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衰期》 第1章 《半衰期》作者:薪费复苏【cp完结】 简介: 医学事务部总监攻x医学联络官受 贺一言x楚鸿 楚鸿的工作信条是给香蕉的钱就只能请到猴子。 表面是核动力驴,背地一分钱一分力算得很清楚。 贺一言学医出身,后又修了管理和药学,年纪轻轻当上了医学事务部的总监,靠的是聪明的脑子和肝肝肝肝肝。 别问,问就是全心全意热爱医药事业。 楚鸿在摸鱼,贺一言知道楚鸿在摸鱼。 楚鸿知道贺一言知道自己在摸鱼,贺一言知道楚鸿知道自己知道他在摸鱼。 但是楚鸿依然在摸鱼。 贺一言决定亲自带楚鸿。 *药企办公室爱情,都市职场童话 *专业性现实性经不起深究 第1章 选择性通过(1) 血眼屏障使很多药物难以进入眼睛内。 * 苍绿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把正午的阳光剪成满地碎金。贺一言驾车开在马路上,从树荫下驶过。 等绿灯的时候,贺一言看到一个人从前方的斑马线上走过,步履匆匆,那人进了对面一家奶茶店。 楚鸿。 部门今年新招的医学联络官。 只一眼,贺一言就认出来了,因为第三轮面试是他亲自面的,录用也是他亲自确认的。 除此之外,楚鸿特别好辨认的是他焊死的皮肤——老实笨拙的三七分,厚重的方框眼镜,纯色polo衫,且永远在白色、黑色、深青色之间循环,永远。polo衫扎进非常宽松的黑色西裤里,套一条显眼的棕色皮带。背一个土黄色的双肩包。 假如腰间再挂一串钥匙,那就活像从九十年代穿越过来的。 楚鸿面试的时候也是这个样,贺一言当时以为,是初出茅庐的新人想把自己打扮得成熟老练一点。 面试中见过一些刚开始找工作的求职者,穿上古板的职业套装,很正式,然而学生气未脱,没有松弛感,一个眼神就能看透。入职之后大家基本上都恢复成自己个性的穿着。 楚鸿从入职到现在,三个月了,坚守这一身中年感十足的穿搭。 大约他风格如此,二十七岁怎么就这么老成。 医学联络官是药企和医生之间桥梁般的存在,这个岗位大部分时间在外出拜访专家,有一些甚至是居家办公的,所以不需要打卡上班。 楚鸿最近刚开始拜访。 今天是周五。贺一言稍稍转动腕部,瞥了眼手表,下午一点半。这个时间。 贺一言又向街边的奶茶店侧目,隔着单向可视的车窗玻璃,他看到楚鸿站在桌边,低头摆弄手机。 3,2,1。绿灯。 贺一言回身,改道行驶,绕了个圈在附近停了车,然后走向楚鸿去的那家奶茶店。 * 楚鸿在马路这头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辆车。 他记得贺一言的车和车牌号。 无他,面试的时候那人就是个修罗,令人印象深刻,此后都想躲着走。 除此之外,一个男的,车却是骚包的酒红色。不是说酒红色不好,是直觉开这个色儿车的男人不好惹。入职后,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发现对方手段雷霆行事利落,确实不好惹。 并且,楚鸿的工作时间弹性极大,他曾在两个非常阴间的时间到过公司,那么偶然的两次,竟发现贺一言的车都停在车库。阿弥陀佛,哈利路亚,无量天尊,千万别让他分到贺一言手底下做事。 楚鸿过马路时斜视瞄了一眼,没错,确认就是贺一言,他的顶头上司,医学事务部的总监。 原本是计划着浅摸一个鱼,在这样阳光明媚的工作日午后,去享受一杯下午茶的。反正天高皇帝远。 现在背后蓦地有些发凉。 申江市是一线大都市,历史底蕴和时尚潮流交融,稳居旅游榜top不动摇。像这样文艺氛围浓厚的老楼街区,工作日也熙熙攘攘,游客络绎不绝。 奶茶店临街,整面落地窗嵌在青灰石墙中,靠窗有一排连贯的木桌、高脚凳。已经没位置了,室内人群站的站、坐的坐,有些拥挤。 楚鸿扫了木桌上的二维码,开始点单。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忽然涌上心头,选奶茶的手都有几分迟疑,最后点了全糖的芋泥奶茶。 嘶。 那种莫名的、被凝视的感觉似乎转瞬即逝。 下完单,楚鸿抬起头,透过干净的玻璃,他的视线落在了跳转最后几个数的红绿灯上,然后是那抹很快顺着车流消失的酒红色掠影。 再看了一眼订单信息,糟! 真是心神不宁了,全糖太甜,忘了改糖分。 三分钟之后,一双长腿迈进店门。 楚鸿等到了角落里一个无桌的座位,正俯身双肘抵膝,敞坐在那儿低头回消息。视野中忽然出现两只硬朗挺括的光亮皮鞋,一前一后,越来越近,最终在面前驻定。 目光从精致的皮鞋往上移,黑色的西裤裁剪得当,包裹修长双腿,勾勒出绝佳的轮廓。到腰部时,体态微微向前,两手都插在西裤的口袋里。再往上是一丝不苟的白衬衫,布料贴合肌肉,一个褶也不打,纽扣严丝严缝系到最顶上那颗。 在仰视中,来人的下颌锐利得近乎带上锋芒,他颔首投出自上而下的视线,一种压迫感侵袭而来。这是种绝对居高临下的姿态。 当目光最终对上时,楚鸿在贺一言的眼睛里看到了审视。 他猜,对方的心里可能在想:上班时间,你既不在公司,又不在医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外勤虽然是外勤,但也不是让人出来瞎溜达的。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被抓包的窘迫,十七岁的楚鸿可能会有,但二十七岁的楚鸿绝不会有。 小场面。 楚鸿仰得脖子酸,逐渐回正身体,底气很足地站了起来,不失礼貌地问候:“贺总监,您好。” 贺一言非常淡地点了下头,声音古井无波:“kol拜访完了?” kol是key opinion leader的缩写,关键意见领袖,这是个营销学概念。在医药行业里,就是医院里的专家大佬们。 嗨,瞧瞧这话,楚鸿在心中拍案叫绝,要不人家能当总监呢。 kol拜访完了吗? 进可问你没拜访完还在磨蹭什么,甚至在你回答“没有”之后,都不用说多的话,压力自己就油然而生。 退可以夸夸,这么快就拜访完了,真有效率,干得不错。 完全不会冒犯人,背上一个恶意揣测下属的骂名。 楚鸿看着贺一言的眼睛,这人眼尾微微上挑,明明没皱眉,却给人一种冷峻的威严。不看人时,像是懒散半阖眼;看人时,目光仿佛能将人钉在原地。 当然,这样的注视对楚鸿来说是无效伤害。 楚鸿开始半真半假编瞎话:“上午拜访了市一院的kol,跟岳华医院的白藏医生约了下午,正要过去。初次拜访,听说他喜欢喝奶茶,所以先过来带一杯。” 医学联络官虽不同于销售,更多是在学术上建立信任,但始终是乙方,为表亲和,通常都会带点小礼物。不过,这不是楚鸿的风格。他的钱有别的用处。 的确是要去找白藏,但是没打算带奶茶给他呢。 贺一言没有立马回复,似乎在听到某个音时浅浅蹙了下眉,微不可察。 楚鸿扯了下嘴角。 对方这是抓包失败在思考对策吗? 楚鸿对贺一言的了解不算太深,所以拿不准对方到底想干嘛。其实上班路上喝杯奶茶这种事儿压根就不是事儿,只是他主观上是想摸鱼,有点心虚。另外,须知生物多样性,指不定碰上什么样的领导,领导又发什么样的疯。所以还是蒙混一下。 继续干瞪眼也不行啊。楚鸿等得不耐,正想问贺一言打算喝什么,他鞍前马后一块儿伺候得了,贺一言突然进了小半步,抬起双手朝自己伸了过来。 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一截,楚鸿面上处变不惊,内心警铃大作,什么情况? 偏头看向伸到右肩处的手,脖颈间传来轻微的痒。 “领子翻了。”贺一言双手环过楚鸿的脖子,理好后领便放下,整个动作不过三秒。 贺一言腰背一贯挺得笔直,说话的时候也是如此,导致两人处在一个微妙的矩尺间,既没有很冒昧,又能隐约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楚鸿继续装模作样:“谢谢贺总监。” 哈?人还怪好呢。 就在楚鸿以为奶茶这茬已经过去时,贺一言忽地问到:“你听谁说他喜欢喝奶茶?” “……” 楚鸿很快调整出一个自然的微笑:“听同学说的,学术是个圈嘛,贺总监也是学医出身的,肯定知道同学读研读博后,散落天南海北,打听个大医院的医生不难的。我有同学在岳华规培过。” “哦?” 这是个二声的“哦”,楚鸿猜测“哦”的是有同学在岳华待过。 第2章 猜错了。 贺一言再次发问:“你怎么知道我学医出身的?” ? 楚鸿咬住下唇,有那么一点点地绷不住了。 贺一言的公开信息中确实没有读书的经历,简介都是从工作开始。楚鸿知道这些,是吃瓜吃来的。 同期的项婉是个社交恐怖分子,入职一个月就摸透了部门大部分人际网络和零碎八卦,午饭的时候就瞎聊。从总监大人的求学经历,到曾经有个hr想在全公司内推广英文名,总监大人嫌她吃饱了撑的没事做,给弹劾了。五花八门。 这让他怎么编。听人说的。听谁说的? 出餐台的员工探着身子喊号:“398号的大杯芋泥奶茶好了,398号的顾客在吗?” “借过,我取下餐。”楚鸿松了口气,冲贺一言点头。这餐出得可真及时。 半晌,贺一言慢悠悠侧身,让出一条狭道。 楚鸿和贺一言身形相仿,贺一言略微比楚鸿高些。只得侧身才能避免撞到对方,楚鸿很快地擦过去。那一瞬间的余光中,人群、灯、玻璃、木桌和阳光都变成虚化的光斑,只有贺一言那张冷冰冰的脸清晰可见。 隐约还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水味。 楚鸿扭头,真无语,是他最喜欢的“in black”。 楚鸿提着打包好的奶茶回到贺一言面前,直接走不太礼貌,还是打个招呼。 刚要开口,贺一言捞起奶茶杯身,看着上面的标签,说到:“白医生不喝全糖,你得换个微糖的。” 楚鸿表面发呆,内心狂翻白眼。 贺一言把奶茶整个接过来,继续说:“你同学打听得不够全面啊,白医生家里三代中医,口味很淡的,茶底最好别用红茶。” 楚鸿脑子转得飞快,在愤怒和理智间横跳,是不是故意找茬不好说,现在只能再去买一杯了,“这杯,您……” “我喝全糖的。”贺一言手起管落,嘭的一声扎入吸管,“不会浪费。” 好,真好。 楚鸿重新去点了杯微糖茉莉花茶底的鲜奶奶茶,突然就失去了所有手段和力气。 店中的顾客少了一些,楚鸿和贺一言得以并排在落地窗前坐下。 贺一言说:“我正要去岳华办点事,一会儿你坐我的车一块去吧。” 楚鸿说:“好的,那麻烦贺总监了。” 好好好,大领导给他当司机,赚了。 “小事儿,谢谢你的奶茶,我喜欢芋泥。”说这话的时候,贺一言扬了扬手中的奶茶。 光听这话,搞得好像两人关系很好一样。 “哈哈,喜欢就好。”楚鸿转头翻了个大白眼。 贺一言:“你自己不喝吗?” “我不喝。”楚鸿说。 “哦。”贺一言手握奶茶目视前方,不再对着楚鸿。 因为关注餐号,楚鸿是侧坐的,正好能看到贺一言的侧影。 贺一言骨相立体深邃,阳光照过来,把他额头到鼻梁、嘴唇、下巴那冷漠的一线描成金边,和面试那天意外偷看到的样子逐一重合。 第2章 选择性通过(2) 三个月前,南京西路。 初春的早上,层层叠叠的玻璃窗反射出十点钟的金色阳光,作为可以和陆家嘴媲美的cbd,这里高端写字楼鳞次栉比,金融机构、顶奢公司、知名律所等等顶级企业扎堆。 楚鸿来面试的药企就在此处其中一栋。 healvale pharma。音译是希尔维尔,据说这家企业现在的掌舵人钟爱中国文化,所以中华大区的人更喜欢意译,把它叫作愈谷。 希尔维尔已经有将近一百年的历史,总部在瑞士巴塞尔,最早是做维生素起家的,后来通过并购获得了更多的生产线,从化学制药转向生物制药。肿瘤、心血管、糖尿病等等都是希尔维尔的优势领域。近年来也在开拓孤儿病、诊断和疫苗。 大企业竞争惊人,招五个医学联络官,排了四场面试。签到表上,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两个小时一场。楚鸿算了算,加起来得有快一百人。 楼道铺了消音地毯,静得人心慌。两个房间同时进行面试,廊道尽头是面试等候厅,里面坐着的人很像即将接受审判。 这场面,楚鸿第一次见,有种终于来正经公司见了世面的错觉。不过,看着满屋来面试的人,他愁得慌,索性躲去楼梯间里抽根烟。 这已经是第三面了,还有那么多人。一面hr粗略筛了一遍,二面直线经理问了些岗位相关的专业问题,三面不出意外是部门总监来面。不知道还能面些什么。 烟抽到一半,楚鸿突然听到下一层消防门被推开的声音,出于一种孤身处在陌生大厦里而产生的莫名谨慎,他往边角挪了几步。 紧接着,响起一道些许不耐烦的低沉男声,以及打火机的声音。 “没有给人事那边传达清楚需求吗?怎么感觉跟之前面的差不多?” 空荡荡的安全通道里,一点声响都会带出回音。这副磁性的嗓音幽幽放大,最后传进楚鸿的耳朵里,语气中并没有愠怒,却听得人如芒在背。 一个温柔的女声回答:“这几年团队扩张,定位模糊,优秀的msl确实不好找,人事不是医学专业,他们那一面很难试出内功,line manager又侧重自己那一块儿了,可能不全面。” 男人大概是在抽烟,有轻微的吐气声,沉声道:“是我们过去的选人方法太草率了。现在竞争这么大,公司需要学术能力非常扎实的msl。” 楚鸿小心翼翼把憋的一口气嘘出去,蹑手蹑脚往下,想要悄悄看一眼来人。 msl是medical science liaison的缩写,医学联络官。这正是他今天来面试的岗位。 听那两人的语气,多半是面试官了。 女人:“哎,既要专业的医学背景,又要设计和管理项目,对外要对接客户和市场,对内还要熟悉销售部和市场部,真的不容易。而且这批应聘者全是临床背景的,从甲方到乙方的转变需要一个过程。augus,别心急,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三头六臂吗?” 男人无视女人的打趣,话锋还是回到工作上:“一会儿通知大家,面试改一下,每间房都准备台电脑,全部技能要实操。” “你真是……”女人感叹,又不知该怎么形容,无奈地摇摇头。“下决心要重整医学部了啊。augus!” 楚鸿赶在那声augus落下时,看到了男人的侧脸,一样是对着窗,被阳光照出五官的轮廓。严肃、冷傲、赛雪欺霜。下一秒,是消防门拉开时带起的气流,笔直挺括的黑色背影转瞬消失。 augus,贺一言。没有感情的、只会工作的高级社畜。 楚鸿其实是个挺自信的人,但在楼梯间偷听到的话,还是让他略微有点紧张。 现在药企的医学岗位基本上都是硕博起步,他这学历没有什么竞争力,至于工作经验,楚鸿一想到前两份工作只能闭上眼。他是个会发疯的男人。 augus那番话,意思是主要考操作。上一份msl的工作用上了什么操作?他想不起来。 咚咚。 “谁是楚鸿?”等候室的门口探出一人,询问。 “是我。”楚鸿举起手。 那人招手:“往前走,第二面试间。” “好的,谢谢。” 深吸一口气,楚鸿拉开第二面试间的门,走进去。 宽敞的房间里,四个面试官坐在最前面,楚鸿走到中间的椅子边,面前还有一张桌子和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屏幕已经投屏出来。 “您好,请坐。”坐中间的女人微笑着开口。 楚鸿听出来,这个女人似乎正是刚才在楼梯间说话的人,他一边坐下,一边自然抬头看去,女人穿着裁剪合身的藏青色小西装,内搭白色衬衫,领口微开,长发随意搭在两肩,唇色一抹红,干练又知性。 桌前的名牌上写着张菁妍。 但是,楚鸿的目光很快就被她旁边的男人吸引过去,因为那不可忽视的、十分具有侵略性的气场。 楚鸿偷瞄了一眼,那人容貌英俊,嘴唇的线条深刻而笔直。往后回想起来,初见时他便已经给贺一言下了断语,脸硬心冷。 许是视线停留太久引起对方注意,楚鸿忽然感觉到那人的回视,于是故作镇定地点头示意,再瞟向别处。那人没什么表情,至少,楚鸿没有在他脸上察觉到不耐烦,可能他把情绪藏起来了。楚鸿看到了他的中文名,贺一言。 常规的自我介绍之后,张菁妍看向贺一言,贺一言点点头。 张菁妍:“那现在,请您用面前的这台电脑,检索一下,近十年国内外有关胃癌靶向药的研究。”楚鸿眉头一跳,来了吗?所谓的技能实操。 “那个,”楚鸿出声,“有要求哪个数据库吗?” 张菁妍向他一抬手:“随意。” 楚鸿反应过来,估计对数据库的了解也是他们考察的一环。好在,研究生那几年没混日子,文献检索基础到连基本功都算不上,自然不在话下。 第3章 他偏头想了想,找了三个常用的医学数据库,一个中文的,两个英文的,再根据张菁妍给的检索要求,确定了主题词、逻辑词和字段,最后勾选了近十年的文献,符合条件的有好几千篇。 做到这一步,他停下来,示意张菁妍:“检索好了。” 找文献、读文献、转化文献。楚鸿默默揣测后续也许出现的考验。 “那,接下来,请您挑选一篇……” “等等。” 张菁妍的话说到了一半,被贺一言叫停。张菁妍望向贺一言,等待上司发号施令。 楚鸿看着贺一言起身,朝自己这边走来,没两步就到了桌前。对方微微矮身拿住了鼠标,就着投屏浏览起来。 未几,贺一言把鼠标还给楚鸿,回到座位。“你自己选题,找十五到二十篇文献,做个简单的综述。” 楚鸿的手,几欲捏碎掌中的鼠标。 面上八风不动,还能端出一个职业化的笑容。 “对了,给你半小时。”贺一言说完这句话,往后一靠,很松弛地望向投屏,以便观察楚鸿的工作方式,“你可以开文档记录一下。” 大公司,薪酬福利没得说,贵有贵的道理。 几千篇文献,看完是不可能看完了,楚鸿再筛一道,选了近三年比较热门的研究,最后发现创新药是个很不错的方向。时间不多了,楚鸿拿出读书时候开组会前赶ddl的劲头,挑了十几篇文献出来,扔给ai先读一遍,自己再对着摘要检查一下。 墙上的钟,指针一分一秒转动,楚鸿眼不停手不停,键盘噼里啪啦敲得冒火星子。 enter,ctrl+s。 楚鸿保存下一篇大概八百字的概要,这么点时间,只够写出个框架,所以记录得很简洁,仅够他应付对方可能提出的问题。天王老子来了也没办法半个小时读完十几篇文献并写出综述。 “我好了。” 抬头看了眼钟,不多不少,刚刚好过去半小时。 这题是贺一言出的,接下来要做什么,自然也得听贺一言安排,另外三个人纷纷朝他看去。 楚鸿估摸着,大概会让他就这篇综述做个presentation(报告演讲)。 他恨,他好恨,毕业了还要pre。 没想到贺一言并没有就着这个综述再折腾。 “那就胃癌现有的治疗方式做个英文演讲吧,半个小时准备ok吗?”贺一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像说你帮我倒杯水一样轻松。 就那么一愣神,楚鸿感觉自己少了两缕阳气。 “ok的。” “关于肿瘤的最新指南你有了解吗?” “来,翻到刚才那篇一区的文章,分析一下里面的研究方法和统计学方法。” “我看你是有sci一作的,可以具体讲下当时怎么完成那篇文章的吗?” “如果遇到很不好合作的kol你会怎么办呢?” “之前每个月拜访kol的频率怎么样?” “如果kol想做个研究,让你帮他设计,你怎么办?” …… 在楚鸿看到贺一言那张嘴叭叭叭就开始发晕的时候,那人终于说:“好了,关注后续通知。感谢你来参加面试。” 终于,结束了。 张菁妍以为按贺一言这样子面下去,今天铁定面不完,但不知道说是augus比她更懂求职者,还是augus更悲观,事实上,他们面得很快。 大部分人停在文献这一步,也没有必要进行下一步了。 文献功夫对于msl来说,就像习武之人的桩功。学校不同,研究生的培养质量其实良莠不齐。从临床一线转过来,更是生疏。很多人会在听到半个小时十几篇文献的时候望而却步。 有人明明白白告诉贺一言读不完。 贺一言说他知道读不完,当然读不完。 是的,他本来的目的也不是看人能否快速写出一篇综述,而是想看看一个人,在面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的反应。如果没有plan b,是否还能临时交上一份60分的答卷? 过了这一关的,还有在英文演讲撂挑子的。 将来可能去总部开会,或者和其他大区的同事进行线上会议,在希尔维尔做msl需要能全英文脱口,而不是拿着证书却不能张嘴。 所以别看一百来号人,实际上没认真面几个。他们把履历和岗位相关的问题放到了最后,毕竟操作不过关也就没有了解的必要了。 晚上八点,希尔维尔大厦二十三楼。张菁妍把五份勾勾画画过的简历放到贺一言面前。 贺一言依次看过。没问题,就这五个。跟global head约终面吧。 最重要的环节在贺一言这里,终面基本上就是走走流程认个脸,跟老大介绍一下自己。楚鸿在两天后和global head进行了线上面试,是外国人,全程英文。 到了谈薪的时候,贺一言指示张菁妍,楚鸿和项婉,这两个薪资可以再浮动2k,务必谈下来。 半个月后,绿色包边的工作牌拿到了手上。愈谷的审美很有森林感。 第3章 选择性通过(3) 说实话,虽然毕业还不到一年,但楚鸿已经没有了干一番大事业的斗志。有一类人,只要稍微上上班,就能领悟另外一类人上十年班才能领悟的道理——饼是画给你的,理想是老板去追逐的。身体是自己的,钱是老板的。能发疯绝不内耗。 他现在的工作信条是:一,苦会流向爱吃苦的人,活会流向爱干活的人;二,一分钱一分货,给香蕉的钱就只能请到猴子;三,完成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适当装傻可以少很多麻烦。 楚鸿照着他老爸年轻时候的照片,精心挑选了班服,又买了一副平光镜——他不近视。可惜租的房子是电子锁,不然还能挂一串叮叮响的钥匙。最后把办工系统的头像换成在公司楼下随手拍的花,签名改成“往事随风,一切随缘。” 从物理形象到赛博形象都是古板的、不太好沟通的样子。 入职那天早上开了个短暂的培训会,参会人列表里,楚鸿发现同期的项婉头像是马国成。 金陵副将马国成,《雍正王朝》里的角色。在田文镜向官员追讨国库欠款的时候,马国成在其他官员的怂恿下对田文镜的妈妈进行了亲切问候。 楚鸿挪动鼠标,双击小窗,看到了项婉的签名。 “greetings to tian wenjing’s mother.” 楚鸿一心二用,一边听着公司的注意事项,一边给项婉发私信。 「楚鸿:好样的。」 发出去的消息很快变成已读。 「项婉:精神点。」 楚鸿忍笑继续回。 「楚鸿:别丢份。」 「项婉:笑死,中午一起吃饭吗?」 「楚鸿:好啊。」 项婉比楚鸿大几岁,也是内科学硕士,在医院工作了五年,混到主治医师,实在熬不动了。 小小科室关系复杂,丁点利益勾心斗角,文章是要帮主任写的,晋升是无望的,病人是收不完的,夜班是五天一个的,工资是不见涨的,病历抽查是一个错两百块的,药占比是要精打细算的。 “一到秋冬换季,手上随时管着二十来个aecopd(慢阻肺急性加重),人都要疯了呀!那止不了咳我能怎么办嘛,能用的药我都用了呀!”项婉两手在空中乱舞,“老天奶,我才三十二岁!完全没有精气神了呀!” 楚鸿露出同情目光:“理解,理解。” 是真的理解,他最长上过六十个小时的班,医院的苦可谓各有千秋。 “现在回想起来只想给当初小说电视剧看多了铁了心要学医的自己两巴掌。” 楚鸿认真听项婉说着,虽然觉得人不应过多苛责过去的自己,但并没有出声打断。 大家最初学医多少带有点想象的光环,现实却是会面临许多问题的。每个人有不同的选择,热爱、纯粹的理想、规律的生活、精神的自由、救死扶伤的价值实现,亦或是别的什么梦想,端看个人的追求了。他很敬佩还留在医院的人。 项婉话多,过去几年压抑太重,逮着楚鸿说个不停。 楚鸿感同身受,又善于倾听,人帅嘴甜,婉姐前婉姐后,一来二去两人很快熟起来。 希尔维尔管理架构清晰,楚鸿和项婉的任务也很明确。 医学事务部要做的事贯穿于药物研发和销售的全过程,主要是知识管理。 部门内的职能包括医学事务管理、医学信息沟通、医学合规管理、医学运营管理、项目管理、药物警戒等等。msl属于区域医学事务管理。 部门到顶是总监,贺一言。 一个副总监,季唯。 往下是几名高级经理,那天和贺一言一起面试的张菁妍就是高级经理,而当时季唯在另一个面试间。 再往下是一些职能团队的经理,比如医学联络官经理,医学顾问经理。 职能团队往下再分不同治疗领域的组别。比如同为医学联络官,楚鸿是肿瘤组的,项婉是呼吸组的。 第4章 前三个月基本上在参加大大小小的培训,熟悉业务流程,看资料,深入了解产品和学科,所以待在公司的时间比较多。楚鸿学东西快,已经开始尝试接触kol了。 msl的工位在离总监办公室最近的区域。 楚鸿的办公桌正对贺一言办公室的门,每当楚鸿在公司的时候,贺一言有什么碎活儿要抓人做,走出来第一个就看到楚鸿。 “楚鸿,你把这个……” “楚鸿,你把那个……” 仔细算来频率其实不算高,活儿也是职责内的活儿,不是什么端茶送水打印文件的磨人使唤,但坏在楚鸿对贺一言第一印象不好。 楚鸿,楚鸿,楚鸿。楚鸿要对楚鸿ptsd了。 “楚鸿。” “楚鸿?” “楚鸿,到岳华了。下车。” “怎么睡着了?” 楚鸿感觉脸上阵阵冰凉,醒过神时,贺一言在用手背轻轻拍打他的脸颊。 笨重的平光镜滑落,楚鸿睁大了眼睛,发现贺一言正打量着自己。 “怎么了?”楚鸿扶起眼镜。 贺一言眼底讶然,随即转回身去,取下安全带,“到了。” 大领导当司机,舒服到睡着了。 “哦,好。”楚鸿解开安全带,开门就要往外下。 贺一言提醒:“奶茶。” “……” 楚鸿又俯身回去,取下中央扶手上的奶茶,再出来时,发现贺一言拿着什么东西走到他面前。 贺一言把矿泉水和藿香正气水递过来:“你是不是在外面待太久中暑了,我看你脸有点红。” 楚鸿受宠若惊接住东西,连连道谢。冰坨子还有这么温暖的一面呢。过去是自己误会他了哦,有色眼镜害人呀…… “拜访的话,精神面貌还是积极一点。”贺一言的手又插进了西裤口袋里,“不要那么死气沉沉的,专家以为你受了什么压迫呢。” 楚鸿额头青筋突突跳:“好呢……” 空气又安静了一会儿,楚鸿当着贺一言的面把藿香正气水喝掉了。 楚鸿发现贺一言老是这样,明显能感觉到他还有话要说,却磨磨蹭蹭好半天,一顿眼神扫射,最后才慢吞吞开口。 “楚鸿,你其实可以稍微,”贺一言偏着头,抬起一只手将楚鸿的眼镜拉出来小半截,以便直视眼睛,“打扮得青春洋溢一点,利用好你的脸。” 楚鸿及时憋住了气才没有咳出来,脸又涨得通红。 贺一言把眼镜推了回去,说:“不过,在白藏面前更邋遢也没关系。” “好的,贺总监。” 门诊部和住院部不在同一栋楼,楚鸿和贺一言在院内的小广场分道扬镳。 楚鸿提着奶茶进了门诊部,夏令时,下午是两点半上班。不过,大厅里依旧人满为患,挂号的、取药的、等报告的,人声嚷嚷。 楚鸿争取到了白藏上班前的一刻钟。 拜访专家常常是等候一小时,谈话两分钟,在各种会议、各种见缝插针的场合去碰。那么短的时间其实很难交换有价值的信息,更别提和专家建立起联系,也不要指望混个脸熟。 楚鸿追求效率,一直在琢磨时间如何最大化利用。 白藏是个意外。 这人白天当医生,晚上在小剧场讲脱口秀。 楚鸿越看台上的人越觉得眼熟,终于想起是在岳华医院的名医导览上见过这张脸,查了一下,是肿瘤科的,于是迅速在社媒上私信对方留言。先吹捧几句您的现场真的特别棒,现挂、口条都很绝。最后说明来意我是什么公司的谁谁谁,方不方便见面聊一下。 楚鸿原本没有报太大希望,人家看不看私信都不一定,没想到对方同意了,于是他着手开始准备。 初次拜访,第一印象往往很难改,最好是在较短的时间让对方相信自己的学术能力,那建立关系会容易很多。 楚鸿了解了白藏的任职信息,又查阅了他发表的论文,摸清他的研究方向,同时打听了跟他接触过的销售部同事,趁茶歇时间带着小点心过去闲聊,几下套清楚白藏的喜好和习惯。 此人的外公、父母都是中医,且在当地的中医院校任教。到了他,却一身反骨要学临床。三十六岁已经是副主任医师,正职是在岳华医院的肿瘤科,平日在好几个地方出诊,周五下午在岳华的肿瘤科门诊。 楚鸿在内心默默给这人打上学阀的标签,肚子里有没有东西,待他来审判审判。 吃了楚鸿手作芝麻小薄脆的销售放出秘辛: “唉,白藏这个人很不好对付,我们干销售的入行几年可以说很拉得下脸了,到他那里碰壁碰得跟愣头青一样。怎么说呢,跟他沟通起来很困难,硬要说的话,只有真才实学和真材实料可以征服他。他们科室里,倒是没听说谁和他过不去,但是你拜访最好还是别提其他医生。” “哦,对了,白藏是个gay,之前有个学术很牛的msl,你们老贺的得力爱将,一开始是维护得不错,没多久就被白藏狂热追求。直男顶不住啊,贺一言给他换到风湿免疫去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白藏使绊子,反正工作开展得不太顺利,最后那人跳槽去北京了。贺一言气炸了。” “咦呃。”这是楚鸿没想到的。 “你这薄脆真好吃,哪儿买的?”销售吃完一袋意犹未尽。 楚鸿把自己手中这袋也塞过去:“自己做的,我发你recipe(配方)。” 第4章 选择性通过(4) 肿瘤科的诊室在四楼,楚鸿跟着人群挤入电梯。出来之后拐弯便是走廊,走廊中间站满了候诊的病人,两边是还没开门的诊室。 看病是真的烧时间,这么老早就在这儿排着,不排又怕错号。 楚鸿屏气收腹挨到三诊室门口,大门紧闭。倒挂的电子钟红字显眼,14:10。 先等等吧。 左顾右盼,发现走廊另一端的尽头是楼梯通道。一个挺拔英武的人形逐渐上行,直至整个人走出来。红色花衬衫招摇过市,肥大的短裤随步伐摆动,不知道的以为在泰兰德。 定睛一看那脸,白藏。 楚鸿回想起贺一言那欲言又止之后的一句“在白藏面前更邋遢也没关系”。 原则上,在医院穿白大褂的时候,是不能穿短裤的。一个是院内感染的风险,一个是病人的信任感。楚鸿以前就被主任训过。 楚鸿收起这些嘀咕,推了推眼镜,迈腿往白藏那边走去,一米的距离时,出声招呼:“白医生您好,是我,希尔维尔的msl楚鸿。” 白藏停下,扬了扬眉毛:“来这么早。” “我也刚到。”楚鸿递上奶茶,代替握手,“白医生喝奶茶吗?看病费脑,补点糖先。” 不谄媚,也没有刻意的热情,冷暖适度,边界感拿捏得恰到好处。 白藏没跟他客气,接过去看了一眼标签,但没有立马喝。 “你跟我走这边吧。”白藏转身带路。 原来诊室外面那一圈做了贯通的阳台,以两扇不透明的滑动玻璃门与诊室相隔。楚鸿跟着白藏从阳台到达诊室,避免了从外面开门进来被病人看到的不便。 这间诊室是好几个医生共用的,私人物品不多,桌面整洁。 白藏把奶茶放桌上,随手指了下就诊的位置,说请坐,然后从桌下取出一个包好的东西,拆开,原来是白大褂。 一撩,穿上。 医院会有专人定期回收白大褂,统一更换、清洗。 楚鸿坐下便打开背包,拿出一份资料,切入正题:“之前看了下白医生的文章,您好像关注免疫治疗比较多,之前欧洲那边开了个关于pd-1的会,出了一些新观点,我这边整理了一份提炼版的文献资料,您如果有兴趣可以看看。” “行,你放这儿。”白藏扣完扣子,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瓶酒精,往桌面和椅子上喷。还朝奶茶上喷了喷。喷完又挤了两泵手快消,边搓边坐下。 撕开吸管,无接触扎入,开喝。 有洁癖,但不多。 楚鸿的目光从奶茶移到腿,又从腿移到眼睛,如此评价。 “我记得你。”楚鸿还没开始问,白藏先开了口。“你上班跟下班倒是两模两样。” 楚鸿心下一沉:“嗯?” “在剧场,你坐第一排,但是从头到尾没有笑。” 这都什么事儿。 楚鸿咬紧后槽牙:“是这样的,白医生,我在医院也待过,有些包袱别人听着可能觉得好笑,我听着有点想哭。” 他看那场刚好讲临床上百态横生的病人。 “哦,其实我也觉得不好笑。”白藏后背完全贴靠在椅子上,拿起那份资料开始翻看,“我想知道别人会为什么样的事发笑。” “哈哈,也算是一个小实验呢,”楚鸿不愿跟他多扯,只想尽快完成这次谈话,于是主动拉回话题,“那我们现在开始吗?” 白藏点了下头,没有为难。只是抬眼那一下,叫人读不出态度。 第5章 初次拜访,以了解这个科室为主要目的。诸如科室里医生的构成,床位数多少,日门诊量有多少,常见的病患类型,通常分别选择什么治疗方案,选择治疗方案的参考标准,治疗效果,后期的生存率等等。 多谈了一会儿治疗方案,十五分钟转瞬即逝。 果然读不出态度。 kol通常可以分成“信息需求型”“结果导向型”“共同参与型”“获得认可型”四大类,信息交换的过程中,专家也总有自己的目的。 白藏淡淡的,问什么答什么。 罢了,慢慢来。 白藏打开了电脑和电子喊号机,意图不言而喻。 楚鸿识相地起身:“今天和白医生聊得很愉快,期待以后有更多交流,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 “可以。” 加上微信之后,楚鸿笑着道别,从阳台原路返回。 挠头。他觉得白藏不像销售说的那样不好对付,更像有点什么……有点什么坏水。 正走着,身后一个医生拿着电话快步挤到前面追电梯,擦身而过间,楚鸿听到她说: “真是醉了,氯化钾注射液换成15%的了,算来算去,烦死。” 诶?换规格了?楚鸿读研的时候还是浓度10%的,一支10ml的含氯化钾1g。 补钾时得特别留心,浓度过高会引起心脏骤停。之前常用规格都是浓度10%的,抽几毫升就是零点几克氯化钾,配多少毫升液体,怎么开医嘱,很熟练也很方便。 医生那劳倦的眼神被电梯门夹闭,楚鸿走过去,等下一班。 日头正盛,楚鸿出来时望了望住院部那栋楼,高楼在天光中矗立。申江市医疗资源丰富,岳华医院是声名烜赫的三甲,新楼都修得大气。 直接坐地铁回公司吧。 今天是六月三十日,本月最后一天,他要回公司写个月报,整理一下现阶段的工作,然后扔掉工作手机喜迎周末! 快乐来临前那段满怀期待的时光总是最幸福的,他忍不住给晚上相约的朋友发消息:下班倒计时。 对方回,美美化妆中。 林立楼宇间车流如织,地铁携轰鸣遥遥而过,穿过申江的城市地脉。 一款药物从临床试验和注册到上市、四期临床、医保准入要经历近三年的时间。大约在上市前六个月,就要确保全部msl上岗,培训。 入职以来,楚鸿的培训内容围绕公司、合规、业务流程、肿瘤等等方面,以及一款叫做“安维利单抗”的pd-1抑制剂。不出意外,他将负责安维利单抗在申江市及申江周围几个重要城市的相关工作。 pd-1是一种蛋白质,它和配体pd-l1结合,后续的生化反应会抑制可以攻击肿瘤的免疫细胞,所以诸如安维利单抗的这类药物,是通过减少这种结合来达到给肿瘤更多伤害的效果 胃癌的治疗,以往常规有内镜、手术、放疗、化疗和抑制肿瘤血管生成的靶向治疗,新兴起的免疫治疗也逐渐应用于临床,pd-1/pd-l1的单克隆抗体就属于免疫治疗这一类。 诊疗指南里,那些无法做局部切除的晚期胃癌患者,或者转移性食管胃结合部的胃癌患者,一线治疗标准即是pd-1单抗联合化疗。 楚鸿现在要搭建自己的kol塔,从地区级到区域级,再到国家级,以便之后发起专家顾问会、真实世界研究、学术会议等活动,推动安维利单抗更好落地。 回到公司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同事各自忙碌。 楚鸿直奔工位打开电脑,登上系统就开始记录,他喜欢随做随记,定期梳理、总结、反思。 高效不为别的,玩乐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肯挤,源源不断。 一一填完了月初定下的okr,给自己打了绩效自评,最后写完月报,提交。 忙起来全神贯注,连贺一言回来了也不曾察觉。 等到要关电脑时,楚鸿忽然想起了临走时听到的医生抱怨。 换规格,是一家医院换还是都换?如果都换,适应新浓度的钾需要一段时间,如果可以给医生做一张换算表,应该会提供很多方便。 楚鸿思考的时候不自觉用食指和中指抵着太阳穴,默默出神,眼睛又是聚着焦的。 脑海中正在网罗散在医院的同学,亦在构思换算。 * 贺一言处理了案上最急的工作,仰起头活动了下脖子,忽然微蹙着眉,正回脑袋。 楚鸿正用一种类似于“x战警”中x教授发动意念攻击时的姿势对着自己,眼神还甚为灼热。 ??? 贺一言满脸莫名其妙。 这时,季唯推门走了进来,发现贺一言神色异常,顺着他的视线过去,看到了楚鸿。 “你怎么他了?”季唯笑问。 贺一言回想了午间的事,摇摇头。“不知道。” 为一杯奶茶?不至于吧。 “对新人还是温柔点吧。” 贺一言听到这话,轻哼了一声:“温柔?你跟我说要对新人温柔?” 季唯身着利落的黑色丝质衬衫,领口别一枚小巧的珍珠领针,银质镶边的眼镜后目光沉静如潭,干练马尾一丝不乱。温和与锐利在她身上微妙并存。 季唯,vivian,副总监。永远莞尔着的那位。 季唯把一份第二季度的汇总文件放到贺一言的办公桌上:“来碰一下。” 等到贺一言和季唯聊完的时候,楚鸿没再对这边发动“意念攻击”了,转而在和医学顾问那边的一个人说着什么。 贺一言问季唯:“你觉得楚鸿这个人怎么样?” 楚鸿不是季唯面的,后续两人才慢慢认识。 季唯半靠在贺一言的办公桌边,高跟鞋的细跟抵着地面,她托着下巴思索道:“做事比较有逻辑,效率也很高。” “没了?”贺一言眼皮一耷。 “你想听什么?专业上是你面出来的。”季唯太了解贺一言,转问,“或者说,你觉得他怎么了?” 贺一言看着楚鸿离开的背影,说到:“我很欣赏他,也对他寄予厚望,但他似乎没什么干劲儿。他明明可以做到十,如果底线是六,那么他做到六就结束了。” 季唯哼哧一声笑出来:“黄金盖没遇到他的配套的锅。” 贺一言给了季唯一个“你真无聊”的眼神。 第5章 选择性通过(5) 楚鸿问了五个在医院上班的同学,有两人回复,都说换成10ml一支1.5g的钾了。他又询问了公司里相关部门的同事,确实最近陆续都在换。 补钾时按规范来讲浓度不能超过3‰,现在500ml液体加1.5g钾,开一支就到顶了。 楚鸿想了想,按15%氯化钾溶液每多少毫升对应几克,对应最少加多少液体,如此给列了张表,这样一来清晰明了。再加个淡淡的希尔维尔楚鸿制的水印。 图片发到工作手机上,再用工作微信发了个朋友圈:15%氯化钾换算表,需要自取! 关机关机,全部关机。 楚鸿收拾好东西就打算走,站起来时看到贺一言正在办公室里和季唯谈论着什么。这会儿他倒穿上了妥帖的三件套,下午是去什么正式场合了吗? 因为坐着,外套没扣纽扣,里面的栗色马甲收束起身形。 上个班搞那么精致。 楚鸿把双肩包一甩,往出口走。 相邻一块区域是医学顾问的办公区,路过时,一个打过几次照面的同事咦了一声。 perla zhao。自从贺一言驳了那个要大家取英文名的hr,大家称呼都很随意,不想取的不取,以前就有英文名的叫惯了也继续叫。佩拉赵进公司已久,叫英文名居多。 “小楚,你现在就下班啦?”佩拉看看手表,言语是非常自然的闲聊语气,“五点还没到嘞!” 楚鸿盯着佩拉的眼睛,嘴角残留的笑意逐渐消失。 “perla干医药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msl的工作性质啊?”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地反问,恰好能让附近的同事听到。 不打卡,所以时间管理很重要,完成自己的kpi就行。msl离开办公室,是出去拜访、培训还是办会,都说不准,没人会去质疑一个msl的上下班时间。况且,就算是下班也无可厚非,因为工作时间本就随手头的工作灵活变动。 纯是看他初来乍到,碰上了就随机欺负一下。老实人脸皮薄搞不好就退回工位了。 “呃。”佩拉瞠目,闪过一丝意外,随即笑了起来,“没有啦,你来公司时间不长,有精力就在公司里多学点东西呀。” “多学什么?perla是说公司培训有遗漏吗?还是宋哥教我的东西没教全?”宋思礼是肿瘤组的组长,楚鸿到岗之后不会的都问他。趁势,楚鸿掏出手机就要拨号,“那我现在给他打电话,perla您帮我跟他说说呗,叫他来给我开小灶。公司培训的您也帮我想想办法。” 忙了一天,本来头发就乱糟糟的,配上厚重的眼镜、镜片后睿智的眼神和老实迂拙的话语,一股浑然天成的清澈愚蠢扑面而来,堵得这位赵姓女士都不知道楚鸿是真心发问,还是她遇到高手了。 第6章 佩拉忙急忙慌按下楚鸿的手机:“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楚鸿推了推眼镜,凑上前,“perla,我笨,您得给我明说。” 一旁的某个同事大概是怕收不了场,帮着佩拉糊弄:“学就是做,做就是学嘛,你多做做就是学习了。姐姐们这是过来人,为你好,姐姐们是为你好的呀!” 姐姐们是为你好。啊,真是恶心到极点。 “为我好就给我钱,我现在缺钱。”楚鸿揣回手机,“给不给,不给我走了,别说为我好。” 还想站在道德高点用为他好来绑架他,他没有道德,直接起飞。 两人不说话,互相看一眼。 楚鸿冷眼横对,走人。 其实大城市里,更多的是一种人与人默契保持距离的“冷漠感”,无人在意你,大家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忙。楚鸿就是看重这一点才想留在申江。 不过,在哪里都有这种人,表面上老好人,但就是在小事上膈应人,令人有种隔靴搔痒般打不到他的无奈。并且,这种人,不管有没有的罪过他,他都是一样会找茬的,他单纯只是想让别人不舒服。 所以,得把人设立起来。 楚鸿已经不是初入职场的楚鸿了,或者说在经历过研究生科室里养蛊锻炼后,他就已是钮钴禄楚鸿。 走出希尔维尔大楼,暑气未消,潮湿闷热的空气扑天盖地。 脑内奏乐高歌:回家~马上回家~ * 时间要是倒退个几年,楚鸿决计想不到自己将来有一天会跑去药企。 楚鸿本科学的临床医学,硕士是内科学,肿瘤方向。 医学,专业高度对口,原本该是进医院的。三年专硕的医院核动力驴生活让楚鸿想清楚了一件事,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 在icu的某一个夜班,凌晨赶来帮忙的年近五十的二线备班医生,忙完之后在窗边抽着烟,对他说:“好想辞职啊,可是我父亲生病了,不敢辞。如果现在我离开医院还能找到一份月薪五千的工作,我就走了。” 楚鸿看着夜色中二线医生疲惫的脸庞,忽然福至心灵,做出了那个在本科时就隐隐冒过头的决定,他要转行。 未来的人生要怎么过,他不应该在二十来岁的年纪就定下方向,毕竟在那个二线医生看来,他这个年纪转行正好。 人不会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但是勇敢尝试即时纠正是好文明。 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和糟心事,但学校和医院相对来说还是单纯一些、慕强一些,离开这象牙塔,楚鸿发现猪真能上树。 转行先往熟悉的领域转,楚鸿的第一份工作是做医学考试的教育培训,什么医学考研啊,执业医师资格考试啊,卫生专业技术资格考试啊。 一开始楚鸿信心满满,心说考试他熟,学了八年医,别的不说,考试就跟吃饭一样。自己备考研究生和执医也有很多经验,教别人考试应该挺有成就感的。 很快他就发现,还轮不上他来获得成就感。 楚鸿进了临床执医组,这个考试在八月,他入职就赶上编排本年的模拟卷。领导让他把公司前年的练习卷拼凑一下,打乱顺序拼出一张新卷,千万别用去年的卷,因为如果有人去年没考过,今年继续考,就会发现题是一样的。 草。楚鸿听到这话时差点笑出声。 楚鸿翻阅了题库里往前十年的卷,察觉原来总共只有那么几套题拼来凑去,前年的练习卷转成今年的模拟卷,去年的模拟卷转成明年的练习卷。有些题甚至已经老到考纲都删除了,考纲新加的东西一点儿没有。 每年缝出一套卷子上架,标题——20xx年全新模拟卷,名师力编。敢卖九十八,医学生的钱真好赚啊。烂良心的钱真好赚啊。 理想主义者的崩裂,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事。 楚鸿意外发现对外宣称来自北医的领导,实际上毕业于一所民办三本,只是学校的名字重复了一部分,北大和北大xx能是一回事吗?两所学校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甚至不在同一个城市,属于登月碰瓷。 民办三本的领导有鼻子有眼地教他正规医科大的硕士怎么给卷子排版。领导架势起得大,楚鸿以为她要传授什么教研教务的经验,结果领导说节约纸张,咱们把字少的选项一排放三个,于是开始手动删回车敲空格。楚鸿说你把选项全部选中点分栏不就行了吗?领导半天不说话。 楚鸿天天踩点上下班,领导开会超不经意点拨,咱们教研工作只付出上班这点时间是远远不能成长的。 天天搁这儿复制粘贴,成长个屁。楚鸿直接无视,于是领导一点都不刻意地在下班前一分钟让他把一页ppt拆成两页,字体放大点。楚鸿裂开了。 接着他又发现,组里那个天天捧领导臭脚的负责直播的同事,自己考了三次执医都还没考过,居然直播教别人备考。楚鸿碎掉了。 太草了。 太太太草了。 世界原来真是个草台班子。 他完全没办法说服自己继续做这些无意义的工作。 提离职时,曾经用“我们今年招了好几个研究生,你是没有学历优势的,只有多干活让领导注意到哦”来pua他的hr,改口“你是我们很珍惜的人才,不再考虑一下了吗?” 拜拜了您嘞。 楚鸿打电话给高中同学闻静姝吐槽,闻静姝比楚鸿早工作几年,她默默地听完,然后安慰道:“是的,上班就是这个样子,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楚鸿,工作只是工作。” 两人沉默了一阵。 楚鸿吐了一口烟,在电话这端低声问:“闻静姝,你还喜欢数学吗?” “喜欢啊,”闻静姝的语气稀松平常,“但是数学本身和数学相关的工作是两码事。” 又陷入沉默。 两人高中时是同桌。常言男女之间没有纯友谊,楚鸿和闻静姝天天一起吃饭,叽里呱啦从头聊到尾,三年之后竟还是纯友谊。高考完那天抱着花拍了合照,互道前程似锦,两个月后各自收到心仪的录取通知书。 那时一个热爱数学,一个立志从医,满腔热血的十八岁宛如昨日。 闻静姝说:“楚鸿,要不你也来申江吧?” 楚鸿叹了口气:“我看看吧。” 楚鸿短暂地陷入过一段低沉期。 关于作为一个普通人,从拿着三好学生奖状的小学生,到还算出类拔萃的初中生,再到有点吃力但努努力成绩也还行的高中生。从期末熬大夜啃蓝色生死恋、早起操场练口语的医学生,到似乎比同辈优秀一些的研究生,再到本专业工作竞争巨大、转行也难混的泯然众人。 明明一直完成着既定路线上的目标,走出每一步时,在当下都算正确的选择。 抬头一看,前路尽是迷茫。 不好的事和不好的情绪,不值得在楚鸿心里留下过多痕迹。 他很快收拾心情,寻找新的方向。 第6章 选择性通过(6) 十月,应届生的离职高峰。不管是自己受不了工作,还是无良公司终于骗到应届生减税,给开除了,总之,初生牛马集体回归牧场,重新等待发配。 楚鸿南下,来到申江,进了一家小型药企当msl。 至于这个岗位到底有什么要求,楚鸿一开始也很茫然,只是在“医学生转行”的tag下常常看见。上网搜了一通,无非是掌握区域治疗学的进展和现状,理解自家公司药物的治疗概念,再去探索临床上未被满足的治疗需求。 太抽象了。晕字。 这个岗位在国内历史不算久,在国外也就五十来年。所以不同的药企有不同的架构和岗位职责。 楚鸿去的小药企根本没形成体系,管理可谓一团乱麻。 入职收到一大堆医学资料,说需要学习。还没学完呢,一会儿塞过来上市前的零碎工作,一会儿塞过来上市后的零碎工作,一会儿给他拉进内分泌的某个项目,一会儿给他拉进心血管的某个项目。 属于是一块可以自己移动的砖,哪里需要哪里call。 楚鸿稀里糊涂忙了三个月,对这个岗位及这个行业还是一无所知。接着传来喜讯,他主要负责的那款药有集采了,所以整个项目组一起被裁掉。 哈哈。 失业的同时,毕业前跟着博士师兄混的两篇c刊论文终于姗姗见刊,硬刊在手,楚鸿感觉自己变贵了,可以去够一够更好的公司。 临近春节,楚鸿喜提漫长假期,和闻静姝在黄浦江边喝酒。 寒冬腊月,游客不减,华灯之下,江水粼粼。 两人裹着相当厚的羽绒服,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闻静姝从家里背了一瓶梅子酒并两只晶莹的玻璃杯出来,配上便利店买的蒜香花生,小小晚酌。 长椅刚好在上外滩那个口子,拍照打卡的游客从这里涌入。这两人你一杯我一杯,旁若无人,也算把闹中取静发挥到了极致。 第7章 社会2.0版本的楚鸿不再惊叹于猪能上树,也不再哀怨于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却似泥牛入海。人长大俨然是个变小的过程,个体越来越微不足道,苟且生存。梦、远方、曾经的理想,都化作疲惫,将他挤压在钢筋水泥的林森之中。 闻静姝说得对,工作只是工作。 闻静姝问:“楚鸿,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继续找还是回老家?” “不要回老家。”楚鸿摇摇头,“我现在已经摸清楚了工作之道,等开年重新找。还是想试试msl,外企福利兴许能好点,我要去搏一搏了。” 闻静姝说:“好耶,那还可以一起玩。” 楚鸿睨着闻静姝,问到:“你呢?不打算找个公司?” 闻静姝毕业之后就到申江做初中数学教培,最开始也算四平八稳,一刀双减下来,公司垮了,她失业了。好在原本的学生人脉都在,讲得好就有人推荐给别人。她直接跟家长对接,省了中间商赚差价,想什么时候上课也可以自己安排。时间更自由,收入反而高了。 “no no no。”闻静姝伸出食指晃荡,“我喜欢现在这样,至于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也是,有公司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失业。” 闻静姝端起小酒杯跟楚鸿碰了一下,道:“小小msl,拿下!” 叮! “拿下!” 这样,就有了年后那场希尔维尔的面试。 * 晚上是跟闻静姝约了吃饭、蹦迪、喝酒。 楚鸿回到家洗了个澡,去掉上班土味三件套,换上深咖色格纹的古着半袖衬衫,配黑色高腰阔腿长裤。一米八的人,腿本来就长,衣摆扎一小截进裤子,如此更显。劲瘦有力的腰身在宽松衬衫下若隐若现。 最后在手心抹了点发蜡,从前往后抓开,随意拨拉两下,稍显凌乱松弛,发梢轻扫鬓角。露出整个额头,人精神了许多。 楚鸿洗了手,又搞了些面霜,对着镜子往脸上涂。 镜中人眼形偏圆,眸光清澈湿润,唇形饱满,嘴角微翘,自带无辜感,看上去干净温润。是张适合装傻的好脸。 涂完面霜,楚鸿正视自己。 嗯,下班是最好的医美。 出门前,指尖从一排香水上方划过,在“in black”处停留一秒,移到了旁边的“santal 33”。 赶到复兴西路,差不多六点半,正好。 晚上的活动都在这附近,闻静姝和楚鸿来自西南,两人都嗜辣,所以选了这边一家做沸腾蛙的店。 楚鸿先到,刚下完单,对面椅子上缓缓放下一个巧克力色小羊皮包。做了带钻美甲的手抓着包带。 楚鸿抬眼,放了手机。“来了。” 闻静姝身姿窈窕,穿小香风的白色薄款外套,内搭黑色吊带,深褐色a字皮短裙。刚烫的慵懒大波浪披肩,精致的耳钉隐约闪烁。 捯饬成这样,看来闻静姝也很久没出门玩乐了,此女要是不见人,蓬头垢面居家服能宅一辈子。 她放了包后坐下来,猫唇微笑:“等久了?” “没呢,刚到。” 闻静姝将楚鸿上下打量一番,评价:“一月不见,班味没有增加太多,不错。” “让我们把班味留在公司,好吗?好的。” 闻静姝失笑。 “喂,”楚鸿靠近,“你说的迪吧不是那种嗡嗡嗡的吧,年纪大了我耳朵和脖子都经不起折腾。” 他其实没蹦过迪,被人拉去过一次就受不了,当场逃走,这次的闻静姝说包他喜欢。 “哎呀不是,是音乐剧迪吧,就是一群人跟着唱,运动量不会很大。我看看今天的曲目。”闻静姝翻出手机滑动屏幕,“唔唔,先合唱魅影热场,然后是危游,猜你也喜欢的《摇滚红与黑》《摇滚莫扎特》。都是节选,两个小时,完了也可以留在那儿听会音乐。但你说要去你学长那儿喝酒。” 高中的时候,他们的音乐老师是个快退休的优雅老妇人,上课就给她们放音乐剧,想自习的就带耳塞自习。闻静姝和楚鸿从此启蒙音乐剧。 “笑死,感觉这种活动也只有在申江才有。” 两人就着沸腾蛙,聊了会儿近况。然后散步去了迪吧。 晚霞剩一抹残影,与暗沉的深蓝天空交织,路灯亮起,昏黄融融。法桐树叶被微风吹得沙沙作响,楚鸿和闻静姝站在雕花阳台下,仰望着拱形门上的招牌—— the fourth wall。 阳台上还有个人在拉小提琴迎宾。 * 接到段子熹的视频来电时,贺一言正在办公室吃草——一份减脂餐。这层楼已经没什么人了。接通之后,贺一言把手机放支架上,继续吃。 段子熹:“你一会儿干嘛?” 贺一言:“回家,遛狗。” 段子熹:“那你明天干嘛?” 贺一言想了想,道:“加班。” 段子熹:“周末诶!我说augus,你这样生活也太没劲了吧?” 听到“没劲”两个字的时候,贺一言抬起头:“谁说没劲,我的工作很有意义也很有意思。” 段子熹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 “不行,你的伪人感太重了。”段子熹摇头如拨浪鼓,“就当是为了你的同事、你的下属,别那么肝。” 贺一言疑惑抬眼。 “听我的,晚上和我出去浪一下,明天睡个懒觉,你带上普鲁和利多,我带上丁丁和布比,去狗狗乐园玩会儿,它们四姐妹好久没见面了。” 普鲁、利多、丁丁和布比是四只品种不同的狗狗。有一年他俩自驾行,途中救下了一车即将被卖狗肉的狗,不知道是偷的还是捉的流浪狗。最后救助、领养纷纷解决了大部分,段子熹和贺一言也各自领养了两只。 段子熹把狗从宠物医院往回接时,贺一言正在工作。段子熹打电话来问取啥名?贺一言就着手头那份精麻药物的文件,很快做了决定。 普鲁卡因,利多卡因,丁卡因,布比卡因。 由于名字太长,通常等不到念完,狗狗就已经扑过来了。 利多是一只马尔济斯,唯一的妹妹,就是那种线条小狗。普鲁是只大金毛,丁丁是边牧,布比是拉布拉多。大家都绝育了,所以全是姐妹。 贺一言速战速决,收了餐盒,回拒段子熹:“不浪了,我要回去遛狗。明天可以约狗狗乐园,晚上跟你确定时间。” 早上七点半,晚上八点半,一天遛两趟,几乎是雷打不动。贺甫洛夫的狗,听到一下响指声,就自觉去门边排队站好了。 “我现在开车来你公司,很快就到,你准备一下。” 贺一言回到镜头前,还想说什么,对方已经挂断。 鉴于如果和段子熹断联,他将没有朋友,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决定跟段子熹出去玩。 贺一言在国内读的临床医学,毕业后出国留学,读了管理和药学。段子熹是他读管理时的同学,毕业回国进了互联网大厂。而贺一言去了希尔维尔总部,从医学顾问做起,凭借过硬的能力一路青云。几年之后中华区的管理岗有了空缺,他竞聘回来的。 段子熹果然很快就到,贺一言顶着那副再累再倦也一丝不苟的“尊容”上了车。 “你最好是真有乐子。”贺一言冷冷放话。 第7章 选择性通过(7) 入口处验电子票,有台老式打印机可以打纸质票根。 闻静姝打了危游的“thrill me”,楚鸿打了魅影的“the phantom of the opera”。很有质感的票根,淡黄色的仿羊皮卷浮纹卡纸,印着略不均匀的油墨。 楚鸿进了“迪厅”之后,发现这里女生占多数。 场中一块巨大的投影屏,其他全空,没桌也没座,大家都站着。灯光不算昏暗,也没有五颜六色的射灯,有一个柜台可以买饮料。 八点一到,音乐开奏。 铛—— 铛铛铛铛铛—— 这时四周灯光才暗下,屏幕上显示歌词。店里的人随机发了些一次性的魅影面具,银白色,能挡住小半张脸。闻静姝上前去捞了一个回来给楚鸿戴上。 很快响起了大合唱: in sleep he sang to me(他为沉睡中的我歌唱) in dreams he came(他在我的梦中降临) 《歌剧魅影》,超级大烫门,来这儿的人几乎没人不会唱。 现场很快沸腾起来,伴奏仿佛是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有人举着手机录像,有人拉着姐妹摇晃,有人像听音乐节一样开始跳,有人唱嗨了去场中间领唱。 确实是非常适合社畜的蹦迪,中年少女、中年少男纷纷点赞。 音浪吞噬掉其他的情绪,只剩下愉悦。 “闻静姝!你真会找地方!”楚鸿在齐声的“sing for me”中对着闻静姝的耳朵吼。 “我也觉得!”闻静姝回吼。 旋律层层叠叠推向高潮,直到曲终,全场寂静一瞬,旋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第8章 这边嗷嗷叫完,灯光一暗,再亮起时,两个西装男走到屏幕前。 草。看来店家花了些心思,找了两个挺帅的外国人演内森和理查德。《危险游戏》是悬疑音乐剧,讲了俩精英富家公子的恨海情天犯罪故事。 序曲一响,黄金万两。 主唱的两个人你拉我一下领带,我痛苦拥抱一下。你推我一下,我愤怒一下。配上内森苏得要死的英文吟唱: “everybody wants richard. but they don’t know your past the way that i do. (人人都想要理查德,但没人像我一样熟知你的过去。)” 围了一圈的妹子们看得很爽、听得很爽。是的,这是她们辛苦工作一周后应该看的东西。尤其是闻静姝,挤到前排去拍照了。 环境的气氛到那儿,自然就放松了,楚鸿已经彻底嗨起。这剧闻静姝很喜欢,所以他跟着听过好几次,比较经典的曲目是会唱的,所以非常上头地跟唱。 唱的过程中,他感觉旁边站了个格格不入的人——大家都在蹦,旁边的人稳如泰山。 不过由于太投入,楚鸿没有分心去看,直到唱完了无与伦比的火焰,唱完了书面契约,开始唱最燃的一段——thrill me。 “let’s turn all the lights off. don’t try to evade me. (是时候熄灭灯火,不要再躲避我。)” 楚鸿左手正往上挥,旁边的人似乎是被后面的人挤了一下,朝他这边踉跄,随即,楚鸿左手手腕上的表带像是勾到了什么东西,牵扯着把那个人和自己的重心都拉偏。 一个撞击接天旋地转,楚鸿撤开一脚去平衡后仰的身体,转身的瞬间看清了旁边人的脸。 好巧不巧,贺一言。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他今天早退了! 好心的贺一言怕对方摔倒,在这电光石火间,还能分心出来搂住对方的后背。所有动作发生一秒之间:踉跄、撞击、拉扯、失去重心、调整重心。两人以经典偶像剧一摔一搂动作近距离贴靠,楚鸿嘴里未尽的歌词喷薄到贺一言的耳廓: “thrill me. (让我快活。)” 楚鸿闭嘴了。他感觉到贺一言放在他后背的手掌握成了拳头,两人身体均是一僵。 贺一言的脸近在咫尺,剑眉斜飞,抬眼时依旧散发出冷冽的压迫感。in black那股烟草混合朗姆酒般的烈香涌入鼻腔。啊,真是醉了!楚鸿再也无法直嗅这支香水。 夏天的衣服料子轻薄透气,等忽然觉察到来自对方大腿的温度,才纷纷意识到在双腿的交错下,两人大腿根贴着大腿根。 好烫!妈呀!是暖男! “喔哦。”楚鸿心跳如鼓,他不懂自己在怕什么,下意识去摸脸上的面具,还好,还好闻静姝给他捞了个面具。应该是怕尴尬吧,他如此安慰自己。 这种姿势下,先头那声不自觉的“wow”把气氛拉得十分暧昧,楚鸿的脑子灵光一闪,右手轻按贺一言的肩头,将人推开,接了一句:“you can really dance.” 就着这半推的力,两人站直。 贺一言松手,低头看去。 对方的腕表带勾住了自己的领带夹。那人手型流畅,尺骨茎突没有很明显,是个圆圆的小丘。腕上戴了只皮质棕色腕带的机械表。 他的外套放在了段子熹的车上。出来时就穿了衬衫和马甲,今天戴的领带夹是磁吸的,吸盘固定在衬衫上,夹子只夹住了领带。楚鸿这一挥手,把领带扯了出来。力量不大不小,并没把夹子扯掉。 此时,那人抬臂,另一只手轻轻拨弄腕带。衬衫的领口开得很大,从锁骨到脖子一片雪白,面具挡了半张脸,唯一能看清的表情是嘴唇紧抿且弧度向下,而露出的那只眼睛…… 楚鸿低头摆弄,把领带夹取了出来,发现是夹体是蛇杖,通体银色。他真是……面具下的苹果肌忍不住抽动。 “不好意思啊。”楚鸿埋头,用闷闷的声音道歉,妄图模糊自己的形象。 “没关系,是我没站稳。”贺一言抽回领带,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装,接连瞥了楚鸿几眼,“我们见过吗?您看着有点眼熟。” “哈?先生,我不认识您。”楚鸿踮脚扫视人群,奔着闻静姝的方向蛄蛹,“我朋友叫我,不说了哈。” 在此处人群中,贺一言身高算拔高的,所以视线没什么遮挡。目光追随那个人到了大厅的另一端,看到他和一个女生站在了一起,交谈着什么。 贺一言重新夹好那枚蛇杖,再抬头环视,刚才那个戴面具的人已经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段子熹兴致很高地摇摆过来,问:“没劲?” “一般,”贺一言背着手站得笔直,“我问你,现在正唱的这剧叫什么?” “不知道啊。”段子熹疯狂摇头,“这不重要,享受氛围。” 贺一言满脸“我就知道你不知道”的表情轻哼一声。 旁边一个女生偷看贺一言好久了,边蹦跳边挥手地探头过来:“《thrill me》啊,中文版叫危险游戏。我是你的共犯~永远不会背叛~帅哥你俩一起来的吗?” 贺一言臭脸一张,不知如何回应,段子熹接过话茬,和女生攀谈起来。 只是,贺一言不由自主揉了揉耳朵,刚才那声冒着水汽的“thrill me”仿佛还在耳边。 “你自己玩吧,我去喝点饮料。”贺一言说完走向了柜台,就这几米的工夫,回头看时,段子熹已经和刚才打招呼的女生互扫二维码了。 贺一言无奈摆头。 “帅哥,喝什么?