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王旗》 第1章 孤苦 正月十五,元宵节。 陇右凉州已经开春,今夜迎来了年后的第一场春雨,大如瓢泼。 凉州城以东二十里有座名为“盐官”的小镇,几百户人家院落规划修建的四四方方,外缘围上一圈低矮土墙就成了一座造型齐整的小型城郭。 镇东口第一座院子里,从墙面到屋顶斑驳陆离,东拼西凑,缝缝补补,看得出来主人家很勤快但家境差了些,眼看着就要漏风又漏雨,破败潦倒。 此时一个衣着贫寒浑身湿透的落魄少年正蹲坐在院中主屋的门槛上,身后的屋子里没有点灯,也空无一人,他就这么一个人双臂抱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屋檐外如注的雨线怔怔发呆。 每年的这一天,少年都会有些难过,今年额外又多了一份难过,因为大约半刻前,有个长相俊美的年轻人千里迢迢赶路到了这里,跳上他家墙头,笑眯眯说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取他的狗命! …… 少年姓楚,名元宵,是个孤儿,年岁不大,过了今天就算刚满十三了,被捡回来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天生人,正月十五被捡回来就算是正月十五生的了。 据那个死了七年的老酒鬼生前的说法,十三年前的那个元宵节,他在凉州城外的某个山坳里捡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还是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能看得出来刚出生不久,哭声时断时续,被发现时就那么躺在一片死人堆里。 没有人知道当时躺在这个婴儿周围的那不下三十条人命为什么会被人截杀在荒郊野外,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在不在那三十具尸体之中,总之老酒鬼到了那地方的时候,在场的除了包裹里头的那个孩子还有半口气,其余人等无一活口! 老酒鬼当时大概也未多深思,只是以为可能是行凶的人不觉得他一个刚出生的娃娃能活下来,又或者也可能是不在乎他到底能不能活得下来,反正最后他倒是有那么一把子好运气没做了刀下亡魂。 老梁故去之后,接了他的打更差事的是个邋里邋遢的中年汉子,其实说这人邋遢都有些埋汰了这两个字,自从楚元宵认识他以来,好像就从没见过他洗脸,那一身比之少年还多有不如的破衣烂衫也满是泥污,脚上那双看不清本来颜色的老布鞋也永远都是耷拉在脚上,本该在脚跟后面的鞋帮早就沾在鞋底上了。 少年犹记得,老酒鬼死的那年他七岁,那天也是个元宵节。 少年家那座院子出了院门往东走几步有一棵上了年纪的老槐树,树干粗壮要好几个成年人合抱才能抱得住的那种,树冠上朝北的一根粗壮树干上挂着一口岁数不小的大铜钟,印记斑驳,摇摇欲坠。 两个生前做了十几年邻居的老头,死后又当起了邻居。 …… 信誓旦旦,证据确凿! 像这种乡下地方,这样空穴来风、寻风捕影的事情大多真真假假、私语窃窃,往往来的都很容易,少有人真的在乎真假,你若非要计较,可能都未必能找得到源头。 …… 时间就是这么一天天往前推,终于到了少年十三岁这年的正月十五,又是元宵节。 那天恰巧有事进城的老酒鬼碰巧遇上这档子事,就把在那山坳里的事情报了官,然后带着这个捡回来的孩子回了盐官镇上这座小破院子,后面的几年就只能够一口面糊糊一口水地把这孩子养到了六七岁,一大一小两个独孤,这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勉强凑合。 少年懒得跟这个懒汉废话,翻了个白眼准备推开院门回家,又听到身后传来那个汉子懒懒散散的声音:“晚上记得锁门,要是让不干不净的东西进了家门,你那点煞气倒是容易克死自己!” 当他从镇东口外那座蛰龙背山脚下磕完了头回来的时候,侯君臣一如既往坐在茅屋门口,搓着脚趾笑眯眯看着少年道:“你说像你这种天煞孤星的命格,去给死人磕头会不会再把那俩老鬼又克死一遍?”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被捡回来的孩子再一次成了个孤儿。 后来的这三年间,少年虽然一直很少接触旁人,但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小镇上一直流传着的某种说法,并且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从未跟人说过自己其实是有些相信这些传言的,当然也可以说是无人可说…… 自此之后,时隔七年。 一老一小两个人就隔着一条路默默无言,娃娃看着铜钟,老头看着娃娃。 大清早就出了门去忙着挣他们爷孙俩一碗饭钱的老人直到后半夜才回来,一身风雪,重伤垂死,还没来得及等到七岁的小娃娃跌跌撞撞跑出门去找个郎中回来,他就已经在炕头上咽了气。 那年冬天很长,开春很晚,凉州城外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这个孩子也算是命大,老酒鬼捡到他的时候他还没被冻死,属实算是老天爷大发了一回慈悲。 人嫌狗不爱,这个属实不知道自己到底算命好还是不好的少年就是这么一步步长到如今的。 比如当年跟他一起出门却被截杀在凉州城外荒郊野地里的那三十多条人命,再比如捡他回来的那个老酒鬼,又比如那个住在他对门,发善心给他饭吃的老更夫,最后都无一例外不得善终! 少年记得,那是他第一次走到那个梁老头面前,那个脾气也不怎么好的老人就只说了一句话:“命不好也不要想着把自己饿死了事!你就算再怎么烂命一条,也得对得起捡你一条命的那个老鬼!做人得讲良心,不能光想着自己!” …… 据说这口铜钟是由镇口往镇里报信示警的,以防马匪山贼劫掠之用,但近年来边地太平,边军戍边守土有方,再加上十几年前的那一营边军把方圆数百里地面上上下下翻了个底朝天,所以后面的这些年,这铜钟也就没人再敲响过,甚至后来不知道是哪家的败家子把挂在钟里头的那根敲钟铁锤也偷走了,所以这老铜钟也就干脆成了个摆件,没了啥用处。 那天一如往日站在家门口等着梁老头出发去打更的十岁小少年,久等都不见那个面恶心善的老人从茅屋里拉开屋门出来。 后来年纪到了就从行伍里退了出来,他就背着他那把压箱底吃灰多年的破军刀离开了军营,最后在这离州城不远的盐官镇安了家落了户。 那老酒鬼本是个无亲无故的老独孤,前半生都是凉州边军里的戍边军卒,没什么本事,在军营里蹉跎了大半辈子到最后连军饷钱都没存下几个。 这个不修边幅的邋遢汉子姓侯,却也有个跟他形象太不相衬的好名字,叫作侯君臣。 刚刚走进镇口的少年有些无语,侧头斜睨着那个中年汉子回呛道:“我这三年的早饭午饭晚饭至少有一半都进了你的肚子,我怎么就没见你一命归西?” 当年为了此事,凉州边军还曾专门派出过一营数千军马在方圆数百里地界内巡查剿匪,以保地方安宁,可最后的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找到。 虽然他不再带着少年一起打更巡夜,但却是小镇上少有的愿意跟对门那个孩子说几句话的人之一。 那老头儿生前脾气不好,极爱喝酒,喝醉了之后脾气就更不好,偌大一个盐官镇几百户人家上千口人丁,他在这里住了将近二十年愣是一个朋友都没处到。 那个姓梁的老更夫跟姓楚的老酒鬼也算是邻居,却一直很不对付,见面从不给对方好脸色的那种。 如今少年十三岁,老梁头也死了已经三年了,现在逢年过节去上坟的时候,他会在两座坟头前都磕几个头。 中年汉子闻言理所当然摆摆手,“那是老子阳气重,就你这点子煞气,都不够给老子挠挠痒的!” 这侯君臣大约是天生的不拘小节,三年前老梁身故的次日从盐官署那边接过的打更差事,当天就直接去了镇子东口的那间破茅屋,也不管他的前任老梁头昨天才被从茅屋里抬出去,大大咧咧直接躺在茅屋里的那张破板床上就开始蒙头大睡。 他不免的心里发慌,终于第一次主动推开了破茅屋的那扇屋门,看到的是那个救活了他一命的老人坐在他一贯爱坐着的那张竹椅上,双眼紧闭,神态安详,但已经没了活人气。 那时候老酒鬼新丧,才七岁的娃娃骤然失去了依靠,吃一口饭都成了问题,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很多时候都会饿着肚子靠坐在那棵老槐树下,饿得头晕眼的时候就抬头看着那口没有钟锤内里空空如也的铜钟,安慰着自己铜钟不饿我也不饿,希冀着扛一扛饿过劲就不会那么饿了。 后来这三年间,每每少年得空重新坐回镇口那棵老槐树下时,他都爱搬着那张破旧竹椅坐在对面的茅屋门外,袒胸露腹,一边抬起脚来用手搓着脚趾间的泥垢,一边朝对面的少年吆喝:“姓楚的小子带吃的没有?好东西要与人分享才能有滋有味,你小子可别藏私!” 于是在那之后,他就多了一条生计,开始每天晚上跟着梁老头走街串巷给这座小镇打更,每晚跟着出去转一圈回来,梁老头都会分他一颗铜板当饭钱,也就是靠着每天的那一颗救命的铜板,这个不知道是命好还是命不好的娃娃才有命从七岁长到了十岁。 他以为以后都会这样每晚披着夜色跟着那个佝偻的老人走街串巷走下去,直到他成人,然后给那老人养老送终,把本应该给老酒鬼的那一份也一起回报给这个老邻居。 日子就这样大约又过了两三个月,那个惯爱拉着一张脸的梁老头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从那张破椅子上起身走出了茅屋门,朝着又一次坐在树下离那口大铜钟更近了些的小娃娃招了招手。 不过这一回好歹比上一回要好一些,看得出来梁老头的人缘多少是比那老酒鬼要好一些的,附近的街坊邻居听说打更的梁老头过世,零零散散还有人主动过来帮忙。 …… 如此大的人命案事发边地,消息自然不胫而走,随之而来的各种猜测说法也有很多,其中听起来最靠谱的说法是他们运气不好遇上了流寇马匪图财害命,毕竟凉州是正儿八经的边地,近些年来虽没有打过仗,但有个把伙的流窜匪类确实也不算太稀奇。 但是可惜,天不随人愿,老天爷好像总是不太愿意让他好过。 几家人原本合计着想凑几块薄木板给老头打一口棺材,可是那梁老头是坐在椅子上咽的气,被发现的又太晚,尸身僵硬根本捋不直也装不进棺材里头,最后别无办法就只能火葬。 七岁的小娃娃被人骂了有些伤心,但没有反驳,看着那个一脸冷漠的老人点了点头。 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但这都不妨碍少年只能独来独往,很少有人有胆子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甚至还有些人老远见到了都会往边上躲一躲,眼神怪异,指指点点。 十岁那年,又是元宵节。 …… 镇民们茶余饭后闲话家常都会说到住在镇子东口的这个半大娃娃,说他是个天煞孤星,说凡是跟他亲近一些的人到最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鹅毛大雪,寒风呼啸,刺骨冰凉入心三寸,镇东口这第一座院子的院门到几步之外的镇口,再到三里地外的那座名为蛰龙背的山脚下,少年现在已经不太愿意记得清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把那老头的尸身连扛带拖搬出去那么远的,也不愿意回想起当时身后留下的那一条长长的雪地脚印又有多长? 这个葬法在凉州其实不时兴,但十里八乡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个,加上老梁头这么个情况又特殊,也就只能如此办了,那个装了梁老头一捧骨灰的陶罐是少年从自己家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陶罐入土的地方离老酒鬼的坟头也不远,就隔着一座小山包。 所以当时只有七岁的娃娃楚元宵枯坐一夜一天又一夜之后,就只能一边哭一边自己给那老头找个埋骨地,家里没钱,连口棺材都打不起。 活人一命不容易,他很感激那两个给他续命的老人。 跟这挂着铜钟的老槐树隔着一条官道的镇口另一侧有一间破茅屋,当年老酒鬼刚死的那个时候,这破茅屋里还住着个跟老酒鬼年纪一般大的姓梁的老更夫,靠着替小镇上打更守夜,能在盐官署那边领一份微薄薪俸过日子。 每当此时,那个负责晚上打更的梁老头就总是坐在茅屋里头,透过敞开的屋门看着路对面坐在树下的那个小娃娃。 少年也不回头,抬手朝着汉子摆了摆算是个回应。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以为是侯君臣那个老光棍开玩笑的话,却在天黑之后成了真,只不过好像也跟他有没有锁门关系不大。 跳上墙头这种事,对有些人可能是很难,但对有些人,不叫事。 …… 第2章 人命 下午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天上就下起了大雨,开年之后的第一场春雨,雨线如注,大雨滂沱。 少年自镇东口那座山脚下的两座坟头前磕完头回来,就一直蹲坐在这门槛上看着雨幕,屋檐外溅起的水滴回呛到门口来,不一会儿就浸透了半边衣裳,但少年依旧怔怔出神没什么反应,心里想着老话说春雨贵如油,这开年不久就有这么大一场春雨,想来今年的庄稼应该会有个不错的长势吧?只可惜他没有能种几亩薄田的好命…… 天色渐黑,少年正发呆的时候,一个一身鲜艳大红色长袍的俊美年轻人,手撑着一把同样颜色鲜红如血还绘着一片团锦簇的金色牡丹的油纸伞,就在眼前的雨幕茫茫之中突兀地跳上了少年家院门口的那堵不太高的低矮墙头。 来人站在墙头上,依稀看得清伞下的面容很是俊秀,一身红衣在大雨中纤尘不染,典雅矜贵又妖艳,与手中那把艳丽夺目的鲜红色油纸伞一起,隔着雨幕看就像极了一朵盛开的诡异红莲。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个依旧蹲坐在屋子门口都没什么惊讶表情的少年,不由微微挑眉道:“你好像对我的出现并不是很意外?” “有人说我身上的煞气会把自己克死。”少年回这句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眼神中还透着些灰败。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原来所谓的煞气克死人的时候,是会派这么好看的人来收人性命的?本以为该是人们常说的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什么的……不应该是面相凶恶,不怎么标致才对吗? 站在雨中墙头的红衣人有些好笑地看着少年的表情,他竟然莫名地看懂了这少年在想什么,于是若有所思地淡淡道:“虽然我觉得你好像是误会什么了,但是差别也不是太大,我确实是来收你命的。” 少年表情麻木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红衣年轻人看着这样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良久,不由地有些无趣,他微微皱了皱眉头,道:“小子,混迹江湖很多年,我从不杀手无寸铁还一心求死的人,因为很无趣,我现在更感兴趣的是,你为什么如此…不怕死?” 这个红衣年轻人很多年来手下收走的人命差不多能算是不计其数了,人之将死,各种各样的反应他都见过,有拼命挣扎的,有痛哭忏悔的,偶尔也会有那么几个一脸平静坦然受死的… 侯君臣笑了笑,“如果我说,我只是想在这里混个平安苟且的后半辈子,你信吗?” “言尽于此,你可要加油哦!毕竟我可不想偶尔发一回善心,最后却没有好戏可看!” 那红衣年轻人没有回答邋遢汉子那如同自语的疑问,他笑眯眯看着门口的少年道:“这个故事可能要这么说,才会更有意思一些,十三年前在凉州城外截杀你们的那伙人,真正的目的并不是那死掉的三十多个人而是你,但他们之所以没有杀你也并不是忘了给你补一刀,而是希望你被冻死或者被某些野兽叼走。” 少年在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脑海里有那么一瞬的空白,他表情错愕地看着那个自称杀手的年轻人,问:“谁要买我的命?” “那你为什么要杀我?”少年在知道了这人不是鬼差的瞬间似乎想到了某些事,于是拧眉发问,毕竟他早就习惯了孤苦伶仃,孤苦到好像连个仇家都没有,不是鬼差又哪里来的收命一说? “因为如果按江湖规矩算的话,我应该算是个杀手,有些类似于收买命钱的那种。” 年轻人饶有兴致点了点头,看了眼少年之后笑道:“也许吧,毕竟风雪楼只要愿意动手,就从来不会失手,而且我们能让人自然死亡,而不是因为意外或者是刺杀之类的原因……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风雪楼比较能扛事。” 站在墙头的年轻人很是随意地与少年聊着一些按规矩来说全然不应该谈及的事情,侃侃而谈毫无半分犹豫保留,像极了乡野村夫闲话家常,在说谁家的婆娘长得俊一样显得兴致勃勃。 “但是为什么不直接杀我?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这有什么区别吗?” 少年的脸色终于有些难看了下来,却并不全是因为有人想要他的命而愤怒,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因为他一个人的命,而搭上那么多其他人的命,明明他们都是无辜的! “为什么不直接杀你的具体原因,应该不太好猜,江湖山巅仙家修行,各种各样奇奇怪怪不合常理的事情多了去,背后主谋自己不说出来的话,外人不一定能猜得准。”邋遢汉子眼中闪过一抹明悟,他不清楚前因后果,但能从那红衣人的只言片语里听出来一些东西。 他话说一半没有说完,反而笑着摇了摇头,看着那汉子饶有兴趣问道:“你究竟又是什么人?待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他抬眼看了看那个已经站起身的少年,恍然道:“哦,你真的以为是你自己命硬,克死了他们?” 那红衣年轻人倒是附和似的点了点头,笑道:“可能的原因有很多的,不能确定具体是哪一种,可能是某些歪门邪道的阴诡讲究,又或者可能是你身上涉及到某些高等的仙家机密,再比如可能是不希望,因为直接杀你而沾上因果……种种可能都有可能,我不是主谋自然不得而知。” 这个话分一二三的回答很有意思,一边是明晃晃的威胁,偏又好脾气的给了个解释。 伞下的年轻人一脸有趣地看着少年,低笑道:“有趣!这个故事可比现在就杀了你要有趣得太多了!” 他耸耸肩笑看着那个少年道:“你倒是挺聪明,能听出来问题!但是很可惜,我依然没有办法回答你,因为十几年前的事与我无关,那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世上还发生过这么一档子事情,所以自然也不会知道那伙人当时是怎么想的。” “那就换个地方聊聊?”侯君臣转头看了眼同样盯着自己的少年,翻了个白眼,“这小子已经满头包了,不适合再知道太多关于我的事情。” 少年是直到这个邋遢汉子出声的这一刻,才猛地发现他已经坐在那里了,却根本不知道他已经坐了多久。 红衣贵公子勾唇一笑,风光潋滟,眯眼打量着汉子反问道:“那你觉得这个理由,我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呢?” “交代?”红衣人对于有旁人出现丝毫不以为意,他抬头看了看伞外的雨幕,嗤笑一声语气傲然道:“我风雪楼什么时候需要跟旁人有交代过?况且,收了买命钱的才需要交代,你又何时听过我风雪楼是做收钱杀人的买卖的?” 撑伞的年轻人隔着雨幕轻描淡写,说完了这三段故事里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然后看着那个少年似笑非笑道:“但是很有意思的是,你好像总是命不该绝,在他们以为你必然会死的时候,你总是能够莫名其妙地活下来。” 少年闻言缓慢地点了点头,但是他仅仅沉思片刻之后就又皱起了眉头,抬头看着墙头的两人沉声道:“但这还是不合理。” 说罢,他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少年,就直接闪身从墙头上消失了。 站在门口的少年没有说话,乡下地方,孤陋寡闻,他听不太懂他们交谈的内容。 “仙家江湖修行中人,要弄死个人太容易了,轻轻松松、直截了当、简单太多,却偏要用如此复杂迂回的办法,绕上这么大一个圈子,里里外外透着一股莫名奇妙的小心,却又非要执着于弄死你…” 说罢,年轻人蓦然而笑,摇了摇头道:“我突然有一点不想杀你了,这么多年总是上门杀生,杀得多了也怪让人无趣的,我在想是不是让你弄清楚前因后果,然后再去找那些鬼鬼祟祟藏在暗处的人报仇,会不会更有意思一些?” 红衣年轻人见状,定定看了眼侯君臣消失的方向,随后又转过头看着少年笑道:“我希望你清楚一件事,今天我不杀你不是因为你命大,而是因为我想看一出好戏,可这并不代表下一波来的人,还会如我一样,所以你最好是早些想好办法对策,否则就死期不远了!还有,你若是浪费了我看戏的兴致,相信我,即便是你死了,我都能让你再死一回!另外再多提示一句,那些人既然能大力气请动风雪楼,就说明耐心已经不多了,说不定下一回就是不绕弯子直接提着刀来的!” 那人挑眉一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鬼差了?” 屋檐外的这场春雨下得似乎更大了一些,雨点砸在墙头上那一把撑开的妖艳红伞上,溅起一层薄薄的水雾,衬得伞下的红衣贵公子身形也朦朦胧胧,恍若云间。 倒是坐在墙头另一侧的邋遢汉字突然皱了皱眉头,表情在此刻才真正地凝重起来,喃喃了一句:“你出自风雪楼?” “所以他们才会请动风雪楼亲自出手?” 这个邋遢汉子… “比如?”红衣年轻人一脸兴味地看着那个好像慢慢展现出来某种斗志的少年问道,这个小东西好像是跟别家十三岁的孩子不太一样,难道是因为自幼贫苦? “既然想让我死于冻饿,为什么不在老酒鬼救我的当时就杀我…或者杀他,反而要拖到六七年之后?那不是又拖延了很多年吗?”少年问出了他想到的第一个不合理的问题。 说到这里,他又侧头看了眼正阴恻恻盯着自己的那个邋里邋遢的中年汉子,笑眯眯一脸和蔼道:“至于你…是想先把我拿下?然后再问一问我是从谁手里接的这单买卖?” 年轻人忍俊不禁,轻笑道:“首先,你看着也不像是没听过风雪楼是什么所在的人;其次,我赌你项上人头,你根本就不确定能不能打得过我;最后,当初拿着信物来找我兑现承诺的那个人,当着我的面自杀了。” 说罢,他反过来盯着那个形容狼狈的邋遢汉子阴恻恻道:“我现在也很好奇,一个装傻伴痴看门打更的邋遢更夫,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外面的江湖事?你也不像是……” 人间很大,人也很多,但好像很少有人如眼前这个少年,不但没有惧怕,反而像是隐隐透着些…期待? 蹲在门口的少年闻言怔了怔,他愣愣抬头看着那个站在墙头的年轻人,眼神终于透出了些思考和打量,“你不是鬼差?” “六年前,那个从死人堆里捡你回来的老酒鬼之所以会重伤回家,不治而亡,也不全是因为他出了意外摔伤之类的,动手的人同样是希望你无人照料,然后冻饿而死。” 两人都还未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隔着院门的墙头另一侧的一个邋遢汉子突然开口:“可你不杀他,回去后怎么跟你的雇主交代?” 邋遢汉子也不否认,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淡淡道:“的确是有这么个想法。” “三年前,那个带你打更,然后每天给你一枚铜板的老更夫,之所以会悄无声息的死在那张椅子上,原因自然是跟那个老酒鬼如出一辙。” 站在雨幕中一朵红伞下的俊俏贵公子闻言抬起空闲的那只手,伸出食指轻轻敲了敲眉心,感觉有些好笑又有些无语,“你长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一刻仔细想过,为什么在你身边的人会莫名其妙的死掉?” 只留了还站在屋门口的少年楚元宵有些回不过神,这就…走了? 他总归是听明白了,那个撑伞的年轻人是接了别人的买卖委托来杀自己的,然后就这么说走就走? 看不懂他的做法,但很受震撼,真他娘的随便! 红衣年轻人到此时似乎像是也突然发现了某件很有趣的事情,他兴致盎然地盯着那个少年,摩挲着下巴轻笑道:“来之前确实没怎么在意,但我现在突然也开始有些好奇,那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如此执着地针对你这么个小娃娃?你这么个其貌不扬的小家伙,背后究竟又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至于让他们一定要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方式杀人?还十几年如一日?” 长相俊美的红衣贵公子说罢,笑着朝少年挥了挥手,随后就如那个邋遢汉子一样,连人带伞一同闪身消失。 最后面这句话是那个邋遢汉子问的,他很随意地坐在墙头上,也不管还在不断跌落的大雨淋得他一身破衣烂衫更显脏乱邋遢,也不在乎墙头的泥泞已经渗透了他那件本就脏乱的裤子,只是伸手掏了掏耳屎,然后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接着又随意捻了捻双指,这才看了眼那年轻人,问了一句。 “这个世间每天都会发生很多的事情,有些有原因,有些只是偶然,有些原因出奇的错综复杂!你想要知道真正的原因,最好的办法只能是问主谋本人。” 少年听着这个结论,很是奇异地看了眼那个给出结论的邋遢汉子,他从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日子过得像是比他还惨淡的对门老光棍,竟然会知道这些。 少年又呆立片刻之后,终于回过神来,先是抬手揉了揉发僵的脸庞,接着重新蹲回了门槛上。 他抬起头看了看先前墙头上还站着人的那两处位置,回想着两人说的有人要杀他的话,久久无言。 为了拿走他一个人的命,前前后后已经搭上了将近四十条人命! 从小到大都在为了活着这一件事费尽周折的十三岁少年,抬起头望着屋外的大雨滂沱,低声喃喃自语。 “杀人也好,买命也罢,你们有什么理由,能如此拿人命不当一回事?!” 第3章 赌注 正月十六。 昨夜那场席卷整个凉州的大雨直到后半夜天快亮时才堪堪风停雨歇,大清早拉开屋门,阵阵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清新好闻。 贫寒少年楚元宵在天蒙蒙亮时就起来了,或者说他昨晚其实整整一夜都没怎么睡着。 活了十多年,不算很长但也不算很短,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生活全在旁人的算计之中,并且一想到说不准此时就有一双眼睛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他,还在算计着怎么让他冻饿而死,少年就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东边山头上太阳还没升起来,小镇的第一声鸡鸣声也还没有开始,十三岁的贫寒少年已经踩着那双破旧的布鞋走出了院门,到镇口那棵老槐树下蹲了下来,目光就直勾勾盯着路对面那间破茅屋的屋门。 他要开始等人了。 脚上那双破布鞋是老酒鬼生前没有穿完的,家境贫寒,老人死了之后他也没舍得扔,缝缝补补还能再穿一穿,虽然他岁数不够导致那双鞋穿在脚上来回晃荡,但毕竟人穷志短,将将就就也还能凑合。 对面茅屋里,躺在那张铺了一层干草的破床板上的邋遢汉子侯君臣有些烦躁,不必开门他就知道对面那棵老榆树下蹲了个小王八蛋! 汉子一边拽起那床破被把头捂得更严实了一些,一边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狗日的小王八蛋!大清早的就不让人消停!你他娘的倒是安安稳稳躺了一夜,老子还得半夜顶着大雨去镇里的大街小巷敲梆子呢!” 嘴上不饶人的侯君臣最后还是没能顶住屋外那个小王八蛋盯着自己这间漏风又漏雨的破茅屋的执着目光,翻来覆去最后只能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猛地拉开屋门朝着对面破口大骂。 “小王八蛋你他娘的大清早的在这儿蹲鬼呢?!阎王爷催命也不是你这么个催法!就不能等老子睡醒了再来?” 小镇乡塾。 老人回过头看了眼一脸真诚的少年,笑着点了点头,任由少年搀扶着自己去往乡塾。 两人对视片刻,互不认输,最后还是中年儒士有些无奈地转开目光,轻声道:“大约三四天前,有人曾找了风雪楼的人来过此地,就是来找那个孩子的。” 少女看着小镇少年比划形容了半天,大约是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思索一瞬之后朝他笑了笑。 老人也不说话,笑意盈盈等着少年思量。 他自小喜欢坐在钟下,有个发现一直没有敢告诉过旁人,就是那口铜钟里面有字,而且好像他每次过来看都会发现那钟里头刻的字都不太一样。 这少女看打扮装束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的亲戚,镇上姓李的人家虽多,但是大户人家姓李的就那么一个,柳朱陈李的李。 陋室书香沉静,漫山水十里韵味悠长; 老人笑着点头道谢,又仔细打量了一眼少年之后抬步往小镇中心的方向走去,身后年轻男女则一同跟随离开。 据说宅邸在小镇西北块中心位置的富户柳氏是在郡城凉州那边做大买卖的豪商,布行粮号饭庄酒楼,各种各样的铺子开了一大堆,生意红火,大红大紫。 少年仔细分辨许久才明白她问的是镇上姓李的人家怎么走? 这盐官镇上的人家不到四百户,因为最早是从四方汇聚而来,所以姓氏很杂。 楚元宵最后还是又上前一布扶住了老人,搀扶着他跨过那道门槛,但少年的双脚一直都站在门槛之外,虽然有些别扭却始终没有迈过门槛。 少女身背长剑,腰间挂着一块乳白色的鱼龙玉佩,皮肤白皙,眉目如画,英姿飒爽,最让人记忆深刻是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又黑又亮,灿若星河。 这一回,少年甚至有些惶恐,赶忙摇着手后退了一步,深深朝老人家深鞠一躬,感谢道:“老人家,我只是扶着您走了几步路而已,根本都不费什么劲,哪里当得起这样大的恩惠?” 站在一边的少年听得认真也很敏锐,听完这段解释之后精准抓住了两个字:“几乎?” 青衫儒士安安静静坐在老人身侧,也学着老人一样靠在那墙壁上,笑意清浅:“嗯,休沐半天,都回家了。” 少年看了眼邋遢汉子,毫无顾忌地翻了个白眼,“搀扶老人家走了个路而已,就跟人要报酬?要脸吗?” 邋遢汉子闻言哈哈大笑,好片刻后才在少年看白痴一样的目光中停了下来,又嘱咐了少年一句:“剩下的那些就不用看了。” 他说着话,晃晃悠悠从竹椅上起身准备回屋补觉,进门之后又突然停住脚步,从屋门里探出个头来:“你倒是可以再等两天,估摸着过些天会有外乡人来镇上收徒,你到时候可以踅摸踅摸,要是运气够好的话也说不准能碰上个机会,但记得到时候别瞎了狗眼就行。” 老人看着对联点了点头,转瞬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然后便重新借着拐杖的帮忙艰难抬脚跨过那道门槛进了院子。 …… 中年儒士轻轻点了点头:“是。” 儒士缓缓摇头,“没有,那位红莲祭酒只是呆了片刻就自行离开了。” 虽然少年并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他就是能看出来不一样。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张嘴想说话,但又有些犹豫,不知道老人家能不能听懂方言。 那懒汉侯君臣这一回连眼睛都没睁,直接懒洋洋摆了摆手,“别打老子的主意,我就是个只想苟命的乡下更夫,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在那样的人手底下护住你,更没有什么东西能教给你的!” 少年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眼那道门槛,不自觉地挠了挠后脑勺,面色有些尴尬。 不由的让他对所谓的修行之人更好奇了。 “当然,盐官镇这个地方比较特殊,会有些限制,他们也不能明目张胆杀人夺宝,但修行之人要弄死个把人的办法实在是太多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固执地一定要绕那么大一圈去谋求一个特定的结果,所以你要是想活命,就最好擦亮眼睛放聪明些。” 汉子说罢就准备关门,又突然顿住,然后大睁开眼瞪着少年骂道:“赶紧滚蛋!再敢打扰老子清静,不用他们来取你狗命,老子先把你狗日的头给拧下来!” 儒士看着乡塾门外的方向,点了点头也不否认,“暂时是有这么个想法,但还未定下来,毕竟此事也不是学生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儒士点了点头,“沉寂数千年都从未见它有过任何异常,明显是这里没有能让他感兴趣的人和事,但就是最近这三年间,他好像唯独对那个少年的观感有了些变化……” 老人有了那么片刻的呆滞,他看着身侧的学生问了一句:“你插手了?” 小镇少年只听见少女一连串话音出口,声如银铃很好听,但根本没听懂她说了什么,一脸茫然。 侯君臣有些无奈,“你就不怕你这样天天待在镇口,哪一天要你命的那伙人找个死士上来突然给你一剑?连费劲设计引你入局的力气都省了?” 就在老人晒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快要靠在学堂窗台下的矮墙上时,身边才缓缓想起一个温和的声音:“先生辛苦了。” 春光和暖,艳阳高照,这一对师徒竟都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从日上三竿一直坐到了太阳西斜。 青衫儒士还是摇了摇头,“他刚到了地方就用他手中那把红莲簦短暂地遮掩了天机,我并没有强行探查,所以并不清楚具体聊了什么。” 少年竖着耳朵好不容易听清了懒汉那含糊不清的嘟囔,随后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风雪楼怎么听起来好像不是很靠谱的样子?但好像又莫名让人觉得带着某种不太好形容的霸道! 那个年轻男子腰间挂着一柄带鞘的无穗长剑,一手自然握住剑柄,走路时身姿挺拔,目不斜视。 据说他们陈家祖上曾有子弟在朝廷里当过一个叫“尚书仆射”的大官,虽然小镇上没见识的镇民们都不知道那个“尚书仆射”是个多大的官,但都听说过如今还有一大批陈氏子弟就住在京城里,陈家在盐官镇的那座大宅子跟柳家一样也是供奉家族香火的老宅。 被拂着跨过门槛的老人在目送着那少年跑开之后又站在原地看了许久,最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一步重新跨出门槛,回过头看了眼大门两侧那一副对联。 侯君臣打着哈欠拉着椅子骂骂咧咧出了茅屋,将椅子放在屋门外头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朝着对面的少年招了招手,“有什么问题赶紧问,问完赶紧滚蛋,别他娘的耽误老子睡回笼觉!” “风雪楼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耳朵很灵手段很高,但是这个“灵”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让他们自己出手无碍,以保证那“手段很高”四个字,如此一来这买卖也就能做得更长久。” 说起来,盐官镇本就建得四四方方,两条主街又方方正正地将小镇分成更小的四块,柳朱陈李四家大姓如同商量好了一样各占一块,周围其余的小门小户家境都不如这四家来的富贵。 汉子有些喟叹,侧过头看了眼小镇西侧的方向,那里渐渐地已经开始热闹了起来,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年,表情郑重语重心长。 这个问题并不是单纯的好奇,它本身能说明很多问题。 盐官镇周围大多是官家盐田不适合种庄稼,剩下为数不多能长出来些许粮食的田亩大多都是朱家的产业,所以镇上不少人家都是这朱氏的佃户,实实在在的大地主,财大气粗。 天下儒风浩然,盈天地万年气升云霄。 位于小镇西南块中心的朱氏世居盐官镇,祖祖辈辈都是镇上的地主乡绅。 老人就站在门槛内,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拂着胡须,笑眼看着门槛外的少年渐次跑远,没有说话也未挽留。 那弯腰驼背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雀头拐杖的老人倒是笑着先开了口:“小兄弟知不知道这镇上的乡塾在何处?” 今天大清早的时候,小镇上适龄又读得起书的少年少女们开始陆陆续续进入乡塾,学塾里那位负责教大家读书的中年塾师老早就站在了乡塾的门口,笑意温和看着一个个学生与自己行礼问好,目送他们跨过乡塾的门槛再绕过院中那座略显巨大的四足方鼎,踩着石板路穿过一片竹林进入后面的学堂。 …… 一个满头白发宽袍大袖的瘦高老人当先而行,身后跟着的一男一女都不超过二十岁的样子,样貌出众,劲装长衫,英气逼人。 少年从小就在小镇上混迹,所以大多数人家他都是知道的,有些人家虽然门坎太高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跨进去的,但基本也都知道那些高门大院姓什么。 老人看了眼少年,片刻后笑问道:“小兄弟家中是不是有一把看着有些岁数的三尺长刀?” 这伙人里最先进入盐官镇的是一行三人,路过那棵老槐树和树下坐着的小镇少年面前时,都是从宽阔官道的另一侧远远绕过。 此时阳光正好,他就顺势在那间草堂外角落处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一边抬手慢慢悠悠替自己捶腿解乏,一边听着透过头顶的窗户传出来里面的那个教书先生温温和和的讲书声:“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贫寒少年并没有料到这些外乡人还会与自己搭话,更没想到那老人的方言说的如此地道,有些愕然地抬头看了眼老人,再看看老人身后那一对同样打量自己的年轻男女,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 母子二人身后还跟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妪,看向那母子二人时面色和暖,转头看向挑着扁担的少年时,眼神中则带着一股轻蔑。 可眼前这老人竟然只是看了少年一眼就一口叫破?这也是仙人手段? “卖于我可成?”老人看了眼少年的表情,不等他有回答便笑着问了一句。 少年面色有些凝重,但出于礼貌还是摇了摇头。 老人听着这语气侧头看了眼学生的表情,面色慢慢地变得凝重起来,不确定道:“你们该不是要选那个孩子作赌约?” “如果老夫没看错,你家中那把刀是有些来历的,若无必要,还是不要让旁人看见了为好,尤其是我们这类外乡人。” 贫寒少年远远听见走远的三人中那个漂亮姑娘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在跟那老人问什么事情,然后那个年轻男子又说了句什么,接着那老人又笑着说了一句,只是三人之间说的不再是河西方言,所以少年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说的是什么内容。 汉子看了眼少年,道:“你要想想这个中的逻辑。” 少年不明所以。 少年最开始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有些震惊,后来他又留了个心眼儿仔细观察过旁人,但是好像他们偶尔坐在钟下抬头看时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也不知道是没有发现那字有变化,还是发现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话说到一半,老人又看了眼少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可以不交束脩,也就是你们常说的学费。” 贫寒少年闻言先是怔了怔,老人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有些值得玩味,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 说罢,他看着自家学生认真的表情好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还是因为那个少年?” 昨晚那个红衣年轻人临走前说想要他命的那些人了大力气请动风雪楼说明耐心不多了,所以他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请动风雪楼? 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的贫寒少年没再敢仔细抬头去观察这些富贵行人,只是在心里默默估计着那老妇人大概是这富贵母子二人出门远行带出来的佣人,就像镇上大户人家的那些富贵人物们出门来时是一样的。 等到老人过去之后,少年就又退后了一步朝着老人躬了躬身打算告别。 老人有些可惜,轻叹道:“从夫子还年轻的那个年月开始到现在,我儒教文脉传承了过万年,孜孜不倦追求有教无类、天下大同一直到如今,可这门槛却还是如此之高,当真不得不让人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老人走到小镇少年身前不远处时突兀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同样看着他们的少年后先是笑了笑,然后才用河西方言主动与少年交谈:“敢问小兄弟,此处可是盐官镇?” 侯君臣也不等少年有什么反应,淡淡道:“刚才那位老先生说的话是对的,说一句‘怀璧其罪’你可能听不懂,但打个比方就是天寒地冻的时候你怀里抱着一只嫩羊站在荒郊野地,周围还有一群饿红了眼的野狼,你猜是你先死还是那只羊先被吃?” —— 老人闻言也不睁眼,大大方方靠在墙上,发问的声音柔和舒缓带着某种经年久隔的回忆:“学生们放课了?” …… 直到塾师醒来,那老人才放下手中洒,转过身慢慢走到台阶边重新坐下身来,两人似乎都忘了要作揖见礼问安叙旧的文脉规矩,老人转头看着学塾的大门那边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这门槛还是高了些。” 这些人前前后后大约近百,少年一贯记性好,看一眼基本就都能记住,但真正让他印象深刻的大概只有那么三四伙人。 老人似乎陷入某种久远回忆之中,身旁的青衫学生就静静陪坐,也不说话。 青衫儒士笑着点了点头,“那个孩子来历有些复杂,背后的一些牵涉分别都代表了什么……暂时还不太明了。” 老人皱着的眉头并没有因为学生的解释有所舒缓,仍旧不太赞同地看着他。 “不在这九品内的即为不入流,既非不入流也不愿在九品内的……”邋遢汉子话头一顿,睁眼看了眼少年,道:“我不太方便与你明说,总之不会太多,不超过一手。” 柳氏祖辈就是靠着做生意发的家,如今的当家人柳元骧常年都在凉州郡城那边经营自家生意,只留了一对儿女常年在盐官镇陪着柳家的老太爷住在建有柳氏宗祠的老宅里,这是那位柳老太爷亲自发话定下的。 与之并肩跟在老人另一侧的少女则跟那男子刚好是截然相反的走路方式,一身红装,一柄长剑背在身后,剑首连着一对朱红剑穗,这少女长相极美,朱唇点绛,眉黛远山,白玉无瑕,走起路来蹦蹦跳跳,挂在她身后的剑穗就会跟着来回晃动,灵动活泼,相得益彰。 老人有些怔怔,似乎忘记了刚才还在聊赌约的事情。 只是片刻,白发苍苍的老人就重新笑了起来,他回想了一下之后侧头看着身旁的学生笑道:“我在镇口那边看到了一个气息驳杂的少年人,好像能看得出来的因果劫数就不下四五条之多,牵连驳杂,纷繁扰攘,很有意思。” “所以你如果要防着人家来取你狗命,最好是现在就开始想办法修行,增长实力预备自保的手段,更好的办法是再找一个足够高大且厚重的靠山,否则你就离去见真正的阎王爷的时间不远了。” 有人会主动上来搭话,也有人漠视少年的存在,然后径直从路口经过进入小镇,去往各自的目的地。 少年又点点头。 只是少年有时会暗暗思量,这玩意儿还能叫没什么问题吗? 少年目送少女走远终于不见了身影,再回头时就发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他身边不远处正笑眯眯等着他回神。 大约在少年问完了那个邋遢汉子之后又过了三四天,天天得空就坐在钟下的少年终于看到了许多陆陆续续而来的外乡人,从东边那座蛰龙背山下的官道上绕过来进了他们这座盐官镇。 “红莲祭酒……”老人细细咀嚼了一遍这四个字,“虽然老夫不怎么关心江湖事,但也偶尔听说过风雪楼排行第三的红莲祭酒性格怪谲,但凡决定了要奔着杀人而来就从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怎么会只是呆了片刻?” 少年定定看着闭眼打瞌睡的汉子欲言又止。 在这当先而入的三个外乡人之后,让他同样有印象的也是一行三人。 贫寒少年莫名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大概跟路边的石头差不多…… 少年看了眼老人佝偻的身影,犹豫了一瞬之后主动上前搀扶起老人的胳膊。 侯君臣不知道是有所顾忌还是什么原因,没有明说某几个山门的名姓,一带而过之后他又再次闭上眼,话题也重新说回了风雪楼。 老人笑了笑,大手一挥道:“这有何妨?我可以一并说项,让那教书先生把你的饭也一并管了。” 少年点了点头,心不在焉。 “那请他们杀人需要什么条件?”少年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到了学塾大门外,少年抬头看了眼那座质地不太奢华但门槛却有些高的乡塾正门,很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也小心放开了老人的手臂。 老人拂须笑着点了点头,“那小兄弟可愿听老夫一句劝?” 中年儒士再睁眼时,那个老人已不在身侧,而是提着一直小巧的水壶洒在院中篱笆围成的园边帮那些刚刚开始发芽的草草们浇着水。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那个人明明是受人委托才来杀人的,然后随随便便就走人了? 少年从没有听过见过谁家做买卖能如此随意的,是不是能说明要他命的人至少没有比风雪楼强? 邋遢汉子侯君臣听见少年的问题微微顿了顿,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眼身旁的少年,复又闭上了眼睛,继续嘟囔:“风雪楼不收钱,他们的每一任楼主继任之后都会随机往江湖上放出去数量不等的一批信物,想请风雪楼办事就得拿着这些信物其中的至少一件才能登门,至于这个事情最终办还是不办,还得看风雪楼的心情。” 老人还是闭着眼点了点头,静静享受着和暖的日光,人老了身上就容易缺阳气,总是爱晒一晒太阳找些热气回来,好让自己舒服一些。 天下九洲疆域何止千万里,修行中人更是不计其数,可没听过盐官镇的屈指可数,因为那些一代代由此出走的少年们中间有人如今已经成长为了道门的一方天君,也有人成了江湖一脉的宗主,还有人力压一洲之地数百上千年……豪杰无穷,英才无算,但那铜钟就是从未对其中任何一人有过一丝一毫的不同。 时近正午,有一个上了年纪弯腰驼背的白发老人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拐杖在小镇东口那边与一个少年问了路,然后又被少年扶着慢慢悠悠穿街过巷拐入乡塾所在的桃李街。 几乎下一刻,少年就听见了一声重物砸在床板上的巨响声,他咧了咧嘴,这老光棍怎么就不怕他一下把这摇摇欲坠的茅屋给震塌了? 后来的几天,听劝少年楚元宵每天一得空就会坐在镇口的那棵老槐树下,有人经过就看看人,没人经过就抬起头研究研究那口常年挂在树杈上的大铜钟。 站在门槛外有些局促的少年听见老人的话,有些惊喜地抬起头看了眼老人家,但仅仅一瞬间眼中的光芒就又很快熄灭了下去,他再次挠了挠后脑勺,咧嘴一笑朝老人致谢道:“谢谢老人家的好意,但我家里比较穷,不用交学费也还是读不起书,得先想办法吃饱肚子。” 老人似乎是能看出来少年的某些思虑,笑了笑也不再多说,准备听完少年指路就往学塾那边去了。 不凑巧,今天倒是遇上一个,这个变故……出人意料,喜忧参半。 十多年前这个读书人也是路过小镇东口外的那座蛰龙背山脚下进入的小镇,恰巧遇上当年那位前任老塾师与盐官署那边告老请辞卸去了塾师的职位,所以这位新来的儒士崔觉就成了新一任的乡塾先生。 草堂春睡日迟迟,高枕黄昏蝴蝶飞。 少年有些莫名。 听见这话,少年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那汉子则是面无表情又跟了一句让他更加惊愕的话:“还有,就算是说之前提过的那伙人要你命只会在暗处行事,但是你这些天目送进镇的这些外乡人可就不一样了,他们要是有人觊觎你手里那把刀的话,绝对有可能让你眨眼死在当场!” 少年在一瞬间面色有些紧绷,他蓦然想到了老酒鬼还在世的时候时不时就会拿出来擦一擦的那把直刃长刀,但是从老酒鬼开始到后来少年自己当家,他们都从未将那把从规制上讲属于军中利器的兵刃拿出家门示过人。 老人在这句话之后几乎瞬间从呆滞中醒神,双眸都开始有些微微睁大,毫不犹豫否认道:“这不可能!” 少年在一瞬间犹如看到了一朵绽放的桃,晃了晃神后微红了脸。 那姑娘也不计较,用不太熟练的方言说了声“谢谢”之后转身离开。 十多年间,这个读书人一直很少离开乡塾,多数时候不是在学堂里头给少年们讲书,就是坐在乡塾后院的那座凉亭下观棋打谱,读书治学,安安静静,恬恬淡淡,兢兢业业。 老人饶是阅历非凡也有些回不过来神,过去的数千年间,他们脚下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镇其实已经走出去了太多太多的人物,只是因为每六十年改换一次天机,留在这里的除了个别的几个人之外几乎没有人记得曾有人离开此地去往外乡,所以这里才能一直如此的平静。 再之后是个一身白衣白靴、大红色斗篷罩身的年轻少女,同样生的很好看,那一身色彩浓重的红装斗篷丝毫不曾盖过少女娇美的容貌,反倒是相得益彰,人比娇。 中年儒士闻言有些无奈地侧头看着自家先生,笑道:“老师,能一眼看到底还如何称为赌局?谁都左右不了的乱局得出来的结果岂不是更能说明问题吗?” 第三家陈氏据说是个什么书香门第,大概意思就是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如今位于小镇东北一块靠中心位置的那座乡塾就在陈家大宅的隔壁。 这位一身青衫的中年塾师姓崔,是小镇上公认学问最高的读书人,连乡塾隔壁号称诗书传家的大姓陈氏也没有人对这个说法有任何异议。 在这样漫长到几乎无尽的岁月之中,小镇东口的那口大铜钟就一直挂在那里,看着一批批的小镇少年们走出这里去到外面搅动风雷,但它从没有过任何特别的反应。 中年读书人悄悄侧头看了眼先生,见他还未回神忍不住唇角勾了勾,然后语气淡淡放出了另一个更加显眼的消息:“镇东口的那口铜钟最近几年有些异动。” 当然,几乎所有进入小镇的外乡人都会在第一时间看到镇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还有那口陈年大钟和钟下少年。 少女打听的李氏则是官员之后,盐官镇中心位置离五方亭不远的那座盐官署里从古到今每一任盐官都是李家人,跟世袭的一样从没有改过旁姓。 等到楚元宵刚回到小镇东口的老槐树下,对面茅屋里那个邋遢汉子就探出了头,他先是看了看小镇乡塾的方向,然后将少年叫到跟前,问道:“送到了?” 老人破天荒有些急躁,“那少年牵扯因果如此之多,你们的赌局又恰恰事关九洲文脉万年传承,你当真要如此冒险?万一中途夭折,我文教道统岂不危险?” 侯君臣看着少年的表情,揶揄道:“没跟人家讨个报酬?比如让你去乡塾读书识字什么的?” 为首的那位中年美妇人妆容精细、锦衣华服,看着就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夫人,走在她旁边的少年同样一身富贵,看面相应该是跟贫寒少年差不多大的年纪,这一大一小两人该是一对母子,似乎正在交谈什么事情。 从官道那一侧路过少年身前时,那个富贵少年轻描淡写看了眼贫寒少年,眼神淡漠,既没有高看也没有低看。 老人家缓缓回过身来,看着少年躬身行礼也并未阻拦,待他直起身来后才笑道:“小兄弟不在学塾读书吗?老夫与这乡塾的先生有些关系,你若愿意的话,老夫可以替你说项一二让你来这里读书。” 少年从树下起身走到路对面,趁着那迷迷瞪瞪的邋遢汉子还没来得及再次睡着,他站在椅子边上赶紧问了他的第一个问题:“风雪楼是什么地方?” 少年点了点头,准备像之前跟那个少女解释的办法一样给老人指路,不料老人微微摆了摆手,说了个“不急。” 一贯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来的懒汉着实从未这么早起来过,困倦的要命,隐约听到了少年的问题后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嘟嘟囔囔含糊不清地回答道:“一个好像什么事都知道一些,什么人都能杀一杀的江湖势力,不算仙家门派也不是豪阀大族,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惹他们。” 乡塾之中,草木繁盛,曲径通幽,老人七拐八绕终于找到了学堂之外。 少年七岁到十岁的那三年间天天晚上跟着老梁头去走街串巷打更,闲着没事的时候那个老人就会一边提着灯笼往前走一边给少年讲一些小镇上的奇闻轶事。 老人回头看着少年笑了笑道:“小兄弟不准备扶着老夫进去?这门槛看着有些为难老人家啊。” “风雪楼的信物,在外面的江湖上属于是一物难求!想要你命的人既然能请动风雪楼就已经很能说明那伙人本事绝不会太低!另外虽然昨晚来的那位说了,委托给他们差事的人已经当场自杀了,但我估摸着他们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幕后事的,而且看样子下这个委托的人应该实力不弱,即便不会比风雪楼强也不会差太多……实际究竟孰高孰低,尚在两可!” 少年知道少女听不太懂他的方言,于是就只能一边说话一边用双手比划着告诉她,从小镇东口进去往西走到第二个路口,再左转往南走到第二个路口就能瞧见李家那座高大的大院宅门。 蹲在对面的少年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他倒是没有料到自己只是蹲在这儿,那个汉子待在屋里连门都没开就能知道的清楚,这个手段…… 少女微微皱眉,沉默片刻之后再次开口时就换成了有些拗口不太熟练的河西方言。 少女经过小镇少年身前时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一瞬后就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张口说了一句什么。 昏昏欲睡的侯君臣久久听不见少年问出第三个问题,破天荒睁眼看了眼少年,皱了皱眉之后淡淡道:“天下势力,包括山下江湖和山上仙门,几乎所有有些本事的势力都包括在内,按照本事大小共分九品,一个品阶之内又分上下二层,类似于朝堂官制中的正一品与从一品之分。九洲之内除了一个超品的临渊学宫不在九品之内又掌管阶品晋升外,三教是仅有的三个一品,再往下二品到九品各有位分,你眼前的这个风雪楼位在三品上,但江湖上有个私底下广为流传的说法认为那个古古怪怪的神秘木楼其实有进入二品的能耐本事,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一直没有向临渊学宫那边提过要升阶品的意思。” 说着他又朝老人躬了躬身,随后告辞一声就赶忙跑开了,看起来像是深怕老人再说出什么让他还不起人情的建议。 嘭地一声,侯君臣说完就直接甩上了茅屋门。 中年儒士话音刚落,就有些好笑的看着自己那个板板正正修身养性很多年的先生好像突兀回到了某个很久远的过去…… 只见老人毫不犹豫挠了挠自己那原本打理得精致仔细的一头银发,自暴自弃一般嚷嚷道:“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了?” 话音还没落,他又突然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学生,笑眯眯如同一头老狐狸一般笑着说出了一句让自诩养气功夫到家的中年儒士都狠狠抽了抽眼角的话:“小崔,你还没收徒吧?要不然先生再给你找个小师弟?” …… 第4章 短志 盐官镇南玉砌街的朱府大宅里今天有三位贵客到访,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带着一位刚刚脱了稚气的少年公子,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低眉垂眸恭敬跟随的老妪。 那个虽然年少但面相上已经渐渐开始显露出清逸俊朗之风的少年公子自打进了朱家大宅正堂之后就一屁股坐在上首主位上,即不管那位主人家明显抖了抖的面皮,也没兴趣瞧一瞧这朱府正堂里琳琅满目的雕件古董、文人字画。 与他同来的那位美妇人大约是略微有些看不过自家宝贝儿子如此无礼的做派,柔声开口规劝两句,但那少年公子也就只是嘴上应和两声,举止动作却仍旧没有任何要给这大宅主人家一点面子的意思,反而转头漫不经心提起桌上早就奉上来的那只暖玉茶盏开始品起了茶。 那富贵夫人无法,只得无奈转身看了眼那个作为主人家招待他们的朱氏家主,有些歉意道:“朱家主还请见谅,我家这小家伙从小被我和他父亲给惯坏了,不知礼数多有冒犯,还请朱家主海涵则个。” 朱氏现任家主名叫朱建棠,是这一代的盐官镇最大的地主,经营小镇周边的田亩靠收租过日子。 相传朱氏祖上是当年第一批来盐官镇定居的外乡人之一,那个年头的盐官署还在经营官盐生意,朱家那位老祖宗用背了一路的一袋子金锭跟盐官署的那位盐官,也就是小镇李氏第一代落户在盐官镇的那位老祖宗做了一笔买卖,买下了小镇周边方圆之内除了官府盐田以外的所有田亩,能种田的雇人或者租给别人种田,长不出粮食的盐碱地就卖给后来的小镇居民们建宅子。 老酒鬼在生前有次醉酒时,少年楚元宵曾听他说过,说那位朱氏老祖宗是这盐官镇成了四方来客的汇聚之地以后的祖祖辈辈多少代人里最会做买卖的一个,甚至都没有之一的说法,只可惜他当老祖宗当得英明,但后辈子孙不争气,全是些败家子! 少年犹记得老酒鬼说出最后面这个话的时候那一脸嘲讽的神色,但为什么说朱家的后辈子孙全是败家子他却并没有详细解释,只是又灌了一口酒之后就摇摇晃晃睡觉去了。 少年那时候岁数还很小,也没有怎么在意老酒鬼的这些醉话,后来事不常想起时也只觉得毕竟人家家大业大,再怎么败家也比他这个贫寒到无家可败的落魄孤儿要有钱有势的多。 不过按照老梁头跟他闲聊时的排法,如今的朱家传到朱建棠这一代已经是大不如从前了,在盐官镇四大姓之中排在最末,还在那个祖上代代盐官但行事作风一直低调的不行的李氏之后,确实比当年传说中的盐官镇第一高门要差上很多。 朱家的那位小霸王朱禛大概是因为从小就是家主膝下的独苗,又是朱氏家主老来得子,所以一贯很受宠爱,养出来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不吝性格。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在这整个盐官镇能让他最服气的也就三个人,一个是他那位身材壮硕早与“美貌”二字相去甚远、被外人私下叫着“母大虫”的名号,却能牢牢把住朱氏主母大娘的位置毫不动摇的健壮娘亲。 壮硕妇人看着那位小公子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刚要轻舒一口气,却不料那个与那对富贵母子一同进门来后就一直站在那位小公子座椅旁低眉垂眸寂静无声的年迈老妪就在此时微微抬了抬眼皮,轻描淡写瞥了那一对壮硕母子一眼。 楚元宵原本只是静静听着,并没有打算回嘴的意思,他一直觉得这个赵家子很无聊,有吃有喝日子不愁,家里惯大的孩子可能都这样幼稚? 可当那赵继成说出那最后一句的瞬间,贫寒少年脸色陡然阴沉下来,眼神冰冷上前两步一把揪住姓赵的衣领,冷冷道:“赵继成,我不想跟你有冲突是因为我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承认自己一直都活得很不容易、很小心,我也很怕妨碍到别人,怕招人嫌,怕别人当着我的面指指点点,害怕的理由有很多……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拿我的家人姓氏开这种玩笑!” 少年去往客栈的路途必然要经过小镇中心的那座五方亭。 坐在上首的少年公子对此毫无以外,只是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嘲弄。 —— 柯玉贽将手中那只暖玉茶杯举在半空中,然后轻轻松手,玉杯猛地从空中坠落,砸在地上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依旧大摇大摆端坐在主位上的少年公子对此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慢条斯理坐在那里研究那只暖玉茶杯,至于那杯中用朱氏府上最好的茶叶沏出来的茶水,他就只是闻了闻就失去了喝一口的兴趣。 他刚开始也分不清什么样的石头算得上“上好”两个字,就只管瞧着那些模样周正的石块往回搬,后来搬得多了才大概能看出点门道,知道了大约什么样的石头容易受待见。 那中年美妇人笑了笑,二人又再客套一番之后分方落座,只是还不待作为主人的朱氏家主朱建棠先说什么,那个从进门来开始就一直在上首坐着没挪窝的十余岁少年公子却已将那暖玉制成的精致茶杯随手放在身侧方桌上,抬了抬眼皮,懒洋洋问道:“朱家主,最近这镇上陆续到来的外乡人有没有已经做成了生意的?”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有次少年搬着一块好不容易挑出来的四方四正的石墩从柳家大宅正门所在的清水街上路过,在拐角处正巧碰上那位柳家小少爷柳清辉跟朱家的小少爷朱禛俩人带着一帮家仆将那个彼时也还是孩子的赵继成挤在墙角,言语难听,指指点点。 朱氏主母满身横肉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姿态猛地颤了颤,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汗珠,她硬着头皮将儿子拉到身后,一贯横眉冷对的胖脸上挤出一个可称“谄媚”的笑容,朝那老妪讨饶似的笑了笑。 可惜他力气不够大,掰不过那个从小上山下河搬石头背柴火的贫寒少年,最后仍旧是努力半天,毫无用处。 这好像也是那位主要是靠卖书挣钱的说书匠一贯的路数,大概是为了拉拢客人,所以这位路先生每每说书说到精彩紧要处就开始挖坑卖关子,从不说完下半段…… 顾名思义,五方亭就是五角五面五根立柱的造型,亭口朝东开,左右两侧的立柱上各挂一块墨底金字的竖匾,合起来正是一副胜迹联。 云海间的掌柜姓范,是个体型富态、面相和蔼的老人家,看重客栈门外的官道,做的就是来往过路人的生意。 少年是想去客栈那边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买卖能做?比如去捞几条鱼或是抓几只野味,或者实在不行就去山里砍一捆柴火,送到客栈后院,都能换到数目不等的几颗铜板。 不出所料,小胖子朱禛在看到那个坐在首位的锦衣少年面现挑衅看着自己说出来这么一句的瞬间如同屁股下面扎了根钉子一样从座椅上弹跳而起,一巴掌拍得椅子旁的茶桌砰砰作响,而小胖子根本不管手掌上传来的刺痛,只管朝着那同龄的少年怒目而视,大有他敢再说一句就要动手的架势。 此刻,在五方亭边堵住楚元宵去路的赵继成才不管他面前的贫寒泥腿子在想什么,只是双臂抱胸好整以暇看着他,一脸讥讽道:“姓楚的你这又是准备去收谁的命了?我们盐官镇屁大点地方,可经不起你如此祸祸啊!”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个赵继成再碰到他这个同龄人时就总是没有好脸色,也不会好好说话,而且多少年如一日就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一直被死死拽住的朱家主母也在同一刻挣脱了来自丈夫的控制力道,赶忙跳了过来,一把扶住了她惯大的宝贝儿子,肥胖的身躯在这一刻看不出一丝的迟滞和累赘。 刚从座椅上跳起来的小胖子朱禛一瞬间如遭雷击,面色肉眼可见地憋成了猪肝色! 坐在首位的锦衣公子面上似笑非笑看着那个被扶着大口喘气的小胖子,轻描淡写道:“朱禛是吧?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柯玉贽,来自一个叫作水岫湖的仙家宗门。” 要想知道后来事你就得掏钱买来他书摊上的那些书自己去看。 “外面的世界比你们这座小小的盐官镇要大得太多太多,你以为在一个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乡下地方混一个‘小霸王’的名头很了不起吗?其实在我眼里你连作个蝼蚁都不太够格。当然,我可能在某些人的眼中也是不太够格的蝼蚁,但是至少在此刻你是站在矮处的那一个。” 被突然揪住衣领的赵家子不知道是因为喘不过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脸色在一瞬间憋得涨红,半天讷讷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双手使劲想要把楚元宵那只手从他的衣领上扯下来。 不受乡邻们的待见,他就一个人远远蹲在听书的人群最外围,津津有味听那说书先生说上一段,不打扰谁也从不主动上去讨人嫌,只远远听着,差不多要散场前先一步自己早早离开,免得受人指指点点,好听不好听的话都不听就是。 小胖子朱禛就在那一瞬间如释重负,全身脱力让他不由地一个趔趄。 站在正堂中间还在互相客气的那个中年美妇和已经开始拱手抱拳说客气恭维话的朱氏家主似乎对身后这一连串的细微变故都毫无所觉。那朱氏家主微微躬身,抱拳笑道:“夫人不必如此客气,三位贵客都是出尘入云端的仙家贵人,不是我等山野俗人可比,坐在上首大是应该,万不敢讲究俗礼。” 说到这里,这个嘴损的不是一星半点的赵家子又笑眯眯道:“我估摸着就你这个名声这辈子都别想着能讨个媳妇过日子了,去凉州城里当个大茶壶说不定还能有机会找个年老色驰卖不出钱来的老女人搭伙过日子,人家过瘾你也不用钱,一举两得嘛!” 见到抱着石头过来的贫寒少年,那两个富家少爷暗骂了一声晦气,然后就带着人离开了,而彼时被挤在墙角里手足无措的赵家孩子也还年幼,红着一双眼睛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一言不发,远远看着确实也挺可怜的。 少年楚元宵从小到大,要是肚子不饿又有闲工夫的时候,偶尔也会去盐官镇那边听那个姓路的说书匠说书。 小霸王朱禛对于不能去乡塾这件事本就有些不高兴,再搭眼一瞧这位所谓“贵客”是这么个德行,就更不高兴了,板着一张脸就准备骂人。 那中年美妇恰恰在此时正端着茶杯饮茶,水袖后的美艳面容在听到儿子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忍不住轻皱了皱眉头,但最后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作未闻。 客栈的名字叫云海间,既能打尖,也可住店,是小镇上唯一一间做外乡人生意的铺面,临街的门面是三层木楼,背后还有个后院,里面单盖了几间平房,柴房、灶房都在其中,院中还有口水井,离着前院木楼最远的那两个角落里分别还有马厩、茅房,各式配置一应俱全。 结果还没等他打完招呼走出去几步,迎面就碰上了一个姓赵的少年,锦衣玉带,富贵逼人。 这座占地极广的十字路口东北角上有个开着一间书铺又在门口摆摊卖书的说书匠,时不时会在卖书之余敲一敲他手里那块惊堂木然后说上一段书。 也是在这种听书的过程里头的某一次,他偶然听那位路先生提起过,说按照天下规制,像五方亭这类的凉亭多为四六八面,很少听说过谁家有凉亭的亭角是修成单数的,因而眼前这座凉亭之所以修成这样,那是有些仙家讲究包含在里头的…… 吃饭可以靠山山水水,但是来钱的门路就只能用这种与人打交道的方式,好在云海间的范老掌柜是个厚道人,也是镇上少数几个不信那个天煞孤星传言的人之一。 至于这个讲究到底是什么,那位说书匠好像是刻意卖关子一样并没有说完。 有人说五方亭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亭口横额上的那“五方”二字,也有人说是因为盐官镇的百姓都是从五方汇聚而来的,说法不一,反正各有各的道理,相持不下,多少年都没争论出个确定的结果来。 还有最后一个就是柳家那位如似玉的大小姐柳清秋了。 这个赵家少年郎全名叫赵继成,他爹赵裕是小镇上除了那柳朱陈李四大姓的家主以外最有钱的次一等财主中最拔尖的一个。 这对于往日只能上山捡柴或是去镇北的玄女湖那边摸鱼但其实换不到几个钱的贫寒少年来说,这可是个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只是柳家这收石头的买卖也仅仅做了几个月就不做了,这还让少年可惜了好久。 …… 楚元宵看着他那涨红的脸色和渐渐开始有些慌乱的眼神,突然觉得很无趣,微微放缓手上力道,低声警告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爱跟我过不去,但我警告你以后不要拿我的家人开玩笑,虽然他们不在了,但我还没死呢!” 楚元宵准备去一趟镇上的那家客栈,位置在小镇的最西头,坐北朝南,正好与镇子最东口坐南朝北的楚家院子位置相对。 楚元宵自幼家境贫寒连一双鞋都买不起,更没有钱交得起进乡塾读书的学费束脩,自然也更不会那个冤枉钱去买本他看不懂的书回来。 只是还不待他有所动作,壮实的胳膊就猛地被另一只肥硕的大手拽住,朱禛那位当主母的娘亲先是狠狠瞪了眼自家这个不省心的儿子,转而歉意地朝着主位那边看了一眼,眼中歉意之色背后还带着一缕掩藏不及的惊惧。 路过五方亭的时候,少年刚从那位说书匠的书摊前经过,姓路的说书先生还笑着跟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所以他也不知道那五方亭究竟为什么会不合规制?又有什么仙家讲究? …… 朱建棠见状微微垂眸,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思索,只是也算见惯市面的朱氏家主面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从善如流将注意力转到那少年身上,斟酌道:“回禀柯公子,就目前的消息来看大多数的仙家都还在试探和观察,尚未有人真正出手与镇上人谈过生意。” 盐官镇本是晒盐的盐场,所以小镇造型四四方方,镇上不到四百户的人家院落都是以原来盐场的盐田为地基,盐田田埂转化而来的纵横街道分南北向和东西向各有七条,又都是以中间位置的那条主街为中线。 一直没什么声息的年迈老妪微微皱了皱眉头,厌弃地收回了目光,似乎连多一眼都不愿意再看那张满是横肉的肥脸。 毕竟贫寒少年那命硬克人不偿命的名头好歹是有些唬人的,可他赵继成却就只有站着挨欺负的份! 楚元宵眼看着那赵家子故意堵住自己的去路,也没有打算轻易放自己过去的意思就有些头疼,他一直不是很明白这个赵继成为什么总爱跟他过不去,从小就是。 坐在朱禛一侧的那位朱氏主母看到自家宝贝疙瘩如此形色不由大急,眼看着就也要跟着跳起来,却被坐在她另一侧的丈夫一把死死拽住,还被甩过来一个极其阴翳的警告眼神! 那时候少年年少腿短,每趟搬不了两块,每天走不过来回两趟,但贫寒少年搬石头搬得乐此不疲,毕竟但凡那位柳氏胖管家能瞧上一块他搬来的石头,他就能立马换到实打实的铜板在手里! 另一个是学塾里那位负责给镇上没到一定年纪的少年少女们教书的塾师崔先生。小胖子朱禛是个一贯不服天不服地的主,但是自打进了镇上乡塾见到了那位温文尔雅满腹经纶的塾师崔先生之后却意外地很是羡慕,总爱念叨一句“崔先生学问大,跟我娘能坐稳当家主母一样,也是靠本事吃饭的人,老子服气!” 朱禛一贯混天混地全然不是读书的性格,能踏踏实实进乡塾读书有一半是因为乡塾那位学问极大的崔先生,另一半原因则是因为很早前初进学塾的时候先瞧见了那位端坐在书桌背后安静温书的文静少女柳清秋,多方打听才知道她是柳家的大小姐,跟那个与他齐名却不被他瞧在眼里的柳清辉是亲姐弟。 贫寒少年有些无奈,每回见面第一句话都是这同一句,他都已经懒得反驳了。 少年赶忙也跟着点了点头,与人回礼。 这位朱氏独子只觉肩头犹如被压上千斤重担,浑身骨骼嘎吱作响,仅仅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就双腿一软重新重重砸回了身后的椅子上。 上联说:“乾坤阴阳,太极生两仪,四象齐聚”; 下联是:“天地无极,五行衍百物,道在万方”。 只要少年不招摇不影响到客栈的生意,范掌柜就还是很愿意乐乐呵呵与少年做一做买卖的,毕竟这个孤苦贫寒的少年人历来实诚,送到客栈的东西总是物美价廉,很有赚头。 重新伸手把玩着桌上那只白玉茶杯的少年公子闻言不置可否,微微一笑之后突然转头盯着那个坐在正堂门口位置的小胖子,面含挑衅语气轻佻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朱家主,本公子在来之前就听说你们镇上有个柳氏,还听说他家有个跟本公子年纪相仿的姑娘长得很是不错,你觉得她够不够格给本公子当个暖床的丫头?” 只可惜赵家发家的年月不算久远,也就是在赵继成他爹这一辈上才算正经脱出泥腿子的行列,所以赵继成这家伙虽然锦衣玉食不愁吃穿,但在如大姓柳氏的嫡子柳清辉、还有朱氏的嫡子朱禛等那一伙富贵公子眼里,他们赵家就只能算是个暴发户,他赵继成也就是活脱脱一个“穷儿乍富脱不了泥相”,不受待见甚至比楚元宵这个顶着个天煞孤星名头的纯粹泥腿子更甚些许。 那个从开头就只是挑衅一句的富贵公子在这一连串的整个过程里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看那个小胖子一眼,只是饶有兴致拨弄着桌上那只白玉茶杯。 那位朱氏家主朱建棠则是在听到这远道而来的仙家贵公子突兀说出这么一句不衬身份的话的那一瞬间面色大惊,他倒不是担心那柳氏的长女,而是豁然转头看向了自家那个惯大的宝贝儿子…… 亭口上方的立檐下挂着一块同为墨底金字的匾额乃是对联横额,内容四字:“五方揭谛”。 当年老酒鬼刚刚过世的那段时间,镇上大户柳氏那边放出消息说是要钱收上好的磨刀石去凉州城那边卖,镇上谁家有这样的石头都可以拿到柳家大宅后院的偏门那边去换钱。 他攥着对面衣领的拳头又紧了紧,语气很硬但声量刻意放低了些只有两人能听到,“你从来都不愿意别人提到你爹的瘸腿,也不愿意别人说你娘痴傻,这些我不是不知道!可以前不管你怎么找我的茬我从来都没有还过嘴,任你高兴!但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你说这种话我都不会还手的?我是不是命硬克人我不知道,但我能保证如果动手打架的话,你连趴在地上找牙的机会都没有,不信你可以试试!” 赵继成打量着少年的表情,像是恍然大悟一样突然笑道:“哦对了,你看这楚馆青楼四个字是不是跟你本身就很有缘?是不是就很衬?” 被突兀问话的朱氏家主微微愣了愣,转头看了眼坐在他对面的那位风韵正盛的富贵夫人,却见她只是云袖遮面端着茶杯正在品茶,对于那少年公子的问话毫无意外,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今日,因为府上要来贵客,朱禛他爹大清早就派人去了乡塾那边替宝贝儿子跟塾师崔先生告了一天的假,所以小胖子朱禛就没能去成乡塾,而是不情不愿呆在家里跟着爹娘一起迎接贵客。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面色各异。 这个买卖,小镇上有手艺和有正经营生的人都不太看得上,但彼时四处踅摸光景吃一口辛苦饭的贫寒少年却极愿意天天走出镇子西口三里地去一座名为“金柱”的石崖那里搬岗石。 富贵少年淡淡看了一眼那被他摔碎的上好玉器,又将目光挪回那个面色难看的小胖子,笑道:“你看,你朱家视若珍宝,只有贵客中的贵客上门才舍得拿出来奉茶的清云杯,如此珍贵的一套暖玉玉器却被我摔没了一只,一套价值连城的茶具就这么成了残缺品,你要不要问问你的家主父亲敢不敢找我的麻烦?” 不等那个还没捯匀呼吸的小胖子说话,吊儿郎当坐在首位的锦衣少年就再一次笑着开口:“我本以为你连第一关都撑不住,却没想到你这百多斤的肥肉倒也不算白长,资质还算不错,也算有点骨气,所以今天本公子就好心再额外多教你一个道理。” 锦衣公子说完了这一大段话之后,这才微微侧头看了眼那个又恢复成一派和煦面色的朱氏家主,笑问道:“朱家主以为本公子今天教给你儿子的这个道理,值不值得一套清云杯?” 他好像也不怕他那个天煞的名头……有事没事路上遇见就总爱寻他的晦气! 贫寒少年有时候闲着没事的时候也会细细琢磨自己到底哪里得罪过这个同龄人? 但想来想去也就只想到过一件事算是个由头,而且还不是自己故意的,只能算凑巧碰上他出丑而已,可那也早都是过去六七年前的事情了,要不是少年记忆力一贯很好的话绝对早都想不起来了。 两条主街交汇处有一片占地很大的空地,正中位置修建了一座名为“五方亭”的凉亭。 几乎同时,那个一直站在锦衣少年座椅身侧悄无声息的老妪犹如嘲讽一般冷哼一声:“哼!” 他同样也看了眼还抱着石头一脸迷茫的楚元宵,然后就跑了。 柯玉贽轻轻伸出来两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道:“那么要怎么样在这种人外有人的江湖中间不被人欺负呢?其实无数江湖人无数代传承总结到最后就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你比所有人都厉害,还有一种是你比所有人都有钱,拳头大或者能用钱砸死拳头大的人,就是所有江湖人唯一的出路!” 赵继成将少年的表情看在眼中,如出一辙的无趣,从没点有情趣的反应,但他也没有要罢休的意思,继续讥讽道:“我听说像你这种命格的人就适合去那楚馆青楼勾栏火炕去当个大茶壶,命硬扛造不说,说不定还有机会一饱眼福不是?” 直到那小胖子硬顶着他身侧的嬷嬷放过去的千斤重力重新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又硬挺了几个呼吸之后仍没有要倒下去的意思,那锦衣少年才缓缓将那个白玉茶杯拿起来,另一只手随意挥了挥。 话虽然如此说,但是说话的少年公子却懒得看一眼那个有些绷不住情绪弄得面色略显阴沉的朱氏家主,只是继续笑咪咪看着小胖子。 “如果你有那个荣幸如你的家主父亲所希望的那样成为我水岫湖的弟子,我希望你能记住我今天教你的道理。” 根本没有余力注意父母动作的小胖子在下一刻也确实不算埋没了他多少年里顶在头顶的那个“小霸王”的头衔,尽管脸色越来越诡异,也尽管额头上汗渍越来越重,但是他丝毫没有要认怂的意思,依旧死死盯着那个坐在首位的锦衣少年,扶在椅背上的双手青筋暴起,脸庞两侧同样鼓起两道狰狞的肉瘤,硬扛着某种压在他肩头如山的重力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并且就那么直挺挺站在原地,牙关紧咬唇角渗血也仍旧宁死不坐! 此时朱氏大宅的正堂之中落针可闻,只听得见那小胖子朱禛粗重的喘息声和牙齿交错发出的咯咯脆响! 说罢,贫寒少年一把将那赵继成推到一旁,然后冷着脸从他面前经过,往镇西的云海间那边走去。 被推到路边的赵家子看着那个泥腿子一步步走远,脸色一点点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 过了好一会儿,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砰砰直跳的心绪,却在转过头时碰巧看见那个坐在书摊后竹椅上捧着一把精致小巧的茶壶喝茶的说书匠正饶有兴致看着他! 赵家郎在这一瞬间脸色变得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他恶狠狠瞪了那说书匠一眼,然后一句话都没能再说出口,直接转身跑开。 书摊后,姓路的说书匠看了眼那个狼狈的赵家少年,又看了看已经走远几乎看不见背影了的姓楚的孩子,微微笑了笑,低声喃喃道:“是谁说仓廪实则知礼节?又是谁说的人穷志短?” 第5章 少女 月落日升,一夜又过,天高气爽,春风将近。 大清早,天刚蒙蒙亮。 小镇东口再往东一步就要出了镇口的街道尽头,一个红色斗篷罩身的白衣少女背对着南侧楚家的院门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神情清冷,天生丽质。 少女此时已将昨日背在身后的那柄带鞘长剑挂在了腰间。 远远观瞧,那连鞘长剑铸艺简朴,剑首略显方正,无穗,造型硬朗,不像是小姑娘喜欢的风格,却稳稳当当成了这少女的佩剑。 少女此时的注意力全部都在那口挂在老槐树上的大铜钟上,钟形古朴,纹理斑驳,钟体上隐约可见兽面纹、云纹、龙凤纹之类各钟纹饰不下十几种,交相错杂。 铜钟内壁上亦刻有铭文,少女微眯起双眸仔细辨认,但依旧看得不太清晰,似乎是有“天罚”二字,其余的就看不太清楚了。 大约是因为过于专注,少女似乎都没有听到身后院落开门的响动。 西凉地界气候严寒,万物生发的时节来的比较晚,此时的盐官镇方圆刚刚开春,绿意尚薄,显得略微有些荒凉,一袭大红色的身影在这样的景象里就显得分外惹眼,犹如青龙睁眼,又像是荒野开春之间的第一抹生机。 小镇少年开门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传说玄女湖的水是从更北边的大山里头流过来的,到了玄女湖停上一站后再通过一条名叫蓬英的小河向南弯弯绕绕流过盐官镇,再绕过镇子南街正对着的那一大片红枫林之后流向更南边的遥远地方。 这座山头的上半截高耸入云,常年都隐藏在一片迷蒙的云层之中,没有人知道那里有什么,也没有人敢爬上去。 中年塾师转头深深看了眼这个历来脑子比较活泛,功课也很优秀的小镇学生,随后转身面朝凉亭门外,视线穿过长长的小镇东街看着镇外那座直插云霄的孤绝剑锋,张口轻轻吐出了四个字。 炮八平五,最常规的开局。 少女不信这些,她一贯觉得拿“命该如此”这类的胡话糊弄人是最没出息的说法。 —— 楚元宵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搭话,又觉得这样会打扰到那个姑娘的认真观赏。 告辞离开的佩剑少女渐行渐远,走出去几十步之后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缓缓回头看了眼那个已经出镇东去的少年背影。 两个读书人,一个教书,一个卖书,平时并没有怎么见过面,今日倒是互相对视了一眼,点头致意,别无多言。 说书匠买卖做久了,自然也精通察言观色的本事,知道少女对他精心摆放在书铺外书摊上的这些书籍没什么兴趣,于是又赶忙起身,殷勤礼让,邀请少女进书铺里头去瞧瞧。 少年稍稍松了口气,但依旧还是字斟句酌、小心翼翼,毕竟这样的机会不多,他从心底里还是暗暗希望能让先生记忆深刻一些,“先生,学生觉得这副联取字取意力求广大,目的自然是为了营造气象,只是这联在横竖之间……不太搭,放在这小小的五方亭……似乎……也不太衬。” …… 中年塾师转身,看着已经起身的学生,笑道:“下回想挨打的时候还是看人家姑娘的脸比较好。”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在小镇李氏那边听说的那个外乡人捡回来的外乡孤儿应该就是他了,还说他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最好不要接触太多。 “说来听听。”儒士笑着点头示意,手中折扇指了指石桌对面,示意少年可以坐下回答,“还是老规矩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也可以说说你对此事的看法。” 学塾里,一个弯腰驼背住着拐杖的老先生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给端端正正坐在学堂里的小镇少年们讲书:“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心以得之……” 盐官镇上有个世代流传的说法,不能随便爬那座名字里头有个“龙”字的山头,否则就会触怒龙王爷然后落一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少年以前虽然上山下河哪里都去,但从未细心多想过,可自从上次那个打着红色的油纸伞跳上他家墙头的年轻人来过了之后,少年才开始留心起一些东西。 “……有一群来自一个叫作水岫湖的宗门的仙家落脚在镇南的朱氏家中,朱禛昨日告假没来乡塾应该就是被他爹留下迎接仙门贵客的……” 少女到了书摊前,那说书匠睡梦中大概也能感觉到有人光顾自家生意,一骨碌从摇椅上坐起身,同时赶忙将扣在脸上遮阳的书籍拿下来,随手摊放在面前书桌上,坐直腰板,身子微微前倾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外乡小姑娘,笑着拉拢生意:“这位客人可是看中什么书了吗?您别看我这买卖不大,但我保证所有书籍都是官刻正本,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中年儒士笑了笑,制止道:“嗯,可以了,理不可说全,多说无益,你可以直说结论。” 少年并不是个犟种,所以自然一直都是听话照办的,而且实际上玄女湖里的鱼有很多,也不需要他离岸太远,但他有时候坐在湖岸边也会好奇那个玄女种荷的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反正老酒鬼还活着的时候每每听见旁人这么说就总是嗤之以鼻,骂一句胡说八道、狗屁不通! 官道从镇西口的云海间门口出镇子再往西三里地有一座孤零零山崖石名为金柱崖,长宽高各有上千丈但四面全是断崖,人根本上不去,活像个拦路虎。 正自犹豫间,那个少女大概是也察觉到了身后有人,她转过身来看到少年的面容时微微愣怔了一下,又有些恍然,用依旧不太熟练的河西方言开口道:“你住在这里?” 千说万话都无益,糊口过日子才是正经生计,他昨天还跟云海间的范掌柜商量好了今天要往客栈送几只野味过去换钱的。 儒士目送少女转身缓缓走远,身后传来少年有些担心的声音:“先生?” “西河剑宗。” 镇南,无名巷,北灵观门前。 不过,以前老酒鬼和老梁头都曾先后特意嘱咐过他,那条蓬英河水浅,他想怎么摸鱼都无所谓,但是那座玄女湖的水太深,他想摸鱼可以但绝不允许离岸超过九丈以上,一次都不许! 坐在亭中石桌边的中年儒士微微起身,侧行两步挡在呆愣的少年身前,随后朝那少女拱手微微行了一个儒家揖礼。 中年儒士一边听着少年的说法一边缓步走进了那座凉亭,坐在亭中石桌边的圆形石凳上,对于少年的回答只是笑了笑没有评价,等他说完之后又转了个话题问道:“你知道那些外乡人为什么会来盐官镇收徒吗?” 小镇乡塾的塾师崔先生今天破天荒没有忙着给学生们开课讲书,这位习惯性手提折扇的中年儒士今日少见地走出了那条名为“桃李”二字的街巷,看他步履的朝向应该是去往镇子中心的那座五方亭。 与其如此,她更愿意相信手中那柄三尺长剑,谁不服砍死谁!老天爷又如何? 盐官镇的得天独厚,照不照顾外乡人,见仁见智。 少年恭恭敬敬朝先生行了礼,随后轻轻坐在先生对面,屁股只略微挨了少半边石凳,身姿板正,认真回答道:“盐官镇的布局,并不像是任意排布,或者任由住民随意建造,更像是提前安排好的,虽然是有以原来盐田为界的缘故,但依旧不太合常理。” 儒士走到那个占地极广的十字路口,侧头看了眼东北角上那个一贯捧着一把小巧紫砂壶卖书的说书匠。 少年看了眼先生的表情,继续字斟句酌:“小镇方位很正,四方物象如蛰龙背、玄女湖、金柱崖和红枫林等,虽然名字叫法不一却暗合了四象,而这座五方亭好像是取自九宫‘中五立极’一说,还有那条蓬英河……” 少女走到亭前,认真读了一遍挂在亭门两侧的那副对联,又抬头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挂在亭口上方的“五方揭谛”四字,左手一翻,那本书册莫名消失不见,抵住剑镗的右手拇指微微加重力道,长剑尚未出鞘,已有丝丝缕缕的剑气缓缓从稍有松动的剑鞘口中溢散开来。 少女视线并未过多停留,随后又移动到说书匠放在桌上的那把小巧紫砂壶,这一次好像是有些兴趣,又多看了几眼。 少年没懂。 少女微微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之后才松开右手,继而双手抱拳,回了一个武夫礼数,这就算是双方打过招呼了。 中年儒士面无表情,只是手中折扇在棋盘上微微一点一挪,炮六平五,马后炮,将! 走出桃李街的中年儒士身后还跟着个少年,衣着朴素,面容平静,应该是学塾内的学生之一。 少年说到此处时终于有些坚持不住,手下弈棋的动作微微一顿,面色潮红,气息不顺。 五方亭中石桌的桌面上刻有一副棋盘,一副木制象棋常年累月摆在那棋盘上供在亭中休憩的人们对弈打发时间,也没人会收钱,只要临走时再摆放回原位即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少女最后还是没有将话说完,她简单同少年打了个招呼之后就转身往镇子西侧那边去了。 他没读过书,也不懂风水易理之类的讲究,但好歹脑子还算活泛,想起那些在小镇上流传多年的说法,还有那个姓徐的年轻人一家,包括带大他的那两个老人以前对他反反复复的某些叮嘱,还有镇中心的那座在那个说书匠口中不合规制的五方亭……就隐隐约约有了某种莫名的感觉,是不是这些事情也应该是有些什么别的说法? …… 说书匠脸上盖着一本“天工制略”四字封面的书本用以遮阳,躺在晃晃悠悠的竹制摇摇椅上神游太虚。 少年若有所思,缓缓点了点头,“有些猜测……” 前些年镇上有个姓徐的年轻人不信这个邪,不顾旁人的劝阻执意上山,结果一大群人盯着他进了那半山腰的云层,却再没见他下来,后来这许多年,山还是那山,云还是那云,但那个姓徐的犟种却再没有回来。 少年的面色有些难看,嘴唇微微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韩元赋有些紧张,他以前从未跟着先生单独出来过,平时能跟着先生进出的大多都是大姓陈氏的那个嫡子,姓陈名济的书呆子。 坐在对面的少年下意识伸手,马八进七,但并没有忘了还在说的话:“学生猜测,盐官镇应该是个什么阵法,对镇上一定岁数的镇民有好处,而且是关于仙家修行方面的,仙门收徒主要的目的可能也是因为这个。” 少年点了点头。 塾师摸了摸鼻子,面色古怪:“江湖规矩,盯着仙家修士的兵器尤其是剑修的,意同问剑。” “还有镇南的赵继成他们家里好像也来了人,学生之前曾有过猜测,赵继成他爹当年独自一人离开凉州之后可能就已经进过仙门,但是为什么瘸着腿回来,还有赵继成他娘为什么有些……痴傻,应该都是与那座仙门有关,但他家昨天来的那些仙家是不是来自他爹当年去过的那座仙门,还看不出来……” 小镇出东口顺着官道再往东三里地,有一座挺拔峻峭名叫蛰龙背的高耸剑山堵在官道尽头,因为山势高大,官道跨不过去就只能从山脚下绕过去才能往更东的方向延伸。 崔先生看了眼亭口上那一副胜迹联,侧头问那个随行而来名为韩元赋的学生道:“你对这副联可有什么看法吗?” 凉亭中,中年儒士侧头看了眼石桌对面有些呆滞的学生,略微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儒士并不说话,只是不断加快手中折扇拨动棋子的速度。 在乡塾读书的这些年里他一直都很羡慕陈济,但却从没有料到过有一天会是他跟着先生出门,还被先生考校了这样的问题……因为生怕这个问题自己答得不好,所以少年有些犹豫,面色迟疑。 中年儒士见状温和地笑了笑,“无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即可。这个问题不算考校,所以你不用担心答得不好,先生也不会生气。” 楚元宵小时候会去那座玄女湖里或者是从湖里流出来的那条蓬英河里摸鱼拿去镇西的客栈云海间换钱,虽然前前后后拢共也没换到几颗铜板,但倒是让他练出来了一身好水性。 少女也跟着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眼那棵老槐树和那口铜钟,再回头时眼角还挂着一抹若隐若现的严肃意味,她仔细打量了一眼已经出门来站在门口的少年,随后才有些犹豫地开口:“你……” 她又看了眼那个已经快要看不见背影的少年,然后转身离开。 以前不觉得,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姑娘他又觉得这话……好像也没毛病。 从五方亭那边闲逛过来的红斗篷少女缓缓从东往西路过道观门前,在那座刻有“道法自然”的石碑前与一个衣衫华贵、身后跟着一名弯腰驼背低眉垂眸老妪的富家公子擦肩而过,那少年嘴唇微微动了动。 不光如此,后来那个失踪了的徐姓年轻人留在家里的一家人全部病的病疯的疯,没能剩下一个囫囵的! 坐在对面的少年没有办法,只能一边理清言语思路,一边又不得不分心照顾棋局,跟上先生手底下不断加快的弈棋速度。 与此同时,五方凉亭的亭口之外,小镇东街上有一个红色斗篷的少女缓缓从镇东侧往西而来,路过那位陆姓说书匠的书摊时她还特意从主街南侧走到了北侧的书摊前停下脚步。 说书匠大概是终于做成了最近几天来的第一笔开张生意,有些高兴,可能又有些辛酸,面色也有些古怪,拱手笑着朝那已经转身的少女致谢,还请人家读书满意的话下次再来。 …… 少女顺着说书匠的指点看了眼那店门大开却空无一人的书铺,随后朝他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要进门的打算,而是反手随意从面前桌上码放的书本中抽出一本薄薄的书册,付了钱之后就那么随意提在手中,缓缓转身离开。 少年站在门口目送少女缓缓走远,他莫名其妙摇了摇头,随后转身锁上院门,紧一紧身上单薄的旧衣裳,提起斜靠在门口的扁担出镇进山。 说着,他手中折扇轻轻推动石桌上摆放的那盘象棋中的某颗棋子换了个位置。 少女笑了笑并没有说话,视线从桌上码放的书籍中间一一扫过,在那本摊放的《天工制略》上微微停顿,翻开那一页上正讲到:“宋子曰,首山之采,肇自帝始,源流远矣哉……” 儒士轻轻点了点头,但没有出声。 至此,乡民就更加笃定地认为这肯定是那位坐在蛰龙背山顶上的龙王老爷生气降罪了! 当然也就更没有人再敢去那云层里头瞧一瞧,更是连提一嘴的勇气都不再有! 镇中五方亭往北的主街道出了镇子打头有一座望不到对岸的大湖名叫玄女湖,据说是古时候天上玄女种荷的地方。 心分二用,心猿意马,少年很快就额头见了汗,气息粗重,狼狈不堪,但他依旧咬牙坚持,力求棋局不落下风,而之前回答先生的问题已经顺流而下说到了他对之前见过的几家外乡仙门各自的印象和猜测。 带大少年到十岁的那两个老人现如今就都埋在蛰龙背的山脚下,与另一侧的官道一山相隔。 随后,中年儒士继续领着学生前行,最终停在了路口中间的那座五方亭前。 他尽量地想要说得委婉一些,所以到后面就显得有些磕巴。 少年闻言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随后还是止不住某些好奇心思,又问了一句:“先生,她是哪家的?” 少年很自然地将对面少女的表情变化看在眼中,但他莫名觉得这个外乡人不像是个坏人,紧接着又不由在心里暗叹:难怪对面茅草屋里那个邋遢汉子总爱念叨,说是好看的人天生让人讨厌不起来…… 少女没有回头,右手很自然地握住挂在同侧腰间佩剑的剑鞘,拇指轻轻抵在剑镗上,左手提着她随意买来的那本书册,缓步往路口中间的五方亭门前闲逛过去。 说到生计,过去的这些年里,少年一个人几乎已经跑遍了盐官镇周围方圆数十里的所有地方,包括那几十口已经半荒废的盐井附近,自然还有周围的山山水水。 这里面包括他们这些最近才来的,也包括那个来了十几年却命途多舛的贫苦少年。 官道绕过这座山崖石就是直通凉州的平坦大道了,据说到了凉州城站在城头往东看,还能瞧见这座金柱崖和更远一些的那座剑山蛰龙背,远远瞧着像极了登天的天梯。 少女突兀停步,蓦然转身! 在五方亭那边松开的右手这一次直接握住挂在腰间的长剑剑柄,毫不犹豫抽剑出鞘,剑柄在手中转了半圈,而寒光凛凛的剑身则是直接在少女身前画出半轮满月,最后剑尖直指那华服少年! 一直跟在富贵少年身侧的老妪则在少女拔剑之前先一步一把抓住少年肩头,随后骤然脚下发力,一老一少两个人在一瞬间前冲数步,随后一起转身看着那个毅然拔剑毫无犹豫的少女。 少女看着对面那个转危为安之后一脸玩味的富贵少年,眼神冰冷:“你说,我要是在这里砍死你,算不算坏了圣人规矩?” 只消片刻,无名巷内,剑气四溢,如有龙吟! …… 第6章 剑器行 小镇上很少有人能说的清楚,所谓“无名巷”这个名字到底是怎么来的。 有人说,是因为先人们取名时实在想不出来好名字所以就干脆起了个“无名”;也有人说是因为那座属于道门的北灵观的大门就开在这条巷子里所以才叫了这么个名字。 反正没念过书的人不会想这个事,念过书的人踅摸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找谁要这个答案。 乡塾上每次换一位教书先生,就都会有人拿这个问题去请教,各有各的意图,但结果却总是如出一辙,那些个教书先生往往研究了半天,最后给出的答案都是各说各的道理,莫衷一是。 最不一样的说法,是那位如今小镇公认最有学问的崔先生给出的,当初被问及此事时他只是略作思考,然后就笑着说了一句,“都对,也都不对,对与不对,得看问的人是谁。”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就这么看起来有些潦草的一句话就算是把人给打发了。 有人说崔先生这是耍赖,也有人说崔先生学了佛门手段打了个机锋,但不管旁人满不满意,反正那位读书人再听见有人议论时就都只是笑一笑了事,从无辩解。 …… 此刻,在这条名字由来众说纷纭的小镇无名巷内,那座方位恰巧与坐落在小镇东北的乡塾的位置相对的北灵观门前,红色斗篷罩身的明艳少女手中长剑瞬间出鞘,单手持剑,剑锋直指对面那个衣衫华贵的少年公子,剑身锋锐,寒气逼人! 少女先前好像听小镇李氏的人简单说过,眼前这个眼睛不老实说话也不太干净的富贵少年是水岫湖的宗主独子,姓柯,叫柯玉贽。 霎时间,无名巷内一阵阴风扫过,三人身周的温度都开始缓缓下降。 老道人话语的意思像是批评,但语气却饱含欣赏之意,“以你的修为要使出你家师父的绝学是很勉强的,怎的还不惜自毁根基也要强行施为?若是真出了意外,你师父一来得后悔她因为稀罕你的天赋所以提前把压箱底给你,二来她不得亲自提剑上门拆了老道的房顶?” 少女有些烦躁,“不是不能,是不只能。” “所以从这几点上来说,在下其实也不太愿意与姑娘为敌。”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说到此处,古井不波的老道人语气有些戏谑,他笑呵呵道:“过了这么多年,如今贫道看来,公孙先生这是又收了个自己嘛,怎么又是个气不顺就拼命的女子?你明知他们是故意的,不只是冲你也是奔着老道来的,你又何必如此?” 少女从刚才动手开始,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对面那老妇人身上,她静静听完柯玉贽的言语,第一次将目光移开看了眼富贵少年,然后就又转回了目光,随后开口说话时,语气带着某种莫名的意味。 “小姑娘,今日这一场已经算是坏了此地圣人定下的规矩,真要讲起理来,算是我家少爷挑衅在前,而你是动手在先,谁都不占便宜!老身劝你一句,若你能放弃那把刀还有那个少年,那么咱们可以就此作罢,否则就莫怪老身不讲情面了!” 少女微微皱眉,手中一柄八面长剑寒光闪烁,她似乎不太想说话,但还是耐着性子给了一句:“所以就凭你所谓的爱慕之意就可以随意出言调戏旁人?我是有修为在身的,心耳不顺还能拔剑,可如果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呢?你是不是就打算抢人了?” 这位柯宗主还有个算是比较出名的原因是江湖盛传他成名半生,当了一宗之主的年头也不算短了,但时至今日仍旧只有一位夫人,不纳妾也不养外室,夫妻恩爱得很。 如此下来,两人有来有往三四个回合的近身缠斗几乎只在片刻间就已完成,但双方又明显都未尽全力。 明知老前辈是在开玩笑,但少女一贯冷清的面庞上还是少有的有些赧然,俏脸微微有些泛红。 老道长知道少女听进去了,就笑着摆了摆手,“那老道就不留你了,去忙吧。” 语声煌煌! 少女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柯玉贽一瞬间压力巨大,额角隐有汗意,抽了抽嘴角道:“晚辈一时冲动,还请前辈海涵。” “不够?”柯玉贽笑着反问了一句。 这一次她再无犹豫,手中那柄剑身八面的冷冽长剑迎风上挑,一道似有若无的凌冽剑气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迎风暴涨直斩对面二人! 少女出手干脆凌厉,毫无拖泥带水,剑气透剑而出的一瞬间,一声嘹亮的龙吟声响彻整个无名巷! 少女头一次听人当着她的面把欺男霸女这件事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不由地眼中冷意更甚,语气冰冷地说了一句:“所以如果我现在能砍死你,那就是你本事不济,不在乎谁有道理。” 老道士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对少女道:“你倒是可以跟他交个朋友,但是也不要有什么要将他带回宗门的想法,他的身上有些别的因果,最终的去处在这里的事情没结束之前还定不下来。” “行吧。”柯玉贽抽了抽嘴角,想了想之后又开口道:“姑娘你应该知道那把刀的所在了吧?若在下猜测不错,姑娘是不是还有意想要入手那把刀?” “前辈,镇东口那个少年……” 少女冷冷看了眼站在远处那个脸色变得有些尴尬的富贵少年,语气淡淡:“剑修出剑,只分生死。” 少女身前那悬空的长剑也在这一刻极速旋转的同时一化成三,煌煌然如遇分身! 那老妇人在这一刻,原本一直显得有些阴森的脸上终于现出了震惊的表情,彷佛那原本褶皱斑驳的皱纹都被拉平了许多,她蓦然转头朝着同样面露震惊的少年公子暴喝一声:“公子退后!” 老道人洞若观火,笑问道:“还有事?” 如今的水岫湖当家宗主名叫柯万庭,范围放大到天下九洲之中不算很有名,但在西南一隅的金钗洲也算得上是一方霸主。 柯玉贽恭敬行礼,不敢多说一个字,转身带着那老妪迅速离开无名巷。 又因为水岫湖那位颇受荣宠的宗主夫人自打登进柯氏门楣以来这许多年间就只生了一个儿子,自然可想而知这位身为水岫湖少宗主、板上钉钉下一任水岫湖掌权人的富贵少年在讲究一姓传承的水岫湖会是个什么样的身份地位? 但即便如此,少女拔剑出鞘依旧毫无半分犹豫,眯眼看着对面那个嬉皮笑脸的纨绔子如同看着一个死人,“你说我要是在这里砍死你,算不算坏了圣人规矩?” 那老妪见买卖并没有做成,自然而然起手,双手在身前交叠,手指掐诀,看着对面那小姑娘道:“既然你如此不通情理,那就休怪老身不讲情面了!” 水岫湖历来姓柯,从没有外姓人当过一宗之主,宗主之位跟天下大多数王朝正统的皇室帝位一样从来都是由一脉相继的柯氏子弟继承,父传子,子传孙,千秋万代,子子孙孙。 还不等那老妪彻底解决那一道剑气,那个持剑在手的少女举起长剑飞身直刺,锋锐无匹的剑尖在那一道剑气几尽尾声的瞬间直刺在那面罡气墙壁之上。 老道长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缓缓转身“看”着对面两人:“来这里之前,没有人跟你们说过这里的规矩?” 小镇范围之内所有身怀修为之人,无论本地还是外乡人,耳畔如有雷鸣! 少女双唇微动轻轻念出三个字“剑器行”! 这一瞬间方圆之内天地变色,原本因那老妪而微微下降的温度骤然拔高,身处其中,如遇暖阳! 富贵公子柯玉贽此时老神在在就站在两人交战场外,他找了一棵就种在无名巷路边墙根下的白杨树,然后单脚撑地斜靠在树干上,另一只脚随意搭在撑地的那只脚面上,手中轻轻摇晃着一把摊开的折扇。 老道人沉默无语,只是脸色再不复之前看那少女时的和蔼,显得有些严肃意味。 少女由此借力后撤,几个空翻之后,与那老妪拉开一段距离。 老道人说到此处顿了顿,他抬头环视了一圈四周,接着又跟了一句:“包括所有人!” 手提长剑的少女话到此处并没有直接动手,她定定看了眼对面主仆两人,那个少年仅仅是从早已做好动手准备的老妪身后探出来一个脑袋,再看这主仆二人的前后动作和摆出来的架势,更像是……早有准备! 她凝眉仔细想了想,随后反倒是收回了剑锋直指对面的古朴长剑改为提剑在手,随后再次问了一句:“直说你的真实目的,虽然我看你很不顺眼,但我不想打一些莫名其妙被算计的架!” 躲在老妪身后的柯玉贽闻言先是双眸微微一亮,随后又有些头疼,他笑看着对面那个少女,问道:“就不能真的当我是个登徒子?” 锦衣公子柯玉贽还真就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后认真道:“若是能如姑娘一样惊艳漂亮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再说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呢?我水岫湖虽不算最顶尖的仙家但也不是太差,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姑娘能跟着我,虽然我不可能给这样的女子一个正室的身份,但哪怕是个妾室或者是通房,难道不也应该是她的福气吗?” 话到此处,这位坐镇小镇的道家圣人也没有再多说,转而换了个话题,他转头“看”了眼那一对主仆已然消失的街角,缓缓道:“这一趟来此的这些人,有一部分心思比较复杂,具体的目的应该并不单纯,你暂时没有必要与他们起直接的冲突,静观其变即可。” 少女双手动作随之微微一滞,紧接着那三柄长剑复又合而为一,她只得顺势接住剑柄,犹豫一瞬之后提剑在手,没有再进一步动作。 老道人微微叹了口气,淡淡道:“念你年轻,加之今日冲突双方各有错处,今日之事暂且作罢,但……下不为例!” 同样作为仙家弟子,少女多多少少听过一些那个水岫湖的名声,是个山门开在天下九洲最西南金钗洲的仙家门派。 老道士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倒也是个明白姑娘。” 少女面色有些犹豫。 “够了。”少女点了点头。 对面,那个少年和跟在他身后的年迈老妪一起转身,少年自然而然就是被老妪护在了身后。 同时老妇人再不敢有任何托大,干枯的双手迅速交错掐诀,为求速成防守,双手速度之快隐现残影! 听着像是好话,偏又绵里藏针! 持剑前刺,与那老妪形成僵持的少女闻言瞥了眼对面这个一脸阴森诡异的老妇人,毫无惧意,她面无表情语气淡漠给了一句:“本姑娘命好,从小到大,还从没有被人威胁过!” 那老妪此时微垂的眼眸才微微抬起,看着对面那张如似玉的漂亮脸蛋,她眼中闪过夹杂着一缕厌恶与阴毒的阴沉之色,张口说话,刺耳难听。 看到两人对招暂告段落,他笑眯眯看着那个微微在地上捻了捻脚尖卸力的美艳少女,笑道:“姑娘,谈买卖要讲诚意,所以在下不妨与你明说,因为这盐官镇朱氏的原因,我水岫湖已经招惹了一批剑修,所以其实我并不想因为今日之事再得罪另外一波剑修。” 说话间,柯玉贽吧嗒一声合上手中那把摊开的折扇,随后他抬手用扇子轻轻磕了磕鬓角,继续道:“我大约能猜到你是出自西河剑宗门下,但并不是很能确定你究竟师从剑宗内的哪位剑仙?但单看方才你与辛嬷嬷之间的简单换招,不得不说姑娘造诣极高,得天独厚,想必你师从贵宗的名宿前辈辈分不低,不然不至于如此年纪轻轻就能与境界高出自己许多的对手打的有来有往。” 江湖人混江湖,确实很少有谁是真的因为所谓单纯的低级贪欲,有些事需要理由,有些事只靠一个猜测就够。 柯玉贽摇了摇头,并没有再说话。 “就因为这个?”少女似是恍然,好看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抹明悟。 老道人弗一现身就伸出一直苍老干枯的手掌,双指交错在那悬浮在空中飞速旋转的三柄长剑居左的那一柄剑身上轻轻一弹。 那老妪脸色阴沉,念叨了一句“不识抬举”,同时空闲下来的那只手在身后再次掐诀,一道充斥阴森气息的气机在手中瞬间成型,她前踏一步,手中气机直直朝着对面那小姑娘的脸上砸去! 如此手段不可谓不阴毒! “看出来了?”老道长毫不意外,“他有些独属于他的故事需要经历,有些外乡人是觉得他本身也是个外乡人所以不大感兴趣,有些人……” 话音落下,她手中长剑竖起,剑锋在上,剑柄在下,双手摊开的瞬间,那竖直向上的长剑滴溜溜开始悬空旋转。 柯玉贽对于少女杀气四溢的威胁毫无怯意,笑了笑道:“姑娘何必如此?在下只是倾慕姑娘貌美,颇有爱慕之意,难道还犯法了不成?” “来而不往。”少女面无表情。 “所以,我不插手后叙的事情才是你真正想要的目的吗?我不管你是真的不知道某些事还是其实有一手算计,既然你说要讲和,条件随便我提的话也可以,我要求你们立刻离开盐官镇,并且不准带走这里任何一个人或一件东西,接受吗?” 从开始就一直面带笑容的柯玉贽在这一刻终于在面上闪过一抹阴翳,他冷笑了一声,看着那少女道:“姑娘难道非要如此强人所难?” 老道人也不管他,转身看着那个一脸平静的小姑娘,笑道:“老道久不出门,倒是不知道公孙先生门下又收了个好苗子。” 也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这一刻,少女身前突兀出现一个略显苍老的道袍身影,来人手中拄着一直长长的竹竿,正是那个常年在北灵观中闭关修行几乎从不现身的闭目老道士。 与此同时,对面那个面色平静、无声无息的年迈老妪在少女动手的一瞬间,伸出一手向后将她负责保护的那个少年一把推出两人之间的战场,另一只手捏指掐诀,一道护身罡气瞬间成型,如同一面墙壁挡在那劈斩而来的剑气之前! 两道劲气想交的瞬间,如有金铁之声! 至于结果,则是算那老妪略占上风。 少女手腕一转,提在手中长剑自然而然归剑入鞘,她后退一步拱手抱拳:“晚辈西河剑宗李玉瑶,排行十三,见过陆天师。” 那年迈的老妪站在不远处,闻言侧头看了眼自家公子,她皱眉仔细想了想,眼神中有些不赞成,但并未说出口。 柯玉贽手握折扇双手抱拳,认真朝着那个少女拱了拱手,笑道:“故而你我不妨打个商量,只要姑娘放弃对那把刀的想法,同时承诺不插手盐官镇后叙的事情,则在下愿意与姑娘讲和,并且还可以为方才的出言无礼道歉,再承诺送姑娘一份厚礼作为赔礼,条件随便姑娘提便是,如何?” 这一脚势大力沉,如果踢实的话则那老妪必然得断一只手臂! 老妪见状,掐诀捏罡撑起罡气护身的那只手臂握拳后撤,再一拳砸在少女而上踢来的脚掌之上。 那老妇人静静站在原地,又恢复了先前低眉垂眸的样子,倒是那柯玉贽,听见了老道长问话之后犹豫了一瞬便上前一步抱拳道:“后辈水岫湖柯玉贽见过道长,实不敢瞒,来之前都晓得规矩。” 少女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所以在那金钗洲有一首流传甚广的打油诗是这么说的:天下西南金钗洲,江湖纷乱百九流,修行有成人无算,水岫深情砥中流。 少女眯眼冷笑一声,“歪门邪道,胆子不小,你大可试试!” 老道士点头笑着点了点头,道:“排行十三,这么说来,应该还是个小老大?” 这是这个自幼身份尊贵,自来到小镇之后从未低头的水岫湖少宗主第一次向人服软。 老道人笑了笑,“不差不差,公孙先生当年收下十二娘时曾说过,再收徒弟得按闺女收,而且就只收一个给她关门就行了。” 老道人闭着眼睛“看”了眼少女,笑道:“小友天赋卓绝实非泛泛,但以老道看来,今日情形尚未到了要祭出杀招的地步,小姑娘何必如此?” 少女见势也不慌张,顺势后仰下桥,手中长剑上划,在那老妪身前的护身罡气上留下一道莹白的剑痕,她空闲的左手单手撑地,借着下腰的动作双脚顺势离地,左脚直踢那老妇人前伸的那只手肘! 老道人转过头又“看”了眼少女,笑道:“话说回来,你还真是像你师父,小老大当的不差嘞!” 对面的少年闻言直接笑了,“当然。” 少女并不是愚鲁之人,自然听得出来老道长这一大段话里含着的语重心长,于是恭恭敬敬朝着老人拱手抱拳行了一礼,随后才道:“晚辈只是觉得,行走江湖不能时刻都靠着师门余荫,也不能处处都赖着长辈照拂,总有人力不能及之处,彼时再靠自己恐怕就来不及了。” 少女点了点头,行礼之后缓缓离开。 老道人闭着双眼拄着竹竿缓缓走上北灵观门前的石阶,转头“望”着少女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天道承负,因果报应,弟子今日插手俗务,有负祖师传道,希望来日不至恶果,如有天罚,弟子愿一力担之。” 长街之上,萧萧风鸣,冥冥之中,如有回音。 …… 第7章 买卖 迎着正午的烈日,小镇西南玉砌街的街口转进来一老一少一对主仆。 一贯低眉垂眸的年迈老妪亦步亦趋跟在富贵少年公子身后,在无名巷那边时显得有些阴森的脸色此时也恢复了温和。 走在老妪身前的少年公子可能是因为嫌阳光刺眼,于是摊开手中折扇遮在额前,折扇上题字龙飞凤舞功力深厚,内容则是一首名传天下广为人知的诗词,极出名的一句便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他没有回头看跟在身后那位姓辛的老嬷嬷,但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笑了笑开口道:“辛嬷嬷不必如此,今天这一趟虽然没有料到那西河剑宗派过来的弟子辈分会如此之高,但是总体上我们想要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他转身找了一块街边有遮阳的阴凉地走入其中,随后看着街外稀疏的行人低声道:“虽然她竟能施展西河剑宗压箱底之一的手段这件事让我始料未及,也导致我们未能在有人插手之前将她重伤,但这本身也不完全是我们的主要目的,或者也可以说是两可之间而已。” 柯玉贽转头看了眼老妇人平静的面色,改用修士之间传音的方式低声道:“从这个过程上其实能看出来很多事,首先我们已经试出来这里的某些底线;其次是来之前做的功课不算白瞎,能看出来有些事应该是真的;再次就是从结果上说明了只要我们能一直在规矩之内,最好再占住一个理字,那么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说到此处,少年目光微微抬高,看着小镇中心五方亭的方向轻笑一声,用同样的方式继续道:“最后,虽然没能将她重伤,但其实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即便最后有李氏参与,我们准备的后手也应该够了。” 恭敬站在一旁的老妇人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但面色并没有变化,她语气低沉道:“公子有此认知,老奴斗胆敢为宗主与夫人感到高兴,只是老奴不太认同公子为何与那姑娘讲价时要说出‘条件随便提’这等话呢?” 柯玉贽扇了扇手中那把折扇,笑道:“嬷嬷难道觉得那买卖还能谈成?” 老妇人有些不赞同的摇头,皱眉道:“公子莫要责怪老奴冒犯,俗语有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世上很多谋算到最后坏了事,都是坏在一个‘理所当然’上,老奴斗胆请公子细思量。” 汉子看着气急败坏的少年笑了笑,直接往后一靠半躺在竹椅上,提着碗的那只手随手一撇,那只瓷碗就滴溜溜越过两人之间的官道,不偏不倚不轻不重落在离少年不远的空地上,完好无损,筷子都没掉,整整齐齐担在碗口上。 这个老光棍像是上辈子饿死鬼投胎的一样,三年间无论少年给他的是兔肉鱼肉还是山鸡肉鸽子肉,反正只要是吃的,他最后保准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半点,多硬的骨头都能给生生嚼碎了咽下去。 反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要能有一口吃的,少年基本上该学会的都能很快学会,这是一个孤苦少年该有的觉悟。 汉子再次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爱答不理。 少年看着对面两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轻笑了一声道:“有时候废话越少的人反而越可怕!这个道理我现在白送给你,你都不用说谢谢!” 当然,老梁头走了之后的这三年里少年还学会了另外一个规矩,就是但凡是有他一口吃的,就得分给住在对面茅草屋里的那个中年汉子半口,哪怕是从嘴里抠出来的都成,反正就是得分! 此话一出,对面那个富贵少年的脸色终于有了些变化,不再如方才那么和颜悦色,他微微眯起双眸凝视着这个油盐不进的泥腿子,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 仅此而已。 接着,他同样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爱信不信。” “我一贯认为谈买卖谈不拢无非是价格不够公道而已,这个天下从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用价钱来衡量的,人是,物件也是。”柯玉贽似乎对自己给出的价钱极其胸有成竹,傲然一笑道:“当然,你如果不满意也可以再往上加一加,如果不太过分自然也能商量。”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泥腿子野种跟一个乞丐老光棍为邻,全都些上不了台面的下等贱民! 贵为水岫湖少宗主的柯玉贽,得天独厚自幼优渥,他长到如今这么多年里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世上还有如此这般连蝼蚁都不如的下等人。 就比如此刻,少年偶尔抬头看一眼对面,就能瞧见那个邋遢汉子狼吞虎咽的难看吃相。 “你要知道,在我看来弄死你其实并不如弄死一条狗更有趣!” 原本还懒懒散散躺着的邋遢汉子闻言突兀地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看着对面的少年严肃道:“道友,老夫观你印堂发黑目光呆滞,掐指一算你三天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富贵少年压下心头不适,摆出一个自认和蔼的表情与那个还端着瓷碗的少年笑道:“你好,我叫柯玉贽,来自金钗洲。” 蹲在树下的少年应声回头,就看见几日前一行三人经过镇口的那个富贵少年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那个低眉垂眸的老妇人。 那些认为自己站在上风的人们几乎都是用这种俯视的目光看着他,从没有人在意他有什么话想说,也没有人会真心觉得如他这样的孤苦少年能说出来什么值得考虑的事情,给一个看似公道的回应,不过是为了显得和气又亲善一些罢了。 他微微往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看着对面那个他开始有些讨厌的贱民,已经懒得废话了,直接威胁道:“我猜你可能不太清楚用仙家手段弄死一条狗会有多简单!你同样也不清楚一个人真正的悲惨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劝你在我还有耐心跟你和和气气讲价的时候就好好听劝,给你一根骨头就好好叼着!” 楚元宵摇了摇头,起身开始收拾碗筷,一边淡淡道:“没有误会,我对你也不存在什么恶意,我只不过是说了句实话而已。” 两人风卷残云一样各自干掉一碗兔肉炖野菜,懒汉侯君臣身子往后一靠躺在那张破旧竹椅上,随手从身后的茅屋墙上扯下一根茅草开始剔牙,一边打量着对面那个跟他如出一辙的少年。 那老妪闪身让过少年公子的拱手礼,微微弯腰没有说话。 过去的三年里,无依无靠的少年大多都是靠着这种方式糊口,要嘛去山里抓山鸡打野兔,要不去镇北的玄女湖或者是流经小镇的蓬英河里捞鱼…… …… 富贵少年手摇折扇的动作微微一顿,他脸色变得略微有些阴沉,定定看了眼那个低眉垂眸面无表情的老嬷嬷一眼,眼中墨色沉沉,片刻后突然一笑,认真朝老妪拱手致谢:“嬷嬷说得对,玉贽受教。” 跟在富贵公子身后的年迈老妪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冷冷凝视少年一眼,同样转身离开。 “那你又何必非要把话说得如此明白呢?”柯玉贽骤然收起脸上最后一丝笑意,语气凉凉:“我家那位教书先生总是爱说一句‘难得糊涂’,我以前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好,但此刻我突然觉得放在你身上会是个出奇好的建议!” 柯玉贽也不意外,笑了笑转头看着远处朱氏那座气派的门楼牌坊,低声道:“接下来,咱们就要真正开始谈买卖了。” 两人此时都顾不上搭理对面的邻居,各自手中都端着一只破了边的蓝瓷碗,碗里盛了满满一碗兔腿炖野菜,兔子是少年早上进山打回来的。 小镇东口。 那个一直躺在破旧竹椅上一言未发的邋遢汉子闭着眼笑道:“明明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解决问题,你为什么一定要故意激怒那个少年呢?况且你自己明明就发慌的要命,还硬要把人家从不生气勉强能忍一步步刺激成彻底暴怒,你闲的慌?” 说罢也不再看贫寒少年一眼,直接转身离开。 可是等到他几天前猛然发现这个一起厮混了三年多的老光棍竟然是个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之后,再看他那连饿狗见了都得说一声佩服的吃相就怎么都觉得有些不能直视了。 一手好活。 背靠老槐树坐在石墩上的少年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有话说有屁放!” 反倒是一直跟在柯玉贽身后的那个年迈老妪脸色阴冷,语气不善说了一句:“小子,做人得有分寸!有时候贵人给你脸面是你的荣幸,你若还不兜着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可是到今天听你威胁我的时候,你前前后后又是装模做样的笑脸商量,又是冷着脸的威胁,还用了你大概所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想要羞辱我,但其实我反而没有感觉到一点害怕,我甚至从你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 实在是……一言难尽。 以前的时候,少年只以为他是个靠着那几颗铜板过活的打更人,跟他自己一样都是穷鬼一个,所以有自己一口吃的就分他半口,苦命人要填饱肚子不容易,还总觉得有些羡慕姓侯的那一口好牙…… 楚元宵很快就收拾好了两副碗筷,他抬起头仔细看了眼那个一脸傲意的少年公子,过往的十三年间,这种表情几乎是他看过最多的表情。 楚元宵看了眼那个突然说话的老妪,然后把目光重新转回那个富贵少年身上,他突然就笑了:“其实从你们刚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只不过是不想与我这样的人多说废话所以才假装很亲和而已,但是从内心里你其实多一个字都不想说对吗?” “我对你们这里有个大致的了解。”柯玉贽依旧没有表现出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情绪,仍旧是笑了笑缓缓道:“你们这里最有钱的无外乎就是那四家大姓,如果你能答应这桩买卖,我能保证你得到的价钱足以让你后半生都能如那四家一样成为一个绰绰有余的富家翁。” 楚元宵只在瞬间就似乎明白了他说的那桩买卖是什么意思,于是他摇了摇头,但并未明说,含糊其辞道:“家里穷,我没什么东西可以卖的,所以怕是要让公子失望了。” 还不等少年再次问话,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就从西侧的小镇长街上传了过来,“你叫楚元宵?” 看惯旁人眼色的贫寒少年对于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他有时候也会尝试着去理解他们一些,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不愿意与这样的人打交道,这两件事从来都不冲突。 孤苦已久的楚姓少年郎和那个负责小镇巡夜的邋遢汉子一左一右分别蹲坐在小镇出口的路口两侧,一个在那口铜钟下,一个在茅屋门口。 少年先是一愣,紧接着毫不犹豫破口大骂:“老猴子,你他娘的刚吃完老子一碗兔子肉,饭碗都没撒手就开始咒我?良心让狗吃了?” 原本以为他是开玩笑的少年见他如此反应反倒有些心里打鼓,他认真看了眼汉子,小心道:“你认真的?” 手中还端着碗筷的贫寒少年闻言突然有些好笑,他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个浑身透着威胁冷意的富贵少年,笑道:“你知道吗?就在几天前曾有个人站在我家墙头上跟我说他是来收我命的,我当时害怕极了。” 几乎没有犹豫,他还是摇了摇头:“不是价钱够不够的问题,你想要的那件东西对我也很重要,所以你也可以理解为我就是不想做这笔买卖而已。” 楚元宵看清了来人之后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若有所思看了眼对面那个已经开始晒太阳的邋遢汉子,却见那汉子正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转走了视线。 站在远处一直看着楚元宵的富贵少年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那个眼神,于是他有意无意看了眼那个昏昏欲睡的邋遢汉子,但仅只一眼就微微皱眉有些嫌恶地移开了目光。 柯玉贽笑了笑,“此行冒昧登门是想与你做一桩买卖,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 蹲在树下的楚元宵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温和的外乡少年,朝他点了点头,“你好,我叫楚元宵。” 楚元宵静静看着那一对主仆渐渐走远直到转过街角消失不见,才猛然长出一口气,原本绷直的后背一瞬间放松下来,只是还不待他将微微颤抖的手稳住,就听见长街对面突然响起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 直到此刻,柯玉贽终于第一次正视了一眼面前这个泥腿子,他抬头看着天上缓缓流动的白云深吸了一口气,再低下头时又恢复到了最开始的温和,轻笑一声:“受教了。” “你都不问问我要买什么?”柯玉贽挑了挑眉轻笑一声,“如此轻易下结论会让我觉得你对我有些什么误会?但似乎你我这才是第二次见面而已吧?” 贫寒少年咧了咧嘴角,半开玩笑道:“不是你说的我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所以他暴不暴怒有区别?” 侯君臣仍旧闭着眼,淡淡摇了摇头道:“没有区别,我只是好奇你这一出到底是哪一出?” 少年闻言默了默,他端着那两双碗筷缓缓踱步到了茅屋门前,转头望着东面那座高耸入云的挺拔剑山,语气幽幽道:“我在想,既然有些人真的不把人命当一回事,那么如果他被激怒,然后再被打败,他会不会愿意静下心来认真地看我一眼?” …… 第8章 相王府 盐官镇离开主街的某个街角处,一个富贵逼人的少年公子面色阴沉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个亦步亦趋的年迈老妪。 离开主街走出一段距离之后,那个前一刻还黑着脸的少年公子突然淡笑出声。 跟在他身后的老妪抬眸意味深长看了眼自家公子,随后轻声开口问道:“公子何故发笑?” 柯玉贽哼了一声,“我之前一直以为这一趟跨洲远游会很无聊,做几桩买卖捡个漏,然后再带个所谓的修道种子回去便算了事,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一个如此有趣的人。” 这个一身荣华的少年公子脚步不停,只是再不似之前阴沉,反倒有些兴味盎然道:“辛嬷嬷难道没看出来那个少年是在故意挑衅?” 跟在他身后的老妇人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递了一句话头,问道:“公子高见。” 等待回答的少宗主柯玉贽对于身后这句似是而非的奉承也不怎么介意,他一边走路一边带着些思索淡笑道:“我倒是不在乎他为什么要刻意激怒我,蚍蜉撼树而已,他的算计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现在更好奇的是,他有意无意说出的那句有人曾来收他的命……” 说到此处,他突然站定脚步,转过身望着东边的方向,虽然隔着一座座院落,但他彷佛能看到镇口的位置一般,眼神阴翳,语气淡淡道:“我很好奇为什么还会有别人要收他的命?他是跟什么人有仇吗?再者能说出这种话的应该不会是那些只会拿着一把不值钱的破柴刀砍人的乡间莽夫,但是他一个身无长物的泥腿子为什么能在那样的人手底下得以活命并且还毫发无损?” 说话的过程也是这个自诩城府的少宗主思索的过程,他吧嗒一声打开手中折扇,缓缓轻摇的同时继续道:“有所依仗?或者是来人改了主意?再或者这个事情本就是他随意编造来唬我的?” “辛嬷嬷以为如何?”说这句话时这为少年公子才第一次转头看了眼身侧默默无言的老妪。 院中草木尚未发芽,故而略显荒凉,西侧墙根上一排修剪笔直的白杨树光秃秃毫无绿意,三三两两的麻雀在其间树杈上来回跳跃,算是让这一座院子稍微有了些鲜活气。 在这个赵氏少年的记忆中,小镇上没有当着他的面用顺口溜嘲讽过他的同龄人寥寥无几,有印象的无外乎就是那个出了家门好像就只有去往乡塾那一条路的柳氏长女,还有那个住在小镇东口、吃一口饱饭都成问题、身世还不如他的野孩子。 某个一闪而逝的心思被当面叫破,任这邋遢汉子一贯不拘小节也难免有些尴尬,他摸了摸鼻子没好气地反驳道:“谁说老子要赖账了?你不得给老子一点时间让我想想吗?” “兴和洲相王府的声名遍传天下,但从来都是只请外姓客卿供奉却绝不收外姓弟子,这也是天下共知的事情!今日之举似乎……请前辈指教!” 他回头看了眼高瘦老人,只是那老人视线并未看他,而是依旧目不转睛盯着石桌边的两个少年。 身穿天蓝色长衫的仙家少年公子看着坐在对面大约是天生面色阴翳的赵氏少年,勾唇一笑,问道:“赵公子应该早就知道我们的来意了吧?那我就不多废话了,不知赵公子是否考虑好了与我相王府之间的这桩买卖?” 少年深深看了眼已然闭目养神一言不发的中年汉子,最后还是端着那两双碗筷回了家,一番思量过后最终还是选择去了镇中的五方亭那边。 问话的目的很刁钻,某些原因不言而喻。 侯君臣在这一瞬间有些后悔,以前是觉得这个小王八蛋挺有意思所以总爱跟他打趣玩笑,抢他一口饭吃之类的也算是逗个闷子,至于现在嘛……他想赖个账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小镇东口这边,那个邋遢汉子侯君臣在贫寒少年的目光注视中沉思片刻,突然眼前一亮,但还未及开口,一声冷冷的警告声就在他的耳畔炸响:“姓侯的,你若敢胡说八道,小心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廊檐下,清瘦老人依旧面无表情,反倒是那个跛脚的男子在听到自家儿子如此说话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不多时,积雪巷街口那边走进来一个身着天蓝色长衫的少年,身后跟着个高冠博带的清瘦老人,两人缓缓而行到了那一对石狮子不远处就停了下来。 那座恢弘的宅子大门的顶端挂着一块做工精细的金字匾额,匾上面以楷书工工整整写着简简单单两个字,赵宅。 彼时已经三十多岁的赵裕在回乡之后不久就请了小镇上一群木工和泥瓦匠将赵家老宅重新翻修,也就有了现在这座门口挂着“赵宅”二字也算气派的富户院落。 …… ……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算是还了你的饭钱!剩下的就别再问我了,多一个字都没有!你可以滚蛋了!” 来人饶有兴致的看着那个坐得高高的发呆少年,也不打扰。 这几天有那些外乡人来过他们家说要见他,他大约能猜到某些缘由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见他们,但是自从昨天在五方亭那边跟那个姓楚的泥腿子有了真正的冲突开始,他思前想后还是选择了今天留在家里。 一个面色略显阴翳的少年郎耷拉着双腿坐在的其中一只石狮头顶,身后是灰砖青瓦建成的宅子正门,门前五层台阶下来就能到石狮子面前清一色由大如桌面的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 这个简单两字的说话语气好似见了个多年未见的老熟人。 蓝衣少年陈奭笑了笑,他转头朝着同样站在廊檐下的那个清瘦老人笑问道:“强不强的……晁老,你听过茱萸山吗?” 小镇中心的十字路口那边,那个卖书也说书的路姓说书匠依旧躺在路口东北角的书铺前那张竹制摇椅上,一手捧着那把小巧茶壶,一手端着一本并不厚实的古籍善本。 小镇上没有人知道二十多年前离开家乡的那个赵姓年轻人远行去了哪里?只知道他离开了十多年之后再回来时已经瘸了一条腿,身边还跟着个痴痴傻傻的女人。 站在他身旁的少年懵懵懂懂,很显然他并没有那个能耐能听得见先前这两段二人之间狗狗祟祟、语气不善的传音对话,就只是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坐在竹椅上的小镇打更人短短片刻间一连串变幻莫测的表情转换,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 那老妇人依旧低眉垂眸,对于主家少主的目光恍若位居,只是语气平实回了一句:“老奴愚钝,全凭公子思量。” 打更人侯君臣说完这句话之后直接指了指官道对面的那座院门,然后就闭上了眼睛开始晒太阳,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多说哪怕一个字! “请讲。”名为陈奭的相王府少年坐在石凳上微微后仰起上半身,搭在桌边的一只手掌心朝上缓缓抬起,示意赵继成但说无妨。 清瘦老人只是微微一笑,又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最开始是那几家富户的所谓小公子们带的头,比如柳清辉,再比如朱禛……后来就演变成了那些家门修得还没他家后院偏门气派的泥腿子狗崽子们也跟着一起念! 少年赵继成闻言并未直接回答,他凝眉思考了一瞬,又转过头看了眼那个站在院墙边廊檐下的跛脚男人,随后看着对面的蓝衣少年道:“九洲正北的兴和洲有个大名鼎鼎的相王府,这是天下尽知的事情!虽然像我们这样的小地方消息有些闭塞,但这几天下来我多少也是知道了一些的,所以这桩买卖我并不排斥,至于能不能做成……我只有一个问题。” 被老人挡住的中年汉子赵裕叹了口气,满头已经泛着白的发色和脸上纵横的褶皱让这个只有四十岁出头年纪的男人看起来像是已经年过甲。 衣食不愁的赵氏少年自小就不受镇上那四家富贵子弟的待见,街头巷尾见着了就免不了总要被嘲笑一番说他是个暴发户的儿子。 当年被柳清辉跟朱禛两人带着人堵在清水街的街角,又好巧不巧让那个没爹没娘抱着一块石头路过的野孩子撞见的时候,彼时同样还是个孩子的赵继成就开始惦记一个问题。 少年那个被传说成是个走了狗屎运的暴发户父亲名叫赵裕,是小镇上为数不多离开凉州去过外乡的人之一。 邋遢汉子摇了摇头,“没怎么,我就是觉得你这小王八蛋胆子是真的大!对面是什么人你都不知道,多大的手段你也不知道,你就敢这么作死?你还真的是仗着没念过书就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是吧?” 老人表情不变,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好在赵氏少年郎也没让来人久等,微微转头看了两人一眼之后视线又转了回去,说话的内容也就仅仅两个字:“来了?” 他手中正翻着的这册书籍上第一篇的内容就是规劝著文当时的那位千古一帝应当礼贤下士,选人用人应该只论才气不问出身,凡是有才之人尽皆可用,只有如此才能收拢天下为一家之姓! 一个简简单单的道理也能说得入木三分! 洋洋洒洒不到千字,却成了流传世间数千载的千古名篇! 跛脚汉子赵裕虽不太赞成老人的某些言语,但还是默默收回了迈出去半步的那只脚,也抬头看着院中,轻声道:“晁前辈,晚辈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 小镇百姓也是从这座院子上回过味来,原来这个爹娘早死之后就离家远走的赵家子弟离乡多年,虽然瘸了一条腿但也确实是挣到了钱的,而且看样子也就只比那四家稍微差了一些,已经算是很有钱的人家了。 今日的赵氏少年告假在家,吃过了午饭之后就出门来习惯性坐在门口的石狮子头顶上,看着街对面那户人家的屋顶上还没有来得及重新泛绿的一簇荒草发呆。 他侧过头看了眼镇口以外那座挡在官道尽头的挺拔剑山,又看了眼那条从剑山山脚下绕过去延伸向远方的官道,沉默片刻之后回头看着少年稍微有些郑重道:“小子,我重新再说一遍,你他娘别打老子的主意!老子就是个只想混吃等死的乡下打更人,本事一般的很!护不住你也当不了你师傅,要想学本事或者是找靠山你得另觅高人!” —— 那个与前者随行而来的高冠博带的瘦高老人与一个拄着拐有些跛脚的中年男子两人一起双双拢袖站在院子南墙边的回廊下,看着院子中心的一对少年,两两无言。 镇南积雪巷。 赵裕闻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 “怎么?”少年挑了挑眉,笑问道。 侯君臣听罢也跟着笑了笑,随意将椅子上那只脚放下去,然后毫无顾忌抬起那只刚刚搓过脚的手又揉了一把头上那如鸡窝一样的一头乱发。 “我说小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算计?”邋遢汉子抬起一只脚踩在屁股下的竹椅上,习惯性开始搓脚趾间的泥垢一边斜睨着少年似笑非笑道:“再说了,你他娘薅羊毛也不能总可着老子一个人薅不是?薅秃了就他娘的长不回来了你懂不懂?” 贫寒少年闻言看了眼邋遢汉子,又看了眼手中那两副刚刚用完还没来得及洗的碗筷,似笑非笑道:“老猴子,你他娘的不会是想赖账吧?” 赵继成见状淡淡笑了笑,他上身缓缓前倾,一双手臂趴在面前的石桌上,表情有些玩味,轻笑道:“那如果我说将来的某一天,我要拆了他茱萸山的山门,刨断他那所谓仙家宗门的山根气运,到时说不准还是借着你们相王府的名号,也无所谓?” 片刻之后,门口挂匾“赵宅”二字的庭院后宅内,一个身着天蓝色长衫的少年,还有一个面色天生阴翳的少年,两个同龄人在院中石桌边相对而坐。 陈奭转过头看着对面的赵继成,笑着耸了耸肩,还用多说吗? “你们相王府与我们西北礼官洲的茱萸山相比,哪家更厉害?” 柯玉贽闻言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侧头深深看了眼那老妪,然后转身继续前行,如同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道:“所以我才说这个人很有趣,终于让我有了些想要弄死他的兴趣!我很想看看等到他死到临头无计可施的时候,是不是还能像今天这般硬气?另外,虽然那把刀我志在必得,但我是不是也该防一手?免得阴沟里翻船?” 邋遢汉子丝毫不以为意,嘿嘿一笑,同样以仙家传音的手段回怼道:“死道友不死贫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所以这个饭钱老子必须得还!你个老小子能被人当钱使,你就偷着乐吧!” 赵氏少年从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能靠自己出家门开始,后面的这十多年间,他几乎听遍了所有同龄人围着他肆无忌惮的嘲讽吟诵! 说书匠一边看得津津有味,一边正啧啧赞叹,果然古人治书要比今人有诚意得太多,与人说话,劝人听劝,都很用心。 小镇东口,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晒太阳的打更人侯君臣听见身旁少年的低声呢喃,睁开眼睛有些惊奇地看了眼少年。 虽然作此名篇的那位,在人品一事上广为后来数千年直至如今的一大部分文人史家所诟病,但其一身才学又确实无可否认同样熠熠生辉了数千载,单单那一手技法意气皆大成的精湛书法就能单开一脉,绝对称得上“大家”二字! 说书匠正看到高兴处,突然就皱了皱眉头,随后珍而重之将手中那本古籍放在身旁的书桌上,抬头遥遥看着镇东口的方向,眼神冷冷,一言不发! 小镇上与赵继成年岁伯仲的少年人不在少数,几乎人人都会这套不知是哪个王八蛋编出来的说辞! 那就让他来看看,那个奇奇怪怪的侯君臣口中所谓的饭钱,到底值几个钱? 为什么大家都是盐官镇的百姓却偏偏是他要被那伙人针对?明明那个姓楚的野种还不如他呢! “所以你以为我为什么现在还站在这儿?”贫寒少年听着汉子骂人也不生气,反倒笑眯眯看着汉子说道:“你都吃了我三年的饭了,不得交点饭钱?” 你瞧瞧这个说法,根本没比那个姓楚的好多少!或者说他比姓楚的更惨,因为他从没见过柳清辉跟朱禛他们针对那个泥腿子! 但当他准备抬脚往石桌边走去时,却被身旁的老人一把按住了肩膀,耳边也传来老人淡淡的说话声:“赵道友,有些事还是不要太多干涉年轻人的意愿,有时候恶念并不算是纯然的坏事!况且我猜你接下来要说的话必然也不是今天才第一次说,所谓子承父仇,百尺竿头,岂非好事?” 某座大宅门口,一对威猛凶悍的石狮蹲坐在门前台阶两侧,狮头高昂作仰天怒吼状,各有一只小石狮子分别藏伏在那两尊石狮身后,张牙舞爪,气势逼人。 还会有人闲着没事从隔着一整座盐官镇的位置专门穿街过巷跑到他家门口来,就为了大声吆喝这么一段,彷佛欺负嘲讽一个吃的比他们好但日子可能不如他们舒心的同龄人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和炫耀的事情! 所以赵继成从不相信书上写的那句“人之初,性本善”。 今天的赵继成最终还是推脱不过,从乡塾那边请了假留在了家中。 老人笑了笑,道:“你说的是不错,不过既然我相王府能在这甲子之期时来盐官镇做买卖,就说明了我们收你的儿子为府中弟子的事情定非是作假,所以赵先生不必担心我等的诚意。” 邋遢汉子传音回怼完之后丝毫不给对面反驳阻止的机会,直接对着身旁眼神奇异的少年笑眯眯道:“小子,你跟水岫湖之间的这场恩怨,我本事低微帮不上什么忙,你若想找帮手或者是找人出个主意什么的话,可以去五方亭那边转转。” 也是在赵家老宅重修之后不久,凋敝荒废多年的赵氏门中就添了一口丁,是个带把的大胖小子!自然是那个赵裕带回来痴傻的女人生的,也就是现在坐在赵宅门口的这个阴翳少年! 其实最让少年难过的不是那个“脱不了泥相”的说法,因为最恶毒的话大多是说他那个走路需要拄拐的瘸爹和吃饭还需要旁人操心的傻娘的。 少年笑了笑,有些无奈道:“没办法,家里穷啊!我要是有刚才那个姓柯的那样的家底,还用的着像这样四处找援手?这不是没有那个财大气粗的命嘛?” …… 从小时候有记忆开始,街头巷尾就有个让他很不顺心的顺口溜流传,“赵家门,爹瘸腿,娘是傻子饭靠喂,生了个儿子克父母,扫把星投胎暴发户遭罪……” 说罢,他又想了想,接着道:“另外,你家里藏着的那把刀,照你现在的能耐根本保不住!与其强留伤身不如听我一句劝去拿它做笔买卖,有卖有赎的那种,当然水岫湖柯氏确实不是个好买家,但至于说你该跟谁做这桩买卖、怎么个做法、能拿到多少好处,这些就得靠你自己的眼光和本事了!” 老人侧头瞥了眼中年汉子,意味深长道:“赵道友,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年轻人的事便交给年轻人自己去选吧!莫要插手太多,免得于人于己两不宜……” 院中石桌边,蓝衣少年陈奭饶有兴致看着对面的赵继成那一脸玩味又带着些阴森的表情,笑道:“这么说吧,早在来盐官镇之前,我们相王府对你赵继成还有赵家都是有过了解的,甚至我们对你赵氏的了解会比你自己都深刻!所以你大可不必在这件事上反复求证!” 随后,他学着对面赵继成的动作也一样趴在那张石桌上,看着对面淡笑道:“我觉得你倒不如猜一猜,为什么来找你做买卖的会是号称“南北二陈”之一的“北陈”相王府?” …… 第9章 算计 盐官镇五方亭。 这个地方,在小镇上来说一直到都是最热闹的地方,一年四季,冬月午后、夏天傍晚,都会有镇上的老人小孩大小居民在闲暇时来这凉亭中晒太阳或者是乘凉,一大帮人聚在一起聊天吹牛,天南海北地侃大山,或者是听说书匠说书…… 故而小镇上的张家长李家短、无数的新奇故事或是小道消息大多都是从这里传开来去往四面八方的。 贫寒少年从镇东口走到十字路口处时就看见中心位置的那座五方凉亭内围满了人,都是下棋的和看人下棋的。 不光石桌旁的石凳上有人坐,凉亭四周的靠椅上也坐满了人。 听说书的路先生说,这种亭中长椅官名叫作“鹅颈椅”,但是好像还有个据说是有典故的叫法也管这些长椅叫作“美人靠”或者是“吴王靠”,也叫“飞来椅”,很是讲究。 不受待见的贫寒少年自然不会没有眼色,做那种贸贸然进入凉亭的莽撞事,他只是站在街角无人处,放眼打量,希冀着能从外貌上看出来,邋遢汉子给他的那句指点到底是说的谁。 只是还不等他有结果,凉亭那边就有人因为观棋手痒又插不上嘴觉得无聊,所以转头高声招呼那个时常坐在路口东北角的说书匠,“路先生,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说段书来听听?” 端着那把精致茶壶一边喝茶一边看书的说书匠闻言抬头,朝那边瞥了一眼,倒也不扭捏拒绝,笑眯眯放下手中书籍,朗笑一声,同样以高声应和道:“行啊!来来来,各位看官都来往前面围一围,且听我来给大家说上一段,今日的这一段故事可是大有嚼头嘞!不听可惜了!” 原本还在观察人群的少年站在街角里,在这一来一往两声对答过后,他若有所思将目光放在了那个已经起身正襟危坐,等待着看官们围满聚齐就准备开书的说书先生身上…… 富贵少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嗤笑道:“那岂不是正好吗?这里的规矩不允许我们对土著动手,但没有禁止在那些贱民主动攻击我们的时候还不许还手!他若敢来找我,我正好得着个弄死他的理由!” “所以,即便我愿意帮你,你觉得你能拿什么来还欠我的这笔债?” “那把刀事关重大,来此之前早有定计,所以老奴斗胆请妇人该下决心处绝不可有恻隐之心,否则因小失大误了大事反为不美。”老妇语气平淡,似乎只是说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美妇人见状只能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没再深究,继续问道:“那你打算如何解决?” 富贵少年看着老妪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想了想又转头与美妇人道:“母亲,为防意外,此事可能还需要您稍微关注一二。” 说书匠似乎是想要吊一吊围成一圈的听众们的胃口,说到一半突然停下话头端起书桌上那把精致的紫砂小茶壶,对着壶嘴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神神秘秘笑问道:“各位看官可知道这年轻人是何方人士吗?” 只是没念过书的贫寒少年大多都听得懵懵懂懂,虽然偶尔遇上这位路先生说书也会听一段,但都只当是个过门,有时候觉得顺口的还会跟着学上一学,却并未真的懂得过其中意思,也不知道旁的看客是不是能听懂? 柯玉贽微微后仰,智珠在握,冷冷一笑道:“这个地方对我们这些外乡人的限制太多了,贸然亲自动手很容易被针对,但好在他们的规矩里没有说过不允许镇民之间有所冲突。” 少年闻言一笑,“路先生今天说的这段跟以前的不一样?” 一身灰色长衫的说书匠看着少年有些难言的表情笑了笑,也没有打算继续为难他的意思,他用手中折扇在桌沿边上轻轻敲了敲拉回了低着头的少年的注意力,然后淡淡道:“咱们脚下的这块地方,注定了在这里的每件事,都会自觉不自觉的在将来衍生出来很多后叙的事情,你说它是天命昭昭也好,说它是因果循环也罢,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路先生,我从没有能借钱给旁人的福气,也没有那个面子能从旁人那里借到钱,所以我不知道欠人的债是什么感觉,不过欠人人情是什么感觉我还是知道的,并不好受,欠了人情还不上就更不好受!” 屏着呼吸听故事的人群里有人笑着搭话:“路先生,该不是要说这人是咱凉州的吧?” 柯玉贽摇了摇头,“他背后有没有人,或者有什么人,这人又会是什么境界……这些目前都还不清楚,但想来应该不至于太过厉害,否则他也不至于混到如今这般落拓!另外则是有可能,他会用那把刀换一个援手也说不定,请母亲坐镇不过是为了防患未然,避免马失前蹄的后手防备而已,不一定会需要您出手。” 自金钗洲水岫湖越山跨海而来的那一对富贵母子分别落座在院中一棵桃树下的石桌两侧,那个只要与他们待在一起就总是低眉垂眸的年迈老妪,一如往常恭立在那丰腴美妇人的身后,寂静无声。 “你今日欠下的劫数,在将来就极有可能会变成更大更棘手的劫数,连带着今天帮你的和将来帮你的人都得跟着你一起应劫,避无可避!” 说书匠的表情此时有些严肃,再不复之前的淡然笑意,“你得知道一件事,可能在你们普通人的眼里如‘因果报应’这一类的说法像是句随口之言,你可能还会觉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类话更像一句真话……” 美妇人几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表情似乎是有些不忍,轻声道:“死者为大,尤其是我等修行中人,不宜不敬。” “那年轻人手中一把长刀也是他最顺手的神兵利器之一,史书上有载说是‘名冠神都,威服九洲’嘞!各位听听,这说法可是威武霸道的狠了!” 几乎就是下一刻,他就顶着那说书匠极具压迫力的凝视硬着头皮回答道:“路先生,我没有像你们这样的本事,所以我不太清楚您说的那个报应会是什么样?但您说这像是还债,这一点我听懂了。”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那年迈老妪眼皮微动了动,她缓缓睁开了些眸子,低声道:“夫人,可否容老奴说一句?” 这说书匠有胆子敢提小镇上公认最有学问,连那号称书香门第的陈氏都比不过的崔先生的名头,就说明了他说的这光怪陆离的故事不怕对质! 那难不成那什么大能者还真是咱凉州人? 说书匠似乎是为了让故事显得更精彩一些,故而刻意地语气夸张,抑扬顿挫,尽可能的拉住围在周围的看客们的注意力。 “桃春雨饮桃树,一壶桃酒入仙乡,书中曲折咸如意,世上百事愁断肠,五方亭前龙门阵,盐官镇外万万方,劝君开门多仔细,人间正道是沧桑!”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是事实,他连三顿按时按点的饱饭都对付不起,又哪有钱和其他的所谓贵重物,掰着指头算来算去,也就是刚刚从那位去了乡塾的老人还有那个姓柯的富贵少年那里意识到,老酒鬼珍而重之的那把刀能当个本钱,可这位路先生却又说不感兴趣,这就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 少年先是愣了愣,然后又笑着回了一声:“好嘞!” 说书匠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已经有些冷厉,面色也有些阴森,他微眯着眼眸直勾勾盯着少年的双眼,那神情像极了寺庙之中的护法天王盯着跪在佛堂内的鬼祟妖邪。 搭茬的人话一出口,引得周围人一阵哄笑。 说书匠成功引来一众听客的注意力,说书自然就说的更是起劲,一时间口水四溅、唾沫横飞,铁马金戈,刀光剑影,端的是精彩纷呈,引人入胜! …… 后来如何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打败了三界大敌的一代魔尊,然后呢?剩下的魔族余孽如何了? 那位被人群围在中间,端坐在书桌后竹椅里的说书匠,笑眯眯朝着捧场的各位听众拱手致谢,视线有意无意在某几位混在人群中神色莫名的看客脸上一一扫过。 此话一出,周围接连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抽气声! 少年听着隔着一张书桌坐在对面的那个中年男人如此说,就有些为难。 只听那说书匠念完了定场诗,就开始了今天要说的故事:“传说在上古年间,人间并不似今天这般太平!那个年代的天下还不是像如今这般由人族一家说了算,神族伏魔,魔族吃妖,妖族吃人,人死变成鬼,鬼又反过来害人害妖害神,各方之间纠缠不休,大战不断,合纵连横,智计百出,却又成千上万年分不出来个胜负!当年的战况那可端的是个精彩纷呈,生灵涂炭!” 说书匠今日又是一贯的路数,话说一半,吊人胃口! 老妪微微躬身,轻声道:“老奴不敢。” “据说这乱仗打到距今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上的时候,天下间横空出世了一个年轻人,一把长刀在手,斩尽邪魔外道,直叫风云变色,更叫天地低头!” 说书匠也不抬头,只是一边收拾一边淡淡问道:“你是怎么会觉得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美妇人听着儿子的话微微有些皱眉,她不太认同他的用词,斟酌了一下之后柔声道:“玉贽,说话用词不可如此粗鲁,你是读过书识礼数的,怎可将那等无礼词汇宣之于口?你将来还要成为一宗之主,万不可让人笑话。” 他说完一句之后又看了少年片刻,突然摇了摇头,道:“以后别跟旁人做这种不给留自己后路的买卖,要嘛让人觉得你是个傻子,要嘛就是让人卖了,你连给人数钱的机会都没有!” 这句话问的就很有意思。 少年闻言点了点头,撩起眼皮有意无意看了眼老妪。 坐在竹椅上眯眼打量着少年的说书匠,凝视着少年那笃定的眼神,好大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以前可从没听人说过啊! “是,公子。”年迈老妪微微低头应是,然后转身徐徐出了偏院。 少年说到此处时眼中带着些久远的回忆,但语气顿了顿之后很快就抽回了思绪,眼神很快地恢复清明。 美妇人听着他的话再次皱了皱眉头,有些话她说过很多遍了,但他从来没有往心里去过。 鬼王奉魔尊为主,魔尊已死,那鬼王呢?还有跟他们斗了个两败俱伤的妖族又如何了?既然神界看不起人间,后来又如何了? 说书匠笑眯眯放下小茶壶,指了指那个说话的盐官镇民跟着笑道:“颠倒话,话颠倒,说说笑笑图热闹,各位看官莫要觉得惊怪,这位街坊刨活可是刨在了正理上,当年那位气概横秋的人族大能正是咱们凉州人氏嘞!” 柯玉贽回想了一番他之前的猜测,朝自己的母亲简单说明了一下。 美妇人柔声一笑,“辛嬷嬷但说无妨。” 周身的压力无与伦比的巨大,过去这十多年间他从未有过如今天一般浑身紧绷到连嘴都张不开的感觉,但他能听到自己说出口的话音语气很平静,甚至没有任何的起伏。 想看后手?你得买书! 少年今日破天荒没有在说书散场之前就早早离开,他蹲在那间没开门的铺面前,低着头忽略掉所有离开路过的人异样的打量眼光和窃窃私语,直等到人烟散尽才站起身来,犹犹豫豫走到了那说书匠正在收拾准备收摊的书铺前,盯着那位路先生欲言又止。 说书匠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摆摆手道:“你那把刀确实很贵重,虽然在普通百姓眼里也就是把长一些的刀,但在修行之人眼中却是个实打实的宝物,足以让很多人眼红的要命!” 对面的富贵少年有些不耐,但碍于说话的人是他的母亲,所以还是忍住了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最后什么话都没说,一笑了之。 “但是对于像我这样的人而言,因果就是因果,报应能躲过一时绝躲不了一世!现在欠的债在将来或早或晚都必须得还,拖得越久还的就越多!当然,也有些人不在乎这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却从没想过欠下的债终会有他还不动的一天!” 少年点了点头,随后想了想又试探道:“老侯跟我说我家里那把刀最好拿出来做笔买卖,路先生您若是肯帮忙,那这笔买卖我愿意跟您做。” 少年也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没有回嘴。 “以前您只说才子佳人,或者是奇闻轶事,要不就是讲一讲哪里有个贫苦少年怎么一步步挣钱挣出个天下首富,或者是读书读出个当朝状元,从没有说过今天这样神神怪怪的事情。”少年半带回忆地回了这么一段。 富贵少年笑了笑,脑海中闪过了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身影,不在意道:“嗯,一个不知好歹的贱民,不过问题不大,等他尝过了苦头,就会知道什么叫仙家不可逆了。” 他再看着说书匠时略有些无奈,叹息道:“我现在没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东西,仅有的一点本钱您还看不上,所以我确实做不起那种当面付账、钱货两清的买卖,但现在事到临头别无选择,这笔买卖我又非做不可……” 美妇人笑了笑,转头对着自家儿子笑道:“你如此做法,难道不怕那个少年找你拼命?” “如果你运气足够好一些的话,那么我今天帮了你也许就能救你的命,也许能从那水岫湖手底下活得一命,再好一些的话,可能也能暂时一并挡住那一拨真正谋划着要你命谋划了十几年的神秘人,但这并不是说这道劫数就这么轻而易举过去了。” “还有就是您提到了一把刀。”少年说出这句时,语气很是笃定。 说书匠看了看少年,然后用手中折扇指了指身前的书桌和那一大摞又没卖出去的书本,吩咐道:“把这些东西都搬进铺子里头去,找个你觉得合适的地方摆好了再出来。” 片刻之后,大约是等的差不多了,那说书匠也已然准备就绪,左手握着一把折扇拄在桌上,右手提起桌上的醒木重重一敲,这就算是正经开讲了。 说到这里,少年紧紧握拳咬牙,强行支撑自己又往前跨出一步重新站回方才没有退步之前的位置。 眼见人群中不少人脸上摆明了不信的神色,说书匠也不着急,彷佛是为了让自己说的书更加可信,他又抛出了另一个重头戏。 美妇人闻言也没有反驳,柔柔一笑,“辛嬷嬷批评的对,是我小气了些。” 他说着放下了茶壶,捞起桌面上平放着的那把合起来的折扇,一边摆弄一边又道:“但这说的是最近新来的那些外乡人,不包括我也不包括镇口那个莽汉,我们来这个地方的时间甚至都比你还早,真若有意的话,这买卖也等不到现在了。” 富贵少年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阴森可怖,他冷笑着环视了一圈朱家的这座偏院,道:“要算计一个人真的太容易了,算计一个一文不名的垃圾就更容易了,我很想知道,当他面对他曾经无法企及唯有羡慕的人时,发现他曾很羡慕的那些人在用怎样一副冰冷丑恶的嘴脸看着他时,他会作何感想?” 一众看客连声叫好,却也意犹未尽。 听得入迷的人群中,有几个外乡人注意力却似乎不在那说书匠所说的故事内容上,反倒是视线来来回回都在人群中逡巡徘徊,大多都在那些小镇少年少女们身上转悠。 坐在对面的富贵少年只作未见,转头瞥了眼站在一旁再次陷入寂静的老妪,吩咐道:“那就劳烦辛嬷嬷去一趟主院那边,叫那个朱建棠过来一趟,就说本公子有些事情要与他商量。” 家底太薄,命中注定。 他啧啧两声,声音冰凉而残忍地蔑笑道:“光天化日,抛尸荒野,也不知道某些当后人的会不会愧疚?” “各位看官可知道咱们承云帝国的禁军为什么取名叫‘神策’吗?这可就正是那位大能者留下来的传承嘞!不信各位街坊去问问咱们乡塾的崔先生,看看那神策军是不是从咱这陇右河西起的家?” 美妇人看着对面自家宝贝儿子那百无聊赖的表情有些无奈,也有些好奇,于是轻笑着开口道:“听辛嬷嬷说,你们已经去过镇东口那边找人做买卖了?还不太顺利?” 美妇人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原本以为已经定计妥当,就不打算再插手的中年美妇人闻言有一瞬诧异,看着对面的少年问道:“怎么?” 闻言的说书匠停下了手中收拾摊子的活,重新坐回那张竹椅上,伸手端起那把小茶壶抿了一口茶水,随后才看着少年笑道:“勉强算你个歪打正着吧,但既然是镇口的那个莽夫指点你来找的我,你就应该想到一个问题,他不愿意插手的事情凭什么要我帮忙?” 说书匠的惊堂木在最后一句结尾的时候又一次适时响起,后面又跟着那五方亭到这说书摊里里外外不少人的掌声叫好声一起,劈里啪啦响成一片。 说书匠言罢抬手,一声惊堂木响彻在后! 少年就同样眼神坚定地看着说书匠,不躲也不闪,但也没有说话。 高高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的一家未开门的临街铺面门前台阶上的贫寒少年看得仔细,那位路先生在拱手致谢之后低头的一瞬间嘴角微微勾起,讥讽之意一闪而逝,也不知是对谁的? 少年偶尔听人说起过,说书匠每次开书之前大都会念一段像今天这样的听起来还挺顺口的文本段子,他们管这个叫“出场诗”,也叫“定场诗”。 老妇人静静站在主母身后,没有任何表情,耷拉着眼皮好似昏昏欲睡,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 说书匠这趟书从日头西斜一直说到了日薄西山,在那天边的太阳将要落山的前一刻恰恰巧巧停在了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上! “你倒是听了不少,但就凭这个?”说书匠似笑非笑又问了一句。 过了片刻,说书匠微微冷笑一声,道:“倒是个当滚刀肉的一把好手!” “有些事我也不太懂,所以条件可以由路先生您来提,我能保证我绝不还价更不会赖账!至于信与不信还是您说了算!” 少年在一瞬间被那说书匠身上透体而出的骇人气势压迫的后退了一步,面色也跟着有些苍白,但他看着那个一身凌厉的说书匠的眼神反而更加坚定了许多。 少年这话是个问句的语气,那说书匠闻言抬头,挑眉看着少年笑道:“怎么个不一样?” 美妇人听完也有些吃惊,紧接着面色有些凝重道:“你确定吗?那个少年背后有大修士撑腰?” 玉砌街,朱氏后宅的一座偏院中。 富贵少年也跟着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看着石桌旁那棵桃树的树枝上点点生发出来的轻巧绿意,森冷一笑。 一个不知深浅的泥腿子,你以为你放几句狠话就能如何了? 井底之蛙坐进观天,不知天下之大,更不懂什么叫仙人! 大字不识的算计? 有用吗? …… 第10章 玄女湖 楚元宵在说书匠的指点下,将摆在书铺外的书摊搬进了铺子里面。 再出来时,说书匠依旧躺在那张唯一没有搬动的竹椅上,一手握着扇柄,一手捧着那把小茶壶,看着五方亭的方向静静无言。 “路先生?”少年看着说书匠,很是小心的问了一句。 说书匠闻言缓缓转过头来看了眼少年,眼神漠然毫无感情,但仅仅只是一瞬间他就收回了情绪,又换成了一派温和,彷佛刚才那一闪而逝的眼神只是少年的错觉。 恢复成温润笑意的说书匠看着少年笑道:“你觉得,那个水岫湖嫡子会用什么办法对付你?” 还心惊于说书匠上一刻那个冰凉眼神的少年,被突兀问及这样的问题,眼神中不由闪过一丝迷茫,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说书匠,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开始皱眉沉思但久久无果。 修行中人会有什么样的手段,他都算不上是一知半解,实打实的一无所知。 一身灰色长衫的中年文士坐在竹椅上看着少年笑道:“我不妨再告诉你两个消息,你听完了再猜他会怎么做?” 少年点了点头,身侧的两只手有意无意地攥着身上短衫的下摆。 中年文士也不在意少年的紧张,缓缓道:“第一个消息是,盐官镇这个地方对自己人还是很友善的,有人定了规矩不允许外乡人随随便便攻击这里的百姓,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你。” 李玉瑶的这个解释直接让少年一愣,这好像与他之前的认识不太一样,他不由回想了一下老猴子与路先生两人之前分别跟他说过的话。 巧合? 少女几乎瞬间明白了少年的意思,但她还是皱了皱眉,道:“虽然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意思,但是怎么说呢……‘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一类的说法在修行界中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说辞了,修行之人与天争命,与同道中人争资源,争名利、争机会,修行关隘里争长生大道……抬着头往上看习惯了就自然低不下头来。” 说书匠进了屋门,将手中竹椅放在地上,转身关上门的前一刻他看着少年道:“做什么决定之前多想一想,行差踏错则悔之不及!另外,你的动作恐怕要快一些,朱氏那边可能已经开始谋划了,别等着人家刨了你的祖坟,你才病急投医,那时候就是真的一切都来不及了。” …… 扑通一声砸在岸边的少年楚元宵顾不上其他直接开始大口大口喘气,他差一点点就被憋死在了水下! 说书匠看着少年意有所指地笑言了一句:“怎么样?是不是觉得钱势和武力有时候很让人无奈?面对未知的水岫湖还有勇气,可面对积威已久的朱氏就有些发怵?” “为什么?” “什么意思?”楚元宵赶忙问了一句,这个事情算是他目前最关心的事情,甚至都没有之一。 那无法呼吸的窒息之感这一刻再次占据了整个感官,不由地让他再次开始挣扎起来,同时湖底的那只恐怖竖瞳也再次无可避免映入眼帘! 同时,湖水似乎也不再似先前那般冰冷刺骨,彷佛还有一股股的热流正在从那深渊之中升腾上来,让身处其中的少年感觉周身暖洋洋的,竟然很是舒爽! 但这样的景象和变化,站在岸边的时候根本半点都看不出来! 少年觉得,应该够了。 来人先是轻轻挥了挥儒袍宽大的衣袖,将此处的景象与外界隔绝开来,也将那些闻见动静而试探着延伸过来的探查神识被远远阻挡在那一道似有若无的幕墙之后,有些偷摸过来的外乡人也被毫无征兆地传送到了小镇其他位置无法再靠近此地一步! 这个手段……不可谓不超绝。 凉州的正月,夜半寒凉。 少女闻言,转过头来又将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太确定道:“我觉得,你可能对我们这些外乡人来此代师门收徒一事有些误解。” “楚元宵。”少年还在无意识地挠着后脑勺,简单回答了自己的名字。 说书匠笑了笑,对少年的失礼并不计较,只是淡淡道:“世道如此,千百年来从未变过,天下治乱之由皆出于此,福祸相依,不得解脱。” 少年有些尴尬,讪讪地挠了挠头,眼前的姑娘毕竟才救了他一命,所以选择了如实相告:“嗯,一半是我故意的,一半是因为他想要我家里的一件东西。” 李玉瑶倒也不介意少年的眼神,也没有解答这个问题,而是又道:“但是有一点我得说明,这桩买卖最多是我帮你打架,但不会有收你入宗门的说法,或者说无论你去找我们这些外乡人中的谁来做这笔买卖,他们应该都不会收你入宗门。” 不等楚元宵有什么反应,她再次饶有兴致看着少年问道:“我听说你跟水岫湖那个姓柯的起冲突了?” 中年文士随意摆了摆手,“你不需要听懂这些,我得告诉你的是,如果他当真指使朱氏针对你,方法只会比他们自己动手更多,也可能会更……没有下限,或者你也可以直接认为是下作!你别无长物,逼你低头的方式,无非就是从你身边的人或者是你仅有的那些东西。” 这也并不只是因为那位说书匠的提点,还有关于某些之前隐隐约约的猜测,少年觉得他也需要亲自验证一下。 白衣少女大概也没有希望少年能听懂这些,摆了摆手便算作罢,也没有要详细解释的意思,她转而又想了想,接着道:“我很好奇,你既然故意挑衅,又准备用什么办法跟他斗?难道就打算送命了事?” 那白衣少女闻言,先是转过来一点点眼角余光,看到少年确实穿戴妥当之后才整个人都转过身来,看着少年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会去湖心?” 她想了想之后看着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念叨了一句,“没救了。” “故意?”李玉瑶明媚的双眸微微睁圆,有些好奇地看着少年。 少年在这一瞬间亡魂皆冒,一股宛如实质的战栗摇曳地几乎让他魂魄四散! 也就是在此时,镇东口的那口铜钟突兀出现异常! 更为诡异的是,从水下看天上的月亮似乎毫无组织隔阂,清晰如在岸边,可月光照耀入水之后却在到达湖床本该在的那个位置时毫无预兆的消失不见,没有一丝一毫能够照入那深渊之中一丝一毫! 少年在一瞬愣怔之后,不受控制地将目光投向那深不见底的深渊底部,尽力睁大双眼想要看清湖底有什么。 邋遢汉子有些震惊地看着整个过程的发生,他忍不住爆了一声粗口之后就准备抬手做些什么,但还不等他有所动作,那巨大的树冠之下离着铜钟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就猛地浮现出一个一身青衫的读书人身影。 说着,她转头看了眼身旁那再次归入寂静的平静湖面,再次道:“我看你除了有些莽撞以外也不像是个很笨的人,为什么会干这种不靠谱的事情?你不会不知道对付他对你来说很难。” 少年离开五方亭那边之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如那路先生所说直接穿过小镇北街来到了那座横亘在整个小镇以北的大湖的湖边。 小镇东口。 但只有依旧站在茅屋门口的邋遢汉子看得清清楚楚,那青衫读书人在做完这些之后缓缓抬头,目光温和看着那口此刻显得巨大而煊赫的金光铜钟,温润沉定的声音缓缓响起:“后辈儒生崔觉,见过前辈。” …… 路先生也差不多,说过做买卖,也说过找人帮忙,但好像也唯独没说过拿刀换师门…… 当然,命悬一线的少年并不知道这些。 少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嫌弃道:“你胆子真大,要不是我恰好过来又隐隐察觉到水下有人,你现在已经死了!” 说完之后,中年文士就毫无停滞缓缓关上了书铺的门,再无多一句话说。 但是那只在水底睁开的巨大竖瞳却似乎因为这个异动而微微收缩了一下,紧接着微微眯起凝视着那个瘦削的身影,仿佛在重新打量着这个胆敢擅自闯入禁地的少年! 随后水底的吸力猛地一顿,无能为力的少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因为他奇异地发现自己一瞬间又回到了肉身里,合二为一! 镇东那座蛰龙背已经有人验过了,但镇北的这座名为“玄女”的大湖就需要他自己来。 少年听得迷迷糊糊。 白衣少女看着少年的尴尬表情忍不住噗嗤一笑,笑魇如,“你好,我们之前见过,我叫李玉瑶,你也可以叫我李十三。” 那口小镇上数百代人都从未见过异动的巨大铜钟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开始缓缓旋转起来,一层淡淡的金黄色光泽从那铜钟之上透体而出,显得本有些斑驳泛绿的钟体在这一刻犹如是黄金铸就而成,熠熠生辉! 负责悬挂铜钟的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也因为铜钟的旋转而开始缓缓颤动,令人牙酸的木头爆裂之声开始密密麻麻地从巨大的树杆上四处响起。 湖底原本一股股升腾而起的热流骤然加剧,同时一串串大小不一的洁白水泡从底部冒上来……那景象就像是湖水被烧开了一般突然开始沸腾! 紧接着,少年就看到了一幕足以令他记忆终身的恐怖景象! 湖面以下数百丈的位置,那黑暗深渊的地步骤然亮起一团巨大的金黄色光芒,狭长而巨大,最宽阔的那个位置有一道竖向的黑色缝隙,这整个景象结合在一起,就是一只巨大到超过百丈方圆的金色竖瞳! 并且这只巨大的眼瞳自睁开的那一瞬就开始冰冷漠然的注视着浮在水面处的那个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瘦小的身影,像是天神注视着蝼蚁,又像是凶兽盯上了跑到嘴边的猎物! 少年站在语气随意的中年文士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衣角,脸色却怎么都转不回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抬手捏了捏肩膀,低声骂了一句:“真他娘的费劲!” 少年闻言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又小心问道:“那路先生所说的第二个消息是?” 但是,还不等他有什么结果,惊变突生! 两人的谈话到了此时,那说书匠大概是觉得差不多了,于是缓缓从竹椅上起身,一边提着竹椅往铺子里面走,一边背对着少年意有所指说了一段话。 水岫湖的人住在朱家这件事他大概知道一些,但之前只以为两家有买卖要谈,所以仅是待客而已,可现在看来好像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处于震惊之中的他甚至忘记了浮上水面换气,也忘记了摆动四肢逃离这个地方!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只是愣愣看着那只巨大的毫无感情的冷漠竖瞳! 少年站在铺子门外,半晌都未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扇已经关上的店门沉思良久,直到天色彻底黑沉下来之后才转身离开。 李玉瑶摇了摇头,语气淡淡说了一句话。 另外似乎还有一股不断增强的巨大吸力从深渊底部某些犄角旮旯的方向缓缓生发,扯着少年一点点向深渊底部沉去,劲道也越来越大,他甚至惊骇地感觉到自己灵魂似乎已经透体而出,先于肉身向着那只竖瞳的方向飘了过去! 这种灵魂脱离肉身的感觉,难以形容,又异常真实,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就看到自己的身躯正漂浮在不远处的水面下,双目空洞,四肢僵硬,直勾勾盯着自己飘落的方向,如同死人! 他说着话又转头看着那个不远处的五角凉亭,继续道:“定规矩的人本事很高,所以这个规矩不是谁都敢碰的,这也是为什么那个柯氏子弟没有在你激怒他的当场就对你出手,反而只是撂了个狠话之后就离开的原因。” …… 从这里看起来,湖面之下没有任何异常,平静得让少年觉得自己的某些猜测是不是错了? 随后他从湖面上深吸一口气之后再次返回水面之下,手臂摆动之间毅然越过了九丈的那个界限! 下一刻,眼前光影一阵晃动之后少年猛地发现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景象,即便在下水之前他就在心里有了某种准备,但依旧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无以复加! 他闻言有些赧然,挠了挠湿漉漉的后脑勺,期期艾艾道:“我想试试之前的一些猜测……” 少女想了想后摇了摇头没有明说,她想起了北灵观那边老道长的那个说法,觉得有些事大概不适合由她来说明,于是转了个话题看着少年道:“虽然我觉得你挑起纷争的动机有些问题,但这应该不妨碍我跟你做桩买卖。” 水下那只巨大的竖瞳对此并没有任何的反应,就那么静静凝视着那根绳子入水,看着少年被拉出水面,片刻之后它便又重新缓缓闭合,而湖中的所有变故也在这一刻复归平静,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少年在被那只巨大的竖瞳盯住的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行动的能力,连一根手指头都无法再动弹!因为他在水下无法呼吸,眼看着就要被憋死在水中! 说书匠说出的“两座坟茔”四个字瞬间让少年捏紧了拳头,但文士的话并没有说完,他似乎也没有在意少年的反应,继续侃侃而谈。 “另外,我跟侯君臣那个莽夫一样,因果牵扯,所以不会直接插手此事去帮你打架!你要在他们两家的压力之下觅得生机,就得去真正靠你那把刀做买卖,或者是想别的办法寻得一些帮助,至于找谁就看你的眼光和本事了,不过我倒是建议你可以去玄女湖那边看看。” 少女背后那把长剑造型古朴,剑首方正,而她此时手中还提着一根已经盘起来的细长绳索,正是将楚元宵拉出湖面的那根! 楚元霄一瞬间回神,赶忙动作利落将衣服穿上,然后从岸边站起身来,尴尬犹豫了一瞬之后朝着那个仍旧背对着他的少女弯腰躬身,诚恳致谢,“我穿好了,谢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当然,少年虽然在努力呼吸,但浑身也在无意识地颤抖,那只巨大的竖瞳给他的惊吓过于庞然,导致少年回到岸边之后许久仍止不住地恐惧战栗! 几天之前还在为如何填饱五脏庙而努力的贫寒少年何曾见过如此壮观而恐怖的景象?单单一只眼睛就有数百丈方圆,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本体该有多庞大? 少年暂时脱险之后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他原本叠放在岸边石头上的衣服就被人扔过来砸在了他头上,同时一个灵动又带着些清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穿上衣服!” 说完,他还有意无意看了眼对面那姑娘背在身后的那把古朴长剑。 说到这个,少年也稍微有些苦恼,毕竟靠眼力这个事……怎么衡量准与不准,是个问题,“我想着是不是能找个差不多的仙家,让他们帮忙打一架,然后再收我当个徒弟什么的……应该也还成吧?” 少年闻声瞬间回头看向身后,入眼所及是一个一身白衣身披大红色斗篷后背长剑的少女,此时正背对着他站在远处的一块石头上。 少年见状并不如何意外,他看着那姑娘问道:“李姑娘,你……为什么在这里?” 老猴子说让他找个靠山开始修行,也说过外乡人会来盐官镇收徒,还说过让他拿刀做买卖,但好像确实没有说过可以用那把刀做买卖来换师门的说法。 “买卖?”少年有些诧异,“李姑娘你……不是用剑的吗?” 少年在水下微微眯着双眼尽力睁开一条缝隙以便视物,他一边在心里估算着自己离岸的距离,一边缓缓往湖中游去。 这一手之后,在隔绝之外的所有人眼里看来,好像就只是这个地方突然灵气暴动,然后又瞬间恢复了平静,树还是那树,钟还是那钟,别无异常…… 天黑又背光,少年没有看到那个长相俊俏的姑娘耳垂有些微微泛红。 几乎在说书匠说完第二个消息,尤其是“听命办事”那四个字之后,少年的脸色瞬间就黑沉了下来。 “我目前还没有找到很好的办法,只能说尽量一试……路先生说我可以拿那把刀跟外乡仙家做桩买卖,但是具体跟谁做得看我的眼力。” 那姑娘似笑非笑看着少年,说了一句让他似曾相识的话:“我也有些猜测,好奇所以过来看看?” “嗯……主要可能是因为之前就有一口气不太顺,恰好他来谈买卖又不拿正眼看人让人生气,所以一时没忍住就有些冲动了……”少年这话说得越来越尴尬了,说到后来就有些悻悻地闭了嘴。 最后这句话说的很是笃定,并不是疑问的语气。 玄女湖这边。 李玉瑶闻言只是简单点了点头,彷佛她早就知道这个少年的名字。 一丈、两丈、三丈……八丈,少年在离岸九丈之前停了下来,再次浮出湖面换了一口气,之前这八丈多长的距离他已经换了好几次气了。 少女说到这里又看了眼少年,摊了摊手坦然道:“当然,信与不信都在你,你也可以自己去验证。” 离岸九丈以外,原本该是湖底的湖床突然消失,本该是湖底的地方变成了一座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这里的湖水比之九丈以内的湖水更加清澈透亮,并且他可以毫不费力的睁开双眼,不会有任何的不适。 还漂浮在水面下的少年看清了那是什么的一瞬间,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而去! 她自然而然略过了所谓的柯玉贽想要的东西,这几乎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了,她倒是有些好奇这个少年为什么要刻意挑衅柯玉贽,“无冤无仇却挑动人家跟你对立,偏偏还是个你斗不过的人,我不觉得你有什么样的理由能支撑住你所谓的‘故意’。” 这位神神秘秘的说书匠好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好像是什么都说了。 就在少年被逼无奈与那个竖瞳对视的当口,一根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细长绳索突然从湖面之上扎入水中,如臂使指一般迅速缠绕在少年腰间,然后宽松的绳索突然收紧,一个用力直接将少年拉出了水底,直接飘飞回了岸边! 此时,这个一贯云淡风轻的说书匠略带深意地看着少年笑问道:“现在再猜一猜那个柯玉贽会怎么对付你?” 他看着少年算是善意地提醒道:“你身边没有几个人,侯君臣那老货就算抛开那点低劣的修为不谈,也能算是领着盐官署的差事,朱氏不至于不给李氏面子,那么剩下的就只会是你的那座院子,以及东边蛰龙背山脚下的那两座坟茔了,这一点上你恐怕得心里有数。” 少年闻言咧了咧嘴,也有些尴尬。 少年摇了摇头甩开心念电转,再次看着那个少女问道:“我也不是怀疑李姑娘这个话,但还是前面那个问题,姑娘你不是用剑的吗?” 今夜月色明媚,玄女湖本就清澈透亮的湖水在月光照耀之下显得更加清明。 “盐官镇这个地方,你往哪里走、会遇到什么人,有时候是注定好的,但是你会怎么做以及结果会如何却又不是一定的,冥冥中给你一难的同时也给你留好了一线生机,至于能不能抓得住,得看个人的造化,与人无尤!” 坐在茅屋里的竹椅上等待着时间一到就去打更的邋遢汉子侯君臣毫无征兆面色巨变! 他一把拉开茅屋的屋门,目光死死盯视着长街对面正对着茅屋屋门的那口挂在树梢的巨大铜钟! 中年文士将少年的反应看在眼中,意味不明地轻笑了笑,随后似乎带着某种不宜察觉的嘲讽,继续道:“第二个消息其实不算什么大消息,水岫湖那帮人落脚在玉砌街的朱氏,他们两家之间从属关系的意味很浓,简单来说就是,除非涉及到朱氏可能被抄家灭族的大事,其余的事情基本上都会是那朱建棠听命办事……” 少年听得有些发愣,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抱歉,我……听不太懂。” 站在湖边看着波光粼粼的平静湖面,少年先是做了个简单的热身,然后脱掉身上的衣服只留一件裤头,将脱下的衣裤与那双略显大了一些的旧鞋一起整齐码放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回头看了眼身后星星点点的小镇灯火,然后毫不犹豫一头扎进了湖水中。 楚元宵在少女开口的那一瞬莫名觉得,对面这个姑娘那一贯清清冷冷的俏脸上好像闪过了一抹一闪而逝的……不怀好意。 而她说的那句话则是…… “我现在正缺个砍死他们的理由!” …… 第11章 秘辛 小镇东口。 青衫儒士朝着那口挂在镇口的巨大铜钟行了个儒家揖礼,缓声道:“后辈儒生崔觉,见过前辈。” 那铜钟寂静无声,只有一圈又一圈的金黄色光晕不断荡开,逐渐碰触到儒士布置在四周的封印光幕时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随后相互抵消,冰雪消融,或者也可以说,是那铜钟并没有要强行破开那一层由儒士布置而成的封印水幕的意思,任由自身光晕被遮掩消弭。 站在茅屋门口的邋遢汉子与青衫儒士互相对视一眼,两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那一圈圈光晕上,准确来说也不单纯是金黄色的柔和光芒,更是由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文字汇聚而成的一篇篇经文,字体还在不断变化,从古到今九洲之内产生的纷繁浩荡的各类字体都包含其中,轮转变幻,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看了半晌之后,先是邋遢汉子侯君臣揉了揉眼睛,摆摆手颓然道:“不看了不看了,很多字都算认识,连在一起就完全看不懂,不光看不懂不说,除了头晕眼还什么都记不住,再看下去怕是得把刚吃过的晚饭都吐出来了。” 邋遢汉子的喃喃自语过后突然闭嘴,小心看了一眼见并未影响到青衫儒士,这才放下心来。 他干脆一屁股坐在身后的竹制摇椅之上,不再看那铜钟也不再看崔觉,而是撑着下巴环视了一圈周围那由儒士布置的隔绝封印,片刻后还忍不住摇摇头,轻声啧啧赞叹道:“果然从手段上来说还是练气士和神修比较哨,单靠武夫要来这么一手怕是得祖师爷亲自上手才成喽!” 大约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一直抬着头的儒士崔觉才重新低下头来,随后抬手揉了揉眉间,面色有些疲惫。 一直观察着动静的侯君臣看着儒士有些好奇,笑道:“崔先生,我以前偶然听过一种说法,说在上古四大神器上所载的天书内容,第一眼能看懂的内容越多,就说明离飞升成仙的可能越近,看样子您好像是看懂了不少?” 青衫儒士负手而立,闻言转过头看了眼小镇打更人,温润一笑之后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转头又看向那巨钟,这才轻声道:“山上山下、仙门江湖,各种各样的说法从来都不缺。” 说话的少女没有再深究那个坐在远处的少年究竟是什么心态去挑衅的柯玉贽,她只是缺个理由所以做了桩买卖而已,至于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说到底跟她的关系都不大。 “你故意激怒柯玉贽,目的是让他起意针对你,然后你想办法打败他,在这个过程里你如果足够亮眼就能进入很多来收徒的仙家眼中,这才是你真正想达到的目的吧?” 少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否认。 青衫儒士点了点头,道:“是,结果很古怪,但是没有别的办法,最后所有人都只能认为最开始的那个消息是个假消息,然后不了了之。” “说实话在你们到来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世上的人都是像盐官镇上的这些乡亲邻里们一样的,每天只要操心着吃饱穿暖多挣钱就可以了,茶余饭后闲聊一聊,张家长刘家短,谁好谁不好也不会怎么样,其实都挺好的。” 坐在少年身后高处的少女摇了摇头,道:“完整的修行体系太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简单来说水岫湖那两个人都是练气士,我听说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第三个人,但我还没见过,所以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人,也不知道那人具体会是什么修为。” 一直努力细听的少年有些头大,但还是又问了一句:“什么是练气士?什么是魔道?” “这怎么可能?”侯君臣有些惊奇,“你们三教也不知道人去哪里了?” 贫寒少年惊讶地看着对面那个姑娘银铃般的声音说完那句隐含恶意的话,他先前倒是并不知道这两家之间竟然还有矛盾。 说着话,他随手捡起湖岸边的石子,手臂放平往湖中扔石子打着水漂,一边继续道:“李姑娘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一直有很多人都说我是天煞孤星专克亲人,我以前是有些相信的,所以不敢跟人混熟,也不敢到人多处,怕讨人嫌,也怕真的像传说中的一样真的命硬再克死别人……我是个被人救了好几遍的人,所以我知道人活着不容易。” 前一刻还杀气腾腾的少女看到少年那一脸的惊讶后,就又勉强收了收气势,开始打量着少年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算计?” 看样子,这位前辈似乎是不打算现身,也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了。 “很多年前,传说中土神洲曾有个读书人在一夜之间遍观天书,而后他便由前一天还只是个毫无修为的普通儒生,变成了第二天天亮之后的练气十境,也就是问道境的大修士。” 他看着湖面上的波光粼粼的星星点点,有些自嘲般笑了笑,“就是这个枕头有些太硌人了,枕着不习惯。” —— “你说想拿那把刀换一个援手,还想让买家收你入仙门,这话是真的但也不全是真的。”少女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锐利,直抵人心。 楚元宵听完少女所有的分析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苦笑了一声,道:“我之前以为只要我不说旁人就不会知道,但现在看来怕是老猴子跟路先生早就把我看得明明白白了,只是没有明说而已。” 少年坐在湖边,闻言仍旧没有回头,只是摇了摇头,“不知道,本来是想着先混个脸熟,然后看看能不能跟谁家搭上线,做买卖也成,有别的条件也成,办法总归是人想出来的,只是没想到那个柯玉贽会自己送过来了一只枕头,就是……” 青衫儒士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而又道:“其实这最近很多年里,关于四部天书的说法从来没断过,有些消息流传很广,有些消息昙一现,但到了最后都被验证为假或者是难辨真假不了了之,而你前面提到的那个说法也是不了了之的消息之一……” 少年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又问了一句道:“为什么这么说?” 说到实力的差距,原本还有些惆怅情绪的少年表情也变得认真严肃起来,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湖心处,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之前在湖中看到的那只让他感觉灵魂都在战栗的巨大竖瞳。 少年看到少女的动作,于是也后退了两步找了一块不远不近的石块,侧身对着那姑娘坐了下来,看着湖面上或明或暗的点点星光沉默了片刻,才又缓缓开口。 “那个老妪是练气六境,也叫大周天,这就比柯玉贽厉害太多了,内气外放、隔空取物什么的都在她能力范围之内,而且从上次我跟她短暂交手的情况来看,她可能还兼修了某些歪门邪道的能力。” 少年坐着的那块石头要比她坐着的这块巨石低矮许多,所以她看过去时恰好能看到他的头顶和半边在月光下忽明忽暗的侧脸。 青衫儒士似乎并未在意邋遢汉子的某些话,只是笑了笑继续解释道:“其实不光是你一个人有过这种想法,毕竟事情是发生在中土神洲。” 邋遢汉子闻言点了点头,面带沉思,却没有再说话。 他说话的声音在侯君臣听来有些飘渺,让人弄不清他到底是在朝自己说还是朝着那口巨大的铜钟说,但话音一直没停,后面的内容还在继续。 玄女湖畔。 少女听着少年有些低沉的语气说完这些,侧头看了眼他的方向。 话说出口,邋遢汉子自觉失言,于是又略带尴尬地笑着找补了一句:“当然,我不是说你们……有问题,只是说在九洲之内以三教的能力不应该会找不到一个人吧?” “可后来突然又有人告诉我其实不是,我只是被人针对了,所以身边的人就得不断赔上性命……刚听见这个说法的时候我有些不舒服,很不舒服,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站在高处的人就能拿我们这样的人命不当命?”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笑着看了眼邋遢汉子,道:“因为没有人真的读懂过天书,也没有人真的由此飞升成仙过,真与不真,不得而知了。” 此话一出,反倒是问得楚元宵一愣,“李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目前看来,那个柯玉贽是练气三境,也叫小周天,能力上相对来说不算很厉害,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他的感知能力还有反应能力都已经超过普通人太多,简单来说就是他闭上眼让你偷袭,你都未必能打中他。” 少女闻言只是挑眉一笑不置可否,随意跳上了她身边那块高出地面许多的石头,坐了下来。 “当年那个消息最开始出现的时候,三教只是静观其变并未插手也没有特意验证,所有其他八洲的三品以上势力派人来中洲也一律放行并未拦阻,直到那些人找不到人之后产生与你一样的想法而把目光投向三教,临渊学宫那边才安排了巡察使前去勘察,但结果却仍旧是如出一辙,一无所获。” 李玉瑶闻言想了想,“那如果那个柯玉贽要是没有撞上去呢?你又打算怎么办?” “所以你其实完全不像你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害。”少女似笑非笑看着楚元宵,“心里绕了这么多弯子的你,却说你是因为一时气愤所以没忍住故意激怒的柯玉贽,我是不信的,而且你特意在镇口那边看着每一个来此的外乡人其实也是想混个脸熟,所有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同一个目的铺垫准备!当然,这些理由不算特别充分,我也就是随便一猜,只是没有想到你连反驳都没有,直接承认了。” “说到硌人,我觉得你大概还不是太了解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人。” 随后他甩了甩头甚至不敢再细想下去,自嘲一笑道:“李姑娘,能详细说说修行是怎么回事吗?说实话,我都要跟人打架了,却还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厉害。” “后来……”儒士说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当所有人都到了地方开始找人的时候,却发现那个读书人消失了,那些来找人的人甚至都不能确定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少年笑了,他并没有回过头看那个坐在高处的姑娘,只是摇了摇头道:“算是吧,话赶话都说到这里了,不解释一下好像说不过去。” 青衫儒士见他如此也没有再继续交谈,而是转过头再次看向那口缓缓归于平静的铜钟。 “临渊学宫都出面了?”邋遢汉子不由抽了抽嘴角,“那结果的可靠性自然是有保证的,但是这结果……有些古怪。” 她沉默了一瞬,道:“我能认为你这算是在给我解释吗?” “至于魔道……呵!”少女冷笑出声,又道:“你可以认为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相比于真正的上古魔族,这些人全是垃圾!虽然我并未见过真正的上古魔族,但听师父说,如今九洲之内的这些魔道中人,除了他们那个祖师爷确实很厉害之外,剩下的那些全都持心不纯、练法不精,给曾经真正的魔种提鞋都不配!” “好家伙,一个假消息骗过了九洲之内所有的三品以上仙门,这个放消息的人够吹个几辈子了!”邋遢汉子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大黄牙来,半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修行路大体上分三种,武夫、练气士和神修,武夫以修持肉身为主,追求肉身不灭不朽;练气士是收纳天地之气化为己用,辅以悟道,追求羽化飞升,长生不死;神修是以修持精神力量为主,什么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之类的都是他们的手段,但这条路有些特殊,目前来说修行最多的是儒门,另外佛门和道门偶尔也会有,但三教以外的人很少有修这个的,因为太难了。” “这个消息甫一出现,九洲之内几乎所有三品以上的宗门、世家、帝国在短短不到三天的时间内该知道的全部都知道了,十天之内所有知晓了消息的仙家势力尽数派人抵达了中土神洲。” 被戳破用心的少年眼瞳微微一缩,有些赧然:“我连老猴子都没说的事情,却没想到被李姑娘你给看出来了,不过你能告诉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吗?” 李玉瑶随意摆了摆手,指了指旁边的玄女湖道:“猜的而已,一个凭一两句传闻就能猜出来这玄女湖有问题的人不会是个笨蛋,你不断跟我试探用那把刀换一个入仙门的机会可能性有多大,两遍问我用剑的为什么要换一把刀回去,你其实是想知道那把刀有什么神异之处对吧?” 说到那个面向阴冷的年迈老妪时,少女连表情带语气都有些不屑,“只不过一个区区魔道宵小,以为会几手阴诡手段就能如何厉害,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天上那轮在不断流动的云层中时隐时现的圆月,意味不明地笑道:“但当那个柯玉贽来找我的时候,我看见他们主仆两人那一模一样的眼神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从小到大,我最会看人眼色了。” 所以她很自然地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上,继续道:“你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而那伙人是来自仙家,你们之间的差距大到难以估量,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说你不明智的原因,你根本连他们都有些什么样的手段都不知道。” “哦?还有这么一回事?”侯君臣饶有兴致从那竹椅上坐起身来,看着青衫儒士有些好奇问道:“三品以上……我这落魄了太久的小门小户,好像是不太够格知道有这么一回事,难怪没听说过,那后来呢?” 听着少女介绍的楚元宵闻言咧了咧嘴角,能听出来她是真的对那个什么魔道印象很差,毕竟之前她说看那个柯玉贽不顺眼要砍他的时候都不是这种语气。 少女并未在意少年的表情变化,而是反问道:“所以你打算用什么办法对付他们?除了找援手以外还有什么打算吗?” 少年沉默了一瞬,然后抬头看着面前的那座占地巨大的湖泊,笑道:“我今晚这不是就是来探底的吗?我在想,盐官镇上这些流传已久神神怪怪的传说,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什么忙?” …… 第12章 掘坟(求收藏,求推荐) 少年楚元宵与少女李玉瑶之间的买卖直到深夜才算商议结束,然后就是各回住处。 很快,一夜又过,夜尽天明。 今天的天气不是太好,自正月十五那夜下了一场大雨之后,到今天是开年以后的第二场春雨,不过今天并不如元宵节那天一样是大雨滂沱,只是在天快亮时才开始丝丝缕缕地下雨,阴雨绵绵的雨。 小镇上鸡犬无声,这些个各有职司的禽畜都窝在自家窝里躲雨了,再加上天下细雨没什么人出门,所以清晨天明时分的小镇就有些莫名的安静。 安静到诡异。 楚元宵开门时,正巧看到一群人从镇西的方向汹汹而来,为首的是个撑伞的中年人,一身富贵,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看着就很凶恶,不好相与。 那把挡雨的油纸伞撑在他的头顶都显得有些……单薄。 刚走到门前不远,那领头的中年人看着拉开门来的少年,哼哼冷笑一声:“哟,小子你倒是挺会来事,知道我们要来所以提前出门相迎?是以为这样我们就不会收回你身后这座院子了?” “收院子?”少年细细咀嚼了一下那中年胖子的话,知道来者不善但还是又问了一句:“朱三管家,不知道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收我家的院子?” “你家?”被称为管家的那个中年胖子狞笑一声,“小子,你要搞清楚一点,这座院子是二十年前我家老爷与那个已经被土吃了的老酒鬼之间的买卖,而你只能算是个老酒鬼捡来的野种,之所以姓楚也不过是顶了那老酒鬼的姓而已,你可不能算是真正的楚家人。” 楚元宵很快就从院子里出来了,左手提着一把带鞘的直刃长刀,右手里握着的则是一把普普通通泛着些铁锈的柴刀。 从开始就一直站在院子门口,维持着拉开门的姿势没有变的少年听见那朱三如此说话也不由愣了一瞬,他看着那朱三胖子皱了皱眉,道:“朱管家,买卖怎么会有一方去世了就作废的说法?” 但是这位石师傅一直有个很有意思的规矩,就是小镇上无论谁家有人驾鹤西行,只要有坟头他就都会送一块石碑过去,给不给钱都成,不强求。 如果他还不听劝,他也算仁至义尽了,毕竟吃人家的饭就得忠人之事,这是做人的本分,如果非得出手不可,就莫怪他心狠! 楚元宵此时虽然内心冷透,但好歹也能分得出来好歹,朝那个与他当面的年轻人点了点头,表情和善但没有说话。 “哦?李氏掌管的盐官署还得给你朱氏面子?这倒是个好说法,那要不要把李春畴那个李氏家主叫过来问问,看看他是不是得给你们朱氏面子?” …… 镇东蛰龙背。 这个地方对于楚元宵而言着实很像是自家的院子,过去的这些年里他几乎都是靠着小镇四周的这些山山水水过活,早就转遍了方圆数十里之内的地界,熟得很了。 出镇口之前,少年一边跑一边抽空朝那还斜靠在茅屋门口的邋遢汉子招呼了一声:“老猴子,帮我看一下门,算你十顿饭钱!” 被问话的朱贰此时正心里有些犯嘀咕,虽然从之前来此开始他就一直陪着笑,但他的心里实际上是惶恐得很。 手艺好,自然上门来的买卖就多,加上这位石师傅一贯笑眯眯见谁都是和和气气,是个很会做生意的匠人师傅,所以石匠铺子的生意也一直都很好。 …… 柯玉贽看着那两座坟头前被各自放倒的石制墓碑有些好奇,转头看了眼朱贰,有些好奇笑道:“朱二管家,我瞧着那个泥腿子日子过得破落寒酸,也不像是有钱立得起碑的人,这两座坟为何还会有这等做工精巧的石碑立在坟前?” 毕竟虽然他们是接了家主的令来这里挖人家的祖坟,可在小镇上生活过很久的人都知道,埋在这两座坟包里的那两个老鬼生前都是出了名的难缠鬼!如今自己等人来掘二人的坟,会不会招灾可说不准呐! 听见柯玉贽的问话,发愣的朱贰愣是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直到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年迈老妪侧过头不温不火看了他一眼,他才警醒过来赶忙回答起了缘由。 看着面色惊变的少年转身回院子里面取东西,李玉瑶又转过身来看着那个面色有些迟疑的朱三淡淡道:“回去告诉朱建棠,他要认什么人当主子这种事跟我的关系不太大,而且此地有圣人规矩在,我现在也的确不会把他怎么样,但这并不代表没有人管得了他!让他在要做什么事之前想想后果,盐官镇现在还是承云帝国的疆土,有王法管辖,这里所谓的四大姓也并不是非得有他朱氏不可的!” 侯君臣目送着两个少年人一路疾驰离开,又回过头看了眼路对面的那口挂在老槐树上的铜钟,片刻后轻笑一声,摇着头背着手往院门口那边走去,一边低声呢喃:“这小子的十顿饭还是很有嚼头的,只是看个门的买卖的话……划得来。” 好歹是大姓管家,朱三觉得自己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水岫湖来的那些仙家需要他们朱氏堂堂的家主老爷都小心伺候,那么眼前的这个也就不是他一个三管家能惹得起的。 她先是看着楚元宵轻声道:“这些人只是为了来留住你在这里的,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柯玉贽他们真正的后手可能已经去蛰龙背山脚下了,所以你最好现在立刻带上东西,马上跟我走!” 话音很低,无人听见,他说罢之后还有意无意看了眼长街西侧的方向,脸上的笑容不由地更加玩味了许多。 跟在他身后的少女倒是没有少年那么惶急,修为在身,赶路从容,连不断落下的蒙蒙细雨也不曾有一滴沾身,她路过茅屋门前时还朝着侯君臣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然后一掠而过跟在少年之后东行远去。 “哈哈哈……!”朱三闻言彷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笑话,一边乐不可支一边指着少年嘲讽道:“没用的,认命吧小子!如今的世道只有同等人之间才会讲个理字!官府?哈哈哈,你一个野种泥腿子还妄想与我朱氏讲理?实话告诉你,那盐官署虽归李氏来管,但也得给我朱氏面子!想告赢我们?你他娘的做梦!” 话说这盐官镇上有个石匠,小镇上多数人都只知道那个孤家寡人的老光棍石匠姓石,但并不知道他叫什么,所以街坊邻里大多都叫他石师傅。 那年迈老妪则是站在自家公子身后,替他撑伞,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如今那已经成了光杆老爷的盐官大人坐镇的盐官署更像是个县衙乡署处理百姓俗务的所在,加之朝廷也一直都没有收回盐官镇“御用官办制盐”的名头,所以盐官镇这地方虽然名义上仍归凉州首县姑臧管辖,但其实更多的还是盐官署里头的那位盐官大人说了算。 反正基本上小镇上那些能叫上来名字的石器基本都是这位石匠的作品。 今天大清早,阴雨蒙蒙还没有停,山脚下就来了两伙人,第一波是小镇大姓朱氏的二管家朱贰为首,一起来的还有十来个朱氏家仆,各个手持铁锹锄头一类的掘土工具,到了山脚下也不废话,直接分成两拨开始掘坟,两座坟头都不放过。 伞外站着淋雨的,则是那毕恭毕敬的朱氏二管家,一脸谄媚的肥肉笑得已经有些僵硬了。 第二拨人准确说来只有两人,一个锦衣华服的富贵少年,身后跟着一个年迈的阴郁老妇,这老妪手中还撑着一把纸伞为自家公子遮雨,二人不急不缓地走上了两座坟头之间的那座小山包。 说罢,身背长剑、斗篷罩身的李玉瑶直接从人群旁边经过走到了楚元宵门前,对于那些面色各异的朱氏来人没有再多看一眼。 少年说的很急,也没有管那邋遢汉子侯君臣有没有答应,脚步不停出了小镇顺着官道快步往东跑去。 随后,他视线越过那朱五四的肩头,看着他身后的朱三胖子面色又冷了下来,冷声道:“朱管家,你们如此不讲理就不怕我去盐官署告你们的状吗?” 两人还在说话,朱三身后还跟着一帮同行而来的朱氏家仆,但谁都没有发现从他们两边对话开始,长街对面那间茅屋的屋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来,邋遢汉子也出现在了门口,笑眯眯看着对面两伙人的对峙。 少年口中的盐官署坐落在小镇中心的五方亭那边,如今虽然还开着门,但是不做采买官盐的买卖已经很多年了。 …… 柯玉贽到了地方之后就蹲在那小山包上,左边瞧瞧右边看看,饶有兴致看着两边的朱氏家仆在那里掘坟,一边好心情等着那个泥腿子摆脱了朱三带过去堵门的那帮人,然后来这里跟他拼命。 跟在他身后的几人见状面面相觑,表情各异,有人漠不关心,有人面带不屑,还有人隐隐透着些诡异的兴奋……但最后当先越众而出的却是个面带不忍的年轻人。 后来镇东这山脚下埋了两座坟之后,少年进这山的目的就又多了一个。 说罢,少女就转过了头看着院子的方向,不再看那朱三一伙人。 朝廷律法里贩卖私盐乃是杀头的重罪,因此小镇居民顶多也就只敢悄悄从那一口口盐井里淘换些许井盐回来自用,乡民们也没有谁是有那个胆量敢拿出去私相买卖的,所以小镇周围数十处窝棚底下的那些深深浅浅大同小异的盐井虽没有填盖,但多少年下来早就荒废的差不多了。 那石匠把大半辈子的时间都在了雕石上,手艺堪称一绝,小镇上所有大户人家的家中石器大多都是出自这位石师傅之手,就比如赵继成家门前那一对石狮子,再比如蹲坐在四大姓氏各家房顶檐角的嘲讽神兽,还有镇南北灵观门口那座写着“道法自然”四个大字的石碑和石碑底下的那尊驮碑的霸下神兽,所有这些各个都栩栩如生,如有灵气。 前一刻还朝着楚元宵叫嚣的朱氏管家朱三听见少女的这段话,面色骤然难看了太多,他毫不犹豫含怒转身,正准备骂出口的脏话在看到那少女其人之后却被硬生生憋在了嗓门里没能骂得出来。 所以少年此话,其实也算是借官府名头来威胁那朱氏的三管家。 楚元宵闻言默了默,又说了一句:“盐官署是官家的,自然会为民做主!”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这话一出,已经开始戒备的楚元宵反倒微微一愣,但还不等他回话,那年轻家仆身后的朱三胖子先发声了,阴阳怪气道:“哟,朱五四,你倒是挺心善嘛!要不然你屁股转过去跟他一伙?再反过来跟给你脸面赐你姓朱的家主老爷作对?” 他手提哨棒往前走出几步,越过身形富态壮硕的朱氏管家到了依旧站在院门口的少年身前,微微犹豫一番之后看着少年低声道:“小兄弟,说实话我只是听人家的吩咐干活混一口饭吃,这趟虽然跟来了但根本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惹恼了主家那边?容我句劝,能服个软就服个软吧……咱们这类人都是细胳膊细腿根本掰不过的,何苦来哉?” 朱三嘿嘿冷笑一声,讥诮道:“如今那个姓楚的老鬼怕是连骨头都烂没了,那么这桩买卖自然就该作废,这院子也得重回我朱氏名下!所以今天,我们是来收账的!” “没听过是吧?”朱三说话时一脸讥诮,“那今天之后你就可以听过了!” 按照昨夜谈妥的买卖章程,那三尺长刀自然是要交给少女李玉瑶的,作为她帮他扛过这一劫的酬劳,而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则被他随意別在腰间,然后便抬腿往镇东的蛰龙背山脚下跑,那里有两座坟,都是他填的土。 前一刻还汹汹而来、气焰嚣张的朱三胖子此时面色非常的阴沉难看,但看着那少女似乎毫无防备的背影掂量了许久还是没有敢动手,最后只得带人悻悻离开。 被称为朱五四的年轻家仆闻言面色变了变,但嗫嚅了一下没有说话,提着那根哨棒的手紧了紧却还是没有动作,只是目露劝诫地看了眼少年。 因而即便盐官在、盐田在,盐井也算在,但是镇上原本靠采盐为生的盐匠们却无一例外全部改换门庭某别的生路去了。 就在侯君臣玩味的目光中,一个清清冷冷的白衣少女身影出现在了楚元宵还有朱三管家等人的不远处,面无表情看着那朱三,不咸不淡问了一句。 这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他并不认识,但她那一身淡漠的气势也确实让他忌惮,这显然不是盐官镇人氏,那么来历就很已经明显了。 …… 朱三闻言脸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也仅仅就是一闪而逝,随后就又讥笑道:“小子,我现在终于有些理解了你为什么会得罪那些仙家了!说什么到盐官署告状?你怕是脑子不好使吧?同为盐官镇四大姓氏,你觉得我朱氏的事情那盐官署背后的李氏会管吗?” 当打更人侯君臣听到对面那朱三胖子一脸嘲讽说出那么一段之后,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嘲风还是叹息地低声道:“果然,狗仗人势的往往会比牵狗绳的主子还凶,咬起人来尽心尽力,可到头来也就只是为了根骨头罢了。” “另外,你一个克死那么多人的天煞孤星,当年若不是有那两个老不死的一点面子,早就该被赶出我们盐官镇了!如今正好,我朱氏虽收了这院子但可以大发慈悲许你带走一根打狗棍和一只破瓷碗,以后就滚出盐官镇不准再回来了,听明白了没有?” 等到贫寒少年赶到的时候,两座坟前的墓碑都早已经被这帮人放倒,地面上鼓起来的那两座坟包也已经被铲平了,再挖下去怕是就要见到那两具埋进去很多年的枯骨了。 说着话的朱三管家也不回头,只是一脸的残忍笑意,抬起手朝跟在他身后的那群随行而来的家仆招了招手。 少女看了眼转过身来却憋得脸色涨红的朱三胖子,冷冷道:“我不管你在朱氏是什么身份,但是现在我让你带着你的人滚蛋!如果不服气可以让你们家主朱建棠去李氏找李春畴!” 这大概也是那位石匠人缘好的原因之一,虽然大多数人家只要有那个余力就基本都会给一摞铜板结了碑钱,但依旧不妨碍大家认可那石匠是个好人,死者为大,故去的人能被尊敬,是一桩好事。 就是因为这位匠人师傅的好心肠,所以在这蛰龙背山脚下的两座坟堆也就各自有了一块墓碑,至于那个贫寒少年有没有给钱,这位朱氏管家就不大清楚了。 “石匠……”柯玉贽皱着眉头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然后似有所感地抬头往小镇方向看了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眯眯看着那跑过来的两个同龄人,玩味一笑道:“来了!” …… 第13章 不讲道理 楚元宵一路尽可能的脚步快跑,一边皱着眉头心里自责,因为他既没有料到朱氏在只隔了一天后就动手,也没有想到朱氏会真的如说书匠路先生所说的一样,会做如此有损阴德的事情! 陇右西凉一直都有很多风俗,比如无缘无故刨人祖坟有损阴德是要折寿的,再比如已故之人不可见天光,不然去了地下也会不得安生。 朱氏如此豁得出去,当真是不怕遭报应! 当少年跑到山脚下那个小山包跟前,看到的是那两个老头的坟都被掘平了的时候,他几乎是瞬间便双眼赤红,整个身体都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过往的十三年间他从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愤怒过。 水岫湖柯玉贽,还有小镇大姓朱氏,你们都该死! “柯玉贽,祸不及家人,你踩过线了。” 说这句话的是跟在楚元宵身后到的白衣少女,一边说着话,她眼神冰冷地扫了眼那些已经不自觉停手的朱氏家仆。 蹲在山包上的柯玉贽并未起身,只是笑眯眯看着站在山包下的两人,摆摆手乐呵道:“不不不,李姑娘怕是误会了!在下只不过是早上闲着无聊所以出来随便转转,又正巧碰上这些人在这里掘坟,就觉得新鲜所以瞧个热闹而已,可不敢担上这主使的名头!柯某身为江湖中人,岂敢如此有违道义?” 说着,他又转头看着那个已经眼瞳赤红死盯着自己的泥腿子少年,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哟,这不是楚兄弟吗?你这是怎么了?” 他装模做样看了眼那两块坟地,有些吃惊道:“这是你家的坟头啊?唉哟你瞅瞅,都快给刨平了!啧啧啧,这朱家人也是,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竟然就来刨人祖坟?真不地道!” 还站在一旁的朱氏二管家闻言面色一变,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那撑伞的老妪盯了一眼,吓得他面色抖了抖,嘴唇嗫嚅着最后还是没敢说话。 楚元宵死死盯着柯玉贽那张笑意森冷玩味的脸,长吸了一口气,然后冷冷道:“柯玉贽,我当时言语挑衅激怒你这件事,确实是有故意的部分,在这一点上我有些惭愧也不占理,所以你要为难我,我能理解,我甚至在挑衅你的那一刻就做好了斗不过你就赔上一条命的准备!” 说罢,她结印的那只手突然一扭,那漂浮在高空之中的鬼泣巨盾怒砸而下,朝着少女当头罩去! “剑器行!”这一招她之前在无名巷就见过了,只是那时候少女的招式被北灵观那位老道长打断并未能用出来。 楚元宵脸上依旧没有多高兴的神色,这一刻他反而有些犹豫,杀人不是一件说干就能干的事情! 毕竟,对于小镇少年来说,人命不是他煮在锅里的兔子肉! “即便到现在,你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对吗?”有些犹豫的少年听着被他压住的富贵少年,皱了皱眉头问道。 楚元宵几乎没有犹豫,提着柴刀直冲柯玉贽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犹豫。 接着,另一只手向上迎去,徒手挡住了少女力劈而来的长剑剑气,劲气迸发间直接反弹了剑气,反朝少女劈了回去! 李玉瑶被迫无奈,只能以剑格挡,借力身形后撤,在空中飞出一个空翻,借着长刀插入地面划出一道极长的刀痕才止住身形。 而那个不断攻击的贫寒少年则是一身泥水沾身,形容很是狼狈,同时也很无奈,对面的柯玉贽甚至除了最开始那一招膝撞之外没有再展示任何主动的攻击手段,就只是看着他攻击,然后防御,再看着他攻击,再防御……循环往复,来来回回,他拿他没有丝毫的办法。 嘭!无数丝丝缕缕的锋锐剑气骤然爆射开来,方圆三丈之内全部被剑气笼罩,彷佛要将其中所有实物全部绞碎! 与此同时,那一声携带着剧烈爆响的猛烈爆炸也几乎瞬间将身处其中的年迈老妪吞没,黑沉的雾气与莹白的剑气互相混杂在一起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而悬浮在高空中那口不断压着三把长剑落地的巨大黑盾也因维持不住形态而开始缓缓消散。 那巨掌拍地的瞬间,激起地面无数泥水,如离弦之箭向四周无差别激射而出! 黑盾上的无数鬼脸在那声波之下彷佛更加痛苦,嘶吼的愈发凄厉惨烈,混合着刺耳的爆鸣声,显得更加诡异! 原本在与贫寒少年逗乐子的富贵公子柯玉贽无可避免地被这个陡然间的变故所吸引,在爆炸的那一瞬间那老妪的气息竟然诡异地消失了,他失去了对辛嬷嬷的感知。 飞身前冲的少女闻言冷笑一声:“教育我?你算什么东西?” 就在这一刻,紧张的气氛彷佛一瞬间被拉长,眼神发狠的贫寒少年耳畔彷佛蒙上了一层纱布一般,声音不太真切,但他仍旧听到了远处那个白衣少女略显凄厉的惊呼声! 小山包上,年迈老妪阴森瞥了眼冲她而来的少女,彷佛随时都会断掉的声音缓慢响起:“小姑娘,之前在无名巷的那一次,我们互不占理也算是未分胜负,但今日的你可算是挑衅在先了!你若执意如此,那么你要是受伤甚至殒命,我水岫湖可都是不会为此向你们西河剑宗认错的!” 为求稳妥,那老妪只能一手维持结印,另一只手在雨中缓缓扭动手腕,四周落下的雨水在一瞬间被汇聚在她掌中,继而分散凝结成三杆七尺长枪排列身前,形如实质,晶莹剔透,快若闪电,直奔少女飞射而去! 老妪对此似乎也不意外,一掌拍开刀身之后,单手成爪朝着少女的颈间抓了过去。 年迈老妪阴沉一笑,拔地而起,一拳崩碎了横斩而来的刀芒,手掌上黑气汇聚凝结成一只方圆超过三丈的巨大黑掌,鬼气森森! 她冷喝一声,那黑掌顺势直接向还在地面的少女拍了下去! 李玉瑶冷眼抬头看了眼那如压城而来的黑色巨掌,毫不犹豫双腿发力直直往后倒飞出去,躲开了黑掌的范围。 美妇人见少女飞了出去也不追击,再次笑了笑道:“你二人无故挑衅我水岫湖在先,又致我儿受伤在后,那就莫怪我这江湖前辈不讲情面了!小姑娘出身仙门乃是同道,法外开恩罪不至死,修养个一年半载便算此事作罢!” 李玉瑶在楚元宵制住柯玉贽的那一刻,毫不犹豫提刀挡在了那老妪的毕竟之路上,一边使尽手段阻挡那老妇人几乎毫无收手的疯狂攻击,一边注意楚元宵的动静。 这就不由得他不凝重了,道听途说全不如亲身感受一次来的直截了当。 手握刀柄拖刀前冲的李玉瑶闻言并未直接开口说话,手中长刀挽了个刀改为刀锋在前,简简单单四个字跟在刀锋之后缓缓响起:“生死自负!” 剑器行,四大剑宗之一的西河剑宗压箱底的手段之一,也是四大剑宗之中唯一的一位女子开山祖师的成名绝技! 那刀芒上四溢的劲气直接将沿途上不断落下的雨滴四散崩飞,又如同利箭一般被刀芒裹挟,一同射向那气势还在拔高的老妪! 老妪看了眼那三把与巨盾形成僵持的长剑,抬手正要抵挡少女横斩而来的刀芒,但她突然面色一变,身形暴退,一只手闪电般突兀抬起至耳畔,双指一夹,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从虚空中缓缓现出身形。 这不是实物,而是由老妪修行的灵气凝聚而成,从成型的那一刻开始就随时准备落向地面阻挡飞散四溢的剑气,另外那黑盾看起来如同活物,盾面不断有鬼脸挣扎却不得脱身,鬼魅嘶吼,阴气森森,闻之目眩! “原来,不是以一化三,而是化四!”老妪看着停住身形的少女轻蔑一笑,“那么现在,你还有什么办法吗?” 但既然当时见过了,老妪自然不会不防备,所以她很自然地用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手段,一连串眼缭乱的手印之后,方圆数十丈之内突兀间鬼哭狼嚎,一只只泛着黑气的骷髅鬼脸不断凭空浮现出来,汇聚到一起,凝成了一道鬼脸密布、嘶吼不断的巨大黑盾。 这就是练气士与武夫之间的差别了,柯玉贽虽然不怯与楚元宵近身打斗,但这只是因为他不认为楚元宵能伤到他,当然如果不是一连串的算计,这也是个事实。 远处,少女李玉瑶在变故陡生的那一刻毫不犹豫放弃与那年迈老妪对峙,持刀转身朝着少年的方向飞掠而去,她跟那少年做买卖时曾承诺过要保他性命! 美妇人看着少女对于直冲而来的攻击如同不见,听着那一句毫不留情的反讽也不怒反笑,淡声道:“小姑娘,出身名门是好事,但圣人有言,学无先后达者为师,面对江湖前辈,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这是我替你家长辈教给你的第一个道理。” 李玉瑶身子后仰,空闲的那只手掌撑在地上,双脚凌空直踹老妪心口,逼迫她回防。 两眼还在发黑的柯玉贽连视线都还没能恢复,骑坐在他身上的楚元宵咬牙切齿的声音已经响起,“柯玉贽,你想过会有这样的时刻吗?” 楚元宵脸上也没有什么胜利的表情,只是冷冷回了一句:“还成。” 贫寒少年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看了眼天上不断落下的蒙蒙雨线,然后缓缓从地面上站起身来,持刀再次朝着柯玉贽冲了过去。 话音刚起,老妪用双指截停的那把长剑就在她骤然惊变的表情中在她耳畔爆开! 一念至此,他顺手抄起旁边的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块,毫不犹豫朝着那剧烈挣扎的柯玉贽当头砸了下去! “闪开!” 少女后撤出一大段距离,单膝点地,长剑归鞘,战刀拄地,侧过头吐了一口血水,又抬起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脸色凝重。 嘭的一声,手持柴刀的少年连刀带人倒飞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之后,单膝跪地,双脚撑在身后,两手握刀插在泥地之中后退一大段距离才堪堪止住身形,嘴角已经隐隐有血丝渗出! 果然修行中人相比于普通人来说占优太多,柯玉贽轻描淡写一计膝撞,楚元宵即便是尽力防守依旧还是免不了受伤,胸口钻心的绞痛久久不散,眼前都开始一阵阵发黑! 另外,那个柯玉贽毕竟是水岫湖少宗主,虽然她杀他并不需要任何犹豫,但是他杀他却与自杀无异!一旦柯玉贽身死,楚元宵此生都将面对水岫湖无休无止的疯狂报复!那是一个五品宗门的继承人,还是独苗! 杀人这种事在修行者眼中并不是多复杂的事情,但是那个小镇少年只是一个普通人,杀人于他而言是另外一回事。 上上下下都透着某种阴森的诡异,这就属于是魔道的手段了。 少女看着一脸得意的老妪,也跟着笑了笑,眼神冰冷地轻轻念叨了一个字:“爆!”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劝阻他停手。 但如果是三境巅峰的武夫,那么仅仅是一把纯靠一个少年的蛮力扔过来的柴刀,他可能连躲都懒得躲,在身躯这一点上,追求肉身不灭不朽的武夫要比追求羽化飞升的练气士强悍得太多。 如今的仙家江湖,没有几个人完整的见过这一整套剑招的全貌! 但同样的,面对剑宗祖师公孙先生的完整剑器行,九洲之内敢说能无伤挡下这一招的人,也没有几个! 天下九洲,仙家修士不计其数,能做到这个地步,霸道得很了! 当然,如今的李玉瑶自然使不出完整的剑器行,但对面那老妪也不清楚这到底是那一手绝技中的哪一招,只闻威名,不见真身,说的就是她现在的情况。 少女转回头,看着再次一道磅礴气机攻击而来的老妪,她侧身躲过那一道攻击,握在右手中的长刀瞬间换到左手之中,倒持刀柄顺势插在地上,空闲下来的右手掐诀,肩头背后的长剑应声飞剑出鞘,在空中旋转一周,自然而然落入少女手中,双手握住剑柄,长剑竖在身前,随后两只手掌一搓剑柄,瞬间拉开,那长剑就一边滴溜溜旋转,一边悬空在她身前,一化二,二化三,三柄剑尖朝上的古朴长剑如同列阵一般在少女面前一字排开! “咳咳!”柯玉贽费劲努力地捯了一口气,免得自己真的被憋死过去,呼吸艰难地道:“有种你现在就弄死我,否则我保证你会不得好死!” 三柄长剑与那巨盾相撞的瞬间,一圈圈宛如实质的金铁交击声自那巨盾上荡漾开来,紧随其后的则是一声巨大的爆鸣响彻四野! 但他还没来得及跑出几步,一个身背长剑腰佩长刀的白衣身影就先一步从他身侧一掠而过,留给他一个长发飘飞的惊艳背影,同时一个淡淡的声音随之传入耳中:“你只需要稍微拖住那个姓柯的一时半刻即可,我解决完那个老东西就来帮你,你打不过记得躲!” “以前有人跟我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的时候我不是很明白,但我现在有些明白了……说实话我有些后悔,但现在说也有些晚了,你可以说这件事不是你主使,你也可以说是我主动挑衅的你,都没有关系!无论如何这个仇都已经结定了,今天要嘛是你死要嘛是我死,你我之间必须得有一个人偿命!” 这是那把被人觊觎的战刀自带的能力,在老妪那一股气被吸收之后,那战刀光泽似乎更明亮了一些,不太明显,不易察觉,但确实有一些。 手持折扇的柯玉贽吧嗒一声打开折扇遮在胸前,一只脚猛地踩地发力,另一只腿微微曲膝,一记膝撞直奔已到跟前的贫寒少年而去,势大力沉,动作潇洒,颇具风流。 楚元宵见状迅速在心中掂量了一下,如果正面相撞,他有没有挥刀砍人的机会不好说,但肯定会被柯玉贽那一记膝撞给撞飞! 退后两步的年迈老妪捏了捏拳,朝着少女森冷一笑,“小东西,方才只算是试探,接下来就别怪老身拿手段境界欺负人了!” 两人之间,一人浑身整洁干燥清爽,下了一早晨的雨对他没有造成任何的影响。 …… 细雨蒙蒙还没有停,地面草被不丰全是泥水,这一招交锋之后,少年已近乎成了泥人,后背、脚腕处全都同样火辣辣地发疼! 这个偏转身形的动作做得毫不犹豫,但毕竟是慢了一点点,腿部一阵剧烈的疼痛迫使他低头看向了腿部,长衫前摆连带着底下的长裤一起被划破,膝盖稍上一些的位置被那旋转着飞砍过来的柴刀划出了一道几乎见骨的巨大伤口,鲜血如注! 最后四个字时,再不复丝毫温柔之意,杀机毕露! 听清了来人说话,感觉到周围的空间开始不断挤压,彷佛要将自己碾碎,楚元宵忍不住心头一沉,果然仙家手段不是他所能想象的,费劲心机将柯玉贽制服却还是不能解决问题。 另一处战场上,年迈老妪最开始那一团黑气并未能一招建功,少女从少年手中拿到的那把战刀几乎毫不费力将那一团黑气一分为二,随后竟然自主将之吸收消弭。 说罢,她双手在身前迅速结印,周身气势陡然暴涨,无形中一圈圈起浪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涌动开来! 站在对面的李玉瑶微微眯眼,嗤笑一声:“旁门左道,很厉害吗?” 昨夜李玉瑶曾简单跟他说过,这个柯玉贽是练气士三境巅峰的实力,这具体是什么样的力量他并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知道了一点就是如果被姓柯的实实在在打中一招,他绝对非死即残! 少年几乎毫不犹豫当即横刀在身前,一手紧握刀柄,另一手撑在刀身上,用刀身去接那一记膝撞! 电光火石! 他先是被柴刀砍伤了腿,然后是被楚元宵撞倒,后脑勺就这么实实在在的砸在了地面上,这让他瞬间眼前一片漆黑,而脖子上那只手借着惯性在落地的一刻让他近乎窒息,再紧随其后的腹部重击则在瞬间让他失去了所有抵抗力! 远处单膝撑地蹲在地上的楚元宵咬了咬牙,低头看了眼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腕和那把已经略微有些弯曲的柴刀,他抬起头看着柯玉贽面无表情道:“你的话太多了。” 少女手中长刀瞬间挽出一连串刀,将所有朝她而来的泥水全部砍碎!而后她长刀一甩,一串泥水从刀尖处甩落在地上,刀身再次恢复清亮光泽,纤尘不染,寒光湛湛! 双方再换一招,又是不分胜负! 两人几乎瞬间各换一招,一触即分,不输不赢。 处在巨盾砸落方向上的李玉瑶面色沉静,眼见那黑色阴影越来越近也不见丝毫惊慌,心念一动,那原本游弋在四周的三把长剑瞬间调转方向直奔高空中迅速下落的盾面而去。 就好像最开始少女叮嘱少年的一样,他只是拖着,等待着她解决了老妪然后过来帮忙。 这一刻,柯玉贽虽然脑子还在发懵,但基本也明白了刚才电光火石间的整个过程,还停留在脖颈处的手掌掐得他喘不过气,脸色憋得涨红,但依旧不曾服软,咬着牙道:“好算计,好配合!” 依旧站在小山包上的柯玉贽手腕一翻,一把折扇凭空出现在他手中,随意看了眼远处激战的两人,他回过头看着楚元宵轻蔑一笑,淡淡道:“虽然被冤枉让我觉得有些委屈,但是我看你好像也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我,那就来吧,让我看看你究竟准备怎么让我偿命?” 对面的老妪下一招还未脱手,见状皱了皱眉头,毫不犹豫收回攻击改为防守! 下一刻,她双手持刀一刀横斩,一轮形如半月的金黄色刀芒脱刀而出,直斩老妪而去! 说着话,她眼中毫无惧意,一边前冲一边伸手一招,还游弋在外的长剑猛地从原地消失,再出现时以到了少女手中。此时,她左手持剑,右手持刀,长刀上光芒大盛的半月形刀芒瞬间透体而出横斩向美妇人!同时,她左手长剑猛地响起一声激越的龙吟声,两条金黄色的五爪金龙隐隐在剑身上游弋盘旋,像是长剑的一部分,却又栩栩如生地鲜活灵动,身剑合一,力劈华山! 一刀一剑,如十字斩! 那老妪嘴角勾了勾,阴森一笑,她等的就是这句话,随后朝着身旁的柯玉贽低声说了一句:“公子小心。” 他垂眸看了眼已经停止挣扎的柯玉贽,却发现他那张可称俊俏的脸上此时正一脸阴毒之色,满是残虐的快意! 虽没有开口说话,却透着无尽的嘲讽!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想象不到的差距! 说着话,少年解下了自己别在腰间的柴刀握在手中,然后再次抬眸看着那个依旧玩味的富贵公子,继续道:“但是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会用这样的办法!甚至昨天有人提前提醒我的时候,我还隐隐觉得他说的可能也不一定对,但现在看来确实是我想得简单了!” 这个变故太过突然,柯玉贽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因为太过突兀,又很是着急,少女的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地破音,显得有些急切而凄厉! 还没反应过来的楚元宵在一瞬间猛地发觉到自己仿若被一股巨力包裹住了一样,再不能动弹分毫! 同时,一声听着极其温柔的声音在四周的虚空中缓缓响起,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小小年纪就要取人性命,心思如此阴毒,其罪当诛!” 这一刻时间彷佛停滞,少年身周的压力不断增大,少女飞掠的路途也彷佛无限拉长…… 这是现实,五品看起来似乎是不太高,但那时对西河剑宗这样的顶尖豪门而言,楚元宵面对朱氏都几乎束手无策,可朱氏在九品制中连不入流都算不上!拥有一对仙人境父母的水岫湖少宗主,不是连修炼是什么都没弄清楚的普通少年能面对的,那跟他被地府鬼差盯上没有什么区别! 就是这一刻,李玉瑶猛地发现她对面的老妪那原本毫无保留的攻击手段骤减,到最后更甚至直接选择了罢手! 紧接着,彷佛是为了证明少女的犹豫,就在楚元宵抄起石头要砸向柯玉贽脑袋的那一刹那,一股磅礴的气息陡然从某个方向蓬勃开来,眨眼之间就朝着手臂还在怒砸下去的小镇少年激荡而去! 但是,当那飞过来的东西砸在折扇上的瞬间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又一次下意识微微偏转了一半身形。 说完这句话,被压服在地的富贵少年突然开始剧烈挣扎,力道之大甚至让坐在他身上的贫寒少年差一点被掀翻下去! 胸腔中的怒火再一次被点燃的小镇少年在这一瞬眼神中透出一抹狠厉!杀人而已,以前没杀过不代表他做不了! 阵阵阴风呼啸,少女犹如水中巨石,衣袂翻飞,长发飘动,但她身前那以一化三的三把长剑却并没有直接飞射向老妪,而是突然四散开来,围绕在对战的两人四周来往穿梭,如同战场上环绕游弋在外围的精锐骑军,不断寻找最适合攻击的恰当机会。 一连串的变故几乎是在瞬间发生,这个速度甚至让已是练气三境巅峰的柯玉贽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 稳占上风的少年贵公子丝毫不以为意,“优势占尽,不嘲讽几句怎么能赢得舒爽?难道对付你还需要我凝心聚力十分小心?不需要的。” 楚元宵几乎是使出了浑身所有的力气,在柴刀脱手而出的瞬间就跟着冲了过去,趁着柯玉贽受伤来不及回神,一个肩撞将之撞翻在地,跳过去骑在他身上的同时一把掐住他的喉咙,接着猛地后坐,一屁股砸在他的腹部! “错?咳咳……”柯玉贽面色涨红,艰难呼吸的同时冷笑一声道:“你一个泥腿子野种,让我跟你道歉?痴心妄想!” 心念电转,她猛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朝着那个将要砸下手中石头的少年喊了一句:“闪开!” 少女趁着空当抽空朝楚元宵那边看了一眼,那边两个同龄人还在不断缠斗,准确的说,是贫寒少年提着那把有些变形的柴刀在不断寻找机会攻击,而那个手持折扇富贵公子柯玉贽则是一脸猫戏老鼠的蔑笑在那里逗着他眼中的那只老鼠玩…… …… 富贵公子柯玉贽一击之后也不追击,而是站在原地笑眯眯看着少年道:“你看,上次见面我就说过了,你不明白仙家修士对你们普通人而言意味着什么,现在看来你确实比我想的要稍微厉害一些,但也仅此而已了不是吗?你觉得你还能接住我几招?” 紧接着,他甩出的左手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就又再次毫无预兆甩开右手,又是一件东西朝那富贵少年而去,但这一次却是奔着腿去的! 对面那位水岫湖少宗主倒也机敏,丝毫不愧对他练气三境顶峰的修为,虽然视线偏转但依然感觉到了有个东西朝他面门飞了过来,下意识抬起手中撑开的折扇挡在面前。 说罢,老妪手中一团泛着丝丝黑气的光圈氤氲而生,直直朝着少女砸了过去,一老一少两人瞬间战在一处,劲气四溢,逼得朱氏一群家仆一个个脸色发白,只能往远处逃离开去。 那老妪练气六境大周天,她勉强能应付,全力施为也能打个有来有往,可眼前这个水岫湖主母,练气九境的仙人,在练气十二境中,上三境不出的情况下,她几乎是顶天的战力了。 好像仅仅是一瞬间,又好像是经过了无限久远的光阴,就在少女即将到达少年身侧时,她身前的空间一阵氤氲,一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凭空出现,直接挡住了她前掠的路径! 美妇人甫一出现,就伸出一只洁白修长的素手朝着少女拍了过去,淡笑道:“小姑娘出身仙门,却与一个低贱普通人联手对付仙家修士,甚至心怀歹意欲要致人死地,如此不辨是非,本座恐怕要代你家师长教育一番,免得小姑娘走入了歧途。” 说着话,少女将手中长刀横在身前,双指夹着刀身缓缓抹过,在离开刀尖那一刻长刀之上骤然亮起一抹金黄色的光泽,一声嘹亮的刀鸣声响彻四野! 就是这一刻! 不远处一直在不断寻找攻击机会的楚元宵几乎同时毫无预兆从左手中甩出了一件东西,直直朝着那水岫湖少宗主的脑门砸了过去! 说罢,她轻轻抬手,秀丽的青葱玉指轻轻弹在那横斩而来的刀芒之上,几乎毫不费力就将那煊赫的刀芒弹碎,无数金黄色的碎裂光点向四周飘飞出去。 柯玉贽被砍伤之后不由地脑中空白了一瞬,当他再抬头时眼中甚至还带着些不可置信的神色,因为那把柴刀并不算结束,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个略显消瘦的决绝身影! 少年说罢,血红着双眼提着刀直接朝山坡上的柯玉贽冲了过去。 李玉瑶看着那三柄势若奔雷而来的长枪,下一刻彷佛忘记了那三柄环绕游弋的长剑,左手顺势拔起还插在地上的长刀迎面而上,一劈二砍三拨,将三枪挑离原来的路径,随后穿过枪阵一刀横斩向老妪腰间。 面色阴冷的老妪森然一笑,“等的就是这一刻!” 这就让少女有些无奈,她与她的差距暂时还是有些太远了。 美妇人对于少女的目光表情并不在意,她说着话又回头看了眼还被定在原地的那个泥腿子少年楚元宵,语气就显得漠然了太多,淡淡道:“至于这个贱民,冒犯仙家,以命抵罪!” 这个做派,这个语气,像极了传说中酆都鬼府判人生死的地府判官,一言定人功过生死。 不同的是,传说中的判官定人生死是有根有据,按薄判罚! 而眼前的这位水岫湖主母,取人性命只凭实力,不讲道理! 第14章 计之深远 “至于这个贱民,冒犯仙家,以命抵罪!” 水岫湖主母,仙人境郑醇柔,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判了旁人的生死,随后她看了眼自己还被压在地上的宝贝儿子,不由地皱了皱眉。 她随手甩了甩衣袖,轻轻松松将已经被禁锢的小镇少年打飞了出去,然后将已经恢复了力气却好整以暇躺着没动的柯玉贽拉了起来,简简单单一个内气震动就为他清理了沾在身上的泥垢,一边不赞同地柔声责备道:“堂堂水岫湖少宗主,怎么能如此躺在地上,多有失体面?” 柯玉贽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眼同样迅速到了跟前的年迈老仆。 老妇人面色有些难看,躬身告罪:“老奴护主不力,请夫人、公子责罚。” 美妇人没有说话,慢条斯理为儿子整理妥当,这才转身看了眼老妪,柔柔一笑:“辛嬷嬷不必如此,那小姑娘毕竟身出名门,修为也与嬷嬷相差不多,你不能及时相救也算情有可原,不必自责。” 老妪听着夫人的话依旧弯着腰没敢第一时间起身,浑身汗毛倒竖,饶是面冷心冷如她,也不敢简简单单就将这位看着温柔的宗主夫人的话当作十成十来听。 美妇人见她如此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反倒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再次把目光看向了被禁锢在远处未能起身的美貌少女,轻笑道:“小姑娘,既是出身名门,自该知道仙凡有别,你可能是觉得仙家眼光太高不把凡人看在眼中不对,但这是不争的事实,反过与外人一起对付仙家,岂不是毁自家墙角吗?” 李玉瑶被那美妇人用仙人手段禁锢不能动弹,但她还能说话,闻言嗤笑一声,“第一,我与你们水岫湖不是一个墙角,到底是谁给你的脸面往自己脸上贴金的?第二……” 少女面带嘲讽,讥笑一声:“第二,是事实不代表它一定就是对的,人与人有差别我承认,但我不觉得这差别是你所谓的仙凡有别。” 青衫儒士摇了摇头,语气淡淡,“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确实是我儒家圣贤提出来的说法,坐镇此地的三教中人基本也都会有这个讲究,但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所有事,在我们眼里都跟账簿记账没什么区别,所有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只要往回翻一翻账本就都清清楚楚,你不必以此为由与我抗辩。” 少女被这句话点醒,瞬间回想起在北灵观前,那位一直闭着眼的老道长跟她说过的那些话,然后再将前后发生的几件事串联到一处想了想,此时再看着那个蹲在地上有些迷茫的少年时,忍不住眯了眯杏眸,若有所思。 说罢,她不再多言,随意伸手隔空虚按,两股磅礴巨力骤然从天而降直接笼罩了一男一女两个少年。 说着,她伸出白皙的手指指了指那个蹲在地上的少年。 这才是这位夜雨剑仙真正的本事! 楚元宵看着少女指向自己的那根手指有些迷茫,但还不等他细想,就听那少女就继续道:“杀了郑醇柔,我自然是不会怕水岫湖的,他们没有胆子敢找三教一家,也未必有勇气登西河剑宗的门去寻仇,那么在场的唯一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人,就会理所当然地成为第一个被针对泄愤的最佳选择!” 作为盐官镇镇守圣人之一,眼前这座小镇在他们几人眼中和在其他人眼中是不大一样的。 只见那水岫湖宗主夫人满脸凝重,使尽解数的防御也只来得及防御了一息,就在夜雨剑仙转过头来的那一刻,那柄长剑瞬间就突破了她层层叠叠的灵气防御,只是剑尖有意无意偏转些许,从美妇人肩头一划而过,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鲜血如瀑! 错身而过的长剑在飞出去不远之后突然停步,调转方向再次朝着郑醇柔后心而来,眨眼便至! 郑醇柔闭了闭眼有些绝望,她想过会有人插手,但没有料到局面会如此恶劣,偏偏就是西河剑宗门下剑仙出手,这曾是她预想过的最坏的境况! 郑醇柔看着自家儿子的表情叹了口气,她已经止住了肩头伤口处的流血,又翻手从随身携带的储物法器中拿出一件外衣披在身上遮住肩头,这才转身朝着那青衫儒士微微万福,轻声道:“此事是我水岫湖考虑不周,自然甘愿受罚,就请崔先生发落便是,我等绝无怨言!” 楚元宵只觉一股清凉之意从肩头缓缓散开,遍及四肢百骸,原本身上各处火辣辣的疼痛感觉也开始缓慢消散。 李玉瑶没有再多纠结,也不在乎自己被这位儒士推到前面去替那个少年挡刀,她有属于她的底气,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她是西河剑宗门下弟子。 他抬起头感激的看了眼身侧的那位教书先生,眼神诚挚。 从头到尾一直沉默的贫寒少年听见崔先生如此说,不由的一愣,他没有想到还会问他的意见,沉默一瞬之后他先抬头看了眼远处那两座已经被铲平的坟堆,面色更加冰冷,随后他转过头看着柯玉贽冷然道:“柯玉贽,这个仇我今天没有报成是我本事不济,但你最好记住这一天,将来我会去找你的。” 至于那个贫寒泥腿子的威胁,三个人如出一辙选择无视,连眼神都没有多给那少年一个,他们仍旧不觉得一个寒酸破落的泥腿子能对他们构成什么样的威胁! 水岫湖光在明面上就有两位九境仙人,一个十多岁还连修行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蝼蚁,能成什么气候? 今日之事,若不是那个师从西河剑宗的少女插手,凭他一个无依无凭的凡人贱民,早死了八百回了! 少年抿了抿唇没有抬头,他大概能猜到崔先生要问的是什么,沉默了片刻之后又继续道:“既然双方都有错,那直接请崔先生出手对他们来说并不公平,所以我希望这笔账是由我自己来同他们算!” 美妇人郑醇柔见无人再说话,于是斟酌了一下措辞后朝着那位儒家派驻此地坐镇的青衫圣人柔声问道:“崔先生,不知我水岫湖之前交过的定金是否还做数?” 蹲在地上的楚元宵看着手中下意识接过来的那块玉佩愣了一下,随后他抬起头看着少女,正准备说话,却被那少女摆了摆手打断了话头,只听她随意道:“你觉得值是你的事,实际值不值是另外一回事,我一贯没有欠旁人人情的习惯,你要是不想换,我可以现在就把刀还给你。” 白衣女子先是有些嗔怪地睨了眼身旁的小姑娘,随后侧过头又看了眼那个前一刻还被压在地上无法起身的小镇少年,见他身上的巨力也一并消失已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胸口传粗气,不由挑了挑眉。 话落,也不见这绝色女子有任何动作,刚才突兀闪现一斩又消失的那道剑光骤然再现,这一次直接化作一道犹如实质的冷艳长剑,光芒一闪瞬间从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已直奔那郑醇柔的眉心刺去,剑气森森,杀机满溢! 郑夫人被突兀的变故骇得亡魂皆冒,她大概已经猜到了来人身份,所料不错的话,必是西河剑宗那位开山女祖师座下排行第十二的宠徒,声名遍及九洲天下的“夜雨剑仙”李十二娘! 世人只知这位西河剑宗开山祖师座下第十二弟子姓李,因她师姐妹中排行十二故被称作李十二,早些年因为一曲西河剑舞,得过一位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也是诗名传世精彩绝伦的大文豪的一首盛赞长诗,自此便名动天下,成为声名足以流芳百世的一代佳人! 但其实鲜少有人知道,西河剑宗门下这位封号“夜雨”的绝色剑仙李十二,其实并不仅仅是剑舞一绝尽得公孙真传! 三百年前在西海龙宫,这位西河剑宗十二先生曾单人仗剑,仅凭一把名剑夜雨外加一身浑厚修为,在毫无援手的情况下一人单挑三大练气九境的仙人境剑仙,一番惊天动地的大战最后的结果是对面一死一逃一重伤,而她本人毫发无损! 楚元宵没有说话,只是蹲在地上看着那两座坟头都被刨平了的墓地,情绪低落。 就在这位郑夫人不可置信的惊骇目光中,一个不带丝毫感情的冰冷声音紧随剑光而至:“郑醇柔,既然你觉得拳头大的就有理,那不妨来看看你我之间究竟谁的拳头更大一些?” 那柄剑尖直指郑醇柔后心的灵气长剑上剑光一闪,剑锋更显锋锐,寒光森森,直接突破灵气封锁,眼看着就要收了那美妇人的命! 就这样,片刻之间在场的就只剩下那位一身青衫的小镇塾师,还有一男一女一对少年人。 崔觉闻言静静看着少年说话时的表情,片刻后才转过头看着之前向他问话的少女,语气平静道:“你的说法是对的,三教一家各出一人坐镇此地,在这方小天地之内,我们想知道什么事情基本都是只要动一动心念便可,但问题就是,这是不是能代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应该被左右?” 李十二冷笑一声,语气嘲讽道:“崔觉,小女子没读过几本书,礼数不周,但我瞧着你倒是挺会挑时机!该你出面主持公道的时候你不出现,现在我出来讲理,你就又出面挡着我找公道?我现在差不多要开始怀疑你到底是儒门圣贤,还是她水岫湖的靠山了?” 白衣女子挑了挑眉,哟呵一声冷笑道:“宁死不低头,也算有些骨气!那就看看是我的剑快,还是你的手段高!” 话音落下,一个一身白衣、气质温雅且同样眉目如画却又比少女多了几分成熟风韵的绝色女子凭空出现在少女李玉瑶身侧,一只白皙的素手搭在少女肩头,那原本还笼罩着少女的庞然巨力骤然间烟消云散,再无踪迹。 话是这么说的,但就在崔先生现身的那一刻,郑醇柔身后那柄锋锐无双的灵气长剑却还是撤掉了必杀之意,也放缓了攻势,让那郑夫人堪堪能够抵挡得住。 李玉瑶毫不在意,摆了摆手笑道:“可小师姐你这不是来了吗?” 少年有些遗憾,但并未如何失望,他想了想后站起身,学着刚才那李姑娘的样子朝着儒士拱手抱拳,郑重道:“谢谢崔先生方才出手,以及为我考虑的那些事情,虽然可能说这种话并没有什么用,但还是谢谢先生。” 崔觉笑着点了点头,“但是如果不杀她,此行回去之后,他们的目光就会一直盯着已经放话要上门收账的你,和你身后的西河剑宗,而现在不被他们看在眼中的这个少年,未来也不一定会被记得起来,或者至少不会被第一时间针对。” 少女看了眼少年有些不忍,她低眉斟酌了一下,随后抬眸看着那位教书先生问道:“崔先生,请恕晚辈不敬!既然各位坐镇此地的圣人都有能力通察这座小天地之内的一切事情,那为何不及早阻止那姓柯的行凶?为何反而要坐视他指使朱氏做出如此恶劣的事情?这难道不是与你们各家的教义有冲突吗?” 说到此处,儒士转头看了眼重新低头沉默的少年,回过头又换了个话题对那少女说道:“陆天师应该跟你说过,水岫湖这些人来到这里的目的并不单纯,而他们刻意地制造事端,也绝不仅仅是因为一把刀的问题。” 青衫读书人轻描淡写瞥了眼那个语气平平的水岫湖主母,并没有计较她言语中的某些歧义,只是淡淡道:“水岫湖此行差不多可以结束了,容你们一天时间,尽早离开此地,若是无故逗留超过时限,我会通知临渊学宫那边,届时金钗洲水岫湖将会封山百年。” 崔觉点了点头,“买卖定金自然作数,但是你们要谈买卖也只有这一天时间,不在‘无故’一词的范围之外。” 少女看着他默认了,这才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转头看了眼表情平静寂静无声的青衫儒士,犹豫了一瞬后又看着少年说了一句:“有机会多读点书,如果要走出去看看,就再多学点江湖上成文不成文的规矩,行走江湖什么的都能用得上,有机会的话,下回再见!” 崔觉见西河剑宗这边没有异议,于是又转过头看着身侧的少年,语气温和,“你有不同的意见也可以说,这件事决定权主要在你。” 少女李玉瑶这时候也才开口说话,她先是撒娇似的朝着那美艳女子笑了笑,然后张开双臂抱住自家师姐,一脸娇俏开口唤人,“小师姐!” 被白衣女子当面嘲讽的青衫儒士笑了笑并未生气,双手揖礼也并未放下,温声解释道:“学塾那边事情驳杂,耽搁了片刻来的晚了些,还请剑仙恕罪!” 美妇人闻言脸色冷了冷,但转瞬就又调整了表情,淡笑道:“小姑娘年纪还小见识不足,作为前辈我便不与你计较了,但今日之事你说了不算,想要主持公道,就等你有那个本事再说吧!” 而从一开始就被禁锢,不能说话也无法起身的小镇上少年则是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趴在地上,面色涨红,双眼怒睁却无能为力。 说着,她还侧头看了眼身侧的自家小师妹。 李玉瑶接到师姐的目光,点头了然,转头看了眼远处的柯玉贽,冷声道:“柯玉贽,我跟你们水岫湖之间的梁子今天就算是结下了,以后我自会登门拜访,希望你们到时候已经都准备好了。” 李十二看着小姑娘一脸娇憨,全然没有了方才与人对敌时的清冷与傲然,她不由地有些无奈,抬手轻轻在少女额间弹了弹,笑道:“小师姐下回不跟着你出门了,看你还怎么逞凶?” 少女李玉瑶听到这里,也有些无奈地跟着笑了笑,“的确,抬着头往上看习惯了,就自然低不下头来。” 塾师崔觉看着少年,面色也稍微放松了一些,不置可否,复又轻声问了一句:“还有吗?” 说罢,他转头看向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位美貌女子,“两位对此可有异议?” 塾师并未让少年久等,虽未回头但同样轻声回道:“风雪楼来找你的那位,在他们那座木楼里自上而下排在第三,整个山下江湖和山上仙家中间,能请得动他的人没有几个,但具体是谁请的,我亦不得知。” 为了从一开始就防着这个局面,所以她没有选择对那个少女下死手,但仍旧没料到这位夜雨剑仙一露面就半点不讲理! 但她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目光转向那个被她称作郑醇柔的美妇人,冷笑一声道:“水岫湖当家主母郑夫人?好大的名头!听说你要代我西河剑宗教育人?那得先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 说罢他转头看着崔先生,学着抱拳感谢,没有异议。 青衫儒士闻言看着小姑娘点了点头,堂堂儒门圣人被当面指谪也并未生气,他没有直接回答小姑娘的问题,而是转头看着那个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少年,叹了口气后看着少年道:“楚元宵,如果你觉得我处事不公,那么我现在也可以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水岫湖三人尚未离开此地,如果你认为他们应该死在此地,我可以我的名义判定他们触犯此地规矩,进而将其抹杀。” 白衣女子叹了口气也没再说话,转过头看向了远处还在挣扎的郑醇柔。 楚元宵张了张嘴,最后有些无奈地闭上了嘴,说不过就只能闭嘴。 中年儒士并未插言,只是笑意盈盈看着两个少年人之间的交谈。 柯玉贽面色似乎更加惨白了些,嗫嚅了一下嘴唇没能说出话来。 楚元宵听着这句话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他之前已经听过一回了。 说着,她解下挂在腰间的那块做工精致的鱼龙玉佩,随手抛给少年,然后继续道:“这块玉佩就暂时押在你这里,准备换刀的时候,可以带着它来西河剑宗或者是来帝京长安,这两个地方离得不远,找剑宗守山弟子或者是皇城禁卫都可以,他们会带你来找我。” 白衣女子耸了耸肩,无所谓道:“这地方是你们说了算,我没什么可多说的。” 话说一半后就没有再说完,只是面带笑意看着少女。 一直低着头蹲在地上的少年有些迷茫,抬起头来看了眼看着自己的青衫塾师,又看了眼那个站在稍远处的姑娘,随后他重新低下头来仔细想了想,才低落沉闷道:“当时故意挑衅柯玉贽这件事是我有错,我猜如果不是我说了那几句话,柯玉贽可能还是会对付我,但应该不会想到要用这样的方式来逼我低头,所以是我那些挑衅的话激起了他足够强的好胜心。” 心头发颤的水岫湖少宗主闻言气息一滞,但他看了眼站在远处捂着胸口不发一言的楚元宵,咬牙不服气地抗辩道:“崔先生,朱氏针对楚元宵一事与我水岫湖并无干系,我只是来此看个热闹,是他们挑衅在先……” 塾师崔觉静静看着二人交谈完毕,少女朝他行礼时同样抬手回礼,然后又静静看着少女离开。 话音的同时,一个青衫身影缓缓浮现在敌对的两伙人中间的位置,拱手朝着白衣女子行了个儒家揖礼。 说着话,这位小镇塾师一闪身从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却到了那个捂着胸口的贫寒少年身侧,抬起一只手搭在少年肩头,运转修为帮他压住一些伤势。 白衣女子有些生气,抬手不轻不重刮了一下小姑娘的琼鼻,有些责备地道:“你这丫头怎么总是如此不计后果?小师姐要是没来,你岂不是就真的要被抬回家去养伤了?” 青衫儒士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不大不小的镇子笼罩在一片虚虚袅袅的云气之中,云波翻覆,缠绵飘渺,有几尊高达数千丈、形貌各异的巨大虚影就汇聚围绕在小镇四方,隐身在那云气之中,个个灵智鲜活俯视着围在中间的这座小镇,眼神冷漠,凶神恶煞! 他在这个地方当了多少年的塾师,就看了它们多少年。 那位一身白衣的女子剑仙见状同样环视一圈,剩下的事情也不需要她再插手,于是就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嘱咐道:“早些回来,我在李氏那边等你。” 随后,她便没再多话,朝那儒士抱拳行礼以示告辞,而后就离开了山脚下,没有给少年说话的机会。 就在这一刻,一声温润的声音缓缓响起:“儒门崔觉,恳请十二先生手下留情,容人一命。” 她转过头看着少年道:“如果用我今天帮你的这件事来抵你的那把刀,这价钱就太便宜了,这买卖你做的不值,所以那把刀就算暂时寄放在我这里,等你觉得筹到了足够本钱的时候,可以来找我赎回去。” 青衫儒士笑着朝白衣女子点了点头,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碍于礼法他没有看向那衣着有些狼狈的郑夫人,而是看着面色惨白的柯玉贽,表情声音都不再如前一刻那么和蔼,严肃道:“先前在无名巷,陆道长就曾警告过禁止外乡人的恶意冲突,你们作为当事的其中一方,不仅明知故犯,还挑唆朱氏在这里恶意针对小镇百姓,可知罪?” 郑夫人闻言轻轻松了口气,再次朝着那儒士躬身万福,“水岫湖认罚,谢过崔先生手下留情。” 崔觉朝着少年微微笑了笑没有多说,抬起头看着远处的柯玉贽继续道:“‘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这个话确实没有错,但在盐官镇这个地方你的手段并不成立,你把‘坐镇’二字想的太简单了。” 对面,听到崔觉的判罚以及那少女明晃晃的威胁之后,水岫湖三人齐齐脸色一变,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没下死手,她却一句话不多说直接下了死手! 一念至此,这位在西南金钗洲声名显赫的大仙人郑夫人咬了咬牙,忍着肩头的剧痛双手开始迅速结印,如果对面还不肯罢手,那她就只能拼命了! 楚元宵定定看着少女离开的方向,但仅仅片刻后就回过神来没再多想,以后的事情以后有机会再说,他转过头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小镇塾师,恭敬道:“崔先生,我能问个问题吗?” 只不过西河剑宗上至开山祖师公孙氏,下至剑宗门下历代弟子,不爱虚名早就成了门风,所以无数江湖人未到一定层级,基本都不知道这位更多被称作“十二先生”的西河剑宗初代弟子,究竟厉害到了什么地步! 水岫湖郑醇柔自忖声名尚可,但也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能与这位战力彪炳的夜雨剑仙掰手腕!可攻击眨眼便至,她也只来得及将柯玉贽一把推出战圈之外,然后疯狂调动体内全部灵气汇聚于身前,竭尽全力抵挡那一剑之威! 远处站在原地动也没动的夜雨剑仙一剑出手便懒得再看那郑醇柔一眼,转过头来看着自家小姑娘,替她轻轻抹了抹唇角,一脸宠溺加心疼,又带着丝丝缕缕的嗔怪。 李玉瑶看了眼自家师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青衫儒士见状笑了笑,继续道:“至于说我挡下十二先生的杀招,没有让她取了那郑夫人的性命,这个其实比较容易解释。” 少女缩了缩脖子,娇嗔地吐了吐小舌头,却没有开口说话,笑眼弯弯,亮如明月。 眼看着两人就真的要如那美妇人所说的一样,一人重伤,一人赔上性命,陡然之间变故再生,一道宏大浩然的剑光自虚空中突兀闪现,犹如热刀切黄油般一剑斩断那美妇人对于她手中仙法的掌控。 剑仙李十二临走前侧过头深深看了眼那个一身狼狈的小镇少年,随后剑光一闪,消失不见。 李玉瑶愣了愣,看着那儒士面上意味深长的笑容,她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眯眼道:“崔先生的意思是,不杀郑醇柔其实是为了他?” 白衣女子闻言毫无仪态顾忌,直接翻了个白眼,但也没有再不依不饶,随手一招,郑醇柔身后那柄灵气长剑突然一顿,随后就缓缓消失,灵气四散不见。 中年儒士没有回头,他也看了眼少女离开的方向,随后抬高了视线看着小镇的方向,目光悠远。 少女李玉瑶还好,长刀插在地面上,她硬顶着巨力颤颤巍巍起身,嘴角的血迹愈发明显了些,但依旧紧咬银牙不肯低头。 柯玉贽说着话,无意间瞥见了青衫儒士身后的那个自现身就让他恐惧无比的白衣女子那一脸玩味的表情,话就越说越心虚,声音也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小,到最后他更是自己就停下了话头。 儒士闻言回身,抬手朝着少年回了一礼,随后又摆了摆手示意少年不必在意,他看着少年缓声道:“关于你要找个人拜师这件事,暂时先不要着急,也不用去找那些已经进镇的仙家了,他们不会收你。” 还在躬身行礼的少年闻言不由一愣,怔怔抬头看着那中年儒士问了一句:“为什么?” 儒士摇了摇头,转身朝那已经被削平的两座坟茔微微作揖,一边轻声道:“因为他们挡不住真正要杀你的那些人。” …… 第15章 业障难量 儒士崔觉在朝那两座坟茔作揖行礼之后就离开了蛰龙背山脚下,只留少年一人在此。 楚元宵先在两座坟前恭恭敬敬各磕了三个头,这才开始将那些被铲出去的土重新再填回来。 朱氏那帮人先前刨坟的工具是他们自己带过来的,现在人走了,工具自然也被带走了,少年就只能靠徒手来做这些事,他跪在地上一边往回扒拉着虚土,一边低声念叨,像是在与坐在身旁的两个老人闲聊。 “对不起啊,你们两个老头,我原本以为脑子够用一些,就能跟那个姓柯的斗,但结果你们也看到了,看起来用处不大。” 少年一边忙忙碌碌手里的活,一边苦笑道:“我其实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我们这些活的不容易的人,就连人都不能算了?” 一捧捧的泥土被捧回那坟头上,两块石碑也被重新立在了坟前,忙活完这些事的少年重新跪在两座坟前磕过了头,然后就走上了那座在坟茔之间的小山包,他似乎也不在意雨后的泥水湿滑,就那么一屁股坐在那山包顶上,看着远处那座寂静无声的小镇,轻声呢喃道:“如果只有拳头大,或者是有很多钱,才能成为人上人,那我想知道,他们这些人会不会也有落魄的一天?那个时候靠什么?” —— 小镇玉砌街,朱氏大宅偏院。 从金钗洲而来的水岫湖主仆三人,此时又重新聚齐在了院中那张石桌边。 换了一身衣裳后,重回锦衣华服翩翩少年姿态的水岫湖少宗主柯玉贽,此时面色仍然有些苍白,反倒是坐在他对面的母亲郑醇柔早已经重新收拾妥当,与蛰龙背山脚下那场争斗之前的水岫湖主母别无二致,依旧雍容,细看起来也就是妆容好像比之前稍微浓重了一些。 正堂里,朱氏家主朱建棠缓缓起身走出几步,与儿子朱禛并肩而立,看着柯玉贽的身影在院门处消失,随后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朱禛的肩膀,语气凝重地轻声道:“儿子,爹这次可是陪着你一起赌上了朱氏全族的命脉,希望你可不是一时冲动啊!” 朱禛没有任何犹豫,在柯玉贽和朱建棠两人都有些发青的脸色中点头笑道:“不错,我不会跟你去金钗洲,更不会进水岫湖!” 站在少年身后的年迈老妪在自家夫人重新现身的那一刻,不着痕迹抬眸看了一眼夫人,随后皱了皱眉却没有出声。 惊觉儿子说错话的朱氏家主连忙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听门外一个凉薄淡漠的轻笑声突然响起。 柯玉贽说完这段话之后转过头看着小胖子,见他脸上透着沉思,他忍不住有些自得,轻笑道:“所以啊,朱禛,做人能有个机会往上爬一步并不容易,可不是谁都能有这样的机会,我劝你在这种时候不要坚持你所谓的可笑的善良,那跟只会长头发的妇人之仁没有任何区别!” “呵!朱禛,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柯玉贽说完这句话看了眼朱建棠,随后径直离开了朱氏主院正堂,再未回头。 “修行是与人争命,与天争命!就像你父亲处心积虑谋划多年,不就是为了让你们朱氏不被其他三姓落下脚步吗?如果柳陈李三家都在今日更上层楼,你要不要问问他们三家的家主,还会不会给你爹面子,将他视为同类人?你要不要现在再去问问那个楚元宵,如果他此时有机会让我死在这里,他会不会放弃这种机会?” 盐官镇甲子之约这件事,已经传承相续了数百代,所有曾经是小镇少年过的那些已经离开了的人,在离开盐官镇之后,但凡是混得有些出息的,都会再回来把自家人接走,然后盐官镇就会再对应迁进来一户人家。 “没什么。”小胖子摇了摇头,面色轻蔑道:“我就是觉得,要是跟着这样一家子,那迟早得被带到沟里去!你瞅瞅这家人都干的什么事?我一个成名多年的盐官镇‘小霸王’,我都干不出来刨人祖坟这种缺德事!” 朱建棠闻言微微一滞,笑了笑没有说话,再次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转过头看着院门的位置,目光幽深。 朱贰、朱三两个管家悄摸摸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今天这个事情实打实出人意料,但又偏偏像极了踢到铁板。 面色阴沉,不怒自威。 再说到陈氏那边,他们一直都与远在外乡的某个同样姓陈的书香豪门有联系,具体是哪一家朱建棠并不清楚,但前后二者的关系就如同小镇陈氏是那外乡豪门的一个分支,这与他朱氏之间的身份之别同样是高下立判! 小镇柳氏那边倒是没有什么外援,可这些年他们柳氏的买卖却是做得越来越大,早就不拘泥于盐官镇这样芝麻粒儿大的小地方,柳氏家主柳元骧更是常年都不在盐官镇! 说到这件事,这位身材壮硕的朱氏家主就很是有些遗憾,其中曲折一言难尽! 说罢,柯玉贽没有再说话,转手把玩着桌上那只朱氏下人奉上来的茶盏,一边伸出手指顺着杯沿一圈圈画圈,一边自信满满等着小胖子的答复。 他转过头看了眼坐在一侧的儿子朱禛,见他一脸很感兴趣的表情,脸色就更不好看,警告道:“朱禛我警告你,咱们朱氏虽然在盐官镇这个地方看起来还算可以,但是相比那些外乡来的仙家,我们只能算是个普通人!水岫湖的做派你也已经看在眼里了,不要想着跟人家挑衅,否则那楚元宵的下场就在眼前!” 少年楚元宵在那两座重新拢起坟包的坟茔前又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缓缓离开山脚回返小镇。 柯玉贽微微一滞,抬头看了眼自家母亲,眼含疑问却并未说话。 小胖子朱禛坐在椅子上,只是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连屁股都没挪一下。 如此细数过来偏偏就唯有朱氏,除了地多之外别无长物,他们就只能被脚下这片土地拘禁在此,除了地里刨食之外毫无寸进! 小胖子朱禛闻言收回了看着院门的目光,侧头看了眼父亲,语气玩味道:“爹啊,这里又没有旁人,咱爷俩就不用玩儿心计了吧?你一直希望的不就是出现如今这个局面吗?都这会儿了,你又语气这么凝重作甚?”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二十年前朱建棠从他爹手里接过掌管朱氏一门的家主权柄,又知道了那个代代单传的秘辛之后,过了几年心气不顺的日子,这位自诩智略的新任家主才会一改家族传承祖训,在这一届“甲子之约”尚未到来之前,就提前与外乡仙门联络,与主动找上门来的金钗洲水岫湖在凉州城碰面,两家一拍即合筹谋多年,为的就是今日让他朱氏能有个机会,送一个自家嫡系子弟进入仙门,而一旦送出去的子弟修行有成,朱氏就将不再仅仅是盐官镇这个云山雾绕的小地方里,一个只能靠着地租过日子的乡绅土豪! 这就是他这位朱氏家主刻意寻求给他们朱氏的一个登天的机会!多少代家主里独一份的功劳,千秋功业,一人独掌! 一念及此的朱氏家主,看着小胖子不以为意的表情有些生气,他语气很是严肃地劝诫自家儿子道:“儿啊,为父处心积虑筹谋了十多年,为的就是能为你搏一个好前程!” “你以为我让你们刨朱氏的祖坟就是最狠的手段,但你没有想过,你背后的朱氏和那个孤家寡人的野种其实不一样吧?你们有上上下下近百口,老少妇孺过一半!就从今日开始,你最好祈祷盐官镇能一直护着你们朱氏,否则我必让你亲眼看着你朱氏全族的人,一个又一个地死在我手上。” 三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凝重,反倒是坐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小胖子朱禛,听着两人的回禀有些意外,以前只听说镇东口的那个落魄同龄人是个命中带煞、克人克己的祸胎,他母亲从小就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要与那个泥腿子有接触,话都不让说! 可今日听起来,好像还挺有意思! 朱建棠从听到西河剑宗十二剑仙插手开始,面色就变得不太好看,有一股明眼可见的阴翳,但到底还是并未多说什么。 此话一出,场面彻底冷了下来,即便是有心水岫湖的朱氏家主朱建棠也冷着脸没有说话,朱禛看着柯玉贽那近乎扭曲的表情,面无表情从椅子上站起身,“既然如此,你我之间也就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说了,朱禛会记住今日柯公子的赐教,也请三位抓紧时间离开我家吧!” 被指出错误的柯玉贽表情更加阴骘了一些,当然他这个反应倒也不是针对正在为他复盘的母亲,只是这件事属实让他难堪了些。 “呵,缺德?”随着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水岫湖少宗主柯玉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脸冰冷道:“朱禛,看来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给你上的那堂课还没讲到位啊!” 朱建棠很是尴尬,也很有些惶恐,站起身来搓着手给柯玉贽让座,“柯公子,小儿不懂事,出言无状,还请柯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与他计较。” 郑醇柔看着儿子点头又摇头,不由一笑,问道:“怎么了?” 朱建棠脸色骤沉,他挥手屏退两个禀事的管家,看着正堂的房门从外边缓缓关上,这才转头看着自己这个说话做事都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儿子,怒道:“你个混账说的什么屁话?!老子机关算尽这么多年,就是为了送你入仙门这一件事,结果你现在跟老子说这不是个好选择?!” 朱氏正院这边,家主朱建棠此时也坐在正堂首位上听着手底下排在第二和第三的两个管家同他回报今天早上的一系列变故。 —— 既然是赌命,不赌一把狠的,怎么能赢到大的…… 提到小胖子朱禛,柯玉贽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不太满意这个结果,并不是因为那个小胖子资质不行,就只是觉得自己看他很不顺眼而已,当初的随意试探也不过就是顺手而为,并不是有意将他收入门下,可如今却反倒成了他为数不多的选择。 此话出口的这一刻,这两天之内所有压在柯玉贽心里的戾气终于全部被引爆,他彻彻底底冷下了脸,极力压制住情绪才没有当场发作,目光阴森看着那个一脸笑意的小胖子好片刻,突然一反常态笑了笑:“朱禛,你这该不会是为了报当初我摔碎那只清云杯时的那一箭之仇吧?” 小镇东侧蛰龙背山脚下。 郑夫人见状一笑也没有深究多言,而是又转了个话题道:“再者,那位崔先生并没有因为此事,将我们来此之前交的买卖定金一笔勾销,那我水岫湖此行就不算太亏。” 三人相顾无言许久,最终还是年纪最轻的富贵少年最先憋不住心绪,低着头阴沉开口道:“母亲赎罪,儿子自以为智珠在握,却没想到被那个泥腿子算计了,更没想到西河剑宗竟来了不止那姑娘一个人。” 坐在少年对面的郑夫人笑了笑,并没有让儿子看到她桌面下的一双玉手双拳紧握,她看着儿子苍白的面色柔声安慰道:“我儿不必自责,关于此事,我们也并非是全无收获。” 柯玉贽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眼看着朱氏与其他三家的差距越来越大,大得让朱建棠从内心里开始发虚,让他在见到其他三位按理说与他同个层级的大姓家主时,总觉得直不起腰来! 小胖子不以为意,摆了摆手无所谓道:“那算哪门子的善恶?我都没动手打过他,就是说了几句难听话而已,算什么恶事?” 就在这位朱氏家主看了好几遍那柯玉贽老神在在的表情之后,终于忍不住想要开口叫醒自家儿子的时候,小胖子朱禛终于长吁了一口气,随后抬起头先看了眼朱建棠,又转过头看着柯玉贽,在这位水岫湖少宗主笃定的目光中轻声笑道:“柯玉贽,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虽然你说的可能有些道理,但我仍旧不认为跟着你们柯氏,是个什么明智的选择,就像如果我是楚元宵,即便我有机会,我也不会选择在这里弄死你。” 郑夫人看着少年眸中的不解,轻笑道:“此事之后,我儿应当学会一个道理叫作‘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你在去那山脚下之前,根本没有想过你会在那个少年手上吃亏,这一点是不应该的。” 柯玉贽瞥了眼小胖子,随后朝朱建棠笑了笑,自然而然坐在了堂中主位上,看着朱禛似笑非笑道:“你不了解修行世界是一个什么状况,所以我懒得与你强辩,但我给你一句忠告,在动辄人命的修行世界里,强行秉持所谓的‘善良’二字那是对自己的残忍!当所有人都在盯着一粒能让人轻松破境的大还丹的时候,你所谓的礼让并不能得到旁人的感谢,他们只会觉得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然后用抢来的大还丹破镜,再然后毫无顾忌地对你下杀手!” 光是如此倒也不至于如何,可放眼望去,入眼所及的事总是让这位自诩不弱于人的朱氏家主一口心气顺不下来! 同为小镇四大姓,小镇李氏的家主代代盐官,还有传言说李氏与他们这凉州所在的承云帝国皇室关系密切,这大概也是代代盐官都会有一封明黄圣旨专行任命的原因,皇帝亲自指派,中书令亲笔拟敕旨,门下侍中亲手加盖传国大印,再由尚书省左仆射亲点黄门侍郎远赴凉州传诏!帝国明面上最顶点的四个人同时参与其中,这个牌面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的! 俗话都说“乌鸦落进凤凰群”,可没料到他柯玉贽有朝一日却要在乌鸦群里挑凤凰了,岂有此理? 郑夫人看着少年的表情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长久看来,今日之败对他这个自小优渥的儿子来说,未必全然就是一件坏事了。 这中间的曲折全如平常,像极了一个平常的偏远小镇上的人来人往,唯有最是贵气的小镇四大姓,多少代传承至今从未改过姓氏! 因为某些很是玄妙的原因,留在这里的小镇之人,在每个“甲子之约”间隔的这六十年内都不会记得有人离开过,即便零星有人记得一些,也只会以为那些离开的人是因为去了外乡发了财之类的原因,所以才会搬家离开,从没有人记得他们中间有人进了仙门,甚至都不会记得有仙门这样一回事。 朱禛摇了摇头,“爹,你送我入乡塾这么些年,我一直也没怎么好好读过书,崔先生教过的好些个道理我也没记住,为数不多记住的几句里面有一句‘善恶之相从,如景乡之应形声’。” 说到此处,他冷笑一声,白牙森森瘆人心脾,“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死不了!我到时候会让你瞪大了眼睛,看着你朱氏满门是如何在你面前被人玩弄侮辱求死不能?再看着他们如何被人扒皮活剥挖心掏肺?然后让你看着你朱氏世世代代都是如何活在悲惨之中的?!那个时候,我希望你还能如今天一样硬气!” 朱建棠见此有些无奈,想了想还是语重心长道:“儿子,这些千里迢迢来此的外乡人毕竟是有数的,能带走的人也同样有数。咱们朱家自从先祖那一代在此立足,多少代人下来就从未有过一个子弟离开盐官进入仙门……很多人都说你爹不会算账,可又有谁在意过我朱氏这多少年间,空守宝山入不得其门的尴尬窘境?这一步踏出去就还有脚踩云头的可能,若是永远守在这里,不止你会如你爹一样,我朱氏上下,子子孙孙千秋万代,已经一眼看到头了。” 朱建棠说着话,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笑道:“如今水岫湖被那位崔先生限制,必须在一天之内离开盐官镇,那么很明显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和机会去与其他人谈买卖了,这就会是你的天赐良机,也是我朱氏翻身的机遇,你可明白?只要此次你能拜入那水岫湖门下,努力刻苦好好修炼,等到将来修行有成的时候,咱们朱氏就能直接离开这个地方去往金钗洲,那时咱们就再也不是代代都只能靠一亩三分地吃租子的乡下土霸王了!儿啊,这是我朱氏上下多少代人的夙愿,万万由不得你胡作非为的,你可明白?”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父亲,又解释了一句:“简单说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意思。” 朱建棠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也并不是真的在意这件事,只是他很少听自家儿子掉书袋,有些意外,饶有兴致地问道:“所以呢?你这掉了一堆书袋是想说什么?” 朱禛笑了笑,“算,也不算,不能说没有报复的意思,毕竟一套清云杯还是很值钱的,但我不想入水岫湖与你同门的原因,也不止是为了那一套清云杯。” 小胖子朱禛同样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一眼坐在对面的父亲不断给他使过来的眼色,他低眉垂眸沉思了很久,久到朱建棠手中茶盏里的茶水都添了三次。 这个回答大出意料,让意图落空的柯玉贽有些发愣,等他回过神来时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朱禛,所以你现在是准备拒绝我的邀请了?” 原本漫不经心的小胖子朱禛听着父亲口中那个“朱氏多少代人的夙愿”这一句话,终于是有些认真起来,但后面那一句却又无可避免让他觉得有些厌烦! 他单手撑着自己半边略显饱满的胖脸,看着一脸凝重的家主父亲,道:“爹,说实话,我以前确实不太操心你总在算来算去的那些事情,你说想要带着咱们朱氏再上一个台阶我也没意见,而且现在说得如此明白,我还挺佩服你,可是你说的拜入水岫湖这件事,我不觉得它是个好选择!” 这整个过程不知是用了什么仙家手段,总之就是多少个甲子一直都处理得很是模糊,玄玄妙妙得让明眼人看着就打心底里发慌! 当然这类会发慌的明眼人本不会太多,但偏偏盐官镇四大姓氏传承久远,各家家主大概恰恰就是其中最明显的一伙人,又碍于当年各家初祖与坐镇此地最早的那一批圣人之间早有约定,所以这些家主之间一代代口口相传下来的这个秘密,甚至都不能与枕边人明言! “哈哈,好!很好!”柯玉贽再无任何忍让,被人如此打脸还能忍,他就不是那个水岫湖一霸的少宗主! “朱禛,我还真是没想到,本以为毫无趣味的盐官镇之行,不仅让我见识了那个泥腿子楚元宵,回头又见识了你!你们好像都觉得我很好惹是吗?觉得我堂堂五品宗门水岫湖,是随便什么猫狗都能欺辱的是吧?” 朱建棠听到这里反倒是笑出了声,看着小胖子揶揄道:“你个混账还有脸说这几个字?你跟那柳氏的柳清辉一起欺负那个赵继成还少了?” “我的本意是想临走前,带走那个据说是小镇天赋根骨第一的柳氏长女,再不济也该是次一等那一批少年人之一,可现在只有一天时间,我们的时间怕是不够了。” 柯玉贽提及此事,面色不由地更加阴翳许多,一不算错步步错,在北灵观门口那一战,那位闭目拄拐的目盲老道的有意宽纵,让他以为可以擦着此地规矩的边行事,却没有想到在蛰龙背山脚下,那位儒家圣人竟突然就将这规矩边界拉紧了太多。 小霸王朱禛满不在乎,看了眼自家老爹,然后翻了个白眼没有搭茬。 郑夫人倒是没有自家儿子的那种遗憾,她先是微蹙秀眉而后又很快舒展开来,轻笑道:“倒也不算太差,那朱禛单就天赋而言也是不错的,况且根骨的斤两也不轻,你那日刚到时的一番试探就能看得出来,他心头有一口意气始终凝而不散,这种人只要给他些念想,将来就必能有所成就。” 如今他们只有一天时间,再想登门与人慢慢讨价还价依然是时间不够了。 …… 片刻之后,当少年的身影遥遥可见,即将消失在镇口的时候,山脚下那两座坟头中间的那座小山包上,突兀出现一个身形敦厚的中年壮硕汉子。 若楚元宵还在此处,就必然能认得出来,这汉子就是当初给两座坟前分别立了石碑,却没有收他任何一文钱的那个小镇石匠。 石师傅站在山头上,静静看着那个遥遥在望的,身影即将消失的少年,语气莫名地轻声呢喃了一句。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种因得果,业障难量。” 第16章 乱局 小镇西口,客栈云海间,三楼天字号客房,也是整个客栈的唯一一间天字号,其余客房都是从地字号开始往后排的。 这间客房的内里中间位置摆着一套雕龙纹的矮脚板凳和八仙桌,靠后窗的位置则放着一排成套的桌靠椅,桌面上摆放的古董摆件、时令瓜果一应俱全,进门右手靠墙的位置摆着一排书架,上面码满了经史子集古册善本,书架前还配有一张书案,文房四宝镇纸笔挂一应俱全,应有尽有,与之相对的是,在进门左手靠墙边则是一张造型古朴考究的架子床,看造型应是出自某个皇家之物。 这间客栈内唯一冠以天字号的客房之中,所有的家具清一色全部由价值千金的名贵南海梨木打造,而其他一应陈设摆件则全部都是来历极大的名家珍品,无一例外皆是出自于九洲之内各大顶尖帝国的皇家贡品之列,放在外面就属于有价无市,想买都买不到的那一类,比当初柯玉贽在朱氏摔掉的那一套清云杯还要更甚一筹。 并且,朱氏全族代代相传了多少年,总共也就只有那一套清云杯而已,可云海间的这间客房里,诸如此类却并不是只有一套,由此可见这间客房是何其的奢华阔绰!自打云海间在小镇开门迎客至今,这间客房安排入住宾客的次数不超过一手之数! 但最近这两天,云海间的这间天字号客房开门了,而入住其中的那位贵客乃是一个满头白发宽袍大袖的瘦高老人,与老人一同进入客栈的还有一男一女两名年岁不大的少年人,他们则分别被客栈的范老掌柜安排在地字一号和地字二号客房中。 今天,这一对少年人也都在天字号客房中,其中那个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少女,此刻正趴在那张宽大的书桌边打着盹,那柄一贯被她背在身后带穗长剑,就靠放在书桌边的桌腿旁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而那个年岁看起来稍大一些的同行少年,则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将配剑横放在端正并拢的双腿腿面上,左手按着剑鞘,右手中握着一个红透了的苹果,但他并没有吃,就只是那么握在手中随意晃来晃去,似乎注意力也不在那果子上,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客房中的那张八仙桌,一言不发,怔怔出神。 此时,被少年盯着的那张八仙桌上正放着一张棋盘,纵横各十九道,黑白棋子间隔摆放在不同棋位,星罗棋布,百折千回。 这盘已经持续了好多个时辰的棋局,执棋人是两位年岁各不相同的老人,一位自然是这间客房的房客,也就是那位满头银发的瘦高老人,姓秦名顾溪,是号称“非儒即墨”的诸子显学之一墨家的当家二掌柜,也是大名鼎鼎的墨家初代祖师爷墨子的座下首席弟子,这个身份,在九洲之内已经几乎是到顶的那一批人之一了。 与他坐在对面的,则正是这云海间的那位体型富态的圆脸老掌柜。 两位老人棋至中盘,手执黑子的白发老人捻着棋子将落未落,突然又收回手来,有意无意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富态老掌柜,笑道:“范先生,这一局棋走到这里之后再看来,似乎是各有先手不分胜负,不知先生觉得,下一步计将安出?” 被问话的老掌柜手里同样捻着一枚白色棋子,已经来来回回地摩挲了良久,正等待着对手的长考结束,闻言抬起头看了眼对面的白发老人,笑着摇头道:“秦先生这话可是高抬于我了,老朽一辈子也就只是会打个算盘而已。” 圆脸富态的老掌柜闻言只是笑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跟在白发老人落子的动作之后,也跟着将手中那枚白子放在他早已算好的位置上,老神在在,不发一言。 说着,她突然转头看了眼身后默默无闻的年迈老妪,轻笑道:“辛嬷嬷以为如何?” 老掌柜瞥了眼老人惊愕未消的神情,笑了笑道:“还是那句话,如果这个消息真实不虚的话,只怕咱们脚下这座盐官镇的局势,就要更加的复杂难解了。” 老掌柜准备落棋的手在棋盘上方微微一顿,没能顺利将棋子按下,他先是抬眸瞥了眼对面的老家伙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随后坐直身子点了点头,坦然一笑道:“老夫在此地已经数百年了,每隔几十年就换个身份,这云海间也重新再开张一回,前前后后看着这小镇百姓十几代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也就唯独那个小胖子酷类其祖,是个做买卖的好苗子。” 侯君臣往嘴里扒拉了几筷子肥肉,狼吞虎咽,满嘴流油,转过头瞧见少年这动静,鼓着腮帮子翻了个白眼,一边嚼着嘴里的东西,一边含含糊糊道:“难过、发愁有个逑用!打架也好,动脑子也罢,都不得先吃饱了?难不成你把自己饿死了,仇人也能跟着你陪葬?” 原本有一半心思还放在棋盘上的老人闻得此言未免一怔,再顾不得思考棋势走向,看了老掌柜好一会之后恍然大悟道:“难怪老夫进镇时,看那少年人一身气息驳杂却看不出个出处由来,后来还刻意与他搭了一句话,却又发现他毫无修为……难怪,难怪!” 郑夫人一眼就看清了自家儿子心中所想,抬手摸了摸柯玉贽的头顶,温柔一笑道:“无关大局,我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是为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又哪有阻拦你的道理?” 老掌柜并未讲话说全,说到一半后看了眼对面的秦老头。 秦姓老人见他如此也不失望,再次按下一枚棋子后又笑道:“既然范先生不愿谈局势,那不妨聊一聊朱氏的那个小家伙如何?在老夫看来,敢凭着一腔意气,就当面拒绝那个处在暴怒边缘的水岫湖少宗主,这个小胖子的胆量也不算小了。” 这话等于是变相承认了没有定论。 他低下头看了眼手里的饭碗,然后一边用手护住瓷碗边沿,防着肉掉出去,一边抬起另一只手,一巴掌拍在少年后脑勺上,张口骂道:“你个狗东西,老子看你心情不好,想着给你买碗肉吃解解馋,你倒还有说道了?不吃拉倒,给老子滚一边去!” —— “盐官镇一直都是诸子目光紧盯的地方之一,敢如此明目张胆朝着镇守圣人下手取命的,想必不会是九品之内的宗门了,他们没这个胆量!”白发老人神情凝重,半带思索语气凝重道:“可那些不入流的也没有这个本事……” 范掌柜点了点头,伸手将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上最后一处棋位,淡淡道:“两种可能,一是四大王府,至于二嘛……” 此地已经算是出了那座小镇笼罩的范围之外,不在那几位圣人的监管之内了,所以此时在他们眼中的盐官镇,就显得有些若隐若现,看不太真切。 说罢,他将手中白子落在棋盘上,目光顺势一转,在客房内的另外两处一趴一坐的两个少年人身上一扫而过,转了个话题继续道:“时隔六年,我还一直在猜墨家会是谁来凉州?却不想这几日一睁眼竟是秦先生亲自到了,不知你们墨门中对那镇东口的楚老头那档子事可有定论?” 说到此处,他惊异抬头看了眼对面的老掌柜。 对面的白发老人闻言暗笑,心道果然,但转头说话却又像是拆台一样故意道:“可我瞧着那小胖子的心思,可不像是他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主爹一样那么直白啊,你就不怕走了眼?” 老掌柜知他故意也不戳破,反倒又平静地解释了一句:“我们这些算计钱财的买卖人,从来都没有稳赚不赔的说法,下了本出了力,能不赔就有赚,即便赚不到实打实的银钱,也总能赚个经验教训,终归还是划算的。” 汉子在少年说话的这个时间里,又扒拉了两口肉,闻言翻了个白眼,斜眼睨了少年一眼,似笑非笑道:“小子,现在是你欠我十顿饭,可不是我欠你!你个狗东西现在端着这碗肉都得倒给我钱,少他娘的在这儿阴阳怪气,不然小心老子一介堂堂武夫大高手,忍不住挥手出拳打死你!” 少宗主柯玉贽的面色很不好看,一脸阴沉。 那个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人郑醇柔从远处小镇上收回目光,看了眼身旁的儿子后柔声宽慰道:“不必太过愤懑,虽然那朱禛不入水岫湖这件事,有些出乎意料,但其实也不算全然对我们不利。” 老掌柜三言两语把话题转到此处让白发老人有些始料未及,原本还有笑意的表情也变得凝重了起来,他一边观察着盘中的盘中局势一边皱眉沉声道:“三教一家四方坐镇的圣人之一,堂堂的练气士问道十境,却因为意外而亡,让人实难置信!” 少年被一巴掌扇了个趔趄也不生气,侧眼看着汉子嘿嘿一笑,“老猴子,你都白吃了我三年的饭了,咋的还不能让我说一句了?我以前觉得你个老光棍只是抠门,但你今天要是这么说话,我可就要开始再加一条,觉得你是小气了!” 小镇东口的大槐树下,一大一小两个穷鬼肩并肩蹲在那口大钟之下,各自手里捧着一只蓝瓷碗,碗里满满当当装着一碗红烧肉。 说着话,他看了眼手中那枚棋子,复又笑道:“虽说这棋子与那算珠的造型有些相仿,又非要让老朽在这小小的棋盘上摆弄一二,倒也勉强还能应付,可要是这棋盘再放大一些,到了更大的棋局上,那老朽就决计是摆弄不清楚的喽!” 柯玉贽侧头看了眼母亲,然后将目光看向那老妪,等待她的解答。 这一刻,一直自认为城府聪明的柯玉贽瞬间福至心灵,明白了很多事,难怪当初他刚到朱氏时与那小胖子结怨,母亲只是皱了皱眉却并未阻拦,也难怪他说想带走那柳清秋,母亲也不反对。 邋遢汉子还是那个风卷残云,连狗都羡慕的吃相,反倒是一旁的少年好像没什么食欲,手里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扒拉着碗里的肉,却没怎么下嘴。 柯玉贽听着这话,原本糟糕至极的心情终于才透亮了一些,想了想后又可惜道:“可惜那个姓楚的泥腿子没能死在我手里,要不然这一趟就真的算圆满了。” 老妇人躬身默了默,犹豫一瞬后点了点头缓缓开口:“公子,其实从那朱建棠在十多年前选择与咱们水岫湖合作的那一刻开始,属于咱们的胜局结果,基本上就已成定局了,这与他们今日突然变卦与否,关系都不太大。” 郑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嗯,如此一来,只要对方不食言,则我水岫湖就能有把握,在十年之内由五品晋升为四品宗门,到了那时,今日损失的这一成气运,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闻言的柯玉贽思索着缓缓点了点头,“那就算了吧!反正这一趟盐官镇之行,该做的我们都做过了,接下来就等着那边兑现承诺便是!” 范掌柜闻言了然,但他此时的表情也不太好看,听着秦老头的话也跟着点了点头,缓缓道:“几天前,风雪楼的那位红莲祭酒曾经到过那座院子,老朽也是事后从那邋遢更夫处听来的消息,说当初楚老头搭上一条命的原因,并非是因为这盐官镇,而是因为那个孩子……如果此言不作伪的话,那么诸子百家之前一直纷纷扬扬的各类说法,可能从一开始就是找错方向了……” 对面的白发老人听着这个老掌柜如此说话,有些无奈地失笑摇头,继而将手中那枚黑子在棋盘上落子生根,同时又看着老掌柜道:“范先生这话说的怕是过谦了太多,九洲仙家四品以上几乎无人不知,当年在石矶洲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国运之争,你范先生虽非真正的执棋之人,但这一方谋主的名分必然是当仁不让的!可现如今先生却说自己不精通棋局,那恐怕这天下间,敢说精通二字的也剩不下几个了!况且先生可不光是打算盘的,若老夫记得不错的话,这武庙陪祀的头衔,你可是还戴在头上的吧?” 汉子本来扒拉了满满一嘴红烧肉,好险被这话噎得差点呛死! 郑夫人点了点头,想了想后又无所谓道:“也不必强求,当初你父亲与那边谈妥了买卖之后,那边只是附带着提了一句,让我们对那个少年人照顾一二,但并未明确说过必须要拿了他的命,所以成与不成,都无碍大局。” 蹲在一旁的少年闻言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随后长吁出一口气,又侧过头看了眼汉子,有些难过道:“老猴子,我主要是有些感叹,咱俩这认识也有个三四年了,这可是我头一次见到回头饭呢!” 二人眼中,皆有墨云翻覆。 —— 镇东蛰龙背山脚下,与那两座坟茔相对在另一侧的官道上,准备离开此地回返金钗洲的水岫湖主仆三人正驻步回望。 老人连续说了两个“难怪”,但没有说下文。 郑夫人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眼柯玉贽依旧不太明白的表情,于是又特意启用了仙家传音入密的手段,详细解释道:“朱氏作为盐官四大姓之一,本身就是这座大阵的其中一块柱石阵脚,这也是为何朱氏能一直富贵长青的重要原因,但是可惜那朱建棠一叶障目违背祖训,保了富贵不知足偏还想爬上青云,岂不知一旦他们不愿再安于现状,开始起意脱离此地,那么咱们眼前这座盐官大阵就注定会不稳了,并且无论那朱禛进入水岫湖与否,朱氏离开的局面也都已注定了,再加上你临行前给他们施加的压力,也会成为他们更加努力脱困的动力之一,如此种种到了最后汇在一起的结果就是,他们为此努力越多,这座大阵就会崩塌得越快!” 贫寒少年闻言只是笑了笑,也不反驳,回过头望着小镇东侧的方向看了一会,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低头跟碗里的红烧肉较劲,一边往嘴里扒肉,一边含含糊糊地嘟囔:“还得是客栈里的大厨亲自下手炒出来的肉好吃,咱自己动手就总是差些火候!” 汉子似乎是懒得理他,只管低头吃肉。 两人头顶是那口锈色斑驳的老旧铜钟,在两人低头期间,偶有清风吹过,钟身随之摇曳,没有鼓槌,也有回声。 …… —— ps:万水千山总是情,求个收藏行不行~ 第17章 讨价还价 小镇中心五方亭街口的西南角上,有一家主卖小食糕点的食铺,与那位说书匠开在东北角上的那间书铺正好对门,中间就隔着一座占地极广的十字路口,以及路口中心位置的那座五方亭,这食铺的店家掌柜是一对夫妻,男人姓韩,叫韩夔,女人姓柳,叫柳玉卿,夫妻二人还有个儿子,叫韩元赋,曾跟那位乡塾先生在街口五方亭里下过象棋,当时还差点挨了那个白衣红斗篷姑娘的一剑。 这间名为“韩记食铺”的糕点铺子的东家韩夔,是个朴实憨厚的中年男人,无论冬夏,裤腿常年都挽起来编在膝盖下面,露出一双精壮健硕的小腿,这也是乡下小镇上最常见的那一类人,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每天抬头低头想着的都是自家媳妇和宝贝儿子,只要他们吃饱穿暖就万事大吉,剩下为数不多的爱好,就是平时闲着没事就总爱蹲在那食铺门口的台阶边上,脱下一双鞋码放整齐,然后光脚踩在上面,端着一只装满葵子的瓷碗,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十字路口的人来人往。 志向不高,知足常乐。 韩夔家的这个婆娘柳玉卿,倒是个小镇上出了名的锦绣人物,年轻的时候长相俊俏出挑,如今虽然上了些年纪,但风韵依旧,美貌犹存,要知道当年柳玉卿嫁给韩夔时,可把小镇上年纪相当的一众男子给可惜坏了,都是一口如出一辙酸溜溜的语气,说韩夔那个又黑又穷的二傻子,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娶到这么好看的婆娘?好端端一只白天鹅,叫一个癞蛤蟆给领回了家,可惜了了! 不过柳玉卿真正如此出名并不仅仅是因为貌美,还因为她当初刚嫁进韩家门的时候,这家人几乎已经到了穷得揭不开锅的地步,结果短短十来年的功夫,她不光给韩家生了个带把的大胖小子传续香火,还指挥着朴实敦厚的韩夔,跟她一起把当年那个韩家经营到了如今这般,已经是实打实光景不错的小富之家,即便比不上四大姓的豪奢,也比不上次一等的富户赵家那样富贵,但也已经妥妥地成为了小镇上为数不多的有富之家了,怎么算也都能超过七八成甚至更多一些的人家。 要知道在更早些的年间,他们韩家其实并不比镇东口那一对孤寡爷孙俩的境况好多少,柳玉卿嫁进家门,只用了十来年的功夫就改头换面有了新活法,所以小镇上如今也有一种说法,大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教育自家后辈时,会像口头禅一样反反复复念叨的说辞,大意就是娶婆娘就得娶像韩柳氏那样的女人,你瞅瞅人家这短短才多少年?这叫什么,这就叫旺夫,这就叫本事!还有人也会说一些诸如“贤妇令夫贵”或者是“妻贤夫祸少”一类的民谚俗语,反正就是夸人家好就对了! 水岫湖来的三位仙家离开盐官镇的这天,十字路口的这间糕点铺子恰巧有贵客登门,来人一老一少,衣袂飘飘,仙气盈身,一看就不是凡俗之人,这二人来自石矶洲,位于中土神洲的东边,是一个叫作云林宗的山巅仙门派到盐官镇来谈生意的。 二人为首的少年姓章,叫章锦淮,据说是那云林宗当家主事之一的传法长老的嫡系后辈,身份荣宠,跟他一起来的老人则是云林宗祖师堂的一位供奉长老,负责为少年护道保平安。 天下九洲,江湖山巅有一个不算成规,但很普遍的习惯,多数山巅仙门的祖师堂里最拿事的职位一共有五个,宗主,掌律,传法,司库和知事,除了一宗之主总领全局以外,坐在这剩下的四个长老交椅上的人基本都是各司其职,但不怎么分先后。 掌律执掌宗门戒律,省察门下弟子不得干犯宗门戒律和江湖道义,至少在表面上,不能违背临渊学宫和三教百家早就定好的江湖规矩;传法自然是负责门下弟子的修行,传功传法,练功修行,某种意义上关系到一座仙家福地的未来高度;司库掌财权,与人打交道做买卖,往回多拿钱,往出好钱,活钱如流水,水运涨财运,这都是司库长老的分内事;至于最后一个知事长老,基本就等于是各家仙门的耳朵了,主掌仙家邸报和江湖消息的迎来送往,不至于让这些动不动就在山中修行的数十年上百年的山上神仙们,出得门去时发现世上已千年,责权极大。 一阵清风拂过,挂在头顶树梢另一侧的铜钟微微摇曳,偶有几缕微风自那钟底敞口处钻进钟内,就会撞出一些呜呜咽咽的声音再传出钟口来,像是撞疼了风,也像是撞疼了钟。 少年诧异于汉子如此激烈的反应,有些奇怪道:“有…那么严重?” 孤陋寡闻的落魄少年只觉得大长见识,一双眼睛都忍不住睁圆了几分,啧啧称奇之余又微微愣了愣,虎着脸怒道:“什么心上人姑娘?!你个老猴子是不是想死?” 贫寒少年看着这个老光棍如此做派,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失言了,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歉意地看了眼镇西云海间的方向,虽然从这里看不到那座三层木楼,但老一辈人有话说,心诚则灵嘛! 侯君臣抱拳点头如捣蒜,好半晌不见那边有什么旁的动静,这才安下心来,转过头恶狠狠瞪了眼身旁少年,低声骂道:“你个混账王八羔子,想死别带上老子!鼻子下面那个洞要是缺个把门的,老子不介意帮你缝起来!” 此时韩元赋还在乡塾中读书,尚未散学回家,故而负责招待两位仙家的就只能是他的一对父母。 这话说的,啧啧,章锦淮都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一声,面上不置可否,只是笑道,“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章锦淮,是云林宗门下弟子,负责此次谈买卖的全过程,我想说的是既然是做买卖,自然双方都会想要个好价钱,最好是你我双方都能双赢,那就最好不过了不是?” 中年汉子韩夔一如既往的憨厚木讷,自家婆娘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发话他就蹲在铺子门口一言不发,这个朴实的乡下汉子这次倒是看了一回眼色,知道有贵客登门,他就没有拿出那个如往日一样只要蹲在门口就想着脱鞋的习惯,只是安安静静蹲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眼那两位坐在铺子里待客的椅子上的仙人,再回头看一眼五方亭那边朝北的那个路口,以往的时候,儿子散学都是从那边回来的。 少年默了默,干脆放弃了挣扎,也不再抗辩,直接闭嘴抬头,继续看着树梢发呆去了。 “二位,按理说登门拜访,与人谈买卖,总该备些见面礼,但是我们这一趟来的有些匆忙,也没带什么好东西,我这里只有两块不怎么值钱的暖玉,不妨就送予二位聊表敬意,它们于仙家修士而言不算什么好东西,但对于普通人会有些延年益寿的功效,保一保二位能够无病无灾应该勉强也还凑合,就算是个礼数,还希望二位不要嫌弃。” 这回轮到那打更人翻了个白眼,偷摸鬼祟看了眼镇西的方向,低声道:“你个狗日的是不知道,范掌柜家里真有个未出嫁的闺女!” 侯君臣看着少年尴尬的表情嘿嘿怪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不是人之常情?我要是你这个岁数,我也喜欢长得漂亮、人品又好的好姑娘,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仙家少年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看了眼无事可忙就蹲在了门口靠着门板的那个黝黑汉子,又打量了一番明显有些手忙脚乱的美艳女人,圆润丰满,风姿绰约,其实对于她端上茶几的那些茶水糕点之类反倒是没有多大兴趣,见夫妇二人忙完之后就都在铺子门口那边,挨在一起一蹲一站,对着门外望眼欲穿,便觉得这些乡下人看着日子勉强还算过的去,但为人处事就差了些,不够大器,于是回过头看了眼坐在茶几另一侧的那位与他同来的护道长老,二人对视一眼之后,各自不着痕迹微微点头,随后便仍旧由这位年岁不大的富贵少年公子开口。 邋遢汉子自顾自乐了半晌,见少年不愿意再搭茬也就没再挤眉弄眼往下多说,每个少年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朵放在心头的俊秀桃,有些人得天独厚,一朵桃开得浓艳馨香,沁人心脾,有些人的运气不太好,就仅仅只是一只尚未长开的骨朵,偷偷摸摸放在心底,偶尔有了些空闲才会翻出来看一看,小心翼翼,珍而重之,不与人闻,又希冀着开月圆,香气满人间。 柳玉卿听着这话,心里想着这仙人占着个仙字,可这做买卖的功夫,丝毫不输她这个开铺面开了十来年的食铺掌柜老板娘,年岁不大,手段不低。 心里这般想,但面上自然不敢有半分不敬,只能是陪着笑讷讷无言,等着那富贵逼人的仙家公子真正的下文。 楚元宵词汇匮乏,又觉得说“婆娘”二字好像是对那位圆脸和蔼的老人家不太敬重,于是磕巴了一下才说出“媳妇”这个词。 楚元宵有些犹豫,但想了想还是道:“不是有崔先生他们定的规矩在吗?” 侯君臣看了眼少年,随后点了点头表示肯定,道:“所以你现在脑袋还在脖子上,是得好好感谢那几位镇住了场子,不是所有人都敢像那水岫湖一样无法无天,但问题是你怎么能保证时间长了之后,不会有人铤而走险?” 柳玉卿听着这话本想高高兴兴点头迎合,话到唇边又骤然收声,本想脱口而出的话在心里过了过之后又改换了说辞,柔柔笑道:“仙家公子这话说的谦虚了些,在我们这样的乡下人眼中,神仙便是神仙,哪里有什么高低之分?今日贵客登门,还能赏脸与我家那个臭小子谈买卖,那是我们的荣幸,高攀的很了,所以这位公子可万万再莫要自谦了,折煞我们了不是?” “既然是做买卖,就该有讨价还价的过程,说实话,我本意其实是不愿意从山水迢迢的石矶洲远来这一趟的,如今蹲在我云林宗山门外求着拜入其中的人还有一大堆,人数可能都远超了你们这座乡下小镇的人头数,其实要求天赋是一回事,但生于这个天地间的人不计其数,有天赋的人亦不在少数,那些站在山门外的人能不能迈进山门,要看天赋气运,更得看个人的努力,二位以为这话说的可对?” 侯君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噎了个半死,愣了愣之后毫不犹豫抬起手一巴掌扇在少年后脑勺上,随后转过身朝着镇西的方向连连拱手抱拳,口中嘀嘀咕咕念念有词,“说者无心,听者无意,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黝黑汉子蹲在地上没有说话,只是侧头看了眼自家婆娘,收到目光的柳玉卿有些茫然无措,她正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跟这二位仙家老爷搭话,却不料他们竟然是先开了口说正事,这就是正有此意了,于是定了定神赶忙笑着点头应和。 