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你念平安(叔侄)》 六月的周念 六月的烈日,像一块烧的透红的烙铁,死死摁在这个小山坳的土地上。 空气又黏又重,裹着泥土被暴晒后的土腥气,不好闻。 周念蹲在狭小的灶房里,手里捏着根烧火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灶膛里将息未息的柴火。 暗红色的火炭偶尔噼啪一声,迸出几点火星,旋即湮灭在灰烬里。 堂屋里的争吵,从清早她爸头七刚过就开始了,断断续续的,持续到了日头偏西。 “大哥,你是长子,爹娘走的早,长兄如父,念丫头合该你管!”这是她姑姑周萍的声音,尖利得能划破人耳膜,带着一股子恨不得立刻甩脱麻烦的急切。 “放你娘的屁!”大伯周建安的声音粗噶又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我一家五口挤在三十平不到的出租屋,转个身都难,怎么再多养个女娃子!” “再说了,念丫头都十四五了,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跟着谁不是吃口饭?饿不死就行了!” “跟着谁?你说的倒是轻巧!谁家粮食是大风刮来的?十四岁的姑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吃穷老子,我看啊,就现在给许出去得了。” 舅舅赵福贵没说话,蹲在角落啪嗒啪嗒抽着烟。 舅母不掺和这事,抱臂冷眼看着两人争吵。 这些就是周念剩下的亲人了。 她爸好酒,喝醉了就打人,妈妈受不了,两年前就走了,跟一个外乡来的,据说在城里搞装修的小包工头。 妈妈一走,她爸的脾气更是暴躁,日子彻底过不下去了。 地里的活计也都荒废了,只偶尔跟着大伯去镇上做几天零工,挣点钱也全灌进了黄汤里。 终于,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醉醺醺地栽进了村口的沟里,等被人发现,脑袋后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血都流干了。 灶膛里那点微弱的火光映在周念汗湿的小脸上,照亮了她紧抿的嘴角和一双黑亮亮的眼睛。 眼睛里没什么泪光,只有两簇被压抑着的,不肯熄灭的火苗,在寂静的燃烧。 她默默站起身,揭开锅盖,蒸汽立马冒了出来。 周念转身拿了一旁碗柜上的瓷碗,舀出热腾腾的茶水给堂屋的长辈们端去。 她慢慢地走,低着头,注视着满溢的茶水,顺着碗沿的缝隙,看到了自己的旧布鞋。 这还是妈妈没走之前,县里赶集给她买的。 有些年头了,脚尖的布都磨的发白了。 他们这里的小孩儿买的衣服啊,鞋子都要往大了买,这样才能穿好多年,不浪费。 她知道,自己是没有独自活下去的能力的。 不只是金钱上的困难,她这么大的女孩儿,马上就到定亲的年级了,村里地痞流氓打光棍的可多着呢。 就算有村长伯伯看顾着,又能怎么看顾,她是没办法自己走出去的。 堂屋里的争吵因为她的走动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更激烈地响起。 “看见没?这么大丫头了,杵在那儿,一声不吭,心里指不定怎么怨我们呢!”周萍的声音带着指桑骂槐的意味。 周念默默走上前,将手里的碗端抱到矮柜上:“喝茶吧,刚熬开。”声音弱弱的,小小的。 周萍冷哼一声,上前端起碗细抿一口,茶水滚烫烫的,她也是渴极了。 “念丫头,不是我们姑姑伯伯们不想管你,我们也是有难处,家里一大口人等着口粮吃呢,你爹也没给你留下点值钱的,要我看啊,先给你定户人家,要上彩礼,你还能继续去念书不是,听你爹说你念书念得可厉害了。”周萍的声音总是尖尖的,利利的。 周念的心不可抑制地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他们已经开始商量着把她“定”出去了?像卖一头小猪崽一样? “这好歹是终身大事,念念还小。”舅舅赵福贵终于开口了,声音沙沙的,带着一种庄稼人特有的愁苦。 周萍立马开口:“好,她还小,那你说,怎么办?你带回去养?” 舅舅看了一眼舅母,不说话了。 周念知道,舅舅家也不好过,姥姥早走了,姥爷年轻时候干活砸坏了腿,动也动不了,只能在床上躺着,等哪一天老天爷开眼带他走。 三个姨姨嫁去了外村,很少有联系了。 两个小子,今年才九岁,也干不了什么,前段时间传出舅母怀了,现下一大家子全靠舅舅的那点木工活维系吃穿。 周念不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她应该怎么处理,她的眼睛涩涩的,抹了一把,没有泪,只有一种麻木的冰冷蔓延全身。 “行了,这事咱们先回去问问,现下天也快黑了,咱们先回吧。”周建安打破沉默,率先走了。 他们知道,今天是没法定下来的。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舅舅是最后走的,她听见他沉重的叹息和带上大门的吱呀声。 周念转头看去,夕阳的余晖给破旧的窗棂涂上了一层凄艳的橘红色。 院子里空落落的,家禽全都杀了,就连能陪她说说话的小羊也卖了。 全世界好像都安静了。 周念转去灶房给自己盛了碗红艳艳的茶水,坐在门槛上,小口小口地喝着。 味道涩口,熬的太久了,有些难以下咽。 不好喝但也能喝,这也算是她今晚的“晚饭”了,勉强灌个水饱,家里确实没有米面了,都用在她爸的宴席上了。 她需要些力气,哪怕只是为了承受接下来未知的命运。 周念低头看着手里的瓷碗,白惨惨的,这还是和村里的姨婆们借的,赶明儿大早就给送回去。 吃过茶,洗好碗,天已经黑透了。 村里没有几盏灯,只有零星几个窗户透出昏黄的光。 她摸黑洗漱,然后爬上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手顺着床板里侧的缝隙向下摸索。 摸出一个红色塑料袋,包的紧紧的,扁扁的。 周念拆开,露出来的是一迭半新不旧的钱票。 都是小面额的,总共有五十多块,这是这几年她自己攒下的。 她爸也没有几个钱,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才贴上棺材本。 她睁大眼睛,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 天上有几颗星星,星星冷冷地闪烁着,遥远而不可及。 明天,大伯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呢? 她会被送到哪户人家? 书……真的再也读不了了吗? 一个个问题,像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其实,她可以想到,大伯走之前说的话大概率是要把她许人家了。 她才十四岁,却觉得人生已经看到了尽头。 要么在不久的将来,被随便“定”给一个陌生男人,重复母亲的悲剧;要么,就在这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像一根野草,自生自灭。 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浸湿了身下的枕头。 这一次,她没有再压抑自己,任由自己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无声地哭泣,为死去的父亲,为走掉的母亲,也为眼前这片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绝望的未来。 哭着哭着,极度的疲惫终于战胜了一切,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教室里,陈老师正在念一篇关于外面世界的课文……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照在她的课本上,暖洋洋的……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 麟山村的夜晚,寂静无声,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噬了所有的希望和声响。 只有草丛里不知名的虫鸣,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像是在为这个十四岁孤女奏响一曲哀伤的夜歌。 六月的周恪安 晨光还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周念就醒了。 胃里空得发慌,那种熟悉的、令人头晕的饥饿感再次袭来。 她蜷缩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和窗外渐起的声响——鸟叫、狗吠、邻居家开门泼水的声音。 新的一天,对她而言,却像是通往刑场的倒计时。 周念轻轻吐了口气,慢吞吞爬起来洗漱。 胃里难受的要死,她走到米缸前,掀开盖子,缸底还剩一层浅浅的米粒。 地窖里那几个发芽的土豆,是她最后的储备,得省着点。 周念刮了一层米,生火,添柴,给自己熬了一锅可以算是清水的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周念蹲在院里,拿出之前上山捡到的木块,琢磨着该雕个什么,好卖钱。 雕刻是和舅舅学的,妈妈还没走之前。 周念知道,城里的人会买这些,对他们来说这应该算是工艺品,她在书里看到过的。 只不过...周念抬头瞄了一眼太阳,火辣辣的。 这个时节,她不知道能卖去哪里。 之前有卖出去的,但那是过年的时候,在明安县的集会上。 周念还记得,买她木雕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很漂亮,白白净净的,脸上都挂着快活的笑意,和他们这里的人是不一样的。 她摸着手上的木头,这是一块蛮漂亮的木头,是工整的,不像树上砍下来的,那样的会有枝桠,坑坑洼洼的。 周念要雕一个木塔楼,像书里黄鹤楼那样。 不管能不能卖出去,先雕吧,她今天是不能上山的,要等大伯他们。 周念从灶房里搬出一个小木板凳,坐上去,硬硬的。 她是一个很专注的孩子,或者说从小到大,除了专注她也做不了什么。 太阳照得这片土地亮堂堂的,暖烘烘的。 周念低低哼着小调,似乎忘却了烦恼,手上的木块已经出了个轮廓。 大门外有人走进来,踩的黄土地沙沙响。 风静静地吹着,不够凉爽也不燥热,好似这夏天的一个添头。 周恪安停下来,静静注视着面前灰扑扑的房子和坐在院里小小一团的姑娘。 太阳直直的照着,不知名的虫子吱吱叫。 他感慨,自己的记性真是过好了点,二十多年了,竟然还能找回这里。 他看着年轻,身材很高,腿长,肩膀宽阔,逆着光,她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周念一眼就知他是城里人,他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与麟山村所有的男人都不同。 周恪安觉得眼前的姑娘眼睛很有神,黑亮亮的,清澈的仿佛一汪泉水。 周恪安笑,冲她说:“你好。” 这个笑容直晃眼睛,周念有些拘谨,抱着木雕站起身:“你好,你找谁呀?” 周念的普通话不是那么标准,带了些地方口音,声音清清脆脆的,是青春的味道。 “你家大人呢?”周恪安的声音清朗,温温的,很好听。 周念抿抿唇,她不知道怎么说。 沉默了一会儿,他看出她的抗拒,转而问:“你在做什么呢?” 