猜你喜欢,教父?金汤力?”花臂按着一张杯垫,推到贺一言面前。 店主穿紧身高领背心,曲线凹凸,长发一边剃了莫西干,两只手臂纹到几乎没有原本的皮肤,但看得出健身的痕迹。 “给我一杯橙汁,谢谢。”贺一言扫过店主背后的酒架。 店主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稍等哦~” 大概又唱到了什么经典情节,尖叫声忽然高起一浪。柜台这边微醺的灯光仿佛成了个小结界,把热闹的人群和他隔开,独他一人安静沉滞。 这种环境,放在十年前,他绝对扭头就走,但认识段子熹之后慢慢接受了,用段子熹的话说,这叫时不时出来沾点活人气儿。 看别人蹦迪,就当是自己也蹦了。 花臂店主俯过身来询问:“帅哥?怎么不过去蹦?是哪里不满意吗?” “没什么不满意,”贺一言回答,“太刺激了,我看看就行。” * “下周还有是吧!下周我请你重蹦,好姐姐!走吧!我领导在这儿,我真的不想看到他!”楚鸿像拎了只塑料袋一样拎着闻静姝往外奔走。 塑料袋在风中摇曳:“网上说红黑领唱于连的那个人很帅……” “走吧酒吧也有帅哥……” 闻静姝不敌,遗憾离场。 最后两人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家店面很小的酒吧。申江市物价抽象,自有汇率。单杯均价几十的小酒吧,注定只能在某个犄角旮旯。 酒吧门口摆了个荧光板,板上毫无设计,白色的笔干巴巴地写了几个字——地下室人与局外人。 闻静姝指着那款板子问:“这难道是招牌?” “是的,这是我本科学长的店,他怕倒闭或者倒口碑,所以没做招牌,”楚鸿在前面带路,一把拉开了门,“用荧光板的话,擦掉重写就可以秽土转生了。” 刚刚进去,闻静姝就感觉自己被一股似有若无的视线扫过,但一直不知道谁在看自己。跟着楚鸿进门,在场的人除了各自围坐的酒客,就是楚鸿刚刚引荐的学长。 直到点完酒,吧台里面一个靠墙抄手抱胸的长发男子突然动了,开始取酒制作,她才惊呼:“吓死我了怎么还有个人!” 那人看过来,视点落在眉心、左胸等地方。很快又低头做自己的事。 学长推过来一张印字的书签样物,在闻静姝正要说“陈先森这是你的网名吗”时,学长介绍: “我叫陈森先,不是陈先森。调酒这位是我的合伙人司然,司马的司然后的然。我们这儿其实是个学术酒吧,周五周六晚上会有讲座,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要是自己想讲也可以报名。今天你们来晚了,已经讲完了。可以扫码加群哦,除了讲座,每天晚上十一点到一点还有city walk。” 书签倒是精心设计,竖排烫金的“陈森先の世界”,下方是群的二维码,群名也叫“地下室人与局外人”。背面是排版有种癫感的“如今谁不精神迷乱?您,我,人人都精神迷乱。——陀思妥耶夫斯基”。 闻静姝缓缓扭动脖子,望向楚鸿,用手挡住额头,不规律眨眼。 楚鸿看懂了,闻静姝是在问“你学长不该是学医的吗”,楚鸿解释:“他本科毕业工作一年就弃医从文了,现在应该算是弃文从艺。” 第8章 选择性通过(8) 楚鸿从闻静姝手里拿过这个身兼推广功能的书签,惊叹一声:“你竟然重启暴走活动,好哥哥,我要来。” 第9章 “来呗,扫码进群。” 楚鸿扫完把书签还给了闻静姝,闻静姝把它和票根放在一起。 这家酒吧其实还没开多久。 陈森先的朋友圈不发动态,楚鸿是在附近的人里刷到了,才知道陈森先也来了申江,且已经成为一名小众的抽象博主、发疯博主,现在是个自由职业者。 楚鸿来打过一次招呼,后来入职希尔维尔就忙了起来,一直到最近,才感觉可以稳定来这边喝酒,立马就摇了闻静姝,想把这里当根据地。 陈森先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个神人。 哪怕只是面对这个人,你都能感觉到他因学医而产生的痛苦。 生化,奴隶,组胚,命令,局解,疼痛,系解,受虐,内科,控制,外科,强迫。 欢迎来到陈森先の世界。 …… 认识他的人最常听到他追忆的往昔:“我本来想报汉语言,我爸跟我说理科报不了汉语言,按头给我报了临床,我就来了这里,我至今不知道理科能不能报汉语言,但我心里一直有个文学梦。” 陈森先在大二时创办了“深夜暴走社”,字面意思,半夜三更school walk。 一年时间暴走团发展壮大,从两个人变成巅峰时期的三十一个人。陈森先大三的时候,楚鸿大一入学,稀里糊涂进了这个这团。于是,凌晨两点,看医学生未眠。 为了大家半夜回宿舍能过电子门禁,陈森先去找了几个研究生疏通关系,最后忽悠到人家导师头上,帮大家以“进组帮忙做实验晚归”为由录了指纹锁。社交能力超牛的!但最后去实验室干活的只有他和楚鸿,楚鸿就是在那时练成了拿耗子绝技,并学了到很多操作。 楚鸿觉得这活动不错,他喜欢在深夜暴走的时候戴耳机听网课复习、思考,久而久之也形成了晚上散步想问题的习惯。 陈森先原本很胖,还有脂肪肝,暴走两年把脂肪肝消掉了,但因熬夜晚睡,转氨酶噌噌往上飙,故而暴走时间从“00:00→02:00”改到了“22:00→00:00”。 十一点多的时候,校园里还有国际学生在活动。暴走团里平均每晚有十来号人出行,呈分散的团状游荡在校园里,嘴里还念念有词,把国际学生吓到了。毕竟在他们看来,这群人集体漫步并冒出一些类似于“abandon”之类抽象且无关联的词,像是中邪了。 总之,这个社团被举报,然后没了。 司然推过来两杯酒,楚鸿的酸威士忌和闻静姝的帕洛玛,完了又重新靠回墙边儿。 陈森先坐吧台里算账,请人自便。 闻静姝尝了一口酒,想起刚才的事,追问楚鸿:“你领导是不是穿白衬衫栗色马甲站着不动那个?” 楚鸿问:“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你们两个撞上了,”闻静姝咧嘴,“他太显眼了,你懂吗?有种家长来网吧捉小孩的即视感。没怎么听你说过他,这么不想见,是跟医培机构那女的一样吗?” “不不不,大不一样了。医培机构那人又蠢又坏,贺一言是……”楚鸿攥紧了拳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总感觉自己被他盯上了,但我找不到证据。不确定他到底对我有没有意见,也不知道如果有,是有什么意见。而且我上班的时候是老登打扮,他今天还叫我青春洋溢一点,要是转头看到我私下……” “呃呃呃,知道了。”闻静姝又问,“你们试用期几个月?怎么考核?” 楚鸿直接干掉半杯,啧啧两声:“六个月,转眼都过去一半了。到时候汇报述职,反正给领导画大饼表忠心就对了,嗨,双向画饼。” “楚鸿你真是进步神速。”闻静姝睨他两眼。 楚鸿回头:“什么?” “你对职场的理解,进步神速。” 和楚鸿聊天的间隙,闻静姝发现司然看似靠那儿发呆,实则把控全场。每当她想偷看他时,那人就跟能预知一样,同时就朝她看过来。 “诶,学长。”闻静姝趴在吧台上,低声呼唤陈森先。“你这位合伙人什么来头啊?” 楚鸿也对那人好奇,当面没好问,见闻静姝问了,跟着凑过来。 陈森先回头看了一眼司然,然后跟楚鸿和闻静姝讲起这人: “其实我们也才认识半年。他应该是个退役的特种兵吧,我不太清楚也不能问。” “过年那会儿,有天在街上,我碰到一个咸猪手欺负小姑娘,那小姑娘呢也很勇敢,抓了咸猪手的现行,拍照揪人要报警,咸猪手见势不对就想跑,小姑娘就呼救。” “我当时本来想帮忙,但是晚了一步,这家伙不仅把人逮住,还把人胳膊卸了。我俩就陪小姑娘去派出所报案,他在派出所门口又把人胳膊给复位了,牛吧。” “不过那个咸猪手身上还是留下不少的软组织挫伤。民警问他为啥下手这么狠,他说阳光太刺眼了,没看清敌人的位置。” 说到“阳光太刺眼”的时候,陈森先想憋笑,没憋住,捂嘴嘿嘿两声。 楚鸿和闻静姝面面相觑,显然没懂他的笑点。陈森先挥挥手,不懂算了。 陈森先继续讲: “然后我就问他要了联系方式,主动结交,他这人也没啥距离感,只要不涉及他之前的工作,问什么他都说。” “开学术酒吧的事儿我酝酿好久了,一个人压力有点大。跟他熟了之后吧,我就问他要不要一起,他说可以。我问他启动资金我三他七行不行,他说行。我说我管账他去学调酒行不行,他还说行。” “总之这个搭子我很满意,话少活儿多,分钱利落。”陈森先摊摊手,“还身兼酒保一职。” 楚鸿呲牙竖起了大拇指,真是有福气呀! 酒毕夜深,闻静姝明天下午有课,楚鸿也想睡个整觉,陈森先稍后要去walk,所以聊了一阵就散了。 * 走出the fourth wall的时候已经十点过,贺一言让段子熹把自己送回公司,然后从停车场开了自己的车回家。 利多和普鲁一直蹲在玄关等候,门外有人靠近的时候电子猫眼嘀嘀两声,两只小狗会在贺一言进门前起身摇尾巴。 今天手机上推送了十二次它们给自己放粮的记录,附带怼脸照。贺一言在工作间隙翻看,渴了会喝水饿了会吃东西,真是令人省心。 贺一言蹲下身,把利多抱起来。马尔济斯的小脚扑棱两下,小狗抬头眼巴巴望着他,然后带试探地用头蹭了蹭他的胸膛。 被伤害过的狗狗大概是要敏感一些的。比如利多撒娇总有些小心翼翼,普鲁不套狗绳打死不出门,段子熹那边那两只稍微皮一点,但只要听到“再闹不要你了”就马上消停。贺一言骂过段子熹让他不要那么说。 他遛狗时间如铁律,今天回来得太晚了,小狗好像有点害怕。 “没事儿,爸是出去玩了。”贺一言换成单手捞利多,腾出另一只手扯掉领带,然后拍拍普鲁。“今天晚上我们就不遛弯了,明天带你们见丁丁和布比。” 普鲁哈着舌头,尾巴左右甩。 贺一言安抚好两个崽,然后开街机打了两把音游,歌曲选宗师级的,把没蹦的迪补上。 他不想去电玩城,电玩城通常就两台机器,人多的时候排队轮流玩全靠眼神交流,他承受不住那种尴尬,所以工作稳定后第一件事就是买了台街机。 打完,爽了。直接洗漱睡觉。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小时,居然困意全无。贺一言陡然坐起来,想起了从楚鸿手上抢来的那杯奶茶。 是它了,罪魁祸首。这报应未免来得有点快。 再次入眠失败后,贺一言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半。 他决定出门遛狗。 两只小狗的窝在靠近阳台的位置,一大一小两个木屋。 普鲁整个蜷缩在窝里,而利多趴在门口,贺一言刚出卧室,它立马扬起小脑袋,歪头,再歪头。 贺一言伸手在空中打了两个响指,利多火箭冲刺,蹦着四只小短腿直抵门口,反应慢半拍的普鲁,头在门框上撞了两次,脚和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不着急。” 两只小狗蹲坐在门口,齐齐回头望他。 整理好行装——一包两绳,利多运动量小得背一段,贺一言出门了。 申江的夜晚并不寂寞,这个点也有各类氛围小店小酒吧亮着盏昏灯。贺一言沿每天固定的路线行走,旁边不时有骑车而过的年轻人。 到返程时,贺一言蹲下来取包装狗,拉上拉链,眼前突然出现一张卡片。 “看您晚上遛狗呢,有没有兴趣参加深夜的city walk?” 贺一言仰头,看到两个男的站面前,递卡片那个微胖,另一个长发高而壮,双手插兜看向别处。 贺一言起身接卡,迟疑念到:“陈……森先?” “是我,我的酒吧也在附近,感兴趣可以加个群哈。”陈森先指指二维码。 “小卡片地推?你这宣传方式还真是……”贺一言顿声,不做评价。 第10章 陈森先:“网上也有宣传啦,但是申江说小不小,别人不一定会专程来这里。我这是在附近的人里推广一下,好做回头客嘛,看您遛狗呢,就住这儿吧。” 好自来熟,话好多。不妙。 贺一言怕他讲更多,点了点头说有空看看。晃动狗绳示意普鲁加速,留下越来越小的背影。他不反感这些酒吧,但是和人说话说多了会吸他的精气神。非必要的情况下,他不想跟人说话。 回到家之后,贺一言才仔细看了那张卡片,长长一条,是比较硬的卡纸,可以当做书签。 地下室人与局外人。 可惜,他不喝酒。群加上倒是无妨,贺一言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群潜水窥屏。 扫码加群免打扰一条龙。 重新洗了个澡,酣然入睡。 第9章 免疫豁免(1) 周末总是过得这么快。 楚鸿蔫蔫地起床,换上班服,出门做奴。挤上满眼人从众的早高峰地铁,一路摇摆晃荡,最后抵达公司。 希尔维尔的茶水间倒是令人满意,有咖啡机和品质不错的豆,每天会添置小零食,楚鸿严重怀疑是人事部门自己贪吃才好好建设茶水间。 楚鸿先拿着自己的马克杯去搞了一杯咖啡,啥也不加,回到工位上放两片干柠檬。这是他每天的唤醒神器。 他的工位靠窗,旁边座位是肿瘤组组长宋思礼的。早上阳光大片金灿,散落在办公桌上,楚鸿享用咖啡,都市隶人感油然而生。 咦? 贺一言还没有来? 才发现对面办公室是空的。 脚跟蹬着地板。the fourth wall里搂搂抱抱的场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真有毒。楚鸿脚趾抓地,打散打散! 管他来没来,等外勤变多,跟他打照面的机会自然就少了。 “早啊,小楚。” 楚鸿回头,宋思礼来了。他点点头:“组长早。” 此人年近四十,穿衣打扮和楚鸿颇为相似。只是他戴一副镜片较小的金属边眼镜,人也瘦瘦的,有股老学究的劲儿。 “幻灯片的内容跟讲者核对过了吧?”宋思礼问。 楚鸿答:“在二稿的时候沟通过了,有几位加了自己的数据,终稿给他们审过了,今天我会再检查一下。” “行。”宋思礼颇为满意。 这周三、四、五要办一个公司组织的肿瘤学术会,这会算是楚鸿入行msl的第一个大会。办会是msl的主要工作之一,所以趁这次机会,楚鸿得把流程学一遍。大到确认会议的主席、讲者,下到签到表、易拉宝,以及接送专家,细节相当多。楚鸿负责了一部分幻灯片的制作。 两天office work加三天会议现场,楚鸿给自己列了个周清单就开始看文献过幻灯片。 过了一会儿,销售那边来了个人。 男人几句话说明来意,听闻楚鸿上周拜访到了白藏,想要他帮忙协访。 听闻?怕不是在okr系统上窥到的,那系统能看到公司每个人自己填写的工作进度。楚鸿食指抵着额头,思索中。sales找msl协访,似乎是件公事,不过他才来三月,新人一个,找到他头上来?emmm……而且这种事儿有没有什么门道和陷阱,他也还不知。 宋思礼的电脑息着屏,黑色反光的屏幕中,楚鸿似乎看见他闭眼轻微偏了一下头。 “我最近事情比较多,暂时不能确定什么时候有空,等忙完这阵儿给你答复。”楚鸿笑脸回复,滴水不漏。 那个销售也没办法在此按头让楚鸿答应,只得离开。 楚鸿转头给宋思礼那装了几粒枸杞的保温杯倒上水,询问:“组长,这活儿……” 宋思礼抱胸,摇头晃脑,感叹道:“这活儿不好说,得自己把握。协访一次两次,人情往来,就怕满足需求成习惯,哪天你不去了,反倒成欠了他们的。再就是,一起拜访可能分不清主次,两边效率都很低。说不说no,看你自己。” 啊,又是职场天平环节,他讨厌选择。 楚鸿又问:“那销售那边有什么压迫性的手段吗?” 宋思礼微微低头,视线没有透过镜片,而是直接看向楚鸿,用手稍稍挡住嘴:“销售如果够舔咱们的直线经理,咱们就say不了no了。” 好的呢,真是不出意料呢…… “多谢组长。” “诶——”宋思礼竖起一根手指头,摇晃两下,“我什么都没说。” 楚鸿一点就通:“明白明白。” “楚鸿,来我办公室一下。”指关节在桌面敲出咚咚清脆两声。 楚鸿抬头,看到贺一言的侧影,那人昂头戴面,衣角扫人如刀。他站起来,发现小会议室陆陆续续走出几人。原来这位工作仙人不是没到,是已经开上会了。 幻视上一家说着早九晚六实则要求人八点半来开会的破公司。 楚鸿深吸一口气,不再磨蹭,直接跟着进了他办公室。 “坐。”贺一言朝对面的椅子随意一指,坐到自己位置上,抽出一叠文档。“我看了你六月的月报。” 楚鸿坐得激灵,这东西真有人看呐。 楚鸿摆一张认真脸:“嗯嗯,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看了你整理的文献,有一个问题,”贺一言把文档推到楚鸿面前,“做msl并不是机械地整理文献,而是需要输出观点。你告诉我,当msl最关键的工作是什么?” 文档上是贺一言圈圈画画的批注。 楚鸿心下一沉:“收集insights(洞察)。” 贺一言双手一摊:“你把会议内容做个记录算洞察吗?你把文献做个摘要算洞察吗?这些是记录。洞察是那些促使客户做出医疗决策的东西。比如这个胃癌现阶段的标准治疗,你的kol自己也会看文献,而你需要带着问题和他讨论,在标准治疗下的实际效果怎么样,实际治疗和理想中有没有差距和缺口,如果有,那你的工作就产生意义,我们要去满足需求。” 贺一言说话语速不快,但是他长篇大论的时候一样可以咄咄逼人。所以他越讲,楚鸿心越紧。这通发言听下来,都快忘了是可以呼吸的。 大约是察觉到楚鸿的板正僵硬,贺一言稍微松了语气:“把信息和数据当成医学洞察,这的确是很多msl的误区,我不希望你进入这样的误区。这份文档我批注了可供参考的方向,你拿去看。” “好的,感谢贺总监的宝贵意见。”楚鸿接过文档,“请问我还有什么问题吗?劳驾贺总监多多指教。” 贺一言半斜着坐,身体贴靠椅背,单手搁在桌面上转笔,一面打量楚鸿,认真道:“可以改变一下穿衣风格,当然,只是个人意见。” “……”楚鸿咬住下唇,喏喏,“好的。” “没事了,你去忙吧。” 楚鸿出去,张菁妍进来。 “不会又给人说哭了吧。”张菁妍目送楚鸿的背影,回头对贺一言道,“augus你得温柔一点。” 从这间办公室走出去的人,不分男女,一年总要哭几个。 “?”短期内第二次被说,贺一言正眼,“我没说重话,我刚才不是轻声细语在跟他说吗?” 张菁妍努努嘴,算了,这个人就算十级温柔看上去也是没有任何波动的。 “大家月报不都那样写吗?有些甚至连洞察都是编的,怎么单拎他出来说?” 壶中水沸,电壶跳闸。贺一言往量杯中投入些许龙井,倒入一些常温水,最后倒入沸水,比例确保水温在80c出头。 他边滤茶边说:“收集到有意义的洞察的基础是学术能力,有些人认真对待工作了,但是上限摆在那里。楚鸿他底子很扎实……或许是还不熟吧,先压力他一下看看。”自己选出来的人,不想说他没认真。 “好吧。” “你什么事?” “这几个产品线……四期临床反馈到……” …… 楚鸿麻着一张脸出来,倒不是觉得贺一言训话太凶,他的脸皮早在被患者指鼻子骂“你根本就不懂医”时磨厚了,麻是因为他好像真的被盯上了。 他前几个月的月报也是这么写的,把自己的工作成果呈现出来。学写这个东西之前看了别的msl前辈是怎么写的,别人写得有好有坏,良莠不齐。他承认自己有糊弄的成分,但评判一下还是在及格线上。 绝不该是单独被谈话的程度啊! 楚鸿举着贺一言的朱批,居然产生了一点点愧疚。 贺一言批得很细致,对他的工作也十分有指导意义。这里可以追一下流行病学,那里探讨一下危险因素,药物临床的时候和实验中是否一致,等等等等。 应该是用钢笔的写的,字如其人,红色墨水在打印纸上印出苍劲字迹,悬针拉得很长。 这感觉怎么这么像读研的时候,隔壁的学术废物遇上肝帝导师。那时候楚鸿很想认真做点什么,但导师完全不管他,他上蹿下跳讨好师兄师姐,自力更生,总算毕业,馋隔壁导师馋哭了。 第11章 而现在,他变成了一个打工废物,似乎遇上了一个肝帝领导。 领导都这么勤奋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停,贺一言和他拿的工资不一样,不要和资本家共情。 老天,他只是想混口饭吃,不会过不了试用期吧。 难得碰上项婉也在,两人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了,便约好中午一起吃饭。 楚鸿在外卖里发现了一家叫“努力加餐饭”的川菜馆。他老家是四川西南部的一个小县城,故而吃过这家几次后便对其青睐有加。一看地址,是附近一个旧商场,分分钟刹过去。现场确认,是现炒的,不是预制菜,童叟无欺。 饭点,楚鸿和项婉直奔“努力加餐饭”。 旧商场的二楼,全是外卖档口。破落的三张小木桌,满场货物堆积,他乡繁城下的油烟小灶,一口铁锅烧出麻辣辛咸。 两人坐定。 楚鸿感叹:“婉姐,你又美丽了,我觉得你的状态比刚入职时还好,怎会如此?” 项婉摆摆手:“医生转行做什么都会越来越红润的,入职时我才从医院离职两个月呢。msl再忙好歹有个稳定的作息。唉,我以前其实是个很活泼的人,在医院那几年感觉被封印了,现在封印解除。” 真令人唏嘘。 上菜很快,锅气满满。 项婉把一次性筷子往桌上一戳,扒掉包装。楚鸿娓娓道来上午的遭遇。 “那你得好好伪装一下,至少得坚持到转正。”项婉掌心向上,“你写的拿来我看看。” 楚鸿把手机递过去,项婉边吃边看,完了沉吟:“嗯……你这个乍一看唬人,内行一看就知道你写空话。就是,你做的所有工作,目的都应该在于整合医疗环境和客户观念,然后产出你自己的想法,策略啊、项目计划啊、临床研究方案等等。” msl的客户包括医生、病人等等。 “婉姐啊!你怎么学得这么快?”楚鸿震惊,双手举杯端起大麦茶,“请赐教。” 项婉挥挥手,说:“我是在临床上本身就遇到很多问题,以前作为医生接触过msl,现在反过来,也知道某些kol怎么想的。这可能就是愈谷想招有临床背景的人的原因吧。” “赐教不敢当,其实我也在糊弄,只是比你擅长一点,”项婉与楚鸿碰杯,“你要学学你组长,他才是社畜的终极形态。” 楚鸿回想起宋思礼,道:“你都察觉到了?我也隐隐感觉,他好像也没做很多事,但展现出来工作量是饱和的,并且让领导看到的也是如此。” 项婉夹了一大筷子仔姜肉丝,含糊道:“他最神的是游弋于各种关系中都可以不沾一点腥。我焯,好下饭!” “呜呜呜家乡的味道。”楚鸿抓紧刨饭,听项婉讲宋思礼如何在另外两个组长互相甩锅的时候和稀泥。 一顿午饭,瓜吃足,糊弄心法升级。 第10章 免疫豁免(2) 周三,轩敞庄重的会议大厅,灯光璀璨。 会场的两侧设立了多个展板区域,展示着肿瘤基础研究、临床治疗、新药研发等方面的最新成果。 led屏高悬主席台正上方—— 第x届希尔维尔华东临床肿瘤学论坛 中国·申江 会场内座无虚席,由申江辐射至周边重要城市的肿瘤领域专家、学者齐聚一堂,某位大佬正在进行开幕致辞。 楚鸿真是累到出窍了,趁这会儿,终于有时间喝口水。今天五点多就出门,到会场调试、检查,引导嘉宾,时不时还要给专家答会儿疑,一刻没闲着。还好不是他主办人,不然还得操心流程、提问、记录啥的。 主办?想到这里,楚鸿四下扫视,寻找宋思礼的踪迹。发现他正坐在最后一排,乐呵呵地同某个kol聊天。 牛。要干的活儿都发下去了是吧。 他真得跟组长多学学。 今天是消化专场,明天是泌尿和妇科,后天是骨科和脑科。节奏很紧凑。 开幕致辞结束后,一上午的三场都是关于胃癌的,指南重点解读、免疫治疗、靶向治疗,都是胃癌方面比较新的东西。 因为手头上负责的安维利单抗正属于免疫治疗这块,楚鸿也打算认真听。 第一位讲指南的专家是位大约五十来岁的女性,戴着无框的眼镜,面容慈祥,眼神敞亮。在正式开讲前,她说了些题外话。 “在过往数据中,全球恶性肿瘤每年新发病例都是在逐年增加的。人口老龄化、社会发展、工业化、城市化,环境、生活方式改变,或许在这个世纪末,癌症将会成为人类延长寿命的道路上最大的障碍。” “从社会学视角看,每个肿瘤患者的故事都是社会支持网络的投射:家属、医保政策、社会援助,乃至抗癌药研发背后的资本角力。” “个体和群体都会在病痛中重构生命的意义,或许肿瘤的存在,是以最残酷的方式提醒我们,无论是人体还是社会,都是生命共同体,须始终保持敬畏。” “各位同僚,共勉。” 还没进入正题,现场就响起一片掌声。 不知道为什么,楚鸿突然有些偷感,跟着鼓掌,鼓出一种浑水摸鱼的感觉。 好怪啊。 不经意一扭头吓得心脏漏跳两拍。 贺一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他旁边,没声儿没响的,吓死个人,真服了。 楚鸿作为工作人员,坐的是侧面靠墙的一些空余椅子。刚才只顾着台上,没注意身边。 “你这是什么表情?”贺一言找上楚鸿。 “贺总监,”楚鸿没法再装没看见,只能回应,“没想到您会过来,有点惊讶。” 贺一言忽而抬起一条腿放到另一条腿上,双手合握自然地搭在膝盖处,坐姿松弛。“第一天,来看看。” 上面那条腿因屈膝的弧度,而致裤腿稍稍变高,露出寸许脚踝。 楚鸿十分艰难地将目光从贺一言的脚尖移向别处,老感觉他用脚怼自己呢。 “楚鸿,你为什么学肿瘤。”贺一言突然发问。 楚鸿偏过头,短暂放下表情管理,并不是很想和他聊天哈。 早不聊晚不聊,这个时候来套近乎。 实话嘛,当然是肿瘤本来就是热门专业,历来都收走高分学生。楚鸿考研那会儿,是先报二级学科内科学,初试出分后进复试,复试再报具体研究方向。他分挺高的,总感觉去别的方向亏分。现在想想,嗨呀,还不如去内分泌啥啥的。 “很难回答?”贺一言见楚鸿别过头不说话,再次发问。 “……”在别人面前就实话说了,在贺一言面前,下意识花花肠子九曲十八弯,楚鸿神色动容,开始唱戏,“实习的时候,我对肿瘤科印象比较深刻。” “还记得,那时候有对高知家庭的父子,父亲是舌癌,才六十出头,我的带教跟儿子谈过几次话,他完全不能接受父亲在这个年纪离开。” “我有时值班,早起写交班记录那会儿,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经常能看到儿子推着父亲在走廊里来来去去,在晨光中穿梭。后来他父亲死了,我写的死亡记录。那感觉很奇妙,因为入院记录也是我写的,我好像一个观众,看了一场电影,电影里是另一个人生前最后的时光,他的痛,他家人的痛,他的社会关系网因他而发生的颤动。” “然后我想到了一个高中同学的妈妈,她在我们高二那年查出肝癌晚期,但一直坚持到了儿子大学毕业才过世。您知道,肝癌预后很差的,通常活不了那么久,不敢想象她有多大的求生信念,经历了多大的痛苦。” “那时候我就在想,人类什么时候能攻克癌症?一定能挽回很多遗憾。” 贺一言眉头微微上抬,换成两手相抄,动身之际离楚鸿近了几分,“嗯,没想过读个基础医学的博士?” 次奥。怎么跟贺一言说话总像是两条泥鳅打架,我滑你更滑。 楚鸿疯狂渲染感情,似乎渲染了个寂寞,并没有等到贺一言的感动。 贺一言没有问为什么不当医生,这问题显而易见,临床医生只能按照标准治疗,而攻克——该去研究一下肿瘤的病因和机制,搞点什么病理、生化、细胞、遗传。 他可真会抓华点。 哥子,我只是想一下人类什么时候能攻克,并不是我要去攻克啊…… 这人怎么听不来煽情话呢,重点是攻克吗?我请问呢。 “没想过,现在做肿瘤领域的msl也很有意义。” 楚鸿越来越拘谨,双腿并拢,双手撑膝。说话就说话,靠近干嘛! 由于贺一言依旧朝楚鸿这边跷着二郎腿,便有种用腿把人圈住,半壁咚的即视感。 救救我!救救我! “哦。什么意义?讲讲你的体会。” “……” 早知道就说去肿瘤不亏分,现在编个没完没了。 楚鸿搜肠刮肚,憋出了入职以来对msl的所有体会: 第12章 “其实,仅仅从性价比来看的话,做普药更容易。糖尿病、高血压,终生服药,不存在治愈一说,这是真正让药企持续赚钱的领域。对医生来说,怎么用药都是家常便饭,不需要msl在中间做太多工作,会轻松一些。” “肿瘤的结果是确定的,治愈,或者死亡。不管哪种结局,都不会拖很久。” “这是人类还没有征服的高峰,这个领域里,知识每天都在更新,新的科技,新的药物,新的数据,我把新认识传递给临床医生,哪怕对病人只能产生一点点的影响,五年、十年之后,总有人因这些累积起来的微小改变而获益吧。我想,比起锦上添花,我更愿意雪中送炭。” 贺一言直勾勾地望着楚鸿的眼睛,半天没说话。 又来了。 “好,”贺一言点点头,“好好干。” 现代医学是一种循证医学,意思就是医生在自己的经验与技能的基础之上,依据有说服力的临床研究证据,并考虑患者自己的需求和意愿,去做出医疗决策。 比如说你凭经验觉得喝某某茶可以减肥,这是纯经验。但实际上能不能减肥,需要大样本的实验。先筛选一批素质差不多的人出来,一批人喝某某茶,一批人喝安慰剂,记录一段时间他们身体的变化,得到数据后,通过统计学方法证明到底能不能减肥,这是证据。 证据的来源有很多,前瞻性研究,多中心、大样本的随机双盲对照试验,meta分析,指南等等。 医学事务部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提供可信的、有价值的知识和证据,而楚鸿这样的msl则把知识和证据传递给医生。 光顾着和贺一言聊天,台上讲啥都没认真听。 而且聊天内容真的很尬。那些宏大的发言,楚鸿自己讲着都觉得虚无缥缈,或许在大一刚入学时,他是相信的,但现在?他也不知道,他只是为五斗米在奔走。 贺一言相信吗? 楚鸿悄悄扭头,打量贺一言。 这个人的眼睛总是明亮,亮到锐利。 楚鸿收回视线,贺一言怎么想,不需要他去考量。 十点钟有个短暂的茶歇时间,第一场刚好讲完,大家休息一下,半个小时。 楚鸿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准备过去吃点东西,早上叼了片吐司就出门,肚子咕咕叫好久了。 咔咔咔!学术蝗虫驾到! 以前跟着导师出去蹭会,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环节。我吃吃吃! 楚鸿混入人群,来到后方盛放点心的地方,开始过境。 肉松小贝,赞。拿破仑,有点干巴。无水蛋糕,一般。桃酥,比拿破仑还干巴,找点喝的。诶?有酸奶,炫两个。呀!还有马芬杯,不好,只剩一个了,速度! 楚鸿踮脚伸手去探,在指尖离那最后一个马芬杯还有几厘米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它被一只大手捞走。 目光追随那只手往上,看到了贺一言的脸。 “呀,我已经咬了一口了。”贺一言动作很快,拿到手就啃,啃完阴阳怪气。 楚鸿摇摇头,抬手示意他自便。学术蝗虫遇到杀虫剂,转身欲走,却又被他叫住。 “楚鸿。”贺一言的手搭在楚鸿肩上,把人扳回来,“这个时间,你不去跟外地的kol social一下吗?” “啊?”楚鸿回头,吞了下口水。“这会儿?” 专家不要吃小点心的啦! 第11章 免疫豁免(3) 贺一言忽地把左胳膊整个压到楚鸿肩上,一使力,揽着人往旁边走,脱离茶歇区。 他朝不远处站一起的几个人轻抬下巴,道:“那是之江市几所医院的肿瘤科主任,你不趁这个机会去刷脸?再过几个月安维利单抗上市了,做四期临床,你不跟他们打交道?” 制药和医学所说的“临床”不太一样。药企的“临床”是指在药物获批之前,在人体上做实验。而医学上的“临床”是指对患者进行诊断和治疗。 一期临床试验是药品首次用于人体,受试者可以是健康志愿者,也可以是患者。主要是为了测试新药在人体内起作用和代谢的情况,比如说吃到多大的量才有用,多大量会有毒,多久才能排出去,等等。 二期临床试验是在有适应证的患者中评估新药的疗效和安全性。 三期临床试验则是为了验证此药在不同国家、不同地区、不同人种、不同中心的不同患者身上都有效并且安全。过了这个阶段,就可以递交确定适应证的新药申请和上市许可。 不过,在监管机构看来,就算经过了三期临床还是不完全可信。 所以在药物上市后,还要对使用此药的患者继续考察研究,这就是四期临床试验,但并非强制的。药企收集四期临床数据,往往是为了获得循证医学证据。 楚鸿看着不远处的专家,咬紧牙关。这不是,药都还没上市吗? 等上市了,那时候自有那时候的工作时间分配给拜访kol这件事儿,不是来克扣我现在的时间啊!这什么工作贷?还能提前使用未来的工作。调工啊?气死了。 这打个照面能说点啥!说点啥!啊!刷个脸人家就能记住你吗? 他真的不喜欢这种零碎的,没效率没意义的工作。 楚鸿感觉自己在贺一言面前很容易一点就炸。尤其是这样勾肩搭背,贺一言好像被那支香水腌入味了,楚鸿很容易闻到,更炸了。 胸膛起伏,呼吸急促。 不行,不能被他看出来。 生活所迫。 忍。 贺一言低头的视角,正好从侧面看到楚鸿的眼睛。笨重的镜片后,浓密睫毛扑颤几下,露出些下眼白。 镜架下,鼻梁上有一颗细微的痣,赤色的。 那么细小,又那么鲜艳,像一根刺。 贺一言别过眼,收了手,将那个被他咬过的马芬杯掰作两块,递给楚鸿没被碰到的那半块,道:“吃完去打个招呼吧。” 我真服了。 楚鸿接过半个马芬杯,撕开壳子一股脑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就吞了。然后视死如归一般,往几个专家那边走。 微笑。尬聊。 换个内向的人真干不了这活儿。楚鸿现在也了解了一些,干这行确实很多时候只能见缝插针去刷脸,大佬的时间不可能来配合你一个小喽啰,等半天最后没拜访到也是常事。身段得放低。 但对于楚鸿来说,只是工作,这只是工作! 楚鸿继续挤在那儿尬聊,目光穿过人群,看到站在窗边的贺一言,对方的脸上似乎透着点欣慰。 钱难挣,哔——难吃。 过了一会儿,没见贺一言了。专家这边也没再多话跟你一个不熟的人说,楚鸿很识时务地告退。 回到茶歇区继续吃,只剩下些蔫蔫的水果了。 中场休息结束,会议继续。 贺一言似乎真的离开了,楚鸿没再见到他。感情他是来监视自己有没有摸鱼的? 我敲!不至于吧! 无语。好在终于可以安静听会儿课。 肿瘤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 尽管有t细胞、nk细胞、巨噬细胞等免疫细胞介导的细胞免疫,有抗体介导的体液免疫,也有补体、细胞因子的抗肿瘤作用,但肿瘤仍然可以在体内生长,甚至反过来抑制免疫。 肿瘤是会逃逸的,是会反击的。 同一种肿瘤有很多种免疫逃逸方式,不同肿瘤、不同分化阶段,又有不同的免疫逃逸的方式。 靶向治疗和免疫治疗都是比较新的治疗方式。 肿瘤分子靶向治疗可以理解为,使用一种阻断剂去干预癌变环节,把肿瘤扼杀在摇篮里。这个阻断剂要想找到相对应的肿瘤细胞,就必须以肿瘤细胞中的某个分子标志作为靶点。 肿瘤免疫治疗是利用人体的免疫机制,或主动或被动地调动免疫功能去杀伤肿瘤。近年来被动免疫中的最大亮点,就是针对免疫检查点的抑制性抗体,靶向诸如ctla-4、pd-1、pd-l1等等。安维利单抗就是靶向pd-1的抗体药物。 后两天会议流程熟悉,每天没这么累了,也没再在会场见到贺一言。 楚鸿安心划水,这倒比在办公室盯着电脑强,office work难免稀里糊涂接到一些散活儿,写出来的汇报、ppt、文献分析,也不知道最后在供谁使用。他说no说得还不够。 他也应该像分子靶向药一样,把干的活儿精准呈现给贺一言。 周五会议结束,楚鸿闪得飞快,严重怀疑跑慢一秒宋思礼就要抓他做扫尾工作。 上周欠了闻静姝音乐剧蹦迪,他现在急需一些社交来充电。 楚鸿回家之后火速换皮肤出门。 * 贺一言在楚鸿的工位前驻足。 楚鸿的工位上放了一只表,皮质棕色腕带,方形的表盘,像一块咖啡方糖。 眼熟。 项婉开完项目会,从小会议室里出来,冷不防看到贺一言负手站在楚鸿的工位前。出于一种吃瓜的本能,她作随意状溜达过去,呀一声:“augus在看什么呢?” 第13章 顺着贺一言的视线,项婉看到那只表。 “这是楚鸿的表?”贺一言出声询问。 项婉脑瓜子转得飞快,周一吃饭时似乎是见楚鸿戴着,估计敲键盘硌手给摘了,忘记带走。 “不知道,怎么了?”项婉打哈哈。“是喜欢吗?可以拍照搜一搜。” 贺一言摇摇头,“没事。”话毕转身进了办公室。 贺一言坐回电脑前,在一堆未读消息中,看到楚鸿刚刚给他发了一条。 点开来: “贺总监,您好。首先,真心感谢入职以来您对我的关心与栽培。作为一名新手msl我确实还有很多生疏的地方,故十分感谢您的点拨。值入职三月之际,我想向您汇报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望不吝赐教。? 我主要负责安维利单抗的线。这段时间已协助完成说明书和风险管控计划,上市准备会议也在进行中,现已拜访kol xxx……讲者培训已启动,三期文章已递交……同在肿瘤组,协助完成某某讲者幻灯片制作……协调各方资源,与团队成员密切配合……完成……? 肿瘤领域虽然有很多挑战,但是那天和贺总监的对话,让我意识到,应该相信相信的力量。积跬步,至千里,我的工作一定产生意义。再次感谢您的栽培和信任!” 呼吸组的工位靠后,项婉扒着办公桌的挡板在那儿望。 贺一言的办公室是玻璃墙,不过距离太远略显模糊。 “贺一言是在笑吗?”项婉问同事,“好鬼啊。” “好像是吧。”同事扯着半张脸,“我靠好可怕,他笑比凶还可怕。不会憋个大的坏招吧。” “那么大个部门,憋坏招也不一定落到咱们头上来吧。”项婉讪讪然。 项婉给楚鸿发消息说了刚才手表的事。 彼时楚鸿刚离开会场,心里咯噔一下,从现在开始要记住,那块表是刚买的,周一第一次戴。 转手看到工作手机上弹了消息,他的长篇大论,喜提贺一言简单粗暴的回复:“好。不客气。” 心情复杂,关机。 * 贺一言今天走得算早,在公司附近吃了一碗猪蹄面,吃完回家。 贺一言爱好不多,除了工作就是打音游街机,抛开这两样,只剩下看书、画画、发呆和撸狗。 习惯开一盏昏黄的灯,放着纯音乐,班得瑞、雅尼或者坂本龙一。 狗随人,安静慵懒不闹腾。 贺一言怀抱利多,手揽普鲁,翻看手机里的各种群,从日语学习俱乐部,到各国文化研究社、再到医生交流群。 晃眼看到那个“地下室人与局外人”。 点开发现有个@全体成员,是这周的两场学术讲座名字。 今天这场叫“免疫学——权力、知识、身体、生命政治和规训”,主讲人叫柏树生,是申江一所双一流高校哲学院的教授。这个讲座,主讲人可以实名也可以匿名。这是把课堂放到社会上来了啊。 看名字不太懂,但是似乎挺有意思的。如果和免疫学靠边,他应该能听懂。 贺一言开始翻找地址,上周给他卡片的小胖好像说了酒吧就在这附近。 「one saying:宠物友好吗?」 「陈森先:可带牵绳猫狗!婉拒比格!二哈!泰迪!」 「路人甲:啊!你怎么还狗狗歧视???」 「陈森先:不好意思,个人没有偏见呢,开门营业,为了其他顾客的体验。」 「路人乙:大耳飞贼:wer我花生!wer我花生!」 「陈森先:@one saying 来吗来吗?来的话接龙,这期有点火爆,居然快预约完了。」 听完讲座刚好遛一圈狗,贺一言在群接龙里接了一下。 第12章 免疫豁免(4) 私下的贺一言喜欢当隐形人。这意味着在任何非必要的场合,他不希望别人关注到自己。 所以出门老戴黑色口罩,穿非常随意的休闲套装。 小狗围在脚边转圈圈,今天打算把利多抱怀里,所以背了一个前抱式的托特宠物胸前包。利多乖巧地趴在包沿上,毛有点长,明天该去做造型了。 七拐八拐,到了地下室人与局外人。门口只立一块寒酸的板子。 贺一言拉门进去,场地不大,六张桌,每张桌顶多坐三人。一个人讲,其他人听,顶天预约十八个人。心里粗略地算了一下,觉得小胖无论如何都会亏本。 陈森先见了狗,认出人来:“one saying是吧,欢迎欢迎,没记错的话是第一次来吧,可以注册一下会员,首次消费送一个我设计的文创帆布包。” 贺一言边看酒单边问:“上次那个小卡片也是你设计的?” 陈森先点头如捣蒜:“没错的,我这里也卖文创。” 原来如此,那勉强能维持。 这里好像没有非酒精饮料,贺一言点了杯跟可乐差不多的自由古巴,嘱咐少酒多冰,并在文创包的吸引下,扫码注册。 贺一言才注意到门后那面墙有个文创商品区,他过去翻看了一下,是些明信片、杯垫、水杯、书套之类的东西。 胶带,贺一言拿起来,看到上面循环重复的字:我困了。我头疼。再见。(卡夫卡《一次战斗纪实》) 陈森先进吧台,侧身路过货架,指着一个书套随口道:“我最喜欢这个,这只蝙蝠是我学设计以来最满意的作品。” 贺一言看过去,黑色的布制书套,上半部分是深褐色碎布拼成的像老鼠一样的动物。下半部分是几行字:我不写作。我的意愿并不专在写作。倘若我能像蝙蝠那样挖洞来拯救自己的话,我就会挖洞了。(卡夫卡致马克斯·布洛德) “……” 贺一言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诶?工作牌的卡套。他拿起一个翻看。 工作症——上午在办公室就有头疼的迹象。(卡夫卡日记1914.12.2) 这是什么异端文创!异端!大异端! 贺一言不看了,找地方落座。 几分钟后,他在角落的卡座里,收到了他的酒和一个“申江市精神卫生中心出院留念”包。 舌尖抵住上齿龈,半晌,抿唇咽下一口气。 其他桌也陆陆续续上人,很快就不得不拼桌了。 这时,进来一个身形清雅如修竹的人,他笑着跟陈森先打了会儿招呼,便往里走,随意把口袋放在贺一言旁边的椅子上。 出院留念同款包,真有人提出来。 来人一身黑色,长袖高领,长裤。鼻梁高挺,戴无框眼镜,见贺一言时颔首莞尔,点了下头。看上去温文儒雅,谦谦君子。 贺一言点头回礼。 接着,来人从出院留念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幻灯片。 贺一言扫到了首页标题,原来这个人就是主讲,柏树生。 见贺一言时不时盯向那个包,柏树生转头对他说:“森先设计的这个包很酷,对吧。” 贺一言抚着利多的脑袋,疑惑:“酷?” 柏树生:“非理性对理性规训的反叛,把秩序对差异的压制正常化。” 贺一言:“……” “柏树生,柏树的柏树,生命的生。”柏树生笑着伸出手,猜到对方大概没听懂。 贺一言握了一下,“贺一言。” 本以为待在后排角落可以隐形,但不知道是他和柏树生在一桌太显眼,还是大金毛的尾巴晃得太用力,路过的每一个人都要过来瞅两眼,问问能不能摸。 贺一言不想说话,把利多也放了出来,手机支那儿投了几个字:可摸,自便。 酒客们摸狗拍照。普鲁好脾气,很给面子地仰头蹭蹭,属于是去狗咖能成为优秀员工的那种。 偶有几人想找贺一言要微信,被他生人勿近的眼神杀了回去。 柏树生调试好投屏后,七点半,讲座开始。 幻灯片上显示了几个大字:“自我”与“他者”。 “免疫系统的核心任务是区分‘自我’与‘非我’,精确识别外来的细菌、病毒等病原体,以及内部产生的异常细胞,比如癌细胞。” “免疫细胞各司其职,这与规训权力极为相似,权力运作于微观层面,通过塑造个体的行为、习惯和身体来实现控制,并且,清除异端。” “不知道大家是否了解过肿瘤的免疫逃逸机制,有时候免疫系统无法攻击癌细胞,癌细胞是否被当做异端,取决于免疫系统如何标记它。” “这与社会中将‘精神病’‘边缘人’当做异端是一样。你如何证明你不是一个精神病人?这似乎是没有办法的喔。因为异端是被权力话语建构出来的,权力在诊断你为精神病的人口中。精神病真的存在吗?当你和主流不同时,你即可能被主流定义为不合理,被诊断为‘精神病’。” …… 啊,原来是一场更偏向于文史哲的讲座,免疫学就是个幌子。 不过也挺有意思的,贺一言之前做医学顾问的时候也处理过很多肿瘤相关的业务。 第14章 这是一种新思路,虽然他不赞同柏树生把肿瘤细胞身为异常细胞的事说成是被人为建构出来的,但是人类对于事物的认识是在发展变化的,他对此不做评价。 翻到最后一页ppt了,柏树生面向大家,在阴暗光影中说到:“最后用米歇尔福柯的权力观做个总结吧。” “如果我完全没有强迫你,并使你处于完全自由的状态,你却依然选择了我为你预设的道路,那就是我开始运用权力之时。” 贺一言听得皱眉。 陈森先在后面挥拳,似乎很激动。贺一言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一眼。 逆光中的陈森先几欲泪目:“好!太好了!没有人不爱福柯!” 贺一言:“……” 开讲后不久,那个长发调酒师就坐到了他们这桌。贺一言听得专注没在意,这会儿才发现那人夹着盏usb灯写笔记,写得认真极了。 贺一言转动身体,围观此人。 据他暗中观察,得出结论,这家酒吧应该是文艺哔的天堂,拍照打卡发朋友圈提升哔格,但面前此人,稍显……稍显淳朴。 “你记这个做什么?”贺一言问他。 “觉得有意思,记下来回去找书看,长长见识。”司然抬起头,看到那杯没怎么动过的自由古巴,“不好喝吗?” 贺一言摇头:“不是,酒很好,只是我不习惯喝酒。” “为什么?”柏树生拎着电脑回来了,听到两人的对话,主动加入,“你讨厌失控。”肯定的语气。 贺一言略微抬眼,没有回答。 柏树生毫不在意,转头去跟司然说话:“司然啊,你这样学下去,以后就是一个杂家了。” “哦,杂家好啊。”司然回了柏树生,又跟贺一言说,“那我跟老陈说一下,以后加点没酒精的饮料,不然怪浪费的。” 贺一言点点头。 他决定离开,起身前,想了想,扯下口罩,端起那杯自由古巴一饮而尽,然后牵狗出了门。 * 这次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情况,楚鸿和闻静姝蹦嗨了,集体卡拉ok的癫狂感久久不散。 从四墙出来时肚子有点饿,搜了一下附近的食物,发现一家人均六千的法餐,网友推荐菜排第一的是沟帮子烧鸡,配图是番茄炒鸡蛋。 两人举着手机笑了十分钟,老法兰西沟帮子烧鸡。 这烂梗起码能再笑十年,对申江的认识还是太浅薄了哈哈哈哈…… 最后在路边烧烤摊撸了串,心满意足散场。 楚鸿回家洗漱完,躺床上给老妈打了个视频电话。 爸妈咋咋呼呼挤在镜头里,一会儿问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一会儿问有没有谈恋爱,一会儿问闻静姝有对象了没,一会儿问工作怎么样。 要是在外面受气就回来家里蹲。 脑海中浮现出贺一言那张阴恻恻威胁他的脸,楚鸿哼哧一声:“问题不大。” 楚爸楚妈催婚催得不算紧,但到楚鸿这个年纪,同龄的人倒是有好些都结婚了,楚鸿给出去不少份子钱。大家老见楚鸿和闻静姝厮混,总误会他们是一对。闻静姝厌男厌婚厌育,楚鸿在她这里是无性别者,她歹毒地提出:“要是再有人哔哔,咱俩就办个席吧,也不扯证,纯收钱。啊,一想到我给出去的那些钱没有机会收回来,啊,我是个会发疯的女人。” 楚建华经营着一家五金店,孟海君支了个早点摊儿。小县城生活简单,好像被时代遗忘,这二十年来几乎没什么变化,不似城市中逐渐出现落差。 “您两位身体还好的吧。”楚鸿把手垫在脑后。 楚建华举着胳膊回:“五十多岁能有啥不好,身强力壮着呢!” 楚爸是个情绪价值满分的男人,当年楚鸿高考,考个中下985,他爸搁街坊邻里营造出了一种考上清北的氛围,害楚鸿一整个暑假在市里打工,不敢回。楚妈是个能量特别足的妇女,光是看着老妈那张脸都觉得开心。 老爸老妈做饭可好吃了,有点想念。 异乡的夜晚,星子爬上天空。 楚鸿在乡音中入眠。 第13章 免疫豁免(5) 周末,楚鸿在家制作了一些电极。 这是他在暴走社时,为了门禁,去实验室劳动学来的手艺。 做神经电生理的研究生们要在实验动物头上放电极,这个电极采购的话差不多两百块一个,自己手搓要便宜些,资金不那么充足的组就只有自己搓,小半天搓出来一个能用的。 楚鸿极擅手工,搓得保质保量又快又好,后来此技竟成为他赚零花钱的重要途径,当个中间商赚个手工费,卖得比耗材商便宜。 医学生的读书时期大多都是漫长又窘迫的,专硕六百块的窝囊费仅够吃饭。 楚鸿爱好多开销大,又不想找爸妈额外要钱,早早有了理财行为。现在虽然才毕业工作一年,但是从大三起,靠着些小手艺,以及教人造模(把实验动物培养成需要的模型,如携带某种肿瘤的)的自媒体账号,也小小积累了一笔。 不婚不育有存款,离职就有底气。 投资、储蓄、给爸妈的钱、房租、生活费、流动资金,一笔一笔,分门别类计算好,划拨开。 长大,又累又幸福。 楚鸿想要独居,综合考虑租金、通勤等因素,选择了郊区,一个能直达公司不换乘的线路的起点站。 起点站的好处是有机会坐到座位,坏处是获得座位的过程是场极限生死时速竞赛。 早高峰期间车次间隔时间短,每个站台都有好多好多人,排队等上两三班,等排到距离车门第一排或者第二排的时候,就可以准备冲这一班了。 当然,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也有抢到座位的机会,只是更考验技术。 收起手机,抓紧背包带,屏气凝神,脚尖撑地,看好预想中的座位——有些车厢一边儿是轮椅区,没座,冲错方向就完球了——注意力聚焦于车门和外闸门,只待开门就往前冲。前面的人也在冲,后面的人也在冲,被裹挟着就成鱼贯而入之势了。 只消三秒,所有座位被填满。 最初楚鸿没什么经验,陆续经历了后排大姐一个甩膀子略过他抓住扶手拱进去差点把他撂翻,围观了拱出摩擦的两人一路“你傻哔”“你傻哔”“你傻哔”,听闻了争抢座位的两人“你没素质”“我没素质我有座儿,嘻嘻”之后,他大彻大悟。 生存真是让人变得狼狈呢。 不过这个事也很玄学,跟当天到达的班次时间、等候站台都有关系。 比如今天,楚鸿来时刚走一班,清了一群人,他直接就站第三排,跟着下一班车顺利落座。万事畅通,竟足足比平时早了十五分钟到达公司。 虽然行事顺利很好,但早到又觉得亏了。 工牌挂在脖子上,楚鸿稍稍俯身刷了门禁,追上前去,电梯将将要关门。 奔跑几步后,视野变动,才发现电梯内正中站的是贺一言。脚步硬生生被大脑拦截,要不算了吧,等下一班。楚鸿抬到半空中的正要按电梯的手缩了回去。 在门关了快二分之一的时候,贺一言单手插兜,另一手掌心朝外,反手挡住电梯门,门重新开了。 “进啊。”贺一言对着发愣的楚鸿说。 楚鸿动作迟疑,这时后面来人了,伴随着后来者的“嗨呀,赶上了”“多谢多谢”“还能上”,楚鸿被拥簇着上了电梯。 由于人多了点,挤得踉跄,楚鸿一个不慎扑到了贺一言身上,两人身高没差多少,楚鸿的额头撞向贺一言的眉棱骨。 闷闷一声钝响。 没有无缘无故的顺利,原来劫难在这儿等着他。 忽然间感觉电梯里都安静了,听得见细微的呼吸声。 眼镜被撞得一松,楚鸿低头,探出中指把镜架抵回去。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楚鸿迅速做完心理建设,另一手的五指撑在贺一言身后的电梯壁上,暗暗用力,把自己从贺一言身上推开。 无奈塞了那么多人,始终拥挤,他和贺一言就隔了个拳头的距离,脸和脸几乎相对,再退也退不到哪里去。 真煎熬,还是有一点尴尬的。 大概是撞得贺一言眼前冒雪花,他抬手挡着眼睛,低头缓了一会儿。 “你就是这么感谢我的。”贺一言低声道。 楚鸿咽了口唾沫:“不好意思,贺总监都会开玩笑呢。” 唉咦,这话听着好像有点阴阳怪气。楚鸿噤声。 贺一言缓过来,就着那个低头的视角,又看到了楚鸿鼻梁偏右侧的那颗细痣,这次距离更近,一颗嫣红的痣。 眨眼,再眨眼,视线往下。 看到了楚鸿的工作牌,他直接伸手拿了起来。 希尔维尔原本的工作牌给了卡套,绿色尼龙绳,锁扣挂住包边软胶套。简洁大方,莫兰迪色系的绿。 楚鸿还用那根绳,但是把卡套换了。 第15章 贺一言捏着卡套,在楚鸿面前一字一句念到:“上午在办公室就有头疼的迹象。” 电梯箱里响起了嘶嘶压抑的笑声。 “嘿嘿,”楚鸿装傻,“好看吧,贺总监你要一个不?我还有。” 贺一言抬眸,对上楚鸿的眼睛。刘海和眼镜让他看不清楚鸿的脸,总觉得隔了层无形面纱。 那么近的距离,楚鸿莫名心紧,这感觉有些熟悉。 “我不用。” “好的呢。” * 楚鸿还是决定答应销售那边的协访需求,仅此一次,避免以后跨部门的工作给人留下话柄。但白藏那边得销售自己去约,他只负责陪同。 本以为工作到了平稳期,结果只是一个过渡,真正杂七杂八的活雪花似的飞过来。频繁的拜访、安维利的上市策略、病人和医生调研、和药政部门的沟通、内部的培训。楚鸿四处乱窜,忙得飞起。 楚鸿坚持将“工作是工作、休息是休息”“工作和休息必须分开”奉为金科玉律,msl可居家办公,很容易分不开。由于岗位性质,周末偶尔也得不定时上班,但他的休息的时间不可侵犯,故而为了留出完整的休息时间,工作时间就得硬肝。 但凡要加班加点做什么事,他必在贺一言面前加。只要阴间时间看到贺一言也在公司,他必舔着脸上前呱呱几句。 人心险恶,与其做了饱和工作量却让领导误以为轻松有余力,不如做七分秀十二分。 不知道见效了还是贺一言自己也忙,他最近没怎么找茬。 八月底,楚鸿挤出时间协访销售。 时间却定在周六的上午。 楚鸿再三确认,白藏是个副高,为什么周六会上班,还是在住院部。 销售解释,白藏虽然是二线,但他有些病人非要找他住院,所以他手上也管了一些病人的床。周末人少安静,他周六去补写病程。 楚鸿:“……” 怎么会有人热爱上班呢?他不理解,但大为震撼。 周六一早,楚鸿和销售在岳华医院的广场碰头。 销售扭捏:“楚哥,一会儿你帮帮……” “诶,打住。”楚鸿食指抵住手掌,“我们有我们的合规要求,我不做推广性质的事,只负责解答学术问题。” 听话茬就知道耳根子软不软,干得下销售必磨成人精,他还未把话说完就遭到拒绝,揣摩着在楚鸿这儿是讨不到什么好。 楚鸿假笑,只要拒绝得够快够利索,麻烦就追不上他。 肿瘤科的住院部在十二楼。 从电梯出来,直面长长的病房走廊,右边是护士站,左边是医生办公室。 周末不用交班(医生护士集体听值班者读前24小时出入院/死亡/重症患者情况),头天值班的查完房就走了,接班的慢悠悠开始做自己的事,科里只有值班医生和值班护士,就很安静。 楚鸿以前也喜欢上周末的班,现在他不喜欢上班。 刚迈了两步到门口,随即惊见白藏仰头靠在椅子上抽抽,旁边还坐了个戴帽子的老太太。 老太太扶着拐杖,一脸蒙圈地凑来凑去,眼睛倒是精神烁烁。 楚鸿赶紧进去,发现白藏双手五指并住,呼吸急促,脸上肌肉震颤,嘴里还发出“啊啊”的呜咽声,整个人痛苦至极却说不出话来。 面前的桌面上摆了几盒卡**滨。 老太太瘪瘪嘴:“阿拉弗晓得他怎么啦,瞧病呢,没说两句他就这样了。” 销售没见过这场面:“什么情况啊?” “白医生?”楚鸿喊了一声。 白藏十分费力地指了指自己的嘴,虽然一个指头都没伸出来。 “呼碱。”楚鸿马上反应过来,“找找有没有塑料袋,给他把嘴罩住。” 呼吸性碱中毒。换气过度,翻译一下就是吐出去的二氧化碳太多,血里碳酸低了,得吸点二氧化碳回来。运动不当或者情绪激动的时候容易诱发。 这么大个科室居然找不到个塑料袋,楚鸿在过道吼了两声,把正在查房的值班医生摇了回来,去护士站拿了个口罩给白藏戴上,最后用值班医生早上吃麦记早餐剩的牛皮纸袋给他怼脸上。 起码过了五分钟,白藏才稍微缓过劲来。 “呀,还好你们发现得及时。”值班医生满头大汗,“怎么称呼?” “楚鸿,希尔维尔的msl。”楚鸿趁机刷脸。 值班医生哦了一声:“原来是你啊,我们科室还用你做的补钾表。”说着,指了指墙。 不知道是哪个医生把那个补钾换算表打印出来,贴在墙上,方便大家开医嘱,水印虽淡但还是能看清希尔维尔楚鸿几个字。 楚鸿笑笑:“能提供一些便利就好。” 咚咚咚。 肉砸在钝物上的声音。 这边聊天,把那边晕乎乎的白藏忘了。 白藏挥拳在桌面上敲了三下,把老太太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呢,白医生?谁……气你了?”值班医生过去问候,呼碱的原因,基本上是大喜大悲大愤怒,愤怒居多。说完不经意扫了眼老太太,目光在掠过那几盒药时越发迟疑,“啊?怎么会有这么多卡**滨?” 眼瞅着白藏又要开始呼吸急促,值班医生眼疾手快把牛皮纸袋重新怼了上去。 第14章 免疫豁免(6) 楚鸿踱步到白藏身后,瞄了眼电脑,上面应该是这老太太前几次的就诊记录。 【直肠癌术后辅助化疗,嘱静滴奥**铂,口服卡**滨。】 楚鸿两眼一黑,耳边同时响起老太太的声音:“别人跟我说这个药吃了对身体不好的呀,副作用很大,我就没吃。” 值班医生踌躇:“……你听谁说的?” 老太太:“我们一个小区的,她也是直肠癌的呀。” 销售挠挠脑袋:“卡**滨,这药咋啦?” 楚鸿帮忙扶着牛皮纸袋,偏头跟销售小声解释:“就是说术后化疗,输液加口服的两种药一起用才有效果,她在院内输了液,口服药回去一点儿没吃,等于说输液也白输,伤害身体,一点治疗没有,前几个疗程白化了,伤敌零,自损亿点点。” “诶!白医生你稳住,你稳住啊!” 值班医生别过身,搁那儿翻看了就诊记录,差点失声尖叫出来。 此时,一位肿瘤科医生轻轻碎掉了。 拜访最后演变成救命。 救命之恩或许可以拉近一下关系,让后续的工作更顺利?这可是救命之恩呐!要是他们今天不来拜访,等到值班医生或者值班护士忙完回来,不敢想。楚鸿在把白藏背进值班室的途中胡思乱想。 其实也就几步路,护士站斜对面就是值班室,吃饭睡觉的地方,里面有好几张上下床。 值班医生联系老太太家属处理后续问题去了。 白藏还有点抽抽,楚鸿让销售下楼买瓶电解质水,自己则将人弄到值班室的床上,脱了白大褂。 只是白藏抓着床柱,死活不躺。 楚鸿左右踱步:“我说白医生,你还是躺着舒服点。” 白藏指着储物柜,颤巍巍发出两个音:“铺巾。” “……”楚鸿咬牙切齿,“讲究人。” 他立马明白了白藏的脑回路,作为一个出门诊要喷酒精的人,怎么会愿意躺在公用的床上。楚鸿从储物柜里翻出了一次性消毒铺巾,端端正正给铺好。 白藏才终于松了口气,一头栽倒。 谁家值班室里放铺巾,这玩意儿绝对是专门给这人准备的。 楚鸿靠在桌边儿,看着四仰八叉的白藏,人太高床太小,腿放不完,跷在栏杆上。 话又说回来,这人还挺纯粹的。 在临床待久了什么病人都能见到,有时候很难改变患者的观念,楚鸿自知不是什么圣人,尊重他人命运,遇到这种事的反应也就不大。况且,肿瘤科,见得多了,再浓烈的情绪也会慢慢淡去。 白藏能把自己气成这样。楚鸿叹了口气摇摇头。这人大概是面冷心热吧。 过了一会儿,销售买回水来,两人扶起白藏给喂了点,且对视一眼,没法聊了。 但是,来都来了,去跟值班的套会儿近乎。 这么一通事儿下来,天然少了层抵触,便聊了会儿业务上的事。 白藏战损,值班医生只得去把白医生的病人也查了,回来帮他写病程。边写边聊,到后面带点闲聊的意思。 楚鸿想到最开始在老销售那儿打听到的白藏的信息,于是试探着问值班医生:“白医生这个人,相处起来怎么样啊?我之前听人说他只认学术硬的人。” 值班医生颇有瓜感。他回头看了看,确认安全,偏过头道:“他这个人比较轴,只认他认定的理。唉,有时候找他签个字特别不痛快,他抠细节较真。不过呢,习惯就好,也不算讨厌,我怀疑啊,他是有点阿斯伯格。” 阿斯伯格综合征是一种属于孤独症谱系的障碍,通常表现为社交技巧欠佳、兴趣狭窄。这类人难以理解他人的情感和社交线索,可能无法理解幽默、讽刺或隐喻等更复杂的语言形式。 第16章 合理,太合理了,难怪白藏的脱口秀全是地狱笑话。 比如抢救一晚上把人救回来了,第二天家属来质问干嘛抢救,别的观众嘻嘻哈哈就过去了,大家心下了然,有些明知救不活的,拖下去也是个死。但换到医生视角心情就很复杂,这样的场面楚鸿亲身经历了太多,是硬笑都笑不出来。 楚鸿啊一声,那他知道怎么搞定这号人了,不用花里胡哨的技巧和语言,纯信息传递。 销售深吸一口气:“我师父说之前给贵科送西瓜,被白医生拒绝了。” 值班医生皱紧眉头,是没吃到瓜的遗憾:“哎呀呀,可惜了,下次直接往护士站送,再不行就往值班室一扔。他是这样,对销售这边界限敏感,他一丁点都不沾。” 一些来自销售的小恩小惠,水果,带logo的笔、便利贴、日历,等等,楚鸿从实习起就跟着薅过不少。炎炎夏日里,和老师们分食销售或者病人送的水果,苦涩的牛马生活里偶尔也会有一丝甜。 吼?楚鸿突然想起自己那杯奶茶,白藏接得毫无芥蒂,销售那边敏感,msl这边就不敏感了!? 小半天过去了。 时近中午,楚鸿给销售眼神示意,该走了。两人起身作别。 刚走出医生办公室,电梯门打开,迎面走出来贺一言。 楚鸿以为自己看错了,见对方也略微惊讶一挑眉。一手抱花一手拿了坨很厚的牛皮纸封袋。是来看望病人的,袋里不出意外是钱。太好笑了吧,就这样徒手拿着。 在不知道贺一言希不希望被自己撞见的情况下,还是别多问,礼貌招呼直接走。 楚鸿主动点点头:“贺总监,我协访sales这边呢,刚结束,先告辞。” 销售也打了招呼,就待贺一言嗯嗯两声便走。 “等等,正好,楚鸿你留下。”贺一言走过来,对销售说,“你先回吧,这人我带走了。” 楚鸿内心一万只草泥马狂奔,面上和颜悦色:“有什么能帮到贺总监的吗?” 作孽呀,他想回家呜呜呜。 贺一言:“陪我看个病人,肿瘤你熟。” 销售很识时务地溜了。 楚鸿来事儿地接过贺一言手中的花,跟着他往病房走。 途中贺一言问他:“怎么周末来?只有值班医生。” 楚鸿解释:“本来是找白藏医生,结果碰上一个依从性贼差的病人,把白医生气成呼碱了,我们帮忙处理了一下,就和值班医生聊了聊。” 一声极为清晰、极为挑衅的冷笑传进楚鸿的耳朵里。 从上次奶茶那事儿起,他就察觉到每次提到白藏的时候,气氛就很微妙。得失去一个多优秀的msl才能让这人发出这种冷笑? 楚鸿悄咪咪偷看贺一言,他早已恢复如常。 感觉这几个人都有病,白藏有毛病,贺一言也有毛病。 病房紧张,一间房里三张床。 楚鸿随贺一言来到某间房里靠窗的一床。 大约是保洁刚用消毒水拖过地,房间里弥漫着氯化物的味道,不浓,却挥之不去。 窗边垂着一株绿萝,枝枝蔓蔓在白得发闷的病房里竭力生长。 病床摇到半坐的角度,蓝白条纹的被单上落着片阳光。床上躺了个约莫五十岁的男人,面色萎黄,脸显清瘦,腹部却膨隆如球。 一旁的折叠椅上,蜷着个穿白色文化衫的中年女人,头发乱糟糟地别在耳后。她头歪在床沿,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困得不行才睡着了。 床上的男人看见有人来,打着吊针的手轻轻晃了晃女人。女人浅眠,一下就醒,揉了揉迷蒙的双眼,在看清来人后面露惊喜:“小言,你来了。劳烦你,还来看你叔。” “说的什么话,你们到申江就该告诉我。”贺一言微微眯起眼,不悦道,“赵叔生病起就该告诉我。” “谢谢,”女人接过楚鸿手中的花,低头苦笑,“不想让你担心呐,你有你的事要忙,这不是有医生嘛。” 贺一言来到女人身边,将牛皮纸袋推进她怀里。 