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扇》 第1章 《绯扇》作者:云雨无凭【cp完结】 文案: 魏顺&张启渊 / 那年月阙关,因族人谋反被奉国公镇压,年幼的魏顺成为遗孤,被带回京城,成了阉人。他机灵聪慧、处事果断,所以倍受宠信,一路高升,现今成为西厂提督,权倾朝野。 他野心勃勃,要财富,要权势,要把世家踩在脚下,要勋贵败落。 却没成想,对个勋贵子弟一见倾心。 那人放肆纨绔,不是别人,正是奉国公的嫡孙,奉国府五爷张启渊。 张启渊在羽林右卫当差,养尊处优,傲气顽劣,可生得俊俏,容貌威仪,目若朗星,似神君降世。 魏顺知道,这是遇上此生的劫了…… 张启渊:“我不是断袖。” 后来魏顺:“你又不是断袖,摸我手干嘛?” 张启渊:“你意思是断袖才能摸你手?行,那我现在是了。” / 食用指南: 1.明半架空背景; 2.权宦与贵族侍卫,炙热的少年之恋。 标签:太监受、侍卫攻、强强、he 第1章 京城,夏七月的午后,一个闷热的暴雨天,金环胡同里一处宅邸的大门虚掩着,这时,来了两个男人叩门,然后出来了两个小厮,各自打着一把伞,把他们接进去了。 来的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其中一个长得瘦削又白嫩,吊梢眼,穿了一件嫩青色长衣,另一个也穿长衣,长得白白净净,看上去像个读书的。 两个小厮带着他们进大门,过影壁,从前院走到了内宅,把伞合上,过了一段游廊;那个吊梢眼的身子弱,还没进楼呢,先扶着门喘起来了,白净的就笑他,抬起手一掌拍在他屁股上。 他微怒微嗔,瞪了白净的一眼,白净的把手伸进他袖子里去,开始摸他胳膊。 两个小厮脸“刷”的红了,其中一个在门口候着,另一个带路,一进楼门,遇上个穿灰色衣裳的老太监。 “快着点儿,等急了,”肥胖的老太监眼睛瞪得滚圆,尖细着声音催促来人上楼,跟在他们身后,踩得木头楼梯“嗵嗵”响,问,“身上洗没洗干净?” 吊梢眼的诧异,回过头看他一眼,假模假样地笑:“洗没洗也没碍着王公公的事儿啊,怎么,您也想弄我一回试试?” “好你个小骚蹄子!” 老太监王德一气得脑袋都红了,却知道拿这俩没法子,他们一个卖的加一个市侩,横得不一般,连死都不怕,还能怕他? “快走!” 王德一伸出手去,狠狠地掐住了吊梢眼屁股上的一块肉,拧得他“哇”一声哭喊出来,这下好了,两个人都吃了亏,也都占了便宜。 三个人上了楼,向走廊尽头去,王德一打开了房间的门,这才收起刚才那副狗仗人势的嘴脸,行作揖礼,冲着床上帐子里的人说:“主子,那俩小的来了。” 几扇窗大开着,嘈杂的雨声弄得说话声很不清楚,这大屋子里铺着地毯,中央是一架雕花木床,床里头黑洞洞的,遮着一层纱帐子,床边站着两个十来岁的小太监, 一个拎衣服,一个端茶壶。 再没人说话,屋子里除了雨声只剩下呼吸声了,薄纱帐子从里头被轻轻掀动,伸出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向床对面的睡榻。 王德一出去了,又两个小太监进来,抬来了一面纱做成的屏风,放在了榻前边。 如梦如幻,清晰朦胧,魏顺在纱帐里坐了起来,隔着两层东西,看见那两个人去了榻上,榻窄窄的,那个白净的坐下,吊梢眼站在他两腿之间,抬手解了头发,然后,白净的给吊梢眼脱衣服。 外头闷雷正在“轰隆”地响呢,那两个人嘴亲得比雨还黏糊,魏顺独自躺在纱帐里,喊了个小太监进来打扇子;魏顺穿得单薄,脸上盖着一片手绢,闭着眼睛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太监头一次看见这阵仗,小声地问:“督主,他们是谁?” 魏顺觉得他傻,笑出了声,回答:“我也不认识,街上的,卖的。” “他们……那儿……他们有。” 小太监才来府上没几天,很羞涩,说着话的时候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裤裆,魏顺在手绢下边撅起嘴吹气,不屑地笑:“有怎么了?活得狗都不如的玩意儿。” 太热,小太监卖力地把扇子打得更急,魏顺闭着眼什么都不看,听着白净的和吊梢眼在榻上发出的那些声音,然后,他抬起手在床上摸了几下,找着一串珠子,拿在手上盘起来。 “督主,”小太监根本不敢往榻上细瞧,偷看了几眼而已,就羞赧得埋头,他听着那两人不堪入耳的喘和叫,小声地问魏顺,“扇子够不够凉?” 魏顺:“够了。” 忽然,一个响雷从天上劈了下来,魏顺一蹙眉,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他无奈,翻了个身,可那画面再次跳了出来。 那是五月份,约么是一个半月以前,京城下了这个春夏的第一场大雨,茶坊里有摊说书的,讲笑话书,惹得满屋子人顾不上吃饭了,拍着大腿笑,笑得前仰后合。 魏顺身边跟着他最亲信的人,叫徐目,是个模样清秀的阉人,他身手很好,蛮内敛,心细、敏锐。 两个人长得都不赖,身条也端正,各自一身官家公子的装束,风度翩翩,很难看得出是阉人。 从楼上阁子里下来,魏顺要回去,徐目老往说书的那里看,咬了咬嘴,问:“爷,听听吗?” 魏顺摇头:“不了。” 徐目:“说的是《笑林》。” 魏顺:“那听听。” 喧嚷的厅里一位难求,徐目找了店小二,要来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 说的书老掉牙了,魏顺其实没什么兴趣,他喝着茶,看徐目在笑,也跟着笑了两声,问他:“你最近在看什么书吗?” 徐目:“没。” 魏顺:“刘掌柜的昨儿来找我了,他那儿有全版的《金钗绮情录》,还是彩印版。” 徐目:“你又买了?” 魏顺:“没,我最近在读词呢,小楷刻印,据说是允明公的亲传弟子写的版,花了大价钱” 徐目好奇,问:“谁的词?” “他是……大概是个隐姓埋名的江湖文人吧,书上只有他的别号。” “《解佩集》?” “你也知道?” “没看过,但道听途说了一些,听说这本书在黑市已经千金难求了?连带着这个作者以前的小说?” “对,还好我有刘掌柜的这条路子。” “他的别号是叫……绯扇?”徐目嘲笑了几声,说,“听着就不正经,什么骚名儿。” “你才不正经,”魏顺举起扇子在徐目脑袋上敲了一下,说道,“同样是写风月,但人和人就是有差距,人家就是厉害,肚里有货。” 徐目:“看禁书就是图个乐儿,谁管他有货没货的。” 魏顺:“你觉得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又没看过他的书。” “你等等,”魏顺埋下头从衣裳里掏着什么,好一会儿了,拿出一截粉红色的金花纸,递给徐目看,说,“来,给你小子长长见识。” “你自己抄的?” “嗯。” 徐目了然,接过了纸快速过目,说:“写得不错,蛮闺秀的,很可能是个姑娘。” “这么奔放的姑娘?不可能吧?”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有些姑娘野着呢,”徐目看着台上的说书人,抽空说道,“再说了,是个姑娘总好过是个老头儿,是不是?” “老头儿就更不可能了。” “那会是什么?”徐目盯着魏顺的脸看,惊觉得他的脸居然红起来了,于是也有点不好意思,执拗地问,“你希望他是个什么人?” “希望……是个姑娘吧。” 徐目不信他的话,但没敢再挑刺儿,说:“你要知道,写才子佳人的作者多数都不是才子佳人,而且基本上长得糟心,有些甚至奇丑无比。” “我又没说——” “你真拧巴,对谁都是。” 魏顺能够容忍徐目的没大没小,毕竟,魏顺从小没有双亲,也没有别的亲戚,能有个交心的人属实不易;两个人六七岁那年就认识了,一起在庄妃宫里当差,一起受赏赐、被打骂,在同一个屋子里被同一把刀割了下边儿。 魏顺不辩驳徐目的话,但有点儿挂脸了,在心里谴责自己真没用,只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文人,甚至连男女老小都不知道,他却已经开始幻想人家的样子,把人家当成精神寄托了。 喝完了茶,雨越下越大,家里来了马车接,魏顺和徐目一起往外走。 到了茶坊门外,魏顺感觉到有人在拽他袖子,脾气不好,所以往回扥了一下,可对方还是拽。 雨大得要命,车还在等,徐目觉得那人图谋不轨,一步跨上去,要从腰间拔刀,他看起来瘦,但是很有气势,用眼神告诉那个不知好歹的公子哥儿:知不知道他是谁?再拽小心我揍你。 第2章 魏顺把头转过来了,公子哥儿这下看清楚了他的脸,果断地把袖子松开,说道:“哎……认错了认错了。” 他一副很着急的样子,都没说句抱歉,只是往魏顺脸上瞄了两下,就和朋友们一起进茶坊里去了。 徐目咬着牙,告诉魏顺:“尥蹶子呢,故意的,不知道是谁家没教好的。” 魏顺:“回吧。” 徐目:“放心,我待会儿就让人教训他。” 魏顺:“不用。” “爷,你别管,”徐目仍旧不服气,甚至有点怒火中烧了,说道,“说不定连他老子也要让你三分,我得好好儿给他治疗治疗。” “不了,回吧。” 从茶坊门口到马车上这两步路,魏顺是一直愣着神的,他打开车帷往外看了一眼,雨被刮过来,落在他脸上。 刚才那人,居然就这么地没机会再看看了,魏顺安静地坐在车上,心脏先是近乎静止,然后,卯足了力气在跳——刚才只是看了一眼而已,他就忘不了他了。 好俊朗的一张脸啊,黑瞳黑发,眉峰上扬,唇红齿白的,有英气也有神性,神情高贵又有威严,还带着点儿稚气。 魏顺暗自感叹:菩萨和帝君身边的童子也不过如此了! “我得去查查,”车厢的另一边,徐目还在生着闷气,说,“看看是谁家个不长眼的。” 魏顺无奈,“啧”了一声:“行了,翻篇儿吧。” -------------------- 说明:本书攻受皆非chu,攻和一丫鬟有过,无感情,受和一副将有过,无感情。 第2章 魏顺硬是把思绪从那天拉回来了,雨卷起潮气,嘈杂的声音像是给人的耳朵按摩,很催眠。 所以他睡着了,一个时辰以后才醒,睁开眼坐起来,掀开床帐。 对面榻上已经没人了,屏风也撤走了,小太监们正在打扫那儿,换上了干净的垫子。 “督主,”小太监过来跪他,预备给他穿鞋,撇了撇嘴,说,“那个高个儿的给矮个儿的浑身亲了一遍……还叫他‘心肝’。” 小太监很嫌弃,看样子快要吐了,魏顺坐在床上直笑,训他:“你怎么不知道听点儿好的。” 小太监:“那他们下次还来不来?” 魏顺:“你希望他们再来?” 小太监:“嗯,他们两个有趣儿。” 雨天太黑,有人点了灯拿过来,魏顺大笑,揉上小太监的脸,说:“你个小娃娃,看什么都有趣儿吧。” 鞋穿好了,小太监抬头,正好看到魏顺的脸上去——他穿了一套白色半透的寝衣,上身的纽扣敞着,露出雪白的胸膛和紧实的肚子;披散着的长发拢在右边肩膀上,在灯光和天光的照映下,流淌过褐色的光泽。 他看上去更像中原人,但又不一样,头发和眉毛都是褐色,眼珠是浅浅的褐棕,琥珀似的。 他真是太俊了,小太监想。 雨没停,可也不剩多少,再落了一会儿就没了,乌云褪去,晚霞显现,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 奉国府和一般的官家宅子不一样,里头人多,地方也奇大,奉国公有一妻二妾,底下有不少的儿子,所以有了更多的孙辈,这些孩子每天生活在一起,适龄的到府里的家塾去上学,再大一些了,争气的自己去考个官做,不争气的要么混日子,要么去忙家里的生意。 张启渊是比较特殊的一个,总结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脑子是灵光的,但专琢磨些拎不上台面的东西,知识学得杂而不精,看样子是没法考到官做;于是他那做二品都指挥使的父亲想破了头,将他塞到皇室禁军里去当差了。 羽林右卫,还不是长官,只是个管理了十来个人的小旗,靠的还是家里祖父在万岁爷那儿的面子——所以,张启渊对这份差事根本没什么规划和目标,想的是能混一天算一天。 这样总好过天天被拿来和兄长们比,也好过听一大家子人的唠叨。 还有一点是,他已经十七了,确实该快些成亲了,有个小官做做,在将来的岳父家也有个好说头。 雨停以后结束日值,张启渊训完几句话就回府了,底下两个小卫聊起他,其中一个说:“你瞧他那副样,还搽香,跟个娘们儿似的。” 另一个:“说这个干嘛?人家又没招你。” 那个:“屁本事没有,就因为他姓张,一来就骑在咱们头上了?” 另一个:“那没办法,人家就是命好。” “他娘的……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迟早找个机会,我收拾收拾他。” “可别,兄弟,奉国府不是咱们能得罪得起的。” “我呸!张启渊他有什么啊?除了有个好爷爷,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拿盘剥来的钱财享乐不够,连这么个小官也要抢着当……浑身上下没有一样是自己挣来的,算什么本事!” “别说了,小心让人听了去。” “我就是看他碍眼。” “如果你是他,你就不觉得碍眼了。” “切,谁稀罕啊……” 小卫的恨不无道理,毕竟张启渊这人从头到脚都招人妒忌——先是生得一副俊俏模样,身条又高又周正,肩宽腰细,穿官服比其他人好看;再是敏锐聪慧,气场足够,带着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真顽劣。 他很招摇,不知道收敛,腰上有两块整玉刻成的珮子,一块青白的,一块浓黄的。 那小卫说起来,又啐了一口:“挂那么多跟谁显摆呢?真不怕把腰给压折了。” 渊儿爷的腰倒是结实的,毕竟张氏一门祖辈都是武将,男女老少全生得挺拔,都练过武,会兵器,个个精壮。 眼看着十多岁了,有官做,家里在帮着物色成婚的对象——于是,张启渊也和其他少爷们一样,有过了一个女人;她叫纫秋,是外祖父李如达府里的丫鬟,两个人青梅竹马的,从小就玩得好。 “渊儿爷来了,”每次一去那边,她就笑着来迎他,还拿他逗乐,比如,“你们奉国府的好菜怕不是都被你吃了,又窜个子了。” 他会回她:“想吃那边的饭?你改天过去尝尝。” 她:“哎唷,我可不敢,我算哪根葱啊?” 他冲她开玩笑:“大不了以后我娶你。” 她笑,脸边染上赧色,轻轻打他胳膊:“我的爷,这话可不当讲,要是让老夫人听见了,可没我的好果子吃。” 他:“你什么都敢,可别装胆儿小了。” 她:“别提了,你不害臊我还害臊呢。” 纫秋的眼睛很圆,张启渊盯着她看,想起了初夏时那一个热烘烘的午后,本来什么事都没有,他来李府见过外祖父,又陪着外祖母吃了午饭,再后来,他到内宅一处院子的客房里休息。 纫秋给他端来一碗绿豆汤,告诉他:“盆子里有凉水,就这么冰着,你晌午睡起来再喝,醒神儿。” 他跷着腿在床上帐子里躺着,说:“你别走。” 纫秋到床边坐下:“在呢,什么事儿?” 他:“我现在特别好奇,你说……行房到底是什么感觉?” 纫秋伺候老夫人久了,圆滑,有大人气,但怎么说还是个姑娘,她脸一下子红了,用手绢给张启渊擦汗,笑:“我不知道。” 他蛮不讲理,告诉她:“我想知道。” 其实那天是没有缘由的,张启渊想了解那事儿是什么感觉,纫秋愿意宠着他,然后他们水到渠成了,抱在了一块儿。 再后来,两人厮混完,天不巧地下雨了,张启渊却执意要走,说是和几个朋友去茶坊里听书。 “在想什么呢?”在太阳底下晒着,纫秋打断了张启渊的思绪,说,“快去吧,老夫人这两天一直在念叨你。” 他点点头:“走吧,哎,你是不是把咱俩的事儿跟他们说了?” 纫秋:“我没说,是被打扫屋子的那两个妹妹猜到了,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去了。” 张启渊:“要是他们再问起来,你要解释清楚,只有过一回。” “知道,”纫秋应声点头,说,“渊儿爷,你放心吧,我不会乱说话的。” 张启渊:“我不是不敢承认,你知道原因的。” “嗯。” 她走在他身边,偷偷看他,心里明白他不可能娶了自己,哪怕他有情有义,也只能在娶了正妻之后收房,纳她做妾。 她没有多爱他,但孤独零落,所以期望跟了他,从下雨那天起,这种有所依靠的感觉将她的目光拴在了他身上。 -------------------- 之后的更新安排:每周二、四、六上午10点,字数3000+/次,如有榜单要求会加更。 第3章 《雨罗衣》序:……隐隐镜花水月,堤上柳绿,林公子来此,王涤儿不在,三日后晓得她已死,再三日后端午,蒲酒盈樽,那林郎君悲痛欲绝,留书坠湖,却没成想,死即是生。 第3章 天早就黑了,张启渊还没睡,他白天做侍卫,晚上当文人,打着哈欠写完了新书的序章,一抬头,正好看见油灯上那股子黑烟把自己捋得很直。 然后,他母亲李夫人就来了,让丫鬟在屋外的廊上等,一进门就挑剔他:“就知道你没睡,都熬成夜猫子了。” “睡不着。” 张启渊抻着懒腰起身,顺手把笔搁在了笔山上,他懒得束发,一席赭红色绣了团花的云锦襕衣,腰带也不系。 李夫人念叨他:“穿没个穿像,一回家就是这副样儿。” 张启渊收拾着乱放在桌上的书籍,说:“您有什么事儿?没的话请回吧,儿子不便接待。” 李夫人找了张椅子坐,被他一本正经的话逗笑了,她是个爽利的人,说:“可以啊小子深,跟我这儿装大人儿呢?” “没空跟你闹,”张启渊又坐下了,喊来个小丫鬟,说,“珍儿,去给夫人弄杯水来。” “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李夫人坐在那里,看着儿子忙来忙去,说道,“老爷向圣上禀过你的婚事了,说是宁王的嫡女青台郡主,到了嫁人的年纪。” “好啊,你们看着办吧。” 张启渊很知道,自己的婚事不仅是成亲那么简单的,奉国府权势滔天,朝中自然不会放过任何制衡的机会,祖父这个人又反感儿女情长,要为孙儿孙女们促成桩桩门当户对的婚事,最好是当成公事来办。 他问:“我爹怎么说?” 李夫人:“他肯定是听老爷的,又不常在京里,军中的事那么多。” 他又问:“你觉得好不好?” 李夫人:“肯定好啊,你要是娶了郡主,圣上今后肯定会器重你,我和你爹就不必为你操心了。” “器重……”张启渊笑得很大声,问,“他能给我个首辅当当?” “说什么胡话?”李夫人的脸上带了点儿严肃,说,“婚事是正事,你要放在心上,不要整天嘻嘻哈哈,更不要整天跟着太傅家的那个往戏楼里扎。” 张启渊:“嗯,我放在心上了,戏楼也是要去的。” 李夫人叹气:“还有什么官妓私妓暗门子……去这些地方染了病的不在少数,就像宫里的老七,现在只有个小屋住着,万岁爷也不管他,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老七……”张启渊合起了手上的书,想了想,说,“我还以为是外边儿的人编的呢。” “就是真的,”李夫人这人也是出身官家,读的书又多,很在意儿女的做派,她叹了一口气,叮嘱,“你以后要是往乱地方去,就回想回想你娘说的话。” 张启渊:“别再说了,记着了,我本身就不喜欢进窑子。” 这是真话,由于各种书看得多了,他有了他自己关于女人的独特幻想,一说起婚事,他就在琢磨:成婚随便是谁都行,但这辈子非要有个红颜知己不可。 同床共枕是锦上添花的事,在那之前,至少得聊聊词吧,再聊聊写书的事儿,还要和她一起研墨写字;他和她得是前人的词里写的那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想:肉体的关系太信手拈来了,灵魂的交融才是这人间最缱绻的事——它难得,可求唯一,切实又虚幻,是除人以外的别物不会有的东西。 他是个写书的,写书的人就是这样的,爱幻想,心思细,喜欢琢磨男的女的那点儿事,接纳陌生人之间的纵情,也期盼灵魂相契,会在得到知己的时候比洞房花烛更欣喜若狂。 李夫人突然问他记不记得魏顺。 张启渊:“知道,就是那个西厂的——” 李夫人:“提督。” 他:“对对,以前庄妃宫里的。” “他年龄和你一样大,你没见过?” “小时候……好像见过,之后再也没见过,”张启渊又开始折腾他那堆宝贝毛笔了,心不在焉,“一个刑余之人,我见他干嘛?” “他是老爷从月阙关带回来的,他们族人造反,大人死得没剩下几个,孩子有三十多个,到了京城,他因为长得白净,被司礼监的要了。” “嗯,然后呢?” “那么多孩子里头,他最小,不知道自己几岁、什么时候生辰,老爷看他可怜,就说‘这孩子看着和我孙儿启渊一般儿大,就和他同天生吧’。” 张启渊干笑了一声,摇头:“我祖父真够霸道的,别人什么时候生辰都是他说了算。” 李夫人:“怎么能叫霸道呢?” 张启渊:“杀了别人爹娘,又看别人可怜?反正我是理解不了。” “那没有办法,奉国府就是为朝廷做事的,再说了,我们不知道其中缘由,或许他的父母就是该死。” “娘,你这是诡辩,”张启渊说,“我没有否认祖父他过去的功勋,我的意思是,大可以不必这么伪善,非要去关照一个痛恨自己的人。” 李夫人笑了,摇摇头:“你怎么知道人家在痛恨你祖父呢?他从边境来了京城,现在做了提督,这辈子都有着落了。” “又是诡辩,他得权得势是没错,但痛恨肯定是有的,只是可能多也可能少。” “你还是别瞎猜了,”李夫人站起来,走过来捋了一下儿子的头发,说,“人家现在对奉国府很恭敬,才不像你的小孩子心性。” 张启渊无聊,有了点儿睡意。他将毛笔横着放在嘴巴上边儿,沉思了一下,问:“是有什么大事?你突然聊这个太监做什么?” 李夫人:“刚才说起七皇子,我就想起了这个人,两个都是在庄妃那儿长大的,结果皇子成了废物,奴才却成了貂珰,世事真是难料。” 张启渊:“还成吧,有些人自作孽没有办法,至于阉人,他们得了势也成不了气候的。” 西厂和奉国府之间的关系复杂,说是朋友不对,说是敌人也不对,可表面上那层总是要维系的,眼下宦官当道,东西厂争锋,奉国府要维稳皇权,于是选择站队较为保守的西厂。 可是,奉国府里的人天生正统,傲气难却,哪怕是下头伺候的,也从心眼儿里瞧不起太监。 / 在正厅见客,客人刚离开,就进来个小厮,把一份请帖递上来,说:“督主,奉国府送的请帖,说是初八要摆酒,请您过去。” “奉国府……”魏顺把手里的玉石串珠放在了桌上,问,“奉国府有什么喜事?” 小厮回答:“听说是没,就是想请您过去吃酒。” “老头子急了。”魏顺笑得别有意味,用眼睛示意徐目。 徐目也笑了,点点头,把接到手的请帖翻开,看两眼便合上,说:“确实没什么事儿,说是请您去喝珍藏的麻姑酒。” “去,”魏顺站了起来,他今天一身白衣,挽着腰带,束起头发,整个人典雅而皎洁,他笑,说,“肯定要去,奉国府的酒不是谁都能吃得到的。” 徐目点头:“我到时候陪你。” “好,”看徐目显得警觉,魏顺走过来安抚,拍他肩膀,“不会有什么事,你也别紧张,去了对人家客气着点儿,吃个饭而已,又不是上刑场,放轻松。” 徐目提示:“也别太大意了。” 魏顺:“放心吧,近来东厂蠢蠢欲动,奉国府更要借我的力去保圣上,不可能随意动我的。” 徐目垂眸沉思,突然,他问:“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那个人?” “谁?” “下雨那天,茶坊门外边拽你袖子的那个,”徐目绞尽脑汁,尽可能具体地描述,“看着年纪不大的那小子。” “不记得。” “我找人查他底细了,应该快了,”徐目咬了咬牙,很是不服气,“你不用管,交给我处置就行。” 魏顺低笑:“这都多久之前的事儿了,你无不无聊?” 徐目:“你先别管,等我查到了再说。” 魏顺:“一个路人,你这么执着做什么?再说了,看他那样儿,穿的戴的都是上品,说不定是哪位一品要员的儿孙,你要是弄了人家,人家也回过头来弄你。” 徐目被魏顺吓唬,气着了,说:“一品要员怎么了?就算他是太子,我也——” 魏顺冷笑:“行了昂,牛吹大了。” 他从桌上拿回了串珠,拂袖朝外走去,不耐烦地听徐目在身后叨叨。徐目说:“你这是怎么了?脾气变了?我怎么不知道,那次底下的人泡错了茶,你都要扇人巴掌。” “底下的人大意,该罚,那人……和我又没关系,更没有影响我,我有病才盯着人家。” “你……”徐目抿着嘴想了半天,还是揪着不放,他只忠于魏顺,没有顾虑,魏顺要是叫他去死,他也会去的。 所以大胆地说:“你是看人家长得俊吧!” 外边很晒,两个人突然就停下了脚步,魏顺回头甩来一个凌厉的眼神,咬紧了牙关,问:“咱今天能不聊这个了吗?” 徐目看着他,严肃了好半天,接着猛地破功,笑出了声:“喜欢就喜欢呗,我给你查了你还不高兴?到时候知道是谁了,什么都好办了。” 第4章 “我……”眼见的,魏顺浸泡在阳光里的脸染上了浅浅的粉,身上的男人样也削减去几分,可他自持,还是嘴硬,说,“不想知道他是谁,你也别查了,要是不听,就让人拿板子抽你。” 第4章 一见倾心是种虚幻的感觉,像是潮水,时涨时落,汹涌的次数很少,平静才是常态。 毕竟,魏顺对那个人的底细是一概不知的,那徐目在要事上看着鲁莽,实际上猴儿精,他告诉魏顺将去查那个人了,后来又不把他的任何消息告诉他。 魏顺于是也怯于询问。 他其实很想认识那人,可又惧怕知道更多关于那人的事——那人气度不凡,全身从衣服到配饰都是顶级货,一看就知道是世家子弟。 不是小倌儿也不是流氓,不是任何收钱办事就能得手的人,魏顺纵然已经权势滔天了,可仍旧是个太监,要想和那人好上,简直是天方夜谭。 面儿上傲气的西厂提督,因为茶坊门前多看的那眼,将自己数落了上百次,平时倒还成,可一但那一幕猛地在脑海里重现,魏顺便从喉咙眼酥麻到左胸口。 可是呢,除了最亲信的徐目,除了整天在内宅里打理的王公公和那几个小太监,没有人知道魏顺是喜好男人的,他们看他是个一点都不阴柔的阉人,又看他整天一副“男人样儿”,就默认了他会娶妻。 况且他自己也说过想物色个不错的娘子,帮着打理打理家里。 自我压制是个很奇妙的动作,大多数人是愈压制愈想释放,在什么事上压制就在什么事上热衷——魏顺偷偷地肖想男人,又不想别人知道。 因为他怕露怯。 这天,魏顺在屋子里泡澡呢,徐目靠在屏风那儿背对着他,说:“你最近小心着点儿,听说赵进前两天险些被人刺了一刀,东厂觉得是咱们的人干的,很激愤。” 小太监在往魏顺身上舀水,魏顺沉默,然后笑了两声,道:“没有错啊,就是我派去的。” 徐目诧异:“真的假的?我为什么不知道?” “当然是真的,没告诉你是因为也没告诉别人,就我跟那番子两个人知情。” 大夏天洗温水澡,人的脸熏成了桃粉色,小太监忙前忙后,魏顺闭目养神,偶尔抬手往身上淋水,低声说:“我倒不是真的想赵进死,我只想东厂消失,这次派人行刺,是为了试试他身边的护卫怎么样?” 徐目:“所以怎么样?” 魏顺:“当然不怎么样,差一点儿就得手了,我原来以为姓赵的至少有一些防范呢,现在看就那样,这种人,掉了脑袋都反应不过来自己死了。” 徐目:“有防范的人就能反应过来自己死了?” 魏顺笑,轻轻撩着自己贴在颊边的头发,说:“去你的,别闹。” “你洗着吧,我出去了。” 随意的天儿就这么聊完了,徐目去做别的,两个小太监继续侍候着魏顺泡澡,魏顺要他们把架子上的书拿过来,然后全都出去。 那个文笔香艳的作者,名字未知,别号绯扇,会写词也擅写小说,他词风软媚入骨,俗而不鄙,新出的《解佩集》震荡了书市,现如今一书难求;再讲小说,更是有天赋加成,行云流水,笔触灵动,读到的人无一不心甘情愿地追随他,把他以前写的书全都买来,挨个儿看一遍。 魏顺手上的是一年前的一本,叫《桃玉锦囊》,讲的是官家千金与男蛇妖的故事。 -------------------- 抱歉大家,今天就这么多了,也迟了,干了一天体力活,实在太困了,也终于结束了这段时间的忙碌,明天开始就可以安心码字了,会多存稿,保证按计划更新的~ 第5章 那本《桃玉锦囊》,是说修炼千年的蛇妖对官家小姐一见钟情,动了凡心,想占有她,化作孱弱白净的书生,百般设计,最终成为小姐家的幕僚,勾引小姐相爱。之后,他寻机掳她回了山洞,设下结界,不准她离开。 一年后突发三界混战,蛇妖被众仙家追杀,逐渐抵抗不住,受了重伤,小姐也终于有了逃离的机会。回京后她大病一场,愈后却发现身上沾了妖气,她惊惶无措,悬梁自缢,看见房梁上来了条乌青色的蛇,咬断了白绫,吐出阵阵烟气…… 魏顺读书读得忘形,再反应过来,澡盆里的水已经变凉了,小太监进来帮他擦身,看着摊开在凳子上的书,好奇地问:“督主,这书真的有这么好读?” 魏顺点头:“是啊,写它的人是个天才。” 小太监:“他叫什么?您见没见过他?” 魏顺:“没见过,我都不知道他是谁,上哪儿去见?” “书里没有他的名字?” 魏顺摇头:“书上只有别号,叫绯扇。” 小太监没念过书,呆头呆脑,说:“没听说过这种名儿,不明白是啥意思。” 魏顺:“‘绯’是种颜色。” “有颜色的扇子?甭说,您们识字儿的人就是不一样,我们乡下那地方,最多的是叫狗剩、小五、驴儿。” 这小孩儿太逗了,魏顺没忍住笑出了声,笑得肚子都疼,说:“要是写书的人真的叫‘狗剩’,我高低得把书买来看看。” 小太监也笑,有些腼腆:“我哥哥就叫狗剩。” 魏顺问:“那你原来叫什么?” 小太监:“我叫……狗子。” 这人做事灵巧,嘴上说着话,手上用柔软的布把魏顺全身擦了一遍;魏顺无聊,玩儿他稚嫩柔软的脸颊。 问他:“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在家的时候叫什么?” “不知道,叫什么呀?” “喀迪尔。” “是个好名儿。” “拍马屁,听懂了吗就好名儿……” “是真的,督主,听起来很不一样。” “可我只记得这个了,连自己的生辰年月都忘了,阿妈阿爸长什么样子也忘了。” 魏顺倒不显得有多悲伤,一字一句讲着,像是在说起别人家的事。 小太监轻声说:“督主,穿衣裳吧。” 魏顺:“你不想知道我过去的事儿?也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来京城,为什么被净了身?” 他问得执拗,表情都不对了,小太监有些怕,摇了摇头,说:“您要是想说,我就听着,但今天的话都会烂在我肚子里,我绝对不会往外传的。” “好孩子,”魏顺逗猫一样,捏他下巴,又摸他耳朵,说,“一会儿让徐公公给你赏钱。” “谢谢督主。” / 傍晚去奉国府的马车上,徐目支支吾吾,说自己把那个去领赏钱的小太监摸了。 魏顺:“摸哪儿了?” 徐目:“衣裳里头。” “闲得慌,”魏顺今天穿了一身浅色,束发,清淡儒雅,他埋怨,“他才多大……你摸他干嘛?” 徐目大言不惭:“他一说话就害羞,我觉得挺有意思。” 魏顺上下瞟他,问:“你不是喜欢女的吗?” “对啊,”徐目抱着肘子在那儿笑,说,“他声音就像个小姑娘。” 魏顺以为他寂寞了,就说:“要不要我帮你物色个姑娘?到时候你俩搬出去住。” “唉,”模样清秀的徐目叹气,道,“哪儿有好姑娘愿意跟咱受这种苦哟。” “有,肯定有,你看那赵进,不是娶了一个?听说又漂亮又贤惠。” “我和人家比?”徐目龇起牙,自我厌弃,“人家是东厂厂公,我一介草民,您可别欺负我了。” 魏顺挑眉:“那怎么办?要不你自己想个主意,我看看能不能帮你。” 徐目眨了眨眼,说:“我……把你家的丫鬟送给我一个,也不成亲,我自己弄个小院子,就这么的过了。” “成。” 这是个小要求,魏顺一听就点头了,可他心里还有疑问,在想徐目是不是已经和府上哪个丫鬟暗度陈仓了,先斩后奏,在这儿唬人呢。 就试探问他:“你要自己挑还是我帮你挑?” 徐目抿唇,笑得很荡漾:“那得先问问谁能瞧得上我。” 他这副样子,魏顺很无奈,盯着他,嘴角抽动了一下,说:“我看她们个个都能瞧得上你,跟你出去单过是过好日子,会有人不愿意去?” “可——有点儿钱又能怎么着?再好的床也不能凉着,我不得不熬,人家年纪轻轻,不一定愿意熬。” 俩太监成了知己,免不了聊些难言之隐,魏顺知道徐目很自卑,即便他还有点儿小钱,也长得蛮俊。 跟他开玩笑:“要不把你摸了的那孩子给你?你俩都缺,谁也不嫌弃谁。” 徐目炸了毛,眼睛瞪得老大:“我要他干嘛!我又不喜欢太监!” “那还不管好你那猪蹄子,”魏顺就这么坐着,狠狠地踹了徐目一脚,有些生气,“以后别老弄人家,那孩子挺好,我还指望他一直跟着我呢。” 第5章 “我的爷,踢我干嘛?”徐目揉着腿,低声嘟囔着,“一个狗奴,摸了就摸了……” 马车在大路上晃荡,眼见快要到太阳下山的时候,魏顺往车外看了一眼,冷声说道:“咱们曾经也是狗奴,现在是好点儿了,但在有些人眼睛里,咱们这辈子都是狗奴。” 徐目脸上的神色绷着,说:“我知道啊,他们怎么对我的,我就要怎么对别人。” 光很暗,魏顺一抬头,看见了徐目一脸的不服气,于是笑了:“你想报复。” “谈不上,但有时候心里老是过不去——算了,我以后不会再这么想了。” 要不是在车上,这一刻的徐目都得给魏顺跪下,他很感激他,被他溺爱,有些时候会觉得对不起他。 认错是因为他觉得上一刻的自己太孩子气了。 而魏顺对他的感情有好几种,除了溺爱还有可怜,他们境遇相似,他是他的影子。 “好好过生活吧,我们心里那些病,这辈子都好不了了,”魏顺缓慢地摇头,嘱咐徐目,“要朝前看。” / 太阳已经跌下去小半个头,奉国府终于到了,接车的、牵马的人来了好几个,其中一个是奉国府最年长的孙辈;打眼看,这些人虽然都是武将,但都从容谦逊,没有少掉什么礼节。 魏顺和徐目下了车,被他们陪着往里头走。 这奢华壮观的宅子,光是大门和影壁占的那块地,都够修一个小院子了。长孙张启清告诉魏顺:“今儿不在外边了,咱们到花园后边,有个小楼,隐蔽一些,更自在。” 魏顺问:“进内宅会不会不方便?” “无妨,”张启清摇头,说,“您当是家宴就好了,当年是祖父把您带回来的,咱们两家有缘分。” “噢。” 魏顺一下子不知道该应答什么了,他感觉到了奉国府每个人对他的蔑视,这个张启清,比他年长一些,说的话尽往他心口上刺。 魏顺笑了:“什么叫‘咱们两家’,我一直都是孤家寡人。” “魏公公见谅,我的意思是——奉国府和西厂。” 奉国府痛恨东厂,想利用魏顺,可又拉不下脸求人,所以搞了这么一出高高在上的“邀请”,虽说谈不上是鸿门宴,可还是让魏顺很不舒服。 张启清在锦衣卫里当差,据说能力出众,从来不拿国公之孙的身份摆谱,武功好又会管人、擅探查,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几个人还是朝前走着,又过了几条廊,天快要变黑了,两个小厮掌着灯笼在前边引路,张启清说:“魏公公,还记不记得?你和我们家老五一般儿大,是同一天生日。” 魏顺:“是么?我不知道。” 其实他记得有这么回事的,但并不愿意提起, 对奉国府来说,那是一段悲天悯人的佳话,但对他来说,相当于屈辱。 张启清:“不知道?可能是你那时候年纪太小,不记事。” 又穿过了个亭子,这下,周边的建筑变得婉约秀丽起来,花草也多了起来,路上人挺多,有一些不大的孩子,还有些照顾着他们的丫鬟。 用晚餐了,是奉国府一天里最忙碌的时候。 忽然,前边花园里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嬉闹声,响极了,张启清皱了皱眉,问过路的丫鬟:“谁在那边儿呢?” “启清爷,”丫鬟行礼,说,“是渊儿爷在和兰儿她们耍呢。” “像什么样子……”张启清蹙眉怒斥,摇了摇头,转过头对魏顺说,“您请见谅,我家老五从小被惯坏了,整日和女眷混在一起,不知道规矩。” “不会,”魏顺礼貌地颔首,说,“不受束缚的人都有福气。” 张启清:“来,咱们走这边。” 要往前去,必定是要穿过花园的,天气反正不凉,那里头熙熙攘攘一堆人,灯火通明;到了路口,魏顺看见几个年轻女子跑了过来,有的拎着裙子大笑,有的用手绢捂着嘴,一边逃一边回头看。 然后,一个显然高大很多的影子猛地撞向了魏顺,一伸双臂,把他抱个满怀,之后,那人紧紧地把魏顺的腰箍着,攥他外衣,抱着他笑起来。 魏顺有些气愤,着急无措,往开了推他,他却不慌不忙,腾出了一只手,一边解开眼睛上的布,一边确信地说:“兰儿!肯定是兰儿,因为就你不爱吱声……” 布拿下来了,借着灯光看清楚了一切,两个人都呆了——张启渊不明白内宅里怎么会有个陌生男人,而魏顺,在心里头艰难地喊了声“老天爷”。 真这么寸?非得是奉国府的人?这么的话,还不如别再遇见了。 第6章 这位渊儿爷可真招笑,见面时顽劣成性,分别时却换了身整齐素净的衣服,趴在前院的台阶下边,认错呢。 俯着身,屈着背,把脸埋在了手心里,摆了一副虔诚磕头的姿势,身后还有个小厮作陪;离开奉国府时路过,魏顺被这架势吓了一跳,送客的张启清尴尬得挠头,走在后边的徐目实在没憋住,“噗呲”地笑出了声。 张启清给两人指路,说道:“您这边走,别管他,刚才的事被祖父知道了,在罚他。” 魏顺问:“他在家经常受罚?” 张启清点头叹气,说:“整天玩玩闹闹,不分场合,没打他都算轻的。” 魏顺:“那是该罚。” 他随口附和着,对旁人的家事倒没兴趣,只是,一顿饭都吃完了,他还停留在见到“那人”的诧异里出不来。 他想过他是权贵家的公子哥,可没想过会是张吉的孙子。 更没想过是个名义上同年同月同日生、小时候见过面的“旧友”。 于是在车上问了徐目:“你早就知道他是奉国府的人了?” “我不知道,”徐目急着解释,“你当时不是不让查了么?我就没再仔细问。” 魏顺面色阴沉地警告:“你小子想好了再说。” 徐目:“噢噢,是查到了,不过送来的东西还在我书桌上放着呢,没来得及看。” 魏顺:“别看,烧了吧。” “行。” “这事儿到今天就结束了。” 魏顺喜欢张启渊——虽然他从来没直说过,可徐目挺早就看出来了。他当时疑惑魏提督为什么会喜欢个只见了一面的人,今天重逢之后,他好像懂了。 奉国府的那小老五,长得的确是俊,乍瞧过去,一般人是要纠结先看哪儿的;眼睛很亮,有神,深黑,脸颊带着点儿少年的圆润,唇红齿白。 整个人散发着蓬勃的生命感,个儿又高。 徐目低声说:“我细瞧了一下,他长得像戏里的人,像毗沙门天王那吒太子,像善财童子和杨戬。” 魏顺冷笑道:“你干脆说他像玉帝得了。” “但太漂亮了,也像个女的,”徐目细想了一下,补充,“怪不得你看了一眼就不能自拔。” 这话说得太直接了,魏顺一下子又怒又羞,如果说权贵家的公子他全都不敢碰,那么奉国府的这个,他连想都不敢想。 于是抿了抿唇,不太服气地说:“我要是去招惹他,张吉不得宰了我……” “爷,这不至于。” “但奉国府的我全都不喜欢,对那人也……没兴趣了。” “不喜欢”“没兴趣”——这些用词多少都太委婉了,其实魏顺想说的是“恨”。 不过现在的他身居高位,深得皇帝的宠信,于是也在乎自己的做派,更愿意从容一些,不轻易显露脾气。 曾经有一回,深夜,魏顺拽着徐目去亭子里小酌,说自己这十来年成于张吉也毁于张吉,说最痛恶自己不是个“男人”,痛恶那些让他受了腐刑的人。 / 张启渊一副生来就没吃过一点苦的模样,扮瞎子摸丫鬟的时候把这个陌生人摸了,却不怯也不怵,看了他两眼,说:“你是哪个?我怎么没见过你。” 魏顺:“我——” 张启清抢着介绍:“这是西厂的魏公公,你俩一般儿大。” “你是太监?” 能看出来张启渊是很惊讶的,因为魏顺确实不像个太监。 他模样俊,身形挺拔,声音也不轻柔;最主要的,他眼神平静而锋利,有种很不一般的气质。 魏顺:“五爷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不是第一天熟呢。” 张启渊笑得蔫儿坏:“可看着不像太监……真的是?” “是。” 咬牙切齿的这一个字出口,魏顺便后悔了,他这几年对着圣上都没这么下风过。 朝廷里遇见的人个个恶毒自私,可也个个有礼节,最起码会拐着弯儿说话,没几个像张启渊这么…… 魏顺真的快要挂脸了,这时候,看够了好戏的张启清才来解围,扯了一下弟弟半开的领子,说:“快去换件像样的衣裳,今儿有客人在,你这样要是被祖父知道了,该挨板子了。” “我知道你,”张启渊不搭理他,继续对魏顺说道,“这么年轻就当上了提督,是挺厉害。” 第6章 “也就那样,”魏顺说,“我凡事靠不了别人只靠自己,不如五爷你生在朱门,有人提携。” “你——”张启渊听出来了话里的讽刺,一下子显得很不服,笑都不笑了,说,“我是个禁军里的小旗,你是西厂的头头,却说自己不如我,其实是为了贬损我,你这么说话,要小心不留神就把人得罪光了。” 这是个贵气儒雅的官家公子?分明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纨绔!魏顺打算回嘴的,想了想还是忍着了,他跟着张启清他们一起走,离开前,把一个冰冷又有威慑力的眼神丢在了张启渊身上。 走在后边的徐目也冷眼打量张启渊,可倒没那么生气,反而觉得他和魏顺有种奇怪的般配感。 要是魏提督能把奉国公的孙子睡了,这朝堂上不知道会多热闹。 俊,太俊,还带着点儿美,徐目脚底下是走着的,眼睛却粘在人家身上了,看脸觉得好,连乌黑的长头发也觉得好,那高挑健壮的身体更好。 要是个女的多好啊!眼见张启渊揽着两个丫鬟走了,徐目收起了视线,叹气摇头。 第二天到了厂里,魏顺说自己一夜都没睡好,说自己已经把那些春心萌动给丢了,一想起曾经喜欢过那人就反胃。 徐目笑,冲他挤眼睛:“这回承认喜欢他了?” 魏顺纠正:“是‘喜欢过’,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好吧好吧,”徐目皱了皱眉,说,“其实我特别搞不懂你们这种看别人一眼就爱上的人,你能看得出他是人是鬼?除非你会‘他心通’的法术。” 魏顺问:“你昨儿个不是说懂了?今天又不懂了?” 场面一度尴尬,被轻易戳穿的徐目摸了摸眼皮,说道:“我这不是顺着您说嘛,您喜欢我就附和,您放弃我就挑毛病,让您放弃得心安理得。” 魏顺斥骂:“有多远滚多远吧!徐目你个狗东西!” -------------------- 这章一开始老觉得差点意思,反复修了好几次,删了很多,所以字数没够~好在现在看着舒服了,抱歉大家~ 第7章 魏顺每天都忙,西厂里大小事全得他亲自操心,可张启渊不一样,只要不在值上,他绝对不多为做官的事忧心一分,一半的时间拿来写书,衣衫不整的,也不见人,把自己泡在房里;另一半时间拿来玩乐,到府上各房的奶奶、婶子、姨娘、嫂子那里串门儿,把偌大一个府里的人熟了个遍。 别人对李夫人说:“别人要么想做锦衣卫,要么看不上带兵,往死了念书,去做大学士……小老五可倒好,什么都不争,过得比谁都快活。” “没法子,他长不大。” 聊起了这个,李夫人多少觉得没面儿,后来就逐渐地习惯了,会说:“先在禁军里待着吧,等成了婚,看看有没有别的差使。” 别人说:“要不说小老五就是命好呢,连面都没见过,那青台郡主就愿意跟他。” “没说愿意跟,”李夫人谦虚,笑了两声,“这不是多亏了万岁爷嘛?要不然这事儿也成不了。” 别人调侃:“嫂子,这下可美死你了,今后和宁王做了亲家,你可要处处压我们一头了。” 李夫人:“哪儿能啊?又不是当上驸马了。” 这边,女人们正聊得乐呢,掩着的房门“砰”地一声开了,看见有外人在,满脸都是恼意的张启渊欲言又止,向婶子嫂子们一一问了安。 “谁惹了我们渊儿爷了?”有个小嫂子在哪儿笑,说,“别着急,跟我们说说,我们给你评理。” “没有,”张启渊找了个角落里的椅子坐下,说,“不想说,你们也甭听。” 李夫人站了起来,让丫鬟给他弄了杯茶,说:“你去里边儿喝吧,别打搅我们,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母亲这人不过分溺爱张启渊,在旁人面前更甚,这下子,他更气了,端着茶坐在那儿,说:“我歇一下,你们聊你们的,我又没妨碍。” 有个婶子大笑,调侃:“哎唷,小老五要娶郡主了,长大了,跟过去不一样了。” 张启渊转头看了她一眼,轻笑:“谁说我要娶郡主了?” “这不是板上钉钉了吗?我们全都知道了,小老五,这是天大的福气,今后你可要好好对待人家。” “嗯,我会的。” “这才对嘛。” 茶喝下去半杯了,张启渊还是没有要走的打算,屋里几个人又聊起了别的,他便杵着脸,一边发呆一边听她们说什么。 李夫人也没再赶他走。 今儿他休息,早晨本来挺高兴,可到了中午,他那远在杭州都司的父亲张钧回来了,在饭桌上抓着他就是一通问,从婚事聊到学业,再聊到职事,然后把他叫去书房,关上门就是一通数落。 还提起他昨儿把侧室胡姨娘生的妹妹揍了一顿的事。 那小丫头片子三岁不到,起先坐在张钧的腿上啃苹果,后来就钻到书桌底下去了,张启渊愤怒地瞪她,说:“她逮着什么就咬什么,把我新买的几支湖笔全都咬坏了,跟狗似的。” 张钧:“她才多大……” 张启渊:“别废话,你就说她错没错吧。” 张钧:“那也不能真打她不是?你多大的人了,把你妹妹的屁股揍青了。” “我……屁股是人全身上下最抗揍的地方,除非她屁股上没肉,”张启渊弯下了腰,一只手把那小丫头拎了起来,继续瞪她,“张妙晴,知不知道错了?还碰不碰别人的东西了?” 小妙晴以前不怕他,但昨儿挨了揍以后,知道了这个哥哥不好惹,于是这会子连苹果都忘了啃,摇头,说:“别打我。” “知道疼就好,”张启渊像抱书一样把她夹在胳肢窝里,说,“别觉得年纪小就能欺负人,告诉你娘,屁股青了那是胎记!” 胡姨娘房里的丫鬟来了,把张妙晴接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张启渊和张钧两个人;张钧继续训他:“我以前觉得就指望你了,现在想想,我再多生几个,绝不指望你!” “我怎么了?”张启渊冷笑道,“我很好啊,不跟有出息的比,总比得过没出息的吧。” 一向儒雅的张钧暴怒:“我都不知道你每天在得意些什么!你娘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怎么养出你这么个……” “那是你没种好,不是我娘没养好,”这纯粹是挑衅了,张启渊一向记吃不记打,即便已经在父亲和祖父面前受罚无数次了,可还是改不掉口出狂言的毛病,他抱起手臂挑了挑眉,“你常年不在京城,我跟你还没跟管家的熟呢。” “你——张子深,你等着,我今儿刚回来,歇口气再罚你。” 就是张钧是个好脾气的,要是碰上军里其他掌事的做爹,张启渊今天绝对能立马吃上板子;张钧站了起来,指着张启渊的鼻子,低声让他滚。 张启渊却甚是不服,很硬气地回嘴:“行,我等着,你最好弄死我。” 他甩门走了,然后,便到母亲喝茶的那儿去了,可还是没能告得成状,只好捧着个杯子,听了女人们一整个下午的闲聊。 人多事儿也多,府里的加上别家权贵的,还有宫里的,根本聊不完。有个姨娘说:“西厂的那个,说是把在大同的太监吴素给惩治了,弄了一堆他贪赃枉法的罪证。” 有人附和:“就是,我也听说了,西厂的魏顺给人家手下的用私刑,万岁爷也默许。” “是啊,据说是拿刀把人的肋骨剔出来,跟琵琶弹弦一样。” -------------------- 今天晚上还有一章~ 第8章 西厂才冒头一年,这个才十七岁的阉人就把重臣、亲王、勋爵的势头全都压了下去。 旧权势叫苦连天,新权势伴君左右、大买仆人、威风巡边、住豪宅子、弹劾谏言,想治谁的罪就治,却也严谨周到,不教眼红的人抓着自己一点儿把柄。 连昔日威风的东厂也斗不过他了。 这天在宫里下棋,皇帝老头儿心情不错,告诉魏顺:“我最近做成了一桩媒。” 魏顺:“您做媒回回都成,今后怕是一堆人排队求着您做媒了。” 老头儿被逗笑了,摆着手,说:“不是不是,是自家人,宁王家的郡主,青台郡主。” 魏顺:“和哪个?” 皇帝:“你猜猜和哪个。” “您就逗臣吧,”魏顺说,“得给个提示啊,否则跟无头苍蝇似的,肯定猜不着。” “你不认识,”老头儿摸着花白的胡须,说,“肯定没见过,你从小就在宫里,他在外边,况且这个年轻人也没什么成就。” “那还把他配给郡主?” “没办法,那小妞儿就喜欢不争不抢的,再说,一个生在奉国府的少爷,差不到哪里去。” 手一抖,圆润的白子险些从手上滑落,魏顺头晕,觉得自己最近一定是撞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否则怎么净发生些离谱的事,像是和奉国府拴在一块儿了。 第7章 皇帝老头儿很得意自己的保媒,一说起来就停不了,笑着低声道:“是奉国府张钧的儿子……” 魏顺打量着棋局,面儿上平静地答:“嗯。” 老头儿:“你知道张钧吧?现在在杭州都司。” “臣知道。” “对,就是他的儿子,叫张子深的,听说在家里不听管,现在被他祖父弄到羽林右卫里去了,混个差事。” 魏顺:“您没见过他?” “见过,小时候经常见,很皮,”老头儿一想起那孩子就皱眉,说,“长得像他娘,个性也跟他娘小时候一个样,他娘是李如达的女儿,都察院的那个。” 魏顺点头:“这样的出身,是我此等人羡慕不来的。” “别羡慕,人多的世家,烦心事儿最多,比宫里都多,”老头儿倒是不误下棋,这会子感觉上来了,人都快埋到棋盘上去了,缓声说道,“那天张吉来宫里,还跟我吐苦水呢,说来我这儿才能躲躲清净。” 魏顺笑:“我前几天去奉国府吃酒了,见着那个小老五了,是皮得很,和一堆丫鬟嬉闹,谁的话都不听,后来就被他祖父给罚了,跪在厅前边认错呢。” 魏顺没忍住笑了,皇帝老头儿也笑了,一边看棋局一边拍自己大腿,说:“他爹虽说是个武将,但很儒雅内敛,他娘不一样,据说头一回去奉国府就骑的马,结果没错儿,生的小老五也是这副德行。” 闲聊的话不重要,却使魏顺更确定了皇帝很信任张吉,也明白了他老人家私底下和奉国府的关系不错。现如今,东厂赵进有了问鼎之心,奉国府为自保,必然要暂时放下争斗,拉拢各派,忠君护主。 所以连世家纷纷蔑视妒忌的西厂,也成了奉国府的“朋友”。 皇帝问:“顺儿,你最近常去奉国府吗?” “也不常去,去吃了一回酒,其余时候和国公都是在各自当值的地方见面,或者进宫的时候碰见,说几句话。” “张吉人好,”皇帝这下子不看棋了,开始走心夸人,“看起来严肃,不讲情面,其实很忠心也很真诚,顺儿你要知道,在这世上,真诚是最最难得的东西。” 魏顺点头:“臣会记得您的教诲的。” “其实你跟他很像,心狠、果断、野心大、不讲情面,干什么事儿都要干到最好,一辈子憋着一口气,就是要超过所有人,喜欢当第一,”老头儿笑了,感慨,“还是有缘分的,他当年带回来那么多孩子,就你一个人的名字是他起的,你不知道自己几岁,他就让你随了那小子深的生辰。” “万岁爷,臣没那个胆子,不敢有攀附奉国府的打算,国公有怜悯之心没错,可臣很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 皇帝老头儿:“你还恨他?” “没,臣从来不恨,也没敢恨过。” “骗人,”皇帝看着是个不拘小节的、矍铄的老人家,其实脑子转得比谁都快,他抬眼盯着魏顺,说道,“你这心里头,还堵着气呢。” “没有,”魏顺摇头,“从小时候来到京城的第一天起,臣的心里就只有感激。” -------------------- 昨日第二更,算是补昨天的字数了~ 第9章 从皇帝那儿出来,思前想后,魏顺还是去看了七皇子。 他在一个荒废的小院子里住着,身边连个伺候的都没,地方远,又破,以前还吊死过人,平时几乎没人会特地过来。 魏顺被屋子里的灰呛得直咳,捂上了嘴,叫随行的人帮着打扫打扫。 徐目走过来了,说:“我给弄点儿吃的吧,这破地方,平时估计吃不着什么好东西。” “行,快到饭点了,你去司礼监的后厨看看,就说是我要吃,让他们弄得好点儿。” “得了,您放心吧。” 徐目走了,另外两个随从的人在除院子里的草,又弄了水和干布,把屋子里的灰擦洗擦洗;魏顺径直去了卧房,敲门没人应,就直接走了进去。 昏暗破旧的屋子,摆了几件破旧的家具,床上连帐子都没,人在睡觉,旁边凳子上搁着个尿壶。 魏顺把两扇门都打开了,指望进来点儿新鲜空气和光线,又开了抽屉,找了半截儿落灰的白蜡烛。 把蜡点上,这才走了过去。 “七爷,”魏顺唤了床上的人一声,叹气,说道,“醒了没?我来看你了。”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然后又睡过去。 这房里的气味难闻,汗气、尿气,还有成年累月烧吸阿芙蓉的酸苦,魏顺看他没醒,又过去开了窗,然后蹙着眉掏出手绢,把手擦了好几遍。 他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了,扥人身上盖着的外衣,大声地喊道:“七爷,你睁开眼看看,看还认不认识我了?” 这下子,熟睡的男人终于醒了,他把身上的外衣踢开,坐了起来,从床头摸着半碗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接着,抬手拢了一下散落的头发,把它们随意地绑在头顶。 然后旁若无人地下了床。 魏顺在他身后咳嗽,他于是转身,眯起了眼睛,说:“你是哪儿来的?干嘛?我可没赏钱了。” 魏顺站起来,提醒:“我啊,七爷,是我,魏顺。” “魏顺……你怎么来了?你现在还在这里头?在谁的宫里?” “我在西厂。” “西厂是什么?”七皇子毫不拘束地搓了搓脸颊,又走回来,说,“你快回去吧,要是被父皇知道了,该罚你了。” 魏顺:“我告诉万岁爷了,说是想来看看你,他同意了。” 七皇子:“那你也回去,我这儿没什么招待。” “主子……” 魏顺不管身上干净艳丽的红色麒麟袍,“扑通”一声就给七皇子跪下了,他拽着他脏兮兮的灰色长衣,悄声说道:“现在不住在宫里了,奴婢还是牵挂着你,日子再坏也要过不是?今后别再抽那些东西了,把自己的身子照顾好。” “不是,”这七爷吃丹药、吸阿芙蓉,又沉迷女色,现在全然一个稀里糊涂的怪物,眼底下乌青,又吃不上饭,瘦得两腮都缩了进去,他不许魏顺拽他,往后躲了两步,说,“你快走,烦不烦啊?” 魏顺:“我叫人去司礼监给你弄饭了,待会吃点儿吧。” “我不吃,他们有人给我送饭。” “那去厅里坐,咱们聊聊。” “你……”迟钝的七皇子这才仔细地打量魏顺,发现他变得不一样了,想过去,魏顺八九岁,高挑但很瘦,晚上在书房门外跟徐目轮着守夜,夏天有凉风还算舒服,可一到冬天,就冻得不行。 屋里暖,熬夜看书的老七会喊魏顺进去,让他在自己脚底下的地毯上睡。 魏顺那时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奴婢们的饭没有油水,所以总是饿肚子,老七就从小厨房偷了生鸡,两人叫上徐目,在宫里的偏僻地方烤着吃。 在宫中度过的那些年里,对魏顺来说,名义上的主子是庄妃,真正的主子是七皇子。 物是人非了,这一刹那,七皇子心里像是有什么碎掉了,他看着魏顺身上的麒麟袍,颤抖着声音,问:“你如今……得势了?” 魏顺:“我现在是西缉事厂提督,由圣上亲自授命,掌巡察缉捕之权,要是七爷遇着了什么难处,不方便出面,可以告诉我。” / 晚上要继续忙吴素的案子,几人出宫以后直接回了厂里,进了院子踱着步消食儿,魏顺很是沉默,后来,他把旁人支开了,悄声对徐目说:“他尿血。” 徐目微微皱眉,叹了一口气,问:“那还有得治吗?要不给他找个大夫?” 魏顺摇头,表示已经没有了回天之力,说道:“好好儿的一个人,就这么……” “主子,你别气着,他自己造的孽,自己偿还罢了。” “今天见了,其实接受不了他变成那样,”两个人往正堂走去,魏顺说,“咱们以后都甭去,他那病……不好,染上了就麻烦了。” 徐目:“你放心,下回我去看他,我不怕传染。” 徐目多少有点儿莽撞,虽然长相是清秀的,心思是细的,可跟着魏顺以后干的都是捉人的差事。 身手长进了,胆子自然而然地长进了。 进了屋,魏顺叹气:“他脑子傻了,我问他病怎么样,他说生疹子,我一看他裤子,底下全都是……全都是血。” 魏顺在平日值事的书桌后边坐下 ,那些话让徐目浑身冒冷汗,回:“都知道他病了,可都没想过这么严重。” “我不想管他了,今后他要是有什么难处,咱们就伸伸手,其他时候,不必去拜访了,”魏顺又悲伤又气愤,皱着眉头,用拳头锤了一下桌子,说,“希望他能明白,曾经那些风流快活,全都成了他的报应!” “不气不气,”徐目端起壶倒水,说,“现在只能这么着了,就是想起他以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第8章 魏顺:“要不是他舅母家的人冲撞了圣上,或许现在什么都是好的。” “哎,没法子,那事儿就是那么凑巧,”徐目把水递过来,叹道,“东厂从老七舅母家哥哥的宅子里搜出了一堆兵器,要命的是从酱菜罐子里找到了那封信,你说正常脑筋的人谁会去摸酱菜罐子呢?” “那是有人要害他,”魏顺抬眼看着徐目,神情绝望而不甘,“如果当初我就在西厂了,这案子肯定会交给我去办,结果定然不一样,至少比现在好。” “不会的,主子你糊涂了?万岁爷那么精明的人,知道你和老七要好,肯定不会让你插手那件事。” 屋里本来就有灯,为了魏顺看书,徐目又点了两根蜡,放在他桌子两边儿,继续说:“他原本是要做太子的,书念得好,本事大,可从那回以后,万岁爷明面儿上不变,实际已经不再认他。他一蹶不振,从天上掉到了地底下,再后来,什么都彻底完了。” 魏顺说:“他就是太傲气了,要是从小就懒就笨,现在一定好好儿地过生活呢。” 时间往前倒三两年,宫里和外头没人不知道七皇子,他年少聪慧,勤奋,在一众皇子里最受重视;他的生母庄妃也因此尊贵,拿着妃嫔当中较多的赐金赐帛、膳品俸禄。 他模样长得也俊,身条儿高瘦,在还没完全长成大人的时候已经芝兰玉树了。 可如今,风光全不再有,只剩下一具将死未死的身子,以及那些从窑子里染来的脏病。 / “咔嚓”一声,雨前响雷,像要把天劈出一个洞。 张启渊被这雷声闹醒了,他下床点灯,坐到桌前去,继续写还没成书的《雨罗衣》,愈发觉得闷热,就把窗给打开了。 风和着雨珠,鼓起挂在屋子当间的纱幔,睡在小屋里的珍儿也醒了,打着扇子过来敲门,问:“爷,灯怎么还亮着?打雷吓着你了?” 张启渊:“没,你回去睡吧。” 珍儿:“爷您听没听说,宫里出事儿了,老爷和锐大爷他们连夜进宫了。” “我没听说,怎么了?你进来说。” 于是珍儿进来了,着急地来到书桌旁边,低声说道:“东厂死了好几个人,尸首被塞在城外一口老井里,都臭了,赵进进宫去见万岁爷,告西厂的状,结果刚出乾清宫,就被人捅了一刀。” “姓赵的死了?”张启渊问。 “听说没有大碍,可——爷您想想,那可是乾清宫啊,他今儿捅了赵进,明儿指不定就捅谁了。” 张启渊继续写他那书呢,随口问:“真是西厂干的?” 珍儿:“刺客被追的时候跳到湖里去了,捞上来发现已经死了,剥了他衣服,有人认出是西厂的缇骑,叫王百。” 张启渊提着笔笑,说:“不错啊珍儿,知道这么多,你以后也能去万岁爷面前谋份差事了。” “爷,您可别羞我,我都是听各位奶奶身边的人说的。” 张启渊问:那西厂岂不是要遭殃了?“” “我估摸着是,但老夫人那儿的梨香说是不会,她说万岁爷肯定会放过那个姓魏的,因为他现在最宠信他。” 张启渊诧异:“不至于不至于,都杀到乾清宫去了,还能放过?” “我也不懂,可他们说……”珍儿挡着嘴,神秘兮兮地凑来张启渊耳朵边儿上,悄声道,“姓魏的是宫里的宦妾。” 张启渊拧起了眉毛:“不会吧?姓魏的……都能做万岁爷的重孙子了。” “也对,嗐,反正都是传言,哪句真哪句假谁知道呢。” 张启渊举着笔开玩笑:“你甭说,我现在都怀疑那刺客是我祖父派去的——” 这话着实吓着珍儿了,她抬起手紧紧地捂着了张启渊的嘴,嘱咐:“快别说混话了我的爷,要是被知道了,又该挨打了。” 第10章 第二天在值上,张启渊净听他们议论宫里昨晚的事儿了,本来没想搭话,可有人偏要拽着他问问题,想知道些“内幕消息”。 “别瞎问,我看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想活了,”他故意吓唬人,冲手底下的几个冷笑,说,“我只有四个字——无可奉告。” “哎,五爷,您肯定知道啊,就跟我们说说呗。” “什么五爷?哪儿有五爷?叫长官,”张启渊抱着刀,在宫墙下边弹了一下手下的额头,厉声道,“别给我惹麻烦,听没听见?” “知道知道,长官,我们不会多嘴了。” 几个人的好奇心肯定没压下去,但看张启渊嘴这么严,也就停止了打听,几个人带着武器列队往前,又几百尺,走到了宫门那儿。 门里出来一台轿子,守卫查了人,立刻恭敬问候,张启渊看了两眼,觉得走在轿子旁的人特别眼熟。 盯了一会儿,认出来了,他于是喊道:“西厂的是不是?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天晴着,湛蓝,昨晚上的大雨像是把什么都洗了一遍;徐目在太阳底下眯起眼睛,好半天才看清楚喊他的是谁,高声回他:“这不是奉国府的渊儿爷嘛?我这要守着轿子,就不过去了。” 张启渊微微蹙眉,舔了一下牙尖,然后踱步往那边,问:“哎,你进宫干什么去了?” “我干什么?我不干什么啊,就为了守着主子,人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呗。” 张启渊抬抬下巴,问:“轿子里是……” “你觉得呢?”徐目哭笑不得,又瞄了他两眼,说道,“您要是没别的嘱咐,我们就先走了。” 徐目示意起轿,里边却传来一声“等等”,接着,轿帘被掀开,里头的人走了下来。 下了轿,魏顺没先看张启渊,而是先看徐目,眼神里带着讥讽,像是在说:你以前不是讨厌他吗?什么时候对他这么客气了? “魏公公,”张启渊不含糊也不恭敬地问好作揖,说,“听说昨天晚上宫里出事儿了,我祖父他们也是一夜没回,看样子你也是?” 魏顺有所防备地看他,反问:“五爷没听说?” 张启渊:“知道一些,是……东厂厂公被西厂的人刺了?你派去的?” 魏顺:“我要说不是呢?” 张启渊:“那肯定没人信,你干出这种事儿来,太正常了。” 他坏笑,似乎做好了打算给他难堪,一瞬间,魏顺那个有关爱慕的、突兀又短暂的梦境终于醒过来了。 注视着眼前这个威风的少爷,魏顺猛地有点喘不过气。 他勾了勾嘴角,从嗓子底下发出两声冷笑,说:“这些事回去问你家大人吧。” “哎……你什么意思?” 魏顺转身打算走了,张启渊看他傲气,愤怒得不行,冲上去要拽他,嘴里还在嚷嚷着:“你不许走,给我说清楚!” 徐目慌了,到魏顺身前护他,旁边的两个小卫也过来,拦住了气势汹汹的张启渊。 魏顺咬了咬牙,示意徐目让开,然后,上前揪住了张启渊的领子,盯着他看,低声道:“五爷,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随便撒野,小心国公他老人家也保不了你。” 两个人脸离得很近,太阳底下,张启渊几乎能看见魏顺脸上的汗毛,而且,这阉人的脸呈现出一种过人的透白,眼珠子和睫毛都是褐棕色的。 头发也一样,不乌黑但很有光泽,生得茂盛而垂顺,简单束着;脸的轮廓也清晰,高鼻梁,颜色不深的嘴唇,锋利的气势。 这么看……跟上回感觉一样,不像个太监,而像个俊朗的“男人”。 他下边儿不会根本没割吧?惊异地想着,张启渊皱了皱眉,也不顾衣服领子被揪着,就低下头,往眼前人裤裆那儿看了一眼。 可什么都看不出,被长衣服挡着呢。 “别以为我不敢惹你,”魏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可察觉到自己那地方被瞧了,一瞬间感到冒犯,怒火中烧,紧了紧抓着他衣裳的手,说,“再乱看,眼睛给你戳瞎了!” 张启渊抿了抿唇,被自己的猜想弄得很慌张,已经没心思生气了,他晃了晃身子,从两个小卫的拉扯里挣脱出来。 还是不说话,又仔细地把魏顺瞧了一遍。 看向徐目,发现他欲言又止。 “你放开我衣服,”张启渊低声对魏顺说,“我该去巡视了。” 魏顺很慢地松开他衣裳领子,掏出帕子擦手,离开了几步;然后,转过头往地上啐了一口,随口骂道:“少教的玩意儿!” / 事没过去一天,就被不知道谁传到了张吉耳朵里,他怒得不轻,连晚上饭都顾不得吃,喊张启渊来房里,打算好好儿敲打敲打他。 先是问他知不知道宫门口是什么地方,知不知道魏顺是什么身份。 张启渊最怕祖父了,直直跪在堂中央,说:“知道,可……您不是也瞧不上他?” “别说我,说你自己,”张吉才不像张钧那么手软,他叫小厮拿来了藤条,握在手上,说,“要是你还不安分,在禁军里待不下去,就给我滚到宁夏戍边去,我们张氏一族个个勇武,赤胆忠心,没谁像你这么窝囊!” 第9章 张启渊梗着脖子还嘴,说自己不窝囊。 张吉抬手就是一藤条,抽得他直叫,张吉说:“等最近的事儿忙完,就得操办你的婚事了,趁着你爹还在京里,赶快成亲了事。” “嗯,”张启渊揉着被抽疼的上臂,说,“知道了。” 张吉:“郡主是个好女子,从小学文习武,知书达礼,配你绰绰有余了,你心里要清楚。” 张启渊:“那她不得骑到我脑袋上去了?算了,不想娶她了,换个人吧。” 张吉:“嗯,这话好,但你甭跟我说,去跟万岁爷说吧,让他老人家做主,给你换个满意的。” 张吉坐下了,张启渊还是直挺挺地在那儿跪着,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张启渊突然问:“今早在宫门口的事是谁告诉您的?是不是那个姓魏的?” 张吉冷笑:“你管得倒宽。” “就知道是他告的状,死太监……”张启渊牙根儿都咬紧了,闷声说,“看我怎么收拾他!” “哼,”张吉干脆被这臭小子气笑了,随即长长叹气,说道,“你还收拾别人?要不是看在奉国府的面子,你早就被西厂番子拖到暗胡同里卸胳膊了。 这天后来,张启渊又挨了几下藤条,才从正堂里出去,两个丫鬟搀着他,身上的疼倒能忍,不过,真正要命的有了——他恍然意识到,和那郡主的婚事是威严的圣命,已经板上钉钉、不可违抗了。 慌张之外还有茫然,他还不知道怎么做夫君,不知道怎么和一个皇亲的嫡女一起生活。 这不是婚姻,是祖父、万岁爷、宁王三人的游戏罢了。 珍儿拿手绢给张启渊擦汗,心疼地皱眉头,问:“爷,你身上疼不疼?破皮了吗?我回去就把膏药找出来,跟您搽搽。” “没大碍,小爷好得很,”张启渊一抬手,把一左一右两个姑娘揽着,低声说,“我要是这么不抗揍,都活不了这么大。” “爷,看脚底下,”珍儿从小就在张启渊身边,心里眼里只有他,她眼圈红着,说,“您现在长大了,别再和老爷顶嘴了,听没听见?” 张启渊辩驳:“我没顶嘴。” 珍儿继续嘱咐:“你别不听我的,到头来都是你自己吃苦头。” 张启渊敷衍了事:“好好好,哎,等过两天,我去趟金环胡同。” “去那儿干嘛?”珍儿低着头看路,问,“那儿不是那个太监的家嘛?” “对啊,我就是要去找他,问问为什么要告我的状,顺便教训他一顿。” 张启渊畅想得欢实,连身上的疼都忘了,珍儿诧异,忙劝他:“可别啊渊儿爷,那是人家的地盘,还是别——” “不会有事,你放心吧,他还能杀了我?” 珍儿用拳头轻轻戳他,着急地说道:“求您了,主子,别再出去惹麻烦了,老爷和钧二爷知道了肯定要生气,那就不是挨几藤条的事儿了。” “还有,”珍儿又说,“这是次要的,您没受伤怎么都好说,可到别人府上去,又没人帮你,要是真的打起来了……” 话是说不完了,因为珍儿埋下脸抖着肩膀,小声地哭了。 张启渊把她的手绢夺了过去,无奈叹气,在她脸上擦了两把,说:“哭什么啊?让别人听见还以为我惹你了。” “您要是真出事儿了,我也没法儿跟老夫人和夫人交代了,我到时候干脆死了算了。” 小姑娘是真的担心,也是真的心疼,这会子站在回房的路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张启渊拿她没办法,就让另一个丫鬟哄她,他自己先回去了。 他还是要去金环胡同的,要去魏顺那个据说很奢华的府上看看,质问他一顿也好,斥骂他一顿也罢。 总之,要叫他吃瘪,对自己刮目相看,要把他那张爱告状的嘴给关起来。 一个太监,威风什么呀?张启渊不服气地想着,一低头,发现手上还拿着珍儿的手绢呢。 -------------------- 是真太监;婚没结成。 第11章 几天以后,张启渊趁着更休去了金环胡同,还从家里挑了俩壮实的护院跟着,穿着新做的织金锻衣裳,一副登门宣战的架势。 可提督府看门儿的不认识他。 人家恭敬,问他是哪位大人,他说自己不是大人,是个游手好闲的草民;人家又问因为什么事来府上,可说好了谁出来接,他想了想,回答:“我是你们当家的远房舅舅,来找他借钱的。” “舅舅……” 看门儿的是个上了年纪的,抬眼打量着张启渊,显然是不信,他让一个小厮去叫人,没一会儿,叫来了四个带刀的。 那四个人看着就不是阉人,一个个人高马大,怒目横视,张启渊瞧了他们几眼,一把将看门儿的拉到身边来,问:“这是什么意思?想砍我们?” 看门儿的从容,说:“您快告诉小的,您到底是哪路神仙,小的好通报主子。” “奉国府来的,”张启渊盘着手里的乌木扇子,说,“快叫你们督主出来,亲自请我进去。” 告诉了来处,情况霎时不一样了,带刀的退下,看门儿的作揖,不等通报,就专门有人带张启渊进院子。 徐目迎面过来,说:“五爷,您怎么摸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了?” “不小,挺宽敞的——刺客的事儿了了?”张启渊顺口说道,“我看你们都挺清闲的。” “了了,圣上对我们主子很信任,更何况那人已经死了,没人知道他是受谁指使的。” “没劲,”张启渊像是很失望,说,“我还想看你们魏公公堕落了是什么样儿呢,看不着了。” 徐目干笑两声,问:“您真想看见督主他不好?” “没有,我开玩笑呢。” 西厂自大,近日又被圣上维护,更加无法无天了;也就是奉国府高人一等,今儿要是换了别人不期而至,大概是进不了门的。 徐目问张启渊怎么不去厂里找他们。 张启渊回答:“我找人打听好了才过来的。” 徐目:“找的谁?” 张启渊:“这不能说。” “行吧。”徐目被噎了一下,觉得这人挺讨厌又挺有意思,关键的关键是——他可是魏顺心上的人,以后的事儿谁都说不准,还是别得罪的好。 那天在宫门口被迫出了丑,魏顺回去以后却像个没事儿人,和厂里人看了一整天的卷宗档案;晚上和徐目两个回去,在车里,他才提起那事儿。 说:“真的,早上在宫门口,我都想扇他。” “还是别了,你不怕他闹啊?” “我以前真是……有眼无珠,”魏顺叹着气,念叨着,“到底看上他哪儿了……” 徐目:“看他长得好看呗,否则能是什么?想嫁到奉国府去?” 这下子,徐目贫嘴贫过头了,真挨了魏顺一顿揍。 “这么有劲儿……”徐目抱着被拧疼的膀子,龇牙咧嘴的,说,“我开玩笑呢,你真打呀?快给我弄折了。” “没打啊,我就掰了两下,”魏顺倚在马车的座位上,瞄了徐目两眼,觉得他在装疼,说,“你可得抓紧练练,别连我都打不过了。” “爷,是这样,您从小就比我手劲儿大,练了拳脚以后又刻苦,超过我那是肯定的。” “那你别干了,回去吧,成亲过日子,我给你弄个院子,平时种种菜,打理打理花草,也挺好的。” “那可不行,”徐目不乐意了,眉头皱起来,说,“就算是搬出去了,我也要跟着您,赶我我也不走。” 魏顺:“没这个理儿,苦日子过了那么多年,也该清闲清闲了。” 徐目:“也对,但我得等到你找着一个人陪你的时候。” “瞎操心。” 徐目:“真的,我吧,在老家好歹有亲戚,可您……我要是不常回来,你身边连个说话的都没,我怕你难受。” “不难受,”魏顺不看徐目的脸,看的是车里那盏一暗一明的灯,他说,“人需要依靠的次数很少,也就人生的那么几个瞬间,其余的时候,一个人也挺好的。” “也对,我又以己度人了,”徐目摸着脖子笑了两声,说,“您需要人的时候,自然有人从四面八方来,狗一样地求着您要他们。” 拿魏顺当主子,也当朋友、当亲人——徐目的关切是很深的,他打心底里希望有个真心的人在魏顺身边,不是趋炎附势的那种,而是将他当作个平常人、能过生活的那种。 很显然,眼前这个一身顽劣毛病、不食人间烟火的渊儿爷,根本不是徐目想象中的那种人,再论及脚踏实地、忠心、过生活,他更是边儿都不沾的。 瞧他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随时随地都在摆谱,现在走在提督府内,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还把扇子别到腰上去,特地摸了王公公养的猫儿。 跟徐目说:“你们这儿的猫真胖,送我一只吧。” 徐目笑着问:“五爷,你们奉国府连猫都没有?” 第10章 “有,但都没这么胖,不好玩儿,”张启渊抱着一只黄尾巴鸳鸯眼的不撒手了,说,“要是你不送我,我以后有空就过来看猫。” “拿走拿走,”徐目大方地摆了摆手,说,“王公公在后头院子里养了十几只呢,你跟他说一声,抱走就成了。” 张启渊高兴了,问:“王公公是谁?不用跟魏公公说?” 徐目:“督主他才没空管这些,王公公是我们府上管家的,这些闲杂事跟他说一声就行了。” 张启渊:“我把猫抱走了,你们可不许跟我祖父告状。” “哎呦我的爷,咱家又不是世家少爷,每天正事儿都忙不过来,您大可以放心,”小时候伺候七皇子那种高洁自律的,长大了伺候魏顺这样能吃苦的,乍换成张启渊这种稀罕脾气,徐目竟然有些招架不住,他点头哈腰,说,“猫送您了,抱走几只都成,连我们王公公一起带走我也没意见, 您快进屋吧,要是给您晒坏了,我就成罪人了。” 张启渊放下猫,问:“你们主子不来见我?” 徐目答:“他马上就来,劳烦您等等,最近事务很多,他好不容易休息一天。” 天愈发热了,徐目亲自将张启渊请去了堂里,让他随意地坐,然后差人上茶上点心。茶还是烫的,魏顺就到了,穿了一身灰色纱袍,白色里衬,半束着头发,完全不是见客的样子。 “怎么了?您有事?”他甚至有些不耐烦,走进来了也不坐下,站在那里盯着张启渊,没好气地问道,“怎么不提前问询一下?” 张启渊也不客气:“等等,你什么意思,真的当我是来做客的?” “五爷,”魏顺却不应他的话,看起来是真生气了,说,“我这里不是玩儿的地方,也没空接待,您请回吧。” “谁玩儿了?”张启渊不怕他,但烦他,怎么瞧都不顺眼,冷冷笑了两声,说道,“魏公公这是……吃了火炮药了?能不能给我个好脸啊?回回都这样。” 魏顺解释:“我跟谁都这副脸。” “你是不是跟我祖父告状了?”在别人府上,张启渊却咄咄逼人,说,“我今天来不为别的,就为这个。” “没告过,也从来没想过告,”魏顺一副从容的样子,说,“五爷,讲实话吧,今儿你要是不来,我早就忘了有你这个人了。” “谁稀罕,要真被你惦记上,我得天天做噩梦。” 夏天还没过去,厨房里的说中午吃捞面,徐目问张启渊要不要留下吃,魏顺却说天要下雨了,建议他早点回去。 张启渊想了想,说:“饭改天再吃,能不能把你家那只鸳鸯眼的猫送我,以前的事儿我就不计较了。” “奉国府没有猫?” 又是这个问题。 张启渊还没回答,徐目就热心地帮着解释,说:“他说咱们这儿的猫胖,他喜欢,非要抱走。” 魏顺摆手:“不给,我家的猫都是有数的。” “他已经答应给了!”这下好了,可算给张启渊这个斤斤计较的抓着把柄了,指着徐目,理直气壮地说,“你们要是说话不算话,我以后天天都来。” 魏顺一阵怒火攻心,转过头瞪了心虚的徐目两眼,然后叹气,说:“拿走吧,以后不准再来了,烦人。” 年龄相当,可魏顺是个更有阅历、更稳重的,两人没再骂起来,徐目松了口气,低声嘱咐旁边的丫鬟:“给五爷抱猫去吧,黄尾巴那只。” “鸳鸯眼的?”丫鬟问。 徐目说了是,丫鬟忙说:“还是别了,督主,五爷,徐大人,那猫挠人,连王公公都挠,要是伤着谁就不好了。” 魏顺抢先一句,说:“不碍事,送他吧,他不怕挠。” 张启渊被惹笑了,问:“我什么时候说不怕挠了?” 魏顺看着他,气得脸都白了,说:“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拉倒,快回去吧,以后也别来了。” 张启渊不依不饶:“你讨厌我?是觉得我哪儿不好?” 热天实在让人心烦,张启渊的嘴又停不下,弄得魏顺更心烦了,他不等他说完话就走了,徐目前后两难。 张启渊心里有那么点发毛了,盯了半天魏顺离开的背影,然后小声问徐目:“他为什么讨厌我?” 徐目小声叨念:“谁说他讨厌你了……” “我知道,因为我对他不够恭敬?算了吧,我不喜欢猜别人心思,他跟我又没关系。” 徐目尴尬地笑笑,问猫还要不要。 “不要了,那猫的脸跟你们主子脸一样臭。” “行,先不要,我给您留着,下回想要了差人来拿。” 魏顺把自己别扭走了,徐目带了人送客,走到院子里,撞上了个从外边进来的小厮,那人说刘掌柜的把督主的书送来了,拜托徐目带到书房去。 看见那小厮怀里的东西用油纸包着,张启渊很好奇,问:“什么书?我能看看吗?” “您甭看,不是什么好书,”徐目接过包袱抱在了怀里,说,“看不得。” “禁书?” “也不算,很懂啊五爷,”徐目了然地笑,说,“我们督主最近迷上了个写书的,把他所有书都看了一遍,这几天在等新书呢,抓耳挠腮的,这些他其实都看过了,但买了精装本,拿来收藏的。” “什么书啊……”张启渊不屑一顾,“书这玩意儿还能看上瘾?” “能,他洗澡的时候都在看呢,”徐目倒没觉得让张启渊看见书算什么大事,人家一个贵族子弟,什么世面没见过?于是低下头,把油纸扒开,给张启渊看封皮,说,“这玩意儿在黑市上比阿芙蓉都贵了,有钱但是没货。” 看见是什么书了,张启渊诧异抬眼,然后一副疑惑的神色,叨念着:“我当是什么书呢……这书都有人看,真是不挑。” “写得确实没内涵,就图一乐儿,看个开心。”徐目应和着。 第12章 那天中午吃完了捞面条,魏顺直嚷着:“这是报应来了。” 徐目问:“怎么怎么?什么报应?” 他答:“劫。” 徐目:“没明白,你能直说吗?” 午后,那场酝酿了大半天的雨终于下了,魏顺换了轻薄的里衣,坐在窗户边泡茶,翻看着刘掌柜的送来的那些书;可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徐目出去了,又回来了,收了伞上阶梯,跑到临廊的窗户边上,在外头说:“有个新消息。” “怎么了?” 魏顺示意他进来说,可他等不及了,趴在窗户沿儿上,喘着粗气,说:“你的‘劫’的消息。” 魏顺困惑:“他不是中午刚走?怎么了?” “奉国府这两天在大办聘礼,说是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明天还是后天,他们要去宁王府给你的‘劫’提亲了。” “我知道,”魏顺平静地把书翻过去一页,说,“我早就知道了,还是万岁爷告诉我的。” “你说……你说这……”徐目吞吞吐吐,“知道这事儿了,我心里还挺不好受的。” 魏顺骂他:“跟你有什么关系?狗拿耗子。” “我这是在……在替你难受呢。” 徐目在窗外站着,话里怅然若失,尾音消弭在雨声里;张启渊娶郡主,是和他没半毛钱关系,可中午听过了魏顺那套关于“劫”的论调,他的心忽然拧着疼,到现在还疼。 一见倾心没有什么,可怕的是一见倾心后又见,再见……次次重逢让那个本该被忘记的人永远被记得,加上了温度和呼吸,有了细节和情感——由一副漂亮的画儿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他不好,他毛病多,很讨厌,但被装在初印象的那张皮囊下边儿了,就很难真的痛恨了。 知道魏顺心里很乱,徐目却没办法,他有点儿自责,想着要是那天在茶坊门口带着他快走了一步,就屁事儿都没有了。 现在呢,慢慢地消磨吧。 / 强行的遗忘,带来洪啸一般难捱的反扑,就像是绝病给人一个痊愈的幌子,却回头侵袭。 越不愿想起,越总是想起,翻来覆去反驳,又翻来覆去确认……先不论爱不爱了,烦是真的烦,睡下去以后脑子里全是他——半夜,魏顺把放在床边凳子上的水喝光了,喊一个小太监的名字。 那孩子叫柳儿,是在这里伺候得最久的一个,他摸黑进来,把灯点上了,说:“督主,后半夜了,怎么还没睡呢?” “给我弄点儿水来,嗓子里干,”魏顺懒懒倚在床架子上,问,“什么时辰了?” “刚到寅时,督主。” “千岛湖的桃还有吗?去给我削一个。” “督主,没了,只剩下枇杷了。” 柳儿是个能成事的人,说话沉稳,做事利索,个儿也高,模样俊;他倒了一碗水端来,又洗了枇杷,在魏顺床底下支了个小凳子,坐着剥给他吃。 借着橘黄色的烛光,他端详魏顺的脸,忽然说:“徐大人晚上出去了,好像到现在都没回来。” 第11章 魏顺吮着熟枇杷的汁水,问:“出去?没说干什么去了?” “没说,反正是走了,让我等您醒了再告诉您。” “个没心肝的,不会是和谁私会去了吧?”魏顺找不出端倪,接了浸水的手巾擦嘴,调侃道,“我又不是他爹,他爱上哪儿上哪儿,以后也甭告诉我,心烦。” “前几天徐大人跟雪姐两个去买菜种子了,”柳儿笑着低声说,“今儿该不会是和雪姐吧?” “滚你吧,他俩年纪差了十多岁,”这是个粗俗的玩笑,魏顺乱笑着打了一下柳儿的头,说,“你才多大就说这种话!不学好的。” 柳儿:“他们都乱传,说徐大人要成亲了。” “谁说的?”魏顺开玩笑,说,“他还要留着好好儿伺候我呢,敢成亲?翅膀硬了这是。” 柳儿问:“徐大人他……真的喜欢喜子?” “没有的事儿。” “喜子自己说的。” 喜子就是那个原来叫狗子的,长得白净像个姑娘的,他平常做事不错,听话,算不上俊但有双透彻似水的眼睛;魏顺本来没把柳儿的话放在心上,可他一低头,忽然想起徐目那次摸了人家。 就问:“喜子怎么说的?” “没怎么说,他就说,要是徐大人今后成亲,您肯定得给一两个伺候的,喜子说他想去。” “噢噢。”魏顺点了头,晃神之后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人家孩子说的喜欢又不是那种“喜欢”。 清了清喉咙装深沉,说道:“你们这些少嚼舌根吧,听没听着?” “嗯。” 枇杷吃了几颗,接着,柳儿伺候魏顺漱口净手,看着他再次睡下,说:“水还是放在凳子上了,督主,有事儿就喊我。” “你不高兴。” 这孩子不太对劲,魏顺吃第二颗枇杷的时候看出来了,他躺在床上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在心底感叹:他要是没被净身,定然是个很妙的男人。 可怜,魏顺叹了一口气,想着,等他回应自己的话。 “没有,督主,我什么都很好,您放心吧。” 他显然是失落的,吹了灯端着蜡过来,趴在床边儿上给魏顺说了个笑话。 魏顺说:“有事就告诉我,兴许我能有招。” 柳儿:“您也没招。” 魏顺:“说吧。” 他担心这孩子羞窘,抬起身子把蜡吹了,然后,两个人都待在一片漆黑里;柳儿的呼吸声很重,他跪下了,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说:“我以前答应喜子了,要是以后回乡,就带着他一起走,可现在……他不想走了,他愿意跟着徐大人。” “谁说他要跟着他了?” “他愿意。” “这个家我说了算,我不准他走,他还敢硬走?”魏顺顿了顿,低声说,“这个喜子是欠打了,你别哭,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他。” “您……真要打他?” “嗯。” “算了吧,督主。” “不能算了,我说话算话。” 那又高又俊的柳儿还在哭呢,趴在魏顺床底下,吞咽着口水,说道:“那么我替他行不行?您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我身体好,能受得住。” 大半夜的,这可怜孩子在魏顺的卧房里,几乎要放声哭出来了。 魏顺半天没说话,然后骂他:“魔怔了!痴儿!” 夜里有月亮,没睡的下人听见柳儿在魏顺房里哭,没多久,他出来了,坐在门外台阶上继续守夜,手底下挠着一个破了的蒲团。 第二天一早,魏顺就让人把柳儿送到西缉事厂去,给底下的官们伺候茶水了。 / 柳儿前脚走,徐目后脚回来,魏顺没教训喜子,倒是先给了徐目一个巴掌,弄得他惊慌失措,以为魏顺怪他夜不归宿。 “督主,我昨儿晚上——” “你哪只手摸的人家?我这就给你剁了信不信?” “我摸谁了!” “柳儿走了,我给弄到厂里去了。” “什么啊……” 徐目还是懵的,捂着脸站在那里,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摸过谁吗?那个孩子?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又干柳儿什么事? “你就害人吧,”小事一桩,可当下的魏顺看不得这个,昨夜吹了灯那时候,他觉得他自己就是柳儿,柳儿就是他自己,他冷冷注视着徐目,缓了好半天,吁出去一口气,说,“来不及了,先走吧,去厂里。” 话也不说清楚,徐目着急,可看魏顺那样,就不敢再问,出去准备轿子了,顺道洗了把脸。 等什么都收拾好了,上轿子之前他才敢出声,小声地告诉魏顺:“督主,我昨儿晚上和奉国府底下的吃酒来着,到了后半夜,忽然来了消息,说不去宁王府提亲了。” 魏顺的手掀着轿子帘,整个人滞住了。 见他不出声儿,徐目继续说道:“宁王府有了痘疮瘟疫的传言,八成是真的。” 魏顺憋了半天,才冷冷丢出来一句:“与我何干。” 徐目:“宁王府想瞒着,奉国府还是知道消息了,现在很生气,听说张吉天还没亮就进宫去讨说法了。” “嗯,”沉默了一阵的魏顺轻轻点头,说,“让咱们底下的人注意防范,近日少和宁王府的来往,再弄些预防的汤药,别染上了。” / 奉国府这边,全家人都不高兴,没当成准新郎官儿的张启渊在装不高兴,他没去值上,该吃吃该睡睡,然后听大家坐在一起骂人,等宫里回来新消息。 李夫人看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嫌弃丢人,让他快回房去,他说:“以后别再找亲家了,我这个人克妻。” “你个小孽障!”李夫人都替他羞臊,气急了站起来,预备打他,骂道,“到我死的时候你也扶不上墙!” 几个嫂子上来拉住了李夫人。 “蕴荷,”一个姨奶奶好心劝告,“又不是咱们孩子的错,是他宁王府不地道,你也别动气伤了身子。” 李夫人:“真是后悔生他。” 张启渊:“你是后悔嫁给我爹吧?以为他全心全意和别人不一样,可他还是有了侧室,你还得摆正身份,每天装大度,现在还往我身上撒气。” 这话实在过分了,旁边和李夫人耍得好的一个婶子,生气地责备:“小老五你有良心么?你是蕴荷的命,还这么和她说话!” 在场的人不算多,但各个身份不一样,有侧室的,有正室的,有受喜欢的,有受冷落的……张启渊的话硬是把那种假惺惺的安稳撕开一道口子,里头尽是些女人的血泪。 他推开了门,叔叔那里庶出的姐姐妙云陪他出来,走在路上了,她劝他:“子深你已经长大了,别难为你母亲了。” -------------------- 补昨天~ 第13章 不多日后,大同的案子有了着落,镇监太监吴素被定贪赃受贿等好几样罪名,畏罪自残,死在了西厂的牢里。 说法是这么个说法,可外边传言满天飞,连魏顺吃人这种荒唐的都编出来了,原话是——“那个魏大太监把人给煮了,太监都是童子身,吃他们的肉,是个益寿延年的方子。” 茶肆和酒摊子上的谈资罢了,另一人吃着豆子,说:“那他是怎么煮的?用草药煮的?是不是得加酒糟?不加的话可能腥气。” 刚才说话的人:“你知道人肉什么味儿?” “我不知道,听老人说起过,反正是不好吃,总比羊肉跟猪肉难吃,太嫩的没嚼头,太老的又硬又臭,难吃着呢!” “但这个姓吴的阉过的嘛?阉猪比牙猪好吃,不骚,阉人估计也一样,肯定比咱们好吃。” “在理儿,估计是……” 几个人悄声瞎聊着,喝冷茶,吃碟子里的豆子、松子仁儿、干肉,企图将酷暑带来的热意驱赶一些;不多时,其中一个人再回头时,看见三五个穿官服带刀的走了过来,领头很威风,将在座的几人一指,说:“西缉事厂役长陈大武,有人上报你们在这儿讹言惑众,先别喝了,跟我们回去一趟。” 西厂的来头,最近谁听谁怵,几个人反应过来,吓得脸都白了;还没来得及喊冤呢,就被那几个带刀的押着了。 其中一个胆儿小的,被吓得尿裤子,人没走出去几尺,热尿就顺着裤管子流下来,淅淅沥沥浇了一地。 西厂这般做派,没法子让人把传言吞进肚子里,倒滋生出了更多的传言;抓来的那些人都在西厂牢里关着,被挨个儿审问,运气好的受一番训诫离开,运气差的免不了被治罪。 那姓江的竟然来了。 吴素的案子收尾,近期整治民间谣传,西厂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姓江的没穿官服,一件深色团领,戴网巾,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都知道他是神机营的副将,虽说没有显赫的家世,可过了武举,颇受赏识,所以连威风的西厂守卫也没拦他,只是问候两句,还答他的话,说:“江将军,我们督主昨儿熬了一宿,家都没回,正在后头院子里歇着呢。” 第12章 “多谢,我去找他。” 这人面儿上是个正人君子,为人爽快,在军中又有研究火器的本事;可实际上,狡诈又刻薄,大半年前嘴贱挨了魏顺一巴掌,到现在仍旧记恨。 要不是西缉事厂的阁子里放着他为晋升杀人的罪证,以他的脾性,早将和魏顺的那点破事儿说出去了。 魏顺在屋里睡觉,徐目在院外边守着,抬眼看见来人,先是诧异,然后疑惑,没好气地问候:“江将军,最近军中不忙?怎么有空上我们这儿来了?” “徐公公,”姓江的心里揣着事儿呢,对徐目倒挺恭敬,说,“我来找魏提督,最近吴素的案子闹得很凶,牵涉到神机营上层的很多人,很麻烦。” “行,您等一下,我通报一声。” 上头的事儿,徐目也不好在主子回应之前多嘴,于是再没说什么,打量了姓江的两眼,就进屋去了,片刻之后出来,说道:“他醒了,让您进去呢。” 姓江的致意:“多谢。” 厂里的卧房远不如府里豪华,装潢很素,姓江的进门,魏顺才从床上下来,一袭白衣,披散着头发,嘱咐他随意坐。 姓江的也不客气,在桌旁边找了张凳子坐下,自己倒了杯茶,盯着魏顺的后身瞧,看他抬起手臂把头发拢起来,团住,绑好。 姓江的喝下一口茶,站了起来。 思忖以后,踱步过去,正好在魏顺转身之后站在了他面前,说:“魏督主,咱们挺久没见过了。” “嗯,”魏顺点头,淡淡问道,“为吴素那事儿来的?” “没错儿,您神机妙算。” “别抬举我,”魏顺有神的眼睛看向他,抬着一点头,但气势在他之上,说,“江将军,我太知道你了,你只有贪、奸,但没有城府。” “生气了?魏督主,您可千万别猜疑我江某啊……” 香,从这人一进门魏顺就觉得香,到了现在,那香气已经填满了整个屋子,弄得人晕晕乎乎的;魏顺问这么烈是什么味儿,他立马跪下抱他的腿,把嘴贴在他肚子上,说今儿是来献身的。 魏顺想踹开他,但腿很软,挣脱以后向后踉跄了几步,然后,扶着床才勉强站直了。 问他:“上回巴掌没挨够?” 姓江的:“你给的疼我都要受着。” 魏顺:“这么怕我揭发你?” 姓江的:“怕,求你让我赎罪,我今后会对你好的。” 这人魔怔了,为了自保,愿意再次去侍候他厌恶的阉人;掩上门,他开始解衣裳,脱了外衣再脱鞋袜,把健壮悦目的身体露出来。 魏顺没空看他,只是被他身上的香气弄得恍惚,腿再一软,坐在了床沿上。 大概是不得已地睡着了片刻,再醒过来的时候,魏顺感觉有人趴在身上亲他脖子,接着,开始扒他裤子。 他有气无力,丝毫没有威慑地警告:“姓江的,你他娘的敢算计老子,早些告诉家里,准备口好点儿的棺材……” “魏督主不是喜欢臣下么?这就让你喜欢个够。” 近来的天还是热,可没那么闷了,大中午的,徐目带着个人在院子外头,时不时注意着屋里的动静,他知道魏顺和这男人的关系不清不楚,人家又是个不小的官,这令他很难做。 重不得轻不得,魏顺和人家睡,就勤快守门,魏顺把人赶出去,便煽风点火。 “唉……”徐目长长叹气,抠着指甲打发时间,想来想去摸不准这回是什么走向,上回是好几个月之前了,也是在这地方——魏顺看上了江良玉这个勇武俊美的男人,于是打起算盘,弄了半桌子他的罪证,然后威逼利诱,把他弄到了床上。 那天一开始都很好,可等姓江的走了人,屋里传来两声脆响,徐目走进去,看见满地都是破瓷片——是魏顺将两个宋代的梅子青釉瓶摔了。 “他不得好死,”原本光着的魏顺把一件红色长衣拢在外边儿,站在地上擦着手,咬牙切齿地说道,“给他一巴掌都算轻了。” “怎么了这是……”徐目小心翼翼,跨过脚下那些锋利的东西,站在魏顺身边,问,“他惹你了?本来不是好好儿的吗?” “少智的武夫,走卒健仆之流,伺候人都伺候不明白,”魏顺手底下缓缓挽着腰带,冷声说,“敢冒犯我,活腻了吧。” 徐目问:“说你不好听的了?” 魏顺:“他老问我那时候……疼不疼,废特么话,我说我床底下就有刀,让他试试就知道了。” “还说了别的?” “还嫌我不懂叫,我说不像你老爹以色事人,天生就会叫。” “他故意难为你,”徐目也生气了,骂道,“个狗娘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抓了你的把柄呢。” “你……你先出去吧,我要缓缓。” 心里气,可伤心更多,魏顺其实骂不动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弄得并不好受,还生了一肚子气。 徐目摸了摸他胳膊,心疼地望着他,往后退了两步,说:“你等等,我给你弄洗澡水。” 魏顺嘱咐:“你先别动他。” “什么意思?” “我要让他死个不明不白。” 当时的事就这么悬着了,到现在一晃大半年,那姓江的还是活得好好儿的,徐目觉得魏顺是怜悯之心泛滥了,毕竟那是他这辈子第一个肌肤之亲的男人,即便没有感情上的喜欢,也是特殊的。 魏顺比谁都清楚自己对待江良玉的手段肮脏,虽说对方也不见得干净;俩人那次那么别扭地腻歪,都没怎么尽兴,而这次,他被脱了裤子,晕晕乎乎躺着,姓江的刚要解帐子,就听见徐目敲门,在外边高声说:“主子,不得了了,奉国府的那个又找到这儿来了,烦人,您快躲躲吧。” 魏顺一个激灵,用被子捂住腿坐了起来,往床脚缩,有气无力地斥骂姓江的:“泼皮!给老子滚,快点儿!” 有人来了,确实什么都不好弄了,姓江的跳下床去穿外衣,魏顺一下床就跌在了地上,门被闯开了,徐目进来,捂着嘴一顿咳嗽,说难闻。 姓江的穿好衣裳自己走了。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的怪药,香得刺鼻,屋子里来几个人腿软几个,徐目给魏顺套了件裤子,把他搀到另一间房里去。 “怎么办?”徐目说,“你的‘劫’还在前边儿等着呢。” 魏顺问:“他来干嘛?” “找你啊,肯定不是找我。” “他……” 惦记张启渊那么久了,这是头一次,魏顺心口那里因为他突然塌陷下去,软得连话都说不出。 “你先歇吧,我就说你睡着了,让他回去,”徐目知道魏顺吸进去的是什么药,看他一副不寻常的模样,体谅他,说,“你要是想见,改天叫他去家里。” “我哪儿想见他了?”魏顺轻笑了一声,说道。 -------------------- 虽然是感情流,但前期还是有一些为塑造人物服务的剧情的~补这周四,努力忙中偷闲ing,谢谢大家等我,平时推迟更新或者请假都会在weibo和鱼塘说的~ 第14章 张启渊纯粹是闲得无聊,本来当着班呢,趁中午吃饭的工夫搭了别人的马车,到西厂来找魏顺。 这回学乖了,跟门口守卫很客气地说话,劳烦人家通传一声,然后等来了徐目,带他到会客的地方坐。 徐目和他寒暄,说:“五爷,您来这儿干嘛?这地方都是囚犯和案卷,可没有猫。” “我在值上无聊,就来了,以前都没来过,想看看西厂里面到底什么样,”张启渊认真品了一口底下人端来的茶,咂了咂嘴,说,“你们魏公公不是喜欢看书么?我也喜欢看书,正好跟他聊聊。” “您别,”徐目微微蹙眉,低声说,“那些又不是什么好书,他不愿意跟别人聊。”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张启渊穿官服很威风,右衽袍,戴纱帽,佩刀搁在西厂的桌子上,他吹着茶,说,“我就是看不得他老拿白眼珠子瞧我,迟早得让他对我客客气气的。” “算了吧,五爷,求您了,他平时忙得要命——” “闭嘴你,还轮不着你教训我。” 张启渊是被惯坏了,除了圣上、祖父和发了火的爹爹,其余人都震慑不住他;他其实是来找魏顺聊书的,因为那书就是他写的,他愿意聊。 徐目被他搞得没脾气,让他先坐,转身就走了,他喝茶,小太监来添水,再喝茶,小太监再来添水……中午的时间耗得差不多了,要去值上了,那魏大提督这才出现,迟迟来迎客。 脸还是很臭,但看着没上回烦躁了。 张启渊站起来问候他,说:“看来大同镇监的案子不好办,都把您累瘦了。” 魏顺问他:“来做什么?” “来看看西厂里头长什么样。” “行,五爷请便。” 刚才吸了那药,又是第一次吸,魏顺还没缓过劲儿呢,头昏脑涨,脚底下发虚。他自顾自走过来,找了把椅子坐下,看张启渊两眼,说:“穿成这样……你现在该在值上吧?小心我跟你们长官告状。” 第13章 张启渊欲言又止:“我……” 魏顺:“毕竟我这个人最爱告状了,尤其是告你的状。” 张启渊:“别告了吧,我们长官很难搞,跟我爹认识。” 魏顺:“那就赶紧回去。” 张启渊:“我觉得你们这地方挺好的,以后能常来吗?” “这地方有什么好。” 魏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西厂的牢狱和讯问室里死过不少人,个个临终含恨,不能瞑目;他朝着张启渊走过去,盯着他眼睛,说:“也没吃的也没玩儿的,我们每天都忙。” 张启渊问:“赶我?” “不是这意思,你在禁军当差,就要守人家的规矩,不说别的,在我们这儿,哪个人要是像你这样,我早就杀他头了。” 张启渊不服气,小声地嘟囔:“这么凶……” “快走吧,我今儿忙,身体也不舒服。”魏顺转过身回去,又坐下了。 废了好几番口舌,倔强的张启渊终于被劝动,他站起来拿了刀,琢磨一会儿,笑着问:“魏公公,我能不能来你这儿做事?” 魏顺冷笑,吓他:“好啊,那你阉了自己再说。” “你别逗我了,我知道你们底下还有很多锦衣卫,又不都是太监。” “你还知道人家是锦衣卫啊,”魏顺笑话他,“你想来可以,得有人家的本事。” “我本事可比他们大多了,不但会拳脚,能使兵器,还会写文书,有一手好字,主要是我觉得这儿比羽林右卫有意思多了,要是我来了,他们就不会再说我是靠我爹——” “得了吧,不靠奉国府,御膳房养猪都不会要你。” “我有本事,我……只是没生对地方罢了。” 前边儿都有演的成分,不过这下他大约真的生气了,咬着牙,小声说:“要是生在普通人家,我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行了别吹牛了,”魏顺当即给他浇了一抔冷水,笑道,“你这嘴脸,苦日子过不了半天就得哭着求着回家。” 忙着串门,张启渊连中午饭都没吃,徐目让柳儿给他包了俩包子,又弄了半只卤鸡,他拎着那堆吃的,在门口对徐目挥手,说:“别送了,进去吧。” “五爷,以后别穿着官服乱跑了,”徐目提醒他,“让人看见该说闲话了。”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快去,下回来府上吃捞面,上次不是没吃成吗?我们厨房的肉丁黄花卤子一绝。” 张启渊心里是挺气的,他原本想和魏顺聊聊书,但坐在那儿的时候思来想去也没说出口。其实他没想来西厂当差,因为不愿意跟一群太监混在一起,刚才说那些,纯粹是胡侃习惯了,故意逗着两人玩儿。 他们还真信了……张启渊吹着口哨往回走,心里把魏顺和徐目两个嘲弄了一番,他没想跟他们做朋友,却受到了愈发客气的对待。 说到底,正统世家出身的,还是两代嫡子,谁会把个飞上枝头的阉人放在心上?是说过不少话了,还主动串了两次门,可那又怎样?尊卑这种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不是随便就能忽略的。 客气不等于认同,哪怕友好也不等于认同,既定环境里既定的出身,到死也变不了。 / “瞧见了吗?几十个心眼子,信口雌黄,你不知道他哪句是实话。” “这么说……他还不如那姓江的?” “不是,他俩不一样……” 徐目把张启渊送出去了,魏顺坐着看案卷,和他议论了两句,还没说够,厂里突然来了俩刑部的人,要谈公事,徐目就出去了,随口跟柳儿说了一声,让他上茶。 柳儿摆着臭脸呢,拎着个铜水壶,转身就走了。 “孽障,甩脸子给谁看呢……” 柳儿只冷眼瞧他一个,徐目早就察觉了,几天前他还故意逗这孩子,说:“别整天瞎想了,没看见督主已经把你俩分开了么?来了这边就安生地待着,听没听见?” “不劳烦您操心。” “哎,跟我说说,是不是还惦记着喜子当你媳妇呢?”徐目对魏顺都不拐弯抹角,更别说个侍候人的小太监了,他逼问蹲在墙角抠土的柳儿,“你现在兜子比脸都干净,拿什么让他享福?嗯?” “你……” “我告诉你个小不知趣的,督主不会让喜子走的,我也不会。” 徐目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别人欺负他,他就来欺负底下的人,尤其是这些在哪儿都不招待见的小太监;他盯着柳儿俊俏的脸,说:“你长得还行,这样,回宫里侍候哪个娘娘吧,我求督主给你通路子。” “我不!”柳儿才不想回去,他好不容易从宫里出来的。 “你能照顾他后半辈子?你没有钱,又不是个男人,他要是跟你,总得图一样儿吧。” 