前程!” 庾祺反剪起双手,勾着一边嘴角冷笑,“要是他心里除了前程也有你,你是不是还会觉得他是个好人?” “我才不会!” “不会?那你还跟他风里来雨里去地上京做什么?不就是笃信他害谁都不会害你,不就是相信哪怕他待别人再虚伪,待你也是真心?你今日对他的失望,不过是看清他没拿你当多大一回事。” 说着轻蔑地睨她一眼,自顾摆头,“我也看明白了,像你们这年纪的姑娘,不管怎么管束,多多少少都要上点男人的当,你娘那么聪明,当年不是也上了皇上的当?” 说着说着身边没了动静,他走出几步后才发现九鲤竟然没跟上来,回头一看,她提着灯笼在后头偏着脸站着,像是在那里置气。 他冷冷一哼,低呵一声,“你还有脸生气?还不快走!” 她瞅过来一眼,又撇开脑袋,仍旧站在原地不动弹。庾祺也站在前头同她僵持,过了须臾,她猛地打个喷嚏,他狠吁口气,只得走回去捏住她的膀子半拖半拽地拉着她走。 回来客院东屋,他将她往屋内一掼,扭身阖上门进来,“这时候你还有脸跟我耍脾气!” 九鲤揉着左边胳膊,委屈地朝他瞪着眼,只顾呼呼喘着气。 “你还觉得委屈?你还有脸生气,要不是你上了齐叙白的当和他跑上京,仲儿怎么会跟你离开家,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如今仲儿尸骨未寒,你就在这里深更半夜跑出去见齐叙白,对不对得起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话音甫落,空气突然冻结住了似的,外头的风声也静止了,他一时又懊悔不该在气头上说出这番话,可是对着九鲤难以置信的目光,他却避开了眼,侧过了身将双手反剪起来。 九鲤渐渐眼皮一松,滚出几滴泪来,掉身向罩屏内走了,走到墙下的长案前,横着胳膊把泪一揩,背对着他低声道:“我知道您心里一直在怪我,今日不过是在借题发挥。” 他听出这声音在颤抖,心头忽然抽缩一下,垂下双手朝她走来,“我不是这意思——” “您就是。”她转过身 来酸楚地一笑,“我早就说过了,我就是想知道他对杜仲的死作何解释,您非得乱七八糟说什么我在意他心里有我没我的。您这么说,把我和杜仲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看成什么了?!我再没心没肺,亲疏远近还分不清么?您把我说成什么人了,在您看来,我就什么正行没有,只惦记着男女私情?” 庾祺望见她这一笑,益发心痛了,这么多年,倒是头一回拿下长辈架子和她认错,“是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你,都是我气头上的话。” 她见他低着头,一颗心更是又酸又涩,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流,“就算是您气头上说出来的,也是有道理的,要不是我,杜仲这会还在南京好好看铺子呢!从小到大,他受罚也多半是受我的牵连,是我对不住他!” 说完已是涕泪交颐,觉得脑袋沉得抬不起,便将脖子一低,眼泪直砸在灰冷冷的地砖上。 庾祺呼吸也跟着不顺畅起来,一手托起她的脸,一手忙替她拭泪,“是我不好,我以为你又要上那齐叙白的当,急糊涂了才说这些没道理的话。” 九鲤此刻却不是置气,只是说到杜仲眼泪就收不住,此时又近年关了,想起从前年节前后在家是何等热闹,如今却在这个风雪连天的陌生地方,说是来找生父,可找着了也不得相认——这因由种种一时间涌上来,便是五味杂陈,哭得她两只肩膀抖个没完。 他安慰一会见不管用,便抬起她的下巴亲.她,“都是叔父不好,我这辈子还没给谁认过错,给你认个错,你还不宽宥我?” “我不是在气您——”她一头歪进他怀里,放了些哭声出来。 这哭声给屋外的风声衬得格外凄楚,庾祺觉得心里酸胀着,便将她搂住,拍着她的背,“我知道你是为杜仲,不哭了,咱们不是说好要给杜仲报仇的么,哭泄了气还怎么去报仇?” 听见这话,她止住抽噎,在他胸口上抬起脸,眼眶里仍兜着泪,“您不是觉得真凶不是陈贵妃么?” “我没说不是她,只是现有的证据不足以证明就是她。” “如果不是她,就算这案子查清楚了,陈家仍能在朝廷屹立不倒,杜仲的仇咱们还怎么报?”她急得直起身,两下把泪抹了,“要不然我去找沈公公说说?请他给皇上递个话?” 他将她眼眶上挂的眼泪轻轻抹了,叹了口气,皇上借沈公公之名送她那些东西,无非是怕与她相认后难免将当年的事又翻腾出来,既然如此,就自然不会因一个从无养育之情的女儿得罪朝中重臣。可他怕她一再失望,这番道理不忍对她说,只得放开她的肩转过身去,思量别的法子。 “您说呢?”九鲤走到旁边来打量他的神情。 “还是先查清这桩案子再说,也许查下来就是陈家所为,咱们也不必另费心思。”他朝她笑一笑,“这样,明日我和齐叙白去昭王府,你与张达再去沈公公的府低,问他要一份案发那日宫中夜宴的名单,看看那些人中除了昭王,还有谁会有嫌疑,或是与陈家往来密切。” “是噢,侍卫没大可能,当夜的进宫的人里头肯定还有别的男人!” 隔日起来,四人早早用过早饭,便兵分两路,九鲤与张达出府往沈荃的宅邸而去,倒是所隔不远,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了,二人循着大街一路走,见一夜间雪化了不少,街上人烟辏集,车水马龙,又添了许多百戏杂耍。张达一看这阵仗,便现赶着进了家药材铺,经九鲤指点办了一份礼物,说是登门造访,不好空着手去。 九鲤忍不住打趣,“张大哥,你从前上我们家可多是空着手去的,如今也学会阿谀奉承这一套了。” “嗨,跟你们还用得着客气么?再说我送什么东西都送不到庾先生的心坎上,还不如不送,庾先生也不是个看重这些虚礼的人。沈公公不一样,虽是宫中内官,可不比朝廷里那些大人权势低,我再不学得巴结点,将来还要不要混了?说起来也是托了你的福,我才能见这世面,要是哪日能跟你进宫面圣,那可叫光宗耀祖了。” “面圣有什么好?我告诉你,皇上吓人得很,我这辈子就见两个人害怕,一个是叔父,一个就是皇上,都不爱笑,板着张脸专管吓唬人!” 谈笑间走到沈宅,沈荃一听人来报,忙命丫头将人请来房中,又吩咐了一桌丰盛早饭来摆上亲热地请九鲤吃。九鲤推辞不过,只得拉张达一齐坐下,陪着他用些。桌上道明来意,沈荃二话不说,打发个小太监往宫中去取当日进宫赴宴的人员名单。 小太监腿脚倒快,早饭吃完正吃茶的工夫就取了胆子回来了,先交给沈荃过目。 沈荃挨个看了一遍,便递与九鲤,“不错,是这些人,先皇那一辈还有一位老王爷在世,不过年事已高没能来,只膝下的世子爷和郡王爷前来,是皇上的堂兄弟,下一辈里,除了昭王,就是世子爷郡王爷的三个儿子,还有一些女眷。” 九鲤跟着名单一一对问下来,这些皇室宗亲在朝中皆无实权,并不过问政务,与陈家更是少有往来,就连那些女眷与陈贵妃也是私交甚少,不过是按时按节请安送礼,并不亲近。那姝嫱是宫闱之中的宫女,这些宗室男子应当不认得她,唯一的可能性也是和昭王一样——酒后乱性。 “沈公公,我问一问您,这些人里头,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宫里头吃醉酒惹是生非啊?”她合上名单,把脑袋凑在中间桌上。 沈荃搁下茶碗便笑,“谁会有那么大的胆子?祸乱宫闱,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张达与九鲤对视一眼,在旁站着连连点头,“是是是,宫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动不得的,就算是皇室宗亲也没这份胆量,那会不会有人吃醉酒就天不怕地不怕呢?沈公公,当晚真是仅有昭王一人中途离席过?” 说到此节,厅内那常跟着沈荃服侍皇上的年轻太监似想到什么,忙上前道:“当夜楚驸马吃醉了,沅公主曾带着丫头陪他到青鸟阁的后殿内歇了一阵子,酒醒不一会就回席了。” 沈荃揪着眉问:“有这回事?” 那太监抱腹点头,“您当时正忙着侍奉皇上,还是公主叫我回的陈贵妃。” 沈荃细声一笑,“我真是老了,只顾着伺候皇上,别的事竟留意不到。” “不怨您老人家,公主与驸马爷坐在最后头一桌呢,您老的眼睛只看皇上还看不过来,哪能照到那么远去?” “那这事情告秦大人和邹大人了么?” “案发次日秦大人进宫我就告诉他了,邹大人是皇上后来才点的,我想秦大人应当也告诉他了吧。” 可是九鲤细一回想,昨日在刑部并没听见秦济提过只言片语。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43章 出皇都(廿七) 经沈荃说起,这位沅公主叫周湘沅,也是当年平王的遗孤,与昭王是亲兄妹,一同过继给了当今皇上,十七岁被指配给当年平民出身的状元郎楚敏中。同年楚敏中被封驸马都尉,赐驸马府,迎娶沅公主。不想公主体弱,二人成婚几年一无所出,楚家父母想劝楚敏中纳妾生子,却仍是至今无生养。 九鲤凑来问:“公主体弱不能生养,按理说就算是驸马爷也可纳妾,难道是皇上不许?” 沈荃摇着手叹道:“皇上哪会不许呢?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算娶的是当朝公主,皇上也没道理不许。是我们这位沅公主的脾气了不得,起先贵妃还让陈家找了两名女子送进驸马府做妾,可两位姑娘担是担着妾室的份,不过是个虚名,听说只要驸马到这两人的房里去,当夜这驸马府,啧啧,可就不得安宁囖。” 这样的男人也是窝囊!张达想着,自古都说公主乃金枝玉叶,天下什么样出色的男人才能娶上公主?而今听来,娶公主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不过是宅子住得大些,日子过得富裕些罢了。 再说这楚敏中原是平民,寒窗苦读考了状元,多半是为施展抱负报国为民,如今却被点为驸马,成了个靠夫人裙带的男人,满朝文武,谁还打心底里瞧得上他? “沈公公,”张达含笑转到沈荃的椅旁,“我听说当朝驸马爷都是有封号而无实权,这楚敏中辛辛苦苦考个状元出来,怎么就想着攀这个高枝了?” 沈荃斜他一眼,端起茶碗,“听你这话的意思是说公主不好,配不上状元郎囖?” 张达忙道:“不敢不敢!小人哪敢有这个意思!” “量你也不敢。”沈荃抿了口茶,又扭头同九鲤笑说:“其实啊当年这楚敏中也没想做驸马,是沅公主先瞧上的人家,便去求了皇上,皇上见楚敏中一表人才,与公主也算是才子佳人,就应下了。” 九鲤恍然点着头,“那您说,好好的状元郎,本来前途无量,突然做了驸马,从此不能参与朝政,他能心甘么?” 沈荃微笑道:“这个咱家就不清楚了,驸马爷心里怎么想,得问他自己个儿呀。” 旋即二人拿了名单,问明驸马府的地址便要告辞,沈荃问明二人欲往驸马府去,特命宅内小厮套了马车送二人前往。 却说那厢庾祺同叙白邹昌秦济等人来到昭王府,几道府门紧闭,内外皆有侍卫把守,听说都是从宫内调来的御翎卫。庾祺一面 跟随邹昌往前头大门上走,一面扭脸望着角门前那几位身穿褐衣的侍卫,一时若有所思。 忽然邹昌在前头唤他一声,“庾先生,皇上御赐给你的那块令牌你带在身上没有?恐怕要给首领侍卫看一眼,否则咱们只怕难进王府。” “噢,我随身带着的。”庾祺回神,摸出牌子递上去,“邹大人与秦大人是主办此案的官员,也不得入王府?” 那秦济剪着双手扭头瞅他一眼,笑道:“进自然是进得,只是进王府前需请圣上旨意,王爷是重要嫌犯,非同小可啊。” 说话已至王府大门,顺着石阶望上去,只见上头立着十几名持刀侍卫,皆是神情肃穆,目光警惕,为首的认出邹秦二人,前来寒暄两句,问及来意,邹昌便将令牌递上,道明庾祺身份,那首领细看过牌子,又着眼打量庾祺叙白几眼,方命人开门引几人进府。 内中园林幽深,游廊曲折,下人们一切照旧,除不得擅自离府外,仍可在府中自由走动,连府内日常所需,也是御翎卫代为采买。看来昭王虽不是亲生,皇上待这个“儿子”倒还算慈爱。 不多时行至书房,下人侍奉茶果,昭王周钰闻讯而来,头上束发戴冠,穿一件苍色大毛氅衣,里头是青灰圆领袍,脸上不见半分愁容,仍是春风满面,进来便精神抖擞地笑道:“几位怎么不用茶?秦大人,难道是嫌我戴罪之人,不屑吃我的茶?” 几人皆起身行礼,只秦济面色一变,又匆忙行了个跪拜礼,“下官不敢!案情未明,王爷何来戴罪一说?” 周钰含笑踅到书案后头坐着,“起来吧秦大人,你是主办官,我是个疑犯,应当是我向你行礼才是。” 秦济又磕头下去,“下官万万不敢!” 叛叔父 第130节 忽然缄默下来,秦济抬头一看,周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悬在他头顶,脸上那两份笑意使人不寒而栗,他赶忙起身,周钰方将目光睃向旁人,歪攲到椅背上,“都坐吧,不必拘礼。” 众人两边落座,邹昌方向其说明:“禀王爷,皇上如今亲点了庾先生几人来协助查明此案,庾先生此人,王爷在南京也是认识的,有他们帮忙,想必不日就能还王爷于清白。” 周钰扫过最尾的叙白,目光落在庾祺身上,点一点头,“有劳庾先生费心,怎么不见九鲤姑娘?” 庾祺颔首道:“回王爷,我叫她与张捕头到沈公公那里讨要当夜进宫赴宴的人员名单去了。我等今日来,是想向王爷问一问案发当夜的情形。” “那些话我早对邹秦二位大人说过了,他们没告诉你?” “二位大人早向草民道明,只是我怕有遗漏之处,所以还想来问问王爷,还请王爷见谅。” 周钰将一条胳膊搭在案上,笑着点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王爷当夜席间出了青鸟阁,去了何处?” “这话我早对二位大人说过了,当夜约是亥时初,青鸟阁内歌舞正浓,我吃多酒,觉得有些头疼,便离席往青鸟阁外随便转了转,青鸟阁向右便是出事的山茶园,园子前头有个亭子,我在里头睡了一会,后来风把我吹醒了,我又顺着那条路往前走,绕了一圈才回到青鸟阁。” 庾祺尚在沉吟,叙白便问:“王爷这一路上可曾遇见过什么人?” 周钰想了须臾摇头,“没有,不过听说倒是有两个小太监看见过我,一个是青鸟阁内的小太监,见我往山茶园的方向去了,还有一个叫顺子的,是时隔近一个月才出来说见我当夜匆匆忙忙从案发地出来,是么?” 邹昌道:“是有这回事,眼下我们正要去问问那个顺子。” 周钰从容道:“有劳几位了。” 庾祺又问:“敢问王爷,您与死者从前认不认识?” 周钰坦然摇头,“不认识,我从不到贵妃娘娘宫里去,只随侍贵妃娘娘左右的两个宫女我见过,相较面熟些,但也叫不出名字。” “那王爷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是何时,在何处丢失的?” “要是知道在何处丢失的,它就不会丢了。”周钰笑一笑,“不过日子我记得,好像是夜宴前五六天吧,那天晨起盥洗,替我更衣的奴才发现匕首不见了,总管还张罗人四处去找,没找到,后来只能作罢了。我那把匕首在腰带上系得牢牢的,从前从未丢过,这回也是奇怪,说不见就不见了。” 几人正在忖度推论,忽然有个小厮进来禀:“王爷,宋副统说沅公主来了,在门口闹着不走,侍卫们也难做,求王爷一句话先让公主回去。” 周钰攒眉叹了声,“她又来做什么?上次不是说了,叫她老老实实在府里待着,不许来管这事,她为何不听?” “公主听说皇上新指了人来查,不得进宫问打听,就急着过来瞧,公主还带了些吃的来,说要亲自送给王爷。” “胡闹!我这里又不缺吃的。你去告诉宋闻,让她回去,再闹对我对她都没好处,回家去等信就是了,也不许进宫烦扰父皇!” 庾祺望着那小厮出去,沉吟一瞬,亦率先起身请辞,其余三人也只得起身拜辞,周钰不便多留,特地从书案后头踅出来,擦过叙白的肩膀,到门前命那等候的侍卫仍领几人出去。 一行刚及至大门后头,就听见外面“啪”地一声肉响 ,随即有个年轻妇人颐指气使道:“宋闻,你虽受父皇之命看守王府,可父皇只说不许人出入,有没有说连送个饭菜也不许?这里不是大理寺监牢,就是大理寺监牢也许家人探望送东西。你好大的胆子,敢拦我,不怕我告到父皇面前,揭了你的皮?!” 邹昌问门后小厮,“公主还没走?” “公主一定要把食盒送进来,宋副领不敢放,这就闹起来了。” “开门,本官和宋副领说一说。” 随即几人从门内出来,只见个二十来岁的美丽妇人,打扮得琦罗锦绣,珠围翠绕,身后围着六个丫头婆子,台阶底下两顶饬饰华丽的轿撵,又围着一班家丁仆婢,赫赫扬扬跟来二三十人,真不愧是当朝公主,好大的排场。 又见那宋副领半低着头,左边脸上红了一大片,想必才刚挨了这位湘沅公主的一记重重的耳光,却仍不去接丫鬟手上提着的食盒。 “宋闻,我告诉你,识时务者为俊杰,谁不知道王爷是冤枉的,你此刻如此不近人情,就不怕王爷过几日沉冤得雪后和你算账?” 宋副领不吭一声,邹昌只得走上前打圆场,“宋副领尽忠职守无可厚非,公主千万不要动怒,不过宋副领也要体谅公主与王爷兄妹情深,秦大人,不如趁你我在这里做个见证,当着大家的面把这食盒查检一遍,若没什么别的东西,宋副领就接了送进去,成全公主这份手足之情。” 经此调和,宋副领只得接过食盒一层层打开,一碟一碗仔细验过,方命手下侍卫往里送。湘沅狠乜他一眼,转头谢了邹昌一句,眼睛向旁一瞟去,只管定神打量庾祺。 ----------------------- 作者有话说:要跟大家解释一下,我的病是甲状腺上的病,日常心悸失眠,所以精神不振,吃药还没有调整下去,所以最近老是更新不稳定,不是我故意偷懒啊!!!很抱歉,请大家见谅,不过快要完结了,大家可以完结后再看。 下本我大概率会开《鸾凤错》,现言再等等吧。 明早还会更新的。 第144章 出皇都(廿八) 经邹昌引介后,庾祺叙白二人一并向湘沅行礼请安,湘沅昨日就听说皇上为显公允,亲点了几个南京几个缕破命案的人来彻查,她放心不下,原想明日召他们到驸马府问一问,没曾想却在这里碰见了。 寒风吹来,她拢拢一惊侧过身,微微仰起脸,“我听说你们这里头还有个姑娘,叫庾九鲤的,怎么不见?” 庾祺含笑拱手,“回公主的话,我叫她往沈公公府上查那日夜宴的名单去了。” 一听这话,湘沅忙正过身来,“查名单做什么?” 庾祺见她神色中透着丝讶异与慌张,心头起疑,抬起脸直视着她,“姝嫱死前有被人奸.污的迹象,所以当日进宫赴宴的男人自然都应当查一查。” “放肆!”湘沅面上一红,呵道:“你敢在我面前说这些污秽之语!” 庾祺正欲分辨,邹昌抢先一步笑道:“公主息怒,庾先生一介平民,不大清楚这些规矩,如有言辞不当之处,还请公主见谅。” 那秦济却在旁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再不懂规矩也知道这种话不该当着妇人家的面信口开河,我看这是对公主大不敬。” 邹昌冷笑道:“公主问话,先生回话自不该有所隐瞒,若只顾避忌,案子还怎么查?秦大人是刑部主事,不会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公主为王爷之事日夜不安,眼下只盼着有人能为王爷洗刷冤情,怎会为这点小事怪罪于人?” 此话一出,湘沅自然不好再生气,稍稍缓和了脸色,乜着庾祺,“你不单说话放肆,做起事来也是胆大妄为,宫中家宴,赴宴之人都是皇室宗亲,你连这些人都敢怀疑?”说着瞟一眼门前那般御翎卫,冷冷一笑,“宫里常有侍卫巡逻行走,父皇跟前也有不少御前侍卫,他们也是男人呐,怎么不仔细查查他们?” 庾祺微微颔首,“回公主,当夜在宫内巡逻当差的侍卫邹秦二位大人早就盘查过了,公主在宫中长大,比草民更清楚规矩,侍卫们无事不得在后宫行走,有差遣也都是几人一队,互为监督,所以当夜当差的侍卫都有人作证,剩下的,就是赴宴的皇室宗亲了。皇上有命于草民,此案非同小可,涉嫌之人不论是谁都可严查,草民不过是奉旨办事,请公主恕罪。” 湘沅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走到邹昌跟前,问起周钰的情形,“皇兄眼下如何?在府里都困了一个多月了,是不是憔悴了许多?”说着不由自主掉下泪来。 邹昌笑着宽慰,“公主放心,王爷虽年轻,自幼也经过不少事,这点事可难不倒王爷,王爷说了,叫公主放心,府里头什么也不缺,公主也不要再进宫去烦扰皇上,只在家中听信就是了。时下天寒,公主不可在此久站,还是快回府去吧。” 湘沅这才点一点头,抹了眼泪,携一班仆从乘轿回府。不想在门前看见沈荃家中的马车,落轿一瞧,赶车的果然是个小太监,叫了那小太监上前来问,才知是送了九鲤和张达过来。 湘沅轻轻吊着眉眼又问一遍:“是沈公公亲自派车送他们来的?” 那小太监又答一遍,湘沅闻言,底下眉眼暗暗寻思着沈荃的意思,外头都传言这个庾九鲤是皇上与当年那位全姑姑的私生女,看来果然有这回事。眼下亲自命车送人过来,是忌惮这庾九鲤的身世不得不依,还是当真也怀疑起他们夫妇来了?无论怎么样,满宫里沈荃最会揣度圣意,没有皇上的默许,他断不敢送他们来。 思及此,湘沅眼下纵有一腔不服气,也只得摁下,打发小太监到门房内等着,和几个丫头踅入二门,归至正房,甫进屋,就听见里头有说有笑,有男有女。 绕到后房屏风处偷觑一眼,见驸马楚敏中正坐在上座请下首二人吃茶。“我这是杭州的贡茶,无论苏州南京,也多是吃杭州的茶,二位请尝尝。” 右首坐着位肤如凝脂的妙龄女子,身穿茶色衣裳,绾色罗裙,衬着五官既不素,也不艳,梳着蓬蓬的头,那张脸湘沅瞧着有两分眼熟,仔细回想,似乎是从前全姑姑的模样,怪道见过的人都说她是全善姮的女儿无疑,天底下哪还能无缘无故长出这样国色天香的两张脸来?她心下一酸,一时没进去,只顾躲在屏风后头留心着楚敏中的神情。 这楚敏中是个高挑身材,五官隽美,皮肤白得不大有血气,九鲤放下茶碗认真端详他好几眼,方道:“驸马爷,您是不是身子不大好?” “叫姑娘瞧出来了,”敏中一笑,不以为意地摇摇手,“没什么,近来着了些风寒,吃了好些御医开的药也没什么起色。” 九鲤弯着眼笑起来,“我自幼就学医术,也会诊脉开方,不如我替驸马把个脉?” 敏中不好拂其意,只得点头道声“有劳”。九鲤移坐他身旁的椅上来,在桌上搭着脉,隔会把蛾眉微蹙,低声自言自语。 “可是我的病有什么大碍?” 九鲤睇他一眼,故意闪烁其词,“大碍倒是没甚大碍,只是——” 益发惹起敏中警觉,“只是什么?” “驸马爷这病,少说病了得有一个来月了吧?” 敏中含笑点点头,“是有一个多月了,药吃了好些,却仍觉身骨无力,精神懒怠。” 九鲤收回手,乔作深思着走回下首,“这就对了,我看脉象沉细无力,艰涩不畅,是久病之象,太医署的药必然是好的,只是驸马爷的脸上黯然无关,印堂结郁,这是阴气缠绕之兆,不是单靠吃药能吃好的。” 说着朝张达挤了下眼,张达须臾领会过来,一看敏中在上头攒眉思索,便故意问九鲤:“什么叫阴气缠绕啊?” 九鲤旋身坐下,“这个说法可就多了,千奇百怪什么都有,譬如我们大夫就讲如今这时节天寒地冻的,就属阴;可在风水上,山北水南为阴;又或者在鬼神之说上,鬼就是属阴,不是常说嚜,阴魂不散,这就能使人久病难愈。” 只见敏中眼皮一动,抬起脸来勉强笑了笑,“我从不信这些。” 九鲤只得尴尬一笑,“我看还是时节太冷的缘故,再不好,熬到春暖花开的时节,自然也就好了。”说着,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对了驸马爷,听说十月的宫中夜宴,您与公主也进宫赴宴了?” “宫中家宴,我和公主自然当去。” “那天夜里死的那个宫女,”九鲤一时词顿,扭头朝着张达嘀咕,“是叫个什么——” 张达本欲搭腔,一看九鲤眼色生生咽住了口,也跟着假意回想。谁知此刻,敏中脱口而出,“姜姝嫱。” “对对对,姜姝嫱!”九鲤脑中跳,转过脸朝他呵呵一笑,“这个姜姝嫱,驸马爷认识么?” 忽然一个娇柔的声音从门前那屏风后头飘进来,“一个小小的宫女,谁认得她?” 九鲤张达定睛一瞧,外头正款款走进来个光彩照人的年轻妇人,吊着眼梢,神色傲慢,趾高气昂斜他二人一眼,走到楚敏中椅旁的熏笼前,双手伸出来慢慢翻着烤,其间扭头看了敏中一眼,敏中顿了顿神,方慢条条起身。 原来这位就是公主湘沅,九鲤张达亦起身行礼,湘沅像没听见一般,照旧烘着手。过一会,有个丫头奉茶进来摆在桌上,湘沅方走到敏中左面椅上坐着,仍举着自己的手在身前望着,两片嘴唇懒得开合一般,囫囵道声“免礼”,敏中方又坐下。 九鲤张达没敢坐,仍在厅中站着,隔会湘沅放下手,望着九鲤轻慢地笑一笑,“你就是父皇指来查案的那位九鲤姑娘?我昨日就听过你的大名了,听说你还进宫面了圣?父皇对你说什么了?” 因见她傲慢中似乎还夹着些许敌意,九鲤只得颔首间抬额窥她一眼,低声道:“皇上没说什么,就是告诉我们,这件案子事关昭王,叫我们无论皇亲国戚还是达官贵胄,该查就查,该问就问,不要因为惧上就忽略了要紧的线索。” 果然湘沅脸色变了变,皮笑肉不笑地朝她歪着脸,“父皇说得没错,此案受冤的是我的亲哥哥,你们可一定要查问仔细,否则干系之大,你们就是有八个脑袋也不够杀的。你们想问什么,问吧,可要问清楚。” 九鲤斗胆抬起头,“公主方 才说,不认识死者?” 湘沅随便点点头,“宫中婢女有一二千,我在宫内住了这些年,也只不过认得自己宫里的人,不认识她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倒也是,公主金枝玉叶,哪会认识这些微不足道的人。”九鲤讪笑两声,余光扫过敏中,他垂着眼皮只管斯斯文文吃他的茶,仿佛没在听。九鲤便又敛回眼,笑问:“听说公主与驸马当晚中途离席,是到青鸟阁后殿歇息了一阵?” 湘沅外头刮着茶碗,“你既然知道,还问什么?” 九鲤仍竭力陪着笑脸,“当时侍奉的宫人不记得公主与驸马确切是几时离席,又是几时回席的,所以我才多嘴问一问。” 忽然湘沅将茶碗狠狠砸在她脚下,怫然大怒,“你这口气是嘲讽我和驸马在宫中坐冷板凳,连宫人都对我们漠不关心,可是这意思?!” 茶汤溅透九鲤的裙角,烫得她向后退了一步,张达一看形势不妙,忙上前跪下,“请公主恕罪!”说着扭头直朝九鲤挤眉弄眼,一把拽她一齐跪下。 九鲤也只得跟着低头讨饶,“请公主恕民女失言之罪。” 气氛僵了片刻,那静了半日的驸马爷方含笑开口,“别怕,公主没有怪罪的意思,只不过近来公主为王爷的事寝食难安,自然脾气大了些,不必放在心上,二位快起来吧。”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45章 出皇都(廿九) 敏中语毕,湘沅十分不甘地睐他一眼,却只得咽下气,不情不愿地叫九鲤张达二人起来。有个丫头忙进来收拾地上砸碎的茶碗,湘沅气不过,便借故把气撒在那丫头身上,连声骂她笨手笨脚。倒是敏中在旁温柔和善地道:“拾掇完了就快下去,别在这里惹公主生气。” 九鲤窥见湘沅又忿忿地朝他瞪上一眼,倒没说什么,也算顾及着他做丈夫的脸面。他却不为所动,仍笑请九鲤二人坐。 叛叔父 第131节 张达瞧这沅公主是个火炮脾气,量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反倒讨不着什么好,便笑辞道:“多谢驸马爷款待,不敢叨扰了,我们这就要告辞了。” 湘沅冷笑一声,“你们两个今日来无非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特地来审问我和驸马的,什么都没问到,这就要走了?” 九鲤立时赔上一个讨好的笑脸,“不敢,我们不过是来问问当夜的情形,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多些线索也好尽快破案嘛。连当夜伺候宴席的公公们我们也都问过了,并没有疑心公主驸马的意思,公主可千万别误会。” 谁知湘沅益发恼得斜眉吊眼,“你是拿我们同那些下贱的宫人比?” 张达忙弯腰打拱,“公主息怒,鱼儿是个年轻丫头,乡下长大的,没见过多大世面,不大会说话,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 闻听他话里贬低着九鲤,湘沅脸色方缓和些,一双眼鄙薄地扫量几回九鲤,又偏向一旁,“别以为你得了皇上的旨意就可以在我面前狐假虎威,你是什么身份,心里到底要有些主意,这是京城,可不是你那乡野田埂上,由得你撒野放肆。” 九鲤总算听出来些,这位沅公主这么大的火气,多半是为外头那些关于她的身世传言,大概是怕皇上突然又冒出个亲生女儿,威胁到她唯吾独尊的地位。 可若说“唯吾独尊”,也不见得,恰如她自己所言,夜宴离席,怎么连在场的宫人都不曾留意? “这位沅公主虽是当朝唯一的公主,可因不是皇上的亲生女儿,在宫中的地位颇有些微妙,公主该有的尊荣待遇她都有,凡有所求,只要不十分逾矩,皇上都能答应,这是给先皇和平王的面子。可据说,她还住在宫里的时候,皇上甚少到她宫中去瞧她,不是亲生父女,哪来的父女情?所以宫人们心里有些怠慢她也是平常,你别看宫人们都是下人,可越是这些人,越是势利眼,陈贵妃进宫得宠后,更是如此。” 二人一面由驸马府出来,一面在街对过找了间酒楼,一径上二楼窗边坐下。此刻午时早已过了,堂中宾客寥寥,张达不得不压低着声气。 九鲤朝伙计要了酒菜,打发伙计去后,欠身在桌上,“你怎么知道?” “早上我向沈公公那个手下太监打听的。” “荣乐公公?” 张达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着,“他是跟着在玉乾宫服侍皇上的,别看他年轻,什么不知道?他说沅公主虽与昭王一样,都是平王的血脉,可公主和皇子到底有差别,皇上对沅公主的教导向来不大用心,由得她养成这蛮横霸道的性格,只要不闯出什么大祸来,也不大管她。她心里肯定清楚自己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所以今日看见你,才有那么大的火气。” 九鲤不以为意,“我倒不怕她朝我发什么脾气,就怕她对我存着气,不肯和我说实话。” 说话间,两个伙计端上酒饭来,又在桌子底下放了个温茶的炉子,九鲤忙拽着溅湿的裙角在炉子边烤,一会功夫,太阳晒到桌面上来了,那碗热烫在光线里冒着袅袅摆烟。九鲤见张达大啖大嚼起来,自己盛一碗热汤凉着,将窗户开了条缝,遥望斜对过驸马府大门。 一时转头来对张达道:“嗳张大哥,这驸马府还是你盯着好了,免得我在这里惹公主不高兴,愈发提防我,什么也查究不到。” 张达放下酒盅,“还要查什么?我看那夜公主与驸马不过是到后殿内歇息,与这案子没什么相干。” “这可没准,才刚咱们和驸马说话,驸马爷脱口就道出姝嫱的姓名,你不知道,陈贵妃宫里还有人不清楚姝嫱到底姓什么呢,大家都只叫名字,他一个驸马爷,更是与姝嫱八竿子打不着,怎么知道人家的姓名知道得那么清楚?” “嗨,我看你是得了疑心病了,这人死了,大家议论起来,自然就听说死者的全名全姓了,有什么奇怪的?驸马爷再尊贵,宫里出这样大的事他还能漠不关心?” 九鲤迟疑半晌,想着先前沈荃所说,陈贵妃曾叫陈家送过驸马两个姑娘做妾,按公主霸道的性情,难免对陈贵妃心怀怨恨。若是因此过节,连累了陈贵妃宫中的宫人,也未必没有这种可能。 况且案发当晚这夫妇二人也曾离席,虽说是在后殿歇息,难道真是凑巧?九鲤曾看过那青鸟阁,后殿自有后门出去,能绕到那山茶园去。 “啧,我还是觉得这夫妻二人有些不对,就这么巧,宫里刚死了人,驸马爷就病了?才刚我替他把脉,根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病,一直不好,是堂堂太医署无能,还是他自己心里装着事,忧心忡忡,所以病才总好不了?再则说,当夜青鸟阁伺候的宫人必是异常忙碌,没有人留心到公主夫妇到底是几时离席的,那他们在后殿之内歇息,恐怕也没有宫人留意到。” “这话不对,荣乐说过,他们到后殿去后,有小太监曾奉了碗醒酒汤去。” “可当晚他们自己带着两个两个丫头,小太监奉过醒酒汤就告退了,谁又留意他们到底有没有从后门出去过?” 此话虽有些道理,何可张达前思后想一番,禁不住一叹,“你和庾先生是怎么回事?那么些人都怀疑是陈贵妃联合陈家栽赃嫁祸,怎么瞧这意思,你们叔侄反而觉得陈贵妃无辜呢?要是能查出陈贵妃是此案真凶,杜仲兄弟的仇可就能报了。” 九鲤提着箸儿在碗中轻轻剁弄,“我也知道是这道理,可是总不能因为私仇就把白的说成黑的吧?叔父说,即便此案与陈家无关,他也会另想法子替杜仲报仇。” “陈家势力不倒,还有什么法子报仇?” 可是若为报仇就颠倒黑白,她和庾祺都不是这样的做派,就算横下心做一会小人,可想靠凭空捏造出些“罪证”来定陈贵 妃栽赃嫁祸,只怕是自讨苦吃。 “哎呀,你就依了我的,在这里盯着驸马府,反正这时候也没别的可查,盯着也不吃亏,你说是不是?” 张达没奈何,只得依从,二人用过饭,九鲤便撇下他走了,临前特地留了五两银子给他,叫他只管点些茶水点心,免得在这里干坐着无趣,自己雇了两马车归到齐府。 却说庾祺一行先行回来用过午饭,庾祺独回房中歇息,叙白留邹昌说了半日话,这才送他出府,正巧碰见九鲤回来,叙白便同于九鲤折回府内,一路问着她这半日的情形,一面并她往客院走。 九鲤问五句有三句不开口,两眼只管朝前望着,中间隔他一步远,态度比先前还要冷淡。叙白不由得小心翼翼睐她两眼,笑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九鲤瞥他一眼,咕哝道:“有什么可生气的?该解释的你都解释清楚了,叔父说得不错,就算你不解释,我们也追究不了你什么罪过。” “你这么说,就是还在怨我。” 不想九鲤突然在他面前顿下来,冷眼盯着他,“你别再说什么怨不怨的话了,好像我和你有什么可怨可嗔的关系似的。我得明白说给你听,我们进京来是受了你的算计,可你放心,既然受了皇命查这件案子,就一定查个清清楚楚,不过你也别想我们无凭无证就把脏水泼到陈贵妃身上。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打量着陈贵妃和陈家倒了,你就能前途无量了?” 叙白愣了片刻,表情失意一阵,却弯起唇角一笑,“你还是不懂,王爷被禁,齐家败落,民生凋敝,还有我的前程受阻,这与陈氏一族有关,但从不是症结所在。要是全姑姑还在世,她一定能明白,没准她的想法也许会与我是一样。” 九鲤憋着一股气,道:“我娘生于名门官宦之家,自然比我懂得多,也比我忧国忧民,我不过是乡下长大的野丫头,你那些大道理不用和说,我不懂,我帮不了!” “你会懂的,还记得那时候在荔园,你为那个叫什么的姑娘和我求情——” “人家叫孟苒!” 叙白笑一笑,“看,你连她的名字都还记得,你把这些小人物的苦难都记在心里,你和全姑姑其实是很像。” 九鲤闷着瞪一瞪他,只得掣过斗篷转身往前走了。一时走回正屋,见庾祺坐在暖阁里吃茶,她便走去,急着将他吃的半碗茶端起来一饮而尽,旋身坐在榻上,才将这半日所查的结果说给他听。 庾祺正欲搭话,见叙白从罩屏外走进来,登时便板下脸。叙白只作没瞧见,走到榻前来拽了根圆凳坐下,朝九鲤笑道:“按你说的,你这大半日也是一无所获?” 九鲤轻乜一眼,“谁说是一无所获?公主夫妇案发当晚也有作案时间,不过邹大人和秦大人先前根本没查过,大概他们觉得公主驸马压根不认识姝嫱,没有作案的动机,所以放过了这条线索。可依我看,这可说不定,公主驸马常常进出宫闱,逢年过节少不得要去给陈贵妃请安,说不认识姝嫱,可信也不可信。” 言讫,双手在跟前熏笼上烤着,两眼睃着他二人。 叙白却望着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你的意思是公主夫妇有作案的时间,就有作案的嫌疑?公主是王爷的亲妹妹,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多年,早上我们在王府还碰见了公主,她为王爷的事好不焦心,我看绝不是装模作样,既如此,他们夫妇何苦要杀人嫁祸给王爷?” “我又没说她故意杀人嫁祸——”九鲤翻转眼皮,向庾祺道:“反正凭我的感觉,公主驸马一定认得姝嫱,他们说谎,这种事为什么要说谎?还不是心虚!我已经让张大哥在那头盯着了,今日我们一去,算是打草惊蛇了,倘或他们夫妇暗中有鬼,就该露点尾巴出来了。” 叙白仍觉不足可信,不过不好太同她唱反调,免得愈发得罪狠了她,只是笑笑,“先生如何看待?” 庾祺静听了半日,脑中早想到周钰丢失匕首一事。这东西与周钰要紧也不要紧,若是在外头弄丢的,必然有个头绪,早上问周钰却是一点也想不起,大概就不是丢在外头,而是丢在家中。 可一众王府家仆,谁人不知此物是平王遗物,谁敢大着胆子偷去?外贼也进不去。除非是能随意进出王府诸房的公主。 “齐二爷,今日先不往吉祥胡同去了,你去歇息吧,我和鱼儿下晌想四处逛逛,置办些东西,就不劳你陪同了。” 叙白碰了个冷钉子,至今倒也习惯了,便翛然起身告辞,忖度着自回房中,路上碰见管家杨庆年,便拉住他附耳吩咐几句。 稍作歇息,九鲤换过衣裳同庾祺出来,难得出了太阳,照得她脸上有种病气的红,鼻尖也是红彤彤,庾祺暗暗握一下她的手,幸而手是热的,不像着凉的样子,因此才答应她不要车轿,就这么走到昭王府去。 她一路看那些摊子铺面,好不热闹,一面同他抱怨起在驸马府“吃了大亏”。庾祺听见个“吃”字,遂想起来,“你午饭是在哪里用的?” “出来街上有间大酒楼,我和张大哥在那里要了席酒饭,张大哥吃得倒香,我却有些吃不惯,只略略用了些。” “那你可饿了?” 不问还不怎么样,一问九鲤肚子里就叫唤一声。庾祺笑了笑,朝街旁一个卖油炸面果子的摊上走去,买了个豆沙馅油果子给她。 她一面吃,一面抱怨公主的脾气,“那幅架势,恨不得寻个岔子治我的罪呢,我和张大哥还敢多问什么?就问也问不出实话,只好赶紧走了,免得再待会,她不单要砸碗,恐怕该朝我砸水缸了!” 庾祺听罢只笑,“你总算遇着个比你性子还蛮横的,治一治你这脾气,也好。” 左右张望间,她朝他皱皱鼻子,“哼,您倒是胳膊肘朝外拐呢,怎么向着她说话?”见庾祺笑着不吭声,一副帮理不帮亲的样子,她嗔一眼道:“我哪有您说的那么骄横,那才叫骄横呢,我同她比一比,也算好好脾气了,还磕头给她赔罪呢。” 庾祺却不惯着她,“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公主,你一个平民丫头,难道不该给她磕头?” 按身份上来说,可不就是这样?九鲤胸中滞一下气,没话好驳,只得撇撇嘴。倏地余光在后头人潮中瞥见个熟悉的人影,定神望去,那人鬼头鬼脑地,显然是有意跟着他们。 “嗳,杨管家在跟着咱们呢。” 庾祺没回头去看,没所谓地笑笑,“定是齐叙白派他来的,没什么,他要跟就让他跟着吧。” “那咱们还去昭王府么?” “去。”庾祺放下胳膊,朝前头放眼望去,“不让齐叙白跟来,不过是怕他顾虑着公主与昭王的关系,担心公主涉嫌,在咱们问话的时候从中打岔。” “我还以为您防他是为什么大事呢。”九窥松缓地笑了一笑,直到此刻,她心里仍隐隐地希望叙白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她目光朝街旁闲散地一扫,街旁蜷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看年纪像是一家子,有老有幼,其中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仿佛瘦得只剩副骨头。 她看他们一会,扭过头来,窥着庾祺的表情,“我不是替齐叙白说话,可我觉得昨晚上他说的那番话,也有些道理——” 庾祺跟着在路旁看了几眼,默了一会,叹着气,“朝廷大事不与我们相干,我不过是个大夫,本分是治病医人;至于你,即便是位公主,也管不了国家大事。” 不觉走到昭王府大门前来,那首领宋闻仍在当班,见着庾祺以为他要进府,正欲命人开门,谁知庾祺却说只需将门房上管事的小厮叫出来问两句便可,宋闻随便打发个人进去叫人,自在门前与庾祺随便搭话,眼睛有意无意打量着九鲤。 庾祺左右朝街面上瞧瞧,借机笑道:“宋副领可真是辛苦,大冬天却 要这里把守着,我看皇上心里也不把王爷当凶犯,不过是做样子给朝廷里那些较真的官员看,宋副领何必如此一丝不苟,该偷闲就让兄弟门偷个闲嘛。” “皇命岂能儿戏?庾先生不在朝廷宫里当差,哪晓得其中的利害。” 庾祺故意反剪双手笑笑,“我看也没什么大碍嘛,我等还不是能轻易进出于王府。” “先生说笑了,你们能进出,是因为带着皇上的旨意。除了你们,若无旨意乱闯者,皇上有令,格杀勿论。” 庾祺扫一眼众侍卫,个个皆将手把在刀柄上,时刻严阵以待的模样,再听宋闻的口气,可不像只为看守个命案嫌犯,倒像是守着个预备要谋逆造反之徒。 联想到这个可能,他心头不由得一震,随即目空着走了神。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46章 出皇都(三十) 未几那进府去的侍卫领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出来,说是门房上的管事,此人姓王,宋闻稍作引介后,庾祺便直接了当问:“王管事,我不过是想问一问,你们王爷那把匕首丢了的事,你知不知道?” 那王管事道:“全府上下谁不知道?我们那几天把府里的犄角旮旯都翻了个遍,外头王爷去过的地方也都找了,偏是没找到!后来王爷说找不着就算了,这才罢了。” 九鲤挤上前来,“外头没有,府里也没有,会不会是府里进了贼?你仔细想想,王爷丢失匕首的前一日,都有什么人来过府上?” “那天早上好像有礼部的两位大人来过,下晌公主来过,也就这几位了。” 九鲤与庾祺相视一眼,随即庾祺笑道:“有劳王管事和宋副领,我没什么要问的了,这就告辞。” 那王管事打拱进去,庾祺仍旧领着九鲤往台阶下走去。