女人愣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压着声音推拒。 来回间,没有一句话。 楚鸿在旁边站着,眼观鼻、鼻观心。 贺一言不再迂回,用了强力挡住女人推回来的手,低声说:“赵晴还在上大学,你跟我拒绝,让她怎么办?这个钱要是不收,以后我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了。” 女人不再动作,只是低着头,眼泪成串滚落。 贺一言略偏头,递过来一个眼神,楚鸿会意,在床头柜上的纸巾包里抽出两张,交到贺一言手中。贺一言高出女人太多,俯身在那儿帮人擦眼泪,竟别样柔和。 楚鸿拿不准这关系,默默当背景板,只在需要读病历、给贺一言解释病情时派上用场。 贺一言虽然接触过肿瘤相关的工作,但到具体的病上,并不能吃透,因肿瘤其实很复杂,分期分型、有无转移、各类治疗方案等等。楚鸿是好用的。 赵祥,男性,47岁,两年前因“腹胀、腹痛一年余”于之江当地的医院就诊,行腹部ct后考虑胃癌伴肝脏多发转移可能。后来做了胃镜和免疫组化,结果支持低分化腺癌。 从他们的交谈中,楚鸿得知贺一言来自之江,一个距离申江高铁半小时的城市。 赵祥确诊之后,在当地化疗,但病情还是进展了,年初出现消瘦、腹水、下肢水肿。 都是不好的征兆。 做过腹腔积液穿刺置管引流,引流出来的腹水里能查见腺癌细胞,腹水细胞学检查是金标准。 之前的出院病记录明确写着:胃腺癌4期。 胃癌,伴恶性腹水。 死神的判决书,轻飘飘的一页纸,落到某个家庭,却是不可承受之重。 第15章 免疫豁免(7) 楚鸿指着病理报告上的图片:“你看这个上皮样细胞浸润。” **利单抗联合sox方案。 adc药物联合**利单抗。 folfiri方案化疗。 之前一步步的治疗思路,楚鸿讲出要点,最后撩起床尾的医嘱单,说到:“中大量腹水的患者,腹胀很明显,赵先生睡眠是不是也不太好。” 鼓得像要爆炸的肚子里都是液体,难以平躺睡觉,安眠成为一种奢望。 年近五十的男人眼里竟露出了委屈,点点头。没有人可以缓解他的痛苦,但被理解,很需要。 “常规的治疗方案就是营养支持、利尿、引流,让他身体负担小一点,我看医嘱上有做腹腔化疗药灌注,现在的治疗策略应该是化疗、免疫治疗,再加一个抗血管生成治疗。” 腹腔灌注,就是把药注射进腹腔。 “诱导肿瘤免疫原性,逆转免疫抑制的肿瘤微环境,大概是这个思路。” 贺一言目光凝滞:“效果呢?” 楚鸿抿抿嘴唇,思索道:“我记得前两年lancet oncology(顶刊)上有篇文章是证实可以改善生存的。然后,去年国内有个一期临床,肝癌晚期合并大量腹水的,抗pd-1灌注三个周期,腹水缓解率超过百分之四十。呃,已经很好了。” 贺一言听出楚鸿话中的欲言又止,凝神看了他好几眼,最后只道:“你文献阅读量挺大。” 这算夸夸吗?夸得好突然。 楚鸿噎了一下,垂目做狗腿状:“职业需要,应该的。” 小生可是把文献当睡前甜饼的人。 贺一言又同女人拉几句家常,生硬的交谈中,楚鸿听出来,贺一言似乎不太擅长闲聊,哪怕是和相熟的人,有感情的人。关怀显得刻板。 到饭点了,女人执意要带两人下楼吃饭,贺一言拒绝得无懈可击,还有工作,召唤楚鸿离开。女人目送两人进电梯,含霜的眼睛,像极了“母亲”。 正好这班电梯里没人,两人并排而立,贺一言透过电梯的镜面,看着楚鸿的眼睛,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嗯……”楚鸿组织了下语言,“逻辑是这样的,控制腹水是为了给全身治疗争取机会,虽然数据提示这样的治疗方案对控制腹水有一定效果,但是患者实际的情况和其他因素也有很大关系,一般状况、肝功、肾功、转移的情况等等。就是说,晚期胃癌合并大量腹水,预后还是挺差的。” 楚鸿在说业务上的事儿时,发言总有股浓郁的临床医生味。 他读研的医院,实习生当研究生用,研究生当住院医用,住院医当主治用。毕业后虽然没正经从医,但病房那一套他早已学得妥帖。研一暑假考完执医,有了处方权,独立管过床。 病人问封闭式的问题,是想听到明确的是或否,好或坏,能或不能。医生给出的回答总是把两个方向都说一通,最后给个模棱两可的结论。患者做完阅读理解,也无法理解。 实际上,医生那样的回答是严谨的。 贺一言可以理解。 出了住院部大楼,顶着正午烈日,楚鸿迫不及待要开溜。 第17章 贺一言打断施法:“等等,楚鸿。正好饭点,我请你吃饭,作为感谢。” 楚鸿一条腿抬起又落下:“不用啦,贺总监,举手之劳。” “反正你都要吃午饭。”贺一言说话还是那么让人难以找准攻击点。 他要是说自己不吃午饭,那跟明晃晃地说“不想和你吃饭”没区别。犯不着为躲一顿饭跟老大闹得难堪,算了。 “那就谢谢贺总监招待了。” 停车场停着那辆骚包酒红色的车,尽管没什么关联,楚鸿还是决定给它取名猪儿虫。 楚鸿再一次坐上了猪儿虫的副驾。 两人觅食,进了商场才发现今天是七夕。 一楼大厅里布置了活动展台,是些情侣互动,做完小游戏发商场的消费券或者优惠券。 楚鸿路过随意扫了一眼,等等,啥?5.2折?回头停住脚步—— 爱的负重:五对情侣同时进行比赛,可背可抱,要一方双脚离地,坚持最久的一对获胜。 奖品是商场内任意餐饮商家的5.2折优惠券。 “你干嘛?”贺一言走到一半发现身边没人了,回头看到楚鸿在活动展牌前驻足。 楚鸿进行了一番并不激烈的思想斗争。如果闻静姝在,这个折扣他俩拿定了。现在只有贺一言,累是累点,但是应该能扛下来。楚鸿上下打量贺一言,不知道肌肉含量怎么样,算他一百六十斤,背的话应该能坚持一阵。 楚鸿指指展牌。 贺一言扫了眼,无语道:“我说,我请你吃饭。” “我说,一周内有效,您请您的,打折券我可以拿走自己用。”楚鸿耸耸肩,食指对食指,“贺总监……来都来了。不劳您出力,我背您行吗?” 贺一言突然有种后知后觉的惊悚,重重闭上眼,又猛然睁开:“你喜欢男的?” “哎呀不是不是,我怎么可能喜欢男的……”楚鸿也被贺一言的话吓了一跳,连忙否认,“这不是没要求性别嘛,那为了折扣随便将就一下……” 贺一言挑眉:“将就?” “不是不是,劳驾一下……”楚鸿推了下眼镜,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是个抠门男人,错过这个折扣,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吃饭都会差点香味,但他这么跟贺一言解释的话,职场形象也会有不小的折扣。他的人设是做事钝钝的路人甲小呆,不是知名铁公鸡。 挣扎过后,他抬出一张真诚的脸:“5.2折,对申漂来说诱惑太大了。唉,贺总监不愿意,就算了吧。” 险棋一招,以退为进,欲拒还迎。 赌的是男人的尿性。 大不了晚上叫闻静姝出来吃饭。 贺一言和楚鸿隔了五六步的距离。 因为离门口很近,厚重的塑料垂帘时不时被撩起,冷热空气撺出的气流浮动。 楚鸿今天穿了黑色的polo衫,不出意料。大概天热,没扣领扣,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小块锁骨头。碎发偶尔被吹起,看得见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抬眼望过来的瞳仁亮得发透,像一只饱含期待的小鹿。下唇洇开一线红,原来是咬过。 好复杂,贺一言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穿着打扮。 只是心头忽然软了一下,贺一言无奈地叉腰,一手揽过他的背,往活动区推。 楚鸿扭头望向贺一言。 嘿嘿,男人,拿捏。 贺一言今天没有公干,穿的是黑色纯棉t恤,墨绿色工装裤,头发慵懒随性,非常邻家。 主持人见来的是俩男人,而且怎么看怎么不搭,打趣道:“诶诶诶,七夕节,不是随便拉个人就来参赛了哈,要情侣。” 楚鸿一根指头在两人间晃晃:“是情侣,是的。” 外人眼里看这两人写满了“我跟他不熟”。 主持人戏谑道:“怎么证明?”说完把话筒举向场下。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当然要异口同声:“——亲一个!”“亲!一!个!” 这顿便宜饭怕是吃不成了。 楚鸿两手攥着衣角,疯狂思考现在还能找个什么理由走掉。 哥这辈子没有这么局促过。唉! 这时候,贺一言突然把他拉进怀里,摘了眼镜。 下一秒,温热而湿润的柔软触感落到眼睑,往下,鼻梁。 楚鸿感到眼睛痒痒的,忍不住闭上眼,那团喷薄的热量扫过羽睫,最后还是回到鼻梁侧翼,浅啄即止。 “可以了吗?”贺一言面不改色地问主持人。 下面看热闹的人发出真看见了热闹的啸叫,主持人笑嘻嘻:“可以了可以了。” “啊,”楚鸿失声,脸烫到飞起,“啊不,啊……阿巴阿巴……” 语言系统已崩溃。想起刚刚在展牌边,贺一言的发问。 你喜欢男的? 咯咯咯,我靠,他怎么亲得这么自然,虽然亲的地方很奇怪…… 他怕不是真的……我靠,我靠,我靠。楚鸿已经有点晕了,完全不能思考。被领导亲了眼睛,好奇怪啊,救命啊。 五对情侣已经召集齐了,楚鸿不知道是在晕那个吻还是在纠结贺一言的性向,完全处于状况外。 直到主持人一吹哨,楚鸿被贺一言拦腰公主抱抱起来。 楚鸿突然双脚离地,一个哆嗦,双手揽紧了贺一言的脖子。 贺一言淡着一张脸低头,安抚道:“放心,不会摔。” 楚鸿:“……” 贺一言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近一米九的身高,穿着t恤用力的时候,两臂饱满如丘、流畅如铸的肌肉尽显。抱起一米八几的楚鸿,竟显得毫不费力。 这臂力也是奇了,硬是熬过了那些背的抱的,最后成功拿到了打折卡。 楚鸿的眼镜,自摘掉起就一直被捏在贺一言的手中,这时比赛完了,贺一言才准备给他戴回去,只是这镜片怎么……怪怪的。 楚鸿一把夺过,给自己戴上:“谢谢啊,度数有点高,镜片厚。” 拿到折扣,如愿离场。 到了一家淮扬菜馆里,喝了杯热水,楚鸿才稍稍缓过神来。 缓过神来第一个问题就忍不住了,楚鸿试探:“贺总监,您……不会是弯的吧……” 贺一言眼刀旋过来,些微嗔怒:“你想什么呢?我不弯,不是你很想要这个折扣吗?” “是的是的……”楚鸿点头如捣蒜,将折扣卡捧在手心,举过头顶,“伟大,感谢。” 堂堂直男竟为了下属做到此等地步。 内心差点就嚎叫出:贺一言大人,我将永远追随您。 很快就打消了这念头,他宁可追随宋思礼,修炼成万金油。 第16章 局部给药(1) 周一上班,楚鸿坐在工位上思考那天化疗老太的事。 奥**铂加卡**滨是xelox方案,结/直肠癌等肿瘤的标准辅助或姑息治疗方案,疗效依赖于两种药物的协同作用。 完整方案的依从性对生存获益还挺关键的,还影响对这个方案在真实世界的一些评估。 安维利单抗也会涉及到联用的问题,那联用和单独使用的差距…… 楚鸿一边想,一边记录,有哪些地方可以优化,怎么做口服药的依从性管理,已经进行的试验中是否存在漏服的情况,真实世界的疗效和试验中的疗效差距,是否产生于此。 贺一言在办公室里,他和季唯聊着聊着,又看到了楚鸿那个样子。 两指头抵着太阳穴,眼神时而空洞、时而聚焦。 季唯也跟着停了下来,望向楚鸿。 “我真的没怎么他。”贺一言率先开口。 “我还没说什么。”季唯笑了,“他也可能是在发呆吧,摸鱼,也可能是想问题。” 贺一言用指腹蹭了蹭下巴:“他最近还可以。有种积极劲头,周末还陪销售拜访。文字反馈上也看得出来,有一些思考了。你看,主动性是能push出来的。” 季唯沉默了好一阵,才回他的话:“augus,如果我们职级差距再大点,我应该会很讨厌你。” 贺一言反应不大,不讨喜这点他有自知之明,但是季唯是他的同期,又是工作起来极为精明干练的人,所以她说出这话,他还挺好奇的。 “为什么?” 季唯:“我在愈谷做到现在的位置,靠的是钱驱力,不是自驱力。真的很讨厌一些动不动‘思考’‘成长’‘主动性’的老板,还好愈谷中华区的总负责人不是你。我们医学事务部本身就是比较年轻化的团队,你不要把氛围弄得那么……冲。” 贺一言:“可是工作不应该有主动性吗?喜欢、热爱,愿意为之付出时间精力,不然我想不出继续从事这个行业的理由。” “你太天真了,augus。当然也可以说你很幸运,那么顺理成章地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你是我少见的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季唯摊手,“大多数人只是被迫糊口罢了,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 “好吧,这点我理解。”贺一言很坦然,贱贱的,“只是不想接受。” 第18章 “你知道吗?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医学编辑。”季唯站起来,两手撑在桌面上,“我理解这类工作有时候需要加班,但我更追求效率,无论如何都想把工作分段完成,按点下班,我可以做到这样,不影响工作质量。” “但是我的领导,她看不惯。可能在她的世界里,就是要多干半个小时才显得认真工作了,按点下班就是偷工减料。然后她就时不时在下班前塞些烂活给我,让我当天完成。” “我坐她旁边,也没办法摸鱼,但是我心里特别憋屈,最后选择把一份稿审三遍,批注完就扔垃圾箱重新来过,忙一整天最后只干平时三分一的活。谁开心了?谁又压榨到谁了?” “只是后来自己也觉得这样混着没意思,所以离职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季唯指了指贺一言,“你小心,适得其反。” “哦。”贺一言喝了口绿茶。 * 安维利单抗的三期临床完整数据解读已经已经做出来了。 楚鸿联络了不少地区级的kol,办了几次科室内的讲课。 该说不说,托那天救白藏的福,白藏帮他联系了岳华医院肿瘤科的主任,朱登禹。 他要带上这个数据解读去拜访朱主任。 kol大致可以分成三个层级来管理,顶级的是国家级的,通常参与专家顾问会、临床研究。其次是地域级的,他们作为一些会议讲者或者主席,讲课较多。最后是地区级的,他们参加会议。 申江市医疗资源丰富,顶级三甲集中,岳华的肿瘤本就是国内top,朱主任手中握着的研究不胜枚举。 除开药企自己发起的一期到四期临床试验研究,还有一类简称iit的研究,研究发起者是临床机构的人,就如朱登禹这样的大佬,iit的主要研究者叫作pi。 pi是药企的重要合作伙伴,楚鸿和一些pi也保持沟通,讨论入组筛选、追踪患者招募进度、研究中遇到的问题,等等。 朱登禹这样的顶级大大大pi,是楚鸿这种刚入行的小msl难以企及的。 他的名字意味着大量的资源、大量的资金、大量的人才,以及手底下的各个组里大量的牛马。 楚鸿苦笑,当牛马当惯了,很难不直接把自己代入牛马。 朱登禹这样的大主任身兼多职,并非时时都在院内。 楚鸿按照和白藏约定的时间去了岳华,主任办公室还是塞着病人,浅等了半个小时,终于见到人。 朱登禹五十来岁,精神抖擞,佬味很重,一开口就知道是在学术圈掌握各种资源的人。 好在交谈起来还算平易近人,白藏也在场,大家聊了下药物在临床实践中的定位,比如哪些人群有一线治疗优势。 一线治疗是首选方案,就是说针对某种疾病,临床证据最充分、疗效最好、安全性最高、性价比最优。二线、三线是次选和备选,证据较弱。如果前面的治疗失败了,只能一级一级往下尝试。 有一种表皮生长因子受体叫her2,是肿瘤特异性标志。当基因异常时,her2过量表达,会导致细胞疯狂增殖,最后长出肿瘤。所以现在一些靶向药就是精准抑制her2异常信号的。 但是,也存在一些肿瘤患者,her2阴性,相当于没有这个靶向条件,就少了一种治疗途径。 还有些患者,这也没有那也没有的,最后除了放化疗,就没有药可以用,处在真正的绝境。 朱登禹看着资料说:“现有的化疗方案对her2阴性的晚期胃癌疗效有限,还是很期待免疫治疗来改善生存。不过,新药上来,医保还没覆盖的话,患者的支付能力是个问题。” 楚鸿还没经历过医保谈判,只能记下这个点,应和:“嗯嗯,希望到时候能够谈到一个合适的价格。” 聊完之后,白藏送楚鸿出来。 “白医生可以留步了,”楚鸿在电梯门口止步,“这次拜访十分感谢。” 白藏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听诊器,看样子是准备去看病人。“嗯,扯平了,你救我的事,我还了。” 楚鸿:“……好呢。” 白藏转身前往病房,楚鸿摇着头离开。 其实,楚鸿算是顶着很大的压力在推进工作。 药物专利保护期是二十年。临床前研发和注册批准就占了八到十年,等到批准上市,只剩下十年左右的专利期和市场独占权利。 通常,在药品得到批准前三年就要开始组建上市团队,前两年时专职msl开始上岗。 据八卦,之前负责安维利那位,或许是被生活鞭笞到了极限吧,居然在职考上了博,溜了。有这个毅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所以楚鸿也算赶巧,毕竟现在很多msl招聘,不是要求工作经验,就是要求临床经验。他这样只干过两份杂工的,实在谈不上有什么优势。 好在前任交接文档留得详细,楚鸿的过渡期不至于那么难熬。 后续就演变成一个极致j人极致地整合工作时间,极致地确保自己的休息时间。整个过程好像在高空钢索上悠闲漫步,以至于在上市前半年接手工作,还像模像样完成了。 九月底,安维利单抗注射液成功上市,商品名维瑞康,veracon。 作用机制是高亲和力结合 pd-1 受体,阻断肿瘤细胞 pd-l1/pd-1 免疫抑制信号,激活免疫细胞对癌细胞的杀伤作用。 优势人群是pd-l1 高表达或错配修复缺陷(某段dna高度不稳定)患者。 同时,楚鸿也迎来了他的转正述职。 汇报安排在节前的一个下午,同期入职的五个msl都转正了。 楚鸿笑嘻嘻和项婉交头接耳,坐会议室排头的贺一言冷不丁一个眼神过来:“楚鸿,你先。” ——贺一言对楚鸿释放了一个笑容消失术,biu。 我先就我先,楚鸿单手托着电脑上去。 大概是受爸妈的熏陶,楚鸿挺擅长睁眼说瞎话的。 工作的内容的陈述倒不完全算是瞎话,他忙是真忙了,新产品的策略他花了心血呀,区域医学计划,核心医学信息,疾病负担研究,吧啦吧啦…… 只是诸如“跟着贺总监、季总监、张经理、李经理、宋组长真的学到很多”“很热爱这份工作”“感觉自己在做很有意义的事”之类的发言,还带着点工作中的实际经历,半真半假,他自己是不信的。 因为擅长,所以逼真,贺一言是当真了。 贺一言颇为欣慰,深感自己压得一手好力。 大笔一挥,签下潇洒的“同意转正”四个大字。 楚鸿对贺一言挤出一个“多谢领导赏识”的假笑。 贺一言对楚鸿抬起一个“我真的看好你”的真心笑容。 第17章 局部给药(2) 明天开始放假,大家走得都比较早,还有一些人提前一两天请假。 公司已经没什么人了。 贺一言站在落地窗前,活动了一下四肢。 今天的夕阳特别好看。 熔金橘日沉入天际线,摩天楼群缓缓镀上一层琥珀色光晕。晚高峰车流不息,像是城市里流动的血液。这是他时常看到的景象。 手机振动了两下,他拿出来,看到来自姐姐的消息。 「贺三思: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贺三思:还问你想吃什么。」 贺一言回到座位上,思考怎么回复。他已经习惯了,母亲要跟姐弟两沟通什么事的话,总会通过他问他姐姐,通过他姐姐问他。 一开始他非常不能理解,为什么不直接说,母子或母女间的感情为何如此拧巴。 直到有次他去人事部门问点事,正好看见一个小主管从面试的房间出来,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然后叫了另一个人去通知应聘者——你去跟他说,可以走了。 那时他刚回到国内不久,有些弯弯绕绕的体会还没那么具体。 人事主管这个行为十分耐人寻味。他明明可以当场告知应聘者离开,而不是让人等在那儿,然后回来叫另一个人去通知可以离开。淋漓尽致地展现那一点儿微弱的权力。 小小权力被无限放大、花样玩弄。 他忽然懂了一点。 隔了一个人,拉开沟通的距离,向下对话通畅,向上对话艰涩,展示权力和威信。 确实,符合母亲一贯的权威。 贺一言从鼻腔中发出有些重浊的呼气声,打字。 「贺一言:明天中午到。」 「贺一言:随便。」 母亲不常做饭,做得也不好吃,有时候,下厨只是为了适时贴合一下母亲的身份。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沉没,写字楼的灯光变得醒目,格子间的玻璃映出霓虹。 贺一言也离开。 * 楚鸿不打算回家,但是早早给爹妈买了机票,让他们来申江,明天到。 闻静姝也不回,楚鸿叫了她今晚去陈森先的酒吧,大家点些外卖小聚一顿。 今晚客人不多,陈森先拼了两张小圆桌。 第19章 乱七八糟叫了些外卖,主餐点了椰子鸡,小吃有玉米格、干锅土豆片之类的。 楚鸿和闻静姝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又想起了沟帮子烧鸡,旁若无人地笑成神经病,笑了两分钟,加了一份真沟帮子烧鸡。 到场的人除了楚鸿、闻静姝、司然、陈森先,还外加一个柏树生。 柏树生挺爱往这儿跑的,在酒吧还没什么人气的时候,只有他时不时来讲讲,勉强支棱。 司然给大家调了酒,陈森先偶尔招呼下客人,剩下三人随意聊聊天,等外卖到齐,五个人围坐一团,举杯。 陈森先发言:“讲真的,毕业以后很久没有这么轻松快乐了。今年总算小小做成了点事儿,大家有幸聚在一起,都是缘分,来,干杯!” 玻璃杯互相碰撞,摄入酒精后的微醺,容易给人一种虚假的愉悦。 不过,此时此刻是真的开心。 楚鸿这代人,总有种迟迟没长大的感觉,他是,闻静姝是,陈森先也是。 明明已经参加工作,但每天都像在扮演大人,学着那些虚假的、油滑的世情,却希望一直保持天真和幼稚。如果做着违心的工作,内心就会特别疲惫。大多数时候的大多数人,还无法逃离。 那就,要么继续难受,要么想办法适应,要么掀桌不玩了。 闻静姝和陈森先都是掀桌人,他们不交保险不买房,不婚不育不考虑养老,当场赚钱当场花,要么快乐要么死。 申江其实是栋很适合离经叛道者的躲避屋,像陈森先这样快三十岁还没个正经工作的人,在楚鸿的老家会被戳脊梁骨戳成截瘫。 虽然陈森先现在比闻静姝赚得多,但闻静姝还是比陈森先稍微稳定一点儿。闻静姝十分钦佩陈森先的勇敢选择,跟他推杯换盏。 陈森先讲起自己刚辞职在家里摆烂时,是如何妈嫌爹骂狗不理。想要写作,追求文学梦想,又是如何一次次被拒稿。 鼠鼠人阴暗爬行,鼠鼠人疯狂挖洞,鼠鼠人拒绝工作,鼠鼠人对世界说f**k you。 幸亏,在网上发疯玩抽象,莫名其妙收获了一些流量,攒了笔钱就跑外面继续折腾了。 闻静姝极力应和:“学长你太酷了,如果不是怕我爸高血压,我也想这么疯狂。笑死,我现在都没敢跟我爸说,我已经是个没有公司的浪人了。” 柏树生没怎么说话。 “柏老师是不是不太能理解我们这样稀里糊涂没有退路的人生?”陈森先问到,又冲闻静姝举起双手摇头晃脑,“有编制的工作,妈耶,对我们来讲像天方夜谭一样。” 柏树生读书早,又是走最省时的路径完成教育,他做法国哲学,留过学,在国外做过博后,回来直接入职高校。换做吃不了这碗饭的人,四年博士能读成八年,写不出来东西就是写不出来。 柏树生自己虽然没提过,但陈森先猜测他家庭条件挺好的。 哲学呢,一般家庭谁敢学,比学医还刺激。 柏树生浅浅抬了下嘴角:“没有,我觉得你们的生活很有意思。至于我自己,其实最开始没有想过走什么样的路,突然回过神的时候,已经顺理成章在这条路上很远了。” “老实说,森先让我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我最近有辞职的打算,想做些以前没想过的事,看看世界的另一面。” 陈森先眉尾吊得老高,用酒杯碰一下柏树生的酒杯,说:“免责声明,柏老师的行为与我无瓜。” 柏树生莞尔,继续说:“社会心理学里有个概念叫社会时钟,就是说社会规训个体要在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在哪个阶段完成哪些特定目标,并且让偏离这个预期的个体产生低自尊感。” “读书,考上大学,毕业,谈恋爱,工作,结婚,生孩子,赡养父母,催婚,催生,带孙子。这就是我们的文化背景下的社会时钟。这里面的每个环节,如果到点了还没去做,就会被符合这个社会时钟的人异样对待。” 柏树生晃了晃酒杯:“很多东亚人一生就被困在社会时钟里,心志不坚的人迫于偏离预期的压力,会焦虑、崩溃、胡乱选择。那样的人生才是稀里糊涂的吧。有什么事比一地鸡毛的婚姻和塞不回去的孩子更可怕呢?” 他将酒杯举向陈森先和闻静姝示意:“每个人的时钟本就不一样,你们坚定地按自己的人生节奏活着,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本身就是很勇敢的事,respect。” 闻静姝和陈森先脑袋凑在一起哇哇叫。 读书人就是会说话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嘴里的“不负责任”,和实际上不想打工的躺平生活,被柏老师说得这么好听。 真爱和柏老师讲话!爱听,多讲。 柏树生问陈森先:“森先,你看过库切的《道德故事集》吗?” 陈森先摇摇头:“好像是拿过诺奖的那位?” 柏树生轻点一下头:“前些日子偶然翻看到,很喜欢里面的一段话。” “二十岁自杀是一种悲剧性的丧失。四十岁自杀是一则发人深省的时评。可要是你七十岁自杀,人们会说:‘真丢脸,她一定是得了癌症。’” 念诵完这一段,柏树生忽然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有时候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类那么喜欢评价和审判与自己无关的人事物,又那么容易被他人的言语和眼光束缚。” 闻静姝没听懂,不语。 陈森先被戳中g点,拿出手机下单。 从头到尾埋头干饭的司然抬起头,叫陈森先买两本,他也要。 楚鸿全程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他不难受,也不掀桌,他适应得还可以。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和领导同事周旋,过着四平八稳的社畜日子。 但其实,稳定或者不稳定不是他能选择的,集采后药企咔咔裁员,也不知道小愈谷还能坚持多久。或许有一天,他也会变成和闻静姝、陈森先一样的浪人。 楚鸿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陈森先:“学长,话说,你这个讲座排到什么时候了?我想讲。” 拢共最多预排一个月,都不用看备忘录,陈森先回答:“排到下下下周,不过这个周只有一场,能加塞。你想讲什么?” 楚鸿撕下一条鸡腿,闭上眼睛陶醉在还没发生的讲座里:“职场验谈,如何糊弄同事和上司。我转正了,我现在觉得自己强得可怕。” 互联网和小卡片地推,双管齐下,相比于楚鸿第一次来时,地下室人与局外人已经热闹了不少。当然,本来地方就小也是一方面原因。 总之,讲座越来越五花八门,有搞医学史的来讲生育视域下的女性身体,也有搞音乐的讲古典乐入门,还有搞计算机的来讲人工智能中的情感词汇。 陈森先呷了口酒:“我觉得吧,你这个主题拉低了我们地局的档次。” “你们地局。”楚鸿啧啧两声,“你要档次,那应该把酒吧取名叫pubmed(生物医学文献数据库),卡座叫sci一区、二区、三区……” “啊啊啊!”陈森先尖叫打断,“呸呸呸,医学相关的一切滚出我的酒吧!” “标价写if(影响因子,越高学术影响力越大)。”最后一句话和陈森先的嚎叫同时落下。 司然极具压迫的眼神扫射过来,食指竖在唇中。还有客人。 陈森先和楚鸿闭嘴了。 柏树生挡唇轻笑。 楚鸿噘嘴,站起来:“我去上个卫生间。” 第18章 局部给药(3) 楚鸿上楼,柏树生也跟着起身。 杂物和卫生间都在二楼,洗手池在卫生间外面。 楚鸿出来时,发现柏树生正站在洗手池前,对着镜子擦拭自己的左锁骨。 楚鸿和柏树生不算特别熟,只是来地局时常能碰到,本着他热情大方开朗健谈的天性,只要他刻意交往,处成朋友不难。 柏树生总是淡淡的,不是话少,而是温吞,像白开水一样,平实、湿润。 穿得也很严实,整个夏天,他似乎都从来都穿长袖。 今天穿的长袖衬衫。 楚鸿要洗手,出来时便下意识走近洗手池,随即看到镜中的柏树生解开了几颗纽扣,左锁骨下有个圆圆的皮下凸起。 这一刹那,楚鸿愣了。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输液港。 输液港,全称植入式中心静脉导管系统,就是一种可以留置在体内五年左右的,方便注射或者抽血的装置。通常是恶性肿瘤患者、长期肠外营养患者在用。 柏老师……可以自己吃饭,也没有风湿免疫类疾病的特征,那最大的可能就是癌症。 正在化疗。 实话讲,楚鸿真想重返卫生间。 撞到半熟不熟的朋友这样的隐私,说什么话都挺无力的,这是他的社交盲区,不擅长对无可挽回的事进行安慰发言。 见楚鸿发怔,柏树生后退一步,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说:“我好了,你用吧。” 第20章 楚鸿连声嗯嗯,低头洗手,能从镜中看见柏树生慢条斯理系扣子。 “小细胞肺癌,还是,”柏树生停顿,系上最后一颗纽扣,抬起头平静说到,“决定化疗。” 大家互相知道职业,便没什么好隐瞒的,柏树生明白楚鸿肯定认出这个东西了。 草。啊。 楚鸿更加不好回应了。 小细胞肺癌,进展极快,一年生存率都是个位数。主要是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治疗手段。当然,也有存活几年的,不好说,看命。 别担心,也有活了好几年的——这样的话说出来更不合适,柏老师才三十来岁。 “嗯,small cell对化疗还挺敏感的。”楚鸿洗完手,抽出两张纸巾擦干,最后这般应付。 都不再出声,默默往回走,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难怪了,楚鸿想到刚才那些对话,柏老师说想辞职。 楚鸿和柏树生回来的时候,陈森先正举着手机给闻静姝看什么东西。 “你俩看啥呢?”楚鸿往两人身后一站,“突击检查!” 陈森先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两只狗的照片。一只娇小可人的白毛线团子,一只哈着舌头的大金毛,二狗靠在一条小腿旁边。黑色运动鞋,带松紧调节扣的黑色运动裤,裤边束得略紧,露出脚踝。 陈森先回过头:“之前有人带狗来,狗挺受欢迎的,我寻思要不要做点免费的狗狗奶油,吸引客人带狗,然后靠客人的狗吸引更多的客人。” “……”楚鸿无语,“你的客人知道你如此算计吗?” 陈森先哼一声:“这哪叫算计,这叫生计。” “诶,我那讲座的事儿你考虑的咋样,真上不了台面啊?”楚鸿拍拍陈森先的肩头。 陈森先答应:“得得得,你讲讲讲,反正那天也没人,还在假期里呢,生意怎么样也不知道,要是没客人,你不尴尬就行。” “要是没客人,你就帮我再排一场有客人的。” “去去去。” 在嬉笑的聊天中,五人结束晚餐。 残局收拾妥当之后,陈森先搬出好几个包裹,是他定制的新一批的文创。 楚鸿趴在吧台那儿看。 陈森先边拆边说:“继卡夫卡的社畜文创之后,我又精心设计了一批契诃夫的缺钱文创。” 楚鸿问:“我记得你最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嘛,你怎么不做他的?” “陀翁的太撕裂了,也太艰涩了,可能不好卖,”陈森先摇摇头,“不容易让我的目标客户产生共鸣。” 楚鸿挑起一边眉毛:“敢问您的目标客户是?” 陈森先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天,回正,看着楚鸿:“当然是不想打工的社畜。那一类人,下班到家吃完外卖已经七八点了,必须靠抽烟、喝酒、吃特卖店里劣质牛肉粒来维持生命。” “我偶尔抽抽烟足矣,”楚鸿道,“有一说一,最近烟都不怎么抽了,我与他们周旋久。” 陈森先:“那你已经不再是我的目标客户。” 楚鸿帮陈森先拆了一箱,是笔记本,绿色调,封面是契诃夫的油画像,头上几个大字:春天好美,我好穷。 oh no,远离我。楚鸿推开这箱,换另一箱。 等全部包裹拆完,楚鸿依次翻看,有: 明信片——我行动并不迟缓,如果我有钱的话,我是会到处飞的。 文件袋——没有钱用,但又懒得去挣钱。请您给我寄一些钱来吧! (契诃夫致尼·亚·列伊金) 胶带——身体健康。没有钱用。 (契诃夫致玛·符·基谢廖娃) 帆布包——天气好极了。钱几乎没有。 (契诃夫致阿·谢·苏沃林) “这个文件袋挺适合我的,”楚鸿抽走一个文件袋,掏出手机扫码,“还是继续支持一下你的生意。” 叮,到账xx元。 请您给我寄一些钱来吧![/合十] * 早上九点,贺一言把收拾好的狗狗用品放上后备箱,再把利多和普鲁放到后座。 “你照看好妹妹,got it?”贺一言朝普鲁伸出拳头。 普鲁举起狗爪,虚空探了两下,最后按到贺一言的拳面上,契约达成。 两个多小时,从申江开到之江。 贺一言的家在那种千禧初年比较好的小区,里面有单元楼也有独栋。他家在独栋,多年来没有搬过家,如今看上去虽有些老旧,但绿植成荫,生活气息浓重。 他停好车后,牵着狗出来,看到了正朝小区门口方向走的贺三思。 “你干嘛去?”贺一言在半道上截住贺三思,跟她一块儿往外走。 “你到了。”贺三思扬扬下巴,当做打招呼,“我去买调料,家里的酱油啊醋啊啥的都过期了。” 贺一言点点头表示理解:“他俩还是一直吃食堂?” 贺三思:“是。” 父亲贺胜功是名工程师,早年在外勘测、做工程,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后来升了管理层,今年刚退休。母亲陈雅韵是高中英语老师,已经退休好几年,不过她闲不住,依旧在自己带学生。 贺三思是搞艺术的,在北京有设计工作室,平常也不回家。 到了门口,两边商户种类繁多,杂货店、果蔬店、熟食店一应俱全。 贺三思进店买东西,贺一言在外面等她。 贺三思出来时,见贺一言正对着一家“关门转让”的店出神。被抠了招牌的墙面,仍能靠灰白对比看出字来。 吉祥水果店。 贺三思:“听妈说,大概半年前就关门了,好像是因为祥叔生病。” 李吉茹,赵祥。吉祥水果店。 “嗯,是胃癌。”贺一言在贺三思惊讶的注视中继续说,“他们来申江治病,想报名新药试验,我偶然在患者名单里看见了,不过祥叔没符合入组条件。” 临床试验要招募患者,可以免费用药,不过入组需要筛选出符合要求的。 “那你去看了吗?”两人开始往回走,贺三思感叹,“咱们小时候可是吃了不少吉茹阿姨做的饭。” “看过了。”贺一言顿声,“不是很乐观。” 贺胜功常年不着家,陈雅韵当班主任,课赶课,没精力回来做个饭再去守晚自习,又不习惯家里有外人,不愿请保姆。 小孩要么吃牛奶面包,要么在外面的小餐馆应付,要么跟陈雅韵去学校。 东一顿、西一顿。 贺家刚搬来的时候,这对小夫妻二十出头,在门口摆摊卖水果,几年之后有了门店,邻里间熟络起来,有了信任。 陈雅韵就想每个月给他俩一笔钱,让小孩在他们这儿吃晚饭。夫妻俩没有收钱,却管了贺三思和贺一言整个小学时代的晚饭。 记忆中蝉鸣不休的夏天,流淌进夜幕的淡紫色天空下,晚饭后,李吉茹切出的那一块西瓜,好甜好甜。 以为漫长无尽的童年,原来已经离他远去二十年。 米色墙面泛黄、泛灰,藤蔓植物从某一角开始攀袭楼房。 属于之江植物的绿色,是一种被雨水洗过的绿,不是墨绿,是新绿。 贺一言走到楼下时,抬头看了一眼。新绿包裹着旧墙,像是两种不相容的颜色极力混合,但失败了,又以一种微妙的平衡共处着。 “爸妈,一言回来了。”贺三思推开门,先进去。 贺胜功在客厅拿平板看新闻,陈雅韵在厨房忙碌。贺三思径直走向厨房帮忙,贺一言把狗带进花园里,解了绳,回到客厅,坐在贺胜功旁边。 贺胜功放下平板,说到:“原研药和进口药在国内局面不是很好,好多外资药企都坚持不住了,你工作还行?” “还行。”贺一言淡漠答完,又问,“您身体还好?” “挺好。”贺胜功又道,“当初我们是尊重你自己的选择,没有过多干涉你,觉得只要你自己想清楚就行。那会儿要是学……你表哥……算了,反正我们是尽到责任了,路怎么走都是你自己的。” “……” 贺一言没有再搭理,起身到花园逗狗。 饭菜到是能吃,因为除了炒青菜、番茄炒鸡蛋之类的小菜,其他食物是在附近的酒楼打包回来的,味道不会差。 贺一言一边吃,一边无奈感叹,哪里犯得着叫贺三思出去买调料。 长方形的餐桌,父母面对面,姐弟面对面。非常整齐和谐的一家人,像是每个人都将自己的身份角色扮演得很好。 第19章 局部给药(4) 吃到一半,开始闲聊。 陈雅韵一开口,贺三思和贺一言不着痕迹地交换眼神,知道母亲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 “你们王叔叔的儿子考回之江当公务员了,年底就要结婚,你们也该抓紧一点。” “其实只要你们自己喜欢,我们是没意见的。” “年纪到了,还是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边,吃饭也有口热乎的。” 第21章 “三思,你的年纪,早该谈一个对象了。” …… 陈老师执教半生,说话习惯性带了种刻板的威严,令人不敢忤逆。尽管在用温和的语气说宽容的话,极力想表现出并没有强迫谁,实则像用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弄听者的处境。 祈使句使用有种颐指气使的意味。 “妈,有了自然会告诉您二老,没有就别催了行吗?”贺三思放下筷子,伪装的温柔一点即炸,“我和一言这些年,也没吃到你们几口热饭啊。什么逻辑,一个人就只能吃冷饭。” 贺胜功帮口:“怎么跟你妈说话的呢?她这也是关心你们。” “关心我,就问问我心情好不好,身体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心。”贺三思声音冷冷,“难得团聚一次,非要聊这些让我们不开心的?” 贺一言夹了块酒楼打包回来的糖醋鱼,插声道:“先吃饭吧,酒楼一直有热饭,不用担心。” 陈雅韵蹙着眉,内心愠怒,却依旧能保持仪态。 她忽略掉那些她不想听的话,直接对贺一言输出:“我朋友的女儿,从英国留学回来的,现在也在申江,人我见过了,漂亮大方,年龄也合适。等你回去后,约她见面聊聊。” 贺一言也放下筷子,拿纸巾擦了擦嘴,问:“聊什么?她想来我公司上班吗?我们选人挺严的,走不了后门。” 碗底轻砸桌面,发出一声脆响。 “贺、一、言。” “到。” “别给我装傻。”陈雅韵声音底下藏着点阴郁。“到时候你必须去。” 嚯,不装了。 贺一言轻松自若地回应:“好啊。” 他这样轻易地答应,反倒令陈雅韵产生了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陈雅韵莫名生出一股气,放下碗筷:“我吃饱了。” 贺三思和贺一言安静吃到最后,饭还是得好好吃,这些话题已经影响不了食欲了。 姐弟俩吃完,收桌洗碗。爹妈已经准备午休。 外面下起了小雨,树梢下嘀嘀嗒嗒。 贺一言把露营椅打开,放在自己卧室的阳台上,然后朝外坐下。 下雨时的天空碧蓝,仿佛要蔓延进室内。饭后晕碳的感觉令人慢慢昏困,贺一言闭起眼睛。渐风长雨,雨丝飘进来,落到他的发梢上、额上、眼睫上、唇上。 那轻柔的触感莫名熟悉,却想不起来何时也曾这样面朝一场细雨。 贺一言感觉自己要睡着了,迷糊间能感觉到,有鸟在树枝间飞跃,飞出去,又飞回来。 身旁忽而有了动静,贺一言睁眼瞥去,贺三思坐到了他旁边。 “妈真是,连催婚都给你安排得一步到位。”贺三思望向别处,轻声感叹。 贺一言抬了抬眼:“你想要?他们可以给你安排十个八个。” “不要,我朋友刚离婚,脱了一层皮终于离掉。”贺三思摇摇头,“只是他们给不给和我要不要是两码事。” “你是觉得他们偏心我?”贺一言重新闭上了眼,“我还觉得他们给了你更多自由。” 贺三思不再说话。 家庭,和什么挂钩呢? 港湾?幸福?温暖?在他这里好像都不成立。 家里的每个人像是不同拼图里的碎片,被生硬地拼凑在一起,各自扮演好自己那个角色,让外人看着是一个完整的家。母亲想要他成家,也是想要看起来的完整、体面。 他反而更加不想成家,这样的角色扮演,有一个家演演就够了,甚至跟他们都不太熟。 楼下花园里,利多和普鲁在玩水,利多在普鲁的肚子下躲雨,白毛被泥水裹得脏兮兮的。 不如和狗住。 * 楚鸿的爹妈第一次出这么远的远门。 楚鸿接到他们,回了出租屋之后,翻出棉被凉席开始打地铺。一居室的房间太小,只摆了张一米三的床,老两口睡勉勉强强,楚鸿只能睡地上。 本来中午想点外卖,被楚建华拦住了。 四川家庭主夫精力旺盛手脚利落,立马出去买菜现做,还骂骂咧咧菜好贵。长途奔波都不嫌累的。 三菜一汤出餐,三个人席地而坐,围着小小茶几一圈,吃了个便饭。 孟海君左右嫌弃:“这么小的房子,鸿鸿啊,你别给我们转钱了,租个大点的屋。” “唉,大部分时候都在外面,只是睡个觉,犯不着。” 楚建华附和:“咱们要是回村里自己建房子,可以修个三层大别野,修十几个房间,天天换着住。” “那不成,怎么还回村里啊。”孟海君否决。 “停止幻想,各位。” 吃完饭,修整好,三个高精力人就开始为期五天的逛吃之旅。 从博物馆到迪士尼,从外滩到浦东。 白天三万步起,晚上爹妈在背后瘫着闲聊,楚鸿盘腿坐在地铺上做ppt。 楚鸿把ppt发给陈森先,说自己不想带电脑。 陈森先收了文件,在群里艾特全员,本周六晚,欢迎各位新老社畜来听听职场蹦迪选手自己讲自己的故事,主讲人,热心市民c先生。 * 贺一言和贺三思在家都待不长。中秋节一过完,同时打道回府。 临走前,贺一言在陈雅韵的督促和注视下,给她朋友的女儿发了好友申请。 “满意了?” “乖。” 贺一言时常钦佩父母,完全看不出来他们有感情,竟也能如此和谐地过半辈子。记忆中,他们几乎没吵过架红过脸。 是否做到相敬如宾正因为没感情? 贺一言先送贺三思去机场。 她没什么行李,从头到脚工装风,背一个巨大的旅行背包。离开时跟狗打了招呼,又对贺一言点点头。 “再见。” “再见。” 贺一言回到申江的家里时,已近黄昏。 又下了一场雨,大一些。天空是乌云裹挟水汽而压出的墨蓝色,浓重得像要滴下来。 他的书桌在窗前,窗帘被大风吹得鼓动飞舞。 玻璃上流下一道道水痕。 心情莫名变得不好,想找个人多的地方待着。 破天荒。平时嫌人多,此刻却很想淹没在人群里。 这感觉是孤独吗? 贺一言私聊了陈森先。酒吧开着,他打算去喝一杯。 * 到了地方,才发现今天还有讲座。 随便吧,热闹背景音,也行。 他选择了上次的位置,柏树生和司然依然在。 贺一言牵狗到角落,柏树生往旁边挪了点,让道,顺手摸了摸普鲁。 大金毛眼中没有坏人,没有好狗,柏树生勾勾手,它就任君搓揉,还吐出舌头傻笑。 “宝贝,你矜持点。”贺一言坐下,从包里取出湿巾,给狗擦脚。 柏树生打趣:“你这人言辞和外貌反差还挺大的,不会温柔都给了狗吧。” “你这话说得像诅咒,反弹。” 柏树生百无禁忌,笑笑便过。 司然给陈森先提议加非酒精饮料之后,陈森先浅浅斗争了一番,他始终觉得酒吧就该卖酒,卖水拉低档次,但是扛不住两块钱的听装汽水倒进杯子里加点冰块摇身卖三十。 卖,卖的就是水。 不过,这次贺一言点了盘尼西林。 鉴于上次来,还是有被搭讪的经历,贺一言这次不仅戴了口罩,还戴了墨镜、黑色棒球帽,彻底地蜷在角落里。旁边的墙上靠了把黑色的伞。 没有别的意思,单纯社恐,社交是耗电行为。 陈森先趴在吧台上,对司然说:“你看,他像谁?” 司然茫然:“谁?” 陈森先:“别里科夫。” 司然恍然大悟:“装在套子里的人。” 现在我们这里集齐了地下室人、局外人、套中人。 “呀!那狗!”突然进来一人,兴高采烈蹲到狗狗面前,直接开摸。 普鲁很配合,舔舔。 贺一言听到这声音觉得略微耳熟,偏头看去。 单膝蹲地的大男生,刘海都往后梳,鬓角整洁,发尾带着自然的弧度。 没有遮挡和修饰的脸干干净净,额头光洁,眉眼分明,瞳仁是透亮的浅褐色,因笑意而露出整齐的白牙。大约是走出了汗,脸色带层薄红。鼻侧那颗赤痣更显了。 贺一言怀疑自己看错了,探身凑前,把墨镜扒拉下来一点。 他穿着件浅灰色的 oversize 短袖,领口有点松垮,较低的身位,使得贺一言视角看见修长素白的脖颈。袖口到小臂,腕上戴着咖啡色的手表。水洗蓝的直筒牛仔裤,裤脚堆在动鞋上,透着股生机洋溢的清爽劲儿。 呵?呵。 原来不是只有那三件破烂啊。 原来不近视啊。 原来还会用发蜡啊。 “你家狗好可爱哦,我之前看了照片。”楚鸿逗弄普鲁的下巴,“终于见到真狗了。” 第22章 贺一言压低了声音,人在无语至极的时候真的会笑出来。 楚鸿见到的是这人推回墨镜,闷闷钝钝地从鼻腔发出两声“哼哼”。 “谢谢。”贺一言目光移到楚鸿的手表上,“你这手表哪儿买的,挺好看。” “这个啊,我开咖啡馆的朋友自己找厂家做的联名表,买不到。”楚鸿抬起手腕看了看,“是吧,我也觉得好看,出门在外,限量奢侈品是自己封的。” 第20章 局部给药(5) wow,you can really dance. 贺一言用掌根揉了揉太阳穴,一阵醍醐灌顶。 嗯,很会蹦迪的那个。 贺一言没有忘记那声“thrill me”,呵,让你快活。 让你快活。 他往后靠了点,脊背贴在墙上,两腿分开在普鲁的身体两侧,趁楚鸿蹲下玩狗,肆无忌惮打量对方。 眼神清明,开朗健谈,自来熟。 难怪之前那个闷骚样子却能跟kol打好交道,原来一直在装。 为什么? “它俩叫什么呀?”楚鸿忽然问到,“我能抱抱这只马尔济斯吗?” “这只叫利多,”贺一言倾身,单手抓起利多,解了绳放到楚鸿怀里,“金毛叫普鲁。” 楚鸿:“诶?” 楚鸿抱走利多去跟陈森先聊天。 贺一言问柏树生:“柏老师,你说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在上班的时候很邋遢,下班的时候很精致?” 柏树生有些不可思议地回望一眼,由于无法进行眼神交流,又收回了目光。 柏树生:“有没有可能这就是正常情况?” 贺一言:“正常情况?” “去年我们教研室来了个博士做教学秘书,青年教师不好混呢,”柏树生停顿,组织语言,摆摆手,“扯远了。她每天面色都很枯槁,打扮也素,院长叫她化化妆遮一遮,她从来不理,没做多久就干不下去了,只有离职那天容光焕发,朱唇粉黛。” 贺一言:“工作这么累吗?” 柏树生:“不仅仅是累不累的问题,什么工作值得你花时间捯饬自己呢,那一定是个好工作吧。甚至,别管捯饬不捯饬,我上班喷拼夕夕九块九包邮的香水,下班喷香奶奶。” 越聊越远了。 贺一言问:“柏老师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吗?” 这次柏树生沉默了好一阵,才回答:“如果只是上课,那我挺喜欢的,和学生交流也很有意思。只能说,高校也不是那么纯粹搞学术的地方。” “理解。” 过了一会儿,楚鸿抱着利多回来了。 “直接给我吧。”贺一言伸手。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不好交接。贺一言见状也站起来,去接。 两个人倾身靠近,头颈隔着一定距离交错,那个瞬间,弥漫而来的淡淡檀香味充斥了贺一言的鼻腔。 贺一言看着楚鸿:“檀香33号。” 楚鸿冲他做出类似开枪的动作:“有品。” “……” 他上班甚至连九块九包邮的香水都舍不得。 贺一言并不关心今天有无讲座,有什么讲座,他只是找个有人的地方待会儿。 关灯投影的时候,贺一言才看到这次的主题—— 职场验谈:如何糊弄上司和同事及高效摸鱼。 主讲人:热心市民c先生。 旁边站着笑嘻嘻的楚鸿。 贺一言咬紧下唇,感觉有一股血液则正从胸膛往头顶冲。 他极力克制。 很快便想通了愤怒的来源,员工有这种心态其实很正常,只是他对楚鸿抱有太高期望,他的愤怒来自真相和幻灭。 “好,今天人数还可以,基本坐满了,感谢大家捧场。”楚鸿捧着话筒,完全自来熟,“大家都是已经上班了的吧。” “不知道大家经没经历过两种饼和一种感情牌,两种饼是升职加薪和个人成长,感情牌是用‘自己人’身份模糊利益边界。” “我把话放在这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拿到手里的钱是钱,没拿到手里的钱都是屁,上班学不到任何东西,除了被迫学成面对各种贱人的技巧。” “一句把你当弟弟、当妹妹、当儿子、当女儿,花八个小时的工资,骗你干十二个小时的活。” 楚鸿说完这句,下面有人“喔吼”了一声。楚鸿问:“这位朋友是有不同意见吗?”问完把话筒朝台下举。 黑暗中的人吼叫:“没有,热心市民说得对!说到心坎了!” 很快响起一些此起彼伏的附和声、巴掌声。 柏树生感叹:“小楚去讲脱口秀也会发达的。” 贺一言冷脸:“hum。” 他扯下口罩,喝了一口酒,又戴上。微醺。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微信弹出消息:孔君妍通过了你的好友请求。 立马,对方发了一个小比飞奔的可爱表情包过来。 「孔君妍:你好呀,一言哥,什么时候见面聊聊?」 贺一言握着手机稍加思索,回复:「假期剩下的几天你都有空吗?」 「孔君妍:明天回申江,后面都空!」 「贺一言:行,我尽快给你准确时间。」 「孔君妍:/ok」 贺一言想了想,又打开地下室人和局外人那个群,查看群成员,不出意外,找到了“热心市民c先生”,头像是杯咖啡。 贺一言发送了好友申请,验证信息填的狗主人。 楚鸿往下挥了挥手,控住场。 “我打第一份工的时候,正常速度做分内的事,一个月的时候,hr找到我谈心,说现在大环境不好,有没有想过,如果公司要裁员,如何在同事中脱颖而出,被领导看到、认可。” “我说那我没想过。hr说,你可以把一个小时的活抓抓紧,半个小时做完,然后找领导要新活儿。我说哦。那我还能说啥。领导那会儿天天不满我踩点下班,说我只做分内的事,是无法成长的。就是说他们花八个小时的工资,想要我做十七个小时的工作。嘿嘿,想挺美。” “hr又问我,要是没过试用期怎么办。我说那回家咯。hr说,回家啃老是吧。我说是呐,你这点工资还不如我回家收租。” 场下一片哄笑,想要这张嘴。 “我那会儿在北京做职业教培呢,然后我一同事,男的,温顺。都知道找软柿子捏哈,领导给他一个人派了十几个科目的工作。第二天,我看见那同事朋友圈发了张凌晨三点过长安街的照片。” “很快,我就决定辞职了。”楚鸿讲了一大推,终于翻到第二张幻灯片,“就是说,如果不是饿得没办法了实在找不到工作,还是先稍微筛选一下公司和领导,有些烂得连应付都嫌多余,比如你给领导两个方案问选哪个,他回个行。” 第二张幻灯片上有几行字: 一、糊弄上司 1、四种经典上司:马虎型、无知型、活爹型、奴隶主型 2、完成任务的糊弄方法 3、汇报工作的糊弄技巧 贺一言看到这个目录的时候,“哈”出声来。 柏树生回头看看他:“怎么了?” 贺一言:“牛哔。” 楚鸿讲得很动情: “在职场,一定要学会适当办砸一些事,下次这些事儿就不会找上你了。” …… “汇报的时候,要着重描述自己在工作中付出的精力、遇到的困难以及采取的行动,而对最终成果轻描淡写,哪怕没完成,你也可以先说自己做了多少努力。” …… “有无法拒绝的跨部门工作时,听我的,先把对方的需求否了,然后重新跟对方谈条件,要学会逆向驯服,而不是被驯服。” …… “还有那些纯粹是自己想偷懒,来找你帮忙的,你要是无法直接拒绝又不想做,就放慢协助的进度,让同事失去耐心。在大厂待过的都知道吧,最恶心的事就是等确认。互相折磨吧。” …… “关于摸鱼呢,其实我不太建议虚度光阴,没意义。不过呢,对抗资本家,摸到就是赚到。摸鱼网购、学点专业相关知识之类的事还是很不错,有时候挑东西还挺花时间,朋友们,我们的休息时间都是很宝贵的!学知识呢,第一是不容易被发现在摸鱼,第二是学到的才是自己的,给跳槽做铺垫。” …… “最后呢,还是要说明一下,糊弄和摸鱼要掌握分寸,不能影响工作的正常开展和团队的整体进度,以免造成严重后果。与上司和同事保持良好的关系,不能因此破坏彼此的信任。” “牛哔。” 柏树生坐在旁边,全程听到了不下二十个牛哔,不下三十声冷笑。 “调酒师,你这次记笔记没?” 司然摇摇头:“我记这东西干什么?” “……”是呢,这次都没带灯。 在持久不散的掌声后,有人举手提问:“c先生,怎么平衡摸鱼的度呢?” 第23章 楚鸿挠挠脑袋,好抽象的问题,摸鱼的度?不影响工作进度,想怎么摸怎么摸呗。 “呃,这个我没法回答啊。我马上要完全居家办公了,只要把事做完,不需要摸。” 贺一言这时候举起手来,楚鸿示意他讲。 “c先生。” 贺一言先低缓地叫了他一声,那个c像是呲着齿缝挤出来的。 楚鸿听得莫名背后一凉。 “请问,您的上司,或者说领导,是哪个类型的呢?” 楚鸿把幻灯片调回第二页,想了想,捏着话筒说:“其实,我的小领导还好,可以正常沟通,没有很过分,所以不典型,应该是职场万金油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干活不会让自己真的累到,向上向下都管理得很好。他是我榜样吧。” “至于大领导,嗯……应该是活爹和导师的混合体。能感觉到他在push我。这类领导,反正中间还隔着几层关系,我选择躲。” “大领导是个工作狂,其实,”楚鸿停顿,酝酿,“我还挺想替公司对大领导说一句,幸甚有你。” “好的。” “那我替你大领导说句不客气。” 第21章 局部给药(6) 后续还有人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逐渐偏了题,大家发现楚鸿嘴毒还能让人无处发火,故而主要是想学吵架、怼人的技巧。 楚鸿当场传授万能句式,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回“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绝不自证。 楚鸿本来都想承诺再开一期吵架教学了,被陈森先冒绿光的眼睛硬生生杀回去。 贺一言在角落里闷头喝酒。 他回想起楚鸿从入职到现在,在自己面前呈现出来的模样。老古板的衣服,挡脸的刘海眼镜,游离的眼神,简明扼要毫无感情的陈述发言,偶尔的迟疑慢半拍。 戳他一下,他往前跳一点,像青蛙。 时不时发来的汇报,现在看来大概率是模板。楚鸿没有必要向他跨级汇报,那样做估计只是因为被他戳了几次,故意在他面前营造积极工作的假象。 楚鸿有十分的能力,却把自己塑造成只有六分的样子,以便轻松干完六分的活。 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 (有技巧的人辛劳,有智慧的人忧虑,大聪明无所求,吃饱了到处玩。《庄子·杂篇·列御寇》) 根据以前入职员工的经验,临床人员转msl通常有一段的适应期,不管是接受身份转变,还是进入大量的向上沟通,亦或者和多个部门的人打交道。 楚鸿似乎没有明显的磨合感,说明他完全能胜任。 真是能屈能伸,大巧若拙,藏得一手好拙。 牛哔。除了这个词,贺一言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 贺一言在开灯前离开了。 到家之后,他发现楚鸿通过了好友申请,并且还发来好几张利多的照片。 「贺一言:好看,谢谢。」 「热心市民c先生:嘿嘿 /玫瑰」 真草啊,上班下班两幅面孔。 贺一言给他改了备注,又看了眼微信号,不是电话号码。现在可以肯定,这个点,用工作号绝对联系不到他。 贺一言打开工作电脑,登vpn,上办公系统,找人事资料。最后找到楚鸿入职时填的个人信息,然后把电话号码输进手机。 * 散场后,楚鸿跟陈森先掰扯:“你搞学术讲座是为了提高上座率吧,诶,我讲这个大家爱听吧,大家会来消费的。” “我虽然想赚钱,但还是有些坚持在的好吧,”陈森先据理力争,“我们现在没那么缺客人啦,我们地局要闪烁知识的光辉,不是负能量的火花。” “吵架技巧怎么不算知识,你不觉得这些主题的听众和你的目标客户才是真正重叠的吗?那个……” 楚鸿还想争论,手机忽然响了。 陌生来电,他毫无防备地接起,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楚鸿,我是贺一言”。 当场就稍微有那么点石化了,楚鸿神色凝重,半天没能回应。脑中两个小人在掐架,一个人说“不好意思打错了”,另一个人说“贺总监您好有何吩咐”。 陈森先见楚鸿的脸一下子垮掉,自觉闭嘴。楚鸿捂着手机去了店外。 “楚鸿,你在吗?” “呃,在的。”楚鸿小声。 真的很烦公司的人打到私人电话上来,要是有什么工作上的事,一定要挺直腰杆儿拒绝他!拿起法律武器捍卫自己! “七夕的时候,我帮你拿到了一张折扣卡。”对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昏浊,像是在一个安静密闭的环境里,仿佛还带着点醉意。 这事儿都过去一个月了,提这干嘛? 楚鸿完全拿不准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顺着拍个马屁,再谢一次:“嗯嗯,我记得,贺总监好臂力。后来那一顿省了快三百,真的很感谢。” “怎么谢?” “……”楚鸿的舌尖扫过后齿龈,差点笑出声,无语的。 “嗯?” 怎么谢,口头谢了啊。 总不能要我还个三百块的礼,没这么磕碜吧。 如果是加班就拒绝他,如果是别的,再看看。 楚鸿试探:“贺总监希望我用什么谢啊?” “用身体吧。” 楚鸿尖叫:“——啊???” “再扮次情侣。”贺一言空了几拍,“帮我打发一下相亲对象。” “……”楚鸿心中有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这人说话,真的。 真哩想给他龟儿一耳屎。 楚鸿不置可否。 对面继续出击:“知道上次我为什么很快答应你吗?” 这人实在是狡猾,他根本不问可能得到否定回答的封闭问题。 楚鸿问:“为什么?” 电话里像是呵出了长长一口气,紧接着,那人用低沉的,哀怨的,好像自己如果不答应他就该天打雷劈的声音说:“你比我略小几岁,我们都是学医出身,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 楚鸿脑子里噼里啪啦,电烤脑花。 诶,怎么突然打上感情牌了。 “工作上对你更严格,希望你取得自己满意的成就,工作虽然是工作,但也可以是有意义有价值的事。你做得挺好的。私下里,这些无伤大雅的活动,可以帮你,就帮了。” 楚鸿:“嗯……承蒙贺总监看得起。” 死脑子,快想想怎么周旋。死嘴,快说点漂亮话回击。 “我说了,我把你当弟弟看。”对面那种幽幽的,明明是在胁迫却把话说得宽容的氛围愈发明显,“你还叫我贺总监?” ——啊啊啊啊啊。 神经病啊。 崩如溃。 到底哪里惹到他了。 重点是这次,还并非工作上的压迫,是他确实欠了贺一言三百块钱的人情,腰杆儿没法特别直,要是当时坚持不和他去吃饭就好了。 暂停,总结一下经验,务必减少和贺一言接触的机会。幸好幸好,马上就要开始频繁出差。 “哥、哥?”哕……楚鸿捂住嘴,“不好吧,贺总监,太奇怪了。” “哼。”又是一声冷笑。 这次发动的是冷攻击,对面也开始沉默。 楚鸿是站在路边,一棵树下,来往有谈笑的路人,路灯光影茸茸。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连影子都带了几分颓败。 沉默到他都觉得气氛发紧,咬咬牙豁出去了:“一言哥。” “所以,现在,你帮我,合理吗?” 一万句草泥马在大脑形成,最后从嘴巴输出,变成一句低眉顺耳的:“合理的。” 合理吗!这合理吗? “后天和大后天,你选哪天?” 不说了,棋逢对手。 贺一言甚至没有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而是直接框定范围,给选择,主动权完全握在手里。如果不是他上两份工作遇到太多老油条,甚至都不能察觉这句式的问题所在。 算了,长痛不如短痛。 “后天吧。” “行,你穿好看点,上班那样不行,眼镜摘了,要让对方看清你的脸,不然没有说服力,对方也会感到被侮辱。不太好。你还是……稍微捯饬一下。” “……” “很为难?如果没有其他衣服,就先来我家。我……” 楚鸿打断:“不为难、不为难。有衣服。” “好。”手机里传来欣慰一字。 楚鸿内心:左勾拳,右勾拳。 “那后天下午五点半,在环贸碰头,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挂完电话,楚鸿惊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他抓了两把头发,准备进去跟陈森先打个招呼就离开。陈森先见他回来,正准备书接上回,谁知看到一张乍青乍白的脸。 “你咋啦?这脸色跟见了鬼一样。” 楚鸿连连摆手:“真见鬼了。我包呢?我先回去歇会儿。” 第24章 陈森先从柜子里拿出楚鸿的出院留念包,关心道:“诶,你没事儿吧你?接了电话人就怪怪的。” “没事儿,我后天有事儿,先走了,拜拜。” 