周恪安是没打算说话的,但走进这里,又想了解点什么,是什么呢?他的过去吗? “做木雕,要做黄鹤楼的。” 她把怀里的木块举起给他看,没有成型的,隐约的一个木轮廓,看不出是什么。 “很厉害嘛。” 周念看了一眼他,轻轻开口:“我有之前雕好的,你想要看看吗?” 周恪安是不想的,他对这个是没什么兴趣的,但看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拒绝的话好像就说不出了。 “好。” 周念放下木块:“那你等我一下。”看着他点头,转身跑进屋,从灶房矮柜下摸出一个小袋子。 这是她之前雕的,准备过年集市拿去卖。 她拿了个干净的小碗,倒了多半碗热水,给一并端出去了。 家里是没有什么喝水的杯子的,大瓷碗也一早就还回去了。 周家院子里是有棵树的,老槐树,很壮,夏天用来乘凉最好不过了。 树下有一张石桌子,两张石凳子,是从周念出生开始就有了,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你来,来这里坐吧。” 周念将水端过去,放在石桌上,招呼他过来坐,凳子是暖的,太阳照过,不凉。 周恪安笑笑,没说话,坐过去看她小心翼翼从袋子里拿木雕出来。 他拿在手里看了看,都是些小玩具,小小的,怪精致的:“这都是你雕的?” “嗯,我舅舅会木匠活儿,都是和他学的。” “你舅舅?”说不定他还认识呢。 “是的。”周念看着他,他白白净净的,眼珠子乌黑,鼻梁高挺,五官很深邃,嘴唇的线条却显得温和,是个很好看的大人。 “我舅舅叫赵福贵,他一会儿应该会过来。” 周念的心情又有些低落了。 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不是吗? “这些木雕你有没有喜欢的呀?”周念看着面前的人,眼神里是有些渴求的。 年轻的孩子,就算耍些聪明,也是可爱的。 周恪安是什么人,一眼,他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他其实是出差途中路过这里的,想着,回来了,起码要看一眼,这里的民风其实并不算淳朴,路过明安县的时候被那里的人要了过路费,下车了,就有人围上来卖东西,零零碎碎的,大部分都是些小孩子。 他什么也不需要,但那些半大孩子堵着他,满眼,满口都是请求,他就买了几个小玩意儿。 “多少钱?” 周念看他:“三块钱一个,你要是拿两个就五块钱。” 周恪安瞧了眼桌上的小玩具,六个,小小的,蛮可爱的。 他不说话,只是抬头笑看她。 周念是站着的,站得直直的,瘦瘦的,个子也不算高,但就是有股生命力,青葱似的。 她看他笑,脸怪热的:“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不是进人家的东西,没要贵。” “没说贵,不念书了吗?怎么做生意了呢?” 周念说:“念的,我初二了,这些都是补贴家用的。” 周恪安若有所思:“现在还没放假吧?你父母呢?” 周念垂头,抚平袖子上的褶皱,她这件衣服洗的已经泛白了,却很干净。 “妈妈走了,爸爸死了。”她的声音轻轻的,好像风一吹就会散。 木雕 周恪安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那双平静的眸子看着面前低着头的女孩。 阳光透过老槐树繁茂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瘦小的身影显得更加单薄。 那句轻飘飘的“妈妈走了,爸爸死了”,像羽毛一样落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他一时没有说话。 院子里只剩下不知疲倦的蝉鸣,和远处隐约的鸡犬相闻。 周念说完那句话,心里反而轻松了一点。 她依旧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粗糙的边缘,等待着这个陌生大人的反应。 是同情地说几句安慰的话?还是像村里有些人那样,露出那种让她不舒服的、混合着怜悯和看热闹的眼神呢? 周恪安只是沉默着。 这种沉默并不会让人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包容感。 他端起那个粗瓷小碗,碗里的水已经不那么烫了,他慢慢喝了一口。 水有股淡淡的土腥味,但他面色如常。 放下碗,他才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只是将话题轻轻带开:“雕得不错,很有耐心。” 他拿起其中一个雕成小兔子形状的木雕,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木质表面,“学了多久?” 周念抬起头,看到他似乎真的对木雕感兴趣,心里的紧张消散了些:“断断续续的,跟我舅舅学了有四五年了。”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也能换点钱。” 周恪安的目光扫过她洗得发白的袖口,和那双纤细但有些粗糙的手。 他注意到石桌上那几个木雕,虽然小巧,但线条流畅,细节处理得很到位,透着一股灵巧劲儿。 这女孩,像石缝里长出的小草,环境恶劣,却自顾自地挣扎着,透出一股顽强的生命力。 “我都要了。”他忽然说。 周念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有些不敢相信:“都要吗?” 六个木雕,这对她来说,是一笔不小的钱了,足够她买些日用品,甚至……能存下一点。 “嗯。”周恪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皮夹,抽出两张十元的纸币,放在石桌上:“不用找了。” 周念看着那两张崭新的纸币,心跳微微加快。 二十块,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拒绝吗?她舍不得。 接受吗?又觉得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 “太多了……”她最终只是喃喃地说,脸有些发烫。 “你刻的很好,值这个价。”周恪安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赞美一个孩子对他来说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说话是斯文的,像春夜里悄无声息的细雨,又像滑滑溪流,清冽而平稳,听在耳里总是分外舒服的。 周念腼腆笑笑:“你等一下。” 周恪安看她轻快跑进屋里,像小鹿,自由自在的。 没一会儿,周念就出来了,她手里捏着昨夜那半新的五块钱,找给他:“呐,找零。” 周恪安看着女孩递过来的、带着她体温的票子,和她那双亮得惊人的、带着一丝执拗和纯真的眼睛,他沉默了片刻。 这种近乎固执的诚实,在他所处的那个充斥着算计和利益的世界里,是罕见的。 他没有推辞,伸手接过了钱,指尖不经意地触到了她微凉的指尖。 周念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晶亮地望着他。 她很高兴,眼前的人和那年的女孩子一样,都是好心人:“谢谢。” 谢什么呢?是谢他的慷慨,也是谢他没有把这次交易看成施舍。 周恪安将钱随意地放进皮夹,目光再次落在那几个小巧的木雕上。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石桌上跳跃,也给那些朴素的木雕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泽。 这个上午,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与这个鲜活的女孩儿短暂交谈,像一段偏离了主旋律的插曲,平静,甚至带着点意外的……趣味? 他很难定义这种感觉。 周恪安看着她些微低垂的脑袋,头顶的发旋清晰可见,几根不听话的碎发在阳光下泛着浅金色的绒毛。 “不客气,我还要感谢你呢,多谢你给我看这么漂亮的木雕,做的真的很棒。” 周念觉得他的声音真好听,真温柔,他认真和她讲话,她觉得自己很受尊重。 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她直想掉泪。 就像老师傅手中那幅精美的糖画,在阳光下逐渐变得透明、脆弱,甜蜜的轮廓开始熔解、滴落,你想伸手留住那份美好,却怕一碰即碎,只能任由那份晶莹的甜缓慢融化。 周念知道,这个好看的大人要走的。 “等过年去庙会,我会和菩萨求,叫她保佑你平安,长命百岁,发大财的。” 她的声音轻轻的,字字清晰且坚定。 “嗯?为什么?” “你是好人啊。” 周恪安只是看着她笑。 阳光穿过槐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他微微侧头,眼角泛起细密的笑纹,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光线柔和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连睫毛都染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那笑意不掺一丝杂质,明亮得仿佛山间初融的雪水,叮咚作响,直抵心底。 周念有一种模糊的预感,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人,她这辈子可能都忘不掉了。 他笑说:“有钱有命,非常好。” “明年你还会来吗?” 周念不知他打哪来,也不清楚他要去哪,她只是想多和他说说话:“明年你来,我送你雕刻的黄鹤楼吧,不要钱的。” 她又重复:“你来,不收你钱的。” 周恪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小姑娘这样的认真,他是很擅长人前讲话的,起码在此刻,他不应该让小姑娘失望。 但他大概率不会再来这里了,这里的人和物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再来的话,我会来找你。”他这么说。 “好。”周念笑弯了眼睛。 这个笑太真了,太纯了。 周恪安转开眼,抬腕看了看时间,一块样式简洁却质感极佳的手表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 他该走了,这趟临时的“故地重游”,到此应该画上句点了。 “我该走了。” 好好念书 周恪安走了。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他就像是一道短暂划过她世界的光,让她窥见了山坳之外另一个世界的模糊轮廓,那个世界,干净、有序、充满了她无法想象的可能。 然而,光熄灭了,她依旧被困在现实的泥沼里。 院子里又恢复了先前的空寂,只剩下愈发聒噪的蝉鸣,以及阳光炙烤土地散发出的干燥气息。 快中午了。 不知道大伯他们今天还来不来,她想去后山转转,也许可以碰到点山货。 周念轻轻叹了口气,坐回石桌边,那二十块钱还在桌上静静的躺着,散发着崭新的油墨香。 周念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桌冰凉的边缘,她伸手,将钱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纸币的边缘有些锋利,硌着她的指腹。 