茶余饭后,酒足饭饱,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更夫和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人一起,肩并肩靠坐在小镇东口的那棵挂着铜钟的老槐树下,面朝西南,正对着午后太阳落山的方向,晒阳取暖,昏昏沉沉。一人抬头盯着树梢上那几抹刚刚新发的嫩绿新芽怔怔出神,另一人则低着头对着散落在地的几颗光滑圆润的石子,时不时点着下巴。 “我前面说过了,韩公子天赋尚可,但其实并没有到能在这座小镇上超群拔尖的地步,当然我云林宗也不算来此的这些外乡人中最顶尖的那一列,故而我们双方从各自的品阶上来说也算是同类,这应该算是个好消息。”章锦淮心中如何想暂且不论,但对于谈买卖先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的道理谙熟于心。 云林宗在石矶洲名声不小,在天下宗门九品制的排行里位在四品,而且还是正四品,比之金钗洲水岫湖整整高出了一个大阶品,只要上三品的仙门不出声,云林宗便足以算得上是江湖上一言九鼎的大仙门了,这在普通人眼里基本与老天爷无异,加之章锦淮又是云林宗传法长老的嫡系后辈,身份之尊贵自然就不在话下,此次来到盐官镇,千挑万选挑中了韩家,要跟那个还在乡塾读书的少年韩元赋谈买卖,完全可算得上是诚意十足了。 侯君臣有些无奈,又看了眼镇西的方向,见还是没什么动静,这才看起来稍微大了些胆子,低声苟苟祟祟道:“那是因为人家范掌柜家里的夫人跟千金从没来过此地,可不是说他没有!而且我还告诉你,江湖盛传,范掌柜的那位夫人在很多年前可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大美人,能当胭脂状元的那种,比你那个心上人姑娘还好看的多了!” 章锦淮说话时笑意盈盈,语气温和,看着极富真诚,但只言片语之间就将这价码抬了又抬,不着痕迹,老道非常。 侯君臣点了点头,无奈道:“小子,我有时候觉得你真的是老天爷亲生的,运气好起来的时候,鬼差杀神都拦不住,比如你三番四次死里逃生的时候,但有时候又觉得你简直像是个后娘养的,这霉头厄运专门追着你往死里整,你自己说说,你这到底是个什么命数?” 一贯心气极高的食铺老板娘柳玉卿今天很高兴,笑靥如,可以说今天是开年之后的这些天来最高兴的一天,他们这糕点铺子毕竟做的是小镇百姓的生意,迎来送往,与人闲聊几句,就总能听到很多小镇台面上和台面下的各种消息,自前几天偶尔听到有外乡的仙人来镇上收徒之后,她就开始巴望着有没有哪位仙人慧眼识珠,来与她家的宝贝儿子也谈一谈买卖,千盼万盼,左顾右盼,望眼欲穿,终于是盼来了跨过门槛进门来的贵客,当然就高兴,如此富贵怎么会不高兴?但高兴是一回事,可这位一贯接人待物圆转如意的美艳老板娘,今日也是破天荒头一回面对两位身负神通的外乡仙人,不免地有些局促。 仰着头的落魄少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邋遢汉子叽里咕噜倒完了那一嘴的车轱辘,他才翻了个白眼,侧过头来看着汉子反问道:“要是做了桩买卖就能有你说的那个交情,那你去云海间买了两碗红烧肉,怎么不见你嫁进老掌柜家里去当个上门女婿?” 无论开与否,这都该是少年人的幸运,自然应该好好珍藏。 天地有定数,人命有时穷。仙家江湖,修行证道,说一千道一万,所作所为不过就是求一个不断拔高人力的上限,再尽力拉长人命寿数,这是从老天爷手里抢饭吃的买卖,一个人身处其中,对于某些事情的执念到了一定程度,就无可避免会像是个会咬人的兔子,又像是个会跳墙的狗! 如今的山上山下,仙家江湖,偏偏最多的就是这种不要命的疯狗! 原本还有些耳根子泛红,在那里强装镇定的少年闻言豁然转头,愕然看着身旁的汉子,眼神凝重,语气也凝重,“这都能看得出来?” 当时北灵观里那位目盲的老道长就站在那座不算很阔绰的观中大殿门口,面带微笑,朝着这位一贯爱来烧香的小镇香客打了个道门稽首,还说了几句吉祥话来着,迎春纳吉,开富贵,财源广进,步步高升,都是极好的好彩头,她当时听得就很高兴! 却不曾想这才过了半个月,就有真神仙进了她家的门,破天荒头一回,怎么能叫她不紧张? 毕竟要是往前推半月,她印象里神仙老爷的形象,都还停留在寺庙道观里的那些接受百姓香火供奉的泥胎金身上,就比如年初一那天,她先是早早打发了丈夫和儿子去韩氏祖坟那边上坟之后,她还专门提着一竹篮香火纸钱去了趟镇南的北灵观,给大殿里的那位据说是叫祖天师的神仙老爷奉了几炷香,还添了几十文香火钱来着,小镇上并没有佛寺,供奉神仙的地方也就只有这孤零零一座北灵观,本着漫天神佛跟自家祖宗都是神仙的想法,所以一家人就得两边都要照顾到。 这位锦衣华服的仙家少年说着话,从衣衫长袖中摸出来两块晶莹剔透的小巧玉简,长宽相宜不到巴掌大小,做工精致,是个看着就很值钱的东西。这大概是这个富贵公子自幼练就的一门本事了,与人说话打交道,疾言厉色不如和风细雨,张口提要求不如先送三分暖,一件事有个好开头就能先成一半事,这实打实属于是他练习多年的经验之谈。 云林宗章锦淮此时就坐在糕点铺子里,他们进门前这铺子里空地上原本是不摆椅子的,是在他们登门说明来意之后,那位美貌的老板娘才专门指挥着既是东家又是伙计的黝黑汉子,搬过来了一整套茶几座椅,还特意去门口挂上了关门打烊的牌子,专门招待这二位仙乡来客,殷殷切切,诚惶诚恐,敬意十足! “意思是你刚送出去了一块金镶玉,转手又抱回来一块狗头金!”侯君臣有些烦躁地伸手揉了揉额间,转眼看见少年一脸茫然,于是没好气地解释道:“意思就是说,之前你那把刀虽然来历非凡,是个极其值钱的宝物,但说到底还只是件外物,虽然对有些人来说价值极高,但换个人说不定也就只是个用着比较趁手的兵器而已,可你瞅瞅你现在这一身浓郁犹如实质的水韵,这玩意儿若是放在外面江湖,都不用恐怕二字,你板上钉钉早就连尸首都没有了!你要知道,江湖山巅之间,有些人为了巴掌大的一块水韵,抄家灭门的事都做了不知道多少了,结果你再瞅瞅你,跟个水娃似的,还四处乱晃,我都佩服那些人能忍得住,没有直接上来砍了你这小王八蛋的狗头!” 这话在这个当口听起来可不太像是什么好话,楚元宵未免有些紧张,盯着邋遢汉子那无奈的表情,问道:“所以这话是什么意思?” 章锦淮对于二人的致谢之言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看这话头开的不错,如他所预料的一样,对面那对夫妇确实喜笑颜开,心情不错,于是才将话题拉回了正轨上,“二位,按照江湖规矩,一个普通人若想进入仙门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天地虽宽,但机缘有限,我们此次登门就是看中了贵府公子的天赋尚可,为了收徒而来,但既然韩公子暂是不在家,那不妨就先由我来与二位说一说这桩买卖的外围事?” 这个举动,让一贯憨厚朴实的黝黑汉子韩夔都有些意外,站在他旁边的柳玉卿更是有些受宠若惊,一边道着谢一边斟酌了一番,大概也猜到了对方的意思,忖度着若是不接的话,恐怕对自家儿子谈买卖不利,于是就在又一番千恩万谢过后接了过来,夫妇二人一人一块,当着二位仙家的面各自佩戴在身上,只觉得清清凉凉,感觉还不错,仙家之物确实有其不凡之处。 听话得要会听音,做生意做了十来年的柳玉卿听到这里,自然明白接下来的话才是这场买卖的重头戏,于是善解人意给那仙家公子递了个话头:“那不知以公子高见,要怎么做才能有公子所说的双赢局面?” —— 低着头昏昏欲睡的邋遢更夫率先醒神,抬起头看了眼身侧仰着头的发呆少年,用肩旁撞了撞他,语气促狭道:“哟哟哟,小小年纪这就开始春心荡漾了?来来来,说一说你这是惦记上哪家的黄闺女了?若要我说,帮你打架的那个姓李的姑娘就不错,天赋卓绝,打架还一流是一方面,最重要是长得好看,比咱们盐官镇公认的那个最好看的柳氏长女还要好看上一些,从外乡来的这些人里,也就那个背着朱红剑穗的小姑娘勉强能跟她争个长短,而且更重要的是,你俩还有同阵对敌的交情,这就叫近水楼台了嘛!” 贫寒少年抽了抽嘴角,疑惑道:“可是我长这么大咋就没见过?别说闺女了,我咋都没见过老掌柜有…媳妇?” 侯君臣靠在树干上,又看了一会儿镇西的方向,随后突然换了个严肃的表情,低沉开口道:“小子,我之前看你一直不得空,所以就没有细问,但你现在有时间,所以我问一句,你是不是跳过玄女湖了,还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章锦淮看着女人的那一张笑脸,风韵犹存,眼神中还闪过一抹藏之不及、似有若无的精明,就也跟着她一起笑了笑,他知道她是听懂了的,那抹像是没藏好的精明就是最聪明的回应,这是个好事,跟真正的聪明人说话做买卖,总好过跟明明蠢透了却还要故作聪明的傻子对牛弹琴。 邋遢汉子指着摞起来放在两人不远处的地面上的那两副碗筷,给少年打了个比方,“如果你现在饿的要死,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若再吃不到一口饱饭,你就得埋在这树底下当肥料!这个时候往你面前放一碗红烧肉,然后我告诉你不许吃,你就真的不会吃?” 少年想了想,看着汉子点了点头。 侯君臣一瞬间有些无语,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低声恶狠狠骂了句“傻狗”,随后又换了个说辞道:“那换个人,把你换成那个柯玉贽呢?你猜他吃不吃?” …… 第18章 黑衣杀人 陇右凉州隶属的承云帝国,位于九洲西北的礼官洲的中部地带,自盐官镇离开的水岫湖一行三人,要回返西南金钗洲就需要从凉州一路南下,去往礼官洲东南位置的海岸边,那里有一座名为“长风”的跨洲渡口,在那里搭乘跨洲渡船一路飘洋过海绕过位于九洲中心位置的中土神洲,在九洲最南端的楠溪洲北岸停靠一站,随后再转乘渡船东行才能到达西南金钗洲。 山海相隔数十万里,天高地阔,山遥路远。 练气九境的仙人郑醇柔带着儿子柯玉贽和那个姓辛得年迈老仆,自打离开盐官镇东行之后,不知是归心似箭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一路上几乎一直是疾行赶路少有停歇,仅仅才一天的光景就已经走出了数千里地的行程。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一天走出这么多的路程几于天方夜谭,可对于这位修为已达到仙人地步的郑夫人而言,却完全不是难事,虽说她还要带上两个不会飞的同伴,也无非就是再掏出一件可用作飞行赶路的法器而已,这对于家大业大的水岫湖而言,当真不算难事。 仙家修行的法门在这片天地间传承已远超万年,总有许多山巅宗门流派在培养不出来高阶战力之后,就会选择别开生面另辟蹊径,转向其他的修行行当,比如炼器一脉,又或者是符箓一脉,虽然各自用途不一,但只要做的好,也一样能混得风生水起。 这跟当初柯玉贽初到朱氏大宅时,与那个小胖子朱禛说过的话有些类似,拳头不够大也可以靠挣钱来买拳头,结果还是一样的少有人敢惹,而且此类门路只要做的好,还是会有很多外姓人求上门来,只为了讨一个情面,修行也是做生意,只要交友广泛到了一定的地步,旁人在想打一打你的主意之前,就得好好掂量一翻。 万水千山,殊途同归。 当然,天下间真正顶尖的高手握在手里的兵器法宝,大多都会首选自行炼制,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得心应手,用旁人已经炼好的,虽然很方便,但未必趁手也不放心,只是事实无绝对,还是总有人不愿意研究,又或者没机会钻研此类法门,于是这做买卖的路也就能走得通了。 炼器与符箓,二者有些类似,但并不完全一样。 炼器主要是以法器为主,九洲之内通行最多的法器,大概要数作为储物法宝的须弥芥子,这个名称的由来最早是出自一桩佛门公案,其中道理自有分说,除此之外,次一等多的就比如此时郑夫人用到的这类赶路法器,再有就比如兵器类的刀枪剑戟等等,以及一些阵法类的宝物,很多仙门出产的阵法类的法器虽比不得盐官大阵一样,有那个底蕴涉及到太过深刻的诸子百家高深学问,但也能做到一些波云诡谲的仙家手段,当然除此之外也还会有一些偏门的炼器手段,不能算是九洲之内的仙家大宗正派光明正大放在明面上的路数,但暗地里用的人也不少。 当然这可能跟当年的金钗洲郑氏门楣不算很高的原因有关,以现如今这位郑夫人堂堂九境仙人的分量,再跟那拾林山谈买卖应该就不至于如此这般的艰难了,说不得那拾林山还得给个面子贱卖一二也说不准。 郑夫人一眼过后并未能直接找到出手之人,于是一边外放修为弥漫开来去探寻暗处那人的藏身之地,一边柔声开口道:“阁下既已出剑,又何必藏头露尾,既然来了,不妨现身一见!” 柯玉贽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没有说话,一连串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郑夫人驾驭飞舟日行数千里,一路南下刚出凉州,进了隔壁狄州的地界不远,就在舟上母子二人有说有笑之际,一道明晃晃锐利无匹的剑光,突兀地从这艘离地近千丈的飞舟侧前方地面上拔地而起,丝毫不给三人反应的时间,转瞬便至,直斩飞舟! 到了盐官镇之后,虽然他一直都表现得很嚣张,但那不过是为了完成自家宗门与某个手眼通天的神秘势力之间的一笔买卖交易,最终的目的就是让水岫湖可以无惊无险地从五品上顺利晋入四品,所以他虽然面上纨绔跋扈,但到底还是留了些心眼,一共到头也就得罪了三个人而已……或者也可以说是四个,但严格来说,那最后一个并不算是他得罪的,而是那桩买卖必须要付的代价。 话说到这里,那个站在树梢的持剑人头顶的斗笠边沿微微上抬,露出一双摄魂夺魄的双眼,盯着那个摇摇欲坠的少年,似笑非笑道:“柯公子,你觉得这个道理,值不值得换你母亲一命?” 此话一出,美妇人双眸微微眯起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将柯玉贽拉到了自己的身后,而那个年迈老妪则是毫不犹豫跨前一步站在了美妇人身前,眼神戒备,如临大敌。 双脚平稳落地的郑夫人心下大安,看了眼身旁同样平安落地的两人,以眼神示意二人靠近到她身边来,随后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一片茂密的树林,狄洲比之凉州更靠南一些,开春就要早一些,所以这片树林已有了明眼可见的绿意。 此行西北礼官洲,来的时候除了住店休憩和在渡口搭船外,其他时候他们都没有与外人接触,更没有结怨,有脑子的江湖中人走江湖都要明白一个道理,因为你保不齐迎面撞上的会是何许人,故而低调行事基本等于是江湖共识。 就是手握这样一个响亮名声的剑修,今日却在这狄洲地界上来了这么一出设伏偷袭的戏码,也算得上是难得一见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再回头看当年郑氏那桩多了钱的买卖做得算不算亏本,就是见仁见智了。 眼见飞舟避无可避无法飞行开始往地面坠落,郑夫人虽有些心痛但也无可奈何,这位见多识广的水岫湖主母心里清楚,自己三人只能依旧坐在船中,等着下坠到一定高度离地不远之后,才能收了法器自行落地,若是此时在离地千丈处就贸贸然收了飞舟,她就必然得分神去顾着另外两个不会飞的同伴,彼时地上那人若再来一剑,那他们三人恐怕都得丧命于此! 不过,即便是有这飞舟打底,下坠时的失重感对于不会飞的人而言依旧并不好受,少宗主柯玉贽在飞舟受损后开始自云端跌落的那一瞬间就浑身紧绷,随着不断下坠的过程,额头上也已经见了汗,不过他倒也还算镇定,不见太多慌乱,咬紧牙关先看了眼母亲一脸凝重的表情,随后唇角有些哆嗦地开口问道:“这是剑修?难不成是西河剑宗?” 说罢,他话音转向那个微眯着双眼的美妇人,笑道:“郑夫人,我这个人历来算得精细,习惯只做自己分内之事,额外就一分力都不愿意多出,眼下藏在你身后的那位富贵小公子和身前的这位年迈忠仆,都不是我此行目的,所以我也不想节外生枝捎带上他们,不如就劳烦夫人让他们先行离开?” 这一次,那黑衣人则是直接笑出了声,看着那老妪意味深长道:“这位老人家,当忠仆这件事做到了你这一步,也算是对得起主家发给你的那一份工钱了,但你是拦不住我的,一剑都挡不住,就莫要多此一举了。” 郑夫人看着柯玉贽安慰一笑,随后抬起头眯眼看着那黑衣剑修,冷笑道:“不错,我确实有伤在身,但是要对付你一个区区七境金丹又有何难,即便你是剑修又如何?” “道友特意在此拦路,不知有何指教?”美妇人对于这黑衣人言语中的所谓奉承只作未闻,开口就直问对方来意。 富贵少年说这段话时一脸愤慨,又像是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傲然,他的一双父母就是他的底气,虽不足以真正地嚣张跋扈,但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让他折腰,所以即便面对一位修为难测的剑修时,仍旧语气笃定,毫无怯意,而与他同站在一起的两个女人则都面色沉凝,既没有插言,也没有拦着少年。 …… 郑夫人淡淡一笑,豁然抬头看向正前方的一棵巨大的榕树树冠之上,那里出现了一个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黑衣剑士,长剑倒持,身形跟着脚下的树枝随风轻浮,四平八稳。 郑夫人此次掏出来的这枚法器,就是前者炼器一脉造出来的宝物之一,这法器造形如小舟,遇风暴涨可作飞渡,内里灌以仙家修为便可日行千里,是属于赶路法器中比较上乘好用的一种,虽不像那跨洲渡船一样,可以达到越海连洲的地步,但仅在一洲之内赶路的话,比之单靠仙家修士自己飞行,还是要省力很多的,尤其是像如今这样还要带人的时候。 树梢上的黑衣人静静听着少年说完一大段,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复少年的这句话,憋了半天才忍着笑看着那个一脸愤慨的少年道:“柯公子是吧?我有个问题很好奇,非常好奇,难道你以前的江湖路,都是这样扯虎皮做大旗才走过来的?仇人相见,先坐下来比一比谁的靠山更硬,就算谁赢?” 话说到这里,他也不在意言语中被提到的那两个多余人难看的神色,像是思索了一瞬,随后又补充道:“我保证他们二人平安无事,还能顺顺利利回到你们金钗洲,如何?” 被母亲护在身后的富贵少年从落地一直没有说话,听到此处终于是忍不住了,面色冰冷,推开母亲护住自己的那只手臂,露出身形,冷冷看着那个站在树梢,像是谈买卖一样说话的黑衣斗笠剑修,阴沉道:“阁下这话说的倒是有意思!虽然我们于那座小镇而言,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人物,水岫湖放眼天下九洲也算不得什么顶尖豪门,但难不成阁下以为只是如此,就能将我水岫湖的两位仙人境当成是泥捏的不成?任凭你随意揉捏,生杀予夺?难不成你背靠着西河剑宗就可以只手遮天了?” 飞舟另一侧,一边分神防备着地面剑气,又要顾着飞舟下坠的郑夫人同样也眉头紧锁,闻言并未回头,也没有看人,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上那一大片的长势茂密的丛林,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好说,但看这手段,应该是剑修无疑!” 对面那剑修听着这郑夫人一番言辞也并不生气,只是笑道:“郑夫人说的倒是个实在话,你我确实差了两境还有余头,至于说教训一事,阁下在那盐官镇不是也打算着要教育教育那位西河剑宗门下高足吗?而且据我所知,你在盐官镇还生受了那位夜雨剑仙的一剑加半剑,我猜那些留在你体内肆虐的剑气,你到现在都没消弭干净吧?敢问郑夫人的实力如今还能发挥到十成十吗?要是这么算的话,不知道你我之间的两境之差还剩下多少?” 符箓一派跟炼器又不太一样,方法往简单了说就是施展周身灵力,混合朱砂符水,刻阵于小小的一方符纸上,用的好就能战力彪炳,这也是符箓一脉比较主流的脉络,其中做得极好的,就比如道门一脉旗下大宗之一的龙虎山天师府,左手符箓,右手雷法,降妖伏魔的本事令天下侧目多年,这个能耐想打个架的话,自然也是不在话下的!但除了这一种主流脉络之外,也还有一些其他类型的以符箓为生的山上宗门,他们可能不如前者那般善于争斗,打架的本事一般般,可在另外一些门路上来说,画符的本事就绝对可谓是不遑多让了,吃饭喝水,贴符点灵,飞天遁地,赶路修行,方方面面,各有千秋。 柯玉贽骤闻此言,惊骇莫名,走了一路都没听到母亲提过此事一句,他一直以为并无大碍,难道并非如此?一念至此,他豁然转头看向身后的郑夫人,眼含疑问,一脸担忧。 这传音还在林间回荡,一声古怪的笑声就紧随其后,在三人四周的虚空中响起,不明来由,“来之前有人跟我说,郑夫人肤白貌美,天人之姿,此刻一见,名不虚传!” 这枚飞舟是当年金钗洲郑氏为自家闺女出嫁水岫湖预备的随行嫁妆之一,出自金钗洲炼器大宗拾林山,价格不菲,一物难求!郑氏当年大概也是有嫁女高攀了水岫湖的想法,进而有了一些得想办法充一充门面的心思,于是为此费力拖关系找门路,千辛万苦找上了拾林宗负责宗门钱财流水的司库长老,又搭进去市价一倍半的钱财,这才买回来这么一件。 但就在这个念头闪现的一瞬间,柯玉贽不知为何,莫名地想起了他当初的某个猜测,那个泥腿子当时之所以底气十足当面挑衅,说不准是因其背后有人尚未露面…… 柯玉贽的脸色被这句话噎得骤然更白了三分。 黑衣剑修对此毫不理睬,直接嗤笑一声,摇着头嘲讽道:“要不然我也讲个道理给你听?仙家修士证道求长生,最大的依仗不是家世身份,也不是财力高低,而是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毅力,就你这号的,这辈子都休想踏入真正的顶尖之列了!” 树顶的黑衣人闻言似乎是勾起唇角笑了笑,语气中还含着一股有如实质的歉意道:“不好意思,受人之托,要在此地留下夫人。” 这位美妇人声如其名,温柔沉凝,柔和悦耳,声音不大,但四野之内该传到的地方全都传到了,这就是九境仙人的手段。 但不管柯玉贽如何思量,那枚受损的飞舟都以极快的速度坠落地面,直到离地数丈之内,郑夫人才敢收了法器,三人各凭本事自行落地。 微妙的是,在他们这一整个落地的过程里,先前在地面上的那个突兀出手的剑修,并没有如三人担心的一样乘人之危再度出手,这看起来倒是很剑修,但很出三人意料。 至于眼前的这道劫数,坐镇那座小镇的圣人为此插手的可能性不大,毕竟他们一贯讲求光明正大,那么剩下的最多可能就是那三个人中的某一个,那个白衣姑娘李玉瑶背靠西河剑宗,恰好又是剑修,自然是可能性最大的,朱禛那一家子算是个有些小钱的人家,买凶杀人的可能性也有,但他们似乎没有这么做的理由,而那个泥腿子则不过是无依无靠的野草一根,求人救命还得拿他手里那把刀,去买一次旁人出手的机会,可能性自然应该是最小的…… 郑夫人眯眼看着两人的对话,在黑衣剑修这话出口的时候,她终于有些心疼起来,冷冷开口道:“阁下莫要太过分!你虽是剑修,战力剽悍,但我观你恐怕连八境的门槛都还没迈上去吧?你我之间差了整整两境,本座姑且不说最后胜负如何,但恐怕也轮不到你在这里教训我的儿子!” 剑光来的太快,饶是以郑夫人练气九境的修为,都略微有些措手不及,她几乎是下意识外放了一身灵气修为,却也只来得及护住船体未被一剑劈碎,但船上属于炼器的阵纹还是被斩断了不少! 除此之外,水岫湖在山上山下江湖山巅的旧有仇家一路尾随至此,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他们三人在来时一路平安顺遂,偏偏是在归途之上,又是刚出凉州地界,此人动手的地方选的如此微妙,就很有嚼头,反其道而行,嫁祸于人? 可是江湖人之间结了仇,又有本事有胆量正面报仇的,大多都必然会是当面动手,之所以会如此,为的既是报仇也是扬名,可眼前这一幕又着实不太像是仙家做派……有底气面对九境仙人,为何还要如此鬼鬼祟祟?尤其还是一位剑修? 天下间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说法,“和尚劝人的经,道士捉妖的符,儒生骂人的嘴,剑修杀人的剑”,有人给这个说法取了个名字叫作四大惹不起,这其中的前三样很显然是给了那唯三座站在一品仙家行列的顶尖山门,唯有第四样是独独给了一类人,剑修的名声有多霸道,可见一斑! 这个名声也不光是因为剑修杀力极高,还因为剑修做事的风格,如果问这个天下中谁做事最喜欢直来直去和最不讲情面,那么剑修说自己第二,就没人能有本事当上第一! “哦,是吗?”黑衣剑修咧嘴一笑,“那这样呢?又怎么说?” 话音未落,只见他原本遮住了大半张脸的那顶斗笠边沿缓缓抬起,露出斗笠下那一张粗犷豪放的脸,随后抬起头仰面朝天,双臂张开在身体两侧,整个人周身的气势在对面那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开始一反常理,骤然暴涨,层层拔高,引得方圆百丈之内突兀间狂风大作,而那一身修为气息则一步步开始从练气士七境金丹境内不断登高,到了八境元婴的门槛处时,也仅仅只是微微一顿,随后便毫不犹豫一步跨过门槛,直入元婴! 好一手压境的好活! …… 第19章 四灵齐聚 时间过了晌午,小镇乡塾里每日中午那一个时辰的午休时间刚过,学生们已经三三两两回到草堂,各自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张书桌背后,腰背挺直,端端正正,等着先生过来讲书。 除了那个没有闲钱供得起自己读书的落魄少年之外,小镇上那些年纪十来岁差不多算同龄的少年们,差不多都已经坐在这间草堂里了,比如坐在第一排正中位置,距离先生最近的那个陈氏家主嫡子,名叫陈济的书呆子,又比如坐在他隔壁桌的柳氏家主嫡长女柳清秋,再比如坐在他们后面第二排的韩家独子韩元赋,而朱氏嫡子朱禛与柳氏嫡子柳清辉两人则明显属于不爱读书的那一类,物以类聚,臭味相投,整个草堂三十多个少年少女,就他们二人最中意那处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因为那里离那位负责教书的青衫先生位置最远,自然就是他们偷偷摸摸打瞌睡,或者是自娱自乐的最好去处。 瘸了一条腿的富户赵裕膝下独子赵继成,则像是个异类,既不与最前排的那几人坐在一处,也不与最后排的那两个大姓嫡子为伍,专门挑了个边边角角靠窗通风的位置落座,混在一片人群之中,不出头不抢眼,普普通通,默默无闻。 今日的小镇塾师崔先生一反常态,按时进了草堂,却没有一如往常开课讲书,而是嘱咐学生们各自温书,温故而知新,书上事千言万语,妙笔生,涓涓如流水,只要读的认真仔细,就总有几朵艳阳,开在那些你曾读过去的文字中间。 朗朗书声出草堂,涓涓诗意润心弦。 闲下无事的教书先生就在学生们的一方方书案间缓缓踱步,走走停停转了几圈之后,有意无意停在了韩元赋的那张书桌旁边,抬手轻敲桌面,示意这个心思聪慧的学生随自己出门。 有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比如那个百无聊赖看着窗外的赵家独子,但也只是看了一眼之后就撇开了目光,无意细究,至于被点名的韩元赋则是认认真真将书本合上,再伸手理了理书本封面,抹平整,放整齐,然后才起身跟在那位中年塾师身后出了草堂,又跟着先生穿过竹林,最后停在了乡塾门内院中的那座四足方鼎附近。 崔先生伸手在那方鼎外壁上轻轻抹过,一股微凉的气息顺着手掌传来,儒士只是微微一笑,随后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少年,温润一笑,道:“今天下午放你半天假,现在可以回家去看看了。” 韩元赋自幼心窍玲珑,这一点大多应该是遗传自他的母亲,听着先生简单说了这么一句,他就瞬间猜到了某种可能,只是面色却有些犹豫,看着先生欲言又止。 青衫儒士知他心思,笑了笑后抬头看着从那一片竹林顶部穿透下来的缕缕阳光,声音温和:“去看看吧,不一定全是坏事,先生虽教过你们读书识字,知仁守礼,存心养性,但从不认为身在这草堂里所有的学生们,就都只应该走‘读书万卷’这一条路,天下很大,道途万千,行万里路未必就一定不如读万卷书。” “也不算有什么太苛刻的条件,每家进入小镇前要先交一成的宗门气运为定金,如果成功带走一枚种子,就要额外再交三成,合起来总共四成气运。”这是侯君臣的回答。 一言既出,如绽惊雷! 这句话虽然没有说得很直白,但几乎已经是红果果的打人脸面了,甚至连那位从进门之后,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的云林宗供奉长老都拉下了脸来,一脸阴沉,眯着眼盯着对面一脸平静的韩元赋。 说着他还转头朝着门口的那一对铺子掌柜点头致意,说了声抱歉。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韩元赋此刻似乎心情不太好,不愿意过多掰扯,所以再次提醒了那章锦淮一句。 …… 少年也不反驳,耸了耸肩,认真看着邋遢汉子问道:“刚才的话你还没说完,你说的那个水韵是怎么回事?” “然后呢?”韩元赋依旧说话简单,还顺势找了个椅子坐下,正好与那章锦淮隔着一张茶几面对面,颇有些分庭抗礼的意思。 这副来历极大的对联,再配合上诸子某一脉的九宫中五立极的说法,放在这座四四方方的小镇中心位置,在懂行的人眼中看来,就会逸散出千丝万缕根根金线,将这座占地不大的小镇笼罩其中,这当中最粗的那四根金线又各自伸向小镇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与那镇东蛰龙背、镇北玄女湖、镇西金柱崖和镇南红枫林连接起来,如四座放铸在河岸边拉拽桥索的镇河铁牛,将那缕缕金线编织而成的金碗稳稳当当倒扣在小镇上方。 “况且,你来做买卖,如果眼光够好,运气也够好,就能挑到一个万里挑一的天赋种子回去,只要培养得当,将来他的出头之日,可未必就是四成气运的问题了,这笔账得看你怎么算!” 半刻前,镇口老槐树下,韩元赋站在街角处看过来的时候,小镇打更人和那个孤苦的贫寒少年间,正在讨论关于所谓“一身水韵”的事情。 韩夔夫妇有些受宠若惊,还夹杂着一抹含着些担忧的骄傲,当父母的,大半生里有一大半的喜怒哀乐,都是来自于那个他们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 侯君臣哼哼冷笑,“你倒是挺会挑!” 被问及缘由的小镇少年人,乡塾中学业拔尖的学生之一,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转过视线望着门外那座正对铺子门面的五角凉亭,从这个方向其实看不到那副对联,但他还是久久没有回神,只是淡淡说了两个字:“猜的。” 塾师崔先生面带微笑,坦然受了学生一礼,而后静静看着他往外走去,在乡塾大门的门口处,少年脚步顿了顿,随后毅然决然迈步而出,未再回头。 贫寒少年听到这里,也跟着点了点头,大道理他不懂,但他知道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碗里的肉分给别人吃,这样的决定是不好做的,愿意给是情分,不愿意给是道理,心里这么想着,就又问了一句,“白给吗?有没有什么条件?” “这种无主且无害的灵气冲刷对于人身小天地大有好处,尤以在此地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婴儿为最,又因为它每六十年运转一个轮回,所以每到甲子之期时,当时的这一批少年人就极可能会是天赋才情都最上乘的一批修道种子。” 所以,当他猜到那章锦淮必然是拿乔身份,说话做事不太地道的时候,就毫不犹豫选择了以眼还眼,也不必担心对方会恼羞成怒,双方会一拍两散,因为云林宗高不成低不就,没有太多选择。 韩元赋抬脚跨过铺子门槛,看着一双父母点了点头,这才转头看向那个章锦淮,开门见山道:“你我都知道双方来意,废话就不多说了,你直接告诉我那第一等天赋的人都是谁,另外还有谁拿到了那几个有可能后来居上的机会?” 他从小就在铺子中长大,每天都看着自己那个只知道低头干活,从不多说一句话,朴实到有些憨厚的爹,还有那个万事总爱斤斤计较,算计细致到有些市侩的娘,但这不代表他会认为自己的爹娘有什么不好,两人身上的某些东西他都学会了,甚至还能举一反三更上层楼,每个人活在这世上,位置不一样,所以活法也不同,仅此而已,无关对错。 —— 少年被扇了个趔趄,梗着脖子伸手拍了拍身后的老槐树,骂道:“我他娘的就不能说他是来看这棵老槐树的吗?你自己理解错了还说我不要脸,这也能怪我?” 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的仙家少年章锦淮看着这个突然进门来,见面就掀桌子的小镇少年,挑了挑眉毛,饶有兴致答非所问:“不得不说,你好像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加聪明,如果脑子好也算天赋的话,你应该能稳稳当当站在第一列。” 章锦淮的脸色最是难看,眼角都忍不住微微抽搐了几下,他终于明白了之前那个一闪而过的不妙念头是什么,原来眼前这个乡下少年自进门来就一直沉稳镇定,不断把话题引向某个方向,为的就是这一刻! “好一手讨价还价的玲珑本事!”明白过来的仙家少年冷冷一笑,“你好歹是这小镇上次一等天赋的修行种子,即便是垫底也仍旧是其中之一,而我云林宗却确实不如那些顶尖豪门,所以这么说来倒是我们高攀你了?” “不敢。”韩元赋眼见对面两人大有一怒之下拍案而起的态势,于是便适可而止,没有再选择更深一层地刺激对方,只是淡淡道:“我只是觉得,既然是谈买卖,自然就该开诚布公,讲究一个真正的诚意,阁下先前的做法,虚虚实实,欺人太甚,有些不太地道了。” 侯君臣闻言看了眼少年,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小镇少年们还不能算是这座大阵最大的利好,因为它每一甲子运转下来,其实最磅礴的那一撮灵气积蓄,全部集中在了那东南西北中五处点位,恰恰暗合了金木水火土的五行之说,其中属于镇中五方亭的那一份土行灵气最是丰厚,但化用在了整座大阵底下,用以维持大阵的根基稳固,而另外四份金木水火之气虽然也有同样的功用,但其实只被用掉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则沉淀了下来,正好又暗合了天之四灵的青玄赤白,分别被四座阵脚处孕育出来的那四象之灵所食,转化成了金木水火四份气韵,与前面提到的气运有所不同,但对于大道修行而言,好处同样不可限量。” 章锦淮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恢复了一派风轻云淡的笑意盈盈,笑道:“倒确实是我做事不太地道了。” 侯君臣讲到这些事情时,眼神中透露着不加掩饰的佩服与感叹,不得不说,当初设立此阵的那几位大能当真是手段、智略都堪称通天彻底,奇思妙想,精妙绝伦。 出了乡塾大门的韩元赋今日不知是什么原因,到了门外的桃李街上之后,低着头思考片刻却没有直接去往自家那间开在靠近小镇中心位置的糕点铺子,而是先左转东行,去了趟小镇东口,远远看了眼那口挂在镇口老槐树上的老旧铜钟,又看了眼靠坐在树下的那一大一小邋遢落魄的一对邻居,此时那两人正头对头凑在一起,像是在密谋什么大事,他倒并未好奇上前,而是选择了沉默良久之后转身回头,沿着小镇东街一步步去往五方亭路口。 韩元赋轻轻点了点头,跟他估计的差不太多,于是看着章锦淮问道:“我能问一句那筐西瓜指的是什么吗?” 韩元赋在那座五方亭中与先生下棋时曾提到过,五方亭口那一副对联,取字用意,气象万千,纵横之间却又不是同出一门,各有来历,典故不同,而且很少有人知道,那副用字组合奇奇怪怪的对联真正的题字人,是一位成名数千年,儒道兼修、声名赫赫的大文人,且早年间还是位官至将军的军中武官,但真正最让他出名的还是那一手隶草行楷皆大成的隽永书法,铿锵飘渺,飞白昭彰,清风出袖,明月入怀,在九洲天下之间得了一个公认的“圣”字,传世万代,熠熠生辉。 人间烈火烹油,鲜着锦,每个聪敏上进的翩翩少年郎,都应该有独属于他们自己的一番锦绣天地,金玉故事。 “原本此阵是三教一家设立在此地的,所以这些修行种子按理说也该由这四家分享,这是合情合理的。”邋遢汉子说到这里,语气中的敬重之意似乎更加地明显了些,“但是那四家却恰恰放下了门户之见,每到甲子时就会打开阵门,允许九洲江湖中人进入其中,挑选合心意的修行种子回山培养。” 少年韩元赋闻言看了看先生,又侧过头看了眼竹林后的那座书声琅琅的草堂,随后深吸一口气,朝着青衫儒士躬身揖礼,然后便转身往草堂外走去。 “你猜他是来看谁的?”邋遢汉子说话时没有回头,依旧盯着那个背影。 邋遢汉子一瞬间怒从心头起,抬手朝着少年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在小镇之外的天下江湖人眼中,看不懂的只知道这里有不世出的修道种子,天赋极佳,看得懂的则大多对于这座名为小镇实为大阵的世外之地,所涉及到的诸子百家学问,尤其以三教为最,只字不提,缄口不言。 蹲在糕点铺子门口的黝黑汉子不知儿子今日改了归家的路线,还一直盯着北街的路口,所以没有注意到从东街过来的少年,再等他发现时,韩元赋已经到了铺子门口,正好听到铺子中那个来自石矶洲的富贵仙家少年笑意盎然,正说到买卖双赢更上层楼一事。 “元嘉剑宗,与李氏来的那两位女子背后的西河剑宗位属于同一列,剑仙辈出,底蕴深厚,在九洲之内可以说是仅次于诸子百家的一批仙门了,真正拔尖的天下豪门。” 少年听了个大概明白,他虽不知道什么是宗门气运,但想来大概跟人的运气差不多,一个修行种子换一个宗门的四成运气,这个价钱…也不便宜啊。 章锦淮笑了笑,道:“算有,也不算有,修行中人没有几个是真的不聪明的,如果脑子不够使,连修行入门的那道门槛都找不见,后面的话都不用多说了,但是修行毕竟不是读书考试,灵根、气运、亲近大道才是根本,甚至可以说缺一不可,说句实在话,仅仅是靠聪明的话,也许能在王朝科举中搏一个好名次,但是要面对修行路,不太够。” 这个自幼聪慧,越长大越聪明,甚至可以说有多智近妖趋势的小镇少年郎,仅仅通过进门前听到的那短短三言两语,就已经明白了在他到来之前,双方经过了什么样的交谈。 说到最后时,这位仙家少年还缓缓摇了摇头,表情有些古怪,似是可惜,又像是嘲讽。 侯君臣几乎不用看就知道少年所想,有些无奈,但还是解释道:“你带走一个这里的修行种子,就等于挖了一块这座大阵的墙角,挖的多了,光吃不补,就总有坐吃山空的时候,交四成气运反哺回来,是为了补上那块墙角,好让大阵继续运转下去,这样才能让整个山上山下、江湖山巅吃这碗饭都能吃得长久,让子子孙孙无穷尽也都能有饭吃,这可不是那四家想要赚钱的意思!” 楚元宵倒是收回视线,侧头看了眼侯君臣,翻了个白眼道:“反正不会是来看你的。” “盐官镇之所以会有如此多的外乡人来此收徒,根本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地方本身,是一座涉及大道极深的大阵,包含了许多诸子百家的学问在其中,它本身真正的用途你暂时不用知道,你只要知道这座大阵自落成之初开始,就有一个配套的功能,就是它会不断吸收大阵周围的天地灵气为己用,目的是用以保障它那个真正的用途,不过它在运转的过程中因为有灵气流转的缘故,你说它是损耗也罢,说它是有意为之也行,总之这些灵气会不断冲刷身处其中的每个人,浸润他们的人身小天地,就像是河岸边的岸堤泥土会被河水浸湿是一个道理,其实按理来说,纯粹的天地灵气是不能直接纳入人体之内的,仙家修士打坐修行的极大一部分时间就都是耗费在这一类的灵气炼化上,但这说起来就恰恰又是这座大阵的另一个神异之处,因为它本身就是一座熔炼灵气的熔炉,身处其中被冲刷浸润的小镇乡民们,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灵气满怀了。” 盐官镇存世的年月久远,来历神秘,生活在此地的小镇百姓们世世代代安居乐业,其乐融融,偶有小情小灾,但从无大难。 “你真的一点都不像是在这个地方土生土长起来的,如果不是这个地方有圣人坐镇,我甚至都要开始怀疑,你是不是哪个外乡仙门安排在这里的一个局,专门等着我们这样的外乡人上钩!”章锦淮听着对面的少年那笃定的语气,摇了摇头有些喟叹,眼前这个少年敏锐得有些可怕,“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的,这可完全不像一个普通镇民该有的视野。” 仙家少年见状笑了笑,转过头看着对面的小镇少年,笑问道:“可还满意,接着又怎么说?” 就在那个聪明的韩氏少年离开街角转身西去的下一刻,两个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向了那个缓缓离开的背影,表情各一,若有所思。 楚元宵这次没有接话,只是看人的眼神很真诚。 蹲在门口的黝黑汉子依旧抱着胳膊蹲在地上,目光在茶几两侧的人各自脸上扫了一圈,像是没有听懂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而站在汉子身旁的老板娘柳玉卿则是忍不住微微变了脸色,想说话,又不太敢插言,双手紧握,手心已经渗出了汗水。 侯君臣闻言也回头看了眼少年,嗤笑道:“你是跟谁学得这么不要脸的?” 韩元赋听着这句看似夸赞的话,不惊不喜,面无表情,只是简单回了一句:“有意义吗?” 章锦淮话到此刻时,已经隐隐觉察出来了似乎哪里不太对,但只是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再想伸手抓住时,却已经寻不到了,这种感觉不太好,让这个习惯性掌控全局的仙家少年很是不舒服,正当他为此有些苦恼,微微皱眉时,就听到对面的那个小镇少年淡淡道:“朱氏的朱禛本来可以跟元嘉剑宗做买卖,赵继成更是已经跟兴和洲相王府谈妥了,陈济……我听说他们陈氏其实算分支,主脉在楠溪洲,那是个手握半洲的顶尖豪阀,我盲猜柳氏的那个大小姐也早就被安排好了,虽然不知道是哪家,但我想以她的天赋来说,也不会是什么小门小户,那么我还没来得及问与我谈买卖的你,是出自哪里?不知道你背后的那座山门,与前面这几家相比,能到什么水准?” 韩元赋点了点头,还似是而非地说了句谢谢,然后才真正认真起来,表情严肃道:“说一说之前提到的那个可以后来居上、你我双赢的机会吧,我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既是五行衍百物,也是四象齐聚,众妙之门,玄之又玄。 原本还有些兴趣缺缺、颇感无聊的章锦淮此时突然就有了些兴趣,他发现这趟买卖来的似乎不算亏,这个姓韩的少年很有意思,于是就又换了个姿势,半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笑着回答道:“要说天赋最好的话,自然是以柳氏的那个长女为最,当之无愧的天赋第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都不是摸到了门径这么简单,而是已经实实在在迈过了那道门槛,真正地入门了。” 章锦淮对此不以为意,继续道:“次一等的话,陈氏的那个嫡子陈济,还有赵氏的那个赵继成…”,说着他微微犹豫了一下,但在看到韩元赋那平静的眼神之后,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还有你勉强也能跟他们算在同一列,但只能算垫底…当然,朱氏的那个小胖子也算一个,只是可惜他那个财主爹不太聪明,为了一粒芝麻丢了一筐西瓜,做买卖的本事太差。” 韩元赋对此并不意外,有些事是摆在明面上的,这些外乡人万里路遥,不辞辛劳来到盐官镇,可不是因为这里的人有多聪明,相反的,在他看来,这里的有些人其实反而不太聪明,比如那个朱氏家主。 …… 柳玉卿一句话头递出口,也发现了今日破天荒早早归家的儿子,眉眼笑意更浓了几分,但并没有再说话。 楚元宵听到此处自然就明白,自己之前是想差了,但想了想之后还是疑惑道:“那这跟你说的那个水韵有什么关系?” “这有什么用处吗?” 楚元宵正儿八经是头一次听到这种玄玄乎乎的说法,他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叫五行,什么又叫四灵,只是勉强知道一些比如皇天后土的叫法,还有小镇上各家各户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要给祖宗排位,还有灶王爷神龛,以及天地神位等等这些,都各自供奉一份香火,供养神仙,先送后迎,“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还要在院子中心的位置上烧一些松枝之类的供奉,最好也再上一炷香…当年老酒鬼还活着的时候偶尔简单说过一些,比如说院子正中间的那个地方叫中宫,属后土神祗,在天上真正的仙界那里地位极高之类的说法,但更多的也就没有了。 人间各地代代相传的风俗习惯,大多是上一辈在做,下一辈跟着学,前人未必会说得明白,后人只是跟着做,也不一定明白,总之都叫讲究是了,哪里真的清楚这些个门门道道的? 邋遢汉子听到少年的那个问题,上下打量了一眼少年,那一身浓厚的水韵让他有些眼晕,于是又叹了一口气,无力道:“赠于有缘人。” …… 第20章 争渡 天地大道,万物有灵,五行衍百物,道在万方。 按照诸子百家某一脉的说法,天地万物皆属五行,金木水火土,对应到人身小天地中就是肺肝肾心脾,对应到天地之气也是同样的道理,东南西北四灵对应金木水火,中宫则对应为土。盐官大阵吸收而来的天地灵气,被四灵各自食用之后转化为各自对应的气韵,东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西方艮辛金,北方壬癸水,除了中央戊己土已被大阵本身用掉了之外,其余四方各有留存,作用于人身之后就会让其人更亲近于天地大道,也就是江湖仙家们常说到的大道亲水、大道亲火一类的说法。 当然,关于如何才能得到这四份气韵的青睐加身,在过往的无数年间,九洲江湖上也曾有过各种五八门的说法,取巧的,求亲的,硬抢的,不一而足,但到最后也基本如出一辙,都被验证了未必可行,不是说任谁简简单单跳了一趟水岫湖,就都能稳稳当当拿到手的,所谓“有缘”二字,冥冥之中玄玄妙妙,不可名状。 五方亭一侧糕点铺子内,章锦淮看着对面的韩元赋,严肃道:“按照过往多数甲子之期的成规,这四份全靠福缘的泼天富贵,未必一定会在甲子之约结束、小镇关门前各有归属,有些如果寻不到有缘人,就极可能继续蛰伏,静待下一次的甲子之约,小镇开门。即便是有人得手,也会因其价值非凡,故而在得手之后三缄其口,由各自身后的仙门手段迭出,千方百计遮遮掩掩,力求将之平安带回山门。” “但是?”韩元赋闻言也不觉得意外,平静地问了两个字。 章锦淮有些失笑,摇了摇头笑道:“你猜的不错,这一次确实出了个例外。” 说罢,他侧头看了眼身侧的供奉长老何仲秋。 这位仙风道骨的何长老自然收到了少年的眼神,从善如流解释道:“过往之中,为人所知的那些得此大机缘之人,大多都是此地天赋极佳的仙道种子,各自气韵加身时大多也都已经谈妥了买卖,背后会有仙门大宗作为靠山,所以不太害怕旁人抢夺,更可能从最开始就施加手段遮掩了那一份气韵外化,直到平安回到山门、炼化完毕之后才可能会不经意漏出些口风来,但是唯独这一期却出了个意外,属于北方玄武的那一份水韵落在了一个无依无凭的少年身上,且时至此时依旧毫无遮掩。” “楚元宵。”韩元赋几乎瞬间就猜到了那个所谓的“无依无凭”指的是谁。 章锦淮笑着点了点头,“所以这就是个极好的消息,你们镇东口的那个少年人,无依无靠,加之也没有哪家仙门愿意将四成宗门气运在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外乡人身上,所以现在从他手里抢东西就是最简单的。” 章锦淮意味深长看了眼韩元赋,勾了勾唇角笑道:“是,仙家江湖历来都有习惯,就是打了小的来大的,打了大的来老的,祖祖辈辈,前仆后继!可你要知道,咱们脚下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叫盐官镇!坐镇此地的三教圣人都不止一两位而已,她一个区区九境的仙人,清清楚楚地知道此地有规矩当头,小打小闹不打紧,杀人越货不可取,却偏偏还要明知不可为而强行下杀手,你以为她当那水岫湖一宗主母那么多年,是白混的吗?” “难道不是因为她儿子受辱了吗?”韩元赋在这种时候面对这个问题,心中自然有猜测,不然就枉费了他那么好使的脑子,但并没有直接出口,而是说了个摆在明面上的事实。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摇头嘲讽道:“但是,我认为水岫湖之所以落得那样一个结尾,不是因为那个落魄少年有多刚强厉害,而是水岫湖那个傻子出手的方式有问题,狂妄无知,自以为是,更可笑的是他那股自作聪明又端不上台面的小家子气,违背江湖道义还硬要占个理字,简直就是蠢到家了。” “那另外一种呢?”楚元宵好奇问了一句。 章锦淮也跟着笑了笑,再开口时脸上的表情又带上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嘲讽意味,只听他淡淡道:“你猜之前在镇东蛰龙背的山脚下的那一场,那位郑夫人为什么刚一现身就要毫不讲理,痛下杀手?丝毫不顾及作为江湖前辈名宿的姿态风度和名声?” 对于这最后的一句话,韩元赋只当未闻,他也没有贸贸然回话,反而开始垂下眼睑,眼神深沉,心中算计。 过往的这些年间,韩元赋一直都知道镇口那边有这样一个落魄少年,也听过小镇上疯传他天生命硬,说他会克死至亲,好像多少年来印象中也的确如此,偶尔还会在门外五方亭对面的某个街角边看到他,远远站在人群之外听说书的路先生讲故事,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看一眼就能让人想起来“孤苦伶仃”那四个字,他对他的印象大概也就是仅此而已了。 说实在话,那个少年会如何,其实与他关系不太大,但是韩元赋自忖是读过些圣贤书的,觉得只顾自己不管旁人这样的事,不是个光鲜体面的做法,也无法跟那位教他懂礼的先生交代。 说到这里,这位自信满满得仙家少年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某些话说得有些过火,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地方,于是小心翼翼侧过头看了眼身旁的何长老,在见到那老人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之后,才放心长出了一口气,却也谨慎地没有再继续说先前的话题,只是沉默了一下,补充道:“再说一件事,按理说那个落魄孤儿身负如此大的一份机缘,早应该有人不再在意他那个不伦不类的身份,上门去与他谈买卖了,可你见到有人登门了吗?并没有!为什么?因为他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虽然谁都觊觎,却没有人真的敢捧入手里,因为所有人大概都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幕,既没有预备剥夺他那一身水韵的手段,也没有把握让他直接将其炼化,还没办法没胆量能把他安全带回山门,所以他就到了如今这般,被高高挂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得了机缘,却断了仙缘,你说这该叫什么呢?这就叫时运不济!可好巧不巧,这些手段我们都预备了,万无一失,那么你说这又该叫什么呢?” 说完,他看着对面的韩元赋还要发问,于是先一步抬了抬手,补充道:“只要你拿到手之后直接将其炼化融入己身,它就注定了是你的东西,即便之后再出了盐官镇,别人也是抢不走的。” “还有一种可能是不需要取你的命,虽然效果未必如前一种好,在外面大多也不时兴,但放在这盐官镇就恰恰好,办法就是利用仙家手段削弱你的气血命数,然后将水韵强行剥离!” —— 坐在富贵少年对面的韩元赋看着他脸上的那一股轻蔑之气,并没有出言附和他话语中的意思,模棱两可,只是道:“所以呢?” 老槐树下,贫寒少年有些表情不太自然地看着身旁的邋遢汉子,他大概能理解他说的那句“送出去金镶玉,抱回来狗头金”是怎么个意思了,可是这又该怎么办呢? “我一贯认为,施以重威,不如许以重利,现如今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与人打交道,总要知道‘货赂公行’、‘政以贿成’这几个词,给他足够的好处,于我们而言损失其实并不算大,反过来还能拿到一份难以想象的机缘,何乐而不为?”章锦淮到底是没有愧对自幼的仙门培养,说这话时的做派姿态拿捏的恰到好处,但表情却有些古怪,他看着对面那个一直不愿意表露太多情绪的韩姓少年,笑道:“尤其是你们这个地方,吃软不吃硬的人,看起来要比贪生怕死的人更多一些。” “简单?”韩元赋看了眼对面那两位仙家,嗤笑道:“或许在你们到来之前,我也认为他就是个普通人,至多就是命格有些硬,容易克死亲近之人,但是经过了水岫湖一事之后,难道你们到了现在,还依旧认为他简单?” 他笑了笑,上身从靠椅上直起,又微微前倾,看着韩元赋笑道:“这就叫天命所归!而你却还在这里瞻前顾后,前狼后虎?要我看,你就该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了!” 章锦淮听着这个问题,抬头深深看了眼对面的少年,淡淡道:“气韵一事,其实简单,只要他没有将之炼化,我们自然就能拿出来,这一趟来之前我曾恰好跟宗内长辈那里领了几颗丹药出来,只要让他服下,再辅以仙家手段,就能把那些水韵从他体内剥离出来。至于拿出水韵之后他会如何…其实也不算很严重,最大的可能就是自此以后,天地大道于他而言如镜水月,基本再无修行的可能,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影响,若无其他灾祸,活到个寿终正寝也不算难事。” 大约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直到那位站在铺子门口的老板娘柳玉卿都开始有些尴尬着急的时候,沉默许久的韩元赋才缓缓抬起头,看着对面吃完了糕点就开始靠在椅背上发呆的仙家少年,轻声道:“也可以,但我有几个问题需要提前问清楚。” 富贵章锦淮闻言也点了点头,道:“是,能搭上西河剑宗的线,还能劳动此地坐镇圣人亲自出手帮其平事,确实是不算简单。” 章锦淮并没有看见前二者之间的眼神变故,只是静静看着对面的韩元赋,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道:“我原本看你天生聪慧,还觉得你我算是同道中人,但你这话却又让我觉得我是高看你了,要不然我再给你讲个故事?” 小镇少年微微沉默了一瞬,似乎是斟酌了一下用词,随后问道:“第一个问题,这份水韵最后会落在谁身上?” 听到那何长老说的如此直白,韩元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你们准备要怎么拿到那份水韵,以及我们拿走了属于那个…人的水韵之后,他又会如何?” 侯君臣感觉自己最近唉声叹气的时候比他过往多少年加在一起都多了,他不由地有些懊恼,好好当个混吃等死的乡下更夫不好吗?何必非要插手这家伙的这档子烂事?可自己吃了人家三年间的过半口粮,这个人情欠的,就跟那个姓李的小姑娘说的一样,觉得值不值和实际值不值,那是两回事! 没有办法,他就只能提醒那少年道:“按照江湖上惯行的办法,要抢你这一身水韵,方法大致分两种,一种是直接取了你的狗命,那时候本来属于你的一身水韵就成了无主之物,只要在它没有回归天地之前的一定时间里,用仙家手段收走再放到合适的人身上,便算是得手了!” 这基本都不是个问题,所以这位仙家公子也没有等对方回答的意思,直接道:“实际上,水韵一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要当个明白人,修为至少也得是八境起步,她最开始大概只是掠阵,但在真正看到那个少年之后,应该是瞬间就起了杀心的,所以才会一现身就不管不顾要直接下杀手!但可笑的是,最后的结果是她既没能成功杀人越货,那个大概是被她打算用作承接气韵的器皿的朱氏小胖子,也没有如她所预料的一样跟着他们去往水岫湖,所以说水岫湖的这趟买卖,从老的到小的全都是丢人丢到家了。” 这个话说出口,场面不出预料地静了静,包括还站在铺子门口的老板娘柳玉卿都有些焦急,本想张口说话,可话音还没出口就瞧见了那位老神在在的仙门供奉何长老淡淡瞥过来的凉薄眼神,吓得她一句话憋在口中,面色涨红。 韩元赋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这个问题早在对面两人的预料之中,那个锦衣富贵的少年笑了笑没有直接开口,是他身旁的那位供奉何长老开口给的解释,“这一点你完全不必担心,若是放在盐官镇之外,这一类五行气韵的争夺往往都属于是亡命一级的争斗,为了一份机缘屠人满门都是家常便饭,但是在盐官镇之内,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因为你们跟那些气韵同出一源,所以这个地方像是大道规矩一样早就定好了,那四份气韵只能由参与买卖的小镇少年才能带离小镇,其他人无论做什么都是白费功夫。” 坐在对面的章锦淮也不着急,好心情地从面前的茶几上捏起一块卖相还算不错的糕点,一边开始细细品尝,一边好整以暇等着对面的结果。 这个结果…韩元赋的面色并不好看,大约是有些不忍,皱着眉头有些不太赞同,“这样不太好吧?所谓君子不夺人所爱,他本就贫苦,此举又要断了他修行路,岂不等于是抢了他改头换面的最宽前程?恕我直言,此举实非君子所为!” 章锦淮越说嘲讽之意越重,到最后更是直接毫不遮掩的嘲讽嫌弃,但这当然并不是他的本意,只听他话锋一转,目光直直盯着韩元赋,语重心长道:“韩元赋,我还是得承认你确实很聪明,但你在某些事上又确实不够大器,既然你说‘君子不夺人所好’,那我也得说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然你的幼稚并不能怪你,因为你过往最大的见识都来源于那座草堂,但是你得明白,照着书本读书与真正的见识是两回事,等你一只脚踏进江湖就会发现,万卷书和万里路,从来都是天差地远,人间殊途。” “请。”章锦淮靠在椅背上并未直起身,意态闲适,只是抬了抬一只手,示意对方直说便可。 楚元宵乍听这个方式还有些庆幸,好像不用送命? 但是还不等他有所放松,就听那邋遢汉子淡淡道:“这种方式确实不需要你一时三刻就赔上性命,但是自此以后,你的大道之路就算是断了头了,而且你的寿数少说都得减半,极大概率活不过三十岁,至于你还想着什么诸如找某些幕后人报仇之类的…等下辈子吧!” …… (本章完) 第21章 登门(求收藏求推荐) 平日里除了一对家主子女进出门上下学,以及必要的仆人采买家用进出外,其他时候都不怎么开门的柳氏老宅,今日不仅少见地开了院门,而且开的还是在正中位置的大门,这个规格比之以往的只开角门来说,对于一贯低调的豪商大姓柳氏而言,实打实就是近些年破天荒的头一遭。 不仅如此,柳氏那位常年在凉州郡城那边经营自家生意的家主柳元骧,不知何时也已悄然回到了小镇,在指派了府中下人打开正门之后,他就亲自带着一大群族中直系或旁系的头面人物,前呼后拥一起站在府门外的台阶上,齐齐望着街口拐角的位置,翘首以盼,迎候贵客。 只是如此大的阵仗,柳氏族人但凡有些牌面的都到了,却唯独不见家主膝下那一对嫡系儿女,那位年岁不满十五,佳人美名却已经遍传凉州郡城的家主长女柳清秋,此时还在乡塾草堂之中,正捧着一本先贤典籍安静温书,而那个比之小了两岁的家主嫡子柳清辉则明显不是个爱读书的料,此刻就趴在草堂的最后一排,百无聊赖,与小胖子朱禛一起,二人之间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说话的声音也不太大,混在一片琅琅书声之中,就不那么明显。 作为小镇镇守圣人之一的乡塾塾师也坐在草堂内,对于这些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事情自然一清二楚,但是这位一贯温和沉静,养气功夫极佳的青衫儒士,并无任何太过特别的反应,恍若不知。 在来到小镇之前,这位儒家圣人还有个很响亮的名号,与另外三人合称“儒门四生”,在天下最大的那座文庙祖师堂里是有一把交椅的,不算很高,但也绝对不低,妥妥的下一任文教教主候选人之一,教书一事于他而言,得心应手,惟手熟尔,况且自他接任儒教一脉在小镇的镇守之位已有十多年,坐在乡塾内看着进门来求学问道,年满后再出门去的小镇少年少女,也已不下一二百人之多了,所以这位深知育人之道的中年儒士,治学严谨是一方面,但同时也早不再如当年初出茅庐时一样,只认为所有坐在书斋学堂内的学生,就都应该死读书,读死书,“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一说,是天下文庙供奉的那几十个神像之中年岁最久远的那位读书人一贯的主张,儒家也是靠着这个才成就了如今唯三一品之一的儒教的根本,不能说是没有道理的。 却说早上的时候,柳氏那位很少回来的家主柳元骧,曾试图要给一对儿女在乡塾崔先生那边告假,但是府中仆人尚未成行,就被柳氏老太爷一句话给叫停了要迈出门的那条腿,当时柳家主大概是认为有贵客要登门,此举似有不妥,但柳老太爷就又只说了一句话,“龙泉剑宗不是水岫湖,我柳氏也不是那朱氏,你柳元骧更不该是那只会些小心思,实际越活越回去的朱建棠。” 四大剑宗之首的龙泉剑宗,山门开在天下九洲正东的石矶洲,是那座财力富庶程度独占天下九洲鳌头的一洲之地内,仙家宗门中的执牛耳者,同时也是四大剑宗之中唯一一个不止会练剑,更能出产名剑的所在,剑术、剑意、剑心三途同修的剑道正宗,底蕴深厚,术法卓然。 此次龙泉剑宗派往西北礼官洲盐官镇的门下剑修共有四人,以一个年不满十四岁的少年人为首,此人姓欧,单名一个阳字,跟在他身后的三人,一少二老,皆为剑修。 极有意思的是,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约定俗成的江湖共识,天下九洲大大小小的仙家宗门,但凡是交了一成宗门气运为定金来此谈买卖收徒的,无论挑人也好,谈买卖也罢,无一例外都是由年岁不大的少年人负责,水岫湖的柯玉贽是,云林宗的章锦淮是,甚至西河剑宗李玉瑶和龙泉剑宗的欧阳也是。 更有意思的是,三教一家早早定死了规矩,凡是来谈买卖的外乡仙家,一律以一成宗门气运作为定金敲门砖,外加三成就可以带人走,全然不在意对方的山门大小,品级高低,但实际上九洲之内的仙家宗门品级高低,恰恰又与气运多寡关联极大,虽然偶有例外,也不是一定的正向必然联系,但绝大多数都会是品级越高,气运就越厚,所谓一成气运在这些分个三六九等的仙家眼里,多寡悬殊。 天色渐迟,晚饭过后。 “嗯,我知道。”红衣姑娘点了点头,又道:“我只是在镇西云海间那边待得有些烦,两个老头天天就只会下棋,也不出门,我听他们聊天提到了你,有些好奇,所以过来看看。” 一过戌时,负责小镇打更的邋遢汉子侯君臣就提着他挣钱吃饭的家当出了门,穿街过巷,步履平缓,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梆子,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悠长。 无可奈何的贫寒少年看了眼放在面前的那碗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端起来,只是看着对面那位端着水碗一脸殷切的中年妇人,面色迟疑地思虑着要如何回复对方这句请求,说句实在话,就凭着当年老梁头下葬一事,如果对方的要求不算很过分,他都会尽可能去答应对方,但眼前事却偏偏不能在其中。 双方从见面开始,气氛就很融洽,一番热络寒暄过后,宾主相宜都很放松,把臂共进府门,很快就到了柳氏老宅的正堂。 老人说着话,似乎陷入了某种很是久远的回忆之中,眼神浑浊飘渺,站在堂下的包括柳氏家主和龙泉剑宗四位来客在内,则都静静恭候,无人说话打扰,也没有不耐之色。 柳玉卿见眼前少年话音客气,自然心中满意,笑道:“唉,登门做客哪有不带些礼物的,多多少少也是个心意嘛!” 说着,她转头看了眼身旁的汉子,眼见他一脸木讷,没看自己也收不到自己的眼神示意,就只能有些尴尬地一边自己斟酌着用词,一边继续往下说,“其实我跟你韩叔今天来,是还有些旁的事情要请小楚你帮个忙,也不知道你这边方不方便?” 只有那个一直默默坐在柳玉卿身侧的黝黑汉子,听到这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缓缓抬起手按在了自家媳妇的肩头,见她转过头来,他便轻轻摇了摇头。 惜命少年一贯听劝,所以只是在树下坐了片刻,就起身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土,准备回家锁门睡觉,一身水韵,怀璧其罪,群狼环伺,由不得他不小心。 府门外的一行人穿过府门,绕过门前影壁进入前院,就能看到坐在正堂内上首主位上的这位上代柳氏家主,是一位看着须发皆白、老态龙钟,但精神头却又很足的健硕老人。 人间善恶皆有因,此刻小镇,清风绵绵,犹如代人相送。 如果拿此次甲子之约来到盐官镇的这些外乡仙门来说,五品的水岫湖比不上四品的云林宗,而四品云林宗自然也比不得位在正三品,差一步进入二品的四大剑宗,修行世界还有个经过成千上万年演化而来的成规,与此事有直接的关系,就是仙门品秩上自一品,下至九品,每三品就是一个大台阶,互相之间差别极大,江湖上有个话糙理不糙的说法,中三品最高的正四品宗门给上三品最低的从三品宗门提鞋都不配,气运多寡更是天壤之别,这其中差距之大可见一斑。 还不等少年走进院子,反锁院门,老远就听见一声笑意柔和,很是热情的呼唤声从长街西侧传过来,少年应声回头,就看见往日里远远碰上都要绕着走的那位镇中心韩记食铺的柳掌柜,领着她家那位出了名朴实憨厚的黝黑汉子,汉子手中还提着一只尺寸小小、四四方方的盒子,快步往这边走过来。 “你好,楚元宵。”楚元宵笑了笑,朝那姑娘点了点头。 这个话倒是有些出了楚元宵的意料,不由地挑了挑眉,如果没猜错,所谓“两个老头”应该是指当初那位与他搭话的瘦高老头,还有云海间的那位富态老掌柜,但是这二人聊天提到了他?少年莫名有些好奇他们聊天都聊了些什么? 红衣姑娘看着少年的表情,不由地笑了笑,却没有过多解释,反而开始在院子中缓缓踱步转悠了一圈,四处观瞧,好奇满满,挂在她身后剑首上的那缕长长的朱红剑穗,与她那一头长长披散下来,尾端以上五寸随意绑了一根鲜红色丝带的黑直长发交相辉映,时而交叠,时而分离,灵动飘柔。 贫寒少年闻言微微一怔,虽然心如明镜,但脸上疑惑的表情该有还是得有,继而佯装不解道:“啊,两位长辈有事要我帮忙?那自然是能帮就要努力帮一帮的,乡里乡亲之间的情分放在那里,也说不上方不方便,只是…” 贫寒少年楚元宵一如既往,饭后送走了打更的老光棍,一个人坐在镇口的老槐树下面,看了会儿天上那轮过了十五之后,就开始逐渐从圆满转为半弦的明月。 以柳玉卿的精明世故,她自然能判断的出来,这个看着可可爱爱的小姑娘不是本地人氏,但她眼看着说不定能成事的时候,话头被人粗暴打断,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于是就不太赞同地看着那个红衣姑娘,道:“这位姑娘说话是不是刻薄了一些?跟我家儿子谈买卖的那两位仙家说了,只要小楚能自愿送出那一份水韵,他们肯定会相应地给出一个公道的价钱,而且小楚本身也不会有多大的损失,这怎么能说是我们登门杀人?” 最后这个想法闪过脑海的那一刻,这位一贯待人接物八面玲珑的食铺女掌柜深觉自己二人被人戏耍了,当这个念头爬上心头,就再也挥之不去,直接填满了心田脑海,容不下其他任何的思虑,只见她面色一变,后面的话再说出口时,那声音都开始变得凄厉尖锐起来,“是!两位仙家跟我们说了,他楚元宵被剥夺了水韵之后,以后就不能再踏进修行路了,可是那又怎么样?” …… 少年有些犹豫,一方面知道自己如今不宜见外人,另一方面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二位往日里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乡邻,必然是带着某种目的而来,这就叫事出反常必有妖!但他还是有些左右为难,若是面对外乡人,他可以毫不犹豫进门关门,不给对方一个字的言语机会,可面对小镇上的乡邻,他有时候也会有些拉不下脸来。 这番话出口,语气平实,没有太多的起伏波动。 但是坐在妇人对面的楚元宵却因为这柳掌柜的最后一句话,眼神终于有了些变化,只是犹豫了一下到最后也还是没有说话。 这位小镇上一贯出了名很能算计的韩记食铺柳掌柜,能让韩家短短十来年就改头换面,从那所谓的泥腿子行列里拔出了腿来,自然是说话做事谈买卖的本事都远超同侪,在这一点上她很有自信,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要说讨价还价,那她的本事可比某些所谓身出名门的仙家子弟要老道得太多了。 还坐在桌边看着二人背影的贫寒少年微微低头沉默了一瞬,随后就从桌边站起身,看着那个朴实汉子得背影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那个汉子背对着屋子抬起胳膊摆了摆手,“那就这样,我们先走了,以后咱们还是乡里乡亲,你要是有空又愿意的话,就常来铺子里转转。” 柳老太爷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回神,看着堂下那四位外乡来客,人人面色温和平静,毫无着恼之色,不由有些欣慰,但同时他又看了眼正堂门外,似乎那一双浑浊的视线能穿街过巷,看见镇南玉砌街朱氏的那座高大的门楼牌坊,继而就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就在楚元宵踌躇之际,一个声音突兀地从院门口那个方向传来,漫不经心,却又悦耳如银铃,“你们连登门拜访送礼物都送得如此吝啬小气,却一张口就要人家断了自己的大道前程,还要赔上大半寿数,就为了让你们自家的宝贝儿子能够顺风顺水踏上修行路,我倒是见过很多登门求人的,可唯独没见过你们这样登门杀人的。” 楚元宵自然是记得这个姑娘的,当初他们进入小镇时,那个与她同行的老人家还跟他说过话,而坐在他对面的那一双夫妻此时却面色各异,但如出一辙都不太好看。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听见少年说到“乡里乡亲之间的情分”这句,坐在对面的那位中年妇人的脸色似乎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也就只是一闪而过,最后她还是咬了咬牙,看着少年诚挚道:“应该也不算是啥大事,婶子就直说了!想来你应该也知道,最近咱们镇上来了很多要收徒的外乡仙家,恰好这其中又有两个仙人来了我们家,看中了你那个元赋兄弟,说是要收他为徒,只是人家提了些条件,我们听着这里头有些事可能跟小楚你有些关系,所以我跟你叔就商量着过来了,看看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场面寂静,站在屋中的少年,和坐在院门墙头的少女,双双沉默着,看着那一对夫妻走出了院门,又缓缓往小镇西侧走去。 柳家那位已是古稀之年的老太爷并没有与柳氏族人一起到府门外迎候,就只是坐在正堂之中等着人来。 少年说话间,脸面上似乎是有些难为情,期期艾艾道:“只是二位长辈也知道,我这自小家里就穷,再加上家里那两个长辈都过世得早,也没留下啥值钱的物件,所以我恐怕不一定能帮得上二位啊。” “对,相王府姓陈,他们来历有些久远,跟楠溪洲的豪阀陈氏合称‘南北二陈’,但其实相王府的战力手段要比楠溪陈氏高很多,按照江湖九品制的算法,楠溪陈氏是正三品,只比三教除外的诸子百家低了一个阶品,比你们这个承云帝国还要高出半品,但是相王府不在却九品之中,并且不是那种不入流的不在品,而是他们不愿意进入九品制,且掌管天下仙门品秩晋升的临渊学宫对此并无异议。”姜沉渔借着楚元宵的那句念叨,给出了一个算是比较详细的解释。 可惜的是,他的那位早已入土多年的姓朱的老朋友,生前在世时曾辛辛苦苦经营筹划了大半辈子,苦心孤诣,精心安排,到最后却还是没能让他身后之人逃脱宿命,没能跑出镇南无名巷北灵观里的那位老道士当年下过的那句谶语。 楚元宵听完柳玉卿的话,看起来有些惊喜,像是能感受到对面这对夫妇心中的喜悦心情一样,抬起双手合在一处握拳恭喜,同时笑道:“韩兄弟被仙家看中了?那确实是个好事嘞!我先恭喜韩叔跟婶子了!” 那红衣姑娘笑了笑,拄在墙头的双臂微微发力,她整个人就轻轻从墙头上跳了下来,飘然落地,衣袂翩翩,寸土不沾身,干净漂亮。 —— 柳玉卿跟着笑了笑,但却见对方像是忘记了她说的后半句话里的内容,于是不着痕迹皱了皱眉头,思索了一下后抬头四顾,随后起身从墙根处的柜子上拿了两只瓷碗过来,又提起桌上水壶往碗里倒了水,将一碗摆在少年面前,一碗端在自己手中,朝着少年歉意道:“小楚啊,这就算是个不情之请,那两位仙家说了,要收我家元赋进仙门的条件,是得要让你把身上的一身水韵让给元赋才成,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当父母的都是望子成龙的,就是个盼着儿子能成才的意思,今天你韩叔跟你婶子就是过来求你来了,希望小楚你能成全!” 那个红衣姑娘看着巴拉巴拉说了一对的中年妇人,挑了挑眉毛意味深长道:“哦,是吗?那个云林宗的章锦淮是这么跟你们说的?说他楚元宵被剥夺了水韵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可当初制定买卖规矩的人,却对这其中的差别视而不见,端端正正在四成气运上面画了一条线,不至于让你真正地伤筋动骨到直接活不下去,又能让你咬牙切齿,切肤之痛,而且来的宗门品级越高,割掉四成气运之后就会越是肉疼。 自打见面开始,这位柳掌柜就一直在与那个贫寒少年拉关系攀交情,一边说着当年老酒鬼在世时,自家铺子与他如何如何的做过食客买卖,又说着与那位老更夫如何如何的关系融洽,但凡路上遇见了还能攀谈几句,还提到了那老更夫过世时,自家觉得如何如何可惜,所以才主动过来帮忙送行,当初送来那许多贡品,就是觉得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又如何的好人不长命云云,总之就是个交情匪浅,源远流长,彷佛他韩家与这贫寒少年楚元宵祖上那就是不可多得的世交,亲得不能再亲了。 听着这个解释,楚元宵瞬间就回想起了当初侯君臣在给他介绍风雪楼时,曾简略提了一嘴的那个“不超过一手之数”,这个相王府应该就是其中之一了。他看了眼那个左顾右盼,看起来已经开始有些无聊了的红衣姑娘,小心问道:“姜姑娘,有人跟我说,既非不入流又不在九品之内的,不超过一手之数,能告诉我其他的那几个都是谁吗?” 问完之后,又见对面那个少年没有太听懂,她就又笑着解释了一句,“意思就是你们俩有矛盾,不太对付?” 坐在墙头上的红衣姑娘好整以暇的看着这个突然就开始变得有些癫狂的中年妇人,听着她一番言语就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却没有说话。 柳玉卿自忖这场合气氛烘得差不多了,伸手拍了拍身旁的汉子,示意他将还提在手中的那只小盒子放在桌上,这才笑着介绍道:“来之前,我还跟你韩叔两个人商量来着,说这许久不曾登门拜访,今天这么贸贸然前来做客,也不知道该带些什么东西,在家里踅摸了一圈也没看到啥好东西,就只能带了几块铺子里的丰收饼过来给你尝尝,不是啥好东西,小楚你可不要嫌弃啊!” 柳老太爷点了点头并未起身,环视了一圈这老老少少一行四人,伸手虚扶,笑声爽朗:“老朽不过一截乡野朽木,面对各位仙家高人,于礼来说本该出门远迎,只是这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还要劳烦各位先来与我见礼,罪过罪过。” 看得出来,欧阳对此毫不介意,听着那老人如此说,反而又低了低身形,笑道:“老前辈安心便是,来之前家父曾特意交代过,要好好与老前辈行礼问安,还要我代他向您问好!家父与您是至交好友,晚辈又岂敢放肆?” 这个声音过于突兀,屋内三人同时一惊,齐齐转头,透过敞开的屋门看向院门那边,只见一个一身红装,身背长剑,朱红色剑穗长长地挂在剑首上的俊俏姑娘,此刻就坐在院门处的一侧墙头上,一双手拄在墙头上,笔直修长的双腿遮盖在长衫裙摆下,交叠在一起从墙头上耷拉下来,正随意地晃来晃去。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时近正午的时候,以欧阳为首的一行四人低调出现在了小镇清水街的街角,这位正儿八经身出名门的豪门子弟,一现身时就能看出来与那柯玉贽不是一路人,不仅衣衫朴素,态度平和,他们甚至都不是从小镇东口那边大摇大摆进入的小镇,反而是特意绕了一圈路,从小镇北口默默进入盐官镇,也没有惊动任何人,以至于都没有几个镇民看见他们。 楚元宵回头看了眼街对面的茅屋,犹豫了一下之后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抬脚,站在原地等着那一对极显热络的中年妇人和略显沉默的黝黑汉子夫妇,等他们到了跟前之后,又将二人让进了院中。 这个敦厚汉子自幼家贫没读过书,不知道当年的那些感觉,该用一个叫作“希望”的词汇来形容,只是偶尔会有些遗憾,如今家境殷实早就远超了当年,也不必再为如何填饱肚子发愁,儿子还能交得起每年那几百文的学塾束脩,有书可读知书明理好过他这个当爹的太多,但他却反而很少再如当年一样,能只是捧着一块简简单单的糕点就高兴许久…难不成这人一有了钱之后,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情反而少了? 柳玉卿不愧是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与人打交道打了十几年的一把好手,明明一天之前她还嫌弃你是个命硬克人的扫把星,但是此刻站在当面时,你却又完全看不出来她心里对你抱有的成见,说话做事,言笑晏晏,热络非常。 过往多少年间,这个少年因为那个小镇上四处谣传的流言,处处人嫌狗不爱,活得拘拘谨谨,磕磕绊绊,所以对于人情一事就反而看得比旁人更重,因为滴水之恩于他而言更重于旁人,当初老梁头在茅屋里的那张破烂竹椅上过世之后,帮着他抬埋了老人的附近乡邻里,就有那位特意过来帮忙的黝黑汉子,而且镇上那位石匠师傅送过来石碑的时候,在立起来的碑前摆放的贡品里有一大半,都是出自镇中心的那间韩记食铺,那个憨厚的黝黑汉子跟那位笑呵呵的石匠师傅一样,都没有收钱。 目送韩氏夫妇离开之后,楚元宵转过头看向那个坐在墙头的红衣姑娘,正巧撞上那姑娘看过来的目光。 楚元宵在听到问题的这一刻,自然明白了眼前这个红衣姑娘的身份恐怕要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高,毕竟如之前的水岫湖,和眼下在韩家的那个什么云林宗,都不知道他正面对什么样的窘境?但既然对方能如此笃定地一口说破,少年略微思索就知道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了,干脆大方承认。 其实从那个红衣姑娘问出那句话之后,在场的除了这位柳掌柜外,其他人都没有再说话,可是这位隐隐可见貌美的食铺老板娘却像是感受到了旁人不断的质疑一样,说话时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歇斯底里,“再说了,那些外乡来的仙人有那么多,可除了那个水岫湖之外,都没有其他人靠近过这座院子,那个水岫湖即便是来了也不是来收他为徒的,所以根本就没有人与他楚元宵谈买卖,大道路断了头又有什么问题?他本来就没机会踏入仙门!何况我们韩家对他楚元宵有恩,我让他把这个机缘让给我儿子有什么不对?” …… 带着一大群柳氏族人早已等候多时的柳元骧见到来人,赶忙走下台阶,前迎几步,拱手笑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还请各位仙家恕罪。” 侯君臣打更临走前曾特意告诫过,让他不要在外面多待,尽早回家,锁好门窗,不是所有人都会像当初那个名红莲祭酒的红衣贵公子一样,登门杀人,半路收手。 双脚落地的红衣姑娘微微弯腰理了理裙摆,再抬头时依然一脸温和笑意,看着少年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姜沉渔。” “听说有人从你出生开始就在追杀你?”姜沉渔转了一圈重新回到院门口,转过头看向站在屋门外的贫寒少年时,就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贫寒少年倒也没什么害怕之色,只是低声念叨了一句,“北陈相王府?” “是,那些人已经杀了我身边很多人,但我不太清楚他们具体是谁。”说出这句话时,贫寒少年依旧有些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语气就显得不太平稳,带着些努力克制的意味。 对面那为首的少年欧阳也同样一脸温和笑意,回以抱拳,歉意道:“柳家主客气了,有劳诸位在此久等,实在是我等的失礼,抱歉之处还请各位见谅海涵。” 说到这里,黝黑汉子低下头伸手轻轻抹了抹自家媳妇的眼角,又心疼地看了眼她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眶,叹了口气后抬起头来看着院门口,语带歉意地说出了后半段话,“这人呢,抬头往高处看得多了,脖子就容易犯僵,脖颈子一僵就不容易低下头来,刚才她说话不好听,就劳烦你看一眼叔的面子,别跟她计较,成不?” 少年很少有机会与旁人打交道,自从那两个老人过世之后,小镇上有了那些传言开始,他能说话最多的就只剩下对门那个似乎百无禁忌的邋遢更夫,再之后就得排到镇西云海间的那位圆脸富态的老掌柜,可那位买卖人与眼前这位明摆着又不是一类人,所以眼下这个当口,少年就实在插不上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勉强笑着应付,偶尔偏转视线与那个黝黑汉子碰上时,双方就都会有些尴尬,不约而同地转开视线,坐落不安,三人之间的气氛也显得有些不太自然。 其实他们韩家在很多年前时,是与眼前这个院子差不了太多的,后来直到他讨了媳妇之后才开始有所改观,乃至到如今的焕然一新,韩家也终于能如那些有钱人家一样有了些富贵气,这当然是好事,他也觉得小镇上广为流传的评价自家媳妇的那些好话,都说得很对,但这个一贯少话的黝黑汉子有些时候也会有些怀念,怀念当年曾吃不饱饭时,不期然从屋后的鸡窝里掏出来一枚鸡蛋时的惊喜,怀念日日守在田间地头盼着天上下雨,再等雨水落在自家那几亩薄田上,就会知道今年能有个好收成时的高兴。 “谢谢。”贫寒少年不知道还应该说点什么,最后就只能道谢。 只可惜“福祸无门,唯人自招”这句话,放在他这里好像总是不那么恰当,自从那位风雪楼的红莲祭酒在雨夜跳上他家墙头的那天开始,他的麻烦就不曾断过,今天看起来,就又来了一桩事。 今日迎门,仁至义尽,无论如何,都算还债。 楚元宵有些尴尬,他最大的吃亏就吃在了没读过书上,“也不算有矛盾吧,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不太乐意跟我好好说话,我其实都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柳老太爷闻言一怔,认真看了眼少年之后不确定道:“这么说来,令堂乃是欧鹤鸣?” 寡言少语的朴实汉子韩夔,自打进门之后就一直沉默无言,偶尔抬头看一眼孤苦少年之后就会再次低下头来,侧头看着屋外这间破落的院子里的各种破旧陈设,眼神中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亲切。 柳玉卿被这句话问得一口气梗在了心口,面色有些尴尬,眼神飘忽,但当她转过头看向对面那个少年时,却发现他只是面色平静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意外,更不觉得惊讶,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姜沉渔见对方如此坦诚,眼神中倒是闪过一抹赞赏,天下间最毁人心的,无非贪嗔痴慢疑,也就是佛门所说的五毒心,继而造作恶业,生出后续恶果,六欲,七情、八苦、九难、十劫凡此种种,很多人不信佛门,她也不信,但有时候也会觉得他们有些话说的不算全无道理。至于眼前这个少年人,明明未曾深入太多江湖事就已嗔怒加身,却又已经懂得了克制,也算是有几分慧根的吧? 黝黑汉子见媳妇沉默了下来,于是才转过头看了眼坐在院门口的墙头上的那个姑娘,最后看向坐在对面的少年,有些遗憾道:“小楚,韩叔大概是听明白了,可能我们之间对有些事的了解程度上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所以韩叔得跟你说一声抱歉,其实我们在来此之前,并不知道你被剥离了水韵之后还会影响寿数,只是以为你以后可能就不能修行了…当然在这一点上,我们也确实是有私心的,不够爽快也不够坦诚,这个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但是现在看来,这笔买卖确实是不能做了,韩叔也再跟你说声抱歉,希望你不要记恨我们。” 柳玉卿本来还想张口说话,但看到自家男人那沉凝的眼神之后,她张了张嘴,最后安静了下来。 柳老太爷又细细看了眼恭敬站在躺下的少年,摇了摇头有些感叹地笑道:“果然仙家修行与我们这些普通人就是不一样,六十年前你父亲来这里谈买卖时,我们还是把臂言欢的同龄好友,不曾想这甲子过后,我已是垂垂老矣,你父亲却还正当壮年,不一样啊,不一样。” 姜沉渔闻言笑了笑,不予置评,继续道:“我听范掌柜说,那个赵家子已经跟相王府谈妥了,以后会去九洲正北位置的兴和洲,成为号称‘北陈’的相王府门下第一个外姓弟子,前途可以说很无量了,你不怕他将来学成了之后回来找你的晦气?” 韩夔说完这些话后就缓缓站起了身,拉起媳妇的手就准备出门,只是夫妇二人临出门时又突然停了下来,韩夔沉默了一瞬,没有回头,但有一段沉闷的声音传了过来:“小楚,韩叔本来是没有脸面说这个话的,但想了想还是不得不解释一声,你婶子本身其实也不是个坏人,只是她这个人心气高,这辈子就操心着两件事,一是怎么让我们这不争气的父子俩吃饱穿暖,二是怎么让儿子有出息,最好还能当个人上人…以后你有了孩子,应该就能明白,人们常说的望子成龙这个事,是个人之常情。” 楚元宵见状也没啥别的可说,就只能跟着客气,笑着回应道:“韩叔跟韩婶两位是长辈,能过来串门就已经是我当晚辈的福气了,哪里还需要给我带什么东西,您真是太客气了。” 欧阳带着同门三人,在柳元骧陪同下进入正堂,这位仙家少年当先抱拳,恭恭敬敬朝那老人行礼问好,“晚辈龙泉剑宗欧阳,携同门三人,见过柳老前辈。” 楚元宵将这二人引进屋中落座,其实他们的来意也很好猜,无非就是为了那一身在侯君臣口中所说的让人眼晕的水韵,想来对面这一对按辈分算是长辈的夫妻,心中也清楚自己清楚,只是眼见对方顾左右而言他,本就不愿多提的楚元宵自然也不会先提及。 楚元宵听到这里,终于是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他先前在这柳掌柜还没提出来所求之前,就已经委婉的拒绝了一次,后来又故意没有接茬了一次,奈何对方明明是个人精,却又像是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红衣姑娘没有就此再有太多的问题,重新又换了个话题问道:“我还听说,你跟镇南赵家的那个叫赵继成的少年人有些龃龉?” 欧阳笑着点了点头,肯定道:“正是。” 姜沉渔突然转头,眯起双眼微微凝视了少年片刻,随后又嫣然一笑,也不怎么犹豫,轻声道:“所谓不超过一手之数,其实就是四家,江湖上将他们并称为‘四大王府’,兴和洲相王府就是其中之一,也是唯一一个姓氏与王号不同的,而其他那三家则都是以姓氏为王号,分别是东北龙池洲的岳王府,正东石矶洲的楚王府和西南栖霞洲的穆王府。” 说到这里,那红衣姑娘突然盯着楚元宵,似笑非笑道:“你猜,你有没有可能是那石矶洲楚王府流落在外的楚氏子弟?” —— (本章完) 第22章 断头路 韩氏夫妻一路相携回到了五方亭路口西南角的韩记食铺,期间二人都没有说话,其实他们去往镇东那座院子这件事,是瞒着儿子韩元赋去的。 下午的时候,韩元赋与那云林宗贵子章锦淮之间曾有过一场激烈的争论,双方话不投机,差点就谈崩了买卖,若不是柳玉卿见机不对故意支开了儿子韩元赋,说不定那二位仙家早就甩袖出门了。 韩元赋被母亲支出门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直到他们夫妻二人出门去往镇东那座院子的时候他都还不在,也就是在这个期间,那位仙家来的少年公子将早就备好的那枚丹药给了柳玉卿,也才有了他们的镇东之行。 说来也奇怪,不知道是那个姓楚的落魄少年当真是有一把子好运气,真如传说中一样命硬,还是因为他真的聪明到了一定的地步,反正就是没有端起来那碗柳玉卿倒给他的水,而这个结果才是真正让柳玉卿此行功亏一篑的根本原因! 二人进入糕点铺子时,看到儿子韩元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又重新坐回了之前的那张椅子上,与章锦淮面对面坐着。那位很少说话的云林宗供奉何长老也坐在椅子上,闭着双目,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只留下两个少年大眼瞪小眼,表情都不太好看。 正与章锦淮对峙的韩元赋,转头第一眼就看到了进门来的一双父母,再看到二人脸色表情都不太好看,他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了结果,从回来就不太好看的脸色终于在此刻跟着放松了下来,像是长松了一口气。 对面的章锦淮饶有深意地看了眼韩元赋的表情变化,转过头看着那一对夫妇,笑问道:“二位此去,结果如何?” 韩夔又恢复了木讷朴实的表情,闻言并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眼那坐在椅子上的三人,就重新蹲回了门口,后背靠着门板,低着头不发一言。 柳玉卿此时已经收拾好了心态,闻言有些尴尬地看了眼儿子,又看了眼章锦淮,歉意道:“章公子,不好意思,那个孩子不愿意做这笔买卖,而且…有个红衣姑娘突然到来,说我们如果剥离了那个什么水韵之后,会影响到楚家那个孩子的寿数,这个事…您之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柳玉卿到了此时依旧不愿意得罪这位说话做事不太地道的仙家贵公子,毕竟那是她儿子的未来出路,所以说话就有些犹豫磕绊。 章锦淮闻言也不意外,挑了挑眉看了眼对面的韩元赋,随后就将目光转到了坐在他身侧,闭着眼像是在打盹的宗门供奉何长老身上。 那位看起来老神在在的何长老闭眼如睁眼,在章锦淮视线转过来的那一瞬间就睁开了眼睛,偏过头看了眼夫妇两人,突然就笑了,“呵!天下间有些买卖,哪能是他说不想做就不做的?这个大道断头路,他已经抬脚踩上去了,而且踩得瓷实!”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在场五人,只有来自云林宗的这二位仙家没什么意外之色,韩记食铺的三人如出一辙都微微睁大了双眸,一脸的不可置信! 少年韩元赋从震惊之中率先回神,他眯起眼仔仔细细看了眼坐在对面的两人,又看了眼蹲在门口的父亲和站在他身旁的母亲,最后目光直勾勾落在了挂在二人腰间的那一对玉简之上! 章锦淮对于他的这个反应非常的满意,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食指指向韩元赋,笑着说了两个字,“聪明!” 韩元赋豁然转头看向对面的仙家少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咬着牙冷冷道:“你从一进门开始就已经算计好了!” 章锦淮摇着头笑了笑,“也不算吧,其实是个防患于未然的后手防备,我在来找你之前对你有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对于我的提议,你答应与不答应的可能在五五开,所以就只能在趁你还没回来之前就留个后手,你如果痛快答应了,那自然一切都好说,但如果你不同意,那这后手可就是胜负手了。” 说到这里,这位仙家公子微微向前俯了俯身,自下而上欣赏着对面的韩元赋那难看的表情,表情傲然地轻笑道:“所以你看,我早说过了,聪明有时候很有用,但不是最关键的,对吧?” 与此同时,那位老神在在的何长老似乎也终于有了些笑意,朝那对夫妇微微抬手招了招,那原本还挂在二人腰间的一对小巧玉简就如同有灵智一般,自动解开了系挂的软绳,飘飘忽忽回到了老人手中,他有些眼馋地摩挲了一下,然后一翻手腕,那对玉简就飞向了韩元赋面前,漂浮在他身前一尺处,微微上下浮沉却没有掉落在地。 章锦淮得意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来吧,韩公子?这水韵剥离出来可就还不回去了,说到底还是你福缘深厚所致,我也还是那句话,‘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你觉得呢?” —— 楚元宵与姜沉渔之间的对话尚未结束,那个提着梆子铜锣出去打更的邋遢汉子就已经回来了。 这个原本打算回茅屋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出门的打更人,还没走回茅屋门口就突然面色一变,来不及放下手中的东西就直接从原地消失,再现身时已经到了楚元宵的院子中,冷眼盯视了那个红衣姑娘一眼。 但只是下一刻,他就又微微摇了摇头,转头看着站在门口有些错愕的少年,冷冷问道:“今晚还有谁来过了?” 看着老猴子如此行状,内心已经开始有不祥之感的楚元宵,听见这个问话忽然就想到了某种可能,他脸色控制不住地往下一沉,声音都开始有些颤抖地道:“韩记食铺的那对夫妻。” “呵!”侯君臣冷笑一声,抬步进了屋子,看了眼还放在桌上没有收拾掉的那两碗水,然后突然端起原本归楚元宵的那一碗直接喝了一口,咂了咂之后嘴脸色就显得更加阴沉了起来,随后原本抬手就要摔碗的动作突然又顿了顿,转过头看了眼站在门口脸色也很难看的楚元宵,就又没有摔下去,而是两步走到少年面前,把碗递到他嘴边,沉声道:“喝下去!”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心情沉入谷底的少年有些反应不过来,楚元宵低头看了眼那碗水,又抬头看了眼侯君臣,语气有些凝重又有些疑惑道:“什么意思?” 邋遢汉子被这话问得又是一声冷笑,看了眼屋门外朝西的方向,怒声道:“其实你没有动这碗水不算你不聪明,防人之心一点毛病都没有,但是你对江湖事知道的还是太少了,踏进韩家门的那云林宗来人,真正的杀招根本就不在这碗水上!你猜到这水里加了的料是对的,但其实这反而不是什么腌臜东西,它恰恰是一枚山上山下用以延年益寿、养神补气的丹药,还是个好东西,是对现在的你来说能有些续命之用的东西!虽然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但也算是聊胜于无,因为…你身上的水韵已经没有了!” 邋遢汉子侯君臣脸色阴沉得可怕,在少年那彻底阴沉下来的目光中抓起他的一只手,将那只水碗塞到了他手中,随后直接从他身边走过,一步跨出门槛,脚步不停地一边往院门口走,一边开始撸起袖子卷袖口,露出了那两截破烂袖口下的一双精壮的小臂,口中不断骂骂咧咧道:“还真是他娘的好手段,抢走了水韵不说,还要留下一颗补气丹药,这都他娘的还会嘲讽人了是吧?!好一个云林宗,好一个仙家手段,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欺负人欺负到老子罩着的人头上来了,四品宗门的老神仙很了不起吗?今天要是不打死你们这群王八蛋,就算老子白吃了这么多年的粮食!” 邋遢汉子骂骂咧咧一路往院门口走,路过那红衣姑娘时,他看了眼那少女有些尴尬歉意的表情,摇了摇头语气生硬道:“小姑娘就不用自责了,会用这种阴诡手段的都会些魔门的手段,修为境界至少还得是练气八境元婴以上的老不死!至于其他的修士,就算是武夫最高的神武三境,或者是神修最高的天神三境都没这个能耐,你也才武夫五境而已,看不出来是情理之中,也不能怪你!” 少女闻言还是有些尴尬,她本以为拦回去那一对小镇夫妇就算暂时挡住了少年的这一劫,只是没想到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了些。 邋遢汉子说罢,也不再管有没有安慰到那个小姑娘,直接从她身旁错身而过,伸手就要去拉院门,口中还在继续不断骂骂咧咧,“这一个二个的都是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儿?老子不出手,就真以为老子是泥捏的吗?!老子今天就打死他们,管你是什么四品五品,就是圣人也拦不住,我说的!” 只是,还不等邋遢汉子一双手抓住那院门把手,那两扇略显破旧的院门就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而站在门外的,正是那个手持竹竿,看起来像是闭眼目盲的北灵观老道长。 邋遢汉子原本一脸盛怒的表情,在看到那老道人的时候,就突然变得有些僵硬,只听对面的老道士表情古怪,笑呵呵道:“侯道友何故如此盛怒?连圣人都拦不住…这是要去打死谁?” 邋遢汉子被那老道士拦住去路,又如此一问,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随后又突然抬起头梗着脖子嚷嚷道:“我说老天师啊,你们三教一家当初在这里定下的规矩到底还做不做数了?!这群王八羔子一个二个的如此欺负人,你们究竟管是不管?!” 老道士闻言微微笑了笑,拄着那根长长地竹竿跨过院门,站在门内的侯君臣顺势让开门口,他便踏进了院中,一边往屋门口走一边笑道:“所以老道这不是紧赶慢赶的,特意从无名巷那边赶过来了嘛?” 侯君臣回过头看了眼那个已经蹲在了屋门口,盯着手中那碗水开始发呆,面色有些苍白,可怜兮兮的贫寒少年,他面色就开始有些不忍,深吸一口气忍不住低声嘟囔道:“都这个时候了,您再赶过来又有什么用?这小子一身水韵都已经被人抢了个干净,毛都没剩下,实实在在已经上了断头路…” 老道士听着背后邋遢汉子的低声抱怨,无声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在缓缓路过红衣姑娘身边时朝她点了点头,随后就一步步到了屋门台阶下,站在了那少年身前。 情绪低迷如同一只夹着尾巴的落水狗一样蹲在门口台阶上的贫寒楚元宵,在那老道长到了身前时才缓缓从那碗水上移开目光,抬起头看向老道长,之前三人只简单的一连串对话,他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恍恍惚惚如同不在人间,当初崔先生说再等一等的时候,他以为会等来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好的出路,可如今…好出路没等到,断头路先踩上了,还怎么找那些藏在暗处的人讨说法?还怎么去找那金钗洲水岫湖讲一讲他们刨他祖坟的这个理?靠他可能只剩下区区十几年的寿数? 但是,当老道长到了身前时,少年还是抬起了头,看向这位他往日里很少能遇见的老人家,虽然面色很苍白,但眼神却还没有完全的沉寂下去,只是迷迷糊糊有些茫然。 目盲老道似乎没有太多的其他情绪,只是笑了笑,朝那少年问道:“现在感觉如何?” 贫寒少年依旧茫然,他到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是哪里有问题,听见老道的问话就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老人并无意外,见少年不说话就又笑着问道:“云林宗的事,自会有人与他们讲道理,老道暂时就不多此一举去帮你讨说法了,今日来此,是想说老道这里有一法,虽不能帮你续上已经断了的大道之路,但勉强能保你寿数不减,可以正常活到你原本该有的岁数,但也有个条件,就是你此生恐怕都只能呆在这盐官镇中,远行至多不能超过十里地外,也就是说你以后恐怕连二十里外的凉州城都进不了,若是如此,你可愿意?” 楚元宵听完老道长的话先是怔了怔,接着又低下头想了想,等到他再抬起头时,眼神已再不复迷茫,变得倔强而坚定,只见他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拒绝道:“不愿意!” 老人见提议被拒绝也不见生气,只是微不可察点了点头,又笑着问道:“哦?有命可活,为何不愿?” 只见对面那个自幼孤苦的贫寒少年缓缓起身,看向镇东口蛰龙背山脚下的那个方向许久,随后轻轻转头看着老道士,一句不轻不重的话音缓缓出口。 “因为我有个问题,一定要好好问一问某些人!” …… —— ps:两情若是久长时,也许在评论收藏~ (本章完) 第23章 压胜钱 夜深人静,镇东口的楚氏院落中只剩下了贫寒少年一个人,继续蹲在屋子的门槛上,抬头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怔怔发呆。 半个时辰前,北灵观的老道长跟他说,可以保他寿数不减,只是要像个刑徒一样一辈子呆在脚下这座小镇之中,活到被土吃了的那天。这要是放在以前,在那个叫红莲祭酒的风雪楼中人没来之前,他自然是不会有任何异议的,自幼孤苦的少年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自生活,其实也从没去过凉州城,所以能不能离开此地一事,于他而言也就算不得什么艰难困苦了,人生就那么点长,在哪里都一样。 可是,从元宵节那一夜过后开始,这笔账就已经注定了不能这么算,再见过了水岫湖的那些人,又见过了眼下这个好像是叫云林宗的这些人之后,这笔账就更不能这么算了。 老酒鬼生前的时候总是脾气不好,惯爱骂骂咧咧,尤其是喝醉了酒之后,有些车轱辘话说了很多年都没有变过说辞,其中有一段是这么说的,“人可以短命,也可以贫苦,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不管你吃的是糠咽菜也好,是山珍海味也罢,反正最后拉出来的都是屎,哪怕是放在油盐酱醋里全过一遍也还是屎,它也香不了!但人活一世,最怕的是断了脊梁,那个时候,你可能连人都不是,街头巷尾,房前屋后,看见了一坨屎,你可能都会觉得它香!” 那个自少年有记忆开始,就一直顶着一只红彤彤的酒糟鼻的酒鬼老头,说起话来总是这么的不讲脸面,发酒疯骂人的时候,可能还会比这个要更难听得多,可楚元宵总会在心里想,如果不是这个老酒鬼,还有后来那个同样面冷心热的老更夫,哪里还会有如今这个只要运气好一些,就能吃上兔腿烧野菜的小镇少年? 人生有很多事,其实可以不做,想一想就行了,但也总会有那么几件事,不吃不喝,不睡不眠,都非做不可! 至于那断头路…老道长在听到他的那句回答后也曾沉默良久,最后不知是安慰还是怎么,只是笑着说了一句,“那便如此吧,想来这天下间,也不总有十成十的死局,天演四九,人遁其一,道在万方。” …… 等到忙着发呆的贫寒少年意识到,夜幕之下,入眼所及,还有旁人在的时候,那个蹲在院门墙头上的墨衣年轻人,已经观察他不下一炷香的时间了。 少年猛地抬眼看过去时,那人正曲臂抱膝蹲在门边墙头上,面白无须,朱唇皓齿,还有一双狭长妩媚的丹凤眼,清雅矜贵,面目俊美,还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阴柔气质,此时正饶有兴致看着他,一脸兴味盎然。 楚元宵此时突然就觉得有些好笑,他竟然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阵仗,突然看见这样一个人也不如何惊慌,就只是蹲在原地也不起身,看着那个墙头上一脸好奇的黑衣年轻人,问道:“你们这些修行中人,都喜欢这种爬墙头的调调?” 对面那黑衣年轻人闻言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别人我不太清楚,我反正是不怎么喜欢,翻墙哪里比得上踹门来的长志气?” 话音一顿,他突然就改了一口戏腔,一双手腕各自翻转,手掐兰指,语气悠悠道:“只见那俊俏少年郎,一脚踹开隔壁王寡妇家的门,双手叉腰,意气风发,张口大喊道,‘这是谁家如似玉的小娘子?你家苏相公在此,还不快快前来迎接,更待何时?’” 蹲在墙头上的这个黑衣年轻人,就是这么一番装腔作势的唱念做打,丝毫不在意蹲在屋门口的少年那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怡然自乐,洋洋得意,“啧啧啧,你瞧瞧这出口成章的本事,再听听这功力深厚的唱腔,真真是不学就会,不点也通,想来我一定是那种因为时运不济而被埋没了戏伶天赋的一等天才!” 蹲在门槛上的贫寒少年到了这里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赶紧给对方找台阶,“你是谁?来干啥的?” “我?”黑衣年轻人一脸饶有兴致,笑道:“我姓苏,你可以叫我苏三载,是个外乡人。” 楚元宵点了点头,这点不是明摆着吗?他看了看那个年轻人,又看了看他蹲在脚下的那块墙头,心疼道:“别蹭了,再蹭你就等着明天和泥给老子砌墙吧!说吧,找我又是为了啥事?” 苏三载歪着脑袋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也不算有事,我就是对你有些好奇,所以想过来看看。” “好奇?”楚元宵有些不解,刚才有个红衣姑娘也是这么说的。 “嗯…”苏三载从墙头上起身,随后轻轻跳了下来,这才看着少年笑道:“就是想看看,能在那个红莲祭酒手下留得一命的人,是个什么三头六臂?” 楚元宵此时的心情其实是实打实不太好,所以说话也不愿意太多弯弯绕绕,而且对面这货看着也不像是个什么正经人,于是就干脆道:“现在看过了,是不是可以走了?我要睡觉了,再见!” 少年说着话就准备转身回屋,不想搭理那个傻子! 再反观那个站在院中的黑衣年轻人,似乎少年越是不高兴,他就越高兴,笑眯眯道:“你这小小年纪,火气这么大作甚?不就是走了个断头路而已嘛,怎么像是跟死了爷爷一样?” 好家伙,一句话能戳两个痛处,这话要说不是故意的,以后楚元宵的“宵”字反着写! 本已转身的少年豁然回头,双拳紧握,冷着脸盯着那黑衣年轻人,咬牙切齿道:“想打架?” 黑衣年轻人忍俊不禁,咧着嘴笑出声来,随之显露出来的那一口白牙泛着一层冷光:“行啊,打得过你我就不姓苏!”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紧接着他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放心,我对你并没有恶意!当然,不管你信与不信,都无所谓!” 少年面无表情,他现在更加觉得这家伙是个傻子了。 黑衣年轻人苏三载对此倒是无所谓,他转头瞥了眼小镇五方亭的方向,随后转过头故意压低声音对着少年道:“我告诉你个秘密,想不想听?” 少年毫不犹豫摇了摇头。 那黑衣年轻人见状毫无意外,甚至颇有果然如此的意味,但问出口的话却是“你难道就不好奇?” “好奇,但既然是秘密,就说明它本身会牵扯很多事情,我不觉得我能承担得了这样的事情,尤其是现在。”少年说完之后想了想,又跟着补充了一句,“老酒鬼说过,知道得太多并不一定是好事。” 苏三载听着少年的话不由得摸了摸下巴,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少年,随后才啧啧叹道:“话倒是说得没错,理也是这么个理,但你家那个老先生难道没告诉过你,很多时候的很多事情,并不是你自己就能决定的,至少不是现在的你能决定的?” 楚元宵闻言不由叹了口气,顺势重新蹲回了门槛上,一边双臂抱住双膝,一边淡声道:“那你说吧,我听着。” 苏三载笑了笑,“你倒是挺从善如流。” 他说完又往回走了几步,重新倚靠在刚才跳下来的那堵院墙上,丝毫不顾忌那墙壁上满布的黄土,会让他那一身崭新光鲜的黑色长衫不再那么纤尘不染,只是双臂环抱看着那个低头沉默的寒酸少年,缓缓道:“其实,那些外乡人没人来找你谈买卖,并不仅仅是因为你其实也是个似是而非的外乡人。” 贫寒少年依旧低着头,并不说话。 说话的黑衣年轻人也不在意,他语气不停继续道:“你们盐官镇是个很特殊的地方,之所以特殊有很多原因,这其中比较重要的一条,就是这个地方不久之后的走向会事关未来万年间,天下九洲的学问正统该归属于哪家?大概意思就是,以后的山下江湖,山上仙门,还有王朝庙堂等等所有这些都包含在内,未来万年要按谁家的学问来行事?这个答案都要从这里开始起头去求结果!” 楚元宵抬头看了眼黑衣年轻人,然后直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就那么直愣愣看着那个一脸笑意的黑衣年轻人,也不说话。 苏三载对于他毫无避让的直视不以为意,笑眯眯继续道:“你运气有点好,好巧不巧被捡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少年听到这里,终于彻底的冷静了下来,好奇道:“所以呢?” “所以你这个身份让你看起来最没有前途,人家不愿意把四成宗门气运浪费在你身上呗!”苏三载说话的语气饱含着幸灾乐祸的满满恶意。 “但你说了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楚元宵隐隐觉得他这个回答,好像跟前面的哪句话里的意思有些矛盾。 苏三载闻言一脸疑惑,“我说了吗?” “你没说吗?”虽然是个问句,但少年的语气很笃定。 结果对面那个年轻人竟然就光明正大的摇了摇头,肯定道:“我没说。” 少年抽了抽嘴角,对于这个家伙的脑子再次有了些质疑,盯着他不说话。 黑衣年轻人耸了耸肩,眯眼仔细看着少年的表情,换了个话题缓缓道:“不可惜?不生气?” 少年倒也不纠结,思索了一下后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可惜,但不生气。” 苏三载定定看了少年片刻,语带调笑道:“我倒是很好奇,你这个什么事都在心里转八百圈,临了到了嘴边说出来,却大多只有短短连十个字都不到的习惯是怎么来的?” 少年愣了愣,挠了挠后脑勺,道:“老酒鬼说,少说话多做事,但别活成个没脑子的傻子缺心眼儿。” 苏三载笑着点了点头,“这个话说得好,我得好好记下来,会用脑子确实是个好事情,出门不带脑子容易受人骗……” 缕缕清风,缓缓拂过。 黑衣年轻人话说到一半被打断,于是似笑非笑看了眼不远处突然现身的那个青衫读书人,又转头对少年道:“哟,这个破院子今夜还真是蓬荜生辉了!小子,你要不要到东边那座山脚下去瞧瞧,看一看你那两座祖坟是不是正在黑烟滚滚啊?” 说着,这个在楚元宵看来绝对脑子有病的年轻人丝毫也不给他回嘴的机会,直接转头看着那个中年儒士笑道:“崔先生怎的不在学塾里读书治学、观棋打谱?何故还能有空来此?” 对面的中年儒士面色平静,微微弯腰作揖,“苏先生既远道而来,若不出门相迎,实在有失礼数。” 苏三载一笑而过,不置可否,转过头看了眼已经起身,正朝着儒士行礼问好的落魄少年,笑道:“本想跟你多聊聊,结果这么快就来人了,摆明了就是不让多聊的意思嘛!我这脑子就是好,一猜就中!那咱们就下次?” 少年闻言先看了眼站在远处面色温和的崔先生,再看了眼那个黑衣年轻人,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苏三载将他的动作看在眼中,有些无奈摇了摇头,手腕一抖,从袖口中飘飞而出一枚铜铸钱,眨眼就到了少年身前,随后缓缓漂浮着,一片清凉之意从中弥散开来,那铜钱尺寸看起来要比市面上流通的官制铜钱形制要略大一些。 随着动作,苏三载简单解释了一句:“这东西叫压胜钱,也有人管它叫钱,与你常用的铜钱有些一样,也有些不一样,多数时候都是不能直接当钱来使的,给你的这一枚上面刻的那四个字读作‘法古宪今’。” 少年对于这种控物飞行的神仙手段还是觉得有些新奇,也从没有听闻过所谓“压胜钱”是什么,更没有贸然伸手去接,只听耳畔继续响起那黑衣年轻人淡然的声音:“你我今天聊得如此投缘,我瞧着你也算顺眼,所以这枚钱就作为见面礼送你了,以后若是有什么实在解决不了的事情,你可以手握这枚钱默念那四个字,我会来帮你解决的。” “条件呢?”少年两眼清明,并没有什么惊喜的意思。 黑衣年轻人咧嘴一笑,忍不住打了个响指,“果然聪明,条件就是你只要是用了这枚钱,就算是认了我当半个师父。”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但这不算在你们盐官镇的买卖之内,只算是我跟你之间的私事。” “我已经在断头路上了,无法修行。”少年觉得这话得提前说清楚,做人得诚实。 “我又不瞎!”苏三载闻言翻了个白眼,接着又道:“没关系,我这个人本事大,什么都能教,你不能修行也可以学别的,比如说学一学怎么当个好厨子!” 少年下意识看了眼悄无声息站在远处的塾师崔先生。 中年儒士并无太多的表情,就只是静静看着此处,察觉到少年的目光之后,他略微犹豫了一下,而后缓缓开口道:“好坏参半,各有利弊,接不接受得靠你自己选择……” 也算是变向承认了苏三载那句“不算买卖只是私事”的说辞。 崔先生话说到一半,看了眼那个一脸无所谓的黑衣年轻人,随后对少年郑重道:“好处是这位苏先生本事很高,辈分也很高,有一些通天的手段,坏处是一旦你选择拜他当半个师父,后面可能就会有些大因果跟随,说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 苏三载并不介意儒士的多话,笑眯眯等他说完之后还意味深长看了眼面色凝重的少年,随后他也没再说什么,反而看着那个中年儒士笑道:“既然来了,崔先生介不介意我讨一杯茶喝?” 儒士笑了笑,“地处偏僻,茶无好茶,苏先生若不介意,蓬荜生辉。” 两人同时朝着还有些迷糊的少年点点头,随后并肩而行,一步跨出,一闪而逝。 唯留少年茫茫夜色间,两眼迷茫,摸不到头脑。 …… (本章完) 有点小事 一边码字,一边在想,可能会有读者朋友对于九洲各自的位置,还有修行境界体系等等这些内容有些模糊,因为我没有专门成体系的介绍过,但我又觉得自己水平有限,能力一般,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东西说得很精彩又不像是在水字数,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单独说一下做个交待为好,这一章不算正文章节,所以可看可不看,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没兴趣就算了,并不影响情节推进。 一、先说一下九洲的位置排布,以后我就不在正文里提到某一洲时,还要在之前加方位词了。 九洲大体上属于三乘三的方正形式,但并不是严格的整齐排布,距离有远近,方位有偏差,但大致上可以理解为如下: 聚集临渊学宫还有三教百家的中土神洲处于九洲中心位置,以中土神洲为原点,其他八洲环绕在中土神洲周围,方位分别是:西北礼官洲,正北兴和洲,东北龙池洲,正东石矶洲,东南金钗洲,正南楠溪洲,西南栖霞洲,正西永安洲。 各洲一洲之内的江湖庙堂形势都不太一样,这个等以后情节需要的时候再具体介绍,就不在这里赘述了。 —— 二、再说一下修行体系,我之前简单提过修行架构分为精气神三条道路,详细来理解介绍如下: (一)“精”对应武夫修行路,硬桥硬马的肉身功夫,追求的是肉身不朽,与天地同寿; 总共有十二个大境界,具体划分如下: 1、锻体三境:一境炼筋,二境炼骨,三境炼体; 2、凝魂三境:四境聚力,五境凝神,六境武魂; 3、先天三境:七境御风,八境拔山,九境天人; 4、神武三境:十境武圣,十一境武神,十二境武帝。 (二)“气”对应练气士,吸收天地灵气炼化为己用,追求羽化飞升,位列仙班; 总共有十二个大境界,具体划分如下: 1、小周天:一境筑基,二境练气,三境小周天; 2、大周天:四境练神,五境神海,六境大周天; 3、仙人三境:七境金丹,八境元婴,九境仙人; 4、合道三境:十境问道,十一境闻道,十二境合道。 (三)“神”对应神修,以修炼精神力为主,追求灵魂神识长生不朽,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总共有十二个大境界,具体话分如下: 1、启神三境:一境知觉,二境炼魂,三境凝魄; 2、养神三境:四境神识,五境神意,六境神志; 3、登神三境:七境神丹,八境神婴,九境神人; 4、天神三境:十境阴神,十一境阳神,十二境元神。 以上为完整的修行境界体系架构,具体各个境界有什么样的能力等内容,以后情节需要时做一介绍,不再赘述。 —— 三、关于江湖势力的等级划分相对比较简单,就是九品制,参考朝堂上至一品亲王,下至九品芝麻官的分类法,每一品分正从两个等级,所以九品一共是十八个等级,这一点比较简单,我之前在正文里介绍过了,应该问题不大。 天下势力,临渊学宫不属于一家一派,类似于一个联合组织,地位大概相当于江湖皇帝的角色,已经提过的四大王府不在九品制中,大概属于编外人员的类型,具体的原因涉及到剧情内容,后面再慢慢解释,不再赘述。 —— 四、最后说点题外话,我本身是个新手,虽然自己也在努力学习,但是不得不承认,我可能在剧情、节奏、悬念等等这些方面的把控能力上,都还有很大的提升进步空间,也希望各位读者朋友能够多提意见和建议,多多支持!我会努力学习,尽快成长,希望能把想展现给各位朋友的故事,写到一个很好的水平,希望能让我想象中的江湖,最终以一个绚丽多彩的姿态呈现在大家面前! 感谢各位读者朋友,也请多多支持,求收藏求推荐求关注求评论~ 咱们九洲江湖见! (本章完) 第24章 磨刀石 镇南无名巷,北灵观。 身着老旧道袍的目盲老道人侧身坐在道观后院的一座凉亭内石桌边,与他隔着这张石桌坐在另一侧的,还有一个略显虚淡的身影,飘飘摇摇,不大真实。 老道人双手抱着竹竿,长长的竹竿一头拄在地上,另一头直指凉亭穹顶,他闭着双眼面朝着凉亭外,似乎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老道一旁那个不太真实的影子看起来也像是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他笑眯眯侧头看了眼石桌对面,乐呵道:“我听说墨家那位首徒来盐官镇了,所以特意从凉州那边跑过来瞧瞧热闹!” “怎么?没来见你?”老人说着话,又左右瞧了瞧,这道观里好像是有很多年没有过墨家弟子的气息了。 “楚先生当年遭逢巨变,但原因一直扑朔迷离,后来的那位梁供奉也莫名道消,按那位红莲祭酒的说法,这二位应该都是因为同一件事遇的难,秦先生到了之后就一直在探查此事。”那闭目老道人面色凝重地回了一句。 身影虚淡的老人闻言摩挲着下巴,同样有些凝重:“这事说来也着实是过于离奇,按理说你们三教一家四位圣人同时坐镇盐官,既是看守也是互相照应,结果老楚头就在这明明是自家地盘的一方天地之内遭袭,甚至都落了个身死道消的结局,而你们其他三人竟然都没能在第一时间感知到?而且后来那个梁老头也是一样的原因,你们也都有了防备,竟然还是没抓到人!” 他有些古怪的看着老道人:“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你们这四个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老道人笑了笑,对于老人这句调笑只作未闻,语气不太确定地道:“我们分析过,一种可能是,对方有某种能够在一定时间内隔绝天地的极品法器或者是灵阵,还有一种可能……是那两位道友自己有意。” 那老人闻言,双眼有些不受控制的微微睁大,不可置信道:“你是说他们一个二个的,自己自愿寻了死?” “不可能!”老人话说到一半,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后一种说法,“那个梁供奉是怎么回事我可能不清楚,但那老酒鬼可是墨家圣人,肩上还挑着重任呢!修为到了你们这个地步,我不认为会有什么样的理由,能让一个堂堂问道境的高手束手自缚、自行赴死!” “所以,这件事才透着古怪……而且包括铁匠甘泉、说书匠路春觉,还有范掌柜在内,我们所有这些人各施手段,前前后后用了很多年,依旧还是没能找到原因,这件事就越发显的不可思议了。”老道人面色愈发凝重。 山雨欲来风满楼。 “话说我没记错的话,墨门那位首徒秦先生,好像一直与儒家那边不太对付吧?他怎么会亲自来此?”老人换了个话题,依旧摩挲着下巴问道。 传说墨门那位墨子和他的座下首徒两人,在很多年前都曾是儒家门下,但是后来两人又都因某些看法上的不一致而退出了儒门,然后师徒二人自己开山立派才有了如今的墨家,虽然山门规格略逊了三教一筹,但仍不失为当世显学之一。 大概是因为当年的那些变故,所以墨门很多时候都与儒门不睦,表现最明显的就是墨家那位被称为墨子的祖师爷,还有他的座下首徒秦顾溪,这二位在墨门之内的地位自不待言,却从不与儒门弟子和和气气地说话,甚至如非必要就连面都不愿意见!如今却不料这位秦先生竟然会亲自到访盐官镇,看样子还要接手坐镇圣人的职责,与儒门在此的那位当起了邻居? “举大事者不忌小怨。”老道人摇了摇头,“儒墨两家的眼光格局都不在小处,秦先生会亲自到此并不奇怪。” “倒也是……”那老人有些喟叹,“说实话,我确实挺佩服你们这些大门大户里出来的人,能被称作圣人的,确实是没有一个简单的。” 老道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人也有些沉默,他皱眉沉思了片刻,似乎是因为他们之前提到的那个老酒鬼,让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些事,于是看着老道人笑道:“你们这盐官镇就这么的规矩森严?还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别人都快把木头椽子杵到你们眼窝子里来了,你们当真就能忍得住不还手?” “中土神洲曾经有个很厉害的文人写到过一句话,叫作‘过刚易折,慧极必伤’……”老道人很自然地听懂了老人的意思,又轻叹一口气,道:“那个孩子太过相信自己的智慧,所以有些事须得他自己及早的体会到。” 对面那老人闻言笑了笑,“你这话让我莫名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爱待在军营里头,刚开始的时候磨刀都喜欢磨的很利,力求锋锐,总想着战场对阵的时候,只要手握一柄快刀就能杀人省力又省心,只要杀人容易了就能再多杀几个!” 老人身影虚淡,说话时眼中泛着某种岁月久远的追思:“可后来待得久了慢慢就发现了另一件事情,刀锋磨得愈快,刀口便会愈薄,与人对阵时,那刀就更容易缺口或者是卷刃…所以磨刀这件事,磨得快与不快、好与不好,有些时候其实不大好分辨。” 这话乍听起来,像是在附和老道人之前那句用以引证的八字名言。 老道静静听着老人说话,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老人也没怎么在意老道的反应,只是又笑眯眯继续道:“说到磨刀,我一贯觉得刀磨得好不好,不光是要看磨刀人的水平,也得看看那磨刀石到底是个什么材质,你们难道就不怕那磨刀石品相太高,你们一个没看住,就叫人把刀磨断了?” 老道摇了摇头,状若自语一般念了句诗,“尘劳迥脱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 那老人笑了笑,“为何不念后两句?不是更有名?” 老人笑了笑,闭着眼抬头望天,春风拂过,白云悠悠,春来风物两相宜。 …… 转眼间,一夜又过。 小镇东北的乡塾之内,那个昨夜被请进乡塾的黑衣年轻人,趁着青衫塾师给学生们讲书的功夫,一个人在乡塾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院子里四处闲逛,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游手好闲。 昨夜,那个从很早前就到了小镇,还是被楚元宵扶到乡塾的白发老人,在天黑之后不久就离开了乡塾,也出了小镇,连过夜都不愿意,连夜离开。 临走前,老先生冷飕飕瞥了眼那个吊儿郎当的黑衣年轻人苏三载,然后对着那个既是乡塾唯一的塾师,也是自己学生的青衫儒士嘱咐道:“以后别什么人都往家领,知道的说你是讲礼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发了失心疯呢!” 一身青衫的儒士崔觉温和一笑,拱手作揖:“是,先生,学生知道了。” 老人也没再多说,又凉凉看了眼那个姓苏的家伙一眼,冷哼一声,随后转身一闪而逝。 自打一进这院门就满脸新奇,开始在院中闲逛的苏三载,在偌大的乡塾中四处乱串,啧啧称趣,直等到老人离开之后才缓缓踱步到了青衫儒士身边,面带笑意道:“仲先生还是如此的……嫉恶如仇?” 青衫儒士有些无奈,侧头看了眼身旁的男子,低声道:“苏先生还是不要挑衅了,我家先生要是真的动起手来,我这当学生的也拦不住。” 苏三载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崔觉也并没有在同一个话题上过多纠缠,而是换了话题道:“苏先生到访如此之早,又这么快就拿出了第一枚钱,似乎与之前的约定……并不相符。” “崔先生很介意?”苏三载不以为意,斜瞥了一眼身旁儒士,似笑非笑反问了一句。 崔觉笑了笑,也没有正面回答,又问道:“既然如此,苏先生觉得现在的小镇形势如何?” “那个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苏三载面含讥诮毫不犹豫地给了这么一句,但随后又似有所感,转过头看了眼青衫儒士那一脸有些古怪的表情,于是又笑眯眯跟了一句:“哦,抱歉,我不是在说你们,我说的是跟我一样的这些外乡人。” 说罢,他赶忙假装紧张似的抹了一把额间那并不存在的汗水,还顺手往地上甩了甩,悄咪咪低声呢喃道:“好险好险,就差了一丁丁点儿,就把三教圣人给骂了,真是让老子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吓死个人嘞!” 站在身旁的青衫塾师自诩养气功夫不差,依旧不受控制地抽了抽眼角,你还不如直接大大方方的喊出来更痛快! 也不知道我家先生走远了没有? …… 中午时分,乡塾草堂放课午休,塾师崔先生在送走了学生们之后就出了学塾的大门,并且没有带着那个一贯跟在他身后的学生陈济,只是独自一人离开,不知去向。 陈氏家主嫡子陈济见先生不需要他跟着,也就没有再在学塾之中久留,自行回了隔壁的陈氏大宅。 于是,这偌大的乡塾里就只剩下了那个一身墨衣,游手好闲像是个浪荡公子哥的黑衣年轻人苏三载。 闲来无事,苏三载很自来熟地一顿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个青衫读书人珍藏多年尚未开封的一块茶饼,掰下来一小块装进茶壶中,丝毫没有所谓煮茶品茶的精致讲究,直接大水漫灌倒满一壶刚烧开的沸水,如此这般就算是给自己沏了一壶茶,随后又搬了两把竹椅和一只小茶几放在乡塾院子里的那一片竹林下阴凉处,悠哉游哉,自斟自饮。 说起来,这人间的缘法有时候是个很奇妙的事情。 早些年一直在江湖上四处晃荡无所事事的黑衣年轻人,其实没有太多刻意想要去的地方,他一直都挺喜欢一句诗叫作“人间无处不青山”,是个特别厉害的顶尖大人物写出来的,简简单单七个字就能告诉旁人,有时候一句好诗其实不太需要多复杂华彩的辞藻,只要胸怀够广,气势够足,落笔就能浑然天成,用一句出自他同样极喜欢的另一位大诗人的说法,就叫“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之兵卫”,你瞧瞧这话说的多好! 眼下这一趟专程来这凉州盐官镇,并且还掏出了那枚代替拜师仪见面礼的警世钱,送给小镇东口那个姓楚的落魄少年,其实也不是随意之举,事实上无论是做学问也好,修行求道也罢,收徒一事从来都不是随随便便无关痛痒的小事情。 在来此之前他是不想来,在外闲逛的时候,虽然老早听过这地方的煊赫名声,但有些事他其实很不想掺和进来这一手,只是可惜佛门有个大和尚曾有过一句话,实在是说得太有道理,所以没有办法,他就只能来了。 “幸亏我读书够多,心性也够刚强,坚韧不拔有大毅力大智慧,要不然早就让那些大和尚把我给抢进佛门里去了!”苏三载一边想着事情,一边语气认真煞有介事地喃喃自语了一句。 说起来,当年他拜师的时候,先生送给他的见面礼就没有像他现在这么用心,自家那个沉默寡言面色冷厉的先生啊,当年为人处事就不够圆滑,属实是太过潦草了些,自己跟他那才是双方第一次见面,结果他就直接甩过来了一部,让当时还年少的他连搬都搬不动的大部头典籍,这就算是自己给他三跪九叩,恭恭敬敬奉上拜师贴的回礼了。 “这么一想,我必会是个比师父还好的师父。”黑衣年轻人松松垮垮躺在那张竹荫下的竹椅上,抿了一口茶水,笑眯眯怡然自得,过了片刻后放下茶杯,似有所感,转过头往乡塾院子门口望去,随后挑了挑眉。 门口处,一个一身白衣、眉目如画、大眼圆圆的小姑娘正站在乡塾正门门槛之外,背上还背着一把剑,剑首方正,造型古朴,腰间左侧还另挂有一把三尺长刀,是这承云帝国的边军制式。 这小姑娘也不说话,只是一双精致秀眉微微皱了皱,冷眼打量着躺在竹椅上的黑衣年轻人,看样子似乎是有些意外! 苏三载挑眉笑看着少女,抬手举了举手中的茶杯,“喝茶吗?” 少女依旧不说话,却突兀地后撤左脚一步,左手扶住刀鞘,右手按在了刀柄之上!再抬眸时,少女眼中已然盈满杀意,手中还未出鞘的长剑之上,丝丝缕缕的剑气缓缓弥散开来,天地寂静,冷意森森!她看着那个坐在竹椅上的青年,冷冷问道:“你是谁?” 苏三载看着小姑娘如此动作,不由咧了咧嘴角,“哟呵”一声之后笑道:“虽然我长得不像崔觉那么难看,又好巧不巧还比你好看些,但你也不必因为这个,就对我有如此大的敌意吧?” 少女闻言眯了眯一双星眸,周身杀气更盛,她摇了摇头道:“你确实不是崔先生。” 苏三载看着这个看起来脾气有些执拗的小姑娘,有些无奈,他抬手揉了揉额头,随后指了一圈乡塾四壁,笑道:“你瞧瞧,我都能如此光明正大地躺在由崔觉坐镇的这座乡塾院中,还能如此悠哉悠哉地喝茶晒太阳,茶壶里装的还是他宝贝了很多年都不舍得拆开的茶饼,你觉着如果没有他的同意,我能做到这些?” 小镇之内,阵法林立,大阵套小阵,阵阵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乡塾塾师崔觉作为此地四位镇守圣人之一,在这个地方的分量类似于朝堂之内手握生杀大权的掌权人,即便不是皇帝,也绝对够格称得上是三公之一了,且眼下的乡塾其实就是他立足的道场,那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只要是在这个地方,就绝对是类似于老天爷一样的存在,真正的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若没有经过他的允许,外人绝无可能进得了小镇乡塾的这座院子,更不可能如此随意悠哉,毕竟这可是真正意义上事关阵法根基的仙家重地! 少女垂眸想了想,抬头看着那个笑意盈盈的年轻人,语气缓和了下来,平静道:“我找崔先生。” 她当然不会因为这个人看着面相年轻,就真觉得他只会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年轻,修行世界总有很多年岁大得离谱的老妖怪,都爱扛着精心修饰成细皮嫩肉的一张娃娃脸招摇过市,群魔乱舞。 “不在,好像是出门找人去了。”苏三载仔仔细细打量着那个依旧站在门外,但敌意终于缓和下来的小姑娘,漫不经心地随意回了一句。 少女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冷眼看着躺在竹椅上的黑衣人,眼中冷意更胜之前。 苏三载看着少女的动作表情忍不住啧啧出声,“怎么?难不成你还觉着我是趁他不在才偷溜进来的?” 少女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刀柄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 苏三载面色有些古怪地扬了扬脖子,再低下头来时,他已经换上了一副有些邪魅的表情,配合着本就有些阴柔的气质,整个人更显妖异,那一口白生生的牙齿在他邪笑时,很容易晃得人心头发寒。 只见他微微眯眼,冷冷盯着那个手握刀柄没有再往下动作,但周身杀气越来越沉重的少女,诡魅一笑道:“你想拔刀,还想出剑?呵呵!咱们且不说这座扮演圣人道场的盐官乡塾,在你出手之后会如何反应,单单就只是我一个人都能轻易打死你,你信吗?” 苏三载这句话刚一出口,对面的少女瞬间就毫不犹豫抽刀而出,背后长剑则是自行跟随出鞘飞剑如龙,她脚下以弓步发力,毫不犹豫跃过乡塾门槛,飞身持刀斩向还半躺在竹椅上的黑衣年轻人,而那柄如同飞剑的八面长剑在空中游弋一圈后,直戳这黑衣年轻人的后脑勺!前后夹击,心意相通! 这一刻,刀芒大盛,剑气如龙,势若奔雷,以小镇乡塾为中心的方圆百丈之内,所有人畜尽皆噤若寒蝉,耳畔龙吟响彻云霄! 少女刀锋之前,还坐在竹椅上的苏三载眼中闪过了一抹讶异,但其实并不见丝毫惊慌,他只是眯眼看着那如同挟带天地之力而来的美貌少女,随后搭在竹椅扶手上的手腕轻轻挥动,那只放在小茶几上的茶杯如受指引凌空飞起,直直砸在少女刀尖之上,至于那身后如电光火石的无匹长剑,他根本就懒得管,任它刺过来便是! 下一刻,那只茶杯就被那把锋锐长刀整整齐齐一分为二!那一瞬间,杯中茶水与茶杯一样被整整齐齐劈成两半,却并无一滴沾在长刀之上!但也就是这一只茶杯破碎的这么点功夫,少女与青年之间那原本咫尺的距离彷佛瞬间被无限拉长,那把长剑从苏三载脑袋上一穿而过,直直到了少女身前,但是那个黑衣年轻人却半点伤势都没落下,当之无愧的手段奇高! 这一刻,如同光阴长河被突兀截停,又像是空间之海被拧成一条麻,两人之间好像骤然就只剩下了一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狭长甬道,甬道周围色彩斑斓,光怪陆离,而那个前一刻还在少女眼前的黑衣年轻人,眨眼间就如同后移到了千万里之外!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玄之又玄! 持刀前冲的白衣少女,感受着甬道四周挤压而来的庞然巨力,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她视线越过刀锋,凝视了一眼那个坐在远处,依旧似笑非笑的黑衣男子,随后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少女眼神澄澈清明,长刀归鞘,一把抓住还游弋在身侧的长剑剑柄,改飞剑为持剑在手,下一刻毫不犹豫身剑合一,直直扎进了两人之间的那条扭曲得如同中空的麻一样的甬道之中,瞬息千里直奔苏三载而去! 在甬道的另一头,面色妖异的黑衣年轻人见此,忍不住再次挑了挑眉,好家伙,西河剑宗又教出来了一个怪胎姑娘?修为倒是不高,可这剑心……如果不是看得明白她身出名门,加之根骨确实年轻,魂体又凝实不虚,苏三载大约都要忍不住怀疑一番,这是不是哪家的老妖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用了转世或者夺舍一类的禁法了? 眼看着长剑将要再次到达身前,苏三载忍不住手指微动,就要再次出手动作一番的当口,一声不轻不重的轻咳声缓缓响起,生生打断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苏三载看了眼来人的身影,笑了笑之后将抬起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任由长剑直刺而来。 至于另一边的白衣少女,在那声咳嗽响起的时候,眼中杀意依旧毫无变化,长剑直刺的力道也无分毫收留,杀气森森,依旧是不管不顾的要命招数! 一声略带无奈的轻叹,一只白皙的手掌突兀出现在少女长剑之前,双指并拢夹住剑身,引导着剑尖微微偏转方向,随后那一双修长的手指从剑身往剑尖处一抹,又顺势抹过剑尖往更远处甩了过去。 这一夹又一抹再一甩的过程里,原本少女手中长剑上盈满四溢的雄浑剑气就离开剑身飞了出去,在那如同空间扭曲一样的甬道外壁上激起了一大片涟漪,然后随着缓缓平复的变幻时空缓慢消失。 青衫读书人双指甩出之后就负手在后,淡淡瞥了眼坐在椅子上的黑衣年轻人,随后转身看着对面重新站回乡塾门槛外的一大一小两个绝色女子。 苏三载被那一眼看得有些尴尬,抬手摸了摸鼻尖,坐着没动,他似乎看见了崔觉那只负在身后的手掌,借着衣袖掩藏下轻轻握成了拳头,随后缓缓一松一紧活动着舒缓筋骨。 小镇乡塾的大门门槛之外,先前就在那里的白衣少女,此时又复归到原位,仿佛根本没有动过,只不过她面色冷凝,正在收剑归鞘。 在她身旁,站着一个一身白衣、气质温雅,同样眉目如画却又比少女多了几分成熟风韵的绝色女子,一只白皙的素手还搭在少女肩头。 就在方才,就是这绝色女子与那青衫儒士两人之间默契联手,既卸掉了少女长剑之上的必杀之意,又保证了少女没有被反噬重伤,能够平平安安落回原地。 现出身形的白衣女子先是看了眼小姑娘那不太开心的冷淡表情,随后淡淡一笑,带着些宠溺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但之后抬起头看着崔觉时,脸色就又沉了下来,阴阳怪气道:“崔先生,看样子你跟你的朋友,都对我们西河剑宗很不满意?” 青衫读书人闻言再次回头,有些无奈地看了眼苏三载,然后回过头去微微躬身朝那女子行了个揖礼,歉意道:“傻孩子不懂事,冒犯了十三姑娘,还请二位剑仙海涵。” …… —— ps:万水千山总是情,求个收藏行不行~ (本章完) 第25章 奸商 西河剑宗夜雨剑仙李十二,看着那青衫儒士作揖道歉之后,突然冷笑了一声却并不说话,打算就这么直接带着身旁满脸不高兴的小姑娘李玉瑶离开。 从刚才就一直躲在崔先生身后的黑衣年轻人苏三载,突兀从儒士身后露出一个脑袋来,摩挲着下巴盯着那个小姑娘,一双眼睛转来转去,活像是个做生意不想付钱的奸商。 少女李玉瑶皱了皱秀眉,原本就不太开心的表情瞬间冷若冰霜,一只手再次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儒士崔觉有些头疼,回头看了眼鬼鬼祟祟的苏三载,结果这个黑衣年轻人反而笑眯眯朝着儒士眨了眨眼睛。 崔觉愣了愣,随后又皱了皱眉头,接着也跟着眨了眨眼。 站在门口的绝色女子李十二,眼睁睁看着站在院子里的这两个男人眉来眼去,莫名就觉得他们不安好心,于是不着痕迹微微侧移一步将小姑娘挡在了自己身后。 苏三载见状一笑,从儒士身后横移两步现出身形,朝那站在学塾门口的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拱了拱手,笑道:“二位都别生气,刚才只是因为难得遇到一个天赋出众的好苗子,所以一时手痒没忍住,但你们应该都看到了,我其实并没有下狠手,如果二位对此不满意,我可以亲自道歉!当然,如果想要赔偿的话也可以,条件由这位小姑娘随便提就是!” 将小姑娘挡在身后的绝色女子李十二盯了一眼苏三载,语气淡漠道:“苏先生是吧?你我虽素未谋面,但阁下的名声我多少是听说过一些的,想必苏先生应该也清楚,我西河剑宗现在虽然暂时不能对你如何,但也并不想与阁下有任何瓜葛!” 她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小师妹,又回过头来看着苏三载继续道:“所以道歉我们接受了,但赔偿就不必了,只希望苏先生能够安分一些,行事莫要太过分,否则就别怪我剑宗弟子出剑不认人!” 苏三载闻言连连摇头,笑道:“瞧十二先生您这话说的!我来了这里都这么长时间了,可是一件违背规矩的事情都没有做过,天地良心不是?” 李十二只是静静看着表情语气都很夸张的苏三载在那里自说自话,面无表情,冷艳如雪。 有些自讨没趣的苏三载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随后想了想又笑道:“要不这样吧!二位既然对在下的赔偿没兴趣,那不如我免费给二位送上一则消息作为补偿如何?” 他看了眼那个站在李十二身后的少女,笑道:“我听说镇东口的那个姓楚的小子,已经因为水韵一事踏上断头路了,但是他门口的那口铜钟好像对他有些兴趣,所以我建议十三姑娘你,稍后可以再去那边转转,我觉得那小子应该会需要些帮助,十三姑娘若是有兴趣,想要还清因为你手中的那把刀而欠下的人情债的话,就可以再跟他做一笔买卖,有买有卖,钱货两讫,就不算你占他便宜。” 绝色女子看着对面那个阴柔俊俏侃侃而谈的黑衣男子,眉头微皱,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在她身后白衣少女听着苏三载的话,低头想了想,然后从自家师姐身后现出身来,朝着苏三载点了点头,而后直接转身离开。 绝色女子回头看了眼渐行渐远的少女,转回头冷冷凝视了一眼苏三载,还有那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的青衫儒士,一句话都没有再多说,直接闪身消失不见。 站在学塾院中的两个男人目送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子相继离去,苏三载侧头瞥了眼崔觉,眼神彷佛在说:怎么样,老子机智吧? 儒士挑眉回了一个眼神,开口道:“你应该清楚,这件事最后不管结果如何,你恐怕都免不了要被那几位亲自上门追着砍了。” 苏三载对于崔觉的所谓提醒毫不在意,摆摆手无所谓道:“无妨无妨,当师父的若是不敢舍得一身剐,那就是不称职了,到时候要是真的大祸临头,我肯定会说这事也有你一份!放心吧,江湖规矩,挨揍这种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 小镇东口,落魄少年楚元宵今日破天荒没有早起,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从被窝里爬起来,简单洗漱,啃了半个干硬的馒头之后就出了门,不过他也没有走远,只是往镇口走了几步,靠在那棵老槐树的树干坐在了树下。 少年一贯勤快,独自一个人混饭吃不容易,早睡早起才有更多的力气精力去扒拉每天的那三顿饭,但是今天不太一样,不是因为他愿意赖床,只是因为从昨晚后半夜开始,他就浑身酸疼,周身乏力,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少年在心里暗暗思量,这大概就是那所谓的水韵被剥离了之后的后遗症吧?之前老猴子就说过,一旦水韵被抢,他就等于踏上了大道断头路,而且极大可能活不过三十岁去,如今有了亲身体会,就不得不承认一句此言不虚。 靠坐在老槐树下的潦倒少年虽然已经起来了,但依旧不太舒服,镇口这周围也没什么人,他一个人呆坐良久之后,突然想起来昨晚那个看着脑子不太好的黑衣年轻人给他的那枚铜钱,于是抬起酸疼的胳膊从怀中把它摸出来,微微抬起头翻来覆去的打量了一番,铜钱中间有个方方正正的小孔,这个造型倒是跟他们平时用到的那些普通铜板一样,他闭起一只眼,铜板捏在手中再遮在另一只眼睛上,目光视线就能透过那小孔,还能看到一小片挂在树梢更上方的天空,湛蓝如许,白云悠悠,清清淡淡,四四方方。 万家千山静朝晖,穷室漏仙与谁闻。 少年将那钱币凑在眼前,不断挪动铜钱的位置,视线就跟着来回游走,从天上看到镇上,从镇西晃到镇东,突然就透过小孔看到了那个从长街北侧的某个路口处走出来的白衣姑娘,身背长剑,腰佩长刀,清清淡淡,风姿绝伦。 对面的那个姑娘大概是看到这少年如此造型也有些意外,还好笑地挑了挑眉头,这可把本就有些尴尬的少年给弄得更加尴尬了,他赶忙把那略大一号的铜钱拿下来,但想了想后并没有选择揣回怀中,只是捏在手指间,笑看着那个好看姑娘缓缓走近,笑着问了一句:“李姑娘,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少女李玉瑶脚下步幅迈得并不大,但走路很快,不需多久就到了跟前,她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问题,先是拧眉若有所思看了眼那枚钱,眼神中光芒闪烁若有所思,好片刻后才挪移视线看向了少年,上下打量一番,缓缓道:“我在乡塾那边听人说的,说你被人抢了从玄女湖得来的那一身水韵,所以过来看看。” 少年有些诧异,但又听到她说到“乡塾”二字,大概就明白了前因后果,又听那姑娘说道:“我也是回了李氏那边之后才听小师姐提到的,说你得了属于北方玄武的那一份水韵,只是没想到…” 少女说了一半之后就停下了话头没有往下说,这已经无异于当面揭人伤疤了,她觉得这样不太好。 楚元宵经过了一夜的消化,现在反倒是已经坦然了下来,看着那姑娘笑了笑,“嗯,我都还没明白过来,一桩好事怎么眨眼就成了坏事?老猴子说,如此结果的话,我可能都不再能活得过三十岁去…” 他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表情有些无奈地道:“我大概是真的从小就命不太好,即使是有大福气临头了,也没那个好运能留得住。” 李玉瑶闻言没有接话,她再次低头看了眼少年捏在手中的那枚,在规制上比正常铜钱略大了一号的钱,随后看着少年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楚元宵自然是看到了那少女两次看向那枚铜钱的眼神,但此刻并没有直接提起来,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还不知道呢,我在想如果不能修行,我该怎么在三十岁之前做完我想做的事情?” 说着,他低头摩挲了一下手指间的那枚钱,犹豫了一下才抬起头,扬了扬钱币,朝那少女道:“李姑娘,我就不绕弯子了,昨晚有个黑衣年轻人来我这儿了,说是我可以认他当半个师父,即便不能修行也可以学别的…崔先生说这个选择好坏参半,并没有直接反对,我后来又问过了老猴子,但他好像也不愿意明说,我也不认识其他的什么人,不知道能不能请教一下你,这个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背剑佩刀的白衣少女对于少年的坦白有些意外,但同时也有些莫名的开心,毕竟能被一个认识不久的陌生人信任,这算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她微微弯了弯美眸,红润白皙的唇角也跟着翘了翘,想了想之后解释道:“其实关于钱这类东西,仙家当中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讲究,就只是个用来讨彩头、做纪念的特殊铜钱而已,官府铸钱的时候大多都会在正规的铜钱之外,再铸一些不在规制之内的各类钱币,也被叫作压胜钱,种类也比较多,比如官家银库中用以镇邪的镇库钱,或者开炉铸钱时祭神纳吉的开炉钱,还有些不是通过钱炉浇筑,而是通过制钱匠师雕刻而来,比如用作皇家定制翻铸正规铜钱的样式雕母钱,这一类的就不一定是铜质,象牙、玉制或者是其他材质的都有,总的来说就是各式各样品类繁多,不一而足…它本身对仙家修行的帮助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特别,在某些特定的事情上有用,但并不是四海皆准。” 少年听的似懂非懂,脸色有些迷茫。 李玉瑶见状笑了笑,抬手指了指他手中的那枚钱币,继续道:“你手里的这枚钱,最值钱的其实是那四个字,与其说是钱有多值钱,不如说是给你钱的那个人很值钱。” 楚元宵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个给他感觉脑子不太好的年轻人,也想到了当时那个青衫塾师对他的评价,犹豫了一下道:“我觉得…那个人有些古怪…” 李玉瑶笑了笑,没有多说那人的来历,只是道:“这个事情只能由你自己来选,我给不了你建议,也不能给,这趟过来一是想看看你什么状况,二是看能不能再跟你做笔买卖,以偿还因为这把刀欠下的人情?” 贫寒少年听见这姑娘的来意,本想拒绝,但想了想之后又有些犹豫地没有说话,人跟人之间欠人情这个事,很多时候是算不清楚的,你来我往其实没办法算到刚刚好处,分毫不差,更重要的是,对于此刻的少年而言,冥冥之中,他隐约觉得自己大概会恰好需要这桩买卖。 白衣少女对于少年的这个反应似乎是比较满意,眉眼弯弯,脸上的笑意比之刚才更多了一些,她缓缓伸出三根纤细的玉指,朝着少年笑道:“总的来说,我想说的有三件事。” 楚元宵被这姑娘的笑颜晃得有些晃神,跟着笑了笑没有说话,等着她说完,却见那少女手腕一翻,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了一本薄薄的册子,还顺手将之递到了少年身前,道:“这本书叫《春秋仙器谱》,是我之前在五方亭那边,从那位说书的路先生那里买来的,当时本来想找个机会给你,算是做买卖的诚意,但是没想到后来直接打了架了,就没给成,不过现在给你也不算晚,不算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一本介绍从古到今九洲之内曾出现过的,比较有名的仙器法宝的图谱书册,你可以拿来识字什么的都行。” 说着,她伸手拍了拍挂在腰间的那把长刀,笑着调侃道:“这把本名‘大夏龙雀’的战刀也有记载在这本书上,你到时候可以看看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好东西。” 楚元宵闻言接过了那本书,但对于少女那个语气轻快的调侃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笑而过,并未在意。 李玉瑶也不拖延,抬头看了眼镇东的那座蛰龙背,随后对着少年继续道:“第二件事是我给你的那枚鱼龙佩,九洲江湖中有很多事关上古的神秘传说,中土神洲曾有个大文人写过一本名为《槐录堂集》的书,其中说这鱼龙在更早年间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螭吻,是那龙之九子中排在最末的幺儿,天生大道亲水,口阔噪粗,生平好吞食,我给你的那枚玉佩虽不是真正的龙子真身,但其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缕其精魂的,我觉得它可能会对你有些帮助,这个东西并不是西河剑宗的宗门法宝,虽然也算有些来历,但你暂时不需要在意,只要不给旁人就没有关系,我可以承诺在你找到办法之前我暂时都不会将之收回,它对现在气韵全无的你而言,应该多少还是有些帮助的,至少能够尽可能的帮你稳住体魄不要再恶化下去,虽然依旧不能帮你解决大道断头的问题,但聊胜于无,说不定也能让你活得稍微久一些,也会有更多的机会去寻求断头路的解决之法。” 这个话一出口,少女还没如何,反倒是还靠坐在树下的少年先一步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迟疑道:“李姑娘,对于你们这些仙家手段我是不太懂的,但我猜测你说的这个…鱼龙玉佩,应该也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吧?我听路先生说一些故事的时候讲过,像这类极其珍贵的东西,多多少少都会有不可轻易给旁人之类的规矩,你现在就这样给我,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李玉瑶闻言愣了愣,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眼少年,噗嗤一笑,乐道:“唉,我说你这人也挺奇怪!你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有根救命稻草可不易,怎么还想着别人方不方便?不是应该不管不顾先拿到手里保命再说吗?” 