随着拖得长长的“吱嘎”两声,九鲤回头瞅那两扇又紧闭起来的大门,夕阳斜照在上头,将沉闷的红变得如火一般璀璨炙热。 出了这大半日太阳,街道当中的雪早化成泥泞,只路旁仍堆得高高的,来时不觉,回去时九鲤才看见裙角湿了浅浅地一圈,她捉着裙边,仍不肯雇车轿,执意要同庾祺走回去,庾祺只好随她。 她挨在庾祺身边,一壁走一壁道:“王爷见两位大人该是在厅上或在书房里头,只有公主能出入王爷的卧房,会不会那匕首是被她顺手拿了去?” 庾祺抱起胳膊,“有这种可能,只是先要弄清楚一件事,她要那把匕首做什么,难道真为杀人栽赃?齐叙白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这位沅公主与昭王自幼过继给皇上,兄妹二人在宫里相依为命,感情深厚,她嫁祸亲兄长的动机是什么?” 想了须臾九鲤也想不明白,只得先想想眼下的问题,“咱们且别想那么远,假使她拿匕首不是为了栽赃嫁祸,那是为什么?依我看,那是平王的遗物,她也是平王的亲生女儿,会不会偶然看见匕首,想起父亲,便私自拿回家做个念想?” “那怎么早不拿晚不拿,偏是那时候拿?况且平王不是一般的人家,当年留下的念想之物必有不少,她做妹妹的,何必非要与兄长争夺同一件东西?” 可不是这道理?九鲤听完,也觉自己的说法过于牵强了些,一时却又想不出别的缘故,难不成是自己病急乱投医?便叹了声,朝长长一条胡同直望进去。 咦?来时分明是顺着两条大街走来的,怎么这会却钻到这胡同里来了? 庾祺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呀?” 叛叔父 第132节 “到了你就知道了。” 从胡同直走出来,又是条繁荣大街,沿着这街走到尾左拐过去,再走一阵,便来到一座府宅大门前,抬头一看,虽无匾额,两边灯笼上却写着“全”字,原来是当年的全府。听叙白说过,是皇上派人修缮了这座府宅,又派了几个宫人在里头住着看守房子。 “你还记得这房子么?” 九鲤扒着门缝往里瞅,门后一座假山挡住了视野,别说这房子,连她娘想她模糊的记忆里也只是个窈窕而冷漠的背影,要不是人人都说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她压根也不能想象她娘亲的相貌。 她心里沉了一沉,退开摇头,“您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想看看你从前的家?” “有什么好看的?” 她掉身就要望石阶底下走,不想被庾祺一把抓住胳膊,“进去祭拜祭拜你娘。” “要祭拜等事情了结,去她的墓前祭拜好了。” “那墓不过是个衣冠冢,她早在大火中化了灰烬。” 她想到自生下来就无名无姓,名字还是后来庾祺给起的,心里对她娘总是有些别别扭扭不对滋味。可娘到底是娘,听见这话,又莫名酸楚,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呆呆看着庾祺上前敲门,渐渐生出某种期盼。 谁知敲了半日门没人来开,想是这府宅常没人来,看门的都没在门房上守着。九鲤一时又觉失落,两手在暖袖笼里揣得紧紧的,跟随庾祺朝大街上走。过会想起什么来,扭头往后头看了半日,却没瞅见那杨庆年的身影。 却说杨庆年跟他二人跟到昭王府来,不敢近前,只见他二人从王府里叫了个小厮出来问话,到底说的什么也不得而知。暗一寻思,管他呢,反正听他们下晌议论,此案仿佛与公主也有些关系,不如趁这工夫去给陈嘉通个信,自有赏钱可领。 于是耷肩伛背地走到陈府来,不想小厮出来告诉,陈嘉往鹿山胡同去了。早年陈嘉在这鹿山胡同置办了一所房子,原是专门会朋友所用,因仿江南之风而建,绿荫常映,草木常青,所以叫“翡翠园”。 自从陈嘉回京养好伤后,一改从前不好色的脾气,竟在这园子里养了好几个唱的,几房下人,无事便在此处寻欢作乐。杨庆年循路而来,对门上小厮道明来意,那小厮进去回禀,不多时折回来将他请进院内。 至房外,远远就见门内对着一张宝榻,榻上歪坐着一个年轻曼妙的女人,陈嘉正仰面倒着,头枕在这女人腿上,朝她张着嘴,女人只管把剥了皮的橘子一瓣一瓣地慢慢往他嘴里送。榻下踏板上还蜿坐着个女人在弹琵琶,琴音缠绵处,陈嘉也往她嘴里塞了掰橘子。 这杨庆年自顾寻思,听说这陈二爷断了子孙根,反而弄了这些莺莺燕燕在此作乐,怪道人家说,那宫里的太监玩的花招才多呢,陈二爷虽没进宫当太监,想来洗好性情同他们也是一样。 他心里正暗暗嘲笑鄙夷,谁知不放给门槛绊了一下,一跤扑到厅内去,引出两个女人一连串妖娆妩媚的笑声。 随即陈嘉从那女人腿上坐起身,牵底下那女人一并上榻坐着,一双阴戾的笑眼睨着扑在地上的人,“杨总管,你今日来要是没什么要紧的话,我可要怪你扰了我的好兴致了。” 杨庆年忙爬起来跪着,“要紧不要紧,小的也不知道,只管一有信就来告诉二爷。” “说吧。” “他们好像查到沅公主夫妇头上去了,下晌我听他们在屋里说,公主和驸马案发当时也离过席,而且好像还认识死的那个宫女,却不承认!您说,这事怪不怪?” 陈嘉锁着眉头从榻上起身,绕着他慢慢踱着步。 他只管仰着脖子眼睛跟着他打转,“才说完这话,庾先生和九鲤姑娘就往昭王府去了,还不带我们二爷。二爷派我偷偷跟着,我跟了去,见他们叫了王府的一个下人出来说了些话,只是没听见说什么。”说着,他堆起笑脸,“陈二爷,我这话到底要紧不要紧啊?” 陈嘉斜下眼看他一会,抖着嘴角轻轻一笑,转身走回榻上,“赏他五十两银子!” 门前守着的小厮忙答应一声,杨庆年便连嗑几个头,起身告辞,又将这一番话拿去回复叙白。叙白将其打发下去,点上灯在屋内独自盘桓,这个节骨眼上, 他们不朝陈贵妃身上查,反而查起公主驸马,若查出来当真与陈贵妃毫无瓜葛,岂不白费工夫? 思前想后,便打着灯笼行至客院,却见正屋并没亮灯,只东厢房窗户上亮着荧荧烛火,走到廊下一听,原来庾祺是在这边屋里。 只听见九鲤嘴里正嚼着什么,囫囵问道:“张大哥这时候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不会的,张达有些拳脚功夫,一般的小贼为难不了他。”庾祺坐在榻这端剥炒栗子,剥出一颗就递给她一颗。 “就怕他在那里不小心给公主发现了,还不借故罚他?” 他轻轻一笑,“公主怨恨的是你,就算要借故罚人,也要来知会你一声,让你去求情,不然怎么刁难你?” 倒也是,张达在公主原是无足轻重,按公主所想,她庾九鲤才是幕后主使!她心里正想着,嗓子不留神给栗子噎住了,急得她端起茶就吃,谁知这茶才沏出来没一会,还烫着呢,又忙一口吐出来,弄得襟前淋淋漓漓地湿了一片。 庾祺摸了帕子递去,“去把衣裳换了,你这一日不知要换几回衣裳。”说完就起身要走。 九鲤忙把帕子丢在榻上,跑去拉他,“您再坐坐嚜,和我说说话,时辰还早,我睡不着的。” 叙白在窗外听着这娇柔的语调,一口气堵上心口,又怕庾祺当真走出来撞上,只得阴沉着脸色悄悄走了。 不想庾祺到底没出来,又坐回榻上,“那你先把衣裳换了。” 九鲤走进罩屏里,解着衣带转脸一看,他有意避开了眼,手在炕桌上捏着栗子壳,嗑嗤嗑嗤响,声音又不大,掐得人心里麻酥酥的。她一个不好意思,走去将罩屏两边挂的帘子放了下来。 床头床尾点着两盏灯,透着那光,可以看见她婀娜的轮廓,自从杜仲死后,庾祺心中郁塞,这大半个月都不曾动过什么情慾之念,此刻瞥见那影子,渐觉有股火自心头烧出来,愈发盯着那帘上的影子看。 一会九鲤又将帘子挂起,只穿着一身秋天的长袄长裙,朝榻前走来。庾祺回过神避开眼,道:“怎么不把外氅穿上?” 九鲤低声咕哝,“这里里外外烧着两处炭盆,穿上外衣怪热的。” 说完自觉脸上有些发烫,也不知怎的,才刚把那帘子一遮,反而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可彼此都知道眼下不是时候,杜仲尸骨未寒,居丧期间,岂能为所欲为?因而两人都只能假装若无其事。 隔会庾祺又捡起一颗栗子,“还吃不吃?” 怕说不吃他就要回去了,她只能点点头,没事找事地把茶炉子上的铜铫子提起来替他添水,一面暗暗瞟他一眼,“也不知什么时辰了。” “大概酉时末了。” “张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这话不是才说过?他向上一抬眼,正好撞到九鲤的目光。 她没由来一慌张,把滚烫的水撒了点在他手上,听见他骤然抽了口气,她忙搁下壶,到处在榻上找了帕子给他擦手。庾祺碰到她手上滑嫩的皮肤,像有猛兽在心里撞了下笼子,有种呼之欲出的危机。 他将手帕夺了过来,朝那头轻递下巴,“我自己来,你好好坐下。” 九鲤回那端静静坐着,一颗心却静不住地乱跳,她懊恼不该留他,对自己也是种煎熬。 忽然间彼此都没了话说,一个剥栗子剥得心无旁骛,一个吃栗子吃得专心致志,像听见屋檐上的滴水声,滴答,滴答,时间慢的危险。 亏得这时候张达回来了,甫进院门就嚷着,“庾先生!先生!睡了没有?” 九鲤松了口气,忙去拉开门,“叔父在这里呢。” 张达风风火火进来,带来一身寒气,将屋里暖和暧.昧的空气搅乱,庾祺一时也松懈了警惕的精神,朝他望着,“这么急急忙忙的,可是有什么发现?” “还是鱼儿的感觉准!”张达一屁股坐在榻上,干脆将差炉子拧到自己跟前烤着,“我在驸马府门前守了这半日,吃了晚饭,我原本就打算回来的,谁知沿着街上一走,看见驸马府角门里头出来个丫头,拧着包袱哭哭啼啼,一看就是被府里赶出来的!” 榻上的位置叫他占了,九鲤只得搬了根凳子在庾祺跟前坐着,“我说今日咱们去算是打草惊蛇了吧,看,果然他们就赶人了,这个丫头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张达猛地一拍大腿,“真叫你猜着了!当时我看见那丫头也是这么想,所以我就暗中跟着她——” 这丫头家就在城西一条巷子内,张达跟至门前才将其拦住,仔细一瞧,原来早上见过,是引他们进房等候的丫头。这丫头趁天色未黑,也将他认出来,便一股脑地把脑袋低着,口里只管念叨“什么也不知道”。 张达嘿嘿一笑,“我还没问你呢你就说不知道,看来你猜到我要问什么了?” 那丫头又连连摇头,“我不知道。” “我问你就知道了。你叫什么?” “风儿。” 张达点点头,“风儿,早上你还在驸马府当差,怎么这会就被赶出来了?” 风儿犹犹豫豫抬起脸,“我,我惹了公主生气。” 一问才知,原来是下晌受驸马爷老母亲之命上街买了些符纸,谁知这老太太刚在屋里把符纸贴上就惹得公主不痛快,却不好责骂婆母,只把买符纸的风儿叫来狠骂了一顿,又将她赶出府来。 听完张达便长叹一声,“都说王公贵胄家里的下人比寻常人家的小姐少爷还体面,我看也不见得,你看你这差事多难当啊,不过奉命去买个东西,反而被主子迁怒,左右不是人的——对了,你们家老太太为什么叫你买符纸啊?” 风儿瞅他一眼,“不是你们早上说,驸马爷的病一直不好,是给阴魂缠住了嘛。” 张达恍然一笑,连连点头,“对对对,是说过是说过。不过这阴魂又不缠不相干的人,难道你们驸马爷对不住哪个死人了?” 风儿低下头不吭气,隔会才摇头,“主子的事,我不知道。” 张达一看这丫头虽不大机灵,却谨慎得很,不肯乱说话,便将话峰一转,说起别话,“你不是跟着公主从宫里出来的?” “我哪有那份福气?我是皇上赐了驸马府后现买的,那时候公主还未到府里来呢。所以我们这种外头买的丫头,说赶就赶了。” “既是驸马爷买进去的,公主赶你,你怎么不向驸马爷求求情?” “驸马不管这种家务事,除了公主,就只老太太管了,不过老太太也不敢驳公主的话。” “公主这么厉害,驸马想是很惧内吧?” 谁知这丫头脸上一红,道:“驸马爷才不是那种窝囊的男人,他们虽然吵,可公主却犟不过驸马,小事上是驸马让着公主,大事上,就是公主由着驸马了。” 张达随口一笑,“一个家里能有什么大事,听说他连家里的两个妾室都不敢近身,还不是怕公主吃醋。” 这风儿抢白道:“谁说的,那两个是驸马不喜欢,驸马和贵妃娘娘的宫女好公主就不敢怎么样!”话音甫落她才自惊说错了话,忙用两手捂住嘴。 张达笑了一笑,“我已经听见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人是你说的,反正已经说漏了,不如你直截了当告诉我,你说的那个宫女,是不是前头死的那个姝嫱?” 风儿忖度着,眼下不是得罪公主就是得罪这些黄明钦差了,公主再大还能大得过皇上?反正现已说走了嘴,不如索性都说了干脆。 “据这风儿说,她原也不认识什么姝嫱,是有一回楚敏中吩咐她去打一只戒指,给了她一个字条,要匠人在戒指上刻上那字条上的字,她当时问了那匠人,才知字条上写的是‘姝嫱’两个字,直到听说宫里死了个宫女叫姝嫱,才知道两人有私情。” 九鲤听后转转了眼睛,“我明白了,驸马入宫,必是与公主同行,所以风儿才说 公主肯定知道,却不敢拿驸马怎么样。” 张达鄙薄道:“早上咱们在公主府看见的,公主虽然脾气大,可那驸马爷好像根本不怕她,想来公主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空架子。” 夫妻就是这样,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公主虽是金枝玉叶,可楚敏中平民出身,一无所有,也就一无所失,更兼心里怨恨着湘沅强选他为驸马,断绝他的仕途抱负,因而不过是外头给她面子,心里却根本不拿她当回事。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47章 出皇都(卅一) 会不会是因为驸马与姝嫱太不把公主当回事,公主妒火攻心,忍无可忍,所以案发当夜,听见姝嫱会来青鸟阁给贵妃送衣物,于是在后殿小歇的工夫,偷偷从后门溜出去,在山茶园杀了姝嫱? 不对,姝嫱死前曾被人行奸,起码案发时她一定见过一个男人。九鲤暗自摇头,把手点在下巴上,又想另一种假设,未必是驸马借口酒醉到后殿休息,趁机在山茶园与姝嫱亲热,公主尾随而去,待驸马走后杀死姝嫱? 张达吃过茶咂着嘴起身,“行了,明日我先到风儿说下的那家金铺,找到那枚戒指的票据再说,人证,物证都有了,看公主和驸马还敢说不认识姝嫱!” 九鲤忙道:“我和你一道去!” 庾祺同他一并起身,柔声嘱咐九鲤,“那好,你早些睡,小心炭火,明日我与齐叙白到吉祥胡同找那顺子。” 九鲤恋恋不舍地将庾祺送到门边来,一看廊外有轮大月亮,就在黑森森的屋顶上头,这院子好似口深井。离年关就剩半个月了,明年不知又将是怎样一副光景。 次日起来吃早饭,叙白才得知张达的发现,尽管并不赞同此案同公主夫妇有关,可事到如今,只好顺着这条线索去查,再要劝庾祺三人,反显得自己居心太过明显,只怕触怒庾祺。 饭毕正要各分两路,谁知门前小厮突然拿了个请客贴来,指明是给庾祺和九鲤的,打开一瞧,落款是陈嘉,特地请庾祺九鲤到翡翠园吃酒,为当时在南京的冒犯之罪赔礼。 九鲤捧着帖子嘀咕,“只怕是鸿门宴吧,他被咱们所伤,心里记恨还来不及呢,还要给咱们赔罪?” 那小厮道:“送帖子来的人说,陈二爷还请了一个人作陪,眼下庾先生想知道的事,只要问一问这个人便知。” 叛叔父 第133节 “是什么人呢?”九鲤阖上帖子睇向庾祺,“咱们去不去?” 庾祺接过帖子,“去。只好齐二爷与张达去金铺走一趟了。” 张达神情不由得凝重起来,“庾先生,你们两个去会不会有诈啊?我不信陈嘉有这么好心。” 叙白道:“陈嘉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时候对先生和鱼儿使什么花招,这无疑是把他陈家和陈贵妃送上死路,你就放心吧。” 庾祺笑笑,扭头将帖子丢在圆案上,“仲儿是死在他手上,他今日不请,改日我也要去会他,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 于是九鲤换了衣裳,与庾祺乘马车前往鹿山胡同,寻到翡翠园来,只见爬山虎密密麻麻的枯藤攀在墙上,像无数鬼手白骨,顺墙往前走数丈方见一道随墙门,门上匾额提着绿隐隐的“翡翠园”三字。敲门递上请客贴,随小厮入内,九转弯绕,到得一处邻水游廊,沿廊数十步,见一月亮门,门内不知是些什么树木,竟在这北方寒冬里郁郁葱葱。 绕进院内,就听见琴曲环绕,像是左边屋里有人在弹琵琶,须臾唱起来,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声音,九鲤正往左面看着,谁知听见正面廊下有个女人说道:“贵客来了?快屋里请吧。” 九鲤将眼一调,看见门前站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梳着蓬蓬的头,有边头上斜插着一根金簪,簪头圆盘上似嵌着一块和田玉,鬓边松散着一缕碎发,皮肤白皙,眉眼如丝,冷冶艳魅。她裹着白毛领灰皮袍歪腰站着,一条白嫩纤长的腿稍稍向前支出来,原来那袍子底下是什么也没穿! 这么冷的天,她也不怕冻伤了腿!九鲤忙窥想庾祺,他正目不转睛那女人从头至尾打量着,目光终于落在她那条若隐若现的大腿上。 那女人瞟过九鲤,嘲弄似地朝庾祺一笑,轻转细腰,曼曼朝屋里走进去了。九鲤见庾祺还盯着他的背影在看,一口恶气涌上来,故意把他一撞,气势汹汹跟进屋。 那陈嘉正巧从罩屏内走出来,唇上挂着抹阴柔诡异的笑,深深地朝九鲤作了个揖,“半年未见,九鲤姑娘可好?” 一见他,九鲤哪还顾得上别的,双眼恨得要迸出火来,“我好不好,难道你不知道?别以为你做事天衣无缝,杜仲是你害死的!” 陈嘉直起腰,两手向旁摊开,“杀人这种事罪名可不能胡乱往人头上安,你有证据么?我听说,你们来的路上,庾先生通杀了几个盗匪,啧,庾先生下手太快了,怎么不留个活口?” 当时即便留了活口,这些人也不会招供,陈嘉敢让他们做刺客,必定是以他们的家人做要挟。九鲤哼着笑了笑,“那些杀手虽死了,可还有郭嫂呢,别以为你能逍遥法外。” “郭嫂?彦书上禀此案的公文 上,可从没提及过一个郭嫂。”陈嘉假意攒眉思索一会,恍然大悟地点一点头,“好像是提及有个姓郭的妇人,不过听说,三河驿的船快到南京的前一天,这人就掉进水里淹死了。” 九鲤惊慌地转转眼珠子,就要朝他扑去,“你杀人灭口!” “鱼儿!”忽然庾祺在门外轻呵一声,慢慢跨进门,神色到平静,“怪不得南京那头没动静,也怪不得陈二爷能如此有恃无恐。” 陈嘉又朝他端端正正地作了个揖,脸一抬起来,是一则更加幽暗的笑意,“我还当庾先生没来,只九鲤姑娘一人前来呢。看来是我料差了,庾先生怎么会放心九鲤姑娘一人到我这‘龙潭虎穴’来?” 说着,又爽利地一笑,“玩笑玩笑,我这里不过是个清幽雅静的宅子,只怕两位这么想。其实我是一片好心,知道庾先生和九鲤当下为宫女姝嫱的案子在犯愁,特地请二位来,只为提供些线索。” 庾祺慢慢朝他走两步,反剪起手来,“什么线索?” “驸马府有个人来告诉了我些话,我看事关公主驸马,便请他来亲自向先生说明。不急,难得故交重逢,咱们边吃边说。”陈嘉笑着,朝罩屏内吩咐,“青雀,叫人摆席。” 庾祺透过屏风的镂空棂纹朝里一看,才刚那个丰姿冶丽的女人正坐在榻上翘着腿吃茶,听见陈嘉吩咐,便放下茶盏从里头走出来,谁也不看,只管走出门去。 陈嘉又请二人往一间轩馆里去,这一路九鲤可是大饱了眼福,撞见不少女人,高矮胖瘦,穿红着绿,又都不像丫头,什么翡翠园,简直是个大霪窟!她往前细看陈嘉的背影,形容身材都和在南京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可怎么瞧怎么不对,仿佛皮肤白了些,嗓子细了些,气质也阴柔了些。 不知他弄这么些女人在这里起什么用,九鲤心头鄙夷地笑一声,只管愤愤地盯着他,恨不得在背后捅他一刀!偏这时候庾祺仿佛忘了杜仲的死,在前头和他说得有来有回,惹得她心中大怒,要不是要见那驸马府的下人,她早就撇下庾祺离了这翡翠园! 忽然陈嘉回头对她笑了笑,“九鲤姑娘从前明媚开朗,怎么今日不大爱说话?” 九鲤冷笑着把脸别看,“和仇人能有什么话说?要我多说话,就是和你算账的时候。” 庾祺回头瞥她一眼,竟心平气和地同陈嘉打听起方才那女人,“那位青雀姑娘,不知是陈二爷什么人?” “噢,那是我几个月前请到翡翠园的教习,替我管教园子里几位小妾。”说着,睐眼庾祺,“别看我那几位小妾,个个能歌善舞,一会咱们吃饭,叫她们来演练演练。” 九鲤在后头冷冷抱起胳膊,“看来陈二爷不管怎么变,都还是喜欢逼良为娼啊。” 陈嘉回头瞅她,眼是笑着,益发有种阴绵绵的女人气,“话不能这么说,她们本来是些艺人,自愿卖身与我,可巧我近来也有些集美人的癖好,怎么能说是我逼迫呢?” 庾祺又问:“那位青雀姑娘也是自愿到此?” 陈嘉别有意味地盯着他,“庾先生对青雀很有兴趣?” 九鲤心一恨,眼剜着庾祺的背脊。当初关幼君如何讨好他都不动心,原来是不喜欢关幼君那样的,总算今日有个风情袅袅的女人能打动他了!看来男人到头都是俗不可耐! 陈嘉一看庾祺含笑默认了,便笑道:“先生真是好眼光,青雀当年是先太子府内的舞伎,先太子病故后,皇上下令遣散了府内外卖的下人,青雀便落在京城最繁荣的一家青楼做舞伎教习。” “不知青春几何?” 陈嘉仰头一笑,“别看她容貌青春,现今已有二十七.八了!” 年纪与关幼君一般,气度自关幼君的冷中无端化出几分妖娆妩媚,九鲤心中愈发不快,一看前头那间轩馆有下人进进出出摆席,便快步赶到前头去,将两人都甩在身后。 进了轩馆,暖气烘人,正面宽椅前摆着张小桌子,两边椅前也各摆了桌子,旁边各摆有熏笼,那青雀站在中央指挥丫头往三张桌上摆碗碟。这一会工夫,她又换了身衣裳,现下穿着件孔雀绿大氅,里头是墨绿的衣裙,有种神秘的魅惑。 她瞥眼瞧见九鲤,却不大理人,仍自顾着在三张桌子间游离着挪摆碗碟,一面对丫头们道:“宴席上这碗碟的摆放也很讲究,要高低错落,冷热相宜,就连碗碟样式颜色也要相得益彰。吃饭可不单是为填肚子,更是吃一副好心情。” 丫头们答了“是”,青雀只留一人在内温酒,将别人都吩咐到门外伺候。几个丫头正往外走,适逢陈嘉进来,随手指了个人,“你,去叫几位姑娘来跳舞助兴。” 随即各自入席,陈嘉坐了主桌,却朝青雀一伸手,将她牵来椅上坐着。九鲤看这形势也不足为怪,这翡翠园不过是陈嘉的酒池肉林,不管什么名分的女人,都是他的盘中餐。她转过眼时,却见庾祺在对过也将青雀望着,看得她火燎肝颤。 隔会果然有五个容貌姣好的年轻女人来了,陈嘉指着那怀抱琵琶的叫人弹琴,四人舞蹈,九鲤从未看过歌舞,这一看竟看住了,谁知突然有个姑娘转圈时扭了脚踝,“哎唷”一声跌在地上,琴音也骤然跟着停了。 原不是什么大事,熟料那姑娘正爬起来时,陈嘉狠狠将箸儿掷到她身上,阴着脸道:“败人兴致,你们说,怎么罚她好?” 众人皆不吱声,陈嘉睃了一圈,眼投到门外喊了声,将一个小厮唤了进来,笑道:“就罚你陪他一夜。” 闻言,九鲤拍案而起,“她们不是你的小妾么?!” 陈嘉仰在椅上笑笑,“九鲤姑娘还是一副侠义心肠,不过既是我的人,我怎么安排是我的事,再说她自己也情愿,不信你问她。” 九鲤把眼落在那姑娘身上,不想那姑娘竟朝陈嘉跪下磕了个头,“谢二爷开恩。” 陈嘉摸了帕子擦擦嘴,“你们都下去吧,将凤凰姑娘请来。” 顷刻几位姑娘同那小厮都退得干干净净,只九鲤还立在桌后愣着神,隔会将眼转到庾祺脸上,庾祺向她使了个眼色,她只得忿忿落座。陈嘉斜眼瞟她半日,只笑着不出声。 未几片刻,小厮领着位年轻妇人进来,陈嘉便从案后踅出来,指着这妇人向庾祺道:“庾先生,这位凤凰姑娘是驸马楚敏中的小妾,昨日就是她来和我说了些话,我想那些话事关姝嫱一案,所以叫她当着面再和先生说一遍。凤凰姑娘,你说吧,庾先生和九鲤姑娘身受皇命,不管是公主还是王爷,都一样秉公无私。” 那凤凰左右福身见礼,道:“我知道驸马爷与那个死了的姝嫱有私情,我还有证据。”说着,把一条手帕摸出来,放在庾祺桌上,“这是姝嫱替驸马做的,上头还有两个人的名字。” 庾祺拿起绣帕,只看见上头绣了一朵粉色芙蓉花,字却没瞧见。那凤凰提醒道:“得反过去看。” 九鲤走来桌前,接过帕子将正面对着光一照,果然从背面看,那芙蓉花上有“敏姝”二字。她看一眼庾祺,将帕子递给他,着眼打量凤凰,“你既是驸马府的小妾,为何要出来指认驸马和姝嫱的私情,你难道不知道这椿事对驸马和公主不利?” 凤凰却朝陈嘉一看,陈嘉绕着凤凰踱步笑道:“实不相瞒,凤凰是前年受贵妃娘娘所托,由陈家选来送给驸马做妾的,那时凤凰家人病重,卖身为奴,是我花大价钱买下的她,她知恩图报,听说外头有人污蔑是贵妃娘娘杀人嫁祸于王爷,所以就站出来道明实情。两位要是怀疑凤凰偏私作假,可以拿这手帕去和姝嫱所做针黹比一比。” 这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才要找驸马与姝嫱私情的证据,这就有人送了来,且不论是真是假,可见陈家痛恨昭王之心,眼看昭王杀人的罪证不足,就又改而将罪名定在公主身上,反正公主有罪,昭王也难免会受牵连。 庾祺笑笑,将帕子收进怀内,问那凤凰,“就算驸马与姝嫱有私,也不能证明此案的凶手是他们夫妇,姑娘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可说?” 那凤凰绞着手,啻啻磕磕道:“我还知道一件事,那把匕首,是公主从昭王府拿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曾见过那把匕首,就是案发前两日,在公主房里,不过我一直不知道那把匕首就是杀人凶器,直到昨天到这里来与陈二爷说话,我问了问凶器到底是什么样的,这才知道和我案发前在公主房中见的那把匕首是同一把。” 九鲤将信将疑,“就算你在公主房里曾见过那把匕首,世间匕首成千上万,你怎么会把它与凶器联系在一起?” “一则,是我当时见公主那把匕首藏得十分隐蔽,是藏在她床底下的一根横梁上;二来,案发后听说那把匕首是王爷的,我就觉得有些蹊跷。” “既觉蹊跷,为何时隔一个多月你才提起?” “因为事关公主,我没敢胡乱去问别人,只在暗中留着心,谁知叫我发现这块手帕,于是拿来给陈二爷,这才趁机说起那把匕首。” 陈嘉在旁笑道:“两位恐怕不知公主的脾气,自从凤凰还有另一位姑娘入府后,公主就对她二人百般刁难,拿她二人当丫头使唤,谁也不敢说什么。案发后,更是和我们陈家闹僵了,凤凰是我们陈家受贵妃之命送去的,她没凭没据自然不敢来找我,万一公主说她里通外敌胡言乱语,更没好果子吃了,所以直到找到手帕,才敢偷偷到这里来说给我听。” 如此说来倒是合情合理,不过九鲤仍是信不及,瞟着陈嘉道:“凤凰,不是我们不信你,只是现下风言风语,大有人说是陈家诬陷王爷,公主是王爷的亲妹妹,若她是凶犯,王爷也难辞其咎。而你又与陈二爷有些旧日瓜葛,所以不能听凭你一人之言,我问你,除了你,可还有人在公主房中看见过那把匕首?” 凤凰点点头,“还有个老婆子,那日是我和她一齐扫洗公主的卧房,我收拾床铺,觉得床架子老是响,担心不牢固了,就大力摇了几下,听见床底下咣当一声,我们两个以为是什么东西掉了,趴在床底下找,就看见了那把匕首。姑娘不信我,尽管去问问这婆子,她可不认得陈二爷,只是驸马府中扫洗的下等仆人,与公主驸马无冤无仇,她说的话总是可信的。”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48章 出皇都(卅二) 话说的这婆子姓翟,家住城北长福路,离翡翠园有些脚程。据凤凰说,这婆子每日扫洗毕,未时初在府里吃过饭便离府归家。庾祺暗算时辰,此刻往驸马府外头等上一阵,便能等到那翟婆子 离府,不必远往城北去。 于是庾祺向陈嘉告辞,又道:“凤凰姑娘横竖也要回府,不如我们雇辆马车,一齐乘车过去。” 陈嘉以为庾祺终是信不过凤凰,欲离了翡翠园对她慢慢盘问,这倒不怕,凤凰所言没有一句是虚,经得住他们盘问。他笑道:“好啊,也不必雇什么车了,我命人套车送你们过去。” 九鲤却白他一眼,“犯不着,你家的小厮只怕驸马府的人认得。” “那好,我叫人去街上另雇车来。”说话便叫进个小厮吩咐几句,仍留庾祺几人在轩馆内等候。 三人迤然归坐,凤凰便来九鲤身旁坐着,九鲤替她倒了杯酒解渴,放下玉壶斜眼上首,才惊觉青雀仍在上头坐着,此刻正斟了一盅酒递给陈嘉,陈嘉含笑接了。才刚他们说了半晌话,她竟没半点好奇,不插一句嘴,好似连呼吸声都没有,根本叫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真不愧是从前先太子府上的舞姬,想是天生无耳无嘴的摆设。 不多时小厮雇来了马车,三人出园登舆,一路上静悄悄的,庾祺九鲤皆不作声,凤凰反复睃着他二人,忍不住道:“你们没话问我了?” 九鲤看着向庾祺,见他只管置之不理,闭目养神,她只得对凤凰笑笑,“该问的都问了,还要问什么,难道你还有别的话说?” “我想你们以为我为了报答陈二爷,所以故意编了些瞎话编排公主,我敢对天发毒誓,我说的句句属实!我犯不着扯谎栽赃公主和驸马,驸马到底是我仰仗的人,污蔑他们对我可没好处!” “你不是有那帕子做证据么,又有翟婆子做证人,回头我们一一验过是真,你的话自然就可信。”九鲤笑着向前欠身去握一下她的手,“听说你们虽是驸马的小妾,可公主从不许驸马近你们的身,是么?” 凤凰低头叹气,“她是公主,自然说什么是什么,谁敢忤逆她的话?” “我看驸马就敢拂她的面子,只要驸马想,公主只怕也拦不住他。” “驸马觉得他的仕途是被公主给耽误了,这就叫强扭的瓜不甜,当初公主一力强选他为驸马,到头来并没有夫妻和睦,反遭丈夫怨恨。不过驸马爷倒是个专情之人,他心里不喜欢我们,不必公主逼他他也从不和我们亲近,他心里大概只想着那个姝嫱。” 马车慢摇慢晃间,路过一间偌大的脂粉铺,凤凰倏地叫停了车,说要下去买些东西。九鲤打帘子看着她进了那脂粉楼,百无聊赖,放下帘子看庾祺,他仍闭目眼神,不知是不是瞌睡过去了? 九鲤抬手在他眼前摇几下,他睫毛一颤,掀开眼皮,“我没睡。” “不睡怎么闭着眼不说话?”她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噢,是懒得看我们,我们哪及那青雀姑娘好看呢,瞧人家那一搦纤腰两条长腿,这么冷的天,也不怕把膝盖冻出病来——” 庾祺斜着眼睇她须臾,笑了,“青雀姑娘的确身段曼妙,风姿绰约。” 她重重哼了一声,“比关姨娘还好?” “不是一种风情。” 九鲤瞪着他,见他又阖上眼,忍不住伸手去痛拧他一下!庾祺吃痛睁开眼,“你的胆子愈发大了,敢跟我动手?” “谁叫您不说人话!” 恰好此刻凤凰回来,当真怀抱着一个大牛皮纸包,九鲤问是什么,才道是一包金银花粉末,并打开给九鲤瞧,“我早上就是要给公主买这东西才出府来的,趁机到了翡翠园,这是公主治桃花癣的,公主一到春天,脸上老是爱发桃花癣,好像是春天哪种花粉不适的缘故。” 许多人都有这毛病,庾祺接过那包金银花捻一点在指尖细嗅,倒是上等粉末,癣发时调和上等蜂蜜敷在脸上,可解毒止痒,很多姑娘爱用。不过离开春还有好些日子,早早买下这许多,就不怕受潮了? 他将东西包好递还凤凰,“这东西想必太医署里也有,公主怎么不到太医署拿,让你到外头来买?” “公主说宫里的女人多,都紧着到太医署拿,今年她就别去凑那个趣了,免得招人烦。别看这家脂粉铺子是外头的,却是京城最好的,好些时兴的胭脂连宫里还没有呢,各类粉也都是好的。” 叛叔父 第134节 九鲤搭腔道:“这倒是,按说做生意的人为赚钱该是费尽心思的,宫里头都是按份按例,有没有赏还得看各人的心情,不一定比外头好。” 说话间到得驸马府前头,凤凰怕人看见,因而隔得老远便先叫车在街旁停了,往九鲤肩后撩开了窗帘子,朝斜对过巷口指去,“一会翟婆子会从巷子里的小角门出来,你们等着吧,她生得矮矮肥肥的,大概五十来岁。” 言讫便下了车去,庾祺一看天上,一轮灰蒙蒙的太阳当头照着,想此刻大概不过午时中,离婆子吃完饭出来还有个把时辰,在车内久坐恐怕九鲤冷,不如到附近酒楼要壶茶坐着。 谁知九鲤却怏怏不乐道:“我不要去。” “为什么?” 她又不吱声,只把脸偏着,庾祺稍一揣度,大概仍为青雀的事生闷气,他笑了笑,也安然坐着不吭声。九鲤等了会又斜眼瞟他,见他稳若泰山,益发动气。 坐一会寒气进来,她也有些坐不住,便咕哝一声,“前头有家大酒楼,我和张大哥昨日还在那里吃过饭,他家有好茶。” 庾祺微笑,“你又肯去了?” 九鲤一恼,先跳下车付与车夫银钱,闷头朝前走了,进了酒家,一看宾客满座,只朝伙计要二楼的雅间,伙计引着上去,不想看见张达从一间小隔间内出来。 原来张达是与叙白在此吃午饭,正要下楼小解,可巧碰见他们。张达忙道:“你们先进去坐着,我一会就上来。” 果然叙白在里头,见伙计带他二人进来,忙起身叫撤去残席,上一壶好茶,旋即邀二人坐定,一看九鲤脸上带着不悦之色,暗窥庾祺倒无事,不知九鲤受了谁的气,想是在翡翠园和陈嘉大动了干戈。 问及九鲤却摇头,“无凭无证,谁和他理论得清?你还不知道吧,三河驿的船送郭嫂回南京的时候,郭嫂掉进水里淹死了。” 叙白惊诧片刻,苦笑道:“怪不得我听邹大人说,彦大人将案卷呈上京了,可杜仲之死仍不明了,原来是证人死了,可见陈家手眼通天,猖狂至极,还敢构陷王爷。” 说话伙计端了四碗热茶及一壶热水来,叙白将其赶走,自替二人倒水沏茶。庾祺睐他一眼道:“何必如此激愤,如今满城谁不觉得王爷有冤?” 叙白 放下壶一笑,“是啊,还算多的是心明眼亮之人。只是如今,案子又扯上公主,这又不好办了。” “齐二爷有因由种种觉得不好办,可我没觉得有什么为难之处,不过是公事公办。你们可在金铺找到东西了?” 适逢张达推门进来,接了话去,“果然有风儿说的那枚戒指票据的存根。”说着摸给庾祺,“先生请看,是一枚三钱重的金戒指,戒面背后刻有‘姝嫱’二字,日子是九月初十。上回在刑部检查姝嫱的遗物清单,上头就有这枚戒指。” 叙白一路想为公主驸马辩白,可思来想去无理可辩,戒指是九月打的,人是十月末死的,打戒指的人是驸马府的丫头,说的是受驸马之命,谁能狡辩?况且听说驸马自姝嫱死后便长病不愈,任谁都信他二人有私情。 何况庾祺又摸出条帕子来道:“就凭这两样东西,确认二人有私情无疑。”又将早上凤凰话告知二人,而后冷眼看着叙白,“就算公主是王爷的亲妹妹,也得查,对你齐二爷来说,总好过王爷背着这口黑锅是不是?” 叙白更是无话可说,只得含笑点头,庾祺便将手帕交与张达,命他去找邹昌设法讨一样姝嫱的针黹做对比。叙白只怕张达在二位大人跟前不好说话,便与他同去。 一时雅间内又只剩了庾祺九鲤,伙计上来收多余的茶碗,九鲤便趁势要了两碟茶点,只等伙计一走,便哼了一声。庾祺却站在窗前将窗户开了条缝望驸马府,连头也不曾回一下,她心中不甘,又狠狠哼了声。 这回庾祺总算扭头看她一眼,笑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个好色之人,一定会被那青雀迷了眼睛?” 九鲤撇一撇嘴,偏开脸不看他,“那您打第一眼瞧见人家,就老偷看人家做什么?别以为我没看见!” “我有我的道理。” 她起身往窗前来,“什么道理?” “这会还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他淡淡一笑,“叫你吃吃醋也好,免得光叫你怄我。” “我几时怄您了?!” “你对那齐叙白不清不楚的,还不是怄我?” 九鲤正待反驳,谁知扭眼从窗缝中看见驸马府抬出来两口大箱子,箱子上扎着鹅黄缎子,又有两副担子,挑着些时令瓜果,看样子像是往庙里送的,近年关了,大概是忙着敬佛。 见酒店伙计推门进来上茶点,庾祺便扭头搭话,“看这驸马府抬着箱子挑着担子,像是些敬佛的东西,到底是皇亲贵胄,往寺里送东西也比寻常人家多了许多。” 那伙计歪身朝窗缝瞅一眼,笑道:“这算什么,这两月加起来,不知送出多少了。” “都送到皇家寺庙去?” “听说好些灵验的寺里都送,好像是为了替宫里的贵妃娘娘祈福。也不止他们,但凡巴结点的当官人家,都添香油送东西祈福。” 庾祺撩衣摆坐下来,“是贵妃娘娘的寿辰?” 伙计笑一笑,“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可还要换壶热水来?” 九鲤一看对过那巷子里有三.四个婆子出来,其中一个和凤凰说的一样,五十来岁矮矮肥肥的,便道是那翟婆子,忙拒了伙计,和庾祺一使眼色,两人结账下楼。 快步在巷中赶上那婆子,九鲤在背后喊一声“翟妈妈”,那婆子回头,果然是了。二人当即走上前去,说了一番,初时翟婆子还不肯说,经不住九鲤搬出皇上的旨意来言语威逼,这婆子才说明当日的确和凤凰一同见过一把金嵌各色宝石的匕首。 九鲤问明,正要放这婆子走,谁知庾祺又将婆子叫住,道:“翟妈妈,听说你们府里近来常送东西往寺庙中去,可知是为什么?” “是为贵妃娘娘祈福啊,也不单我们府上送,满城和贵妃沾亲带故殷勤巴结的人家都送,只是我们府上送得多些个,按理说贵妃娘娘是公主的娘嚜,做女儿的自该比旁人尽心些。” “是为贵妃娘娘的寿辰?” “嗨,贵妃娘娘不是这时候生辰,是为两个月前,贵妃做梦梦见只兔子化成个年轻美貌的姑娘模样,手持一把匕首站在床前要杀她。贵妃娘娘属鼠,和兔子相冲,从前还在家做小姐时就有老神仙替她掐算过,不可吃兔肉,不可养兔子,身边的人也不能属兔,偏生做了这个梦,醒了之后就病了半个月,所以这两个月以来,凡是沾亲带故的人家,缝初一十五都替她敬佛祈福。” 九鲤忽然想起从前关幼君送的那只螺钿匣子,上头就雕着只玉兔,为这匣子还惹出了一连串的人命官司,先那位江宁县令王山凤就是犯在这事上头,看来还真是有这事,不是王山凤胡编乱造。 她歪着脸问那婆子,“贵妃娘娘很信这些?” “咦!由不得不信,贵妃娘娘十来岁的时候在家中园子里闲逛,不只从哪里蹿出只兔子绊了她一跤,摔在池子里,险些没淹死!这事京里许多人都知道!” 九鲤闷头一想,自己就是属兔的,只怕陈贵妃还不晓得呢,眼下本来就为她的身世看不惯她,若知道她也是属兔的,还不得想生吞活剥了她! 她吐一吐舌,放婆子走了,仍旧与庾祺从巷中出来,寻思道:“您说,陈贵妃好歹也见过许多世面的人了,一个梦就把她吓病了,要是知道我属兔,还不恨死我。” “就算你不属兔,她也不会喜欢。”庾祺一面敷衍道,一面琢磨,“按说公主与贵妃不合,怎么还会替她敬佛祈福?” 九鲤闷了闷道:“大概是场面上装装样子吧。”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49章 出皇都(卅三) 公主场面上装样子为贵妃敬佛祈福,还是在许多人都怀疑贵妃收买证人栽赃昭王的当口。要不就是这公主心胸宽广,不然便是贵妃位高权重,令公主在场面上不得不尽力周全。 庾祺正思及此,九鲤却道:“公主连个丫头也骂个不停,可不像是宽宏大量的人,我看八成是忌惮贵妃盛宠,大家都替贵妃敬佛,她按说是女儿,若不和大家一样,只怕将来贵妃记恨。” 言之有理,庾祺只得略微点一点头,慢慢踅出巷来。却看见驸马楚敏中拧着个包袱由大门出来,有个小厮牵着匹马在石磴下等候,驸马接过缰绳,将包袱搭在马上,赶了小厮,独自一人牵着马往街上行来,不知欲往何处。 九鲤“哎唷”一声,被庾祺拽回巷中,只等驸马由巷口走过,才拉着九鲤出来,道:“跟上去。” 二人便相隔数丈尾随驸马,向城东行十余里,走了近个把时辰,渐渐人烟稀疏,田野开阔,小路而上有一山坡,蒿草遍地,半掩一方四角凉亭,曰“望日亭”,亭上不远,却有一处野寺,但见那驸马循寺而入,庾祺九鲤在望日亭静候大半日,才见驸马从坡上下来,两人忙钻进亭外蒿草中蹲身躲避。 却见驸马并不下山,只将马栓在亭外,拿下包袱,取出纸钱元宝在亭角烧了起来。庾祺见蒿草间纸烟掸起,回头瞥了九鲤一眼。九鲤垂目一想,倒想起来在刑部案卷上看过,姝嫱正是今日生日,想是楚敏中特地到此处来替她做阴诞。 只等敏中烧完,入亭内歇息,庾祺携九鲤爬上坡来,在亭外对着敏中背影作揖见礼,“草民二人拜见驸马爷。” 敏中急忙从石桌后头回首,一看是九鲤,脸上从容下来,站起身,睛转只管转去审视庾祺,“这位想必就是皇命钦差庾祺庾先生了。” 庾祺拱了拱手,踅进亭中,“难得今日天气喧暖,驸马爷不在家中高乐,如何反走到此荒郊野外来祭拜?不知祭拜的是何人?” 敏中摆手请二人坐下,笑道:“两位既然跟随我至此,大概我的事已尽知了,何必多此一问?” 九鲤拂裙坐下,“今日是姝嫱姑娘的阴诞,驸马爷是来 祭拜她的,是么?” 敏中倒还坦荡,“姝嫱的尸体给她父母接回老家安葬了,在京没有坟冢,近处祭拜怕被公主瞧见,不免伤了和睦,所以特地走到此地拜祭,也是因为近来在家养病憋的慌了,出来散散闷。” “你与姝嫱有情是么?” 他点一点头,“你们不是查出来了么,如何还问?” 九鲤抿了抿嘴,“她是宫女,你是驸马,你们是如何能日久生情的?” “她是陈贵妃宫中的宫女,我与公主逢月初月末都要进宫给皇上娘娘请安,今年四月初三那日,我与公主进宫,到贵妃娘娘宫里去,看见姝嫱在廊下罚跪,闲谈之时我说了个情,娘娘叫她起来了,她对我便心存感激,我看她在宫中常受欺凌,想着自己也是身不由己,便也对她惺惺相惜。不过她不能时常出宫,所以我二人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 “你们跟着我,敢是怀疑我杀了她?”说着,他含笑将左右睃一眼,“都是天下苦命人,我杀她做什么?” “娶金枝玉叶的公主,做皇上的女婿,天下多少男人做这个梦,这还叫苦命啊?”九鲤垂着眼皮笑了笑,带着两分讥讽意思。 敏中却拔座起身,“天底下有多少男人想攀着女人的裙边往上爬我不清楚,可我楚敏中不是这样的人,我家境贫寒,多年苦读,是为报效朝廷名留青史,却从不想做一个靠女人获取荣华富贵之辈!如若这般,我情愿做一个战死沙场的边疆小卒!” 九鲤笑笑,“漂亮话谁不会说?