十五块钱,对她来说,很多了,是她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保障。 周念又拿起那块没经过雕琢的木块轮廓,眼神放空的望着大门外的土路,手指无意识抚摸木块上的坑洼。 她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遗落在田埂边的种子,拼尽全力才从坚硬的土壳里探出一点脆弱的绿芽,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生长。 阳光雨露似乎与她无关,她只是本能地活着,被动地承受着命运的摆布。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望什么。 未来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泼洒在想象所能触及的边界之外,没有形状,没有色彩,甚至没有一丝可供猜测的微光。 别人的十四岁,或许有着清晰可见的轨迹:继续读书,或者开始学着操持家务,等待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 而她的前路,却仿佛被生生斩断,脚下是摇摇欲坠的悬崖,身后是回不去的、已然倾颓的过往。 周念默默掏出兜里的纸条,上面是一串数字,字迹龙飞凤舞。 这是周恪安走之前写给她的。 他说:“好好读书,有事联系我。” 想着他的话,心里没来由的涌上一阵涩。 那是一种无声的钝痛,并不尖锐,却像深秋的晨雾,湿漉漉地裹住胸腔,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凉意。 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伴随着巨大的惆怅,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不再放空大脑,而是蹲下身,重新拿起刻刀和那块未完成的黄鹤楼木料。 刀锋划过木质表面,发出细碎而熟悉的沙沙声。 只有沉浸在雕刻里,她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残酷,才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属于自己的掌控感。 她没有那么多时间,明天大伯他们还不来的话,她要去县里找活干了,下学期学费还没有着落呢。 老话说的好,人是禁不起念叨的,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院墙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还有热络的说话声。 声音是陌生的,不止有大伯他们。 这声音让周念的心狠狠沉进谷底,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刻刀差点从手中滑落。 她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周恪安的短暂出现,像投入泥潭的一颗石子,或许激起了一圈涟漪,但很快,泥潭便会恢复它原本的死寂和粘稠。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刻刀和木料紧紧攥在手里,仿佛它们是能给她带来一丝勇气的护身符。 院门没关,一群人涌了进来。 为首的还是大伯周建安,他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既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 旁边是姑姑周萍,她的脸色则直接得多,写满了刻薄和迫不及待,一进门,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就像探照灯一样在周念身上扫射,眼神是灼热的。 今天舅舅没来。 而最让周念感到恐惧的是,那个穿着半新中山装、满脸堆着精明笑容的王媒婆,以及最后进来那个、身材矮壮、嘴角耷拉着的男人! 男人佝偻着进来,目光直勾勾地、毫不掩饰地落在周念身上,从上到下地打量,尤其是在她微微隆起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身上停留许久,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带着满意意味的咕噜声,嘴角甚至咧开一个令人不适的笑容,露出黄黑的牙齿。 那股浓重的汗味和劣质烟草味,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周念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小腿抵住了身后的石凳,凳子也不温了,只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抵抗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恶心和恐惧。 “哟,念念在家呢?”王媒婆率先开口,声音又尖又假,带着夸张的热情,“正好正好!我们这趟来啊,就是要把你和平安的婚事给定下来!你看,人家王家多诚心,今天王老爹大老远过来,就是要把你们这事给定下来,把彩礼一交,字据一立,这桩喜事就算成了!” 一句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下来,砸的周念脑袋晕乎乎的。 周萍接过话头,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听见没,念丫头?人家王家多有诚意!你赶紧收拾一下,跟我们过去!别磨磨蹭蹭的,让长辈们等着像什么话!” 周建安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语重心长”,却掩饰不住那份急于促成此事的迫切:“念念,大伯知道你可能一时转不过弯来。但女人嘛,早晚都要走这一步。王家条件确实不错,你过去饿不着冻不着,比什么都强。” 他们一人一句,苦口婆心的为了她好。 那个男人是打哪来的周念都不知道,但她的亲人们就这么着把她嫁了。 她孤立无援地站在那,看着眼前这些所谓的“亲人”,他们的脸上写着冷漠、算计、不耐烦,唯独没有一丝一毫为她着想的神情。 虽说已经知道他们是什么嘴脸,但真到了此刻,周念还是觉得悲哀。 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寂感,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 她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 这个时候不能哭,她知道,哭泣在这些铁石心肠的人面前,毫无用处,只会让他们更加看轻自己。 “我还要读书。” 这是她心底最后的一点星火,是她不甘心就此沉沦的唯一念想。 嫁人 墙外头有闲的没事的人听到动静赶过来凑热闹,“哟,这是要嫁闺女呐,不如嫁给我。” 被周建安给打发走了。 阳光毒辣辣地照着,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照得无所遁形。 周萍最先给出反应,那刻薄几乎是从嘴角咧到了耳根,声音尖利得能划破鼓膜:“读书?周念!你还没醒盹儿呢?读什么书?钱呢?你爹娘给你留金山银山了?睁大眼睛看看!王家这现成的福气你不要,你想上天啊?” 在这个年代,多养个人那就是多张嘴吃饭,但是有种法子,既能不浪费粮食,还能得笔意外财———将自家闺女卖出去,卖给有缺陷的男人或者家里有钱,但是死了老婆的。 这在乡下算普遍的。 说出去那也是嫁,还嫁了个好人家。 看周萍那急切样儿,就知道了,怕是今天就要把她送去王家。 王媒婆立刻堆起她那职业性的假笑,声音黏腻得像糖浆,却字字往人心窝子里戳:“傻姑娘哟!读书有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裳穿?女人这一辈子,图的不就是个安稳?你看王家多好,家里有田有牛,你跟了平安啊,饿不着冻不着,不比什么都强?那书本子能给你暖被窝还是能给你生娃?” 平安是谁? 他们口里的一个模糊影子。 那个佝偻的男人,往前凑了凑,嘿嘿笑着,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板牙,“丫头,跟我回家,保准你过好日子呐。” “我不去!我能自己挣学费!”她声音嘶哑,像受伤的小兽发出的悲鸣。 “你能行?就凭你这些破木头疙瘩?”周萍一步上前,手指几乎要戳到周念的额头,唾沫星子飞溅,“周念!我告诉你,你大舅都快穷死了,你跟着他能学到点啥,别给脸不要脸!今天你就是说出花儿来,也得跟我去王家把事儿定了!大哥!你还愣着干什么!这死丫头就是欠收拾!” 周建安脸色铁青,周念的不懂事显然激怒了他最后一丝伪装的耐心。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上前一把死死攥住周念纤细的胳膊,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 周念痛得惨叫一声,只觉得胳膊像被铁钳夹住,钻心的疼。 “由不得你胡闹!跟我走!”周建安厉声喝道,拖着她就往院门外拽。 “放开我!放开!”周念拼命挣扎,双脚在泥地上蹬出凌乱的痕迹,另一只手里的刻刀死死攥紧。 眼前的情况快要将她的理智淹没了。 周念死死咬着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看着周萍那张扭曲的脸,看着王媒婆假惺惺的劝解,看着老男人那令人作呕的笑容,看着周建安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世界在她眼前变得模糊而狰狞。 那扇通往黑暗深渊的门,正在被强行推开。 她攥紧刻刀,肌肉绷的酸疼。 “快停手呀,你们在做啥!” 一个声音响起,很急切,周念转头望去,是村长伯伯。 跟着他身后出现的是那个好看的大人。 周恪安快步走近,扶住周念。 看她弯腰,撕心裂肺干呕,心里闪过复杂,伸出手在小姑娘后背轻轻顺着。 其实他已经开车出村了,都快到县里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促使又折了回来。 他进村问了圈路,找到村委会,只有几间房屋,比村里大部分的屋子好点,大门口种了一片蔬菜地。 他进去时,正好碰到一个人出来,看着有六十多岁,是村长,问他找谁。 这是他的失误,竟然没问那孩子叫什么。 连比带划和村长说明情况。 村长上上下下打量他:“年轻人,你问周国平家做啥,你是他啥人?” 周恪安沉默了一瞬。 “老人家,我叫周恪安,是他弟弟,也是老周家的。” 村长拧眉沉思,好一会儿才从记忆深处挖出这么个人:“你....你是周家老四?” “嗯,是。” 他不记得那几年有见过这个村长。 老人家很是热情,引他进屋,和他说了些这几年村里的变化和周家的事儿。 爸妈前两年去了,劳累了一辈子,走的很安详,留下个不成器的小儿子,至今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大哥大嫂搬去了县城里,日子过得也还凑合,生了三个儿子,老大已经能跟着一块砌墙了。 