少年闻言笑了笑,下意识挠了挠头,表情有些尴尬,“可能是一个人混生活混得久了,习惯了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吧?我不太习惯欠别人的人情,即便是去范老掌柜那边拿东西换钱,都总想着多给他一些东西,能让人家能多赚一些,所以你突然给这么珍贵的东西,我…有些不适应。” 对面那个粉雕玉琢的白衣姑娘听着少年语气平平随口而出的这些话,能听出来他的真诚,莫名就有一些心酸,她摇了摇头笑道:“你其实不用太过客气,我之前就说过,这把刀其实来历很大,我给你的玉佩虽然也算珍贵,但没有到你想象中那么高的地步,比你的刀还是差了很多的,所以你也不必担心,这笔买卖我依旧并不亏,而且我不算是。” 少女说完这话,眼见那个已经扶着树杆努力站起身来的少年依旧面色犹豫,有些无奈道:“跟你说话是真费劲!我以前都很少有跟人啰里啰唆说这么多话的时候,你就不能痛快点?我真的不爱废话!” 这个话让少年更加地感觉不好意思了,看着少女那看起来有些不耐的脸色,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拒绝的话了。 李玉瑶眼见对方默认了,这才悄悄勾了勾唇角,随后抬头看了眼镇东那座名为“蛰龙背”的挺拔剑山,这才回过头来继续道:“第三件事,就是得说一下关于你的大道断头路这件事,那位侯先生有跟你详细解释过吗?” 楚元宵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没有明确说是为什么,只是说丢了水韵就断了大道之路,然后就是会短命,于是他朝那姑娘轻轻摇了摇头,道:“我现在只知道以后可能不能再如你们一样修行了,还有就是可能活不了太久,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 少女点了点头,这跟她想的差不多,于是沉吟了一下,缓缓道:“那我来给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走上大道断头路?这个可能会对你有用。” 话说江湖上一直有一个打的不太准确的比方,说修行一事,最看重灵根、气运和亲近大道,这就好比是身在乡下的庄稼汉种田,体内灵根的品秩高低,就相当于这块田地的肥力大小,土壤越是肥沃,收庄稼时的产量就会越高。 气运厚薄则好比庄稼人赶时节的运道好坏,能不能按时无灾无难不出意外地把种子种进田地,能不能在缺雨水的时候碰上老天爷下雨,能不能在缺肥料的时候正好碰上家里有农肥,运气好坏在这种时候就很是关键。 亲近大道则像是看老天爷愿不愿意特地照顾你,你本来有半桶水浇地,老天爷如果愿意照顾你,就能下场雨把你的水桶装满,让你浇地浇个透彻。 后二者之间在这个比方里看起来似乎是一回事,但那是因为这只是个不太准确的比方,放在修行一事上就是完完全全地两回事,修行中人费尽心力求证修行大道,不光在于修行道场的天地灵气浓郁程度,也能借助于天才地宝、仙家法器等等这类修行底蕴之物的厚薄多寡,所以江湖上有那么一大类人总是忙忙碌碌,脚不沾地的去寻仙访道,探查各类秘境遗迹,追求那些对修行有益的各类机缘,这个就得靠气运好坏,而天地大道是不是亲近于你这件事,与前者比对自然就是另外一回事。 楚元宵当初一身浓厚的水韵有关修士亲近大道,就像是给他把那用以浇地的半桶水装成了一满桶,浇在地里就能让庄稼长势更好,收成更高,这本是个实打实的好事,只可惜后来有人剥离了水韵,这就不仅是等于拿走了老天爷给的那后半桶水,更等于是直接连水桶一起端走,最后的结果就是于这个贫寒少年而言,他不仅无水可浇,并且连从别处舀水来浇水的手段机会都没能留下,这个后果无异于杀鸡取卵,涸泽而渔,这也是为何会说真到了这一步,就等于修行大道走到了断头路的原因。 李玉瑶说着这些话,看了眼站在树下的那个同龄人,犹豫了一下后缓缓道:“人身小天地,用以浇灌境界的气韵一物,在你踏上仙途之前是不分五行种类的,就像是无色无味的半桶清水,当你得了水韵,就等于后加进来的半桶水有了颜色,所以就导致整桶水都有了颜色,这就是为什么会有后来的大道亲水这一类的说法。山上山下,福地洞天,气韵一物本不常见,仙家修士大多数终其一生都只能靠本身那仅有的半桶水浇地,所以大道亲与不亲,是早就注定好的,但你现在连水桶都没有了,换个说法来说就是,你这个人就修行一事上等于是直接被天地大道所抛弃了,所以你之后无论如何修行都不会再有任何成果,并且因为剥离一事削弱了你的周身气血,所以连带着连寿数也一并受了损。” 站在树下的少年听着这一大堆的介绍,只觉得头昏脑涨有些犯晕,他想了想后看着那个白衣少女,轻声问道:“李姑娘,在我之前,还有没有人曾发生过这种事?” 李玉瑶看了少年一眼,点了点头道:“有。” “那最后,他们中间有人修行成功了吗?”少年问这句话时,语气中带着一股明显的小心翼翼,眼神中却又透着星星点点微不可察的亮光。 随后,他就听到对面那个少女有些可惜的声音淡淡道:“天下九洲的修行一脉传承久远,数万年的光阴长河滚滚流淌,但凡是有史记载断了大道之路的,最后全部短命而亡,无一例外!” 楚元宵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这个结果,依旧忍不住有些失望,他之前还曾希冀过万一有个万一呢,可现在这话听起来,好像就是在说没有那个万一。 就在少年即将彻底放弃修行一途,思考着要不要换个方式寻仇的时候,就听对面那个冷冷清清的貌美姑娘又淡淡地跟了一句:“但是,虽然没有人成功过,可江湖上千百年来却一直有一种推论广为流传,即便没人做到过也依旧从不曾消失。” 少女话音顿了顿,看着那个少年眼神中骤然爆发的光亮,语气平平说出了八个字:“以身入道,三径同修!” …… (本章完) 第26章 讨债 小镇乡塾,黑衣年轻人在送走了那两位西河剑宗门下高足之后不久,就独自一人离开了乡塾,像是生怕那个乡塾塾师跟踪一样,一路上频频回头,不断观望学塾大门那边有无青衫身影出现,那贼眉鼠眼的做派,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口中还连珠炮一样低声喃喃,念念有词:“你可好歹是坐镇此地的三教圣人,是要讲脸面的,可千万不要来干那听人墙角的鬼祟勾当,要不然我可是会失望的,说不定一个消沉失落就会多喝二两,喝醉了就一定会去中土神洲,挖地三尺找一个能说会道、妙笔生的小说家出来,再好好地将你今日的苟苟祟祟之举公诸于天下,保管叫你声名扫地,颜面无存!” 另一边,安安静静坐在乡塾后院凉亭下的青衫塾师,好像能听见那个远在学塾门外的年轻人的碎碎念一样,脸色有些莫名的古怪,也有些无奈,看了眼左手中那一本薄薄的棋谱,右手轻轻拾起一枚放置在桌面一侧棋奁中的黑子,缓缓按在棋盘上,随后细细打量了一番黑白局势,淡淡一笑,外势隐现。 这位儒家圣人如此这般,像是真的将自然而然俯视小镇各处的耳目视线都关闭了一样,就只是平平静静坐在凉亭下观棋打谱,静等着学生们午休结束之后回来上课。 …… 站在街角的苏三载碎碎念了良久,见乡塾那边毫无反应这才不情不愿地作罢,好似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但随后他就抬起双手揉了揉脸,一脸邪笑着大摇大摆走出桃李巷,去往五方亭路口,第一站就先是在那座书摊前站了一会儿,只用了片刻的功夫,就将那姓路的说书匠整齐码放在书摊上的所有书籍全部扒拉了一遍,直到弄得他那整个桌面都乱七八糟之后才肯罢休,但是却偏偏就只看不买,那说书匠码好一本,他就弄乱一本,全不给他收拾整齐的机会,故意捣乱不说,还仰着脖子昂着头一副嚣张跋扈的做派,鼻孔朝天斜睨着那个有些无奈的说书匠,彷佛在说“你奈我何?” 说书匠路春觉也确实是有些无奈,看着那个一脸嚣张的黑衣年轻人,脸色也有些复杂,起身苦笑着拱手道:“苏先生,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明言,如此这般…属实是有些…小儿科了。” 苏三载长长“哦~”了一声,这一个字拉长成一句话,音调拐了又拐,歪着头斜瞥着这个一身灰扑扑的说书匠,伸出一只手不断颤抖着指向对方,脸上是一副“你小子口出狂言终于被我抓了个现行”的表情,语气夸张道:“你你你,你竟然敢说我是小儿科?!” 一边说着话,他突然又开始撸起袖子往小臂上方卷,一边朝那隔着一张书桌的中年文士嚷嚷道:“你说这话是不是看不起我?啊?你是不是想打架?!来来来,看看今天咱俩到底是谁先打死的谁?!” 看这个摩拳擦掌、撸胳膊卷袖子的架势,这黑衣年轻人今天是真的打算要动手的,被逼无奈的说书匠就只能微微后退一步,弯腰躬身朝那年轻人拱手抱拳,道:“是在下失言,多有冒犯,还请苏先生见谅!” 苏三载闻言,手上动作这才微微一顿,看着那个中年文士哼哼冷笑一声,继续嚷嚷道:“失言?你个王八蛋失言的地方还少了?要不是你最开始信口开河胡言乱语,我那天可怜见命途多舛孤苦伶仃饥寒交迫惨绝人寰肝肠寸断…的乖徒弟…” 这一连串不带任何停顿的漫长言辞,大概是让说话的苏三载有那么一口气倒不过来,只见他说到“徒弟”二字后猛地停了下来,长长换了一口气,这才又继续道:“又怎么会落到如今这般大道断头、惨上加惨的悲惨下场?我还就告诉你了,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个过得去的说法,我保证一时三刻就让你知道儿为什么这样红!就算是坐镇此地的那四个家伙一起来也拦不住,我说的!” 还在低着头赔礼道歉的说书匠闻言,不由自主地抽了抽眼角,抬起头看了眼那个鼻孔朝天哼哼哼的黑衣年轻人,心念电转终于明白了一件事,眼前这个出了名无理搅三分的家伙,今天就是故意过来敲竹杠的? 这个认知让说书匠感觉既有些好笑又有些委屈,他早在给那个少年指点出路的时候就说过,有些事情在脚下这块地方种下因,就必然会在将来结出一个果,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现世报会来的这么早!还是原地爆炸!并且偏偏让他之前种因和现在还果的,竟然还是同一个人!这他娘的上哪儿说理去?!你们这对名分都还没定下来的王八蛋师徒,这是合起伙过来抢钱的吧?! 对面鼻孔朝天的苏三载才不管说书匠在心里想什么,见到他一脸呆滞不可置信,就干脆没好气地伸出一只手,差不多要直接杵到那说书匠的脸上才肯罢休,大声嚷嚷道:“快快快,给钱给钱!老子要给我那寒酸落魄的乖徒弟存家底攒聘礼,大道路都他娘的断了头了,没有本钱怎么能娶个好姑娘当媳妇?!你这个始作俑者动作麻利点儿,我还赶着去下一家收账呢!” 路春觉在这一瞬间只觉得一股郁气直冲天灵盖,眯起眼打量着眼前这个一脸嚣张的家伙,垂在身侧的拳头松了紧,紧了松,来来回回掂量许久,最后还是选择忍了下来没有直接爆发,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值不值是另外一回事,眼前这个王八蛋在九洲江湖上,是出了名的狗皮膏药滚刀肉,剁不烂煮不熟,学问高拳头硬,但凡跟人动手,打得过就打死你,就算打不过也能恶心死你,他路春觉还想着好好过日子呢,惹不起惹不起! 强忍一口恶气的说书匠,最后还是吭吭唧唧、不情不愿地从袖口中摸出来一枚小巧精致的软玉吊坠,拇指大小,晶莹剔透,仔细观瞧时还能看到那吊坠内里隐隐有一抹光泽流动,就像是一只天生就孕育其中凤凰之灵! 苏三载一把夺过文士手中的吊坠,抬起手将之对着日光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侧过头看着那说书匠,有些狐疑道:“这玩意儿很值钱?我怎么觉得你这家伙像是在糊弄人?” 本就心气不顺的说书匠闻言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要大打出手,只能板着脸冷冷看着对面那个家伙,没好气道:“苏先生若是对在整个妖族都难得一见的凤凰之灵都不满意,那还于我便是,大可不必如此疑神疑鬼看不起人!” 苏三载闻言又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路春觉的表情,确定他是真的生气之后才嘿嘿一笑,道:“满意满意!堂堂说书匠路大先生出手的东西,岂能不是好东西?” 说罢,他随手一翻将那玉坠收走,这才重新换了个笑眯眯的脸色,拍着胸脯朝那说书匠保证道:“路先生莫生气,我这不是也没办法嘛?实在是前些年大手大脚惯了,弄得如今家底子太薄,连跟徒弟见面都给不出啥好东西!不过请路先生你放心,后面那几家,我保证让他们家家都掏一个大的,不比你多赔出个几倍来,都算我姓苏的对不起你!” 路春觉看着那黑衣年轻人前倨后恭的脸色冷笑一声,冷笑一声讽刺道:“苏先生这一身竹杠本事当真是炉火纯青,真不愧是令师门下的得意弟子!” 黑衣年轻人压根不在乎他说什么,闻言只是哈哈一笑,反话正听,还随意拱了拱手,过奖过奖,然后就毫不犹豫从书摊前转身离开了,只留下那个一脸阴沉的说书匠站在书桌背后,看着他的潇洒背影,呼气如龙! …… 玉砌街朱氏大宅门前。 一身黑衣的苏三载摩挲着下巴,抬头打量着这个正门之外高高筑起的门楼牌坊,啧啧感叹了一句确实有钱,随后又低头看了眼那朱氏紧闭的朱红大门,朗声吆喝道:“姓朱的一家子都给老子滚出来!十息之内不开门,老子让你们明天就得钱重修你这牌坊楼!” 声音也不算特别大,但该听的人必须都得听见! 不过片刻,朱氏家主朱建棠就带着一众家丁打开了正门,小胖子朱禛跟在其父身侧,父子二人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虽不知来者何人,但知道来头不小,来者不善! 苏三载看着那一对面露疑问的父子,开门见山道:“我姓苏,不是你们盐官镇的,具体叫啥你们也不用知道,你们只需要知道,我是你们惹不起的外乡人就可以了!” 朱氏家主看着来人这个说话的语气,还有那一脸嚣张的表情,心底一沉,但还是拱手客气道:“贵客光临,朱氏上下有失远迎,只是不知这位仙家莅临寒舍,有何指教?” 黑衣年轻人哼哼冷笑一声,“也没什么指教!只不过我就是来晚了一些而已,就听说你们一家子合伙着外人一起,把我徒弟的祖坟给刨了!所以,老子现在是来收账的!你们得赔我徒弟的修坟钱,赔我徒弟伤心落泪的难过钱,还得赔引我生气的生气钱,还有不知道什么钱的钱……总之,乱七八糟加起来也不会太多,加上你们又不是修行中人,拿不出什么仙器法宝,我这个人又比较好说话,所以就给你们折成银子来算了,也就是个区区三五千万两吧,算你们不成敬意!” 说着,他又像是在镇口五方亭那边一样,一只手直直伸出去,朝着那一对朱氏父子冷哼道:“给钱吧!” 好家伙!这一刻不光是朱氏家主脸色有些绷不住,整个朱氏上下听见这话的全都脸色一冷,你他娘的当我们是躺在金山银山上过日子的吗?还区区三五千万两?! 朱建棠到底还是不太敢直接得罪这个看着就来头不小的黑衣年轻人,但听着对方这轻飘飘的语气说出来的话,依旧控制不住地沉下了脸,语气也无法再如先前一般恭敬,眯着眼淡淡道:“关于楚家那件事,我朱氏所为确有不妥之处,但是阁下一张口就要如此多的钱财数目,恐怕也不是个好好商量的态度吧?” “不妥?态度不好?”苏三载嘿嘿怪笑一声,“为了你们自家能有个子弟入仙门,你上手就刨别家的祖坟,你管这叫不妥?那老子现在也有些不舒服,要刨了你家祖坟才能好,你说妥不妥?二十多年前做的买卖,现在人死了你就能说买卖作废,那我现在弄死你们所有姓朱的,然后说你这宅子田亩都姓苏你说妥不妥?” 这一串连珠炮一样的“妥不妥”问得朱氏上下脸色都有些不自然,朱建棠嘴唇张了又张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占理是真的,但更重要的是,朱氏一门现在无山可靠,在这一次甲子之约之前的过往无数年间,盐官镇四大姓背后都各有一群剑修坐镇,虽然不是那种正常路数的你来我往双方合作,也不会如那陈氏背后的那支陈姓主脉,或是李氏背后的承云皇室一样,给出实打实的扶持,但是至少在有恶客登门时,他们都会出手保证各家姓氏无恙! 但可惜的是,因为水岫湖一事,朱氏与那群剑修之间已经算是分道扬镳了,再加上朱禛与柯玉贽交恶,他们与水岫湖也已经是闹掰了,故而如今面对对面这个摆明了就是来欺负人的黑衣年轻人,朱氏满门上下毫无办法! 朱建棠甚至此刻开始在心里想,这是不是该叫“人算不如天算”? 对面,还站在门楼牌坊前的黑衣年轻人才不管这位朱氏家主作何感想,抬着手久不见对方给个准话,于是也不废话,直接一巴掌拍在了身侧支撑那门楼牌坊的其中一根立柱上,看着是力道不大,但那由上好大理石建盖而成的牌坊立柱,却在一瞬间从他手掌接触的地方开始产生裂纹,然后如同蛛网一样不断延伸,眼看着就波及到了整个门楼!紧接着就在下一刻,在整个朱氏全族上下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中,伫立在小镇大姓朱氏门前无数个年头的这座门楼牌坊,终于在今天轰然倒塌! 按照小镇上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说法,这座牌坊楼的来历可不简单,按照承云帝国的法制规章,一家一姓想要有这个体面能够盖起这样一座豪华气派的门楼牌坊,就必须先要有大功于帝国,且还要得到当朝皇帝陛下的御笔朱批方可建盖,这个规格可不是随随便便说有就能有的,谁敢有违礼制,那就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朱氏初祖当年初到小镇时,恰逢北方草原帝国入寇边塞凉州,战事胶着僵持不下,那位朱氏老祖宗一咬牙一跺脚捐出大半身家不够,还又组织了一批乡勇亲自参战,最后为那场事涉帝国疆域以及整个礼官洲的大局走势的惊天大战立下巨功,才终于得此荣耀! 那个时候的盐官镇四大姓,还远不像如今这般根深蒂固,甚至都还没有四大姓一说,正是因为朱氏那位老祖宗有了如此功绩,才会有了从盐官署那边买下周边田亩的后来事,以及才有了朱氏大宅门前这座门楼牌坊,还有朱氏最早成为盐官镇四大姓排行第一等等这些辉煌荣耀! 所以,这座牌坊对于朱氏而言,意义重大,不可或缺!但也就是这个让小镇朱氏世世代代引以为豪了数千年的最大荣耀之一,从今日起,因为苏三载轻描淡写的一巴掌,不复存在! 乱世横飞,尘土飞扬,一片混乱,整个朱氏连带家仆在内的百多口人,此刻都处于震惊呆滞之中,表情复杂,整个场中足足有十息还多的时间里一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直到不知是谁的一声哀嚎,才终于彻底打破了寂静,随后就又成了一片哀号,朱氏尽哭,比之当年老家主驾鹤西行之后的场面还壮观太多…… 在场众人,唯有那个站在已经倒塌的牌坊楼下的黑衣年轻人,一脸无所谓不说,还随意拍了拍双手彷佛手上有什么脏东西一样,可那漫天飘扬的尘土碎屑于他而言,其实如同无物,片叶都不沾身! 苏三载轻描淡写一巴掌拍碎人家数千年的家族荣耀,还笑眯眯看着对面那还站在大门台阶上的朱氏全族,耸耸肩道:“你们朱氏一门传承了几百代,都在指着这牌坊提心气,我今天拍碎了它,就算抵了你们刨我徒弟祖坟的债!但是惹我生气这个事,你们还是得给个说法,当然这钱数自然是可以往下降一降,也就不用再三五千万两了……” 他说着又装模做样低头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再抬头看着那朱氏家主笑眯眯道:“打个对折如何?” 朱氏家主朱建棠此刻只觉得目眦欲裂,一股心血直冲脑门,冲得他整个人都有些头晕目眩、摇摇欲坠,想他机关算尽半辈子,最大的渴望就是让整个朱氏能够更上层楼,却想不到最后到头来,反而连整个宗族数百代的荣耀都赔了出去!还能不能成为朱氏数百代家主中最有功劳的一个还不知道,但他真真切切已经成为了小镇朱氏数千年来,最大的败家子! 水岫湖这个买卖,做的不值! 站在朱建棠一侧的小胖子朱禛倒是没有如他父亲一样有那么强烈的冲击,他以前有时候还会在心里暗暗觉得,立在自家府门前的这个其他三家大姓都没有的牌坊楼,有时候看起来还会有些多余,而且一点都不好看!朱氏满门守着这么个牌坊过日子,确实也算荣耀倍至,但那又如何呢?混到最后,还不是成了四大姓排在最后的一个? 他转过头看了眼已经摇摇欲坠口不能言的父亲,又朝着另一侧的母亲使了个眼色,让她扶着些父亲,随后自己转头看向那个黑衣年轻人,沉声道:“阁下,当初我们与水岫湖合作伤到了楚元宵,此事确实是我们的错,无可辩驳!如今阁下既然已拍倒了我朱氏的荣耀,我也不想说谁的损失更大,但一债还一债,难道此事还不能作罢?” “作罢?”苏三载摸了摸下巴,随后侧头斜瞥着那个小胖子,似笑非笑道:“我拍倒了你们的荣耀,是因为我有这个能耐!我在你们盐官镇弄出来这么大的动静,那几个坐镇的也没有来找我,而你们朱氏更不能将我如何,这是我的本事所及!可如果没有我呢?你们都没有想过那个寒酸又落魄的小可怜会怎么样吧?欺负他一个老实人没靠山?你跟水岫湖闹翻了,就有人说你会做买卖,可你们朱氏自知理亏,有哪怕一个人去过镇东口的那棵老槐树下,给那个你们眼中贫寒落魄的泥腿子说一句,哪怕就只是简简单单三个字的‘对不起’吗?甚至都不用你们真正姓朱的亲自去,哪怕是你们所谓赐姓的家仆呢,有吗?!这就是你们朱氏所谓自知有错的态度?到头来依旧是是非只在实力,不在乎谁有道理?” 说到这里,苏三载没有再理那个无言以对的小胖子,他豁然转过头朝着镇西云海间的方向一声暴喝:“元嘉剑宗的,还有姓范的那个老胖子,埋着头装蒜都装够了没有?!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 这一声暴喝声如洪钟,也许离得远一些的小镇百姓不一定能听到,但是他想让听到的那些人,一个不差,如雷贯耳! …… 今日又继续坐在云海间天字号客房里对弈的两个老人,在苏三载这一声遥遥传来的暴喝之后,互相对视一眼,如出一辙会心一笑,那位体型富态的老掌柜轻轻将手中那枚白色棋子放在棋盘上,然后一闪身就从这间客房里消失了,等到他再现出身时,已经到了玉砌街的街口处! 与之相对的长街另一侧,与那老掌柜同时现身的,还有一老一少两名剑修,二人为首的少年一身白衣,身背长剑,手中还捏着一把合起来的折扇,整个人看起来风姿绰约,轻灵俊秀! 老掌柜看了眼那个站在牌坊前没有挪步的黑衣年轻人,缓缓走上前,拱手笑呵呵道:“多年不见,苏先生真是风采依旧啊!” 苏三载侧过头意味深长看了眼老掌柜,语气不善道:“少他娘的套近乎!范胖子,老子本来只是过来收徒的,也不想跟你们这帮人有任何瓜葛!但我刚一进来,入眼所及全是你们这群所谓的名门正派,一个个在这里道貌岸然,故作高深!你们所谓的那些规矩都当放屁了不成?人家当着你的面犯规你们都不管,还立个狗屁的规矩!还有,你这个还没入门的徒弟一家子,伙着外人欺负老子的学生,你们都问过老子了没有?!”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一点情面都不留! 黑衣年轻人话说到这里也不管老掌柜什么反应,又突然转过身看向那两个刚刚走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的剑修,耻笑道:“还有你们,元嘉剑宗的是吧?区区一个五品宗门就他娘的敢欺负到你们脸上来,你元嘉剑宗还算堂堂正三品?丢不丢人?你们要是不会打架,可以让出所谓四大剑宗的狗屁名头,然后再从这里交差滚蛋!” 苏三载对两边来人挨个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直接抬起手指了指朱氏一门,对着两侧的人没好气道:“既然他们动手欺负我徒弟,就必须得给个说法!朱氏给不起就由你们两家来给,如果不让我满意,老子今天就弄死这一门上下,让你们这狗屁倒灶的盐官大阵也跟着一起完蛋!到时候咱们大家都掀了桌子,谁都别想好好混!都是混江湖的,谁他娘的还没个靠山了?由得你们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到最后连他娘得一句交代都不给?!” 苏三载劈里啪啦一顿骂,这话说得可轻可重,但被他言语威胁了的可不止是在场的这些人,只是不知为何,场面上依旧没有其他人出现。 范掌柜先看了眼另一侧的元嘉剑宗来人,这才又看向苏三载笑道:“苏先生,老夫之前确有收这小胖子入我门下的想法,但水岫湖一事与我无关,让老夫出钱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黑衣年轻人闻言微微侧头斜瞥了一眼体型富态的老人,笑容有些古怪,“少废话!好心办坏事的路春觉都得给老子掏钱,何况是罪魁祸首之一的朱氏?你这个想着当师父的,要是不愿意替未来的学生赔罪,那你这师父也可以不用当了,有好心的话倒是可以收个尸!” 这话说得让那个老掌柜有些无奈,但是另一侧的元嘉剑宗两人对视一眼之后,那少年看着苏三载拱手抱拳道:“苏先生,此事与我元嘉剑宗之间的关系不大吧?毕竟…” 他说到这里语气一顿,看了眼那一家子失魂落魄的小镇大姓,意味深长道:“毕竟朱氏已放弃与我剑宗合作,我们恐怕没有理由还要管朱氏的这堆破烂事。” “不管?可以!你们之间的合作结束了,所以水岫湖才有机会找上的朱氏,从这个角度来说,你们也有失职之责,即便如你所说,此事不是你们有错在先,我也可以宽宏大量不计较,但是如果我弄死朱氏满门,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盐官镇的事你们还管不管?如果你能说出来‘不管’这两个字,那你们就可以走了!”苏三载说这话时,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摆明了老子就是来敲竹杠的,就问你服还是不服吧! “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黑衣年轻人说完了前面那一段,复又笑眯眯看着这个面色有些无奈,但更多是饶有兴趣的白衣少年,笑问对方姓名。 白衣少年闻言笑了笑,后退一步重新拱手抱拳,“晚辈元嘉剑宗乔浩然,见过前辈。” “乔浩然。”苏三载一边念叨着这三个字,一边仔细打量了一遍少年,点了点头笑容古怪道:“为什么我会觉得,你好像并没有如你言语中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很抗拒赔钱?” 白衣少年闻言低头看了眼手中折扇,又抬头看着对面这位跟他印象中的江湖前辈也不太一样的年轻人,笑道:“有…这么明显?” 苏三载耸了耸肩,伸出一只手,拇指朝后指了指身后那个圆脸富态的老掌柜,道:“因为你其实跟这个老家伙是同一个表情,而这个老家伙其实也不是真的不想赔,他只是习惯了在掏钱之前都要讨价还价而已!” …… 苏三载的最后一站重新回到了五方亭路口,随后一屁股坐在亭中的那张摆有一副棋盘的石桌边上,面朝西南正对着那间糕点铺子,两只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叠托着下巴,笑眯眯看着对面那间铺子的门口,一脸的饶有兴致,也不着急,安静等待。 韩记食铺中,云林宗二人自昨夜将那两枚玉简交给了韩元赋之后,又将水韵炼化之法也一并给了他,再之后二人也并没有离开食铺,就一直坐在铺子里那两张靠椅上,既是为那韩姓少年护法,也是在等待着他将那一身气韵炼化之后再说其他。 早在半个时辰前,朱氏那边闹出的动静不小,在境界不低的云林宗供奉何长老这里,基本就是随随便便顺耳一听就能知道的事情,加之苏三载后来那一声朝着云海间方向毫不客气的含怒暴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总之到了这二人耳边,如绽春雷! 于是此刻,当那个黑衣年轻人一脸饶有兴趣坐在五方亭中时,还在糕点铺子中的两位运筹帷幄的仙家高人,就开始控制不住地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另一侧,韩氏夫妇今日依旧没有开门做生意,同样也呆在铺子里面,面色焦急等待着已经进了后面的卧房一夜又半天,到现在还没出来的儿子韩元赋。 大概是因为他们二人都只是普通百姓,故而并不知道玉砌街那边具体发生的事情,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巨响却不知是什么东西倒了,值此宝贝儿子踏上修行路前的紧要关头,夫妻俩其实也顾不上在意这个!但是后来突然又发现那两位坐在茶几边的仙家,突然都有些脸色不太对劲!两夫妇就一起跟着担心起来,是不是后面忙着炼化水韵的儿子出了什么意外?还是说又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老板娘柳玉卿在这种时候到底还是有些胆小,用肩膀轻轻靠了靠旁边的丈夫,使个眼色想要让他问问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只可惜韩夔这个傻木头,总是看不懂人的眼色,收到了她的眼神,也看了眼对面那两位仙家,最后动了动嘴唇,却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如此这般,此刻待在这铺子前堂里的四个人,如出一辙心绪不宁,莫衷一是各有缘由! …… (本章完) 第27章 封山 玉砌街朱氏大宅门外。 千辛万苦好言相劝,更重要的是连自忖也算有钱的范掌柜,都迫不得已瘪下去了一小半的钱包,才终于将那个撒泼打滚,叫嚣着要弄死朱氏满门的瘟神给送走。 出自元嘉剑宗门下的白衣少年乔浩然目送着苏三载离开,又回过头似笑非笑看了眼灰头土脸的朱氏满门,最后再朝那位圆脸和蔼的老掌柜抱拳行礼,然后便与同来的宗门长老一起离开了玉砌街,从头到尾都没有与朱氏说一个字。 场面重新恢复了寂静,台阶上方站着一群失魂落魄的朱氏族人,台阶下尘埃落定的倒塌牌坊前站着富态的老人,这位做过路人生意做了很多年的老掌柜低头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一片残砖烂瓦,有些可惜地轻轻摇头长叹了一口气,人间人人爱富贵,奈何总有人得一千求一万,人心不足,画地为牢,见怪不怪。 老掌柜看着那碎了一地的乱石,最后将目光转到那朱氏满门那边,又恢复了一脸和蔼,朝那小胖子笑着招了招手,等到朱禛走到跟前,这才笑道:“有没有兴趣跟老夫聊聊?” 往日里当惯了小霸王的朱禛此时也有些局促,回过头看了眼站在台阶上脸色发白但目露殷切的一对父母,随后才朝那老人弯腰拱手,恭敬道:“愿意。” 老掌柜对小胖子这个反应也还算满意,随后又看了眼周围那乱七八糟的一地碎石,于是伸出一只手搭在少年人肩头,“那咱们就换个地方。” 一阵氤氲,一老一少两人就从朱氏门前消失了,等到朱禛再睁眼时,发现两人已经到了镇北的玄女湖畔,富态老人背对着少年站在岸边,目光悠远望着湖心的方向,神情郑重,默默无言。 小胖子在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修行求道一事之后,对于这种随意变换方位,说出现就出现,说消失就消失的仙家本事就一直有些羡慕,但是此刻跟着老掌柜来了这么一遭,却难免还是有一股不适之感,原来这些看上去很是仙气飘渺的神仙手段,也不是任谁说承受就能承受的。 老掌柜从出现就一直没有说话,很是贴心地背身等着小胖子压下心头不适,有功夫开始打量周围环境之后才终于缓缓开口:“对于今日之事,你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个话…其实不太好回答,小胖子抬头看了眼老掌柜,有些迟疑道:“我其实觉得是他想的太复杂了,元嘉剑宗虽然一直不愿意从我朱氏选人,但好歹一直都还是站在我们身后的,如果两家之间没有闹掰,大概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档子事,如此结果可能不会是稳赚,但至少也不会赔得这么惨…做买卖,还是要尽量求一个稳妥的,兵行险招可能会有大破大立的机会,但是太险了,而且人心不足蛇吞象,一旦喜好上这种一夜暴富、大赚一笔的路数,就免不掉总要有赔个底朝天的时候,这就不太善。” 这就由不得这个往日里一贯无法无天的盐官镇小霸王不凝重了,低下头拧眉沉思的良久,才小心翼翼郑重开口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既然当初做错了,就该准备好会有今天这一幕,自造苦果,与人无尤。” 小镇东口。 “朱氏?讨债?”这倒是个新奇事,贫寒少年看向那个一脸兴味的少女,目露疑惑,堂堂小镇四大姓之一的朱氏还会欠人钱? 面带沉思的少年缓缓靠着老槐树重新坐了下来,眸带沉思,伸出一根手指无意识地一下又一下轻敲着额间,语气凝重道:“要是这么说的话,这所谓半个师父究竟如何还不好说,但我觉得他好像确实有些…奇怪。” —— “在哪?”韩元赋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再说什么好像都有些晚,水来土屯吧。 反倒是那坐在茶几边上的两个外乡仙家,此刻虽然也都松了一口气,但是二人脸上的笑容都有些不太自然,僵硬牵强。 这一次,小胖子倒是不需要斟酌,淡淡摇了摇头,平静道:“为了一把刀可以不择手段,我不确定我去了水岫湖,会不会哪天因为类似的原因死于非命。” “呵,这两个小王八蛋不会说话,你以为你就很会说了?什么叫老子有什么要求?你当老子是来要饭的吗?让你们赔钱还委屈你们了?”他嘿嘿冷笑一声,眯眼看着那个衣袂飘飘的云林宗供奉,意有所指道:“别以为老子不清楚你们这帮混账在桌面底下打的什么算计?只是老子不愿意管这破烂事,要不然老子现在一张状纸送到中土神洲,光是那座临渊学宫就够你们这劳什子的四品云林宗喝一壶的!” 随后,苏三载嘲讽一笑,重新坐起身眯眼打量着那个依旧恭敬低头没有抬起的仙家少年章锦淮,笑眯眯道:“行吧,既然你们说随我发落,我也就不多为难你们了!我这个人一贯是最会讲道理的,我记得你们之前商量这个事的时候,你曾说过‘施以重威,不如许以重利’,还说什么‘货赂公行、政以贿成’,那就按你说的来办,包括你们韩家,也包括你们云林宗,各自名下一半家底,以楚元宵的名义记到那范胖子的云海间账上,这些东西以后就都归楚元宵了,这件事从今天算起一个月之内办完,如果办不完我会亲自出手帮你们办!我提醒你们一句,我这个人从不白给人干活,到我出手的时候还是不是一半可就不好说了,你们自己掂量!” 少年先看了眼父母,见他们都很高兴,也跟着笑了笑,但转头看向那两位仙家时,却发现他二人的表情好像都有些僵硬,甚至是有些发白,这个反应…韩元赋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大概猜到了一种可能。 …… 就在云林宗两人战战兢兢实在要坐不住了的时候,那个进入铺子后院已经一夜半天的少年韩元赋,终于从外面掀开了铺子后门的门帘,缓缓走进了食铺里面,神采奕奕,气完神足,红光满面。 一直背对小胖子的老掌柜闻言笑了笑,转过身看着小胖子笑道:“你父亲辛辛苦苦算计那么多年,甚至不惜与元嘉剑宗闹翻,又不惜自污名声也要将你送入水岫湖,结果一番辛苦到最后不仅让朱氏为人笑柄,你竟还毫不犹豫拒绝了他求来的机会,难道不觉得可惜吗?而且你这样做,等于也将自己是个刺头的名声送出去了,万一其他的仙家都因此不敢收你入门呢?怎么办?” 这一刻,孤苦多年的小镇少年呆愣良久,心底里莫名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不太好形容的…开心,大概是这个情绪吧,但是碍于此刻眼前还有旁人,于是他只能微微侧过身去面朝那棵老槐树,努力深吸了几口气之后,才终于觉得心头的不适稍有缓解。 对面的这个姑娘可能不清楚,但是不代表楚元宵自己不知道,早在他们这些外乡人进镇之前,曾有个一身红衣,手持红伞,自称来自风雪楼的红莲祭酒曾跳上过他家那堵就在几步外的墙头,在雨夜扬言要取他狗命,还说了一大堆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的陈年旧事! 站在老掌柜身后的小胖子朱禛毕竟不是真正的蠢笨之人,虽然他以前只以为这老头就是个开店混饭吃的买卖人,但如今若是还不能明白自己以前是有眼不识泰山,他也不配跟那个水岫湖少宗主掰手腕了…而且很明显的,老掌柜当下的这句问话,必然也不是随随便便说出口的,考教的意味显而易见。 这个说法很有嚼头,但也有些难以想象,楚元宵乍听见时甚至有些不太能回得过味来,愣愣看着对面那个看起来越来越笃定的姑娘,迟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苏三载又是一顿炮仗,半点面子都不给留,让原本还自持身份的何仲秋也被这一顿话喷得脸色青白交错,一脸的尴尬阴沉,外加一缕掩饰不及的慌张惊骇,但他偏偏又不敢发作,憋了个半死! 苏三载一巴掌拍碎了朱氏门楼牌坊的那一刻,远在小镇最东侧的这棵老槐树下的二人也听到了动静。 话说到这个份上,贫寒少年一时都有些语塞,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他终于彻底沉下了脸来,看着那个少女迟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打算对付我,不单纯是因为我身上的机缘?” 朱禛闻言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只是摇了摇头,道:“我父亲自污声名是不假,但其实也未必是想让我入水岫湖,以他隐忍算计将近二十年的心气,他是看不上水岫湖的,之所以看起来昏招迭出,是非不分,无非就是想用自己的声名扫地给他的这个儿子当个垫脚石罢了,反衬我这个一贯声名狼藉的小霸王,其实不全是那些外人眼中的那样,仅仅只是个纨绔子,其实还会讲道义,也有些远见,还算聪明,天赋尚可,如此种种加起来之后,是不是刺头可能就不一定有那么重要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既然是赌命,要赌就赌一把大的,赌一赌真正的仙家之中总有那心明眼亮的高人,要不然只是混个不温不火的结局,没个屁用,根本配不上他心心念念想让朱氏真正爬上云头的一番算计!” 章、韩二人对视一眼,随后一作揖一拱手抱拳,齐齐见礼:“后辈晚生见过苏先生。” 只是还没等警告完柳玉卿的何仲秋回过头去,就听到那黑衣年轻人又一句似笑非笑的声音传了过来:“另外,云林宗在做完前面这件事之后就开始封山,凡是云林宗门下之人不得出山门一步,封到楚元宵上门去跟你们算完账为止,如果他活不到上门算账的那一天,那你们就永远守着你们那座狗屁云林山老死了事吧!敢有一个人出现在江湖上,老子保管你们全宗上下九族十八代,连一只蚂蚁都留不下活口,不信你们就试试!还有你,韩元赋对吧?你从现在开始就是云林宗门下弟子了,跟他们一起回去封山吧,也别想着你不入云林宗门下就没事!拿了人家赌上全家性命给你求来的好处,不跟人同舟共济是对不起你所谓的‘君子’二字的!” 站在岸边看着小胖子絮絮叨叨的老掌柜听到这里,终于才真正的笑了起来,“不管对与不对,你倒是有一番自己的道理,那你可知我是谁吗?” 因为五方亭口朝东开,所以当五人从西侧绕到凉亭东侧的亭口时,其实是站在了苏三载的背身后侧,但是直到此刻,那个黑衣年轻人依旧还是那个托着下巴面朝西侧的坐姿,并未转身看他们。 苏三载这一张嘴,跟那些坐在文庙学宫或是寺庙道观里的诸子百家三教圣人们打嘴仗都少有败绩,何况是这两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劈里啪啦一顿炮仗,喷的身后两个少年人齐齐失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左右为难,进退失据。 “但是如果那把刀是确定的理由的话,那后面这件水韵的事只能算是偶然吧?”这一刻,虽然嘴上还在努力否认这件事并不是一定的,但是这个还站在树下,一只手撑在老槐树那粗壮的树干上的少年,已经莫名的开始感觉到后脊背在发凉了。 话说一半,苏三载再次冷笑一声,语气之中的嘲讽之意更甚一筹,讥讽道:“你是觉得我会不好意思弄死你这个‘无辜’之人,还是觉得我会不好意思对付你那一对爱子心切的父母?你要不要回头几步去问问那个躺在书摊后面装死的说书匠,看看他一个仅仅是好心办坏事的,是怎么给我一个交待的?跟他比起来,你们这里有一个算一个,谁算无辜?” 韩元赋自打片刻前从后院卧房中打坐醒来开始,就一直在感受身上那一股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感觉,此刻他已经理解了为什么云林宗那二人会对这水韵如此执着?因为气韵加身并且成功炼化之后,他现在甚至已经能隐隐察觉到身体周围那些在不断流转的浑厚的天地灵气了!况且,严格来说他现在仅仅只是炼化了那一份水韵,还并没有踏上真正的修行之路,气韵之能,可见一斑。 这话一出口,站在五人最后的柳玉卿当场脸色一边,张口就要反驳,但一句话没出口就被站在他们身前的云林宗供奉何仲秋回头冷冷盯了一眼,警告意味犹如实质! 镇中路口,韩记食铺。 白衣少女听着楚元宵那连他自己都未必能说服的语气,虽然不知道少年心中实际所想,但大概也能看出来,他也已经开始觉察到这件事的离谱之处了,于是她就又耐着性子补充了一句:“的确,水韵这种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控制的,被称为四象之灵的那四位也不是说认可谁就一定会认可谁,但实际上要对你出手才是重点,出手的理由就未必唯一了,你的确不是一定会拿到水韵,但就像水岫湖那三个人一样,只要打定主意想对付你,就总能有由头,即便没有也可以造出来一个由头,只是看方法够不够巧妙而已。” 云林宗供奉何仲秋没有说话,但该有的礼数不敢怠慢,跟着两个少年一起行礼,而站在最后的韩氏夫妇则都有些不明所以,柳玉卿更是从心底里觉得神奇,像何长老这样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为什么会对那个看起来年岁还没有自己夫妇二人大的年轻人如此恭敬? 站在最前面的两个少年互相对视一言,章锦淮只敢暗暗叹口气,然后恭敬道:“请前辈发落便是,我等照做。” “你猜的不错,我们惹上麻烦了!”面对韩元赋疑问的目光,仙家少年只能叹了口气,苦笑一声给出解释。 苏三载这个话说的平平静静,没有任何的语气起伏,但是当他话说完的这一刻,五方亭内外之间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 “是,而且我隐隐觉得有极大的可能是,已经针对过你的人,和正在针对你的人,甚至还在等着要针对你的人…可能都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这一连串变故的背后,在某个更靠后的地方,也许还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你!”李玉瑶神情认真的说完这些,随后想了想,又道:“至于眼下这个替你出头的所谓半个师父…也不太好说,未必是对你好,也可能是真的对你好。” 老掌柜对于少年的坦诚似乎是有些赞赏,但还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又继续问道:“那在你看来,你父亲这一番算计,算得如何?” 少女饶有兴致点了点头,“不错,如你所闻。” 韩元赋作揖未毕,侧过头看了眼脸色发白的章锦淮,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后转头看向那个黑衣背影,恭敬道:“前辈,此事实是学生的错,若是昨日下午我没有中途离开食铺,应该就不会有后来的事,还请前辈责罚!” 弯着腰还没来得及支起来的章锦淮脸色骤然更白了三分,口中讷讷不知该如何回话,按理说现如今的天下九洲,无论是山上山下,还是江湖山巅,讲辈分讲靠山早就是稀松平常的江湖共识了,可是这个话明显又不能在此刻说出口来,总不能告诉对面这位喜怒无常的大能者,说老子就是这个意思!那与寻死何异? “就是…”李玉瑶大概也有些不太好形容她在某一刻突现在脑海中的某种感觉,斟酌了一下措辞,双手微微抬起,认真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过往多少年的无尽岁月里,盐官镇每六十年一开门已经开了数百次,从来没有出现过有外乡人敢堂而皇之对这里的土著出手,但是这一次小镇开门,你竟然成了绝无仅有的异类,你不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吗?” 此话一出,凉亭外五人中站在前面的三个如出一辙面色一变,为首的两人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等人,一派云淡风轻的背影,都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由章锦淮先咬了咬牙,当先开口道:“前辈,此事是个误会,我等实不知那位楚兄乃是前辈座下高足,若是早知有此事,我等就绝不敢有昨夜之举!” 到此刻,少年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表情肉眼可见地凝重了起来,但他还是有些不太能接受某种猜测,犹豫道:“但是有没有可能,他们就是那种有些个别的…例外?” 从刚才韩元赋被骂开始就憋了一口气的柳玉卿,闻言就要上前一步去讲理,但那一步还没来得及迈出去,就被身旁的韩夔给一把拦了下来,他缓缓朝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说话,好汉不吃眼前亏也好,铁板太硬踢不动也罢,总之就是别犯傻! 苏三载见状饶有兴趣看了眼那个一贯朴实憨厚的黝黑汉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笑意,却没有再追问,目光重新收回来重新看向站在最前面的三个人,冷笑道:“怎么都不说话了,你们不是都觉得自己有理吗?” 楚元宵听着重物倒下的声音,有些疑惑的看向西侧,这里与玉砌街之间隔了上百座院落,所以他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但是在少年转头的那一刻,身侧传来了那个白衣少女的声音,带着些有趣的意味语气,笑道:“有个人去朱氏讨债了。” “盐官镇这个地方,有什么来历,又有些什么规矩,我觉得到了现在,你大概都已经有所了解了。”李玉瑶看着少年的表情,耐心解释道:“过往无数年间也曾有过无数期甲子之约,远的不说,就说眼下这一期,也不可避免会有那么几家外乡人,与这里的少年人之间谈买卖谈不拢,甚至是不欢而散的都大有人在,但是这其中却没有一家外乡仙家敢明火执仗出手针对小镇土著,明目张胆视坐镇此地的三教一家圣人们早就立好的规矩如无物,这本该是江湖共识一样的铁律,却唯独把你排除在外了,他们宁可硬扛着得罪三教一家的风险也要对你下手,这很反常不是吗?” 章锦淮长吸一口气,朝着门外五方亭那边点了点下巴,“就在那边等着我们给交代呢。” 弯腰更深,抱拳更诚了些的章锦淮话音出口,却久久听不见头顶前方那凉亭中有声音传出来,只觉得自己呼吸都更加压抑了太多,内心惴惴,额头和后背上都隐隐开始见汗。 站在两个少年身后的云林宗供奉何仲秋本不愿插言,但见此情形就不得不开口,躬身行礼道:“苏先生,这两个小家伙不知深浅,言语冒犯还请先生见谅!关于楚元宵一事确实是我等有错,无可辩驳,先生有何要求但说无妨,我等必遵循行事绝无二话,只求聊表歉意!” 片刻之后,韩记食铺中的五人已经站在了五方亭口,站在最前面的是韩元赋与章锦淮两个少年人,后面是那位云林宗供奉长老,最后才是韩氏夫妇。 老掌柜听到这里似乎更高兴了一些,笑道:“买卖人这一行,很多时候不得不精明,但有些时候也不能太精明,不差不差,刚刚好。” 当然直到此刻,两人之间也不算有多熟悉,所以这个白衣姑娘也就只是触动了那么一瞬,随后她便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那个还没有转过来的少年,认真道:“我刚才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小胖子平平静静的这一番话,已经可以说是非常的直白了,连他那个如今已被小镇人和外乡人一起讥讽耻笑的父亲心底里真正的盘算都一起和盘托出,毫无保留。 朱禛大概是因为说完了前面那一段话的缘故,之后就像是完全放松了下来,听着老掌柜的问话,随意耸了耸肩道:“若论聪明,我确实比不上韩元赋,那个家伙很多时候看一眼某个人,可能就会连对方早上吃了什么都猜的出来,但我就做不到,说实话,我之前一直都以为您就只是个做小买卖的普通人…” 听见问话,贫寒少年在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看了眼表情认真起来的白衣姑娘,问道:“什么问题?” 过了好半天,就听到那个半趴在石桌边托着下巴的黑衣年轻人冷笑一声,淡淡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嫌我来的太迟了?还是说如果那个小家伙没有像我这样的半个师父出头的话,你们的所作所为就是理所当然?” —— 站在老槐树下的少年有些发愣,他大概是能听懂对面那个姑娘说的话,但又好像不是很明白,“帮我讨说法?拍碎了朱氏的牌坊楼?” 韩元赋听着这话,面色也不可避免的有些难看,但还不等他试图开口解释反驳,就听那个黑衣年轻人又冷冷道:“还有,奉劝你别对着我自称‘学生’,老子到现在为止就只有一个还没入门的学生,以后也许还会再收一个,但也绝不会是你!想当学生去找你那个崔先生,少在老子面前假仁假义!” 韩氏夫妇看着眼下的儿子周身气质好像跟以往已经大相径庭,两两对视一眼之后,都能看到对方眼神中的喜悦和兴奋,不由地都长出了一口,高兴起来。 直到这一刻,眼见再无人回嘴,黑衣年轻人才缓缓从石桌边转过身来,眯眼打量了一圈众人,最后将目光停在站在最后那一对夫妇身上,似笑非笑道:“你们两个有什么要说的吗?来来来,但说无妨,打嘴仗这件事人多才热闹!我可以给你们个优待,你们要是能骂得过我,我可以放你们所有人一马!” 不管五人心思如何,坐在凉亭中的黑衣年轻人到此刻依旧没有转身,只是淡笑着阴阳怪气道:“不敢不敢,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年轻,那里当得起二位旷世之才如此大的礼数?一个弄得不好,二位怕不是还要收走我这小命一条?” 坐在是桌边的苏三载闻言低头看了眼桌上那副棋盘,伸出手随意扒拉了一下某一枚象棋子,嗤笑道:“怎么?见江湖流俗说不通,就又要开始给我演以退为进了?一贯自诩聪明绝顶的你,当真不知道自己离开后会发生什么吗?我怎么觉得你是假意借着你母亲给的由头故意离开的,还故意把你那一对为了能让你成个才就什么事都愿意做的父母留下,好让你这个‘谦谦君子’坐享其成?” 李玉瑶看着这个自从认识开始,好像就没有特别高兴过,也好像没有特别不高兴过的少年,此刻仅仅是因为有个人因他而拍倒了几根石头柱子,就看起来变得如此…感慨,好像是意料之外,又好像是情理之中,让她觉得自己也好像有那么些说不太清楚的…触动。 李玉瑶看着少年的反应,并没有直接强辩,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不错,过往来过的那些人可能都是比较守规矩的,硬要说是这一次小镇开门碰巧来了两家愣头青,也能解释的过去,可是为什么这极其个别的两家外乡人,会像是商量好了一样,目标一致独独只针对你?虽然他们看起来也都有各自的理由,但如果把这样三件不合理的事情同时集中到你一个人身上,你还会觉得合理吗?” 白衣少女李玉瑶看着少年疑惑的表情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毫无顾忌耸了耸肩,笑道:“你那个还不知道算还是不算的半个师父,大概是帮你去朱氏那边讨一个说法了,我修为有限,听不太清楚他们说了什么,但是他已经把朱氏门前的那座门楼牌坊给拍了个稀碎。” 云林宗章锦淮虽然此刻心中紧张,但在看到韩元赋的那个眼神之后的表情变化后,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又有了一份感叹,他都开始有些好奇这姓韩的少年如此好的脑子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 老掌柜听见少年这话,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转了个话题又问道:“你为什么没有跟这水岫湖那几位去往金钗洲?虽说五品仙门不算很厉害,但也不是太差了,前途尚可,未来也还是可以期一期的。” 黑衣年轻人双臂抱胸往后靠了靠,靠在石桌上,看着对面这几个人畏畏缩缩的样子,突然就觉得有些无趣,表情有些古怪地摇了摇头,低声呢喃了一句:“欺软怕硬,扒高踩底,这就是九洲江湖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没种了…” 最后,苏三载眼神冰冷,看着无一例外面色剧变的五人,似笑非笑道:“既然选了做贼的路,就要做好顿班房的准备!你们既然毁了别人的大道之路,就得陪着一起遭罪,这才叫公道!”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黑衣年轻人最后看了眼身前凉亭外失魂落魄的五人,随后一闪身从原地消失。 再现身时,他竟然出现在了那说书匠的书铺中,甫一现身,他就立马转身扒在书铺的门框边上,鬼鬼祟祟打量了一番不远处五方亭口那边心气全失的五人,见他们都没有向这边转头看过来,于是才长出一口气,低头看向那个躺在门外台阶下的竹制躺椅上,脸上还盖着一本佛门《大涅槃经》的神游天外说书匠,用仙家修士传音入密的手段对他笑道:“路先生,快快快,这趟买卖稳赚不赔,赶紧进门,坐地分赃了!” —— (本章完) 第28章 坐地分赃 楚元宵从李玉瑶那里得知了苏三载一路敲竹杠已经敲到了五方亭,又听说那个奇奇怪怪的黑衣年轻人还连带着说书匠路先生的竹杠都给敲了,就觉得这个家伙有点过分了,所以在等到那个白衣姑娘离开之后,他犹豫许久之后还是决定去五方亭那边看看。 大概是因为气血被削弱的原因,所以少年一路上都走得不是很快,等他走到五方亭附近的时候,十字路口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路口斜对面的那间韩记食铺关着铺子门没有迎客,路先生的书摊倒是还摆在书铺门口的台阶下,只是那张往日里总是摇摇晃晃的竹椅上此刻并没有人。 少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迈步登上了书铺门前的台阶,然后再跨过进入了书铺之中。 入眼所及,让这个习惯了规规矩矩的少年都忍不住有些瞪目结舌,只见书铺一侧的一排书架前,一灰一黑两个身影此时正头对头蹲在一起,屁股朝外,鬼鬼祟祟,你一手我一手地将铺陈在地上的一堆瓶瓶罐罐扒拉过来扒拉过去,还有不断讨价还价的声音传过来。 “不行不行!姓路的,要是按你这个分法,那老子岂不是亏大了!我又是去跟人讲道理,又是去拍石柱,还要跟人打嘴仗,还要装成嚣张跋扈的大高手,前前后后干了一箩筐的活!你是不知道,我在那个玉砌街上朝云海间那边吼那一嗓子的时候,可是担惊受怕的要死,既怕那位有钱人的祖师爷用银子砸死我,又怕那号称‘虎了吧唧’的元嘉剑宗上来就给我两剑,老子这可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挣回来的钱!你再看看你干啥了?你就在你那破竹椅上躺了一会儿!结果你现在就要跟老子五五分账?你怎么好意思的?”这一听就是敲了一路竹杠的苏三载说的话。 “姓苏的,你别太过分,老子为了跟你做这笔买卖,把名声都赔出去了!说不准以后的九洲江湖上就要开始流传,说那路春觉跟个大傻子一样,好心好意给人指条明路,结果反过来被你们这对师徒合伙骗钱敲竹杠!你想过没有,那可是老子爱惜了多少年的一世英名啊!今天就这么毁到你手里了!老子要五五分咋的了?过分吗?你要再废话,老子要四六分,我六你四!” 没想到,这位一贯看起来稳稳当当的说书匠也如此不客气,苏三载的话刚一说完,就听他接上话头继续嚷嚷了这么一段,结果两人就像是顶牛一样杠在一起,脸红脖子粗,谁也不肯后退半步! 大概是因为分赃分得太过于专注,两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铺子里突然又进来了一个人… 楚元宵抽了抽嘴角,就这么看着这两人好半晌,最后实在是憋不住了,有些犹豫、略显迟疑地轻声道:“那个…二位,你们…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 话音还没落地,就见对面那个黑衣年轻人,毫无形象一骨碌趴到地上那一对瓶瓶罐罐上,用身子压住了大半部分不说,还在使劲用双手扒拉没遮住的那些,看样子是意图把所有东西都藏进怀里去… 说着,他又一巴掌拍在了站在他前面,同样有些笑意且还放松了下来的说书匠的肩头,笑哈哈嚷嚷道:“姓路的,这回我徒弟来了,看你怎么说?这桩买卖,我徒弟才该是首功,要不是他被人欺负了,能有我们在这里赚钱的份吗?现在开始,得三个人分,你三,我们七!” 两人说罢就又重新蹲回地上分东西去了,谁都没再搭理还站在门口的那个少年。 黑衣年轻人闻言看了眼楚元宵,又看了眼路春觉,再看了眼地上那一堆东西,也是一咬牙一跺脚,狠狠道:“分就分!反正肉烂到自家锅里了,给师傅给徒弟都一样,老子不亏!” 贫寒少年不知道该说点啥,可对面那两人不是,待到他们看清了说话的人是谁之后,一身黑衣毫无仪态的苏三载突然就眼睛一亮,也不再忙着遮掩地上的东西,一骨碌爬起来后直接哈哈笑道:“来来来,来的正好!快快快,快过来分东西!这姓路的王八蛋欺负我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就总想着占老子的便宜!” 少女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她皱着琼鼻轻轻嗅了两下缓缓弥漫的酒气飘香,接着用小姑娘家特有的娇嗔语气跟小师姐商量道:“好师姐,给我尝一口呗?” 坐在一旁的绝色女子噗哧一声笑出声来,看着这个让她比疼爱亲妹妹更甚的小师妹,温柔笑道:“好好好,你家小师姐又不是不同意你去做买卖,板着个小脸这么严肃作甚?大不了你挨揍的时候,小师姐帮你分担一点还不行?” 小姑娘蓦然而笑,从自己的凳子上起身,蹦蹦跳跳三两步绕过石桌,伸出两只胳膊环在师姐靓丽的颈间,整个人就这么挂在了小师姐背上。 说书匠说完之后还嘿嘿怪笑一声,又道:“既然你说楚元宵首功,老子也没意见,那就他占大头,剩下的,老子搭上了后半辈子的名声,得拿三成,你就是个干苦力的,屁大点技术含量,玩个以势压人谁不会,拿两成绰绰有余到头了!你要同意,咱就这么分,你要不同意,大不了出去打一架,谁怕谁?你之前威胁老子的事情,老子还没忘呢!” 说罢,她表情再次有些严肃道:“你一贯天赋卓绝,咱们师姐妹十三个,就属你天赋最好、大道最长!如今你就这么接下这桩因果,又平白给自己添上一桩劫数,师父虽然最疼你,可也不一定会高兴,所以你最好是做好回去就会挨揍的准备,师父但凡要训人,可就从来没有下手轻一点的说法。” 小姑娘听着小师姐的话,毫无顾忌耸了耸肩,无所谓道:“修行路那么长,要遭灾的时候多了去,也不多这一两个,可欠人人情不能不还。” 白衣少女李玉瑶从小镇东口离开之后就回了小镇李氏,也没有与旁人打招呼,只是跟替她开门的那位看门老仆道了谢,然后就一路脚步不停,去了李氏专门给她收拾出来的那座偏院。 门口处,进门来就只说了一句话的贫寒少年,愣愣地有些回不过神来…啥玩意儿?我还啥都没干,也啥都没说呢,咋突然就占了大头了? —— 那个一身灰色长衫的说书匠倒是比较简单,直接干脆转过身,还慌慌张张地张开了双臂,将身后的黑衣年轻人,还有铺在地上的那一堆破烂,全部严严实实挡在身后,还尽可能地张开双臂,似乎生怕挡不严实… 李十三看见师姐李十二也不意外,关上院门然后缓缓走到石桌旁,将佩剑佩刀一并解下放在石桌上,又看了眼桌上那码成一排的小酒坛,暗戳戳搓了搓玉指,却没有伸手去拿。 这个话倒是让少女微微沉默了一下,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人,跟着脸色似乎也不太好看起来,但随后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温暖一笑,“不怕不怕,我有哥哥给我撑腰,实在不行我就去找祖爷爷,到时候看他们谁还敢多说一个字!” 江湖上能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夜雨剑仙李十二,对于眼前小姑娘这个撒娇卖萌的可爱姿态,总是有些无可奈何,粉粉嫩嫩的小丫头每次一这样,她就一点气都生不起来了,没有丝毫办法,不管多生气,到最后就都只能一笔揭过。 爹爹娘亲还有师父全都不让她饮酒,师姐们倒是没有人反对,甚至此刻坐在她对面的这个酷爱饮酒的小师姐,在她还小一些的时候就曾偷偷给她喂过果酒,结果就因为她当时小脸泛红,这个在她入门前一直被夸是师姐妹中天赋最好小师姐,第一次被师父好一顿胖揍! 也就是从那一次以后,小姑娘李玉瑶就牢牢记住了一件事,在她没有及笄之前绝对不能喝酒,要不然小师姐肯定会挨揍! “我家小十三又跟那少年做买卖了?”李十二似乎也想到了某些陈年旧事,轻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又抬手抿了一口酒,说话间还瞥了眼桌上的那把名为“大夏龙雀”的三尺横刀。 绝色女子忍不住轻皱了皱眉,看着小姑娘柔声道:“你应该知道这把刀牵扯了很多因果吧?你之前接过这把刀来,就已经等于一并接过了那个少年身上的一部分因果纠缠,但至少你有你要接刀的道理,可如今你竟又把你那鱼龙佩送了出去…我们修行中人总说天数有常,你如此作为,就不怕一个弄不好会跟着遭了灾?” 说实话,过去这么多年,他一边努力地扒拉着看怎么过好自己的贫寒日子,一边也一直有些羡慕小镇上这些为数不多的读书人,眼前这位说书匠路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就总觉得他们这些读过书的人总是看着斯斯文文,和和气气,相逢见面三两句话,就能让人觉出来某些其他人身上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可今天这一出…他都不知道该说点啥,你俩这吃相,比那邋遢汉子侯君臣还让人没眼看… 黑衣年轻人哼哼冷笑,斜睨着说书匠幸灾乐祸道:“那他跟我也比跟你亲!说不准他以后就是老子的得意开山大弟子,但跟你之间,屁的关系都么的!” 白衣少女点了点头,跟师姐一样抬起头,看着头顶那一根根逐渐开始显出绿意的桃枝,轻声道:“我觉得师父有句话说得特别对,修行之人不光要增长修为,还一定要修心中那一点浩然正气,甚至后者比前者更重要!” 师姐妹们之间有个小秘密,连师尊都不知道,就是她们每次有人来此,都会悄悄从那棵长在院中很多年的桃树下,挖出来上一次有人来时埋下去的桃酿,等喝完了之后,就再埋几坛新酿的酒进去,等着下回有人来再喝,如此往复,年年岁岁,陈酿不绝。 今年早春刚到,桃未开,白衣女子坐在树下,手中提着一只小酒坛一边缓缓饮酒,一边抬头看着头顶的树枝上点点泛开的绿意。 说书匠闻言大怒,赫然转身骂道:“放屁!他都还没认你当师父呢!算你哪门子的徒弟?!” 说书匠被苏三载这一句话怼得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吭吭唧唧了半天,最后干脆豁出去了,一咬牙一跺脚,指着少年对那黑衣年轻人怒道:“行,你要这么说的话那还是对半分,但得是我们两个人跟他对半分,我跟你合起来占一半,这小子占一半!” 小姑娘长大了啊。 贫寒少年看着这俩人…没来由再次抬手捂了捂脸,没眼看啊没眼看! 绝色女子闻言,表情有一瞬的犹豫,随后面色变得有些严肃,缓缓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你要明白,你的身份可不仅仅是西河剑宗的初代关门弟子,有些事在你看来可能无所谓,但在有些人那里,可未必这么想。” 白衣女子听着小姑娘的回答,脑海中就闪过了一个清清静静的少年身影,以及一个好像总是佝偻着身形的年迈老人,最后也就没再多说,转而换了个话题,表情严肃道:“自从那天蛰龙背山脚下一事之后,小师姐一直都没好好跟你谈过,但是今天有这个机会,小师姐就得好好告诫你两句!从今以后,在境界未到之前,不准你再用西河剑舞还有剑器行!之前那次在无名巷那边,要不是陆老天师拦住了你,你已经因为区区一个水岫湖而毁掉自己的修行根基了!你自幼聪慧,比我们这些师姐都更有大道天赋,这里头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吗?这种事,不允许再有下一次,你如果做不到,师姐现在就抓你回山门,让师父她老人家亲自跟你讲道理!” 她侧头看着自家师姐,道:“虽然现在很多仙家宗门都不怎么爱提这个,更有甚者嗤之以鼻,觉得那是自造枷锁,没事找事,但是咱们西河剑宗,就从没有将武德修心跟境界修行分开过!有些时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话可能在很多人眼里看来很幼稚,但这并不能代表它是错的!而且,我本来就看有些人不顺眼!” 李玉瑶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斜眼睨了师姐一眼。 少女听着小师姐破天荒如此严厉的语气,吐了吐嫣红的小舌头,然后偷偷看了眼小师姐那故作严肃的表情,再伸出手越过本就不大的石桌桌面,摸了摸小师姐那搭在桌边的一只白皙素手,点着头讨好一笑,软声撒娇道:“知道了小师姐,不怕不怕。” 绝色女子笑了笑,“好好好,不跟你开玩笑了。” 李氏祖祖辈辈人丁兴旺,但这间院子雷打不动只在甲子之期才可能会有人入住,只要这些按辈分来说属于高得不能再高的剑宗二代祖师不来,其他时候,李氏除了偶尔会派人修缮打扫,就没人会来这里乱闯,更从不会有谁住进来,这已经是这家小镇大姓祖祖辈辈流传下来得家规之一了。 那个在镇东蛰龙背山脚下,还有小镇乡塾那边,都曾现过身的容貌绝色的白衣女子李十二,此时就正坐在这偏院中一棵桃树下的石桌边,桌上放着几只做工精致的小巧酒坛,坛中装着的,正是用她身后的那棵桃树上开出来的桃酿制的清酒。 过往多少年,每每甲子之期,西河剑宗祖师门下十来个二代女弟子,偶尔有空就会有人接一次任务过来一趟,不一定是谁,也不一定每次都会来,但想来了就会给师姐妹们打个招呼,再过来一趟。 星绿点点,风景绝丽,胜雪白衣,貌美更盛桃二三两。 稍过片刻,提着一只小酒坛的白衣女子就听见那院门从外面被推开,侧过头就瞧见了自家小师妹正抬步跨进院中,她淡淡看了眼那柄被少女挂在腰间的三尺长刀,随后视线上抬,就看见了小师妹脸上那若有若无的清淡笑意,于是眼神一闪,唇角也跟着挂上了一抹清浅笑意。 贫寒少年看着这俩人的做派,忍不住捂了捂脸… 说话的语气有些戏谑。 李十二见此也就没再多说,复又抿了一口酒之后,表情突兀变得有些古怪,随意地转了个话题就略过了方才有些严肃的氛围,转而调笑道:“真就如此坚决?我家小十三这是…长大了?” 不过小姑娘虽然历来脾气清淡,不是足够亲近的人,根本都看不到她这种天真烂漫的样子,但是这个小丫头也很聪明又很听话,一直很分得清什么事重要,什么事无所谓,只要是她点头答应了的事情,基本就都会守诺。 这个撒娇耍赖的娇憨之态,跟她在外面与人打交道时那冷冷清清的状态,简直判若两人。 绝色女子闻言直接毫不犹豫将提着小酒坛的那条胳膊伸直,让手中那只小酒坛离得少女更远了一些,这才歪着头跟小姑娘的小脑瓜挨在一起蹭了蹭,笑道:“咋的?小师姐陪你挨揍不行,还要让师姐再多挨一顿揍呗?” …… (本章完) 第29章 布石 盐官镇最近陆陆续续还有外乡人进镇,一如既往,前赴后继。 小镇陈氏今日有来客,看样子还不是一伙人,坐落在乡塾隔壁的陈氏大宅特地大开正门,先后迎进来两伙人,一先一后,纷至沓来。 两伙人中先一步到访陈氏的,毫无意外又是一老一少,各自一身纯白色长衫,高冠博带,大袖飘摇,为首的少年姓陈,单名一个爽字,清雅矜贵,面目俊美。与这少年同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位略显富态的矮胖老人,手中握着一对核桃狮子头,一抹灿烂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看着就让人心生亲近。 这二人来自楠溪洲陈氏,就是之前韩元赋曾提到过的那个楠溪陈氏,手握半洲之地,位在江湖九品制中的正三品之列,真正与四大剑宗这一类的顶尖仙门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天下豪阀,当之无愧的九洲大姓。 在他们之后登门的两人则是两位剑修,身背长剑,各自一身长衫都是同一个造型,看着既像是儒衫,又像是道袍,属于四大剑宗之一的永安洲青莲剑宗门下弟子才有的着装,除此之外,这二人各自又头戴一顶道门莲冠,这则是正儿八经属于道门上清一脉门下仙师才能戴的道冠。 这后二位来自永安洲的剑修一反常态,与之前见过的其他外乡人大相径庭,并非一老一少,而是看起来年纪相仿的一对年轻人,一男一女,与青莲剑宗那位开山祖师爷同姓,男子名为李天然,女子名为李平阳,是一对兄妹,修为卓然。 对于小镇陈氏而言,这先后而来的四位仙家都是难得一见的贵客,只是来历略有不同,先一步进门的楠溪洲陈氏二人属于陈氏主脉来人,与小镇陈氏之间大约就相当于一姓嫡系与旁系之间的区别,此行到访其实是为了陈氏家主陈书槐膝下的那个独子陈济,按照老早之前楠溪洲那边传过来的邸报消息,多年不曾热络理睬过小镇陈氏这个远在西北的旁支的楠溪陈氏主脉,有意在此次甲子之约时,接纳陈济前往楠溪洲,由家学渊源的豪阀陈氏亲自培养。 至于后一步进门的永安洲青莲剑宗二人,则是在收徒之外还身怀其他暂时不可明言的任务目的。 按照盐官镇以往流传多年的规矩,四大姓各自有各自的经营脉络,除了朱氏之外的其他三家各自背后都有不同的外盘,但是除了这些之外,其实还各自有一群剑修分别站在四大姓的背后,正好就是同处在江湖正三品之列的四大剑宗,四家各站其一,他们主要的任务就是保证对应的某个小镇大姓在大阵运行期间的家宅宗族安全,这是当年盐官大阵初建时,负责摆阵的那几位三教一家大圣人亲自出面,与四大剑宗祖师之间谈妥的约定。 只不过,当初约定要保住各家命脉是一回事,后来的这无数年间,四大剑宗各自如何看待小镇大姓的方式又是另外一回事,有的是无论负责的小镇大姓门内子弟天赋好坏以及最后成败如何,都一定会带走一名大姓子弟入门下,有的是视其天赋资质的好坏来选择是否选某个子弟带入山门培养,也有的则是无论有无天赋以及天赋好坏如何,都从不从这小镇上带走任何一个少年人… 青衫儒士面色不显,温润平和,对于对手的调侃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执棋落子,随后侧头看了眼观棋入迷的少年学生,温和一笑,没有说话。 “不清楚。” 少年闻言反倒是没什么别的表情,只是继续看着棋盘上黑白棋子之间的来回攻伐,简简单单说了四个字:“尊师重道。” 大部分注意力都盯着棋局的少年陈济,对于这个奇奇怪怪的评价有些不明所以,面色怪异地看了眼苏三载,又看了眼平平静静、温温和和的自家先生,随后犹犹豫豫低声道:“苏先生……” 墨衣年轻人也不管他,又是一枚黑子随意放在那张特制棋盘上的某个点位,语气古怪道:“一家拆房顶,一家挖墙根,一家抱着房梁不撒手,还有一家……” 苏三载听着少年的回答,不知道是又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你们这盐官镇四大姓倒是各有各的有趣。” 因缘由来已久,故而在四大姓历代家主的心目中,看待各自背后剑宗的目光也就会有所不同,传代越久,这个看法也就会越来越根深蒂固,天差地远,这也是为何当初朱氏不惜自毁根基,也要断绝与正三品仙门元嘉剑宗之间的联系,反过来去热脸贴上一个区区只有正五品的水岫湖的原因之一。 见作为对手的青衫儒士不肯说话,苏三载闲极无聊,便又将目标放在了一旁观棋的少年身上,一边围棋落子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将那少年从观棋观得如痴如醉如同梦游的状态中拍醒,这才笑眯眯问道:“小陈济,我听说你们陈氏也来人了?” 苏三载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眼陈济,看着少年全神贯注似乎对两人的谈话毫无所觉,不由看着崔觉笑道:“我怎么觉着你这个学生有点呆?比我挑的那个差远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瞬,笑看了一眼坐在对面那个面无表情的小镇塾师,略带嘲讽道:“总惦记着挂在墙上的福禄寿。” 这一刻,崔觉莫名想起几天前,自家先生专门给自己送过来的那只牛皮纸信封,封口上盖着蜡封,上面有个火漆印章的古朴篆字。 陈济有些不明所以,转过头疑惑地看了眼这个说话做事总是奇奇怪怪、云山雾罩的苏先生。 中年儒士手中动作不停,很快就将棋子分拣完毕,在听见苏三载的问话之后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抬起头面色平静凝视着对面那人,没有说话。 楠溪洲陈氏门下来人与永安洲青莲剑宗两位剑仙,各自打量了一下那个坐在上首垂眸品茶却不说话的小镇陈氏家主,好像对于他的呆板都没什么意见,见怪不怪,反倒是随后这双方之间对视的一眼,让这两家互相之间的气氛看起来好像就不那么融洽,既没有好颜色,也没有好语气,似乎连最起码的互相点头致意都不太愿意。 塾师崔觉的回答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在谈到这个话题时,眉宇间也有些微的凝重,诸子百家之中一直有一脉很是神秘,据说这一门上下原本应该是脱胎于道门的,但是他们上自那位别开生面的祖师爷,下至门下那仨瓜俩枣的弟子门生后来人,全部无一例外神神秘秘,占着二品仙门的位分,却从不立哪怕一座山头,一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甚至都没几个人知道他们那些人的真名,行事诡谲,遮遮掩掩,让人忌惮。 说是敌人,也不太像… 观棋入迷却突兀被问到问题,少年先看了眼自家先生,见先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之后,这才转头看着那位苏先生,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未曾想他今日突然就又有了个机会,少年虽然面上还守着读书人的礼数,但内心早已雀跃不已,喜出望外!只不过,今天的棋盘不一样,下棋的路数自然也就会与几天前那局棋的路数不一样,要谈及收获,自然也会截然不同。 朱氏的那个小霸王朱禛一直以来都有最佩服的三个人,也有最不喜欢的三个人,很不巧这陈济就是其中之一,一贯被那小胖子称作“书呆子”,不过他一向都不怎么在意就是了。 今日,贵客登门小镇大姓陈氏,亲自出门迎接的陈氏家主陈书槐,是个看起来有些呆板的中年人,看样子像极了读书读得太多读傻了一样,带着陈氏一众族人在门口迎接仙家,人未来时他就沉默寡言站在原地,表情平静不苟言笑,有族中不时常能见到面的旁系族人想要上来搭话混个脸熟,他也就只是简单点点头应付一两句,言语之间直接就能看得出来他的不善言辞,后来等到那两伙仙家一前一后分别登门时,他恭候远迎,与人见面,作揖行礼,一举一动也都是刻板端正,一丝不苟,然后就让开门路再说一个“请”字,便算是将贵客迎进门了。 …… 苏三载见儒士总是不说话,就开始觉得有些无聊了,其实自很多年前他在某一局手谈中赢了自家那位一贯严肃刻板的先生半子之后,后面的这些年他对下棋这件事的兴趣其实就一直都不是很大了,总觉得这种小处争雄的游戏没多大意思,所以此刻与儒士之间的对弈,他布局落子都是随心所欲,从头到尾没有一次长考,却也能与那小镇塾师下得有来有往。 今日一局,对弈二人又不约而同选了座子棋,棋盘愈小,战况焦灼。 “!” 黑衣年轻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继续先前的话题笑道:“小镇开门,我看着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不该来的外乡人也来了不少,这个形势…恐怕跟你们往期的甲子之约不太一样吧?你就不准备管管?就不怕有人偷偷摸摸趴在地上,然后再突然一个抬头,就把整张桌子都给你们掀了?” 先生将那信封递到自己这个学生面前,只说了一句:“给,我这趟是来送信的,如今差事办完了,过两天也就该回去了,不过路上可能会拐个弯,我要去找某个人聊聊天。” 这一次,那个温温和和的小镇塾师就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谁的徒弟都是徒弟,师父给徒弟挣钱,天经地义了不是? 大发了一通雷霆的苏三载劈里啪啦一顿炮仗,转头见那儒士干脆不接话,张了张嘴突然有些哑火,随后鬼鬼祟祟四处看了看,然后坐回桌变,看着崔觉神神秘秘道:“我之前偶然听说那位云中君曾在中土神洲放过话,说他要在你们这次开门之后过来一趟…我现在有些好奇,你在这地方看门,应该是最清楚的,那位真的来了吗?” —— 塾师崔觉对此只是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青衫儒士闻言笑而不语,先看了眼苏三载,随后转过头朝着还坐在一旁的少年温声道:“陈济,今日就先到这里,你也回去见见客人,不过莫要贪玩太多,晚上睡觉前要记得温一温今日学过的功课。” 两伙仙家前后脚登门,再过片刻之后,陈氏正堂之中,先后到来的两家仙人四位贵客,与那陈氏家主,三方落座,各自看茶。 小镇乡塾。 “您要不还是先看看……您的黑子可能要被屠龙了……” 就这样,在这座小镇上出了名书香世家的陈氏的正堂中,作为东道的主人陈书槐不说话,来做客的两家仙人就客随主便也不说话,场面就有些寂静,略显尴尬。 有一种说法认为,这黑白二子之间的游戏,最开始是与四大天书其中的某一部有一些关系的,最早的棋盘也很小,可能纵横都不超过十,后来经过无数年的世代演变,棋道愈盛,坐在棋盘两侧的执棋人,对于棋盘上辗转腾挪一事的技艺也跟着越来越高,棋盘自然也就跟着越来越大,才有了如今通行天下的纵横各十九,至于说到纵横各少了两路的十七道,那大概都是数千年前的事了,却莫名其妙在今天被特意搬了出来。 手中捻着一枚黑子的墨衣年轻人苏三载,低下头看了眼棋盘上某处占优极大的先手,轻笑道:“你就真不准备管管?再放任下去的话,你提前准备的某些妙手可就用不上了,说不得我还要先下一城!” 后院凉亭之中,一位青衫儒士和一名墨衣年轻人相对而坐在一张特制的纵横十七道的棋盘两侧,儒士执白,青年执黑,手谈一局。这种特制的棋盘形制,比如今天下九洲内通行的纵横各十九道的棋盘要更小了一些,早已经不常见了很多年。 片刻之后,棋局落定,苏三载对于棋局的最终结果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只是随意抹了一把棋盘上星罗棋布的双方落子,将之弄得乱七八糟,随后才抬头看着对面的青衫儒士笑问道:“我这两天随意四处瞧了瞧,你们这一期甲子之约的开胃菜好像是都上的差不多了,估摸着下一步就要上真正的正席了吧?你就不打算干点啥防范一二?” 说罢,顺手将捻在手中的黑子落地生根。 那个一贯充任塾师书童的少年陈济就坐在棋桌一旁的石凳上,观棋不语,大开眼界。 “楠溪陈氏?”苏三载饶有兴致,“南北两陈倒是聚齐了。” 说是朋友,好像不是… 所以陈氏少年郎一边读书一边也算是当了先生的书童,有机会跟着先生读书习字,观棋识谱,琴棋书画,近水楼台,受益颇多。 少年看着一脸兴味的苏三载,难免有些犹豫,这个古古怪怪的黑衣人来的这两天里,他都没有看明白自家先生跟这个突兀造访之后就好像一直不打算走的苏先生之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苏三载和青衫塾师坐在原地,目送少年出门,也能感知到他出了学塾的大门,又走进隔壁陈氏的那座与小镇其他三家相比略显寒酸的大宅门,步履平缓,不急不徐。 这话说得对面的苏三载瞬间火冒三丈,一拍身前棋桌就跳了起来,指着那个脸色平静的乡塾塾师骂道:“好你个姓崔的,我都提前跟你说了不要干那偷鸡摸狗的偷窥勾当,你居然还敢如此?你等着老子的,看我是怎么让你名传天下更甚以往的!再说了,老子辛辛苦苦敲了一圈,却叫那个狗日的路春觉张口拿走三成的大头,还有五成给了你的半个徒弟,我这买卖可亏大了,算他娘哪门子的婉转如意?” 这个同为小镇四大姓家主嫡子之一的少年郎,好像总是与其他那几家的少年们不太一样,不太爱出门,继承书香家风酷爱读书,是小镇乡塾里功课最好的几个学生之一,很受塾师崔先生的欣赏。 少年陈济闻言很听话地起身告辞,恭敬朝先生和那个苏先生行了个周全标准的儒门礼数,随后徐徐退出凉亭,转身缓步出学塾往隔壁的自家大宅走去。 黑衣年轻人见对面崔觉如此眼神,有些好笑道:“哎你别太过分了!这么看我是几个意思?要按我的规矩,真要对你们有什么这破地方有什么想法,我都不可能让你猜到是我,更别说我还蹦到你们面前来晃悠了!” 几天前崔先生的先生来乡塾的那两天,陈氏少年也曾有幸落座一旁,参观他家先生与先生的先生之间的那场对弈,当时是常制棋盘,那位师祖老先生的棋力也不低,只是不知为何,却在棋至中盘形势未明之前就突然投子认输了,这还让不明缘由的少年可惜了良久。 苏三载转头看着少年。 似乎是骤觉有趣,他笑眯眯盯着陈济问道:“既然你们陈氏主脉都来人了,那你怎么还能跑到这里来看闲棋?你那个一贯追求克己复礼的家主爹,难道就不怕人家仙家来人怪罪你们无礼?” 苏三载微微一笑,转头看了眼对面的小镇塾师,笑道:“看起来,你对你这个学生很满意?” 青衫儒士闻言也跟着笑了笑,淡淡道:“以苏先生之能,合伙敲竹杠都能敲得如此婉转如意,有借有还,若是突发奇想再偶尔别出心裁灯下黑,也未尝不可不是吗?” 中年儒士抬手在棋盘上分拣棋子装进黑白两色不同的棋奁之中,一边回道:“还成,只是书读得多了,但还没去过外面看看,差了‘行万里路’的见识,尚需一些经历。” 当时,他还特意看了眼先生。 结果那老头就只是摆了摆手,淡淡道:“放心放心,这么多年修生养性的功课不是白做的,不打架只聊天,我保证以德服人。” …… (本章完) 第30章 试一试 小镇如今趣事多,多到一定程度上就连看着有些离谱的事都开始发生了。 这一天,楚元宵家对门那个自打邋遢汉子接手小镇打更差事开始,除了贫寒少年会偶尔敲门外再无人来的破茅草屋竟然也有了访客,那来人是个膀大腰圆,面相粗犷的中年汉子,身上那一身衣服看着倒是挺值钱,只是跟这个汉子那豪放不羁的狂放气质不太衬。 这人入了镇口之后,先是侧头看了眼那口挂在老槐树下的铜钟,随后才转过头看向那间茅草屋,缓步踱到门前,似乎是有些嫌弃茅屋邋遢破旧,就没有直接伸手敲门,只是轻笑一声,嗓音粗壮,道:“想不到堂堂东海傲来国的神侯府少府主,竟会有朝一日藏身在这样一个乡下小破地方,靠着给人打更敲梆子来混一口饭吃,还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却不想,那茅屋门还没开,里头倒先传出来一句语气淡淡的声音,“风水轮流转,又转到你来敲我的门了?” 门外那汉子明显被这话憋得一口气梗在了喉头,面色也自然而然地有些阴沉,冷着脸嗤笑一声,道:“侯君臣,当年你像个丧家犬一样逃出傲来国,又逃出石矶洲,整个神侯府因为你满门尽灭,你是怎么好意思还在这里苟活的?我要是你,早就找个狗洞钻进去一死了之了!” 此话一出,那茅屋里突然就没有了声音,过了好半晌之后,只见茅屋门被那侯君臣从里面拉开,露出面来的邋遢汉子睡眼惺忪,抠了抠那一头如鸡窝一样的乱发,随后又看了看抠下来沾在指甲缝里的那些泥垢,双指将之捻了捻搓成个泥球后随意弹到别处,他也不看那锦衣汉子,像是那人的脸还没有他手里的泥垢好看,只是语气淡淡又有些无奈道:“蒋櫱,你要是有事就直说,要是没事就滚蛋,阴阳怪气不该是你的风格,我也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个我了…来找我做什么,直说便是!” “找你?”那个被称作蒋櫱的壮硕汉子冷笑一声,“谁说老子是来找你的?你还当自己是在当年的神侯府?” 这话倒是让邋遢汉子一愣,也是从刚才开始第一次抬眸看了眼那蒋櫱,疑惑道:“那你来干啥的?来谈买卖的?” 蒋櫱哼哼冷笑一声,又道:“奉宗门之命,来接人的。” “宗门?”侯君臣有些愣神,这蒋櫱跟他算是旧相识,曾是那东海傲来国的军中将领,后来因为曾是傲来国军方定海神针的神侯府出事,侯君臣作为少府主逃离了傲来国之后,两人之间就没有再见过面,所以自己确实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宗门的,于是又跟了一句:“你离开军中了?哪个宗门?”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听见街对面的那个院落门响,目光偏转看过去就发现有个落魄少年,正端着两只瓷碗从门里出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两人。 蒋櫱淡淡看了那少年一眼,随后便没再理会,只是回过头看着邋遢汉子,脸色淡漠道:“云林宗,我来接那两个谈买卖的回返宗门。” 侯君臣闻言脸色突然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一是因为没有想到这蒋櫱放着好好的三品王朝军中武将不当,反而进了只有四品的云林宗,二是突然想起了之前那苏三载向云林宗讨债的事情,于是看着那汉子若有深意地笑道:“他们还需要专门来接?是怕那个身负水韵的少年被人抢了?”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问话,那蒋櫱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古怪,看着邋遢汉子问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侯君臣不明所以。 锦衣汉子看着侯君臣的表情撇了撇嘴,又耸了耸肩道:“云林宗那边收到了个隐秘消息,说有一股不知来历的江湖势力,在截杀从盐官镇出来的各宗仙家,之前从你们这里离开的那个金钗洲水岫湖的当家主母被人拦在了狄州地界,已经身死道消了。” 邋遢汉子乍听见这个消息,直接愣了愣,随后突然转头看了眼对面那个已经端着碗远远等在了路对面老槐树下的落拓少年,但仅仅只是一眼就有状若无意收回了视线,又看着那蒋櫱道:“这我倒是并不清楚,没有离开过镇子,没有那么多的消息来源。” 那蒋櫱闻言再次嗤笑一声,说话的语气再次有些鄙夷道:“那我祝你在这个破地方混吃等死混到死,希望我们不会再见!” 说罢也不等侯君臣回答就直接转身离开了,却不料身后再次传来那邋遢汉子有些古怪的声音:“借你吉言。” 蒋櫱听着这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但并未回头,脚步也未停,直接大步离去,进入了小镇。 …… 站在老槐树下的楚元宵沉默看着那个锦衣汉子缓步离开,随后才端着碗从树下走出来,去到路对面的茅屋门前。 侯君臣此时还在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蒋櫱,视线飘渺,表情怔怔,久久不曾回神。 贫寒少年看了眼邋遢汉子的表情,犹豫了一瞬之后将手中的一只碗递到他面前,随后轻声问了句:“你们认识?” 侯君臣瞬间回神,看了眼少年一眼,随后从他手中接过饭碗,又耸了耸肩淡淡道:“很久以前算是并肩对敌的战友吧,只是后来…出了些变故,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看向少年,饶有深意地笑道:“他现在是云林宗的人,来这里接章锦淮那几个人离开的,而且我猜他可能还不知道,你那个还没认进门的半个师父,已经把他们云林宗给封山了,并且说不准就是封到死为止。” 楚元宵闻言咧了咧嘴角,跟着也回过头看了那个已经走远的锦衣汉子,有些无奈道:“你这么一说,我怎么突然觉得他可能还会来找我的麻烦…” 侯君臣这个时候已经端着饭碗蹲靠在了茅屋的墙边,开始狼吞虎咽犒劳五脏庙了,听着少年那莫名无奈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道:“都混到断头路上了,还不得消停,真不知道你小子这到底是个什么逆天的运气!不过,你现在不是还有半个未过门的师父吗?大不了到时候跪地磕头认师父呗!做人嘛,为求活命,不寒碜!” 楚元宵有些无奈地回头看了眼那个又开始低头扒饭的邋遢汉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为什么明明是个好话,偏偏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总是像坨屎一样?” 邋遢汉子一边扒拉着饭,一边抬起头看了眼少年,想了想之后含含糊糊道:“因为老子很多年都没有揩齿漱口洗头洗澡了,当惯了茅坑里的臭石头,命该如此,怎么?你不服气?” 贫寒少年闻言再次翻了个白眼,耸耸肩嘲讽道:“所以活该你当个老光棍!” 侯君臣听着少年这话也不生气,二人之间互相嘲讽毫不留情都早就习惯了,就像当初侯君臣能毫无顾忌说少年会不会把埋在坟里的死鬼再克死一遍一样,两人都习以为常,反而在下一句话里就嘿嘿怪笑,挤眉弄眼反唇相讥道:“可不嘛?你倒是有心上人了,但你看看人家堂堂天之骄女,愿不愿意搭理你这个寒酸落魄、无依无靠,还两只脚都踩上了断头路的乡下穷小子?” 少年在这一刻,猛地想起了之前那个白衣姑娘跟他第二次做买卖时最后提到的那个说法,当时因为镇西朱氏那边突兀传过来的动静,导致两人之间没有将那个话题说完,所以此刻,他先耳旁风一样自动过滤掉了邋遢汉子那些调侃意味浓重的嘲讽话语,然后走过去蹲在那汉子身侧,重新面色认真地轻声道:“之前有人跟我说,断头路不是完全没有救,还说有个传言叫…” 少年突然有些卡壳,当时光顾着激动了,那句话咋说来着? “以身入道,三径同修。”侯君臣扒着饭,见状抬头淡淡看了眼少年,很自然地将那八个字给他续上了,跟不需要思考一样的理所当然。 少年闻言侧过头看着邋遢汉子,惊喜道:“你也知道?” 侯君臣翻了个白眼,侧头没好气看了眼少年,道:“我当然知道,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跟你说过这个事?” “很难?”少年自然而然地给了个问句一样的回答,当时那个白衣姑娘已经说过了,自古踏上断头路的人从来没人续命成功过,答案自然显而易见。 “很难?”侯君臣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干完了那满满一碗饭,侧过头似笑非笑看着少年,嗤笑道:“你以为仅仅‘很难’两个字就完了?天下九洲,疆域无尽,苍苍茫茫,身处其中的修行之人更是浩如烟海,多如牛毛!但就是如此多的人头数,其中除了那么个别的几个人之外,剩下的所有人全都是连一条路都修不明白的!你现在竟然还想上手就三条路?当自己是老天爷呢?我就这么来问你吧,古往今来,所有能见载于史册的人物,无论多么惊才绝艳,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曾做到过的事,就仅仅只是叫‘很难’?” 邋遢汉子说着话,将手中已经空了的饭碗放在地上,随后一屁股席地而坐,习惯性翻手从身后的茅草屋墙上扯下一根茅草开始剔牙,一边哼哼道:“三教知道吧?天下九洲之中除了那个不属于一家一姓,也只能算是个江湖联合势力的临渊学宫之外,真正意义上的实力站在最顶尖的那三座一品山门,你觉得他们三家的祖师爷够不够厉害?够不够惊才绝艳造化万千?但就是那三位,也仅仅只做到了两径,还不是同修,只是先将其中某一条道走到了人间修行路的尽头,然后才又回过头拾起了另一条路,就这样都已经是人间绝顶,无数年月间后无来者了,并且除了那位早已经不知所踪的上古最后一代人皇之外,也算是前无古人!你觉得比之那三位,你又在哪里有优势吗?还想三径同修?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大概是属于仙家修士的一些规矩讲究,这个邋遢汉子原本吊儿郎当的做派,在提到某三位顶天的大能者之时,并没有直接提及那三位名姓,说完了之后还突然一改姿态,扔掉手中那根茅草,然后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抱歉抱歉,晚辈无意冒犯,多有得罪,还请三位祖师宽宏大量,莫要与晚辈计较…” 长街之上,风和日丽,忽如春风有来处,嫩芽青草飒飒鸣。 少年看了眼这个突然古里古怪的邋遢汉子,又看了眼对面那口挂在老槐树上因为清风拂过而缓缓摇晃的铜钟,莫名觉得后背有那么一点点发凉。 沉寂片刻之后,邋遢汉子抬头看着周围和暖的日光,轻轻一笑,随后再次转头看向落魄少年,道:“现在还想试一试吗?” 少年闻言不自觉地挠着头苦笑一声,随后侧过头去,视线透过那用以围城的低矮土墙之间空出来的那个充当镇口的豁口,看向镇东三里外的那座蛰龙背山脚下,有两个不太清晰的小土包就伫立在那里的某个小山包两侧。 他凝视良久,长长地深吸一口气,随后回头看向邋遢汉子,笑道:“我还有别的选择?” …… 之前在对阵水岫湖时,白衣少女李玉瑶曾简单提过一次,说言而总之,总而言之,修行路从大脉络上来说就是三条路,也就是她后来提起的“三径同修”的三条路,精气神。 今天,听到了“试一试”三个字的邋遢汉子侯君臣,沉默半晌之后叹了口气,选择了正儿八经给少年详详细细解释了一遍这里头的门门道道。 所谓“精”之一字,对应武道一途,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武夫,练的是硬桥硬马的肉身功夫,追求的是肉身不朽,与天地同寿,天地不朽我不朽。从修为厚薄上来说总共是十二个境界,分别是一境炼筋,二境炼骨,三境炼体,四境聚力,五境凝神,六境武魂,七境御风,八境拔山,九境天人,十境武圣,十一境武神和十二境武帝。 还有一种说法也将这十二境归类成了四个阶段,每三个境界划归一个大阶段,因为大阶段之间的跨境难度往往比小境界的难度更大,分水岭更高,因此这种分法将武夫路由低到高分为锻体三境,凝魂三境,先天三境和神武三境。 再说到“气”之一字,这一脉对应练气士,修炼的主要方法就是吸收天地灵气炼化为己用,辅以参悟天地大道,最终追求羽化飞升,据说到了道路尽头之后再往前迈一步就能飞升入真正的天上仙庭,位列仙班,那就将是另外一个故事。 从境界划分上来说,其实三条路都差不多,总共都是十二境,也都是四个大阶段,练气士一境筑基,二境练气,三境小周天,四境练神,五境神海,六境大周天,七境金丹,八境元婴,九境仙人十境问道,十一境闻道和十二境合道。 大阶段由低到高就是小周天,大周天,仙人三境和合道三境。 最后是“神”之一字,对应神修,以修炼精神力为主,追求灵魂神识长生不朽,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神修境界一境知觉,二境炼魂,三境凝魄,四境神识,五境神意,六境神志,七境神丹,八境神婴,九境神人,十境阴神,十一境阳神,十二境元神。 大阶段一分为四,启神三境,养神三境,登神三境和天神三境。 …… 邋遢汉子解释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这啰里啰唆说了一大堆,自己听着都头疼,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侧过头看着身侧那个迷迷瞪瞪的少年人,笑着调侃道:“你瞅瞅,当初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玩意儿设计的这一套修行体系,真是吃饱了撑着都不够费那个劲的!如今的天下九洲仙家中人,关于这些像极了天条一样的东西,来历说法五八门,莫衷一是,有说是那位已经失踪了过完年的末代人皇弄出来的,也有说是那位从不露面的老天爷随手捏出来的,还有说是自打开天辟地就有此一遭,反正谁也没见过到底是哪个混账,谁也改不了这套东西,就只能千秋万代就这么凑合用着了…只是偶尔闲来无事,可能也会在茶余饭后、酒桌上下,一脚踩着凳子一手端着酒碗,口沫横飞,唾液四溅,说完一套天乱坠的来历臆测,临了再恨恨加上一句‘狗东西不做人,整这么复杂是想为难谁’便算了事。” 听得头大的少年沉默许久,深吸一口气,随后看着邋遢汉子问道:“那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踏上这三条路?” 这一句问得好,问得那个吊儿郎当的邋遢汉子都微微眯了眯眼,他若有所思转过头往镇西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也不回头,只是轻声回了一句:“这个事,你就得去问问某些你真正该问的人了!” …… (本章完) 第31章 云无心以出岫 距离盐官镇千万里之遥,天下西南金钗洲。 万水千山之间,有一座占地广袤逾数千里的巨大湖泊横陈在大地之上,环绕在这一片大湖周围的还有无数奇峰叠嶂,让这里看起来如同一座巧夺天工的山中水盆,外人想进来不容易,前途曲折未必找得到入口,但内里人想出去,就只需一叶扁舟,顺流而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随风万重山!端地是个开山立派,易守难攻的好去处! 从湖岸边抬头望去,入眼所及不见对面的整座大湖上空,云蒸霞蔚,仙鹤盘旋,是一派仙家福地的光伟气象,而在这大湖的正中心位置,还有一座孤零零拔地而起的巍峨独峰刺破湖面直冲云霄,那独峰山根处占地方圆数百里,遥遥望去,山上苍榆翠柳,绿柏青松,生机盎然! 此山山腰处有一座恢宏雄伟的白玉门楼,最高处廊檐下横挂有一幅匾额,上书“水岫湖”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意态张扬,极富仙家意气! 此湖与那落户此地的仙家同名,叫做水岫湖,此山则更上层楼名为领岫峰,正是金钗洲江湖仙家之中排名极靠前的山上仙门水岫湖的宗门落址所在! 从那领岫峰山脚下开始步步登高,穿过领岫峰山腰处那座豪华气派的山门,一路随山势盘旋环绕登上山顶,就能看到水岫湖那座传承千载屹立不倒的仙家祖师堂,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珠围翠绕,富丽堂皇! 水岫湖门下弟子大多勤勉修行,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远大的目标,就是为了能在山顶那座金碧辉煌的祖师堂内,能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即便是敬陪末座,也算光宗耀祖的很了。 在远在西北的礼官洲盐官镇那个地方,也许一个五品宗门都不够上桌吃席,可是放在九洲之内除了中土神洲以外的其他地方,这已经是普通百姓一辈子可望而不可即的头顶老天爷了。 此时,隔山跨海远在西北千万里的礼官洲已进入深夜之中,但西南金钗洲却已到了天光正盛、日上三竿的大白天! 今日阳光正好,水岫湖上下一派祥和,宗主柯万庭正领着门内一众大小长老,在主峰山顶的祖师堂内议事,最主要的内容就是商量着下一步如何将水岫湖占有的仙家地盘再扩一些,大上一倍乃至更多的范围,好让以后门下弟子随意出门都能随随便便当个山下人的老天爷。 如今的水岫湖,宗主与夫人双双踏入仙人境,势头正盛,加之十多年前他们曾明目张胆从元嘉剑宗手里抢了一块肉过来,到如今又一直不见位在东北的龙池洲那边有任何动作,金钗洲江湖上对于水岫湖的评价就更上了一层楼! 虽然那块肉也不算是多值钱的一块肥肉,说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也无不可,可那鸡肋再怎么不值钱,也是从堂堂四大剑宗之一的元嘉剑宗手里抢来的!挣不挣钱的都无所谓,光是面子上挣回来的光鲜亮堂就已经足够让这一宗上下扬眉吐气,心气再拔高一层了! 乘着这股东风,水岫湖上下近些年无一例外心气极高,上至各位德高望重的祖师堂长老,下至刚入门的新晋外门弟子,一个个全都嗷嗷叫着要让水岫湖再上一个台阶,最好是最终能如那元嘉剑宗独占龙池洲一洲之鳌头一样就更好了!只要他们水岫湖能把金钗洲的半洲之地握在手里,还管他什么剑宗什么剑祖,你能奈老子如何? 水岫湖如今镇守在家的那位仙人境大修士,同时也是一宗之主的柯宗主柯万庭,此时正端坐在祖师堂内历代祖宗牌位之下的第一把交椅上,面色沉静,运筹帷幄,有条不紊地跟各位在座的长老供奉安排着,接下来门下弟子该如何一步步向外扩张,如何蚕食周围其他仙家的地盘,如何一步步吞并其他不够资格位列仙班的山巅仙门! 坐在宗主之位以下的四位长老,各自微微轻靠在身后的椅背上,正襟危坐,渊渟岳峙,关于上首的当家宗主所交代之事,若是有与他们各自负责的一脉有所关联的就仔细听着,然后再安排给手底下的其他负责具体事宜的长老,于己无关的则各自端坐,双目微阖,老神在在,一言不发。 话正说到关紧处,却见门外进来一个恭敬身影,也不管堂中议事进程,蹑手蹑脚从一侧绕路过来,一路直奔宗主身侧,随后轻轻弯腰俯首,在宗主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此人正是水岫湖旗下主脉柯氏一系的首席弟子,平日司职处理宗主身边日常杂事,保证关心着宗门大势走向的柯宗主不需要为一些琐碎小事费心,属于宗主面前红人,地位极高,像今日这样的场景,在祖师堂众人眼中都是家常便饭,见怪不怪。 听完弟子禀报,那位柯宗主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后转过头朝着坐在他下手一侧的宗门掌律长老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继续议事,在得到回应之后,也不见这位一宗当家人有任何动作,就无声无息从那张座椅上消失不见,不带片云。 水岫湖畔,那位少宗主柯玉贽此时只带着那个一贯低眉垂首的年迈老妪,二人已经从遥远的礼官洲回到自家山门。 富贵少年刚到湖畔,就一屁股坐在了岸边的一块凸起的堤石上,失魂落魄,面色惨白,跟在他身后的那个老妪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不见伤势,但脸色只比那少宗主更显惨白,让她那原本就不太讨喜的苍老脸庞看起来更加的骇人了些。 宗主柯万庭刚一现身,就看到了这样一幅低迷景象,于是一双浓眉就不由得皱得更深了,他轻轻伸手拍了拍还没有回神的柯玉贽的肩膀,语气不明地问了一句:“回来了?你母亲呢?” 这句简简单单的问话,落在此时的富贵少年心头,就既像是天籁,又像是重锤,砸得他脸色更白了些,双眼含泪转过头看着许多天都不曾见到的父亲,喉头哽咽,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柯万庭看着自家儿子如此行状,忍不住心头微沉,脸色也冷了下来,看了眼那个悄无声息站在一侧的老妪,阴沉道:“辛嬷嬷,你来说。” 老妇人闻言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终于还是咬了咬牙,措辞再三,才开始将此行一路发生的所有事都详细叙述了一遍,声音低沉,微微发颤。 这位水岫湖宗主就微微侧身,双手负后面向那座大湖,湖中心那座挺拔的独峰遥遥在望,若隐若现,他就站在岸边静静听着,直到那老妪语气沉重说完了最后的结果,他都没有发出一个声音。 辛嬷嬷说完了整个过程之后也不再开口,场面就又寂静了下来,一直过去了许久,久到柯玉贽终于勉强压住了心中的悲哀情绪,抬起头看向父亲时,柯万庭依旧站在那里一动没动,只是负在身后的其中一只手,两只微微搓动,似乎是在说明他在思考什么。 柯玉贽缓缓从那块堤石上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与父亲肩并肩站在一起。 柯万庭直到此刻才终于问出了第一个问题,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玉贽,你觉得截杀你们的那个剑修,会是什么人?” 站在一旁双眼通红的富贵少年听到这个问题,微微沉默了一下,其实这已经是他想了一路的问题了,但总有很多地方似乎不太合理,说不通,所以再次斟酌片刻之后,才听到他略显沙哑的声音低沉道:“父亲,儿子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也有些怀疑目标,但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合理,说不通…” 柯宗主闻言并未说什么,只是继续声音平淡跟了一句:“说一说你怀疑的对象都有哪些,又为什么说不通?” 富贵少年闻言点了点头,凝重道:“最开始,我怀疑的只有三个人,就是西河剑宗的那个李玉瑶,还有朱氏的朱禛和那个泥腿子楚元宵。” 说到这里,少年回头看了眼父亲,见他依旧面色沉凝盯着湖面不发一言,于是就又继续道:“当初在盐官镇时,那位夜雨剑仙曾亲自出手对付母亲,是那位儒家圣人出面才拦下了她,后来在我们到达狄州地界被堵截时,我曾故意提到西河剑宗去试探那个设伏的剑修,但他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又像是…故意没听懂我的试探一样,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是西河剑宗出手,应该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即便是因为有坐镇圣人阻拦,导致夜雨剑仙不能当场下手,但也不至于要特意等到狄州地界再动手,这根本不是四大剑宗之中任何一家的行事风格…” 柯宗主听着少年的叙述,动作并未有任何的改变,只是淡淡说了个“继续”,就开始静待他的下文。 少宗主柯玉贽微微顿了顿,然后就继续道:“至于那个朱禛,虽然我们双方之间已经闹翻了,但是朱氏既然已经惹恼了元嘉剑宗,应该不会蠢到还要再出手将我们也得罪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他们的目的一直都很单一,就是想要爬上云头脱离盐官镇,与我们成为死敌这件事,于他们的那个目标来说并没有直接的关联,毫无助益,反而有明眼可见的坏处,所以我认为朱氏没有这个动机必要。” “至于那个泥腿子,我曾怀疑过他背后还有人,但是当初母亲出手要置他于死地的时候,先出手的却是那位夜雨剑仙,所以我现在又在怀疑我当初的那个怀疑是不是猜错了?如果他背后真的有人,那么当初在蛰龙背山脚下,那个人动手才是真正的师出有名,可能那位亲自现身的圣人都未必会拦着,又何必要多此一举放到凉州之外?即便那个人那时候未必可能是母亲的对手,但也不应该放任那个泥腿子被打死,至少也应该露一面才是。” 柯万庭听完儿子的这些分析,又是许久没有说话,背在身后的一只手食指与拇指从之前就一直在轻轻捻动,一直没有停,直到站在一旁的柯玉贽忍不住要开口出声的时候,才听到这个脸色沉凝的中年宗主缓缓道:“我基本认同你对西河剑宗和朱氏的分析,虽然你的逻辑并不周全,但是有句话你说的是对的,就是这两家不至于如此,从动机上来说并不足够充分,至于说那个孤儿…” 说到那个贫寒少年的时候,柯万庭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同时双眸微眯,再开口时话题竟莫名转了个方向,缓缓道:“那个剑修设伏的地方,恰恰巧巧选在了你们刚刚出凉进入狄州地界的时候,这就很会让人觉得他好像是在刻意等你们离开凉州,可意图又表现得如此明显而笨拙,反过来又会让人觉得他是在反其道而行,嫁祸于身在凉州的某些人…所以你觉得我们是应该怀疑凉州的那些人,还是不应该?” 柯玉贽闻言皱了皱眉头,他隐隐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不太够用,要绕这么多圈? “其二…”柯万庭看着儿子那微微皱起的眉头,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道:“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孤儿,如果他身后真的有人,其实也未必需要在第一时间出现,因为在盐官镇那个地方,有那几位镇守圣人的情况下,想要在明面上杀死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个地方随时都可能被人从光阴长河之中截停,这件事放在九洲之内的其他任何地方都绝无可能,即便是天下最顶尖的那几位也做不到,但却唯独只有在那方圆几十里的地界之内可以,虽然他们仍旧做不到逆流而上,但这已经是全天下独此一份的能力和成就了,对于当初设置此实验的那几家而言,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已经算是成功了。” “所以父亲您的意思是…” 从很早以前开始,柯玉贽的心里其实就一直都有些怕他的这位宗主父亲,因为他总是会让你觉得一件事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不简单,这种能力仅仅只需要他用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能做到,他也从不会像母亲一样把什么事情都给你讲透彻,很多时候都是告诉你一段似是而非,需要你细细思量很多遍才有可能悟透的话,然后剩下的就全靠你自己去体会…他似乎总是能让人既敬且畏。 柯万庭并不知道柯玉贽心中所想,他只是默了默,随后看着还在发愣的富贵少年,沉声道:“所以从今天开始,你有了一个时刻都要排在第一位的任务,就是必须盯死你在凉州遇上的那个孤儿,必须要知道他所有的一举一动,其中你觉得需要的,要来告诉我一声。” 柯玉贽听着自己父亲的安排,心头猛地一怔,随后恭敬点头称是。 柯万庭微微点了点头,又道:“至于另外那两家,不需要你像对待那个孤儿一样,但是也要关注一二。” “是!”柯玉贽闻言再次点了点头。 柯万庭终于点了点头,随后抬起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顶,再次看向那个湖面中心的挺拔独峰,轻声道:“从今天开始,为父会宣布你母亲此行得到了于修行有益的大机缘,所以已经回山闭关,力求突破十境问道,你要记得不可再与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情,其他知道此事的人也要一律封口,明白吗?” 富贵少年骤然听见这话,身形不由自主地轻轻颤了颤,他有些艰难地转过头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却没看到他有任何的表情变化,只听到了一句简简单单的吩咐:“没什么事情就回宗吧,以后记得多照拂一下你的母家,免得旁人起疑。” …… 片刻之后,水岫湖的这处湖畔除了富贵少年之外再无旁人,他的宗主父亲已经离开了,那个年迈的老妪也已不知去向,只留下这个曾经在盐官镇嚣张跋扈的仙家子弟,有些落寞地蹲坐在那块堤石上。 柯玉贽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怔怔出神,所以从今以后,整个水岫湖上下,只会有他一个人难过?所以那首当年传遍整个金钗洲的打油诗…其实是假的吗? —— (本章完) 第32章 月明星稀 话说陈氏嫡子陈济自学塾告辞两位读书人之后离开乡塾,回到陈氏之后自然就见到了先后登门的两伙外乡仙家。 那个来自楠溪陈氏的少年陈爽看着从门外缓缓走进正堂的少年陈济,有些好奇的一番打量,随后当先起身打破堂中的沉默氛围,朝着那坐在上手不说话的陈氏家主陈书槐笑道:“陈家主,我与二人虽是初次登门,但明人不说暗话,我就不绕弯子了,此次我们前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带府上公子陈济回楠溪洲,之前也曾专门传书题过此事,所以当下我想跟陈公子单独聊两句,不知方不方便?” 陈爽说话开门见山,但并不算很无礼,按理说作为陈氏主脉来人,对于小镇陈氏而言算是站在上风的,但是这位豪阀贵公子似乎并没有想要借此颐指气使的意思,说话依旧和和气气,不见丝毫气焰,但这话说出口之后,本就有些沉默的正堂之中氛围还是不可避免微微一凝,也让刚刚迈进门来的少年陈济脚下一顿,站在了正堂门口,看着自家那个坐在上首端着茶盏似乎在出神的父亲,也在等着他的回答。 但是,还不等陈书槐说什么,坐在楠溪陈氏二人对面的青莲剑宗两人倒是先出口插话了,说话的是那位名为李天然的剑宗男子剑仙,他看着对面已经起身的豪阀少年,语气淡淡道:“陈公子,虽然你我都是仙家同道中人,修行中人也不是非要讲究个礼数不可,但是关于该由谁来带走盐官镇陈氏嫡子一事,按照早就定好的成例规矩来说,恐怕该是我青莲剑宗先说话吧?” 少年陈爽闻言笑了笑,转头看着坐在对面靠椅上并没有起身的那一男一女两位剑仙,笑道:“五溪剑仙话是不错,但是请恕晚辈冒犯,按规矩确实该是你青莲剑宗先选,但是此次收徒属实有些特别,我楠溪陈氏恐怕不能按照以往定好的规矩行事了,其中的弯弯绕绕,想必青莲剑宗也该有所了解,所以晚辈只能说,此事还请见谅。” 五溪剑仙,是青莲剑宗门下弟子李天然的封号,这位身背长剑的练气九境仙人,虽然声名一事在九洲江湖上并未如西河剑宗门下的那位白衣绝色夜雨剑仙那么出名,但并不代表他手里的本事也一定不如那位,只是大概没有遇到一个足够出名的机会而已,而坐在他身侧的那位女子李平阳也同样有封号,是为“月影”,这位月影剑仙的封号来历与那夜雨剑仙倒是有些类似,都是与各自手中佩剑有关。 另外,江湖上有个流传不太广泛的小道说法,说这二位剑仙的封号可能与青莲剑宗那位开山祖师爷有些关系,世人皆知青莲剑宗开山祖师李乘仙,诗酒剑三绝,其中又以诗名为最,酒名次之,剑道一事虽成就极高,但声名却只能排在“三绝”最末,而眼下的这“五溪”和“月影”两个词,都曾在那位剑宗祖师的某些成名诗词中出现过,加之二人又都姓李,于是就更有人借此认为这二位剑仙与那位开山祖师爷之间恐怕有些血缘关系,但是永安洲青莲剑宗对于此事从未给过正面解释,对于这二位剑仙的师承关系也未曾给过明确的说法,所以江湖猜测就一直都只是猜测,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五溪剑仙李天然听着少年陈爽的回答,还准备再说两句,只是没开口前就收到了坐在身侧的月影剑仙李平阳递过来的眼神,还有那微微摇头的动作,于是犹豫了一下没再说话,大概意思是青莲剑宗对于南溪陈氏的这个做法选择了默认。 陈爽见状微微一笑,朝着那二位剑仙躬身抱拳行礼,承让承让,却之不恭,今日情分,容当后报。 坐在上首的小镇陈氏家主陈书槐,和那个笑眯眯手握一对狮子头的矮胖老人,两人都没有说话,静等着少年陈爽与青莲剑宗那边谈妥,至此,陈家主才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然后抬起头看了眼自家站在门口的嫡子陈济,吩咐道:“济儿,陈公子初来小镇造访陈氏,你若无事就领着陈公子四处转转,府内府外都行。” 陈济闻言看了眼那个正看着自己的豪阀来客少年陈爽,随后朝着父亲拱手作揖,将此事应承下来,随后两个少年便一前一后同出了正堂的门,先逛陈府,再逛小镇。 跟在陈济身后的富贵少年一边跟着四处闲逛,一边打量着在前头领路的小镇少年,见他缓缓而行,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就觉得似乎之前出家门远赴西北礼官洲之前,听到自己的家主父亲交待的某些事似乎是有那么点意思的,这个未来很多年可能都要身处漩涡中心的少年人,大概可能真的会有些神奇之处。 心里这么想着,一向就不爱憋话的豪阀子弟陈爽直接就开口与陈济搭话了:“你也看到了,我跟族中九长老一起从楠溪洲远赴至此,目的就是为你而来的,现在周围也没有旁人,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就可以直接问了。” 领着客人刚刚走进陈氏后园的少年陈济闻言并未回头,脚步也没有听,只是有个淡淡的声音传过来,道:“我倒是真有个问题挺好奇的,之前跟镇南赵家的那个赵继成谈买卖的人,据说好像是来自跟你们起名的兴和洲相王府,而那个负责跟赵继成谈买卖的少年来客好像是叫陈奭,我好奇你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问题的角度倒是有些刁钻,听得跟在陈济身后的豪阀少年有些挑眉,笑道:“他叫陈奭,我叫陈爽,说没关系吧也算有关系,毕竟都是姓陈,算同姓不同宗吧,但要说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也不算,毕竟我楠溪陈氏与兴和洲相王府之间少说都隔了整整一个中土神洲,这个距离想有什么必然联系,也比较困难不是吗?” 陈济闻言也没有再为此多说什么,继续带着陈爽在后园中闲逛,一边又继续好奇问道:“我一直听说你们楠溪洲陈氏手握半洲之地,是天下有数的世家豪阀,并且还是我们的盐官镇陈家的主脉,所以你们楠溪陈氏是真的掌管着半个楠溪洲?” “倒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夸张。”陈爽闻言笑了笑,道:“其实一直以来,九洲山上山下都说陈氏与姜氏两家将楠溪洲对半分了,但实际上虽说陈氏传承久远,直系旁系子弟众多,但也远远没有到能掌管半个洲的地步,一洲之地不是一个州郡或者是一个帝国的问题,疆域幅员辽阔难以想象,对半分只不过就是个说法而已,大概只是因为在楠溪洲,三品以上的势力只有颖山陈氏和许川姜氏,又恰好一南一北,加之楠溪洲其他的仙门偶尔有些什么事的时候,又都刚好愿意听这两家说上两句,所以可能才会有了这么个说法,当不得真。” 领路的小镇少年闻言没有回头,但还是忍不住咧了咧嘴角,头一次见识到这种将“自得”两个字如此委婉又如此明显地挂在嘴上的说法,你不如直接说你们两家是楠溪洲一南一北的江湖共主来的更痛快! 当然这个话不能直接说,所以陈济只是听着并没有言语,仍旧在前面领路,就听到后面的陈爽继续道:“其实在天下其他八洲,人们大多称呼我们是楠溪陈氏或者楠溪姜氏,但我们自己则大多自称为颖山陈氏,他们称自己是许川姜氏,这其中颖山陈氏在家学渊源一事上,与中土神州的那座天下最大的文庙之间有些关系,所以我们也算是儒门一脉分支,而姜氏那边又恰好与武庙那边有些关系,所以总说楠溪洲对半分,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在其中吧。” 这个说法陈济之前倒是没听过,陈氏以诗书传家,说是文庙一脉分支倒也并不算意外,但是楠溪洲姜氏与兵家武庙之间有关系这件事,就是真的有些新奇了,可能也是因为他不怎么了解姜氏的缘故吧。 陈爽将楠溪洲的江湖山巅的大概情况说完时,两人已经停步在了陈氏后园的一座小湖边,并肩而立,望着湖中已经些微泛出春色的一池莲瓣,小镇少年陈济缓缓问出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听我父亲说,楠溪陈氏主脉已经超过至少五个甲子没有从盐官镇带走过人了,你们时隔如此之久之后又突然要从小镇陈氏选人,并且还要先于按规矩应该排在前面的青莲剑宗,我想知道那个所谓的你们两家都有所了解的‘弯弯绕绕’到底是指什么?” —— 镇南北灵观,那个常年闭目的老道长今日一人独自坐在观中大殿门口,有香客来上香的时候就微微起身,笑着点头打个招呼,没有人来的时候就坐在廊下的艳阳处,晒一晒太阳取个暖。 前些天曾与老道长一起坐在凉亭下,聊起过磨刀一事的那个身影虚淡的老人这两天并不在道观中,大概是已经回了凉州城,关于老人的身份一事,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其实算是个秘密,且在平常的街头巷尾,常人见之如未见,举头三尺有神明。 老道长晒了一会儿太阳,见道观中今日破天荒没有太多香客前来,也不太需要他特意盯着,于是便缓缓起身,拄着那根一贯在手中的长长竹竿转过身,脚步平缓往后院中去,前堂无来客,后院有仙人。 后院凉亭中,一个身着玄袍的清瘦高挑的老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比之常年在道观中修行,连门都很少出的老道长而言,更像是神仙中人。 这老人在那老道长未从前院大殿门口处转过来之前,就先一步突兀现身在凉亭中,环视了一圈后院中的景色,随后坐在石桌边的石凳上,笑眯眯拂须啧啧一叹,果真是道门清净地,虚极静笃,来去由心,道亦有道。 片刻之后,老道长拄着竹竿从院门中穿过进入后院,坐在凉亭下的老人远远瞧着老道长进入视野,淡笑一声,缓缓道:“多年不见,陆天师风采依旧。” 亭外仙风道骨的老道长闻言并无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轻轻点头,“贫道见过周先生。” 亭中老人闻言笑了笑,轻轻弹掉落在玄袍腿面上的一片落叶,随后才道:“今日冒昧登门,多有叨扰,老夫只是慕名已久,想着亲自过来看一看这座名震天下的盐官大阵,适逢小镇开门,也算有缘。” 老道长拄着竹竿站在凉亭外,似乎并无进去就座的打算,听到亭中老人的话,微微沉默,似乎欲言又止。 老人坐在石桌边,看了眼亭外那个闭眼伫立的老道士,面无表情但语气含笑问了三个字:“有指教?” “先生大才,指教自然是不敢,只是贫道以为天道有常,一切皆有定数,奉劝先生何必执着?”老道士如此说罢后又叹了口气,话虽如此说,可奈何人心朝上、各有所图,世间纷繁扰攘,大多数故事的纷争对立都是从这里来的。 玄袍老人缓缓从亭中石凳上起身,听那老道如此说法,不由嗤笑了一声,面含讥诮:“真人又何必要学那些佛门的大和尚一样,在此处与老夫打机锋?” 他目光偏转,视线越过老道士,又穿过盐官镇鳞次栉比的屋顶檐瓦,看着小镇以东三里地外的那座高耸入云的挺拔剑峰,道:“你我皆知,天道根基在十四年前就已经易位,妖龙睁眼,荧惑守心!现如今,所谓天道定数与变数之说尚在两可之间,道友又何来执着之语?” 一直闭眼站在原地没有挪位置的老道长听到老人如此说话,有些叹息地摇了摇头。 十四年前的那个元宵节,本是一年中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却是一轮血月独挂夜空照遍九洲,犹如妖龙睁眼,如此邪异任谁看来都是大凶之兆! 于是,中土神州临渊学宫为此特意召集诸子百家各方圣人,当时除了三教的那三位开山祖师,也是九洲之内站在最顶点的三人没有亲临之外,其他百家诸子悉数到场,在经过一番密议之后,最终决定升坛占星,可最后的结果是那一场搭上了三教百家不下双手之数的圣人性命的窥天之举,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天道根基移位,大乱之世将起! 再之后,三教百家又各凭手段,对天下九洲各地做了个大概的堪舆,其中有句四字谶语“月明星稀”是属于礼官洲承云帝国凉州地界的,负责解签的道门一脉在这句四字谶语后面跟着的解辞有一大堆,简而言之就是凉州地界气运浓厚,有大争之相!然而因为能拥有这种结论的地方为数不多,所以江湖二品以上的诸子百家到最后就无可避免将目光都汇聚到了凉州盐官镇,这也才有了后来所谓的,未来天下九洲文脉道统归属之争,要从这里开启的说法! 今日这位云中君到访此地,最开始的依据就是从当年“月明星稀”那四个字来的。 老道长听着老人语气中的坚定,只能微微一叹,将手中竹竿靠在肩头,侧身面向那站在亭中的老人的身影,微微拱手,“既然如此,贫道多说无益,只是此地不宜久留,恐怕得有劳云中君尽早离开了。” 负手东望的亭中老人微微一笑,侧过头看了眼那老道长,然后再次转动目光看向那座伫立在小镇东侧云层飘动的挺拔剑山,缓缓笑道:“原本还想到镇西头那座大名鼎鼎的‘云海间’去瞧一瞧,只是现在看来,老夫恐怕是没有这个荣幸了,也罢也罢…” 这位被老道士称作“云中君”的老人笑着摇了摇头,但下一瞬他微微眯眼看向那老道人,周身突然开始缓缓浮现出一道道光泽闪烁不定的阴阳八卦图,甫一出现就环绕在他周身开始旋转飞行,黑白两色光芒交相呼应,越转越快,随风暴涨,天地失色! 一瞬间气势惊人的亭中老人朝那亭外老道士抱拳笑道:“不过,老夫跋山涉水来一趟也不容易,以前是一直没得着机会,正好今日赶巧,不知老夫可否有幸来领教领教天师府外姓大天师的道法高绝?” 这一刻,寒春平地起惊雷,霎时之间,天地之内,雪骤风急如天倒! —— (本章完) 第33章 仙人指路(求收藏,求推荐) 春日清空起惊雷! 如此奇景可不常见! 虽说对于小镇的百姓而言,以前也不是没有遇上过诸如晴空落雨、天狗食日之类不合常理的天象,但自今日之后,茶余饭后的谈资自然就又多了一样。 可普通百姓对于如此这般的奇异场景,其实并无太多的解释和说法,只能尽量将之往人们所希望的方向去理解,比如清空落雨是好兆头,尤其是起楼建屋的开工之日,若遇上如此天气,都会念叨几句“水生财,鱼镇宅,有水有鱼富贵来”云云,这就是最好的吉兆,再比如天狗食日,家家户户就都会拿着饭勺敲饭盆,意在惊走天狗,还人间一个朗朗乾坤等等,诸如此类,各有讲究。 贫寒少年楚元宵今日闲来无事,蹲坐在镇东口老槐树下的,当耳畔传来那几声炸雷声响时,他正在抬头仔细观察着头顶那口印记斑驳的老铜钟,仔仔细细,若有所思,只是被雷声牵扯注意力的这一刻,还不等他转头去寻那雷声来处,就猛然惊奇地发现那钟口里面的铭刻文字在突然之间有了变化! 少年没有读过书,所以不认识那些字之前是什么,经过变化之后又变成了什么,但是仍旧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以前的时候,他虽然也曾发现过那些铭文每天都会不一样,但却从没有像今日这般,眼睁睁看着如此奇异的景象就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只是还不等少年对如此变故有所反应,另一个奇景就再一次的不期而至,小镇东侧三里之外那座名为蛰龙背的挺拔剑山,毫无征兆地现出了它的全貌!常年笼罩着剑峰上半截山头的那一层浓厚云层,在那一声惊雷之后猛地开始风起云涌,翻卷沸腾,一声嘹亮的龙吟声响彻九霄!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巨大磅礴的黑色阴影出现在了那沸腾的云层背后,远观其形如巨龙,虽仍未见真身,但从那遮天蔽日的阴影上就能看出来其体型之巨大,回环往复盘绕在那剑峰之上,周身风雷齐聚,如神灵降世! 如果说晴空炸雷还只算是个有些奇异的天象的话,那么此刻,小镇上几百户人家上千口人丁在此刻,有一个算一个,看着小镇东侧那骤然出现的神迹,无一例外震惊失语,呆若木鸡! 与此同时,小镇乡塾中,坐在书房里静静翻书的青衫塾师看着书桌上那一方镇纸骤然泛起一层玄光,这光芒虽然偏黑色,但并不阴沉,反而在光晕流转间让整间书屋都笼罩在一层柔和墨色之中,读书人不由地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长身而起,又拿起那方镇纸,一步跨出,消失不见。 青衫塾师再现身时,已经到了小镇以北的玄女湖畔,手中那一方镇纸在他现身之后,那一层冥冥玄光竟再一次随风暴涨,直接映照得整个湖面都开始泛起一层墨色,湖面中心位置的湖水在那墨色所及之处缓缓开始沸腾起来,这个景象虽不如镇东蛰龙背那边的变故一样扣人心弦,但是小镇上所有身负修为的仙家中人,无一不感觉到了一股庞然浩荡的巨大威压突然出现在小镇以北,与镇东口那一道巨大的龙影散发出来的压力如出一辙,浩瀚煊赫,摄人心魂! 但是,这依旧不算结束,几乎同时又有两道同样霸道的威压从镇西那座金柱山,还有镇南的红枫林深处弥漫开来!与之伴随的还有两声震耳欲聋的兽吼,一声是来自镇西的虎啸,还有一声是来自镇南的凤鸣! 到了此时,青白赤玄四色光柱相约而至,如利剑横空,直上云霄,刹那间笼罩了整个盐官镇! 这一刻,如那青衫儒士现身玄女湖畔一般无二,有一个瘦瘦高高宽袍大袖的白发老人出现在了镇南红枫林边,手中提着一柄漆黑如墨的无锋长剑,还有一个光头石匠则闪身出现在了镇西的那座金柱崖下,手中则是一串一百零八珠的白玉佛珠! 至于那位还在与云中君斗法的闭目老道长,即便一直以来都温温和和与人为善,此时也忍不住面色有些难看,道袍大袖无风自动,含怒抬手,一手甩袖猛然挥出之后,身处镇南北灵观中的他们二人便一起从道观后院消失,再出现时已经到了蛰龙背山脚下,离那两座立在山脚的坟头并不遥远。 老道长语气冰冷,沉声道:“一手阴阳术引动盐官大阵,让四灵同时现身,惊天彻底,云中君当真好手段!” 站在老道长对面不远处的老人闻言,脸色并没有多少喜悦,反而看起来有些凝重,还有些丝丝缕缕的无奈,他回过头环视了一圈那四座环绕在小镇四方的巨大兽形虚影,缓缓沉声道:“如果我说此事与我无关,你信吗?” 老道长听着这句话,眉头微皱了皱,但没有说话,等着那老人的下文。 那老人看了眼老道士,又有些无奈地继续解释道:“且不说你我之间,是不是真的已经到了我要做什么你都察觉不了的地步,单说你坐镇圣人的身份,这座大阵是怎么回事你比我清楚,你认为我刚才的那几手能造就出如此大的阵仗来?你是高看了我,还是低看了你们三教一家?” 两人之间此时已然罢手,老道长听着老人的解释不由默了默,沉思一瞬之后,虽然依旧紧闭双目,但还是做了个抬头环视的动作,从那四座逐渐有实体化趋势的虚影上一一扫过,然后猛地发现了一件事,这四位几千年都未曾真正现身过的大阵阵灵,此刻似乎并不是在关注他们二人的斗法,视线所及,在镇东口! 这个发现让那老道士一身磅礴的气机流转都控制不住地微微一滞,随后脸色就变得更加难看了太多,语气冷硬道:“看来,恐怕是我们这些人都被人算计了!” …… 镇口老槐树下。 落魄少年一瞬间远离了喧嚣,一阵眩晕过后,当他再次睁眼时,入眼所及是一片漫无目标的白,不刺眼不炫目,也没有任何其他颜色,似乎连自己都看不到的白,真正的白昼如夜! 少年有一瞬间的心慌,放眼四顾心茫然,高低冥迷,不知西东。 正当此时,一个略显干涩,听起来像是许久都未曾开口说过话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那一片莹白的对面,没有实体,也看不见对面是谁,少年只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如同瞎眼,就只能竖着耳朵听着那个的声音缓缓道:“不必慌张,你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少年张口想说话,但很可惜他做不到,这一刻的感觉比之当初那一夜他在镇北玄女中时,发现自己灵魂离体,回头望见自己双眼空洞的躯体还要令人心生恐慌,肉身不在,且似乎连灵魂都看不见! 那个声音似乎能感知到他心中所想,声音依旧干涩,但似乎是在慢慢适应这个状态,语调也在慢慢归于流畅,“关于我是谁这个问题,我想你大概是有些猜测的,而且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的是,你所料不错,用你们普通人的说法来讲,我是挂在老槐树上的那口铜钟,用他们修行中人的说法,我是那四部天书的其中之一。” 那个声音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似乎是感知了一下少年心中所想,随后便又再次开口道:“按理来说,我不应该如此之早就与你对话,或者也可以说,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我其实不应该让你出现在这里与我当面,但是很可惜,如你所见,有些事情不能用‘按理来说’或者是‘本来应该’这一类的说法来形容。” “你们这座盐官镇,在很多年前初建的时候,我曾与某个老朋友有过一个私下的约定,即如非必要则不能现身,也不能随意插手这里发生的事情,但今天是个例外,有些人盯着这个地方已经很多年了,布局精密,步步为营,从当年那个姓徐的年轻人不顾劝阻爬上蛰龙背的那一刻,或者更早一些,从当年你被带回盐官镇那一刻,这个局就已经开始了,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巧用一记神仙手,触发整个盐官大阵,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逼我现身。” 少年听到这里,大部分的内容还是让他有些晕乎,侯君臣先前无意间曾说过,盐官镇自建成至今,年岁比天下九成九的江湖仙门都要更大,堪堪接近万年光阴,在如此之久的岁月之前,那个对面提到的所谓老朋友究竟是谁,他自然不得而知,这口自他记事起前就已经挂在镇口老槐树上的铜钟,在他眼中也一直都是一口看起来只是有些特别,刻字会变化的铜钟,仅此而已。 倒是对面说起的那个姓徐的年轻人爬山那件事,他是有记忆的,当初他因为水岫湖一事去跳玄女湖时,就曾想起过这件事,正是因为多年前那个徐姓年轻人登山未归,徒留灾祸满门,小镇百姓才确定了传闻中蛰龙背有神异之处是真有其事,所以也才有了后来的他在玄女湖那一夜放手一搏的决定,然后就在湖底看到了那只范围超过百丈的巨大竖瞳,以及再后来莫名其妙因此得了一身水韵,又被云林宗用计夺去送给了那个韩元赋等等的这一连串变故。 冥冥之中,因果相循,恰如仙人指路。 少年脑海中刚刚闪过这一连串的线条,对面那个声音恰逢此时轻声一笑,道:“其实不光是蛰龙背和玄女湖的问题,你年少时曾经帮着柳氏从镇西的那座金柱崖下挑过磨刀石,后来柳氏将之与他们收回来的其他石头一起运到凉州城中贩卖,还包括那个什么水岫湖与小镇朱氏之间的买卖交易,这些事都是导致了出现今日这个局面的众多原因的其中一部分,恰恰这其中又有一大部分,都多多少少与你有些关系。” 少年在这一刻终于确定了对面那个声音能听见他的心声,于是尝试着在心湖之中开口问道:“我能看到钟上刻字的变化这件事,也跟这些事有关系吗?” 对面那个声音面对这个问题似乎是犹豫了一瞬,停顿了片刻之后才缓缓解释道:“也算也不算,有很多事在我看来都是有先兆的,之所以放开一些变化让你注意到,算是我自造的一份与你之间的因果,目的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幕。” 这又是一个玄之又玄的说法,少年对于这些仙家中人,包括眼前这个不知道是人还是什么的东西在内,很多事都不能用他以往所见所闻来解释的通,懵懵懂懂,似是而非。 “所以,今天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这个问题大概是对此刻情景最有用的解释,楚元宵到此刻都还没有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一幕。 那个声音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前面跟你说过了,某些人盯着这个地方已经很久了,今日这一幕触发整个封印进而引出四灵现身,以及包括五方亭那边的一些异动,其实都是探路之举,就像两军开战之前的先行试探,目的就是为了摸清这里的路数,好为他们接下来真正的动作开路。” “封印,局,试探,开路…”楚元宵细细琢磨了一下这场对话中的某几个词,所以接下来大概要说的就是这座盐官大阵真正的用途了吧?当初侯君臣在解释盐官镇甲子之约时曾模糊提过一句话,但仅只是一笔带过,说这个地方除了明面上造就修行种子的作用外,其实还有一个真正的用途,但那究竟是什么,那个邋遢汉子并未明言… 对面那个声音有好几息的时间一直没有出声,少年猜测他是在犹豫斟酌,抉择到底要不要说出最后的谜底,直到又过了片刻之后,那个声音大概是结束了思考,随后才开始了对这整个事件的解构。 盐官大阵落阵很早,正如当时侯君臣无意间所说的一样,接近万年。 万年之前,那几位大圣人之所以会选择在此地摆阵,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培养修行种子这么个简单目的,因为要摆出这种阵仗来做这件事,几于牛刀宰鸡,从盈亏一事上来说其实一点都不划算,若不是当年有此事,如今的天下九洲可能都不是仅仅只有三位十二境,如这等顶天的战力,远远不是造就几个天赋异禀的修行种子就能比得上的,实打实的入不敷出。 这件秘辛真正的谜底事关上古五族大战,此事也是在玄女湖那一天,说书匠路春觉曾在拍着惊堂木说书时提到过一部分外围事,但真正的内幕一直是独属于包括三教一家在内的为数不多几家仙门之间,秘而不宣的不传之秘,盐官镇存在了多少年,这个秘密就保守了多少年。 当年人神妖魔鬼五族大战的最终落幕一战时,属于人族的那位当时还未失踪的末代人皇亲帅大军临阵,起手就选择不遗余力,全力以赴,第一剑先斩魔尊,第二剑重伤鬼王,后将整个妖族十八部隔绝在了一座由几十方洞天福地连通而成的名为“云梦泽”的小世界,最后再一剑封天门,断绝神族降世的天地通路,这才有了后来延续至今的天下九洲疆域无尽太平万万年,那是一场真正事关万年的旷世之战,而那一场大战的最终战场,就正是脚下的这片属于西北礼官洲的承云帝国地界! 那一战之后,那位末代人皇也许是在大战中受伤太重,也许是因为其他不可知名的原因,总之在大战之后不久就失踪了,从此再未曾现身人间,但此事事发的太过突然,导致他似乎都没来得及处理已经兵解的那位魔族之主留下的那一柄沾染魔性极深的魔尊剑,而这恰恰就是盐官大阵真正的来历,落户凉州的盐官镇,名为小镇,实为大阵,真正要封印的就是那场大战的手尾。 当时还只是雏形的三教一家四位开山祖师,还有数位与三教祖师差不多层级的大圣人,以及四大剑宗,四大王府,楠溪洲姜、陈两大姓氏,礼官洲承云帝国的那位初祖,群雄汇聚,云集于此,被逼无奈之下,才摆下了这座传承近万年的封印大阵,目的就是镇压那柄本该属于魔族的魔尊剑,以防止这件已经拥有灵智的神器再次为祸人间! 但是,神器之名绝非易予,那场天下英豪手段尽出的封印之举,最终的结果就是参与其中的所有人间最高处,处在第一列的那些顶尖圣人就只剩下了如今已是三教祖师的那三位,算是硕果仅存,而次一等的几位比如墨家祖师,当然还有另外几位,都已经重伤万年,至今仍未曾痊愈,还有四大王府脱离临渊学宫九品制,置身九洲世外,以及相对完好的四大剑宗不得不以战力卓绝的剑修身份,负责守护小镇四大姓,配合四家坐镇圣人守护盐官大阵…如此种种变故脉络,才有了如今的小镇格局以及天下大势。 解释到此处,那个声音再次沉默良久,随后叹息一声,对着少年轻笑道:“我之前所说,有人盯着这里很多年了,说的就是某些人的狼子野心,一直盯着封印在这座大阵底下的那柄魔尊剑,希冀着要让它有朝一日重见天光,他们也好借此一步登天!” 一直在默默静听的贫寒少年对于如此壮阔的曾经事,只是听闻就有些心潮澎湃,惊心动魄,但同时却也隐隐有一股伴随而来的无力之感萦绕在少年心头,如此之大的格局阵仗,涉及其中的人物无一不是站在天下最顶尖之列的人间最高处,再反观他楚元宵,如今却只是个已经踏上断头路,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三十岁的短命之人,又能做什么呢? 落魄少年一念至此,有些好奇也有些无奈,犹豫一瞬之后小心开口问道:“所以…前辈选我的目的是希望我做什么吗?晚辈能帮得上忙?” 那个声音闻得此言之后似乎是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些莫名的兴趣,笑道:“其实我前面有说过一点,今日之举虽然早有来历,但实际上并不是我选的你,这个说法恰恰应该反过来,是你选的我。” “我选的您?”楚元宵只觉得自己被那位…钟前辈的一句话给震了个七荤八素,晕头转向不知东西,这咋我还能不知不觉做个选择题,偏偏答案是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对面那位似乎对于少年心神摇曳之处也颇觉有趣,所以再说话时,语气之中都带上了三分笑意,道:“道门那位开山祖师曾说过一句话,在我看来说的就很有道理,叫作‘大道氾兮,其可左右’,天道常与不常,无处不在,既然你出现在了你该出现的地方,就必有缘法,至于在何时何地起何用处,我只能说,暂未可知。” 少年闻言有些…无语,您不是说自己是四部天书之一吗?“天书”两个字是白给的?还能不知道大道在何处? 对面那位忍俊不禁,笑道:“如果有时间又有条件的话,你以后可以去借一本他们道门奉为圭臬的经典《三千言》来读一读,读懂了第一句,你就会知道所谓的‘天书’也不是无所不知的,世间万事万物,只不过是相对而言罢了。” 贫寒少年听得似懂非懂,想了想之后又以心声问道:“那晚辈接下来需要做些什么吗?” 他本来只是坐在树底下晒太阳,顺便看个钟而已,然后突然就被提到了这里,神神怪怪,玄玄妙妙,总不会只是为了过来听一听故事的吧? 既然提到了正事,对面那位不知年岁的老前辈就又重新恢复了严肃,微微沉默之后缓缓道:“以现在的情势而言,既然对面是借机过来探路的,那就让他们探就是了,暂时还不必你操心太过,况且现在的你也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但是你要记住一件事,就是自这里出去之后,你要去找一找身在乡塾中的那两个读书人,至于要不要认他们各自当半个师父,这个得由你自己来选,眼下这一趟过去,你只需要告诉他们是我让你去的即可,他们自会想法子保你性命!至于你能不能解决断头路的事情,在天命,也在人为,不必太过担心,诚心正意即可,先做好这一件事,等我需要用到你的时候,我自会来找你。” 少年闻言心中了然,心湖之中以心声应承下来。 临走之前,对面那个从头到尾都没见到真声的声音突然又道:“你在此间了解到的所有事情,出去之后不可与旁人说起,如果只是略微提及,我这里就会有所感应,也会阻拦于你,但你若是执迷不悟…” 那个声音微微顿了顿,最后说出的三个字杀气森森。 “你会死。” —— —— ps:满卷梦呓换收藏,推荐好评妙连珠。 抵死谩生诚不易,求上层楼求更求~ ——一份来自作者的求收藏求评论求推荐~ (本章完) 凉州词 第34章 天字密议 四灵齐聚的浩然阵仗并未持续太久,在四位坐镇圣人各自携带信物出现在四方隐秘之地后不久,那四座明晃晃昭然于世的巨大神影就缓缓消弭,只留下一镇本地百姓与外乡仙门来人,心思各异,或震惊或沸腾,千古奇观,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小镇塾师崔觉,镇南道观老道长,镇西石匠,还有初到此地不久的墨子首徒秦顾溪,四位坐镇此地的三教一家圣人各自从隐秘之地返回,却并未回到各自的驻地,而是齐齐汇聚在镇西云海间的天字号客房。 四人刚一现身,秦顾溪便看向了还在客房中的一对徒孙,开门见山吩咐道:“沉渔、繁盛,你二人都各自回自己房间吧,暂时都不用过来了。” 正坐在窗边靠椅上的年轻男子繁盛闻言起身,收剑归鞘,随后朝着四位首次齐聚的坐镇圣人行了一礼,随后也没什么多余的话说,沉默着出了客房的门,回自己的客房去了。这个年轻人一贯如此,从不多话,也没什么多余的爱好,从小到大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手中那把长剑上,爱剑如命。 反倒是那个一直在书桌那边趴着打盹的红衣小姑娘姜沉渔,闻言有些迷瞪地抬头揉了揉眼睛,随后有些好奇地看了眼齐聚一堂的四位圣人,随后眼珠转了转,笑眯眯道:“师祖爷爷,让我也听听呗,我保证不插话不多嘴,守口如瓶。” 宽袍大袖的墨门圣人秦顾溪闻言略微犹豫了一下,只是还不等他拒绝,就听到那位仍旧抱着一根竹竿的闭目老道长笑呵呵道:“小姑娘天资聪慧,说不准还能帮我们查漏补缺也未可知,在这里听一听也无妨。” 这话听着像是个客气话,但也是个肯定的意思。 秦顾溪又看了眼其他两人,崔觉面色平静没有多说什么,看不出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而那个一贯待人和和气气的光头石匠则是一脸乐呵呵的笑意表情,如同一座供奉在寺庙中的弥勒佛像,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老人见此又再次犹豫了一下,随后看着那姑娘道:“那你安静听着就是,不要出声,此地的事情万不可告诉旁人。” 红衣小姑娘乖巧点头,笑眯眯没有说话。 至此,四位圣人也都不再管那小姑娘,各自在屋中那张圆桌边坐下,正正好好分坐四方,不偏不倚,不远不近。 当先开口的是北灵观的老道长,先是挥了挥道袍衣袖,将客房内外格局开来以防万一,随后才脸色沉凝,语气凝重道:“今日此事,各位有何看法?来此之前,与我动手的那位云中君说此事非是他的手笔,贫道也出手试探过了,他确实没有作假的可能,虽然他有他的算计意图,但是此事演变到这个地步,于他而言确实没有必要,这与他的立场不符。” 此言一出,房中不免微微一静,另外三位圣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开口,那个仍旧趴在书桌后的红衣小姑娘睁着一双杏眼,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满脸新奇。 片刻之后,那个一脸笑意的石匠先开了口,笑呵呵道:“贫僧看来,对面的执棋人布局这么多年,目的不言而喻,我等恐怕得做好被对面掀桌子的万一之准备了。” “若是如此…”白发老人秦顾溪说话说了一半,停顿了一下之后才道:“恐怕就不能是我们四人能商量着决定的问题了,这件事恐怕得传信中土神州那边,请临渊学宫以及各家祖师堂早做打算,以备万一。” 墨子首徒此话出口,其余三人的表情就更加凝重了许多,微微点头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一个话题说完,又是那老道长开口道:“那么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诸位怎么看镇东口的那位与那个少年之间的问题?此次四灵齐齐现身,摆明了与那位是有关系的,钟锤已经莫名消失很久了,这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在以前看来能瞒过了我们也许是不可置信,但如今看来也未见得多不可能,这座大阵维持万年,漏风又漏雨是注定难免了,但是那位不应该不知道钟锤的去向。” 话到此处,三人都转过头看向了那位从进入客房开始一直没有说话的青衫儒士,在场的四人中,最后一次与那位有过交集的,就是这位小镇塾师,儒门十多年前特意换人重新派驻此地的镇守圣人崔觉。 中年儒士闻言微微微不可察皱了皱眉,倒不是因为三人的动作,而是上一次他并未直接见到那位,都不能算是打了个照面。 楚元宵跳入玄女湖那一夜,那位大概是不愿放任那个少年人被湖底的玄武之灵带走,所以突然现身喝退了在湖底睁眼的那位,并且释放了一部分天书的边角出来,当时离镇东口最近的是他还有那个小镇更夫侯君臣,但二人其实只是看到了那一圈圈晕开的金色天书文字,谁都没有见到本尊。 “此事目前恐怕不太好判断,那位不愿亲自现身见我等,无法强求,但是他对那个少年似乎不太一样,这里可能会有些我们不太清楚的内幕。”崔觉思索了一下之后,摇着头表示他同样不太清楚具体的变故内容。 但说完前一句之后,他又想了想,继续补充道:“现在的情况是,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小镇四大姓恐怕多多少少都出了些问题,朱氏那边是心有不平所以引来了水岫湖,但很明显水岫湖背后还有其他人,此事我之前已传信临渊学宫那边去查了,尚无回复,另外三家…” 崔觉犹豫了一下,又道:“陈氏那边,青莲剑宗门下两位嫡传剑仙已经亲自到了,具体的原因得问问陈家主和那二位剑仙,我先前还收到了家师亲自代送过来的一封信,并且家师当时也提到了云中君,另外,苏三载那边也提到了云中君。” 说到此处,老道长接上儒士的话头继续道:“李氏那边,可能有承云皇室的变故在其中,李家主膝下的那位嫡子被老早接回了承云帝京长安城,说是皇室柱国宗祠那边的意思,不打算让他参与甲子之约,这件事现在看来,同样耐人寻味,如果联系到道争一事上来看的话,恐怕跟承云皇室的那位初祖有一定关联。” 再之后是墨家秦顾溪接上话头,缓缓道:“老夫新到不久,柳氏那边不太清楚具体的变故,但是先前与铁匠甘泉谈过了,甘师傅认为主要的问题出在柳氏的买卖上,当初那一批包含了金柱崖山石的磨刀石被送到凉州之后,买家很多,有些能查到根脚,有些则未必,对面的人应该是通过这个变故,掌握了一部分大阵西侧阵脚的窍穴,漏风漏雨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实了。” 谈话到了此处,再次有些沉默,四位分别来自三教一家门下的镇守圣人各自垂眸沉思,无人说话。 正当此时,有一个弱弱的声音从客房一侧的书桌背后传过来,“各位前辈,晚辈能说句话吗?” 说话的红衣小姑娘有些不太好意思,一直手臂缓缓抬起,脸色赧然,像极了乡塾塾师在草堂中讲书时,堂下的学生举手提问一样,规规矩矩,眼神中却又带着些跃跃欲试。 四位圣人全部微微一静,随后相视一笑,果然还叫老道长说中了,小姑娘有话说。 墨门秦顾溪背对着少女而坐,闻言并没有回头,眼神中还带着许多笑意,但故意板着脸冷声道:“放肆,前辈议事怎可随随便便说话,忘了之前交代你的事了?岂可如此无礼…要说什么就想好了再说,没有意义的事就不要说了!” 少女看着自家师祖的背影,没来由皱了皱琼鼻,朝那老头吐了吐舌头,意态娇憨,但随后还是认真起身朝着四位江湖前辈福身行礼,其实这不是她喜欢的行礼方式,她更喜欢武夫抱拳的方式,但是此时此地,在座的没有一位是随便的人物,她就只能别别扭扭以女儿家的方式,微微万福,随后才开口道:“晚辈有个猜测,有极大的可能是那个姓楚的少年已经见过那位…挂在树上的前辈了,想知道那位…钟前辈的意思,说不定可以问问那个少年人。” 坐在圆桌边的四位老人闻言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古怪,最后还是儒士崔觉笑着开口道:“哦?何以见得?” 其实这四位都知道那位在对待那个少年的态度上有些特别,这一点从当初玄女湖一事就能看得清楚,说那个少年见过那位,其实已经不是可能了,是有很大的可能,但眼前这个小姑娘能在眼下这种场合一定要出口插言,说不准是有些什么别的思路,所以四人都想听听小姑娘的下文。 得到允许的红衣少女姜沉渔看了眼青衫儒士,笑着朝那位崔先生抱拳行了一礼,才又继续道:“晚辈大致了解一些小镇自开门后的各方情况,最特殊最扎眼的无非就是水岫湖还有云林宗两家对待那个少年的一系列动作,想必诸位前辈也都清楚这两件事很反常,加上我在甘师傅那边偶然听来的一则消息,说风雪楼的那位红莲祭酒来过小镇找那个少年,所以晚辈盲猜,这两家背后的人很可能就是要置那个少年于死地,可这个事如果跟盐官大阵的一系列变故合在一起,这件事看起来就更加复杂又耐人寻味了,甚至都不好说那两家背后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伙人…还包括已经亡故的楚师叔祖,还有那位梁老供奉,桩桩件件都透着古怪,却全部围绕在那一个人身侧,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诸位前辈都不知内情的话,恐怕就只有那位钟前辈知道一些事情了,所以晚辈猜测那位前辈的选择,很可能也出自这些事情里的全部或者某一部分。” “情势如此危急,那位前辈如果还不愿与各位前辈通个气,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自己已有定计,二是他已经选定了后手…” 少女这一连串的推测,虽然说话时面带思索,但几乎没有太多的磕绊,如果不是早有思量,就只能说她急智如珠,有运筹帷幄之姿了,只听她最后一句语气很是肯定道:“加上前面那一筐的分析,晚辈盲猜,这个后手极可能就是那个少年!” 此言笃定,虽不中,亦不远亦…或者也可以说,十成故事,她猜中了九成半! 话音落下,坐在圆桌边的四人表情个人,最后另外三人都面色有些奇异地看了眼那个背对着少女落座的墨门首徒,眼神意思几乎如出一辙:你当年不惜身份,攥拳头撸袖子宁可翻脸也要抢过来的这个徒孙女,抢的值! 话说墨门的这位坐镇圣人,其实一直都不太爱出风头,一生至今最为九洲山上山下、江湖庙堂所熟知的事情总共只有三件。 第一件事就是大名鼎鼎的“出儒入墨”,当年这位墨门二当家年轻时,曾拜师儒门,后来却又从儒门中退出,转入墨子门下成为首徒,此事曾令天下哗然,甚至有不少人觉得他看不清形势,言语之中颇有嘲讽之意,微词多年,但这位秦先生本人对此置若罔闻,不屑一顾。 