你说自己没有杀姝嫱的理由,我现下就可以替你找一个。姝嫱向你讨要些什么,或是名分或是利益,你不肯给,姝嫱要挟要将你二人的私情告诉贵妃娘娘,你怕了,所以趁夜宴进宫,假装酒醉,从青鸟阁的后门溜出去杀了她!而那把杀人的匕首,是你从昭王府顺手盗取的,你是王爷的妹夫,出入王府自如,丢了东西,也没人敢怀疑到你头上。” 敏中愣了须臾,反问:“我若要杀她,随便拿把匕首不成,为何专门要去王府偷盗?” 听得这话,庾祺忽地眉头微动,把眼转来看着他。 他对上庾祺双眼,目光一缩,又笑着叹气,“不管两位信不信,姝嫱并未朝我要过什么,连我送她一枚金戒指她也是三推五推好容易才收下。宫里的人,但凡手上有点钱财,都会紧着巴结上司谋份好差事,姝嫱却从未动用过那枚戒指。她不是个贪心的姑娘,也不擅奉承人,所以进了苍梧轩,一直被里头的人欺负。” 说完见二人一言不发,又道:“况且当夜我虽离席,却一直在青鸟阁后殿休息并未出去过。” 九鲤道:“可是并没有宫人一直看见你在殿内。” “难道不应当是有人看见我离开了后殿,我才有嫌疑么?”敏中笑笑,吁口气道:“不过你要我证明我一直在后殿我也能证明,我记得与公主转去后殿歇息,小太监上完茶后没一会,就听见门外有个撤换碗碟的小太监经过时打碎了一只碗,被领头的公公责骂,他收拾碎瓷片的时候,还扎伤了手,二位尽管去查问当夜当差的太监可有此事。” “你记得确切的时辰么?” 敏中含笑摇头,“我当时已有些酒醉了,哪里还留意时辰,不过你们可以进宫去问。” 九鲤看他的表情倒是十分坦诚,不像是说谎,只得点头,“你确保公主一直和你在后殿?” 敏中眨眨眼,脸上浮起哀恸之色,“我听说姝嫱是被人奸.污杀害,难道你们还怀疑公主?” “被人奸.污的确不错,可是不一定奸.污她的和杀她的就是同一个人啊。”九鲤拔座起来,绕到他背后斜眼睨着他,“也许公主闻听贵妃娘娘的奴婢打发人去使姝嫱送东西来,公主想趁这时机给她点苦头吃,于是趁你昏昏欲睡的时候,走到山茶园那头堵姝嫱,不想发现姝嫱倒在山茶园里,于是她顿起杀心,用匕首杀害了姝嫱!” 正待说曾有人在案发前于公主房中看见过那把匕首,不想庾祺忽然轻咳一声,她一看他神色,便将事实改为猜测,“也大有可能那把匕首是公主从昭王府拿来的。” “姑娘太会编故事了,王爷是公主的亲哥哥,她为什么要从王府偷取哥哥的随身之物杀人?公主无非是性格骄横些,却还没傻到这个地步,她就算要杀人,也不会去连累她的兄长。再则说,按姑娘的意思,公主是因为吃姝嫱的醋,堂堂一国公主,就算同个宫女吃醋,岂会暗中去杀她?她只要和贵妃娘娘说一声,难道你以为贵妃娘娘会护着姝嫱?你们大概也听说了,姝嫱是被皇上指进苍梧轩当差的,贵妃娘娘正厌恶她得很呢。” 却将九鲤彻底驳得无话可说,只得甩着胳膊坐回来,“你倒很维护公主嚜,你不是一直对她选你为夫婿有怨尤么?” “就算有些怨气,多年夫妻,我岂会无中生有陷害于她?再说她除了脾气不好,素日爱拿丫头们撒撒气,倒也没有过打杀下人的事。姑娘将她想得太坏了,她没那么心狠手辣。” 九鲤暗中瘪嘴,心道:他倒是个“公道”人呢!不论家花野花,都能不偏不倚地评论人,不愧是个状元郎。这份公正,若能放在吏部斟酌用人,倒算适得其所了! 三人相顾无言,敏中见他们再没话要问,便起身告辞。庾祺漫步将其送到厅外马前,忽然朝坡顶那间野寺睇了一眼,反剪起手来,“方才见驸马进得坡上那寺庙中,如何不在寺内焚祭,又到这里来烧纸?” 敏中腮角微微一动,笑了,“姝嫱生前曾对我说,她自幼就烧香拜佛,可却从没行过好运,可怜庙里的菩萨也是势利眼,从不保佑穷苦之人,因此她就不拜菩萨了。我不过是遂她之心,在那寺里吃过茶,下到这里来烧纸。其实在哪里烧都是一样,人死如灯灭,果真还有个阴司能使得上钱么?倘若阴司和人间一样,那死活还有什么分别?” 言讫攀镫上马,道了声“告辞”,便扬尘而去。 旋即九鲤踅出亭来,在庾祺身旁仰面问:“咱们也回去么?” 庾祺却朝那坡上野寺笑笑,“难得今日好天气,太阳晒得暖和,急着回去做什么?不如到那寺中讨盅茶吃。” 九鲤心内纳罕,这时候他还有闲情在这郊野闲逛晒太阳?不过同那楚敏中说了这半晌话,早说得口干舌燥,上去吃杯茶也好,于是一扭头,捉裙先朝那路上走了。 叛叔父 第135节 岂料那寺看着不远,绕路盘旋而上竟行了有小半个时辰方见山门。九鲤走得累了,见山门旁有一块大石 ,便先坐着踹气。待气喘平了,正欲敲门,忽然听见一阵车马声。这却怪了,难道这间寺庙格外灵验,不单驸马爷晓得此寺,还有别的香客专门乘车而来? 扭脸朝那路上望着,果然不多时,有辆马车拐入眼来,将太阳碾一碾。九鲤朝前站了站,贴着庾祺,由远至近看着那车夫勒停了车,挑下来放了脚蹬打起帘子,里头先钻出一个女人,蓦地惊动了二人的眼睛。 真是解不开的天上缘分,原来那车里下来的是娘妆,娘妆瞧见她两个也是乍惊乍喜,“是你们!”扭头便向车里说:“姑娘,您看巧是不巧,竟在这里碰见了庾先生和小鱼儿姑娘!” 旋即关幼君从车内钻出,仍穿着一身素净衣裳,围着件玉白毛边的斗篷,踩着脚蹬下来,带着微笑径朝二人走来,脸上虽有欢喜,倒不似娘妆那般惊奇。 “庾先生,鱼儿,你们怎来了这荒郊野寺?我听说你们受了皇命查办昭王的案子,怎么得空来上香?” 九鲤福身笑道:“我们就是查案查到这里来的。” 幼君目光一凛,笑着抬头望这山门,“查案查到寺里来了?难道昭王的案子与寺庙有干系?” 九鲤摇头,“那倒没有,我们是查问此案相干的一个人,跟着他来的这郊野地方,一看这里有座山寺,我们就上来讨口水喝。姨娘到这里来又是为什么?” “我昨日来城东店里查账,听店里的伙计说这里有座野寺,我不爱往那些大寺里挤,就到这里来了。” 庾祺忽道:“大姑娘又信了神佛了?” “不是眼看要过年了嚜,不论信不信,都该来进支香。”幼君朝他酽酽看来,“况我听人说,当朝沅公主也曾往这寺里送东西添香油礼佛,可见这寺自有好处。” 听了这话,庾祺沉默下来,怪不得才刚楚敏中能找到这寺里来,想是与这山寺相熟了。 说话间娘妆上前扣门,九鲤让开了些,仍问幼君:“姨娘不回南京过年么?” “就算这回赶着把事情办完动身,只怕也是在路上过年了,索性再等些日子,年后再回去。”幼君说着,向右望庾祺,“我约了丁掌柜家的货船,顺便带些货回南京,你们若要回南京,不如到时候搭了我们的船一路回去。” 庾祺淡淡笑应了一句,适逢有和尚来开了山门,一问是来上香的,忙迎进去。四人打量一个整齐宽敞的大院,三面几间房舍大开着门,却有两间禅房紧闭,里头供着菩萨,几人一一看过,就问那小和尚讨茶吃。 小和尚引几人到得方丈房中,见个老和尚正在榻上坐禅,小和尚说明缘故,方丈忙起身相迎,将庾祺请在榻上坐,另三人请在前面桌上,命小和尚烧茶备点心。 庾祺坐下问:“老禅师这寺里倒很清静,不知有多少僧人,日常多少香客?” 方丈道:“有僧人五个,日常不过是管待些附近庄上的香客,一日总有十来位乡邻来往。” 九鲤在下方接口道:“不是听说贵寺的菩萨十分灵验么,怎么才只这些香客?” 方丈笑道:“噢,那不过是乡邻抬举罢了,小寺不过乡村野寺,哪里来鼎盛香火?” 庾祺点头笑了笑,“是老禅师谦逊了,我可是听说连公主驸马也常在本寺敬佛,可见本寺非同小可。” “嗨,不值一提,公主驸马原是为宫里的贵人祈福,又乐善好施,在好些寺里都敬过,连带着也施了些东西给小寺,阿弥陀佛,这真是小寺的造化。”说着,小和尚端了茶水点心来,方丈又道:“粗茶淡饭,几位施主请将就用些。” 几人吃了茶,又说去进香,在这寺里逛足一个时辰方告辞出来。幼君一看天色,便说一同坐了她的马车下山。九鲤原以为按她从前的性格,必一径将他二人送回齐府,谁知到得街市上,幼君便与他二人告辞。 二人只得当街另雇了辆车回齐府,坐在车上各自出神。九鲤寻思半晌,忍不住和庾祺道:“叔父,您觉不觉得,关姨娘对咱们没有在南京那般热络了。” 庾祺回过神来,“有么?” 她猛地点头,“有啊!您瞧,她不是说在城东店里查账么,也不请我们去坐坐,也不命车送咱们回去,人说乡里乡亲,来了京城反倒疏远了。”说着端起腰朝他乜一眼,“她该不会厌烦您了吧?” 庾祺只是笑笑,“大概是吧,这还不好?”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50章 出皇都(卅四) 要说关幼君厌烦了他,却不大像,今日在那望峰寺碰见,关幼君脸上分明有些喜出望外。九鲤看他一眼,弯腰坐到他身边来,“难不成是因为她知道咱们眼下在查王爷的案子,此案关系的都是些利害人物,她怕咱们办案子得罪人拖累到她,所以和咱们暂且疏远些?” “你说得不无道理。”庾祺阖上眼细想,这的确是关幼君的做派,可奇怪的是,今日怎么会在那望峰寺碰见? 记得关幼君当时说,公主也给望峰寺布施东西,而他二人是跟着驸马去到那寺,这夫妇俩像条无影的绳索,将他们共同牵往望峰寺,难道那望峰寺有什么蹊跷? 忽然肩上压来份重量,睁眼一看,九鲤竟在他肩头睡着了。难为她这一日跟着转了这些地方,他解开外氅,牵起衣襟将她搂进怀里,低声交代车夫把车赶去金鸣街。 待到金鸣街上,庾祺方叫醒九鲤,九鲤迷迷瞪瞪跟着下车,稀里糊涂跟着踅入家酒店内,等吃过饭出来,才看见这可不是齐府门前那条大街,不过瞧着却也眼熟。 庾祺领着往前走,“咱们去祭奠你娘。” 原来转到全府这条街来了,九鲤忙赶上去,见他手里不知几时添的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些元宝香烛。 二人走到全府大门,却见门前站着好些男人,目光警惕,神情肃穆。领头那个倒将二人认出来,上前来打拱,“庾先生,九鲤姑娘。” 九鲤在他脸上细看一会,方想起来,这班人是御前侍卫,在玉乾宫殿外曾见过一面的,不过这时都没穿御翎卫的服色,皆着家常衣裳,看样子皇上此刻也在全府。皇上也是来祭奠的,可今日又不是什么日子,怎的这时候来了? 二人正预备要走,谁知领头侍卫看见庾祺手里的篮子,又看看九鲤,便不由分说将二人留住,打发个人进去通传。已禀皇上知道,二人哪还敢走?只得站在门前等候。 未几见那荣乐公公跟着侍卫跑出来,也穿一身家常衣裳,到跟前低声道:“庾先生,九鲤姑娘,皇上请你们进去呢。” 踅进府九鲤便问:“乐公公,皇上怎么会在这里?” “皇上从前也偶然来这里坐坐,这不是瞧见你了嘛,就想到全姑姑了,今日特地来陪全姑姑小坐。” 如此这般,九鲤心内暗暗有些高兴,想着父母二人虽无名分,不过娘没了,爹身为一国之君,后宫佳丽无数,却至今还能惦记着娘,也算对娘情真意切。 她一行走一行伸长了脖子看这府宅,果然不见一点曾被火焚过的痕迹。像有人常住在这里头莳香弄草,那些山石林木生长得井然有的序,蓊蓊薆薆。仿佛这府里不是冬天,还能听见雀儿叫,比陈嘉的翡翠园还称得翡翠一说。只是张望着那些亭台楼阁,却都不大有印象了。 庾祺却在旁道:“这些路径屋舍倒都没变。” 荣乐笑道:“皇上下令,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得按着全府从前的样子修缮。” 跟着荣乐走到一大院里头,只见廊下也站着好些着便服的侍卫,直站到院门这头来,对面正屋外头也站着几个。荣乐自进屋禀报,二人在院中等候,九鲤扭眼看见右面院墙上有扇方形海棠纹漏窗,不由自主朝窗前缓缓走去。窗外是一棵玉兰花,两只麻雀正在树杈上唧唧叫着。 倏地像是有个孩子被奶母抱在怀里,站在此处,奶母朝窗外指给孩子看,那孩子咯咯笑个不停。九鲤也不觉笑起来,倒记起了这扇漏窗。 回头看庾祺,庾祺正朝她走来,她指指窗户外头的树,“小时候奶母好像常抱在我这里站着,瞧这颗树上的鸟儿。” 庾祺含笑点头,“你小时候喜欢最爱瞧雀儿蝴蝶这类艳丽会飞的玩意,你娘说你是天生爱漂亮爱自在。” “她何尝不是一样。” 突然身后有人搭话,二人瞿然失色,忙回神跪下。九鲤从下往上瞧去,周颢穿着羊皮靴,穿着玄青色银鼠里圆领袍,肩头挂着墨色狐皮大氅,戴着金冠,那冠子反映着一片残阳,像在他头上烧起一团没有温度的烈火。 “全府人丁稀少,至你娘这一代就只剩了她一位小姐。她那时候常说,不如嫁得远些,离开京城,去看看外头的百姓都是如何过日子的。” 却是事与愿违,先皇召她进宫做了御书房校书,她卷入储位纷争,终身未嫁。想到此节,他将目光落在庾祺头顶,这个人到底知道些什么,又知道多少?虽说往事如烟,可旧日那烟尘一旦掀腾起来,不免沾污了今朝荣耀。 做皇帝就是这点不好,说是万人之上,可被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一丁点的差池都叫人惶恐。 他自袖中握住拳头,澹然道:“都起来吧。” 沈荃忙从他身后站出来,笑嘻嘻搀扶起九鲤,又拿拂尘替她掸掸裙子,一看庾祺手上的篮子,笑道:“这是来祭奠全姑姑?真是有心。” 周颢轻叹,“当年失火,全府的人烧得面目全非,难辨其人,只能命人将她的衣冠收进全氏陵地。你们要焚祭,就在这院中焚烧祭拜吧,这是从前善姮的屋子。” 这里庾祺记得,从前住在全府,日日都是到这屋里来与全善姮一齐用饭,听她细说师父在太医署并众太医为先帝斟酌药方。他往那门里瞅一眼,看见圆桌的一角,仿佛也看见全善姮正坐在桌上给他搛菜,“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着,你师父若能治好皇上的病,说不定还能在太医署混个一官半职,你是他的徒弟,自然那也能跟着平步青云。” 庾祺却冷笑一声,“我师父可对人说他有个徒弟在宫外?” “说这个做什么?你师父怕说了,太医署连你也招去,你师父说,你年少,又不会说话,恐得罪了那些人。你就在我这里安心住着等他。” “你说得好听,留我在这里,无非是做个人质,怕我师父在宫里不用心医治。” “你这小兄弟,怎么总不把人往好里想?你师父进了太医署,你在京城又没有亲友,不在我这里还能上何处去?难道 流落街上,又去做那伤人卖药的勾当?” 于是住下来,在这里又结识了赵良。 想到赵良,庾祺心中忽觉沉重,自从入京,还未给赵良去过书信,只怕该休书一封与他报个平安。 朔风骤起,听见周颢咳了两声,沈荃忙劝他进屋,周颢却不肯,直看着二人将元宝在墙角烧完,方唤着二人一齐进屋。屋内点着三个炭盆,还烧着茶炉子,周颢却又吩咐荣乐去再点个炭盆,荣乐在门口交代毕,放下帘子进来,仍在门旁烧茶。 沈荃将周颢抚到顶头榻上,一面惊一声,“唷!不知九鲤姑娘和庾先生用过晚饭不曾?” 九鲤忙道:“我们在街上的酒店里用过了,不知皇上用过没有?” 周颢回身坐在榻上,不觉带起笑来,“在宫里用过了才出来的。我听说你喜欢吃豆腐,也喜吃虾?” 这是哪里听说的?九鲤瞟了沈荃一眼,只得点一点头,“是。” “我记得你娘爱吃鸽子肉,从前我们一起陪先皇用膳,她一气能吃一整只烤乳鸽,吃完久不消化,又连吃两三碗普洱茶。不知你的脾胃怎么样?常吃肉么?” 这话还听出些当爹的意思来,九鲤一时受宠若惊,怔愣须臾,方笑着近前两步,“我的脾胃也稍弱些,尤其是小时候,夜里总闹肚子疼。后来叔父和老太太管着我,晚饭不许我多吃,慢慢就好些了。” 周颢转去望一眼庾祺,又和九鲤说:“多吃些却不是什么坏事。听说还与人议过亲事?” 九鲤暗瞟庾祺一眼,点点头,“议过,却没成功。” 他又望向庾祺道:“婚事倒不急,等来日有好的再看。” 九鲤想索性趁此机会讨个圣意,可一看庾祺却在旁暗暗摇头,她便没说,只是低着头。 周颢笑了笑,“怎么,你怕我眼光不好?替你选不上一个好夫婿?” “不敢。”九鲤摇着头笑,“我看皇上替沅公主指的驸马就是一表人才。” “你们见过楚驸马了?” 庾祺忙接过话去,“回皇上,见过了,因案发当夜公主与驸马也曾进宫赴宴,所以草民等按例查问。” 按例查问?九鲤又瞟他一眼,心内思忖,大概是案情未明,不能在皇上面前妄自推论。倒也是,这可不是南京县衙,有嫌疑没嫌疑都拉来问一问,谁也不会计较。在皇上跟前说话,自当万分谨慎。 不想周颢慢慢点头起身,“该查就查,不管是什么人,哪怕是宫中贵人,只要和本案有关,就放心去查。若有人为难你们,只管进宫回明。你在这里多陪陪你娘,不必送了。” 说着往外走,只听沈荃高喊一声“皇上起驾”,荣乐赶紧打起帘子,庾祺亦示意九鲤跟到门外来跪在廊下,一班侍卫已在院中排成两队,只等周颢走出门去,便紧护左右,连脚步声也响得整整齐齐。 周颢临出院门,仿佛与荣乐说了两句,只见荣乐并未跟出,只跪在地上送一行远去,方回到廊庑底下搀起九鲤,一面吩咐这府里的总管太监去备车,一面将二人请进屋等候,一面笑道:“皇上方才叫我问问姑娘,喜不喜欢这宅子啊?” 九鲤正在那暖阁内闲看,听见问忙转出来,“喜欢又如何呢?” “金口玉言,没有一句话是白说的,皇上既这么问,就是想等案子办完了,把这座府宅赐给姑娘。” “赐给我?”九鲤笑着把这屋子睃一遍,又看庾祺沉默着在榻上吃茶,便摇着头朝榻上走来,“可我在南方住惯了,迟早要随叔父回苏州去的,我们家在南京和苏州都有生意呢。” “不知是什么生意?” “在南京开着药铺,在苏州乡下种着药材。” 荣乐笑了笑,仿佛有些瞧不起,自然做买卖哪比得上留在京里做个尊享荣华的公主强?可看这意思,这公主即便做,也是做得有实无名,还不如回去做她明公正道的庾家小姐。不过务必要讨个旨意,将她指给庾祺。 思及此,出来时她便悄声问庾祺:“怎么咱们的婚事,您才刚不让我跟皇上提?” 庾祺朝前头荣乐的背影,道:“提什么?皇上不会答应的。” “哼,还没说呢,您怎么知道?”九鲤把眼睛斜着,嘴也噘着,“我看您就是不想让我说,您自从见过青雀和关姨娘,就动摇起来了,怕皇上金口玉言定死了,将来您就是想反悔也不完了。” 他睐过眼,知道她这话无非是借故撒个娇,并不是当真。可眼下却不是哄她小性的时候,只平静道:“且不说皇上知道我们是叔侄相称,就算不是,皇上也不会选我为婿。他开恩不杀我,就算咱们的运气了。” 叛叔父 第136节 九鲤大惊,“杀您?为什么要杀您啊?您又没犯什么罪!我看您是杞人忧天!” 庾祺敷衍地笑一笑,“我只是怕这桩案子办得不好,惹皇上雷霆震怒。” “您就放心好了,方才皇上还说,哪怕是宫中贵人,也许咱们查。”说着,她眼睛一转,肩膀轻轻一撞庾祺,“皇上指的,是不是陈贵妃啊?后宫之中属她为尊,而且和此案有关。皇上的意思,是不是让咱们只管查,他不会庇护陈贵妃和陈家?” 意思的确是这个意思,可奇怪的是从前陈家如何结党营私,仗势压人,皇上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这回却忽地公正严明起来了。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但皇上态度转得再快,也该有个缘故。 庾祺略微垂垂眼皮,笑起来,向前快走两步,“乐公公,敢问近来朝廷里为昭王的案子,可有什么说法?” “说法?”荣乐想了想,扭来脸道:“还不就是那些,有人说王爷是被人栽赃陷害,有人说凶器是王爷的,又有人证,王爷抵赖不得。” 庾祺笑着点一点头,“那朝臣们近来除了为此案争执,还有别的大事么?” “别的朝廷大事我不得而知了,我只知一个老生常谈,近来又有人催着册封四皇子,不过有人以四皇子年幼为由反对,皇上暂未答应。” 说话间出了全府,早有一辆马车一顶软轿候在门前,荣乐先望着庾祺九鲤登舆而去,方乘软轿回宫当值。 却说九鲤坐在车上,见庾祺在沉思,不好打扰,便将到嘴边的闲话又咽进肚里,扭头挑了窗帘往街上看。难得今日太阳大,此刻仍未天黑,街上还有些热闹未散。听说自从上月城中便解了宵禁,至元夕灯节过后方行禁,所以凡遇天气暖和些,城中酒家皆至二更后才打烊。 此刻街上雪已化尽,路已干了,酒家华灯初上,自是光辉交映,另有一番热闹。九鲤看了半日,忽在人群中扫见个戴斗笠穿布衣的人,穿着打扮似个清瘦男子, 可行动间却有些女人的风韵。她一看便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又些眼熟。直到那人转入胡同,方想起来,那身量,那个头,正和早上翡翠园中所那青雀很是相像! 她忙拽庾祺坐到这头来看,只待马车行过那巷口,庾祺一看那背影,真格有几分像。他又朝车后街上望去,还望得见全府院墙—— “是不是她啊?”九鲤只问:“只瞧见背面,倒认不出来。” 庾祺却放下帘子,坐回对面,“是不是又如何?不关咱们的事。” “您不觉得奇怪?好好的,做什么那副装扮?显然是怕人认出来,会不会是陈嘉派她来监视咱们的?” 庾祺只管把眼睛阖起来不做理会,九鲤自想一阵,眼睛怀疑地转到他脸上,“您不说话,是不是想维护她啊?” “我维护她做什么?” “谁知道,您自见了她就有些魂不守舍的。” 庾祺好笑,“我如何魂不守舍了?” “反正我看您自从见了她,就丢了三魂,失了七魄!” “我又成了丢魂失魄了?”他哼笑几声,睁开眼见她只顾噘着嘴歪眼瞪着自己,便长呼了一口气,朝她招手,“过来,靠着我瞌睡一会,这一日东奔西走,想你也倦了。” 九鲤只不动弹,一会僵持不住了,钻到这头来,两个手狠狠挽住他的胳膊,把脑袋砸到他肩上。砸得狠了,自己失痛叫了声,忙抬起来揉了一揉。 庾祺笑了,把她的手拂开,来替她揉,“这就叫自作自受。” 归到齐府,听门房说叙白张达也是前脚才回来了,现正在叙白房中用饭。二人便先向叙白房里来,问及证据落实的情况。张达端着碗就是一堆牢骚,抱怨下晌随邹昌在宫门外等候许久,好容易才等得三个从前与姝嫱要好的宫女出来,收取得几样姝嫱从前送她们的绣帕。 说着,张达将几条绣帕摸出来摆在案上,指给庾祺细看,“先生请看,这三条手帕与您那条绣工是一样的,而且反面用暗线绣着三个宫女的名字。” 庾祺提起来对着光一看,果然都绣着名字,和那条帕子上的“敏姝”二字如出一辙,的确是出自姝嫱之手。 张达道:“这些证据落实下来,都能证明驸马的确与姝嫱有私情。” 叙白却坐在案上道:“那又怎么样,有私情也不代表会杀人。” 张达复坐回凳上端起碗,“可那把匕首做何解释呢?那凤凰说在公主房中发现过匕首,不会是假话吧?” “不是假话。”庾祺将帕子都折起来,依旧交给张达,“驸马府还有一个扫洗的婆子也看见了,这婆子是驸马府后进的奴才,与公主驸马无冤无仇,与陈家也毫无关系,她的证词是可以采纳的。” 照这样说,好歹昭王的嫌疑算是洗清了,可尚不如愿的是,陈家与贵妃至今与本案没有关系。叙白因想着,很是不甘,便道:“我看明日还是要去问问那个顺子,难道陈贵妃就一定无辜?我看未必。” 庾祺不作答,起身叫上九鲤回房,正巧张达吃完饭,忙搁下碗与二人一道回去。路上庾祺故意拉着张达落后两步,九鲤回头看时,见他二人在后头交头接耳,不知说个什么。 九鲤因问:“你们背着我密谋什么呢?” 庾祺含笑摇头,“没什么,只是说议论驸马和姝嫱。” 她半信半疑,可见张达只顾呵呵讪笑那样子,就知二人有意瞒着她。庾祺的脾气,不想说时谁也撬不开他的嘴,她还懒得去问呢。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51章 出皇都(卅五) 回到客院,张达自回房睡觉,庾祺亦归到正屋来,谁知九鲤也跟着进来,庾祺没理会,添了盏灯走到案后,铺了纸笔,胡乱研起墨来。 九鲤因问:“您要写什么?” “给丰桥去封信。原以为关幼君要回南京去,能替咱们捎个平安回去。既然她也得年后才回去了,那就写封信给丰桥,免得家里担忧咱们的安危。” “丰桥叔只怕此刻送杜仲回苏州去了。” “总会留人在南京看着铺子。”庾祺抬眼见她没往信上看,这才放心,龙行蛇走地匆匆写完,便折来装在信封内,揣在怀里。 说到杜仲,九鲤登时想起杜仲的仇未报,心里边似有石头压下来,沉痛得很。只怕再往后说下去,不免勾出彼此悲恸,她便故意好笑,“您做什么揣在怀里?一封家书而已,一会睡觉不脱衣裳么?” 他带笑从案后踅出来,“丢在桌上只怕明日忘了。你还不去睡?” “在车上打了会瞌睡,这会倒精神得很,我给您瀹茶吧?” 说着真格去搬了茶炉子来,将炭盆里的炭夹了三块,又各添了几块新炭,坐了个茶壶在小炉子上头。庾祺看她自从去了南京,身旁没下人缠绕着,做这些事做得益发得心应手,不像在苏州乡下,烧个火都能燎了自己。 他自叹一声,坐在榻上,“今日皇上有意要将全府赐还与你,你为什么推脱?” 她搬了矮凳坐在炉子对面,一只手朝着壶底慢慢扇,“我为什么要?要了,咱们还能回南京回苏州去么?我知道那是我家的产业,可全家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了,要那个房子又有什么用?您没听皇上说嚜,我娘也爱自在,肯定不想把我困在这天子脚下。” 庾祺面上欣慰地微笑着,心下却暗暗担忧个不休,按说他一介平民,即便受皇命彻查此案,可这几日下来,并没有遭遇多少刁难阻挠,京城里这些达官显贵未免太深明大义了些,竟如此瞧得起他庾祺—— “叔父,您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老是有些忧闷的样子?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告诉我?”九鲤用帕子包着壶梁,提到炕桌前斟茶,一面窥他,一面自那头坐下。 庾祺含笑摇头,“若有什么,我岂会不告诉你知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皇上的态度有些变得太快了。” “什么态度?” “对陈贵妃和陈家的态度。”他呷了口茶,起身将茶炉子提到她膝前,“都说皇上弃六宫粉黛不顾,专宠陈贵妃,可为什么要将姝嫱这么个美貌的宫女指给贵妃?难道多年夫妻,他不知道陈贵妃善妒的性格?” “您是说,皇上是故意的?”九鲤自想自答,“陈贵妃在后宫专制多年,皇上想给她和陈家一个警告?” 他在榻前剪手踱着,“大有可能。” 她沉下眼皮细思顷刻,“既要警告贵妃和陈家,那为何陈嘉的事皇上那时却宽纵了?” 正说着,忽听叙白在外敲门,二人相视一眼,九鲤便走去开门。只见叙白提着个食盒进来,放在炕桌上道:“先生和鱼儿在外头吃饭吃得早,恐你们饿了,便命厨房煮了两碗混沌并两样小菜来,不妨吃些睡,免得夜里饿醒。” 最尾一句只望着九鲤说,知道九鲤日常吃饭吃得少饿得快。九鲤只看庾祺,庾祺稍稍点头,她方来摆饭。 叙白自退到凳上去坐,道:“才刚我在门外听见先生和鱼儿在议论皇上和陈家,我有些话,不知先生还肯不肯听?” 庾祺接过九鲤递来的箸儿,随口道:“你说。” “才刚鱼儿问,既然皇上有意警告贵妃和陈家,为何前一向却不惩处陈嘉,鱼儿不知道,这却是两码事。面上看,是因贵妃之势二陈才得皇上重用,可其实何尝不是皇上有意利用二陈。皇上刚登基的时候便因处死丰王满门而招致不少大臣非议,以我祖父为例,都觉得皇上屠杀手足冷血无情,登基六年便仗着功绩穷奢极侈,挥霍无度,更惹得怨声载道。后来,因皇上身体不好,朝臣们不忍进言,也不敢进言!这时候,才有了二陈逐渐得势的局面,都说是二陈趁虚而入扰乱朝纲,岂不闻皇上姑息养奸,以二陈为盾,遮掩自己的过错,制衡那些不遗巨细搛刺的朝臣!” 九鲤虽也觉得这番话不无道理,可脑中却不由自住想起今日皇上慈爱的目光,她心中踟蹰不定,只得不吭声,把庾祺望着。 纵然庾祺素日看不惯叙白,这时竟也无话可驳,他说的这些道理,他未尝没想到,只是从前觉得事不关己,所以才漠不关心。可这回,好像是由不得自己高高挂起了。 “齐二爷有没有听邹大人说起,近日朝中又在催逼册立四皇子为太子?” 叙白点头,“今日才听邹大人说起过,不过皇上暂未应允。” “你觉得皇上为什么搁置不决?” 据邹昌说,反对的朝臣多以四皇子年幼,皇上壮年为由劝谏俄延此事,可皇上到底心里如何打算,谁也不知道。 叙白冷笑道:“反正皇上不是为王爷而搁置此事。” “这是自然。”庾祺也笑笑,“我猜测,皇上是想在废除贵妃削弱二陈的势力后,再行册封。主少而母壮,不管哪朝哪代的君王都不会放心,这回不过死了一个小小的宫女,却闹得朝野震动,谁知道是不是皇上有意纵容陈贵妃污蔑昭王。” 叙白琢磨一阵,歪着脸,“先生的意思,此案闹得这么大,皇上意不在王爷,而是贵妃和陈家?” 九鲤恍然一叹,“对嘛!按说宫里死个下人,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怪不得皇上只是将王爷软禁在王府!” 叙白又 道:“那会不会是皇上——” “不会。”庾祺猜到他想说什么,一语截断,“皇上即便想除掉贵妃,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我看不过是个巧合,刚好姝嫱死了,贵妃指责是昭王杀人,皇上便想,按贵妃和陈家的意思,只要有那把匕首为证,他们一定会咬死这个机会不松口,多半还会弄出些伪证来。” 叙白闷头思索,接了话道:“到时候,只要有人查清那些伪证,就能名正言顺废除贵妃,陈家在朝中势力必受牵累,如此一来,陈家就叫作茧自缚,自然也就怨不着皇上了。”说着又寻思片刻,“不过先生怎么就断定,这桩案子从头到尾不是皇上设的局?” “按你齐二爷所说,皇上十分在意朝臣及后人评论,所以本可以效仿古人去母留子,但因此法为世人诟病,所以踟蹰未做。既然这个方法皇上不愿施行,那么杀死一个宫女设计贵妃和陈家,对皇上来说也不可行,因为一旦真相大白,皇上此举一样惹人非议。” 闻听此话,叙白由不得不点头,“先生所说,的确是皇上的性格做派。既然如此,咱们更应该好好审问审问那个顺子,从他嘴里若问出陈氏一族逼做伪证的,岂不也顺了皇上的心?” 唯独九鲤听见周颢如此算计枕边人,只觉心内有些沉闷。不过转头想想,向来帝王无情,倒也没什么好惊奇的。三厢沉默一阵,直到听见远远的打更声,叙白起身告辞。 当着叙白的面,九鲤不好多留,也自回房去了。这一夜却有些辗转反侧,不免怀疑起当年全府失火的真相。若真如庾祺叙白所说,当今皇上这般冷血薄情,那么当初全府失火就有些可疑起来。她随便一猜,难道是皇上怕她娘受审时将与他的私情公诸于世,隳节败名,所以就在未经堂公审前,先逼得她娘“畏罪自杀”? 直想到后半夜她才睡了,早上起来,眼皮略显浮肿,脸色亦略微憔悴,早饭也吃得不认真,只顾端着碗出神。 张达瞧了她一会,忍不住道:“瞧鱼儿把眼圈都熬黑了,今日还如何出门?” 九鲤剜他一眼,“该出门就出门,我又不怕丑,一会还得往吉祥胡同问那顺子去呢。” 庾祺道:“你一会回房睡一会,吉祥胡同我与齐二爷去一趟就行了。” 叙白因问:“那张捕头呢?” 张达端起碗扒了两口饭,呵呵一笑,“我趁今日天好,想去买些京城的特产,回头好给家里捎回去。” 九鲤仍吵着要去,庾祺执意不许,只命她回房睡觉。她只得回去房中坐着,听庾祺叙白先走了,张达随后阖了房门出来,便忙跑出去喊住张达,一力要与他同去。 “你跟去做什么?难道还替我拧东西不成?” 她乜眼哼了声,“少哄我,你才不是上街去置办东西,肯定是叔父另有事情派你去做,叫我跟你一道去,还能有个帮手不是?” “尽多心!我真是去置办东西的,有差事还会瞒你?” “谁知道你和叔父鬼鬼祟祟的打什么主意,你不叫我去我也得暗中跟着你!” 二人正纠缠不休,忽见杨庆年引着个小太监进院,原来是贵妃传话要九鲤进宫。九鲤纳罕,但问缘故,那小太监却说不知道,只请九鲤快走,府外已预备了轿撵来抬。九鲤只得撇了张达,随小太监出府而去。 一时进了宫中,到得苍梧轩,宫门外有太监先去通传,末了方出来引九鲤进去。但见陈婠笙高坐椅上,笑道:“我也没什么事,昨夜特向皇上请了旨意,今日召你进宫吃顿便饭。你的身份虽未过明面,但早是心照不宣的事,算起来,你我是一家人,可别像上回似的拘谨,拘谨倒见外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叛叔父 第137节 第152章 出皇都(卅六) 贵妃身旁站着两个宫女,一个便是上回见过那蕴儿。那蕴儿眉眼轻吊,望着九鲤擦身走到门前,向廊下两个宫女要茶果点心,说了好几样点心名字,都是九鲤从未听过的。只等吩咐毕掉身进来,又斜两眼九鲤,一径搀起婠笙往右面暖阁打帘子进去。 婠笙在里头坐定了,方轻说一声,“进来坐吧,里头暖和。” 九鲤方细看这屋子,桌椅都是用的木头多是黄花梨与小叶紫檀,色泽油润,雕工精美,墙上挂的字画多是古人真迹,屏门上挂的帘子是夹棉绫子。打起帘子,暖阁内更是喧暖幽香,内中还有一间屋子,看着像是间书房,只用珠帘隔断。 贵妃稍稍朝她伸出手,“快坐,榻上暖和。” 一坐果然是热的,榻底下好像熏着炭盆,铺陈茵褥,对面墙上挂着送子观音像,底下摆着一只玉盘,盘中有石榴,葡萄,莲蓬,佛手。这时节哪来的这些果子?九鲤定睛细看,才看清原来是各色玉石雕琢而成的,皆有“多子多福”之意,看来贵妃有个四皇子还不知足,仍求多生几位皇子。 茶果上来,婠笙请道:“茶没什么稀罕的,你长在苏州,庾家又富裕,肯定多的是好茶吃。且尝尝这些点心,都是御膳房的厨子钻研出来的,外头可吃不着。” 九鲤随便拣了块小口咬着,是栗子做的,却不是一般的栗子糕,不知另加了些什么,吃起来清甜爽口不噎人,倒吃了整块下去。婠笙冷眼瞧着她吃,那仪态吃相却不像乡野间长大的姑娘,看来陈嘉说得不错,庾家真是将这捡来的丫头当成宝贝疙瘩了。 “娘娘也请用些。” “你要是日日住在宫里日日吃这些,也吃烦了。”婠笙淡淡笑着,忽然问:“我听说你是属兔的?” 昨日还在寻思这事,谁知她的耳报神倒快!反正好赖是躲不过去了!九鲤只得点头承认。 婠笙转向蕴儿笑道:“都说属兔的与我相冲,我倒要看看九鲤姑娘冲不冲得了我。要是冲不了,往后那些话可别再信了。” 话是如此说,却从她待九鲤的态度看来,不像没所谓。不过九鲤倒会见缝插针,忙探问:“我昨日瞧见驸马府给寺里送东西呢,听说是前一向娘娘被噩梦给魇住了,好些官爵人家都替娘娘敬佛祈福,可见娘娘素日受人敬重。” 婠笙禁不住骄傲地笑笑,“不过是梦魇而已,这些人都太当回事了,劳民伤财的,我却不大喜欢。” “不知娘娘做了个什么梦?” 蕴儿在旁接过话,眼睛只管冷睇着九鲤,“娘娘梦见一只不知死活的兔子化成个女人,提着匕首来杀娘娘。” 九鲤佯作不知她是暗指自己,直笑,“兔子成精?按我们做大夫的说,多半是娘娘那一阵子神思疲倦,才做了这样的梦。” 婠笙含笑点头,忽又扭头问蕴儿,“说到属相,延安侯闾大人家里的大公子是属什么的?” “属羊的,二十六岁。” 婠笙又看九鲤,“比姑娘大八岁,都说属羊的人性情温和,外柔内刚,上月来御前拜见,我从玉乾宫出来,正好碰见,果然是个好性情的男子,人才也是一等一的。” 什么闾大人家的公子,又不认得,说这个做什么?九鲤暗暗揣度,难道是想给她说亲?昨日皇上才说将来要替她定个好夫婿,今日就瞧中了?这也太快了!不过看这意思,圣意尚未谋定,只是先叫贵妃来试试她的态度。 九鲤只得装傻充愣,凭她主仆二人对答,她一句不去勾兑。 恰是这时候,沈荃来传皇上旨意,命九鲤一会见完贵妃,再去拜见另外几位娘娘,午饭便回苍梧轩来与皇上贵妃一齐用膳。九鲤只得起身谢过,沈荃望着她笑了又笑,方猛地想起,命跟着的小太监将提篮盒里的东西端出来,原是一碗热腾腾的玫瑰奶茶。 并说道:“才刚皇上在吃奶茶,想着姑娘的脾胃与皇上有些相似,就让也给姑娘送一碗来。皇上说,想姑娘是吃了早饭进宫的,别的点心就不要吃了,只吃碗热奶茶暖身子,免得午饭吃不下。” 只等沈荃出去后,婠笙笑道:“瞧皇上对你多好啊,沅公主在宫中住了这么些年,皇上从未陪她吃过饭,也不知道她到底喜欢吃些什么。” 九鲤只得讪笑着端起茶碗,呷茶的工夫,眼珠子一转,反正来已来了,不如趁势打听些姝嫱的事。 既然陈嘉业已知道姝嫱与驸马的私情,遮掩着也没意思,她便直问:“娘娘,民女敢问一句,驸马与姝嫱私下里是否常有来往?” 这事昨日下晌婠笙就听说了,也是意外至极。不过依陈嘉所说,这倒不是什么坏事。先前只说昭王是见色起意,奸.杀人命,不免有些站不住,倘或他是为亲妹子出头,那就说得过去了。反正不论他们兄妹谁是主犯谁是帮凶,一个都逃不脱了干系。 因看向蕴儿,蕴儿道:“我们也是才知道姝嫱和驸马爷的事,姝嫱那丫头,真是看不出来,平日里一声不吭不争不抢的,暗地里竟抢到沅公主头上去了。现下想想,他们是有些接触,譬如驸马和公主进宫请安,再有时候,娘娘打发姝嫱出宫办个什么事,两个人保不定约在哪里见面呢。这也难怪,就是一般的女人知道这事也生气,何况沅公主的脾气,岂能容她?!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我看也是活该!” “听姑姑的意思,也许是公主杀了姝嫱囖?” 婠笙忽地轻咳一声,似有责怪蕴儿之意。蕴儿却“心直口快”道:“王爷随身的匕首,公主能拿到也不足为怪。何况我现在想起来,当夜我从主殿出来叫小太监回苍梧轩传话给姝嫱送东西来的时候,公主坐殿内尾桌,肯定听见了,我刚进去不一会,公主驸马就先离席了。” “可记得确切的时辰?” 蕴儿回想道:“我吩咐小太监的时候是刚到亥时,公主出去的时候还未到一刻。” “那王爷又是几时离殿的?” “王爷——好像亥时二刻的时候。” 九鲤点头笑了笑,“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我们做宫人的自然要记着时辰,否则主子问起来不能对答,可就要挨罚了。” 这倒是理,九鲤端起奶茶呷着,一时没话再问。 蕴儿又来补口,“从青鸟阁来我们苍梧轩不过一刻,小太监来传了话,姝嫱预备东西,走到山茶园时,必不出亥时三刻,这个时候若是王爷逛到山茶园,必是看到或听到了什么。” 婠笙睇了睇她,道:“公主骄横,王爷自来疼爱妹妹,只要公主开口讨,就是天上的星星王爷也会设法摘来给她。” 按她们的意思,是公主先到山茶园杀了人,王爷后来时撞见了,却宽慰了公主,叫公主赶快回青鸟阁后殿去,自己又进园中查看了尸首,出来时才被巡夜的顺子看见了。如此看来,便是王爷为保护亲妹子,没对人说起这些事,情愿自己背上嫌疑。 听起来是这么回事,连九鲤先也怀疑是公主所为,可此刻细想,却有三处疑问—— 一则,王爷明明撞见公主行凶,为何不把那把最引让人怀疑他的匕首拿回,非要等着被人发现才罢;二则;那姝嫱到底是被谁所奸呢?王爷总不会当着公主的面对宫女行奸;三则,驸马过,公主与他一直在青鸟阁后殿休息,还曾听见宫人在门外打碎碗碟,这也能证明公主没有时间行凶,这却是怎么回事? 思到此节,九鲤便想,不如趁此刻在宫中,先将第三点证实过为好。于是便借口拜见另几位娘娘,起身告辞。刚出苍梧轩宫门,就在门外看见荣乐公公,道是沈荃特地留他在这里给九鲤引路的。 九鲤便道:“我要到山茶园外那亭子里去,我认得路,乐公公不必引了,请帮我个忙,将案发当夜青鸟阁内服侍的宫人替我叫来,我在那头等你们。” 荣乐答应着去了,她自往山茶园来,心下算着,果然到这亭子前只半刻,那么当夜姝嫱走到此处约是亥时三刻,她一定是在此处碰见了谁,于是与人进到山茶园中说话。 正埋头忖度着,却见荣乐领着二十几个小太监前来。一班人钻进亭子里站成三排,听九鲤问道:“不知哪位公公在夜宴当夜,于青鸟阁后殿廊下打碎过碗碟?” 最后一排踅出个小太监,哈腰道:“回姑娘,是奴婢。” 其中总管老太监指着他道:“是他,好好的宫宴,打碎了碗碟,多少不吉利!当时还被奴婢骂了几句。” 九鲤因问二人,“可记得当时的时辰?” 那小太监道:“奴婢记得是亥时三刻左右。” 正是案发时候,九鲤忙又问:“当时公主与驸马可在后殿内歇息?” 小太监想道:“是在后殿,当时奴婢收拾碎瓷片扎了手,驸马开窗看着,还让奴婢赶紧去把手洗了,免得日后伤口溃烂。” 照这么说,驸马就能洗脱嫌疑了。九鲤默了默,又问:“那你可亲眼瞧见公主在殿内?” 那小太监皱眉想了半天,“好像没瞧见,我当时也没留心。” 也就是说公主也有可能根本不在殿内,而是到别处去了。她驱散了小太监,坐在石凳上暗忖,第三个疑问得了证实,驸马摆脱了嫌疑。可若嫌疑只在公主身上,那第一第二则疑问 呢?实在有些说不通。 却说这厢庾祺与叙白走到吉祥胡同来,问明了宫内小太监们居住的大杂院,一径走来,踅入三院顺子所住那间屋内。听引路的小太监说,这屋里本是四人居住,自顺子患了痢疾后,另三个人就搬到别屋住了。 三人敲开房门,只见个二十来岁面色苍白的青年,个头倒不低,看着与叙白庾祺相当,只因常年伛着背,显得比他二人略矮些。庾祺打量他一会,面颊消瘦,双目无神,的确是痢疾初愈的样子。 那引路的太监引介二人道:“这两位是皇上刚任命的钦差,专查姝嫱一案,今日特地来问你话,你不许隐瞒,可要照实说。” 这顺子眼神闪躲一下,直转头进去,低声咕哝,“该说的我不都告诉过邹大人和秦大人了么,怎么又来问。” 引路太监道:“皇上既另着人查,自然一切都要从头查问起,问你你就说,哪有这些抱怨!”说着笑请庾祺叙白二人进屋,便自去了。 屋内陈设十分简便,左右罩屏内靠墙各搭着一张大通铺,现今只有一位上铺着被褥枕头,这外间上首摆着一套桌椅,当中是张八仙桌,四面长条凳,别的陈设概无。听说只是宫里最下等的小太监住在这官中设的杂院中,凡有些银钱者,都在外头令置办房子居住,譬如沈荃,他那宅子可比许多官员家的府宅,还有许多下人服侍。 这顺子素日不过传报时辰,哪位主子都挨不着,想必所赚有限,更兼病这一场,只怕是弹尽粮绝了。不过看他眼下却不似受穷的样子,墙下长案上开着包滋补的药,庾祺踱上前看两眼,药材都是顶好的。 顺子去箱柜里取了包茶叶来,打开捻了些茶叶在茶壶里,茶炉子早在他们进来时就烧着,顺子见水沸了,提水来注入茶壶中。 叙白睇着他低下去双眼,笑道:“顺公公的病可好些了?” 顺子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好是好了,只是管事公公不放心,叫我多养几日再回宫当差。” “不当差,不知薪俸是不是还照发?” “哪有哪样的好事,告几日假就罢了,停个把月的差,就扣个把月的钱,只放些粮。” 叙白看了看那茶壶,又问:“顺公公是哪里人氏,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山西大同府人氏,幼时随娘投到京里的姨妈家,后来姨妈和娘都没了,只我一个人没出路,就净了身入宫谋条活路。” 