柳儿:“喜子才不是那种人。” 大太阳晒着,徐目突然笑起来,摇了摇头,说:“他不是那种人……他要不是那种人,就不会上赶着跟我走了,你要知道,督主为你好,才让你来这儿,就为断了你的念想。” “你根本就不知道……反正你以后别碰他!” 可怜的孩子,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做好死的打算了,他知道忤逆了徐大人,所以站起来杵在那儿,等待他发落。 徐目拎着他的颈子,把他拽过来,然后,往他的脸上扇了四五个巴掌。 冷笑着说:“暂且饶你一回,下回可就不这样了。” 柳儿的脸颊被扇得酡红。 他实际上是不服的,然后一连不服了好几天,西厂事儿多,他跟着办案的成宿地熬,身体和脑子都没空。 炉子上放着黄铜壶,柳儿只在水还没热的时候得闲,拿着扇子发呆,想想喜子在干嘛。 喜子他……是个很天真的,谁对他好了他就愿意跟谁,有吃的喝的就乐不可支;但他不笨,很会说话,不刺儿头,很讨魏顺欢心。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底下,而且没得干净,所以瘦小,拢在怀里也轻飘飘一个,说话像姑娘,细皮嫩肉的。 但柳儿没拿他当姑娘,这就是他和那些人不一样的地方,他只觉得他是个人,跟他是男是女是太监都没关系。 “哎!水好了没!”有人来催茶,下了柳儿一跳。 “好了好了,陈大人,小王去沏了。” “快点儿!” “行,我再去跟他说一声。” 风刮来几团云,天有些阴了,柳儿催完小王回来,坐下继续烧炉子,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水要开了,突然有人在他脊梁上戳了一手指头。 然后那人清脆地嬉笑,走过来蹲在了柳儿腿边上,一只手托着腮帮子,看着他。 是喜子! “你怎么来了?”柳儿诧异,几乎呆着了,看着他,问,“没被人看见吧?” “我来给督主送东西的,顺道儿看看你,听他们说你在厂里可忙了,我看看你忙坏没有。” “我还行,你……晌午吃了吗?没吃的话我去厨房看看,今天有包子。” “算了,不吃,来看看你就走。” 喜子还是那么蹲着,看着柳儿被炉子热红的脸,上手试了一下温度。 然后,柳儿就这么的,把他的手攥着了。 喜子心思干净,以为柳儿就是对他好,从来没想过别的,被人家抓着手,死死地盯着了,他还点火似的夸人家:“我哥哥长得真俊。” 黄铜壶里,烧开的水正“咕嘟咕嘟”地冒热气,柳儿抓着那只瘦小的手,一动不动,放在自己脸上。 -------------------- 上周还欠一章,之后会补的~ 第15章 柳儿想,其实喜子长得根本不漂亮,只是秀气,小脸,腮上的肉又软又嫩,掐一下就能留印儿。 可他就是喜欢他,跟他待在一起,守夜高兴,侍候人高兴,挨打也高兴……就像那回,因为件鸡毛蒜皮的事没做好,俩人从王公公那儿一人领了几尺子,摊开的手心疼得火燎一样。 “哥儿俩待在一起,就知道玩儿了是不是?” 老太监声色俱厉,抬起手把最后一尺子甩下来,正落在喜子那边;喜子咬着半边嘴皮,又吓又疼,整张脸皱在一块了,他求饶:“王公公我们错了,我们再不这样了。” “行了,一人六下,走吧。” 王公公才不理他们说了什么求饶的话,柳儿扯着喜子的衣袖,将他拽了出去,沿着府上的屋檐一直走,下雨之前的阴天,雷声从头顶“轰隆隆”地滚过。 一路上没人说话,等到了房后僻静的地方,柳儿才停下脚步,他担忧地皱着眉,一把扯过喜子的胳膊,把他的手攥着,低下头盯着看。 “红了。”柳儿说。 “疼。”喜子龇着牙小声叫唤。 “督主书房里有红花酒,我偷偷弄些过来。” “别,被发现了又该挨打了。” “没事儿,你相信我,不会被发现的。” 第14章 柳儿像个笃定的大人,让喜子觉得在府里有所依靠,他仰脸看着他,这才反应过来也该看看他的手,于是自作主张抓过来了,往他红彤彤的手心里吹气,说:“你以后能做督主就好了,就不会这么受气了。” “嘘——”柳儿不准他说,捂了他的嘴,小声地嘱咐,“可别,让别人听见就麻烦了。” 喜子倒也反应快,干脆抓着他的手,趴到他耳朵上问:“你真的不想当上提督么?” “我不想,我现在就好好伺候人,以后要是有机会回乡,我就带你一块儿走。” “带我?” “对,你不愿意么?” “好,行。” 两个人手都疼着呢,乐天派的喜子突然笑起来:“哥哥,咱们以后一直在一起就好了,能有个照应。” 除了柳儿,没谁会把这话当成海誓山盟,他当即就开心了,嘴角挂着笑,让喜子再给他吹吹手。 喜子就听话地吹了几下,抬起眼看他,说:“你要是我亲哥哥就好了。” 柳儿问:“你不是有兄长?叫狗剩?” 喜子:“他又不好,就知道欺负我,本来是他被净身,结果走的那天他装病,我爹怕人家不要,只好把我送来了。” 柳儿:“让你来你就来?” 喜子:“你不也来了?” “我那……情况不一样,跟你不是一回事儿。” 一聊起身世,能说会道的柳儿就哑火了,他不顾自己火辣辣疼着的手心,自告奋勇地给魏顺收拾书房,然后趁着别人不注意,拿出一个捡来的、盛过酒的小葫芦,把抽屉里的红花酒瓶子拿出来,偷偷倒了一些。 那天后来,雨下得很大,停了又下,下了再停;内宅后边儿有个没什么人来的小亭子,雨幕喧嚷地垂落的时候,俩人躲在里头,柳儿用一团棉花沾了红花酒,往喜子的手心里搽。 喜子还在担心,说:“哥哥,督主要是发现你偷他酒了……该发火了。” “放心吧,他书房里东西多着呢,没那么有数。” “你没给他留点儿,我怕他万一要用。” “留了,还有些呢,有半瓶子,”俩人都招魏顺待见,但柳儿的胆子大多了,他在主子面前一副样子,在喜子面前另外一副样子,等给他搽完了酒,把喜子额头那里的碎头发捋了捋,说,“督主今儿出去大半天了,这么大的雨,夜里不一定回来呢,你就好好歇着,你的事儿我替你做。” “不用……” “用。” 喜子:“那晚上你来我被窝里拿果子,今儿早上在门外遇上齐尚书家小田了,他给了我一个苹果。” 柳儿问:“你不吃……给我了?” 喜子回答:“我不爱吃。” 雨淋了,打也挨了,两个孩子又得了另一个吩咐——去街上买魏顺亲人祭日用的糕饼;于是俩人一人戴着个斗笠出去了,走之前柳儿还忤逆王公公,当着他嘟囔:“连个伞都不给。” “还想要伞,巴掌要不要啊?个小畜生,这提督府上下就属你事儿多!” 王公公在屋里,两个人在门口,柳儿还想回嘴,喜子一把拉住了他,把斗笠扣在他头上,说:“走吧,迟了就买不着了。” 走到了外头,柳儿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不要。” “有钱。” “就不要,有俩钱你就烧得慌。” 出门时雨大得要命,后来就小点儿了,买好了东西,柳儿拉着喜子逛了逛,硬是给他买了俩艾窝窝,让他快吃,吃完就回去。 这样的放松很难得,喜子捧着油纸找了个好地方——街边一间只有半扇门的破铺子,然后拉着柳儿钻了进去,两个人在窗台底下坐着。 喜子谦让,把吃的举到柳儿嘴边,嘱咐:“你咬。” 柳儿:“你给我剩一口就行。” 外边雨声还有,点心软糯香甜,席地而坐的俩人正一边晃腿一边说着话呢,突然听见窗户外边有声音。 应该是个岁数不大的男的,他说:“我才不吸,那玩意儿臭死了。” 旁边人:“你试试,试了才知道,你又不是没钱。” “什么臭死了?”喜子的脑袋搁在柳儿肩膀上,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 “阿芙蓉。”柳儿悄悄地回答他。 “我今天和女的试了,”岁数不大那男的又出声了,说,“她老喊疼,我都不敢用劲儿。” 旁边人:“不错啊渊儿爷,头一次就找了个清水货?” 那男的含糊:“是府上的人,她们不都是?” 旁边人:“是……府里的也有她的好,老实,身上没什么病。” 那男的:“下回再也不弄她了,不上不下的,难受。” 旁边人:“哎,别,女人是要调教的,你总得让人适应适应,哪儿有你这样的?找个干净的不容易。” 那男的:“你滚吧,说不弄就不弄了,我又不喜欢她,别扭死了。” 旁边人:“你是山猪吃不来细糠,不弄了给我弄弄也成。” 那男的:“姓汪的你特么……知道她是谁么?我俩一块儿长大的,你再出言不逊试试!” “我开玩笑……” 街上听不清楚屋里,可屋里听得清楚外边,那俩人说着话走远了,柳儿伸手把喜子脸上的点心渣摘掉,告诉他:“是汪太傅的孙子,另一个是奉国府的小老五。” 喜子惊讶:“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俩?” 柳儿摇头:“都不认识,但听说过渊儿爷,知道他跟太傅家的玩得好,而且太傅家有人常在黑市买阿芙蓉,这不就对上了?” 喜子傻了眼:“这都能对上……” 柳儿冲着他笑,说:“我是包打听,我什么都知道。” 别的记不清楚了,喜子只记得挨了六下戒尺的那天下了雨,发生了很多事,再后来,天黑了,魏顺和徐目从外边回来了。 然后柳儿给魏顺弄水洗澡,心里老惦记着喜子被窝里的苹果,天不冷,魏顺进了浴桶让他出去,又让准备好墨,说洗完了要回书房处理紧急的公务。 可不成想,守着门的柳儿竟然睡着了,醒来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一抬头,洗澡房里的灯还亮着。 他瞬时出了一脊背的汗,想:魏顺肯定在洗着澡睡着了,要是因为这个误了公务,麻烦可就大了! 于是飞身上了台阶,把一楼最外面那道门推开,然后去洗澡房那儿,打算问问魏顺睡没睡。 门是柳儿亲手关的,刚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他刚要出声,却听见里面传来几声清晰的…… 不潮热反倒舒服的春夏天气,浴水轻荡,玉体横陈,红木头的桶沿上还晃荡着一截儿精瘦透白的小腿。 手上拿着个假的…… 是个稀罕玩意儿,尤其是在提督府这地方,柳儿在心里琢磨,捂住自己的嘴,顺着墙根儿蹲了下去。 他一边诧异一边在想:赶明儿得把窗户上的洞补好了。 第二天,喜子打扫小楼里的洗澡房,从浴桶旁边发了张炭笔画成的小像,上头的人早被水晕开了,看不清楚,画得也潦草,只能看出是个男人。 都脏成这样了,许是魏顺随手画的,早就不要了,想来想去,喜子将它团吧团吧扔在地上,扫进了簸箕里。 那时候柳儿还在府里,现在早已经来了西厂,炉子上黄铜壶里水继续地咕嘟,两个孩子小别了几日,终于能看见彼此了。喜子一直在没心没肺地偷笑,任由柳儿抓着他的手,拿他的手蹭脸。 又有人来催水了,说再上几杯花茶。 “这就来!”柳儿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喜子,还顺道使坏,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 / 眨眼之间快要入秋,宫里杀了一大群结党营私的阉人。 谁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眼瞅着魏顺步步高升,出人头地,又想到他小时候那副可怜的样子,嫉妒的嫉妒,憎恨的憎恨;他们也想出头,也想享乐,想骑到那些欺压他们的人的头上去。 可是到头而来,大水冲了龙王庙,西厂和东厂一拍即合,一夜之间变出十几箱案卷,然后禀到皇帝那儿去,把这些动了“南厂”“北厂”心思的全抓了起来。 八月初二这天,魏顺亲自监斩,没去闹市,而是在一处空荡荡的刑场上;锦衣卫里管事儿的也来了几个人,然而魏大提督没想到,有本事的张启清居然把他那讨人厌的弟弟带来了! 这像什么样子……一想到在喜欢的人面前做了恶事,正威风的魏顺的心凉了半截儿——他穿了一身肃穆的官服,藏蓝织金蟒纹罩甲,深色里衣,玉腰带,忠靖冠;那边人头已经落地,他不疾不徐,冲张家兄弟俩说:“张大人你们去我们那儿吃饭吧,不然又要跑远路。” 可是,打扮得很收敛的张启渊站在旁边捧着心口,看起来随时要吐;他先是吞吞吐吐要说什么,结果还没说出来,就“哇”地一声,真吐了。 第15章 旁边人都看了过来,张启清问张启渊怎么样,他不做声,魏顺再三犹豫,从身上掏出叠好的手绢,递到了他手边上,说:“我头一回看也这样。” 张启渊面露菜色,忙着警告他:“魏公公你不许笑我!” 魏顺:“没人笑,谁在这地方笑啊?” “你肯定在心里笑我呢。”张启渊觉得在魏顺面前丢脸丢大了,忙乱中接下了他的手绢。 他拿它起来揩嘴,往嘴上一放,发现居然是香的。 -------------------- 今天迟了,抱歉大家,鞠躬~这章前部分是另一视角的回溯~督主见到渊儿爷的第一眼,应该是魂儿都被吸走了,晚上洗澡画了小像,还自己用……不可描述了~ 第16章 看着张启渊见血之后迷迷瞪瞪的样儿,张启清应下了魏顺的邀请,打算去他府上吃个午饭,顺道让张启渊休息休息。 那边其他大人都散了,底下的人在清场子,魏顺和张启清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呢,就听见旁边一阵惊呼,转头一看,一堆兵围了上来,把个几乎晕倒在地上的张启渊搀着,喊他:“五爷!” 张启清无奈叹气,走过去问道:“怎么了这是?” “徐目,你快去叫大夫。” 魏顺比张启清着急,虽说面儿上看不出来。他也蹲下去搀住了张启渊的一只胳膊,看他眼睛缓缓睁开了,问:“没事儿吧?” “没事儿,”张启渊有气无力,可还是逞强,说,“看见那么多血,腿软。” 刚才吐了还说得过去,可这一晕,已经不是丢人的事儿了,张启渊盯着魏顺看,不等人家再问话,解释道:“我不是害怕,我就是——” “行了,这样了还嘴硬,”魏顺喊徐目过来给他擦汗,瞧了他一会儿,没忍住笑了,挖苦,“渊儿爷,就这还自诩文武双全呢?” 张启渊惨白着脸咬牙:“你——” “好了,快别说话,车马上过来,回我那儿歇吧。” 晕倒的待遇就是不错,张启渊觉得这是熟识以来魏顺脾气最好的一次。天气不太好,太阳不露头,没多久,两辆马车过来了,魏顺派了俩随从的太监,把张启渊搀了上去。 原本的安排是魏顺和徐目一车,张家兄弟俩一车,可张启渊硬说自己好了,从兄长的车上跳下来,钻进了魏顺的车里,然后告诉他:“你看吧,都说了我没事儿。” 魏顺点头:“行。” “你听明白我说什么了?就行?” 谁都看得出来,这天魏顺是拿出了一点和煦对待张启渊的,可张启渊心眼子多,偏就不领情,硬是想找些别样的端倪;他在车上找个空坐下,丝毫不像个客人,徐目于是笑着瞧他,然后识相地下车了。 徐目很刻意,带着戏谑,弄得魏顺很不自在,于是掀开车帷,低声斥骂他两句。 张启渊问:“你干嘛骂他?” “管得着么你?”魏顺觉得他真多嘴,所以很没好气,说,“我愿意骂谁就骂谁,你再问连带着你一起骂。” 张启渊沉思,问:“他下去是……我挤着他了?” 魏顺冷笑:“是啊,我们把好车给你坐了,你还非跑到我们车上来。” “这不是觉得魏督主好相处么?想套套近乎,免得以后被……咔嚓。” 张启渊嘴巴也毒,冷嘲热讽着,还抬起胳膊,做出了一个刀抹脖子的手势。 杀人自然算不得好事,这谁都清楚,可朝堂里头,谁都是半个恶人,他们搞那些勾当,尔虞我诈,免不了时常寻摸些理由,杀几个悲催倒霉蛋。 池子是脏污的,就没人是干净的。 早已经习惯了这些事,可当张启渊用那种了然的眼神瞧他,魏顺突然极致地难受了一下,他脑子里一片空,想了会儿,才应声:“你反正不会死在奉国府的刀底下。” 张启渊当然懂他的暗指,笑了笑,装着傻问:“那谁死在奉国府的刀底下了?” “多了去了,”魏顺轻声答,“相比之下今儿这些,不值得一提。” 张启渊点头:“行,但我先说清楚,我可一个都没杀过,我连鸡都没杀过,虽然学了点儿拳脚和刀剑,但从来没真的往人身上比试过。” “因为你没去该比试的地方。” 魏顺知道张启渊不是在炫耀,可他还是忍不住用这理由在心里埋怨他,觉得他享受的一切都是从旁人的血骨里生长出来的,觉得他从生下来就是被爱护的命,哪怕成了个侍卫,也是每天巡巡城墙了事。 张启渊:“什么是该比试的地方?边关?宁夏?我爹打算让我去来着,但到现在都没去成。” 魏顺:“别老是吹牛,真去过才值得拿到台面上来说。” “没去过又不是永远不去,说不定我以后就去了呢。” 张启渊这差当得可真舒服,想到这里了,魏顺难免嫉妒又憎恨,都想往地下啐一口,他看他,说:“你看你这么白净,哪儿像个兵啊?” “你也不像个太监。” 张启渊很会抓住交谈的主动权,他再次扫视魏顺全身,接着,居然听见魏顺小声地问:“那你觉得我像什么?” 张启渊答:“像男人。” 魏顺:“太监也不是女人啊。” 张启渊:“像个完整的男人,行了吧?” “五爷,要是你是个瘸子,我也要天天说你不像个瘸子,看看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这一刻的魏顺是五味杂陈的,他喜欢张启渊,又执着自家父母死在奉国公刀下,也介意张启渊总提起他的痛处,把“你不像太监”当成奢侈的恩赐。 魏顺霎那间后悔。 他反复琢磨自己刚才一气之下说的话,觉得显得脆弱了,暴露痛楚了。 可还是端正地坐着,瞄了张启渊一眼,说:“不跟你聊了,你个没良心的。” -------------------- 短且卡点,抱歉大家,今天一直躺来着,因为前几周的忙碌成功把我弄感冒了~ 第17章 到了提督府,饭已经摆好了,魏顺陪着张启清在前边院子吃,张启渊一个人在后边卧房的榻上睡觉,徐目担心他饿了,让人给分了饭菜送过去。 吃了几口以后,魏顺冲张启清说:“张大人你先吃。我去看看。” “不用了,任他去吧,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张启清倒一点儿没多想,单纯觉得魏顺在礼貌客气,魏顺让徐目继续作陪,说:“我还是去看看吧,他可别有什么不舒服。” 张启清说:“你放心,他身体结实着呢。” 回家了,魏顺也换衣裳了——一件浅赤色的袍子,没腰带也没华丽的花纹;他进了屋把门掩上,看见底下人送来的吃的还放在桌子上,一口没动。 一旁的张启渊睡得正香呢,脱了鞋盖着自己的外衣,在罗汉榻上躺得四仰八叉,睡相谈不上差,但看着很没规矩。 魏顺站在几尺以外看他,以为他听见动静会醒,但半天了,他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连身都不翻。 “累成什么了,昨晚犁地去了。” 也没有第三个人在场,魏顺却还是用矜持掩盖着羞涩,犹豫了好一阵,他才迈步过去,在罗汉榻旁边蹲下。 其实没别的打算,他就是想好好看看他的脸而已。 感觉有点奇怪,因为他和他并不亲密,两人之间隔着深崖——是阶层、门阀、积怨,还有奉国府和西厂当下的互相利用、假仁假义。 爱吗?差一些,对他的感觉像是二十二三的月亮,一边莹亮,一边空缺,冲动牵扯着犹豫,仰慕牵扯着记恨。 他根本没什么好的,魏顺想,他甚至算不上个正人君子,也就是有世家少爷这个遮羞的身份,要是放在老百姓家里,不是个市侩也是个混子。 “你以后可怎么办……”魏顺趴在榻沿儿上小声念叨,“什么话都要说,什么事儿都敢做,又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能在朝堂上混得明白?” 听见声音了,熟睡着的张启渊终于有了动作,他翻了个身,脸对着墙壁,无情地给了魏顺一个脊背。 魏顺像在车上那样低骂:“没良心的。” 又埋怨:“来别人家里大喇喇地睡觉,也不知道客气……” “别……”大概是被梦里的什么惊着了,张启渊嗓子里发出了两声哼哼,接着,他又翻了个身,可能是觉得热了,一脚把身上的衣服踢开了。 魏顺叹了一口气,在榻沿上找了个地方坐,把叠着的被子扯开,遮盖在他身上;现在已经秋凉了,身上就一件薄里衣,有这么热? 魏顺矜持地用手背贴了一下他的手,是凉的。 “逞能吧你就,早上行刑多冷啊,皮不是一般的厚。” 太虚空了,今天走进这个房间以后,魏顺最大的感觉就是这个——他单方面地爱慕,所有的热情和纠结全都往个黑洞洞不见底的深坑里掉,连回声都没。 外边底下人在做事,不知谁吆喝了一声,于是张启渊猛地醒来了,先是迷糊,然后缓缓睁大了眼睛。 第16章 瞄见坐在榻上的魏顺了,他也不觉得奇怪,问:“我大哥他们回家了吗?” 魏顺逗他:“回了,就剩下你了。” “真的?”张启渊揉着头坐了起来,把身上的被子掀开,跪在榻上揉眼睛,问,“我睡了多久了?” “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半个时辰吧,”魏顺指了一下桌上,说,“那是你的饭,还热着呢。” 张启渊刚睡醒的脑子多少有些不好使,追问道:“他们真走了?” “没,在那边吃饭呢。” “那你进来干嘛?饭还得你亲自送?” “嗯,我用心待客。” 张启渊嘴巴还是那样,连个称呼都没,睡别人家榻上还问别人进来干嘛——魏顺看他要下地,就站起身给他让位,问:“你知道这不是在奉国府吧?” “知道啊,这不是在你家吗?” “外边谁要是敢这么跟我说话,除非他想挨板子了。” “行啊,魏督主厉害!来,给你次机会,打吧。” 糟糕了,魏顺想,不过是一句调侃,居然把这人的玩儿兴勾了起来——魏顺往后退了半步,眼看着张启渊暂时停止穿鞋,翻过身直挺挺趴在了床上。 他傲气无畏,弄得魏顺无地自容。 还大方地邀请他:“来吧,来揍,给你个机会。” 魏顺慌了,他说了大话,揍不是,不揍又不知道说什么,要是什么都都不说,那岂不是没有了脸面! 好一会儿憋出一句:“没人陪你玩儿。” “哎你等等,谁玩儿了?快,我等着呢,让你家徐公公找板子去,最好是柳木的,宽点儿,没超过三尺不要。” 魏顺斥责他:“无理你!” 不出所料,这话一丁点儿攻击力都没有,张启渊“噗呲”一声笑了,在榻上打了个滚儿坐起来,说:“魏公公,你该不会对圣上他老人家也这么说话吧?还威胁人要打人板子?” “泼皮,这天底下还没人敢拿圣上开玩笑的,你是头一个。” 张启渊:“怎么,你要揭发我?行啊,赶明儿西厂行刑,脑袋落地的就该是我了。” “你……吃你的饭吧,我待会儿回厂里了,你自便。” 魏顺气得不轻,耳根子都烧了起来,他今儿输给张启渊,还是显然的下风,所以很不服气,转念地想了几次,还是不服气。 于是魏顺又把迈出门槛的脚收了回来,转头说道:“以后再别来了。” 张启渊从塌旁边跑过来,很霸道地一把攥住了他的腕子,说:“你回回不让再来,又回回让我来,到底是想我来还是想我走?” 魏顺试图用力挣脱,扯得骨头都疼,用狠厉的眼神盯着他,说:“不想你来,还有,别他娘的拽着我,我难受。” 那是一种会杀人的眼神,不是冷酷也不是粗鲁,而是锋利的狠毒,是一种让人畏惧的“坏”。 张启渊在心里默念:真不愧是个遭人憎恶的貂珰。 “不行啊你这小膀子,”张启渊没愣神,叫人猜不出他在琢磨什么,然后用另一只手摸到了魏顺的上臂,隔着袍子试他的肉,说,“结实是有的,但还不够。” 魏顺略显不自在,问:“跟你有什么关系?” 张启渊:“没什么关系,我就是看看你是真的还是装的。” 魏顺:“什么?” 张启渊:“我怕你为了告我的状,跟这儿装柔弱呢。” “你——” 魏顺刚打算说什么,突然响起了拍门声,徐目在外头小声地问:“怎么样?还行么?饭吃没吃,要不要添菜?” 魏顺很没好气,低声说:“直接进来吧,门没栓。” “噢噢,”徐目还是很恭敬,轻轻地把门推开了一个缝,探进来半个脑袋,说,“主子,张大爷他们值上有急事儿,得回去了。” 魏顺:“行,我去送客。” 张启渊:“我不回去,我再待会儿。” 他就是个无赖,抓着魏顺手腕不放,还要待着不走,魏顺气得要冒烟儿了,徐目淡淡地笑,说:“五爷,那就待着吧,人多了热闹,以后也要常来。” 张启渊应声:“行,我肯定。” 魏顺:“我不同意。” 这场面其实很微妙,张启渊觉得魏顺真的烦自己,所以变本加厉地逗他,想看他恼怒;可徐目觉得魏顺是在装蒜,其实心里巴不得这个人搬到府上来住。 而事实是——二者兼有。 魏顺真的生气了,傲气如他,怎么可能忍受被别人逗弄,还没法子反击。僵持片刻后,对方终于松手,魏顺揉着被拽疼的胳膊,甩脸子走了。 徐目让张启渊先吃饭,然后跟在魏顺身后憋笑,魏顺转过头瞪他,问他什么意思。 徐目小声地说:“你俩在屋子里那么久,还把门关了,我还以为那什么了呢。” “你到底是哪儿的人?我家的还是奉国府的?他都那么拽我胳膊了,你看不见?” “不是……主子,我可不敢冒犯他,要是把他欺负了,改天你俩好上了,不就难堪了嘛?” 魏顺:“别他娘的废话了,你再这么……收拾收拾卷铺盖滚蛋!” “别别,主子,我错了,原谅我吧,以后不会了……” 又是讨好张启渊,又是给魏顺道歉——徐目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难做的人了,送走了张启清一行,他小声地对魏顺说:“你休息吧,我让底下人侍候他。” “别管了,随他自己,看见他就心烦。” 张启渊都在提督府的房里睡觉了,可魏顺一点儿开心不起来,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难过,非要说的话,就是心里堵、不自在。 因为他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为什么继续下去,继续下去的结果是什么。 不是离不了他,又想多看见他,被他抓着手腕的时候,能嗅得见他呼吸的温度,刹那想抱住他的腰,想在他嘴上亲一口,试试那儿冷还是热。 大中午的,张启渊吃了饭,一个人在提督府里乱窜呢;魏顺回书房看公文,徐目倒了杯茶端过来,给他捏肩,说:“我刚出去看了,已经跟雪姐她们混熟了,在后院儿里喂猫呢。” 魏顺把纸册翻过一页,低笑:“见个人就能闹到一起去,没心没肺。” “要不说人是世家大族出身呢,见谁都不怵,”徐目现在觉得他俩特好玩儿,调侃,“爷,他也就对你那么无理了。” 第18章 魏顺实在找不到个主动去见他的理由,他却没皮没脸,时不时登门,要么来蹭饭,逼得徐目招呼一堆人侍候他,要不就是吵架,该聊的不该聊的都往沟里聊。 中秋过完没多久,魏顺就觉得烦了。 他不是烦张启渊来的次数多,而是烦他总出现,时常冒犯,又不解风情,弄得他心里乱了定,定了又乱,随之而来的还有空虚、失措、埋怨。 京城九月到,奉国府里忙着拜天祭祖,重阳登高,贴秋膘吃羊肉。中旬,张启渊着了风寒没去值上,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雨罗衣》;他有时候文思如泉涌,奋笔疾书,有时候咬着笔杆子朝窗外望天,一下午憋不出仨字儿来。 李夫人让底下人送来了汤药,苦涩又黑咕隆咚的一碗;小丫鬟攥着手绢眨巴眼睛,非亲自看着张启渊喝光。她说:“渊儿爷,这两天的风寒都很伤身,你可要听夫人的话。” 张启渊脸拧得不像样,看似闻都闻不得那碗东西,说:“你先回去,就跟她说我已经喝了。” 小丫鬟:“怕是不好,夫人嘱咐我把空碗带回去呢。” “行了,服了你。” 小丫鬟担心李夫人怪罪,张启渊宁死不喝,俩不是一般倔的人算是遇在一起了;张启渊想了想,把碗端起来,说:“我拿去倒了,你就跟她说我已经喝了。” “不行!”小丫鬟着急得直跺脚。 “怎么不行?你听话,不往外说就没人知道。” 外边天晴,但风凉,一出房门就往脸上刮,张启渊抬手把药汤泼了,告诉身后愁眉苦脸的女子:“行了,交差去吧。” 他把碗递还回去。 “就你脑子好使。” 药汤都泼了,小丫鬟说不了别的,只能说这个,她告诉张启渊:“晚上炖兔儿,夫人让你去她那儿吃。” “不吃,我学习呢。” “去吧,说是味道不错。” “哎呀我真不去,”张启渊不耐烦了,一甩袖子就往屋里走,说,“我不想去,什么别的都不想吃,到时候珍儿去给我端碗汤弄俩馒头就行了。” 小丫鬟惊讶:“您改吃斋啦?” “对,赶明儿要出家了我。” 张启渊就是这么的随和,什么玩笑都要插上一嘴,进了屋,他关上门,暗自得意那碗苦涩入骨的东西没下自己肚子里,他看来:染了个小小风寒,又不是快死了,哪儿有那么娇弱。 第17章 门紧闭,窗户漏光,张启渊找了张毯子过来,穿着里衣往屋子当中的躺椅上一坐,又开始写写画画——《雨罗衣》里的人名儿有,书的结序有,主人公男女的小段子也有。 写坏了,读着别扭,张启渊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用笔把那行字涂成一团黑的,然后弯腰捡拾掉在地上的毯子。 说来那林公子是个痴情人,为了死去的王涤儿投河,一觉醒来,发现人生半路重来……《雨罗衣》的全书是从这儿开始的,张启渊又回看了一遍手稿,可大概是屋里暖,又有光线,他片刻后竟然就这么躺着睡着了。 他的宝贝毛笔“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窗户露进来的那点儿阳光,从椅子脚那里开始挪,看着没动静,却一会儿走几步,一会儿走几步的。 -------------------- 已修文~ 第19章 醒来的时候是晚上,张启渊出了一身的汗,鼻子里疼,嗓子也疼,可觉着比前几天好多了。 珍儿刚把饭给他拿来,几碟子清淡菜,俩馒头,还有一碗连汤带肉的炖兔子。看见他醒了,珍儿热闹地笑起来,去盆里拧了把手巾,拿来,说:“爷,擦把脸吧。” “到吃饭时候了?” 张启渊还没清醒过来,整个儿地任人摆布,接过湿手巾擦脸,顺带地把脖子和手全擦了,问道。 珍儿说:“一睡就是一个下午,我看毛笔在脚底下,手上还拿着纸簿子,就知道是真困了,一直在外头待着,生怕弄出动静。” “弄菜了?” 张启渊睡得脸颊微红,揉着眼睛从躺椅站起来,说:“我说了,有碗汤就行。” “这兔子特别嫩,你尝尝,”秋深了,珍儿觉得夜里冷,拿了件短衣给张启渊披上,说,“今儿启清爷在外边厅里请客人,他们都说兔子好吃。” “我不吃,没胃口,”净过手了,可张启渊还是懵的,他围着桌子坐下,抓起个馒头咬了一口,嘱咐珍儿,“我就吃个馒头,剩下的你待会儿端过去吃吧。” “行。” 迟疑之后珍儿叹气,拿张启渊没招儿了,她问他是不是犯恶心,问要不要再找大夫瞧瞧,拿几帖开胃的药。 “快歇着吧,我不爱吃药,这毛病等风寒一好也彻底好了。” 珍儿没去外宅,也不知道张启清请的客人是谁,不过没多久,在外边玩儿的堂弟来找张启渊,说府里来太监了他们都去看了。 张启渊啃着馒头,笑他们没见过太监。 “不是普通的太监,”堂弟说,“是提督,一个很威风的太监。” “魏顺?”张启渊问。 “是吧,他们都喊他魏公公。” 外面天都黑了,早就到了吃晚上饭的时候,魏顺这么大张旗鼓地来了一趟,居然没告诉一声——张启渊嚼着嘴里的馒头瞎琢磨,刹那间觉得很委屈。 堂弟被丫鬟领走了,他一个人在那儿嘟囔:“等我加官进爵的那天,他得跪下拜我。” 珍儿给他往杯子里添水,没憋住笑,问:“怎么还生气了?” “你说他是不是眼里没我?我都去他那儿多少次了,果然是看谁位子高就跟谁玩儿。” “爷,不至于吧,”珍儿说,“启清爷他们肯定是有公事。” “公事……黄鼠狼给鸡拜年差不多。” 张启渊太傲气太自以为是了,片刻后,他终于把那一个馒头嚼完,喝了两口水,说:“他就是瞧不起我。” “他不敢,”珍儿对魏顺压根儿不了解,只晓得张启渊去找过他几回,她宽慰他,“他连家都没,主子您背靠奉国府,他可不敢瞧不起。” 天彻底黑了,院子里上了灯,碗里的炖兔子温热着,张启渊嘱咐珍儿快吃,转身去找外穿的袍子,说:“我去大哥那儿一趟。” “爷,太晚了,”张启渊又气又恼地瞎忙活,珍儿跟在他身后乱转,说,“别去了,我给你研墨,你写字吧,或者咱一起下棋?真别去了,老爷要是知道又该生气了。” “你别管,”张启渊已经在系腰带了,头发半束,不伦不类,不像是能见客的样子,他转过身对珍儿说,“你快待着,好好儿把饭吃了,我偷偷溜过去,是大哥见客又不是祖父见客,不会有什么事的。” “爷……爷!” 浓重的夜色稀释了月和灯的莹亮,张启渊散漫穿戴了一番,推开门一溜烟儿跑了,留下珍儿一个人站在房前跺脚。 那个堂弟跟他的丫鬟又来了,问张启渊跑去哪儿了。 “还不是赖你俩,”珍儿无奈,跟两人开玩笑,“这不,坐不住了,看太监去了。” 堂弟身边丫鬟诧异,问:“一个太监……真有这么稀奇?” “谁知道呢,劝不住,饭都没吃了就走,屁股上安针了。” 堂弟:“就是稀奇,那太监跟咱们长得不一样。” “噢,”堂弟个头太小,珍儿得低下头看他,见他虎头虎脑的,就摸他脸蛋儿,逗他,“启漱聪明,咱不跟你渊哥哥一样的,听见没?” 张启漱点头,说:“我得回去了,明天再来找渊哥哥。” 珍儿:“行,去吧。” 张启漱:“我明天得问问他,那太监是不是真跟咱们长得不一样。” 夜风不长,时不时突兀地撩动,珍儿送走了那主仆俩,站在院子里,心里一阵怕——不过在张启渊身边这些年,她也习惯这种怕了。 接下去无非是:冲撞别人了、无礼了、被捉了、被训了、被揍了…… 珍儿是真没胃口吃那碗兔子肉了,她撩起裙子在房门前的阶梯上坐下,等着张启渊回来。 / 张启渊风风火火地去见魏顺,心里憋着一口气,认为自己跟他再不好也比张启清跟他好,来了门上居然悄无声息—— 张启渊觉得自己被那位心狠的大太监刻意无视了。 人跑到了张启清那儿,却不见宴请客人,只有几个底下的人在收拾碗盘,张启清已经去卧房了,不在厅里。 张启渊问底下的人:“客人呢?” “客人走了,渊儿爷,您找他们?” 张启渊追问:“他们是从西厂来的?” “是西厂的魏提督,还有他身边的人。” “什么时候走的?” “没多久,启清爷刚把他们送出去。” 小厮恭敬平淡的一句话,谁料把张启渊的火点着了,他气急败坏,转身就往外边跑,丝毫听不见出了房的张启清在身后喊他;他甩开了膀子,一口气跑到奉国府的大门口,却连个车轿的影都没见着。 问守门的,守门的说早走了,还问是不是有什么要事,提议派底下人专门去人家府上禀告。 张启渊大声呵斥,叫他闭上嘴。 于是,一圈儿三四个底下人,全都噤声了。 风刮来很凉,是秋天的凉,夜里的凉,张启渊站在奉国府巨大的牌匾下边,望向亮了两串灯笼的胡同。 然后,他重重地、愤怒地踹了脚底下的青砖一脚,低声骂道:“无礼之徒!拿人撒气……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他转身就往自己院子里走,目前还是一个人糟心,等回到院子里之后,就是两个人一起糟心了;贴心的珍儿给他捏腰捶腿,劝他:“爷,别往心里去了,就一个太监,他再来搭理咱,咱一句话都不带回的。” 张启渊用嘴撒气:“他瞧不起我,一个……竟然敢瞧不起我,让他等着!” 珍儿附和:“对,就这种人,咱今后都不带搭理的。” 珍儿不轻不重地拿肩,不疼,差不多舒坦,张启渊还是坐在刚才吃饭的桌子旁边,托着腮折磨自己,将魏顺没搭理他的事来回地琢磨,他生气,疑惑,难以接受。 而且这回不一样,他不想上门找魏顺讨要说法了,而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了。 -------------------- 字数不够,批评;手感恢复70%,表扬~ 第20章 张启渊不但怒了,心里也惆怅了,晚上没怎么睡好,第二天去祖母房里问安,被愿意疼人的丫鬟梨香喂了两个丸药,说:“这是钧二爷那年找太医拿的方子,谁风寒了都吃这个,你别急,明天早上一准儿好。” “苦,”张启渊皱巴着脸,说,“又酸又苦的,难吃” 梨香笑:“药哪儿有不苦的啊?” 张启渊:“小病不用医,大病医不好,梨香姐姐,你这药我可不愿意再吃了。” “行吧,”梨香让别人把药瓶拿去搁着了,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银白色的小刀,给老夫人削柿子,说,“老夫人你瞧,这些孩子里就属渊儿爷有主意。” 老夫人附和:“可不?小时候最难骗的就是他。” “你们没事儿骗别人干嘛?”张启渊眉头一皱,立马开始挑毛病,说,“奶奶,大人对孩子管天管地的,就是欺软怕硬。” 老夫人被惹笑了,说:“谁会欺负孩子啊,逗着玩儿呢。” 第18章 “那你就多逗逗小妙晴,让她长记性。” “哎,”说起庶出的小孙女了,老夫人忽然想起了别的,她让张启渊坐到她身边来,把他的手抓着,低声问,“你娘告没告诉你?” 张启渊:“告诉什么?” 老夫人:“你娘有身孕了,还是昨儿夜里她来看我,说兔肉一口都没吃,这才说起来。” 张启渊摇头:“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老夫人:“她是该再生几个了,老话讲添丁进口,开枝散叶。” 张启渊有点儿急了:“开枝散叶……我不算?” 老夫人:“她嫁给你爹这么多年,就你一个,少了。” 张启渊:“要那么多干嘛?你们也不嫌闹得慌!” 老夫人:“你看看你,多大了,等你娘肚子里的出生,你就是正儿八经的哥哥了,吃这种醋成不了大事儿,听着没?” “我没吃醋,”张启渊说,“就是单纯觉得烦人,而且我娘她身体不好,我担心。” “她哪儿不好?她比谁都壮实。” “反正就是不行,你们等着吧,生下来我就给掐死了。” 狂言就这么脱口而出,站在旁边的梨香诧异,用手绢捂住了嘴,把视线挪到旁边去,老夫人的脸板起来,说:“小子深,人不能这样,你要记着你是奉国府的,不能像旁人那么——” “奉国府的怎么了?多鼻子还是少眼睛了?奶奶,我娘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她,”老夫人的眼光深沉,说,“你也不一样,我更知道,但生在这儿了,你就得一样,咱们不能闹脾气,要按着规矩来。” “别人争别人的,我非得掺和?” “没错儿,你看看启清,你要为自己着想,积攒点儿底子,再有个功名,成婚有孩子,这样才更能说得上话,你看看你的那些兄弟,哪个对身外物不是馋得跟狼一样。” “我没兴趣,”明明是祖孙之间温馨的畅谈,却霎时间弄得张启渊脊背寒凉,他说,“我不想当大官儿,也没眼馋过祖父的爵位,我只想好好地过日子。” “不能这样。” 老夫人不可能从张启渊的角度想问题的,她十来岁就嫁给张吉了,生了一堆儿女,管照几个妾室,从年轻小姐熬成了众人的祖母甚至曾祖母;她在意张启渊,最疼爱他,也在意他两代嫡子的身份。 张启渊却跟她争辩:“没谁说非得守那些所谓的‘规矩’,兄弟们愿意争抢,我正好给他们腾位子!” “小子深,再这样该挨打了你,不为自己想,也为你娘想想。” “为什么这么说?她先靠着我爹,以后靠着我是吗?要是没人为她着想她还不活了?”昨儿晚上的事还没过去,又这么一吵,张启渊心情实在坏得难受,他站了起来,高声道,“我什么多余的都不要,就想自己高兴,能过一天是一天!” 吵是吵不起来的,老夫人望着他叹气,然后让梨香把珍儿喊了进来,说:“珍儿,给领回房里歇着吧,照顾好了,别发烧了。” “哎,老夫人放心。” 刚才珍儿就在门外,把张启渊大声吼的话全听见了,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路上对张启渊说:“爷,你先放心歇着,彻底好了再去值上,反正他们那儿人多,没人怪罪的。” 张启渊转头示意了一下,说:“我把祖母惹生气了。” “你可真是,非跟人家争辩,”珍儿说,“府上的规矩没人改得了,你今后有什么只给我说就好,老夫人他们得大局为重,肯定听不得你说的那些。” “我娘有身孕了。” “那也挺好的不是?”珍儿或许早听说了,显得一点都不惊奇,而是说,“让她再给你生个弟弟,你们两人有个照应。” 张启渊:“不想要弟弟。” 珍儿:“那就妹妹?” “什么都不想要不行么?闹腾死了。” 珍儿:“闹腾……那怎么办?以后当爹了,更有你受的。” 张启渊:“我才不,要是我有孩子了,就让他跟你住一块儿,你负责照顾就行了。” 珍儿笑了,说:“行,我来照顾,可你总不能不见他。” “我见啊,你每天抱过来我瞧瞧,剩下的时间,我跟我娘子待在一起,谁也不见。” 珍儿更大声地笑,问:“禁军也不去了?就只顾着娘子了?” 张启渊冷笑一声:“不去就不去呗,夜里值守又苦,没一样好处。” 珍儿问:“那要是不去禁军,你打算干什么?在家待着?还是去考个功名?” “我也不知道,如果有机会,其实我想过跟奉国府不一样的生活,怡然自得,自由自在的。” 珍儿捂着嘴,凑到张启渊耳朵边上来,小声地:“爷,昨儿晚上不是还说以后要加官进爵,在那人面前耍威风么?” “那——”张启渊愣住了,说,“那是我的气话,不是真的打算加官进爵。” “爷,你还说这辈子都不会再去金环胡同了。” “我……”凉快天气,没痊愈的人昏昏沉沉的,张启渊自己跟自己闹着别扭,抬脚往前走,低声地解释,“那也是气话。” / 张启渊承认了,魏顺这人确实有好的地方,至少不多管他要不要世袭夺权,更不论他脾气适不适合贵胄身份;俩人在一起的时候拌嘴、争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没规矩就不必有规矩。 在祖母那儿吵了一通,张启渊心情低落,中午连馒头都咽不下去,珍儿给他端了碗甜汤,说:“爷,要是还不舒服就去床上歇吧,我把大夫找来。” “不用,我待会儿出去一趟,你给我找件外出的衣服。” “好嘞,爷,那找个人跟着你?怕你身子不成。” “不会,”张启渊摇头,轻声地说,“那么些事儿,我心里乱,出去走走。” 能教张启渊哑火不容易,这一点父亲和祖父都做不到,只有祖母能做得到——她大约也是个曾经有过锋芒的人,所以知道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 张启渊刚走,梨香就拿着提盒来了,说:“珍儿妹妹,快,热点心,让你们渊儿爷来吃。” “姐姐,他去外头了,你别告诉别人。” “不会,那就放着吧,等他回来再吃,”梨香利索又得体,嘱咐道,“老夫人心里其实最有渊儿爷了,想管教他也是为了他,想他得势,怕有人害他。” 珍儿点头:“我知道,姐姐,我知道,我会好生劝劝他的。” / 这大概是张启渊最不威风的一次登门,他从奉国府走到西厂,吹了大半个时辰的冷风,然后站在那门前,不像来拜访的,像是来投奔的。 “渊儿爷……”见过几面了,柳儿留神记住了他的样子,胳膊弯里挎着个篮子,问候道,“好些日子不见您了。” 张启渊疑惑:“你是……” “柳儿,以前在督主家里,后来到了这儿。” “噢噢,好像见过。” 这俩人很有趣,一个总在注视对方,一个却没把对方放在眼里;柳儿想起了那天——他跟喜子在破铺子的窗台底下吃艾窝窝,张启渊在外边儿跟太傅家的聊女人。 “进去吗?我带您进去吧,”柳儿有分寸又热情,带着张启渊往里走去,说,“督主在忙呢,您先坐下等等,我去端茶。” “嗯。” 张启渊低低应声,在厅里找了个椅子坐下,没等一会儿,柳儿拎了一壶滚水来泡茶,给张启渊端到手边儿上,还嘱咐:“您小心烫。” 张启渊笑:“知道我是什么人么?就请我进来。” “肯定知道啊,您又不是第一次来,”柳儿说,“我们都知道您是督主的朋友。” “才不是,谁说我跟他是朋友了。” “没人说,但只要长着俩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柳儿这张嘴,跟谁都能聊得欢实,更是谁都不怕,徐目进来把他扥了出去,作揖问候张启渊,说:“五爷别怪罪,大理寺来了几个人核案,在里边多耽搁了些时间。” “你们忙,我就坐坐。” 张启渊情绪不好,虽说惦记着昨晚被魏顺冷落的事,可除了这里他想不到第二个去处;他朋友是多,交心的也有,可他们和他一样,也是笼中鸟,瓮中鳖罢了。 就西厂和奉国府不一样,里头没有夫人和老爷,也没有繁杂家事,只有个魏顺。 第21章 大理寺的人待了一整个下午,魏顺一直在忙,转头忘了张启渊在厅里等他;晚些时候送完客,书房里上了灯,才忽然想起来有这么回事。 魏顺问徐目:“奉国府的回去了吧?” “没呢,还在厅里等着呢,”徐目伸手试了铜盆里的水温,又拎起壶添了些热的,对魏顺说,“别急,你先洗把脸,累了一天了,歇歇。” 魏顺不太高兴,责备:“我太忙了,你怎么不知道把他支回去?” 第19章 “我说了啊,他不听,非要等着,”徐目压低嗓子比了个手势,“光茶,柳儿就给添了八回。” 魏顺低着头挽袖子,叨念:“够执着的,他非待着干嘛?这么有闲?” 徐目:“说是病了,最近一直在家休息,估计是没别的地方可去,就来咱这儿了。” “什么病?” 铜盆里的水冷热正好,洗了个手巾的工夫,就泡得魏顺手暖烘烘的,他拧了手巾擦脸,接着擦手,埋怨徐目:“你真是的,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徐目:“估计是真的,风寒,还有点发热,但不知道怎么了……我觉得他今儿不高兴,也不爱说话。” 魏顺放下手巾,整理好袖子,说:“走,看看去。” / 厂里的事忙得魏顺肩酸腿疼,进了后边院子待客的地方,看见张启渊趴在桌子上杵着脸睡着了。 走近一瞧,他左手还握着个茶盅,里边是泡了八遍的茶叶。 魏顺把茶盅的盖子放回去,抬起手往他肩上拍了一下,说:“哎,起了,天黑了该回家了。” “嗯……”张启渊轻哼,头一低醒了过来,抬眼看见是魏顺,便问,“魏公公终于忙完了?” 魏顺:“嗯,这么晚,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张启渊:“我中午就没吃饭,坐这儿干等了你一个下午,你该留我吃晚饭吧?” 张启渊今天不大对劲,说话的语气都柔和了不少,魏顺打量他,没看出究竟,嘱咐徐目:“给他备碗筷吧,吃完了派人送回去。” 徐目应声:“是,我这就去备车。” 张启渊不是头一次来西厂了,更不是头一次留下吃饭,他坐到桌子旁边,等魏顺坐下,说:“我中午喝了几口汤,早上吃了半个包子,一整天了,别的什么也没吃。” “可把你亏着了,”魏顺笑他,“来这儿了就敞开吃吧,就是菜没有我府里的好,更比不上你们家的。” 张启渊摇摇头,捧着碗扒了一口米,说:“什么都行,从家里出来了我就不挑食了。” “嗯,吃吧。” 魏顺自己没多少胃口,慢悠悠吃着,指使底下人给张启渊布菜;他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有什么心事,只是觉得他突然变得很紧张,然后,慢悠悠问出一句:“魏公公,你真喜欢看绯扇的书?” 魏顺瞟他,握着筷子的手一僵,随即点头,答:“又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当个消遣。” “不正经?他的书我看过,也不大喜欢。” 其实张启渊是想拐弯抹角地讨要夸奖的,但那些书上不了台面,他于是拿捏不准魏顺的态度,就别别扭扭,甚至露怯,想了想,又说:“不过也还行,不难看。” 魏顺轻轻点头:“嗯。” 张启渊:“那……你觉得他的书有什么可取之处吗?” 魏顺:“他……我觉得他是个很有天资的人,他生来就该写书。” 早就知道那个浑身长嘴的徐目把自己迷上绯扇的底儿漏了,可魏顺还是不想表露痴迷;更何况,他心里有张启渊了,就能分得清主次了。 一个匿了名字写书的,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肖想他干嘛? “你真的觉得他有天资?”张启渊放下筷子,摸了摸脖子,转念,继续问,“你最喜欢他哪一本啊?” 魏顺答:“他的书我都看过,都还行。” 张启渊:“听说他要出新书了。” 魏顺:“你怎么知道的?” 张启渊笑:“我有路子。” 魏顺急了:“你认识他?” 张启渊笑出了声:“我不认识啊,但有内部的关系,能得到一手的消息。” “噢噢。” 气氛变得很怪了,魏顺觉得自己有些失控,张启渊心里乐——直观地感受到这个提督对自己另一重身份的好奇和崇拜,他心里简直舒坦得要死了。 一点儿没靠奉国府,正儿八经地压他一头了,张启渊想。 这时,安排好车的徐目也回来了,还让柳儿弄了一碗祛风寒的汤药端进来,放在桌上。 褐色苦水在白瓷碗里冒着热气,魏顺嘱咐张启渊:“你吃完饭把它喝了吧,别让我们徐公公和柳儿的辛苦白费。” 张启渊推脱:“我不爱吃药。” “不吃药脑子该烧坏了,”魏顺说,“只要这个世上还有人关心你,你就该觉得庆幸。” “行,多谢徐公公、柳儿。” 张启渊心情不错,霎时间豪爽得不行,说:“让它凉点儿,我就一口气全干了。” “涨胆子了。”魏顺评价。 张启渊辩驳:“涨什么?小爷胆子本来就大。” / 白天的公务没有收尾,夜里吃完饭接着忙,徐目去门外送张启渊上车了,魏顺一个人在屋里审定当天的供状。 他心情很好——这是头一次,从和张启渊的相处中感受到了“甜蜜”,一厢情愿跟一厢情愿也不同,他们之间好像真的熟识起来了。 不讲别的,作为个男人,张启渊确实有惹人心动的本事:洒脱、爽朗、小坏,懂得多还特会逗人笑。 最主要的是长得极其漂亮,又将自己拾掇得整洁,朝气蓬勃正年少…… 如果他披散着头发,那该是什么样儿?肯定是很美的,略微锋利的,带着神性的。 魏顺沉浸在自己没有尽头的想象里了。 徐目送完人悄无声息地进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问道:“爷,咱审的是供状吧?不是情诗吧?” 魏顺猛地抬头,嘴边的笑来不及压下去,就斥骂道:“滚你的,老子忙得团团转,哪儿有空想那些!” 徐目憋着笑,无奈摇头:“好啊,您开心就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送上车了?”魏顺问。 “嗯,还舍不得呢,说咱这儿的饭比奉国府的好吃。” 魏顺:“你别听他的,嘴里没一句实话。” “行,你先忙吧,有事儿叫我。” 屋里安静了好一阵,魏顺再抬眼,徐目已经退出去了。这儿的夜晚太静,瘆得慌,总教人想起牢狱、冤魂,还有那些殒命在西厂刀下的已经记不清名字的人。 魏顺不害怕,只有满脑子的他的“情郎”;想久了,摇头叹气,手底下的簿子被撕去一张。 他小声地懊恼地骂自己:“胆子太小,成不了事。” / 第二天早晨,张启渊一睁眼就喊珍儿,把帐子掀开个角,夸大其词地说:“西厂的药就是好,喝完就好了。” 珍儿在床边站着呢,一手攥着手绢,一手也搭在帐子上,急了,问:“爷,你怎么跑去西厂吃药了?” 张启渊窝在被子里低笑,答:“人家给我准备了,就吃了呗。” 珍儿蹙眉:“药可不能乱吃!” 张启渊:“没事儿,魏顺……他肯定不敢怎么着我。” 嘴上这么说的,其实张启渊心里想的是:要是魏顺对奉国府有这些恶劣的心思,早就使在祖父和哥哥们身上了,哪儿轮得到他呀;一没有官位二没有野心,整天想的是不着调的事,以后也不可能坐上奉国府的主位,更不可能效力朝廷。 珍儿见张启渊要起身了,就把帐子挂起来,脸上满是担忧,说道:“爷,以后可别这样了,在外边儿,要是真的……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嫉恨奉国府,嫌咱家的人挡了他们的道。” “他又不是世家,他就是个太监——” “太监更要提防着了,他们没父母儿女,最能豁得出去,”珍儿直来直去的,没什么心眼儿,只在意张启渊是不是安全,说,“哎,爷你昨儿去见他,没问问前天晚上的事儿?” “没问,”张启渊轻笑了一声,说道,“我留着下回跟他算账呢。” “有这么严重?”珍儿有些困惑,不知道张启渊到底有没有生魏顺的气,她把干净外衣拿过来,伺候他穿上,说,“咱不理就行了,可别跟人吵架。” “当然严重,而且我昨晚上试探了,姓魏的不是故意不见我,而是压根儿没有见我的打算,很可能都没想起来奉国府里还有我这个人!你说可不可气?” “可气,”衣裳穿好了,珍儿给拿腰带,说,“这么气了还往人家的地盘儿凑,怪不着别人。” 张启渊解释:“你不知道,那地方清静,舒服。” 珍儿:“跟一帮太监待在一起,有什么好舒服的……”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你是不知道那地方多好,不知道没人管着是什么滋味儿,不知道……”张启渊突然静下来,看珍儿整理腰带的手,想了想措辞,“不知道自己当了家就是跟听别人的不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是谁的弟弟谁的孙子,就是自己。” 第22章 大半个月过去,京城迎来初冬,在朝堂上,文臣缙绅争权一事已有数月;他们不满武将勋贵对神机营、五军营等兵权的实际操控,满心愤懑,联名上奏,认为万岁爷该正视文臣的贡献,也该担心武将独大,权移主上。 第20章 趁着乱,神机营几个管事儿的也坐不住了,他们不甘愿继续受制,想脱离奉国公的统帅,真正地自立门户。 于是也蹚浑水,成为混战的一员,每天在朝堂上辩论启奏。 这一日,巳时,下朝的点儿,憋了一天一夜的阴天气终于落了雪,张吉在奉天殿外看见了魏顺。 “国公,”天气冷了,魏顺穿了身招摇的常服,绯色,绣禽鸟纹样,纻丝加衬——他上前行揖礼,说,“今日早朝时间久,我在这儿等您半天了。” 张吉问道:“魏提督有何事找我?” “关于神机营的……”魏顺又往前了半步,低声说,“知道他们这段时间一直想脱离您的管制,闹得很凶,我就想了个办法。” 张吉:“什么办法?” “夏天时候吴素的案子是西厂办的,牵涉了军中很多人,其中有些部分证据不足,那时候就搁置了,”张吉在朝前走了,魏顺跟在他身边儿,说,“眼看都入冬下雪了,这段时间我又弄到了不少的新证据。” 张吉:“什么意思?” 魏顺:“这些证据很完整,足以让神机营上层脱一层皮了,如果国公您需要,我愿意移交所有案卷,西厂不会再插手这件事。” 张吉明知故问:“西厂为什么不插手?” 魏顺答:“启渊的外祖父是左都御史,这件事由都察院来办就好。” 张吉:“你最近跟子深他走得近?” 魏顺:“是,我们年纪相当,有时候一起玩儿。” “别跟着他胡闹,”张吉显然不想在这地方大谈神机营的事,就换了一个松快的话题,说,“他不懂事儿,不上进,可别把你给影响了。” 魏顺忙解释:“没有,不会,我们一起聊聊学问而已。” 张吉:“他懂什么学问!整天看的都是些闲书,现在去了禁军,在值上也不认真,没救。” “那就随他,这么地吧,”魏顺轻声地笑,说,“他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没有烦恼,今后大概也不会有的,所以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张吉蹙眉,摇头,说:“那不行,纵容不得。” 上午时候的初雪,还没有在地上累积的本事,关于神机营的那些证据,张吉说改天会去西厂亲自取,还算是诚恳地夸赞了魏顺,说他是个缜密的、有胆识的,跟东厂的那位不一样。 回府的马车上,魏顺捂着个热乎乎的铜捧炉,告诉徐目:“我早就说了,要让姓江的死个不明不白。” 徐目困惑:“我还是没懂。” 魏顺:“那些证据都移交过去,张吉必然要找神机营的麻烦,江良玉没有家世撑腰,肯定要被他们那儿其他人嫁祸,等全部罪责推到他身上了,他也就快死了。” 雪落无声,人声也轻,没风的车里跟寒凉的车外是两个世界,魏顺表情很稳,把自己的推理说完了,看着徐目。 徐目了然,夸赞:“主子,这真是个好局。” “对啊,你想想,要是我亲自动他,还得提防着他拿那桩破事来威胁我呢,不够我烦的。” “是啊,”徐目点头,说,“这么来一石三鸟,惩治了江良玉,把西厂摘个干净,还给奉国府送了人情……太高了主子,你真是太厉害了。” 魏顺轻笑,把手上的捧炉翻了个面儿,一阵沉静之后,突然说:“这事儿可别叫那谁知道。” 徐目:“肯定不会跟他说的,把你以前的男人告诉以后的男人?我没那么傻,放心。” “不是,”魏顺摇头,显得忧虑,说,“我就是担心,要是告诉了,他又得埋怨我害人了。” / 提督府门外的雪花飞着,魏顺下了车,看见张启渊揣着袖子靠在墙边。 魏顺没来得及说话呢,张启渊就走过来了,告诉他:“我昨儿晚上值夜,回去换了身衣服就来了。” 魏顺问:“不睡觉啦?” “我不困,”张启渊揉了揉眼睛,说,“夜巡的时候遇上了个疯子,追的时候被砖给砸了。” 魏顺:“疯子砸的你?” 张启渊:“那可不?疯子哪儿管你是谁啊?说跑就跑,说扔就扔,幸亏我躲开了,否则你只能看见横着的我了。” “这么严重呢?”魏顺附和他。 他点头:“真的,我没骗你,差一点儿就砸着头了,我这肩膀到现在还是疼的。” 两人一起朝里边走,魏顺问:“要不要给你叫大夫啊?” “不用,我早上换衣服的时候看了,青了一片,还行。” “这还行?够皮实的你,”魏顺轻轻蹙眉,想了想,说,“去书房吧,我那儿有药,给你涂涂。” “不用。” “用,走吧,”魏顺很强硬,不拉他也不拽他,就是抬起眼睛上下盯他,带着点儿威慑,说,“不听话以后就别来我家了。” “不是……”张启渊觉得他无理取闹,跟在他身后走,追着问,“我凭什么就得听你的啊?我又不是你手下。” 魏顺转过头,平静地警告:“闭嘴。” 张启渊:“欺负人你……” 雪天多好,外边冷,家里暖,还安静;俩人在前边走,徐目在后边跟着,被笑憋得胸口疼,他让其他伺候的人都下去了,自己在院外头站着,嘱咐喜子拿把伞过来。 阴天光线不好,书房里,魏顺点了蜡,“咔哒”一声打开抽屉,找到了那个盛红花酒的瓶子,转过身对张启渊说:“你先坐,这儿有红花酒,给你涂。” 张启渊下意识捂肩膀,问:“谁给我涂?徐目给我涂?” 魏顺走过来,反问:“你想谁给你涂?” “都行,要不让喜子来?我自己来也行。” “可以,”魏顺坐下,把瓶子放在了圆桌上,说,“你自己涂吧,喜子手底下没轻重,还是别了,该弄疼你了。” 张启渊:“那我得脱了涂。” “脱呗。” 得了魏顺的准许,张启渊倒没有不好意思,他站起来把外衣脱了,然后开始解里衣,低着头的时候还在跟魏顺描述:“你不知道,青了一片,中间都紫了,可疼死我了。” “那你还逞强!” “不是逞强,疼是疼,也受得住,我们家的人都是打仗的,中了箭都不怕,我要是叫唤,他们该嫌我窝囊了。” 门是关上的,屋里挺暖,张启渊把上衣脱光了,瞄了两眼自己的肩膀,问魏顺:“还行吧?应该没断。” “挺青的。” 思绪是恍惚的,心里的乱掉的——张启渊脱了衣服的那一瞬间,魏顺伸手扶住了桌子,他慢慢地把药瓶摸过来,热着双颊,问:“你行么?要我帮忙么?” “行,不用,”张启渊倒没有很快发现魏顺的异样,他接了瓶子,打开,把药酒往手心里倒,说,“哎对了,提督大人,有件事儿想问你,一直没顾得上。” 魏顺:“问吧。” 张启渊:“记得我染了风寒去西厂找你那天么?” 魏顺:“像是记得。” 张启渊:“那天的前一天晚上,你去奉国府了?” 魏顺:“嗯,大概有这么回事儿。” 张启渊:“那你为什么不见我?也不告诉我?” 这话带的委屈有一些,埋怨也有一些,而更多的是略微强势的逼迫,他显然觉得自己拿到筹码了,想看见魏顺处于下风。 魏顺的视线对上他的眼睛,思考,低笑:“我去和启清大人谈锦衣卫事务的,我正事儿都忙不完,为什么要见你?” 张启渊放下瓶子过来,坐下,周身一股子红花酒的味儿;他盯着魏顺大瞧特瞧,冷笑着问:“你是不是忘了奉国府还有我这号人啊?” “对,我忘了,你别这么无理。” 面儿上平静的魏顺其实是紧张的,他喜欢张启渊,看见他脱了衣服当然害羞,可张启渊偏偏提起好久之前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还指责他,质问他。 他彻底地乱掉了。 对方还问:“除了国公除了启清大人,你是不是也该记得奉国府有个张子深呢?” 没有头绪的局面,张启渊却还往近处凑,魏顺的视线躲开,看着他肩膀上那片吓人的乌青。 说:“没谁说我去奉国府就得找你,你别跟我这儿胡闹。” “他们都比我重要?” “对。” 这下子,魏顺终于抬眼了,他毕竟是个有阅历的人,坚毅、聪明、狠辣,他会在类似暧昧的博弈中一下子败掉?不会,那太小瞧他了。 思绪整理好了,他便又是那个临危不乱的魏顺了。 天资使然,张启渊的拳脚和兵器本事虽然都半桶水,可还是跟张氏那些带兵的人一样,长了一副好身体:高个儿、宽肩、窄腰、精壮。他揉着自己受伤的肩膀,生气,脸色很差,说:“你觉得他们都比我重要,那我跟你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魏顺用冰凉的眼神瞪他,问:“你为什么非要跟个太监做朋友?你们勋贵不都看不起太监?” 第21章 “我……我才没看不起太监!” 很冲的语气脱口而出,下一刻,张启渊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变了,他那时候瞧不起魏顺,后来总找他麻烦,想压他一头,想杀他的威风。 可现在,他似乎……大概……真的想跟魏顺做朋友了。 第23章 张启渊非说自己没看不起太监。 那样儿是着急了,语气很冲,攥着拳头,眼睛底下都红了,魏顺站起来把盛红花酒的瓶子收好,放回抽屉里,轻声说:“非要在我这儿争个‘最重要’的名头?你想争别人更想争呢。” 张启渊垂着眼看自己肩上的伤,小声争辩:“我又不跟别人争,只要你来奉国府的时候能想起我就好” 魏顺叹气:“我那天忙公事儿,怎么好意思说去找你。” “你不好意思……”张启渊立刻下了论断,“你觉得丢人!” “没有。”魏顺瞥他一眼,不知道他怎么就这样了——无情、无理还黏人。 埋怨他:“你要争宠上奉天殿上万岁爷那儿去,找我干嘛。” 空气安静下来了,场面一点都不和睦;张启渊明着生气,魏顺暗着生气,他想教张启渊在乎他,可……要的根本不是朋友那种在乎。 于是在心里叨念:没心肝的,老子牵肠挂肚夜不能寐,不是等着跟你当朋友的! 雪下大了,隔着半掩的窗缝能看见,魏顺好半天都没说话,张启渊就自己取了衣服,悄悄地穿,里边的穿好了,开始穿外边的,可眉头还是紧锁,然后,丧气地走过来了,说:“我不是争宠,我就是觉得你家跟谁家都不一样,你跟别人也不一样。” 魏顺问怎么个不一样法。 “我喜欢这种生活,也想跟你似的,自己当家。” 魏顺:“等你以后世袭爵位,不就能当家了?” “不是,我不想管一大家子的事儿。” 张启渊的外衣就那么敞开披在身上,他低声解释完了,盯着魏顺看,说:“要是我能搬来你家住就好了。” “不行,”魏顺忙瞪他,“你不怕人说闲话我还怕。” “说什么闲话?”张启渊不以为意,笑了,说,“我又不是女的。” 魏顺问他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我见过你。” 猛地,张启渊的声音变得很轻,他低下了头,从魏顺的下巴看到眉弓,然后伸一只手,捻起魏顺垂落在胸前的一股头发。 重复地强调:“我见过你。” “小时候?” “就今年,刚到夏天的时候,”张启渊松了手指,把魏顺那捋头发放过了,很诚挚地说,“但一直没想起来,那天见了个朋友才想起来,因为我当时把你认成他了。” “认成他了……” 魏顺平静地重复着他的话,其实已经傻了,不是小时候,还认错了人,那就只有那次。 茶坊门前、下雨天那次。 和徐目去听书那次。 画了这个男人的小像那次。 洗澡的时候惦念他那次。 一刹那,魏顺的心脏往胸膛外头蹦,分不清到底是紧张还是高兴;高兴大概更多,因为实在没想到他居然知道,居然记得。 “你应该想不起来了,好像是个雨天,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只是跟你长得像。” “没有,”魏顺摇头,说,“我一直都知道,没提起来是因为觉得你忘了。” 张启渊撇了撇嘴,说:“干嘛不提?在奉国府花园那次你就应该告诉我” 魏顺:“怎么着都行,一件小事而已。” 共处一室上药、争论两人的关系、聊起惊艳的初遇……这些都挺缱绻,奈何张启渊油盐不进;魏顺觉得丧气,连对他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所以你到底怕别人说什么闲话?” 张启渊记性倒很好,主动回溯上上个话题,不是想要答案,而是想看魏顺无地自容。 见他不回答,又追问:“担心他们觉得西厂和奉国府勾结?担心万岁爷那儿问起来?” “不是——” “你是担心别人误会你断袖吧?” 果然,人心里是不能揣事儿的,有了秘密,再灵的嘴也像是被糊上了。魏顺来不及辩解,张启渊于是有了先发制人的机会。 他是个写书的,研究的尽是些耳鬓厮磨、花前月下,他不是断袖不代表他不懂断袖。 魏顺觉得自己脸一定发烧了。 可语气还是笃定,假笑着回嘴:“你才是断袖,你全家都是断袖。” “是,我就是,被你说中了。” 争论已经偏离了最初的方向,倒是勾起了张启渊的戏瘾,他小声诉说所谓的“秘密”:“我从小就是,但不敢告诉别人,担心遭人非议。” “那你更别搬过来,糟心。” “不会,如果真的搬到你府上住了,我会有分寸的。” 缱绻还是有的,不多也算,少总比没有好;被张启渊那么凑近了盯着看,又听见他承认是断袖,魏顺的脑子彻底蒙了。 问:“你真是断袖?不是骗我的?” “真是,”这事儿在张启渊心里远不如在魏顺心里大,他抱着一副玩儿的心态,在底下握住了魏顺的手腕,说,“别人都不知道,就你知道。” “干嘛就告诉我?” “我信任你啊,不是说了么?你家不一样,你这个人也不一样。” 魏顺:“那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张启渊:“还没有,我很挑,不是随便谁都可以。” 魏顺:“你喜欢男人?” 张启渊:“断袖可不就喜欢男人么?” “那你……会不会喜欢太监?” / 来京城这么多年,从奴婢爬到西厂提督的位置上,魏顺最大的感触是“想要的就得争取,争取了不一定有,但不争更不会有”。 可是这回,那个丢人的问题问出口的刹那,他就后悔了,他鼓起的一口气逐渐松懈,手腕被张启渊握着,下意识观察他的反应。 “会不会喜欢太监”——不能算暗示了,已经是明目张胆的询问了;会不会喜欢太监……总不是会不会喜欢喜子、会不会喜欢徐目,总不是会不会喜欢赵进和提督府那个看大门儿的。 魏顺摇头,猛地把胳膊从张启渊手里抽了出来。 支使他:“我不送你了,你回吧。” “不是——”张启渊也愣了,放在之前,他再聪明也想不到魏顺会说这么句话,他也有些慌了,对他说,“我不是断袖,刚才那些都是开玩笑的,我喜欢女人,想遇见一个能跟我一起聊书写字的女人,不是哪个郡主县主,也不是哪个世家的小姐,不是祖父安排的,是我自己喜欢的——” “你闭嘴!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太难堪了,张启渊在微笑着解释,魏顺强装镇定,实际上想找个石头缝把自己塞进去;他往外走,打开门,抬脚就冲进了漫天飞散的雪里。 雪下大了,地上有了,他不想回头,不想再看见张启渊方才那种诧异又迟疑的目光,不想听见他为了避嫌而草草结束的玩笑,不想听他描述理想中的女人。 徐目小跑跟上,把伞遮在他头顶,问:“怎么了?你俩又吵架了?” “别管,你这就把他给我送出去,快点儿,我不想再看见他。” “怎么……好,我这就去。” 徐目在要紧时候还是不掉链子的,他让喜子送魏顺去休息,然后转身去找张启渊,进了房,问:“五爷您要回吗?我这就去备马车?” “回。” “那您先坐,我待会儿让人接您出去。” 徐目利索,看两个人状态不正常,于是没问别的,说完话转身就走。张启渊盯着他的背影瞧,然后站起来,这才开始整理一直敞着襟子的衣服。 他一边思索,一边不自觉叹气,然后终于意识到自己酿成了严重的错。 他撒谎自己是断袖,魏顺问他喜不喜欢太监。 “喜不喜欢太监”等于“喜不喜欢魏顺”,问张启渊喜不喜欢魏顺,那么意思是…… 魏顺喜欢张启渊。 魏顺喜欢张启渊……这句话甚至不用讲出来,光是琢磨,就能教张启渊浑身僵直,脑子不转,他诧异,更不置信,他可是个写艳情小说的,自诩洞察世间纠缠与情愫,怎么会这么地……迟钝。 不会,张启渊立即用否定防御,告诉自己这个推断只是看似顺畅,实际上个根本没有可能,兴许魏顺就是随口一问呢,他没见过多少断袖,所以好奇,看个稀罕。 “真是嘴贱!” 这一切都因为张启渊要搬来提督府而起,他穿好了衣服,低声地怒骂自己,然后出了门,顺着魏顺和徐目踩出来的脚印往外走,到了府门口,徐目也在,说:“车来了,五爷您慢走,见谅,今儿我们没好好招待。” “徐公公你别客气,”张启渊要上车,可心里憋得慌,于是回头,问,“你们主子呢?” 第22章 徐目:“在呢,回屋了。” “他生我气了。” 这不是问,而陈述,也是徐目第一次看见张启渊这么蔫吧;只见他上了马车,又掀开车帷,问:“徐公公,魏督主他没事儿吧?” 徐目:“我不知道,我还没去看。” 张启渊难为情地问:“你能不能代我向他道歉?” 徐目:“怎么道歉?” 张启渊:“还是算了。” 他难以再面对魏顺,甚至不能面对一脸诚挚的徐目,于是把车帷放下,坐着,将指甲掐进手上的肉里。 马车驶动,往胡同那头去了,车上的张启渊沉默不语,思来想去愈发觉得自己闯了祸,给别人希望了,又打别人脸了。 他只得绝望地祈求魏顺对自己没那种意思,祈求都是误会。 第24章 初雪化得很快,第二天中午就没了影子,张启渊接连宿值,在后半夜的值房里,听身边人闲聊起那晚那个疯子。 有个松江口音的小卫,说:“反正移交给东厂之后立马就放了,但宫里捂着消息,不许说。” 另一个人:“不用猜,那疯子就是七皇子,前些时候说只是病重,结果不知怎的就疯了,自个儿跑出宫了。” 那小卫问:“守门的没发现?巡视的没发现?” 旁人:“哎唷!谁知道他怎么出来的,疯子的脑子,主意多着呢。” 夜深人静,几个小卫挤在值房里那张窄窄的榻上,头攒在一起聊得火热,时不时地感慨、叹息、哄笑,张启渊背身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一本快被翻烂的《剪灯新话》,等待下一个时段的夜巡。 这时又有人发话了。 广平府口音的:“哎,西厂那位以前在七皇子身边儿的,听说那天晚上他亲自找东厂要的人。” 旁人:“东厂愿意?” 广平府口音的:“干嘛不愿意?又不是什么贪官,立不了功,更没油水,而且,瘦死的骆驼怎么着都比马大,他是皇子,弄不好左右为难,烫手。” 旁人:“这么说西厂那位挺仗义,自己高升了,还愿意为落魄的主子出头。” “不对,你这不对,”广平府口音的又出声儿了,瞟了张启渊一眼,又把头转回去,悄声道,“说是……说是主仆情深,可谁知道真的是什么情呢?那老七早年在宫里过得压抑,保不准早把那位那个了。” 那个,谁都知道是哪个,一群人嗓子里发出了然的尖笑,广平府口音的洋洋得意,张启渊合起手里的书,“啪”一声扔在了值房里的破桌子上。 众人的笑戛然而止。 “你,出来一下。” 张启渊没怪谁也没斥骂,毕竟漫漫长夜,天气又冷,聊天这种事往往随他们去;他只是指了那个广平府口音的,示意有话要跟他说。 广平府口音的有点吓着了,立马下了地,给张启渊赔笑,说:“长官,我错了,不再乱嚼舌根了——” “谁提这个了?你特娘的爱说什么说什么,出来一下,我有别的事儿问你。” 那天在提督府发生的事让张启渊难捱到现在,出了门,广平府口音的跟在身后,他打量他,问:“你不知道我跟魏顺认识?” “知道,我——” “他和七皇子真的是那种关系?” “没,五爷,真没,我就是道听途说的,宫里乱传的,”广平府口音的战战兢兢,小声说,“是我欠思虑,不该在您面前说这些,我不会再说了,您就饶了我。” 当着张启渊说魏顺的坏话,不是由于这小卫胆子大,更不由于他不知道俩人认识,而因为夏天在宫门外那次,张启渊拦魏顺的轿子,俩人剑拔弩张,还吵了一架。 他们都觉得张启渊跟魏顺关系很差。 “关于他们俩你还知道什么?全都告诉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 张启渊站在后半夜的冷风里,脸上有一层来自窗户里的油灯的光晕,他不是生气更不是高兴,而是……平静。 广平府口音的点点头,嘱咐:“那您可别说是我说的。” “不会,放心吧,要是不遵守承诺,让你亲手抽我巴掌。” “五爷您言重了,”冬夜,广平府口音的冷得吸鼻涕,说,“七皇子的母亲是庄妃,魏提督小时候在庄妃宫里来着,那时候老七也小,他俩就一起玩儿,对了,还有现在西厂的徐公公,他们仨一起长大的,听说是七皇子对魏提督很好,两个人形影不离、无话不谈,比亲兄弟还亲。” 张启渊:“就这些?” “魏提督小时候就得宠,七皇子离不开他,庄妃器重他,后来在万岁爷跟前儿也有了名声,再然后,他就去司礼监做事了,再过了几年,就成西厂提督了。” 广平府口音的还是加小心了,这些基本全是客套话,张启渊无奈,给了他个重重的脑奔儿,训斥:“这些谁不知道?用不着你介绍!我是想知道他跟七皇子到底怎么回事儿。” 广平府口音的:“以前的主仆,也是……朋友?别的那些其实都是传言,你让我说我也……别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夏天的时候魏提督去宫里看老七了,还给他收拾屋子,弄了饭,对他很照顾。” “别看七皇子现在成了弃子,那个疯样儿,其实他以前可威风了,像个书生也像个带兵的,文武双全,长得俊;魏提督他是个异域人,又是个太监,俩人……保不齐真有过什么,您说是吧?” 张启渊嗤笑:“太监也是半个男人,又不是女人。” 那人:“有些人人家就好这口儿,断袖之癖,没办法。” 张启渊叹气:“以后别乱传这些了,世上哪儿来那么多的断袖,荒唐!” 话就问到了这里,张启渊转身进屋,打更的来了,该列队接班儿了,五更了。 / 那一砖头砸得真狠,过去几天了,张启渊的肩膀还是乌青的,而且酸胀,一抬胳膊就疼。 吃了晚饭回房,珍儿给他搽药,说:“爷,你这要还好不利索,得找个大夫看看,弄点膏药。” “哎呀,没事,”张启渊倒潇洒,还心不在焉,直勾勾看着放在桌上的蜡烛,说,“已经好多了,我多大的人了,没那么虚。” “他们倒是找人给你看看呀,”珍儿不在乎这事和朝廷的关系,她只想禁军的长官能体恤下情,给张启渊弄点药,放两天假,所以对他们不闻不问的态度不满,撇着嘴,说,“你好歹是奉国府的少爷,这帮人真是没眼色。” “没,”张启渊轻蹙眉头,说,“他们想找人给我看来着,我没同意,没必要。” “爷,”珍儿叹息,“听说那疯子被西厂弄走了?” 张启渊诧异:“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珍儿:“奉国府这么些人,什么消息都有,什么消息都能传开。” 张启渊:“真是够闲的。” 珍儿:“爷,疯子不会真是七皇子吧?” 张启渊:“我不知道,听说是。” 珍儿手底下精细,用棉花沾了药剂,轻轻往张启渊乌青的肩膀上涂,继续地闷闷不乐,说:“那个魏提督以前是七皇子的奴才,说是亲自去东厂要的人……哼,他们倒是主仆相得,你被那个祸害砸成这样,也不见来道个歉。” “你想得美,还想让疯子给你道歉,”张启渊无奈冷笑,看了珍儿一眼,说,“别生气,奉国府人在战场上中毒箭都死不了,这就是挠痒痒。” “逞强,”珍儿也笑了,随即又把脸苦下去,说,“照我说,他能大半夜去东厂接人,就能代替那人来给你道歉,你俩不是关系好吗?不是一起玩儿吗?怎么有了那个疯子,他就顾不上你了——” “行了!有完没完!” 沾了药的棉花正贴在皮肤上,冷冷的难受,张启渊心里本来不舒服、翻腾,珍儿却无意往枪口上撞;他抬起眼睛瞪她,说自己要睡了,让她也去休息。 珍儿愣了一下,很不解,但猜不出缘由,只好开始收东西,把药罐子盖上,轻轻地问:“爷,你心情不好?” “没有,”张启渊怅然低笑,说,“我就是……心里乱。” “好吧,我先过去了,有事儿您喊我。” 屋里亮着,珍儿端着盛了药和用具的盘子,把房门带上;她不知道张启渊这两天为什么惆怅,思来想去,能猜到的只有李夫人怀孕的事。 珍儿知道张启渊是心疼母亲,也明白这内宅看似热闹,其实悲凉,钧二爷是个正人君子没错,但在家事上蛮淡漠。 不是不好,而是生分。 / 面对着魏顺的时候,张启渊似乎是一下子失去了那些“锐利”,下雪那天存留的诧异和歉意尽数冰冻,只剩下对那个疯子的计较。 他的思绪开闸,躺着坐着的时候想的全是一则名为“皇子和内侍羁绊”的故事;不妄他是个写书的,无的能想成有的,痛苦的能想成凄美的,苦的能想成涩的,不忍的能想成难舍难分的…… 第23章 一个寻花问柳得了脏病的疯子,真值得堂堂西厂提督这样? 数日后,张启渊再见到魏顺,撞上个不适宜聊那些的场合。是汪太傅寿宴,寒冷,晴天,在一处宽敞的厅内吃酒,张启渊跟太傅家孙子待在一块儿,敷衍地回应各家勋贵的寒暄,而后给了好友一肘子,问:“那是不是魏顺?” 太傅家的:“轻点儿你……是吧,你俩不是熟么?我拢共也没见过他几次。” 张启渊:“不熟,熟什么,就是认识。” 太傅家的:“那你问他干嘛?” 张启渊:“你家为什么请他?”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请的,”比张启渊更甚,太傅家的也是个不管事的,他烟瘾犯了打呵欠,很困惑,“你不发烧吧?我祖父过寿又不是那死太监过寿。” “你特娘的管好嘴,不然我上太傅那儿告状去。” “哎,你——” 酒过三巡,人群喧嚷,太傅家的没扥住,张启渊把酒杯塞给他,起身走了。 然后就没影儿了。 大中午,厅外的廊上要么是伺候的,要么是来客,魏顺忙着回去处理公务,所以敬酒、道贺之后就打算离开了,可畏惧什么来什么,反感什么来什么,徐目拍他背,让他看后面,他一转身—— 张启渊正从厅内冲出来,站在台阶上,四处张望,像在找谁。 “走,别叫他看见我,不够我烦的,”魏顺的情绪似乎没多少波动,看了那人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朝前走,嘱咐徐目,“看见他我就犯恶心。” 徐目蹙眉:“不至于吧……” “你觉得他那天那么骗我,做得对?” “不是,不是这意思。” 穿过人群,魏顺在前边走得飞快,徐目不得不跟上;徐目没再说话,可心里在想:主子啊主子,你这眼光,看上的都是些什么男人啊! 又想:但愿你是真的快刀斩了乱麻,真的将他放下了。 第25章 张启渊穿了一身绣纹精细的品蓝,内搭贴里,外着长衫,一脸幽怨地朝这边来了,也不顾旁边儿的宾客都在打量他,伸胳膊先是拦住了徐目,然后放低了声音告诉魏顺:“你跟我来,我有话要问你。” 要是个彬彬有礼的贤士,起码得作揖问候,再问问人家乐不乐意去,可张启渊不是贤士,他伸手就抓别人胳膊,然后扥着人家往院子外边走。 大庭广众的,又是在太傅家里,张启渊不顾脸面可魏顺得顾,他不好喊叫,更不好训斥,悄声地警告他:“你个无赖,孽障!这么对我,等着你祖父找你清算吧!” 张启渊在前边大步流星地走,回嘴:“你还会什么呀?就知道拿他老人家威胁我。” 魏顺:“姓张的,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多少双世家显贵的眼睛看着,你今儿想惹祸了是不是?” 张启渊:“别怕,奉国府西厂之间的事儿没人敢管,哪怕是圣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魏顺:“要论公事,你个混账先坐上奉国府的主位再说吧!” 张启渊:“那是我不愿意,要是我愿意,迟早。” 争论了半天,穿过太傅府上那些七拐八拐的廊子,张启渊终于找到个没人的地方,他粗喘着气转身,手还是抓着魏顺的胳膊,担心他跑了。 “放手,”魏顺也在着急地喘气,告诉他,“这是在别人家里,不是你能撒泼的地方,有什么话就快说,我厂里还有公务,得早点儿回去。” “我有事儿问你,”张启渊变得不一样了,虽说刚才蛮横地拉扯了一番,可站在这儿之后,他把魏顺的胳膊松开,站端正了,没多少跋扈了,轻声地说,“我听说你跟七皇子的事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跟七皇子……什么事?我真不知道。” 魏顺不是装傻,而是防御,他猜不到张启渊突然问这个的目的。 张启渊抿了抿唇,问道:“还有,我被那个疯子打了,你知道他是七皇子,为什么不告诉我?” 魏顺沉默了,片刻后他苦笑:“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他都那样儿了,我说不出口。” “我……我肩膀现在还疼呢。” “那我替他说抱歉,我愿意承担,我给你找大夫——” “魏督主,”两个人的脑子暂时不同频,张启渊用柔软的语气打断了魏顺的话,说,“我想知道你俩以前是不是……那种关系?” 魏顺无语,向后退了一步,冷笑着呛他:“我跟他什么关系?脑子进水了你!” “你真喜欢男人?” 张启渊多少有些不识时务,上回因为谈论“断袖”一事弄得魏顺要跟他决裂,可还是不记教训;天冷,风吹得人脸疼,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魏顺看,等待他的答复。 魏顺:“我和他的关系为什么要向你禀告?我俩想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 张启渊:“你上次问我喜不喜欢太监……什么意思?” 魏顺:“随口问的。” 张启渊:“我不是断袖,那次是我开玩笑——” “我知道,你不是当即就解释了么?这么谨慎干嘛,难不成有人盼着你是断袖?” 经雪天那事,魏顺就不再对张启渊有幻想,心彻底地冷了。他也会庆幸,庆幸当时的话问得不明不白,得到的是张启渊旁敲侧击的解释,而不是言辞犀利的回绝。 但平复没用,这不,没良心的这厮又来招惹他了。 只是,张启渊不像以前那样一见面就撒泼,语气收敛了些,连表情都变了,活像是受了谁的冤枉。魏顺轻轻咬牙,用冰冷的视线打量他,恨他态度不明,恨自己看不透他。 张启渊问:“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你们互相喜欢?” 魏顺反问:“你是我的谁?我凭什么要跟你解释?” 张启渊:“我就想知道。” 魏顺:“那就给我个理由,要是你的理由能说服我,我立马告诉你。” “你是不是……喜欢我?要是喜欢我,为什么还喜欢他?” 又一阵冷风拂过,旁边儿一棵树甩动着仅剩下的几片干枯叶子,发出“刷啦啦”的声音。张启渊是很擅长刺痛魏顺的,比如此刻,在魏顺坚定了不爱他的时候,来询问喜不喜欢的事。 “我不喜欢你,”魏顺眼底带着点儿笑,慢悠悠说,“你身上有哪一点值得我喜欢吗?没有,除了奉国府嫡孙的出身,你什么也不是,不上进、没才华,可他是皇子,要是没遭人构陷,现在已经是太子了,你俩没得比,知不知道?” 魏顺显然在云淡风轻地挑衅,火气一下子涌到了张启渊的脑门儿,他抬高了音调,辩论:“可那个人他已经堕落了!” “没关系,我俩一起长大,小时候他对我好,他永远是我主子。” 冷天儿,人说起话嘴是僵硬的,脸颊轻颤,显得决绝;魏顺发了话,张启渊显然是没办法接受了,失态了,所以猛地凑近他,牙关发抖,低声道:“在你心里我远远比不过那个淫棍,是不是?” 魏顺:“他是我一辈子的主子,你不是我的任何人。” 张启渊眼睛底下红得吓人,急切地问:“连朋友也不是?” 魏顺:“从前是,现在不是了。” 张启渊:“为什么?” 魏顺:“恨上你了,满意了?” 俩人在冷风里站了好一会儿了,张启渊还打算说什么的,可刚张嘴,徐目就率着两个西厂带刀的来了,几人大摇大摆走到魏顺身边,徐目低声催促:“督主,快回吧,快到审案时间了,那边儿来人催了。” “走。” 魏顺利落转身,没再看张启渊,说离开就离开了,张启渊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儿,反复回想着魏顺刚才那些话,心里难受,攥紧了拳头。 连朋友也不是,一想到这儿,他的心情更是坠入了谷底,人家是魏顺一辈子的主子,自己连朋友也不是。 这是猝不及防,是晴天霹雳,是噩耗。 今天弄了这么一出,太傅家的酒也是没心情吃了,过了一会儿,姓汪的找到了张启渊,上来就给他一拳,说:“跑这儿来干嘛?我祖父刚才还问你呢。” 拳头刚巧揍在张启渊肩膀上,那个好多天没疼的伤,突然疼了一下,张启渊龇牙咧嘴,斥骂:“轻点儿,你个没爹的东西!” 姓汪的还在嬉皮笑脸:“怎么了?真疼了?我没用劲儿啊。” “算了算了,快出去吧,你忙你的,我也该回家了,”张启渊等不得姓汪的动脚,自顾自地往外走,说,“你告诉太傅一声,我身体不舒服,改天再来看他。” / 说起七皇子,魏顺心里是烦透了的,他能想办法帮他,但没法儿彻底救他,所以希望他能安分些。 可事与愿违,原来只是身子病,这回却连脑子一起坏了,在宫里的破院子待不住,上房、翻墙、躲井里……总之想尽各种办法往外逃,还不看穿戴也不看官衔,遇着个人就是一顿打骂。 第24章 晚上闲的时候说起了,魏顺摇头叹气,告诉徐目:“要不是看在我的份儿上,万岁爷早就不留他了。” “那可是他儿子。” “儿子怎么了?没有用了,碍事儿了,儿子同样要杀,”魏顺端起酒盅,告诉徐目,“你我也是一样。” 徐目叹息,和他碰杯,问:“那之后怎么办?听说已经被锁在屋里了,现在过得肯定不好,虽说以前也不好,可至少不用整天在屋里待着,本来就疯了,这样下去更疯。” “没法子,怎么简单怎么来,万岁爷不可能专门找俩人看着他。” “你看能不能……能不能把人接出来,找个清净的地方,咱们派两个人照顾。” 徐目到底是念及旧情的,他又是个胆大的热心肠,什么主意都想试试;魏顺沉默了一阵,仰头干了盅子里的酒,说:“不行,那样是打万岁爷的脸。” “他又不管!还不许咱们管?”徐目生气了,低声忤逆,满脸写着气恼,说,“那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我们把人接出来,他当他死了就好。” 魏顺摇头,道:“你还是没明白,在万岁爷心里他是个罪人,他招恨,被厌恶,不是弃子那么简单的。” 徐目:“那还不如当时就给个痛快!” “是啊,我现在也这么想了。” 一口酒热辣辣地顺着嗓子进了肚里,魏顺总恍惚,看那人现在那副惨样儿,会觉得记忆里的风光都是假的;徐目说那人罪有应得,却还是想法子帮他。 眼见又是冬天,皇城里的槐树叶青了又黄,情同手足的三个孩子,只剩下两个在这里喝酒。 日月轮换,此消彼长。 “快进来,好东西来了。” 外边天色黑了,底下人不知道端来了什么,徐目忙着去掀暖帘,给魏顺介绍:“熏鸡熏猪杂,热乎的。” 魏顺:“放这儿吧。” 徐目:“主子您快尝尝,咱府上不是来了个新厨子么?他给做的。” 魏顺:“猪杂没羊杂好吃,改天弄点儿羊杂,还有棒骨什么的。” “行,我跟他们说。” 魏顺:“给我找个男人。” 这话是平心静气地说出来的,徐目下意识环顾四周,发现房里没别人了,只有个喜子,那小子正站在圆桌旁边给魏顺剥花生呢,竖着耳朵,一脸的好奇样。 徐目想了个委婉的问法:“行,要个做何用处的男人?” 魏顺嫌他明知故问,说反话噎他:“要个炼丹的男人、念经的男人、做法事的男人。” 徐目:“懂,我懂,主子,明儿就给您带来。” “挑个好的不麻烦的,可别给我惹得一身骚。” 魏顺一只手放在桌上,白润有劲儿的指尖捻搓鲜红的花生皮。其实他着急,想说说白天在太傅家发生的事,可怎么着急都没用,愚钝的徐目什么都问起,就是不问起这个。 “哎,”等得气急败坏了,魏顺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缓缓问道,“你就不打听我为什么找男人?” 第26章 “主子,我只管做事,不问为什么。” 徐目最近算是学聪明了,什么张启渊啊,奉国府啊,男人啊这些话题,他能少问就少问,尽可能不问;他这会儿赔笑,端起壶给魏顺添酒,说:“您想说什么就告诉我,我在听,要是不想说就不说,我也不问,省得惹您烦。” 魏顺把捻开皮的花生仁放在碟子上,说:“喜子出去。” “是,我在外边候着,督主您叫我。” 喜子走了,顺便将暖帘整理好,门也关上了。徐目低声笑了笑:“说吧,我听听。” “张启渊,”魏顺开始自己剥花生了,眼睛看着手上,脸冷冷的,一张口就骂,“欠打的玩意儿,拉我出去,问我跟七皇子什么关系,还理直气壮的。” “什么关系……他不知道你以前在庄妃那儿待过?” “不是那意思,他问我是不是断袖,跟老七是不是那种关系,估计是在外边儿听了闲话。” 就一个花生,魏顺剥了半天,终于把它的壳弄下来,徐目一时语塞,说:“你跟老七,肯定不是啊,这都信?” 魏顺点头:“我就问他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但他固执得不行,非要问出个结果,还说我喜欢他了就不能喜欢别人,徐目你说,他是不是无赖?” 徐目嗤笑:“他又不是断袖,你喜欢几个对他有影响?” 魏顺:“是啊我气急了,说我对他没那意思。” 徐目:“然后呢?” 魏顺:“他还不罢休,埋怨我宁肯喜欢个淫棍也不喜欢他,问我是不是不拿他当朋友,我说以前是朋友,但现在不是了。” 徐目:“你够狠。” 魏顺:“是狠,我说我现在恨他。” 第二个花生本来拿在手上的,魏顺说完了话,一抠,它就跳到地上去了,徐目从凳子上站起来去捡,主要是想倒口气,把刚才听见的消化消化。 他坐回来了,战战兢兢,捏着那个花生,问:“就这么完了?” 魏顺:“他可能还打算说什么,没张嘴呢,你几个就来了,把我叫走了。” “赖我,我错了,这是真赖我。” 徐目没什么情情爱爱的经验,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如果说撮合,他勉强行,但这么复杂的他是头一回遇到,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往自己身上揽错儿。 “错什么?幸亏你来催我了,我本来就不想跟他聊,烦他。” 徐目:“烦也没办法,你不搭理他,他还是要来搭理你,你平时就在这几个地方,再躲他也能找到你。” 魏顺:“所以说你给我找个男的来,他要是知道了就不会缠着我了。” “能行么……” 对于魏顺情急之下出的这馊主意,徐目是不信任的,他不说话了,给魏顺夹菜,然后坐在那儿吸气,发出苦恼的“啧”声。 魏顺吃了一口蘑菇,慢慢地嚼着,蹙起眉头打量他,问:“你怎么了?是有难处?办不成?” “能办成,”徐目勉强点头,说,“但你得跟我说说,找个什么样儿的。” “年轻的,”魏顺握着酒杯,眼珠子一晃,嘱咐,“总不能比我年纪大。” 徐目:“行,还有……” 魏顺:“模样俊的,高的,白的。” 徐目:“嗯。” 魏顺:“最好习过武吧,拳脚、刀剑、骑射起码都要会,当然念书也不能差,来之前你先叫他写篇文章,你看看学问。” “嗯,”这一通要求下来,徐目没锁定目标,反倒更加云里雾里了,他继续咂嘴,然后问,“督主,咱这是找小倌儿呢,还是找先生呢?” “不行?这要求很高?” 徐目委屈叹气:“我的主子,一个年轻又俊俏的男的,还文武双全,怎么会来干伺候人的活儿啊,您别跟我开玩笑了。” “那就别从小倌儿里找,看看哪个官家有愿意来的孩子,你给他些好处。” “长胆子了你。” 徐目责备了一句,盯着魏顺看,怎么都觉得不正常——他以前不这样啊,暗自喜欢个张启渊都要畏惧奉国府的淫威,担心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你不找就算了,我自己能找,”魏顺板起脸了,开始生气了,说,“这世上别的没,男人多得是。” “我找,我明儿一早就去,保准让你满意,”徐目认怂的速度是很快的,他站起来,又是添酒又是拿肩,说,“别急,主子,咱慢慢儿来。” 肩膀被捏着了,魏顺舒服了,闭上眼睛,说:“还有个吩咐,从今儿起,张启渊这个人不准再踏进提督府的大门,西厂也一样。” 徐目立刻回话:“行,遵命。” “你什么语气,不信还是怎么着?”魏顺觉得徐目迟疑了,转过头去,睁开眼瞪他,说,“干不好就让位,有的是人干。” “不……不,能干好,我今晚上就传达下去,立刻执行。” 魏顺长吁一口气,跟着他按肩的手法晃了会儿,轻声嘱咐:“右边,再往右……” “主子,”安静了半晌,徐目又出声了,这回不开玩笑,小心翼翼问道,“你跟……你俩真的不会再好了?” “不会。”魏顺回答。 “不是吵架了?您真的不喜欢他了?” “是啊,”魏顺的声音干涩,强撑着笑了半声,说,“他都那么说了,就喜欢女人,要一起读书写字,和我只做朋友……是在防着我呢,我就别自讨没趣了,到头来闹得谁都难看。” 徐目点头,附和道:“也是。” 魏顺:“嗯,我和他当不成朋友,所以就断干净,朝前看吧。” / 徐目很快把魏顺的命令传达下去了,提督府和西厂的大门张启渊都不能进,至于为什么不能进,徐目也没法儿跟他们解释。 “这是督主的安排,干活的哪儿来那么多问题,干不好就让位,有的是人干,”他拿魏顺的话威慑他们,出了大门往两边看,说,“要是他来了,你们一定拦着,最好是劝回去,实在劝不回去就告诉我,我来解决。” 第25章 看门儿的点头,似懂非懂的,说:“徐大人,我们知道了,遵命。” “还有就是,这规矩就咱们几个知道,可别在外边乱说。” “明白,我们肯定不会乱说的。” 是夜里不到子时,胡同里很安静了,徐目表面严肃,实际上很想吐血,他总觉得魏顺跟张启渊那事儿还没闹腾完,至于会闹腾到什么时候,更猜不着。 然后回院子里了,魏顺卧房的灯还亮着,喜子拎着个壶走过来,说:“督主要喝热的,说身上冷。” 徐目问:“屋里不暖和?” 喜子:“很暖和,暖炕是热的,脚炉子也有,督主可能是白天出去吹着冷风了,病了。” 徐目伸脚迈上台阶,说:“我进去看看吧——” 喜子连忙拦他:“哎,您别进去,督主说不让人进去,他不想被看着……反正您不能进去。” 徐目:“到底怎么了?” 喜子:“督主他一个人……埋在被窝里哭呢。” / 外边起了北风,明天一早可能下雪,听声音是喜子进来了,他轻手轻脚的,先放下水壶,然后把门关上,再整理好暖帘,确保没放过一个漏风的地方。 他把壶里的热水倒进杯子里,水流发出好听的声音。 床两边是点了蜡烛的,帐子只放下了一层薄纱,魏顺躺在里头,却看不见人,只能看见鼓起来的被子。 喜子等着烫水变温,趁这时候走过去,掀开帐子,洗了把热手巾,轻轻拍魏顺,说:“督主,我弄了手巾,您别闷着了,擦把脸吧。” 魏顺:“你别让徐目进来。” “没,我跟他说了,他去外边儿了,不会进来的,”喜子说,“放心吧督主,就我在。” 不是个胆大的人,听见魏顺哭了,喜子慌得不行,又不能不侍候,只好强装镇定。他一直站在床边等着,等到手巾冷了,魏顺还没从被子里出来,他于是又去洗了一次。 片刻,魏顺眼睛通红,从被子里爬出来,把披散的头发拢到左边肩膀上。 “督主,您擦擦脸。”喜子把手巾递了过来。 魏顺问:“你告诉徐目我哭了?” “是,我说了一声,也不知道您怎么了,我害怕。” “我没事儿。” 魏顺不是怕徐目知道,只是不想他看见自己这样,不想再被问起有关张启渊的事,他心里是疼的,是恨的,可徐目不懂,他总觉得他是在闹脾气。 喜子小心翼翼,把热手巾捧上来,陪着魏顺把脸上的眼泪擦了。 然后说:“您等等,我去看看水,给您拿过来。” 只听声音,就知道外边风越来越大了,过了会儿,水能喝了,魏顺在喝,喜子站在旁边伺候,不说话,就那样待着。 魏顺低声问:“我刚才吓着你了?” “没,督主,是我没用,没把您照顾好。” “不是,”魏顺自嘲地笑,“我自己都被自己吓着了,干嘛啊?破事儿,有什么好哭的。” “您想哭就哭,人都有会难过的时候,做督主的也是人,也会难过,”喜子大概是想开导魏顺,却不知道怎么开导,只能笨拙地告诉他,“这天底下再厉害的人也是人呀。” 魏顺又笑了,一口气喝光了水,把空杯子递出去,说:“但我也不好常哭,我是扛事的,不强硬点儿,你们怎么办?” 喜子天真,跪下了,依偎在床边,说:“我们也能扛事儿,能替您出头!” “行,我相信你,我等着。” 这一刻,魏顺的心里是暖的,随即又更加悲戚了,他想,自己也不算个很差的人吧,喜子天天受指使都不嫌恶自己,张启渊他居然……真不知道多好的人才能被他瞧得上。 魏顺的手掌心向上,把喜子小小的手握着,说:“我要不是个太监就好了,喜子,你说是吧?” 喜子有点胆怯,细声说道:“没……您什么都好,是不是太监也都好。” 魏顺很轻地摇了摇头,说:“是太监,再风光都没用。” 第27章 雪一直不见停,张启渊连着几天心情不好,他去外祖父府上找纫秋,想跟她说说知心的话。 “过来,坐,”俩人在小时候经常玩儿的仓房里,纫秋找了一堆麦草垫在底下,开着门看雪,在面前支了个火盆,招呼张启渊坐下,对他说,“我听老夫人说你最近在禁军很上心,比以前什么时候都好。” “没有。” 张启渊今儿是极朴素的,穿了一身暗色衣裳,半倚在麦草上,摆弄自己挂在腰间的白玉,说:“就混日子呗,想想今后要干什么,总不能一辈子待在那地方。” 纫秋抱腿坐着,盯着他垂下去的睫毛看,细声说:“怎么会,钧二爷和国公不可能不管你的。” “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张启渊坐起来了,盘着腿在麦草上,一脸的惆怅,纫秋不知道他怎么了,调侃道:“我们渊儿爷长大了,稳重了。” “我有心事。” 一直以来都是好的,想得开的,可这回显然不同了,张启渊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他没弄清楚魏顺到底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也没弄清楚魏顺跟万岁爷家老七的关系,浑浑噩噩的,心里难受。 纫秋问:“什么心事儿?国公又罚你了?还是你觉得你母亲有了身孕,不会疼你了?” “都不是。” 两个人四目相对,门外的雪大片大片飘落,纫秋心慌,拧起了眉毛。 这么多年了,她第一次见张启渊这样。 便问:“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张启渊:“不算是,认识了一个人,知道他和别人要好,我心里不舒服。” 纫秋:“渊儿爷是有心悦的人了?” 有风,火盆里的炭烧透了,里边是红的,外边是灰的;纫秋凝视着张启渊,酸疼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到手臂上了,她着急吸气,仓促吐气。 真娇气,她在心里骂自己,又记起张启渊要去宁王府提亲那会儿,她也有这种感觉。 张启渊低头,抬眸,乌黑漂亮的眼睛看她,无措,没神,小声地说:“我不是断袖。” 她困惑:“嗯?” 他:“我说,我不是断袖。” 她:“爷,我没明白,什么不是断袖。” 都苦涩,都局促,两个人心里各自翻腾,静了一会儿,张启渊突然伸手,把纫秋的膀子捏着了,想说服她,晃她:“纫秋,你是知道的,你我曾经帐中一度,我喜欢女人,对吧?” 纫秋被他吓着了。 她攥着手绢跪坐在那儿,发着抖,僵住了,她大概明白,又不太明白,想了半天,才问:“爷,那人是谁?我见没见过?” 张启渊一愣,手顺着纫秋的胳膊滑了下去,他往另一边儿倒,靠在一摞笨重的木箱子上,尽力地平复呼吸,半晌都没说话。 纫秋抓着他袖子,悄悄问:“你是不是在外边闯祸了?” “我就是想和他做朋友,”张启渊干脆在这铺麦草上躺下了,看着黑洞洞的房梁,问,“挚友之间也会发生争风吃醋的事儿吧?” “是会,”纫秋的心还是惊的,她不知道张启渊下一句会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只好装镇静,实则绷着一根弦儿,跪坐在他旁边,说,“我们这些姑娘家常这样,比方说我跟桂姐要好,桂姐突然跟芳红要好了,我心里也会吃醋。” 张启渊:“男人之间也会这样?” 纫秋:“会吧,是个人都会。” 张启渊:“可纫秋,这种时候你心里会疼吗?你会因为桂姐有了别人心疼吗?” 下雪天极致安静,张启渊躺着,等纫秋回话,可好一会儿了,她还是不说话,没动静。 他嘱咐:“快告诉我。” “我不会,”纫秋捂着嘴,把脸转到另一边去,轻声道,“这人把你的魂儿勾走了,让你吃醋又让你心疼的。” “我不是心疼他,”张启渊说,“我是心疼我自己。” 纫秋:“人家不愿意要你?你赖着人家?” 张启渊:“谁赖着他了,我就是好胜,不想被别人比下去。” “罢了,不管谁赖着谁,这事儿可别教旁人知道,”其实,纫秋心里对张启渊是有期望的,觉得他贪玩但有本事,要是肯下功夫,必然会有成就,她说,“尤其别告诉奉国府的,他们要是知道了,你该被打死了。” 张启渊从麦草上爬起来笑,用火箸拨弄盆子里的炭,说:“哪儿那么严重,身边权贵养娈童的,我又不是没见过。” “甭管严不严重吧,还是不说的好,”纫秋说,“你们张氏尚武,最烦这个了,听没听说过,你钥三叔年轻的时候也搞过这套,在阜财坊找了个养蝈蝈的,后来那人就莫名其妙被弄死了。” 张启渊惊讶,问:“为什么?” “你真没听说过?”纫秋叹了一口气,说,“那时候咱们都小吧,说是他带着养蝈蝈的要跑去淮安了,都上船了,结果还是没跑成,后来下了一场雨,第二天早上,有人在阜财坊的胡同里发现了养蝈蝈那人的尸首,脖子红的,估计是被勒死的。” 第26章 “这事儿至于杀人?” “国公他严苛,对自己是,对别人也是,搞男风、养小倌儿,这些在他看来就是荒淫,纵容不得,”纫秋又叹气,说,“其实我原本也不知道,是听见老夫人跟皇后母家来的亲眷聊天儿来着。” “哎,”张启渊晃姑娘的袖子,要求,“以后她们聊的这些,你必须全都告诉我。” 