第二件事则是“止楚攻宋”,那也是一场发生在石矶洲,却曾风靡九洲的大事件,虽然如今这二者都已不在,但是当年事发之时,有一句出自墨子之口的名言,“虽杀臣,不能绝也”,远隔千里却能支撑其师说出如此豪言壮语的,正是眼前这位低调惯了的墨门秦子。 第三件事虽不如前二件那般有名,但是在九洲三品以上的大小势力之中是实打实的广为流传。有一版玄之又玄的说法中曾提到过,说大约十多年前,闭门坐关的显学墨门二掌柜,忽有一日心声感应,神人梦授,说九洲正南的楠溪洲将有一命女童降生,将成为墨门秦子一脉的天命传人,未来命势贵不可言,天生的王侯之姿! 这个“王侯之姿”的说法就非常的耐人寻味,虽然在九洲天下之内,女子修士不知凡几,修为有成开山立脉的也不在少数,最出名的就比如西河剑宗的那位开山祖师公孙先生,真正天下有数的大高手,但是虽说女子在江湖一条路有上不封顶的说法,可换到庙堂之间的这条路上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九洲之内大大小小的帝国成百上千,从来少有女子参政的情形,更遑论有成就王侯爵位的,所以关于当年的神人梦授一事,众说纷纭。 但不管外人如何评论,当年的墨门二当家在此事之后当即出关,从中土神洲不远万里南下楠溪洲,多方查探之后将目光放在了楠溪姜氏身上,因为彼时豪阀姜氏嫡脉正好有个新生的女童,从时间上推算恰恰正是神人梦授的当时。 当然,事情仅止如此也不会流传到整个九洲三品以上,真正的问题出就出在这个新生的女童正是楠溪姜氏家主膝下独女,正儿八经的半洲小公主,身份之高,天下少有!况且楠溪姜氏有自己的家传学问,怎么会同意自己集万千宠爱的小公主跟着去学别处的道统学问? 矛盾摆在那里,双方之间僵持不下,谁也说不服谁,一方非要代弟子收徒,一方死活不同意,最后结果就是逼得姜氏别无办法,只能请二代老祖宗亲自出关,掀了家族宗祠的祖宗牌位还有祠堂房顶现身出来,与这位墨门二当家当面讲理! 那一场大打出手、天昏地暗的掰手腕,最终的胜负结果不为外人所知,但收徒一事的最后结果却是双方各退一步,两家学问都给小姑娘,倾囊相授,至于小姑娘对哪边的学问学得更好,得看哪边教人的本事更高! 这个最后的结果才是真正让无数三品以上知情的仙门福地眼珠子掉了一地的根源所在,毕竟九洲江湖有所谓法不轻传的说法,从没听说过有谁家的徒弟还可以同时学两家道统学问的,这种“骑墙头”的拜师行径,竟然还是两家大打出手互不相让才求来的结果,当真是千古奇谈! 所以眼下这个睡眼朦胧、可可爱爱的小姑娘,自打当年出生的时候开始,就注定了会成为很多人眼中的香饽饽,虽然抢徒弟可能未必抢得过那两家,但说不定自家的子弟门生有那个浑厚的福缘,得了小姑娘青眼相加,能将之娶进门来呢?一人双道统,还要加上当年墨门二当家的那个“神人梦授”的光辉典故,岂不是妥妥的赚大发了? 此刻,坐在云海间天字号客房中的四位小镇看门人表情各异,作为小姑娘嫡亲师祖的秦顾溪尽力平了平忍不住翘起来的嘴角,佯装生气道:“小丫头大言不惭,在各位江湖前辈面前班门弄斧,不知高低,以后要注意些,万不可再如此造次!” 对面三人碍于身份修养不便多言,但如出一辙齐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个老东西也不瞧瞧你那压不下去的嘴角,都翘到天边去了! 心里如此想,但面上并不能说什么,三教圣人“非礼勿言”的规矩还是要讲究一二的,故而四人之间的密议话题又拐了个弯回到正事上,而那个说完了话的小姑娘在自家师祖背后做了个鬼脸,然后就趴回书桌上打盹去了。 一身老旧道袍的闭目老道长微微沉吟,随后抬起头朝着青衫儒士缓声道:“小姑娘话说得不错,如此看来,你与那苏先生二人要收那少年入门下的这个事情,恐怕要提前开始了,此事已经不仅是事关道统归属的问题了,说不准此地安危都得寄托在那个少年身上!” 安危系于一身,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 凉州词 第35章 亡羊补牢 小镇五方亭路口,韩记食铺。 自打上回在五方亭那边被那个黑衣年轻人踩着脸一顿怼之后,后面这两天,这家过去多年里哪怕逢年过节都从未歇业过的糕点铺子这两天破天荒一直没有开门,这让许多吃惯了铺子里卖的那些软糯精致糕点的镇上百姓都有些奇怪,也有些不适应。 有些有幸与外乡仙家做过买卖的小镇镇民可能知晓一二内情,就觉得也能理解,但也有些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的,就会很是好奇,加之最近小镇不太平,大家就都会在私底下猜测那间铺子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又发生了什么旁的他们不知道的稀奇事?但是不管外人如何想,这间打烊关了门的食铺里头,这几天都是一副愁云惨淡的落寞场景,不足为外人道也。 等到那个来自石矶洲姓蒋的云林宗武夫到了食铺那天,刚一进门就听说了先前五方亭发生的事情,这位武夫十境的云林宗供奉,不出意外火冒三丈,对于韩姓一家人更是直接没有了任何好脸色,好好的一桩买卖,最后谈出来个无限期封山,还要将堂堂四品仙门一半的家底都送到云海间去挂在那个泥腿子名下,这位拳高人胆大的仙家武夫就更加地怒不可遏,简直岂有此理! 也是在这个时候,这位武圣境的蒋供奉才终于明白了当时他进镇时,那个邋遢汉子打更人为何在听到他进了云林宗之后,会是那么个表情,好一个阴阳怪气,好一个“借你吉言”!无限期封山可不就是不再见吗?! 仙家贵公子章锦淮这两天自然也一直都心情不太美妙,再见到自家山门新过来的蒋供奉如此表情,就更能想见这一趟回返石矶洲之后,他将会吃一个多大的瓜落儿,说不准自家那位担任宗门传法长老的老祖宗就得先扒了他的皮! 仙家江湖,修行登高,人人都在力争上游,一分仙家底蕴巴不得换上十倍百倍的收益都还嫌少,可他头顶着“天骄”二字领了师门任务出来做买卖,到头来却赔出去一半的宗门家底,就眼下这么个结果,到时候算账的人可不管你到底是领的什么任务出的门,也不会管你原本的买卖到底完成了几成,出门前还是个香饽饽的任务,到现在却成了埋人的坑,他又能跟谁说理去? 那供奉蒋櫱,听到结果之后就一直脸色奇差,一脸阴沉盯着先到的两位同门,全没了在石矶洲山门之内遇见时的客客气气,直接语气冷硬道:“二位当真做的一手好买卖,做成如今这个局面,回去之后准备如何与宗门交代?” 那位负责为章公子护道先行的长老何仲秋脸色也不好看,但想到那个姓苏的黑衣年轻人当时那个一脸不怀好意的表情,他最后还是咬了咬牙低沉道:“来此之前,没有人说过那个少年背后还站着那样一尊大佛,这个事情可不能只寻我二人的不是,要从根上论,恐怕负责邸报消息的知事堂那边也得背至少一半的锅!” 不能怪他不敢有别的想法,且不论那个姓苏的年轻人本身的手段本事,单说他背后那座在中土神洲位列二品的仙家山门,就不是随随便便谁都敢去摸一摸那个老虎屁股的… 天下九洲正中心的中土神洲是九洲之中占地最大的一块陆地,广袤浩瀚自不必说,能在其间立足的仙脉山门,既然能与那个临渊学宫当邻居,不用想都知道没有一个是能用“简单”二字来形容的,但这些几乎算得上是九洲仙门里的老天爷的仙家福地中间,奇奇怪怪的仙家门楣也不在少数,与北灵观老道长斗法的那位云中君,背后的那个仙门是属于不占山头也能稳稳当当拿着二品品秩的一类,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是占了山头却千百年都不留一个人在山上的一类,说的就是那苏三载背后的那个仙门。 那个同样位列二品的仙家福地,几乎一直没有明确的师门传续,据说只是一群人凑在一处打个照面,又各自互相聊几句,再挑个风景好的地方占个山头立了块石碑,就算是位列诸子百家的其中之一了,然后这帮人连个看门的都不留,就各自下山各奔东西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成百上千年都没人再回去看一眼那座山头和那块石碑,把好好一个灵气浓郁、仙缘深厚,让无数人眼馋至极的洞天福地留在那里开野花长野草… 要知道,开宗立派一事从来都是九洲之内的大事,就连在最底层的从九品门派,占山为王竖起山门时都会请几个相熟的江湖朋友聚到一起庆贺一番,可那座占着正二品品秩的仙家府邸,竟然把开山一事做的如此随意,是实打实的万年难遇,整个九洲都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可偏偏他们把事情都做得如此随意了,可不知道其他那些在中土有根基的顶天仙门到底是怎么个想法,反正从无任何一家对此有说法有异议,好像也没人对此有觊觎之心,占山的人就那么撂着山头,其他人也就放任他们撂着,且不说没人去打那块地方的主意了,就连去谈桩生意买过来的说法都没有… 就这个懒散中透着霸道的做派,还是个正二品的品秩位分,区区云林宗一个四品,敢说什么? 蒋櫱闻言嗤笑一声,讥讽道:“所以事到如今,除了对面品秩太高不可力敌,以及言语之间互相甩锅之外,你们就没有别的说辞了?好一个巧舌如簧三寸刀,老子千里迢迢来此接应,你们就给我看这个?” 何仲秋见这蒋櫱言语如此盛气凌人,心底里自然也不乐意,双方之间你是供奉,我是长老,谁也不比谁矮一头,真要论起来,我这个长老的名头还要比你一个供奉更靠近祖师堂一些,你在这里阴阳怪气是给谁看脸色? 所以,这位何长老也同样没好气道:“蒋供奉不必如此咄咄逼人,且不论我与锦淮二人这桩买卖做得如何,你姓蒋的是十境武夫,我姓何的也不是什么废物点心,练气九境也没太差到哪里,真要打架老夫也不在怕你的!你若真觉得自己拳高无敌,也不用在这里嘲讽我们,大可此时就出门,去与那位苏先生较量较量!你都不用当真打得过那位,只要能让我们不用掏这五成家底,老夫以后再见你,自行退避三舍就是!” 事情如何解决还没商定,这二位算是自家人的十境武圣与九境仙人练气士之间已经剑拔弩张,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意思… 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少年公子章锦淮见双方谁也不让谁,一方面气那蒋供奉得理不饶人,说话吐字如问剑,另一方面也有些无奈,其实双方都是聪明人,都知道这种没有意义的互相嘲讽撂狠话没有任何的用处,可这种说话做事总爱压别人一头的习惯好像早就根深蒂固了,不光是眼前二人如此,如今的天下江湖,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这个尿性,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流传开来的别样传承… 迫于无奈,这位仙家少年就只能不情不愿开口和事,“两位可否听晚辈弟子一句劝,先不要争吵了,那位苏先生凶名在外,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堂堂三品的仙家被他折腾散架的都不在少数,何况我云林宗还只是个四品?另外也请蒋供奉先消消气,我们这桩买卖谈成这样,确实有不妥之处,一是确实有不知道那少年背景的原因,这与当初…的说法不一样,实在是大出预料,让我们都有些措手不及,二是我们在事情操作的层面上也确实欠了考虑,做的太简单直白了…但恕晚辈直言,现在还不是说谁对谁错的时候,晚辈觉得此事要想有个圆满,力敌实不可取,还是得另想别的办法才行。” 章锦淮说话时语气诚恳,作为和事佬,自然是两边都得尽量照顾到,同时在说到某些事情时,他有意没有明说,说一半留一半,一来是此地不便,二来是也提醒面前这两个自家人,眼下这个事也不是毫无缘由,想必二人各自心里也都清楚。 呼气如龙的供奉蒋櫱听着少年这话,心觉这姓章的小子倒是还算会说话,于是瞪了那何仲秋一眼,随后看着少年道:“你小子看着倒是个务实的,不像某些人!” 何仲秋闻言大怒,但还没来得及发作,就瞧见了对面章锦淮递过来的眼色,犹豫了一瞬之后忍了下来,少年的话是对的,想办法解决问题才是当务之急。 蒋櫱似笑非笑看了眼何长老那忍气吞声的憋屈姿态,冷哼一声之后继续看着少年道:“那你觉得眼下此事该如何解决?既然都已经如此说了,想必你总不是无的放矢吧?” 见话题终于又引回到了正事上来,章锦淮微微笑了笑,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蒋供奉的问话,而是侧过头看了眼坐在他身旁一直都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小镇少年韩元赋,笑道:“韩公子,此事最开始都是为你而起,你难道不准备说两句?” 韩元赋自打那日五方亭一事之后就没再去过乡塾,一直都呆在自家这间铺子之中,前途未卜加上心底懊恼以至于忧心忡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在听完了那个黑衣年轻人的一些话之后,就总觉得无颜再去学塾见崔先生了,楚元宵被断了大道前程的那天,一切事情都发生的太过突然,他有时候自己都回想不起来那天到底是怎么想的了,儒门圣贤有所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的说法,苏三载的那段话,让他不由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光明正大地坦诚某些事情… 先前丝毫没有在意三人对话,只是独自发呆的韩氏少年突兀被一旁的章锦淮问起,微不可察皱了皱眉头,侧过头看了眼那个仙家少年,又看了眼对面两位神色不善的江湖前辈,斟酌了一番之后犹豫道:“晚辈有个想法不知道算不算妥当?那位苏前辈既然说,要我们等楚元宵上门算账之后才能解封山之困,那我们能不能先与那个少年谈一谈?如果能让他提前放下仇怨,是不是就能说成是已经与我们算完账了?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云林宗可以不必封山?” 这个提议…看起来好像是像那么回事,对面三人都有些意动,斟酌思量,互相对视一眼之后,那蒋櫱哼哼冷笑一声,“行,这倒也算是个没办法的办法,但既然断人前程这事是何长老亲自下的手,那不妨就还是请何长老去与人商谈如何?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拉的屎谁去舔干净!” 坐在一旁的何仲秋闻言直接含怒起身,手指着那个一脸蔑笑的蒋櫱,气得手都开始有些哆嗦了,脸色黑如锅底,怒道:“姓蒋的,你别欺人太甚!真当你十境武圣就了不起吗?不过是个从傲来国灰溜溜跑出来的逃兵而已,武夫心气还在不在都不一定呢,你以为老夫真真怕了你不成?!” 此话出口,本就低沉的气氛骤然一静,那“逃兵”二字算是彻底的激怒了蒋櫱,他脸色阴沉转过头看了眼身旁那看着仙风道骨的何仲秋,眼神冰冷如看死人,“你再说一遍?” 原本怒不可遏的何仲秋在话音出口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自己怒极出口的话失了分寸,此刻再见那蒋櫱的眼神,只觉后背一凉,但这位当惯了仙家高人的云林宗长老觉得此情此景,他若直接认怂的话,有些过于折损颜面,于是直接咬了咬牙,梗着脖子生硬道:“说又如何,不说又如何,你我之间谁不知谁的来历?许你辱人在前,难道还不许老夫还礼了?” 话是这么说的,但在场的谁又不是人精,两个少年对视一眼,神色莫名,而那个姓蒋的武夫供奉则是嘲讽一笑,懒得理他,转过头看着少年章锦淮道:“你呢,怎么说?” 章锦淮闻言低头默了默,随后缓缓道:“蒋供奉,晚辈认为此事何长老确实不适合出面,毕竟断人前程这事不是小仇小怨,恐怕还得劳烦蒋供奉亲自出面才成,大局为重,毕竟您是新到此地,与那少年并无直接的冤仇,谈事情的话,相对来说会更容易一些,前辈以为如何?” 蒋櫱闻言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侧头看着那何仲秋冷笑一声,“何仲秋你可记住,今次是你欠了老子一个人情,下回再敢出言不逊,老子一拳打死你!” 何仲秋看了眼蒋櫱,又看了眼那两个少年,一张老脸憋得通红,但最后还是没能多说出一个字来,张了张嘴之后选择了沉默。 章锦淮不着痕迹朝那长老递了个安抚的眼神,此事不宜过多纠缠,先解决问题为要,其他事情容后再算不迟。 蒋櫱不知道是没有看见那一老一少的眉来眼去,还是看见了也不甚在意,只是从那摆在铺子中间一直没挪过地方的靠椅上起身,双手负后前行几步到了窗前,定定看着铺子门外那座名曰五方的五角凉亭,淡淡道:“那就再等一等,到时候我会亲自去会一会那个姓楚的泥腿子!” ——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贫寒少年还有些发懵,放眼四顾,镇口此时并无人,那个邋遢汉子的茅屋门敞开着,却不见人影,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楚元宵对此也并未过多在意和关注,他现在更需要静下心来,细细消化一下方才那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惊奇变故。 自打那位红莲祭酒来过了之后,少年觉得压在自己肩头的故事似乎不受控制一般,越来越多了,包括老酒鬼、老更夫在内的那将近四十号人命债还没有着落,结果迎面撞上一个水岫湖,这个事还没算解决完,然后又冒出来一个云林宗断了他的大道前程修行路,那个黑衣年轻人苏三载才帮他讨了一部分公道还没结束,结果此刻反手又多了个事关上古到如今的魔剑封印…这一件件一桩桩,层峦叠嶂纷至沓来,就跟那玄女湖的风浪似的,人人都说“堤高于岸,浪必摧之”,可问题是他浪了吗?怎么就要被如此摧残? 少年此刻只有一个问题,到底是哪个混账给他写的这个鸟命数,跟砌墙一样,砖头码了一块又一块,这破故事到底还有没有个尽头了? 清风徐徐,头顶新旧槐叶沙沙作响,回音无尽。 贫寒少年正苦恼时,一声古怪笑意自他身后粗壮老槐树的另一侧猛然响起,惊得少年一个激灵,“谁?!” 楚元宵一骨碌从地上翻起身,小心翼翼绕过那棵须得几人合抱的粗壮老槐树,就看到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正背靠着老槐树,半躺在树荫下,双手叠放托在脑后,视线越过围着小镇的那一堵低矮墙头,看着远处那一座已经再次归于寂静的剑山蛰龙背,唇角带笑,意味深长。 这一趟盐官之行,这个黑衣年轻人到了地方之后几乎转遍了整个小镇,甚至在与那云林宗讲道理的时候,他还曾在那座五方亭中坐了许久,但是唯独关于东南西北那四座阵脚,他刻意地选择了绕道而行,既没有靠近过,也没有想要探究一二的意图,用那个教书匠他们儒门一脉的那位三当家的话来说,就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到如今,再看一看半刻钟之前的那个阵仗… “呵!亏得老子有先见之明,要不然都他娘的说不清楚!”苏三载目光悠远,低声念叨了一句,但是眼神中并无太多的庆幸或者惶恐之类的意思,反倒是嘲讽味道更甚,却不知是对着谁的。 一句喃喃自语结束后,眼角余光就瞥见了已经绕过来站在身侧不远的少年身影,既然他发现了自己,苏三载就微微侧头瞥了他一眼,然后就又转回视线继续看着那座剑峰,笑意盎然道:“哎哟,我这想偷偷摸摸听个墙角都听不成,你这小子怎么就不能学一学我,有事没事的也自说自话几句,总好叫我能知道一下,你那个不太聪明的榆木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啥?” 说完见那少年没什么反应,依旧只是静静看着自己,黑衣年轻人也就没再多做调侃,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勾了勾唇角笑眯眯直言道:“看完了今天这一出大戏之后,我觉得你可能都等不到用那枚花钱的时候,就得要拜我为师了。” 楚元宵闻言翻了个白眼,“但是可没有人说过我必须要拜你为师,都只是说要不要拜师看我自己的选择。”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但是学厨子也得趁早不是吗?学得越早出师就越早,要是等你被黄土吃了半截的那天再拜我为师,我倒是一贯命长无所谓,可能也不会介意到那个时候再收你入门,但你不妨猜一猜,彼时的你又能学到几成手艺,以及还有没有命撑到出师?要是再做出来一锅夹生饭,砸了我的招牌不说,也不好吃不是吗?” 苏三载说到此处耸肩一笑,看着少年继续道:“你觉得这个说法如何?有没有些道理?” 楚元宵被这话堵得默了默,抬头看了眼那口别无异样的老铜钟,随后想了想又道:“那位钟前辈说,让我找你跟崔先生,就说是他让我来找你们的…” 黑衣年轻人闻言笑了笑,也不看那口他随便侧一侧头就能看到的老铜钟,只是瞥了眼少年,似笑非笑道:“扯虎皮做大旗的本事倒是无师自通了,运用得勉强也还算凑合,都省了我亲自费力来教你了,但是眼下你手里的这张虎皮对我没什么作用,你们这个破地方跟我屁大点的关系都没有,就算是被某些人连根拔了都影响不到我!不过,你倒是可以去找一找那个教书匠,这个说法对他应该有用,而且还是很有用的那种。” 听着苏三载的言语,少年脑海中闪过那个一贯青衫,笑意温和的小镇塾师,便有些犹豫地问了一句:“崔先生在乡塾吗?” 苏三载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道:“不在,不知道去哪儿了,不过这事很简单,半点不难猜,那几个看门的这会儿应该都在同一处,估计正商量着怎么把你往火坑里推呢!” 少年抽了抽嘴角,这个话要怎么让他来接?当然,他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大安稳,商量着推他进火坑?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只是看起来,眼前这个吊儿郎当四处拱火的黑衣年轻人好像是没有要给他解惑的意思,只是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这些天我也算看出来了,你小子是属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那一类的,从那个打更人,到那一对姓韩的夫妇,当然也包括那个西河剑宗的小姑娘,这里面多多少少都能看出来一些,但我还是得劝你一句,人有时候不能太耿直,不要觉得只要人家于你有恩,你就能把对方挖到眼前来的大坑都视而不见!可不是所有人都要讲究个买卖公道的,就跟你家那位老酒鬼说的一样,出门不带脑子容易受人骗,下回要答应别人什么事的时候,记得先过过脑子。” 说罢,苏三载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身后沾上的尘土,随后又瞥了眼少年,笑道:“既然扯虎皮做大旗算是你自己学会的本事,那今天这几句就得算是我送你的第一个道理了,也算我临走之前给你提个醒,记得好好领悟。” 黑衣年轻人说完也不打算等少年回复就准备走人,但刚迈出一步之后又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眼少年,又道:“我有些事得离开这里了,你以后若有难处就用那枚花钱找我,但也要记着那是拜师的承诺,我这人不像你,从来就有一点好,就是从不白白帮人做事!另外,虽然我已经限定了那云林宗,让他们一个月之内把一半的家底存进云海间,但你记得去跟那个范老头确认一下,姓章的那个小王八蛋是个大滑头,不一定会乖乖兑现,还有就是如果你暂时没有急用的话,等他们履约之后最好也先不要取出来了,财不露白是一回事,最主要是那范老头别的本事高不高不好说,但钱生钱这个本事,放眼整个天下都没人敢说能比得过他,他要是拿着你的本钱赚钱,你也就能跟着赚钱,这是个极好的好买卖,钱放在那里是不会亏的。” 楚元宵看着年轻人,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苏三载笑了笑,“希望下回见的时候,你不会还像之前一样惨兮兮的,要不然我到时候说不准一个生气,就一巴掌把你给拍死了。” 这话说完之后,年轻人没再多说一个字,就见他只是一步跨出,就已鸿飞冥冥,消失不见。 唯留少年槐树下,眼含艳羡,有些神往。 —— 凉州词 第36章 如见暖阳 苏三载走后不久,少年也还没去乡塾那边,他说崔先生不在书塾,他是相信的,就准备过一会儿再说,所以又重新靠坐回了老槐树下,老猴子不在,他就只能一个人怔怔出神。 几年前,老酒鬼刚刚过世的那段时间,大概是少年自有记忆开始过的最惨的时候,在那个作为小镇前任打更人的老梁头从竹椅上起身走出茅屋朝他招手之前,坐在铜钟下的七岁少年迷迷糊糊地一直在心里想一个问题,就是他如果跟那些已经离世的人一样了的话,是不是就不用饿肚子了? 即便是在老梁头朝他招手那一刻的盏茶功夫之前,他其实已经觉得自己可能再也不需要从老槐树下起身了,当时才只有七岁的小小少年唯一有些担心的地方,就是在想自己如果在这棵老树下闭上眼咽下最后一口气,是不是还会有人来替自己收尸? 如果没人管他,自然就无所谓了,老酒鬼常说的四个字“落叶归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帮那棵替他遮阳遮了好几个夏天的老槐树上些肥也不错,就算是还了它一直以来的照拂。 可…若是有人管呢?那个过来把他埋了的人,会不会觉得自己是麻烦到了他?会不会一边把他拎走,一边还会骂骂咧咧几句,说他一个没人要的孤魂野鬼,到死了还要连累麻烦别人? 那个时候,小镇上虽然还没有流传开他天煞孤星、命硬克亲的说法,但是老酒鬼脾气不好,没处到几个有交情的朋友是实打实的,他被捡回来之前还死了三十多个人也是真的,所以少年从老早的时候就体会到了什么叫“人言可畏”,所以他虽年幼,却已经很怕麻烦别人了,更怕会被旁人指指点点… 只是彼时头晕眼花的小小少年,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出三里地,去到老酒鬼的坟堆边上再等死,而且后来他也没有好意思跟老梁头提起过,当时老人走出茅屋朝他招手的时候,他甚至以为那个老人会说一句“要死就死远点,别堵老子的门!” 临了结尾可能还会再加上两个字,晦气! 所幸,后来的事也跟他迷迷糊糊想到的并不一样。 这个世上,有人恶语相向从不值得让人奇怪,可但凡有人偶尔发自真心的说上两句好话,甚至都不需要多温和的语气,就能让听在耳中的人,从心底里惦念很久。 光阴荏苒,如今距离当初那个场景已经过去了六年,前三年他跟着老梁头混一口饭吃,后三年他跟侯君臣一起吃饭,但在心底里他是明白的,那个邋遢汉子其实也一样,根本就不是缺他端过去的那一口饭吃,别的都先不提,就只说老更夫当年打更有多少工钱,接班的老猴子就一样会有多少,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根本也饿不到肚子,所以那个一贯邋里邋遢,多少年连一双鞋都不换的中年汉子,其实大概就只是觉得像他这样孤苦伶仃的一个娃,如果一年到头都与人说不上三句话,可能也就离死期不远了,仅此而已。 从头到尾,那三个人,死了两个,活着一个,都为他好。 也所以,正月十五的那个雨夜,当那个一身红装的红莲祭酒出现的那一刻,少年就彻底熄灭了他那还剩下一半的,想要离开人世的心思。 如今的楚家少年郎,很惜命,很怕死,但并不是怕没有时间再看一眼这个世道,他只是不希望有些人欠下的人命债,最后都没有人去讨个说法! …… 就在贫寒少年怔怔发呆的时候,有个一身白衣,身背长剑,手提着一柄白纸折扇的翩翩少年郎,从小镇东街的西侧位置缓缓而来,面色温润,唇角带笑,看着树下的少年,兴趣盎然。 这个曾在朱氏大宅门前代替元嘉剑宗向那个黑衣年轻人赔罪的白衣少年,姓乔,名浩然,人如其名,浩然明月,朗朗清风。 白衣少年行到近前,见那个树下的少年仍未回神,于是就远远站在旁边,一边打量着周围的街道院落,那棵老槐树,还有挂在树上的老铜钟,一边等待着少年醒来。 元嘉剑宗历来门风,最早起自那位脾气火爆的剑宗开山老祖师,面对江湖人,不管同道与否,都只有一句话,“遇敌出剑不回头,逢友灌酒桌底走”,只是今日,这个名字里带着清风朗月“浩然”二字的白衣少年郎并没有选择提酒来此,因为他不是很确定,那个坐在树下的同龄少年到底会不会喝酒? 老槐树下发呆的少年不知道来人的来意,但是他习惯了不麻烦旁人,也不喜欢让旁人久等,所以深吸一口气收回思绪,看向那个一脸笑意的白衣少年,问了一句:“有事?” 对面那个白衣少年笑着摇了摇头,回了一句,“没什么事,闲来无事串个门。” 一边笑言一边走近了的白衣少年,指了指贫寒少年身侧的位置,笑问了一句:“能坐吗?” 楚元宵定定看了眼这个似乎跟他之前见过的某些仙家少年不太一样的同龄人,又侧头看了眼他手指着的那块位置,挑眉跟着笑道:“没人就自然能坐。” 乔浩然从善如流,转身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在意那杂草丛生、虚土如绵的地面会弄脏他那一身光洁如新的纯白色云锦长衫。 当然,一件衣服对于一位出自正三品仙门的仙家贵公子来说,算不得什么,可能都未必需要花钱,可是,这样的行为就从不会出现在那个水岫湖的柯玉贽身上,也不会出现在那个云林宗的章锦淮身上,不是说谁一定不对,但待人处事,看待人间,说了什么真就不一定比得上做了什么。 贫寒少年看着白衣少年那毫无滞涩的动作,再次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就那么静静看着他,也不说话。 乔浩然笑道:“需要我做个自我介绍?” “不然呢?”楚元宵耸了耸肩,虽然是给了个反问,但语气并不生硬,至少在前面的这一系列经过来看,这个突然造访的白衣少年就比那个柯玉贽更容易让人察觉出来“友善”这个词的意思。 “我叫乔浩然,来自龙池洲元嘉剑宗,就是原本应该在朱氏背后,但是被那个水岫湖抢了脸面的窝囊仙门。”白衣少年就这么毫无阻滞地用一句话就把自家师门给骂了。 很明显,这个说法就是在楚元宵听来,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看着那个白衣少年无奈道:“你这么说话,就不怕被家里长辈打断腿吗?” 结果那个姓乔的少年郎不见害怕不说,反而直接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了老槐树的树干上,翘起二郎腿,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摸过来的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含含糊糊道:“无所谓,反正第一个说这话的又不是我,谁要是想拿这个话当由头来揍我,他得先去把我家那位仗剑开山的祖师爷打一顿!但凡谁要有这个本事,就算是挨揍,我也服气!” 楚元宵闻言再次回头看了眼那个吊儿郎当的白衣少年,他终于有些明白当初在说书匠的书铺里,苏三载那句“虎了吧唧的元嘉剑宗”是个什么意思了,眼前这个还不知道是干嘛来了的少年人,确实是很配那个四字评语。 “所以…你到底干嘛来的?”心里想着那个评语,贫寒少年嘴上问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很多时候,表现得很亲善的人,未必就一定是个好人。 半躺着靠在树下的白衣少年闻言侧头看了眼楚元宵,笑眯眯道:“想听实话?” “不然呢?” “过去这些天,我听了些故事,觉得你这个人很对脾气,所以有些好奇,就过来看看。”乔浩然这话说的很直白坦诚,不见藏私。 其实从这白衣少年说自己是出自元嘉剑宗门下的时候,楚元宵就已经有了些猜测,所谓的“听了些故事”,最大的可能无非就是水岫湖了,他们与水岫湖之间的过节更在他之前,其实还有一些前因后果的关系,于是干脆直白问道:“你这个话,我是不是能理解为,因为你们也跟水岫湖有过节,所以我们之间应该算是敌人的敌人?” 白衣少年闻言笑了笑,“也不算吧,如果真的只是要与水岫湖放对的话,元嘉剑宗能拿出手的剑仙就算没有几十上百个,但一二十个总还是有的,用不着找盟友之类的算计。” 说着话,他重新换了个姿势,找了个更加舒服的位置靠过去,换了只胳膊撑在老槐树底遒劲如龙爪的某支根须上,然后才又继续道:“我就是觉得,你在毫无修为的情况下,就敢一个人正面硬刚单算战力已经能是四品的水岫湖,这个脾气就很对我胃口,跟你交朋友就不磕碜。”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乔浩然这个话其实说的不太准确,所以楚元宵摇了摇头,道:“四品不四品的,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我都不是很清楚那到底代表了什么,况且我也不算是单打独斗,是西河剑宗的李姑娘帮忙了。” 白衣少年闻言笑了笑,又看了眼路对面的茅屋,道:“清不清楚的不重要,有‘威武不能屈’这几个字就够了,其实如果你当初要是一见那姓柯的就跪下,我也一样不会觉得你有错,只不过就是不会再有今天这一趟会面了而已。” “就这?”对于乔浩然的这段话,楚元宵反而有些意外,他打架没打赢,结果时隔多日反倒得了别人一句夸,这年头人与人之间算输赢都是这么算的吗? 没想到,那白衣少年却笑着还了一句,“不然呢?” 这话回的,贫寒少年抽了抽嘴角,行吧,你说了算。 但同时,他又有些好奇,看着那白衣少年问道:“其实我也有些好奇,你们元嘉剑宗打算怎么对付水岫湖?” 乔浩然想了想,耸耸肩道:“从我自龙池洲出门前的样子来看,家里那帮老头好像暂时都没有要出手的打算,但是…” “什么?”楚元宵递了一句。 那个白衣少年看了眼楚元宵,然后就坐起身来,又撑开手中那把扇面空空如白纸的折扇看了一眼,突然就沉着脸恶狠狠道:“本少爷都没机会入手一把题了我家祖师爷诗词的折扇,那个姓柯的是个什么狗屁德性,敢用老子这个嫡亲徒孙都没资格用的东西?” 说罢,少年转头朝一旁啐了一口,将那根狗尾巴草吐出去老远一截,毫无半点仙家仪范,一脸恶意道:“老子迟早有一天非拆了他那水岫湖的山顶祖师堂不可,我要是不让他姓柯的以后吃饭都坐小孩儿那桌,老子就不姓乔!” …… 贫寒少年目送乔浩然离开之后并没有忘记正事,转身去往桃李街的小镇乡塾。 刚刚离开的那个白衣少年给他地感觉还算不错,没有如那水岫湖柯玉贽一样的高高在上,好像也没有像西河剑宗的李姑娘一样有一种说不太清楚的清冷疏远,真要说起来,倒是跟对门的邋遢汉子侯君臣有点相似,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至于那少年说的要交个朋友一事,楚元宵其实没太往心里去,天上飞的跟水里游的能不能成为朋友,也许能,但是不是一定就能成为朋友,也未必。 有无交情,不在一时。 乡塾之中,青衫塾师已经从云海间那边返回,重新坐在书房中的那张书案背后,那方镇纸也放回了原位。 其实按理来说,像镇纸这一类方圆不一、形制各异的书斋用物,一般都应该是成双成对出现在同一张书案之上,既是读书人闲来无事把玩欣赏的奇珍雅件,也是文人为文作画时用处极大的案头清供,文雅并重,讲究颇多,但是不知为何,小镇塾师今日提在手中许久的这方镇纸却是个孤零零的单件,本该与之相配的另外那一件,似乎并不在眼下这座乡塾之中,不知下落。 与塾师崔先生一起到了乡塾的,还有那个一身红妆的跳脱小姑娘,大概是因为这些天一直呆在云海间少有出门,加上她对那座作为儒门圣人道场的小镇乡塾好奇颇多,所以在几位江湖前辈议事结束之后,她就跟自家师祖告了声假,然后蹦蹦跳跳跟着青衫儒士一起来了桃李街,对于身后自家师祖那有些难看的脸色,小姑娘干脆假装没看见…老头好哄的很,等她串完门回去的时候给他带串糖葫芦。 所以当楚元宵到了乡塾门外的时候,先看到的并不是那位温和清雅的小镇塾师,而是那个在乡塾之中四处闲逛的红衣姑娘,两人之间也早就认识,韩氏夫妇登门楚家那一天,这位姜姑娘还曾仗义执言来着。 红衣少女对于少年的到来似乎也并不意外,只是见他站在门外犹犹豫豫没有迈过门槛的样子,反而让她觉得有些有趣,于是就三两步晃到门口处,看着那略显局促的少年笑问道:“你为什么不进门来?连门槛都不跨过来,又怎么找里面的人?” 少年看了眼那漂亮的红衣姑娘,先是唤了声“姜姑娘”,随后听见那姑娘的问题,他又尴尬地挠了挠头没有好意思说,其实他以前来这里的机会不多,偶尔来过的一两次,好像都不用在门口等太久,崔先生就会出现在那竹林的路口处,所以其实跨不跨过门槛,并不是特别的重要。 红衣少女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少年,又回头看了眼那竹林背后重重叠叠的几间草堂,再低下头想了想,然后干脆一步迈出门槛再绕到少年身后,直接一巴掌推在少年背上,推得他往前一个趔趄,就不得不抬脚跨过门槛,免得被那门槛绊倒摔出个狗吃屎来。 等到少年站定时,就有些无奈地发现自己已经进了乡塾的院门,身后传来那个红衣姑娘乐呵呵的娇俏声音:“你看,进去就进去了,也不会怎样嘛!偏要那么小心做什么?又没人跟你要钱,没来由还让人觉得你小气!” 这是从小到大,这个家境贫寒的少年第一次跨进乡塾的院子,以前老酒鬼还在世的时候,那老头总是爱在喝的醉醺醺的时候骂几句,说什么狗屁的仁义道德,念那玩意儿有啥用,还不如攒钱买几亩地种粮食填饱肚子来的划算! 所以他那个时候虽然也会有些羡慕同龄的孩子们能来这里读书,但自己并没有机会进入这座院子。 后来老酒鬼去世之后,他就换成每日都跟着那个老更夫一起去走街串巷为小镇巡夜,那个姓梁的老头倒是没说过读书无用之类的话,反而有时候路过乡塾门口的时候,还会教着他读一读乡塾门口的那一副对联上写的那两串字,虽然没解释过那是什么意思,但少年还是会懵懵懂懂觉得那很有意思。 只是那个时候的少年,已经过的是得靠着自己才能填饱肚子的日子了,自力更生,勉强温饱,每日那一枚铜板都得要用来吃饭,根本不够交上进乡塾读书的那一份少说二三百文的束脩钱。 再后来老梁头过世之后,他连每日那一枚铜板都没了来处,好在年岁大了一些之后就能自己解决吃饭的问题,但依旧没有闲钱能过上有书可读的优渥日子,自然就还是与这座院子离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无缘踏足这座在少年心里代表了“学问见识”四字的乡塾院落,大概是这个自小落魄的贫寒少年,在见到那个红莲祭酒之前的那十多年里最大的遗憾,甚至比那个在小镇大街小巷流传遍了的“天煞孤星”的说法还要更让他遗憾。 故而今日少年被那姜姑娘一把推进乡塾之后,他不免有些心神摇曳,彷佛多年夙愿得偿,心头熨帖,丝丝缕缕,如见春风。 心湖翻涌如倒海的小镇少年郎,闻言回头看了眼那个面若桃花的红衣姑娘,却见她一脸笑嘻嘻的表情,还抬起一只粉雕玉琢的白嫩玉手握成拳头朝他打气,张嘴说话却没有声音,但看唇型像是在说两个字“加油!” 少年咧嘴一笑,春风习习,吹皱心湖一圈圈,周身舒泰,如见暖阳。 …… 凉州词 第37章 传道论道 少年最终是在崔先生的书房之中见到的他,进门时那个读书人就站在窗边,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着乡塾后院已可见点点绿意的满园春色。 红衣姑娘姜沉渔推开书房的房门,然后将少年一把塞进房中,然后飞快说了句“不用谢”,就咣当一声将房门从外面给关上了,半点也不像她也是个客人的样子。 结果那位闻声回头的乡塾先生好像对此也并无任何不悦,反而笑看着少年道:“小姜姑娘说的对,登门做客要有礼数,但也不必太过拘束,要不然就总会让人觉得自己待客不周,也不太好。” 少年闻言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之后还是先认真朝那青衫儒士躬身行礼,“见过崔先生。” 中年儒士笑着点了点头。 楚元宵见崔先生不说话,于是也有些词穷,憋了半天还是选择了开门见山直接道:“崔先生,是镇口的那位…钟前辈让我来找您的。” 崔觉闻言没有直接说话,而是先走回来书案背后属于他的那个位置落座,然后又指了指对面的那个蒲团,示意少年坐下再说。 等到双方都坐定了之后,那位温文尔雅的青衫儒士还是没有直接谈及那口铜钟的事情,反而是看着少年问道:“那位苏先生在离开前,有去见过你了吧?” 等见到少年点头之后,他又笑着继续道:“关于之前他跟朱氏还有那云林宗那边讲道理的事情,你是什么看法?”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少年有些愣神,不是在说铜钟的事情吗?怎么会突然提到那两家?虽然心中疑惑,但见崔先生笑意温和还在等着他的回答,少年只得改换心绪思路,重新思考眼前的问题。 其实关于水岫湖和云林宗这两件事,前后恰好牵扯到了四家人,两家是盐官镇土著,两家是外乡人。 苏三载以他半个师父的身份去与人讲道理,拆了朱氏全族珍而重之了很多年的那座门楼牌坊,又将那个柳掌柜除了那一对父子之外最重视的糕点铺子划拉了一半送到了他的名下,这个惩治的手段其实不可谓不重! 平心而论,少年虽然心里觉得自家祖坟被人扒了坟头是深仇大恨,但是朱氏的那座牌坊于他们而言也差不多跟祖坟没什么两样,他被人算计踏上了断头路,可那间糕点铺子被拆了一半,于那位柳掌柜而言也一样如剜心取血,况且韩元赋刚被送进云林宗,就要跟着一起封山,那么那个姓韩的少年这辈子还能不能有出路,以及那座四品仙门里头的那些人会如何对待那个少年,这几乎都是可以想见的,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其实苏三载的那一趟讲道理的过程已经算是很够劲了,少年心中不爽利是真的,但也并没有非要咄咄逼人逼到死的想法。 至于那两家引起冲突,可以说是主谋的外乡人,有人跟他说过他们可能别有来历,目的不纯,少年现在其实还不是很清楚这些事还能涉及到什么别的事,但是就眼下的形势来说,水岫湖的事情当然还不能算完,虽然老猴子跟他说了那个郑夫人好像被人堵在了半道上的事,还说这个事看起来也透着股子莫名的古怪和不简单,说不准到头来还是为了针对他楚元宵而来的,但一码归一码,他与水岫湖之间的恩怨不是他们被别人截杀了一个人就能算结束的,天下人算账都从来不是这么个算法。 云林宗被苏三载逼迫,承诺一个月之内将一半家底送到他名下,如果他活不到一步步登上属于云林宗的那座云林山的那一天,云林宗就要从此成为有山门没前程的一座空架子,从这一点上来说,也算双方之间扯平…如果他以后能解决端头路的问题,那么与云林宗之间的这笔账要怎么算就还得斟酌。 少年从始至终都还记着一件事,就是当初北灵观的那位老道长问及他未来打算时,他曾给过的那个回答,他一直都有个问题,要好好问一问水岫湖、云林宗,还有那个一直藏在桌面底下从没露过面的幕后人。 青衫塾师听着少年略带思索的娓娓道来,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待少年说完之后沉默片刻,随后才道:“你打算三径同修一事,我已有所耳闻,这也是目前看来最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此事艰难,你也知道从没有人曾真正做到过,所以我亦不能保证你一定会成功,在我这边来说,我本身是神修,可以与你说一些关于神修入门的门径所在,但其他的两条路,你恐怕还得另寻出路。” 塾师的这个说法,是应承了最开始少年所说的那句,他是受了那位钟前辈的指派才来此找崔先生的说法,算是真正的开始想办法为他保命了。 少年有些惊喜,侯君臣曾说过,他要怎么踏上真正的修行路要问该问的人,看来眼前这位就是其中之一了。 其实那个邋遢汉子还说过一件事,九洲江湖上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传道授业要有师徒之名,乱教别人的徒弟和乱学旁人的传承一样,都是江湖大忌,人家大度不追究则已,但若是真要追究你误人子弟,你连还嘴的机会都没有,这也是为何侯君臣除了跟少年介绍了一遍修行体系之外,没有说过任何详细的修行门路的原因所在,有些事,不该他来说就一句都不说,就像此刻眼前这位崔先生只说了他会传授神修一途的门径,其他的得另觅旁人一样,都是一个道理。 楚元宵好不容易压下心湖中翻涌的情绪,有些尴尬地看着那位塾师,期期艾艾道:“崔先生,我来之前并不知道有这件事,所以都没有准备…” 崔觉闻言只是笑了笑,表情有些古怪,“还记得你曾从镇口扶到乡塾来的那位老先生吗?那是我的先生,那位老先生离开前曾说过,当日你扶他一路,受累不浅,可抵束脩。” “可是…”少年有些犹豫。 青衫儒士笑着摆了摆手,“你要拜我为师,总不能入门第一件事,就是让你的先生违背先生的先生教诲吧?”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福缘天降,天祚明德。 自幼贫寒的落魄少年楚元宵有些难言,心湖如翻江,眼前先生似曾相识,像极了十三年前那个从凉州城外捡回一个包裹的老酒鬼,也像六年前那个从竹椅上起身走出茅屋的老更夫… 人间路遥如远征,遇恶从恶,善路难行;今日抬头见明月,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少年没再多言,只是郑重从那张蒲团上站起身来,认真整理了那一身破旧衣衫,尽量齐整,以表心诚,随后双膝跪地,认认真真朝着那位坐在书案背后笑意温和的青衫儒士三拜九叩。 “先生在上,学生拜见先生。” ……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少年回头关上屋门,后退几步仔细看了眼那扇房门,依旧感觉有些不太真实。 虽然在那个苏三载突然出现,又替他出头讲理,言语间也曾隐约提到过除了他那半个师父之外,他可能还会有另外半个师父时,再加上好像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多少都会有这位崔先生的影子,少年心里隐隐就有些猜测,但是今日这一场,依旧会让人觉得迷迷糊糊,如同梦游。 少年又抬手看了眼手中那一册薄薄的书册,封面上写着三个字《千字文》,是先前他拜师时先生送给他的见面礼,说是读书人初入学堂开蒙时会常用到的文本书册,赠与他识文断字之用,作为踏入学海书山的敲门砖。 不过,崔先生倒是并没有要求少年以后都必须来乡塾上课,只是说可以让他拿回家去诵读学习,如果有问题可以来乡塾找他,彷佛知道如此安排其实更合少年心意,也知道这个总被人嘲讽“天煞孤星”的落魄少年不太习惯坐在人多的地方,还要被人围观,指指点点。 少年小心翼翼将那本正文连带着附在背后的训诂注解一起,一共也没有多厚的轻薄书册捧在怀中,然后转过身,如在云端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往乡塾大门走,精神焕发,红光满面,任谁看见都知道今日有喜。 只是那个推他进了乡塾的红衣少女此时却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见人影,反倒是在路过正对乡塾院门的那片竹林背后的授业草堂时,少年先遇上了那个一贯与他不对付的赵家少年赵继成。 自上回在五方亭那边,两人红了脸撕扯了一回之后,今天这才是二人的第一次碰面,这其实很让楚元宵有些意外,早在那些外乡人没来小镇之前,这个赵继成很多时候都很愿意绕一趟远路去镇东口那边转一圈,然后才会回返他在镇南的那座赵氏家门,如此迂回的目的也不为别的,就是想要好巧不巧碰上住在镇口的这个无父无母的落魄孤儿,然后再阴阳怪气找些乐趣,这是他很多年养成的习惯,从无更改…可是五方亭之后的这些天,这个赵家少年郎好像是转了性一样,从没来寻过晦气,这就确实很出楚元宵的预料了,难道说与那相王府谈成了买卖,会让这赵继成突然发现他自己已经眼高于顶,不屑再与他多做口舌之争了? 但可惜,等到那个姓赵的少年第一句话出口,楚元宵就知道自己怕是想错了,只见对面那个每次见面如出一辙一脸嘲讽恶意的同龄人,今日在乡塾之中见到本不会在此出现的贫寒少年,先是微微一愣,随后脸色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哟,瞧瞧我今日这是碰见了谁?想不到一个泥腿子都能进乡塾了,你是怎么找见的院门?这可真是铁豆子开花,实在是难为你了!” 话说完,那一脸嘲讽的少年一低头,就有瞧见了少年抱在怀中的那本薄薄的书册,随之又是一愣,但很快他就猜到了那本书的来历,只是这个一贯冷心冷脸的赵家子好像是假装没有猜到一样,指着没有说话的贫寒少年,语气夸张又带着满满的恶意,一脸惊怪道:“姓楚的,往日里我只以为你命硬克亲,却没想到你竟然还有手脚不干净的毛病,偷东西都偷到乡塾里来了!也不怕被隔壁的陈氏知道之后,打断你的狗腿?” 这个话说得就有些过分了,让一贯遇见之后都会选择沉默以对的楚元宵忍不住有些皱眉,捏了捏拳头,可想要动手又觉得这里不是地方,而且他今日刚刚拜了先生… 其实乡塾此时并没有太多人,不知道是不是凑巧,早上的时候崔先生刚好放了乡塾中读书的学生们一天的假,休沐一天,再加上之前那四灵齐聚的盛况,几乎所有人都回了家,只是这个赵继成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学塾中? 还不等楚元宵有所回应,二人之外就有突然出现了一个温和的声音,“赵继成,圣人云‘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在这里读书这么久,说话做事还如此恶俗,对得起先生对你的栽培吗?” 这句话来的突兀,两人齐齐回头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同龄少年人站在不远处两片竹林间的小路出口上,正静静看着两人的方向,眉头微皱,一脸的不赞同,正是隔壁陈氏的家主嫡子,陈济。 赵继成看清来人之后,咧嘴嘲讽一笑,指着楚元宵对那刚出现的少年道:“陈济,你说这话难道就不脸红?还四海之内皆兄弟,我想问你长这么大有没有去过一次镇东口仔细看过这家伙吃的什么喝的什么?有没有看过有人生来就被旁人欺负?除了你们姓陈的一家子,你好意思觉得你还是谁的兄弟?” 陈济闻言皱了皱眉头,这个一贯平平静静的少年今日第一次有些厌恶地看了眼那个出言恶劣的赵家少年,随后缓缓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说完又眼见赵继成还是一脸的嘲讽蔑视,于是他就又补了一句:“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后面这句话就已经是在文绉绉地骂人了,赵继成到底是读过书的,自然也能听得出来这个姓陈的家伙是什么意思,于是就干脆彻底拉下脸来看着这个陈氏嫡子,大概是准备直接骂人甚至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了。 站在一旁捧着一本《千字文》的贫寒少年有些尴尬,一方面感激那个陈济,他听不懂他们之间那之乎者也的唇枪舌剑,但总知道陈济是在帮他说话的,另一方面又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插话,因为听不懂就是真的听不懂,生怕自己多说一句反而帮了倒忙,那岂不就更加地尴尬了… 只是三人都没有发现,就在三人身旁不远处的那间草堂前,有个红衣姑娘正坐在敞开的窗台上,双腿搭在窗台下,一脸饶有兴致看着两人之间斗嘴,以及那个站在一旁插不上话满脸尴尬的少年,等到那赵继成拉下脸来似乎是准备动手的时候,她才扑哧一笑,乐道:“以前老听家里那些老头们说临渊学宫有一帮闲着没事就爱坐而论道的诸子圣贤,打嘴仗打到后面就容易撸胳膊卷袖子打起来,我一直有些遗憾没机会能见识一下,结果没成想今天竟然在这里见了个翻版,你们还真有点论道的架势,只可惜就是水平还差了点儿。” 这一次变成了三人齐齐回头看向声音来处,除了早就见过这姜姑娘的楚元宵之外,剩下两人在见到那姑娘面容的时候,眼中都闪过一抹惊艳。 听着楚元宵与那姑娘打招呼,站在不远处的陈济眸光一闪,他虽未见过姜沉渔,但是与同样来自楠溪洲的陈爽已经有一搭没一搭聊过很多事了,所以仅仅是楚元宵脱口而出的“姜姑娘”三个字,就让他猜到了那活泼少女的身份。 反而是那个脸色难看的赵继成,经过了最开始的惊艳之后,就再次眯起了眼看着那少女道:“你又是谁?” 红衣少女挑了挑秀眉,笑呵呵道:“你管我是谁。” 赵继成闻言也不生气,看了眼明显与那少女认识的楚元宵,随后呲着一口白牙嘿嘿笑道:“我听你这话的意思,你跟这家伙还是相熟的了?” 说罢,也不等那少女说话,他就转过头看着楚元宵讥讽道:“姓楚的,我之前还听说你跟那西河剑宗的李玉瑶有一腿,怎么转过头来这就又有了另外一个,你想好了她俩谁做大谁做小了没?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个天煞孤星的命格,艳福倒是不浅嘛!只是不知道你这大道断头的短命鬼,还剩下几年齐人之福可以享?” 话音刚落,还不待脸色骤变的贫寒少年楚元宵发作,那个搭着腿坐在草堂窗台上,双臂环抱的红衣少女也只是笑眯眯挑了挑眉还没有说话,就见一道煌煌如大日的煊赫剑光自学塾大门口那边飞斩而来,快如闪电,势若奔雷,直奔那口出不逊的赵继成脖颈而去,直接干脆,要命的手段,与之相随的还有一声激越嘹亮的龙吟声冲霄而上! 另外,还有一个清清淡淡的冰冷声音跟在那剑光之后,“既然嫌自己命长,那我成全你。” …… 凉州词 第38章 命,是真苦 镇南,赵宅。 自从与小镇少年赵继成谈妥了买卖之后的这些天里,兴和洲相王府做客盐官镇的二位仙家来人,一位相王府陈氏嫡系后辈子弟陈奭,还有一位是相王府外姓供奉客卿晁宗,这二位仙家干脆就住在了属于赵氏的那座也算有档次的宽阔大宅之中,那赵继成一直都没有表示过要离开家乡远赴别洲的意思,这两位仙家好像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悠哉游哉如游客,半点不着急。 今日碰巧看了一出四灵齐聚的大戏,对这些仙家手段好奇心颇重的赵家嫡子还专门去了一趟两位仙家落脚的偏院,与陈奭聊了些事情,随后就告辞离开了。 陈氏客卿晁老前辈等那赵氏少年离开之后才现身院中,坐在那仍旧是一身天蓝色长衫的少年陈奭对面,一只手肘撑在身旁的石桌之上,看着他此行护道的这个主家嫡脉子弟,笑问道:“四大王府各自遁世已久,相王府此次一改往日习惯,特意派你我出山接下这桩因果,实是出了不小的力气,可我瞧着这个赵氏嫡子周身戾气如此之大,恐怕是不太好相与的,且不说他将来能不能知恩图报回敬王府了,单看这个惹祸还嫌祸太小的样子,保不齐将来会不会连累了相王府都不好说,若是如此看来,这桩买卖是不是划算,可当真就不好说了。” 坐在对面的蓝衣少年笑了笑,手中折扇轻摇,抬头看着院墙上那齐站一排排,交头接耳的家雀三两只,语气有些古怪道:“没办法,虽说四家王府都属于遁世不出,可这其中唯独我相王府脸皮最薄,脾气最好,也算是与中土神州的那群老天爷最是谈得来,老话说柿子要挑软的捏,那不挑我们还能挑谁?总不能在龙池洲那边吃一顿管饱的闭门羹,或者是干脆被石矶洲的那一家子打出府门来不是?” 晁供奉闻言默了默,相王府势大,有些话由他们的子弟说出口来也许不会如何,可他只是个供奉客卿,同样的话能不说就还是不说为好,总是要避讳一二的,于是转而又笑道:“那为何不找西南栖霞洲的那座穆王府?不是脾气也挺好吗?” 少年陈奭闻言摇了摇头,“穆王府确实是脾气还不错,但是那个地方不行,中土神洲那边挑头提意的这笔买卖,只能在西北礼官洲、北兴和洲以及东北龙池洲这北三洲来做,至多再算上西永安洲和东石矶洲就算是顶破天了,但绝对是不会去到南三洲的,此事虽未明说,但他们也有他们的规矩和讲究,说到最后还是兴和洲最为合适,加上我相王府又恰好就安家在那里,所以我们其实是属于挑不出瑕疵的不二人选了,若想推脱就得学龙池洲的岳王府或者是石矶洲的楚王府,可奈何家里的老祖宗不愿意拉下脸来去做那个恶人,所以就没办法,只能开个特例破了相王府不收外姓弟子的规矩。” 说到这里,陈奭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以后这个不收外姓的规矩怕是都不能再提了,要不然我相王府非得被人嘲笑说我们欺软怕硬不可…” 话说到这里,两人之间又是长久的沉默,谁都没有再开口。 正当此时,没有给两人任何的反应时间,只见眼前光影一闪,两人所处的地方,于电光火石间突然就换了个位置,行云流水的变化没有丝毫的滞涩,而那个正皱着眉思索问题的相王府供奉晁老前辈,刚从突兀被人改天换地的震惊中抬头,迎面就撞上了一道煊赫剑光! 这位九境仙人练气士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一只袖袍,无风自动,大袖飘摇之间将那剑光收入了宽大的袖袍之中! 这一手仙家高人掌观山河的绝巅术法施展的随心顺手,但也实属是被逼无奈,想他堂堂仙人境大修士,总不好拿着一张老脸去硬接别人含怒出手的剑气,虽然可能也不至于太过伤筋动骨,但到底来说还是不太好看的。 同时现身之后就站在了那晁供奉身后的少年陈奭同样有些愣神,待环视一圈之后,又忍不住一双眼眸都微微睁大了几分,他二人本还在赵氏后宅之中谈事谈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出现在了小镇乡塾之中? 那晁供奉接下了那一手剑气,随后再看时也终于明白了身在何处,抬起手臂看了眼那挂在手腕上的,被那一道剑气绞得烂如纸屑的破碎袖袍,又转头看了眼还在他背后的少年陈奭的更背后的那个赵家子,脸色就彻底变得难看了下来。 好家伙,他一个堂堂练气九境的仙人大修士,竟然连反应时间都不给,蒙头就从小镇南侧被隔空拘拿到了此地,目的就只是为了去帮那赵家子挡灾?怎一个欺人太甚了得! 堂堂的九境仙人,毕竟不是不值钱的大白菜,只是因为盐官镇这个地方过于特殊,才让人看起来像是九境满地走,八境多如狗,甚至偶尔还能看到十境、十一境的世外高人四处溜达,可但凡要是换个除了中土神洲以外其他地方,只要那些一般都爱找个地方趴窝不动弹的上三境老不死们不露脸,堂堂九境,毫无疑问就是老天爷一样的存在,又岂会如此简简单单随随便便被人像是抓了个家雀一样的,随意拘拿来拘拿去…老夫混江湖混了这么多年,难道就不要脸面的吗?! 这位晁老供奉此刻心头火冒高三丈,野火燎原恨天高,烧得他整个人都红透了,但偏偏他又说不出来什么,毕竟能随便拘拿九境仙人的,绝非是一般的人物手段,在天下其他地方可能也未必能如此容易,可脚下这块地方偏偏又是那为数不多的例外之地。 再看一眼此刻现身的地方,盐官镇乡塾,那么动手的人自然是显而易见了,除了那位儒门圣贤之外又还能有谁? 再回头看一眼他是替谁挡的灾,晁老供奉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凌乱于风中,心头一堆牲口呼啸而过,一脸的有口难言、便秘多日的难看表情,想他前一刻还在与人说这个赵家子是个闯祸还嫌祸太小的主,结果这才过了多久,还有没有一炷香的功夫?他就明晃晃被拿来替这混账玩意儿挡了灾…现世报来的如此之快,还有何道理可讲? 乡塾院中,那个青衫儒士并未现身,彷佛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那一群原本就在的少年少女各自一脸新奇看着那突然现身、两脸凌乱的相王府一老一少,表情各异,除了那个口出狂言差点被还在院门口的李玉瑶一剑削了脑袋的赵家子是一脸阴沉之外,其他人都是一脸的古怪。 还搭着双腿坐在草堂窗台上的红衣少女更是毫不留情,直接一双手拍得噼啪作响,一边笑嘻嘻喝彩道:“好一手改天换地斗转星移的控物术,掌观山河缩地成寸,仙人如绣球,拴绳如遛狗,佩服佩服!” 这位得天独厚古灵精怪的红衣姑娘这一段夸人骂人一起来的话音落地,那晁老供奉就更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脸色黑得如能滴墨汁,冷冷看着那个红衣姑娘,“姜姑娘,老夫敬你是姜氏嫡女,又是墨门高足,但再怎么说老夫好歹也是年长几岁的江湖前辈,你如此出言嘲讽不留情面,是不是过于欺人太甚了些?” 红衣少女闻言也不害怕,反而看着那个脸色冷峻难看的所谓老前辈呵呵一笑,然后朝那站在一起的一老二少呲了呲她那一口洁白齐整的贝齿,脸颊两侧还随之露出两只浅浅的小酒窝来,下一刻就见她指了指那个脸色阴沉的赵家子,然后似笑非笑道:“陈奭还有晁老供奉是吧?本姑娘想问个问题,你们相王府是不是跟这个姓赵的家伙谈了买卖,是不是要收他进你们王府门下?” 被问话的二人闻言皆是一愣,都有些狐疑地看了眼那赵继成,突然就联想到了刚才那一剑… 姜沉渔见状一笑,巧笑嫣然间如同一只狡猾小狐狸,看着那二人继续道:“你们相王府门下弟子出言无状得罪了本姑娘,所以导致本姑娘现在很生气,心情很不好,必须要出这一口恶气,你们说我是该找他呢?还是该找你们相王府?” 不等那二人有所反应,就见这红衣姑娘又笑着补了一句:“哦,忘了说了,他还同时得罪了西河剑宗那位开山祖师的关门弟子,正儿八经的香饽饽小老大哦!” 彷佛是在回应红衣少女的后面这句话,先前那个背剑佩刀站在乡塾院门口处的白衣少女适时出现在了那竹林间的狭窄路口处,先凉凉看了眼那个笑嘻嘻的红衣姑娘,随后才转头看着那相王府二人,表情冰冷,用态度肯定了姜沉渔那句她也被得罪了的说法。 这一刻,形势急转直下到就连陈奭都彻底黑了脸,转过头盯了一眼赵继成,冷冷道:“你到底干嘛了?” 可不等那从先前开始就一直沉着脸的赵家子说话,那个红衣少女就发善心一样有些幸灾乐祸地先开口替他回答了,笑嘻嘻道:“也没干嘛,可能就是觉得你们相王府日子过得太清静,所以想给你们找几个对手而已。” 说着话,她还抬起双手,一边装模做样掰着指头算数,一边念念有词道:“我数数啊,二品的有兵家和墨家,三品的有西河剑宗,承云帝国,还要加上我们区区一个楠溪姜氏,不多不多,也就区区四五个吧!想来你们相王府作为四大王府之一,历来都有霸道之名誉满九洲,连临渊学宫负责主持的九品制都能不放在眼中,想必也不太看得上我们这小小家雀四五只,没事没事,打个架而已,问题不大!” 好嘛!这个话听完,作为此次代表相王府来盐官镇谈买卖的主掌之人,少年陈奭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他娘跟捅了马蜂窝有区别?晁供奉说得是真不错,这个姓赵的家伙确实是惹事的一把好手,来到盐官镇的外乡人那么多,你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这两个最不能惹的姑奶奶,还一次出手就两个一起得罪? 你难道就没见老子这些天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快成小家碧玉了吗?我因为什么你不知道?老子堂堂相王府出身都如此小心谨慎,你可倒好! 就你这个挑人的眼光,下次甲子之约我相王府干脆派你赵继成来做买卖算了!如果得罪人的本事也能算修为境界的话,你赵继成要是上不去十二境,都算你出门没挑日子! 四大王府虽然确实霸道,哪怕是对上之前这红衣姑娘掰着指头算出来的那其中任何一家或者是两家,都丝毫不在怕的,可是一次对上五个,这就有些过分了,常言说双拳难敌四手,这五家放到一起…除了那三个一品山门之外,九洲之上还有谁敢说自己不怂的?那可是最低都是三品的势力,还一起来五个,天王老子也得抱头蹲到墙角去!老话说形势比人强,就算是四大王府中排第一的楚王府也没这个胆量不是吗? 当然了,姜沉渔话虽然是那么说的,但想来事情也没有严重到真的会引发双方之间龃龉到那个地步的程度,可是不至于是一回事,不给个交代之后还是不是不至于就真不好说了,毕竟人家都把各家的名字都抬出来了,你若还不有所表示,那就是明晃晃地打人脸面了,不至于也得变成至于! 贵家公子陈奭很是无奈,现在都不用问这赵继成到底干嘛了… 形势至此,他只能先无奈看了眼身侧的自家供奉,随后跨前一步,抱拳行礼,然后歉意道:“二位道友,虽然我还是不知道赵继成到底做了什么,但是想来二位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所以陈某在此先行替他向二位道歉,还请两位姑娘大人大量,宰相撑船,饶他这一回。” 双臂环抱的红衣少女闻言笑了笑,随后转过头看了眼那个站在路口处的清冷少女,她以前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些好看,但是此次到盐官镇又看到那个清清冷冷的白衣少女之后,就觉得还有人比自己还好看,真是没天理,不过她倒也并不是嫉妒,长什么样子那是父母给的,为了个长相去嫉妒旁人,那不就等于是对自家爹娘的不满吗?况且书上都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胭脂状元这种事,从来都不长久,又何必人心不足? “李十三,现在怎么说?这位陈公子看起来还比较诚恳,这面子要给吗?” 这个摆明了仗势欺人的姜沉渔,好像一直都是个乐乐呵呵的表情,即便是被人言语得罪心底有气的时候,也依旧不见她沉一次脸。 被问话的白衣少女李玉瑶闻言,直接没好气地看了眼那红衣姑娘,挑事的是你,现在和事的也是你,啥事都让你干完了,本姑娘还能说什么?说我不如你脾气好? 见那漂漂亮亮的白衣姑娘没有更进一步的说法,姜沉渔就又笑眯眯转头看了眼楚元宵,“你呢?又咋说?虽然我觉得这个姓赵的那些话要是真成了真,对你来说其实是天上掉下了个大馅饼,还是又香又甜的那种,而且他言语冒犯的是我们姑娘家的清名,于你来说其实并无大碍,但是你好歹也是当事人之一,所以本姑娘也给你个发表意见的机会,你现在要不要原谅他?” 这个话问的…… “姜姑娘,我可没得罪你们吧?这从头到尾的,我是一句话都没说过啊…”楚元宵苦着脸回了一句,那张脸上的笑容要多牵强有多牵强,比哭还难看! 这个红衣姑娘真是惹不得,笑眯眯问个话挖了一堆坑!这个时候,你要说原谅吧,万一这姑娘跟着来一句“你这么容易就原谅他,你该不会是真的肖想我们两个漂亮姑娘陪着你齐人之福吧?”,真到那个时候,他姓楚的怕是得挨揍…没见那边李姑娘已经开始眯眼了吗? 可你要说不原谅,她保不齐又会来一句“人家都道歉了你还不原谅?你就没见到李姑娘都没说啥?难不成你比我们还委屈?被编排我们俩,委屈到你了?”,那不就还是得挨揍? 话里话外,说原谅不是,说不原谅也不是… 古怪精灵,玫瑰带刺,一轮暖阳晒的人头皮发麻! 此时此刻,饶是站在远处没再说过话的小镇陈氏嫡子陈济都忍不住有些好笑,本来是个言语恶毒剑拔弩张的难看场面,严格来说又不算多大个事,毕竟江湖中人其实应该是没有这么多讲究的,可被这红衣姑娘一顿插科打诨,再配上虎皮大旗一锅乱炖,就生生弄成了如今这般上不去下不来的古怪场面,俗话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可要是遇上眼前这种刁钻古怪的,怕是都不得不说一句技高一筹甘拜下风了。 正当贫寒少年被那红衣少女一句话刁难得尴尬到不知道如何自处的时候,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突兀地缓缓在众人周围响起,人未至声已到,传音入密,仙人风流。 “沉渔回来,莫要胡闹了。” 这个在此刻简直如救命的天籁一样的声音,楚元宵当然是认识的,当初红衣姑娘姜沉渔他们三人初进小镇时,这个声音的主人,也就是那位满头白发的瘦高老人,还曾跟坐在铜钟下看热闹的落魄少年搭过话来着。 在草堂窗台上坐着的那个红衣少女被自家师祖出声制止之后,吐了吐嫣红的秀舌,娇俏如灵鹊,然后就直接从窗台上跳了下来,随意拍了拍尘土,双手叉腰道:“行吧,今天先放过你们!姓赵的,你下回要是还敢在骂人的时候捎带本姑娘,我一定去兴和洲拔了你狗嘴里的牙!” 说罢,就见她从台阶上走下来,路过贫寒少年身侧时还看了他一眼,笑眯眯道:“看见没,以势压人才是对付坏人最好的办法,干脆利落!” 说完之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转过头朝后院书房那边看了一眼,低声道:“崔先生,你可别怪我教坏你家新收的学生,主要还是得怪我家师祖老头,怪他不让我学儒术。” 话音毕,静等片刻不见后院那边有动静,少女就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蹦蹦跳跳往乡塾院门那边走去,在路过白衣少女李玉瑶身边时,她倒是脚步未停,但却朝那白衣姑娘做了个大大的鬼脸,然后就乐乐呵呵哼着首不知是哪里的曲子闪人了,只留给身后这一群人一个鲜红俏丽的好看背影。 抱着书站在原地,从头到尾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的贫寒少年楚元宵,一路目送着那红衣少女走远,视线就不可避免又撞上了那个站在竹林小径拐角处的白衣少女的眼神,就见那背剑佩刀的清冷姑娘冷冷看了他一眼,然后…也转身走了… 就这样,场面莫名地…更加尴尬了。 相王府来的那个兴和洲少年陈奭只觉此刻云过天晴,也突然改了前一刻还有些阴沉的脸色,视线在三个小镇少年的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后笑容古怪地停在了楚元宵身上,竟然像是还带着些怜悯一样,笑道:“虽然我不知道赵继成之前到底说了什么,但我现在想说的是,你可真是…命苦!” …… 凉州词 第39章 得寸进尺 苏三载闪身离开小镇的那一刻,远在镇中五方亭路口的那间韩记食铺里,那位十境武圣蒋櫱几乎是瞬间就感应到了这个变化。 人间修士亿万万,人人身处光阴长河,劈波斩浪逆流而上,千辛万苦求长生,只为立足长河不动如山,经得起那河水冲刷,不会顺流而下,还能保持金身不腐不朽,故而在高深修士眼中,这一个个修行中人就如河中孤石,激起浪花一朵朵,又如夜空星月,星星点点,或明或暗,自带光焰万丈长。 再加上,苏三载其人历来都是一副嚣张跋扈,率性随心的狂放做派,明明自身修为几近通天,却偏偏懒得遮掩那一身恍若神人的光芒高涨,甚至多数时候都恨不得人还未到就先敲锣打鼓昭告一番“老子来也”四个大字,所以这个在普通人眼中看来平平无奇,甚至还脑子有病的一个怪人,放到修为高深如蒋櫱之流眼中,就是妥妥的暗夜灯笼高高挂,旁人想要挪开眼光都困难,自然就是来也明显,去也更明显。 但是,这位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从石矶洲东海傲来国军中改换门庭进了云林宗的四品仙家首席供奉蒋武圣,也并不仅仅是个总爱被江湖人调侃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鄙武夫,在感应到那黑衣年轻人离开之后,依旧并未着急动身离开食铺去往镇东口,反而是双臂环胸坐在食铺中的那张茶几旁,闭目养神,安坐如山。 只待那个贫寒落魄的楚氏少年郎在那棵老槐树下见过了那个元嘉剑宗的门下弟子,又去了趟小镇乡塾再出来,然后重新坐回那棵老槐树下,食铺中端坐许久的蒋供奉这才缓缓睁眼,微微一笑,长身而起,胸有成竹出门东行。 小镇乡塾是什么所在自不必说,蒋供奉再如何地自诩艺高人胆大,也不敢贸贸然将自身神识伸进那座从外观上看起来简陋普通到甚至有些寒酸的院落之中,但是这并不妨碍蒋供奉有一番心底计较,他只要看一看那出了乡塾院落的落魄少年,就几乎是一目了然了,除了多带了一本似乎是用于稚子开蒙的《千字文》书册之外也别无他物,再就是脸色也有些尴尬,除此之外就与先前并无任何不同了。 深觉窥得真相的蒋供奉至此就彻底的放下了心来,像《千字文》这种在九洲天下几于烂大街一样的东西,虽不能说人手一本,但只要是个读过书识过字的人,就几乎都是摸过十遍八遍的,本身价格也不贵,就是个几文钱的东西,也看不出什么特别来,蒋大供奉就觉得这少年也就这样了,去了乡塾也不过是叫人家用一本开蒙读物给打发出来了而已,不足为虑。 至于说脸色尴尬一事,那就更好解释了,因为苏三载其人,在儒门一脉来说,历来都是被划归在不受欢迎的那一列之中的,这从当初那位被落魄少年扶进乡塾的那位钟老先生身上就可见一斑,而且就连不是儒门的西河剑宗门下,对他也都不甚有善意,当初那位夜雨剑仙在乡塾门口时那一番冷嘲热讽的言语带刺也能看得出一二来。 当然,后来才到的蒋供奉虽不知这些先前事,但他对江湖上一些由来已久的门门道道还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既然这楚元宵被那苏三载收入了门下,那么一贯与那黑衣年轻人不睦的儒门又怎么会善待于他?送他一本《千字文》开蒙已经算是儒门讲求仁义到了时时处处斤斤计较了,还能指望他们善待更多?讲笑话了不是? 儒门一脉历来讲求“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一个泥腿子进乡塾,还想受什么优待?你不尴尬谁尴尬? 如此种种理直气壮之下,蒋供奉很是放心,静待良久确定那苏三载不会去而复返之后,就施施然光明正大去找那少年会一会面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我云林宗当真封了山! 靠山都走了,我看你如今能靠着谁?孤苦伶仃,受人摆布,命该如此! …… 小镇东口这边,抱着一本开蒙读物的贫寒少年有些头疼地回到了老槐树下,靠坐在那粗壮的树杆边上敲着脑壳,崔先生给了他一本书这件事确实值得开心,这是除了那个白衣姑娘李玉瑶给他的那本书外,他第二次接触到这种读书人的东西,而且又是入学开蒙之物,这让心心念念此事良久又求之不得的少年打从心底里高兴,但问题是他大字不识一个,要怎么读懂这本书就是个让人头疼问题。 虽说崔先生说过了有问题可以去找他,但是少年暗暗思量一番之后就还是有些为难,自己总不能天天时时刻刻去乡塾找先生吧?从那封面上三个字就开始问?那得麻烦先生到什么时候去?不说先生会不会烦,多年来都从不习惯麻烦旁人的少年自己就先做不到如此理直气壮… 要不是头顶的钟前辈叮嘱他必须去乡塾找崔先生,要不是那个红衣姑娘将他塞进先生书房,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踏进乡塾去。 当然,头疼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还有那个历来与他不对付的赵家子在乡塾里说的那句话,让尘埃落定坐回树下的少年此刻回想起来都有些抓耳挠腮不知如何自处,编排就编排,还当着人家姑娘的面编排,以后见到那两个姑娘该得多尴尬? 以前老猴子编排他,说他和那李姑娘如何如何,好歹也只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少年自己其实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样的福分,不管是李姑娘也好,还是姜姑娘也好,那明眼可见都是飞在云头的金凤凰,怎么会是他一个吃了上顿愁下顿的落魄少年可以肖想的?都不是一路人能有同一条路可走? 那都不叫肖想,那得叫野望! 如今叫那姓赵的当着面叫破,以后怕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多尴尬? 少年正为这一二件事头疼,一抬头就遥遥看见那个一身华服的壮硕汉子远远从长街西侧缓缓走过来,脸上挂着一抹和蔼笑意,一边走一边朝少年点头致意,少年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有种那是“慈祥”的感觉…这个错觉让他鸡皮疙瘩都忍不住掉了一地。 来人身份,少年是认识的,当初此人进镇时还跟侯君臣聊过几句,当时他正端着两碗饭出院门,这个汉子还回头看了他一眼。后来侯君臣跟他说过,此人现在是云林宗的供奉客卿,少年自己当时还说了一句感觉这人会来找他,结果这才过了多久,这就应验了?老子这张嘴是开过光了吧? 但不管少年如何思量,那个壮硕汉子很快就到了少年附近,看着从树下起身的少年,笑了笑拱手抱拳道:“你我之前见过一面,我是云林宗供奉蒋櫱,此行过来是想专程与楚小兄弟道个歉,另外还有些事情想要商量。” 好一个专程,又好一个另外。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少年见那蒋供奉说话如此客气,也不好一张口就与人为恶,就只能将捧在手里的那册书籍小心翼翼揣进怀里,珍而重之地抹平整,揣稳妥,深怕起了褶皱让自己事后心疼。 对面的蒋櫱看着少年低着头对一本烂大街的书册如此珍视,没来由眼中闪过一抹鄙夷,果然泥腿子就是泥腿子,山猪吃不了细糠,狗肉上不得台面,一本人间随手甩过来打发人的破书都能如此地小心翼翼,还能有什么大出息? 不过如此也好,这泥腿子既然如此小器,那么他后面要说的那些话也就更好说,更有作用了。 少年低着头并未见到那汉子眼中的神色,先将书本小心揣好,这才抬头朝那汉子抱拳还礼,平静道:“这位前辈客气了,我与贵宗之间的仇怨,苏先生已经帮我算过了,至于后面的事,还得看我有没有命登上贵宗山门再说,道歉一事,于现在的我来说,当不起。” 对面的汉子蒋櫱闻言心底冷笑一声,好一个不卑不亢,这是不愿将仇怨就此揭过,又不太敢明说,所以拿软钉子来戳人? 心里虽这么想着,但这壮硕汉子面上还是又笑了笑,道:“我云林宗此次先来的那两个,不问自取,确实做事不太地道,此事我已严厉批评过二人,他们两个也自愧有错,不敢来与小兄弟当面道歉,所以我在这里代他二人跟小兄弟说声抱歉,只是楚小兄弟先前也说了,令师苏先生已与我云林宗算过账了,并且要我云林宗将一半家底挂到小兄弟名下,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也算是我云林宗的诚意,所以此次想请小兄弟看看,此事是不是就此揭过,你我双方之间一笑泯恩仇如何?” 这个话可以说已经说的很客气了,只是听着他说话的楚元宵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他定定看了眼那个一脸温和笑意的壮硕汉子,认真道:“所以蒋前辈的意思是,苏先生说的我以后要上云林宗与诸位算一算账这个事就到此为止,你们也就不用再封山了?” “正是!”蒋櫱开颜一笑,心道了一句孺子可教也,同时脸上笑意越发和蔼,道:“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云林宗一半家底已是一笔惊天的财富,都已经不是能用黄白之物来计算的数目了,如此巨富算我云林宗道歉的诚意,于小兄弟而言也足够你随意挥霍而不必小心计算了,如此一来双方虽各有所失,亦算各有所得,就此罢手言和,何乐而不为呢?” 这段话再听完,少年终于明白了之前他哪里觉得不对了,于是看着那汉子,面无表情道:“所以前辈是觉得,你们云林宗一半的家底够买我短命三十岁,够我在气血两亏死于非命之前随意挥霍?” 这话问得丝毫不客气,问得那壮硕汉子脸上表情都微微一滞,心底恼怒,语气就跟着也不那么的和蔼了,淡淡道:“小兄弟,云林宗四品宗门,一半家底可不是一笔小数字,且不说死在求道路上的修行中人不知凡几,你就算无病无灾真正靠自己修行,这辈子是不是能挣到那么多钱都尚在两可,就单说如今已经踏上了断头路的你,有如此一笔钱财让你富裕优渥过完这剩下的年月,难道不好吗?如今的天下九洲,人人笑贫不笑娼,你有了这笔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没有?不比你住在这里被人指指点点来得舒服?又何必非要与我四品仙门掰扯个孰对孰错?日子本就不多,留些时间享清福难道不好吗?” 这个说法不算新鲜,当初那个水岫湖子弟柯玉贽也曾说过差不多类似的话,但今日再听,依旧把这个贫寒少年楚元宵给逗笑了,他刚开始还以为这个一脸真诚笑意的壮硕汉子与另外那些人有什么不一样呢! 少年堪堪忍住笑意,随后又挠了挠头假装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是我听人说,那一身水韵对于修行大道好处极大,不然也不至于引得你们专门来抢,有了那一身水韵之后修行路就会好走得太多,也能走得更远,难道有了水韵都还修不出来个好前程吗?而且我还有个师父叫苏三载啊,你们不是都说他很厉害?” 这段句话就是属于少年的一语双关了。 你云林宗迫于我有个苏三载这样的师父,才不得不把一半家底给我,现在要说成是你们的诚意?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平平安安修行修到有一半云林宗家底的那一步,这是当我那个师父不存在? 况且我本有大好的前程,你们逼我上了断头路,转过头来又像是施舍一样给我你们一半的家底就算了事?真要双方扯平,不该是你云林宗也从此大道断头吗?怎么就用一半钱财就抵了我一条命了?就因为你们是一座四品仙门,而我只是个你们眼中的泥腿子?你们的一半家底还能重新挣回来,我且问这断头路的短命能挣回来那后一半命吗? 好个牙尖嘴利的乡下泥腿子,被驳得有些气短的云林宗供奉蒋櫱,此刻终于是彻底地沉下了脸来,看着那少年冷笑道:“小子,看来我先前是对你太客气了,让你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了是吧?” 说完这句,蒋櫱突然就挺起了腰杆,居高临下看着少年,讥讽道:“是,你的确是有个好师傅叫苏三载,可不知道你想没想过一个问题?你那个师父确实厉害,有些不太成器的三品宗门也可能被他祸害得摇摇欲坠过,但是那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做到的事情,我云林宗若是当真不愿意掏那一半的家底,你一个短命之人,有没有那个荣幸能活到看着你那个所谓师父将我云林宗祸害完的那一天?” “另外,俗话总说人走茶凉,你如今已是摆明了活不过三十岁,甚至说不准都活不到那个时候,只几年就得去见阎王,在你没死的时候你那个好师父可能还会记着你,可等你死了呢?他长生久视了几千年了,你不过是个漫漫修行路上的心血来潮而已,你觉得你那个师父能记得住你几天?到时候我云林宗还是堂堂的正四品仙门,而你却已经是一冢枯骨虫吃鼠咬,谁会比谁苦?你怕是不知道,于我修行中人而言,闭个关破个境,一坐就是几十年上百年不出山门,你一个短命鬼区区十几年的活头,与我们而言也不过就是打个盹的时间,你竟还想与我们算账?是不是自视过高了些?” 这一刻,听完了他这前前后后一大段的楚元宵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这些天看到的很多仙家中人,为什么对于他们这些小镇上的普通人全都是那样一个眼神?淡漠,凉薄,高高在上,如天神看蝼蚁,巨人看浮尘,原来就是因为这个。 仙家修行中人修为到了一定地步,突破人身小天地的某些界限之后,寿数就会自然而然地拉长,短的一二百年,长的数千上万年,还有的能无限接近真正的长生久视万万年,普通人在他们眼里可能就真的跟蝼蚁差不了多少,二者之间都已经不能算是同一个种类之分了。 天地大道本无情,修行中人行在其间,和其光同其尘,自然也是无情最长久。 云林宗供奉蒋櫱看着少年被他一段话说的有些怔肿,自得一笑,突然又放缓语气笑道:“所以啊,楚小兄弟就莫要再为此事斤斤计较了,你我双方达成和解,你有钱可花,临死之前有雍容加身,荣华富贵,我云林宗也免了封山之劫,双方都能皆大欢喜,就是最好的正解,你说对也不对?” 被蒋櫱这段万变不离其宗的流水话叫醒的少年,抬起头看了眼那个复又“和蔼”起来的壮硕汉子,微微默了默,然后突然就笑了,不过他却并没有直接接话,而是缓缓抬手从怀中摸了一件东西出来,随后才看着那汉子笑道:“苏先生临走之前跟我说,如果有事可以用这枚花钱找他,我现在觉得蒋前辈你的这段话说的很有道理,该让苏先生也一并听一听,要不然我们把他叫回来,你再跟他讲一讲这番道理?” 少年掏出来那枚警世花钱的一瞬间,原本还志得意满的壮硕汉子骤然脸色惊变! 好一个苏三载,他对他那一身煊赫煌煌的光泽气焰从来不加掩饰,可给这少年留下的这枚花钱却是花心思用手段遮得严严实实,要不是这少年此刻自己掏出来,他提前竟都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真是好手段,好算计! 脸色难看的汉子蒋櫱一脸阴沉,死死盯着少年拿在手中那枚花钱,最后咬牙切齿道:“好一个苏三载,好一个楚元宵,好得很!” 说着他突然桀桀怪笑一声,看着少年,语气阴毒道:“行啊,那就把你家那个好师父叫过来,老子突破武圣十境多年一直苦求破境契机无果,今日正好向声名遍天下的苏大先生讨教一番,寻个破境的机缘!他若是打不死我,你楚元宵就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那一半的云林宗家底,他若是能打死我,那咱们就来看看,要是在那中土神洲临渊学宫的那一部勒功账本上挂上一个‘滥杀’的名头,他苏三载还能不能担得住?!” 膀大腰圆的十境武夫发狠说出这样一句话,倒是唬得少年一愣,反而有些犹豫起来,他其实一点都不怕看不到云林宗那一半家底,苦日子过惯了,如今的他哪怕没有钱也不会缺一口吃的,有钱更好,没钱也无所谓,他真正怕的是那蒋櫱说的后一句话。 侯君臣在说到江湖九品制的时候说过,那个临渊学宫是超品,掌管九品制,虽然是个以诸子百家为主的江湖宗门共同搭建起来的联合势力,但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类似于九洲共主的角色,与那位已经消失不见的末代人皇差不多的性质,如果苏三载在那学宫那边被记账,他实在不确定他是不是能扛得住… 而且他虽然总共跟那苏三载也没接触过几回,但以他现有的对那个看起来脑子不太合适的黑衣年青人的了解,再看看眼前这个据说是武夫大高手的蒋櫱那一脸发狠中又带着些色厉内荏的表情,他觉得,有很大的可能,如果苏三载真的被他叫过来了的话,这个蒋櫱… 死定了! …… 正当少年也有些犹豫着要不要念出那四个字的时候,突然就有一只手缓缓搭在了少年肩头,还似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少年肩膀,随后就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缓缓响起:“蒋櫱,如此言语吓唬一个后辈,你可真是出息大发了,来来来,要不然你再跟我讲讲你的道理,看看你是不是也能唬得住我?” …… 凉州词 第40章 武夫问拳(求收藏,求评论~) “蒋櫱,如此言语吓唬一个后辈,你可真是出息大发了,来来来,要不然你再跟我讲讲你的道理,看看你是不是也能唬得住我?” 在这个声音的主人伸手搭在少年肩头,随后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贫寒少年都不必回头就知道了来人身份,不是那个与他对门做邻居,还每天蹭他三顿饭的邋遢汉子侯君臣,还能有谁? 而对面的蒋櫱,则在侯君臣出现的那一瞬间,面上表情就变得更加阴骘了起来,再看到那邋遢汉子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就更让蒋武圣无地自容,眼含冷光眯眼盯着对面那个吊儿郎当的小镇打更人。 此时此刻,这二位多年故人各自明了,方才的事他蒋櫱自己心里清楚,对面的这个邋遢汉子也清楚。 在那个贫寒少年掏出那枚花钱的时候,蒋櫱几乎瞬间就开始肝颤了,苏三载其人平常时分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隐做派,旁人想见他一面都根本找不见他人在何处,但每当他自己现身人间,并且要刻意与某个人或者某些人作对的时候,除了至少二品以上的诸子百家外,即便时堂堂三品仙门都未必真扛得住他的祸祸! 蒋供奉是十境武圣不假,这个高度也足够在无数江湖人眼中成为飞龙在天的神仙人物,仙家人物无论走的是精气神三径中的哪一条,堂堂上三境之威,哪怕是刚迈上这个门槛的第一步,都足够在一时一地称王称霸了,但是也有一句老话说得好,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他蒋櫱是天上神仙也得看看跟谁比,很凑巧,那个脾气古怪到恶名昭彰的黑衣年轻人,就恰恰是他这个十境武夫眼中的飞龙在天! 当初那一夜的楚家院落中,崔先生介绍苏三载时说过的那句“本事很高,辈分也很高”从来都不曾是一句虚言。 所以此刻,蒋櫱看着对面那个表情似笑非笑更像嘲讽的邋遢汉子,他再一瞬间就觉察出来了什么叫无地自容,恼羞成怒,只能用恶言相加来掩饰心底尴尬,“侯君臣,你一个可悲落水狗,是怎么好意思在这里与我当面的?当年神侯府大祸临头时你不敢赴死,都已经夹着尾巴跑路了,难不成今日要在这里与我彰显你的武夫心气?我且问你还有那个一往无前的武胆加身吗?怕不是早已碎了个干净?!” 很多年前的石矶洲东海神侯府,煌煌赫赫名震九洲,支撑起三品傲来国半壁江山,与傲来国皇室宗祠并称帝国双壁,风头无两,可最后结果却因为一场不期而至的大祸临头,导致这座煊赫数千年的王侯府邸满门尽灭! 当年那一批从帝国西境各处率军支援神侯府的傲来国军中众将中,就有蒋櫱其人,只可惜等他们领军到达神侯府地界时,那座王侯府邸已被他们自己招惹来的强敌夷为平地,连带麾下数十万战力彪炳的强军劲旅,除了个别外出不在的,其余也无一活口,人人死状极惨!而侯氏一门,除了那个号称傲来国未来第一人的神侯府少府主下落不明之外也同样无一生还! 如今时隔几十年,蒋櫱其实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在这与东石矶洲远隔山海数十万里之遥的西北礼官洲遇上故人,更没想到当年那位鲜衣怒马的少侯爷,会沦落成如今这般不修边幅,蓬头垢面的凄惨境况! 那么,已落得如此下场的侯君臣,莫说是他当年那颗曾令无数军中武将艳羡眼红的武胆了,恐怕是与人对敌不胜不还的武夫心气都不再有了吧? 看着眼前除了那张讨人厌的笑脸之外就气焰全无,再无当年风姿的邋遢汉子,早已改换门庭成了云林宗首席供奉的蒋武圣狞笑连连,甚至在心底隐隐觉得恣意畅快,心气大盛!想当年包括自己在内的无数傲来国军中将领,全被此人一身卓绝天赋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风水轮流转,终于也到了你侯君臣站在下风头的时候,竟还敢来于我面前嚣张,当老子还是当年那个见你就矮一头的九境天人吗?! 眼见蒋櫱一脸快意,一只手还搭在少年肩头的邋遢汉子依旧还是那个淡然平静、松松垮垮的表情和站姿,只是在那人说到武胆尽碎的时候,这个多年不问世事的小镇打更人才终于微微抬了抬眼皮,看着这个多年故人,语气莫名道:“打个你而已,武胆碎没碎,有那么紧要吗?” 这话说得就很轻巧随意,仿佛碎了无数江湖武夫求而不得的一颗武胆,是一件多么不值一提的鸡零狗碎小小事,好像还不如打碎了贫寒少年楚元宵给他盛饭的那一只瓷碗来的让人心疼一样。 可说话的人如此随意,传在听话的人耳中就成了一句毫不掩饰的轻视与侮辱,奇耻大辱,莫此为甚! 九洲江湖有个广为流传的习惯,武夫路上三境既是境界名称,也是封号头衔,蒋櫱自从三十年前登临武夫十境成为武圣境武夫之后,“蒋武圣”三字已经成为很多人见到他的面之后唯一的称呼,而那“武圣”二字也几乎已成为他此生最大的荣耀,比之傲来国军方高阶武将的将军头衔,或者是后来的四品云林宗首席供奉的头衔,都更让他满意,也更让他自得,一生所求,无出其右!可就是这样一个他好不容易搭上半条命才挣回来的境界头衔,竟然在侯君臣口中就只换来了个“而已”二字? “好好好,侯君臣,我本以为沦落至此,你能混到靠打更的差事糊口已经是到头了,却没想到你已经低贱跌份、自甘堕落到要靠溜须拍马烧冷灶来混个体面的地步,既然你替那苏三载烧冷灶烧得如此诚心诚意,不打上一架换个重伤濒死,怎么让人看到你的用力用心,怎么让你在你的新主子那里摇尾乞怜?”蒋櫱此时心底的愤怒早已几乎烧光了理智,甚至都不太记得此行所为何事,他眼中也不再看得见那个落魄少年,只是盯着那邋遢汉子咬牙切齿道:“今日,我云林宗首席供奉蒋櫱在此问拳侯君臣,一决胜败,各安天命,生死自负,与人无尤!” 对面,那个被这蒋櫱一顿暴喝吼得耳畔嗡嗡的邋遢汉子有些无语,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掏了掏耳朵,随后看了眼那被震出耳朵孔的一大片淡黄色耳屎,随手弹了弹,又在身上抹了抹,这才看着对面那个眼看着就要被气死的壮硕锦衣汉子,无奈道:“蒋櫱,你都堂堂十境武圣大高手了,又是什么时候学得跟那些拳头不够硬、全靠大声吼的没出息一个样了,下战书就下战书,吼这么大声做什么?是想吼死我?人家佛门狮子吼也不是你这么个用法不是吗?还是说,你觉得动手之前一声吼,就能王八之气全开,大杀四方了?” 蒋櫱怒极反笑,看了眼对面两人,随后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直接微微屈膝然后瞬间拔地而起,化虹而行往镇外更远的地方飞去,周身闪烁的那一层独属于高阶武夫的武道金身才有的耀目金光,随着他划过天际而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弧线,如一色长虹久久不散。 盐官镇不许外乡人动手,蒋櫱便选择自行远离小镇,另择决战之地。 还站在镇东口的两人抬头目送那蒋櫱越飞越远,最终缓缓消失在天际,少年回过头看着身旁也准备动身的邋遢汉子,担心道:“有把握吗?” 邋遢汉子脚下一顿,侧过头看着少年咧嘴一笑,语气调侃道:“要照你以前的说话路数,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说一句‘打不死那蒋櫱,以后都别吃老子的饭’才对吗?” 楚元宵闻言直接翻了个白眼,“老子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 侯君臣闻言一笑,“对喽,这才该是正常的说话路数嘛!” 说罢,他又淡淡瞥了眼少年那一脸的担心表情,轻笑一声:“放心吧,虽然我有很多年都没跟人打过架,手生了很多,但是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送给柯玉贽的那个道理?” 话音落下,还不待少年回想起那个道理是哪个道理,邋遢汉子就随风一闪消失在了原地,独留少年怀揣书册站在老槐树下,听着潇潇风鸣,望着铜钟摇曳,看他武夫拳意敲天门! —— 镇西云海间,天字号客房。 今日客房中只有墨家二当家与云海间老掌柜两人在此,这二位自打秦顾溪住进客栈以来,除了吃饭休息,以及必要的外出时候,其他时间基本上都坐在那张棋盘两侧,不厌其烦对弈一局又一局,先看得一向都不太能坐得住的红衣小姑娘扛不住,偷溜出客栈四处闲逛了一圈才回来,就又把历来沉稳少言且耐心极高的繁盛也给逼出了门去… 于是此刻,客房中两个老头还在对弈,红衣少女姜沉渔百无聊赖就坐在二人侧旁,一边苦着脸看两个无聊老头下棋,一边从桌上果盘中摸脆枣来吃,两个老人对于少女如一只小仓鼠般啃那脆枣卡卡作响的声音作并无什么意见,二人之间也很少说话,只是沉默着不断弈棋,局局输赢皆不定。 就在那镇东口两位武夫正面放对,蒋櫱朝那个邋遢汉子说出问拳二字的正当时,客房中二人的棋局上也恰恰巧巧出了一记神仙手,占优极大的墨门二当家秦顾溪看着隐现胜势的棋路走向,抬头看着那惯执白子的老掌柜笑问道:“范先生以为这一手飞刀用的如何?” 老掌柜从先前时就一直微微皱着眉头,此刻对于秦老先生这句问话恍若未闻,依旧凝眉细细打量着盘中星罗棋布的点点落子,又经过了许久的长考之后,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抬手在棋盘上洒下几枚棋子,算是投子认输了。 做完这些,这位圆脸富态的老人才缓缓抬头,看着对面的老人笑了笑,一边摇头一边缓缓道:“秦先生确实棋高一着,白子一边早先都已经救了一手了,却仍旧免不了落在下风处,让你那一记飞刀屠了龙,只能说棋力高深处,差之一步,谬之千里,错了一手之后就注定了无力回天。” 老掌柜这句话说完,对坐的二人都有些微微沉默,直到片刻后那墨门秦子才缓缓长叹一口气,摇头道:“倒也非是棋力高低的问题,只是双方所求各有不同,甲之蜜糖,乙之砒霜,那一手落子本无大错,奈何入了这一局棋,就注定要被人抓住痛脚,时也命也,与人无尤。” 坐在一旁听着两个老人打哑谜听得头疼,等到自家师祖说完了这句话,她终于是有些忍不住了,悄悄抬起一只手掌,小心问道:“两个老头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下棋观棋就够无聊了,说话还这么遮遮掩掩,听的人脑壳痛!” 小姑娘苦着张小脸敲脑壳的动作逗得两个老人哈哈一乐,随后那一局告负的范老掌柜就开始负责分拣棋子,也不用一枚一枚去捡,只见他一只手掌朝上微微向上一抬,那黑白二色的棋子就自行浮空飞起,再如排兵布阵各寻队列般自行分散开来,随后各自飞回棋盘两侧的所属棋奁之中。 而闲着无事的墨门二当家则是抬手将桌上那只果盘轻轻推动,离着少女更近了一些,随后才看着自家这个抢过来的得意再传弟子笑道:“我家小沉渔也是大姑娘了,下棋这种事不用多学,只要练好了拳,以后能把我那个还不知是哪家小子的徒孙女婿打服气,就算是学到最好的拳法了!” 这话说的,把刚往嘴里塞了几颗枣子,两只腮帮鼓鼓的小姑娘呛得不轻,红着一张脸咳了好几声,等到终于平复了气息,她才转头瞪着自家师祖老头骂了一句:“不会聊天的老头不是个好厨子!” 说罢,也不等笑意深深的老人回话,小姑娘就气鼓鼓抱起桌上那一盘脆枣,鼓鼓囊囊去了那书桌后面,只留下两个老人对视一笑,一个开始重新落子,一个抬手给两人各自添茶。 —— 盐官镇以东二百里,一片荒无人烟、乱石嶙峋的奇峻山脉深处,站在山谷两侧山巅的两个高阶武夫遥遥对立。 此时天色已迟,西侧天边处已无那一轮太阳的身影,只有几道金光灿灿如剑气的狭长日光直上云霄,照得天边一大片层层叠叠的鱼鳞云五光十色,万紫千红。 先到此地的十境武夫蒋櫱已经等待了好一会儿,所以这段空闲的时间里足够他提前完成对阵的一切准备,如呼吸吐纳、调节气机、调动心气,活动筋骨等等一系列的预热手段,虽然先前在小镇时,他在言语上将那邋遢汉子嘲讽的一无是处,但仙家修士与人对阵最忌轻敌,故而该做的准备还是必须得做足,侯君臣当年在傲来国时也是实打实的一颗武夫路上的璀璨明珠,力压一国同辈多年不得抬头,所以虽然先前言语试探确定了他武胆碎裂之事,也不代表就能在与之对阵时可以掉以轻心。 武夫十境,那个邋遢汉子比他早一步进门槛至少半个甲子,其天赋才情可见一斑,绝非易与!与之对阵,轻敌二字意同取死有道! 后到的邋遢汉子到达对手预选的这片两人对阵的战场之后,从山脚下时就停止了飞行,没有直接飞上山巅,而是选择了在对手的凝眸注视下脚踏实地一步步登上山顶。 于是乎,在对面山头的武圣蒋櫱眼中,这个着装外表都早已经沧桑巨变的当年故人,此刻每登山一步,周身气势便拔高一层,一步步踏上山头,他周身的气势便如一点点解开封印般步步登高,等到他最终踏足山巅,顿步转身时,侯君臣三个字再不与邋遢二字沾边,虽然那一身破旧脏乱的衣衫与先前并无任何不同,但是其周身上下那一层舍我其谁的无敌气质已经有如实质,直上九霄,武夫气血庞然盛大如大日临空,直冲得头顶片片鳞云四散奔逃,在高空苍穹上捅出一个大大的圆圈窟窿来! 蒋櫱看着对面如此阵势,都有些控制不住的失神,双眼呆滞不可置信般喃喃道:“武胆尽碎还能如此,这怎么可能?” 所谓武胆,是武道修行路上一座不可逾越的凌云天柱,并不是每个武夫都能拥有的,它与读书人的所谓文胆正好相对而立。 先前曾说过武夫出拳,当有一往无前、不胜不还的必胜心气,所谓“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每战必胜的必胜心气是支撑拳头力道大小、距离远近的必备之资,独一无二!但是要想具备武胆可就不仅仅是心气坚毅与否以及相不相信必胜的问题了,天下武夫万万千,必胜易得,无敌难求,古语有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个人相信自己一拳打出就必能建功,与一拳打出,无论身前是谁,这是两回事! 当然,武胆也不仅仅是“自信无敌”四字这么简简单单,还有些事就属于是类似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玄之又玄了,不足为外人道也。 除此之外,武胆一物虽求之不得,但也是柄双刃剑,因为武夫一口气,拔上去之后一旦再掉下来,就极易变成一块卤水豆腐,提之不易,而比之更高一级的武胆一旦碎裂,再想重回巅峰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难易程度也就比断头路差了那么有数的一点距离。 所以此刻,蒋櫱看着对面那个武道金身散发出的金光几于实质,气血翻涌冲破云霄的同阶武夫,感觉一股战栗之感直接从后脊梁处直冲脑门,不可置信。 转过身来,隔着一道山谷看着对面蒋櫱的侯君臣,此刻再看到那人眼中震惊时,都忍不住有些好笑,虽然场合似乎不太对,但他还是轻笑着问了一句:“蒋武圣,怎么是如此一副表情?你在那盐官镇时刻意言语争雄给自己挣出来的一口必胜心气楼上楼,此时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太牢靠啊?真要卸了这一口气从头再来?” 被提醒了一句的蒋櫱瞬间回神,虽然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但此刻他再不胡思乱想,稳守心神,还朝那侯君臣递了个感激的眼神! 武夫问拳,最忌分心,未战先怯,乃是大忌!如此心境下一旦输了对阵,就将从此无缘再有登高的可能,因为怯上加输,那一口心气就真真要成为一块拢都拢不起来的豆腐渣了,再想提起来,就等着老天爷亲自发话帮忙吧! 所以侯君臣那句半带调侃的问话,看似嘲讽,实则是在救他武道之路!况且,争一口心中意气的武夫对阵,未战先怯,这一战就等于已经结束了! 这一幕之后,蒋櫱心里虽然不再有惧意,但却开始有了另外一种让他浑身不适的别扭,他咬了咬牙将之压回心底,随后重新抱拳,看着远隔千丈的侯君臣沉声道:“武夫蒋櫱,今日问拳,请赐教!” 对面山头上,侯君臣那一身破衣烂衫下,一身精壮肌肉遒劲鼓胀,不似先前干瘪如枯骨带皮囊,周身金光大盛如天神下凡,他同样表情严肃不似先前随意,拱手抱拳:“请!” …… 凉州词 第41章 三教祖师 等在镇口的少年这一夜都没等到回返的老猴子。 直到他第二日大清早重新回到老槐树下之后不久,才看到那个邋遢汉子缓缓从蛰龙背山脚下绕过来,一步步走进小镇。 昨夜他等到后半夜都不见人回来,实在扛不住才回了自家院子,但仍旧是一夜未眠,一直坐在屋内的桌边,耳畔时不时还能听到从小镇以东极遥远位置处传来的那阵阵如闷雷般的爆裂之声,昨夜晴空万里无云,繁星点点,闪闪烁烁,大晴天却有电闪与雷鸣。 所以今日大清早,少年从屋内桌边起身回到老槐树下时,看到那侯君臣风轻云淡缓缓进镇,少年赶忙从老槐树底的那一圈简易堆砌的土坛上跳下来,随后快步迎出镇口去到老远的位置,但等到了侯君臣近前又突然站定,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圈那个邋遢汉子,确定他身上看起来没什么明显的伤势,这才稍稍松了半口气,看着老猴子问道:“打完了?你没事吧?那个蒋櫱呢?” 嘴里叼着一根野草吊儿郎当走回来的邋遢汉子看了眼那个一脸紧张的少年,好笑道:“这么紧张做什么?弄得像是老子要死了一样!” 虽然嘴上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像是在骂人,但这邋遢汉子那双昨夜还金光大盛如同毫无感情的双眸之中,此刻却有一抹淡淡的温暖感动藏在最深处,他动了动嘴唇将那根野草换了个方向叼着,然后看着少年笑道:“那个蒋櫱…这会儿大概还镶在哪个乱石崖壁上呢吧?没人帮忙搭把手的话,要单靠他自己恢复气力把自己拔出来,那估计还得再镶个几天!” 听着老猴子如此轻描淡写的描述,少年终于是长出了一口气,脸上也有了笑意,“所以这么说来,你打赢了?” 侯君臣闻言翻了个白眼,双手搭在脑后,抬步继续往小镇镇口那边走,一边没好气道:“几十年前我打他就跟揍儿子一样了,如今他不得是孙子辈的?这要打不赢,老子还混不混了?” 少年此刻终于确定了这个与他做了好几年对门邻居的老光棍似乎是真的没事,于是也就放心收起了担心,看着他的背影嘲讽道:“行吧,也不知道当初面对水岫湖的时候,是谁说的没本事罩得住我?这会儿打赢了一架就又突然牛气起来了?” 走在前面的邋遢汉子闻言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了眼一脸嘲讽的少年,哼哼冷笑一声,道:“你懂个屁!” 说罢,这家伙也没继续抬步,等到少年前行几步与他齐平时,他突然抬腿朝着少年屁股就是一脚,直踢得少年一个趔趄,也不等那怒目而视的小家伙回嘴,就先一步嚷嚷道:“赶紧他娘的给老子做饭去!这后面半个月你要是敢不顿顿好肉好菜给老子吃饱了,我就替那水岫湖重新扒了你那两座祖坟!老子这回替你出头可是亏大发了,被那堂堂蒋武圣一顿铁拳打得龇牙咧嘴吱哇乱叫,都快要伤重垂死奄奄一息了,必须得好好补补!” 少年本来还一脸怒容,听见这话又突然一怔,有些狐疑地重新打量了一边那汉子,小心道:“真的?” 邋遢汉子脚步不停,闻言翻着白眼冷哼一声道:“不然呢?” 少年又仔细看了眼汉子,蓦然一笑,道:“那你赶紧把那口气咽下去,我眼馋你这打更差事很久了,三年前要不是你个老光棍不讲武德抢先了一步,说不准现在我才是接了老更夫衣钵差事的小镇打更人,天天都有工钱领,还能背靠官家,靠山梆梆硬,舒服的很嘞!” 邋遢汉子闻言也不生气,只是呵呵一笑,斜睨着少年道:“你怕不是没睡醒,想个屁吃!” …… 小镇以东二百里,那道昨夜真真半夜都电闪雷鸣,地覆天翻的狭长山谷之中。 今早再看时,原本就草木不丰略显荒芜的山谷,已经彻彻底底被夷为了平地,原本四处凸起的嶙峋怪石已全部被砸成了齑粉,一阵山风吹过,山谷中就开始尘土飞扬,全是被那两个十境武夫对拳余波震碎出来的石屑粉尘。 山谷两侧的山崖,在昨天两人动手之前还颇有挺拔险峻之感,只是今日也奇峻不再,各自塌了一半不说,看着那叫一个卖相凄惨… 此刻,一侧塌了一半的山崖顶端,突兀出现一个一身黑衣的俊秀妖异年轻人,刚一出现连脚步都还没站稳,就先啧啧赞叹了两声,“好家伙,十境武夫之威果真是恐怖如斯,幸亏我见势不对提前开溜了,要不然当面对上蒋武圣,还不得被打个半死?果然我这脑子就不是一般的好使,说一句智略通天都不为过了,不错不错,继续保持。” 说罢,黑衣年轻人就缓缓屈膝蹲了下来,然后偏转身形,视线看向山谷对面那座同样塌了半边的山崖半高处,那里有个极为明显的人形凹槽,里头还有个气息微弱的人影被镶嵌其中,看起来应该是还有口气,但人还处在昏迷中并未醒来。 年轻人仔细看了那耷拉着脑袋毫无知觉的人影一眼,随后笑着继续阴阳怪气道:“你瞅瞅,堂堂武圣大高手确实厉害,身板确实比石头都硬实,睡个觉都睡得如此霸道,惹不起惹不起!也不知道你们石矶洲云林宗的那座山门是什么材质,要是蒋武圣能睡在那上面,想必几个月都不用醒来了,舒服的很嘞!” —— 话说在昨日四灵齐聚之后,云海间天字号客房中,小镇四位看门人齐聚密议,随后儒家坐镇此地的圣人崔觉回到乡塾,就等到了那个收了镇口那座铜钟指派过来的少年,并将之收入了门下,成为真正三拜九叩行过大礼的门下学生。 也是在那一刻,四位负责看门的圣人,除了那位墨家二当家之外,其余三人如先前商定的一样,各自有一份仙家传信从小镇送出,隔空飞渡,目的地的方向也如出一辙,皆是从小镇东行去往与礼官洲隔着一座汪洋的中土神洲,分赴三教祖师堂。 倒也不是说没有人可以收那位秦老先生的传信,只是当年盐官镇落成封印的那一战,墨家祖师爷受伤不轻,后面这万年间,大多数时候基本都是处在闭关疗伤的状态之中,所以对于墨门一脉的俗物事情,他基本一直都是当着甩手掌柜,全部交给自己座下的首席弟子去自行决断,包括此次这位秦老先生从中土神洲来到礼官洲之前,去向自家师尊辞行时,那位老祖师也还是一样的说法,只有八个字,“自行决断,便宜行事。” 所以,这个信传与不传,对于秦老先生来说并无区别。 …… 关于九洲江湖的仙家传信一事,历来都是各门各派各有门路,但有个基本的惯例就是这一类的隔空传信,都带着各家自己极为明显的特征。 比如像四大剑宗这样以剑道为主要修行手段的仙家高门,大多采用的都是飞剑传书的方式,以一枚小巧飞剑为载体,带上传信内容,在两地之间来回穿梭,快若闪电。外人见之,一眼便可分辨这是剑宗传信,至于说敢不敢半路拦截,就得看你有没有本事接得住四大剑宗的联手问剑了。 再比如儒门一脉,这些读书人与读书人之间相互传信,大多是以一枚刻有“仁”之一字的玉佩为载体,莹莹如月色,温润如清泉,以此类推,道门一脉多是一枚符纸折叠而成的纸鹤,翩翩跹跹,栩栩如生,佛门大和尚则多是用刻有“卍”字符的佛珠… 当然,如三座一品仙门这样站在山巅,让旁人一听就知道惹不起的豪门,以及像四大剑宗这样因为战力剽悍而同样惹不起的剑修一脉,旁人见到各家传信的手段,一来是本事未必够追得上信符,二来是慑于实力不敢拦截,但放到那些品秩不够的仙家宗门来说,传信一事自然是不敢如此托大的,毕竟光凭名号就能让人望而却步的仙门总共也就那么有数的几家,所以江湖上也还会有一些以传信为业的仙家势力,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各凭手段,保证信件送达即可。 这其中比较出名的,就比如负责各洲跨洲渡口的那些专做航运买卖的仙家豪阀,再比如中土神洲有一座名为“铜雀”的高楼,是个与风雪楼齐名的三品势力,只是风雪楼做的是杀人买卖,而那座铜雀楼则做的却是邸报生意。 不过,铜雀楼最赚钱的生意虽是邸报,但最出名的并不是邸报,因为除了通过设置在九洲各地的铜雀楼分号替仙家传递消息这个最基础的买卖之外,这座铜楼还别出心裁开设了一些,在现如今来说早已风靡九洲的类似于邸报的别样业务,名曰“月旦评”。 其实严格来说,现如今的月旦评一事流传至整个九洲之后,早已做不到一月一评了,再用这个三字叫法就并不准确,因为最初所谓“月旦”二字是指每月初一,最早流传的范围也只在中土神洲那座铜雀第一楼所在的那一小片地方,只是后来因为临渊学宫那边有意推动此事流传到其他八洲,而“月旦”之名又已风靡已久,所以铜雀楼也就没有再另改名称。 月旦评每十年放榜一次,旨在点评天下各类人事,选拔尖之流入榜并传行天下,广为天下人津津乐道,这些榜单名类繁多,其中比较出名的,比如评选九洲内女子貌美排行的胭脂榜,又比如点评天下诗词字画的文渊榜,再比如评选修为战力排在天下前二十的春秋榜…不一而足,各有所长。 早前侯君臣曾提到过一次,镇西云海间的范老掌柜家的那位夫人,就曾登上过铜雀楼胭脂榜,并且还得过不止一次胭脂状元的名号,当年第一次登榜时,铜雀楼为其赋予的评语曾有“沉鱼”二字,且这位夫人还又在历届胭脂榜状元里最出名的四人中居于首位,就又实打实是状元中的状元,自胭脂榜开榜以来的天下第一美人! —— 却说昨日自小镇上传出去的那三份仙家传信,虽然措辞说法各有不一,但大概的意思都是一样的,一是说明小镇此时暗藏在桌面下的那一层波云诡谲,二是说明镇东口那位四部天书之一的老前辈选择了那个断了大道前程的少年为后手,最后则是请各家祖师堂商议定夺,此事后叙当是如何做法。 …… 属于小镇塾师的那枚玉佩传到中土文庙之后,大成殿中为了商议此事,聚齐了大半的文庙陪祀圣人,位置最高的那四位儒门四圣中,除了祖师爷至圣先师不在之外,其他三人也皆在场,但是众人一番商议之后,关于崔觉传信的这件事却得不出一个统一的结论来,各位圣人说法观点莫衷一是,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各位圣人的说法大致上来说分成三派,一派认为那盐官镇事关重大,慎之又慎亦不为过,四部天书之一的那位将如此大的干系放在那个踏上断头路的孩子身上,实过于轻巧儿戏,绝不可行!文庙这边必须派人阻止,如果不够就要让临渊学宫亲自出面! 另一派则认为,那口铜钟放在那座镇口无数年岁月,盐官大阵存在多久,他就在那里多久,且其本身就身担重任,成与不成自然也只有他最清楚,远比远在中土神洲的文庙中人要清楚明白得太多,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选择权放在他手中,那自然就该任其放手施为! 最后一派见正反话都让前两家说完了,于是别开生面又说了另一件事,说那派过去镇守圣人崔觉,明知那少年已踏上断头路,却还偏偏顺了那口铜钟的意,收了那少年入门下,甚至还有将之作为道争赌注的意思,此举实乃助人下石,党豺为虐!文庙必须将其召回问罪,若有不从,当请至圣先师亲自清理门户! 哦,除了上述三派之外还有一人,就只是一个人,正是那位曾亲自到小镇乡塾帮自家学生送信的老先生,一听这些人言语之中对自家学生还有已经成了徒孙的那个少年多有不善,于是乎勃然大怒,提着手中那根雀头拐杖就要打人! 如此一来,整个大成殿中就更加地乱上加乱,直接成了一锅粥! …… 正当大成殿那边僵持不下的时候,文庙后院碑林这边,一位一身布衣的老书生手捧一卷字迹斑驳的长卷悄然现身,慢步走过无数年岁久远的碑刻石林,到了那几块近些年才新立起来的碑刻前转了转,笑眯眯看一看这些碑文,时不时笑着点点头说一个“善”字。 走走停停的老书生也不做什么通知,就那么一边转悠一边等着那些吵得不可开交的两方学生弟子们反应过来,然后匆匆跑到碑林这边来。 等到他们都到齐了,老人才转过身来看着一大群的学生弟子、徒子徒孙,笑眯眯问道:“都来了啊?” “学生拜见夫子!” 一群在外面可谓名震天下的儒家圣人,在老人身前就只能乖乖当个学生弟子。 老人摆摆手,继续笑道:“听说你们吵闹不休,要让我清理门户?” 老人提起正事,自然就有人上前一步接上下文,一位青衫老人左右看了看之后往前迈了一步越众而出,先是恭恭敬敬作揖行礼,然后才气呼呼道:“夫子,那坐镇凉州的崔觉为小义不顾大节,置天下安危及我文教道统如累卵!如此大逆不道,理当逐出儒门!学生恳请先生主持公道!” 有人挑头,自然从者如云。 老人静静听着他说完,笑着点了点头却未予置评。 那位先前送信到凉州,之前提着雀杖在大成殿准备打人的仲先生,见这帮混账如此诋毁自己的学生,又见自家夫子不给结论,于是就要张口反驳,却被那位被众人齐齐称作“夫子”的老人抬了抬手打断,示意他稍安勿躁。 然后,老人见他们都说完了,就又转头看着另一边那些面色或犹豫或坚决的弟子,问了一句:“你们呢?怎么说?” 被问及的众人互相看了看,一位墨衣老人也前跨了一步与那青衫老人并排而列,同样是先行礼后开口:“夫子,学生认为,凉州那个孩子虽身世来历复杂,但既然得了那本天书的认可,又赶上许多余味悠长之事,就正是恰逢其会,生逢其时,说不准就应了那时势造英雄之说,若我们仅仅以‘断头路’为理由将之驳倒,未必是件好事!况且,四部天书历来都各有独到之处,身在盐官的那位既然有意扶那少年一把,最后这肉还又落一半在我儒门一脉的锅里,我们若是还不领情,甚至要临渊学宫出面,就实在有些…” 那墨衣老人话说到这里没有再往下说,毕竟不是个好词汇,当着祖师爷的面说出来就有些过于无礼了。 “得寸进尺?”静静听他说完的老人见他话音停下,于是笑着给他补上没说完的话:“还是……恬不知耻?” 墨衣老人赶忙躬身:“学生不敢。” 老人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而后扫视了一眼在场众人,这里面有些是从当年他还是个落魄读书人的时候就跟着他游历天下的熟面孔,有些是近些年才进了大成殿陪祀的弟子或是再传弟子,但无一不是让儒家能位列天下诸子百家前三的顶梁柱,各个惊才绝艳,旷古绝今。 微微顿了顿,老人转头看着身后那成百上千文运盎然的石林碑刻,轻声笑道:“天下最难的事,就是你怎么选都对,但又好像怎么选都错。” 说着他转身看着自己的学生们,继续笑道:“你们能到今天,自然也都是历经千辛万苦过来的,书上的道理读了千千万,里面还有不少就是你们自己亲手写上去的,我们这些人往书上写道理的时候,都把好坏分的清清楚楚,怕的是后面读书的人把好坏分的不太清楚。” 老人说到这里顿了顿,叹了口气后才又道:“可是,书读的多了,条条框框记得也多了,反倒容易在一些精细的事情上犯迷糊,好像觉得还是道理不够多,又好像有些记住的道理还互相打架,还打成了一锅浆糊!” 说着话,老人微微有些苦恼的脸上又现出些笑颜来,乐呵呵道:“既然道理打架,就不妨再往后看看,说不定就能打出个新道理来呢?” 先前说要严惩崔觉的那位青衣老人闻言正准备张口说点什么,可老书生就像是提前知道一样摆了摆手,笑呵呵道:“即便是选错了也不妨事,这天下之大也不会在一时三刻就天翻地覆的,再说不是还有咱们嘛?各位觉得呢?” 一众学生纷纷互相看了看,最后大家齐齐朝着那位居中央的老人躬身行礼:“学生等谨遵先生教诲!” 老人笑着抬了抬手让大家起身,然后微微转头看着那名墨衣老人道:“亚圣,告诉崔觉,让他放手去做就好,就说是我说的,这一局我儒家赌了。” —— 昆仑墟,牵着一头青牛的老道人晃晃悠悠出现在太清宫前的神道上,散步一般往正殿那边逛荡。 老人仙风道骨,路过一些目瞪口呆的门下徒子徒孙的时候,还会笑眯眯打个招呼,然后继续往前逛荡,身后留了一路呆若木鸡,连给祖师爷行礼都忘了的道门仙人。 太清宫正殿那边,坐着几位在道门中真正能跺跺脚就让天下震颤的大神仙,此刻他们也在为了凉州一事吵吵闹闹。 这其中,道祖座下三大亲传到场两位,分别是那位被无数山上仙人和山下江湖戏称为“道法近于一”道祖二弟子李灵君,和那位同样有个名号叫“小老大”的三弟子陆春秋! 除这二位以外,还有四位传说是道祖访人间时收来的记名弟子,那位龙虎山天师府的开山祖天师便是其一。 这几位在道门后辈眼中德高望重的老祖宗们正在殿中吵吵嚷嚷,却几乎在同一时间感知到了自家师尊已经现身,不约而同豁然转头面带喜色往殿外望去,看清师尊所在之后,一个个争先恐后便往那老道人跟前跑。 此时的太清宫大殿前巨大的广场上显得有些混乱,无数在宫观中负责各种杂事的道官,还有只是普通修行的仙人道士们,一边忙着给祖师爷行礼,一边抬眼偷瞧着那几位平日里绝少现身,或是即便现身也四平八稳、不疾不徐的二代掌教祖师们从正殿飞奔出来,撒丫子往广场这边跑……这妥妥的算是人间奇景了,千百年都遇不上一回! 除此之外,广场上原本还有些御气或御剑低空飞掠的道门修士,本是匆匆忙忙赶着去忙自己手头的活儿的,却在道祖出现的瞬间被那骤然弥漫的道韵吸引,可在他们纷纷转头往那漫溢的道韵来源处望去的一瞬间,又如出一辙如同下饺子一般,一个个倒栽葱似的砸落在地上… 这其中有一半是见到祖师爷的礼数,另一半则是吓的! 倒不是怕祖师爷责怪,毕竟虽然多数人没见过自家祖师爷的真身,可基本都听说过祖师爷他老人家是个和蔼的长辈,每次现身就从不与晚辈计较这些虚礼。 他们真正怕的其实是那位号称“小老大”的三掌教…… 道祖座下亲传、记名总共七位弟子,三大亲传镇守昆仑担任掌教,四大记名则是在外开山立派传道天下。 大掌教除了祖师爷现身的时候会露个面,其他时候不见踪影;二掌教醉心道法,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闭关;就只有三掌教时不时四处转悠不说,还兼领着一个在那些江湖门派或是山巅宗门中才有的所谓刑堂掌律的职位……嗯,他自封的…… 这要是让三掌教瞧见自己等人敢在祖师爷头顶飞来飞去,不得被当成个苍蝇给拍死?没瞧见几位掌教祖师都是从正殿那边跑过来的吗? 正当几位道门中位高绝巅的二代祖师爷们还在撒丫子狂奔而来的时候,那位一直没有现身的道祖大弟子也在某一刻适时出现,只不过不是在大殿中,而是直接到了师尊身前不远处,时机不早不晚,只比那六个师弟们早了半步。 这位面色柔和的道门大掌教现身之后也不管身后的师弟们,只是面带微笑对着老人躬身作揖道:“弟子见过师尊!” 后面匆匆赶来的师弟们恰恰赶到,就只来得及倒上一口气然后跟着大师兄一起向师尊行礼。 不过,那位诨号“小老大”的三掌教陆春秋,眼见大师兄如此不讲武德,干脆也不行礼了,反倒是撇撇嘴嘀咕道:“大师兄真不地道!” 说完也不管师兄们的反应,他一步溜到师尊身边,趾高气扬看着还在作揖的大师兄和后面的其他几位师兄,鼻孔朝上趾高气扬道:“免礼免礼!” 这位三掌教虽是师尊亲传,但入门比其他无论亲传还是记名的师兄们都要晚一些,所以“小老大”的诨号名副其实! 老人与大弟子对视一眼,都是笑了笑也不怪罪。 这位大掌教还真就听了师弟的话免礼了,后面的师弟们也自然跟着直起身来。 二掌教起身后淡淡看了眼这位小师弟,还未来得及多说什么,反倒是先接了师弟一记挑衅意味十足的眼神。 三掌教笑眯眯看着众位师兄如此听话,转过头瞥了眼广场上还站着的一众徒子徒孙,挥挥手道:“都滚蛋,该干嘛干嘛去!” 说完又转头看着自家师尊笑道:“师父,咱里面说?” 须臾,老道人带着一帮弟子到了大殿,但并未进入殿中,老人转身站在殿前的高台之上,举目眺望殿前广场和昆仑仙山外更远处的云卷云舒久久未曾说话。 身后弟子恭谨而立,无人出声。 老道人远眺片刻,微微笑了笑这才转过身看着弟子们,道:“事情我已知晓,想说的也不多就只一句,就是你们吵归吵但事情还是要做的。” 说完他看了看弟子们的表情,接着又抬手以食指在身前不远处轻轻画了个“一”字,随着他的动作,那处原本平静的空间如同坍缩一般微微有些扭曲凝固,但仅过了一瞬之后又被他随手抹平。 老人做完这些又看着弟子们道:“怎么说?” “弟子受教。”依旧是大掌教带头行礼,师弟们跟从。 老道人摆摆手,说了句:“那就先这样。” “弟子恭送师尊。” 弟子们礼还没行完,老道人已然又牵着那头青牛一起鸿飞冥冥再无动静,仿佛从未来过。 —— 灵山大雷音寺。 佛音阵阵,金光莘莘。 大雄宝殿上眯眼拈花微笑的老和尚看来是要比那老书生和老道人要负责的多一些的,在盐官镇化身为石匠的那位龙树菩萨的传信到了灵山的时候,佛祖正端坐莲台为座下三千弟子比丘沙弥们讲经。 龙树的消息一到,无数佛众一片哗然。 其实相比于儒家和道门,佛门与万年前的魔族和鬼族之间,尤其是鬼族的渊缘要更深一些,所以但凡事涉魔鬼二族,无数一生苦修四大皆空的佛门中人往往都会有破戒之嫌。 这其中秘辛历经千年万载代代流转,很多不属佛门的江湖中人已经不知其中细节,只知道万年之前两家最不对付。 至于两家如此深沉的恩怨究竟缘自何来,最早的真相也只在一些山门足够高的高门大户之中,那传承久远的故纸堆里才有一星半点的记载。 传说最早年间五族共存的时候,鬼族与佛门二者隔着一片汪洋大海当邻居。 俗语说“远亲不如近邻”,可这一对邻居却因为在某些事情上的看法不一而互不顺眼太久,后来更是愈演愈烈直至上升到了道争的地步! 在当时的天下撞上那一场五族大战的天地大劫之前,这两家之间不管旁人就死盯着对方你一拳我一脚打生打死了很多年,最后就直接演变成了世仇!再后来又因为身处大劫,两家分属不同阵营,就更是带着盟友一起互相捅对方的命门,这仇自然也就结得更深了! 直到那场天地大劫结束,作为鬼族盟友的魔尊被末代人皇一剑斩杀,鬼族之王也重伤退却,魔、鬼两族随之退出人间,加之人皇又改天换地将天下分成了新的九洲,而诸子百家包括三教在内,全都搬进了中土神洲,故而双方之间的争斗才有了些许的平息。 但两家之间累计近万年的世仇,却没有因为大战落幕就消弭下去,两家的后辈弟子可能有些也不知道此仇缘起何处,但每一个入得门来的启蒙弟子都会被师父耳提面命大仇不可或忘,还要记得以后也要再告诉给弟子的弟子,要千秋万代一路传下去! 如此种种之下,龙树菩萨的消息一到,不少修为不够的佛门低阶弟子直接就坐不住了!即便是那些修行有成得证菩提的一众佛陀菩萨,也是面色变了变,不过到底是定力圆满没有当场发怒,尚能安坐。 但几乎也是在这一瞬间,所有佛门弟子的目光全部聚集到了一处,无一例外,因为那里端坐的正是佛门领袖,万佛之祖! 被数千目光直勾勾看过来,常人必然是受不住的,但那在莲台上的老和尚宝相却并无任何变化,只不过,对于周天之内的五仙五类而言,不同性命各自眼中的佛相好像都不太一样。 “阿弥陀佛。” 老和尚佛唱一声,广视灵山佛众,随后缓缓开口说了一段广为人间流传的佛经“六如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 凉州词 第42章 二月二 日子兜兜转转,很快就出了正月,这一天正好到了二月二。 这一天并非历法之中常说的二十四节气之一,但是凉州百姓对这一天有个很吉利的叫法,叫做龙抬头或者龙头节的。 关于这个节日,各地也都有一些不尽相同又流传很广的风俗,比如吃龙食,将面条叫作龙须面,将饺子称作龙角,各种各样的食物都会有不一样的叫法,但基本都会与龙字挂钩,讨个吉利彩头。 又比如敲房梁,也叫敲龙头,就是一边用树枝木棍敲打自家房梁,一边念叨一些民谚俗语,比如“二月二,敲龙头,龙不抬头我抬头,大屯满,小屯流,年年好景春开头”等等,也都是与吃龙食一样的好盼头。 凉州盐官镇因为有一条名为“蓬英”的小河流经小镇,所以还有一个祖祖辈辈流传的习俗就是放龙灯,用折纸或是麦秸扎成小船,上面放一盏用面团捏成的面灯,然后将这小船放进小河中,再让它顺流而下飘向远方,传说龙灯亮着的时间越久,就能保佑放灯的人家越热闹红火,家给人足,富贵平安,所以很多人家都会想办法尽可能地将灯做得大一些,既保证它不沉入河底,又能亮得更久一些。 过往的这些年,镇东口的那个贫寒少年虽然日子过得贫苦,但每年到了这一天天黑之后,也都会老早挤下来的那几口吃的,去攒一盏龙灯放入那条小河中,期盼老天爷眷顾,能让他在后面的一年中能有些好运气。 这个习惯从老酒鬼还或者的时候就年年都做,那时候是老头亲自带着他去,后来老酒鬼过世之后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去,找一个小河拐弯的僻静人少处,然后小心翼翼将那看着有些寒酸的小小面灯,放在他用在红枫林那边捡来的野草柴枝扎成的小船上,双手合十,目送着它在河中渐行渐远,口中念念有词,跟老龙王讨个吉利。 自打前次侯君臣与蒋櫱互相对拳之后,过去的这些天里,少年确如那日邋遢汉子从镇东回来时说的一样,每天都大清早起来就进山,打几只野兔,或者是抓几只山鸡,要不就是去小河中摸两条鱼回来,专门犒劳那个每天吊儿郎当晒太阳的小镇打更人。 到了龙抬头这天,大中午的时候,少年端着两碗鱼汤去对面茅屋门口,一碗给那躺在竹椅上晒暖的侯君臣,一碗归自己,然后两人就肩并肩靠在茅屋门外的门面墙边,吹着热气喝汤的呼噜声如出一辙,此起彼伏。 两人好像也都习惯了无论冬夏,只要端着碗吃饭就一定会蹲靠在墙边或是老槐树下,好像只有这种蹲着吃饭的姿势才能尝出那碗饭里的香味来,要是哪天改了习惯找地方坐着,反倒会不习惯,总觉得那样的话就连端碗的动作都别扭起来了。 端着饭碗一口气将半碗热气腾腾的鱼汤送下肚,邋遢汉子抬头长舒了一口气,随后侧过头瞥了眼身旁少年,笑问道:“这两天读书读得如何了?崔先生送你的那本《千字文》看得如何,背会了几个字?” 原本还在埋头努力干饭的少年闻言微微一滞,随后就开始抓耳挠腮龇牙咧嘴,一脸愁苦的表情,好像那前一刻还美味鲜香的鱼汤瞬间就不香了。 邋遢汉子有些好笑,“读个书而已,至于让你这么愁眉苦脸?天天上山下河偷鸡摸狗混一碗饭吃的时候,也没见你如此愁苦啊?” 少年听着汉子语带揶揄,就转过头瞪了眼他,没好气道:“你个老光棍说得轻巧,我以前觉得读书是最好的事情,可等到翻开那本书才发现,说是千字文还就真是千字文!那本书上那些字,就没有一个是重样的,我不光得一个字一个字去找人问,还得回来自己背,不说弄懂它们都是什么意思了,光是记得住又勉强会写,就烧掉了一半的脑子…难怪读书人能被人尊敬,那是真不容易!” 听着话的侯君臣又将手中瓷碗搭在嘴边灌了一大口鱼汤,随后笑看着少年,古怪道:“恐怕是你觉得读书人该被尊敬吧?你去问问五方亭那边的那位柳掌柜,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尊敬读书人,以前没来那些外乡人的时候,她确实挺乐呵将自家那个宝贝儿子韩元赋送到乡塾去读书的,可自打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群仙人之后,你猜她现在还愿不愿意让自家儿子从那本《千字文》开始,一字一句去识字读书?” 世间事,大多经不起仔细咀嚼,所谓难得糊涂,从来就不是一句空话。 楚元宵被侯君臣这段随口之言给说得有些沉默了下来,他从小看惯了各种人的各种面色,所以很多事是能够理解的,但是有时候也会有些无言,许多人望而不得的事,换到另一些人手里就成了顺理成章的理所当然,步步登高不回头便也是应有之义,人与人的不同,一眼可知,辩驳不得。 平常言,平常事,平常见,平常心,万般平常处,最难不平常。 恰如春风旅春色,秋风换衣落地黄,同是推杯座上客,心湖万般俱平常。 小镇打更人转过头,瞧见少年带着一抹怔忡怔怔发呆,于是微微一笑,也不打搅,三两口干了碗中鱼汤,随后将手中瓷碗轻轻放在地上,随后抬头朝着长街西侧的某个路口看了眼,接着闪身消失。 …… 等到少年再回神时,身旁已然悄无声息换了人,不再是那个吊儿郎当的邋遢汉子,而是换作了一席青衫,双手负后,茕茕孑立,望着街对面那棵老槐树,以及挂在树上的那口铜钟,默默无言。 少年赶忙起身,端着那只汤碗多有不便,但还是躬身弯腰,朝那读书人行礼问好,“先生好。” 小镇塾师回过头看了眼少年,笑意温和,声音轻缓温润:“不必多礼,先把饭吃完。” 说罢,又见少年面上有些犹豫不太自然,于是就又笑着补了一句:“不必着急,慢慢喝就是。” 楚元宵有些吃不准崔先生此行来意,只大概能猜到,需要那个邋遢汉子刻意回避出去才能说的事,应该不会只是简简单单教书认字的问题。 先生不开口,他也不好催问,就赶忙将手中那只剩半碗的鱼汤一饮而尽,然后将自己的碗与侯君臣放在地上的那只碗叠放在一起,想了想后又端着两副空碗筷跑回街对面的自家院子,三下五除二将之洗刷干净,沥干,井井有条摆放整齐,这才转过身重出院门,走到街对面,正正经经朝那读书人作揖行礼,“先生,我吃完了。” 读书人将少年的一系列动作都看在眼中,挂在脸上的淡淡笑意一直没有收回,有些时候,有些人,有些事,自然而然,不用你教,他自己就会。 “那日我受了你的拜师礼之后,曾传信去往中土神洲,将最近的这些事都向文庙学宫那边做了说明,按照传回来的消息来看,似乎是有不太赞同的声音,而且还不少。” 青衫儒士缓缓开口,选择了开门见山,将某些事与少年当面说明。 楚元宵此时双手仍叠放着举在身前没有收回,闻言之后抬头看了眼崔先生,眼神也没有太多变化,静等着先生下文。 崔觉笑了笑,语气轻松不见凝重,仿佛一直就只有那一种平平静静的心境态度,继续道:“还有人提议,要我卸任小镇镇守的职务,回返中土接受询问,如果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要将我逐出儒门,清理门户。” 后面这一句,不出意外终于让少年的脸色变了变,有些担心地看了眼儒士,欲言又止。 崔觉并未回头看少年表情,却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缓缓抬手摆了摆,笑道:“没事,目前看来问题不算很大,你的先生被人言语诟病,还有你先生的先生提着拐杖护在身前,而且这件事,最后被我先生的先生暂时压了下来。” 说着,他手腕一翻,从袖袍中摸出来一块四四方方绿意盎然的玉牌,上面除了刻有一个工工整整的楷书“儒”字之外并无特别雕饰,只是表面平整光滑,打磨极为精细,可见制玉之人的严谨刻板。 拿出玉牌的青衫儒士看了眼那块牌子,随后降至缓缓递到少年身前,笑道:“这是中土文庙那边回信时所用的传信玉牌,这个‘儒’字是咱们儒门亚圣的亲笔,来历不浅,今日先生借花献佛将之赠与你,作为除了那本《千字文》之外的另一份拜师回礼。” 少年先抬眸看了眼那块玉牌,又抬头看了眼崔先生,有些犹豫。 崔先生见状笑了笑,又道:“不用担心,亚圣没有那么小气,即便有,也自然会有人去给他交代的,不会因为一块传信玉牌就来与你我特意问罪的,另外,这块玉牌虽是信符,但同时也是一枚品质不算特别高的须弥芥子,可以叫须弥物,也可以叫芥子物,能帮你做一些收纳之用,容纳空间大概也就是六七间屋子的大小,简单放一放东西还是够用的。” 说着话,青衫儒士将之放入少年还在行揖礼的手中,轻轻用力让他握住,随后才道:“我已施法让它与你心意相通,你只需将之佩戴在身上,需要存取什么东西的时候,动一动心念即可。” 见少年还是有些担心的表情,崔觉便又干脆笑着补了一句道:“平常传信,其实是不会用此类须弥物的,只会是一块平常的玉牌,这一趟既然用了这个,就是那位为你我师徒仗义执言的门中老前辈有意将之留在你这里,所以你不用担心,圣人有云‘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你要明白这个道理,大大方方该拿便拿,不算失礼。” 眼见崔先生都将话说得这么透彻了,楚元宵也不好再推辞,就轻轻将之握在手中接了下来。 青衫儒士温和一笑,随后就有转过视线看着那棵老槐树,继续说起了其他的事情,“关于修行一事,我先前与你说过一些了,神修一途在九洲之内,除了佛门的佛祖之外,其他的神修基本都是出自我儒门一脉,之所以有如此格局,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出在儒门弟子于著书立说一事上,比其他各家略占了些先手,天下文运共一石,儒门独占八斗,这便是最大的大势所趋,所以读书一事,你还是要多上一上心,对你修行有益,至于何时能有所领悟踏入神修一途的门槛,就看你的天赋与造化了。” 少年闻言抿了抿唇,随后看着先生郑重点头,“知道了,先生。” 崔觉点点头算是回应,又补充道:“你如今大道断头,要踏上修行路并不容易,三径同修之途实非易事,要有所突破就必须要凑齐三条路,再等一个天赐的机缘,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担任修行师父就能领你进门的,另外的那两条路…苏三载其人我先前也已与你介绍过了,优劣各半,虽然我与他之间还有些别的瓜葛,但并不是必须要应在你的身上,所以你不用为此过多纠结,要不要用出那枚花钱,看你自己需要。” 少年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后开口道:“先生,那位苏先生是修的哪一途?” 这个话问出来,侧身背对着少年面向那棵老槐树的青衫儒士微微默了默,随后笑道:“他这个人比较特殊,修的是哪一途对你来说也并不重要,只看你想跟他学哪一途,就像他之前跟你说的一样,他本事大,什么都能教,哪怕是你确实想跟他学一门厨艺,他也是真的可以教你的,那并不是个调侃虚言,而是事实。” 这…… 少年被崔先生这个回答说得有些发懵,什么叫“什么都能教”,还不是虚言?不是说没有人三径同修吗?那他还能会他没修过的路数?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但是,对于少年的疑惑,青衫儒士似乎只是点到即止,并没有要给一个详细解释的意思,见他还是一脸的呆滞与不解,他也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言。 到了这里,这位专程从乡塾那边过来与少年交代一些事情的青衫塾师,大概是说完了所有想说的事情,随后便看了眼少年,道:“剩下的暂时就没有什么其他的了,你若是读书时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去乡塾后院的书斋找我,没什么特别事情的时候,我都会在那里。” 待到少年点头应承之后,中年儒士点了点头,又转过头看了眼那口挂在树梢上缓缓摇曳的铜钟,随后便缓步离开回了小镇乡塾。 少年站在原地,目送先生离开,等到先生转过街角消失不见又良久之后,他才缓缓走到茅屋近前,轻轻坐在了那张属于打更人的那张竹椅上,看着街对面的那口铜钟,开始在心底默背他从那本书上学回来的句子。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龙师火帝,鸟官人皇。鸣凤在竹,白驹食场…… —— 镇南北灵观。 今日,早前曾与老道长讨论过磨刀一事的那位身形虚淡的老人,再次造访道观,还是如先前一样,二人同坐在道观后院的那座凉亭下,面向镇东那座高耸入云的挺拔剑山,隔着石桌并肩而坐。 老人仍旧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看了眼石桌另一侧的那位常年双手捧着那根青翠竹竿,寂静无声的老道士,笑道:“都说人算不如天算,今年的这个节气竟然如此特殊,恰巧今日龙头节,明日便是春分,好巧不巧又赶上甲子之约到了末尾,眼看着你们这盐官镇就要重新关上大门,这个时候遇上这么个有趣的巧合,你们就没点什么说法?” 老道人闭目安坐,听着老人的问话,眉宇间有些无奈,“圣人之治,为无为,则无不治。” 老人莞尔一笑,“可别说老夫没有提前提醒你,我这些天在凉州城中仔细瞧了瞧,可是来了不少不常见的生面孔,一个二个的都在那里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结果那一身臭气都快熏得老夫吃不下饭了,要不是估摸着他们跟你们之间得见上一见,我都要忍不住找那位统领边军的李大都督去拿人了,今日专程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事,你们该拿出手的都提前摆出来,别叫人一闷棍打个半死,到时候怕你们没法跟中土那边交代。” 老人闻言缓缓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老道代诸子,谢过薛城隍。” 那身形虚淡的老人摆了摆手,笑道:“多年的邻居,说这些就客套了,需要帮手就开口,我保不齐能把那位李大都督也一起给你们拉过来。” 老道长听着老人的大包大揽也不奇怪,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算是个回应,眼前这个老人,之所以每每现身时总是身形虚淡,并非是修行路途特殊,而是因为他真正的身份,乃是坐在凉州城隍庙里供桌上的那位城隍爷。 早在万年前五族大战尚未爆发的那个时候,像这位薛城隍一样的这些与人族修士修行成仙的路数截然不同,可以说是真正位列仙班的各路神仙,并不归人族管辖,也不能像如今这位薛城隍一样随意现身人前,他们的成神与否以及品阶高低,全部是由那五族中最强的神族说了算的,只是后来那位末代人皇一剑封天门,绝地天通之后,这些突兀失了顶头上司的各路金身正神就像是没了娘家,一个个失魂落魄不见前程,眼看着就要作为后患散落人间,形势无奈之下才被作为江湖共治联合势力的临渊学宫纳入管辖范围。 按照临渊学宫那边定下的规制,这些山水神灵的封正及监管一事,由天下各国诸如钦天监、道录院一类的道门官署掌管,各国的江河湖海及山川五岳的各路正神,还有各地城隍及其麾下的土地公、土地婆和其他各路神灵,要想成就真正的神道金身,都须先由所在帝国明发邸报传信临渊学宫报请许可,后由道门一脉门下道官前往封正之地实行勘验,最后再由帝国道录院奏请当朝皇帝陛下加印传旨,与中土道官一同进行封正,如此才能有资格算是一路正神! 凉州城隍庙的这位薛城隍,就是得了承云帝国及道门一脉共同封正的一州城隍,地位极高。 承云帝国各路正神之中,五岳山君、四渎水神,还有京城长安的那位城隍爷,均为一品正神,次一等的是比如五岳储山的山君、四渎之外次一等的江神河伯,还有帝国下辖十五道的治所首府上州城隍,是为二品,而凉州薛城隍正是这次一等的二品神祇,陇右道方圆万里辖境所属各地城隍土地均在其麾下。 一眼可见,这位薛城隍在神道之中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 当然,除了他们这些正儿八经得到过正规封正的各路神灵之外,在有些官府、神灵都看不到的地方,也有少数虽没得到封正,但因为有百姓供奉香火,故而也能够存活下来的半路神灵,因为按照神道的规矩,各路正神的神通广大,一半来自朝廷钦天监、道录院的封正,另一半来自老百姓的香火供奉。 关于此事,最讲礼制规矩的儒家至圣先师曾有云:“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 所以,没那个本事能得到临渊学宫首肯,再得一封朝堂加封圣旨的,就是歪门邪道的淫祀,而凡为淫祀者,若是运气不好遇上正道修士或是一地正神,都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毕竟不得封正就不是名正言顺的一国山水神灵,这些淫祀出身的半路神灵,虽有香火却不得封正,在先天上便有不足,若是运气不好遇上个正规的神灵要打起架来,等于未开战先绑了一半的手脚,束手束脚打架就占不着便宜。 其实也不容易。 凉州薛城隍是朝廷正儿八经封正的一地正神,在凉州一地又极得百姓推崇,虽说这位城隍爷从不在百姓面前现身,在普通老百姓眼中也就只是个泥胎神仙,但是只要是长久生活在凉州的百姓,都知道城隍爷很灵验,不说有求必应,但许多事情,大凡上香的百姓只要是诚心供奉香火又愿意讲道理的,所求之事基本也都会有所着落,缘因于此,所以凉州城隍庙的香火从来不差,平日里前来上香的百姓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而在那些到了一定修为的仙家修士眼中,这个薛城隍就是现在坐在北灵观后院凉亭下的这个老人模样,他与凉州大都督李清河是挨着住了多年的老邻居,交情不浅,敢给老道长打包票能把那位大都督拉过来助阵,也不是空口白话的诓人说辞。 老道长承了薛城隍的情,随后缓缓转头,面朝着小镇以东的那座剑锋,沉默不语没有多言。 万般因果总有归处,今日凉州盐官镇,万事俱备,静等客来。 且看明日春分,等一个龙抬头! 凉州词 第43章 龙抬头 二月初三,春分日。 仲春之月日夜分,昼夜均而寒暑平,阴阳半也,故名春分。 昨夜风平浪静,贫寒少年楚元宵在蓬英河流经小镇的某处僻静地放走了自己的那只龙灯,目送它顺流而行,进入镇南红枫林,消失不见。 今早起来出门时,碰巧遇上一伙人出镇东行,正是那从东石矶洲而来的云林宗仙家,还有那个名叫韩元赋的少年,这三人今日自小镇起程回返石矶洲,而那位几天前曾问拳侯君臣的十境武圣韩夔则并不在此列,准确来说是那日蒋武圣化虹飞离小镇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 跟在他们这一行三人身后的,则是韩家少年郎的那一对爱子心切的父母,黝黑汉子韩夔,女掌柜柳玉卿,这二人倒并不是要离开盐官镇的,他们还会在小镇中继续生活,所以此刻其实只是送行,只不过一想到自家儿子此去山海远隔,还要跟着云林宗一起封山,而他们夫妇在小镇关门之后还会不会记得儿子去了外乡也在两可,说不好一家人今日一别就是无缘再见,所以这对夫妇此时的心情都不太美妙,顾盼生姿风韵犹存的柳掌柜泪眼婆娑,在她一旁偕行的中年汉子也有些眼圈泛红。 按照柳掌柜最开始的想法,既然要将食铺的一半家底挂到云海间里,记在那个姓楚的少年名下,还不如直接将整个食铺全都押给云海间的范老掌柜,拿一半的资财跟随云林宗二人一起离开小镇,一路同去石矶洲,哪怕到时候进不了那云林宗的山门,他们夫妇也可以在山门附近的人烟聚集处重新开铺子做买卖,那样就算见不到儿子的面,也好歹能离得近一些,只是不知为何,她家那个多年来一贯不怎么发表意见的丈夫韩夔,竟然坚决不赞同这个提议,并且她那将要远行的儿子韩元赋也不同意,所以后面这几日一家三口的气氛都不太融洽。 柳掌柜拗不过父子二人,就不太愿意给丈夫好脸色,本想连儿子也不搭理,但一想到他将要出远门,就又有些舍不得,三人之间别别扭扭了多日,最后还是改不掉这父子二人坚决异常的决定,于是就只能在今日含着满满两眼泪水,依依不舍送别宝贝儿子离开。 正巧当此将要走出小镇的时候,遇上那个开门出来的贫寒少年,柳掌柜一瞬间脸色变得难看阴沉至极,似乎连多一眼都不愿意看那个少年,反倒是跟在那面无表情的云林宗两位仙家身后的一对父子,都对楚元宵的出现有些不一样的反应。 中年汉子看着站在院门口面无表情的出行少年,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而那个将要远游的韩姓少年郎则是更进一步,不光朝那同龄人点了点头不说,脸上竟还有一抹笑意,笑容和煦仿若故友,不见丝毫的不虞和怨怪,甚至还能看出来些丝丝缕缕的歉意。 站在自家院门口的贫寒少年看着这对父子,内心有些触动,其实在此之前,连他自己都觉得,因为某些变故龃龉,他与这一家之间可能就会像那位柳掌柜表现出来的一样,互生怨怼,视而不见,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正常事,却没料到这对父子今日竟是这么个表现,有些古怪,又好像…也不是很古怪。 不过,虽然有这些变故,但双方到底是做不到真正的和和气气,所以也没有要搭话的意思,楚元霄看着一行五人出镇东去,一转头就瞧见对面那个邋遢汉子斜靠在茅屋门框边,看着那渐行渐远的五个人的背影,表情有些古怪,似笑非笑。 似乎是感觉到了少年的视线,侯君臣转头看了眼少年,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等他走到近前时,邋遢汉子才开口笑道:“以前没觉得,我现在突然发现,这个韩夔还真是有点儿意思。” 楚元宵回想了一下刚才几人经过时,那个黝黑汉子朝他点了点头的那个眼神动作,再往前还有他莫名其妙被抢了水韵那一夜,那个最开始一直沉默寡言的汉子在最后说出的那几段话,少年就莫名觉得这个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汉子,其实比那位能说会道的柳掌柜,更像是个聪明人。 侯君臣似乎是一眼就能看到少年的所思所想,笑道:“你想到的那些事实际上都是小事,他最有意思的地方,其实是拦住了那柳玉卿,没有让她卖掉铺子,然后他们夫妇俩跟着韩元赋一起离开…这个人真正的面貌,一直都跟你们眼中所看到的那个韩夔不一样,甚至跟柳玉卿看到的那个韩夔也不一样,他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只是鲜为人知而已。” 意有所指,模棱两可。 经过了前面这些天,少年也早已经习惯了这些脑门上明晃晃刻着“高人”二字的家伙们,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只给个引子却从不将话说透的这种表达方式,眼见这老猴子又是不欲多说的尿性,他也就懒得问,很多事,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看着便是。 二人之间话题聊完之后,都微微了一会儿,随后侯君臣转头看了眼五方亭那边的方向,压低声音朝着少年提醒道:“看样子今天应该会不大太平,我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找你,你最好是提前做一做准备,免得到时候被人打一个措手不及,再吓出个魂不附体六神无主,让旁人要摆平事情不说,还得给你招魂就不太妙了。” —— 盐官镇西二十里,凉州城。 最近这州城之中其实也来了不少人,这其中又有很多人是直接穿过了那座盐官镇来的城中,所以这座原本只算热闹尚可的凉州边城,自打年后开始,就在往日的基础上更加热闹了许多。 城内人群络绎,摩肩接踵,多是四处闲逛的外乡人,好像不是奔着那座开门谈买卖的小镇来的,又好像也并非一定不是。 城内大街小巷纵横交错,门门道道四通八达,开年之后的这一个月里,不管是开门做生意的商家店面,还是只能在街头摆摊叫卖的小商贩们,不管做买卖的本事如何,基本上全都赚到了比平时更多的铜板碎银子。 今日日上三竿,巳时刚过,城门早已开了许久,大街上已经是热闹非常了许久之后,城中最大最高的那座酒楼大门里,走出来一个长相俊俏、打扮精致的年轻人,肤白貌美,难辨雌雄。 此人白衣白靴,那一身云纹镶边的锦缎白袍,上面还有同样以雪白蚕丝绣线勾勒出的一幅完整山水风景纹样,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矜贵典雅,浑然出世,走路时脚步轻缓不急不徐,旁人若仔细观察还会惊奇地发现,他每一步之间的步幅长度竟然出奇的一致,多一寸太长,少一寸太短。 除此之外,这白衣人手中还提着一柄已经摊开的折扇,平举起来遮在额前,用以遮挡天光暴晒,唯独有些奇特的地方在于,那柄折扇的扇面竟然是纯黑色,没有任何杂色点缀,就连扇骨都是黑的,这样一柄光看颜色就显得厚重的折扇,放在这样一个一身白袍,肤色比那锦袍更白的翩翩佳人手中,突兀且扎眼。 因为此人过于貌美,又实在让人分不清雌雄,说他是男子吧,那一张堪称无瑕的脸庞又实在貌美,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流转,顾盼生姿,可若说她是女子,那挺拔高挑的身量,以及喉间突起的喉结,又绝不像是女子该有,故而如此人间绝色现身街头,就让过往路人无论男女全如被勾走了魂一般,乃至他都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却依旧能留下身后那长长一路的旁观路人,色授魂与,心愉于侧,不得回神。 一把充当了阳伞的黑色折扇遮挡了大半日光,让这白衣青年有一多半俊颜都被遮盖在阴影之下,似乎是早就对自己一路走来会有此场景习以为常,他就只是唇角勾着一抹淡淡笑意,也不在意旁人打量探究的目光,自顾自从酒楼出门,脚步缓缓往城东那边城墙下的那座高大深长的城门洞走去,一路上无论多少人垂涎欲滴,却没有一人敢擅自上前搭话,彷佛面对此等只应天上有的绝色,人人自惭形秽,羞于见人。 东城门处,一群刀枪齐备着甲兜鍪,全副武装的凉州边军,分作两列站在城门两侧,仔细盘查着过往路人的身份文牒以及随身行李,确认无误之后才会让开城门放行通过。 那位掌管凉州东门卫戍的领军校尉,此时就站在来来往往人群外不远处,当看见那个由远及近的白衣年轻人时,也忍不住微微有些讶异,但他到底是军中将士,又是修行中人,所以并不像普通百姓一样会如何的失态,只是着人照常盘查完毕之后便放了行。 待那白衣人走远,校尉手下一个百夫长偷偷摸摸靠近前来,低声好奇道:“将军,您说这人是男是女?咋瞧着怪怪的?” 那校尉眯眼看着那已经出城东去渐行渐远的白衣身影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那百夫长都以为自家校尉大人可能不会再回答自己那个问题的时候,他才侧头看了眼自己身旁同样盯着那个身影的麾下袍泽,毫不犹豫一巴掌就拍在他军盔上,震得那百夫长头顶的盔缨一阵摇晃,随后也不管那汉子被他拍得头晕眼花,直接张口骂道:“人家是男是女关你屁事!当兵吃粮,上阵打仗,这才闲了几天你就管这么宽?缺练了是吧?要不要老子送你去斥候营蹲个几天?” 城门口一众甲士原本都竖着耳朵想听听自家校尉怎么个说法,结果迎面就是这一声暴吼,一个个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分神,赶忙各忙各的去了。 都是上过战场的边军将士,没有人是身上不背几条人命的,说他们怕死倒也不怎么至于,但是虽说近些年边地一直没有战事,可那斥候营依旧不是一般人能呆的地方,但凡进了斥候营的,说不准哪天出去一趟就回不来了是家常事,能不去就最好还是不去了。 …… 已经走出去很远了的白衣年轻人耳力极好,隔得老远依旧能清晰地听到了城门口那边前后两句对话,但他对此并不见生气,还出奇地勾了勾唇角,心情很好,一脸笑意。 抬眼望了望二十里外那座高近千丈的山崖石,以及更远一些的那座高耸入云的挺拔剑山,又抬头从摊开折扇的边缘望了望头顶那轮越升越高的太阳,白衣人唇角笑意更盛,低声喃喃道:“很快,这天就要黑了呢!” 脚下步履长短有度,若无意外,他走近那座山崖石前的最后一步,就正是这一轮高照的艳阳日落西山的那一刻! …… 匆匆一日风烟尽,春山日落渐黄昏。 不知为何,坐在镇东口老槐树下看着夕阳西下的贫寒少年郎,莫名觉得今日的那一轮斜阳不似往日,仿佛蒙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阴影,隔绝了那最后一缕日光照射而来的暖气,让人浑身泛凉,更有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爬上了手臂,不免让人心生不妙之感。 更令他觉得担忧的是,从那个邋遢汉子第一个提醒他早做准备开始,过去的这大半天里,他几乎像是走马灯一样,将之前接触过的那些属于小镇本地和外乡来客的所有仙家高人都见了一遍,小镇塾师崔先生,北灵观老道长,云海间范掌柜,说书匠路先生,白衣姑娘李玉瑶,红衣姑娘姜沉渔… 他们有些人会走到近前来跟他说几句话,有些人只是远远站在街角处,朝这边看几眼,也不知道是在看他身后的老铜钟,还是在看他这个人… 这些人每过来一个,少年心头的阴影便多一层,等到最后的那两个姑娘一前一后分别前来,跟他说了几乎是同一段如出一辙的言辞之后,少年心头不祥之感已经有如实质。 那位白衣姑娘依旧是背剑佩刀的装扮,走到少年身前时脸色还有点别扭,大概是还没消气,她倒也不是觉得自己被那个赵家子编排一事,应该归罪眼前这个少年,就只是觉得眼前这家伙到底是忍了多久,才会惯出来那个姓赵的混账敢有那般肆无忌惮口无遮拦的臭毛病? 明明是心有猛虎,却非要干那委曲求全的勾当,到头来连自己这个刚认识的朋友都得陪着他一起遭人毁谤,正所谓怒其不争,实不过如此! 所以时隔多日之后的今日再见,少女虽然大概也能理解到了一些独属于少年的难处,但还是难免别扭,总觉得这个家伙总跟个软包子一样,让人看着来气,故而说话的语气也就有些硬梆梆,并且也就只说了一句话便离开了。 “如果情势不对的话,可以用那枚鱼龙佩挡灾,不必在意它珍不珍贵,或是有旁的干系,先保住命才能有后话可讲,物尽其用才是真有用,不然要留着它下崽吗?” …… 那个红衣姑娘则依旧还是那个笑眯眯的表情,走路不改蹦跳的习惯,从镇西大老远晃悠过来,到了老槐树附近时,还摩挲着白皙精致的下巴仔细打量了一眼那口寂静无声的老铜钟,一双亮如星月的杏眸满满都是计较,像极了是在考虑怎么把这铜钟偷回家去… 其实少年一直有个问题没敢当面问出口,就是这个名叫姜沉渔的红衣姑娘到底是为什么会处处伸手帮忙,仗义执言? 他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利可图,也没有自信到会觉得人家一个好姑娘,会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就瞧上了他,那个白衣姑娘好歹是因为与他前后做过两次买卖,有些人情债互相都没还完,见的多了几面也就成了朋友,可这个红衣姑娘无凭无据的,到底是为什么呢? 只是这个话不好直接问出口,就憋得少年也有些难受。 少女姜沉渔好像也不在意少年的某些犹犹豫豫欲言又止,有什么问题到了想问的时候就肯定会问出来,如果能憋着不问就说明还没到憋不住的时候,既然愿意憋着,那就憋着呗,难受的又不是本姑娘。 “我猜他们都会告诉你,说要不要用你手里的那枚花钱看你自己的选择,但我觉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句话是话糙理不糙,你只要不是抢了旁人的机缘,有个厉害的师父有什么不好?活着才有后来事,连命都没了,后面那些故事还有你插话的机会吗?” —— 很快,天色渐晚,当西侧天边的最后一道日光消弭殆尽的那一刻,那个自凉州城中出来的白衣人恰恰巧巧走完了此次步履东行的最后一步,一抬头就看能看到那座隔在他与小镇之间的山崖石,确实如同一头蹲在路中央的拦路虎,虎视眈眈,择人而噬! 白衣人玩味一笑,先抬头看了眼头顶天光,随后才低下头来看着那高过千丈的方正石崖,挑眉道:“今夜虽是春分日,可偏偏星月不显,那太阳落山没了最后一道光,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瞎眼夜,你一头没了牙的老虎,还能咬得住谁?” 天地之间,骤然冷风起。 彷佛是为了应和这白衣人的那句笑言,天边最后一缕日光彻底消失不见,整个凉州盐官镇方圆十里之内,仿若瞬间被人扣在了碗底,夜幕沉沉,地暗天昏! 这个瞬间,小镇东南西北四座物象头顶,各自有一道人影闪身出现。 东方蛰龙背,一个手持竹竿的闭目老道人,骤然站在了那座近万年荒无人迹的剑峰山巅,一双闭合数百年未曾睁眼的双眸在此刻猛然睁开,双瞳皆白无黑瞳,其间电光火石,如有雷鸣! 北方玄女湖,一个手握镇纸的青衫读书人,缓缓浮现在了那座俯瞰如铜环的湖面上空,一身儒衫宽袍大袖,无风自动,手中镇纸有阵阵墨色光影缓缓晕开,照耀得整个湖面同风起,波澜滚滚如水沸! 南方红枫林,那一大片林间红叶常年不落,只是一年年寒来暑往间由红转绿,再由绿转红,今日春分,红绿相间,在那个倒持无锋长剑的白发老人现身枫林上空时,脚下枫叶无数,无一例外赤光大盛,如同涅槃凤羽,烧得整个长夜如白昼! 镇西金柱崖,一个上半身袒胸露腹、周身肌肉遒劲如苍龙的光头和尚,手持一串一百零八珠的白玉佛珠,颈间还另挂着一串十八颗大如小儿握拳、形如狮子头的佛珠,现身崖顶的那一刻,属于高阶武夫不朽金身的金光闪闪,双手合十,远远观之,如金甲神人! 四人现身的下一刻,整个四四方方盐官镇纵横各七条街,如同一支大笔勾勒而出的墨色笔画,将整个盐官镇内外分成八八六十四块,起自乾为天,落至水火未济,易数六十四卦,同处此镇! 每一小块中又各有六座院子,共计三百八十四座院落片片亮起,又有另外单独两座院子比之其他院落更大一些,分别是镇东北的小镇乡塾,和镇西南的北灵观,如同阴阳鱼上一双眼,合进那三百八十四院之中,聚齐三百八十六数,为易数三百八十六爻,衍化八方! 自镇北玄女湖流出,穿过小镇流入红枫林的那条小河蓬英,在小镇上的流经途径,如龙回头再回头,将小镇四方的那四座四灵物象圈成的那个圆,分成了东西两侧阴阳鱼! 外圆成八卦,内方六十四,外圆又内方,易数涵天地! 等到这一刻,整个盐官大阵才是自万年前落阵开始,真正第一次以全貌现身人间,再辅以东方青龙,北方玄武,南方朱雀,西方白虎,是为四象齐聚,道在万方! …… 小镇东口,原本坐在老槐树下的贫寒少年此时已经站起身来,看着周围金光暴涨,将整个如碗倒扣的小镇方圆十里映照得煌煌如大日凌空,只余内心震撼,无以复加! 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个略显干涩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随我走一趟五方亭,也好叫某些人睁大眼好好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 那个声音说到此处似乎是顿了顿,随后才缓缓说完最后的三个字。 “龙抬头!” …… 凉州词 第44章 执棋人 世人皆知,凉州盐官镇有三教一家四位圣人坐镇看门,万年间,三教每隔几个甲子就会各自轮换坐镇的镇守圣人,虽然各家时间长短不定,但经过万年沉淀,每家少说也曾有几十位圣人曾在此地任过职。 但世人大多不知道,盐官镇的镇守圣人从来都不是四位,而其实是五位!并且事实上那分属三教一家的四方圣人虽然都头戴“镇守”二字,但更多的职责还是小镇看门人,再外加各自镇守一座大阵的阵脚,那个真正的第五人阵主实际上从未现身人前,只是以那一口铜钟为家,挂在小镇东口那棵老槐树上近万年,沧海桑田,画地为牢,观星望月久无期,任他雨打风吹去。 今夜适逢形势骤变,这位被那个红衣小姑娘称作“挂在树上钟前辈”的绝巅存在,万年以来第一次走出家门落脚在了老槐树下的土石地面之上! 近万年未曾脚踏实地过,故而饶是作为四部天书之一,这一刻他也不禁有了许多感慨,光阴长河川流不息从未停歇,挣扎其间的无数山上山下人,人人恨不得修行愈高,离得愈远,抬头只见天上月,银靴覆地如空闻,大概不会有几人会只因为双脚能踏踏实实踩在地面上,就感到心底安然吧? 本就站在老槐树下的贫寒少年闻声猛地回头,入目所及是一位身着墨绿色长衫,身形挺拔,银发如玉,但看面相却似是只有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这位钟前辈竟是如此行状,实是有些大出少年预料,之前他被召进那一片连自我都不存在的白色空间中时,虽未见到这位的本尊,但听那个干涩沙哑的说话声音,少年以为这位前辈很可能会是那种身形佝偻垂垂老矣的老迈形象,再或者也可能会是像北灵观的陆道长一样,看起来有一大把岁数…却独独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一个样貌。 但无论如何,此刻并不是吃惊的时候,所以少年也只是愣了愣,就赶忙弯腰抱拳躬身行礼道:“见过…钟前辈。” 结果此话一出,场面紧跟着就静了静,然后就听到那位前辈语气古怪,似笑非笑道:“究竟是谁告诉你,我姓钟的?” 这个问题来的有些突兀,也问得少年有些愕然,虽没敢说出口,但眼神忍不住透出疑问,您是一口钟啊,难道不应该被叫钟前辈吗? “我住在钟里就姓钟,那你住在土坯房子里头,是不是该姓土?” 那位前辈看得明白少年的疑惑,所以用这一句话将之问倒之后,就又笑着自己给出了解释,“我是天书不假,但有谁说过天书必须是一口钟的?你看我是这口铜钟,只是因为我一直住在钟里,千秋万载间孤寡一人,又让我觉得自己家徒四壁显得太过可怜,所以才会闲来无事在钟壁上写一写东西来打发时间,而你能看到那字有变化,只是因为我无聊时写字写得太多了,于是它们就自己排了个队,轮番出来放一放风而已。” “那…”少年就有些为难,既然不姓钟,那又该如何称呼? “其实作为天书来说,我本来是没有名姓的,只是很多年前的无尽光阴流转之中,我曾先后奉过三人为主,故而后世有很多人曾以那三位圣人的姓氏或是国号来替我命名,前二者分别叫作连山氏和归藏氏,第三位则是立国号为周,所以你称呼我为其中任意一个都可。” 听着这个解释,楚元宵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后脑勺,他还连那本千字文都没认全,更不会知道那连山氏和归藏氏到底是谁,以及那位立国号为周的圣人又是谁…不过既然三者任意一个都可以,少年就直接没有做选择,顺理成章朝那位前辈抱拳行礼道:“见过连山前辈。” 白发绿袍的连山前辈笑着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过多纠结此事,他直接转头看了眼五方亭那个方向,随后就对少年道:“我之前跟你说过,有人已经盯着这里很多年了,到了今天之后,他们终于是忍不住伸出了狗爪子,所以按你我之前的约定,你需要随我去一趟五方亭,作为执棋人去跟某个人下一局棋。” 镇中五方亭里的那张石桌上,常年四季摆有一副木制象棋,小镇上但凡是懂一些象棋棋理的人,基本都曾坐在那张石桌旁当过执棋人,只不过他们不曾有今日的阵仗,只能算是寻常对弈,但这其中并不包括眼前的这个少年楚元宵,一来是没有人会教他学这个,二来则是因为他即便学会了棋理,大概也没有人会愿意与他对弈。 所以,在听到连山前辈说要他作为执棋人与人下棋时,少年就有些为难,“前辈,晚辈…不会下棋。” 前辈连山对此并无意外,从这个少年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被抱回小镇时,他就已经在那座铜钟之中很多年了,所以这个少年是一步步怎么长到如今,学过什么,没学过什么…他可能比少年自己还清楚,所以听着少年那有些期期艾艾的解释,他只是又笑了笑,道:“会不会下棋不重要,今天这局棋也并不是惯常的那个下法,每一颗棋子该走到什么位置,我会告诉你,你只需要将之摆到该摆的位置即可。” 这倒是不难,少年心下稍安,他虽然并没有学过下棋,但偶尔也会远远瞧一瞧那座五方亭,就总会看到很多时候都会有一群人围在那张石桌边,互相之间呼来喝去,高声争论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眼下局势又该如何布局如何落子,诸如此类,热闹非常,就好像每一个观棋人都会比执棋人更知道局势走向,也好像比真正的对弈之人棋力更高、气力更足,往往一局棋下到最后,就会演变成棋盘胜负只在次要,争论出一个谁错谁对才会是最大的成败所在。 不过,连山前辈的话是如此说,但少年还是有些问题没有太明白,“前辈,为什么是必须要由我来与那个人下棋,您自己作为执棋人不是更直接也更保险吗?” 连山闻言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问题,而是抬脚缓步从那棵老槐树的树荫下走出去,随后抬头看了眼天上那不见一颗星辰的漆黑夜空,淡声道:“一是因为今日恰巧是节气春分,原本应该是小镇准备关门的日子,如果不是有眼前这场意外,我们会将此次到访的外乡人和他们要带走的那些少年们一起送离小镇。” 说着话,他回过头又看了眼少年,继续道:“二来是因为,今日对方既然有备而来,就必然不会只是此刻站在小镇之外的那一个人,我作为这座大阵的主阵,需要做的事会很多,如果亲自坐在那座如同牢笼的凉亭下与人下棋,我将不会再有别的机会去兼顾旁的事情,以及去策应那四位身处大阵阵脚的看门人,所以我需要你代我去受那道牢狱之灾,你只需要在我解决完外边事之前,根据我给你的传音来走棋,以便拖住在凉亭中与你对弈的那个人,直到我回身救场的那一刻,彼时就算是棋局输了,我也能将某些不该现身的东西重新压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默默听着连山的解释,少年不仅没有轻松下来,反而觉得肩头压力骤然间重了又重。 盐官镇底下镇着某件大凶之物这件事,他之前略微听到过一点点,崔先生在收他入门那一天,除了给他一本《千字文》外还对此事有过一个简单的解释。 此刻形势则显而易见,因为五方亭有“中五立极”一说,也是小镇上摆布出来的这一座九宫八卦图的中心位置,所以于整个盐官大阵而言,五方亭就是阵眼所在,压在大阵下的那件东西想要破阵出来,就必须要有人从外面下赢那一局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的破阵棋,进而破开封印,然后才能接应地下的那个东西逃出生天。 破阵一方能担此重任的,即便不是领头之人,也绝非易与之辈,而守阵一方却竟然会派出他楚元宵这样一个无半寸修为在身,大字没认全一千,也没有任何江湖认知,甚至连下棋都不会的少年去应对对方的破阵攻势…这个选择,甚至让少年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也难怪当时崔先生说他传信回中土之后,文庙那边有很多人对此事表达了强烈的不满,甚至还提出了要请至圣先师清理门户的说法来。 对于少年的沉思,连山只是静静沉默着,看着他一连串的表情变幻,好半晌都未发一言,直等到少年自己回神时,这位白发绿袍不知道活了多久的天书之灵才勾唇一笑,意有所指道:“不必妄自菲薄觉得自己可能会不堪大任,我与你第一次会面时就曾跟你说过,今日局面并不是我选的你,其实是你选的我,还有那个姓陆的小道士也曾跟你说过,‘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你又怎么知道那个‘一’就不会是你?”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可少年心里还是觉得,如果他要是敢仅仅凭借着这样一个说法,就直接接下这么大一桩事关天下的差事,那他都不应该叫不自量力了,他应该叫狗胆包天! 连山见这少年知道的越多反而内心越发沉重,不由有些无奈,但也更多了一抹赞赏,作为天书之灵,他本身能通天下万物,前知后知,所以在铜钟里的这万年之中,他也曾推演观察过天下间无数惊才绝艳的所谓天才与天骄,有些人一路登高从无退却之心,时时讲求当仁不让,事事都能一马当先,并且很多事到了最后,也确实都被这些身负气运又刻苦奋进的天之骄子们,搏出了一个属于各自的大好结局,但是这并不能代表天下间所有事,只要事到近前,就一定都该讲“当仁不让”,因为恰恰是说出这四个字的那位儒门一脉祖师爷,还曾另外说过“君子三畏”四个字,而这三畏第一就是畏天命,前后相较,其道昭然。 不过,眼下的情形确实是由不得少年退却,所以连山在赞赏之余,也在心底里进行了一番计较,最后才朝那少年妥协道:“既然你实在担心,那咱们便取一个折中之法,我会留一小部分神识进入你的识海,如此一来,则那五方亭中的对弈,将由你我各掌握一半的意识,下棋之事由我掌握的那一半来主持,应变之事则由你来负责,你我合力共同拖住那人,你看如何?” 到了此刻,楚元宵虽然还是有些不太自信,但好歹有这位连山前辈就在他脑海之中指点,他多少还是放心了一些,至于这个提议中用到的某些神仙手段…见怪不怪了。 并且他也知道,既然这位前辈从最开始就是打算让他进五方亭,那么他接二连三的推辞,会不会改变结果不好说,但一定会打乱这位前辈的某些布局,能有现在的这个折中之法,也许已经是最好也最保险的方式了。 连山见少年没有再推辞,也终于满意地笑了笑,这个结果其实跟他最开始的预估差不多,如果这个少年人一上来就胸脯拍得梆梆响,他反而会有些担心,恰恰是这种既敬且畏才有可能撑得过接下来的那一场心力拔河,而他之所以要刻意安排前面这一段讨价还价,一是给这个少年一个足够的心理准备,二则是让他意识到必须要尽心尽力才能不负所托,否则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不光这座盐官大阵保不住,连带着身处这座小镇中的所有生灵,都得全部跟着搭上性命! 两人议定之后,连山带着少年缓缓走到五方亭附近,随后他一步跨上五方亭上方的那根尖顶,负手而立,朗声一笑:“墨大先生,既然不远万里到访盐官,何不进来一叙?你既然筹备多年想要破阵,如今事到临头却又驻步在大阵之外裹足不前,恐怕就有些虎头蛇尾了吧?” …… 盐官镇外,那个立足在镇西三里地外金柱崖前的白衣年轻人,手持一柄通体漆黑如墨的玉骨折扇,仿佛那座横亘身前的金柱崖并不能遮挡他的视线,从那句“蠢老虎”之言说完之后,就那么一直站在原地,笑意盈盈看着整座小镇的一系列变化。 从那外圆内方的布局现世,到四位守阵圣人分赴四方物象,再到四灵现身,整个盐官大阵周围冲天而起的四色光柱,加上小镇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六爻间翻卷沸腾的耀目金光,聚合在一起将整个方圆十里之内黑沉沉的夜幕照得亮如白昼,也将站在山崖石下的白衣人照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但是,那个雌雄难辨的俊秀白衣人就只是一直站在原地,仿佛像是在看一出大戏一样,唇角含笑,也不加任何阻拦,就那么放任整座大阵运转起来,直至全盛巅峰! 直到小镇中心位置的那位真正的大阵主阵出言相邀那一刻,他才微微一笑,缓缓抬腿迈步,一步踏出时,身形毫无轨迹出现在万丈高空中,视线能轻而易举越过那座高过千丈的山崖石,一眼看到那小镇中心位置凉亭顶端的那个墨绿衣袍的白发年轻人。 也是在此时,这位被称作墨大先生的俊秀白衣人才终于说出了到达小镇后的第二句话:“这盐官镇毕竟是数位天下顶尖人物亲自摆下的道坛,又有你周先生亲身坐镇,本座若是真应了先生所言单刀直入,不光不敬不说,恐怕这条小命也活不长了吧?不过既然周先生诚意满满,那本座也总要有个机会能略备薄礼嘛!” 说罢,也不等旁人回复,白衣人轻轻抬起左手,拇指食指按在一处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这一声脆响,好似两军对阵的战场上那催人奋进的隆隆战鼓,虽然只有一声,却在方圆十里天地之内如空谷回响连绵不绝,声漫愈远,鼓声愈隆,小镇上那因为大阵运转而陷入懵懂之中的上千生灵,虽然一个个眼神空洞,但在这鼓声回响间就像是灵魂要被撕扯而走一般,无不面露痛苦之色! 下一刻,自盐官镇四面八方的遥远天边,猛然亮起不下二十道如璀璨星辰般的耀眼金光,甫一现身就以极快的速度向小镇汇聚而来,眨眼便到了跟前,而这些突兀现身出来的金光不是其他,无一例外全部是肉身成圣的绝巅武夫! 等到麾下列阵完毕,为首白衣年轻人才勾唇一笑,认认真真整了整衣冠,随后朝那总计五位守阵人抱拳行礼,朗声笑道:“酆都墨千秋,筹谋多年,今日登门破阵,请诸位赐教!” …… 凉州词 第45章 背水 中土神洲诸子百家之一的小说家一脉,曾有位姓段的大文豪,其人才高八斗、文笔卓绝,少年时也曾单人独行游历天下,关山万里路过西永安洲时,不知是受了什么启发,在其某一篇笔下故事中曾有过这样一段记载:酆都六宫,居于九洲之北,天下癸地,人死皆至其中! 后来这位段先生因其笔下精彩故事成名九洲,很多后来读书人开始对“酆都”一词出处寻根究底,但因为临渊学宫曾对九洲仙家江湖下过封口令,不得讨论外传酆都一事,故而那些看过段先生小说的普通九洲百姓,其实并不知酆都到底在何处,只是以为这个“居于九洲之北”的说法可能是那位段先生作为小说家,自己杜撰而来的虚构说辞。 但是,在仙家江湖之中,居于三品以上的各大仙门大多都知道一些其他事,比如道门一脉曾在某部经文宝诰之中也有过一段相类似的描述,“罗酆山在北方癸地,其上其下并有鬼神宫室,山上有六宫,洞中有六宫,是为六天,凡六天宫是为鬼神六天之治也。” 所以,所谓酆都,确在天下九洲之北的汪洋大海之中。 万年前五族大战之后,溃退出九洲陆地的魔族与鬼族遗民,无处安身之下,不得不在无尽大海之中寻求落脚之地,而这个酆都便是其中比较大的几处所在之一。 另外,当年临渊学宫在颁布九洲江湖仙门九品制时,也曾就此事做过一些安排,天下仙门大凡晋升到了一定品秩之后,就必须要以“战功”支撑品秩提升,无战功者不得无故升迁是定死的规矩,而这其中的战功所向,那座北方酆都便是目标之一。 可想而知,酆都中人于九洲之内而言会是如何的众矢之的? 但是今日,这位自称酆都墨千秋的墨大先生率领着如此之大的一套阵仗,不仅踏上了礼官洲的陆地疆域,并且还能穿过一洲北方的无数大小帝国、仙山福地和修行宗门,长驱直入抵达位于礼官洲中部的承云帝国凉州城下盐官镇,虽然是有那超过二十位的肉身成圣、起步至少十境武圣的金身武夫汇在一处,确实是一股磅礴已极的战力的缘故,但能如此悄无声息抵达这里,依旧让人不可思议,因为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提前传过来,中土临渊学宫和三教对此一无所知,身在礼官洲盐官镇的坐镇诸圣也没有丝毫察觉… 今日局面,值得玩味。 …… 墨千秋站在盐官镇西侧的万丈高空之中,等到麾下武夫齐聚小镇四方,如四面围城般将这座小镇团团围在正中心之后,笑着说出了那句“破阵请赐教”,瞬间就将这座大阵内外气氛拉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弯弓不越,摩拳擦掌! 长身而立站在五方亭顶端的天书连山,对于四面八方突兀现身的那一众绝巅武夫恍若未见,表情也不见任何惊恐变化,只是定定看着那白衣人淡笑道:“墨大先生如此处心积虑瞒过坐镇边地的各方圣人,不远万里亲临阵前,也算是花了大心思,又下了大决心,只是若今日不得功成,不知道以墨大先生之才,还能不能安返酆都?” 高天之上的那位白衣人闻得如此红果果的威胁,表情也不见丝毫变化,笑道:“周先生倒也不必如此恐吓于我,你是天生圣人,不需要像我们这些人一样步步爬高,如此福缘虽然确实是少了许多费心事,但想必你也不会如我等一样,从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开始,就时时刻刻体会着什么叫有前无后不胜不归!所以,恕本座直言,于亡命一事,周先生实不如我等!” 两人之间,第一回合的言语交锋,半斤八两,不胜不输。 天书连山听着那墨千秋的回答,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悦之色,世间言语争锋,有些时候能杀人,有些时候…还不如个屁臭! 他笑了笑没有多言,只是身形一闪从那凉亭顶上消失,然后就坐在了五方亭中的那张石桌边,看了眼桌上那各归原位的三十二枚棋子,挑了挑眉继续道:“既然墨先生有如此大的决心毅力,又有如此充裕的武备随驾,那就请入亭一叙如何?不入虎穴,何谈亡命?” 白衣人墨千秋低头看着那座扎根于大阵中心的五方凉亭,听到连山的那句邀战之言,淡淡一笑,提起手中折扇朝那分列八方的麾下武夫轻抬了抬,然后就见那二十余名出自九洲域外的金身武夫齐齐抬手起势,如出一辙一手下捞一手高抬,霸王举鼎起手式,随着各自一声沉闷暴喝,就如同巧妇揭锅盖一样,齐心协力将那如金碗倒扣在小镇上方的光幕拔起了一道等人高的缝隙出来! 这个动作,正应了武夫八境的境界名称“拔山”,霸王举鼎,力拔山兮! 前后各四字,皆出自石矶洲楚王府那位单凭膂力开府建衙,又脱离临渊学宫辖制而安然无恙的绝顶王侯,尽是神迹! 得入其门的白衣人墨千秋见状微微一笑,闲庭信步一脚越过那道高过头顶的宽大缝隙踏入大阵当中,第二步落下时已经身在了五方亭之外! 不过,这位号称酆都鬼侯、军师祭酒的墨大先生,在脚踏实地之后并未直接进入凉亭之中,他先是看了眼那个端坐桌边的阵主,又侧头看了眼不远处那个在此刻看起来略显突兀的单薄少年,随后挑眉玩味道:“此时此地如此情境,一个身在断头路上的少年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站在这里,不受这盐官大阵的幻境之苦?周先生可别告诉我,你是打算诓我与这小兄弟一起当那狱友吧?” 天书连山闻言转头看了眼墨千秋,以一个同样挑眉的表情回道:“难不成墨先生是觉得,自己的棋艺还比不过这样一个幼龄稚子?你那个军师祭酒的名号怕不是偷来的吧?” “这个时候还使激将,周先生也确实是瞧得起我那个不成器的名号!” 墨千秋又是好笑又是嘲讽般摇了摇头,继续道:“还是说周先生觉得本座亲自率军至此,会是没有提前做过任何的功课就一头扎进来的?盐官镇历经万年,千秋万代间用这副棋盘棋子对弈过的人,不知道周先生心中有没有个确实数字?如此多套棋路叠加下来,怕是早将这正反三十六子的所有路数都演完了吧?也不知本座这一局,是与你周先生下,还是与这少年下,还是与那万年间的无数执棋人下?又或者是与那位远在石矶洲掌管天下楚河的楚霸王下?” “有区别?”天书连山转头笑眯眯看着墨千秋问了一句。 其实对于眼前这位酆都鬼侯,会对这座大阵能有如此清晰的认知与了解这件事,天书连山早有估量,也并无意外,有些事情老早之前就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放在这座小镇中亘古未变的东西不算少,但真要一样样数起来其实也不算多,以眼前这位仅仅靠着那颗脑子就能在酆都城中混到一人之下地步的能耐,若说他看不出这副棋盘有问题,那才是真的有问题! 但是,事情局势就摆在这里,这局棋你入还是不入,其实已经与你能不能看得懂没有太大的关系了,既然都已经放了话要破阵,那么哪怕此刻坐在对面的是三教祖师,这该入的局你还是一样得入,别无他途,这才叫真正的阳谋! 既然是要算计,就得是双方互相算计,只是一方有脑子,而另一方没脑子,那还配叫对局?如此简单的话,诸子之中小说家一脉的那帮人还不得一天之内就给你编出几百万个来? 墨千秋被天书连山如此一问,也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倒也确实是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周先生若不与我一起坐牢的话,恐怕此刻还在那边替我守着后门的那些个傻大个们,要不了多久就得全折在你周先生手下了,到时候我这个军师岂不也得独木难支?还谈何破阵不是?” “若是如此,墨大先生还是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你既然能悄无声息到得了这里,想必归程之上也定能一番风顺,平安顺遂!”天书连山闻言还是笑眯眯看着墨千秋,老子就是摆明了要耍赖欺负你,就问你服不服吧? 白衣人见他如此,也有些好笑又古怪,抬起手中那柄漆黑如墨的玉制折扇轻轻敲了敲脑门,随后笑看着连山笑道:“既然周先生非得耍赖取胜,那就由不得本座也非要耍一次赖皮不可了!” 话音刚落,就见他吧嗒一声摊开手中那一柄墨玉折扇遮在身前,随后笑看着连山道:“只是不知道,若是家里的梁柱塌了之后,周先生还能不能在这里安坐如山?阁下是该先去救你那重如泰山的天书本体,还是该在这里死扛棋局,而后再陪着这座大阵一起同归于尽?” 说完了这句,这位墨大先生也不等对方回应,直接猛地手腕一抖毫无停滞,发力突兀且力道巨大,瞬间就让他手中的那柄折扇寸寸碎裂,最后化作一团齑粉散落于地,然后再被他袖袍一甩之下,风吹四散,消弭无踪! 这个变故让除了白衣人之外的在场众人无不微微一愣,包括他麾下那二十多个还在扛鼎的金身武夫! 而坐在五方亭中石桌边的那位天书之灵的脸色则是猛然变得难看至极,电光火石间,他只来得及看着白衣人冷冷说了三个字“好手段”,又匆匆看了那个明显表情发懵的少年一眼,然后就突然从亭中消散了身影… 也就是在这个刹那,小镇内外四方都听见了一声嘹亮且凄厉的铜钟破碎声,那口万年间一直挂在老槐树上的老旧铜钟在这一声无锤自响的巨音中寸寸碎裂,随后从那棵巨树上脱离掉落砸在了地上,最终成了一堆破铜废铁… 做完了这一切的白衣人墨千秋笑眯眯转过身,看着那个脸色巨变的小镇少年,挑眉一笑道:“现在看来,你那位钟前辈没个几十年怕是都回不来了,所以还能跟我对弈的也就只剩下了个你,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信心来与本座手谈一局?” …… 大阵内外,在那一声钟碎之声响起的一瞬间,众人表情各异。 坐镇小镇四方物象的四位镇守圣人无一例外齐齐面色一变,当初挂在镇口老槐树上的那口铜钟被人偷了钟锤时,几人还曾专门翻过小镇的光阴账簿,从前到后细细翻检查看了一遍都没能发现那根钟锤是怎么消失的?就如同当年老酒鬼还有那个老梁头是如何身死一样,明明白白成了被藏得最严实的谜底,不得解答,而那个一直住在铜钟里的阵主又从来不曾现身出来,好似对此事置若罔闻,故而这个问题就一直拖了下来,无人可解,却不曾想在今日会应上了这么大一个大劫! 那根钟锤确实是被做成了那把折扇的扇骨,但很明显在外层又被加了一层天外玉石,所以在他一把摔碎那折扇之前,在场没有一个人看出来事情有异! 再看那扛鼎而立的二十多名金身武夫,在这一刻好像是早就商量好的定计,又像是因为重力太过不得不脱手,总之就是钟声如鸣金,所有人无一例外瞬间撒手,那只原本被他们扛起的倒扣碗底刹那间重新砸回了大阵上方,严丝合缝,原本微微停滞的大阵道韵也重新开始运转起来,将那些绝巅武夫隔绝在外,且这一次敲门不应,无人再许开门! 紧接着下一刻,大阵内外众人甚至不需要眼神对视,不约而同,同时动手! 隔绝在外的破阵武夫全部以长拳凿山式拳开光幕,意图用武夫肉身之力硬生生凿穿那一层倒扣金光!并且如此一力破万法的直拳路数也确实见效显著,原本就因为骤然失去了阵主而有些晃动不稳的盐官大阵,被二十多位起码武圣起步的高阶武夫合力拳击,就算是再硬的龟壳也总有被砸碎的时候,若无新招,此阵必破! …… 坐镇小镇四方物象的四位坐镇圣人则是在这一瞬间开始各施手段,放手一搏! 位在蛰龙背头顶的那位老道长,一双眼瞳雷电闪烁,他本是道门一脉天师府的外姓大天师,龙虎山有雷法符箓双绝,到了老道长这里就是眼含雷霆,摄魂夺魄,加之多年不曾睁眼又让他雷罚之力更上层楼,所以从他睁眼的那一刻开始,周身方圆百丈之内犹如雷池,万法不侵,诸邪辟易! 在那一众武夫开始凿阵的那一刻,如雷神降世的老道长缓缓抬起手中那根竹竿立在身前,随后就轻声念出了八个字“岁在甲子,天下迎春!”,随着这句话出口,老道身周百丈雷池瞬间暴涨,整个镇东剑山蛰龙背如同身化雷剑,就连那盘绕在剑山之上的青龙虚影都开始散发出无尽雷光,仿若一头雷龙般仰天长啸,龙吟伴着雷鸣,无数雷电之力自龙口中喷薄而出注入大阵之中! 接下来,那阵外武夫每一击重拳都要先承受数道雷电反噬,如此反击于魔鬼两族修士而言,如同凌迟! …… 小镇以北,玄女湖上空的青衫儒士轻轻将手中那枚镇纸凌空悬在身前,随后双手悬空如翻书,一本如同虚影的书卷在他面前缓缓翻开,他紧随其后轻声低语了一句自家祖师爷当年就这本古籍原本的六字评语:“诗三百,思无邪!” 话音落下,那本虚影书卷与那枚悬浮镇纸瞬间合二为一,一抹青光自那书卷镇纸合体处瞬间散开,如同水雾一样笼罩住了那不知大小的整座湖面,近而注入那四足踏水仰天嘶吼的北方玄武之灵,让其在一瞬间凝如实物,龟身如甲充实大阵防御,蛇口啐冰如利剑,直斩阵外挥拳武夫! …… 小镇南方红枫林,那位倒持无锋长剑凌空而立的白发高瘦老人抬头望天,手腕一翻持剑在手,十六字组合脱口而出“天志非攻,兼爱贤同,明鬼非命,乐葬节用!” 身后朱雀周身真火在这一刻瞬间点燃了脚下整座广袤枫林,无数带火枫叶如凤羽,身化利箭带起无数火红尾焰,万箭齐发,为阵羽翼,如林之盛! …… 小镇西侧金柱崖,那位既是小镇石匠又是佛门龙树的光头和尚,在阵外武夫动手的那一刻,双手合十一声佛唱,随后开始不断拨动手中那一串白玉佛珠,不断念动的佛门经文化作金光文字环绕周身,在接触到他挂在颈间的那一串十八颗狮子头佛珠时,骤然宏声如狮子吼! 与此同时,小镇上无数院落包括小镇方圆之内无数坟前,所有出自石匠之手的石刻之物,比如蛰龙背山脚下的那两块石碑,又比如小镇四大姓门前的石狮子,再比如各家房顶屋脊的嘲风神兽,又比如北灵观门前霸下石碑,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石制品,无数石刻点点亮起,如人间星河汇聚流光,一颗颗朝那金柱石崖汇聚而去,补全了那座白虎之灵缺失的阵脚灵力,佛门护法仰天长啸,虎吼与狮子吼齐聚一堂,直奔破阵之人而去,送君回归天地,重入轮回! …… 高天之上大打出手,五方亭前,少年抬着头将四方变化全部看在眼中,随后重新低下头来,神情凝重看向那个似笑非笑静等他回话的白衣人。 墨千秋见此,笑容更盛,“你看看,包括你那位崔先生在内,所有人都开始拼命了,但可惜的是,这其实没用,因为他们防的住外面那些人,却唯独防不住已经踏足阵眼的我,所以结果也就很明显了,用你们九洲兵家武庙里某位圣人的话来说,就是‘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这个时候,还真就缺了那个‘人遁其一’的‘一’字…” 说到这里,他再此回头看了眼那座五方亭,亭外横竖对联,亭内石桌棋盘,然后看着少年笑眯眯道:“接下来,就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和本事,敢站在我面前拦上一拦了,你觉得如何?” 一路至此,退无可退,贫寒少年被逼无奈只余破釜沉舟,不得不踏前一步拱手抱拳,“晚辈楚元宵,斗胆不才,请墨大先生赐教!” …… 凉州词 第46章 问心 五方凉亭中,酆都鬼侯与小镇少年隔着一张石桌对坐两侧,楚河汉界,各占半壁江山。 楚元宵此时有些局促,严格说起来,他今日是第一次进入到这座凉亭之中,过往十三年间,他在这座小镇上就一直都是个不受欢迎的异类,‘天煞孤星,命硬克亲’的说法也从未消失过一时半刻。 虽然家在小镇东口,但他并没有那个体面能够混迹在人群之中,五方亭是小镇上人烟最热闹的地方,故而他基本都没有机会能够靠近这张石桌,也自然更没有机会能学到所谓棋路中的哪怕一招半式。 白衣墨千秋看着少年一脸尴尬的表情只是微微一笑,也没有着急在棋局一事上与他纠缠,反而是一转话题开始与少年闲聊了起来,“据本座所知,你楚元宵在过去这些年里,于脚下这座小镇上实打实过得并不如意,自幼孤苦,一路走来看过的好脸色也不多,甚至绝大多数人对你,都是言谈无忌恶语相加的恶劣态度,明明在别人面前都已卑贱如狗,到了你面前却能理所当然高高在上,而今日你却还要为难自己坐在这张石桌边,豁出性命与我对局,就为了救这一镇与你为难的恶人性命,当真值得?” 眼见少年不说话,墨千秋也不着急,继续笑道:“小镇朱氏锦衣玉食天生富贵,却连一个招呼都不打,为了自家的前程算计就能毫无顾忌地毁约去收你院子,还要刨你祖坟;韩记食铺的那对夫妇为了自家儿子的锦绣前程,毫无犹豫之心伙着外人断你大道之路,甚至在强占了你的大道机缘之后,还要怪你让他们丢了一半家底,还害她儿子跟着遭罪;还有镇南的那个从小与你不对付的赵继成,虽然他也确实有他的难处,但却把自己受的气,发在了你这个唯独没跟他有过任何过节的好人身上,虽然那柳氏长女也从没嘲讽过他,但是她到底还有个纨绔弟弟叫柳清辉,而你是真正的没有与他有过任何过节的唯一的一个人,他心中有气不去与仇人算账,却独对一个堪称独苗的好人百般刁难过不去…” 说到这里,这位老神在在的酆都鬼侯缓缓抬手挪了一颗棋盘上的棋子,炮八平五。 随后又笑看着对面表情怔肿的少年,笑道:“这只是我点到了名的几家,但其实你自己心里更清楚,诸如此类甚至更加过分的不在少数,这座小镇于你而言几乎就全是恶人!” “镇西云海间那位常年笑呵呵的范掌柜,因为你送过去的东西总是绰绰有余让他很有赚头,他才乐意与你做买卖,结果等到了他觉得那个朱氏的小胖子适合做他徒弟的时候,就全然没考虑过朱氏一门做过什么样的龌龊事…” “甚至就连你拜了师的那位崔先生,说不准也是因为你能被风雪楼手下留情,又能被那部天书看重,以及还有一些其他的因果,让他觉得你是身负天命才收你入了他门下…” “他们儒门的那位祖师爷曾经说过一句话,本座觉得极有道理,叫做‘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你今日在此抓耳挠腮赌命救人,难道不觉得别扭?不会觉得自己是在以德报怨?不会在心里觉得,自己其实是在豁出命来去救一群仇人?” 白衣人似乎并不着急要一时三刻就棋盘方寸间得一个大胜结局,好让镇压在大阵底下的某个古老存在脱困而出,逃出生天,反而像是闲话家常一样,开始与那个坐在他对面的衣着寒酸的贫寒少年,细数过往十多年间的无数少年酸心事,语调平缓似老友,诚意满满如春风,说完了要说的话之后也不强行打扰,就静静等待着这个与他对弈的少年人自己得出那个最后的结论来。 对面的贫寒少年从白衣人说出那“自幼孤苦”四个字开始就陷入了沉思之中,后面的那些话一字不差听在耳中时,感觉就好像这个白衣人自他楚元宵被那个老酒鬼捡回小镇开始,就一直在他身边,用他的视野看着小镇上寒来暑往无数个鸡犬相闻的清晨与黄昏,一如知己,又如所思所想无所不知的心底恶龙。 等到那墨千秋说完了所有话,然后开始静静等待他的回答的时候,少年依然并未急着抬头,过往年间无数事,开始一幕幕在心湖之中轮番亮起,好像坐在这座凉亭之中后,他原本就极为好使的记忆力就目穷千里、更上层楼,原本有些模糊的记忆都开始如眼前事一样,纤毫毕现,清晰可闻。 良久之后,好像是突然大梦初醒的少年人,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的白衣人,说出的第一句话却又好像与那人问出的问题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之前曾有人跟我说,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有一群人在盯着我,时时刻刻想要把我的命收走!以前我一直不太能想象得出,对方会是什么人,但是今日有幸见到墨大先生之后,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就是那群人跟你们这群人,有关系吗?” 白衣墨千秋没有得到自己问题的答案,反而突然被这少年发问,有些讶然地挑了挑眉,但他给出的回答依旧很直接,看起来也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如果我只是简单地回答一个不是我们,你大概不一定会相信,那不如我再多给你一个简单的分析,你来听一听有没有道理?我们这帮人从最开始,目的就一直都很明显也很唯一,就是要破掉这座大阵,救出压在其下的某个故人回返酆都,由此而来的后续所有布局、所有的执棋落子,其实也全部都围绕在这件事本身,当初定计偷走那口铜钟的钟锤是为此,你曾参与其中过的柳氏贩卖金柱崖山石也是为此…” “这一盘棋走到今天,本座目前看来算是稍占了些上风,但这盘棋局虽能有今日玲珑局面,却并不代表在前期的盘征,做活,手筋,杀气这些个操作布局都会很简单容易,实际上说是小心谨慎战战兢兢,每一步的落子机会都得来不易,差一步就满盘皆输也不为夸张,毕竟三教一家皆非易与,坐镇此地的那几位圣人也绝非泛泛,要不然也不至于如今的天下九洲还握在那临渊学宫手中,而我摩天一族时至今日还依旧窝在那无尽海域之中的某几座孤岛之上,不毛之地鸟不拉屎,想吃屎都抢不到热乎的。” 如此毫无遮掩说完了自家窘境,墨千秋才看着少年淡淡一笑,继续道:“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你,本座下棋布局从不做无用之功,在我看来,如果不是某些有心人先前那些针对你的无理手操作,你此时大概会跟其他的小镇生灵一样,浑浑噩噩呆在自家院落中,昏昏沉沉静等着这一局棋最后的水落石出,要嘛是所有人无知无觉一起身死道消,要嘛明早起来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但对于此刻凶险一无所知,而不会是像现在这样与我当面,让我还要多费些心力再来与你拔河一场…所以刻意针对你这件事,于我而言是个有害无利的废棋,多走一步都是弊大于利,何况还要费心费力走上那么多步,难不成我还怕自己赢得太容易?” 少年楚元宵听着对面那人如此回答,张了张嘴又好像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于是就又皱着眉头思索了许久,不太确定道:“但是那些事情中有很大一部分,从结果上来说,对形成今天的这个局面是有助力的。” 墨千秋闻言哈哈一笑,忍俊不禁,看着少年道:“确实是有助力不假,但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个问题,对方既然寄希望于借旁人之手来取你性命,那么你既不会下棋也没有修为,却在此刻与我面对面坐在此处赌命,是不是就是最好的能要了你性命的局面?这不正是他们孜孜以求的吗?假借旁人的棋局,做活自己的手筋,对面那位既观棋也下棋的谋主,的的确确也不是个等闲之辈,本座有时候都在想,若是能有机会与之当面手谈一局,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说完之后眼见少年又不说话,白衣人好像是极有耐心一样又笑道:“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虽然此刻这凉亭之外兵凶战危,但是好在这凉亭门柱上的这幅对联有些实属特异的功效,故而你我之间还有时间,不算着急,有什么问题大可明言,本座还可以再帮你解答一二。” 少年闻言之后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没有其他的问题了。” 虽然他一方面觉得这位墨大先生有些奇怪,作为反派来说,实在过于有耐心了一些,另一方面也觉得他的解答大概是不能全信的,即便他有些话说得确实很有道理,听起来也能逻辑自洽没有任何毛病,但他还是总觉得哪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白衣墨千秋眼见少年止住了话头不再多问,于是就笑眯眯又提醒了一句,“既然你对我没什么问题了,那么接下里是不是该由你来回答我的问题了?” 被第三遍问到同一个问题的少年,闻言只是略微默了默,随后就朝着那白衣人咧嘴一笑,道:“墨大先生,我虽然不是很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给出这个答案,但其实这对我来说并不算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您之前说的那些话里,有一大部分我是认同的,我也觉得您说得有道理!我今日过来坐在这里之前,其实是曾跟连山前辈商量好了的,由他来控制我一半的神识主掌棋局,我大概只需要做些辅助应对的边角事,只是没想到局面会突然变成这样,所以现在要我一个人面对这些就确实很为难,并且如果我侥幸能赢上一点点,也确实是在救某些我不太喜欢的人…” 话说一半,少年转过头看了眼五方亭外东北角上那间关着店门的书铺,随后又转过头笑看着墨千秋道:“有个人曾跟我说过,在我们这座盐官镇欠下每一份人情,将来都肯定要还一个更大的人情,您说这镇上有很多人在我眼里应该是恶人,这个话的确是不假,但其实也说得并不完整,因为我曾经发现过一件事,就是我遇到的每一件坏事,其实往往都还会伴随着一件好事。” 墨千秋闻言挑眉一笑,“愿闻其详。” “当年凉州城外二十里的那座山坳之中,与我同路的那三十多口人死于非命,但是偏偏出现了我家那个脾气不好还爱喝酒的酒鬼老头。” “老酒鬼莫名其妙重伤身死的那一年,我本来应该会被饿死在那棵老槐树下,却又遇上了那个总是脸色很臭,却愿意省吃俭用就为了每天匀给我一颗铜板的老更夫,后来老更夫去世了,结果那个茅屋里又住进去一个老猴子。” “风雪楼接了别人的委托来取我的命,结果那位脾气古怪红莲祭酒三言两语之后,不仅没有杀我,反而告诉了我很多的江湖事,并且也让我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原来老猴子并不仅仅是我过去那么多年认识的那个邋遢汉子打更人。” “水岫湖与我过不去,伙着朱氏针对为难我,结果我反手就遇上了一个叫李玉瑶的朋友,还跟那位我一直都很羡慕,但没机会说话的说书匠路先生也搭上了话。” “水韵被抢踏上断头路一事,我又认识了一个叫姜沉渔的朋友,收到了一颗花钱,还拜了崔先生为师,以前只是羡慕却没有机会读书,如今怀里还揣着一本《千字文》,虽然我还是没来得及认全那一千个字,但至少我不再连自己的姓氏怎么写都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少年面带微笑,但言语郑重道:“您说范掌柜、崔先生他们都有所图,我虽然不能明确地保证他们一定没有您提到的那些想法,但是我觉得这个事也许重要,但其实也不太重要,因为至少现在这一刻,我只要一想到他们这些人,就都会觉得很高兴!您说我此刻赌命是在救恶人,但我想说的是,如果我输了,那我肯定也活不了,但如果我侥幸能赢,我就能救下对我来说几乎所有最重要的人,这个买卖其实一点都不亏的。” 少年这些话刚刚说完,就见到对面的那个白衣人面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但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但是,不等少年再做旁的反应,五方亭门口立柱之上的那一副对联,连同门顶刻有“五方揭谛”四字的横额在内,骤然之间金光大盛,将整座凉亭笼罩其中,都没来得及惊愕的楚姓少年郎在一瞬间犹如神灵降世、道韵加身,那一身破陋寒酸洗得发白的单薄衣衫直接被附上一层圆转如意缓缓流淌的金黄色气韵,而那一双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瞳在这一刻更是直接转变为一双金瞳! …… 先前一刻,自打少年与那白衣墨千秋一同进入五方亭之后,那五角凉亭的顶盖,就好似当初那位风雪楼红莲祭酒手中的那柄名为“红莲簦”的牡丹红纸伞一样,一瞬间遮盖了凉亭之内的所有动静变故,遮掩天机,挡人视线,犹有过之! 而小镇四方的那四位坐镇圣人,一边各自与身后四灵配合防御那一众金身武夫破阵,一边都在分神注视着小镇中心五方亭那边动静,虽然各自内心中都隐隐不太安稳,但是苦于难以看透那被遮掩的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加之与四方的那些金身武夫之间的争斗又不得停歇,人人只余无可奈何。 五方亭门口那一副对联原本出自三教合力,横额四字出自佛门,上下竖联是道门一脉,而当年写这幅牌匾对联的则是儒道兼修的一代书圣! 三座一品山门各出全力共同为这座凉亭加持气力,故而铸就了这座凉亭的孤绝功用,不仅是阵眼所在,同时也在经历了盐官大阵流转灵气万年熏陶后,成为了一座于光阴长河中能短暂截停某一段流水的一件逆天法宝,此刻其中光阴流速比之其外就大相径庭,所以其中二人之间说了一大堆话,外面敌对双方之间才交手了两个回合不到。 当楚元宵突然之间改换了身姿形容的那一刻,最先给出变化的自然而然就是亭口那一幅对联,进而再由五方亭不断向外延伸,笼罩了整个盐官大阵!也让时刻关注着此地动静的四位坐镇圣人心下大安,阵主连山被困,但大道不孤,还有后来人! 这一刻的贫寒少年郎,因为白衣墨千秋一段咄咄逼人的问心之言,阴差阳错被大阵阵灵认可,以五行中央的那一份最是丰厚的土行气韵调动加于其身,我为阵,阵为我,确如那天书连山之前所说,犹如神人抬笔,写下了那个“人遁其一”的“一”字一半笔画,短暂时间内,几乎取代了阵主连山在这盐官的绝高地位,一步成神,直上青霄! 虽然这只能算是暂时的接管,但在这一刻,少年楚元宵就是小镇方圆十里之内的老天爷,方圆之间的所有大阵调度、天地灵气流转、四灵战阵情形以及阵外那一众武夫的奋力攻伐,在少年眼中如在手边,而过去万年间所有在这张亭内棋盘上走过的三十六子无尽棋路,如同一笔笔账簿记账,一笔不落,分毫不差! …… 形容骤变的楚元宵抬起手臂轻轻握了握拳头,感受了一遍那充斥全身的土行气韵与天地灵气,又闭目翻看了一遍存放在神海之中某个角落里的小镇迎来送往笔笔账目,阵灵附身使他不再只是那个曾经处处苛责自己与人为善,只求能安稳度日的贫寒少年,睁眼抬头随手挪动棋盘棋子,马八进七。 随后看向石桌对面的那个白衣人咧嘴一笑,眼神漠然,声音淡淡,“绝境之中侥幸占得一手先机,豁然开朗,柳暗花明,还请道友见谅!” …… 凉州词 第47章 大有 小镇凉亭风波色,十里月隐星火息。 身在凉亭之中,酆都鬼侯墨千秋眯眼看着对面那个转瞬之间形容变幻如金甲神人一般的小镇少年,眼中兴趣更重,但对于他那句“侥幸”,反而只是淡淡一笑,不甚在意。 烟波江上,江枫渔火,人间不如意,惆怅转头空。水长山高月照外,白云出岫本无心。 “既然是破阵,自然就要见惯这阵内阵外座座奇峰突起,那位周先生虽然被本座暂时困在了世外,但到底还是不会愧对天书之名的,会有此刻变故,倒也并不算意外。”白衣人笑着回了一句,随后低下头看了眼桌上棋局,再挪一子兵七进一,随后抬头看着对面那少年的一双金瞳,笑问道:“只是不知,此刻与本座当面的,该是那位盐官,还是那位膂力惊人的楚河之主?” 对面的金眼少年闻言也跟着一笑,抬眼看着白衣人,似笑非笑道:“为何就不能依旧还是温饱难全的少年人?” 这个回答倒是出了白衣人的预料,他仔细看了眼对面那个表情恣意早与之前天差地远的身影,挑眉道:“哦?这倒确实是有些出了本座的意料,中土诸子的格局确实都不小!” 少年闻言不置可否,只是想了想之后又继续问道:“既然第一局问心是在下略占一步先手,那么接下来这第二局,不知道墨大先生预备如何落子?” 墨千秋听到那少年的问话后,却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先摇了摇头,然后才道:“你我双方既然都免了牢狱之灾,那么这局对弈,自然就也该有攻守易形、礼尚往来才对,又岂有本座一味冲阵,却不许你这守阵人还手的道理?” 少年闻言,一双金瞳在下一刻微微眯了眯,看着那一脸平静的白衣人问了一句:“你确定?” 问完之后,见那墨千秋只是笑了笑,却并没有要反悔的意思,于是他就干脆也不推辞了,直接咧嘴一笑,然后抬手朝亭外一挥,同时轻声念了一句:“火天大有,应天时行,君子止恶,顺天休命!” 随着少年这句话音出口,便见一道极为浓郁的土行气韵,骤然自他那由金光凝聚而成的宽大袖袍之中喷薄而出,出了凉亭之后直奔南方红枫林而去! 小镇之南,原本还在与墨门那位瘦高老人合力攻击阵外武夫的南方朱雀,在那一道金光顺着小镇南街弥漫而来的瞬间,突兀停止了以火红凤羽化为万道利箭的攻击动作,随后仰天发出一声嘹亮的凤鸣,紧接着就如同阵前将士得到中军传令一般,从南方红枫林之内展翅腾空而起,顺着南街飞掠向北,迎上那一道金光将之衔在口中,随后直奔小镇西北方向腾飞而去! 同一时刻,整个盐官大阵如同一道自行旋转的罗盘一般,开始不断变幻方位,东南西北四方八面方位轮转,在那神兽朱雀到达西北正位并盘旋高天的那一刻,恰恰离乾相会,上离下乾,正是火天大有! 还在小镇之外破阵的一众酆都武夫如同骤然被人控制心神,手下动作齐齐一顿,然后就见整个大阵猛地爆发出一阵耀眼金光,光晕流转间汇聚到那五方亭顶端的高空之中,如同一根光柱长剑直刺苍穹,而小镇十里之内的天空中,原本如同被人倒扣下来的那只,漆黑不见丝毫光泽的巨碗,则像是被一剑刺穿了碗底,并且那个豁口还在不断扩大,就好似云过天晴一样,缓缓亮出了云层背后的无数繁星! 少年仅仅一个挥袖之间,直接破掉了白衣墨千秋在动手之前,处心积虑摆下的那一座,用以遮掩整个盐官镇斗法时产生的巨大动静的封禁手段! 漫天无数繁星现身,也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小镇上双方斗法产生的所有余波都将不会再被遮掩而不得脱出,因此它也将会被此地附近一定范围之内的仙家高手们感知到,更重要的是,也将会被身处中土神洲的那三位一品山门祖师爷察觉! 做完这一切的金瞳楚元宵仍不罢休,他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抬起头来,视线越过那凉亭廊檐看了眼天上的浩然繁星,随后才低头看向对面的墨千秋,再次淡然出声:“四面楚歌。” 四字如号令,刹那间又有四道磅礴剑意自小镇四大姓的那四座院落之中勃然爆发,蓄积已久的无尽剑气瞬间充斥小镇附近的整个天地之间! 这一刻,早已等待多时的四大剑宗门下剑仙,终于如同利剑出鞘一样,得到了他们爆发绝顶战力的机会,青莲剑宗李天然、龙泉剑宗欧舟、元嘉剑宗徐槐、西河剑宗李十二,联袂仗剑,登天直上! 四大剑宗,今日携手,问剑酆都! …… 做完这一切的小镇少年这才勾唇一笑,拍了拍双手算是收功,然后手腕微微扭动,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棋盘上某一颗棋子,就见那颗刻有“卒”字的木制棋子如有灵智般开始自行动作,跨前一步,棋路正是那白衣鬼侯的翻版! 走完一步棋的少年,笑眯眯看着对面的白衣人道:“我觉得,打架就必须要人越多越好,最好是我比你多出个千八百倍来,那自然就是胜算无虞!即便是这大阵底下的那位脱困出来了,也得重新乖乖地再给老子蹲回去!” 到了此刻,原本一直朗月清风、运筹帷幄的酆都墨大先生,那张自现身之后就一直笑意盈盈的面色,终于开始变得有些凝重了起来。 在先前的算计之中,他费尽心力着人偷走了那口铜钟的钟锤,借此将那天书连山封印天外,这就等于是剥夺了盐官大阵的阵主之位,是极为重要的一步棋,并且从效果上来说也没有出错,但没有想到的是,那位天书之灵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虽然没做任何反抗就让自己将他带走,却留下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好像一窍不通的少年人… 他本以为只需要通过几句诛心之言就能摧毁这少年心性,让他放弃挣扎,却没想到会阴差阳错直接让他接掌了整座大阵的运转,更没想到的是这少年人竟然仅凭着三言两语,就直接破掉了他遮蔽天机的手段,还放开了被压在小镇各处不得出手的一大堆仙家高手! 要知道,此刻被楚元宵一句“四面楚歌”放出来的,可并不仅仅是那联袂问剑的四位剑仙,因为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大堆人站在小镇四面出口,光是看着就让人眼晕! 小镇西口那边已经被那个开客栈的胖掌柜堵了路; 小镇南口那边有个既是小镇铁匠又是龙泉剑宗门下大剑仙的甘泉; 小镇北口有个出自青莲剑宗门下的女子剑仙李平阳不止,还有个来自相王府的高冠博带供奉晁宗,以及楠溪陈氏那个手握一对核桃狮子头的长老陈完柯; 而小镇东口离那棵老槐树最近的地方,更是零零散散站了一大堆人,以十境武夫侯君臣领衔,还有墨家姜沉渔、繁盛,西河剑宗李玉瑶,元嘉剑宗乔浩然,龙泉剑宗欧阳,南溪陈氏陈爽,兴和洲相王府陈奭… 甚至就在此刻,这五方亭外东北角上那间书铺的那扇关着的铺门后面,还站着一个负手在后,手中捏着一本书卷的说书匠! 这密密麻麻一堆人,还真就应了那句“打架的时候人越多越好”的说法… 这个阵仗,饶是以白衣鬼侯的智计修养,也不免有些无奈,他抬起手捏了捏眉心,随后看着对面那一双眼瞳金光灿灿的小镇少年,有些失笑道:“想不到本座刻意营造出来的两人对阵,被你毫不讲理一顿乱拳,就给打成了个一群人围观的局面…不得不说,那位天书周先生挑人的眼光确实极好,唯一的一个无亲无故,到最后反倒成了人缘最广、气运最佳的那一个。” 少年听着那白衣人言语之中毫布掩饰的夸赞,平静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自得之色,只是摇了摇头淡淡道:“墨大先生不远万里孤军至此,长驱直入又不留后路,本就是兵家大忌!何况你现在要攻下的,还是我九洲诸子百家最关心的几处福地之一,如此形势想要破阵又岂会是那么轻松容易的?何况今夜又是春分夜,天象四宫二十八宿同时现身东南西北四方天际,恰恰与这大阵四灵遥遥呼应,就给了我借此轻松破掉你遮掩手段的机会!” “此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墨大先生挑在今日下手,恐怕并不是个好选择!” 说到这里之后,本还在陈述胜败机理的金瞳少年,突然又话音一转轻笑道:“不过,以堂堂酆都鬼侯军师祭酒的卓绝智计,今日这个局面,恐怕并不是墨大先生你的失误吧?毕竟也太过于简单小儿科了些,窃以为阁下实不至于如此智昏,所以不妨就请大先生还是再掏一掏底牌?也好叫我这个贫寒少年郎也好好开一开眼见见世面?” —— 如今的天下九洲格局,以中土神洲为正中心,其余八洲环绕在其四周,虽各自之间远隔重洋,但这其实是经过了万年前那位末代人皇,以通天手段改天换地挪移而来的位置局面。 在那之前的天下九洲,其实并不是如今的形状,彼时各洲之间相隔的远近距离,各自差异巨大,也不是如今近似于九宫的摆法,且五族分九洲,各自多多少少都占着其中一两块陆地,而那个时候的天下之所以乱局纷争不断,基本也都是因为想要占领更多陆地为己用才引起的。 前面曾提到过的,当初初具规模的佛门,之所以会跟鬼族和魔族二者打生打死无数岁月,也是因为两家之间各占一地,却隔海相望互为近邻。 当年那场最终的天地大战时,末代人皇一战大胜,魔尊麾下的大部分魔族子民,应了那位已然兵解的魔族之主生前最后的一道魔尊令,改换门庭及修行路数,彻底融入人族,这也是为何如今天下九洲内还会有魔门手段的最早原因,人魔两族原本在生灵本质上差别并不算太过悬殊,后来改换人族修行法门后再经过万年传承,其实就已不再有多少差别,算是真正融入成功了。 但是,当年的那位鬼族之主却是另外一种结果,因为他并非被直接斩杀,故而在重伤之后直接选择了退出九洲陆地,这也意味着其麾下的鬼族全族生力尽存,全数汇聚在了海外某几块飞地之中,时时刻刻养精蓄锐意图重夺九洲,且当初退却之后的鬼族,还收纳了一大批不愿融入人族的魔族遗民和不愿进入云梦泽单独过日子的妖族… 所以,如今包括酆都在内的众多海外鬼族聚集地,居住其中的生灵成分复杂,但大部分都是鬼族最强,魔族次之,妖族最弱的格局。 …… 北兴和洲以北三十六万里之外,有一座相比于九洲任何一块陆地来说,都不算很大的岛屿,名为罗酆山,方圆三万里,高两千六百里,在它的周围还有六座更小一些的小岛环绕,各方圆一万里,与中央那座大岛等高,是为鬼神六宫。 因为近万年间,这个地方全被鬼、魔、妖三族所占,所以整个罗酆山地界寸草不生,常年鬼气缭绕,恐怖阴森。 这样一个荒蛮之地,大道厌弃,灵气稀薄,也没有什么天才地宝之类的大道机缘可作用于修行,故而若是放一个人族进去,即便没有敌对攻杀,也绝不活不了太久! 但是这样苦寒恶劣的环境,于魔、鬼二族而言则不算太有大碍,因为这二族的修行法门本身就极尽霸道之能事,掠夺天地大道造化,甚至还会吞食同族寻求修为增长,所以这二者想要生存其间,虽然也还是很难,但到底是不至于活不成的,只不过就是必须要弱肉强食,不强则死… 那个墨千秋口中的酆都城,则就在这罗酆山的最高处,这座鬼族重地虽取名为城,但其实并不像人族构筑城池一样修得四方四正,实际远观起来更像是一堆大如山岳的巨大山石堆砌而成的一座石头山城,那些巨大山石上无数的大小孔洞,以及山石之间的缝隙间隔,就都是三族遗民聚居生活遮风挡雨之所在。 早在今年这个春分日之前的十多年间,酆都城半山腰处就一直在大兴土木,或者准确的说是在大兴土石,无数来自罗酆山及周围六宫,甚至是其他几处海外鬼地的无数小魔小鬼,包括修行天赋不够高的,修为速度不够快的,以及打架本事不够强的,悉数被统一送到了这里,目的就是为了完成那座几乎动用了整个鬼族之力的浩大工程。 这十多年间一直蹲坐在这座浩大工程附近充任监工的,是鬼族十大阴帅中排名第三的魖魗,这位鬼帅满头红发,豹头环眼,面目狰狞,身形如山岳大小,蹲在地上时,一个呼吸都能吹走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服苦役的小鬼无数… 不过,这位位高权重的魖魗,对此其实并不在意,在他担任监工的这些年里,这被整个鬼族从四面八方送过来的无数小鬼,被他当作血食吃掉的已经不计其数了,要不是最近这一年间,那位让他发自内心感到恐惧的军师祭酒墨大先生,曾严令过他不许再因为偷吃而耽搁工期的话,说不准他此刻一个呼吸,就能把这地上的一大堆蝼蚁全送进肚子里去,好让自己找个乐子,再填个肚子半饱… 另外,今日对他而言也是个特殊的日子,是那位让他既敬且畏的军师,在临走之前交代给他的工期最后一天,如果今日完不成这座浩大的阵法工程,他就得提着自己的脑袋去找现任的那位鬼族之主,然后用他这第三阴帅的一条命,去堵上那个因为完不成工期而捅出来的娄子,隔空接应率军远征礼官洲的军师祭酒! 所以此刻,这位阴帅魖魗既有些着急,也有些眼馋,着急的是他要老老实实等着那帮在他脚底的小鬼们,将那最后一块山石搬运到这座巨大阵法的最后一处阵脚上去,好完成工期;眼馋的是等到那最后一块石头落地,这无数充任苦役却不知自己最终命运的小鬼们,就都将成为他第三阴帅的口中血食!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当大鬼魖魗眼巴巴看着那最后一块石头放到它该被放到的位置之后,这位一瞬间如释重负的第三阴帅,几乎都等不到那些小鬼朝他禀报完工,直接张开了那张黑漆漆如同无底洞的血盆大口,毫不犹豫一口气吸尽,就将巨大广场上无数小鬼吸进了口中,然后也不在意那一瞬间夹杂着惊恐与绝望的无数鬼哭狼嚎,甚至就连咀嚼都不用,就直接将之全部吞进了腹中,然后还从别处抽过来一根细长的坚硬石柱剔了剔牙,随后才转过身去,朝着酆都城山顶某处躬身弯腰,恭敬小心道:“阵法修建已毕,恭请我主降临!” 这位阴帅魖魗禀报完之后,就垂手恭立在那大阵一旁,耐心静等着鬼王出现。 没过太久,天地之间突然就开始阴风大作,酆都城山顶某处突然出现一个黑漆漆的鬼气漩涡,吸力之大仿佛要将整座酆都城内的无数鬼气全部吸纳其中! 在那漩涡旋转了片刻之后,在其中心处就突然出现了一个双手负后、长身而立的平静身影,这为应请而来鬼族之主,以一身血红色长袍罩身,以一张卖相狰狞的鬼脸面具遮面,身形也不高,只有人族成年人的大小,但他刚一现身的那一刻,大如山岳的阴帅魖魗没有任何犹豫就直接单膝跪倒在地,连抬头看那身影一眼都不敢,只是低着头恭敬道:“恭迎我主!” 红衣身影对于这位战战兢兢的阴帅也没什么话说,只是转过脸静静看了眼那座已经完工的巨大阵法,随后微微沉默片刻,然后伸出袖袍一挥,本不算宽大的袖口之中就如一座无底洞一样开始不断倒出了无数的东西出来,全部都是来自数十万里之外那座盐官镇的东西,镇北玄女湖的湖床淤泥,镇西金柱崖的山崖石,镇南红枫林的枫树枝叶,以及镇东蛰龙背的沙土石子… 堂堂一个诸子百家目光所在的盐官镇,被这数十万里之外的鬼族搬来了如此之多的东西,难以想象,不可思议,确如那墨千秋最开始所言,今日此举,筹谋多年! 掏出所有东西的鬼王,将这些东西按东南西北方位,放在那座巨大整法的各处对应位置之后,那位一身红袍的鬼族之主才转过头看了眼那还跪地未起的第三阴帅,平静道:“魖魗,军师临走前曾跟本王留了一些话,让我在此阵完工后带给你。” 跪倒在地恭敬低头的阴帅魖魗,在听到那现任鬼王的这句话的瞬间,几乎没有思考就脸色骤变,再顾不得君臣规矩直接起身,转身就欲化虹而起,飞身要逃,巨大身形没有丝毫迟滞,踩地发力的动作震得附近地面犹如地龙翻身,摇晃不止! 但是,那个凌空而立的鬼王仿若早知他会有此反应,意味不明一声轻笑,随后缓缓抬手朝那魖魗隔空一握,原本还在奋力逃命的第三阴帅几乎瞬间就爆裂开来,化成漫天鬼气,随后再被吸入那座开始缓缓转动地大阵之中! 直到此时,才听到那红袍鬼王淡声道:“军师让我告诉你,我们需要将那些负责营建这座阵法的鬼族子民作为血食投入大阵,以便让大阵发挥全力,也好完成我鬼族筹谋多年的大业!” “今日你之贡献,本王会让军师帮你记在功劳簿上。” 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那座巨石林立的大阵突兀间好似回应一样,骤然暴起一道漆黑如墨的巨大光柱,连接天地,远远观瞧,就像是将那罗酆山与就九重天连在了一处! —— 礼官洲,盐官镇。 心有所感的酆都军师墨千秋,在听到对面那句“掏底牌”的那一刻,缓缓抬头看着对面少年,唇角带笑,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有请诸位与我同回罗酆山,咱们酆都一叙!” …… 凉州词 第48章 两败俱伤 酆都大阵起势的那一刻,远在数十万里之外的礼官洲白衣鬼侯墨千秋便心有所感,那座耗费他心力极深的大阵,早先来历并不简单,也并非鬼族原本就有的传承。 当年血月现世妖龙睁眼,中土神洲诸子百家曾升坛占星以求问天,后来就有道争一事,但实际上鲜有人知,当年整个天下间其实并非只有一座占星台,除了中土神洲临渊学宫的那一座,远在海外的罗酆山酆都城还有过另外一座。 不过,海外鬼族与九洲之内的格局并不相同,占星的结果在临渊学宫这边,基本上是所有二品以上诸子,甚至是某些比较特殊的三品都会有所了解,但当年在酆都布置的那一场占星,除了那位红袍酆都鬼王之外,剩下的其实就只有一人知晓,正是这位担任酆都军师祭酒的鬼侯墨千秋。 此事之后,整个鬼族中唯一知道那道妖异天象内情的两个绝巅人物,曾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山巅密谈,也才有了今日这件墨千秋率军破阵的后来事。 只是当年墨千秋在最开始筹划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将罗酆山顶的酆都城与礼官洲盐官镇直接连在一起,按照他原本的规划算计,会是以瞒天过海之计将鬼族十大阴帅全部偷渡的礼官洲,遮掩天机,一力破万法直接攻破大阵,在三教那三位察觉之前,将阵底封印的那把魔尊剑释放出来,然后双方合力返回酆都。 这个打算虽然也会有一些精妙算计,但到底还是有所缺陷,他自己也并不满意,毕竟正如先前时,那双眼金瞳的少年楚元宵所说,压上酆都鬼族明面上最大的一众底牌,孤军长驱深入数十万里,若能一战功成后远扬海外,则一切不在话下,可一旦拖延太过被那三位九洲天下的绝巅人物察觉,再顺理成章堵住他们的后路,那么他墨千秋本人能否全身而退暂且另说,至少被他押在赌桌上的那十位酆都阴帅,恐怕将再难保全,这对本就处于弱势的整个鬼族而言,无异于入不敷出,雪上加霜。 此事后来拖延许久,也就是在他对这桩计算不甚满意,又苦寻对策效果不佳的那个时候,海上九洲方向突然来了一位自掩身份藏头露尾的人族修士,目的很简单,就是当着红袍鬼王与他的面,掏了一张阵图出来,也没有多余话说,只讲此阵名“通幽”,于鬼族未来大计大有裨益。 当时,那位生性多疑的酆都之主曾对此人有过怀疑,所以在听到他说献出此阵,是意在帮助鬼族实现大计后,就直接开口问了那人如此作为的目的,结果那位神神秘秘的献阵人只说了八个字,“天下大乱,浑水摸鱼。” 鬼王对此当然并不满意,结果却在直接选择动手拿人时,才发现揣着阵图到他眼前的这个,竟然是一张符纸幻化而来的人形,而维持它那一点灵性的仙家手段却用的是神修的本事,这个不伦不类的组合让人不得其解,天下皆知符箓一道历来都是练气士才有的手段,可那个符箓人偶竟是出自神修手笔,出人意料也耐人寻味。 再往后,按照墨千秋自己的看法,这张设计精巧可一不可再的精致阵图来历神秘,还是不用为好,却没料到那位生性多疑的酆都之主在看到那符箓人偶一事,又仔细研究确定了那张阵图确有那人偶描述的作用之后,竟直接拍板了如今的这一套算计流程。 理由也很简单,如果只是花上二十多位鬼族金身武夫和一位军师祭酒的代价,就能将整座盐官镇连同那座封印大阵一起搬到罗酆山,那么这笔买卖就是值得的! 至于说此举之后会引起后续多大的变故,会不会是被那幕后有心人算计…在那位鬼王看来,就恰恰是那句“忧喜聚门,吉凶同域”的说法意思,只有先让整个天下都动起来,他们鬼族万年来谋求的大业才有机会火中取栗,就像那个纸片人所说的一样浑水摸鱼,否则若是按照现在的鬼族处境和常规手段,哪怕就是再过一万年,恐怕也抢不回一块陆地来! 与之相比,即便是被人算计或者是让人当了枪使,反倒并不是最重要的,天下气运之争,谁算计谁,尚未可知! 对于这位酆都鬼王的一连串道理,墨千秋曾试图劝阻过,奈何他的这位上位,历来都很有主见,虽然奉他为军师,但很多话却从来都是想听的则听,不想听的说多了还容易招来猜忌… 故而再再后来的这十年间,他即使尽心竭力一步步铺就了今日局面,却还是不得不亲身犯险军至凉州,为那座建在酆都城中的通幽大阵担任定位向导,等待着将眼前这座大阵通过酆都的那一座大阵给彻底搬到罗酆山去。 …… 凉亭中,一身土行气韵凝就金袍的金瞳少年人,看了眼对面那个白衣人,又缓缓抬起头来,如同那五角凉亭的檐顶不能遮挡他丝毫视线一样,淡淡看了眼在小镇正中心位置的高天之上缓缓张开的那一道巨大豁口,他甚至已经能清晰看到那豁口如同一面水镜,将一城一镇两个地方头对头置于镜面两侧,而那位长身而立的红袍酆都之王抬起头时,遮在他脸上的那张造型邪肆的鬼脸面具,如在眼前。 很明显,这位修为几乎顶天的酆都之主确实谨慎,时至此刻,也没有丝毫想要通过这道已经构建成功的阵法通道来降临凉州的打算,就只是平平静静负手而立在那座酆都城中阵法的一旁高天上,冷眼抬头,旁观两地变化,并无任何插手参与其中的打算。 少年对此也并无意外,只定定看了那抬头对望的红袍一眼之后,就收回了视线,重新将目光放在了石桌对面的这个与他对弈的酆都鬼侯身上,摇头道:“这天下事,确实是没有必然一说,有些看似确定了的胜局,三言两语、转手之间就能天地颠倒,胜家变输家。” 仿佛是叹了一口气,少年语气顿了顿之后坦然一笑:“接掌这座大阵阵主的时候,我也确实没想到还会有后来这一步的棋局变化,墨大先生果然如传说中一样,从不做有失分寸的冒失之举,实在佩服!” 白衣墨千秋摇了摇头,淡淡道:“所谓执棋者,尽是局中人,身不由己,何来佩服?” 金瞳少年闻言也只是挑眉一笑,未予置评。 这一刻,整个盐官镇方圆十里之内,因为那座几十万里之遥的酆都城内大阵的缘故,好似扒出萝卜带出泥,开始缓缓从原本安身所在的凉州地界上被缓缓拔出地面,盐官镇下面一大片埋在地底深处的山根水运也被那大阵一同拔起,然后不断向天空上那座如同倒影的镜面处靠近,眼看着那罗酆山的山巅就与盐官大阵顶部倒扣的那一座光幕离得越来越近,几如水月倒影! …… 镜面那一端,在那个罗酆山顶上凌空而立的红袍不远处,半山腰上某座山岳顶端,有大约六七位身形大小不一的鬼族修士远远旁观,看着高天上那不断靠近,眼看着就要触碰到镜面,进而降临到罗酆山地界的盐官小镇,各自表情不一。 有个身形大小如人族的红衣女鬼,妆容艳丽如妖精,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小镇,甚至已经清晰可见小镇上浑浑噩噩的无数镇民,也能看到那身处小镇四方,不断与那二十多金身武夫斗法的九洲人族修士,尤其在看到小镇东口的某两张花容月貌的俏脸时,这位红衣女鬼忍不住桀桀怪笑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双眼火热,一脸毫不掩饰的觊觎之色。 站在这女鬼身侧的是一个光头汉子,配合上他那赤膊上身显露出来的一身遒劲肌肉,整个外形看起来像极了佛门罗汉,此刻他侧眼瞥了瞥那红衣女鬼一脸垂涎的表情,忍不住嗤笑一声,道:“画皮,能不能不要一见美女就走不动路,你好歹也是个母的,就不能收敛一些?” 那被称作画皮的红衣女鬼闻言转头,风情万种睨了眼那光头汉子,娇滴滴笑骂道:“你个傻大个子懂个屁,老娘打扮得娇娇艳艳,到最后还不是便宜了你们这群死鬼,一个个大饱眼福,到底是谁受益?此刻不是你一脸痴态说老娘长得好看的时候了?” 二人之间的对话丝毫也不避旁人,引得旁边几人脸色各异,一个身形大如山岳,跟那个被红袍鬼王捏爆的阴帅魖魗好似孪生兄弟的巨大鬼魅,低下头看了眼那如同芝麻绿豆一样大小的对话两人,冷笑一声讥讽道:“都已经沦落成了死鬼了,还放不下那点子破事,王八配绿豆,你们可真是有出息!” 此话一出,那个抱臂环胸与红衣女鬼画皮斗嘴的光头汉子瞬间勃然大怒,抬起头看着那个身形巨大的同类,冷冷道:“炎魃,你若是不会说话,老子可以教你!你要是想死,老子也不介意让你去陪你那个已经魂飞魄散的死鬼兄弟!” 炎魃闻言也不怯弱,直接就要动手,但还没来得及等他抬手向前,三鬼就同时听见那个从先前开始就一直没有出声的黑袍,发出一声刺耳难听的桀桀怪笑,“你们若是嫌弃这通幽大阵的动作太慢,大可以此时就去那酆都城山腰处,让主上将你们也一起捏爆送入阵中去血祭!放心,到时候这一镇生灵被传过来,本帅大快朵颐之时,也会捏爆一两个人族来祭奠你们一二的!” 此话一出,先前争论的三鬼齐齐一滞,各自不着痕迹看了眼远处那个凌空而立、静静背对着他们的红袍鬼王,不约而同直接选择了闭嘴! 同作为十大阴帅,那个魖魗被生生捏爆的场面就在眼前,他们这帮阴帅虽然各自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桀骜残忍,但其实此刻各自心里也都一清二楚,今日接了王令来此,明面上名为掠阵,兼而有之看个热闹,可实际上他们此刻在场的作用,其实跟那个已经被捏爆的第三阴帅差不了太多,如果这通幽大阵缺了血食的时候,本是掠阵的在场诸位,说不准下一刻就会落得个也被捏爆后投入那大阵中的下场! 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强,也不是因为那排名第三的魖魗实力比他们弱,之所以是他被捏爆,其实说到底就只是因为他恰好担上了那大阵监工的活,偏还是个管不住自己那张破嘴的监工,让鬼王动手的理由比较充分而已,仅此而已! 要是那监工的位置换成了他们中的谁,难道就能逃过一劫?谁又比谁命更好? …… 镜面这边,眼看着小镇离那罗酆山越来越近,形势急迫,可那个金瞳少年却缓缓低下头,看了眼棋桌上双方才各自只走了几步的棋局,笑道:“既然是对阵破局,你我之间这一连串的斗法,实在是有些耽搁棋局演进,故此要劳烦墨大先生略微加快一些手下速度,也好让这局棋早日结局,如何?” 墨千秋听着这话不由皱了皱眉,因为这个少年的反应,好像哪里不太对,但还不等他说话,就听到对面的少年接着笑道:“另外,兵法云‘知胜有五,识众寡之用者其一’,眼前局面如果无人来救的话,我想要求个胜局只怕是比较困难了,那么咱们不如就来个两败俱伤?在这盐官镇一镇生灵被彻底送到你们罗酆山去再被吃掉之前,我先请墨大先生与你麾下那二十四位金身武夫一起共赴轮回如何?” 白衣墨千秋听着这句不加任何掩饰的威胁,微微眯眼看着那个眼神冰冷如同毫无人性的少年,淡淡道:“你确定?” 少年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道:“这又有何可不确定的?只要还在未进酆都之前,我就还是这盐官之主,你们面对着我这个老天爷不管不顾的拼命,还有不束手的余地?” 鬼侯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淡淡道:“但你也莫要忘了自己只是这大阵临时之主,所谓老天爷的身份,也不过是临时借来的而已,而且你这副身躯也就只是个毫无修为的肉体凡胎,即便是有那传说中防御力绝强,最适合武夫修行的土行气韵加身,又能接住本座这一身十一境修为的多少拳?肉身破碎四处漏风,你又能再当多久老天爷?” “那就试试?”少年对于那酆都鬼侯的反向威胁只作未闻,继续笑眯眯递了一句。 “试试就试试!”墨千秋一句话落也不起身,直接从石桌一侧抬手握拳,一拳朝着对面的少年身形砸了过去! 这一拳力道之大,直接让二人身前的空间被砸出了许多褶皱,一声音爆从五方亭中破空而出,将小镇上路口周围无数店铺的门窗全部震碎,连东北角上那间书铺中那个说书匠的身影都显露了出来,只不过他依旧站在原地,并没有要动作的意思,冷眼旁观! 石桌对面,一脸笑意的金瞳少年面对这一拳,身形未动,身前突兀间层层叠叠堆满了无数金黄色土行灵气,让白衣鬼侯那一拳的拳劲如泥牛入海,经过层层卸力,到达少年身上时已经被削弱了千百倍!但即便如此,拳罡所到之处,少年那一身金袍依然飘摇如狂风鼓动,坐在石凳上的上半身被吹得晃了又晃… 硬挨了一拳之后,少年依旧没有选择还手,而是对着亭外朗声笑道:“有请诸君只攻不守,放手一搏!务求拿下诸恶,不漏一人!凡有出力不尽者,斩!” 十里之内,声传四野! 坐镇小镇四方的圣人,以及负责问剑的四大剑宗门下剑仙,还有负责堵门的小镇众多修士,更有被唤醒过来的无数来此做买卖的九洲仙门修士,无一人再将那亭中少年只作少年,得令之后,各自箱底尽出,放手施为! 数百道大小不一的攻击,直奔阵外那二十四道金身而去,虽然对方境界占优,但此刻小镇胜在人多,其中高手也不在少数,双方交手之后,形势缓缓开始向九洲一方倾斜! 传令结束的金瞳少年,回过头看了眼对面白衣人,笑道:“墨大先生要不要再来一拳?” …… 小镇东口。 看着无数被唤醒的外乡仙家开始踏空而上,直奔阵外,站在原地没有动的白衣少女李玉瑶转过头先看了眼五方亭的方向,随后回头看着那个同样面色凝重的红衣少女姜沉渔,轻声道:“真的不过去看一眼?” “那个层级,我们会不会成为累赘?”姜沉渔倒是并无怯意,她本就修的是武夫路,从没有不敢一说,只是那凉亭中的局面太过复杂,过去是帮忙还是帮倒忙,不好说。 李玉瑶闻言也跟着默了默,片刻后突然摇了摇头,轻声道:“总不能看着那家伙那本就漏风的武道肉身,被这么一拳又一拳打成稀碎!” 说罢,也不等姜沉渔回答,直接抬步朝小镇中心那边走去。 站在原地的红衣少女,看了眼那个已经先走出很多步的白衣少女背影,视线越过她肩头看向那五方亭的方向,咧嘴一笑:“楚元宵,今天这一仗打完,你以后要是有好吃的敢不分我一半,本姑娘就打爆你的头!” …… 五方亭内,金瞳少年楚元宵,从最开始的只是挺身接拳,到后来慢慢开始偶尔主动出拳,再到十拳之后直接选择与对面的墨千秋拳拳相撞,如同铁匠锻铁锤锤百炼,又像石匠雕石錾錾赋形,双方拳拳硬碰硬,各不相让,半步不退! 等到一红一白两个少女飞掠到五方亭附近时,亭中二人之间已经对了不下百拳! 那酆都墨千秋一张雌雄难辨的俊脸,此刻有些难看,对面这个家伙,借着天时地利占尽先机,虽然那副身躯略微差了些,却生生硬接了他上百拳而不倒,难缠至极! 对面的少年眼神淡漠,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正握拳与那白衣人对轰,在两个赶到了附近的少女眼中,那个每每见面时总是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的小镇少年,此刻已周身寸寸皲裂如蛛网,又好像瓷器碎裂般皴裂斑驳!眼看着再多砸几拳之后,他不光要体魄尽碎不能再修武道,甚至可能都等不到三十岁,就要在今夜交出命去!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一个直接拔剑抽刀,另一个直接武夫开山式,同心协力,问剑又问拳! 凉亭中,金瞳少年楚元宵在那两个朋友飞身而来的瞬间,毫不犹豫跨前一步,直接将压在五方亭底部的土行灵气全数抽干,绕过石桌朝着对面白衣人倾尽拳力一拳砸出! 在那白衣人抬手挡招的刹那间,他又一步移出五方亭,飞身倒退到了两个少女身前,抬手拦下二人攻势的同时,带着她们返身后退,眼神冷冷盯着那凉亭和坐在亭中未动的墨千秋,轻声念叨:“五方揭谛,道在万方!” 随着这八个字出口,那座本来金光灿璨的凉亭猛地一顿,门口对联光芒大盛间,一道道凝如实质的土行灵气化作栏杆,直接将整座五方亭的亭柱间空挡全部拦死,犹如牢笼,将那个白衣人关在了凉亭之中,所谓牢狱之灾,此刻方至! 三人落地之后,少年放开按在那两个姑娘肩头的手掌,随后抬头看了眼头顶那面此刻已然遮天蔽日的巨大镜面,在小镇光幕顶端下一刻就要进入其中之前,一手掌刀直接朝那镜面挥了出去! “风萧萧兮,四灵冲阵!”脱口而出的八字,如同阵前军令一样,直接落在了小镇四方的那四座巨大兽形虚影耳畔! 龙吟虎啸,凤鸣兽吼,天之四灵在这一刻,第一次全数离开万年间镇守小镇四方的栖息地,破空而起直奔那座镜面而去,先于那大阵光幕撞上镜面! 两声大阵碎裂的声音,在这一刻一前一后响彻四方,如同春日惊雷声传万里,响彻天地! 盐官阵,通幽阵,齐声尽破! 紧接着,从地面上被拔起来离地万丈的十里方圆盐官小镇,开始如天外陨石般向地面砸落而去! 小镇中心位置,那座五方亭如同遭遇万钧重击,轰然碎裂倒塌! 站在两个少女身边的金瞳少年抬头看了眼高天上还剩了一半的金身武夫,以及那个从凉亭牢狱中脱困而出的白衣鬼侯,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差一点,可惜了…” 话音未落,他眼中金光突然消失转为黑瞳,没来得及再说一句话,直接眼前一黑晕厥倒地,重伤沉睡! 只留下高天之上,分作九洲与酆都两方,分别以四大圣人和墨千秋为首,隔空而立,互相对峙的两派人,人人低头看着那个被一红一白两个少女扶坐在地的年少身影,人人面色复杂… 今日一战,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两败俱伤! …… 凉州词 第49章 倒春寒 少年从昏迷之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春分夜之后又三天。 从镇东打头那座院落屋子里的炕上爬起来,拉开屋门出来,就看到对门那个邋遢汉子,将他那把常年放在茅屋中的竹椅搬到了院中,躺在上面悠哉游哉晒着太阳。 屋门响起的时候,侯君臣只是转头淡淡看了一眼少年,随后又继续躺回靠背上,继续开始晒太阳。 楚元宵跨过门槛走入院中,环顾四周,镇东蛰龙背还是那个高耸入云的挺拔造型,只是好像那常年遮挡在山腰处的厚重云层,不再如以前般常年不散,而镇西的金柱崖也还是那个四方四正的样子,似乎一切如旧,又好像有哪里有些不太一样了。 少年缓缓张开双臂,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却引来了周身酸痛不太舒服。 春分夜的五方亭那一役,少年双眼金瞳与人对弈,又好似作为旁观者参与了整场对局,尤其是最后与那名为墨千秋的白衣鬼侯互相对轰的那几拳,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还忍不住识海震动,心湖摇曳,震撼不浅! 高手之间的互相斗法,从心力拔河,再到武力对决,无一例外全都超越了他这个普通人的认知! 还未等少年回神,就听到那个躺在竹椅上懒洋洋的邋遢汉子吊儿郎当揶揄道:“傻小子,你这年纪轻轻连修为都没有,就已经得了个机会当了一把神仙中人,老子现在再看你,也觉得你小子说不准还真有点那气运之子的意思,糊里糊涂就被老天爷瞧上,好好照顾了你一段。” 楚元宵闻言咧了咧嘴,这个话没法接,但同时他也有些疑惑,看着老猴子问道:“所以我到底是躺了几天?” 说着,他再次环视了一圈四周,疑惑道:“为什么现在看起来,这盐官镇好像还是那个以前的盐官镇,那一夜在我昏倒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侯君臣听着少年的疑问面色古怪,微微用力让屁股下面那张摇椅缓缓摇晃起来,一边一前一后缓缓摇动,一边继续揶揄道:“也确实了,你倒是省心,看着两座大阵同归于尽,然后就当个甩手掌柜一昏了事,也不管这一镇生灵就那么被人从万丈高空之上突然扔下来之后会如何,更没管那盐官大阵破碎之后,被镇压在底下的那把剑破封而出又会如何?要不是有人帮着你们擦屁股,你小子现在恐怕早就被关到临渊学宫的那座天牢里去了!” 楚元宵听见此话,又想起那一夜他在昏迷之前看到的那个流星坠地的浩大场面,忍不住也有些尴尬,但是有些事其实也由不得他,只不过他也有些好奇,那样的场面,阵主又不在,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当得起邋遢汉子所谓的“擦屁股”三个字? 侯君臣转头瞥了眼少年,有些叹服一般笑道:“说起来也真是神了,就中土诸子百家的这帮人,是真的一个比一个玄乎,你刚撒手扔泥巴,转过头还真就有人恰逢其会伸手去接泥巴!我有时候也是真好奇,远在中土神洲的那些位,到底是怎么能提前那么久就算到这些个结局的,不远万里赶过来,还不早不晚刚刚好!” 这个解释,说了跟没说一样,听得少年一头雾水。 邋遢汉子看着少年一脸迷茫,就笑眯眯给了一个更详细的解释。 …… 三天前的那一夜,当那个金瞳少年双眼金光骤然消失,随后伤重昏迷的下一刻,高天上分作两派对峙的两伙人,几乎是眼睁睁看着一桩桩的变故迭起,险象环生! 万丈高空之中,骤然失去那罗酆山通幽大阵吸引的盐官小镇,在毫无牵绊向地面坠落的那一刻,坐镇小镇的三教一家四位圣人几乎瞬间就选择了飞身而上、托山而行,他们不能放任盐官镇十里方圆的这座倒扣山岳直接砸向地面,因为那意味着小镇那三百多户人家的上千口人丁,将会无一例外死于非命!甚至如此之大的震动之下,就连那二十里外的凉州城都不一定能幸免于难,安然无恙! 但是,盐官镇被那墨千秋拔地而起,又被金瞳少年利用那四象之灵跟那座酆都城中的通幽大阵同归于尽,整座盐官大阵顷刻之间毁于一旦,这就意味着封印在大阵底下的那把魔尊剑身上,彻底没有了镇压之力,牢狱之门洞开! 那柄在万年之前就作为佩剑,被那位魔族之主提在手中的三尺神器,虽然经过了盐官大阵的万年消磨,神火微弱,但依旧不可小觑,在四位镇守还没来得及将小镇放回地面原位之前,就已然先一步一剑开山,脱困而出,更是直接斩断了小镇底下的那一大堆山根水运! 他既是魔尊兵刃,又刚刚好是一把剑,可想而知那家伙何等魔性与霸道,现身那一刻不带丝毫犹豫和收敛,当场就要收取在场的所有生灵性命,甚至连专程赶过来救他的那一伙鬼族修士都不放过! 只能说,一时之间魔气横空,天地变色,人人自危! 但也就是此刻,恰恰是来自中土神洲的第一重临变算计到场。 当初小镇除了墨家二掌柜之外,其他三位镇守圣人都曾各自传信过自家座落在中土神洲的祖师堂,后来的回信之中,儒门那位亚圣曾将一枚可作为须弥物的儒字玉牌,作为飞书传信之物送到小镇,又被塾师崔觉作为拜师礼送给了楚元宵。 当那魔尊剑横剑当空,不可一世之时,谁都未曾想到,那位儒门亚圣竟然借助于早就埋下的伏笔,也就是揣在贫寒少年怀中的那枚玉牌,直接不远万里从中土神洲跳跃降临到了礼官洲,正正好好堵住了那魔尊剑逞威风! 就这个时机,就这个路数,谁要说那位亚圣不是提前算好的,堂堂小镇打更人能把他狗日的猪脑子都给他打出来! 那位亚圣现身之后,被灭了一半威风的魔尊剑大概是也终于意识到了此地不宜久留,毕竟如今刚刚脱困的他,已经不是万年之前的那把除了人皇剑之外不把天下任何兵刃放在眼中的魔尊剑了!或者说至少现在还不是! 虽然此时他依旧不太怵孤身一人的儒门亚圣,但谁知道下一刻还会不会再冒出来一个佛门的某位当家,或者是道门的那三位掌教之一,甚至是三教祖师亲临? 在人家的地盘上,又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鬼族这帮垃圾偏偏还没能将消息瞒个彻底,这个时候会突然再冒出来个谁他都不奇怪! 内心里萌生退意的魔尊剑灵,一边朝着儒门亚圣放狠话,一边开始四下打量着想要找机会破空而去,作为一把以锋锐闻名的神器,虽然此刻实力未复,但是简单的破碎虚空而后隔空远游横跨万里,对他而言也不算太难! 只是,那位魔尊剑灵没料到,以墨千秋为首的这帮鬼族来人也没料到,亲临礼官洲的这位儒门亚圣,好像是丝毫没有要拦着不让他们走的意思,只是轻飘飘抬手,从小镇塾师崔觉那里,又隔空拿过来一封牛皮纸信封,当着所有人的面拆开那块刻着“儒”字的蜡封,掏出里头装着的那一张白纸,然后堵在魔尊剑面前,要跟他共证天道誓言,要求他百年之内不得踏足九洲一步,如果违约,天道诛之! 所谓天道誓言,可不是山下老百姓随随便便举起三根手指,说我某某某今日发誓如何如何,那样随随便便信口拈来的誓言,对于仙家修士或者是如魔尊剑之类,毫无约束力可言! 真正的约束力,在于修士以自身修为沟通天地,再以天地之力作为见证发下重誓,如有违约,则天地人神共诛之! 这样的天道誓言,对于仙家中人才是真正有用的,修行路上面对的关隘劫难,有些来自修士本身,有些来自旁人,但最多的都是来自于天地大道,精气神三条路各自十二境,都被分作四个大阶段,每个阶段的分水岭上都会有天劫加身,如果谁敢天道誓言违约,就等着天雷滚滚、雷劫无尽,不死不休送你进轮回吧! 魔尊剑虽然倒是不需要有修行渡劫的说法,但他若违约则会更直接,都不用等破境雷劫,直接就是从此以后,头顶雷云滚滚,不被劈个剑断魂亡不罢休了,一遍不行一百遍,百遍不行一万遍,这更他娘扛不住不是? 那儒门亚圣如此要求,这位魔尊剑灵当然是不可能同意的,镇压在地底上万年,刚刚出世就不让老子踏进九洲,那老子怎么杀人吃人恢复实力?要回到当年的巅峰状态,老子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但是,见那魔尊剑灵一脸“老子就不,你能奈我何”的滚刀肉表情,那位亚圣也不生气,连脸上笑容都没变,直接随手就把那张白纸…扔了… 不错,就是扔了… 但大概是亚圣之所以为亚圣,一是有大气运加身,又加上文运太厚,所以那张被他脱手而出的白纸,不偏不倚,落点刚刚好在那魔尊剑的剑锋之上,躲都躲不掉,一张轻薄如无物的白纸怎么经得起魔尊剑的锋锐,吹毛断发都是小事,那张白纸也不例外,轻轻松松一分为二! 然后…魔尊剑灵就发现,他就好像那个曾经跳入玄女湖的落魄少年一样,魂灵与本尊真身一分为二,他进不去剑身了! 笑眯眯等着出了结果的亚圣,轻飘飘将那没了剑灵如同死物的魔尊剑提在手中,然后看着那一脸暴怒的剑灵,笑道:“摩羯,你也别说今日这一场是老夫欺负你,你被困阵中万年,实力十不存一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此刻的你打不过老夫也不敢久留,更是事实!” 说完这段,彻底压住了那剑灵暴起的打算之后,那位一身黑色儒袍的老人才笑眯眯谈起了真正的条件:“今日你既然能阴差阳错脱困而出,可能就是天道给你的机会,所以我九洲人族自然也愿意放你一马,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能让你全须全尾地回去!既然你不能答应百年之内不入九洲,那就把剑身留下,以后的无尽岁月中,如果让我中土再察觉到你踏上了九洲陆地,那么你就可以彻底地不用回去了,彼时咱们来试试,如果再被镇压万年,看你还有没有命能撑到那么久!” 被亚圣称作“摩羯”的魔尊剑灵,自然不可能轻易同意亚圣这个说法,但却又无可奈何,毕竟眼前这个老头,在万年之前的他眼中,可能还不是特别厉害,但是以如今的双方状态,对方压他一头是着实不在话下! 知道事不可为的摩羯就只能一脸讥讽冷笑一声,“说是放本尊回去,却又将剑身压下,你们三教可当真是‘大方’得很呐!” 对面的亚圣对于魔尊剑灵的这一句,笑意盎然丝毫不以为意,笑呵呵道:“过奖过奖,如果阁下不愿意,那么咱们也可以换个方式,让这位酆都鬼侯将你剑身带回去,老夫则可以勉为其难带你回中土,再去一趟临渊学宫那边做客,想来在那边无聊起来就爱吵架的那些位,应该都很乐于跟你聊一聊人生,讲一讲道理。” 摩羯听着亚圣这话,刚开始还想要反唇相讥,结果在听到最后那句“聊人生、讲道理”这个话时,直接不由自主话头一滞,犹犹豫豫没敢开口,当年他被镇压之前还在那魔尊身边作为佩剑的时候,那场最后的天地大战,五族最强的魔尊与人皇当面对阵,人族最先出来叫阵的,可不是那位从来话不多说的人族共主,而是三教百家的那帮读书人! 彼时他藏身剑中,听着对面那个负责叫阵的读书人,在两军阵前毫无惧色侃侃而谈,一大堆之乎者也张口就来,洋洋洒洒把在场的无数修为绝巅、坐关万古不变色的大能者们全都给说困了,就连他那个老对手人皇剑,在后来终于得着机会跟他真正打起来的时候,都忍不住偷偷摸摸念叨了两句“这帮读书人的嘴,比你这狗东西的剑锋还招人烦”,过往如云烟,时隔万年之后的如今再回想起来,仍旧历历在目,可怕的很… 现在还让他去中土神洲跟那帮人聊天?老子疯了吗?! —— 送走了魔尊剑灵与酆都众人,终于得了空闲下来的亚圣,笑眯眯看着小镇四位镇守他们将盐官镇托回原位放入那地面上的巨大坑洞之中后,就一闪身到了那镇中心已然倒塌的五方亭附近,那里还有一红一白两个表情都有些愕然的小姑娘,和一个身躯如碎瓷且陷入昏迷中的小镇少年郎。 墨衣老人落地之后,笑眯眯看着那个脸色苍白,脸上道道裂痕的少年,拂须一笑,轻声说了句:“士穷不失义,善之善也。” 随后就见他轻轻第一次抬手,那座倒塌的五方亭瞬间复归原形,只是那一副对联不在了,同时小镇上被大战毁坏的所有建筑也重回原样,与战前无异;第二次抬手,无数灵光从他那宽大袖袍中点点飞出,小镇百姓不多不少一人一点融入眉心,此举意在封印镇上百姓这段时间内所有对于仙家修士的认识和认知,当然,那个贫寒少年除外;第三次挥手,贫寒少年楚元宵那一身沉重伤势缓缓修复,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与先前再没有什么差别。 做完这一切的儒门三当家,再回过头时就看向了那小镇内外的无数仙乡来客,这一次他的表情却不再如先前和蔼,语气淡淡道:“今夜,老夫在此地代临渊学宫下一道封口令,在场诸位即刻带上各自谈妥买卖的少年人回返各洲,不得有片刻逗留!盐官镇甲子之约,自此刻起不会再有下一次,以后各家全凭眼光本事收徒,没有大锅饭可以再吃了。” 说完前一段,老人微微顿了顿,重新环视了一圈众人,才又加重语气继续道:“另外,关于此间诸事,未经中土允许,绝不可与他人言谈提及,诸君若有违反,背后山门轻则封山,重则取消九品制内品级,撤销山门封号!如有再犯,临渊学宫那座天牢,静候诸位做客其中!” 这个警告,不可谓不重,他们这些人要是因为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搭上了背后山门千年万年基业,谁会?谁又敢? 在场没有一个人去怀疑这位儒门亚圣所说的话,到底能不能做到的问题! 偷偷摸摸私底下谈及就不会被发现? 临渊学宫、诸子百家到底有多少人分散在九洲各地暂且不说,单说三教顶天的那三位,真要用点心,谁知道他们能做到什么离谱的事情?有谁有那个胆量敢去验证那三位的本事? …… 听着侯君臣絮絮叨叨说完了那一夜的后来事,自觉也算见了大世面的贫寒少年也忍不住有些咂舌,他以前以为坐镇小镇的那四位圣人已经很厉害了,再厉害一些的,可能到那位拄着一根雀头拐杖,曾被他扶着去往小镇乡塾的先生的先生,就顶天了。 可今天再听这邋遢汉子一脸叹服提到那位亚圣,他就有些后悔自己当时晕早了,这些大人物们,光是听着就一个比一个厉害,叫人神往得很! 只可惜听打更人说,那位亚圣在下完封口令之后就一个字都没再多说,直接回中土去了,这让本就有些遗憾的少年更加的一脸可惜。 只是还不等少年可惜完,那个邋遢汉子就看着少年意有所指道:“先别忙着可惜了,你以为这里的事情就这么完了?这么大个烂摊子就这么结束了?” 楚元宵听着这话,又转头看了眼那摇摇晃晃的汉子,一脸的不解其意,“不然?” “不然?”侯君臣见少年经他提醒之后还是一脸懵懂,不由冷笑一声,接着就直接絮絮叨叨连问了一大堆问题,直接让少年呆在当场。 “你记不记得,你当时问那鬼侯的那些问题,他是怎么回答的?”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此地坐镇了近万年之久的那位天书之灵,为什么轻而易举让出了阵主之位?他难道不知道那根钟锤被偷,会有什么后果?” “你为什么仅凭三言两语就代掌了整座盐官大阵,是你说的那些话别人不会说,还是你会比那四位坐镇圣人更厉害?他们难道就真的抽不开身,非要让你来执棋?” “为什么那把魔尊剑被小心翼翼压在阵底万年,结果就这一仗下来之后,中土那边竟然说放就放?你真以为扣押了剑身,那个叫摩羯的神器剑灵就翻不起浪花来了?” 说到这里,邋遢汉子侯君臣好像是话说得太多太快,有些喘不上气,于是停下来顿了片刻,最后说出了一个于少年而言最紧要的问题。 “你以为亚圣那一手,帮你修复了裂纹,你就真的痊愈不再是碎片拼凑起来的了?小子,我实话告诉你,你现在不仅仅是大道断头的问题,你的武道之路,也已经因为那一夜与墨千秋的对拳,被彻彻底底打坏了肉身而断了一半!你想三径同修?先想想怎么修好肉身吧!” 原本还有些呆滞的少年,在听到侯君臣最后这句毫无感情的言辞之后,彻底地脸色煞白了起来。 因为一句话而几近魂飞魄散的少年人,过了好久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抖抖索索地看着那一脸冷笑的邋遢汉子,颤声道:“你有办法吗?” 侯君臣闻言摇了摇头,如实道:“我没办法,我都没见过有你这么惨的,比当年碎了武胆之后如同落水狗似的我还惨!” 少年脸色更白。 却听那侯君臣说完一句,又不咸不淡跟了一句:“不过有人让我带话,等你醒了之后先去趟乡塾那边,你那个已经拜过了师的先生找你有事交代,然后再去趟镇南北灵观,陆天师那边可能也有事找你。” 一瞬间,少年恍然想起他那位历来温润如玉的青衫先生,说不定他有办法?又或者那位目盲老道长有办法? 他有些求助似的看了眼邋遢汉子。 却见他只是翻了个白眼,道:“别看我,我就是个负责给你喂药喂水,再等你醒来之后带话的,怎么会知道他们要找你说什么?有没有救,你去了就知道了!” 少年闻言并未直接抬步,而是先抬起头看着院墙外那棵老槐树,有些怔怔出神。 见少年迟疑,躺在他身后竹椅上的打更人也没有催促,只是忍不住有些叹息地摇了摇头,轻声念叨了一句。 “入春已满月,又逢倒春寒。” 不怪少年,近乡情更怯… …… 凉州词 第50章 道别 楚元宵再到小镇乡塾的时候,莫名觉得这座建盖朴素简单的小镇学塾,好像也跟小镇中心的那座五方亭一样,看起来一样,但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不过,对于现在的少年而言,抬脚跨过那道以前看起来略有些高的门槛,似乎也不再如以前一样有那么的困难了。 当初,那个红衣姑娘一把将他推进乡塾的大门的那一天,他曾在这座院子里的某间书斋中,三拜九叩正式拜了先生,又带出来一本千字文,从那天开始,好像有些事也已经在悄然间变得不太一样起来了。 今天的乡塾又是休沐的一天,小镇上适龄的少年人,有很多在三天前那一夜被带离了这座镇子,所以后来的这两天,来这里读书的学生人数都不太多。 侯君臣说过,那一夜亚圣在临走之前曾经往小镇普通百姓各自眉心间送入了一点灵光,没有什么别的用处,无一例外都是封印了他们各自对于某些事情的认知和记忆,并且这一次的施法,也包括了小镇四大姓的那四位曾经知道过很多事的当代家主。 所以即便乡塾隔壁的陈氏嫡子陈济,还有那个清水街柳氏的长女柳清秋都已离开小镇,但是包括陈柳两家家主在内,小镇百姓们都只记得曾有一批少年离开了此地去往外乡求学,但他们真正去了哪里,没有人记得清晰,但有些神奇的是,好像也没有人对此觉得奇怪过。 世间人人都有各自的生活要过,除了那些被带走了孩子的父母会在心里多了一份牵挂之外,其他的人在过了十天半个月之后,就会对这些明明处处都透着蹊跷的古怪事习以为常… 人间众生,历来健忘。 不过说到这件事,就又不得不提一提另外几件相关事。 小镇柳氏的那位性格清淡的白衣长女柳清秋,之前身在小镇时,除了出门去往桃李街乡塾读书外,就基本一直都呆在清水街柳氏的那座大宅里,鲜少出门,也少有与外人交集,之前楚元宵曾听侯君臣提到过一回,说那位柳氏长女天赋极佳,是小镇同龄人中排在第一档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必然会被站在柳氏背后的那座龙泉剑宗接回石矶洲,成为剑宗内门亲传弟子,也许未来江湖再见时,她很可能就是下一个西河剑宗夜雨剑仙,或者是青莲剑宗月影剑仙一类的神仙人物。 但是此次春分夜大战之后,听打更人说,好像是之前那个“不出意外”出了些意外,本该去往石矶洲龙泉剑宗的柳清秋,最后跟着四品品秩的凤泉宗去到了龙池洲,成为了龙泉剑宗的二宗门下弟子,此事好像是从当初龙泉剑宗来人一反常态多出两个那里就有的先兆。 虽然凤泉宗作为龙泉剑宗的分号二宗,名义上也是龙泉剑宗麾下,但是那仙家名号中毕竟是少了一个字,加之山门又是开在龙池洲的,与本宗龙泉整整隔了横跨十多万里的一座大海,所以很明显的,这个安排其实已经有些类似于一场朝堂官制中“左迁”的说法了。 另外一件事是关于另一家大姓朱氏的那个嫡子朱禛的。 如今看来,当初朱氏的那位家主朱建棠会有水岫湖那趟事的选择,不能不说是一场未雨绸缪的先知先觉,这位朱氏家主的某些预料在春分夜那一战时,基本等于得到了一个确定性的验证,盐官大阵破碎,甲子之约终结,小镇四大姓全都失去了四大剑宗的庇护,那么以后四大姓还能不能依旧是四大姓,就要各凭本事了。 另外,虽然在水岫湖一事上,那位朱氏家主看起来好像并不明智,但也由此因祸得福被他都成功了后面那一局,在苏三载去找朱氏讲理的那一天,那个小胖子朱禛已经正儿八经入了镇西云海间那位范掌柜的门下。 按理来说,那位范老掌柜虽然本身也是诸子百家之中一位绝巅层级的存在,但他已经在小镇开店多年,其实不在亚圣所说的不得逗留小镇的那一类人中间,但是不知为何,这位商门一脉的祖师爷,却也在那一夜选择了与其他外乡人一起离开,当然也是带着朱氏的那个小胖子一起的。 临走之前,这位圆脸富态的老掌柜也曾托打更人带话给楚元宵,说那镇中心韩记食铺的一半家底还没划归到云海间账上,但是亚圣封了镇民们各自一部分的记忆之后,这笔账可能就不太好收了,让少年自己看看该如何办,至于石矶洲云林宗的那笔账,不需要那位苏先生再出面,由他范掌柜来亲自负责帮忙讨回,然后记到在石矶洲的某一座云海间分号的账上,天下云海是一家,楚元宵以后若是有要用钱的地方,可以直接去小镇云海间账上支取,都不妨事! 侯君臣还说,老掌柜之所以会有此举,在带话中也明说了,就算是替他新收的那个徒弟还一份人情,是在苏三载讨的债之外的另一份人情,大抵相当于补上那用以道歉的三个字。 除了上述这些人之外,这座地处偏远的小镇这一趟还走了很多熟面孔,包括那位说书匠路先生,也包括那位铁匠甘泉,以及还有另外一些曾经早就在小镇上落户了很久的外乡修士,这些人大多都是悄然离开,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自然而然消失在了小镇百姓的视野之中,尤其是那位说书匠路先生,连给少年楚元宵与他道一声谢的机会都没留,轻飘飘消失无踪,没说去处,也不留只言片语。 至于小镇开门后才来的那些新面孔,比如西河剑宗的那个白衣姑娘李玉瑶,还有楠溪洲姜氏的那个红衣姑娘姜沉渔,还有元嘉剑宗的那个虎了吧唧的白纸折扇少年郎,也都已经提前离开了此地,像是约好了一样各自都只留了四个字:江湖再见。 到了现在,除了那四位坐镇圣人尚未离开之外,小镇上身负修为的仙家修士,好像就只剩下了邋遢汉子侯君臣一个人,少年一路从镇口走到乡塾的这段路上,莫名之间就突然觉得,眼下这座劫后余生的西北小镇,好像在一夜之间就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冷清了许多。 …… 少年找到崔先生的时候,这位青衫儒士好像又恢复了那个小镇塾师惯有的安静恬淡的状态。 少年在后院书斋外轻敲屋门,得到允许进入屋中时,就看到先生坐在屋中的那一张书案背后,手中捧着一本儒门圣贤经籍,清清静静,训诂作注,安静治学。 少年见状,便回身轻轻关上屋门,安安静静作揖行礼却没有开口,以免打扰先生读书。 青衫儒士也并未让少年久等,只片刻就放下了手中书籍,然后抬起头看向这个自己新认不久的学生,认真打量,脸色不好不坏,有些放心,也有些担心。 少年弯腰更深,轻声问好:“先生好。” 中年塾师笑着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少年过来坐到他书案对面的那只蒲团上,随后才又道:“醒来之后,感觉如何?侯少府应该已经告诉你一些事情了吧?” 这是少年记忆中,第一次听到崔先生以“少府”二字称呼那个邋遢汉子,以前的时候他好像大多都称其为侯先生。 所谓“少府”,自然是说那个听说好像已经没有了的神侯府的少府主身份,这就让听到这个称呼的少年也有些黯然,因为他在听完了那个邋遢汉子的带话后,出门离开自家院子前来乡塾之前,那个还躺在竹椅上摇摇晃晃的邋遢汉子,也在他身后懒洋洋地跟他告别。 “楚元宵,这趟之后,我在这小镇上的任务也算暂时告一段落了,可能会是今天,也可能会是过两天,我也会离开这里去外面办些事情,以后说不定还会回来,也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在离开前我就不特意来跟你打招呼了,今天就算是咱们两个人正式告个别,以后有缘的话就还会再见,无缘的话…就此别过。” 少年本要开门的手在听到这话的那一刻微微顿了顿,他没有敢回头,就只是背着身朝那汉子摆了摆手,也没说什么话就出门了。 有些告别,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所以就选择了什么都不说,留着吧…下次再说。 …… 儒士见少年有些呆愣没有回答立刻他的问题,也并不见怪,作为先生,他大概能猜到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缓缓替那个邋遢汉子解释了一句,“侯少府有些陈年旧事一直压在心底,多年来耿耿于怀不得解脱,前些天他跟那位云林宗蒋供奉之间的那一战,应该是打出了些新知道的旧故事,所以他需要去找人翻一翻某些旧账本,这个事情你目前暂时还帮不上忙,以后若是有机会的话,说不定你们还能遇上,到那时,你的有些想法说不定倒是可以提一提。” 少年闻言点了点头,侯君臣没跟他提过太多他自己的事情,所以少年知道的并不多,而且先生说得也对,现在的他确实帮不上什么忙… 塾师见少年表情略微安定了一些,于是动了动嘴唇却有些迟疑地没有直接开口,直到少年回神看向他的时候,他才歉意道:“虽然有些话选在此刻说,可能不太是时候,但是可能也拖不了太久了…” 塾师话说一半罕见地停顿了一下,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对面的少年那彻底失落了下来的脸色。 只是,该说的话既然起了头,就还是得说下去,“先生过些天可能也要离开了,这次大阵被破,我们这几个镇守多多少少都有责任,估计中土那边的问责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之后我们大概都会作为待罪之人,分别去往九洲四方海上边城服役,以后很多年可能都不一定有机会再重新踏上九洲陆地,所以先生要与你说一声抱歉,虽然收了你入我门下,却没有太多机会能教给你一些东西,如今你我师徒之间,可能也要做个告别了。” 虽然楚元宵对这个结果隐隐约约有些预料,但是此刻听到崔先生就这么真真实实地说出口,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尤其是说到那个“待罪之人”的说法,他记得之前老猴子不是说过,是那位儒门亚圣亲自到场,亲口允许那魔尊剑灵离开的吗? 少年心里这么想了,所以自然也就这么问了。 塾师闻言笑了笑,耐心解释道:“魔尊剑破阵之后,确实是咱们那位亚圣亲自到场收了尾,但那是破阵之后的事,并不能掩盖破阵之前的一些问题,大阵被破是无可争议的事实,无论原因为何,都解释不了这个过错,至少…现在解释不了,所以临渊学宫那边说我们都是待罪之人,也不算有错。” 说罢,儒士见少年脸上还是有很多不服气,心底温暖,但还是轻声笑道:“有些时候,很多人评价旁人都是很容易的,说别人不好,甚至是说别人有错,其实都很简单,轻轻松松一句话或者是一支笔就能做到,大家都不太有时间、有精力去耐心等待一个你的解释,这是人之常情,你得理解。” 说罢,他抬头环顾了一圈屋中码放整齐的一屋子书架与书籍,随后才又看着少年继续道:“反过来说,有很多事,我们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一定就是对的,或者是去证明一定就比别人好,也许有些事,时间会给你答案,但也可能你终其一生都等不到这个答案,所以你就更得理解旁人的一些做法和决定。” 他笑看着少年,问道:“可明白?” 少年听着先生这前后相反的两段话,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以前很少有人会跟他这样讲道理,所以他从没有想过,一些明明摆在明面上的事情,竟然还会有这样相反的解释。 儒士将少年的迟疑看在眼中,也不生气,温和笑道:“现在不明白也没关系,等以后你见过的人、遇到的事多起来,你自然就明白了,也可能你还会有一些和先生不一样的看法,那也都不错,都很好。” 少年沉默良久,随后从那张蒲团上起身,认真朝着崔先生作揖致谢:“谢谢先生。” 塾师笑着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道:“其实不必如此客气,我们这些读书人虽然都爱讲规矩讲道理,但是也不必时时事事都要如此客气的,要是一对师徒互相见面说两句话,都要作揖行礼谢来谢去,那就太不像自家人了。” 本还在作揖的少年闻言抬头看了眼先生,突然就咧嘴一笑,“知道了,先生。” 塾师见少年从善如流,那一脸笑意也多了几分别样意味,于是也跟着笑了笑,这就很好。 楚元宵跟着又重新坐回了那张蒲团,再次打量了一番这间书斋后,突发奇想又有些犹豫般问道:“先生,如果您真的要离开这里去往边城,那我能不能跟您一起?” 他说着突然眨了眨眼,“我还没踏上修行路,能不能多跟着您学学?” 塾师听着少年这突然一改往日的语气,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却也没有戳破,只是温润一笑道:“跟着我学习自然是可以,但其实这对你而言反而不太好,你要三径同修是前无古人的选择,而我能教给你的只有神修一条路,那另外的两条路还得靠你自己另遇师父,若是跟我去了边城,你将会很难再寻到这样的机会,长久来说这并不是好事,于你不利。” 楚元宵有些遗憾,但没有反驳,心里也清楚先生说的话是对的,是为他好,没道理不领情…可是,如果所有人都离开…他好像…就又是一个人了… 不等少年伤感完,就听先生突然又有些凝重道:“侯少府应该跟你说过了,那夜你与那墨千秋之间的对拳,虽然对于你最后将他短暂封在五方亭,以及用盐官大阵破碎为代价解救小镇百姓等等这些计算,都是有实际意义的,但是这个选择却也实打实打碎了你武道肉身,即便后来亚圣帮你修复了外表的伤势,但依旧是治标不治本,所以你接下来最先要解决的问题应该是这件事。” 楚元宵点了点头,这件事确实让人头疼,因为水韵一事大道断头还没解决,肉身伤重又成了雪上加霜,按照侯君臣这位十境武圣的估计,如果大道断头还能允许他活到三十岁的话,那么经此一役之后,他剩下的寿数必然不会超过十年! 虽然十年听起来还算比较长,可问题是他面对的不是一个问题,如果按十年为限去寻求解决武道肉身问题的办法,彼时他就必然不会再有时间和机会,去跨过三十岁的那道坎,到时候还是必死的结局! 所以,对于如今的十三岁少年而言,时间才是最紧迫的东西… “另外…”青衫儒士看着少年又提醒道:“你在春分夜曾问过那位酆都鬼侯的那些问题,他的话虽不可全信,但也不可全不信,咱们到了现在,都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在暗处盯着你的视线,到底来自何方?所以你以后出门在外,就必须要时刻注意这个问题,之前亚圣从中土传信过来,后来给了你的那块玉牌,既是须弥物,同时也还有一些能够遮掩你身份气息的作用,但你还是要再更加谨慎一些,最好也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你自己的真名,最好是另取一个化名示人为好,要习惯隐姓埋名,低调为人。” 少年听着先生嘱咐,郑重点头应下,毕竟谁都不知道盯着他的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目的又是什么,以及他们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会不会他一出小镇就被发现…这都是未知之数,就好似头顶上时时刻刻悬着一把利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掉下来,直接将他串成个血葫芦! 他曾立誓有些问题要问一问某些人,如果现在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那还谈什么立誓?又说个屁的报仇? 话题到了这里,师徒之间气氛都有些凝重,少年嗓子发干,所以干咳了一声后看着先生轻声道:“先生,您知道谁有修补肉身的法门吗?老猴子说我需要尽快,否则耽搁太久的话,三径同修的时间就来不及了。” 青衫儒士闻言也不拖沓,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凝重道:“侯少府说得不错,但是我和他一样,虽然确实都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可能有办法,但是这条门路从我们这里都走不通,你得去另外找个人。” 少年聪慧,几乎是一点就透,“陆道长?” 儒士闻言,赞赏一笑,点点头笑道:“陆道长在你来这里之前不久,曾专门过来跟我简单提过此事,他是道门天师府的外姓大天师,一手雷法炉火纯青,当年也曾因为这一手看家本事,跟前面提到的那个人有过一些交集,所以你如果想找那位帮忙,最好就是从这里出门之后就去一趟北灵观,看看陆道长给你想的办法!” “除此之外,我们在离开这里之前还有一桩任务也要交给你去完成,这些事也会由陆道长一并交付给你,先生在这里就不多言了…” 儒士崔觉没有明说任务是什么,只是简单提了一嘴,然后就将话题错开了,只见他缓缓将先前少年进门时正被他捧在手中的那本书籍,以及那件曾经作为盐官大阵儒门一脉镇守信物的镇纸,一并拿起来递给少年,道:“可能不会过太久,我们也将会各自离开这座盐官镇了,所以先生也在这里提前与你道个别,希望你以后出门在外,遇事多看看也多想想,不要莽撞冲动,另外也要记得好好读书。”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笑,道:“下回再见,先生可是要考查你的学业的,如果学得不好,可莫要怪先生的戒尺打人手疼。” 少年看着先生脸上那一脸笑意,心里就有些难过,但最后还是缓缓起身,认认真真弯腰躬身朝着先生行礼,轻声道:“学生拜别先生。” …… 凉州词 第51章 青帝(求推荐,求收藏~) 少年从乡塾出来去往镇南北灵观的时候路过了五方亭路口,他莫名地就绕到了那凉亭朝东的亭口那边,看了眼那亭口两边的门柱,原来这里是应该有一副对联的,只是现在空空如也了。 今天亭中并没有什么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少年在自家炕上躺了三天,醒来之后就发现小镇上冷清了很多,不光是因为那些曾经身负修为的外乡修士们已经各自离开了,就连镇上百姓里那些总爱闲着没事就出来四处闲逛的熟面孔,好像也不怎么能碰到了,就像是大家突然都开始发现家里有了很多事要忙,没有太多时间可以闲逛了。 少年打量了一圈五方亭,然后回过头看了眼东北角上那座书铺,铺门紧闭,往日里这个时候,那位说书匠应该是躺在铺门外台阶下的摇椅上,手中端着一只小巧紫砂壶,或者是脸上盖着某本书籍,然后在那里闭目养神魂游天外,等着买书人上门… 少年回想着某些明明只过了几天,却又像是经年久隔的陈年往事,随后抿了抿唇转回身来,碰巧却看见那座与书铺隔着一座五方亭正好对门的糕点铺子打开了铺门,从里面走出门来的那位柳掌柜好像又恢复了以前那个一脸热情笑容的和善模样,开门做生意,与人打交道,处事周到言笑晏晏,不多一分,不减一毫,恰到好处。 那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帮着自家婆娘一起打开了铺子门之后,就顺势蹲在了铺门外的台阶上头,双脚脱下一双崭新布鞋,然后整齐码放在一处,再光着脚踩上去,手中端着一只蓝边瓷碗,里面装了多半碗的葵花子,开始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打量着从十字路口里来来往往的镇上百姓。 许多年如一日就还是那个地地道道的乡下汉子,连每日里形成的习惯都没什么区别变化,做派一致,好像连选择蹲着的那块地方都没有改变,分毫不差。 柳掌柜站在门口笑着与过路人打了几声招呼,就准备回铺子里头去开始当掌柜翻账本,也是等待着食客上门买糕点,只不过刚一回头,就瞧见自家男人又蹲在了那里,她好像也早习惯了,笑骂了两句之后就径直进门去了。 少年远远看着那对夫妇,陡然想起云海间的范老掌柜通过打更人给他带的那段话,微微沉默了一下,好像这对夫妇确实都已经忘了双方之间的龃龉,也忘了双方之间还有那么一笔账存在。 少年正思索间,目光所及正好看见那个蹲在一双鞋上的黝黑汉子笑看着自己,还抬起手中那只瓷碗朝着少年扬了扬,好像是在邀请他一起过去嗑瓜子。 楚元宵见状微微一愣,随后唇角带笑朝那汉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便转身往南街那边去了。 黝黑汉子看着少年的背影也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低下头开始跟手中瓷碗里的那些葵花子较劲。 很多时候,人跟人之间总有些人情账是算不太清的,那就都余下来,像埋在小镇李氏某座偏院中桃树下的那几坛桃花酿一样,埋得愈久,酒香愈沉。 …… 镇南北灵观。 这座好像一直以来都只有老道长一个人的老道观,今日突然之间又多了个小道士,看着年岁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面目稚嫩,眼神清澈,殷殷勤勤,一边提着一根扫帚给道观大殿前的那片宽阔院子扫地,一边与那位闭目坐在大殿门口一张板凳上的老道长说话聊天,双方话题不停东拉西扯,既聊小镇上的镇民们之间东家长西家短,也聊道观里的各处陈设物件,前院大后院小,喋喋不休,好奇满满。 少年记忆很好,进入道观院门看到这个扫地的小道士的时候,一眼就知道这是个生面孔,以前从来没在小镇上出现过,现在好像凭空就出现在了道观里。 不过能看出来,那个小道士是个心思活泛,为人热络会经营的,一见有人进门,就赶紧将手中扫帚摆放妥当,随后小跑几步到了少年跟前不远,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问道:“施主有礼,不知今日过来是上香许愿,还是算卦解签?需要小道帮忙吗?” 小道士打招呼时,说话的声音热情满满,还透着一股子新奇劲儿,一看就是个刚刚在那道门新录谱牒上写上名字的新晋小道士,信心满满地要让道观内的香火再上层楼,好像完全都没注意到少年那一身虽干净却破旧摞补丁的衣裳,也好像没意识到这个进门的客人可能掏不起那区区几颗铜板的香油钱… 还不等站在门口处的少年楚元宵回话,大殿门口处坐着的老道长满含笑意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白生,这位小兄弟并非是为敬香而来,不可强求。” 小道士道号“白生”。 白生面向站在道观门口的少年,背对着老道长,听到那老道士的话后脸色一苦,先是朝着少年挤了挤眼睛,随后才施施然转过身去看着老道长说道:“观主,咱就是说咱这道观开门迎香客,是不是能多一个就是一个?万一这位施主本来是觉得那三柱香可烧可不烧,我多问了一句就成了可以烧,你这么一说就又成了可以不烧,你说是烧好还是不烧好?” 站在小道士身后的少年楚元宵听着他说完话,跟着笑了笑,以前倒是很少听人称呼老道长为观主,今天这是第一回,眼前这个看着跟他差不多年龄的小道士,说话做事看起来好像都还挺有意思的,当着他的面这么两句话说完,他好像都不太好意思不烧香了。 老道长看起来好像也有那么些无奈,闻言只能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白生见老道长不说话,直接就当他是默认了,随后笑眯眯转过头来看着少年笑道:“施主,要不要烧香?三颗铜板三柱香,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少年楚元宵闻言有些尴尬,抬起手挠了挠脸,道:“可是我没有钱唉。” 小道士闻言又眨了眨眼,想了想之后突然笑道:“那你以前都是靠什么过日子的啊,没钱怎么吃饭?” 少年闻言愈发尴尬,“上山挖野菜抓野味,或者是去河里捞鱼,只要能吃饱就行,不一定要靠钱买的。” 这个解释大概是让小道士也有些回不过神来,愣了老半天之后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般眼神一亮,挤眉弄眼道:“但是你不是在镇西云海间那边存了很多钱吗?要不然从里头拿三颗出来?” 这话倒是让少年先愣了愣,“你也知道?” 小道士耸耸肩嘿了一声,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我背后有个神通广大的老道士?” 少年闻言看了眼那个坐在大殿门口的闭目老道长,心下了然,又看着面前的小道士一脸期待的表情,于是在想了想之后就看着他点了点头,道:“那也行吧,我现在去云海间问问能不能给我支三文钱。” 小道士听着少年同意,一瞬间像是开心坏了,咧着嘴哈哈一笑,摆摆手道:“没事没事,不急不急,你只要答应能给我三颗钱就成,也不急在今天就要还清,完了之后我自己去云海间那边,让他们把钱从你账上划到我账上就行了,不用你亲自去。” 说罢,他风风火火转过身一溜烟跑进大殿,从里头请了三柱香出来,然后恭恭敬敬递给少年,笑道:“那,这是你的三柱香,点着了拜一拜然后插到这院中大香炉里就可以了!” 小道士白生说着话,又指了指那摆在院子中间正对大殿位置的那尊巨大的香炉,随后再次朝着少年打了个稽首,一脸笑呵呵又说了句吉祥话:“道祖保佑,无量天尊!” 等到少年如他所说开始上香时,小道士又转过头朝着那个静静坐在大殿门口的老道长挤眉弄眼,仿佛在说:“你看,这不就又多了一份香火?” 老道长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没有再多说。 等到楚元宵点了香又拜了拜,然后恭恭敬敬将那三柱香插在那香炉里之后,再回头时却发现那个叫白生的小道士已经不在原位上了,他环视了一圈,就发现那家伙正扛着那根比他人还高的扫帚,大摇大摆绕过大殿往后院去了,大概是要去扫一扫道观后院的院落地面。 少年也就没再追问,而是绕过了香炉走到了坐着未动的老道长跟前。 不等少年说话,老道长先笑着开口了:“来了?” “晚辈见过道长。” 少年弯腰朝老道长行了个揖礼,随后才抬起头看了眼那个小道士消失的方向,疑惑道:“道长,刚才那位道爷是?” 老道长闻言笑了笑,“你家那位崔先生应该跟你说过了吧?之后我们四人可能都会去往海上边城,白生是过来接我的任的,以后这座道观就都由他来管了。” 楚元宵沉默着点了点头,他突然想起来去乡塾的时候,好像没有看到有新的教书先生到来,既然老道长要走了会有人来接手道观,那乡塾呢?以后不教小镇少年们读书了吗? 另外就是,虽然先生跟他解释过了某些事,但他还是有些难过和不平,但不光是为自家先生的。 老道长知道少年心思,就又笑着解释道:“这北灵观是属于道门一脉的,所以老道走了之后就得有人来接手,虽然不用再担任镇守,但总要有个人来招待香客,负责洒扫庭除、添香续烛,但是乡塾那边不一样,那里最开始其实是由书香陈氏和盐官署那边合力置办的那座院子,所以你家崔先生离开后,陈氏自然会找新的先生为镇上少年们讲书授课,不会耽误。” “至于戴罪一事,”老道长微微顿了顿,笑道:“传承万年的盐官大阵就这么被人拆了,自然就总要有人给天下九洲一个交代,我们四个是最直接的相关人,所以这个结果是最顺理成章也最应该的,不能怪旁人。” 听着老道长说的那句“被人拆了”四个字,少年蓦然就想起了那一夜四灵冲阵的那一幕,其实严格来说,那个拆了大阵的人是他才对,所以受罚的也应该是他。 但是不等少年这话说出口,老道长先一步笑着摆了摆手,“此事不是那样算的,那一夜两阵对撞同归于尽是最没办法的办法,要不然这盐官镇上过千的无辜百姓,还有我们这些在场的修行中人,就全都得丧命于罗酆山了,你是救人性命,功莫大焉,错不在你。” “可是…” 少年脸色不太好,还想再说话,却被老道长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如你家那位崔先生,还有那秦老头和石师傅,还有我这个老道,我们这些人在你眼里好像都很厉害,但实际上其实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的作用。” 老道长抬起头,仿佛在看着道观之外的湛蓝天空,轻声道:“九洲的未来,到最后都还是要落在你们这些少年人肩上的,所以趁着现在我们这些老不死们都还有些用的时候,有些需要人去扛着的担子,就理所应当由我们先扛着,直等到我们扛不动了的那一天,自然就会有交到你们手里和肩头的时候,所以不必着急,先好好努力,总会有那些非需要你们不可的时候的。” 楚元宵听着老道长语重心长的缓缓言语,心头沉重,讷讷无言,有些事他懂,有些事他不太懂,但都不妨碍他从心底里觉得难过。 老道长也没有再为此事多言,能感受到少年弥漫周身的难过,于是就笑着将话题岔了出去,“你既然是从你家先生那里过来的,应该就已经知道了一些我让你过来的缘由了吧?” 少年闻言收了收心绪,随后恭敬点头道:“嗯,先生说您这里可能会有修复肉身的办法,另外也有一些任务要交给我。” 老道长点了点头,语气中莫名带上了一股追忆的味道,“武道修士肉身修复一事,涉及大道根本,并非简单事,所以不是谁都能做的,机会难得,老道年轻的时候因为一些事去过一趟石矶洲,在那边遇上过一位世外高人,九洲江湖上习惯尊称其为青帝,他那里应该会有些办法,当然首先得是在他愿意的情况下。” 楚元宵在乡塾那边听先生说过,老道长雷法一绝。 而且在春分夜的时候,他还临时担任过盐官大阵的阵主,虽然严格来说他其实也只是个旁观者,但到底还是目睹了整个斗法的全部过程,镇东蛰龙背山巅曾出现过的那座毁天灭地的庞大雷池,就让他尤其记忆犹新。 结果现在自家先生和老道长都说那位…青帝很厉害,少年突然就有些好奇,名号能够如此霸道的江湖大能,到底是有多厉害? 听到少年好奇的问话,老道长笑着点了点头,给了个大概的解释。 自从天地大战结束,人族独占九洲之后,人间修行十二境中,真正可以做到傲视群雄的那一部分人,最起码都是上三境,也就是十境以上。 但是,这其中也并不是说进了同一个境界之后就都差不多厉害,就像当初那蒋櫱与侯君臣问拳,同样是武圣境,结果一个啥事没有,另一个在乱石堆里躺了很多天起不来,差别是很明显的。 天下九洲,除了三教的那三位祖师爷三人独占了三座十二境之外,剩下的许多高人大多都是在十境和十一境当中的,各有各的大道门路,不尽相同。当然,这样的人不会太多,但万年光阴积攒下来,肯定也不会太少。 至于前面提到的那位青帝,江湖山巅一直有一种说法,认为他跟另外三个人一起,是除了三教祖师外最接近十二境的人选,甚至比儒门那位复圣、道门那位大掌教,以及佛门二祖都要站得更高,所以近数千年,天下江湖上一直有“三祖四帝”一说,石矶洲的那位青帝便是四帝之一。 “东方卦震,震为雷,五行属木,主生发。” 老道长解释了青帝其人后,突然念了这么几句少年没太听懂的说辞,随后才笑道:“那位本身善雷法,也是全天下间最早拿到第一份木行气韵的修士,所以你的武道肉身能不能修复,找他最合适也最保险,只看你有没有那个机缘能得到他的青眼,让他愿意帮你一把了?” 少年听着这个有些霸道的解释,不免有些愣神,也有些心虚,这么厉害的大能者,会帮他? 老道长体会得到少年的担忧,但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笑道:“也不一定有你想的那么难,那个人…也是个妙人,你见到了就会明白的。” 楚元宵不太明白老道长之所以古怪的原因,但也没有太好意思明问,只是道:“道长,不知道晚辈应该怎么找到那位前辈?” 老道长闻言点了点头,随后缓缓抬手将他手中那根一直作为拐杖的竹竿递到了少年手中,道:“这跟竹竿陪了老道多年,如今就作为临别礼送与你当个行山杖,等你到了石矶洲之后,若是有缘的话自然就会遇上他,到时候你要将这竹杖给他,这也是这一趟老道要交给你的任务。” 楚元宵听着老道长突然就提到了任务,想了想有些迟疑道:“道长,这个任务…如果我遇不到那位前辈的话,怎么办?” 老道士笑了笑:“你到了石矶洲之后不用着急,就带着这跟竹杖一直往东走,直达东海之滨,如果到了海边他还不愿意见你的话,你也就不用再等了,返程去一趟中土,把这根竹杖交给你那位身在文庙的师祖仲先生,如果那位青帝不愿意帮你,你那位师祖会帮你想办法的。” 说着话,老道士语气突然又变得有些古怪,道:“老道以前偶然听过一个小道消息,大概连你那位崔先生都不知道,有人曾说你那位师祖,好像和那位青帝在很早之前就是酒友,抱着酒坛子一起说胡话的那种!” “他若不愿帮你,就让你师祖去给他灌酒!” …… 凉州词 第52章 灯火阑珊 西北礼官洲与北兴和洲之间,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 今日风和日丽,无垠的大海之上风平浪静,除了偶尔会有一两头体型巨大的海中巨鲸在海面上翻身,激起一阵白浪翻滚之外,其他时候皆是一派平静,波澜不兴。 高天之上,一群飞鸟自西向东跨海飞行,其中有些飞到途中发现体力不支的鸟雀会暂时落脚在一些体型壮硕的同类后背之上,借力前行的同时也是短暂休憩,片刻之后会再次展翅而起,加入同类队列之中,互相陪伴,一同跨洲远游。 一道道光照透过薄薄云层之间的缝隙洒落海面,好似天降神光,照的海面上一块明一块暗,仿佛为整个海面撒上了一层斑驳,天地如此之间一片祥和,璀璨而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高天之上的云层中间,缓缓出现了一片庞然巨大的阴影,如鲲鹏展翅翱翔九天,遮住了无数自更高处洒落的道道阳光,使得被其笼罩的那一片海面骤然间陷入一阵暗沉之中,也惊走了无数在其间穿行的飞鸟。 仔细看去,会发现那遮天蔽日的阴影本体大如山岳,造型如同一艘巨大的海上渔船,但却飞在云层之上,船体两侧各有六只巨大如城墙般的狭长船桨,整齐划一不断在渡船两侧自前向后不断拨动,循环往复,就好似水中划船一样,搅乱了船底两侧的无数流云,而这就正是传说中的跨海渡船的其中一种,用于仙家修士搭乘其中跨洲远游,或是为相隔数万里到数十万里的两座大洲流通物资之用。 九洲之内的跨洲渡船,总数其实并不算太多,相对来说是以最为富庶的东石矶洲拥有的数量最高,大约是在五艘左右,又以西北礼官洲的最少,只有一座位置在礼官洲南部,名为敦煌城的三品宗门养着一艘,而整个九洲之内的全部渡船加在一起,总共也才不超过二十之数,平均下来一洲也就只能分到两艘稍多一些,可见其稀少。 这个数量之所以会如此稀缺,主要还是因为其造价过于高昂,建造一艘跨洲渡船的钱财靡耗,完全足够支撑一座品秩在四品左右的仙家宗门一个甲子之内的全部用度,包括购买炼制门内弟子修炼所需的天材地宝,包括宗门日常运转的一应耗费,还有仙门之间的礼尚往来等等…若是手紧一些的话,这所有的花销全算在其中,不吃不喝可能都未必能凑够那个造价。 但是,如此之大的消耗才仅仅只是建造花销而已,并不包括渡船建成之后,随着时间推移自然产生的养护花费,以及渡船在各洲之间来回往复的一应消耗,所以九洲之内一直有个公认的说法,能养得起一艘跨洲渡船的仙家,无一不是富的流油的顶尖山门,他们打架的本事高不高不一定,但要是拿钱砸人,那么这些巨富仙门就必然会是当仁不让的个中好手! 今日的这一艘跨洲渡船,是一天前从礼官洲东海岸的长风渡口起锚升空的,一路东行而去,目的地则是远在礼官洲东侧十六万里之外的北兴和洲,渡船之上那巨大的船桅黑色风帆上,刻着同样巨大的“相王”二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昭示着这渡船背后的仙门是那座大名鼎鼎的兴和洲相王府。 这艘名为“龙兴”的相王府所属渡船,也是四大王府之中唯一的一艘跨洲渡船,其他三座王府虽然武力不比相王府逊色,但并无跨洲渡船可用,各自府内子弟跨洲远游时,还得掏钱搭乘别家仙门的渡船才行。 在渡船船舱最顶层的某一间装饰豪奢的天字号客舱中,一个身着天蓝色长衫的少年人坐在房间正中心位置的圆桌边,正是那个相王府陈氏子弟陈奭,而那个第一次离开凉州的盐官镇少年赵继成,则是站在客房一侧的一扇敞开的窗户边上,举目眺望渡船之外的无尽云海,两人各自沉默并无交谈,而那个负责护道陈奭的相王府供奉晁宗也并不在这间客房之中,自打三人登上渡船之后,他就消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 大凡跨洲渡船升空之后,基本都会自备防护光罩,用以遮风挡雨,保证渡船平稳飞行,故而小镇少年赵继成即便是站在敞开的客舱窗前,也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适,只有一层温和的日光照进来,让人如沐春风。 赵继成表情平静站在窗边看了许久,直到那个坐在身后桌边的陈氏子弟因为有些无聊而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他才缓缓转身走回来坐在了那陈奭对面,也没有去关上那扇窗户,就任它敞开着,而他坐下后则是终于笑着对那个陈氏子弟道:“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有些相信你们相王府确实是实力雄厚,可以不将那个茱萸山放在眼中的。” 听着赵继成话音的陈氏子弟微微醒了醒神,等到听清他所说的内容之后,不由挑了挑眉,笑道:“一个区区从五品都到不了的低等宗门,其中最强的修士顶天也不过就是一个八境而已,晁供奉一个人都能挑穿他整个山门到祖师堂之间的那条路,你拿我相王府跟它比,是不是有些过于抬举它了?” 赵继成听着这个透着满满不屑一顾的回答,也跟着挑了挑眉没有多说,反而是有些好奇地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们总说九品制,我倒是有些好奇了,那些在其中的宗门到底是怎么个分法?” 陈奭有些无聊地摆了摆手,道:“不过是修行世界里捧高踩低的三六九等而已,不算什么新鲜事,谁的拳头大,谁的品级就高,九品和八品分别至少要有一个三境和六境的修士坐镇,七品往上一直到五品,则分别对应了七境到九境,四品和三品虽然以此类推,同样是分别要求有十境和十一境坐镇,但是加了一个额外条件,就是得有针对九洲域外的战功才能晋升入品,至于二品以上,就都是诸子百家了,其他人除了个别例外,基本都进不去。” 赵继成点了点头,沉默着消化了一番这个分级,随后又道:“域外战功,是指针对鬼族的?” “不止,还有一些魔族和妖族余孽,都分散在海上的某些不大不小的岛屿之中,九洲修士要去找这些散兵游勇打几架,光是跨海寻踪就会非常困难,所以战功一事,想要挣到足够宗门晋升的分量并不容易,需要很多人很多年去一点点积攒。” 说话的陈氏子弟大概是觉得过于无聊,所以虽然嘴上在喋喋不休给人解释,但那一双眼睛已经又开始上下眼皮打架了。 赵继成对于桌子对面这个同龄人的如此表现也早就司空见惯了,除了当初在乡塾之中因为那个镇东口的泥腿子,他们被那一红一白两个少女合力针对的那次以外,这个陈奭好像就一直都是一副吊儿郎当,万事不上心的状态。 有些对于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小镇少年来说,算是很新奇的江湖故事,对于这个王府子弟来说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他也并没有放任他就这么睡着,又继续问道:“那你们四大王府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能够独立在九品制之外,并且还能让那江湖共主的临渊学宫捏着鼻子默认你们的特立独行?” 这个话题倒是有些特别,实际上那个答案之中其实还隐藏着一些不太足为外人道的九洲秘辛,所以听到问题的陈奭就又再次睁开了眼睛,仔细看了看对面那个脸色平静,但眼神中隐含好奇的同龄人。 片刻之后,大概是撑着没睡着让他有些累,所以就干脆身体前倾趴到了桌面上,随后才缓缓道:“有些事情不太好明说,毕竟涉及到了各家王府的来历根底…我只能告诉你,四大王府都有些各自的渊源,与九洲内以诸子为首的许多仙门,包括中土神洲正中心的那座学宫,也都有些陈年旧账,虽然各自的账本都不太一样,但是临渊学宫那边也是因为顾忌这些,所以才不太好对我们太过强硬,当然,四大王府都不是弱手也是肯定的,只不过相比于那些旧账来说,这反倒并不是那么的重要了。” 赵家子听着这个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的解释,突然有些玩味道:“听你这么说,相王府好像是应该跟中土那边关系不太好才对吧?你们还会接他们的买卖?” 陈奭又快要合上的双眼此刻微微抬了抬眼皮,似笑非笑看着对面的赵继成,道:“你倒也不必用这种曲折迂回的方式,来试探我相王府收你入门下的意图!你我之间第一次见面时,我其实就已经暗示过你某些事情了,至于你最后能不能想通,那是你的问题,不该由我来负责解答!如果非要刨根究底的话…你其实可以再等等,我估计某个本该早就来找你的人,现在应该也快来见你了,到时候你可以问他。” 说完这些之后,这个相王府陈氏子弟好像是终于扛不住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困倦,彻底趴在圆桌上睡了过去。 坐在他对面的赵家子见状,微微默了默之后没有选择再问,继而转过视线再次起身,走到了那扇敞开的窗户边上,望着窗外开始怔怔出神。 渡船之外的云层好像缓缓开始变天了,云层之上的跨洲渡船风平浪静,但不知道那云层之下的无尽海面,又将会迎来怎样的波云诡谲? —— 红衣姑娘姜沉渔与师兄繁盛一起,告别了自家师祖秦老头之后就一起离开了凉州盐官镇。 既然师祖要在盐官镇待罪,并且可能之后还会以戴罪之身去往四方海上边城中的某一座,那么他们师兄妹二人就没办法再一直跟着了,虽然小姑娘气鼓鼓撅着小嘴巴很是不乐意,但是被那秦老头强行送离了凉州之后,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只能跟着师兄一路南下去往礼官洲东南沿海的那座长风渡口,然后再在那里分道而行,繁盛回返中土墨门,而红衣小姑娘则是乘船南下去楠溪洲姜氏。 这一次,小姑娘在长风渡口搭上的南下渡船,正好是礼官洲敦煌城养着的那艘“飞天”。 九洲之内这不到二十艘跨洲渡船,因为靡费甚巨,养之不易,所以拥有渡船的各家仙门大多会将之作为商船,不断在各洲之间往复飞行,收取赶路人的搭船钱,或者是做买卖的送货钱,以弥补宗门养船的亏空,如果生意够好的话,还能多赚一些,就是一个很好的宗门财源。 这艘隶属于敦煌城的飞天渡船造型,就与那兴和洲相王府的龙兴渡船又不太一样,与其说是船,实际上更像是一幢占地巨大高耸入云的九层木楼,坐落在一块好似那盐官镇西金柱崖一样的巨大山石之上,入云飞行时,四周有仙音袅袅,还有诸多仙女虚影环绕盘旋,所以它飞在天上云层中间时,远远观瞧起来就如同仙宫,也像极了海市蜃楼。 小姑娘很早前第一次见到这艘渡船的时候,总觉得它跟那昆仑墟的道门仙宫,或者是跟那灵山的佛塔,都有些相似,不过那不断飞舞环绕在四周的仙女虚影都很好看! 一贯喜欢漂亮东西的红衣少女,看着那些飞在天上的仙女姐姐们,就觉得她们都很漂亮,所以她自然而然也就喜欢上了这艘如同木楼的跨洲渡船,乘船南下时透过客房的窗户看着渡船之外,就很是开心。 可能是因为同路而行,所以小姑娘搭上飞天渡船之后,好巧不巧又碰上了同样南下的楠溪陈氏门下的那个名叫陈爽的子弟,还有为他护道的那个手握一对狮子头核桃的胖老头陈完柯,以及与他们同返楠溪洲的小镇陈氏嫡子陈济。 楠溪洲颖山陈氏与许川姜氏,同为一洲豪阀和山水共主,历来关系都还算不错,也少有地盘冲突,所以算起来还是相处比较和谐的邻居,故而此次双方同行之后,也算相处得还比较融洽。 至于小镇少年陈济,则还是那个如小胖子朱禛所说的,一贯只关心书上事的书呆子,少了些与人打交道的言辞老道。 从飞天渡船离开长风渡口南下开始,同路而行的三个少年少女都还没有回到各自舱房前,先是站成一排趴在那九层木楼最高处的那一层栏杆里面,放眼打量着渡船光罩之外的无尽云海,各自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站在中间的陈爽先侧过头看了眼肩并肩站在他左侧的沉默少年陈济,又转过头看了眼站在他另一侧隔了些距离的红衣少女姜沉渔,想了想后就先笑着开口打破了沉默。 “姜姑娘,此次回返楠溪洲之后,若是有空的话,可以去我们颖山做客。” 姜沉渔闻言微微侧头看了眼一脸笑意的陈氏子弟,随后可有可无点了点头,但并未开口说话。 有些自讨没趣的陈爽不由地摸了摸鼻子,随后想了想又道:“不出意外的话,陈济的名字会写入我颖山陈氏的嫡脉族谱,你们二位之前在乡塾那边应该也见过了,以后大家都是邻居,也可以交个朋友,说不定以后江湖再见,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少年陈济闻言还是那个面无表情的样子,继续看着渡船之外,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小姑娘姜沉渔倒是转过了身,一只手肘撑在栏杆上,十指纤细如葱白一样的小巧玉手撑着下巴,微微侧头打量了一眼那个站在陈爽另一侧的小镇少年。 随后,她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勾起唇角笑了笑,那一刹那间的风姿,好似一朵绽放开来的牡丹一样明艳照人,却听她语气娇俏道:“我觉得他有些太呆了,跟他那个刚入门的师弟比起来,就不够有趣,至于会不会江湖再见,以及需不需要互相照应,也不一定,所以交不交朋友,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一句话说完,也不等主动与她搭话的陈爽有所回应,就听她继续笑眯眯道:“本姑娘交朋友的眼光很高的,也不是谁都能跟我成为朋友,所以我跟他成不了朋友,跟你也是!也所以,你就不要拿着家世、邻居之类的说辞来跟我搭话了,本姑娘跟你们不熟!” 这个总是喜欢一身红色,风风火火,见谁都笑眯眯自来熟的姜氏小公主,今日不知为何一反常态,说话的言辞之间毫不掩饰地带了几根明晃晃的尖刺,就好像是她对那个其实都没怎么接触过几次的小镇陈氏嫡子观感不佳,连带着陈爽一起看不顺眼,所以一番话说完之后,就让听的人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她身上那从小到大集万千宠爱才养出来的任性娇纵。 说完之后,她也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直接转身就离开了,就好像对方是否会被她那一段抢白给噎死,或者给气出毛病来,都跟她无关。 还站在栏杆旁的少年陈爽碰了这么一鼻子灰,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角,面色也有些古怪,以前一直听说许川姜氏的小公主不好相与,今日算是领教过了,只是对于对方如此明晃晃的恶意,他有些没太明白缘由。 回过头时,却看见那个一直面无表情的小镇少年陈济,也一反常态不再看着渡船之外的茫茫云海,而是回头看着那个渐行渐远,在拐角处消失不见的红色身影,长久没说一句话。 陈爽见状笑了笑,道:“怎么?是觉得被人这么轻轻松松比下去,有些不服气?” 陈济从那个红衣消失的拐角处收回眼神,随后转头看了眼问话的同龄人,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就再次把目光转向了渡船之外。 又碰了一鼻子灰的少年陈爽总觉得自己今天尴尬摸鼻子的动作做得多了一些,于是玩味一笑,转头看着眼前翻腾如江海的滚滚白云,低声笑念了一句。 “还真是,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 凉州词 第53章 无妄 凉州盐官镇最近这些天已经彻彻底底没有了外乡仙家的踪迹。 那个曾经每天晚上敲着梆子走街串巷,提醒小镇乡民们防火防盗的邋遢打更人,在某天向那小镇上那位还在留任盐官大人,同时也是大姓李氏的家主,交还了打更的差事,第二天大清早就离开做了镇子出镇东行,绕过镇东蛰龙背之后,身形消失在了那道山脊背后,不知去向。 大概又过了两天,楚元宵猜侧崔先生所说的那个从中土而来的问罪到达了小镇,因为那四位曾经的盐官大阵坐镇圣人,也在未过多久之后就分别离开了小镇,似乎是还各自卸掉了挂在身上的一些头衔,比如崔先生不再是下一任儒门教主候选的“儒门四生”之一,老道长也不再是那龙虎山天师府的外姓大天师。 不过,他们在离开前好像是曾相约在阵西金柱崖顶,有过一次短暂的聚首,随后就各自消散身形,分赴远方。 前后两拨人,就真如之前所说的一样,提早与楚元宵做过了告别,所以在真正要离开时,都没有再与那个少年打招呼,各自悄然带上行囊远赴别地,虽没有说明各自目的地是哪里,但无一例外都会离开礼官洲。 等到楚元宵真的确认他们都已消失不见的时候,回过头来就蓦然发现,好像那不到一个月间发生在整个小镇上的一系列奇幻神仙事,在这上千口的小镇乡民中间,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知道一些前因后果。 穿街过巷放眼四顾,甚至偶尔还会有一些茫然无措,因为这种类似于书上所说“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总会让人在一个晃神间,就觉得好像那些事其实更像大梦一场,只是某个独醒之人的一场略显清晰的梦境而已。 几天之后的某个傍晚,吃过了晚饭的少年如过去很多年间的习惯一样,双腿盘起,靠坐在镇东口的那颗粗壮繁茂的老槐树下,那根北灵观老道长临行前送给他的狭长竹竿,被少年横放在双腿之上。 少年低头,仔细看了看那竹杖上好像与普通竹竿有些细微区别的道道清微纹路,猜侧着这大概是老道长修道多年留下的某种仙家印记,随后抬起头来目光远眺小镇西侧远处的那座金柱崖,夕阳西斜,眼看着将要落山,只留下一片片光彩夺目的绚烂晚霞,静谧而艳丽。 明日之后,他也将第一次离开小镇,关山万里,去往那个在一个月之前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石矶洲。 明日离乡去,不知何日返青山。 …… 既然是远游他乡,临行之前该做的准备,自然还是要做足的。 少年白天的时候,已经先去了一趟镇西的云海间,从客栈新任的那位掌柜那里支了一百多枚铜板,存放在崔先生给他的那块玉牌须弥物当中。 虽然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一直是用上山下河采野味的方式对付五脏庙,出门在外填饱肚子就自然也可以靠着这种方式,得心应手不在话下。 但是眼下的这趟远门,毕竟不是简单事,听说他将要去到的那个地方,关山万里不说,还隔着好几片茫茫无尽的大海,所以备一些盘缠防身是必然该做的准备,用不上最好,用得上的时候也不至于太过手短。 不过少年到底是没敢拿太多的钱财在身上,或者说一百多文钱于他而言就已经是一笔天大的数目了,过去的很多年间,他省吃俭用在家里攒下的铜板,最多的时候都没能超过十颗,攒钱不易。 所以此次即便是出远门,他也没有敢带上太多,即便是那苏三载曾经保证过云林宗的一半家底数目不小,足够他肆意挥霍很多年,即便是云海间曾经的那位老掌柜也曾说过,要用钱的时候可以随意支取,不需要有所顾忌,但他依旧还是没敢。 说是小家子气也好,是没见过世面也罢,总之对于一个过惯了皱皱巴巴紧日子的少年来说,突然之间身怀太多财物,反而会让他坐立难安,吃不好也睡不香。 更何况,当时苏三载去那几家敲竹杠,回来之后跟那位说书匠路先生在书铺里分赃,却把其中一半都分给了其实啥都没干的楚元宵,那些东西到最后也没有全部都存进云海间,还留了几件在他身上,如今也安安静静躺在那须弥物里。 所以当时在云海间里,他跟那位新任的客栈掌柜说要支钱,结果最后就只拿了一百多文的时候,那位明显提早就被范老掌柜打过招呼,知道一些事的客栈新当家,不出意料地有些出乎意料,脸上错愕一闪而逝,全然没想到这个少年人过来支钱出远门,却只拿了这么点数目。 不过到底是做惯了生意的买卖人,虽然有一瞬错愕,但也没有过多的大惊小怪一直放在脸上,很快从柜台后的钱匣中给少年数了一堆铜板出来,甚至连动用库房钥匙的准备都没用上。 出了客栈的少年背上了一只包裹,一路往小镇东口的自家院子走去,有了这些铜板之后,他现在还有一件事情没有着落,就是那座老酒鬼在世时曾与朱氏谈买卖买过来的院子。 小镇上不到四百座院子,以前的时候很少会有空下来的,因为要凑足那三百八十六数,所以只要有人离开,就会很快又有新人家搬进来,但少年依旧知道,一座院子只要时间长久无人住着,就会很快凋落破败,墙倒屋塌,这是他从那些零星散落在小镇周围的盐井棚户上得来的经验。 一路东行路过五方亭的时候,好巧不巧碰上了那个正式接手了镇南北灵观观主之位,道号白生的小道士,一身青色道袍,头戴一顶鱼尾冠,笑眯眯从镇南穿过五方亭路口,好像是要去往镇北。 两人不期然的会面,看着背了只包裹的少年楚元宵,白生挑眉一笑,吊儿郎当道:“小道看施主这个打扮,是准备也要离开镇上了?” 楚元宵自然也没有隐瞒的必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小道士见状也不见外,往前走了几步靠近少年,随后挤眉弄眼嘿嘿一笑,“要不要小道给施主占上一卦,算一算此行顺遂与否?” 说完之后见那少年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随后一脸怀疑之色,小道士就深觉自己那一手学冠天人的占卦本事被人轻瞧了去,所以赶忙抬头挺胸,鼻孔看人,胸脯拍得梆梆响,“施主可莫要轻瞧了小道这一手算卦的本事,师承出自我道门大掌教一脉,大凡占卦解签,看相测字,实打实无一不精,无一不准,一卦之后,保准能叫施主清清楚楚离乡,明明白白赶路。” 说罢,眼见那少年还是不为所动,小道士白生又眼珠一转,突然就长叹了一口气,用一只手背砸在另一只手心上,然后一脸肉疼朝着少年道:“若是施主还是不信小道算卦的本事,那不妨你我就做一笔买卖如何?” 打定主意不打算再给这小道士掏钱的少年,闻言反而有些好奇,“什么买卖?” “想必施主还没有找到人去托付你那座院落的看门差事吧?” 白生嘿嘿一笑,又道:“今日施主若是愿意花上三文钱让小道大展一次算卦的身手,以后施主离乡远游,你那院子就由小道来负责照看,保管给你照顾妥帖,旁人抢不走,也不会叫它遇上变天就漏风又漏雨,还不收施主的看门钱,如何?” 这个买卖听起来倒是可以,少年正在发愁应该将那院子托付给谁,毕竟小镇上曾经跟他还算关系融洽的那些熟人们,基本都已经离开了此地,如今剩下的那些镇民,一个个与他都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实在不好求人办事。 眼见买卖有门,道观又能进三颗铜板的香火钱,小道白生又赶忙捏了捏衣袖加把劲,看起来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咬着牙道:“施主若是不放心,你我之间也可以立一张字据,保证你下回回乡时,你家那院子还是原模原样,若有不妥,小道赔你修房子的银钱!” 少年有些狐疑,“道爷为何如此执着?三文钱算一卦,还要揽下如此麻烦的一桩事,值?” 白生一脸苦相,“施主你是不知道,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家那位老观主虽然道法高深,可赚钱的本事实在是差了些,结果如今他倒是一走了之,却留下了小道都快穷得解不开锅了,眼看就要被逼着要学你一样去挖野菜填饱肚子,如此倒也还好说,可总不能穷了庙里的神仙不是?” 楚元宵点了点头,“那就算一卦?” 小道士闻言,喜形于色,赶忙应承下来,可抬手在身上道袍衣袖里摸了又摸,竟就真的连一颗铜板都摸不出来,真如他所说一样,快穷得揭不开锅了。 半晌之后,就只能有些尴尬地看着少年道:“施主能不能再借小道三文钱,待我帮你算完卦就还。” 楚元宵就这样最后又多揣了一张纸,才回到了镇东口那间院子,那个小道士确实如他的那个买卖提议一样,收三文钱算一卦,还给他签了一张负责看院子的字据。 不过那三文钱的收钱方式,还是跟道观里的那个说法一样,没收他手里的钱,解释说这是预备的盘缠,拿走一文就少一文,万一出门在外不够用就不太好了,他还是老办法去那云海间划账就是。 至于那个算卦的结果,小道士念念有词说了一大堆,先说什么“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又说“行人之得,邑人之灾”,楚元宵自然听不懂这些,不过最后的解释他倒是听懂了,说来说去总之就是个一路顺风,万事大吉,好得不能再好的好兆头! 楚元宵听那小道士如此说,也没有往心里去,总觉得那个道号白生的家伙,其实就是奔着他那三枚又三枚的铜钱来的,说什么万事大吉,大概只是为了说两句好听话,好让他能高高兴兴掏钱而已。 …… 离开盐官镇的这一天,大清早就起来的少年拉开门,天气还不错。 出了院门又上了锁,背着一只简易行囊的小镇少年在那棵老槐树下站了良久,随后走出镇口去了趟那座蛰龙背山脚下的小山包。 开春已久,凉州虽然每年天气回暖的时间都比较晚,但到了这几天,那座小山包两侧的两座坟堆四周也已经长了许多青草出来。 楚元宵到了坟前,先是清理了一下某些漫上坟头的杂草,又捡来一些黄土块把一些鼠洞之类的堵了堵,随后才将昨天从镇里金纸店买来的香火烧纸分别在那两座坟前点燃。