叙白眼见他将茶盅递到跟前来,点一点头,“顺公公在外无亲,那可有靠得住的朋友?” “像我们这样次等的阉人,哪来的朋友?不过是和杂院里的公公们说几句话。” “既断了月俸,又无亲朋支持,那敢问顺公公,你这几两银子一斤的好茶是从何处得来?可别跟我说,你往日就吃这样精贵的茶,也别唬我们是这杂院里的公公送的,我们可是要一一去核明的。” 话还未完,顺子脸上已泄露两分慌乱,忙笑,“大人说这话,我倒不知该怎么说了,只怕说了大人不信。那包好茶,是我素日积攒的钱买的,生了这一个多月的病,我倒想明白了,省吃俭用的做什么,反正也无亲无故的,还不如自己吃好些用好些,起码自己自在。” 说到此节,庾祺却在长案前拿着那包药回首,“这么说,这些药也是顺公公自己买的?” 顺子忙去接了,将药收进右边卧房中,一面笑道:“生病了难道还不该买些好药?” 庾祺跟着走到那屏门底下,见他直把药包好往立橱里塞,不想手急了些,衣袖挂着里头一只木箱子,手一抽那箱子便跌在地上,只见从里头叮呤咣啷滚出来好些银锭,庾祺粗略一数,有近二百之数,又有两张银票,虽看不清具体数额,想来也不少。 叙白听见动静也歪头朝里头看,起身去拣起那两张宝钞,对庾祺抖一抖,笑道:“一张就是三百两。顺公公的积攒不少啊,按你每月二两银子的月俸算,即便不花销,也得攒个二三十年,我听人说顺公公进宫不过也才四.五年而已,有这些钱,不是偷盗了宫中财物,就是别处所得的不义之财。”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53章 出皇都(卅七) 那顺子怔在柜前,一时乱了主意,须臾后才忙弯在地上把那些撒落的银子拾进小木箱内,抱着箱子来外间八仙桌上,顺手抽走叙白手里的两张宝钞。他背立在桌前,低着脖子忖量一阵,回首看一眼庾祺叙白,脸上满是踌躇犹豫。 叙白恐他不说,还要出言威逼,庾祺却抬一抬手,语调温和道:“顺公公,你不说我们也猜得出,这些银子是有人送你使你做说些对昭王不利的证词,对么?皇上既命我等来查,心里多半觉得此案十分蹊跷,你不如趁此刻先说了,皇上还会体谅你受人威迫,却及时悔改,从轻发落。若等我们叫差官来强拿了这些银子,拘你到刑部受审,那时候审出来,只怕你罪加一等。” 顺子瞟他们一眼,仍然犹豫忐忑,“可我一个小小宫人,就算翻了证词,她也不过受些责罚而已,将来只怕不会给我好果子吃,你们这不是为难我么。” 叙白看了庾祺一眼,笑着走到外间来,“你在宫里当差,想必也知道,宫里死个宫人本不算什么,这桩案子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是因为众目睽睽,二是因皇上有意扳一扳后宫和朝廷里的不正之风。你只管说,相信这回,没人敢和你秋后算账,只怕想算,他们也没有那个机会。” 顺子沉吟一阵,慢慢自长凳上坐下来,“这些银子是小陈国舅家的二爷陈嘉给我的,那时候我尚在病中,他打发人拿了这些银子来,对我说,是贵妃娘娘的意思,叫我等病好了找邹昌秦济二位大人说明,就说当夜,曾见王爷从山茶园里钻出来。” 说着,就把那两张宝钞拿给他看,“这是城东富大钱庄的票子,前些时我去兑银子的时候特地查过,存银子的人叫高翠云,是陈府一个管事的媳妇。凭这票子,再钱庄的调取存根,再有柜上伙计作证,就能证明陈二爷买作伪证的证据。” 叙白正高兴间,忽闻得庾祺在罩屏内轻笑一声,“顺公公懂得许多,读过书么?” 顺子道:“书未读过两本,认得些字罢了。” 庾祺又在屋内巡睃一圈,特地将那大铺上的枕头又看了一眼,那枕头用的是靛青色的布料,上头用鸦青的线绣着片蝠团纹,两样颜色相近,不大容易看出来。 随即庾祺款款踅至外间来,瞅叙桌上那两张银票一眼,道:“你认得姝嫱么?” 顺子道:“见是见过,却不大熟。” 庾祺点头一笑,便折起那两张银票,“那顺公公到底那夜到底有没有在山茶园一带巡查过?” 顺子沉默须臾,才点一点头,“我曾经过那里,只是并没见过王爷。” 叙白忙问:“那你可听见什么动静?或是见过别的什么人?” 叛叔父 第138节 “没有。”顺子想了想,便摇头,“也许我去的时辰与案发的时辰对不上,所以并没看到姝嫱或是其他什么人。” 庾祺因道:“你是什么时辰到的山茶园?” “我们值房就是掌管刻漏的,我记得清楚,我是亥时六刻出的值房,途经青鸟阁巡查到山茶园,这段路程大约耗时一刻,也就是说,我是在亥时七刻到的山茶园。可陈二爷让我改说是亥时五刻到的山茶园,在那里看到昭王从山茶园中神色慌张走出来。” 看来陈贵妃算准了时辰,亥时五刻正该是昭王杀人后离开现场的时辰,所以便让顺子改说是亥时五刻经过山茶园。 庾祺顿了顿,又道:“可是皱秦两位大人搜过山茶园,果然从里头找到一条昭王的手帕。” 顺子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二人问完,便从大杂院中慢慢走出来,叙白只道这下不仅能彻底洗脱昭王嫌疑,还可以证明陈贵妃的栽赃之罪,因而心下好不松快,顿觉今日风和日丽,笑说要做东,不如回去接了九鲤,往街上寻家上好的酒店请二人吃午饭。 一时不闻庾祺作声,扭头一看,庾祺正在出神。他等候片刻,试问道:“先生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只恐怕齐二爷高兴得太早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真凶未明,那把匕首一日解释不清,王爷就一日难脱软禁。再说,还有邹秦二位大人在山茶园内搜到的昭王的那条手帕。” 叙白脸上又现僝僽,埋头忖度,眼下正在趁着年节至元夕其间,地方松懈,关卡松散,贵州那头已在陆续集结兵马器械粮草。筹备齐全后,却不能隐藏太久,如若昭王迟迟不能脱身赶至贵州,只怕朝廷得到消息,先派兵至贵州平叛,那就失了先机。 他暗忖着道:“王爷的手帕虽一贯绣有黄色君子兰,可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人人都可以仿得,或是王爷用后随手丢在哪里,也是人人都捡得。那把匕首早在案发前王爷就丢失了,满府下人皆可作证,汤顺子这头也愿意站出来推翻先前的证词。只这两样,那条手帕就不足为证,让邹大人去和皇上说一说,起码能让皇上先解了王爷的禁足。” 庾祺沉默须臾,反剪 起手来笑笑,“既如此,齐二爷尽管可以去找邹大人试试。饭也不用你请了,我正好下晌还有事,要到别处去,咱们在此别过。” 说话正走到大街上来,叙白听他的意思是不打算告诉他要去何处,况他一向不领他的情,何必强留?便依他拱手而别,自顾往街右面走了。 日影当头,近午饭时候,九鲤拜见过诸位娘娘,正随荣乐往陈贵妃宫里去用午饭,走到半路,却见一片红梅艳艳开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九鲤一看便看住了,想到从前在苏州乡下,宅子里也栽种红梅,年下折来插在细长的白瓷瓶中,屋子里也添了喜气。 因见她喜欢,荣乐便折了一枝开得茂的给她,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宫里的花能折么?会不会挨罚?” 荣乐笑道:“嗨,别人折或许使不得,姑娘要折多少也有!” 九鲤怀抱着红梅笑嘻嘻往前走,不多时遇见圣架,也正往苍梧轩去。九鲤忙在轿椅前跪下,周颢却从椅上下来,走来拉起她打量,“你皮肤白皙,眼睛明亮,外头是猩红斗篷,里头是白色衣裙,抱着这红梅倒是相衬相映,显得格外娇艳明媚。” “谢皇上夸赞!” “起来,咱们一块走去苍梧轩。” 二人在前头走,沈荃荣乐跟着后头,其后又尾随着一班太监侍卫,这么赫赫扬扬及至苍梧轩。宫门前的小太监忙跪拜迎接,踅进院中,婠笙亦带着宫人在廊下跪迎。 周颢道声免礼,众人进屋用膳。暖阁内圆桌上已摆上席面,共八道菜,九鲤一瞧,竟然有一道蟹黄豆腐,这是苏州菜。婠笙正指着道:“听说九鲤姑娘喜欢吃豆腐,姑娘又是在苏州长大,想必爱吃这道菜。我特地叫御膳房里一个苏州御厨做的,姑娘尝尝是不是家乡味道。” 九鲤刚福身谢过,周颢却道:“按理说姑娘的家乡应该是在京城。” 听见这话,婠笙脸上僵了一瞬,立时又堆上笑来,“皇上说得是。”说着见周颢落座了,也请着九鲤一同落座,见九鲤怀抱一枝红梅不知该往哪放,便招呼蕴儿接了那红梅去,笑道:“这是姑娘折来送我的?” 九鲤不好说不是,只得点头,“愿娘娘如这红梅,年年红火。” 婠笙笑笑,一壁暗瞟周颢,一壁替九鲤舀了些蟹黄豆腐。 周颢望着蕴儿将红梅插在长条案上,便笑说:“往年这时节,都要将宫里开的红梅折一枝送给有爵位的人家,今年可都送过了?” 沈荃在旁布菜,答道:“只延安侯闾大人家中还没来得及送。” 周颢虑道:“不可冷了这些有功之臣的心,等吃完饭,折一枝红梅,再预备一份年例,你随九鲤姑娘给延安侯府送去。” 九鲤心下骇然,早上这陈贵妃才和她提及闾家大公子,下午就要派她给人送年例,这意思岂不是叫她去相看?她一头猜疑,皇帝家选女婿还要相看?一头又怕是自己多心,大约是里头有什么缘故。听话里的意思,好像做皇上的从前伤过这位闾大人的心,年下想起来安抚安抚,叫她这个不正明却大家都猜到的“公主”去,既不失天子威严,又显出一份亲近之意。 饭毕沈荃预备下轿撵,另抬了绸缎酒食之物,携几名太监随九鲤去往延安侯府。九鲤坐在轿内踌躇半晌,掀开轿上窗帘朝并排那顶软轿喊了声:“沈公公!” 沈荃撩起帘子,笑嘻嘻问道:“姑娘有事啊?” “这位闾大人现居什么官职啊?” “闾贺春闾大人除了承袭延安侯,还是都督府的佥事,原实任四川总兵官,前年因在四川摔伤了腿,被皇上暂调回京养病了。” 九鲤听说过,这都督府早被兵部夺了实权,所以都督佥事只是有名无实的官,地方总兵官倒是有实权的武官,只是这闾侯爷现被剥了实权在家养病,这是何故? 却不好多问,只问他儿子,“那他们家的大公子现任何职?” “他家大公子叫闾憬,任光禄寺少卿。” 光禄寺少卿,不就是个拿俸禄的闲差么?九鲤慢慢想着,一面正要放下帘子,却听沈荃笑道:“这位闾公子现年二十六岁,生得简直貌比潘安,又是公侯之家,京里官宦人家的小姐,就没有不想嫁他的!只是他心气高,曾发愿说要娶一位相貌才智都不俗的姑娘,谁知一直没有看中的人家。这一耽搁,就耽搁到了二十六岁还未娶亲。” 九鲤心怀鄙薄,道:“貌比潘安,谁见过潘安长什么样?我只问您,他比我叔父怎么样?” “那看怎么比了,论年纪,庾先生三十,闾公子二十六,自然是闾公子胜了;论家世,庾先生出生农户之家,他是公爵之家,也是这闾公子胜;论自身,庾先生是个弄草药的大夫,他好歹有官位在身,这也是他强些囖——” 说得九鲤略有些不耐烦,“我是问您比相貌如何。” 沈荃笑了声,嗔道:“姑娘马上见了不就知道了?” 说话轿撵便抵至延安侯府,早有小太监前来报过,只见侯爷闾贺春已换了补服在门外跪拜相迎,沈荃行礼后便引介了九鲤。那闾贺春早就听说此人,却因名不正言不顺,不便行大礼,只拱手称“姑娘”,九鲤也只怀抱红梅朝他点头回礼。 一时进侯府大厅,凡府内有官职的男人都正装出来跪迎,香案业已齐备,众人跪着听完沈荃传过口谕,接了年例便都散了,只有个一位戴乌纱穿补服的年轻男人还陪同闾贺春留在厅上款待二人,想必就是那位闾大公子闾憬。 那闾贺春欲将九鲤请到上首正座,她几番推辞,却将沈荃往上推,“沈公公,您同闾侯爷坐上头吧,你们年长。” 沈荃便邀闾贺春一道在上面椅上坐,“姑娘是在民间长大,不习惯那些虚架子,侯爷还是坐吧,叫她坐上头,她也坐不住,叫他们年轻人坐下头也好。” 闾贺春一听这话便暗含意思,怪不得早先打发来的小太监特地问了闾憬几句。便笑着点点头,叫了管家来传茶果点心,又问九鲤喜欢什么戏酒。 九鲤恐怕一时半刻不能回去,忙自左面椅上坐下说:“多谢侯爷款待,只是我一会还有事,就不劳您家的戏酒了。” 那闾憬在对过接话道:“听闻那个宫人姝嫱的案子是姑娘在办?想必是为此事忙碌?” “皇命在身,不敢懈怠。”九鲤一面笑道,一面瞧他。这闾憬的确是身材高挑,仪表堂堂,只是略有些清瘦了,看着孱弱,不大爽气,倒不像武官世家出身的男儿。 闾憬笑道:“听说姑娘与令叔父在南京就帮官府连破疑案,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女中英杰。只是今日无缘得见令叔父,改日当登门拜访。” 九鲤唯恐他过分殷勤,不敢过多答对,只微笑点头。闾憬虽也不好多说,却只在那头暗暗窥她,她察觉到那目光,有些不自在,坐不多时,就以查案为由,赶忙告辞。 沈荃只得和她一道告辞,被闾家父子送出门来。二人走在前,沈荃正想瞧瞧问她看那闾憬如何,谁知九鲤不等他开口,便先钻进轿内,笑嘻嘻朝他挥手,“沈公公,闾侯爷,我先回去找叔父了,改日再会!” 言讫忙催促起轿,沈荃只得望着轿子去了,在闾府门前跺一跺脚,“瞧这姑娘,办起事来是又认真又性急,生怕那凶手跑了似的!”见闾家父子含笑近前,他又扭脸朝闾贺春笑道:“闾侯爷,皇上心里还是记着您的,今日还叫我问您,您的腿脚可痊愈没有?” 那闾贺春微微一怔,眼圈红了,忙跪下磕头,“请公公上复,多谢皇上记挂微臣,微臣的病业已痊愈,仍和从前一样赤胆忠心,精忠报国!”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54章 出皇都(卅八) 这头沈荃才各自从延安侯府离开,那头邹昌便自家中得了消息。一听此事,忙将补服乌纱帽都脱来递 给夫人,套了件大氅出来,并那回话的管家往榻上走,“你真看见沈荃与闾家送年例去了?” 管家十分笃定地点头,“延安侯府小人还是认得的,沈公公小人也认得,不会看错。对了,与沈公公一道的还有位花容月貌的年轻姑娘,她怀里抱着一枝红梅。” “那姑娘是不是十七.八岁,相貌天上少有,人间绝无?” “正是!” 必是九鲤无疑了。年下给朝中重臣送年礼红梅是宫里的老传统了,那些吃的喝的还在其次,要紧是这枝红梅,一向是皇上格外重视或有意亲近的大臣才有此殊荣。那延安侯闾贺春从前就未得过,前年因参大陈国舅因修陈家宗祠,在乡里圈占土地,不久就被皇上以他腿脚摔伤为由,从四川任上招回京养病。 当时适逢内府正于隆庆州为皇上修建避暑庄园大兴土木,所以此一参,明是参大陈国舅,暗中却有指责皇上骄奢淫逸,劳民伤财之嫌,以致闾贺春的四川总兵一职名存实亡,全权暂交四川副总兵,之后皇上一直未提命其回四川之事。 此刻皇上忽然命沈荃去送年礼,又叫九鲤亲自抱了红梅去,看来是要复用闾贺春了—— 邹昌暗自忖度着,倏地门上小厮来报齐二爷求见。他忙道:“快请齐二爷到书房去见。” 一时转到书房,叙白正在椅上用茶,见他进来,忙放下茶碗起身行礼。礼未毕,邹昌就摇摇手,“你我之间就不必多礼了。你今日来,是不是案子有何进展?” 叙白忙将早上问顺子的话详说一遍,又将那两张银票交给他,“这两张银票我已经到富大钱庄核实过了,的确是小陈国舅府上一个总管的媳妇存进钱庄的,这足以证明的确是陈嘉奉贵妃之命收买顺子做假证词。眼下就只在山茶园搜到的那条手帕,只要能证明是人仿造或捡来的,就可还王爷清白!” “只要能证明顺子说的是假话,帕子的事便好说。找宫里的人仿这条手帕,太担风险了,一定是陈家府内的人做好了私自传递进宫,贵妃在我们搜查前特地使人扔人在了山茶园。” “大人能不能找出这个做帕子的人,或是将帕子丢到山茶园的人?” 邹昌沉吟一阵,道:“这事就交给我。眼下我有别的事与你商议。” “什么事大人请说。” “皇上似乎有意要复闾贺春四川总兵一职,四川近邻贵州,我疑心皇上是不是察觉了什么。闾贺春自前年被调回京就一直备受皇上冷落,可今天午后,皇上突然命沈荃和九鲤姑娘一齐去闾府送年例,可见皇上对闾贺的重视。” 叙白微微扣眉,“听说闾贺春在四川任总兵七年,平了大大小小近十起土司作乱,擅出奇兵,以少制多,二十来岁就曾跟随全老将军在宣府大破瓦剌,当时还受过全老将军嘉奖和举荐。” “就是他。”邹昌点点头,起身在椅前踱步,“前年他在四川,见当地官员因内府修建避暑山庄所需的木料,在四川中饱私囊,欺诈百姓,便上书一本,明参大陈国舅爷在乡下修自家祠堂圈百姓的地,暗里其实是劝谏皇上,皇上一怒之下,将其调回京养伤闲置。” 叙白沉思片刻,立起身自身后望着他,“大人是疑心皇上已经洞知贵州的事,想命闾贺春回四川任上平叛?” 邹昌慢慢点头,掉过身来,“我此刻甚至怀疑皇上将王爷软禁在王府,明是为案子,实则是阻止王爷离京。所以我会尽快找出那条手帕的证据,去试探圣意,若皇上还是不肯解王爷的禁足,那肯定是皇上已经知道贵州那头的事了,姝嫱一案,不过是个借口。” 叙白脸色凝重起来,“那我该做些什么?” “写信去贵州,通知赵总兵,让那头多加小心,王爷未到,不可轻举妄动。还有,你要先找好一条出路,到时候好送王爷顺利出京。” 叙白点头应承,告辞出来,一路闷头想,倘或皇上有所戒备,就算解了王爷禁足,只怕各个出城关卡早就加强防备,到那时候,查不出来就罢,只要查出来,哪条路只怕都是断魂路。 他倒不怕死,就怕王爷出师未捷身,因此愈想愈觉脚下沉缓,这一走,竟半日走不到齐府。 却说九鲤的轿撵归至齐家,赏了几两银子,打发了送她回来的几个小太监,掣着斗篷进了府门,刚好在廊下碰见杨庆年,便问他庾祺叙白二人回府不曾。 杨庆年殷勤笑道:“二爷去找邹大人去了,庾先生才刚倒是回来了一趟,听说姑娘进宫去了,他就又出门了。” “又到何处去了?” “庾先生没说。” 九鲤点一点头自顾朝前走,扭眼见杨庆年还在旁边堆着笑脸跟着,便道:“杨总管,你不用送我了,我认得路。” “姑娘身份不寻常,能住在我们府上使我等脸上有光,还不小心伺候着?姑娘打宫里头出来,吃过饭没有?” 她摸着肚皮一笑,“吃是吃过了,只是在贵妃娘娘宫里陪皇上吃的,难免拘谨些,没吃饱。” “那我叫厨房给姑娘做些?” 说着杨庆年就往厨房去了,九鲤自回房来,换过衣裳就往正屋来,问这院伺候的李妈妈庾祺可留了什么话,那李妈妈说并没有话。没句话留下,也没说今日除了问顺子,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啊。她一面寻思,一面自榻上坐下来吃茶。 茶吃了半盏,杨庆年便提了食盒来,“这回不早不晚的,怕姑娘多吃了晚饭又吃不下,所以只叫煮了碗虾仁面疙瘩,姑娘将就用,晚上咱们再吃好的。” 九鲤笑着谢过,端起来刚吃上两口,就听门上有个小厮跑来回杨庆年,说是小陈国舅家的陈二爷特来送年礼。齐陈两家素无来往,因齐家人口在南京居住,连场面工夫也向来不做,这个时候更是势同水火,陈嘉亲自来送礼,是何道理? 她放下碗,“杨总管,陈嘉怎么忽然会送礼来?” 这杨庆年虽暗通陈嘉,却也不知缘故,不过既是陈嘉亲自前来,他自然不好往外推,只得笑道:“小人也不知道,不如放他进来,看他怎么说。” 叛叔父 第139节 “随你的便吧,你们二爷不在,自是你这位总管做主,你去款待好了。” 不想进来通传那小厮道:“陈二爷说是来给姑娘和庾先生送礼的。” “给我们送礼?”九鲤冷冷一笑,“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他的东西我不要,你请他回吧。” 那小厮刚要走,却给杨庆年叫住。这杨庆年暗忖一回,又扭头和九鲤打拱,“我看姑娘还是请他进来的好,他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儿,姑娘今早还被贵妃请进宫去,就怕是贵妃娘娘见姑娘与先生此时是客中,缺些东西使用,因此特地叫他来的。” 尽管按庾祺揣测,皇上欲去母保四皇子,陈贵妃想是嚣张不了多久,可早上才吃过人的饭,此刻翻脸不认人,总是说不过去,况且眼下她还没失势呢。 思量一遍,九鲤只得撇嘴,“那请他进来吧,我倒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那杨庆年忙不迭出去,九鲤也不起身去迎,只在榻上坐着不动弹,撇眼看着陈嘉招呼两个小厮抬了个箱笼进来,打开一看,不过是些成衣布匹一类,并没什么稀奇。奇却奇在陈嘉身后还摇摇摆摆地跟着一个女人,正是那青雀! 那青雀歪歪斜斜穿着件紫棠色外氅,里头配着藏蓝的衣裙,那裙依旧裹不严实,行走间露出条白皙纤长的腿来。九鲤想起在全府附近瞧见的那个背影,此刻暗在心中将二者相较一番,却又觉得不大像了。 陈嘉见九鲤坐在暖阁里,便走来打拱,“庾先生不在家?” 九鲤仍坐着不起身,也不看他,只管端起茶抿着,“叔父在不在家关你什么事?怎么,你想趁他不在欺负我么?可别忘了当初的教训。”一面说,一面把眼睛朝他身下瞥过一眼。 陈嘉脸色一冷,显得两片嘴唇益发红了,笑道:“九鲤姑娘说笑了,我就是有九条命也不敢欺负你呀。想你和庾先生必在京城过年,今日特地给你们送年物来,有些鸡鸭鹅还有猪羊什么的,都一径送到厨房那头去了。” 九鲤也不请他坐,只道:“既然东西送到了,就请回吧。” 陈嘉笑笑,“姑娘待我如此态度我也不怨,都是我自找的,我马上就走。” 言讫果然打拱去了,待九鲤抬头看时,陈嘉是走了,可青雀还在外间站着。九鲤揪住眉毛打量她,“你怎么不走?” 谁知青雀抱着胳膊慢慢扭着腰走进罩屏里来,妩媚一笑,“我是陈二爷送给庾先生的礼物,为什么要走?” 九鲤蹭地拔座起来,“你!你你——我叔父不吃美人计那一套!” 青雀走到那边榻上坐下,斜上眼看她,“什么美人计,你太多心了。听说庾先生三十岁了还未娶妻,难得到京城来一趟,二爷不过是想尽一尽地主之谊而已。” 九鲤惊圆了双眼,“他把你送人,你还替他说话?!” 青雀又是没所谓地一笑,“姑娘这话差了,我又不是陈二爷的人,我不过是他请去家里的教习,只要他肯出银子,叫我陪谁我都无所谓。何况庾先生长得英武不凡,就是不给银子,我也情愿。”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55章 出皇都(卅九) 是什么角…… 九鲤听青雀一说,直怄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本欲自回房去,又怕将青雀独留在这正屋内监管不到,或有什么岔子。就算青雀没安坏心,可一时庾祺回来,看不到他的态度,也终是不放心。 因而九鲤走到罩屏外头来,又转了念头,叫了李妈妈进来,“劳烦妈妈给客人上碗茶。” 言讫又踅回里间,见青雀坐在榻上倒无半分拘束,翘着腿很是自得。她那脸上匀的不知什么胭脂,像从皮肤里透出的一抹蔷薇色,嘴上浸得又亮又润的樱桃色,只勾着一边唇角在微笑,妩媚艳冶中又透着股冷淡。那头发仍同上回一样,梳得虚蓬蓬的,斜插的也仍是那根嵌和田玉的细金簪子。 青雀见她在看,便把头上簪子摘来递给她,“你喜欢?” 九鲤一下把脸端正过去,回身坐在榻上,“谁要你的!我多的不是头面首饰。” 青雀睐着她一笑,“听说你是皇上未过明面的私生女儿?也算是位公主,自然好东西多得很。今日陈二爷要送那些东西来,我还和他说,人家能缺你这点东西么,自然皇上都赏赐过了。这段父女关系即便不能昭告天下,做父亲的岂会亏待自己的女儿?又不是缺那点银子。” 这口气怎么听着有点阴阳怪气的?真是来者不善!九鲤把下巴稍稍抬起来,“没错,皇上早让人送了许多东西给我,现成的衣裳头面我一样不缺,犯不着你那个陈二爷来充黄鼠狼。” 青雀脸色的笑顷刻冷下来,“乡下长大的丫头,果然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过是些绫罗绸缎珍珠翡翠就高兴成这样。” “那可不是东西的事,要紧是皇上的心意。” “心意?”青雀吭哧一笑,”沅公主最擅嫉妒,兀突突又冒出个妹妹来夺皇上的宠爱,你就不怕她恨你?” 九鲤蠕动两下嘴唇,道:“你别在这里挑拨离间,我可不吃这套。我和沅公主井水不犯河水,她恨我做什么?” “好个井水不犯河水——你敢是忘了,你们眼下不是正查她和她的驸马爷?” 九鲤一时哑口无言,只怕她是陈嘉派来刺探消息的,多说多错。谁知她又笑道:“倒也不怕,别看这些人身份了不得,却不过是些外强中干的,不中用。” 这话有些意思,九鲤窥着她,忽然想起她是从前太子府里出来的舞伎,想必见多了这些皇亲贵胄。九鲤定一定神,试探道:“昨日傍晚我在街上看见一个人,穿男装,戴斗笠,瞧背影有些像你。” 青雀不慌不乱,“是么?你别是眼花了。” 看她神色如常,倒像是自己真看错了似的,九鲤也没看真,不敢妄断,只得在心里默默揣测她与陈嘉背后的目的。 一时李妈妈捧了茶来,青雀眼不看她,只管呷了口茶,起身在屋里慢慢打量,嘴里嘀咕着,“也不知庾先生几时回来。” 哪晓得这时候庾祺正及至城东芦苇坡脚下不远,仰头一看,隐约可见望日亭,不见望峰寺。不过望峰寺下来,只此一路,不论离寺去往何处,都得从此处经过。此处恰好是个岔路口,东西可通附近几处村庄,向西通向城内市集,因此这路口搭着一处大木亭,亭内是一间乡野茶社。 这茶社设着四张桌子,见张达占着角落一张,一壁呷茶,一壁东张西望。庾祺一径朝那桌走去,将一团荷叶包的东西丢在桌上,“想你没地方吃饭,路上给你买的。” 张达乍惊乍喜,忙将几张荷叶打开,里头是只烧鸡,便唤来茶社伙计帮忙蒸热,又要了一壶酒,打发伙计去了,和庾祺笑道:“先生怎么来了?我办事您还不放心?” “不是不放心,鱼儿进宫去了,我在家也是闲着,就过来了。”庾祺朝芦苇坡那条路望去,“没看见什么?” 伙计抱了小坛酒来,张达摆手叫他去了,一面往碗里倒酒,一面摇头,“我在这里坐了有三个时辰了,往城里去了二十四个人,往西去了十三个人,就是没见那望峰寺的和尚!按先生所说,他们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怕趁天不亮就办了。” 庾祺笑道:“他们要进城,就须得天亮。” “您怎么肯定那几个和尚有鬼?” “我只是猜测,等猜对了,我再和你说缘故不迟。” 少顷伙计将那只烧鸡蒸热了拿来,张达扯下一条腿来,正啃到一半,忽见芦苇坡山路上蜿蜒行来辆驴车,车上搭着好些草料,一个穿灰僧衣的年轻和尚在前头拉着驴,看模样是要去城中卖草料。庾祺只等车往城内方向拐了弯,走出去好一截,便拍拍张达,示意跟上。 张达忙用荷叶包好了烧鸡,一路走一路吃。二人径跟进城来,和尚到集市却不停歇,仍旧赶路,直将驴车赶至一户人家后门。开门的是个壮汉,与和尚来回两趟,就将草料底下藏的两口大箱子搬进门内。 “那草料底下还真藏着玄机啊。”张达连声咂舌,藏在人家院墙底下,眯着眼朝对过死死盯着,“先生您说,那箱子里是些什么要紧东西?那汉子又是什么人?” 庾祺远远看着那汉子家的墙头递个眼风,“看那墙上堆的木材和桨,大概是户跑船的人家,箱子里头大概是欲送出京的财物。” “财物?”张达扭回头,“和尚这么有钱,整整两大箱财物?” 庾祺笑笑,“恐怕这只是一鳞半爪。” 说话间,趁那和尚赶着驴车走了,二人朝对过走去。敲几下门,须臾那壮汉便折来开门,上下打量二人,“你们是谁啊?” 庾祺笑问:“敢问你这里可有船出京?” 壮汉道:“我家的船不出京,只是条渡船,从前面小码头渡去离京的大码头,你们要出京,得到大码头上另找客船。” 庾祺笑道:“我们不出京,只是有些货物想找船带去南京,不知你可有相熟的船?” 壮汉侧身一让,“进来说吧。” 甫进院,张达就看见屋檐下那两口髹黑大箱子,皆挂着两把大锁。他看一眼庾祺眼色,便朝这壮汉呵呵一笑,“才刚瞧见有个和尚从你家门里出去,怎么,和尚也托你送东西?” 汉子亦笑,“那是城外望峰寺的僧人,他们的住持当年在杭州灵隐寺出家,和灵隐寺的僧人常有往来。住持要将一些泥塑的佛像送去杭州灵隐寺请大法师开光,所以近两月常托我找去杭州的客船。你们就放心吧,客人托我的东西,我还从没有丢过坏过,你们瞧,只要装了箱,我连看也不看,管它是什么,我可不贪 你们的。” 张达笑呵呵走到两口箱子前,“你不看,我们可要打开瞧瞧。” 这汉子脸色一变,忙跑上前来拦着,“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无端端开人家的箱子!要是主顾少了什么,谁赔?!” 庾祺摸出令牌缓步上前,“我们是皇命钦差,正在调查望峰寺,须打开这箱子瞧瞧,你放心,不关你的事,少了什么官家来赔。” 这汉子虽不认得牌子上的字,只看这人盛气凌人,那人又是凶神恶煞,的确像官府中人,踯躅着不敢抵抗,只眼睁睁瞧着张达拣了块石头,几下砸开那锁,掀开盖子,只见箱内珠光宝气,满是金银玉器。 登时把张达连这汉子都吓一跳,汉子以为是望峰寺的和尚劫了哪里的财物,膝盖一软就朝庾祺跪下磕头,“官爷,官爷!小人真的不晓得箱子里装的是这些东西啊,那和尚只说是送去开光的菩萨像,小的可不敢欺瞒两位官爷!若有假话,两位官爷只管把我一家老小的舌头都割了去!” 张达忙走来庾祺旁边,悄声问:“先生怎么知道望峰寺有这些财物?” 庾祺闷声不答,暗忖着走到那长条凳上坐下,叫那汉子起来,因问:“望峰寺两月内一共托你送了几回东西?” 那汉子忙道:“有六回!多时五箱,这回最少,只两箱!” 庾祺默然片刻,立起身要走,张达见状,只得跟着转身。未至院门,汉子便追上来问:“官爷,这两箱东西你们要如何处置?” 张达只看庾祺,庾祺忖度须臾,道:“就照和尚说的,给他找船送去杭州。” 顷刻二人走到街上来,张达左右想不明白,只得一再问庾祺,“望峰寺哪里来这么些金银财宝?先生又是如何猜到这些东西的?” 庾祺睐着眼,“我劝你不要问。” “为何?未必这些财物与姝嫱的案子没关系?”张达皱紧眉头,“您不是跟着驸马爷才知道这望峰寺的?难道这些与驸马爷也没关系?” 庾祺仰头短吁一声,将其望一眼,“你要是想留着性命回去与妻儿团聚,就别问。那些东西或许与姝嫱一案有关,或许无关,但是干系重大,不是你我能刨根究底的。你先回去,我要去见一见驸马楚敏中,倘或鱼儿回来了,今日之事,你随便编个话糊弄过去。” 见他神色凝重,张达未敢多问,只在街上雇了辆马车,到齐府附近先下了车,自进府来。不想甫进客院,张达就听见一个陌生女人的笑声,那声音妖娆得似勾魂符,将张达悄悄勾到正屋来。 晴岚入窗,照见九鲤与一个女人坐在里间,但见那女人眼丝妖媚,两片嘴唇红艳艳的,正嘲弄地笑着。九鲤则坐在一端,愤懑地干瞪着眼。 “这里是齐家,我走不走,与你无干;我来见的是庾先生,要赶我走也是他赶,你一样赶不着。我倒想问问,你自幼就这般心胸狭窄?” 九鲤猛地拍一下炕桌,“是你先不客气,说我是乳臭未干的毛丫头!” 青雀一双眼鄙薄地吊在她胸前左右扫一扫,“你不是毛丫头是什么?” 九鲤垂首自视一回,立刻挺胸抬头,“我是毛丫头,你就是徐娘半老!” 青雀假意掩嘴一笑,“我老不老不打紧,反正与你叔父的年纪正配。他今年正是而立之年?我是二十七。” 虽与关幼君年纪相当,却比关幼君难对付得多,直接了当说了多少难听话,她却照样,简直油盐不进!九鲤恼羞成怒,猛地拍桌而起,正要骂人,谁知张达却不知打哪里冒了出来,跑到榻前来朝青雀打拱,“这位姑娘看着面生,不知是哪里来的客人?” 九鲤见他脸上满堆着笑,气更不打一出来,朝他叉起腰来,“张大哥,你几时回来的?” “我刚回来,听见这屋里有生人说话,我就来瞧瞧。”张达又转和青雀殷勤笑着,“不知姑娘芳名,可是小鱼儿的朋友?” 青雀只含笑点一点头,“青雀。” 九鲤狠乜张达一眼,“叔父呢?没跟你在一处?” “没有啊,先生还没回来?” 九鲤只得坐下,冷脸向青雀道:“听见没有,我叔父这会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就别等了,仔细白等!” 青雀却道:“横竖我也是个闲人,再说等庾先生就是我的正事,怎么能算白等?” 张达见这青雀像是故意同九鲤作对一般,只得暗暗拉着九鲤问:“这青雀是谁啊?干嘛来等先生?” 九鲤偏大声回,“不知道是谁!死皮赖脸的,偏要缠着叔父!” 青雀见她生气,反而愈发高兴,笑道:“今日我没身份倒不要紧,反正日后我的身份,是你婶娘。”说着便起身往里头卧房去了,“横竖是闲等,不如我先替你叔父收拾收拾屋子,也让你瞧瞧你婶娘不单能歌善舞,还很贤良。” 眼看九鲤要猫似的朝她扑去,张达忙拉住,“算了算了,让她去收拾,庾先生屋里又没什么要紧的东西。这姑娘到底是哪里惹来的?” 九鲤生气不答,只瞪眼道:“叔父到底哪里去了?!” 张达又是装傻,“不知道啊,我今日可没见他。” 叛叔父 第140节 却说庾祺一径命车夫赶来驸马府,付了车钱下车,缓步走到驸马府大门前。他心下犹豫,只在石阶底下踟蹰徘徊,待要走时,却见门上有个管事的跑下来问:“这位可是庾祺庾先生?” 庾祺回身望去,“你认识我?” 那管事笑道:“不认识,不过听我们驸马爷说过。” “你们驸马爷说我什么?” “也没什么,他只形容了先生的相貌,说这两日若见先生在我们门前,不必通传,直请先生进去说话。” 庾祺进退两难,默了默,只得随他进到正屋,绕过里间,至后房,楚敏中听见声气,忙起身迎来,一面打拱,一面吩咐丫头上茶果点心,请庾祺落座。 稍稍寒暄之后,敏中便问来意,庾祺笑道:“不是驸马爷请我进来的么,怎么反问我?” 敏中也笑说:“我的确吩咐门上的人,倘在家门口见着先生,就请先生进屋。可至于先生为什么走到我门前来,就得问先生了。” “驸马爷既猜到我会来,不妨就猜一猜我是因何而来。” 敏中窥着他的面色,驱退屋内下人,旋即笑道:“敢问庾先生,是不是盘查过望峰寺?” 庾祺没承想他倒先开诚布公地说起这话,稍觉讶异。 敏中更从他目中猜到,又笑笑,“是不是查到望峰寺的和尚正在运送财物出京?” 庾祺由惊转笑,“驸马爷派人跟踪我?” 敏中不疾不徐,淡然道:“先生多心了,以先生的警觉,我若派人跟踪你,你早就该有所察觉了。我只是想起昨日跟着我去了芦苇坡,又问及望峰寺,肯定是去查过了。不知先生是如何处置那两厢东西的?” “这么说,你承认那些财物是出自驸马府?” 敏中顿一顿,呷了口茶,慢慢向旁放下茶碗,“我更好奇先生怎么猜到望峰寺内有我府上的财物?” “听说自从陈贵妃两个月前在宫里梦魇开始,京中许多皇亲贵胄就替贵妃礼佛祈福,可公主一向与陈贵妃不合,却也替她劳心伤财起来,我就有些疑惑。直到昨日见驸马爷去了那望峰寺,我就好奇,那些达官贵人多是往皇家寺庙或是有名的大寺里敬送东西,只有府上往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内送东西敬佛,这就益发蹊跷了,所以今日就去芦苇坡那头守株待兔。” 说着,庾祺睇向他,眼色有些发冷,“没想到还真让我守着了,望峰寺有个和尚往一个船夫家里送了两厢金银珠宝,托那船夫找可靠的船送去杭州。” 其实里头还有个缘故,是昨日在望峰寺碰见关幼君,愈发使他怀疑。关幼君一向是个无利不到之人,特地往那山野小寺中去,还故意告诉他和九鲤,公主往这寺里也送过东西,大概她也是觉得蹊跷,才到望峰寺查看。 更兼后 来幼君态度不同往日那般热络,他就想到,多半是有什么要紧大事被幼君隐隐猜到,她因怕受牵连,所以态度才不由得不慎重些。 庾祺顿了顿,接着道:“据那船夫说,望峰寺两月内托他送了好几回,恐怕前后送出的财物加起来,已有十万金之数了吧?” 敏中脸上闪过一丝慌张,眼睛朝他看下来,“先生收缴了那两箱东西?” 沉默了一会,庾祺摇头,“没有。” 敏中便松懈一笑,“我早知先生虽受皇命,却胸怀大义,不忍见国家奸佞当道,民不聊生——” 不等他说完,庾祺忙摇撼起一只手,“驸马爷苦读圣贤书是为国为民,庾某没有那份大志,我所受的皇命是彻查姝嫱一案,别的闲事我不想管,也怕没命管。我只想尽早查明此案,好带着鱼儿回南京去。” 敏中暗想一想,才知九鲤的小名是叫“鱼儿”,他笑着摇头,“先生若真是漠不关心,又不是来兴师问罪,也无意向朝廷告发,那今日走到我驸马府来,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单为好奇?” 庾祺含笑起身,“我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既然查出个端倪,就想知道真相。我无意打扰,就是顺便问一句,到底我和鱼儿在你们这盘棋上,是个什么角色?” 正说着,只见湘沅从屏风后头绕出来,“皇兄说过,庾先生与你那鱼儿姑娘如何聪明绝顶,什么样的疑案都能查明。所以布下这疑局,引庾先生来,就是要让天下人看清楚,奸佞如何陷害忠良,皇上如何袖手旁观,而我皇兄是如何被逼无奈,举兵逼宫。”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56章 出皇都(四十) 果然如庾祺所料,周钰早有心要谋反逼宫,当初在南京秘密结交四川的鲁韶,正是预备铸兵造器。贵州总兵乃是周钰生父平王的旧部,曾对平王赤胆忠心,亦当周钰是少主。周钰结了禁足,必设法南下贵州,在那里拥兵自重,再杀回京城,最终逼宫篡位。 这湘沅身为周钰的同胞妹妹,自然不能留在京城为人质,所以于两月前便开始秘密转移财物,东西到杭州必是怕有人怀疑查出端倪,故意先绕道杭州,再从杭州转运。 不过奇怪,楚敏中一向与湘沅不合,这等株连九族的大不韪之事,他竟然肯与公主同心?庾祺思索片刻,笑着在夫妻二人间睃一睃,“听说公主驸马夫妻不和睦,在这桩大事上,倒是志同道合了。” 敏中立起身,走到湘沅身旁,和她相视一笑,“正如先生所知,我读书是为施展抱负,报效朝廷,今时今日在皇上心目中,朝堂中早就没有我的位置了,既然王爷不嫌弃我这个做妹夫的,肯给我这个机会,我与公主自然就能夫妻同心。做夫妻嘛,无非是要生死不离,我们虽不同于寻常夫妻,但也是同心同德,共荣共辱。” “谁都以为当年是我强指状元为驸马,父皇拗不过我,所以成全我,而断了他的前途。”湘沅瞥一眼敏中,讥讽地笑了一笑,“我也是半年前才知道,皇上当初肯答应将新科状元指配于我,不是因为宠爱我,而是因为敏中当时年轻气盛,殿试的文章竟曾暗谏皇上要做明君,不可姑息陈氏一族。父皇若许他入朝为官,岂不是给自己添堵么?所以才答应了我,封敏中驸马都尉,绝了他的仕途。” 敏中在旁点头微笑着,“早年我怨恨公主,实是我不对。” 庾祺听完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不由得狠吸一口凉气,“于是你们夫妻一笑泯恩仇了,就与昭王共同设下姝嫱一案。通过齐叙白设计引我和鱼儿入京,是想我们查出昭王是受陈氏一族诬陷,告诉天下人,皇上昏庸无道,奸佞残害忠良,所以昭王走投无路,师出有名。将来一旦逼宫成功,才好让群臣诚服,民心归顺。真是打得好算盘,利也要,名也难舍——” 敏中笑着坐回椅上,“果然王爷没看错,先生真是聪明过人。自古不论君臣,谁不想名垂青史?真是弃名节而不顾的君主,纵有丰功伟绩,史书上也不会记他多少好话,臣民也不会真心顺应一位只谋利而不求名的君主。当今皇上不也怕为天下人诟病么?所以王爷所作所为,并没有错,王爷不过是给了陈氏一族一个栽赃陷害机会而已。” “杀害姝嫱也没错?” 湘沅目光尖锐,“不论是皇兄还是我,或是驸马,我们都没有杀姝嫱,也从未指使任何人杀姝嫱。” 庾祺半虚着眼,“那姝嫱是怎么死的?那把匕首可是你带进宫的。” “那把匕首的确是我带进宫的,却不是为杀姝嫱。庾先生这么聪明,不如猜猜看我为何要带那把匕首进宫?你猜准了,我就把事情对你说个明白。”言讫,湘沅回身坐在上面椅上,带着傲慢的笑意睇着庾祺。 “要我猜——好,我就猜猜看。”庾祺埋头在厅内缓缓打着转,沉思好一会,斜眼瞟他夫妻二人。 “既然昭王早有打算要师出有名,想是早有预谋。两个月前,陈贵妃做了个梦,梦到有个女刺客幻化成一只兔子进宫行刺她,陈贵妃还被这梦吓病了几日。于是,昭王心生一计,只要将那把匕首放进苍梧轩,以陈贵妃的性子,肯定会趁机咬准昭王欲意借“梦境应验”来吓唬她,而皇上素来不满昭王,也会借机贬黜昭王,昭王就能让世人看到他是如何被逼无奈。” 湘沅噗嗤笑了声,“你真以为陈婠笙真做过那样一个梦?你真以为她会被一个噩梦吓到?她不过是听说皇上有个私生女在南京,并且还得罪她陈家多次。她怕皇上将来接这个私生女回京,威胁到她在宫里的势力,所以才编造了这么个梦。” 庾祺接着道:“无论是陈贵妃编造还是真有这个梦,反正都被昭王抓住了这个空子,给陈贵妃一个转来栽赃他的机会。可是昭王身为男子,要携凶器进宫是诸多不便,而你身为女子,可以轻易躲开侍卫的搜查,所以昭王便把匕首交给了你。且为了给陈氏一族咬死他的机会,那夜他是故意中途离席,好让人觉得他有时间到苍梧轩去放那把匕首。” 湘沅呵呵笑问:“你是怎么推测出这些事的?” “那把匕首丢得实在有些蹊跷,匕首丢失当日,公主去过昭王府,可昭王偏就想一想是否被公主拿走了,反而大张旗鼓让府中下人到处寻找,这好像是有意让人我们后来人知道,匕首一早就丢了;还是那把匕首,我始终在琢磨,公主为何一定要带那把匕首入宫?直到我听说陈贵妃做了一个被人用匕首刺杀的梦,而后又查到驸马通过望峰寺转移财物,把这些种种蹊跷联系起来,我才想到这个可能。” 听到此节,敏中方接话,“庾先生真是心细如尘的人,你这些推断都不错,唯有一点,我们的计划里,并没有姝嫱。” “如此说来,杀害姝嫱只是个意外?” 湘沅蹭地站起来,“要怎么说你才信,我们没有杀姝嫱!” 庾祺反剪着双手,朝她笑一笑,“公主难道没有为姝嫱与驸马的私情吃醋?” 湘沅瞥一眼椅上的敏中,“从前我的确是爱争风吃醋,可大计在前,孰轻孰重,我还分得清。再说了,姝嫱即便与驸马搭上些干系,也不过是个小小宫女,和她争风吃醋,岂不跌了我的身份?你只听说我们府上有两个小妾被我当丫头使唤,就当我心肠歹毒,难道你没听说她们是陈家送来的,我岂能善待陈家送来的人?” “当夜若是公主没有见过姝嫱,那你带进宫的匕首,怎会插在她的胸口?” “你问我,我问谁去?”