他大姐嫁去了外村,一年到头也不回家。 他三哥前两天刚出殡,昨儿正是头七,三嫂早走了。 周恪安这才知道,院子里那个小姑娘是他三哥的闺女,也是他的小侄女。 只能说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吧。 他还以为是他大哥家的孩子,小的时候他爸常说,这老屋是要留给他有出息的大哥的。 “周国平他家吧,情况也就那样儿,全家上下就一个劳力,还......哎,就是可惜了念丫头,这她爹一走,谁还管她。” 老村长啪嗒啪嗒抽着烟,直叹气。 “周家那么多人,总不会让一个小姑娘饿死。” 周恪安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试探还是什么。 以他看那小姑娘的情况怕是周家还真会不管。 村长突然开口:“恪安啊,你看,你也是她叔叔,要不你们几家商量下,看顾下那丫头,我听说啊,周萍正张罗着给念丫头定亲了。” ———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向西走了老大一截了。 村长重重咳了一声,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愠怒:“建安!像什么样子!有你们这么当长辈的吗?青天白日的,强拉硬拽自家侄女,传出去我们麟山村的脸还要不要了!” 周建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梗着脖子辩解:“德福叔,您不知道,这丫头犟得像头驴,好说歹说都不听!我们这也是为了她好……” “为我好?”周念趁着间隙猛地抬头,纤细的手腕上已然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她声音颤抖,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尖锐,“把我卖了换彩礼,叫为我好?” “死丫头你胡咧咧什么!”周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就要去捂周念的嘴,却被周恪安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开了。 周恪安身形挺拔,穿着白衣黑裤,与周遭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没看周萍,目光落在周念惨白的小脸和那双盛满了惊恐与倔强的眼睛上,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感更重了。 他转向村长,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老人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三哥刚走,就急着卖他唯一的女儿?” 他用了“卖”这个字,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周建安和周萍脸上。 王媒婆见状,立刻扭着腰上前,试图打圆场:“哎哟,这位大兄弟是……瞧您说的,什么卖不卖的,多难听!是结亲!是喜事!王家条件好,平安那孩子就是老实了点,念丫头过去是享福的……” “享福?”周恪安淡淡打断她,视线扫过那个耷拉着脸的男人,“你看我侄女的样子,像是要去享福么?” 王媒婆被噎得哑口无言,脸上的假笑僵住了。 周建安在周恪安刚进来时就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如今听他叫念丫头侄女,立马就想到他是谁了。 “恪安...你是周恪安!语气惊疑不定。 周念也转头看过去。 她知道周恪安,奶奶死之前,天天念叨的不就是这个名字,说对不起他。 眼前人是周恪安? 是她小叔叔...... 跟他走 院子里静得只剩下风声,刮过土墙,带起一阵细小的尘埃。 “恪安……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周建安舔舔干涩的嘴唇,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问。 他和他这个四弟也有二十多年没见了。 周恪安这才将目光转向他,淡淡的:“刚回来。”他顿了顿,视线扫过王媒婆,“看来我回来得正是时候。” 王媒婆被他看得一个激灵,讪讪地退后半步,扯了扯旁边王老爹的袖子:“后生,看你这说的啥,你不清楚,这都是咱们商量好的,是结亲,是喜事儿,你看这闹的。” 周恪安没理会王媒婆,他的注意力全在周念身上。 小姑娘单薄得像风里一根芦苇,手腕上那圈红痕刺眼得很。 她仰头看着他,眼泪无声在眼圈里打转。 周萍也有些惊疑,她看看大哥,又看看衣着得体的周恪安。 她这四弟是发达了啊:“老四,我们也是没办法,家里是什么情况……哎,念丫头是三弟唯一的骨血,我们这些做亲人的都是心疼她的。” 周恪安不知道此刻说什么好,他练就的那些人情世故突然就不想用出来了。 院子突然静了下来。 村长叹了口气,烟杆在门框上磕了磕:“恪安,你刚回来,不清楚情况。念丫头这……唉,她大伯家也难,多一张嘴吃饭是不容易。周萍也是着急……唉,都是穷闹得。” 王媒婆见势不妙,早扯着王老爹溜边走了,连场面话都省了。 风吹过破旧窗棂簌簌响,天好像突然就不好了,感觉是要下场大雨。 周恪安向小姑娘看去。 周念瘦得很,是那种营养不良、骨头支棱着的瘦,一件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蓝布衫空落落地挂在身上,更显得她像棵在风里打晃的豆芽菜,脸色是白的,嘴唇干得起了一层白皮,没什么血色,唯独那双眼睛,生得水灵灵的,眼珠黑沉沉亮晶晶的,像两潭秋水,是很容易让人记住的。 因为刚才的惊惧,那双眼蒙着一层水光,眼睫湿漉漉的,看人时带着种小兽般的警惕与倔强。 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刚才被周建安攥过的地方,一圈刺目的红痕清晰可见,衬得周围的皮肤愈发苍白。 她脚上是一双磨得几乎泛了白的旧布鞋,沾满了院里的泥灰。 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株被狂风暴雨蹂躏过、却还顽强挺着茎秆的野草,脆弱,却又带着一种不肯低头的韧劲。 周恪安突然就不想考虑了,或许这也算是命中注定吧。 “你愿意和我走吗?” 他声音温温的,依然很温柔,很好听。 这是她的小叔叔。 或许... 和他走就能见到那个干净、有序、充满了无限可能的世界。 “嗯,愿意的。”她声音轻轻的。 周恪安把她的小手握进掌心,给她传去温暖:“好。” 他转身,对着周建安和周萍说:”周念我就带走了,往后你们不用操心。 周建安张了张嘴没说话,到是周萍开口了:“恪安,我们知道你现在可能混得不错,但养个半大丫头不是小事,今天这事是我们急了,方法不对,可以再商量,你一个大男人,哪会照顾孩子。” “没事,我会照顾好念念的。”他捏了捏手里的小手,看她:“你相信我吗?” 这句话,让周念的眼泪措不及防流下来,她低头,哽咽着“嗯”了一声。 周恪安叫她去收拾行李,他则去和村长办理手续。 周念进屋前又掉过头去看周恪安,好似在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她的幻想。 她看到他在和周建安周萍说话,面上没什么表情。 行李很简单,这个家也没什么能够拿走的。 周念拿了个蛇皮袋子,袋子是干净的,是舅舅拿来给妈妈装衣服的,妈妈走后再也没用过,被周念迭起收好了。 她把自己的棉被,枕头,衣服都装进了袋子里,这样都没装满。 周念把那个还没刻完的木块也一并带上了,装进了她的书包里。 周家被周念收拾的很干净,爸爸去后更干净了,他的东西大部分都烧了。 这一收拾,家里最后的一点生活气息也消失了。 手续也很简单,赶在下雨之前办完了。 还要感谢村长帮了大忙。 周恪安回城之后要带着周念去趟市政厅,将手续交接一下就行了。 这之后,周恪安就是周念的监护人了。 锁上院门,周念告别了邻里和亲人,跟着周恪安踏进了那个干净的新世界。 车子动了,周念才往后头看,村长伯伯站在路边遥遥挥手,大伯和姑姑也在,他们小了,天大地大,大到要把小的吞没,只剩茫茫的田野了。 周念转回头,手按紧书包侧兜,那里硬硬的,是她从家里拿的那块平整的,现在坑坑洼洼的木头,她在木头上雕出了痕迹。 “你到那儿,好好跟着你小叔叔,好好念书,伯伯老了,你照顾好自己啊孩子。”村长伯伯走之前拢共就交代了这么一句话。 他摸她发,叫她好好念书。 她抹抹眼睛,周恪安看到了,他瞥了几眼后视镜,没说话。 过一会儿再看,他又从周念脸上看到一种很坚毅的表情,一如初见。 “周念。”他带着方向盘绕过土坑:“先去我家,明天咱们去市政厅交接手续。” “好,谢谢你。” 大雨彻底倾泻下来了。 天色沉下,仿佛一块巨大的铅灰色幕布被猛地拽落,紧接着,不是淅淅沥沥的试探,而是成千上万颗沉重的雨点,像无数颗石子般带着决绝的力量砸向大地,屋顶、树叶、路面瞬间爆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响,旋即连成一片轰鸣,整个世界被一道白茫茫的雨帘彻底吞没。 远处的屋子和树木在疾雨中扭曲、模糊,如同幻影,地面迅速浇透,汇成浑浊的泥流,裹挟着碎石,聚成一汪汪泥水坑。 村里的土路是不好走的,大雨一下,更是得小心。 车子在泥泞中颠簸前行,雨刮器奋力地左右摇摆,在前挡风玻璃上划开两道短暂的清晰,旋即又被汹涌的雨水覆盖。 “害怕吗?”周恪安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的轰鸣里显得有些低沉,却不突兀。 周念摇摇头,随即想起他可能没看自己,又小声补充:“你在,不害怕。” 周恪安笑,声音在雨中有些闷,像是从胸膛里发出的:“会说话。” 他稍稍调高了车内的温度,暖风无声地吹出来,驱散了周念身上的寒意,她有些发僵的手指在慢慢回暖。 叔叔 雨下的急,走的也快。 出了县城,雨势就小下去了,过没一会儿,就彻底停了,东边还出了彩虹,像是在庆贺周念的新生活。 周恪安一手搭方向盘,另一只手捞起一旁的烟盒,顺手抽出一根,他烟瘾很重,很难克制。 他向后扬扬手,看了眼后视镜:“介意吗?” “不介意。” 他偏头,打火机噌一声窜出幽蓝色的火苗,映在他英俊的面庞上。 周恪安点燃烟,吸了口,舒服的吐出烟雾,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眼神像晚风,漫不经心地拂过窗外。 周念从后视镜里看他,周恪安好像有什么不同了,此刻的他好像很放松。 察觉到周念的目光,周恪安笑了:“今年多大了?” 他好像很爱笑。 周念说:“十四了。”声音脆生生的,眼里也含上些笑意。 那一条彩虹好像隔断了周念和麟山村的所有过往,以后再也不用挨爸爸的打了,也不用再嫁给没见过面的男人了。 周念也扬起笑颜,很有谈性:“那你呢,你多大了?” 他说,“三十。” “完全看不出来,感觉你很年轻的。” 周恪安抽空从后视镜看后座的小姑娘,他第一次见她笑,很漂亮的笑容,眼睛闪闪亮亮,好像会说话。 纯真又乖巧。 他搓了搓手指,烟瘾好像更重了。 “三十就不年轻了吗,我感觉我还是很有活力的。”他开玩笑。 不负所望,周念真的笑出了声:“嗯,你很年轻!” 她重重点头,给予肯定。 