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一两年里,他可能都不太会有机会在坟前给这两个老头烧纸。 楚元宵在盐官镇里没有什么朋友或者熟人,因为被亚圣封印了记忆,所以这些同乡们对他的印象,大多都还是停留在“命硬克亲”的那个天煞名头上,所以应该也没有人会觉得小镇上少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命硬少年会如何,说不定还会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少了个煞星,自然也就更不会有人愿意替他来这里给这两个老头送些纸钱。 楚元宵带过来的香烛纸钱很多,香烛插在坟前的简陋供桌前,纸钱点着了分别烧给两个老头,他一边跪在坟前烧纸,一边把最近这些日子发生的很多事情絮絮叨叨给两个老头说了一遍。 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的,老头们在天上,人死之后都是神仙,估摸着该知道的都知道,说这些也不过是为了跟他们解释一遍,为啥自己得离开凉州出远门。 要是放在以前,一辈子呆在盐官镇其实问题也不大,吃穿不愁过完一辈子可能难一点儿,但只是想要活下去的话,其实可能也不难。 但现在不成了。 少年烧完纸钱,恭恭敬敬给两个老头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扫了扫粘膝盖上的土,走到两座坟堆中间的那座小山包上坐下来,左右看着两边坟头,又抬起头看着西边三里地外的那座小镇,沉默片刻之后才低声道:“老头们,北灵观的老道长说我也许能活,但是可能会很难,如果那位石矶洲的青帝前辈愿意出手帮忙就还有希望,如果他不愿意,我可能就活不过十年了…” “所以我这趟出门能走到哪里,我其实也不太清楚…如果福大命大,我肯定还回来给你们两个烧纸,如果命不够大,咱爷孙三个也就能在那边相见了,所以你们也不用担心我,咱仨肯定还会再见的。” “你们俩在那边,也不要再当那见面就板着脸不对付的恶邻居了,好好互相作个伴,等着我回来。” 清风徐来,无人应答。 少年又在那山包上坐了许久,直等到天光大亮,日上三竿,小镇上许多人家缓缓升起烧早饭的炊烟,他才站起身来,缓缓离开。 这时辰,差不多辰时末,阳光正好,风暖天晴。 正适合赶路。 …… 关山月 第54章 夜遇 其实赶路这件事,对于从小在盐官小镇周围的山山水水中打滚的少年而言,一点都不算难事。 上山下河,水中摸鱼,布置陷阱抓遍山珍野味,都是平常事,走几十里山路,每天在小镇与周围的山野之间往返来回好几个趟,更是平常事。 不过,从盐官镇出镇东行,一路走出距离小镇十里之外,这里就已经是曾经的那个无依无靠的小镇孤儿走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了。 说来也奇怪,不知道是跟曾经的那座盐官大阵关闭了外乡人进出的通路有关,还是说有人不希望他离开小镇太远,总之他好像也真的没有想过要走出小镇十里地之外过。 就跟当初有人警告他,不许在进入那座玄女湖之后,离岸九丈之外一样。 多少年间虽然都在不断长大,到后来甚至都没有人特意限制过他的脚程远近,但他就真的像是兜兜转转鬼打墙一样,从没有走出过那个像是被人划好的圆圈范围,就好似画地为牢,到点止步。 所以当他如今真的手持一根竹竿行山杖,背上背着一只不大不小的行李包裹,在那蛰龙背山脚下的某个小山包两侧磕了头,然后从那座彻底归于平凡的小镇离开之后,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他好像真的走出了那个,曾经就是他全部认知的小世界。 大海鱼跃,长空鸟飞,水击三千里,扶摇直上见青云。 —— 少年走出小镇的那一刻,远在东方万里之外,承云帝国,帝京长安。 这座号称礼官洲之内独一档的一洲明珠,最早的时候并不是这个名字,只是其间历经过改朝换代,取了“长治久安”之意后才改名为长安,而后作为承云帝国京都,到如今也已有数千年之久了。 长安城型巨大,光是北侧的皇室宫城,规模之大就已经超过了位于西北边地的那座,楚元宵十三年都无缘踏入的凉州城。 宫城之外有皇城,皇城之外有城郭,三城层环,布局对称,坊里整齐,街衢宽阔,可见当初营建城池时的规划用心,以及承云皇家的给予的重视程度。 宫城的城墙高度也远超过外郭城墙,所以只要站在羽林遍布的城墙顶端,就能看到长安城外东北角位置的那座龙首塬,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构建其上的那座高大奢华更胜皇宫的独立宫殿。 那里是承云帝国的柱国宗祠,也叫皇家太庙,供奉有帝国历代皇帝驾崩之后的英灵牌位,同时也生活着自承云立国以来,历朝历代不断积攒下来的柱国供奉长老。 承云帝国之所以能够成为三品帝国,主要的原因有三,而那座柱国宗祠便是其中之一。 此刻,有一个面目精致、大眼圆圆的白衣少女,静静站在长安外城西侧位置的金光门城楼上,遥遥眺望着更西侧连绵不绝的无尽大山。 今日少女没有背剑佩刀,而是将那一对刀剑一起挂在身侧腰间,剑名万年,刀名大夏龙雀。 白衣少女身侧还有个风韵卓绝,同样白衣的绝色女子,倒是一如既往没有明晃晃佩剑在身,只是手中提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酒葫芦,那葫芦的细腰位置处还拴着一根颜色鲜红的编结穗绳,长长垂落下来,干净秀丽,编制用心。 白衣女子李十二一边缓缓提着那只葫芦饮酒,一边打量着那个默默无言朝西眺望,面无表情的小师妹。 她其实知道小姑娘此刻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无非就是因为那块鱼龙玉佩,以及那座坐落在帝京城外东北角高塬上的柱国宗祠。 其实当初在凉州的时候,小姑娘像是赌气一样将那块玉佩送出去给那个少年的时候,她就曾经提醒过她,有些事是不用猜就能够知道的,今日早一些时候的那一幕就是明证。 不过此刻见到自家宝贝小师妹面朝西边站在城墙上,久久遥望没有回神的时候,这位名满天下的夜雨剑仙没来由谐趣横生,抿了一口酒之后就开始调侃起了还在生闷气的小姑娘。 “小师姐以前游历天下的时候,曾经慕名去过一趟中土神洲南端的涂山,本来是想去看一看那传说中九尾一族的祖地,只是听着当地百姓的介绍,就又见识到了那块同样名气不小的望夫石。” 白衣女子笑眯眯话说一半,再次抿了一口酒,“只是今日看见我家小姑娘如此专注望着那万里之外的凉州,小师姐莫名就觉得,是不是那块孤零零在涂山山崖上站了过完年的石头又活过来了,还不远万里跑到了咱们礼官洲来?” 少女李玉瑶本来还在板着脸气鼓鼓,乍听见这句调侃还是有些绷不住了,不由转头凉凉瞥了眼身旁小师姐,虽没有说话,但明显生气的目标已然转了个方向。 李十二见小姑娘如此,也不担心,反倒是笑眯眯开始更进了一步,“你说要是这满帝都的王公子弟、天之骄子们,一个个得知了他们心心念念的帝国明珠,位正一品的长乐公主,一颗真心却挂在了一个他们曾经连看一看都觉碍眼的乡下贫寒少年郎身上,会不会全都心碎成了八瓣,掉落一地丁零当啷?” 少女闻言有些无奈的瘪了瘪嘴角,“小师姐,是不是那些老头们没把我关起来,让你觉得有些可惜啊?” 夜雨剑仙闻言挑眉,笑道:“哪能?你看小师姐这不是就怕你回来会被为难,所以才专门来帮你打架了吗?要是那帮老头不分青红皂白,小师姐就动手把你抢回骊山!” 骊山,西河剑宗山门所在。 李玉瑶闻言没有直接说话,先转过头透过城楼敞开的前后门户,看了眼那遥遥在望的皇城,和更遥远处的那座宗祠,随后才转过头对着自家师姐古怪道:“小师姐,你要这么说话,我都觉得你有点太不把那帮糟老头放在眼里了。” 站在帝京城墙之上,那皇宫与柱国宗祠都在视线之内,却堂而皇之说要从这里把小姑娘抢走,确实是不太礼貌。 不过,提着酒葫芦喝酒的女子剑仙对此丝毫不以为意,“没关系,只要你家那位初祖不出关,还有你们那位宗正卿不出手,其他的人,小师姐虽然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但只想跑路的话,应当是没问题的。” 李玉瑶看着小师姐如此吊儿郎当把一群她家的柱国供奉贬了个一无是处,也不生气,还跟着好心情勾了勾唇角。 作为帝国皇帝陛下的嫡长女,她本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整个帝国皇家子弟中间,除了她那个从小就聪明绝顶的皇长兄李琮之外,她是最受宠爱的一个,要不然也不会小小年纪还未到出阁的时候,就已经是正一品的长公主封号了。 皇兄之所以会很受重视,是因为他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是帝国未来的皇帝,而她的受宠爱,一半是来自父皇母后的疼爱,剩下的就是因为她自幼修炼天赋过于出众,所以才被柱国宗祠重视。 小时候她不懂,只觉得人人都喜欢她是一件好事,可直到长大了之后才明白,很多时候,荣光是一种枷锁,年龄越长,她的天赋越耀眼,那道枷锁就越沉重,总会压得人不得喘息。 当初在凉州的那座小镇上,她送出那枚鱼龙佩,一方面是那件东西确实对那个她新认识的朋友有用,另一方面也确实是有赌气的成分,因为那块含有一缕龙裔精魂的玉佩,在拿到她手里之前,就是来自于那座宗祠。 少女摇了摇头没有再多想某些不开心的事情,而是转过头看了眼身旁表情淡淡,还在饮酒的小师姐,一双明眸微微转了转,就笑着计上心头。 小姑娘从来都不是个会轻易吃亏的人,她还没忘了之前小师姐调侃她是望夫石的那段话。 所以看着小师姐手里那枚不知道是谁送给她的酒葫芦,笑眯眯道:“我有次在骊山的时候,跟十一师姐一起去山下小镇上闲逛,她在云海间吃多了酒,迷迷糊糊跟我讲了好多故事来着,小师姐,你要不要听?” 李十二闻言,抬手饮酒的动作不易察觉顿了顿,但只是一瞬就恢复如常,又抿了一口酒,淡淡道:“说吧,我听听看要跟那个死丫头打多大一场架才能解气?” 西河剑宗祖师座下第十一和第十二两个弟子,其实是同一天拜入公孙门下的,只是因为当时她李十二喝酒喝得有点懵,反应慢了半拍,所以才会被那个叫池玉壶的死丫头抢先她一步排在了第十一。 所以后面这些年,作为西河剑宗二代祖师的两人,十一池玉壶和十二李竹之间,一直都在为谁大谁小这件事吵吵嚷嚷,动不动就演变成全武行,各自拔剑大打一架。 在一大堆西河门下后辈弟子眼里,这两位二代祖师,是除了那个新进门没多久的祖师关门弟子之外,一群二代祖师里最没架子的两位,动不动就当着她们这些晚辈的面大打出手,也从不管会不会折损颜面,而且打架的理由简单得有些夸张,就是为了个谁才该是师姐的名头排行… 站在城头的小姑娘李玉瑶,听着小师姐那漫不经心的问题,有些幸灾乐祸道:“玉壶师姐说,曾经有个喝醉了的酒鬼丫头,趴在酒桌上收了一只别人送过来的酒葫芦,却连送她葫芦的人是谁都没看清,酒醒了之后却心心念念惦记了人家好多年,还认认真真给那葫芦编红绳呢,说不准以后江湖相逢,见面不识,拔剑出来把人家戳个窟窿都不知道!” 白衣女子听着小姑娘那笑嘻嘻的语气,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抬手又抿了一口葫芦里的桃花酿,随后抬头望着城外无尽茫茫的群山,目光平静,沉默不语。 人跟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真的不好说。 她确实已经不记得当年那个趁着她酒醉的时候,轻轻将一只刚刚风干还未开口的新葫芦放在她桌上的人长什么样子了。 甚至,也可能会真的如池玉壶那个死丫头说的一样,江湖再见,故人不识,大打出手。 很多年前,她一直以为那个人既然放下了葫芦,后面就一定还会再来找她,只是等了好多年后,她好像也就习惯了他不再出现,也可能此生不见,不过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纵使相逢应不识,不思量,桃花香。 —— 算上出镇的那一天,少年楚元宵在山野之间赶了三天的路,在第三天天黑的时候,终于走到了一座山谷的入口处。 借着天边尚未消散殆尽的晚霞,他隐隐约约能看到眼前这座山谷之中乱石堆砌、怪石嶙峋的一片混乱景象。 山谷两侧的两座最高的山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各自塌掉了一半,那断崖下的石头跟别处也不太一样,全部像是被人拿着锤子精心敲打过一般,全部都碎成了粉末,偶有一阵风过后,都能看到无数石粉像是绵绵黄土一样,被吹得四散飘飞。 少年莫名想起来,当初老猴子曾跟那个云林宗供奉蒋櫱一起暂时离开小镇的那一夜,天边如雷鸣。 而且,这座山谷好像也跟之前的这两天里,少年路过的那二百里山路不太一样,因为整个山谷寂静无声,听不见一声兽吼,也看不见一只飞鸟,就好像这个地方,成了那些在山野间四处游逛的野兽飞禽们都不愿意进入的一片绝地。 眼看着天色陷入黑沉,必须要找地方落脚歇下来的少年,看着眼前这个山谷,反而有些犹豫,如果连飞禽走兽都不愿意在这里落脚,那么他进入其中,还要住一夜,这个选择是不是正确,就真的不好说了。 以前在小镇上跟着那个老梁头打更的时候,那个老人好像总是会有很多说不完的故事讲给他听,最开始是讲小镇上的各种人与人之间的故事,后来讲的内容多了之后,他时不时也会讲一些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神神鬼鬼的老故事。 比如山神庙,比如城隍庙,比如土地庙,或者是江神河伯,又或者是一些在山间修炼出灵智的精怪,还有些人死之后灵魂不入轮回,成为游荡在人间的鬼魂… 楚元宵并不清楚当初老梁头提到的那些游荡人间的鬼魂,跟春分节气那一夜造访盐官镇的那个墨大先生背后的那个鬼族,二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但他如今要一个人出门在外,远游赶路,晚上还都是露宿荒野,有时候就也会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不点上一堆火都不太敢闭眼睡觉。 今夜天刚刚黑沉下来,而他刚好一路走到这座荒无人烟的山谷入口,里面还是鸟兽绝迹,这好像也不太是个好兆头。 正当少年有些进退维谷的时候,一只略显消瘦的手掌轻轻搭在了少年的肩头,同时有一个有些干涩沙哑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这一瞬间,楚元宵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后腰处一路往上,直冲天灵盖! 他娘的,难不成想啥来啥?! 天色黑沉,四野无人,独行赶路的少年人亡魂皆冒,可是偏偏一双腿像是灌了铁水一样脚下生根,让他想要抬步跑路都做不到! 不怪少年胆小,实在是那个声音太过突兀,还不像是个活人,让他莫名想起了那个曾经住在铜钟里的天书连山,但那个声音好歹只是干涩,却并不阴森,而身后的这个却恰恰只有阴森… 只觉得浑身都有些发软的少年咬了咬牙,将那只从肩头滑落到手中的包裹攥在手里,另一只手紧了紧手中那根竹杖,随后表情难看地缓缓转头看向身后。 我连酆都鬼侯都见过了,怕你个孤魂野鬼不成? 大不了就是一张惨白的脸而已,老子跟你拼了! 色厉内荏的贫寒少年,带着一脸决然转过身时,看见的却并不是那张他想象中血流滚滚,眼珠乱甩的惨白鬼脸,而是一张唇角勾笑,一脸揶揄,却又不得不承认很是俊美的笑颜。 那人一身黑衣,看着年岁也不大,似笑非笑,不是那个狗日的苏三载又是何人? 骤觉身上一轻,有些脱力的少年郎,一瞬间脸色变得难看至极,张口骂道:“狗日的苏三载,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你他娘的大半夜在这里吓唬老子,很好玩吗?!” 被骂了的黑衣年轻人也不生气,还是笑眯眯的表情,只是一巴掌拍在少年后脑勺上,乐呵呵道:“你个狗东西没大没小,老子是你半个师父,怎么说话的?” 有些腿软的少年闻言直接翻了个白眼,“你那枚花钱老子还没用过呢!你算哪门子的半个师父!” 苏三载耸了耸肩,翻着白眼道:“说得好像你能扛住一辈子不用一样,迟早的事,不承认也没用。” 楚元宵懒得跟这个脑子有病的混账废话,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过说实话,大半夜荒郊野地的突然出现了一个熟人,他好像又觉得安心了不少。 却听见那个年轻人突然眯着眼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不知道有些修行有成的精怪,或者是成了道行的鬼物,都会有一些变化之能?” 刚刚把心从嗓门上咽回肚子的少年闻言愣了愣,呆呆看着那个一脸森冷笑意的年轻人,“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怎么能确定我不是这山中修炼有成的山鬼妖精,见你到了家门口,然后就心痒难耐想把你骗进山里头去,然后剥皮拆骨吞吃入腹,长点道行,或者填饱肚子?” 这个突然又开始泛着森冷意味的言辞,让少年不可避免脸色又白了白,随后毫不犹豫从怀中掏出了那枚花钱。 但是少年并没有直接念出来那四个字,而是将那枚形制略大一些的铜钱捏在手里摩挲了一下,随后抬起头细细打量了一番那个黑衣年轻人。 眼见那人突然再次变得脸色有些阴森起来,甚至开始向着诡异的方向转化的时候,少年人突然就笑了,“苏三载,我记得你当初说自己可能是个埋没了天赋的戏伶天才,但我现在觉得你可能有点太高看自己了。” 对面原本还一脸阴森的年轻人闻言,突然脸色一整,挑眉笑道:“哦?怎么说?” 楚元宵哼哼冷笑,“骗老子用了这枚花钱,然后就认你当半个师父,这个算计倒是挺好的,但你演得是不是过于浮夸了些?” “是吗?”被嘲讽了的黑衣年轻人小小,突然脸色再次变得诡异,“看来,我得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眼见不一定为实,脑子也未必好使。” 话音刚落,天地之间突然就变得黑沉下来,抬头不见星月,伸手不见五指,天地之间,妖风四起! 那黑衣人原本光滑细嫩的皮肤开始变得点点干枯,形如枯木,一双眼睛血红如滴血,声音也再次变成了先前那个干涩阴森的样子。 “有客来访,便请随我过府一叙!” …… 关山月 第55章 鬼打墙 少年楚元宵也是后来才知道,九洲江湖上一直有一些像是仙家修士山水秘籍一样的说法,关于那些蛰伏在山野江河之中暗自修炼,期待着某一天成人成仙的妖精山鬼,也有一本流水账可以絮叨。 据说在万年前,从天下九洲妖族被那位末代人皇一起送进了云梦泽之后开始,一直到十多年前的那场被称为妖龙睁眼的诡异天象为止,这期间近万年光阴里,九洲之上一直很少有山间精怪或是鬼魅魔物能够真正修炼出来一定的气候。 其间原因,有人说是因为那位末代人皇亲手阻绝了天地万物中,除了人族之外的其他生灵的修炼契机,也有人说是因为有以三教为首的诸子百家监察天下,镇压了这些其他非人生灵的成长机会。 近万年的光阴积攒,各种说法都有流传,但好像也从没有人真的给出过一个确切的说法,反倒是很多人都知道在中土的那帮人,好像多多少少都有些降妖除魔的本事傍身,也比其他八洲的修士,更热衷于以此来积攒由临渊学宫那边负责记账的功德善缘。 这中间比较出名的,就比如道门一脉开在那昆仑墟之外的四座山门,他们各家祖师都是那位道祖座下的记名弟子,虽然各家徒子徒孙采取的修行法门都略有不同,但好像多多少少也都有些降妖除魔的本事在手上。 这四家之中又最明显的,就是那座号称雷法符箓双绝的龙虎山天师府,开门收徒,教规戒律,最大主旨明晃晃就是八个大字,“雷法符箓,积攒功德”,而且每一位山中长辈仙师都会明确告诉后辈弟子,那八个字只有既一且二,才能修行有成。 不过,天师府提倡的功德,与临渊学宫那本账簿上的功德好像也并不完全是一回事,看起来反而更像是九洲各地人间神灵成长所需的香火愿力。 总体来说,就是这些错综复杂的各类规矩章法,好像彻底堵死了那些游荡山间的妖精鬼怪的登天之路,所以这万年间几乎没有什么真正够本事的大妖或是巨魔厉鬼有现身于世过。 当年的五族之中,除了被封在天门背后的神族,以及彻底占据九洲的人族,剩下的那三族,如今在九洲之内还能算是有些名气的,就是那位常年呆在中土涿鹿州,一步都不出门的魔教教主,和分给整个妖族独居的云梦泽,以及只有一少部分人才知道的那个,包括罗酆山在内分布海上的域外鬼族。 也有人说,那座建造在东南金钗洲的镇海楼,其实是为了镇压海妖一族,以一座五层石楼雄镇四海,防止海妖登上九洲陆地为祸人间,但是这个说法并不如前三者那么出名,看起来更像是好事之人口口相传牵强附会,所以真与不真尚未可知。 …… 今日少年楚元宵抵达那座有些奇怪的山谷入口处,遇上那个脸色诡谲多变,看不清来历的怪异鬼物时,他一开始觉得应该是那个脑子有病的苏三载假扮,但在看到他骤变为阴森可怖的一张鬼脸后,就又觉得他好像真的是个修行出道行的厉鬼。 打更的老梁头曾经有提到过,说人生天地间,每个人的双肩和头顶天生点着三把火,头顶那把火代表举头三尺有神明,双肩两把火各自代表三阴三阳,三把火合起来就是人之三魂七魄。 人行于世间,那三把火合在一处远观起来,就好像三更半夜时分,一只只亮在山野之中的白纸灯笼,而有些命格浅的人,那亮着的火光就不够亮,会更像是盈盈鬼火,很容易招来邪祟。 至于那些命格足够硬的人,或者是有高深修为傍身的,则火光如太阳,自然也能阻喝那些阴诡邪祟的靠近。 如今的少年楚元宵,一方面是大道断头,另一方面又武道肉身尽碎,虽然小镇上曾有传言说他命硬克亲,可问题是那个命硬的说法,有几分是在天意,又几分实为人祸,尚不好断言,故而他在昼夜交替、黑白难分之际,突然遇上一个当道拦路的邪祟厉鬼,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四周蓦然间黑沉沉不见丝毫光亮,阴风大作,飞沙走石,耳畔鬼泣森森! 楚元宵一瞬间汗毛倒竖,他当初背着那个死去的老酒鬼走出小镇三里地,埋到了蛰龙背山下的时候,好像从未害怕过,因为那个老头是看着他长大的亲人,和眼前这个不知来历的鬼魅可真不是一回事。 对面,不断游走在黑雾之中的那个惨白鬼脸,好像突然就只剩下了一颗头颅,脖子以下的整个身躯似乎是先前他用鬼气凝炼出来的样子货一样,在那黑屋弥漫起来的时候,就一点点融化消散,汇入那黑气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了一颗头颅四处飘飞。 其实早在十多年前,这个鬼物就已经在眼前这片山谷中安家落户,只是那个时候,天下修士以及各路山水神灵,对他们这些妖鬼之物都极不待见,故而虽然安家于此,但他其实很少有那些敢于明晃晃现出身形的时候。 他就如那鸵鸟躲避天敌时,喜欢将脑袋埋在地面沙土之下一样,顾头不顾腚,自欺欺人。 后来时间过了不久,不知道是因为苍天有眼,特意给他一条活路,还是因为他沾了某些身负大气运的同类妖邪的光,总之就是在某个月圆之夜,天上那一轮本来如白玉盘一样的太阴月亮,骤然染上了一层血色,正是妖龙睁眼! 像他们这些天生大道在阴诡邪祟一途的鬼魅精怪,对于太阴之力本就渴求极多,在没有天材地宝补充,也不敢明目张胆将那些实力不济的人族修士或普通人吞吃入腹,来作为修行滋补的灵丹妙药时,每一夜的月上中天时,蹲在山崖之巅吸纳太阴之力,几乎就是他们在踏踏实实修炼之外,能够有效增长实力的唯一选择。 互为既济,相辅相成。 当年的那一夜妖龙睁眼,那所谓“妖龙”二字,正巧对山水间的妖物最是亲善,对他们这些鬼魅之物也能裨益良多。 所以一直以来,只敢偷偷摸摸在僻静处吸收一些太阴之力的眼前鬼物,在那一夜获益匪浅,修为也更上了层楼,也终于敢在平时稍稍露头出来,偶尔觊觎一下在这山谷之外的官道上过往的商贾行人。 只是作为鬼物,天生就嗅觉灵敏,虽然离着那座大名鼎鼎的凉州盐官镇有二百里左右的脚程距离,但是他依旧不敢太过嚣张,因为分散在那座小镇上琳琅满目的很多人族大修士,在他眼里就好似那煌煌如大日一样耀眼灼目,隔着二百里也难以假装不见。 而且,这二百里的距离,在普通人的眼中可能还需要赶路两三天才能到达,可在那些在他眼中如天敌一样的人族修士眼里,就只比一个抬脚挪步稍长了一点点,他就跟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差不了太多。 这鬼物倒也不是不想再走远一些去其他地方安家落户,只是一来他本就实力不高,只相当于人族修行境界的二境中期左右,加上他本就是阴差阳错到的这里,也不敢再过于明目张胆换地方,以免不小心被人盯上。 二来,其实还有一个不太敢明着说出口的原因,就是那座能够汇聚天地灵气的盐官大阵,虽然与此地隔着二百里,但是因为那吸收灵气的效用过于庞大,恰巧就有一道灵气脉络常年从这座山谷之中穿行而过。 所以落户此地,对于没有大道庇佑的鬼物来说,也会有一些好处,说好听一些叫近水楼台,说不好听就只能叫耗子偷油,总之是有些益处的。 这日子偷偷摸摸就这么过了十来年,直到大约半个月前,他本来还躲在自己那个山崖内的洞府之中,却不料天降横祸,两个光是一身武夫气血散发出来的灼热之气,就能让他重伤殒命的厉害武夫,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跑到这山谷里来互相问拳。 那一场拳拳到肉的武道博弈,那对阵的两人各自如何暂且不论,把他一个躲在山崖洞府里头瑟瑟发抖的阴冥鬼物,先给吓了个半死,也伤了个半死。 要不是见势不妙跑得够快,再加上那两人当时好像眼里都只盯着对方,根本没注意到他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跑路,估计他也熬不到今天来。 但是,那两位的对拳到底是波及到了他这个城下池鱼,所以在受伤极重的情况下,他就不得不在云散天晴之后露头出来,想办法弥补自身亏空。 如今好在那盐官大阵已破,那些在他看来放个屁就能将他崩死的高人们,也一个个离开了凉州地界,故而此刻才有了他堵截眼前这个少年,好进补一番以弥补亏空的后来事。 至于说为何能变化成这少年认识的模样,反倒是一桩小事,这少年本就是个命魂不壮,也无修为傍身的命软之人,鬼怪精魅要看透他们这类人的所思所想,就简单得很了,他一眼看过去就发现,好像那个黑衣人的样貌形象,在这少年心中种根最深,所以只要他稍加变化就一点都不是难事了。 一念至此,这鬼物一双猩红血眼,凝视着那身处鬼气之中的少年,桀桀怪笑,眼神火热,甚至还忍不住伸出他那根恐怖诡异的长舌,上下舔了舔苍白无血色的唇瓣。 “小子,本来你若是二话不说乖乖跟着我进入这山谷之中,我虽然还是会吃了你的血肉,但好歹能留你一魂一魄当个小鬼,也好给我当个奴仆伴当,只是你废话太多,错过了这大好机会,那么接下来,就莫怪我连血肉带魂魄一起进补了。” 说着话,这个在鬼雾中不断游荡变换方位的鬼物,眼神更加血红,一边垂涎三尺,一边继续桀桀怪笑。 “看你的来路,想必是从那座小镇中走出来的吧?你有过多年不曾间断的天地灵气滋养,于我而言就正是大补的血肉丹药,大有裨益,想不到我虽没有那进入镇中收徒的荣幸,却有吃一个镇中少年的好命,时也命也,合该我得道升天!” 鬼气森森,阴风肆虐,身出其中的楚元宵无可避免开始头晕目眩,全身都开始泛起阵阵虚弱无力之感。 前前后后那两重变故让他一身伤势,好似破陋的茅屋,开始四面漏风,这身周不断肆虐的阵阵阴风,恰好顺着那些肉身破碎的缝隙逆流而上,不断侵蚀体内脏腑,让他浑身发寒,也越来越虚弱。 不过,面色惨白的少年也因此真正确定这不是苏三载,而是确确实实的阴冥鬼物,他反倒没有如先前那样害怕了。 黑灯瞎火怕那些看不清楚的虚无缥缈,这是人之常情,但如今既然确定了对面是个什么情况,少年反倒心下稍安,毕竟他确实是跟那酆都鬼侯当面放过对的人,虽然只是旁观者,但肉身也确实是他的。 楚元宵咬了咬牙,随后努力睁开双眼看了眼身周的阴风阵阵,虽然漆黑,也听不清那个鬼气森森的声音来处,但依旧道:“你怎么就能确定,一定是你吃了我,而不是栽在我手里?” 那鬼物闻言好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讥笑声中还是脱不掉浓浓的阴森气息。 “我知道你有些仙家之物傍身,比如你手里的那枚花钱,作为厌镇之物,对我们这类生灵有一些天生的克制,可你不知道的是,法宝发挥出来的威力大与不大,得看用的人是谁。” 那鬼物突然从那弥漫四周的阴邪鬼气中显现出他那颗头颅来,随后咧嘴而笑,那狭长鬼口的两只嘴角都已经开到了耳根处,让他本就枯槁可怖的面容,看起来更加诡异。 “如果是修行中人手握你那枚压胜钱,我就只有退避三舍的份,但是就你这血气亏空,命火摇曳着眼看就要熄灭的病秧子,用这花钱来对付我,跟挠痒痒有什么区别?你拿它作法,那股子厌胜力道,能不能穿得透我这鬼阵,都是个问题!” 少年看着那个只有头颅,且脖颈以下没了身躯之后,还在滴滴答答不断淌血的恐怖鬼物,再听到他的回答,脸色就又难看了些。 他不太清楚是不是真如那鬼物所说,如果他念出了那四个字之后,那个黑衣年轻人是不是能感应到他眼前的困境,但此时不念,他好像也没别的太多手段可用。 眼见山穷水尽,少年也没有犹豫,直接捏着那枚花钱,轻声念出了那刻在钱币上的四个字,法古宪今。 念完之后,再抬眼时,就看到那个鬼脸好整以暇呆在原地,诡异恐怖的一双鬼眼微微笑眯着,唇角的嘲讽之意也愈发明显。 因为周围那弥漫开来的黑沉雾气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好像真如他所说,少年即便是真的用了那厌胜钱,也没有任何的用处,那个承诺会被他召唤来的大修士,并没有现身。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那黑沉的雾气还在不断旋转,也没有任何声音和其他的不同变化。 楚元宵见此,不由得眼神微变,如果这枚花钱没用,那也就意味着,接下来他必须还要想别的办法,甚至是只能靠自己的能力来逃命。 对面的那个鬼物此刻好像是心情很好,也不着急收取这个少年人的性命,反而一脸诡异的笑意,道:“小子,你长这么大,总不该没有听说过鬼打墙吧?” 鬼打墙,少年当然是听过的。 老梁头曾经说过,有些命格不硬的人,夜间遇鬼,甚至是大白天不小心一个人在荒郊野外误入鬼地,都会如同迷了眼一样四处打转,严重的就是直接连灵智都变得浑浑噩噩,不得脱困。 有些鬼怪过于凶厉的时候,误入其地的人甚至可能丧命其中。 少年记得清楚,当年老梁头说到此事的时候,曾经还说过一个他年少时亲眼见过的惨象。 说那个遇上了鬼打墙的年轻人,被人发现时,独自一个人跪趴在一片山脚下的土坑里,双眼怒睁突起,眼含巨大的恐惧之色,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怖诡异的场景。 而且那人口鼻之中也已经塞满泥沙,双手十指的指甲已经全部被掰断脱落,鲜血淋漓,而且两只手中还死死攥着两把泥土。 还说那个年轻人口鼻之中的沙土,应该就是他自己喂到自己嘴里的,等人发现的时候,那人已经因为口鼻被堵死,窒息而亡,身子都已经冰冷僵硬了,死状极惨! 当时黑灯瞎火,四周也悄无声息,跟着老梁头走街串巷的少年,只有他自己手里的梆子敲起来还会有些声音,所以在听到老梁头语气淡淡说出来这些形容的时候,少年只觉得好像自己背后跟着什么一样,不由地离那老头更近了一些。 当年那还能当成个故事来听的事情,如今就在眼前,楚元宵脸色更沉,盯着那个看起来有些嚣张的鬼脸,道:“鬼打墙确实是知道的,但是你想让我因为听见这三个字,就简简单单束手听命,恐怕也想得太容易了一些。” 那鬼物听着少年的回答,一双血红鬼眼竟还挑了挑眉,显得有些诡异又滑稽,只听他桀桀怪笑道:“那你不如来试试,看看有什么办法能脱困出去,今日你若能从我手下逃得一命,以后我给你当仆从伴当!” 楚元宵听着那鬼物的声音语气,明显能听出来他嘲讽更多过笃定,就如同猫戏老鼠一样,不着急下嘴,反倒多了一抹摆弄玩物找个乐子的戏谑。 这反倒是个机会,少年一边开始静心思量自己还有什么东西可用,一边状若无意与那鬼物搭话,开始拖延时间:“除了我之外,你还堵到过别人?” 说这话的时候,少年开始在心里计算,他这趟走出小镇,身怀的神异之物,除了那枚花钱,还有崔先生给的那只玉牌须弥物,李玉瑶给他的那枚鱼龙佩,和须弥物里放着的那些苏三载敲竹杠敲来的赔偿。 除了这些,应该还要算上他捏在手里的那根竹杖,当初在盐官镇的时候,每次见到那位老道长,少年都能看到那个宽袍大袖的老人总是将这跟竹杖提在手中,用以探路。 并且,春分那晚,老道长站在镇东蛰龙背山巅的时候,也是通过这根竹杖来释放的那片雷池,所以说不定这竹杖会有用? 对面的鬼物听着少年的问题,也不介意他拖延时间,还打量着少年的眼神动作,看到他捏了捏那根竹竿,于是咧嘴怪笑道:“我堵没堵到过别人不重要,你想用那根竹竿来对付我,是觉得我会像个人一样被你砸晕?” 他之所以会如此说,是因为鬼怪与人不一样,人族修士不修到一定境界,是做不到炼实还虚的,也就是没有办法通过消散身形来躲避攻击,但鬼怪却没有这个限制。 就比如当初在蛰龙背山脚下,楚元宵与李玉瑶两人跟那对水岫湖主仆放对时,那个脸色阴骘的年迈老妪,身负六境练气士修为,还修过魔门手段,面对着白衣少女的那一道剑气爆开的攻击,也依旧做不到通过身形消失一类的方式去躲避伤害。 但是如眼前这个鬼物,他随时都能做到从此地消失,然后再从另外一地出现,只要此刻这四周如阴风呼啸般的茫茫鬼气不散,他就能时时辗转腾挪,如鱼得水。 故而在发觉楚元宵意图用那根竹竿攻击他的时候,他只觉得好笑,眼前这个少年人,不光毫无修为,看起来连一些基础的走江湖常识都不清楚,真正的雏儿一个! 所以,还不等少年回答他的问话,他就先怪笑着放下豪言,“来来来,你不妨试试,看看你那根竹竿对我能不能造成丁点伤害?” 这一次,还是不等紧握着那根竹杖的少年动手,人鬼双方不约而同都先见到了一道光影闪过,然后就有一只五指修长的清瘦手掌,突然出现在了那颗鬼头的上方! 好似是嫌那鬼物的头颅太过血腥污浊一样,那只手掌没有丝毫接触到那鬼物头顶散乱垂落下来的一堆乱发,却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清气缓缓将那颗头颅包裹禁锢了起来。 几乎瞬间,突遭变故的阴森鬼物脸色骤变,原本还噙着诡异笑意的一张鬼脸,变戏法一样换上了一脸的惊诧与恐惧,因为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明明那周围的森森鬼气并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明明只出现了一只手,而这只手的主人还淹没在那鬼雾之中没有现身,但他却像是水中游鱼突然被一只网兜困住一样,无法消失,无法挪移,无法逃离,天地如牢笼,禁锢不得脱! 还不等鬼物惊慌完,也不等少年诧异完,就有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同时在少年与鬼物耳畔炸响。 “那你现在再看看他那根竹杖,看他究竟能不能打得到你这颗早该烂透了的鬼头?” …… 第56章 断崖之巔 在盐官镇以东二百里地山谷中藏头露尾苟活了十多年的鬼祟阴物,往日里偶尔露头出来,虽说是覬覦著那山谷外的官道,可其实他也就只敢偶尔放个粗浅的迷魂阵,戏耍一些命格浅软或是修为低劣的过路人,让他们晕头转向鬼打墙,在山口处转悠几圈就作罢,算是图个乐子。???? ?????uЖ.????爪 ???? 最近这些天,他之所以会蠢蠢欲动,更甚至在今日直接光明正大冒头出来,又挑了个独自赶路的少年人下手,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看到了那盐官大阵已破,而那帮修为高过天际的神仙大老爷们也都已相继离开了此地。 这就让他觉得,虽然因为那座小镇失去了神跡,这山谷之中不再有灵气过路,好像是没了那近水楼台的诸多便利,但他却又额外多了一条血食补给,並且也不太再需要如以前那样,万事都要躡手躡脚,鬼鬼祟祟,一点也不畅快。 最初那场地动山摇的大阵破碎变故时,他其实是有些可惜的,毕竟是从此失了一条大道门径。 可后来看著那些老神仙们一个个离开,他又觉得这是个好事,而且一番细究下来,好像还是如今的情形更舒坦一些,终於不再需要日日夜夜提心弔胆了。 还真就应了那些道门老神仙们的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要放在以前,谋夺过路人性命这种事情,他是万万不敢做的,虽然好像那些镇守盐官的神仙大老爷们脾气都还不错,但其实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所谓的正道中人,是绝不会放任一个沾染了人命的厉鬼在眼皮底下作恶的。 所以即便是在今日出手之前,这鬼祟阴物其实也是有过一番提前打探的,真正確定了那少年確实是孤身一人之后,他才敢真正的现出身形来,意图吞下他的第一口血食。 最开始的时候,也確如他预料中的一样,那少年虽然强装镇定,脸色苍白又嘴硬了得,但其实是能看得出来手段不多的,应该也无人护道,这就让他更加放心了许多。 后来那少年掏出了那枚钱,还念出了钱上那四字铭文时,他还又担心了一下,只是久久不见动静之后,他就又放心了下来,不过是个唬人的玩意儿,能唬得住饿肚子饿得眼睛都快要冒绿光的老子? 可是,千算万算,他是万万没料到,本以为都可以放心吃肉了,竟然好巧不巧冒出来了一个能直接一把捏住自家小命的大神仙! 你说你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出来,老子连裤子都脱了,才告诉我不让好好拉屎放屁,这不是耍著人玩儿吗…耍鬼玩儿也过分了不是? 被那来人捏住头颅的阴冥鬼物,此刻脸色再不復之前的阴森,除了眼神中的无尽惶恐之外,也有一些无可奈何的苦哈哈神色,看起来就显得有些滑稽。 那来人可不管这鬼物心思,只是在说完了那出场时的第一句话之后,就施施然自顾自从那茫茫鬼气中显现出了身形。 正是那个自认了楚元宵半个师傅的黑衣年轻人,苏三载。 这个一贯奇奇怪怪的年轻人,在显出身形之后,注意力並不在那鬼物身上,也不在那个仍旧神色凝重的少年人身上,反而是嘖嘖讚嘆两声,饶有兴致打量了一圈周围那仍旧未曾散开的阴森黑气。 隨后,他才笑眯眯低头看了眼提在手中的那颗鬼头,道:“看这样子,你还是个有过一些奇遇的小鬼?” 被那一圈清气禁錮不得动弹的鬼物,听到这位捏著他小命的神仙老爷问话,哪里敢有半分犹豫托大,只能苦兮兮陪著笑脸,狗腿一般赶忙回道:“神仙老爷慧眼,小的多年前初到这山谷中时,机缘巧合发现了一座夹藏在山体中间的天然溶洞,看起来那里头好像还曾是住过人的,小的还有幸捡到了一本记载著些魔道法门的秘法书册,所以才有了些机缘。” 说话的语气很是小心翼翼,隱约还能听出来尾音发颤,著实是被那黑衣神仙嚇得不轻。 听著那鬼物的回答,苏三载似乎也不意外,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头,笑问道:“有名字没有?” “回稟老爷,小的自打有了灵智之后,就早已记不得生前事了,所以就自己凭著喜好取了个名字,叫作余人。” 鬼物看著这个笑意盈盈的黑衣神仙,莫名的福至心灵,觉查到他好像是杀意不重,所以心下稍微安稳了一些,回答的也就更加轻快了些,甚至在说完之后还朝那人討好般笑了笑。 黑衣年轻人闻言之后,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似笑非笑道:“都沦落到进了鬼道了,竟然还想著取个人名,还敢带个『人』字,你倒是胆子不小啊!” 这话说得那鬼物余人不由一愣,他不太听得明白这位神仙老爷话语里的意思,应该是在夸人?还是说意有所指? 关於取名一事,他其实也只不过是因为天天憋在那山洞之中不敢露头,所以才会閒极无聊取个名字,自娱自乐罢了,至於鬼物取名有没有什么规矩讲究这种事,他也没接触过其他同类,又哪里知道其中细情? 只是见那位神仙老爷说完了那句话之后,好像就转移了视线,没有要同他多说的意思,他自然也不敢再插话多问,小命还捏在人家手里呢! 苏三载问完了那鬼物的名字之后,这才终於將目光转向了那个小镇少年,见他还一脸凝重之色,就忍不住有些好笑。 “怎么,你还觉得我是这鬼物幻化出来的?” 楚元宵眯眼凝视著那个黑衣年轻人,闻言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但从表情到眼神,都无不在表明他就是这么想的。 毕竟在大约半刻钟之前,最先拍他肩膀的那只手,就是从一张长著同样脸庞的人那里伸出来的。 黑衣年轻人看著少年的表情做派,不由有些无奈,低下头来看了眼鬼物余人,笑眯眯道:“你瞅瞅你干的好事!” 余人嚇了一跳,著急忙慌朝那少年解释:“这位小爷,这回真的是真的,小的以性命发誓,绝不是小的幻化的!” 少年闻言还是眯眼不说话,幻化不幻化的,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 苏三载见状,像是有些头疼一般,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额头,隨后微微挥了挥袖袍,周围那无尽的阴森黑气,骤然之间如遇风吹,直接消散无踪。 隨后,他再次看著少年笑道:“当初在书铺中分赃的时候,分给你的那块软玉吊坠里有火凰之灵,是天生的镇邪之物,你不仿拿出来试试?” 少年闻言倒还好,反而是那个还被提在手中的余人先变了脸色,甚至连那一双都鬼眼忍不住睁大了一大圈,放在那张鬼脸上都已经有些违和了,而且还在流著血的唇角也微微有些抽搐。 这个少年人还有这样的家底?为什么不早说?早拿出来还有他什么事?躲都来不及呢!但同时他也有些疑惑不解,按理来说,这少年身怀如此重宝的情况下,他不应该一点都没察觉到才对… 楚元宵有些迟疑,毕竟他所知有限,不是很能確定这个黑衣年轻人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过他还是选择了依言將那吊坠,从那须弥物里掏了出来。 还被禁錮著的鬼物余人,几乎在那吊坠刚一现身出来的瞬间,就开始维持不住周身鬼气,像是遇到了什么不可力敌的镇压物一样,开始不断惊恐嘶吼,周身阵阵鬼气不断四散消弭,就好似冰晶遇滚油,不断被烤灼融化,而后连那水汽都被烤乾,直接消散无形! 几乎也是瞬间,鬼物余人毫无抵抗能力,直接被重创,神色萎靡,甚至连那颗狰狞头颅的形態都快要维持不住了! 少年瞥了眼那鬼物的反应,隨后不著痕跡將吊坠收起来,虽然那表情看起来还是有些怀疑,但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苏三载失笑道:“难不成又在怀疑我跟这颗鬼头之间,是在演双簧?” 楚元宵翻了个白眼,“是不是全是你们说的,我怎么清楚?” 黑衣年轻人忍不住笑骂了一句:“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少年闻言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从哪里赶过来的?” 这回轮到苏三载翻了个白眼,道:“老子本来还在永安洲那边,跟某个新认识的老朋友喝酒,一口酒刚咽下去一半,突然就听到你在那里念铭文,我以为你遇上了个多大的难题,还著急忙慌借了那朋友三剑神通,斩碎虚空跳跃了三次才跑到此处。” 说著,他还有些嫌弃地抬了抬提著那鬼物的那只手臂,撇了撇嘴角道:“结果你竟然就是因为被这么个小鬼挡道,真是枉费了我给你准备那么大的底牌!老子一个堂堂的九洲江湖前辈高人,被你拉过来对付一个三境都没到的废物邪祟,你可真是钱多烧得慌是吧?” 这句话倒是有点像苏三载的口气了,少年终於稍稍鬆了半口气,隨后没好气道:“你能说他是个废物,我能?我不比他还废物?” 苏三载闻言冷笑一声,道:“老子临走前是不是就跟你说过了,答应別人什么事之前,记得先过过脑子?你知道自己是个废物,还敢堂而皇之接人家的任务去石磯洲,你长脑子了?” 好傢伙,少年突然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黑衣年轻人下巴微抬,点了点少年还握在手中的那根竹杖,反问了一句,“不明显?” “所以有些事在你们这些人眼里,都是明摆著的是吗?” 楚元宵现在只能有这么一个解释,他自己都不知道,手中这跟竹杖为什么要送到石磯洲去给那位青帝,结果这个苏三载竟然就只是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对面的苏三载也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反而挑著眉笑道:“话说,你既然用过了那枚钱,接下来该做什么就不用我提醒了吧?” 少年闻言默了默,他有时候也会觉得有些无力,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很多事就处处透著古怪。 比如眼前这个苏三载,一现身就说要收他为徒,要当他半个师傅。 比如那个红衣姑娘姜沉渔,好像从出现在他家院子那一天开始,就一直对他很和善。 又比如那位天书之灵连山前辈,小镇上那么多的少年人,有很多人在那些仙家眼里都是香餑餑,那位却偏偏选了他这么一个大道断了头的人去往那五方亭执棋。 …… 楚元宵从不觉得自己有多特殊,也没有发现自己哪里不一样,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从小就过惯了苦日子之后,他就不觉得自己会有多大的福源,能接得住某些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人贵自知。 如果非要说他和別的同龄人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就是他们不需要从一出生就被某些有心人盯上,时时刻刻被谋算著收走一条命… 不过此刻多说无益,少年也没有过多纠结,既然是早就说好了的事情,没道理明晃晃受了人家的恩惠,事后又耍赖不结帐的。 所以,他再次如当初一样,先整了整衣冠,而后恭恭敬敬朝那黑衣年轻人作揖行礼,“学生楚元宵,见过苏先生。” …… 片刻之后,山谷之中那两座各自倒塌了一半山崖的其中一座山顶上,一身黑衣的苏三载,与一身补丁摞补丁的旧衣少年,肩並肩站在一起,那个之前一直被苏三载提在手里的鬼物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黑衣年轻人像是有些累,所以只站了片刻,就乾脆一屁股坐了下来,隨后也不给少年反应的时间机会,直接侧过头看著还没来得及蹲下身的少年,笑道:“让你家先生抬著头看你,你要欺师灭祖叛出师门?” 正准备蹲下来的楚元宵闻言,不由抽了抽嘴角,真不能怪他会觉得这个刚认的师父脑子有毛病。 有些话说出口像是不敬长辈,不说出口又实在是憋得慌。 黑衣年轻人笑著打量了一下少年,隨后善解人意道:“有话就要说出口,憋在心里容易憋出毛病来。” 已经抱膝蹲下的少年张了张嘴,想了想后乾脆直接道:“你要是想骂人可以直接说,其实不需要用这种办法。” 苏三载哈哈一笑,“有理由的骂你,那叫为师的教诲,没理由的骂你,那不就成了我这当先生的无理取闹?” 少年闻言甚至都有些懒得讲究尊师礼仪了,斜睨了一眼那一脸笑嘻嘻的年轻人,没好气道:“你確定你挑的这个理由不是无理取闹?” 苏三载耸了耸肩,“那也总比没有强,不是吗?” 楚元宵也懒得计较这个话题,他抬头看了眼天上繁星点点,隨后低下头来有些狐疑地看了眼苏三载。 “有话直说,你那崔先生总爱打哑谜,为师就比他强多了,从不让学生的问题过夜。” 好傢伙,刚当上半个师父,就开始排挤拉踩另外半个了。 少年忍住了把想法掛在脸上的衝动,隨后眯眼道:“为什么那个余人会挑的那么准,变谁不好一定要变你?” 那鬼物在被苏三载关回那个山洞之前,楚元宵抽空问了个问题,就是他为什么会变成苏三载的样子出现,甚至能让他做到误认为真。 那余人解释了一堆,其中有一句被少年敏锐地记住了,就是那句“苏三载的样貌形象,在楚元宵心头种根最深”。 这句话可能在那鬼物眼里不觉得奇怪,毕竟最后苏三载真的因为那枚钱,现身来救人了。 可是在楚元宵听来,这句话就很奇怪,他不否认確实记得苏三载其人,但也没到最深刻的地步,毕竟严格说来,他其实之前…现在也觉得这个人脑子有问题。 要说印象最深,大概记老猴子都比记他记得多吧?哪里来的种根最深? 苏三载闻言哈哈一笑,朝著少年挤眉弄眼道:“他看到的那片心湖其实不是你的,而是我的。” 楚元宵闻言更加不解,“什么意思?” “你知道这座山谷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吗?”苏三载没有直接解释,转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有些猜测。”少年缓缓点了点头。 “你猜的不错!”年轻人打了个响指,又道:“其实当时有幸在此观战那两位十境武圣之间互相问拳的,不止他一个。” “你也在?” 这倒是让楚元宵都有些意外了,他不是有事要离开凉州吗?都走了多久了,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刚开始没真走。”苏三载好像是能猜到少年心中所想,还好心情给了个解释,“本来是想看看那位云林宗武圣供奉有没有胆量闹事?结果后来发现他被打成了个猪头,然后才真走的。” 说罢,年轻人也没理会少年的点头瞭然,继续道:“当时观战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山底下藏著个小鬼。” 突然,还在说著话的年轻人猛地正襟危坐,单手掐诀,摆出一副得道仙人仙风道骨的表情做派,语气缓缓道:“老夫当时就心有所感,掐指一算,知这小鬼与我那未进门的乖徒儿之间会有一段善缘,所以老夫就顺道出手,往他心湖之中埋了颗种子。” 楚元宵忍不住又抽了抽嘴角,一半是因为他这个装相的语气做派,另一半是为那个可怜的余人。 “所以今天这些事,你老早就算好了是吧?” “不然?”苏三载又开始挤眉弄眼笑嘻嘻,“一举多得,何乐不为?” 听著他光明正大承认了的楚元宵,忍不住抚了抚自己额间,无奈道:“你们每天这样算来算去,不觉得累吗?” 一双手臂撑在身后两侧,微微后仰坐在山崖之巔的黑衣年轻人闻言,不以为意耸耸肩,反问道:“不是你说的你家那位老先生曾说过,出门不带脑子容易受人骗吗?” …行,算你狠,还真就把这句话记死了,可那老酒鬼原话是这句? 少年楚元宵有些无语,愣怔了片刻,又道:“那你打算將那个余人怎么办?” 从一现身就笑意盎然好像很高兴苏三载闻言,转头看著少年挑眉笑道:“你有心情问这个,为什么不问问我去永安洲做什么了?” “我该问?” “当然得问!”年轻人突然一本正经,“为师万里迢迢去帮你找好了第三个师父,这么大的功劳你要是不问,老子找谁表功去?” “我突然有点后悔拜你为师了。”少年忍无可忍直接就脱口而出。 “那也来不及了!”苏三载又开始笑嘻嘻,“你得习惯你家三个师父三个样子,要学会隨机应变,得见人见鬼都有话可说。” 深感疲惫的少年也乾脆学著那年轻人一屁股坐下来,他一直觉得这个苏先生的脑子不太像是个正常人,说话一惊一乍不说,还总是不讲套路,你都保不齐他下一句会说出什么来… 但同时少年也有些好奇,“那你给我找的师父是谁?永安洲的?” 面对这个问题,苏三载似是也有些不太確定一样,说话的语气好像还暗暗带著某种义愤填膺,道:“我也不太確定他到底算哪洲,天下九洲早被他转了个遍,比我还能晃荡!” 楚元宵听著这个回答,莫名的就开始有些担心,“我现在突然有些怀疑,你给我找的那个师父我究竟能不能认了…” “放心放心,那人虽然也不著调,但比为师靠谱多了!” 先前还自称江湖前辈高人的黑衣年轻人,此刻毫无仪態胸脯拍得梆梆响,“你等著他有空来找你的,保管叫你知道什么叫高人风范!比你那崔先生可厉害多了,比上为师也就差了那么一点点,为数不多的一点点。” …少年担心更甚。 苏三载也不在意,反而直接抬手指了指两人眼前这座山谷,道:“你好好看看眼前这片山谷,两位堂堂十境武圣的问拳之地,也就你们这盐官镇,实在是水浅那啥多,放到外面可一点都不常见!” 楚元宵闻言转过头,看向山崖下有些黑漆漆的山谷,虽然天黑,但多少还是能看到一些其中场景的,並且其实在天黑之前他曾远远看过一眼这里,確实看起来破败得多。 以前他从没想过,单凭一个人的肉身拳脚,能把一片山谷毁成这个样子,人力所能及之处,好像比他原本的认知,高出了不知几许。 “天下武道,路长且艰,练拳之人,旨在问天。”苏三载也凝视著对面那座塌了半边的山崖,好似自言自语般轻声呢喃了这么十六个字,却又像是没有要替少年解释的意思。 两人各自沉默片刻之后,黑衣年轻人转过头看著身旁少年人,突然也不再嬉皮笑脸,正正经经道:“楚元宵,自今日起,为师不仅是你的半个教书先生,还会是你的武道领路人!” 希望你有朝一日,拳高於天,青出於蓝,拳劲所到,有理有据,撑高人间武道三丈三。 …… 第57章 山水郎 次日清晨的时候,等到楚元宵准备重新上路的时候,那个吊儿郎当半个师傅苏三载已经早一步离开了山谷,再次闪身消失,鸿飞冥冥,不知所踪。???? 6?????u??.???? ?★ 临走之前,黑衣年轻人像是跟那个曾经担任小镇塾师的青衫读书人赌气一样,也给少年留下了两本书,一本用来识文断字,另一本则是讲一些基础的武夫锻体的拳法义理。 虽然楚元宵如今因为武道肉身破碎,不適合直接开始练拳炼体,但提前看一看总是没有坏处的,所谓练拳先看理,偶尔马步走桩,適可而止,再练一练简单的外家拳术套路,问题倒也不大。 只要別想著藉此登高,或是仗著会几套拳法路数,就恃强逞凶与人对阵,劳心劳力,也不要让那肉身碎瓷碎上加碎,裂纹更多,就不算什么大事,只算是提前武道认个路而已。 除了这两本书之外,少年离开山谷时,身边还多了个一身青衣短褂,小廝打扮的僕从伴当,不出意外就正是那个前一夜还扬言要將少年吞吃入腹的鬼物余人。 苏三载临行前特地与少年交代,说这余人作为游魂游荡人间,生出灵智的时间並不算太长,一路流落到这座山谷之中,得了那山洞中的魔道法门,又沾染了一些灵气过路的机缘便利,才有了如今的小有所成,本身手上还没沾过人命,所以也不算十恶不赦。 黑衣年轻人好像也不介意那小鬼修炼的是魔道法门,不像某些自詡正道的仙家中人,但凡见到妖物鬼魅就喊打喊杀,就只是让他收敛心中恶意,不可借著那一身低微本事害人性命,扰人安寧,並且允他在少年身边做个隨侍,跟著读一读圣贤书,去一去周身鬼气,说不定还能有个正经造化。 至於那余人一身驳杂鬼气,以及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赶路远游,甚至运气不好遇上一些不讲道理的正道中人为民除害等等这些烦恼事,苏三载好像也早就有所准备,掏出了半截槐枝,竟然还是从盐官镇东口的那棵上了年岁的老槐树根须上偷来的… 少年楚元宵在他这刚认的半个师父掏出那根槐枝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无语。 恍然记起当初黑衣年轻人说要离开盐官镇之前,两人曾在那棵老槐树下有过一段对话。 那个时候,那口住著天书之灵的铜钟还掛在老槐树上尚未破碎,连山也还住在那钟里,没有被封在天外,苏三载竟然就那么借著靠在树下坐了一会儿的功夫,就在头顶那口铜钟的鼻子底下,偷人家的槐枝… 少年实在有些不太愿意相信,这个黑衣年轻人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算到了那槐枝会有今日之用… 他昨晚还说是观战武夫问拳的时候才发现的山底鬼物。 可他当时就那么光明正大的顺手牵羊,那位当时就在二人头顶的天书连山竟然也没有拦著,就好像是树上树下两个人,连商量都没有,就达成了某种默契共识,这就由不得旁人不怀疑某些事情。 而且,如果不是这个理由,那他这又应该叫什么?不告而取?还是见钱眼开? 槐枝的槐字,左木右鬼,九州江湖上一直都有说法,说这个“鬼”字遇上青木,就会有吸纳阴煞鬼气的效用,极易招来怨灵厉鬼,所以有些讲究这个说法的人家,就不会选择在院中,或者是房前屋后栽种槐树,以免家宅不寧。 但是反过来说,槐枝既然有此效用,那么那半截槐枝给到鬼物余人手中,就恰恰好又是恰如其分,既能帮他收纳隱匿周身鬼气,也能以槐枝为家,携家同行,便可免去鬼物不可在光天化日之下显露在外的规矩限制,实属一举两得。 还有就是除了这半截槐木本身来歷非凡外,再加上修为高绝如苏三载的某些高深手段,鬼物余人行走江湖,只要不遇上某些专司降妖除魔的神道高人,或者是修为高过苏三载一大截的仙家修士,基本也没谁能看得透余人的本尊来歷。 这就又是一层锦上添了。 这里还要再说回槐木一事,其实江湖仙家关於槐树也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叫“门前有槐,升官发財”,恰好与前一种招鬼的说法截然相反。 有人说槐树招鬼,可也有人认为槐树与权位和財富有关,某些史家笔记之中,將那槐树称为“三公树”,正是那个“四世三公”的“三公”二字,祖宗有灵庇护后辈,保佑子孙后代位极人臣,就也是个极好的好兆头。 这也是为何盐官镇东口会种有一棵冠盖如云的老槐树,千百年间却无人提出异议的极大原因,就是奔著那个好兆头去的。 只是,苏三载將那半截偷来的槐枝给了余人,又嘱他作为少年隨侍,二人一路结伴同行,这就让自幼贫寒,也习惯了万事自己动手的少年楚元宵很不適应,本是苦命人一个,哪里有那个福分能习惯有人帮著鞍前马后牵马坠鐙?有些为难人了不是? 苏三载这一趟好像就是专门来给少年置办家当送行一样,不光给少年准备书籍,还有侍读伴当,而且在马上就要闪人之前,还顺手甩给了少年一套崭新的衣帽鞋袜,尺寸大小刚刚好,就是按著少年的身量置办的,这一手又不免总让人觉得,他应该是看少年那一身贫苦装扮不顺眼许久了。 意思也很明显,就是让他换上这一套新衣裳再上路,穿在身上那一套补丁摞补丁的破旧衣衫,当换就换,该扔就扔。 突兀被一套崭新衣衫砸在脸上的少年最开始愣了愣,良久之后才缓缓抬头,看著那个黑衣年轻人早已经消失的地方久久无言,最后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 不过,后面赶路的两日间,楚元宵也没有如那苏三载的意直接换上新衣服,不是说他不领情,只是觉得不太习惯,好像也不太对味。 虽然穿在身上的那一身像是百衲衣一样的旧衣服,乍看起来確实不太光鲜,也会让路遇之人一眼就看穿他家底不厚,但这本来就是个事实,从小吃野菜长大的小镇少年人,確实没穿过什么新衣裳。 而且,就像他脚上那双略大了些的旧鞋,其实是老酒鬼生前没穿完的一样,身上的衣服最开始其实也是老酒鬼的衣服改小给他穿的,后来摞上的那些补丁的来歷也差不多。 如今要是说换就换,少年其实还有些捨不得,也不太愿意。 但是,少年不介意自己如此穿著,还觉得这样更自在,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青衫小廝余人却先看不过眼了,从离开山谷之后的一路上就一直不间断地絮絮叨叨,像是有个大一號的蚊子在少年耳边盘桓来回,久久不去。 说话的內容意图也明显至极,就一个意思,说公子爷一身百衲衣,反倒是他这个小廝穿得崭崭新,这让旁人怎么看?当著小廝却穿得比主家还光鲜,岂不要让旁人说他奴大欺主? 这还算轻的,万一要是有人实在看不下去,衝到跟前来仗义执言,还要替公子做主將他这小廝发卖出去,那他岂不是就要丟了这刚刚求来的好差事? 若是事后再被那位能轻轻鬆鬆捏著他小命的黑衣大神仙知道了,岂不要说他这伴当小廝当得不尽心尽力,万一再一生气,一巴掌给他拍个魂飞魄散,他到时候找谁说理去?总不能跟那位神仙老爷说这事不怪他,要怪就怪公子爷不听话? …… 理由万万千,絮絮叨叨,唉声嘆气碎碎念,一路上念得少年有些头大不说,更过分的是,这余人本身是个鬼物,好像就没有要睡觉休息一说。 楚元宵醒著赶路的时候,他就跟在他身后碎碎念。 到了晚上少年睡觉休息了,这个王八蛋玩意儿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损招,竟然还要给他託梦,在梦里继续碎碎念! 他倒也不碰旁的梦境,就只管在梦里往少年耳朵里继续灌那些白天没说尽兴的嘮叨话… 如此过分,逼得少年忍无可忍,最后不得不出个狠招,威胁余人要是再敢废话,他就把那枚软玉吊坠拿出来,让他这个话癆鬼尝尝什么叫痛不欲生! 这招倒是好用,余人被威胁的时候確实有些害怕,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开口。 可楚元宵发狠换来的清静,根本就没能维持住多久,那个话癆鬼不知道是怎么突然反应了过来,笑眯眯说公子爷你当初在山谷口上的时候,掏出来那枚吊坠没多久,担心我这小鬼被那火凰之灵的灵火烧死,所以很快就又揣回去了。 如今我余人是公子爷你手下的侍读伴当,你哪可能还会再掏出来那东西,就因为小的碎碎念?你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不是? 面冷心软的少年被那余人一句话一语中的,实在是彻彻底底的没了办法。 若是这余人作为阴物邪祟,干一些伤天害理作恶多端的恶事,楚元宵觉得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掏出来某些家底,直接將他打杀了事都没问题,可现在人家也算是好心,就是突然变成个话癆鬼让人有些猝不及防,但也確实没有道理为了这么个事情就下狠手,实在说不过去。 被逼无奈的贫寒少年最终只能嘆了口气,然后找个地方换下那一身旧衣裳,入水搓洗乾净,晾晒乾爽,再珍而重之將之摺叠整齐,存放在那须弥物中,说不准以后还会有机会再將之重新穿戴在身上也说不定。 鬼物余人见此,心满意足,也没再多说什么。 其实当初被那个黑衣神仙大老爷拿在手中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这条鬼命今日休矣。 只是后来发现那位大老爷好像也没有要取他狗命的意思,並且在那一夜少年休息了之后,那位还单独与他聊了聊,也没说什么別的,只是摆了两条路在他面前让他选。 第一条是继续留在这山谷之中,但是不允许害人性命,並且那位也不保证他的这条小命能活多久,会不会遇上个过路的仙家修士发现他的踪跡,然后二话不说將他打杀,这些都不归他管,只要不犯杀戒,就放他隨意,也任他自生自灭。 第二条路,就是如今他选的这条路,不保证他一定会平安无事,但是只要他能好好尽心尽力跟隨眼前少年,一路东行去往石磯洲见到该见的人,再平平安安回到礼官洲,那位神仙老爷承诺到时候会亲自替他出面,跟那位在中土涿鹿州的魔道祖师爷討一份造化。 作为阴冥鬼物,余人在听到这两条路之后,仔仔细细考虑了整整一夜。 过去的十多年间,他一直安身在那条山谷之中,幸得那几位坐镇盐官的镇守圣人法外开恩得以苟活。 当初那场妖龙睁眼的天地异象,加上山谷中常年穿行而过的那条灵气脉络,才造就了他如今二境的修为在身。 可是,如今小镇大阵已破,那条灵气脉络自然也不復存在,至於那个对妖魔鬼物裨益极大的诡异天象,也不可能当成家常便饭一样月月年年有的吃。 那位黑衣服的神仙老爷又限制了不允许他残生伤性,否则只消片刻就能要了他的狗命! 如此一来,那条山谷之中还能剩下些什么?两位武圣问拳剩下的一堆黄土碎石?还是那偶尔从某些犄角旮旯里散逸出来,足以让他神魂摇曳吃饱苦头的武夫拳罡? 两相比较下来,好像就是第二条路更值得搏一把! 且不说他此行也能见识一番真正的九洲江湖,首先那半截槐枝就足以让他垂涎三尺,那可不是隨隨便便哪棵槐树都能长出来的宝贝,对他们这些鬼物而言,比什么天材地宝要贵重得多了。 再加上那个黑衣大老爷的承诺,就算最终见不到那位魔道祖师爷,哪怕是傍上眼前这少年,到时候那位黑衣神仙稍稍抬手漏一些机缘宝物出来,也足够他吃饱喝足了! 如此最后,一个崭新黑衣长衫的小镇少年人,带著一个青衣短褂的鬼物小廝,两人一起开始自凉州盐官镇二百里外的那条山谷出发,一路东行南下,去往礼官洲东南海岸边的那座长风渡口。 从凉州盐官镇一路走到与隔壁狄州地界的交界处,数千里的路程,一人一鬼走走停停大约用了一个多月的光景。 山高路远,道阻且长。 二人在这其间还遇上了不少或有趣或神异的精怪誌异神仙事。 有些事说来奇怪,按理说这类神神怪怪的江湖事,天生鬼物的余人能够看在眼中不算怪事,可作为一个普通人,甚至连修行都不能的少年楚元宵,竟然也能看见某些事件人物,就显得有些奇异了。 就好像当初在盐官镇二百里外的那座山口,虽然因为鬼物余人没有现身出来,楚元宵还没看到他的所在,但他一到那座山口的时候,就已经隱约感觉到了那片山谷应该是有古怪的,与已经在他身后的那二百里路绝不相同。 如此异常,就连鬼物余人都发觉到了某些值得玩味的背后事,在中途某一站休憩时,还曾忍不住好奇问过少年此事。 但可惜的是,作为当事人的小镇少年对此也並无真切答案,只是有些暗暗藏在心头,没有说出来的猜测,他之所以会有某些按理来说是仙家中人才有的能力,大概跟当初曾暂时担任过那座盐官大阵的阵主一事有关。 至於这个猜测当不当真,暂时不得而知,也无处求证。 …… 二人行到姑臧县隔壁的苍松县辖境时,曾在某日夜间,在那苍松县城西六十里外的一处官道上,碰上了一位出门迎亲的夜游神。 这位按规制来说,应该是属於苍松县城里的那位城隍爷麾下的神灵老爷,当时骑著一匹全身火红、笼头簪的高头大马,身著大红色喜服,肩头到身侧绑著一匹红绸,在胸前位置还有一朵由那红绸扎成的喜庆大红。 一路兴高采烈,满面红光,乐乐呵呵带著身后长长的迎亲队伍,敲锣打鼓,一路爆竹,像极了人间普通百姓的迎亲队伍。 那队伍与赶路东行的楚元宵二人狭路相逢时,这位本应司职夜间巡游,负责捉拿辖境內妖邪鬼祟的一地神灵,几乎瞬间就看穿了那鬼物余人的真身。 这是他本身天职使然,即便余人有那槐枝藏身,又有苏三载的神仙手段遮掩面貌,却依旧逃不过专司神灵的神道法眼。 但奇怪的是,这位神灵新郎官领著队伍从岔路上匯进官道之后,虽然一眼看穿了余人真身,却没有第一时间司职履责,反而只是眯眼打量了一眼这头鬼物,又偏转视线看了眼在他身旁同行的少年,隨后竟然什么都没说,就继续喜气洋洋带著队伍离开了。 留下恭恭敬敬站在宽阔官道一侧让路的少年与鬼物,二人面面相覷对视一眼,都有些没太回过神来。 其实更早前一刻,两人从山口处拐过来,在第一眼看到那位夜游神的时候,鬼物余人就几乎控制不住地身形一颤,脸色都跟著有些灰白起来。 要知道,天下鬼物不管是在山水间还是在路上,但凡遇上神灵之后的结果,从来都是一个速入轮迴的死字,绝无他途。 今日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位夜游神大人恰好成亲,神逢喜事心情好,还是说有什么別的原因,总之是就这么饶过了余人一命,事后也没有从那城隍庙那边衝出来秋后算帐,好似对一头明晃晃招摇过境的阴物鬼魅视而不见,奇也怪哉。 …… 后来二人又到了一片名位枝阳县的地界,楚元宵带著余人一路跋山涉水,路过一片正好夹在一座名为“青龙”的山岳与一条名为“庄浪”的河流之间的狭地。 行路一半,又正巧见到那位一身绿袍、面目俊秀的青龙山神显现身形,几步就越过了那片山川间的狭地,然后站在了那庄浪河边,好像是平常人互相串门一样,先敲了敲那河神庙的庙门,而后就好似凡人之间呼朋唤友一般,叫那位隱身府內的河神出来一起喝酒。 这两位同样是神道一途的山水正神,同样也发现了从他们各自辖地之间穿行而过的一人一鬼,但这二位的表现好像也跟之前那位出门迎亲的夜游神一样,好似视而不见。 或者其实也不算视而不见。 那位青龙山神当时靠坐在一块河边矮石旁,的確只是淡淡瞥了眼不远处路过的一人一鬼,然后就自顾自提起手中酒壶喝了口酒,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更没做什么其他动作。 而那位比山神老爷身型稍小了一些,一身白衣的河神老爷,正襟危坐在那青龙山神对面,表现则又不太一样,不光笑眯眯看著这一对过路人,甚至在那个一身黑衣的少年人悄悄转头过来,偷看了一眼他们两位喝酒的场面时,他还心情颇好地抬起手中酒杯,朝那少年遥遥致意了一番。 本来只是有些好奇的少年楚元宵,一转眼看到了那位白衣河神的遥遥致意,自然而然脚下一顿,一来是有些始料未及的吃惊,一方面也是觉得神灵致意,自己这边自然也应该有所礼数,否则就是有些不敬了。 这算是自小到大生活在那座凉州小镇上的少年,自己养出来的习惯,就比如当初他在五方亭那边与那个赵家子起衝突之前,那位说书匠陆先生也曾朝他点头致意。 当时还没有发生后来的水岫湖一事,他与那位说书匠也並不相熟,但是见到那位说书人打招呼,他也依旧会跟著站定下来,认认真真与人回礼。 就好像有些习惯礼数,自小就有,与生俱来。 那位白衣河神见那少年站定,还认认真真朝著自己二人这边行了个正正规规的儒家揖礼,不由地有些奇异挑眉,隨后就笑著朝那少年点了点头。 待到目送著那少年与那头鬼物一起离开了山河间的狭地,渐行渐远消失不见,他才转过头看了眼那个好似万事不掛怀的青龙山神,笑道:“看起来还是儒门一脉的门下弟子,你就不能好好与人家打个招呼?” 那山神闻言,手中酒杯微微一顿,隨后抬起眼皮看了眼对面老友,没好气道:“號称敬鬼神而远之的儒门弟子,光天化日与一头鬼祟阴物同道远行,你觉得他还算是儒门一脉?” 那白衣河神闻言一笑,有些无奈地看著这个好像万事不关心已有多年的老友,笑道:“正是因为不一样,所以才说不定会有些与常人殊异的大道因果,你多年所求之事,万一就因为这么一个小小变数而有所进益了呢?不也挺好?” 那面色冷漠的绿袍山神闻言微微默了默,隨后抬起头看著河神嘆道:“那你不早说?” 白衣河神闻言一乐,“我以为你还有別的精巧算计来著。” 对话至此,二神对视一眼,皆是一笑,隨后轻轻磕碰手中酒杯,各自一饮而尽。 万事不过杯中酒,人间路窄酒杯宽。 …… 楚元宵与余人两个,路过那枝阳县后继续一路东行去往狄州。 在距离狄州地界还有差不多六十里左右路程的一处小湖的湖畔夜宿,打算著在这里歇上一夜之后,明日便出凉入狄。 其实少年走到这里之后就一直有些神思不属,心里隱隱有些著急,因为光是出凉州这一路,他就走了整整一月有余。 可按照当时老猴子临走之前告诉他的一些消息来看,整个承云帝国自西往东少说也要有上百个这样大小的州郡… 他得走到猴年马月才能走到帝国边境,又要用多久才能走到那座位置在礼官洲东南海岸的长风渡? 而且,即便顺利搭上了长风渡口的跨洲渡船,也不能直接到达东石磯洲,因为中土神洲有规矩,禁绝跨洲渡船凌空穿洲而过,所以他就还得先去北兴和洲绕路,然后才能南下去往石磯洲。 这一路绕下来,路程就更加遥远了,楚元宵掰著手指头算了算之后就更加发愁,他剩下的命数够不够踏上石磯洲的陆地都是个问题,更別说还要到达东海之滨,去碰运气见那位青帝前辈… 正当坐在岸边的少年愁眉苦脸唉声嘆气的时候,那个一閒下来就开始四处逛盪的余人,突然靠近了少年身侧,眯眼打量著平静无波的湖面,轻声道:“公子,我好像闻到了同类的气息!” 本还在发愁的少年闻言一凛,看了眼身旁同伴,又顺著他的目光望向湖面,隨后同样轻声问了一句:“在水里?” 这一刻,还不等余人回復,两人面前的湖面就突然无风起波,一只髮丝如瀑,浸透了湖水之后长长垂入水中,好似直接连接了湖底的女子头颅,突然就从那湖面上露了出来。 这女鬼整张脸都被那一头长髮遮挡严实,唯有一双眼睛血红如珠,透著一抹妖异冷光。 一出水面之后,她就直勾勾盯著还坐在岸边没来得及起身的少年,对他身旁的同类余人反而如同没看见一样,半点不关心。 等到那女鬼开口说话时,楚元宵更是忍不住微微一滯,只听她声音悽厉道:“楚元宵,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 第58章 白衣 承云帝国陇右道,凉州与狄州交界处不远,一座遮盖凉狄两州临界总计百里方圆的茂密丛林边缘。 此地常年树荫茂盛,加之如今开春已久,枝繁叶茂,所以站在树下抬头望天时,几乎已经看不到天光,在某些专擅占道劫掠的强梁野修眼中,这种环境光景,就正是杀人越货的好所在。 今夜月明星稀,这片丛林之中静悄悄好似不同往日,鸟虫声息,兽群绝影,仿佛突然之间就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静謐之中。 无人可见处,在某座巨大的树冠顶部,一个一身白衣的中年文士站在某根细瘦树梢上。 那白衣文士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好像是突然出现,又好像是已经在了很久,似乎就连他脚下那根只有食指粗细的树梢枝椏,都没有反应过来有个人已经站在了它头顶。 举重若轻,恍若无物,明明承载著一个体重过百的成年人,却不见那树枝有丝毫弯曲变形。 此人单手负后站在树梢静静凝立,另一只手中握著一只造型古朴精巧的银质酒壶,一边缓缓饮酒,一边看著树林西侧方向,仿佛六十里脚程的山水距离在他眼中如同无物,那座湖畔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如在眼前。 大约又过了盏茶的功夫,在那安静站定的白衣文士不远处,突然光影一闪,又有一个身形略显虚淡的老人缓缓现出了身影。 两人之间距离並不遥远,都没超过一丈距离,那老人身形比之白衣文士似乎更显轻巧,从现身开始就没有与那树梢有丝毫接触,直接就是浮在半空之中的,却也不见半点吃力为难,安安稳稳如踩实物。 白衣文士本身就身负绝顶修为,自然是在那老人一路远行至此的老早前就发现了其踪跡,但也並没有任何反应,更无阻拦动作。 直到那老人现身在他附近之后,文士才抿了口酒,隨后淡淡侧头瞥了眼那老人样貌。 在此之前,两人其实从无碰面,也互不相识。 但此刻会面,双方又好像都默契地知晓了对方身份,各自微微点头,便算是打过了招呼。 那老人看著白衣文士面向西侧一脸平静的表情,突然就有些古怪,笑道:“若是老夫记得不错的话,李先生当年曾有豪言,此生再不入承云国境,只是不知今日又为何突然造访陇右凉州?” 对於那老人的出言调侃,白衣文士像是並未听懂,又或者是不甚在意,目光依旧平静,望著那座湖畔的方向也不回头,只是声音淡淡道:“一介酒鬼醉酒断片,胡言乱语一番说辞,等到他日酒醒之后还记不记得,得看心情。” 老人轻轻一笑,对於这位李先生会有如此光棍言辞也不意外。 当年那场事关天下气运的天地大战,承云帝国虽立国不久,但也是出力其中的一方主力。 虽然大战最后的结局是人族大胜,但自家阵营中间也总难免会有一些纷繁复杂的纷爭齟齬,眼前这位白衣文士算是运气不太好,莫名就被捲入某些事情中间受了些牵连。 天下祸乱当头之时,兴亡之间,身在其中难免遭罪,位高权重之人的一个算计爭权,出了门来,就是其他人尤其是小民百姓的天塌地陷。 那个时候的白衣虽也是白衣,但毕竟还不是今日白衣,故而在被牵连之后也是受了许多气的,所以才有了后来某次路边小肆酒桌上的,所谓不入承云的酒醉豪言。 事后的数千年间,承云也好,白衣也罢,双方又都是天下九洲间赫赫一方的当世豪强,谁都拉不下那个脸面先低这个头,故而当年那个尷尬局面就一直延续到了如今。 不过今日看来,倒好像是有那么点要改观的意思了。 老人没有再多说,反倒是白衣文士又先开口了,只见他轻抿了一口酒,隨后转过头看了眼那老人,似笑非笑道:“薛城隍不在凉州城里好好守著你那供坛金身吃香火,又是何故一路远行数千里跑到此地?就不怕你们那帝国钦天监罚你一个擅离职守?”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这个老人,就是那个曾经在盐官镇北灵观中与老道长閒聊,还说要將那位凉州大都督李清河也拉过来一起帮忙打架的凉州城隍爷。 言语间被还了一招的薛城隍也不如何生气或是担心,闻言反而笑眯眯道:“这不是今日情况確实特殊吗?李先生大驾光临陇右道,老夫作为一道城隍,总不能视而不见有失礼数不是?” 说著,老人也转过头看向那座湖畔方向,又继续道:“若是那钦天监连李先生的面子都不给,老夫就只能说我这凉州地界出了一头位同元婴境的阴煞厉鬼,不是一般的城隍土地能够摆平的,所以不得不专门跑这一趟过来,老夫劳心劳力保地方平安,看他钦天监怎么好意思?” 被称为李先生的文士闻言再次转头,眼神奇异地看了眼这位堂堂二品神灵,有些好笑道:“我以前偶尔听说过,陇右道的薛城隍生前曾是疆场之上战功赫赫的一代名將,为何如今当了城隍爷,竟还学会了这些挑拨离间的弯弯绕了?” 老人笑了笑,又看了眼白衣文士,“李先生这话说得可就外行了,所谓兵者诡道也,老夫是疆场带兵之人,耍一耍阴谋诡计本就是家常便饭,又哪里需要入了神道之后才来学这些?” 饶是以白衣文士多年养成的心性,听著这老人如此光明正大自曝心计,也有些出乎意料了,只能无奈瞥了那老人一眼,淡淡道:“倒是我狭隘了些,薛城隍確实是足智多谋。” 老人哈哈一乐,拱手抱拳,“过奖过奖,今日能得李先生一句夸讚,老夫实感荣幸,就连我那蹲在供坛上的神道金身都更光鲜亮丽了些嘞!” 白衣文士闻言一笑,好像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一样,什么都没再多说。 两人之间突然就又陷入了安静,各自转头望向西侧,遥遥看著那座六十里外湖畔处,那里正有另外一个故事在缓缓演绎。 …… 雁鸣湖畔。 站在岸边的楚元宵二人脸色凝重地望著那湖中的红衣女鬼,各自缓步后退。 鬼物余人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那个红衣女鬼是衝著少年而来的,后来等到那女鬼出声,悽厉阴邪的声音一张口就叫破少年名讳,就更加確定了这个认知。 作为同类鬼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眼前这个血眼猩红的阴煞厉鬼,绝非自己一个二境小鬼可以力敌。 一旦强行出手,自己很有可能瞬间就被这个看著都凶厉非常的水鬼给一口吞了。 天下鬼物歷来都有天性,同类之间见面,少有能和睦相处一说,因为吞噬同类也是可以加深修为道行的一种方式路数。 就好像当初罗酆山上酆都城中,那位负责监工修建通幽大阵的酆都第三阴帅魖魗,虽然一直担著监工的差使督造大阵,却也一直没有停过吞噬那些被送来做苦工的鬼族苦力。 甚至那魖魗因为太过贪吃,差一点耽误了大阵建造的工期,还被那位酆都鬼侯警告过,更后来又因为他迫不及待吞了建造大阵的无数小鬼苦工,而被那酆都鬼王直接献祭於阵前。 那魆魗之所以会如此贪吃,当然並不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慾这么简单,他正是因为吞噬同类能够增长道行,故而才养成了如此习惯,最后更是为此搭上了性命。 虽然九洲之內生出来的这些鬼物,与那鬼族子民之间会有所差异,但是这个习性却是如出一辙。 所以,面对那水鬼明晃晃直奔少年而来的这个境况,鬼物余人的第一反应並不是直接救人,他甚至不著痕跡先看了眼四周,已经开始考虑著要不要跑路。 毕竟身旁少年身怀异宝,虽然这女鬼明显道行更高,那含著火凰之灵的软玉吊坠可能不会像在那山谷口处时一样,起到那么明显的作用,但好歹也应该是有用的,这个拖延的时间就是他逃脱的生机。 至於说这少年的性命… 余人一边后退,一边也在心底思量,自己虽然陪著这个一直情绪温和的少年走了数千里路,一路上也一直称其为公子,还尽心尽力当著侍读伴当,但是真要说为他搭上自己一条命,那还真的得考虑考虑是不是真的值得? 他不太清楚这个女鬼为什么会一现身就一口叫破少年身份,但先前的数千里路上与少年聊天许多,也知道楚元宵这才是第一次离开那座盐官镇出门远游。 那么说不准此间恩怨,最早就很可能是起自那座如今已归於平凡的凉州小镇,更可能还会涉及到许许多多旁的江湖故事。 虽然当初离开那座山谷的时候,那位黑衣高人曾承诺过他只要护送少年东行再回返盐官,就能许他一桩造化,而且此行一路走来,他也確实见识了少年身上的某些殊异之处。 无论是这少年能够以凡人之躯看破神鬼,还是两人一路同行下来,他作为鬼物都没有被那些曾路过的各地神灵为难,这在他当初藏身山谷时,都是不敢想像的泼天机遇。 但是,即便如此,即便他见识到了各种不同以往的奇异事,此刻依旧做不到毫无顾忌上前拼命。 怕死,是万物常情。 正当余人一番胡思乱想间,犹豫著要不要转身逃命的时候,身旁那个同样一脸凝重的墨衫少年却先开了口,“余人,你看看机会,差不多的时候赶紧离开这里!” 本就想逃脱的二境鬼物,闻言直接下意识转身跑出了好几步,之后才骤然反应过来少年的这句话。 他不由自主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了眼楚元宵,却见那少年根本没有看著自己的方向,还在死死盯著那个正一步步从湖面中心向著湖岸边靠近的血眼水鬼。 余人在这一瞬间有些呆愣,转头看了眼那越来越近的女鬼,又转过头看著少年,“公子爷,你…” 直到余人出声,楚元宵似乎是才来得及抽空迅速看了眼他的方向,隨后又转头继续盯著那不断靠近的女鬼,一边骂道:“还不跑,等什么呢?等死吗!” 看著少年那一脸冷沉的表情,余人第一次有些惭愧,“可是如果我跑了,你怎么办?” 少年闻言有些烦躁,“赶紧滚蛋!我不知道那块吊坠能起多大作用,也不知道我能拖住她多久,你有多远赶紧滚多远,就算是死,搭上一个也总比死两个划算!” 余人还在犹豫,他此刻已经感觉到了,那个一步踏上湖岸的女鬼周身,猛地爆发开来的阴寒之气,阴森邪异,扑面而来,甚至让他一个同类鬼物都有些瑟瑟发抖。 但还没等他再开口,就听那少年再次冷声道:“你根本就打不过她,就算是强行留下来也没用!何况我掏出来吊坠之后,她会怎么样还不好说,你就得先一步被烧死,所以你赶紧滚蛋,別打扰老子掏家底!” 话倒是也没错,鬼物余人深深看了眼那少年,隨后直接转身跑路,迅速离开了湖畔是非之地,消失在一片茫茫夜色之中。 湖畔这边,那长发遮面的阴厉水鬼对於余人的离开並没有任何的反应,她一双血眼从始至终一直都盯著那个还在缓缓后退的少年。 楚元宵侧眼余光看著余人消失,终於微微鬆了口气,然后毫不犹豫就从须弥物中將那枚吊坠掏了出来握在手中,然后朝著那女鬼的方向伸了过去。 火凰之灵確实有其不凡之处,在感应到周围有邪祟厉鬼现身时,那软玉吊坠在一瞬间光芒暴涨,更有一只小巧的火凰身影直接透过那玉坠封皮现身出来,一声清洌凤鸣直奔女鬼! 凤凰作为妖族之中顶天的高阶种族之一,在被封入云梦泽之前,也是曾出过几代妖王的,战力彪悍不可小覷,如今的九洲人间,还有不少人將曾经那龙凤一类的妖王当作神灵祭拜,可见其威名。 眼下这吊坠之中的凰灵虽不是真正的火凰真身,但威力也依旧不弱,尤其是作为火凰,天生对魔物鬼祟有一些克制。 对面那阴物也几乎是在火凰现身的瞬间就停住了脚步,有些忌惮地观察著那只火红身影。 也是直到此刻,少年终於隱隱觉察出来了一点问题,眼前这个阴厉鬼物好像有些灵智不全?一双眼瞳虽然血红诡异,但好像是不太灵动…跟只有二境的余人都不太一样。 而且从她一现身开始,除了那句叫破他名字的言辞之外,她好像也没说过什么別的话,就好似只是盯著他一条命,对別的事情毫不关心,也没有思索考虑一下的意思。 还有就是在余人跑开的时候,她连眼神都没动一动,这说明她就是目標明確直接奔著自己来的,这就有些奇怪了… 这一瞬间,楚元宵眼神猛然一变,他突然想起来最开始那个大雨夜,那个手持红伞跳上墙头的红衣人,风雪楼的红莲祭酒。 所以眼前这个…极大可能也是某些人已经提前算到了他会经过此地,所以提前备好要他命的后手? 还是说他这一路行来,已经被人发现了行踪? 虽然两者从结果上来说是一样的,但是二者之间其实也有差別,如果是提前算好的,那么他什么时候遇上都是遇上。 但如果是后者,那么即便他此刻能有幸活下来,也仍旧意味接下来的路很可能將会寸步难行,即便是再换条路走也无济於事。 不等楚元宵思索结束,对面那个被吊坠镇住一时的阴厉水鬼,骤然间发出了一声悽厉嘶吼,原本只是环绕瀰漫在其身周的阴森鬼气,剎那间如迎风暴涨,瞬间將在场一人一鬼全部吞噬其中! 虽然那吊坠中的火凰之灵散发出来的灵火,在不断抵消著靠近过来的阴森鬼气,但是这头鬼物的道行並不是那余人可比,一旦她强行顶著灵火灼烤靠近少年,楚元宵极可能瞬间毙命! 情势危急,楚元宵被逼无奈之下,只能將整个须弥物中的所有东西全都掏了出来! 他不知道什么东西有用,就只能用这种最笨的办法来寻求活命的机会! 左手提著那根竹竿行山杖,右手里用一只青布包裹提著一堆东西,包括崔苏两位先生给他的那些书本,包括李玉瑶给他的那枚鱼龙佩,包括当初在书铺里分到手的一堆仙家物,甚至也包括那块须弥物玉牌… 在这一刻,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起了点作用,那瀰漫四周的阴森鬼气突然一顿,但也就只是维持了那么一瞬间,然后就再次水漫金山一拥而上,像是下定了决心硬顶著某些仙物的克制,也要收了少年的命! …… 楚元宵在看到他所有的家底都不起作用的一剎那,不禁有些绝望。 他本身没有修为,如果这些从仙家修士手里接过来的东西不起作用,则意味著接下来他只能靠著普通人的方式对抗这头厉鬼,可他本身又能有什么方式? 少年几乎来不及犹豫,一把放开右手中的那只青布包裹,然后双手握住那根行山杖,在那厉鬼將要衝过来的时候,抬起竹杖就要朝那长发鬼头砸落而下! 山穷水尽,退路无门,绝境至此,唯有放手一搏了! 就在此刻! 自那座远在六十里外的丛林边沿,到眼下的雁鸣湖畔,一道如同天上星河般的银白剑光剎那间爆发开来,划破夜空,转瞬即至! 剑光威力之大,在划过夜空的这一剎那,自然散发出的耀眼光芒几乎直接照亮了方圆八百里山川夜色,明晃晃亮如白昼! 剑气所过之处虚空尽碎,银光久久不散,连累著被斩碎的虚空都难以闭合,从那裂缝中不断有点点星屑散逸开来,甚至还能看到那缺口对面光怪陆离的无尽银河! 一剑星河碎,漫天散银辉! 不过,一道如此声势浩大的剑光,六十里地只在瞬间,却在到达那一团鬼气近前时,好像突然被人给了一波收势,没有选择刀切豆腐一般將之直接一分为二,而是擦著那鬼雾的穹顶给它开了一道天窗! 下一刻,一道金光一闪而至! 咬著牙准备开始拼命的少年楚元宵只觉眼前一,然后就看到一个面目和蔼,带著慈祥笑意的老人出现在了身前。 老人微抬著一只手,轻轻接住了少年手中即將砸落的竹杖,就那么大大方方將背影留给那红衣鬼物,好像丝毫不在意她是否会不管不顾衝上来。 被突兀拦住攻势的少年微微有些愣神。 虽然这位薛城隍曾不止一次到访过盐官镇,但其实楚元宵並未见过这位城隍爷的面,也不知道双方曾同地而处过。 看著少年一脸的疑惑,薛城隍微微一笑,道:“楚小友不必惊讶,老夫姓薛,乃是凉州城隍,负责监管整个陇右道辖境內的城隍土地,你我也能算是半个邻居。” 楚元宵看了眼这位城隍爷的装扮样貌,隨后便微微后撤一步,同时收回了落到一半的那根竹杖,站定身形,朝这位神道高位拱手作揖,“晚辈楚元宵,见过城隍爷。” 老人笑著点了点头,示意少年先將落在地上的家底收拾一下,隨后自己先转过身,有些新奇地看向那个猛然停顿身形,並且开始缓缓后退,试图退回雁鸣湖中的红衣水鬼。 天下城隍土地,与各地山水正神,在神道能力上来说並无太大差別。 但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在於,对於妖物而言,山水正神的威慑会更强一些,因为世间妖物大多来自山水之间,但对於鬼物来说,则是城隍土地的克制力会更强,因为鬼物来自人间,大多是因为个別人死之后魂灵不散,不进轮迴。 城隍爷金身大多就蹲在各地城池之內,司职地方安定,护佑一方平安,故而对於这些游荡各地的阴冥鬼物,天生克制。 所以这头道行元婴的红衣女鬼,在看到一位三品帝国的二品城隍之后,虽然意识內仍旧惦记著要將那个少年人置於死地,但出於鬼物的天性恐惧,还是选择了退却回到雁鸣湖。 这座湖泊作为女鬼的安身之所,虽然未必挡得住这位神道封疆的捉拿手段,但能让这女鬼自身实力更强一些,趋利避害实属万物本能。 薛城隍好像也不在意那女鬼试图折返,只是笑眯眯讚嘆道:“堂堂元婴鬼物,道行匪浅得来不易,却被人硬生生抹掉了一点灵光,变成了个呆头呆脑的木头鬼,老夫实不知是该说你幸运,还是说你不幸。” 那鬼物闻言好像更加地胆怯,退入湖中的步幅都迈得更大了一些,虽然依旧不能言语,眼神中除了浓浓的恐惧也没有其他的內容,但在临入水的那一刻,仍旧不死心般又盯了眼楚元宵。 站在岸边的一神一人都將那鬼物最后的这个眼神看在了眼中。 不等少年说话,薛城隍就先笑著开口道:“看起来,这头鬼物被种入的执念很深,那些盯著你的幕后人,这是怕你死不透啊!” 楚元宵自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但他暂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不过至少目前来看,这位城隍爷现身此地,至少说明了他暂时可保性命无虞。 所以,在收拾好了自己的那些家当之后,少年再次朝著那位背对自己的薛城隍抱拳致谢。 薛城隍听著身后少年的致谢之言,笑了笑却並未回头,只是隨意摆了摆手,道:“接下来老夫会负责將这头鬼物缉拿,如果有必要的话,也会將之押送往中土临渊,不过此事与小友你暂时关係不大,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儘早离开为好。” 少年其实有些想要知道能不能从这头鬼物这里,挖出来些他想知道的事情,但见这位城隍爷並没有想要多留他的意思,於是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三步一回头,选择了离开。 老人对於少年的某些犹豫只当未见,只是在那少年身形彻底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后,才笑看著那头蛰伏在水面之下的阴物,意有所指道:“有些事知道得太早也不一定是件好事,磨刀嘛,给的力道太大是容易卷刃,乃至断刀的。” …… 独自离开的少年,披星戴月走出去老远之后,才慢慢停下了脚步,隨后转过头看著那座雁鸣湖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终於长嘆了一口气的少年微微侧头看了眼某个方向,然后再次无奈一嘆,“既然都已经来了,那就出来吧。” 话音刚落,黑暗中先传过来一声哭腔,“公子爷,不是小的不仗义,实在是那女鬼生得太过骇人,小的天生胆小,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楚元宵看著那个现出身形的鬼物余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道:“差点死了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哭个屁哟!你能不能记住你自己也是个鬼物,大半夜黑灯瞎火的鬼哭狼嚎,哭得老子一身鸡皮疙瘩,很嚇人的你知不知道?” 余人被少年突然间的暴脾气骂人话给骂得哭腔一滯,隨后期期艾艾委屈道:“小的这不是高兴吗?见到公子爷福大命大,遇难呈祥,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小的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不得不说一句,公子爷真乃气运之子,將来必能大富大贵,平步青云!” 一边说话,一边一脸狗腿似的討好笑意。 楚元宵被这鬼物一连串的马屁奉承话给说得有些头疼,斜睨著这鬼物冷笑道:“別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从刚开始的时候就打算要逃跑的吧?” 余人脸色不变,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一样,突然上前一步义愤填膺道:“公子怎可如此平白污鬼清誉,小的自打从山谷口那边跟著公子爷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与主家同生死共患难,怎会做那临阵脱逃的苟且之事,天地良心不是?!” 少年闻言呵呵一笑,“你一个鬼物,说亏心话的时候还敢指天发誓,也不怕老天爷一个天雷砸下来,劈死你个王八蛋!” 余人闻言脸色一变,偷偷摸摸抬起头看了眼天上或明或暗的漫天星辰,张了张嘴到底是没敢再多说。 …… 几十里外的那棵树冠上,白衣文士依旧站在原地,听著那一人一鬼在夜色中一边赶路一边斗嘴,不由微微一笑,再次抿了一口壶中酒。 面噁心善,面善心恶,世间人与鬼,从来两相宜。 …… 第59章 妖异 临茂县是狄州地界上最靠近凉州辖境的一座小县,面积不大,光是被那座横亘在狄凉凉州交界处的茂密丛林,就占去了至少一半的土地。???  ??? 这个地方小县因为辖境內地面崎嶇山系纵横,加上过路的河流水路也不少,故而无处安身之下就只能將將就就,紧挨著那座宽阔丛林的东侧边沿建城安家。 早些年间,因为驻守西北陇右的凉州边军戍边有方,边境无战事,再加上分散在地方上的各路神灵护持人间有道,使得那些生来就为了祸害百姓的妖魔邪祟们无从冒头,所以这座不大不小的狄州小县就一直过得很安稳太平。 但是自打十多年前那一夜妖龙睁眼的天象之后,刚开始的那几年倒也还好,没什么大风大浪,坐镇临茂县的那位小县城隍也还能镇得住场面,可到了如今,形势陡然一变,这座安家在丛林东侧的小小城郭,开始隔三岔五就会遇上些天灾人祸妖魔作祟。 这些好像如雨后春笋一般开始不断冒头的各处妖邪,似乎从一开始就被什么人教会了某些生存之道,平常时候大多都会隱身在城西的那片横跨百里的茂密丛林中。 虽是心心念念惦记著吃人的妖物,却从不会选择在同一时间內出来祸害乡民,偶有出来偷食,也只会选择落单的普通行人下手。 如果是遇上某些点子扎手的人物,这些妖物还会像是学过兵法一般,绝不纠缠死磕,大多是一触即退,迅速远遁山林蛰伏待机,安安心心静待著下一个好下手的过路人。 如此一来,连续好几年间一直地方不寧,百姓不安,逼得这临茂县的县太爷和那位神道城隍爷无法,二者之间虽不互通且涇渭分明,但也如出一辙早已经通过不同的官面流程,向各自上官递交了公文,请求上官派人支援临茂。 但是,此事更加蹊蹺的地方在於,多年间这两位地方父母官各自至少都递了不下十份公牘文书上去,甚至那县太爷刘同敏被逼无奈还亲自离开县城,亲赴狄州城那边去向顶头的府台大人求援过。 可是如此多趟哭爹喊娘的求援,却並没有得到应有的结果,狄州府衙以及州城隍庙那边好像都並没有对此事太过上心。 几年下来,除了州城隍那边派过一位日游神过来巡视了一趟之外,好像就没有了其他的处置措施。 临茂百姓苦於妖祸久矣,又迟迟不见朝廷对此有所重视,故而一时之间怨声载道,民怨沸腾,对朝廷官府埋怨颇重。 …… 楚元宵与余人两个,前夜自那湖畔直接逃出生天之后,一路又走了半夜才休息,第二日起来之后继续赶路,到了晌午时才终於抵达了那片宽阔丛林的西侧边缘。 如果二人此时依旧选择赶路的话,那么到了夜间时分后,不出意外他们就將不得不落宿在这片好似望不到头的丛林之中。 不过,虽然楚元宵二人並不知道这片丛林近些年都在闹妖,但有老话说夜不入林,自幼在盐官镇方圆十里山水之中打滚的少年,还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这里头的规矩讲究的。 故而两人到达了那丛林边缘的时候,极为明智地选择了没有再继续前行,特意留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的时间来休歇脚力,准备著明日早起之后再入林,打算用一个整白天的光景穿林而过,爭取赶在明日夜幕前进入临茂城。 是夜,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月色明亮,又有天上无数繁星闪闪烁烁。 鬼物余人还是那个一有空閒就开始四处閒逛的老习惯。 楚元宵只一人呆在树林百丈之外一座小山头的山腰处,熟门熟路燃起一对篝火,准备开始烤肉吃。 下午休憩的时候,呆惯了山野的少年郎,在林边熟练设了好几个套,用来抓野味,而且他似乎运气也还不错,收穫颇丰。 鬼物余人以前在那座山谷中藏身时,其实也曾做过类似的事情,但是后来时间久了之后,那些本就天性嗅觉灵敏的野物们也都有了警觉,纷纷逃离了那片山谷。 他就有很多年都没有得到机会打过牙祭了,作为一只不吃饭也能活著的鬼物,有时候都会有一种口味寡淡的错觉。 所以此刻,当余人得知少年要设套抓野物的时候,还很好奇地观摩了一番,虽然抓这些东西於他而言会更加直接,但也並不妨碍他会对此新奇一番。 只是后来等到少年就著一条流经附近的小溪边,开始开膛破肚处理这些东西的时候,余人就好像是有所忌讳一样,独自离开了二人休憩之地,不知所踪,直到晚上少年正儿八经开始烤肉的时候,也没见到他回来。 对於这些鬼物或是妖类而言,处理野物时不可避免会瀰漫开来的血腥味,会引出他们压在心底的那一层凶厉之气。 余人之所以会选择主动离开,大概也是为了避免自己凶性不受控制,一个不好就会伤到同行的少年人。 楚元宵见状也没有强留余人,任他自己远离此地。 强人所难这种事,於人於己两不利。 从树林边捡回来的柴枝投入火堆之中,木节燃烧的噼啪爆裂声响在空旷无人的原野上迴荡,与之相伴的还有不断瀰漫开来的肉香味。 楚元宵当初在小镇云海间那边支取铜钱时,顺道还从客栈的后厨里钱买了一些用以烹飪的调味料,最简单就比如小镇上取用最富裕的粗盐,还有比如用以去腥提味的椒料。 所以当时他与那个北灵观的小道士白生在五方亭相遇时,白生最开始以为少年是背了一大包散碎银子,结果后来少年掏钱给他算卦的时候,小道士才知道原来眼前少年是背了一包裹这些东西… 少年犹记得,那个小道士当时的那个脸色突然就变得有些古怪,像是很好笑一般看著他说了一句,“没想到施主还会有如此奇妙精巧的一番思虑,还真是出人意表。” 说罢之后,那小道士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过於含蓄了一些,於是就又给了一句点睛之笔,“果然你们这些有钱人,跟我们这些揭不开锅的穷苦人家,想法是不大一样的。” 被阴阳怪气了的少年闻言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 下饭要放调料这件事,他最开始是跟那个邋遢汉子侯君臣学来的。 当时第一次端起还年幼的楚元宵递过去的饭碗时,那个后来吃饭总是狼吞虎咽的老猴子,只在那只盛著白水野山鸡的碗里简单扒拉了一下,隨后就有些嫌弃地抬头看著少年人,直接开始数落起来。 说你个傻玩意儿,把这么好的一只膘肥肉厚的山珍燉在锅里,竟然连一把盐都不愿意放,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你个狗东西白住在盐官镇了? 再说人家堂堂野山鸡,见天的四处觅食修身养性,把自己养得毛光肉肥的,是那么容易的吗?到头来就是为了让你这么糟蹋的? 那个时候只觉得能吃饱肚子就心满意足的少年,听著这些牢骚话还很有些不服气,说你这个老光棍有一口饭吃就不错了,哪里来的这么多狗屁倒灶多余事! 结果那老猴子也不与他多废话,直接一把抢过了端在少年手里那只碗,又从身后茅屋里掏出来一小布袋粗盐粒,以及更小的一只仅有半个巴掌大小的椒布袋。 隨后那汉子就像是江湖高手掌握了天下绝顶秘籍一样,雄赳赳龙驤虎步进了少年家院落,直接將那两碗汤倒回那口还存著半锅肉汤的缺口铁锅里,又小心翼翼往里头添了些粗盐跟椒来调味,再重回灶上添火烧柴,水沸飘香后才重新给少年盛了一碗。 不得不承认,那个老猴子是吃过好东西的,虽然当时的那次他唯一的一回亲自下厨,因为实在手艺不精,导致那锅燉鸡汤出锅的味道也不咋地,但是却也確確实实在少年眼前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再后来,楚元宵就开始学著自己调味,经过了最开始的几次手生之后,再做出来的东西,饶是以那个碎嘴打更人的挑剔,也很少再有被嫌弃微词的时候了。 所以如今的少年已经习惯了吃饭要调味,有时候也会回想起那个老光棍当初的那段话,偶尔还会觉得,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 篝火还在燃烧,顶端用木棍搭起的支架上,被烈火灼烤的那只已经被剥皮淘洗乾净的野兔子,正滋滋啦啦冒著油光,不时还有油脂滴落下去掉进火堆里,火势还会隨之再往上跳跃一些,也会泛起一股別样的焦香。 烤肉的香气缓缓瀰漫,在平静无风的山野之间漫无目的向四周延伸过去。 某处离少年露宿的篝火不远的树冠顶部,有个一身白衣的文士,手中还是提著那只精致酒壶,半躺著坐在茂密的树梢中间缓缓饮酒。 枝繁叶茂正好遮住了他的身形,再收掉一身因为绝巔修为而自然外放出来的凌厉气势,就正好让忙著烤肉的少年没有任何发现,那许多隱匿在树林中的血红妖眼也同样没有察觉。 其实昨夜那一道光照八百里山川的凌厉剑光,在毫无预兆爆发开来的那一瞬间,意料之中震慑住了隱匿在这片山林间的无数大小妖物,只余各自躲在自家草窝里瑟瑟发抖的份。 但是今日少年楚元宵与那鬼物余人的突然抵达山林边缘,再加上这个人族少年对眼前形势一无所觉,竟然迷迷糊糊自寻短见去抓野味来烤肉犒劳五臟庙,而那个本该威势很足的白衣文士,又有意无意收掉了自身那无匹的凌然气机… 结果就造就了此刻,楚元宵在百丈之外架火烤肉,香飘数里,那一片暗沉树林中间,一头头垂涎三尺的血红妖物眼含渴望,既是对那架在火堆上的烤肉香气,也是对那个坐在篝火边有些傻不拉几的少年。 之所以还没有一拥而上將之分食,无外乎是因为这些早就学精了的山魁精怪,还在忌惮著昨夜那一道剑光,但一旦此地平静超过某个时限,没了顾忌之后会如何,就不难想像了。 树冠顶上,白衣文士一只手臂枕在脑后,半躺著抿了一口酒,隨后侧过头看著那个命悬一线的少年,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而后又低下头似笑非笑看了眼那无数隱身暗中蠢蠢欲动的各色妖物。 当年的那场妖龙睁眼,就像是那兵家术法的撒豆成兵一样,在九洲陆地之上种下了无数祸根,一些本来有望多年苦修之后才能修出一些道行的山野生灵,几乎在那一夜全部如虎添翼,一步登天。 所以后面的这十多年里,九洲陆地上有很多地方几乎已是妖邪成灾,大有泛滥之势,甚至在有些形势比较严重的地界上,偶尔都已经开始出现大规模妖灾兽潮的趋势。 天下各地山水神灵逐渐开始捉襟见肘,不得不传信各国朝堂出面弹压,甚至都有了求援於中土神洲的那座江湖共主,请求调遣人族修士前往协助的情况出现。 再联想起当年诸子百家那场设坛占星的窥天之举,结论中提到过的那个天下大乱的將来局面,就会发现有些事情已经隱隱开始现出了乱局冰山之一角。 况且,当年的妖龙睁眼並不是孤象,与之相隨的还有另一道荧惑守心的大凶天象,这就更是一道兵连祸结的凶厉先兆。 两相综合下来,九洲天下的未来局面,就好似一眼可知,又像是刚被那喜婆牵下了轿的大婚新妇,头顶的那一层蒙头红尚未完全揭开,犹抱琵琶半遮面,叫人难以一眼看清那女子全貌。 到场围观之人既好奇那新妇一张俏脸上的灿若桃,又怕那新娘子长得太过惊世骇俗,一抬头就嚇死芸芸眾生,所以一个个心痒难耐,又偏偏略显怯弱。 天下情势,不算危在旦夕,但却透著一股浓浓的拨云诡譎,扑朔迷离。 …… 却说还在篝火边咽著口水,打算著好好祭一祭五臟庙的小镇少年,眼看著那只烤野兔差不多到了火候,於是就將之从架子上摘下来,闻了闻香气准备开始动嘴。 正在此时,突然就听到了身后的那座小山包上传来的某种沙沙异响。 夜半三更,旷野寂静,唯有偶尔从眼前火堆里传来的轻微爆鸣声,就显得周围更加寂静。 此时身后突然传来声音,由不得少年不惊异回头,入目所见却是两个年方豆蔻、身形曼妙的绝色女子。 其中一个一身白衣大氅,容顏清丽绝伦,似乎是习惯了不苟言笑一样,自那小山包的山顶上一路走下来,始终面无表情,好像连山脚下那个惊异回头看过来的少年都没兴趣多看一眼,只是一直低著头看著脚下路面,仿若小心翼翼深怕摔倒。 与之结伴而行的另一个女子,相比於前者要更加娇艷一些,一身火红色的云锦罗裙,颈间还围著一件精致鲜活的貂皮霞帔,顾盼生姿巧笑嫣然。 两个女子相携自山顶上一路走下来,到了楚元宵不远处后才缓缓止步,像是有些羞赧一样互相推搡了一番,最后还是由那个罗裙姑娘先微微万福,然后开口与少年搭话:“这位小公子,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楚元宵面色平静,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就只是稍稍看了二人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那罗裙姑娘也不拖沓,眼见少年不愿主动开口问询,就只能自顾自继续道:“我姐妹二人是从西边的枝阳县赶路来此,深夜行至半途,不幸与家中僕人走散,夜深人静无处落脚又心中害怕,方才远远瞧见这边有火光,所以才赶忙过来看看的。” 说著,那罗裙姑娘脸色有些尷尬,又目露哀求之色,小心翼翼道:“不知公子能否行个方便,容我二人在此借宿一宿,明早我们便离开,绝不给公子多添麻烦!” 楚元宵虽然没看著那两个女子,但依旧在认真侧耳,闻言就自然而然有了许多犹豫。 这荒郊野地,又是深更半夜,如此突然出现两个来歷不明的女子,他以前可没少听老梁头讲到那些木木呆呆的文弱书生,被野狐修成的妖精给骗进荒山古寺之类的地方去,然后再被吃干抹净一类的志怪故事… 那个一直没出声的白衣姑娘微微抬眸,见到对面少年脸色不太好,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头,隨后抬起一只白皙素手轻轻拽了拽身旁姐妹的罗裙袖摆,示意她二人要不然还是离开的好。 那被拽著云袖的罗裙姑娘倒是有些执拗性子,见姐姐不愿久留也並未就此放弃,滴溜溜眼珠一转,然后就抬起双手合十在一处,轻轻竖在面前,继续朝那少年可怜兮兮道:“这位小公子,我二人真的不是坏人,就是不太巧跟家人走散才流落至此的,这大半夜荒郊野外的,也不会做什么生火点柴的活计,实在是被逼无奈才来求公子收留。” “你若还是觉得不妥,那可否容我姐妹就在你不远处落脚,我们也不借这篝火取暖,但好歹周围有个人在,也能让我们姑娘家的能稍微安心一些。” 心底犹豫一直不觉的少年闻言,再次抬起头看了眼这对女子。 那个罗裙姑娘还是一脸可怜兮兮的表情,而那个稍后一些站著的白衣女子虽然还是一脸清冷,但时不时偷瞧自己这边一眼的动作,也几乎是明晃晃把心思写在了脸上。 时至此刻,他只能再次低下头看了眼眼前篝火,又抬头看了眼百丈外的那片黑压压如同迷阵的暗沉树林,隨后有些苦恼地敲了敲脑壳,又嘆了口气。 隨后就从篝火边站起身来,给那对女子让开了位置,示意二人可以过来就座,而他则离著篝火又远了一截,重新开始拾柴架火,连那只已经被烤好的野兔也一起留给了那对女子。 两名女子本以为所求无望,却忽然又柳暗明,自然喜不自胜! 罗裙姑娘先朝著那少年千恩万谢一遍,然后两姐妹就安心坐在了那堆篝火边,开始小口小口撕扯著那只兔肉吃。 两个腮帮鼓鼓的漂亮女子,一边忙著填一填饿了很久的肚子,一边还在互相小声嘀咕著某些不愿意给少年听的咬耳朵言语。 说到某些开心处时,那罗裙姑娘还会转过头看一眼那个在远处重新生活烤肉的黑衣少年人,眼神奇异。 鬼物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靠近了少年身侧,一袭青衫短褂,隱身夜色中时虽不如少年的一身黑衣来得彻底,但多少还是有些藏身效果的,所以直等到他到了少年身旁时,远处那对女子才猛然发现他的踪跡。 二人齐齐一副好奇神色,开始上下打量那个看不出来歷的青衫小廝。 被打量的余人凑到少年身侧,先是有些眼馋地看了眼那只正在滋滋冒油,同时还不断有血水混著油渍跌落火堆中的野物烤肉,眼底深处藏著一抹不易察觉的猩红之色。 隨后又不著痕跡看了眼那边的一对女子,这才开始与少年低声交谈:“公子,好像不太对劲…” 忙著烤肉的黑衣少年闻言並无意外,也没有回头去看那一对女子,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手中那只血腥渐少,飘香更多的野物上,同时不著痕跡轻声开口,话音却只说了两个字,“同类?” 余人眼神凝重,闻言摇了摇头,“不是,应该是妖物的可能更大,对面那片山林之中,妖气很浓!” 少年轻轻点头,隨后顺势將手中那只野物拿到跟前来,借著看一眼火候的机会遮住了半边脸,让那隱藏在对面山林中的某些视线看不清自己脸色表情,也不管身旁余人一双眼瞳中的猩红色更加深重,继续低声道:“这两个女子怎么个说法?” 余人这次好像是有些犹豫,但学著身旁少年一样,並未直视远处那一堆篝火,只是再次摇摇头道:“暂时不好说,来歷说辞有些太过古怪,但看不到妖气盈身,如果真要是的话,那么道行可能会不下於昨夜那头水鬼,更可能犹有过之!” 楚元宵瞬间便觉如芒在背,虽有烈火在前,依旧身周泛凉,出凉州的这一路,好像是总不能太平,遇上邪物的时候有些太多了,还总是挡在必经之路上,让他不过都不行! 这就总好像是有些人在盼著他迎难而上一样… 苦思无果的楚元宵微微沉默片刻,隨后直接將手中那根串著野物的木枝塞到了余人手中,而后站起身来朝著远处那堆篝火走过去,借著为那火堆添柴加火的理由,直接选择了与那对女子面对面! 对面那两个女子看著少年靠近,极有默契地各自停下了手中撕兔肉的动作,定定观察著少年下一步的动作。 楚元宵到了跟前也不扭捏,先是往那篝火堆里添了两把柴枝,然后隔著火堆直接一屁股坐在那对女子对面,开门见山道:“两位当真是来自枝阳县?” 两女子闻言互相对视一眼,那个罗裙女子转头看著少年挑眉一笑,“公子为何要这么问?” 楚元宵侧头看了眼那个还蹲在另一堆篝火边的余人,然后看著那女子道:“实话实说,我那同伴刚才跟我说此地妖气很重,所以我们怀疑两位可能是道行很高的一对大妖。” “可如果我们两个真的是大妖的话,阁下如此直截了当,不等於是送羊入虎口?连与我二人虚与委蛇的机会都没有了不是吗?” 罗裙女子听著少年的话,眼神再次变得有些奇异,笑眯眯又问了这么一句。 被反问的少年也不意外,只是淡淡耸了耸肩,道:“如果二位真是大妖,那么该动手就必定还是得动手的,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那如果不是呢?”这一次搭话的是那个一直没开口的白衣女子。 “如果不是,那么接下来我可能会需要两位的帮忙,或者如果你们確实帮不上什么,那也请二位赶紧离开此地,这个地方现在非常危险!”楚元宵这段话说得很乾脆,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因为现在不允许他有所犹豫。 结果却听那个罗裙姑娘突然一乐,朝著少年眨眨眼笑道:“那你怎么確定我们会说实话,而不是跟你逗著玩?又在你以为我们是要帮忙的时候,在你背后捅一刀?” 安然落坐的少年闻言微微眯了眯双眼,“我现在倒是確定了,你们两个即便不是大妖,也绝不会是如你们先前所说的落难之人!” 两女闻言,齐齐噗嗤一乐,那个原本还面色冷清的白衣女子也再不復一片清冷,反而看著身旁的妹妹笑道:“婉婉,我就说了咱俩演戏的功夫实在不到家,你还不服气!” 罗裙女子闻言也不反驳,一脸笑意不说,好像还有些苦恼般说道:“哎呀,本还想著以后有机会的话,就试试当个戏伶歌女什么的混口饭吃,结果这第一次唱戏就叫人家给识破了,这可如何是好嘛?” 坐在二人对面的少年,听著这对古怪女子的对话,心下不由的沉了又沉,眼神忌惮,神情凝重道:“看来两位真的是那林中大妖了?” 而那个前一刻还在假装苦恼般一下又一下敲著光洁额头的罗裙女子,突然转过头,眼神妖异看著对面少年,不置可否淡淡一笑,然后就说出了两个字。 “你猜?” …… 第60章 麻烦 当这两个有些奇怪的女子出现在楚元宵落宿的那座背后山头的时候,一直安安稳稳落座在那顶巨大树冠顶部的白衣文士,微微侧过头饶有兴致看了眼两人。 这两个也都挺有意思的。 …… 篝火旁,当那个罗裙女子一脸妖异说出两个字的时候,坐在对面的楚元宵毫不犹豫直接从地面起身。 那个原本还在另一堆篝火处,对著那只烤野味流口水的鬼物余人,脸色微微犹豫了一瞬之后,一闪身就到了少年身侧,目光警惕看著对面那一堆巧笑嫣然的女子。 白衣女子此刻再不復先前的清冷表情,看著一眨眼就横跨了超过十丈距离的余人,微微眯了眯眼笑嘻嘻道:“本以为你只是个小廝,倒是没看出来还有这等本事!” 楚元宵与余人两两沉默不言,都没有开口。 那白衣女子见二人不搭话也不见怪,继续笑道:“如果你是因为修为太过高深,那想必此刻也不需如此,但如果不是,那么方才在我们两个眼里还只是个普通人的青衫小廝,竟能毫无凝滯眨眼横跨十丈有余,你怕也不是个正常的人族修士吧?” 旁边的罗裙姑娘闻言咯咯一笑,却没有直接转头看向站在对面的两人,而是盯著手中那已经被吃掉了一半的烤兔腿,仿佛上面有什么惊天的功法秘籍一般。 “这不正常的方式可是有很多的,比如修了某些邪门秘法,又比如往身上贴了某种类似於天涯咫尺的缩地符,再比如跟此地的山神土地有些勾勾搭搭,再或者…根本就不是人族。” 说著,她突然转过头看向那个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的青衫小廝,眼神更加妖异,似笑非笑道:“那你…又到底是哪一种呢?” 想当初苏三载离开之前,將那从镇口老槐树上偷来的半截槐枝给了余人,又加了些他自身的仙家术法,所以他当时就说过,除了专司降妖除魔的神道高人,还有一些修为高过他的江湖仙家,其他人基本没可能看透余人真身。 虽然到了现在,楚元宵都不知道他那个脑子有毛病的苏先生到底是精气神哪一条路上的修士。 虽然苏三载也说过他会作为楚元宵的武道领路人,还给了少年一本记载著某种拳理拳术的武道书册。 可当初崔先生也说过,苏三载其人比较特殊,教什么和他本身修什么,二者间的关係其实不太大,他甚至真的连厨子手艺都能教。 虽然楚元宵从头到尾也就只知道他一巴掌拍碎了小镇朱氏的那座牌坊楼,只亲眼见过一次他能毫无阻滯进入余人布下的鬼雾迷魂阵,但少年依旧能確定那个人的本事绝对不低。 故而眼前这一双女子最开始看不透余人真身,以为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青衣小廝也不奇怪。 但问题是,楚元宵本身是个江湖雏儿不假,可不代表这一对突兀造访的女子也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新人。 就算乍一眼之下看不出余人真身,却不代表在他三番四次施展手段之后,某些脑子够使的江湖生灵还会猜不出,他身上的某些不合常理的猫腻来。 精气神三道的修士,不管是在哪一条路上,二境都只能算是比起步阶段稍微高了那么一点点而已,武夫二境炼骨也好,练气士二境练气也罢,哪怕是被称为手段最神妙莫测的神修,二境炼魂也依旧做不到缩地成寸的本事。 虽然十丈这个距离对於仙家修士而言並不算太过遥远,低阶修士如果双腿力量稍强一些的话,也能做到一步蓄力之后就直接跳过去,但就算再如何厉害,都绝不可能会是之前那种突然闪现的方式。 三径之中,要做到浮空飞行的地步,最少都得在七境以上,武道七境御风,练气七境金丹,神修一道要更难一些,起码需要八境神婴! 而这也才是飞行而已,要做到那种毫无轨跡的隔空挪移这一手本事,即便是號称最擅长飞天遁地的练气士,都得是八境元婴才可,而神修和武夫则都至少需要是九境,神修的神人境和武道天人境。 所以正如先前那白衣女子所说,如果余人能到练气八境或者是神修或武道的九境,就绝不需要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谨言慎行! 但如果他不是高阶修士,那么能以一个低阶修为做到这一步,又怎么可能猜不出来他不正常? 余人此时的表情极不好看,不止是忌惮,也有些懊恼。 倒是站在更靠前一些的楚元宵面色还算平静,只是静静打量观察著这一对女子。 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两个应该不太像是妖物,理由还不是特別的清晰,就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会这么觉得而已。 余人被那罗裙女子一言说中,表情更加阴沉,但顾忌到双方之间极可能实力悬殊,所以他並没有选择开口。 那罗裙女子得势不饶人,继续得寸进尺,“看来还真叫我给说中了,那就让我继续来猜一猜?” 她上下打量著那青衣小廝,玩味道:“按说天下符籙虽然各有千秋,但毕竟也算是灵阵的一种变相,要发动起来就必然会有灵气顺著符文脉络流转通行,联通天物地理帮著你缩地成寸,但方才你隔空位移时,四周却平静无波並无灵气流转,这是不是就说明了这不是符籙使然?” “至於说到此地山神土地帮忙,说句实在话,就脚下这一亩三分地上,这些神灵还真就得被说一句不中用,妖祸横行多年都不见镇压消弭,他们要是真有胆子敢帮你,也不至於混到如今这般悽惨可怜的地步!” “那么,这个最后的谜底好像就只剩下了两种,旁门左道的妖邪秘法,或者是你本身就不是个人,但若要在这二者间选其一的话…” 那女子突然脸色一寒,眯眼冷颼颼看著余人,道:“我猜你是第二种!” 这话一出,在场四人表情各异,就连那个隱身在树冠顶部喝酒看戏的白衣文士都跟著挑了挑眉。 在他看来,这个推论的过程当然並不复杂,也並没有显得如何玲瓏精巧,但那只是因为白衣是白衣,要放在那两个明显是第一次出家门的江湖雏儿眼里,那可就真是一件极其唬人的高明手段了。 果然,不说楚元宵,就连算是已经有些道行的鬼物余人,在听到对面几乎一口叫破自己身份的这一刻,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露出了一张泛著阴森邪异的鬼脸! 被收纳进那半截槐枝之中的磅礴鬼气,在顷刻之间便倾巢而出,瞬间瀰漫在四人周围,冰寒森森,阴风四起!那颗经久未见的鬼头再次现世,隱入雾中,伺机而动! 感受著身周不断下降的温度,那一对女子却並没有太过担心的神色,表情淡淡对视一眼,隨后转过头看向了仍旧站在原地沉默不语的黑衣少年。 “终於是假装不住要现出真身了?”白衣女子笑容玩味问了一句,隨后又看著楚元宵道:“他都已经恢復鬼物面貌了,那你呢?不准备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来解释挽救一下局面?” 楚元宵有些无奈,虽然他隱隱觉得这二人应该不是妖物,但是身后的鬼物余人,常理之下也同样不招人待见… 如果这两个女子真的如他所料是仙家修士,那么接下来就说不准依旧会是一场免不掉的乱斗,如果那些隱身林间的妖物再藉机浑水摸鱼,那就是真正的吉凶难测了。 “二位仙子,在下樑臣,乃是这凉州本地人氏,与朋友赵槐云游去往帝国京都长安城,碰巧路过此地夜宿林前並无恶意,不知两位仙子可否行个方便?” 楚元宵犹记得当初在盐官镇时,崔先生临走前曾叮嘱过他,出门在外要学会隱姓埋名低调为人。 所以此刻与那两个女子自报家门时,他就刻意留了个心眼用了化名,並且福至心灵也没有直呼余人本名,而是同样给他改了个称呼。 那罗裙姑娘闻言嗤笑一声,“这会儿又不觉得我们是妖物,改称仙子了?” 楚元宵表情平静摇了摇头,“如果两位是这林中妖物,应该不会对一些仙家修士的规矩细情如此熟稔,也没有必要一定要探明我二人的身份底细,既然只是吃饭,怎么吃都是吃,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罗裙姑娘闻言却是凉凉一笑,“妖魔邪祟诸类,天下正道人人得而诛之,你们一人一鬼结伴同行,不伦不类其心可诛!今日我们姐妹除妖之前先斩鬼祟,斩鬼之前还要先杀了你这个与异族暗通款曲的九洲叛徒!” 楚元宵更加无奈,一人一鬼结伴同行这件事確实不好解释。 虽然眼前这两个女子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下杀手这种事,其实也算不上如何有道理,但正如那罗裙女子所说,妖魔邪祟確实是不被正道待见,见面下杀手又不好说人家哪里不对… “还不知道二位仙子身份是…” 楚元宵虽然无奈於暂时不知该如何与两人解释,但总还是要说些话来拖延些时间想一想办法的,总不能真让人不明不白给砍了,然后再降妖除魔把已经现出凶相的余人给打死去换了战功不是? “敦煌城。” 回答少年问题的白衣女子表情平静言简意賅,好似说出了一个稀鬆平常,丝毫不值得让她如何沾沾自喜的名號。 可那语气之中透露出来的那一股浓浓的自得之意,又几乎明晃晃摆在面前。 敦煌城,礼官洲唯一的一个拥有跨洲渡船的三品仙家宗门,財大气粗,声名远扬。 在礼官洲江湖上,能够与承云帝国同阶相处的仙家势力其实並不算特別多,南部敦煌城便是其中之一,手握那座位於礼官东南岸的跨洲渡口长风,还养著一艘一洲唯一的仙家渡船。 既赚渡船停靠、修士过路的驻站钱,又赚渡船来往运货载客的船票钱,里外里两边钱一起挣,就是个財路宽阔、赚钱如流水的如意好买卖。 所以在礼官洲各大顶天三品势力中间,敦煌城的那位负责管帐的財神爷几乎在各家帐房財神中间都是一等一的存在,见谁都是一副老子有钱,腰缠万贯不怕的做派! 偏偏各家子弟后辈出门远游都还得多少仰仗一番那艘隶属敦煌城的仙家渡船,以及那座用来搭船的长风渡口,所以大傢伙就又都只能一个个捏著鼻子认下。 当然,那座敦煌城也不光只是在挣钱一道的本事上远超一洲同儕,江湖传说那座城池本身在修行脉络上,也与中土神洲那三座一品里的其中某一家,有一脉相承的传承关係。 这也是为何敦煌城坐拥金山银山数千年,却始终能够雄踞礼官东南而不被人掀翻的重要原因。 人家有钱不说,拳头还大,旁人打又打不过,抢也抢不走,就连打嘴仗,人家都能给你一顿唾沫星子摆出一朵来,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这大概也是为何城中子弟,包括眼前这对女子,会执著於降妖除魔斩邪祟的原因之一,修行脉络传承自那三座顶天山门之一,持正修坚、维护正道便是分內事,责无旁贷,捨我其谁! 听到对方自报家门,楚元宵微微沉吟,隨后就乾脆掏出了怀中那块作为须弥物的儒字玉牌,希冀著能通过这块仙家物来提一提自己言辞的可信度。 白衣女子在见到那块玉牌的时候微微愣了愣,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但是,那个罗裙姑娘却先是眼神再次一冷,好像都没有深思一样,直接看著对面少年如看死人,“好傢伙,你们两个不光勾结一处,更是胆大妄为到连儒门弟子都敢谋害!好大的胆子!” 楚元宵直接被这姑娘一句话给气笑了,你刚才不是还挺聪明的吗? 那个微微愣神的白衣女子自然也看到了楚元宵突变的表情,微微犹豫了一下之后,轻轻抬手扯了扯身旁妹妹的衣袖,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隨后她看著那少年问道:“阁下虽然拿出来了这个东西,但並不足以採信於我二人,我们不能確定你这东西是从何处得来的。” 楚元宵默了默,脸色也变得难看了下来,泥菩萨还有三分脾性,你们两个仗著修为高强,就能如此审问於人了? “两位,我不知道你们敦煌城是什么所在,但是儒门一脉是怎么回事你们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眼见对面两个女子脸色也变得不太好,楚元宵也懒得顾忌,直接道:“这块玉牌最开始是用於从中土那边传信过来的,儒门的传信物被人抢夺是什么后果,想必二位也不会不知道吧?” 说到这里,他突然双眼一眯,看著那两个好像慢慢回过味来的女子冷笑道:“且不说我敢不敢,就是你们两位,有胆子抢一个过来吗?” 白衣女子张了张嘴,最后又觉得好像说什么不合適。 那个罗裙姑娘倒是囁嚅了一下嘴唇,小声嘟囔道:“万一就是被你胆大包天灯下黑了呢…” 说话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小,最后自己也觉得理亏了起来。 远处那棵树冠顶上,那个白衣文士仰头看天,听完这段对话之后忍俊不禁笑了笑,意味不明轻声道:“原来不光是这一人一鬼是江湖雏儿,连这对本来还头头是道的小姐妹也没聪明哪里去,被人三言两语就这么给唬住,家里大人是怎么敢放她们出门的?” …… 篝火这边,楚元宵看著对面两个人没了最开始那么强的敌意,终於在心里微鬆了一口气。 有时候人跟人之间打交道,你不表现得理直气壮一些,別人就觉得你理亏,还真就如当初那个老酒鬼说过得话,吵架的时候,谁的声音大谁就能贏。 他转过头看了眼瀰漫在周围的黑沉雾气,也有些生气,你说你个好歹也算道行在身、修行有成的鬼物,被人家三言两语就诈出来真身原貌,你能不能再沉不住气一些? “赶紧滚回来,是怕被人打死得太慢还是怎么的?” 楚元宵没好气朝那四处乱晃的余人骂了一句,隨后才看著那两个女子重新解释了一遍余人来歷。 隨后他也没理会那两人半信半疑的表情,直接道:“二位先前说是来此地除妖的,所以这里闹妖很久了?” 两姐妹对视一眼,选择了暂时压下怀疑。 白衣女子点了点头,解释道:“这片丛林有些古怪,我们姐妹之前是在云游礼官洲时,在枝阳县那边听说的这里有妖祸,所以才专门赶过来的。” “古怪?”楚元宵疑惑地看了眼那白衣女子。 “唉!你凭什么用这种审问一样的语气跟我们说话?我们对你的怀疑还没解除呢!” 那罗裙姑娘似乎是对双方之间莫名其妙就突然换了个位置这件事很不服气,直接俏眼一竖看著少年嚷了一句。 白衣女子先是看了眼楚元宵,隨后才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继续开始解释:“准確的说,是这片丛林对面的那个临茂县有点古怪。” 说罢眼见少年还是一脸疑惑,她便又详细道:“临茂县是离这片丛林最近的一座县城,最近几年这丛林闹妖,遭祸最深的也是那临茂县。” “我们在枝阳县那边听来的消息,说是那临茂县的县守和城隍都已分別向外求援多次,但是不知为何,这承云帝国的地方官府,还有附近的各地山水正神以及各地城隍土地,好像都默契地选择了对此事袖手旁观不闻不问,任由那座临茂县自生自灭…这有些太奇怪了。” 楚元宵听著那女子的解释,微微沉吟著没有说话。 对面那罗裙姑娘看著少年一脸思索的表情,忍不住撇了撇嘴角故意道:“不懂装懂,猪鼻子插大葱,装相!” 说罢,见那少年似乎还是没有要理她的意思,罗裙女子就更加的怒不可遏,又转过头对著白衣女子说话,声音同样不小。 “姐姐,你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连修为都没有的废物,还要靠一个二境鬼物来护道赶路,告诉他这些还不是浪费功夫,万一到时候他那鬼物扈从再跟那些林间妖物里应外合,你我岂不是还得腹背受敌?” 听著妹妹说完话的白衣女子,抬头歉意地看了眼对面那个少年,又低下头轻轻警告了一眼妹妹。 她大概有些理解自家这个年岁差不太多的妹妹为什么突然变得有些古怪和不可理喻。 其实之前跟少年说她们与家中僕人走散,並不是纯粹的瞎说,自家这个妹妹从小金枝玉叶,没吃过什么太大的亏,大概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突然被一个好像什么都没有的少年人给唬住。 而且这个自称梁臣的少年人,年岁又好像还比她们都要小很多。 本来是个占尽上风的局面,突然就高下顛倒了过来,变成了好像是自己理亏… 所以她才会非常的不服气,就好像自己的东西突然被人抢了一样,要想尽办法要把上风头抢回来。 楚元宵懒得离那个刚开始看起来特別聪明,怎么突然就又变傻了的罗裙姑娘,他抬头看著那个白衣女子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赵槐刚才跟我说树林里妖气很重,今夜恐怕会不太平。” 赵槐是刚才楚元宵给余人取的化名。 白衣女子点了点头,“它们现在还没衝出来,很大的可能是因为昨夜的那道剑光,但是应该也不会忌惮太久,加上刚才你的…同伴现了真身,所以说不准它们什么时候就会突破某个界限,然后直接衝出来攻击我们!” 收回鬼雾的余人闻言悄悄靠近楚元宵身侧,“公子,要不然我们暂时先退避一下,等天亮再说?” 不等楚元宵说话,对面的那个罗裙姑娘仿佛又抓到了一个嘲讽的好机会,“果然胆小鬼什么时候都是胆小鬼,遇上危险就想跑路躲起来,能成什么大出息!” 余人脸色一怒,但没来得及反驳,就被楚元宵抬了抬手拦住了话头。 楚元宵缓缓转身,深深看了眼那片迷雾越来越重的暗沉丛林,轻声道:“现在想走恐怕已经来不及了,我们既然被盯上,如果现在胆怯后退,这群畜生一定会立刻追出来!” 这是少年过去多年间在小镇上摸爬滚打得来的经验。 妖物大多来自山野之间,尤其是这种具备灵智不久的低等妖物,想来习性大概还没有与普通的飞禽走兽相距太大的差別。 就好像路过某些养狗的人家门口,那些忠心护主的看门家畜,大多都会是欺软怕硬的习性。 你跟它面对面的时候,如果你气势够足,尤其是手里还有某些让它忌惮的东西,它或许就还不够胆朝你发狠。 但如果你转身逃跑,它绝对立刻就会扑上来! 就在下一刻,仿佛是在呼应少年先前说的“来不及”三个字,对面那片暗沉的树林间突兀地传出一声冗长而瘮人的狼嚎声! 月色明亮下,篝火边的四人听著那从树林里传出来的诡异声响,如出一辙脸色一变! 紧接著,如同战场的战鼓擂响,伴隨著第一只兽足迈出那片丛林的边界,相继就有无数只形態各异的妖物缓缓从暗沉之中现身出来,密密麻麻不下百头! 楚元宵看著对面那有些还是兽身,有些已经全部或者部分化成人形的密密麻麻的妖物,一双瞳孔微微一缩。 看起来,今夜的麻烦大了! …… 第61章 斩妖(求票求评论) 树冠顶上的白衣文士,在那些妖物终於突破心底恐惧走出树林的那一刻,终於笑著长出了一口气,隨后欣然抬起酒壶满满饮了一口酒。???? ?????????.?ㄖ?? ???? 天下的看戏人,歷来都怕这些唱戏人之间的架打不起来,更怕打架打得不够精彩。 没有好故事下酒,那么即便是再好的酒水,吃进嘴里也不够香了。 …… 篝火边的四人,在乍看到从那树林边现身的上百妖物的时候,各自神情都满是凝重。 鬼物余人眼神一闪,不经意看了眼身旁的少年,却没有说话。 那来自敦煌城的一对女子则是对视一眼,又互相点了点头。 在枝阳县城那边听说了此地闹妖时,这二人身后本来还是各自跟著一位护道人的,只是不知为何一路东行到了此地不远处之后,这两姐妹突然发现那隱身暗处的隨行之人,好像都已消失无踪,不知去向。 所以眼下的这一场,就只能靠她们两姐妹自己来了。 楚元宵从最开始看到那些妖物时的震惊,再到了此刻时,反而镇定了下来,就只是表情平静看著那些从林边现身后,並没有选择直接衝过来的各类妖物。 耳边是那白衣女子解释的声音缓缓响起。 天下间真正顶尖的妖族,大多都已经在那云梦泽之中了。 当年的末代人皇在那场爭锋之中,对於妖族好像是留了手,又好像没留手,所以整个妖族基本全部得以保全,却又如笼中养雀一般,被全部关进了那座说是洞天福地,实为牢笼的小世界之內。 在那之后,偶有在九洲陆地冒头的妖物乃至妖修,其实都只能算是曾经也不被妖族容纳在內的普通禽兽,有某些好运得了天地造化自修而来。 这就有些类似於如今的九洲江湖上,那些没机会得到一份仙家谱牒的山泽野修,甚至可能还会略有不如。 所以,对於这些流落於云梦泽外的妖物而言,严格说来他们並不能直接算作是那座大名鼎鼎的万妖朝麾下子民。 或者也可以说,他们其实不能与万年之前的那个妖族相提並论,因为这二者之间根本不存在直接的传承关係。 自当年的妖龙睁眼至今,其间光阴说短不短,但说长也是真不长,那一夜有某些於妖类而言类似於至纯妖气的天降福缘,撒豆成兵般布施於天下禽兽,乃至是部分魔物鬼物,说到底也不过才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这也是为何眼前这过百妖物会是此刻这样参差不齐形態的原因。 有些算是天资卓绝的山林兽类,在那天降妖气的锦上添之后,自然修行得更快了一些,所以到了现在可能就会有部分或者整体已经修出了人形。 但对於大部分的妖类而言,顶多都还是停留在只是有了灵智,但並未到化形的地步,甚至都不一定可以做得到口吐人言。 人间修士步步登高是需要时间的,妖类亦然。 当初那个云林总武圣蒋櫱曾跟楚元宵说过,修士一个坐关就几十载乃至数百载,那都是理所应当平常事。 而这个人族修士口中的平常事,还是因为如今的人族在某种意义上得了天地大道之青睞,占尽了天时地利的缘故。 相比於此,妖魔鬼三类就实打实不太有利了,莫说是受天地青睞,仅仅是说一句厌憎不深,大道宿命没有趁著人族排除异己的形势东风来落进下石,就已经是借了那句“天地不仁,万物芻狗”之言的颇多照拂了。 所以有时候也不得不说一句实在话,当年那位强绝五族的末代人皇,行为处事虽然看起来的確是手下留情了,但从另外的某些角度上来看,也可谓是私心不浅。 在那后来的妖物,比如当年在石磯洲那边的那个人尽皆知的被压在金山寺雷峰塔底的白蛇大妖,以及后来的那个为救姐姐不惜触犯临渊学宫律条,操控江河倒流水漫金山的大妖青蛇,两者能有那等翻江倒海的通天本事,少说也都得是有千年以上的修行光景的。 又岂会是眼前这些顶多只有十来年道行的妖物可以望其项背的? 故此,此刻眼前的这上百妖类,其实还不能算作是真正妖修,虽然妖气深重,但顶多都还只能是称作妖兽。 比之那位不光修成了人形,还消弭了妖气,甚至於都开始有某些祥瑞加身的白蛇大妖而言,实属天差地远,不可同日而语。 对於在场四人来说,这就算是一个不幸消息中间的另一个好消息了。 但同时,某些外间事也就显得更加耐人寻味了,按理说这些妖物本身道行不深,只是难在数量略有些多而已,但这对於某些坐在那庙里供桌上享受人间香火的神灵而言,又有天生克制的优势在身,无论如何也不该放任它们做大至此才对。 可眼前事实却偏又恰恰相反,这就实在不能不叫人玩味。 …… 楚元宵听著白衣女子的一连串解释,其中某些神怪事,对於如今的他而言还太过遥远,但就眼前形势来说,听起来相对还是稍好了一些,不至於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听完了女子解释,楚元宵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那个一直站在他们身后的罗裙姑娘先开了口。 “梁臣,关於除妖一事,我们姐妹也没打算能让你帮上什么忙。” 她唇角带著某种莫名其妙的得意,意有所指看了眼那个好像是叫赵槐的鬼物,隨后又看著楚元宵道:“只要你能约束你这扈从阴物,不要让他在我们动手对阵的时候,倒戈相向从背后偷袭我们姐妹二人,就算你还有些作为人族的良知。” “婉婉!”白衣女子听著妹妹的言辞,突然眼神一厉,警告似的看了眼罗裙姑娘。 楚元宵回过头看了眼那个被她姐姐说了之后仍旧一脸不服气的罗裙姑娘,想了想还是没再选择与之斗气。 其实有些事,还在那座家乡小镇的时候,他就早已经习惯了。 当初那个与他一直不对付的赵家子赵继成,街头巷尾每每遇见时说出口的那些话,就肯定比眼前这个连怎么骂人更狠都不知道的女子,要恶毒的太多。 如果真要回嘴,楚元宵也会有一车軲轆的尖酸话,就等在她那些软绵绵没什么力道的言辞后面,保管气她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但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说眼前的情况不適合四人內訌,即便是太平无事的时候,他与一个明明年岁长大了,心胸却还小小一点没长大的傻女人斗嘴,斗贏了又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吗? 那罗裙女子自然看到了少年的那个淡漠眼神,一时间气得头顶冒烟,叉腰挺胸气鼓鼓,被人小看给气了个半死! 楚元宵偏移视线看向那白衣女子,轻声道:“仙子,我这边情况有些复杂,暂时没有修为在身,我这朋友赵槐本身也只是相当於二境修为,所以眼前形势不容乐观,不知道姑娘这边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白衣女子闻言思索了一下,然后先微微一笑道:“小公子不必在称呼上如此客气,小女子姓程,单名一个清字,我家妹妹单名一个婉字,小公子若是不介意,可以直接称呼我二人名字。” 那罗裙姑娘闻言不赞同地再次插话,“姐姐,你怎么能如此直白跟这还不確定正邪的人说咱们的名字,万一真是个歪门邪道或是心思齷齪之辈,我们岂不太吃亏了!” 白衣女子程清有些无奈,看著这个好像是突然降智了的妹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婉婉,你在家学的礼数规矩都还给先生了吗?怎可如此出言无礼!” 那程婉见姐姐真的不高兴了,先撅著嘴转过头恨恨瞪了眼楚元宵,之后才终於有些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巴,彻底不说话了。 程清有些歉意地看了眼楚元宵,“小公子见谅。” 楚元宵看得出那白衣女子是真的抱歉,就耸了耸肩没有再多说。 程清鬆口气跟著笑了笑,隨后才继续道:“我姐妹二人在枝阳县那边决定要转道来此的时候,其实是有些后手准备的,只是这一路上出了些意外,所以那些后手不免受了牵连打了个折扣,不过此刻情势危急,难免一试。” 说到这里,程清又有意无意看了眼余人,隨后再看著楚元宵犹豫道:“只是我二人准备的手段,与佛门传承有些关係,本意旨在超度天地间的妖魔邪祟,但小公子你这朋友…” 楚元宵明白那白衣女子话中的意思,他也转过头看了眼余人。 一直在一旁静静站立没有出声的余人,闻言看著楚元宵笑了笑:“公子不必担心小的,我虽无本事折服这些妖物,但想要脱身应该不算太难,只要公子能安然无恙,小的大不了逃离远遁便是。” “你確定?” 楚元宵仔细看了眼余人,虽然没能从他脸上看出来什么,但隱隱觉得他这个话有水分。 那林中妖物会现身林边,有一部分直接的原因,就是先前篝火这边的双方之间互相言语试探时,余人因为受不住激而现出了真身。 不是说这个事情应该怪余人,而是说那些妖物的反应说明了一件事,就是它们很可能不止是覬覦这边的三个人族,很可能是连作为阴物的余人也一起盯上了。 如果放任余人独自离开,说不准就是让他陷入险境,但是如果留他在这里不走,那么他可能也未必就会比离开的好。 少年大概能猜出来刚才程清那个话是什么意思,这就有些类似於他掏出那枚软玉吊坠时,余人会受牵连一样。 如此一来,就真的成了进退维谷的尷尬境地了,留他不行,不留也不行。 楚元宵低下头沉思了一瞬,隨后长吁一口气,抬起头看著程清道:“二位姑娘既然有法子自保,那我二人便不拖累两位了,我们稍后会离开此地另换地方,两位儘管施展手段便是。” 说罢,少年朝那程清点了点头,准备转身离开。 一旁都做好了跑路准备的余人,听著楚元宵话音出口,眼神一顿,深深看了眼少年,“公子…” 楚元宵朝他笑了笑,“没事,咱们走。” 罗裙姑娘程婉看著那个毫不犹豫就转身离开的黑衣少年,神色莫名,好片刻后撇了撇嘴,转过头对著自家姐姐道:“姐姐,別管他,打肿脸充胖子的傻子,管他死活,咱们顾好自己才是正经!” 程清也在看著那个离开的少年背影久久没说话,被妹妹一句话叫回神后,她先转过头看了眼百丈外林边的那些,因为少年二人离开而更加蠢蠢欲动的过百妖物,隨后只能点点头不再分神。 佛门有许多经文秘法,旨在降妖除魔,这本是当年与鬼族做邻居时积攒下来的斗法手段,后来天地太平的这万年间,也一直是这一脉用以维护九洲安寧的看家本事。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除魔卫道,儘是慈悲。 程清缓缓抬起双手合十一处,隨后轻启薄唇开始缓缓念咒,同时辅以体內灵气流转,自有效用,这就是属於敦煌城的看家手段。 那跟在她身侧的罗裙姑娘程婉自然也会这类法门,於是跟著一起动作。 二人脚踏佛门行步禪,口中虔诚念诵佛门经文,“尔时执金刚秘密主…” 经文出口的那一剎那,以两人为中心,方圆三丈之內猛然浮现出一道金光圆环,隨后又如同光幕缓缓升起,成为一座金色经文字符流转的佛门结界,將这两个女子护持在其中。 在那结界封顶的那一刻,有一尊如同金身神灵般的佛门菩萨虚影,缓缓出现在结界顶端,右手持利剑,左手持罥索,背负猛火,现忿怒相。 下一刻,以那尊菩萨虚影为中心,一圈圈的金光层层瀰漫开来,不断向四周扩散而去,在第一圈金光触碰到那百丈外的树林时,树影摇动,连带著地面都开始隱隱颤动。 那在林前列阵准备衝锋的过百妖物,原本都已经躁动不安,只等一声令下之后就要开始扑过来的,却在那佛像现身的瞬间,一个个囂张气焰如出一辙皆是一滯,隨后如遇天敌般微微俯低身形,眼神忌惮观察著那个如同大日的金光虚影。 某处眾人眾妖都看不见的地下僻静处,一个身形瘦小,头戴冠帽脚踩云靴,手持一根歪歪扭扭龙形桃木杖的白须小老头,被地面上那突兀之间散发开来的威压给嚇了一跳。 等到他弄明白头顶地面上发生了什么之后,原本就有些惶急不安的脸色就变得更加惊惧与难看了起来。 老头一边急慌慌拍著大腿,一边苦著脸大哭道:“唉哟,这可咋整哦?小老儿本来就被那妖物给欺负得不成样子了,如今还要遇上这么一场斗法,这不是要把小老儿这仅剩的破屋两三间给拆了吗?老天爷啊,你乾脆下一场雷雨將小老儿劈死算了,说不准还能落个清净自在!” 地面之下的哭声再大,地面之上的三人一鬼还有那一堆妖物都是听不见的。 反倒是那个笑眯眯躺在树冠上看戏的白衣文士,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声音一样,似笑非笑看了眼树下某块光禿禿的地面,表情古怪。 看戏看到高兴处,忍不住又多灌了两口酒,故事不大,但勉强能算是个好开头。 地面上,那一群妖物忌惮於那两个女子突然祭出的看家手段,没有敢轻举妄动直接扑上去。 因为某些天生的直觉,它们虽然没离开过这座丛林故而见识不高,也看不明白那两个女人请出的是什么,但却像是有某种默契一样,都能感觉到那道金光身影对它们威胁极大,並且如遇天敌一样被克制极重,所以只能暂时忍让。 这就是属於妖物的天性嗅觉了。 知道此处不好弄,某些已经具备了颇高灵智的妖物领头,就自然而然就將目光移向了那一对刚刚离开那个金光圈子,已经走出一大截的那一人一鬼。 有手段的吃不了,这没手段的还吃不了? 楚元宵这边,鬼物余人自少年抬步离开的时候就一直跟在少年身后,亦步亦趋,沉默不言。 同样是面对强敌,楚元宵刚才这一次说出口的话,与昨夜在那座雁鸣湖畔时说的,好像不太一样,但又好像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这个走在他身前的沉默少年,今夜再次做了一个让作为鬼物的他大出预料的选择,甚至都让他觉出了某种前后矛盾。 新→ 昨夜他说的是,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 但今夜他的选择,又像是在大声说死一个太少,哪怕是真要死也得两个一起死! 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复杂? 这让自从有了灵智开始就是独身一个的鬼物余人真正的很是费解。 他不是没有见过其他的人,比如当初在那山谷口处,他閒极无聊摆出迷魂阵愚弄某些过路人的时候,就有见过很多人察觉到不对,丟下同行伙伴一个人逃离的。 求生是万物本能,余人一直坚信此事,他曾看到的那些人如此,他作为鬼物也是如此,所以想来就都该如此。 再感受到身后那突然传来的不断让他浑身战慄的天敌威压,余人更加確信如果楚元宵当时选择留下,那么之后能保住命的可能至少会暴涨七八成! 但楚元宵竟然没有那么选,反而选了一个几乎十死无生的局面… …… 当先而行的楚元宵蒙著头往前走,路过之前他重新点燃的那堆篝火时,弯腰从火堆中抄起了一根已经燃烧了半截的木柴。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面色复杂的余人,又看了眼远处那座已经成型的结界,缓缓问道:“如果我们在这里停步,那边的手段会不会影响到你?” 少年其实在一路过来的这十丈距离上,也不止一次在心中有过某些后悔怀疑,后悔自己是不是该留在那边,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 但是当他抄起那根燃烧了半截的木柴的时候,不知道是火光给了他勇气,还是別的什么,总之一瞬间收掉了心中的某些怯意,咬紧牙关,准备拼命! 人死鸟朝天,怕个蛋! 余人脸色有些奇怪,闻言回过头看了眼那座金光闪闪的结界和顶上的菩萨金身虚影,隨后转回头看著少年轻轻摇了摇头,“虽然有些难受,但是问题不大。” 楚元宵点了点头,隨后转头看了眼百丈之外那一双双闪著诡异红光的妖物眼瞳,只觉得有些眼晕。 他只看了一眼,就再次微微垂下眼眸,看著身前那一堆篝火,轻声道:“那就在这里呆著吧,咱们有一堆火,就多多少少能让那群畜生多些忌惮,如果是主动跑到暗处,反而会影响我的视线,对咱们两个不利。” 余人听完这话,只觉得自己浑身难受,他表情复杂看著少年:“公子,其实…” 楚元宵看著余人笑了笑,骂道:“少他娘的废话!你赶紧想想还有什么別的手段没有?光靠这堆火是挡不住那群畜生的,咱俩十有八九还是得被撕成碎片!” 余人话头被堵没能说出后半句,隨后他也像是个活人一样,长长呼了口气,转过头看了眼那边已经调转方向开始准备要往这边衝过来的一群妖物,再然后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咬了咬牙。 转过头来,余人看著楚元宵道:“公子,我这边確实有个办法,但是这个事本身是有违天道的,一旦用了的话,咱俩就算侥倖能活下来,事后恐怕也会遭天谴…” “会死?” 楚元宵也看到了那些妖物的动静,此刻情势危急刻不容缓,所以直接打断了余人那犹犹豫豫的絮叨,乾脆直接的问了一句。 “那倒是不一定,但代价肯定不会小。”余人回了一句。 “那还犹豫个屁,再不动手咱俩都得死!还能有你顾忌什么天谴的机会?赶紧说办法,没有时间给你墨跡了!” 楚元宵已经看到了百丈外的那些妖物中间,有些都已经开始抬腿迈步了,然后就是齐齐的一整排一起加速冲了过来,眨眼之间就越过了十丈还多的距离。 迅疾如风,地面又再次震颤起来! “我是鬼物,没有实体,你是普通人实力不够,所以我斗胆请求附身公子,你我合力说不定还有机会!但是如此的话,公子得额外担上一个被我鳩占鹊巢的风险!” 余人乾脆直接的说出了他的办法,也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因为眼看著已经来不及了。 此刻就是两句话的功夫,那群妖物距离两人已经就只剩下了五十丈不到的距离,楚元宵甚至都已经感受到了某种邪异的气息扑面而来! 来不及犹豫,他只是转过头看了眼余人,隨后不知是对谁的一抹狞笑掛在脸上,冷然道:“那就来,到时候要真被你抢了肉身,算你余人倒霉!” 眼见情势刻不容缓的余人,也没来得及细思少年这话什么意思,咬咬牙直接化成一股青烟直奔楚元宵而去! 下一刻,两人瞬间合二为一! 少年再抬头时,一双眼瞳已经变为了纯黑之色,没有半点眼白,反倒是眼瞳深处深藏著一抹诡异嗜血的猩红! 他扭了扭脖子,感受了一下周身突然瀰漫开来的某种阴寒怪异的力量,再次紧握了握手里那根上半截还在燃烧的木柴,隨后抬起头看著那些已经衝到了近前的妖物,突然咧开嘴一声狞笑。 “既然是拼命,那就来看看,咱们谁先死!” …… 树冠顶上,那个本来还在仰著头喝酒的白衣文士突然轻咦了一声,转过头看向那对已经合二为一的主僕,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不得不说,这结伴同行的一人一鬼,胆子都不小! 其实那鬼物余人前后两句话都说得有点道理,但並不完整。 鬼物附身於人这种事,跟那某些寿元將近的老不死们选择鋌而走险夺舍年轻修士肉身一样,都是不为天地大道所容的,这种事不需要怀疑。 人间生灵逆流而上与天爭命,本就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玩命买卖,如果这种时候还要选择眼前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不就等於明晃晃指著老天爷的鼻子,说老子就是要钻空子,你能奈老子如何一样吗? 所以要遭天遣是確有其事,但是天地大道不待见妖魔鬼物是多过人的,这件事也同样显而易见,故而事后那天谴对待这一人一鬼,就肯定会有轻重远近之分! 那鬼物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这个区別,还是有意没有告诉那少年,以及这个不告诉的本意为何,这些事暂时都还不好分辨。 不过他另一句话也说得不错,鬼物取得肉身主人的同意之后再附身於人,这就等於是人身小天地从里面自主开了门,任由鬼物登堂入室当了座上宾,这种行为就极易让本就天性贪婪的鬼物反客为主,鳩占鹊巢! 就好像很多在中土那边的小说家们写在某些江湖誌异中的故事一样,鬼物妖邪要进人间百姓的家门,往往都会先变个人形登门先敲门,装作过路人赶路至此遇上难事,然后请求那家中主人收留过夜云云。 那些被蒙在鼓里的主人家一旦迷迷糊糊敞开家门,让那些心怀叵测的妖邪鬼祟进门来之后,再想把它们赶出去可就是难上加难,绝不再是什么容易事了? 要么是有那修行得道的仙家高人亲自出手帮忙赶人,要么是那好不容易进门来的妖魔邪祟自愿离去! 除此之外,別无他途! 楚元宵此刻的行为,就正是开门迎鬼入家宅,事后天谴如何尚在其次,万一那鬼物起了歹意,凭他一个大道断头、肉身破碎,没有丝毫本事的普通少年人,被邪祟控制心神之后还有没有活路,那就是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江湖雏儿不懂江湖事,伸手不见五指,两眼一抹黑,一路走过去,满嘴狗啃泥。 …… 金光结界那边,那两个女子虽然都在竭力维持结界不散,但也都分出了一抹心神看著那一对主僕在远处的动静。 那一人一鬼合二为一的瞬间,原本还在念咒的罗裙姑娘程婉,骤然惊愕之下都忘记了继续念咒,脱口而出道:“他们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话虽出口,但因为两人之一的咒语中断,也导致那一层金光结界都开始有了摇曳鬆动的跡象! 这变故嚇得她赶忙收束心神专心念咒,但同时心底的那抹惊异却仍然久久不散!胆大妄为,胆大包天! 程清虽然没有忘记念咒,但同样被震惊得不轻! 其实两人此刻同时在竭力维持同一座结界,因为灵气流转的缘故,她们之间就暂时具备了某些唯有高阶修士才能有的便利法门,就是传音入密! 九洲江湖上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去详究这些仙家手段的最早来歷,其实这个传音入密的法门,最早就是来自於佛门一脉。 佛家那位多被称为佛祖的开山祖师爷,当年拾起精气神三径中的神修一途时,心有所感创造出了后来名震天下的佛门六神通,那其中的那个他心通,其实就是最早的传音入密的来源所在。 只是因为那六神通过於难成,又是佛门不传之秘,某些深羡其中便利又实在做不到那等天资卓绝的仙家修士,才別出心裁弄出来了个门槛稍低一些的变种手段,这就是后来所谓的传音入密的最早版本。 此刻两个女子本身用的就是佛门秘法,又是合力施为,自然而然就碰巧得了这门便利,所以双方之间此刻其实不太需要开口,也能知道对方所想。 程清眼神凝重看著那个已经跟妖物打起来,眼看著可能要被撕碎的一人一鬼合体,朝著妹妹传音道:“活命不易,他们两个一路相携至此,应该也算是相依为命了,有这个选择不算出奇。” 程婉虽然理解她姐姐说的这个道理,但还是有些不能接受,“可是这种事是要遭天谴的,我就说他们肯定是歪门邪道!” 程清有些无奈,“一来他们本就是为了求生才出此下策,二来除了他们两个可能要遭殃之外,暂时也没有旁人因此被波及,你可以说这种事不受天道认可,但不能因此就要求他们眼睁睁等死,这不是在讲道理,这是在拿著道理往死里砸人!” 程婉大概是对自家这个姐姐很恭敬也很爱戴,所以听到姐姐心声如此认真严肃乃至严厉之后,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却没有再反驳。 两个女子也没有再多以心声交流,一边继续竭力维持结界安稳,一边分出少部分心神关注著那边的战况。 …… 楚元宵这边。 眼神漆黑的少年抬起手中火棍,一棍子砸倒了第一个衝过来的一头眼神猩红的妖狼! 那妖狼尚未开始化形,但已经能简单口吐人言,本以为第一个衝上来就能分一杯羹,却没想到那一人一鬼突然合二为一,实力暴涨许多,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一棍子砸了个脑浆迸裂,血肉横飞! 连带著一身光滑肥硕的皮毛肉身都直接被砸进了那火堆之中! 紧接著,就是一股皮毛被点燃的奇怪臭味,与皮肉被烧焦烤熟的奇怪香气,混合在一处瀰漫开来,味道也变得更加奇怪了。 双方之间似乎因为这第一次交锋,以及那奇奇怪怪的味道,而被彻彻底底激发了凶性,都像是疯了一样红了眼,开始更加疯狂地互相攻击! 一脸妖异的楚元宵为了防止那火堆被妖物尸体压灭,在那妖狼被一棍子打死之后,不退反进,直接一步跨过火堆將之挡在身后,隨后背对著火光开始与那不断衝上来的妖物拼命! 这一刻,他如同身后带著一圈明晃晃如神光一样的金色光晕,看在对面那些不断衝上来的妖物眼中,就好似一尊金甲天神下凡! 手中的棍子被打断,他就反手从火堆中重新抽出一根继续砸!脚下多一头妖物尸体,他就登高一步把尸体踩在脚下! 好在那堆篝火本身点燃不久,先前察觉到情形不对时为求火光更大,放的柴火也不在少,又有那当先赴死的妖狼尸身被点燃,油脂混著妖物皮肉一起燃烧,也浸透了那整座火堆,碰巧让它保持住了久久不灭! 於是乎,明月夜,暗影之中,林前的丘陵平原之上,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之前,一个如同身披金甲的黑瞳少年,脸泛妖异之光,不知疲倦地一次次抬起手臂再奋力砸下,手中燃烧著火光的木柴换了一根又一根,脚下的尸堆越来越高,周身的伤势也越来越重! 对阵双方之间好似形成了某种诡异的平衡,用一堆命去堆另外两条命,不断送命入轮迴,只等著那个少年的身影被消耗力竭,他就將瞬间被一群妖物撕碎!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整整一夜,又好像只是一炷香乃至一盏茶的时间。 