湘沅一掣裙摆,复坐回椅上,“案发当夜,我的确在山茶园见过姝嫱,不过我不是去杀她的,我不过是想把匕首放到苍梧轩去,巧在山茶园外面碰见她,我正想回避,却被她瞧 见了我,反上前向我示威。” 说着,她狠狠乜向敏中,“那个不知死活的贱人,居然敢主动和我说她与驸马的私情,我怕人听见,就拉她进了山茶园内说话。” 庾祺插过话道:“你们在山茶园内发生争执,你一怒之下,就杀了她?” 湘沅听了也不生气,脸上又挂起笑来,“她是被人先.奸后杀,敢问我如何奸.污她?是她当时跪着求我,让我把她从宫中要到驸马去,我气得打了她一巴掌,想就是那时候,匕首从怀里掉了出来,那园子里净是软泥,我竟一点声音没听见。” “你是说你把匕首掉在了山茶园内?” “我当时没察觉,气冲冲走出来,想到既然路上碰见她,就不能再去苍梧轩,于是我回了青鸟阁后殿,直到驸马问我事成了没有,我说了路上遇见姝嫱的事,一摸匕首,才发现不见了。”说罢,湘沅轻蔑地笑一笑,“我们连预备谋反逼宫的滔天大罪都明白告诉了你,何必在这桩小案子上哄你?散席之时我们听见姝嫱死了,也很诧异。” 庾祺思忖之后,睃着他二人,“但诧异之余,你们便将计就计,昭王顺理成章成了嫌疑人,陈氏一党一样竭力做伪证证明是昭王杀人,只要我和鱼儿查明此案,你们一样能达到你们的目的。可你们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向皇上告发你们?” 敏中双目带笑凝在他脸上,“就算先生不告发,皇上也该是有察觉了,我今早刚得到消息,皇上一面禁足王爷,一面暗中密派了钦差到贵州,要招贵州罗总兵入京封赏。想必此刻钦差马上就到贵州了,若王爷不尽快赶去贵州,罗总兵拖延不了多少时日,到时候即便罗总兵举兵,也是群龙无首。” 哪里卷进来一阵风,庾祺忽觉浑身一寒,“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王爷曾说过,先生足智多谋,若入绝境,可求助先生。” 庾祺忙摆手,“我不过是个大夫,没本事也没这份心管这天下大事。你们如何谋算的,我保管不向外透漏半点,也请你们不要给我和鱼儿找麻烦。” 言讫便打拱告辞,不想湘沅一个箭步拦在他面前,“不是我们要给你找麻烦,你恐怕还不知道,今日皇上特地叫九鲤姑娘去延安侯府送年例,延安侯闾贺春原是四川总兵,前年因参陈家被皇上调回京以养病之由闲置在家。这闾贺春还有位二十来岁尚未婚配的公子,如今皇上突然派九鲤姑娘去闾府,如此重而待之,你难道猜不透皇上的意图?你们无心搅这浑水,不是我和皇兄不答应,是皇上不答应!” 庾祺脸色一变,下颌角稍稍一硬,沉吟须臾,仍朝肩上拱手,“告辞!” 一出驸马府,朔风乍起,吹得人脸上刀子刮过一般疼,庾祺却没觉得,满腹里只琢磨着皇上有意将九鲤许配闾家公子之事。听公主与驸马说得那般笃定,多半假不了,怪不得一大早便召九鲤入宫用饭,先还当皇上终归有一份舐犊之情,原来打着这个主意。 这可不像当初在南京,只在九鲤看得中看不中,既然皇上有意靠嫁女儿笼络闾家效忠平叛,凭谁反对也不中用——还当从长计议,想个万全之策。 庾祺心事重重回来齐府,已是黄昏时分,一问叙白仍未回府,走回客院,却听见正屋里分外热闹。近廊庑底下,只闻得九鲤同一个女人在争吵不休,话中全不讲道理,只急着赶人走。 凭她说什么,青雀自是气定神闲坐在案前,拿起一双箸儿笑笑,“大家都是齐府的客人,况且今日我们二爷还送了许多吃食来,我坐下来吃顿饭也不为过,是吧杨总管?” 杨庆年忙在旁陪笑,“哪里哪里,姑娘肯吃我们的饭,就是给我们面子。” 说着与李妈妈收拾提篮盒出来,碰见庾祺在廊下,因问里头那女人是谁,杨庆年忙说是翡翠园的人,叫青雀。 怪不得听声音有些许耳熟,庾祺打帘子进去,见青雀与九鲤张达正在里间圆案上用饭。九鲤一看他进来,忙搁下碗跑来,两手把住他一条胳膊,“叔父,这么一整天,您跑到哪里去了?” 庾祺轻笑道:“随便在外头逛了逛。有客人来了,不知青雀姑娘是来见齐二爷的,还是来见谁的?” 九鲤见他双眼只管望着青雀,心里一生气,将他胳膊甩开了,自往饭桌走去坐下,依旧端起碗,“人家青雀姑娘是特地来见您的。” 随即青雀起身,朝他稍稍见了个礼。 庾祺随便拱一拱手还礼,“青雀姑娘找我有何事?” 青雀嫣然一笑,“怎么,没事就不能来见先生么?是陈二爷叫我来的,”说着,朝他贴近两步,歪着腰道:“陈二爷向来是个大方的人,只要是朋友瞧他的东西多瞧两眼,他都舍得送人。” 此言一出,张达一口饭呛得连连咳嗽,这样直接了当的女人他也是头回见,自己倒臊得脸通红,忙夹了些菜在碗里,起身往外走,“我回房去吃。” 九鲤听了这话益发火大,咚一声将碗狠狠往桌上一放,板着脸不说话。 青雀见她脸色铁青,更觉痛快,拉了庾祺坐下,“甭管先生在外头吃没吃过饭,既回家来,就再吃些。” “这可不是你家。”九鲤接过嘴去。 “也不是你家啊。” 一句话又顶得九鲤胸闷气短,起身便走,走到廊下来,一扭身却走到窗户旁贴紧耳朵听觑。里头没说话,她正皱眉,谁知庾祺在背后喊了她一声。 回头一瞧,他正打着帘子在门内看她,“你想听什么?” 随即青雀从他身旁斜出身子来,“要听就进来听好了,只是未出阁的姑娘听男女间的私房话,不怕臊么?” 九鲤狠狠剜他二人一眼,仰着下巴自回东厢去了。 听得那房门砰地紧紧阖上了,庾祺方丢下帘子进屋,脸上残留着宠溺的笑意,“她还不记事的时候你就同她争锋相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爱同她过不去,到底为什么?” 青雀绕到身旁来看他一眼,“你果然认出我来了。” 庾祺坐下来斜她一眼,“只是看着有两分眼熟,不过我认得你头上的金簪,那是全善姮的东西。” 青雀含笑将头上金簪拔下来,递在桌前,“这是全姑姑送我的,那时她说我在她府上当丫头终究不安全,怕被人认出来,就给了我一些银子,叫我外头找个偏僻住处,又送了我这簪子。” 她扶着案 沿坐下,长叹一声,“全姑姑说,倘或她不在了,这跟簪子就给我留做念想。没想到一语成谶。” 叛叔父 第141节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57章 出皇都(卌一) 原来这青雀从前是全府的一个小丫头,当时不过十一二岁,全府的下人多是些年长的妇人,同她一般年纪的丫鬟统共没几个,因此庾祺对她颇有几分印象。她那时眉眼还未长开,整个人瘦得嫩竹竿似的,风一刮也能摇上三摇,哪像眼前,出落得曼妙多姿,婀娜有致。 庾祺借着桌上烛光细细看她,衣襟上的白毛轻轻扫着她的下颌,这张脸也比从前丰腴白皙多了。他含笑点头,“你也叫她全姑姑?我一直以为你是她的丫头。” 青雀支颐着脸,望着那弹动的烛火,“我与她本是非亲非故,比你早一年进全府。当时走投无路,是被她收留在家的,平时就在她身边做个端茶倒水的小丫头。”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为何要收留你?” “我原叫阮桦,原是河间府人氏,我爹阮宏曾是平王身边的近卫。” 庾祺眼睛一亮,新又打量她两眼。她只澹然一笑,问道:“先生可曾听闻二十年前平王在甘肃领军与鞑靼的兰州之战?” 庾祺蹙额点头,“自然听说过,平王就是在此战中被敌军毒箭射中,半个月便不治身亡。正因平王一死,先帝才结郁在心,日益病重。” 青雀轻叹一声,缓缓起身,绕案行着,“平王所中那支毒箭,却是从我爹的手里射出去的。” “你爹?” 鞑靼用于战事的箭,一向有涂黑锡的习惯,听说平王所中那支箭头上就涂有黑锡,箭式也是鞑靼常用的箭式。且平王是身前中箭,所以当时斗以为是中了鞑靼士兵的箭,却没想到这是一支“暗箭”。 “在出征前半月,那时候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周颢,他曾找过我爹,许他将来御翎卫指挥使一职,要他在战场上暗害平王。我爹原没答应,后来太子便以我们一家为要挟,我爹迫于无奈,这才在战场上逮住机会,放了那支冷箭。” “你爹为什么不告诉平王?” “我当时还小,也不懂,后来是全姑姑告诉我,先帝只有三个儿子,太子,平王,丰王。平王善武却不善文,不是治国之才;丰王温厚蕴藉,却不免柔懦;而丰王才智超群,有经国之才雷霆手腕,在先帝心目中,这三个人最好的继位人选自然是周颢。所以先帝早早立他为太子,即便我爹告诉平王,但只要平王安危无恙,太子再随便替自己找个替罪羊出来,先帝也不会动掣太子根本,无非是斥责他一阵子,将来太子登基,我们一家一样没有好结果。” 庾祺的目光慢慢主随着她,“既然先帝觉得太子才是继位的最佳人选,太子何苦还要暗害平王?”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算先帝这样想,可太子一样觉得危如累卵。再说后来,渐有太子做事阴毒狠辣的传言,这时候,就开始有朝臣偏向丰王。他们兄弟三人,平王与丰王最是情谊深厚,难保将来储位动摇,平王不会向着丰王,平王善用兵,又有不少死心塌地追随的将士,太子如何不怕?” 如今看来,周颢与善姮倒不是因为男痴女怨上的小事而分道扬镳,两个人原本就迥然不同,在为政上想必也是见仁见智。多半是因平王之死,二人彻底决裂,后来私自生下九鲤,暗中养于全府。 庾祺一面想着,一面问道:“后来又如何?” “事成后一月,祖父接到父亲的家书,说是在京置办了房子,要我们阖家都搬到京城去。我们便收拾行礼,举家搬迁,走到东安县的时候,家人念我年幼,又念祖母身子有些不适,便将我和祖母暂留在东安一户远亲家里,他们先进京去,再派车来接我们。不想我和祖母留在东安县的第三日,就听说往京去的路上出了人命,死的是一家老小共七人。除我与祖母之外,刚好我们上京的人是七人!” 说着,她陡地拍案坐下,慢慢深吸了一口气,“老祖母赶忙去了东安县衙门认尸,死的果然是我们家的人。衙门里说,他们是在路上却遇到强盗,杀了人劫走了财物。我们把家人暂且安葬在了东安县,便上京寻爹,谁知到了京城,才听说我爹掉进河里淹死了。再后来,老祖母也一病不起,死在了一个月之后。” “那你是怎么找上全善姮的?” 青雀缓缓摇头,“不是我找到的她,是她找到的我。那时——” 忽地庾祺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青雀忙咽住话,跟着他朝窗户望去,只恍见夜迷花飞,银玉映窗,却不见人影。谁知庾祺一径起身,悄声走到外间门前,撩开那厚门帘子,果见九鲤的背影正弯在那窗户旁瑟瑟发抖。 庾祺“吭”地咳一声,将她猛地惊转过来,脸上窘慌须臾,又把下巴高高抬起来,“怎么?我出来走走也不行么?” “下雪了还出来走?”庾祺转眼一看,见角落那耳房里还亮着灯,便叫声“李妈妈”,那婆子开门出来,他便丢了帘子走到廊下去,吩咐把东厢烧得暖些,并给了些赏钱。 说完扭头和九鲤歪了下脸,“还不快去睡?” 九鲤只得拉下脸走了,路过他身边狠哼了声。他哪得空哄她,仍旧踅回房来阖上门。 只听青雀冷笑一声,“这丫头除了那张脸,性情可没半分像全姑姑,又小器又骄横,全姑姑可是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的一位将门千金,她却像个野丫头。” 庾祺笑笑,“她就是在乡下长大的,我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何来那些礼乐诗书教给她?” 青雀瘪着嘴,眼睛在他身上一转,又好笑,“真没想到,你肯将她养大,我记得那时候你住在全府,凭她如何亲近你,你都不喜欢,你说你自来最厌恶小孩子。” “那时候我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子。”庾祺笑着,轻叹一声,“人都是会变的,你不也是从个小丫头变成今日这名动京城的舞伎?” 青雀苦笑,“要不是周颢,我如何会沦落风尘?当年全姑姑听说平王死后不久,原来他身边的一个侍卫突然淹死了,她起了些疑心,便暗中打探这侍卫的事,最后找到了我。当时老祖母死了,我正流落街头,全姑姑就将我安置在全府做了个小丫头,一年之后,你和你师父白谦就来了。” “可你却早我一步先离开了全府,是为什么?” “那时我也不清楚,只是全姑姑说先皇病重,太子监国,我留在全府终归不大安全,就托人在一户人家替我租赁了一间屋舍,让我搬了出去。又将我家人真正的死因告诉我知,她说,将来等我长大,报不报仇是我的事,但我得知道真相。没想到我搬出去不过三个月,全府就失火了,全姑姑也死了。后来我流落青楼,慢慢长大,我才听说‘皇梁之变’,我想是周颢,一定是他杀了全姑姑!” 庾祺点一点头,“我师父白谦也死于这场‘皇梁之变’中,朝中有人指责全善姮故意举荐这个江湖郎中来耽误先皇病情,便又愈发使人相信全善姮联合丰王篡改遗诏,谋夺皇位。师父死后,我曾折回全府,没想到碰上大火,还曾在火场遇见几个高手。你说得不错,那次大火的确不是意外。” 青雀忽然瞪着眼,“你既然回去,为什么不救全姑姑?!” “非是我不救她,是我到时,府中下人多半已被那几个高手先杀死,她也不过还剩了口气,我只救得了鱼儿。” 青雀恨得双眼通红,“周颢是先杀了人,再放火焚尸,好歹毒的心肠!”说着,兀的冷冷笑一声,“活该他这些年疾病缠身,断子绝孙!” 庾祺听她口气中有些得意,禁不住在她眼里审度,“周颢登基后,先将皇子 封王,而后才册立鲁王为太子。你从前在鲁王府做舞姬,难道这位太子的死,与你有关?” 青雀起身笑道:“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沉迷丹术,吃了许多丹药,不早死才怪。” 想必其中也有她哄劝的功劳了,好在此事无人知晓。他又问:“那另一位皇子呢?” “那是他自己命薄,与我可没半点关系。”青雀又禁不住一笑,“也是周颢的报应,他杀人如麻,连自己的兄弟和女人都不放过,上苍有眼,岂能放他好过!哼,如今他只剩了昭王这么一位过继来的皇子,虽还有一个四皇子,却还年幼,就算将来登基,也不过是陈家的傀儡。他煞费苦心得来的江山,终是要落入别人手中!” 说到陈家,庾祺方想起来问:“陈嘉派你来是为何事?” 一问青雀也想到这茬,捉裙坐回来,“他听说你们去找过那个顺公公,并且已到富大钱庄问过,便猜你们已经查出是陈家收买顺公公做伪证的事——” “怎么,他怕了?” “他倒不怕这个,即便是他们买通人证,以他们陈家之势,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他差我来,是想探探你们到底有没有查出公主是不是真凶,那个凤凰不是说,真真切切在公主房中见过那把匕首么,哪怕凶手是公主,他们也能设法把昭王牵连进来。” 庾祺默了默,“如此说来,陈家的人却与姝嫱的死无关?” “我看真是没相干,只是陈家想用这个机会贬黜昭王。反正这个不相干,要紧的是,你要设法把我今日说的这些话告诉昭王,让他知道他父亲到底是被谁所杀!” “你还要报仇?” “难道你不想替全姑姑报仇?!”她稍稍顿住,眼睛在他面上转转,自笑了一笑,“是了,你与全姑姑非亲非故,她怎么死的,被谁所害,原不与你相干。既如此,我就告诉九鲤,看她想不想为她娘报仇。” 言讫便起身,作势往外去,果然庾祺道:“站住,你不要同她说这些事。” 青雀背着身微笑,“为什么?” “她不该背着这些前仇旧恨过日子。”庾祺站起来,“你容我想一想。” 一来,相隔这些年,他有些信她不过;二来,即便不告诉周钰,周钰已预备举兵逼宫,势必要同周颢拼个你死我活。只是眼下难在周钰如何脱困。 他寻思一阵,看向青雀的背影,“西厢还有间空屋子,我叫李妈妈稍作收拾,你先在这里歇一晚,明日再说。” 说话庾祺便开门出去,谁知九鲤在东厢,虽将灯烛熄了,人却未睡,一双耳朵只管竖着听正屋的动静。听见“吱呀”一声开了门,想是庾祺要将人赶走,谁知却听见他在廊下叫了李妈妈来收拾屋子。 虽不和人亲近,也不放人走,难道是不好意思赶客?哼,这才不是庾祺素日的性格,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肯定是今夜还有些难为情,先亲亲近近聊这一夜,等明日再说?要死!她心头一恨,想开门出去骂人,却碍着脸面,只得翻过身死死闭上了眼。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58章 出皇都(卌二) 次日九鲤起来,盥洗毕,一开门便瞧见对过青雀也正开门出来,她竟换了身衣裳,看这样子,是带着细软来的,一日两日不会走。九鲤磨了磨牙根,乜她一眼,拉拢房门,一径到得正屋里来。 见庾祺在里间榻上吃茶,细看脸色憔悴,双眼眍,显然这一夜不得好眠。九鲤只当他是给青雀乱了心神,气上心头,一面慢慢往里走,一面咕哝,“您还真将那青雀留下来了,既然留下,又放到东厢去做什么?就留在正屋好了嘛,装什么正人君子。” 越说声音越低,后头的话庾祺虽没听清,也少不得看她一眼,放下茶碗来,“我留她是为商议别的事,你别瞎猜。” “同她有什么事可商议,商议得着嚜。您就直说是被她迷住好了,反正是人送的,不要白不要,是吧?” 哪知他这一夜只在思想周钰之事,先有公主驸马要他相帮,后有青雀劝他相辅,他本无意牵涉到皇权纷争,偏又缝周颢欲将九鲤嫁于那个什么延安侯府家的公子,又还有杜仲之仇未报。虑及种种,真是辗转反侧,彻夜难免。 见他不作声,九鲤慢摇慢晃到榻那端坐下,轻轻扬起调子,“啧,她可是陈嘉的人,陈嘉送您东西,您就不怕有诈啊?昨日他抬来的那些东西我都没敢打开看,谁知他安的什么歹心。您可得留神,别中了人家的美人计,天上可不会平白掉下馅饼来。” 庾祺不接这话,反问道:“昨日听说你到延安侯府闾家去了?” 九鲤本不拿这事当回事,想皇上即便有意替她指婚,也要问过她的意思方能作数,只要来问她,她便说早已心有所属,量皇上也不会强她所难。 想是这般想,不过眼下怄上气来,偏不说这些,只道:“是啊,皇上派我与沈公公去给闾大人家送年例,那延安侯府真是不错,朱门绣户,玉宇琼楼,比宫里头也不差,想住那府宅中的人,不知怎生快活。” 庾祺睐着她,“我好好问你,你就同我好好说。” 九鲤翻了记白眼,“那您要我说什么?” “我只问你,皇上为何使你去延安侯府送东西?” 她半低下头来撇一撇嘴,手指搅弄裙带,“我怎么知道,您去问皇上好了。”言讫不闻庾祺作声,她抬头一看,见他冷板着脸,便将裙带甩开,提起调子,“我说我说好了吧!听陈贵妃的意思,好像皇上有意要把我指给那延安侯府家的公子闾憬,是什么光禄寺少卿。” “那你见过这个闾憬了?” 她随意点头,“见过了,皇上派我去给人家送年例,不就是借机让我去相看的嚜,这我还能不明白?” “你倒乖觉。”庾祺深吸一口气,冷冷瞟她,“人才如何?” “二十六岁,人才也还不错。” “那你心里是什么意思?” 问得九鲤生气,立起身来,“我心里若觉得他好,您就答应了?!我看您根本没把我放心上,听见这种事还不生气!” 庾祺默了默,吁出口气,“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生气要是顶用,我也像你似的只管生气就万事大吉了。现在要想想怎么脱身才好。” “这有什么难?皇上又没明说,等他明白问我的时候,我就说不情愿,他还能逼我不成?没这道理,我是他亲生的女儿,十八年了他才见着我,他心里必然对我和我娘都是有些愧疚的,只要我不肯,他少不得要顺着我。再说沅公主当初指驸马,不也是她自己看中的么,难道我这个亲生的,还不如不是亲生的?” 庾祺听得一笑,九鲤见他笑中略含嘲讽之意,以为他是多心,当自己说亲生便好,不是亲生便不好,辜负他十几年的教养之心。却又不肯说好话哄他,只把眼一乜,鼻子里哼了声。 适逢李妈妈正提了早饭来,摆在下方桌上,递嬗去请了青雀张达来用饭。九鲤青雀相会,自然彼此都没好脸色,彼此冷哼一声,相对坐下,皆不言语。 自昨日查出望峰寺中的蹊跷,张达正有些没头没脑,不知今日又该如何,想问庾祺一问,又顾念青雀在这里,不好问,只向榻上看庾祺一眼便埋头吃饭。 一席无话,饭毕李妈妈进来拾掇,张达忽想起这一早不曾见叙白,因问道:“如何不见你家二爷过来吃饭?” 李妈妈道:“二爷昨夜就一宿没回来呢,我正想问捕头,我们二爷是到何处去了?” 几人皆摇头不知。 按说叙白此刻正于城东泰元街上一家客店中起身,下楼在堂中坐定,一面向伙计讨要早饭,一面只管把斜对过那间有余米行望着,见进进出出无数伙计搬货扛米,门前停着多辆独轮车,生意红火得紧,却不见一辆饬舆。 叙白吃完早饭,直望这米行来。那掌柜正在柜后算账,见他进来,不耐烦地攒起眉来,“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告诉过你嘛,我们大姑娘不在这里,她此刻住在城南顺义街上。” 叙白拱手道:“昨日下晌我去过了,关大姑娘并不在布庄。”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往别处寻去,大节下在我们店里出来进去的,不知道的还当是我们的债主呢,我们面上不好看!去去去,别处寻去!” 叙白便带笑拱手,“你们关大姑娘贵人事多,到处难寻,无妨,我就在对面那客店里等,大姑娘一日不来我就等一日。” 叛叔父 第142节 那掌柜自埋头打算盘,只得他出去了才抬头朝街上望去,果见他进了那间酒店,寻思须臾,清了盘,吩咐铺内伙计一遍,就自往铺子后头来了。这铺子后面有方院落,设着米仓和伙计们的住处,廊角门后还连着一方小院,走进来,只见玉树琼枝,雪覆青瓦,掩着三五间客房。 掌柜往东厢敲门而入,幼君与娘妆二人正坐在屋里盘算账目,面前安置着熏笼,桌上金猊香暖。幼君见是掌柜,便阖上账本道:“薛掌柜,后日就把年例放了吧,旧例之余,每人再添放二两银子,告诉众伙计,只要生意红火,只要是这铺子里的人,上至掌柜下至烧火做饭的 ,我关幼君都不会亏待了他。” 薛掌柜打拱答谢完,近到桌前来道:“大姑娘,那位齐二爷在对面酒店住下了,我看他是一定要见到姑娘才罢,姑娘看如何是好?” 娘妆慢慢拨清算盘,“齐叙白到底会有什么要紧事,怎么忽巴巴想起找姑娘来了?” 自从上回到了望峰寺,幼君便觉有鬼,起先听说公主往那望峰寺内送东西敬佛就有些奇怪,公主敬佛竟连那等山野小寺的佛都去敬,这也未免诚心太过。于是闲来往那里走一趟,没承想碰见庾祺九鲤两个,庾祺那人向来不礼佛,走到那小寺中必有蹊跷。 因此回来她便使人暗中打听那小寺,果然如她所疑,往望峰寺敬佛不过是名头,实则是驸马府在搬挪财物。今下齐叙白又寻到这里来,料不为别的,想是为离京一事。 幼君暗自踌躇半晌,想着躲他不过,终是要博一博,便向薛掌柜道:“午后你去请他来见,就说我刚到米行来。” 这薛掌柜答应了出去,只等午后,打发个小厮往对过去请,未几将叙白请来后院与幼君相见。幼君脸上带笑,迎来寒暄两句,吩咐茶果款待,命人关上门,邀叙白椅上坐,笑问:“我才到铺子里就听薛掌柜说有位姓齐的公子找我,我想必是齐二爷,只是大家一齐进京,这么些日子了,怎么齐二爷今日才来走动?齐二爷今日不来,我明日就该预备上年礼打听到府上去了。” 叙白心知她是虚伪客套,薛掌柜说她刚至米行,可叙白在客房内开着窗瞭望这米行一上午,并未见她进来,可见是早就在这里。只是头先不肯厮见,此时又改主意请自己进来,是何道理? 当下已顾不得计较这些了,因说道:“多谢大姑娘想着,我今日来,是想托大姑娘一件事,还望大姑娘肯不吝帮忙。” 幼君款款走去旁边椅上,回身坐下,“齐二爷太客气了,你只管说,能帮我自然不敢推辞。”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想着元夕前要回南京,恐怕节下没船,想姑娘做大生意,必有不少相熟的船只,想请姑娘帮忙替我寻一艘回南京的船,只要肯走,船资不成问题。” 幼君想着,偏要赶在这时候走,只怕不单是他一人走;况只要肯出钱,就没有不肯走的船。今日他特地跑来央求,只怕是看中她因做生意,早就打通了水路关口,若能上得她关家的货船,沿路盘查的公人更容易应付得多。 既然他不敢明说,无论是与否,她亦不能把话说死,只笑道:“好说,我尽力替齐二爷找船便是,能找到自然是好,不能找到齐二爷不妨等一等,元夕之后自然多的是船。” 叙白见她并不十分应准,又怕说得太明了,反叫她暗报朝廷,因此不好再说,起身告辞,“那我三日后来望大姑娘的信,若能找到船,必有重谢。” 幼君送他至门前,旋即娘妆跟着进来问及缘故,幼君说了一遍,娘妆只道:“就算节下跑客船的少,真要找也找得到。齐二爷在南京的时候,可从没为这些小事欠过咱们关家的情。” “只怕这回不是什么小事。”幼君坐回椅上。 娘妆正将茶碗收在案盘内,闻言旋身在旁坐下,“那会是什么大事?” “咱们家的货一常走丁家兄弟的船,这些年来往南北两京,无论是咱们还是丁家兄弟,早就将沿路关口都打点得跟自家人一般,每回过往,他们不过是粗问两句,从不细查。齐二爷要走咱们的路子,恐怕是看中这一点方便。” 娘妆一时不能明白,“他要这点方便做什么?” 幼君未答,她自一寻思,愕然一惊,“难道齐二爷犯了什么案子不成?” “他若犯了案子,还能在大街上如此堂而皇之地行走?只怕他不是此刻犯了什么案子,而是预备着将来要犯一桩惊天大案!” 娘妆沉吟半晌,半信半疑道:“难道真让姑娘猜中了?” 幼君忽然清朗朗笑两声,“我早就看这齐叙白不是个等闲之人,他一心要重振他齐家门庭,在如今的朝廷里是没机会了,只好另寻明主,以死博生。驸马府往杭州运送财物,只怕也是为此大事。” “那姑娘如何打算?” 幼君沉下眼皮,忖度良久,缓缓道:“若昭王果然能成事,咱们就算有功之人,将来再不济,也能做个皇商,天下的钱财,还不是凭咱们赚取。族内的男人还可以混个官做做,将来关家就不只是商贾之家,或可做个宦族世家。” “倘或昭王不能成事呢?” 第159章 出皇都(卌三) 此番进京,恰在节下,幼君曾借这名头找到内府总管张公公,也送去些大礼,原想谋求个机会。谁知张公公却说,现今宫中皇商一半与陈家有私,另一半不是朝中这位大人的亲戚,就是那个大人的朋友,轻易动换不得。 眼下别说齐叙白,就是她关家,若无一番天翻地覆,只怕也难有机会。至于变起来能不能成事,嗨,只怕大罗神仙也不能料定。 不过诗云“一掷赌乾坤”,幼君只道:“我做了十年买卖,生意场上满是赌局,哪一次不是动辄就有倾家荡产的风险?而今这一局,不过是多赔上性命而已,又有何惧?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娘妆听得心下一震,久不言语。 幼君睐她一眼,“怎么,你怕了?这也难怪,你是有丈夫有子女的人。你若怕,趁我还没输,便许你吃喝不尽的银子,让你和你丈夫离了关家,去过你们的太平日子。” 娘妆又思量一阵,含笑摇头,“我跟着姑娘走南闯北这些年,就算没长见识,也长了两分胆量。我晓得的,越是天大的富贵,越是拚命换来的,机不可失,要是押宝押对了,将来就更了不得了。” 说到押宝,幼君立时想到庾祺,他机智过人,身手不凡,况且身边还有个九鲤,如今满城谁不知道九鲤的身份?若他二人也来帮这个忙,送昭王出京的胜算便能多添一层。 只是不知他两个是个什么意思,再则她与齐叙白到底不是什么交情浅,还没到患肝胆相照的田地,要她押这宝,需有个可靠之人,她方得些安心。 却说叙白由米行出来,一径往旧宅归去,午晌方至。谁知还未进门,就被人远远一声喊住,扭头一看,见是邹昌府上管家提着衣摆远远跑来。叙白只得下来台阶下,问缘故,知是邹昌请他去叙话,便跟着去了。 这里前脚才走,后脚又来了三个人,后两个担着个大食盒,前一个为首的说是沈公公打发来给九鲤姑娘送酒食的。门上小厮不敢慢待,忙引着三人径来客院。 恰是午饭时辰,李妈妈正在屋里问何时摆饭,庾祺反问:“你家二爷还不曾回来么?” 来的小厮在廊下听了,忙先进来答话:“我们二爷适才到门上,却又被邹大人府上的人请走了。又巧,沈公公打发了三个人来给九鲤姑娘送酒菜,我引来了。” 九鲤也在房中,同庾祺起身去迎,三人进来,只领头一个面熟,似乎是在沈荃府上见过,不过担食盒那两人却面生。沈荃府上那人指着食盒道:“这是延安侯府敬送姑娘吃的,答谢姑娘昨日亲去送红梅。他们两位也是延安侯府的人,因不知姑娘住在何处,便先到了我们宅中,沈公公打发我领着来的。” 不知住址不过是借口,庾祺揣度,只怕是不敢唐突送来,先去问沈荃的口气,问准了,这才敢送来。沈荃的意思无非是皇上的意思,看来皇上还真格有意将九鲤许给那闾家。 庾祺拱手谢过,闾家那两人便走了,李妈妈去瞧那食盒里的东西,忙叫人来抬了担子去厨房,吩咐热了再抬来。 沈荃府上那人却留后一步,哈腰告诉九鲤,“沈公公说,贵妃娘娘召姑娘下晌进宫用晚饭。” 九 鲤答应了一声,也将此人打发走了,回头来看庾祺的脸,见他蹙眉不语,心里倏地出了口气,轻抬着下巴道:“这闾家真会赶时候,正要吃午饭呢他家就送了酒菜来,只是不知道是些什么菜色。” 庾祺退回榻上,心绪沉重,闾家得送东西往这头来,想是皇上有意告诉他这个“长辈”,现已替九鲤相中了人家,他不答应就是抗旨,况且他也没有资格不答应。九鲤还不知道圣意已决,只当来日还能向皇上辞这门亲事,因此才能拿这事来调侃他。 他一手搭在腿上,只暗自思索。一时酒饭热了来,摆得满满当当一大桌子。李妈妈又去叫了张达青雀来吃。 张达进门见十几样菜色,搓着手直笑,“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烧得这么些菜?” 九鲤见庾祺半日不吭声,没好再说,只得邀张达坐下,悄声道:“是别人送的。” “谁送的?” 九鲤剜他一眼,“你别问,吃你的吧。” 张达便扭头和李妈妈道:“怎么不请你们二爷一块来吃?” 李妈妈道:“我们二爷被邹大人请去了。” 九鲤却端起碗来睃一睃张达庾祺,“邹大人请他,是不是邹大人那头有什么要紧发现啊?” 张达不知青雀身份,只当她是陈嘉的人,忙咳一声剪了九鲤的话,“管他呢,咱们吃咱们的,只要没请咱们,就乐得躲个清闲。” 九鲤看了青雀一眼,不好再说,只等吃过饭,自回了东厢,料想庾祺定要过来商议,便将门特地留了条缝。谁知听是听见庾祺脚步声,却像朝西厢那头去了。她忙在窗上看,见庾祺进了青雀那间屋子,气不打一处来,走去将门砰地阖上了。 青雀庾祺二人皆在这边房中听见,青雀坐在榻上,扭头朝窗户嗤笑,“这丫头真是我的前世冤家,认嘛不认得我了,恨却还恨着,真是记过忘善,睚眦必报。” 庾祺噙笑走来,“她那时还不满三岁,记得住什么?何况你对她也没多好,你自己当时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只顾同她争吃争穿,争善姮的喜欢。” 青雀不以为耻,反而笑着,“你来做什么?可是想明白了?” “这关天的大事,一时半刻哪能想明白?我是想来和你说一声,邹昌将齐叙白找去,多半是周全了陈贵妃及陈家栽赃昭王的证据,你该去和陈嘉通风报信一声。” “我去通这个风?”青雀一头雾水,歪着眼瞅他,“你不是与陈嘉有仇么?叫他知道了,不是通给贵妃?” 庾祺搓着手,慢慢掉身坐下,“就算你去告诉了,他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皇上早就想除去陈贵妃了,没有贵妃,他才好放心立四皇子为太子。” 再则,眼下朝中多有人对陈氏一族不满,若皇上早察觉周钰谋逆之心,那此刻重罚贵妃,便能笼络臣心。 “陈嘉送你来,想让你打探点消息,你不送些消息回去,他如何信得过你?只有他信得过你了,我的仇才好报。”说着他朝她笑睇一眼,“你想我替你家人报仇,那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青雀忖度须臾,望着他轻轻点头,“好说。” 言讫青雀吃过一碗茶便去了,庾祺又转到九鲤这屋来,敲敲房门,九鲤卧在床上权当没听见,听他敲了几下没敲了,又倏地翻身起去开门。 庾祺正要回房,见她开门便回身进来,观她脸上带着三分怄恼,便笑一笑,“谁惹你了?” 九鲤自顾掉身进来,“没人惹我,我只是见你们今日都只在屋里烤火,好像没事人一般。您可别忘了,姝嫱的案子还没查明呢,咱们是受皇命查这案子,拖延下去,如何交差?” 庾祺坐在榻上,笑道:“不过才歇这半日,你就有这许多话说。眼下我心里想着别的大事,暂不得空闲。” “什么大事?还能比这事还大?” 他又是半晌不则声,惹得她愈发怄气,“难道这案子不是大事?人命关天呐叔父!姝嫱虽是个小宫女,也是一条人命!您就不管了?难道您也和朝廷里那些大人似的,拿下人不当人看?!” 庾祺挑上眉眼看她须臾,欣慰一笑,“你说得对,不过如今线索断了,不知从何查起。” “公主与驸马那头还没查明呢。”说到此,九鲤坐下来,将昨早上在宫里查对的情形细说一遍,“小太监只看见驸马在殿内,并没有切实瞧见沅公主,那沅公主就有嫌疑。” 他不好多说湘沅当夜的行迹,只得轻笑,“可是沅公主是个女人,要说她因吃醋杀了姝嫱倒还说得过去,总不会她会对姝嫱见色起意行.奸吧?” 九鲤一时恹恹不语,暗忖半晌,凑过头来,“您说邹大人叫了齐叙白去,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昨日我同齐叙白去找了那个顺子,听他说来,果然是陈嘉买通了他,要他做的伪证,实则他当夜巡查的时辰与昭王离席的时辰根本对不上。他愿意出来指认陈嘉和贵妃,只是当时邹昌和秦济曾在山茶园内找到一条昭王的手帕,这个证据尚未落实。我想邹昌忽然叫了齐叙白去,大约是那条手帕的事有眉目了。” “如此说来,凶手既不是昭王,也不是公主驸马,那会是谁呢?” 缄默片刻,庾祺起身道:“因这案子牵涉昭王,无论是咱们还是邹秦二人,就一直只顾围着昭王查。如今查来查去他们都没嫌疑,你下晌横竖要进宫去,便去问问与姝嫱有私交的宫人,看看有没有旁的什么头绪。” 九鲤忙站起来,“您不和我去了?” “我去做什么?贵妃又没请我。虽说我有皇上御赐的令牌,可进出宫闱到底不便。我叫张达陪你走一趟,他今日也闲着无事,你只让他在宫门值房内等你。” 说着他便要走,却被九鲤一把挽住胳膊,微鼓着腮抬眼瞅他。他思来一笑,反剪胳膊,“青雀我让她回翡翠园去了。” 九鲤有些不信,“真的?” “这还有假?” 九鲤拉开门朝对面廊下瞧去,果然见李妈妈开着门在里头拾掇。她有些不放心,回首问:“那她还来么?” 庾祺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要是陈嘉又打发她来,想必她就来。” 九鲤一把丢开他的胳膊,随他出去了,阖上门换过衣裳,出来时张达已在廊下等候,二人一并乘马车往宫门处去。张达只在一间值房等候,九鲤自随太监进后宫,荣乐早在此等候,又随他去苍梧轩给贵妃请安。 不过是皇上借了婠笙之名召她进来,皇上此刻却仍在玉乾宫,因此二人相见,也无多少话说,只是假意寒暄。坐一阵,九鲤便借口要向各宫娘娘请安,辞将出来,对荣乐说了先前得过姝嫱手帕的三个小宫女的姓名,请他将三人寻来说话。 荣乐扭头便吩咐个小太监,“听见姑娘说的了?快去叫,叫到青鸟阁去说话。”转去又对另一个小太监道:“快去青鸟阁内预备着。” 打发去了小太监,又回身与九鲤说:“这里冷得很,不是久坐的地方,姑娘到前头青鸟阁偏殿里坐。” 不时进来青鸟阁偏殿内,见已备下了炭盆手炉,点了香,连热茶点心都齐备了。九鲤不由得回头朝荣乐一笑,“宫里的人手脚真快,你不过才吩咐下去。” 荣乐笑道:“不麻利些还能在宫里当差,早打死了。” 坐下不一会,就见小太监领着三个宫女进来了,见过礼,九鲤看她三人只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穿一样的服色,都是在尚寝局当差的。 叫她三人坐,三人却不敢坐,九鲤不好勉强,便也站起身和她三人说话,“你们三个叫玉香,翠凤,冬梅,从前与姝嫱同在尚寝局当差,所以同她要好些,她还做过手帕送你们,是么?”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那玉香说:“手帕已经给邹大人收去了。” “所以才知道你们同姝嫱要好。你们既和她要好,可知 叛叔父 第143节 她在宫里有什么仇人?” 玉香道:“姝嫱是个好性子,从不和人争执的,在尚寝局的时候没见她同什么人结怨。不过——” “不过什么?” 那玉香只是瞟着荣乐,不敢答话。荣乐忙摊开手道:“你们有什么就说什么嘛,看我做什么?你们放心,我就权当没听见,出了这里就忘了,不会告诉一个人!” 那冬梅方接过话去,“不过姝嫱自从进了苍梧轩,总是挨打挨骂的,要说她有什么仇人,都在苍梧轩里头了。” 可苍梧轩的人邹秦两位大人早就排查过了,案发之时皆不在场,也都有人证。再说苍梧轩那些宫人根本算不得姝嫱的仇人,要说有恨,也是姝嫱恨他们,他们对她想打便打,想骂便骂,有气当时就撒了,还用费尽心机去杀她? 九鲤在她三人跟前踱来踱去,一面想,只怕她三人知道得不仔细,需多寻两个人来,便问:“除了你们三个,姝嫱在宫里还有别的朋友么?” 三人面面相觑,皆苦想着,忽然冬梅道:“我知道一个人!”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60章 出皇都(卌四) 说起这个人来,冬梅却道:“我也不知道此人到底是谁,是前年的事,姝嫱曾收到家书,信上说她爹病了,急等用钱。姝嫱问我们筹借二十两银子,可我们每月的钱都寄送回家了,担的又不是什么美差,平日也赚不到什么赏钱,所以我们三个一时只筹得五两银子给她。” 玉香忙抢了话去,“对对对,有这回事!我记得姝嫱为剩下那十五两银子愁得焦头烂额,谁知过了两三日又不见她愁了,却说得了这十五两。我问她是管谁借的,她只笑着不肯说。我又问多是利息,将来如何还,她同我说,人家不要她还。” 另一个翠凤也道:“后来她还给那人做过手帕等物做酬谢,却神神秘秘的,不肯和我们说那人是谁,她说怕惹出口舌麻烦来。” 九鲤听她三人说完,自寻思道:“宫中之人相互帮衬帮衬,何以会惹出麻烦?” 三个宫女相互看着,玉香低声说句:“那个人想必不是个侍卫就是位公公,所以才怕生口舌是非。” 九鲤恍然大悟,这倒是了,外头都怕流言蜚语,何况宫闱禁地?更是忌讳男女闲话。 荣乐尴尬了须臾,见她似没话问了,便打发了三个宫女,转头道:“才刚沈公公打发人来说,皇上召姑娘到玉乾宫去呢。” “沈公公说没说什么事?” 荣乐摇头,“不知道,姑娘去了不就知道了?” 皇上传召,自然要去,九鲤忙整理衣裙,荣乐撑着散,到玉乾宫内殿来。只见周颢坐在书案后头吃点心,案前还站有两人,一个是闾贺春,一个是闾憬。九鲤心内正犯嘀咕,有大人在里头,周颢却又召她进来,难道是要直告诉她要将她许给闾家? 她脑子里转着推辞,近前行礼。周颢叫了起身,朝沈荃看一眼,指着那碟粉嫩嫩的点心向前一挥手。 沈荃忙将那碟子捧到九鲤眼前,“姑娘尝尝。” 九鲤不明道理,只得捏了一块吃,不知是什么做的,有股樱桃味儿,宣软弹牙,回味无穷。 周颢攲在椅背上,望着她道:“这是延安侯府老夫人亲手做的,从前老太后也爱老夫人这手艺,你吃着怎么样?” 她如实点头,“是好吃,甜而不腻。” 周颢笑笑,“你这一日,可是吃了闾爱卿家两顿了。听说早上闾爱卿命人给你送了午饭去?他家老夫人对吃破有钻研,府内的厨子都是天下名厨,你的口福可不小噢。” 闾家父子忙拱手道:“是臣下之福。” 闾贺春又说:“承蒙皇上天恩,昨日叫姑娘亲自送了年例去,臣本想设宴答谢,谁知姑娘有事先走了,只好预备了一席送去齐家。” 周颢点一点头,命这父子二人退了,自坐一会,方慢慢站起来,往榻上走,“才刚闾大人说起齐家,我便想起来,你还是在齐家客居?” “是,我在京城无亲无故,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九鲤含笑跟到榻前来,一看周颢脸色变了一变,才知“无亲无故”这几个字说错了,忙将脑袋低垂下去。 那头沈荃将点心端到炕桌上来,笑道:“姑娘从前无亲无故,现在可不一样了。” 周颢脸色缓和了些,“你既不想要全府,那就进宫来住如何?” 吓得九鲤忙捉裙跪下,“回皇上,我过惯了平头百姓的日子,从小长在乡下,哪里的山我都去爬,哪里的路我也都去走,叔父也不大拘束我,所以养得我这脾气,没个眉眼高低,嘴巴也不会说话。万一住进宫里来,一个不防说错了话得罪了哪位贵人,不是平添事端么?这宫里我实在是住不惯,求皇上开恩,还叫我住在外头!”言讫又磕了两个头。 周颢叫她起来,“我叫你进宫,原是想将来给指婚闾家公子闾憬,打算你的出阁之处,总不能一直住在齐府,从齐府出阁吧?” 九鲤腰杆还没站直,膝盖一软,又跪下去,“复告皇上,我还不想成亲,也不喜欢那位闾公子,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沈荃瞿然一惊,忙窥周颢脸色。 周颢斜下眼问:“不想成亲这个理由不作数,你十七.八的姑娘了,不成婚算什么?不喜欢闾憬倒还可说说为什么?起来说吧。” 沈荃搀了九鲤起身,九鲤脑袋转了半天,不知说人什么不是好,要说相貌,闾憬也算好相貌,要说家世,更没得说,若要挑剔他的性子,偏也不知人家什么性子! 思忖一会,她把心一横,道:“也没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我心里已经有别的人了。”听见沈荃在旁咳嗽一声,她看他一眼,咕哝一句,“我说的是实话嚜。” 周颢冷声道:“这个人是谁啊?” 因见他脸色不好,只怕说是庾祺惹得龙颜大怒,便急中生智,编了个话,“是我们在苏州的邻居,二十一二岁,是,是个教书先生。” 周颢只冷笑着不说话,沈荃便朝九鲤笑道:“姑娘说这话且不论该不该,只说一个教书先生,哪能与姑娘相配?