楚鸿越想越别扭,路上戴着耳机给闻静姝打语音,说了刚才的事。 “你说,这是不是职场性骚扰啊,我现在真的很怀疑。”楚鸿横眉冷眼快步走,路上随机吓跑一个小孩。 闻静姝:“他之前对你有什么出格举动吗?” 楚鸿:“上次……呃,倒是没有。不过,他提过好几次我的着装。” 闻静姝无语:“你的班服是有点……有点老登味。不过呢,光听你的描述,他的要求确实合情合理,他都帮你了,你帮帮他也应该。” 楚鸿:“那他说他拿我当弟弟。” 闻静姝:“领导不都爱这样pua吗?每一个都是他看重的好牛马……” 楚鸿:“……” 楚鸿:“好吧,还有一个点我不理解,他想婉拒相亲对象,其实完全可以找别的理由,性格不合适之类的。没必要非得给自己弄成同性恋吧。” “这你就不懂了,相亲相少了吧。”闻静姝打开话茬,“如果还没见面就想婉拒,大概率是他现在根本不想谈,那性格不合适这种理由,婉拒一个还有下一个,他要持续应付。如果说他打个基佬标签,他的名声就逆向黑掉了。现在大家对这个都很宽容,妹子心好的话,可能帮他隐瞒,给介绍人回馈点别的缺点,久而久之他的名声在介绍人那里就烂了。” 楚鸿疑惑:“我记得闻叔叔不催你啊,你怎么这么懂。” 闻静姝:“我有被催的姐妹啊,你根本想不到别人会介绍什么歪瓜裂枣来,自毁名声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哎,很难评,有些人还是会说‘没关系我不嫌弃’。” 楚鸿:“好吧。” 闻静姝:“反正一恩还一恩,你帮这一次,问心无愧,再有就不干了呗。” 楚鸿:“好吧,谢谢你闻静姝,我现在好受多了。” 闻静姝:“不客气楚鸿,申江的漂亮饭这么贵,你记得多吃点。” 第22章 局部给药(7) 这不失为一种乐极生悲。 楚鸿回到家,洗漱完躺倒,脑瓜子嗡嗡的停不下来。 他认真回顾了一下和贺一言的交集,想要抽丝剥茧找出那种微妙感的来源,想了半天没得出特别明确的结论。 大概是从面试起,贺一言就让他感觉压力很大,所以他一直想保持较远的距离,然而不知是不是刻意,他们并没能保持距离。 还莫名其妙演化成,要去假扮他对象,离谱。 按照正常的剧本来讲,应该是贺一言开会开会开会,而他出差出差出差。 医学部的最高消费者和生产者就不该有交集! 楚鸿猛地坐起来,盘腿,双手掌心朝上,提气,再一次开解自己:工作是拿精神损失换物质回报,这个精神损失包括蠢货同事,无知上司,奸诈老板,非碳基甲方,以及出门就要面对的一切不可思议的事。 窝囊费,都是窝囊费。 工资里的劳动包括了面对贺一言。 好,开解完毕,楚鸿绝不内耗。 楚鸿私下的风格其实非常日系,一堆极简纯色宽松款。 左挑右挑,随便搭了两件,深蓝衬衫,卡其色长裤,看上去是中规中矩、良家妇男的。 出发前去理了个发,把已经有点长且凌乱的头发修了修。 提前五分钟到达目的地,楚鸿不想主动联系,就打算自己先逛,没想到贺一言立马打了过来。两人几句话沟通完位置,顺利碰头。 贺一言今天穿的休闲装,食指上荡着把车钥匙就走过来了。对比他上班,可以用潦草来形容。 楚鸿没忍住:“呃……虽然没打算和对方好好相,但是也该正式一点以示尊重吧。” 贺一言只管走自己的路,也不看楚鸿,超了半个身位,随口问:“以示尊重?” “对啊,女生见你得洗头洗澡、化妆打扮啥的吧,大家见一面,得体面吧。” “——啊!”楚鸿捂住额头,“你突然停下来干嘛?” 贺一言握住钥匙,单手插兜,转过身,上下打量楚鸿:“那你……” 楚鸿警钟大作,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多嘴了,本以为贺一言会说自己上班怎么那副样子,谁知他“你”字拖了几个拍,最后揉了揉后脑勺,说“那你头挺铁”。 楚鸿心里这一阵七上八下的:“……” 多说多错,楚鸿闭嘴,安静地跟到吃饭的地方,一家沪菜馆。 贺一言点菜,服务员在旁边下单,楚鸿遏制住了叫他问女生吃啥的冲动。 糖醋小排、松江鲈鱼、响油鳝丝、腌笃鲜、八宝鸭、油爆河虾…… 楚鸿偷瞄几眼菜单上的图,还行,清淡是清淡了一点,也能吃。 最后一个小眼神被贺一言捕捉到了,他把菜单推过来:“你要吃什么?” 楚鸿不敢多言,将菜单推回去:“贺总监您点就行,我什么都吃。” 贺一言把菜单撂桌上,盯着楚鸿:“你叫我什么?” 窝囊费窝囊费窝囊费,楚鸿快速默念三遍,快速喊出:“一言哥。” 说完他低下头闭上了眼,根本不敢去看服务员的表情。 “就这些。”贺一言把菜单递回去。 感觉到人走了,楚鸿重新抬头,听到旁边淡淡一声:“您来您去的,你自己不觉得假吗?一会儿别露馅。” 楚鸿:“好的,收到。” 估计贺一言跟女生约的六点,点完菜人还没来。 就这样干坐着,也太干了。楚鸿从小的接受到的社交教育,就是一定不能让话掉地上,这要是再干坐个十分钟,对楚鸿来说简直煎熬。主要是此时此刻此种身份处境面对贺一言的他,无法很坦然地聊起来。 不能谈工作,也不能扯到自己,更不可能和他谈天说地。 啧,无话可说啊。 楚鸿如坐针毡的时候,贺一言开了口。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啊?哈哈,我不紧张啊。”楚鸿疯狂喝水,“一会儿有什么注意事项吗?我主要负责哪些步骤呢?” 贺一言单肘抵在桌面上,用食指和拇指撑着自己的额头,斜着脸望向楚鸿,说出来的话十分邪行:“你这问的,怎么像在上班,你很喜欢上班啊?” “???”楚鸿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叫他怎么回答,不喜欢,能说吗?喜欢,自己给自己挖坑。 啊!楚鸿啊楚鸿,你怎么险些掉进他的坑里了。 答非所问谁不会,楚鸿清清嗓子:“介绍给一言哥的人,一定也是聪明人,现在有些女生带gay达的,虽然不知道她们怎么识别出来的,但真能准确识别,我朋友就是。所以,谨防被识破,还是好好准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嘛。” 贺一言还是保持那副姿势,眨眨眼:“哦。” 这感觉很奇怪,楚鸿咬紧后槽牙,他怀疑这一整出都是贺一言为了捉弄他而搭的戏台,但是他没有证据。 “一——”声音戛然而止。 搞笑,光喊个一很突兀好吗? 楚鸿心中无语,不用转身都知道来人已经被三人相亲局整懵了。 贺一言挥了挥手:“君妍,这里。” 楚鸿十分僵硬地转身、微笑、点点头。 孔君妍满脸错愕地走近,恍恍惚惚坐到对面的位置上。 “这是?” 贺一言就像说我昨天吃了荠菜饺子一样自然地说到:“这个事还是当面跟你说郑重一点,这是我爱人。” “爱人”两个字出来的时候,楚鸿一双脚在地板上抠紧了。 楚鸿再次配合地点头。 “啊……”平地一声雷,孔君妍似乎还没完全消化这个瓜,“啊你……陈阿姨,我妈……呃……” 贺一言继续说:“嗯,父母年纪大了,不敢刺激他们。” 这话说完,贺一言给楚鸿往外递了个眼神,楚鸿心领神会,一边喊“服务员可以开始上菜了”一边感叹自己天生牛马,get这种事儿怎么get得这么快呢。 贺一言:“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一趟,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联系我。” 孔君妍稍显尴尬地掩面:“呵呵,好的哈……” 软垫沙发挺长一条,贺一言和楚鸿坐一边,孔君妍坐他俩对面。 贺一言和楚鸿中间隔得挺开的。 孔君妍挑起一边眉毛:“你俩,哈哈,真是看不出来呢。” “我俩,老夫……老夫了。”贺一言伸出一只手,摊在桌面上,然后看向楚鸿,“在外面不怎么腻歪。” 健硕的手臂,腕侧的静脉血管,放松时隐显的肌腱,宽厚的掌心,修长的手指。 楚鸿几乎要把那手盯穿了,短暂但焦灼的思想斗争后,他认命地把手放了上去。 贺一言抬起手指,从楚鸿的指缝中穿插而过,最终形成一个没有用力的十指相扣。只是,贺一言的拇指一直在可触及的皮肤上摩挲。 第25章 孔君妍喝了口水,又深深咽了口气。 聚焦于楚鸿的手背时,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汗毛倒竖,起了鸡皮疙瘩。 孔君妍小声:“这位,这位……” 贺一言补充:“楚楚。” 鸡皮疙瘩更显了。 孔君妍:“这位楚楚兄弟有点冷哇?” “哈哈,空调温度是有点低呢。” 工伤,绝对要算工伤。 贺一言的掌心温暖干燥,指腹和手背皮肤互相摩擦而产生的细微触感,像是捉摸不到的痒。 记忆中,他好像没有和男的牵过手。准确地说,除了爸妈,他没牵过别人。是啊,没事儿牵手干啥,也没人告诉他是这种诡异的感觉。 从环境到身份都诡异极了。 尤其是,在他说冷之后,贺一言把自己防晒外套落下来套他身上了。老天,他不想穿贺一言的东西。 好在菜很快上齐了,楚鸿得以解放左手,端碗吃饭。 手上有个能忙活的事,就能缓解很多尴尬,楚鸿眼睛一闭就是吃。 哎呀这个鳝丝,有点想家乡的独蒜烧鳝段了,这没滋没味的。 贺一言跟孔君妍继续扯有的没的,贺一言发言的中心思想是希望孔君妍回去向长辈传播点坏话,花心、玩弄感情、不爱干净、吝啬,都可以。 闻静姝说对了,果然是想毁坏名声。 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没啥好纠缠的,一顿漂亮话下去,贺一言跟孔君妍谈妥。 孔君妍虽然时常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但其中成分,吃瓜占多,无语占少,夹着一丢丢遗憾。好歹么,是张帅脸,算上他对象,两张帅脸,当朋友也是有面子的。 一顿饭客客气气也就过了。 结束的时候,八宝鸭还有大半,其他也剩了不少,楚鸿下意识叫服务员打包。 感觉到身边的人顿了一下,楚鸿捏住自己的耳朵:“呃,那个……” “打啊,光盘挺好的。”贺一言揽过楚鸿的腰,“我爱人比较持家。” 楚鸿:&%¥#@%…… 最后楚鸿提上大包小包,三人来到停车场,为表绅士,还是要送女生回家。 楚鸿坐副驾驶,女生坐后排。猪儿虫穿梭在申江的大路小路上。 把孔君妍送到地方,楚鸿自知是不好再让贺一言把自己送到家门口,主动提出在最近的地铁站停。 贺一言在可以停车的地方放下楚鸿,然后挡火点烟。 楚鸿在车窗口躬身,一手提着他连吃带拿的食物,一手作别:“拜拜。” “楚鸿。” 在楚鸿欲走之际,贺一言出声喊停。 楚鸿低头看去,驾驶座上的人夹着一支烟,烟尾的火光明明灭灭。 “以后别叫一言哥了,怪肉麻的。” 楚鸿当场就很想把手上那一坨砸他头上。 “好的,贺总监。那拜拜了。” 这次,楚鸿说完,不等对方回应,他直接走了。现在心中百分之百确定,贺一言就是在逗他玩,故意的。 第23章 吸收(1) 临床药物代谢动力学是药物的体内过程。 * 复工第一天,迎来噩耗,贺一言加入了维瑞康工作群。 看记录,是早上八点半,项目经理刚把他拉进来的。 林林总总的工作群有很多,如中华区大群,医学部大群,治疗领域大群,msl大群。直接对接工作、主要在使用的是产品工作群,群里有这款产品线上所有的工作人员,医学顾问、销售、信息专员、临床研究专员、运营等等。 贺一言进群,简单放下一句:维瑞康是公司近年的重点项目,后续工作我将跟进。 宋思礼率先给那句话回了已读表情:/棒。 一个大拇指留在了对话框下边儿,狗腿子已带头,办公系统能看到已读未读,其他人也不好装瞎,跟着回棒。 楚鸿浑水摸鱼,挤在中间回了个微笑。 九点,楚鸿收到了贺一言的私聊。 「贺一言:把你到目前为止已完成的工作和接下来的工作计划做个汇报,中午之前发给我。」 楚鸿盯着电脑屏幕好半天,没能进行一个动作。 良久,才发出一个“收到”。 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性质变了。如果说之前面对贺一言是表面笑嘻嘻内心生闷气,那现在就是表面笑不出来内心哭不出来。 不再是什么可以开玩笑的厌恶情绪,而是真的要面对来自职场的压力。 他莫名意识到,之前见到的贺一言,大概是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的好说话的贺一言了。 那天晚上,驾驶座上的贺一言只留给他一个冷冷清清的侧脸,像是做出某种决定。 和他闲聊、探望病人、参加活动、吃饭、相亲,这些事情给楚鸿一种模糊了上下级关系的错觉,楚鸿恍然惊觉,这是公司,不是学校,贺一言是领导,不是什么可以交朋友的学长。 工作是这个场所里的核心,跟贺一言所有的关联都应该回归到工作上。 楚鸿本身工作时就习惯留档、记录,述职时简要汇报过一次,所以写这些还不算麻烦,不过,显然,贺一言要的是更详细的版本,详细到具体内容。 他理了理资料,埋头开始敲键盘。 要看就看吧,楚鸿黑着脸沉着心,把培训学的东西,拜访kol的谈话内容,做过的ppt,解读过的文献,办过的培训,一股脑全塞进去。 楚鸿把汇报打包发了过去,对面很快接收。 不管了。 原本就有写工作计划,楚鸿把用完的计划表收回文件袋里。手上正忙着,项婉叫他吃饭,他急于逃离这个环境,随手一放就走了。 等到电梯口,才发现项婉和季唯一起的,今天是三人局,项婉真的好会向上管理。 楚鸿兴致不高,便跟在后面当隐形人,听她俩聊。 公司附近新开了一家糟粕醋,他们提前走的,到时还有空位。 点完菜,楚鸿还是一副空洞神情,别说项婉不钝,就是钝的也该察觉到不对了。 项婉问他:“你今天怎么回事?” 没反应。 项婉拿筷子敲了敲楚鸿的碗,叮叮当清响,唤回楚鸿的魂。 楚鸿皱眉:“啊?” 项婉朝天翻了个白眼。 季唯是个很会拿捏距离感的领导,苛求工作的时候是顶上青天,工作做好了是邻家姐姐。她自己是从基础岗位做上去的,所以工作上的烦恼她样样经历过,职场上各型人格假面,很难逃过她的眼睛。 她知道,楚鸿其实是跟自己比较像的一类人,工作和生活分开,看重效率。对工作有感情的话,就追求完美,对工作没有感情的话,应付应付得了。 季唯都不用问,大概能猜到罪魁祸首是贺一言,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楚鸿,”季唯托腮,望着楚鸿,“你不是我面的,有些问题没问过你,不知道他们问没有。” 楚鸿醒了醒神:“什么问题?” 季唯微笑着问:“你为什么放弃临床而选择msl岗位?” 职场模式的楚鸿,编漂亮话成为一种下意识,故而脑中飞速给了几个方案: 一,真话——临床太累。可能遭遇反问:干msl是不想吃苦? 二,假话——喜欢沟通,喜欢学术,可以在这种信息传递中实现自己的价值。不行,太空了,但凡上过班都能听出来是屁话。 三,半真半假——临床的竞争太大,成为msl一样可以利用所学,为医学做点贡献。 楚鸿回答了方案三。 季唯没有直接给这个回答做评价,而是开始第二个问题:“那你也工作半年了,你觉得当msl的价值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楚鸿本就疲惫不堪的心更疲惫了,还好糟粕醋是开胃的。 “嗯……药企始终是商业的,由msl去临床端挖需,能帮助药企将研发成果转化为落地价值,也能推动药物迭代,给到患者更好的治疗。帮助药企和临床双赢吧。” 季唯笑出声:“挖需,你跟销售的人混久了吧。” 糟粕醋火锅上了,白烟袅袅,酸香扑鼻。 季唯聊家常一般说起:“我入行之前,看到过乔治默克(药企巨头创始人)的一句话,‘我们应当永远铭记,药物是为人类而生产,不是为追求利润而制造。’” “读到‘为人类而生产’这几个字的时候,我觉得特别虚无缥缈,因为人类这个概念太大了,听着就像喊口号,不为追求利益,也太假了,不为利益谁忙活呢?” “后来我很喜欢的一个学姐查出胰腺癌,她一直干临床,饮食不太规律,要么饿着,要么吃很多。我看到她发朋友圈说,生病之后,以前上班下班没留意过的景色,她想看的时候,居然再也没有了看风景的心情,突然好羡慕街上的路人,可以没有任何包袱地、轻松地拍下今天的夕阳,而她,不知道还能不能见着明天的太阳。” 第26章 “胰腺癌很快的,没几个月她就过世了。我当时忽然就想起默克那句话,‘为人类’真是很具体的理想,人类一直一直在和疾病抗争,集体抗争的结果,落到你我他头上的时候,才有那么切身的体会。” 菜煮好了,三人开吃。 季唯剥开一只虾,说完最重要的那句话:“所以做药吧,还是可以有点情怀。偶尔累点,也当是为全人类做贡献了。” 楚鸿喝了口热汤,暖了五脏庙,再加上季唯这席话,他才感觉一上午的怨念纷纷散去。 精神状况好转。 楚鸿问季唯:“那,vivian,有什么初衷支持你做这份工作吗?” 季唯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到底,还是‘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吧。有些东西,你相信,就存在。” “谢谢你,vivian。” 现在肺病多发,呼吸组里有早筛的项目,项婉和季唯闲聊几句工作上的事儿。 季唯低头咬掉半只蚝,眨了眨眼,顺势讲起往事:“前两年,我们和微循环学会合作过一个项目,是做糖尿病足筛防的,因为是多方合作,好多事需要augus出面,当时我们好几个领域都在最忙的时候,活赶活,赶上了。他有段时间连轴转,几乎一个月没有休息。” 糖尿病足是糖尿病最严重的慢性并发症之一,神经病变和血管病变,使人感觉减退、供血不足,从而导致足部溃疡、感染甚至截肢。 正因为感觉减退,所以脚开始烂的时候,根本没有痛觉,也就没在意,等到重视时肉都掉了。 “我们当时选了糖尿病管理做得比较好的两百多家医院,一年筛查了三十万例患者,然后建立了二十多家示范平台,做宣教、随访,从这两年的结果来看,是有效监控、延缓及预防了病变致残的。” “augus工作起来是比较上头,不过呢,想到有人因为自己的一些工作,保住了双腿,还是蛮有成就感的。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欢。” 楚鸿握筷的手一顿,动作变缓。 季唯抬起一个笑脸:“在他手底下做事呢,过文件仔细点,药物安全问题的红线别踩,其他随他发疯就发疯了。” 楚鸿对季唯说了今天第二个谢谢。 * 贺一言路过楚鸿工位的时候,看到了桌面上红底黑字的文件夹——请您给我寄一些钱来吧。 做梦第一名。 旁边的宋思礼自己带饭,这会儿已经吃完了,正在啃一个豆沙蛋黄馅的月饼。很素的包装,看包装,楚鸿桌上那个和宋思礼吃的是一样的。 宋思礼打招呼:“贺总监辛苦,才忙完呢?我吃完这个也要去忙了。” 贺一言点点头,随意回应:“中秋的月饼还没吃完呢?” 宋思礼:“嗨,这是小楚自己做的,别说,挺好吃,不甜。” 贺一言都要往办公室迈的脚,调转方向回头。 他重新盯住楚鸿桌面上那块月饼。 贺一言:“他还有这手艺?” 宋思礼:“是呀,他经常带些糕糕饼饼的,说都是他自己烤的。” 贺一言:“经常带给你们吃?” 宋思礼:“时不时的吧,说是爱做,小孩子业余活动挺好。” 贺一言:“挺会做人。” 贺一言收回目光,转身进了办公室。 半小时后,楚鸿回来,宋思礼挡嘴压声跟他说:“建议你把剩下那个月饼送给贺总监。” 第24章 吸收(2) 无语。 楚鸿眼底升起些疲倦,问:“他看见你吃了?” 无缘无故用不着拿一个三无小作坊产的月饼去贿赂他,按宋思礼行事的风格,总是人情面子的事。 果不其然,宋思礼点点头。 原本是想当下午茶的,他特地把皮做得很厚,烤的很酥,一咬就掉渣。 楚鸿把油纸包的月饼拿在手里,抚摸两圈。 电脑上,贺一言在群里发了消息,以后这个项目组每个版块的负责人交周报,开月会。 手上的动作停住。 楚鸿当下就想好了几种可能。 贺一言单纯抽风或者正常关注产品,那写写材料就对付了。贺一言在针对自己,理由未知,如果工作量可以承受,也不影响,但是跳槽将成为一等大事;如果工作量不能承受,那就忍到一个最忙碌最需要msl的时刻离职,烫手山芋自己接。 在此之前,就维系下人际关系吧,人在屋檐下。 换工作也挺折腾的。 下午楚鸿打算回家休息,最近累得慌,看到贺一言还烦得慌。 他收拾好东西,背上双肩包,拿着那个月饼敲了敲贺一言办公室的门。 “进。” 楚鸿尽量保持正常表情,将月饼放到贺一言的办公桌上,说:“虽然中秋已经过了,但是还没跟您说中秋快乐,补一个自己做的月饼,如果不嫌弃的话。” 贺一言松开鼠标,眸光一凛,拿起了月饼,又盯着楚鸿好一阵审视。 楚鸿被盯得不自在,绷了绷下嘴唇:“没毒。” “我又没说有毒。”贺一言稍向后一靠,姿态散漫,“谢谢。” “不客气。”楚鸿双拳在侧,“那我就外出拜访去了,再见。” 贺一言点点头,目送楚鸿的背影离开。 贺一言又忙到了华灯初上。 准备走的时候,想起了这枚月饼,他倒回去拿走月饼。 贺一言翻了翻地下室人与局外人那个群,每次打开都是消息+99,乱七八糟什么都聊。往上划拉一下,发现前几天楚鸿在群里晒过烤月饼的照片。 橘色的烤箱灯照在圆圆的月饼上,焦黄的,像太阳,不像月亮。 * 免疫治疗的药物是创新药,上市只是一个开始。 上市后需要开展大量临床研究,收集药物在真实世界应用的数据,以便扩大对其有效性和安全性的了解。此前,楚鸿和同事已经布局了多种类型的研究,需要去挖掘优势受益人群。 楚鸿彻底居家办公,方便随时出差、跑医院。 那天之后,贺一言没再有什么奇怪举动,周报交了也没被他找茬。楚鸿多地辗转中,忙起来就忘了。 近一个月,楚鸿去了附近一些二线三线城市,他发现这些地方,维瑞康铺得不是很开,使用率较低,收到的临床反馈就很有限。一通了解下来,发现这些城市并不是没有对应的病人。 楚鸿躺在某个小城的宾馆里,望着灰白灰白的天花板,思考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价钱吗? 楚鸿支着手臂靠到床头,捞过电脑翻看资料,发现这边开展的研究,招募患者的数量也是相对要少一些的。那价钱应该不是绝对因素。 二线治疗已经失败的患者,按说应该很需要尝试这种新药。 楚鸿无功而返。 回到申江后,拜访依然是主要工作。 几个月接触下来,楚鸿发现白藏反而是最好打交道的一个,因为他纯谈工作,不需要提供任何学术之外的东西。 上市前,楚鸿组织过一个区域专家顾问会,把讨论结果输出成了临床使用专家建议的初稿,里面包括不良反应的管理。 楚鸿最近去找白藏,讨论不良反应的事更多一些,以便修订专家建议。 免疫是件复杂的事,神秘又危险,这使得pd-1抑制剂的副作用主要源于免疫系统过度激活,开始对正常组织进行攻击。 红斑、丘疹、加减、腹痛、腹泻……很多种可能。 又是周六的上午,楚鸿和白藏约在住院部。 白藏一边敲键盘一边跟楚鸿聊天:“现在出现比较多的iraes(不良反应)还是皮肤毒性,基本上用药两周就开始发斑、丘疹,可控。” 楚鸿已经宛如这个科室的人,开着台笔记本,坐在白藏附近的工位上敲记录。 “这些都是单用的吧,联用的有什么其他表现吗?”楚鸿问到。 白藏停下动作,望天想了想,又调取病程记录,说到:“单用、联用都一直有查肝肾功,目前还比较正常。” 白藏多翻了几个患者的,说到:“联用的有部分病人出现咳嗽,有一例比较严重的出现呼吸困难,查了ct,有间质性改变。但是这例本身就有肺部的基础疾病,还不能确定是不是用药造成的。” “好的……”楚鸿思索道,“嗯,我们做三期的时候,中位时间2.8月,免疫性肺炎有10%的发生率,联用可能会发生得早一点,可以关注。” 白藏点点头:“ok。” 沟通很柴,很效率。 出来的时候又是饭点,楚鸿进了医院附近一家快餐店,准备随便吃点。 “请坐,吃什么?”一个瘦瘦小小的阿姨收起餐盘,擦了擦桌,腾出一方空位,“诶?是你啊。” 楚鸿坐下,抬头一看,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不记得了啊,你和一言一起来看过我男人,在岳华医院肿瘤科。” 第27章 “哦!哦哦哦,阿姨您好……”楚鸿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您在这里帮工?” 申江烫脚,在申江看病更是火上烧。 李吉茹用手背揽了揽头发:“是啊。吃点啥?” “宫保鸡丁盖饭吧。” 午间人多事杂,加之不熟,不再多聊。 楚鸿回头多看了几眼,女人头发花白,上次还扎着头发,现在剪短了,大概是为了方便干活。 十一月有些凉了,她穿着毛衣,还是显得身板瘦小。 利落又操劳的背影,让楚鸿不自觉想到妈妈。小时候孟海君的早点摊还没有店面,临街支了口锅就开始炸油条、麻圆、糯米饺。小楚鸿就在妈妈身后啃麻圆,那时的视角看到的画面就是如此。 出餐了,楚鸿埋头吃饭,身边的食客行色匆匆、来来往往。 对面坐下一个大叔,手臂上凸起好几个形状虬结肿块,他点了一碗最便宜的素面。 楚鸿不露痕迹扫过一眼,明白这是才从医院做完透析的病人。 吃完出店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楚鸿抬头望了望天,莫名有些发堵。 高阔无边的苍穹之下,繁密而冷漠的钢铁森林里,在那么一间小小的食店里,汇聚起患者、家属、医药人员,窥见一方琐碎的人间世态。他们是某人的妻子、某人的父亲、某人的孩子,因为某个疾病,他们短暂交错,产生一丝微弱的关联。 * 周一下午要开维瑞康的月会。 楚鸿在去公司线下参会和在家线上参会之间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怂了,选择去公司。 结果到公司之后,撞见贺一言,他还十分惊讶地咦了一声:“你来公司了。” 楚鸿:“……嗯。” 是他杯弓蛇影了。 最后会议室里只有他和贺一言两个人抱着电脑面对面,其他人都线上参加。有些人在公司,但蹲在自己工位上,到点儿也没进来,贺一言并没有叫他们。楚鸿进来了,不好再出去。 有被无语到。 多日不见,贺一言略显疲态,大概最近工作很多。 这段时间正是医保谈判的时候,每年医保药品目录都在更新,力求纳入的药品都是临床最需要的。而进院销售的这部分,也是整个药企的销售大头,几乎是直接关系到一个产品有没有好出路。 虽然不是贺一言去谈,但是医学部这边也要给到不少支持工作。 靠电脑的掩护,楚鸿偷看贺一言。 别的部门的人刚发完言,贺一言戴着蓝牙耳机,给反馈。 吧啦吧啦一堆话讲完,贺一言闭了麦,抬起头:“你看我做什么?” “啊?”楚鸿被抓包,不动如山,“没呀,我正看电脑呢。” 会议还在继续,不便耽搁,贺一言又是那种幽幽的目光扫射楚鸿,开了麦:“楚鸿,下面你讲。” 楚鸿埋头,面不改色:“嗯,按照之前的试验,安维利单抗的起效时间是在四到八周,现在临床反馈……” 楚鸿照着自己大纲,捡重点问题说,主要是之前二三线城市推广不开以及不良反应监测的问题。 楚鸿说完之后,贺一言没有当场给反馈,而是其他部门继续说。 需要跨部门的那些讨论,当场交流完,第一次月会结束。 楚鸿略带偷感地合上电脑,也不是很想追问贺一言。 谁知刚合上,贺一言绕了个圈来到他这边,在他旁边坐下,又大力把他电脑翻开。 贺一言一手放在桌面上,一手揽在楚鸿的椅背上,冲楚鸿扬扬下巴:“把你之前跑过的城市、医院调出来。” 楚鸿照做,被半圈着,战战兢兢。 贺一言快速看了看,点出表格上几个城市,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跟你再跑一趟,我确定好时间发你,你工作号最好二十四小时开机。” “好……的……” 第25章 吸收(3) 楚鸿之前是有时间就一定要出门social的,但是最近都是在家里躺着,他突然懂了被工作抽干精神的感觉。 开完会回了家,继续躺,躺完愁得想去喝一杯。 晚上叫了闻静姝去地局,楚鸿跟她讲了贺一言进项目,自己老想躲着他的事。 闻静姝听后思考了许久,问:“你客观来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给你的工作增加了哪些内容?” “他啊……” 首先浮出脑海的两个画面,一个是在工位抬头时,看到的被桌子和电脑挡住大半的身影,一个是有次接待总部那边儿来的人,他西装革履,绅士地用流利的德语跟对方介绍。 楚鸿齿端磋磨着下唇:“他对工作特别上头和严谨。感觉到他在关注我的工作之后,就是……怎么说呢,比如我去见了一个专家,没有沟通出有价值的内容,如果是以前,我编几句空话表示我已经见过这个专家就完了。我们msl不背销售kpi,比较难量化,气死,说到这个,销售和市场老觉得我们吃干饭。嗯,到贺一言这儿吧,就还得挖掘,是跟专家的信任没建立好,还是产品有什么问题,再或者是现象的背后有什么深层原因。” 闻静姝:“那这么看起来他其实不算针对你,他就是用自己的标准要求大家。” 楚鸿不愿相信:“是吗?我不是那么想钻研我的工作哈……” “甚至,”闻静姝用“搞不好你赚到了”的眼神看着楚鸿,“你们私下不还吃过两次饭嘛,他可能觉得传授工作经验是一种……恩赐?这个词可能不太准确。毕竟上班是真的学不到东西,他带你抠细节的话,其实是一种教学?” “被他威胁了你就眨眨眼,闻静姝。” “蛇精啦……”闻静姝喝了口酒,“有没有可能是旁观者清。对了,我一直不太了解市场部是做什么的,跟销售有区别吗?” “来,跟我念,马克挺,马克挺就是,做ppt,然后跟老板吵架。”楚鸿慢慢捂住脑袋,“真的好羡慕老一辈,没多大竞争,老老实实安安心心一份工作做到退休,也不用加班。我不想成为什么佼佼者,我只想保底吃碗饭。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热爱上班。” 闻静姝:“一般而言,职位越高的人越爱上班。可能在别的地方找不到存在感吧。” 楚鸿:“……” “所以啊,其实你遇到问题,完全可以直接问他。”闻静姝说,“像你刚才说的那什么免疫药的问题。他不是要陪你去吗,你正好缠着他问。” 楚鸿这次直接趴在手背上:“说到这个,到时候得我去订房订票啥的吧,你说我是订俩大床还是订一标间?” 闻静姝满头黑线:“问我没用,你得问他……” 楚鸿:“好难开口……” 陈森先真的准备了狗狗奶油,今天有人抱了狗来。 楚鸿想起了上次摸过的金毛和马尔济斯,那个人还加了他好友,因为验证信息是狗主人,直接自动备注成了狗主人。 楚鸿找到狗主人,两人的聊天记录就停在发了利多的照片那会儿。 他翻了翻对方的朋友圈,全是狗和风景。 一辆越野车,另外还有两只狗。时间近一点的照片是带狗爬山、玩水,远一点的是前几年的,一些国道和大街小巷。 有一张的定位是在巴音郭楞自治州博湖县,公路是沿湖修的,苍靡的淡橘色浸染了整个画面,一个全黑的背影,两只骆驼,远景。 闻静姝见楚鸿半天没说话,问:“看啥呢?” 楚鸿把照片拿给闻静姝:“看帅哥,之前有个带狗来喝酒的。” 闻静姝看了一眼:“没脸啊。朋友圈里,发全身照不发脸,极大可能是只有身材可以显摆。” “哦……” 楚鸿给狗主人发消息:「hello 最近还带狗来听讲座吗?」 陈森先说这人其实很少来,就是牵两条狗太扎眼了,记忆深刻。 过了一会儿,狗主人回了:「最近很忙,不来。」又问:「你有新讲座?」 「楚鸿:那没有,我最近有点累。」 「狗主人:怎么?」 「楚鸿:工作的事嘛」 「狗主人:不应该,你上次还讲怎么糊弄上司」 「楚鸿:不行了,他好像是个聪明人」 对方正在输入中。 「楚鸿:鬼精灵,他知道我哪些工作没饱和」 那个输入中突然消失了,停了片刻,才又开始。 「狗主人:有没有可能是他对你期待比较高?」 「楚鸿: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微笑」 「狗主人:你讨厌他?」 「楚鸿:我不讨厌他,我希望他放过我」 「狗主人:。」 楚鸿回家之后,才看到工作手机上,贺一言给他发了消息。 因为工作手机有办公app可以联系,就从来不会想去加同事的私人号。 贺一言确定了时间,问他周三到周五有没有别的安排,没有的话就跟他出差。 第28章 那必须没有啊,早死早超生。 「贺一言:那你把行程规划一下,订票订房。」 楚鸿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楚鸿:房是订一间还是两间呢?」 斟酌再三,这么看起来语气自然随意一点。 对面已读,迟迟没回。 过了一会儿,贺一言发来一条很短的语音。 ——你难道还想和我睡一间房? 楚鸿喉头一紧,周身又起了鸡皮疙瘩。 贺一言音质偏低,声线磁性,声音从手机出来,就像抵在耳边说的一样。 鬼使神差,楚鸿又点开放了一遍—— 你难道还想和我睡一间房? 楚鸿手忙脚乱订了两间。 因为msl的工作是区域医学性质的,所以一个人通常负责一大片区。base在申江这种大城市,出差频率其实算少的,而base在相对较小一些的城市,那是到处飞飞飞。 贺一言挑的三个地方,是隔壁省相邻的几个市,坐高铁更方便。 楚鸿安排好行程之后,把票务信息发给了贺一言。 贺一言回了个好。 * 订票也是在公司系统里订的,给贺一言订的商务座,给自己订的二等座。 是的,他们职级有别,规格有别,限额有别。 楚鸿第一次对此感到满意,他告知贺一言下车见,对方回了一个嗯。 楚鸿以前有个同学,特别会来事,不管是待人接物还是餐桌礼仪,有种浑然天成的逢源感。主宾一个呼吸,主陪一个动作。宾至如归。 楚鸿当时就想,这我学不来,这辈子都学不来。 可能更深层的潜台词是:自己不会照顾自己吗?要别人伺候!我才不要伺候别人! 终于有一天,他也开始为领导鞍前马后了。 下车,找人,约车,拖行李,开房,拖行李。 好一阵折腾,中午了,还得找吃的。不知道出门瞎走随机进入一家饭馆的话贺一言会不会嫌弃。其实他嫌不嫌弃不重要,别找茬就行。 收拾好之后,楚鸿给贺一言发消息。 「楚鸿:医院下午两点上班,我们可以吃完午饭再去,贺总监想出去吃还是点外卖?」 「贺一言:出去吃,吃完就去。」 楚鸿敲开贺一言的房门。 早上寒冷潮气太重,贺一言还穿了风衣,这会儿太阳已经晒了一上午,他脱了外套,就着里面的黑色针织毛衣出来。 要风度不要温度,在老家,这叫超风。楚鸿腹诽,拉紧了自己的外套拉链。 贺一言吃东西就不像工作这么爱挑毛病了。两人找了家简餐,很快吃完,直接出发前往医院。 不过,还没到上班的点,贺一言也没去住院部,而是去了门诊那边。 这是一家二甲医院,有些年份了。 没有岳华医院那么拥挤。 狭长的诊室走道里,长木椅上安静地坐着一些病人,他们大多戴着口罩,有些戴着帽子。 每种病都会给人留下一种独特的病气。 低头站在墙边的女人,面色恍白,身形消瘦。大概率是早期肺癌,肺癌的那种白很不一样,没有多少血色。 轮椅上的男人,精神位萎靡,露出的皮肤有种抢眼的萎黄。肝癌,极有可能转移了,他痛的。 二十出头的女生,脖子上包着纱布,精神状态良好。甲状腺癌,得这个算是走运了,做手术基本能好。 楚鸿安静地打量着,任由深深扎根在脑海的知识蹦出来。 贺一言坐到了一对拿着检查单夫妻旁边,楚鸿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也只能跟着坐过去。 那女人惊讶地咦了一声,继而露出惋惜神情:“这么年轻,也……?” 贺一言淡淡垂下眼,不置可否。 女人只当他是伤心不想说,安慰道:“没事,你年轻,底子好,一定能治好。” 贺一言瞄向女人手中的检查单,问:“你们做了胃镜?” 女人叹了口气,哀怨道:“是啊,他的,之前他不舒服,医生就叫去查胃镜,结果当时就看见有东西了,后来又做了什么检,活检!对,活检。” 女人翻到下一张,是病理报告,都是一些确诊胃癌的检查。 大约是生了病的人,非常需要一个宣泄的窗口,也非常需要被理解,想要讲给别人听。面对同为病人或家属的人,就更能共情对方。 女人完全不设防,病历资料都拿给贺一言看。男人在旁边蔫蔫的,默不作声,女人对男人的病史了如指掌。 贺一言翻了翻,问:“没有做免疫组化吗?” 第26章 吸收(4) 女人疑惑:“不知道啊,那是什么?” 贺一言和楚鸿对视一眼。 楚鸿隐隐觉得,这似乎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找出原因。贺一言怎么就可以一下子抓住症结…… pd-1抑制剂不是万能抗癌药,它的使用需要满足明确的条件。其中最主要的指标就是pd-l1的表达水平,水平越高,使用起来越有效。pd-l1的检查主要通过免疫组化技术完成,需要在获取肿瘤样本后,对其进行切片、染色,完成检验,再由病理医生判读结果。 “没什么,一个检查。”贺一言摇摇头,继续翻看,看到一张基因检查的单子。“没做免疫组化,但是查了基因,你们在用靶向药了啊?” 基因检查单是医院开出来的,不过检查并不是在医院做的,而是送外检,在有资质的检验机构做,完成后反馈结果。 贺一言看着单子的左上角,那儿写着众元医学检验。 “我不清楚是什么药,但我拍了。”女人拿出手机翻了翻,举到贺一言面前。 苏维替尼,商品名胃诺康,万参药业的分子靶向药。 靶向药一样有使用条件,即靶点,所以得查基因,基因有那个突变才能用。 贺一言把单子拿得很低,用膝盖撞了一下楚鸿的大腿。楚鸿内心草草草,身体还是得默默靠近。 他迅速瞄过,然后努力够在贺一言耳边小声说:“三年前上市的,医保报百分之八十,适应症仅限携带?stk11 基因c.341g>a 突变的晚期胃癌患者。能用上这个药的患者,基本上没别的药可以用了,不然就剩下放疗化疗,救命稻草系列,他们这款药一骑绝尘,赚得盆满钵满。” 说到后面有点激动,贺一言瞪了楚鸿一眼,楚鸿瑟缩低头。 贺一言把那一叠单子还给女人,祝福道:“祝您丈夫早日康复。” 女人感情充沛,这会儿开始抹眼泪了。 贺一言起身离开,楚鸿也跟着。 走出了肿瘤科这边的廊道,贺一言问楚鸿有什么想法。 楚鸿摸着下巴答道:“嗯……可能小一点的医院没有检验pd-l1的条件,查不了就用不了药。但是好奇怪,他们查基因都可以送外检。” 贺一言淡淡道:“继续。” 楚鸿食指相对:“没了。” 贺一言叹了口气,又问:“那就已有的猜测,你觉得下一步该怎么做?” 楚鸿继续对食指:“去病理科问问是不是不能做免疫组化,再问问哪里能做。” 贺一言略偏着头,长久地凝视楚鸿,盯得楚鸿都有点开始内耗了。他忽然抬手在楚鸿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转身下楼。 楚鸿捂住额头,隐约听到声“聪明劲儿都用哪儿了”。 从下楼到到附近马路边儿这短短几分钟里,楚鸿为了挽尊,疯狂思考对策。 贺一言停在马路边,摸出烟和打火机,砂轮噌的一声,窜起火苗。贺一言叼着烟,微微眯起眼睛,双颊微陷,那点星火变烈变红。 哎呀,楚鸿也想抽了,但是没带。 他不经意地看了那烟好几眼,最后还是没好开口。 贺一言瞥向楚鸿:“想要?” 楚鸿抿紧嘴唇摇摇头,有骨气。 不,主要不是骨气的问题,是贺一言这个问法有点坏。 烟夹在食指中指间,手落到身侧,白烟往上飘,贺一言另一边单手弹开烟盒,循循善诱:“真不来一支?” “那我就勉为其难了。”楚鸿快速抽出一支,“劳驾,再借个火。” 贺一言哼笑,摸出打火机,打火。 小巧的银色打火机被握在手中,火举在贺一言身前,不近不远的距离。 楚鸿眸里透着点狐疑,还是凑前取火。 吹过一阵风。二十摄氏度的天里,南方的潮冷缓慢入侵。举起的那簇火燃久了,带着圈毛茸茸的暖意。 灰色调的城市像是默片,别的一切都移焦模糊,唯一的清晰色彩在打火机口上方——那张极富少年感的脸。 楚鸿自己拱手挡风,聚着火点烟。 鼻尖微翘,下方的嘴唇色泽红润,因含烟而微微张起,显得下唇更饱满。 贺一言没有自己没有察觉,他有点爱从这个略高一点点的视角看低头的楚鸿。 第29章 他举起烟,抽了很大一口,到胸腔都填满,焦油过肺,干、痒、灼烧,像什么东西在撕咬,不健康但爽,非常爽。 贺一言收了打火机,问:“你不近视,干嘛非要戴眼镜?” “啊啊?”楚鸿想起来陪他相亲那次,他压根没问自己是不是戴隐形眼镜,可能他看出来了,再装有点假。“这个眼镜,它是这么个作用,它像我穿在脸上的衣服。戴上眼镜我比较敢说话,取了有点像裸奔。” “摘了吧。”贺一言说。 楚鸿轻咳两声:“我是说,取了有点像裸奔。” 贺一言已读乱回:“可以摘吗?” 楚鸿:“……” 楚鸿默默地取下眼镜,折叠,放进外套的口袋里。 自从降温之后,楚鸿不在穿他的polo衫了,改换成一些蓬松外套,今天是军绿色的。摘了眼镜的楚鸿,露出白净的脸,莫名像只被包好的精美粽子。 楚鸿一边抽烟一边说:“我又想了一下,觉得可以先按医院不同等级,分别摸清肿瘤科接诊胃癌患者的情况,再了解一下入院后诊疗的情况,看看大概有多少医院能做免疫组化,最后查下整个区域的专门做检验的机构。” “嗯,可以。”贺一言听完,稍稍露出欣慰表情。“这个insight,你可以跟其他区域的msl沟通一下,看看其他地方存不存在这个情况。然后,如果真的是检测能力的问题,怎么办,你怎么策划接下来的活动?” “呃……” “不用现在回答,一步一步来。”贺一言回头遥望医院那边破破旧旧的楼,“还有一个问题,有些发展不是很好的医院,他们的病理科可能拿到报告也不会读。早年参加工作的人,有部分资质不是那么硬,也不会继续学习,pd-1毕竟是新药。” “好的。”楚鸿回味,贺一言好像真的在手把手带他。 两人又去了几所医院,同样的路子跟病人套近乎。 碰上的病人,要么做手术啦,要么放化疗啦,要么就是在用靶向药,似乎免疫治疗用得很少,不仅仅是他们维瑞康,其他pd-1抑制剂也少见。 打探完,两人回了酒店,各干各的活。 楚鸿汇总医院和检验机构的信息,挑了几家三甲,决定明天和贺一言一起去拜访医生。剩下的很多工作,就得他自己继续了,不是贺一言陪他这两天能做完的。 * 贺一言从笔记本中抬起头,伸了个懒腰,忽然感觉到脚底有点湿。 一次性的劣质拖鞋被水浸透,贺一言低头一看,地板湿漉漉的。漏水了? 贺一言收起电脑,沿着水痕去到卫生间那边,发现热水器在滴水,不知道是不是内胆破了,不过,这个房间……贺一言扫视一圈,决定找前台换个房间。 贺一言给前台打了电话,前台说派人来看,贺一言开始收拾行李。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哥敲开门,检查一通后,告知贺一言:“实在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边今天客房已经订满了,但是其他店还有空房,最近的距离大约两公里,我们送您过去,您看这样可以吗?” 贺一言:“……” “实在抱歉给您带来不便呢。”小哥赔笑。 贺一言叹出长长一口气:“算了,你帮我搬到我朋友房间,房号是……” “好嘞。”小哥拉着贺一言的行李箱就出门,贺一言拿着电脑跟在后面。 开了门,楚鸿看到前台小哥时,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或是马上要发生什么。 小哥一闪,贺一言登场,楚鸿如遭雷劈。 “你开心吧,可以和我睡一间了。”贺一言用没有表情的脸和没有起伏的语声说了很戏谑的话,这不啻为一种地狱幽默。 “这这这……”楚鸿连连后退,挡不住贺一言拖着行李进来的脚步,“发生了什么?” 小哥在后面鞠躬解释:“不好意思,那间房热水器漏水了,房费会原路退回。” …… 听说附近有个寺庙很灵来着,走之前一定去拜拜。 贺一言四下环顾,还行,不乱,不脏。 楚鸿极简办公,就在旁边的沙发和小圆桌,一杯咖啡一台笔记本。 贺一言打电话叫前台再搬了张小桌来。 谁懂这种心情,有时候不是不能接受不喜欢的情况,是得先建设一下心理。这突如其来的,有点难消化。 楚鸿坐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总结经验,下次就算是分开订房,也该订一个大床一个标间。现在这情况,比一起住标间尴尬多了。 贺一言把外套一挂,忽然坐了过来,问:“你弄得怎么样了?” 楚鸿双腿并拢坐好,转过笔记本,给他看表格。“差不多了,我想二乙及以下的医院就不用走访了,就算在那些医院查出来肿瘤,也会转上级的。去三甲拜访医生,剩下的直接打电话问病理科,电话我已经从官网抄下来了。然后就是检验机构的问题,全国就三家比较大型的机构,这边呢是覆盖到地级市,再往下的,也可以送标本,时间成本比较高。” “好,很好的。” 第27章 吸收(5) 晚饭出去吃了拉面,胃暖呼呼的。天黑得越来越早,吃完就回了酒店。 这点两人比较默契,打算洗漱早睡。另外两个市要小一点,所以不打算换酒店,坐高铁当天来回。明天一个地方,后天一个地方。 贺一言叫楚鸿先去洗漱,自己则开始给床铺一次性床单被套,喷酒精消杀。 拆着一次性浴巾的楚鸿感叹,哟,比他还讲究。 楚鸿洗完澡,穿着一条裤衩子,擦着头发滴着水就出来了。 贺一言正坐在沙发上看狗,出门三天,利多和普鲁被段子熹接走了。段子熹跟他打视频,直播正在玩耍的四只毛孩儿。 贺一言甫一抬头,眸中微震,扯起一边嘴角:“你就穿这睡?” “先挂了,一会儿跟你说。”贺一言小声跟段子熹叨了一句,挂掉视频。 房间开着二十八度的空调,温度适宜,穿短裤睡很舒适啊……楚鸿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这短裤虽然在膝盖上,但他又不是只穿底裤。 “啊……不然呢?” 继续擦头发,贺一言看自己的眼神,看得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文明不文雅不礼貌。男生宿舍不都这样吗? “……” “那不然,我把白天的衣服穿上?”无语死了,谁出个三天的差还带睡衣。 贺一言猛地站起来,拿起自己的东西往卫生间走,路过楚鸿的时候,余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那具身体,丢下一声:“随便你。” 一米八乘两米的大床,平均分就是零点九米乘两米,跟宿舍的床一样,能睡。 楚鸿直接栽倒,平躺在床上举着手机回消息,四处聊天。 贺一言出来时,看到楚鸿躺在床上,双腿修长笔直,两脚分开合拢分开合拢地摇晃,在自己出来时倏地停住。露出来的腰腹没有刻意用力,能看出隐约的肌肉线条,在他停住腿的那一刻,同时绷紧了。 楚鸿从举起的双臂的缝隙中,含着下巴,和贺一言四目相对。嚯,真有人带睡衣。 啊,不过这个对视好尴尬,装作没看到吧。 重新回到手机上,开屏,锁屏,开屏,我刚才在干啥来着? “小*小*,关掉所有灯。” “好的,已为您关闭所有灯光。” 智控的声音一落下,房间突然黑掉,只剩下窗外月光洒落点点白霜,以及楚鸿手机上的一片蓝光。 楚鸿感觉旁边一凹,带着点儿温度水汽散开,隐隐有些沐浴露的味道,跟酒店的不太一样,大概是他自己带的。 “如果你要玩手机,就自己开床头灯。”贺一言说完这句,戴上眼罩,没动静了。 不玩了不玩了,睡觉。 失去一种感觉的时候,其他感觉就会被无限放大。 楚鸿闭上眼睛,却能感觉到旁边人的呼吸,那种淡淡的木质香味,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 楚鸿不认床,适应各种艰难生存的条件,睡过各种治疗室、病房改装的休息处,睡过治疗床,睡过大通铺。 这张大床已经很豪华了,楚鸿没多久就入睡。 睡到半夜,隐隐听到什么声音,楚鸿迷蒙中找回一丝意识。 “我知道你们更喜欢ta啊。” “我不想学。” “你们想我变成什么样?” “为什么ta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 零零碎碎、毫无章法的一些片段,是贺一言一贯冷漠又平淡的语气。 楚鸿揉揉眼睛,收束起精神,清醒过来,确定是贺一言在说梦话。 楚鸿:“……” 他会不会因为窥探到了上司的秘密而被开? 贺一言还在继续说梦话,说一句停一会儿。 楚鸿恶向胆边生,趴在他旁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第30章 “贺一言。” 楚鸿:“你刚说谁更喜欢谁?” “……” 楚鸿:“你不想学什么?” “不想学医。” 楚鸿:“那你为什么学了医?” “……” 楚鸿:“你想变成什么样?” “你有病吗?” 楚鸿咬牙切齿……再问:“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 做个梦说话还这么狂躁呢。 楚鸿:“我是你爸爸!” “你是个头你是。” 楚鸿扶额,好像在和人工智障对话。 “我再问你哦,”楚鸿已经适应了较暗的光线,撑到贺一言上方,“你为什么要逮着楚鸿压榨?” “我没有压榨你。” 楚鸿大惊!这先人板板做梦还认得人! 楚鸿再问:“那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哪样?” 这两个音很短促,又发成了喉音,听起来黏着,带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像是浸了液氮的玫瑰,被拍成碎渣,落在奶油上。 不等楚鸿再说什么,贺一言抬起一只手,按在楚鸿的额头,然后缓缓地下移,拂过眼睛,拂过鼻梁,最后,中指的指腹擦过嘴唇。 嘴唇上有丰富的神经,可以捕捉那些最细微、最敏感的触碰。 楚鸿没有料到贺一言还上手,怔愣不动,直到微温的手指抚过嘴唇,粗粝的摩挲激得他头皮一阵发麻,陌生而诡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只觉得喉头发干。 楚鸿猛地向后挪开,翻身躺下,看着那只手在半空中停了少顷,也跟着落下。 心脏跳动的声音咚咚咚传入耳朵,楚鸿都怀疑自己的心要搏出胸腔了,脑子里嗡嗡一片雪花,最后蹦出几个字:我靠,男人的身体不会这么贱吧? 老处男老脸不红,但是对自己的身体有些恨铁不成钢。 楚鸿难得地失眠了,在后半夜。 起床的时候眼睛干干的,人也略显疲惫。 贺一言几次侧目,忍不住问:“你没睡好?” 楚鸿盯着这个罪魁祸首,回答:“显然是的。” 贺一言反应不大,多半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说梦话,只神色无异地说到:“今天应该有空房了。” 楚鸿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是说他今天大概可以搬出去。 “好的,感谢。” * 待一起时间长了,公事公办,楚鸿忽然觉得贺一言这人相处着也还行。 一个做事利落的同事,比一个老留烂摊子的同事好。一个指令精准的上司,比一个无知还瞎指挥的上司好。 两人后两天走访了主要的三甲医院,三甲还是有完善的检验设备,可以做免疫组化,只是病人太多,不是每个人都能住进院来。 楚鸿认为,检验能力还是不足的。贺一言凝目,点点头。 其实像癌症这样的病,病人很有可能在下级医院查过了,在上级医院再查,担心误诊。 转上来的病人,能做手术的就手术了,不能做手术的,也是按指南在治疗。 周五的下午,两人又在路边抽烟。 楚鸿说:“你说有没有可能再开发个快速试剂呢?” 不等贺一言回答,他马上自己把自己否定了:“肿瘤组织切片、抗原修复、抗体孵育、显色……一套搞下来两三天,要是缩短时间,结合不充分了,弄些假阳性假阴性更麻烦。不行不行。” 贺一言今天穿了高领毛衣,外搭一件薄款风衣,楚鸿冷不丁一转,瞧见他目光散漫抽着烟的样子,蓦地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贺一言回过头,看向他:“不急,是跟别的机构合作还是怎样搭建平台,你之后自己慢慢考察。对了,回去的车是几点?” “呃,呃呃呃,我想想,”楚鸿到垃圾桶边掐了烟,“您是今晚七点半,我明天回。” 贺一言扬眉:“怎么?还有事?” 楚鸿解释:“附近有座寺庙还挺出名的,我想明天去拜拜再走。” “哦。”贺一言走近几步,“那你帮我改签了,我跟你一块儿。” 楚鸿睫翼颤颤:“啊?” 贺一言:“来都来了。” 楚鸿:“……” * 万相寺。南方的寺庙山清水秀。 入山门即见一个高大的牌匾,上面写着万法诸相。进去后是巨大的人工湖,湖中有一座观音山,山上有诸般观音像。走了好长一截,楚鸿想看另一视角的观音,回过头才看到那块牌匾的背面写着“回头是岸”。 贺一言顺着楚鸿停留的目光看了过去,笑出了声。这一笑,反而让楚鸿呆了一下,这家伙原来能笑成这样的。 楚鸿问:“好笑吗?” 贺一言答:“医学苦海,回头是岸。” 好冷。 因为是傍山而建,所以殿宇是逐座升高的。 楚鸿说:“我要从第一座开始拜,你拜吗?” 贺一言摇摇头,问他:“你有什么要求的吗?” 楚鸿:“当然是求家人朋友平安幸福啊!” “哦,那分开行动吧。”贺一言说完就转过身,自己走了。 第一座是恢弘的大雄宝殿。 早上起过雾,这会儿还没有散尽,山色半隐半现。坳中的寺庙露出半截飞檐,垂着一只铜铃,它摇晃时声音沉沉。 贺一言沿阶而上,在殿侧的扶栏边驻足。 每一段阶梯落差都有好几米高,插香的炉子在最下面。 贺一言遥遥望着将香举过头顶的楚鸿。 众数香客的影子在他身后浮动。来时的人工湖,远看绿得发稠,湖边的老银杏落了半地黄叶,一阵一阵被风吹到香客脚边。 贺一言看着楚鸿,在这么一番景致里,虔诚地插上三炷香。 袅袅白烟,纷飞黄叶。 那一天,贺一言也记不得自己看这样的楚鸿看了几次。 第28章 分布(1) 回去之后的工作日益繁多。 公司的四期临床、研究者发起的研究、真实世界研究,好多上市后的试验都在进行中,陆续出数据。有些pi(研究者)想直接让楚鸿来写文章,楚鸿不能得罪pi,也必不会帮忙写文章,打太极打得心累。 地方病理科pd-l1检测能力的问题等着解决,他时不时出差。 好些kol反映使用维瑞康后出现免疫性肺炎,虽然问题不大,但是得和普通肺炎做鉴别,楚鸿又要收集影像学的图片,制作鉴别诊断的手册,发放下去。 顺手还要建立不良反应事件的区域急救网络,签约了几家医院作为转诊中心。 总之是忙得头都没了。 楚鸿现在都不觉得贺一言在压榨他了,是这些工作的的确确摆在他面前,别说摸鱼,应付完都耗费掉他大部分精力。 事系医药和生命,楚鸿没有办法做到昧良心,他得把事做完。 十一月底的月会,楚鸿在线上参加的。会后,贺一言居然一个电话直接打过来。 楚鸿蜷在床上,放下电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平淡的声音:“你怎么了?” 楚鸿莫名慌张:“啊……没怎么。” 贺一言:“刚才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楚鸿:“……”因为上班上多了,这是能说的吗? 贺一言:“是工作上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楚鸿:“没……” 贺一言没有说话,也没有挂电话。 楚鸿听到那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就仿佛那个人和自己面对面一般。这气氛太模棱两可,他一时分不清这是来自上司的正常问候,还是出于别的什么情绪。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高高提起。 自上次从万相寺回来,分别之后,楚鸿不怎么去公司,屈指可数去公司的那几次,也不是回回都见到贺一言。可能是接触少了,也可能是忘了那种讨厌一个人的情绪,楚鸿慢慢觉得贺一言没有那么面目可憎。 在公司看到贺一言,仅仅是隔着人群和距离,对上眼神,互相点头就算打招呼。一秒之后,别过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但脑海里残留着那双眼。 贺一言:“如果是有合作方想让你做职责外的事,直接拒绝。” “好的……”听到贺一言说这种话,还蛮惊讶的。 “楚鸿。”那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带着些呼气声。 楚鸿直觉对方正在抽烟,并且没有任何障碍地想象出了他抽烟的样子。 楚鸿:“怎么了,贺总监。” 贺一言低声:“需要帮助可以找我。” “……”楚鸿按住胸口,“好的,感谢。” 头脑有点晕。 楚鸿爬起来,找到那瓶in black的香水,朝房间里喷了几下,然后躺到床上,等待那股烟草与酒混合的烈香落下,忽而又对自己喷香水的行为感到匪夷所思。 头更晕了。不行,他得出去吹吹冷风。 楚鸿不想动脑子或者很疲惫的时候,就靠搓电极解压。 第31章 积攒一部分之后,快递发货,给他的学弟学妹客户寄过去。 手头有一批电极,是申江本地的医学院的研究生订的,本来也是发快递更方便,只是聊天的时候顺便聊到实验,学弟说他同学有几只c57废鼠,没携带病菌,处死有点不忍心,但是也没法用了,想找人领养出去,问楚鸿要不要带一只走。 c57bl是很常见的一种实验鼠,智商高,毛发通体亮黑,油光水滑,盘起来手感很好,饲养体验不亚于花枝鼠这样的宠物鼠。 实验室劳模楚鸿养过c57,立马就父爱泛滥了,当即应下一只。正好想盘毛茸茸的东西,养狗又没精力。 楚鸿决定提前出门去送电极接鼠鼠了。 他拎了个花枝鼠外带用的塑料包,直奔医学院的实验楼,接到了一只12月龄的鼠弟弟,翘屁嫩男一枚。 学弟的脸色跟他的脸色一样烂,楚鸿随即就知道为什么贺一言要来问候自己了,该照照镜子的。 在场气色最好的是c57鼠鼠,面对造模的折磨,依然极力乐观,该吃吃该喝喝,上蹿下跳茁壮成长,活力满满的黑皮体育生,为科研事业奉献终生。 楚鸿给它取名糊辣壳。 在外面随便吃了点东西,傍晚,楚鸿带着糊辣壳去了地局,充充电换换精神面貌。 刚进去,陈森先拉长了嗓子惊叹:“我的天呐——多久没见呐,你怎么面相都变了。你这个面容,写进诊断学教科书吧,社畜面容。” 楚鸿翻白眼:“闭嘴吧,你这个医学叛徒。” 陈森先反驳:“你也背叛了一半啊,有什么资格说我。” 楚鸿和闻静姝前后脚,闻静姝看到楚鸿第一句话:“啊!你怎么变丑了?” “……”楚鸿心上扎满小刀,无语凝噎。 陈森先看到楚鸿提来的鼠,接过来逗玩,c57精力旺盛,酷爱打架,对着陈森先的指头就是一个推手加刨刨刨。 陈森先:“好辣的鼠,它叫什么?” 楚鸿:“糊辣壳。” 陈森先:“果然辣。” 司然上酒,楚鸿闷了一口,感叹到:“学长,我终于懂了你说的那种,必须靠抽烟、喝酒、吃特卖店里劣质牛肉粒来维持生命的感觉了。” 陈森先表示理解:“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这种生活我真是过不了一点儿。上班那一年,我每天都觉得生活没意义。” 楚鸿:“上班使我失去了童真。” 陈森先和闻静姝同时尖叫:“啊???” 楚鸿无语:“真假的真……” “哦……” “你们真是……”楚鸿转着酒瓶,“我想一辈子当大儿童,想幼稚,想像傻子一样快乐,现在要被迫真正长大了。” “世界真是一个巨大的否定之否定,对工作的理想主义滤镜,滤镜破碎,对工作祛魅,被工作鞭打之后,不再用理想或厌恶的极端视角去评判工作,我要生存,这是我无法逃避的压力和规则。” “以为可以占工作的上风,结果还是被工作击碎了,呜呜呜呜……”楚鸿今天点的啤酒,握住瓶子把头埋在臂弯,完全一个苦酒入喉心作痛。 “一辈子当大儿童,谁不想呢?”闻静姝拍拍楚鸿的背,“你上班一年多了哈,等第二年第三年的时候,你就会从愤怒难受过渡到麻木疲惫,最后就接受了……所以我也不会劝你换工作,因为真的……上班都一样。” 陈森先:“叽里咕噜说什么呢,还否定之否定,你弃医从哲吧。” “诶……”楚鸿顿然抬起头,“最近好像没怎么看到柏老师。” 陈森先回想了一下,说到:“他好像最后一次来是十月中旬的事了。” “也没有联系吗?”楚鸿想到柏树生的病。 “问过,”陈森先没有很在意,“他说他辞职出去旅游了,有钱真好。诶,主要是这工作他真敢辞耶。” 闻静姝晃晃手:“围城,遍地围城。” 楚鸿缓缓哦了一声,陈森先和闻静姝的絮语逐渐模糊。 因为工作时间的不规律,楚鸿的作息也不规律起来,没怎么锻炼,他开始加入陈森先的深夜暴走团,权当锻炼。 楚鸿不喜欢跑步,伤膝盖,也不爱去健身房,人多。以往是在家里做点无器械的运动,工作忙起来就懒了,跟着暴走团,有个组织,让他坚持保证运动量。 团里的人数依旧维持在十几左右,什么人都有,自由职业的、打工的,偶尔互相闲聊,大部分是自己戴着耳机,一群人就陆陆续续开始游走。 楚鸿习惯趁这个时候思考问题,把白天的工作捋一遍。 有时候混在人群里,楚鸿有种回到大学时代的错觉。他抬头望天,天却不再是学校操场所见的那般广阔,而是被高楼大厦挤出的一条。 一条天空,好像一条望到头的路。 * 十二月的某一天,又一次拜访白藏,他跟白藏已经很熟了。 等到年后,维瑞康就上市半年,这半年来的临床研究,足以产出新的证据,以及筹办后续的会议,比如不良反应多学科管理沙龙,所以楚鸿同时也在写irae处理速查手册。 楚鸿和白藏的沟通已经达到了精简至极的地步,从一开始楚鸿还要带点情绪进入沟通,到后来直接是两个人机交换信息。 药物的体内过程是微妙的。 药物有一个治疗窗,就是一个药物的最低有效浓度到最高安全浓度,低于最低没有用,高于最高会中毒。每种药物都有一个半衰期,这是血液中,药物浓度下降一半所需要的时间,用来确定给药间隔时间,确保浓度在治疗窗里。 肝脏是最主要的药物代谢器官,免疫治疗容易发生肝损,所以用药时得监测。 这次跟白藏主要就是交流肝毒性的问题,确保没有这方面的隐患,好更新irae处理速查手册。目前看来,肝功的异常都在可控范围内。 沟通结束,白藏给了楚鸿两张票。楚鸿定睛一看,是他的脱口秀剧场的票。 楚鸿喉咙滚了滚:“呃……” 白藏面无表情:“剧场要倒闭了,老板让发的。” 楚鸿想笑,但是看到白藏那个样子,又觉得笑出来少功德。 “好,有时间一定捧场。” 第29章 分布(2) 好巧不巧,走出办公室的门,又遇到贺一言。 