周恪安也笑,年轻真好啊。 车再开许久,两人时不时聊一句,周念很新奇这样的氛围,好像他们是平等的。 出了镇子,世界便跟着换了,厂房一座座地矗立在路两旁,有的厂子半空还在冒烟,这里是城市郊区。 没一会儿,路前方出现了高楼,很突然的就冒进眼里了,眼睛太小,装不下了。 这是周念没见过的,明明她和这里的人都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却天差地别。 热闹的,喧哗着,她要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了。 周念的心,咚咚地跳着,她屏气凝神的望着:“我们...要到了吗?” 她的语气是雀跃的。 周恪安说:“还要一会儿,饿不饿?” 周念却回:“我看到了很多,和我们那里完全不一样。” 小姑娘才十四岁,除了欣喜,更多的可能是彷徨。 “不着急,慢慢会了解的,还有我呢。” 他又是温柔的大人了。 周念扭头看窗外,叫高楼烫着了眼,她跟他说:“谢谢。” 周恪安笑了笑,找地方停车:“咱们先吃饭吧。” 他给她开的车门,她只要迈开脚,就会踏上一个和故土截然不同的世界。 天地辽阔,她心里的太阳突然升的老高,她已经离开那里了,这已经是千万条道路里最好的一条了。 她跟在周恪安身后,眼前的路太陌生,没来由的想哭。 周恪安回头看她,小姑娘茫茫然站在那里,他两步过去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向马路对面走去。 两人简单吃了口,周恪安带周念去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 “今天也累了,先这样凑合一下,明天再带你去逛。”他这样解释。 周念笑笑,很乖巧的点头,其实她不累,她对周遭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但她看着周恪安拎在手里的几个袋子,突然很难过。 以后,她就要靠他生活了。 周恪安的家在市中心,车轮轧过柏油路,周遭什么都有,超市,商场,医院,学校。小区里面跟个大花园似的,树多,花多,还有个游泳池。 新的事物将她包围,吃的,住的,周遭的一切,新鲜又陌生。 周恪安的家很大,凌乱又整洁,两层楼。 一进门入眼的就是圆环形落地窗,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色。 这会儿天暗下来了,窗外是错落有致的楼房,大片的霓虹在闪烁。 落地窗的一侧应该是办公用的桌子,桌上很凌乱,纸张随处乱堆。 小吧台上还有喝完未清洗的红酒杯。 这不像是周恪安的风格,起码在周念这短暂的相处中,周恪安是干净的,清爽的。 周恪安说:“有些乱,明天请人过来打扫。” 原来城里人打扫家是要请人的呀? 周念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们是不一样的。 她抿抿唇,轻声开口:“叔叔,我今晚住哪里?” 这一声“叔叔”,让周恪安微微一怔。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又没完全笑出来:“叫我名字就行,或者……随你。”他不太习惯这种过于正式的称呼。 周恪安在国外长大,上至八十岁女性,下至十几岁少女,他们都是互称名字的。 就连回来的这两个月,也没人用他的母语,直接叫他叔叔。 也许是没遇到?这不就有人这么叫他了吗。 周恪安带着她上二楼,随手指了一间:“喏,你今晚先住那里,有什么不习惯的再换。” 他细心教给她屋里的设备怎么用,中途还从楼下拿了套女式睡衣给她。 周念有些害羞的接过了,小声道谢。 周恪安微微偏头:“那就...这样?有什么缺的和我说。” 他确实没有和小女孩儿相处的经验。 “嗯,谢谢。”从接过睡衣的那一刻,周念的小脸就红了,跟红苹果似的,在她的认知观念里,睡衣是很私人的物品。 “好,那你先收拾,我先回去了,有事叫我,就在你斜对面那间屋。”周恪安交代了一句:“哦,对了,你隔壁是书房,有什么想看的可以直接进去找。” 周恪安走之前顺手带上了门,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了。 窗帘是淡淡的灰色,被晚风拂动,送来窗外隐约的城市喧嚣。 周念抱着那套睡衣,崭新的包装袋拂过手臂,酥酥痒痒的。 收养 她推开浴室门,那扇门轻得像一张纸,合上时几乎没声响。浴室不大,却亮堂堂的,墙砖是浅米色的,映着头顶柔和的灯光,像一层薄雾笼罩,空气里还似有若无飘着一股香味。 周念把睡衣搁在洗手台上,包装袋发出细微响动。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拉起t恤的下摆,慢慢向上卷起,布料摩擦着皮肤,发出细微的窸窣,像是风吹过稻田。 她脱得慢,衣服落地,赤身裸体,凉意从瓷砖地板爬上来,激得她微微一颤。 浴室里的镜子大而明亮,就嵌在洗手台对面,像一扇通往另一个自己的门,她走近了些,站定,眼睛直直盯着镜中的身影。 十四岁的身体就这样摊开在眼前,瘦得像一缕春风拂过的柳条,却在隐约的弧度里弯出漂亮的线条,柔韧得仿佛能被命运随意折腾,却总能弹回原形。 她的脖子修长,肩膀窄而骨感,锁骨如浅浅的溪谷,嵌在白皙却略带风霜的皮肤下,手臂修长而有力,从肩头向下渐细,肘部微微突出,皮肤上零星的划痕是干活导致的,指尖纤细修长,微微弯曲,像握不住城里的繁华,却能牢牢抓住镜中的自己。 胸廓平直而紧致,胸部如两枚初熟的野杏,娇小挺立,在呼吸间轻轻起伏,周围的皮肤细腻得能映出镜子的光影。 腰肢纤细,盈盈一握,再往下,腹部平坦得像一张拉紧的丝绸,肚脐是一个浅浅的漩涡,嵌在柔软的肌肤中央,周围没有一丝赘肉,只有细微的腹肌线条在呼吸时若隐若现,像一幅水墨画的淡痕。 臀部圆润而紧实,不丰满却上翘如新月的弧,连接着那双从泥地里走出的双腿。 大腿根部线条柔和,小腿匀称笔直,膝盖骨微微凸出,带着几道浅淤青的余痕,脚踝纤细得像竹节,脚掌小而结实,脚趾微微蜷曲,踩在冰凉的瓷砖上时,整个身体曲线如一株野生的禾苗,柔韧中带着劲道。 年轻,富有生命力。 这是周念第一次这样看自己:瘦弱,却活着,曲线如河流般蜿蜒,从乡村的饥饿中蜕出,悄然绽放出少女的秘密丰盈,在水汽渐起前,诉说着对未来的低语。 ___ 清晨第一缕太阳光照下时,周念就起了,她习惯了早起。 快速去洗手间洗漱完,周念拿上身份证明下楼。 在关门之前她瞥了眼那件被放在床头柜上,迭得整整齐齐的睡衣,脸色微红。 那件睡衣她没穿。 昨晚洗完澡之后,她拆开那件衣服,在身前比划了下,长度堪堪盖过腿根,胸前开的很大。 她不知道叔叔有没有注意到这是件不适合她穿的衣服。 周念路过书房时脚步稍稍慢了些,但她没进去。 楼下空无一人,周恪安还没醒。 周念转身进厨房,她想着先做早餐,等周恪安醒了就可以吃了。 她小心翼翼的,生怕吵到了楼上人。 翻遍了厨房,没有米面蔬菜,只有几袋子速冻食品。 周念颓然,她还不熟悉周遭,还是不要出去了。 等周恪安醒了,再煮东西吧,速冻食品熟的快。 周念提上她自己的书包,站定在落地窗前,阳光已经斜斜的照进来了,明亮宽敞。 她没去坐那张办公椅,折身坐去沙发边,从书包里掏出她的课本。 自从她爸出事以后,她就没去学校了,不知道老师讲到哪里了。 她端坐着,微微低头,膝上摊开书本,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暖烘烘地铺在地板上,窗外的高楼在晨光中苏醒,她读着课文,声音低得像耳语:“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轻缓却稳当,周念赶紧合上书,坐直了身子。 周恪安下楼时,头发还微微凌乱,身上换了件浅灰的家居服,领口松松垮垮,露出一截锁骨。 他揉了揉眉心,昨晚他没睡好,脑子里转着些陈年旧事,和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小姑娘。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咖啡香,他昨晚泡的,凉了也没喝完。 他一眼就看到沙发上的周念,她像只警觉的小猫,眼睛亮亮的,书本抱在怀里。 “早。”他声音带点晨起的沙哑,笑了笑,走过去靠在吧台边,“这么早?昨晚睡得好吗?” 周念点点头,脸颊微烫:“嗯,好……谢谢。” 她低头看了看书包,课本露出一角,她赶紧塞回去,“我习惯早起,想着给你做顿饭,但是......”她话语有些微迟疑。 周恪安的目光扫过厨房:“嗯,没事,咱们出去吃。”声音懒洋洋的。 一大早就出去吃?感觉他这个人不是很会生活。 看出她的迟疑,周恪安轻笑:“你要习惯。” 习惯什么呢?习惯他的生活方式。 两人去吃了早餐,周恪安开车去市政厅办理收养证明,大部分事情都在老村长那里办好了,来这里的流程也不复杂。 两人跑了一上午,终于把那张收养证明拿到手了,从此刻开始,周恪安就是周念法律上的监护人了。 周恪安叹气,这小孩不知道好不好养。 按往常习惯,他现在大概率刚起床。 周恪安开车带周念找吃饭的地儿:“学校那边帮你联系好了,明天就可以过去,你以往的成绩不错,只要去测验一下就好,有没有信心?” 周念坐在副驾,稍侧头就能看到他的笑脸:“嗯,有的,叔叔放心。” 周恪安微叹气,叔叔就叔叔吧。 “对了,待会儿有个阿姨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可以吗?” 周念微微一怔,手指在膝上绞了绞,那张刚拿到的收养证明还热乎乎地揣在书包里,像一张薄薄的门票,通往未知却安全的远方。 她点点头,声音软软的:“嗯,可以,是谁呀?” 周恪安瞥她一眼,嘴角弯起一抹浅笑,开车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叩了两下:“一个老朋友,嗯...关系不错,她熟悉这里,让她陪着你逛逛,好吗?” 老朋友,周念的心像被什么轻轻戳了下,不是疼,是种好奇的痒意。 在村里,很少有提到朋友的场合,日子平淡如水,可这里的朋友,听着像画里的,遥远又精致。 她低头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高楼如林,行人匆匆,有人埋头走路,有人挽臂闲聊,她忽然想,这城市里的人,旧情旧谊,都藏在怎样的故事里呢? 谈恋爱(加更感谢支持) “好,那叔叔呢?” “我也陪你。” 车子拐进一条幽静的巷子,停在一家名为“云间”的餐厅前。 门面低调,木门上雕着浅浅的藤蔓,推开便是一股清雅的茉莉香,混着淡淡的檀木味。 里面光线柔和,墙上挂着水墨画,桌椅是深色的梨木。 侍者引他们到窗边卡座,窗外是小庭院,假山流水,隐约有风铃叮当。 周恪安点了招牌菜,菜单上的字她都认得,像诗,雅得让她脸热。 “先喝点果汁,”他推过一杯橙色的,杯壁凝着水珠,“菜还要一会儿。” 周念抿一口,酸甜入喉,像夏天的雨后果园,她正想说好喝,门边传来高跟鞋的叩击声,轻快却稳,像是踩在心跳上。 周恪安抬头,眼神微微一顿:“你来了。” 来人是苏然,一袭米白风衣裹着窈窕的身段,腰肢细得盈盈一握,长发如瀑,微微卷曲,散在肩头。 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张精致的脸,眉眼如画,唇角天生上扬,笑起来像春风拂柳,带着股不经意的妩媚。 身材高挑,曲线玲珑,风衣下隐约的丝质衬衫,领口微敞,透着股成熟的从容,胸前弧度饱满,腿长得像模特,每一步都摇曳生姿。 周念偷偷瞄一眼,心想,这阿姨美得像杂志封面,村里姑娘们比起来,都黯淡了。 