那都是少时不懂事,不能当真,姑娘往后快别提了,免教皇上生气。” 九鲤低声咕哝,“做人要言而有信,哪能不当真呢?” 沈荃道:“婚姻自由父母做主,姑娘自己说的,哪能作数呢。” 这话简直可笑,九鲤自想,活了十来年都没有父母,这会钻出个爹来,没占他的福,却要硬做她的主,好没道理。真悔当初不该有这寻爹的念头,非但连累了杜仲的性命,如今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只管垂头嘀咕,“反正我不喜欢那闾憬,不嫁他!” 谁料咣当一声,周颢一手将茶碗拂跌在地,她抬头一窥,见他面色凌厉,目中凛凛。恰好此刻,殿外来人禀报,说是邹昌在宫外等着觐见皇上,周颢面色稍缓,宣见了邹昌。 沈荃忙拉了九鲤出殿来,依旧托付给荣乐,“你领着姑娘先到烟霞楼去坐回,估摸着晚饭时候再到苍梧轩去。” 九鲤原想着皇上生了她的气,那这晚饭就不必吃了,该打发她出宫才是。谁知又是走不脱,好没意思,只得跟随荣乐往那烟霞楼去等候。 转瞬黑云漫漫,寒风飕飕,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庾祺正在屋里盘桓思索,却见杨庆年打帘子进来,拍拍身上的雪,递上罐好茶,说是外头得的,打发了李妈妈,特地沏与庾祺。 说着便就着茶炉子上的沸水,一面沏茶,一面搭讪,“我们二爷自昨日起就没回来,不知庾先生遣他到何处去了?” 庾祺走来榻上,“他午间不是回来了,却被邹大人请去了么。” “对,瞧我这记性。”杨庆年笑着将茶碗端来炕桌上,“只是邹大人请他为何事,先生知不知道?” 这一问,忽问出庾祺的警觉。自住进这齐府旧宅,这里的下 人想都知道齐家气数已尽,迟早要被遣散了去,因此大家都是得混且混,对齐叙白也并不十分尽心服侍。唯有这杨庆年,日日关心着齐叙白的动向,就连他们几个客人,他也常言语打问。 庾祺坐下,朝那头摆手,“杨总管也请坐。”趁他坐下,又道:“我想大概是邹大人那头查到了什么,请他去商议。” 杨庆年不觉欠身过来,“查到了什么?” 庾祺笑着摇头,窥见杨庆年脸上满是失望。待要深探他,不想端起茶来呷一口,就觉这味道有些熟悉,像是云雾茶。这茶原是宫中贡茶,先前在翡翠园吃过一回,这杨庆年说是外头得的,难道就是得自翡翠园?他心里猜着七.八分,却不言语,仍同这杨庆年浅聊了几句,只等杨庆年见打问不着什么,起身告辞,便请他往街上替他雇辆马车来。 这杨庆年忙折回身来问:“下着雪,先生欲往哪里去啊?” “去买双鞋穿,不如杨总管领我去?” 杨庆年受不得这冷,忙借故推了,往街上雇了辆马车来,庾祺便乘车去了。 直往城东,问准有余米行,一路寻来。因下着大雪,门庭冷落,只下了三片板,铺子侧面扬立着好些独轮车。进来里头,见十来个伙计辏集在左面屋里烤火吃酒,喧阗热闹。 有个年长的人迎来问候,庾祺只道:“我姓庾,找你们关大姑娘,烦请通报。” 这人忙踅进后院,敲开关幼君房门告诉娘妆,“大姑娘好算计,今日果然有个姓庾的先生找来了。” 娘妆朝屋里看一眼,“快请。” 说话折身进来,“庾先生还真来了,只是比姑娘算的来得快些。” 幼君理着裙子起身,“庾先生是个想得通的人。他应该明白,只要有当今皇上在,鱼儿姑娘早晚就要离开他身边。” 一面说一面走到门前,将帘子打起些,见庾祺在对过廊下走着,中间隔着漫漫飞絮。他肩上也落了些雪,映着湖绿的绸子,衬得脸上更幽静了。这一算有多日未见,不见时不怎样,乍一见,才觉得心底盘结着一股绵绵的相思意。 她迎出门槛一步,朝庾祺点头微笑,“庾先生真是稀客,是怎么打听到我们米行的?” 庾祺近前来拱手,“在望峰寺时曾听姑娘提起过。” “噢,我竟自忘了——”幼君转身,娘妆打起帘子,她先笑着进去,将庾祺引到椅上坐,“那庾先生今日怎么想着来?鱼儿还好么?” “姑娘消息灵通,不知道她的事?” 昨日九鲤去了京城名门延安侯府,幼君早上得到消息便想,八成是皇上有意指婚。只是没承想庾祺在这事上竟如此耐不住性子,今日就忙来了。 她却只管装痴作傻,走到上首缓缓坐下,“听说皇上虽未认她为公主,不过常召她进宫,父女总归是相见了。鱼儿此后只怕就在京城安居了吧?不知是住进宫里,还是皇上别赐府宅?庾先生呢?待昭王的案子了结,是留在京都,还是回南京?” 庾祺看她一眼,知她早有所料,吸一口气便直言,“我是不会留在这京城的,鱼儿也一定要跟我走。” 此刻娘妆端茶进来,幼君望她一眼,低头笑笑,“跟你走?只怕不易,鱼儿的亲生父亲是当今圣上,即便明着不好相认,可人家又不是养活不起,何故要叫女儿留落在外?”说着端起茶抿一口,“我看庾先生还是留在京里,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要不了多久,想必还能亲自送鱼儿出阁,这有什么不好啊?” 庾祺腮角暗暗一动,脸色放冷,“关大姑娘何以变得如此刻薄?我今日来是想请关大姑娘帮忙的,想必大姑娘也猜到了,如若不肯就罢了,我这就告辞。”言讫便起身。 娘妆忙来拉住劝,“庾先生这是怎么了?帮什么忙你还没说呢就说我们姑娘不肯,这不是冤屈人嚜。”说着,仍将庾祺按回椅上。 幼君微微好笑,“先生从不是性急爱动气的人,今日这样,难道是怕开口求我,吃我的要挟?你也太小看我关幼君了,我和先生,可从不是做买卖,先生请放心说吧。” 庾祺朝上打拱,“我想请关大姑娘找一艘往南京的货船。” 此言一出,正中幼君胸怀,笑道:“真是巧,今日净是来托我找船的。” “还有谁来托大姑娘找过船?” 幼君只笑着摇头,“我先问先生,为什么得是货船,难道先生也在京城做起买卖来了?” 庾祺踌躇一瞬,便道:“只怕皇上不让鱼儿跟我回去,所以要找搜货船偷偷离京。” “倘或如此,我不是就落下个拐带公主的罪名了么?”幼君话里虽惊怕,脸上却淡淡笑着,“庾先生实话说了吧,要上这船的人到底都有谁?” 庾祺默了片刻,忽然也笑笑,“大姑娘已经猜着了,何必再问?” 幼君反问:“先生如何说我猜着了?” “你才说今日都是来找你讨货船的,大姑娘从不说废话,若是生意上的人,自然不必和我发这牢骚,想是来找你讨船的人我们都认识,必是齐叙白。” 说得幼君嫣然一笑,“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管你庾先生讨船还是他齐二爷讨船,反正这船上必然担着天大干系,我是搭着阖家性命帮你们这忙,可我不能白帮。若不能安全把你们送出京,算我关幼君倒霉,没什么日日后可说;若送了出去,先生日后得替我在昭王面前讨个情面。” 她那“情面”庾祺也猜中个八九分,便站起来打拱,“一言为定。” 因庾祺来这一趟,幼君方下定决心,廊下吩咐薛娘妆,“明日请丁家兄弟来一趟。”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61章 出皇都(卌五) 叛叔父 第144节 这里九鲤仍在宫中烟霞楼坐着,原来这烟霞楼上下两层,楼上开了窗,正迎日落,皇上及娘娘们有时吃过晚饭便到此处闲坐赏黄昏美景,常见晚霞漫天,烟岚冥冥。冬日里不大见人来了,九鲤在楼上坐了个把时辰,越坐越觉冷清,伴着的两个宫女也不说话,只有个荣乐偶然搭讪一句。 才刚皇上还说要她搬进宫来住,九鲤此刻只想,这般孤冷,别说皇宫,就是天宫也住不得!只是看圣意,像是非要留她在京不可。这也罢,只是非要替她主张婚事,倘或自己不答应,算不算抗旨违尊?原还想讨个旨意,将来能和庾祺光明正大不惧流言呢,没承想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轻叹一声,起身去将窗户开了半扇,外面云翳遮天,朔风乱作,雪似梨花万朵,扑簌簌无穷尽,那一片片金瓦上积了一层厚雪,那宫墙间偶然才见个人走动,只是绿阴阴红暗暗的一痕。 荣乐在背后招呼两个宫女磨核桃剥杏仁煮茶,又是吃茶,坐在这里茶也吃过两盏了,不知才熬过去多少时辰!九鲤把窗户留了条缝,回首走来,“不吃茶了,你去替我问问沈公公,皇上日理万机,不如我先行出宫,改日在陪皇上用膳?” 荣乐笑道:“皇上再忙也要吃饭啊,况且又没到晚饭的时辰,姑娘再等等。”一看九鲤脸上已有些不耐烦,便又改口,“那我去玉乾宫瞧瞧?你们两个好生服侍姑娘,再把炭盆烧旺些。” 言讫自去了,九鲤无趣,只得满屋乱转,翻着那些帘栊陈设看个新鲜,又走到窗前来。两个宫女煮好茶叫她吃,她摆摆手道:“你们吃了吧,我已吃得满肚子水了。” 正说着,忽听手里的帕子被风卷了去,一个宫女走到窗前来看,见帕子正落在鹅卵石小径上,可巧有个两位公公在那路上走着,宫女忙喊:“嗳!你们把那帕子给拾上来。” 九鲤问是谁,宫女道:“不认识,只是看着眼熟,瞧服色一个像是玉乾宫的,一个像是刻漏房的人。” 真是巧,九鲤忽记得那个作伪证的顺子正是在刻漏房当差,横竖也是闲着,不如问问也好好。便趁那两位公公送 了帕子上来,将二人少留片刻,“你们既上来了,也来吃盏热茶吧,这是刚煮的杏仁茶,大雪天里走来走去的,吃了正好暖暖身子。” 那穿枣红袍子的九鲤看着眼熟,是玉乾宫的小太监;这小太监巴不得奉承,喏喏连声,谢了又谢。那穿着鹦哥绿的袍子却脸生得紧,看来他就是在刻漏房当差的。此人倒年轻,个头也不低,一见九鲤也觉面生得很,便愣一愣,想是不知如何行礼称呼。 那玉乾宫太监轻斥他道:“你这奴婢,还不快给九鲤姑娘磕头!” 这刻漏房太监面露惊异之色,忙跪下磕头。 “快起来,我可当不起。”九鲤叫了他起来,笑问:“现在确切是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才刚从刻漏房出来是申时二刻。” 九鲤顺着他胳膊往下一望,见他手上拧着个包袱皮,纳罕道:“你扎着包袱做什么?” 那玉乾宫太监接过话,“回姑娘,这奴婢才刚从玉乾宫出来,皇上有旨逐他出宫,奴婢正押他往刻漏房收拾了东西出来呢。” 不知这小太监犯了什么错,竟惹得皇上亲自下令逐他出宫。不过不干己事,九鲤只问他:“你在刻漏房当差,可认得一位叫顺子的公公么?” 没承想这玉乾宫太监指着他答道:“这奴婢正是张顺。” 九鲤讶异须臾,就笑着走到跟前来打量这张顺。才刚听见邹昌来觐见,昨日又听庾祺说顺子已招认先前指认昭王是受人指使的了,这会从玉乾宫那头过来,被逐出宫,想必是邹昌带他到皇上跟前道明了实言。 如此说,陈贵妃就该被问责了。只是凭她往日的恩宠,不知皇上会不会网开一面。 她笑着点一点头,“原来你就是顺公公,我还以为是个十来岁的小太监呢。听说你患了痢疾,如今好了?” “回姑娘,已好了。”这顺子在吉祥胡同内也听说了九鲤的身份姓名,也知她奉命侦查姝嫱一案,便直言道:“奴婢今日是特地随邹大人进宫向皇上禀话。” 他早知会受罚,仍答应出来指证贵妃,也见得是个良心未泯之人,真是可叹。九鲤命二人坐了,自在对面椅上坐下,因问张顺,“你离了宫又往何处投身呢?是回家乡么?” 张顺道:“奴婢家乡原在山西大同,不过幼年便随娘进京来投亲戚,家乡早没了人。至于出去要到哪里投身,一时还没个打算。” “先吃碗茶暖暖身子吧。”九鲤让宫女倒了两碗热滚滚的茶来。 谁知一个宫女端来时撒了手,烫得将盏打翻,浇湿了张顺的衣裳,他忙摸了绢子来擦,九鲤先还在劝慰那地上拾碎瓷片的宫女,慢慢眼睛移到张顺身上,看定他手里握的手帕。 那手帕正中绣着图蓝色万寿纹,九鲤脑中蓦地闪过姝嫱所做的那几条绣帕,和这条帕子一样,纹样都是绣在帕子中间。寻常手帕,若只绣一片花,都是绣在一角,折起来也能瞧见,姝嫱却迥不犹人,专爱往手帕中间绣。 九鲤有意要留下那帕子,就把自己的帕子摸出来,交给宫女,“我这条给他吧,他那条拿来你替他洗一洗,洗好了再叫下值的公公带去吉祥胡同换他。” 不想张顺忙起身跪下,“奴婢不敢!” 他不跪还好,这一跪,倒叫九鲤看出两分慌乱,愈发要将那条帕子收缴过来,便笑,“嗳,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又不是我替你洗,再说茶盏本就是她打翻的。你快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我可受不起。” 宫女接了帕子走去张顺跟前,张顺正踌躇,不想旁边玉乾宫太监喝了声,“你这不知还不快谢过九鲤姑娘!” 张顺只得交出手帕谢了,九鲤看见他脸上有些惊惶之色,一闪而过了。 待他二人吃过茶去后,九鲤忙向宫女讨过那条手帕,用壶里的水胡乱冲了,提着两个角,反过来对着窗户一照,那靛蓝的一团万寿纹里,果然有颜色更深一层的线绣了“张顺”二字。 两个宫女走来窗前,“姑娘在看什么?” 九鲤回神过来,收了手帕笑一笑,“没什么。”一面往椅上走回去,“嗳,你们说,这些公公们,也会娶妻纳妾么?” 两个宫女兀的涨红了脸,你看我我看你,这个走到跟前来,羞赧地点一点头,“有是有,不过都是些管事的公公,他们有钱有势,就在宫外买宅子娶妻,也学寻常男人那样过起日子来。” “那娶宫女的有么?” 那个也红着脸近前来,“也有,不过还在少数。” 九鲤点了点头,想再问几句,又怕问得她二人益发臊,况且她二人也未必懂,因此不问了,只在椅上想得出神。 过不多时,荣乐上来回禀,说是问过沈公公,今日晚膳不必等,叫九鲤先行回去。九鲤暗中忖来,八成是因为邹昌揭发陈贵妃一事,只是不知陈贵妃此刻怎样。 便问:“你去时,贵妃娘娘在玉乾宫么?” 荣乐笑道:“姑娘就别多问了,您不是急着回去么,我此刻就送姑娘出宫。” 看来真是陈贵妃倒了霉了,他不肯说,九鲤自然不好多问,只随他下楼来,离了烟霞楼。荣乐替她撑着伞,由这头走西门离宫,正要途经苍梧轩。 刚走到苍梧轩宫门前,就听见里头有啼哭声,朝门里一瞟,见沈荃抱着拂尘,领着两个小太监站在廊下。那屋里正有东西接二连三摔出来,沈荃巍然不动,苍梧轩几个宫女也在廊下哭得涕泪交颐,口里央求着什么离不离宫的话。一时间哭声,哀求声,摔东西声,简直闹得沸反盈天。 九鲤站住脚,朝园中唤了“沈公公”,沈荃回身瞧见九鲤,忙走出来,“唷,姑娘还没走呢?” “这不是正要走嚜。”九鲤歪头朝里张望,“沈公公,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四皇子病了,明华寺的师太算过,需得四皇子至亲之人到菩萨座前修行祈福半年,方能保四皇子一世康安。这不,皇上和贵妃娘娘商议了,由贵妃娘娘亲去明华寺修行,正收拾细软呢。” 正说着,“咣当”一声,屋里又摔出来一个花瓶。九鲤暗笑,这叫收拾细软么?拆屋子还差不多,约莫是皇上对贵妃栽赃昭王一事做了此罚。离宫修行半年,别说半年光景,就是隔日间君心也是说变就变,难怪陈贵妃不肯去。 沈荃见九鲤还只顾看,便拍一拍她斗篷上的雪,连打两个拱手,“我的姑奶奶,大冷天有什么好瞧的?快回去吧,啊,那个姓张的不是在外头值房等你?” 九鲤点头欲行,倏地一声“站住”将她脚步喝停,朝门内望去,原是陈贵妃在廊下喝的。她只得进门,“娘娘是叫我么?” 婠笙脸上虽有泪痕,却仍高抬着下巴,“你过来,我有话问。” 九鲤只得走到廊庑底下福身,“娘娘有何吩咐?” 婠笙打量她几眼,忽地抬手打了她一巴掌,“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和你那叔父联合了邹昌一齐来冤枉我!” 沈荃忙走来九鲤左右,看她的脸被打红了,正想着话说,不想九鲤却笑道:“我们冤枉娘娘什么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想邹大人没有真凭实据,断不敢到皇上面前说娘娘半句不是。皇上圣明,心里自然有明断,如今这结果,不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么?娘娘怨不得谁。” 说得婠笙怒火中烧,狠叱一声,“你敢这般和我说话?!你当你是谁,沅公主好歹有个名分,可你这个亲生的骨血却连个名分也没有!你知道皇上为何不认你么?就是天子有个私生女也要惹人议论,皇上不过是顾及那点流言,你当你在皇上心里有多少分量么?哼,别高看自己了,皇上要不是想将你嫁与闾家,恐怕连亲近也懒得同你亲近!” 九鲤听得怔了怔,沈荃忙拉她走了,仍将她交托给荣乐领出宫。九鲤呆呆在冰天雪地里走着,一时不能分辨是贵妃才刚说的气话还是果然如此。 有道是天子薄情,从前有她娘,眼前有贵妃,她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也未必能有几分重量。她忽地恍然大悟,痴痴一笑,心里木木的。 这厢出来会了张达,荣乐早命人在宫门外备了车马,九鲤不顾规矩,硬要拉张达一同乘车,荣乐阻挠不及,只得看他二人双双登舆,自叹一声,折身进宫了。 车外风雪飒飒,张达只在车内搓着手好笑,“当着那么些人的面,你非要我和你一道坐车做什么?且不说男女有别,就是尊卑也有别嚜,瞧把那位乐公公气得,脸色都变了。” 九鲤没好气地哼了声,“什么尊卑,我就是苏州乡下长大的野丫头,家里纵然有些家底,也算不得什么金尊玉贵之人。要论尊,你张大哥还是公门中人呢,我家就是市井大夫。” 因听她语气不对,张达不免端详她的脸,那脸上给风吹得红扑扑的,说话间有白气吐出来,像是喷的心头的气恼。 “你这是怎么了?在宫里受气了不成?”张达眼一转,忽想起来,“对啊,这会才申时刚过半呢你就出来了,晚饭用得这样早?” “有什么好吃的?我又不缺那口饭吃!” “话不能这么说,那宫里的饭和别处的饭能一样嚜。” “管它什么山珍海味我也不稀罕,我情愿回乡下吃糠咽菜!” 张达 见她气恼,想是在宫里谁得罪了她,因此没再问。二人闷坐半天,倏地听见庾祺的声音,九鲤忙扭头把帘子挑起来看,街上漫漫飞雪,又值晚饭时候,人烟寥寥,一下就瞧见街旁那间还未关门的铁匠铺。三位师傅叮叮当当打着铁,一面正同庾祺说话。 这时候他在铁匠铺做什么?九鲤趁马车行得不远,忙叫停了,给了小太监赏钱,打发他们先回了,与张达折身到那间铁铺来。 庾祺正举着把锃亮亮的腰刀在看,恰在刀身里瞧见九鲤鬼鬼祟祟从门里进来了。不等她吓他,他先出声,“你们怎么在这里?” 九鲤撇撇嘴,转到他面前来,“我们刚从宫里出来,您在这里做什么?”一看他手上的锋利的腰刀,睁大了眼,“您打的?” 桌子后头那师傅正搭话,“客官,怎么样?” 庾祺一指在刀身上叮咣一弹,收回鞘里,搁在桌上,“烦劳再打一把长八寸的匕首。”说着,扭头看一眼张达,又道:“还要一把腰刀。” 张达知是给他打的,忙推辞,“我就不必了,我带着刀呢,搁在屋里了。” “你那把刀在三河驿的时候就卷了刃了。” 张达笑道:“可我也不等刀用啊。” 庾祺没理会,仍叫师傅打,回头朝街对过的酒楼里望去,楼下大门虽关着,不过楼上窗缝里却是人影攒动,正是热闹时候。 “咱们去对面,边吃边等。”说着自踅出门去。 九鲤忙跟出来,“您怎么知道我们还没吃晚饭?” “宫里吃饭有时有晌,你这个时候离宫,自然没用晚饭。” 说话间敲开酒店大门,随店伙计上二楼来,要了角落里临窗的一个隔间,避些嘈杂,点了好些酒菜。张达听得直皱眉,忙说多了,要退些。 庾祺含笑摇头,“张捕头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该吃些好的,我没有金山银山,一顿好饭还请得起。” 说得张达面皮红了,笑道:“小鱼儿才刚还说呢,宫里的山珍海味她不稀罕,情愿随先生回乡下吃糠咽菜。我看跟着先生哪至于吃粗食,一样有的是好日子。” 庾祺一面倒茶,一面向左斜了眼,“我几时让你吃得不好过?” 九鲤把张达嗔一眼,扭头来笑,“我的意思是只要跟着叔父过生活,就是神仙日子,拿什么我都不换。” 庾祺亦禁不住一笑,把一盅茶搁在她面前,“你这张嘴讨人高兴的时候有,怄得人没奈何的时候也有。怎么,只跟我过生活,延安侯府不嫁了?” “还说呢,提起这事我心里就来气!今日在玉乾宫,皇上便说了这事,我不肯,他还险些发火呢。真没道理,从前十几年没这个爹,他也从来不必操心我吃操心我穿,突然冒出这爹来,一张口就要替我指婚,一句话不依我。早知今日,当初我才不要费心进京来寻爹,寻着了也于我没什么好处!” 张达笑笑,“谁说没好处,只要你肯,就是呼奴使婢万人之上的日子,你不肯而已。” 九鲤轻轻冷笑,“有登高之日,就有跌重的时候,陈贵妃从前是不是万人之上?今日还不是说跌就跌下来了。” “这话怎么讲?” 九鲤就将邹昌带着人证物证揭发陈贵妃,贵妃又被赶去明华寺修行半年的事细细说了。 张达唏嘘一声,“怪不得你不在宫里吃饭呢,原来是出了这桩事。这邹大人真是兵贵神速,这回陈贵妃可算运竭当头了,陈家那头又如何?” 九鲤摇头,“我只听说罚贵妃离宫修行,没听说牵连到陈家什么。” 庾祺问道:“那皇上可说解昭王禁足?” “好像没有,我听荣乐说,皇上回付邹大人,姝嫱一案还未明朗,虽说一些人证物证是贵妃指使人作假,可匕首到底是昭王的,又没有找的偷取匕首的贼人,不好先把人解禁,还得委屈昭王一阵,等案子真相大白再放人。” 这话却有些耐人寻味,九鲤自说完,眯起双眼睃他二人,“其实这个时候即便放了昭王,那些反昭王的大臣也不敢说什么,皇上不放,是不是有意圈禁昭王啊?” 这是明白的了,皇上眼下以修行之命逐陈贵妃离宫,却故意不牵扯陈家,想是虑到眼下用人之际。且大陈国舅正在西南一带任布政使,再复闾贺春四川总兵一职,需倚靠他二人文武联合,以评定贵州起兵。只等根除了昭王一党,再清算陈氏一族不迟,皇上多半如此打算。 庾祺这般忖量,却只看她一眼,不则声,只吃茶。 酒菜陆续上来,三人吃过,出酒店恰值风雪止住,往对过铁匠铺取了两把腰刀,一把长匕首,便沿街走回去。张达落后半步,将手中腰刀瞧了半日,又想到望峰寺一事,又寻思着方才酒店中说的话,忽觉有些不对。 叛叔父 第145节 待回来齐府,趁九鲤前头走着,张达暗拉了庾祺问:“庾先生,您说皇上不解禁昭王是何意思?”见庾祺缄默不语,又问:“您打这刀,到底有何用道?” 庾祺只得悄声道:“先回房换过衣裳,回头咱们再找齐叙白去商议。” 可巧回到房中,吃过半碗茶,九鲤就说有些困倦,要回屋歇一觉。庾祺劝她,“你这回睡了,夜里如何睡?” 九鲤只管打着哈欠出去,“我不久睡,至多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您叫醒我,我还有话要对您讲呢,千万记得噢。” 庾祺换过衣裳候到掌灯,见她房中灯未亮,方问李妈妈:“你们二爷回来没有?” “下晌就回来了,这回正在房里呢。” 庾祺先走去敲张达房门,进屋见那把新打的腰刀正摆在桌上,泛着粼粼寒光。他拿起刀来翻着看看,一面说:“张捕头原不该上京来,当初是受彦大人之命进京打探消息,却滞留京中帮我和鱼儿查案,我记张捕头这份大情。今日这把刀,算是我赔给张捕头的,张捕头如若记挂家中妻小,便趁码头还有船,明日就回南京,若我庾祺还有日后,必当报答。” 张达脸上陡然凝重起来,忙拉庾祺坐在凳上,“我说庾先生,您可别吓唬我,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庾祺斜上眼望着他一笑,就要起身,“我劝你别多问,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嗨呀!”张达又将他按回凳上,“你倒是说嚜!不管您庾先生认不认,咱们风里来雨里去,也算交情深厚了,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一齐担待嚜!” 庾祺缄默片刻,倏叹,“昭王有意谋反, 这是弥天大罪,你若怕牵扯进去,趁这时候事还未发,赶紧走。” 张达听后,空张着嘴半日,脑中转了又转,方软坐在凳上,“我走了,您和小鱼儿呢?”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下本开《鸾凤错》,欢迎收藏。 第162章 出皇都(卌六) 庾祺就怕他不问这话,眼下昭王懂武艺的心腹,在京的不过几个侍卫。要逃出京城,少不得有一番流血。张达虽然脑子不大灵光,身手倒还不错,多他一个便多一分力。 沉默中,只闻得门外簌簌风声,庾祺随那风声一叹,“我和鱼儿,只怕轻易走不了。” “怎么会走不了?”张达眼珠子骨碌碌转着,“你们与昭王又没什么交情!要说交情,也是齐二爷和他有交情,难不成认识的都要受牵连啊?” “不是这话,你知不知道皇上为何要将鱼儿指给延安侯府?” 张达想了想,猛地摆头。 “延安侯闾贺春原是四川总兵,昭王谋反要从贵州起兵,关口就在四川。皇上要一个曾经被他贬黜在家的大人替他卖命,不得不许些天大的好处。鱼儿就是这个好处,所以这门亲事,是容不得鱼儿拒绝的,这是其一;其二,你可知道望峰寺的事我为何让你去而不让鱼儿去,还叫你瞒着她?” 他又是摆头。 “早在鱼儿身边就有皇上的影卫监视着,若让鱼儿去,皇上也就知道了。不告诉鱼儿,也是怕她情急之下漏了风声。这些人,大概要不了多久,就该取我的性命了。” “为什么?” 庾祺拔座起来,叹了口气,“鱼儿的亲娘全善姮当年的死得很蹊跷,那时我回到全府的时候,她还没被烧死,却受了很重的刀伤,那场火,不过是有人想毁尸灭迹。且我还和几个武艺高强的人交过手,因杀了他们,我才得以带着鱼儿逃出全府。你也是习武之人,你说,天底下武艺高强的人都在什么人手下谋差事?” 张达惊恐不已,忙走到他肩后来,“您是说,是皇上派人暗杀了这位全姑姑?” 庾祺正要点头,倏地吱嘎一声,门自外头推开了,二人忙扭头往去,只见朔风卷帘,九鲤的裙正现在帘影间。她立时阖上门走进来,随便披了件大毛氅衣,头发乱蓬蓬的坠下一片来,被风撩动着,鼻尖通红,双眼圆睁,脸上挂泪。 张达正要打马虎眼,不想九鲤一把拽住庾祺的胳膊,“您才刚说的是真的?!” 已见她听了去,庾祺不能再瞒,只好如实说来:“皇上暗杀你娘,是因她私下查出皇上暗害平王一事,那个朝平王射毒箭的人,便是青雀的爹。你娘当年收留过青雀在家,后来大概是因她怕与丰王合谋篡改遗诏之事不能成功,就将青雀先送出府去了,也将你托付给了我。” 九鲤晃神半日,只觉难以置信,“您是说,是我爹杀了我娘?” 庾祺口气平静得发冷,“他不只是杀了你娘,他还杀了他的手足兄弟,过不了多久,他还要杀我。” “杀您?”她眼中的泪光晃了一晃,“为什么?” “皇上知道当年是我救的你,就知道派去全府的那些影卫是我杀的,那我就是当年全府灭门案的唯一知情人。以皇上的性格,岂能留我性命?” 她眼眶里挂的泪珠儿登时滚落下来,喃喃一声,“那咱们怎么办?” 庾祺回转身,握住她两边臂膀,“我仔细思量过了,你的前途无非是三种,一,你是皇上亲生骨肉,他不会杀你,只要你依从他嫁给闾憬,将来就是延安侯府的夫人,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九鲤马上摇头,“我不要!” “你听我说。第二条路,你我逃出京去,但势必会受皇上追捕,后半辈子永无宁日;” 这也不好,谁想提心吊胆过一辈子?九鲤忙揩了眼泪,“第三条路呢?” 他松开手,脸上渐渐浮现些决绝,“助昭王逃出京城,只要他能杀回来夺取了皇位,你我日后就能得安稳。” 造皇上的反?九鲤一向她只在戏台上听过这种事,戏台上哪能见血光?可落到头上来,只怕难免刀光血影。她低头沉默,一颗心鹘突不定。 一旁张达亦不约而同想到此节,他不过是南京城一个小小捕头,原不该搅入这场大祸中,若昭王将来能成事便罢,若不能成功,岂不要陪上一家性命?可转个念头,若是成了呢?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有了名垂千古的可能。 哪有男儿不恋功名?他猛地横下心,跺一跺脚,“就这么办!” 庾祺扭头看他,“张捕头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自古功名亦苦辛,大男人生在人世间,要有番作为,岂可贪生怕死!” 庾祺噙着点笑意点头,又转回来看九鲤。她已转过身去了,低着脖子,满腹踌躇。庾祺望着她耳边道:“鱼儿,我知道皇上是你生父,要帮着别人反他,你心里——” “不!我心里没什么!”九鲤猛地掉过身,眼眶里的泪已干涸了,只剩眼圈空空地红着。她摇着头,“他既是我爹,就该有个爹样,没见得谁家的爹杀了娘的。他如此冷血恶毒,又如此狡诈虚伪,怪不得我娘不要他!也怪不得我娘生下我,却不喜欢我,连个名字也不给我取。” 庾祺握住她双肩,“你娘是喜欢你的,否则不会求我带你走。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老是怨天尤人?过去十几年,谁不疼你?别犯傻了。” 不哄还罢,一哄她反倒喃喃讷讷抱怨,“反正我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人。” 张达插话道:“哎呀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嘛,庾先生,咱们到底该如何助昭王离京,您有什么法子没有?” 庾祺道:“这事还得去同齐叙白商议。” 恰巧叙白此时未睡,正为日间之事劳神。皇上虽贬贵妃离宫修行,可对陈家其他人并未有任何旨意,就连没有官职在身的陈嘉都躲过了一劫。且未解昭王禁足,看来邹昌猜得不错,皇上这回是有意借姝嫱一案要除掉昭王。 既有此心,昭王久困于王府,只怕有性命之忧。况听邹大人说,皇上前日早上忽然召太医署过问起天花一病来。按说这病早是顽疾了,今岁也并未在京肆虐,原不是此时热议之事。此刻深虑,皇上突然发问,难道是为造就时事,好叫世人觉得昭王死得“顺理成章”?以皇上的阴狠毒辣,却是不得不防。 倏地听见敲门声,叙白收了思绪,走来开门,只见庾祺九鲤张达三人提着灯笼在廊下,廊外一片银晃晃的雪光。他挂起笑脸请三人进屋,这府里本来下人不多,夜深人静又都歇息了,只得他自己瀹茶待客,便走去将炭盆里的炭夹些在茶炉子里。 九鲤上前接过钳子,“叔父有事要同你商议,我来好了。” 叙白眼皮一跳,侧过脸向着庾祺微笑,“噢?不知先生有什么紧要的事,值得冒夜前来。” 张达不啰嗦,开口便道:“就是救昭王离京的事!” 叙白脸色一滞,又笑,“救昭王离京做什么?” “齐二爷,你就别瞒我们了,你上京来不就是为了救昭王往贵州去?” 叙白直将他三人睃着,庾祺却问:“你家那位杨总管可在?” “杨总管?”叙白一怔,“他今日告假回家去了,明早才回府。先生怎么想起来问他?” “只怕你这位杨总管早就成了陈家的眼线了。” 叙白垂下眼皮一想,这倒极有可能,杨庆年一向在京看房子,常年与主人不在一处,为了钱财出卖主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他又没什么大本事,想必就是把在这宅里听见看见的告诉陈家,好在素日他们也未当着他说什么要紧的话。 他笑道:“先生真是细心。” “既然他不在,说起话来也方便了。齐二爷请坐,咱们慢慢商议。” 叙白踯躅片刻,却一下撩开衣摆,跪在庾祺面前,郑重地拜了一拜,“先生既肯慷慨以赴,不论结 果如何,我都先替王爷谢过先生的大勇大义!” 惊得九鲤也回头看他,认识他一年,还从未见他这般情真意切的神情口气,想起从前他说喜欢她,真是不值一提。她心内一事五味杂陈,都化作一片唏嘘。 庾祺稍稍抬手,“我受不起齐二爷如此大礼,快坐下说正事吧。” 这一谈直谈到子时末方散,九鲤这一夜情绪大起大伏,更兼哭过,回房便觉困倦不已,竟倒头就睡。梦中见周颢高坐在顶头的龙椅上,偌大一间大殿,却没一个人,风四下搜刮着,他无动于衷,只管冷盯着九鲤,脸色也是冷飒飒的,不必去摸,仿佛身上也是冰冷的。 她吓醒过来,只见庾祺正坐在床前看着自己,神情舒缓而温柔,“醒了?” 她朝他肩外一望,窗外天光已见亮了,便坐起身,“您什么时候起来的?” “卯时。”说着躬身将床底下的炭盆拽出来,往里添炭,“昨晚见你困了就没说,特地进来嘱咐你一句,你和那闾憬来往不过是做给皇上看,你可别又不知分寸。” 九鲤歪在他眼皮底下,“什么不知分寸啊?我几时不知分寸了?” 庾祺冷睨她一眼,“哼,从前和齐叙白,和魏鸿,几时晓得分寸了?改改你这脾气,要天下男人都来爱你,那是没可能的事!” 说着起身让开,顺便把炭盆端去外间。九鲤在床上暗笑一阵才伸着懒腰起来,随即李妈妈端水进来,庾祺只在榻上静静看她盥洗。 洗完她寻了妆镜来榻上坐着梳头,见镜后庾祺只顾盯着她看,便笑,“您老是瞧着我做什么?” 庾祺轻轻叹息,“叫你向着外人反你爹,你心里真不觉为难?” 九鲤撇撇嘴,“要是我从小就在他身边,无论他坏道何种地步,我都会为难;要是我没在他身边,他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好皇帝,我也会为难。可惜我既不在他身边长大,他也不是位明君,更谈不上是个好人,我就没什么好为难的了。我自小跟着叔父在乡下长大,知道百姓过得苦,我不能因为他是我爹就袒护他。” “你能想得通,我就放心了。” 九鲤歪着头挤挤眼睛,“不想通,那就得嫁给闾憬,您大概就得没命了。就当我是忘恩负义吧,叔父和爹比起来,我选叔父!要是我娘活着,也一样反他。” 庾祺点着头,见她从妆奁内取出些胭脂水粉来,又板下脸,“不许描得太好看了,免得叫那闾憬生出坏心。” 她握着盒胭脂咯咯笑,“您不是不爱吃醋嚜。” 他站起身,夺了她那些描眉画眼的东西,“我这不叫吃醋,是为你的安危着想。” 言讫出去了,随即听见叮叮咣咣地,那些玩意像是在院中摔了个粉碎。九鲤只得挽了头发,拣了身鲜亮衣裳换上,雇轿往延安侯府去。 她这里刚走,那杨庆年就从家回来了,叙白便将他叫去屋里,故意透些话与他。果然,这杨庆年转背便出门往翡翠园来寻陈嘉,谁知听小厮说,陈嘉昨夜宿在家中,并不在翡翠园。 杨庆年自是心急,却见一顶软轿远远抬来门前,下轿的正是陈嘉。他忙上前打拱问安,陈嘉一见他脸上堆满笑,便知他是“卖消息”来了,二话没说,将手朝门里挥一挥,将人带进园内。 到屋里杨庆年即道:“听我们二爷的意思,那案子已有了嫌犯了,只是证据还不足,还得查访几日。不过听他的口气倒像十拿九稳,说不日就能求皇上把昭王放出来呢。” 陈嘉背过身去,朝肩后斜一眼,“他还说什么?” “别的倒没有了,就是十分高兴,还说皇上罚贵妃娘娘到明华寺修行半年,说明皇上对陈家已经失了信任,只要等昭王出来,半年之内与众位大人再,再尽心竭力拿住两位国舅爷,为祸朝纲的罪证,皇上便不会再偏袒陈家,到时候陈氏一族就能连根拔除。” 陈嘉阴着脸微微一笑,昭王打算得虽好,就怕他活不到那个时候。他走到椅上坐了,按例使人取了五十两银子来打发了杨庆年。 这杨庆年刚走,青雀便媚孜孜笑着进来,“你看,我早就和你说了,他们能查出真凶,还查出你们诬陷昭王的证据,叫你提早同娘娘通个气,你偏不信我的。若是信了我,娘娘有个防备,昨日也不至被罚去明华寺。” 陈嘉刚端起茶碗,只得放下,又叹又笑,“我不是不信你,昨日我就使人传话进宫了。可我那位姑姑的性子你不知道,她受宠多年,傲惯了,不会在皇上面前服软,她心里想,她是四皇子的生母,皇上就那么一个儿子,只要我父亲和大伯还在朝中,不怕没有回宫的一日。” 青雀忖度着走来他旁边椅上坐下,而后恍然一笑,“其实娘娘这么想也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呀。娘娘在皇上跟前把事情都揽了去,果然没牵连到两位国舅爷,不仅是娘娘机智,也可见皇上是照旧看待你们陈家。” 陈嘉面上没奈何,肚里却想,还能不能照从前一般看待陈家,得看皇上昨夜交托的事能不能妥善办好。说起来皇上到底离不开陈家,那些上负祖宗下愧臣民的脏事,终归要有人替他去做,不是陈家还能有谁? 他一口吃尽半碗茶,睐眼向青雀笑笑,“我有桩事要交你去做,办成了,日后我替你办座宅子,寻门好亲事,教你安稳过后半辈子。” 青雀媚眼一斜,“你不必许我这些,许我万两黄金就成。” 叛叔父 第146节 “好说。” 陈嘉一口应下,朝她招招手,青雀款款走来坐在他腿上,附耳过去,听他这般那般地吩咐了好些话。 却说那头,九鲤乘小轿及至延安侯府,门上管事的见她是一个人来了,慌忙领着她往小厅上去,一面去使人去内院回闾憬,一面招了三个婆子来,搬了几个熏笼来烧得旺旺的,一面茶果款待,好不殷勤。 坐不多一会,那闾憬急匆匆赶来了,特地换了身簇新的牙白衣袍,头戴金冠,未到跟前便堆着笑作揖,“听说姑娘有事找我?真叫我受宠若惊。娘可曾用过早饭,不如我叫人摆饭,姑娘若有事,就边吃边吩咐。” 九鲤放下茶碗起身,背着手朝他走来,“公子不必麻烦,都这时辰了我自然是吃过早饭的。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帮个忙,不知你嫌不嫌麻烦?” 这闾憬弯着腰瞅见她桃红的裙边摇摇摆摆,心也跟着一荡,抬起一张笑脸,“但凭姑娘吩咐。” “你是主人家,请坐下说吧。” 原来昨夜四人商议下来,九鲤身后有些两名影卫监视着,因此许多事九鲤不好去做,庾祺便让她借查姝嫱一案为由,将影卫引开,又故意来与这闾憬交往,好迷住皇上的眼,他与叙白张达私下里才方便行事。 九鲤仍背着双手掉转身,回来椅上坐下,朝对过笑一笑,“眼下有个疑犯待查,可是又不好打草惊蛇,所以想请你帮我把那人调开,我好去他房子里搜查一番。其实这事情也不是非劳烦你不可,只是,只是咱们就当先熟识熟识嘛,日后也不用做睁眼瞎,你说呢?” 闾憬见她这话暗含意思,忙起来作揖,“自当为姑娘效力!” “嗳,是为皇上效力。”九鲤起身将他双手摁下去,转过去又道:“对了,你还没见过我叔父呢,改日等我叔父病好了,你去见一见他,他昨日吃过你家送去的饭,一直问我你的情形。” 闾憬早听说庾祺于她有养育之恩,听如此说,益发喜上心头,面上却满是担忧,“庾先生怎么病了?” “叔父不习惯京里的冷,年纪又大了,禁不住,在外头奔走几日,就冻病了。好在他自己就是大夫,晓得用药,倒不必你担心。只是他此刻没精力不济,因此只好我来办这桩案子了。” 闾憬道:“你们常年在江南,自是不惯这里,应当好生保养才是。我看这样,我府中有棵上好的人参,明日我亲自给庾先生送去。” 九鲤随意点点头,“你有这份心才是难得。咱们别耽搁了,现就走吧,路上我再慢慢 和你商议。” 于是二人吃过茶,款款踅出侯府来。闾憬早已命人套了两辆马车在门前,那车前车后簇拥着十来个男女仆从。九鲤不爱讲排场,心中自是不喜,只得叫闾憬都打发了,只留个赶车的小厮即可。 又说:“也不必麻烦了,你我乘一辆车就行,坐在一处好商议。” 高兴得闾憬要不得,忙鞍前马后先服侍九鲤登舆。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63章 出皇都(卌七) 只说二人乘车径到吉祥胡同来,闾憬打发赶车的小厮去小太监们聚居的那大院里将张顺叫出来,这般那般地交代几句,那那小厮依言跑进胡同里了。九鲤只怕一会张顺出来瞧见,便朝闾憬丢个眼色,走得远些。隔会闾憬也转头朝她使个眼色,果然片刻见那张顺跟着小厮踅出胡同来了。 那张顺跟着小厮至闾憬跟前来作揖,小厮忙回复闾憬道:“爷,这位是顺公公,我进去院里一瞧就瞧见他,就把他请来了。” 才刚张顺已听小厮说此乃延安侯府公子闾憬,却从不相识,因问:“小人张顺,不知大人唤我何事?” 闾憬笑道:“大雪地里站着冷得很,不如顺公公上车,咱们在前头找间酒店坐下慢慢说。” 张顺不敢推辞,亦不敢上车,只得送闾憬登舆,自己随小厮坐在马车头,慢慢朝前面不远一间酒店里过去。九鲤见车走远了,方踅进胡同走到大院里来。迎头有个穿家常服色的年轻太监过来打问了一句,九鲤掏出令牌,道明身份,旋即便要他引着到张顺房中去。 那年轻太监早在宫中听说了九鲤此人,一时不知该行何礼,只得连番打拱点头,堆起笑脸来,“姑娘要找张顺?奴婢才刚见他好像出去了。” 九鲤见他十七.八岁,面容清秀,无端想起杜仲,神色不由得温柔许多,“我不找他,我只想进他屋里去瞧瞧,你领我去,我给你赏钱。” “姑娘吩咐谁敢推辞,还敢要什么赏钱?不过他时下是一个人睡一间屋子,想必出去时把门锁上了,姑娘且等奴婢去总管公公房里取了钥匙来。” 九鲤见他转往一间屋里去了,稍候他片刻,取得一大串钥匙,随他往里院来。开得房门,进来一瞧,两边有隔间,中间一张八仙桌。环顾两边通铺上只铺着一床被褥,她便踅入这边里间慢慢乱看。 那小太监在罩屏外小心问:“听说姑娘在查姝嫱的案子,今日特来查看顺公公的屋子,难道是顺公公与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九鲤呵呵一笑,“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随便看看,他前头不是做伪证嚜。” “做伪证这事他已认了,昨日就随邹大人到皇上跟前说明白了,陈家给他的银子他也悉数上交了。说起来也怪可怜的,他又没钱,也没地方可去,留在京城也没个差事,我们刻漏房的一班人正打算凑些银子给他,让他往外乡做买卖呢。” “你也是刻漏房的?” 这小太监忙点头,九鲤想起庾祺曾告诉的,那张顺曾说案发当夜是亥时七刻到的山茶园,因做伪证,陈嘉让他改说是亥时五刻到的山茶园。 假使张顺是亥时七刻到的那地方,那就没有作案的时间了。按时辰推算,姝嫱约是亥时二刻左右到的山茶园,在那里撞见凶手,被凶手奸杀的时辰应当是二刻到五刻之间。也就是说,张顺真实到达山茶园时,姝嫱已经死在了园内,只是他没发现。九鲤本来因张顺那条手帕起的怀疑,此刻又拿不定。 不过话说回来,张顺倘或心里没点鬼,怎么从始至终未对人说起过他与姝嫱有交情,不然姝嫱也不会亲自做条手帕送他。 她一面想,一面仍在屋内打转,倏地瞧见铺上那只枕头,那靛青枕头上也似绣片蝠团纹,只是线与枕头的颜色相近,不大显眼。