纫秋:“行是行,但你可别出去乱说。” “不会,”张启渊冲她笑,说,“我就是想听。” / 魏顺这回失算了,禁止那人入内的吩咐几天前就传了下去,可那人根本没再来。 他“恨上”他了,当然不好过问,只是徐目忽然提起一嘴,说:“督主,我今儿还问来着,他们说渊儿爷没再来过,我估摸着不会再来了。” 魏顺不动声色,翻着案卷应声:“行。” 徐目问:“那是不是不用找小倌儿了?这几天下雪,我不好到处跑。” “肯定找啊,下雪怎么了?又不是下刀子,我还指望有个人陪我呢,”魏顺冷冷瞟了徐目一眼,说,“再给你两天时间,明晚上之前把人带到家里。” “好,那您先待着,有事儿喊柳儿他们,我出去再看看。” 屋里焚香,魏顺喜欢,但徐目闻着呛鼻子,他出去了,嘱咐了柳儿,又嘱咐了看护安全的人,然后才套上件厚衣裳出门去。 雪刚停,积了好几天,踩起来“嘎吱嘎吱”地响。 徐目没撒谎,不懈怠,这几天有空就去街上,去韩家潭、石夹胡同、贩子庙,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人是有的,光是往那儿一站,就能贴上来十个八个,可没几个能跟魏顺的要求沾上边儿的。 后来,徐目遇上个礼部教坊司的人,据说是常年混迹这片儿,他认得徐目,更知道魏顺,一见面就热络得不行,又是哈腰又是作揖,讲:“徐大人您想要什么样儿的,我就给你联系什么样的。” “反正不要骚哄哄的这些,”又来了个衣不蔽体的小唱打量,徐目嫌弃,拽着教坊司的那个往远处走了一步,皱着眉,说,“要个年轻俊朗的,要会拳脚能吟诗,魁梧、有男子气概。” 教坊司的:“有,上庙会打擂的那儿,全都是。” 徐目:“行,你要是有门路就带我看看去。” 教坊司的:“嗯,这就走,您请。” “村夫野汉……” 这是徐目在那擂台底下说的第一句话,他不耐烦了,转身就走了,只听见教坊司那个在身后跟着他,说:“徐大人,这就走?不满意的话咱想别的办法。” 徐目止步,板着脸转过身,将怒火压抑着,问:“要不就是莽夫,要不就是骚浪货,就没个能文能武、知书达理的正常人?” 教坊司的答:“有,跟您说了呀,皮条营那个写话本的胖子,他小时候是少爷,书读得多,为人实诚。” “写话本的胖子……”徐目哭笑不得,没辙了,低声问,“他多大了,我这是找相好的还是找爹呢?” 教坊司的:“徐大人,老话儿说‘二者必居其一’,这世上就没有完美的人。” “我知道,但我也信‘钱可通神’,”徐目摸到钱袋,给这个教坊司的芝麻官一些银子,说,“知道你路子多,劳烦帮忙上上心,要是找着符合的人了,就来西厂找我。” “不是……徐大人,我是能帮着留意,但不一定会有,现在你们西厂不是权势滔天吗?身边那些世家里头,周正的公子哥多得是,要我说,您找个那样的好过找个这样的。” “那样的麻烦,”徐目摇头,说,“你也知道,朝廷里派系纷争,尔虞我诈的,要是沾上了勋贵的孩子,说不定哪天就——外边的人才好,方便,利落。” 教坊司的笑了,他信权威,信局势,信西厂沟洫里的蟑螂都能一手遮天,问:“你们西厂还怕这个?” “不是怕,”徐目解释,“是谨慎。” 雪停下了,三两天过去了,徐目找人还是没有进度,教坊司那个也没再来消息;徐目被魏顺赶出了门,又到外面绝望地打听了。 这回遇着了个差不多的。 徐目占了张桌子要了壶茶,把那人叫过来,又吩咐伙计拿来纸笔,说:“作首诗吧,我看看。” “大人您在礼部当差啊?上我这儿考试来了?” 那人是个十六七岁的,高个儿,素净,他提笔问话。 “别废话,快写,行了跟我回去,不行滚蛋。” 厂里、府上没忙完的事儿还一大堆呢,徐目没空和他瞎侃,催促道:“茶温了就写好,不许耽搁时间。” “行,这就写,用不了那么久。” 第28章 新找的这人很文雅,穿了一席旧衣裳,熨熨帖帖的;他端坐在喝茶的桌子旁边,一手拿笔,一手按纸,写两个字就看一眼徐目,再写两个字,再看一眼。 做好准备了,他才问:“大人,要是把我带走了,还让不让回来?” 徐目用眼梢打量他,反问道:“什么意思?到底是想回来还是不想回来?” “不想,你把我买走吧,我在这地方没生意,要是再待下去,该暴尸街头了。” 徐目摇头:“那不行,我说了不算。” 那人:“谁说了算?” 徐目:“我们当家的说了算。” 天气冷,烫茶很快温下去了,那人把写好的诗递上来,收敛,有礼,文人风骨,低眉顺眼的,跟这脏污的地方格格不入。 他说:“那些来玩儿的都瞧不上我,说我清高,嫌我不会扮媚,要是今儿没碰见您,我真要吃不起饭了。” “打住!” 学来的那几个鸡毛蒜皮的招数都用上了,谁料想徐目压根儿不吃这套,他扫了两眼他作的酸诗,顺嘴询问:“叫什么?多大了?” “‘无量法门,百千三昧’,林无量,十六了。” “会使什么兵器?” “弹弓。” “……” “还有飞镖。” 林无量是个俊朗的、高个儿的,而且识字,写了一手带劲儿的书法;主要是他身上没窑子里的风月气,除了刚学来的生涩的几招,看着真像个苦命的读书人。 凭阅历,徐目觉得他说会飞镖是在骗人。 所以冷笑,说:“这世道,凡是摸过飞镖的都说自己会飞镖。” “我就是会,”林无量站起来了,抬抬下巴示意徐目,“出去,我给你比划比划。” 徐目点头:“行,飞镖是在哪儿学的啊?” “在家自己练的。” 俩人都站起来了,徐目这才发现这个林无量有多瘦溜,他比自己高点儿,但身弱,大冬天穿那么少,更显得单薄。 徐目问:“你没件冬季衣裳穿?” 林无量:“还成,我待在里面不出去,能挨过一天算一天,眼瞅着都吃不上饭了,别说衣裳了。” “你们掌柜的不管你饭?” “管,但吃不饱,想吃饱得自己挣。” 在这种地方逛了几天了,徐目算是见过了真正的“人间疾苦”,他自己就是个苦出身的,所以看不得这些。 “给,拿着,”他摸了点儿钱塞进林无量手里,说,“别乱花,拿去弄件衣裳穿。” “谢谢大人,谢谢……” 在他们店铺旁边的窄胡同里,还有人来往,林无量却不假思索,“扑通”地跪在了雪里,他不哭也不闹,眉头轻蹙,眼里含泪,拽着徐目的衣裳,求他:“大人,买了我吧,我实在是熬不住了,你就当是救我的命。” 大上午的,又是阴天,地上那么厚的雪,多冷啊;林无量跪着,徐目站着,路过的行人见怪不怪,因为这勾栏地方,常有这样的。 还有人在路过的时候往地上啐唾沫,低骂:“贱货。” “快起来,”徐目也是着急了,被扯着衣服呢,跑不掉,像个景儿似的被这么晾着,只好弯下腰扶他,说,“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起来,暂时不能买你,但能让你回去住几天,我们当家的在附近有个空宅子,我带你去那儿等他好了。” “飞镖不看了?”林无量问。 徐目:“回去吧,等我们主子过去再看。” 林无量又问:“你是哪里的?是大官儿身边的?” 徐目:“这先不能告诉你,我先去见你们掌柜,其余的以后再说。” / 魏顺在水磨胡同有个四合院,平时不住人,只有个看门儿的,徐目把林无量安顿在那里了,他心里烦躁,觉得还是没找到个魏顺真正满意的人,可这已经算是最好的了。 回了西厂已经是午后,魏顺还在忙早上没忙完的,饭都没来得及吃,说:“明天早上启程监军,延绥出事儿了。” 徐目惊讶:“这么突然?” “可不?说走就走,你也去,家里的事儿就让王公公去忙吧。” 徐目:“知道了,我去准备——对了,你要的人我给你找着了,没带过来,放在水磨胡同。” 第27章 魏顺:“也行,先让他待着吧,顾不上了。” “他十六,叫林无量,连件厚衣裳都没有,在街边跪下求我买他,”徐目无奈,念叨着,“丢死人了,还坑了我不少钱。” 魏顺正在一个簿子上奋笔疾书,说:“别埋怨了,多少钱?我来掏。” “不是钱……算了,我出就行,没多少——” “督主!” 徐目话没说完呢,那柳儿踩着房前的雪地,穿着件灰袄跑过来了,到门前,他隔着暖帘通报:“督主,兵部的俞大人来了,我让他在在厅里等您。”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一边回话,魏顺收拾着纸笔站起来,往外走去,徐目拿过斗篷给他披上,问:“他找你说延绥的事?” “应该是,”一出了房门,呼出去的气就变成了白色,魏顺说,“前两天瓦剌部进犯,直逼榆林,万岁爷方才下旨,我和俞骆统京营、边军,前去御敌。” 徐目问:“现在情形怎么样?是……不大好?” 魏顺:“天气冷,北寇机动受限,战事进展还没那么迅速,其余的,我得跟俞骆探讨了才知道,午后我们进宫,你先传下去准备车马吧。” “是。” 魏顺去了厅里,会见兵部尚书俞骆,徐目吩咐柳儿拿点心、茶,然后安排好了马车。 干完了这些,在院子里待着,徐目一掐算,发觉魏顺的生辰要到了,不远,就在五天以后,十月二十五。 但魏顺不贺生辰,以前不,今后估计也不;他衔恨张吉,所以衔恨他施舍的一切。 太阳终于露头了,天晴,雪该化了。守门的领进来一个人,是在司礼监做事儿的杜公公,他上前作揖,向徐目禀道:“徐公公,不好了,七爷他昨儿晚上去了。” 徐目诧异,低念道:“去了……” 杜公公:“是,薨于康乐堂,不辍朝,内官代祭,松木棺椁,丧事从简。” 徐目颤抖着叹气,问道:“怎么死的?病?还是别的?” 杜公公压低了声音:“吃多了药,脑子糊涂,冻死的。” “行。” 早预料到这一天会来,可徐目还是心颤了一下,他哽咽,说:“督主在里面议事呢,我把他叫出来。” “哎,劳烦徐公公。” “不碍事,你等着。” 徐目转身进了会客的厅里,通红着眼睛,告诉魏顺司礼监来人了,看他这样儿,魏顺心里“咯噔”一声,问:“出事了?” 徐目:“让杜公公告诉您,我先陪着俞大人吧。” 魏顺屏着一口气,小声地问:“七爷?” 徐目答:“对。” / 七皇子停灵康乐堂,二日后正式下葬。 这时,魏顺一行已经快到延绥了。 马队在一片荒凉的土坡上休整,魏顺站在高处,往底下没人的地方丢石头,好一会儿之后,转头告诉徐目:“挺好的,对他来说死了比活着好。” “是,”徐目望着重山叹息,“就是去得太凄惨了,到了儿也没享两天福。” “是啊,谁知道是因为什么冻死的呢。” 也没空在墓地拜别,就这么的,魏顺隔着千万里,用怀念送走了曾经对他最好的主子。 徐目从马上拿来一个包袱。 他说:“这是那天咱们启程,司礼监的送来的,你这几天又忙,不是赶路就是议事,我险些忘记给你了。” “什么?” 徐目:“说是七爷给你的,早就准备好了,他可能猜到自己时日无多吧。司礼监的从他床底下发现了,上头有你的名字,就私下收着,送到这儿来了。” 魏顺问:“信?” “不止,好些东西呢,慢慢儿看吧,”徐目脸上挂起一点儿笑,说,“司礼监的真好,念您曾经是他们主子,没上缴,还派人亲自把东西送来了。” 魏顺叹气:“回去该请他们秦公公喝酒了。” “请呀,到时候我去办,”徐目说,“东厂、司礼、内官、织造……就属司礼监跟咱们最亲了。” 魏顺:“秦清卓是个聪明人,能堪大用。” 徐目:“主要是他念您的旧情呀。” 魏顺是从司礼监来的,那年他夙兴夜寐,只为做出一番成绩,能有高升的机会,而秦清卓伴他左右,建言献策,帮了不少的忙。 后来魏顺转去御马监,有了西厂,成了提督,就在圣上面前说了不少秦清卓的好话,提拔他坐上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 “老七给我的信,还有……”魏顺把那个包袱打开了,翻看里面的东西,念道,“庄妃给老七的信,东厂赵进给庄妃的信。” 徐目诧异,倒吸了一口凉气。 山里的风时小时大,徐目给魏顺挡着,魏顺读完了那几封信,低声道:“庄妃和赵进有染,两个人合力谋反,第一步就是将春风得意的老七拖到泥里去;庄妃怂恿嫂子娘家藏兵器、忤逆圣上,为的是东厂有机会把酱菜罐子里那封信搜出来。” 徐目呆住了,他想了半天,缓缓问出一句:“赵进……不是娶妻了?” “是啊,他娶妻了,庄妃闹他,威胁说自己手上有他僭越的证据,”魏顺顿了顿,沉声道,“她猜测赵进想灭口,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就给老七写信,把瞒着的都告诉了。” 徐目恍然,点头说道:“七皇子是因为这个疯癫的。” 魏顺:“我也觉得是。” 徐目:“庄妃酿成的错,却不为自己儿子伸冤?” “说笑吧你,一开始想害死他,心里早就没这个儿子了,”魏顺叹息着,把信叠好,放到信封里去,说,“她把证据给他,就是赌,要么平安无事,要么拉着赵进当垫背的。可老七早就没心气儿了,疯了,跑了,又被禁足,死在那个没人去的破烂地方,松木的棺椁,哪怕是杉木的也好呢。” “可怜人啊,”徐目吸了吸鼻子,感慨,“那么尊贵的出身,落了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结果。” 魏顺:“到家了去看他。” 其实也没休整多久,战局紧张,这就该上路了,徐目回去装包袱,魏顺慢悠悠跟在他身后走。 他琢磨着,刚才那堆信没挨着看,有一封,他扫了一眼就略过了,很快,徐目大抵是没看着的。 那里面内容不一样,不是控诉也不是揭露,而是老七写给魏顺的一首凄绝的词,其中几句这么说的—— 芳春无颜色,难捧绣被,唯羡安陵楚君。 如今痴妄,谁悔沐那年雪。 第29章 奉国府要给张启渊的生辰摆宴,李夫人有孕不方便,就全权交给三叔张钥的正房来操办了,张启渊平时就跟她有得聊,其他人喊她曹夫人,只他喊她曹婶母。 “你别操心,厨房宾客什么的我都能安排好了,”曹夫人是个精干人,年轻爱笑,她坐下拿茶,说,“也跟你娘说了,她可别因为这事儿着急,伤了胎气就不好了。” 张启渊喝着茶抢话:“有什么要忙的就跟我说。” 曹夫人:“没有,你忙你的吧。” 以前得空来这儿请安,张启渊是很开心的,可自从上回从纫秋嘴里听说了张钥那桩事,张启渊便一看见这女人就想叹气。他脸上没什么动静,可脑子活泼,在想:她知不知道那个养蝈蝈的?张钥现如今老没老实?还有没有在外边养男人? “子深,尝一个,剩下的待会儿给你娘揣过去,”曹夫人笑意盈盈,打断了他脑子里的事,指着丫鬟刚端上来的热羊肉卷子,说,“我娘家是北边儿来的,以前常吃,现在吃一次就不容易了,得叫他们特意做。” “我没吃过,那我尝一个。” 张启渊彻底心神不宁了,只要一看曹夫人,就会想起那个养蝈蝈的;他知道,一些男人在外边养小倌儿,在家里有妻室,可发生在他要好的长辈身上了,他还是接受不了。 谢谢热羊肉卷子,张启渊在心里感叹,坐在那儿埋头苦吃,曹夫人欣慰地笑,说:“别急,你是不是早上没吃啊?喝口茶顺顺,别噎着。” 张启渊抬眸看她,夸赞:“好吃。” “好吃吧?昨儿你娘还说呢,这几天不想吃别的,就馋羊肉,我就想起这个来了,说蒸来吃吧,冬天正好。” “谢谢曹婶母,有心了,”张启渊顿了一下,忽然提起,“对了,西厂的那个……魏顺,生辰跟我在同一天。” 曹夫人:“我知道,魏公公是吧?是老爷让他跟你一天生辰的啊。但我听说他去延绥监军了,你平时见他,知不知道?” 是魏顺的消息,还是个大消息,却是从无意的闲聊里听到的,霎那间,张启渊被惊住了。 他嚼着最后一口羊肉卷子,喝了茶往下顺,险些吞不下去,他念道:“延绥……” “你不知道?说是去打瓦剌部,和兵部的一起,两天前就走了,着急,等不得雪化。” “我不知道,前几日卫王进京朝见,我们一直忙来着。” 第28章 “是么?对了,还有件事儿,七皇子薨了,你知不知道?” 张启渊点头:“这我知道。” 曹夫人:“他也是个可怜人,听说锁在一个破屋子里,活活冻死的。” 没待多久,茶喝完了,羊肉卷子带上,张启渊就从曹夫人那儿出来了,他不想别的,只翻来覆去地想着魏顺的事;他去延绥监军了,那么远的路,居然不告诉自己一声。 这是和他熟识后的第一个生辰,居然要这么稀里糊涂地分开过了。 回到房里,张启渊把羊肉卷子给了珍儿,让她送去李夫人房里,然后,他去到书桌前,把乱摊成一片的书收起来。 那底下是一把展开着的小巧的扇子,紫檀骨,朱红绢面,上书二字——“同生”。 张启渊卸了力一般坐下,觉得自己肯定是昏了头,写这干嘛,就算魏顺没去延绥,也必然送不出去。 对魏顺来说,这个“同生”是耻辱的。 他把扇子合上,翻了个面打开,背面他也留了章的,还抄了诗,一首杂兴,就是喜欢,没什么深意。 转念,却又生气了。 他一下子想起了前日得知七皇子逝世的情景,还得知了一些别的消息。 那人原话是:“魏顺和七皇子不愧是断袖之欢,听说那宦官连夜给老七写了千字长的祭文,用情甚深,字字泣血。” 用情甚深……字字泣血…… 都过去两天了,那话仍旧时不时在张启渊耳边回响,看着这面写给魏顺的扇子,他顿时气急了,抬手打算撕掉,又愣住;然后他深深喘气,将它翻到“同生”那面,重重扔在了书桌上。 怨恨和我“同生”? 张启渊就是要跟那已经死了的人争先,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干脆连魏顺一起恨了。他在心里想:不管你愿不愿意,这辈子都的要和我“同生”的,你注定和奉国府有着各式各样的关系;你厌恶也好,仇视也罢,都必须最在意我,而不是那个姓朱的鬼祟。 一会儿,珍儿回来了。 她进房门,看见了满地乱撒的书跟纸笔,一抬头,注意到张启渊那副讨债的样儿,也不敢理他,就蹲下开始收拾。 “吃的给我娘了?”张启渊哽着声音,说,“你别动了,待会儿再说吧,我想自己待着。” “好,爷,那有事儿喊我。” 那屋里,珍儿是一刻都不想多待的,她走出来,掩上门了,这才敢大口喘气。 张启渊很反常,她早察觉了,可就是不敢问,只能这么等着,耗着,提心吊胆地伺候。 三日后十月二十五,魏顺扎营榆林镇,遇大风,奉国府给张启渊摆生辰宴,清早,张启渊就派人把扇子送到提督府去了。 / 监军是苦差事,并无去去就回的道理,张启渊找张启清,问魏顺什么时候回来,张启清淡淡丢来一句:“怎么着都得明年吧,起码得过了正月。” “这么久……”张启渊整张脸都阴了,找了把椅子坐下,说,“离开京城,可让他玩儿美了!” 张启清笑,说:“你真当率兵御敌是闹着玩儿呢?管你是兵还是将,摸不准什么时候就掉脑袋了。” 张启渊问:“那……魏顺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这谁知道?”张启清轻视张启渊,总觉得他蠢、莽、肚里没货,说道,“上了战场,一切就听天由命了。” “可他是监军,”张启渊更急了,说,“监军又不用冲锋陷阵,一个传情报、管军务的活儿,应该不会死人吧?” 张启清:“会不会我说了不算,你得问瓦剌部的,看他们愿不愿意看在你的份儿上,饶你的朋友一命。” “管他死不死……我又不是担心他,”张启渊站起来了,在冷笑,说,“我就是怕他不回来,没人陪我消遣。” “行,”张启清摆弄养在室内的盆景,心不在焉地应声,“那就碰碰运气吧,不过以我推断,要是这回驱逐瓦剌部大胜,祖父底下的十二团营就该头一次归阉人管了,你小子也算是抱到真大腿了。” 张启渊:“十二团营……一帮空有名头的弱卒,爱特么谁管谁管,你们朝廷的事儿我没兴趣,我只想知道魏顺能不能回来。” 话说多了,张启清弄盆景也弄得忘情了,张启渊见他不搭理自己,于是迈步往外去,没好气地扔下一句:“走了,告退。” 他从张启清房里出去,站在晴天的太阳底下,有风,冷得身上一哆嗦。 时候已经晚了,日子进十一月,这是个看着亮堂可冷得瘆人的午后,张启渊从张启清那儿走回去,一抬头,看见远处的日头在往屋脊那边儿掉。 珍儿坐在房门口,借着天光做针线,看他回来了,起身迎,说:“爷,你这件衣裳绣线崩了几根,我给你补上。” “好。” “爷,有事的话……一定跟我说,别憋在心里。” “好,你绣你的,我进屋躺会儿。” 张启渊进了屋里,木讷着脸,把身上衣服一层层脱掉,随便挂起来,然后解了帐子,进床里躺着,他想睡,可不是该睡的时候,怎么都睡不着。 珍儿忧心他,放下针线进来了,给他弄了个汤婆子捂到被子里,又给掖好了帐子,转身偷偷叹了口气。 张启渊有气无力地张嘴,跟病了似的:“我晚上不去吃饭了,告诉他们一声,问起来就说我在午睡。” “知道了,爷,你安心睡吧,给你暖着脚呢。” 张启渊:“你出去吧,我叫再进来,没叫别进来。” 珍儿:“是,您安心歇着。” 珍儿走了,近黄昏,屋里越来越暗,张启渊翻了个身,已经没空琢磨自己对魏顺到底有什么了,他就是生气,生那个死人的气,更生魏顺的气,自己不好,也不想教他好了。 他甚至开始设想:要是自己突然死了,魏顺必然不会连夜写篇千字祭文,甚至都不会来停灵的地方看一眼,大概只是遣人吊唁,慷慨地给点儿果品香烛的钱。 张启渊在床上咬紧了牙关,热起来的手紧紧把被子攥着,他要疯了,担心远在延绥的魏顺出事,又嘴硬说不盼着他回来;想用那把“同生”的扇子戳他心窝,又不愿想象他真跟自己一刀两断。 迄今为止的这些天里,张启渊觉得自己总在期盼魏顺准许、等待魏顺挑选,于是不想再这样了,觉得该让对方也这么心慌了。 显然,张启渊是把他自己的信口雌黄、暧昧不清、飘忽不定全忘了。 / 在边镇的军营里,魏顺住着最有排场的帐子,底下的兵暗地里讥讽他是“九千岁”。 徐目不管战事,只作为魏顺的私人伴当在场,却已经累得脚打后脑勺。他白天抽了个空在魏顺帐子里睡觉,刚睡着,魏顺突然说:“哎,我忘了问,你找的那人什么来头?可别是哪家派来的细作。” “没事儿,”徐目就在床下边的草垫上躺着,他坐起来,说,“主子,您放心吧,我的身份、您的身份全都没透露,而且住在那儿根本见不着西厂的人,您不如担心他是不是个贼。” “看门儿的在?” “在,我去的时候给买了俩烧鸡,还有肉菜,嘱咐他上心些,”徐目皱起眉,说,“你是不知道,那个林无量,就是个穷酸的读书人,自命清高,还一身的坏毛病,不让我走,说不知道烧鸡什么味儿。” 魏顺问:“你就给我找了个这样的人?” “但他是好的,肯定是好的,说是会暗器,又博览群书,厉害着呢,”徐目在魏顺身后一脸忧愁,回想那人的优点,“对了,长得俊,个儿高,柔情似水。” 第30章 魏顺和徐目都不在,张启渊去了趟提督府,结果被看门儿的告知不能进去,他说自己来找王公公看猫,看门儿的说:“那也不行,回吧五爷,以后也别来了。” 以前是常来的,门是随便进的,才没过几天就不能进了?张启渊不怵他,一副随时要往里闯的架势,说:“闪开,我进不进提督府的大门,轮不到你个狗奴说三道四,别说你主子不在,他就是在,我今儿照样进去。” 看门儿的:“五爷,真不行,这不是我们的主意,是督主让徐大人吩咐下来的,我们……说不上话,要是您真进了,我们也该死了。” 张启渊气急败坏,问:“你威胁我?” “肯定不是,小的不敢 ,小的命贱,成了提督府的人,就为魏督主一人卖命,您要是实在想进去,就杀了小的再进,”那看门儿的从容不迫,这时候还在以礼相待呢,说,“小的绝对没有怨言。” 话音落下,忽然,张启渊“唰”的一声,将身上一把云纹玉柄的匕首抽了出来,他看见两个带刀的走过来了,却一点儿不怕,伸手就将看门儿的往怀里一挟,白刃抵在他发起抖的脖子上。 低声问:“给个准话,让不让进?” “五爷,动手吧您,杀了小的,就可以闯进去了。” 第29章 “你们督主挺会训人?”张启渊还是没放了他,就这么僵持着,冷笑,“还真不怕死……可我不杀人,我不是貂珰,不嗜血。” 看门儿的被他狠狠推出去,头险些撞在墙上。 几个赶来的带刀的怒目而视,王公公从他们当中挤出来,一到门口,就跟张启渊作揖、赔笑,说:“五爷,督主他不在,您等他回来再来拜访吧,有些事儿咱家说了不算,实在对不起。” 张启渊装糊涂,问:“魏顺他去哪儿了?” 王公公:“回五爷的话,咱们督主去边镇了,回来得等些日子。” 张启渊:“我上回送了把扇子来——” 王公公:“知道,就是那个木匣子?咱家没打开,收在督主书房里了,他一回来就能看着。” “行,你进去吧,我走了。” 张启渊终于把匕首插回鞘里了,很冷静,转身就走。王公公在身后陪了几步,说着:“老奴送您,您慢走。” 张启渊一口气走到了闹市。 他进酒楼,在二楼开了间阁子,还点了个弹筝唱曲儿的,他没点菜,先是点酒,店里伙计跟他认识。 伙计说:“五爷,觉得咱们店里够不够热乎,冷的话我让人添炭。” 张启渊:“还行,先给我来坛子金华府酿,要温的。” 伙计应声:“得嘞,五爷,汪四爷今儿没一起来?” “没,就我一个人,”张启渊问,“有什么菜?有没有新鲜的?” 伙计回答:“有!羊蝎子、胖头鱼、炖白肉这些热的,还有昨儿猎的新鹿,炙烤配饼,焦香。” 张启渊点头:“行,鹿肉来个,鸭子来一个,随便什么做法,再来个素的,弄盘儿烧饼,”张启渊重点嘱咐,“酒先上。” “行嘞,您瞧好儿吧,先坐着暖暖,听曲儿,我们有人添茶,您随意差遣就行。” 伙计走了,弹筝的开始弹了,没一会儿开始唱了,外边北风呼啸,张启渊一愣神儿,这才记起来晚上得去值房。 所以他这时候应该在睡觉的。 可他出来了,去提督府了——其实趁着魏顺不在才有决心去的;他又被提督府的禁止入内,在街上转了一圈,来这儿了。 酒上来了,伙计倒来,张启渊立刻就干了一杯,伙计再倒,他再干,伙计不说话,恭敬地又给他倒。 他对伙计说:“窗户开会儿吧,闷得慌。” “行嘞,爷,”伙计放下酒壶,说,“这就给您开。” 那个唱曲儿的瘦弱的女子就坐在窗户旁边,窗户一打开,风灌进来,吹得她险些一个趔趄,这时,张启渊看见了逐渐阴沉的天色,然后听见楼底下有人在说:“绯扇的新书出了,绯扇的新书《雨罗衣》,一本难求。” 唱曲儿的还在唱,一边唱一边哆嗦,张启渊起身走过去,迎着风把窗关起来了。 伙计上菜:“爷,炖鸭子来了。” 张启渊说:“先放着,我去楼下一趟。” 说完,他就出去了,身后的筝和曲儿都没停下;到了大堂,看见散座那儿有一群人,其中有一个正是张启渊本来认识的——一家小书坊的老板,“绯扇”火遍京城的推手。 “你出来一下。” 张启渊直接上去叫她,她回过头了,有点诧异,随即是笑,问:“这么巧?你也在这儿?” 张启渊:“我有事儿跟你说。” 老板:“行,咱们出去。” 她是个麻利的女子,姓丰,祖上经商,手底下什么生意都有,什么买卖都能做得红火。 还没走到外边,她告诉张启渊:“你是不知道,今儿一上市,书摊子就被搬空了,我们赶快加印,连吃饭的空都没有。” “夸张了吧,”他笑,说,“丰老板都有空在这儿喝酒。” “谁喝酒了?新书上市第一天,我闲得慌?”丰老板低声道,“他们几个都是妓院、酒肆的掌柜的,咱们卖书首先是卖名声,给他们钱,请他们酒,让他们跟来客每人说上一句,我好卖书。” 张启渊问:“说什么?” 丰老板:“说‘公子,绯扇的《雨罗衣》买不着了,您有没有路子?我想买一本’,或者说‘大人,《雨罗衣》看没看过?这几天新出的书,整个京城的文人都在看’……反正,诸如此类。” 这下子,张启渊直接大笑起来,感慨:“丰老板不赚钱谁赚钱啊?简直是心眼儿上长了个人。 丰老板得意,说:“我这是智慧,再者说,也不全靠我,你写得好是根本,要是写得差,怎么卖也卖不出去。” 张启渊点头,说:“别抬举我了,我有件事,我想找几个常看我书的,给他们送新书,我写赠语、署名号、钤印,你得帮我刻个新的章子。” 丰老板:“我上哪儿找人去?” “好找,书摊子啊,黑市啊,打听打听就知道,或者你写几个和书有关的问题,答得上来就入选,答不上来就下一个。” “有搞头!” 丰老板丝毫不是个古板不化的,她转眼珠子想了片刻,立即亮着眼睛,冲张启渊打了个响指,说:“其实可以,又不是只那些之乎者也的腐儒能题字会友,咱们也行。” 张启渊顿了一下,说:“还有,我有个认识的人,你能不能把他也选进去?这是个好机会,要是只给他一人送书,他肯定立马怀疑到我头上。” 丰老板恍然大悟,失笑,说:“渊儿爷可真行啊,大费周章为了这个,他是谁?朋友?还是家里人?” “朋友。”张启渊答。 “相好的?”丰老板压低了声音道。 “真不是。” “随便你,爱是谁是谁,”丰老板抱起胳膊又开始琢磨,说,“这事儿我帮你办了,新章子你也等着,我现在求你的只有一件事,好好写下一本,快写,咱们争取早日上市。” “不是,今儿新书才出的,你容我缓几天?你还有没有人性?” “甭跟我废话,有魄力才能成事,”丰老板已经倒腾着腿往出走了几步,她转过头来,对张启渊说,“不光是赚钱,要志向远大,要名留青史的。” / 这回,张启渊真开始主动了,他想:反正不清不楚了,与其被个死人比下去,不如把个死人比下去,死人已经死了,挪不了窝也说不了话,自然成不了气候。 不是断袖怎么了?他在心里讲,不是断袖也懂风月,自己可是个写云雨艳情的文人,不比那个长在深宫里、满嘴曲笔滥调的疯子有情调? 他不想再被排除在外了,他要魏顺听他的。 可是魏顺还不回来。 刚开始的时候,张启渊总去张启清那儿问魏顺的消息,后来对方被问烦了,不爱搭理他了。 他就抽空去西厂门前等,收敛着脾气,不敢像在提督府胡同里那样拔刀了。 再后来,时间快入腊月,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张启渊一下值就来等,杵在西缉事厂门外的墙边儿。 厂里当差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柳儿长高了,他天天拎个篮子去街上买东西,要是碰上张启渊,就问他好,向他透传有限的关于魏顺的消息,头几次还请他去屋里坐。 张启渊说:“不进去了,你们督主不准许我进去,要是往里闯,非冲出来几个番子杀了我不可。” 柳儿问:“为什么不许进?你们吵架了?” “没有……哎算了,我说不清,就是很难办。” “行吧,您早些回去吧,别冻坏了。” 作过揖,柳儿转身走了,看张启渊那副苦哈哈的样子,他也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心里,张启渊只算是魏顺的朋友。 他们会有别的?不会吧?督主是个厉害的人,能瞧得上这个泼皮? 但也说不准,单论姓张的那小脸儿,皓齿明眸,眼波流转,是个人都会为他驻足的。 但为什么混到了不能进门的地步啊? 想到这个,不明原因的柳儿在半路上笑出了声,不为别的,单觉得张启渊遇上魏顺就显得憋屈,跟个受了冷落的小媳妇儿似的。 再说魏顺不在家,客人少,事务也少,落在柳儿身上的杂活也便少了许多,天又冷,他和小王在房里烧水洗茶具,聊天儿。 小王问柳儿知不知道到底谁才是魏顺的相好的。 柳儿装懵:“什么意思?” 小王:“说是那七爷……我不信,他身上有脏病,督主才瞧不上他,就是外边儿的人诋毁的。” 柳儿点头:“嗯,他们冤枉他。” 小王:“哎,你知道神机营姓江的那个副将么?他也来找过督主,在他房里待了不少时候,锁着门儿的——” “嘘——” 什么都悄悄说得,但这好像是真的,所以的确说不得,柳儿猛地用湿手把小王的嘴捂上了,瞪他,说:“没有的事儿,别不想活了。” -------------------- 第30章 这本预计下周二(25.08.19)正式入v,首日更新字数6800+,章节序号31,欢迎大家订阅食用~另外,下周二起更新时间调整为11:00~ 第31章 以前总传魏顺要娶妻的,可近些日子,不是传他和这个男的就是和那个男的。 年前,神机营上层一案由都察院受理,很快结案,如魏顺所说,等不得收押入狱,某天深夜,那副将江良玉就在自家卧房的炕上被一刀捅死了。 尸首发现的时候天已经快亮,屋内血流成河,旁边有杀手留信,自称为民除害,还控告了姓江的满满几页罪行。 神机营其余人找到替死的了,魏顺不费力气“兑现承诺”了,都察院得到政绩了,张吉将神机营捏在手上了。 江良玉惨死数日后,腊月二十三,糖瓜儿粘,送灶神,张吉得空,把刚下值回家的张启渊叫过去,说万岁爷在打听他的婚事儿。 张启渊问是不是又打算指婚。 “你跟汪太傅家小老四走得近,他那个妹妹比你小点儿,我觉得挺适合。” “不要,”张启渊脸色难看,直摇头,说,“他妹妹和他表兄要好,眼睛里哪儿能容下我啊。” 张吉:“这个好办,我去跟汪家说,你就说愿不愿意吧。” “不愿意,”张启渊近日心里有事,乖多了,他站在张吉面前,说,“祖父,您就别操心了,我的婚事还是交给曹婶母留意吧。” 张吉轻拍桌子,缓缓吁气,说:“别人我不管因为我放心,就不放心你,你爹又不常在家,你娘有着身子……我怎么听说你最近老往西厂跑?” “没有,”张启渊撒谎不打草稿的,镇静地说,“魏顺又不在,我上那儿干什么去?” “嗯,那你不进去,站人家门口什么意思?” 张启渊叹息:“我倒是想进去呢,人家不准我进,也不知道是犯什么罪了。” “今后不准再去了,杵在门口丢死人了!” 不用察言观色,一眼就能看出张吉是真生气,他用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打量张启渊,问他:“你做错事了?人家为什么不准你进?” 张启渊摇头:“没有。” 看他这倔模样,张吉咬着牙关,喊下人关了门,然后缓声道:“别跟我来这套,你这些把戏都是别人玩儿剩下的,阉人,做朋友当伙伴我没意见,但别给我沾染那些腌臜事儿。” 张吉真狠,许多年了,张启渊第一回 这么直观地感觉到;他只是看张吉的眼睛,就腿软脚颤,“扑通”地跪在了地下。 油灯上的那簇火,上上下下的,像是燎在张启渊心口上了。 他强装着淡然,直视张吉的眼睛,说:“我没有,和他就是玩儿,不知道腌臜指的是什么事。” 张吉:“不知道就好,行了,回去吧。” 得了,张启渊猜到对方是在诈他了,而他有心眼儿,不上当,什么都没说。 可还是跪着不动,高声道:“祖父,我不和你们撮合的人成亲,我想有朝一日遇上同心同德之人,再论婚事。” 张启渊诚挚坚定,张吉却认为这想法可笑,他懒得再掰扯,起身要出去了,说:“别跪着了,回房吧。” 张启渊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恨意——是种很可怕的感觉,它以前没有,这是第一次出现。 “谁都听你的……”张吉出去了,他当着进来收拾茶具的小厮叨念,“真觉得自己是家里的皇帝了。” / 除夕了,过年了。 魏顺的这个年是在边镇的军营里过的,大伙儿吃菜喝酒,唱诵战歌;朝廷给大伙儿发赏钱,魏顺后来自掏腰包,又发了一轮。 夜里回到营帐,徐目抱怨:“主子你……别对他们这么好,就是一群白眼儿狼,在私底下那么说你。” 魏顺:“你真是,不知道生的哪门子气,说就说了,连万岁爷都有人说,在高处,自然这样。” “主子,坐,我去温酒,咱俩喝点儿?天气太冷了,别冻坏了。” “行,”魏顺点头,坐在床上一堆皮毛褥子里,嘱咐,“也弄点儿干果来。” 徐目:“有,我这就拿来。” 魏顺:“还有什么吃的?” “有干肉,要不要?主子,你该不会没吃饱吧?我去喊做饭的,让他们给你弄点儿别的。” “不用,大过年的麻烦人家。” 其实魏顺是不大饿的,但过年守岁,本该祥和的情境要在军中度过了,他就想找点儿乐子,吃吃喝喝;他站起身,从床底下的箱子里找出了几包从京里带来的果脯,又从营帐外边儿取回了挂在那里冻得梆硬的几块羊肉。 把肉放进瓦罐里,加水,在炉子上煮汤喝。 徐目一回身,问:“这是做上饭了?” “没,喝口汤暖暖身子。” 徐目问:“想家了?” 魏顺摇头,道:“那地方又不是我家。” “对,那地方是京城,是顺天府,就不是家,”徐目吁气,说,“但出来这么久了,我还是挺想念的,这世上大概没有比京城还好的地方了。” 魏顺问他是不是嘴馋才这么说的。 “不是,”徐目小声感慨,“小时候就进了宫,家是什么感觉我早就忘了,对我来说只要躺在您给我的那间房里,我就觉得是家。” 酒没好,还在热水里温着,俩人一起坐下,吃着找出来的那堆鸡零狗碎的东西。 徐目是亲人,魏顺在心里说。 于是想了想,郑重地告诉他:“水磨胡同那个院子,今后给你吧,我出钱,你看看我家哪个丫鬟愿意跟你,你带出去就好了,要是你俩说好了,婚事儿也由我来办。” “水磨胡同……”多好的房子,多满足的畅想,可徐目忽然拉下脸,眉头一皱,说,“主子您忘了,那院子里现在还住着个行货呢!” 魏顺一拍脑袋:“噢噢,真是,我还把他给忘了,他……叫什么来着?” “林无量,还有个说头儿,什么‘无量法门,百千三昧’,我估摸着不但是个酸儒,还是个信佛的。” 这人听来奇怪,魏顺忽然有了点儿兴致,问:“勇猛吗?很高大?很迷人?” “勇猛……算是勇猛吧,”徐目真挚点头,说,“挺高的,比我高反正,也迷人,长得俊俏,清清秀秀,是你喜欢的样儿。” “比……那谁呢?” 魏顺的话出口了,徐目忽然愣了,他在想,要不是今晚上守岁,容易胡思乱想,魏顺必定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因为他早已经和那个姓张的划清界限了。 徐目摇头:“要是说实话……那肯定比不上,您也知道,有些东西与生俱来,有些东西要拿钱养着,那个林无量就是个穷酸读书的、卖的,都快活不下去了,希望有人买他,动不动就跪下不让走。” 魏顺沉默了半天,忽然皱皱眉,说:“这样……挺讨人厌。” 徐目点头:“主子,我知道,但咱不是要跟他过日子,您回去先玩儿着?咱都花了钱了,还让他白住那么久,又不是冤大头,不能亏了。” “不会亏啊,”魏顺示意徐目去取温好的酒,说,“谁找的归谁。” “哎……不是?” 徐目手一哆嗦,差点儿把酒瓶子摔了,他把瓶子外边的水擦干,走过来,说:“主子,我要他干嘛?没用,他是个男的!” 魏顺损他:“没明白,说得是女的你就好使了似的。” “主子,求你,别跟我开玩笑了。” “不愿意玩儿?那直接让回去吧,房子住就住了,大冷天儿的,当是积德行善了。” 徐目被吓了一顿,终于妥协了,点头,应声:“行吧,就这么办。” 魏顺开始诚心地给他规划以后:“嗯,然后就把房子给你收拾好了,买三两个下人,你带着以后的娘子住进去,多好。” “哎,真的,”徐目开始给魏顺剥干果,笑起来,说,“这样的日子,我期盼了很多年了。” 魏顺:“要真跟我家的丫鬟过,我就是娘家人,你到时候可好好儿对人家。” 徐目:“那肯定,你等着看吧,我非疼死她不可。” / 奉国府的除夕是这么过的。 白天众人入宫朝贺、回府祭祖,夜里阖欢守岁、共赴家宴;张启渊和本家兄弟们坐在一起,喝了几轮酒,挑了几样顺口的菜吃。 可是,这么欢乐祥和的时候,他心情不好,不由地惦记着魏顺,想知道在延绥那种苦寒地方,魏顺是怎么过年的? 也很想知道魏顺这几日的消息,然而,西厂和提督府都不能常去了,便见不到能通风报信的柳儿。张启渊也试着向别人打听延绥的状况,却只能知道好多天以前的传讯。 此时此刻的家宴上,别人都在谈笑风生,张启渊却觉得无聊,他杵着脸,暗自盘算送给魏顺的东西:那把写了“同生”的精致的扇子;“绯扇”钤印、丝绢装订的《雨罗衣》——是丰老板直接让人送去提督府的;还有些易存放的吃的:波斯的糖块儿、暹罗的熏渍橄榄,已经包好了,年过完就送过去。 第31章 熬了两个时辰,家宴终于到了尾声,大伙儿也都喝完酒、祝完词、吃好东西了,就各自回房去。张启渊一改往年习惯,没跟兄弟姊妹们去玩儿,而是自己在房里待着,把盛了糖块儿跟橄榄的匣子打开,托着腮坐在那儿,胡思乱想着。 珍儿敲门叫他,问要不要去放爆竹。 他答:“不去。” 珍儿进来了,张启渊还是托着腮坐在桌子旁,盯着那两匣零嘴儿看,橄榄是拿檀木熏制的,清香扑鼻。 “爷,”珍儿笑着问,“干什么呢?舍不得吃?” “我数数,”张启渊把匣子合上,说,“看看少没少。” 珍儿大笑,说:“放心吧,你可把这两匣子东西看得紧呢,没人敢偷它。” 张启渊问:“你想不想尝尝?” “算了,”珍儿摇头,说道,“你那么稀罕,我可不尝,要是吃了,你明儿后悔了,非掰着我的嘴让吐出来不可。” “等着。” 张启渊还是很大方的,他知道珍儿想尝,便把两个匣子打开,接着打开里层的油纸,取出来一个橄榄,再取出来一个糖块儿。 “吃,”他慷慨地看着珍儿,说,“试试味道,行或者不行,实话告诉我。” 珍儿把糖块儿拿起来,放进嘴里认真地尝,还砸吧了几下,说:“好吃,甜杏仁的味儿,可别糖山楂好吃多了。” “那就行,”张启渊点头,问,“喜欢么?” 珍儿直乐:“喜欢,谢谢爷赏我,还是头一次吃上波斯的糖。” 张启渊:“你慢慢吃吧,橄榄吃完也告诉我。” 珍儿:“好,对了,他们都在启清爷房里玩儿牌呢,让我叫你。” “不去,我看看书就睡了。” 张启渊太不寻常,珍儿讶异,心想:这要是搁在往年除夕,他必然是打头阵的那个,他好玩儿,会玩儿,是弟弟妹妹们的“头头”,有他的地方就有热闹;可今年,怎么成了这样? 心情不好?不是,你看他翻书的时候都在笑,下眼睑那儿直鼓。 他绝对是遇上好事儿了,只不过这不是件单纯的好事儿,愉快里搀着纠结,能教人变傻变痴。 珍儿下了定论,她的主子这是春心萌动了,欲罢不能了。 在鱼龙混杂的奉国府里长大,耳听八方的珍儿没什么不知道,她懂,人一旦对谁有了那样的心思,再聪慧的都将变成傻的,然后干一些旁人难以理解的事。 譬如,张启渊连着好几天,一有空就打开匣子看那些橄榄跟糖块儿,指着数,盯着数,两个两个数……把匣子合上,摞在一起,用一块绸子包起来,放到柜子里去。过不了多久又从柜子里拿出来,解开绑好的绸子,打开匣子。 这已经不是傻了,是魔怔了,珍儿心里大呼不妙,觉得张启渊是被哪个狐媚子勾引,吸了妖气了。 于是问:“爷,这糖和橄榄,你是不是打算送给谁啊?” “嗯。”张启渊含含糊糊地应声。 珍儿:“您有喜欢的人了?” 张启渊:“不算是。” 珍儿:“可当心些,找个好人家的姑娘,你们早点儿成婚,让夫人放心。” “成婚……怎么就成婚了?”张启渊不屑地冷笑,瞄了珍儿一眼,觉得她年纪不大但是脑子老朽,净想些没情调的事儿。 “无聊至极!”他批评她。 珍儿委屈,糖块儿吃完了,就把橄榄吃进去,点头承认:“您说得是。” 又补上:“橄榄挺香的,吃着凉凉的。” “知道了,”张启渊点头,放下书,腾出手来继续研究他那两匣子东西,嘱咐珍儿,“出去找他们玩儿吧,我要歇着了。” / 守岁的一夜过去。 次日是元旦,七天后是“人日”,然后,张启渊从捷报告示上知道了魏顺快要回来的消息。 三日前瓦剌部屡次犯边,俞骆、魏顺率部御敌大捷,俘敌方三百余人,而瓦剌部士气崩溃,节节败退。 后,官军又数次列阵邀战,彼方却闭营不出,最终趁夜退离了边境。 魏顺真要回来了,张启渊想,冬天也快过去了。 又几日后。 正月十四当天,俞骆、魏顺一行回京入城,在奉天殿面圣,奏报战况。 张启渊在值上忙碌,没能和魏顺碰面,只在远处看见了长长的队伍,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他,就在心里把他那些个“罪行”又琢磨了一遍:他只关切旁人,他不告而别,不说真话,不许自己进门。 张启渊觉得,魏顺是得了圣上的殊宠,在朝廷里专权惯了,就不拿人的真心当真心。 “可恨。”他埋怨他,扶着刀站在城墙边,把官服袖口上的灰掸了掸。 又过了一会儿,张启渊带着下属们回去吃饭了,他坐在角落里干嚼馒头,听别人聊延绥大捷的事。 然而,他的魂儿早飞了。 后来,又听见个小卫说魏顺他们今天大概要去兵部议事,这是战事凯旋后的规矩。 张启渊来兴致了,拿着半个馒头凑上去,问:“你怎么知道的?” 小卫:“每次都是这样,先面见圣上,再去兵部议事,我有个同乡是兵部的衙役,他说的。” 张启渊:“兵部能随便进么?” “长官,你想干什么?”小卫眯起了眼睛,笑着说,“你想进去那还不简单?让家里跟俞尚书说一声就行了。” 张启渊皱了皱眉,说道:“我没去过,平时去那些地方干嘛?我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小卫:“要是我们,那肯定不让进,硬闯的话是要杀头的。” “好吧,我知道了。” 别人继续在聊了,张启渊拿着半个馒头退回原来的位置,继续嚼馒头,喝汤,暗自打起了主意。 他要去兵部见魏顺。 也没做什么具体的安排,张启渊想的是走一步看一步,他打算先试试能不能进,要是不能进,就在门口等着。 站在西厂门外丢奉国府的人,站在兵部门外总不会吧? 吃了饭又要去巡城墙了,张启渊觉得这一天过得无比漫长,他等啊等,终于等到太阳偏西,收队,回值房。 下值,换班儿。 禁军有个专给侍卫们做饭的厨房,就设在值房附近,张启渊换了衣服出来,正遇上去买肉的板车,张启渊问赶车的去哪儿,能不能搭车。 赶车的为难,笑着说道:“张五爷,我上猪市口买肉去,您上哪儿?” 张启渊:“兵部。” 赶车的:“爷,实在对不住,不顺路没事儿,我送你一趟都行,就是我这车平时是拉肉的,脏,你看你穿得干净,不合适。” “不脏,”张启渊急得不行,他才不管干不干净,没等赶车的说完话,就跳到车上去了,还跟人家说,“劳烦您送我一趟,赶不动就换我来赶。” “行,走吧走吧,”遇上这么个畅快又不矫情的公子,赶车的也没招了,他无奈地笑,上车赶车,说,“马上就到,我这驴脚快。” 驴拉的板车趁风而去了,巍峨的皇城被留在身后,张启渊觉得赶车好玩儿,硬是要帮着赶,问人家:“延绥大捷,率兵的今儿回来了,你看见了吗?” 赶车的摇头:“没看见,我们忙,顾不上看。” 张启渊:“猪市口你天天去?真买肉了?我怎么吃不着多少?” 赶车的干笑:“人多呗,我天天买好些肉呢。” 张启渊半开玩笑:“饭反正是不好,没味儿,吃得我都瘦了。” 赶车的敷衍他:“行,我回去了跟我们厨子说说。” 坐驴车向宫城的东南方去,太阳还没下山,张启渊就被送到了宗人府后门的胡同口,他跳下车,给了赶车的一些钱,然后,顺着胡同走到了兵部衙门。 过了雨水节气没几天,天冷,黄昏,霞光却已经没了严寒时候的萧瑟,多了点儿春日的柔美,兵部门前没什么人,只一个张启渊,两个衙役。 张启渊也不出声音,面对紧闭的大门,看着门上的匾额,发呆杵着。 衙役问他干什么的,他说等人。 衙役:“等谁?” 张启渊:“西厂的魏提督。” 衙役:“稍候,他们马上出来了。” 张启渊:“多谢。” 他恭敬、沉默,思考着待会儿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可是碰面来得猝不及防,衙役这就开了大门,一大群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人多,有十来个吧,都穿官服,其中几个威猛的将领,还有三两个老头儿,他们看上去很忙、喜悦,在说延绥大捷的事。 然后,一行人就迈出了兵部大门,出现在浅红色的晚霞底下。 为首的、中间的就是魏顺,他是西厂提督、是御前的新贵、是大捷的监军,是客,而兵部尚书俞骆在他旁边,两个人凑在一起,还在比划着说什么。 其余人互相道别,各自散开了。 第32章 张启渊的视线落在魏顺身上,不过,他先是发现旁边的俞骆和上次见面时完全不一样了,脸颊黑红,又胡子拉碴,眉毛上还留了道很深的疤;而魏顺呢,解了盔甲,换了官服,束着那头褐棕色的头发,人粗糙了一些,可放在五大三粗的俞骆旁边,显得瘦、端正、含蓄、白净。 像青松树,像水仙花。 距离很近,魏顺把头转正,一下子就看清楚张启渊的脸了,他愣了,接着头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和俞骆说着话。 倒是俞骆率先跟张启渊打的招呼,他两三步就过来了,笑着说:“这不是国公家的小子深么?怎么在这儿?哎唷,也没多久啊,都快比我高了。” 说罢,俞骆还在张启渊肩膀上拍了两下。 张启渊往他身后指,说:“俞大人,我听说魏提督在兵部有公务,特地来等他的。” 俞骆:“噢噢,行,那你们都进去坐坐,我让人上茶。” “不了,”魏顺带着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徐目,几步走到两个人身边来,干脆地说,“尚书你快歇着吧,我也得回去了,这些日子不在,家里一团乱。” 俞骆有礼数,又问张启渊:“小子深进去坐吗?” 张启渊摇头,装模作样地笑:“不了,我也回去。” 冤家重遇的场面何等精彩,徐目却在心里叫苦,他察言观色,试图弄清楚这俩人下一步有什么幺蛾子、又要怎么折磨身边的人。 俞骆走了,场面沉默了。 天真要黑了,兵部门口点起灯,张启渊闭了会儿嘴,忽然开口:“你先回家,我晚上去你家找你,我给你准备了东西。” 魏顺疑惑,想了想,说:“你快回去,也别去我家了——” 张启渊:“毕竟你家都不准我进了是吧?” 魏顺:“对,你是去过了?” “嗯,去过了,”张启渊在笑,又有点狠,他忽然往前两步,俯身,把嘴凑在了魏顺耳朵边上,低声说,“别以为自己是提督就能管得了所有人,我不犯法纪,以后你家我随便进,谁拦着都不好使。” 魏顺冷笑,斜眼瞄他:“那你试试?” “嗯,今晚就去试。” 张启渊说完话就走了,可在抬脚的同时,他忽然从上往下、把食指别进了魏顺官服的腰带里,轻佻地扯了一下,快速地把指头抽走了。 完了,在张启渊做出轻佻之举的那一瞬间,徐目看见魏顺的脸色都变了。 这太严重了,胆子太大了,在兵部门前、当着衙役们的面儿,对堂堂提督做出这样的举动,是罔上、是蔑视、是无礼狂悖,可能要杀头的! 魏顺看向徐目,徐目凑近,魏顺小声吩咐:“你给张钧写封信,教教他逆子该怎么管教。” 第32章 张启渊房里新来了两个小厮,一个叫崔树,一个叫毛久,都是老夫人亲自挑的,年后就搬来了,把以前两个憨实不说话的换走了。机灵的珍儿跟踏实的贺妈妈还留着。 张启渊到家时天都黑了,他径直往屋里去,打开柜子,把他的宝贝匣子们拿出来,端过来放在了桌上,珍儿看他着急,问怎么了,他说:“我要出去一趟,你别声张,让崔树他俩过来,我带着他俩。” 珍儿不解,但是应声:“哎。” 她转身出去,迈着小步子去叫人了,没一会儿,崔树和毛久便来了,他俩还挽着袖子,手是湿的,说贺妈妈洗了些褥面被里、床帐之类的东西,两个人帮忙拧来着。 张启渊头也没抬,听两人问候,手底下忙着把包匣子的绸子重系一次,弄成个更漂亮的结,他对小厮们说:“收拾一下,跟我出去。” “知道了,爷。” 崔树和毛久一起退出去了,一个去点灯笼,另一个拿钱袋,张启渊把匣子暂搁在桌子上,走到镜子前,把自己的脸照了照。 珍儿进来了,笑着说:“爷,他俩就是比从前那两个中用呀,脑子活泛又肯做事,带出去也体面。” “珍儿,”张启渊走到这边来,问,“你看我脸、头发、衣服行不行?” “行,”珍儿捂着嘴笑,夸道,“俊俏。” 张启渊:“我今儿晚上出去,你千万别和别人说,你那些小姊妹们也不行,就咱们院子里几个人知道,听见没?” 珍儿:“知道,但您得注意点儿,别遇着坏人了。” “不会,”张启渊转身端上匣子,说,“我们三个大男人呢,再说了,我又不是当官儿的,不做坏事、不害人命,没谁会暗算我。” “去吧,”珍儿抬手,捋了捋张启渊的衣裳,说,“早些回。” 此行,关于要去哪儿、要做什么,张启渊一概没说,但看他带走了那俩匣子,珍儿便知道他要去见那“狐媚子”了。不过,她心里还是希望他能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而不是像这样魂不守舍,每日惦记着那些说不出口的、羞煞人的消遣。 张启渊趁着夜色走了,天太晚没车,又不敢闹出太大动静,于是他带着那俩小的靠脚走到了金环胡同,正月里的晚上还是冷, 张启渊捧着匣子,手指头都冻僵了。 他刻意走得慢,让崔树前去叫门。 崔树便去提督府前叫门,门开了,他笑,对看门儿的说:“我是奉国府张五爷的下人,我们主子来见魏提督,劳烦您通报。” 看门儿的:“回去吧,他不准进,进来了我该掉脑袋了。” 崔树:“老爹,看您面善,通融通融。” 大门前挂着两盏灯,时候很晚了,天晴,明儿就是上元节,所以抬头能看见一轮玉盘一样的月亮。 崔树往看门儿的手心里塞了个银锭子。 看门儿的:“我知道你们家心肠好,但……还是难为人,要是我放你们进去了,出事儿了——” “老爹你放心,”崔树说,“我们主子和你们魏提督是儿时挚友,他保你没事儿,再说了,有奉国府撑着腰呢。” 看门儿的犹豫,然后叹气,指人去叫徐目,又喊来一个带刀的,两人一起把大门打开了;他抬抬手示意张启渊进门,张启渊就迈步过来,身后两个小厮也跟着过来,毛久打着灯笼,崔树帮忙抱着两个匣子。 三人没走几步,徐目就迎了出来,他一看见张启渊便满脸惶恐,过来拽他的衣袖,把他拉到旁边去,低声说:“渊儿爷!你怎么来了?我们督主正生你的气呢,你给他送的那个什么扇子,他看了一眼就给剪了。” 张启渊:“剪了……” “是啊,你不知道,他从来不贺生辰的,也不收生辰礼。” 张启渊佯装失落,说:“那也不至于剪了吧。” 徐目:“你们奉国府、我,都知道他的生辰是怎么来的,他可能是心里过不去,也可能是懒得过,没事儿,您先回,我让人驾车送你们。” 徐目已经摆出送客的架势了,张启渊却一步都没有往后挪,他说:“我不回,我要见魏顺。” 徐目笑笑,说:“渊儿爷,您要是有什么事,其实可以先跟我说。” 张启渊:“说不了,我要见魏顺。” 徐目:“我们上午才回京,赶路太久,督主他累了,歇着了。” 大半夜的,又是冬天,提督府里静谧,连虫鸣也没有,徐目看着张启渊,浅浅赔笑表示歉意,可心里还是打鼓。 然后,叹了一口气,再看向张启渊的眼睛的时候,徐目顿时觉得自己今晚拦不住他了。 果真,他扔下身后两个小厮,拔腿就往宅子里面闯去,徐目去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猛地转身,咬着牙把徐目的手腕擒住了。 该打起来了,可要怎么打?徐目自从跟了魏顺,就下决心要报效他,所以学的全是些毙命的阴招儿,而张启渊的拳脚颇有大家之气,即便只学了个皮毛,也看得出漂亮又正派。 张启渊甘拜下风,徐目抽出在延绥买的一把西域腰刀,抵在了他喉间。 虽有分歧,可刚才还在互相问候,这就翻脸了?高大的张启渊被清瘦的徐目挟住了,一时间,站在旁边的崔树和毛久两个人都傻眼了,他们齐齐跪下,崔树说:“公公刀下留人啊,我们爷他也是一时糊涂,您饶了他吧!” 毛久:“公公您要是非要杀人,杀我好了。” “不如我,”徐目也有些慌了,他低声念着,放下刀把张启渊放开,向他行礼,“渊儿爷,得罪了。” 张启渊却不说话,转过身去,和他面对面,看着他,然后眼睛上翻,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徐目楞在了原地。 他蹲下试他的鼻息,在这之前猜到了他是装的,可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招数,于是问:“渊儿爷,干嘛呢?我刚才就是想试试你的本事,怎么还晕了?” 张启渊不动,崔树抱着那俩匣子,毛久跪在旁边晃他,喊他醒醒。 可张启渊什么反应都没有。 徐目急了,觉得他是要讹人,就说:“渊儿爷,咱俩就是比划了几招,我的刀都没碰到您,你们家的、我们家的,好几个人看着呢,您可不能冤枉我。” 第33章 张启渊还是不动。 天儿又不热,大半夜躺在院子里,怪凉的,魏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站在不远处,穿了一件月白色袍子,半束着头发,身后跟着喜子。 喜子皱皱眉,抬起脸看着魏顺,小声说:“督主,好像有人晕倒了。” 魏顺:“徐目,地上是谁?” 身后声音一响,徐目的脸都绿了,他一向是机敏的,但今晚的事办得一团糟——没拦得住张启渊,还把人给弄得躺在地上了。 毛久大声地喊:“爷,你醒醒啊!你可别吓小的!” 徐目心里烦,作势要踹他,咬着牙说道:“闭嘴!别他娘的嚎了!” “怎么了?”魏顺快步走了过来,仔细地一看,旁边的俩人都没见过,那小厮都哭了,脚边扔着个灯笼,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喜子打着灯过来,特意照着,魏顺这才看清楚地上躺着的那人的样子。 “督主,”徐目脸色很差,说,“他硬要往里闯,我拦了一下,其实没动真格儿,就是比划了几下拳脚,谁知道他……就这样了。” 毛久抹着眼泪看向魏顺,恳求:“提督大人,这位公公跟我们爷亮刀了,我们爷才晕的,您可要为他做主啊!” “没事儿,”乍来这么一下,魏顺也有点手忙脚乱了,他俯身把毛久扶起来,顿了顿,说,“他不会有事的,我这就让人去叫大夫。” 接着,魏顺又嘱咐徐目:“你安排吧,找两个人抬到外院的厢房里去,再把大夫叫来。” 徐目:“是,主子。” 魏顺:“让喜子留下照顾。” 徐目:“主子,对不起,都赖我,不知道他会这样。” 魏顺:“你做得对,私闯提督府,怎么论都能治他的罪了。” 徐目:“知道了,您别管了,我们会伺候好的,要是奉国府问起来了,我来扛着。” “不用,”魏顺的表情冷冷的,却对徐目笑了一下,说,“什么都由你扛着,还要我这个做主子的干嘛,而且占理的是咱们。” 徐目:“辛苦主子了。” 月光蛮亮,落在地上却发灰,魏顺跟徐目说话的同时,张启渊还躺着。且不说他武功是好是坏,倔是真的倔,比如在院子里装晕半天了,后来被提督府的下人抬到房里去,仍旧一动不动。 喜子一边偷看徐目阴沉的脸色,一边给张启渊拖鞋、脱外衣、盖被子,然后,他说:“徐大人,我去烧水给他擦擦吧 ,摔了一身的灰。” “先不用,”徐目说,“咱们守着,等大夫来。” 喜子:“行。” 再说魏顺。 其实他今儿刚回家的时候心情不错,因为王公公说有个书坊的老板送了本书来,叫什么《雨罗衣》,他拿来一看,原来是绯扇的新书,再翻了几下,里边掉出来一张有字的纸,说书坊是通过倒腾书的刘掌柜知道他的,了解了他对绯扇的喜欢,心存感激,于是将一本丝绢装订的新书送上,亲笔署名、赠语、钤印在副页处。 魏顺深深吸气,把纸放回了书页里。 他又开始翻书,手都是颤抖的,因为以前实在没想过会被绯扇知道,还会拿到他署名钤印的赠书。 副页,蓝色皮纸,花鸟暗纹,雕版套印,雨罗衣,绯扇著。 赠语:瓮山泊,红肖梨,此间一轮月,共读《雨罗衣》。 第33章 魏顺没想到能收到赠书,自然,也没预料到张启渊会送那样的生辰礼。 王公公原话是:“匣子是奉国府小老五送的,十月二十五那天让下人拿来的。” 满月倾光,似是下霜,张启渊装晕的破事由徐目去处理了,魏顺回到书房,看到了放在书桌上的木匣子,以及搁在上面的、剪坏了的扇子。 同生…… 魏顺知道张启渊在侮辱,就算不是,也是知情的、挑衅的,他缓缓走过去,将这把烂成了一条条的扇子拿起来,注视着碎掉的“同生”二字。 他全身在发颤,一下子咬住了自己嘴里的肉,慌了神,抬起头来。 张启渊真是坏透了,他想。 同生是假的,情谊也是假的,去年从夏到冬,流露的些许温情都是假的;魏顺举着破扇子,放在了冒着火苗的油灯上,点燃。 最后将它扔在了用来烧信的铜盆里。 紫檀扇骨,噼啪作响,跳跃起晃眼的红色火光,散着一股醇厚的香气。 魏顺不想再盯着它了,他到书桌前坐下,再次把那本丝绢封皮的《雨罗衣》翻开,从副页开始,细致地看;他读那几句短而远阔的小词,看绯扇这人秀逸古朴的字迹,和他留下的、朱色的章子。 真是好潇洒、好有才气的一个人啊,模样模糊,但魅力无限,不露面就已经令人遐想。 魏顺把书合上,手指在封皮上摩挲着,可烧扇子的檀香气太浓烈了,他还是下意识抬了头,看向铜盆里的东西,发现火快要灭了,扇子没了,只剩下一抔脏污的灰烬,冒着浅浅的火星子,发出一丁点儿消亡之前的“噼啪”声。 魏顺在心里感慨: 张启渊、绯扇,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 夜深,丑时快过了,喜子才从外院回来,他看见魏顺书房的灯还亮着,进来禀告:“督主,张五爷醒了,给喂了丸药,已经睡着了。” “大夫来过了?”魏顺低着头写字,问,“怎么说的?” “来过了,”喜子回话,“说是没大碍,急火攻心,歇歇就好了,徐大人他们还守着。” 魏顺:“大夫没看出来他是装的?” 喜子:“没说,就说可能是气着了,给把脉了。” 魏顺:“行了,我知道了,这儿有人守着呢,你去睡吧。” 喜子:“谢督主,小的告退。” 书房里又安静了,喜子出去将门关上,魏顺放下笔,没忍住打了个呵欠。其实他很累,从那么远的路回来,本该好好儿歇着。 要不是院子里装晕的那人,他不会这么心神不宁,肯定早就回房睡了。 喜子前脚走,徐目后脚也来了,他说:“我问看门儿的了,看门儿的说渊儿爷答应了保他没事,还说有奉国府撑腰。” 魏顺站起来,走到徐目身边去,轻轻吐气,道:“了不起啊,主意这么多,没一个用到正经地方的。” 徐目:“还有,那俩下人,我也安排在外院睡了。” “行,”魏顺点头,“天亮了让他们走,不走就去锦衣卫衙门找张启清,让他把人带回去。” 徐目:“是。” “对了,”魏顺想起别的来了,视线落在了书桌旁边的铜盆里,说,“给张钧的信尽早送出去。” 徐目:“是,我明儿就办,写好了先给您看看。还有,我得去趟水磨胡同,把那个人打发了。” “好。” 从延绥到京城赶了远路,徐目去睡了,魏顺也打算睡了,守夜的小太监陪他一起回卧房,给他弄好了洗漱的,他让他出去,说累了,想自己待着。 睡吧,魏顺想,洗好了就睡吧,别再想那些,明天是上元节,军中也有许多事要去忙,儿女情长的,别放在心上了,解闷儿足够了。 他换上寝衣,洗漱好,解了头发,将灯吹得只剩下一盏,打算上床了,却忽然听见门外有人说话,然后,响起了“砰砰”的砸门声。 “小刘!”魏顺一怔,喊守夜小太监的名字。 后半夜,四处静得要命,小刘没应声,魏顺思忖着,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到了门边,说:“行了,姓张的,别想着吓唬我了,我不想看见你。” 门外先是一阵持续的安静,接着,传来了张启渊的笑声,他说:“魏督主,我送你的生辰礼看见了没?喜不喜欢?那可是苏州来的匠人做的,字是我亲自写的,花了不少功夫呢。” 魏顺:“看见了,但我不过生辰,礼我也不需要,看着碍眼,所以刚才已经烧了。” “烧了?” “对,紫檀,烧起来挺香的。” 语气是平的,可是说这些话的时候,魏顺的手紧紧抠着门框,有一种被扼住喉咙的难捱感。他打算不理他了,打算去睡了,却听张启渊抬高了音调,说:“没关系,烧了就烧了,我再给你弄把新的来,明儿就去,很快。” 轻但迅疾的“吱呀”声响起来,房门猛地从外被推开了,张启渊走进来,站在了魏顺眼前。 灯光里,他用一种哀怨的眼神看向他,轻声问:“为什么烧我送你的东西?” “出去,”魏顺被吓着了,用冷冰冰的视线看他,说,“我给你爹写信了,快马送去杭州,今儿傍晚在兵部门前的事,还有晚上的事,都会一并告诉,你别总觉得我是跟你闹着玩儿的,我对谁都一样,不顺眼了都要治罪。” 张启渊:“你想杀我?” “是。” 张启渊:“知道了,你稍等。” 事实证明,带两个机灵的手下是挺有用的,张启渊转身出门,瞟了在屋檐下守夜的小太监一眼,那孩子不敢看他,正埋着脸当缩头乌龟呢。 第34章 张启渊朝着院子外面吹了个口哨,于是,捧着包起来的俩匣子的崔树跑了过来,张启渊接了东西,跟他说:“去睡吧,不用等我了。” “你到底想干嘛?”魏顺在身后问。 张启渊捧着匣子转过身:“给您送东西。” “我不要。” “都不知道是什么呢,就不要?总得先看看吧,”张启渊说话却不看人,径直绕过了站在门边的魏顺,走到屋子中间,然后嘱咐他,“门关上吧,怪冷的。” 魏顺才不听他的,只是走过来,跟在他身后追问:“张启渊你是不是中邪了?别觉得你是奉国府的我就不敢动你,你可以去西厂的牢里看看,那儿关的人个个比你有权势,可是照样坐牢,照样死。” 又是轻轻一声“吱呀”,门关上了,是守夜的小刘悄悄爬进来关的。 “啧,”张启渊咂嘴,整个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我又没不让你杀我,我说了,就是想给你送东西。” “我说了我不要——” “别生气,你看你,大半夜的——这是波斯来的糖块儿,暹罗的橄榄,我祖母给我的,我没舍得吃,留给你了。” 张启渊用平常的语气说话,把包裹顶上的结打开了,他剥下丝绸,说:“放这儿了,你明天尝尝。” “你出去。” 几个来回了,张启渊就跟那扯不动的牛皮似的,弄得魏顺又气又怒,实在是忍不了了,他紧咬着牙关下了逐客令,阴翳地瞪他。 张启渊把盛零嘴儿的匣子往圆桌中央推了一下,也算是终于办成了惦记好多天的这件事,他一转头,正看见穿了身柔顺、莹白的寝衣的魏顺,在灯光里站着。 寝衣的上身有点子掐腰,魏顺浓密的头发随便披着,他很白,是月阙关人,祖辈都习惯苦寒的气候,所以风吹日晒后还是白;他又有中原人的血统,所以不是那种眼窝很深的异族模样,而是…… 而是野性、静谧、独特。 冷淡、威严、高高在上。 张启渊刹那间懂了,震慑无需身高八尺、虎背熊腰,而需要一种难以描述的气质,需要对权势的渴求,需要阅历与强者之态。 张启渊走近了他,告诉他:“那我先走了,回去了。” 魏顺问:“回哪儿?” 张启渊笑:“肯定是回奉国府啊,还能回哪儿?” 魏顺解释:“不是,我还以为你要回外院厢房。” “我走了,叨扰了,”张启渊往后退,忽然对魏顺行了个恭敬的礼,他真的中邪了,突然有人样儿了,说,“扇子我会送把新的来,给我爹写信……你想写就写,那会儿在兵部,我不该那么做,你杀头也好,诛九族也罢,我都认了。还有就是,你别怪罪看门儿的,我答应了保他。” 张启渊打开门出去了,比他矮点儿的魏顺站在门缝里,扶着门框,说:“扇子我不要,我不乐意跟你‘同生’,你听没听见?” 张启渊转过身,在清浅月光里注视魏顺的眼睛,想了想,说:“月阙关那些事我都知道,祖父他奉命行事,和你这次监军一样,他把那么多孩子带回来,心是好的。” 魏顺:“我没说他,我说你,我不想和你一天生辰。” 张启渊:“这由不得你了,这是咱俩天定的缘分。” / 张启渊就是变了,他半夜离开提督府,魏顺做梦都在琢磨他的奇怪之处。在延绥之行以前,张启渊直白莽撞,魏顺以牙还牙,可现在,那人说话做事一下子有了章法,像是知道了要达到什么目的。 魏顺却还是弄不懂他想干嘛,只相信张启渊那种信口雌黄、目中无人是没变的,暧昧不清也没变,不过这回倒不问自己喜不喜欢他、跟七皇子是什么关系了,而是说出了“天定的缘分”那种鬼话。 谁跟你天定的缘分……上元节睡到了快中午,喜子把饭送到房里来,魏顺一边吃一边暗自抱怨着。 徐目也起床了,来找他了,说:“主子真别说,睡习惯了营帐里的床,竟然觉得家里的床软得腰疼。” 魏顺喝着粥,问:“你的三个‘客人’昨儿夜里走了,你知不知道?” 徐目:“三个客人?噢噢,知道了,我早上出去,外边的人跟我说了。” 魏顺:“他半夜来房里找我,还给我带了两匣子东西,暹罗的橄榄,波斯的糖块儿,嘱咐我别怪罪看门儿的。” 徐目笑:“不错啊,知道疼你了。” 魏顺纠正:“什么疼我,你别胡说,我就觉得他挺奇怪的,也不知道又有什么鬼主意。” 徐目还是笑,从衣裳里掏出了一张纸,打开,放在桌上,说:“主子你看看,给张钧大人的。” 魏顺:“不寄了,撕了吧。” 徐目:“为什么?” “不要再招惹张启渊了,谁知道他又做出什么来。” 魏顺冷冷盯着徐目,徐目心里忽然有点埋怨;徐目不动,魏顺于是等不及了,自己把信拿起来撕了。 / 准确地出招,灵活应变,张启渊拿到主动权了,心里终于舒服了。 他是挺好胜的,只是不在财权上好胜,专在乎一些鸡毛蒜皮的输赢。他对祖父的爵位没兴趣,对家里的生意也没兴趣,却在跟兄弟姐妹们玩儿牌的时候斤斤计较。 情况往往是这样的:张启渊脑子机灵,赢得多,赢了再赢,赢了还赢,又不准别人走,逮着往张启清脸上贴纸条。 所以在魏顺到底喜欢谁、到底对谁好上,张启渊也好胜。 上元节,奉国府早在几天前就开始忙着挂灯了,不光是大门外、房前屋后,就连廊子上、花园里也全都是,而众人聚会的厅堂前更不用说,马灯、方灯、珠子灯,莲花、走马、仙鹤、山水……有些是大人孩子们自己糊的,有些是在灯市口铺子里提前定做的。 而且不光要看灯,家宴不能少,姑娘们的藏钩、投壶也不敷衍。曹夫人带着一堆人猜灯谜,还要走百病、祭天官。 张启渊和他们玩儿了一阵子,尽兴了,就打算回去了,珍儿没玩儿够,张启渊让她先待着。 “爷。”她却还是跟着出来了,两人走到一个僻静地方,她招招手,意思是要说悄悄话。 “嗯。”张启渊把耳朵凑过去。 珍儿:“你昨儿晚上出去了,是不是跟那个姑娘……那样了?” “哪样?”张启渊装作听不懂。 “哎呀,”珍儿着急,拽了下他的袖子,说,“就……你俩昨儿晚上是不是同寝了?” 张启渊:“这事儿也要向你报告?” 珍儿:“不是,我是担心你惹祸。” “能惹什么祸……” 珍儿急了:“要是弄大了人家的肚子,你就知道能惹什么祸了。” 张启渊大笑起来,他觉得珍儿专认那些老旧的道理,又很天真,心里有股子要他“走正道”的执着。后来笑够了,他说:“弄大了肚子,娶了不就行了。” “你是真不知道奉国府的家法,要是好人家的姑娘,不声张、做妾室也无妨,要是娼妓戏子什么的,你就等着挨板子吧,爷,可想清楚,老爷他对谁都这样,比方说——算了,反正你得想清楚。” 张启渊低声问:“你是不是想说钥三叔啊?” 珍儿把视线挪开:“没,我谁都没想说。” 张启渊:“不真诚。” 珍儿无奈,又捂着嘴笑,说:“自然,你那俩新来的小厮才是最真诚的,你不让告诉的打死都不告诉,我问昨儿晚上去哪儿了,两个人嘴上都糊糨子了。” 张启渊:“你甭管我去哪儿了,反正是把东西送出去了。” 他倒着走,一边走一边看着挂在四处的灯,又告诉珍儿:“他散着头发,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寝衣,跟昨儿晚上的月亮一个样,我还是头一次这么看他。” 珍儿不说话,脸红了,装模作样地清嗓子,好半天了,憋出来两个字:“真羞。” “羞什么……”张启渊不以为然,不笑,也不低落,而是腻腻乎乎的,说,“我告诉他‘我俩是天定的缘分’。” “她说的什么?” “他就把我关在门外边儿了,是害臊了?其实我以前没见过他这么的……我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昨天晚上的他很特别,他老赶我,但又缠着我说话,像是不许我走。” 珍儿的眼珠子滴流滴流转,小声道:“正常,她想留你但不好意思。” 张启渊还是倒着走,懒得绕远路了,从一截栏杆上跨过去,问:“真的?” 珍儿笃定:“肯定是,在奉国府这么多年,这种情况我见多了,而且爷你这么潇洒俊俏的男人,她必然是这么想的。” 张启渊翘着嘴角问:“怎么?你这下不怕我惹祸了?” 珍儿吁气,笑道:“怕呀,但你又不听我的。” / 也是上元节,徐目抽空去了趟水磨胡同,把那个林无量打发走了。 第35章 谁知道夜里一出西厂的门,竟然看见他在门口站着,还穿的那身旧衣裳,背着个包袱,人细瘦细瘦的,一股风就能刮跑似的。 徐目心里直呼不妙,随即转过身,又进了院子里,他不知道该怎么跟魏顺交代,更不知道这个姓林的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他打算躲着,可林无量早已经看见他了,在门外喊着:“大人,大人,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还喊:“大人,你是西厂的人吗?是缇骑吗?是锦衣卫吗?是军官吗?” “啊!”他叫了一声。 徐目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林无量肯定是要硬闯,被守门的拦着了。徐目咬着牙,又折了回去,怒气冲冲地出了大门,用一只手把被守卫推倒的林无量捞了起来。 他扯着他往胡同那头走,说:“都不是,我就是来串门儿的,我当差的地方是保密的,不能说,你快回去吧,以后千万别来西厂了,他们的番子杀人不眨眼,今儿要不是我在,他们腰上的刀早就把你穿串儿了!” 走出去一个街角,林无量不走了,哭了,给徐目跪下了。 他梨花带雨的,仰着脸,使劲攥着徐目的衣裳,说:“大人,求你买了我吧,我不想再回那地方了,我们掌柜的不是个东西,打人,还不给吃饭,我又没本事,接不到客,再回去,用不了半个月我就该断气了,大人,求你了……” 徐目要气死了,庆幸大晚上没人,他用力地把外袍从他手里扥出来,说:“那你就躲着、离开京城,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我实话告诉你,赖着我没用,我不是什么绕指柔、救风尘的公子哥儿,我的手是沾过血的,不在乎多杀你一个。” “大人,”林无量吸了吸鼻子,不啜泣了,眼泪却照样在淌,他小声说道,“我可以给你家做仆人,可以陪小姐少爷念书,信件文书我也会,也能当账房。” 徐目:“家里不需要这些,你快走,今儿还是上元节,去看看灯,你要是想跪,我也不劝了,我走了。” 徐目转身离开,林无量扑倒在地,再次拽住了他的衣服。 还哭着恳求:“大人,当是救我的命,行吗?” “滚!” 徐目抬脚就把林无量踹开了,他才不是个不狠心的。他是西厂提督的心腹,更是护卫、杀手,魏顺那年才到司礼监,有点儿权势了,就给他找了个好几个暗路子的师父。 他什么都听过,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做过。 他看着躺在七八尺外的林无量,察觉他几乎是飞出去的,胡同里的地硬得要命,林无量眼睛失神,躺着不动了,小口地往外呕血。 旁边儿是家打烊的铺子,门口亮着两盏桃红色的鱼灯。 天顶的月亮是圆的。 徐目头都没有回,转身就离开了。 / 约莫两天以后,林无量醒来在一间暗屋子里。 看见屋里的灯,他以为自己死了,去阎罗殿了,看见孽镜台了。 有人在晃他,然后把略微粗糙的手贴上来,试试他额头上的温度,接着问:“你醒了?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林无量点头,想要应声,却觉得全身都没力气,他挣扎着把手抬起来,勾住了床边人的袖子。 床边人:“要水吗?饿吗?还是哪儿疼?” 林无量:“你是谁,你救我了?” 床边人:“韩家潭,我是个开药铺的,我姓柯,前天夜里我俩去收药,看见你躺在胡同里,就用板车把你带回来了。” 林无量:“掌柜的,多谢。” “不谢,”林无量逐渐真的清醒了,看清楚柯掌柜的是个敦实的妇人,她拿水过来,说,“你就放心住着吧,养好了再说,我给你把过脉了,没什么大病,就是吃不饱,身子太虚了。” 林无量撑着身体坐起来,渴极了,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水,然后缓缓叹气,问:“掌柜的你为什么救我?” “你身上有伤,我看见了,你是被人打了?”柯掌柜的这人看着脸冷,但是心热,她又倒了一杯水拿过来,说道,“没有为什么,开药铺的,救人习惯了。” 屋子的小门“吱呀”一声响了,一个端着漆盘子的姑娘走了进来,她跟柯掌柜的长得像,宽脸盘子,高壮,精干。 “果真醒了,”姑娘笑,说,“娘,都吃饭吧,我弄了窝头、白菜豆芽儿,还有咸肉。” 柯掌柜的:“行,你给这小官人弄点儿端过来。” “不用,”对方太客气了,林无量立马婉拒,掀开被子往外伸脚,说,“我自己过去。” 柯掌柜的:“好,别着急。” 这屋子不大,一边放着床,另一边搁着张桌子,再就是一些打了包的药草,林无量穿好鞋站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很疼,尤其是胸口、肋骨连着肚子那一块儿,生疼,疼得他发抖。 他捂着心口慢吞吞地走过去,看见那闺女在灯下分筷子,冲他热络地笑:“我叫柯五巧,叫我五巧吧。” “五巧,”林无量有礼数,轻声说道,“我叫林无量,你们叫我小林就行。” 五巧说:“你胸口疼?我们给你看伤了,乌青了一大片,要是再狠点儿,你肋骨就该断了。” “我被人踹了一脚,”林无量被柯掌柜的搀扶着才能坐下,他苦笑,说,“他用劲儿太大了,我又没吃饭,就晕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柯掌柜的:“明儿我让五巧去买羊肉羊肝子,给你熬汤,补补。” 林无量:“不必,谢谢掌柜的,我吃完饭就走了,不打搅你们了。” 柯掌柜的:“你上哪儿去?” “回去,我在附近酒肆里,揽客为生,早已经卖身给他们了。” 柯掌柜的:“别回去,在我这儿待着,好了再走,这片儿妓院酒肆的老板我都认识,他们平日用的避子药、伤药都是从我这儿拿的。” -------------------- 随榜加更~ 第34章 张启渊信了珍儿的话,觉得魏顺是想留自己的,于是没过两天,就又去找他了。 这一回,提督府看门儿的什么狠话都没说。 小厮带张启渊去了厅里,任他坐在最当间儿的位置,他刚端起茶碗,魏顺和徐目就冷不丁进来了。 魏顺走了几步停在原地,徐目看张启渊在,转身又退出去了。 魏顺再次确认,自己和眼前这个人之间的感觉变了,以延绥之行为界限,前后是两个样。那之前,张启渊心里幼稚,莽撞得要命,凡事儿爱争高低;可现在,俩人见面不怎么吵了,主要因为张启渊会顺魏提督的毛儿了,像是学聪明了,不呛着来了。 他到底想干嘛?还是这个问题,魏顺想了几天都没明白。 底下人又进来点了两盏灯,张启渊和魏顺俩人不理会他,专盯着对方的脸看,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不说话,在比试似的。 门外边的徐目开腔,低声说:“主子,我去厨房看看晚上吃什么。” 他不等魏顺回神,说完话就悄悄溜了。 张启渊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他像那天晚上一样,对魏顺恭敬行礼,说:“恭请魏督主安。” 魏顺问:“你来干嘛?” “来找你聊天儿啊,你出去那么久了,我好久都没见你了。” 看吧,张启渊就是不正常了,魏顺冷笑,说:“你到底犯的什么病啊?跑来和我说这种话,肉麻死了!” 张启渊:“没有啊,这不是正常的话么?” 魏顺:“还有那天夜里说的什么‘天定的缘分’,谁要是跟你天定的缘分,谁该吐了。你还是像从前那样吧,我还能习惯些。” 张启渊扶着桌子,忽然笑起来。 然后又满脸正色,低声说:“我不是比不上你的‘好哥哥’嘛?现在他死了,该我对你好了。” “用不着,没人稀罕你。” 是语气很平的一句话,很冷淡,也果断,魏顺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变了。 在和张启渊的关系中,他从热切、脆弱变成了疲倦、放弃。这或许也是两人之间变了气氛的原因。 魏顺逐渐地不在意了,连恨都变得很纯净,不拖泥带水,他无需再制止张启渊出现,提督府的大门儿为他开着。 魏顺泄气了,也不知道是哪几个刹那的事。 张启渊问:“那……你家看门儿的为什么又让我进来了?” 魏顺答:“我这儿又不是宫里,没那么金贵,你愿意来就来,愿意待就待,别捣乱就行。” 张启渊:“你不再恨我了?不拿我不当朋友了?” 魏顺:“不恨了,我都不在乎了,哪儿来的恨。” “那你今儿晚上留我吃饭吧。” 张启渊忽然变得很真挚,眼睛轻轻眨动,往魏顺转去一边的脸上打量,然后走到他面前去。 又说:“我想吃你家的饭了,你晚上留我吃饭吧。” “吃呗,”魏顺转身要出去了,丢来轻飘飘的一句,“又不差你这口。” 第36章 张启渊追上去,跟着出了门,边走边问:“他们说你给老七写祭文了?” 魏顺反问:“谁们?” 张启渊:“我听说的。” “假的,”魏顺说着,朝前走去,带着张启渊在提督府里乱窜,说,“那日延绥军务吃紧,我哪来儿那么多空闲。” “真是假的?” 张启渊声音忽然变得很大,吓了魏顺一跳。 魏顺缓缓转过头来,白他一眼,继续朝宅子里面走,说:“我本来可以说是真的,气气你,但想想算了,气你我又捞不着什么。” 张启渊:“幸亏你没气我,因为我真的相信了。” 魏顺平心静气地:“我说你这人真奇怪,身边明明有那么多朋友,非要在我这儿要个名分,我平日里公务太多,不如你们做少爷的清闲,跟我玩儿多没意思。” 张启渊:“你不是我,怎么断定我觉得没意思?” 春季还没真的来呢,宅子里的树没有生叶子,只有枝梢,光秃秃的,这儿是个半路,灯照不到,只能借点儿院子里的光,魏顺终于停下脚了,转身看了张启渊两眼,叹气,说:“这两天才知道,人的什么想法都是会变的,比如我,对你。” 能说一些了,魏顺觉得,因为他放下了,坦荡了,不愿再为这个人劳心劳力了。 张启渊问:“你对我的什么想法?” 魏顺轻笑:“我是想跟你成为挚友来着。” 他是坦诚,可不傻,那些洪啸般不可名状的爱、拿不上台面的遐想,他一个字都不会说的,但以想做挚友的名头表述出来还行。 因为他灵机一动,忽然想看见张启渊懊恼、悔不当初。 张启渊把俊俏的脸蛋皱起来,问:“那现在为什么不想了?” “看透你的本性了,”魏顺回答,“觉得你什么都没准儿,靠不住。” 张启渊:“可别,我靠得住。” 魏顺:“靠得住不是说成的,是做成的。” 张启渊:“你又唬我,想教我上钩,教我什么都听你的,想让我发火,你就能一本正经地教训我了。” 夜风拂动,头顶的树枝低响,俩人之间的战局来回僵持数次,张启渊洞悉局势,欲擒故纵,然后果断制敌。 这一回合结束。 魏顺盯着张启渊凑近的眼睛,心虚,装得冷静,说:“我才懒得教训你。” 张启渊:“你就是,不光教训我,还拿那个死人挤兑我。” 魏顺:“我问心无愧,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张启渊:“给你的糖跟橄榄,你吃了吗?” 没别的原因,光线实在太暗,张启渊觉得自己是该说点儿什么实际的话了,冷天,魏顺还是把身上弄得很香,于是风一阵阵将那气味往张启渊鼻子里卷。 这么在近处闻着,他快要被香晕了。 “没吃,”对方离得太近,魏顺觉得有些局促,所以抬起手轻轻推了他一把,埋怨似的,“你离我远点儿。” “为什么不吃?”张启渊站得牢,不太能推得动。 魏顺清清喉咙,眼睛往其他地方看,说:“谁知道你是不是下毒了……” 张启渊终于没忍住,闪到一边儿去,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然后拿出手绢擦鼻子,念叨:“你弄得这么香干什么?呛死人了。” “不香啊……”魏顺也是个嘴硬的主儿,抬起胳膊,往自己袖子上闻了两下,说,“哪儿香了,你狗鼻子吧?” 张启渊:“你猪鼻子!” “回去了,吃饭了。” 张启渊脑子是还没反应过来的,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就被魏顺腰斩了,俩人出去吃饭,魏顺让徐目也作陪,三个人一起吃。 这样好点儿了——魏顺夹起几粒米饭放进嘴里, 慢慢咀嚼着,心想。 他刚才不是饿了真想吃饭了,是在某一刻,心忽然乱起来,并且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冲动,那冲动裹挟着无需原因的愉悦,草藤一样在心口处攀附。 他感觉到对方也有点儿怪,但猜不着是怎么怪。 当时的念头就剩下一个了:他和张启渊不能再在那个角落里那样待下去了,再下去该出事儿了。 / 魏顺趁着夹菜的工夫看了张启渊一眼,发现他不理自己,正跟徐目谈论羽林右卫的破事儿,说得眉飞色舞的。 醒醒。 魏顺这么默念着,在心里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又嘱咐自己那段可怜的旧情已经过去了,可不能对这个男人再有什么妄想了。 那些太好的、太坏的,只要是张启渊身上的,都不该被惦念了,恨还在,但恨的是一手遮天的奉国府,恨的是张吉。 恨这个没心没肺的泼皮干嘛?恨他身上流着张氏的血?还是恨他那把“同生”的扇子?恨他在兵部大门外的冒犯?恨他拿是不是断袖这种事骗人? 都可恨,也都能选择不恨,魏顺的释怀没用很长时间,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的。 关键是……就是从兵部回来的那天晚上,张启渊闯入提督府,在院子里装晕讹人,耍赖;魏顺以为这出戏又得按着早有的路数演下去了,张启渊醒来该吵了,该无理争辩了,该质问自己了。 可这些他都没做,他给魏顺送了两匣子稀罕吃的,劝魏顺不生气,而且行礼,说抱歉,还不忘了维护无辜的看门儿的,硬说和魏顺有天定的缘分…… 魏顺的释怀,大概就是从那时起的,因为他看见了张启渊不狂妄的一面,明白他周正知礼,哪怕在奉国府里是块素石头,放在人堆里也是璞玉,他配谁都配得上。 相敬,疏远,才是自己和他之间本应该的关系。 / 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珍儿进来叫张启渊起床,崔树给打了洗脸水递进来,等他走了,珍儿关上了门,说:“爷,刮大风了,春寒来了。” “春寒来也得上值啊,天下刀子也得上值。” 帐子里传来了张启渊懒懒散散的声音,他先是伸了个懒腰,然后坐起来,把帐子掀开个缝儿,让珍儿过去。 珍儿:“怎么了?” 张启渊揉着眼睛,笑,问道:“你知不知道,祖母说了,要再给我两个丫鬟?” 珍儿:“知道啊,老夫人疼你,觉得咱们这儿的人太少了,照顾得不周到。” “其实我不喜欢人多,”张启渊念叨着,“要那么多人干嘛?” 珍儿挂起帐子,说:“爷,这是应该的呀,有几个人照顾,您也舒服不是?您安心好了,房里的事儿都交给我,我保准教他们个个不闲着。” 张启渊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了。 珍儿按着平日的习惯,把乱蓬蓬的被子摊开,打算扫床铺、整理被褥了,结果摸到了被子上一摊湿的,她下意识轻声“啧”了一下,放下被子转过身,去给张启渊拿干净裤子了。 张启渊接了裤子,装着什么都没发生,珍儿调侃:“爷,你有相好的还这样?” 张启渊逃避:“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珍儿:“那你就是在梦里想她了。” 张启渊:“我谁都没想,男人都这样,又不是非得想谁才能……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第35章 快要到正月的尾巴,倒春寒,张吉请魏顺在他那儿吃暖锅子,张启渊也正好在家,虽然没人喊他出去迎,他还是擅自去了。 但只是在兄长身后跟着,没能和魏顺说上话。 张吉让人把桌子支在暖腾腾的厅里,摆了花卉,立了屏风,伺候的人只留下两个,除了张吉再没其他人作陪。 魏顺猜到老头子大概要说些什么了。 果然没错,一坐下就开始举杯了,张吉沉稳,不怒自威,说:“先恭贺魏提督延绥监军大捷,你年轻有为,我自愧不如。” 魏顺也提酒杯,说:“国公哪儿的话,和您的功勋相比,我这些什么都不算,” “第二杯,”张吉又说,“也贺喜你接替鹿全胜,提督十二团营,这是圣心所鉴,国之幸事。” 魏顺跟随他举杯:“十二团营是京畿命脉,是您和鹿大人的心血,我必然不敢懈怠,不辜负万岁爷和您的期许。” 魏顺话毕,张吉缓缓颔首,仰起头把盅子里的酒干了。 他们俩的关系是复杂的,魏顺的父母族人死在了张吉手里,他自己又活在了张吉手里,还跟着他来了京城;张吉将那个没什么意义的生辰“赐”给了他,许他被司礼监的挑选,没了根本,成了太监。 现在,魏顺得权得势,无限风光,却还是无法摆脱被奉国府压制的感觉,勋贵氏族威严正统,受人拥护,不似阉人那样是遭非议的、见不得光的。 魏顺比东厂的聪明,知道不该和这些人硬着来,于是能利用便利用,能合作便合作,最好的是趁机借力,得到无需费力的好处。 他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等张吉再发话。朝桌上看去,只见菜全都上来了,主要的是羊肉暖锅:紫铜小锅,底下放碳炉,将羊肉和笋子、香菇等搁在一起,加了水炖着,炖出了鲜香的白汤。 第37章 还有个杂烩的,同样咕嘟着,里边是火腿、海货,加了些木耳冬瓜。 张吉说:“你监军延绥期间,神机营有个叫江良玉的副将,在自己家被人杀了,你知不知道此事?” “知道,”魏顺答,“是从延绥回来以后听说的。” 张吉:“神机营的案子你出力了,那些证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魏顺:“案子清楚了就好,至于江良玉的死,大概是神机营上层所为。” 张吉忽然笑了两声,赞叹道:“魏提督神算啊,什么都让你算对了。” 魏顺:“恕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菜还半口没动,下人夹来的羊肉已经冷在了魏顺手边的碗里,他平静注视着张吉,心里却一惊。 张吉嚼着一口肉,还是低笑:“好一个‘借刀杀人’,好一个‘渔翁得利’。” 魏顺:“国公,还是别说漂亮话了,直说就行,我这人脑袋笨。” 其实,张吉的直接教魏顺不好招架,想来,阶层是一直存在的,叛民遗孤的身份永远在魏顺身上,抹不去,逃不掉,所以,张吉这种人不屑在乎他的感受。 魏顺的眼睛里透出寒凉,却表现得平静、谦逊,他轻轻弯起嘴角,注视,等着对方再出招数。 张吉说:“你很聪明,想杀江良玉,但担心出岔子,就把证据给了我,借我的手整顿神机营。现在你立了战功,神机营在内的十二团营都由你提督了,聪明,就是聪明。” 魏顺恭敬回话:“这和我是不是聪明没关系,十二团营提督一事,圣上谕旨如此,不是晚辈能提前算到的。” 张吉还在吃,他嘴的动作很慢,想了想,把筷子放下了,用那双略微混沌的眼睛看向魏顺,沉声道:“你和江良玉的恩怨我不清楚,但你肯定是想杀他,因为他拿了你的把柄。” 魏顺:“没这回事儿,您别诈我了。” 张吉点头,假笑:“不说这个也好,那就说说别的。” 大阴天的,虽然是中午,但屋里很暗,从魏顺的方位直直看过去,张吉的神色是锋利的,他重新拾起了筷子,说:“聊聊你跟我们家小老五的事儿。” “行,您说。” 新话题让魏顺猝不及防,他把拇指折进手心里,攥成了个拳头。 张吉:“你俩走得近,我不拦着,但你知道,我们是将门,不搞文人那套风流,张子深他又是个败家的,你从他那儿什么都得不到。” “得不到什么?我没明白。” 不由得,魏顺的心开始突突跳了,不是他怵,而是他对张启渊确实有过那种心思,他不想张吉知道那些,因为将私情牵涉进公务,会很难办。 却没想到张吉就这么说出来了。 他叹息:“你与七皇子……我听说了一些,不过这是你们私人的事儿,和朝廷没关系,我也不必要问。你要知道张子深他是个顽童,不学无术,跟皇子可是不一样的。” “国公,”魏顺的脸一下子冷得可怕了,他盯着张吉,说,“您最好别将什么事儿都推在我身上,你的孙子在你眼里是天之骄子,在别人眼里不一定是,我监军延绥那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个,整天在西厂门口站着,赶都赶不走。” 张吉从容的神情垮掉,改为尴尬和愤怒,他松开手,将瓷制的汤匙搁在了碗里,发出“叮铃”一声。 他说:“别生气,吃菜,张子深我早已经教训过了,魏提督可以放心。” “没所谓,这是你们的家事,我没工夫在意,”魏顺说,“至于他今后上不上我那儿去,我也管不着,腿是长在他身上的。” 一顿安排在中午的酒菜,到后来结束了,魏顺也没吃几口,纯粹是被张吉恶心饱了。 他本来不打算去见张启渊的,可临时改了主意,让徐目去找了崔树跟毛久,然后,张启渊派这俩人去西角门等着了。 魏顺从奉国府的正大门出去,又从角门进去了。 怎么说呢,张启渊的感觉是受宠若惊,觉得脑子被厚重的糖蜜糊住了,发蒙发晕,他带着珍儿和新来的俩丫鬟,站在路上等着。 好一会儿了,魏顺被崔树跟毛久带过来了。 张启渊问:“徐公公呢?” “在外边儿呢,”魏顺上下扫他两眼,笑着说,“你要是想见他,就让人把他叫进来吧。” “没有,我就是问问。” 搁在平时,张启渊这院子也不是天天来客的,他以前会带汪家老四他们来,要不就是带几个外祖父家的亲戚,而像魏顺这样做大官儿的,以前是没来过的。 小厮们、丫鬟们一一将魏顺问候了,没那么怕了,觉得他看着还成,不像传言里那么恶毒阴险,反倒是儒雅温顺的,还会冲着人笑,说话正常,走路正常,穿的戴的也正常,模样还蛮俊俏。 他们惊觉:西厂提督不是鬼也不是魔,是人! 张启渊和魏顺一起走着,被拥簇着进了房里,落座,珍儿他们来侍候,张启渊站在魏顺旁边,问:“你怎么亲自来找我了?” 魏顺答:“那回来吃酒,你嫌我瞒着你,这回就没瞒着了。” “你吃什么?”张启渊很没规矩,不去坐下,而是蹲在了魏顺的脚边,小声地说话,“我让他们告诉厨房,做好了给你端过来。” 魏顺把腿往远处挪了几寸,说:“不吃,我今儿就是来吃饭的,刚吃过了。” 张启渊:“那就等着他们上点心。” 魏顺:“你坐啊,蹲着干嘛?怪不自在的。” “没有,我怕你听不清我说话。” 这下,张启渊才站起来,磨磨蹭蹭去坐了,魏顺看他,又看他房里的其他人,觉得奉国府的风水养出来的人大体一个样子——都傲气、直率、外放,包括这些小厮和丫鬟,包括刚才请他吃酒的张吉。 俩丫鬟端着盘子进来,珍儿将点心和茶上了,说:“魏公公,有事儿喊我就行,我叫珍儿。” “别啰嗦了,都出去吧,”张启渊手一挥,对珍儿他们说,“我们要说话,记得把门关上。” “是。” 吃的喝的有了,闲杂人等也出去了,张启渊把棋拿出来,让魏顺陪他下棋。 魏顺推脱:“我下得不好,懒得下。” “我听祖父说你老陪万岁爷下棋呢,到我这儿就懒得了?” 看吧,这个张启渊的没皮没脸是改不掉的,都敢将自己跟万岁爷放在一起比了,他把魏顺从椅子上拽起来,带他到榻上去。 说:“坐吧,玩儿玩儿。” “有你这么逼客人的么?”魏顺没招了,只好上了榻,又问,“你知不知道你祖父刚才跟我说了什么?” “什么?” “他嫌我引诱你,以为咱俩有不干净的关系。” 张启渊有点惊讶,问:“那你还敢上我这儿来?” “又没人告诉他,况且咱俩本身就没什么关系,我不怕他知道。” “是啊没关系,”张启渊手在棋奁里,装生气,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吧,总比有什么破烂关系的好。” 魏顺皱眉,表示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张启渊着急地解释:“破烂关系就是……就是咱俩成了那种不咸不淡的朋友。” 魏顺快憋不住笑了:“那咱俩现在很咸还是很淡?” 张启渊:“很淡,淡得要命。” 魏顺:“那要怎么咸?” 张启渊:“你有空多陪我下下棋,咱俩就咸了。” “你送的那个,我吃了。”魏顺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没毒?”张启渊问。 “没。” “那就行,好吃么?” “不好吃,糖能好吃到哪儿去。” 魏顺的嘴是硬的,他吃了人家的糖,还嫌这嫌那,不愿意回报一丁点儿言语上的甜头。接着,两人猜枚分完先后,魏顺眼睛在棋盘上看,执了一颗黑子落下去。 结果,手忽然被摸上了。 被摸上还行,关键对方还抓他,攥他,弄得他手指头全挤在一块儿,原本拿着的棋子“哐当”地掉在了棋盘上。 这是干什么?魏顺弄不清楚自己是排斥还是期待了,他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只能慢慢抬起眼睛,往张启渊眼睛里看去。 他以为张启渊是在笑的,可是没有,张启渊好像很紧张,但不胆怯,有点子严肃,抿唇,然后吞了点儿口水。 “怎么了?”魏顺很不自在地问。 “这副棋不趁手,”张启渊说,“我让人把玉的那副拿来。” 第36章 趁着魏顺去找张启渊的工夫,徐目去了趟韩家潭,他进了济生药铺的门,找了张凳子坐下等着。 外头天色差,这小破铺子里更暗,好一阵子之后,五巧端着盏油灯来了,说:“徐大人您来了。” 徐目:“你娘呢?” 五巧:“您再等等,这就回来了。” 她去拿水壶,给徐目倒了一碗热的,然后坐下干活,筛车前子,拣麻黄。 第38章 徐目看着她,轻声说:“你们送的信我看了,他真走了?没去他原来的地方找找?” 五巧:“真走了,前两天还老帮我们干活儿来着,昨儿早上一起来就不见人了,我娘去他原来的酒肆问了,掌柜的说没看见他,我俩又在附近找了找,没找着。” “他——” 徐目打算问什么的,这时,一辆板车在药铺门前停下了,柯掌柜的进来,看见徐目在,立刻恭敬问候,说:“徐大人,辛苦你跑一趟了,人我们没看住,是我们的过错。” “别急着认错,”徐目皱了皱眉,问,“他的东西带没带着?” 柯掌柜的:“没,什么都没带,来的时候带着个包袱,留在里屋床上了,里边就是两件衣裳,一本书,别的什么都没有。” 徐目问:“他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好些了,”柯掌柜的答,“可还是虚弱,我觉得和伤没关系,他那样子,一看就是平时吃不饱饭的。” 徐目:“他身上有钱吗?” 柯掌柜的:“有吧,我记着五巧给了他一个钱袋子,他把钱装着了,也没多少,够吃两顿包子的。” 门外的天光进来,黄色的烛火闪动,徐目的脸一边是冷色一边是暖色,他视线凌厉地扫过母女两人,吁了一口气,说:“你们两个不是很有本事吗?连韩家潭的苍蝇都能个个叫上名号,却看不住一个大活人。” “徐大人恕罪,”五巧放下生计站起来了,说,“主要是没想过他会跑到别的地方去,我们知错了,会尽力找的,我已经跟城里各处认识的人说了,他们都会帮忙留意。” “行了,林无量的事儿,有新消息再说,”徐目的水也没喝,从凳子上站起来,问,“其他的呢?” 柯掌柜的将一个信封递出去,说:“大理寺那个人的行踪,还有赵进他夫人娘家的事,查到了一些,都写在上边了。” “嗯,”徐目将信封收下了,点头赞许,说,“那我先走了,你们一切照常,记得当心安危。” 柯掌柜的:“是,徐大人您慢走。” / 魏顺小半个白天都在张启渊那儿待着,俩人下棋,魏顺只是打发时间,张启渊却较真儿,得公平,得按规矩,还得赢。 他最终赢了,因为着实比魏顺下得好,人又好胜,还聪明。 魏顺白了他一眼,自己抬手垂肩,从榻上下来,在屋里走了几步,说:“行了,让你赢了,该满意了。” “什么叫让我赢了?”魏顺其实没别的意思,可张启渊觉得他话里有话,就着急地从榻上下来,质问,“你哪儿让我了?” “我没说让你,”魏顺拧了拧酸胀的脖子,轻笑着,觉得他有点逗,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下得不好,只能你赢了。” “你……等一下。” 张启渊的鼻子都皱起来了,他过去开了房门,俩丫鬟进来,多点了灯摆上,让屋里亮堂了一些,魏顺说:“天都黑了,我得回去了。” 张启渊:“等着吃饭,我让他们送过来。” “别了,”魏顺摇头,“你要是不过去吃,你娘该问起来了。” “她才没空管我呢,过些日子她该生孩子了,有个小的陪她了。” 魏顺问:“你吃醋啊?” 张启渊:“我没有,她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反正也不会听我的。” 话说完,丧气的张启渊坐下了,于是魏顺也陪着他坐下,俩人围着圆桌,张启渊用手把脸撑着,说:“我娘其实也挺可怜的,我爹心里冷漠,是个装出来的君子。” “你要这么想,”魏顺轻声告诉他,“她多个孩子也好,你也多了一个亲人了。” 张启渊:“你还是别说这种话了,你家里人是我祖父杀的,你这么劝我挺奇怪的。” “你又不歉疚,”魏顺满脸的哀怨,“你不是还故意挑衅,给我送了把扇子?” 张启渊:“没挑衅,扇子是我真心要送的。” 魏顺:“我告诉过你了,我不想和你‘同生’,也不相信什么缘分。” 张启渊:“那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喜欢过我没有?” 屋里亮堂,油灯的光晕小幅度地颤动,照在岁数相当的两个人脸上,张启渊早就问过这个问题了,魏顺的回答是“不喜欢”,可张启渊知道自己那次是好胜,不渴求什么答案,只为了争风,为了撒气。 这次不一样,他真的想知道。 “没有,没喜欢过。” 魏顺想也没想,轻快地回答了,他不敢再在这个人面前冲动了。 更何况,自己本来就不肖想了,全放下了。 张启渊抿了抿嘴,又问:“你喜欢七皇子吗?” 魏顺摇头。 张启渊:“所以你不是断袖?你喜欢女人?” 魏顺答:“对。” 这不是答案如何的问题,而是信或者不信的问题,张启渊注视魏顺的眼睛,见他躲开了,于是不信他说的了,但能怎么办?现在的状况是,魏顺将张启渊当成了平常的朋友对待,张启渊却察觉自己对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想独占的感觉,想亲热的感觉,想握住他那很白很漂亮的右手,紧紧握,然后从泛红的指头尖摸到袖子里的感觉。 这就是喜欢,不是朋友之间的情谊,而是男女之情换了角色,对方不是个姑娘,而是个太监。 别的全都一样。 这么想着,张启渊手发抖,不知道该掐哪儿了,于是揉捏自己的衣袖,站起来,把凳子往前挪,坐下,离魏顺更近了。 他从来没这么慌乱过,那次和纫秋行周公之礼,他都不这样。 魏顺看着他,问要干什么。 他答:“不干什么,你别害怕。” 魏顺坐在油灯的光里,这么看,他没奉国府的男人那么高大,瘦瘦的很端正,整个儿有种清冷雅致的感觉。 他告诉张启渊:“一看你就没安好心。” 张启渊转过头去,一口气把桌上两盏灯全吹了。 屋子里还有别的灯,但离这儿太远,所以眼前不亮堂了,魏顺把张启渊的眼睛盯着,说:“警告你,不许干坏事儿。” “我想亲你一口。”张启渊说。 “啊?” 魏顺确实是愣了,他刚才胡乱猜测了半天,实在没猜到他会说这个。 又骂他:“犯什么病呢你?” “不能吗?”