苏然的目光先落在周恪安身上,扬唇笑起来:“好久不见啦。” 然后转到周念,眼神亮了亮,像发现一捧意外的玫瑰:“哪来的小姑娘,你拐来的?” 周恪安拉开椅子让她坐,声音懒懒的:“我是那样的人吗,这是苏然,你叫苏阿姨就好。” 苏然嗔他:“我有那么老吗?叫姐姐。 苏然坐下,风衣滑落肩头,露出光洁的锁骨。 她倾身靠近周念,香水味淡淡的,像玫瑰园的晨露:“这小脸儿,长得真好看。” 周念脸红了红,声音都轻了:“谢谢。” 她低头搅着果汁杯,心跳有点乱,这阿姨的眼睛亮亮的,笑得真好看。 “她叫我叔叔,不叫你阿姨叫什么?这是我小侄女,周念。” “唔?你侄女?” “嗯。”周恪安没多说什么:“下午有空吗?” 苏然烫杯子,头都没抬:“有啊,最近一直都有。” 周恪安说:“那下午和我们一块逛逛吧,陪念念买些日用品。” “行啊,念念,待会儿和姐姐走。” 周念看周恪安,他没说话:“好啊,谢谢姐姐。” 菜很快上齐了,热气袅袅,鱼肉鲜嫩入口即化,海蜇脆生生的,拌着姜丝,酸辣适中。 苏然夹了块鱼给周念,动作很优雅:“尝尝,这鱼是现捞的。新鲜着呢,还有你,多吃点,上次见你,脸色白得像鬼。” 周恪安笑了笑,筷子在碗沿点了点:“我好着呢,你呢?画廊生意怎么样?上次那幅,卖出去了?” 苏然眼波流转,瞥他一眼,笑意深了些:“卖了,贵客。倒是你,回国这么久,也不来看看我。” “工作忙,没空。” 苏然就不搭理他了:“念念身高多少?姐姐带你去买衣服啊,保准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 饭吃得很快,周念感觉他们都没吃饱。 一个十四岁女孩的衣服是很好买的,无非是可爱的小裙子和清爽的上衣下裤。 周恪安不喜欢逛街,就没跟着去,在商场的咖啡厅里等着。 苏然好像对这个商场很熟悉,搂着周念直接进了家店。 她身上的味道扑面而来,很香,是周念没有闻过的。 苏然俏皮的向周念眨眨眼:“念念,女孩子就要会打扮自己,想买什么随便买,你叔叔买单。” 周念弯唇笑了:“好。” 试穿了好几套衣服,最后周念拍板,买了两套,苏然觉得她买的太少了。 但苏念觉得这已经很好了,虽然没看到价格,但想也知道这种店里的衣服应该不便宜,她不想让周恪安觉得,她花钱大手大脚的。 很多年以后,周念想到这一幕,觉得当时的她真是傻的可爱。 衣服很快买好,苏然给周念买了杯饮料,两人戳着吸管:“姐姐请你,快喝。” 嘴里的饮料甜滋滋的,一直甜到了心里。 两人喝着饮料去找周恪安,不想,在路拐角看到了他的身影,他在打电话。 走近了,能听到他磁性的声音,他在笑,“嗯,到时不要求饶喊哥哥。” 周念听见这话,耳朵里痒酥酥的,她觉得他的语气神态都很不一样。 后来还是苏然告诉她,她叔叔在和女朋友打电话。 原来大人谈恋爱后是这个样子吗,她没见过,感觉很新奇。 调情点到为止,周恪安挂了电话,转身就看到两人在悄悄摸摸说小话。 “买好了?这么快。”他目光扫过周念手里的购物袋,袋子上印着浅粉的蝴蝶结,精致得像糖纸。 他伸手接过来,拎在手里,轻轻松松。 “嗯,两套。”周念点点头,口腔里都是饮料的甜,她低头看了看袋子,心想,那两件衣服,一件是浅蓝的棉裙,裙摆有细碎的荷叶边,像湖水荡漾;另一件是白t配牛仔短裤,清爽得像夏天的风,她试穿时,镜子里的自己,眼睛亮亮的,不再是村里那个灰扑扑的丫头。 苏然在一旁笑着插话,胳膊肘碰了碰周恪安:“念念眼光好着呢,挑的衣服穿上准精神,单子我签了,回头转账啊。” 周恪安随意点头,又看周念:“走,带你去买点别的,文具什么的,学校明天就开课,总得备齐。” 周念偷偷瞄苏然一眼,苏然冲她使了个眼色,唇角上扬,像在说:我们俩的秘密,别告诉你叔叔。 周念点点头:“好,谢谢叔叔。” 苏然听到她真叫周恪安叔叔,笑的乐不可支,伸胳膊搂住苏念:“小念念,要叫哥哥,不然该叫老了。” 周恪安无奈:“这是我侄女。”递给苏然一个眼神,叫她安分点。 周念脸颊悄然染上两抹粉红,热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眼睫低垂,呐呐点头:“那叫什么好?” 她低着头,就听到他说,“别理她,你叫什么我都爱听。” 声音低沉磁性,好像就在她耳边。 或许,记忆的分叉口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吧。 周念知道他这是礼貌,但她还是记了很多年。 市一中 学校是市一中,校门古朴,铁栅上爬满藤蔓,像守护学子的精灵,门楣上“博学审问”四个大字金光闪闪。 周念刚进校门,旁边就窜出一个穿校服,扎马尾的小姑娘,脸上笑意盈盈的,语气甜甜的喊她:“念念——” 语气托的老长,还挽住她的胳膊晃了晃。 “念念,你数学卷子写了没,借我观摩观摩。” 周念瞪她:这马上就要中考了,你还抄。” 眼前的姑娘是周念刚入学那阵儿结识的朋友,叫顾雯,长相甜美可人,脾气火爆,像小太阳一样照耀着他人。 她妈妈是这所学校的老师,正好代周念的初二二班数学,刚入学那会儿,因为她是村里出来的,虽然周恪安处处都为她考虑到了,但周念一时还是没法融入到其中。 班里的女生一下课就聊些周念不清楚的东西,化妆品牌,大牌服饰,明星...这些周念在村里听都没听过。 一开始也有人过来和周念交流,后来发现她什么也不知道,说话口音还有些听不懂,慢慢就没人理她了。 周念也乐得清闲,她是来学习的,能交到朋友是好事,交不到是缘分没到,她也不强求。 上的第一节是英语课,也是他们班主任的课,周念就感觉到了她和这里学生的差距。 先不说学习进度不同,就单说口音的问题,县里也学英语,但只是书面上的,会写就行了,考也是只考笔试,这儿不一样,在这里要会读,口音还要准。 这可苦了周念,她只能更刻苦的将时间砸进知识里。 本来是办的走读生,现下时间跟不上她的努力,周恪安看她每晚房间里的灯到凌晨才熄,早上顶着两个熊猫眼去上学,可怜又可爱。 他劝她,半开玩笑:“不用着急,没人追你。” 她却很认真:“每个人都在追我。” 后来周恪安也不劝了,这丫头先前没看出来,鬼精得很,有一回,他应酬回来看她房间里灯都灭了,以为已经睡了,还蛮欣慰的,后来发现她只是听到他的开门声才关的灯,他一进屋又打开了。 周恪安看实在劝不住,就和周念商量,办了住校。 后来周念的学习成绩提上去,全校十几,人也越来越漂亮,没有了从村里出来的土气,周围也围了一群朋友。 顾雯能成为她最好的朋友,完全依赖于顾雯的自来熟。 周念这个人是很清高的,这还是周念去上厕所偶然听到班里有人在谈论她,才知道自己是这么个形象。 但其实她不是清高,她有什么清高的资本,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别人聊天。 刚来学校那会儿,和班里人说不上话,周念是有点低落的,后来也自我调节好了,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之后了解了她们口里的明星,大牌,她就是单纯不知道要聊什么了,她对这些事物是不感兴趣的,也不想浪费时间去钻研。 能和顾雯成为朋友,一是因为她的自来熟,二则是顾雯很好学,经常来找她问数学题,两人一块讨论学习,自然而然就熟络了。 后来周念才知道,他们班的数学老师是顾雯妈妈,顾雯是迫于数学老师的压力才“好学上进”的。 “念念,今天你小叔没来送你吗?” 周念自从来这个学校后每回回家都是周恪安车接车送,照顾得无微不至,很有家长范儿。 周念还奇怪他不忙吗,怎么总有空。 之后和周恪安混熟了就直接问了,“小叔,你不忙吗,怎么总有空来接我?” 周恪安那时边给她系安全带边说,“来接你不好吗,特意给你空出的时间。” “好呀,谢谢小叔。” 她没多想,后来是从苏然那儿知道了来龙去脉。 周恪安第一次养小朋友,没什么经验,去和苏然取了一通经,他自己可以没人爱,但不能让周念受委屈。 当然,这个心理想法是苏然自己猜的,没和周念说。 周念当时只惊奇苏然竟然有孩子了,之后想想也对,苏然都三十了,和她小叔叔一样大,早结婚了才对,她小叔叔才是异类。 她这一次回家拿了些东西,准备奋战这最后半个月,暂时不回去了,学校给初三生开了补习课程,周末和晚自习都有老师辅导。 “小叔说今天有应酬,很重要,就不过来了。” 周恪安是个建筑师,开了家事务所。 周念不了解这个行业,只知道周恪安一阵闲得陪她逛街,一阵忙得脚不沾地。 顾雯嘀嘀咕咕:“可惜了。” 周念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惜的?” 顾雯挽着她往教学楼走,边走边掏口袋里的糖果:“念念,你不懂,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声音长吁短叹的。 周念忙捂住顾雯喋喋不休的嘴,不让她说了,在背后调侃长辈周念觉得很羞耻。 自从第一次被顾雯撞见周恪安来接她开始,顾雯总是时不时来这么一句。 她喜欢看小说,尤其是幻想作品,说周恪安长得和小说男主似的,要不是年龄大了,她保准要尝试做她小婶婶。 周念第一次听到这番言论的时候,差点僵在当场,她觉得城里人过于开明了。 习惯 初三的日子平静的过着,不为钱烦恼,不为住处担忧,每天除了埋头进卷子里,就是抬头听课,忙碌又充实。 周念不是在做题,就是在看书,她总是把十二分的精力放到学习上。 顾雯一开始还会问她,她的成绩已经很好了,干嘛那么拼命呢? 但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就任由她去了,只是偶尔会打趣一句,不要学成个书呆子。 周六上午放学这一天,班主任把周念给叫住了,让她去办公室等下,有点事。 他们初三周六下午是不上课的,专门放了半天假。 “好的,赵老师。” 周念去办公室等,班主任和顾雯妈妈是同一个办公室。 她提着书包低头走,是什么事要把她单独留下来? 忽然,脑袋撞上一个东西,有些硬又有点软。 周念懵了两秒,忙退后,她撞到别人怀里了。 “对不起,我不是....” 她还没道完歉就听面前人开口了,声音含笑:“周念念,连我都不认识了?” 周念根本就没看到撞的是谁,退后了立马就开始道歉。 现在一听到熟悉的声音,赶紧抬头:“小叔?你怎么来了?”声音里满是惊喜。 周恪安搂过周念的脖子,给她揉额头:“你班主任让我过来一趟,是不是你在学校闯祸了,嗯? 他声音真好听,周念百听不厌:“没有,我很乖的。” 如果让顾雯看到此刻的周念,她一定会目瞪口呆,这还是那个在学校清冷孤高的学霸吗? 这分明很软糯,很可爱嘛。 “嗯,我们家念念最乖了。” 周恪安没忍住在周念小脸上捏了捏,手感很好,还想再捏两下就看到远处的赵老师过来了。 他放开周念,恢复了平日那副待人温和的表象。 周念早习惯了,她发现周恪安本身是个很懒散的人,没大没小没个正经。 “您好,您就是周念的叔叔吧?今天请您来是想了解下周念的家庭情况,另外就是周念的学习情况...... 赵老师把他们叫来主要说了两件事,一是周念的档案问题,监护人那一栏写的是叔叔。 “这初三马上要毕业,有些手续是需要父母签字的,往年也没这么严格,这不今年下新政策了,需要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周先生,收养证明您今天带来了吗,我需要登记一下。” 赵老师还说了另外一个事情,“再一个就是,这马上要中考了,周念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你还小,喜欢一个人等长大了再说也不迟... 赵老师在那里苦口婆心的劝戒。 周念有些懵,她什么时候有喜欢的人了。 周恪安偏头看站着的小姑娘,小姑娘懵懵的,怪可爱的:“老师,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赵老师怒其不争的看了周念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纸张粉嫩嫩的,很有少女心,递给周恪安。 