九鲤将枕头拿起来,细看针脚,又扯着料子对着窗户看,果然也有暗线绣着张顺的名字。 “你既是刻漏房的人,平日与顺公公要好么?” 小太监笑着摇头,“只是相熟,相好倒谈不上。顺公公那个人实在,心肠也好,只是少言寡语的,不大与大家玩笑。” “那他有相交的朋友么?宫外的人也算。” “也没有,他每日不过是进宫当值,先前还有人与他同住,他也不喜欢人多,若他们在时,他便出去闲逛,他们不在时,他就窝在屋里。” 九鲤正要放回枕头,却见枕头下原来压着截四.五寸长,比拇指略粗的一截木棍。奇怪,好好的,怎么会把木棍压在枕头底下,难道张顺命中缺木? 她拿起那截木棍来细看,却是山茶树的枝节,顶端略有沾有点血迹。她倏地灵光一闪,想起宫里的山茶园,出了片刻须臾神,忙将这截木棍放回铺上,仍用枕头压着,摸了帕子,踅到外头八仙桌前,倒了壶里的水沾湿帕子擦手。 一面仍搭话,“他也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看他也不像个乱花销的人,那他在宫里当差这些年,钱都去哪呢?还得你们凑银子给他。” 这小太监低头寻思着,“姑娘问得真是地方,我也纳闷呢,前两年顺公公还有近百两存银,从前年开始就慢慢经穷了,也没见他狠吃狠喝。我问他,他只说赌钱输了,可他从不赌钱,我也没见他去赌过。” 按与姝嫱相交的那三个宫女的说辞,张顺那些存银,多半是花给了姝嫱。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如此实心诚意地对个宫女付出,难道是相与她结为对食? 这也不奇怪,听说张顺十几岁才净身进宫,那时候已知晓男女之情了,进宫来遇见貌若桃李的姝嫱,喜欢她也是人之常情。爱而不得,所以杀人?只是这作案的时间却对不上。 她忖度一阵,朝那小太监笑笑,“你叫什么?” “奴婢叫唐正。” “正公公,好,我记住了,今日我没带钱在身上,明日我进宫,去刻漏房把赏钱给你。” 唐正慌跪下,“不敢要姑娘赏赐!” “哪里话,既是我说下的,自然要言而有信,你就别推辞了。就这么着,我走了,你把门锁上吧。” 语毕摸了碎锞子赏他,却并未嘱咐他不叫张顺晓得她来过。果然张顺隔一会回来,刚坐下没多久,就察觉屋里有人进来过,便把那唐正叫来问。 唐正敷衍不过,只得将九鲤进屋来查看之事说给他听,又道:“这也不怕什么,皇上都宽恕顺公公了,只赶你出宫,他们也不能揪着你被迫作伪证一事不放。” 张顺却一屁股坐在凳上,呆怔怔思忖起别的来,这唐正连喊他几声见他不答应,就先悄声走了。 却说九鲤踩着雪走到前面一间酒楼门前,果见闾憬正在马车旁等候,见她脚下有些打滑,便迎上前来搀她,一径将她搀上车坐定,又奉上一双银狐皮暖手袖笼,说是在前头一家绸缎行卖的簇新的。九鲤心里只嫌这人婆婆妈妈,不够男子气概,倒也没好拒绝,接来拢了手,笑着谢了一句。 闾憬忙说:“这不是应当应分的么,还要姑娘谢什么?姑娘一谢,倒见外了。咱们又到哪里去?” “进宫,我有件要紧事去办。” 他便朝帘外吩咐一声,只等马车冷不防一动,晃得他一个趔趄,撞去九鲤肩上。见九鲤没怪罪,心里益发觉得亲热起来。 这车迤行而过,只见那路旁错出来个熟悉的人影,此人身穿灰蓝裋褐,头戴斗笠,一路低着头,钻入巷中。七拐八拐来到齐府门前,敲开门说要见庾祺,那小厮进府内回禀,不一时小厮出来,将人引去客院,临走时却频频回首,只顾抓着脑袋看此人。 此人进到正屋来,张达也在这屋里坐着,不由得看着这人纳罕,心下正想,原来庾祺在京也有熟人。谁知此人将斗笠揭了,惹得他又惊又笑,“原来是青雀姑娘!” 青 雀勾了唇一笑,尽显风情,一时听见庾祺由卧房出来,便掉身走到那头去迎他,“我有件要紧事特来告诉你。” 庾祺上下照她一眼,自顾往那头走去,“什么要紧事?” 她又跟过这头圆案旁来,扫一眼张达。庾祺自凳上坐了,理着衣袖道:“只管说吧,张捕头是自己人。” 青雀方道:“皇上似乎有意要取昭王性命!” 二人些微吃惊,张达起身让她坐了,自让去旁边凳上坐,“你快坐下细说!” “早上陈嘉托我件事,让我找一班舞伎,以老王爷的名义明日送去昭王府,就说是老王爷体谅侄孙禁足于王府苦闷,又正赶上过节,特地送一班能歌善舞的女人给他取乐。让我也留在昭王府内,服侍昭王起居,每日在他饭食中下药。陈嘉绝没有这种胆子敢暗杀昭王,我猜是周颢的想假他之手。” 庾祺平静问道:“是什么药?” “是一种慢性毒药,叫什么‘半月春’,初服三五日,只似着风寒的症状,再服三五日,便口舌生疮,皮肤起疹,接着再用三五日,就会五内衰竭而亡。” 张达惊一声,“真是好歹毒的药!” 庾祺默了须臾,道:“张捕头,你去请齐叙白来。” 不一时张达请来叙白,庾祺问及杨庆年,叙白拱手道:“先生放心,我命他采买年物去了。” 庾祺放心下来,引介了青雀,并叫青雀将方才的话又说一遍。 叙白大惊之余,缓缓摇头,“果然,邹大人说皇上前两日就过问起天花,惹得太医署又派人四处去查看天花病例。我看皇上就是有意要弄得沸沸扬扬,只等王爷一死,便赖在天花上。”说着便朝青雀作揖,“还望姑娘周全!” 青雀近前抚起他的胳膊,“齐二爷放心吧,只是我终归周全不了几日,你们还得想个法子把王爷从王府救出去才是。” 三人正预备往有余米行去,同关幼君商议如何救出昭王,可巧小厮来回已雇了车马来,庾祺便将斗笠拿来递给青雀,“你不宜在此处久留,先回翡翠园去复陈嘉的命要紧。” 叙白让小厮引青雀往角门走了,三人从大门出来,上了马车,去到城东有余米行。 时已午晌,隐隐有个日头藏在云中,九鲤并闾憬及至宫门,闾憬未得传召,不敢贸然进宫,心中却又舍不得九鲤,因在宫门处含含糊糊踯躅不已。 九鲤有意要同他出双入对给皇上看,便笑道:“怕什么,我有皇上赐的牌子,办案期间,可以与叔父出入宫廷。你今日顶了我叔父的差,自然也进得,皇上若怪罪,你只管推在我头上就是了。再说,我想皇上也不会怪罪的,是不是?” 闾憬见她脸上有丝羞涩之意,心内狂喜,也顾不得许多,便同她入内,果然侍卫并未拦阻,只叫他在外宫值房等候。九鲤自进了内宫,先往玉乾宫请安,见沈荃在殿外候着,便知里头有大人在,只得稍后。 沈荃因问:“今日皇上并未传召,姑娘进来是为什么?” “今日是为案子来的,我向皇上请过安,还得去山茶园看看,不知方不方便?” “嗨,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莫说姑娘是为了查案,就是没事也可常进来逛逛,就当是自己家一样。姑娘常进宫来,皇上心里也高兴不是?” 二人正低声说着,倏听殿门开了,几位大人出来,沈荃便将旁边小太监手里的食盒打开,取出药碗用案盘托了,端着药并九鲤进去。 转到内殿,周颢已在榻上坐定了,九鲤眼睛一转,捧了药碗跪下奉在周颢身前,“这药正好凉了些,请皇上服药。” 沈荃忙夸她懂事体贴,连周颢也不觉一笑,接过药碗,抬手叫她起来,“你今日怎么来了?” 九鲤又将要再查山茶园的话说了一遍,周颢闻说,道:“怎么又要看那园子,是前头没看明白,还是又有什么新的线索要去查验?” 昨夜庾祺才说,这案子在皇上跟前能拖几日算几日,好掩护他们营救昭王。因而九鲤微微噘嘴,“是有些新线索,不过还没找到足够的证据,横竖也闲着,今日就来把那园子再细查查。难道皇上怕我踩坏了宫里的地砖,还是不想瞧见我,不想我来?” 周颢禁不住大笑几声,“这丫头真是会撒娇,却不像你娘。今日没派车轿去接你,你是如何来的?” “我是搭了闾公子的便车来的,早上请他帮个小忙,就去到他府上,他就套车把我送来了。” 周颢一听,脸上的笑收敛了两分,斜眼睇她,“你不是不喜欢闾憬么,怎么又愿意和他走动了?” 九鲤睁圆了眼,脸上有些悔意,“昨日就因为我任性,惹得皇上不高兴了,回去我也想了想,皇上自然是为我好,延安侯府也是显赫人家,更何况叔父劝我说,年轻人到底眼界窄,我喜欢的无非是些油嘴滑舌的杀才,哪比皇上看人准?我想也是,反正那闾憬长得英俊,不如先了解,知道性情秉性了,那时候我还不喜欢再说不迟。” 周颢听后,有些迟疑,没答话。 “我看这就是姑娘的好处,”沈荃端来茶服侍他漱口,笑得满脸褶皱,“懂事,体贴,明事理!” 叛叔父 第147节 周颢略点点头,“民间长大也有民间长大的好处。沈荃,去将闾憬传进来,既然姑娘肯同他往来,我不得不嘱咐他两句。” 说着,命搬来椅子叫九鲤在跟前坐了,又和九鲤道:“既然庾祺养育你一场,你的婚事他也该知道,明日你叫他来,我亲自告诉他这事。” 九鲤忙说:“叔父病了,恐怕明日不能来面圣。” “病了?什么病?” “风寒。京里太冷了,他不大惯,正吃着药呢,过几日就好了,等好了我就传旨意叫他来。” 周颢缄默须臾,点一点头。茶过半盏,闾憬跟着小太监进来了,周颢便命荣乐引着九鲤往山茶园去,命沈荃去御膳房交代些九鲤爱吃的菜,吩咐晚饭摆在烟霞楼,请孙娘娘作陪,叫九鲤吃过晚饭再离宫。 九鲤跪谢过就跟着荣乐出来,一路睐着荣乐的脸,猜他年纪也才二十出头,同那张顺一般大,便问道:“乐公公,你成亲没有?”见荣乐悚然一惊,又笑,“我知道你们有些钱的公公都会在外头另置宅子成家,你在皇上身边当差,肯定有钱,讨个媳妇也不是难事,我听说那些吃不起饭的穷人家,还巴不得把女儿嫁给你们这样有钱有势的公公。” “又不是大家都如此。” “那你有喜欢的女人么?” 荣乐红着脸摇头,隔了会,九鲤憋不住又问:“那你想要女人么?” 说得荣乐脸上红得能滴下血来,一句话说不出,只顾摇头。九鲤见他羞成这副模样,心道他还是想的,只是嘴上不敢认,看来太监同一般男人没多大差别,除了不能行事外,心都是男人心。 不时走到山茶园来,地上又覆着厚厚一层雪,不见黄泥,九鲤却不往地上看。这些山茶树只与人齐高,上头的枝条都略细,要寻比拇指粗的,只得躬着腰朝底下找。 “姑娘在树上找什么呢?” “等会你就知道了。”九鲤一棵树一棵树挨着查看,走到发现尸体的那块地方,果然找到了一处断节!细看那断截并没枯烂的迹象,显然是人为掰断的。 她细看一会,直起腰来,心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姑娘发什么呆呢?”荣乐在旁一面看那树,一面摸不着头脑。 九鲤回过神来笑笑,“噢,没什么。” “姑娘是不是发现什么要紧的了?难道知道凶手是谁了?” 她拨浪鼓一般摇头,“没有没有,我哪有那神通,还是白费力。咱们去烟霞楼吧,皇上不是说晚膳摆在那里么,我正有些累了,先去那头歇歇。” ----------------------- 作者有话说:就这几天就正文完结了,下本开《鸾凤错》,下本保持日更,这本是因为写太长太疲惫,还有生病期间,请见谅。 第164章 出皇都(卌八) 宫里用罢晚膳,九鲤即刻乘马车回来。及至齐府大门前,荣乐便说要进去探望庾祺,九鲤只恐推辞了人多心,只得与他一并归至客院,进正屋里,见李妈妈正在里间熬药,熏得满屋药香。 张达坐在榻上吃茶,正说:“庾先生说这药得多煎会才起效用,李妈妈,真是有劳您了啊,您别嫌犯,等庾先生好了,节下自然好好谢你。” 李妈妈笑道:“瞧您说的哪里话,这不是应当的啊。” 九鲤暗瞟荣乐一眼,踅进罩屏内,“张大哥,叔父好些了么?” 张达一看她身后还跟着荣乐,忙起身行礼,“还是发着高热,在里头睡着呢。” 九鲤便又领着荣乐进去卧房,轻声喊“叔父”,没人应,点上一盏灯近床前看,只见庾祺睡在床上,脸上红热,腮边起了一片短短的胡茬。荣乐看他是真病了,也不要九鲤唤醒,仍拉九鲤踅到外头来。 “要不要叫太医署的太医来瞧?” 九鲤不由得嗤笑,“不是我说大话,你们太医署的大夫还不定有我叔父的医术高明呢,不必麻烦了,叔父早已自己开了方,吃几日药就好了。乐公公,你回去沈公公若问,请他老人家别担心。” 荣乐哈腰应下,“怎的不见齐二爷?” 张达道:“他出去采办年物还没回来呢。” 荣乐点一点头,便告辞出去,张达送至门前,就托李妈妈送出去。一时折回屋,见九鲤在哪里端着药罐子泌汤药,庾祺正从卧房里出来,披着件大毛氅衣走来榻上坐着。 九鲤去长案上掌了灯来,顺势照一照庾祺的脸,此刻已不见红了,她搁下银釭,不由得发笑,“您该不会是把自己的脸扇红了来应付事的吧?” 庾祺额前睡乱了几缕头发,隔着青丝轻睇她一眼,“你今日案子查得怎么样?” “有进展!”她转头将药倒进个花瓶里,走到榻前将他与张达睃睃,“今日我去吉祥胡同查张顺的屋子,不仅发现了姝嫱的针线,你们猜,我还发现了什么?!” 张达把脑袋往前凑凑,“你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你们想也想不到,我在他枕头底下发现一截山茶树的木棍,上头还有血迹。” “这山茶树说得过去,有血迹——难道凶器不是那把匕首,是这截木棍啊?”张达歪一歪脑袋,“这也没道理啊。” 庾祺脑中却忽然闪一闪,刑部的验尸案卷上写着姝嫱下.体的伤痕不均,有撕裂伤和擦伤,大家都只想到是男人暴力行.奸所致。可谁说只有男人才能行奸?再则,太监又算不算男人?那些伤痕也许根本是木棍表皮不光滑导致的摩擦伤。还有姝嫱身上的掐痕,一个太监在此事上力不从心,难免会有些阴鸷性格,暴戾行径。 思及此,便向九鲤问道:“你进宫去,是不是未查山茶园里的短枝?” 九鲤连连点头,“我找到了,就是尸体旁边的一棵树!” “你同皇上说了么?” “没有,我记着您的话呢,要将这案子拖一拖。” 庾祺点头,“也别惊吓着张顺,免得他早不早的就先跑了。” “今日我去他屋里查看的事他大概已经知道了,恐怕猜已猜到我怀疑到了他头上。不过叔父,为什么不能抓他?” “不是不抓,是眼下不能抓。再等几日,还得用他帮咱们做件事。” 九鲤微微蹙眉,“可这张顺本来就打算要离京,会不会赶在那之前他就先走了?” 庾祺思虑须臾,摇了摇头,“没几日就过年了,到处都少车马,他能往哪去?怎么也会等年关后再走,何况他不知道你到底查出些什么,心里只是担忧,还不至于慌不择路。” 二人说来说去,把个张达听得稀里糊涂,“你们的意思,凶手还真是那个张顺?他不是个公公嚜!” “嗨呀!亏你还是个男人呢!”九鲤跺一跺脚,扯过他的耳朵说话。 张达听后,先是恍然大悟,后把眼睛瞟在她身上,“我说,你姑娘家家,懂得倒很多嚜。” 庾祺心下尴尬,冷着脸咳嗽两声,反说张达,“不是她懂得多,是你张捕头懂得太少,鱼儿是看医书长大的,男人女人,她什么不知道。” “这也知道得太齐全了,比我这有妻有子的还懂——”张达喃喃讷讷嘀咕一句,后又纳罕,怎么这叔侄两个脸都有些红了? 他还待要问,庾祺却怕他再坐下去难免起疑,两句话将他打发回房了。九鲤送至门前,阖上门踅回来,就见他一双眼睛像看犯人似的在自己身上打量着,盯得她一时紧张,将衣裙理了理。 庾祺审看完,见她身上没异样,这才放心。正端起茶呷时,却瞅着她丢在那边榻上的一对银狐暖手套,少不得问:“你早上出门时没戴暖手套,这副手套却是哪里来的?” 九鲤心下了然了,原来他在她身上看来看去的是在看她与闾憬的蛛丝马迹,想着狠翻了两个白眼,声音懒懒的,“闾憬现买了送我的,怎么了?” 庾祺默着呷了口茶,咽下去半晌才道:“他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九鲤乜他一眼,“就您是正人君子!凡对我献点殷勤的在您眼里都不是好人!我虽不喜欢他,可您也别这样瞎说人家啊,您见还没见过人家呢!” “我几时说错过?” “魏家的魏鸿难道不算好人?” “哼,我从没说过魏鸿不是好人。” 见她只管为闾憬说话,庾祺脸上益发不悦,一口吃尽了茶,预备回卧房去。九鲤看他要起身,忙坐在他身边,挽着他胳膊笑了,“那您说说闾憬怎么不是正人君子了?” 他却说不出个一二三,只乜着对过那对银狐暖手套,“他没占你什么便宜吧?” 九鲤看他分明是吃醋,故意要惹他,“那倒没有,我们两个乘一辆车他也是规规矩矩的。” “你们共乘一辆车?” 她乔作无辜地点点下巴,“是啊,您想啊,我要同他商议事情,坐得老远的还怎么说话?” 庾祺冷哼一声,“他若是正人君子,与陌生的年轻女子同乘一车,怎的不推辞?” 九鲤望着他腮边一笑,“您可是知道此事前就说人坏话,也不算得君子!” 说完就要跑,却被庾祺猛地拉了一把,“你说我什么?” 她跌坐在他怀里,仰着头咯咯咯笑,用手 指在他唇边虚化几根须,旋即吹鼓了腮帮子左右歪歪脑袋,“老虎要发威了!” 腮里的气正要呼出来,却被庾祺吻上来。她那口气直从他嘴里吹进心里,感觉心内又挤又胀,偏杜仲尸骨未寒,没处宣泄。他亲她一会,就握住她的双臂将她拉开了些,免得放任下去,彼此情难自禁。九鲤双眼蒙着片雾气,表情里有错愕和不舍。 他吐着灼热的气低声说:“叫李妈妈烧水你洗个澡,身上好像有些生人气。” 这语调又温柔,又强硬,像个命令,九鲤难得乖巧,一言不驳,轻轻点一点头。她朝门口望了望,窗上一枚影绰绰的月牙正从她下颌底下升上来。 入夜了,荣乐送了九鲤回宫来,先将齐家的情形备细禀了沈荃,沈荃又进殿内一一回了周颢。周颢听后半晌不语,起身走到书案侧首,两个指头在案上轻轻敲着,震得那蜡烛一跳一跳地闪烁,将灭了似的。 沈荃见其仍显得忧虑,少不得出言宽慰,“皇上,齐家这时候办年物,一定是以为只要案子查明,王爷就能没事了。九鲤姑娘又说案子已有些眉目了,可见是他们都放缓了心,想着能安稳过个节了。” 周颢沉吟片刻,扭过头来,“派去贵州宣赵罗两个总兵的人,你算着该到何处了?” “奴婢算准该到重庆府了。” “那没几日就能到贵州了,只要赵罗二人到了京城,朕才能睡得安稳。”他又朝榻上缓缓走去,“陈家那头事情办得怎么样?” “下晌小陈国舅使人传话,说已妥帖安排了一班歌舞伎,明日就以老王爷之名送去王府。” “太医署那头呢?” “太医署众位太医近日都在钻研天花这病,找了几个病例,已经有些人心惶惶了。” 周颢慢慢敲两下炕桌,微微仰头望着黑魆魆的窗外,深叹一口气,“先皇死前曾嘱咐我,要我将周钰和湘沅视如己出。唉,奈何恶疾肆虐,做皇帝纵然能权倾天下,对生老病死也束手无策。” 沈荃在侧后立着,只看望他的下颌,那下颌上映着蜡烛火红的光,却听不见猛火声,格外冷静。他亦叹气附和,“皇上一直无愧于先皇,万万不必自责。” 周颢一时无言,转身坐在榻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默了半日,又道:“九鲤,她既受不得宫里的拘束,那全家的宅子,你就使人去仔细瞧瞧,看看有哪里不好的都翻整翻整,元夕后找个良辰吉日,叫九鲤搬进去住,从宫里找几个稳重老成的嬷嬷去替她主事,再精挑细选些下人。” 沈荃忖了忖,小心道:“可姑娘不大想住进去。” “她跟着庾祺长大,没出阁,自然是舍不下他搬去别处居住。不过孩子总有一日是要长大的,长辈总有一日也是要死的,人死了,再舍不得也能舍得了。这件事,叫王佥去办。” 沈荃得话,归家后冒夜叫了王佥来。这王佥便是影卫首领,身长八尺,孔武有力,三十四.五岁,髯鬓不长,却连成一片,面腮微凹,眼神凶利,进门直朝沈荃跪下行礼。 沈荃抬手叫他起来,吩咐元夕前必要暗暗结果了庾祺性命,却不可走漏风声,只假作强盗所为。王佥只道这倒不难,年三十一过,初一起走亲戚的就多起来,这时候人人携金带礼,偏僻野路上少不得有强盗出没,杀死个把人,衙门也自将账算在惯来有影的强盗头上。 “这个庾祺也是身手不凡,你的前一任当年同几个兄弟当年命陷全府,大约就是此人所为,当年他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罢了,如今他正值年富力强,你们可别掉以轻心。” 王佥眼色些微凝重起来,拱了拱手,“公公放心,这事我亲自带几个弟兄去办,不是他死,就是我等死!” “不过他眼下病了,这倒是个好时候。你们记着一点,不许伤了九鲤姑娘,也不能叫九鲤姑娘知道一星半点。” 这王佥答声是便告退,沈荃少坐片刻,睡前特地交代给小太监,明日到延安侯府走一趟,暗中点拨两句闾憬,让他想着问问九鲤那头过年的东西预备齐全了不曾。 次日大早小太监就去了闾府与闾憬说了,闾憬原还在家中等着九鲤来寻她,久不见来,正有些急躁,闻听小太监的话,忙作揖拜谢沈荃提点。当即送出小太监,闾憬回明父亲,取家中上好的人参来,又略打点些果品饭食,趁午饭前赶往齐府来了。 随小厮及至客院,正撞见九鲤在廊下看婆子扫雪,想是未及梳妆,头发随意挽着,几缕乱着垂下来,雪光衬得她肤如凝脂,鼻尖上冻得一点嫣红,嘴唇衔着点桃粉,神情呆呆的,显然才刚睡醒。 闾憬远远便打拱问安,一面急不可耐地迎走到台阶底下来。九鲤歪着眼睇他一睇,“闾公子怎么来了?” 叛叔父 第148节 “昨日我说家里有根人参拿来给庾先生将养身子,姑娘忘了?” 九鲤恍然点头,“你请进吧,叔父正在吃药。” 闾憬忙正衣冠,跟她打帘子入内,见庾祺正在里间榻上与人坐着说话,说不到两句就咳嗽几声,面色淹淡,精神憔悴,俨然病得有些重。对面坐着位二十出头的公子,想必就是齐家二爷,这齐二爷扭头过来,和庾祺两张脸并作一处,倒有两分像。 叙白特起身见礼,拱手唱喏,“小时候就常听兄长念及闾公子大名,可惜直到我们一家搬去南京也无缘得见,今日幸得会面,真是叙白之福。” 闾憬也跟着客套两句,就走来向庾祺作揖,“我昨日听姑娘说庾先生病了,今日可好些?” 谁知庾祺不拿正眼看他,端起药吃了才搭话,也是简便不过的两句话,“有劳记挂,略好些了。” 闾憬忙唤小厮将人参奉上,庾祺也只淡谢两句,惹得这闾憬胸中不快,因想着,此人虽于九鲤有养育之恩,却不是她的正经亲戚正经长辈。不过是个市井郎中,自己好歹出身侯门,身上又有官职,此人如此端架子,是什么意思?他在榻前一面笑,一面暗自寻思,显得尴尬不已。 这番情形落在叙白眼中,也在心头冷笑,暗把庾祺瞟看两眼,又寻九鲤,她倒躲得远,已回房梳洗去了,只留三人相对。不过如今要论吃醋,当由庾祺顶头,只看他如何应对这小侯爷。 叵耐庾祺惯来不把人放在眼里,即便是侯门公子,也稍微应酬两句,便起身推说:“闾公子请自便,我精神不好,得回房歇歇。” 闾憬刚坐在凳上,又忙起来打拱。 叙白见他进去,方和闾憬讪讪一笑,“庾先生一向不喜虚伪客套,又是病中,略有怠慢之处,请别见怪。庾先生要歇息,不如到我屋里去说话?” 说话便起身相引,闾憬心里只盼着同九鲤说说话,有些不情愿,却又不能推辞,只得勉强起身。走到廊下正碰见九鲤要进屋,忙挡住道:“不过三五日就过年了,不知姑娘这里还缺些什么没置办齐的,姑娘只管告诉我,我好替姑娘筹备。” 叙白含笑接过话,“闾公子多虑了,齐家虽然败落,年还过得起,一应过节的东西这两日都齐备了。” 九鲤点头附和,“你就别操心了,宫里娘娘也打发人送了好些东西来。” 闾憬只怕没他献殷勤之处,想了又想,“我看什么都齐备了,只差一班小戏,这年节底下最要讲个热闹,这府里冷冷清清的,正缺一班小戏来闹一闹。我听说眼下正有一班很会唱的南戏在京,不如我请他们来给大家取乐?” 反正救昭王之事得静候年后,闲着也是闲着,且越是有个过年的样子,越是能掩人耳目。九鲤便随口应承,“那么多谢你费心。” 叙白见九鲤应了,也应说:“我家就是空闲屋子多,我叫人打扫两间出来,请那班小戏住在家里,从年前闹到元夕,也应个景。”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65章 出皇都(卌九) 那闾憬回去,次日果然请了班小戏送来齐府,统共六个人,有男有女,吹拉弹唱无所不会。叙白命杨庆年专门收拾两间屋子管代这戏班,每日排了宴席请京中旧交来家饮酒听戏,高乐不断。 热闹至二十七这日,杨庆年抽空回了陈嘉,陈嘉又回了他父亲。他父亲陈承宗也松了口气,道:“这时候齐府这有心思张灯结彩,鼓乐齐鸣,会不会有诈?” 陈嘉禀道:“听齐府的人说,那九鲤姑娘已知道凶手是谁了,只是还有项证据要落实,还放出豪言,说不出几日庾祺病好了,一定能解开这个谜,不出初六,必能拿住凶手。因为这个,齐府十分松懈,只等着案子办完,请皇上解昭王之难呢。” 陈承宗抬眼一看他脸上却仍挂着缕忧思之色,剔他一眼,“那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陈嘉跟着转到椅前来,“儿子就怕那齐叙白心里藏着什么算计——” 陈承宗沉吟须臾,不由得冷笑,“那齐叙白还是乳臭未干,不过祖上风光,虽做过官,也不过是个小小县丞,朝廷里的大事他懂什么?再机灵也起不了多大用。” “可他与邹昌走得很近。” 陈承宗摇撼着手,“邹昌也只是个大理寺卿,品级显赫,却连入阁的资格都没有,掀不起什么风浪。” 陈嘉紧着眉,“但他在那些言官中很有些威望,要是将来真有什么风吹草动 ,只怕言官们受他劝降。” 这倒不得不提防,不过症结还在昭王身上,幸而皇上已下密旨除掉昭王。只要事情办成,他陈家又立一功,迎贵妃回宫必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此节,便问及昭王眼下的情形。陈嘉近前一步,低声答话,“一班歌舞伎已入昭王府好几天了,青雀说,昭王连吃了三日药,已有了风寒症状。” “你派的这个青雀,到底可不可靠?这样大的事,交给个娼.妓去做,实在叫人难放心得下。” “父亲宽心,这个青雀我早就查过她的底细,她是个孤女,年幼就流落青楼,后来被人选中送入先太子府,太子病逝后,她无依无靠,又重堕风月场中,她还等着我赏她大笔钱财离开京城买房置产业呢。再说她曾在先太子府中服侍过,懂王府规矩,人也美貌,不会招致昭王厌烦赶她出来,是最合宜的人选。” 说着,陈嘉自点一点头,”再有,昭王府内的总管早上回明了把守的宋副领,不出所料,午晌就该派太医去替昭王诊治了。父亲想,太医肯定受了皇上嘱咐,去了细细一查,是真是假,都能查明。” 果然,那看守昭王府的御翎卫副领宋闻得知昭王染了风寒,就即刻入宫回话,听说皇上正在后宫夕露台听戏,就在玉乾宫外等候。小太监自到夕露台回话,正值戏唱到热闹处,沈荃生等这出唱完,方来到周颢身旁悄声回话。 只见说不到几句,周颢便起身回宫,九鲤忙同诸位娘娘福身相送。只等他带着一班太监侍卫走没了影,九鲤也到毓妃娘娘跟前告退,说是殿内坐得闷了,想出去走走散散闷。毓妃娘娘不好阻拦,交代荣乐要好生跟着,就随她去了。 离了夕露台九鲤便问荣乐:“刻漏房往哪里去啊?” “姑娘到刻漏房去做什么?” “我前几日碰见个小公公,他帮了我一个小忙,我说要赏他,当时身上没带钱,说第二天进宫来赏他,偏又忘了。不好失信于人不是?你带我去吧。” 横竖是闲逛,荣乐便引往刻漏房来,将一路上的殿宇都引介她看,眼看就是除夕了,宫里早换了灯笼,张贴了红联,一些殿宇内添了几枝红梅,处处映得红红艳艳的,还能听见各殿里说笑取乐的声息。 进去刻漏房一瞧,这左面墙上挂着许多时辰牌,靠正墙下摆着好几副铜壶滴漏,滴漏前面不远一张大桌子,几个当值的小太监正围在在桌上耍骰子赌钱。那右墙下有副座椅,有位年长的太监正坐在上头吃茶,想就是刻漏房的总管太监廖公公。 那廖公公茶碗缝间瞅见来人,忙起身迎来行礼招呼,荣乐挺直腰道:“这位是九鲤姑娘,来找一个叫唐正的。” 一班太监闻言,慌地跪下,九鲤在人堆里看见唐正,笑了笑,“快起来吧,小唐公公,我说要赏你,前头却忘了,今日才来,你别嫌晚。” 说话叫众人都起身,摸了银子给唐正,就在这刻漏房内慢慢转看起来。唐正与廖公公都跟在荣乐身后,荣乐又跟在九鲤身旁,给她说那些时辰牌如何更换,铜壶如何计时。 “随着底下这个桶里的水越积越多,那枚箭就会上浮,指着这签上的时辰刻度,指到几时几刻便是几时几刻了。一套壶怕出错,所以多放几套相互核准着,这就断不会出错了。” 九鲤在那几套铜壶滴漏前缓缓走着,一面看那些桶,目光如炬。因问道:“案发当晚,都有谁当值?” 五个小太监,含那唐正在内,都应了声。九鲤转过身和唐正道:“当夜顺公公是几时出去巡查的?” 唐正道:“当时我们都在打瞌睡,他走时我们并不知道。直到他回来倒茶吃,摔了茶盅,我一看时辰,已近亥时了,张公公让我们赶紧都去换时辰牌,他在殿内值守,等我们换完时辰牌回来,他就开始肠胃疼,身上直发汗,我们当他换了绞肠痧,叫他先回去瞧大夫,谁知后来得的是痢疾。” 照他们说的时辰推算,张顺到山茶园那头的时辰是亥时七刻左右,与他自己说的不差,那就没有作案时间。可九鲤扭头望着几副刻漏,不禁想,若是时辰造假了呢?这刻漏上的时辰会因水深水浅起变化,张顺要改变时辰刻数并不难。 当夜,张顺去到山茶园巡查,暗中撞见姝嫱与沅公主争执,从二人口中得知姝嫱早就与驸马有了私情。于是趁沅公主走后,他钻进山茶园内质问姝嫱,或是他妒火中烧,或是姝嫱说了什么伤他尊严的话,他情绪失控,便意图奸.污姝嫱。 可一个太监能成什么事?于是便折了山茶树的树枝泄慾泄愤。事后,他怕姝嫱告发,便捡了沅公主遗失的那把匕首,一刀杀死了姝嫱。路上他就打好注意,先悄悄回刻漏房来故意将时辰调晚了些,让人以为他是案发后才经过的山茶园。又以换时辰牌之名支走众人,将时辰调回来一些。最后,借故生病,在吉祥胡同躲了一个月。 不想事发,却扯到昭王身上,又有陈家贿赂他做伪证,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做了假证词推给昭王,直到那日庾祺叙白找上门去—— 推算出这些事,九鲤并未声张,只微笑着瞅那唐正一眼,“顺公公离开京城了么?” 唐正摇头,“还没呢,眼下车船都难找,他打算年后再走。” 有今日一番盘问,唐正回去一说给张顺听,张顺只怕就等不到年后了。 九鲤含笑点头,朝众人说声“告辞”,便与荣乐出来了,仍返回夕露台。路上远远看见个老太医与背着医箱的医徒,眼珠稍垂,心道,才刚听戏时仿佛听见说看守王府的御翎卫副领来回话,看来还真给庾祺料到了,这太医必是受召要去给昭王瞧病的。 她明知其实,却假意惊乍,“前头那两位像是太医署的大人,哎呀!是不是皇上有什么不好?!” 荣乐忙道:“姑娘可别大惊小怪,才刚皇上还好好的听戏呢,要是给人听见,仔细人家说您是咒皇上呢。” 九鲤连扑着胸前,“吓我一跳。那是宫里谁病了,怎么传了太医进来?” “听说是王爷染了风寒,皇上召太医去王府看诊。” 九鲤眼望着太医身影,慢慢点一点头,取岔路上自往夕露台去了。 这胡太医来玉乾宫觐见,受皇上嘱咐了几句,便出宫往昭王府去,一路上暗暗寻思皇上才刚的一番话,不免起疑。等进了昭王府一搭周钰的脉,又见他脸上起了几颗斑疹,心中便明白了五.六分。 前几日沈荃私下里找过他,要他配一副月内取人性命的毒药。他夙夜配出来,取名“半月春”,服用此药的人,从生到死,症状却是生天花。而生天花之人,初时症状恰好就似风寒,皮肤上长红斑,两天内这些红斑就能发为丘疹,而后蔓延全身。可巧,因皇上前一向过问起天花,近来太医署正钻研天花钻研得热火朝天。 怪不得方才进宫皇上有那一番话,大概圣意是要他细查昭王到底有无服用“半月春”。 胡太医说得“得罪”,朝床上俯下身细看周钰脸上的红斑,不像是造假。又坐回凳上仔细搭脉,的确是浮紧之脉。因问仆从,“王爷这两日还有什么不适?” 那小厮道:“高热发了两日还不退,身上乏力,还说头疼。” “这脸上的红斑是几时起的?” “昨夜才见起的。” 小厮见其收回手,便垫高枕头抚周钰坐起身。周钰歪在镇上,面容厌倦,精神萎靡,“胡太医,我这病要不要紧?” 十有八九是吃了那毒药了,显然是皇上要取王爷性命。这等性命攸关的大事,胡太医自不敢有违圣意,只能瞒着,笑道:“王爷且宽心,就是寻常风寒而已,待臣回太医署拟了方子,抓药派人送来,吃几日就好了。” 周钰仍是愁眉不展,“太医别是瞒我 ,既是风寒,我脸上为何会起红斑?” “这就是寻常风疹,王爷别忧虑,忧虑反而对身子不好。” 周钰略一忖度,只得点头,“取一百两银子,送胡太医出去。” 小厮便引着胡太医去了,周钰靠在床上,眼色渐渐幽沉下去,凝出一股狠厉精神气,正要掀被子下床,此刻恰逢青雀端了一碗热汤踅进卧房来。她见他似要下床走动,忙放下汤碗,走去龙门架上取了玄青大毛氅衣,替他披在肩头,见他在一张书案后头坐定了,便将药端来案前。 “庾先生说,这是治王爷脸上皮疹的,见效慢,王爷此刻服了,至少也要六.七日才能好,不怕太医署再来查。” 周钰一面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一面摇头,“太医署的大夫都是人精,若有好转,必能叫他们瞧出来,倒了吧。” 说话间写了两句话,裁成纸条,抬头看她两眼,忽然微笑,“你替我将这张纸条设法送去白云胡同口陶家给陶文,他是我的侍卫首领,他们一班信得过的有七人,此去贵州路途凶险,要他们护送。你告诉陶文,让他明日傍晚带人到城外接应,不容有失。若我将来能回来夺取皇位,你放心,先辈之事我不会与你计较,还会重重赏你。” 青雀接过纸条,一面折好掖进裙带里,一面低声说:“我不是为了赏赐。” 周钰噙着点笑意起身,“不管你为了什么,我都记你一份情。” 青雀抿抿嘴唇,福身出去,一径走到角门上来。两扇门紧闭着。她心里清楚,门外常有八位御翎卫把守,即便庾祺拼得过他们,一时也会吃他们缠不过,时间稍长,或是动静一大,只怕引来正门上的御翎卫,再久些,连兵马司的人也引来。眼下虽是节前,许多人都松懈了,可没动静则罢,一旦有点风吹草动,非但不能脱身,只怕众人都要命陷京城。 好在这角门上当班的队主曹朗年纪与她相仿,同是二十七.八岁,这几日在府内走动时,常偷眼看她。她调出一副妖娆笑脸,开了门出去,一听见响动,八个侍卫果然立时将手都把在腰刀刀柄上,脸上虽不露声色,眼睛里却透着严肃凌厉。她睃过众人,眼睛媚丝丝地朝那曹队主一勾。 旋即曹朗便走到跟前来,“姑娘有何事?” “曹队主,我要出去一趟,还请放行。” 曹朗歪着眼往她身上一照,“姑娘出去做什么?” 青雀近来贴在他胸膛前,手指在他衣襟上攀爬着,仰起脸悄声笑道:“曹队主难道不知我是谁的人?今日太医来诊断,我要将王爷的病情细细去禀明,好叫我的主人放心啊。” 这些御翎卫自然知道她受命于谁,也清楚她进王府的目的,否则凭她借谁的名头,前几日也不会轻易放她领着那班歌舞伎进府。不过照例要问一问罢了。 曹朗笑了笑,眼睛移到她皮毛将裹未裹的肩头,“外头冷,姑娘小心也染上风寒。” “我可不是弱不经风的小姑娘。”青雀拍着他一边肩膀,错身去了,“等我带些好酒好菜回来请你们,你们见天这么不闭眼地守着,也真是辛苦。” 言讫有含娇流媚的笑声轻轻从前头拂过来,众人笑睇着她搦动腰走下两个石磴,只管往前去了。 有个侍卫凑到曹朗旁边来,“队主,这青雀姑娘真够有滋味的!” 曹朗睨他一眼,笑着走到门前,将腰刀卸来抱在怀里,眼睛留恋不舍地跳到长街上看,只见那雪上铺着一层轻纱似的金光。 好几日了,总算见到点太阳,庾祺披着氅衣在院中踱步晒太阳,脑中疾速打算着。上回给赵良的书信他应当收到了,他是个聪明人,应当能从信中判断出当下的局势。若是赵良早做了准备,只要周钰平安抵达南京,转去贵州就更容易了,从此便是如鱼得水,天高鸟飞。再往后如何,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只听见那边客厅上传来丝竹之韵,叙白又请了几个故交来家中听戏宴饮,戏到浓处,倏见门上小厮进厅上来,附耳报说宫里有位公公来给庾祺传话。 叙白暗忖一瞬,起身与几位世家故交打拱,“各位请自吃酒,我去瞧瞧庾先生。” 又朋友起身道:“早就听说这庾祺的大名,齐兄何不请他来同席吃酒?” 叛叔父 第149节 “不是我不请,庾先生着了风寒还未痊愈,不便坐席,还望各位见谅。” 言讫撇下这班没要紧的人,急走到客院这头来,只见那小太监与庾祺张达二人说着话,仿佛听见说九鲤失踪了。叙白瞿然大惊,忙走下石阶赶到跟前问缘故。 那小太监急道:“姑娘原在宫中陪皇上和几位娘娘听听戏,午晌饭后,姑娘说再两日就过年了,想到全家的陵地里祭一祭先祖。皇上本来想派一队人马送姑娘去,可姑娘来去惯了,不喜欢排场,沈公公就派了两个侍卫换了家常椅上跟着马车去。谁知才刚赶车的小太监回宫报说,马车走到潜龙山,遇到了二三十个强盗,他们杀了侍卫,劫了姑娘,只当姑娘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才把那赶车的人放回来报信索要钱财!” 庾祺一张脸骤然白了,“皇上可知道了?!” “皇上自然知道了,已派了五百禁军往潜龙山寻了。沈公公说先生也该知道,或许还能帮上忙,便派我来告诉先生一声。” 张达忙问:“那潜龙山在哪里?” “出南门往西二十里。”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还有一章正文完结。 第166章 正文完(〇上) 那小太监传完话便只管告辞而去,留下院内三人惊魂不定。庾祺震恐得一颗心只顾乱跳,身上陡地发冷,真格咳嗽起来,目怔怔呆了片刻,就请叙白叫人备马,欲回房换了衣裳往潜龙山去。 二人跟到房中来,叙白眼瞧他换罢衣裳,忍不住攒紧眉首,“我看先生最好先别去,只怕此事有诈。” 张达扭过头来,“会有什么诈?” “不知道,”叙白叹口气,缓缓摇头,“鱼儿早上好好的进宫,也没跟咱们提说要去祭拜全家的陵地,怎么突然去了?先生不是说皇上一直想要了结先生?会不会在城内不好动手,故意把先生往荒郊野外引?” 庾祺正取了那把新打的腰刀拔出鞘在看,眼中也有些疑惑,“去全家的陵地可要经过那潜龙山?” “这倒不错,全家的人都埋在潜龙山后头,全姑姑的衣冠冢也在那里。可这也许就是个由头。” 张达在旁嘀咕,“就怕是真的,可恨咱们没个可信的人!要不然一问就知真假。” 庾祺稍稍踌躇后,仍将那把新打的八寸长的匕首掩进袖中,“我不拿鱼儿的性命赌。” 走时却又被叙白拉住胳膊,“先生,就算此事属实,鱼儿是皇上的亲骨肉,他绝不会放任不管,那位公公不是说皇上已派了五百禁军去搜山嚜,相信一定能把鱼儿找回来。先生千万要稍安勿躁,咱们明日还有大事要做。” 庾祺垂目看了看胳膊上这只隽秀白皙的手,又抬眼看他冷静俊美的脸,目中的光点动了动,“生恩哪及养恩大?周颢没有养过鱼儿一日,没了鱼儿,在他不过小痛小痒,于我,却是剜心割肉。” 他朝门前走,却回望一眼,“倘或今夜我没回来,你们明日照旧行事。” 言讫出了府来,上马直奔南门,在城门处打听,果然半个时辰前有几百禁军朝西而去。他一时不能分辨到底是真是假,仍上马往西又跑了二十多里,只见有条山路穿山而入,那林间树高云断,枝叶蓊薆,雪覆山颠,暗森森险恶不已。若那小太监说的是真,倒的 确是个打家劫舍的好去处。庾祺掣转了马,便朝那小路上行去。 跑入林中,山路越行越窄,一眼望不见出口,却在右面果然看见一辆侧翻的马车。他忙跳下马,将马栓在树上,往前查看,还真是宫里的车,只是不见马匹。 正弯腰查看地上痕迹,忽地耳朵一动,探起身来四睃,只见从几面树后走出来四个提刀男人,皆是三十岁上下,身材修长,穿玄色服饰,衣襟袖口上绣有白色云雷纹。 他刹那想起十几年前全府碰见的那几个武艺高强的人,他们的刀上正刻着这般纹样。这回倒叫齐叙白说准了,果然有诈。他立时掣下腰刀,拨了刀割下一片衣摆,将刀紧紧缠握在手上,双腿张开微屈,环顾四人笑了一笑。 为首的王佥却从前面远处一棵树后怀抱雁翎刀移步出来,“此刻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庾祺仍笑,“看见你们,说明鱼儿没事,如何不该笑?” “九鲤姑娘是皇上血脉,当然无人敢犯,不过你就说不定了。杀了他!”王佥在后头一声令下,只见东西二人朝庾祺飞扑砍来,来势凶猛。 庾祺侧身一闪,提刀挑开二人刀尖,不及衣袖仍被剐下一片。却听身后异动,他只得屈腿倒地,迎头举刀抗过一刀,同时袖中退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须臾间插入头顶这人腹中,忙连身滚到一旁,跳起身来,已躲出围困。随即一手掣去外氅,将沾了血的匕首在咬在口里,把内袍衣摆提起来塞在腰间,那手又取下匕首,仍双腿屈膝,以待迎敌。 顷刻死了一人,那三人不得不提起小心,横刀缓缓上前。倏地一人向前一倒,手在地上一撑,横刀朝庾祺下盘砍来,另两人搁空一条,立刀却由高处劈来。电光火石间,庾祺向后闪一步,向空中抛出匕首,抱树一饶,却从树那头闪出来,趁右面这人刀刃劈在树上一时受阻,横刀从他腰侧直划到腰间,并接住匕首。 那两人立时一左一右,朝树后劈杀过来。庾祺眼疾手快,横咬腰刀向上一跃,攀住树干径往上爬,底下二人也随即攀树而上。倏地一刀朝庾祺双手打转飞来,他只得将双臂松开,双脚一蹬树干,翻身落回地上,那刀正横嵌入树内。 树上二人一并跳在庾祺背后,其中一人顺手取下飞嵌的刀,往前一丢,叫庾祺身前那王佥接了。随即王佥举刀笑道:“沈公公说得不错,果然不能小看了你。” 庾祺前后张望两眼,“当年我能杀你们八人,今日也能杀你们五人。” “一个市井郎中,口气倒不小。”王佥一笑,立刻将刀朝庾祺飞甩而来。 旋即庾祺在身后也听见疾步声,闪过前面,便忙回头迎挡。虽架住了这二人的刀,哪敌王佥连圈从背后打来,打得他喷出一口血,迎面倒地。此刻却顾不得痛,又忙翻身,两脚踹中两个人腹部,将二人踹退一步,急跳起来,朝三人虚劈一刀,三人齐齐仰腰躲避,庾祺底下却直将匕首插入一人腹中。 一时毙了三人,只剩王佥二人,庾祺登时曾添了不少信心,便反手擦了嘴上的血,提着匕首横着刀朝二人虎豹一般缓缓逼近。王佥二人凝着目,握着刀缓缓退步。只见那王佥一笑,倏地周遭簌簌落下雪,庾祺匆忙中抬头一瞧,只见天上五个人拉着一张网直朝他头上罩来。 原来早有七人结网埋伏在树上,眼见地下敌庾祺不过,逮准时机便跳将下来,一网将庾祺网在地上。此时下起雪来,洋洋洒洒,蛰得庾祺眼皮一凉。 王佥握着雁翎刀,刀尖直冲网洞中逼近,“庾祺,你是很能打,不过却不够奸猾狡诈,你纵有再强的武艺也逃不开天罗地网。你我无冤无仇,别怨我们,是皇上要你的命!” 话音一落,便将刀尖朝网中刺去。说是迟,那时快,却见哪里银光一晃,一把卷刃刀飞来,把飞雪乱搅,打落了王佥的刀。 众人扭头望时,只见林间豹奔而来一个魁梧汉子,手里提着寒光锃锃的刀直朝人群劈来,口里喊道:“贼狗!