俩人的膝盖都贴在一起了,张启渊还是朝前凑,说,“其实那天晚上在你家,我打喷嚏那时候,我就想亲你了。” 魏顺着急了,在以前,计划的路数全都是张启渊被他强迫,对忽如其来的这种情况,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应对,更何况他已经下决心释怀了,不打算和他有今后了。 就只好红着耳根子,手放在他胳膊上推他,装作平静:“你可别乱来,我不是男的女的,我是个太监——” 说话声戛然而止。 院子里做事的人碰得什么响,风刮在门框上也响,魏顺脊背冒冷汗,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在想:行了,结束了,一切打算全都没用了。 这个泼皮、不知耻的,他居然真的亲了过来。 不仅亲了,嘴巴还动了,而且亲完以后,两只手搭在魏顺胳膊两边儿,像个情郎那样慢慢离开他的嘴,肩膀一起一落地呼吸,瞧他。 魏顺觉得自己的心要从嗓子眼儿里冒出来,眉头微蹙,问他是不是想挨巴掌了。 张启渊:“你敢打我就敢挨。” 魏顺把声音压得很低:“你是不是疯了?这是在奉国府。” “我知道。你不知道,打喷嚏那晚上我梦见你了,梦见了三次。” 张启渊说上不了台面的话,魏顺不管,站了起来,把凳子挪开。 张启渊就也站了起来,在他身后跟着,理直气壮的,说:“我被子都湿透了,珍儿给我找干净裤子——” 不等话说完,魏顺转身就是一巴掌,干脆地甩在了他脸上。 骂他:“没羞没臊的。” 他捂着脸站直了,很倔,说:“生什么气?你嘴是金子做的?我不能亲吗?再说,梦见谁是老天爷说了算,不是我说了算。” 魏顺不听他说话,打开门,急匆匆地出去了。 站在院门口的珍儿侧身让路,行礼,恭敬地让魏顺慢走,然后进屋来,问张启渊:“你们干嘛了?怎么把灯吹了?” 张启渊瞪了她一眼,说:“关你屁事儿。” 珍儿:“行,爷,不关我的事,我就是看见魏公公着急忙慌出去了,以为出什么事儿了。” 张启渊:“没,他回去有公务。” / 魏顺被张启渊房里两个小厮送出来了,站在奉国府西角门的灯笼底下,徐目迎上,向那俩人道谢。 魏顺谁都没理会,趁着徐目寒暄的工夫,自己去了车上,过了会儿,徐目也上来了,给车里点灯,问魏顺白天玩儿得怎么样。 第39章 魏顺脸色极差,低骂道:“个无赖,楞头货,不知羞的!” “骂我呢这是?”徐目懂了,可揣着明白装糊涂,给魏顺倒了杯水递上去,说,“爷,喝口吧,怎么听着嗓子都哑了。” “不是骂你,”魏顺接过水说道,“他跟我说混账话,我打他了。” “什么?”徐目以为自己听错了。 魏顺:“我扇了张启渊一个嘴巴。” 这话从魏顺嘴里说出来,徐目倒不会意外,他早就知道这俩人的纠缠还没完,至于今后的态势,谁也拿不准,反正是什么都有可能。 他就说:“不要紧,打了就打了,渊儿爷看着身体好,没多大的事儿。” “我吃饱了撑的去他那里,”魏顺叹息,恨得牙根痒痒,缓声说,“今儿要不是为了气张吉,我才不会去找他。” 第37章 徐目没懂其中缘由,说:“督主,咱们犯不着,这样能气着他什么啊?” 魏顺:“你猜那老不死的中午跟我说什么?” 徐目摇头。 魏顺:“说他们是将门,不搞文人风流,让我离张启渊远点儿,甭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徐目很惊讶,说:“够阴的这老头儿。” “他瞎猜,听见我和老七那些传言了,觉得我要对他的好孙子干嘛了。” 徐目无奈地笑,问:“你还没还嘴?” “我说腿长在张启渊身上,是他天天去西厂门口杵着,赶都赶不走。” 徐目大笑,笑得捂着肚子,说:“没错,这事儿怎么论都怪不着你啊,虽说你以前对渊儿爷有那意思,但都是他来找你的。” 魏顺端着徐目给倒的半杯热水,弯了弯嘴角,可笑不出来,他叹气,道:“他们家人都一个德行,连丫鬟下人都拿鼻子瞧人。” 徐目问:“那以后还来不来玩儿。” 魏顺摇了摇头,回答:“不知道,再说吧。” / 自从勇猛地亲了魏顺那一口,张启渊每天每晚都在回味,他不觉得闯了祸,只觉得亲了个旁人亲不到的人,显得自己很有本事。 还老在心里跟魏顺较劲:不是断袖怎么了?不是断袖照样亲你! 快开晚饭了,珍儿捧着个盆进了房,把张启渊脱在凳子上的官服拾起来,先是裤子,再是里衣,再是外衣,再是——底下的倒不是衣服了,而是几本很旧的书,乱摞在一起的。 珍儿于是在心里抱怨张启渊乱放东西,打算把这些书拿到书桌那边儿,她没打算看的,放下盆拿起书,走着,随手翻了几下。 怪书! 没看两眼,珍儿就被吓着了,她猛地将书合上,然后在书架上随意找了个空搁起来,她以为事儿过去了,一回身,张启渊在不远处看着她。 他问:“谁让你动我书了?” 珍儿吓得发抖:“爷,你放在凳子上呢,我说搁起来吧,别弄坏了,我没看。” 张启渊轻声笑,向这边走过来:“看了就看了,我没那么小心眼儿。” 珍儿讲实话:“我就看见了里边一张图。” 张启渊嘲笑:“看懂了么你?” “看懂了,男人抱着个男人?”珍儿别扭得直咂嘴,说,“可……男人的身子到底有什么好的?干巴巴的,摸着也硌手。” 这姑娘胆子小也胆子大,嘴上没个把门儿,在大宅院里学坏了,她口出狂言,逗得张启渊笑出了声。 他告诉她:“为了看书,又不是为了看谁摸谁。” 珍儿:“我不是说书,是说那些找小倌儿的男人,您说他们到底图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张启渊白她一眼,“我又没找过。” 珍儿叹息:“要是我是个男人,我非得知道知道不可。” “嗯,”张启渊起哄她,“你真有本事。” “爷,我有什么本事呀,随口说说而已,”张启渊要出去了,珍儿端着盛脏衣服的盆,跟在他身后,说,“我哪儿都去不了了,这辈子就安心伺候您吧,等你成了亲有了孩子,连他们一块儿伺候,只要看见您好我就开心,没其他什么想要的了。” 张启渊问:“你不想嫁人?” “不敢想,要是把我嫁出去了,您怎么办?换个人也不好,什么都不习惯。” 张启渊皱了皱眉,觉得珍儿没出息,说:“那些丫鬟全都想嫁人,就你不一样。” “我安生待着还不好?”珍儿牙尖嘴利的,说,“总比那些闹着要当主子小妾的好。” 听她说这话,张启渊忽然笑了,他转过身盯着她看,问:“你不想当我的小妾?” “不想,”珍儿说,“除非是您硬要娶我,我没办法了,就听您的了。” “行。” 真的招架不住了,张启渊快要被这个小丫头笑死了,他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说:“我娘要是生个你就好了,多好玩儿啊。” 珍儿不理会他的玩笑,又朝前走了几步,忽然问:“哎,那个魏公公什么时候再来?” “你盼着他来?” “没,就是觉得他能陪您下棋,脾气又好,你不无聊。” “他脾气好?”张启渊被珍儿的评价惊到了,下意识捂住了挨过巴掌的那半边脸,没好气地说,“他脾气臭死了,在西厂还砍人头,可凶了。” 珍儿:“您脸怎么了?捂着干嘛?有蚊子?” “没,”张启渊又回想起那天的事儿,忽然笑得很得意,说,“不过魏顺的嘴倒是被叮过一次,就在前两天,可给他痒坏了。” / 张启渊给魏顺写好了第二把扇子,还是“同生”,另一面是“双栖”,他将它锁在了柜子里,连着那几本珍儿认为的“怪书”。 当他去太傅府上找的时候,汪家老四正倚在榻上吸烟锅子,抱着个没见过的女的。看张启渊来了,汪家老四把那盒膏子从抽屉里取出来,装进一个布袋子里,抬手扔给张启渊,说:“拿去,十五两银子。” 张启渊随意坐下,自己倒了茶喝,问:“你抢钱啊?” “我要低了这是,”姓汪的笑起来,说,“这里头可都是名贵药材,西域来的大夫给配的,人家平时只给宫里配药,要不是给你弄,我都懒得费事儿。” 张启渊不相信他,把盒子从袋子里取出来,翻来覆去地看,拿在手里掂了掂,问:“你这靠谱吗?不会给人弄坏吧?” 姓汪的本来躺下了,又从榻上坐起来了,说:“不相信就别来找我,这玩意儿……总不能我给你试试?” “滚你的!”张启渊骂了一句,安静琢磨,然后冲着榻上那个女的抬了抬下巴,说,“你跟她试试?” 姓汪的:“她?试不了?专给男人用的,女人用没效果。” “有那么邪乎?”张启渊还是不相信他,说,“要是弄出毛病来了,我来找你?” 姓汪的:“你等等。” 那女的也不知怎么了,刚才还醒着,这会儿已经在榻上盖着件衣服睡过去了,姓汪的下了榻,把挂在墙上的刀取下来,“咣当”一声扔在了张启渊眼前的桌子上,说:“要是有问题你把我劁了。” 张启渊瞪他:“你有毛病。” 姓汪的笑,好奇发问:“都让兄弟你换口味了,说说,到底是个什么兔儿?哪儿找的?” 张启渊不给他好脸:“不说。” “别闹,”姓汪的说,“我真的挺好奇的,他不是个普通小倌儿?以我的见识,在窑子里给弄二钱猪油都算大善人了,你弄这么贵的膏子,还怕出事儿,找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张启渊笑着,故意不说:“我怕自己出事儿不行啊?” “别装了,”姓汪的捣了他一锤子,也坐下,说,“告诉我,让我听听兄弟你的本事。” 张启渊应该是想了一下的,勾勾手让他凑过去,把嘴贴在了他耳朵边上。 然后,悄悄地、很慢地告诉:“你二爷爷。” “滚你娘的!” 这姓汪的也是个不留情的,被耍了,反应过来,拾起桌上的杯子就往张启渊脸上扔,没打着,碎在地上了。 榻上那女的听见了响动,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张启渊拿了个胡桃在剥,已经笑得快厥过去了,他这回该说实话了,小声告诉姓汪的:“西厂那个。” “西厂?太监?” “嗯。” 姓汪的给自己倒茶呢,说:“那姓魏的帮你找的?他手底下的?他不错啊,挺仗义。” 张启渊手上一捏,胡桃壳顿时飞得四处都是,他看向对方的眼睛,眼睛里全是得意,低声说:“要是我告诉就是姓魏的他自己呢?” 姓汪的把头转去一边,给嘴里的茶全吐了。 然后满脸诧异地责备:“你胆子也太大了吧?他可是万岁爷跟前的人。” “那怎么了?他给万岁爷办事儿,又不是卖给他了。” 姓汪的:“你不担心你祖父知道?现在魏顺提督了十二团营,你祖父心里肯定憋着口气呢。” 第40章 “我不说他不说,我祖父怎么知道?藏床底下知道?” “你真的……”吐得及时,姓汪的还是被呛着了,他清了清嗓子,指着张启渊,说,“我以前可真是把你看扁了……你知不知道那个太监杀过多少人?你去外边打听打听,老百姓都是怎么说他的,你是真的不怕死。” “哪儿有这么严重,我要去‘伺候’他,又不是要刺死他。” 姓汪的问:“你怎么就……突然喜欢太监了?” 张启渊:“他不是平常太监。” 姓汪的:“我知道,关键是他什么地方勾着你了?我记得他……就那样吧,看人冷冰冰的,说话像个男人,感觉没劲。” “那是你不知道他,”张启渊摸了摸脸,说,“他身上可香了,香得我鼻子疼。” “哪儿啊,”姓汪的咧嘴皱眉的,说,“太监身上尿气太重,他刻意弄那么香的,不然那股味儿就让人闻见了。” 张启渊冲他冷笑:“那怎么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别的太监,我知道。” 姓汪的直咂嘴,说:“你真的……要不我让人上武当山请个真人来吧,给你做做法,兴许能好。” 张启渊一脸倔,把胡桃仁儿放进嘴里嚼,说道:“我清醒得很,他注定要从了我。” “你不考虑后果?”姓汪的问。 张启渊轻蔑地看他,回嘴:“你天天跟不一样的人干好事儿,你才该考虑后果。” 姓汪的一拍腿,说:“我……那能一样么?我可没有非礼西厂提督的胆子。” 张启渊笑得欢了:“那不正好儿了?我早就说了,我天生比你厉害。” “哎,”姓汪的伸手戳了张启渊一下,问,“那姓魏的知道你要那样他?” 张启渊理直气壮地摇头,答:“还不知道。” “有种,”姓汪的真的敬佩了,他给张启渊抱拳,说,“兄弟,我长这么大,算是看见真的男人了,别的不说,唯有佩服。” “滚蛋,”张启渊还在嚼着胡桃呢,不看他,说,“我不是要非礼他,我是要怜惜他。” 第38章 魏顺暂时不惦记去不去奉国府了,他这几天有正事儿要干,第一件是让人把水磨胡同的房子打扫出来,添新家具,第二件是给徐目找个媳妇儿。 其实也没怎么花功夫,虽说嫁给太监不好,可有过多了苦日子的姑娘乐意这样,有没有名头不重要,夫妻之实也无所谓,重要的是有个遮风挡雨的人,不用再做下人了。 挑选好了,双方都合心意,那姑娘不太白净,瘦瘦的,大眼睛;她以前跟着王公公的,帮提督府厨房记账管东西,认字儿也识数。 叫彩珠。 魏顺觉得该好人做到底,给俩人找些独处的机会,就把彩珠喊来自己房里,单独说话:“你想好了?要是没想好,先去待段时间,想好了再成亲。” “我想好了,”彩珠穿着暗颜色的裙子小衫,站在魏顺书桌那边,说,“爷,您放心吧,我会伺候好徐大人的。” “还想着伺候呢?”魏顺笑,说,“等搬过去住了,你就得享享福,多指使指使底下人了。” 看魏顺笑,彩珠于是也笑,说:“那不行,我闲不住,以后徐大人忙公务,我得好好儿地打理家里,我勤快惯了,闲不住。” “享福都不行?”魏顺撇了撇嘴,表示不解,说,“那这样,先让你习惯习惯今后的生活,明儿徐目带你去酒楼,我给你俩放假。” 彩珠抠着自己的手,说:“这不好,耽误您的事儿了。” 魏顺:“不耽误我,你觉得不好?那就算了,我给他另换别人了。” 彩珠:“爷,没不好,行,我收拾收拾,提前告诉王公公一声。” 魏顺:“嗯,行了,回去吧。” “是,主子您歇着。” 没别的事儿了,彩珠颔首行礼,退了出去,结果几步就和要进屋的徐目撞上,她抬起眼睛盯着人家看,说:“督主说明儿给咱俩放假,你带我出去。” “是么?我还不知道,”徐目打量着彩珠的脸,开玩笑,“他给银子我就带你去。” 彩珠“噗呲”地笑,捂着嘴,说:“那行吧,怎么着都行,我先去忙了,库房有好些事儿。” “去吧。” 天黑了,姑娘迎着灯走远,徐目盯了会儿她的背影,接着进屋去,问魏顺:“主子,您给我安排了?” 魏顺低着头写字儿,不看他,问:“安排什么?” “彩珠说我明儿要带她出去,我还不知道呢。” “对,”魏顺还在写,一边写一边说,“你俩去去酒楼,或者别的地方,点坛子酒,再点个唱曲儿的,培养培养感情。” 徐目抿抿嘴,说:“也不用吧,别人成亲之前面都不见,还不是照样过日子。” 魏顺笑,问他:“你害羞?” “不是,”徐目走过来,站在了魏顺身边,说,“我俩跟平常夫妻不一样,就是搭伙儿。” 魏顺:“你还真打算两个人晚上各睡各的?” “不然呢?” “你不喜欢她?” 魏顺忽然气着了,手上的笔也撂了,抬起眼睛看着徐目。他不要求徐目多么钟情彩珠,但起码得有男女之间的想法。 否则日子怎么过下去? 徐目回答:“喜欢啊,她挺好的,贤惠,长得也还行,人也好。” 魏顺心里暗骂徐目是木头。 于是干脆挑明了,问:“你不想抱着她睡觉?我意思是你得对她有那样的想法。” “那倒是没有,”徐目皱着眉思索,讲实话,“有了也不能这么着,还不如没有呢。” 魏顺冷笑,说:“你连喜子都摸,对个姑娘摸都不想摸?” “那不一样,”徐目解释,“喜子是娇滴滴的那种,彩珠又不是,我要摸她估计得挨揍。” “那不是挺好?有些男人就是喜欢悍妇,给他个娇滴滴的他还不愿意要呢。” “我又不喜欢。” 徐目找个凳子坐下,安静了一阵,告诉魏顺:“跟彩珠在一起,是因为她愿意跟我,我想有个自己的家而已,要是换成另一个人也行,谁都行。” 魏顺责备他:“可你也要为她想想,成了亲被冷着,她不苦吗?” “我知道,可能就慢慢儿来吧,她也不是什么不懂事的。” 天气暖一些了,但夜里穿堂的风还是冷飕飕的,喜子进来给魏顺杯子里添水,徐目让他出去带上门。 结果,徐目看见喜子脖子上有根绳子,拽出来一瞧,下边坠着颗丁点儿大的玉珠子。 就开他玩笑:“有钱了啊喜子?玉都戴上了。” “不是我买的,”喜子慌乱,捂着自己脖子,说道,“是别人送我的。” 魏顺瞥了徐目一眼,让他别欺负人家。 徐目松开手,看着喜子把珠子塞进衣服里,问道:“谁送的?” 喜子:“我哥哥送的。” 徐目:“我不相信。” “是我柳儿哥哥送的,他祖上传下来的,分了我一个,”被逼问了,脾气好的喜子不乐意了,防备地看徐目,又看魏顺,说,“我明儿就收起来了,不戴着了。” 魏顺失笑,怪徐目:“你能不能别吓我们孩子了?人还以为你要抢他东西呢。” 徐目摸了摸喜子的头发,说:“不抢,戴着吧,我就好奇你柳儿哥哥怎么舍得把这东西送你,你是不是偷着给他吃你嘴了?” “没有。” 太害臊了,徐目的话让喜子的脸一下子通红,他拎着盛热水的壶,不知道该干嘛,又小声地强调:“我明儿肯定不戴着了。” “回去吧,喜子,别理他,”魏顺觉得徐目真无聊,于是开口支喜子出去,救了喜子,等门关上了,他才说,“你真是,自己的事儿一团糟,还操心别人。” 徐目坐回了凳子上,琢磨着,说:“这俩小的肯定那样了。” “哪样?他俩又不在一起了,能哪样?”魏顺抬起头,用一种吓人的眼神盯着徐目,说,“有些事儿揣在肚子里,没人拿你当哑巴。” 徐目噤声。 而魏顺心里是有别的想法的,他觉得徐目不一定喜欢喜子,但肯定是嫉妒柳儿,因为柳儿知道自己中意谁、珍惜谁、爱谁。 徐目想跟柳儿一样,又没有真正喜欢的人,所以他嫉妒。 / 张启渊生来不纠结,他往往这样:有念头就去干,至于原因、对错、结果,那都是后来才考虑的事。 在对待魏顺上他也是这样。 东西送了,手摸了,连嘴都亲了,他确定得干点儿别的了。是贵公子们熟稔的一夜风流,是多情也无情的那种事儿。 张启渊空闲的这天去看魏顺了,遇上下雨,他揣着他那把惹人生气的扇子,闯到提督府的书房里去,结果看见魏顺睡着了,趴在书桌上。 小刘追进来,要问候张启渊,结果没来得及张嘴呢,就被他赶出去了。 第41章 他甚至好心告诉小刘:“别淋着了,找个地儿躲雨吧。” 小刘胆怯地问:“我给您上茶?” “不喝茶,我找你们督主有重要事。” “行,那五爷您歇着。” 小刘算是习惯被张启渊吓着了,他没敢再说什么,揣着手就跑了。张启渊再次进书房,关了门,也不着急将魏顺叫醒,而是这儿搜搜,那儿看看。 一转头,看见桌上搁着那本丝绢封皮的《雨罗衣》。 魏顺真是太宝贝这本书了,一直在手边儿上搁着呢,张启渊随手拿起来,翻开,得意地欣赏自己的字迹,弄得书页“哗啦哗啦”响。 他一边翻书一边踱步子,书里有跟魏顺身上一样的香气,他闻见了。 魏顺醒了,问他在干嘛。 “我看看书,”张启渊停下了搓着书页的手,把书轻轻合回去,说,“看你在睡觉,就没打搅你。” 魏顺没好气,质问:“谁准许你乱翻我的书的?” “我没乱翻,我就看看,”张启渊走过去,把书递回到魏顺面前,说,“不就是一本书?生哪门子气啊。” 魏顺狠狠地瞪他,将书接了,从副页开始,一页一页地检查,然后心疼得不行,嘴角都往下掉,说:“都被你折成这样了。” “我没折,”张启渊狡辩道,“我看书肯定要翻书啊,再说了,书不就是拿来翻的?实在不行,我赔你一本新的?” 魏顺:“卖了你也赔不起!” 张启渊笑,说:“不就是署了个名号?有什么稀奇的?写点儿酸词,弄个破章子,专骗你这种。” “骗我也认,”魏顺说,“人家比你好了不知道多少,我甘愿被他骗。” “你傻吗?”张启渊皱了皱眉,批评。 魏顺不慌不忙地回嘴:“你是有多厉害?还是有什么成就?整天只知道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 张启渊不屑:“词人人都会写,我也会写。” 魏顺:“我管你会不会写。” “哎,我想你了。” 张启渊又口出狂言了,他一点儿不害臊,站得东倒西歪,倚在魏顺书桌旁边,很轻佻地看着他。 魏顺把书放好了,低头写字,根本不理睬。 他于是又说:“魏提督,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我家的事儿了?我都亲你了,你是不是该还我一口?” 魏顺冷声道:“我不是已经还你了?拿巴掌还的。” 张启渊:“那不够,巴掌不够疼。” 魏顺:“我这就把徐目叫进来,让他替我还你一个,不够的话,两个三个都行。” “那不行,我专挨这一种,别的不习惯。” 魏顺还没反应过来,手突然被揪着了,然后,看见张启渊像在炕上一样跪在了他脚边的地上。 还拽着他的手不放,说:“我把扇子给你带来了。” “张启渊我告诉你,别他娘的来这套,我不吃,”魏顺把自己的手使劲抽了回去,说,“你喜欢跪就跪着吧,我一句话都不多说。” 张启渊问:“你真舍得我这么跪着?” 魏顺看着他的脸,回答:“肯定啊,你又不是我儿子,只有你爹你娘会舍不得吧。” 张启渊死皮赖脸,跪着不动,轻声说:“那再把你手给我摸摸,没别的事儿,手摸完我就回去了。” 第39章 魏顺没愿意让张启渊摸手。 不是矜持,也不是害臊,而是打算好了和他划清界限,玩儿在一起行,串门儿行,那种事……全都不行。 好一会儿了,张启渊还坚持跪着,不但跪着,连别人发给魏顺的密信都好奇,要凑上去看两眼。 魏顺防着他,严肃地警告:“你把头转过去,再乱看我给你眼睛戳瞎了。” 老跪着的感觉并不好受,地下又硬又凉,张启渊挪了一下膝盖,忍着疼,跟魏顺谈条件:“转过去行,你看完得让我摸手。” 魏顺讽刺他:“你又不是断袖,摸我手干嘛?” 张启渊眼珠子一转,说:“你意思是断袖才能摸你手?行,那我现在是了。” 这个人没底线,以前打死都不承认的事,就这么随意地改主意了,承认了。他跪着,手也不清闲,老在扥魏顺的衣角,看他半天没反应,就强调:“听见了没?我说我是断袖。” 魏顺更怨他了。 魏顺在想,于公,自己是个独断的人,可在私情的事儿上,不知比张启渊慎重含蓄了几倍,自己那时候那么喜欢他,都忍着没说。 可他不一样——想要的直接要,要不到就硬要,非要到不可。 别人都纵容他,可到了这一步的魏顺不打算纵容了,他不相信他了,猜不着他了,也没心力继续猜他了。 过了会儿,雨停了。 家里来客了,是个小太监进来叫人的,他看见张启渊跪着,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就偷偷看了两眼,结果张启渊问他什么意思。 小太监不敢说话。 魏顺站起来要走,气不过,顺手弹了张启渊的脑门儿,责备:“不准你欺负我家的人。” 张启渊捂着脑袋倒吸凉气,从地上起来,嘟囔着:“谁欺负他了……” “你自便吧,我去见客人了。” 魏顺对张启渊没那么在乎了,说完这话他就走了,连头都没回一次。 张启渊盯着空荡荡的房门发呆,低头整理好跪乱的衣服,然后坐在了魏顺的椅子上。 这椅子很华丽很漂亮,平时没别人敢坐,可张启渊敢。 因为他已经对魏督主做过很多冒犯的事儿了,他不但敢坐他的椅子,还敢把脚翘到他桌子上,找个舒坦的姿势,闭上眼睛,然后遐想怎么摸他手、怎么亲他嘴、怎么办了他。 张启渊将写给魏顺的扇子从衣裳里掏出来,放在了“绯扇”送给魏顺的书上。 / 徐目快成亲了,虽说太监娶妻不是什么光彩事儿,魏顺还是给俩人布置了新房,准备了聘礼嫁妆。 婚礼前一天遇上个好天气,魏顺早上忙完事儿就来了水磨胡同,想看看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结果看见院子门外躺了个不认识的人。 他吩咐跟随的人叫门,把徐目跟看门儿的喊出来。 “怎么了?” 徐目在忙呢,一会儿之后才出来,穿了一身随意的衣裳。魏顺给他指地上,说:“我一来,看见门口躺了个人,你们没发现?” “没啊,我们早上在弄房里的东西呢。”徐目低头瞧地上那人的脸,心里一惊,但不敢确定,所以绕着他走了半圈,蹲下了。 “我试了,没死,还在喘气呢。”魏顺说。 “是那谁,”徐目把头抬了起来,满脸都是慌张,说,“姓林的那个。” 魏顺:“他不是回酒肆了吗?” 徐目:“不知道他回来干嘛,你说这……大喜的日子,怪晦气的。” 魏顺:“我不插手,你看吧,这是你家门口。” “不管就行了,”比起再被缠着,徐目更情愿狠点儿,他说,“咱们进去,醒了他就走了。” 魏顺想了想,问:“要是他醒了不走呢?要是不醒呢?” “没事儿,爷,您先进,”徐目跟看门儿的一起请魏顺进去,说,“我找个暗路子的过来,待会儿就给弄走了。” 魏顺心里打鼓:“真没事儿?” “没事儿,您放心吧,快进去看看,他们给弄的新房,可气派了。” “行。” 暖烘烘的太阳晒着,墙角的草绿了一片,抬脚进门,魏顺又回头,往那人身上看了一眼,发现他的脸很苍白,乌黑的发丝将耳朵跟嘴挡着了。 徐目让下人去韩家潭,给柯掌柜的送了封信。 没过多久,母女俩人就到了水磨胡同的院子门口,却什么都没看见。 后来,母女俩拉着板车离开,这时,躲藏在墙角那边的林无量走了出来,他盯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知道了她们的身份。 春风拂过,林无量住过几个月的院子门外挂起了喜灯,两个小厮出来,在大门上贴了双喜字,俩人一个张贴,一个刷糨子,说说笑笑的。 “小哥儿,”林无量走到俩人身后,说,“劳烦问一下,是家里谁成亲啊?” 小厮回答:“我们主子成亲。” 林无量:“你们家姓什么来着?” “姓徐。” 林无量:“对,是徐大人成亲对吗?” “是啊,”小厮说,“婚礼在明天,亲戚的话明儿再来。” “我不是亲戚,我想见他,我是他朋友,”大门只开着个缝隙,林无量试着往里面瞧,轻声说,“两位,劳烦你们跟徐大人说一声,说我想见他。” 小厮:“你谁啊?叫什么?我们好进去通报。” 林无量:“我姓柯,叫我柯掌柜的就行。” 小厮:“知道了,等着。” 双喜字贴完了,林无量在两个下人蔑视的目光里整理了身上的旧衣裳,目送俩人进去。 第42章 他希望见到徐目,能有跟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一会儿之后,徐目推门出来了。 看见是林无量,他先是意外,然后无奈叹气,说:“脑子够聪明的,还知道用别人的名号。” 林无量问:“徐大人,你不是恨我吗?为什么又让人救我?” 徐目:“别他娘的自作多情了,谁恨你了?哪有闲工夫恨你。我就是怕你死在大街上了,找了柯掌柜的帮忙。” “你要娶妻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成家了。” 这个林无量又瘦了,不知道多久吃不饱饭了,他站在很轻的风里,白着嘴巴,一副随时再晕过去的架势。 徐目问他刚才睡在门口是不是装的。 他摇头,也不知道是哪儿疼,皱了皱眉,说:“我早上就来了,一直在等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晕的,快醒的时候听见你说要把我弄走,睁开眼睛身边已经没人了。” 徐目不耐烦,说:“行,你给个价钱吧,我把钱给你,别再来找我了。” 林无量着急,说:“不是,我不是来要钱的,我——” “我不可能买你,你别妄想了行不行?要么拿钱滚,要么这就滚,自己选一样。” “徐大人……” 胡同里还有行人,这么好的天气,徐目却郁闷、没辙,因为这厮又拽着他的衣服跪下了,哭了。 林无量抽噎,说:“这世上除了你,没别人对我好,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只能找你。” 徐目压着脾气呵斥:“没看见吗?我要成亲了,没工夫搭理你!” “那……我回了酒肆,你能得空来看我吗?我好些天没回去了,我们掌柜的肯定要打我,要是你来的时候我没死,就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吧。” 徐目摇头,硬是从这人手里把衣服拽了出来,说:“我不去那种地方,上次是因为我们主子找人,我才去的。” 林无量不甘心地追问:“不行吗?你真的不会来吗?” 徐目果断回答:“不会,要是你在酒肆里死了,那是你命到了,咱俩素不相识的,我对你仁至义尽了,回去吧,再来就是死,连我的面都见不到。” 徐目转身就走,不余留林无量回嘴的时间,他为了魏顺的事沾染上这个祸害,现在赶不走、甩不掉,真是烦透了。 他跨过门槛,进了院子。 林无量跪着看徐目,好久了,等看门儿的把大门关上,他才抬起手擦眼泪,可眼泪擦不干。他从身上摸到了钱袋,从里面倒出来两个铜钱。 后来走到街转角,他把两个铜钱扔给个要饭的了。 / 晚上饭是在水磨胡同吃的,从明儿起,这地方不再只是一处院子,而是徐目和彩珠的家了。 太阳刚要落山那会儿,饭刚端上桌子,没料到张启渊来了,是来帮忙的柳儿带他来的。 “惬意啊,”他一进屋子就夸,四处打量,说,“徐公公也是过上舒坦日子了。” 徐目赶快请他坐。 “什么好菜?”他把桌上的饭菜看了一遍,然后盯着徐目,质问他,“你明天成亲怎么不请我?要不是柳儿告诉我,我都不知道。” “渊儿爷您喝茶,”徐目亲自给倒水,说,“我们不摆酒,搭伙儿而已,又不光彩,就是我家里来两个亲戚,一起吃顿饭。” 张启渊叹气:“行吧。” “再说了,”徐目又说,“就算请,也轮不到我请您,这样,等我们主子成亲的时候你来,他肯定请你。” 魏顺从门外进来,问:“徐目你什么意思?” 徐目挨了魏顺个白眼,可他一点儿都不冤,因为他就是在刻意使坏呢。 他说:“我说得不对吗?我哪儿有请渊儿爷的身份?” 魏顺冷笑:“那你扯上我干嘛?” 张启渊:“他说得对,你成亲是要请我。” “我不成亲,”魏顺在下人端来的盆里洗了手,坐下要吃饭,说,“一个人才潇洒。” “我也洗手。”张启渊安心地指使徐目家的下人,让人家把盆端过来。 魏顺说他倒是不客气。 “我在值上累了一天了,禁军的饭你又不是不知道,白菜窝头,难吃死了,”张启渊一边擦手一边说,“再不吃我就饿晕了。” 徐目连忙给他递碗筷,说:“吃,以后常来吃,就是家里灶小,只能吃些平常的。” 张启渊:“没事儿,反正比禁军的饭好。” 徐目很会照顾人,手底下麻利,他用筷子勺子分开一个大烧肉圆,给魏顺跟张启渊一人夹了一半。 然后坐下,冲俩人说:“都饿了,吃吧。” 张启渊很大方,将那半个油亮亮的肉圆夹起来,一咬就是一大口,魏顺却慢悠悠拿起筷子,弄了一点子肉沫下来,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还嫌徐目粗鲁,不知道弄小点儿。 / 第二天要接彩珠过门了,后半夜天还没亮,柯五巧来了水磨胡同,打着个灯笼,着急地拍徐目家的门。 徐目一边穿衣裳一边出来,问她怎么了。 柯五巧在门外气喘吁吁,说:“徐大人,那个林无量找着了,他在韩家潭一个破房子里上吊,被过路的救下来了,离我们药铺不远,那人正好儿送过来,我娘正在救他呢。” “上吊!” 徐目掖着衣领的手停住了,他难接受这个惊天的消息,一时间气得胸口都疼,他说气话:“别救了,随他去,死了更好。” 柯五巧:“徐大人,那我……我回去了,其实不知道怎么说,我娘他是个郎中,要是你不发话,她肯定会救他的,可你这么说,那就听你的,不救了。” 柯五巧转身要走,看门儿的打算关门,夜里静悄悄的,但时候不早了,等不了多久,天该快亮了。 徐目这才把外袍的领子整理好。 他慢慢朝房里走,身后是关大门的“吱呀”声,柯五巧的灯笼留了一点光,从门缝外溜进来。 “等一下,”徐目忽然叫住了看门儿的,说,“门打开,把那姑娘喊回来。” 胡同那头黑洞洞的,只有柯五巧手里的灯笼亮着,徐目跟在她身后走了许久,脑子还是懵的,他没在想自己为什么最终决定救林无量,而是在想:还是活着吧,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轻贱的人命……他自己小时候也是一条轻贱的人命。 要成亲了,也该干点儿好事。 两个人急匆匆走到了韩家潭,时候更晚了,进了济生药铺的里间,柯掌柜的正在洗手,她说:“给吃了丹药和参汤,有气儿了,但还不太好。” “能活吗?”徐目问。 柯掌柜的:“也许能,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幸好是在韩家潭,送到我这儿来了,不然肯定早就死了。” 徐目:“发现他的人呢?” 柯掌柜的:“走了,是个赶路的道士。” 小屋里亮着一盏油灯,而林无量再次躺在了上回的床上,他安静地躺着,眼睛闭着,脖子上一圈儿红的。 徐目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他,往外边走,只是叹气,他嘱咐柯掌柜的:“这回可看好了,千万别让他再跑了。” “明白,徐大人,这回肯定不会有问题。” “这样,”徐目思虑,妥协,叹了一口气,说,“明儿我让人把钱送来,你去找他们掌柜的,把他赎了吧。” 柯掌柜的点头:“哎,我明白。” “然后让他养伤,药费都我来出,养好了你看看能不能给他个活儿干,他今后就归你了,你说是你赎的就行。” 柯掌柜的:“好。” 徐目压低了声音:“他知道咱们认识了,但你最好别跟他提我,也拦着点儿,别让他再来找我。” “好,您放心吧。” 夜里一通折腾,回到家的时候天都要亮了,徐目就忙着换衣裳,打算去提督府接彩珠了。 俩人各自的身份不方便,徐目更甚,所以婚书、娶亲都是没有的,彩珠进门还是以奴婢的身份,只是,他们将按夫妻那样扶持着过日子了。 徐目昏昏沉沉,洗脸的时候想的还是夜里的事,他其实有点绝望了,不知道该拿这个林无量怎么办了。 当初替魏顺看中他,简直就是造孽。 徐目用湿手巾捂着脸叹气,太累了,太烦躁了, / 几日以后的黄昏,魏顺被张启渊挡在了西厂门外的胡同里,张启渊理直气壮,埋怨他这几天只顾得上徐目了。 “等你成亲的时候我绝对顾得上你,别挡着我路,”魏顺回头,确认了徐目在不远处跟着,警告张启渊,“我有事儿出去,车在等着了。” 张启渊问要干什么去。 魏顺:“上酒楼吃饭。” 张启渊:“和谁?” “秦公公,”魏顺挑眉,问,“怎么,跟你有关系?” “那你把我带上。” 张启渊语气诚挚,视线往下方去,这么轻柔地盯着比他矮点儿的魏顺,他忽然抬手,用弯起的手指挠了挠魏顺的下巴,跟逗猫逗狗似的。 第43章 靠在墙边的徐目看见他在干嘛了,于是把头低下去,开始看自己的鞋了。 魏顺皱着眉,最终躲开了张启渊作乱的手,说:“不带你,滚蛋!” “我想去,”按理说该见好就收了,可张启渊才不,他在底下抓着魏顺的手腕,不准他走,说,“带上我吧,我绝对不乱说话,我在旁边听着就行了。” 魏顺:“我们要聊机密的事儿,你要是知道了,我们就不能留你了。” “什么意思……” “活不成了呗,”魏顺缓声说道,“泄了密,会派专人去杀你的。” 张启渊抬起手,摸了一下脖子,抱怨:“那你也太狠心了吧。” 魏顺对他假笑,说:“知道就好,快把我放开,我该走了。” “那这样,我坐散座,”张启渊说,“我在阁子外边等你,要是你喝多了出来,我正好搀着你。” “真倔。” 盯了张启渊半晌,魏顺最终说出了这样两个字。他想,行了拗不过了,带上吧,酒楼的门对谁都开着,况且实际上只是请秦清卓吃酒,不是要谈什么秘密事。 魏顺妥协了,因为懒得跟他掰扯。 然后,西厂一行人就到酒楼了,其中多出来个张启渊,见到秦清卓的时候,他站在魏顺身后。 秦清卓见过他,但想不起来是谁了。 他自己介绍自己:“我叫张启渊,家父是张钧。” 比他大了几岁的秦清卓立刻作揖,道:“这不是国公家的五爷嘛!咱家眼拙,没认得出来,得罪了!” 魏顺云淡风轻,转过头将张启渊盯着,说:“行了,认识了,你自己找个桌子坐吧,吃喝写在我的账上就行。” 张启渊叹气:“好吧,你们慢聊。” 魏顺请秦清卓上楼了,把张启渊一个人丢在楼下大堂,徐目回头看了一眼觉得头疼,在心里嘲笑:好歹是个勋贵子弟,这也太没骨气了。 那边,上楼去阁子的人浩浩荡荡,这边,张启渊一个人临窗落了座,伙计上去招呼,他点了最贵的酒,还点了些珍奇吃的。 等菜的时候想:不许我跟着?我宰不死你。 夜幕降临,街上的灯亮起来了,张启渊自己坐着吃了会儿,一抬头,看见徐目过来了。 于是让伙计多拿了碗筷跟盅子,张启渊亲自给徐目倒酒,问:“徐公公,成了亲的感觉怎么样啊?” 徐目:“就那样,算是……不错,彩珠挺好的,适合做媳妇。” 张启渊:“知不知道你们魏督主什么时候娶妻?” “不知道,”徐目没明白他什么意思,摇头,说,“现在应该不会,他跟我不一样,得慎重些。” “他不会娶妻的。” 张启渊不知道哪儿来的笃定,他笑,轻声对徐目说:“他说喜欢女人是骗我的,他就是断袖。” 徐目愣住了,不说话,有些局促。 张启渊接着说:“我看上他了,你知不知道?” 本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说话直来直去的,这两句,更令徐目嘴里的酒险些喷了出去,徐目放下酒盅,恨不得把耳朵捂上,说:“跟我说这些干嘛?我又做不了他的主。” 张启渊:“你帮帮我的忙,劝劝他,让他知道我是想对他好的。” 徐目忙摆手:“不行不行,你别看他有时候跟我说说笑笑,生气起来凶着呢,这种话我可不敢跟他说。” 张启渊:“那怎么办?我惦记他。” 桌上菜都是好菜,徐目慌了,拿起筷子随意夹了一口,放在面前的碗里,他埋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平静地对待张启渊了。 他想,多情总被无情恼,郎有意来妾无情。 他又想,这俩人真是不一样,魏顺是个大局为重的、犟嘴的、憋死不说的,张启渊却是个什么都敢说的。 “你自己跟他说,”徐目跟张启渊碰了杯,赔笑,“主子的私事儿,我不好管。” 张启渊摇了摇头,很是沮丧,说:“没用,他不相信我,光知道扇我巴掌。” 徐目:“那没办法,他就是那脾气,你要是惦记他,就要习惯他,而且可能他没你想得那么温柔,这些都得提前知道。” “我从来没觉得他温柔,”张启渊坐得可潇洒了,袖子卷着,脚底下还踩着只凳子,小声说,“是觉得他跟别人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他是提督,是圣上面前的红人,要是能跟他有点儿什么,这天底下就没有我不敢做的事了。” “就因为这个?”徐目的心本来暖和点儿了,现在又凉了,他撇了撇嘴,看着张启渊,问,“你觉得惦记他显得你有本事?” 张启渊点头:“那肯定啊,别人找的全都是卖的、那样的,谁有过这样的?” “算了,”没等徐目说话,张启渊拿起酒盅,脸又皱起来了,道,“说这些都没用,他根本不愿意搭理我。” 张启渊恣意洒脱、敢爱敢恨,可在徐目眼里,他还是在盘算让魏顺伤心的事儿,他居然拿魏顺跟卖的比。 这让徐目很不舒服。 于是徐目站起来,说自己要上楼看看了,嘱咐:“您想吃什么点什么吧,我到时候一块儿付账。” 张启渊问:“你真不愿意帮我?” 徐目摇头:“帮不了,你还是自己跟他说吧,但最好别说了,你又不是真心待他的,你……算了,我先上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张启渊几乎要冲上去质问徐目了,他站了起来,可徐目已经走远了,在上楼了。 他装作听不见他说话。 张启渊怒气冲冲地坐下,念叨:“死太监,真把自己当娘家人了……” 正生着气发着愣呢,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就伸手摸衣裳的暗袋,摸出了一颗油纸包的牛乳糖,扔在了桌上。 还早,看了一眼楼上,张启渊心想这俩人是司礼监的故交,情同手足,今晚不知要聊到什么时候。 又想:魏顺肯定想耗走自己,但该失算了。 第40章 秦清卓早就看过了七皇子留给魏顺的信,但他是个体面的人,知道不该再多嘴了,倒是魏顺主动提起来,说:“也不知道庄妃和赵进怎么样了,最近都没什么动静。” 秦清卓想了想:“许是关系又和缓了。” 魏顺:“我以为他会很快杀了庄妃。” “猜不透,”秦清卓轻摇着头笑了,说,“阉人与妇人的事儿最古怪,况且七爷已经死了,所有人都不想提起这件事了,万岁爷更是。” “是啊,”魏顺叹息,说道,“伸什么冤啊,息事宁人吧。” 能看出来他是有遗憾的、不甘心的,他伸手,将手上盘着的一串青玉扔在了饭桌上,秦清卓伸手拍他肩膀,是安抚他的意思。 这顿饭,虽然随行的人多,可都不在这个阁子,一些在外边守着,一些在隔壁开了一桌。于是魏顺和秦清卓能自在说话,秦清卓还劝魏顺:“知道你跟七爷有情,你肯定——” “你从哪儿听来的?”魏顺觉得自己要被这些谣言害死了,也不问秦清卓说的到底是哪种情,就厉声打断了他,“我俩从头到尾都是主仆,别的什么也没有,他逛窑子逛得浑身是病,这话再传下去,我还活不活了?” 秦清卓:“他不是给你写了——” “手在他身上长的,不是他想写就写?”魏顺气得胸闷,又喝多了酒,脾气有点子暴躁了,他将念珠重新握回了手里,埋怨秦清卓,“你可真是的,以后记得多传传我的好话。” “是是是,督主您别生气,我是真不知道。” 对魏顺来说,秦清卓虽然不如徐目亲信,却也是个值得交心的人,虽说认识的职官、勋贵也多,可阉人还是更喜欢与阉人交往。 他们之间没隔阂,虽说职能有高低,可从心里是相互接受的。 秦清卓又给魏顺敬酒,魏顺又喝了几杯。 俩人聊了许久,酒楼里没什么人了,这才散场。 张启渊还没走。 可徐目没有看见张启渊,而喝多了的魏顺也早把这回事忘了,到了酒楼门外,两拨人作别,徐目贴在魏顺耳边说:“渊儿爷他回去了。” “嗯。” 魏顺应了一身,转身便要上车,他脑子还算清醒,只不过有些晕也有些迟钝,徐目把他扶去了车里,他又说尿急,徐目只好再把他搀下来,带他去酒楼的后院里,借用他们的净桶。 可还没走到,魏顺就说自己要吐了。 徐目叫随行的别人陪着魏顺吐,打算先去弄碗漱口的水,谁知前脚刚走,张启渊后脚就到,他认识西厂那几个,自己把魏顺搀着了,说:“我带他去,你们不用管了。” 那几个人很谨慎,可张启渊与魏顺实在熟识,又是奉国府的人,他们不好多说什么。 夜黑沉沉的,没什么月色,张启渊就这样背着徐目将魏顺带走了,拐了个弯进胡同,找到了酒楼的后门。 第44章 魏顺整个人都是软的,眼睛微眯,状况还不如刚才,他以为是徐目扶着他,就不加防备地往张启渊身上靠。 张启渊熨帖地把他揽在怀里。 酒楼后门上那盏灯,照着贴在一起的这俩人,张启渊细瞧,发现魏顺的脸颊很红,他本身又白,所以整个人像是那寿山芙蓉玉。 面对面站着,张启渊让魏顺看自己,魏顺把眼睛睁开了,看了会儿,愣了一下,问:“你还没走?” “没有。” 张启渊什么都顾不得了,在平时他能近魏顺的身,可魏顺抗拒,怎么着都不听话,这回就不一样了,魏顺整个人都是懵的,算是落在他手里了。 他揽着他的腰,扶着他的脑袋,一下子往他满是酒气的嘴上亲,嘴唇碰到了,不够,舌头碰到,还是不够。 还怎么亲?舌尖的撩动加上吞咽的动作,几乎将对方嘴里很嫩的肉吸了去——张启渊他就是个疯的,他刚才还吃了糖,所以弄得魏顺满口甜。 亲完了,魏顺拽着他的衣服,粗喘着气看向他,说:“吃糖了?” “吃了,专给你留的。” “不行,”魏顺抬起手去,软绵绵地将张启渊的脸往旁边推,还呵斥他,不准他笑,又说,“我早就忘了你了,不准你这样。” 张启渊笑得忍不住,又往他嘴上来了一下,问:“什么时候记得过我?” “你骗人,我不相信你了。” 看吧,魏顺是清醒的,就是不太能设防了,他盯着张启渊的脸看,张启渊跟他玩儿流氓,又扳着他的脸亲他好几口,问他:“还吐吗?想尿吗?” 魏顺摇头:“不要你去,徐目陪我去。” 张启渊坏心眼儿地逗他:“陪不了了,徐目早就自己回去了,打算不要你了。” “不会的,你把他找过来。” 魏顺话音落,这下是真正尿急了,觉得憋不住了,张启渊看他拽裤子,打算帮他,却听见胡同口传来一阵咳嗽声。 是徐目。 他走过来了,大概已经等了半天,他把魏顺从张启渊手里搀过去,说:“我带他去,他身子不方便,你帮不上。” 俩人走了,暗暗的灯下,张启渊被晾在了原地。 / 张启渊在胡同里对魏顺做的那些,徐目全看见了。 他想,张启渊大概不怕被看见,或者中途就察觉了他在那儿;又想,魏顺也没醉得太厉害,应该是记得的。 等到晚上回去,徐目什么都没问,第二天一早,魏顺也没提,后来就一直没提。 于是徐目装作把那晚看见的全忘了。 京城又落春雨了,这天晚上到家,彩珠正坐在厅里纺麻线,一看见进门的徐目,她站了起来,把手里东西放下,说:“把外衣脱了吧,换件干净的,饭好了,这就能吃了。” “我吃过了,你吃,我陪着你吃。” “行。” 这家里不大,有几个下人打理,两人待着舒服又清净,更了衣落座,彩珠还是执着地让徐目尝尝菜,她说:“对了,大人,今儿有个人来找你。” “谁?” “不认识,看门儿的兴许认识,但他不是走了么?”彩珠说,“我去买菜回来,在门外遇到的,他说找你,说以前常来这儿。” 徐目:“你让他进来了?” “没,”彩珠摇头,说,“他说他姓林,说你对他有恩,白白瘦瘦的一个公子。” “行了,我知道是谁了,”徐目的脸色变成了铁青的,他把碗里的菜吃了,对彩珠说,“要是他再来,你别出去,让他们几个男的出去,赶跑就行了。” “行,”彩珠问,“他是谁啊?” 徐目叹气:“快吃饭吧,你不知道的好,他不是什么好人。” 彩珠点头:“知道了,下次我不理他了。” 徐目唉声叹气的,很沮丧,由于他认为自己对林无量足够好了——以柯掌柜的名义赎了他,还给了他做活儿赚钱的机会,给了他安身之所。 这都不满意? 夜里,徐目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根筋琢磨林无量这人是怎么想的,结果彩珠从那边床上来榻上了,她点了盏灯,自己钻到他被子里来,说:“睡不着?我陪你睡吧。” “行。” 都这场面了,徐目不好再说什么,他就往里边挪了一些,又让给她半个枕头。 她问:“到底出什么事儿了?白天那个人?” “对,”徐目叹了口气,说,“我以前去韩家潭帮督主找个小倌儿,就找到他了,结果正遇上去延绥,回来以后督主已经不喜欢他了,让我把他弄走,他这就缠上我了。” 彩珠明白了,说:“他是想你给他赎身吧。” “是,也不是,他老缠着我,我说我不买他,结果他跑去上吊了,我只好让人把他给买了,”徐目躺着,说,“可现在他有自由身了,还缠着我,我都不明白什么意思。” 彩珠半趴在床上,看着徐目,笑着说:“他是想报恩。” 徐目:“哎唷我求求他放过我吧,他别来找我就是报恩了。” 彩珠:“其实他长得挺俊的,就是太瘦弱了,看着太可怜了。” 徐目:“你什么意思?看上他了这是?” “没有,我是你的人了,心里有分寸,”彩珠浅浅生气,拍了徐目一巴掌,说,“我就是觉得他看着太可怜了,让我想起我以前还没到提督府的时候。” 徐目开玩笑,问:“那把他弄到咱家伺候你?” “不用,那不是成了……哪儿有这样的女人?还要不要脸了?” 有困意了,彩珠坐起来,把搁在凳子上的灯吹了,结果听见徐目说:“可彩珠,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一阵的沉默以后,彩珠开腔:“大人,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督主把我给你了,我专心伺候你——” 徐目问:“你甘心吗?” 彩珠回:“没什么不甘心的,这世道,我这种出身的人,能讨口饭就行,不想别的了。” 徐目:“行,睡吧。” 彩珠躺下没动静了,徐目也欲言又止了,其实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人“饱暖思淫欲”,生活好了肯定会想别的,况且他和彩珠并不是没有夫妻之实那么简单。 他和她不互相珍惜,不互相爱护,不把对方当成特别的存在。 这才是最悲凉的。 / 张启渊给魏顺写了封信,魏顺站在西厂的院子里拆开,他没期待他能说什么好话,一看果不其然,秽词亵语,靡艳文章,魏顺看了两眼就折起来,扔也不好扔,只能盘算找个地方偷偷烧了。 他心凉了,觉得自己这回是真的遭贼了,不是别的贼,是登徒子、掠色贼。 “哎!” 身后忽然有人喊,魏顺被吓了一跳,他回身,看见张启渊就站在身后,灯笼亮光落在他半边脸上,他容貌威仪,却气度清逸,目若朗星。 这不是凡人,魏顺暗自赞叹,这是神君降世,现了真身了。 张启渊走过来,魏顺愣住,张启渊伸手把信夺过去,低笑着问:“看过了?怎么样?我说了,这些玩意儿我也会写,没骗你吧?” 魏顺瞪了他一眼,压着嗓子骂:“色贼!” “哎你这人……我辛辛苦苦给你写信,你还这么侮辱我。”张启渊用一只手把信抖搂开了,一边瞧魏顺的表情,一边准备念了。 -------------------- 加更~ 第41章 张启渊的信没念成,因为秦清卓来了,魏顺就松了一口气,忙着跟他们商议事儿去。 张启渊跟个贴身护卫似的,在门外等着,先是把给魏顺的信揣着了,然后在院前来回踱步子,这儿看看那儿瞧瞧。 徐目进来了,两个人相顾无言,主要因为有秦清卓带的人在旁边,想聊的都不能聊,徐目低头,借光看着生在砖缝里的草,想了半天,想出个能聊的话题。 他问张启渊:“渊儿爷,前几天听说李总宪他病了,好些了吗?” “好了,我去家里看过了,”张启渊点点头,说,“外祖父他太忙,许是累病了。” “是,都察院确实劳碌,得注意休息。” 很快寒暄完了,徐目也没话可说了,于是几个人站在西厂的房檐底下,等着各自的主子。 张启渊是个例外,不过徐目已经能视而不见了,延绥之行以后,张启渊不是来西厂就是去魏顺家,后来找徐目写了张纸,标清楚魏顺最近哪天不在家,哪天休息。 因此,无论张启渊能不能成魏顺的情郎,但至少已经成了徐目的祖宗。徐目面儿上恭敬,心里埋怨,重不得也轻不得。 一眨眼的工夫,张启渊就跟秦清卓带来的那仨人聊上了。 徐目偷偷叹气,把脸转了过去,然后到门外巡视了一圈,好一阵之后才进去,魏顺已经跟秦清卓聊完了,正好送他们出来。 张启渊不见人。 第45章 “走吧,回家,”送完了客人,魏顺的表情有点凝重,大概是和刚才聊的事情有关,他告诉徐目,“在后头院子里,你叫他一声,可别晚上把他落下了。” 徐目无奈:“我的爷啊,你真是够操心的,他那么大的人了,长腿了,不知道自己出去?” 魏顺:“他那德性……还是告诉一声,不然又该埋怨咱们不叫他了。” “行,”徐目点头,“我这就去,看看他跟不跟咱们一起走。” 徐目还告状:“你是不知道他,刚才跟司礼监的都能聊起来。” 魏顺没憋住笑,说:“这你还管着?随他去吧。” “你俩真是……俩祖宗。” 徐目把魏顺跟张启渊放在一起埋怨了,这才转身往后边去,走着走着,他觉得自己不像是魏顺的伴当,像是他操心的老爹。 结果在半路就碰上张启渊了,他说:“你们这地方冤魂太多,该多种些桃树,驱邪。” 徐目干笑:“还懂风水啊渊儿爷?” “略懂,主要是一进来就觉得阴森,尤其是晚上,”张启渊往身后指了指,抱怨道,“我刚才说进牢里看看吧,那个守门的还不准我进。” 徐目:“别,渊儿爷,里边地方脏,最好是别去,没什么好看的。” 张启渊点头:“这个西缉事厂,也就你们提督的那几间房不邪性了。” “对,以后就去那儿坐,别再往里走了,”徐目解释,“主要是怕吓着你。” 张启渊摇头,说:“我不害怕,就是在想……魏顺做了那么多恶事,我居然还惦记他。” 徐目跟着走,什么都不说,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启渊又说:“他的家人造反被惩治了,他就反过来惩治别人吗?他和我岁数一样,但我从来没杀过人。” 说:“我不是觉得他不好,就是觉得人真奇怪,有两个样子,还是截然相反的,你说——” 张启渊回身,发现徐目早不见了,再抬头,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魏顺。 他没穿官服,换了一身舒适的衣裳,蜜合色,束发,眼神冷冰冰的。 张启渊倒不显得紧张,他重复刚才的话:“我说我不是觉得你不好,我——” “我做了那么多恶事,谢谢你还惦记我,我是个十恶不赦之徒,跟你们清白正道的世家子弟不一样,”魏顺缓缓走过来,压抑着怒气,脸上都没了血色,他低声说,“今后还是别惦记我了。” 张启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刚才去里边逛了逛,有感而发,随口说的。” “实话告诉你吧,去年下雨那天,在茶坊看见你,我就心悦你了,我入夜难眠,我独自相思,”魏顺终于平静吐露了深藏在心里的这些,他道,“我是断袖,也喜欢过你,这回是真话,我用性命起誓。” 话音落下,张启渊的心口那里,有什么正在一点点往下沉着。 他说:“那现在……” 魏顺:“不仅是现在,往后也没机会了。” 张启渊:“我还想要机会,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让汪霄给我弄了欢好助兴的膏子,本来打算和你试试。” “你真敢啊?”魏顺发出冷冷一声笑,看着面前人的眼睛,说,“我的‘好哥哥’浑身的花柳,可能我也是呢?” 张启渊忙去抓他的手,说:“我知道那是假的,我都知道,我不会再说了,其实我不是信,而是气不过,听见你跟他的事儿就不舒坦。” 魏顺把手抽走,冷冷地说:“我早已经想明白了,对你就像对平常朋友,我这两个破烂地方你愿意来便来,其余的……还是算了。” “什么算了?”一口搀着不甘的怒气冲到张启渊的嗓子眼儿,他皱眉、拼命摇头,质问,“还什么都没有,怎么就算了?” 魏顺:“你骗过我,我不相信你。” 他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绕过张启渊往外走,却被他握着手腕,一把抓了回去。魏顺险些跌倒了,愤怒又平静地望向他,说:“你那不是惦记我,是想争风。” “不是!”张启渊凑近了争辩,眸色逐渐变暗,他道,“那天晚上在酒楼胡同里,别说你忘了。” 魏顺:“你那是趁人之危!” “行,”张启渊拿他没招儿,突然笑了一声,猛地将他压在了旁边的墙上,低声道,“这次你清醒了,我没有趁人之危。” 魏顺的腰被死死揽着,手腕被抓着,压在头顶动弹不得。他想呼吸,却没法呼吸,因为张启渊再一次冒犯了他,擅作主张地亲上他,连换气的机会都不留。 这回不一样了,没人喝酒,脑子清楚,温度、触感、气味都感受得到,张启渊他一点都不温柔,只顾着自己快活了,把人往死里亲。 魏顺的脊背和手脚发麻。 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试着挣扎,可是没用,他少时净身,长得不够剽悍,即使练过了拳脚,也不是张启渊的对手。 好一阵子,张启渊终于缓缓地松开了他的嘴,并用动情迷乱的眼神看着他,小声说:“就今晚吧,好不好?” 魏顺把视线移去旁边,小声道:“你放肆。” 张启渊:“别不看我,你转过来。” 魏顺:“我说过,我心里没你了,早就忘了你了。” 朦胧的灯影下,魏顺心颤,缓缓转头,面容神色皆有种傲气冷冽之感,他盯着张启渊的眼睛看。 不行,心颤得更厉害。 一刹那,魏顺觉得自己要支撑不住了,那些早早积压在心里的感觉,那些热情和憋闷,那些肖想……一下子喷发,掀动着起伏的心口,制造出紧促的、动情的呼吸。 张启渊吻了过来,魏顺迎了上去,合上了眼睛。 献城投降。 他一下子顾不得其他,情难自禁,控制着那只终于挣脱的胳膊,将它放在了张启渊身上。 / 徐目半天没等到魏顺出来,再回去,看见后边卧房的灯亮了。 再往前走,柳儿迎面过来了。 徐目抬抬下巴,问:“他俩在里边?” 柳儿:“嗯,我去烧洗澡水。” 徐目:“把小王他们几个都叫起来,一个人哪儿够啊,你知道他是谁吧?可给伺候好了。” 柳儿:“知道。” 夜可静了,和平时一样,又和平时不一样,徐目还是看柳儿不顺眼,忽然问他:“你给小喜子送的玉?他天天戴着显摆呢。” “是我送的,”柳儿倒是大大方方,说,“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徐目抱着胳膊低笑,嘲弄他:“得了吧,就你那小心思,也就唬得住喜子这种,换了别人,看谁搭理你?” “我不换别人,为什么要换?” 在西厂待得久了,见识多了,柳儿也算是长脾气了,他直瞪徐目,断定徐目不敢在此时此刻扇自己巴掌。 “忙你的事儿去,”徐目怒了,咬牙切齿,忙指使他离开,并且提醒,“上点儿心,别打瞌睡。” “是,知道了。” 柳儿都走出去几步了,徐目回过身,冲他的背影隔空踹了一脚,嘴上低骂:“牛气什么啊!个小鳖崽子!” 柳儿出去了,院儿里安静了,徐目没什么要做,于是在门外抠着指甲打发时间。 跟江良玉来的那回一样。 和暖的春夜,墙那边蝲蝲蛄在叫,西厂里头一次有这样的情形——因为对魏顺来说,张启渊跟那个姓江的是不一样的。 高高在上的西厂提督,觉得神机营的副将只是泥尘,但对这个奉国府的少爷带着仰慕;魏顺那么蔑视权贵,却曾经爱上了权贵。 到如今,俩人已经成了两根交缠的丝线,打结绕弯,彻底地分不开了。 徐目隐约能听见屋里的动静,却难以庆幸,也没能替魏顺高兴,因为觉得张启渊没有真心,是个薄情之人。 哪怕只是一夜,对魏顺来说都是泥沼、是火坑。 徐目又转念,想明白了,认为风流一次也无妨,而像是“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的誓言,不是谁都给得起的。 那些勋贵子弟个个什么样儿,徐目都见过,所以要是对张启渊有过分的期待,那也太难为老天爷了。 蝲蝲蛄“呼噜呼噜”唱着,天气舒适,屋里吹灯了,徐目走到院外去,等着主子完事儿。 结果琢磨着,居然没忍住笑了,因为他心里念了一句:张吉,你也有今天。 远处屋子里,两人正在说话,说了什么?趴门上也听不见,但估计是些亲昵缱绻的。 柳儿把热水拎到隔壁房里,只隐约听见一句。 像是说:“……它很……吓着你了?” 第42章 “滚你的,老子又不是没见过什么!” 魏顺脾气不好,还什么都没干呢,就垮着脸了,嫌张启渊把自己当了雏儿,听他这么说,张启渊一下子慌了,问还见过谁的那个。 第46章 “神机营有个人,”魏顺慢悠悠说着,抬起胳膊,把自己掉到身前的头发拨弄到身后去,说,“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啊……你,神机营?”张启渊当即头大了,俩人跪坐在床上帐子里,他敞开着上衣的襟子,逼问,“哪个?是底下的兵?还是当官儿的?” 魏顺:“不能告诉你。” 张启渊:“什么时候?” “去年吧,”本来没心思说道的,看眼前这人急了,魏顺逗弄的心思上来了,就告诉他,“我可是西厂提督,有几个人不是很正常?” 烛光幽暗,他一身朱色斜襟里衣,抬眼轻笑,还是弄自己的头发,结果被张启渊凑上来亲了一口,亲在嘴角那儿。 “到底几个?”张启渊耍无赖,一本正经地盯着他,说,“实话告诉我。” 魏顺:“和你有关系?” 张启渊:“你别废话,我就想知道。” 此时此地,其实本来不用聊这个的,但张启渊非要知道,还自己难为自己,为个不知道名字的男人气到不行,咬着牙半天了,又憋出一句:“不管他是谁,你以后都不准找他了。” “他比你厉害,”魏顺干脆躺下了,轻声说,“人家是自己考上的功名,自己立业,不是你这样。” “你想我也考功名?”张启渊问。 魏顺摇头:“没有,我就是说说,你的事儿我管不着。” “所以你到底有过几个?” 执着地要知道问题的答案,张启渊快趴在魏顺身上了,他死盯着他,帮他整理头发。 魏顺把头转去旁边,说:“我数不清了。” “你才多大年纪,就数不清了?”张启渊心里两个人儿在打架,信又不信,他皱了皱鼻子,说,“你唬我的吧,其实一个都没有过吧?” 魏顺转过脸来,抬手揪住了他的鼻子,说:“有过,数不清是假的,神机营那个是真的。” “没骗我?” “没,神机营的就是真的。” 看魏顺笃定地回话,张启渊把魏顺捏他鼻子的手握着了,手又细又滑,觉得摩挲不够,他一边摸一边嘱咐,很没好气:“以后不准再叫他过来,也不准再去找他。” 魏顺:“你是京城的霸王?” “我不管,”张启渊还在摸手呢,一边摸一边往手背上细细地亲,说,“你今后只能有我一个。” 魏顺:“无赖吧,谁答应你了?” 张启渊:“那你现在就答应,快。” “才不,”魏顺被他亲得痒痒,就把手抽了回去,翻了个身对着墙躺,说,“我答应的是今晚试试,不是要被你管着了,你就跟那神机营的一样,好好儿伺候我,甭想别的。” 张启渊扒拉他肩膀,说:“反正你需要人伺候,以后专找我不就行了?” 魏顺“噗嗤”地笑了,转过身来,一指头戳在张启渊的额头上,说,“真有你的,要是这话被你祖父知道,有你受的。” 张启渊:“提他干嘛?这事儿他还管不着我。” 魏顺躺着,顺滑的发丝在枕头上铺开,上头流淌着蜡烛的光,跟蜜糖似的,他看着张启渊,张启渊也盯着他,从额头看到眼睛,再从眼睛看到下巴。 视线落在魏顺修长莹白的颈子上了。 张启渊低声问:“你们月阙关人都这么白?” 魏顺:“对,那边的人都是胡人样貌,就白。” 张启渊:“可你看着不像是胡人。” 魏顺:“祖上有人是汉人。” 张启渊的脸更往魏顺身上凑了,他盯上了他的脖子,轻轻凑过去亲了一下,弄得魏顺一惊,捂着脖子抱怨:“亲脖子干嘛?痒。” “你真香。”张启渊说。 魏顺撒娇推他,瞪他,说:“我最烦你这号儿油嘴滑舌的。” “别生气。” 说着话,张启渊在魏顺额头上亲了一口,然后就坐起来,开始脱衣裳。他把自己脱光了,一脸真诚地说:“别吹蜡了,不然看不见了。” 魏顺骂他:“害不害臊。” “不会!” 张启渊忽然这么动情地反驳,俯身趴在魏顺身上,把手伸进衣裳里去,摸到了他的后腰。 那感觉凉凉的,真滑,皮肤紧致,线条起伏……张启渊贪心,发了狠地摸,手挪到肚子上,弄得魏顺叫了一声。 他不是喊,而是哼唧,跟平时说话的声儿不一样,柔柔的,娇滴滴的。 “你这什么声儿?” 张启渊鼻子抵着他鼻子,问。 魏顺又生气了,瞪他:“听不了?那把你耳朵堵上。” “不是,”张启渊笑,说,“我觉得好听,咱们今后常在一起吧。” 魏顺:“你说了不算。” 张启渊那只很欠打的右手,把魏顺该摸不该摸的地方都摸了一遍,魏顺脸热,快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他感觉到不一样了,跟之前那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这么慌过。 以后呢?张启渊这人大概不会去想以后,他生在门阀,身边那些男人什么样,他大概就是什么样。 不想了,魏顺告诉自己,都到了这一步,想什么都是没用的,当是露水情缘,当是昙花一现。 他大胆地撑起了身体,凑近张启渊的脸,把一个微凉的、湿漉漉轻飘飘的吻留在了他眼角,因为那儿被什么虫子咬过了一口,有个在发痒的、浅浅的红印子。 然后离开他,急喘着气,看他,说:“这就不痒了。” 猛地,张启渊两只手掐住魏顺薄薄的腰,告诉他:“你腰真细。” 风动纱帐,红烛燃着的光晕进来,魏顺动弹不得了,手腕搁在枕头上,被掐着腰,只能躺着。而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张启渊像是神仙画儿里的人,不着寸缕,却神性威严,教人腿软。 他换成只一只手掐着魏顺的腰,抬起另一只手,把自己的头发解开了,随意摇头,茂密青丝,如瀑倾泻。 看见这么一幕,魏顺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了。 / 深更半夜的,徐目坐在院外边儿的树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柳儿在叫他。 “徐大人,”那孩子在树下站着,说,“丑时了,督主让你去歇着。” 徐目猛地醒过来,翻身下树,落在地上,问:“完事儿了?” 柳儿:“嗯,伺候两人擦洗过了,已经歇下了。” 徐目:“在一起睡呢?” “是,”柳儿也困倦了,憋了个呵欠回去,说,“督主不跟渊儿爷一起睡,他硬要留在他房里,就留下了。” 徐目无奈地笑,点头:“行吧,你走,不用守着,我也找个地儿睡了,太晚了不回家了。” “是。” 柳儿退了,徐目这才彻底醒来,西厂明里暗里的护卫很多,他不必担心,于是打算去前院找张床歇了。 结果听见不远处喧嚷,跑过去,看见两个番子将个蒙面的人按倒在地。 那人嘴硬、有脾气,露了脸了,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是一个字儿都不吐。 徐目上前去,一脚踩在他背上,问:“谁家的?” 那人:“不能说。” 徐目:“东厂的?” 那人:“不能说。” 徐目:“奉国府的?” 那人:“不是,别费功夫,我今晚上不回去,主家就知道我出事儿了。” “就是奉国府的吧?”徐目心里大概猜出了三分,他不语,把脚拿开,让两个番子搜身,问,“刚来还是要走?今儿晚上都知道什么了?” “徐公公,”番子递上来一个小纸包,说,“身上没别的东西,就藏了两根毒针,自尽用的。” “行,”徐目笑了一下,转头盯着地上那人的眼睛,说,“那咱们就用他的东西送他上路,要是事发,就说是自尽。” 那人生得凶相,双眸细长,冷光乍现,听见徐目的话了,也丝毫没有屈服,他在等着死了,或是说早做好准备死了。 徐目弯腿蹲下去,递出毒针,示意番子动手,而他近观好戏,对那人说:“张吉派来的?堂堂国公也搞这种下三滥的,真没想到。其实本来可以留你的命,但今天晚上的事可不能被张吉知道,我只能以防万一了。” 轻轻一声“噗呲”,毒针插进了地上人的脖子里,剩下一根,那番子狠心,一抬手就冲着头顶,放进那人脑子里去了。 没多久,他面色黑紫,眼睛翻白。 趁着他没死透,徐目说:“我见过你,去年你们五爷去宁王府提亲前,我曾经跟奉国府的一起吃酒,杂七杂八一堆人,我坐在角落里,你肯定没注意我。” 那人马上就死了,正躺在地上,手脚抽搐。 接着,他最后扑腾了几下,呕出黑血,彻底不动了。 徐目试了脉搏,将他眼睛合上,冲旁边的人说:“抬下去吧,天亮了听督主处置。” / 张启渊是被上午的天光晃醒的,他睁开眼睛,看见床另一边空荡荡的,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第47章 柳儿跟另外个小太监,走到床前侍候,柳儿轻声说:“渊儿爷,督主他去忙了,已经巳时了。” 张启渊撩开帐子伸了伸手,说:“渴死了,给口水喝。” 柳儿让另外个小太监去倒水了,他把帐子分开挂起来,恭敬地对张启渊颔首,说:“爷,等您起了我去端吃的,都准备好了,等着您呢。” 张启渊点点头,把杯子接过去,“咕咚咕咚”咽下去好几口,问:“魏顺他多早起的?” 柳儿:“督主公务繁忙,卯时就起了,看您睡得沉,没跟您说。” “行吧,”张启渊伸脚下了床,伸着懒腰,说,“给我弄水洗把脸,饭就不吃了,得去值上了。” 柳儿连忙给他拿衣裳,说:“成,徐大人备好车了,送您过去。” 张启渊笑问:“这么周到?你们魏提督真把我当成哪家的花魁了?” 第43章 本来该被熨帖地伺候,张启渊非要自己穿衣裳,他一边摆弄一边问:“柳儿,我银袋子呢?” “在这儿。” “来,”钱袋接到手里了,张启渊把它打开,拿出两小块银子,一块扔个那个不熟的小太监,一块塞进柳儿手里,说,“不多,拿着去买吃的。” 俩人异口同声:“谢渊儿爷赏赐。” “不谢,”张启渊继续穿衣裳了,说,“以后我常来,咱们算是熟悉了。” 柳儿:“肯定,我们怎么伺候督主就怎么伺候您。” 张启渊:“是你自己的主张?” 柳儿:“没有,徐大人嘱咐过几次了,您身份不一样,不能怠慢。” 张启渊冷冷地笑,说:“他不是看不惯我?还这么客气,果然是见风使舵啊。” 轻轻一声“吱呀”,门从外边推开了。 是魏顺,他进来,让两个小的退下,然后把门关上,问张启渊怎么才起。 张启渊看他一眼:“你问我?不知道是谁,大半夜缠着我不放。他娘的,都赖汪霄弄的破药!” 魏顺嘴硬:“谁缠着你了?胡说什么。” “健忘这是?” 张启渊慢悠悠走过去了,站在魏顺面前,迅速地低头,在他嘴上轻啄了一下。 魏顺急得推他,他却将推的那只手抓住,揽上魏顺的腰,一下接着一下地亲他的嘴,发出缠绵的“啵”声。 张启渊:“我今儿晚上还来。” 魏顺冷冰冰地推脱:“别了,不清不楚的,算是怎么回事儿?不好。” 张启渊:“魏顺你,这么无情?” 俩人的视线接上了,张启渊委屈、抱怨,只惦记一时快活,察觉不到魏顺的惴惴不安;魏顺想过去、想往后,想得太长远了,可张启渊想得太简单了。 所以就这么耗着。 魏顺:“是,我就是无情,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张启渊:“我——” 魏顺:“我走了,你待着吧。” 张启渊那些薄幸的做派,让魏顺落下了一种不敢说也不敢问的病,两个人从根儿上就是不一样的,对待感情自然有各自的在乎;世家讲究血缘,张启渊从不缺人追捧关切,可魏顺没一个亲人,他需要谁给他独一份儿的疼爱。 蹊跷的是,魏顺偏偏不相信世上有这种疼爱,觉得即便有了,也不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对爱,他又是渴求又是惧怕。 他出去了,徐目从院前跟上,两个人风风火火地走,急着去审案子。 魏顺不会忘了昨儿夜里发生的一切,可回想那些缠绵,越想越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天已经亮了,梦也该醒了。 / 晚上,张启渊下值没去找魏顺,而去找了汪家老四,那人在花楼里结交了个红颜知己,正如胶似漆、蜜里调油。 张启渊进了阁子,姓汪的把那女的支走了,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张启渊自己落座,反问:“你最近不是一直在这儿么?” 姓汪的给倒茶,说:“是比不上你,忙于公务,年轻有为。” “滚蛋。” 茶是温的,张启渊拿起来喝了一口,清清嗓子,说:“你弄的那膏子,我昨儿用了。” 姓汪的:“怎么样?行不行?” “行啊,”张启渊放下茶杯,说道,“就是太行了,我倒没什么,他就不一样了,跟变了个人似的。” 聊到喜欢听的,姓汪的眼睛亮了,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货,一脸的坏样儿,低声笑,催促道:“你具体说说。” 张启渊:“老缠着我,身上很烫,说他痒。” “天老爷,你还别说,”姓汪的道,“真没人见过姓魏的这样。” “你看我这儿,”张启渊指着自己已经消红的眼角,得意地说,“昨儿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个包,他主动往这儿亲了一口。” 姓汪的:“这么放荡?” 张启渊:“去你老子的!他对我一个人这样,不叫放荡!” 姓汪的自己剥瓜子儿,笑着说:“你怎么知道他对你一个人?前些日子不是传言他好男色?我听着的多了去了。” “那些都是假的!”姓汪的终究是踩着张启渊的尾巴了,张启渊伸手捶桌子,大声说道,“没那么邪乎。” 姓汪的:“行,我信。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还去找他?” “或许吧,我俩现在关系不一样了,不能像以前那么生分,虽然他第二天就冷冰冰的了,但我得对他好点儿。” “怎么好?” “这不正在打算?” 张启渊仍旧是一副风流公子哥的做派,无论以前还是现在,除去本就不屑的男欢女爱,其余的快乐他样样不少;先是点曲听戏,再是踏马斗鸡,以及跟着一帮朋友瞎混,该去的不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 他头一回说要对某个人好点儿。 姓汪的好奇,问:“你是想跟他就这么一夜?还是几夜?或者是以后娶了妻,还跟他有纠缠?” 张启渊:“谁说我要娶妻了?” “快了,”姓汪的把瓜子儿皮丢在地上,说,“我听家里人说了,你祖父正给你打算呢,说你年龄不小了,可能就是秋天以前的事儿了。” “随他去,”张启渊也开始剥瓜子儿,说,“我不知道跟魏顺有多久,但只要他准许我去,我就一定去找他。” 姓汪的:“有娘子了也这样?” 张启渊:“那……再说吧。” 话的声音轻了,因为张启渊是一下子心虚了,他曾经因为张钥的事儿心疼曹夫人,却没想到自己也……他于是补上:“有娘子了就顾家吧,到了那时候,估计他也不愿意理我了。” “你俩的事可要捂着,”姓汪的说,“别传到别人的耳朵里,更别传到你祖父耳朵里,你知不知道昨天夜里的事儿?你祖父手底下一个探子,死在西厂了。” 张启渊摇头。 姓汪的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西厂的人把尸首送还回去了,国公才知道人已经死了,近日本来就不太平,据说都察院打算纠举西厂了,拥护的人很多。” 张启渊不解,问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姓汪的笑:“跟我这装糊涂呢?你外祖父李总宪是都察院的,这出戏明显就是国公跟李总宪共济,一个台前亮相,一个幕后敲锣。” 张启渊白姓汪的一样:“瞎说吧你就。” 姓汪的笃定:“不是瞎说,真不是,我那相好的,她前两天陪都察院的喝酒来着,聊起这个了,都是真的,光是弹劾魏顺的佐证文书,就收了一车,估摸已经在写奏章了。” “那他会没事儿吗?” “你说谁?” “魏顺。” 张启渊的心口那儿猛地疼,像是被钝刀子刺了一下。 他等着姓汪的给出让人放心的答案,可姓汪的说:“我也不知道,但估摸着要蜕一层皮了,所以按我说,你跟姓魏的还是早作了断,小心惹祸上身了。” 张启渊很犟:“怎么了断?没法了断。” 姓汪的好心劝他:“你还是别掺和朝廷的事儿了,至于睡觉,睡就睡了,以后别搭理就行了。” “我祖父跟西厂怎样,不代表我跟魏顺怎样,”张启渊再次捶桌子,气势汹汹的,说,“他们的恩怨没与我说过,我也不会提起的。” “死脑筋!”姓汪的直骂,说,“你想想,等都察院纠举西厂的时候,你应该站在哪边?要是有一天,魏顺因为奉国府败落了,他会怎么看你?” 张启渊:“我不管!我就和魏顺要好,没谁管得住我!” “行,”姓汪的也是拿他没办法了,直摇头,低声说道,“你看看这勾栏地方,爱怎么玩儿怎么玩儿,爱找谁找谁,可你偏要自己往火坑里跳,今后要是出了事儿,怨不得别人。” 张启渊猛地站起来,一脚把旁边的空椅子踹了,他大声说:“我谁都不怨,从不知道这种你情我愿的事也要跟朝廷扯上关系,就算魏顺不是西厂提督了,我也会去找他的!” 第48章 “别急,”纵使姓汪的再不上道,不能碰的人他从来没碰过,他看不明白张启渊,可还是安抚张启渊坐下,给他赔笑,说,“我就是好言相劝,怎么决定肯定是看你自己,只要你考虑好了,谁都拦不到你。” 张启渊发着呆喃喃:“你是不明白,我惦记他。” 姓汪的:“嗯。” 张启渊:“我不准他再有别人了,要是我不去找他,他到时候被纠举、被奏劾,该怎么过下去?我向着他,或许还能帮他。” 姓汪的摇头:“子深,你别这么想,他十来岁能爬到西厂提督的位置,说明他心狠手辣,什么都能承受得住,你别睡了他一次,真拿他当个花楼里的姑娘了,我可告诉你,他本来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张启渊抬眼瞪人,说:“你比我还了解他?” 姓汪的:“没,应该是当局者迷,你去外边儿打听打听,再下论断吧。” 去找汪家老四闲聊,结果聊了一肚子气,晚些时候,张启渊回到家了,珍儿在给他铺床,问他怎么这么晚。 他答:“找汪霄去了。” “我伺候您洗把脸吧。” 珍儿把床弄好了,去门外喊小丫鬟拎水,然后回来,说:“我今儿去看了夫人一趟,她肚子好大了,她们都说应该是个男孩儿。” “我娘吃饭还行吗?” “行,”珍儿笑着说道,“夫人这几天精神头儿可足了,能吃能睡的,别人都羡慕。” 张启渊:“我明早看看去。” 他又转头,问:“哎,最近都察院跟西厂是怎么回事儿?你听没听说?” “没听说啊,”两个小的在弄洗脸水,珍儿专心接张启渊的话,道,“你不是跟那魏提督熟悉?问问他就行了。” 张启渊叹着气坐下,说:“要是能问他就不用问你了。” “爷,”珍儿给倒喝的水,问,“晚上吃不吃点儿宵夜?” “不用,跟姓汪的一起吃过了。” “来,”珍儿把杯子放在张启渊面前,说,“水里加了蜜,还有荷叶跟金银花,再过一段儿天该燥了,提前喝着。” 张启渊顺手拿起来,抿了一口,叹气,说:“既然恨他,又带他回来干嘛?” 珍儿问:“什么?” “没有,”张启渊摇头,道,“你们出去,我独自待会儿。” 第44章 三月后半段儿,立夏节气,一场急雨把街口的人赶了个精光,徐目到济生药铺,跟柯家母女俩商量事情。 那个林无量站在柜台后边儿,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用一个杵臼舂药,舂了一会儿,缩脖子,用肩膀的衣料擦去脸颊上的汗。 柯五巧给徐目倒了杯水来,照样递出去一张纸,上头是帮忙查证的消息。 柯掌柜的从后屋出来了,看见徐目,又瞧了一眼林无量,上前问候去:“徐大人,都在纸上了,其余的还要等等。” “行,知道了。” 徐目将纸叠好,放进柯五巧给的信封里,然后揣进衣袍的怀里,说:“那你们忙,我先走了。” “徐大人,咱们外边说话。” 与年轻的五巧相比,柯掌柜的还是老道,她低下身子找了两把伞,示意徐目去外头。 是要避着林无量的,这铺子里每个人都猜到了。 林无量继续舂药,把头低了下去。 阴沉的天色,雷声滚过,两个人打伞走了会儿,到了胡同那头才停下,柯掌柜的说:“他可好了,做事儿尽心,还帮我抄了很多方子,字儿也好看,您不让我提您,我也就不当着他聊,出来才说。” 徐目点头:“那就行,对了,他身体呢,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给弄了几帖补药,你没看?人白了,长肉了。” 徐目:“刚才里边太暗,我没仔细看。” 柯掌柜的:“您放心就好,他在我这儿好着呢,至少比在酒肆那会儿像个人了,我正好缺个伙计,他能一直待着。” 徐目:“你别不敢支使他,该干什么就让他去干,也是帮着五巧分担分担。” 柯掌柜的点头:“我知道。” 雨越下越大了,柯掌柜的打伞回去,韩家潭街口有家点心铺子,专卖玫瑰蒸饼、果馅儿顶皮酥的,天气好的时候人多,有时候特地来了,挤也挤不进去。 徐目看着这会儿人少,就进去了,打算买些吃食,带回去给彩珠尝尝。 结果买完了一出铺子门,看见个林无量在路边站着,连伞都没有,落汤鸡似的。 徐目把买的东西递给车夫,撑起伞到林无量面前去,问:“有事吗?在下雨呢看不见?” 林无量抬手擦着脸上的水,说:“刚才在忙,都没跟你说句话,我知道是你给我赎身了,也知道是你让掌柜的留下我的。” “重要吗?”徐目脸色不好,说,“你现在有事做了,能吃饱饭了,就好好儿活着吧,你都自由了,还来找我干嘛?” 林无量:“有东西给你。” 他抬起手了,这下子,徐目才看见个一直在他手里的油纸包,他说:“徐大人,这是我给你晒的山楂,果子是去年的,从地窖里拿出来,把坏的拣出去,我自己一刀一刀切,再找大太阳天儿晒干,春天风大,没晒几天就干了。” 徐目瞄了他一眼,又朝别处看,冷笑:“让你留下是给柯掌柜的帮忙的,不是琢磨这些花花肠子的。” “掌柜的她知道,也同意,”站在伞下了,林无量终于没刚才那么狼狈,他把纸包递出去,说,“你可以带回去泡水喝,对胃脾都好。” “我不要。” 徐目是真不想要,因为不知道这小小礼物背后又有什么样的代价。他抬手推脱,林无量盛情难却,然后,徐目猛地看见林无量左手食指上一道长长的疤,还没好彻底,新肉露着。 他下意识地问:“你手怎么了?” “没有,”林无量立即把左手往回收,说,“没事儿,切药的刀太利了,我没当心,划了一下,已经快好了。” 徐目无奈,把那包干山楂接过去,问:“就为了切这个?” 林无量:“是我以前没做过,不熟练,以后就不会了。” 徐目拿着纸包的手抬起来,敲他脑袋:“以后什么啊?别以后了,好好儿给柯掌柜的帮忙吧,这个我收下了,往后不准了。” 林无量点头,应声:“嗯。” 雨看着没小,落在地上溅起来,把人的裤管子弄湿了,徐目让林无量快回铺子里去,还把手上的伞给了他。 “看什么?快回去吧。”他冲他说。 林无量:“伞给我了?你该淋雨了。” 徐目抬起手指着不远处,说:“我车在那边呢,两步路就过去了,车上还有伞,你快回去吧。” 林无量执拗着不走。 “我走了。” 徐目倒是说走就走的,他抬起袖子遮雨,在淌满雨水的路上跨出去几步,然后上马车,钻到车里了。 林无量就这么盯着他看,再盯着晃动的车帷看,抿嘴深思着,把手上的油伞握紧了。 伞柄还是热的,余留有方才人的体温,像是被他的手抓着手,结果一使劲儿,林无量手上的刀口又疼了一下。 /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张启渊又去了西厂一次,去了提督府三次,且不仅是去,还回回趁着夜里,非要睡魏顺的床,非要留宿。 魏顺就这么半推半就地对待,混过去一次又一次。 现在的状况:魏顺甚至没法子跟自己交代,更别说奉国府和朝廷。 就像那些人吸阿芙蓉似的,每一回都说是最后一回,可必然还有下回,有下下回。 魏顺要恼死了,结果下雨这天的午后,张启渊又来了。 崔树毛久先将提盒跟篮子送上,提盒里是冷淘面,拿碎冰镇着,旁边儿配以鸡丝、虾肉、莲藕丝、莴笋丝、豆芽儿,盅子盛的是醋汁儿芝麻酱。 篮子里是饱满欲滴的、玉石一样的红樱桃。 魏顺没反应过来,张启渊说:“‘入夏面,新上天’,立夏得吃冷淘面,才不苦夏。” 魏顺说:“我中午才到家,压根儿忘了立夏。” 张启渊笑,说:“这不正好?给你带来了。” 两个小厮放下东西就回去了,雨停了,徐目下午不在,内院里也没别人打扰,所以清静,魏顺说自己没那么多过节的打算,除非不外出,家里厨房给擀面条、包饺子,或者做别的吃食,他才能想起来某天是个节气。 张启渊说奉国府不一样,只要是个日子就有人操办,大张旗鼓地过,过得他都烦了。 魏顺问他:“烦了就跑来祸害我了?” “怎么叫祸害?”两个人围着小圆桌坐,张启渊亲自伸筷子,把碎冰里的面条挑进碗里,加上配料,弄两勺芝麻酱跟别的,和弄了一下递给魏顺,告诉他,“我给你调的,吃吧。” 魏顺接过筷子去,嘀咕着:“拌了一下而已,又不是你亲手做的。” 第49章 张启渊挠脸,说:“关键是我不会做啊,做得肯定可难吃了,到时候毒死你。” 面挑起来,魏顺尝了一口,忙点头,称赞好吃。 “那肯定,”张启渊用手撑着头,看他,轻笑着说道,“奉国府每到立夏入伏,擀面条儿就得十来个人手,一大家子要吃呢,要是不好吃,该砸锅了。” 魏顺:“还有樱桃。” 张启渊:“上午才从南边儿运来的,我提早让人留了两篮子,给你一篮子。” 魏顺用眼梢瞟他,小声说:“你这些功夫要是用在功课上倒好了。” 张启渊伸个懒腰,拉长了调子:“功课不如魏督主重要啊。” 魏顺吃着面,听他嘴贫,又嚼完一口咽下去,才说:“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叫他们提前做,反正我今儿在家,不出去了。” 张启渊站了起来,走过去,把魏顺没握筷子的那只手抓起来,顺着指节一点一点地揉,问:“留我啊?” 魏顺抬起头看他:“干嘛你?我在吃饭呢。” “吃呗,我又不耽误你,”张启渊往他手指节上亲了一口,嘴挨着他的手,说,“心这么大,你是真不怕我下毒。” 魏顺被惹笑了,问:“有什么你毒我的理由?” 张启渊:“我是奉国府的,不算理由?” 魏顺:“要是奉国府真派你当刺客,那就没救了。” 碗里的面条儿拢共没有多少,魏顺很快吃完了,张启渊问他还要不要,他说不要了,端起茶喝了两口,掏出手绢来,擦擦嘴。 张启渊擅自把房门关上了。 他接着几步迈过来,往魏顺脚底下一跪,伸手把他袍子掀起来,手顺着裤管子往上摸,一脸的乖样儿,说:“你把裤子脱了吧。” “呸!” 魏顺嘴里的茶没咽完,剩下那么点儿了,吐在了他脸上,骂他无赖,说:“青天白日的,想干嘛啊你?” 张启渊也不恼,正乐在其中呢,他干脆撩起魏顺的衣摆揩脸,一边揩一边说:“‘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吐出来的也真香。” 可这样吧,魏顺又觉得他可怜了,把怀里没用的干净手绢儿掏出来,亲自将他脸上的水擦擦,一本正经地说:“可不能这样了,你都要当哥哥了,要给比你小的做样子,不然他们也该不学好了。” “什么叫也该?你意思是我不学好?” 张启渊行云流水地,一把攥着了魏顺给他擦脸的手,还是跪着,凑上去揽他的腰,然后一起身,居然冒失地将人扛着走了。 “你肯定……不是……”腾空的魏顺愣了一下,往这个莽夫脊背上捶了狠狠一拳,骂道,“玩儿流氓你!” “别动,”张启渊扛人的那边儿胳膊抬起来,往魏顺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稳重地告诫他,“小心我给你扔出去。” “你要干嘛?”被轻轻放在床上了,魏顺整理自己乱掉的衣服,低声问道。 张启渊解腰带、脱外衣,把大床上的几层帐子放下来,轻笑着说:“行房啊,办事儿啊,不然干嘛?不然脱了衣服你跟我讲讲怎么查案、怎么巡边?” 魏顺伸手撑了一下,才没被扑上来的这个少爷压死,他蹙眉,辩驳:“这是白天。” 张启渊:“《大明律》定了干这个不能是白天?还是你西厂克己复礼,讲究白日不过界?” 魏顺语塞了。 他不知道如何,只能妥协了,盯着张启渊的眼睛看,一会儿之后,忽然笑了一声,两根指头弹他脑门儿,说:“你有几根眉毛逆着长的,都说这样眉毛的人蔑伦悖理、难以管教,还真挺准的。” 第45章 张启渊趴在魏顺身上,说:“挺准,我就是不服管。” 天已经暖了,张启渊穿着里衣,魏顺连外袍都没脱,这样在床上感觉难受,他哄张启渊先去旁边,说:“你让让,我脱衣裳。” “不行,咱们抓紧时间,我给你脱。” 这压根儿不是商量,张启渊不给魏顺商量的机会,压着他就开始亲嘴,抬起手,把他身上穿的一件一件解开,往下扯,肩膀头子露出来。 后来脱完了,就把衣裳收拾一下扔到地下去,结果魏顺最里边还有一件——两根丝带搭在肩上、露着胳膊跟脖子的、鱼白色亮地纱的贴身主腰,织荷花纹路。 张启渊没想到他会穿这个,问他怎么穿这。 “在家才穿,透气舒服,”魏顺跪坐在床上,揪着亵裤的边子,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说,“我知道不庄重,在外边儿肯定不会穿的。” “好看。” 张启渊眼睛要移不开了,他一下子凑上去,吻到了魏顺的脖子,魏顺痒得往后躲,他粘着人家亲。 于是,俩人这么挨在一起倒在床上了。 梁上双新燕,杏花吹满头,年少风流,魂牵梦绕。 来去拉扯,兜兜转转的,是这个人了,怎么着都躲不掉,什么也不按着计划来。魏顺琢磨着,为什么是张启渊呢?非是张启渊不可?又琢磨着,换的话……换了谁能行啊?换了谁都不行。 一个年少的、有野心的、高高在上的人,臣服于一个资质平常但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好像是最能说得过去的了。 张启渊身上有一些无形的东西,是魏顺、仰视的、厌恶的、痴迷的。 那盒价值十五两的药膏快要见底了。 张启渊昨天嘱咐汪家老四又去弄,姓汪的惊了,说:“你个败家的!怎么用的?少弄点儿就有效果。” 张启渊蔑视他:“我是省着用呢,用得快是因为我俩太久了,次数太多了。” “重振雄风了你是。” 这么说,是因为姓汪的好奇,觉得张启渊对女人对太监是两种态度,哪怕被张启渊踹了一脚,还坚持着问:“你怎么不回去找李总宪家那丫鬟了?” “她……我跟她不合适。” 也没多解释别的,张启渊就是这么含糊着答的。 姓汪的说这回给他弄普通的试试,不再配助兴的那个方子了。 张启渊脚搁在太傅府的书桌上吃榛子,一颗一颗扔起来,正好掉进嘴里,他坐起来咀嚼,问:“为什么?” 姓汪的:“为什么……原来那个劲儿大,我真怕给你俩粘一块儿了。” “也是,”张启渊想了一瞬,点点头,说,“我俩般配,用不着助兴。” 新的还没送到手,用完这回,原本的盒子果然空了,张启渊从身后抱着魏顺,躺在魏顺的床上,一边亲他耳朵,一边帮忙揉肚子。 也不知道是人的缘故还是药的缘故,每次一弄完,魏顺小腹那儿就酸,他正在回神之中,香汗淋漓的,还时不时抖一下,无意把张启渊的手抓着了。 终于回神了,问:“你晚上吃了饭就回去?” 张启渊:“得看你留不留我。” “哎,我说真的,这是最后一回了,你也知道,咱俩是偷着来的,长久不了。” “不行,我不愿意。” 那些沉寂在张启渊心口的不安终于上涌,他清醒过来,承认这是两人迟早要面对的,魏顺其实不拿他当知心人,只当个欢好的工具。 再或许是,魏顺性子冷漠,压根儿不需要知心人。 张启渊不愿意接受现实,更用劲地将魏顺抱着了。 他俩躺在三两层帐子里,什么都不穿,床上的被单湿着一块儿一块儿,魏顺说:“我的想法没变,我不相信你,所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张启渊却还没悟透魏顺的失落。 魏顺有点儿可怜——自从西厂那天晚上之后,张启渊总在这么想,因为他亲自看过他那地方了,几乎全没了,只剩下丁点儿,用来撒尿的。 而且,魏顺声音也不是平常那样,更柔一些,不过他前些时候找了个演隔壁戏的师父,教的他怎么压嗓子。 一个没有家世、没有亲人、没有命根的男人,在这朝堂里头活着,该受了多少苦啊。 还是躺着,张启渊又换了脑子,他想:要是张吉那时候没准许魏顺进宫,而是把他收在奉国府,他就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 可也不行,那样的话,他也当不成提督了。 张启渊心虚地发问:“你真的不想我再来找你了?” 魏顺:“对。” 张启渊:“要是我非来不可呢?” 魏顺:“来也行,其他就算了,我本想着,你祖父不愿意看见咱俩在一块儿,我就非在一块儿,图个解气,可现在没那些想法了,都好几次了,我腻了,打算换个人。” 魏顺是给了自己一次迷醉的机会,但一直记得底线,看透着张启渊,知道迟早要停下的。 不会再有下次了,朝堂上快起风了,西厂前路未卜,魏顺心焦意乱。 张启渊赌气似的,紧紧地把他抱着,说:“你心可真狠。” 魏顺叹息:“咱俩本来就不该。” 张启渊争辩:“那你还从了我!” 第50章 魏顺:“这就跟喝酒吃肉一样,我吃完了只是给饭馆儿付钱,可不是要跟他们掌柜的过一辈子!” 话说完,他就把张启渊的胳膊掰开,起了身坐到床沿儿上去,先是归拢头发,打算找件衣裳套上,喊下人进来收拾狼藉。 结果那张启渊跟狼似的,一把将他抓住,拖到床的最里边去了。 对他做了些轻薄无赖的事。 完事儿,不出所料,张启渊挨了魏顺结结实实的一个巴掌。 魏顺终于能下床,对他说:“你耳朵聋了是不是?我说你弄得我疼了。” / 徐目早些回家,把买的玫瑰蒸饼、果馅儿顶皮酥给彩珠带回去。彩珠高兴地拉着他去看鱼,两尾大鲤鱼,活蹦乱跳的,在盆里养着。 “挺好,”徐目随口问,“板儿钓的?” 彩珠:“郭金去东边儿潭子里钓的,板儿哪里会钓啊?他怕水,去了该掉水里了。” 徐目:“那就晚上做了吃吧,死水养不了多久,明儿就不行了。” 彩珠:“成,我告诉他们一声。” 雨停了,可房檐上还在滴答水,俩人正聊着,钓这鱼的小厮郭金就进来了,他见了礼,说:“主子,要是你们还吃,我再去钓,那潭里鱼可多了,水还干净。” 徐目点头:“再说吧,尝尝鲜就行了,也不能老吃它。” 郭金:“还有鲫鱼,比这小点儿,熬汤最好,改天看看能不能有几条那个,夫人说近来食欲不好,正好能补补。” 徐目看他一眼,说:“都行,补补吧,但生了病还是得吃药,光补可不行。” 彩珠笑:“你别听郭金瞎说,我什么都挺好,用不着补。” 徐目平时不着家,在魏顺那儿早晚都有忙的,所以这家几乎全交给彩珠打理了,她很贤惠、聪明,能把什么都弄好了,让徐目回来能吃上口热饭,能换件干净衣裳。 她将顶皮酥尝了,徐目问好不好吃,她说好吃,说这辈子终于享福了。 “还有包……干山楂,”点心全尝过了,彩珠发现了林无量送的那包东西,问徐目,“大人,你去抓药了?” 徐目摇头道:“没有,药铺的人送的,收着吧,说不定有用。” 彩珠:“还是你人缘好,什么都有人送。” 人和人嘛,总是处着处着就熟络了,彩珠现在也会跟徐目开玩笑了,等到了晚上吃饭,烧鱼端上来,她给徐目夹了一块最嫩的肉。 徐目也给她夹了一块。 这么看,俩人正是一对关照着彼此的平常夫妻,和别家没什么不一样的。 另一条鱼加上香蕈、笋子干熬成了汤,郭金把砂锅盖子打开,趁着汤还在咕嘟,给徐目和彩珠一人盛了一碗。 / 入了四月,李夫人生产了。 又是个模样漂亮的男孩儿,像李夫人。添新人,家里热闹了,张钧也从杭州回来了。 张启渊第一次抱弟弟,哆嗦着从母亲怀里接过他,冲他粉白粉白的小脸儿皱眉,说:“长得真难看,一点儿都不俊俏。” 李夫人让他别胡说,说:“我们小少爷多俊俏啊,年画娃娃似的。” “小鬼,”张启渊抱着弟弟在屋子里踱步,小声说,“你来干什么?这儿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李夫人怒喝:“张子深!” 张启渊把小家伙递给了乳娘,说:“好好,我不说了,娘你别动气,歇着吧,我先走了。” 张启渊出了门,珍儿跟上。 珍儿说:“我听她们说,小少爷和你小时候长得一样。” 张启渊不高兴,问:“你听谁说的?我小时候那么丑?” 珍儿理直气壮地:“梨香说的,是老夫人这么觉得,老夫人的话还不信?” 张启渊摆摆手,道:“祖母她年纪大,眼神儿早就不好了,看谁都一个样。” 珍儿捂着嘴笑,俩人在夜色中往回走,她说:“等他再长几岁,就是你的跟班儿了,咱们房里也热闹了。” “受罪!”家里人太多,一直有人生孩子,张启渊很烦,说,“要是以后来打搅我,我非把他揍哭不可。” 张启渊还是以前那样子,没有点儿当兄长的稳重,珍儿心想,这主子真是奉国府里一霸,专和小孩儿较劲的那种。 而且这几天,他脾气还变差了,夜里也不常出去,一下值就回家,吃了饭闷在房里看书,看困了就睡觉。 他太久没提他那相好的了,也不去找魏顺玩儿。 甚至不太常说话了,只在前几日忽然说:“我不想在禁军待了,到时候就说生了病,要回家养着。” 珍儿当时摇头,说这理由不好,哪儿有没病的人说自己生病的。 张启渊躺在床上翻他那平时锁在柜子里的破书,倒真是病殃殃,反驳:“你懂什么,我得的是郁症,相思痨,这可比别的病严重多了。” 珍儿没好问,不知道怎么问,主子说多少她就听多少。 张启渊把书盖在了脸上,手往床上一摊,叹气,小声说:“‘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第46章 都察院向万岁爷进呈密奏了,是秦清卓的眼线刚传出的消息。 五月了,天儿热,魏顺坐在府上的亭子里看夕阳、吹风。刚收到个重金定制的新物件,他得端详端详。 是一个金项圈,用缎子包着,放在个麒麟图案的锦盒里,项圈錾刻卷草纹路,镶嵌宝石,是魏顺专托人寻觅的一个南京匠人的手艺。 今儿中午才快马送到京城。 魏顺把项圈拿起来,让霞光流淌在它上面,问:“怎么样?是不是气派?” 徐目点头:“肯定是,花了那么多钱,能不气派么?” 魏顺提醒他好好说话。 徐目却“哼”了一声,辩驳:“两个老不死的沆瀣一气,连让你死的心都有,你还给他们的孙子送满月礼,我真不明白。” 没错儿,当下西厂的形势不好,准确来说,从延绥之行以后就被盯上了,徐目更谨慎些,把情况想得更严峻,他宁可得罪了魏顺,也要说实话。 魏顺:“放肆,这是我的私事,没你说话的份儿。” 徐目:“你今儿就算要杀我,我也得说,你不要觉得那个张启渊心里有你,他就是想冒犯你,让别人觉得他厉害,你还不明白?” “滚蛋!” 魏顺咬着牙,骂了徐目一声,然后低下头,把金项圈收回锦盒里。 说:“我没觉得他心里有我,我俩这么长时间没见了,早就说开了,不会有以后了。” 徐目倚着柱子,瞟了魏顺一眼,说:“你更别觉得都察院纠举你,张启渊能帮得上什么忙,依照他的性子,只会当缩头乌龟,躲在张吉身后,说不定夏天一过他就要成亲了。” 魏顺抬眼,冷冷看向徐目,说:“我可从来没想那么多,在这个朝堂里,我最有权势的时候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实际上我没有一个筹码,我没有家世,只能赌万岁爷信我,其他的都是命了,一念之间,可能是安然无恙,也可能是死无全尸。” 好一阵的沉寂之后,徐目走了过来,说:“主子,请准许我去杀了张吉。” 魏顺摇头。 徐目:“我不怕死,拿我的命换奉国公的命,挺值的。” 魏顺:“不行。” “难道你还惦记张吉的好吗?”徐目压着嗓子,一字一句说道,“你更应该记得他的恶。” “不用你说,我都知道,”魏顺重重吸气,缓慢呼出,说,“去年东厂死的那些人,是他有意嫁祸于我,乾清宫行刺赵进的王百,也是他的人,张吉从来没想西厂活,他只是从前没找着机会,我在延绥立了功,给了他机会。” 徐目咬牙切齿,坐下,一捶桌子,道:“你好歹是他带回来的,赵进要谋逆,他都不动他,偏来动你,不明白是怎么想的!” 魏顺冷笑:“你不明白,一个叛民的孩子、一个太监,盖过了奉国府的风头,那不是成笑话了么?” 徐目提醒:“主子,咱们应该反击。” 魏顺:“想怎么反击?把他孙子跟我的破事儿捅出去?这回不是证据的问题了,该是取舍的问题了,你觉得万岁爷会选奉国府还是选我?” 徐目:“这不一定!” “对啊,不一定才折磨人呢,或许我明儿还是风光的,也或许上街要饭了、被杀了,”魏顺看着桌上的锦盒,坐得很端正,话语停顿了很久很久,然后转过脸去,注视着徐目的眼睛,说,“他弟弟满月,我想趁机会再见他一面,万一以后就见不着了。” 徐目皱眉:“不是——” “徐目,你骂我痴情妄想也行,怎么着都行,”魏顺的眼底有亮亮的水雾,他柔声说,“我对他是一如既往的,从他认错了人、抓我袖子的那刻开始,就没再断过。” 他顿了顿,又说:“奉国府结党营私的证据,还有赵进和庄妃的证据,我都马上送进宫去,可能要死了,不得拉个垫背的?反正谁也别想好过了。” 第51章 / 回屋,徐目忽然很后悔劝了魏顺,也后悔说了张启渊的坏话,他想,那个男人不论好坏,魏顺就是心里有他,这跟相不相好没关系。 魏顺在书房里看了一夜的案卷,天快亮的时候趴着睡了一个多时辰。 然后换身衣服、梳洗好,就乘车去厂里了。 厂里有官儿认识奉国府的人,还跟魏顺闲聊呢,说:“张钧家的不是又生了么?一个小的儿子,听说和那渊儿爷小时候长得一样,俊俏极了。” 魏顺点头,笑着说:“那可完了,家里不得翻天?但愿是个好苗子,可别又是个不学无术的。” 那官儿:“哎,督主,我最近没看见渊儿爷来,他是不是在家抱孩子呢?” 魏顺:“也许吧,但他瞅着就不是块抱孩子的材料。” “我倒是不觉得,他这人看着不仔细,其实可机灵了,上回进来我在写字儿,他一上来就给我研墨,拦都拦不住,”那官儿一边回忆一边称赞,说,“您的朋友,肯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魏顺抱着一摞东西坐下,说:“你们这些人,就都惯着他吧。” 三日后,张氏嫡孙启泽满月,添盆祈福,落胎发,正午宴客,抓周、赐名。 奉国府是请了魏顺的,但没谁想着他会来,他在抓周仪式结束后才到,与张吉和夫人问候过,又与张钧问候过,说:“钧二爷,方便的话带我见一眼孩子吧,我给他准备了东西,想看看他。” 张钧指引他:“魏公公你请,就在这边。” 俩人一起往左,走到厅一侧的避风处了,魏顺看见乳娘抱着小小的启泽坐在那里,他于是上前,用很轻的声音说:“是不是睡了?也是累坏我们小人儿了。” 乳娘站起来问候,把襁褓打开一些,让魏顺看得更清楚,回话:“刚醒来,在笑,是做美梦了。” 魏顺:“生得俊俏,还白白胖胖的,真有福气。” 乳娘:“家里数他岁数小,数他最机灵。” “徐目。”魏顺回过身,提醒了一声。 此时张启渊不见人,只一个张钧在旁边站着,徐目把手上的锦盒打开,将那个华丽精致的项圈儿亮出来,魏顺对小小的张启泽说:“送启泽一个金项圈,以后光宗耀祖,福泽深厚。” 乳娘立即行礼:“启泽谢谢大人。” 张钧:“多谢魏公公,这太精致太贵重了,你公务繁忙,没能赶得上宴席,我已经嘱咐待会儿新开一桌了,咱们这就过去吧。” “不用准备什么,”看徐目把礼物交给了奉国府的人,魏顺转身,说,“钧二爷,我晚上还忙,不多叨扰,这就回去了。” 张钧只得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喊来了个小厮,给魏顺拿了一份儿回礼,说是杭州的丝绸跟茶叶。 魏顺收下礼,道谢,这就打算走了。 抬头的一瞬间,他看见张启渊身着石青色曳撒、黑靴,一脸不快地迈过门槛,走过来了。 魏顺抬了头,张启渊这才看见他。 张钧冲张启渊摆摆手,说:“不用了,你回去干你的事儿吧,本来说让你陪魏公公吃饭,但他有别的要忙,不用了。” 张启渊目光落在魏顺身上,问:“魏督主来做什么?” 魏顺答:“来道贺。” 张钧稳重地瞪了张启渊一眼,再次告诉:“你回去吧。” 张启渊点头,欲言又止,转身走了。 从奉国府里来到奉国府外,再上了马车,魏顺脑子里还是失措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单单上次的了断有成效了,张启渊真的不来缠着他了。 