多半是来看那个胃癌大叔的。 楚鸿怔了一瞬之后,挥挥手道:“嗨。” 白藏闻声回过头,贺一言看看楚鸿,又看看白藏,面无表情回了个嗨。 这次贺一言没叫楚鸿陪他去看病人,但楚鸿想起李吉茹的脸,想到李吉茹都记得自己,去问候一下似乎也无碍。 正在楚鸿犹豫时,某间病房里快步走出一个护士,到了医生办公室之后喊值班医生:“张医生,25床好像不行了。” 值班医生和白藏同时起身,跟着护士往病房走。 楚鸿边让道,边在贺一言身边小声询问:“我跟你一块儿?” 贺一言很轻地点了下头,然后拍了一下楚鸿的腰。 楚鸿瞬间僵直,抱住自己腰两侧,问:“你干嘛?” 贺一言一本正经:“你的羽绒服看起来很软,想拍。” 楚鸿:“……”神经病啊。 到了才发现赵祥是24床,就在25床旁边。 病房实在拥挤,贺一言先进去了,站在赵祥的床边。楚鸿眼神跟李吉茹打了个招呼,就站在26床的床尾。张医生和白藏在25床两边。 25床是个五十多岁的清瘦大叔,或者说叫消瘦,如同教科书上描述的一般,大肉尽脱,形销骨立,恶病质。输液泵还泵着,多半是精麻药物,止疼的。 心电监护上,心电图那一块早已开始变化,电波逐渐失去原本的规律。 护士此时推着抢救车从门外进来,白藏问家属:“抢救吗?” 家属可能是他的女儿,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捂着脸半天没出声。在白藏第二次询问“抢救吗”时,姑娘摇摇头,泪珠从指缝中滴落。 抢救也无非是注射一些强心的药或者激素,再做一会儿胸外心脏按压。顶多半个小时,要么恢复生命体征,要么心电图依旧拉平。 张医生对白藏说:“我先去写放弃抢救的单子来签字,白医生您看着会儿。” 白藏点点头。 一切都很安静,只有仪器的嘀声时不时响起,房间里的人各怀心思。 家属去病房外打了个电话,再进来时,张医生拿着医疗文书找她签字。 当心电图完全拉平,再没有起伏的时候,白藏抬手看了看表,念到:“记一下,十点三十二分,临床死亡。” 平凡的一天,平凡的一个人消失。 他曾看着女儿来到世上,如今女儿也看着他离开这个世界。 匆匆送往迎来。 背景音忽然变得纷繁嘈杂,有人进来,麻溜地给逝者换寿衣。 楚鸿的指端骤然一凉,他低头看去,26床原来是个小姑娘,她握住了自己的手。小姑娘没有头发,跪在床尾围观邻床发生的一切。 第32章 “那个衣服,我也有。”小姑娘仰头望着楚鸿,跟他说。 “啊?”楚鸿看向25床,顿时哑然,只得拍拍女孩的后脑勺,“瞎说,你以后要穿漂亮衣服的。” 女孩眼神亮亮,说得很认真:“我知道,我有的。” 斜后方,女孩的母亲捂着嘴,眼圈红红。 等这场插曲过去,楚鸿才来到赵祥这一边儿。 赵祥的腹水没有缓解,身体情况更差了,肚子很大,四肢越来越瘦,而且背后出现了一些褥疮。 褥疮是因为长期卧床,身体自重挤压形成的。都说长褥疮是没护理好,实际上照顾过长期卧床的病人才知道,很难避免。腐烂在活人身上悄然发生,感染一发不可收拾。 入冬,天气越来越凉,一切都很不方便。 所有语言都苍白无力,只剩下理解、陪伴、问候、无奈。 直到中间那张床变空,护士进来做消杀,换新床单被褥。 离开的时候,楚鸿能感觉到气氛比上次凝重。 出于规范,他无法查阅患者病历,临走时便去问白藏,赵祥现在用的什么治疗。白藏告诉他,三线治疗也失败了,现在用一种靶向药,苏维替尼。 楚鸿微微一愣,真药王啊。 白藏表示:“没有药能用了。” 楚鸿:“好吧。” 楚鸿出来,贺一言在等他。 贺一言问:“要不要去喝咖啡?” “好……啊。”楚鸿拽着自己的袖子,他的羽绒服确实挺软。 两人并排站在电梯里,一路往下。贺一言这是要请自己喝咖啡吧,应该的,他薅过自己一杯奶茶。 他们去了岳华附近一家便宜大碗的咖啡店,店名叫西地兰(快速强心药)。 店主是个弃医从咖的心内科医生,曾经的主治医师摇身一变cedi-lanid coffee主理人。 店主在咖啡机后忙碌,他背后的墙上挂了幅海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画的:jesus抬头望天,下书四个大字——主不理人。 招牌是穷鬼冰美式,the poor americano(ice),九块九一杯,600ml,走量,深受附近医生的喜爱。 店里随处摆放蓝色生死恋,楚鸿进去后有点呼吸困难。 拿到全英文的菜单,楚鸿看了老半天,确定自己没看错,都是心内科用药,什么硝酸甘油,普罗帕酮,美托洛尔。 “那那那,就一杯普罗帕酮吧。”楚鸿点了个治心动过速的。 贺一言叉腰靠在柜台边,低笑两声。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室内空调打得很暖。 贺一言裹着毛呢大衣,慵懒地靠在沙发里,问楚鸿:“最近工作怎么样?” 楚鸿谨慎:“是指……?” 贺一言:“各个方面。” 楚鸿其实不确定该不该对贺一言说这些,神仙上司存在于理论上,存在于想象中,能够做到像宋思礼那样保持基本的善良,像msl的直线经理那样做到不找茬能担事,对楚鸿来说已经是烧高香。 引导型上司?帮你成长?纾解情绪? 楚鸿打出三个问号,可贺一言的眼神又实在真挚。 “嗯……和kol的联络,偶尔会有点心累。困难倒没有很多难解决的,事情有点多。”楚鸿咬咬下唇,“贺总监,您不会要求我在这种情况下,还神采奕奕地上班吧。” 贺一言抬手:“那没有。” 咖啡出餐了,搞了半天就是焦糖玛奇朵,神特么普罗帕酮,好甜好甜……他还是喜欢黑咖加柠檬。 贺一言喝的卡布奇诺,一口之后唇上留下奶泡,他抽出一张纸,由中指按着擦过。 五指微分,骨节分明,却不见过分突兀的棱角。 楚鸿的目光顺着那纸到垃圾桶,又回到贺一言脸上,他端起“普罗帕酮”喝了一大口,甜到发腻。 贺一言:“我不喜欢陌拜,所以一开始做的ma(医学顾问)。带我的是个德国人,他要我每三个月汇报一次对工作的体会,有没有得到来自外界的认可,有没有被要求做不擅长的工作,工作和回报的匹配度符合自己的预期吗?” “通常这些谈话发生在非正式交流中,一杯咖啡的时间。如果做着一份和自己的价值观不相符的工作,那还是挺痛苦的。” “楚鸿,我非常认可你的能力,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会是个优秀的msl。新药成长期是有些累,医学部的工作有时候也得不到其他部门的理解,这我都知道。” “如果你是喜欢这份工作,愿意长久做下去的话,希望你能消解掉负面的情绪,尽快在工作中找到价值感。我期待和你共同实现一些意义。” 楚鸿拿着咖啡目瞪口呆:“贺总监,您很久没有说这么长的话了吧。” 贺一言皱眉:“呃,你……” “好好好,不开玩笑,”楚鸿连连点头,“我知道了。” 焦糖玛奇朵暖暖的,莫名变柔软了。 楚鸿拿出白藏给的剧场门票,推到贺一言面前:“贺总监,你要不要去听这个,白藏的脱口秀。” 贺一言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抬眸:“你在邀请我一起?” “啊……?是,是的吧。”楚鸿眨眨眼,“我有点好奇您跟白医生到底有什么矛盾,我听说是他的性向吓走了一个msl……” 贺一言看了两眼票,没说去还是不去。 “不是,这是我为了挽回一些愈谷的名声编的。”贺一言冷不丁冒出一句。 楚鸿差点被咖啡呛死,问:“所以,真相是?” 贺一言表情很复杂,像是在思考讲哪些。 “我才到申江的时候,租房。为了去公司方便,就在附近找。因为时间比较急,看到一个合租的还挺合适。” 这个开头……楚鸿完全想不到故事怎么发展。 贺一言继续:“白藏是房东,另外还有一个租客,就是那个msl。” “一开始大家工作忙,见不了几面,相安无事。后来久了,休息时间可能会在公共区域碰面,他们两个,嘶,怎么说呢,像是两个没有情商的聪明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合适。” 楚鸿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差点没喷出来:“辛苦你了。” “只是稀奇古怪的毛病多就算了,”贺一言托手挡住嘴,“有一天意外发现他俩在,苟且。” “咳咳咳咳咳咳——” 贺一言的手虚空舞弄了一下:“我当天立马找房搬出去了。” “实在是辛苦你了……” “其实这都不关我的事,就是很无语。后来他们应该是感情破裂了,闹得有点难看,我就让那个msl换了组。不过,不知道是藕断丝连还是旧情复燃,又闹过一阵,影响到工作,那个msl还是离职了。他俩后续我不太清楚。为了维护愈谷的声誉,制止流言,所以我传了一个锅都在白藏身上的版本。” “牛哇……” 所以,楚鸿猛然回过味,七夕的时候,贺一言震惊地问他是不是喜欢男的,是心理阴影哇? 第30章 分布(3) 牛哇完之后,谁也不说话,有点尴尬。 贺一言打量着楚鸿,虽然看上去还是有些潦草,但相比于夏天,此刻不是伪装了。他不再戴眼镜,头发似乎很久没修剪过,耳后长长了,像狼尾,随便抓了两下。米白毛衣,搭深蓝色的muji风羽绒外套,还是像个大学生。 不能让话掉地上。楚鸿试探问:“那这脱口秀您还去听吗?” “去啊。”贺一言斜斜看向桌面上的票,“剧场门口见。” 喝完咖啡后,两人分别。楚鸿站在路边,看那辆红色的车开走,恍然有种时间被压缩了的感觉,居然已经工作八个月了。 * 周天,贺一言和段子熹相约带狗去露营。段子熹的车是越野车,所以贺一言先去段子熹家,坐他的车出发。 牵着狗上楼,还没来得及敲门,门自己开了。 玄关处的男女激情拥吻,段子熹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搂着女人,余光瞟到满脸无语的贺一言,才放开怀中人。 “再见,安娜。”段子熹挥手。 贺一言侧身让步,女人揽了揽耳边的发,快步离开。 不想说什么了,他知道段子熹是这样,但是没眼看。 小狗已经在互相嗅嗅打招呼。 段子熹:“你先进来坐会儿?我换个衣服就出发。” 贺一言摇摇头:“车钥匙给我,我去车上等你。” “诶你这人……”段子熹转身找钥匙,“行吧行吧。” “绳也拿来,我把狗带下去。”贺一言抬抬下巴。 丁丁和布比被段子熹养得膘肥体壮,一左一右像两只狗保镖。贺一言一个人牵着四只狗,派头十足。段子熹这栋楼没有直通车库,得走到中庭再下两层,一路上颇引人注目。 贺一言攥紧了绳子,怕遇到别的狗没拉住。狗子活力满满,真是生活的麻醉药,卡因大军冲呀! 申江的冬天潮冷,他们去了一个森林露营地。小阳春的尾巴,太阳出来时暖意,比春天更挠人。 第33章 梧桐树的枯叶铺了满地,小狗奔跑,爪子碾碎叶子发出脆脆的白噪音。贺一言闭上眼睛,无端想到了楚鸿的羽绒服,拍上去膨膨的手感,他也要买一件。 后备箱支出一个小棚,下方撑开小桌和露营椅,点了一个烧烤盒,不过上面放的是咖啡。 期间,有个女生过来问贺一言要微信号。贺一言就地取材,食指在自己和段子熹之间晃了几下,一句话也没说,闭眼点头,段子熹配合地望过来,递出一个微笑。女生自行想象,尬笑离场。 段子熹回完消息,放下手机,瞥了贺一言几眼。 贺一言感觉到了,问他:“干嘛?” “我很好奇,”段子熹回想起早上贺一言那个无语的眼神,还是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受到了伤害,“你不需要爱情,也不需要date吗?” 贺一言表情凝固,问:“你的大脑进化成百分之百性缘脑了吗?” “百分之五十吧,”段子熹化身滚刀肉,“我不懂你为什么试都没试过就那么抗拒。” 段子熹和贺一言是两个极端,一个滥情,一个无情。 贺一言问:“你是指情感上还是身体上?” 段子熹:“都有,当然我更好奇的是身体。” “老段,我们是人啊。”贺一言坐直,拿下咖啡等凉,“动物发/情,繁衍族群,这是它们无法抗拒的写在基因里的本能,而人类……” 段子熹探头:“人类不发/情?” “不,人类没有固定的发/情期,是唯一三百六十五天都可以交/配的动物。”贺一言摊手,“这种繁殖策略意味着,稳定的伴侣,共同抚养生长缓慢的婴幼儿,纯粹的本能变成了情感联结、愉悦体验。” “但人又真的很奇怪,并不是所有的家庭,在这种繁殖策略下都能获得情感联结、愉悦体验。” “我不喜欢没有感情基础的肉/体关系,既然人类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那论情感,我可以从狗、从游戏机上获得愉悦体验,论身体,我有手。狗、游戏机、手都不会背叛我,也绝不会让我陷于难以逃脱的关系。” 段子熹目瞪口呆,捂着胸口:“啊?啊。你,啊!” 贺一言风轻云淡地喝了一口咖啡:“爱情,好难想象啊,也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吧。” 段子熹大为震惊:“狗、游戏机、手,爱情,真有你的,这这这,这能一样吗?” 贺一言挑眉:“怎么不一样?” 段子熹冷哼:“我一定要等到你吃上爱情的苦的那一天。” …… * 白藏的演出在周三晚上,贺一言开车去接楚鸿。 出门前,楚鸿给糊辣壳团了一坨大米到食盒里。加工粮再怎么做,对耗子的吸引力都完全比不上大米。糊辣壳双手捧饭,嘬嘬嘬。 幸福的小老鼠,已经过上了楚鸿梦寐以求的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 楚鸿出门的时候还是觉得抽象,他甚至觉得,自己跟项婉出去玩,都比跟贺一言出去玩要正常些。 难以想象几个月前自己还在脑中踩他,这几个月发生了啥,就变成这样了。 好奇怪,还有丝诡异的期待。 12月11日,三十一岁生日。 贺三思订了一束向日葵到公司,贺一言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倒回来把花也带走。 鲜艳的花束被放在了副驾驶。 楚鸿拉开车门的时候,有一瞬间如遭雷劈。还好眼睛比脑子快,脑子比嘴快,在误以为贺一言还给他带了花之前,看到了上面的贺卡:生日快乐,一言。 “哇——啊——哦?你生日啊。”是嘛,贺一言又没疯,他也没疯。 “顺手一放,我忘了,扔后面吧。”贺一言说着就要捞花。 “什么扔啊,轻拿轻放。”楚鸿捧起花,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后座,又拿出一个硅油纸袋晃了晃,放到中央扶手上,“正好,我给你带了巧克力司康,你可以许个愿,如果你没有别的生日蛋糕的话。” “哦。”贺一言眸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乐色。 楚鸿坐进来,喋喋不休:“诶。你该早告诉我你过生日的,那我就烤个酸奶芝士。话说你生日还跟我来听脱口秀,你不和家人朋友去过生日吗?” 贺一言目视前方打着方向盘,重复道:“过生日?” “对呀,小时候我妈会给我准备大蛋糕,插上那种点燃就再也关不掉的莲花灯,用交卷照相机拍照,每一年都有。后来大一些了,就和朋友吃饭,唱歌,邀一大群人一起玩,去桌游厅,去野餐,喝到烂醉。你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吗?”楚鸿花里胡哨描绘一通,越到后面越感觉气氛怪怪的,变安静了。 贺一言淡淡道:“我不喜欢人多。” “好吧……” 白藏说剧场要倒闭了,果然不假,稀稀拉拉坐了一半,这一半里不知道多少是送的票。白藏给的票还在第一排。 楚鸿讲:“我之前来听过一次,感觉很人机,但是别人笑得还挺开心的。说实话啊,如果不是真的看见,我好难想象白医生这样的性格,会来说脱口秀。” “这是他妈给他安排的,就是觉得他太人机了。”贺一言解释,“让他出来锻炼下说人话的能力。” “啊……”楚鸿捂嘴,“这你都知道。” “他爸妈也是医疗体系里的,吃点瓜很容易。”贺一言讲这些的时候毫无玩笑之意,“医生和教师的子女,性格出点问题,太正常了。” 楚鸿在很近的距离看着贺一言的眼睛,这个人基本上不会出现大表情,所以板着一张脸说出人机、吃瓜这种词儿时,有种割裂的……可爱? 贺一言偶一偏头看到楚鸿,然后停住,问:“你看我做什么?” 楚鸿咽了咽:“看着人眼睛说话以示尊重。” 贺一言略微蹙眉,回过脸去。 白藏一如既往讲他的医学笑话,楚鸿尝试理解这种接近自嘲的幽默。太久没有娱乐,觉得别人的笑声更好笑。 他今天讲自己学医的经历,又提到今年临床分数大跌,前几年高分报考临床医学的,就跟在前几年买了房一样。 “扎心了烙铁。”楚鸿抚心脏。 贺一言问他:“如果不学医你想学什么?” “真不知道,”楚鸿仔细想了想,“十八岁的我,好像无论如何都会做出那样的决定,现在的话,我觉得当个西点师也挺好的。” “如果你不学医,我们也不会认识了。” “是的哦……” 散场之后,两人坐到车里。 楚鸿冲贺一言摊开手:“借一下打火机。” 贺一言疑惑:“你要抽烟吗?这里可能不太方便。”还是递给了他打火机。 “不抽烟,当做蜡烛。”楚鸿接过打火机,拨开火,另一手点开了手机上的生日快乐歌。 车厢里没有开灯。楚鸿举的那簇火是唯一的光源,就在两人之间。 橘色的火光映照出楚鸿的脸,带着淡淡的笑意的,真诚的,期待的。短短的火苗因两人的呼吸而扭动,光影随之变化,仿佛那人的眼睫也在扑颤。 楚鸿大概没有选版本,手机里窜出甜美的童声。 贺一言忽然有种美妙的幻觉,自己不是三十一岁,是三岁、四岁、五岁,拥有一个狭小而快乐的秘密空间。 “许愿呀!”楚鸿小声提醒。 贺一言闭上眼睛,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没有什么愿望,没有什么期待,但似乎心脏又被什么填满了,被催促着,去吹灭那簇火。 “——呼。” 火光熄灭,打火机合上盖子的声音。 “生日快乐啊,贺总监。”这句话里,有几分客气,有几分真心。 贺一言拆开硅油纸袋,拿出一块司康,咬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开。 “谢谢你,楚鸿。” 第31章 代谢(1) 贺一言回家之后,打开街机玩了一把,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于是跟狗玩了一会儿,实在安静,接着他又打开电视,找了艾氏解剖的课来当电子榨菜。 晚饭后再不吃东西的他,破天荒把那袋司康拿出来继续吃。 如果不是这袋司康和那束向日葵,他完全没有过生日的实感,平凡普通的一天,他自己都不记得。 狗子好奇,左闻右闻,贺一言拿高纸袋,对小狗训道:“毒药,吃了就见不到爸爸了。” 利多脑瓜小听不懂,贺一言对普鲁伸出拳头:“你跟妹妹说。” 普鲁的狗爪子往拳面上一按,把利多叼走了。 贺一言从小都比较孤僻,没什么朋友,倒也不算被霸凌,算一种水到渠成。 大学之前,他一直隐隐感受到来自父母对他的浓烈期盼。父母从来不明讲,总说只要他健康就好,其他都不重要,会给他最大的自由,然而一旦他没往父母所期待的方向走,得到的便是一种近乎暴力却又表面稳定的情绪输出——我对你很失望。 第34章 他一边恐惧听到父母口中说出的“我相信你”,一边朝他们所相信的样子努力,仿佛一种卑微的讨好,小孩对家长的讨好。 这种讨好以前主要体现在学习上,大学之前大家都埋头苦学,很正常。大学之后,贺一言刻苦得稍微有点格格不入,他跑图书馆跑得室友心慌,室友就不带他玩了。刚好。 从小到大所有的决定,都是在父母所谓的自由和无形的控制下完成的,以至于好或坏的后果,他们都可以撇清责任,这是你自己选的。 后来,他慢慢意识到父母可能不是那么爱他,只是爱表面上家庭的完整,爱孩子带来的体面,爱他的姐姐,爱循规蹈矩的一切,而他自己却似乎再无法逃脱那样的影响。 所以在楚鸿那场倒反天罡的讲座之后,他从暴烈的愤怒到恶趣味的报复,再到捉弄成功之后的空茫,他忽然意识到,楚鸿那样才是常态。 为什么有十分就一定要做到十分啊,是他一直被规训成了十分。 他除了工作,没有太多东西了,这好像是唯一体现他存在意义的事物。 硅油纸袋见底。 拇指横拨,划到之前的照片,是他在万相寺偷拍的楚鸿。 深秋的寺庙,虔诚的祈愿人,看起来莫名像他做的点心,是甜的。 贺一言找到热心市民c先生的微信,给他发消息。 「贺一言:嗨,热心市民。」 「楚鸿:嗨,狗主人。」 「贺一言:。」 「楚鸿:嘿嘿,有什么事吗?」 「贺一言:看你经常发烘焙照片,新手入门工具有推荐吗?」 热心市民果然热心,很快给他发了十几个链接过来。 「楚鸿:这些都是我用过好用又好价的,你几个人?」 「贺一言:?……我一个人。」 「楚鸿:你一个人的话,烤箱10l就够啦。」 「贺一言:谢谢你热心市民。」 「楚鸿:不客气吼主人。」 「对方撤回一条消息」 「楚鸿:不客气狗主人(这该死的输入法」 「贺一言:理解,九键遗老。」 「贺一言:狗狗乖。」 「楚鸿:/微笑 还有一些我珍藏的新手不翻车recipes」 「楚鸿:/菜刀」回复「贺一言:狗狗乖。」 说完,他又发了一堆,什么小奶酥小桃酥薄脆曲奇麻薯奶糕条…… 「贺一言:非常感谢 /拳头」 「楚鸿:/拳头」 仅仅是看文字,贺一言很容易地想到两个小时前,车里那张火光中的脸,自然而然地代入。 楚鸿好像是个很快乐的人。 好希望他是真心祝福自己。 * 对接检验平台的事在稳步推进,眼看到了年关,申江和其他地方收到的反馈都很不错,对pd-l1 高表达的患者,维瑞康和 ctla-4 单抗双免联合,8周后出现肿瘤缩小,没有缩小的也未进展。 一切事务紧锣密鼓进行中,楚鸿准备着维瑞康的证据生成,愈谷新的明星产品冉冉升起中。 十二月底,维瑞康的工作群里突然发通知,叫大家到公司开会。 楚鸿顶着一身寒意赶到会议室的时候,人已经七七八八到得差不多了。贺一言和季唯都在,脸色很不好,房间里有嗡嗡的议论声。投影仪开着,投出一份不良反应报告。 楚鸿心下一沉,不该吧。从三期到四期、再到iit,他一直重点监控不良反应事件,皮肤毒性和免疫性肺炎都有应对方案。 他抓了两把头发,到末尾正对屏幕的位置,放下电脑。 “今天上午接到两起急性肝衰竭的报告,都是正在使用维瑞康的患者。”贺一言沉声,直接进入正题,“媒体传播速度太快,压不下去,早上已经爆了几个词条。我们现在讨论一下对策。” 贺一言完整展示了这两例报告情况,然后叫楚鸿:“楚鸿,你来汇报维瑞康的相关数据。” 医学联络官和医学顾问是相对最了解一款产品临床的人,楚鸿和相应的ma说完药物本身的情况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 “要不要先暂停销售?” “不行不行,还没盖棺定论,自己先暂停了是毁灭性打击。” “对的,对公司声誉也不好。” “先判断一下这个不良反应的因果关系吧,患者的详细病史都没有,万一之前服用其他肝损药了。” “还有可能自身特异性体质的原因。” “我靠,股价开始跌了。” …… “先停一下。”贺一言拍掌收束,他声音不高,却像一个开关。原本七嘴八舌的讨论住了声,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每个部门派一个人出来说想法,vivian你记录一下。” 大家依次发言后,贺一言做了个总结:“pv(药物警戒)专员立刻按照药物不良反应处理流程,对这些报告进行详细记录、分析和评估。” “ma整理证明药物安全性的试验证据。msl核查患者的基础肝功能状况、是否合并使用其他可能影响肝功能的药物、用药剂量是否正确等等。还有,联系kol对患者的病情进行再次评估,再次梳理药物临床阶段的肝功能相关数据,看是否有被忽略的点。” “法务部门也做好准备,不排除竞品公司恶意攻击。我会联系信息部门的同事追踪网络上带节奏的账号。” 几米之外的贺一言疲态难挡,但一双眼睛依旧烁亮,投影的荧光偶尔落在他身上。沉着,冷静,井井有条。 “大家行动吧。” 这句话之后,楚鸿收起电脑,准备外出,在会议室门口和贺一言撞上。 距离近了,楚鸿看到贺一言眼睛里已经有了不少血丝。两人相顾无言,楚鸿此时隐约觉得该对他说点什么,安慰?表决心?感叹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似乎都不太对。 从入职到今天,楚鸿自己也对维瑞康付出了太多心血,遭遇这样的事,说不难受是假。 贺一言淡淡地对他点了下头,楚鸿也如此回应。 一秒之间,然后擦身而过,各自忙碌。 消息很快传开,网络上已经是铺天盖地的舆论。分不清真假,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了好多据说是受到维瑞康毒害的受害者。 各大社交媒体平台上纷纷有人发布出诸如“维瑞康导致严重肝损伤,患者苦不堪言”的夸张言论,自称患者家属的人分享悲惨经历,如何眼睁睁看着患者坏掉。 楚鸿扯着嘴角,如同听到病人说“来医院时人还好好的”。 这些信息像病毒一样迅速扩散,事系医疗,生病的没生病的都要来吃一口瓜。 楚鸿马不停蹄跑医院,跟主管医生讨论病情,不过,从医院方面的提供的信息看来,都指向维瑞康,楚鸿简直气竭。 大冷的天,下过雨,满目阴沉。 楚鸿站在人流与车流中,感到莫大的挫败,这是他全情投入的第一个产品,最后会这么腰斩吗?它甚至还没进医保,还没有给更多的人带去一些改变。那些原本二线、三线治疗失败人,无药可用的人,本可以等到一线希望。 愈谷在药物安全上一向是最严的标准,楚鸿无法相信,在已申请适应症的四期临床都快结束时,发生这种事。 在楚鸿毫无头绪的时候,他接到了白藏的电话。 “在忙肝损的事?” 楚鸿握紧电话,打起精神来:“是,白医生有什么线索吗?” “嗯……不过得你来我家看。” 楚鸿不疑有他:“请问地址呢?” “xx路xx号……” 赶到目的地,已经晚上七点多,过门禁刷卡上楼,楚鸿想起来,这难道就是贺一言最开始租过的房子。呃呃呃,不该好奇吃那么多瓜的,好难直视。 敲开房门,白藏穿着浴袍,过来开了门就往里走了。 地上摆了一双酒店样式的一次性拖鞋,楚鸿换上,跟进去,发现客厅是白藏的书房,灯光昏暗,摆了巨大的书桌,上面架了四个屏幕。 “……” 一个屏幕是肿瘤的英文文献,一个屏幕和人开着视频,一个屏幕在放歌,还有个主屏幕。 楚鸿态度谦和地发问:“是有什么内容不方便留痕吗?” 白藏转过来面对楚鸿说:“之前有万参的人来找过我。” vansen pharma,一家德国药企,苏维替尼就是它们家的。 楚鸿:“嗯?” 白藏:“他们也有一款pd-1,不过还在做三期。之前给我看过一个对比分析,就是他们的pd-1和市面上在用的作对比,里面有你们安维利单抗,大概想传达他们安全性更高的意思。我感觉有点奇怪,因为不是所有的药企都公开了试验数据。这是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我看新闻上那个肝衰竭的人,望诊看上去是常年肝病的样子,你去医院有问清楚病史吗?既往有没有肝病?饮酒情况?” 第35章 “没有肝病史没有饮酒史。”楚鸿摇头,他非常确定,因为他一开始也考虑基础疾病,“既往史个人史我都着重看了。不过,白医生,你怎么确定他有肝病?” 白藏在他的电脑椅上坐得十分不羁:“你有没有听说过,望而知之谓之神?” “啊?”楚鸿一脸懵,猜测大概是白藏跟他爸妈学了些中医。 “算了。”白藏撇嘴。 手机突然响了。“抱歉,接个电话。” 楚鸿去到窗边,响的是工作手机,来电是贺一言。 “你在哪儿?” “呃……在白医生家。” 对面好一阵没说话。 “是您那边查到什么了吗?” “我现在过来接你。” “……” 回来时,白藏正和他开视频的人聊天。 楚鸿问:“白医生,还有什么线索吗?” 白藏回正:“还有一件。我看了过往的一些胃癌病例,有一部分人最开始是?stk11基因阴性,用苏维替尼的话,必须要阳性才给报销,医保对适应症限定得很严,但是这部分人除了苏维替尼没药可用,自己又很难负担。后续门诊和随访,有些患者过世了,有些患者重新检测了那个基因,居然阳了。” “您的意思是假阴性概率很大?”楚鸿疑惑。 白藏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打开电脑上一些基因检测的报告,这些是他无法外传给楚鸿的。 楚鸿躬身查看,要想报销,必须要要有定点机构的基因检测报告。白藏电脑上都是他收集的后来自己去查出阳性的患者报告。 “我敲……怎么这些报告长这么像?”楚鸿捂住嘴,看到机构名称,众元医学检验。“他们骗保?” 白藏摊摊手:“只是一个猜测,又没有证据,谁知道呢。现在你们维瑞康出来,很多没药的患者有了新的选择,只是现在自费要两万多,太难负担,但如果维瑞康进了医保,对他们的销售额打击估计不小。” “这猜测也太猜了……” 门突然被敲得咚咚作响,楚鸿额头青筋莫名一跳。 “应该是贺一言。”楚鸿抢在白藏动身之前去开门,果不其然。 楚鸿腕上一紧,被逮出了门去,压着声音道:“诶诶诶,干嘛干嘛?” 贺一言冷冷说:“走了。” 房内的白藏,翘着二郎腿,非常放肆的姿势,朝门口两人露出玩味的笑。 楚鸿扯着嗓子:“多谢白医生,再见再见啊……”拉长的嚎叫被关门声砸断。 “哥,我以后还要工作呢……”楚鸿无语凝噎,好难做人,还想吐槽,踉跄扑棱着被贺一言拉着径直往前走。 那只大手不止看上去有力,实际上也有力,楚鸿甩了半天没甩开,直到进了电梯,贺一言才放手。楚鸿感觉手腕那一圈发烫,仍有被贺一言捏住的感觉。 贺一言深吸一口气:“你知道他的性向,我也跟你说过他。你还敢一个人跑来他家。” 楚鸿宛如一只瑟瑟发抖的鼠子:“我接触到的他看上去挺正常的,贺总监是不是受刺激过大有点ptsd了。他他他……他应该不会是个男的就看得上吧。” “看上去正常,”贺一言冷眼,看着楚鸿天真无辜的脸、一张一合的口唇,气不打一处来,眯起双眼道,“那你知不知道好多犯罪都是熟人作案呢。” 楚鸿被贺一言的眼神刀得浑身不自在,不再跟他争辩:“哦,那谢谢你嘛。” 贺一言双手叉腰,缓和自己的语气:“在医院正常拜访就行,他情情爱爱的事,当年真的给我的工作带来很多麻烦。” “知道了知道了……他这次可能想赎罪吧。” 白藏家离希尔维尔大楼很近,贺一言开车把楚鸿带回了公司,楚鸿并没有显得怨念深重。 两人并排进办公室,贺一言边讲:“信息部门查出来有好些账号的消息是同一个服务器发出来的,已经报警了。” 楚鸿把和白藏的谈话转述给了贺一言。 贺一言:“我知道了。” 多轮质检没有发现任何质量问题,临床试验回顾分析也表明,在规范用药且无相互作用干扰的前提下,维瑞康引起肝功能异常的风险极低,与药物说明书上的已知风险一致。 要么是用了其他肝损药,要么是本身有肝病。 维瑞康项目组的人加班加点熬大夜,要把详细的调查报告和数据整理成册,上报给药品监管部门,还得查清患者的真实情况。 贺一言给大家点了咖啡,一众人取完还剩了几杯,贺一言回头,看到楚鸿还聚精会神面对着电脑,便拿起一杯去到他那边。 “休息一会儿。”纸杯轻轻落到桌面上,淡淡的苦香。 楚鸿活动僵硬的脖子:“谢谢。” 室内温度偏高,暖意烘得人昏昏欲睡,楚鸿不知什么时候,真的睡着了。 朦朦胧胧被混乱声音吵醒的时候,楚鸿撑起身来,发现天都亮了,一看表,七点。 身上滑落一件衣服,楚鸿捞起来,发现是贺一言的大衣。 微妙的情愫从胸膛散开来,像是一滴果汁落到舌尖,强烈的刺激。甜,甜完之后是软,最后再想找那种感觉,找不到了。 楚鸿咽了咽口水,把大衣放回贺一言的办公室,去卫生间洗漱了一下,回来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一晚上发生了两件事,关于那两例肝衰竭。 甲患者的家属听信微商卖的某国保健果汁饮料,据说喝一个月就能缩小肿瘤,很多种不同的产品,一天给他喝好几顿,喝了一个月,没让医护发现。现在患者昏迷了,家属喂果汁喂不进去,于是想用注射器来喂,昨晚去护士站偷注射器被抓了现行。 乙患者,昨天主管医生跟楚鸿聊过之后,越想越觉得家属可能隐瞒了病史,于是去查了个传染病,查出来乙肝。 好好好。 楚鸿听完同事讲述之后,一边觉得抽象,一边觉得具体。 楚鸿问:“那贺总监哪儿去了?一早上没见他人。” 同事答:“事儿多呢,配合调查,指导工作啥啥的,刚出去。” “哦……” 楚鸿发现贺一言给他留了消息,让他联系医学媒体,举办一个线上访谈,邀请肿瘤领域的kol做一个详细的药物安全性解读。 愈谷其他部门的同事已经申请在官方渠道发布声明,澄清事实,对那些虚假信息进行专业辟谣。 楚鸿带着新的资料,又开始出门拜访,邀请kol,准备线上访谈。沟通、答疑、稳固信任、收集反馈、优化药物使用方案…… 忙到没头的一整个周。 周六的早上十点,贺一言和楚鸿两个人蹲在会议室里,看线上访谈的直播。 互联网上的浪潮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负面声音随着公安那边的行动一一销声匿迹,随直播而发布的胃癌科普、治疗科普占领大家的视野。当然,也没多少人爱看就是了。不过,扭转专业人士对维瑞康的认识就好。 至于到底是谁在抹黑,还在调查中。 直播结束的时候,楚鸿积攒好几天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哇地一声嚎出来。 “这也算逆风翻盘了吧,还以为我入行不到一年就要职业滑铁卢呜呜呜……” 楚鸿看直播时看得投入,没注意自己什么时候握住了贺一言的手,此刻乱吠更是抱住贺一言,把头埋到他胸口。 “冷静一点。” “哇哇哇我怎么冷静!”楚鸿拽着贺一言的衣服边料,“你知道我这一周怎么过来的?尼玛太煎熬了呜呜呜呜……” 贺一言十分无奈地顶了顶后槽牙,最后放弃抵抗,环抱着楚鸿,轻拍他的头。 胸膛竟真有了点湿意,贺一言低头,感情好充沛的小孩。他抽出纸巾,帮忙擦拭。 楚鸿一抬头,不巧这两人挤在椅子上探身拥抱的姿态,正好让他的额头擦过贺一言的嘴唇。 动作很缓慢,跟贺一言轻轻吻了他的额头无异。 贺一言看着楚鸿眼神逐渐聚焦,知道他反应过来了,不过两人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没有动。 玩心渐起。 贺一言收紧手臂,以防楚鸿挣脱开去,指腹沿着他的发际轻轻划过,从额头划到耳尖,似有若无地探进他的发间。 贺一言直直盯着楚鸿的嘴唇。 楚鸿的脸从青白变成绯红。 第32章 代谢(2) 嘴唇,不能再看。 视线往上,鼻梁上的朱色细痣似乎是一个更大的理智黑洞。 也不能看。 再往上,圆圆的眼睛。 小狗一样的眼睛。 贺一言出神,忘了呼吸,肌肉紧绷,咬紧了牙齿。 楚鸿头昏脑涨,想要暗中用力自然地分开两人,谁知贺一言的手臂跟钢筋一样,箍得死死的。两种力量一相冲撞却毫无动静,楚鸿挣了个寂寞,谁力气小谁尴尬。 贺一言原本箍着楚鸿的手臂,一寸一寸上移,手腕稍稍转动,将楚鸿的头重新按回胸膛,凑近在他头顶喃喃:“冷静没,没冷静继续哭。” 第36章 距离太近,声音压得低,带了种迷幻的诱惑,沙沙的。 仿佛该理解为:哭吧,在我怀里哭泣。 楚鸿重重地闭上眼,闭眼翻白眼,被迫依偎在贺一言怀里,他甚至能感受到贺一言突然急促起伏的胸廓,以及耳边搭着的贺一言的手指。自己却还维持着双手环抱他腰的姿势,手已经紧张得把他衬衫拽了些出来。 要死了,什么叫强人锁男。 他的胸大肌好硬。 刚才的眼泪在他黑色棉质衬衫的胸口处浸出一滩难言的形状,现在贴在脸侧,微微泛凉。 又是那支香水,有点醉,是好闻的。世界果然是个巨大的否定之否定。好怪,好怪好怪好怪。 两人以近乎缠绵的状态保持着这个拥抱,这个拥抱太过有实感。 楚鸿的脑子灌上浆糊了,纷繁地冒出很多画面,第四堵墙的贴靠、商场的公主抱、相亲时的交握摩挲、邻市睡梦中划过嘴唇的手……那些转瞬即逝的肌肤相触的感觉,陌生且挠人,惊鸿照影一般。 冷静个屁,耳朵飞烫,现在脑壳里也莫名其妙烧起来了。 “冷静了,谢谢你贺总监。”好想找个缝钻进去,都怪这一周来弦绷太紧,突然情绪泄洪。贺一言半天没动静,楚鸿一边觉得自己疯了,一边欲哭无泪地补上一句,“我的意思是,可以放开我了。” 贺一言放手的动作有些犹豫、迟疑,楚鸿感觉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读不懂的情绪。 好歹是分开了,楚鸿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形象,跟贺一言道别:“那我就先去忙了。” 贺一言没看他,点点头。 楚鸿离开一段时间后,贺一言仍旧独自坐在会议室里。 手机浏览器上留下检索的痕迹:为什么想伤害美好的事物? ——cute aggression,可爱侵犯。 小孩用力揉捏喜欢的玩具,人类看到可爱的小狗想咬一口。对自己非常喜爱的事物表现出攻击倾向,这是一种高度积极的情感互动、本能反应。 太可爱了,以至于无法控制这种刺激带来的情绪。没能完全拥有,所以挫败、消极,转化为微妙的负面情绪。 二态表达,就像是喜极而泣、怒极反笑。 喜欢、抑制、破坏。 是这样吗? 楚鸿从怀中离开后,巨大的空虚感包裹了他。 为什么? 这么复杂的且难以解释的情绪是为什么? 贺一言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 这一番风波之后,维瑞康在业内反而扩大影响,也算是因祸得福。 楚鸿趁着肿瘤年会,办了一个卫星会(大会中夹的小会),邀请kol分享维瑞康的真实世界用药经验。 工作稳中求进,事业蒸蒸日上。 年关的工作,在办公室的时间增多,碰到贺一言的机会也增多。 但比起之前沉默的对视、点头,现在更多变成了交错而过,在可以看见的视角,选择了不看,两个人都默契地做出这样的举动。 每次那个人出现在附近的时候,心脏都咚咚咚地跳。 急需再来一杯普罗帕酮! 楚鸿怀疑自己真的疯了。 糊辣壳日渐圆润,这个月龄算一只中年鼠了。 楚鸿把玩的时候,发现它头上秃了一块。 “纳尼?自己给自己理上发了。” 糊辣壳这个品种的鼠鼠,容易养出tony鼠——群居的话,把别的鼠按在角落里摩擦,摩掉一块毛,独居就挠自己。 每只tony鼠只会一种发型,所以别的鼠子被摩秃的图案大差不差,只有tony自己拥有完整的毛发。可以当场捉住嫌疑鼠!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理发行为,不知道,盲猜是强迫症。 糊辣壳给自己脑门上抓了个爱心,牛的,难道是想谈恋爱了。 楚鸿怕是自己工作太忙没怎么陪它,于是喝酒暴走啥的,都牵绳把糊辣壳放肩膀上。 等楚鸿再到地局喝酒的时候,发现调酒的变成了闻静姝。 楚鸿不可思议:“你来兼职?” 闻静姝拇指食指相对,举起手来:“入股了地局一丢丢。” 楚鸿左右张望,问陈森先:“司然呢?” 陈森先在铺货,他的社畜文创卖得很好,他头也不回地应声:“司然恋爱了,约会呢。” “我焯,震惊,不是,他!”楚鸿狠狠拍桌,“他一个木头,纯原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蹲你酒吧里,他怎么谈上的呢?” “嘿,人家长得好看呀,有小姑娘来喝酒,问他要不要出去玩,他说好呀,就被带走了。”陈森先解释到,“多带走几次就处对象了。” 楚鸿吊着眉毛:“你就放心让我们司然一个人被带走?你你你!” 陈森先捞着纸盒回过身来:“你可安心吧,他卸人胳膊就跟摘黄瓜一样,还用担心他?你是不是嫉妒人家谈上恋爱了。” “谈恋爱有啥好嫉妒的……”楚鸿莫名燥得慌,摸摸糊辣壳的头,将它放到胸口的口袋里。 陈森先瞄到一眼:“哟,你家辣子开始理发了。” 楚鸿:“是啊,手艺还挺好。” 陈森先摊开手:“来我玩玩。” 楚鸿把糊辣壳递给他。 楚鸿坐下喝酒,手机上收到狗主人发来的消息,是一张巧克力巴斯克的图片,看上去卖相还不错。 「楚鸿:如果你是想我夸你的话,good job boy。」 「狗主人:不是,太甜了,你有不那么甜的方吗?」 做巴斯克得冷藏几个小时,楚鸿没耐心,所以一般不搞这个,大概是狗主人自己上网找的方子。 「楚鸿:你加适量咖啡中和一下吧。」 「狗主人:?」 「狗主人:认真的吗?」 「楚鸿:认真的,巧克力的奥义是二苦八甜。」 「楚鸿:你仔细品一下。纯甜的巧克力只会让人发腻,带点苦涩回味的巧克力才让人上瘾。」 「狗主人:我记住了,二苦八甜。」 「狗主人:你当销售也会成为销冠的。」 「楚鸿:嘿嘿。」 「狗主人:谢了。」 * 在愈谷的医学部,一年能赶上两次团建。 夏天那一场是公司办的,冬天这一场是医学部自己办的。 自贺一言接手医学部后,新人没有搞过迎新活动,而这几年实打实扩充了好些新鲜血液。 季唯和张菁妍一相合计,决定找个桌游室玩沙漠掘金,团队游戏,既可以让大家互相更熟悉,也是一次观察员工的机会。贺一言表示没意见,他只管给账单签字。 于是,在年前,洋溢着放假归家氛围的时段里,大家出去热闹了一番。 咖啡色调的桌游室,温暖放松。 沙漠掘金是一个经典的团队协作、策略规划与风险管理模拟游戏。 各小组从大本营出发,穿越沙漠,前往宝山挖掘黄金。成功返回大本营时,拥有的黄金数量最多的小组获胜。 每个小组拥有一定数量的初始资金,在大本营或村庄可以购买水、食物,指南针、帐篷(在恶劣天气得到保护),挖金工具。每移动到一个相邻地点消耗一天时间、一份水、一份食物。沙漠是基础消耗,绿洲能够免费补水。到达宝山后可挖金,挖金需要时间停留。 小组的骆驼有最大负重限制,购买的物资和挖到的黄金都计入负重。 季唯和张菁妍玩过,她俩去玩多少有点不公平,于是当起了大本营和村庄的卖货npc。贺一言学管理的时候听说过这个游戏,虽然没玩过,但是知道核心策略,如何计算分配资金、物资和负重。他原本想当天气播报员,但挖金小组刚好差一个才分平均,于是把他拉过去充数。 楚鸿在隔壁组。 贺一言撑着额头,看见楚鸿正兴高采烈地数假票子。 两人的视线穿越过晃动的人头,忽左忽右,悄然接上。楚鸿蓦地一窒,愣了片刻,然后挥挥手中的票子,口型说“嗨”。 贺一言没有动作,没有言语,眼神既空茫又深邃,很矛盾。 楚鸿对这种眼神感到恐惧,低下头,把手中的票子又数了一遍。 “贺总监,您来定个计划吧。”组里的人叫他。 贺一言回过头:“全我来指挥就没意思了,大家都参与进来,讨论一下吧。一个人记录天气规律,一个人管钱、一个人管物资、一个人计算负重,我们的目标是更多的黄金,所以要确定一条可以安全返回的路线,天气是不可控因素,一定要准备帐篷……” 大家很快分配好职责,让贺一言管账,一个闲职。 隔壁楚鸿既管账又管物资,两人在大本营碰上,楚鸿把钱all in在水和粮食上了。 贺一言在他身后轻轻叹了口气:“建议你买个帐篷。” 楚鸿挠挠耳朵,小声道:“那我……” 季唯掌心向外:“诶,离柜不退。” 第37章 第33章 代谢(3) 游戏开始,各个小组纷纷从大本营出发。 楚鸿这组的策略是多粮少水,选一条经过绿洲的路线,去绿洲补水,然后再去宝山挖矿。 第一天,沙漠图,高温,消耗一份食物三份水。 楚鸿大感不妙,拜托拜托,接下来别高温了。 继续行进。第二天,晴天,消耗一份食物一份水。第三天,沙尘暴,消耗三份食物三份水。 “啊啊,这样下去再来几次沙尘暴粮食很快就不够了啊!”楚鸿抓狂。真的该买帐篷,一顶帐篷可以抵御三次沙尘暴,只用基础消耗。 项婉跟楚鸿一个组的,婉姐对游戏的代入感不强,除非赢了之后奖励真金白银,年纪上来了,只有钱可以让她为之奋斗。她拿了个本子懒懒散散地记每种地图的天气,逻辑型人第一反应是找规律,预测多久出现一次恶劣天气,好判断待在哪种图的安全性更高、消耗更低。 “哎呀,吃完就团灭重来呗。”项婉毫不在意。 管物资和钱的楚鸿往返于小组和npc之间,递交粮票和水票。 …… 第八天,终于到了绿洲,楚鸿的队伍停下来补水。第九天,绿洲地图沙尘暴加高温,消耗四份粮食四份水。 楚鸿捂头尖叫:“啊!绿洲为什么也会有沙尘暴。” 项婉凑过来瞄了一眼楚鸿手中的水票和粮票,问:“还能坚持几天?” 楚鸿非常失落地回答:“如果接下来都遇到晴天的话,也只能坚持五天。” “那连回去也回不了了。”项婉在绿洲上那一栏下面涂上三个斜点和一个大太阳,“死定了,重开吧。” “婉姐,你说话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楚鸿碎碎念,发现不远处是王陵,“小道消息说在王陵可以跟魔鬼赌博,来都来了……” 沙漠掘金原版是二十五天基础版的,不过季唯觉得时间太短,不够玩一下午,索性做了一个六十天扩展版的,设定也有细微出入,比如在大本营多待一天可以打探小道消息,关于天气的、关于地图的。 楚鸿组拿到的消息是关于王陵的,他跟其他组员一合计,决定去搏一搏单车变摩托了。 张菁妍拿了骰子,笑眯眯走过来充当魔鬼,谁摇得大谁赢。 张菁妍摇了个六,楚鸿扶额,没戏了,意思意思摇了个三。 搏一搏,物资原地归零,楚鸿组葬身沙海,团灭后重新领取基础资金,买物资再出发。 贺一言看着地图,索然无味。 没有挑战的事情寡淡得像白开水。 他们带够了二十五天的粮食,准备了抗风险的帐篷和指南针,剩余配重给水,途中在绿洲补水,此刻已经在宝山挖金了。 “augus,我们挖一天就走吗?”有人询问,“后面粮食不够了呢。” 贺一言看了眼手中的货币,答到:“挖满载重再走,回去的路上可以在村庄买粮食,大本营黄金多了之后会通货膨胀,我们先挖一趟,回去用金黄换钱,再买只骆驼,还能挖一趟。” “这游戏怪扎心的……” 贺一言没再理会,目光追随从npc那儿重新买完物资回到小组桌上的楚鸿。 楚鸿在公司的大多数时候还是习惯戴眼镜,依旧装出呆呆的模样。只是在这个场合,稍微放开了些,一会儿摇晃项婉的手臂,一会儿头对头讨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两人突然激动地握紧了手。 好刺眼。他怎么不懂跟女同事保持距离,太冒昧了吧,就牵别人的手。 “贺……贺总监……”旁边的人看老大脸色越来越黑,唤他唤得胆怯。 贺一言身形不动,眸光一扫:“嗯?” “买、买粮、食,钱。”那人指了指贺一言手中被捏皱的货币。“钱在您那儿。” “哦,买多少?”贺一言站起身,看了眼地图和小组的位置,大概算了算了,不等组员回答,就往npc那边去。 这时候楚鸿也站了起来,直直朝贺一言走来。 贺一言瞬间睁大了眼睛,脚步也不由自主停下。 就在贺一言要问楚鸿怎么了时,楚鸿快步从贺一言身边溜过,和他身后那组的人交谈起来,留他在原地。 季唯笑得十分玩味,卡牌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问:“augus,买点什么?” 贺一言:“……” 贺一言买完粮食,把东西递交给管物资的人,然后走到楚鸿那边去,探听他们在玩什么花样。 同事甲:“四六分,这总可以了吧?” 楚鸿:“五五,我们手里什么筹码都没有,水和粮食给你们就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贺一言听了半天,原来是最近的宝山已经被他们组挖空了,其他宝山路途遥远,一个组难以抵达,于是出现了外交合作行为——一组把资源提供给另一组,自己团灭,另一组挖回黄金后分一部分给资源组,相当于一个组成了另一个组的血包。 同事甲这边想要占大部头,楚鸿觉得没自己这边提供资源的话,对方也根本挖不到,应该五五。 出现谈判了。 这个游戏近乎真实地模拟了公司运作、团队运营,消耗是成本,天气是风险,小道消息是专业建议,黄金是利润。团队内可能出现沟通、冲突,团队外可以出现竞争、压力、合作和背刺。 就在楚鸿和同事甲谈成死局的时候,另一个组的同事乙跑出来,表示可以跟同事甲四六分。毕竟有点儿是点儿,总比最后一点金子都没有好。 楚鸿:“啊这?啊?” 没等他反应过来,甲乙达成交易,开始前进挖金。 不远处的项婉招招手:“我们又要嘎了。” 楚鸿冲面前的贺一言瘪瘪嘴,正准备回去。 贺一言挡在他身前,忽然开口:“就没想过跟我谈?” 楚鸿眼睛一亮,缓缓回头,望着贺一言:“嗯?我们……我们……”我们拿什么跟你们这么肥的团队谈啊! 贺一言幽幽道:“我们的载重全用来装黄金,返程的时候你们来提供粮食和水,你们可以反复团灭,反复出发来供给我们。只要我们把别的宝山也挖空,其他队就挖不到了。最后按你们提供的粮食和水量给你们返黄金。” “没问题,sir!”楚鸿一听,狼灭出现,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因为此时靠他们自己是真挖不到了,掘个金都有红利期,风口一过只能吃沙。 “别急啊,我有条件。”贺一言忽又改口。 楚鸿听这语气,心中莫名发毛,也是呢,他们组无论有没有补给都是稳稳的第一了,凭什么合作。 “贺总监有什么条件?”楚鸿摊摊手,“我们组也没啥可图的了呢。” “谁说我图你们组,”贺一言双手插兜,站得松弛,“你做点心挺好吃的,你来我家帮我做一顿。” 楚鸿内心狂敲问号????? 敲问号不说,心跳怎么这么快????? “不方便就算了。”贺一言转身欲走。 “等等,”楚鸿拉住贺一言的袖子,“没问题。” “那,”贺一言转过身,伸出右手,“合作愉快。” 楚鸿握上那只手:“合作愉快。” 干燥、温暖,盈盈一握,随即放开。 第34章 代谢(4) 在楚鸿组的反复牺牲下,贺一言那边又成功挖空了一座宝山,因为有持续的供给,所以应挖尽挖,考虑到总共只有六十天,必须按期返回大本营,还是往回走了。 组员问楚鸿:“老大会不会翻脸不认人?我们是全赔进去了,一点把柄都没有,黄金始终在他们手里。” 楚鸿张大嘴,偷看贺一言:“不至于吧,一个游戏而已。而且……”而且还有别的交易,交易没结束。 组员:“商场如战场!兵不厌诈!” 白记了半场天气的项婉十分无语,两个周期后发现大概每六天必出一个恶劣天气,只是他们用不上预判了。项婉复读:“一个游戏而已。” 事实证明,虽然都是已经上班的成年人了,但大家的价值观还是很不一样。进了人堆里,发现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真有计较这么点虚假利益得失的。 隔壁同事甲那组,在返回大本营后,坐地起价,原本承诺的四成黄金要补给组花钱买。 楚鸿在贺一言这组算着黄金,感叹到:“抽象。” 贺一言瞥了眼不远处正在扯皮的两组人,八卦道:“那个人很油滑的,他入职那会儿,跟同期说领导的坏话,又跟hr姐姐来姐姐去的。” 同事乙是个忍耐型标准社畜,这窝囊气咽就咽了,扭头回组。当然,也可能是不在意。 楚鸿收回目光,顺着贺一言的话,说了句:“紫啧,紫啧。” 贺一言:“……” 楚鸿小声:“怎、怎么了……” 贺一言:“别这样说话,怪恶心的。” 楚鸿内心挥拳,恶心,恶心你之前诓我喊什么一言哥。 第38章 “那,贺总监怎么知道他私下这样?”楚鸿数完金票,问到。 “我办公的电脑是mac的,当时有点事需要用windows系统,找hr借了一下电脑。”贺一言讲起来,“上面挂着她的办公号,那人跟她说,美女辛苦了,他们这群不懂事的,您受累啦,消消气。” 又补充:“不是偷看啊,右下角会弹消息。” 贺一言的脸上不会出现什么大表情,老给人一种猜不准他什么时候就要生气的错觉。仔细想来,他其实脾气挺好,话也不少,不管是叨叨闲话,还是讲白藏的瓜、讲公司里的瓜。 模仿那个“您受累啦”、说“不是偷看啊”时,原本娇俏的语气词被冷冷淡淡的人机音读出来。怪上头的。 “还好贺总监您是个诚实守信的人。”楚鸿双手举起金票,“我真心想跟您混。” 楚鸿说完这句话,贺一言没做声,抄着手望着他,似是揣摩真假,又似发问如何证明。 “我先回去了,拜拜。”楚鸿下意识逃避这个对视。 不付父老乡亲的期望,他带着金票回归。 游戏结束,贺一言那组毫无意外是第一,楚鸿组靠抱大腿竟然混了个第三。出人意料的是,宋思礼带组拿了第二,和和气气、默不作声、吭哧吭哧就把金子挖了。 楚鸿越品越觉得宋思礼有点东西。听他说年纪上来了,不想跑动,想转ma,转什么ma,这是纯纯当管理的料啊。 愈谷大气,没想到第一名奖品是奢侈品牌的护肤套装和剃须刀。 项婉扼腕,早知道就用点心了。楚鸿夸夸,婉姐你天生丽质,不用护肤也很美,给其他姐妹留点活路。项婉欣慰,小楚你真是妇女之友。 晚上在一家汤锅店聚餐。 大冬天里,喝一碗靓汤,整个人都暖呼呼的。 愈谷没什么酒桌文化,又是医学部自己内部聚餐,大家就比较随意。不过有好酒的同事开了瓶白的。 一些讲礼的人,这个场合还是会去找人敬酒,一旦敬酒,当然无可避免得敬贺一言一杯。 贺一言以开车为由,以茶代酒。 热气腾腾,眼镜容易起雾。楚鸿摘了眼镜,大快朵颐,和自己这一桌的人酒来酒往。他不喜欢敬酒那种虚情假意的场面。 楚鸿和朋友喝啤酒、果酒和鸡尾酒居多,喜欢的是摄入酒精后微醺的感觉,所以试过自己的极限,大概十二瓶啤酒,再多就断片,他会控制摄入量。 第一次尝试白酒,最初辣嗓子的那一阵过去之后,竟然也蛮香。 透过汤锅升起的白雾,楚鸿时不时瞄到邻桌的贺一言。 久居领导层,但并没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子,来人躬身敬酒,他也站起来回敬。冷酷的外表下,大概只是性格天生沉静。 他也看过来好几次。 楚鸿的眼神有些混沌朦胧了,他伸手挥了挥眼前的白雾,一切并没有变得清晰。 呃呃呃,不是吧,白酒后劲儿这么大? 楚鸿感觉脑袋越来越重,枕后有一股下坠的力,啊,我失控的小脑…… 这会儿,贺一言好像是直直地看过来了。 楚鸿不确定,好昏。 “贺总监,这一杯……” “楚鸿!” 玻璃杯闷顿地砸在桌布上,贺一言箭步冲到楚鸿身边,在他半截身体快和地面平行的时候,托住了他的脑袋。 手掌心传来他侧脸软软的微热温度。 “呀,小楚这是喝醉了吗?”“快看看。”“说晕就晕呢……” 一行人帮忙拼了几张椅子,给楚鸿放平。 贺一言问:“你们喝了多少?” 和楚鸿喝酒的其中一人晃了晃瓶子,发现三人快干完一整瓶白的。“呃,没记错的话有一半是楚鸿喝掉的。” 喝太急了。 贺一言快速掠过一眼,注意力又回到楚鸿身上。 贺一言打开手机的闪光灯,翻开楚鸿的眼皮,去照他的瞳孔,被这家伙一巴掌挥开,于是直起身,说到:“没事,他就是喝醉了。” 项婉这时候拿着瓶维c饮料从外面进来,喊到:“诶,帮忙推起来一下,给他喂点这个。” 贺一言握着楚鸿的后颈将人托起来,问:“这能解酒?” 项婉满脸高深莫测:“跟icu主任学来的邪修解酒法。” 喂得慢,那嘴一抿一抿的。 贺一言的视线一会儿落在唇上,一会儿落在眼睫上,一会儿落在滚动的喉结上,最后他无力地望向天花板。 项婉给喂了小半瓶,他不喝了。 其他人该吃吃该喝喝,楚鸿就一直在旁边躺着,贺一言时不时过来瞅两眼。 包厢里温度有些高,这人套上了羽绒服的帽子,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 到最后散场,楚鸿还是没能醒过来。 贺一言对项婉说:“你这邪修不够邪啊。” 项婉回:“啊啊啊楚鸿这个砸招牌的!假装他没喝吧。” 大家陆续散场,楚鸿失去行动能力,贺一言叉腰看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帮忙给他弄到我车上去吧。” 两个男同事把楚鸿架到了贺一言的车上,楚鸿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躺在了后座。 贺一言按着车门,拍了好几下楚鸿的脸,妄图让他至少吐出住址。 没用,睡得很香。 贺一言先是想给他开个房,后又觉得把一个醉汉独自扔外面不太放心。弄回家?贺一言想到那两只狗。 唉,算了,无所谓,他本来就没想装什么,他光明正大也能使唤楚鸿。 贺一言开车回家,把楚鸿背上了楼。 被背的姿势令人感到怀中有依靠,不知道楚鸿是不是把贺一言当阿贝贝了,搂着脖子狂蹭。 贺一言被蹭得难受,往后一甩,以头抢头:“老实点。” 出了电梯,开门,进屋。 没有闻过的味道!两只小狗狂吠。 “嘘!”贺一言伸出食指。 普鲁摇尾巴坐定,按头利多。 贺一言现在的住所也是租的,因为没想过将来是不是一直在申江,房东长期在国外,双方都很稳定。房子是两居带阳台,一间卧室,一间书房。 自己的床,私人空间,不比在外面条件所限。 贺一言把人放到了沙发上,他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也非常反感醉酒的行为。 此时的楚鸿浑身瘫软,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口鼻散发着酒味,像一团浸过醪糟的年糕。大概酒后口干,他舔过,嘴唇红且泛着水光。 贺一言蹲在沙发边,楚鸿今天的羽绒服好像和他之前拍过的是同款不同色?他没忍住,又拍了拍,依旧是膨膨的。羽绒松软,缓慢复原,现在像一只烤泡的年糕。 阳台没关滑窗,一阵风涌进来。楚鸿打了个轻颤,下意识缩紧身躯,靠近热源。喉咙震动,吐出含糊的调子,带着醉酒的懵懂。 贺一言被楚鸿拉住了手,他有些恍惚,手指的触觉像挠在心尖的羽毛,飘忽不定的一下,很快便再难找到那感觉,叫人心中莫名又空又慌。 他怕楚鸿摔下来,给人往里推了些。 该吹冷风的是他。 贺一言翻出一包巧克力爆珠的云斯顿香烟,来到阳台,关上滑窗。 撕开包装就透出淡淡的巧克力香味,带点奶油余韵。齿端咬破爆珠,火焰点燃烟丝,一口下去,却寡淡了很多,没有想象中的香甜。 喜欢的东西,他不会常常体验,街机是一周一玩,巧克力是一月一品,诸如此类的东西,贺一言把它归入软瘾。一是怕多了就索然无味,二是怕真的上瘾。 尽管平时抽很多普通的烟。 口欲是一种代偿,来自于压抑的别的什么欲望。 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他希望一切都在他的控制内。 这样的状态过去一直维持得很好,云斯顿每次打开都足够香甜。贺一言拿下香烟,夹在指间。 啊,突然耐烟了。 抽完那一支,贺一言回到室内,又来到了楚鸿旁边。 像是一种实验,也像是一种试探,他半跪在沙发边,缓缓地靠下去,双手环过楚鸿的腰,一点一点挤压出羽绒服的空气。 青年的身体在层层叠叠的布料下遁形。贺一言收紧双臂,侧脸贴靠在楚鸿的胸膛,竟然幻觉般闻到了奶油的香甜。 巨大的不可言说感在胸中炸开,几乎要吞没理智。 恶魔的声音在头顶盘旋,撕碎他,毁灭他。 不断收紧的双臂终于让醉鬼开始挣扎。 贺一言猛然坠落。 * 卫生间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磨砂玻璃透出一点橘色的光。 啪嗒啪嗒,黏腻浸渍整个掌心,指节用力后泛白。 水汽在狭小空间的瓷砖上洇出湿痕,挂壁的水珠一道一道滚落。 虚空中有一双眼睛,睫毛是被打湿的,眉峰紧绷,瞳孔在昏暗中放大,像风雨欲来时的天,又仿佛痛苦一般,眼睑缓缓收紧,水淌过,瞳仁在水中慢慢晕成了雾,逐渐失焦。 第39章 贺一言看着那双眼睛,看到他迷蒙地上抬眼珠,看到他眼睑轻跳,看到他彻底闭上眼。 贺一言收拾完一切,清爽整洁地出来。 他觉得自己清醒且理智地疯了。 翻了一床新棉被出来,给楚鸿搭上,看到那张睡死的脸,心中有气不打一处来,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也粗鲁,一整个呼到他脸上。想了想,又怕把他憋死,往下扯了点。 只能照顾成这样了,关灯。 贺一言进卧室,关上门,躺到床上。贤者时间,可以仔细盘一下刚才发生的事。 其实也不用盘,四个字,他想*他,再四个字,想*死他。 这种理智和身体分离的感觉,他其实很熟悉。 往前可以追溯到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物理差两分满分,一个粗心而致的失误,很小的事情,但在当时的贺一言看来,天塌了。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哭,拿着卷子没忍住,挂上两行平静的清泪。旁边考三十多分的同学非常热心地安慰他。 现在想来这位同学脾气真好,没两耳光扇飞装b犯。 老实说,这些记忆已经离他很远了,毕竟这个年纪还提成绩、提学校的人,等于说成年后一事无成。 如果不是今天的意外发现,贺一言也不会想起这些陈年往事。 熟悉意味着,他其实没有很好的方法解决或者避免这种感觉,所以讨厌。 对白藏那种行为厌恶,也有一部分来源于此,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地方,本应该在于能管控自己的身体。 这股火,冲楚鸿,也冲自己。 为什么是楚鸿? 楚鸿心里会怎么想? 如果某一天他没控制住自己呢? 贺一言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失眠失得神经衰弱。 最后实在睡不着,把书房的椅子捞到客厅,正对着楚鸿坐下。 普鲁察觉有异,屁颠屁颠跑了出来,趴在贺一言脚边。利多也跟了出来,贺一言索性把他抱在怀里。 这么一盯,就是一整晚。 * 楚鸿醒过来的时候惊呼一声:“——卧槽。” 根本来不及回忆发生了什么,躺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沙发,陌生的被窝,狗主人的头上长着贺一言的脸,两只狗凑在沙发边狂摇尾巴,哈巴哈巴。 “你……” “我要上厕所!拜托拜托!”楚鸿蹦了起来。 “那边。”贺一言抵着额头,往斜后方一指。 啊……上完厕所,搓了把脸,漱了个口。 还是嫌弃自己,诶,这一身味。 昨天昨天,昨天干啥来着,团建,沙漠掘金,然后吃饭。 喝多了。更新一下喝酒上限,白酒半瓶,保险起见,可能半瓶都不到。 绝了,后面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应该没做什么奇怪的事,他酒品还可以,据友人回忆,喝啤酒断片的时候就是睡觉。 “你又睡里面了吗?”门外传来贺一言不耐烦的问话。 “没有没有,”楚鸿回话,“贺总监,我能在这儿洗个澡吗?” “……” “贺总监?” “不可以!”这声不可以斩钉截铁。 嗯……那体面地交谈一下然后溜回去吧。 楚鸿凌乱且潦草地钻出来了。 第35章 排泄(1) “那个……”楚鸿把拉链拉到顶,挡住半张脸,“昨天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你确实给我添麻烦了。”贺一言眼下泛青,看上去没睡好。 小狗围在楚鸿脚边转圈圈,使他被迫再次注意到这一茬,尴尬到裂开的记忆,像一道闪电劈在他头上。 “应该是活爹和导师的混合体。” “我还挺想替公司对大领导说一句,幸甚有你。” …… 楚鸿认命地闭上眼,尬笑道:“没记错的话,这是普鲁和利多吧。哈、哈。”他在地局遇到过这人几次呢?想不起来了…… 普鲁听到自己的名字,尾巴在楚鸿的裤子上掸了一圈狗毛。楚鸿一个激灵,两腿并拢。 后续发生的事也合理了起来,难怪那天散场后,就接到了贺一言的电话,稀里糊涂被戏弄一番。这人报仇呢。啊,所以后续的跟进是他为了防自己摸鱼? 急在线等,当着领导的面讲如何忽悠领导和摸鱼,以后该怎么面对。 “你没记错。”贺一言还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胸,两腿分开,不做号令。这其实是个非常耗人心志的状态,对于被凝视者来说。 楚鸿攥着裤子,思索贺一言这般模样是为何。 “您、您坐在这儿多久了?”死嘴,问的什么问题! 贺一言眉峰一敛,上抬眼皮,幽幽道:“一整晚。” 有点想打颤,楚鸿:“啊?我不是偷鸡摸狗的人……”不用监视我…… 贺一言说得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我怕你因误吸呕吐物窒息死亡。” 楚鸿左右看看:“啊?我、我没吐啊。” 贺一言摊开双手:“万一呢。” “辛苦了辛苦了……”楚鸿抬手抚额,“让我侧卧就行的。” 贺一言:“你在教我做事吗?” “不敢不敢,多谢贺总监救命之恩。”楚鸿想遁了,他瞭望一下阳台外,摸摸耳后,缓缓往门口移动,说着:“今天天气还不错呢,我想回去晒晒被子。贺总监您想吃什么点心可以列个清单,回头我一起给您做了,包装好可以储存一段时间呢。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贺一言还是保持那副姿态,没有动,不置可否,目送楚鸿别扭离开。 不放他走,也不知道留他在这里做什么。 甚至,自己想象不出来如何面对他,现在,之后。是他自己陷入了混乱。 贺一言起身,来到阳台,发现外面下着绵绵阴雨。 他回到沙发上,把两只狗搂在怀里,却破天荒地闻到了狗味。 疯了疯了。 在普鲁和利多来到家里之前,贺一言的生活更加单调,不知道原来小动物可以给生活带来这么柔软。 小狗像是一种生命活化剂,激发出内心最温和的感觉。它们用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你,感知你那些细微的情绪,然后填满你的怀抱。 它们不在意你是否普世的优秀,不在意你是否能把工作做好,不在意你是否过上范本一样规矩的人生。它们在意能不能一起吃吃喝喝、开开心心。 贺一言看过一篇关于“第六感”的文章,讲的是一种在人类婴儿期退化的结构,叫“犁鼻器”。如果爱有物质基础,那就是犁鼻器感受人体外激素,两个人的外激素和谐,那么就互相产生吸引力。国外把这个叫费洛蒙。 人类在不同情绪下会分泌出不同的外激素,狗狗有发达的犁鼻器,它们卷起上嘴唇,露出门牙,偶尔还会皱起鼻子、短暂地停止呼吸、用舌头/舔空气,以感知—— 人,你怎么生气了; 人,为什么悲伤; 人,你是个好人; 人,想打我了,快跑; 人,今天有点不一样嗷。 汪汪汪,呜,wer哇wer哇。 wer、wer、wer,呜汪。 普鲁:多妹,爹子身上有一股从来没出现过的味道! 利多:闻到了闻到了!像很小的时候在别的狗身上闻到过的。 普鲁:我觉得像他不让我们吃的那个东西。 利多冲着贺一言龇牙咧嘴,想让更多信息到达鼻腔底部。 利多:青草、雨、树叶、不开心、饿、离开妈妈……爹子身上的味道变得好乱。 普鲁:真的耶…… 普鲁和利多总是很及时地捕捉到他的情绪,给他拥抱。他也乐于照顾小狗、陪狗玩耍、带狗旅游,双方都可以汲取到些什么。 他一直觉得两只狗狗是香的,直到今天。 他突然发现狗有狗味。 狗居然有狗味。 “没关系,爸爸还是爱你们的。”贺一言搂过掉毛大王普鲁,该叫钟点工来吸狗毛了,又把狗放开。 贺一言放横躺下,拉过那床棉被盖在身上,开始放任身体的不受控制。 不受控制地想到楚鸿,想他鼻梁侧边红色的痣,想他外翘的下唇,想他笑起来的样子,想他灵机一动装模作样的眼,想他在地局说要怎么忽悠上司,想他在小城的酒店里晃动的双腿,想他上香时没入山水黄叶的身影,想他开会时软绵绵的模样,想他喝焦糖玛奇朵被腻到的眼神,想他在火光后低头抬眼的脸,想他在车里说生日快乐。 想*他。 贺一言痛苦地捂住头,整个蜷缩进被子里。 td。 退订失败。 忘了是怎么浑浑噩噩睡着的,醒来时天开始泛黑。 贺一言起来洗漱一番,没什么胃口,但是怕低血糖,他来到厨房,准备煮一杯巧克力。 百分之八十五的可可,加水,加糖,加奶,加香草精,慢慢融化。 过了一会儿,奶盅上冒起咕噜咕噜的小泡,这样的味道仿佛能把空气升到最舒适的温度。 第40章 煮好后,他把热巧克力倒进杯子里,吹出几口气后抿了下杯沿,甜蜜涌上舌尖。他想起楚鸿说,巧克力的奥义是二苦八甜。高浓度的可可本身带着苦味,二苦八甜的确是最好的比例。 停,不要想他了。 贺一言突然觉得自己很闲,今天周六,他遏制住了现在立刻马上去公司加班的冲动,给两只狗洗了澡,又给家里做了大扫除,把楚鸿睡过的被套、沙发套都洗了,最后歇下来,发现居然才九点。 怎么又到了漫漫长夜? 打开街机,打了一把宗师曲目,不停出错。烦。 坐到书房,找出一本专业书籍,翻了几页后发现书拿反了。烦。 啊。忘了狗还没遛,下楼遛狗。 出去吹了吹冷风,人终于清醒一些。 他不信了,单身还能单身出病来,看到个男的也能觉得眉清目秀?都是假象,他可以控制好自己,一定可以。 * 那天楚鸿诚惶诚恐地回到家,事后又感觉自己表现得太懦弱了,他在胆怯什么啊。 公司团建,喝出事了单位要负责的啊,贺一言作为医学部的老大,就是该他管啊。就算是拉去医院,让他签字都是无可厚非的。 发挥失常,为什么在贺一言面前会发挥失常。 哦,狗,应该是因为那两只狗,地局的讲座让他心虚。但是贺一言已经报复回来,所以这事儿了了,现在工作上处得挺和谐的。 原则性相处就行。 楚鸿顶着浆糊脑袋去洗澡,一点一点把事情捋清楚。 忽然想到,他真的是因为怕自己误吸而守了一整晚?假的吧。 那他坐那儿干嘛?有床不睡,真怕我偷他东西?太侮辱人了。 楚鸿回忆起睁开眼时看到的那张脸、那双眼,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多看一眼都要坠进去。 呃。楚鸿打了个寒颤,冲掉身上的泡沫。 后续的日子,工作再努力一点吧,让他对我改观? 周末结束,上班。 各种文字工作、年终总结纷至沓来,大会小会不断。 贺一言更是忙得摸不着边儿,楚鸿想见缝插针唠两句都没机会,他可是就坐贺一言办公室门口啊!贺一言要么关着门跟人讲讲讲,要么在会议室跟人讲讲讲,要么去别的部门了。偶尔路过,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楚鸿涌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具体怎么形容,很不确定的混乱感。不确定贺一言是不是在刻意忽视他,不确定自己面对这种忽视,是否产生了不良情绪。 好像柠檬汁浇在了胸膛,酸、黏,刺激,齁人,朦朦胧胧,乱七八糟。 周三下午,一个msl的集体会议,贺一言也在。 经理订了奶茶,数量太多,楚鸿去帮忙提进来,大包小包放桌上,然后拆开分发。 楚鸿找到一杯芋泥啵啵的,他记得贺一言说爱喝芋泥。 “贺……”奶茶举在手中,正要递给他。 贺一言侧身,略过楚鸿,探身拿了一杯杨枝甘露,丝滑地扯吸管插杯吸入转身离开,留给措手不及的楚鸿一个冷漠背影。 “……” 这情绪……是失落吗?楚鸿怔在原地。 不信邪了。 楚鸿开始加班,因为贺一言没走。 同事陆陆续续都走完了,就剩贺一言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人影动了,诶,他好像要下班了?楚鸿偏头查看。 果不其然,贺一言关灯出来。 “卧槽,你怎么没走?” 楚鸿猛然站起来,贺一言吓得倒退三步,粗口都爆出来了。 楚鸿抓抓头发:“想把事情做完。” 贺一言上下打量他,见了鬼一般的眼神,缓缓道:“这一年大部分工作都已经完成了吧,倒也不用在这个点儿上卷,自己安排好时间不影响明年就行。” 话毕,楚鸿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人怎么突然这么有人情味了,贺一言一句拜拜都没有,直接走了。 第二天上班,接到了贺一言休假的通知。 常年奋斗到年三十的老大,今年破天荒提前走了。 第36章 排泄(2) 在外务工的人,逢年过节可能会调休,休在节前节后,方便买票、拥有完整假期。到最后一个工作日,往往只剩下不出去玩的本地人。 楚鸿也调了几天,他周六上午就要和闻静姝一起回去了。 听宋思礼说起,往年贺一言都是最后一个走,第一个来。 楚鸿心里转起圈圈,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病,井水不犯河水,贺一言把他当空气,这不是自己一开始想要的吗?现在明明是归回理想状态,自己到底在别扭什么啊…… 话是这么说,每天睡觉前,他又习惯性地往床上喷in black。说起来,好像贺一言有些日子没喷香水了? 不对,是很久没有到达过可以闻到味道的距离了。 楚鸿,你这个神经病,你这个大神经病。楚鸿捏着糊辣壳这样想到。糊辣壳头上的心形秃头越来越大了。 事已至此,先过年吧。 周五,楚鸿把糊辣壳及其家当提到了陈森先那儿。小耗子没法带走,陈森先不想面对亲戚,盲猜会被问在做什么,能赚多少钱,所以决定错峰过年,年后再回家,这段时间可以帮忙饲养。 作为动物房全能双煞,楚鸿对陈森先很放心。 地局的客人不多了。司然不在,据说是和女朋友回家过年了。闻静姝调酒愈发得心应手。 楚鸿打量了陈森先好一阵。 陈森先抬头问:“盯什么盯?” 楚鸿委婉道:“我觉得……如果你现在还行医的话,应该是个患者特别信任的医生。” 陈森先:“你想说我秃了?” 楚鸿点点头。 陈森先薅了一把逐渐稀疏的头发,说:“我最近又在创作,改了好多版了,一堆废稿,总也没有自己满意的。” 楚鸿安慰:“那过年这段时间正好可以闭关沉浸式创作。你写啥题材的呢?” 陈森先又抓了一把:“写人格分裂,写毁灭与自救。” 楚鸿慢慢扬起下巴,撇下嘴角:“听起来得吃十个陀翁。” 陈森先:“……” 周六早上,楚鸿和闻静姝在机场碰头,两人都两手空空,像极了读大学回家。 回村儿,得先飞回成都,再从成都坐高铁,高铁转大巴。 飞机起飞后,楚鸿从舷窗往外开,心中升起沙沙的感觉,像是具体地感知到自己离开一座城市,城市风霜雨雪都穿过自己。 离开一座城市。 好奇怪,又不是不回来了,以前离开别的城市都没这种感觉。 * 贺一言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北京,找贺三思。 说实话,那些微妙的瞬间,宛如磋磨心脏,这使他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愤怒。 余光扫过那人的工位时,他似乎有话要说,圆溜溜的眼睛,跃跃欲试。 他不想听。 他不敢听。 看望贺三思,一起回家,这是一场合理的逃避。 逃避混乱的一切。 贺三思和人合伙经营一家景观建筑设计工作室,自己还有一间画室,招美院的学生来做兼职,她自己有空的话也会去。 工作室已经放假了,贺一言到画室找她。 冬日的午后,空气干燥冷冽,画室窗明几净。 贺一言推门而入,看到贺三思坐在一个女孩儿的旁边,不远处摆着静物,台布、陶罐、水果。 女孩儿说:“三思姐,我觉得我抓形老是抓不准。” 贺三思莞尔,语声温柔:“你才学多久呀,画画是个手感积累的过程,不着急。而且,谁告诉你画画是一比一复刻?每个人的眼睛不一样,看到的内容本来就有区别,静物是一样的静物,不同人关注到不同的点,可能有些人画出来瘦长,有些人画出来扁平。重点是,厉害的画师会处理好明暗关系,物体层次,还有透视,这些才是让画栩栩如生的关键,慢慢来吧。” 画室的人不多,温软的声音充斥房间。贺三思注意到贺一言,两人对视算打过招呼。贺一言自己找了个角落待着。 贺三思继续指导学生,贺一言没做其他事,纯发呆,在铅笔排线的刷刷白噪音中,竟然莫名静下心来,那些烦躁一点点消失。 他羡慕姐姐,这好像是一直以来不愿承认的事实。 贺三思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追求梦想,考上顶尖美院,取得漂亮成就,拥有热爱的事业。 她身上有种无形的光辉,那光辉盖过自己。亲朋好友会说,陈老师你家女儿真优秀呀,一言你有个这么厉害的姐姐,要努力咯。 贺三思会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发cad室内平面图,发enscape渲染的园林景观,发马克笔手绘的效果图,红色的枫叶,绿色的灌木,米粒一般的石头路,色彩鲜艳,画面可爱。下面总是一水的好评,牛啊,三思姐太厉害了! 第41章 贺一言没有别的社交账号,朋友圈只有狗和风景。 贺三思唯一一次跟父母吵架,在贺一言的印象中,是她纹身。 贺三思的左臂上有三个烟头大小的疤痕,那是接种卡介苗留下的,前两次都没种上。她在左上臂纹了一把竖插的匕首,三个疤痕成为刀柄上的三颗宝石。她跟朋友介绍起这把匕首时,会说它叫“第三次免疫”。 贺一言没有和父母吵过架。 父母总爱说,他喜欢就好,他做了决定,他们就支持。 直到大学毕业,贺一言才恍恍惚惚意识到,自己一直活在无形的操控里。 那些有意无意的怂恿,刻意让他听到话,谁家儿子在三甲当外科大夫,人总要生病,医生不会失业,治病救人是积德……长大的他知道了,学医是十八岁的他对父母的讨好。所以,他没有继续下去。 职业上出现的任何变动,他们很容易地撇清关系。 好像当父母是一种角色扮演。 认识段子熹之前,贺一言以为天下的父母都是自家那样的,家庭是一种森严的“家长对小孩的统治”。 直到他看见,段子熹的父母望向对方的眼神,五十多岁的人牵手散步的模样。他看见段子熹房间里满柜的漫画书和手办,连游戏机都一一套上保护罩,从小霸王到ps5,橙色卡带一箱又一箱。他还看见,快三十的人也可以在父母怀里肆无忌惮地撒娇。 原来幸福的家庭是这样的。 原来自己长成了不能建立亲密关系的样子,是没有健康的模仿对象。 他总觉得父母偏心姐姐,姐姐是自由的。 由此,两人的关系也总像有距离,像同极的磁铁。姐姐时不时的关心又让他心怀愧疚。那些向日葵、洋桔梗、芍药、小苍兰,在每一个她用心记得的日子按时到达。 他问她,你怎么老爱送花呢。她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今生买花,来世漂亮。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你已经很漂亮了。 “结束了,去吃饭吧。”贺三思走了过来,臂弯里搭着毛呢外套。 贺一言跳脱出散碎的思绪,站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贺三思问:“怎么这个时间了,想起到我这里来。” 贺一言搪塞:“正好有时间,不想先回去。” 这样说,贺三思非常理解。 室内有暖气,室外风太大,凛凛烈烈,一时反差令人难受。 两人来到一家涮肉馆,铜锅红炭,清水上飘着几片葱、枣,先下羊油滑锅,汤一会儿就浑白了起来。 贺三思拿出手机,问:“回去的票你订了没?没订我一起订了。” 贺一言摇摇头,下了一盘羊腿肉。 贺三思:“行,那后天上午的飞机。” “可以。” 贺三思订完票,放下手机,正视贺一言,问:“你今天怪怪的,有什么话想说吗?” 贺一言凝视贺三思半晌,靠在椅子上,声音轻软:“姐姐,我好羡慕你。” 下过肉的水再次沸腾开,咕噜噜作响。 贺三思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是他很少叫自己,不叫姐姐也不叫名字,就是不叫;二是羡慕从何说起。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贺三思托住下颌,“我还羡慕你呢。” 贺一言看着贺三思的眼睛道:“你敢爱敢恨,随心所欲。” 贺三思眯起眼睛抿住唇,不可理喻:“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贺一言茫然:“不是吗?你喜欢画画,他们就让你学画。你纹身,他们只是跟你吵了一架,如果是我,他们大概当场就会逼迫我洗掉。” 这一次,贺三思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吃了会儿东西。麻酱加了腐乳和香油,包裹薄薄的羊肉。贺三思擦擦嘴,在贺一言以为这个话题都过去了时,开始回答: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二年级吧,你可能没印象,我临摹了一些当时流行的卡通画,芭比啊,美少女之类的。老师说画得很好,于是我开心地拿给妈妈看,你猜她对我说什么?” 贺一言不做声,眼神询问。 “她说,你上课就在做这些事?”贺三思又吃了几口,像是在掩饰一些情绪,“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的心情。” 贺一言垂下目光,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然后,我骗他们说周末有补习,他们给了补习费,实际上我在美术老师那里学画画。有一天陈女士突然有空,非跟着去看,我暴露了,她在外面揍了我一顿。当然,回家之后,你不会看到她失态。” “直到拿了奖,她开始觉得这件事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我后来才有机会继续学画,画得越来越好,她在人前越来越有谈资。一言,其实,他们的眼界早跟不上时代了,也没有想过……”贺三思皱眉,有些哽咽,“也没有想过什么是爱。” “姐姐,”贺一言艰难地发出叹息,“我们好像永远长不大了。” “不,”贺三思握住贺一言的手,“我们已经长大了。” 我们已经长大了。 第37章 排泄(3) 一路颠簸奔袭,楚鸿和闻静姝在下午两点到达县城。老城区的街道窄窄穿行,两边的临街小店已经关了一些。 两人分开行动,闻静姝冲进小时候常吃的那家豆腐脑店点单,楚鸿去附近的市场买咔饼和甜皮鸭。吃上蛋冲牛肉豆腐脑的时候,这在外受苦一年的胃啊,终于活过来了。 两人一边吃一边闲聊,今年是高中毕业十年整,同学群里在讨论聚会的事。趁年前,大家能赶回来的,就当团年了,时间定在明晚。 楚鸿向来是班级里的活跃分子,从小到大都是。一个班里,总是有人有号召力,有人存在感低,有人mean mean的,有人是小道消息中心,有人会来事儿,有人讨人嫌。 楚鸿是那个跟谁都能聊上两句的,所以呼朋唤友的事交给楚鸿。 楚鸿:“那几个小老登决定来了。” 前几年有几个人因张口闭口房子车子票子我怎么怎么我朋友怎么怎么你们要学会怎么怎么你们不懂什么什么而被踢出所有聚会。同学一场,征求大多数人的意见后,这次还是知会了一声。 闻静姝:“这种人来同学会就是扫兴,随便吧,到时候我一个眼神都不会给。” 两人饱餐一顿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孟海君的早餐店十点多就关门了,起太早,她这个点在家午休。楚鸿提前打过招呼,楚建华早早关了五金店,买菜回家做饭。 六层无电梯的老单元楼,去大城市闯荡一圈回来后,更觉温馨。楚鸿到家的时候,妈妈在午睡,爸爸在备菜。呜呜呜,楚鸿感觉自己像西游记里那个喝血的妖精,原地容光焕发。 楚鸿房间里的家具被用塑料薄膜罩住,地砖一层不染。他收起塑料薄膜,躺到床上,回家真好啊。这感觉,好像他并没有外出一年,此时此刻只是学生时代某个平常的周末午后。 楚鸿的人生目标,到死都当大儿童。 第二天的同学会在新城区的一家酒楼。 同学们陆续到达,嘘寒问暖,闲聊近况。这大概是毕业后人最齐的一次,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大家的变化很大。 小老登中,有几个是搞金融的,从上桌开始,一句话不主动说,别人说啥都答嗯嗯嗯是是是。 啧,啧啧啧。 楚鸿和闻静姝这桌,有一个女生,读书时孤僻,衣服全是棉麻,晚自习喜欢看《庄子》,在一些亚文化还是小众爱好时活跃在圈中,作文拿高分,全是那种老师说好但别人一丁点儿都学不来的。大概每次看到她的样子都是极致文艺,“少女”成了她的代称。 如今一见,朋克摇滚,暗黑项圈,耳钉唇钉。 少女说她现在玩机车。 闻静姝捂住嘴,惊呼:“这很容易出事的呀!” 少女对瓶吹了一口,说:“创死拉倒。” 闻静姝和楚鸿面面相觑。 闻静姝说:“少女你好帅。” 楚鸿说:“被你学到庄子的精髓了耶。” 当年班上的第一名女生暗恋第二名男生,虽然是暗恋但大家都知道,暗了个寂寞。后来,女生学了航空航天方面的专业,去探寻星辰大海了,很少露面。男生在大四有了小孩,毕业就结婚,走入家长里短。再见面时,少年时代的情愫虚无缥缈得像上辈子存在的。 还有从更偏僻遥远的村镇考上来的女生,上大学后做各种兼职、教培,毕业开始做生意,自己开考研考公培训班,已经实现财富自由。 闻静姝和楚鸿各自去唠完一圈回来,干了个杯,双双沉默,心中满是感慨。 楚鸿:“铃姐发财了。” 闻静姝:“威哥在北大读博。” 话音同时落下,再沉默,再干杯。 楚鸿:“好难受,我还在做奴。” 闻静姝:“我们往下比比呢?” 第42章 楚鸿挑眉:“浩哥去年喜得闺女,现在下班还要跑外卖挣奶粉钱。” 闻静姝挥挥手:“算了,别人过得不好我也不会好受。” 楚鸿:“闻静姝,我们什么时候能发财?” 闻静姝:“楚鸿,苟富贵,勿相忘。” 楚鸿:“打工的话这辈子是发不了财了。” 闻静姝:“呜哇,是谁夺走了我们的富二代人生!” 干杯!一饮而尽! 吃完饭,有人提议去唱歌。如今看来,唱k这项娱乐已经不时髦且有些无趣了,但无非是找个由头再多聚聚。走了一部分人,剩下的去了附近的ktv。 其实留下来的,都是关系还算好的了,大家有人唱有人聊。 不知道是谁点了一首《星星点灯》,老歌太过经典,哪怕没专门或仔细去听,当旋律响起来的时候,你知道你听过。 大屏上放映着老旧的mv,歌词一一跃出—— 曾经在满天的星光下 做梦的少年 不知道天多高 不知道海多远 包厢里渐渐安静了下来,而后,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大家忽然开始跟唱,不用话筒,不管会不会,那旋律自然而然带出歌词。 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 再也看不见 …… “楚鸿,我忽然有点难过。”闻静姝扯了扯楚鸿的衣袖。 楚鸿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但是莫名闷闷的,他说:“那我们走吧。” 楚鸿把闻静姝送回家,又自己回了家。 * 贺三思住石景山那边,他们打车过去。田义墓外有条街,人少。青灰砖房和老树枯枝已经张灯结彩,闲逛的也都是附近的居民。 贺三思拉着贺一言遛弯,在小店买了一吊柿饼。 贺一言今天有点慢半拍,在贺三思第二次询问他吃不吃却没得到回应后,贺三思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啊?”贺一言回过神,微微错愕,“怎么这么问。” 贺三思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说到:“因为看过你讨厌全世界的眼神。所以呢,是吗?” 两人往家走,贺一言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贺三思惊讶,想到弟弟的性格,琢磨了一下道,“所以是有那么一个人?” 贺一言点点头。 “那至少,是出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两人回到家,贺一言进去后,发现茶几上有一本书,封面是像是抽象的人体和肋骨。 贺三思随口道:“嗷,那是我做封面设计的朋友送的样书。” 贺一言拿起书来,看到封面上有几行烫金的小字: 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圣经·创世纪》 贺三思是自己买的房,很小,还在还贷,她早早就确定自己要离开家,在别的地方扎根。北京很适合她,足够冷漠,又有足够多的文化活动。 房子做了地暖,贺三思抱着棉絮被子出来,贺一言自己打地铺。 第二天,贺三思说有时间就到处逛逛吧,于是带他去了白云观。 门口处有免费的香可以领,贺三思拉着贺一言去领香。 贺一言捏住三炷香,问她:“你有什么愿望?” 贺三思走在前面,回他:“我要健康的身体,要很多很多钱,要很多很多爱。” 贺一言哼嗤笑了一声:“走吧,我们去用两块钱的香许个两亿的愿望。” 三清殿,高挑挺拔的黑色身影立在殿外炉前,苍灰色的环境里,那张五官深刻的英俊的脸,双目轻闭。 青烟飘然而起,霭霭然。 他依旧没什么愿望,但是在黑暗中,他看到了楚鸿的脸。 第38章 排泄(4) 楚鸿给爹妈各自包了个一万的大红包,又带老两口去买了新衣服。 啊,在外当牛做马,也为这一刻。 回来的路上,孟海君逢人就展示儿子买的新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因为婆婆爷爷辈的长辈相继去世、晚辈来往减少吧,“团年”这项活动慢慢消失了。幼时记忆中,从小年开始挨家挨户在家里置办两三桌酒菜的热闹画面再也见不到。 只有年三十在自己家吃一顿团圆饭,今年也是如此。 初一到初三会去看村里的亲戚。以前条件没那么好,过年总给舅公舅婆姨公姨婆啥的带一包糖,就是在超市里买的,各种类型的都买一些,混合在一起然后分装。现在这包糖虽然没那么“好”了,但孟海君还保持着这个习惯。 趁着看春晚那会儿,楚鸿就开始装糖。大白兔、玉米糖、酥心糖、水果糖,他一边装一边偷吃。某记的奶糖是真香啊,有小时候的味道,等回到申江也买点。 九点过的时候,爹妈靠在沙发上,眼皮已经在打架,背景音又吵又催眠。 楚鸿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塞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祝福,看到一些客套官方的祝福语,他猛然意识到,现在的工作,他应该给那些kol也发下祝福,来年大家再好好合作啊,给卑微牛马多几个眼神。 他找到一条看起来生动点的祝福语,删删改改,然后加不同的称呼一一发出去。 发完之后,滑动联系人时,他看到了贺一言。 备注已经从狗主人改成了名字,聊天记录停在对方发来巴斯克照片那会儿,他告诉对方巧克力的奥义是二苦八甜。 如果是刚认识贺一言,楚鸿绝不会认为这个人喜欢巧克力,现在看来,他实在闷骚,吃巧克力,喝芋泥啵啵,开酒红色的车。 犹豫半晌,楚鸿还是决定给贺一言也发一条。 * 之江城市化太久,年味没那么浓。姐弟两回到家,只是客观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情感上没有太大变化。 买年货、打包饭店的食物,团圆是一定要团圆的,春晚是一定要一起看的,不可以先行离场。 贺家的沙发是l型的,本来四个人都坐在长长的那一条上,正对电视机。 贺一言看了下手机,忽然起身坐到了短的那一边,贺三思瞅了他一眼。 「楚鸿:春风得意马蹄疾,新年伊始送祝福。祝贺总监新年快乐!阖家幸福!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贺一言:假。」 「楚鸿:真的是我手打的……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 「贺一言:那敷衍。」 「楚鸿:贺总监您有什么愿望?我重新祝过。」 贺一言熄了手机屏幕,站起来在小花园的门口绕着走几圈。 陈雅韵问他:“你干什么?” 贺一言继续转圈:“运动一下。” 贺三思:“……” 重新打开手机。 「楚鸿:摩西摩西?」 「贺一言:不告诉你。」 「楚鸿:……」 贺一言没有再回他。 新年前几天走了亲戚,后几天,陈雅韵给贺一言安排了三场相亲宴。 上次孔君妍给长辈反馈说,贺一言真人比照片丑,没看上。陈雅韵气死了,但坚信是小孔的审美问题,自己儿子这张脸还是能拿出手的。 出乎陈女士意料的是,贺一言这次没怎么反抗。 一号女嘉宾,三十二岁,红圈所律师,国内一流法本,美国t14 ll.m。 “我平时工作非常忙,base北京,希望你在能力上和我匹配,能够理解彼此的职业压力和追求,目标导向,效率万岁。如果异地的话最好保持半月一见,提前预约。之后要是在一起,那得在北京,我不想影响我那边的事业,这方面你可能得做一些牺牲。” 贺一言不发一言,看着对面妆容精致的女人,感觉像在照镜子,原来别人看到的自己是这副模样,他忽然懂了段子熹对他的那些欲言又止。 贺一言喝了口咖啡,低头道:“我牺牲不了,不好意思。” 二号女嘉宾,二十八岁,艺术史硕士,独立策展人。 “我是infp,平时喜欢逛美术馆、独立书店,会写一些散文和艺术评论,摄影技术还不错,拍你应该可以拍得很好看。我的工作相对自由,但是需要大量输入和灵感,希望可以一起看很多电影,你喜欢看什么电影?” 贺一言搜肠刮肚,回忆起自己上一部看的电影,不确定道:“敢死队?” “……嗯,好的呢。那你有别的什么爱好吗?” 贺一言想了想,说:“上班。” “……” 陷入僵持,战术性喝咖啡也缓解不了尴尬。 贺一言:“能问问你觉得爱情是什么吗?” “不好意思,我突发i人病,实在不好意思,我电用完了,我必须得回家了。” 姑娘留下一个风风火火的背影。 三号女嘉宾,三十岁,临床本博,心内科主治医师,考过了没聘,依旧是底层牛马。 这位算是最容易产生共同话题的,但上完班根本不想说话。尽管已经捯饬过,还是可以看出双目无神。 第43章 贺一言看她吃了三份蛋糕,喝了四杯咖啡,于是好心提醒:“晚上可能失眠。” “没关系,咖啡因免疫。”女生咽下那口奶油,“听说你是做药的,你们那儿有岗位招临床医师转过去的吗?” 贺一言:“有的……” “那太好了,等我要润的时候就找你了解情况。” 贺一言:“可以……我能问问,你为什么答应来相亲吗?” 姑娘擦了擦嘴,娓娓道来:“其实吧,根据我围观朋友结婚离婚的经验来看,自己上头非要结但父母不同意的,顶天两三年就要离,当然不排除有忍人。如果有意向结婚,父母联系来的门当户对的,是相对好的选择,将来大部分会过得幸福。至于我,我已经佛了,别的理由请不到假,说相亲的话主任是同意的,咱也不懂为什么,我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我看你也不是真心的,交个朋友算了。” 他确实不是真心的,只是大过年不想吵。 见完最后一个姑娘,他突然感到特别没劲,以后要一直这样应付她吗?能应付到什么时候呢?除开应付她的因素,自己需要考虑个人问题吗? 如果说不结婚是对模板人生的反抗,那爱呢?他需要爱吗? 他会爱吗? 贺一言回到家里,时间还很早,陈雅韵脸色难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没一起逛逛?” “因为聊完了。”贺一言踩着拖鞋栽进沙发。 陈雅韵跟过来:“没一个合适的?” “没有。” “你们姐弟两个是有什么毛病吗?” 一句话,另外三个人手上的动作都变慢。贺三思放下浇花的水壶,看新闻的贺胜功拨动老花镜,贺一言坐直了起来。 “是的。”贺一言接她的话,“我有毛病。” 陈雅韵:“你有什么毛病?” “我喜欢男的。” “——什么?” * 之江到申江高铁车次极多,贺一言买了他能赶上的最早一班。 坐上车的时候,脸上的巴掌印还有点火辣辣的疼,这应该人生中唯一一次挨母亲的打。她指甲有点长,给他耳前刮出一道血丝。 场面很混乱,他除了那句“我喜欢男的”就不再说其他任何话,耳边全是旋转的喧嚣。 打破僵局可能或早或晚有那么一天,他其实没有必要在那个时刻那个场合那种情况下以那种方式表达出来,甚至,他或许不喜欢男的,楚鸿也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以后也不会有。 没办法,他从小没学过怎么好好和父母沟通。 在母亲问出“你有什么毛病”这样的问题时,他突然想看她失控。 她果然失控了。 她说,你有这些怪习惯,我怎么办?你跟谁学的怪模样? 他说,如果我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过什么样的生活,会影响到你,那这是你自己要面对的人生课题了。 说完这句话,他打开门走了。 车要开了,他给贺三思发了消息。 「贺一言:抱歉,烂摊子留给你了。」 「贺三思:习惯了。」 「贺三思:其实我预感有这一天,不是你就是我,希望她能自己消化吧。」 「贺三思:明天我也要走了,老贺可能会躲起来,没人承受她的情绪。」 「贺一言:消化不了也没办法。」 半个小时后,到达申江。 贺一言先去段子熹那里接了狗,又给陈森先发消息,问他酒吧什么时候开门,陈森先没有回他,一直到晚上都没回。 贺一言抱着两只狗坐在客厅里,五十平的房子突然像五百平一样空旷。 他又给楚鸿发了消息。 「贺一言:你什么时候回申江?」 楚鸿倒是回得很快。 「楚鸿:明天。」 「贺一言:还挺早。」 「楚鸿:呜呜呜调休用完了,不然我也想耍半个月再回。」 「贺一言:明年你有年假了。」 「楚鸿:嗯……有什么事吗?」 「贺一言:还债。」 「楚鸿:哦……你吃点什么,你买材料还是我自带?」 「贺一言:随便什么你擅长的吧,你说材料,我买。」 那次沙漠掘金的活动,第三名的奖励是某酒店的橙汁兑换券,大概值几百块钱。楚鸿还要自备材料那就是亏本买卖了。 第39章 首剂效应(1) 不良反应与用药目的无关,并给患者带来不适或痛苦。 * 楚鸿后天来——开工的前一天。 第二天,贺一言买了很多材料,高粉中粉低粉,泡打粉酵母吉利丁,奶油奶酪巧克力。在外卖员送来东西不久后,贺一言接到了一条小狗去世的消息。 当初解救的那批狗狗领养出去之后,家长们建了个群晒娃,离得近的会带出来一起玩。 去汪星的那只小狗叫七喜,是只串串,从外貌上来看应该有灰泰迪的基因。 虽然这个节骨眼上不好处理,但家长大概发动了钞能力,还是找到了一家宠物殡葬店做告别。 加上贺一言和段子熹,一共来了四个家长。他俩碰头后,坐在告别室的角落里。 七喜的周围放了它的玩具、零食,还有一张照片,是在阳台边晒太阳,张嘴打哈欠时被抓拍的。 七喜妈絮絮叨叨跟别的家长说着,还差一个月就十二岁了,最后的日子受了些苦,眼下脸颊那儿和口腔烂穿了,涂药也长不好。 段子熹去安慰几句后,回来跟贺一言扯闲话,回忆起救下这群毛孩子时。 那是七月的川西,他们载着一车狗,从甘孜返回成都,快到马尔康时遇到泥石流封路,于是绕道从九寨沟那边走。 不全是国道,有一部分路没修好,一边是山,一边是没有护栏的滚滚江水。来往全是运石头的大货车。 段子熹和贺一言换着开,到后半程是完全的野路,加上一起绕道的其他车,塞车。狗狗挤在一起蔫蔫的,味道很大。整整二十四小时,才终于到达成都。 “七月去川西,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也不知道我中了什么邪居然答应你。”贺一言回想起来是后怕。 “可是如果没有那趟旅行,也不会遇到这群狗子了啊。” 在色达的短短几天行程里,有天晚上下了雨,早上起来时,依山而建的红房之间,有很多躬身的当地人。贺一言好奇他们在做什么,于是过去察看,发现他们正在用牙签将冒到主路上的蚯蚓挑回草丛里。 有意义吗?没意义,但他们依然这样做,或许对他们来说意义很大。 川西腹地、青草、蚯蚓、高山、草原、狗、信仰、路……一些散碎的概念混在一起,贺一言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在这样一片土地上怎么会出现狗贩子,荒谬。这群狗或许出生、生长在不同的地方,不知道什么缘故,被聚集在一起,被贩卖。而他偏偏出现在此,那么机缘巧合地救下它们,早一个小时、晚一个小时,或许都会错过。 走到一起的时候,不同的生命被打上一个结。 最后从成都去向五湖四海的不同家庭,那些打过结的生命线分散开,去和别的线打上新的结。 贺一言环视房间里的人,此时此刻,相遇在这小小告别室里的大家,也打上一个浅浅的结。 * 楚鸿在离开老家前,刷到一条帖子:四川有没有什么便宜又难吃的特产可以带给领导? 放肆!四川哪有什么难吃的东西? 但是鬼使神差,他给贺一言带了只麻辣手撕兔,去头的整兔,抽了真空。 楚鸿带着手撕兔上门的时候,贺一言垂眸盯了良久,接过来,侧身让路。 “谢谢。” “不客气。” 贺一言之前说随便楚鸿做什么,人来了却开始点菜。巧克力马芬杯、蝴蝶酥、雪花酥、佛卡夏、提拉米苏、黄油曲奇、芋泥小贝……他口出狂言:“放得久的你就多做点,当天得吃的就做一个,我每种都想尝尝。” 楚鸿本来想的是烤点小饼干,顶天两个小时就能完事儿走人。这尼玛,干到天黑。最无语的是,楚鸿瞟了一眼厨房的烤箱,真买了个10l的,这烤到什么时候去? 楚鸿听他报菜名听得满头问号,双腿并拢,转向他解释:“是这样的,贺总监,我只是业余爱好烘焙,我不是开面包店的。” 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这样子挺像之前某次学术会议。 贺一言跷着二郎腿抄手仰靠,给楚鸿一个斜斜的余光:“就是说,你不能百分百交付,对吗?” 连对话风格也很像,果然,贺一言还是那个说话往华点上戳的贺一言。 靠,楚鸿一向满意自己的手工艺,不管是给逮耗子造模,还是搓电极,还是烘焙,还是其他。他就是翻着教程现学,也得给他造出来。不仅要做人饼,还要做小狗饼。 第44章 利多和普鲁在楚鸿的脚边呲牙,不知道互相在汪什么。 “可以交付,”楚鸿回他,“有没有电脑,我想统筹下时间。” 贺一言找来笔记本给他。 楚鸿忙自己的,贺一言就在一边逗狗玩,等楚鸿做好计划,去厨房了,贺一言就抱着利多坐到沙发上,一个正好可以看到楚鸿背影的角度。 既已见过真面目,私下的楚鸿便不再有任何伪装,完全真实。这也让贺一言确定,在冬天楚鸿没法继续穿他那几件丑polo衫时,他依然穿的是最破的衣服上班,因为醉酒那次,贺一言发现他羽绒服腋下开线,洗沙发套的时候还有少许羽毛。 房间开了空调,温暖舒适。楚鸿脱了外套,穿着一件毛衣,双腿微分而立,围着围裙在那儿揉面。 小孩比例真好。 贺一言放了音乐,班得瑞的《雪之梦》,外面阴冷阴冷的,屋内弥漫食物的酥香,这旋律令人愉悦。 他抱着狗来到厨房监工,楚鸿下意识:“我没摸鱼。” “……”贺一言缓缓踱步,“没说你摸鱼。” 楚鸿揉着面吐槽:“其实你还可以买个厨师机。” “哦。” 贺一言靠近楚鸿一些,大概是肩膀相接的距离。他闻到一股淡淡的奶香,又不像是某种面点散发出来的。 贺一言往别处嗅了两下。 楚鸿问:“怎么了?” 贺一言:“闻到一股奶香,你烤了什么?” “还没开始烤……”楚鸿把口中的已经很小的糖丸咬碎,“我在吃糖。” 贺一言:“哦……还有吗?” 楚鸿:“有的有的,在我裤子口袋里,你摸摸。” 贺一言:“……” 贺一言半天没有动作。 楚鸿冲贺一言那边稍抬起胯,说:“两边都有。” 楚鸿的眼神天真烂漫,贺一言看向别处,快速地从他裤兜里掏出一颗奶糖,立马撕开放嘴里,扔了垃圾就要出去。 “诶,能再喂我一颗吗?” 贺一言背影僵住,缓缓转身。 楚鸿双手陷在面团里,一脸无辜道:“嘴巴闲得很。” 贺一言走到楚鸿身后,伸手探进刚才那个裤兜,探到底,什么也没有。 这条休闲阔腿裤加绒加厚,荷包的内胆却只有薄薄一层,楚鸿大概是没穿秋裤,肌肉和皮肤的质感都清晰得宛如没有那一层内胆。 贺一言很快收回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火炉。“没了。” 贺一言的眼神沉下来,喉咙里一股邪火。只是楚鸿看不到,只能从那声短促的“没了”里感受到一丝奇怪的威胁。 楚鸿被那阵转瞬即逝的触感搞得宕机三秒钟,还没反应过来,贺一言的手已经探进另一边,摸了颗糖出来,撕开,捏着一角送到他嘴边。 清醒过来的楚鸿想,我是发了什么癫,让他喂我。 “张嘴啊。” “哦哦……” 还在哦呢,贺一言趁他哦圆的嘴,把糖挤了进去。动作很快,手指不可避免和嘴唇接触到一点点。很短暂,像蚂蚁爬过了,蚂蚁不见了。 贺一言又去阳台抽烟了。 最快出餐的是马芬杯,这个东西搅合搅合糊糊,倒进模具就能开烤。 一箱出炉四个,贺一言把它拿到阳台的小木桌上,倒了一杯热牛奶。取出一个,用刀对半切开,纵切面是蓬松的糕状质感,好治愈。 贺一言咬了一口,微甜,湿润绵密,带着冒白烟的热度。他想起了之前某次学术会议,他故意抢走了最后一个马芬杯,那个楚鸿想要的。 真好吃啊,想偷个楚鸿放家里专门做小蛋糕。 贺一言阴暗地回头望了一眼,又把脸埋进掌心之间。 楚鸿累死累活一上午,终于做完大部分。中午两人面对面坐着吃点心。 黑松露菇菌佛卡夏,一人一半。妈呀这个香,楚鸿忽然觉得自己在申江搓面包可能会更快发财,他真是个手作天才。 贺一言细细品味,看上去相当满意。 贺一言:“听说在你们那边,是老公做饭。” “啊?哦……”楚鸿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别人,反正我们家是我爸做饭。” 贺一言:“你也做饭吗?” “?”楚鸿歪头迟疑,“做……的吧。” 贺一言:“那你女朋友好幸福啊。” “咳咳咳咳咳咳……” 楚鸿狂咳,贺一言递上温水,楚鸿灌了几口,缓过气儿来:“我没有女朋友。” “——噢哦。”贺一言像掰馍一样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以后想在申江找还是回家找。” 这次楚鸿有心理准备了,但看到贺一言那张脸时,还是忍不住发问: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要在大领导家里吃饭,还和他谈个人问题? 第40章 首剂效应(2) 楚鸿舌尖抵在齿后,眼神回怼,吐出两个字:“随缘。” 他已经全身心戒备起来,准备应对贺一言的其他发问。 他不反感这些问题本身,能否拥有一段令人满意的感情本就不受个人控制,没谈总是不合适,谈了也没义务告诉任何人。 烦的是会幻视某些特别热衷别人家长里短的亲戚和刚认识就问东问西没边界感的人——没谈?该谈了。不想谈?你还没遇到那个对的人。计划以后再谈?这不是你计划不计划,这是当人的责任。 在这一点上楚鸿和闻静姝高度同步,想把创到面前来的性缘脑都片儿了。 就在楚鸿憋了一口气即将大编瞎话时,贺一言点头以示赞同:“好巧,我也是。” 楚鸿:“……” 好,好好好。 这感觉就像拳击台上两个人正要打架,一个人突然亲了另一个人一下。楚鸿一颗心吊到嗓子眼,结果咚一下砸地。 楚鸿酝酿了一番,还是打算反客为主,他试探问:“贺总监,你喜欢什么样的啊?我看上次那个孔小姐各方面都挺好的啊,为什么……” “你觉得她挺好?”贺一言打断施法,眼神一凛。 “啊?”怎么扯到他身上来了,给楚鸿整不自信了,“不、不好吗?” 贺一言加重了声音:“好吗?” 楚鸿把剩下的一块面包都塞嘴里,模糊吐字:“我又不认识她,她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贺一言说话很慢:“是跟你没关系。” 楚鸿:“……”活人还能把天聊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贺一言刻意为之,一百八十度转弯的谈话打散了楚鸿最初的问题,贺一言喜欢什么样的。 楚鸿想了一下,他觉得,无论如何得是个工作狂吧,不然以贺一言的状态,必然出现单方情感忽视,不能长久维系关系。母单的楚鸿自认为了悟情关,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 这其实是个伪命题,如果“随缘”是真心话。 接下来贺一言没怎么说话,楚鸿心里反而毛毛的。他原本在犹豫要不要问放假前那几天贺一言怎么了,但很突兀,贺一言已经恢复正常了,他们似乎也……没那么熟。 这种毛毛的感觉,在最初入职的时候出现过,面试时、偶遇时、说话前总打量他时,但又有细微的不一样,至于是哪里不一样,楚鸿说不上来。 贺一言现在领导不像领导,朋友不像朋友,他们算什么?今天过后,此债一笔勾销,就连债主和欠债人也不是。 为什么莫名还有点惋惜。 不!楚鸿,你绝对不能变成npd的斯德哥尔摩下属。 吃完午饭后,楚鸿继续搓小点心,贺一言开始打街机。 客厅突然传来旋律极强、节奏极快的音乐,楚鸿好奇,从厨房探出头来看,看见贺一言戴着白手套,双腿分开双膝微曲站在街机前,两只手飞快地划来划去,简直无影。两只小狗旁边端坐陪汪当气氛组,利多和普鲁似乎很黏他。 感受到注视,贺一言忽然停下来,问楚鸿:“你想玩?” 楚鸿摇了摇头:“不不不,我手跟不上脑子。” 下午三点那样,基本全部出炉了,两个人围着茶几包装塑封。 封完袋之后,楚鸿问:“我能不能拿一些走?挺多的,万一你吃不完,坏了可惜。” 贺一言坐姿嚣张,手中盘着一袋蝴蝶酥,忽然笑了一声,点点头:“你拿,随便拿。” “你笑什么。”楚鸿拉开自己的挎包。 “笑你可爱,”贺一言看着楚鸿的眼睛,“连吃带拿的话说得毫无负担。” “我付出了劳动的好吧!”楚鸿脸腾地红了,忽视掉那个形容词,眉尾挑老高,又指指贺一言手中的蝴蝶酥,“你把糖粒抖掉了影响口感。” 既然累也累了,高低得带走几天的早餐。 贺一言抬起嘴角:“哦,知道了。” 楚鸿挑挑拣拣,最后挎包一甩,摸着狗头说:“那我走了,拜拜喽。” 贺一言:“嗯,慢走。” 第45章 何其相似的一幕,贺一言坐在客厅目送楚鸿离开。 随着关门的砰响,房间里回归平静,这种安静仿佛比平时更静,连带着气温都低下几度,像是筵席散后的寂寞。 对了,是寂寞。 小狗也无法安抚的寂寞。 利多和普鲁又在对吠,wer wer wer。 利多:爸爸闻起来像门。 普鲁:不,像在外面他没有给我套绳,害怕,普鲁害怕。 贺一言撕开才包好不久的那袋蝴蝶酥,原本嵌在上面的白糖粒已经掉了好多,积在透明塑封袋底部,他捏着蝴蝶酥抖袋子,仰头把白糖粒都抖嘴里。 一丝丝柔甘在口腔中化开,影响口感那他就把甜的先吃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楚鸿其实是和他很像的人,他们都活得很经济。经济是合理地分配资源来满足需求。楚鸿和他的需求不同罢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这个问题不如换成,他对另一半有什么需求。长久独身,使得这个问题还要再往前推——他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关于家庭的所有想象都来源于父母,他们各自工作、吃饭,共同给子女提供生活、教育保障,他们没有家庭讨论,他们从不集体出游。如果代入父亲,这是他想要的生活吗? 贺一言笑出声,这根本不是生活。 但是在刚刚,楚鸿装点心,他塑封,那么流水作业的一小会儿,那么机械无意义的活动,他想找个机会把楚鸿抓来,再开展一次。他很快乐,在彼时彼刻。 楚鸿装东西的时候会偷吃,也不算偷,明目张胆。 楚鸿的生活似乎很丰富,蹦迪、酒吧,他从未体验过的生日趴体,或许,不,肯定还有更多别的他不知道的。 楚鸿像一块甜蜜的奶油蛋糕,充满了热量,解馋也顶饱。 他没有问楚鸿喜欢什么样的,因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有意义的问题是——如何让楚鸿喜欢上贺一言? 楚鸿会喜欢他吗? * 楚鸿想去接糊辣壳,但是打电话没人接,昨天的发消息今天都没回应,除了刻意自闭,现在这时代哪能有人这样断联。所以从贺一言家里离开后,楚鸿直接去了陈森先的家。 咚咚咚敲了好几下门。 里面的人才慢慢悠悠将门打开,伴随一阵缭绕的烟雾,陈森先污七糟八的脸若隐若现。 “握草,你在里面熏腊肉呢?”楚鸿怪叫,“我耗子呢?” “别慌,还活着。”陈森先拿下口中的烟,单手插兜,像极了树先生,“糊辣壳暂时不能还你,它现在是我的缪斯。” “……”真服了这些一身文艺细菌的人。 楚鸿跟着陈森先往里走,涌起一股走进网吧的眩晕感:“哕……” 陈森先租的房更窄,玄关那儿就是做饭的地方,摆了不知道多久没洗的碗,还有剩下的白米饭。 地上散落乱七八糟的稿纸,陈森先的桌子上摆着电脑、水杯、本子和钢笔。 糊辣壳的笼子被放在正对桌子的窗边。它很活泼,正在笼子中吊杠,黑皮体育生臂力了得,两只小手抓住铁丝,接连好几个卷腹。不愧是乐观积极的c57,溺爱了。 楚鸿用手指拨弄了一下,确认糊辣壳还健康,嘱咐道:“你别给它喂长霉的大米啊。苦了你,我的儿。” “放心吧,我吃啥它吃啥。”陈森先回道。 楚鸿又问:“那你啥时候能写完,酒吧还开吗?” 陈森先又点上了烟:“小闻那里有钥匙,叫司然回来帮忙吧,我不好说。” “小心你的肺,大文豪。” “知道了知道了。” 鼠没接到,楚鸿回了家,取出点心放冰箱里。 放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楚鸿捏着一个“玛格丽特”小饼干,发现饼干中间留下了自己的指纹。 这个饼干特别沙,入口即化,是用拇指按扁小圆面球,烘烤后,形成像桃酥样的碎裂状。 忘了,按的时候应该戴个手套,一点小小的瑕疵。主要平时都是做来自己吃,这种小动作没习惯戴手套。 放完点心,手机上收到来自贺一言的消息。 「贺一言:玛格丽特小饼干.jpg」 「贺一言:这个叫什么?」 照片上的指纹清晰可见。 「楚鸿:玛格丽特……」 「楚鸿:我按的时候忘了戴手套……不过我每个步骤都有洗手!」 「楚鸿:你要是介意,明天全带给我……」 「贺一言:不用。」 「贺一言:我很喜欢。」 另一边,贺一言打开浏览器,搜索玛格丽特饼干。 玛格丽特,又名“爱人的印记”。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宫廷糕点师改良饼干配方,加入一半玉米淀粉后,不带任何花式和馅儿,也不做任何装饰,只将自己的手印留在饼干上,在做饼干时,心中深情念叨心上人玛格丽特小姐的名字。 当天,贺一言的晚餐是麻辣手撕兔下玛格丽特。 好,今天开始,这个饼干改名叫贺一言。 * 春节假期一收,人懒洋洋的,不想上班。不情不愿回到工位。 大概是返工没返完,楚鸿今天到公司也很快。好巧不巧,又遇上了跟贺一言同班电梯。 贺一言下巴上冒了一颗痘,主要是这张脸平时太无瑕,所以这颗不大的痘还是显眼。 楚鸿迎面没收住,第一句话就是:“哇,你上火了。” 贺一言眨眼,视线从楚鸿的脚到腰再到脸,淡淡道:“拜你所赐呗。” 楚鸿指着自己,站进电梯,和贺一言并排,问:“关我什么事?” 电梯里人头耸动,其他人挪挪位置,自觉低头垂目,默默捂嘴吃瓜,偶尔抽动肩膀。 贺一言忽然用很小很小的,几乎只见唇形的声音凑楚鸿耳边说:“兔子,我不吃辣。” 不吃辣? 所以冒痘是全吃了? 不是,那个兔子虽然叫麻辣手撕兔,但是它不辣啊! 还有,这是什么很见不得人的对话吗?为什么要这样子说话! 虽然没有一双眼睛在看楚鸿,但是他感觉电梯里的每个人都长了第三只眼睛,全景围观。 楚鸿别别扭扭出了电梯,跟着贺一言进了医学部。 第41章 首剂效应(3) 上工上工,楚鸿打开电脑开始做新一年的工作准备。 贺一言果然是进去放下东西,拿上笔记本就出来,不出意外在会议室待一天。楚鸿真的不理解为什么能有那么多会要开,好像高级经理往上这波人一天天的净开会了。 贺一言迈出办公室门口,楚鸿正好抬起头,两人对上眼。 楚鸿缓下手上的动作,眼珠左转右转。怎么停下了,等我打招呼?不是刚见面刚分开嘛。楚鸿挤了个职业假笑。此男诡异,之前余光都不睬他,过个年转性了。 早晨的阳光照进来,恰好落在贺一言身上,他站在那儿,扬起的嘴角。额前的几缕黑发被金光映得近乎透明,随他走与停的动作轻晃。 楚鸿忽然感觉自己有了超视症,一个刹那间的笑容,竟是缓慢绽开的。先是从眼眸深处漾起丁点波澜,原本乌黑沉静的眼因笑意而微微弯起,极为勾人的弧度。嘴角一点点推开,露出洁白牙齿。等到嘴角重新放平,笑意才完全散开,融到他周身的氛围中。 “楚鸿,和领导打招呼可以呼吸的呀。” “啊?啊啊?”楚鸿闻声回过神,看到贺一言带风的背影,和旁边拧着保温杯笑眯眯的宋思礼。“呃……” 太……见鬼了。 楚鸿不自然地摸着脖子,掌心无意按到了颈动脉上,突如其来“咚咚咚咚”的频繁跳动,楚鸿被自己的脉搏吓了一跳。 邪门,他四指并拢又摸了一遍,心率怎么这么快?贺一言笑就笑了,他激动个什么鬼。 楚鸿站起身,去茶水间接了杯咖啡回来,丢下两片柠檬,一口下去压压惊,投入工作。 安维利上市半年,陆陆续续开展了不少如“pd-1联合腹腔热灌注化疗”之类的试验,楚鸿对接医学信息部,提供所需的安全性数据。 他翻看那些数据时,发现有个别“脱落”。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原本同意参加试验的受试者,在试验结束前“中途退场”了。 如果是其他药物,脱落可能是受试者难以忍受副作用,是感觉药物没有效果,是怀孕了,再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抗癌新药,脱落更多可能是死亡,是研究的终点。 楚鸿没有直接接触那些患者,客观而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拜访kol时谈论起哪些进展了,哪些延缓了,哪些改善生存了。那些真实的人化作一组组数据、指标呈现在楚鸿眼前。 脱落,真微妙的词。 当然,也有因此药获益的患者。 新一年的工作大致分作两部分,一部分是患者生存期随访,另一部分是为进医保做准备。接下来,他依旧需要频繁跑医院,推动一些重点医院录入患者数据,如生活质量评分等等。 第46章 快中午的时候,楚鸿收到项婉的消息。 「项婉:饭否?」 「楚鸿:饭,where。」 「项婉:加餐。」 「楚鸿:可。」 两人到那处二楼档口的时候,却发现这家店关门了,不是过年未归,是贴了张纸条,那个板寸店主结束申漂生活,回老家了。 加餐!没了你可怎么活啊!便宜大碗的加餐! 楚鸿和项婉灰头土脸地出来,一时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随便找了家面馆。 趁吃饭聊天,楚鸿问项婉:“呼吸那边忙吗?” 项婉摇摇头:“换了个组长,天天鸡kpi,但实际上没那么多事做,我已经开始编拜访记录了。” “编的看不出来?”楚鸿震惊。 项婉风轻云淡:“看不出来,唯手熟尔。” 楚鸿叹了口气:“唉,哔班。有时候烦的不是工作,是工作环境里那些人。”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些人都算好应付的了,”项婉擦擦鼻梁上的汗,“你呢?” 楚鸿:“我?不好不坏吧,上手了。” * 开年的第一次拜访,发生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楚鸿亲眼目睹朱登禹被带走了,就是岳华的肿瘤科主任,那位大pi。 朱登禹被几个人围着走时,楚鸿站旁边还没反应过来。 等到了办公室,一个模样青涩又沧桑的男生嚎道:“完了,是不是我所有挂他通讯的文章都废了,师姐怎么办?”另一个模样沧桑又蹉跎的女生喃喃道:“我怎么知道!要审多久啊,我硕博都是朱导,他要是回不来……我就……”就再也不能说他是我导师了。 楚鸿随即意识到朱登禹是被什么人带走了。 在各种口口相传的瓜中听闻的画面正是刚才那一幕,某某院长,嘎,某某主任,嘎。医疗反腐后,他的社交圈里时常能传出这些信息。 白藏从一众吵吵嚷嚷的白大褂中挤过来,对楚鸿说:“你先去门诊等我,我交完班下来。” “好的好的。”好刺激,第一次身处瓜田中心。 白藏要真是阿斯伯格的话,也有阿斯伯格的好,这场面稳如泰山,有序控场,有继任者风范。 楚鸿按之前的路线,从外圈的阳台进了诊室,拿出笔记本处理别的工作。不知道白藏查不查房,查房那高低得等一个小时了。 敲键盘敲着敲着,楚鸿突然开始幻想白藏把这事儿写成段子,用面无表情的脸讲述着领导被当众逮捕。 不知道他们剧场倒闭没,上一次去看还是和贺一言,他生日的那天。 嗯? 打散打散! 有一说一,白藏真是天选干医生的料,热爱医学事业,业务过关有后台,阴阳他他听不懂,骂他他不往心里去,院外人员找他他死守红线。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有被病人气死的风险。青年一代极少有当医生超过十年还保持良好精神状态的。 阳台传来脚步声,楚鸿抬头,白藏来了,他拿了本什么文件,往桌上一扔,坐下来边开电脑边说话。 “直接开始吧,后续我想要一个基于分子分型的精细化治疗指导……” “肠型胃癌用pd-1的效果和弥漫型做过比较吗?” “你们亚组数据还能再深挖吗?” …… 好,是熟悉的班味。 聊完正事之后,楚鸿试探:“朱主任……” 白藏动了动眼皮:“怎么?” 一定要把话说明白他才能听懂是吧,楚鸿语速极快:“你知道他为什么被带走吗?” 果然,白藏面色如常回他话:“他和万参药业、众元检验的人一起造假,他们建了个阳性模板库,给那些没有stk11 突变的人直接生成假的阳性曲线,ct 值自动赋值。苏维替尼年销售额增长 80%,病人又不会凭空增多,医保严格限定适应症,众元是定点机构,他们就把不符合条件的弄成符合的。” 楚鸿想起来安维利出事时,他在白藏家看到的那些检测报告,挡住嘴:“天呐,所以他们真的在骗保……” 白藏站起身,在阳台的水槽那儿点起烟。 医院禁烟,时不时有巡查的,老烟枪总会在各种地方躲着抽,水槽那儿方便灭。 白藏:“光是骗保就算了,有些人没突变,除了苏维替尼确实没药可以用,但始终是精准靶向药,他们还隐瞒了一些副作用,消化道出血风险很大,两个月前科里死了一个胃穿孔合并感染性休克的。” “两个月前?所以一直暗中在查了吗?”楚鸿感叹。 “不是,是我发现不对劲,收集资料举报了,上面再一查很容易查出来。”白藏轻飘飘说出这句话。 楚鸿被空气呛了一口:“好,勇士。” 下午,公司接连开了几个会,一层一层传达精神,大意是——万参药业东区销售总监被抓啦,再三强调合规、强调红线,销售们不要在法律边缘试探!其他人也要注意! 后面好几天,楚鸿的信息茧房里都塞满了这件事。这是一个之前从未体验过的视角,好像台风的中心。 当患者时,所知的信息最少,在意钱,在意身体,怀疑医生,又只能寄希望于医生。 当医生时,掌握医学信息,小心翼翼周旋于信仰、病人和多方力量,每一个决策都精打细算,每一步都得考虑怎么才能保护好自己。 当药企的一颗小螺丝钉时,看到大量的资金、人力、物力如何汇聚在一起,为人类的健康进步一点点,又如何在无形角力下,不留痕迹地抹杀掉什么东西。 那个胃穿孔离世的人,就像蝴蝶效应的末端。不,或许不是,那个人的家人朋友还在承受振翅的余波。 唉,哔班,上着上着就想喝酒。 楚鸿问闻静姝最近有没有陈森先的音讯,闻静姝说老陈已经出关,可以来接鼠了。 于是,周五地局见,顺便搁地局约了个晚饭,听说司然要带他女朋友来。 算起来,地下室人与局外人落成已经差不多一年了,万幸,没有到需要秽土转生那一步,并且积累了一些固定客人,也越来越像陈森先给自己建的应许之地。 经营好起来之后,陈森先陆陆续续加了很多他喜欢的装饰,比如有头发的福柯的照片,打碎后重新粘上的玻璃酒杯,废弃却不舍得扔的酒瓶。 第42章 副作用(1) 几日不见,闻静姝略显憔悴,陈森先已然焕发精神。 楚鸿迈进地局大门时,陈森先正拿着手机敲敲打打,眉头不解。旁边的闻静姝坐在高脚凳上,伏在吧台上写写画画,眼下明显青了一圈。 “哟,怎么了这是?”楚鸿偏着脑袋,绕到吧台后面,定睛一看,闻静姝压着一本书,页眉上写着考研数学,“闻姐,你……” 闻静姝没有扎头发,浓密的长发披在两肩,回头一抬眼,乌黑眼瞳中是种熟悉的坚定。她说:“如你所见,我打算考研,然后出国交换。” 楚鸿端详着她,想起来这个眼神为何熟悉,因为高中的时候常常看见。楚鸿每次想问她题,她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时,就是这个样子,只是那时候扎着马尾。然后她会说,捶背,楚鸿就自觉给她捶肩捶背,听她解答。 