周恪安看了一眼,挑眉,这还真不是什么情书,更像一个人的内心独白,无意识写的,就两句话。 他递给周念,让她也看看。 信上写着,“他看我时我的心在怦怦跳,我想我喜欢上他了,可他会喜欢我吗??” 赵老师说,这张纸是从她作业本里掉出来的。 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现在班里都在猜她喜欢的那个人是谁,甚至有家长反映到主任那里,说周念影响了他儿子学习。 青春期嘛,对一件不足为奇的小事都是好奇的,每天有用不完的力气。 周念在同学眼里是清冷不合群的,偏偏她又学习好,很受老师喜欢,现下出了她暗恋别人的八卦,大家当然要议论议论了。 顾雯周二就请假回家了,她生病了,不然周念怎么到现在请家长了才知道这件事,一准儿刚传出顾雯就和她说了。 这简直是无妄之灾,周念根本就不知道这事儿。 周念转头看周恪安,他坐在那里,脸上一派温和,周念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看不出来。 她只能先和老师解释:“老师,我真的没有喜欢的人,这张纸我不知道是怎么出现在我作业本里的。” 班主任对于周念的解释半信半疑,哪个被逮到早恋的同学会承认自己早恋了。 她是看周念学习好,看纸上写的也只是有点苗头,赶紧干预,不想浪费了好苗子。 赵老师先是告诉周念学习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儿,又让周恪安这个叔叔平时多关心关心周念的情况。 说了大半个小时,才放两人离开。 周恪安六岁就出国了。 那个时候他还没上学,根本没机会领略国内老师的念叨,这也是这三十年来头一遭。 出去后,周念拉住周恪安的袖子,巴巴望着他:“小叔,你相信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周恪安误会。 不用回头,周恪安都能想到她现在脸上是什么神情,一定是副委屈巴巴扁着嘴的小可怜样儿。 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念越来越习惯和周恪安撒娇了。 周恪安长臂一伸,捞过周念揽进怀里,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声音含笑:“我们家念念这么乖,怎么可能暗恋别人,要恋也是明恋。” 两人走在校道上,树荫蔽日,风轻轻吹着,很舒服。 又是一年六月天。 周念抬头看他,他又成了那副散漫样儿。 就这样,周念从周恪安这里学到第二个做人的准则。 一个是,虚伪,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第二个是,绝不吃暗恋的苦。 流言 周念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在赵老师那里解释清楚就好了,她本来就没什么暗恋的人,身正不怕影子歪。 没想到“暗恋”这件小事还有后续。 就是之前反映到主任那里,周念影响了他家儿子学习的那个家长,他来学校找周念了。 赵老师压根就没告诉周念,她影响了哪个同学。 她早忘了这件事了,所以在她被一个中年男人叫住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你就是周念吧?我找你有点事儿,你过来一下。” 周念看着自顾自往班外走的男人,只能先将书放下,让同桌帮忙去找班主任,她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同桌是个女生,性格有些软和,很可爱。 她问:“这谁呀?你亲戚?学校里没这么一号老师啊。” 周念说:“不认识,麻烦你帮我找一下赵老师,我就在楼道里。” 男人长得很高,风度翩翩的,很是儒雅,但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好听了。 他先是从头到脚的打量周念,最后停在周念脸上,开口就是:“小姑娘家家的,毛都没长齐,就学会勾引男人了?” 男人声音平平缓缓的,完全不像说出这话的人,他整个人都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 周念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但也不是好欺负的。 论骂人他还真不如村里的那些婶婆:“先生,说话要讲证据。” “证据?这还要什么证据,我儿子那么乖,不是你勾引了他,他能做出这种事儿!” 周念声音冷清清的:“我想您应该是搞错了,我根本就不认识您儿子,更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下课期间,走廊上人本来就多,现在更是都聚到了周念他们身边。 面前的男人好像很享受这种众星拱月的状态,声音都提高了几分:“不是你脚踏两条船,我儿子能自杀?” 周围人一片哗然。 周念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声音掷地有声:“诽谤是要坐牢的。” “诽谤?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儿子现在还在医院里昏迷着呢。” 男人看到后面有老师过来,提高了声音:“你们怎么也是重点学校,就培养出这种学生?” 周念觉得眼前的男人精神已经不正常了。 赵老师挡在周念面前和男人交流,先把人劝到了办公室,抽空问了周念一句:“这事和你没关系吧?” 周念还算镇定,她清楚自己没做过这事,但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被老师这么一问,心里难免是委屈的。 她真是被周恪安宠坏了,又不是没经历过比这更大的事,现下只是被问了一句就觉得委屈了? 周念心里胡思乱想,嘴上仍坚定的告诉赵老师,“老师,我完全不认识他儿子!” 赵老师叫来了周恪安,他好像是刚从哪个会议上下来,一身笔挺西装,站在那里格外耀眼。 两天都不到,两人又齐刷刷站在了办公室里头,只不过这次是站在校长办公室里了。 这种事在这个年代可大可小,但一个处理不好,周念可能被勒令退学。 从古至今,女孩子作风上出了问题,不管怎么样,闲言碎语总是少不了的。 周恪安坐下来,和那男人面对面。 男人又露出那种打量货物的眼神,上上下下扫视周恪安,最后定在他脸上,嗤笑一声:“你就是她家长?真不愧是一家人。” 周念的理智已经不允许她再冷静旁观下去了。 她快步上前张开嘴就想骂回去。 她是村里长大的,骂人的话不是不会,只是不屑这么做,她可以容忍男人贬损她,但周恪安不行。 父亲母亲 周恪安看小姑娘都炸毛了,忙拉住她,手指在她掌心捏了捏,以示安慰。 没理会男人的嘲讽,只是转头和校长说:“祝校长,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能平白无故将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我们家周念头上,我需要校方给我们一个交代。 赵老师在电话里已经和他说清了来龙去脉。 来的路上他还担心小姑娘会哭鼻子,现在看还是那个坚毅的孩子。 周念目光放在他后背上,耳里响着他平静强硬的话语。 这一幕多么熟悉,一如当年他将她护在身后,将她带离那个村子。 她周念也有人护着了。 周念突然想起小时候。 她妈妈赵淑是个温柔得过头的女人,不该生在那个穷乡僻壤的村子里。 她爸爸周建平是个仗义疏财的好人,快三十岁了还没娶上老婆,家里穷的叮当响。 赵淑是二婚,先前的丈夫温柔又体贴,两人很是恩爱,还有一个小孩儿。 只是可惜,丈夫死在了山里,赵淑精神恍惚没看住孩子,一岁多的小孩子,掉进锅里烧死了。 婆家那边不依不饶,走投无路下被姥爷接回了村,让周建平看到了。 赵淑温柔又漂亮,就因为死了丈夫,被周建平用一袋子糖果娶回了家。 周建平家是砖瓦房,是他爹花钱买的,两千块,临了临了给了三儿子。 在那个年代砖瓦房是很体面的。 赵淑不知道,只以为自己遇到了好人,其实全家就剩这么一座体面了。 两人结婚后也过了段幸福日子,周念就是在那时怀上的。 周建平不再做仗义疏财的好人,每天老老实实地赚钱,有一手好活儿,按时回家,疼爱妻子,照看孩子,谁不说周建平是好男人,谁不说赵淑好福气。 村里人只有羡慕的份儿。 但不知道是从周念几岁开始,周建平忽然变了。 周念只记得那时候,赵淑天天在家哭,周建平每天喝得烂醉,两人一见面就是争吵,后来演变成了打架,最后就是周建平单方面殴打。 周建平在打人上得到了快感,不只赵淑,周念他看不顺了也经常是拳打脚踢。 周建平还是往回拿钱,但都不够母女俩吃喝。 周念小小一个,跟着赵淑上山采野货,摘野果裹腹。 穷啊,周念麻木的童年生活只有这两个鲜明的大字在她周围打转。 村里的小孩子见了她都往她身上扔石子儿。 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赵淑背着周建平,将她送去了村里的小学校。 周建平发了很大的火,把周念从学校提回来,当着她的面,将赵淑打的奄奄一息。 周念抱着妈妈,手放在她鼻下都感觉不到呼吸。 周建平早走了,没人会在意她们母女。 周念去找村长伯伯,给他磕头,哭着求他救救妈妈。 在小小的周念眼里,妈妈又活了,她很高兴。 但她不知道,有种活是比死了更痛苦。 她不明白,她只是为妈妈的苏醒感到开心。 村长找了周建平,两人说了什么周念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又可以念书了,她的爸爸也不打妈妈了。 周念的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村里风言风语传着,但都传不到周念耳朵里,因为周念是小孩子,没有大人会和她讲闲话。 但其他小孩子不同。 小孩子会学大人,学大人的残酷,学大人的冷漠。 他们会骂周念是野种,会和周念说她不是周建平生的。 会说他爸在外养了小老婆,她妈跟野男人跑了,大人说的怎么难听,小孩子就学的多么尖锐。 周念不敢和周建平说,周建平还是每天喝得醉醺醺的,用一双阴沉的眼盯着她看。 她只能和赵淑说,但赵淑太温柔了,她只会哭。 后来周念大了一点就自己骂回去,学村里的婶娘们,怎么难听怎么骂 再大一点就自己打回去,每天鼻青脸肿的回家,也没人管她,周建平已经不回家了,赵淑天天浑浑噩噩的。 周念成了野孩子,有爹有妈的野孩子。 唯一上天眷顾的,大概是她很聪明,学习很好。 村里的学校只到小学毕业,要想上初中得去县里。 虽说国家支持,但孩子上不上学,国家能一个一个看着吗? 村长伯伯看她可怜,去市里给她申请,国家也看她可怜,给她批了生活补贴。 周建平看上学有钱拿,就同意她去县里念书了。 她爸不可能把钱给她,赵淑手上又没有。 村长伯伯已经仁至义尽了,周建平是她亲爸,还能抓起来不成? 周念就自己管自己,学校周边有招童工的那种黑店,给的不多,每周末放假周念都会过去。 日子就这么不好也不坏的过着,自从初中住校,周念很少回那个家了。 夜深时,她会想到赵淑,她觉着自己就是白眼狼。 没多久,村里的车来这边,给周念捎来一个包裹,赵淑给她的。 开车大爷还告诉她,她妈和一个城里来的小包工头跑了。 周念已经记不清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是开心还是难过了。 