要是搁在以前,他肯定会再来的,带着他那些拙劣的理由,死皮赖脸,一边说着伤人的话,一边干着哄人的活儿。 现在的状况是魏顺想要的,却觉得内心里空荡荡,哪怕今天见着了他,那份空荡荡也没能被弥补。 甚至觉得更难受了,仿佛真是此生最后一面,快要永别了。 / 张启渊的下本新书写到一半,最近怎么都写不出来,他从外边回了自己院子,坐在房门前的台阶上生起了闷气。 没别的感觉,就像是魂儿被什么吸走了,他自己势单力薄,怎么拉怎么拽,还是抵抗不了。 前路渺茫——张启渊脑子里出现的只有这四个字,而且今天在奉国府看见魏顺之后,他第一次有了逃离这里的念头。 不是那种“要是我生在其他人家”的假如,而是真正豁出去的打算。 但离开奉国府会怎么样呢?还是“前路渺茫”四个字,魏顺是不会跟随他一起走的,魏顺还有魏顺要做的事儿,还有在朝堂上的野心,以及一些张启渊也无从得知的心愿。 张启渊只知道魏顺腻了、烦了;只知道他把和自己的那些缠绵当成了喝酒吃肉。 他想:别人说得没错,宦官的心是最狠毒的,他们没情谊,眼里只装着些身外之物。 总得来说是私情纠葛,魏顺不再要张启渊,张启渊气急败坏。 病是挺严重,张启渊自己没说错——他第二天在值上靠着城墙吐酸水儿,被下属们扶回了值房里;第三天值夜,更是神情恍惚。 第四天,只好把当差的事情放一边,在家休息。 老夫人请了俩大夫来给他瞧病,一个是她亲戚家的大夫,一个是有名气的胡医,一个把脉,一个问诊,各式各样的药开了一堆,汤药由崔树在小炉子上煮着,丸药由珍儿倒出来,放到张启渊嘴里去,小丫鬟递水。 诊断的结果:心脾两虚,神情不乐,典型的郁症。 张钧要回杭州都司了,抽空来房里探望,看张启渊那副病殃殃的模样,说他就是平时太闲,吃顶着了,弄去边关御敌,饿几天立马就好。 张启渊闭上眼睛装死,一句话都没跟他说。 等他离开,门关上了,张启渊才睁开眼睛,对珍儿说:“我没事儿,我挺好的。” 珍儿叹气,觉得主子这人嘴硬到没救,天天嚷着病了,这回真病了,又非说身体还行,饭都吃不下了,还爬起来下棋,动着两片透白的嘴皮子,说:“去他娘的,老子才不是郁症。” 珍儿陪他下棋呢,试探着问:“爷,这儿没别人,你跟珍儿说实话,是不是那姑娘辜负你了?” “没有,”张启渊鼓着腮帮子敲棋子儿,半晌后,答,“他就是不想跟我有今后,对我冷冰冰的。” 珍儿问:“你还真想和她有今后?” “没有,”张启渊摇头,说,“前些时候是没有,但这几天突然有点儿那种念头了。算了,他心里没我,我何必有他。” 珍儿附和:“是,别想了,就这么着吧。” 第47章 张启渊真的在意了,偏装作不在意,连着几天没好好儿吃饭,走路都打摆子。 这天,听说圣上派兵部的去调查西厂了。 所以那些纠举魏顺的小道传言几乎没有掺假,全是真的。 到正午,外边儿燥热得要命,两个丫鬟用提盒把饭带过来,珍儿一一上桌,张启渊穿着一套薄料子的寝衣在榻上翻书,珍儿给他介绍:“爷,水晶凉肘子,丝瓜豆腐炖鲈鱼,糖醋藕片,炝苜蓿,放凉的绿豆粥。您昨儿不是说馋了嘛?这肘子可香了,切得可薄了,专给您弄的。” 张启渊烦躁地把书翻过几页,“哗啦哗啦”还没响完,就直挺挺躺在了榻上,头在那榻边儿吊着,说:“行,放着,我这就去吃。” 珍儿小心翼翼走过来,说:“懒的话我喂你?爷,你可快点儿歇好吧,我听他们说老爷打算把你送到辽东戍边去,已经和钧二爷商量过了。” “辽东……” 张启渊猛地坐了起来。 他问:“真事儿?” “应该是,”珍儿道,“说是前几日钧二爷在的时候就已经定了,老爷已经给辽东的卫巡抚写了信,在等消息了。” 这事儿来得意外,张启渊呆住了,他抿起嘴琢磨了好一阵子,然后大言不惭,说:“行吧,去就去,不信我能死在那鬼地方。” “别,可别,”珍儿忙摆手,道,“辽东冬天冷得要命,马都要被冻死,更别说人了,而且在那儿要和蒙古人、女真人打仗……爷,听珍儿的劝,快好起来,找老爷说几句软话,回禁军得了。” 张启渊低喃:“又盯上我了,我没惹他们……” 珍儿:“我听说和魏公公有关系。” 整日在深宅,外边有些消息传得玄乎,有些消息根本传不进来,其实珍儿知之甚少;她听见是什么样,说的就是什么样。 张启渊一下子慌了,问:“什么关系?” 珍儿去关门了,把两个小的支远,过来,这才说:“可能觉得你和西厂走得太近了,最近老爷他们跟西厂有梁子,或许怕有牵扯,才想把你送走的。” 张启渊:“能有什么牵扯?” 珍儿拿起扇子,一下下往张启渊身上扇风,说:“我就知道这些了,反正你千万不能去辽东,那地方常年都有战事,不是人能待的。” 第52章 张启渊伸脚,珍儿给穿鞋,他下了床,软着脚走到了桌子旁,坐下,问:“要是我真去了,多久才能回来?” 珍儿摇头,答:“不知道。” 张启渊:“去,我就去,反正那谁不要我了,也不愿见我,我去哪儿都一样。” “爷……” 珍儿继续给张启渊扇风,皱着眉头,有点子生气,她真不想他为了个不知名的女子这样,奉国府张氏是将门世家,忠贞勇武,胸怀大义,从没出过这么拎不清的男人。 珍儿就吓他:“很多人去了就回不来了,埋在那地方了,爷,你真得考虑清楚。” 张启渊却:“那很好,我死了,如了所有人的愿,反正他们觉得我是草包,更何况我不一定死,说不定能杀敌立功呢。” 珍儿柔声说:“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拿你自己置气,要是你去了,夫人和老夫人都会担心的。” 张启渊拗得不行:“我就去,我偏要去,看那人是不是真的不在意我。” / 张启渊对去辽东一事的态度,完全是在闹少爷脾气,他不是为了御敌也不是为了立功,只为了让别人觉得他有种,也为了让魏顺担心他。 没出五天,张吉就把他叫过去了。 人还是吃不下饭,老翻来覆去琢磨情情爱爱的事,觉得心内空洞,怅然若失——张启渊瘦了些许,带着房里的下人一起过去。 崔树他们在外边等,张启渊进门去见张吉;进去了,门关上了,张吉什么都不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啪”一声拍在了桌上。 然后伸手指了一下,问:“这是你写的?” 张启渊霎那间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就答:“不是我写的。” 张吉一眼就能看透他的伎俩,把信封打开,信纸取出来,抚平了念道:“‘书不尽言,唯盼承休卿早日回信,夏暑渐盛,朝思暮念,情根深种,别无二意’,‘吾,子深,顿首’。这个承休是谁?子深是谁?你觉得我不认识?” 张启渊面不改色,站着,说:“不知道啊,信不是谁想写就写?也没人定天底下只我能叫子深,你要愿意,你也能叫。” 张吉把信纸叠起来,放在了桌上,喊了个护卫进来,在耳边嘱咐几句。 那护卫没出去多久,又回来了,把个张启渊房里的崔树带进来了。 张吉示意:“他昨儿夜里是怎么嘱咐的你,说。” 崔树没加思索,“扑通”地跪下,被张吉威慑得不敢抬头,说:“回老爷的话,渊儿爷让我去金环胡同提督府送信,嘱咐我当心,别被咱们府里人盯上,我揣着信出了院子,走到咱家角门,被守门的拦了,带到您这儿来了。” “崔树你……”明白被欺瞒了,张启渊一时间咬牙切齿的,都想在这儿踹崔树一脚了,他大声骂道,“你个没良心的!我待你不薄,你居然骗我说信已经送到了!你——” 张吉发话:“你老实点儿!你的人没骗你,他昨晚是把信送到了,亲手交给魏顺的亲信了。” 张启渊:“你换了我的信?” “是,”张吉走回到椅子前,没坐下,只是缓慢吁气,说,“张子深,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非要和阉人勾搭的,我前些日子就考虑把你送到辽东,现在看,是个好打算。” “祖父……”这场面,没什么取胜的余地了,张启渊彻底慌神,跪在了张吉脚下,他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对他是真心的,哪怕您罚我,我也——” “啪”,响声干脆,张吉抡起胳膊,一巴掌扇在张启渊脸上,打得张启渊颊面发麻、发热、巨疼,险些跪不稳。 张吉命人把旁边的崔树带了出去。 “张子深,”张吉掏出手绢来擦手,擦完了扔在桌上,踱着步子,说,“你真行啊张子深,你爹不在京里,就什么都敢干了是不是?” 张启渊被嘴里的血腥气弄得皱眉,答:“不是,我是……随心而为,情不自胜。” 张吉:“我劝你今后少说这种话,要是叫你爹知道了,更不会放过你,阉竖是奴,你是将门子弟,是贵胄,不要再搞那些没边儿的把戏,传出去让人笑话。” “我——” “张子深你现在想清楚,西厂那边一切的关系我都帮你了断了,你再不搭理,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否则……你不希望隔日面见魏顺的尸首吧?” 张启渊冷笑:“人家好歹是西厂提督,你真有本事杀了他?” 张吉点头:“行,你可以不相信,也可以试试,实话告诉你,魏顺及西厂结党营私、招权纳贿、欺君罔上、滥用刑法、株连无辜,目前案子已经到了核查阶段,结果有几种,重则斩首或者绞刑,轻则带枷发遣、革职充军。不用我动手,西厂也快不行了,姓魏的自作孽不可活,你别觉得沾上他能落得什么好。” 张启渊急了,问:“你不怕有人报复你?” “冤有头债有主,”踱步的张吉终于坐下了,他说,“此案进呈密疏的是都察院,核验证据的是刑部及兵部,和我没关系,为什么要报复我?我身处局外,看个热闹。” 张启渊声音低了下去,颤抖着,问:“那你能救他吗?” “能,”张吉的声音轻快起来,亦或者说,他从没因为张启渊这事儿沉重过,只是觉得那关系下贱、丢人、让奉国府失了脸面,他说,“你不再惦念和他的私情,我可能有办法让他活着。” 张启渊:“你骗我,你就是主使,你跟李如达暗中勾结,以权谋私,借刀杀人!你见不得阉人当道,尤其魏顺还是叛民的孩子,于是你拿兵权和世家身份做筹码,逼迫圣上不得不做出选择——” “咚”的一声,张吉伸手拍了桌子,桌子上的物件儿都跳起来,他直视向张启渊,眉头轻拧,冰冷无情,咄咄逼人。 他喊进来两个会武的人,沉声宣布:“张子深勾结阉竖,违背礼教,失德不肖,罚杖打二十,即日起在松际轩养伤,禁足思过三月,抄写《礼记》、《孝经》、《家训》、《家诫》,期间我派专人看守,不准擅自外出。” 张启渊不服气,说:“祖父,我平日不问朝堂事,只读圣贤书,从未失德不肖——” “你住嘴,”张吉面色平静下来,冲那俩人一抬手,说,“现在拉出去,关起门,就在这院子里打,打完让下人搀回去。” / 魏顺好些天都在西厂待着,应付圣上派来查案的人,他谨小慎微也八面玲珑,算是能体面地应付过去,而他所提东厂与庄妃谋逆一事,因为时间远,暂时押后,没什么进展。 这天傍晚好不容易回府,徐目说洗澡水准备好了,魏顺说那就去梳洗,徐目说:“主子,这些天想来想去,我觉得对不住你,给你想不出个好法子。” 魏顺摇头:“我一心往上,得罪了太多人,朝中众臣都敌视我,当下的局面没人扭转了。” 徐目:“是因为您办了太多高官的案子——” 魏顺:“因为他们是正统,我是异端,从前的局面长远不了,他们在这时候很团结,说家族血脉,讲祖辈功绩,万岁爷不会不看他们的面子。” 徐目抬手,在院子里拍了拍魏顺的肩,轻声宽慰:“但是你放心吧,万岁爷一向欣赏你的才能和个性,不会置你于死地的。” “怎么着都没事儿,”魏顺抬起头,看着这宅里的屋檐和院落,以及高处树的枝、墙根坛子里的花草,露出一丝苦笑,“就是挺舍不得我这个家的,也不知道今后要住到什么地方去。” 徐目:“咱还有水磨胡同的房子,那房契上写的是我的名字,实在不行你就搬过去,正房给你住,我跟彩珠搬到厢房去住。” 魏顺笑,说:“那我不成了没皮没脸了?你们小夫妻两个,我住那儿算什么?算谁的大爷?” “没关系,”徐目跟着魏顺朝屋里走,道,“反正家里地方宽敞,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儿。” 进了屋,小太监们早就点好了灯,魏顺一眼看见桌上放着个信封。 上书:魏顺提督亲拆,张氏子深手封。 第48章 从奉国府送来的信,内容是这样: “魏提督, 结交阉孽乃吾门楣之耻,吾已听从家中长辈教化,不日后将成婚娶妻,你我从今不再纠缠。 宋时谢晦斋有云: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张氏子深顿首。” / 短短的一封信,魏顺却看完就卸力,整个人往下坠,险些瘫倒在地。 几日前看见兵部刑部的人乌泱泱涌进西厂大门时,他都没这样。 徐目两步迈过去,搀住他,问怎么样,他却牙关咬得死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目夺过他手上的信,草草读了一遍。 悲凉还在滋长,愤怒已经涌现,魏顺气得过火了,徐目让人倒了半杯凉水来,他喂给魏顺。 第53章 魏顺这才出声说话。 “在万岁爷面前给我穿小鞋的人都讲礼,”他一下一下,胸腔起伏,急切地倒腾呼吸,说,“那些恨我的、盼着我死的人都不这么羞辱我。” 徐目急着劝:“主子,咱以后真不搭理他了,不就是一封鄙俗没文采的信?你到时候也写,多写几封送过去,好好儿骂他!” 魏顺:“凳子呢?我想坐着。” 此时此刻,未定之事、朝堂风云、难测的君心、这一封信……魏顺的境遇何等失意。 他坐在桌旁的凳子上,把那张信纸拿起来,信封也拿起来,叠在一块儿,狠狠地撕了。然后,那些轻飘飘的带墨的纸屑,被一挥手扬到半空,鹅毛雪一样,落在通往院子的门框里。 他说:“一事不成,万事难成,我此生的气运到这儿了,怨不了别人。” / 杖打二十结束,张启渊的苦日子这才开始,头一个晚上,他是昏迷的,一是由于被打,二是由于本就病着,好些天没吃饭了,根本挨不住折磨。 李夫人守着床流了一夜的泪。 “那么多人,你不和正经人家的玩儿,偏跟个西厂的玩儿,你祖父正在恨他呢,你不是不知道,”李夫人用手绢揩泪,在床边坐,拉着张启渊的手,说,“还因为个外头的女人,把自己弄病了。” 珍儿过来,在李夫人脚前跪下,悄悄地说:“夫人,寅时了,我守着渊儿爷,您去歇着吧,你刚出的月子,不能老这么哭,眼睛该疼了。” “我还成,”李夫人攥住珍儿的手,小声说:“他爹又不在,今后我该好好管着他了,前些时候只忙着小的,没顾得上他,给他机会犯错了。” 珍儿:“夫人,您放心吧,渊儿爷他心好,不坏,出这事儿也不全怪他,他就是想交朋友,没想跟西厂扯上关系,至于那个姑娘……他从没说起她是哪儿的、叫什么,您想知道得问毛久跟崔树去,他俩常常跟着去找她。” 珍儿又道:“不过还是别问了,都过去了,您说是吧?” 李夫人叹气:“再等等,天亮了我去找老爷,我是做娘的,孩子被打了,我总得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珍儿轻轻点头:“那我和您一起守着。” 这一整晚,张启渊没醒,灯一直亮着,珍儿忙前忙后,给换退热的手巾,陪着李夫人说点儿话。 等天一亮,李夫人擦了把脸,立马带着人去找张吉了。 到了房里,老两口起床没多久,正围着桌子吃早饭呢,李夫人进屋行礼,还没开腔,张吉就知道她为什么而来了。 “厅里等着去,”张吉说,“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叫你过来,老二效忠朝廷,家里也就这两个孩子的事儿,你还弄不明白,就知道添堵。” “老爷,求您告诉我他犯了什么错误,劳您动那么重的家法?”李夫人等不及,非要现在把话说了,她道,“小老五他顽劣无知,朝堂上的事他从来不掺和,就算是交的朋友您不满意,也不至于被打成那样。” 张吉声音低沉,坐在那儿转头看向她,问:“被打成哪样儿了?一个从小练武的将门子弟,这么点儿罚都受不住,还想有什么作为。” 李夫人:“昨儿烧了一夜,一直昏着,到现在都没醒,大夫叫来几回了。” 张吉:“他跟魏顺……你不知道?” 李夫人摇头。 也没在庄重的场合,却有什么压得人心口难受,张吉跟夫人坐着,李夫人站着。 “他给那阉人送去一封信,”张吉说,“写的尽是些卿卿我我的话,我想你不用我多解释吧。” 此前从来没构想过的真相,对李夫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张吉亦对她步步紧逼:“是你把他教养成这样的,他现在关了禁闭,你也要专心反思,想想自己会不会当娘,有没有德行。” 在偌大的奉国府里,女眷中只有李夫人胆大,敢自作主张来找张吉,可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而那个叫做李蕴荷的少女的锋利和脾性,早就被父亲和张家男人磨得不剩下多少了。 她跪下认错,又承诺:“老爷放心,我会严格管教他的。” “退吧,”张吉长吁一口气,说,“整日想些歪门邪道的,今后也难成大器,张子深在今年冬天之前必须完婚,你平时也多留意,让人给他牵牵线。” “知道了,老爷,我先退了。” 丫鬟把李夫人扶起来了,几人一起朝外走去,而在那头张启渊房里,昏了一整晚的他终于睁开眼睛。他什么都不想吃,珍儿问喝不喝水,他也说不想喝。 珍儿还是拿来水,用汤匙给他喂了些。 她说:“爷,夫人昨儿夜里一直守着你,一早去找老爷了,她心疼你,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儿。” “珍儿我……”张启渊话说得有气无力,身上伤着,也不敢动,小声道,“告诉你吧,我根本没什么姑娘,我那个相好的就是魏顺,我每次都是去找他。” 确实是个惊天的真相,站在床边捧着水碗的珍儿,手一哆嗦,汤匙和白瓷碗撞得叮当响。 她险些把它们扔出去。 张启渊又道:“我给他写信,祖父知道了,就罚我了。” “爷,”珍儿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微皱起眉头,说,“他可是个太监。” 张启渊还有劲儿跟她开玩笑,说:“我这人骨子里就是喜欢太监。” “爷,别为了他害了自己。” 本就为张启渊的郁症忧心很多天了,被这么一刺激,珍儿的眼泪挂在了眼眶边,她放下水碗,拿出手绢来捂着嘴,然后抽泣了起来。 这时,“咣”的一声,门从外头打开,李夫人拎着裙子走了进来。 她几步来到床边,见张启渊醒了,于是问:“张子深你说实话,你真给那个阉人写卿卿我我的信了?” 张启渊动动嘴唇,答:“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是给魏顺写信了,我心悦他。” 话是轻飘飘的,落在耳朵里却是火辣辣的,李夫人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铁青,牙关紧咬,小声地问:“你们……到底有没有过什么?” “有。”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整个奉国府的人全成了张启渊的敌人,他一开始又怕又躲,不敢承认私情,想要体面和周全,可现在,挨过打了,话说开,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对魏顺的喜欢从轻飘飘的雾变成了瓢泼落的雨,他告诉母亲自己心悦他,这架势像是将往后的体面都不要了。 愤怒又无措的李夫人心想,这孩子嘴里全是不入流的混账话,要不是挨了打躺在床上,她非上去揍他一顿不可。 她:“老爷就该打你,我还嫌打得不够!” “没错,”张启渊就那么安静地躺着,眼神空洞落寞,说,“禁足三月,不如给我瓶毒药,让我上路算了。” “你混账!”李夫人骂了一声,然后尽力让气息平复,转身不愿看张启渊,说,“我先回去了,珍儿你们好好看着他。” 珍儿红着眼睛,搀扶李夫人出去,说:“放心吧夫人,我会看好渊儿爷的,他不会有什么事。” 到了院子里,李夫人停下脚深深叹气,说:“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他把自己毁了,也教奉国府蒙羞了。” 珍儿低声劝:“夫人您放宽心吧,像是这样的世家子弟,风流传言都是不少的,谁又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渊儿爷还年轻,只要以后不再找那人,事情也就平息了。” “珍儿,”李夫人神色脆弱,视线落在珍儿脸上,想了想,忽然把她的手抓住,说,“他还没娶妻,现在不能正式纳你,你先与他通房,等他成亲之后,你做侧室吧。” 上午的天光清亮,因为是夏天,已经挺热了,珍儿的手心和后背却猛地冒冷汗,她想了想,只能说:“夫人,爷他不喜欢我。” 李夫人:“他做不了主了,现在就是需要个人让他定心,别再出去胡搞,你是最适合的。” 珍儿想反驳,却不能反驳,只能笑笑,说:“夫人,您还是问问爷他的意思,您知道,他跟别的少爷不一样,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 “不用问,”李夫人很坚持地说,“今儿我替他做主了。” 第49章 奉国府刻意压着消息,所以知道张启渊挨打的人拢共没几个,而李夫人做主张启渊和珍儿的事,原因有几:有个通房的,在张吉那里能交代了,也用来给张启渊的风流韵事遮羞了。 之后的几天,张启渊带伤卧床,离不开自己院子半步,房里下人也都遭禁足,去不了别的地方;珍儿呢,没日没夜地为张启渊收房的事儿忐忑。 她心再大,身份再卑微,也不想嫁给一个喜欢太监的男人。 哪怕这人是她最敬爱的主子也不行,这么些年了,张启渊的心性早被她摸透了。张启渊不知道天高地厚,她要是听李夫人的话去逼迫他,他非把和那太监的事儿闹到万岁爷面前不可。 第54章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向他打听:“爷,夫人说的咱俩的事儿,你什么想法?” 张启渊趴在床上看书,答:“我不想,可没办法,我这样了,连这院子都出不去,他们给我什么,我就收着什么。” 珍儿:“爷,我知道这事儿不如你的愿,可我只是个丫鬟,什么话都不能说,我——” 张启渊:“你别担心,其实挺好,反正咱俩老在一块儿,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做做样子,糊弄糊弄得了。” 珍儿:“行嘞,我知道了。” 李夫人是强硬的,而张启渊一改往常的执拗,有些模棱两可,珍儿没敢继续问什么叫“糊弄糊弄”,不知道是真的要通房,还是只嘴上骗别人。 她慌张极了,心里觉得自己的命真苦,给主子做妾其实算不上惨事儿,只是这个主子他不一样,他是个喜好男风的,过去还与一个阉人私会,日夜记挂他,给他送东西;他为了那人得郁症,还遭了顿打。 珍儿一个人站在房门外透风,浑身都不自在,要把手绢揉烂了。一会儿之后,小丫鬟拂莲走过来,说:“珍儿姐姐,李夫人那儿来人说了,明儿有个新大夫,给咱们爷瞧伤。” “成,我告诉他一声去。” 拂莲:“对了,珍儿姐姐,我听说你跟咱们爷的事儿了,我该给你道喜了。” 珍儿:“去你的,别瞎说些没谱的。” 拂莲眯起眼睛笑,说:“别觉得羞呀,是厨房来送饭的人说的,府上人都知道了,也知道你今后会成为这房的姨奶奶了。” “闭嘴吧,”珍儿心里堵得慌,自然不摆好脸,她道,“我伺候咱们爷这些年,从来没有过什么私心,这回是什么原因别人不清楚,但咱房里的人都清楚。” 拂莲咬着嘴皮子,困惑地说:“嫁给咱们爷能不高兴?是个女的都会高兴。” “我不是女的行了吧!”珍儿真生气了,开始揪着拂莲撒气,说,“你要是乐意,要是上赶着,可以告诉夫人一声,让她把你排第三,咱姊妹俩到时候互相扶持,平起平坐!” “珍儿姐姐,好珍儿,”看见情况不对了,小个子的拂莲立马拽着珍儿的袖子,撒娇,说,“别生气,是我不对。” 珍儿把她手甩开,转身要进屋去,淡淡地说:“真不知道我跟床上这位谁更惨了。” / 奉国府钧二爷的妻还是有手段的, 她找了个丫鬟粉饰张启渊那不入流的情事,还想办法将消息传了出去。 这不,连西厂里的官差都知道张启渊和谁通房了。 魏顺一气之下,派了个人夜行,把张启渊那封亵词秽语的信贴在了奉国府外的胡同口。 信还是两人头一回那晚从张启渊衣服里掉出来的。 第三天上午,圣上将魏顺秘密召进宫去。 他老人家倒不为了西厂提督跟世家子裤裆里那点破事,而为了聊正经的,见了面,魏顺跪下给他请安,他说了现在的情况,包括都察院核查证据的结果,以及内阁学士们对魏顺激进排挤的态度。 会哭闹的孩子有奶吃,魏顺不是那个会哭闹的,所以在这事儿上吃亏了;而这个皇帝老头儿忽然“大彻大悟”,觉得那些反对魏顺的人说得全有道理。 他坐在书房的龙榻上,捻着手里的两颗核桃,说:“顺儿啊,我给你个好去处,去神宫监掌管太庙香灯吧。” 两颗油亮亮的红核桃,被老头儿搁在了桌上。 魏顺跪着抬头,庆幸圣上念及从前的交情,也庆幸能从群臣的围堵下逃过一死,心里却仍旧觉得不好。他那么要强,拼尽全力爬到这儿了,不想再退回去了。 “谢您保了奴婢这条贱命,”他俯身磕头,诚挚谢恩,又道,“神宫监也好,由秦公公统领着,我和他熟识。” 皇帝老头儿装模作样叹气:“是啊,有秦清卓在,你也能好过些了。” 窗外是太阳天,一些亮盈盈的光落进屋里,在花斑石地板上缓慢移动,魏顺头脑里空了,腿跪酸了,像是站不起来了。 他的前途野心,他的命运,被面前这个老头儿轻易捏在手里;他曾经宠信他,赏识他的智慧和手腕,可一念之后全都变了。 只能说世事无常。 太阳还是晒着,光晕已经在地板上爬了好远的一段路,一会儿以后,皇帝老头儿带着他身边几个人出门去了,离开前嘱咐留下的内侍把魏顺扶起来。 魏顺不用扶,让那人把手撒开,然后自己站了起来,他转过身往门外走,一段路之后,遇上了等在那儿的徐目。 徐目看他脸色煞白,猜到了结果不好,还以为他会死,说:“我昨日打点过,咱们今儿晚上出城,找个地方——” “没有,”魏顺摇摇头,道,“我不会死,会宣布西厂关停,御马监也与我无关了,我去神宫监洒扫太庙,掌管香灯,你知道,现在神宫监里都是秦清卓的人,圣上他为我考虑过了。” 魏顺沿着墙根儿走,徐目陪在他身边,松了一口气,对于身份与权势,他只是一般在乎,只要魏顺能活着,能在京城,他就高兴。 他安慰他:“主子,其实神宫监真的挺好的,不用再管朝堂上的纷争了,没那么忙,你也能歇歇。” 魏顺眼光发直,看着前方,小声叨念:“真的好么?” 徐目:“真的好,只要人没事儿,怎么着都能过下去。” 魏顺:“但愿。” 殊宠招致妒忌,妒忌变成敌视,然后带来祸乱。到了这一刻,魏顺更懂了世家勋贵们对根基的在意,也理解了东厂赵进的篡窃之心。 要是能教时间倒回去,魏顺有几件事要做:一是不留下张吉的命,二是不爱上张启渊,三是杀了能杀的人,为族人和父母报仇,四是不总想着出人头地,而是潇洒冷血,图一时之快。 / 贴在奉国府胡同口的信,终究是把魏顺跟张启渊那事儿捅了出去,奉国府里的人全知道小老五给个快要失势的太监写艳词了,张吉的脸丢光了,肺要气炸了。 魏顺破罐子破摔,到了这步,没谁再拿他有办法。 听从圣令,移交兵权,遣散完多余的下人,搬完家——降职神宫监掌印的第一天晚上,魏顺被秦清卓请去府上吃饭,他喝了几杯,无奈落泪,说:“我真不知道,要是没你,我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我会尽全力帮你的,”秦清卓说,“不过主要是万岁爷记挂你,保了你。” 魏顺红着眼,敬给秦清卓又一杯酒,一饮而尽,说:“不知道怎么报你的恩,我现在左迁落魄,但愿你今后周全,一路高升,别像我。” 秦清卓:“要是没你当初的器重,也没有今天的我。” 人世的无常,莫过于境遇的调转,老话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正是魏顺命运的写照,酒过三巡,脑子正发晕的时候,他又跟秦清卓说了许多话,讲起前两日搬家,讲起新家什么样,说是个两进的院子,自己带了王德一、柳儿、喜子……总共一个管家的、四个侍候的加上一个厨子。 魏顺能吃苦,但惧怕再遇上那些嫌恶他的人,要屈于他们之下,看他们的脸色。 他忽然很希望有个厉害的人在身边,成为他失势情形下的依靠。 可是没这么个人。 秦清卓对魏顺还是有话直说,一会儿以后,问起了他和张启渊的事,魏顺没掩盖,说都是真的,但已经过去了。 秦清卓笑,说:“怪不得你那段时间去哪儿都带着他。” “我才没,”因为那封绝情的信,魏顺现在一聊起张启渊就恨得牙痒痒,他告诉秦清卓,“他不是真心待我的,就是为了戏耍我,我那时候又被盯上,他更不想和我扯上关系。” 秦清卓问:“哪怕是丁点儿真心呢?” “也没,”魏顺摇头,脑子里不断冒出来“阉孽”两个字,他看着平静,可心里生疼生疼,说,“我真想千刀万剐了他。” 秦清卓:“奉国府还专放出消息来呢,一个纨绔跟丫鬟通房的事儿,竟然成了人尽皆知的新闻了。” 魏顺:“是张子深他冲着我来的,我知道。” 秦清卓问:“那篇艳词也是他自己贴在奉国府门口的?” 魏顺:“我让人贴的,我想报复他。” 秦清卓:“你心真软,不如找几个暗路子的人去揍他一顿呢,好歹能让他吃点儿苦,那种秽词,他既然写了就不怕人看见,你贴出了,他反倒觉得好玩儿。” “你不了解他,”魏顺道,“他惧怕张吉张钧的威严,遇事儿就撒手,见不得人的能瞒着就瞒着,虽然整日说些抗命不遵的话,但扛不住任何事儿。” 魏顺:“他就是个懦夫。” 夜从浅到深了,魏顺在秦清卓家喝多了酒。 回到了新家,徐目把他从马车上搀下来,向赶车的道了谢,然后伸手一敲院门,发现柳儿和喜子两个一直在门口等着。 第55章 这俩人真是,忠心孤勇,还傻得可怜,这么晚的天,连个盹儿都不打,就在门里守着,一叫门就开门,柳儿接手将魏顺掺着,喜子掌灯带几个人往里走。 这普通房子普通院子,连砖地都比提督府的硌脚。 进了屋,魏顺还清醒,不要人侍候,只准许徐目留着,还强行把柳儿他们推出门去。门一关上,魏顺转身靠着,目光空洞地往前看,然后就顺着门往下滑了。 他瘫坐在地,不管恣意流淌的眼泪,懒怠麻木,像被扒皮抽骨过一次。 吸吸鼻子,轻声道:“张子深,这么对我,真不会做噩梦吗……” 第50章 挨罚过去这么多天,张启渊的身体终于恢复了些,他还是出不去院门,就有时候爬窗,有时候上树,有风的夜里干脆到屋顶上去。 实在无聊了就趴在窗户里鼓着嘴,学松鸦怎么叫,学山雀怎么叫。 卧房的桌上地上,堆的尽是他拿来抄书的纸;《礼记》、《孝经》、《家训》、《家诫》,一开始挨着抄,后来跳着行抄,吃饭的时候抱着碗抄,夜里实在困得不行了,珍儿帮着抄。 书还没抄写完,三个月的期限远远没到,可张启渊已经在这院里憋疯了。 他想出去,得出去,就说打算跑了,叫珍儿别管他。 珍儿劝:“可不敢跑,要是被抓住了,又该挨打了,爷你放心吧,说是三个月,但要赶着送您去辽东,老爷不会关您那么久的。” 张启渊托着腮坐在饭桌旁,用筷子给碟里的鸭肉剥皮,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要去见魏顺,要跟他解释清楚,我给他的信被换了,他现在肯定误解了我,在怨恨我呢。” 眼见这人看管不住了,珍儿很苦恼,柔着嗓子问:“前些日子你不是说……要听夫人的话了?” 张启渊:“没有,我那时候伤了而已,现在好了,总不能一直这么待着。 珍儿:“爷,魏公公他已经不是西厂提督了,如今在闲职上,不受重用了,您要是冒险去找他,里外都落不到好。” “我是爷还是你是爷?” 伤好了,心里也有了新的打算,张启渊的脾气于是回来了,把筷子一摔,训斥战战兢兢的珍儿:“别往我身上撒气,通房那事儿是我娘的主意,我没想娶你,也没想到处传那事儿坏你的名声!” 珍儿:“当初是您不让我担心的,要我陪您糊弄了事的!” 这是真的气昏头了,说完话嘴还没闭上,珍儿就知道自己冲撞主子了,她一拎裙子跪下,把眼泪藏着,说:“爷,我该死,这是说错话了,您罚我吧。” 张启渊还不来得及发话,这姑娘就抬起手,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 可没想到张启渊不动她的气,而是拾起筷子,继续折磨着碟里的鸭子肉,让她起身,说:“我没办法,我愿不愿意……我娘已经定下了这事儿,我有什么本事?连这院子都出不去。” 他抬起脸看着她,道:“你给我想个办法,让我出去,我不怪你。” 珍儿攥着手绢,眉头皱起来,顿时咬紧了牙关。 真那么喜欢他?她心里暗暗琢磨,实在弄不懂个太监有什么好的,能把自家主子磨成这样,她既是困惑也是心疼,又做了错事儿,心里更悲了。 就哭了,问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问张启渊今后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想去找他,就是想找他,”张启渊说,“他是提督也好,一个普通的太监也罢,只要是他这个人就行。” 珍儿拭泪,说:“我的爷,老爷那脾气你也看见了,他不会愿意的,夫人也被他逼着,最近天天找人给你说亲,你别想着去见魏公公,你见不到的,就算见到了也会被老爷抓回来,头一次是杖打二十,第二次肯定更……爷,算了,以后过安生日子吧,奉国府人人都娶高官世族家的小姐,没人会娶一个太监。” 张启渊还是执拗,甚至在恳求了,眼睛亮亮地看着珍儿,说:“你给我想个办法。” 看他这副卑微的样子,珍儿的心更疼了,眼泪愈发迅猛地往下落,哭得要喘不上气,他的主子从小被人哄着捧着恭维着,从来没这么过。 她摇头,说:“爷您原谅珍儿吧,珍儿无能,只是一介听人差遣的丫鬟,又要听从夫人的安排,实在没有办法。” 张启渊:“要是能再见他一面,被抓回来打死也值,要是能和他一起离开京城,随便去哪儿,往后就是逃离樊笼、另一番天地了。” 出院子都不可能,出京城更是妄言!珍儿被张启渊这想法吓着了,睁圆了眼睛,更使劲地摇头,小声说:“爷,不能离开,想想钥三爷那事儿,想想那个人的结局。” 张启渊站了起来,走到珍儿面前,说:“我胆小怕事,困于奉国府嫡孙的身份,可被关在房里这些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我被祖父管着,祖父是万岁爷的臣下,这世上是个人就得听别人的?能不能不听别人的?” 珍儿还是摇头。 张启渊几步走到了窗户前边,看见窗外昏沉天色,听见雷声渐起,风雨欲来,他道:“我胆小怕事习惯了,想胆大一回了。” “爷……”珍儿其实听不懂主子要表达的,在她眼睛里,张启渊从来不是个胆子小的人,她说,“您就是因为胆子大才闯的祸,还要怎么胆子大?快别想了,吃完饭我陪您下棋,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头该疼了。” 张启渊:“我意思是我这辈子都不想娶妻了,不再听他们的了。” “爷……” 珍儿不是张启渊,现在这形势下,她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他怎么这样,在她看来,暗地里找个太监还算可行,但一个少爷为了那样的人不娶妻,简直就是妄想。 这些天什么好大夫都来过房里给张启渊瞧病,可现在,珍儿觉得该请个歪门邪道的人,来看看这房里有没有不干净的东西。 她心绪复杂,担忧他、心疼他,不想他被张吉送去辽东,想他能留在京城,过从小到大在过的富贵日子,然后娶妻、生子,这么四平八稳地下去。 归根到底地说,她想让张启渊不受苦,好好活着。 / 太庙在宫城东边儿,神宫监衙门离着太庙是不远的,魏顺来这里当差十来天,每日卯时起,酉时归,不像从前那样被各路人簇拥招呼,日子忽然过得冷清清的。 这天傍晚,趁着他回家,彩珠带了些点心小菜来串门儿了。她发髻上别了两朵新鲜采的花,正在厅里摆碗筷。 徐目把饭前洗刷的水打进来。 半旧的屋子,干净但简朴的院子,魏顺带着满身的香灰气走到了门里,素衣素发,整个人都显得沉寂。彩珠抬头看见他了,放好东西给他行礼,笑着说:“主子,我在家里做了些你爱吃的带来,都摆上了,羊肉水晶饺子,还有小个儿的赤豆馒头。” 徐目也笑,在一旁帮腔:“别急,出了锅就拿来了,还烫手呢,爷你洗把脸再吃,累了一天了。” “不累。” 魏顺轻轻回了夫妻俩的话,朝着水盆走去,一边走一边挽起了袖子,他今儿穿的就一件发灰的薄袍子,很简单,他早上还自嘲呢,这么打扮,像胡同外街口茶楼里的账房。 可他不知道,这样落难的、收敛的他,别有一番忧愁气韵;他人瘦高端正,脸还俊俏,白皮肤,褐色头发。 完全不像个做过提督的了,和太庙里的香灯一样,既静谧,也肃穆了。 洗刷好了,把白日上值的衣裳换了,魏顺穿着件青色衣裳,和徐目、彩珠坐下吃饭。 彩珠让他快尝尝饺子。 他对她笑,说:“改天去你家串门儿吧。” 她应声:“主子,那当然好,您要是想吃什么提前告诉我,我叫他们准备。” 魏顺:“你觉得我这房子好不好?” “蛮好,”彩珠是不说瞎话的,这房子宽敞干净,足够住,对她来说就是好的,她说,“比我们那儿大多了,地方宽敞,自在。” 魏顺尝了一口饺子,嚼完咽下去, 对彩珠说:“之前还让你常回金环胡同呢,现在也没法儿回去了,我不住那儿了。” 彩珠腼腆地笑笑:“主子,都一样,这地方离水近,凉快,闲的时候还能去潭子里钓鱼,多好。” “行,你也吃吧。” 魏顺瘦了,彩珠刚才一眼就看了出来,她对朝堂上的事情知道不多,只觉得魏顺受苦了,需要身边人关心。 徐目把喜子喊进来,让他端了两碟子点心,去跟几个下人一起吃。 喜子很高兴,一直在道谢,徐目还跟他开玩笑,说:“你们都吃,不过不准你柳儿哥哥吃。” 喜子皱着小脸儿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准。” 徐目就是这么讨人厌,太庙里肃穆,主子又想低调,所以他不用天天随行了,主要是在家打理,顺便欺负喜子柳儿这俩孩子。 第56章 俩孩子听话,连王公公都看不下去了,说他俩其实挺老实,让徐目别使坏,徐目却倚着墙笑,说:“你懂什么啊?他俩桑间濮上,鸾凤交颈,搬来这儿了,算是捞着了,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把该干的都干了。” 王公公当时正脏着双手往坛子里栽花呢,瞥了徐目一眼,说:“徐公公你自己的媳妇儿忙活不够?还有心思管别人?” “滚,就不该带着你来这儿,老东西。” 徐目没承认自己气急败坏了, 把手里的草杆叼在嘴里,丢下满头大汗的王公公出门去,他在想啊,媳妇是有的,忙活是没有的,不但不亲近,还老是生气,还得对她温柔,所以憋着。 徐目终于领悟到成了亲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饭桌上,魏顺语气很平静地,将徐目的话反驳了,对紧张的喜子说:“拿去分着吃吧,都有份儿,短不了你哥哥的。” “谢谢主子,”喜子声音还是那么细,像小鸟儿嚷叫,他说,“柳儿说了,我们把玉珠子卖了,明儿给家里添个好菜。” 魏顺:“不用,你们自己收着吧。” 喜子:“没事儿的,主子,柳儿说您能带着我们,是拿我们当自己人了,我们为了感激你。” 孩子腼腆,话说完,耳根子都红了,魏顺于是打发他带着点心离开,然后给徐目两口子夹了菜,说:“吃吧,你们也都别担心我,虽说现在不如以前,可我好歹还是个掌印的,总比发遣充军的结果好,是吧?” 徐目:“那就好,别的都无所谓,就是怕您心里郁闷,憋出病来。” 魏顺:“其实神宫监真挺好的,安静,我在那儿忙活着,一个白天很快就过去了。” -------------------- 加更~ 第51章 晚上了,徐目和彩珠到家,看见林无量在灯下站着,还是以前那样儿——一袭素布衣,眼底有哀郁,整个人瘦条条。 人站在这里了,也不好视而不见吧,彩珠把徐目手里的空提盒接过去,小声道:“我先进去了。” 徐目嘱咐她:“你先睡吧。” 场面真挺奇怪的,彩珠觉得林无量来此是好心,觉得徐目对这个可怜的男人苛求,可徐目知道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是把戏。 彩珠进门去了,门从里边掩上了。 徐目开门见山地,问:“这么晚了,来我这儿干嘛?” 林无量放低了声音,道:“大人,说些不好的事儿,你也别嫌我多嘴,我几日前在贩子庙那儿看见你娘子了,她跟个男人进酒肆,靠墙开了张桌子,点了酒菜,后来喝得兴起了,两个人就抱在一块儿了。” “这样……你又想使什么招数?” 林无量就是个在市井里混的,是个没谱儿的,徐目没相信他话里的一个字,琢磨着这又是个什么计谋,往后退了半步,离他远点儿。 “就知道您不会信,”林无量那双眼是黑墨色,整个人淡雅,又带着点儿卑微,他说,“要是您不信,可以现在把她叫出来,当面问她。” 徐目冷笑:“你说问就问?你一直在韩家潭,一去贩子庙就遇见她了?天底下有这么凑巧的事?” “不是凑巧,”这人的视线向下滑,先是思索什么,然后有了决定,他抬起眼睛,往徐目的眼睛里瞧,悄声说,“我平时有空闲就常来你家看看,你每天不在家的时候她在干嘛,我比你清楚。” 徐目:“天天盯着别人家娘子,流氓啊你?” “我没盯着,我是来看你的——” 话快说完了才止住,原本就是文弱性子的林无量顿时显得局促,然后惊慌地遮掩,道:“我也没常来,就是经过胡同的时候来,是帮着我们掌柜的去进药的时候。” 徐目叹气:“现在已经给你赎身了,那礼我也收了,你还来找我干嘛?” “徐大人,她……”林无量撩起袍子,像朵清瘦的落花那样,缓缓跪下,一只手把徐目的衣裳揪着,抬起眼睛看他,说,“那女人当着你的面是一套,背后是另一套,与她厮混的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你家里的仆人,两人那样好些天了,也不是这几日才发现的事。” 徐目眸光暗了下去,看着他,问:“你当真?” 林无量:“大人,无量从不骗人,更不会骗你。” 徐目:“你先起来吧。” “你可以兜圈子问她,”林无量很有礼节地起身了,说:“别的事儿没了,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我这就走了,你歇吧。” 说是要走,可又拽了一下徐目的袖子,跟他开玩笑:“忙成这样了,袖子都露线毛了,比我还寒碜。” 徐目诧异,困惑,继而叹气,说:“快回吧,再盯下去连我五脏六腑都看见了。” 林无量:“你这些时候都没来药铺,改天有空过来吧,五巧做饭的活儿被我揽着了,你过来可以喝两杯。” 徐目:“不用。” 这胡同里也没几盏灯,越往前走越黑,徐目说完拒绝的话,也不知怎么,忽然愣在那儿了。 当他再回神,林无量已经走远了,身影消失了,要摸着黑回去了。 徐目皱了皱眉,一边进家门去,一边想:只有书里的狐狸妖是来去无影的,是老缠着人的,这林无量就和那些一模一样,只不过他是男的,书里的妖是女的。 随即进了院儿,进了房门,没看见彩珠在,只看见小厮郭金趴在地上找什么。 “怎么了?”徐目问。 郭金:“主子,夫人说这屋里有动静,怕是耗子,我进来找找。” 徐目:“夫人呢?” 郭金:“去厨房了。” 徐目:“不用找了,碰见了再逮,也不一定就是耗子,蛾子什么的也有可能。” 郭金:“是,那我伺候您更衣。” 徐目:“不用了,你先出去吧。” 说着话呢,徐目就自己把外衣脱了,那郭金离开,他瞄着他不放,脑子里反复琢磨林无量刚才的话,他在想,如果他没撒谎,说的全是真的,那和彩珠厮混的一定是郭金。 郭金,人机灵,心热,长得凑合,还是个“男人”。 徐目无意地把牙关咬紧了,没一会儿,彩珠进来了,她说:“今儿看见咱们督主,觉得他真可怜,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徐目:“你睡吧,我去那边儿房里睡了。” 彩珠:“怎么了?” 徐目:“没怎么,晚上想练练字,怕吵着你,你歇吧,别问了。” 徐目冷了下去,不过平时也没多热,他总关切她,可那感觉不一样,不是平常夫妻的感觉,回味起来教人膈应。 徐目走了,一会儿之后,郭金又回来了,他在外边敲门,说:“主子,给你们拿了点儿驱蛾子的药。” 彩珠:“什么?” 门从里边,“吱呀”一声打开。 郭金:“夫人,也不知道是耗子还是蛾子,我拿了点儿赶蛾子的药,好使。” 彩珠:“行,给我吧。” 被草纸包着的药放在了彩珠手心了,也没再交谈别的,郭金这就走了,彩珠收拾收拾打算休息,外衣脱掉了,灯吹灭了,结果又听见人敲门。 她也没问什么,就把门打开了,借了院儿里灯笼的光,溜进来个男人的影子。 他麻利又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然后用清澈的嗓子唤:“姐姐。” 彩珠带着笑,说:“人家在家,你个胆大包天的!” 男人还年少,有双亮亮的眼睛,他用视线把夜色里彩珠的身影勾勒一遍,靠近她,说:“在家怎么了?什么用场都派不上。” 彩珠:“别这么,他是个好人。” “好人……那些死在西厂监牢里的人可不这么觉得,”男人的嘴温热,一下子把吻印在彩珠脸颊上,说,“他在也不怕,灯下最黑,我想念姐姐,今晚就来陪你。” “嘴把式!”彩珠推他胸膛,数落他,“刚才不还在厨房见过了?有什么想的!” 男人:“那还不够,想念姐姐叫我夫君,温香软玉。” 彩珠:“吴板儿你个泼皮……你小点声儿……” 这家里总共也没几个人,徐目在厢房里乱翻书,郭金在想办法治耗子……而这个平时胆小不中用的板儿,居然爬到主家娘子的床上去了,他年纪很轻,生得清秀,尤其笑的时候,眼睛亮,嘴巴红,牙齿像是玉石。 他火气正盛,一切俱全,没碰过几个女人,可早已经无师自通,他从第一次见彩珠那天就喜欢她了,知道徐目是太监,于是敢大着胆子冒犯了。 他没有阅历,满腔真情,不知无畏。 / 京城到了湿季,暴雨见天儿地下,这天午后,珍儿趁着雨停进房去,看见张启渊趴在榻上睡了。他近来出不了门,也不多吃饭,人瘦了,穿着件水蓝色的薄袍,孤零零倚在一摞折起来的被子旁边,手上握着俩盛药膏的圆盒子。 珍儿没叫醒他,找了把扇子过来,往他身上扇风,他睡了很久,直到珍儿摇扇子摇到手酸了,才醒来。 第57章 身上倒是没动,先是动了眼睛,张启渊看向珍儿,珍儿抿着嘴冲他笑:“爷,雨停了,待会儿能去院子里吹风了。” 张启渊发着懵,小声念叨:“闷热,哪儿来的风?” “晚上该起风了,”珍儿道,“您手里拿的是什么药?要是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我让人把大夫叫过来。” “不是,”张启渊动也不想动了,浑身累,不是身子累,是心累,他用手指摩挲那俩盒子,说,“这是汪霄帮我弄来的,我和魏顺行房用的。” “成吧……”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珍儿一下子害臊了,就动着扇子把脸转过去,顺嘴换个话题,“爷,你的婚事有眉目了,等到成亲那天,就能出这院子了。” “那我不出去。” 张启渊就总这么拗着,近些天被杀去了锐气和莽撞,却还是做不到“听话”。他着急,有时候连房顶都上,也丧气,有时候在床上一待就是一天。 珍儿倒了水拿过来,让他喝两口。 张启渊:“你能不能想办法把汪霄叫来?” 珍儿摇头,把杯子递给他:“没法子,咱们房里的信都送不出去,叫不来的。” 她看着他喝水,站得更近些,又道:“听说几日前汪四爷来找过你一次,但没让进来,被锐大爷劝回去了,估计是老爷吩咐的。” “那我就去辽东,反正我不成亲。” 张启渊眼睛里灰蒙蒙的,垂下手去,把杯子放在榻上,他想了想,忽然抬起头,告诉珍儿:“我想上吊,我不想活了。” 珍儿吓坏了,忙压着嗓子劝他:“可别,爷,为了一个太监搭上命,真的不值当。” 张启渊:“太监怎么了?太监也是人,只要他是魏顺,我就愿意豁出我的命去。” 珍儿:“爷,你糊涂。” 不下雨了,外边和屋里都安静,主仆两个人四目相对,珍儿的眼泪就要冒出来;她认真地想过了,莽或勇、错与对都想过了。 以她的身份和阅历,实在说服不了自己撺掇主子为了个阉人拼命,她只希望张启渊能安安稳稳活着。 可张启渊又倒在榻上了,脸朝上,神情黯淡,思前想后,轻声说:“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在神宫监到底好不好,他以前那么风光,遭人记恨,如今会不会被欺负。” 主子这样,珍儿心疼,她抬手拭泪,小声问:“爷,魏公公他……到底有哪儿好?” 张启渊:“我不知道,也解释不清,能见到他就好了,他打我骂我都行,我都受着。” “爷,你对我怎么说都行,但别在他们面前提,”珍儿替主子担忧起魏顺,就跪在了榻下,凑近了,“魏公公他现在境遇不好,要是你太痴心,惹怒了老爷,老爷该不留他了。” 张启渊还是眼睛失神,有气无力,问:“祖父真的会杀他吗?” 珍儿:“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咱们谨慎——” 张启渊费力扯出一个笑:“珍儿你去告诉守院门的那俩人,要是魏顺有什么不好,就让张吉等着给我收尸吧。” 第52章 从金环胡同搬到这破地方来,魏顺把家里很多东西扔下了,却把绯扇的书带着,装在个落锁的小木箱子里,搁在卧房的柜上。神宫监的事务少,魏顺变得很闲,所以每当无事可做,想东想西的时候,他就把箱子从柜上抱下来,拿出那些书,一本接一本地翻。 不仅仅是看书,主要是觉得跟这写书的有缘分,像远方的知己,也像陌生的朋友;绯扇是个太好的人,那次不光送了新书给魏顺,还题词、钤印、署名号,弄得他心里触动。 魏顺此时孤独失意,需要一处灵魂的依靠。 他穿着寝衣光着脚坐在书桌上,人很懈怠,把那本《雨罗衣》翻开一百遍,他低念“瓮山泊,红肖梨”,感受着“此间一轮月,共读《雨罗衣》”。 继而一个刹那,热流涌在魏顺心头,近日积攒的孤单很多,但幸好能看见午夜天顶的月亮。 魏顺想,有人正与自己读同一本书,看同一轮月亮。 这是绝顶的风雅,带着点儿缱绻。 夏夜微凉的风透过窗户刮进来,魏顺迷迷糊糊,躺在书桌上,把书盖在脸上睡着了,大概是心诚则灵,他预知到自己会做梦,结果真做梦了——他站在一幢高楼的屋顶上,离月亮好近好近。 近到能感受它散发出来的凉意。 于是好奇地伸手,结果真戳到它了。 月亮就跟那黏糊米粥似的,亮晶晶糊在了魏顺手指头上,魏顺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居然有淡淡的香!像是掺了茉莉花的牛乳,甜甜的,让人想舔一口。 魏顺的玩儿兴忽然就上来了,他打算真舔一口,可舌头还没伸出去,忽然有个人在他身后,说:“月亮可不兴吃。” 魏顺有点儿难堪了,狡辩:“我没要吃。” “它是亮的,你试试用它写字。” 身后那人是谁,魏顺也不知道,他打算转头看他来着,可身上像是被冻住了,怎么都转不过去,他就听他的话,把手抬起来,然后皱着眉问:“没纸,我写在哪儿?” 那人:“笨死了,你沾的是月亮又不是墨,写在空中不就行了?” “你才笨。” 魏顺本不是个喜欢幼稚回嘴的人,可梦里的他就这样,远不如现实中稳重。埋怨完了那人,他用糊在手指上的月亮往空中写字。 神了……居然真写出来了。 那人着急问他:“要写什么?” 魏顺:“你管我!” 那人:“……绯……扇,你居然写绯扇,你知道他是谁么?你应该写张启渊才对。” “我写谁都不会写张启渊的。” 魏顺收了手,抬头看见月亮那么大个儿,他就在琢磨,这么大的一块“墨”,得写多少字才能用完啊? 结果那人在他身后偷偷地笑,说:“你就是想张启渊了,还总不承认。” “我不想他,”魏顺果断地反驳,“不光不想他,我还恨他,他要娶妻了,还有通房的了,以前从不给我准话,我从他那儿什么都没得到过。” 身后的人:“以他的身份,其实没法子给你什么,就算是女人跟了他,他也不会一心一意的。” 片刻的沉默。 魏顺忽然激动起来,道:“可我不要名分!我就想他能说句让我感动的话,让我觉得这世上有一个人,觉得我比谁都重要。” 那人:“可这世上的人很多,为什么非得是张启渊呢?” 魏顺:“要是他不可能,别人就更不可能了。” 那人:“如果是绯扇呢?要是他比张启渊还年轻有风度,你会忘了张启渊吗?” “我不会,”梦中,直话直说无妨,魏顺摸着月亮的弧边,感受到它黏糊那层底下是坚硬的一层,像是玉石,或者琉璃,他道,“要是不倾心张启渊,我就不会恨他,正因为对他用情至深,才总在失望。” 那人不依不饶,还在追着问:“如果张启渊和绯扇同时出现,你会选谁?” 魏顺思考片刻:“选绯扇,因为他心胸宽广,不会因为我在百姓中名声不好就避开我,还特意给我送了书,他肯定洒脱、通达,至少不会说伤人的话。” “那你就等着你的绯扇来找你吧!”有点子好笑,身后那人居然生气了,他冲着魏顺的耳朵发牢骚,“反正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张启渊了,看你以后后不后悔!” “哎……你!” 这梦的一切都好,但缺少了一种感觉——魏顺没法通过声音判断说话的人到底是谁,又不能转头看他,只好认输,撩起袍子坐下。 那人倒不见外,也坐下了,还用脊背靠着他的脊背,拿胳膊肘子戳他:“哎,真打算这辈子不见张启渊了?” “对啊,不见了,这辈子都不见了,”魏顺说,“我和他现在是仇人了。” 那人低笑着:“我不相信,因为你对他没有底线,要是再见面,他说两句好话,或者跪下求你,你肯定会心软的。” 魏顺摇头:“他在信里羞辱我,那一刻开始,什么都不一样了。” “那你心里还装着他?” “装着就装着,忘却总需要时间。” 刮来了一阵风,冰凉,是从月亮里刮来的,魏顺问那人到底是谁,那人说自己是住在月宫里的兔子。 魏顺问:“你是男兔子还是女兔子?” “男兔子啊。” 魏顺:“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 “我长得太丑,怕吓着你,”兔子正在笑,好半天笑完了,才说,“偷偷告诉你,我喜欢上了一只孔雀。” 魏顺问:“那他又是男是女呢?” “似男似女,非男非女,”兔子还是靠在魏顺身上,一股子草吃多了的兔子味儿,说,“他是孔雀大明王,如来佛祖曾是他的腹中食。他原本是祖凤的长子,后来叛依西方,现在住在灵山。” “一只兔子……喜欢孔雀?”魏顺忽然觉得好笑,问,“你不怕他一口吞了你? 第58章 兔子:“我不怕,我就喜欢他厉害。” “行吧,”这一切太离谱,魏顺早就意识到是在梦里了,他还那样坐着,靠着那只兔子的脊背,说,“我就说我脑子出问题了吧,居然来到一本书里了。” 话音落,魏顺忽然发现月亮没刚才亮了,还逐渐远去,整个儿缩得很小;魏顺喊“兔子”,却没人回应,猛地转过身去。 身后是尽入眼底的京城夜色,辰星撒落,别的什么都没有。 魏顺再次高喊:“兔子!” 这时,他从家里的书桌上惊醒了,近处的油灯还在闪烁,样子与方才远去的那团月亮没差。 “兔子……”魏顺坐了起来,低声喃喃着,夜里不热,他却睡得满头是汗,于是跳下桌子光着脚找水,抱怨,“心太乱,净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 近来魏顺不忙,徐目也就闲着,他嘴硬说不去药铺吃饭,可这天无聊的时候还是去了。 见他来,柯五巧特意出去买了些鸡杂碎,让林无量拿去卤上,还带回来两坛子酒,说:“这几日要帮您办的事儿少了,我们天天想着吃了。” 太阳很好,午后了,照进这处时常黑洞洞的铺子里,徐目抱着胳膊坐在凳子上,摸出些银子给五巧,嘱咐:“再去买点儿别的,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柯五巧推拒:“大人,我不要,身上还有钱。” 徐目:“快拿着,主子他习惯现在的生活了,我也是,你们都一样,挣钱、勾心斗角、打打杀杀,这些都是外物,也该抽空歇歇。” 柯五巧强调:“您今儿可要留下喝酒!” “留,那天你家伙计特意跟我说了,说他现在给你们做饭呢,我得过来尝尝。” “别说尝,您天天来都行,”柯五巧拿着徐目给的银子,提着两坛子酒,说,“无量他总惦记你,想报答你。” 徐目站起来,端了一笸箩干杜仲。 然后把笸箩放在柜台上,学五巧的样子挑拣:“你去忙吧,你娘不在家,我今天帮你看铺子。” 柯五巧笑:“那敢情好,我先进去了,看看无量还要买什么,我再出去一趟。” 徐目摆摆手:“去吧去吧。” 林无量以前是个念书的,后来成了个卖身的,做饭谈不上好吃,只算是勉强会做,他把新鲜杂碎洗干净,卤在小锅里,然后洗莲藕,炸盒子,柯五巧进来问他还要什么,他望向姑娘手里的坛子,迟疑,接着从身上摸出钱来:“再去买壶好酒,这个咱俩喝,好的给徐大人喝。” 柯五巧不解,皱了皱眉,道:“别那么客气,他又不是外人,你更不用给我钱,快自己揣着吧,徐大人给过银子了。” 执拗的林无量还是把钱往姑娘手里塞:“那就称些火腿,再买点儿月盛斋的酱羊肉,家里没有好菜,万一他吃不习惯……” “他吃得习惯,”柯五巧就不听他的,觉得他太矫情恭敬,反倒弄得人不舒服,她把手里东西放下,说,“他最喜欢吃些小菜了,那什么山珍海味,早就吃腻了。” 林无量叹气,后来只好把钱揣回去,说:“成吧,你随便买点儿小菜吧,我没什么嘱咐的。” 柯五巧要走了,又忽然停下脚,她轻轻把厨屋的门关上,靠在门后盯着林无量看。 小声地问:“你不会是……对徐大人有那意思吧?” 林无量:“什么?” 柯五巧:“我天天跟窑子里的人打交道,我什么都看得出来。” 林无量微怒:“没有。” 柯五巧:“他已经有家室了,而且……算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不劝你。” “而且什么?”林无量问。 “没什么,我去买菜了,一会儿就回来。” 柯五巧说着一半憋着一半,弄得神神秘秘,致使林无量心里直痒痒,他把莲藕切开,打算塞肉馅进去。 厨屋的门又开了,这回不是五巧,而是徐目,他说:“大热天的关着门做饭,不怕热晕过去?” “两个窗户,有穿堂风。” 林无量袖子挽着,把塞了肉馅的藕盒子放在空碟子里,徐目碰那干杜仲了,浑身沾了药气,一进来就能闻得见。 林无量抬头看他,问:“你娘子的事儿怎么样了?我是不是没骗你?” “就知道挑拨离间,”徐目清清嗓子说了真话,“我没看出什么,也就没特意去查,更不能去问,因为我没有证据。” 林无量:“你是舍不得揭穿她。” 徐目:“不是,真不是。” 第53章 桌上菜是林无量东拼西凑出来的,柯五巧节省,到最后也没同意单独给徐目买壶好酒。 林无量有些生气。 徐目倒不在乎,今天晚上来这儿,他心里松快,比在家高兴,一坐下就提了酒盅和俩人碰。 柯五巧买的酒不烈,林无量只端起来抿了一口,然后忙着给徐目夹菜,非要他先尝尝自己炸的藕盒子。 夹完了觉得不大合适,忙转过身去,给五巧也夹了一个。 柯五巧却说自己待会儿要走了。 “我娘去给人接生了,现在还不回来,大概是情况不好,她嘱咐过了,我得去看看,顺便送些药。” 林无量举着筷子愣住,轻声说:“你吃了再走。” 柯五巧:“你们吃,别管我,我吃两口菜,把这窝头带上,不能多耽搁,不然要出人命了。” “这么严重……” 林无量一下子站起来,心里怪自己不是个得力的伙计,没提前帮着做点儿准备。 他去找片干净的手绢,打算给柯五巧包俩窝头,还把白天买来的桃儿给她装上一个。 柯五巧站着把碗里的藕盒子吃了,说:“别管啊,你们吃,我习惯了,我们老这样,忙起来就对付几口。” 徐目皱皱眉,问:“你怎么不提前说呢?” “因为得看我娘按不按时回来,”柯五巧把平日出诊带的布包挂在了身上,让林无量帮着把吃的装进来,说,“大人你们慢慢吃吧,不用急,我这边儿能应付,生孩子的是个窑子里的姐儿,这种情况,在韩家潭只能找咱家。” 徐目自己斟酒:“那行,去吧,要是铺子里来人了,就让他给抓药。” 徐目视线飘过去,“他”不指别人,指的是林无量。 林无量:“抓药我行,别的不行。” “那就够了,晚上没什么人,待着吧,我走了啊。” 柯五巧离开得突兀又果断,林无量一直没察觉别的,直到她要出门去,忽然伸手拍了他的肩膀。 林无量断定:接生的事儿没那么急,这姑娘就是忽然故意要走的。 他跟她到门外,吞吞吐吐问出:“你是……有意?” “你俩……我待着不合适,不自在。” 天已经黑了,柯五巧快步离开,认为自己确是做了个正确的选择,她是个市井里混迹的人,什么都见过,也几乎什么都能接受。她觉得林无量有时候太娇气、太矫情,也知道徐目是个太监,可她还是不想插手旁人的因果。 所以就找了送药的借口,趁着气氛还行的时候走了。 撂下了林无量独自陪着徐目。 已经过了打烊的时间,送走了柯五巧,林无量进来把铺子门关上,进了屋问徐目:“你晚上不回去真可以吗?” 徐目:“回去?你指回哪儿?回我主子家?” 林无量坐下,答:“回你自己家。” 徐目:“没关系,按你说的,我娘子都跟别人在一起了,我不回去正是便宜了她。” “是真的,又不是我编的,”林无量听出徐目语气里淡淡的讽刺,自己夹了片菜叶子来吃,叮嘱,“你快吃你碗里的,再不吃该冰凉了。” 徐目拾起筷子:“大热天的,不烫就谢天谢地吧。” 林无量:“你近来……好不好?” 这么问,结合徐目主子的境遇,似乎是意有所指的,可实际上林无量什么都不知道,他每天都待在这个地方,出门的次数不多,实在有空才去水磨胡同,看看徐目在不在。 “就这样,谈不上好不好的,”徐目说,“我是个跟随主子的人,人家怎样我就怎样。” “大人,我……我心疼你。” 不知道从哪儿来了风,油灯上的火光刹那间飘忽了一下,徐目没来得及夹菜,又把筷子放下了,他没有说不出口的心眼,当然不会害臊,所以抬起眼睛,直勾勾将林无量的眼睛看着。 对他说:“我有时候搞不懂你,我和柯掌柜的给你赎了身,按道理,你不该再有别的要求了。” 林无量摇头,道:“没别的,就是那女人对你那样,我心里不舒坦。” 徐目:“可这些天了,我根本没发现她跟下人之间有什么。” “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看见了。” 亲眼所见的事,林无量还是有自信的,他其实对彩珠找谁并不关心,只是不甘徐目的真心错付。 第59章 他妄想:换作自己就好了,徐目会被真诚地对待,日子将过得好一些。 “大人,我敬你一杯,”林无量两只手把酒盅子举了起来,他眸中透净,气质清冷,说,“希望你遇见的都是良人,每一天都过得好。” 徐目冷笑一声,举起酒回应他,想了想,忽然问:“你不会是想住到我家里去吧?” “没有,”林无量喝完了酒,用手背擦擦嘴,“我当时第一次见你,以为你要点我的,还高兴了一下,结果又不是你。” 徐目有点不自在,扯开话题:“我们主子人比我好。” 林无量:“我这辈子过得最苦的时候,老想象有个人出现,来救我,你正是我想象的那个人。” 徐目:“我说过了,不用再提过去,你好好生活就行。” 这小屋里,白天不亮,晚上安静,俩人坐着,开着门窗透风,能听见外边的虫子叫。若说从来没察觉林无量别的心思,那必然不可能,只是,徐目觉得他那么想只是因为自己从酒肆了赎了他。 他觉得林无量拿自己当救命稻草了,也或许是依靠,反正就跟那小狗小猫一样,给块儿肉就可怜巴巴地跟着。 林无量没心思吃饭了,抿着唇沉思好半天,把眼睛抬起来,道:“大人,让我今后陪着你。” 他眼睛含着滢滢一汪水,徐目把视线落在别处了,觉得他说得荒唐,自己斟酒来喝,问:“什么意思?你想怎么陪?” 林无量答:“像夫妻那样……” “你做妻还是我做妻?” 无奈调侃着,徐目的头忽然转过来了,他在魏顺身边练就了一种锐利的眼神,能透过眼睛,直直看向林无量的心里。 林无量搁在桌子上的两只手攥得死紧,心口那儿颤抖,答:“当然是我……我拿大人你当夫君,洗手作羹汤,尊敬你,照顾你,报答你。” 不知道怎么的,这话让场面更冷了,以至于窗外头的虫子都不太叫了,徐目还是自斟自饮,看上去没林无量那么局促。 俩人坐在方桌子的两边,徐目时不时抬头,四眸相对。 林无量的两手纠得更紧,颊上泛起红晕,把眼睛低了下去,道:“还有,‘掩香帏,论缱绻……脱罗裳、恣情无限。’” 菜在桌上,酒是徐目一个人喝。场面不和睦,俩人不在一个状态里。 林无量羞涩着说了这几句荤话,徐目意识到他不大老实,是啊,这才是正常的,他是在勾栏里混迹的,哪儿会像平日遇见的高官贵族那样矜持。 徐目忽然心里难受,喘不上气。 问:“你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吧?” 林无量:“知道您是做官的,很厉害。” “还知道什么?” “不知道了,”林无量摇头,“掌柜的也没有告诉过我。” 徐目点头,缓慢说道:“我是从前西厂提督的伴当。” 林无量:“我问过您是不是西厂锦衣卫,您说——” “我不是锦衣卫,我是太监。” 徐目的语气轻飘飘的,意识到林无量忽然呆愣在那儿,他就站起来,往小屋外面去了。 饭还没吃好,可眼看着没法聊下去,徐目于是打算走了。 开了药铺门出去,他独自趁着街灯,走到了胡同里,一竖耳朵就听见了身后的脚步,他停下,林无量也停下。 还在他身后说:“你是为了摆脱我才这么说的。” 街上没几个人,可韩家潭的夜比其他地方亮堂、热闹,徐目转过身去,冷冰冰的眼神瞄向林无量,低声问:“难不成要我脱了给你看?” “那你跟你娘子……” “我跟她,我俩就是凑在一起过日子的,但她那些事儿我真不知道,也没有准许过。” “我觉得你……看着不像。” 话说完了,林无量还是紧紧地咬着嘴皮子,他哭腔都出来了,难以接受眼前的男人是刑余之躯。 也有些心疼他。 “有什么像不像的,你这辈子见过很多太监?行了,你快回去吧,”徐目淡淡说道,“把门栓好了,等着柯掌柜的她们回来。” 林无量不走,他忽然很着急,两只手抓住了徐目的胳膊:“大人,我不管,我还是愿意跟你。” 徐目:“你不怕清冷寂寞?” “不怕,在我心里你怎么都是最好,人若是为了那些而活,只怕是和驴马没什么区别了。” 徐目见识的虚情假意太多,自然把这个林无量的真心想得肤浅,觉得他顶多是想有归宿、有饭吃,根本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就算是编的,也算他会编,毕竟彩珠就编不出这么好的话,她只会说“没什么不甘心的,这世道,我这种出身的人,能讨口饭就行,不想别的了”。 两人的话看似是一个意思,又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回去吧。”徐目心里触动、翻腾,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说这个。 林无量:“换做别人,我应该不会缠着,早就离开了,因为是你,所以觉得不一样。你别问我是什么理由,我也说不出理由,非要说,应该就是上天把将来的咱俩放在了一块儿,所以现在的我才想跟着你。” 徐目:“你先回去吧,万一有人敲门抓药呢。” / 张启渊接下去要走什么路,张吉全自作主张安排好了,等过完七月就解去禁令,去提亲,然后娶工部沈侍郎的妹妹。 腊月之前,张启渊又将以军中小旗的身份赴辽东戍边,要是之后立下战功了,晋升、赏赐、世袭都不会少的。 跟上次一样,远不到提亲的日子,李夫人曹夫人就已经开始忙了,张启渊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他打算写一本新书,讲点不一样的故事。 没写完的那本先扔下了。 新书琢磨了有一阵,说的是化为男形的灵物玉兔,爱上了西方神祗孔雀,知晓他非男非女的身份,觉得他崇高威慑、力量强大…… 因为近来读了些外边送来的书,张启渊发现京城坊间改写传说的风气正盛,也就打算凑个热闹,他不喜欢写雅的,专爱写俗的,也懒得管别人怎么说,至少自己心里高兴。 还没开始写序章,只是在纸上题了个书名,端稳宋楷,三个字:《醉惊情》。 张启渊低着头正端详,一抬头,崔树进来了,在鬼鬼祟祟探着头,往屋外看,然后把门合上。 他凑过来,小声道:“爷,我给你想了个办法。” 这人是忠心的,那时候被张吉逼迫,换信、隐瞒都不是他的主意。他诚恳地打算将功补过,心里也愿意为了张启渊冒点儿风险。 张启渊用东西把写了书名的纸遮上,问:“什么办法?” 崔树:“厨房的人会来拿脏碗碟,我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给汪四爷报个信儿,不写在纸上,记在脑子里,没人拿得了咱的把柄。” 算是个稍微靠谱的主意,可交给个厨房里做事的陌生人办,听来还是危险,张启渊皱了皱眉:“你认识厨房的人?不然怎么确保他不说出去?” “不认识,爷,这是唯一的办法,我相信总有人见钱眼开,再说,也不是说要紧的事儿,就说让汪四爷来看看你,说你被罚了出不了咱们院子。” 张启渊叹了一口气:“我倒是没什么,就怕完了被发现,连累不相干的人,我和魏顺的事儿被祖父怎么一闹,场面够荒唐了。” 崔树愣着,做好了准备,道:“那我就半夜跳墙,您别担心,咱们这些天没随便逃,守着院子的早就放松警惕了。” “哎……”张启渊不大相信,“你真的行?” 崔树:“行,爷,不为别的,为了主子你。” 张启渊叹气:“你可要想清楚,我现在连自己都保不了,更别说保你了。” “我行,”崔树也算是豁出去了,还在那儿笑呢,说,“我去趟魏公公家里,跟他说说事情的缘由,让他知道换信的事,也告诉一声您被罚了。” 张启渊又想想,“啧”了一声,道:“还是算了,要是被祖父发现,让你挨了打,我就成罪人了。” “不会,主子,让我去吧。” 崔树是个机灵的、忠诚的,也是执拗的,他不信邪,硬是费了口舌,最终教张启渊勉强答应了他跳墙出去,可张启渊有条件,非要崔树带上他一块儿。 崔树说不敢。 张启渊翘起腿,抱起胳膊:“那我就一个人去。” “成吧,”崔树没再劝他,思考了片刻应声,“就今天半夜,咱们跳墙想办法跑,要是被发现了,我就把他们引开。” 张启渊深思,郑重地点头,压低了嗓子说:“你先去准备盘缠,千万别让他们几个知道,尤其是珍儿。今晚咱们这一去,可能就不再回来了。” “好。” 张启渊:“我是真在这破地方待不下去了,等到七月一过,他们架着我去沈侍郎府上提亲,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第60章 崔树:“爷,那就走,我陪着你,当是弥补那日的过错。” 祸兮福所伏,那封要送给魏顺的信落在张吉的手里了,是祸患,可要不是这个祸患,张启渊身边都没这样一个能豁出去、肯为他拼命的人。 崔树不懂他和魏顺的感情,可还是打算为他俩做这件事。 两个又商量了几句,然后,一个去准备盘缠,一个在房里收拾东西,张启渊什么都想带上,但想想还是放下,一会儿之后,他忽然坐在地上了,靠着柜子发呆,半天没动静。 他在想:逃吗?逃去哪儿呢?魏顺愿意跟着? 又想:要是去了魏顺家里,碰得一鼻子灰,之后又该去哪里?那种情势下,奉国府必然不能再回了…… 什么计划都没有,就这么说走要走了,张启渊不是一星半点的慌。他从生下来就没离开过奉国府,纵然有逃离的决心,也没法完全不为将来担忧。 “走,”乱七八糟想了一堆,他又站起来,继续收拾东西,这么跟自己说,“人是活的,有胳膊有腿,还能死在外边儿?” 他想,今后的生活再差,也不像在奉国府这么憋屈;他又想,要是继续在这院子里待下去,什么别的希望都看不见了,往前半步就是死胡同了。 第54章 魏顺更休,终于能暂不穿吸饱了香灰的官服,天气又热,他干脆穿短衣衫薄裤子,什么也不顾忌地待在院子里。 晚上饭才吃过,太阳将将落山。 徐目去韩家潭了,是喜子过来告诉的,他泡了一壶冷的甘蔗芦根水,给岔着腿坐在房檐下的魏顺倒了一杯,双手递上,说:“徐大人出去了,说去韩家潭了,让我跟您说一声,他还说回来给您带点心。” 魏顺坐得悠闲,脚还晃着,接过凉凉的杯子冷笑:“等着吃他的点心,我干脆饿死算了。” 喜子:“说是那里真的有家卖点心的,整个儿京城的人在吃,下午去就不一定有了,得碰运气。” 魏顺喝了一口甜丝丝的水,点头:“玫瑰蒸饼、果馅儿顶皮酥,那天在秦公公家里吃过了,也就那么回事儿。” 一旁,房前的灯笼落下光,喜子站在光里,猛地吞口水。 他问:“不好吃?” 魏顺:“没不好吃,是我不爱吃,改天让徐目去买,拿回来你们尝尝。” 喜子:“真的吗?” “真的啊,点心而已,至于这么开心?” 人的适应力其实很强,在这儿住了些日子,魏顺已经习惯这种简单安静的生活了,想昔日,西厂和提督府总有来客,各路人恭敬喊魏督主,屈他之下,阿谀奉承。 现如今,家里十天都不来客,圣上也不召见他,那日去街上,听见茶摊子上有人闲聊,说西厂提督现遭沦弃,在太庙洒扫搬运,承受欺凌,过得猪狗不如。 那些人说得高兴,魏顺凑过去听了,他们就更有兴致,向他透露些西厂前提督的“小道消息”,还给他要了杯茶,让他吃碟子里的五香豆。 魏顺问:“他这人真有那么遭恨?” 喝茶的:“可不,干了那么多坏事儿,要我说,让他去太庙都算轻的,就该革了职,弄到苦寒的地方充军去。” “没错儿,”旁边人附和,“咱们朝里的文武百官再不好,也不能叫个太监骑到头上尿,那是反了天了。” 桌上有人笑骂:“就是!没根儿的东西!” 魏顺坐在他们旁边,又问:“他害了你们?还是害了你们家人?” “没有,”一开始与他搭话的那人答,“咱们老百姓只求家国和睦,不想个阉人当了皇帝。” 魏顺:“我怎么不知道他要当皇帝。” “兄弟你是不知道,要不是都察院这回手硬,那阉人肯定已经成了,他在外边狠毒,在圣上面前谄媚,老头子年纪大了,被他哄得团团转呐。” 魏顺嘴巴干,喝了一口他们请的茶,说:“宫里又不是没有皇子,能轮得到旁人?” “他有兵权啊兄弟!就是因为延绥大捷,那阉人趁了俞尚书的风头,提督了十二团营,弄得奉国府坐不住了,这才……反正就这么回事儿吧。” 这帮男人都是在街上做小买卖的,觉得魏顺年纪小,是根嫩葱,于是着急教他朝堂上这些事儿,魏顺也不着急,安静听着,听完了,还是摇头,说:“又和奉国府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男人放下杯子压低声音:“奉国公的二儿子知道吧?在杭州都司,他娘子的爹,就是那都察院的李总宪,叫李如达,奉国府和都察院,看似两个姓,实则一家人。” 旁边儿的人插嘴:“对了,还有件事儿,姓魏那太监把人家奉国府的嫡孙子……哎唷,我都不敢说,腌臜死了,小兄弟你想想,这么丢人的事儿,奉国公不治他姓魏的才怪!” 魏顺短暂沉默,抿了抿唇,道:“什么腌臜,我没听明白。” “就是,就是……”张启渊那篇艳词在坊间是传开了,男人仔细回想,脸都红了,说,“张家的嫡孙子,给魏顺写了一封信,说的全是些耳鬓厮磨、肌肤之亲,尤其说什么‘腹中蜜,舌上香,将吾元阳饮,宝相玉里藏’。” 另一个男人擦擦嘴:“宝相什么……没听懂,啥意思?” “宝相是宝相花,圣洁尊贵的纹样啊,结果被那纨绔拿来形容太监的那地方。” 男人低声说完,皱起了眉头。 旁边响起其他男人的哄笑、骂声、干呕。 魏顺咬了咬嘴,把脸转去一边,再什么也没说。 他把茶喝光,站起身走了,隐隐听见身后哪些人还在乱嚼。那污秽见不得人的信件,是张启渊亲自带去西厂的,魏顺看过、亲自贴在奉国府那儿的。 被个陌生人念出来,魏顺不觉得丢脸害臊,只觉得心里疼,还恨。 他以为自己坚韧不拔,结果回忆着方才那些人的话回到家,一进房门,腿就软了。 他坐在了凳子上,一边倒茶一边掉泪,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还遭恨,一时间觉得自己哪儿也不好,不被人喜欢,没有用处。 手发抖,瓷茶壶的盖子被晃得“当啷”响,魏顺的眼泪“吧嗒”掉,落在了颜色很浅的茶里。 以前他有地位,被痛恨无妨,甚至心里得意,而现在,他脆弱的内里被易碎的皮囊包裹着,遇到什么就承受什么。 天彻底黑了,喜子等着添水,魏顺还是岔开腿坐在台阶下,他想够了那天去茶摊的事,回神,冲喜子笑,说:“这甘蔗泡水还行。” “主子,您喜欢,我以后常弄来喝,”喜子接过杯子,给添上水,又掏出张洗干净的手绢给他,“甘蔗不嫩了,看着嚼不动,只能泡水喝。” 魏顺:“柳儿在干嘛呢?你不用待着了,去找他玩儿吧。” “我陪您吧,不去玩儿,柳儿他在帮王公公栽花,”喜子看魏顺拍拍旁边的台阶,于是小心翼翼过去,挨着他坐下,道,“王公公想给家里多添置些花草,空气好,招蝴蝶,您心情也好。” “行,”魏顺缓缓点头,“随他们折腾吧。” 家里就这么几个人,地方不算大,没什么好忙的,魏顺于是不着急等徐目回来,胡思乱想着,想到了徐目和彩珠的事。 好歹以前是权倾朝野的提督,魏顺眼睛尖,心也细,所以看出了徐目和彩珠关系不好,且不说有没有爱,在当下,这俩人连相敬如宾都谈不上。 许是两个看在魏顺牵线的面子上,才没挑明说过不下去、要分开。 而住在韩家潭药铺的那林无量,最近时常被徐目提起。以前药铺那边都是徐目在联络,除了调查消息的正经事,魏顺也没多问过。 徐目突然提他干嘛?魏顺反正是闲的,开始费心思琢磨。 可实际上,他对徐目和林无量的事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林无量是块粘牙的糖,难赶跑也甩不脱。 “麻烦……”魏顺无奈低念。 / 深夜,丑时到半。 一直在装睡的张启渊从床上下来,摸着黑穿衣裳、束头发,又开了柜子取早放在那儿的布行囊,往身上一挎。 他偷偷开门出去,崔树就在门外站着 “爷,”崔树背上也有个装了盘缠的包袱,他小声说话,抬手往头顶上指,“咱先到后边儿去。” “嗯。” 没什么要商量的了,怎么逃傍晚已经探讨过,全在俩人的脑子里装着。张启渊胳膊腿都长,这些天还老往屋顶上爬,已经把上墙的本事练了出来,他冲步,踹墙,踩砖缝,崔树在底下抬他脚,往上托。 崔树:“爷你先看看有没有人。” “没。”张启渊低声回他,接着,抬腿上墙。 下个瞬间,张启渊坐在高高的院墙上了,终于感受到夜风拂面,嗅到了自在的气息。很快,他伸手把崔树拽上墙头,还抬起嘴角冲他笑:“本少爷以前是不想走,这不?说走马上就能走了。” 第61章 崔树谨慎:“爷,咱当心。” 张启渊:“放心吧,有我在呢。” 被关了这些天,张启渊是长大了、成熟了,可那股子冒然的劲儿还是有,他白天还劝着崔树当心,可一到夜里,他自己一参与,马上换了套说辞。 甚至在跳墙以后告诉崔树:“今儿奉国府夜逃,明儿就在昌平州上洗暖泉,抱着我的心上人了。” 崔树扥他袖子,食指放在嘴上说“嘘”,抓着他胳膊往前走,专摸最黑的路。 奉国府说小不小,倒也不是大得没边儿,可今晚上,它变成了个比皇宫还宽阔的地方,走了很久还要走,廊子外边是廊子,路的那头还是路。 走得心惊胆战,摸黑走了太久,还是没走到外围墙那儿。 张启渊和崔树一后一前,正慌着,谁知更慌的这就来了——俩人一拐弯儿,崔树一头撞上个人,那人站得端正,身上邦邦硬,崔树“哎”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人手上有灯笼,张启渊也没顾得上看是谁,他慌张得要命,一把将崔树拉起来,拽着就往反方向跑。俩人埋着头,片刻后,也不知跑到哪儿了,总之是个黑洞洞的地方。 再一抬脚,结果踩进了草丛,湿湿的全是露水,跑起来滑得要命。 细听,身后有人喊:“渊儿爷跑了,快堵上,是渊儿爷……” 脚底本来就滑,又看不见路,张启渊一分神,就往前摔了个马趴,下巴磕在了脚底的石头上,还有些很粗的草枝,直往他脸上和眼睛里戳。 而一旁,喘着粗气的崔树爬了起来,着急问:“爷,你没事儿吧。” 张启渊也喘粗气:“没有。” 崔树:“那成,你先藏好了,找机会出去,这儿黑,我过去,把他们引到别的地方。” “不是……”张启渊龇牙咧嘴坐了起来,他手疼、腿疼、膝盖疼,用力地倒腾气息,还打算说什么,结果怀里感觉一重,接到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崔树说“爷你想办法逃吧,趁着天黑出去,别管我”,然后撒丫子跑了。 张启渊皱眉,急喘气,坐在一堆湿透的草里。他背着行囊,抱着包袱,冲动、惶恐、茫然、怨恨。 第55章 深夜里,正是睡觉的时候,独自在床上的李夫人被惊醒了。她听见有人叫门,一出帐子,看见门上映着房中小丫鬟的影子,姑娘声音细细地说:“夫人,夫人您醒醒,渊儿爷来了。” 惊天的消息,刚下床的李夫人一个踉跄。 “等等,”不是夸张,刚才小丫鬟说话的刹那,李夫人的气几乎上不来,她自己点了灯拿外衣,套在寝衣外边儿,冲门外道,“马上来了。” 片刻后,门被打开,小丫鬟退下,张启渊进来。 油灯的火焰映得屋里黄融融,本来通着风呢,李夫人却过去把窗户连带房门都关了,她心颤,看见张启渊下巴上全是血,走过去问:“你怎么了?禁着足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张启渊瘸着腿往前挪半步,背着个行囊抱着个包袱,低声回答:“我翻墙出来的。” 李夫人咬牙切齿,又不敢太大声:“你下巴怎么了?” “没怎么,”张启渊抬起手,在下巴那儿擦了一下,看着手心里的血,答,“我打算出府,护院的追我,在花园里摔了一跤,磕着了。” 李夫人着急:“额头怎么了?腿、脸上又怎么了?” 张启渊还抱着包袱,带血的那手摸上额头,这才发现很疼,他“嘶”了一声,说:“也是磕着了吧,摔在草里了,跑得猛,又滑,脸被草扎着了,腿也磕了。” 李夫人把他手上包袱夺过去,扔在了凳子上,顺手摸到里面有铜子儿和银子,于是盯着他逼问:“张子深你,大半夜的带这么多钱,干什么去!” 张启渊声音很轻:“我得走,得出去。” 李夫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张启渊:“我去见我该见的人,然后想办法活着。” 李夫人:“奉国府是短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你还要怎么活?还要活什么?” “我去找魏顺。” 轻溜溜这句话一出来,张启渊还是方才麻木失意的表情,李夫人却愣住了,她注视着眼前的儿子,看见他几丝头发散落,额头青肿,脸脏,下巴上糊满半干的血。 她心上像被谁撒了盐,腌渍过,又用手揉。 她憋着眼泪,找了片手绢给他,说:“把脸擦擦吧。” 张启渊缓缓把手绢接过去,开始擦脸,却不专心,老抬头用那种绝望又祈求的眼神瞄她,后来,他把手绢放下,注视她眼睛,说:“娘,我没和珍儿圆房,我不会娶沈侍郎的妹妹,也不会娶别的任何女人,人只有一颗心,不可二用,学业仕途是如此,两情相思也一样。” 温热的泪珠顺着李夫人的脸颊滚下来,她咬牙低念:“那人从前是个男人,现在是个太监。” 张启渊:“不管是什么,是他就好。” 李夫人:“你祖父要是知道了这些浑话,会连我也打一顿的。” 张启渊:“不用您担心,听说祖父他连我写的艳词都看过了,他心里什么都知道。” 这是坦白,是对峙,也是刺痛,张启渊刚才知道自己没法儿逃出去了,想来想去,只能来求母亲了。 他也眼睛红了,表情平静,眼泪落下来。 他心里揣着事儿,很多情绪蓄积,先是压制,然后不能自控地胸廓伏动,忽然,一切都到了极点,他像是犯了什么病,一下子心疼得要命。 他猛地跪下,抓住李夫人的衣摆,用哭腔喊了一声:“娘……” 他终于流泪、啜泣、抽噎,牙关颤抖着用力吸气,眼前遮起一层白雾,尝到了泪液的咸味。 他说:“你要么放我离开,要么找个大夫来,用刀剖开我肚子,把我的心拿出来,把魏顺从那里面剜出去。” 他说:“我和他做过夫妻了,一辈子都是夫妻了。” “张子深……” 李夫人还是站着,她哭的声音没他大,只是仰着脖子,拿手绢把眼睛捂着,脸上湿了一片。 她本要说的是“张子深你作孽”,可没能说得出来,话到嘴边的一刹那,她居然猛地心疼起他了。 他真可怜,李夫人忽然这么想着,因为她知道儿子从小傲气,有着尊贵的嫡孙身份,要什么就有什么,被全府上下几百号人哄着、宠着,就算遇上麻烦,也到不了哭闹这步。 她从来没想过他会为了一个人这样。 那人还是个太监,一个身世耻辱的太监,一个已经陨落、再无前途的、遭人唾弃的太监。 算是没辙了,李夫人掉着泪问:“你为他痴傻疯癫,又挨打受累的,他会这样对你吗?” 张启渊吸鼻子,顾不上擦泪,心里虚得要命。 他只能含混着,答:“他要是知道我受的这些罪,肯定会心疼我的。” / 仓促的后半夜。 李夫人以小启泽哭闹为由,支使了几个下人去亲戚府上拿辟邪的东西,趁机让张启渊混在里边儿,把他送出去了。 她大半夜没睡,眼见着天就快亮,处理完这些回房,把院里的下人们叫在一起,给了赏钱又紧了口风,说:“谁要是出了这房乱说,我割了你舌头。” 下人们乌泱泱站了半屋子,夜里见了张启渊的不敢说话,没见的也不敢说话。罢了,李夫人将他们打发了,去做各自的事儿,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干什么了,头晕腿软的。 她扶着桌子缓慢坐下,知道自己昨夜犯大错了。 可没办法,那是她唯一能选的,她被张启渊哭得心碎,不敢让他留下。她气愤、神伤,劝自己就当没生过他;她也不由得想象他离开奉国府的生活,怕他到头来竹篮子打水,落魄街头。 她忧虑也犹豫,苛责却果断,只为了护她的孩子周全。 / 穿着那身小厮的布衣,张启渊从奉国府大门走到了很远的旧街胡同里。深夜出逃的事儿已经惊动了张吉,张启渊一开始不敢乱走,只能找个角落躲着。 等到日头快出,胡同里有人在了,他才起身往街上走。 天亮了丁点儿,正是盛夏一天里最凉快的时候,街上有几个早起卖力气的人,譬如那掏水沟的,挑井水的,赶车的……张启渊背着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走了会儿,鬼鬼祟祟怕被追上。 到了提督府的小门,他看见门板中间从外横着个锁头,两边儿灯笼一个破了,一个掉了。 仓皇之间,他想到魏顺肯定不住这儿了。 昨夜是奔赴钟情,也是逃命,张启渊额头青着,脸上几道隐隐的血痕,下巴那里结了痂,总之一副落魄的模样。他顺着熟悉的胡同往外走,觉得头重脚轻,心力交瘁。 能去找徐目,想到这儿,张启渊总算松了一口气,立马拖着还在疼的腿往水磨胡同走,许久之后,终于走到了,能看见徐目的家门了,只见那里围着一堆穿着精干的人,个个会武的样子。 第62章 张启渊吓得退了几步,连忙往角落里躲,侧身钻进别人家院墙之间的窄胡同里。 那几个人都是张吉手底下的,他见过。 他们围着徐目在问话,缘由显而易见。 已经走到这步了,算是彻底回不了头了,张启渊不担心自己的将来,只担心李夫人和崔树。他再回忆起昨晚他的母亲,她是个性子很烈的女人,受着世家规矩的约束,可不拖沓、不软弱,她为了她的儿,能壮士断腕。 她会好吗?能躲得过去张吉的盘问吗?要是事情败露,她会被张钧责难吗? 张启渊很揪心,他在想,要不是被逼到绝境,自己一定不会让母亲这么难过,可奉国府容不下他和魏顺的情,扼杀他的魂魄,只留他的肉身。 长辈们心里只有他们自己的脸面。 张启渊彻底断定了自己不后悔离开,他待在暗处,等着奉国府那堆人离开,然后去敲徐目家院子的门。 正巧碰上徐目每天去魏顺家里的点儿,他一开门,看见站在门口的张启渊,一刹那吓得魂都飞了。 张启渊问候:“徐公公,你出去?” “你怎么……你来我家干嘛?”本来,见张启渊是没什么的,就算他对魏顺做了缺德的事儿,徐目也不介意和他聊几句,顺便臭骂他,可刚才奉国府的人来过了,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徐目警惕地打量他,道:“奉国府的人在到处找你呢,快他娘的滚蛋,别在我面前晃悠。” 张启渊:“你别告诉他们我来找你,我就是想知道……想知道魏顺他住哪儿。” 徐目冷笑:“和你有什么关系?” “徐公公,我——” 张启渊倒是聪明的,他一看架势,就知道张吉的那封信被魏顺看过了,魏顺肯定也拿给徐目看过了,所以徐目才这么对他。 他这就打算解释,可话还没说,徐目就把挂在腰上的短刀拔了出来,要往他身上刺;他低头躲开,一转身,被身手狠厉的徐目压在了胡同拐角的墙上。 短刀子扎在他耳朵旁边的砖缝里,发出刺耳的一声。 “滚,”徐目赤红着眼睛,气得嘴角抽动,低声道,“要是让我再看见你再去招惹他,咱俩同归于尽。” 张启渊吓得腿抖,脊背贴在墙上,根本不敢动,说:“我和魏顺之间的事,和你没关系。” “没关系……”徐目重复他的话,声音很小,威慑却不小,又道,“他是我主子,你是他仇人,这事儿当然和我有关系。” 张启渊:“仇人?为什么?是因为那封信?” 徐目:“知道就好。” 张启渊摇头:“那日由崔树送到府上的信不是我写的,里边儿说的什么,我比你们还不清楚。” “张子深!” 徐目的刀子还没放下,眼睛里烧着怒火,牙都快要咬碎了,张启渊的解释苍白无力,听起来完全像是借口。 张启渊:“把信给我,我还没看过,我得看看。” 有人过路,徐目只得压着脾气把刀收了,仍旧一副要掐死张启渊的表情,嘲讽:“我拿给你,你马上撕了是吧?姓张的,别跟我玩儿花样,赶快滚蛋!要是再往他跟前凑,就是死。” “徐公公,那信是我祖父手底下的人写的,他养着一帮幕僚,其中有个人,最擅仿别人的字迹,”张启渊身上背着东西,在原地方站着,“我原本的信被祖父拦下,换成假的送出去了,他知道了我跟魏顺的事儿,罚我禁足,还打了我。” 第56章 对张启渊交代的,徐目全都半信半疑,他沉默,从上至下地盯着他看,问:“怎么穿得这么寒酸?” “能跑出来就行,穿无所谓。” 净透的晨光流淌,被胡同切出来一条,正好落在张启渊眼睛上,他紧张,用一种祈求也焦急的眼神看着徐目,一身灰青色布衣,额发散落,苍白消瘦。 徐目思绪复杂,转过身去,往前走了两步,将脸朝着胡同口,说:“那走吧,这个时辰他早去神宫监了,我带你去那儿,快些走,我怕奉国府的人又回来。” “嗯,知道,劳烦你了。” 徐目还在推断张启渊方才所言的真假,又因为信的事儿闷着气,于是也不等着张启渊,一抬脚就走得飞快,张启渊腿疼,膝盖还伤着,所以在他身后走得踉踉跄跄。 两个人走的是胡同小路,在半道儿上,徐目终于慢了一些,回头告诉张启渊:“就算那信真不是你写的,这事儿也不容易解决,那不是相好的闹脾气,是真的伤了他的心了。” 张启渊:“我知道我知道,所以你能不能把信给我看看,我想知道到底写了什么话。” 徐目:“侮辱人的话,断情绝爱的话,比冰冻三尺还让人心寒,那天看见了,他快气得晕过去,你要知道,当初刑部去查他,他都没那样。” 张启渊追问:“信呢?” “被他撕了,”徐目还是在前面走,摇头叹气,回头瞄张启渊一眼,又把视线收回去,道,“我后来捡起来了,小块儿小块儿地拼,粘在了另一张纸上。” 张启渊:“在哪儿?” 徐目:“在他家呢,他不准我收拾,我还是偷偷收拾起来了,当时想着要是你今后抵赖,好歹能有个证据。” 张启渊吁气:“那就行,不然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 仔细想,张启渊当下的处境和逃犯没什么分别,被禁了足却私自出府,还是为了重燃旧情这样荒唐的理由,从昨儿晚上到现在,张吉派出来不知多少人在找他,这要是被抓回去,可就不是杖打二十的事儿了。 所以,在带这个危险人物去神宫监的路上,徐目一直挑着没人的小路走,前观后望,十分警惕,还叮嘱他埋着头走,别看人。 张启渊却说:“我还成,只要见到你们我就心安了,他们找过来我不回去就是,不信他能杀了我。” 徐目:“大爷,我叫您声大爷,谁杀你我们都不管,别死在太庙、死在神宫监就行,我们主子他已经够不容易了,你就让他清静清静。” 张启渊皱皱眉,不解:“你不想我打搅他?为什么还带我去见他?” “哼,”徐目冷笑,道,“可不得给他个亲自臭骂你的机会?最好再揍你一顿出出气。” 张启渊没脸没皮的:“成啊,他怎么教训我都行,我受着,我乐意,只要他相信我没写过那信,愿意看见我,不赶我离开,怎么样都行。” 说完,他又伸手扒徐目肩膀,着急地问:“徐公公,他肯定愿意看见我,是吧?” 徐目:“那得看他自己的意思,我可答应不了你。” / 夏季的白昼,晒人的晴天,太庙旁胡同里有棵枣儿树,徐目让张启渊就在这树底下等着,告诉:“这儿隐蔽,都是神宫监的库房,不祭祀不节庆的时候没人来,你先在房檐底下待着,我去跟主子说一声。” 张启渊向前挪了半步,着急:“就不能我现在进去?” 徐目摇头:“不行,这是朝廷的地盘儿,不是自己家,你先待着别乱跑,我去问一声就来。” “那你快点儿。” 徐目都走出去好几步了,张启渊还在身后抬着嗓子嘱咐,他脾气是长进了,可还那么爱支使人,觉得理所当然。 徐目远去,拐个弯不见。张启渊抬起头,结果眼睛被太阳光猛刺,他头晕了一下,抬手扶住了树干子。 以为得多等一会,张启渊因此要去房檐下歇着,谁知徐目这就回来了,他说:“我想了想,你还是别去神宫监衙门里边儿了,省得让人认出来,这样,我把他叫过来,你在这儿见他。” 张启渊扶着树干子,点头:“行,但你别告诉他是见我,他肯定不愿意来。” “知道,行了,你等着吧。” 徐目再次离开,张启渊站着不动,觉得自己饿了,该吃些东西了,于是把包袱放在旁边窗台上,又把行囊取下来,打开乱翻,掏出来两块烧饼。 这还是昨儿晚上,他没胃口,珍儿硬劝他吃,他趁她不注意塞到行囊里的。 是奉国府厨房常做的一种带芝麻的小烧饼,不大点儿,有盐,很酥,张启渊直接一整个囫囵放进嘴里,嚼几下,皱着眉吞下去。 是干粮,还不至于一夜就馊,但很干,一下子吸光了他嘴里不剩多少的唾沫。 出门该带点儿水的,张启渊想。 他又热、又困、渴、饿、身上疼,总之哪儿都不舒服,站着站着,实在站不住,就坐在了房檐下的台阶上。 这时,这僻静地方忽然来了个人。 不知道是谁,年纪挺小,应该是在神宫监当差的小太监。他打算开锁进门,埋怨张启渊挡着路了,让他起开。 张启渊看他一眼,挪去了旁边。 小太监问:“哎,你谁?快走我告诉你,这儿可是太庙,不是要饭的能来的地方。” “你才是要饭的呢,”张启渊不惯着他,都不站起来,四仰八叉一坐,说,“小公公,方便的话给口水喝,我给你银子。” 第63章 小太监开完门,手握钥匙站着,嗤笑问他:“你谁啊?” 张启渊:“你要是神宫监的,我就是你们掌印相好的。” “相好的……”和神宫监扯上关系了,小太监这才愿意正眼看张启渊,细细将他打量,问,“奉国府的?渊儿爷?” “是啊,正是小爷。” 小太监皱了皱眉,问:“没骗我吧?奉国府少爷打扮成这样?” “我为了你们魏公公,跟家里了断了,”张启渊伸手出去,催促,“快快,给口水喝。” 小太监冲他笑:“成,您等着,这就来。” 又挑了挑眉,道:“您写的艳词我有幸看过,文采藻饰,才华真是不一般。” 张启渊清清喉咙:“甭废话了,快去拿水。” 日头越升越高,小太监出了胡同,很快就回来了,他给张启渊递了一大碗茶,张启渊扔给他一小块儿银子。 小太监高兴,笑呵呵的。 张启渊脸埋进茶里,一口气喝了半碗,然后抿嘴、吐气,用袖子擦了擦嘴,说:“谢谢,你叫什么?” “您喊小杨就行。” “行,小杨,劳烦你了。” “不会,”这小杨倒是热络,说,“要不您去衙门里坐吧,我们这儿闲的时候都没人,我给您泡壶茶,您和魏公公坐着聊聊?” 张启渊在喝剩下那半碗茶呢,对他摆了摆手,说:“不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吧,不用管我。” “那成,我拿完东西就回去了。” 小杨进库房去,没待多久,拿了俩铜瓒盘就走了,张启渊是真渴了,也真饿了,不但把一大碗茶水喝了个精光,还将剩下一个烧饼也吃了。 又等了会儿,才有人来。 人的影子还远呢,张启渊不用细瞧就知道是魏顺,他连忙站了起来,腿疼忘了,下巴疼也忘了,只剩下盯着他看,站在枣树下,等着他更近一些。 魏顺变样了,穿的是掌印常服——垩白贴里加黑靴,没戴纱帽,人落寞,步子很慢。 他不知道前面那个人是张启渊。 刚才,魏顺本是在忙碌祭中溜神的事儿,写好了计划,盘点器物,结果徐目忽然造访,说有人找他,让这就去见。 魏顺没当回事儿,问:“谁啊?” “以前在延绥认识的,就是俞骆他手底下那个,会蒸包子那个。” 魏顺顾不上,一边数东西一边问:“他来干嘛?” 徐目:“说是在延绥欠您几斤腊肉,还有些番薯干,回来一直忙,这才记起来,专程来还了。” “有吗?”魏顺看向徐目,皱了皱眉,说,“我真的想不起来了,算了,你跟他说不用还了,我这儿还一堆要弄的,没空。” 徐目:“怎么能算了,几斤腊肉带回家去,也够咱们几个吃挺久了。” “啧,”正撞上神宫监要忙的时候,魏顺被徐目闹得有点儿生气了,白他一眼,道,“那你替我收下吧。” “不行,他这人挺倔,不愿意把东西给我,自己又拎不动,在库房那胡同里等着呢。” “添乱,”魏顺叹了一口气,又开始核对东西,半晌之后才说,“行,叫他等着,我忙完了去一趟。” 徐目这人就是这样子,正事儿挑着干,撒谎、骂街、斗殴、使坏属他最积极,说完了这些也不脸红,去旁边等着了。 过了会子,魏顺忙完,跟他说:“走吧,咱俩一起去。” 徐目:“行,到时候我在胡同口等你。” 徐目会撒谎,可样子还是有些反常,但魏顺脑子忙昏了,也就全信了他的话,觉得奇怪但没多问什么。 直到走进那偏僻处的胡同,头顶被晒着,脚底下刮穿堂风;直到看见绿荫笼罩,地上洒落细碎光斑,听见枣儿树叶子“刷啦”响…… 看见了站在树底下的张启渊,魏顺终于懂了徐目为什么奇怪。 于是没加留恋,转身要走,却听见张启渊乱步跟了上来。魏顺慌张愤恨,几乎要跑,谁知张启渊一迈腿挡住了他,和他面对面站着了。 张启渊猛地扑上来,使劲儿抱他。 刹那,他浑身僵硬,脑子发麻了。 第57章 翠青的枣树底下,张启渊抱着魏顺,满嘴只剩下一句:“那信不是我写的,信不是我写的,真不是我写的……” 魏顺圆睁着眼睛,僵直身子,像被惊着的猫又遇见恐吓它的人了。 半晌过去,他终于轻轻出声:“别抱我,你撒开。” 张启渊执拗地解释:“信不是我写的。” 头顶是生长繁茂的树冠,底下挂着青黄色的小枣,朝阳的一面已经染上了浅浅的红色,其中有颗着急的,不等熟透就掉下来,“当”一声落在张启渊身后的地上。 同一刻,魏顺使劲从张启渊的怀里挣脱,踉跄后退,谈不上体面,甚至有些狼狈。他在几尺外红着眼睛看他,发觉自己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看不得张启渊了,听见他的名字都会全身僵住,心口疼,更别说站在他面前,还被他抱着。 “走吧,”魏顺道,“别再来找我了,我不想看见你。” 张启渊无措,急换着气:“你要相信我,那封信被我祖父——” “别再说了,我现在什么风光都没了,也不想再和奉国府扯上关系。” 心里的疼胜过刀子剜肉,然而魏顺只是眼睛红着,泪都没掉。话说完了,他转身就走,未有丁点儿留恋。 张启渊被晾着。 天上,太阳钻进一朵很厚的云里,枣子树下没了碎光,神宫监的晴天变成了阴天。 一会儿过去,魏顺走了,徐目回来了。 “走吧,”徐目主动伸手,从窗台上取了张启渊带的包袱,说,“先跟我去他家里,你在这儿待着不行,奉国府的人万一来了……反正回家吧,晚上再说。” 张启渊:“他都不愿意听我说话。” 徐目朝前走,他跟上,又道:“要是他真不搭理我,我心就死了。” 徐目:“晚上他要是还那样,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你到时候回家吧。” 张启渊:“不会回去,我这辈子都不回去了。” 云散去,灼热的天气恢复了原样,张启渊的承诺太缥缈,让人没法儿相信。 徐目于是不搭话。 “真的,”好久没见,张启渊像是不把莽撞当成勇猛了,而有真的勇猛了,又说,“我很担心我娘,但没办法,我不想过他们定下的生活,也不想娶任何女人。” 徐目还是怀疑他:“你不是已经有了个通房的?你近身的丫鬟?” 张启渊:“没有!那是我娘撮合的,我没跟她圆房。” 徐目挑挑眉,把脸转去一边。 “真的,”这几乎是张启渊十多年来最耐烦的一天,他解释,“因为我跟魏顺的事,我祖父教训我娘,我娘只能教训我,给我说亲纳妾。” 徐目:“外边很多人都知道你跟我主子的事了。” 张启渊居然有些想笑:“我知道,就因为我写的信贴在奉国府外的大街上了。” 徐目不明白他在乐什么,瞪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那信是谁贴的?” 沉浸在相思里的张启渊:“我知道。” 没睡、受伤、逃跑、几乎没吃饭、一直走路——这些一整个儿折腾下来,张启渊已经精疲力竭了,可他的心忽然涨涨的、发热,因为想到了魏顺。 徐目显得嫌弃,问他:“你真不觉得丢人?” 张启渊没懂,反问:“哪儿丢人?” “贴在大街上的信。” “不会,我喜欢他,有什么丢人的,只有奉国府才因为那事儿没脸面。” 徐目:“你真跟他们划清界限了?一辈子不过你的富贵生活了?” 张启渊点了点头。 他表情倒不显得笃定,其中掺杂不安,说:“皮肉之苦、出不了院子、做不成喜欢的事,得读书习武,得考功名,还要娶好几个根本不喜欢的女人,生一堆烦人的孩子……这种生活也值得留恋?” 徐目不解,不信,不认为他不会反悔,叹气,说:“你一生下来就不短衣食,把人世间想得容易,才说出这种话。” 