条件反射了,楚鸿双手握拳敲在闻静姝背上,问:“那你学费呢?” “我查了一下,奖学金基本上可以覆盖学费,然后看课题组,或许有些补贴,我现在课几乎排满了,高中生也在接,攒未来几年的生活费。”闻静姝落字清脆,听着却铿锵。 她之前属于饿不死就不再接学生的状态,上一天课耍两天。现在白天在家复习,晚上周末带学生,酒吧来得少了,急需司然回来接班。 “好突然,怎么过个年回来就决定了,”楚鸿扎起马步库库锤,“你被威哥刺激了吗?读研有可能和上班一样祛魅的哦……” “——啊!唔!” “算是吧,我想做点……”被终止的尖叫和闻静姝的回答同时响起,闻静姝声音迟疑,还是说完,“想做点不为了什么,纯体验的事。” 楚鸿望向门口,司然一手捂着孔君妍的嘴巴一手搂着她的腰,转头向酒客小声道歉。 靠? 楚鸿瑟瑟缩缩收回了手,靠?靠靠靠?司然的女朋友是她?啧啧啧,这这这,司然和她啥时候谈上的呢,嘶…… 司然松手,孔君妍睁大了眼睛,走到吧台前,面对楚鸿,发出长长一声:“哇~哦。” 楚鸿眨着眼睛绕出来,站在司然和孔君妍之间,左右打量,感叹:“哇~哦。” 司然被闻静姝的书本吸引,探着头往里瞧:“哇~哦。” 闻静姝冲司然指指点点:“司然你谈恋爱之后真是活泼了。” “哇什么哇,你们认识?”陈森先手机上那边像是聊完了,加入这边聊天。 孔君妍托着下巴,食指弯摩着下唇,缓缓道:“认识啊,之前我和这位……楚楚,对,楚楚兄弟,以及他对象,一起吃过饭。唉?他今天不来?” 第47章 一声楚楚,在场至少两个人起了鸡皮疙瘩。 “对象?楚鸿你小子什么时候有对象了?”陈森先满脸写着不在瓜丛中的愤怒。 孔君妍惊呼:“啊?你没跟朋友……” “我,我……”楚鸿抓耳挠腮,“我去上个厕所。” * 楚鸿来做烘焙的那天,他走了之后,贺一言拉了一张个人商业画布。 一,客户细分,他是谁? 核心特质:外向健谈、事业心低、爱好蹦迪喝酒(待探索)。 生活状态:居家办公、深夜暴走、社交圈应该是围绕在那家酒吧(作息未知)。 情感需求:单身,随缘(真假未知)。他在一段关系中最看重什么(安全感、陪伴、被认可、成长?待探索)? 二,价值主张,我能提供什么独特价值? 核心价值:我可以指导他的工作(可能他并不想要?)。工作时间外的百分之百陪伴(好像并不具备不可替代性)。 独特优势:? 嗯?这部分怎么填不出来? 三,渠道通路,如何建立并维护关系? 初步接触:线上通过地局的群、朋友圈互动,分享有趣的内容开启对话(箭头连接到客户核心特质)。线下创造偶遇机会(午餐、医院、酒吧、暴走),上午开会得注意下时间了。周末还可以用狗引诱他出来玩。 关系深化:邀请楚鸿参加感兴趣的活动(箭头再次连接到客户核心特质)。分享私人化的体验(学做川菜叫他来吃?)。保持稳定但不过密的联络(早晚安?好一股直男味。no,内容待思考)。 四,客户关系,希望建立何种长期关系? 关系类型:恋人。 互动基调:嗯?黄暴算吗? 五,收入来源,我能获得什么? 情感回报:获得楚鸿的信任、陪伴和爱。 六,核心资源,我是谁?我拥有什么? 我好像一无所有。 七,关键业务,我需要做什么? 坚持健身,学习穿搭,保持良好的外貌。 学做川菜,增强吸引力。 了解他。 八,重要伙伴,谁可以帮助我? 目前看来得先拿下陈森先。 九,成本结构,我需要付出什么? 不计成本。 真诚永远是必杀技。 刚填完这张表的时候,贺一言其实很挫败,因为目前来看,好像只有学做川菜这件事稍微有点可执行性,其他事都挺突兀的。 第二天想叫楚鸿一起吃午饭,结果只看到他和项婉离开的背影。后面贺一言事情很多,楚鸿也没来公司。 电脑开着教程,摆在厨房台面角落,小碗中盛着炸过的牛肉哨子,大碗中盛着焯过水的豆腐。 正在他准备开火炒的时候,手机响起来,屏幕亮了,是楚鸿打来的语音电话。 手机摆在电脑旁,贺一言瞄了一眼,划到接通,开了扬声器。 “贺!一!言!”那种在安静空间中压着嗓子用喉音嘶吼的呼唤传出来。 听到这个声音就莫名开心。垂感很足的灰色棉质休闲裤宽松坠地,贺一言双手放在口袋里,稍稍弯下腰,对着手机轻快道:“叫我干嘛?” “你之前相亲那小姑娘成司然的女朋友了!”继续喉音嘶吼。 贺一言想了想,反应过来那小姑娘是说孔君妍,又问:“司然是谁?” “哎呀!就是地下室人与局外人的调酒师!” 哦,难怪这名字听着耳熟。 贺一言:“然后呢?” “然后今晚在酒吧聚餐,她看见我了,她记得我,她问你怎么不来。”对面听起来稍显慌乱。 “地下室人与局外人是吗?我马上来。”贺一言随即应答。 “等等等等!”楚鸿喊停,“所以解决方案是我还得陪你演一场是吧?” 贺一言摘围腰的动作慢下来,俯身到离手机很近的地方:“求你了,好吗?” “……”起伏的呼吸声。 贺一言再次询问:“楚鸿?” “啊行行行,你快来你快来。” “楚鸿。”贺一言已经摘了围腰,单手挂到门后,捞起手机放到嘴边,“那一会儿我还能牵你的手吗?” “我们的人设不是老夫老夫在外面不腻歪吗?” 贺一言沉默了几秒,两边都没挂电话。 楚鸿:“啊行行行,你牵就牵,别摸来摸去。” 贺一言勾起嘴角:“一会儿见,挂了。” 这跟守株待兔有什么区别,这就是命运的垂青吗?孔君妍你真是个好姑娘。 * 莫名其妙的对话。挂了电话,楚鸿盯着手机屏幕,心潮起伏。 他下楼去,陈森先又拼好了桌,只等外卖到达。孔君妍和司然先坐下了,眉目传情中,两个人五指对五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十指相扣。 楚鸿假装面色如常,走过去,笑道:“贺一言他一会儿就到,今天小加了一会儿班,哈哈。” 孔君妍眼神玩味:“who cares?” 楚鸿:“……” 闻静姝还在吧台后看书,楚鸿过去找她蛐蛐。 两人之前一起玩过一款武侠游戏,里面主要的两种玩法,一种是打副本,一种是打真人。 楚鸿:“你觉不觉得司然这性格找到女朋友,就像是一个上线就进副本的人,突然找了个竞技场打到十二段的奶妈情缘。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闻静姝:“但万一司然是个大橙武爹呢?” 楚鸿:“那合理了。” 贺一言来得赶巧,和外卖同时到。他一身十分居家的闲适打扮,懒洋洋进来,顺手就揽上了楚鸿的腰,楚鸿只惊了最初一下,然后无语地顺从了。 这事儿闻静姝知道,所以她反应不大,就是表情有些耐人寻味。 在场的人,就贺一言和闻静姝互相不认识,楚鸿简单介绍了两句。 人齐菜码好之后,陈森先从头到尾捂嘴:“我的天呐。” “我的天呐!”声音不断从指缝中传出。 楚鸿按着眉心:“别天啊天的了,我特么不能谈个恋爱吗?” “我的天呐!”陈森先望向贺一言,“one saying bro,没想到是弟夫。” 贺一言点点头:“这很好。” “不对啊,”陈森先忽然拍了一巴掌,“我记得之前有次你来,楚鸿还找你借狗玩,你俩……” 贺一言探出食指:“我俩就是那次结缘的。” 陈森先:“哇哦,酷哦。” 楚鸿:“我真是……服了。” 大家开始吃饭,孔君妍和司然旁若无人地秀恩爱,司然给孔君妍剥了一只虾。 楚鸿观此情此景,突然计上心头,用手肘撞了贺一言一下,眼神示意。 博弈确实微妙,一个星期前还是他低眉顺眼给贺一言搓点心,这就地位颠倒了,果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果伪装老夫老夫可以奴役贺一言,那倒是可以再来几次。 “没问题。”贺一言马上拆了张湿巾擦手,拎起一只油焖大虾。 楚鸿都惊了,居然一点抵抗都没有? 楚鸿还没震惊完,贺一言手上动作利落,一只完整的虾子剥出。 “——啊。”贺一言提醒他。 楚鸿嘴还没完全张开,贺一言直接塞了过来,拇指擦过嘴唇,然后他极致丝滑地收回手,吮/吸指头上剩下的料汁。 啊这?也太能装了吧。 犯得着这么用力地装吗?孔君妍都有对象了,现在就算露馅也没关系吧。那天在他家,喂个糖还嫌弃来着…… 楚鸿机械咀嚼,脖子僵僵地旋转,和闻静姝一个对视。闻静姝尴尬地扯动嘴角,看看楚鸿,又看看贺一言。 “你还想吃什么?我帮你夹。”贺一言追问。 楚鸿咂吧咂吧几次,开口道:“那倒也不必了哈。” 脸怎么有点烫了,不行,转一下注意力。 楚鸿扯起刚才的话题,问闻静姝:“那你就是今年年底考试咯?” 闻静姝点点头:“其实时间还挺紧张的,太久没学习,脑子有点锈了。” 楚鸿举杯:“闻静姝,你一定可以考上的。” 闻静姝很轻巧地笑了一下,眼中自信:“当然,我想考上,就会考上。” 楚鸿:“闻静姝,你这个时候特别酷,特别美!真的!” 闻静姝偏头,跟楚鸿的酒杯碰了一下:“谢谢你阐述事实。” “啧啧。”孔君妍坐前来一点,对着贺一言说,“贺一言,你都不吃醋的哦。” 贺一言全程盯着楚鸿看,闻声回头:“哦,不会啊,我完全相信小楚,他的朋友也一定是很好的人。” 鸡皮疙瘩又起来了有没有。 楚鸿眼睛都直了,妄图从贺一言眼中看到一些虚情假意,但怎么看怎么生动,怎么看怎么情真意切。 闻静姝嚼东西的动作变慢,含含糊糊道:“这门亲事我投同意票。” 第48章 第43章 副作用(2) 楚鸿那道发直的视线从贺一言身上转移到闻静姝身上,眼神里的意思是:你疯了吗?闻静姝回了个鬼迷日眼的眼神,意思是:回头说。 这时候,陈森先拍了拍巴巴掌,打断这边的眉来眼去:“我说个事儿啊。” 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陈森先身上。 陈森先:“柏老师想在这里办场葬礼,希望我帮忙筹备一下,你们参加吗?” “卧槽?”楚鸿下意识惊呼,又马上捂住嘴,贺一言看了他一眼。 贺一言有印象,唯二来这里,柏树生都坐他旁边,并且讲了一些令他不适的内容。贺一言问:“那个学哲学的老师?” 陈森先点头:“嗯,是他。高校老师要收护照,出境很麻烦,他很久没出过国了。辞职后又因为一些原因没能走太远,所以现在想办一场葬礼,然后开始环球旅行。” 难道是取港了?楚鸿试探着问道:“活人办葬礼这也太……抽象了,他有说为什么吗?” “这我也问了,”陈森先拿起手机看聊天记录,“他说他离职后,学院里一个副教授突发脑溢血走了,猜测是因为评教授评了三次都没评上,说走的这个老师也不是不努力,人在办公室泡了五年,寒暑假不休,拼命做课题发文章,结果卷外有卷。他说恍然就觉得没劲儿,干啥都特别没劲儿,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这样突然走掉,所以想提前体验一下葬礼。” 闻静姝惊叹:“震惊,这么卷?” “这样啊……”楚鸿挠挠脑袋,“那还要邀请他家属参加吗?” 如果不是距离隔得远,陈森先想一巴掌拍楚鸿脑门上:“你想啥呢,你觉得你妈妈会想模拟体验你的葬礼吗?他既然找我,肯定是希望极小范围的,有共同语言但现生并不熟的人参加啊。如果你们不来,应该就我和司然,还有一个音乐老师。最早最早,只有他俩来我这儿,所以我一定会让柏老师满意的!” “嗯嗯嗯说得是。”楚鸿不自觉地往后缩,结果离贺一言越来越近,猛一抬头对上他幽黑的眼眸。“咳咳。” 就着这个距离,贺一言顺势揽过楚鸿的肩,头对头依靠着蹭了几下。 贺一言:“那我们也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说。” 意料之外,楚鸿竟然并没有很抗拒这个拉进距离的姿态,相反,隔着冬季衣物的笨拙的触感,刚好填满了什么,他有些懒洋洋的。 楚鸿在想,他曾经以为自己对死亡是无所触动的,许多个时刻,他也送走过一些记不清面孔的人,那是生命中的路人甲乙丙丁。 但此时,他们谈论起一个相识的人的葬礼,谈论起死亡。他清楚地知道,那个人极有可能死在旅行的途中,这简直像一场奔向死亡的出逃。 震惊于此的同时,楚鸿被一个浅浅的怀抱包裹,被温和地触碰,被冠以“我们”这个词。这些陌生的体验像是某种冰冷寂静的情感被融化了,复杂的情绪叠加在他身上。 是什么? 缱绻的暧昧感没有保持太久,就被闻静姝闪电般的玩味眼神击碎,楚鸿瞬间清醒过来。 陈森先和柏树生应该有很多共同爱好,他会帮他布置好。陈森先拉了个群,葬礼定在一个月后。或许是在这座城市待久了,包容度会无限扩大,在场的人把这项活动当做吃饭喝水一样普通的事,谈完就聊起了其他,也或许是他们不知道柏老师生病了。 楚鸿时不时插几句,贺一言几乎不说话,埋头剥虾。 楚鸿吃的速度快要赶不上他剥的速度,满头大汗道:“哥,我不吃了,哥,你别剥了。” 贺一言停下手中的动作,似笑非笑地把楚鸿望着。 楚鸿内心嘀咕,不是自己疯了就是贺一言疯了。 孔君妍在对面调笑:“你们老夫老夫感情真好诶。” 楚鸿回击:“你们新夫新妻感情也不赖哈。” 饭后,楚鸿从陈森先那儿领来了糊辣壳,糊辣壳依旧在笼子里翻江倒海。 贺一言弯腰打量,问:“这是你的宠物?” 楚鸿:“嗯啊。” “c57。”贺一言也认识,他的学长创业繁育实验动物,选育了很多种鼠,他去参观过。 “对的,超乐观的鼠。” “那一会儿先去我那边吧,”贺一言直起身,“你带这个上不了地铁,我送你。” “啊?你俩居然不住在一起?”孔君妍发现华点。 楚鸿看着孔君妍活泼的笑脸,有点想掐她脖子,介于那样会先被司然制服,于是捏紧了拳头。 忽然,没提笼子的那只手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撬开,轻轻握住。楚鸿低头看了一眼,贺一言牵着他,不是十指相扣,是手掌互扣,大人牵小孩的牵法。 “小别胜新婚,你们也可以试试。”说完,贺一言直接把楚鸿往外牵,“我们先走了,再见。” 楚鸿有种被拍花子的错觉,稀里糊涂就跟着他手牵手出去。 同样是皮肤接触皮肤,楚鸿能感觉到一丝细微的差别。上一次陪他见孔君妍,那是纯戏谑的、故意的捉弄,而这次格外自然,好像两块磁铁,啪嗒一下吸住了。 贺一言就住这附近,楚鸿识路,手一直牵着,明明牵得不用力,但就是没分开。 申江初春的冷意是湿漉漉的,穿上厚衣服也抵挡不住,一路上冒风冒寒,手却是暖的。 “贺一言,”楚鸿喊他,“你为什么一直牵我?他们早没影了。” 贺一言停住脚步,回过头,蹦出两个字:“想牵。” 楚鸿左手提鼠,右手牵着贺一言的左手。贺一言忽而抬起右手,顺着楚鸿的耳鬓轻轻划到后脑,不轻不重搭在脖子上。 “你说可以牵的。” 楚鸿望着贺一言。眼睛也不一样了,那天在他家醒来,双眼像要吃人,而此时此刻,虽然同样乌黑,但清明了不少,浓密而长的睫毛垂着。 第一印象总是很难更改,他对贺一言的第一印象是楼梯间泛着逆光的冷漠侧脸,是面试间苛刻疏离的严肃脸。五官永远板正,永远没有情面。 不是永远。这张英朗的脸此刻柔和了不少。 楚鸿的目光落在他的两唇之间,一个微弱的缝隙和弧度。那两瓣唇抿了一下,然后喉结滚动。 两人的距离似乎又近了些,楚鸿问到一股淡淡的味道,不是某种香水,而是一种抽象的复合的味道,大概是棉质的衣物、洗发水、体温、烟、食物。 嗯?体温是什么味道? “走了。”贺一言倏然转过身,扯着他往前走。 那声“走了”沙沙的,些许压抑。 直到走进车库,要准备上车,两人才松开手。 见了鬼了,现在看这辆酒红色的车,好像都没那么骚包了。 楚鸿坐到副驾驶,系上安全带,把鼠笼放在腿上。 一路无言,贺一言把楚鸿送回了家。楚鸿下车,两人道别,贺一言忽然喊住他:“楚鸿,今天谢谢你。” “哦,谢帮你装gay吗?”楚鸿提着笼子站在路边。 贺一言趴在方向盘上,以便能看到楚鸿的脸,神情淡淡地说:“不是。” “那谢什么?你谢点实际的。”楚鸿莫名挺直腰杆儿,理直气壮了。 贺一言笑了笑:“你想要什么实际的,想好告诉我吧。” 救命,太阳真的打西边出来了。 “拜拜!”楚鸿大吼一声,背过身往回走,脸上那个烧啊。 到家第一件事,给闻静姝打视频。 闻静姝已经到了家,正敷着面膜:“敲,我正想打给你来着。” 楚鸿很急,脱鞋放鼠举着手机往床上一躺,一气呵成:“我跟你讲,他不对劲。” “我知道,我gay达一直响。”闻静姝立马接话。 “啪!”“嘶……什么?”楚鸿捂着脸,重新捞起手机,“你说什么一直响?” 闻静姝:“gay达。” 楚鸿:“他吗?” 闻静姝好半天没说话。 楚鸿涌起不好的预感:“喂?” 闻静姝:“你不这么问的话,我居然从来没怀疑过你。” 楚鸿嘴角抽抽:“啥……” 闻静姝撕下面膜,找来洗脸巾擦着:“从小到大,能和我玩得很好的男生,或早或晚都弯了,我好像天生直男过敏。而你,楚鸿,你和每个年龄段的女性都能处得很好,你还记不记得高中毕业的时候,宿管阿姨请你吃饭。” 楚鸿:“我记得……然后我叫上了你一块儿,我们仨一起吃的烤肉。” 闻静姝:“这合理吗?” 楚鸿捂住脸:“这不合理吗?” 闻静姝:“呵呵。” 楚鸿挥挥手:“说正事。我跟你讲,他牵我手,出去之后还一直牵,我问他为啥牵,他说他想牵。” “那这么说的话,”闻静姝沉吟,“我怀疑从上次他叫你陪他相亲开始,就是他的阴谋诡计,不是,阳谋诡计。” 第49章 楚鸿指着自己:“我?” 闻静姝对着手机屏幕一阵审视:“你虽然不典型,但是他也不典型。” 楚鸿:“那现在你看我?” 闻静姝沉思:“是这样的,我的gay达不一定都响,但响了的一定是。” 两个人都不说话,楚鸿开始回忆那些细节,说不上来从什么时候开始,贺一言对他的态度确实变得很奇怪。 闻静姝:“讲真,他不像装的。如果他就是在追你,你怎么办?” “怎么办?”楚鸿眼珠一转,“那爽一把。” 闻静姝一听这开玩笑的语气,被无语到:“呃,嗯嗯嗯……那就这样吧,我要背单词了,挂了。” “拜拜。” 第44章 副作用(3) 挂了电话,楚鸿坐起身,冷不防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真是的,自己激动个什么劲儿呢。 嗯嗯,但是,有一说一,贺一言长得还是很好看的。呃呃呃。 楚鸿在床上滚来滚去,床太窄,差点掉下去。 脑中反复回闪这一路上的画面,楚鸿以二十八年来和各种款式的人类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无论如何都不能为“同性上司牵你的手并且说想牵”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除了想泡。 这算不算对我这张脸的肯定。 唉,贺一言这个人……喜欢就说喜欢呗,喜欢我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搞得这么暧昧,这事儿闹的。 楚鸿按着自己两边太阳穴,又躺了下去。 不对,沾沾自喜是他该有的反应吗?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觉得恶心? 总不该是单身久了,看狗都觉得眉清目秀。 还是真的像闻静姝怀疑的那样? 楚鸿加重了揉按的力道,努力想回忆起一些少年情愫怦然心动的时刻。 十五岁,发育中的青春期,出于礼貌或者其他,他本能躲避那些由异性散发出来的荷尔蒙。出汗的体育课,身体的曲线,女生甩头扫过的发尾。 十八岁,军训、破冰活动,别人的爱情来得像龙卷风,去得像台风。他看傻眼。 大一大二基础课背诵多,外加公共课,他无暇分心,课余总是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清楚地看到那些名义自习实则卿卿我我的小情侣搞小动作。楚鸿心如止水,像表情包上倚在门框抽烟的大爷——围观你们的爱情。 大四,楚鸿在表白墙被人捞了。那是某次外科学的实践课课后,他和几个男生被安排去埋练习清创缝合用的猪肉。照片上,他穿着白大褂,右手扛着铲子,左手提了一桶猪肉,正往树林中走。 本以为是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外行动被人挂了,一看匿名留言:有人认识这个帅哥吗?捞捞。如果有npy那抱歉打扰了。 好哥们积极帮他投递了联系方式,女生找到他,是个很可爱的儿科八年制学妹。楚鸿看着她,感到一丝丝害羞,心想我们都不认识,直接开始谈恋爱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于是回她,先做朋友好吗?学妹红着脸点头。 楚鸿真的把她当朋友,团建踏青聚餐唱歌都叫她,出行没有一次低于十个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大五,实习,考研。拉不完的心电图,拔不完的尿管,换不完的药,贴不完的化验单,收不完的病人,写不完的病程。 如果情窦是一朵花,那楚鸿的情窦在这一年彻底枯萎了。 不过,人和人很不一样,那一年也有不少同学和护士妹妹谈上恋爱了。 医学生的迷茫淡淡地弥漫在踏上这条路的各个时期。读研后,楚鸿看着自己的同龄人纷纷工作、结婚、生孩子,结婚和不结婚的人似乎分道扬镳,分流成截然不同的两路人。 他再没想过感情的事,那是在他当下的生活中优先级很次的选项。可以说他自私,他的时间、精力、金钱要先分给父母,然后取悦自己,有余力再谈其他。 是因为累,所以不去爱吗? 楚鸿望着天花板,一颗一颗解开外套的纽扣,右手探进去,按在左胸,感受心尖的搏动。 情窦,窦。真会取名字。 心脏的正常起搏点叫窦房结,由它产生电冲动,于是心脏开始收缩、泵血。心跳发生,扑通、扑通。 楚鸿想起来那个蛙心实验,结扎了蛙的心脏,使其脱离体外,观察到心脏仍能跳动——为了证明心脏是自主跳动的,依赖于窦房结(蛙的静脉窦),而不依赖于大脑的指挥。 大脑真是没用啊,怎么连心跳都控制不了。 喂!窦房结! 你在想什么!你在干什么!太快了!怎么越来越快了! 楚鸿脱下了外套,把脸埋在衣服里,这触感很像刚刚在地局和贺一言头碰头,也像某次在他怀里哭,软乎乎的。 总觉得隔着冬天的衣服拥抱会很舒服。 “这是心动吗?” 楚鸿又恍然想起一些感受到别人的心动的事。 那是送住院部的一个老奶奶去看中医的门诊,老奶奶八十多岁,她老伴儿快九十。 两人大约都是读书人,老去后也文质彬彬,朴素、清雅。老爷爷将老奶奶的病史资料整理得妥帖,如果有医生问起,他都能一一道来。 去门诊的路上,他亲自推轮椅,不让别人碰。楚鸿只能在一旁跟着,搭不上手。到了诊室,老爷爷又挪动就诊的椅子,将老奶奶推过去。 楚鸿的思绪开了个小差,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知道老爷爷跟医生聊了什么,突然朗诵起一首古诗,又笑着把老奶奶推出去。老人的声音有种神奇的魔力,能听出时间的厚度。 后来老奶奶过世了,老爷爷也住院,他的儿女子孙偶尔来,更多时候,是他一个人默默望着窗外,亦或者拿一本《苏东坡传》翻看。 只有老爷爷一个人在,楚鸿却能感受到满病房的爱。 爱,爱啊。 楚鸿在床上翻滚。 他还是可以理解爱的,没错,肯定的,他情感健全。 贺一言爱我吗?证据不充分。 突然觉得贺一言有点香是怎么回事。 楚鸿,你完了,你上班上成精神病了。 这一晚,楚鸿失眠,半夜起床来,对着卫生间喷了很多in black,然后进去活动了一下,出来倒头就睡。 * 葬礼群里偶尔讨论一些事,比如说,按国内的习惯是在告别室奏乐默哀,场面大点的还有道场和杂耍,这显然不现实,也不符合柏老师的调性。按西方的习惯会念《圣经》,如果要念,选哪段。 楚鸿问陈森先,你不能直接问柏老师吗?他要是不信教就不用念了吧。 陈森先说,他既然全权交给我,那就不能让他提前知道呀。 贺一言附和,如果要参加自己的葬礼,应该是想体验当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想和什么告别,我还眷念什么,也可能他有什么话想讲,你录下来。仪式只是提供一个氛围吧,准备一些音乐、饮料、食物,念几首诗。他有没有喜欢的诗人?或者你写给他。 陈森先夸赞,楚鸿这个对象找得好,感谢建议。 楚鸿匿了,贺一言说不用谢。 工作日中的一天,楚鸿回了公司,开个医保准备的会,主要是讨论经济上的问题,如果有同样效果的药可以选择,整个治疗的费用我们能不能更少。 散会后,楚鸿没走,在那儿把会议录音转文字,这块他不熟,回头得再复个盘。 市场部的同事起身准备走,跟他随口搭话:“低收入患者自付部分超过一定数额,他们会放弃治疗的,所以后续要设计梯度自付方案来配合,你可以跟对医保比较熟的专家多沟通。” “好的,谢了。”楚鸿打招呼作别。 收回眼神的途中,扫过了最前面的贺一言。脑袋继续转动,别停,安全回到电脑屏幕上。 这人,没见面的时候又完全销声匿迹,居然一点动作都没有,0条消息发送给他,在葬礼群里又还装。 令人捉摸不透,真是可恶呀。 楚鸿表面上盯着屏幕,看着会议自带的语音转换程序吐出磕磕巴巴的字,实际注意力全在前面,贺一言好像在看自己。 他悄悄抬起眼神光,贺一言捏着笔记本出门,只被捕捉到一个虚晃的动影。 是欲擒故纵还是自作多情。 是基佬的隐忍还是直男的自恋。 楚鸿给闻静姝发消息,说贺一言若即若离,渣男牵完手就没了。 闻静姝好半天才回他,说想起了个理论,爱情是一种投射,诞生于“我以为对方喜欢我”,两个人都这么以为。 楚鸿爆炸,什么叽里呱啦的,我听不懂。 闻静姝说,听不懂没关系,你这么破防是因为想爽没爽成吗? 楚鸿不回她了。 是的,贺一言有什么行动是一码事,自己这么上蹿下跳,是破防了。 整理完会议记录,楚鸿去茶水间接了杯咖啡,正好之前接触过两个女销售也在。 第50章 “呀,小楚,正说你做的饼干好吃呢。”一个女生回过头来,手中拿着白糖薄饼。 最近茶水间的点心走怀旧风,是一些古早味的饼干,葱香饼,青柠薄饼,白糖薄饼,咪咪虾条。 楚鸿谦虚道:“是翻车率低的方子。” 另一个年龄稍大的姐姐调笑:“是为了女朋友练出来的吧,真是幸福哦……” 根据经验,这话是一个坑,在诈他是否单身,如果否认,就将开启找对象话题。楚鸿嘿嘿傻笑两声,推了推眼镜,装出一副冒粉红泡泡的样子。 陶瓷杯闷墩墩砸在台面上。楚鸿身后探出一只手臂,绕过他按了一下咖啡机。 “hi,augus。”“hello。” 两个销售立马站直,客套地打招呼。贺一言平时气质就沉闷,共处一个空间,她俩再调笑不出来,不失礼貌地离开。 楚鸿转过身,只剩下他和没什么表情的贺一言。 楚鸿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开口第一句居然是:“我没有女朋友的哈。” “知道了。”贺一言错身,低着头压着嘴角,把杯子放到出液口下,瞥了他一眼。“那个,你周末……” 叮叮叮叮叮。 楚鸿的手机响了,是工作手机,他马上接通:“诶,您好,嗯,是的……” 楚鸿指了指门外,示意自己要离开了,端起咖啡就走。 贺一言盯着楚鸿边通话边离去的背影,缓缓转过身,靠在桌台边,抱臂环胸。 油脂满满的咖啡淅淅索索流下,房间里弥漫着绵绸的香气。 大约是有什么紧急的工作,贺一言出来时,楚鸿已经离开公司了,他的工位上还放着冒热气的咖啡,咖啡上飘着两片干柠檬。 贺一言回了办公室。 最近是阴天,偶有小雨,路上湿腻腻的。 春天来得很慢,树枝上抽新芽,最上最上的那一点,泛着鲜绿。 贺一言端着咖啡,站在落地窗边,望着天,白茫茫的全是云。 什么时候放晴呢。 第45章 治疗矛盾(1) 周五,贺三思意外到访,她来申江出差,于是顺便来问候下这位,突然出柜挨了一巴掌后离家出走就再没见过的弟弟。看到人了,弟弟精神状态良好。 贺一言本想叫楚鸿来吃饭,只能作罢。 周六,贺三思和贺一言在商场吃了午饭。贺三思拉着贺一言说要逛一逛,贺一言不喜欢逛街,但是挨不住血脉压制,被拉着在商场中游走。 两人路过一家玩偶店,贺三思把他往里拉。 “你要买玩偶吗?”贺一言驻足抵抗,并没有真的用力,几秒后被贺三思扯得轻微踉跄。 贺三思一手挎着包,一手挽进贺一言的臂弯,将人勾走,喃道:“别管买不买,看看也开心啊。” 开心吗? 贺一言浏览过货架,头发爆炸的企鹅,长脸的小蛋糕,傻乎乎的茄子,软趴趴的小龙。 “好丑。”贺一言评价。 “就是丑萌丑萌的呀。”贺三思举起一只粉嘟嘟的章鱼,忽又回忆,“我记得你很小的时候有个阿贝贝,是个红色的什么东西,然后你过家家扮演医生给它做手术,开膛破肚,最后只剩一团棉花。这之后你再没有玩具了。” “幼稚。”贺一言再次评价,“我不记得有这种事。” 贺三思反驳:“十一岁时拥有它应当觉得幼稚,三十一岁拥有它正好!姐姐买这只八爪鱼给你吧。” 贺一言背过身,嚷道:“我不要啦。” 贺三思还是抱起了那只章鱼。 转过身的贺一言看到一排老鼠。灰黑灰黑的皮肤,鱼鳞的纹路,耳朵、鼻尖、四肢和尾巴是粉嫩粉嫩的。很像楚鸿养的那只,不过这个是剪过趾的,只有三个脚趾。表情看上去也不是很乐观。 贺一言走了过去,拿起一只。 鼠鼠的眼睛是黑溜溜的两颗小点,呆呆的。 好像是丑萌丑萌的。 贺一言迅速捞起一只:“走吧结账。” 贺三思跟在后面,对这个态度的反转感到匪夷所思。 如果贺一言知道现场结账是这样子的,他百分之百选择网购。 穿着蓝色围裙戴着蓝色头套的小姐姐托起小老鼠,声音甜蜜:“亲爱的客人~您的小老鼠刚才在我手里打了个滚哦~它说很好奇谁会成为它的新朋友呢!” 这句话结束后,贺一言都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怔愣一瞬,看看左右,似乎无人对此感到奇怪。 小姐姐继续:“这只悲伤鼠是一只特别害怕孤独的小老鼠呢~亲爱的客人您一定要多陪陪它哦~” 贺一言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老鼠,说:“你叫我陪它?” “是的哦!如果您工作忙的话,可以给小老鼠找一个玩伴哦~没有人陪它,它可是会悄悄哭泣的~”说着,小姐姐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乌鸦,“鸦鸦先生是个不错的选择哦,鸦鸦先生喜欢小蛋糕和童话故事,小老鼠是绝佳的听众~要不要带走一只鸦鸦先生呢?” 贺一言相当不习惯这个场面,只想快点结账走人,于是点点头。 小姐姐又掏出一块蛋糕玩偶:“鸦鸦先生最爱的是芋泥小蛋糕……” “嗯嗯呢,带走带走,蛋糕也带走,我就要这些,结账吧。”贺一言马上打断这位销冠。 “好的哦~现在为您打包~” 几分钟后,贺一言提着两袋玩偶出来,那么小的棉花团子,包那么大。 * 自从努力加餐饭关门之后,楚鸿想吃川菜颇为费力,在家那小厨房,根本不想做油重的菜,但是没宽油不好吃,没有满盆的红油辣椒,始终欠欠的。 川菜的灵魂,是往海椒面上淋热油的一瞬间。 听闻了一家还不错的店,想去试试,又约不出闻静姝。他尝试着敲了敲项婉,项婉同意了。 虽然跟婉姐也能聊,但是楚鸿私下和同事还是保持了一定距离,他已非初次就业,项婉不是他的白月光同期。白月光同期需要一起吃苦,一起蛐蛐讨厌的上司。婉姐能吃辣,a钱快,是个好搭子。 两人吃饭是在商场五楼,商场是环形的,中间留空。吃完出来时,楚鸿趴在栏杆上,看到对面四楼,有一男一女两个穿风衣的高挑身影。 申江潮人就是多,随便抓两个都是麻豆。 男的侧身驻足,侧脸那模样太过印象深刻。 嗯? 贺一言? “你瞅啥呢?”项婉在店门口接了个免费冰淇淋,慢悠悠走出来,顺着楚鸿的视线看过去,“啊,贺总监。” “所以我没看错。”楚鸿迟钝道,“真是他啊。” “看不出来这个augus,对女朋友这态度。”项婉撇撇嘴,正巧看到两人拉扯那一幕,“他居然还能有女朋友。” 贺一言眼角冷漠,女生挽过他之后,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 楚鸿大脑一片空白:“女朋友吗?” 项婉:“不然嘞?走啦,不想碰到领导。” 楚鸿扶着栏杆:“婉姐,你先走吧,我吃撑了,我站会儿。” 项婉摇摇脑袋:“你变弱了。” 楚鸿垂下头:“是的,我变弱了。” 项婉走了,楚鸿想等到那两个人出来。他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这心情太复杂太奇怪。 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是一个男的同时给很多个女的发了消息:出来玩吗?甲还在纠结男的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乙先答应了他,然后甲看到乙和他出来玩了。 牵手是很清白的事吗? 人和人的认知差别会这么大吗?谁家好人上司和下属手牵手啊? 不会从头到尾他确实是在演给孔君妍看,而我在自作多情吧。 走起神来,时间飞快。 十分钟过去,楚鸿还杵在那里发呆,贺一言已经提着章鱼、悲伤鼠、鸦鸦先生和芋泥蛋糕出来了。 贺一言出来的视角和楚鸿接近面对面,他愣了下,往前一步,仰头看着上一层的楚鸿。 楚鸿宛如老僧入定。 “楚鸿。”贺一言冲他喊了一声。 楚鸿意识回笼,视线聚焦,喉头发干。贺一言拎着大包小包站在楼下望着他,那个女生站他后面。 看到了,两个人,买玩偶。原来贺一言也会买这么少女心的东西。 啊,尴尬。楚鸿眨眨眼睛,直起身,假装刚才那句呼声来自别处,左右张望,往前走想要找直梯离开。 “楚鸿。”那个人又喊了一声。 有毒啊……楚鸿一个劲儿往前走,余光扫到那个人在下面小跑着追。救命!不能假装没看见吗?追啥啊! 走到尽头居然只有扶梯,贺一言已经快马加鞭赶到,站进了往上的扶梯。如果楚鸿这时候下去,就太……太刻意了。 楚鸿嘴角抽抽,眼睁睁看着贺一言的身形逐渐上升,直到完整地站到他面前。 楚鸿后退一步说:“哇,你走得真快,我想下去找你呢,被你抢先。” 第51章 贺一言提着东西往前一步,问:“找我干嘛?” 那不是你一直在喊吗?真的很不喜欢和这种反客为主的人说话哈。 “嗨,打招呼呗,”楚鸿往旁边走了一些,把电梯口的路让出来以免挡到别人,“你不是在喊我吗?” 贺一言也走到旁边,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吃饭。”楚鸿感觉自己被盘问。 贺一言:“一个人?” 楚鸿:“和项婉。” 贺一言眸光微沉:“为什么和她出来?” 楚鸿内心:??? 不疾不徐的贺三思这会儿也上来了。姐姐是浓丽的长相,冬天没有扎头发,乌黑长发披肩,淡妆也明艳动人。 楚鸿看到贺三思,马上绷起了脸:“问这些过分了吧,贺总监。” 贺一言轻拧了下眉毛,低头确认玩偶,然后把悲伤鼠、鸦鸦先生、芋泥蛋糕放一袋里,递给楚鸿,说:“这个送你。” 楚鸿的问号翻倍:“啥?” 贺一言把提带挂到楚鸿手上,说:“跟你养的那只c57很像,所以想送你。” 今天的世界没有逻辑。 楚鸿看着口袋里的三个盒子,问:“你买了三只吗?” 贺一言:“不是,老鼠要人陪,陪老鼠的乌鸦要吃蛋糕。” 楚鸿:“……” 贺三思站在一边,观察着两个人,贺一言那股恨不得扑上去结果两只脚钉在原地的拧巴劲儿,有问题。这个憋着股气、欲言又止的小男生,也有点问题。 她好像看懂了什么。 贺一言抄着口想尽量委婉的但还是横平竖直的语气:“现在请问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和项婉出来吃饭吗?” “因为一个人不好点菜。”楚鸿迅速略略完这句。 贺一言松了口气:“那你下次叫我。” “哦。”楚鸿没头没脑跟着答应,又反应过来,“你……你……” 贺一言认真问:“我怎么?” 贺三思扯了下他的衣袖,贺一言回头疑惑。贺三思有种看白痴的心情,她瞟了眼楚鸿,做口型:解释。 贺一言回过头:“解释什么?” 贺三思舔舔嘴唇,翻了个白眼,深呼吸一口,对楚鸿伸出手:“你好呀,我是贺一言的姐姐,他这个人沉闷得很,不会交朋友的,你找饭搭子就叫他呀。” “哈……哈……啊,”楚鸿握上贺三思的手,点头如捣蒜,“姐姐你好。” 贺三思:“正好啊,我下午要和同事碰头,晚上你俩搭伙吃饭吧。人在异乡,吃得好不好真的很重要呢!” “啊。”楚鸿不知作何反应,只能点头。 心中如坐过山车,不知道啊,两句话就给我干这儿来了。 是姐姐,他还有个姐姐。 等等,这不是重点了,重点是他们姐弟两个逛玩偶店,但是他给我买了三个玩偶,还是鼠鼠玩偶,糊辣壳棉花版。 好,我又可以了。 贺一言的双眼缓缓睁大了一些,转过身,拥抱贺三思,在她耳边小声道:“姐你怎么这么牛啊。” 松开后,又用正常音量说:“那你快去吧,别让同事等,谢谢你的章鱼。” 贺三思看透弟弟的心思,再转头仔细看了看楚鸿,然后跟两人道别。 姐姐走了,贺一言和楚鸿大眼瞪小眼。 楚鸿打破沉默:“那我先回家了。” 贺一言拉住楚鸿的手臂:“等等,你等我一下。”说完,他开始低头浏览手机,拇指迅速滑动屏幕。 楚鸿抓了抓头发:“好。” 两分钟之后,贺一言抬起头来,说:“我们去逛博物馆吧。” 楚鸿咬咬下嘴唇,确认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老派人。 第46章 治疗矛盾(2) 去博物馆,想得很美好,临时约不上票。 贺一言看着小程序上的灰色图标,脸也蒙了层阴云。他抬起头来,试探着看向楚鸿,楚鸿举着手机,瞪着双小狗样的大眼睛。 楚鸿:“那……” “你先别慌,等我想想。”贺一言重新抓上楚鸿的前臂,把人拉到一边儿,继续查找可以马上进行的双人活动。 楚鸿低头看着那只手。贺一言手指修长,这一点他知道,握过,体量过了。 衣服蓬松且厚,袖管也是如此,那只手半扣在上面,比刚才那一抓更为用力,关节处就格外明显。 楚鸿的嘴唇抿来又抿去——贺一言怕我跑了。嘻嘻。 “好了。”贺一言这次语气肯定,“买了两张音乐会的票,我们去听音乐会吧。” 楚鸿又是一口气上去然后掉下来,嗯,音乐会,是他理解的那种一群人拉拉吹吹弹弹的吗。 可以是音乐节,在草坪上蹦,也可以是音乐剧,有剧情,再不然第四面墙那种音乐剧迪吧,唱起来也有参与感。 音乐会,楚鸿怀疑自己会睡着。 “楚鸿?”贺一言见他没回应,喊他。 楚鸿:“嗯嗯嗯,走吧走吧。” 是楚鸿没听说过的交响乐团,临时买的票,位置也不太好,不过无所谓,纯听。 楚鸿坐下的时候感到似真似幻。贺一言怎么想的呢,约在这种地方,毫无共同语言,没有说话机会。他不会也是个母单吧,看着不像啊…… 贺一言看起来像拔*无情的那种人。 楚鸿偷瞄一眼,贺一言的侧脸看上去真的很无情。 演奏开始了,楚鸿闭上眼睛。 旋律十分耳熟,但他不知道叫什么,似乎是三个音在循环,淡淡的,很轻柔。 果然催眠,楚鸿睡着了。 后来,轻松欢快的旋律突然涌入意识,楚鸿猛地睁开眼睛,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都睡了一觉,居然还没结束。 渐渐的,他感到一道热烈而滚烫的目光在灼烧他的侧脸。 楚鸿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转动脖子,和旁边的人对上视线。 昏暗环境中的脸庞,只有单调的轮廓,眼睛里的光却格外明亮。 吞含了很多情绪的眼睛,隐忍克制之下,仿佛燃着无尽的火浪,滚热、焦炙、炽灼,又在四目相接的一瞬间绵和下来,火苗变得微弱而平静,像是烈犬的伪装,摇尾乞怜,准备在目标放下戒备的刹那发起攻击。 呼吸。 湿润的呼吸。 温度适宜的大厅里,来自另一个人的呼吸清晰得像是一支笔,把欲望都写在皮肤上。 楚鸿忍不住微微仰起头,吞咽口水。细微的酸胀感从脊柱的某个地方发起,延伸到后颈、腮帮,使得他继续吞咽,喉结滚动。 是欲望,贺一言对他有欲望。 楚鸿看懂了,原来喜欢真的是可以被体察到的东西,从眼睛里能够看到。 楚鸿不受控制地抬起手,去触摸贺一言的嘴唇。他莫名想起了出差挤在一张床上那晚,睡梦中的贺一言划过他的唇。 手指、嘴唇。粗糙的、柔软的。 贺一言缓缓地垂下眼睑,视线从楚鸿的脸上转移到手上。他握住楚鸿的手腕,抬起一点,亲吻了一下掌心,很轻很轻。 楚鸿触电一般收回了手。 贺一言愣了片时,回过身去,面朝舞台。 最后一曲浓烈激昂,两颗浆糊脑袋,已经无法分辨出那些声音来自何种乐器,只觉得这节奏跟心跳差不多了。 谢幕,散场。人群纷纷起身离开。 楚鸿和贺一言没着急走。 楚鸿是个直球脑袋,经过一首曲子的冷静,到了这一步,他不问清楚,是会吃不好睡不着的。楚鸿的生活信条是,可以爽的事,爷们现在就要爽,立刻,马上! 楚鸿:“贺一言。” 贺一言:“嗯。” 楚鸿:“你是不是喜欢我?” “……”非常规路径问答,这小孩怎么这么敏感,操。贺一言要紧后槽牙,“回答是和不是分别有什么后果?” 楚鸿:@%¥@%? 楚鸿半天没回答,鼻息声变重了。 贺一言:“楚鸿?” 楚鸿:“我跟你讲话好累啊!我从认识你开始跟你讲话就好累啊!我真是服了!” 贺一言沉默,前倾,双手肘抵在膝盖上,声音低得像是孤注一掷:“嗯,我喜欢你。” 这层纸窗户,捅和不捅已经没差了,被人泼了水,糊了。 楚鸿:“你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说。” 贺一言又直起身,转向楚鸿,一字一句:“我喜欢你。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我怎么想……”楚鸿嘀嘀咕咕,“我也喜欢你的话,我们就算情侣吗?” “算。”贺一言眼神一紧,些微惊讶,很快回到。 楚鸿的嘴唇又抿来抿去,一巴掌拍在贺一言手背上,略略略:“那就是了呗。” 那股强压下去的火苗似乎又冒了一些起来,贺一言深深望着楚鸿,声音又低哑了些:“先走吧。” 贺一言说完,站起身,对楚鸿伸出手。 第52章 楚鸿看了一眼手,又看向他的脸,站起来,握上他的手,干燥温暖。 好甜啊。 哎呀呀,这把年纪了,心动起来居然还是跟小鹿乱创一样,创亖人了。 贺一言牵着他的走得很快,到停车场,上车。 在楚鸿关上副驾驶车门的一霎,贺一言拉过楚鸿的手臂,把人紧紧搂在怀里。今天楚鸿穿的不是膨膨的羽绒服,是棉衣。比起亲吻,贺一言更渴望拥抱的感觉,他要抱很紧,把人揉进骨头里的紧。 楚鸿在天旋地转后被勒得喘不过气,埋在贺一言的颈窝一个劲儿拍他。 楚鸿虽然不像贺一言那样锻炼,但身板还算坚实,只论身体,男人和男人的拥抱带了种冲撞感,肌肉和骨骼互相挤压,爱里扎了点痛。 爱,爱你的脸,爱你的身体,爱你的存在。 肤浅又本能。爱可以紧紧拥抱的感觉。 从那天楚鸿醉酒离开后,贺一言就常常想念搂抱楚鸿的感觉。 “贺一言,你要勒死我了。”楚鸿咬牙切齿。 贺一言只放松一点,半个身子都探到楚鸿那边,把他压在副驾靠背上。贺一言叹了口气,像登上高原的人吸氧后,在缺氧与获得供氧的过渡之间,眩晕而餍足。 “楚鸿。” “嗯?” 贺一言稍微把头抬起来一点,脸和脸咫尺之间。 “我好想上/你。”贺一言声音重浊,重复那两个字,“好想。” 楚鸿胸廓起伏幅度变大了一些,半晌回到:“我难道是下面那个?” 贺一言双目一凛,宛如刀锋:“不然呢?” 楚鸿不说话了,他伸手从贺一言的毛衣探进去,摸了摸贺一言的腹肌、胸肌,又试着推了一下肩膀和手臂,更加说不出话了。 “不要摸了。”贺一言把楚鸿的手压下去。 “贺一言,”楚鸿喊他,“我有一个提议。” 贺一言抽了支烟出来,没点燃,就放在鼻下嗅闻。“你说。” 楚鸿:“出于对我们互相身体负责……” “*床之前先去做完整的检查,”贺一言闻弦歌知雅意,把玩那支烟,“我也是这么想的。” 楚鸿:“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待过传染病科、泌尿外科,脑子里有一些挥之不去的画面,始终绷了一根弦,楚鸿不知道别的医学生这样不这样,反正他对某些行为的安全意识特别强。贺一言也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就是……就是……不太友好。 这恋爱谈得真干脆啊,就这么直奔主题一点儿不带耽搁的。 不是。楚鸿突然感到强烈的眩晕,怎么就到这一步了?今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出来吃了顿饭,听了场音乐会,他和贺一言的关系就这样了。这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楚鸿闭上眼睛:“嗯,那这个事以后再说哈。” “别以后了。”贺一言放下那支烟,拿出手机摆弄,“周一上午就去,我一起预约了。” 楚鸿磨牙:“你不问问我周一有没有事吗?” 贺一言抬眼:“你周一有事吗?” “……” “嗯?” “没有。” “行。” 楚鸿现在回过味来,在演奏厅里,贺一言那个问题,那是个在争夺主动权的问题,明明一开始他处在优势位置的!啊!大意了!应该再端一阵的。啊!冒进了! “你瞪我干什么?”贺一言回过头。 楚鸿翻白眼看向窗外:“没什么,你送我回家吧。” “好。” * 傍晚,地局。 “闻姐,”孔君妍笑容甜美,歪头杀,“你觉得楚鸿和贺一言真的在谈吗?” 闻静姝抬起头,开启防御模式:“何处此言?” 孔君妍:“感觉他俩相处怪怪的呗,你不觉得吗?” “我不了解,”闻静姝摇摇头,打乱话题:“倒是你,怎么和司然处得下去的呢?他简直是个闷葫芦。” “嗨!”孔君妍挥了挥手,看着门外正在帮陈森先搬货的司然,“脸在江山在。我谈过闷的健谈的叔的弟的,就是没谈过丑的。” 闻静姝偏着脑袋:“哇哦。酷哦。” 第47章 治疗矛盾(3) “闻小姐,方便请您吃个饭吗?”一只胳膊搁在柜台上。 今天怎么回事?闻静姝寻思自己也就偶尔来守一下店,没认识很多人吧。 顺着那手臂看上去,闻静姝看到了贺一言的脸,她突然很想笑,是那种老娘的眼睛就是尺、老娘的gay达一扫一个准的会心一笑。 孔君妍在旁边吃瓜:“这是吵架了,来攻略娘家人?” 贺一言淡淡扫了她一眼:“好奇心别那么重。” 孔君妍嬉皮笑脸。 “可以。”闻静姝答应贺一言的晚饭邀约,“等司然搬完货就可以走。” 贺一言没问闻静姝口味,做主带她去了一家西餐厅。出发的时候,闻静姝看到贺一言手上还捏着个装了妙控键盘的平板,她就知道事情不简单。 西餐厅相对安静,上菜间隔时间又长,桌面不至于拥挤。 贺一言只点了红酒,没有点食物。打开平板就切入正题:“我想问您一些关于楚鸿的问题。” “可以,不用您来您去的,叫我名字就行。”果不出闻静姝所料,她说话也很直,“另外,你这是想追求他吗?” 贺一言没有马上回答,想了一下说:“准确地说,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咳咳咳……”闻静姝正喝水,被呛到,拍着胸口,“什么……不是……” 靠,男人,怎么眨个眼就在一起了。楚鸿真的是!上个星期还在说人家不对劲,这嘴松的,怕是挣都没挣扎直接答应了! 哎呀,男人啊! 贺一言把纸巾推过去:“是今天的事。” 闻静姝抽出纸巾擦嘴,扶额道:“所以你们在玩什么先上车后补票的游戏吗?” “没有游戏,很认真的。我觉得对他的了解还不足够,”贺一言直视闻静姝的眼睛,表情板正,“我不是一个擅长让人开心的人,但他跟我在一起,总不能还不如一个人。我们是有点仓促,所以想到,如果不能维护好,他大概也会离开。” 在说到“他大概也会离开”的时候,贺一言的语气很平淡、很自然,像在说春天会开花,秋天会落叶,河水会向东流去。 谁会在确定关系的第一天想到分开呢? 闻静姝也在观察贺一言,这个人总是稳定、沉静、淡漠,说着这种话,眼神像一汪泉。闻静姝觉得楚鸿找了个和他自己截然不同的人。 “其实你直接问他也可以,他这个人没什么弯弯绕绕,会跟你直说的。”闻静姝真诚建议。 贺一言微微眯起眼睛,回味道:“没什么弯弯绕绕……” 闻静姝听到这话,想起楚鸿之前的诸多吐槽,替楚鸿挽尊:“贺先生算他领导吧,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 不过,这话说完,忽然感觉还是不对。把工作当什么了?闻静姝趁他开口前引入正题:“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吧,有什么想问的,你问,为了这小子的爱情,我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一言打开文档:“感谢。” 楚鸿,男,二十八,生日十月二十一日。 基本不挑食,唯一不吃的是魔芋。尤爱啃衢州鸭头,喜欢中药味很大的跷脚牛肉,这两年偏爱重庆的美蛙鱼头,可惜在申江没找到那种整只蛙下锅的。只要重重加辣,他什么都能吃。 性格外向,需要社交充电,有空的时候必出现在音乐节、文化展、酒吧等地。如果闻静姝、陈森先没空陪,他也会想办法参与进陌生人的活动。比如去年冬天上班上得最烦的时候,他去参加了一个即兴ppt演讲大赛,就是聚集一群人,主办方提供乱七八糟的ppt,选手也没预先看过,上去就是一顿乱讲。楚鸿抽到的主题是“三体人入侵地球后的垃圾分类实施细则”,拿了第三名。 文娱活动没有特别的偏好,这方面也是杂食。喜欢小而美的独立游戏,但是耐不住性子玩完,通常选择买游戏,然后看别人玩的录屏,买游戏比玩游戏好玩。 主观上喜欢手工,编绳、拼图、乐高、热缩片,等等,客观上大部分都是买了材料没玩几天就放着吃灰,唯一坚持下来的是烘焙,因为他要吃。 (回忆到这里的时候,闻静姝陷入沉思,有这些爱好的直男好像是不多……) 与人为善,爱好和平,口不出恶言,除非特别讨厌。最讨厌装b的人、活爹和绿茶(提到活爹两个字的时候,贺一言额上青筋一跳)。高中某次晚自习,教室出现一只老鼠,被数学老师踩死了。一个平时些微做作的女生对此感到很伤心,一个常常围着她转的男生开始安慰。不知道是不是一唱一和演上头了,女生哭了一节晚自习,男生哄了一节晚自习。打下课铃的时候,楚鸿转过身对着两人开始发疯,二话不说就是哭,含恨问苍天的哭法。再下一节晚自习,女生不哭了,男生也不哄了。 第53章 在闻静姝的视角里,能想到的是这一面,但总觉得更深些的感情,不是这么刻板的,而是会出现苛刻与妥协的。 “他以前其实有个很要好的网友,男的,男生之间会怎么玩、交流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印象中他说是初中时在贴吧认识的,他读研的时候两人面基了,一起旅游,都处得挺好的。”闻静姝已经在吃甜品,讲到这里时,贺一言冷森森的眼神刮过来,闻静姝咽下去,“你别慌,就是朋友而已。不知道他们讨论什么发生了分歧,他不会跟人吵架的,他只会据理力争,然后那个网友发了个阴阳怪气的表情包,就是那种尴尬流汗擦汗捂嘴微笑的表情包。他就把那个网友删了,十二年的朋友,最纯真的学生时代友谊,说删就删哦。后来那人再找他,他也不理的。” 贺一言喝完高脚杯中的最后一口酒,合上平板:“理解,他知道什么行为可以柔和地攻击人,但是他不会对亲近的人那样,如果对方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如此对他,就不再是他核心圈层的人物了,而处在过核心圈层的人,他宁可断舍离也不会再当普通朋友。和楚鸿的亲密关系,只有一次机会。” 在楚鸿的世界里,只有重要的人和路人。重要的人只有全或无两种状态,没有关系淡了一说。 闻静姝认为贺一言言之有理,感叹道:“这么想想,这小子看着像团棉花糖,心还挺硬的。” “嗯,这是他。”贺一言语气肯定,“对了,还有一个问题,他谈过恋爱吗?” 闻静姝:“据我了解……是没有的。他如果谈了恋爱却不告诉我,我将重拳出击,就看他啥时候跟我说你了。” 贺一言:“我也很好奇。” * 楚鸿提着玩偶回到家的时候脸还通红。 虽然姐姐是叫他们一起吃晚饭,但是剧情这么一转折,怪害羞的,吃不下去,两人都默契地没提,他们需要分开冷静一下。 尤其是贺一言说那种话就跟说“我要吃饭”一样,什么上不上的……完全没有暧昧或者色情的味道,纯粹告知。楚鸿感觉坐在他旁边自己就是一块肉。 分开的时候,楚鸿都走出去几步了,贺一言突然探出窗,问他,楚鸿,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楚鸿停住脚,转过身,看到趴在车门上望着自己的贺一言,心一下子很软。 车来车往,有风,贺一言额前的短发微微浮动。 他的车停在小区拐角进门的地方,楚鸿走过去,弯下腰,对着贺一言的嘴唇很快地碰了一下。车流、行人在身后化为虚影。他们一高一低,越过车窗接吻。 楚鸿直起身,问,可以了吗? 可以了。贺一言看着他,舔了舔唇。谢谢你,楚鸿。 那我走了。不等回应,楚鸿转身一路疾走,走到后面心跳越来越快,变成跑的,边跑边智商-1-1-1-1。 终于回到家,又是一套脱鞋放东西躺床上的丝滑连招。 楚鸿望着白刷刷的天花板,失去思考能力。 初恋、男的、哥。玩偶、拥抱、接吻。 乱七八糟的词句挤进脑子里,一会儿是“哥这个称呼好肉麻”,一会儿是“伸舌头会是什么感觉”,越想越远,越想越抽象。他本来思维就有点散逸,很快就从“要不要找部钙片来学习学习”跳跃到了“贺一言会不会用取前列腺液标本那套操作来整我”,那我可受不了。 卧槽,楚鸿,你在想什么,不出意外你是被上的那个,这种事要命了好吗……还是能拖一阵拖一阵吧。头晕,不敢直视贺一言了。 楚鸿努力平复心情,爬起来把那几个玩偶的包装拆了。灰色的鼠、黑色的乌鸦、紫色的小蛋糕。楚鸿把他们仨放在桌子上,贺一言说,鼠要人陪,陪鼠的乌鸦要吃蛋糕。 老鼠的眼睛明明是圆圆的两颗,看着却莫名有眼角朝下的既视感,苦苦的。乌鸦半耷拉着眼皮,只有小蛋糕笑得最开心。 “你们三个今天开始就是幸福的一家。” 第48章 后遗效应(1) 谈恋爱应该保持什么聊天频率? 太频繁会不会显得我很聒噪? 聊啥呢?日常……不行,那是随时汇报工作,哕。 啧,贺一言喜欢我什么呢?虽然我是比较招人喜欢,但是贺一言不太像正常人。 怎么把他介绍给亲朋好友?啊,在申江的亲朋好友面前我们已经是一对了。 …… 楚鸿吃了饭,洗漱完,躺床上,又开始胡思乱想。 视频通话的响铃乍然打破平静,吓他一跳。 楚鸿拿起手机,是贺一言打过来的。他撑起身体,对着摄像头拨弄了一下头发,确保脸是张好脸,点了接通。 那边的贺一言应该是坐在阳台的矮椅上,利多在怀里,普鲁在旁边。 贺一言问:“吃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楼下的青椒肉丝盖饭。” “哦。” 贺一言不再说话,只盯着屏幕,像是要看穿过去。楚鸿想,这大概就是贺一言没话找话的极限,接下来要靠自己了。 楚鸿:“你狗遛了没?” 贺一言:“遛了。” 楚鸿:“普鲁看起来精力还有点旺盛。” 普鲁一直往手机面前挤,贺一言按住狗头往后扒拉,然后回看镜头,良久,说到:“可能它想你了。” 房间安静,偶尔能从手机里听到贺一言那边阳台上的风声、犬吠、车鸣,那句话夹在其中,轻飘飘地带出来。 楚鸿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狂响。啊,小场面,别心动。 楚鸿强撑:“哦,那我也想它。” 贺一言眸色深深,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会儿,他问:“你的房子什么时候到期?” “啊?”楚鸿回想了一下,他来申江之后就一直住这里,每年续一次约。“十月份。” 这才三月,贺一言仰起脖子沉吟:“哦……还有这么久啊,要不你找个转租,住我这边来吧。” 哈?这会不会太快了,万一我们没两天就分了,申江这么烫脚,我会被烫死。 “那个,”楚鸿面露难色,“我们还是先……稳定一段时间再说吧。” 屏幕里,贺一言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垂下头,顺了一下利多的毛。“好,看你。” 挂了视频,贺一言回到室内。 他也拆了玩偶,贺三思送他的这只章鱼型号要大一些,放在沙发上像个抱枕。 他的确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了,真的有那么一只被他开膛破肚的红色玩偶吗? 现在回过头来看,他确实少年老成,连过家家这种游戏,都是在当医生。年龄增加,感情的成长却似乎停滞了,像个小孩,笨拙,生硬,还在学走路。不光是爱情。 贺一言抓起章鱼的脑袋,抱在怀里,用下巴摩蹭。 他有点想念楚鸿做的玛格丽特小饼干了,带指纹的那种。 * 周天,楚鸿在家给自己排了往后一段时间的工作。 出差出差,猛猛出差。应拜访尽拜访,应参会尽参会。总之不在申江落脚。 周一早上贺一言来接他去医院,楚鸿提着行李箱出来,说:“做完检查就送我去高铁站吧。” 贺一言默不作声地打量那行李箱很久,最后帮他搬上后备箱:“行。” 在医院排队等检查的时候,真的像要结婚的人来做婚前体检。 楚鸿不管怎么做心理建设,都怀疑别人在看自己。早知道就带个帽子出来了。理性上知道无人在意,感性上仿佛在裸奔。 贺一言时不时盯着他看,楚鸿躁得慌,扯着嘴角叭叭:“能不能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 贺一言不说话,还是那副样子,直到做完检查。 到高铁站的时候,两人解开安全带。 贺一言趴在方向盘上,朝他勾了下手指:“你过来。” “啊?”楚鸿松开手中的带子,往贺一言那边倾身,“怎……” 瞬间,楚鸿被一股猛力勾着脖子拽了过去,后脑勺被紧紧扣住。迎面的这个吻毫无柔情可言,温软的唇的触感之后,是近乎野蛮的舌齿交缠。 贺一言的手指穿入楚鸿的发间,稍稍用力使他仰起头,以便吻得更深。另一只手掐住楚鸿的下巴,后三根手指搭在颈侧,由此完全控制和主导。 急促而激烈,剥夺呼吸,一点点血腥味。 就在楚鸿快缺氧的时候,贺一言突然松开,疾风骤雨,像这个吻的开始,他还捧着他的脸,拇指擦过他的下嘴唇,那里此时已经红得像熟过头的浆果。 楚鸿眨眼,吞咽,再眨眼。贺一言放开他。 楚鸿:“阿巴阿巴,这也太突然了。” 两人的胸膛从明显的起伏到恢复正常。 “下车吧。”贺一言说到,然后开了车门。 取出行李箱,贺一言问楚鸿:“你什么时候回?” 第54章 楚鸿眼神闪躲,含糊道:“看情况。” 贺一言左看右看,幽幽道:“以前没见你这么热爱工作。” “人是会变的。”楚鸿挺直腰杆儿。 “好吧。”贺一言再次靠近,这次只是揽过楚鸿的肩背,将人搂进怀里,不轻不重地拥抱,凑到鼻梁,摩挲一般亲吻那颗痣。“等你回来。” “好。” * 楚鸿出差的日子,贺一言在认真学川菜。 他本来以为麻婆豆腐是既简单又下饭,还十分具有代表性的一道川菜,并且少放辣的话,他也能吃。但做了几次,总觉得差点意思,看着是一盘菜,实则味道是味道,豆腐是豆腐,牛肉沫是牛肉沫。 贺一言去外面的川菜馆吃了几次,比自己做的好吃,不过,并没有让人吃了想吃第二次的强烈吸引力。那这样的菜必然是不行的。 贺一言把第n次做出的麻婆豆腐拍照发给楚鸿,问这道菜有什么精髓之处。 「楚鸿:我赠你八字箴言,麻、辣、烫、香、酥、嫩、鲜、活。」 「贺一言:/耳朵 愿闻其详。」 「楚鸿:你用的什么花椒面?」 贺一言把在超市买的袋装红花椒粉拍给楚鸿。 「楚鸿:不行不行,这个得用刀口花椒,你买四川产的大红袍,然后用小火干炒,炒香之后用菜刀剁成渣。」 「贺一言:这么麻烦?意思是你们每次做都是现剁?」 「楚鸿:对啊,不麻烦啊,想吃好吃的这算什么?辣椒也要做成刀口辣椒,不然没有那个气味!」 「贺一言:好吧,还有呢?」 「楚鸿:豆腐拍我看看。」 贺一言又把内酯豆腐的盒子拍了过去。 「楚鸿:这个也行,不过我喜欢石膏豆腐。」 「贺一言:我知道了。」 「楚鸿:豆瓣要用郫县豆瓣,小火炒,炒出红油颜色会很好看。」 勾芡要勾三次,这样才能把味道裹在豆腐上。 一点点糖可以提鲜。 我们家那边还会切点豆豉碎和蒜苗碎撒在上面。 …… 麻、辣、烫、香、酥、嫩、鲜、活。 看着很简单的一道菜,想要把这八个要素拿捏齐全,实在不易,属于是质朴中见真章的菜。 再一次烹饪的时候,看着锅中红油鲜艳,豆腐块间咕咕冒泡,贺一言忽然觉得这菜很像楚鸿。这次成功了,想吃,吃了还想吃。 相比于中餐,贺一言本以为自己会更喜欢西点烘焙,因为所有的用量都是精确的,具体的数字让他感到安心。现在,他突然发现了“少许”、“适量”的魔力和魅力。 贺一言把成功版麻婆豆腐发给楚鸿,楚鸿说想吃想吃想吃,看着就能干两碗饭。 盘子放在厨房桌台上,照片把周围的东西也照了进去。 「楚鸿:你买厨师机了?!」 「贺一言:嗯,你上次说了。」 「楚鸿:救命,你这个看起来就很好用,我之前买的两百块的,一转起来面粉牛奶蹦到天花板,噪音还贼大,搅半小时都成不了手套膜,我服了。面没和成,清洁做半天。」 「贺一言:那你来用这个。」 「楚鸿:贺一言,你人真好。」 贺一言扯扯嘴角。 检查报告拿到手已经有几天,他和楚鸿都很健康。如果双方心理上都做好准备,那就可以做了。 「贺一言:你什么时候回?」 「楚鸿:不好说,我这周要见医保专家,要见华北和华南的同事。」 贺一言把报告结果拍了发过去。 对方正在输入……楚鸿,对方正在输入…… 「楚鸿:你很急吗?」 「贺一言:我很急。」 「楚鸿:那你先别急。」 「贺一言:好吧。」 啊咧,这就妥协了? 躺在酒店大床上的楚鸿举着手机,贺一言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一点。 但是他这么一句“好吧”,楚鸿心里又忽然觉得空落落的,他甚至一句纠缠都没有。啊!这叫很急啊! 你到底是想他说好还是不好。 楚鸿扔了手机,谈个恋爱,人变矫情了,太矫情了。现在这个样子,是会被一年前的自己扇巴掌的。 他又爬起来,摸到手机,发消息。 「楚鸿:实在不行你先冲一把。」 「贺一言:冲过了。」 「楚鸿:……」 「贺一言:认真工作吧,楚鸿。晚安。」 好好好,现在叫我认真工作了。 无语……不行了,他叛逆,他想结束工作回申江了。 第49章 后遗效应(2) “如果年治疗费用超过十五万,谈判的时候就非常被动……” “你们算过吗?对照化疗组,年住院次数和治疗并发症的开销……” “核定药价的逻辑是减少住院费用,要证明用你们的药可以减少总体的医疗支出……” 楚鸿东奔西跑,出都出来了,就把之前拖拉的事情提上议程,联系kol,预备组织专家研讨会,讨论一些安维利单抗临床使用的经验问题,以便促进专家之间的交流,进一步优化治疗方案和管理措施。 