她只是很平静的接过包裹,和大爷道谢。 包裹里有两套换洗衣服和三百块钱。 周念当晚躺在宿舍床上,抱着那个包裹默默流了一夜泪。 赵淑走了,那个家只剩下周建平,周念过年过节还得回去,每次回去都要挨顿打。 好像这是她独有的欢迎仪式。 周念的前十几年从来没有体会过被人护着的感觉。 直到去年六月份。 周建平走了,周恪安来了。 至于当年周建平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已经无从得知。 两个当事人都已经离开了。 拥抱 最后,关于周念脚踏两条船,致使男同学自杀的事儿,也没个定论。 那个男人一口咬定就是周念导致的。 这个男人叫夏明廷,他儿子是夏博闻。 周念还真认识这个夏博闻。 他是周念刚来市一中的同班同学,两人还是前后桌。 但两人平时都不爱说话,最大的交流就是问一下题目。 后来夏博闻就转班了,听顾雯说转去了一班,更是毫无交集了。 周念把她知道的情况都说了,但夏明廷就是不依不饶,“好,你说你和我儿子不熟,那这些情书怎么解释?还有这些照片!” 夏明廷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大堆纸张,中间还夹了几张照片,一看就是匆忙之下塞进包里的。 周念看到照片里有她,还有她和一个男生的合照,顿时眉头皱的死紧。 周恪安抽了张纸拿在手里,随意看着。 夏明廷说:“不是你写情书给人表白,让我儿子知道了他能自杀!小姑娘看着小,心到不小,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这事儿你们学校必须给我个交代。”他停了停,又指着周恪安点了点:“还有你,你家孩子把我儿子弄成这样,这马上要中考了,他还怎么考?必须公开道歉,赔偿精神损失费,不然...... 周恪安随手将纸扔回桌子上,向后靠了靠,好整以暇看着他:“不然怎么样?” 夏明廷被周恪安盯的浑身不自在,提高声音:“那就报警! “行。”声音温和平静。 周恪安不再看夏明廷明显错愕的脸,只是对校长说:“祝校长,周念不会谈恋爱,更不会和这孩子。” 他手指点了点桌上照片里男生的脸,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屑。 周念有些奇怪,她家叔叔怎么换行事风格了。 “现在夏先生平白无故就是污蔑,我们家念念还小,受不得这种委屈,夏先生既然也同意报警处理,那再好不过了。” 周念被拉出来的时候还有些晕乎乎的,她没想到事情能闹的这么大。 周恪安直接带周念去了停车场。 周念在半道抓住他的袖子问:“小叔,这样会不会... 她本想说会不会给他惹麻烦,但周恪安会错了意,以为小姑娘在担心。 “放心吧,等事情处理完让他们在学校给你公开道歉,不会有什么事的。” 周恪安安抚似的摸摸她的头,和她说, “学校在这个事情上的态度是想息事宁人,但咱们不能白受了这个委屈,等这件事结束,你就搬回来复习吧,我也可以教你,不会耽误中考的。” 他唇角勾着浅浅的笑容,神情温和。 周念望着他,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攥紧周恪安的袖子,猛地扑进他怀里。 熟悉的温暖瞬间包围了她。 他的胸膛宽阔而坚实,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洗衣液的清香,像是专属于她的港湾。 周恪安微微一怔,随即手臂自然地环上她的肩,掌心轻轻按在她后背上,力度不轻不重,却稳稳地将她圈住,给予她安全感。 “没事了。”他低声在她耳边安抚。 声音低沉如夜色里的呢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我在这儿。” 周念的脸埋在他胸前,鼻尖蹭着他的衬衫,泪水悄无声息地洇湿了布料。 此刻的周念需要一个拥抱来掩藏自己突然失控的情绪。 心跳声在耳畔乱撞。 天空湛蓝,无风也无云。 太阳高高悬着,路两旁的杨树静静矗立着。 时间好像都停在了这一刻,谁也没有说话。 所有的情绪都化作无声的抽泣,在这拥抱里渐渐平息。 两人相处久了,平时也偶尔搂搂肩,这个突如而来的拥抱倒也没有多突兀。 只是... 周恪安轻抚周念的背,给她顺气。 看她一抽一抽的可怜样儿,难免有些心疼。 小姑娘一直都很坚强,现在能哭成这样,一定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周恪安微微叹气,抬起手捧住周念的脸,给她擦拭掉眼泪:“对不起,念念,是我没照顾好你。” “没有的,小叔,我很好... 周念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就控制不住了。 她只是忽然很想哭,很想抱抱他。 现在哭完了反倒有些脸热。 她拉下周恪安的手,勾握住他的手指,带着他往停车场走:“小叔,咱们先上车吧... 刚才情绪上来的时候没注意,这还在大街上,周念怪不好意思的。 正午的太阳光格外猛烈,周念感觉自己的脸都是烫烫的。 周恪安没说话,任由小姑娘拉着走。 学校周边不能停车,周恪安停到斜对面商场地下车库了。 两人走了一会儿就到了。 周念刚进城的时候,看到周恪安小区里的地下车库是错愕的,疑心地下掏空,上面的楼房会不会因此塌掉。 周恪安上车就调高了空调,舒爽的凉风立马吹出来,抵消了外头的炎热。 “周念念,下午要去警局,在附近简单吃一点,可以吗?” “好。” 周念其实有很多想问的,但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她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高楼大厦,在心里组织着措辞。 正打算说话的时候,车停了,是红灯。 周念扭过头看见周恪安在拨电话。 很快,那边通了,两人在用法语交流,周念听不懂。 下午周念去了趟警察局做了笔录,之后就没她什么事了。 周恪安征询她的意见,送她回了学校。 其实周恪安已经和赵老师说明情况,给周念请假了。 这最后半个月也不上新课,只是用来复习,到不如回家复习,还安静点。 但周念说她要自己回去收拾东西,晚上再让周恪安来接。 他觉得小姑娘还挺倔,也就任由她去了。 脏水 其实周念知道周恪安是什么意思。 夏明廷来找她的时候正好是课间,楼道里都是学生,不仅有她们班里的,还有其他班级的同学。 更何况夏明廷还说她脚踩两条船,逼死同学,现在学校里关于她的言论一定已经甚嚣尘上了。 她不是倔。 她只是觉得,身正不怕影子斜,出了这种事本人一定要出面,哪怕现在情况不明,但态度一定要摆出来。 不然,其他人会觉着她周念是心虚才不敢回学校了。 目前这件事,已经超出她所能触及的范围了,她只能等着。 有限的,去做一些小事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周念回学校时,下午第一节课已经上完了。 如她所料,学生三三俩俩聚集在一起分享听到的消息,每个人都聊的有声有色,仿佛亲眼所见。 有认识周念的就给同伴使眼色,看着她走过去,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 更有大胆的男生会上前问周念,交不交朋友,周围会立马应景的想起一片笑声。 周念只觉他们聒噪。 她会上前郑重的解释一遍,语气冷清清的,很有威慑力。 但当她一走,后面又会响起哄笑声。 周念知道,她这么解释只是徒劳,没人会信的。 就像村里的那些流言一样,谁管它是真是假呢,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她又觉得,城里人和村里人其实没什么分别,不是谁都是周恪安。 赵老师很诧异周念怎么又回来了,她还以为她在考试之前都不会出现了。 周念来找赵老师是想说声谢谢,今天多亏赵老师将她护在身后,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另外就是想问问,赵老师这里有没有今天夏明廷拿出的那些情书,她想看看。 上午周念有注意到,周恪安在拿起其中一张纸看的时候,表情有一瞬间的变化,虽然很细微,但周念还是捕捉到了。 她没看过那些纸,想来赵老师这里碰碰运气。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问周恪安。 周念也不清楚,她觉得周恪安会瞒着她。 她来的还真是巧了,赵老师这里还真有几张。 是校长给她的,让她回去对比一下是不是周念的笔记。 赵老师对周念还是有些愧疚的,是她一开始没太重视这事,导致现在的结果,她也有部分责任。 她从教案里拿出那几张纸递给周念,轻叹了口气:“周念啊,这件事,现在很复杂,你一个小孩子... 赵老师没说完,只是又叹了口气。 周念在拿过纸张之后,就知道赵老师为什么叹气了。 这纸上的字迹和她的一模一样! 周念这个本人都分辨不出来。 她知道周恪安为什么在看过之后会皱眉了。 这纸上的笔记是她的,还有周念上午看到的,她和夏博闻的亲密合照,这足以证明,她和夏博闻的密切关系。 周念翻了翻纸上的内容,都是些露骨的情话,每页下面都有她的签名。 她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情书上的字迹是她的,还有那些合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如果不是天天跟着周念的人,还真没办法证明她的行程。 恰巧周念又是不合群的,经常单独行动,更没有人可以证明她和夏博闻的关系了。 周念如果解释,别人会说他们在偷偷谈恋爱。 在这个年代,监控探头还没有那么发达,学校里更是,死角有很多。 现在夏博闻还在医院里昏迷,而他爸爸拿出的这些证据足够证明两人的关系。 不管夏博闻自杀和她有没有联系,这盆脏水是往她身上泼定了。 周念死死皱着眉,她不明白,这是针对她的一个阴谋吗? 但她又得罪了谁呢? 她一个初中生,每天不是在学校里上课,就是看书,又能得罪的了谁,至于用这么缜密的计谋来对付她吗? 周念谢过赵老师就回班了。 下午的课她想上完。 她一进班,同学们看见是她,气氛立马就诡异起来了。 没人说话,都在看她。 周念自然的走到窗边坐下,拿出书看了起来。 从小到大,由于周建平和赵淑的事,她没少遭人非议,都已经习惯了。 她相信自己能承受住。 但是,周恪安那边多多少少有些不放心。 他处理完了那边的事就赶过来了。 周恪安先去了校长办公室,他和祝校长是通过白丰洲认识的。 白丰洲呢,是苏然的丈夫。 校长带过白丰洲的课,后来他回来教书,就职于市一中,两人又成了上下级。 周念要上学,周恪安就想到了市一中,自然而然和祝校长联系上了。 两人聊了会儿有的没的,话题自然转到了周念身上。 “恪安啊,现在上面乱的很,谁冒出了头那就是往火坑里跳,我相信你是知道的。” “嗯,我知道,这不是转战场了么。” 他漫不经心喝茶的样子很欠打,起码祝校长就很想打他。 祝校长苦笑了声:“能别闹大就别闹大。” 周恪安放下茶杯站起身,温和笑笑:“您放心,我没那么大能耐。” 他走了,留下祝校长一个人安静的品茶。 周恪安去收拾了周念的宿舍,东西不多,一趟就都带走了。 他在学校里逛了逛,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晃去了周念的初三二班。 周恪安靠在墙上,手里百无聊赖地转着打火机。 那银色的壳子在夕阳余晖下闪出冷光,咔嗒一声,火苗跃起,又灭了。 他莫名其妙感慨,上一次等一个姑娘放学,大概已经是十年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