张启渊和他争辩:“你这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没当过张吉的孙子,才说出这种话。” / 因为祭神的事,魏顺傍晚多忙了些时候,回到家天都黑了,徐目站在门口等他,一脸死了人的凝重模样,低声说:“主子,我把那谁带回来了,你骂我一顿吧。” 魏顺:“谁?” 他忙碌了一天,又因为张启渊糟心,很累,手里拎着顺路抓来的安神的草药;“那人”是谁他心里清楚,但装糊涂,不等徐目回话,就迈过门槛朝里走了。 徐目在他身后跟着,说:“他说张吉换信……我觉得不是编的,他脸都成那样儿了,下巴破了,柳儿给搽药,腿上一片皮都没了。” 魏顺:“所以呢?和我有什么关系?” 第64章 徐目:“那你不留他了?要是这样,我就让他走了,家里就这俩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这种破事儿今后别来问我,我家里简陋,也不欢迎不相干的人。” 魏顺站在前院的倒座房门口,把手上的药扔进徐目怀里,眉头微蹙,蛮生气的样子,说:“徐目你该知道,我跟他怎么论都没可能了。” “知道,”都这状况了,徐目只好点头了,应声,“那成,你先在这屋里待吧,我让他走,让喜子去煎药。” “嗯。” 徐目:“你撕碎的那封信,我给他看过了,他咬定了不是他写的。” 魏顺都已经上了房前台阶儿,徐目这一说话,满不在乎的他还是把脚步停下,脑子里混乱,心慌。 想了想,背着身说:“你真信他啊,这么多天都没来一趟,在家里过好日子,妻妾成群了——” “不是,主子……” “徐目你还不明白?我从一开始就一厢情愿,那时候总盼着他有个什么山盟海誓的说法,哪怕是骗骗我也好,可他从来没说过,”魏顺微微转过头,开始苦笑了,道,“现在想来很蠢,就为了个‘特殊’,为了个‘偏爱’,一直盼他选我,可是人家呢,薄情潇洒,谁也不选。” 话说完,魏顺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合上门,开窗,自己用火折子点灯。 徐目无奈吁气,转过身朝着里院走,一边走一边喊喜子,喜子出来,把魏顺要喝的药接了,打算拿去煎煮。徐目问他:“渊儿爷呢?” 喜子:“在厢房里等着。” “睡了?” “没,醒着的。” “你去叫他,我带他回去睡,”徐目也是没办法了,抬起手把自己头拍了一下,埋怨,“都不睡觉,一双的夜猫子。” 喜子进去喊人,张启渊这就出来。 徐目开门见山,告诉:“他回来了,不愿意看见你,不信你说的话,我怎么解释都不听,你要是没其他去处,晚上先跟我回去睡。” “你没跟他说我……” “他不听,”徐目说,“我解释过了,没用。” “我去找他。” 要么说,野物被驯化了还是野物,长进了的张启渊还是那个张启渊,他要见的是他的心上人,又不是万岁爷,管他失不失礼,冒没冒犯! 他绕过徐目跑出去,把这院里的屋子挨个儿查了一遍。徐目追不上也拦不住他,他找完了里院去前院,看见倒座房的灯亮着,于是冲上台阶,一把推开了房门。 魏顺正翻开本选吉时、看宜忌的历书坐在灯下。 果不其然,魏顺心想。 看吧,奉国府这位还是这幅样子,还是劝不住也惹不得。他撒泼惯了,一进门就说:“我为了你才跑出来的,你为什么不见我?” 魏顺低下头,把历书翻过一页,不说话。 张启渊几步跨到他身边,一弯腿就跪下了,着急地说:“信不是我写的,原本的信被我祖父换了,他手底下有个擅仿别人字迹的人。因为和你的事儿,我被罚杖打二十,三个月不出院门,待在房里抄书;还有通房的珍儿,我跟她什么都没有,是我娘为了奉国府的脸面,逼我的。” 窗户窜进来夜风,油灯上光晕微闪,话说完了,屋内彻底安静了。 半晌没人说话,后来,魏顺没好气地催促:“你快起来,跟我这儿背书呢?” 张启渊急着喘气,说:“全是真的,要是我骗你,晚上睡觉被房梁压——” 魏顺:“得了吧,我没工夫听你发誓。” 他还是不看他,冷冰冰的,三心二意,顺手把历书折起来的页角给捋平顺了。 张启渊:“为你,我晚上偷着跑出来。” 魏顺沉默,接着苦笑:“你是在讲条件?想非逼着我说实话?行,我告诉你,我恨你,你曾经的无情、我爹娘的死、西厂的败落,我全算在了你头上。” 张启渊脑子里“轰”一声响,膝盖疼着,没跪稳当,险些跌倒在地。 他:“你爹娘的死,西厂,你觉得这些怪我?” “怪你啊,要是没有月阙关平叛,没有边关战事,你吃什么穿什么?又拿什么享乐?”魏顺心里承认自己在翻旧账了,可觉得这不是胡闹,顶多是新账旧账一起算,他怎么都得找个理由撒气。 而归根结底,一切都因为那封羞辱他的信。 不管信是不是张启渊写的,魏顺的心病都好不了了。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离张启渊远一些,装模作样,从另一边儿架子上找东西。 说:“奉国府送我一首‘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我也还你们一首诗。” 随即念道:“全唐诗,豪家子,‘年少家藏累代金,红楼尽日醉沈沈。马非躞蹀宁酬价,人不婵娟肯动心。’” 是迟缓冷淡的语气,是首讽刺权贵的诗,魏顺念出来了,听着像是诀别。 张启渊顿时急了,再次解释:“那信真不是我写的,要是你不相信,我照着抄一遍你就知道了。” “可我现在不知道相信谁。” 本来在背过身去交谈呢,魏顺只留给张启渊一个轻盈又沉重的背影,可这句话说完,他忽然转过脸来了。 他绝望哀怨,眼角染红,神情像个傀儡一样直愣愣,他说:“那我干脆全都不相信了。” 张启渊忍着腿的疼,从地上站了起来,欲冲过去抱他,又一下子泄了气,没抱,只说着:“你一定要相信我,咱们从前——” 魏顺打断他:“咱们从前……你从来不跟我说真话,你得知道,今日尝见的苦果,从下雪天你骗我你是断袖那次,就酿下了。” 张启渊心里揪着疼,魏顺说话像叹息,张启渊眼角有泪滑下去。 张启渊没察觉自己哭了。 / 从魏顺家出来,张启渊打算去街上找家客店住,徐目非要他跟自己回家,怕他遇上奉国府的人,形单影只招架不了。 “你身上不是还有伤么?”徐目拍拍他肩膀,往前走,“家里什么都有,方便。” 张启渊就跟上他,问:“你不觉得我在骗你了?” 徐目轻笑:“谅你不敢撒谎。” 张启渊眸光变暗:“看吧你还是怀疑我。” 徐目:“怎么说呢,也不是有多相信你,就是想起了从前的相处,觉得你这人还行,除了对我主子薄情这点,别的都好。” “我薄情?” 徐目突如其来的评价,张启渊惊呆了,粗鲁地拽徐目的胳膊,说:“我为他挨了打,关了禁闭,好些天躺在床上起不来,现在连家都不回了,你说我薄情,还有没有王法了!” 出了胡同走到街上,张启渊的腿看上去好些了。 还说:“要还是不行,我只能把命给他了。” 没变,他总这副无论对错都理直气壮的样子,徐目一看见就生气,刻意地清喉咙,道:“他刚说一直盼着有个人选他,但你从来没有选过他。” 张启渊不解:“我为了他不娶妻,想这辈子只他一个,这还不算选?” 徐目迟疑了一下,摇摇头:“不够。” 张启渊不服,冷笑着问:“你很懂?” “我也不太懂,”徐目答,“可他跟我不一样,从小就死了爹娘,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京城,进宫受刑,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和生辰。他吃的苦太多了,身边是皇子、妃嫔、圣上,再是重臣、权贵,都是利用他,没人把他放在心里特殊的地方,他希望有人给他独一份儿的好,偏爱他,后来把这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偏爱……” 走过一家铺子,张启渊没头绪地端详人家门外挂的灯,小声叨念,他懂点儿了,又参不透,毕竟他这样被偏爱的人最不懂偏爱的重量。 徐目说:“这是他头一回直白地告诉我这些。” 张启渊小声嘟囔:“我以为那时候对他很好了。” 徐目和魏顺一条心,方才听完魏顺的话便懂了意思,可张启渊跟他俩不一样,脑子里装着的尽是浪漫、空虚、对凡事凡物占有的欲望。 他生来站在高处,不盼望有谁关切他,家中长辈围着他转,给予丰厚的体恤和期待,他却想起来就心烦。 “两个人相好,不就是能聊诗词,能下棋,鱼水之欢,心意相通,”张启渊说着,认真地回忆起他与魏顺曾经的那段日子,他觉得还行,除了魏顺的脾气阴晴不定,别的都很和睦,还算畅快。 夜色下,俩人往水磨胡同那儿走,徐目瞟几眼张启渊,心里很难舒坦,说:“你真傻还是装傻呢?你先说说,到底有没有给过他承诺。” 张启渊:“什么样的承诺?” 徐目:“比方说你今后打算和他怎么过日子,还有海誓山盟什么的。” 张启渊想想,摇头:“那倒没。” 徐目生气瞪他:“你居然从来没打算过跟他过一辈子。” “我当然打算了!” 第65章 “告诉他了?” “还没有,”张启渊显得丧气,说,“我刚才脑子里很乱,一堆事儿要解释,根本没想到说这个。” “以前觉得你挺聪明的,后来觉得你脑子不灵光,”徐目道,“现在彻底明白了,你就是薄情寡义,心如磐石。” 张启渊把自己嘴里的肉咬住了,好半天又松开,说:“我真的打算跟他过一辈子了,昨儿夜里走之前,也跟我娘说了。徐公公,你不知道他那时忽冷忽热,我有多捉摸不定,他不准我再去找他,搁在以前我肯定硬要去找,可我没去找,因为我想要他的真心,才担心等不来他的真心。” “启泽过完了满月那时候,我想他,想得连值房都去不了,吃不下饭,又正逢西厂不太平,家里因为这个,打算把我送到辽东去,”张启渊慢慢说着,觉得揪心了,又咬嘴,道,“相思入骨,情根深种,我就给他写了封信,想诉说我的惦记,结果却……后边儿的事你都知道了。” 昏暗的街市中,张启渊眼睛里有了水光,他转过头将徐目盯着,问:“徐公公,我为他挨了打,和奉国府了断,这些全都一文不值吗?” 两个人停下脚步,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一会儿之后,徐目才张嘴出声,他说:“渊儿爷,请求你原谅我一次,我方才想错了。” 徐目并非看在奉国府的面子上说着巧话,而是刚才短暂的思忖让他豁然开朗。以前他总觉得张启渊太潇洒、不细腻,今晚又埋怨他没对魏顺承诺过什么,可事实是:张启渊敞开胸怀步过长路,欣赏着魏顺,也爱上魏顺。 不该以表象评判一个人的,徐目想。 他于是告诉张启渊:“与世家身份做了断这事儿,说老实话,搁在我身上我肯定做不到。” 张启渊倒不谦虚:“你知道就好。” 继续朝前走去,光线更暗,该穿过一道昏暗的胡同了,徐目心内却点上了灯,不再觉得魏顺跟张启渊的爱恨是纠在一起的线绳。 因为线绳是还有救的、花功夫就能解开了,可魏顺和张启渊不是,他俩是陶瓷碟子摔碎了,甭管怎么碎的,反正是碎了,就算拼了回去,还是个碎的。 张启渊那恣意浪漫的心呐,里边尽是金风玉露的情缘、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些心生爱慕的、露水情缘的、从一而终的,是写书人香艳沉醉的梦,是权贵公子潇洒绮丽的情,却不是魏顺那般活生生又残缺的人。 张启渊用学来的那些答不了题,才在魏顺面前乱了章法。 / 林无量的住处还是他第一次到药铺时睡的小屋,光线不好,平时堆放些药草,仨人也在这儿吃饭。 晚上柯五巧做完事,拍了两下门进去,看见林无量正坐在床上,腿上放着本翻开的书,身边是一碗炒瓜子。 他自在极了,正在一边嗑瓜子儿一边看书。 柯五巧一伸手,把碗里的瓜子抓出个坑,然后去墙边靠着站,牙底下嗑得“啵啵”响,一边吐皮儿一边问:“你那点心呢?” 林无量:“什么点心?” “徐大人昨儿给买的点心,”柯五巧转过脸去,把嘴里的瓜子皮啐在地上,说,“我看着他给你了,快,拿出来给我吃一个。” “我自己还没吃呢,总共也没多少,”林无量把书翻过去扣在床上,然后转过身去,从叠起来的被褥里找东西,半天了拿出个布包,解开一层,又是一层,他说,“那给你吃一个吧……对了,给掌柜的也吃一个。” 柯五巧走到桌子旁边坐下,笑他:“又没人偷,金子都没你这么搁的。” “给,果馅儿顶皮酥,”林无量把点心取出来两个,拿来递进柯五巧手里,柯五巧放下一个, 吃着一个,他盯着人家的嘴瞧,问,“好吃吗?” 柯五巧点头,问:“他为什么给你买这个?” “我不知道啊,我可没问他要!” 林无量斩钉截铁地解释,也坐了下来,他不是怕柯五巧乱想他跟徐目的关系,而是怕她觉得自己贪心,沾上个人就要这要那。 看他战战兢兢这副样子,柯五巧嚼着点心笑出了声,说:“你看吧,我跟我娘为他们做事儿这么久,都没收到过点心。” 林无量被她盯得不自然了,微微转过头去,说:“那他肯定给你们别的了,银子什么的,都比这好。” 柯五巧停下笑,沉默了一会儿。 接着忽然问:“你俩那天晚上说话了?” 林无量:“哪天晚上?” “我不在的那天晚上。” “说了。” “那你们……”柯五巧本来不打算问的,觉得有些冒犯,可这些天看徐目总来药铺,又好奇得不行,终究这样兜圈子地问了。 林无量笑得很假,说:“我们怎么?我们还那样。” 柯五巧:“他把身份告诉你了?” “嗯,他都跟我说了。” 柯五巧:“那就行了。” 话就到这儿了,姑娘起身走了,把林无量给的点心带上。林无量仍旧在凳子上坐着,把胳膊放到桌子上去,一只手撑脸,一只手在木头上无聊地敲。 他得承认,那晚知道徐目是阉人以后,他加注在他身上的好、念、期待、爱慕全都碎了一次。他在药铺外的胡同送他离去,回去关上门,盯着那桌子酒菜,坐着等掌柜的和五巧回来。 但他不懊悔。 不但不懊悔,竟还生出了点儿缠绵的、透彻的悲悯,仿佛把心凑到他的心旁边去了,感觉到他的温度,觉得他这人哪儿哪儿都招人喜欢。 昨儿傍晚他来,带着街口那家铺子的点心,趁别人没看见塞给他,说:“这不能放太久,天气热。” 他受宠若惊。 可俩人还是那么含糊着,柯掌柜的出来了,于是没再多聊,徐目跟母女俩说她们的正事去,林无量去里边儿烧水,给他泡了茶端出来。 接着,林无量坐下拣药草,在徐目身后端详着,觉得他这人真好,哪怕曾经做过提督近身的伴当,也不傲气严厉、不高高在上。他对人的好带着点儿木讷,跟坊间平常男人对待娘子一样。 他身手应该也好,所以身条儿端正;眉眼带着杀气,但样子很俊秀。 徐目靠着在西厂里练来的那种敏锐,察觉到了林无量的目光,所以一边说话一边转头,不经意看了他一眼。 林无量一下子讶异慌张,脸埋到胸口底下去了。 待了一会儿到天彻底黑,徐目要离开,柯掌柜的吩咐林无量去送,俩人于是一起走了段儿路,开始也没多说什么,徐目讲了最近在主家遇见的小事,林无量走在他身边,听着他说。 问他:“你会再来吗?不是说今天这样,是说来吃饭。” 徐目答:“再说吧,这几天就不了,我们主子蒙难,这么多天了,我得帮他想想办法。” 林无量轻轻一笑:“这也跟我说啊?不怕我是西厂的敌人派来的?” “我前两日找人查过你的身份了。” “好吧。” 徐目:“会责怪我这么做吗?” 林无量摇头,道:“我知道了你的底细,你也应该知道我的。其实你直接问我就好了,我会说的。” “行,”徐目点头,顿了一下,忽然提起很久以前聊过的事儿,问,“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飞镖?” “可以但是……我没东西,之前那个没钱的时候卖了,拿来买包子了。” 徐目:“知道了,我找人给你做一个。” 夏夜,温风习习,在韩家潭的街口,林无量愣住了。 然后就停步,两人相向而视,道别了。 第58章 这一夜,张启渊住在了徐目家里,彩珠带人忙上忙下,给他找干净衣裳、弄洗澡水,又问候端茶、安排住处。魏顺开着窗户在榻上坐到半夜,结果徐目又回来了,他说担心魏顺遭遇危险,翻来覆去睡不着,所以干脆回来。 魏顺觉得他多想了,撑着手坐在榻边儿上,两条腿垂下去一前一后地晃,说:“不会有人杀我的,我现在这样,威胁不了谁了。” 徐目:“我主要想着渊儿爷这档子事,张吉肯定知道他来找你了,却没进来问,这很奇怪。” 魏顺低下头弄着寝衣的袖子,道:“可能没想好怎么问?或许明天就来找了?这些天我身边时常不跟着人,张吉要想杀我,早就动手了,不会让我活到今天。” 徐目吁气,找了张凳子坐下,说:“你是张吉当初留下的命,要是他亲力亲为杀你,那就太残忍了。” “他联手李如达纠举我一事,无异于杀我。” 魏顺喝过安神的药了,但白天跟傍晚被张启渊那样闹腾一番,喝什么药都没用。他把光着的脚踩到榻上去,盘腿坐下,按摩自己的手指骨。 徐目说:“渊儿爷在我家洗过澡了,睡下了。” 魏顺嘲讽:“就你家那俩仆人,不够他祸害的。” 第66章 “还成,”徐目面色有些凝重,“他们平时有空,伺候谁都是伺候。” “你真是个大善人,”魏顺对徐目收留张启渊有些生气,抬起眼来,直愣愣盯着他看,说,“连我的仇人都容得下。” “不是的,主子,”徐目忙解释,“奉国府在找他呢,要是出去了被捉了,他又脾气倔,指不定出什么乱子,要是闹下人命就不好了。” “随你的便。” 魏顺背过身去,又看着窗外。 寂静夏夜,火红灯暖,熏炉里点着驱赶蚊虫的药草,徐目看见魏顺的身体被包裹在天青色绸缎的寝衣里,垂下去的发丝飘荡在背上。 他还是他,却像是没了什么,看起来可怜又黯淡,不再是那个杀伐果断的魏提督了。 安静了一会儿,魏顺讲起小时候从月阙关来京城的事。 “我那时候才五岁,什么都不明白呢,只记得赶了很久的路,不是几天,可能是几十天,或者好几个月,坐过车,也坐了船,我们一帮孩子。后来到京城了,人很瘦,吃不上什么好的,再后来到了一间屋子里,司礼监的公公来挑我们。” 徐目接话:“他看了一遍,你第一个被选中了。” 魏顺点头:“然后问我的名字,我说了名字,他说这名字不好,张吉就当场起了个名字给我,司礼监的又问我生辰,我答不上来,心里害怕。” 徐目叹气:“张吉就让你跟他孙子同一天生辰。” 夜更深更静了,魏顺认真讲这则老掉牙的故事,忽然转过头,问:“我是不是没说过我去奉国府的事儿?” 徐目摇头。 找到有新意的内容,魏顺的兴致真的上来了,眼睛里有了笑,道:“还没进宫那会儿,张吉把我带到奉国府去,我在那儿吃了顿饭,吃的是馒头、鱼羹、卤鹌鹑。” 徐目小声问:“然后见到渊儿爷了?” 魏顺答:“就见了一面,没什么印象,他乳娘带着他,他不听话也不吃饭。” 徐目很好奇,又问:“他小时候什么样儿?” “和现在没区别,拿鼻子看人,感觉欠揍。” “你俩还真是,冤家。” 早就过了丑时,再不睡觉真该穿好衣服就去神宫监衙门了,徐目站起来要出去,叮嘱魏顺早点儿歇下。 魏顺沉默了一瞬,问:“你真打算留他在你家住着?不怕奉国府的人找过去?” 徐目道:“主子,没事儿,他就是奔着您跑出来的,张吉不会不知道,留不留他都一样。” 魏顺蹙起了眉头:“可别给你跟彩珠惹上麻烦了。” 徐目浅浅笑:“不会,您放心吧,我都能处置好。” 话就说到这里,接着,徐目出去带上了房门,魏顺躺平在榻上,看着房顶,不盖被子,他因为睡不着觉头疼,把眼睛闭上了。 又猛地想起摔破了脸的张启渊,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就琢磨着这个,琢磨久了更没睡意,魏顺翻身过去看着墙壁,一会儿再翻过来,看着被院子里灯笼淡淡映亮的屋子。 “求你了,”他平躺回去,把手脚打开了,沮丧又忧虑地吐气,嘴里不由念叨着,“求你别来找我,别来找我成吗……” / 张启渊在水磨胡同徐目家里睡了个痛快,一觉到第二天午后都没起,慎重的彩珠以为他前日摔坏了脑子,就派了郭金去敲门,而郭金在外响动了半天才把张启渊叫起来,随后看着睡后发懵的他,问身上伤怎么样,问还有哪儿不舒服。 “什么都好,你先走吧,告诉你们主子一声,不用管我了。” “成,那您先歇着。” 郭金退下,午后这个时辰,日头早爬到屋子背面去了,张启渊在房前找了块阴凉地方,蹲下去看蚂蚁爬。 又过了一阵,彩珠带着板儿来送饭。 “渊儿爷,”她对谁都恭敬惯了,看见张启渊蹲着,也照样板板正正地行礼,说,“您歇好了?我做了点儿吃的,您进屋吃吧。” 张启渊脑子还没彻底清醒呢,他抬起头去,注视着她,随后站起来点了头,说:“劳烦,之后你们不用管我了,我自己来。” 彩珠捂着嘴笑,利落地请他进屋去,跟在他后边儿走,说:“您是咱家里的贵客,还让您自己做饭不成?我当家的嘱咐了,您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住着吃着,不用见外。” 张启渊穿着一身素衣裤,说:“太叨扰你们——” 彩珠再次笑:“您真别这样,我们两口子都是魏府的下人,也就是您的下人了,我们先出去,有事儿您喊人。” 彩珠打算出去,板儿已经出去了,转头看那边桌子上,饭菜、碗筷已经摆好,一碗粳米饭,再是四碟子菜,一碗汤。 等人都走了,张启渊坐到圆桌旁边的凳子上去。 他是饿了,觉得肚子里空荡荡的,可拿起匙子喝了口甜汤下去,又难受得不行,他想出去走走,于是关上门,去换昨夜徐目拿给他的衣裳。 路过镜子前边儿看见自己的脸了,他发现额头上的淤青居然那么严重,颜色比昨天更青了些;下巴上的伤也不大好,结成一块红黑色的血痂,边缘还肿着。 抬手试着一碰,结果疼得咧嘴。 昨夜他就想不通,睡了漫长的一觉之后还是想不通。他认为自己在试着理解魏顺对“偏爱”的渴求了,但思来想去还是难接受被他那样对待。 打能接受,骂能接受,连跪下都能接受——但现在的状况比这些都遭。 魏顺痛断情丝,寸步不让。 / 午后申时,神宫监衙门前头,翠树笼映,石板红墙,张启渊吃过饭后自己跑来了,直奔大门跟前,让俩守门的准许自己进去。 守门的必然不许他进,警告他走远点儿别捣乱。 “二位大人,”张启渊于是对人家作揖,说,“我跟你们魏公公认识,要是不准许我进,他知道该罚你们了。” 人家却不惯着他,大声说:“滚蛋,没见过来我们这儿攀亲戚的。” “谁攀亲戚了……” 张启渊腿不大疼了,也没昨天那么跛了,穿了一件徐目家的浅柳色道袍,束着头发,面貌俊朗,气质葱青,就是脸上的伤有点子多,让人感觉不好。 他眼见争论不过,于是不再理会神宫监守门的俩人,自己走到不远处树荫下乘凉了。 他今儿倔得不行,非要等魏顺出来。 漫长的夏啊,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走,胡同里这个点儿最灼热,连风都是暖烘烘的,张启渊在树下站了小半个时辰,不见魏顺出来,然后又站了小会儿,一转头,结果看见昨儿给他水喝的那小杨走过来了。 他两手各提着一捆子线香,被晒得热,苦着脸朝这边来,张启渊盯着他,然后跑过去,说:“小杨,这么热还干活儿?我来帮你拎着。” 小杨定神看,见是张启渊,立即挂上了一脸的笑,说:“渊儿爷,您今儿又来了?” 张启渊点点头,忙冲这孩子献殷勤,要抢他手里的东西,说:“我帮你拎着,你把我带进去吧。” “不用,这脏活儿可不敢给您干,”小杨急忙回绝,想想又问,“是不是他俩不许你进去?” 张启渊皱起眉点头:“对啊。” “别急,您等着,我跟他们说。” 小杨是个百事通,也是个热心肠,他知道张启渊和魏顺的关系,自然会抢着帮他,于是带着张启渊回到神宫监门前去,告诉守门的:“这是咱们老爷的熟人,我带他进去了。” 小杨可信,于是守门的松了口,摆摆手,对张启渊说:“进吧进吧。” 张启渊落了好,边进门边冲人示威:“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神宫监就是这样个地方,随性、懒怠、清冷,总体被司礼监的秦清卓统领,衙门没实权,只虚空一个名头,在朝堂里说不上话,所以大伙儿干的都是鸡零狗碎的杂事。 别说守门的或是小太监了,连掌印本人也这样。 到了神宫监前院,两手忙着的小杨冲另一边抬起下巴,告诉张启渊:“我们魏公公平时就在那小屋里,写写公文,造造簿册,忙的时候和我们一起干活儿。” 张启渊点头:“谢谢你,我这就去找他。” 小杨:“您自便,您别客气。” 院儿里没胡同里通风,比胡同里还热,张启渊看着小杨离开,然后自己去小屋里。到了那门前,发现门是大开着的,里头的陈设寒酸,桌子、椅子、床,一眼就能看个精光。 张启渊走进去,微微将门掩上。 他倒不是刻意不知礼节,只是实在没法子叫门,魏顺不在桌前忙掌印该干的事,而正躺在床帐子里睡觉呢。 张启渊往床跟前走,盯着魏顺覆在眼下的上睫毛,小声道:“偷懒……胆子这么大。” 魏顺听见响动了,“哼”了一声。 张启渊没忍住,“噗呲”地笑了,又很想他,干脆坐去床沿上看他;魏顺那样缩着睡,脱了官服,穿着件薄薄的袍子。 第67章 张启渊觉得他异族风姿、冰肌玉骨,又清冷闲静,像是月亮。 / 夏日午后愈睡愈觉得热,没盖被子也热,魏顺从小屋的床上一点点清醒,眼睛睁开了,看见自己的手指头正被张启渊攥着玩儿。 脑子还懵着,一时间忘了把手抽出来,而是用带着困意的嗓子质问:“你干什么……” “我给你相手,看掌纹,摸骨头,预知你今后命运,”魏顺没躲,张启渊自然不会把他手撒开,而仍旧攥着,顺着他修长的指头一根接一根挨着摸,小声道,“别说,你命运不错,姻缘尤其好。” 魏顺猛地把手抽回去,撑着床坐起来。 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张启渊:“你房门没关,我就进来了。” 魏顺没好气地瞪他,道:“我是问你怎么进的院子。” “翻墙,”张启渊换上一副稳重的表情,正经编着瞎话,“胡同里有棵树,我上树再上墙,然后跳进来了。” “出去。” 魏顺嗓子是压着的,这院儿里还有别人,他不想教人听见。 张启渊:“出去行,你得许我亲你一口。” 早就熟悉了魏顺的脾气做派,所以说这句话时,张启渊先是准备好了挨一巴掌,他说完话就盯着他有点热得泛红的脸看,一副厚脸皮的、痴情郎君的表情。 “起开!”魏顺没打他,而是要他让路,说,“我要下床。” “你觉得热吗?” “滚蛋,碎嘴子!” “哎,我又没说别的,我是关心你……” 魏顺也没多发火,只是和昨天一样界限明晰,不容逾越。张启渊却赖着不动,连他个“下床”的小小要求都不满足,硬是坐在床边不走,伸胳膊阻挡。 俩人推搡了几下,张启渊趁机使坏,揽着魏顺的腰一倒,反客为主地躺进了人家帐子里。 魏顺猛地一下趴在了他胸膛上。 张启渊一丁点儿都不慌,夸赞:“魏公公你……帐子里头真香。” “放开,”魏顺这不是提示,而是要求,语气冷冷的,说,“这是在衙门,旁边就是太庙,你有没有体统!” 张启渊愣了一下,手还是放在他腰上,笑:“说我没有体统,你在衙门偷懒睡觉就有体统了?” “不是,我才没偷懒,这地方就这样儿,没人管,我抽空歇歇。” 其实魏顺一开始是想争辩的,可在值上睡大觉怎么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所以他声音逐渐弱下去,一边说话,一边试着从张启渊身上爬起来。 可是张启渊一只胳膊就能把他勒得死紧,根本动不了。 他于是挣扎,想使点儿灵巧的招数,可这样的场面不是打架,一来不知道怎么出招,二来根本没法子施展。 况且他没穿外衣,俩人正以种你侬我侬的姿势躺在床上。 都愣住了,谁也不看谁,安静了一会儿。 可怎么敢小瞧张启渊的聪明把式呢?在心里质问出这句话时,魏顺知道已经晚了,因为张启渊一个翻身就带着他在床上滚了半圈儿,把他压在了下面。 张启渊一脸痴迷地盯着他,笑都忘了笑,还是说刚才那句话:“你帐子里真香。” 魏顺被折腾得急喘气,伸拳头揍他:“快起开,这是神宫监,不是你家——” 张启渊:“我知道。” 不说爱恨揪扯,单论肌肤相亲,两人一日三秋,似那久别的夫妻。张启渊忽然俯身下去,同时把魏顺攥拳的手制住了。 这不是深情试探,而是风流狂妄,是年盛男子正有的、虎马豺狼一样的劣性。 张启渊一口亲在了魏顺嘴上,气息粗沉,含着他的唇肉不放。 / 张启渊的好事儿没了,被个乍来敲门找魏顺的太监坏了,魏顺下床去屋外应付,脸和嘴都是红的。 说的还是祭中溜神的事,魏顺看着站在眼前的属下,思绪往别处飘走。后来两人正说得起劲呢,身后虚掩的房门开了,张启渊默不作声地从里面走出来。 他理直气壮,来找魏顺的那太监摸不着头脑,魏顺气愤地转过头去瞪着他,心里却慌,不知道该把这人塞进门里还是赶去院外。 那太监以为张启渊是什么要员,担心疏忽失礼,请求魏顺引荐自己,魏顺伸手就把凑在身边的张启渊往远处推,说:“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不用搭理他,咱们去正堂里说。” 话毕,魏顺和他那属下下台阶,缓步往前,张启渊站在背后看着他们,大声嘱咐:“你忙完就过来,我还在这儿等。” 魏顺站在太阳底下,转过头,眼睛被晒得微眯着:“你快回去吧,回去,别等我了。” 张启渊:“我不听,我就要等你。” 魏顺:“我不会惦记过去的事儿了,你快回去,回自己家。” 张启渊:“没家了,魏公公你在什么地方,家就在什么地方。” 屋前有小片阴凉,张启渊伤了的脸孔还是俊俏,他以种平静又澎湃的语气扔出这句话,丢向纠结悲观的魏顺,还是当着外人的面儿。 魏顺一下感觉胸间有什么被揪着,疼得他钉在原地了,动弹不得。 张启渊看他不说话,就抬起手摆了摆,道:“去忙你的,不论今晚多迟,我都在这地方等你。” 魏顺的眉毛轻轻拧起来,摇头,随即转身走了,迈着干脆果断的步子,身边跟着神宫监的属下。 魏顺的背影,忽然坠入张启渊心湖,把沉积多日的思念搅得很浓,刚才那个亲吻不够,张启渊想要的更多,先是风雨同船、朝夕相伴,再是床笫连理、耳鬓厮磨。 张启渊疼惜魏顺,然而想不起这种疼惜从何时起;一个落难的貂珰,却成了他想捧在手里的人。 / 傍晚魏顺忙完正事回来,张启渊已经在他小屋的床上睡了,俩人现在的气势不合,又彼此牵引,分开了心里别扭,待在一起还是别扭。 魏顺一伸手把张启渊晃醒了,纱帐轻飘,屋外橘红色的霞光映进来,张启渊手先清醒,一把攥住魏顺放在他身上的手,从指尖到手腕,摸了个够。 魏顺把手抽走,骂道:“滚蛋。” 他带着赌气背身走,张启渊一打挺下了床,跟在身后,说:“顺儿,你根本不知道我怎么想。” “我不想知道。” 撒谎是最容易的,魏顺竭力压抑着对这个男子的一切肖想,走到书桌后,开始整理白天弄乱的纸张和簿册,并且低垂着视线,轻声说:“我该下值了,要回家了,你也快些回家吧。” 张启渊看他手下忙乱,于是帮他收拾,告诉:“你总得相信那封信是假的。” 魏顺抬眸瞟他一眼:“我信了。” “那就好。” “你我不能再回头,甭管什么是假什么是真,要不是圣上和秦公公,我这条命都留不下来,”魏顺决绝地摇头,将自己嘴角的肉咬着,说,“你我别再扯上什么关系,省得奉国府生吞活剥了我。” 魏顺手上还攥着一沓没理好的纸呢,张启渊听不得他说那些话,于是猛地扑了上去,把他手里东西抢走,扔在桌上,然后霸道地把他的脸颊捧着了。 “顺儿……”张启渊看不得眼前这个易碎的他,又不得不看,俩人四目相接,张启渊声音很低,“今后咱们一直在一起吧,只要有你的地方,我都能活得下去,至于张吉所作恶事,你恨我便恨我,只要你能发泄、能畅快,就把那些全都算在我的头上。” 他手心里魏顺的脸颊颤抖着,先是眼睛红,然后猛地吸气,最后双眼蒙雾,一滴热泪滚落。 魏顺气急,来不及擦泪,把张启渊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去。 说:“想要我信?那我就信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自从那些事发生,我什么都没了,过起了平静的生活,可心关难过,成宿成宿地睡不着。我没空琢磨你心思的真假,只知道离你远一些,日子就清净一些。” 张启渊:“你怎么才肯原谅——” “不知道,你别问我。” 魏顺没再哭了,可表情比哭还悲凉,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在脱了一层皮之后重拾希冀、好好过日子,可当张启渊再出现,他又被重新打碎了。 魏顺不管那些放在书桌上的凌乱的纸页,转身就朝屋外走去,他视线未有聚焦,涣散着望向房外染上颜色的天空。 院儿里没人了,他们都下值了。 张启渊靠近他身后,用瘦了很多的身体抱住了他。 说:“咱们饮合卺、绾同心、结发?听闻你需要偏爱,那么我就给你偏爱,我怎么过活都行,但想让你觉得安宁顺遂。” 魏顺揪开他合在自己腹前的手,音调里带了点子哭腔,忍着,说:“你别瞎扯了,顺遂是很难有的!” 张启渊在身后:“不怕难,只怕命里没你。” 魏顺:“你以后怎么办?有打算了?” 张启渊:“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你要是想在京城,我就待着陪你。” 第68章 魏顺:“你靠什么生活?你有生意还是有俸禄?” “我都没有,”张启渊听出他话里的讥讽,摇头,说,“但我出来的时候带钱了,我能过活。” “再多的钱都有花完的那天,过后呢?你又打算怎么办?” “还不到那时候,你放心吧,我有路数。” 神宫监院儿里有把颜色黯淡的竹椅子,看着样子不新,想来也是没人会坐,魏顺缓缓走了过去,坐下。 他感觉挺宽敞,就抬起两只脚,抱着膝盖那样坐。 他很……凄惨、可怜,张启渊一边看他一边想,心疼加上脑仁儿疼。他心里他一直是个很厉害的人,真不想看见他这样。 虽说不至于食不果腹吧,不至于露宿街头吧,可对个有心气的人来说,陨落后的渺茫是最无情的。 张启渊明白,他的心上人需要尊荣、跪拜、景仰。 可现在,曾经所有的那些都没了。 俩人就这么安静待着,随之到来的是神宫监的夜,衙门里只剩下守夜的,魏顺起身朝他的小屋里去,打算收拾收拾东西回家。 他知道张启渊也跟着进屋了,点了灯,一边收东西一边嘱咐:“快回去吧,你回徐目那儿也行,回别的地方也行。” 张启渊不吭声,“吱呀”地把房门关上。 “分别这么久了,不能见面的这些日子,我万分煎熬。” 魏顺觉得意外,张启渊忽然贴上来,站在他身后,靠近,以一种极其下流的姿势。这人声音很沉,话语和着热气往出叹,全没皮没脸地吐在魏顺耳朵里。 他搂着他的纤腰,一边亲他脖子一边从衣裳里摸东西,然后掏出个盛药膏的圆盒子,“啪”一声按在了他眼前的书桌上。 第59章 被个气息滚烫的人贴在身后,吻落下,颈侧的皮肉被含着、吮起来,散开尖锐的痛感。 魏顺留意着平衡,才没丢人地趴到桌子上去,明知道要被怎样了,他还装傻问他:“张子深!你想干什么!” “你猜不到嘛?我好歹是你男人。” “这儿是神宫监,真是……太无耻了。” “放心吧,值夜的人在屋里懒得动,没人会过来的。” “可咱俩现在绝好割席,没理由这样。” “什么时候了,别这么扫兴……我的短命,我的心肝,你腰上的肉真嫩……” 魏顺心里还龃龉着,这张姓的狂徒已经将他衣裳掀起来了。夏季的外衣加着内袍,一共两层,胡乱折叠着,软软推在腰上。 “外边儿看得见影子,”魏顺惊恐地命令,“快把灯吹了。” “等等,”张启渊却在笑,一边笑着一边忙活,把桌上那盏用得黑乎乎的油灯挪过来,放在魏顺脸前头,说,“你来吹。” 魏顺觉得这人逗自己、耍自己,便反驳:“我不!” “乖,快吹,总不能是支使人习惯了,连灯也不会吹了?” 这人,还那么不要脸,不但吃豆腐没够,还要夹枪带棒地损他;魏顺又急又气,颤抖着凑上去,轻轻一声“呼”把灯吹灭。 然后,他就听见张启渊一只手放在了桌子上,摸到那盒药膏子,盒子一滑,发出清脆的“咣当”声。 没辙了,脑子也迷糊了,自从方才被张启渊靠近,闻见他身上那股香喷喷的公子哥儿气味,魏顺就动摇了。 夜晚的人心更容易触动。 魏顺咬着牙关悄声嘱咐:“你轻点儿……” 张启渊笑:“你自己待会儿别放浪忘形,就谢天谢地吧。” / 神宫监的夜短,今儿这家算是回不去了,天上挂着弯钩月,大半夜,张启渊披着衣裳开了小屋的门出去,在神宫监的小茶房里点炉子烧水。 他待着,坐在小凳儿上等水开,还把木柴塞进炉膛,看着火光愈亮。 他舔了舔嘴,又闻自己的袖子——那上头沾了魏顺床帐子里的气味,闻一下就令人心烧难捱。 结果夜值的人来巡查了,问他是谁、怎么在这儿。 “我是你们魏公公的朋友,”张启渊没挪地方也没站起来,还是坐在凳儿上,说,“他身体不舒服没回家,我在照顾他呢。” 那人点头,问:“要不要找大夫看看?” “不用,就是吹风了。” 壶里的水要开,已经在“滋滋”响了,那值夜的没问几句,就拎着灯笼懒懒散散地离开,张启渊想,这地儿和西厂真是完全不同,看见个衣衫不整的陌生人半夜蹲在茶房里烧水,竟然就这么同意了,任其去了。 接着,水烧好了,张启渊兑成一桶温的,拎到魏顺的小屋里去。 他脸皮厚,容易进入状态,哪怕心里委屈,还是深切领会着徐目的教导,试着全心全意地偏爱魏顺,给他全世界独一份儿的好。可灯点起来了,张启渊弄温手巾给擦洗,魏顺忽然很害臊,因为他正在被这个曾经的枕席人悉心对待,像是浓情蜜意的夫妻那样。 他光溜溜躺在床帐子里,转过头去,半天没有说话,一会儿之后,才说:“我自己来吧。” 很小很羞怯的声音,完全不像从曾经的西厂提督嘴里出来的。张启渊一抬头,看见魏顺在咬嘴巴、玩儿头发。 他真不一样,白玉肌,浅檀发,绯红着双颊,耳垂跟脖颈也红。 张启渊又去洗了手巾,再给他擦腿,一边儿的膝盖跪在床上。 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流氓,”魏顺低骂,“你自己当完牲口了,把人弄疼了,还想让人说话。” 张启渊觉得他娇嗔、没事找事,于是辩解:“哪儿啊……我明明很轻的。” “贪嘴的东西……” 魏顺要羞死了也要被气死了,干脆抬腿踹了他一脚。 月似钩,钓起新愁与旧愁,这晚上没人赏月,月愈高,风愈凉,藜草下溅起新露,牵牛花娇红含苞。 屋里微微热,张启渊就睡了个床边,撑着头看着魏顺睡着,听他很轻的呼吸声。他拍着他睡,像乳娘和母亲哄孩子那样。 这对张启渊来说已经是进展了,即便蓄积的那些委屈、失落全没消散,即便两人行了房也将和解的事儿闭口不提;可张启渊觉得很好,他得给魏顺一些时间,让他习惯他们之间新的关系。 不仅是如此,他还想索求,想魏顺终于忍不住来关心他,想对他诉说这些日子来在奉国府受的委屈,想在他眼中心里变一种样子。 现在,趁他睡着,一口亲在他额头上。 张启渊喜欢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 第二天早上,要不是心里惦记着神宫监的职事,魏顺肯定睡过头了,他一睁眼,看见房外晨光熹微,张启渊正死死地把他抱着,睡着了,腿搁在他身上。 “哎,”他只好叹气喊他,用胳膊肘子轻轻戳他,道,“你快起来,时辰不早了,我要起床。” 可不知怎么的,张启渊睡得很死,没一点儿动静。 魏顺又戳他:“知道你是装的,快起!卯时快过了,鸡都叫三遍了。” 张启渊仍旧不动。 他不是装的,是真睡了,匀称地吸气呼气,睡得脸热热的;魏顺没忍住抬手偷偷摸他一下,后来,指腹放在他额头上泛青的地方。 轻声道:“弄成这样……” 晨风顺着窗缝溜进来,天愈发地亮,魏顺觉得张启渊额头那儿的伤勉强看得过去,就是下巴上的看着严重,他打算也用手碰的,但想想算了,害怕他疼。 “后悔了吧?”魏顺实在忍受不住心里的痛,悄悄说话,“当初安心当你的少爷好了,偏要和我扯上关系,挨罚了吧?” 张启渊没醒,睡得踏实,魏顺说完了这些话,鼻子一酸,猛地抱紧他的腰,依偎在他怀里。 “腿也伤成那样,一整片的皮都没了,”魏顺自言自语着,几乎要难过得流泪,“不知道你这么娇气的一个人,杖打二十是怎么挨下来的。” 又一个漫长的夏昼开始了,远处太阳从山坳底下爬上来,院儿里有早来上值的人在说话了,魏顺闭着眼睛,被张启渊抱在怀里。 张启渊似乎要把这几十天欠下的觉睡个够,魏顺后来晃他都晃不醒,只好把他的胳膊挪开,再从床脚悄悄溜下去,梳洗过,然后去膳房里领饭。 他一反常态,向负责发饭的太监要了一个油饼俩馒头,一份儿酱瓜小菜,一大碗粟米、糙米熬成的稀饭。 发饭的实在惊讶,不明白自家掌印今儿怎么吃这么多,又不好问,只说:“老爷,酱瓜不够还有。” “够了,”魏顺一手端着一个碟子,回身喊小杨,说,“你帮我把剩下的端过去,我拿不上了。” 小杨小跑过来,应声:“老爷老爷,我来了。” 其余吃的被魏顺端着,那晚温稀饭被小杨捧着,俩人穿过院子往小屋里走,后来进了屋,张启渊已经起床了,小杨没来得及说什么,张启渊主动跟人家打招呼。 第69章 魏顺板着脸,问捧着碗的这孩子:“昨儿是你把他放进来的?” 小杨点头,把粥放下,说:“是,知道是奉国府的渊儿爷,就跟守门的说了一声。” “不怕放进来个坏人?” “不会,”小杨帮忙摆筷子匙子,说,“坏人更不会来咱这地方了。” 魏顺看了他一眼,语塞,不知道说什么。 张启渊:“行了,让人快去吃饭吧,你真是,吹毛求疵,刁难个没够。” 魏顺把盛酱瓜的小碟子挪到桌子中央,作势打他。 结果张启渊找准了他白生生的拳头,一把攥在了手里! 打情骂俏,调风弄月,这不是小夫妻是什么?小杨抿着嘴站在旁边偷笑,结果被魏顺猛猛瞪了一眼。 魏顺:“看他欺负我你开心了?没什么事儿了,快去吃你的饭吧!” “是。” 小杨紧抿着嘴退下,掩上门,转身走了。 “吃早饭吧。”魏顺对张启渊说。 张启渊打量他,又打量桌上的饭,点点头坐下了,拿起个馒头啃了一口,忽然问:“什么叫‘放进来个坏人’?难不成……你们神宫监里全都是好人?” “甭废话,”魏顺险些伸筷子敲他头,说,“给你吃不要钱的,都不知道说句好话。” 张启渊继续啃馒头,然后嚼,再啃,再嚼,问:“你们衙门就吃这个?禁军吃的都比这好。” 魏顺一边往小碗里盛稀饭,一边冷笑:“你当这是什么富裕地方?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是白面,偷着乐吧你。” “算什么白面,你看看,吃着都剌嘴。” 张启渊当着魏顺把馒头掰开,让他看里面夹杂的麸皮,魏顺用眼睛白他,用筷子打他手,说:“那还吃?放下滚蛋。” 张启渊顶着鼓囊囊的腮帮子冲他笑:“没,我就喜欢吃这种,我赖你这儿不走了。” “给,喝稀饭吧。” 魏顺本来打算生气,可忽然生不起气,张启渊是什么人啊,一个从小吃太康麦、芦花白、胭脂糯的贵胄家少爷,平常人的享福在他这儿都算受苦了。 两个人都喝着稀饭,喝了几口以后,魏顺说:“你吃完就回家吧,要是奉国府真来找人,我该遭殃了。” 张启渊愣住了,放下匙子盯着他,说:“你只担心你自己会不会遭殃?不会为我想想?我是为你才逃出来的。” 魏顺和他对视,无奈了,只好说:“我怕你也遭殃。” 张启渊语气又软了:“不会的,他们要是来找你麻烦,我就跟他们拼命。” 魏顺蹙眉又摇头:“别这样,不值当的。” “顺儿,”张启渊的呼吸忽然很急切,他把手放到魏顺的手背上去,在桌子上这么抓着他,说,“只要你愿意相信我没写那封信,相信我的真心,我就不会觉得有什么错付。” 魏顺一瞬沉迷,片刻又把手抽走,说:“不行!真的不行!我有权的时候都……更别说现在这样,你祖父要是知道了,我命会没有的……” 仕途一落千丈,困厄萧条,也带给魏顺漫长顽固的病症,他没说完那些,就已经浑身颤抖了。他手不知道放哪儿去才好,喉咙梗着,几乎咽不下东西。 还哭了。 张启渊站起来走过来,蹲在地上看他,抓他的手,从怀里掏手绢给他擦泪,说:“不会的,要是他拿剑捅你,我就挡在你前边儿,要是他让人抓你,我就当场抹脖子给他看,最后安然无恙的话,咱们就一起离开京城,换地方生活。” 魏顺半晌沉默,说:“一起……你又骗我是么?” 张启渊:“那你看我的眼睛,真觉得是骗吗?” 第60章 吃过了神宫监的早饭,走之前,张启渊把魏顺的手拉着,拉一只不够,另一只也要。 告诉他:“我傍晚在你家等你,千万要回来。” 魏顺摇头,手没捂热就不准拉了,说:“不行,你别去。” 张启渊不死心,缠着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去?”’ 魏顺:“今后都别去。” “你……”心口的火昨夜燃起来,这下子又熄了,张启渊本就气盛,说不埋怨那是撒谎,他小声道,“你想要我给你真心,我还想要你的真心呢,可你给过我吗?也没有。” “我早就给你了,你给扔地下了。” 魏顺平静地说话,方才哭过的眼睛含水,他在心里点头,认为张启渊的控诉属实,他是防备着他,总留退路给自己,假惺惺地笑闹,假惺惺地欢好,他是个善感之人,无有贵胄子弟的仁厚宽恕,张启渊展现的那丁点儿冒犯无情,他从去年冬天记到现在。 张启渊靠过来,魏顺不瞧他脸,伸出手轻轻推他,往后退了小步,说:“当初问你会不会喜欢太监的时候,我璞玉浑金,痴心一片。” 小屋里又静了,魏顺难过,嘴上怨的是张启渊,心里骂的却是自己——他忽然觉得自己记仇、矫情,没能把那种动情的感觉留住。 他永远记得那一瞬间的感觉很好,即便话音一落就悔得想扇自己嘴巴。他那时是纯真的,带着一种暖和的期待,心惊肉跳,情之所至。 终于抬眼看人,魏顺眼睛里带着点儿愁,说:“再也不会有那种感觉了。” 张启渊不信邪,告诉他:“还会有的,再来一次,我肯定不把它扔地下。” “其实跟你也没关系,我又不是恶霸,人的心境总在变,你那时候就是那样,重新来一次还是那样,”魏顺说,“我会把什么都想通的,你是不知道,我现在遭人唾弃,以前认识的那些做官的,碰见了都当没看见我。” “他们趋炎附势,你不用理他们,”张启渊说,“在我心里你的官职不重要,你是魏顺才最重要,或者说这个名字也不重要,你这个人才重要。” “我信。” 魏顺抽出手去,轻飘飘地答话,转身就要出去,他又回过头来,面色伤感,苦笑:“这话要是还骗我,我就去跳什刹海了。” 张启渊摇着头:“不会……” 这下儿,魏顺真走了,离开小屋去忙了,张启渊叹口气站着,然后帮忙把屋里打扫打扫。 收拾完,他出了神宫监,去魏顺家里。 / 中午饭没来得及吃,还在桌上晾着,小杨说要拿去热热,魏顺说没胃口,让他端走得了。 小杨端着饭离开,魏顺开始换衣服,他消极空虚,心里不自,想一个人去太庙旁胡同里待着。 那是他和张启渊两天前见面的地方。 这天没有前天热,空中云很厚,刚到地方就起风了。魏顺开库房拿了把凳子出来,在屋檐下坐着,翻看一本不知谁落在这儿的《太庙礼器图册》。 书很旧,是很多年前的校勘本,封皮上全是灰,还狼狈地卷了边子,翻开书,魏顺闻到了一股子霉味。 接着,连张图都没看完,他就开始瞎想了。 自从张启渊前天出现,魏顺就变得惊惶失措,他清楚知道自己不想这样,他携着野性在朝堂中活到现在,按道理,在私情中也该是勇敢坚韧的。 他想:痴缠才对吧?放肆才对吧?应该向自己的男人流露柔弱,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才对吧?爱本身就是混沌的,丁点儿委屈都受不得,还要讨价还价,你自己易碎、感伤,赖不得别人! 他转念:可现在示弱就能心安理得活在爱里吗?自己无力、麻木、心倦,好像已经失去了懂爱的本事。 生霉的书页被很慢地翻,手指头都染上霉味,魏顺抬头看树,结果看见天上的云越来越厚,太阳早被吞进去,今天不会再露头了。 这时,小杨一个人从胡同那头过来,跑得很急,说:“老爷,秦公公来找您了。” “他有什么事儿?” “没说,”小杨的粗气还在喘呢,道,“只说了要我把您找回去。” “能有什么事……”魏顺小声念叨着,合了书,从凳子上站起来,把书递到小杨怀里,说,“把这拿进去吧,门锁好了,钥匙带回去。” 小杨:“是,您快去,我这就收拾。” 枣树叶子“刷啦啦”的响声,像是有点儿糙感的布料磨着人的耳朵,魏顺转身就走,穿过胡同,路过太庙,回到神宫监。一进门,秦清卓正站在院子里等他呢。 他连忙将他请进厅里,一低头,看见好些东西放在桌上,秦清卓把随从的人支出去了,说:“让家里给你杀了一只鸭,刚褪了毛就拎来了,还有煮汤的丝瓜,天池峰的茶叶,反正不是喝的就是吃的。” 魏顺点头,笑:“谢谢秦公公,其实不用给我带这么些东西,多折腾你们。” “没事儿。”秦清卓摆摆头,说着,自己找椅子坐了。 魏顺拿了壶来,亲手往他茶碗里添水,说:“你来找我是有正事吧?” “对。” 魏顺:“怎么了?” 秦清卓:“万岁爷前几日病了,胸口疼,头疼,肋巴骨疼……反正浑身上下都疼,难说。” 第70章 魏顺意外,问:“是觉得不好?御医怎么说?” “不大好,”秦清卓端着茶,蹙起眉摇头,压着嗓子道,“昨儿开始就不吃饭了,我们都瞒着呢,现在也没几个人知道消息。” 魏顺悄声问:“那宫里……” “宫里还能怎么着,就那样啊,其余的是那几位爷该考虑的,跟咱没关系。” 魏顺忧虑:“我倒没事儿,但你要加小心,在这个朝堂里混,是个人都有他的队列,就算你没有,别人也会让你有的。” 秦清卓沉默,与他相视,然后点头,说:“所以你更要放宽心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要是老头子真……我们这些人怎么活,全都没有定数,你来了这儿,正好躲个清静。” 进来人给魏顺上了杯茶。 人走了,魏顺问秦清卓:“奉国府呢?最近有什么动静?” “辽东卫熹手下聚众起事,宣府镇总兵张铭率部平乱,后将叛军收编,”秦清卓说,“张吉生了些好儿子啊,这个老四张铭更是,这么野的心,这么生的手,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什么心思。” “辽东……卫熹……”魏顺沉思了一阵,道,“张启渊昨儿好像跟我提过,张吉本打算把他送到辽东去,还给卫巡抚写了信。” 秦清卓:“那不就是卫熹?” “是,”魏顺淡淡一笑,“管他呢,我不再费脑子想那些了。” “哎,”秦清卓察觉到什么,问,“张启渊跟你提?什么意思?” “他前两天来找我了,我见他了。” “你们和好了?” “也不算,”魏顺摇头,想来想去,吁气,说,“没见面的这段时间他发生了很多事,我全都不知道。” 秦清卓面露疑惑,说:“我怎么听人传……说奉国府的小老五本来在家养病,结果自己跑了,现在找不着人了。” 魏顺:“就……上我这儿来了呗。” 秦清卓:“他家人没来找?” “还没来,”一段还在纠缠、还没定数的关系,魏顺不想聊太多,他说,“张吉肯定知道他来找我,现在不来要人,迟早要来。” 秦清卓看热闹不嫌事大:“记得那时候你说张子深是个懦夫,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他——” “我又没跟他和好,”魏顺心虚了,所以开始抢话了,说,“我们其中有些误会,这不正在化解么?今后怎么样也不知道,他倒是在畅想,可我不敢。” “算了,你现在好不容易干净脱身,眼下万岁爷身子不好,姓张的一家野心又大,今后奉国府怎样,是谁都说不准的,”秦清卓叹气,好言相劝,“可别教张子深给你拖下水了。” 魏顺苦笑:“还成吧,他也不参与朝廷的事儿。” 秦清卓:“你别太糊涂了,只要他还姓着张,那奉国府的一切他都脱不掉干系,他还是嫡孙,砍头都是排在前面的那个。” 魏顺看秦清卓一眼:“是你心里太紧张了,哪儿那么严重啊。” 秦清卓站了起来:“反正你就是,加小心。” 大白天,又是在神宫监衙门里,秦清卓不好留下太久,说完这句就打算走了,魏顺送他到胡同口那儿,路上,他嘱咐魏顺:“回去让人把鸭子炖了吧,是只嫩鸭,那茶叶也不错,是别人送我的,我给你带了点儿。” 面对秦清卓的关切,魏顺有道不尽的感激,说:“谢谢你一直关照我,在这地方他们都对我很好,忙的时候不多,日子挺好的。” “那就好,”秦清卓说,“刚开始你来,怕你受委屈,还担心来着。太庙神宫监,别人都觉得是个打发人的地方,但它至少在京城,在皇城跟前。” 魏顺点点头,说:“你以后别来我这儿了,对你不好。” “别在意那些,”秦清卓说,“别人要是看我不顺眼,哪怕我哪儿都不去,万分小心,也还是不顺眼,您对我有恩,永远都是我主子。” / 傍晚下了值,魏顺把秦清卓送的鸭子带回家里,让厨子烧来吃,结果一进厨房,看见张启渊正坐在那儿烧火呢,像模像样的。 魏顺调侃他:“你坐这儿,我们家灶膛里的火都被吓灭了。” 张启渊倒是随性,跟在自己家似的,说:“没什么能干,就帮帮忙呗。” 魏顺不再说什么,放下东西出去,一回头,看见张启渊已经跟上来了,他不语,张启渊盯着他看,问:“你不相信我会烧火?” “信,”魏顺说,“这天底下哪有您不会的事儿。” 张启渊追着他问:“你累吗?” 魏顺:“说了你别来我家。” 张启渊听话点头:“我记得,我待会儿就走了。” 魏顺:“什么待会儿走,其实这院子大门都不准你进。” 张启渊:“行,我知道,记住了,下次不会了。” 天没黑呢,但阴沉沉的,魏顺穿过院子去房里,张启渊也跟着他到了房里,死缠人,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魏顺不理他,自己站在床前脱掉外衣,打算换件凉快轻薄的,结果张启渊趁他大意,把门给关了。 魏顺知道他想干嘛,可这是在自己家里,总不能撒腿跑了,况且自己本已经纵容了他,昨晚上都那样儿了…… 回忆不得,想想就羞愧害臊。 只好低声骂他:“霸王。” 第61章 魏顺嗓子里“啊”的一声,因为张启渊忽然抱了上来,像抱姑娘那样,一只胳膊在背上,一只胳膊在腿弯里,魏顺被惊得瑟缩,一边生气一边用拳头揍他。 还晃他,说:“你放下我,我真要喊人了。” “你就不能——”张启渊腾出手指撩开床帐,把他放进去,说,“就不能温柔点儿?我喜欢你温柔。” 魏顺愤愤,本打算逃的,可张启渊自己也爬上床,跟堵墙似的挡着他,使他连条能钻出去的缝儿都没,于是只好骂:“色胚子,给老子滚蛋!” 张启渊一边解自己衣服一边笑:“魏公公,欲拒还迎我玩儿够了,咱今儿能不能换个花样?” “你做梦!” 魏顺拾起床上的软枕砸了过去,心想自己才不是欲拒还迎,相反的,明明是张启渊亲自来惹他,尽耍一些步步为营、蛊惑人心的把式。 “那咱们就按原样,你喜不喜欢我看你心情,是要生生世世,又不为一日的光景,咱们慢,慢慢儿地来……” 张启渊的声音温柔,忽然讲了一大堆肉麻情话,可具体说的是什么,魏顺已经顾不上深思了,因为在说那话的中途,张启渊就光着上身跪了过来,微微低头,把他挡在墙那儿,从嘴亲到了肋骨。 张启渊忽然是那么深情的、迷醉的,令魏顺想不脸红都难,魏顺推他肩膀,却还是任他扒衣服,靠着墙瘫坐,说:“还要吃晚饭呢。” “别扫兴……先,不提那个。” “我不是扫兴,我就是不知道……我没接受你,还和你这样,太不正经了。” “你别忘,”正在他肚子上亲得起劲,张启渊忽然抬起头,一双迷醉动情的漂亮眼睛看人,说,“魏公公,咱在西厂的时候,你也没给我名分,咱俩还是干这事儿。” “西厂……”魏顺被噎住了。 张启渊:“你说过,你是西厂提督,高高在上,有几个男人也正常,怎么换了个地方,就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了?” 魏顺:“可我现在不是提督——” 张启渊:“那你至少是个官儿吧,所以咱们干这个,还是正常。” 魏顺被他按倒了褪裤子,绝望地反驳:“什么歪理……” 傍晚起风,是阴天,看样子明儿早上该下雨了。屋里那样,屋外又是另一番光景,厨房锅里那只嫩鸭子且得炖会儿,家里另几个人自己忙自己的,要不在厨房帮忙,要不在整理庭院,或是洗衣裳。 徐目今儿照例留下吃晚饭,他本打算跟魏顺说说近日宫里的消息,结果往房门那儿一凑,听见有人在忘情呻吟。 他顿时没话说了,呆住了,不出所料,魏顺果然没有定力、迅速倒戈。 在贪图张启渊美色这事儿上,魏顺对一切原则都是贰臣。 过去了快一个时辰,家里家外灯全点上了,嫩鸭子炖熟了,那俩人也终于出现了。看见他俩,徐目没说话,先把桌子中间的砂锅掀开。 里头是鸭子肉块儿,加翠绿冬瓜,飘着一层不厚不薄的麻油。 徐目其实清楚,昨儿夜里张启渊不在水磨胡同家里,魏顺也没回来吃,他去神宫监敲门问了守夜的一次,确认了魏顺安全,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 所以他俩人丝萝缠乔木,就是相爱忘情,这有什么办法? 魏顺穿得整整齐齐,洗完手过来坐下,张启渊等他洗完才洗,然后来拿筷子,往他碗里夹菜。 “吃吧,”他还好心地给徐目夹了几根菜、一块肉,说,“时候不早了,都饿了。” 第71章 “别,渊儿爷,”徐目笑着站了起来,说,“你们吃,我给你们盛汤,这鸭子是真不错,岁数短,肉不经煮,稍微一炖就酥了。” 魏顺头也不抬,淡淡地说:“都别客气了,吃吧。” 夜里,然后,徐目吃完饭就回家了,嘱咐几个小的伺候好,只留魏顺和张启渊在房里。他心想,看对了眼的这些韶年郎君们,打断了腿也分不开。 所以任他们荒唐无度去。 / 徐目以为张启渊会留在魏顺那儿住,没成想他很快回来了。张启渊进门,彩珠卷着袖子过来问候,说徐目在书房,自己打算做包子馒头,现在发好面,明儿一早就能吃着热的。 张启渊问要不要帮忙。 “不用了,还有郭金他俩在呢,”彩珠手上沾着白面,笑,说,“您歇着吧,提督府那么多人我都忙得过来,咱们这俩人,我顺手就操持了。” 张启渊点了点头,回了自己睡的房里。 闲来琢磨着,他觉得这家每个人都很怪,徐目跟彩珠互相客气,有隔阂,完全不像夫妻,而两个仆人也怪。 叫板儿的最怪。 彩珠其实是个好妻,原本是来享福的,现在却洗手作羹汤,大约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刚才在魏顺家吃饭的时候,徐目说自从西厂出了事,家里用度缩减,贤良的彩珠就将厨子什么打发了,独自揽下烧饭做菜的活儿,只为了节省点银子。 魏顺当时还大方地让他把自家厨子带回用。 “没,”徐目说,“主子,我又不是抱怨你,我和彩珠……反正这事儿跟有钱没钱没关系。” 魏顺问他是不是过不下去了。 徐目:“也不是,过还是能过,挺好。” 魏顺:“行,反正这是你俩的事儿,当初我牵的线,不代表一辈子要绑在一起,如果真难受了,你俩就商量着解决,不用问我的意思。” 徐目迟疑,随即喝着汤点头:“我知道。” 主仆两人试探着聊,这个徐目不讲心里话,张启渊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后来徐目回家了,张启渊告诉魏顺:“他家那个叫板儿的,和彩珠关系不一般。” 魏顺没当回事儿,问:“嗯,怎么不一般?” 张启渊:“就是很不对劲,你说,他俩人不会私通了吧?” 魏顺瞪他一眼:“不会。” “怎么不会?”张启渊从桌前去到榻那儿,魏顺在翻书,他于是贴着他坐,说,“徐公公他又不能——但那小厮可是个男人。” 魏顺掐起一片书页,翻得脆响,低着头叨念:“那事儿有那么重要?” “肯定重要,你想想你自己就知道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魏顺冷笑,往旁边挪,不准张启渊往身上靠,说,“算了,你也别管了,怎样就怎样吧,管得了天管得了地,逾墙犯节的事儿是谁也管不了的,万岁爷的妻妾都私通呢,更别说平常人了。” 张启渊忽然皱起个脸,问:“那你是不是也会这样?” “不会,”魏顺还是顾着翻书,“说别人就说别人,老扯我干嘛?” 张启渊:“你对我很满意是不是?” 魏顺:“还成吧,咱俩又不是夫妻,想找谁就找谁,跟人家不一样。” “你还打算找别人?” “有打算,”魏顺翻着书,也不认真读,说,“前几日在酒楼里看见一个心仪的,人家还请我吃了盘儿点心。” 张启渊被吓得干咳,问:“谁?” “家住在崇文门的,家里开茶行开布店,他自己念书,不缺涵养也不缺银子。” 张启渊咬着嘴沉默了一下,装作平静:“你肯定是编了这么个人出来,骗我的。” “是真的,”魏顺合上书,终于把脸转了过来,说,“改天带你见见他去?” 张启渊低念:“人是开茶行的,也不一定会喜欢你啊……” “可他送了我一对玉纽扣,顶级的白翠。” “你收下了?” “嗯。” “你……” “你看,我要是不选你,选了别人,心里就一点儿都不苦了。” 油灯的蜜色薄光晕开,张启渊坐在榻沿上发愣,魏顺赤着脚抱着腿坐,缓慢说道:“我和那人其实就见了一面,是在宴饮集会的时候认识的,那些天刚到神宫监,我状况不好,后来听说有个书友宴集,在附近酒楼里,我就去了。” 魏顺:“我们是文友同好,我们都喜欢绯扇。” 张启渊一愣,随即强调着问:“是喜欢绯扇的书还是喜欢绯扇这人?” 魏顺答:“喜欢书自然喜欢人,喜欢人于是更喜欢书。” 张启渊噘了噘嘴,说:“就因为你们是同好,人家就送玉纽扣给你?彼此都不熟?刚认识?” “是啊,同好之间的感情是最纯粹的,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每天都很郁闷,去了那儿以后,我度过了心情最好的一天。” “所以……你真的喜欢崇文门那个了?” 话聊到这里,魏顺平静地继续翻书,张启渊的心却要碎了,他心焦、无措、委屈,想哭的感觉老抵着嗓子眼儿往上跑。他在想,要是魏顺有了别人,还对那人更加钟情,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半晌的沉默过后,他就跟他赌气,说:“知道咱俩长大后头一次见面那天,我中午干嘛了么?” 魏顺:“爱干嘛干嘛……你那时候又不归我管。” 张启渊非要争个输赢:“我那天中午和外祖父家的丫鬟行房了,她叫纫秋,是个姑娘,又年少又漂亮,那天下雨,我情难自禁,万分称意。” 这个张启渊吃醋冲动,干脆玉石俱焚。 霎时,魏顺感到意外,嘴角抖动了一下,接着告诉他:“随你的便,和我没关系。” 静了会儿,却又问:“所以你至今还惦记着她?” 张启渊:“是啊,她是我第一个人,还是个姑娘,在我心里很不一样,没谁能替代得了。” 魏顺问:“你以前怎么没告诉我有这回事?” 张启渊:“我,我是怕你去找她的麻烦。” “她是姑娘,我不是,她比我好,”魏顺的心又要坍塌一次了,这回夷为平地,连废墟都不剩下,他平静地说,“我明白,你这么一说我全明白了。” 其实没明白。 魏顺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弄清楚,只感到人很累,他忽然挺后悔,要是今儿不把玉纽扣那事情添油加醋说出来,他与张启渊之间可能会好些的。 纫秋……听着不像编的,张启渊却从没提过,他将她藏得那么好,便一定在心里为她留了位子。 / 后半夜就下大雨了,到第二天清早没停,看样子要多下些时候,奉国府里,一切仿佛如常了,张启渊出逃的事还没结果,风浪却逐渐平息。 前日李夫人吩咐房里俩丫鬟,给那个被捉起来、险些给打死的崔树送了些伤药,今儿早上再派人去关照,又送了配好的丸药,还有些热汤面条儿、牛乳炖鸡蛋。 李夫人正坐着,喝早饭过后的茶,找了本《林泉高致》翻着看,没成想老夫人身边的梨香冒雨来了,她放了伞进来行礼,说:“夫人,老夫人有事儿说,喊您现在过去呢。” 李夫人放下书,显得严肃镇静,说:“我儿子现在找不着人了,我哪儿都不想去。” 梨香恭敬微笑:“大约就是和您说渊儿爷的事。” 李夫人点头,问:“老爷也在?” “不在,”这话显然是不好传,连老练滑头的梨香也是战战兢兢的,她还是笑,道,“您要是没什么事儿,咱这就一起过去吧,外头雨大,我给您撑着伞。” 李夫人笑,显得沉重,然后就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说:“你先回去,告诉老夫人,我这就过去。” 梨香:“是,夫人,路上滑,您加小心些。” 天将将亮,总得来说很暗,屋里点上灯才看得见书上的字儿。这时候外头的雨大得似瓢泼,李夫人出门在廊子上站了会儿,进屋,喊丫鬟打伞,吩咐:“就你一个陪我去,别人都甭去了。” 小丫鬟麻利地取了伞,应:“是,夫人。” 李夫人去取手绢,也没换件衣裳,就带着人一阵风似的往外走,路上说:“我能跟这里头每个人拼命,你信不信?” 小丫鬟劝她:“您别这样,咱都要等渊儿爷回来呢。” “他要是过得好,不回来也罢,”黑压压的雨天,又是踩水,又是穿廊过院子,怎么走都不及好天气自在,李夫人说,“我不是个溺爱孩子的母亲,这回不是要纵容他才放他走的,是因为我觉得他又好又坏,他说得没错,这地方不好,把个好端端的孩子养坏了。” 小丫鬟附和:“夫人,我懂您意思。” 李夫人叹气:“所以干脆放他去吧,说不定他本就不属于这儿,有个其他地方在等他。” “至于我见不见他,其实不大重要,他都这么大了,迟早要疏远我的。” 第72章 房檐上挂着雨珠,“噼里啪啦”不断,四处都是雨珠,这华丽肃穆的府邸被淋透,像是教千万道丝线缠上了。 片刻后到了老夫人那里,李夫人进房去,小丫鬟挨着同样回避的梨香,在房外的檐下等着。 “坐,茶给你上好了。” 一进门,李夫人原本没打算坐的,她以为会立即被呵斥,亦或是被勒令跪下,可这么一看,老夫人算是平静。李夫人于是听话去坐,说:“罗岕茶吧,一闻就是。” 老夫人:“老爷让我问你子深的事儿。” “问我……”李夫人端起茶,细细地吹,抿了点儿,道,“老爷那天问过我,我肯定是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现在最着急,每天饭都吃不下。” 李夫人哭了,放下茶,抬起头,噙着泪。 老夫人叹气,问:“是不是你那晚上把他弄出去的?” “不是,我那天根本没看见他,还是第二天清早,房里丫鬟听说他跑了,我这才知道。” “蕴荷,要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我是做娘的,不会拿自己儿子撒这种谎的。” 热茶里飘出来热气,熏在李夫人的脸上,她拿着手绢擦泪,说:“我这些天一直在哭,等子深回来,老爷和您找到他,是我最期盼的了。” 老夫人沉默,然后苦笑,道:“人已经找到了,但还没往回叫,他现在住在那个太监家里。” “太监……”李夫人演戏上瘾了,先是诧异,然后点头。 老夫人端起杯子抿了些水,说:“老爷在想办法让他回来,但现在按兵不动,因为他一身反骨,跟别人不一样,眼下没有万全之策。” 老夫人吁气:“张子深还曾叫护院给老爷带话,说若是那太监有什么差池,他就死给他看。” 老夫人嘴发抖,又说:“他和他钥三叔不一样,老爷不想用对付养蝈蝈那人的法子对那太监,不然的话,又不知这个张子深要闹出什么乱子。” 李夫人:“您就别提过去那些了,又不是咱家什么光彩事。” “不光彩……你是觉得张子深与阉人搞出这些就光彩了?老二家的,我知道你性子烈,和别家的不一样,可你也别妄想拗得过老爷,让这沾染阉竖的事就这么过去。” “我——” “张子深失礼背节,你该好好反思你的罪责。” “知道,但事到如今,我不再祈求他学识、才干过人,只要他在这世上好好活着,我就知足了。” 啜泣着说完了这些看似平静、实则辩驳的话,李夫人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她甘愿做个看起来疯癫绝望的母亲,这样,这家里就没谁敢惹她了。 老夫人瞅着她叹气,后来就打发她回去了。 / 也是下雨这天上午,徐目去了趟韩家潭,让柯掌柜的帮忙打探奉国府里的消息,他本打算中午回魏顺那儿,结果雨太大,半边衣裳淋湿了,他于是改道儿回家,想趁着中午饭前换件衣裳。 他打伞进了院子。 天顶上云还是深乌,等这雨停遥遥无期,徐目先是瞧了一眼张启渊睡的那房,结果门是紧闭的。 其他门也紧闭,许是家里人担心雨天进了潮气,徐目收了伞去厨房,结果彩珠不在,锅里正炖着什么,郭金正埋着头在那儿,“吭哧吭哧”地烧火呢。 徐目扥了一下身上的湿衣服袖子,问郭金:“渊儿爷出去了?” “爷,”郭金干得卖力气,鼻子上都沾灰了,他答,“渊儿爷他没起吧,也可能是起了,在房里看书呢。” 徐目又问:“彩珠今儿不做饭?由你做饭了?” 郭金一愣,答:“往常中午您不是不回来吃么?夫人让我做点儿简单的。” “你没看见她?” “早上看见了,下着雨,我一直在这儿,没出去。” “板儿呢?” “去街上了吧。” 这小厮郭金的心眼子比谁都多,想从他嘴里套话是不行了,徐目转身往房外一看,瞧见这会儿雨大得要命,死吵,跟天漏了似的。 徐目拿上伞,抬腿就出去了,他本打算往耳房里走,结果又转念要去正房,最后看准了另一边的厢房。 穿过院子踩着雨,徐目心里预料到就要出事儿了。 看吧,刚走到门那儿,他就隐约听见了动静,他没多想什么,也无有为今日冲动后果懊悔的忧虑,举着断线一样滴水的伞,一脚就将门踹开了。 雨天那种潮湿的风,“呼啦”一下,直往暖烘烘的房里涌,迅猛强劲,鼓起了屋当间儿的布幔。 徐目扔下伞,几步走进去,从床帐子里扥出来一个赤身裸体的男的,他毫不留情,也不仔细看他,扯着他耳朵就往外走,那男的一路上惨叫,最后被扔在房外一滩积水里。 男的被扯坏的耳朵哗啦啦往下淌血,在水里散开。 对门儿厢房,毫不知情的张启渊推开门出来,隔着雨看见这一幕,直接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然后思忖片刻,他还是回屋,把门关上了。 这是什么啊!哪怕马市羊市胡同里的说书摊子都讲不出这样的! 淌在水里的血、烂掉的耳朵、白花花的吴板儿——那徐目冷血狠毒,现今仍是一副西厂番子做派,毫不示弱、没留余地。 张启渊暗自感叹不愧是曾经的西厂人,抓奸都跟平常人不一样。 他觉得自己该走了,起码不能一直这么关门待着了,他得出去,然后去找魏顺,把这事儿告诉他。 张启渊着急地把屋子收拾收拾,就要走了,结果徐目来敲门了,他身上干净,只沾着雨水,说:“我把他杀了。” 张启渊脑子里“嗡”的一下,手不知道该放哪儿了,只好发着抖,把门关上。 “把他杀了……他?还是她?” “我一刀捅死了吴板儿,那傍尖儿的野郎公,”徐目踱步过去,自己从盆边拿了手巾,低着头,把掌心里的血污擦干净,淡淡地说,“在耳房门前捅的,让彩珠看着捅的。” “彩珠呢?”张启渊还是站着,脚底下都不敢动了,后背还直出汗;徐目不回答,他以为彩珠也死了,硬着头皮宽慰,“没事儿,刑律里说了,‘凡妻妾与人奸通,而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若止杀死奸夫者,奸妇依律断罪,从夫嫁卖’,大不了以后不住这院儿,你换个地方过日子,不会有人追究的。” “彩珠……”徐目把沾上血的手巾扔进盆里,抬起生冷泛红的眼睛,说,“我是打算把她也杀了的,但又留下了,想来,我给不了她那些,也不全是她的错处。” 张启渊皱了皱眉,小声说:“心别这么好行吗?要是她介意你,当初就不应该嫁给你。” 徐目:“你不是太监,你不会明白这种……” 张启渊:“行吧行吧,所以那人的尸首怎么办?” 徐目:“我让拉车的给他家里捎封信,他父母会来收的。” 张启渊:“彩珠呢?你要怎么处置?” “我已经让她滚了。” 徐目转过身去,“吱呀”地打开门,拾起伞,往雨里走了。 / 张启渊很快就出了门,还想着会不会在路上看见彩珠,可出了胡同,又过两个街口,也没看见她人。鞋和裤子湿了,张启渊顾不上在意,此去神宫监要做两件事:第一为昨儿夜里冲动拌嘴、提起纫秋的事道歉,第二告诉魏顺徐目家出事了。 雨太大,过了阵子到达,神宫监前连守门的都没有,张启渊熟门熟路地进去,看见小杨和几个小太监在正堂进门那儿,搭了张桌子坐着裁币纸、绘云纹。 张启渊颔首回了小杨的问候,撑着伞径直去了魏顺房里。 他原本以为魏顺也在忙着职事呢,结果一推门,酒气直直冲进鼻子里,魏顺点着几个太庙剩下的那种蜡烛头,坐在书桌前,脸枕在桌上,喝酒,睁着眼睛自言自语,还把袜子跟鞋全脱了。 看他这可怜模样,张启渊霎时间什么气都消了,他蹲下去给他穿袜子穿鞋,穿好了也没站起来,就那么半跪着,问:“怎么了这是?怎么喝酒了?连鞋都不要了?” 魏顺坐起来,端起坛子就往嘴里灌酒,然后揩嘴,皱了皱眉,说:“我才刚开始喝,你来干嘛?” 张启渊站起来,掏出手绢把魏顺嘴擦干,又把酒坛子挪远,说:“昨儿晚上我不该提纫秋的事儿,我是来向你认错的。” 魏顺眼底红红的,酒不喝了,坐直在那儿,抬头盯着他看。 张启渊:“至于崇文门那人,你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我不会拦着,我——” 话说到一半,张启渊却将剩下的咽回了肚子里,因为眼前这个沾满酒气的魏顺,忽然站起来,胳膊搂他脖子,猛地抱住了他。 魏顺在发抖,他哭了,嗓子里抽抽搭搭,跟个委屈的小孩儿一样。 张启渊抱住他的腰,问他怎么了。 第73章 “张子深,”魏顺那些眼泪全往张启渊颈窝里掉,他小声说话,黏着他不放,说,“你不要喜欢别人可以吗?你只喜欢我可以吗?送玉纽扣那人我不喜欢他,我心里只你一个,我相思入骨,煎熬难耐。” 张启渊陡然心颤。 问他:“你该不会,昨晚到现在一直惦记着这个吧?” 魏顺:“我都睡不着觉,因为你说纫秋,我都睡不着觉。” 张启渊:“那是假的,我因为生气了才跟你说的,我说完就后悔了,我跟她其实从来没有相好过。” 魏顺:“雨天那次也是假的吗?” 张启渊:“那……那是真的,但我俩就是年轻气盛,谁还没有个过去呢?我就是那时候不认识你,要是认识你了,我肯定每晚都找你,做梦都是你。” 魏顺终于把张启渊放开了。 他喝多了,脑子清楚,但不懂克制,有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他仰着脸,把温热的嘴往张启渊嘴上贴了一下。 说:“那你忘了纫秋吧。” “忘了……”张启渊说,“我压根儿没有惦记她,何谈忘了。” 魏顺迟疑:“那她要是还惦记你呢?” “不会,”张启渊潇洒地摇头,说,“她从来不会缠着我,她平常在府上很忙,哪儿顾得上这些,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的,就跟朋友一样。” 魏顺再次强调:“你不准喜欢她,还有别人你也不能喜欢,一丁点儿都不行……” 说起别的还是好的,可一说起这句,静下来些的魏顺又想哭了,他怕张启渊看见自己狼狈,就又抱他,把脸贴到他肩膀上去。 张启渊心软,也微微得意,问:“你就这么喜欢我啊?” “是啊,”魏顺轻轻吸着鼻子,声音很小地答,“可是你不知道,你从来都不知道。” 第62章 大概是酒喝得猛了,魏顺一开始话多,后来头晕,然后想睡,张启渊只好扶着他去床上,说:“你来这地方可真是捞着了,天天在衙门里睡觉,不干正事儿。” 魏顺双颊泛红,口中吐着热气,想弯下腰脱掉鞋,却险些一个跟头摔在地上,张启渊连忙接住他,说:“行了行了,我给你脱。” 魏顺:“这么大的雨,你来干嘛?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我来……没什么事,你先睡,醒了再说,”张启渊安抚魏顺,把鞋袜脱下来,摆好在床下,然后把着他的脚,将他腿塞进帐子里,“我怎么可能不理你,就是为了你才跑出来的。” “我那个同好,我们是交换了礼物,不是那种关系,我真的不喜欢他。”躺下了,魏顺仍在执拗着解释,还一反常态地主动,用那发热的手贴上张启渊的指头,亲昵地握住。 张启渊看着他,无奈地笑,只好坐在床沿儿上陪他,说:“不知道酒醒以后,这些醉话你还记得几句。” 魏顺声音藏在鼻子里,跟他撒娇呢,着急了:“我才没说醉话,我就喝了两口。” “行行行,”张启渊心软得没招儿了,只能点头、顺着他、应和他,“安心睡吧,我待着陪你。” 魏顺眨巴着眼睛继续看他:“那你不许喜欢别人,不许对他们也这么好。” “记着呢,”张启渊道,“说八遍了都,再说,你觉得这就是对你好了?我觉得不算,我还要想法子,对你更好。” “张子深。” “嗯。” “你不知道,我有了你,日子才终于变好了点儿……” 直到最终又晕又困地闭上眼睛,魏顺的手都握在张启渊手上,他声音渐消地说完了那些话,然后彻底睡了过去。张启渊拿过薄被,盖在他脚上,然后这么安静看着他,很想知道为什么有自己后日子才变好点儿。 他无奈叹气,实在没法及时向魏顺告知徐目家的事了。 “出大事儿了,”后来坐得无聊,张启渊一个对着睡着的魏顺和空气说话,心焦,泄气,道,“算了你睡吧,反正人已经死了,徐公公做事利落,我都不知道该帮什么忙。” 他又干脆趴下去,反客为主地握住魏顺的手,近距离看他,小声说:“我的顺儿啊,你是没看见晌午那场面,一个光溜溜的人被泡在雨里,血顺着他耳根子往下淌,吓死我了,我腿都软了。” / 傍晚,雨淅淅沥沥没停,张启渊跟着醒了酒的魏顺去徐目家里。 两人原本打算走着去的,后来看天儿不好,路也不好,还是搭了辆车,张启渊说是怕魏顺酒后头晕,到了水磨胡同,硬是把他从车上抱下来。 魏顺用眼睛白他,说:“人赶车的还以为咱俩是主仆呢。” 张启渊装愣,小声道:“我可买不起你这样的仆人。” 魏顺作势要捏他耳朵,很气地解释:“想什么呢你,就算是误会,也会觉得你是仆!” 张启渊走在路上砸吧嘴,给两人撑伞挡雨,说:“我这样的仆人……那肯定更贵了,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你真买我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同意。” 到了徐目家门前,魏顺抬手推门,冷冰冰地说:“歇着吧,没人想买你。” 门没栓,魏顺一推就开了,他迈步进去,张启渊在身边跟着,这会子雨小了,徐目在正房的门槛上坐着呢。 魏顺的担忧涌上心头,快步穿过院子,走到他的面前,问:“彩珠呢?吴板儿的尸首呢?” 徐目:“彩珠走了,那人的尸首还在耳房里放着,我拿草杆子盖上了。” 魏顺:“总不能一直放着。” 徐目抬起眼,然后苦笑,说:“我给他家里人捎信儿了,应该会来的,来了就让他们弄回去,要是他们想报官也行,我等着。” 魏顺:“彩珠呢?走去哪儿了?” “不清楚,”徐目摇头,忽然皱眉,显得烦躁,说,“你都不关心关心我怎样了?那对狗男女他俩好着呢,临死,彩珠还在叫那野郎公的名字。” 徐目红着眼,把脸埋下去。 安静了好一阵。 魏顺忽然叹息,坐去他旁边,说:“是我对不起你,不该给你促成这桩亲事,有今天的局面,全都是我的错。” 徐目目视前方,眼睛无神:“不是谁的错,赖就赖我不是个男人,让她觉得委屈了。” 连绵的小雨,灰色绸布一样的阴天,徐目站起来进屋去,魏顺就跟着他去,张启渊不知道能干嘛,于是去厨房转了一圈儿,结果看见郭金正从锅里往出盛汤。 “你去哪儿?”张启渊看见郭金肩膀上绑着个包袱。 “渊儿爷,”郭金脸色惨白,道,“主子他打发我走呢,我寻思给他做顿饭,他今儿什么都没吃,我这一走,家里也没个人伺候他了。” 张启渊清了清嗓子,去取水壶,点小炉子,说:“少在这儿装忠心!你明明早就知道吴板儿和彩珠的事,为什么不告诉你主子?” 郭金手一抖。 他放下汤勺,脸色更白了,说:“我一早也不知道,没法儿告诉。” 张启渊:“你明明就知道,我刚来那晚,听见了吴板儿在和你聊女人,你其实早就知道他和彩珠私通了,是吧?” 郭金:“我没说过,渊儿爷,你那肯定是听错了。” “算了算了,快滚吧,狗东西!” 张启渊举着个火箸赶人,几乎要戳到对方鼻孔里,还要求检查人身上的包袱,看看有没有乱拿家里东西。 郭金快要被这个咄咄逼人的少爷吓吐了。 包袱打开,张启渊看了看,问:“银子和首饰哪儿来的?” 郭金:“主子给的。” 张启渊:“再说,你敢跟我撒谎试试呢。” 郭金:“夫人给的。” 张启渊冷笑:“彩珠为什么给你这些钱?她难不成也看上你了?” “没有没有没有,”郭金怕死,连忙摇头,又看情势不行,干脆苦着脸给张启渊跪下,结巴着回答,“我,我看见,看见吴板儿和彩珠相好,彩珠为了……为了堵我嘴。” 张启渊气得不行:“行啊郭金,你主子对你那么好,你居然——从前谁给你饭吃、谁给你衣穿的,你是忘了?” 郭金伏地痛哭:“是我错了,鬼迷心窍了,对不起我主子,主子他是好人,我不知好歹了。” “知道错,那还愣着干什么?掌嘴啊。” 张启渊还是世家子弟做派,教训人都不带脏自己手的,他不怕没钱,但绝不愿意教小人占了便宜,所以趁着郭金自己打嘴巴的功夫,把他包袱里的贵重品都没收了。 对他说:“别装哭了,快他娘的滚蛋!” / 徐目杀了人,晚上吃不下饭,家里又存着死尸,天黑以后,魏顺来房里找张启渊,让收拾收拾,晚上仨人一起回家。 又说:“还有,你跟我出去,把那吴板儿弄到地窖里去,这天气,放外边儿该臭了。” 张启渊惊讶,问:“我吗?” 第74章 魏顺:“对啊,这儿还有别人?” 张启渊:“可我从来没收过尸。” 魏顺:“那没事儿,明天你就收过了。” 张启渊:“可是……我见了他死前最后一面,他不会晚上来找我吧?” 张启渊有各种奇特的本事,比方见人熟、比方房中术、比方写艳词……但怎么来说他都是个没入过江湖的,甚至连近在咫尺的朝堂都未深涉;他很胆怵去料理个不大熟悉的死人,但为了不被魏顺看扁还是去了。 魏顺给那人穿了衣裳,开玩笑让张启渊背他下地窖。 “怎么背?我还以为咱俩抬呢……”张启渊的表情像是快疯了,他小声道,“他身上都硬了,怎么背?” 看他额前冒汗,魏顺小声问:“你真没事儿?” “没。” 魏顺语气轻松:“你不想背?那我来背了,你给我搭把手就行。” 两个人放在一起比,是完全不一样的,张启渊是黄金罩子里的那套,魏顺是乱葬坑里那套。魏顺蹲在那死尸旁,抬起眼睛,说:“我五岁的时候就见过成百上千人的尸首了,我都没哭,厉害吧?” 张启渊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愿摇头也不愿点头,想了想,说:“你搭把手吧,我来背。” “你不怕?”魏顺问。 张启渊:“开始挺怕的,现在不怕了,为了你我什么苦都能吃,况且这也不算苦。” 魏顺:“可这也不是为了我啊,是为了徐——” “我这次想让你觉得,有个人能随时为你站出来,不一定是多困难的状况下,不一定是生死抉择的绝境,而是与你分担平常事,哪怕是背这个死人,或是更平常的,温酒泡茶、刷锅做饭。” “干嘛忽然说这些……” “你仕途失意,别人不理会你,我只理会你,在我这儿没谁比得上你,咱俩是一家。” 话完了,张启渊又重复了一次:“顺儿,咱俩是一家,老天也听见了。” 徐目家小小的耳房里,只有一盏不大亮的油灯,魏顺这次是真感动了,因为他从五岁以后就没有家,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些。 所以他快哭了,那么硬挺着,说:“快走吧,哪儿有对着死人发誓的。” 张启渊立马卷卷袖子,跪下去,弓着腰,说:“来,我背。” 魏顺吸鼻子,问:“能背?” 张启渊拍拍自己肩头,干脆地说:“能背,快点儿。” 魏顺:“要么还是我来?” 张启渊“啧”一声:“别废话了你。” 这算是什么?私会?可哪儿有带着个死人私会的?可是呢,就因为张启渊方才的话,魏顺心软得一塌糊涂了,快要从石头融成一滩蜜,四处流走了。 过了会儿从地窖里上来,俩人去张启渊睡的房里洗手焚香,换衣裳,去晦气。结果刚把手洗干净,都没擦干,低着头的魏顺忽然把张启渊湿乎乎的指头抓着了。 油灯的暗光里,他抬起头,浅色的眼睫毛上下翻,小声道:“其实从来没人对我说过那些,我以前总不在乎有没有人关心,其实心里最盼着了,不是听我的话,也不是伺候我,而是——是觉得我特别,让我不留后路,心有安处。张子深,日子终于变好点儿了。” 张启渊温柔注视着他,嘴上还贫呢:“不容易啊,醉话居然都记得呢,怎么?不吃纫秋的醋了?” “一根筋你,”魏顺凑近张启渊嘴边,搂上他脖子,盯着他眼睛,小声地,“喜欢才会吃醋,想独占才会吃醋。” “你想独占我?” “……想吧。” “顺儿,以前的日子真的很不好是吧?” 张启渊逗人似的,在魏顺嘴上亲了一下。 魏顺还在偷偷回味:“还成,但我不幸福,我心是空的。” 张启渊:“你这是在等我出现呢,我这不就来了?” 他样子是嚣张的、得意的,也是魏顺喜欢的。回想过去,张启渊也是头一次看见魏顺这么柔软黏人,于是猛地心热,细瞧他,怎么都瞧不够,还在想,这些日子在奉国府受的苦全都值了,为了这样一个人,背弃谁都是应该的。 接着又想,这个人在朝廷里沉浮许久,早将这世间冷暖人情见识个够,可在动心这件事上,他还那么谨慎,不愿交付,又彻底交付,像个孩子一样。 第63章 答应好去魏顺家睡的,可该走了,徐目又反悔了,说想一个人待着,还说从前在宫里、后来去西厂,又不是没见过死人。 魏顺犹豫:“要是他家里人来了,我怕……” 徐目:“放心吧,我会跟他们说清楚的,要是想报官,就随他们去,到时候上了公堂,我有渊儿爷这个人证呢,还怕坐牢?” 魏顺:“你还有心情笑……靠他给你当人证?是不是还打算把奉国公叫来取保你?张子深自己现在都东躲西藏的。况且我担心的不是报官,而是他家人报复。” “放心吧主子,不会,”事情过去大半天,徐目的心情算是恢复了些,他道,“我给几个附近的弟兄说过了,这几天会留意的。” 魏顺迟疑,点头,然后问:“彩珠她真不回来了?” 徐目:“她是没脸回来了。” 魏顺叹气:“都是我害的,她是我害的,你更是。” “不赖你,”徐目转过脸来,说,“我跟她都翻篇儿,往后只活自己的命,别再多强求莫须有的东西。” 魏顺:“那你待着,我先回去,明天来看你。” 徐目:“不用,我什么场面没见过?都能应付。” 暂时道别了,魏顺带着张启渊离开,把徐目一个人落在这院门后边,雨还在下,很小,滴在人手上凉飕飕的。 夏日的热气终于消散了点儿。 张启渊说:“徐公公真是能成大事,一个人待着居然不害怕。” 魏顺:“你忘了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了?” 张启渊问:“那你呢?是不是也敢?” 魏顺:“肯定啊。” 雨天,脚底路上尽是大大小小的水洼,胡同里又暗,走两步就能踩着一个,张启渊撑着伞,魏顺拿着个小灯笼。 魏顺要张启渊把伞合上。 “为什么?”张启渊问。 魏顺:“雨快停了,撑着干嘛呀,怪不自在的。” “好吧,”张启渊合上伞,从右手换到左手里,转过脸去盯着魏顺,说,“你今儿喝酒又淋雨的,可别弄病了。” 魏顺瞄他一眼:“不会。” “灯笼沉吗?我拎着吧。” 魏顺:“不沉,就丁点儿大。” 张启渊:“回去我给你熬个姜汤喝。” 魏顺:“你可别把我毒死。” 张启渊:“我娘我爹都没喝过我煮的汤。” 魏顺:“哦那你可真孝顺。” 就这么走着聊着,出胡同后,在街上能看见零星几个人,但那些都是匆匆赶路的,这俩不一样,很慢地走,还偏偏挤着走。 手凑巧碰在一块儿了,张启渊也没所表示。 魏顺气得不行,更何况他因为昨天夜里的谈话,本来就吃着醋呢。 张启渊问他为什么叹气。 “我没叹气啊,”再往前走,又是一段很暗的路了,魏顺答得潇洒,说,“快走吧,时辰不早了。” 张启渊忽然轻轻笑,问:“是不是想碰我手来着?” 魏顺看都不看他,答:“没有。” 话到了这里,其实魏顺真有点子失落了,他想和他心照不宣,两个人就这么顺其自然地、略带羞怯地牵上手,在这没人看见的地方走一段儿。虽说他与他什么都做过了,多不要脸的话也在床帐子里说过了,可这种感觉还是不一样。 张启渊这才停止了装傻逗人,用他那泛热的手从魏顺手腕摸到手心,然后揉着,最后扣上十指。 魏顺以为自己会平静,没料还是心悸,从胸膛脊背麻到了天灵盖儿。 耳根泛起的热,一下蔓延到脖子上。 就在心里埋怨自己:魏顺你……不就是抓个手?还是有预想的,到底有什么害羞的! 俩人牵着手,谁也不放开谁,慢慢往前走了一段路。 以往会觉得这段路很远,怎么走都走不到,路上也没热闹的街,不好玩儿没意思,可今天,魏顺总盘算着多远到家,然后竟觉得路太短了,走得太快了。 喜欢,就是喜欢,心里最干净无畏的悸动再次生长,晃着新嫩的藤,与去年雪天那时候一样。 窄胡同的拐角里,一点光亮都没,要是没有手上的这灯笼,两个人肯定一脚踩进那大水洼里去。 绕过了水洼,张启渊忽然停下脚了。 他说:“哎,要不你再问我那句话。” 魏顺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张启渊语气爽快:“就那句,‘那你会不会喜欢太监’,你问我,快问!” 魏顺:“有病吧,我才不问。” 第75章 “问吧,你别害羞,这儿没人,你快问我,我回答你。” 阴天夜里的偏僻胡同,黑得手都看不见。 心上人的脸孔,在微光里,灯笼是自天顶坠落的盈月。 魏顺迟疑了一下,抬头看张启渊的眼睛,还带着点儿紧张,带着那时留下的心有余悸。 魏顺怪想哭的,也怪害羞的,因为两个人的手还牵在一起呢。 他问他:“那你,会不会喜欢太监?” 张启渊回答:“会,我爱慕你。” 魏顺藏着笑:“太监到底有什么好喜欢的?” 张启渊得意:“太监能让我当提督的夫君、掌印的夫君,别人能么?” “贫嘴……”魏顺没忍住笑出了声。 “哎!”话说完了,张启渊还是赖在那水洼旁不走,使劲儿把魏顺的手拽着。 魏顺也逗他:“又干什么?” 他用伞指自己的嘴,暗示:“这儿。” “有这么着急?” “因为你从来都没主动亲过我。” 表现好了,占据上风的张启渊算是将魏顺赖上了,主动讨亲,还添油加醋,魏顺凑上去亲他一口,结果被逮着不放,最后舌头都麻了。 完事儿,张启渊还大方地夸他:“你亲得不错。” 魏顺拽着他往前走:“别打岔你,我今天在神宫监就主动亲你了,才不是‘从来没主动亲过你’。” 张启渊:“所以午后说的那些……你全记得?” 魏顺:“当然记得,我又没断片儿。” “我还以为,”张启渊委屈得不行,“以为你要很久不理我呢。” “信的事儿,我相信你说的,”魏顺说,“我不知道自己那些天是怎么过来的,越不愿接受你对我说那些话,越盲目地相信那是你给我的了断。” 张启渊把他手攥紧了:“想想就知道,我不可能对你说那些。” “可你又不出现,还传出通房的事,又恰遇我诸事不顺,”说着,魏顺咬得自己嘴里疼,道,“人家还以为你去成亲了,去过你妻妾成群的贵少日子了。” 张启渊重点错误——魏顺居然自称“人家”,这……多娇气啊,只有姑娘们才这么说话。 他就荡漾地用指头搔他手心,说:“哎,你居然说‘人家’。” 小灯笼轻纱似的光里,魏顺脸一热,把牵着的手往外抽,说:“你听错了。” 张启渊:“我喜欢这样,你要想做我的娘子,就得这样。” 魏顺:“你一没有祖产,二没有功名,我要是跟了你,肯定连饭都吃不饱,谁家相好不图点儿什么,你说说,我该图你什么?” 张启渊一伸胳膊,就把魏顺逃走的手抓了回来,还不够,干脆把人揽在怀里,像玩儿猫那样乱摸,说:“你那次一看见我就喜欢我了,难不成一眼看出了我有没有钱?” 魏顺小声地:“那是因为你穿得好。” 张启渊手绕过他肩膀,掐他脸:“还有呢?” “还有……因为你长得俊?” 张启渊痛快地咂舌头:“这才是实话。” 魏顺装不在乎:“俊又不能当饭吃。” 张启渊面不改色:“但……能当饭吃。” 这人怪矜持,关键的那俩字儿,是凑在魏顺耳朵边上说的。 魏顺惊掉下巴,嫌他不要脸,抬起拳头揍他。 张启渊搂着人撇撇嘴:“怎么了嘛?你本来就喜欢吃。” “我不喜欢——” 这是污蔑!魏顺本打算争辩的,谁知张启渊一口亲上来,把他话打断了,然后说:“行了行了,快回家了。” 魏顺瞧他,带着丝丝怒气,拳头攥紧又松开。魏顺心里是幸福的,觉得若是讲温情和爱,记忆中没什么能比得上这一刻。 / 徐目知道自己睡不着,夜里锁上门去韩家潭了,去找林无量了。 他带林无量出药铺进胡同,再转弯,穿过一家妓院仓房门前的窄路,进一个小院子,轻车熟路地钻了墙缝,把那里头一扇小门推开。 林无量跟着进去,发现门后灯火通明,别有洞天。 “徐大人,”掌柜的是徐目的旧相识,她素色裙钗配花钿,身条儿细瘦但泼辣,看人进门便招呼,“今儿带人来了?几位您?楼上坐吧?” 徐目直奔楼梯那儿,往楼上走,答:“就我俩。” 掌柜的点头,看林无量,问:“这大人怎么称呼?” 徐目:“街口第一个胡同,济生药铺的伙计,你没见过?” 掌柜的:“这么说,我有点儿印象了。” 走在徐目身边的林无量:“您叫我小林就好。” 其实这地方不大,人也不多,一楼有四五张小桌子,现在只坐了两桌,共仨人;二楼地方略宽敞些,四张大桌子,两张靠窗,现在没人。 坐下了,林无量说自己平时常从这儿经过,都没看出来藏了个卖吃喝的地方。 那掌柜的笑,答:“林公子,咱们家只招待熟客,您知道了,以后也能常来了。” 林无量腼腆地点头,说:“好。” “酒来点儿吧,”徐目对掌柜的说,“菜肉你看着来,得够两个人的份儿。” 林无量插嘴:“徐大人,我吃过晚上饭了。” 徐目:“吃就吃了,接着吃,这是夜食夜酒。” 那掌柜的帮腔:“林公子,咱家的茴香炙肉有秘方的,跟别家不一样,您待会儿尝尝。” 面对如此热络,林无量只好点头,说:“行。” 嘱咐完酒菜,掌柜的就下楼去了,林无量往支起的窗户外头看,饶有兴趣地瞧见另个视角的韩家潭——这片儿的房子大多老旧了,叠在一起,没什么章法。 两人喝了人家倒的淡花茶,徐目这才提起今天家里的事。 他说:“今天中午我冒雨回家,撞见了彩珠……和家里的仆人。” 林无量早就知道了,可心还是一惊,哽着嗓子回答:“嗯。” “我赶他俩走了。” “走了……”到了这步,林无量其实埋怨徐目当初的不相信,可看他心情不好,也就讲不出口什么风凉话了,只是问,“你成全他俩了?” 徐目在沉默后点头:“算是吧,我把家里剩下的人全打发了,现在就剩下自己了。” “成全了他俩,你真的甘心?” “那我该怎么做?” “我觉得该送到衙门去,”林无量这嘴也是不歇着,小声道,“奸夫淫妇,要是我,肯定不轻易把他们放了。” 徐目剥开一颗桌上的瓜子儿,问:“还能杀了他俩不成?” 林无量:“杀了也挺好,捉奸在床,若是有证据,衙门是判不了你的。” “你是好的不知道,坏的全知道?”徐目开玩笑,心里的淤堵尚未化解,但好在看开了、打算破罐子破摔了,说,“行了,你不操心,咱们聊别的。” 林无量低下头去,把茶杯握在手里,想着什么。 然后问:“你不喜欢你娘子了?” 徐目摇头。 又问:“你能忘掉她?” 徐目看着他,有点严肃:“说了不聊那个,咱们聊点儿别的,自在的、让人高兴的。” 林无量手撑着脸,连忙直点头:“嗯,那你说,我听着。” 第64章 夜里到家梳洗过了,张启渊躺着魏顺的床,穿着魏顺找给他的寝衣,一套练白色素绸,领口那儿还有绺刺绣的缠枝白茶花。 刚从柜里拿出来的时候,张启渊还吃醋,问家里怎么会有其他男人的衣裳。 魏顺瞟他一眼:“哪儿有别的男人,这就是给你的,早在西厂的时候,有回做衣裳,捎带着做的,我从那边带过来了。 张启渊:“你当时看了那信,心灰意冷的,还把给我的衣裳带过来?” “我忘不了你,我承认我忘不了你行了吧!”魏顺放下手上衣服,忽然扑上来抱他,手在他腰上环着,枕着他肩,难过得不行,说,“我以为今后生命里关于你的什么都没了,把它留着,好歹算个念想。” 张启渊穿着白天的里衣,抬胳膊回抱他,摸着他披散在脊背上的头发;他的头发真凉,摸着很干净很滑,茂密,每一根都有韧劲儿。 张启渊轻声道:“我都没穿过,能算什么念想。” 魏顺叹息:“比没有的好。” 张启渊:“你总不能抱着这衣裳睡过觉?” 魏顺:“那没有,你回来找我之前,我一直在恨你呢。” “恨到想杀了我是吧?” “嗯。” 魏顺这一刻是委屈的,为收到假信后那段不见天日的时光,也为遭受了张吉蒙骗、禁足的张启渊,等到俩人换好寝衣躺在床上、被张启渊抱在怀里,这委屈的感觉也没消散。 魏顺穿着以前常穿的一身丹砂红,半旧,但是干净熨帖,张启渊在床上搂着他肩膀,又侧过头,往他俊俏白净的脸上看。 第76章 凑近了,告诉他:“你穿成这样,特别像是咱俩洞房花烛。” 魏顺问:“你这人不是最烦成亲了?” “能娶你我肯定不烦,”张启渊干笑一声,“可惜他们不准我娶你,你没机会睡我松际轩的床了,否则,张灯结彩,挂红帐子,贴双喜字,咱俩在我那床上抓花生莲子玩儿,压床钱全都给你,我一文都不要。” “你想得倒美,”魏顺笑他,“这事儿,等你当了以后的奉国公,看看能不能成吧。” 张启渊琢磨,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争取一下了。” “臊人,”魏顺咬着嘴笑,嘀咕,“梦里想琢磨琢磨得了。” 这就是洞房花烛!想着,张启渊抱紧了魏顺,两人穿裤子的腿蹭在一起,纱帐子放下来,没有苦痛、误解、伤感,只有嗓子里浓情蜜意的笑。 熟识很久了,俩人却是头一次这么亲昵地抱着睡觉。 魏顺戳张启渊一下,告诉他别压自己头发,接着说:“我打算天亮去趟彩珠老家,看看她回没回去。” 张启渊:“我听徐目说了,她家好像没别人了。” “人是没,不过有座老屋,”魏顺将张启渊的手抓着玩儿,“除了回那里,我想不到她还能去什么地方。” 张启渊问:“你不觉得她是个坏女人吗?” “坏……谈不上,”魏顺说,“我知道徐目心里恨死她了,只是看在往日情分,才饶了她的命。彩珠是有她的错处,我也该反思自己,我当初在他俩的亲事上太鲁莽,现在酿成大错了。” 张启渊点点头,问:“要是老家找不到她怎么办?” “那我就托人找,不管她以后过成怎样,我总得知道她还活着,这样我心里能好受一些。” 张启渊软着嗓子哄人:“顺儿,路是她自己选的,不是你的错。” 魏顺:“我知道,就是觉得她和小时候的我一样苦命,我把她推向这样的境地,我该补救。” 第二天。 雨时大时小的,还是没停,张启渊从徐目那儿知道了奉国府最近发生的事——崔树那晚上被捉住,遭张吉手下打了,其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没什么重要的。 然后,张启渊陪魏顺赶远路,去了趟彩珠老家,那地方在京郊的村子里,又是乘车又是走路,折腾了大半天才到。 像张启渊预料的那样,彩珠不在,家里的老破屋子也未有人回来过的痕迹,门前野草在温暖湿润的雨季疯长,都快有一人高了。 魏顺心情不好,两个人坐在路口茶摊子的雨棚底下,张启渊给他拿从家里带来的干粮。 然后告诉他:“我觉得彩珠不会寻死的,她会好好活着的。” “要是她能去找我就好了,”魏顺说,“等咱们回去以后,希望她能去找我。” 张启渊:“她不去找你,你在城里遇到她也有可能。” 有个人陪着、开解,魏顺终于松快了点儿,说:“那只好回去等着她,让认识的人也找找她,留意她。” / 六月的尾巴,这人间雨落水涨,花尽红,树尽绿。晚上才从彩珠家那村子回来,张启渊刚把魏顺抱下车,就看见一个黑影子从胡同里着急忙慌跑出来。 是柳儿,他粗喘着气呢,还没站稳,就说:“主子,渊儿爷,你们可算回来了,家里来了客人,是启清大爷,还有羽林右卫的宋大人。” 魏顺心里一惊,问:“什么时候来的?” “晌午就来了,”一行人朝着胡同里走,柳儿跟在最后,道,“在咱家厅里坐了大半天了。” 魏顺问:“没再说什么?” “没,”柳儿摇头,“就问了渊儿爷在不在咱家,我说不知道没看见过。” “行,柳儿你先进去,什么都不用说。” “嗯,主子我知道。” 还没到院子门口,魏顺便打发柳儿回去了,柳儿小跑离开,张启渊看魏顺一眼,把他手牵上,说:“咱们去见吧,不会有什么的,既然宋升帛来了,奉国府打的就是公事公办的算盘,因为他们拿我没别的办法。” 魏顺站着不动,想了想,说:“你还是找家客店躲躲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不行,”张启渊抬脚,拽着魏顺就朝前走,说,“我长了嘴,会跟他们说我的想法,我是个大人了,敢作敢当。” 魏顺:“他们会强硬地带你回去的。” “不会,”张启渊走着,深深吸气,“要是真那样撕破脸,我就跟他俩拼命。” 话太决绝,情太灼热,弄得魏顺心里胀痛难受。 所以忙说:“可别和他们对着干了,你要是出事儿,让我怎么办?” 张启渊走慢了些,笑着说:“不会的,我不会死的,他们不敢杀我——” 魏顺抢话:“受伤也不行!” “那肯定,”张启渊倒没魏顺那么在乎,说,“我保证自己一根汗毛都不会掉。你不知道,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怕,怕他们找过来我不能应付,怕连累到你,可想着想着就好了,只要不在乎他们,就什么都能解决。” 进院子之前,魏顺小声地劝:“不要跟他们硬碰硬。” “知道。”张启渊点头。 喜子来开门了,两人就这样进院子了,走了那么远的一趟,身上都不整洁,裤腿上还有泥点子。他们一前一后进房里去,看见羽林右卫的宋升帛坐着,张启清在那儿来回踱步。 张启渊不情不愿地问候:“大哥,宋大人。” “噢,”张启清猛地抬头,看向张启渊,又看向魏顺,说,“魏公公,咱们好像挺久没见了,这位是羽林右卫指挥使,宋升帛宋大人。” “认识,”喜子端了水来,魏顺去洗手,说,“不知道二位来家里,白天正巧外出,有什么怠慢的,你们海涵。” “不会,”张启清说,“今儿来没别的,就是想把张启渊带回去,他本在羽林右卫,称病告假,已经好些日子了,宋大人都找上门来了。” 张启渊找地方放了白天随身的东西,走过来,说:“我区区一个小旗,轮得着正三品指挥使上门来找?我有这么大的架子?” 张启清:“子深你该清楚,祖父没有亲自上门,是给你和魏公公台阶儿下。” “狗腿子。”张启渊低骂。 张启清霎时气得眼睛红:“张子深,无故擅离职役,鞭笞四十,重者杖打一百,革除职务,不再任用——” “我腿摔瘸了,”张启渊一笑,弯下腰就把裤腿儿掀起来,给他们看他那天的伤,“现在路都走不利索,这不算是无故吧?” 张启清一怔,凑近了看,然后撒气地把他裤腿放下去。 说:“我说你不听,那就请宋大人和你聊,你别以为是奉国府的人,羽林右卫就不敢罚你,告诉你,该怎么罚,照样,宋大人您说是吧?” 