在邻市一家医院中,楚鸿正要辞别,忽然听到外面护士站传来一声核问:“36床是准备做引产了,对吧?” 面前的医生应了:“——对的。” “引产,”离开临床有些日子,楚鸿思索了一下,“科里有孕期患者?” 医生习以为常:“是啊,没办法,肯定是要终止妊娠的。” 离开医院后,楚鸿在附近的公园里坐着,一坐就到了黄昏。 刚才那桩事一直在脑子里盘旋。 在医生视角的时候,他也对此司空见惯,不可能轻易在孕妇身上直接使用抗肿瘤药的。循证医学,有指南,有标准,有药物说明书,他按照规则治疗,不易出错,不用再想其他。 现在,他已经当了一年msl,他习惯了去找洞察。 “未被满足的临床需求”几个字的意义,突然就具象化了,因为此刻他知道为什么当孕妇患癌时,只能终止妊娠再治疗——药物试验的伦理限制,任何药物都可能存在未知的、对胎儿致命的副作用。让孕妇和胎儿承担这种风险是严重违背伦理的。 因此,绝大多数药物在上市前都没有在孕妇群体中进行过系统性的安全测试,导致其对于孕妇和胎儿的安全性数据极度缺乏,只留下说明书上的“孕妇禁用”。 不仅仅是在肿瘤科,似乎,几乎所有药物,孕妇都没有办法很安全地使用。那她们生病的时候怎么办呢? 楚鸿恍惚想起来,妈妈说在他之前还有过一个孩子,因为当时不知情,吃了感冒药,最后为了保险只能拿掉。清宫是很大的伤害啊。假如,假如在那之前市面上的感冒药已经经过了孕妇的安全性测试,那他的妈妈就不用遭那个罪了。 一直以来就这样忽略这个群体吗?好像是的。 有什么办法吗?他不知道,但是想来想去,如果能有什么办法,也是来自于研发方。 啊……一点点无力感。 暗自神伤时,贺一言的消息发来。 楚鸿出来半个月了,此人最开始三天一问候,后来变成一天三问候,表面上是嘘寒问暖,东拉西扯。 楚鸿不清醒的时候很想快点结束工作回去,清醒的时候又想拖延。 不过,再拖也拖不下去了,活儿都干完了,而且柏老师的葬礼也准备就绪,就在明晚。 「贺一言:一丛丛绿色的小植株.jpg」 楚鸿看了一眼,背景像是在地局。 「楚鸿:这是什么?」 「贺一言:柏老师葬礼上摆放的花,小陈决定全用薄荷。」 「楚鸿:为什么是薄荷?」 「贺一言:听小陈说,薄荷好养,不用怎么照顾也能长得很好,就算看着枯萎了,但根系都保存在土下,第二年溽暑时节依然茂盛。」 「楚鸿:寓意很好啊。」 「楚鸿:对了,我明天上午到。」 「贺一言:我接你。」 「贺一言:其实你再不回的话,我都想来找你了,反正不远。」 「楚鸿:/对手指。」 次日是周六,楚鸿回到申江,出站就看到在人群中等着自己的贺一言,又高又帅,打眼。嘿嘿。 贺一言接过行李箱,往车库走,没有回头,但另一只手朝后伸着,手指动了动。 楚鸿瞅了一眼,上去握住。 牵手真好啊,牵手咋那么好啊,他喜欢和贺一言手牵手。 贺一言送楚鸿回了家,他也跟着上去了,等楚鸿洗漱一下,换身衣服,就打算去陈森先的酒吧那边。进过医院,出来不回家洗一顿,总感觉脏脏的。 “有点小,没沙发,没有多的拖鞋,你就这样进吧,回头我做清洁。”楚鸿抬手做邀请状,“只能坐床上了,你自便。” 第55章 楚鸿搭了条裤衩子就去卫生间了。 贺一言打量楚鸿的房间,一居室,虽然小但是很整洁。 角落放着些鼠鼠用品,垫料、合成粮,糊辣壳应该是又被送去陈森先那儿了。 一米三的床,小茶几,还有一个简易的梳妆台,上面放了些香水。 这小孩果然是私下要打扮的人,而且除了睡觉,多半都不在屋里待的。 贺一言坐到梳妆台前,他们的香水有好几支重合,santal 33快见底了。他记得外滩有开一家le labo,这家香水是现配的,可以打上自己想要的标签。他觉得楚鸿其实更适合jasmine 17,茉莉味的,干净,像下过雨的花园。 下次带他去换一支,标签打他们在一起那天。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去吧。 贺一言踱步到床边,坐下。床单是那种九十年代的大牡丹花款式,不知道是出门在外,打算用了就扔,还是认旧。不过这床单是挺舒服的,尤其是冬天,有种小时候在被窝里的感觉。 贺一言摸了摸,然后半仰躺着,手肘抵在床上,这姿势颇有种在床上等人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楚鸿擦着头发出来了,依旧是光着上身,这次甚至没穿短裤,只有里面那条裤衩子。 楚鸿走了两步,看到床上那个敞开胸怀、四仰八叉的贺一言,顿了一下,摸了摸鼻子。 “um……” “吹干。”贺一言提醒。 “嗯。”楚鸿到梳妆台前拿出了吹风机,吹了几下。 “你不冷吗?”贺一言问。 楚鸿扭头露出侧脸:“还行吧,没我老家冷。” 贺一言:“还是年轻。” 贺一言看到楚鸿的背面。因为举着手,背阔肌被拉伸,绷出流畅的线条。楚鸿的身体没有刻意练过,时不时运动一下,是薄薄的那款肌肉。腿很长,半腱肌、股二头肌、腓肠肌、比目鱼肌……嗯,不念了,每一块肌肉都很漂亮。 短发,很快就干,不过楚鸿有些日子没理发了,刘海稍微长了点,吹完之后一颗脑袋蓬松。他放下吹风机,转过来。 “你过来。”贺一言又勾了勾手指。 “um……”楚鸿想起了那天在车里,这句话之后就是一个窒息的吻。他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如果你有什么大动作,让我有点心理准备。” “好,你过来。”贺一言直起身,拍了拍床。 楚鸿咬咬牙,一屁股坐过去,双手握拳。 贺一言看着他:“你不要紧张。” “谁紧张了!”楚鸿瞪眼。 贺一言不再说话,抬起左手按到楚鸿的后颈,拇指在颈侧边儿上下磋磨,那幅度可以从下颌角划到耳后。 只是这个细微的动作,引得楚鸿战栗,他忍不住握住贺一言的手腕制止,微微后仰着脖子,朝对方露出几近求饶的眼神。 充血了,有点痛,不好意思说。 贺一言没有松手,反而凑近一些,和他脸对脸,彼此呼吸交错。他开始吻,从鼻梁那颗心心念念的朱色细痣,到眼睛,再到嘴角,下巴。他故意的,没有吻嘴唇,总在楚鸿探过来的时候别开,若即若离,一路吻到脖子。 这个妖怪,这个妖怪要钓死他啊。 忍不住了,伸手往下。 贺一言正咬住楚鸿的喉结,注意到了楚鸿手上的动作,于是停了动作。 “你躺下吧。”贺一言三指抵在楚鸿的胸骨处,用力往下按。 楚鸿没怎么抵抗,慢慢躺了下去,两眼发直。他偏了偏头,往下看,贺一言单膝跪在了床边。 卧槽!突然!好突然! 楚鸿浑身激灵,双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连呼吸都颤颤巍巍,不敢一口气吐完,爽到头皮发麻。 他好像做了个深咽,楚鸿感觉到底那一下上天了。 草,好爽,草,真的好爽。怎么会这么爽? 楚鸿像一条没用的咸鱼,扑腾不起来,捂住胸口制止自己抽抽。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大脑不知道空白了多久,楚鸿突感不妙。 不行了,他猛地坐起来,推开贺一言,晚了一步。 “不……不好意思啊。”楚鸿双手抱头。 “没事。”贺一言从容不迫地站起来,“我去洗个脸。你收拾一下,我们一会儿先去趟外滩。” “贺一言。”楚鸿喊到。 走了几步的贺一言转过身,脸上的东西滴下一滴。 楚鸿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你……你真是个好人啊……去吧去吧,我来擦。” “嗯。”贺一言走进卫生间,老半天没出来。 楚鸿已经穿戴整齐,精神抖擞,终于等到了重回体面的贺一言。 楚鸿挠着脑袋,强装自然:“那个那个,下次换我帮你。” 贺一言凝了他一眼:“我不要这样帮。” 楚鸿:“……” 贺一言已经站到门外,双手插兜:“你也不用太恐惧,我已经去开了盐酸利多卡因凝胶。” “什么?”楚鸿满头问号,“万一麻过头了,我失去痛觉搞伤了怎么办?” 贺一言胸有成竹:“不会,我跟麻醉医生学过了,当然不能让你完全没感觉的。” “你……你你你……”楚鸿指指点点。 第50章 后遗效应(3) “我什么我?”贺一言按下楚鸿的手,把人拉着往外走,“我喜欢你。” 楚鸿:“不是,你这个人说情话怎么一点感情都没有呢……” 在外面吃了午饭,又去了香水店,香水店里人很多。 配完香,最后决定在标签上打两个人的名字:贺一言?楚鸿。 楚鸿问:“光打个名字似乎有点单调。” “单调吗?”贺一言再看了下瓶身,“我觉得很好啊,像两个人站在一起。” “ok,你觉得好就好。” 两人抵达地局的时候,柏树生正在看墙上那张有头发的福柯的照片,而陈森先在翻阅一叠纸质文档。 柏树生负手,自顾自感叹:“没想到,人没了头发之后性张力能强这么多。” 楚鸿问:“谁?” 柏老师还有头发,不知是已经养好了,还是用的不那么伤头发的化疗药。 柏树生回过身,冲来人点点头,又向照片抬手:“他,我的研究对象,常年光头加高领毛衣。” 柏老师精神状态看着还不错,只是皮肤恍白了很多。 “原来如此。”楚鸿转向陈森先,“你又在看什么?” 陈森先举起文档:“我之前写的小说,柏老师帮我看了一下,他是做文学批评出身的。手改的,我好爱。” “你要开始投稿了吗?”楚鸿问。 陈森先:“是的,我又开始追梦了。” “真好,祝福你,学长。” 今天晚上不营业,桌椅都被搬到旁边,露出当中的空间。椅子围城了弧形,弧的对立面留了一把椅子,但并不是给柏树生的,只是多放了一把空椅子在那个地方。 不是象征缺席,是留给未来。 椅子后面间隔放了圆桌,摆着薄荷、苦艾酒、水果。 来的人,除了上次聚餐就在的,多加一个叫春晓的音乐老师。 闻静姝来的时候,楚鸿和贺一言正坐在相邻的位置上,楚鸿在玩贺一言的手指。 闻静姝很慢很慢地走过来,抄手抱胸:“楚鸿,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哦?” 楚鸿仰起头,沉思片刻,说到:“闻静姝,你gay达超准的。” 闻静姝被这个回答无语笑了,跟贺一言眼神打了个招呼,在楚鸿的另一边坐下。 闻静姝旁边是孔君妍,孔君妍搭上闻静姝的肩,悄悄在她耳边说:“那两个人氛围变了。” “孔姐,”闻静姝笑得很无力,“你也是火眼金睛。” “是吧,拉不拉丝还挺明显的。”孔君妍自信。 音响放着中世纪的音乐,这是陈森先选过的,宾根的希尔德加德作曲的音乐。尽管调低了音量,但那种富有神性的旋律还是很快把整个气氛都拉得沉静下来。 陈森先专门为此买了水波纹氛围灯,橘色波光打在墙上、天花板上。 大家围坐一圈,陈森先站了起来,开口:“首先,感谢大家来参加柏老师的葬礼。其次,地局能够经营起来,要感谢大家为非利益的目的而相聚于此。藉由这个相识,我想,哪怕我们彼此之间不是特别特别熟,但大家足够真诚。” “我常常觉得人和人的相识充满偶然,又极具宿命感。假如我们不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我或许不会来到申江,假如没有网络,地域相隔,我们无法知道世上还有另一个可以产生共鸣的灵魂。在相见相知的条件都成立之后,我们成为朋友,因为你是你,我是我。” “最初接到这个委托,我很诧异,但是很快我开始期待这个活动,与其说是葬礼,不如说是预演离别。”陈森先指向桌上的薄荷,“所以后来我又选择加入薄荷,薄荷的花语是重逢,期待与你重逢。” 第56章 “我原本是学医的,虽然干临床的时间不长,但是也看到了非常多来不及告别的离别。不管是以何种方式离世,总有未尽的话语。所以,今天,柏老师,你有什么想说的,尽情说吧。” “谢谢你,森先。”柏树生莞尔,他和陈森先坐在弧的两端,是面对面。 “大家认识我,我就不做自我介绍了。出于所学,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追问活着的意义,但是我没有答案,回头想来,活着,好像没意义,又已经是意义本身。当然,可能以后也得不到答案。这几年自己和周围的人发生了一些事,我恍然发现已经过去半生,但这半生似乎也没有做什么好好活过的事。” “我记不太清上一次想要用力抓住某个事物时是什么感觉了。后来……后来我生病了,我突然很想活得浓墨重彩一点,不是日复一日的,能够看到尽头模样的生活。” “所以我选择,杀掉过去那个被病历定义的自己,重新活过。”说完,柏树生拿起一旁的冰水,倒入融化了方糖的苦艾酒中,“今天,或者说,谢谢你们来看我重生。” 酒液从清澈的翠绿色变成偏白浑浊的酒水,茴香和甘草的香味柔和起来。苦是一种精妙的平衡味道。 饮酒,道别,谈论即将去到的远方。 柏树生和在场的人一一拥抱。 “本来想给柏老师写一首诗,但写来写去总不满意,最后挑选了一首我个人比较喜欢的,希望柏老师也喜欢。”陈森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展开,“就由我来念这首诗,作为结尾吧。” “是里尔克的《我爱我生命中的晦冥时刻》。” “…… 我发现我那平庸的生活已然逝去, …… 如今我正完成着他的梦想。” 楚鸿看见闻静姝在偷偷抹泪。在他的印象里,闻静姝是一个极度理性的人。楚鸿不知她为何伤感,而自己的内心,也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楚鸿转过身,一把抱住贺一言。两人都没有说话,贺一言抚上他的背,慢慢搂紧。 “贺一言。”楚鸿埋在贺一言的颈窝。 贺一言亲吻他的耳廓:“你说。” 楚鸿:“我感觉自己,突然二十八岁了。” “嗯,我知道了。” * 其实气氛挺轻松的,半个小时结束,然后大家去外面吃饭,如常聊天,没再谈论这场告别。 这次依旧是楚鸿提着鼠笼,贺一言牵着楚鸿。 糊辣壳没再理发,头顶那撮毛长好了。楚鸿从饭店团吧了一坨大米给它,它吃得正香。糊辣壳好像长胖了,这种鼠还挺容易饮食诱导肥胖的,但是它又真的能吃,总不能饿它。 分别的时候,孔君妍又是嬉皮笑脸,笑得意味深长:“新婚了。哈哈。” 楚鸿想冲她挥舞拳头,手没空,作罢。 回到家,两只狗超热情,扑到楚鸿身上狂吠。普鲁个子高,嘴直接和笼子齐平了,汪汪汪的把糊辣壳吓得吱吱叫,于是它被贺一言训了。楚鸿把鼠放到柜式空调上。 贺一言去卧室找睡衣,完了出来递给楚鸿:“新的,洗过了。” 楚鸿拿着睡衣半天没说话。 贺一言问:“怎么了?” 楚鸿:“突然想到穿了也要脱。” 贺一言笑出声来:“你确实看重效率,那你不穿吧。” 楚鸿:“那不行,还是要穿的。” 楚鸿怀疑贺一言把家里重新布置过了,上次来时,电视好像没这么大,他换电视了?啊,游戏机,电视柜旁边放的是游戏机,之前没有的。 厨房多了一些东西,烤箱也换了大的。 最后走进卫生间里,楚鸿在墙上发现了两把电动牙刷,其中一把上,有张写了“楚”的小字条,被用防水胶布贴过。 是贺一言的字,苍劲带锋。 楚鸿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贺一言牵着狗在客厅转圈。 楚鸿问:“什么意思?” “今天不下楼遛狗,意思一下。你来继续。”贺一言把绳递给楚鸿。 楚鸿接过绳:“这不如说是遛我。” 遛了一阵,不想动了,好无聊,楚鸿把绳子解开,放狗归窝。 现在进他卧室应该不算冒昧了吧,楚鸿拧转卧室门,推开一条缝,纯白色极简的一切,床中央两盒没拆封的东西格外显眼。 外面下雨了,春天小雨淅淅沥沥。窗户留了一点缝,窗帘时不时飘起来,海浪一般。房间里有种好闻的木质气息。 “进去啊,看什么?” “你吓死我啊!”楚鸿一哆嗦,贺一言已经在他身后,撑开了门。 贺一言拥着他往前走,反手关了门,另一只手揽在他腰上。 小腿硌在床沿,楚鸿一下子腿软,跪在床上,又趴了下去。贺一言的呼吸很快贴到他的耳畔,细密的吻落下来。 某种程度上来说,把一切都交给贺一言是放心而妥帖的,这个人习惯打点好细致的每件事。楚鸿索性摆烂了,他没有让楚鸿感到多少不适。 接着,贺一言的手寻找到楚鸿的手,掌心按住手背,从指间触碰到死死地抓握,另一只手掐在他的后颈,脊柱的曲线和胸膛并不完美地贴合。 窗外的雨声变得急促起来,密集地敲打着窗户玻璃,汇成连绵不绝的白噪音。 楚鸿头朝侧面,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上唇微微翘起,贺一言俯身含上去,他感觉到楚鸿流泪了,微弱的、只够打湿睫毛的。他又吻上眼睛,眼泪咸咸的。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极度松弛后的倦意。他们平静地躺着,被单凌乱地裹在身上。 贺一言问:“你抽烟吗?” 楚鸿嗓子干:“不抽,想喝水。” 贺一言起身,出去倒了一杯水,很快回来。他坐在床边,楚鸿靠在他怀里,他从后面举着杯子喂水。头发搁在皮肤上,痒痒的。 喂完水,还是保持那个姿势,呼吸逐渐同步,房间静得让人心安。 楚鸿想到一个本该在做之前问的问题:“贺一言,你喜欢我什么?” “你要听真……”贺一言打住,改口,“你要听直接原因还是根本原因?” 楚鸿:“都要听。” 贺一言收紧双臂,埋在楚鸿的肩窝,细细嗅闻。“直接原因是想*你,根本原因是你很热闹。” “什么叫我很热闹?” 贺一言思索,解释:“怎么说呢,你看着是一个人,却让我感觉有一群人。” 楚鸿转过头:“你是说我聒噪?” “不是。”贺一言就着这个动作,又亲了他一口,“就是热闹,反正很好。” 第51章 依赖性(1) 贺一言没有想象过爱的感觉,更不知道爱的方式。按照他做事的风格,要把一件事办好,就方方面面去考虑,去预演,最后让每一方都满意。衣食住行,性,相处。如果爱情是好东西,那他们彼此都应该从中得到享受。 也可能,他知道处在不快乐的环境里是什么体验,于是规避得更全面。 贺一言不会去问楚鸿为什么喜欢他,原因不重要,他在意过程,在意结果,在意如何维持关系。 他们保持从背后拥抱的姿势很久,没有说话。蓬松柔软的棉被搭在身上,棉被之下,光滑的皮肤相贴,干燥,温暖。房间里只剩下平稳的呼吸。 在恋人的嗅闻中,人确实会有不同的味道。贺一言的鼻尖抵在楚鸿的后颈,除开沐浴露的味道,楚鸿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香,有点像熬过的糖,在将焦未焦的时候散发出的味道。 贺一言的手臂环过楚鸿,手指捏揉他的嘴唇,无意识的动作。 “楚鸿。” “嗯?” “你有没有想过转ma?”楚鸿不跟他住一起,msl天天在外面跑,ma好歹能待公司里。 “没有,我就是不想坐在办公室里才当msl。” “好吧。” 楚鸿似乎意识到什么,转过身,抱住贺一言的腰,问:“你是不是有点怕孤独?” 贺一言抚摸着楚鸿的头,回道:“以前没感觉,现在是的。” 楚鸿收紧了一些:“那我知道了,非工作时间我就过来,以后我玩什么都叫你。” “好啊。”贺一言如此回应,言语上没显得多少动容,心脏却有种前所未有的紧缩感。 楚鸿:“我想起来一个事。” 贺一言:“什么?” 楚鸿:“团建那次,吃饭的时候你是不是一直在看我?” “嗯,我在等你过来敬酒,结果你一直没来。”贺一言回答。 楚鸿:“笑死,那我确实是根本没那个打算。” 楚鸿说话的时候是对着贺一言的脖子,一呼一吸带出轻微的痒,几句话之后,下腹碰到。 对这件事,两个人其实都没有什么羞赧的情绪,可能是学医的原因,坦然接受人体的反应。楚鸿之前是有点抗拒,那是碍于想象出来的恐惧,但贺一言实在仔细体贴,温柔靠谱。 第57章 楚鸿问贺一言:“再来一次吗?” “你还受得了就来。”贺一言托着楚鸿的脸,拇指抚过他的眉骨。 楚鸿翻了个身,双臂垫在脑袋下:“请。” 这个温度在出点细汗时其实很舒适,热和凉两种感觉叠加。第二次没有用凝胶,感受更深刻。楚鸿的手没有着落,抓床单抓不住,只能抠着床头的木板,手掌一下一下贴上木板。 贺一言把楚鸿翻了过来,看着他的脸。 这张脸和楚鸿第一次在他家留宿时他在虚空中看到的脸逐一重合,那双眼水汽氤氲。 贺一言又帮了楚鸿,楚鸿一条腿搭在他的肩上,脚后跟在背上磨来磨去。到后来,他们相拥接吻,手腕很酸,人很爽,纯爽。 * 第二天,楚鸿醒的时候,贺一言已经遛完狗,买了早餐回来。 楚鸿洗漱完出来吃饭,贺一言拿着手机,一边回消息一边问他:“朋友叫我带狗出去玩,钓鱼,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拒绝他。” “去呀。”楚鸿咬着生煎,“趁天气不错。” 「贺一言:我带我对象一起来。」 「段子熹:???」 「段子熹:你是谁?」 「贺一言:懒得理你。」 「段子熹:好吧,是你。不是,我想不通,你们公司发的吗?」 「贺一言:是的。」 「段子熹:见面审问。」 出门前,贺一言在准备东西,楚鸿拿了包肉干逗狗玩。 “利多,滚,滚。”楚鸿拿着肉干画圈。 普鲁在地上打了个滚,喜提一块,利多张望半天无果。 贺一言瞄了一眼:“你有点为难它的智商。” 楚鸿:“那它确实有点笨,糊辣壳都会打滚。” 这句话利多听懂了,对着楚鸿骂得很脏。 依然是先去段子熹家,这次在车库碰头。 段子熹招手,随着二人二狗走近,他挥手的动作变得迟缓,最终放下来。 楚鸿主动打招呼:“你好。” 段子熹脑子里还在大爆炸,贺一言打了个响指,醒过他的神。 贺一言偏头:“喏,我对象。” 段子熹还是懵圈的状态,一直到上了车都没说话,一直哎呀哎呀地叹气。 贺一言下车拉开驾驶座的门:“你到后面去,我来开。” 二人四狗略显拥挤,段子熹和楚鸿在后排大眼瞪小眼。段子熹终于反应过来,在狗丛中礼节性地伸出手,握了握。 “老贺啊,没想到啊,你是这样的啊……”段子熹一拍大腿,“我是不是应该后怕一下。” 贺一言握着方向盘,盯了眼后视镜:“那没有,你不必如此自信。” “你果然还是如此冷漠。” 段子熹接受这件事之后,很快和楚鸿聊了起来,两个大e人,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互加联系,约好下次去哪个密室玩。 贺一言在前面越听越不理解,交朋友还能有这个速度的。 这次去的可以露营的野钓点,小河边已经有了绿意和生机。人不多,小狗撒丫子玩。 楚鸿没钓过,贺一言给了他一把超级迷你的伸缩竿,闹着玩。楚鸿举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退到后面煮咖啡。 咖啡的香味散发出来,夹杂着林间草木的芬芳,空气是湿润的,令人惬意。 段子熹抱着脑袋仰躺,问楚鸿:“楚鸿,你怎么看上这个家伙的?” “看脸咯。”楚鸿没在工作状态,随口说出了心里话,说完之后感觉有那么些许草率。 啊,是吧,贺一言虽然一开始不那么讨喜,还有点睚眦必报,但是正常相处的话性格没得说,情绪也稳定,做事还有着有落。 编不下去了,是看脸。 “哼,果然如此。”段子熹感叹,“脾气嘛又臭又硬的。” 贺一言收杆,一条小鱼咬钩了,他取下来又放了回去,说到:“这有什么不对吗?靠脸相互吸引很正常,至于其他,日常接触和深度接触是不一样的,总要处了才知道。” 楚鸿帮贺一言挽尊:“段哥,他可能只是对你这样,我觉得他挺善解人意的。当然,这也是你们关系好的体现。” 段子熹抬头望天:“好了,我不要再和情侣一起出行了。” * 工作起来的日子,既漫长又短暂。 漫长的是,在楚鸿过来的间隔期,他每天都在发问怎么还有工作怎么还有工作?人为什么要工作?贺一言扶额,上午在办公室就有头疼的迹象。 短暂的是,其实不知道从多少岁开始,哪一年,或者哪个时刻,时间就在日复一日中飞逝,越来越快,毫无实感。 噢,重点是日复一日。 楚鸿来的时候比较不一样。 偶尔,楚鸿在公司看文献、做ppt、做内部培训,他们也会约午饭。楚鸿指给他看,在某栋老楼里,曾经有一家很好吃的川菜,很可惜关门了。家里的火不够大,我们探店找下一家吧。 贺一言发现楚鸿会在吃饭的时候跟父母开视频,三人群的视频,找个碗支着手机,对着自己脸,然后一边吃一边聊,有时候光吃不聊,赛博聚餐。 贺一言问,你们顿顿都这样? 楚鸿说,也不是吧,三五天看一眼,专门找时间聊天的话,生活里每天也就那点事儿,所以吃饭给他们看。 居然有亲情是可以长这样的?贺一言设想了一下家中那两位,已经可以幻听陈女士说他有病的声音了。读书的时候他其实就不太理解异地的室友每晚给家里打电话,如果不是必要,他几乎一整个学期都不和家里联系。 贺一言说,那你不给他们打视频的时候,能打给我吗? 楚鸿愣了一下,啊……行啊。 于是贺一言看见了在外面各种小餐馆的楚鸿,在家煮面条的楚鸿,在出差途中啃面包的楚鸿。 楚鸿过来的时候,他们一起做饭,吃饭,洗碗,打游戏,遛狗,吃宵夜,睡觉。 贺一言没有加柏老师的联系方式,偶尔和楚鸿一起看他朋友圈里发的照片。柏老师居然从两河流域启程,那边时局动荡,有一天的照片是导弹划过晨曦,配文是“识客终离身客店”(佛子行之四)。 楚鸿没来的时候,不大的房间竟也像旷野,好空好空。他打开窗户,躺在客厅地毯上,感受春末夏初的风轻轻划过皮肤。除了放空,做什么好像都索然无味。 贺一言本来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并且热爱一个人的生活,可以就这样过到老的。 原来不孤独是因为没人走进来过,不以为意是根本没体验过。 时间转眼到了六月份。楚鸿在筹办一个会,每天堆满了细碎繁杂的琐事,跑里跑外。贺一言自己的工作也忙碌起来,只是抽空倒数着十月。 有一天,贺一言接到李吉茹的电话,说赵叔去了。 第52章 依赖性(2) 贺一言其实没有特别深度地参与过白事,不过,在累月的陪护中,李姨早已身心俱疲,他们的女儿还在读书,不管是为那一饭恩情还是别的什么,他都觉得自己该去帮忙。 他们一家不是之江人,赵叔火化之后要回老家下葬。贺一言看到了赵叔火化前最后的样子,消瘦与累赘的身体并存,很辛苦。 贺一言请了假,忙里忙外。终于回到家后,在客厅一直坐到天黑,脑中回闪着离开时回头看到的山野,已经凋谢的樱花树,大片的不知是芦苇还是什么的植物,带着泛紫的绒花。 楚鸿接到贺一言电话时,只听到一句——你现在能不能过来陪陪我? 出于直觉,他觉得贺一言此时很需要他,于是他出门了。楚鸿长久以来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他本来以为贺一言也是这样,并且极度在意个人空间,但接触久了之后发现并非如此。 楚鸿在路上看到蛋糕店,起兴买了一块黑森林。 到了贺一言的住所,开门进去之后,只有普鲁和利多热烈欢迎的叫声,贺一言坐在沙发上,望过来。 楚鸿把蛋糕放在茶几上,正开口:“怎……” 贺一言站起来,一把抱住了他。 “么了。” “抱一会儿。” 每个季节似乎都有不同的气味。春天是阳光烘烤过的,温暖而痒的;夏天是联想到傍晚的,蓝调色彩的;秋天从白露那天之后,带了种湿润的凉意;冬天是棉被的味道。 贺一言把脸埋在楚鸿的肩头,仿佛能从衣服中闻到这一路而来滤过的烟火气,满是生活的气味。 楚鸿也给予反馈,环抱住贺一言的腰。 拥抱实在是太好了。 就这样不知拥抱了多久,贺一言缓慢地松开手,轻声呼出一口气:“赵叔去世了,在岳华医院,你见过的。” 楚鸿反应过来是谁,他极少过问没有被主动提起的一切,此刻,他拉着贺一言的手坐下,问:“你想讲点什么吗?你讲我就听着。” 第58章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贺一言想了想,“小时候我父母没时间管我晚饭的时候,我在他们家吃了几年饭,算是邻居吧。过去太久了,后来工作和生活没有什么交叉,过年的时候会去拜年。仔细想来,是生活中不常出现的人。” “我一直以为人无法接受某样改变,是因为习惯,因为已经产生依赖。可是这样一个生命中几乎没再有交集的人离开,我也挺难受的。不是说不该难受,是这个程度比我想象的更高。” 贺一言躺了下来,头枕在楚鸿的大腿上。 楚鸿抚摸着贺一言的头发,说:“因为不管你们接不接触,他曾经给过你一份‘在意’,现在这份‘在意’永远地消失了,这一点甚至是你家人都没给你的。邻居本来是非亲非故的人,大部分人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我猜他们是有很多爱的人。” 贺一言仰躺的视角,直视楚鸿的眼睛:“楚鸿,你说话真是直白又切中要害。你真的是一个很会装傻的聪明人。” “是夸奖吗?我接受了。”楚鸿捏住贺一言的下巴。 贺一言不做声,眼神柔和。 “贺一言,你知道吗?我以前以为你是那种很有花花肠子的工作狂,跟你说个话九曲十八弯。后来我发现你只是……如果不让自己显得很忙,就会显得有点可怜。”楚鸿叹了口气。“然后不知道怎么盯上了我,逮着我薅。” “我很少跟父母有必要交流以外的沟通,大概,只有在李姨赵叔那儿,我有体会过一丁点儿微妙的类似于父母的爱。”贺一言坦然承认:“我不是一个有很多爱的人。看到你和你爸妈吃饭都要开视频,挺震惊的。” “回头带你见我爸妈。” 贺一言眼尾一挑:“这么丝滑?” “应该吧,我也不知道。”楚鸿思索,“其实我有点想带你见那些对我发起过催婚攻击的亲戚,给他们来点大大的震撼。” “……” “贺一言,”楚鸿忽又正色,“你也可以是。” 贺一言:“什么?” 楚鸿:“你也可以是有很多爱的人。” 贺一言再次盯向楚鸿:“你是说你会给我很多爱吗?” “不是的。”楚鸿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不管有没有我,你自己就可以有很多爱。” “那你教我。” “好啊。” 有些情绪难以言说,一个人会陷入无底洞里,但两个人可以消解掉,可以是朋友,可以是爱人。 有的朋友只能接受正能量,无法对其诉说蒙尘的情绪。 幸运的是,楚鸿身兼二职。真好。 贺一言起身,去吊柜中拿出一瓶气泡酒,楚鸿拆开了蛋糕。 和楚鸿在一起之后,贺一言也开始喝酒了。以前他讨厌事情错轨,讨厌身体失控,现在他发现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也挺好的,像一盆水泼出去,随意流淌。 他们分食蛋糕和酒。 蛋糕和酒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药,可以治疗那些隐秘绵长且难以愈合的伤口。 晚上洗漱的时候,两个人挤在镜子前刷牙。 贺一言刷完了,站那儿对着镜子打量楚鸿。 楚鸿咕噜咕噜吐了水,抬起头来,看到镜子里那张冷硬又英俊的脸,如果目光有力量,那贺一言此时的目光无异于在摩擦摩擦摩擦。 楚鸿动作变慢,放了杯子,问:“你这是什么眼神?” 贺一言微靠着墙,扬起下巴:“欣赏的眼神。” “你怎么能够不管说这种话还是那种话都冷脸呢?”楚鸿腾出一只手,中指和拇指按在贺一言的嘴角,往上压,“你笑着说,来带点感情。” 贺一言瞥他一眼,还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楚鸿:“我印象中,你好像只有在我转正述职那会儿,露出过一个对牛马殷切期盼的微笑。谈情说爱都没有感情呢……” 贺一言抓住楚鸿的手按下去,抠着后脑勺就往上亲,贴着他的嘴唇说:“全是感情,感受到了吗?” “唔。” 经贺一言此一真情实感地卖惨,楚鸿决定搬过来了。 他一边找转租,一边陆陆续续地搬杂物。 悲伤鼠、鸦鸦先生和小蛋糕被放在卧室飘窗上。精选班服被贺一言打包捐了,楚鸿本想阻挠,贺一言说,我求你了别穿丑衣服,你装一年傻大家已经知道在你这里占不到便宜了。 糊辣壳已经和两只狗熟络起来,有时候能爬到狗头上,骑狗而行。 所有事物都融合得很好。 贺一言也趁此机会收纳整理了一遍,结果翻出来压箱底的帆布包,就是第一次去地局时入会送的那个精神病院出院留念包。 楚鸿问:“你为什么不用这个包呢?” 贺一言说:“用起来像精神状况不太好的人。”他想起了陈森先那张精神迷乱的书签,这的确比较符合小陈的调性。 楚鸿:“我很喜欢这种癫癫的感觉,要疯不疯的,背这个包上班,说不定也能避免一些麻烦。反正现在干啥事儿都是直接发疯最好使。可惜了,我是去见专家,不太好背。” 贺一言把这个包挂到门口,说:“那就当买菜的包吧。” * 楚鸿自己发的转租信息,没有中介费,很快就找到了租客,是在申江读完大学并找到工作的应届生。 带他看房那天,少年强装熟练老道的模样,询问着那些租房攻略里的问题。 楚鸿恍然觉得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刚毕业那会儿,他也这样一点一点走进社会,第一次租房,学辨认串串房,学合同里的坑,学看水电气表,探索公司和出租屋附近便宜大碗的食物。 不知不觉都两年了,好快啊。 三方签合同这天,楚鸿离开时再看了看这间小屋,这是他住得最久的一间出租屋了,虽然只是异乡一方落脚的小榻。而这间房可能历经许许多多的人,老的少的,来来去去。 啊,忽然有一点点莫名的伤感呢。 楚鸿回到家的时候,闻到了呛味。 进门一看,贺一言正戴着口罩、系着围腰在厨房溅花椒和辣椒,旁边有码过芡粉的肉片和泡发的粉条。不出意外的话,是水煮肉片。 心脏突然拧紧了,酸酸涩涩的,又像被一双大手托住。 贺一言不吃辣,但是他变着法学做辣口菜。 楚鸿走过去,从后面抱住贺一言的腰,靠在他的后颈处。 最初可能只是心动,谈不上多少爱,放纵身体去享乐,相处下来没有大矛盾,于是搭伙生活。楚鸿自问是没有花特别多的心思在贺一言身上。一相对比,他觉得好亏欠。楚鸿不喜欢不对等,他也想对贺一言更好。 贺一言有些痒,关了火,问:“你怎么了?” “贺一言,”楚鸿闷声闷气,“你都喜欢些什么?” “你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贺一言侧目,顿身。 “我喜欢的我自己会喜欢,”楚鸿啃了一下他的肩头,“我现在问你喜欢什么?所有的喜欢,都告诉我。” “好吧。” 第53章 依赖性(3) 滚烫的油泼在刀口辣椒上,激发出香辣味,最后撒上几粒葱花,完美。 热锅水汽在中间升腾,人坐在餐桌两边。 “突然觉得,”楚鸿眼神肯定,“你要是当个外科医生也会很成功。” 贺一言端碗抬头:“怎么说?” “我觉得你的手和脑子特别协调,你明白吧,比如说做饭的这个事,脑子能理清楚步骤,但上手怎么样差别就大了。”楚鸿说了一大堆,忽又想起贺一言曾在睡梦中说过不想学医,“嗯……是夸你聪明的意思,继续做饭吧哥,你非常有天赋。” “哦,我知道了。” “大哥,你说话挺温柔的,”楚鸿抿起唇,“怎么脸这么冷呢,你笑一下呀。” 贺一言放下碗,对着楚鸿假笑:“嘿嘿。” “算了,你冷脸说情话的样子我也很满意……” 话毕,贺一言忽然很软地喊了一声:“楚鸿。” “嗯?”楚鸿疑惑。 贺一言用再度刻意柔化过的嗓音说:“你被做哭的样子我也很满意。” 楚鸿肉眼可见脸色升温,又强作镇定:“哈哈,给你爽的。” “我超爽的。”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两狗一鼠,你做饭,我洗碗,家务变成了具体而生动的生活。 饭后再一起遛狗,遛到某条街某个路口,总会忍不住停下来吃两串烤肉。据说那家店已经开了二十多年,是那种箱式的烤炉,里面一排一排倒吊的烤串。 暮色中,路灯下,行人来来往往。普鲁的尾巴疯狂摇摆,贺一言蹲下来,捏住普鲁的嘴助它撸串。楚鸿站在旁边,留下串儿的末端那块肉,喂给胸前兜里的利多。 以前一个人遛狗的时候,贺一言总是走固定的路线,在计好量的距离把利多抱起来。现在他们每天遛不同的弯,看各个角度的月亮。 第59章 楚某人强烈要求“分享喜欢”的后果,是贺一言原地又下单一台街机,诚邀他联机pk。 街机安置好这天,贺一言一手叉腰,一手按在机器上,偏头道:“来一把。” 楚鸿在街机面前左右踱来踱去:“那先搞个一颗星的看看。” 一颗星星的音游,对贺一言来讲慢得像打太极。旁边的楚鸿手忙脚乱按来按去还是会漏掉好多,毫无体验感!愤怒! 主旋律结束,楚鸿一巴掌拍向最后一个节奏点,还没拍在点子上,miss。 “我真服了……”楚鸿鬼念到,“贺一言,要不你还是换个东西喜欢吧。” 贺一言觉得楚鸿拍节奏点那个宛如中邪的样子很好笑,不知不觉自己就笑了出来:“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楚鸿冷不防抬眼看到那个笑容,逆光,金线描出流畅的轮廓,温和上扬的嘴角。 一滴水珠啪嗒落在心上,浸开,漾开。 啊……是啊,他说的是什么话,贺一言又没要天上的月亮,他就想打个街机。练!必须练成十颗星星宗师级的! “呐,你实在不想玩,我就挂二手或者送给段子熹吧。”贺一言转向沙发,找手机。 楚鸿拦住他:“玩,开玩笑,区区音游怎么可能难住我。” 贺一言任由楚鸿锁住自己的双臂,低头闷闷钝钝笑了两声:“其实我还有个爱好。” “什么?”楚鸿把耳朵偏过去。 贺一言凑近说了两个字。 楚鸿听完挑高了眉毛,伸出食指,朝着贺一言欲指不指,最后挥下去,憋出一句:“你真爱我啊!” “是的。” * 六月底,楚鸿办了对于他来说第一个相对大点的会。 在推动公司和第三方检测机构合作后,又在合作医院进行了pd-l1检测补贴。这个会可以更充分地展示一些真实世界的数据。 楚鸿绷着根弦把控全程,进度、问答,专家想了解什么,患者在意什么。他比一年前更加成熟、稳重,对工作的态度也有了那么些微妙的变化。 安维利全程是他在负责,他又不像宋思礼还能使唤几个人,只能一个人劈成八个人用。 到午餐时间,楚鸿见缝插针地找专家社交,饭没顾上正经吃,招呼是打了个遍。 在下午半场开始前,楚鸿在大厅后面啃玉米,抽空去便利店买的,垫几口。 啃着啃着,他突然看到会场入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贺一言。 修长,挺拔,一步又一步踏来,逐渐和去年某场大会上的样子逐一重合。 那时候,楚鸿见了他像老鼠见了猫,现在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来人晃了晃手中的袋子,楚鸿回神,接过那个牛皮纸袋,发现里面是个马芬杯。 楚鸿哈哈大笑起来:“你故意的是不是。” “你怎么这么想我呢?”说话的同时,贺一言也打量会场,“怕你忙到没时间吃东西,专程过来看你。” 楚鸿撕开纸杯大咬一口,含含糊糊道:“那谢谢你。” 贺一言收回目光,看向楚鸿:“你成长很多啊。” 楚鸿也感叹:“人确实会变啊。” 贺一言真的只是来送个马芬杯,他看着楚鸿吃完就离开了。 下午的半场也陆续有人到场,因为只有一天,流程紧凑。 年初推动录入患者数据的那些医院给到了反馈,安维利单抗让pd-l1高表达患者中位生存期延长2.8个月。 2.8个月。 楚鸿坐在最后一排靠边的位置,听着台上的汇报。 这个会场是希尔维尔常合作的一家酒店,楚鸿来过几次,不算陌生。宽敞高阔的厅堂,音响让声音可以传达到每一个角落。红色的绒布遮住盛夏午后的阳光,空调打得很低。 一个普通又不太普通的午后。 楚鸿涌起一种微妙的感觉,他觉得他会把这个场景记很久。在他二十八岁的某一天的下午,他听到专家说他负责的这款药,可以让一部分病人延长2.8个月的生存期。 生存期是个冷漠的词汇,在数据的另一边,是具体的家庭。 2.8个月的生活,大约85天,255顿饭,最后一次拥抱,最后一次看日出日落,再多做一点点想做的事。当然,也可能是多一段时间的痛苦。 第一份工作之后,楚鸿不断告诫自己,工作只是出卖自己的时间,换取生存资料,别管这段时间是在做什么,反正没意义。 但事实上,楚鸿这样的人,如果真的做毫无意义的工作,会陷入痛苦的。 在希尔维尔的价值感,到他工作一年多以后,终于以一个具体的数字落地,掷地有声。那些曾经忽悠贺一言的话,兜兜转转又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实现了。 “我想,比起锦上添花,我更愿意雪中送炭。” 第54章 患者 真实世界是相对于随机对照研究所造成的“理想”世界而言。 * 自从过年那会儿,在家里平静地发完疯之后,贺一言再没跟母亲联络过。 他觉得有些命题大概是有生之年无解的,因为自身的局限性,他是他,母亲是母亲。和解是很理想的状态,对两个都坚冷如石的人来说太难。 想到这里的时候,贺一言又发笑,父亲不仅在责任中隐身,在矛盾中居然也隐身了。出柜这件事,完全没想过要跟他解决什么。 或许以后,除了原则性的赡养义务,他再难做别的。 楚鸿提前半个月就要调假订票,今年国庆他打算回家。 假前某天夜晚,楚鸿躺在床上,举着手机问贺一言哪天回。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楚鸿加大音量:“贺!一!言!” “不想回。”贺一言抬起双手,抱头。洗完澡之后他没穿上衣,只穿了垂感很重的居家裤。举手的动作连带侧腹的肌肉绷紧。 楚鸿接收到声音的同时,又被漂亮身体吸引,于是扔掉手机,翻了个转骑到贺一言腰上,问:“为什么不回?前后调休上,能待半个月呢。” 手感真好啊,楚鸿开始动手动脚,心中喟叹。大部分时候他是背对贺一言,被撞得云里雾里眼神涣散,也没分精力注意贺一言的样子。下次面对面时他要集中精神好好观察。 贺一言目光微微下视,看着楚鸿按在自己腹肌上的手。 “因为过年的时候跟家里人吵了一架。”贺一言语调平平,“也不算吵,我说我喜欢男的,然后我妈单方面输出。” “什么!?”楚鸿双手猛然收紧,指甲在贺一言腹部刮出几道红痕,“你这么直接的?” 抓痕没破皮,痛阈边缘的刺激令人迷恋。 贺一言倒嘶着气倏然坐起来,掐着楚鸿的下巴咬住他的嘴唇,低语:“你要弄死我啊?” 楚鸿一面躲一面发出疑问:“不是,我震惊,你怎么那么早就……你等我想一下,我好像没问过你感情史,你是之前就弯的还是,不对,你之前说你直的,那你谈过……” “没谈过,”贺一言把食指和中指塞进楚鸿嘴里,制止他的喋喋不休,“那个时候就喜欢你了。” “哇……啊哦。”楚鸿下意识咽口水,结果把贺一言的指头吮过。 贺一言垂着眼睫,冷眉冷眼,吐字:“再舔。” 这次用的骑乘。 楚鸿在起起伏伏中抱着贺一言的肩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你跟我回家吧,就说是朋友来玩。” “好啊。” * 楚爸爸听闻有客来访,准备大展身手,楚鸿几次提醒吃不了辣吃不了辣,这一点十分打击楚爸爸的做饭激情,最后只能奉上老妈蹄花、跷脚牛肉、甜烧白之类的菜,可以调蘸水干碟,照顾两边。 楚鸿和贺一言都是非常能装、能睁眼说瞎话的那一挂,老人家啥也不懂,所以他们也没担心露馅之类的事,反正先回去刷刷脸。 贺一言提着大包小包,阿姨前,叔叔后。孟海君一听,是单位上的人,先说上客套话了,什么麻烦你了多多照顾我们小楚啊。 情到实处的话,贺一言说不出多少,客套话倒是还能应付几句。 楚鸿家的饭桌,是二十年前的那种折叠桌,并起来可以立在墙边,打开来是方桌,方桌四边儿还能掰开,变成圆桌。 菜做多了,圆桌一撑开,占了半个客厅,拥挤又温馨。 一顿午饭,光听这三个人喳喳喳。一会儿是楼上赵大姐出去玩,在火车上给泡面接开水,遇到插队的年轻人,直接把对方的泡面扬了;一会儿是隔壁米粉摊儿的老周熬夜打麻将,站起来一下子就晕倒,脑梗送去抢救。 楚鸿和贺一言面对面坐的。贺一言见他端着碗嘿嘿笑,眼神中的意思是,我们家就这样。 孟海君一个劲儿给贺一言夹菜,贺一言没有再客套推拒,因为一个很幸福的念头——楚鸿的妈妈生怕他吃少了。 难怪看见楚鸿就觉得热闹,这三个人都有三桌人的错觉。 第60章 饭后,孟海君把楚鸿拉到一边儿小声说:“你下午给他带去新城区找个好点的酒店住呗。” “哎呀,不用,他跟我一起睡。”楚鸿没压声音,还看了正在帮忙收桌的贺一言一眼,指指道,“我们兄弟伙,不存在。” 一巴掌接一巴掌落在手膀子上,楚鸿半佝偻着身形,嬉皮笑脸躲开母亲的训责。 “人万一讲究呢,你照顾周到些。”孟海君戳楚鸿的背。 贺一言帮腔:“阿姨,真不用,在申江我们也一起睡。” 孟海君微愣:“条件这么艰苦啊?” 贺一言点点头:“打工嘛,省点儿是点儿。” “不行了我笑死了。”楚鸿挤回去帮忙收拾。 孟海君去年退休了,但是闲不住,她不再做早点摊那么起早贪黑的累人活儿,改炸小麻圆儿去小学门口卖。反正都是炸,她留了一盆让贺一言吃,贺一言盛情难却。 老一辈的爱,重点全在肚子上,不停地投喂。 楚鸿的房间小不说,当初不知道怎么想的,买的夯实的大木床,显得房间里格局很笨重。楚鸿少年时候提了好几次想换成金属的单人行军床,他需要更多空间倒腾自己的玩意儿。楚建华说,这个床垫两千,甩了好可惜哦。 结果这张床一直留到了现在。 十月已经转凉,换上了棉絮被单薄毯子。 晚上洗漱完,贺一言穿了楚鸿的睡衣,盘腿坐在床上。 孟海君敲门,楚鸿开了门,站在边儿上问:“还有啥事儿?” 孟海君左瞧瞧右瞧瞧,看天花板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还缺什么不?” 楚鸿:“不缺。” 孟海君继续扫视房间,最后落点到贺一言身上:“小贺还习惯不?有什么需要就说哦。” “非常习惯,阿姨不用操心了。”贺一言回答。 “哎呀!我都二十九了,妈妈!”楚鸿嗔怪一大声,“搞得像小时候同学来过夜。” 贺一言压着嗓子低笑,孟海君嘀嘀咕咕退出房间去。 楚鸿转过身爬上床:“真的好像小时候同学来过夜哦。” 所有的感官都是记忆的载体,回到家里那方小小房间的时候,墙壁、衣柜、被子的味道都争先恐后涌入鼻腔,仿佛想把他拉扯回二十年前。 被窝里,身旁温热的躯体和安静地扣在一起的手,又提醒他这才是现实,二十九岁的他,以及他的男朋友。 哈哈,男朋友。 楚鸿幸福地闭上眼睛:“关灯,睡觉!” 假期里,楚鸿带贺一言逛了很多地方。 老县城里保持着逢五逢十赶场的习惯,类似于北方的早市。空气中有种若即若离的叶子烟的味道,楚鸿没见过那种烟,只记得味道。 他们在赶场的时候买路边的红薯块块炸的饼,楚鸿说小时候去西昌的远房亲戚家,那边的人卖炸洋芋坨坨,一毛钱一坨,巨香,不知道现在涨价了没。 他们途径楚鸿的小学,楚鸿说这个小学建校一百多年了,他爷爷他爸爸都在这儿读,他爷爷那会儿不学英语学俄语。 楚鸿叽里呱啦讲个不停,贺一言的世界仿佛按了静音键,时间流逝速度变慢,他看见楚鸿的嘴启启合合,看到飞扬的眉梢,看到喜悦的神色。 这个假期,大概很难戒断吧。 贺一言抬头望天,闭上眼睛,好像梦啊。 第55章 干预 又是一年12月11日,贺一言的生日。 今年姐姐订的花是蓝风铃,长长的一束,花朵悬垂着。 往年贺一言收到花,谈不上多开心,他怀疑贺三思选花送花的过程比他收到花更有获得感。鲜花,哪怕装进花瓶里,加入营养液,精心呵护,顶多也只能维持半月左右。他不懂花的价值在哪里。 这次,贺一言在办公室里,翻开花束里的贺卡——蓝风铃的花语:永恒的爱情。 神清气爽,花的价值就是现在此刻眼下令人赏心悦目。这就够了。 贺一言给花拍照,然后发给贺三思。 「贺一言:收到了,谢谢,花跟你一样漂亮,我很喜欢。」 「贺一言:另外,我跟他在一起了。」 贺一言和贺三思的交流不算多,甚至通常来讲,他觉得跟姐姐说“谢谢”这种话有点难为情。改变发生得很微妙,不知道在过去的哪个时刻,锁卡被悄然解开,他可以轻松地说出喜欢、说出感谢、说出难过、说出赞美。 「贺三思:猜到了,早晚的事。」 「贺一言:这怎么?」 「贺三思:妈妈一直催你,你有喜欢的人但是不行动,我就在想你说喜欢男的可能不是为了气她。后来看到他,你们两个都表现得太明显了,全部想法都写在脸上的,好吧!」 「贺一言:明显吗?那个时候,我本来以为他不算喜欢,甚至有点讨厌我。」 「贺三思:嗯?那你没问过他?」 「贺一言:没问,不想问,只要在一起就好了。」 「贺三思:行吧,祝福你们。」 「贺一言:你呢,有想过感情的事吗?」 「贺三思:你怎么谈了恋爱就跟老家长一样,你单身的时候怎么想我就怎么想的。」 贺一言双手握着手机,心中一时间空白,居然有些回忆不起来单身时候的想法了。自己之前到底为什么那么回避,这可以是很幸福的体验。 「贺一言:好,那祝你快乐。」 贺三思没有再回复。 楚鸿依旧大部分时间居家办公或者外勤,这一点使得贺一言加班量大大减少,思归心切。 贺一言抱着蓝风铃回到家,房间里已经弥漫了烘焙产生的香味,面粉、奶酪、黄油、可可脂。不出意外,楚鸿在烤蛋糕。 听到关门声,楚鸿从厨房探出头,露出一个嘻嘻。 楚鸿笑起来时,贺一言觉得整个房间都很热闹。 贺一言被这种无法名状的温暖包裹起来。他们已经同居半年,这样的画面不是第一次见,他依然感到些许陌生。不知道还需要多久,需要多少次楚鸿的笑容,一遍一遍把这样的日常印到他的心里。 于是他更加无法理解父母的婚姻,也无法理解体面但没有一点温度的家庭。 “楚鸿。”贺一言轻声喊。 楚鸿:“嗯?” “我觉得,我会永远记住你现在的样子。”贺一言放了花,走到厨房门口,捏住楚鸿的脖子,吻他。 生日蛋糕是做了香蕉夹层的巧克力蛋糕,取名布娜娜。 饭后,刚刚冷藏好。 贺一言坐在餐桌前。楚鸿关了所有灯,从厨房端着举了点了蜡烛的蛋糕出来,这次,是他自己唱“祝你生日快乐”。 很少能够主动微笑的贺一言,他可以体会到自己在笑了,不是“不由自主”,是想笑,于是笑出来了。 贺一言看着蛋糕上的蜡烛,问:“为什么是十八?” “因为十八岁很好,”楚鸿把蛋糕放到贺一言面前,“所以,以后每年我都会祝你十八岁快乐。” “啊,那我失策了。”贺一言假意懊悔,想起给楚鸿点的二十九的蜡烛,“你想过哪个岁数的?” 楚鸿咧开嘴:“我要过八岁的。” 贺一言:“好,我记住了。” 蛋糕和蜡烛在两人之间,火光映着彼此的脸,在很近的距离看过的脸。这一次,贺一言知道,楚鸿是真心在祝福他。 贺一言闭上眼,吹灭了蜡烛。他想永远和楚鸿在一起。 “贺一言。” “你说。” 楚鸿趴在餐桌上,双臂叠放,垫着歪斜的脑袋,眼睛圆溜溜的,他说:“我祝你永远不要变成无聊的大人。” 贺一言故作思量,托着下巴:“那我要是已经变成无聊的大人了呢?” “那你就多爱我一点,爱我可以返老还童。” “好,我知道了,我爱你很多很多。” 楚鸿从桌下拿了一个小铁盒出来,推到贺一言面前,说:“这是生日礼物。” 贺一言按开锁扣,发现里面是满满的喔喔奶糖。一种他不曾拥有过,但内心深处真正羡慕的体验袭上来,幼年没有的东西,被楚鸿一一补足。 “楚鸿,你真好啊。” “嘿嘿,那是。” 被冻过的香蕉泥夹层有种奶酪的口感,巧克力的甜度刚刚好,二苦八甜。他好喜欢巧克力,他好喜欢楚鸿。 他们把客厅改造过了,去掉沙发和茶几,客厅横摆一张柔软床垫,铺上一圈枕头靠垫,再搭上毛茸茸的毯子。下班回来就可以直接躺。人也躺,狗也躺,人抱人,人抱狗。 天气转凉之后,人莫名慢慢变懒,在家的时间就想躺着,他们四只纠缠在一起,打游戏或者看点啥。 吃完蛋糕之后,两人两狗躺在一起,挑了半天电影,没有想看的,最后找了一部关于肿瘤的纪录片。 “错构瘤形成的是局部肿块,但本质上并不是真正的肿瘤,它先天分化异常,分化成熟。” 第61章 “迷离瘤也并非真正的肿瘤,它本是正常组织,却长在了错误的地方,是异位组织形成的局部肿块。” …… 贺一言:“讲半天都不是肿瘤啊。” 楚鸿哈哈两声,问贺一言:“你知道肿瘤细胞有什么特征吗?” 贺一言微抬眼皮,发出询问:“这我哪还记得?无限增殖?” 楚鸿娓娓道来:“肿瘤细胞自给自足,抗生长的信号不敏感,抵抗死亡,拥有无限的复制潜能,有持续生成的血管,可以发生组织浸润和转移,能够逃避免疫,基因组不稳定,容易突变。” 贺一言应到:“生命力很旺盛啊。” 楚鸿:“很恐怖啊!” “我突然想起来个问题,”贺一言搂住楚鸿,“我之前问你为什么学肿瘤,你回我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不是真话。哈哈哈……跟领导说哪个科室热门我学哪个,感觉有点不好。” 贺一言:“那时候我当真了,我很信任你。” “倒也不算假话,”楚鸿轻叹一声,“不过现在又有了一些新的体会,做医药这行,还是需要信念。” 贺一言问:“信念,你找到了吗?是什么?” 楚鸿看着贺一言的眼睛:“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啊。以前是觉得有些假大空,但是后来慢慢体会到vivian跟我说的,有些东西,相信,就存在。” 贺一言:“那很好,这也是愈谷的信念。” * 楚鸿提交了一份关于孕妇用药的研究策划,可能会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谁会在意呢? 但是,做了这行,就有一点信念。 安维利单抗进入国谈阶段,一切有条不紊。 希尔维尔设计好价格,医保那边把心理价位密封在一个信封里。谈判中,药企可以出价两轮,如果出价不超过信封价15%,就可以继续拉扯砍价。超过则直接出局,失去医院市场,等于白干。 双方博弈如火如荼,每次参与到这部分,楚鸿都跟上战场一样。 最终,安维利单抗价格降幅63%,成功纳入。 第56章 结局 十二月下旬考研初试,闻静姝胸有成竹,从容应考。 最后一门考完,楚鸿和贺一言在考点外面等她。那场景令楚鸿感到恍惚,他经历了太多考试,考点外的视角竟然给他一种荒诞的幽默感。 校园的铁门,保安,远处的教学楼。 到点之后,陆续有考生鱼贯而出。 闻静姝混在人群中走出大门,楚鸿眼尖看到,立马从车里抱出那束莫兰迪色系粉紫白相间的香豌豆,迎了上去:“恭喜闻姐斩过第一关。” 闻静姝接过花深吸一口:“憋死我了真的憋死我了,我要现在立刻马上烫头染发做美甲洗脚蹦大迪。” 贺一言提着奶茶随后奉上,一句话没有。 闻静姝接过奶茶说了声谢谢,贺一言回不客气。 由于她对贺一言的印象主要来自于楚鸿早期的吐槽,她一直有种贺一言是阶级敌人的错觉。后来这俩人谈恋爱,她因为复习备考接触得少,除了贺一言来盘问那一遭,根本不知道他们谈成什么样了,再见面时竟是这种画风。 闻静姝插上吸管嗦了一口,感叹:“楚鸿,你嫁得好啊。” 贺一言开车,刹到地局。 今天的小聚算是给考完的闻静姝放松放松,这波人在后面角落的桌位吃东西、聊天。 七七八八聊了一会儿,闻静姝才感叹说:“朋友们,还好你们都没有对我说‘读完研出来也不好找工作’‘你不如现在去干啥干啥’之类的话,不然我会很心梗。” 孔君妍说:“那肯定呀,我们又不是你爸爸。” 闻静姝转身给孔君妍一个抱抱。 陈森先摆了摆手说:“嗨,我太懂了,你就是想找个契机摆个烂,倒腾点自己想做的事。” “是的是的,先哥你太懂我了。”闻静姝双手合十,“话说你的小说怎么样了?” 陈森先的小说历经各处投稿,终于拿了个小奖,获得了出版机会。 楚鸿问:“所以你写成的,到底是个什么故事啊?还扣押我的鼠好一阵。” 这里不能抽烟,陈森先以酒代烟,干饮几口,说:“大概是,一个有心理疾病的人,他一直在寻找一种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办法,但这个人相信灵魂和转世,所以躯体的泯灭对他来说并不是真正的消失。” “于是他认为真正消失的办法是消灭掉主人格,他开始想办法人为地分裂出另一个人格,想让副人格杀掉主人格。他成功分裂了,不过,副人格并不想杀掉主人格,于是主人格继续分裂,分裂了许许多多副人格。” “到后来,主人格以为自己死了,实际上是副人格轮流在看守主人格,并且扮演主人格去见心理医生。副人格团希望主人格沉睡就好,但主人格发现了自己只是清醒时间少,他很愤怒。” “主人格开始猎杀副人格,打算只留下一个适应社会的人格,和其他人格同归于尽。”说到此处,陈森先停下了。 楚鸿追问:“那主人格成功了吗?” 陈森先坦言:“我也不知道,开放结局。” 楚鸿瑟瑟道:“我觉得你会被骂……” 闻静姝插话:“先哥你的精神状态还好吗?” 陈森先探手摸到吧台后面的二维码书签,举到闻静姝面前——如今谁不精神迷乱?您,我,人人都精神迷乱。 闻静姝:“好的呢……” “这小说原本我取名叫‘造模’,所以我说你那鼠是我灵感来源呢。”陈森先摸了摸下巴,“柏老师提议可以叫‘atman’,我觉得好像是更合适,就改叫‘阿特曼’了。” 楚鸿问:“什么意思?” 陈森先:“梵语里本来是呼吸的意思,字面意思可以理解成‘我’。” 楚鸿假笑,端起酒杯:“祝你成功,祝你精神状态良好。” 好几只杯子碰在一起,是快乐人生重新起航的声音。 * 次年四月,闻静姝过了复试,成功上岸心仪的学校和专业。七月初,通知书寄到。九月开学,闻静姝举着通知书在校门口拍照打卡。 二十九岁,重返校园。 她发了一条朋友圈,配文:veni vidi vici(我来,我看,我征服)。 陈森先的书出版了。年过三十,他终于把梦想的门小小敲开了一条缝。过去的十几年迷茫过、痛苦过、挣扎过、放弃过,最后还是选择了内心想走的路。当然,也不能说走过的弯路是错误的,如果没有那些时光和经历,他或许无法写成这本书。 拿到出版社寄的样书那一刻,他真心感谢每一位在他的心上拉过屎的人。 他想把现在当做开始,更加坚定,想要,就一直走。 孔君妍和司然分手了,帅可以顶一阵子,木讷久了便成无趣。她的新鲜劲已然消失,司然好看,别的男生也好看啊!她只能对司然说,司然弟弟,我们就到这里吧。司然说,其实,我年纪比你大的。孔君妍:呃…… 陈森先问司然伤心吗?司然说不知道啊。陈森先说你真是个呆子。 玩机车的少女出了车祸,幸好人没事,腿骨折了,在养伤。 她拍下正在做牵引的腿,发了个朋友圈,表示:科技发展再快一点吧,姐们这条腿要是截肢了,就装个脑机控制的机械腿,当哥特赛博格。堕肢体,黜聪明,坐忘道。耶(^-^)v。 楚鸿莫名觉得陈森先应该跟少女认识认识,不过也就想了一下。他搓的那些电极片卖出去就是做这方面研究的,已经有一些成品,少女的梦想并不科幻,有生之年就有希望。 楚鸿评论:你等着。 闻静姝觉得好玩,跟着留了个“你等着”,结果后面一群复读机,你等着。 贺三思开了个人设计展,叫“梦中的花园”,有曾经她很满意的作品,也有纯幻想的设计概念图。小小的展厅被布置得像南方的庭院。 在那幅名字也叫“梦中的花园”的巨幅画作周围,有画出立体效果的芭蕉树。 她发图给贺一言看,贺一言又发给楚鸿看。楚鸿说,我好羡慕你有个姐姐啊。贺一言说,也可以是你姐姐。楚鸿双手对出一个心,爱你们! 楚鸿有同学离开医院去摇奶茶了,长时间站立很累,但大量的体力劳动让人开心很多,累归累,心不慌了,睡得好觉了。氯化钾溶液是10%的还是15%的再与其无关,七分甜还是五分甜变成需要注意的事。啥未来不未来的,先活着吧。 希尔维尔司内,呼吸组发生了一些变动,原来的组长不知什么原因被辞退了,项婉成了新的组长。宋思礼如愿转医学顾问,不用再东奔西跑。一些产品管线被砍,公司也裁了不少人。 白藏所在的那个剧场还是没熬过这个冬天,倒闭了。白医生彻底做回了那个要么被病人气死,要么气死病人的又具体又抽象的医生。 第62章 西地兰的店主因为心梗去世了,熬夜、饮酒,错过胸外按压的黄金几分钟。这甚至有种黑色幽默,毕竟他曾经是一名心内科医生,他太知道发生心梗的风险因素,只是他年纪不算太大,谁也没有料到。 广阔的世界,许多的人,形形色色,来来去去。 大家走在各自纷繁不同的人生时钟上,有快有慢。 药理学说来也像人生。 适量是药,过量是毒,代谢有快有慢。 血药浓度在治疗窗里可以起效,治愈疾病。 扑热息痛的半衰期是一到四小时,短效,需要多次服药。 阿司匹林的半衰期依赖于剂量,低剂量时两三个小时,高剂量时可达三十小时。小剂量用于抗血小板时半衰期反而更长。 阿奇霉素具有超长的终末半衰期,组织浓度高,接近七十个小时,停药后药物效应仍可持续数日。 胺碘酮的半衰期极长且变异很大,平均约为五十天。在某些长期服用的患者中,甚至可长达一百天以上。 巧克力的奥义是二苦八甜。 麻婆豆腐的箴言是麻、辣、烫、香、酥、嫩、鲜、活。 单调人生的半衰期是三十一年又七月,同时,贺一言得到了一颗幸福药丸,半衰期未知,真实世界研究正在进行中。 (完) 第57章 参考资料 明确参引 1制药行业医学事务笔谈:从药物研发到临床实践/邱歆海著.长沙:中南大学出版社,2022.4 2医学联络官进阶之路:msl新手到高手的进阶路线图/邱南生著.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20.6 3中国临床肿瘤学会(csco)胃癌诊疗指南.2024/中国临床肿瘤学会指南工作委员会组织编写.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24.4 4现代肿瘤学基础/李桂源,熊炜,马健主编.2版.北京:科学出版社,2023.6 5药理学/杨宝峰,陈建国主编. 10版.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24. 6 6肿瘤学概论/王锡山,李宗芳,苏敏主编.2版.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21.4 7up主:倔强的南溪 不确定有无参引 1ai时代医学密码:医学事务优秀案例荟萃/谷成明,贺李镜,康志清主编.北京: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8.4 2智慧医学引领未来:医学事务优秀案例荟萃/谷成明,康志清,贺李镜主编.北京: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9.4 3智慧医学:医学事务优秀案例荟萃/谷成明主编.北京: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7.6 准备期间看过 1大物是也 2咸鱼堡的医药海滩 有咨询过医生,频发的事件可能撞。 碰过的所有东西都列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