拿命来!” 此间庾祺趁机接住王佥掉落那刀,反手一割,割断了网,跳将出来,趁几人不备,先就近砍杀了左右二人,联合张达,前后一番猛烈厮杀,只见雪舞山林,血溅薄暮。 不知怎的,九鲤自打宫里出来便觉心紧,有些喘不上气似的,不免在轿中微微皱起眉细细打算起来,才刚用晚膳时,已将张顺之事向皇上道明了,皇上立刻派了刑部的人去吉祥胡同捉拿,谁知已是人去屋空。 当即刑部就画了张顺的影四处张贴,大概明日通缉布告就能贴得满城都是。原都按庾祺打算行着事,也没出什么岔子,却怎的还是无缘无故心神不宁? 她掀帘子一瞧,漫漫风雪,今日这路似乎变得长了,还是这般小太监走得格外慢?总也回不去。 好容易回到大门前来,扭头一望,阳光早消散了,到处是纷纷扬扬的白雪下在一片昏暝的蓝幕中。她也顾不得路不明,忙朝客院跑,跑到了一瞧,几面屋里皆未亮灯,只一圈月牙印嵌在房顶。 四处奔找,正屋东厢不见人影,早上刚扫过的场院中又覆满白雪,她一下顿坐在吴王靠上,不知因何心头昏惨惨一片。 恰好李妈妈进了院来,在场院中叫她:“庾先生和张捕头都出门去了。” 九鲤忙从廊下迎来,“到哪里去了?” “没听他们说,下晌走的,急匆匆先后骑着马去了。” 她连眨几下眼,寻思不清,这不早不晚的会是去了哪里? “那你家二爷呢,也去了?” “二爷没有,二爷在他屋里呢。” 她又赶去叙白房里,见叙白在灯下踱来踱去,迎头瞧见她,又惊又喜,忙走过来,脸色变了又变,“你果然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叔父和张大哥上哪去了?” 叙白便将下晌小太监来传话的事细说了,越说越把眉头紧拧,走去书案前狠狠将桌面捶了一下,“我当时就劝先生,只怕是皇上设的圈套!可先生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执意往那潜龙山去了。我放心不下,叫张达随后也跟了去,只是这时候他们还不见回来,不知是吉是凶!” 九鲤听得怔愣愣的,腔子里愈发揪得疼,出神一会,一颗豆大的泪珠便夺眶而下,“我现在就进宫去找皇上。” 听见这话,叙白忙拉她,“不行,宫门已经下钥了,你进不去!” “我是皇上的女儿,回明皇上,自然许我进!” “不行!你不能去!皇上疑心颇重,要是他知道咱们料到是他要杀庾先生,恐怕也会对王爷这头的事多疑起来。万一此刻下令加强城中防备,明日我们如何好行事?” 她一把挣脱他的手,眼眶里凝满泪,恨恨地盯着他看了又看,恨不能扒开他的腔子来瞧瞧他的心,“这个时候你还只想着你的王爷!想你的功名利禄!” “我想的是天下人!此刻当以大局为重!” “天下人与我何干?!我只要我的叔父!”说着便往门前奔去,临出去时又回头剜他一眼,“你若还敢追来拦阻,我就将事情闹出来,谁也别想活!” 她咬一咬唇,又道:“不然你此刻就杀了我。” 叙白听见这话,只得止步,眼睁睁看她冒夜而去。 不到二更,街上一个行人没有,月牙不明,胜而是遍地雪光,九鲤提着只灯笼奔出齐府,只顾朝禁宫那头跑,脚下沙沙声不断,耳朵里呼呼刮过朔风,雪片扑在脸上,冰得生疼。她倒不觉冷,早惊得一身汗,只是心跳得厉害,急着要从喉间迸出来似的。 有一年苏州大雪,积了山路,听庄上人讲,有赶车的行人翻了车在山下,人和畜生都丟了性命。那日庾祺与 杜仲进城看诊,入夜还未归,她心焦得坐不定,不顾老太太拦阻,提了灯笼就朝那山路上寻去。果然庾祺的马车陷了个轮子在崖边,他与杜仲正下车,眼见路上奔来一个小小的影,待看清了,他迎着那影展开胳膊,她便丢开灯笼直飞来他怀抱里。 当时觉得被他抱得格外紧,两面是层层叠叠的高山的黑影,从前二十年的昼夜茫茫,从没有人找过他。她明白,他并不喜欢流浪,潇洒是迫不得已的假装。 他自幼年起便流离失所,她想起来,倏地心一惊,将脚顿住,朝皇城的方向远远眺望一阵,不得不撤回脚,捱着步子慢慢往回走了。 此时叙白如坐针毡,不知如何是好,一面担忧庾祺,一面又恐惊动宫里乱了明日大事,急得满屋乱转,正叹气坐下时,忽又见九鲤推门进来。 叙白怔忪须臾,忙拉了她坐下,紧窥她脸色,“如何?” 她呢喃道:“你说得对,此时当以大事为重。” 叙白将信将疑,在对过窥着她的脸色,“你不担心庾先生了?” 她笑中带着苦涩,“叔父一定会活着去找我,他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男人,他才不会轻易被人杀死,谁也奈何不了他。” 叙白心头一紧,却没话好驳。 这一夜二人对坐商议明日行事细则,好容易捱到天明,仍不见庾祺张达回来,也没有消息。不单是这头不安,连沈荃那头亦是左等右等,等不来王佥复命,心下正焦烦,倏闻门上来报九鲤来了。 沈荃自想,此番必是为昨日小太监诓骗庾祺的事来兴师问罪的。他早盘算了一个主意,搭着小太监的手笑呵呵迎出门去。 刚及至门外,就见九鲤捉裙跑来,“沈公公,到底是怎么回事?昨日有个小太监跑到齐府去告诉我叔父,说我往潜龙山祭祖,被强盗劫了,却是哪来的这话?!” “有这回事?!”沈荃双眉一挤,寻思道:“哪来的小畜生,敢胡乱传话,姑娘这不是好好地在这里站着么!” “可不是嚜!到底是怎么有的这话?” 沈荃垂首乔作左右思忖,“那传话的小太监叫什么?” “好像叫什么全什么的。” 沈荃望着身旁小太监稍惊一声,“唷!周全可是苍梧轩的人!”说着,焦头烂额地望向九鲤,连啧了好几声,“坏了,这周全向来受贵妃娘娘和陈家的恩惠,可别是那陈家二爷因记恨庾先生在南京伤他致残的事,蓄意报复,设下个局引他到荒郊野岭找他麻烦?” 熟料他想糊弄九鲤,九鲤也是来糊弄他的,便把脚一跺,“那该死的陈嘉!他会不会暗害叔父?” “嗨,那倒不至于。”沈荃摇着手笑出声,那声音听着尖冷,“这是天子脚下,庾先生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只同他结过冤,要是庾先生出了什么事,谁不是头一个想到他。姑娘是什么身份?庾先生救了你,养大了你,那就是于天家有恩有义,谁敢害他?” “唉!架不住那陈嘉记恨叔父呀!今日宫中事多繁杂,我不敢去烦皇上,还请公公调些南城的兵马就近去找一找叔父,等找回叔父,我必把陈嘉告到皇上跟前去!” 沈荃忙拍她的手,“别着急别着急,我这就派人到兵马司传话,啊,你只管回去等着。” 送九鲤出府,沈荃便叫来影卫中副指挥来打问情形。那副指挥禀道:“此去共十二人,个个都是高手,又是王指挥使亲自领队,不会出什么岔子。只是那庾祺武艺高强,恐是逃窜了,兄弟们当是在追绞其人。” 沈荃驼着背踱到榻前,扶着炕桌慢慢坐下,思道:“你立刻带上南城兵马司的人去潜龙山一带搜查,若找到庾祺还活着,就趁机了结了他,若死了,把尸体抬回来。明日就是除夕,可得让皇上安心过个年。” 那副指挥领命出来,四下里一看,街上铺子有的已忙着关门闭业,好早些回家筹备明日除夕事宜,他坠镫上马,往城南而去。 九鲤这头却未回齐府,满大街上逛着,半真半假地寻庾祺。不知走到何处,见那墙下有几个人簇拥着在看什么热闹,原来墙上张贴了捉拿张顺的告示。她便挤上前瞧,瞧了一会,就和旁边两个男人争执起来。 其中一个男人侧目一看,眼睛登时直了,伸手便来摸她的脸,“我当是哪里来的不懂事的娘们儿,原来是个仙女儿。我说姑娘,脾气这么冲做什么?你家里头难道没告诉你,你这样的在外头最容易惹事了。” 九鲤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故意吊高嗓门,“你放尊重些!再敢动手动脚,看我不把你的手脚砍下来剁成肉泥!” 那人恼羞成怒,偏还要来摸,谁知手还未挨上,就被人掐住他腕子,往后一掰胳膊,拧得他龇牙咧嘴呼痛。一看却是两个威严壮硕的男人,九鲤心道,这两个八成就是庾祺说的常在暗处跟着她的影卫了。 果然手上空闲的那男人在九鲤耳边悄声说:“姑娘别怕,我两个是沈公公派来保护姑娘的。” 捉人的那男人磨着牙冲那被捉的人道:“你知道这位姑娘是什么人么,你敢对她无礼!” 叛叔父 第150节 被捉的男人顺着胳膊上的劲道直朝九鲤软跪下,连声叨扰。九鲤却抱起胳膊来冷笑,“别饶他,把他给我拿到衙门去,狠狠治他的罪!” 两个影卫便捉拿这两个男人往衙门去了,九鲤摆脱了这二人,忙在街上雇了辆马车,一径便往城南去。此刻沈荃大概已调动南城兵马出城找庾祺,出城便宜许多,但愿叙白幼君那头能尽早成事,大家方能在南边码头汇合。 不想马车未走出多远,九鲤忽地朝前颠了一下,原来是车马陡然停住了,掀开帘子一看,只见陈嘉骑马拦在街前,马下跟着两个小厮。真格是独木桥上逢仇人,这时候偏又撞见这千刀万剐的! 说来也是凑巧,陈嘉正打这街上路过,这车的窗帘子骤然被风拂开,给他看见九鲤坐在里头。早起杨庆年就去报他,庾祺昨日被个小太监诓骗出去,眼下不知所踪,满府下人都在找。他因想到是皇上想要暗中结果庾祺性命,九鲤这马车是往南去的,必是去寻庾祺,若是寻到具尸体,和皇上闹起来,那就 不好了,还不够皇上心烦的,因而他自作主张,替皇上拦她下来。 他下马到车旁来作揖,“九鲤姑娘这是要到哪里去?” 九鲤冷瞥他一眼,“我叔父不见了,我去找他,怎么,你做了内侍官,在沈公公手底下当差了,也管起我的私事了?” 陈嘉脸上不由得一阴,立时又堆上笑,“我哪敢呢,只是明日就是除夕了,想皇上明日定会接姑娘进宫团聚,这时候姑娘当歇着才是,明日才有精神陪皇上宴饮,不该在街上乱跑。我送姑娘回去如何?” “你是什么人,敢拦阻我?!我去找我叔父与你有什么相干?你还不够资格在我面前发号施令!” 陈嘉笑笑,“替皇上分忧,是臣下的本分,庾先生不见了,自有人去寻,节下城外常有贼人出没,姑娘还是回去要紧。” 说着便命车夫转道,那车夫起初踯躅不肯,小厮江旭忙上前呵道:“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么?若你拉她到处乱逛,出了什么事,你的小命可还要不要?!我们爷是小陈国舅家的二公子,他能担责,你担得起么?!” 这车夫早从先前那些言语中推算到这姑娘的身份非同小可,如何担待得起,一听车下这位公子是国舅爷家的,只得调转车马。 九鲤身子一歪,撞在车壁上,顾不得痛,忙嚷,“是我付你的车钱,你如何听别人使唤?!” 车夫不敢理会,按着陈嘉说下的方向,把车朝前面岔路拐了。九鲤闷想,若给陈嘉送回齐府不见叙白踪影,只怕他起疑,反坏了大事。反正眼下也甩不脱他,不如先将他调开,好叫叙白幼君那头顺利行事,自己再另想法子脱身。 再则,今日若得脱身,只怕一年半载再难为杜仲报仇。她如何能容这陈嘉再多逍遥两年?不如走前先结果了这厮,一样要紧! 于是便掀了窗帘子,朝旁边马上仰起笑脸,“既然不许我去找叔父,我回去干等着也是烦闷,闾公子送的那班戏连听了几日也听烦了,不如到你的翡翠园去,叫你那几位能弹会唱的姬妾唱给我听。明日见了皇上,我多说你两句好话。” 陈嘉坐在马上忖度须臾,回了抹笑脸,“难得姑娘肯屈尊驾临,是我脸上有光,幸能讨姑娘个高兴。” 这便又吩咐车夫转了道,往他那翡翠园去了。 街上忙着闭门歇业,昭王府周遭皆临繁荣街市,只见门前行人匆匆,车轿辏集,一想明日即是除夕,宋闻等驻守王府的御翎卫也不由得心情松懈,何况里头昭王病重,众人更是稍缓了精神,神色端得不似前些时日那般小心肃穆。 这大门上七.八个人空时也说话谈笑打发时辰,正商议着再过个把时辰换了班,该往何处消遣,却见左面大街上结集了二三十个人,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壮,皆是鹑衣百结,衣敝履空,手中或是拿着扁担,或是摩拳擦掌,咋咋呼呼奔着这门前来了。 宋闻朝众人使个眼色,一班侍卫便把手搭在腰刀刀柄上警惕着。谁知那几十人还未及门前,就把这头过去的一顶软轿当街拦住。只见那软轿饬饰精美华贵,周遭簇拥着六.七个仆从,那轿上钻下来一个女人,看她相貌清丽,气度淡雅,非同俗流。 那女人不是别个,正是关幼君,幼君刚钻出轿来,那群人中为首的便嚷得更高声了,“大姑娘,明日就过是除夕了,这年例到底何时发放,前日推昨日,昨日推今日,推来推去,小的们都苦等了半个月了!大家伙都是做苦力的,一年到头就指着这点年例过节走亲戚,不管怎么着,今日也得放给我们!” 振臂一呼,后头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开来,也有米行的,也有布行的,也有茶叶行的,嘈杂得把路人也辏集过来。 轿前一个老掌柜便指着这群人骂,“都说了年后一准就放了,急什么?!难道还会欠你们不成?!谁再闹就没有他的份!” “薛掌柜,您老只管拿这话搪塞我们,大家伙年前就急等着钱使,年后?晚了!反正今日我们讨不着钱就不走了,大不了大家都在这大街上把年关混过去!” “嗨,谁家做生意没点难处?这不是年前有笔账还没收回来嘛,人家说了,初三就给咱们结银子,银子结了肯定放给你们。” “放屁!没见谁家正月里结银子的!肯定早就收回来了,就是不给咱们放!再说了,做生意有没有难处是你们东家的事,我们这些伙计又没少出力,凭什么你们遇了难处就算在我们头上?!大姑娘出门脚不沾地,不是一样车轿坐着,这么些人服侍着,专来苦我们!” 说着,愈发上来,把顶轿子四面八方周围团团围住。 门上一班侍卫听得,又稍松了精神,“好像是哪家的伙计讨年例,这么些人,看来买卖做得不小。” 虽是买卖人家闹事,却在王府跟前,终归不成体统。宋闻只得上去,钻进人堆里同关幼君说话:“这位姑娘,这里不是寻常地方,看见匾额没有,这是昭王府,你们要说话,到别处说话去,别聚在这里。” 幼君掉过身来便笑,“我也不想他们聚在此处,这位官爷,你若替我赶了他们,我百两黄金酬谢。” 这群人一听做东家的情愿百两黄金酬谢旁人,却拖着他们年例不放,益发火大,更是寸步不让。宋闻饶是御翎卫副领,也不敢无故斩杀百姓,何况还有这么些人做见证,一时退不是进不是的,与这些人推搡不休。 恰巧人堆后头那王府角门内有人出来,却是青雀,朝着前头瞭探一眼,拉着这门上的队主曹朗问:“是些什么人在这里闹?连里头都听见了。” “好像是做买卖的东家和伙计相争,姑娘不必惊慌。” 青雀将眼角飞起,“怎的不惊慌?眼下是什么时候?皇上交代的差事要是出了岔子,你我都难逃其咎。还不去把他们赶走。” 这曹朗想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上前帮宋闻赶人,谁知顷刻间也被那班不讲理的人团团围住,人堆里你拉我拽,愈发骚动起来。 青雀又朝剩下几人使眼色,“我看这些人有些来者不善,你们还不快去帮忙。” 一下将这角门上的人都支开了,忙回身闪进门内。门内旁站着个一样穿着芒屩布衣的男人,顺手递了套衣服与她,这人抬起半边脸,原来是周钰。 青雀正急着解了头发,胡乱用破布条缠了,又蹲下身双手往地上蹭得好些灰,起身便往他脸上抹,顺带手扯了他颈上的粗布围脖半遮了他的下巴。周钰的嘴唇给她的手指剐蹭了一下,忽然眼光波动一下,又暗沉下去,往她身上披了布衣。 她自顾忙着在嘴边贴了一圈短短髭须,也把脸两下蹭得灰扑扑的,拉着周钰溜出门来,趁乱跟着陆续来瞧热闹的路人混进前头人堆里,把前头那伙计的衣袖一扯。那人低着扭过半张脸,原来是叙白。 最前头那些人正闹得凶,有人睡在地上只管哎唷,“人说官商相衬果然不错!什么御翎卫,还不是见钱眼开!瞧瞧,和我们这东家还不认识呢就向着他说话,还来打我们!” “凭你是什么禁军侍卫,也得讲理,做东家的欠我们的工钱,就是告到皇上面前也是我们占理,皇上是英明圣君,岂容你们来胡乱打人!你们要是拔刀,我老头子正好往那刀口上撞!拼得我一个,大家闹到皇上面前,正好把该得的钱讨回来!” 这一说,宋闻等人皆不敢拔刀了,只得转头央告幼君,“这位姑娘,你若再不带这些人走,待会把禁军闹过来,恐怕你也要跟着吃官司。” 可巧正有一队禁军在前面右街巡逻,远远听见这条街上闹嚷,正欲拐弯过来。谁知却听见前路上忽地有人喊了:“快,前头是那通缉布告上的杀人犯张顺,快抓杀人犯!” 一嚷便将那些一禁军掉开,这条街上仍闹得不可开交。 幼君往人堆里瞧见叙白的眼色,便假意吃不过宋闻曹朗等人的威胁央告,没奈何朝众人苦笑,“罢罢罢!这年头做掌柜的闹不过做伙计的,少不得我把过年钱拿出来,散了你们!明年一个都不必来了,我不信我请不到明事理的伙计!” 言讫朝宋闻福身致歉,回身上轿,“都跟我到布行里领银子!” 一声令下,几十个伙计高高兴兴,乌泱泱簇拥着软轿去了。曹朗宋闻等人各自回门上来,见门紧闭,推了推,仍照旧从里头闩着,无甚异样。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一章太长还是分作两章,下章晚上12点前一定发。 第167章 正文完(〇下) 却说幼君领着几十个伙计回米行来,让薛掌柜带去账房发放年例,自与娘妆领着周钰叙白青雀三人到后院一间厢房中。进门一瞧,还有七个穿着家常皮袍的男人聚在屋内,几人忙上前向周钰行跪礼。 原来是周钰信得过的近身侍卫陶文等七人,他上前道:“起来吧,叫你们城外接应,怎的却在城中?” 陶文起身,拱手禀道:“今日之事十分凶险,关大姑娘从未与御翎卫打过交道,小人们怕事出意外关大姑娘难应付,实在不放心,所以自作主张留在城中策应,还 请王爷降罪!” 周钰向墙下走去,回身坐在椅上,“权宜之策,恕你等无罪。”说着望向关幼君。 幼君忙近前跪下,“民女关幼君,拜见王爷!” 周钰双眼悬在她头上,微微一笑,“免礼。早听说关姑娘大名,果然是女中豪杰。今日能不能脱难,还得靠关大姑娘多周旋。” 幼君捉裙起身,只望叙白,叙白上前回禀,“南城外码头上有三艘货船在等候,都是关大姑娘与跑船的丁家兄弟筹备的。船上有许多粮米布匹等货物,要委屈王爷假扮船上伙计。庾先生说,赵良在途中多半会派人接应咱们转道去贵州。” 周钰斜起眉眼,“赵良?他来得及么?” “回王爷,庾先生说先前曾给赵良去过信,赵大人是个聪明人,定能从信中会出王爷之意,就必来水路接应。” 周钰听后静了须臾,意味深长笑了一笑,“庾先生真是神机妙算,原来早算到我会离京——” 幼君心中一跳,上前半步岔开话,“王爷,只怕王府那些御翎卫要不了多久就能发现您已不在府中,到时候兵马追来可就麻烦了,不如尽早上船。” 众人都如此说,叙白想了想,却和众人道:“我看咱们不大好一起走,一来人多眼杂,二来一旦被追上,只怕片甲无存,还是兵分两路的好。” 周钰抬起头来,“你说怎么走为好?” 叙白思定,眼神坚决,“王爷还是照旧上关大姑娘家的货船,我带两位兄弟骑马从城西走,如若事发,我的身量与王爷相当,兴许还能假扮王爷,将追兵引得远些,让王爷脱身。” 如此一来,给那些兵马追上,岂不是九死一生?幼君不由得斜眼睐他。从前只当他是个文弱书生,贪恋功名仕途,没承想倒真有颗尽忠之心。 她见周钰踌躇难决,也道:“依我看齐二爷这法子可行。王爷,事不宜迟了。” 周钰起身,酽酽看一看叙白,微微点了点头,“保重!” 于是兵分两路,叙白换了身好绸缎衣裳,与两名近卫骑马往城西走。幼君则带了娘妆与一队家仆,由后门而出,上了马车,转奔城南而来。 近城门处,周钰青雀下了马车,乔作仆从,朝门上缓缓行来。正值进出的人少了,盘查得更仔细了些。幼君却不慌不忙,让娘妆打起帘子。 这守门官却认得关幼君,一看帘子打起来就笑到车前来,“唷,是关大姑娘啊,这不早不晚的,要出城?” 幼君含笑点头,递上路引,“收了些货,要押到南京去,早起偏有事耽搁了,船还在码头等着呢。” 这人接过路引看了,又递还,“怎么,不在京城过年?” “我们跑买卖的人,有什么过年不过年的,四海为家,哪里有钱赚就往哪里去。” 说话朝娘妆递了个眼色,娘妆忙把车内一包沉甸甸的银子递去,“过年了,多少是个意思,你们兄弟风里雨里地守着,一年到头十分辛苦,我们这些跑商的人常麻烦着你们,这时候我们不体贴还靠谁体贴呢?难道靠上司?” 城门上官兵都哈哈笑起来,这守门官掂掂银子,心满意足一笑,只随便扫了眼几那些个仆从,便叫人让开路,“放大姑娘过去!大姑娘顺风顺水,一路太平!” 一行人及至码头,已近晚饭时候了,但见丁家三艘大船泊在码头上,余下偶有别家货船停靠在岸,码头上人影稀疏,比平日冷清许多。船主丁家兄弟早迎至栈道上来,将周钰一行人分别安插在三条船上。 各自登船后,丁家兄弟忙来椅前跪拜周钰,只见湘沅公主与驸马楚敏中皆打扮成船上下人,前来跪拜。 那湘沅直扑在周钰膝上,又哭又笑,“哥哥,咱们总算逃出来了!” 周钰忙抬起她的脸,认真望她一望,“你们是几时上船的?” 湘沅抹了抹泪,把丁家兄弟看一眼,“今日天不亮,丁掌柜就派人接了我们来,专在这里候哥哥。” 兄妹二人自说着,幼君走来丁家兄弟跟前问:“庾先生和小鱼儿呢?” 丁家兄弟却是一脸发蒙,“不知道啊,姑娘吩咐早上就在这头边装货边等,可我们等到这会也没见庾先生和九鲤姑娘。怎么,他们也没跟你们一起?” 幼君脸上僵了,“原本庾先生打算好的,小鱼儿调开身边跟着的影卫就到码头上来,庾先生应当跟着齐二爷混在那班伙计当中,一起到王府接应王爷。可今日似乎只见齐二爷,没见庾先生。” 青雀忙站出来,“他们不会出事了吧?!” 敏中道:“我早起仿佛听说,庾先生在城南潜龙山一带失踪了。” 正说着,倏闻巡检差官在栈道上领着人一队人来查检。丁家小弟走出甲板哨一眼,急回来道:“是例行巡查过往船只,没事。”言讫便将周钰并两个近卫右后门出去,引入下舱。 娘妆拿了身自己的衣裳叫青雀换上,叫她扮做幼君仆妇,二人跟在幼君左右,并随丁大成一齐迎到甲板上。 那差官正领着四人上来了,腰上把着刀,远远便朝幼君打拱,“唷!关大姑娘也跟船走?早上也没听丁掌柜说啊。” 幼君轻笑,“货多了不放心,一道走,看看元夕能不能赶回去陪家母吃个团圆饭。明日就过节了,你们还忙?一年到头也该歇歇了。” 一行说笑,一行向右把手一摊,青雀便把一包银子递来,她又递给那差官,“给兄弟们打酒买肉吃。” 那差官忙推,“不敢不敢,早上就劳丁掌柜破费了,哪还敢再要姑娘的?” “丁掌柜是丁掌柜,我是我,您再推辞,敢是我的押的货有什么差错,您是要秉公执法了?” 那差官只得笑着接了,这时候丁家小弟领着下舱的伙计都上来了,叫他们挨个都站了一排等着查验路引。 那差官接过个人路引,笑道:“丁掌柜的人,大姑娘的货,本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昨日出了通缉布告,在抓一个杀人犯,怕他混到船上来,伤了姑娘和丁掌柜倒不好了。” 一面走到众伙计面前,叫一个答一个,他挨个细看。看到周钰跟前,不由得看住了,此人穿着打扮虽与别人一样,可相貌气度仍显得迥不犹人。差官心下纳罕,又将路引细看看,“路三——” 叛叔父 第151节 周钰拱手笑说:“小人正是。” 差官仍疑虑地盯着他打量,两个侍卫站在一旁,心内砰砰跳,袖中已攥紧匕首。 这时幼君却噙笑走到差官身旁来,朝周钰轻轻一递下巴,“大人,您看他好么?相貌气度比京城中那些王孙子弟们如何?” 这差官扭脸见幼君脸上暧.昧的笑意,心下恍然大悟,敢情这是关幼君的姘头,怪不得长这副模样!差官哈哈一笑,将路引递还周钰,指一指幼君,“到底是关大姑娘啊!” 言讫招呼众差役下船,连旁边两条船上的人也都招呼下去了。 丁掌柜挨到幼君身旁,“大姑娘,庾先生和九鲤姑娘咱们还等不等了?” 幼君却看周钰,见周钰脸上没甚表情,也没表示,便摇头,“不等了,再等只怕就把追兵等来了。你在码头上熟,给那些跑船的招呼一声,叫他们留意。” 三艘船得令启动了,十几个差役仍从栈道上去,到岸上买了好些酒饭,返回西岸差房内吃饭饮酒。晚饭刚过,正预备留下三个当值的各自归家,不想却听见呼剌剌一阵狂风铁蹄声,出来一看,见是一对禁军从山路上跑来。 差官忙跑去迎接,为首的骑在马上朝河上扫一眼,“可有什么船刚走?” “有,半个多时辰前,有三艘大货船刚启程往南京去。” 那首领眼神一利,“可是姓关的?” “是关家走货的船。” “船上可有异样?!” 这禁军好端端的怎么来查起船来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差官一来常日受关家丁家的好处,二来也怕有 什么过失落到自己头上,便道:“没什么异样,货我们一件件都查过,人也一个个都问过,将军放心。” “没有生人?” “没有,他们常在码头上走动,都是熟脸。” 这首领打量着差官,仍不放心,待要命人备船追上去重新查检一番,却忽然见山路上有人骑马跑来。那小卒忙从马上翻身而下,近前回禀,“大人,西城守门官来报,大约两个时辰前,有三个人骑马出城,认得其中一人是王府近卫,为首的那人锦衣华服,身材样貌似乎是王爷。” 西城出去,可取道保定,赶陆路往贵州。这首领眉头一挤,即刻将马掣转,“走,去西城!” 马蹄飞雪,一票人马又奔上路而去。此时城中蹄声大作,兵马司与九门提督皆得了消息往西追捕周钰,各城门都加紧访查,百姓犹如惊弓之鸟,各自乱往家奔。 却说那江旭飞马至翡翠园门前,连滚带爬往里去,直跑到院中,只见陈嘉急步迎来,“怎么样?” “小的回了沈公公,沈公公说,眼下走了昭王,王府一干御翎卫全下令斩首,已下旨各省要道关卡严加防查,捉拿昭王,又急调闾贺春立刻启程回四川去了。” “九鲤姑娘在这里的事回了没有?” 江旭咽着唾沫点头,“回明了,沈公公说眼下龙颜大怒,暂且顾不上姑娘,既然姑娘在此,就请二爷小心看护着,回头皇上再过问。” 陈嘉默了须臾,浮起笑来,“是看护,还是看守?” 江旭答不上来,摇摇头,“还有,闾憬闾公子随父进宫,在宫门外听小的说起九鲤姑娘在咱们翡翠园,也跟着小的来了,现在外头小厅里。” “我哪有工夫应酬他?” “那小的传话请他先回去?” 陈嘉神色稍一顿,掉过身,却把手慢慢一摇,“先茶果款待着。行了,你下去吧。” 说着自回身走到廊庑下,里头正值笙歌琵琶悦耳,九鲤同他几个姬妾说笑说得热闹得很。怪不得她今日忽然有了兴致,要到他的翡翠园来,原来是为了把他引开,好叫齐叙白等人助昭王逃跑。就连前几日她天天进宫陪伴皇上,眼下看来,说不定是故意遮人耳目。 他却有些不明白,怎么有人放着金枝玉叶的公主不做,偏要向着外人反自己的亲爹? 思及此,微微冷笑着打帘子进去,绕过一架屏风进右面宽敞暖阁内,向众姬妾吩咐,“把灯点上,你们都出去。” 几个姬妾止住琴萧,见他脸色不对,都忙四处掌灯,旋即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骤然安静下来,九鲤有些不习惯,理了理裙,在小几后头歪了歪身子,把窗户望一眼。天黑了,该走的想必都走干净了,只剩她还在这里,不知道庾祺随他们去了没有?还是,他已经遇害了? 她不敢再想,只得转过笑脸,“怎么不叫她们唱了?我正听得高兴呢。” 陈嘉背着手朝几前走来,“姑娘听得高兴,可知外头已经大乱了?” “乱什么?” “昭王从王府出逃了,眼下禁军正四处搜拿,齐二爷也跑了,而庾先生不明行踪,如果我没料错,午晌碰见姑娘的时候,你也正是要预备着出城离京吧?” 九鲤脸色只微变,就抬着下巴微笑起来,袖里却暗捏着一把削果子的匕首。 他见不答,挑着眉一笑,“你知道谋.反是什么罪名么?亏你小小女子,竟还如此镇静。真以为你是皇上的骨血,皇上就不会治你的罪?你可知道,自古以来就算是亲儿子犯了谋逆之罪,做皇帝的一样不会手下留情。” 她缓缓踅出案来,“王府的那班舞伎是你派去的,没办好皇上吩咐的事,反还助了王爷逃跑,你又怎么对皇上分辩呢?可你眼下不是也一样镇定嚜,你这个小小阉人,比我这个小小女子还是要强些,到底曾经做过男人呀。” “阉人”二字直将他额上青筋逼出来,静一会,却阴气沉沉地笑了,眉间横着杀气,“我拿住了你这个主谋重犯,也可将功抵过。再说真让昭王逃到贵州起兵,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皇上不会在这时候见罪陈家。” 九鲤贴近他,面对面一笑,“你怎么知道一定拿得住我?” 说话间倏地袖中一动,一刀猛扎进陈嘉腹部。陈嘉五官陡地挤作一团,往肚子上一看,见她欲拔出匕首,忙一把紧抓住她的手。 九鲤一面握着刀柄往外挣,一面恶狠狠道:“不管我逃不逃得出去,也得先杀了你替杜仲报仇!” 她狠狠一挣,将匕首抽出,见陈嘉瘫倒在地上,又握住匕首扑上来,“阉贼!我要送你去阴曹地府给杜仲磕头谢罪!” 不想陈嘉双脚便奋力一蹬,将她仰面踹翻。门外有丫头早听见动静,推门而入,一见这情形,嚷起来。旋即乌泱泱冲进几个人,七手八脚将九鲤摁住了,终未得手。 陈嘉命将九鲤绑在下手那张大宽禅椅上,自在榻上包扎,一面拿眼斜九鲤。斜了半日,忽然阴涔涔地笑起来,声音虽柔,却似根绞颈丝,“去请闾公子来,我有好东西奉送。” 未几片刻,那闾憬跟着江旭进来了,一看屋内狼藉,又看到九鲤身上缠着绳索,登时脸色大乱,忙走到陈嘉椅前质问:“大胆陈嘉,如何将九鲤姑娘绑着?!” 陈嘉结着点冰花似的笑意起身,朝九鲤跟前踱来,扭头瞥他一眼,“闾公子真是怜香惜玉啊,不过她眼下是谋逆主犯,不绑她难道绑你?哼,只有你真拿她当公主。皇上并未昭告天下,可见她连皇上一点脸面都及不上。今日她犯下这般株连九族之罪,别说皇上没养过她一日,就是在皇上跟前长大,来日一样受凌迟之刑。” 闾憬一颗心忽地往下一沉,谁不知皇上性情薄情寡义,听他说得倒不错。只是实在可惜了,如此天仙似的姑娘,本来将来是要同他婚配的。他想来不禁深叹一口气。 给陈嘉听见,转身望着他笑笑,“过几日真被处死了,你闾公子可就没机会再碰上这么个美人了,我真替你抱憾。” “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嘉回头又朝九鲤笑笑,“不如我送闾公子一个人情。” 言讫,招呼着众人出去,带上门来,散了众人,他却捂着肚子来到耳房,在墙下转来转去,心中瘙.痒难耐,终于忍不住把耳朵贴去墙上。 间壁暂没什么动静,那闾憬起先不敢,一颗心七上八下,一面顾及九鲤到底是皇上的女儿,就怕皇上顾念骨血之情,非但不杀九鲤,反和他算账;一面又怕皇上果然下令杀她,白白错失了一个挥情纵慾之机。 他自在跟前踟蹰,九鲤见他神色千变万化,有些怕了,便出言呵他,“闾憬!你敢犯上?!你仔细想想看,就算我犯了谋逆之罪皇上要处死我,我也是他的女儿,你欺负我,就是冒犯天威,将来也要死!” 闾憬给她一呵,反道:“皇上本就要将你指给我的,上次皇上对我说,元夕之后就下旨意。就算他不杀你,想来,想来也不会狠怪我。再说我父亲才刚启程去四川,将来可是要替皇上卖命呢。” 这一说,也把自己给说服了,他把手朝她烟灰色的襟口只轻轻一扯,便拉开外衫,露出光洁白皙的一片肩颈,胸前掩着茶色抹胸,他望着那胸口咽咽喉头,又看她的脸,“得,得罪了。” 语毕便把脸扑在她颈上一阵乱亲,九鲤挣扎不得,只得高声呼救。陈嘉于间壁听见,笑得邪气森森。 却听见“咣”一声,门从外头被一脚踹开,风一扑,熄灭了屋里两盏灯,只剩九鲤背后两盏灯惊魂不定地跳着。那闾憬猛地抬起神气,回头一看,身后那屏风倏然被劈作两半,潮鸣电掣,现出个人来。辨不这人衣袍颜色,却只见面庞白似阴鬼,双目凶如恶煞,右面脸颊似斜着一条血痕,手中提着尖刀,那刀尖直往下滴血,一滴一滴慢慢逼近。 闾憬顷刻吓得腿软,“庾,庾先生——” 九鲤歪头一看,登时眼泪迸出来,却哑了似的,喊不出声。 庾祺二话不说,一手按在闾憬脸上,提刀向他脖子上轻轻一抹,这闾憬只呜咽一声便倒在地上抽搐不止。庾祺跨过他身体,把九鲤身上绳索割了,四面看了一看,像是在找什么。 一时没找见,他便朝她伸出手,“鱼儿,跟我走。” 九鲤却还有些怔愣,正巧陈嘉由间壁过来,一看房中情形,吓得连连后退,廊庑底下一回身,却见张达提着带血腰刀从院中逼来,“别喊,喊也没用,你这园子里十二口人,都被我们杀了,眼下除了鬼,没人应你。” 陈嘉吓得面如土色,回头又见庾祺环着九鲤出来,提刀直对着他,“昨日到今日,我杀了十几条人命,本待逃命,专程回来,就是为给我仲儿报仇,想不到你却把鱼儿押在这里,我倒真是来着了。” 一看前后都有刀比着,陈嘉只得向廊下跑,只跑出三五步,庾祺把刀一横掷过去,正从背后中他心内。 此时月牙刚升,暗中仍听见四下里马蹄急紧,三人从翡翠园出来,一路躲避着禁军,到得一条小巷,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住。 九鲤见张达敲门,因扭头问庾祺:“这是谁家?” 此刻门开了,开门之人举着盏油灯,迎着灯一看,是个四十来 岁的瘦瘪男人。九鲤倏地认出来,“您不是戏班金老板么?!” 庾祺拉着她进院,往正屋里一瞧,果然是这几日齐府唱戏的那六人,正在收拾家伙箱笼,男女老少都有。只是众人面上都显得惶恐,眼睛将敢未敢地看庾祺与张达。九鲤看这意思,他们必是吃庾祺张达挟持了。 果然庾祺把刀割在炕头上,坐下去,朝几人冷冷扫一眼,“明日出了城,大家分到扬鞭,若是你们走漏了风声,都得给我三人陪葬。” 几人一看箱子上那把刀沾满血污,皆不敢作声。只拿金老板陪着笑脸把油灯搁在炕桌上,“先生放心,只要你不伤我们,我们绝不敢乱说一个字。我们跟您无冤无仇,前几日又得了姑娘许多打赏,却害你们做什么?我们只想保全性命。” 张达在旁擦着刀道:“那就好,我们连杀二三十个人,多你们几个不多。反正被捉了,横竖都是个死字。” 九鲤一窥庾祺,那张脸简直是个活阎罗,他从前虽也常板着面孔不近人情,却还从没见过他这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唬得她也不由得腿发软,慢慢挨来炕前,“叔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找上金老板他们的?” 庾祺抬眼一看她,这时才想起查检她是否受伤,便拉着她胳膊在自己跟前转了个圈,好在没见皮外伤,身上有些血,也是他身上沾去的。 “你怎么会在翡翠园?” 见他神色稍一缓,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有人上前道:“小人去打盆水给先生洗洗?” 庾祺朝张达使个眼色,张达跟着一道出去了,余下之人,仍不敢妄动。九鲤看他们一眼,挨着庾祺坐下,悄悄将白天之事说了,说完禁不住眼眶一热,连连落泪,“我还以为您死在了潜龙山!” 他斜过眼来,“怕我死了,怎么不去找我?” 她抽着鼻子道:“我想着,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他一时不知该哭该笑,平日盼着她懂事,真懂事了,他又有两分失落。 冷眼看她哭了一会,他抬手要抹她的眼泪,又见自己手上沾着血,只好扯了她的裙子替她揩了,“你当我那么容易死?” 她泪光一闪,却笑了,双手一把吊在他脖子上,孩子气似的激动,“我知道您不会死!我知道您一定会找到我!” 庾祺也忍不住笑了下,旋即双眼环着墙角那几个人,又泛出些凶光。 三人劫后余生,惊魂难定,胡乱挤在那炕上。九鲤合衣胡乱睡在这炕里,庾祺只一条腿搭在上头,靠炕头坐着,说起昨日之事。 原来自从昨日下晌与张达在潜龙山杀了十几名影卫,庾祺只怕还有追兵,与张达将尸体就地掩埋了,幸而天公作美,雪下个不断,将血迹都掩埋了,才暂且拖住了今早去潜龙山搜查的禁军影卫。 二人在郊野躲藏一夜,原要按先前商议的,出南城在码头与众人汇合。可一来庾祺担心九鲤滞留城中找他,二来想着此去再难见陈嘉,杜仲之仇不能不报,便预备先潜去杀了陈嘉再走。 谁知路上碰见这戏班,捉住一问才知,昭王逃京事发,齐府已被禁军看守,将里头一干人都赶了,他们只得回这租赁的房子里。 张达在那头接话道:“于是庾先生想了个主意,既然事发,城门关口一定会加强防查,咱们不好出城,所以挟了这戏班,要他们明日夹带着咱们出城,咱们用他们的家伙都装扮了,大概能混过去。” 庾祺斜下眼看着九鲤,又道:“若今日不为仲儿报仇,我还救不了你,看来是仲儿在为我引路。” 九鲤翻身把他那只手握得紧紧的,“他还会保佑咱们明日平安离京。” 张达在那头笑了笑,“大不了拼死杀出去!我当了这些年的捕头,加起来还没有这两日杀人多,倒是杀得痛快!” 次日天不亮就起来,命戏班的人都装扮了,预备了马车,直奔南城。路上碰见两回禁军巡逻,倒都混了过去。到城门来,却见里里外外一两百号禁军,为首的是禁军队主及守门官,城门旁摆着桌子,桌上押着公文,连城墙下也贴满图影。 九鲤在车内哨探一眼,有周钰的,叙白的,庾祺的,张达的,有她的,也有张顺的,还有一干不认识的人,却独没有关家人的。她不禁有些虚怕,把手塞进庾祺手中,悄声问:“为何关姨娘没被通缉?” 庾祺看了手中一眼,攥紧了一笑,“关幼君何许人也,朝廷也没有证据证明是她接走了昭王,这些关卡查检的人平日都吃着她的好处,肯定向着她说话。” 正说着,听见车外有守门兵卒议论,“人往西去了,肯定是从保定府南下去贵州,咱们这头查这么紧也是枉费,人家根本没走水路。” 叛叔父 第152节 “听说往西跑了三个人,一定是昭王齐叙白还有王爷的贴身侍卫陶文。” “陶文武艺高强,不知道追去的人如何了。” “他再强也敌不过几十几百的禁军。还是朝廷里那些平日与昭王亲近的大臣们倒霉囖!” “咱们也倒霉,大过年的,又被调来当值,天寒地冻里守着!” 赶上前头出城的两个农户查检完了,轮到庾祺一行,金老板先从前头骡车下来了,几个装扮了的人都跟着跳下车来。金老板说了身份,又走到后头马车来,将车上庾祺九鲤还有另两个唱戏的都叫下来,于前头并作一堆。 守门官先看了路引,又扫着众人,“彩霞班——今日过年,不在家吃年夜饭,赶着哪里去啊?” 金老板小心翼翼陪着笑脸,“倒是想留在家吃年夜饭呢,可是不成呐,老爷们家家要听戏,都排满了!这不,昨日才在白侍郎府上唱完,大早上就赶着去东安县刘公公宅中唱,怕来不及,先装扮上,去了就上台,一刻不敢耽误!刘公公两位大人可认得?先皇身边的老太监,九十多高寿了!连当今圣上都要给他两分情面。” 二人就算不认得也听说过,是个老妖怪,最能折腾人,无事给敢去惹他? 不过眼下非同小可,还得再查查。那守门官把一行人都转着细看,有唱钟馗的,有扮唐明皇的,有唱杨贵妃的。守门官心窍一动,命道:“挨个唱两句听听。” 庾祺瞟了九鲤一眼,亏得昨夜 间庾祺有所料,叫三人都学了一段。便从九鲤唱起,唱了几句杨贵妃,庾祺手托长髯,合着唱的唐明皇。底下一人几句,都唱罢了,守门官与禁军队主都没听出不对来,金老板又暗塞了些银子拜年,这才挥挥手,叫放行了。 三人出城不远,便辞别金老板戏班,飞来码头。只见几条栈道上好些船泊在岸边,却甚少有人,偶有几个船家,又都不走。 九鲤正犯愁,忽见一条货船上钻出来一个人问:“你几个可是姓庾?” 庾祺打量他一眼,不像乔装,轻轻点一点头。那船家忙招他们上船,“丁掌柜吩咐我在这里等你们,不想你们今日才来!快走,只怕一会有官军来盘查。” 这船不大,也有五六个伙计,掌柜忙吩咐解了缆绳开船。远远的那西岸值房外头,有人在瞧见这船动了,便欲来查。 差官却在屋内叫住,“嗨,就那几艘船,昨日到今日不知查了几遍了,别费事,叫它去吧。” “小的才刚恍惚看见有几个人上船了。” 那差官吃着炒黄豆,朝门外瞅一眼,把身上椅上拢紧了,想着那船也是丁家的,素日吃他们比吃朝廷俸禄h还多上几番,何必为了高堂远庙里的事得罪了他们?反正谁造反,谁做皇帝,都不与他们相干。 只管漫不经心道:“上船就随他们上船,听说昨夜小陈国舅家的二爷被杀死在翡翠园,一夜间十几条人命,亡命之徒,你们拼得起么?” 外头几人一听,踌躇之下,又都钻进来了。 只等那船一离岸,九鲤一颗心才从嗓子眼落回肚皮里,头一遭觉得坐船坐得如此踏实。她松了口气,一看庾祺张达,一个“唐明皇”,一个“钟馗”,忍不出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笑得彼此惊魂渐定。那船家叫人打了热水来,三人将脸上油画洗净,脱了行头走来甲板上,统统丢进铜盆里烧了。 张达环顾两面山川,忽地朗声大笑,“想我张达,做了半辈子捕头,捕盗缉匪,没想打却做了一个谋逆匪徒!” 九鲤也笑,“我何尝不是公主没做成,倒做了个通缉要犯。”说着反身靠着阑干,两只手肘反搭在上头,仰面望向庾祺。 他那道刀伤已结着一条血痂,在苍白的脸上显得狰狞可怖,但他回应她的目光一如往日温柔。她伸出手触摸他脸上的痂,深深呼吸一口,“逃犯就逃犯,我是不怕的。” 庾祺握下她的手,低头看着眼前盆里腾腾而升的火焰,带着从容的微笑,“这回恐怕要亡命天涯了,也不怕?” 张达忽觉风中带雪,抬眼一看,两岸青山已掩在灰蒙蒙的雪中。他却振臂一呼,“怕什么!拼死一叛,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事业,名垂青史!” 庾祺反剪起双手,“一到南京,趁追捕令还未发到各省,你赶紧接了妻儿往贵州去投靠昭王,将来还真不说准能封侯拜相,这是你的机会。” 张达转来头,一脸错愕,“那您呢?” 庾祺笑着摇头,“我可不会争名逐利,只会行医治病。我打算直回苏州,接了老太太,带着九鲤做个江湖游医。”说着,直看着九鲤,“你怕不怕居无定所,浪迹江湖?” 九鲤看着他的眼睛,一下又似回到年幼跟着他漂泊的那一年,那时候她懂得什么承诺誓言?他也从不说的。他说得最多的只是一句,“闭上眼睛睡,睡醒了我自预备了好饭给你吃。” 他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只骗过她,要撇下她这个累赘。却从未做到,哪怕刀山火海里。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休息几天,再更番外。 下本《鸾凤错》,欢迎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