早就站起来的宋升帛,缓步走过来,表情严肃,道:“小子深你先坐,咱们说说——” “宋大人,”张启渊压根儿不愿意坐,他眼神跟刀似的,猛地飞过去,盯着人家,说,“我当初去禁军,本就不是自愿,而是您给圣上和我祖父的人情,您不会忘了吧?” “是是,”宋升帛面露赧色,深深吸气,说,“可既然来了,就该安心待下去,你做事严谨有魄力,将来会有作为的。” 魏顺不敢离开,喊喜子添茶,然后坐到旁边椅子上去,看着他们聊—— 不对,是看着他们吵架,魏顺心想。 张启渊短暂沉默,拿话噎人:“大哥,宋大人,我腿摔瘸了,同样是给你们台阶儿下。” 张启清脸色铁青,不语。 宋升帛一转头去,正对上张启清的视线,于是清了清喉咙,颔首,道:“小子深,那就得罪了。” 张启渊态度还行,但嘴不饶人,同样颔首:“我看你玩儿什么花样,最好在这儿砍我的头。” 天色早就黑透了,雨终于停下,喜子提着一壶水进来,侧过身去,给那猛地往外走的宋升帛让路,然后,喜子看见他跟随从的人说话。 随从的挎着刀奔院门外去了。 过了没多久,院墙外边响起脚步声,接着,约莫十来个穿官服的禁军列成队走了进来,穿外院,到里院,朝着正房这儿来了。 魏顺猛地站起来,走到那宋升帛面前去,说:“这是我的私宅,不是奉国府也不是衙门,宋大人到底想干什么?” 宋升帛缓缓侧身。 要是搁在从前,作为个禁军的指挥使,他还是会恭敬地对待魏顺的,可现在,对方已经不是西厂提督,他也就不必再说漂亮话了。 答他:“魏公公,禁军在役期间擅离,带他回去是我的职责,今晚上的事不是冲你,你也别多想。” 魏顺:“你带人堂而皇之地闯入我家,我当然要多想。” 张启渊两步走了过来,挡在魏顺与宋升帛之间,说:“宋大人,他是神宫监的掌印,神宫监实权在秦清卓手上,秦清卓背靠的谁,你不会不清楚吧?” 第77章 “小子深,”宋升帛叹气,“我今晚只以羽林右卫指挥使的身份带你回去,其余的事,我一概不知道,也不过问。” 张启渊眸色变暗,问:“要是我就不愿意跟你走呢?” “行,知道。”宋升帛浮沉朝堂多年,在他眼里张启渊就是个虾米,他这一刻恭敬对待的不是“小子深”,而是奉国府,是张吉。 他不再理他,而是走到门口,对那些禁军下令,接着,四五个人一下子一齐冲进来了,全朝着张启渊过去。 张启渊不知轻重,偏要跟他们比划拳脚,结果没两下就被摔在地上,宋升帛看张启清眼色,接到指示了,便抬抬手,告诉那几个禁军:“手脚都捆起来,抬走。” 张启渊被几个人围着,躺在地上挣扎,嘴里骂:“宋升帛,你个畜生!烂了嘴的老货!狗官恶棍你不得好死!” 张启清伸手从桌上拿了自己的刀,往外走,沉声嘱咐:“宋大人,不必心疼他,嘴也给堵上。” / “都先别走,等一下。” 这边,张启渊的嘴刚被塞了团布,那边,张启清的刀就被抢去扔了,脖子也遭殃了,魏顺一转头,看见徐目进来,身前挟着张启清,手里腰刀抵在他脖子上。 魏顺一惊,看向捆成粽子的张启渊,再看徐目,说:“徐目,别这样,把刀放下。” 徐目不理会,而是死死盯着那个羽林右卫的宋升帛,抬嘴一笑,说:“宋大人对吧?咱们见过。你也知道,我家主子是官府的人,得顾着脸面,所以对你客气,可我不一样,没有后顾之忧,更不怕得罪奉国府。” “对,见过,是徐公公,”老练的宋升帛倒也不是吃素的,他朝后退了半步,说,“我今晚来这儿,只是为了公务,没妨碍着你什么。” “半夜带兵闯别人家里,这也是公务的话,我家主子今儿就带我们去你家住下,”徐目眼带杀气,说,“反正是公务,你到时候也别忙着赶我们。” 被刀挟持的张启清,纵使在锦衣卫摸爬滚打好些时候了,遇到徐目这种路子野、忠心不要命、手狠的,心里也会打鼓,他小声说道:“徐公公,你先冷静,这是奉国府和禁军的事儿,与你无关,烦请你行个方便。” 徐目晃了晃脖子,脸冷冰冰的,很慢地说:“行不行方便,这得看我心情,留不留下你的命,也得看我心情。” 张启清:“难不成……你真敢对我动手?” “你说我敢不敢?”徐目是咬着牙说话的,他一下子绷紧了手腕,把那腰刀的白刃贴到张启清的皮肉上去,小声告诉他,“你说,我敢不敢?” 张启清呼吸一滞,吓得汗都冒出来了,刀是西域来的,磨过的,很锋利的。 他能感觉得出来。 所以只得硬着头皮又软着嗓子,说:“徐公公想我们怎么做?说来听听。” 徐目不出声,刻意耗着时间,让他们难受,然后挟张启清走到了靠墙的地方,觉得自己安全了,轻轻吐气,说:“先把这附近你们的人全撤掉,甭管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禁军的奉国府的。” 宋升帛接收到张启清的眼神,忙招手下凑近,吩咐:“让他们都撤吧,外边的也一起撤,一个都别留。” 徐目:“不够,启清爷,房顶上还有俩呢,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了。” 张启清吓得脸皱着,说:“宋大人,快,马上把人清干净,他刀是真的。” “好,我这就去。” 到这儿了,宋升帛才意识到张启清的处境到底多危急,他小跑出去,赶走了禁军,把房顶上的人叫下来,让他们有多远走多远。 到最后,宋升帛把他俩随从的几个也赶走了。 院儿里彻底安静下来。 柳儿和小刘栓了大门,去找待在外院小屋里的王公公,告诉他:“你千万别出来,吹了灯待着就行。” 王公公在给魏顺缝被子,探头问怎么了。 “奉国府的来了,”柳儿悄声说,“把渊儿爷给绑了。” 王公公:“那可怎办?” 柳儿:“不怎办,你别管,待着就是了。” 看吧,自从不在提督府了,柳儿也是长本事了,以前的王公公压他一头,他和喜子几个天天受气,可是现在,王公公没了地位,而他几个本来就没地位。 于是风水轮流转,现如今小的天天骑在老的头上。 不过喜子算是乖点儿,这不,那边正剑拔弩张着,他过来了,红着眼睛扥柳儿袖子,小声说:“你不怕吗?我怕他们杀人。” “别怕,”柳儿小声说,“你想想,渊儿爷肯定不会死,他们就是吓唬吓唬他,咱们主子有渊儿爷护着,也不会有事,徐公公拿刀抵着那人,也是吓唬,他才不惹上奉国府的骚呢。” 喜子吸鼻子,怯怯点头:“成吧,别杀人最好,不然咱主子的清净日子又没了。” 柳儿:“你乖,咱在这儿等着就行,别过去添乱。” 三个人在前院倒座房的屋檐下待着了。 雨后夜里湿湿的凉,房檐下灯笼在晃荡,内院的厅里,宋升帛亲手给张启渊松了绑,取出塞在他嘴里的东西。 徐目送两人到门口,摸一下挎在身上的腰刀,笑着说话,佯装热络:“二位爷慢走,下次再这么冒犯,小心咱家半夜趴你们床头上。” 张启清气得不轻,这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这一院子人全都不怕死,而张启清又怕张启渊死,怕魏顺死了张启渊跟着死。 他用还在发抖的手握着捡回来的刀,出了魏顺家院门,仍旧是咬牙气不过,于是对着宋升帛发脾气:“宋大人,咱俩可真够有本事的,败给一屋子上不了台的货色。” 宋升帛也是惊魂未定,说:“启清爷,真不是咱不够周密,关键是那姓徐的,完全就是个亡命的。” 张启清叹气:“他曾经是全京城最有名的伴当,我祖父手下曾经养着的一个有本事的人,夜里去了趟西厂,就让他杀了,毒针刺到脑子里去的。” 宋升帛点头:“他是看着厉害,比魏顺有本事,敢出头。” “错了,宋大人,”张启清说,“姓魏的比他更狠,方才旁观,是要保留体面。咱们这趟来也不是没有收获,我至少确定了一件事儿。” 宋升帛:“我没看出来,您教教我?” 张启清眼色一暗,轻声道:“姓魏的还没死心,还在等着机会。” 宋升帛:“听说万岁爷近来身子不好,他……还有机会吗?” 张启清:“都希望他没有,但今后有没有,没谁能算得出来。” / 徐目这番劫人作乱,吓跑了禁军和奉国府的,也使张启渊成功留在这儿了,徐目以为魏顺会高兴,却只得到些满含担忧的抱怨:“咱们今后别再这样,现如今处境不好,还是收敛一些。” 徐目听得生气,坐在厅里擦着腰刀,说:“这都不满意?要不是我,你俩这会儿早就坐在各自家里哭了。” 魏顺从喜子手里接过热水壶,亲自给徐目倒了一杯,递上去,说:“你别多想,我不是生你气,是担心你惹到谁。我知道你这两天不好,但不为我,也得为你自己想想。” 徐目把热乎乎的瓷杯子放在桌上,很久都没出声,等魏顺在那边椅子里坐下了,他才抬起头,淡淡说道:“我觉得你变了。” 魏顺惊讶:“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你没察觉到自己变了吗?”徐目知道自己控制不住脾气了,一边提前后悔,一边把这些气势汹汹的话说出来,“自从去了神宫监,自从把家搬到这儿,你就成了这样,今晚的场面搁在以前,你绝对不会站在旁边看着。” 魏顺深深吸气,问:“我不这样我还能怎样?徐目,我们难道真的甘心死吗?来世虚妄,今生只走这一遭,真的要放弃了去死吗?要下半辈子被别人踩在脚底下吗?” 徐目冷冷说道:“所以就这么等,缩头乌龟似的等。” 魏顺:“我说了我会找机会,你也在帮我——” “要是没有机会呢?”徐目缓缓锤了一下桌子,不看魏顺,而看别处,眼睛里全是混乱和不甘,问,“要是等不到机会了,你是不是就这么被欺负着过一辈子了?” 魏顺心里也窝着火,将将燃起来,又自己灭下去,片刻后,他缓缓开腔:“吴板儿呢?他家人是不是来了?” 徐目:“没,他家住得不远,这么久没来,应该是不来了。” 魏顺:“不来……那尸首怎么办?” 徐目:“我在信里写了,他们今天太阳落山前不来,我就拉去埋了,坑是我白天挖好的,人是来这儿前埋的。至于他爹娘,想想也能明白,那事儿不光彩,又在乡下地方,觉得丢人吧。” 魏顺蹙了蹙眉,说:“我不相信,真的有这样的爹娘吗?” 徐目:“我爹娘就是,过活不起了,送我去宫里,后来他俩都不在了,我也就这么飘零着。” 第78章 魏顺待着不说话,过了会儿,忽然说:“我就说张子深不知好歹吧,爹娘、祖父母给他千百倍的好,他却要在我这儿待着,什么都不愿意要。” 徐目:“人有什么就不愿要什么。” 魏顺:“他曾经有个相好的,他告诉我了。” “所以呢?”徐目不明白他,说,“兴你以前招惹神机营那个,就不兴人家招惹?他好歹是个高官家少爷,风流也正常。” 魏顺:“是个姑娘,他俩青梅竹马,十几岁,混到床上去了。” 徐目这两天看谁都不顺眼,说话也时时带刺,道:“你可别愁这个,人告诉你这一个,没告诉的不知有多少个,反正现在人归你了,还惦记过去干嘛?” 他握着刀站了起来,打算走。 魏顺轻咬着牙关,没求来宽慰,心里更难受,说:“我现在天天想着他俩……那样,就因为这个,我才着急了,把介意犹豫什么都放下了。” 转头看他这样,徐目真不知该怎么安慰。 就对他说:“你是自己讨苦吃。” 魏顺没反驳他,表情更加纠结,问:“你现在回去?” “嗯,”徐目奔着门外去了,边走边说,“不回去睡你俩中间吗?” 魏顺跟着他出去,说:“留下明早吃饭,你这两天也没吃什么。” 徐目笑得很苦:“不了,回去把家里收拾收拾,是主子你给我的好房子,不能因为恶人糟蹋了。你这院子我找了俩人看着呢,夜里安全。” “让你操心了。”魏顺缓缓点头,手搭上他肩膀。 第65章 白天赶远路,晚上遭一堆人拿绳子捆,这会子,张启渊躺在床上还没回神,发呆看着帐子顶。 他一边摸堆在床里的被子,一边等魏顺上来。 还慢悠悠说着:“我倒想和他们拼命呢,谁知道带了那么多人来。” 魏顺换完衣服上床坐着,放下一层帐子,问:“我没和你大哥他们硬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张启渊摇摇头:“没有。” 魏顺:“我看那架势,他们是要把你捉回去,不会伤你,我没敢添乱,担心出什么差错,还有就是,咱们今后只能在这儿了,我最好别招惹他们。” 张启渊懒懒的,抓着他的手晃晃,问:“你很怕他们?” 魏顺显得委屈:“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打算破罐子破摔了,结果反倒谨慎了,可能真像是别人说的那样,在一个低的位置上,人慢慢会变得怯懦。” 张启渊还是晃着他的手,安静听他说话。 魏顺:“徐目刚才训我来着,放在以前,他哪儿敢训我啊,可我也不知道怎么的,连句强硬的反驳都没有。” 他眼睛红,眼皮抬起来,沉默片刻,音调微微抬高:“我是没什么东西能压着他了,现在跟那砧板上的肉一样,谁都来割一刀。” 张启渊看着他,然后,缓缓坐起来,猛地抱住了他。 他爱惜地摸他头发:“顺儿,你去找万岁爷,求他原谅,回到他身边去,还当你高高在上的提督吧,西厂公堂上最高的座儿,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魏顺没忍住,两只眼睛的泪一齐涌出来。 张启渊才是最懂他的,他想。 这下子,魏顺终于能承认不甘了,彻底没包袱了,他抱着他爱的人哭出声:“想回去也不是为了什么,就是受不了那些人那样看我,是我太贪慕虚荣吗?我自己也不知道。” 张启渊用衣裳袖子给他擦泪。 还抱着他,哄他,任他接着哭,说:“贪慕虚荣就贪慕虚荣,又不是坏事儿,这天下都是因为贪慕虚荣来的。” 魏顺搂着张启渊的脖子,心想自己现在撇嘴流泪的样儿一定难看。 于是哭得更伤心了。 “你说说你,”张启渊袖子全湿了,手边又没别的东西,只好扯过床帐子,说,“有事儿跟我说就行了,徐公公他心情不好,你倒好,还缠着说,怎么着,遭骂了不是?” 魏顺轻轻捣他一拳:“又不赖我,是他没规矩。” 张启渊还是安慰,张开手掌摸他耳朵,又摸他头发,结果听见他说:“张子深,我没有保留,把心里想的全告诉你了,要是你今后丢下我,我真就完了。” 张启渊心里一惊,觉得他说梦话,就在他湿哒哒的脸上亲了一口,低声道:“顺儿,都是些还没发生的事,想它干嘛?我说过,就算我命丢了,你也不会丢了。” 魏顺跪起来,和他脸对着脸:“想起徐目方才劫人,顿时觉得你也像是刀,架在我脖子上,今后我是死是活,全看你了——” 张启渊呼吸变急,一下子使劲儿,把魏顺的腰抱住了。 然后发呆,脸贴在他胸口,直愣愣,说:“顺儿,为你逃出奉国府一千次,我也愿意。” / 这下子,张启渊算是在魏顺家住下了。 魏顺这个家很小,没描彩的斗拱,没垂花门,也没数不清的亭廊,只前后两个院子,再就是一个厨子,加上一撮只手能数过来的下人。 好在这旧旧的院子还算宽,王公公闲着没事儿栽了很多花草,摆得到处都是,人待着清静,眼睛看花不无聊,心情畅快。 魏顺和张启渊,腻乎的两个人。魏顺白天通常不在,张启渊就在房里待着,将新书写写,然后晾干墨摞起来,藏在厢房个常年没人打开的柜子里,上边还用一沓书挡着。 他对魏顺有所保留,保留的就是这写书的事——他正是他最崇拜的作者“绯扇”的事。 至于为什么至今瞒着,张启渊有他自己的想法。 魏顺太喜欢绯扇了,他想,这种喜欢不是什么浅薄的私情,也不是两个活人之间的思慕纠葛,而是一份干净的、世俗以外的向往。 也是魏顺绝望无助时最后的安抚。 那么就别说出真相了,那么就为他留着好了,一个人分成两部分爱他;人可能会病、会死、会因为外力分别,但书不会。 前几天夜里,光着的俩人躺一起,魏顺还在提呢,说不知道绯扇什么时候出下本书,说《雨罗衣》已经看了十来遍,倒背如流了。 张启渊逗他,说:“给我倒背一个听听。” 魏顺聪明,枕在他胳膊上翻过身来,说:“衣,罗,雨,背完了。” “耍赖,”张启渊用两根指头轻轻弹他脑门儿,说,“哎,这几天趁着你去神宫监,我把你那箱子里的书全看了,《雨罗衣》也看了。” 魏顺半边脸压在他臂弯里,质问:“谁准许你碰我箱子的?” “没谁准许,我碰就碰咯,”张启渊看着他纵情后的小模样,一点儿都害怕不起来,所以理直气壮,“下次还碰。” 魏顺:“你嫉妒人家。” 张启渊:“嫉妒谁?” “嫉妒绯扇啊,嫉妒人家比你有才情。” “我嫉妒他?魏顺你……”张启渊一只手将他下巴抬着,冷冷地笑,“你怎么回事?和我快活完了,就开始骂我了?” 魏顺:“没骂你啊,我就随口说说,其实你没念过书都没事儿,我是选自己的男人,又不是选状元爷。” 张启渊撇撇嘴不高兴,问:“我真的有那么差吗?” “没有,”魏顺靠着他晃,两只胳膊把他腰抱着,说,“在我心里,你比他们谁都好。” 张启渊笑,轻轻推他肩膀,逗着问:“那以后甭看绯扇的书了,我写书给你看?” “行了别吹牛了,”魏顺亲昵地拧他后腰的皮肉,说,“我都不敢夸你,天底下最不经夸的,就知道得寸进尺。” 张启渊搂着怀里人,摸他胳膊,动了动,平躺在枕头上,还摸他胳膊,说:“但就算你很喜欢那个绯扇,也不用把他每本书买那么多本吧?” “不一样啊,”魏顺说,“同一本书,有丝绢封皮的,还有彩纸封皮的、素纸封皮的、藏经纸封皮的……有重订的、增补的、插图的。” 张启渊:“他就是这么挣你钱的,你整天抱着书伤春悲秋,人家不知道数钱数得多开心。” 魏顺:“我乐意给他花钱,写书肯定费脑子,希望他有钱吃好的,补好身体,早点儿写完新书。” “傻不傻,”张启渊转过去,在他嘴上亲了一下,又亲一下,说,“自己在神宫监吃着那种馒头,还惦记别人吃不上好的。” 魏顺看着他,轻轻地说:“张子深,有你在,我吃什么馒头都高兴。” 他们又抱在一起了。 洪啸般的倾心,止不住的爱意,千帆过的释然,只要彼此的勇气。 魏顺:“说来奇怪,那段最难过的日子,有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我站在房顶上,月亮变得很大,就在我手边上,你知道月亮的什么样儿的吗?它居然是黏糊的,摸着就像是……放凉的米粥。” 张启渊不扫他的兴,说:“真有意思。” 魏顺:“但它里边其实是硬的,滑的,摸着是玉镯子那样;还是香的,闻着像是牛乳加了糖。” 第79章 张启渊仍旧压在他身上,脸埋在他脖子旁边,猜测:“所以你就没忍住舔了一口?” “没有,”心思被看透,魏顺心虚,打了身上的人一巴掌,说,“我就闻了一下,结果来了个人,告诉我他是化成人形的玉兔,喜欢着一只孔雀,你说……这梦是不是奇怪?” 张启渊愣住了。 他暗自想:这不就是自己正在写的《醉惊情》里的事?难道这世间真的有通天灵犀,不谋而合? 他问:“你是从哪儿听说的这些?” 魏顺:“没听说过,那天看着绯扇的书呢,就梦见了。” 张启渊轻轻笑:“你俩赏一轮月,‘共读《雨罗衣》’是吧?” “嗯……”其实魏顺注意力不在绯扇身上,全在张启渊身上,两个人这么叠在一起,光着,魏顺只穿了件主腰,等于没穿,他红着脸,小声说,“睡觉吗?你困的话就去擦洗一下,你回来我再去。” 张启渊直接了当,手已经在他腿中间摸,说:“还不够呢,又不晚。” 然后憋着笑:“知道你着急了,我刚才就看出来了。” 魏顺狡辩:“我不着急!” 张启渊:“可怎么办呀?你的夫君已经满足不了你了。” “嘴闭上……” 魏顺真要羞死了,两人头回厮混时都不这样,所以奇怪吧,说开了、混熟了、心意相通了,心里反倒拘谨了。 可那个厚脸皮的张启渊不这么想,说魏顺是娇嗔绰约,是软玉温香,还嫌在西厂床上那时候太矜持,说就喜欢他现在这样。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太放浪了?”半夜子时,忘形迷糊的时候,魏顺这么问。 “都好,但别掐我大腿,成么?我的娘子。” 张启渊低笑,答他,把弄湿的一块软布扔到紧闭的帐子外头去。 / 柳儿天天夜里等着烧水伺候,所以最近白天打瞌睡,眼睛老掀不开。上午他去王公公睡的那儿,碰到了在串门的徐目,说他看着病殃殃,问怎么了。 “您说呢?”柳儿狠抓了一把王公公桌上匣子里的熟枣儿,往嘴里塞了一颗,告诉徐目,“自从那位爷来住了,他俩天天晚上都……咱们主子真是糟心,遇上个易举不殆的。” 徐目问:“你不是觉得渊儿爷不错么?又讨厌他了?” “不错是人不错,两件事儿又不搭着,”柳儿也不藏着话,王公公不理他俩,出去干活了,他就坐王公公凳子上,说,“反正我是被折磨透了,天天后半夜睡觉,主子他也是可怜,这种急色的男子,谁遇上都遭殃。” 徐目靠在门框上,冷笑,说:“少操心,你主子比谁都乐意。” “那也不能——”柳儿嚼着栆,一副“你根本不懂”的表情,等枣儿咽完了,小声地说,“我听他们说,太狠要把人弄坏。” 没想到他说这个,徐目吃惊地笑,几乎喷口水。 骂他:“你个小畜生,装什么蒜啊?你不是早就把小喜子给……嗯?” “没有!” 柳儿一下子脸烧红,站起来,捏着手里的枣儿跑了。 “哎!”徐目喊了一声,但对方跑远了没搭理,徐目就在王公公那凳子上坐了,也从匣子里拿枣儿,咬了一口,自言自语,“一个个春心萌动,都是因为闲得慌。” / 奉国府或许是有别的打算,也或许忙于谏言储君之事,总之那天张启清走后,就未再派人来了。 这清静院子里,温情缱绻的十几天就这么过去。 七月中的京城,连天下雨,闷热难捱,魏顺半夜醒了,看见张启渊正半倚在床上,拿着从提督府带过来的、写了“同生”和“双栖”的扇子,轻轻给他扇风。 “别扇了,”魏顺热,也困得不行,却把他手按着,说,“你也睡吧,我还成,不热。” 张启渊用大拇指碰碰他脸颊,说:“头发都打绺了,还不热呐?” 魏顺睁开的眼睛闭回去,声音像蚊子那样小,问:“大半夜的你点灯干嘛?” 张启渊:“我点灯为了看看你啊,你刚才睡着睡着贴墙上了,我还以为你丢了。” 魏顺一头扎进他怀里:“没事儿,睡吧。” “哎,顺儿,”尽管两人都热得身上黏,张启渊还是贴着他、摸摸他,说,“西边房里不是有个竹榻?小刘白天把它收拾出来了,摸着凉快,咱们过去睡吧。” 魏顺:“算了,麻烦……” 眼看着三更了,时间确实不早了。 张启渊白天在家,倒是不困,可这个魏顺天天在神宫监里磨日子,天没亮就起床,功劳没有,但苦劳很多;人的精神松懈,又没奔头。 状况就成了:想睡便睡,愈睡愈不够。 张启渊想想,亲了怀里人一口,然后下床,打算去西厢房看看,再往竹榻上铺张被单,然后把魏顺抱过去睡。 结果下了床脚刚落地,就听见有人“砰砰”敲门,他问是谁。 “我,徐公公。”徐目答。 也不知是什么急事儿,反正催得动静大,张启渊于是不敢怠慢,上衣没穿就去开门了,一见着人,徐目火急火燎的,说:“让主子他快起,秦公公来了,要传万岁爷的口信儿。” 张启渊有点子懵,问:“现在?” 徐目点头:“对,人刚到,在前院等着呢。你嘱咐主子穿件像样衣裳,说是要连夜进宫了。” “嗯,行,我这就叫他,”嘴上是答应了,人也折回去行动了,可张启渊还是懵,他伸手把魏顺晃醒,说,“顺儿,起床了,秦公公来找你了,要你进宫呢。” 魏顺慢慢睁开眼睛,问:“怎么了?进宫?现在吗?” “对,徐公公刚来说了,秦清卓在外院房里等你。” 张启渊随手套了件里袍,然后给魏顺找衣服,给他穿鞋,去外边儿弄些洗脸水;他以为听见宫里的消息,魏顺会很快清醒的,可当他端着盆回去,看见他还是发呆坐在床沿上。 张启渊洗了冷手巾拧干,让魏顺擦擦。 “能有什么事儿?”魏顺挤着眼睛,接了手巾在脸上乱抹,看架势还没睡够他的觉,嘟囔着,“总不能是……太庙着火了?神宫监塌了?太祖爷的牌位被耗子叼走了?” 张启渊把漱口的水给端过来,说:“你可盼着点儿自己好吧。” “啊……”想到了什么,魏顺忽然倒吸凉气,睁圆了眼睛,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总不能……圣上去见太祖爷了?” 张启渊:“不会,要是真有这事儿,咱们早就能知道了。” 魏顺下床穿衣服:“真的有可能啊,上次秦公公去找我,就说他老人家身上疼,还不吃饭。” 张启渊逗他,故意问:“你很盼着?” 魏顺穿好里衣摇头:“不是,我就是猜。” / 秦清卓带着魏顺连夜进宫了,没别的,就是皇帝老头儿要见他。 快马拉车,进东华门,深更的御书房,窗外有虫子叫,魏顺进去就跪着,直到正式传召了,他才起身,跟着御前伺候的太监穿过书房进门,到了皇帝老头儿歇息的地方。 他跪下问安,对方半天不说话,一直在那帐子后的床上咳,一会儿之后,才道:“别跪着,那儿有凳子,你坐下。” 魏顺磕头起身:“多谢万岁爷。” 老头儿:“顺儿啊,去神宫监也有些时候了,觉得怎么样?还能不能适应?” 魏顺:“能,谢谢您关心,我什么都好。” 老头儿清瘦了很多,半倚在床上,大热天还盖着被子,他摸摸胡子,说:“我怎么听说……张吉家的那个小的,跑到你那地方去住了,是不是真的?” 魏顺愣住,随即轻轻点头,答:“对。” “你这个家简陋,他没出过奉国府,能不能住得惯?” “还成,我们都挺习惯的。” 在外头书房跪半天了,进来又聊半天了,魏顺却越来越猜不着老头儿要说什么。大半夜召人进宫是为了聊张启渊?不大可能吧。 “所以我想,”老头清清嗓子,自己顺了顺心口,说,“让你带他回金环胡同住吧,白天问了问,知道那房子收上来也一直空着,你带着你那些人回去得了。” 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消息,使得魏顺惊呆了。 老头儿安静下去,对前边的话未有解释,魏顺只好发话:“万岁爷,奴婢觉得以这个身份住那样的房子,不大合规矩,我知道您的好意,但——” “顺儿,我的意思是,重开西厂,好吗?” 老头儿身体尚未恢复,说起话很轻很虚,他问这个,语气淡得就像在问“你吃了吗”。 魏顺下意识,猛地抬眼。 这更意外,但这对了,夜里急召进宫,聊这个才是对的。 他答:“奴婢一切都遵从您的旨意。” 皇帝老头儿叹气:“我近来身体不好,储君一事又未有着落,我的儿子们为这事争破了头,以我个人来说,我最喜欢老九,他年纪小,为人正直。” 第80章 魏顺很勉强地、装模作样地点头,道:“九爷他是好。” “但是,”老头儿又说,“各个将门、勋贵,都觉得老五最好。” 魏顺:“他们是觉得五爷稳重老练吧,但我还是看好九爷,在各位爷中,他最像您的做派。” 老头儿被魏顺的马屁逗着了,很乐意地笑了两声,说:“老五的母亲容妃,是东胜州曹氏,按辈分来说,奉国府老三的妻,该称容妃一声姑母。” 魏顺若有所思:“我知道,就是那曹夫人,张钥家的。” “张吉,我总夸他气盛,凡事要当第一,可他这个第一的算盘,居然打到我的头上来了。” 老头儿轻飘飘几句话从耳朵里淌过,魏顺脑子里“轰”的一声。 今夜,至此,他才彻彻底底地清醒。 只听,帐子里的人继续说:“东厂也不安分,立于贤妃庄妃一派,推举老八,可是人人都知道,老八胸无点墨,就是个活生生的废物,我这天下难道需要一个废物做皇帝吗?” “这么……”魏顺佯装思考,知道老头儿是拿西厂当诱饵,逼自己给回答,于是说,“我还是觉得九爷最好,万岁爷您放心,无论手上有没有权,我都是站在您这边的。” “听没听说?”老头儿看样子是真的不大好了,说起话嗓子是哑的,这会子猛吸了两口气,小声道,“张铭擅自收编了卫熹手下的乱兵,几日后才往上禀告,顺儿,你说说,张铭自己有那个魄力吗?有没有可能受了谁的指使呢?” 很轻的话尾落下,魏顺脑子里的雷声更甚,除了惊讶,他还有不解,他本以为老头儿对几代功勋的张氏是绝对信任的。 魏顺想了片刻,才说:“张氏人一向忠诚、勇武,或许这是将门处事的风格,只管做实事,别的没那么周到。” 老头儿忽然掀开帐子,从床上颤颤巍巍下来,旁边太监过去搀扶,他摆摆手不让。 看他下床了,魏顺也就起身了。 两个人离得更近,能看见眼神,魏顺便更清楚地猜到老头儿的心思:一是他想利用痛恨张吉的魏顺遏制奉国府的势力——这是明牌,几乎不用去猜;二是他心里并不排斥东厂,有东厂搅混水,总比以张吉为首的武将勋贵独大的好;三是他原本很器重老五的,却因为奉国府曹夫人那重关系,把个平庸的老九推到了台前。 人衰老,疑将死,还是君主,他更觉得人人都在觊觎他家天下。 魏顺铁手腕,又是个死光了全家的太监,无有后代,便是最好用的。 “我知道你恨张吉,搁我我也恨,”老头儿去了窗前,背对魏顺站着,说,“我也知道你恨庄妃和东厂,因为老七的事。顺儿,西厂重开,一切洗牌,对你来说是个机会,你身边也有张家的小老五在,你可以利用他。” 魏顺觉得不自在、难受,因为老头儿说起话,肺里头总发出那种垂老的“嘶嘶”声。 老头儿继续道:“只要你点头,天一亮我便下旨,你从前提督的众营伍,兵权按原样回到你手上。” 魏顺思忖,道:“陛下,其实无需征得奴婢同意,您说什么,我照章去办就是了。” 老头儿佯装苦恼:“你在神宫监也有些日子,我怕扰你清静。” “您说哪儿的话,只有为您做事,我才知觉自己有用,重开西厂也是为了社稷,我很乐意。” / 卯时初,天将亮,抬头是天边的晨光,身侧是大内的红墙。 夏日清晨的风,顺着红墙中间的胡同,一下子灌过来,凉爽舒服,带着晨露的潮湿,还有泥气、花草味儿。 折磨着七月的热雨像是要过去,堆积在心头的不甘和无奈也像是要过去。高兴吗?也不高兴,知道前方注定没路了,这是糟烂今后来临前最后一场梦了。 可魏顺像是被什么抓了魂儿,他决定义无反顾。 他要报仇,要颠覆奉国府,要杀张吉;他心里记着的不只月阙关的百人白骨,还有几十天前离开西厂后未眠的一夜。 金银、玉器、古玩;饮乐、府宅、排场;统兵、景仰、跪拜……这些魏顺曾经珍视渴求的,没了,又要有了,他却全都不在乎了。 这清早,趁朝阳从大内走到宫门口,他只想着:报仇,多吸引人的两个字,上个夜晚之前,它只在他关于“时间倒流”的假设中出现过。 第66章 清晨,出了大内,魏顺坐上秦清卓派的马车,径直回了家。 四下很静,日头刚露头,穿堂风甚至凉飕飕的,柳儿来开院门,魏顺进去,问徐目在干嘛,柳儿说近来胡同里闹贼,徐大人熬了个通宵,早晨才睡下。 “睡着吧,不用叫,”魏顺理了下衣裳,让柳儿他们去忙,然后穿过外院,进内院,直奔房里去,推开门问,“张子深,你是不是也没起?” “没有,”帐子里传出来张启渊懒懒的声音,他道,“你这也太久了,天都亮了。怎么样?不是什么大事儿吧?” 魏顺转身把门关上,答他:“不是。” 张启渊赖着床呢,在帐子里伸懒腰,说:“要是今儿晚上还觉得热,咱们就去西厢房的竹榻上睡——哎,你不去神宫监么?该迟了。” “张子深。” 这会儿,刚出的太阳还斜着,屋里不大亮堂,魏顺一开始应该是在脱衣裳,后来,忽然就钻到帐子里来了,还一伸腿坐在了张启渊身上,惊得他一个激灵。 床里比屋里更暗点儿,张启渊没盖被子,只穿了上下寝衣,他猛地半坐起来,定神,看见魏顺跪坐,上半身穿主腰,不是原来那种素色的,而是粉色的,纱的。 腰往下更甚,居然……没穿。 “干嘛?”张启渊又不是木石心,看见这场面了,没醒的觉全都醒了,他猛地揽他的腰,躺下,手在人光溜溜的脊背上来回摸,问,“怎么了?万岁爷夜里给咱俩赐的婚?” 魏顺却不准他抱,硬挣扎着,撑着他肚子坐起来,说:“你不准动,我来。” 张启渊一愣,然后笑,点头:“成成,你来。” 魏顺:“你不用担心,我去宫里没出什么事。” 张启渊:“那就行。” 魏顺:“我就是在回来路上突然想你了。” 听见这话,张启渊又坐起来,他愈看,愈觉得魏顺的状态不大对。 就抱住他,问:“到底怎么了?” “好事儿,”魏顺的嘴离他很近,胳膊干脆缠在他脖子上,眼睛看他眼睛,露出一种温柔的、动情的笑,然后亲他,把两人的嘴弄得很湿很湿,说,“完事儿再告诉你。” 什么时候了,爱玩的张启渊还是逗他,小声念:“不会真是赐婚了吧……” 接着,他就换一副嘴脸了,一只手扶在魏顺上胳膊那儿,着迷地看他小嘴,看得心潮澎湃,一下子吻上去,迎着俩人的呼吸,一下一下,往前顶动下巴,吮着吻,吸着吻,侵略着吻,霸占着吻。 魏顺跪坐不住,腰软下去,手揽着他脖子,往床上倒了。 “来吧,”终于松开了嘴,张启渊伸手摸他锁骨往下的地方,邀请,“你刚说你来的。” 可魏顺在床上那股娇气劲儿犯了,就打算混过去,说:“我累了。” 张启渊继续摸他,很无奈,问:“还没怎么呢就累了?” 魏顺:“你亲得太狠了。” 张启渊:“你不是喜欢我狠吗?难不成想换个病弱没力、抱不动你的那种?” 魏顺半张着嘴换气,被眼前男人勾得神色迷离,说:“那你再亲我一下,我喜欢。” 就这丁点儿要求,张启渊必然能满足。 他又像刚才那样吻了魏顺,抱着他坐起来,手掌扶在他头上。这一次,气盛的两人比上次还忘情、还悸动、还难自持。 然后,魏顺开始解张启渊裤子。 手里有茧子,不过时常涂香脂养着——魏顺的手柔白,指甲粉红粉红,又剪得干净…… 有哪个男人能忍得住这么一双手给他“修理”裤裆? 况且身上这人还穿着女人们敦伦求欢时才穿的衣裳,脸颊轻红,丝线一样亮滑的头发,散落在脊背上。 张启渊的一切杂念都没了,克制不了了,把持不住了。他等着魏顺主动,没什么好干,就伸出手去,把他的脸摸摸。 结果魏顺献上湿漉漉的嘴唇,往他掌心里亲了一下,眼睛上抬,万般渴求地看他。 是李泌再相后,是燕婉甚欢时,上个夜晚经历剧变,这个清晨无限漫长。 于魏顺,天下未有比这更酣畅的一刻了。 / 清早就开始的纵情,等太阳很高了才歇,魏顺在张启渊胸前枕着,告诉他西厂要重开的消息。 他俩汗湿、懒怠、黏糊,方才欢好中,魏顺确实主动了,不是一次,而是两次。 两个人都挺满意。 “我想着……”张启渊说,“肯定是因为储君的事,朝堂上乱套,才重开西厂的。” 第81章 “你怎么知道?”魏顺问。 张启渊:“想想就知道,否则没别的了。随便,你能回去真是太好了,我就希望你高兴,其他的都不重要。” 魏顺枕着他、抱着他笑,说:“那咱们就……搬回金环胡同住,咱们还在一起。” “好,”张启渊答应,“我一直陪着你。” 魏顺:“等到……等我老了致仕,咱们就去江南,买个宅子,还在一块儿。” “好啊,”张启渊手放在胸前摸他耳朵,慢悠悠地说,“好是好,不过回西厂,你得当心身体,别累着。” 魏顺撒娇地问:“那你给我做饭好不好?” “我不会做饭,不过我脑子聪明,什么都能学会,”张启渊开始吹牛了,“你等着瞧就行,我给你炒胡油羊肉丝,炒海参,再炒加火腿的冬笋鸡片。” 魏顺抓着他的手,说:“不用那么麻烦,你给我熬个稀饭,煮俩咸鸭蛋就行,再去街上买几个赤豆馅儿馒头。” 张启渊揉他有弹性的指骨节儿,问:“这就行?” “是啊,我说过了,能和你在一块儿,吃什么我都高兴。” 天早就大亮了,时候真不早了,张启渊吓魏顺,说再不起连中午饭都吃不上,结果两人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听见徐目“哐哐”在外边砸门呢。 魏顺下床,穿好衣裳过去,隔着门问:“怎么了?” 徐目在外头答:“司礼监来人了,说秦公公手携万岁爷谕旨,已经在路上了。” 然后笑着道:“督主,快更好衣出去等吧。” / 几日后,西厂重开门,人人都说君心难测。 魏顺坐在正堂最高的座儿上,低头吹案卷上的灰,让属下把打扫的小太监喊进来,说桌子没擦干净。 小太监立刻跪下磕头求饶,然后去拿掸子抹布,又将这屋里的桌子架子挨着擦了一遍。 徐目进来,支别人出去,告诉魏顺:“听说神宫监有新人了,万岁爷让秦公公派去的,是原来司礼监的人。” 魏顺无奈,道:“咱们和秦公公,现在真是一条绳上的蚱蜢了。” 徐目偷笑,小声说:“万岁爷也在咱们绳上呢,没事儿。” “也是,”魏顺嘱咐, “今后得多奉承咱们小九爷,你也是,记得见人多说他的好话。” 徐目:“他才十五,我前日在司礼监门前遇上了,感觉这么久没变,还是个小孩儿,看着没谱儿。” 魏顺冷笑叹气:“没法子,反正是想开吧,怎么着也比五六岁甚至五六个月的好,你说呢?” 徐目点头:“不过长高了倒是,哎,你要是想跟九爷吃饭,改天可以让秦公公帮忙,现在的境况……反正是要见的。” “可别,打住,”魏顺坐着,抬头看站在身边的徐目,一副警惕的表情,道,“你忘了老七的事儿了?搞那些,某人又该犯病了。” 徐目嘲笑:“你干嘛这么怕他……” 魏顺:“我这不是怕,是惧内。” “惧……内,”徐目皱皱眉,说,“没看出来,他每天被你揍倒是真的。” “少在值上提不庄重的事,”外边有人来找,魏顺得出去了,他拿了手边的公务簿册,起身,说,“晚上秦清卓请酒,得早点儿过去。” “成,”徐目跟上,问,“渊儿爷也去?咱们的车顺路去接?” 抬脚踏出房门,头顶日光金纱般落下。魏顺身着真青色曳撒,马面褶上鱼纹盘金绣,阔裙裾、水波纹。 他道:“我原来不想他去,他非要跟着去。” “去了也挺好,”两人穿过院子,徐目笑着说,“到明儿,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你俩如胶似漆了。” “夸张,”魏顺也边走边笑,“又不是正阳门外唱戏的。” 徐目问:“那晚上先回家接他?” 魏顺:“不用,我告诉他了,他到时候过来,一起从这儿走。” 徐目点点头,抬眼看天,说:“主子,天气真好,一片云都没有。” / 徐目觉得……张启渊住到家里来以后,魏顺有了自在、放松、孩子气的一面,像变了个人,变得会随便聊天,能敞开心扉,哪怕众人说起一些不大有趣的事,他都会笑。 从这点来说,张启渊确实有法子、很不错。 他哪儿好呢?徐目闲的时候也在琢磨,后来觉得是“脱俗”这点好——张启渊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却和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都不一样;他不古板,无有重要却易碎的“尊严”,不样样事上都拘束他人,更不觉得“血脉”这玩意儿是了不起的东西。 他生在朱门,却骨子里洒脱。 像个古文里的隐士。 / 去秦清卓家吃酒的时间是傍晚,张启渊午后就晃荡着来了。他近来天天儿过得滋润,脸上伤也好了,看着白净俊俏,气色好得不行。 他是从小路上来的,遇上魏顺在大门外送客,客人刚走,他就几步上前,从身后把魏顺抱住了。 吓死人!还当着门口守卫、千户、缇骑的面儿,实在是没规没矩!魏顺不动声色地把张启渊胳膊解开,往西厂院儿里走,到没人的地方,转过头骂:“让人围着看,臊死了。” 张启渊跟着,说:“开张大吉啊魏提督。” 魏顺往前走,不瞧他,无奈道:“这么说很怪,又不是开铺子做生意。” 张启渊:“我的错我的错,我换个词儿……” 两个这么拌着嘴,一前一后去了后边院子,魏顺开门进寝房,打算换件下牢的轻便衣服,结果脚刚踏进去,就被张启渊按在门上了。 被抱着亲了个够。 徐目说得对,到底是自己没出息,魏顺想,张启渊这么无赖了,自己还惯着他。 魏顺:“现在还早,你来太早了。” 张启渊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掐他下巴,很近很近地瞧他,说:“这么高兴的一天,我想陪你。” 魏顺把嘴咬着,又松开:“这儿可不是神宫监,别忘了以前告诉你的规矩。” 张启渊:“但我不是以前的我,你也不是以前的你了,就不要那些规矩了吧?” “跟这没关系,”魏顺觉得他刻意捣乱,说,“反正别常来,让人看见不好。” 张启渊表情苦恼,质问:“以前能常来,现在和你好了,倒不能来了?” “你总来的话,别人觉得我不务正业,”魏顺轻轻抬眼,神情带着点儿埋怨,“自从那信被我贴出去,他们都知道咱俩的关系了。” 张启渊开心了,嘴角翘起来,说:“那还不好?我就想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这样他们才不敢对你起色心。” 魏顺蹙起眉尖:“谁对我起色心啊……你以为人人像你一样?张子深我告诉你,规矩点儿,真的,别闹出什么乱子。还有,你老这么出门晃荡,小心让宋升帛的麻袋套了去。” “嗯。”那边在说教呢,这边,张启渊早就分神了,他歪着头盯着魏顺的嘴看,落了魄,入了迷,胡乱答应着,同时又亲上去,这次亲得慢点儿了,两个人都挺享受。 可是魏顺翻脸不认账,嘴上扯出来的涎水还没断,他就说他是坏人,说干扰西厂公务,要在牢里给他腾间房。 “少说两句吧,我的短命,”张启渊趁机又“啵”了一下,说,“你这么嗔怪,惹得我兄弟都升堂了。” “滚蛋!” 脑子迷了一阵,魏顺终究是记起来自己还有正事要做,就伸手把他推开,去了房子里间,开了柜拿衣服。 不等张启渊脚动,他就在远处严肃地喊:“你别动,不准过来。” 张启渊不高兴,问:“为什么?” 魏顺:“我换衣裳呢。” “换衣裳就换,我又不对你干嘛,”张启渊往里走了两步,隔着层帷幔,说,“我不是杨广,也不是如意夜叉,我是你夫君。” “就滚蛋,”魏顺喜欢他,也怕了他,若是回来第一天就在西厂院子里荒淫无道,那这提督还怎么当下去,他迅速换好了衣服出去,说,“你自己待着吧,我去忙了。” 张启渊在圆桌旁边坐下了,像是老实了,撑着头说:“去吧。” 然而魏顺刚一开门,他就在身后说:“脽真圆,腰真细,衣裳真好看。” / 穿身上这件衣服被张启渊说了,魏顺便一整个下午都记着,他趁着别人忙的时候低头打量自己,没弄懂这件普通袍子哪儿好看了。 他还问徐目自己这衣服是不是太紧身,是不是看着别扭。 徐目瞧了两眼,皱起眉摇头,道:“不紧身,但不好看,太素了,还是早上那件大红大绿的好看。” “不是看颜色,”要不是对着徐目,魏顺是断不会把这种话说出口的,他红着脸小声问他,“腰身是不是不好。” 徐目又瞧瞧,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说:“就是平常衣裳呀,能好看到哪儿去?” 第82章 牢里的事快忙完了,魏顺告诉其他人一声,带着徐目往外走,穿过西缉事厂的小路,到个安静没人的地方。 这才敢讲:“张子深说这衣裳好看。” “他……”徐目不解,就随意糊弄,“可能我眼睛有毛病?穿衣打扮这事儿,你还是得听他的。” 魏顺:“我也觉得不好看,还是听咱俩的比较好。” “主子。” “嗯?” 徐目:“要是……我是说要是,储君之争牵连到奉国府,咱们真有了张氏挟权叛上的证据,要断这个案子,渊儿爷他怎么办?” “这两件事有关系么?”魏顺语调轻快,说,“反正他不回奉国府了。” 徐目无奈:“主子,咱得认真想这个问题,他的名字没从张氏族谱上划去,所谓的‘离家’,其实什么用都顶不了。” 魏顺看向别处,问:“所以呢?” “这种案子,只要拿到要紧的证据,一定就是重罪,您比我清楚,”知道魏顺心内早就陷入纠结,徐目于是也不舒坦,他牙关咬着,沉默了会儿,才继续道,“如果主谋是张铭,到时诛族连坐,伯叔父兄弟之子都要斩首,渊儿爷定然也逃不掉。” 魏顺脸色不大好了,他摇摇头,说:“你想得太远了,这事儿还没严重到这个地步——” 徐目厉声打断他:“主子,您还没看清楚吗?万岁爷怕往后他不在,江山落在张氏人手里,偏偏张吉推举的五爷还和张钥家的有亲戚,圣上是对奉国府下了杀心,才命你回来的。” 魏顺的眼神变得惊恐、躲闪、凝固,徐目与他相视,放低了调子,说:“我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明白,你在赌吗?还是图一时快活,不计较以后?” 两个人顺着条安静的道,朝前走。 片刻后,魏顺吸了长长一口气,说:“我还能怎么办?老头子夜里急召,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再者,就算没我,奉国府的案子该办还是要办,谁能拦得住?” 徐目连忙解释:“我不是说这事儿怪你,我——” 魏顺:“我知道。” 徐目:“主子,其实渊儿爷是想走的,你真没想过和他远走高飞吗?” “想过,”魏顺转过身来,脸上是轻快的笑,眼底却是无措的疼,他说,“可我要亲自报仇啊,我要杀了张吉,让奉国府也家破人亡,骨肉离散。” 徐目神情中有诧异,却随即恢复了平静,他一直都知道魏顺想再起势的心,却未曾如他般坚定。 他原以为这些天张启渊的好会让魏顺动摇。 魏顺接着说:“你觉得我狠吗?其实我最会忍让了,可忍让让我得到什么了吗?没有,几十天前张吉欲置我于死地,那不是他第一次杀我,而是第二次杀我。” “从五岁那年开始,我就活在奉国府的功勋、粉饰、得失里,张吉希望我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希望我有什么功用,我就有什么功用。他当初盼着我进宫出头,当张家人的狗呢,可我太争气,快让张家在朝堂上当我的狗了,”到了没人的议事厅,魏顺拾级进屋,淡笑,道,“所以他后来恨上我了。” 他坐下,徐目给倒茶,他说:“现在有了机会,对这么个人要是还手软,我就不必活着了。” 徐目点头,然而还是担心,顿了又顿,说:“那,渊儿爷他——” “能现在不提他吗?我说了,这跟他没关系,”魏顺抬眸,用一种锐利的视线盯着徐目,轻声道,“还没到那一步,不会像你说的那么严重。” 徐目也坐下,在他旁边,说:“我还以为……以为你特别爱他。” 魏顺执着地解释:“我说了,不会那么巧,那么严重的。” “成。” 徐目是说不过了,归根结底是魏顺斗不过心里那份偏执了,他曾经恨张吉,后来试着淡忘仇恨,可这样的好心没换来什么好报。 当张启渊从那边找过来,装模作样地敲议事厅的门时,魏顺和徐目两人面前各放一杯茶,安静地坐着。 张启渊迈步进来,问:“时候不早了,忙完了?” 大约由于心虚,徐目突然假笑,站了起来,说:“坐吧。” “不用,”张启渊说,“你们聊你们的,我就是到处转转,看看这儿添没添新东西。” 徐目撤走了自己的杯子,新倒一杯茶,说:“没聊的了,我们都完事儿了,你坐吧,我去别处收拾一下。” 徐目走了,张启渊留下了。 魏顺把手搁在桌子上,端起茶抿一口,看张启渊一眼,再抿一口,然后冲着他微笑,杯子碰桌上的杯子,说:“干杯。” 这招数生涩,这招数也高超。 张启渊一下子昏了头,还没坐定,手就顺着他膝盖往上摸,嘴也凑过来,停在他嘴边儿上。 说:“我真忍不了了,我去把这屋的门关上,行不行?” “行,”刚才聊了那些,魏顺觉得有愧,想都没想,就顺着他了,说,“你去栓门,咱们在里头榻上。” 张启渊栓了门过来,一摸身上,说:“啧,急着走了,没带那个。” “不带才正常吧,”魏顺低语,“除了你,没人随身带着那玩意儿。” 张启渊争辩:“那是因为他们买不起,你还……你记着,除了小爷,再没谁舍得拿十五两的膏子给你涂屁股。” 魏顺站起来,朝着里头榻上走,骂他:“是你自己挥霍讲排场,我又没逼你买。” 坐在榻上了,又提醒:“柜子抽屉里有杏仁儿油,你看看还在不在,陈大人他们冬天拿来润手的。” 张启渊开抽屉,把瓶子翻出来了,就应声:“在!” 然后走过来,边走边说:“我才不是讲排场,我是怕你难受, 想给你最好的,什么人配什么物,你这样的人就要配最好的那个。” 他弓腰下去,魏顺抬头坐直,捧起他的脸,绣花儿一样细细地亲;他一下子揽魏顺的腰,掀开底下,就扒裤子。 那么久了,那么多回,两人头一次像这么着急。 然后,陈大人红瓷瓶里的杏仁儿油就用上了,那东西跟膏子不一样,是清凌凌的,一倒出来就顺着人手心指头缝往下淌,一股子柔和清甜的杏仁气,异香芬芳。 再然后,张启渊听见魏顺痛快地叫,心里忽觉得得意,也觉得刺激,这儿不是那个立在大内边儿上都无人理会的神宫监,而是高高在上的、炼狱般的西厂,是西厂的议事厅。 底下这张宽敞柔软的榻,是圣上、皇子们巡幸时会坐的地方。 床笫之欢,登峰造极一刻,心腔里纳了风,腰底下烧着火。 这个时候的魏顺,跟那被鸮子啄了脖子的鸟儿一样,后胛起伏,面红耳赤。他觉得今儿这感觉不一样,没在家里那种闲散的调情,而是一上来就入正题,两人都没想别的,就只要那个瞬间。 哪个瞬间?就那个……别无他求的、升天成仙的瞬间。 魏顺转过身来躺下,否则这个张启渊还没爽快够,老压在他身上。 “你真多。”魏顺看了一眼腿底下那不堪入目的,抱怨道。 张启渊手伸进他没脱的衣裳里:“我还有。” 魏顺:“不能了。” 这可怎么好?本来决心今日不在西厂放肆,可到头来还是放肆了,榻上的软垫子毁了,这件被张启渊夸、但很难看的衣裳也毁了。 没留神,魏顺又被他啄了嘴。 两人四目相对,魏顺憋笑,悄声地骂:“我家邻居养的那巴儿狗,就是像你这样,趴在别的狗身上晃尾巴的。” 不单是骂,他还点了他鼻子。 张启渊也笑,道:“哪儿有说自己是狗的啊……” 第67章 欢愉顺遂的日子仓促地过,眨眼之间,张启渊已经来魏顺家中一月有余,两人相伴了那段吃住悠闲清寂的日子,后来又搬去了金环胡同的豪宅子,过起了什么都不必忧愁的生活。 除却朝堂上那些教人头疼的事,魏顺难拒绝将这样的生活过一辈子。 再后来,中秋刚过几日,天儿就彻底凉了,不但凉,还阴天,落起一场来势汹汹的大雨。 深夜大约三更,徐目从外头回来,脚底下带水,半边身子湿透;他伞一扔进了门,别的也顾不上了,粗喘着气。 着急忙慌报信儿:“督主,不好了,奉国府出事了。” 魏顺抬头、放笔,有点子疑惑,想不出奉国府的什么事能被徐目称“不好了”,他告诉他:“别急,门关上,慢慢儿说。” “张钧死了,”外头太凉,淋了雨的徐目,手和牙关不住地抖,他把门合上,转过身来,道,“杭州都司给宫里写信,说前几日雨天夜里,张钧带人下运河督查漕运,结果失足掉下了船,淹死了。” “淹死了……”这的确是个意料之外的消息,魏顺猛地站起来,着急询问,“就他一个人淹死了?” “是,”徐目答,“信是送给万岁爷的,下午刚到京里,通政司有人看到过,不是什么秘密。” 第83章 魏顺点头,缓声问道:“真的是失足么?” “难说,”徐目冷得不行了,看了一眼魏顺桌上的汤婆子,拿过去捂在了手里,分析道,“这几个月杭州都司内讧,不知道是不是有关系。” “杭州都司……” 魏顺绕过书桌,踱步到宽敞地方,想了想又打开门,喊来了没睡的喜子,叫他给徐目拿件干衣裳,再烧些热水。 “万岁爷现在觉得奉国府跟他作对,”徐目说,“张钧这个时候死,真的很蹊跷。” 魏顺蹙眉思忖,咬牙摇头,道:“但没理由啊,张钧这些年出了名的安分,万岁爷不大可能选他来开刀。” 徐目提醒:“但张钧和张铭关系近,一娘所生,都是嫡子,也没传出有什么矛盾。” 徐目又说:“主子,大运河可是江南来京的命脉。” 魏顺:“这么的话,能想得通了,若是最终要给张铭安个叛上的罪名,就不能先动他,而是旁敲侧击,张钧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徐目点头:“没错,还一举两得,防备了杭州也出辽东收编那样的乱子。” 魏顺无奈失笑:“弄死自己儿子,杀了勋贵的儿子,天底下没有比他老人家更狠的人了。” “要不人家能被称圣上呢。” “徐目。”魏顺唤。 “在。” “这事儿先别告诉张子深,等西厂正式收到消息再说。” “行。” 门从外边儿开了,喜子把干衣裳拿来,徐目抱着去换,走之前说:“主子,渊儿爷不大喜欢他父亲,所以知道也不一定悲痛,就是可能……奉国府肯定得叫他回去,遭逢父丧,他又是长子,不好拒绝。” “他可以回去,”魏顺抿了抿唇,小声道,“我不是那种拎不清的人。” / 喜子撑伞陪魏顺回房,是周到的,可雨太大,魏顺身上还是淋着了,喜子觉得很对不起,到了屋里给他拿手巾,说:“督主您擦擦吧,是我的不对,我这就帮您更衣。” “没事儿,”喜子一直很乖,魏顺对他怒不了,里间床上张启渊正在睡觉,他于是悄悄跟喜子说话,“有件事儿想问问你,你看王德一已经老了,我打算让他歇着了,所以要重新找个管家的,你觉得谁好?” 喜子脱口而出:“柳儿啊,他很厉害,什么都会。” 魏顺:“就知道你会说他。” “他小时候家里不错,要是没没落,他肯定能成大事的,”喜子说,“他能帮您管好家。” “成吧,”魏顺把手巾还回去,说,“你的建议我记住了,我会考虑的。” “督主,”喜子放好手巾帮魏顺更衣,小心翼翼地问,“要是柳儿回府做事了,您要把我打发到哪儿去?” 魏顺没反应过来:“不打发啊,你还在这儿。” 喜子:“西厂重开,您又派他去厂里了,我以为只要不在那小院子,我俩必须得分开呢。” “没有,”魏顺说,“那边缺人,他又熟悉顺手,才叫他去的。” 喜子憋了半天,恳求出口:“督主,管家的位置,我求您多考虑柳儿,他会有出息的。” 魏顺偷笑:“嗯。” 凉天气穿得厚,衣服得脱三层,喜子忙碌着,又问别的。 这孩子真够好奇,是问现在回了提督府,那几对在屏风后面亲嘴的人还来不来。 “你要不提,我都忘了有那几个货了,”魏顺咂嘴琢磨了一下,说,“还是别来了,我现在有伴儿了,用不着那些。” 话音落,喜子来不及张口,身后忽然有人问:“谁亲嘴?” 魏顺、喜子都被吓了一跳。 “谁亲嘴?”张启渊又问一遍,踱着步过来,顺手接替喜子的活儿,帮魏顺把寝衣穿上,转过头逼迫喜子,“说说,谁亲嘴?” 喜子不敢答,抿着嘴埋着头,脸涨得通红。 魏顺戳戳这孩子肩膀,嘱咐:“出去吧,去你屋里待着,这么大的雨,别在外边儿了。” “是。” 喜子如获大赦,一溜烟儿跑了,出去,把门关上了。 张启渊不依不饶,从身后抱着魏顺,给他系扣子,恶狠狠地问:“谁亲嘴?” 魏顺:“哪儿有谁亲嘴?你睡糊涂了?” “我听见了,”系到中间某颗扣子,魏顺的手也搭上来系,两个人手这么叠在一起,好缱绻,可张启渊此时不解风情,着急追问,“喜子说‘在屏风后亲嘴的人’,我听得清清楚楚的,快告诉我,到底是谁?” 魏顺静了会儿,道:“可以说,但你不准说我。” 张启渊:“好我不说你,但……得看情况,要是你跟别人亲嘴的话——” “不是的,”两个人抱着把扣子系好了,魏顺从他怀里出去,往床那儿走,说,“我那时候找两个街上的人来府里,上后边儿小楼,他们那什么给我看。” “那什么!” “嗯。” 张启渊掀开了床帐子,魏顺钻进他暖过的热乎乎的被窝里。 两个人抱着躺下。 张启渊只咂嘴:“提督大人你……这么饥渴?” 魏顺拿拳头教训他:“什么饥渴?我又没让他们上我的床。” 张启渊笑:“看绯扇写的敦伦还不够?要看真人的才能满足?” “没有!”魏顺又羞又气,“我就是好奇而已,你刚答应了不说我的。” 张启渊把怀抱松开,把他埋起来的脸露出来,整理他头发,说:“好,好,不说你。” 魏顺嘴都撇下去了,不知道怎么治他了,就拿撒娇治他,问:“你觉得我不好了是不是?” “没有,没,”张启渊搂着人,低下头亲了一口,说,“对不起,我不欺负你了。” 不欺负……这什么话?魏顺心想,听起来幼稚,跟小孩儿似的。 他看着他,片刻后问:“你刚才睡得好好儿的,起来干嘛?是我们把你吵醒了?” 张启渊:“开始没醒,说到亲嘴就醒了。” 他一本正经,魏顺没能憋住,就笑了出来。 吓他:“要是你想看看他们那样,想看在屏风后面亲嘴,我改天让王公公给他们叫来,上小楼。” “我不想看,”张启渊表示拒绝,“我自己的都搞不过来,哪儿有功夫看别人。” “夫君。” 一会儿之后,暗暗的灯光底下,魏顺迸出这样一句,给张启渊意外得一哆嗦。 魏顺把他的脖子抱住了,浅浅愁苦,万分期盼,说道:“咱们何须身后千载名,咱们……人生得意须尽欢。” / 这是秋季连阴雨,到后一天还是没停,可西厂事务耽误不得,魏顺还是早起梳洗,穿了张启渊给添的衣裳,吃早饭,计划待会儿坐车上值。 徐目天亮前回家一趟,这会子又来了,他最近忙,压根儿没空睡觉,一进屋就困得张嘴,还忙着跟魏顺汇报:“督主,昨儿晚上忘了说,十二团营兵痞闹事的案子不用咱们管,已经交给地方衙门了。” “知道了,”看他那样子,魏顺都替他累,忙喊人给盛碗粥,说,“快洗洗吃点儿吧,你是我的人,又不是给西厂跑腿的,我今天回去多告诉他们一声,别老什么都扔给你操心。” 徐目:“这不是替您分担么?” “有包子,很香,”张启渊从来不热爱谈论政事,现在也一样,他坐在旁边咬着包子,说,“快尝尝,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包子。” “比奉国府的都好吃?”徐目被逗笑了,说,“那您该给咱家新厨子赏钱了。” “贫,”底下人把肉粥盛好放在桌上,魏顺白徐目一眼,说,“坐下吃吧。” “我出去吃,”虽说魏顺待他像家人,虽说这是私下场合,可徐目觉得跟这二口子待着不自在,于是一手端起粥碗,一手捏了俩包子,说,“您慢用,渊儿爷也慢用。” 魏顺微微生气,提醒他:“没洗手你!” 徐目人早出去了,飘进来一句话:“不妨碍,没那么精细。” “这人真是,”魏顺跟张启渊告状,“我越来越管不住他了。” 张启渊点头:“那你揍他啊,你天天揍我,都不揍他。” 魏顺轻笑:“他有用处,我舍不得揍,你就知道添乱,能一样么?” “我没有用处?”张启渊把包子放在了碟子里,转过脸,盯着魏顺,说,“今晚露滴牡丹开,让你试试我有没有用处。” 早饭时间屋里有小刘,还有两个新来的小厮,魏顺把几人各瞄一眼,心虚地低下头,继续喝粥,装作没明白张启渊说了什么。 俩小厮觉得新鲜想笑,但很有规矩地憋着,而那小刘知道的时间长,早已经习惯了。 又吃了会儿,穿着夹衣的喜子匆匆进来了,他行了礼,道:“督主,门口的人来通报,说都察院李总宪家有人来,叫……叫纫秋,说是李府老夫人派来的,来看渊儿爷的。” 第84章 喜子可爱,声音那样柔,那样细,却每个字儿都响亮脆生地蹦进了魏顺耳朵里,他盛起半匙子粥,没喝,又倒回碗里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张启渊,发现对方更是一脸惊讶,正小心又无措地看着自己。 “去吧,”片刻的尴尬僵持以后,魏顺放下匙子,装作矜持的样儿,轻轻抬下巴,平静地命令,“见去吧,请进外院厅里,拿茶拿点心,快点儿,这么大的雨,别淋着人家。” 张启渊站了起来,没敢走,问:“这是你家,你不去?” 魏顺:“我不大有时间,得去厂里了。” 张启渊:“那我也不去了,让喜子告诉一声,劝她回去吧,这不是随意能进的地方,别再来了。” “没说不能进,”饭是彻底吃不下了,张启渊或许是说着无意,可魏顺觉得“此处不能进”之言完全是在阴阳,他站了起来,要收拾离开了,说,“你快去见,请人家在外院喝茶;喜子,告诉徐大人快吃,该走了;你两个,把饭桌撤了。” 小厮们听令,开始按部就班地收拾桌子,魏顺去了里间,小刘跟上他,帮着穿外衣和靴子。 张启渊站在原地。 场面就这么僵持着了,还成,虽说不乐观,但不至于过分难解,桌子收拾好了,俩小厮出去,喜子回来了。 这下儿,大场面才是真的来了——那不知情的徐目,撑着伞,把个纫秋带到这院子来了! 姑娘婷婷嫋嫋的一个,头发微微湿,带着个提盒,跨过门槛进来,徐目与她一起走,说:“渊儿爷,看看这是谁?” 张启渊转过身朝里间看,但布幔遮着,什么都看不到。 徐目没发现异常,对着纫秋开玩笑:“姑娘,他认识你是吧?你总不会骗了我吧?” “肯定认识,”纫秋大气有礼,冲徐目颔首,说,“谢谢公公您让我进来。” 徐目用心待客:“没事儿,你坐,你俩说话。” 喜子去拿茶了,张启渊太无助,看了徐目好几眼,仍旧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好先挪步过去,站在二尺之外,问纫秋:“你怎么来了?” “渊儿爷,”纫秋说,“别怕,我不是来抓你的,知道你出了府,老夫人惦记你,让我来一趟,给你带点儿吃的。” 张启渊摇摇头:“我在这儿不缺吃的。” “但李府的东西好久没吃了吧?”纫秋把那放在方桌上的提盒打开,说道,“酥油鲍螺,烧鹅,艾窝窝……好几样呢。” 张启渊不为所动:“我刚吃过早饭了,还不饿,你要待很久吗?这是人家家里,可能不大方便——” “我可没说不方便,”魏顺穿好衣裳了,这就出来了,他走到纫秋面前,神态温和,语调里带着轻快,“纫秋姑娘是吧?快坐,来了我家就是贵客,我今儿出门不着急,陪你们坐坐。” 纫秋不明状况,只觉得魏顺有气场,便用一种打量的、敬畏的视线看他,恭敬见礼,说:“魏督主,我来得突兀,希望您谅解,还有就是,渊儿爷这些天承蒙您照顾了。” “不会,”魏顺倒是意外地和煦,说,“坐吧。” 然后转过脸,嘱咐张启渊:“你也坐吧。” 徐目看自己没得忙,就退出去了,三人落了座,喜子带着小刘上茶。 然后就聊起来了,也没什么重要的,纯粹是寒暄,除了聊,纫秋一直在打量魏顺,打量这个抓走了自家表少爷魂魄的、搅动了朝堂的、遭人嫉恨的大太监的样子。 他很俊,有点儿威严,看着不像什么很坏的人,看久了,纫秋大约理解了张启渊为什么喜欢他。 她想:除了是个太监,这人哪儿都上乘,哪儿都好。 “纫秋,”张启渊好半天没说话,突然说话了,问道,“外祖母她还好吧?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纫秋点点头,“就是一直记挂你,担心你生活不好,我宽慰她,说魏督主府上是好地方,不会亏了渊儿爷的。” 张启渊又问:“你知不知道我家崔树怎么样?听说他被打了?我娘怎么样了?你最近看没看见她?” “姑娘她什么都好,前几天还回府一趟。崔树……我只听说国公把家里个下人打了,是放你出去的,是他么?” 张启渊忙点头:“是,就是他,他怎么样了?” “他还成,姑娘回娘家的时候提了一嘴,说是让人给送药了。” 张启渊缓缓吁气:“那就好。” 纫秋注视着张启渊的眼睛。 门外头,雨还在下,而这里头,零星的热络很快不可自控地消散掉,纫秋的表情逐渐变得悲凉,她眉头皱着,像是想说什么,又纠结着没法儿说出口。 张启渊看一眼魏顺,魏顺正在低着头瞧杯子。 张启渊问纫秋:“你还有什么想说么?” 纫秋神情凌乱地摇头:“没了……” “那你就回吧,他们都很忙,别待太久了,”张启渊站了起来,对跟着起身的纫秋说,“回去好好伺候外祖母,告诉她我在这儿很好,让她别担心,让我娘也别担心。” “是,爷你保重,我会跟她们说的。” 提盒里东西取出来了,纫秋带着它要离开了,张启渊送,魏顺也送,三个人一起走到了门外房檐下,喜子撑了伞在那儿等。 “爷,”打算看别前最后一眼,纫秋却忽然面如土色,放声哭了,痛声道,“实话告诉你吧,姑爷他……在船上失足落水,杭州来了消息,说是已经去了。” “我爹?” 这太突兀,张启渊来不及给出个最合他身份的反应,除了震惊就是诧异,他再次问:“你是说我爹去了?” 纫秋忙点头,哭着说:“我们也是今早才知道的,估摸着你不知道,我又打算了今早要来,老夫人就让我告诉你,但我从方才进门开始,都不知道怎么说这事儿才好,姑娘她年轻,启泽还小,这后半辈子真不知怎么过了。” “怎么会落水呢?”一种极致的慌神感觉,逐渐蔓延,把张启渊包裹着了,他不知道干嘛,就转过头看魏顺,问,“怎么会落水呢?” 魏顺也心慌,在底下把他的手抓着,发现他不但颤抖,手还冰凉。 张启渊稍微回神,问纫秋:“当时的状况什么样?你知不知道别的?” “不知道,”纫秋说,“只晓得这个,还是都察院一个人来家里找老爷,我们才知道的。” “别慌,”魏顺说,“我可以让人去问消息,纫秋姑娘,天色不好,你先回去吧,他这儿有我,其余的,如果奉国府来了人,再说。” 张启渊:“你先回去,要是看见奉国府的人了,告诉他们一声,陪着我娘。” 魏顺关切,问纫秋要不要车送回去。 纫秋在喜子的伞下站着,说不用了,说老夫人给准备车了,就在胡同口等着呢。 / 纫秋那番哭,把魏顺都弄得鼻酸了,张启渊却一滴眼泪都没掉。送姑娘离开,两个人进了房,坐到里边儿屋子榻上去,张启渊一直用冰凉的手把魏顺的手捂着。 “不吃醋了?”他问。 “还说那干嘛?”魏顺没把手抽走,两人就这么手挨着,身体也挨着,在铺了垫子的榻上坐,魏顺说,“你都不哭。” 张启渊表情苦恼:“万一……万一又是奉国府想出来的骗我回去的招数呢?” “怎么会?”魏顺当即摇摇头,“生死的事儿,你祖父才不会编这种骗人。” “那,我说我哭不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没良心?”张启渊还抓着魏顺的手,叹气,道,“我跟我爹之间没你想得那么亲,他这个人,满眼满心都是他的兵,他的公务,后来加上个他的侧室,除了这些,他对什么都不关心,对我娘都是冷冰冰的。” “没说你没良心,”魏顺道,“就是有些想不通,钧二爷他在众臣间是个有气节又有风度的人,既有将门的勇武,也腹有诗书,大多数人都对他印象很好。” 张启渊:“他是在外边一个样,在家里一个样吧。” 还没说完,张启渊被魏顺猛地抱住了胳膊。魏顺主动贴着他,把头枕在他肩膀上,吸一口气,道:“可是,他毕竟是你爹,血亲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奉国府人人之间都是血亲,感觉就那样,”张启渊百感交集,难说这种心情到底是什么,他转过头在魏顺额前亲了一口,说,“顺儿,咱俩这种亲才不一样,纵使百种阻拦,还是期盼着往一块儿凑,而血亲的好,归根结底为了私利,为了各自好处才这么维持着。” 魏顺:“你们关键时候还是会很团结的。” 张启渊轻声反驳:“是他们,没我。” 秋雨天冷而潮湿,自有一套难受法,身边有魏顺,张启渊坐着放空,消化刚才的消息,顺便胡思乱想。他试着回忆小时候的事,然后将与张钧所有的见面挨着想了一遍。 是些空洞的回忆,没什么父子温情,说恨吧?不大至于,但亲近、痛惜更谈不上。 第85章 张启渊心里只有那么丁点儿难受,而这丁点儿难受的来源是——一个没想到会死的熟悉的人忽然死了。 “奉国府肯定会叫你回去的,”魏顺想安抚张启渊,所以比平常什么时候都温柔,说,“要是钧二爷的事确切,你就必须得回去。” 张启渊轻轻摇头,抠着自己手指:“我不回去,我答应了你,要一直陪着你,我不会食言,还有,我已经不是奉国府的人了。” “不能!”靠在他身上,魏顺心里泛酸,说,“就算不为了你爹,也回去陪陪你娘吧,人死了是大事儿,其余的都不重要。” 张启渊:“他们没谁是离开我活不了的,我……除了我娘,我谁都不惦记,但我现在最惦记的是你,他们整天吵吵嚷嚷,一大家子在一起,遇到什么困苦都能有人帮衬,但你只一个人,我想一直陪你。” 魏顺真快哭了,道:“要是别人听见这话,会说你为了我六亲不认。” 张启渊:“我认他们,他们认我吗?为我想过吗?我过够了那种日子,我不是六亲不认,是以牙还牙。” “我懂了,我知道。” 魏顺抱紧了他。 因为心疼他。 / 这日上值,魏顺将张启渊带到西厂去了,他担心张家有人去找,张启渊一个人在府里不好应付。 可是,一整个上午加一整个中午都没听到奉国府的动静,魏顺一直在忙,张启渊就在他院子的房里待着。后来徐目给送了饭,魏顺过来陪他一起吃。 他吃不下,只干嚼米饭,魏顺心里明白是为什么——毕竟他爹去了,他再不待见他,心里也会不安、会动荡的。 “喝点汤。”魏顺把鸡汤盛给他。 “你多吃点儿,”张启渊握着匙子,说,“慢慢吃,我陪着你吃。” “菜淡了。”魏顺想找点儿话题跟他聊。 “还成,你不是喜欢淡么?”两个人围着小圆桌坐得近,张启渊伸手把他的手握着,拿起来,贴在了脸上,很黏糊地说,“谢谢你。” 魏顺问:“谢什么啊?” 张启渊:“你让我生新脉,救我于水火。” 第68章 西厂从新开门儿了,徐目又得时常去药铺了,柯家母女俩像以前那样忙起来,明面暗处的法子都有,忙着给徐目打探消息。 雨天下午又去,结果她俩都不在,林无量独自站在柜台里,抱着本药书看,几乎入迷,直至徐目问“学没学会看病”,他才抬头。 “徐大人,”林无量老对人那样,很温顺,现在很熟了还是那样,他道,“这不是那么好学的,且得下功夫呢。” “她俩呢?”徐目问。 “去别人家里诊脉了,”林无量放下药书,从柜台出来,拿起手边热茶倒了一杯,递到徐目手里,说,“我刚泡的,加桂花了。” 徐目接过,又立马找了个地儿放下,说:“真烫!” 林无量觉得他逗人,就笑,说:“当官儿的就是手嫩,我们这些,天天端药锅子,从来不觉得烫。” 徐目找个凳子坐下,问:“哎,她俩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吧。” “你过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东西……什么?” 正是林无量清闲的时候,暂不用做拣药筛药一类的粗活儿,他穿了身比平常崭新的衣裳,是厚的,正合天气,可还是朴素。 他走过来了,也拿了张凳子,坐在徐目旁边。 “我顺路去了铁匠家里,”徐目从手里变出个拿布包着的东西,说,“这人以前是在南昌府铸军械的,还是因为我家主子,我才求得着他。” 林无量发愣:“什么?” 徐目把东西放到他手里,说:“打开看看。” “不会是……飞镖吧?” “打开就知道了。” 林无量看他一眼,淡淡笑,知道是什么了,就慢慢解那个绑得严实的小布包。林无量是个读书人,最难抵抗人“言而有信”。 他想:那天在韩家潭街口,徐目原来没有胡说,没有任意承诺又忘掉,这么些天过去了,他真把飞镖带来了。 三只新做的穗子镖,样子对称,亮铁色,面儿上光滑,掂起来沉实有分量。 徐目说:“人都说一套九个,但怕你不喜欢,先做了三个,你得自己弄点儿绸布加个镖衣。” 借着柜台上那盏油灯的光,林无量把手里飞镖翻来覆去地看,结果发现背面是有图案纹路的——一朵辛夷花,右边是个篆体的“林”。 “林!”他惊讶地说。 “‘无量’太难刻了,”徐目解释,“我跟匠人说你是药铺的伙计,他说加朵辛夷花更好,因为这药治好了他的风寒。” 林无量被逗得笑,但半信半疑。 徐目又说:“他逼着我答应的,说刻药草图案很好,阵痛,被这飞镖扎着了也不疼。” 真话假话,添油加醋,徐目冷着脸说得玄乎,林无量握着飞镖笑,笑得肚子都疼。 不过他这人实在很难放肆,大笑起来都是含蓄的文雅的,笑了会儿,静下来,他说:“我以为你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真给我拿来了。” “没有随口一说,”徐目道,“想好了才说的。” “大人你,可怜我?” “我是谢谢你真心待我,还把彩珠的事儿告诉我,”徐目看着不远处那灯,说,“也谢谢你不嫌我是个太监。” 林无量想来想去,有想问的,却决定不问了,只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那事儿已经过去了,就别想了,对自己不好。” “最近,一直忙着厂里的事儿呢,还成,没时间想那些。” 林无量忍不住,低声道:“那女人抛弃背离的,正是我追着盼着的,这世上事儿为什么总这样?我想不通。” 徐目:“对不起,我不能这个时候——” 林无量:“别说了,我知道,你心不在我处,不是能强求来的。” 徐目说:“不是,我是说发生了那事儿,要是我来找你,显得情意虚假,显得我随意,不是在意你,是侮辱你。” 徐目又说:“你不会想要假的应允吧?事实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男人。” 飞镖从林无量腿上滑下去,三只全落在地上,发出些清脆的响动。 “大人,我想赌气,但决定不赌了,”林无量看着徐目,说,“我会等你,就在韩家潭,就在这儿。你不用为我的‘等’勉强,你可以一辈子都不喜欢男子的。” 原本还好,可他这么一说,徐目心里的愧疚加深几分,觉得有些对不起他,想了想,站了起来,说:“我走了,可能晚上再来,也可能明天来,飞镖你收着,别割着手了。” 他出去,拾起伞撑开,往来的路上走。 林无量出了药铺,冒着雨跟上来了。 知道他在,狠心地走了一段儿,徐目还是停下,没来得及转身,林无量就问:“家里冷吗?晚上独自待着烦闷吗?天这么冷了,有没有人给你做口热的?我们每天做饭,你想不想有空过来吃?” “出来干嘛?”徐目回头看他,然后埋头思忖,心里有点儿难受。 这不是这个人第一次为他淋雨了。 林无量:“我不干嘛,来送送你。” 徐目背对他,淡笑:“你这坚韧不拔,赖着人的功夫,适合当内应、当细作,兴许能在朝廷里吃上碗饭。” 雨噼里啪啦地落,冷得透骨,全淋在林无量身上。 徐目没有转身,只是,片刻后,他心内一阵奇异的抽动,有点子欢愉,也有点子酸楚。他最多的是无奈,却纠结着,往后抬起了左手。 “走吧,”他说,“别淋着了,关上铺子,带你去我家逛逛。” 林无量惊异,肚子里养了一只猫,现在正趴在他心口那儿乱挠。他来不及管会得到个什么答案了,只想着既然他伸手了,那就握上去。 握着了,感觉很陌生,林无量没说话,徐目也没说。 他俩什么关系都不是,又什么关系都会是。 徐目催促道:“快回去关门,我在这房檐下等你。” 林无量还是没话,徐目松开两人的手,转过身来,把伞塞给他了。 林无量雀跃,脸上表情还在强压着,他转身走入街上漫天的雨里,撑着西厂那把样式严肃的好伞,踩着一双夏天才穿的布鞋。 他整个人那么轻飘,像是风,钻进雨里去了。他走了几步还向后看,没笑,有点惊讶也有点呆愣。 徐目知道,这是林无量方才没想过的结果,可徐目自己又何尝不是;他邀请他“走吧”,对他伸手,嘴跟胳膊都跑在了脑子前边儿。 徐目的注视下,很短的路,林无量回头一遍又一遍。这秋雨天也潮也冷,但林无量不会再遭受雪天胡同里下跪、求这个男人买他时那种凉了。 / 到了水磨胡同里,雨已经小了,徐目请林无量进他家院门,可很滑稽,因为这院子林无量去年就住过。 第86章 他对这里很熟。 “都不打扫打扫?砖缝里都有草了,”一进门,林无量就对徐目的家务很不满意,他说,“你都不回来吧?看着不像个家了。” “我太忙,”徐目左右看看院子,然后带着他进屋,说,“还行吧,房里挺整洁的。” “还成,”林无量左右看看,说,“就是没有人味儿,冷冷清清的。” 徐目叹气,告诉他:“你可以逛逛,那时候因为成亲,添了不少东西。” “你这就走?”林无量问。 “嗯,厂里还一堆事儿呢,你待着吧,想回就锁了门回去,我大概是晚上回来,也可能明儿回来。柜子里有干果点心什么的,是前天客人送给我主子的,都新鲜,你自己拿着吃吧,”徐目一番嘱咐,又道,“对了,茶也有,自己泡。” 林无量又问:“你去那儿不能带着我吗?” “不能,”徐目都没犹豫,拒绝得干脆,说,“你以为是赶集呢?我们督主不准带闲杂人进去,而且人人都很忙,不是玩儿的地方。” 搬出大人物来,林无量的坐姿都变规矩了,他在椅子里,手搁在腿上,点头:“明白了,我给掌柜的她们留了字条,我在这儿等你好了。” 徐目从抽屉里取了钱袋,到他面前,拿出些铜子儿、碎银子,说:“给你钱,你待会儿去街上吃顿饭,然后待着吧,可以看看书,那边房里有很多书。” 林无量站起来,把钱接过去,说:“太多了。” 徐目打量他:“里间柜子里有新的鞋跟衣服,现在太冷了,你找找,看有没有能穿的——” 话没说完,林无量忽然一凑,把个凉丝丝的吻落在徐目脸颊上。 打扮得很朴素的药铺伙计,这会子直率又羞涩,冒犯地亲过人家了,还在接人刚才的话。 说:“我有衣裳穿,还有这钱……够吃俩月的饭了。” 徐目看他一会儿,无奈,真想把脸埋到敞开的钱袋子里去。 可瞧见林无量脸红,徐目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说:“待着吧,我走了。” 林无量没再应答什么,徐目转身出去了,关上了院子门。林无量拿着徐目给的饭钱,走出房门,站在屋檐下,伸手接着水磨胡同的雨。 他很高兴,因为又回到了这个做梦都喜欢的地方。 / 天快黑了,魏顺这才忙完西厂的事,带张启渊一起回去,徐目也乘车,路上说起家里有客。 “你这就回去吧,”魏顺叮嘱他,“早点儿休息,把前几天的觉补回来。” 徐目问:“主子你行?万一奉国府晚上……” “不打紧,”魏顺说,“这回境况不一样了,是在提督府,没人敢冒犯我俩,而且,来了肯定要说钧二爷的营葬,不会有人胡作非为的。” 徐目有点儿担忧:“我怕像上回那样。” “不会,”魏顺说,“在金环胡同家里,没人同意他们连门都进不来,而且万岁爷现在看重我,不会有人不识时务的。” 徐目思索,点头,说:“我回去再跟他们说说,明处的、暗处的,都得守好了。” “放心吧,你安心回去待客,晚上好好歇着。” 又回到这种忙碌的、被簇拥的生活里,魏顺算是能够习惯,他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张启渊,见他情绪一般,就也没多说话。后来到了胡同口,徐目下车去看府上守卫的情况了,车里只剩下他俩。 张启渊一言不发,抱住魏顺,把脸埋在了他颈窝里。 “我知道,”不等张启渊出声,魏顺就说,“你不用说话,歇会儿吧。” 片刻的寂静以后,张启渊发出了低低的声音:“原来没了爹是这种感觉。” 魏顺拍拍他手,说:“以后就很少能做小孩儿了,要多关心夫人和启泽,尤其是启泽,他还那么小,想想觉得心里不好受。还记得他满月那天,我去奉国府,钧二爷带我去看他……这还没过多久吧,已经物是人非了。” 只是这么抱着,张启渊从魏顺身上汲取到了温情和力量,所以还是这么抱着,什么都不说。 魏顺又道:“你放心,就算你因为钧二爷的事回了奉国府,也不会有人再禁你的足了,你没了爹,又有幼弟和母亲,还有你那姨娘、妹妹……这些全是落在你身上的担子,你和我那些,你祖父大概会不再计较,而且你得需服斩衰,三年以内是不能娶妻的。” 车停下了,张启渊松开魏顺,没说话,还是先一步跳下了车,把他抱了下去。 “我会处理好所有的,”进了屋,在洗手呢,张启渊告诉魏顺,“我不能让你觉得我不抗事儿,不中用,我要让你觉得我值得托付。” 魏顺摆头:“你不必承诺,我只想你以后能过得舒坦,能高兴。” 张启渊:“你记不记得,神宫监半夜,外边儿虫叫,夜值那人一直在唱曲儿,那是我天凉以前最高兴的时候。” “记得。” 魏顺不犹豫地抱住他,摸他的头发脖子,轻轻地唱:“东野翠烟消,喜遇芳天晴晓……问东君肯与我春天多少?见丫鬟笑语回言道,昨夜海棠开了……” 张启渊发着愣趴在他肩膀上,气息重了,人半醒半晕着,眼睛圆睁,一会儿后,一滴眼泪顺着脸掉了下去。 / 再晚一些,大概半个时辰以后,奉国府的人终究是来了。 这回不一样,打头的是张吉底下的老大张锐,跟了几个打伞的下人,身旁是张启清,另一旁是个女人。 是李夫人! 虽说从前没仔细见过,不大认识,但看见张启渊往前挪两步跪下了,看见女人落泪,魏顺心里就懂是怎么回事了。 李夫人第一句话就是:“子深,我不会逼你留的,你爹不在了,你回去送送他就好,我本身不想来找你,觉得对不起你,但你伯父、叔叔们,还有你兄长,他们非让我来,我就来了。” 张启渊的伯父张锐,清清嗓子,让丫鬟搀扶好李夫人,说:“别哭了,先问候魏公公。” 魏顺忙走上前,举止从容,道:“诸位不必客气,我已经知道钧二爷的事儿了,实在是痛惜,希望你们节哀,莫过伤悼。” 几个男的一一与魏顺问候过,这回,那个自傲的张启清也不嚣张了,等几人话毕,李夫人没要丫鬟搀扶,快步走到魏顺面前,行礼,说:“见过魏提督,您安好。” “使不得,”几乎是同时,魏顺伸双手,把李夫人胳膊搀住了,说,“夫人,您不能拜我,这不大好。” “能拜,”李夫人眼睛是红的,但没因为丧夫之疼倒下,她话语还是利索的,动作还是轻快的,眼泪抹去,说,“子深他不学好,给您添麻烦了。” “不会,”魏顺说,“别站着,都坐吧。” 在外院的厅里,都坐了,魏顺在主位,张锐也上座,张启清在侧边,张启渊挨着李夫人。 然后就在悲伤惋惜的氛围里说了张钧的事儿,包括杭州运河那夜的情况,以及灵柩回京之事,受吊待客之事,出殡之事。 魏顺清楚,他们这些全是说给张启渊听的,就是为了劝他回去。 他们不知道他已经和魏顺商量过、并做好打算了。 众人交谈间,张启渊看向魏顺,魏顺接收视线,悄悄地冲他点头,微微动嘴,无声催促:说吧。 “伯父,娘,”张启渊于是说了,“我做好打算了,这就跟你们回去,等送我爹走了,我再离开咱家,去过我的生活。” 魏顺觉得震惊——丧礼后再出府,这完全是张启渊的意思,自己可没怂恿过,也没掺和过。 魏顺开始打量在座人的表情。 看样子,张锐和张启清肯定是不满意的,他俩代表张吉,带着“张钧死”这个推脱不了的缘由,今儿来就是为了把张启渊弄回去。但李夫人没不满意,已经在点头了。 她说:“就这样吧,回去,送送你爹,他有灵,会觉得你是个好儿子。” 随即,张锐、张启清也妥协了。 因为于他们,张启渊再踏进奉国府已经是天大的进展,只要人能回去,什么都好办。 外头的天漆黑,纠缠不停的雨,弄得人人心里烦乱。 后来,魏顺说要准备晚饭,被张锐带头婉拒了。接着,张启渊回房收拾行李,跟随伯父和兄长,去门外车里等着。 因为李夫人还打算待会儿,她想单独和魏顺说几句话,巧的是魏顺也是这个意思。 重获风光的提督,穿得华丽夺目,亲自给李夫人添了茶,到八仙桌那头的椅子里坐。 “夫人,我知道是您放他出来的,”魏顺说,“那晚的事他都告诉我了。” 李夫人颔首,还是恭敬:“魏提督,您待子深好,他才惦记您,他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不喜欢和伯叔兄弟们一样,在别人眼里就是没出息。” 魏顺略微难堪,说:“这些天,因为我……实在难为您。” 第87章 “没有,”听嗓子就知道李夫人哭多了,她说,“不怕得罪您,世家就是这样,我们又是将门,您与子深结交朋友这事儿,老爷他们觉得怪异,我原来也觉得。可我没有办法,那晚上他摔得满脸是血,偷偷躲到我屋里来,跪下哭着求我,让我拿刀,把你从他心里剜出去。” 李夫人又掉泪了。 她道:“他吓死我了,大半夜的,我既埋怨他不听话,又心疼他糟践自己。他从小到大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来没那么哭着求人——我想不明白,我也失了智,就背着老爷,把他给送出去了。” “我在想,这世上除了做娘的,没谁会这么纵容孩子,还是个这般不听话、蔑伦悖理的孩子。” 话不大中听,但话里全是真心,李夫人一口气说了很多,哭得不能自已,魏顺安静地看她听她,心口绕着乱麻,找不见头绪。 对方话完了,魏顺却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站了起来,语气有点儿急,说:“夫人,我给您磕个头吧。” 他不等她做出反应,慌忙垂手跪下,规矩地磕头,一个不够,连着磕了仨。 他也快落泪了,听见李夫人惶恐地说着“不成”,然后,被心焦忐忑进来看情况的张启渊抱着扶了起来。 “你干嘛?”张启渊嗓音是发软的、是抖着的,说,“你是提督,她没有官职,你怎么能跪她?” 被抱着了,被所爱之人的热意包裹,魏顺这下儿才流露脆弱,他看向张启渊的眼睛,小声道:“我该跪,我和你逾墙相从,伤风败俗,我对夫人有愧。” 张启渊以为李夫人骂了他,就恼怒了,说:“娘,我不准你说他。” 李夫人无措。 魏顺着急地抬起手,把张启渊的拇指抓着,说:“你别犯浑,夫人没对我说不好的话,是我自己觉得对不起她。” 看魏顺这样子,张启渊顿觉心里很疼,他叹息,道:“娘,你先出去上车吧,我跟他再说两句话。” 又解释:“我今晚肯定会跟你们回去的,我东西还在车上。” “好,我先出去。” 李夫人走了,等在院儿里的丫鬟也跟着走了,那么些情绪涌上,魏顺站都站不稳,张启渊抱住他,说:“你放心,我过几天就回来了,我娘要是说了让你多想的话,我替她道歉。” 魏顺轻轻摇了两下头,说:“她已经是这世上最好的娘了,我这样子,要是别人的娘,不知道多遭骂呢。” “你什么样子?在我这儿,你就是最好的样子,其余的什么男男女女,全入不了我的眼,”张启渊松开怀抱,看魏顺,略带酸苦地对他笑了,叮嘱,“你自己好好待着,每天记得吃饭,别光顾着忙,还有就是,等我回来。” “好。” “还有,我会给你写信,咱们定一个暗号,第一封信的第一行,第一个字旁边会有墨点,第二封信就是第二行第二个字,第三封也一样,这样你就知道信是不是我亲笔了。” “好。” 刚才被李夫人明里暗里贬损的时候没哭,现在,魏顺眼睛却湿了。他心想张启渊真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老天爷把自己十多年的欢愉拿去了,又加倍地把这人送来了。 没亏,赚了。 “去吧,”往对方嘴上吻了一下,魏顺轻快又感伤地催促,说,“我等你。” 张启渊转身走,却频频回头,舍不得。 “去吧,快。” 如胶似漆,可怎么得好?再这样下去,要彻底分别不了了,所以说完那三个字,魏顺就走了,到里间书桌那儿去了。 / 魏顺知道自己会睡不着觉,果然,夜里躺下一闭眼,想念的感觉就来了,这种想念不是困境里误解着、绝望着的想念,而是痴迷的、甜蜜的想念。 明明他才刚走,明明没过几个时辰。 微暖的帐子里,魏顺枕着张启渊昨夜脱下来的衣裳,把腿搁在墙上,一边儿相思,一边儿摸自己头发,眼睛闭上想他,眼睛睁开还是想他。 后来想得急躁了,还烧心。 到底谁发明的鸳鸯分别这种事儿?心里难受不说,身上还冷,寝衣之外裹了两件袍子都不顶用……魏顺坐了起来,心里是一阵没有缘由的痛骂。 要是张启渊在……他想,要是张启渊在,这会儿早就在被窝里抱着自己了,要么颠鸾倒凤、行云布雨着,要么已经吹灯下帐子、肉挨着肉睡了。 魏顺想找个人说话,刚才听见动静,以为喜子还在院儿里,就喊了声他名字。 可是未有人答应,刚才那动静也早没了。 他又叫:“喜子,进来,外边挺冷的。” 没人答应,还是一样。 人声没了,雨声也是没了,魏顺盘算着去找喜子,于是下床,多点了一盏灯,还把外衣披上。 可是刚走到门旁边,一股热腾腾的血腥气就窜进了他鼻子里,血味儿极浓极浓,像是那种……从牲畜和人脖子里刚淌出来的。 魏顺立即知道未知的危急来了,就在这门外头;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再喊了一声:“喜子,是不是回屋偷懒了?快进来,咱们说话。” 雨其实没完全停,还在下,只是很小很小,离近了门窗,魏顺听见毛毛雨砸在院落石板上的声音。 “喜子。” 心里不安,魏顺却小声叫人,然后轻着脚回到床那儿,把枕头底下的短刀抽出来,握在了手里。 他想:太糟糕,徐目晚上不在,让人钻空子了。 他又想:这么浓的血味儿,没人呼救,一定有人被杀了,是谁呢? 他痛心默念:天爷,千万别是喜子。 第69章 门外传来几声打斗叫喊,再是兵器相接,片刻后,有人靠近,伸手敲门,说:“督主,我是厂卫孙忠,在您门外抓住一个刺客,我们没提早发现,让人溜进来了,您恕罪。” 是暗处守卫的人,是平时跟着徐目的那些高超手狠的,这下子,魏顺算是踏实了,敢呼吸了,他收起刀打开门,问:“谁家来的?” 已经来了几个护院,还有两个打着灯的小厮,魏顺问话时一低头,看见那小小瘦瘦的喜子躺在地上,被个护院抱着,血顺着肚子那儿的衣裳渗出来,缓缓往底下流;魏顺走近了看,发现人早就晕了,身着黑衣的孙忠走过来,作揖,说:“谁家的还没问出来,督主,小喜子被迷香捂了嘴,还让捅了一刀,已经让去叫大夫了。” “你几个干什么吃的?这么大个人能溜进来。” 灯笼的光算不上亮,但能看见魏顺脸色不好了,他这么一质问,那些护院的、穿黑衣的全都跪下,领头的孙忠也跪,忙着认错反思,求着他恕罪。 “马后炮响,一群不中用的东西,”魏顺眼神变得锋利,斥责抱怨,将那些人一一看过,而后嘱咐护院的,“你几个,把喜子抱到这厢房里去,抽屉里有万岁爷给的活命金丹,倒一颗给他含嘴里。” 气得不行了,短吁一口,他又说:“孙忠你找俩人,把这个不知死活的押到花园后边,那屋子里有用刑的。” 顿了顿,最后说:“就这样,你们先去,我穿了衣裳就到。” 夜里太冷了,魏顺进屋,本来在睡的小刘也起来了,他顺道去看喜子,到了这屋也没哭完,魏顺问喜子怎么样,他一边伺候穿衣,一边摇着头说不知道,还问喜子会不会死。 “别哭了,”魏顺心里急躁,可也不能对这个无辜的小刘发火,他把胳膊往袖子里伸,说,“我这就看看他去,希望别有事儿。” 然后他就掖着衣裳襟子往外去了,先带着小刘看喜子,再到后边小屋里审刺客去。 这夜注定是睡不了觉了,魏顺刚进小屋坐下,看着两人给那刺客用刑,谁知一抬头,正瞧见带了一身凉气的徐目进来,瞧他那表情,就是做好了被魏顺怪罪的打算的。 “行了,进来吧,我不骂你,”魏顺说,“是我让你回去的,今晚赖这几个。” 可看他这么平静,徐目还是害怕,关上门走过来了,说:“今晚一躺下就心慌,感觉要出事儿,所以还是回来了。” 魏顺示意他在旁边凳子上坐下,问:“你猜这个人是哪儿来的。” “奉国府?” 本来可以随便猜,但因为张启渊和魏顺特殊的关系,奉国府显得敏感,徐目问的声音很小,不盯着他嘴都听不到。 “不是,”魏顺清清嗓子,说,“辽东来的,卫熹的手下,而且是带兵打仗的,都不是个正儿八经的杀手。” 魏顺盯着徐目:“你这几个亲信该练练了。” “是,谢谢您提点,”徐目很难堪,摸脖子摸耳朵,轻声问,“卫熹是谁?” 魏顺脸色严肃,上下打量着他,说:“你真没睡醒吧?辽东巡抚卫熹,就是要把张子深送去戍边的那人。” 徐目这才反应过来:“张铭收编那个?” “对,当时起事的就是卫熹手下,这人算是卫熹的亲信,肯定什么都知道。” 第88章 徐目不解:“从辽东派人来京城,为了杀你……宣府来京城可近多了,怎么都该是张铭派人吧?毕竟要不是渊儿爷随口说的话,咱们都以为他们是敌对的,卫熹派自己的亲信,不是白白暴露吗?” 魏顺:“这个人来杀我,卫熹肯定知情,但张铭不一定知情,近来咱们一直在查奉国府,重点就是张铭,他们肯定知道什么风声了。” “您意思是……”徐目尝试着分析,说,“卫熹和张铭本来联手,但卫熹闻见风声,胆小怕事,所以擅自派刺客进京杀你,但没告诉张铭?” 魏顺点头,拿起茶喝了一口,说:“我觉得就是这样。” 徐目抬抬手,指向里间已经被用大刑的男子,说:“他可能会知道张铭和卫熹勾结?要是有了这个人证,局面就彻底明朗了。” 魏顺点头,无声冷笑,凑近了徐目,小声地说:“我不擅长对付这些,你行,所以这人就交给你了,要是能问出有用的,得到关键的证据,你手下犯的错就不追究了。” 徐目很无奈,也笑,有点儿为难,说:“好,主子您放心,交给我就好。” “好好干,”魏顺站起来,拍拍他肩,说,“你想办法吧,我去看看喜子。” “成,”徐目站起来送他出去,叫来个厂卫跟着,说,“您慢走,回去睡会儿,这儿有我呢。” 魏顺走远了,冷的深夜,细雨时有时无,徐目换了几次气才进屋。 他皱起眉,喝了口茶,看向那必须活着还必须招供的烫手山芋。 / 几日后,天晴气爽,在京城西边儿背山面水的地方,张钧灵柩葬于张氏祖茔,这之前,魏顺因为公务繁忙未去吊唁,由司礼监掌印秦清卓前去奉国府,代为凭吊。 回去以后在宫里碰见魏顺,秦清卓给他讲张启渊那天的样子,说:“他披麻戴孝,在灵堂前头跪着,看着可怜,倒是比前些时候沉稳了,我当时就在想你幸亏没去,不然肯定觉得心疼。” “你别挖苦我了,”魏顺捣了秦清卓一肘子,说,“我不去是因为不想进奉国府,不想看见那里边儿的人,不是因为怕心疼他。” 秦清卓淡笑,说:“反正我是劝不住,你俩到底是凑在一起了,现在张钧没了,那小子又回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你不怕他又待着、又没消息了?” “不怕,”太阳很好,还不热,魏顺抬头瞧瞧,说,“我俩写信,自从他走了一直在写,他这人比看着靠谱,我觉得以后我们也会好的。” “等西厂办完奉国府的案子以后呢?” 秦清卓看得清楚,言辞犀利,其实身边知道全貌的人都看得清楚,魏顺不答他的话,想起徐目那日也问起过这个。 魏顺不看太阳了,低下头,看红墙下砖缝里几棵枯黄的草,想了半天,只憋出四个字。 他道:“我会保他。” “你想跟着他一起死啊?”秦清卓觉得魏顺长了个好脑子,但一到张启渊这儿就不够用,就犯糊涂,他无奈发笑,说,“这么大的案子,行刑之事更被千百双眼睛看着,到时候兵部、刑部都会搅合进来,如何保?没法儿保。” 秦清卓又笑,表情苦得怪异,小声说:“而且万岁爷,肯定等着你拿张启渊开刀呢,他都在你家住那么久了,上边儿肯定知道。” “知道,”魏顺说,“万岁爷上次就问我了,我照实说了。” “看吧,”秦清卓皱皱眉,但也想不出法子,只能叹气,“我都替你愁得慌。” 魏顺自己生闷气,道:“你别啰嗦了,我头都炸了,我肯定不会让他死,我到时候会想办法。” 秦清卓毫不留情:“不死就完了?你不怕他怨恨你?劝你别相信他嘴里什么鬼话,亲人就是亲人,等到家破人亡那一刻,他心里就只剩下他们了。” 魏顺吸气,又吐出去,说:“你责怪我,徐目也责怪我,可是死全家是什么感觉,我才是最知道的那个。” 正走到个阴凉的拐角,两个人语气都有些冲,秦清卓忽然就抓住了魏顺的手腕,沉声告诫:“和他断了,就什么都好说了。” “我不断,”魏顺像被什么附身,眼睛都是红的,他叹息,又笑,说道,“身后身前都没有第二条路,我很贪心,我想要张子深,我也想报复。” 其实魏顺打算这就回去的,徐目和车夫等在东华门,回厂里还有很多事儿做,可秦清卓看他反常又偏执,就带他去司礼监坐了会儿,吃了茶,聊了些无关紧要的。 过了午后,魏顺才被秦清卓的亲信送到东华门上车,一见了面,徐目就遮住嘴凑上来,小声禀告:“主子,辽东那人招了。” 魏顺目光一滞,抬手示意:“车上说。” 眼梢掠过,恰看见浅黄色日头挂在城墙上,徐目把魏顺扶上车,他自己也跟了上去;他告诉他行刺的那人把知道的都说了,现在明确的是:张铭与卫熹勾结、假意起事、实为拥兵属实,张吉卫熹暗自私交属实,卫熹和奉国府多次书信往来属实。 最最重要的一点——为自保,为留后路,卫熹将信件都作了存留,不论是收信的原件,还是发信的抄白。 “但那人不知道信件放在哪儿了,”徐目带着些许不甘,压着嗓子说,“他是打死也说不出来了,因为真不知道。” “好,”魏顺有点儿激动,气息都急了起来,想了想,说,“咱们先回去打算一下,我明儿就进宫禀告,最好我亲自去辽东,去卫熹的住处搜。” 徐目试探提起:“他妻妾子女都在京城,家里要不要搜?” 魏顺:“等着吧,到时候不用你问我,万岁爷会告诉咱们的。” / 奉国府近来不好。 这还是张启渊从珍儿口中听说的,张钧的丧事后,她得空就劝他,让他留在家里别走,说听见了外边消息,魏顺东山再起,最近在查奉国府,打算在圣上那儿立功,在天下人面前卖威风。 张启渊骂她,嫌她说话难听。 珍儿把泡脚的水端过来,放在榻下,伸手把张启渊的脚放进去,说:“爷,不是觉得他不好,可他都明晃晃查到奉国府头上了,钧二爷去了,老夫人病了,启泽还小着……我看着痛心。” “打到自己身上知道疼了,”张启渊冷笑,说,“当初祖父那样对魏顺,也没见你们可怜人家。” 珍儿蹲着给他搓脚,想不出答案,急得直咬嘴,说:“爷,西厂查奉国府,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么?我觉得这回……反正就是不一样。” “别瞎操心了,”张启渊把书翻过一页,“只要是你自己的嘴和手控制不了的,都不必忧虑。” 珍儿:“爷,你打没打算留下?你要是走了,我们都会想你,而且夫人她真的很可怜,启泽也是。” 张启渊放下书,说:“我陪陪我娘,过几天就走,反正现在都忙别的事儿,没人管我,你不知道,我在外边什么都好,一回来就吃不下饭,就心焦。” 珍儿:“那您想吃什么?我告诉厨房一声。” “不吃,”张启渊说,“你别为我忙活了,先好好歇着,等我一走,祖母肯定给你个去处,让你去伺候别人,到时候有的你忙。” 珍儿把搁在旁边的干布拿过来,给张启渊擦了脚。 她这次没敢哭,等端着水盆出了房门才哭的,结果一抬头,看见了崔树,不是一人,是俩人——加上他身后个面生的小厮。 秋凉的夜里,奉国府里照常挂灯,可珍儿总有种悲凉的感觉,认为逝去之事不可追怀,认为今时不同往日。 “崔树。” 只见那两个人走近了,珍儿打算问问面生的小厮是谁,可她再仔细一瞧,半个胆子霎时吓破了,哪里是个没见过的小厮,明明是那重回旧位的西厂提督,是自家少爷念念不忘的心软冤家! 珍儿端着张启渊的洗脚水,嘴张成了半圆,然后实在不知怎么办了,只好颔首后退,待对方走近,问候了声:“魏公公。” 魏顺没说话,崔树使眼色,告诉:“别声张。” 珍儿刚才还在说人坏话,立马就突兀地见了,因而觉得心里别扭,她转身就去泼水了,随即去叫拂莲、桑姐、毛久几个,说有客人,让打精神,准备伺候。 魏顺现在和自家少爷明目张胆了,珍儿是这院执事的,知道怎么对他。而且,她喜不喜欢那太监不重要,只要主子喜欢,她就得供着。 那边,崔树带着乔装过的魏顺进了房门,先不说话,而是把门关上,他道:“爷,我给你带来个人。” “谁啊大晚上的?” 张启渊已经换好寝衣了,这会子正待在榻上,研究他从前买来但一直没顾得上看的古书。他近几天见了很多亲戚,还有张钧生前的朋友,现在听见谁来,就自然而然地头疼。 瞄见来人穿着小厮衣裳,张启渊以为是老夫人派来的,就把书盖在脸上,抬手,说:“外边儿等着去,大半夜往人里屋走,不知道冒犯……” 第89章 “也不看看是谁,就冒犯?” 熟悉的声音这么钻进耳朵里,那躲在书底下的张启渊霎时间就愣住了,他猛地坐起来。 书掉在腿上,魏顺就在榻跟前站着。 崔树早就走了。 “你怎么……”张启渊一下子憋不住地笑,来不及从榻上下去,就抱着魏顺亲了一口,问他,“你怎么来了?” 魏顺答:“想你了,来看你了。” 张启渊装傻:“都晚上了……” “是啊,”魏顺撩起衣裳,侧身往榻上一坐,说,“我今晚打算住下。” 室内芬香,灯火荧荧,两人那般迫不及待,张启渊手都摸到魏顺腿上去了,翻开的书还那样在被子上扔着。 魏顺的手更凉,掌心贴着他手背,不准往上再摸,还盯着他眼睛看,羞涩又满是柔情地。 是魏顺先吻的张启渊,他狠起来都那么从容,手掌搭着张启渊脖子。 凉凉滑滑的嘴,绸子似的贴到了张启渊嘴上。 很想他,亲上的时候,魏顺一直在心里慨叹,觉得相爱无有理由,相思却尽是理由——他想他的样子,乌眼黑发,清俊容貌,少年意气;他也想他脑子活泛,能说会道,智计百出;他最想他充沛浓烈,与他榫卯相合,夜夜缱绻。 两人为表这些天的相思,吻了很久很久,再分开时,张启渊那本宝贝古书已经在地下了,魏顺半躺在张启渊怀里了。 又抱着,就以这样的姿势待了会儿。 “睡觉的衣裳我都带来了。”魏顺坐了起来,去桌子那儿拿带来的包袱,打开了,开始解腰带,把小厮那衣裳给脱了,里边儿衬袍也脱了,小衣也脱了。 他白花花地站在那儿,背对着他,把红色的寝衣穿上,暂时不系纽扣,赤着脚弯下腰,开始套裤子。 看着他,张启渊想:又该探讨兄弟升堂的问题了。 所以不想别的了,干脆直接下地,把那一身丹砂红的魏督主抱到榻上去,先让他钻被窝,摸他冰凉的手脚,心疼地嘱咐:“快待着暖暖,我叫珍儿收拾床,咱们去床上睡。” 魏顺咬着嘴,揪张启渊领子,问:“你不想那个?” “想啊,但这地方凉,”张启渊在榻边儿趴着,说,“你脱了该冻着了。” “不会冻着。” 实话讲,魏顺真的很想敲这人的头,小半月没见了,那么想了,气氛也到这儿了,他居然…… “那算了,”魏顺松开他领子,说,“你睡你的床去吧,我在这儿睡,明早起来就回去了。” “哎你……” 张启渊心计真的很深,这会子他看着是无奈,其实在心里偷笑呢,他吹了灯,意在告诉外边儿人别进屋。 毕竟门还没栓。 然后,他就借着外边进来的光上了榻,掀开被子也埋进去。 他摸魏顺,和他调情,逗得他一阵清脆娇气的、洞房花烛般的笑。 熏炉里透出花果甜气,是名贵上乘的占城奇南香。 门外,珍儿和叫桑姐的丫鬟坐在廊下,等待着屋里人叫,后来,声儿实在太羞人,桑姐听不下去,拿手绢把脸捂了。 珍儿倒算稳重,她心想自从跟了张启渊,见识过的、没见识过的她全见识了。她心里埋怨桑姐:他都和那太监好了,必然是早就睡在一起了,有什么稀奇的。 熏炉里香燃得差不多了,听房里头,终于少了点儿动静,珍儿明白是差不多完事儿了,就跺跺冻麻的脚站起来,嘱咐桑姐端水去。 “姐姐,”桑姐趴珍儿耳朵上,小声道,“我在府里也有几年了,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其他有的爷,趴上去倒倒气儿就完事儿,咱们爷看着就那样,怎么还……” 珍儿微微生气,说:“他本事可大着呢,就是不随意对人用本事,遇上喜欢的才乐意。” 桑姐:“可是钧二爷下葬没几天,他就……” “他才不管那,”珍儿悄声抱怨,“要不是面儿上实在过不去,他都敢现在娶了这太监。” 门开了,桑姐把水盆端进去,毛久后来又拎了一桶,都是热的。 等擦洗结束,珍儿亲自进去给俩人收拾床,放好枕头,铺被子,再往被子里塞热的汤婆子,放下两层帐子。 她过去,说:“爷,你们去床上睡吧,我换榻上毯子垫子。” 张启渊:“珍儿,你换好了再摆上小桌,把棋拿出来。” “是。” 珍儿答应了,两人去另一边,她就开始忙。她方才偷着打量了魏顺的样子—— 他脸很红,脖子被蛮横地亲过;头发都散开了,累得站不住,只能坐。 珍儿心想:好端端一个人,进门时还是体面的,吹了次灯的功夫,就被折腾得够呛。 换垫子的中途一回身,珍儿慌了,因为他看见……自家爷正用嘴给那太监喂水呢。 珍儿转过头来,心想张启渊真该谢谢他那淹水死去的爹——张吉现在丧子悲痛,又应对西厂设计,才没工夫再管他裆下这些事。 没过一会儿,棋盘棋奁摆好了,珍儿退下了,张启渊抱着魏顺躺了会儿,然后趴在他肚子上求他陪自己下棋。 “无赖你,”魏顺推推他的头,说,“别压我,我肚子酸。” “给你暖暖,”张启渊把被窝里汤婆子拿上来,隔着寝衣放在魏顺肚子上,问,“舒没舒服?” 魏顺白眼瞥他:“下回注意点儿行吗?别那么用劲儿,我是太监,我……和常人身体不一样。” 张启渊:“你自己都不知道,只有跟我在一起舒服了,你才肚子酸。” “你不睡觉?”不理会他说的,魏顺问。 “你歇歇起来,咱们下棋。” “太没良心了,”本是魏顺先勾引的,这会子他倒埋怨起人了,他说,“我就不该说想你。” 张启渊真诚地眨眨眼:“下棋主要是为了和你说说话,你想不想我先不说,我想你了是真的。” “时间还早呢,先躺会儿吧。” 魏顺需要张启渊的怀抱,于是扥他袖子,用那种撒娇的眼神看他。 张启渊躺回被子里重新揽着他,他这下高兴了,贴到他胸膛上去,抬起手给他瞧新制的镯子,说:“这是一块儿红玛瑙,能辟邪的。” 张启渊于是把他白白的手腕抓着,主要是摸他皮肉,次要是摸手镯,问他:“你喜欢玉?” “还成。” “你要是喜欢的话,我送你一个。” “什么叫‘我要是喜欢’,别人想送都是直接送,不问喜不喜欢。” 张启渊:“我这里有一块儿若羌的甘黄玉,你拿去吧。” “不要,”魏顺说,“那种稀罕东西……我又不是打家劫舍的。” “那我找人给你雕个东西,你戴在身上?”张启渊还在摸魏顺手腕,一边摸一边想,“雕个黄财神肯定不错,纳福,还发财。” “我不要。” “顺儿,咱们!”张启渊憋了半天的请求,真要说出来了,他忽然很激动,道,“顺儿,咱们定终身吧。” “啊……” “咱们是很好了,可我觉得至少得有个信物,有个承诺,”张启渊看着怀里魏顺紧张眨动的眼睛,说,“那样才更显得算数。” 魏顺紧紧地抱住他。 张启渊:“你不愿意?” “没。” “雕东西需要些日子,我找了个吉日,下月二十二,还有二十来天,咱们能准备准备,”张启渊打算着,“你不用急,我再过四五天就回你那儿了,到时候咱们细商量。” “可……”魏顺从他怀里出去,坐起来,略微为难地说,“我可能得去趟边镇,来去需要二十多天。” 张启渊:“去干什么?” 魏顺:“公务啊,还能干嘛?” 张启渊点头:“你放心去吧,反正雕玉需要时间,我过几天去你家里等着你。” 魏顺:“好。” 兴许是为了这对鸳鸯的好气氛,珍儿方才给房里添了灯,这时,帐中铺满暖光,张启渊在床头跪坐,魏顺在床尾跪坐。 二人相视,一个憧憬满怀,一个愁肠寸断。 “子深,”魏顺的嘴唇轻动,“走,我陪你下棋。” / 第二天清晨,张启渊伸手一摸,身边空荡,床褥冰凉。 他猛地坐了起来,掀开帐子下去,在空阔安静的房里环顾一圈儿,然后来不及思虑,打开了房门。 走出去了,站在院子中间,他才发现天还是黑的。 深秋清早起雾,这院儿的屋脊、房顶、树全被泡在雾里,晨光只破开缝隙,散出来浅浅亮意。 鸟叫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张启渊一转头,看见珍儿攥着个手绢走来了,她往他身上打量,说:“爷,怎么不穿外衣就跑出来了?早上多冷啊,快回屋穿衣裳,别冻病了。” 张启渊空虚错乱,以为昨夜是一场梦。 “魏顺呢?”他问。 第90章 “昨儿半夜就走了,”珍儿答,“没过四更就走了,就是你俩下完了棋,你睡着以后。” 张启渊困惑:“你知道?” 珍儿:“知道,我送他到院门外,崔树带他出府了,他们有人接应。” 张启渊:“你怎么不叫醒我?” “魏公公他……说不用叫你,还说西厂公务繁忙,清早要进宫议事,所以就提前回去了,”说着,珍儿低下头,从腰带里取出张叠起来的纸,说,“爷,这是他给您写的。” “什么?” 阴冷的天气,张启渊却穿得单薄,可没空感觉热还是冷了,只顾手忙脚乱地把信打开。 “子深相公,”纸上是这么说的,“秋意一落,木樨拌糖,前日有人送来松江的糯米细面,然吾或将去边镇二十日余,愿你等我回京,咱们去梯子桥买鱼,在家酱烧鱼,蒸黍糕,做元宵。 吾心匪石,生死如一。 承休,上,昨夜。” 信读完了,这才感觉到冷了,张启渊把纸叠起来,在手心里握着,对珍儿说:“你是不知道,我俩昨晚下棋,他嫌我太按部就班,不让着他。” “爷,快进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珍儿跟着催促,说,“那你让让他呗,赢了又不能怎么着。” 跨进房门,珍儿忙去拿厚外衣,给张启渊穿上。 张启渊捏着魏顺的信,去圆桌旁边坐,说:“下棋就这样,要是人人都让,还有什么好玩儿的?” 珍儿站在他身后偷偷鼓嘴,不敢苟同,说:“人家也是真喜欢你,要是搁在别人身上,早不跟你好了。” “放肆,”张启渊可不认同,他转过头盯着珍儿看,说,“有输赢才好玩儿,让肯定不行,除非是他让着我。” 珍儿念叨:“人也没少让着你……” 张启渊不出声,趴在桌子上把那纸打开,又一口气看了几遍。 窗外天色渐渐亮了。 珍儿:“爷,你还睡不睡会儿了?早上饭要去老夫人那儿吃吗?还是我给您端过来。” 张启渊盯着那张小纸看,跟猫盯着鱼似的,还覆在鼻子上深嗅了几下,头都不抬,说:“我到时间去和他们吃,现在我自己待会儿,你出去吧。” “嗯。” 珍儿走了,把门关了,还在桌子上留了灯。张启渊又猛嗅那纸,觉得有香气,但不多。 他趴在桌子上,又想起了两人昨晚上…… 第70章 几日后。 路往北走,天愈寒,在秘密前去辽东的马车上,魏顺一个人待着,不由地想起分别那夜,想起与张启渊下棋的场景。 张启渊这人,不玩儿赖也不让步,有棋瘾更具棋德,他执黑子,一边下一边分享心得。魏顺看他刻苦认真,也就耐着性子陪他,附和他,又佯装生气,拿“不让棋”这事儿挖苦他。 油灯落花,晕开一圈黄融融,两个人隔着小桌,脸对脸在榻上下棋,坐在一样颜色的光里。此时对于这项消遣,张启渊有热情也有精力,可魏顺还没从将夜时候的放纵里缓过来,坐久了身上酸,想躺着。 可他没躺下,也没跟张启渊说——因为大概要走了,要赶路十多天,到辽东那个苦寒的地方去,然后面对一场生死未知的较量。如果较量有了收获,那么,还需要十多天才能回来。 而再往后就更未知了。 所以他才决定轻狂一次,偷偷混进奉国府来见他,把想要的全要了一遍。 白棋子儿挨着手指头,微微凉,魏顺撑着疲软的身体,非要陪张启渊把这局棋下好。 白子在棋盘上落下了,魏顺抬起头,发觉张启渊在看他。 “看我干嘛?”魏顺笑,“是不是觉得下不过了?我脸上可没画着棋谱。” 张启渊没说话,神色里多少含着些痴,他眼波流转,脉脉含情,头都没低下,就把手上黑子放在了个胡乱的位置。 魏顺愣了,问:“怎么……” 可此刻的张启渊在想什么呢?他动情了,混乱了,脑子里早就没棋了;他觉得油灯的暖光太衬人,尤其衬魏顺,衬他肌肤,也衬他头发。 最衬他这身丹砂红色绸缎的衣裳。 “能现在抱你吗?”张启渊说,“我想现在抱你。” 魏顺束发时清俊威严,可此时披发,微冷柔美,他没明白张启渊怎么了,不懂为什么突然要抱。 不过没必要弄清楚,既然他想要,魏顺便会给,于是跪起来,绕开桌子挪过去,到了张启渊那边,端正坐着张开怀抱,悄声问:“棋不下了?” 张启渊坐在榻上,把他腰抱着,脸贴在他身上。 他于是也环紧他,两个人互相依偎,轻轻地晃。 “顺儿,”张启渊抬起头,顺着他胸前的绸子往上看,正看见他眼睫毛的影子,以及漂亮的下巴,他道,“魏督主,你今晚睡过我的床了,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挚爱了,相当于这是新房,我娶了你。” 魏顺心头一颤,因为高兴,也因为那话分量很重。 “我心里……你也是挚爱,”在张启渊面前,魏顺逐渐不刻意压着嗓子,他的声音近乎十来岁尚未倒仓的小少年,说,“五岁从月阙关到京城,我赶了几十天的路,之后的十来年,我总以为那是一条奔赴纷争和苦痛的路,可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条来见你的路。” 张启渊像是失神,缓缓说:“可要是你疼,甘愿不见,能选的话,我要选当年那些事全没有发生,你的家人都还在。” 魏顺屏着息眨着眼,不准眼泪掉下去:“那我现在肯定还在草原上,骑着马赶羊。” 想了想,魏顺又说:“那我现在,肯定还是个……‘男人’。” 魏顺终究落下一滴泪,掉在张启渊眉间那儿,可事实上这滴泪沉重又锋利,一瞬间穿过了颅骨皮肉,刺进张启渊心里了。 魏顺还是在意,张启渊想,魏顺肯定在意,其他的都有余地,可受刑这事儿不同。 佴之蚕室,身心不俱,耻辱写进阉人们的命数,他们个个终生记恨,无一逃脱。 车窗外是一片平原,天顶湛蓝,漫山裹红,然而此地和京城不同,深秋即是严寒,耳畔留鸟哀叫。 骑马护卫的徐目掀开车帷,喊了声“主子”。 魏顺这才醒过神来。 / 值九月初九,辽东忽降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到达辽阳治所次日,西厂提督亲领圣命,率部下闯入巡抚卫熹的住处,将院落、屋舍、器皿一一搜查。 午后未时不到,一缇骑就从后院鸡舍的食槽下找到了隐蔽埋藏的信件。 正像那刺客所说,这几乎是卫熹与张铭、张吉所通的全部信件了,不但有所收原件,还包括了卫熹所发内容的全部抄白——厚厚的一沓,用几层油纸裹着,塞在个带盖的陶罐里,埋在已经结冻的地底下。 “看吧,”后院厨房里暖和,魏顺半跪在地上看完了证据,抬眼告诉徐目,“埋在鸡食槽底下,要不是带西厂人来,没人会查得这么细,像你以前说的,正常脑筋的人根本想不到。” 徐目点点头,问:“有最近的吗?” “最近到八天前,”魏顺叠好信件,命手底下的人收拾带走,然后起身出屋,边走边说,“ 等不到明早了,咱们今晚就得走,我回驿馆给家里写信,你到时看着卫熹,顺便审审他。” “是。” 深冬未至,鹅毛雪盘旋下落的景致,这月份大约只能在这儿看到,出了卫熹住处,魏顺走得慢了,然后停了。 他身上裹着一件银貂皮斗篷,驻足回身,与徐目视线对上。 好半天的相顾无言,徐目懂得他是什么意思,就摸了摸他肩膀,说:“基本上尘埃落定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 魏顺一直笃定,可有了成果的当下,他却这么问。 “不是的,主子,”徐目摇头,“你听君令,行职事,这是万岁爷的意思。” 魏顺显得低落,再问:“你又不责怪我了?” 徐目仍旧摇头,让身后人在原地等着,而他陪魏顺沿着街往前走,说:“就像你说的,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法儿回头了,还是往前看吧。” 魏顺:“出来已经十来天了,也不知道京城现在天气怎么样,要是有太阳就好了,别下雪,下雪显得凄凉。” “才九月,”徐目说,“京里现在顶多下雨,要是真下雪,那也得是西山顶上,下不到城里来。” 纠缠的、矛盾的、无解的事,想来想去还是无解,当取舍有关于生死,一切都变得凄凉,人在持续的不安中抽去生机,从少年变成了大人。 魏顺踩着雪,想了想,忽然提:“不知道喜子好没好点儿,刀口还疼不疼。” “会好的,”两个人转身往回走,徐目说,“你都给他找好大夫了,咱们在宫里那会儿,哪里会有这待遇。” 徐目又说:“对了,主子,现在九月,十月要到你和渊儿爷生辰了,去年没过,今年也不过?其实除去张吉的原因,和所爱之人‘同生’,是很有情调的事儿吧?” 第91章 魏顺终于不为他这便宜生辰生气了,淡笑,说:“你还懂这个,没看出来。” 徐目:“想怎么过?回京我去安排。” “别了,”魏顺叹息说道,“待会儿到驿馆,我就给家里发密信。等这边儿证据和证词齐了,咱们快马赶回去,就该东窗事发了,再之后肯定一片乱,谁还顾得上什么生辰。” 徐目:“也是,而且万岁爷身子每况愈下,这关头,每个人的今后都没数。” 两人又回到了卫熹住处的门口,此时,底下人马集结收队,住所院落已被查抄。 魏顺上了车,示意徐目到近处坐,然后,面目严肃地把嘴贴去他耳边上。 他说的是:“先保证明面上不斩首,这是底线。” “难。”徐目用嘴型告诉他。 “不难,”声音极小的魏顺很是倔,继续说着悄悄话,“咱们能说得上话,张钧暂且干净,这很有利。” 徐目皱皱眉,动嘴,蚊子一样出声:“张钧都死了,别人会觉得是沾染上了才死的,而且如果西厂突然为奉国府说话,万岁爷会觉得咱们给他难堪。” 魏顺:“是为张启渊说话,又不是为张铭,说老实的,这事儿和他本来就没什么关系,判他很离谱。” 徐目生气:“你改了律法再说这话吧。” “你……”魏顺吐息,整理思绪,又问,“都察院呢?李如达能在万岁爷那儿说上话,是他的外孙子,他不会不管的。” “难说,”徐目忧愁地攥着手,说,“张铭如果坐实拥兵谋逆,李如达到时肯定离奉国府八丈远,丁点儿都不愿沾上。” 车里算暖,徐目一打量,发现魏顺的脸冷得可怕。魏顺沉默,重新转头看过来,说:“回京之后给我个能用的办法,你在京城很有名声,不会这么个主意都想不出吧?” “好,”徐目终究是硬着头皮应下了,说,“主子你别担心,我来想招儿。” 魏顺:“事成后我赏你。” “谢主子。” 徐目忐忑点头,挪去车门那儿坐,魏顺将车窗启开缝隙,立即,一阵风卷着雪钻进来。 脸被刮得生疼,魏顺望向远处。 真是:四方路,白茫茫,青女吹云碎,大雪覆辽阳。 / 魏顺启程数日过去,普通的一天,张启渊带着他那《醉惊情》的手稿,离开了奉国府。 这回不一样,不是焦灼的深夜,而是天清云淡的午后,张启渊顺着胡同往街口走去,听见麻雀唱,他再一拐弯儿,看见阳光掉落的石板上,有许多黄叶堆叠。 他没有去看病中的祖母,也未跪别牵挂的母亲,没人拦着他关着他,他便走了,走得如同平常出门,背着他那装了一沓书稿的布包袱。 他路过别人家院子,看见伸出墙外的枣树枝子,伸手偷人家的冬枣儿吃。 他轻松高兴,就这么一直走,这回真不一样了,不是“逃”了,而是“去”了。他想起前几日还见了汪家老四,对方念及张钧的事、张铭的风声,所以对他很是担忧,他却看得很开,说不求事事圆满,只有一方天地就好。 姓汪的于是没多说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劝他。 到了提督府,张启渊自然而然地进去,他跟那看门儿的、几个护院的打招呼,完全不像客人,实在就是主子。刚进外院,迎面撞上了柳儿,他居然从西厂回来了,还穿戴一新,看着像是个大人了。 他问候张启渊,说督主走之前提了他要来,自己一直在等着。 张启渊看他穿了新衣裳,说:“你这袍子不错,跟之前感觉不一样。” “因为我来给我们督主管家了,王公公年纪大,歇着了,”柳儿穿得精神,可看起来怏怏的,说,“所以徐大人才给我做新衣裳了。” 张启渊盯着他看:“怎么板着脸?是不是管家太累了?这其实是好事儿,代表你们主子器重你。” “不是累,”柳儿陪着张启渊往里院走,说,“是……前些日子家里遭贼,那杀千刀的,拿刀把喜子捅了,我一直照顾着他养伤。” “遭贼!”张启渊显得惊讶,需要回神儿,他问柳儿,“哪里来的贼啊?” “我也不知道,徐大人给送到官府去了,”柳儿不说真话,是因为没人告诉他真话,那晚上发生的少有人知道,刺客的身份更是秘密,柳儿说得眼睛红,“反正肚子被刺了个口子,疼得不行。” “这么严重……” “可不是?”柳儿心有余悸,“幸亏主子他机警没出屋,才躲过一劫。” 张启渊抿着嘴琢磨了会儿,问:“那人……不会是来杀你们主子的吧?” 柳儿摇头:“不会,就是贼,说是官府已经审出来了。” 前边就是书房,见张启渊不再出声,他便示意:“爷,书房您用着吧,我们一直在打扫,睡的话,哪儿都行,晚上吩咐小刘他们给铺床就是。” 张启渊点头,说:“我放了东西洗个手,你带我去看喜子吧。” “成,”柳儿说,“他一开始睡在督主那院的厢房,后来搬到楼里去了,主子对他好,说是那儿安静,适合养着。” 张启渊进书房,把书稿放进柜子里,又把那块稀奇的甘黄玉掏出来,拿给柳儿看。 说:“我打算找人雕个黄财神。” 柳儿:“若羌的甘黄玉?” “有见识啊,”张启渊摸着那玉,说,“我这次就带了点儿零钱,别的没什么,除了这个。” 柳儿眼睛发光:“这很贵的。” 张启渊笑,把手放到水盆里去,说:“你不是不知道他什么样儿,便宜了肯定嫌弃。” 柳儿问:“送给督主的?” 张启渊:“是啊,他让我等他回来,说去买鱼,还做元宵。” 柳儿:“好啊,到时候我帮你们弄。” 馨香整洁的、华贵的屋里,再是长了一棵石榴树的屋外。晚秋沉寂,可这几日的午后极晒,似是等不及了,要将这一年最后的暖意挥霍了。 张启渊洗了手,进来小厮把水端出去倒,柳儿带张启渊往宅子后边走去。这时辰,日头已经西斜,提督府的屋舍往上,树叶暮年,层层叠叠,有黄的、褐的、红的。 树冠下传来张启渊闲聊的声音。 / 九月庚子深夜,魏顺一行从辽东边镇回到京城,他们来不及歇息,先是将卫熹押去西厂下狱,然后围坐议事,互相通传了张铭案、奉国府案的最新情况。 深更半夜,西缉事厂内灯火通明,魏顺已经疲倦到极点了,可还是没法子歇息。议事的属下散去,徐目去后边屋里拿了片毛毯,劝魏顺待会儿上马车睡个觉。 “就这么短的路,睡不着。” 回到京城了,车窗外不再是接天的积雪了,魏顺盖着毛毯看供状看案卷,说完前边儿那句以后,就没怎么说话。 徐目在身旁掌灯伺候着。 过了会儿,车快到宫门了,魏顺说:“我真怕是今晚。” 徐目听错了,附和:“盼是今晚,大概就是今晚,看着吧。” 魏顺继续看供状,没应声。 徐目又说:“也就是奉国府了,才这么谨慎,要是别人,咱们回来就派人抄家,省得连夜进宫,麻烦。” 魏顺把状纸翻得脆响,还是不说话。 徐目举着灯低下头,清楚地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徐目也心烦、也无奈,想叹气,又不愿意戳破魏顺此时此刻的伪装。 他只能憋着,装作这一切都稀松平常,与之前办的重臣要案没差。 车停在了东华门里。 没下车,魏顺忽然问:“你觉得万岁爷会留下张吉吗?” 徐目干脆地摇头,低声说:“别的不说,储君的事儿,万岁爷肯定忌惮他、恨他了。” 魏顺表情平静,取下身上的毯子,说:“那就好。” “您放心,他是张铭的亲爹,又对拥兵一事知情不报,横竖都是活不成的,”徐目下了车,也将魏顺扶下车,继续说,“别人死不死不一定,张吉、张铭一定。” 魏顺冷笑:“真该感谢那个蠢钝怕事的卫熹,要不是他背着张铭派人杀我,这案子肯定没这么顺利。” “这人真是……”徐目说,“自己留证据,派没经验的暗杀,容易招供,擅作主张——怎么想都是挺毒的。” 魏顺问:“对了,卫熹家里怎么样?” 徐目回答:“京城这边的家眷还没惊动,咱们商量的是先派人暗中看着,现在应该没什么问题。” “好,”魏顺长吁一口气,“就这么着了。” 夜里面圣,在殿外等着时,秦清卓来了,他面色凝重,贴上魏顺的耳朵,道:“张钥正室的母家人最近出入奉国府,我的人遇见了,我已经禀给圣上了,老人家很生气,就等着你回来呢。” 魏顺轻轻点头。 他心里忽然一揪,很难说是面对未知的忐忑,还是得胜之前的快乐,感觉这案子办的时间不长,可算来也是二月有余了。 第92章 圣上身边的太监出来,请魏顺进去。 魏顺便向前走,带着捧了证据和案卷的徐目。 大内檐下,夜灯常亮,魏顺回过身看秦清卓,两人久久相视,无言意会,秦清卓笑,他便勾起嘴角,还给他一个笑。 可他心里知道,自己这一刻根本不高兴。 九月辛丑日。 西厂快马传书,下令宣府镇守太监宫维查抄总兵张铭住所,并将张铭缉捕,即刻押送回京。 同一天,晨阳还未露头,提督魏顺调兵约三百人,籍没、查抄奉国府。 秋日破晓一刻,军中高手一拥而上,搭着梯子摘下了高门上那块花梨鎏金的牌匾。 这下子,衣冠扫地,朱门破落,往日的风光像梦一样消散。顺着大门抬眼往上,是湛蓝无云的天幕,还有挂在房脊上的日头。 清早第一片光落在魏顺的身上。 他身着夺目华丽的官服,带着两队护卫,在大路那边站着,盯着手下的人马,目睹他们闯进了奉国府,然后不留情面地搜刮金银、捉拿家眷。 这真是“朝承恩,暮赐死”,是“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 看着眼前景象,想着前人谪诗,心里忽然凉个透彻,魏顺在底下悄悄抓住了徐目的袖子。 见他脸色不好,徐目便说:“督主,昨夜太累了,咱们去车上吧,您睡会儿。” 魏顺摇头,嘴唇轻动,问:“那边怎么样?” 徐目脑子转了转,委婉地告诉:“刑部的人后半夜就集结了,这边要来一些,渊儿爷那边也是他们去,万岁爷肯定是不想您为难。” 魏顺悄悄说:“那打点的事——” “打点过了,”徐目捂着嘴凑到他耳边,安抚他,“放心,您嘱咐的我都办了,等进了刑部牢房,他们会对他好些,我让孙忠找了个人帮忙,那人今早会把一对釉里红瓶子送给刑部,还有那些金子,加上一张吴道子的画儿。” 魏顺:“辛苦你。” 徐目摇头,又凑近他,还是挡着嘴,说:“暂时只能这样了,这案子圣上盯得太紧,还让刑部插手,咱们救人展不开手脚。” “没谁能得到他老人家的‘相信’,张家是,我更是,”魏顺冷声自嘲,抬手指向奉国府的大门,说,“兴许明天,这就是我的下场。” 徐目叹气,随后两个人安静地站了会儿,徐目又忽然笑,凑过去说悄悄话,很轻快很得意地:“知道你想走了,等着,我过两天把他给你救出来,你俩就远走高飞。” “不用,”魏顺也笑,笑得眼泪都快冒出来,说,“救也是我自己去救,这是我欠他的。” / 奉国府地方大,人多钱多,房子多器物多,查抄的事且得忙活十天半个月。魏顺在那里头待到午后,随后安排了西厂其他人值守。 他知道张启渊被刑部人带走了,所以他得回家了。 乘车回到提督府,柳儿出门来接,惊慌失措地告知:“督主,上午来了人,自称是刑部的,把渊儿爷带走了。” 魏顺行尸走肉一般进院儿,问:“来的几个人?” “六个吧,但有四个一直在大门外,两个进来,都穿着官服,给我们看了驾帖,”柳儿苦着脸,说,“我就把他俩带到书房去,后来,渊儿爷知道了他们为什么来,不相信,还跟他们吵了一架,有个瘦的险些拔刀了,再然后,渊儿爷就信了,他坐在那椅子里看着他俩,安静了好半天,说自己要交代话。” 柳儿抽噎着,把眼睛底下的泪揩去,说:“接着他叫我过去了,把剩下的钱给我,叫我拿去给喜子买吃的,然后他就跟他们走了。” “上杻了?”魏顺问。 “对,锁上手了,我觉得他可怜,不敢仔细看。” “行了,我知道了,出去吧。” 这时一共三个人在房里,魏顺那么平静,平静到柳儿觉得自己还没睡醒。柳儿已经听说了是西厂牵头查抄的奉国府,可是自家主子和张启渊那么相爱,无论怎样都会悲伤的吧。 他出了房,暗自琢磨:难不成……那些思慕全是主子他演的戏?他亲近渊儿爷只是为了收集证据? “主子,你睡一下?” 房里,徐目坐下喝了口水,看魏顺一直在发呆,于是问他。 “不睡,”魏顺撑着圆桌站了起来,往书桌那边走,说,“宣府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得等信儿。” 徐目:“你干嘛去?” “写一下后面几天的计划,奉国府那边且得忙呢,”魏顺站在了书桌后边儿,铺了张纸,提起笔,说,“还要和几部一起审案,万岁爷跟九爷兴许在,怠慢不得。” 徐目打算过去磨墨,但站在半道上,眯起了眼睛,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忽然很不寻常——自在、轻快,完全不像前几日纠结惆怅的样子。 徐目拿起了墨锭,劝告:“歇歇吧,事儿是做不完的,不能老催着自己闲不住。” “不用,我行,”魏顺将笔润湿,拿起来盯着看,拔了一根笔头上呲出来的毛,说,“你放下吧,去睡,我自己可以。” “算了,我陪你。” “别,你要是晕了我就没辙了,”魏顺坚持地催促着,“快去快去,睡一觉,出去这么些天了。” “嗯,”徐目还是忙着磨了点儿墨给他,然后把墨锭子搁着,说,“那我眯会儿去,你有事儿喊他们。” “去吧。” 徐目出去了,魏顺掖着衣袖掭笔,很轻柔地一下一下。 圆圆的一颗眼泪,脆响一声落在楮皮纸上,来不及看见它,第二颗又掉下去,接着是第三颗、第四颗…… 魏顺放下笔,把湿掉的纸揉成一团,扔到桌子那头去;他局促着无处发泄,只是落泪,再是把自己嘴里的肉咬得生疼。 接着,他两只胳膊一扫,桌上的文房四宝跟书籍纸张全都掉了一地。砚台磕在地上,墨点子染上了房里垂下的纱幔。 这些东西毁坏的一刻,魏顺终于放声地哭了出来,他站都站不住了,只好扶着桌子缓慢地蹲下。 他泣不成声,颤抖着瘫坐在了地上。 第71章 从查抄奉国府那日算起,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午后日光穿透树冠,和枯叶一起落在刑部大狱的外围墙上,这本是个极凉也干爽的晴日,可十三司办公衙署以北的此地寂静如夜,夏日生出的青苔逐渐变成褐色,在水沟往上的砖墙上留下斑驳。 像疤痕,也像凝血后暴露在外的伤口。 李如达犹豫了几日,还是决定前来探监。虽说奉国府案的人犯多数都将株连斩首,不大容易见到,可李如达几夜未睡以后,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刑部大门,找他们尚书侍郎疏通了关系。 这才得到一次去见外孙子的机会。 大狱的围墙五六尺厚,主门两道,都覆盖着厚厚的铁皮,进了门,右手边能看见一间狱神庙,里头供奉着尧舜的臣子、“狱神”——皋陶。 李如达右转进去,磕了头,敬了香烛。 他此时算不得极悲伤,因为悲伤已经无用,他只是慨叹:自家女儿的婆家本是万人景仰的国公府,是朱门之上的朱门,可一朝遭难,树倒猢狲散,一切全部灰飞烟灭了。 他也暗自庆幸曾经的谨慎,不写会被挑错儿的书信,不与张吉探讨法理以外的话题。 出了狱神庙,踏着厚墙之内阴森森的路,李如达往大狱牢房里去。进门之前,有司狱官员再次查验了他的身份。 这里头,真不是人能待的地方,李如达不是第一次来,却第一次这般的严肃、忧愁,司狱带着他往里去,路过一间接一间地方不大的屋子,门紧锁,犯人趴在牢棂上。 张启渊被关在通道尽头,最里面的一间。 司狱得了上头招呼,没有站在近处监视,而是给祖孙两人一点时间,自己去远处通道边儿上待着了。 “子深。” 从小到大这么些年,这是李如达头一回为这个顽皮的孩子痛心,他拍拍牢棂,叹着气叫他名字。 然后那孩子就过来了,他穿着沾脏了的白裤白袍,眼神显得惊讶,呆了半天,才轻轻问候:“外祖父……” “子深,怎么样?有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 这一刻张启渊的心情,说是诧异也不为过,他早就做好赴死的准备了,也清楚家人只有斩首、发遣、为奴三个结局。 他根本没惦记过还会有人前来看他。 李如达眉头拧着,不住地叹气,问:“有吃的吗?” “有粥,还有馒头,水是干净的。” “好,”这显然不是料想中的死囚的饭食,不过李如达心里早就懂了是怎么回事,他说,“今儿上午,圣上把你家案子的结果定下了,明天行刑,其实原本要等几天的,可他老人家身体不好了。” 张启渊着急地问:“我娘呢?启泽呢?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第93章 李如达抿了抿嘴,说:“奉国府地界大,查抄的工作到现在都没彻底结束,西厂的人成日守在那边,圣上是觉得魏公公和你祖父熟识,所以派了刑部的人看着,一切审问、刑罚全要多方复核,西厂不得擅自做主。” 张启渊还是着急,说:“那我娘……” “别着急,我一个一个说,”顺着阴暗处的光线,李如达打量着孩子脏兮兮的脸颊,说,“男丁、下人基本上全要死了,你娘是女眷,启泽不满十六,两个人都免去死罪,给付功臣家为奴,现在先住在锦衣卫的杨指挥同知家里,但你祖父死罪难免,你张铭四叔更是。” “我也是吧?” “你不是,”李如达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说,“按道理来说,你是嫡孙,又是张铭亲兄的儿子,是逃不掉斩刑的,我们都以为就那样了,但方才得知了万岁爷那儿最后的结果,你与其余牵连者一同发遣,往云南卫,后天启程。” 张启山手抓着牢棂,问:“后天……” “太快了,按规矩来说是,但昨日审案以后,听说老人家身体不大好了,掌权的人总是多疑,他怕身后江山不在,所以要赶时间。” 张启渊点头,答应着:“好。” “你逃过一死不容易,”李如达本来没打算说这个,可想想还是说了,他道,“昨日提审我没去,听说结束以后,魏公公在刑部和九皇子面前为你据理力争,昨儿夜里还秘密进宫,才有了今天这么个结果。” “好,我知道了,”张启渊叹气,发呆,说,“我昨儿看见他了,坐在很远的地方,我盯着他,他不看我,我还以为——” “子深,虽说我过去也忌惮西厂,可这件事不是人家的错儿,魏公公这几日冒着被牵连的风险,四处想办法,给你们母子三人说话,你旁边牢房里的人,吃的全是霉米稀饭,没人吃得上馒头,你想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吧?”李如达咬咬牙,说,“宫里老人家会用人,为自己落下个好名声,现在人人骂的都是西厂。” 张启渊想了会儿,说,“我没在怪他,只是来了这地方,又知道奉国府没了,我娘带着那么小的启泽,去做人家的下人,我忽然就什么都不想要了,外祖父,谢谢你来看我,子深不孝,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李如达:“都是你们张家惹出来的事儿,我本来不打算管的,可你娘跪下求我。你身上到底是流着我家的血,说老实话,我是不忍心的,所以买通了去云南卫随行的一个弓兵、一个差役,到时候他们会照顾你,你不至于那么辛苦。” 张启渊点头,呼吸重起来,眼眸含泪,小心地问出:“我家祖母她……怎么样了?” “她……不在了,听说因为你爹的事,她身体本来就不好,抄家那天晚上,就在牢里去了。” 张启渊无措地吸吸鼻子,眼泪真的落了下来,他手还紧紧抓着棂槛,脚底下却软得发虚,他隔着眼泪看向李如达,许久没说话,后来,抬起袖子抹去泪,隔着棂槛跪他,给他磕头,说从未想过此生会这样,也从未想过奉国府家破人亡,儿时过往皆成云烟。 司狱拿了个提盒过来,打开,取出纸包着的点心,李如达将它递给张启渊,说:“这是你娘和纫秋一起做的点心,你明儿要走了,留着今晚上吃吧。” “嗯。” “我替你拜过狱神庙了,你这一路上会好的,”临别,李如达心痛至极,他伸过手去摸了摸外孙子的脸,看他眼神清亮、面貌俊秀,却在朝堂纷争里承受着无妄之灾,落得如此下场,不禁落泪,说,“等有机会了,我和你外祖母去看你。” 张启渊还掉着眼泪在笑,说:“快回去吧,您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了,小时候老以为您最不喜欢我呢。” 李如达深深叹息:“哎,傻孙儿……” 这刑部的大狱里,一点儿阳光都不透,李如达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牢棂外背阴的墙底下,有些蛰伏着的经寒的虫子。 张启渊抱着点心坐在了地上。 “云南卫……”他极其失落地念道,“云南卫到京城,咱们就再也不见了。” / 第二日,大风送来大寒,京城一夜间冷了下去。张吉、张铭等人被押赴城西柴市口,枭首示众,提督魏顺带着西厂几人亲自去监斩。 第三日,天更加冷了,枝上黄叶撑不住北风席卷,几乎已经掉个精光,天还没亮,此日发遣的犯人就穿好了囚服,戴上了镣。他们一起被押上刑部大堂,进行启程前最后一次身份核验。 张启渊排在队伍尾巴那儿等着,后来在发遣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可天太冷了,他只顾着手抖,后来连手印也按得歪歪扭扭的。 天微微亮,辰时前锣鸣三声,遭发遣的犯人编队出发。是坏事儿也是好事儿,毕竟他们终于出了那遮天蔽日的监牢,走上街道,经过了市坊胡同,然后出了城门。 野地里的风一下子刮过来,再不见那种凉爽的、湛蓝的秋日天气,张启渊跟着别人走,能勉强躲着点儿风。 他想:五六天而已,京城却像是入冬了。 真冷,不是那种秋日连天下雨的湿冷,而是北风呼号的凛冽,郊外地方没有遮挡,寒意直往人袖口和裤腿里钻。可痛苦不止一处,腿底下皮肉也被铁镣磨得剧疼。 随行差役个个急如催命,肆意唾骂。 张启渊没怎么抬头,想办法躲过与那些恶人的对视,可有个斜眼差役还是朝他走来了,抓着他衣裳,说:“你抬头,我看看你脸怎么了。” “没怎么。” 猛一抬头,张启渊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脸怎么了他不知道,可这会儿,他五脏六腑里忽然像烧起了火,身上滚烫,还又痒又疼。 差役拿手拍了拍他脸,问:“叫什么名字?你脸怎么这么红?” 另一个差役把犯人编队的簿册拿了过来。 “张启渊,”张启渊小声回答,喉咙也难受起来,他道,“没怎么,脸红……风吹着了吧。” “张,启,渊,”斜眼差役从簿册上找到了他的名字,确认了他的底细,便继续打量他,说,“你脖子也红了,还……” 张启渊戴杻的手捂上了脖子,结果那差役伸手就抓他胳膊,粗鲁地把他袖子撸起来,问:“你这是什么?” “不知道。” 晕着头的张启渊定神,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跟胳膊,皮肤上头泛红,还起了很多疹子,摸着滚烫,的确是吓人。 斜眼差役喊了领头的来,卷张启渊的袖子,扯他领子,给领头的看他身上。 领头的眸色一暗,把差役带到远处去,小声地说:“该不会是……痘疮瘟疫?” 斜眼差役:“看着像是,他以前是奉国府的,在外边花天酒地,指不定染上什么病呢。” 领头的:“奉国府……他这病你可别跟别人说,被上头知道就麻烦了,咱们全得跟着遭殃,还有其他犯人呢,要是他们知道自己可能染病,命不久矣,估计会和咱们拼命。” 斜眼差役皱起脸,问:“那可怎么办?” “我觉得,”领头的前后环顾,然后做出了个用刀的动作,他说,“到时候写进公文里,就说方便的时候掉沟里了,摔死了。” “您说得对,”斜眼差役附和,“要是把他带着咱们还得照顾,要是传染了你我,更是倒霉,不如直接做掉。” 他又往远处偷偷一瞧,说:“我舅父家住前边村子里,我对这片儿熟悉,那边林子后面就是个山崖,扔那儿就行。” 领头的看一眼张启渊,又看那边的松树林,沉思了一下,点头说道:“成,我带其他人往前走,你去办——不行,一个人危险,你带着弓兵去,他身手好。” 斜眼差役勉为其难地点头:“成。” 接下去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站在山崖边上被卸了镣,看着眼前一个差役加一个弓兵,张启渊不想起外祖父那话都难,他挠着身上未知原因的疹子,问:“二位弟兄,你们真给我下毒药了?” “没有,”那斜眼睛的笑,说,“是西厂的徐公公找的我们,说你肯定得起疹子,我盯着这片儿林子,带你过来就行。” 张启渊很诧异,他想了想,问:“可要是没出刑部就被发现呢?” 斜眼睛的:“你那时候不是还没起疹子么?不过就算起了,他们也会装作没看见,毕竟自己处理麻烦,不如把麻烦推给别人,不然刑部还得伺候着你。” “……真是西厂啊?” “再背后是谁我们就不知道了,”五大三粗的弓兵把卸下来的杻跟镣踹下了山崖,说,“您就猫在这儿别乱跑,我们先走了。” “好,”忽然到来的变数,张启渊没大能反应得过来,他只能发愣看着那俩人,说了句,“谢谢。” / 放眼看去,崖下草木已成休憩的枝梢,要到明年春天才再醒来。 风更用劲儿地刮,冷了,皮肉的疼痒就好些了。张启渊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去。 第94章 来的两个人他全看清楚了。 打头的是魏顺,他穿了身轻便衣裳,带刀,束发,脖子上系着条能拿来挡脸的面巾。 徐目也穿得差不多,在他身后跟着,怀里抱了件衣服。 魏顺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他想靠近,又顾及张启渊背靠崖边,只好说:“你过来,把囚服脱了,把这个穿上。” 张启渊慢慢朝前挪步,可魏顺已经等不及,小跑着来解他的衣裳,把那破囚服脱下去,接来徐目拿着的暖和衣服,手忙脚乱地帮他穿上。 徐目识相地离开,抱着换下来的囚服,去了松树林外边儿。 魏顺两只手握住了张启渊的一只手,他显得不安,抬起眼看他,然后感受惊慌的、庆幸的、心疼的、思念的感情交织;他猛地扑在他身上,把他抱住了。 魏顺哭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张启渊面前这么哭,他抽噎、颤抖、泣不成声,反正是在没人的崖边儿上,所以干脆扯着嗓子。 有惊无险,失而复得——现在没人比魏顺更懂这八个字。 他把脸贴上张启渊的肩膀,说:“咱们走吧,好不好?咱们一起走,离开京城,行吗?” 愣神了好一会儿,张启渊这才抬起胳膊,缓缓将他圈住了。 “是你救了我?”紧紧抱上他,张启渊问。 “是也不全是,徐目帮了忙,还,有他手底下的人,”魏顺哭得话都快说不全,“我也去找了你外祖父,想尽了所有能想的法子。” 张启渊:“所以,他昨儿带来的点心——” 魏顺:“是我的主意,里头加了虫草,因为我记得你一吃它就起疹子。” 张启渊:“你怎么会知道?” “夏天那会儿,你老来西厂找我,有一回我喝了虫草汤,你亲完我,第二天就浑身痒,我问怎么了,你说你从小就不能吃虫草,”魏顺微微惊讶,放在背上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裳,说,“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居然忘了。” “想起来了,”张启渊说,“对了,那天提审我,我看见你了,你是不是没看见我?” “怎么会……可我那时候满脑子想着救你,不敢看你。” 张启渊松开了怀抱,问:“为什么?” 魏顺通红着眼睛:“你会怪我。” 张启渊:“我不怪你。” “真的吗?” “对,”张启渊一滴眼泪都没掉,他一时间走不出牢狱之灾落下的心病,对什么都不思不想了,他往后退了小半步,说,“谢谢你们救我,我无以为报,我这就去找落脚处了,你们也回去吧。” “什么意思?”魏顺一下子脸色煞白,被他吓得满目惊恐,问,“张子深,你什么意思?” 张启渊居然还淡淡笑:“我说得不清楚么?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是戴罪之身,能活下来是有幸,所以想找个安静地方待着,就不去掺和你往后的生活了。” “张子深,”魏顺向他靠近,揪住了他的衣袖,随即扶上他胳膊,说,“我错了,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查奉国府的案子,不该只想着报仇,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求你原谅我,我让你扇我巴掌,只要你能痛快,怎么着我都行……” 张启渊看着他,不动声色,也说不出话来。 魏顺还是在哭,风把他带泪的脸吹得很凉很凉,他恳求:“你别不要我,行吗?你别不要我。” 张启渊摇头,把衣袖从他手里拽了回去,说:“我没有怪你查案,真的没有,我就是心里什么都不想着了,打算去过一种自在的生活。魏督主,谢谢你不顾一切救我,此恩我来世再报,咱们就此别过,您请回吧。” 这冬日将来的天气,风那么冷,天色那么阴沉,人心也凉,凉得比结冰的河水都透彻。 张启渊那般果断,那般潇洒,他转身便走,魏顺缠着不放,硬是把他的袖子又拽在手里。 张启渊:“放心,我今后不会婚配——” “治疹子的药,”魏顺撇着嘴,硬是把他的手从衣袖里捞出来,塞给一个小瓷瓶子,说,“拿着,记得吃药。” “死不了,”张启渊不收下,把胳膊挣脱了出去,背着身,说,“我不觉得祖父他们无辜,也知道官场党同伐异,不是你的错处。我只是什么都不想做了,可你不一样,你喜欢在西厂,所以咱俩分道扬镳,最好。” “张子深,真的有这么恨吗?真的不打算回头看我一眼吗?”魏顺双手捂着那个小小的药瓶子,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掉,说,“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眼了。” 张启渊不回答,好半天安静。 片刻后,他终于微微回头,瞧向他。他见他哭得那么凄惨,只好转身走了回去,用手帮他把眼泪抹干净。 “走了,”张启渊说,“你也回去,别在这儿待着了。” 魏顺还是哭,盯着他的脸哭,可怜兮兮地哭。 他转过身,忍着身上的难受,几步走到林子边上,然后钻了出去。 他的脚步声远去,消失了。 魏顺面前只剩下风弄针叶的声音,细细小小,像是针鼻儿刮人耳朵。 徐目着急地进来,问:“怎么了?他跟我说什么……就此别过,怎么就就此别过了?” “我俩没今后了,”魏顺用他那哭过的眼睛看着徐目,说,“他不要我了。” 徐目:“你别放在心上,他遭了难,说气话很正常——” 魏顺:“根本就不是气话。行了你别管了,咱们回去吧,风大,别吹着了。” 说完了话,魏顺就自顾自地往林子外面走,徐目跟着他走,叹气,说:“往好了想,人活下来了,就什么都有余地,是吧?主子你也别太难过,说不定过几天他就回来了……” 徐目还在身后聒噪,掺和着的也有四野风声。 魏顺沿着路往回走了。 / 从这天的这次分别起,张启渊就是个书面上的死人了。 他回到城中,去了开书坊的丰老板家,敲人家院子门,被下人带进去,坐在厅内等。 “渊儿爷……”见着面了,丰老板着实被吓了一跳,她盯着他打量,说,“你不是被——” “不细说了,”张启渊站了起来,很着急,说,“面儿上、朝廷眼里我都已经死了,你记得这点就行。” 丰老板低声问:“你逃狱了?” 张启渊:“没有,有人帮着疏通,就出来了。” 丰老板:“有人?是……你那美貌不可方物的小公公?我昨儿在街上看见他了,监斩你家老小,被一群太监侍卫围在中间,可威风了。” “不提他了,”张启渊说,“你把我让人送来的东西给我。” 丰老板柔声安抚:“渊儿爷,你可得想得开,能活下来就要好好儿活着,至于奉国府,君臣的事自古以来都是这样,想不通的。” “我知道,”张启渊点头,说,“是变故太大,我心里忽然很空洞、虚无?我祖母死在了牢里,我娘带着弟弟,在别人家当下人,还有那些以前每天跟我在一块儿的丫鬟、仆人,他们全死了……这些搁在谁身上都是不好接受的。” “给,你的东西,”下人拿来个上了锁的木匣子,丰老板接过去,递到了张启渊手上,她叹气,道,“京城百姓人人都说西厂无端杀戮,觉得奉国府犯错也罪不至此,你那小公公现在也是众矢之的了,想想这个,你心里就能痛快了。” 张启渊眼睛无神地摇头:“我不想那些,我也不记恨他。” “那你还不准提他。” “他曾经是我此生挚爱,今后仍然会是,”知道丰老板猜出了两人的关系,张启渊也就没藏着,说,“我打算找个道观住下,好好写书,以绯扇的身份过后半辈子了。” 丰老板:“你是打算断情戒色,从师出家?” 张启渊:“不会,我是觉得城外清闲。” 丰老板笑:“成,快看看你的东西吧,那个小太监叫,叫柳儿,他拿到我这儿来,我放着没动,也不知道你这里头是什么宝贝,还上锁防着我。” “不看了,”张启渊把匣子抱起来,一副要告辞的架势,说,“新书的稿子在这里头,还没写完。” “真的假的?”丰老板眼睛立马亮了,说,“别着急,你先歇着,写好了再继续写。” “真的,但……”张启渊往门那儿走了两步,迟疑,“这本主人公是一个男仙,还有一个男仙,嗯……他非男非女。” 丰老板皱起眉:“你之前告诉我的好像不是这个。” “那个没打算再写了,”张启渊往外走,丰老板跟他到了院子里,他道,“我就想写这个。” “会不好卖,”丰老板抿上嘴思考,又说,“没事儿,你写着,按绯扇名震京城的程度,写什么都会有人看的。” 张启渊颔首:“那丰老板,我先走了。” “等一下,”来了个丫鬟,丰老板从她手里接过个银袋子,说,“还是给你点儿钱吧,不然喝西北风去?” 第95章 “谢谢,”张启渊没有推辞地接了,说,“从卖书的利市里扣吧。” 丰老板送他到大门口:“这么算,我还欠你一堆钱呢。” “对了,”张启渊又转过身,说,“还得求你帮我个忙。” “说吧。” “我这儿有块甘黄玉,本打算雕个随身能戴的黄财神,但那时候耽搁,也没寻觅到满意的匠人。丰老板你认识的人多,帮我找个匠人吧。” 张启渊磕开了木匣的锁,把那玉拿出来,搓了搓,庄重地递到了丰老板手里。 “这么好的玉,怪不得上锁,”丰老板开着玩笑,举起了那玉打量,说,“成,等个二十多天,你有空来拿吧。” “谢谢,那我真走了。” 离开丰老板家了,张启渊顺着胡同走往了街口,他进了家馆子,要了一壶酒一碗面。 吃饭不主要,主要是借馆子的桌子,再次打开他那宝贝匣子。匣子里还剩下三样东西:没写完的《醉惊情》,正面“同生”反面“双栖”的扇子。 还有那封奉国府的清晨里收到的小信。 纸上这么说的—— “子深相公,秋意一落,木樨拌糖,前日有人送来松江的糯米细面,然吾或将去边镇二十日余,愿你等我回京,咱们去梯子桥买鱼,在家酱烧鱼,蒸黍糕,做元宵。 吾心匪石,生死如一……” / 许是这些天太忙碌了,许是在崖边上被风吹着了,魏顺回去的这晚就病了。 他干咳,发热,嗓子眼儿疼得像咽刀子,柳儿给找来大夫,问诊过后开了一堆奇苦无比的汤药。 “督主,药得吃啊,半碗也好,”小刘站在床旁边干苦力,劝魏顺吃药,“大夫叮嘱了得吃药,不然嗓子里的肿消不下去,改明儿该说不了话了。” 魏顺靠在床头,半天了,终于松开轻拧的眉头,睁开眼睛看他,说:“别喂了。” “督主……” 小刘拎着滴汤的匙子, 这时候,魏顺已经把他手里的药碗夺了过去,一搭口一仰头,艰难地吞咽几下,黑褐色的药汤全都下肚。 魏顺咬着牙:“这药麻嘴。” “糖水,”柳儿立即捧来另一只碗,换下小刘,亲自给他喂,说,“督主,厨房在炖梨了,待会儿拿过来,您不是说不想吃咸的么?那是甜的,还对嗓子好。” 魏顺头昏,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柳儿:“未到亥时,还早,要是您不想睡,就再坐会儿,我们都在呢。” 魏顺:“徐目去哪儿了?” “在厨房呢,看着他们给您做吃的呢,”柳儿贴心地帮他擦了嘴,问,“我找他过来?” “不用,”魏顺很慢地摇头,说,“我就是想知道宫里有什么消息。” 柳儿给魏顺掖被子,小声地:“我刚听徐大人说,好像万岁爷的病更重了。” 魏顺叹息:“咯血的病,很难好得了。” “人老了嘛,肯定不一样,”柳儿话锋一转,说,“您这就是风寒而已,吃药,多喝水,过两天就好了。” 魏顺淡笑,然后很要紧地叮嘱:“你要记得给喜子弄点儿好的吃,别给养瘦了。” “知道,”柳儿蹲在床边,说,“您宠着他,他吃得最好了。” 魏顺:“晚上给他弄的什么饭?” “有个鸡汤……”柳儿刚说了几个字,余光就看见徐目慌慌张张走了进来,他问候,“徐大人。” 身后还跟着人,穿官服斗篷,同样风风火火的,往这暖和的屋里带来些外头的冷气。 是秦清卓。 “主子,”一见魏顺的面,徐目便说,“秦公公有急事儿。” 魏顺什么都没想,掀开被子就从床上下来。 秦清卓气喘吁吁的,说:“顺儿,宫里最最新的消息,万岁爷赐了毒酒白绫,庄妃和赵进都死了。” 魏顺愣了一瞬。 “但我来不是为了这个,”秦清卓一招手,身后又有个人来了,他把一份手谕递到秦清卓手上,秦清卓正色站立,展开手谕,说,“吾在此传读圣上谕旨——” 魏顺脑子里一片空白,立即带着他那些小太监俯身跪下了。 秦清卓读道:“勅谕西缉事厂提督魏顺,怙权乱法,虐害官民,违祖训,失朕望,罪无可赦。兹关停西厂,黜其官,降为庶人,命即刻离京,赴顺天府良乡县琉璃河镇居住,沿途不得停留,无故不得回京。 此谕既出,即刻奉行,敢有迟误者,同罪论处! 庆泰五十三年九月二十八,皇帝之宝。” 不算是长的手谕,秦清卓憋着一口气读完,能看出他是着急赶来的,身上斗篷的带子都没捋好。 魏顺磕头:“臣魏顺跪接陛下圣谕,免冠叩首,流涕伏罪。” “行了,”秦清卓合上手谕,说道,“起来吧,收拾收拾就走,天已经黑了,你家下人随意遣散,府上的太监除了徐公公,其余都在司礼监编内,万岁爷恩深体恤,准许你带走一个太监,今后在身边侍候,剩下的这就跟我回宫。” “好,劳烦你,”本就病着,又忽然承受这意外的消息,站起来后,魏顺的腿还是软的,他说,“秦公公,你先出去吧,我跟他们交代一下。” 秦清卓缓步靠近,将魏顺的胳膊轻轻抓着了,说:“顺儿,圣心难测,你是立了功的,我也不知道……这时候了,就想开点儿。” “没关系,”魏顺报以微笑,说,“就是我这一走,咱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了。” 魏顺没哭,秦清卓率先落泪,他猛地跪下,给他磕了头,说:“容我再喊您一生主子,提拔之恩,此生难报,我准备了车马盘缠,已经在门外了,主子您,路上平安。” “别这样,”魏顺把秦清卓扶起来,说,“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今后在宫里,但愿行稳致远,一切顺利。” 秦清卓啜泣:“万岁爷有封信,在车上包袱里,大约是说西厂关停的详细情况,你有时间再看吧,我先走了,你保重,后会有期。” 魏顺含泪点头:“谢谢你,后会有期。” / 半个时辰前,魏顺还在提督府的暖房里躺着,可现在,吃个便饭的工夫,他就坐在往琉璃河去的车里了。 把早晨在城外经历的那些放在一块儿看,这一整天就像是本结局空落落的书,也像是一出惹人掉泪的戏。 喜子肚子上的伤将将好,路途不远,所以魏顺带上了喜子。 没带徐目,因为他不归宫里管,有房契,魏顺觉得他该去过平淡自在的日子;没带王公公,他年事已高,回宫去做些闲杂事,身后事也有司礼监兜着…… 没带柳儿,因为只能去一个人,他恳求魏顺带着喜子。柳儿是家道中落,在太监里头出身算好,如果未曾受刑,他现在一定早中了功名。 他长大了,也不莽撞了,方才跪在魏顺脚下,诚心恳求:“主子,小刘小王几个,回宫之后我会照顾他们,您带着喜子吧,他身上有伤,今后很难受苦了,宫里忙碌严苛,他身体肯定受不住,求您带上他吧。” 话说完,他磕了三个头给他。 是急着要走的,魏顺只能快些做出决定,他片刻思忖,然后去和徐目商量。 最终决定了带着喜子去琉璃河。 孩子到底是孩子,这不,马车出了胡同上了街,又走了好一会儿,那小喜子还没哭完。 “别哭了,”魏顺看得心酸,从身上摸见手绢,塞到他手里,说,“你伤还没好,再哭就真好不了了。” 喜子坐在马车另一边儿,抽着鼻子:“督主,我——” 魏顺叹气:“乖,不用喊督主了。” “主子,我真的很谢谢您。” 魏顺问:“是谢谢我才哭的?不是因为离开柳儿才哭的?” “他……”喜子举起手绢把泪擦了,“走之前他告诉我了,不能哭哭啼啼的,要好好照顾您,他还说,能活着是庆幸,我俩当中有一个能离开更是庆幸,只要还活着,总会见面的,所以我不难过。” “好,那就不哭。” 天真的人说些相遇重逢的话题,惹来魏顺心里一阵叹息,他百感交集,把手伸过去,摸了摸喜子的头。 喜子想知道琉璃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也没去过,”魏顺随意摸着身边座位上的包袱,说,“但离京城不远,应该是个好地方。” 喜子:“说不定去了那儿,咱们会过得好的。” 魏顺点头:“但愿。” 谈话间,快马缓行车,已经到了韩家潭街口,这儿勾栏瓦舍,飞檐角,挂红灯,花天酒地,夜里极其热闹。 今儿也不差,还没真到街口,就有许多达官显贵的车马停泊,来这儿还能干嘛?他们进妓院、上红楼,纵情无度,忘却现世,夜夜笙歌。 车走得慢些了,魏顺掀开车帷,让喜子看看外边儿。 这时,却猛地听见一句:“宫里刚来的消息,咱们万岁爷龙驭上宾了!” 第96章 魏顺讶异,转头往声音来的方向看。 是两辆停在一起的马车,大约是两个当官儿的相约来这儿快活,他们下了车凑在一起谈论,随即,第三个人也凑上,说:“是真的,我家外甥是禁军的,与司礼监熟识,也说了,九皇子新君即位,就是刚才的事儿……” 有人插上嘴:“确切确切,已经在连夜往宫内调运缟素了……” 街边的人并不多,就是车多,可那些声音像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魏顺发着愣,缓缓放下了车帷。 喜子忽然跪在了车里:“主子,万岁爷他……” 魏顺手脚僵住了,也不是悲伤,就是忽然失措,他发着愣,过了会儿,猛地想起秦清卓说的皇帝老头儿的信。 他就开始慌乱地翻手边的包袱,取掉秦清卓准备的银票、零钱、干粮,然后翻出个信封来。 信封上没字儿,里头只一张纸,魏顺深深吐气,用发抖的手把信展开。 他未曾想,信里不是清算罪责,也并非埋怨数落,而只短短几行字,文末连日期署名都没有—— “顺儿,灰飞烟灭间,人无再年少,我与挚友皆已故去,你替我去过过人间的生活吧。” 第72章 京城向外,西山小峰,半山腰上有个致虚观,二十来天以前,无处可去的张启渊就在这儿落脚了。 见是一幅文人打扮,又面善白净,人家就留下了他,他拿出些铜子儿碎银子,作粮油香烛钱。 观里原本也就四个人,一个徽州一带口音的老道士,加上他的俩徒弟,还有一个云游挂单、暂住在此的年轻道士。 山里地方,平时连专程赶来的香客都少,更别说过路的其他人了,那俩弟子告诉张启渊:“春夏还好,冬天在山里,只能自己喊话自己听,十天半个月不见别人。” 张启渊站在厨房的水盆旁,给几个人刷碗洗筷子,说:“其实也很好,待了这大半个月,感觉这儿挺不一样的。” 一个弟子咬了咬嘴,说:“一看你就是有钱人家的,福不够享了?跑到这儿来。” “我已经没家了,现在就一个人了。” 另一个弟子:“哎,公子,我师父那天说你有资质来着,你想不想皈依啊?” “不大想。”张启渊说。 他同伴:“你别问人家这个,不好。” 那弟子:“好吧,我就是觉得多个人干活儿,能轻松些。” 张启渊洗好碗碟了,被逗笑,说:“你别担心,我还在,现在又不走。” “公子,你平时都看哪些书?” “现在看你们观里的书。” 这俩弟子平时在山里,可年纪轻,总有很多想知道的,张启渊一边答话一边走出了房门,捋下方才挽起的袖子,走到了院子中央。 天将黑,下雪了。 四野空荡荡,入了冬,连几棵绿树都没有,所以这里的雪也和京城不大一样——它似乎把一切都隔绝了,耳朵边上很静,放眼看,全是白茫茫的。 倒了洗碗的脏水,张启渊跑到观门外去,找了个山崖边待着,待够了他就朝观门前的灯笼那儿走,没一会儿就回去了。 夜里,他待在院西边的寮房里,点着油灯,继续写他的《醉惊情》。 寮房里的炕是热的,所以屋里算是暖,只不过白天得自己去抱柴续火,所以麻烦些。 此类所有杂事儿,包括做饭、洗碗、洒扫……张启渊全是来这儿以后才学会的。随着日子推移,他真的过起了另一种生活,每天写书,每天流汗,和那俩弟子说笑,或是在道观附近找到几个好玩儿的地方。 昨日又去找丰老板,他拿到了那个雕成的黄财神,他把它捂在手里,从冰凉捂到了温热。 “在山上待够了?”丰老板说,“要不回来住吧,卖书的利市够你重新过像样的生活了,比不上当国公府的少爷,但总比在那儿好。” “不用,”张启渊摇头,“我心里乱,想安静。” “还惦记他?” “不是。” “你不知道吧?先帝死了以后,西厂就被裁撤了,据说提督魏顺贬为庶人,被赶出了府宅,家里下人也全被杀了,他自己现在也不知流落到哪儿去了。” 围坐着丰老板家的饭桌,张启渊点头,放下了筷子,在经历那些生离死别之后,他对什么消息都这么淡淡的。 可这次只是表面上的。 “要是说真心话,”他道,“我真的怨过他,不是恨,而是……是在那种情况下不由自主的,没法儿控制的,我需要时间接受那一切,其实对他也不是怨,只是有点儿生气,但现在真的不了。” 丰老板:“可他现在大概不在京城了,也许都不在人世了,驱逐流落,日子能好到哪儿去。” 张启渊:“能回到那天就好了,我不会那么对他的。” 他抬起了手,展开了左边手心,于是那个莹润的黄财神出现在了眼前,他盯着它看,又把它捂住,告诉丰老板:“这是我本来打算送给他的。” 丰老板不语,跟着他一起伤感。 “明天就是我们生辰了,”他说,“明天就是。” “算了,”丰老板脾气爽利,她缓过神,道,“都过去了,就朝前看吧,我觉得你俩都没什么错,就是没有缘分。” 雪夜里在寮房里写着书,张启渊想,要不是丰老板说了魏顺已经不知去处的消息,自己是不会诉说分离的懊悔的,时间只流不逆,自己永远没有回到崖边松树林、再选择一次的机会了。 这夜,《醉惊情》终于完稿,张启渊在结尾写下判词:鸳鸯如今天各一方,然道不尽百转愁肠。 可写完了,他又用笔将它抹掉了,一个圆满结局的故事,配这两句太不合理,让人不明所以,纯属画蛇添足。 靠墙坐在炕上,他又把那黄财神拿出来看看。 今儿是和他的生辰呀,虽说魏顺不喜欢过,还很排斥,可在张启渊心里这是缘分。 以及,他们的私定终身到头来也没成。 眼泪从通红的眼睛里出来,滑过脸颊,掉在了张启渊外穿的道袍上,黄财神玲珑剔透的一个,被他往手心里攥着。 他想,他的心是永远留给他的,无论今后见或不见,这辈子都是留给他的。 / 几十天以后,近京城的良乡县,琉璃河镇。 年过完了,上元节也从手指缝儿里溜走了,魏顺的小院儿还是往常那样,早晨晒太阳,午后乘阴凉。 不过现在天气不热,还没到需要乘阴凉的时候。 吃过中午饭有一会儿了,去街上的喜子撒丫子跑了回来,琉璃河是真有河,河岸就在院子出门往前一个胡同,河上还有桥,一座十一个孔的白石桥。 喜子是去铺子里了,那铺子有辆拉货的车,时常去京城,所以能帮附近熟悉的人带信件带东西。刚来那会儿,铺子里掌柜的没见过这种声音嫩生的小太监,还问喜子是不是姑娘,问魏公子是他的谁。 喜子学会辩嘴了,说:“我是他闺女,他是我爹。” 那掌柜的楞在原地,再后来,相处的时间久了,他就看出他是太监了。 “徐大人捎给您的东西,”喜子进院儿门,带回来个包裹,说,“挺沉,像是书什么的。” “书!”魏顺本来在厅里,听见是书,拔腿就跑了出来,催促,“快拆快拆,我要看。” 喜子把包裹外边的布打开,又打开一层油纸。 果然是书!不但是书,还是绯扇的书,是新书,魏顺立刻拿起来,摸摸那崭新的封皮。 “《醉惊情》。”他念着名字,把书翻开,可惜这就是普通的素纸封皮的那种,更没有赠言和钤印。 喜子去房里忙了,他一个人捧着书,站在院儿里翻。 翻了几页,书里头掉出来徐目的一封信,信中也没什么大事儿,开始就说了些在京城的新闻啊,生活啊。 可往后翻,他却说:“……前日去刘掌柜的那里买书,竟然一转头看见渊儿爷了,不过人实在太多,一晃神就不见了,也许真的凑巧是他,也可能是我眼花看错了。” 这个话题写到这里就终止,信继续往后,徐目又说起别的。 “哎呀,”魏顺气得跺脚,小声嘟囔着,“死徐目,有话不说清楚。” 他在房前的躺椅里坐下,开始正式看新书。 可这书怎么……不对劲,就是不对劲;月亮、男玉兔、孔雀,这不是自己梦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么? 他攥了攥手,这简直离奇,不像是真的。 是巧合?但这也太巧合。是自己把梦的事儿告诉了谁,然后传到了绯扇的耳朵里? 是跟徐目讲过吗?应该是没有;跟柳儿喜子说过?也不可能,把这些人都排除掉……那就只剩下张启渊了。 完了,魏顺捂着脑袋想,还真跟张启渊说过。 喜子从屋里倒了杯热茶,给他端出来。 第97章 可是魏顺没空理他,就说了句“放那儿”,他半躺在椅子上想,闭着眼睛想,又把书盖在脸上想。 难不成……张启渊和绯扇熟识? 魏顺猛地想起很久以前有次,在西厂吃饭,张启渊说起绯扇要出新书,被问是不是认识绯扇。 张启渊那时答的是:“我不认识啊,但有内部的关系,能得到一手的消息。” “骗子!”一切都合乎逻辑了,魏顺顿时对于自己的推断深信不疑,他低声道,“张子深你个骗子,认识他还不告诉我。” “那绯扇一定……长得很俊?”魏顺自言自语着,这是他通过张启渊“每提绯扇必生气”的醋劲儿推断出来的。 “骗子……” 早春时候的凉风吹来,往远看去,院子墙角的积雪还未化尽,想着想着,魏顺彻底地没心思看书了,就把它合起来,让喜子拿去房里。 “怎么什么都跟你有关系,”魏顺小声道,“看个书都跟你有关系……老天爷他一定心知肚明,知道我还惦记着你。” 他脚抬起来踩在椅子上,抱着腿,把脸藏着,又自己默默哭了会儿。 喜子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因为刚从京城来琉璃河的那段时间,他天天都这样。 “擦擦眼睛吧。” 差不多哭完了,喜子轻车熟路拿来个热手巾,递到他眼前。 魏顺无人倾诉,只能向喜子倾诉,他吸吸鼻子,说:“你知道么?张子深他和写书的绯扇是朋友,他却一直瞒着我,从来没告诉过我,还把我做的梦跟人家说。” “喜子,你不知道,他真的是个骗子,我脑子少了一块儿,才喜欢他……” 手巾还举着,魏顺不接,喜子没辙了,说:“主子你晚上吃什么?我去买菜。” “我不吃,不吃饿死我算了,那时候他心里就痛快了。” 行吧,魏顺又哭了。 然而,虽然老在哭,虽然总在思念、时常伤感,可挨过刺客一刀的喜子觉得魏顺现在的日子好过多了,只活着就好了,别的都不用管了。 只吃饭就好,睡觉就好,全心全意地惦记那个远方的人就好。 魏顺生气地把凉掉的手巾夺过去擦脸,抽着鼻子,说:“我现在待在这个小地方,住这样的小院子,他看见一定笑死了。” “不会,”喜子战战兢兢,小声道,“渊儿爷现在肯定很惦记您,他不是不要您,肯定不是。” 魏顺把手巾搁在椅子上,站了起来,说:“喜子你待着,我进屋睡会儿。” “好。” 魏顺进了房,关上门,然后穿到里间的寝房去,他脱掉外衣,在床上坐下了,躺下了,放肆想着那个总在惦记的人,心软得像是泥巴。 “张子深,”魏顺抱住了放在床上的软枕,把脸埋进去,说,“这么多天了,我都忘了你身上什么味儿了。” “你会去提督府找我吗?知道我不在京城了,会不会担心我啊?酱烧鱼、蒸黍糕、桂花糖元宵,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你还打算和我定终身来着,后悔那么说了?” “你肯定后悔了,我知道。” “我……想你了。” “琉璃河没有京城好,想吃的点心都买不到,可要是你在,我肯定能一直待下去。” “张子深,要是你能来,我就不怪你瞒着绯扇的事儿了,我就是太喜欢你,太离不开你。” “我想跟你过日子,你知不知道?” / 第二天清早,还是晴天,无聊的魏顺又把他那些宝贝书搬了出来。 喜子在房里扫地抹桌子,转头看一眼魏顺,再看一眼,结果被发现了,魏顺说:“瞧我干什么?我不是老看一本书,这本是词集,挺久没看了,跟别的不一样。” 喜子平心静气地说:“也是绯扇写的呗。” “对,难受的时候就看看,少想烦心事儿,”魏顺捧着这本《解佩集》翻,说,“你擦完了就歇着吧,我今儿给你做饭。” “好啊,”喜子忙点头,觉得他有事儿干至少能不哭,便说,“我喜欢吃您做的那种面条儿。” 魏顺问:“带汤的那种?” “对,可香了。” “行——哎,这什么?” 带汤面条的事儿聊到了一半,魏顺忽然低下头,从地上捡起来个东西——一张写了字的纸条。 这不是从别的地方来的,正是从他手上的《解佩集》里掉出来的。 “什么?”喜子也凑过来。 “‘魏顺张启渊,’”魏顺念,“‘今相逢,难别离,商山有汝非憔悴,痴言怨语情切切。’” 喜子忙说:“这书一直放在您书桌上,纸是渊儿爷写的,我当时觉得字好看,就收在里边儿了。” 喜子又说:“对了,就是钧二爷下葬以后,当时您不在家,去边镇了,我那天刀口还疼,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喜子一知半解,魏顺却忽然发愣,陷入深思,接着他变得很是慌张,弓下腰在装书的箱子里翻腾。 他又拿出一本书来,喜子不懂,但看得出是丝绢封皮。 这个贵,喜子想。 魏顺手发着抖,把丝绢封皮的《雨罗衣》翻至副页。 仍旧是那蓝色皮纸,花鸟暗纹,是那雕版套印,雨罗衣,绯扇著。 赠语:瓮山泊,红肖梨,此间一轮月,共读《雨罗衣》。 副页上、那纸条上是一样的字体,秀逸古朴、别具一格。 是一种和张启渊平时所书完全不同的字体。 “这字条真是他写的?”太意外了,一种让人鸡皮疙瘩直落的豁然开朗之感,魏顺诧异到眼泪都快喷出去了,他皱皱眉,谨慎发问,“你确定是张启渊写的?” “肯定是,”喜子还是没太明白,但是笃定点头,说,“那时候不是刚遭了贼……遭了刺客么?府上守得特严,您又不在家,不会让旁人进来的,是柳儿让渊儿爷用您书房的,因为他老看书写字。” “纸上不是有你跟他的名字?”喜子又说,“旁人怎么可能写你俩的名字,这纸当时就放在桌子边儿上,快掉了,我亲手夹到书里的。” “原来……”又将那字认真对比了一次,魏顺说,“骗子,绯扇,他真是骗子。” 喜子紧张地眨眼,问纸上写的是不是不好,问自己是不是干了蠢事儿。 “跟你没关系,你安心待着吧。” 魏顺把那字条夹在了丝绢封皮的《雨罗衣》里头,就是副页那儿,还拿起来,再比着看了看。 好了,这下是原形毕露、真相大白了,张启渊的秘密没了,魏顺此生的崇拜、欣赏、爱慕、痴迷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可美死他了,魏顺去了厨房,打算给喜子做面条儿吃,他挽起了袖子,边忙边琢磨,想起了以前老在张启渊面前夸绯扇,对方还佯装生气…… “坏人,”魏顺摘白菜,发着呆又骂,“张子深你个坏人。” 喜子进来了,轻手轻脚地去灶下添火,两个人安静坐着,都没说话。过了会儿,魏顺叫:“喜子。” “嗯,主子您说。” 魏顺:“你乖乖待着,我明儿回京城一趟。” 喜子:“去京城……可万岁爷说‘无故不得回京’,真能回去吗?” “过去无故,现在有故了,”魏顺撕下一片白菜叶子,道,“我要去见绯扇,要把这个讨人厌的从人堆儿里揪出来,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我叫什么了!” 喜子发愣:“啊……” 魏顺还是直直看着前边儿,声音小了一些,失落地说道:“有心情写书,没心情和我待在一块儿是吧?我都认错了,都求你了,我丢掉了在朝廷里所有的脸面,救你从牢里出来,想着咱们能远走高飞,去江南……你是不是已经拿我当仇人了?可是张子深,五岁那年我心里长了结,到柴市口那日才真的消掉,你跟我撒气,我那些年又跟谁撒气。” “我也知道你难过,我是最知道你多难过的人了。” “主子,”把这两天的事捋了一遍,又听见魏顺说了这么多,喜子好像有点儿明白了,他悄悄走过来,蹲在魏顺身边,小心发问,“绯扇是不是……渊儿爷?” 魏顺:“绯扇是这世上最会演戏的人。” “您别生气了,”喜子说,“如果要去京城,我陪着您去。” “你给咱们守家,我想一个人去,”菜摘完了,魏顺端着盛菜的小篮子站了起来,说,“这回要是再不行,我就认了。” / 次日傍晚。 丰老板在算书坊近日的账,红色晚霞透过窗户缝,进来那么细细长长的一段儿,小厮进来叫她出去,说家里来陌生人了,正在门口等着。 丰老板于是放下算盘跟了出去,可她只在柴市口那儿看过穿官服、戴纱帽的魏顺,今儿见着了这样个魏顺,一时间没能认得出来。 他一席白色素衣,竖着发,样子俊俏,身条漂亮,脸看着白嫩。 第98章 “公子,您找哪位?” “丰老板,我找绯扇,刘掌柜的说你认识他。” “什么绯扇,我不知道。” “写《雨罗衣》、《醉惊情》的那个。” “你是——” “我是他仇人,”魏顺眼神冷冷地讲狠话,可语气很有分寸,他道,“他在哪儿?劳烦让他来见我。” 丰老板客套地笑,说:“我见过上门寻仇的,还没见过仇人自己找上门儿的。” 魏顺:“你告诉他我姓魏,他就明白了。” “魏……你是,魏公公?”丰老板恍然大悟了,她忙把他请进门,带着往房里走,说,“绯扇不是真名真姓,这样的文人都不露身份,是不见书友的,你——” 魏顺打断她:“那就麻烦你代为转告,说我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丰老板迟疑。 魏顺:“劳烦你,让张子深出来见我,他遁形远世,要是我不来找,不知要躲我到什么时候去。” “他不在这附近住,”丰老板知道瞒不住了,笑着带魏顺进厅坐下,说,“先帝不在后,外头传言西厂的下场惨烈,我们都以为你……” 魏顺鼻子酸:“他听见是不是可高兴了?” 丰老板:“怎么会,他说过要是回到分开那天,一定不会那样对你,他不是怪你,只是需要时间接受变故。” 魏顺觉得丰老板是帮忙说和,看她一眼,淡淡地说:“人总说一场空,我现在的境况就是一场空,住在一个小地方,想我跟他过去的事儿,看绯扇的书,结果发现了他就是绯扇,绯扇就是他。” 丰老板在附近陪他坐,默默哀叹。 “他对我来说很重要,”魏顺眨巴眼睛,把涌上的泪憋着,说,“丰老板,没人明白他对我来说多重要,我没有家,没亲人,身边关系好的,心里也都有他们惦记的人。其实张启渊他真的很好,他为了我离开奉国府,连世家少爷都不做了,他说要和我定终身——你们正常人不会明白,对我们这样身体残缺的人来说,遇上这么个人,是几世修来的果。” “可我贪心,我既想教张吉承受苦痛,又想要张启渊陪着我;我想要家,也想报复,”他继续说,“最终报复成功了么?成功了,但没想得那么好,是不坏,但也不好。” 他叹气:“那根本不是我的报复,而是先帝的了断。” “魏公公你喝茶吧,”丰老板轻声安慰,“我可以保证,张启渊肯定没因为张家的事记恨你,我们认识很久了,我了解他,甚至比他身边亲人知道他想要什么,他这人很浅,就一层皮,看着是个纨绔,其实很有想法,也很单纯,魏公公你要知道,这世道已经少有这样的人了。” 喝了口茶,丰老板继续说:“他反感君君臣臣,也看不上勋贵圈子里的虚伪腌臜,他就想当个墨客,然后遇见仅此一个的知己良人,此生都不负他。” 魏顺抬起微红的眼睛,问:“他在哪儿?” 丰老板:“西山小峰,致虚观。” / 第二日逢了一个阴沉天,这只是正月,城里暖和的地方都没什么春色,更别说凉意沁人的山上了。 魏顺前一夜住在城中的客店里,第二天清早带着干粮跟水出发。他手里的油伞是丰老板给的,她说山上雨水很多,还有豺狼出没,嘱咐他一定小心些。 初春潮湿微寒的一天,整座西山被泡在浓雾里。 魏顺独自一个,顺着人们踩出来的小路往山上走,矮处还成,有些务农的人家,房子聚成村落,就是现在未到农忙,还不大热闹。 再往上就偏僻了,荒无人烟,路也不好走,有些奇险的地方甚至很难找到路,不过魏顺曾经练过拳脚兵器,身体轻快,爬得也还算顺利。后来,等到日头约莫升高,四处亮了些,他就坐在干草丛里,喝水,吃带在身上的烧饼。 他望着天,全是浓雾,雾的尽头是乌云,乌云的尽头…… 是玉兔的家,是糊着凉米粥的大月亮。 魏顺现在觉得玉兔和孔雀的故事很像张启渊跟自己的故事了。 会有个好结果吗?他边嚼烧饼边想,躺在那丛厚厚的干草上想,他打开竹筒,把冷冷的水灌进嘴里,合着烧饼咽下去。 小会儿以后,他继续往上,路上遇到个人。 是个孩子,跟喜子差不多大,穿得简简单单,膝上肩上还有俩补丁,那孩子主动过来问候,说自己去背柴,问魏顺去哪儿。 魏顺很警惕,问:“往上还有人家?” “没了,”孩子说,“这就到半山腰了,我是致虚观的弟子。” 介绍着,热情的这孩子还给魏顺行了个拱手礼。 魏顺点头,心里松快了点儿,问:“这儿到观里还远吗?” “快到了,不远了,您要入观礼神吗?” “对,礼神,”魏顺给出个万全的回答,“也找人。” 结果给那孩子逗笑了,说:“我们观里就那几个人。” “我找张启渊,我是他朋友。” “找张公子?”小弟子咧着嘴笑,说,“那我带你去吧,他这会子在寮房里待着看书呢。” 魏顺:“耽误你背柴——” “不耽误,”小弟子这就领着他往前走了,说,“很近的,我刚出门走了几步,就遇上你了。” 魏顺和他寒暄:“谢谢,这山以前没来过,还挺难爬的。” “难么?”小弟子笑着说,“是因为你不熟路吧?我们爬惯了,很快就能下山上山来回一趟。” 魏顺盯着那小弟子蹦跳的背影,说:“今儿天色也不好。” “要下春雪了——” 两人的嘴真灵,小弟子一句话都没说完全,魏顺就感觉有雪花落在了鼻子上,他抬起头,仔细瞧,看见了零星的雪花在飞着。 “不怕,”小弟子伸出手接雪花,说,“大晌午的,春雪落下来就化了。” 再继续朝前走,拐了弯儿,又爬上一段坡。 小弟子的走路姿势变规矩了,接着,能看见致虚观的山门、山门上的匾额了。 魏顺跟着小弟子进了山门,问候了老道长,然后入大殿,礼三清——净手焚香,跪拜,奉贡品,献了香烛钱。 道长为他祈禳,愿三清垂佑。 “你往后院儿,他住西边寮房,窗户上刻了宝瓶的那间,”殿侧,小弟子再与魏顺行礼,说,“你去找他叙旧吧,我去背柴了。” 魏顺回礼:“小道长,多谢。” “不谢。” 说完,这孩子就转身走了,他脚底下轻快得不行,现在刻意地沉稳,可那股子活跃劲儿还是压不住,一眼就能看出来。 魏顺整理了衣裳头发,去后院墙角的水桶边儿上,借水照照自己的样子。 又整理一下头发。 他快哭了,只是朝着西边寮房走,还没进门,他就快哭了。然后,他又站在门前犹豫,最后决定敲门试探,而不是直接推门进去。 屋里传来脚步声,然后,门“吱呀”一声从里边儿开。 接着便是,谁都没做好准备的情况下,两个人四目交投;心湖觅卵石,院外飞雪花。 “下雪了,”魏顺表现得很收敛,他看他瘦了,就推断他心里还是不好,于是规规矩矩地在他门外站着,泪花闪动,语气装作平和,说,“这道观没我想得——” 可谁知,那清瘦了不少的张启渊疯癫了一般,忽然就扑上来抱他;胳膊、胸膛全都有劲儿,将他窄点儿的身体拥住,不顾他接下去说什么,就是抱得死紧死紧。 两个人心跳挨在一块儿。 不用说话了,魏顺知道他心里想的了。 / “哐当”一声,西边寮房的木门从里关上。 魏顺都没机会看清这房中布置是什么样子,就被对方一手勾着腰,按在门的后边儿亲,可是他知道,这显然不是亲——张启渊思念得太久了,孤单得太久了,他想脱他衣服,想和他行房。 装了干粮的包袱掉在地上,同时,半塞在里头的油伞也滚了出去。 两个人进行着一种饥渴、无序又猛烈的亲吻,嘴挨上去之前还是微微谨慎的,可一碰上,便什么都来不及想了,该记着的该忘的全忘了,而且放肆的亲吻还不够,要做出些教人脸红的举动,要乱摸对方身上。 魏顺克制不住,嗓子里有那种高调子也短促的喘息。 接着,他外衣就被脱了,然后,里衣也被脱了……他穿着亵裤跟一件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主腰,光着脚被他抱到了道观寮房的炕上。 张启渊从炕角木抽屉里翻出个盛香脂的瓷盒。 “什么?”魏顺在炕上微微抬起脖子,手搭在他手腕上,问,“你哪儿来的那东西?你是不是找别人了?” “不是,”山里地方,担心魏顺着凉,张启渊扯过被子埋在两人身上,趴下去亲他,从脖子亲到了主腰胸前的绸子上,然后声音低沉地解释,“有个香客……落在这儿的,涂脸的那种,很久没来拿,他们就给我了……” 第99章 魏顺一只手紧紧抓住他脖子肩膀相连的地方,叮嘱:“那你,轻点儿……” “顺儿……你的夫君险些寂寞死在这地方了。” “怎么会?你不是想归隐、想躲清静?” “归隐……那也是与你鸳鸯还巢的归隐,不是这般空虚煎熬、身心俱苦的归隐,我春秋鼎盛、血气方刚,对你全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心思,我对别人没有感觉,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炕褥子热着,身子热着,空中什么无形的也热着。 张启渊钻去被窝外边儿,着急地在被单褥子底下乱翻,翻出了一沓纸,拿进来给他的心上人看,还得意,说:“你瞧,我画的你。” “我?” 什么啊!第一张纸还是正常的肖像,可往后边儿一翻,魏顺立刻明白了,他红着脸把画儿对着折了,说:“你怎么敢在三清殿后画这种东西!” “我没有皈依,当然能画!” “嗯,可以,名震京城的文人‘绯扇’嘛,没什么不能画。” “你说什么?” “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魏顺话语的音量轻下去,温言软语,暗处泉流,那么教人骨头酥。 他放下那画儿,抬颌献吻,把被子盖在了两人头上。 / 痛快过了,雪快停了,天都要黑了。 “什么都没了,”这是完事儿以后魏顺说的第一句话,他侧身蜷起腿躺在张启渊臂弯里,道,“张子深,你懂吗?那些,你的,我的,全没了。” “没事儿,”张启渊把眼睛闭上,凑过来蹭蹭他头顶,说,“我在这个地方待了几个月,把什么都想通了。” “会恨我对吧?还是会恨,”魏顺把对方手指头攥着,玩儿他指甲,说,“我知道你难受,因为那案子是我办的,我总要报复,这些年跟见鬼似的,没日没夜惦记那些,现在报复完了,只是解开个心结,也没得到什么痛快。” 张启渊摸摸他光着的胳膊:“有言道‘君教臣死,臣不得不死’,就是这样,我自小不爱仕途功名,也因为这个。” “对不起,”魏顺还是说了,他抱上了张启渊的腰,道,“抱歉,抱歉。” 张启渊却笑,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说:“你以前从来不这么顺着我、体贴我的。” “我以后都会,”魏顺说,“如果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的话。” “这些日子吃苦了,”现在的张启渊没除却变故后的浅浅疲态,反倒显得稳重温柔,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问,“是不是吃苦了?” “生活上没有,最苦的是老想你,以为你恨我。” “顺儿,”张启渊抬起他下巴,往嘴上亲了一下,说,“我那日和你分别,说了些重话……其实我能懂是怎么回事儿,先帝那时命不久矣,着急肃清,怕自己死后一切不受控,怕外姓夺权、改弦更张。” 他又道:“奉国府承受殊宠多年,子孙各居军中高位,那祸根早就埋下了,吃人家的甜头,就要受人家打骂,窝囊不行,出头不行,自古都是这么个道理。先帝那时器重东厂、建西厂,都是为了留后手。对你……我知道其中身不由己,也明白月阙关那是血海深仇,现在奉国府没了,若我再去记恨,该杀谁?杀了你吗?” 他最后说:“先帝已经死了,他酿下的苦果也该一块儿殉了。” “我会对你好的,我会补偿你,”魏顺往他下巴颏儿那亲了一口,前所未有地温柔,“我真会对你好的,不会再打骂你了。” 他很委屈,也蛮可爱,竟还提起在京城蜜里调油时打骂他的事。张启渊一下子把他抱紧了。 说:“那怎么行?你打骂我,我才能有长进。” 魏顺:“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张启渊:“所以就买了个角先生?” “没有!”魏顺一拳头戳在他肚子上。 “看吧,刚说的不打我,又打我,”张启渊往下躺了一些,用脸挨几下魏顺微凉的肩膀,说,“你可以买,我不是那种顽固教条的男人。” 魏顺喃喃低语:“可是自从被你碰过了身子,我就没再用过那东西。” 张启渊:“为什么?” “觉得不好。” 很短促的一句回答,因为魏顺脸又红了。 张启渊却道:“喜欢的话……改天我送你一个?” “你还是送给徐目吧。” “不是……”张启渊有点失语了,叹气,“这种东西能随便送人么?想着怪怪的。” 魏顺:“不是给他用,是给他的相好的用。” 张启渊皱皱眉:“啊……他又成亲了?” 魏顺:“没有,我昨儿到京城,去了水磨胡同,结果他不在家,有个人在他家。” 张启渊问:“女人?” 魏顺:“男人。” “太监?” “男人,”被子底下,魏顺手往人脆弱处摸,说,“长成这样的‘男人’。” 张启渊没忍住“嘶”了一声,说:“没看出来啊,原来他好这口儿啊。” “谁知道呢,人都很怪,往往配个预料不到的人。” “我配你我就预料到了,”张启渊非争着要当特殊的那个,“以前喜欢能跟我聊书的人,喜欢长得水灵的,脾气不大好的,又很会哄我开心的。” 魏顺抬眼瞟他:“就是没预料到会配个太监。” 张启渊小声应:“那更是我的福气。” 外边儿雪大概停了,半时辰前观里小弟子来门外叫二人吃饭。 张启渊说不吃,让他们留点儿在锅里,半时辰过去了,他终于想起了还没吃饭,就起来披了件里衣,问魏顺饿不饿。 魏顺说不饿,又把他拽回到被窝里,悄悄问:“你祖父和以前万岁爷曾经是挚友吗?” 张启渊:“是吧,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魏顺:“我觉得唏嘘,挚友最后变成那样子。” “所以我说朝堂真不是人待的,”张启渊一只手把魏顺头发丝儿勾起来,放在鼻子底下,说,“你看咱俩,没什么矛盾纷争,都能因为那地方的破事儿分开,更别说挚友了。” “绯扇。” 又抱着腻乎了一阵儿,魏顺忽然说。 “干嘛?” “我觉得……好神奇,”换所爱之人的另一个名号,魏顺忽然害羞了,头都不敢抬了,说,“以前不把你跟他想到一块儿,现在知道了,却觉得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张启渊哼哼唧唧的:“别老说‘他’了,多别扭啊,直接说‘你’。” “你吃你自己的醋?” “对。” “幼稚,小孩子一样。” 张启渊抱他的手紧了一些,片刻沉默,闷闷地说:“那天丰老板告诉我西厂出事儿了,我还以为你不在了。” 魏顺摸摸他脸。 “我很怕你不在。”他说。 魏顺用手把他眼泪给擦了,说:“你在狱里那几天,我也是这么怕的。” 还好有彼此,还好都活着——这一刻,两个人都这么想。 在这权力倾轧、层级隔绝的世道,三媒六聘日日都有,默契相合实在难得。对张启渊来说,他一直以来的期待实现了,他最想要的就是能跟他聊书的、不屈膝权贵的枕边人。 魏顺呢,他就是喜欢张启渊,这喜欢原来半点儿都不会分给绯扇,可是现在,他把对绯扇的崇拜全倾注于他“夫君”了。 所以这晚上,他问了一夜他这书是怎么写的,那书是怎么写的;《雨罗衣》结局之后的故事是怎样的,《桃玉锦囊》什么时候再出插图…… 第73章 正月二十五,打囤填仓节,也恰是这天,迎来年后第一次乍暖还寒,喜子一个人在家把活儿全干完了,后来待得实在无聊,就跑到琉璃河边儿上,找了块石头坐下,晒太阳。 看长桥上人来人去,看河两岸买卖热闹。 他学柳儿从前照顾他那样,找挑担子的买了两个艾窝窝,捧着,站在河边树荫下吃了,最后抿抿嘴,把渣儿也倒进嘴里吃了。 很甜,跟京城里的味道一样,他想。 填仓节得留客吃饭,可是,喜子跟魏顺的这个家在这地方无客能留,他们来了也没很久,一直都是冬天,而且那时候魏顺心里总闷,两个人多数时候都待在家里。 出去了也拘谨,他俩是太监,跟人们总会有些隔阂的。 喜子在街上填了肚子,回家进院儿,把门栓上,坐在正房的檐下盯着菜园子看,他一边琢磨着开春栽什么菜苗,一边等着太阳落山。 魏顺不在,喜子不费油点灯,往往天一黑就进屋睡了。 正想着种菜的事儿呢,忽然听见有人“邦邦”敲门。 喜子就站起来去开,开之前先发问:“主子吗?” “是啊,我回来了。” “您——” 喜子开了门,抬眼一瞧,刚到嘴边上的气都屏了回去,魏顺不但安全地回来了,还真把那个潇洒俊朗的渊儿爷带回来了! 第100章 他还那样子,一进门就跟喜子开玩笑。 起先是他从拎的东西里拿出一包点心一包果脯,让喜子拿回房慢慢儿吃,喜子急着问:“是哥哥他给我买的吗?” 他:“对。” 喜子更加着急:“他出宫了?你们见到他了?” 张启渊淡笑:“是你徐哥哥给你买的。” “无聊死了你,”魏顺就转过头瞪他,说,“把他惹哭了你到时候去哄吧。” 喜子微微失落,可是又笑,说:“主子,你们回来了我就放心了,这几天还老乱想来着。” 魏顺进了屋,点上灯自己倒水喝,柔声告诉他:“喜子,很对不住,这回没能见到柳儿,他在宫里不方便,下回吧,我找机会见他,给他捎你的话。” “没什么对不住,”魏顺回来了,喜子高兴地开始忙了,他又是打洗脸水,又是整理床铺,干完了一圈儿过来,说,“他在宫里有吃喝,他又聪明,用不着我惦记。” 张启渊走进来,自己去水盆前洗手,又拧干手巾,把脸也擦了擦。 喜子:“你们吃什么,我去做吧,灶台里留着火呢。” “用不着了,”张启渊说,“你主子现在很贤惠,天天抢着给我做饭。” “滚蛋吧,”在柜里找衣裳的魏顺一点儿不惯着他,说,“给你两天笑脸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他俩还那样儿,喜子心想。 张启渊又洗了手巾,拿过去把魏顺的脸擦了,手也擦了,说:“好好好,我去给你做,你待着跟喜子说话吧。” 魏顺摊开双手任他伺候,说:“要煎馒头片儿,嗯……煮两个咸鸭蛋……” 喜子忙说:“咱家有野菜,河边最近生绿了,我昨儿去挖的。” “好,”魏顺说,“那就做个菜汤。” 张启渊点头:“成,坐那儿歇歇,等着吧。” 天色暗了,喜子去厨房弄灶底下的火了,张启渊换了盆里的水,把手巾又洗了一遍,魏顺悄悄走过来,从身后抱住他。 小心地问他:“我这院子怎么样?像不像个家?” “很好,”张启渊说,“我很喜欢。” 魏顺问:“你觉得它是不是太小了?” 张启渊:“挺大的啊,连菜园子都有,多好啊。” “那就好,”魏顺抱着他不松手,说,“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很不习惯,又说不上为什么不习惯,我每天都在想你,变得有点儿不喜欢这个地方。” “这地方很好,”张启渊搂着他找凳子坐下,说,“你看古时候那些有气节的文人、隐士,他们都住这种地方。” 魏顺皱皱眉:“你直接说我这儿破就好了。” “不是破,”张启渊想了想,说,“我是觉得这个镇子有水有山,很适合生活,而且它叫‘琉璃河’,多好听。” 魏顺看他,突然笑:“是好听。” “我去给你做饭,”张启渊站起来了,说,“只要你不嫌难吃,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那小道士不是教你了?也没那么难吃吧……” 魏顺跟着站起来了,动作太活泼,脖子上戴着的黄财神一晃一晃,他抓住张启渊的手把他拽回来,往他脸上亲了一口。 然后盯着他看。 后来又不好意思了,就轻轻把脸转去旁边了。 / 在半山腰上那道观里待了几个月,张启渊算是把从前身边人凄惨的死看开点儿了,可重逢几天之后,魏顺还是察觉到他心里长了根永远除不掉的刺。 他变了,在剧变的境遇下有了一层哀伤的底色,有时候会一个人坐着发呆。 魏顺很清楚,这人当少爷的时候从来不会这样。 “我送你一套笔砚好吗?或者是笔洗、镇纸,算了,不问你了,我全都买,到时候一块儿送你。” 已经回来几天了,平静的日子也流水一般过起来了,晚上点了灯铺好床,张启渊在书桌后头坐下,继续写他那些离奇又浪漫的故事。 魏顺给他研墨,还给捶背捏肩。 张启渊聚精会神,任由他猫踩一样在自己背上弄来弄去,结果刚安静了小会儿,魏顺就说起给他送东西的事。 张启渊抬起了没拿笔的那只手,把肩膀上的嫩手握住,摸了摸过瘾,说:“送吧,你送的我都喜欢。” “行,”魏顺被抓着手,又殷勤地问,“那我去给你倒杯水?” “杯子里有水,”张启渊抬抬下巴示意,侧过身,把笔彻底放下了,然后就猛地揽人家腰,把人抱到腿上去,脸埋到胸前猛嗅了两下,埋怨,“歇歇能要你的命。” “我从小就天天有事儿做,忙习惯了。” 魏顺穿的还是那件丹砂红寝衣,褐发落下,从头到脚都是张启渊记忆里最迷人的样子,他抱着他,抱紧了,又像是哄孩子那么摇两下,说:“坐会儿吧,坐会儿我抱你去睡。” “你不写了么?” “明儿再写,”张启渊的手乱摸,还偷偷掐人屁股,腻歪地说,“今晚洞房花烛。” 魏顺冷笑:“你天天晚上都洞房花烛。” 张启渊开始吓唬人:“嗯,因为现在还年轻啊,得赶早让你用用,再过几年可能就……可能没那么让你满意了。” 魏顺看着他:“你胡说什么……不会的,怎么会,你明明很厉害,不会那样的……” “夸我可以,”张启渊嘴角翘起,清了清喉咙,“但也不能直接这么扒我裤子吧?” 魏顺:“我又没扒邻居男人裤子。” “行,好了好了,”张启渊把底下那不老实的手攥住,打量他急喘着气的小模样,然后,郑重地往他嘴上亲了一口,说,“可不敢,和邻居男人,那是红杏出墙。” 接着,话音一落,他便抱着他站起来了,掂了掂,穿过厅堂,叮嘱他取下通往里间的纱幔。 魏顺边解纱幔边说:“我明儿晚上跟喜子做菜,咱们喝酒。” “好啊。” “你心里的事儿还没过去,我想让你高兴点儿。” 纱幔荡下,一双人被挡在了里边,然后又是那种身心如一的欢好;魏顺总想补偿张启渊点儿什么,便在被窝里也惯着他,而张启渊往往在哀愁当头的时候,去想那个五岁进京的魏顺。 该好好儿疼他,张启渊想,该让他的渴望变成真的,该让这种安逸的生活往后延续。怨念、仇恨是吞噬人的,但喜欢和爱不会。 看吧,他现在睡着了,轻抿着两瓣红嘴,枕在他臂弯里,脸上的微红还没褪。身上已经被擦干净了,闻着有点儿芬香。 张启渊用拇指里侧摸摸他脸,喜欢得不行,就又凑上去,往眼睫毛上也亲了一口。 魏顺教弄痒了,半醒过来,胳膊抱张启渊的腰,闭着眼睛说:“时常去看你娘,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了。” “嗯,记住了,我一定会多去看她的,”张启渊心里暖和,也很无奈,“说你是操心的命吧?睡着了还操心这个。” / 之后一个下牛毛雨的天气,张启渊在书桌后伏案,魏顺在院子里杀鱼。鱼还在手底下挣动着,魏顺听见了有人敲门,以为是喜子呢,喊道:“门是开的!” 结果是那开铺子的掌柜,他推门进来,说:“你快看看去,你家小喜子跟别人打架,把人老头儿给揍了!” “啊……”魏顺撂下刀跟鱼,惊呼着站起来,往身前围裙上擦了擦手,问,“谁家老头儿?” 掌柜:“就胖老头儿,桥头补鞋摊子的那个。” 魏顺忙点头,面露忧愁:“行,谢谢你,我这就去看。” 掌柜现在算熟人了,嘴也是真贫,问:“哎,小魏,你家鱼怎么不是小张宰啊?” 魏顺正烦心,扔下围裙往外走,答他:“他怕血。” 走出胡同了,再往前就是琉璃河畔,魏顺一幅在西厂做事的利落劲儿,风风火火跑到了桥头那里。 风很暖和了,两岸柳树出芽,此时正到春天。 补鞋摊子那地方围了一圈的人,魏顺挤开人群进去,便看见喜子浑身是泥地站着,胖老头儿在地上躺着,人是在,可摊子没了。 围观的邻居告诉:“小魏,你家喜子把人摊子扔河里了,还把老头儿揍了。” “怎么了这是?”可魏顺以前是个断案的,他稍微想想,就知道喜子这样的孩子是不会随便打人的,他于是过去,把他脏兮兮的小脸儿摸摸,问,“你为什么打补鞋的?” “他……不要脸他!”喜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泥水,说,“他手不干净,骂我是小阉鸡,还给我个窝头,摸我,要脱我衣服。” “让让,让让,劳驾。”又是熟悉的声音,是听见了动静,张启渊也来了。 “怎么了?”他问魏顺。 “这补鞋的色胆包天,”魏顺气得咬牙,伸胳膊把喜子揽进怀里,答,“他摸咱们喜子,还骂他,喜子就给他揍了。” “揍得好啊,”张启渊把喜子揽过去,摸摸他头,说,“这恶棍老色鬼,这么揍都算轻的,哎,我看,那河上飘着的是什么啊?不会是他的补鞋摊子吧?” 第101章 魏顺理了理袖子,说:“各位街坊,今儿的事儿你们全看见了,我觉得我家喜子揍得对,各位也给评评理吧。” 铺子掌柜带头:“对,喜子我认识,是个好孩子。” 四周传来几声应和:“就是,该打他,他手一直不干净……” 有人说:“他儿子也是个色鬼,他家两条光棍儿,一双采花的。” 其余的人哄笑。 魏顺:“他不老实,是我家喜子吃亏,被揍趴下就是他应得的,也让他长个记性,下回要是再冒犯,就在县太爷那儿见。” “儿子来了,儿子来了……” 又挤进来个人,四周街坊们起劲儿地哄嚷。 “谁揍我爹了?谁?” 那胖老头儿顶多是猥琐窝囊,可他这儿子一看就不是盏省油的灯,不高,有些块头,穿得花里胡哨的,还岔着腿走路。 是这小地方有名的流氓恶霸一个。 “爹!”儿子忽然在细雨中跪下哭,接着立马变脸,站起来瞪着喜子,又瞪着魏顺,说,“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琉璃河俩太监么?怎么,在家活腻了?想到这桥上教大伙儿蹲着尿了?” 人群里传来零星没憋住的笑。 “你过来,”张启渊把怀里的喜子塞到了魏顺怀里,清清嗓子,冲着那恶棍勾手,说,“你过来,过来,我跟你说道说道这太监的事儿。” “你谁?” “你别管我是谁。” 放在京城还好,可这是小地方的集镇,根本没张启渊这种大高个儿、武将身子的人。他太高,一说话,身边的街坊邻居、小摊小贩都得仰视他。 张启渊两步迈过去,抓住了后领子,直接把那恶棍提了起来。 使坏问人家:“还想不想知道我是谁了?” “不想……”恶棍难受地挣扎,“不想了。” 张启渊:“我感觉你不服。” “没有,没有,服了。” “我家兄弟被你老爹冒犯了,”张启渊胳膊酸了,就把他扔下,按他头,让他跪,说,“你觉得是我家兄弟鲁莽呢,还是你老爹该揍呢?” “该,该揍。” “别不承认,”人群里传来上了年纪的女的说话,“他俩到处摸人屁股,我都被摸过。” 另一个男的:“我家媳妇也说这孙子打算那什么她,幸好我家媳妇跑得快——对了,他还小偷小摸,去年就进过衙门大牢。” 还有人:“没错儿,我那天……” “孙子,”张启渊蹲着,揪那恶棍的耳朵,说,“听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大爷您饶了我,我们再也不敢了。” 张启渊:“大声说,给被你冒犯的街坊们都听听,还敢不敢摸人了?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 张启渊笑,说:“以后你父子俩见到我家喜子,就喊喜子爷,见了魏顺,就喊,魏大爷——听清楚了,也给我记清楚了。” “是是是,”那恶棍见人下菜,这会子急着磕头,牙都快啃到地上去,说,“这位爷,喜子爷,魏大爷,我爷俩以后好好做人,再也不敢了。” “好吧,”张启渊叹气道,“这次勉强放过你,下次要是还来,就不是挨揍这么简单了。管好你自己,也管好你那老不死的爹!” 张启渊推开那人的头,站了起来,走到魏顺面前,说:“走吧,咱回去。” “嗯,”魏顺揽着喜子,冲他轻轻一笑,说,“鱼还没杀完呢,在院子里呢。” “鱼又不会跑,先回去给他洗洗,”边走,张启渊指着喜子,说,“再给弄碗热的吃。” / 晚上仍旧是毛毛雨,屋里点着灯,被魏顺洗干净的喜子坐在桌子旁喝汤,张启渊把厨房里做好的菜端过去。 铺子掌柜又来了,问:“鱼做熟了?小张,听说你不敢杀鱼?” “我……”张启渊回以微笑,“一般都是他杀。” “就今儿那父子俩,”掌柜说,“你们走了以后,就被扔菜叶子臭鸡蛋了,据说回家刚进到胡同,被一堆人围上去揍了一顿,可惨了现在。” 魏顺问:“他俩以前就霸道,你们以前为什么不揍?也不送官府?” “怕那儿子啊,”掌柜咂嘴,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个人站出来,女人们吃了亏也不愿意声张,尤其是上年纪的,怕别人说闲话呗。男人,觉得媳妇儿被那样了丢脸,也都装着,把父子俩当山大王,毕恭毕敬的。” 魏顺开玩笑:“你回去问问,谁今儿报仇了,改天来家里谢谢我们小张。” “别了吧。”张启渊反倒腼腆了。 “你吃没吃?”魏顺拿馒头拿筷子,说,“坐下吃饭吧。” “不了不了,小魏你客气,”掌柜忙摆手,说,“我就是跟你们说声好消息,家里也做好了,等我回去吃呢,走了。” 魏顺:“好,有空来坐。” 该开饭了,喝着汤的喜子还处在回神阶段,魏顺把那掌柜送出去,进来坐下。 张启渊往他手里塞了半个馒头。 “哼,”张启渊咬着另半个馒头,说,“有些人是不是看这掌柜算是年轻,又有钱,所以……” “你胡说什么?”魏顺慢悠悠拿筷子,不跟他一般见识,转身嘱咐喜子,“能吃下就吃,吃不下就待会儿再吃,别怕,以后在这地方没人敢欺负你。” 张启渊夹了一筷子菜,清喉咙,以表达存在感。 魏顺叹气,眼睛上下瞄他,问:“是个男的你都要这么想?那我以后还怎么见人?” 张启渊揪下一块馒头塞进嘴里,埋头喝汤:“没有,我就随口说说。” 他可能是想撒娇了,想求表扬了,魏顺心想。 “喜子,你待着,我俩在院里说事儿,”魏顺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抓上张启渊的胳膊,说,“走吧,出去。” “干嘛?”张启渊还在微微别扭。 “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 魏顺把张启渊带到了厨房里。 “看什么?”张启渊追着问。 魏顺没回答,搂住他脖子,往他嘴上亲了一口。 “到底看什么?”这男的还是装蒜。 魏顺把他抱住了,靠在他身上,说:“不看什么,我就是想说,以前在京城,进了司礼监,后来再到御马监、到西厂,一直都是我这么站出来保护别人,可今天你保护了我跟喜子,你怕血,鱼都不会杀,却……我很开心,觉得自己终于不用当大人了,能过过以前羡慕的那种日子了。” 张启渊开心了,揽住他,拍一拍,说:“但过去不是徐目保护你么?” “你不明白,不是那种,他们那样身份的,都是拿自己的命兑现忠诚,其实是很残忍的,”说话间,魏顺的手闲得无聊,就勾到张启渊腰带里去,说,“徐目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要不是危机四伏,我不会想要那种‘保护’。你今天对我做的是另一种,我会觉得安心,觉得你很厉害。” 张启渊:“你以后都会觉得安心的。” 魏顺往他脸上亲一口,问:“不找不自在了?” “我没有。” “还没有……你现在是谁的醋都吃,”魏顺从张启渊怀里出来,给他整整衣裳,说,“喜子被吓着了,今晚你自己睡,我陪他睡。” “嗯。” “嗯?我还以为你不会答应呢。” “腿是长在你身上的,”张启渊嘴又不老实,边说话边到处乱亲,亲人家眉毛,亲人腮帮子,说,“去吧,是该陪陪他,但……你也不能把他当你孩子了,他就比你小几岁而已。” 魏顺耸起肩膀憋笑,把眼前这张怎么看都俊俏漂亮的脸揉揉,说,“不是当孩子,他因为我挨了那一刀,来琉璃河以后还陪着我,我想对他好点儿。” 张启渊冒失表决心:“我也愿意为你挨一刀——” “呸呸呸,”魏顺连忙往地下啐,抓他的手去摸木头,着急地埋怨,“别说不好的话,我们都不会挨刀子,我们会好好活着,过很好的生活,永远在一起。” 张启渊和他对视,动情地抱住了他。 “顺儿,还是那样的,你让我生新脉,救我于水火。” 魏顺:“你对我来说也是这样。” / 细雨还落,已经到了半夜三更,魏顺看喜子安稳了,就悄悄地下床,打算回房去找账本,算算家里最近的用度。 张启渊早就睡着了,正房的门没锁,魏顺尽量轻手轻脚不闹出动静,进去点了灯,去书桌那儿,从一沓书底下找到了账本。 记收支,作计划,倒不是因为魏顺抠门儿,而是现在家小了,就不能再求他人帮衬着做这些,再者,身后没朝廷撑着,虽然有钱,也要心里有数地花。 张启渊的脑子是用来写书的,魏顺不会让他去算账。 “牛乳,”魏顺站起身来,去柜子里找算盘,嘴里悄悄念着账本上的字儿,“牛乳,菜油,白面……” 第102章 算盘很快就找到了,他转过身又往回走,还是念叨:“菜油,白面,酒——”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听见了身后有人意图使坏,有气息声。 “张子深,”魏顺叹气,“你能不能不这么幼稚?” 身后人不应他,静悄悄的。 “你——” 魏顺拿着“哗啦”响的算盘,慢慢转身,打算数落这个讨厌鬼,可谁知忽然被抱个满怀,接着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讨厌鬼往他眼睛上蒙了块儿黑布! “张子深!”魏顺真生气了,可没来得及挣扎呢,手也被捆了,他想理论,却又没法儿乱动,只能在原地站着。 只好问:“你干什么?我要算账呢?” 张启渊还是不说话,抓上他的手了,带着他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走去。 魏顺咬着牙:“你再不说话我就喊人了……你……流氓你!” 脸碰到了凉飕飕的上漆的木头,这下,魏顺是知道在哪里了。 他正被他压在放算盘的那半人高的柜子上。 “别脱裤子你!”本来要大声喊的,可想到喜子在睡,魏顺只好挤着嗓子训斥,他往后伸腿踢他,可没辙,脚被裤子绊着。 “问我是谁。”张启渊贪婪地摸大腿,用一种冷冷的语气嘱咐,热气淌在魏顺耳朵边儿上。 还是奇怪……魏顺皱鼻子,觉得他身上气味儿很不寻常。 急着问:“你用什么香了?” “快问我是谁。”张启渊不理他的问题,很倔地催促。 说老实的,魏顺心里是不大想行房的,他有点儿困了,还急着算账,可没办法了,箭在弦上了。 只能叹气,懒怠地满足他:“请问……你是谁?” 这夜的雨小没声儿,可外头屋檐上汇聚的水珠一直在落,发出很慢的“吧嗒吧嗒”。 握笔太久的右手抓住了温热的腿肉,貌美小魏的耳边,那他说道:“顺天府市侩一个,林公子王涤儿的亲爹,落魄风流的书生,绯扇是也。” ·全文完· -------------------- 谢谢大家的陪伴和鼓励,鞠躬。番外暂定6则(渊魏后续3、古代if线1、现代au1、徐林1),因为《中关村白昼不止》11月1号开始更新,所以《绯扇》番外更新大概在11月下旬开始。《绯扇》番外要是有别的想看,大家也可以告诉我~这真是写得好勤奋的一本呀,我先夸夸我自己~但能勤奋,归根结底是因为热爱,我才畅游于无限的乐趣、感动当中,写下了他们的故事,这是缘分。关于其中诗词,有引用很多原诗词,也有化用、典故,在此谢谢前人栽树;也有些长短句是我自己写的。最后,小凭曾经打算放弃,但被热爱推着继续,读者宝宝,如果你愿意认识我,那么我还会为我们写很多很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