等到少年那张本来泛著妖异的脸都变得有些麻木,浑身血流如注,眼看著就要倒下去的时候,他脚下的妖物尸身已经堆了不下三丈! 高高垒起,如筑京观! 周围不要命一样疯狂攻击的妖物数量也只剩下了不足一小半! 不知道是妖物天生的精明让它们產生了怯意,还是准备著改换一种方式去取人性命,总之那攻击在某一刻突然一顿。 终於得了一口缓气机会的少年骤觉身前一轻,脱力之下甚至都有些摇摇欲坠。 此刻手中的最后一根木柴也终於碎裂掉落,而站在尸堆顶部的少年也已经够不到那几乎燃烧殆尽了的地面木柴。 一人一鬼最开始极有默契地没有使用那须弥物中的仙家物品,此刻为了防止自己摔倒被那妖物抓住可乘之机,被逼无奈下从玉牌中掏出了那根纹路奇异的青翠竹杖,柱在手中屹立不倒! 身后的火堆终於因为那只妖狼的尸身燃烧,火光一点点靠近尸堆,隨后乾脆直接点燃了整座尸堆,一瞬间一人一鬼同置身於火光之中! 此情此景,像极了战场之上那仅剩一人的最后武夫,一夫当关,风萧萧兮易水寒! …… 就在双眼模糊的一人一鬼即將支撑不住倒下的前一刻,也是在那些妖物瞅准时机就要一跃而起的前一刻! 一道浩然剑光骤然自那棵巨大的树冠顶上一闪而出! 这一次的剑光並不如昨夜雄浑浩大,甚至还带著某种如同穿针引线一般的精巧细致,准准確確將那剩余的三十头左右的妖物全部腰斩! 不多一剑,不少一剑,剑光所过之处,断面如镜,滴血不流! 下一刻,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那树顶缓缓响起,声音不大,却声传四野,清晰听在了每一个劫后余生之人的耳中。 “看戏是看戏,但要是见死不救,就该是我这个当江湖前辈的不懂事了。” …… “大章近万,先求个评论,再求个票票~” 第62章 白衣问剑 白衣文士一剑横斩剩余妖物的那一刻,拄著竹杖傲立妖尸堆顶的少年终於是在嘴角掛上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然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x.????m ?? 鬼物余人在下一刻直接从楚元宵体內脱身,重新化为了那个一身青衣的小廝样貌,然后一把扶住了直挺挺往后倒去的少年,接著再施展鬼物手段,一人一鬼跳出了已然火势熊熊的那座尸堆。 白衣文士一个闪身就到了那一人一鬼的落脚处,但並没有直接关心那少年生死,反而先是饶有深意看了眼那个自动退出了旁人家宅的鬼物。 “你倒也算聪明,我本以为你会藉机霸田占地,再怎么也要多少为自己捞一些好处再说,却没想到你竟会如此乾脆。” 余人看著文士那周身缓缓收敛的剑气威势,內心悸动,一张鬼脸不免有些苍白,但好歹还能维持平稳,战战兢兢道:“小的不敢。” 说罢,他又看了眼已在怀中昏迷的少年,来不及犹豫就对那白衣著急道:“求大仙救我家公子性命!” 文士闻言一笑,再次笑看了鬼物一眼,喝了口酒后才缓缓蹲下身靠近楚元宵,左右摆弄了一下少年脸颊,直接就將手中那只酒壶凑到了他嘴边,笑道:“都落得肉身破碎的下场了,还敢做这样不要命的勾当,你倒是比我还像是个醉鬼,那就再多喝两口,醉上加醉逍遥游。” 余人看著这位笑眯眯看不出醉意的大仙人,没料到他竟然一上来就给人灌酒,有些不知所措,欲言又止,“大仙,我家公子伤势颇重,这…怕是不太好吧?” 文士闻言无所谓摆了摆手,没好气道:“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喝酒?你个小山沟里长大的傻鬼,懂个屁!” 余人被一句懟得有些憋屈,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您是大剑仙,您拳头大,您说了算。 不过他多少是能猜出来一些事情,眼前这位一身白衣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却身怀卓绝剑气的仙家高人,应该不是心怀恶意而来的,要不然也不至於出手救他们两个性命。 那白衣文士直接乾脆一把捏在楚元宵脸颊两侧,撬开已经昏迷的少年的嘴,毫不客气给灌了两大口酒下去,同时在少年胸腹各处点了几下,那两口酒就被没了意识的少年咽了下去。 做完这些,他才再次抬头似笑非笑看了眼脸色复杂的鬼物余人,道:“虽然你是个傻鬼,但我还是得教教你,往后遇上事不要想当然,仅凭我出手救了你们两个,你就敢推测我不是心怀恶意,那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更深远的算计?” 余人表情一滯,张了张嘴訥訥无言。 “天下江湖人千奇百怪的心思算计多了去,有些时候你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有些时候也不能太相信眼睛,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是个鬼物,就更该记牢这句话。” 文士好心情,给这个被他一顿言语给说得不知道如何插话的鬼物,讲了个粗浅道理,隨后就又开始自顾自饮酒。 他抬眼打量了一眼远处那对已经撤掉了结界,却在犹豫著要不要过来的小姐妹,然后才又转头朝余人扬了扬手中那只酒壶,笑道:“至於我这壶中酒,是早年我从那西海嘉陵关的一位姓元的大剑仙手里抢来的,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普通酒水,对这个连打一场架都抗不下来的病秧子,有好处。” 说著,他还嫌弃地看了眼已经沉沉睡去的楚元宵。 “不过好酒也得看是由什么人来灌的。” 白衣文士说著话,突然又自得一乐,“那个姓元的傢伙明明就不会喝酒,还偏要装模作样学著当个酒中仙,好酒放到他手里也没来由变了味道,不过是暴殄天物,糟蹋好东西罢了。” 所谓西海嘉陵关,正是之前提到过的小镇四位坐镇圣人分赴四方的那四座边城之一,自万年前鬼族退却海外之后就一直屹立海中,负责防御鬼族谋夺陆地的图谋动作,附带监视看守西海海妖一族。 这些海妖之所以会带著一个海字,就是因为这类水中得道的妖物,本身不適合长久踏上陆地,所以万年前那场爭夺天下陆地归属的五族大战,它们虽同为妖族一脉却並未参与其中,也未与其他各方交恶。 只是在光阴流转的经年岁月中,偶尔会登上九洲沿海陆地来吃几个生灵打一打牙祭,虽然恶劣至极,但不至於威胁到整个人族。 所以四大边城分立四方,多数还是以应对各处鬼族为主,仅仅附带部分监视和堵截海妖的职责。 作为四战之地,有很多在九洲人间的仙家修士,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短暂或长久驻扎在那四海边城,既是砥礪修行,也为守护九洲平安。 白衣文士简单解释了酒水效用,就自然而然地止住了话头,看向那两个犹犹豫豫终於还是到了跟前的年轻女子。 程清与程婉二人齐齐朝著白衣文士微微万福:“敦煌城弟子程清、程婉,见过前辈。” 白衣笑著点了点头,示意二人不必多礼,也不再像面对余人和楚元宵时那么隨意,只是笑道:“江湖路远,没了家里大人照拂就要小心一些,贸贸然闯进险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不是明智之举。” 白衣女子程清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再次朝著文士行礼致谢,“前辈教诲的是,晚辈谢过前辈救命之恩!” 只是不等她行礼完全,那白衣文士却先一步闪开了身形,摇头笑道:“你二人该谢的可不是我。” 程清闻言一滯,没想到这位看著笑眯眯的前辈高人,竟然如此言辞直白,她那个才做了一半的致谢动作就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这让她有些尷尬。 但文士却好像已经跳过了这个话头,完全没有替人缓解尷尬的意思,转过头看了眼余人,指著楚元宵道:“这小子喝过了酒,暂时不会有大碍,你只要好好照顾等他醒来便可,至於天谴一事,就看你们两个是不是福大命大了,我就是有事路过,出来混个脸熟而已,这就要走了。” 余人闻言赶忙將怀中少年轻轻放平在地上,起身朝那文士躬身郑重道谢:“我家公子尚未清醒,但贵人事忙,小的也不敢多留,就容小的在此代我家公子向大仙道谢!” 白衣闻言一笑,“江湖有缘的话我们还会再见的,到时候让你家这位公子爷亲自与我道谢就是,你就別不伦不类多此一举了。” 又是一句噎死人不偿命的回答。 说罢,他又转头朝那两个女子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告辞,然后就直接转身离开,平静走出了大约一二十丈的距离之后,直接拔地而起,一身磅礴剑气横掛长空,化虹东行而去。 在越过那片横跨百里的树林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这位江湖前辈竟刻意將飞跃身形压低到树林上方,贴著一片片此起彼伏的树冠顶部,一路迅捷如电飞掠过去。 那一身不再有丝毫收留,重逾万钧的凌厉剑气,直接將他脚下丛林犁出了一道又宽又长的巨大沟壑,被吹倒在两侧的林中巨木久久无法直腰,此举就仿佛是在警告那林中剩余的妖物,若敢再有轻举妄动,就让它们先好好掂量掂量,接不接得住这平平无奇的隨意一剑! 站在原地的两名女子加上一头鬼物,各自眼含神往目送著这位从头到尾都没有自报家门的白衣文士化虹离开,久久不能言。 白衣似银河,如遇謫仙人。 —— 第二日,承云帝国京都长安。 最近这些时日,高坐龙椅的那位帝国皇帝陛下已经心下烦扰了许多时日。 作为一座疆域广袤的三品帝国的国主,所谓日理万机都不好说成只是个形容词,但是最近好像又尤其事多。 掌上明珠的宝贝女儿李玉瑶刚从凉州回来,说是那盐官大阵已经破碎消散,这就意味著自此以后,帝国少了一个名为镇守,实则还能赚一赚江湖人过路钱的优厚財路。 宝贝闺女脾气倔,大概是为了与那帮柱国供奉置气,偏偏还把那块鱼龙佩送给了一个据说是已经踏上了大道断头路的小镇少年,结果这趟回来之后,宗祠那边就彻底被激怒了,一个个火冒三丈大发雷霆,说是要把小姑娘关进宗祠去磨一磨性子。 皇帝陛下李开元前些天刚把这老的小的两边祖宗安抚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钦天监那边就送了封奏表进了甘露殿,这就像是给某件事开了个头一样,尚书省那边的一封封奏表跟雪片一样开始往皇帝龙案上砸,好似恨不得把他这个皇帝陛下给埋了。 不过其实细看下来,这些奏表大多都是在说同一件事。 自从十四年前那场妖龙睁眼之后,天下各地妖魔邪祟如雨后春笋竞相冒头,刚开始由钦天监那边负责监管的各地神道还能弹压平息,但是隨著年月累积,这个妖祸横行的局面就大有祸及全境的势头。 为此,尚书省那边就有了提出各种各样应对之策的奏表,大体上分为两种,一种是主张提升各地山水神灵的权责,许临机便宜职权,越境拿妖。 另一种则是主张动用帝国军伍,边境无战事,必要之下可以调动边军回援內境,以战阵消弭妖祸。 这两种办法,在皇帝陛下看来都是有利有弊的。 前一种许山水神灵越境拿妖,则意味著原本被压制禁錮在各地的山水神灵將要突破限制。 且不说到时候会不会影响到各地山根水运流转以及帝国龙脉气运,光是山水神灵越境一事,如何辖制监管就是个极大的问题。 第二种也不比前一种好到哪里。 承云帝国立国太久,近些年九洲太平天下无事,帝国边境上与邻国之间也没有大的战事,承平日久,军资供应就还算安稳。 但是一旦调动各地驻军乃至是边军入內境镇妖,那么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帝国財库,必將会成为一个大问题。 …… 今日,皇帝陛下召集群臣入宣政殿朝议。 高坐龙椅的皇帝陛下,看著殿內群臣从最开始的谨守礼仪参政议事,一步步演变到后来各持己见相持不下,擼胳膊捲袖子大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架势,就觉得这帮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加上另一边这些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军中武夫,全是一帮不叫人省心的夯货! 眼看著情势愈演愈烈,终於忍无可忍的皇帝陛下直接抄起龙案上的几卷奏表砸了下去! 捲轴砸落在御阶上的声音在吵吵嚷嚷如百姓菜市的大殿之內,並不如何明显响亮,但是在那一瞬间,殿內群臣几乎如受了惊的兔子一样,如出一辙瞬间收声。 皇帝陛下歷来御下宽厚,少有与臣下急眼发怒的时候,看起来也总是笑意盈盈待人以宽,但这可並不代表这位皇帝陛下是好欺负的。 十四年前那场因为诡异天象引发的宫变,如今都还在群臣眼前歷歷在目。 整个皇城在那一夜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可都是眼前这位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陛下的大手笔。 虽然有些事在群臣看来也確属无奈,但那个结果也是事实,谁要敢真的轻视这位稳坐堂堂三品帝国龙椅多年不挪窝的皇帝陛下,那就真是寿星爷上吊,嫌命长了。 大殿之內,一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一身明黄龙袍的中年皇帝,阴沉著脸坐在龙案背后,环视一圈群臣之后,冷冷道:“诸位不论文官武將,皆是饱读诗书的朝中肱骨,同殿议事各抒己见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今日议题,事关我承云亿万百姓和帝国江山社稷,尔等如此乱糟糟吵吵闹闹,话题也快要离题万里,甚至是扯到几十年前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上去了,难不成我承云帝国殿前朝臣的规矩门槛,都已经到了如此之低的地步了吗?” 69????????.?????? 坐在上首的皇帝声音不大,言辞也不算如何严厉,但是就只是那一剎那变脸的冷沉气势,几乎瞬间就让殿內重臣噤若寒蝉。 眼见这帮朝臣一个个缩著脖子低著头,除了齐齐告罪之外说不出来多一个字,皇帝就有些无奈地瞥了眼从一开始就老神在在站在最前面没有说话的几个老傢伙。 眼见这帮老东西明明看到了自己的眼神示意,却又一个个极有默契地低眉垂眸开始装傻,皇帝陛下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將目光看向那同样一言不发站在群臣之首的皇长子李琮。 “晋王,你可有良策?” 承云帝国皇长子李琮,目前还没有承袭太子之位,仍旧是正一品亲王的晋王爵位。 皇帝膝下一共育有两子一女,皆为皇后所出,长子李琮,次子李璟,长女李玉瑶。 长乐公主李玉瑶,正好排行第二,哥哥李琮,弟弟李璟。 晋王闻言也不怎么惊讶慌张,自家皇帝老子歷来都是这么个习惯,遇事不决,长子背锅。 他堂堂的亲王之首,在朝堂之上被拉出来祭旗也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习惯得很,表情平静左移一步出朝列,揖手下拜从容回稟道:“启稟陛下,儿臣…” 就在李琮说出前半句话,后半句还在脑子里打转,没来得及出口这一刻,大殿之外长空之上,一声清雅平静的朗声传音直入殿中! “承云皇室宗祠派个人出来,李某今日前来取回旧物,你们若不露面,就莫怪我不告自取了!” 下一刻,整个帝京骤然间钟声四起,城墙之上无数禁军羽林各司其职,敌袭报警之声响彻皇都! 紧接著,一座用以防御,保帝都平安的护城金光大阵,自帝京四角迅速升起,呼吸之间就將整个京城全部笼罩在內,防止外敌攻击伤及城中百姓。 城头上,一架架早就摆放就绪的弒神弩,被揭开那用以遮风挡雨的包裹油布之后,露出了无数寒光四射锋锐无匹的床弩枪头,玩弓如满月,数千床弩一齐对准那个好整以暇浮空站立在城外高空上的白衣身影。 负责守卫京都稳固的四门守將,全部都是九境天人以上的高阶武夫,城中各处紧要所在也不时有高阶练气士或者高阶神修相继现身,全城齐动,共御外敌! 三品帝国绝非易与,这种一人就敢单挑帝都的事情,可不是谁都敢做的,就这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刺蝟架势,一个不慎,瞬间就得被扎成马蜂窝! 但是那个提著一只精致酒壶的白衣文士,依旧是表情淡淡看著那个一瞬间如同刺蝟的巨大城池,也不著急,就一边喝酒一边静等著有人出来答话。 如果过了心底的时限,就真如他之前所言,別怪他不告自取了。 …… 晋王李琮突然被那一声高空之上的清淡声音打断话头,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那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此刻脸色沉凝,他並没有错过长子的那个挑眉表情,但他此刻更关注的是那个声音的来处! 堂堂三品帝国的心腹都城,被人家堵著家门叫阵,这可不是什么平常事,如果拿不回一个说法,承云皇室的脸面以后都可以放在地上隨便踩了。 带著群臣走出大殿,皇帝李开元抬手遮在额前挡住耀眼的日光,眯眼打量著那个平静站立在城外高空上的白衣文士。 那白衣文士见人家三品帝国的皇帝陛下都被他给叫出来了,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连这皇一国之主都出来了,那帮趴在宗祠里的所谓柱国供奉们,竟然还在当乌龟… 真不知道是该说眼前这个皇帝太过平易近人,还是该说那所谓的柱国宗祠太过高臥云端,不把他这个白衣放在眼里也就算了,这是连这位明面上的国主都不当回事? …… 宫城后侧,立政殿。 李玉瑶今日拽著小师姐李竹一起来母后的寢宫玩。 那一声响彻整个长安城的叫门声响起的时候,两大一小三个绝色女子正坐在殿外荷塘边,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赏的赏。 提著酒葫芦的白衣女子闻言起身,抬头往城西的高空上看了一眼,隨后就挑了挑眉,唇角掛上了一抹饶有深意的浅笑。 皇后杨红和公主李玉瑶也跟著相继起身,一起看向城西那边的方向。 这位皇后娘娘天香国色,貌美绝伦,李玉瑶那张俊秀非常的俏脸,有一多半都得归功於她这位母后。 这位皇后娘娘也曾在那中土铜雀楼的胭脂榜上掛上过名字,与那位范老掌柜家的夫人一样,是那榜上最出名的四位胭脂状元之一,铜雀楼评语有“羞”二字。 此刻好似强敌登门,皇后娘娘却並无惊慌之色,只是平静看著城中的护城大阵四起,以及那个城外的白衣飘飘。 小姑娘李玉瑶看到了母后的平静,也看到了小师姐唇角的那抹绕有深意,她有些好奇地凑到李十二身边,小声道:“小师姐,你认识?” 李竹笑了笑,侧过头颳了刮小姑娘精致玲瓏的小巧琼鼻,笑道:“嗯,一个很有趣的江湖前辈,等他与你们皇室的事情结束,小师姐带你去拜见高人。” …… 城外高空上。 白衣文士看到那位皇帝陛下露面,於是就拱了拱手朗笑一声,“李某今日擅自登门,多有得罪,还请承云皇帝陛下见谅。” 皇帝李开元闻言有些意外,本以为这会是个恶客,却没想到言辞会如此客气。 虽然听到了来人的客套言辞,但是作为一国皇帝,他本身没有修为,所以做不到像来人一样隔空传音,就只能找人来传话。 中土临渊学宫那边早有规矩,凡是以国体立足於九洲天下间的,国主不得有修为在身。 所以,白衣文士在与人见礼之后,就听到了那皇城大殿那边有人代为传话,“皇帝陛下与来客见礼,不知今日贵客登门,有何指教?” 白衣闻言也不废话,目光从那宫城中离开,转向那座在帝京西北角上的高塬,以及座落其上的那座巨大宫殿。 “当年李某离开礼官洲时,曾与贵国宗祠之间有过些矛盾齟齬,被迫將一把剑留在了这里,时隔多年,今日特来取回,请宗祠这边將那东西还回,双方往日恩怨便算一笔勾销。” 皇帝闻言,神色莫名,自他登基以来的这十多年间,那座柱国宗祠里的事情,他就一直插不上手。 这个局面也不是从他这一代才有的问题,承云立国太久,住在那座宫殿里的祖宗们积攒的太多,后辈皇帝虽然名义上是国主,但是祖宗不听话,坐朝的皇帝也太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双方之间也算一脉相承,皇帝经常换,祖宗换不了,承云帝国想要继续位列三品,就还得仰仗这帮充当定海神针的老神仙们一二,这也同样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不过此刻,皇帝陛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在听闻那白衣文士是奔著柱国宗祠而来的时候,没有选择直接与之硬刚,而是派人去了一趟龙首塬那边看看情况。 帝都禁卫这边则被下令,选择了按兵不动,静等各位皇室老祖宗们给个决断。 时间缓缓流逝,双方都耐心极好,暂时相安无事。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天上白衣手中酒壶都已经凑在嘴边喝了很多口酒。 皇帝那边派过去柱国宗祠的宫人也回来了。 那宫人明显也是身负修为的,自宫城至那座高塬,其间相隔遥远,一去一回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脚力不低。 弯腰垂背的宫人跪在皇帝身前,轻声细语的一番稟报,放在白衣耳中同样清晰可闻,等到他回报完毕,文士瞭然一笑,果然如此。 他缓缓抬手举起酒壶喝了一口酒,隨后在此朝著那个面色有些古怪的承云皇帝朗声道:“承云国主见谅,李某此来目的明確,已有明言在前,既然贵国宗祠不愿交还佩剑,那么李某之后对其有所得罪之处,还请陛下海涵。” 白衣这段话说得很有意思,按照九洲江湖的规矩礼数,某一国的皇帝就是天下公认的这一国之主,各大势力之间的礼尚往来也同样只认皇帝。 眼前这承云帝国的形势,在九洲內虽然也不算孤例,但那只是他们自家事。 他这段话给足了这李氏皇帝的面子,而且直接將矛头直指那座明摆著要当乌龟王八的柱国宗祠,这就不能算是与这整座三品帝国为敌了。 至於这位皇帝陛下的某些奇妙態度,以及事后他们二者之间会如何评论里外对错,那也与他白衣无关。 “阁下,柱国宗祠是我帝国之宗祠,阁下要与宗祠为敌,又岂能绕得过我承云帝国?” 皇帝在发现那白衣文士能听见他们这边的正常对话后,乾脆就亲自开口说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么今日我李乘仙问剑龙首塬,你我双方各展其能,后果自负!” 白衣文士李乘仙言毕,手中酒壶轻轻一抖,一滴酒水自壶口之中缓缓浮出,他另一只手微微抬起,那滴酒水就自然而然到了掌中,然后屈指一弹,酒水如长剑,飞射而出! 这一刻,两个中年男人之间好像是在言辞上各不相让,但是在下一刻动手时,双方又好像不言自明直接具备了某种默契。 那滴酒水化成的小巧利剑,自整个帝京上空一掠而过,自西向东飞掠的过程里,不断迎风暴涨,竟然轻轻巧巧绕过了帝京防护,目標明確直奔龙首塬而去,到达那座巨大宫殿的上方时早已大如山岳,酒气如剑气,破空如长龙! 这一刻的剑气横空,比之於雁鸣湖那一夜,看在楚元宵眼中的那一道剑斩星河的凌厉剑气,力道要更大,威势也更强,而且没做丝毫收留! 一斩而下,虚空尽碎! 柱国宗祠,在那一道剑气当头的一瞬间终於有了一丝反应,不再如之前一般彷佛毫无生气,一道金黄色光晕自那宫殿之上喷薄而出,直直顶在那剑气下方。 双方之间的较劲,如拔河一样形成对峙,金光不断被斩碎,然后便会有更多金光迎上去,四周还不断有金龙虚影缓缓流转往復。 手持酒壶的白衣文士,似笑非笑看著那边的拔河,有些感嘆似的摇了摇头。 当年白衣还不是今日白衣的时候,这座所谓宗祠何其囂张?远不似今日这般藏头露尾,硬生生扣押了他当年的那柄佩剑不说,却连一句顺耳言辞都没有。 今日再见,双方形势顛倒,对方竟然又连面都不敢露一个,欺软怕硬,淋漓尽致。 既然如此,那就再来一剑? 得势不饶人,白衣最顺手。 再饮一口酒的白衣文士,淡淡瞥了眼那个光芒暴涨,眼看著就要连那宫殿本体都看不见了的宗祠,他也不如何意外,只是轻笑一声,又有一滴湖中酒水,再次浮出壶口。 下一刻,又有一剑浮空,直奔龙首! 那高塬上的宫殿之中,不知道操控那金色光阵的是什么人,总之在第二剑当头的那一瞬间,一声阴沉悽厉的暴喝自那宫殿中传了出来。 “李乘仙!” “如何?”白衣文士挑眉一笑,只淡淡回了两个字。 “你別欺人太甚!”那个声音又跟了一句,虽是威胁,却莫名透著股胆怯的色厉內荏! 白衣一笑,“当年你们欺人太甚的时候,李某难道还说过这种话?如今的天下江湖,对错只在实力,从来不讲道理,最早就是从你们这类只会高高在上趴窝攒钱,从不会睁眼看人间的老东西身上来的。” “今日李某登门还礼,不过一报还一报而已,敢问诸位当年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局面?” …… 第63章 神仙事 临茂县,城隍庙。??▓█?─═  ═─?█▓?? 今日的城隍爷喜忧参半,蹲在自家供桌上唉声嘆气,也顾不上细听那跪在庙里的百姓香客们一个个拈香磕头都在求些啥,就只是愁眉苦脸蹲在供桌上,两手无意识揪著头顶三山冠,都快要给揪禿了。 昨夜,麾下那个负责监管城西那片丛林安稳的土地公,大半夜火急火燎敲开了自己这城隍庙的庙门,本就不高的身量,又加上是一大把年纪,那衝进门来的麻利劲头,竟然硬生生叫他给跑出来个风驰电掣的架势,一双短腿捯飭得飞快。 真不怪城隍爷今日会发愁,昨夜那土地小老头刚扑进门来,就一把扑到了自己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是那树林西侧来了几位仙家高人,有个面相富贵一看就是高门子弟的仙家公子,还养了一头足足有二境修为的阴冥鬼物当僕人! 土地老头还说,那几位仙家人,已经跟林中那些密密麻麻的妖邪鬼物打起来了,其间战况那叫一个天塌地陷尸横遍野,嚇得他小老儿头皮发麻,撒丫子就跑,想著赶紧过来给城隍爷报个信! 其实在临茂城隍看来,若光是仙家修士与妖物打架,倒也不算多大的事情,甚至还能让这临茂县地界上饱受妖物祸害的各位神灵们感恩戴德,一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 真正的问题是,那土地公还说了,那几位驾临此地的仙家高人,可不只是普通修士,一个个身怀名门路数,不光连佛门那位不动明王的金身虚影都被请出了不说,更可怕的是还有个一剑就是大片妖物、本事通天的剑修大神仙,这才是最让人害怕的事情。 天下间只要有些本事道行的,哪个不知道剑修难惹?虽然城隍土地山水神灵都是高臥神坛,得了帝国钦天监点头认可的各路正神,是有编制在身的,可问题是这临茂县本就地窄人稀,香火不旺,再加上他们一个个品秩不高,实力粗浅,不然也不至於拿那林中妖物没有丝毫办法。 万一到时候那位剑修老爷杀妖杀得不尽兴,反过头来再盯上他们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小神灵,说出一个治妖不力,瀆职怠工的天大罪名出来,那不就是黄泥巴掉裤襠,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到时候只要那位在他们这些神灵眼中更像神仙的剑修老爷隨意一剑…可能都不需要完整一剑,半剑砍下来,都够他们这群就剩差苟延残喘的临茂神灵们好好喝上一壶了! 神道阶品层级之间,虽说跟真正的人间王朝官场是有些区別的,但某些该有的规矩人情却並没有太大的差別。 万一那位剑仙老爷当真不讲理怪罪下来,他一个区区小县城隍,连个稍微正规点的台面都爬不上去的一介小神,快连神道金身都维持不住的小可怜,哪里有那个胆量敢把自家上官祭出去挡剑?这岂不就是天降横祸,窘迫日子难上加难? 深觉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的临茂城隍爷,就跟昨夜眼睁睁看著那两伙惹不起在自家头顶打起来了的土地公是同一个想法,乾脆让老天爷一道天雷给劈死算逑! 有些人间事官场事,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因为谁都得罪不起,但是如今已经被摧磨得心力交瘁的临茂城隍爷,实在是早已经提不起当年他因为有功於地方,所以在死后被封为一县城隍时的那个雄壮心气了。 尤其是这两年妖祸越来越重,眼看著这座小城就要人去城空,他这个所谓城隍,可能马上就成了空有冠帽没有香火的废物神灵,甚至可能还没有那林中妖物们活得光鲜亮丽,他有时候也会有些后悔。 是不是当年直接乾脆不犹豫入了轮迴去投胎,不接手那封由钦天监那边的上官衙差送过来的册封圣旨,他就不会有今日这般缩手缩脚的憋屈遭遇? …… 丛林西侧,余人带著昏睡的楚元宵又换了个地方,安安稳稳挨过了漫漫长夜,到了第二日的早上。 那两位自称来自敦煌城的程姓女子,在送走了那位白衣前辈之后,表情有些古怪看了眼这对主僕,尤其是那个对眼前事一无所知的昏睡少年,隨后就也告辞离开了,好歹是到底没有再提要斩鬼先斩人一类的说法。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余人也没有多说什么,既然最开始双方之间就不太融洽,那也就不必再有强留人家作伴之类的多此一举了。 江湖路遇,以后怕是都没什么再见的机会,也就更没有过多客气的必要了。 楚元宵没有醒,余人就光明正大的做了回主,明晃晃一人一鬼依旧留在林前百丈没有走远,只是离那座越烧火光越大的妖尸堆稍远了一些。 夜空中瀰漫著的那股原本是皮毛烧焦了的奇怪臭味没有了之后,就只剩下了兽肉被烧熟了之后的香气了,还伴著一股越来越呛鼻的烤焦味,还熏得人有些发馋。 作为鬼物,虽与那林间妖物有区別,但是某种属於天性上的直觉,双方其实都是相通的。 那道过了大半夜还掛在天上没有消散完毕的凌厉剑气,余人依旧还能感受得到,那么在林中那些没有露面的残余妖类自然也感觉得到,他不相信它们还有胆量敢出来找死,真当一位大剑仙就是只会留下点剑气嚇唬人的? 楚元宵是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才醒的,坐起身来揉了揉一脸的迷濛,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先感受到了那从周身传来的无尽酸痛之感,就跟那一夜小镇韩氏夫妇突然造访楚家小院之后,他第二日起来时的那个感觉一样,浑身都透著股子不太爽利。 余人看著少年醒来,也悄悄鬆了口气,果然那位白衣剑仙不是骗人的,那两口酒是真的有用。 要不然,以少年本身的肉身底蕴,那位黑衣苏先生都不让他正儿八经练拳,哪里能扛得住昨晚那么一场不要命的大打出手?也根本不可能睡了一夜就醒,醒了之后也不可能只是觉得不舒服,他要能走得动路,他余人两个字倒过来写! 不过虽然心中奇异,但余人也没有如何大惊小怪,眼前这位他叫了一路公子爷的少年,好像是真的有那么点福缘的,总能在遇上难的时候再遇上几个高人。 仙人指路,福缘不浅。 醒来的楚元宵看著那个一脸复杂的余人,也跟著默了默,昨夜他在昏迷之前,只看到了那一道浩然剑光,也隱隱约约看到了那边树冠顶上有个白色身影起身,但他具体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出手救人,他都没机会弄明白就先一步晕过去了。 此刻再看那顶树冠,除了树枝树叶,別无他物,空空如也。 他其实有句话是没有告诉余人的,就是在余人说要附身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赌上这一把? 有些猜测在那一刻可能並不清晰,前夜在雁鸣湖那边,一人一鬼遇到那个长发水鬼的时候,现身救人的是那位凉州城隍。 楚元宵那时候就只是觉得那个神灵老人的那一身金光,和更早一些的那一道给鬼雾开天窗的六十里剑光之间並不相称。 当昨夜他与那些妖物打架脱力之后,那一道有些眼熟的剑光再次適时出现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余人大概只会觉得他楚元宵是福缘深厚,但是他自己却是另外一种感觉。 从最开始那个红莲祭酒起头,到后来跟水岫湖的矛盾,再到他大道断头肉身破碎,再到遇上余人,又一路行到昨夜,这一路上就总有一种隨波逐流身不由己的感觉。 有些事看起来是好事,有些事看起来不太好,组合著一路顺下来,就硬生生把他推到了这凉州边界上来了,福缘深不深厚不好说,但冥冥中的仙人指路是真的,这不是今日第一次才有的感觉,而他心里的那股彆扭感也越来越强了。 人生在世,哪里来的那么多刚刚好的凑巧? 不等楚元宵再过多细想,出了大力气消耗之后的那股空腹感就席捲而来,但少年没有选择去碰那些已经多被烧焦的妖物血肉,他甚至在看到自己昨天下午打回来,还没来得及烤的那些普通野物的时候,都有那么一瞬间的反胃。 然后就只能简单吃了些存在须弥物里的乾粮,出门在外,这是稀缺的东西,他一直不太捨得吃,但此刻也没有別的办法。 现在真正摆在两人眼前最大的问题,也不是吃什么喝什么,而是眼前这座丛林要怎么穿过去?近百里的山林野路,妖物环伺,前狼后虎,不穿过去的话这一路就得就此止步,穿过去就又等於是从一座座妖物家门口招摇过市,明晃晃虎口拔牙之举。 按照余人猜测,有很多妖物会摄於那位白衣大剑仙的剑气威势,不敢轻举妄动,就跟他自己在昨夜看到那位大仙轻飘飘一手剑气犁地时一样,只会觉得浑身战慄,连长久凝视那一道久久无法復原的林间沟壑都不敢。 那些妖物在彻底化成人形除去妖气之前,本能还是跟山中野物差不多,只是后来学得跟人越像,野物兽类的习性就会越浅,在彻底成为人形之后,才会跟人之骨骼经脉有所相似。 就比如天下修士面对低阶妖物时,判断其道行高低、妖力厚薄时,都会提到一件事,禽兽一类之所以不会如人一般有口能言,主要就是因为“横骨插心”四字。 那横骨是长在肚子里,还是长在喉间,抑或是含在嘴里乃至彻底吐出口,是妖物化形前都要面对的修行关隘。 至於为何非要化成人形这个事情,其实並不新鲜,属於老生常谈了,天道更亲近人族一脉一些,以人身体魄来修炼,大有事半功倍之效而已。 林间妖物虽然已有灵智,但应该还没到真正以人的所思所想来考虑事情的地步,兽类本性还占著大多数,故而不会太敢明晃晃盯著那道剑气的威势出来发难於人。 穿林要趁早,趁著剑气尚未散尽之前经过就是最好的办法,一旦天黑之前无法进入对面那座县城,头顶剑气又彻底消弭,这一人一鬼才会是真正的踏入险地,呆在林地之中就会更加险象环生。 楚元宵考虑良久,最后还是听从了余人的建议,顺著那条被那位白衣文士当先开闢出来的剑气道路进入林中,一路穿行而过,直奔临茂县城。 临进入那丛林之前的最后一步,少年心有所感回头看了眼一路西来的背后那条漫漫长路。 这一步跨出之后,他就算是真正离开了凉州地界,往后便是背井离乡事,前行愈久,故乡愈远,天涯茫茫无绝路,他朝再回头,乡途万里长。 …… 那一人一鬼入林之后。 昨夜那场妖祸发生时背靠的那座小山顶上,缓缓现出了一个身形虚淡的老人,身边还有一个身形壮硕的中年汉子,二人一同目送著那一人一鬼一对主僕一起穿林海,渐渐东行远去。 老人一直都是那一副笑眯眯的表情,见少年渐行渐远没再回头,慢慢消失在树影斑驳的丛林深处,片刻后才笑道:“山高水长,路远且艰,老夫倒是没有想到,会是由你来一路护送他出境。” 那中年汉子闻言並无太多情绪,只是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本事低微只能算是一路相隨,也没有预想到各位江湖高人早就为他铺好了脚下这一段山程,帮不上什么忙,算是有些多此一举了,不足道哉。” 老人转头笑呵呵看了眼那汉子,抬手拍了拍其肩头,笑道:“所谓礼送,乃是礼字在前,就多少都是心意了,又哪里有大小一说?” 汉子闻言沉默,並未多说什么。 老人见他没有什么多余话说,於是转而又提起了另一个话头。 与凉州城隔著二十里山路毗邻的盐官小镇,在春分夜之前一直都由那大阵四灵守护,又有各位江湖高人看顾镇守,所以虽然灵气浓郁,但威势极重,就少有意外发生。 如今已是一切过往如云烟,那一夜的双方拔河虽已抽乾了五方气韵,但小镇百姓却还在那里生活,虽然一个个因为天资或是年岁等原因没机会成为仙家修士人上人,但他们也都曾受过那大阵灵气薰陶,这是事实。 如今小镇没了镇守,再加上天下妖魔横行,祸乱四起,那些一无所知的普通百姓,就成了某些歪门邪道眼中的香餑餑,天生的大补之物,於邪门道行而言,滋补非常。 可以想见,那个还没有大面积扩散开来的人鬼两方之间的斗法结果,虽然被那位儒门亚圣亲自下过了封口令,但必定还是个纸包不住火的结局,毕竟封口令不让人说,还能不让那妖魔鬼怪之间口口相传了? 小镇不太平,近在眼前事。 对於薛城隍而言,虽说盐官镇就在凉州城近前,距离之近就如同在他眼皮子底下,但他毕竟是要监察整个陇右道的,不可能时时看顾小镇安稳,就不得不找个人专门负责此事。 “那位小公主回朝之后,想必朝廷那边会对此地做出一些安排,毕竟作为此地疆土所属的承云帝国,封口令一事不太能完全压在承云皇室身上。” 薛城隍说著话,回头看了眼那汉子,然后笑道:“但是在那封圣旨到来之前,还是要请你再多费一费心,对小镇百姓稍加看顾一二,此事算是老夫欠你一个人情,他日若有需要的时候,再来还你。” 汉子闻言看了眼老城隍,並没有直接拒绝,但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沉吟了一下之后突然又是摇头一笑,“高人在侧,想来这看顾一事,应该是轮不上我的吧?” 笑意满满的城隍爷对汉子这话並不奇怪,他回过头看向西侧,似乎那一双视线能就这么跨过数千里地界,直达那座镇口已无铜钟的边关小镇。 “为尊者讳,有些话其实不该老夫来说,但是有些事想必你也该略有耳闻,以那位歷来的脾气习惯,他在那座小镇上会是怎么个行事方式,实在是不好说的,请他看顾…” 老城隍话说一半没有再往下说,但却是摇了摇头,显然是对某些事不抱什么大希望的。 汉子自然是听懂了这位二品城隍爷的话里所指,但也没再多说,只是郑重拱手抱拳道:“若有所需,晚辈自当竭尽全力。” 薛城隍转头看了眼汉子,拂须眯眼,满意一笑。 有些时候,当仁不让確实是好事一桩,今日善因,来日福报,因果轮迴,生生不息如圆环。 …… 盐官镇这边。 盐官署那边又重新开府建衙新招了一批帐房衙役各类职司。 小镇百姓皆知此事,自然就有了新的茶余饭后閒话家常新鲜事。 恢復往日荣光的那位现任盐官大人李春畴,第一日开门理政的第一件事,就是与书香陈氏家主陈书槐一起商量著,又给那座乡塾重新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姓宋,叫宋熙。 自从那位教书十多年兢兢业业的崔先生请辞离开小镇之后,镇上乡塾已经有一个多月都是休沐不开门的状態了。 许多早就交完了今年乡塾束脩的百姓人家,对此都颇有微词,一个个都还盼著自家孩子在那乡塾之中读书习字,正意修身,好在將来参加帝国科举时,能搏一个光宗耀祖的官身回来,让自家祖坟也跟著冒一冒青烟。 这些往日里好像都没怎么提过科举一事的小镇百姓,悄无声息一夜之间,就好像全都知道了这个能让普通百姓鲤鱼跃龙门的登天门路,且还都极为热衷。 甚至有些心气极高的为人父母,在督促自家子女用功的时候,都已经老早就惦记上了那个所谓三元及第的光耀名头,读书要读出个状元还不止,最好是先连那解元、会元的位次都一路收入囊中,科举四宴少说也得参加个两场,那才是真正的扬眉吐气嘞! 到时候状元老子去五方亭那边跟人下棋,都能纵横捭闔多贏他个五六七八场! …… 小镇道观这边,那个年纪轻轻就担任了道观观主的青衣小道士,近来的日子光景好像又慢慢好过了起来,再不用衣兜瘪瘪揭不开锅了。 说来奇怪,自打那天在五方亭那边挣了那个落魄少年的三文钱之后,不知怎么的,北灵观新任观主会算卦的消息就开始不脛而走,仅仅两三天的功夫,就传遍了小镇每一个镇民的耳中。 原来还是那位目盲不睁眼的老道长当观主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出门不便,就很少会看到他主动离开无名巷,镇上百姓也从没听过、见过他有算卦的能耐。 如今莫名其妙换了个人来当观主,居然还是个会算卦的! 所以很多人就过去凑热闹,顺带也自己掏几颗铜钱出来试上一试图个新鲜。 一时间突然炙手可热起来的小道长,丈二道长摸著头顶的鱼尾冠,有些受宠若惊,他乾脆也就不再像老观主那样总是深居简出了,而是一有閒暇的时候,就带上算卦要用的龟甲铜钱,卦幡签筒,高高兴兴去往五方亭那边摆摊赚钱。 五方亭原本都有些冷清下来的气氛,最近又开始因为此事热闹了起来,就好像是突兀掀开了某些人压在心湖底的某种久远记忆,重新恢復到了以往那种,閒来无事就去那凉亭附近凑热闹的老习惯。 虽然少了那位灰衣说书匠陆先生的朗朗书声,但又多了个口若悬河天乱坠的青衣小道士不是? 至於这位小白道长算卦到底准不准一事,大家反而都不那么热衷求证,反正大多都是奔著找个乐呵去的,算准了就是小道长道法高深,算不准就是马有失蹄,总之就是一个乐乐呵呵开心就好了。 小白道长刚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个算不好出了差错,会彻底砸了小镇道观里供奉神仙的香火饭碗,后来日子久了也就慢慢回过味来了,这不就是个明摆著让他小白道长白白赚钱的好门路吗? 自觉生財有道抓住了关窍的小白道长,算到后来就乾脆连那手底下的卦象到底是个啥都不愿意看了,上手先来一番装模作样,然后就开始脑子都不用过,直接玩命夸人就好,是小娘子就不管长相如何都猛夸好看,是乡塾学生就直接夸读书有成进士及第,是庄稼汉就说五穀丰登岁稔年丰! 买卖人上门是同行,就得小心一点,只夸他个財源广进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就差不多了! …… 韩记食铺的柳掌柜这些天也高兴得很,盐官署重新搭起了门面,加上那小白道长又在对门凉亭边摆摊算卦,终於把路口的人气又给拉了起来,这就让她家这糕点铺子的生意也重新红火了起来。 虽不像那小白道长先夸她好看之后,又特意补了一句的那个门庭若市那么夸张,但也確实是生意又红火了很多,她当时一个高兴就多加了五文卦钱,一共十颗铜板放到小道长卦摊上。 双方都高兴,然后继续各做各的买卖。 …… 如今的盐官镇,好像確实跟以往的那个样子不太一样了,但乍看起来,又好像还是老样子。 —— 承云帝国,京都长安。 白衣问剑在其次,怡然饮酒最高兴。 等到李乘仙那句带著“老东西”三字的骂人话说完,那座一直没有人现身出来的柱国宗祠,终於是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他们当年之所以会以地头蛇之姿,强行压服彼时还不算真正强龙的白衣剑修,所作所为確实不够光鲜,但也是真正事出有因的,最终目的就是那柄名为“七里河”的锋锐长剑! 就像当初五方亭对弈时,那位酆都鬼侯说过那身在石磯洲的楚霸王掌管天下楚河一样,那把被柱国宗祠强行扣留的白衣佩剑,虽然只是说了个“七里”二字,但它背后真正连著的那条水脉,可绝对不是只有七里而已。 天下九洲陆地,水脉山岳万万千,最早也最大的那四条水脉,与同样最早的五座山岳一起,被合称为“五岳四瀆”,这也是为何如今九洲各国都会有各自的五岳四瀆,即便没有也要强行凑足的滥觴所出。 最早的这九处所在虽然分布不同,散落在九洲之上各处,但严格说起来,他们其实应该是如今天下各洲各路山水脉络的老祖宗,地位之崇高自然就不言而喻了。 中土诸子之一的史家有一本歷代相传的万古青史,上面有一句“五岳必要穹与隆,四瀆宜深且阔”,最早就是说的这九处。 因其地位特殊,於九洲而言又意义重大,故而这九处山水对应的那九位山水正神的神灵职位封正一事,统一由中土临渊学宫收在手中,不归他们各自所在地界的王朝仙门管辖。 比如承云帝国虽然也有一品五岳正神五位,一品四瀆水神四位,但他们真要站在那九位山水神灵老祖宗面前,就大概连给人家当个山水储君的资格都没有。 而当年那柄被柱国宗祠强行扣押的长剑七里河,虽名为七里,其实背后连著的水脉,就正是那祖宗四瀆的其中之一,是真正养育了九洲人族的天下水脉之母。 如此深厚的福缘,顶天的机遇,由不得人不见財起意,无所不用其极將之扣押在手,供奉在柱国宗祠之內,这对於承云境內的各地水脉都会大有裨益,水深三丈,水运昌隆,全然不在话下! 可如今白衣如龙,登门討债,形势比人强,就將那在柱国宗祠之內趴窝万年,又亲身参与过当年事的某些老供奉们,给彻彻底底逼到了墙角处。 如果还债出去,就意味著自此之后,帝国境內的所有水脉全部都得跟著吃瓜落,无一倖免!一旦水运降三丈,恐怕有些受了朝廷封正的水神河伯们都得直接被剥掉神灵头衔! 如果硬扛著不还,眼下这柱国宗祠一时三刻就得被那白衣掀了屋顶去! 这又岂止是进退维谷就能形容的尷尬境地? 当然了,作为堂堂三品帝国的社稷太庙,柱国宗祠的底蕴远不止此刻明面上来得这么不堪,只要那位被追认为“德明皇帝”的皇室初祖,或者是那位掌管皇族宗籍的宗正卿,二者任一出面与那白衣掰一掰手腕,此间事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偏偏更尷尬的是,德明皇帝早些年就已不在这宗祠之中住著了,被那皇长子李琮接到了晋王府去常住闭关,根本就没再露过面。 那位宗正卿则更加直接,亲自跟这一代的坐朝皇帝李开元要了一块地,自己重新开府建衙享受人间百姓烟火去了。 除了皇家祭天祭祖的时候,他偶尔会来这宗祠之中串个门,其余时候连面都见不到! 此刻强敌登门,各位皇室老祖宗们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先一步与那二位传音,请他们出面坐镇,结果那两位倒也乾脆,前一位直接连话都懒得说一句,全然不予理睬! 后一位稍微客气一些,但也就只笑眯眯说了一句,当年自己拉的屎,现在自己负责擦乾净! 会有这句话,是因为这两位当年都没有参与扣剑一事,甚至那位宗正卿还出面拦过他们,但是被他们以人少的该听人多的为由头,把人家的话头给堵回去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位曾经在立国时就有个赵王爵位在身,並且至今还是兵家武庙那边陪祀圣人身份的皇室宗正卿,就彻底不愿意呆在柱国宗祠里了,一直在浪跡人间四处云游。 直到十多年前妖龙睁眼天象之后,他倒是一改往日浪跡天涯的逍遥做派突然回了京,却与新登基的皇帝要了座府邸住在了帝都城內,眼前这会儿正拉了一张太师椅摆在他那府邸院落中的一棵繁茂桃树下,一边喝酒一边看戏,时不时还能与那天上白衣遥遥致意,好似同桌饮酒还来个推杯换盏… 看起来像是都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谁家的宗正卿了… 按理来说,白衣李乘仙与承云皇室之间,最早是有些沾亲带故的,有传说白衣祖上也是礼官洲人氏,与承云皇室算是同出一脉,在没有当年的扣剑一事之前,双方之间也算相处融洽,但现在的话,融不融洽也已经是明摆著的事了。 提著酒壶的白衣文士也不拦著那宗祠之中的一帮老东西找帮手,他既然决定了要进入承云帝国来算旧帐,就早料到了他们会往里面垫手段。 至於手段高低,算帐如何,结果都是早就註定了的,李乘仙又不还是当年的那个愣头青,傻乎乎没看懂人家的布局下套,喝大了还帮著给人数钱来著。 今天的白衣,酒量可比当年要好太多了。 被逼急了的柱国宗祠中人,求援无果之下直接將目光转向了还站在甘露殿前的当朝皇帝,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直接怒道:“李开元,强敌登门,你为何还能如此袖手旁观!” 承云帝国虽然背靠著那柱国宗祠,三品帝国的品秩也確实是有那宗祠的一份依仗在其中,但是却並不是唯一的依仗。 当初在盐官镇的说书匠路春觉就曾提到过,那个传说是末代人皇传承的神策军,此时可就是这承云帝国的京都禁军! 虽然万年以降,今日神策也早已不是万年前那个跟隨人皇征伐天下的神策,但仅仅是这个名字,也是足以说明一些事情的! 宫城之內,站在甘露殿前的晋王李琮闻言,直接毫无皇子仪態地翻了个白眼,都不等自己那皇帝老爹亲自开口,就先一步朗声道:“皇室宗祠已经连当朝皇帝的尊號都不愿意叫了,竟还希望陛下与诸位共同对敌,这敌人到底是谁的敌人,诸位怕是还没分清吧?” 那最开始直呼皇帝名讳的声音,被晋王这话给堵得语气一滯,但仅仅片刻之后就又再次理直气壮道:“黄口小儿,岂不知一旦被这李乘仙抢走了那七里河,整个帝国疆域的水运至少得下降三成,无数水神河伯都得削掉神籍,疆域大旱颗粒难收!尔等难道要坐视此等危及江山社稷的祸事出现?!你心中还有没有我承云帝国万年祖宗基业!” “哦吼!这好大的一顶帽子砸下来,我可是听著都害怕哟!” 这一次说话的不是晋王李琮,而是皇帝次子,齐王李璟。 这个往日里连朝都不愿意上的皇次子,今日破天荒被皇长兄揪著耳朵来上了一次朝,竟然好巧不巧碰上这么大一齣戏,就觉得这偶尔早起一天也挺好。 听到那柱国宗祠那边拿著如此一顶大帽子来砸人,他下意识转过头看了眼站在群臣最前头的皇帝爹,又看了眼那个表情平静好像都不觉得是在说他自己的皇兄,有那么一瞬间,他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老早就被这父子俩给算计了… 皇兄大清早掀了他热乎乎睡得正香的被窝又揪耳朵的时候,说的就是让他上朝是父皇的意思! 但是此刻也没有別的办法,一个是当皇帝的亲爹,一个是即將成为太子的皇兄,都不太適合太过得罪宗祠那帮糟老头,皇兄之前那一句还能说是为了维护皇帝威严,但要是后面那句也懟回去,他以后的太子之位怕是都得坐不安稳了。 所以,天將降大任於本王,老子只有十二岁,我还是个孩子啊!说两句童言无忌的混帐话又有什么错?老子又不想当皇帝! 所以,齐王殿下也不在乎身旁群臣看著他的那一道道奇异眼神,今日就让你们好好睁大狗眼开开眼界,看一看本王是如何单手撕太庙的! “水运降三丈,那是谁的错?是陛下还是晋王?你们当年要是不眼馋人家的佩剑,不自恃身份仗势欺人,能有今天的祸事?我可是早就听说了,当年宗正卿那老头儿可是拦过你们的,还被你们给懟出了太庙呢!” 李璟笑眯眯好整以暇就来了一手祸水东流,然后才似笑非笑道:“自己做错了,还想著让旁人帮你们擦屁股,你们怎么好意思的?真当我承云帝国没了你们这帮不冒青烟冒黑烟的老傢伙,就活不下去了?神灵缩水很了不起吗?大不了找几个会念经的雨师也去找个庙求点雨唄,还能比缺个大德更难了?” 这位齐王殿下歷来不爱乖乖趴在太学里听先生讲书,什么之乎者也尊师重道什么的,他乾脆懒得在意! 此刻放开手脚与人打嘴仗,那就直接是从城中坊市上的地痞流氓那里学来的江湖手段,就这还是留了三分功力的,毕竟也算是自家的不知道哪一代的旁支老祖宗,得有点礼貌! 之所以说是旁支老祖宗,是因为於皇子而言,真正的歷代祖宗都是每一代的皇帝,但是这些位正经祖宗都比较命苦,选好了要坐在龙椅上,就不能有修为在身,自然一个个都成了那太庙里的一块块牌位,而那些活下来住进宗祠的,就没有一个是真当过皇帝的,顶多是歷代皇帝的兄弟姐妹之类,不是旁支又是什么? 当然,他李璟以后可能也是旁支,但他又没想过要住什么太庙,因为他一不爱读书,二不爱吃苦修炼,估摸著以后就是活个七八十岁然后找块地把自己埋了,寿终正寢就可以了,当什么皇帝,当什么老祖宗,都不嫌累得慌! 那宗祠里的说话人,大概是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小辈给堵话头堵到如此地步,气的也是不轻,都开始控制不住的抖抖索索喃喃自语了,“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齐王李璟闻言更是直接笑了,抬头看了眼东北方向,甘露殿坐北朝南,站在殿前视线被遮挡,他也看不见那座宗祠,但总是那么个意思就是了。 “说起来乱臣贼子,我爹是皇帝,你们的爹也是皇帝,我们这帮人都没有那个坐龙椅的命,我倒是还好,可你们这帮老头却净想著要替皇帝做决定!” 他嘿嘿一笑,“都说君君臣臣,你们一个个少说也都当了几百上千年的臣子了,以前先不说,光是今天就都敢反过来威逼皇帝,咱们要不要好好掰著指头数数,到底谁是乱臣贼子?” 嚯! 这几段架吵完,大殿前那一堆的当朝群臣一个个只觉得大开了一回眼界!往日里怎么没看出来,这个从来不怎么来早朝,即便是被强行拖了过来,也是站在殿上打瞌睡的齐王殿下,竟然如此的能言善辩,胆大包天!而且这个打嘴仗的功夫…够劲儿! 站在群臣最前头的皇帝陛下,以及稍后他一步的晋王殿下,一对父子此刻表情都有些古怪,像是在竭力维持表情平稳… 这个混帐,就不能注意一下措辞? 就连那个高高浮空站在城外的白衣文士,此刻都觉得手中酒壶里的酒水好像又香了三分,当年他要是有这个嘴上功夫,骂都得把那帮老东西骂死! 不过白衣一边看戏,一边又心底思量了一下,现在这个局面,那柱国宗祠等於是直接被架在火上烤了,脸面拉不下来的情况下被如此硬撕脸面,非得狗急跳墙不可,说不准接下来他也不得不下点狠手了… 文士一念至此,又看了眼那甘露殿前的父子三人,接著就摸了摸下巴,表情也有些古怪。 都说伴君如虎,可这个皇帝一家子看起来好像人品都还行,自己要是真的大打出手,就得真把供奉著人家正经祖宗的太庙给拆了,有点过意不去啊… …… 正在几方僵持不下的时候,谁都没有料到,那位一直隱身晋王府的皇室初祖竟然亲自出手了! 不过,他出手的方向却不是奔著那城外的白衣文士,而是直接朝著那宗祠而去的,目標就是那柄长剑七里河。 原本还被放在宗祠牌位前一侧作为镇国神器之一的寒光长剑,一瞬间自那兰錡剑架上飞起,彷佛是欢欣於终於得以脱困一般,发出一声清越欢快的剑鸣,然后直接一剑戳碎剑前虚空,再现身时已经到了白衣身前,还欢快地围著白衣身周转了好几圈。 那位突兀出手的德明皇帝,从出手到说话都没有现身,一直沉寂盘坐在晋王府的某间暗室之中,但苍老的声音却缓缓响彻在整个帝都上空。 “今日之事,实是当年族中小辈有错在前,李大剑仙登门討债是当年果报,与人无尤,只是李剑仙如此咄咄逼人,有些太过不將我承云帝国放在眼中了…” 白衣文士闻言挑了挑眉,却没有说话,笑等著那位不曾现身的老前辈后话。 然后,就听那声音先嘆了口气,而后继续缓缓道:“冤冤相报,不提也罢,此间事后,就算我承云皇室与李大剑仙之间前尘旧事一笔勾销,从此再无瓜葛。” 既然是初祖都亲自发话了,宗祠那边虽然有些憋屈,但到底没敢再多说什么,甚至还都暗暗鬆了一口气,有个台阶能走下来,算不错了。 白衣李乘仙听那苍老声音说完,淡淡一笑,隨后朝著那晋王府方向躬身抱拳,第一次严肃正经道:“晚辈今日多有冒犯,还请德明皇帝多多见谅!” 那个苍老声音却没有再出声,彷佛是没有听见一样。 李乘仙也不在意,直起身来又看了眼那甘露殿前,一位皇帝,一位剑仙,各自轻轻点头,便算这一场问剑到此为止。 …… 宫城后侧立政殿。 抱著酒葫芦喝掉了半葫芦酒水的白衣女子,笑眯眯只觉得这一趟跟著小姑娘来皇城,是真的来对了! 这么好看一场戏,回去之后得好好跟师父说说,自家师父也看那帮宗祠老傢伙们不顺眼很久了,就是苦於没有那白衣这么正的由头罢了,等这一场戏听完,师父她老人家不得好好赏几壶压箱底的好酒给咱? 皇后娘娘对於这个结果好像並无任何的意外,表情淡淡,只是眉宇间好像略微有些心疼。 李玉瑶看了眼母后,也跟著嘆了一口气。 本还有些惆悵的皇后噗嗤一笑,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安慰了一下女儿,有些事情只是早晚而已,迟不如早,隨后她抬起头看了眼白衣女子。 李竹会意,拉过小姑娘到跟前,笑眯眯道:“小师姐带你去见高人?” 小姑娘压下心头的某些担心,笑著小声回了一句,“好啊,这位前辈做了我一直想做却做不成的事,我得去好好说声谢谢!” 李十二淡淡一笑,带著同样一身白衣裙裳的小姑娘化虹而起,直奔城西! 今日白衣见白衣,必有一场神仙事! …… 第64章 蓄意 西河剑宗门下弟子李竹带著小师妹李玉瑶到达城西的时候,先前那个两剑压得柱国宗祠抬不起头的白衣文士,已经施施然降落脚於大地之上,找了个城外小山头的山顶平台,隨意坐在一块低矮石墩上,好整以暇,不急不躁,一边饮酒,一边耐心等待著两个江湖晚辈的到来。??? ?9?hux.???? ??? 其实很多事只能算是临时起意,此行出门閒逛,北上一路到达礼官洲,本来只是閒来无事的一次隨意閒游,途中见过很多人,看到了很多事,才会有更多后来事。 作为一个九洲江湖无人不知的前辈名宿,他其实早已不太喜欢跟那些只会借著酒劲攀亲戚的所谓高门同桌对饮,有很多对脾气的朋友,大多都是那些总要被人嘲讽一句山野村夫,贩夫走卒的人间普通人。 喝酒,就该在人烟热闹处,满嘴醉话,喝大了就往桌底一滑,迷迷瞪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却还要放几句谁都別走再来三碗的豪言壮语,结果第二日起来,发现同坐一桌的可能都不是同一桌人,拱手抱拳,江湖再见,连对方姓名为何都叫不出来。 山城酒肆,半路酒庄,相逢有一壶,不知姓名,他朝再会,还是好朋友。 在礼官洲南岸那边踏上这片多年未曾再踏足的陆地的时候,白衣最开始是没有想过要来这里的,也没想过要跟眼前的那座恢宏宗祠算帐,双方之间的某些宿怨发生的年份不短了,万年光阴足够做很多事,真要与他们为敌,也不至於等到今日。 这一路閒逛的所见所闻,包括在那凉州与狄州之间的那片茂密丛林边正在发生的事,放至整个九洲就早已不是孤例了,白衣一路北上的途中,已经见过了许多地方发生的更大规模的灾祸。 如这承云帝国,或者是那敦煌城一样的这类,在中土之外的其他八洲上已经算是顶天的仙家势力,暂时对此可能还没有太过强烈的感觉,甚至都能说一句疥癣之疾。 但这个天下间,如这样的能在仙人中间当老天爷的,毕竟只是少数,更多的还是那些所作所为都只为了“活著”二字的普通百姓,也包括了那些终其一生都只能在地面上打转的真正江湖人。 一路所见,有些品秩不够高,战力不够强的江湖势力,在与简陋山门周边冒头出来的零星妖邪之间起衝突时,都已经开始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伤亡。 有些初出山门在外闯荡的江湖新人,本来一个个心怀壮志出师门,畅想著要一路行侠仗义,要锄强扶弱,要好好走一段光风霽月江湖路,却在出了山门之后不远,就只剩下残肢断臂,面目全非。 有些师门长辈或是家乡父老,到了晚辈该回乡的时候,老早就等在了山门或是村口,一脸喜气等待著宠徒爱子好少年,从某个山路拐角处现身,高高挥手,喜气洋洋喊一句回来了,可实际上,他们有很多人大概是不可能再等到某个早该出现的年轻面容。 像之前那两个来自敦煌城的年轻女子,远游路上听说了哪里闹妖,一路兴冲冲就衝过去了,其实大概都没仔细想过万一她二人力有不殆,结果会如何。 当然从那件事最后的结果上来说,那两个小姑娘运气还算好,没有赔上性命,甚至是连小伤都没怎么受,可谓是有好运在身的,江湖远游,轻轻鬆鬆就能行侠仗义,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但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少数,而且明眼可见,此类幸运事,在以后的九洲之上,只会越来越少。 万年光阴太久,承平无事,波澜不惊,如今的九洲也早已忘记了当年那道天门关闭之前,人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有些时候的有些事,其实不能算成是不可预见的突发事,比如那一场撒豆成兵的妖龙睁眼,预言刀兵的荧惑守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和没想到会来,就是完完全全两码事。 这种时候,让一座三品帝国之內,负责弹压邪祟、保证各地山根水运绵绵不绝的山水神灵的数量减少,本身其实並不是一个好结果,在这种时候与这承云帝国的某些老东西如此算帐,自然也就不能算是一个好选择。 可话又得再说回来,有些帐也要看怎么算,李乘仙从不觉得自己算得上是个精打细算好帐房,要不然也不会如当年一样,一顿没头没脑口味极差的劣质酒水灌下肚,就真的兴高采烈帮著人数钱去了。 李竹的动作很快,西河门下夜雨剑仙的名號不是白给的,就在白衣文士一边喝著酒,一边思量某些江湖事的时候,师姐妹二人很快就到达了那座小山头上。 白衣李乘仙侧过头笑眯眯看了眼两人,尤其是那个年岁更小的小姑娘,粉雕玉琢,古怪精灵,是个好苗子。 “西河门下,十二弟子李竹,十三弟子李玉瑶,见过前辈。” 白衣女子带著师妹一起,抱拳行礼,乾脆利落。 李乘仙闻言笑著点了点头,看著李竹道:“公孙先生一向可好?” “有劳前辈掛念,家师一切都好。” 同样极爱喝酒的李竹,面对眼前这位刚刚才打完了一架,轻轻鬆鬆將一座三品帝国宗祠的一张脸给打了个稀烂的江湖前辈,好像就没有半点有压力的说法,有谁不知道李前辈脾气很好吗? 反倒是小姑娘李玉瑶此时有些拘谨,在对方之前报出名號自称李乘仙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位是谁,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很多都是来自於自家师姐妹之间的神往相传,还有些是行走江湖偶尔听来的道听途说,桩桩件件都很传神。 文士看了眼有些手足无措的小姑娘,眨眨眼轻笑道:“前辈很嚇人?” 小姑娘脸色一滯,隨后就不好意思红了脸,小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没有没有,晚辈只是有些兴奋,以前光听了好多关於前辈的神仙故事,没想到今日还能有幸与前辈当面,所以就有些压不住心中激动。” 李乘仙听著小姑娘字斟句酌说了一堆好话,好笑道:“令师公孙先生好像也不是这个脾气吧?你这个关门弟子今日可不太像你家师父啊!” 小姑娘听著前辈调侃,小脸就更红了,越发手足无措。 站在一旁的李竹有些无奈,看著白衣文士嗔怪道:“前辈,您此刻可也不像以往见到江湖后辈的言辞做派,能不能不欺负我家小姑娘,要不然我可要去家师那里告状了!” 说罢,她故意摆出一副好奇的表情,笑嘻嘻道:“有好久都没见过各位真正的高手前辈过招了,说不准这就是个好机会?” 文士好像是因为这句话,想到了某个风姿绰约却脾气火爆的女子祖师,笑道:“说起来,我与尊师上一次见面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公孙先生当年在高闕的那一曲西河剑舞,受益其中的人物有很多,我也是其中之一,他日有机会再见,我可能还得先道一句谢才成,至於这打架切磋一事,也找机会再说吧。” 这话倒也不是认怂的意思,只是他们这些人到了如今的境界,偶尔如之前一般隨意放一两剑还成,但真要摆开阵势分胜负,其中要考虑的牵扯就太多了,因果不小,万一稍有个不小心,打碎一座三品帝都也只是轻轻鬆鬆手边事,不宜轻动。 可不放开手脚,所谓切磋又有什么意思?挠痒痒一样的拳绣腿,又能打出来什么? 李竹闻言也並没有如何意外,她那句话其实是调侃的味道更重,就没有半点威胁的意思,眼前这位也不是能被威胁的人。 李乘仙转过头看了眼因为听著两人之间的聊天,而慢慢在放鬆下来的小姑娘,笑道:“早前听说公孙先生收了个小姑娘作为关门弟子,那时候我还在龙池洲那边跟辛不疑喝酒,消息听到得太晚,也没来得及给你们师徒送一份贺礼,今日见面得给你道个歉。” 小姑娘闻言愣了愣,赶忙抱拳朝前辈致谢,“前辈言重了,玉瑶只是个江湖晚辈,哪里能劳烦前辈专门道贺,说道歉就更加当不起了,今日要真敢接下前辈这个话,让师父知道了,晚辈绝对得挨揍!” 喝了口酒的李乘仙闻言笑了笑,眼前小姑娘虽然还是没有真的彻底放鬆,但说话措辞能看出来是真心的,西河公孙一脉的家教一直都很好。 他低下头看了眼手中的那只酒壶,以及斜靠在石墩边上的那把刚过了欢欣劲头的三尺长剑,隨后手腕微动一指点出,那柄刚刚脱离承云帝国的名剑七里河,就再一次飞到了小姑娘身前。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是该补的贺礼还是得补上,我觉得这把剑就不错,不如就赠与你当个见面礼,也算是补上当年的贺礼了。” 不等有些愣怔的小姑娘反应,站在一旁抱著酒葫芦喝酒的李竹先挑了挑眉,先似笑非笑回头看了眼那座远处高塬上的显赫宗祠,才转头看著文士笑道:“真没想到光风霽月的李前辈,有一天也会干这种打人脸面嫌不疼的促狭事情,晚辈现在更觉得这趟长安行来的值了。” 白衣一笑,摆了摆手,“这可不是要打人脸面的意思,只是今日登门討债算是个临时起意,我都有很多年不怎么用实剑了,这把七里河放在手边也是浪费,不如送给有天赋的好苗子,也算是物尽其用。” 那把被白衣驾驭摆在少女身前的三尺长剑,虽然大概是因为刚回到白衣手中,又转手被送了出去,所以好像是有些委屈,但並没有显得如何抗拒,只是一声略显低沉的剑鸣之后,就归於了平静,算是接受了作为礼物,以后得认小姑娘为主的宿命。 被赠剑的李玉瑶则是真的有些无所適从,不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把剑,只是因为无论是一直以来只听过传说的江湖前辈,还是有很多崇拜的追赶目標,这位大剑仙突然有一天就站在眼前,还以如此一把名剑相赠,这个遭遇实打实有些超出了预料,也有些受宠若惊。 “前辈,七里河是当世名剑,在铜雀楼的楚铁榜上一直排名极高,前辈以如此名器厚赐,晚辈德浅才疏无以为报,实在是不敢轻受。” 李玉瑶没有太多犹豫,虽然天下江湖歷来有“自古剑修爱名剑”的说法,她也確实对这把在柱国宗祠之中供奉多年的名剑有很多好奇,但从没觉得喜欢就一定要將之拿到手中。 世间让人羡慕的机缘从来就没少过,团锦簇层出不绝,心嚮往之力爭上游本是常情,也可以理解,但怎么样心安理得却之不恭,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无主之物,凭本事拿到手里自然没什么可犹豫的,但眼前这一件可不是。 李乘仙看著小姑娘一脸坚辞不受的毅然,就有那么一点无奈,有时候家教太好,也挺让人头疼的,他就只能轻轻揉了揉额间,故作气笑道:“你看我这话都说出口了,你这小姑娘难道还要叫我这江湖前辈说话不算话?” 站在一旁笑眯眯看戏的李竹,此刻也有些奇异的看了眼那白衣文士,她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但某些猜测浮现的时候,就觉得这一幕更加奇异了。 莫名就觉得这一幕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眼见白衣只是一脸笑意,却根本没有將那七里河收回去的意思,身旁的小姑娘又因为李前辈这一句话,都开始有些尷尬了,作为小姑娘亲师姐的白衣女子也笑了笑,看著那位白衣试探道:“前辈,晚辈倒是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乘仙喝著酒,闻言笑看了眼小姑娘,然后转过视线看向李竹道:“是不是想问我从哪里过来的?” 李十二点了点头,笑道:“所以是我想的那样?” 白衣不置可否神秘一笑,虽没有说话,但几乎就等於明说了是默认的意思。 “这么说的话,晚辈就懂了。” 李竹瞭然一笑,转过头来看著少女饶有深意道:“小十三,有些事是缘分,既然到了眼前就自有道理,前辈赠剑是长辈厚赐,你作为晚辈不可轻辞,收下吧,谢过前辈的厚恩就是了。” 李玉瑶听著小师姐突然就站到对面了,有些莫名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两人之间的那句哑谜让她有些茫然。 更重要的是,白衣李前辈前面那句话,说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再拒绝了。 李乘仙见小姑娘终於收下了长剑,又有一番郑重道谢,就满意一笑喝了口酒,隨后抬起头看了眼已到头顶的日光,开始笑著与一大一小两个小姑娘告辞。 “这一趟出来本来是兴之所至,不过一路上看到各地祸乱四起,我就又觉得该干点实事了,所以也不便在此久留。” 说完前一句,他抬头看了眼那座恢宏雄伟的长安城,又看著小姑娘揶揄道:“而且再待下去,恐怕你家那位初祖就真的要出手赶人了。” 他笑眯眯看著小姑娘,“咱们应该还有机会再见,到时候也让我那个关门弟子来跟你切磋切磋,希望那个混帐到时候不会太丟人。” 李玉瑶闻言在又是一愣,这个李前辈说话的转折突兀,好像也挺奇怪的。 白衣文士看著小姑娘那突然一言难尽的表情,哈哈一笑,也没有过多解释,直接起身朝著那座长安城举了举手中酒壶,大笑一声:“李宗正,你我今日时机不当,不好同桌对饮,將来若有机会,某再请李兄畅饮!” 这句话,很明显就是对那位承云皇室宗正卿说的。 长安城中某座高门大宅內,坐在一棵茂盛桃树下太师椅上的中年男子闻言笑了笑,手中酒罈缓缓抬起,朝著城西方向举了举,“剑仙客气,李某日后定当登门討教,也算还一还今日欠下的下酒钱,彼时你我再在酒桌上论高低。” 李乘仙闻言一乐,又收回视线朝面前两个小辈点了点头,隨后转身一步跨出,就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 又片刻之后,重新坐回立政殿院子里的一对师姐妹,还有那位一直没有挪步的皇后娘娘,三个人再次聚首。 李玉瑶看著放在桌上的那把长剑,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这又是个啥情况?那位本来是来討债的,结果討完了债也不带走,换了只手又给送回来了? 皇后看著闺女的表情,笑著安慰道:“也不用太过纠结,过一段时间等这件事稍微平静一些,让你父皇往那边送一份还礼过去就好了,有一份礼尚往来,也能缓一缓双方之间的尷尬局面,其实是个好事。” 小姑娘迟疑点了点头,突然又想起来师姐之前的那句哑谜,就转过头看了眼又开始抱著葫芦喝酒的白衣女子,“小师姐,你们刚才那一问一不答,到底是啥意思?” 抿了一口酒后看著一旁湖中龙鲤的白衣李十二,回头看了眼小姑娘的好奇表情,笑著摇了摇头。 “我其实只是个猜测,而且此事我还有些地方没太明白。” “什么意思?” 李玉瑶更加好奇了,就连一旁的皇后娘娘都有些奇怪地看著李竹。 李竹之后的回答也没有特別的明显,有些事好像从一开始就在被他们那帮人往一个地方引,好像是有一种不约而同地默契,但这个事究竟是好是坏,她得回去跟师父问一问才能放心。 “这把剑背后连著那条祖宗四瀆之一,干係重大自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它作为佩剑来说,真正的好处,应该是对某些水韵在身的仙家修士效果最佳。” 白衣女子说到此处,饶有深意看向少女,“所以真正的问题是,你的修行灵气可不是含了水韵的,將这把名剑赠於你,说是看重你的剑道天赋虽然也不算错,但其实並不是最恰当的。” 李玉瑶几乎一点就透,大眼圆圆突然就又更大了一些,看起来有些呆萌。 “所以师姐你问李前辈那句是从哪里来的,是…那个意思?” 李竹笑著点了点头,抿了口酒之后再次看向湖中游鱼,“但是那位前辈並没有明著承认,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默认,意思就是这件事要不要做,得看你自己的选择,今日赠剑之后的事,已与他无关。” 这就已经算是含蓄很多了,比之最早的那两个傢伙可委婉得太多! 小姑娘李玉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真的很无奈,为什么这帮人总是要这样? 说是委婉吧,好像一个个的都已经等於明晃晃把意图掛在脸上了! 可要说明显吧,又好像谁都没直接说什么… 她偏偏还不能真的因此就找过去把某个傢伙打一顿,因为那个呆头鹅估计到现在都还没有她知道的多,更大的可能是直接呆头呆脑一无所知… 真是太过分了! …… 第65章 这一夜 天黑入夜之后,一人一鬼两个才终於走出了那座百里丛林,堪堪到达临茂县城下。??? ????????.??σ?? ??? 二人清早刚入林时,確如余人所说,那林中妖物一个个都缩在各自洞穴府邸之中,前一夜近百同类死在林外百丈,难免让它们各有各的兔死狐悲,头悬利剑,不敢露头,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光阴慢慢挪移,太阳慢慢西斜下去,那一道煊赫剑气消散殆尽,属於妖物的贪婪天性就又逐渐开始占了上风。 等到楚元宵二人快要走出林间时,偶然回过头去,就已经能看到某些眼冒凶光的林间妖物,零零散散尾隨在二人身后不远,眼神阴冷狠戾,垂涎欲滴,隨时都有可能突然暴起,择人而噬。 迈出林间的那一步跨出,一路疾行丝毫未敢停留的一人一鬼,仍旧没敢松下来那一口提在心头的气力,身后妖气几乎已经有如实质,就徘徊縈绕在两人周围,如果再拖一拖,那些快要彻底没了怯意的妖邪就极可能立刻扑出来。 虎狼在后,如芒刺在背。 临茂城下的西城门附近,此刻除了几个畏畏缩缩的守城军士之外,没有半个过路人,这地方闹妖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城中百姓大多早早就赶回家门,关门熄灯,天黑月隱,就没有一个人敢隨隨便便在外閒逛,便是那几个军士也已经准备著要关上城门,赶紧躲回营中,求一个万事大吉。 朝廷檯面上的官面衙差,毕竟是没有神道城隍土地一类的消息灵通,加上朝廷官制不允许两边有直接的消息来往,普通人更是没有那个得见山水神灵亲自现身降世的福分,所以临茂县府衙之中的各位公人,上至县令,下至衙差隶役,没有一个人得知昨夜间发生在那山林对面的事情。 今日眼看著终於熬到天色已黑,马上就可以关门大吉的时候,谁都没料到那黑漆漆看著就瘮人的林边,会突然冒出来两个人形,始料未及之下,把城前守卫的几个军士全给嚇得不轻。 这些负责守城的所谓军士,其实也不过就是附近几个地方折衝府临时上番的府军,平时大多是在操心农时少有军备,偶尔閒暇时就自备盔甲兵刃到那城门前来站一站岗,就算是服过了府军兵役。 如今这个年头,县城外妖祸横行,这些到城前上番的军士一个个守城守得胆战心惊,乍然看见那两个不速之客,就没有一个人觉得他们会是正常的赶路人,黑灯瞎火从林间冒出头来,是妖物的可能高过八成! 这一瞬间,原本就不大的城门前一阵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有些胆小的军士,甚至都已经开始抱著怀中兵刃在那里抹起了眼泪。 “天杀的妖物,又出来祸害咱们这些普通人了,老天爷哟,行行好哇,我上有老下有小,可不兴上个番就叫妖物给啃嘍哇!” 还有些胆子更小的,已经双腿发软哆嗦到连路都跑不动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那叫一个悲惨淒切,呼天抢地。 往日里他们又不是没见过妖物祸害人,一阵黑风颳过去,那些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个个上来就直接吃人,被啃了的就没有一个还能活下来的! 从林间赶路出来,还在快步往城下赶的一人一鬼,听见那城下一阵嘈杂,尤其是在听到那些哭喊声之后齐齐一怔,对视一眼都有些无言,这到底是给祸害成了啥样,才会一个个如此闻风丧胆? 哪怕是手里的兵刃当了烧火棍,也不至於如此悽惨不是?老子不就是真拿著烧火棍跟那过百妖物拼命来著? 楚元宵被逼无奈,离著城门老远就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虽然身后跟著一大堆妖物虎视眈眈,但他还是不敢跑得太快,万一要是那城门被关又死活叫不开,等两人夜宿城外,就真的非让那些妖物给啃了不可!再要被余人附身一回,楚元宵那个碎瓷一样的肉身,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活! “各位守城的军爷,我们两个是从那凉州城附近一路远行至此,白天在林间赶路穿行,就是想赶在入夜前进城落脚,绝不是妖物。” 生怕刺激到那些军士,被迫停步的楚元宵只能远远朝城门口喊话。 但可惜的是,那些早嚇破胆的军卒根本就不相信二人的言辞解释,不是妖物还能穿过这片山林?骗鬼呢? 这都多少年了,就没见过有一个活人能正儿八经从这林子里出来的,没见那些往来行商的鏢队,已经一个个都选择了寧愿从几百里外就老早换条道,哪怕是多绕数百上千里山路也绝不进这山林了吗? 临茂县之所以会沦落到了如今这般悽惨破败的下场,一是妖祸横行无人来救,二是因为妖祸没有了买卖商队过路,挣不上钱不说,城中百姓也越来越少了,很多人家为了活命,都早早选择了背井离乡,去外地安稳一些的地方討生活,虽然日子苦是苦,但好歹性命无虞。 你这会儿跟我说你们俩是从林子里穿过来的?你猜老子信还是不信! 这些个妖物如今真是越来越长本事了,都学会了说鬼话骗人?上次出来作妖时,不还才只是会偶尔埋伏一下,多数都是纯靠会刮妖风跑得快来吃人的吗?这咋还学上兵法了? 眼看著背后妖气越来越重的楚元宵更加无奈,实在是没有料到自己硬著头皮穿过山林,竟然还会遇上这种事,之前敦煌城的那两个程姓女子说这临茂县有些诡异,他到现在终於理解了那所谓诡异二字,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这地方已经摆明了就是无人看顾,就任其自生自灭,小县城隍不顶事,香火越少实力越弱,別处大一些的神灵乃至朝廷官员又都视而不见,就像极了是个被厌弃的世外之地,半城百姓困守一隅,坐等著被一步之遥日渐壮大的林间妖物最终屠城! 按说这种坐视一座县城从那朝廷堪舆图上被抹掉,任由惨况发生的事情,是不该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但眼下却明明白白就摆在了眼前。 余人轻轻靠近楚元宵身侧,低声道:“公子,关牒。” 从那座山谷出来,跟著楚元宵一路东行至此,余人看著每过一城,那些城门守卫都会察看两人的通关文牒,早就习惯了此事,就提醒少年不妨一试。 作为半路跟上来的山间鬼物,他原本是不该有这个东西的,这就又不得不说一句那位一身黑衣的大仙苏三载,不光老早算好了要在那山谷口上送出那截槐枝,还像是须弥物一样往那槐枝里头塞了本薄薄的牛皮纸册子。 余人最开始没注意那是个什么东西,他以前又没走过人间路,甚至都没去过人烟密集处,哪里知道还会有这种东西? 直到后来路过苍松县,半路上被负责巡查县境的官差堵住,要盘查身份文牒的时候,他才恍然明白了那是个什么东西,就又不得不感嘆一句那位大仙確实是个思虑周全的神仙人物,连这种小事都早就安排好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承云帝国地方官府那一关,凭空就能加一册通关文牒出来。 被提醒的楚元宵闻言恍然,有时候脑子好使还真不一定是时时刻刻都好使,有个人作伴確实是有好处的。 二人远远將那两册关牒拋到城门下的时候,那边的守城军士都快直接把城门给关上了,就只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出来,观察著那两个自称是过路人的生灵。 天黑夜沉,看不清拋过来的是什么,那几个在城门背后脑袋凑在一处,壮著胆子看新奇的军士们,互相之间一阵推搡,最后就有个倒霉蛋被推了出来,不情不愿快跑几步,慌慌张张將那册子捡了回去,一顿翻看之下还真就发现是两份关牒,上面还有从凉州一路到此期间的许多座县城的关防大印,不像是作假。 几个军士就有些犹豫,这个事情是真的不好说,万一是妖物吃了某两个倒霉蛋,然后冒充人形来此骗关的呢?万一放进城来,还不得让那妖物给里应外合了? 但事已至此,就不是他们几个小小的城门卫能决定的了,这得请县太爷过来! 临茂县令刘同敏被守城军士匆匆忙忙敲开县衙大门,来稟报说是城西有来人的时候,就同样是一脸的不信,还说你这混帐坯子竟如此大胆,连朝廷堂堂的七品县令都敢哄骗戏耍,看老爷不打你的板子! 可等到他看到那两份文牒,又急匆匆赶到西城门下看到那两个城外来人的时候,就跟那些军士一样的想法了,但更多的想法是直接关门,管他死活!绝不能为了两个来路不明的过路人,让一城百姓都赌上性命! 就在这位县令大人准备安排城门卫將那两份关牒扔回去,然后关上城门拒绝二人进城的时候,身后城门廊洞口处,一阵清风吹过,有个一身红袍,头戴三山冠的中年男人突然出现。 心有所感的刘知县一回头就看到了来人,与城隍庙里那个高坐神坛的城隍金身塑像如出一辙! 其实他们两人之间,今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碰面。 帝国朝堂有成制,治人的朝廷官府与治辖境山水的神道,二者分治互不相通,不允许地方官吏与各地神祇私下会面,若有违反,涉事官员就地免职押送京师问罪,神灵削去神籍,打碎神道金身,按淫祀论处,杀无赦! 普通百姓除了烧香叩拜庙中泥胎神仙,根本没机会见到真正的山水神灵,那些处在底层的地方官吏其实也差不了太多,不爬到一定官阶也同样没有机会知道某些神道內情。 刘知县本来也不该知道某些事情,奈何他多年来求告无门,四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一番求援虽没得到应有的支援,但到底还是让他摸到了某些不该是一个区区七品县令知道的事情。 所以,过往的几年间,於临茂县而言是不同意义上的父母官的这两位,其实都明明白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也知道双方各有各的难处,二者就成了一对相距不远老邻居,各自闭门不见,但互相之间心有戚戚焉。 在世还活著的时候,俗家姓丁的小县城隍爷,此刻也没有太多的寒暄客套,我知道你知道我的存在,双方早是同病相怜已多年的难兄难弟,所以他看著那位刘知县时的表情唯有一脸平静。 城外那二位,已经摆明了就是这座临茂县城最后的救命稻草,艰难机会得来不易,如果抓不住,就只有等著被那妖物屠城,然后在他那破败城隍庙里拉屎撒尿的下场,所以这位丁城隍也乾脆豁出去了,顾不得那个不允许二者会面的规矩禁制,直接就现身出来接人了。 “刘知县开门吧,小神作保那二位不是心怀恶意的妖邪,很大可能还会是咱们临茂县唯一活命的机会,如果这一次放过去,咱们就真的都没救了。” 丁城隍眼见那县令还带著些疑虑,於是就又不得不解释了一句:“昨夜小神麾下土地来报,这二位在城外山林的那一头,杀掉了將近一百之数的妖物,並且很可能还有更厉害的高人护持在侧,这確实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不敢置信的刘知县微微眯眼定定看著那丁城隍,对方仍旧一脸平静,没有丝毫的迴避闪躲。 县太爷瞬间心下一定,直接转头朝那几个还有些没太明白情况的局势的军士点了点头,开城门! …… 临茂县多年来境况堪忧,城中百姓走的走散的散,有些人还被那妖物祸害,如今还剩下的百姓连原来的一半都不到,大多还是老弱病残,没办法彻底逃离此地的,或者是像那些府军一样,如果脱离府兵籍地就得面临杀头大罪的。 农忙没法按时按点春种秋收,再加上商路凋敝,城中就难免缺衣少食,一个个日子都只能过得皱皱巴巴,勉强餬口。 作为小县父母官的刘知县,虽是官身也没好到哪里去,一座县衙多少年都没有好好翻修过,除了一个无处可去只能负责看门的年迈老僕之外也没什么下人,一家人的吃穿住行缝补浆洗,全都不得不由那位县令夫人亲自动手,能勉强混个温饱就很不错了。 楚元宵被那位县令大人和彻底现身人前的丁城隍二人恭恭敬敬请进县衙的时候,即便是自小就过惯了苦日子的少年,都忍不住开始有些同情这位县令大人了。 盐官镇虽然与普通的镇集不太一样,確实好像从没有说谁家会穷到真的要饿死的地步,镇东口的楚家就是最落魄的那一户,但已过了幼龄的楚元宵只要愿意动作,好歹也能有一口饭吃,不至於饿著肚子。 镇上的那些大户人家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穿金戴银锦衣玉食,进出门还有一大帮家僕隨从前呼后拥,那位还担著小镇现任盐官的李氏家主就更不用说了,四大姓之一的家主,什么时候需要家主夫人亲自沾湿过一双手,去洗一件哪怕是自己的衣服? 这座临茂县城再怎么说,好歹也是座县城,七品县令在朝堂官制之中虽然品秩不高,可实际上跟那位小镇盐官也就是伯仲之间,竟然已经被逼得都需要县令夫人亲自去为一家人的生计操劳,本该是贵家夫人的雍容,硬生生被逼得只能如山野村妇一样,每日里缝补浆洗,还要为一家人下一顿吃什么发愁… 三人同桌落座,一位城隍,一位县令,一个过路少年郎,作为楚元宵僕从的青衣小廝余人很懂规矩地没有上桌,恭恭敬敬站在少年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登门做客的楚元宵没有选择太多客套,虽然自知自身难保,但也真的是有些好奇,这临茂县为何会落得如此悽惨的下场? 眼见这两位主人家都有些沉默,少年便当先开门见山坦诚相见,“二位大人,其实在下並没有两位想像中的那么厉害,林子对面杀了近百妖物是真,但那个手段可一不可再。” 新→ 对面两人闻言,原本有些希冀的表情都微微一滯,刘知县不著痕跡看了眼城隍。 丁城隍自然看到了他的那个眼神,斟酌了一下之后小心开口道:“小仙师,丁某昨夜听我那麾下土地来报,说是与小仙师同行的还有两位道法高深的女子仙师,更是有一位一剑斩了几十条妖物性命的剑道大仙人,不知那三位…” 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两个主人家满怀热切看著少年,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楚元宵摇了摇头,坦诚相告,“那两位女子並不是与我同行,她二人本来確实是奔著降妖而来,但是中途有事又离开了。” “至於那位大剑仙,说实话我並没有直接见到他。”楚元宵回头看了眼余人,又继续道:“我家伴当倒是与那位有过些交谈,但那位也已经离开了。” 对面两人大概是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不约而同都是肩背一垮,彷佛瞬间被抽掉了大半的生气,眼神都开始有些灰败下来。 原来,临茂县真的没救了啊… 楚元宵看著这两位地方父母官一瞬间如此颓败,也有些心中不忍,他多少是能理解一些二人此刻的绝望的,大概就跟当年那个坐在镇口铜钟下等死的孩子是差不多的心绪吧? 刘知县沉默良久,突然就像是看开了一样,缓缓摇了摇头洒脱一笑,只是那个笑容却怎么看怎么彆扭。 “此事也不怪小仙师,大概是我临茂县合该有此一劫,怨不得旁人,怪只怪我刘同敏本事不济,护不住治下百姓,还要连累他们与我这无用之人一起陪葬,是本官对不住我临茂百姓。” 这个也是靠著科举高中才能为官一方的读书人,在这一瞬间好像没有了任何读书人该有的浩然气,眼中昏沉也没了原本该有奕奕神采,走投无路悬崖边,人活著,心已死。 坐在他对面的丁城隍有些戚戚然看了眼这个算是半个同僚的神交老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就像之前说到过的一样,有些事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有些事不是他们这些只能在一座小县城里混日子的官制最底层可以说的,因为谁都惹不起。 他丁元辉见到了某些故事的整个始末,也同情这个邻居多年的县令刘同敏,但更多的其实是一种无奈的心有戚戚然,人生在世大多身不由己,进了神道,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刘知县一句话说完,也没有再给楚元宵多解释,只是洒脱起身安排著自家夫人赶紧下厨,把府里剩下不多的一些饭菜都下了锅,好好招待新进城的小仙师,让他吃饱喝足休歇一夜,明早起来就赶紧离开此地。 不宜久留之地,他们这些人是没有办法,但小仙师没必要白白在这里赔上性命! 楚元宵本来还想说什么,但身后余人却突然悄声传音了一句,有些类似於託梦的嫌疑,在他心湖深处提醒了一句,“公子,这个事有些蹊蹺,暂时先別问。” 刚欲张口却被堵了话头的少年,不著痕跡看了眼身后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的余人,就忍住了言辞,什么都没再多说。 宾主相宜,一顿饭罢,桌上无酒,一个县令一个城隍好像都没有什么胃口,连筷子都没动,就只是一杯又一杯喝著白水,一边劝小仙师多吃一些,因为过了临茂县之后的下一个集镇,可能还在很远的几百里山路之外,再想吃一顿热乎饭可不容易。 二人好像对於同桌少年背后的那个,看起来老神在在的青衣小廝都默契地选择了遗忘,谁都没有主动与之搭话,也没有劝他坐下来一起吃些东西的意思。 大概是官场混久了之后,有些事都不太需要刻意提醒。 楚元宵也没有拒绝,大大方方接受了刘知县的好意,將饭桌上的那些本就不多的青菜蔬米都吃了个乾净。 坐在对面的两人静静看著少年吃饭良久,大概就真的確定了,这位看似小仙师的少年人,很可能就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確实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不过两人也依旧没有觉得该怪罪少年,人人都有各自的一本劫难帐,自家的帐本上欠的债,没道理要让別人掏空他的压箱底来替你还帐。 水足饭饱,楚元宵放下筷子又喝了一杯水之后,那位从城隍庙出来已久,现身人前已多时的丁城隍就適时笑著起身准备告辞。 只是还不等他话音出口,楚元宵竟也跟著站起了身来,朝著刘知县拱手笑道:“刘大人,在下本也是修行中人,出门前师门长辈有过交待,要见山磕头遇庙烧香,所以今晚在下想同丁城隍一道,在那城隍庙中借宿一晚,所以先感谢刘大人热情款待,在下这也就要告辞了。” 县令刘同敏闻言一怔,倒是那个丁城隍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刘知县转头看了眼丁城隍,有些犹豫,楚元宵说得明白他有师门长辈叮嘱在身,他也不好太拦著,可要是真让他去城隍庙…他再次转头看了眼丁城隍。 红衣城隍笑了笑,“刘知县这是不放心我?丁某好歹也是一地城隍,有分寸的,放心便是!” 刘知县再次沉默了一下,隨后洒然一笑,还好心情似的调侃了一句:“也是,既然小仙师有讲究,刘某也不好强留,都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而已,丁城隍的府邸其实跟这县衙也差不了太多,一穷二白,就差漏风又漏雨了。” 双方告辞出来,当先而行的红衣城隍就缓步在前面带路,楚元宵安静跟在身后,青衣余人则悄无声息跟在最后面。 说来也神奇,作为一介鬼物,他现在都已经习惯了跟堂堂神灵同伴而行,有些机遇確实奇妙。 走出县衙老远,走在中间的楚元宵看了眼前面不曾回头的城隍爷,然后又回过头看了眼身后静悄悄的余人。 青衣小廝心领神会,轻轻点头之后便停下了脚步,缓缓隱身在了暗夜之中,消失不见。 走在最前头的城隍爷好像对身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继续缓缓前行在前面领路。 …… 有些故事,大约要將那历书往前翻个十来年才能讲起。 狄州的某个座落山林边的小县城,那个时候还没有如今的妖祸横行,太平无事,百姓富足。 城中有户姓许的人家,一对夫妻都是普通的农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勤恳恳,天时好庄稼就长得壮,妇人农閒时还会做些女红卖给城中布行,男人则会去城外山林里打些野味回来卖给饭庄,有粮食又会挣钱,一家人便也算富足。 这对夫妻膝下有个独女,那一年正好十六岁,就正是二八妙龄亭亭玉立的好年月,也正是媒婆踩断门槛的好时候。 老夫妻两个千挑万选给自家闺女挑了门好亲事,定下了成婚的日子之后,就带著闺女大老远去了趟州城那边,一半是给闺女置办嫁妆,另一半则是带著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姑娘见一见外面的世道光景。 以后嫁作人妇就要开始学著操持家务,没有太多机会去外面了,也算是圆了小姑娘的一桩心愿。 去州城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临茂县城里的百姓们只知道的后来事,就是那一对老夫妻带著闺女出门去,回来时却只剩下了两个人,只有妇人带著闺女回来了,那个男人没回来。 民不举,官不究,没有人敲衙门前的登闻鼓,县太爷也就不便多问,日子就继续这么往下推。 大概又是半个月之后的某一日,突然有一伙衣著华丽的富家贵公子,带著爪牙僕从,骑著高头大马进了临茂城,目標明確就是衝著县衙来的,为首的那位富贵子弟,据说不是狄州人士,但能看出来身份显赫,连狄州知府家的富贵少爷都得小心翼翼陪著笑脸。 这群人进了县衙就只有一句话,要找那个姓许的待嫁姑娘。 没有人不知道这个话是什么意思,混跡官场的刘同敏更知道,而且他还知道的是,那对从州城回来没多久的母女二人,自从一回到县城来,就一直很著急地催著许配的人家快些完婚,將姑娘早些嫁过去。 有飞马进城的那一天,恰好就是那个姓许的小姑娘出嫁的日子。 这位刘知县许多年只能守著一座千户不到的林边小县城当县守,迟迟都升不了官阶,不是没有原因的,所以当他几乎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的时候,就毫不犹豫选择了拖住来人,一边暗中派人去通传报信。 好消息是信传到了。 不好的消息是,那个小姑娘还是没能嫁出门,被逼无奈之下只能母女两个人一起逃出城,进了西边的那片山林。 …… 城隍庙的那座简陋狭小的主殿之中,背对著席地坐在殿內的楚元宵,站在殿门口的小县城隍爷將那个故事说到这里时,就突然停下了话头,久久都没有再说话,只是看著屋外墙头上方那轮高高掛起的圆月。 殿中气氛沉默,两个人却都没有出声。 好片刻之后,那位红袍神灵才长嘆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了眼低著头坐在殿中没有任何声音的少年。 “小仙师一路东行至此,有没有经过一座叫雁鸣湖的山间小湖?” 楚元宵几乎瞬间就想起了某个眼泛红光的红衣身影。 那城隍爷看著少年的表情,有些惋惜地笑了笑,“看来你已经遇上过了,对吧?” 少年的脸色有些难看,“是那个小姑娘?” 红衣城隍轻轻点了点头,“刘知县竭尽全力拖人,也只给那对母女爭取了大半天的时间,那个母亲知道自己二人很可能逃脱不过,所以把小姑娘送出了山林之后,自己就又折返了回来,故意在岔路上留下行踪让那些人来追,到最后就毫无意外被虐杀在了那片山林之中,白条条五马分尸,残肢断臂全餵了野兽。” “那个被母亲往西送了半截的小姑娘,母亲豁出命去想救她,到最后也还是没能逃脱,出了林子也只逃出了六十里,就在那座湖畔被人追上,穿著一袭红袍嫁衣等著出嫁的好日子,最后却连死都没能落得个清白。” 大殿之中又是一阵长久的沉寂。 “所以临茂县会是今天这样,是因为当年那件事?” 重新背对少年看著殿外夜空的红衣城隍,闻言咧嘴淡淡笑了笑,只是嘴角带著一抹怎么都压不住的嘲讽,“是,就只是因为他刘同敏,为官一任却不思报答上官恩德,多管閒事拖住了贵家公子半日的光阴,浪费了人家寻欢作乐的好时辰!” 其实当年一事后,刘同敏曾经一怒之下还做过掛印辞官的事情,甚至想过要不远万里去到帝国京都,想要看看他敲响了皇帝家门外的那面登闻鼓之后,会不会有人站出来给个说法? 但最后却不知道是被谁给堵了回来,难道是因为他刘同敏一条命金贵吗?其实他自己都没觉得有多金贵! 可小城百姓本来就活人不易,有一个刘同敏在,就好歹还有人拖人报信,但如果再换个別人,谁知道会是什么样? 红衣城隍转头看著少年,轻声道:“他其实不想让我把这些事告诉你,所以在你说要跟我来城隍庙的时候,他才会是那个表情,而且我原本其实也没打算要告诉你的。” 坐在殿前的少年面无表情,定定看著那个神道神灵,“所以丁城隍此刻又为什么选择了要说出这些事呢?” 丁元辉笑了笑,“因为你走到半路的时候,就让你的那位伴当离开了。” 他转过头看著院中各处略显破败的陈设,负责巡察小县各地的夜游神、日游神,还有为数的不多的几位土地,以及几个负责捉拿妖物邪祟的城隍庙衙差,一县城隍麾下的所有从属,此刻全部都在城隍庙院內各处露头,如出一辙目光绽绽看著那个坐在庙內的少年身影。 “很多年了,有些事憋得太久不吐不快,我觉得今日就是个好日子,即便最后我们这些人全部都要死在这里,可能还是悄无声息不明不白的一死了之,但总该要有人知道,这个曾几何时也算人间小小安乐窝的偏僻城郭里,曾经都发生过什么。” …… 这一夜,走了数千里地界的黑衣少年郎,明明疲乏至极却无半点睡意,只能將两位先生送给自己的那几本书掏出来,一页又一页地翻过去,有些能看懂,有些看不懂。 这一夜,青衣余人整整一夜都没有再出现,也没有踏进城隍庙的庙门。 这一夜,城隍庙的各处房头屋顶,蹲满了这座小县城里的各路大小神灵,以那个堪堪等同於二境的城隍爷为首,还有他的那些可能连一境都够呛的一眾麾下。 这一夜,小县知县刘同敏,挖出了藏在县衙后院树下的那最后一坛女儿红,一杯一杯復一杯,直到大天明。 …… 第二日的清晨,县令夫人大清早起来钻进后厨,准备用昨夜她私自藏下的那半碗小米,为一大家子人煮一锅稀粥的时候。 第一眼看见的,是那放在灶台上的三只早已被淘洗乾净的野物干肉。 在那野物的旁边,还有个不算很大青布包裹,里面是一摞只有赶远路的人才会备下来,以便路上充飢的粗食乾粮。 …… 第66章 烧冷灶 那艘名为龙兴的相王府跨洲渡船,从礼官洲一路跨海东行,在兴和洲西岸停靠一站后继续起程,最终驻泊於兴和洲中部的春山渡,离著这座仙家渡口不远处,就正是那座大名鼎鼎的兴和洲相王府。???  ???? 其实说是王府,实际上已然是一座占地极广,雄伟恢宏的巨大城池,比之承云帝国的京都长安城犹有过之,还另外有个別致的名字,望春城。 相王府望春城歷来都是以陈氏为主,周边还有一些王府外姓供奉长老之类的后辈从属家族,整座城池格局歷经久远,各家歷代子弟开枝散叶传承相续,就堆出了一座名副其实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数千年来天下皆知,王府一直都有不收外姓子弟入门的规矩,但並不禁绝修为有成且江湖成名的各类高阶修士来投,继而成为王府门下供奉客卿,所以这座城中的门第姓氏也並不单一,只是按照与主脉陈氏的关係远近,分內城外城分散而居。 小镇少年赵继成跟著陈氏嫡脉子弟陈奭到达望春城后,被安排在了城中主脉陈氏聚居地边缘处的一座小院之中。 这位被相王府打破先例特意从那座小镇收回来,既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外姓弟子,好像在进入城中的那一刻,在一应安排待遇上就与其他王府弟子有所不同,標新立异,別具一格。 望春城中有一座建高九十九层的藏书楼,取名为春谷,这座从规格上来说已然有违礼制的高耸书楼,號称是除了中土神洲之外的天下其余八洲之中,建制最高,藏书也最浩瀚,名副其实乃是八洲之上最大的一座故纸堆。 在此之前,春谷楼从来都不曾隨意开放过,即便是相王府陈氏嫡脉子弟中最有天赋的那个號称“小相王”的少年陈留,想要进入其中博览群书,也得经过现任相王的亲自点头允许才行,並且还得有人隨行监管才可入楼,每登高一层还要有专门的记录在案。 看护之严密,比之三教各自藏经洞,亦不遑多让。 但那个新到城中的小镇少年赵继成,却成为了数千年间的唯一一个例外,虽是初来乍到新入门的外姓弟子,却得到那位一直都在闭关之中的第一代相王老祖宗,亲自传下法旨点头认可的殊荣,使他不但有了可以隨意进楼观书的权利,甚至还可以將某些古籍善本自那座摩天藏书楼中带出借阅。 如此之高的规格礼遇,即便是万年以来的歷代相王候选人,都绝不曾有过。 除此之外,就是那个赵家子不仅能够毗邻相王陈氏的嫡脉而居,还能畅通无阻隨意去到整个望春城內八成左右的所有地界,除了某些只有歷代相王才能踏足的特殊地点之外,其余地方任他高兴,来去隨意,並且无论是王府嫡脉还是各处供奉家族,不得无故拦阻。 作为一座传承万年的豪阀高门,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不能搬到檯面上来说的秘密,以及一些不能轻示於人的隱秘所在,却在这个少年人被引进城中的那一刻,近乎毫无隱瞒一般全部摊开到了他的面前。 如此规格的优待,甚至不需要过多发酵,在消息传开的瞬间就引起了整座望春城从里到外一片轩然大波,无数陈氏门下子弟虽不敢明目张胆质疑那位初代相王老祖宗的决定,但对那个不知道是踩了什么逆天狗屎运的乡愚穷酸儿,如出一辙嫉妒眼红到发了狂,甚至都已经到了生食其肉都难解心头怨懟的哀怨地步。 不过,在这些规格极高的优厚礼待之外,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赵家子,好像也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规矩加身,比如不经过王府当家高层同意,不得隨意修习相王府修行法门,不得以相王府门下弟子身份隨意招摇於外,使用相王府名號需经过王府当家人同意等等,看起来又好像不像是將之当坐自己人。 后面这些规矩,就又让那些嫉妒少年机缘的各家子弟,终於又找到了一个平息怨懟的嘲讽理由,说那个傻子怕是不知道,相王府虽然给了他一些恩遇,但其实是想把他当成个笼中雀一般养著,几十年曇一现,等到他死到临头的那一天,也依旧只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就只是读过几本旧书的两脚书柜。 千言万语,羡慕嫉妒,不明所以,各色人等皆有之。 望春城背靠一座云龙山,山高万仞,顶天立地,据说是整个九洲之上为数不多的其中一处天下龙脉聚首之地,堂堂相王府之所以能有如今显赫,与城后那片藏风聚气的山势风水有极大的关係。 所以,这云龙山自然而然也就是相王府禁地之一,城中內外子弟不可隨意攀爬,相王府之外的无关人等就更是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但好巧不巧,这座龙脉聚首的独岳险峰,並不在那个赵家子不可隨意闯入的范围之內。 到达望春城后的这些天里,那个本就不善交际,又因为遭人嫉妒也正好交不到朋友的赵氏少年,偏偏好像就真的对这座高耸险峻山头的来了兴趣,甚至要更高过那如同金山一座的春谷楼。 每日起来吃饱喝足之后,他也不在城內各处閒逛,总是让那个由现任相王指派过来为他护道的长老供奉带他飞临那座云龙山脚下,然后就一个人踽踽独行去登山。 到达王府之后已有將近十天的光景,他至少有九天都是在那座山上度过的。 这个行为,就更让无数相王府门下子弟嘲笑不止,见书楼宝山而不入,反而去跟一座石头堆较劲,还真就是泥腿子进城,难不成还指望那个只是传说,实际上谁都没亲眼见过的龙脉来认你为主?当我们堂堂相王府是傻子吗? 赵继成好像也不是不知道城中不断流传的一些閒言碎语,因为有些人说閒话嚼舌根都已经开始不避人了,就当著他的面故意大声说出口,像是挑衅又像是嘲讽,但这个赵家子也好像是压根就听不见一样,熟视无睹置若罔闻。 今日又是一个独自登山的日子,过去的十余天里,赵继成几乎每日都能比前一日爬得更高一些,独自一人默默无言,只是不间断的登山又下山,让这个过去都没怎么走过远路的少年脚力在不断拔高。 他好像是不断在与自己较劲一样,一步快过一步,步幅虽然不大,也很均衡,但每一步下去之后,就又能比前一日再多积累不大不小的一点优势。 今日之我胜乎昨日,明日之我亦必胜今,不拔之志上青云,脚踏万仞登险峰,他朝凌云处,必要单手开天门! 不过,今日终归是有些不一样的,一如往常走了半天登山路的赵氏少年,在快过晌午的时候,於原本空无一人的登山神道上偶然抬头,就正正好看见了一个弯腰驼背的鹤髮老人,彼时正在他身前不远处缓缓登山,当少年看过去的时候,那个老人就又刚好停下脚步开始捏肩捶腿,似乎是想要缓一缓上山太久的乏累气。 登山少年並无意外,也丝毫没有想要出言关心一二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直接要从那老人身边经过,继续登山而上。 擦身而过的那一刻,那个原本还低著头的年迈老人適时转头再抬头,看著那少年笑道:“小友路遇老弱,难道就不打算伸个援手?” 闻言的少年脚下一顿,面无表情转头瞥了眼老翁,不咸不淡问道:“你是这云龙山神?” 老人一笑摇头,“不是。” “那你是那传说中的龙脉化身?”少年再问。 “也不是。”那老人虽然回答得言简意賅,但面上笑容却更加深厚了许多。 赵继成听他连说两个不是,直接就明晃晃毫无顾忌翻了个白眼,“那我凭什么帮你?有什么好处吗?” 那老人被如此言语不敬,好像反而更加高兴了一些,哈哈笑道:“老夫都已经允你隨意进出春谷楼了,难道还当不起你的一个伸手扶上山?” 小镇少年闻言撇撇嘴,看著这个第一代相王没有丝毫的惊诧敬畏,淡声不屑道:“说得好像只要我不扶,你就能收回成命一样,你跟旁人做买卖,关我屁事!” 说罢,也不等那个一脸笑意的老人再多说,少年直接就抬步从他身旁一掠而过,径直上山去了。 69????????.?????? 被那少年撇在身后的老人好像还是没有生气,只是笑眯眯看著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好半晌,最后就轻笑著摇了摇头,呢喃之声缓缓迴响在附近山林之中。 “好利亡辞让,贪利见真心,不仁不义,真是小人。” —— 一对老头也胖徒弟也胖的新师徒,一路上閒云野鹤晃晃悠悠到达石磯洲云林宗山脚下的时候,这座江湖正四品的山巔仙门已然封山多日。 虽然那座由整块白玉雕刻而成的显赫山门背后,多有不服不忿的各种叫囂之声不绝於耳,但到底是没有人敢真的去试一试踏出那座门楼之后,会不会真的有人来让他们鸡犬不留的。 那个搭上了宗门半数家底,又让那座价值连城的白玉山门成了一件绣摆设的小镇韩姓少年,几乎在踏入这座仙家福地之后的同时,就妥妥成为了整个四品宗门上至长老下至杂役弟子在內,所有云林中人的眾矢之的,群情汹汹,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这个曾经在那座小镇乡塾之中还是功课优秀好学生的小镇少年,顺理成章落不下什么好礼遇,不光没能得到一个正儿八经的门內弟子身份,甚至就连当个杂役,都还是最低等的那一类,能被任何人都欺负一把的小可怜,衣食住行就更不用说了,明明白白连条狗都不如。 这与那个少年的天赋如何,或者是脑子好不好使,不会有太大的关係,仙家宗门步步登高,总会有那么几个天赋卓绝的门下弟子,即便姓不了韩也还可以姓別的,但不是谁都有本事能让一座正四品仙门如此惨重。 这种损失,区区一条贱命,又怎么可能够赔? 曾经意气风发的小镇少年郎,时至今日,就只剩下了一脸木然的逆来顺受,偶尔能有个空閒的时候,就面无表情席地坐在他那寒酸狗窝的门口,抬头看著天上那轮明月幽幽,想像一下那个已经大道断头的同龄人,到底什么时候会来此登门算帐? …… 一老一少一对胖师徒到达山门前的时候,那座已经註定了要封山很久的白玉山门背后,零零散散坐著几个颓然落拓的仙家弟子,凤凰落毛不如鸡。 这座曾经心气极高,叫囂著要霸占半洲之地,將来还要与那个执掌整座石磯洲仙家牛耳的剑道宗门掰一掰手腕的四品仙门,此刻就像是突然被人抽掉了脊梁骨一样,既没有了往日里的囂张跋扈,也没有了登天而上该有的斗志如山,只余无望的坐地等死。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被断了大道之路的小镇泥腿子,已经不会再有可能出现在这座山门之外了,那么此地除了能出一个手段超过那苏三载的绝顶高人之外,也就不会再有任何別的机会! 一眼望到头,最大的可能,就是一座宗门弟子万千,最后无一例外老死山中,山门败落如黄泥。 所谓封山,可不仅仅是门下弟子不得踏出山门这么简单而已,更意味著从此以后这座山门不会再有任何的山巔买卖可以做,山门外那无数的地盘田產、铺面商路等等一应財源所在,也几乎等同於无主之物一样,白白的拱手让人。 更重要的是,那些曾经仰他们鼻息而活的山下百姓小门小派,从此之后就只会偶尔觉得,好像曾有一群很厉害的天上神仙,突然就莫名消失不见了,然后再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重新再换一片头顶老天爷。 世上光阴裊裊,百姓歷来健忘,不用多久,曾经显赫的云林二字,就会彻彻底底消失在人间烟火处。 …… 跟著新认的师父老头一路云游到此的小胖子朱禛,抬头看著远处那座明明光鲜亮丽更胜小镇朱氏牌坊楼的白玉山门,就觉得那几个坐在山门里头的仙家弟子,还不如他离开小镇前的朱氏家僕有心气。 总是笑眯眯的范老头,此刻好像都不用回头就能知道这个小胖子会是什么表情。 他也真的没有回头,只是远远看著那片已然死气沉沉的连绵山峦,一贯见谁都一脸笑意盎然的胖胖圆脸上,破天荒有了一抹一闪而逝的意味深长。 天下各洲,但凡是有些本事能称得上一个仙字的山门,无论大小,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云蒸霞蔚的仙灵气,普通人未必看得出来,但放在他这个习惯跟有钱人打交道的老买卖人眼里,就像是数自己兜里有几颗铜板一样,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虽然他范掌柜不像是那位曾经拜访过北灵观的云中君一样,有一眼看破山水走势气运大小的高绝本事,但做生意得有眼色,这是属於一个买卖人的看家压箱底之一,老天爷亲自赏下来的饭碗。 眼前这座四品山门,虽然因为在那座小镇凉亭中做了桩亏到家的赔本买卖,所以山门气运不可避免会削减极深,但有些事就像是米缸存米一样,半缸米的买卖,即使亏本也不应该成为如今这般,直接就到了一眼能看见缸底的地步。 那桩买卖尚未见最后分晓,远不至於如此。 很多年前,九洲江湖上曾经出现过一波妖异邪修,以人族之身修行某些流传於妖魔鬼三族之中的法门,结果最后就修成了一群不人不鬼的四不像,比之如今身在中土的那位魔道祖师爷要更加邪门得太多! 如果说那位自封於涿鹿州半步不出门的魔教教主,是將魔道法门加以修正,变成了人族修士的一种偏门修行路数,只是略微有伤天合的话,那么那一拨邪修就直接是全搬照抄,凑不够因地制宜的精彩绝艷神仙本事,就只能生搬硬套东施效顰,最后直接將自己送进了阴沟里,爬都爬不出来。 那一拨最终被临渊学宫下令就地诛杀的邪修当中,曾有过一类被称为“食气鬼”的歪门邪道,最早是脱胎於鬼族一脉以各类天地灵气为食的鬼修法门,最后竟然莫名其妙演变成了专以仙门王朝气运为食,悄无声息就能將一座洞天福地坐吃山空成荒地的恶毒路数。 此刻的范老头有些意外地挑了挑一双浓眉,眼前这座四品山门,怎么看就怎么像是有些似曾相识啊… “做买卖要讲路数,有来有往保证有赚的买卖虽然好做,但多数都赚不了大钱。” 范老头並没有將心中怀疑直接与小胖子明言,反而是笑眯眯回头看了眼那个看著白玉山门一脸不屑的胖徒弟,笑著道:“这个天下最赚钱的那些买卖,大多都不会是正经安稳买卖,想赚大钱就得鋌而走险,结果十有八九说不好就是连命一起赔。” 小胖子闻言看了眼老头,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该不是想说有什么折中之法吧?” 胖老头乐呵一笑,摇了摇头道:“也不算,但確实不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亏本的可能也很大。” 朱禛闻言微微眯了眯眼,又转过头看了眼那边山门里的那几个精神气全无的落魄仙家弟子,隨后缓缓道:“但我觉得那个傢伙能活的可能性不大,你这桩买卖九成九要亏。” 范老头看了眼小胖子,也没有与他强辩,只是道:“亏不亏的也不过是一手閒棋,不巴望它能变成胜负手,赚了说不准就是大赚,实在运气太差做亏了的话,有可能是大亏,也有可能是小亏,这买卖就有的斟酌。” 当年某位名胜一时的大商人,下了一手只能算是个烧冷灶的小注,结果竟赌出来一桩一人之下的通天收益,不就正是一记神仙手? 小亏大亏无所谓,不至於直接连裤头都输了,但只要赌贏了就必定是大赚。 小胖子闻言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反正也不是让我掏钱,亏了赚了又不分我半颗铜钱,你爱咋咋。” 胖老头也不计较这个总是没大没小的徒弟小胖子,只是在少年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微微笑了笑,隨后就真的转身往那座白玉山门前踱步过去。 临近山门前,当那些落魄如狗的守门弟子强打精神按剑问来人时,老人也依旧是一副笑眯眯和蔼表情,搓搓双手热络一笑。 “劳烦通稟贵派当家人,就说云海间范商有笔好买卖,要与你们云林宗做上一做。” …… 第67章 千里灰线 夜去晨来,东边山头上很快就又出现了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缓缓自东向西照遍人间,先爬上那座小县临茂的东侧城墙,再一点点穿过方圆不大的小小城池,进入城西的那片茂密山林。 在城隍庙大殿中默默翻了一夜书籍的少年,在那缕光亮透过殿前窗户进入殿中的时候,就轻轻合上了书页封皮,吹灭了秉烛夜读的那只昏暗烛火。 大殿中一剎那间有些暗沉,隨后才又慢慢变得清晰可见。 那个在庙外城內各处游弋了一夜的鬼物余人,正在此时適时出现在少年身前不远处,表情平静。 其实有些事情不太好明说,按理说作为鬼物而言,本不应该如此畅通无阻进入城隍庙大殿之內,神道地盘天生阳气深重,就好像某些学有所成的读书种子,文运加身之后就会自然而然一身浩然气,妖邪不敢隨意近身。 神道之內各位山水神灵,天生就对各类妖魔邪祟有大道压制,城隍庙作为一位城隍神灵的棲身之所,长年累月以神性浸染整座庙宇院落,就好像四壁贴符,门前拒马,天生会有伏魔镇邪之功效。 即便是因为这位丁城隍本身对余人没什么敌意,以及近年来香火凋敝之故,导致这城隍爷本身实力下降了很多,可能真打起来还不如鬼物余人的二境手段来得强硬,但也绝不该如此一点磕绊都没有,就让他堂而皇之登堂入室了才对,二者之间的差距还没大到那个地步。 与此相似的就是,昨夜余人跟著楚元宵一起被这二位小县父母官请进县衙的时候,蹲在衙门口处的那两尊石狮子好像也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各自垂头丧气连抬一抬眼皮都没有。 还有那两尊站在石狮子背后台阶上方的守门神將,同样也没有任何出手阻拦的意思,各自抱著怀中兵刃站在门前,眼眸微垂,身形虚淡,精气神全无,常人虽不可见,但余人看得一清二楚。 余人昨夜除了听从公子的意思,往那县衙后院厨房送了一份吃食之外,又独自在城中各处转了转。 他倒也没有擅自进入百姓家门,但只要站在那一座座院门外看上一眼,就都能看得明明白白,这座小城里面的人家院落,无论有没有人住在其中,那些贴在门口的桃符门神无一例外都已经泛白陈旧,明明是过完年开春不久,明明是才贴上去没多少时日,连小半年都还没过完,就已经全部神去楼空灵性凋落,失去了最后的唯一那一点灵光。 想要靠著这样两张几如白纸的门神画像防备妖邪入户,其实都已经跟敞开著大门没有什么区別了。 这个地方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但眼下的光景,已经是实打实走到了山穷水尽的死路尽头,如果没有別的活路现身眼前,那么被城外妖物屠城就是註定了无可避免的结局宿命。 也不知道是有多招人恨,那个打定主意要落子布局將之送上断头台的背后人物,不光是手眼通天,也真的几乎就是不遗余力下了死手,恨这一城百姓死得不够快,甚至连一丁点的抵抗手段都不愿意给他们留。 此刻,抬起头看向余人的小镇少年,一夜未眠满脸疲惫,但那一双隱现血丝的眼眸之中却炯炯有神,异常明亮,看来昨夜秉烛夜读,是有些收穫。 一人一鬼对视一眼,各自欲言又止。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楚元宵环顾一眼殿中,那位城隍爷自昨夜出了殿门之后就不知所踪了,將他独自留在殿中,彷佛是在特意腾出大殿给少年,作为他临时的三尺书斋,且直到此刻都没有回来。 少年朝余人点头示意,让他直说便是。 余人点了点头,轻声道:“公子,东西已经按你的交代送过去了,另外我昨夜在城中各处转了转,这个地方…不宜久留。” 楚元宵自青衣小廝说话开始,就一直低头摩挲著手边的那几册书籍,有些说法他能看懂字面意思,有些则是字还没认全,就没能看懂其中道理,还有一些虽然字未认全,但只靠猜也能猜出来一些。 听到余人说出“不宜久留”四字时,楚元宵抬头看了眼那个一脸凝重的同途伴当,又转过头看著殿门之外的朗朗晴空,缓缓道:“很早以前,我有一段时间日子过得不太好,但是因为有些人的存在,我又觉得自己其实还好,也不算太落魄,能活著就是好事了。” “咱们两个一路走下来,很多地方眼看著就要送出去一条命了,但关键时候就好像总会有人来搭救,暂时看来也能算是很好了。” “但是咱们脚下这个地方,是实打实让我觉得不太好,比当年那个坐在树下快要被饿死的我还不好。” 余人看著眼前少年那个有些苍凉寂寥的表情,犹豫良久还是不得不说了一句,“公子,这个地方明显是被什么顶尖大人物盯上了,你我两个现在实力不够,做不了什么的,一个不好反倒容易把自己搭进去,得不偿失。” 楚元宵闻言张了张嘴,余人的话说得不错,但他仍然觉得,既然一路远行遇见了,可能就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如果见死不救,別的先不说,將来等到他有机会再回到那座小镇,可能都不太好跟当年那两个各自救了他一命的老头儿交代。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位一身红袍的小县城隍已经出现在大殿门外,站在他一旁的则是那位饮酒一夜未曾入眠的小城县令。 二人大清早过来,本来只是来送行的,刘知县同时也是想要向那个少年人道谢,他家夫人大清早带著一脸复杂的喜气进他书房的时候,他看著那几只野物,只觉得一瞬间清了酒气,连彻夜未眠的睏倦都烟消云散。 救人心者,更胜救命! 此刻二人站在殿门之外,在殿中的一人一鬼都看不到的位置站了有一会儿了,本来是不想打搅里面二人的对话,但等听到他们爭执的內容之后,门外两人不由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有些事人力难违,一份心意足矣。 临茂知县刘同敏笑著前行几步,一步跨过门槛迈进了殿中,一边笑道:“小仙师不必犹豫,此间事是闯祸所致也好,是命该有此一劫也罢,无论如何都是我临茂县的自家事,所谓『爱人者人恆爱之』,如今这个世道,要做个好人不易,我们又怎能再多连累一个过路的良善好心人?” 眼见那少年人起身还有话要说,这位青衣知县笑著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但不知道小仙师愿不愿意听刘某一言?” “刘大人请指教!”楚元宵很认真朝那位地方父母官作揖行礼,静听后话。 刘同敏突然脸色严肃,说了一段自从当年那对母女被杀之后,他就一直想说而又无从开口的心中话。 那个红袍城隍则在此刻才迈步进入大殿,但只是斜靠在门柱上,双臂环胸看著那一大一小两个人,又看了眼少年身旁那张桌子上的几本典籍,一脸平静笑意但並未说话。 余人悄悄后退几分站在一旁,有些好奇这位青色官袍的县令会说什么。 “这个天下,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发生许许多多悲酸事,有些是天灾,有些则是人祸,旁人未必在意,却儘是遭灾之人天塌地陷的眼前事。” “人心善恶之爭,歷来爭论不止喋喋不休,即便是那文庙之內,有些神像也已经搬进搬出好多回了,但依旧没有个確定的结论。” “人间惻隱之心常在,但又好像不是人人都有,更多人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掛起,不上去落井下石踹一脚就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儒门亚圣有言,『有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但实际上更多的人前人后人,自墮为贼,甘之如飴,反倒成了自贪私利不管旁人死活大行其道,难道就真的是有恶不自知?” “所谓『情非憎君,利在君之死』就又顺理成章成了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站在县令背后的红袍城隍,看著这个一顿言辞出口,就快要把自己弄成儒门叛贼的老友,又看了眼那个少年人,笑著打断道:“我说刘知县,要说就说点实在的东西,你这一顿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辞,小仙师听懂了没不好说,但我是听得真头疼。” 楚元宵静静看著面前两人,刘知县话里的意思他听懂了,但那几句措辞生僻的之乎者也他没听懂,合起来也不知道是该算听懂了,还是算没听懂。 不过,倒是那位城隍爷言辞之中的某些回护之意,他听得一清二楚,真心实意。 青袍县令被打断话头,张了张嘴却又只是嘆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下去,转了个话题看著少年道:“我临茂县多事之秋,恰如每个呆在井底的人,总是会最感激那些曾在井口搭过一把手的人。” “小仙师有这一份心意,刘某就已是感激不尽,又岂能真將你留在此地陪著我们一起送命?若是小仙师仍有此心,那刘某只有一事相求。” 楚元宵微微一愣,拱手抱拳道:“刘大人请说!” 本是读书人出身的青衣县令,看著少年郑重抱拳就有了些久违的开心,同样以一个正经的儒门揖礼与人还礼,同时看著那少年仙师说出了一番情真意切的祝辞。 “今日之事实不可强求,只希望小仙师莫要因此灰心。” “但等到日后修行有成,小仙师若再不幸遇上这种需要救人一命境况时,刘某恳求仙师还能如今日一样,仍愿开眼看人间,力所能及搭把手,能救则救,能帮则帮。” “希望將来的光阴里,能多出一个侠骨丹心的瀟洒风姿真仙人,而不是又多了一个只会高高在上、一心为己的头顶老天爷。” 红袍城隍看著两人之间的互相行礼,以及半个同僚老友的那两句肺腑之言,莫名就有了一些心湖悸动,收起靠在门边的吊儿郎当,与那半个同僚一样,恭恭敬敬朝那个其实並无半点修为在身的少年仙师拱手抱拳,与君同祝。 …… 等到楚元宵被那一神一官二人半推半轰礼送出城的时候,少年才模糊发现了一件事,今日城中百姓,挨家挨户好像都收到了县衙那边专门差人敲门送过去的官榜文告,主要就说了两件事。 一是为防城西妖祸伤及城中百姓,即日起开始以沙石封死西城城门及背后门廊,夜间全城宵禁,白日间南北二门限时开门,出城百姓首推东门,但也会在天黑前关门;二是全城百姓凡能离开临茂县的必须及早离开,不能离开的拣选青年精壮男子编入守城府军加强操练,以备妖邪攻城。 这就是临茂县衙被逼无奈之下准备拼命的最后手段了,有些人註定了不能离开此地,而某些人的阳谋算计恰恰针对的就是他们。 丁城隍昨夜只说了那个青衣知县为帮那对母女竭尽全力拖人,但其实还有一半的故事没说,那个穿著一身红袍嫁衣的可怜姑娘,之所以能只靠一个弱质女流的脚力就逃出那么远,若没有某些不曾现身人前的山水神灵帮忙,是绝对做不到的。 临茂县会被如此针对,並不全是因为刘同敏一个人,以前人神不得会面,丁元辉没机会告诉那位刘知县,但昨夜那一壶女儿红,其实有一小半进了城隍爷的肚子,今早则是两人一起到的城隍庙。 东城门外,身后跟著青衣小廝的楚元宵转过身来,面色复杂看著那两个一脸洒脱笑意的小镇父母官。 那二人好像在决定了要强行送少年出城的那一刻,就一併彻底放下了曾经压在心头的某些陈年阴霾,所以此刻就全然没有了昨夜在西城门前时的凝重和绝望。 光风霽月,坦然赴死,言笑晏晏。 两人齐齐抱拳,笑著朝那面色沉重的少年告別,“小仙师一路珍重,想来你我双方应该不会有再见之日,所以提前在此恭祝仙师一路高歌,心有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楚元宵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丁城隍洒脱一笑,“小仙师不必掛心,人之一死,不过早晚而已,丁某多年来顶著这个城隍神位,操心太多也著实是累得不轻,不如早进轮迴,说不准下辈子还能过得轻鬆一些。” 他转过头看了眼刘同敏,又继续笑道:“刘知县早年就曾准备过要死在进京的万里远行路上,如今结局还晚了好几年,想必应该也没什么遗憾了吧?” 青袍知县笑了笑。 二人眼见这少年人一脸帮不上忙的愧疚,都开始有些无奈了。 丁元辉笑道:“想来我二人以后都是无人祭奠的结局,说不准还要劳烦小仙师偶尔替我们送些阴冥路上买酒钱,小仙师你如此婆妈,又如何在那修行路上高歌猛进搏长生?我二人若少了人送钱,恐怕是连口酒都喝不上了,岂不可怜?” 少年哪里不知道这就是个推他离开的说辞,只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別的办法,婆婆妈妈反而不够爽利,还凭白多添伤感。 楚元宵深吸一口气,朝著二人拱手告辞,“今日解不了临茂困境,深感有愧,如果此行顺利,我日后必返回此地,与两位大人敬酒!” 对面两人如释重负点点头,各自拢袖笑看著少年转身东行远游。 他日若泉下有知,我二人必会尽绵薄之力,护送少年,远游人间万万里! …… 城西山林的东侧林边,临茂县城遥遥可见之处,正如两日之前一样,在某个参天树冠的顶上,有个半靠半躺的白衣文士,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拎著酒壶,缓缓饮酒,侧耳静听。 当听到那个小城父母官最后心声的那一刻,文士淡淡一笑,提壶饮酒一大口。 那句话虽说得不太巧妙,但好在其中寓意合我剑仙胃口,就很值得多喝一口。 白衣缓缓从树冠之上坐起身,看著那城东门的位置,遥遥朝那两位县城父母官举杯致意,“既然能盼人好,就也该好人有好报,不该莫名其妙被一群妖孽给吞了。” 说罢,手中酒壶轻轻侧倒,一缕壶中酒自壶口缓缓流出,不多不少刚二两,迎风飞絮,酒气漫天,弥散在那座小小临茂城与那道横亘数百里的山林之间,將二者彻底隔绝开来。 “今日赠君一剑,挡临茂天灾於剑前,就算是这小傢伙三个师父一同还给你们的教徒回礼。” 话音落下,那仅仅由二两水酒化开的无尽酒气,在一剎那间如同一座长达数百里的恢弘剑阵,数万柄混著酒气的灵气长剑之上,好似朵朵莲盛开如莲池。 一剑封山林,压得满山妖物尽低头! —— 临茂县城东去数千里。 一座州城內,高宅大院的某间豪华书房之中,一对父子分坐在一张圆桌两侧,齐齐看著那桌上的一封仙家来信,各自面色阴沉。 临茂县如今的悽惨困境,已经是狄州府衙顶著杀头的大罪强行布局的结果了,这其中不仅有欺瞒上官之罪,还偷偷摸摸连不准与神道接触的朝廷规矩也一起破了,如果此事被人戳破,那么抄家灭族的下场就近在眼前! 本以为事已至此,不会再有节外生枝,却没想到眼下这一封仙家来信,直接就又给了二人一道当头棒喝! 不仅要让那临茂县满城被屠,还要连一个什么劳什子的过路少年人也一起弄死! 甚至对后者的要求要更为坚决,直接就是不容有失! 狄州知府崇宰之,此刻只觉得当年为了给自家儿子寻一个仙道出路,巴结上某个仙家山门这件事,实在是他为官多年以来最大的败笔,没有之一! 当年所求之事,过了多年到如今仍旧没什么眉目,他反而还白白往人家手里送了一个把柄过去,那些仙家中人一个个看著仙风道骨,做起事来竟比他这个整日里在官场上鉤心斗角的多年知府还要阴毒! 当年那临茂县城中许氏一家人的遭遇,就足以让他这个堂堂一州知府丟官弃爵没了项上人头,作为承云帝国的朝廷命官,竟然与別家仙门勾结行事,这种二心事主的不忠行为,就绝不是任何一个人主能够容忍的! 有些路一旦一脚踏上去,就绝对没有回头路可以选了,事到如今,悔之晚矣! 此刻坐在狄州知府对面的年轻人,正是他膝下独子崇元虎,这年轻人看著桌上那封信件,沉思良久之后又再次抬手想要將之重新拿起。 但没料到的是,他一只手刚接触到那封信件的边角,那信件连同信封竟然就瞬间无火自燃,一股诡异泛黑的火光,眨眼的光景就直接將之烧成了一堆灰烬,火势之突兀猛烈,差点还烧到年轻人的手。 父子二人见状,脸色就更加地阴沉,好一个毁尸灭跡,好一个不留余痕! 崇宰之如今年过半百,加之为官多年的劳心劳力,鬢间已有白之色,眼角沟壑不浅。作为一州知府,他明显对某些仙家之事要懂得更多一些,比之儿子崇元虎,他也更明白有些人心阴暗处的算计阴险。 看到这一转眼之间的奇峰突变,他面目阴沉又看了眼那堆灰烬,隨后缓缓抬头看向儿子,“元虎,为父觉得这件事太多蹊蹺,我们恐怕是从多年前那许氏一家的事情上,就已经被算计了。” 崇元虎因为父亲这段话,脑海之间电光火石,一瞬间就將很多事串联在了一起。 从当年他们父子被人莫名其妙透露了一些仙家事,到后来机缘巧合见到某个仙家中人,然后又在城中碰上那恰巧来自临茂县城的许氏一家人,以及更后来一连串的事情,直至串联到今日这一封信… 他当年还曾有过好奇,那个仙家公子人中龙凤,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为何会对一个从小县城来的妙龄女子那么执著? 不过就是长得俊秀一些而已,也没到天人之姿的地步啊,他一个知府之子都没觉得如何,堂堂的仙家子弟怎么会有那么强的执念? 直到此刻,坐在桌边被父亲一句话点醒,崇元虎一瞬间只觉得背后冷汗森森,眨眼湿透了整个后背衣衫! 伏脉千里,草蛇灰线,真真是好一个仙门中人! …… 第68章 剔骨刀 楚元宵二人离开临茂城之后,继续跨山越水东行数百里。???? 6????????.?σm ??? 好像自从出了那临茂县辖境之后,后面的一小段路,就又重新变得正常了起来,依旧是各处山水神灵镇守辖境,降妖除魔天下太平,所以后半截路上也並没有再碰上太过厉害的妖邪拦路。 这就让楚元宵更加沉默无言,別处能有太平世道,就说明了所谓妖祸不是完全不能解决,仅仅就只是那临茂县的妖祸不能解决而已。 余人跟在楚元宵身后,一路上好像也同样沉默寡言,跟穿过那座山林之前的那个碎嘴小廝天差地远,完全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大概是觉得自己作为伴当僕从,没能照著公子的意愿行事,可能是惹了公子爷生气的,所以就委屈自己不敢再多开口。 二人在走出数百里外之后第一次见到人烟,是一间开在山道半路上的过路酒肆,有一面正反各写著大大的一个“酒”字的酒旗,高高掛在那个酒肆之前不远的山道路边,用以招揽过路人进入酒肆歇脚,店家也好贩售一些酒水肉食之类的,挣一挣过路钱。 楚元宵两人靠近那酒肆之下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豪放不羈的白衣文士,背对著两人来路的方向,坐在酒肆之前一棵参天树下的方形酒桌边上,一条腿高高曲起,脚踩著身侧长凳,手肘撑在桌边,醉眼迷濛,对周围零零散散同样歇脚的过路人好像也不甚在意,独自一人自斟自饮,风轻云淡。 除此之外,在那文士所坐位置的对面,隔著两三张空酒桌的酒摊另一侧,一张酒桌边上围桌而坐一老一少两个江湖客。 老人衣衫朴素,两只裤腿高高捲起露出一双乾瘪小腿,脚踩一双草鞋,头顶发色泛著灰白之气,稀稀疏疏、松松垮垮拢在一起,用一根看起来质地略显粗糙的木簪简单固定住,大概是因为赶路时总戴著此刻就背在他身后的那只略显陈旧的斗笠,所以连累那本就稀鬆的头髮看起来更加散乱, 老人背上除了那只斗笠之外,还松松垮垮掛著一把同样陈旧的古朴长刀,一看就是个不拘小节常走远游路的江湖中人。 坐在老人身旁的那个年轻人则恰恰与老人相反,一头黑髮打理的整齐精细,头戴紫玉冠,一身纯黑色长衫崭崭新新没有丝毫褶皱,脚上那双步云靴也是纤尘不染,仿佛不曾走过哪怕一步路,整个人看起来就刚刚好又是个风神俊朗贵公子的卖相。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年轻人好像眼神不太好,所以用一条黑色锦缎眼纱遮住双目,绕到脑后打了个工整精致的布结,余出的两根丝带长长垂在脑后,就莫名又多了一份飘逸洒脱。 那老人带著年轻人在酒肆前落座之后,先是看了眼那个已在酒摊对面喝得醉眼朦朧的白衣醉鬼,然后才转头朝著酒肆里头的店家喊了一声,“掌柜的先上壶清茶,再来两碗油泼麵,多放些葱辣子,动作快些,我们忙著赶路!” 本是个正常的点菜说法,结果他话音刚落,就听那酒肆木屋里突然传来一声河东狮吼,“催催催!催个屁催!你忙著赶路,老娘就不忙了?眼瞎没见坐了这么多人吗?老娘不得一桌桌上菜?你那张丑脸是比谁家的大还是怎么的?” 好傢伙! 草鞋老人脸色一滯,万没想到只是路过一座小小的山间酒肆,竟然还会遇上这么个暴脾气店家! 本就心烦气躁的老人眯眼回头,先是看了眼那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酒肆门面,又转过头看了眼店外摊子上除了那个白衣醉鬼之外空无一人的几张酒桌,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他娘的欺人太甚,以为老子脾气好吗! 那个坐在老人身边的目盲年轻人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想要说一句什么。 只是还没等到他开口,那个未卜先知的老人就先一步转过头,斜睨了年轻人一眼后冷冷嗤笑道:“怎么?老毛病又犯了?都已经自身难保了,还想用你那点多此一举同情心来帮人求情?” 他转头看了眼那边刚从酒肆里走出来的那个青衣中年人,再次冷笑一声,看著年轻人嘲讽道:“你要不要问问看,人家到底领不领你这个死瞎子的那点子可怜人情?” 酒肆店门口那边,有个一身青衣鬍子拉碴的中年汉子一脸无奈走出了酒铺,身后还跟著那个仍旧未曾露面的酒肆女掌柜的骂人声:“杨文沐,你个狗东西要再敢好吃懒做偷酒喝,以后就不用在老娘铺子里呆著了,看你这酸秀才还有没有本事去別处混饭吃!” 那汉子被如此毫不留情一顿骂,虽然满脸无奈,但到底是不敢回嘴,只敢提著手中那只茶壶,窝窝囊囊去给那两位刚刚坐在桌边的客人上茶。 当了这小小酒肆很多年的帐房,因为每日里的生意也不算多,所以那本帐簿其实也没有太多可以算的东西,此刻被那女掌柜劈头盖脸一顿骂,他也不敢回嘴,生怕真的被赶出酒肆,他恐怕就真的要蹲在路边饿肚子了。 当年他还是个年轻穷酸秀才的时候,进京赶考不中,回乡路上因为盘缠不够困在半途,被这间归去酒庄的老掌柜从路边带回来给了一口饭吃,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成了这酒肆的帐房,已经很多年了。 后来老掌柜过世,酒肆当家人换成了如今这位女掌柜,但他仍旧还是个帐房。 现如今,他其实都已经不太记得清具体当了多少年的帐房先生,只觉得好像同一件事做惯了之后,就不太再干得来別的事了,除了当个帐房,偶尔还能偷上半坛酒过过嘴癮,他好像也不太知道自己还能去別的什么地方,以及还能干点什么。 付掌柜这个人,虽然嘴上挺毒,骂起人来不分人前人后,也不管场合大小,有时候发起狠来,別说是酒肆客人或者是他这个帐房,她甚至可能会连她自己都一起骂,但又好像每一回骂痛快了之后,也就没有了什么要算后帐的说法,其实就还是挺好的。 青衣汉子提著茶壶走到那对一老一少的客人桌边,一边拿起桌上早就摞好的黑边陶碗,分別给两位客人添茶,一边一脸歉意替自家掌柜向那位明显生气了的客人老头道歉。 来者是客,都是衣食父母,得供著。 这种事他几乎每隔一两天就要做上一回,熟门熟路得很了。 等到好不容易摆平了那位身背斗笠和一把长刀的老人家,青衣汉子回头,又看了眼那个酒桌上除了酒罈陶碗之外別无一物的白衣文士,就又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忍不住有些唏嘘。 好好一个瀟洒风流的读书人,这是得有多好酒,才会如此一天天不知疲倦往肚子里灌黄汤,把自己给灌得五迷三道的,好像都没清醒过… 当惯了酒肆帐房的青衣汉子,以前没见过这个白衣文士,大概也就是几天前吧,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赶路到此的,到了酒肆地盘之后也不点其他吃喝,就只是说要喝酒。 每天都坐在那同一张酒桌上,从早半天蒙蒙亮就开始,一直喝到天黑日落之后才会摇摇晃晃离开,第二天早上重新过来再接著喝,周而復始,天天如此。 青衣帐房自觉自己酒量不差,也著实有些佩服这个白衣人,这得是烂酒多少年才能练出来这样的功夫?也不怕喝多了醉死在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野山路上? 刚开始的那两天,姓付的女子掌柜大概是也怕自家酒水醉死人,连累酒肆摊上官司,就让自家帐房去劝一劝那个白衣人。 结果连著两天下来,她就发现自家这个帐房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夯货,最后非但没劝住人,还跟著那白衣人一起变成了一青一白两个醉鬼! 她也就懒得再管那白衣了,也不让自家杨帐房再靠近过去多做停留,任那白衣喝就是了,酒水管够,掏得起钱就成。 青衣杨帐房顺手將茶壶放在那一老一少两位客人桌上,然后就摇著头又重新进了酒肆里头,掌柜的发飆了,他也不敢在外面多逗留,得快点进去给她帮忙,要不然下回偷酒喝的时候,怕是得挨揍! 楚元宵两人到达酒肆跟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白衣喝酒忘我,那边一老一少两个过路人不喝酒只喝茶,两个人窃窃私语在说著什么,但多是那个打扮粗獷的老人在说话,而那个蒙著眼的年轻人只是静静听著,偶尔小声回上一句,往往还会再引来那老人一顿嘲讽与鄙夷。 酒肆里头,还会偶尔传来那女掌柜与那帐房之间,断断续续的言语对话,多是女子在骂人,男子在溜须拍马討饶哄人。 好像有些奇怪,又好像不是特別奇怪。 余人站在楚元宵身侧,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嘴角带笑的饮酒白衣,不是临茂县那边曾出过手的那位大剑仙,又能是何人? 他转过头正想与自家公子说一声,结果就看见那个醉醺醺端著酒碗正要凑近嘴边的白衣文士,有意无意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余人在那个似醉非醉的眼神递过来的瞬间,只觉得自己明明是一个鬼物,竟然也能掉几滴冷汗出来,神魂震动之下,已经张了一半的嘴到最后就硬生生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悻悻闭嘴,不敢多言。 稍稍靠前一些还在往前走的楚元宵,全然没有注意到跟在他侧后的同伴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自顾自还在继续往前走,很快就到了那酒肆跟前,挑了一个同样靠边的位置落座,正好离那另外两桌客人都不远不近,有了那么点儿三足鼎立的意思。 这一回,那位酒肆帐房出来的很快,笑眯眯快步走到两人桌边,先看了眼小廝打扮的余人,隨后才转头望向少年,笑呵呵道:“二位客官要来点什么?要不要来上一坛我家酒肆自酿的白醪曲,这可是我家掌柜精心酿製的好酒,只要喝上一口,就保管二位能解了一路远行的疲乏气,乾乾净净,清清爽爽!” 楚元宵闻言笑了笑,看著那个青衣汉子抱歉摇头,说自己没喝过酒,更不好酒,只是想要在此歇歇脚,所以来两碗面就成,最好再能给两碗水就更好了,他也可以掏水钱。 杨帐房哪里看不出来这少年人不是酒中客,只是近日来酒肆生意不太好,自家掌柜就有些压不住脾气总爱骂人,所以他也就只是想著多问一句是一句,万一卖出去一坛,有酒钱进帐,说不定他也就能少挨一顿骂了不是? 这边两人还在为一坛酒推来搡去的时候,那边急著赶路的一老一少已经再次开始吆喝著快些上饭,他们要著急吃完继续赶路了,尤其是那个狂放老人,声音不小,就是奔著那个正背对著他们卖酒的青衣帐房去的。 只是还不等那青衣汉子转过身,就见酒肆那边,那个女掌柜第一次现出身来,手中还提著一把菜刀,气势汹汹衝出门来,举著菜刀朝那老人骂道:“催催催,催个锤儿的催!连口酒都不喝,还想让老娘快些给你上菜,穷鬼一个,你咋比人掏了金元宝的有钱大爷还事多!” 说罢,这位身形清瘦中人之姿的女掌柜也不等那老人还嘴,手提菜刀转过头,看著那还站在楚元宵桌边的青衣帐房,再次骂道:“杨文沐,你他娘的眼瞎了?!给一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傻小子卖什么酒?想钱想瞎了心了?再敢墨跡,老娘一菜刀剁了你个狗东西!” 被骂了的杨帐房先是歉意看了眼少年,隨后赶忙转过头朝那女掌柜陪上笑脸,小心翼翼说了好几遍“这就来。” 等到那女掌柜转身骂骂咧咧回了酒肆里头,杨帐房嘟嘟囔囔念叨了一句,“这半路酒庄要是没了咱这个帐房先生,怕是都等不到明日就得关门大吉,真是操碎了心嘍!” 小声过完了嘴癮,汉子转过头再次歉意看了眼坐在桌边,面色古怪的楚元宵二人,笑著说这就端面过来,然后就再次匆匆忙忙进了酒肆里间。 不知道是为什么,在那个提著菜刀出了酒肆正门的女掌柜现身的那一剎那,那个背刀也背斗笠的草鞋老人,一瞬间脸色微变,在那女掌柜骂人又骂人的过程里,硬生生一句话都没再说出口。 等到那女子回身进了酒肆,又等到那青衣帐房也消失在门口,他就突然从桌边起身,毫不客气一把拽起那个蒙眼的年轻人,急匆匆离开了酒桌,从酒肆前的岔路口上选了一条往北的山道,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就直接离开了。 那个文弱又目盲的黑衣年轻人被老人拽得一路趔趄,好像是碍於老人的手段强硬粗鲁,他实在是挣脱不过,就被一路连拖带拽地带离了此地。 坐在桌边的楚元宵有些古怪地看著那个面色大变的老人,隨后有意无意转头看了眼余人。 余人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摇头,大概是示意不太清楚变故由来。 等到那青衣帐房端著两碗油泼麵出来,看到那个本来要了两碗面的酒桌上突然就没有了人,就又忍不住嘆了一口气。 这都不知道是这个月的第几回了,掌柜的嘴上不饶人,要么就是一顿菜刀把人给嚇跑了,这个生意是真心的难做! 酒肆后厨里,那个女子掌柜在將两碗面做好了之后,没好气交给那青衣帐房端出去,让他端给客人吃,等到男子转身出门,后厨中只剩她一人时,这位女子掌柜就又重新提起了砧板上的菜刀。 她倾耳静听著门外动静,听到那糊里糊涂的青衣汉子果然不出她所料,將那两碗面大量足的油泼麵改了个方向,端到了那新到的少年人桌上,她突然就展顏一笑,一双桃眼眸也因为这个乍然绽开的笑容,带上了一股与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不太搭调的瀲灩风情! 隨后,心知自家那个傻帐房肯定又要在外面墨跡很久,她便安安心心转了个身面向北方,好像是能透过重重叠叠的遮挡物,看到那两个匆匆离开的仓皇身影。 “既然都到了门口,又岂能再让你有跑掉的可能,老娘要杀的人,是能让你说跑就跑的?” 话音还未落,人影已经彻底从那后厨之中消失,悄无声息不知不觉,连刚刚才出门去的那个青衫帐房都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倒是那个好像只在意著手中酒罈里的酒水够不够喝的白衣文士,在那女子消失的那一瞬间,轻轻喝掉了碗中酒,然后摇了摇已经见底的空坛,转过头看向那个青衣汉子,见他刚刚將两碗面放到桌上,就一脸苦恼准备要回身后厨,大概是要跟那女掌柜去嘮叨他的生意经,於是就笑著吆喝了一声:“杨先生,酒窖搬酒了。” …… 酒肆北侧的山道上,那个拽著目盲年轻人一路疾行的草鞋老人,此刻脸色凝重,脚下如风。 被他拽在身后的年轻人跟得费力,到最后直接跟不上了,於是乾脆就停了脚步装死人,任由那老头一路拖著他前行,脚上那双本来才新换不久崭崭新的步云靴,也因为这个动作而变成了好似犁地的犁鏵一样,在山道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浅痕。 老人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手中提著一个百十来斤的年轻男子,於他而言如同无物,没有半点压力不说,反倒还走得更快了一些。 这老人一路如此又走出去大约二十多里地,离那座酒肆远远的之后,才终於脚下一顿,隨意將那个装死的年轻人扔在了地上,也不管他摔的轻重如何,匆匆回过头看了眼来路的方向,確定了无人追来,这才勉强算是鬆了一口气。 他们这些山泽野修歷来修行不易,不光要削尖了脑袋去抢夺各种机缘法门,还得费心费力为吃喝生计发愁,所谓穷文富武不是一句空话,手边这个年轻人就是他从龙池洲那边绑来的钱袋子摇钱树,只要一日不丟,他就能源源不断从这年轻人家中收来保命钱。 只是最近形势突然变得有些艰难,大概是因为这年轻人背后的那个姓魏的家族被他给逼急了,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让他们搭上了风雪楼的线路,所以就逼得他不得不从龙池洲那边跑路,一路西行穿过兴和洲再跑到礼官洲。 本以为已经是跑得够远的了,却没想到今日又倒霉再次遇上一个风雪楼中人,他在酒肆那边看到那个提著菜刀的女子那一瞬间,就一眼认出了那把菜刀的来歷。 风雪楼能成为正三品的江湖势力,楼中杀手各个能力超绝,在精不在多,但凡接了谁家的订单要杀人,就绝没有轻易让之逃脱的可能。 那个女子手中的那把菜刀,就是楼中某个成名杀手的隨身兵器,在江湖上有个大名鼎鼎的諢號叫做“剔骨刀”,无数江湖人虽都没有亲眼见过,但只是听一听故事,就都能清清楚楚记住那菜刀的卖相。 只是老人万万没有想到,风雪楼传说中的那个諢號与兵器同名,威名赫赫的绝顶杀手,竟然会是个相貌平平的女子,实在是让他大出所料。 此刻稍微確定了那女子没有追来,草鞋老人依旧觉得不够保险,此地实在不宜久留,他就准备重新提起那目盲年轻人继续跑路。 但还不等他再次弯腰將那年轻人拉起来,耳边就传过来一个冷冰冰的女子声音,还是从比他更北边的前路上来的。 “你要是再敢碰他一根手指头,老娘可以保证,你那整只胳膊都可以不用再留著了。” …… 第69章 酒肆卖刀 女子掌柜从北边山道上回到酒肆的时候,酒肆外的四人已经团团围坐在了同一张酒桌边。 本来是给自己一番鼓劲打气之后,想要去跟掌柜的掰扯掰扯做生意门道的青衣帐房,被那位醉眼朦朧的白衣文士一声叫酒给打断,突然就有些不敢去了,搬完了酒,就开始愁眉苦脸坐在文士桌边唉声嘆气。 再等到那个文士自然而然倒了三碗酒给他灌进肚子,勾醒了肚子里的酒虫之后,他就乾脆已经忘了本来是要去做什么,只顾著与那白衣文士推杯换盏,逍遥天外了。 那本来趴在桌边各自抱著一碗油泼麵狼吞虎咽的楚元宵和余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莫名其妙和那两个读书人坐在了一桌的。 大概是因为那个青衣帐房愁肠百结,想要找个人诉苦,却发现那白衣文士只顾著喝酒,根本就不是个会聊天的,他环视一圈之后,就盯上了那两个低头扒饭的少年过路人。 余人是青衣小廝打扮,其实显露出来的面貌年岁不大,一样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模样。 所以,被喝酒喝得脸颊泛红的青衣帐房抢了两只面碗,然后直接放在那白衣酒桌上的时候,楚元宵和余人两个都有些愣怔,也有些无奈。 尤其是余人,自家公子还不知道那白衣文士是谁,可他知道啊! 如今要让他与那位本事高得看不到顶的大剑仙同桌而坐,那原本吃著还挺香的油泼麵,一转眼间都香不起来了,他只觉得味同嚼蜡,战战兢兢。 楚元宵倒还算好,虽然是换了个桌吃麵,有些不太自在,但他从小就知道粮食不能糟蹋,所以还是很快扒完了碗中的麵条,然后轻轻將碗放下,一双筷子整整齐齐担在碗口。 好客青衣眼见楚元宵吃完,笑眯眯適时將一只陶碗推到了少年面前,借著酒劲挤眉弄眼,是又惦记上了卖酒的事情。 “还未请教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要不要尝尝我家酒肆这瑶泉曲?与那白醪曲有异曲同工之妙嘞!” 楚元宵有些尷尬,实在是这帐房先生盛情难却,可他兜里寒酸,也没喝过酒,那碗推过来的酒水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坐在楚元宵对面忙著喝酒的白衣文士,抽空抬头看了眼一脸为难的少年人,又转头看了看青衣帐房那一脸的热切,恨不得马上就挣个百八十两酒钱入帐一样,於是就轻嗤一声,似笑非笑道:“杨先生,拿著我买的酒做买卖,你这光想著挣钱却不想钱,无本买卖是不是也太顺手了些?” 帐房先生转过头哀怨般看了眼文士,本以为是个酒逢知己千杯少的酒中好友,没想到竟然如此拆人台阶,你就不怕说话招恨没朋友?你以为你跟我家掌柜的一样好看又招人稀罕? “李兄这话说得多见外,你我同桌饮酒、醉了抱头都多少回了,拿你一碗酒水借个献个佛怎么了?还跟我计较这个,这会儿又不是你说的咱俩都已经是拜把子的好兄弟了?” “亲兄弟也得明算帐不是?用我的酒赚钱,我还用你在这里显摆?你要让人家记住你的酒好喝,你就得掏自己家的家底,要不然他下回想喝酒,只要找我就成了,还有你什么事?” 两人之间一番言语交锋,青衣帐房最后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不是因为他说不过这白衣,而是转头的功夫里,碰巧看见自家掌柜的从酒肆那边出来了,不过这一回她手里提著的倒不是菜刀,看样子好像是一盘下酒菜! 杨帐房有些发愣,好傢伙,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 他都在这酒肆里当了多少年帐房了,以前什么时候见过自家掌柜还会做下酒菜?掌柜的燉肉煮麵酿酒都是一把好手,但的確是真没见过她还会做菜啊! 付掌柜大概是因为又做成了一笔买卖心情不错,所以端著那盘小菜来到几人桌边时,破天荒没有拉著脸,先是不著痕跡看了眼又开始自顾自倒酒喝的白衣文士,隨后转过头瞪了眼自家帐房,但好心情地没有再骂人,只是没好气睨了那汉子一眼。 杨帐房嘿嘿傻笑,你瞅瞅,我家掌柜的多好看?瞪人都瞪得这么风姿绰约! 楚元宵看了眼这对店家,心下瞭然也没多看,转过头时却发现自家伴当余人脸色不太对,面色有些发白,他递过去一个疑问眼神,但余人只是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正当此时,那个已经早一步离开的蒙眼年轻人,一瘸一拐从那北边的路口走了回来,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他手中还拄著一把刀当盲杖,正是那个拽他离开的草鞋老人一开始背在背上的那一把。 刀型狭长如禾叶,带著刀鞘的刀尖处略微弯曲,正是苗刀的形制。 桌边几人回头看著那个摸摸索索来到近前的遮眼年轻人,都没有说话。 不过天生目疾的年轻人耳力很好,到了近前后就停下了脚步,拱手作揖乃是儒家之礼,“小生魏臣,龙池洲人士,今日流落此地归家艰难,特来此地乞求诸位搭救。”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坐在桌边的四人都没有开口,倒是那个专门过来送酒菜的付掌柜先翻了个白眼,叉著腰没好气道:“老娘就是个当壚卖酒的而已,又没有收过送你回家的酬金,再说礼官洲到龙池洲之间隔山又跨海的,老娘哪个有那个閒功夫送你回家?” 年轻人有些沉默,他大概猜得出来面前形势,有些话就不太好明说,这位女掌柜早在山路北侧二十里外时也跟他说过了,风雪楼接了单子要弄死绑了他的那个野修老人,但並没有说过要一併负责把他送回龙池洲。 所以风雪楼只做接到手里的买卖,但並不额外好心送他回家。 然后,她就直接把他扔到了半道上,一个人回来了。 要不是年轻人自幼目盲,练就了一副极好的耳力,而且也习惯了一路上记一记来路方向,运气也算不错,他真的都未必能再找回这间酒肆。 酒桌这边,白衣文士將碗中酒水一饮而尽,抬起头瞥了眼那个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轻人,隨后轻笑一声转过头看了眼那青衣帐房,“杨先生,这笔买卖其实可以做。” 青衣帐房一脸迷濛的看著白衣,自家掌柜都发话了,他哪里敢接什么买卖?再说了,送人去龙池洲,谁去?掌柜的不愿意,他一个帐房哪里做得了主? 白衣一笑,“我瞧著他这一身,也不像是个贫寒人家的子弟,你们若是没有空閒的话,其实可以先收留他,一日三餐也不了太多钱,以后有机会碰上要一路东行的人,就可以將他託付出去,等他回到龙池洲,再给你们送回饭钱不就成了?” 帐房先生闻言没敢直接开口说话,先转过头悄悄看了眼自家掌柜的脸色。 女子掌柜好像是早料到自家这个傻帐房会有什么反应,侧过头瞪了眼青衣汉子,骂道:“看老娘作甚?想做买卖你就做,要是做赔本了,就从你月例酒钱里扣!” 青衣闻言脸色一苦,隨后又咧嘴一笑,满脸开心。 你看,早说了我家掌柜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可甜著嘞! 那年轻人侧耳听著一桌人三言两语就又把他给收留了,峰迴路转,自然又是高兴,心底里也悄悄鬆了一口气,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野山路上,要是这间酒肆不愿意收留,他一个盲眼之人,就真的要死在山野之间了。 年轻人如此想著,暂时又无以为报,於是提起手中那把苗刀,轻声道:“一路上听与我同行的那位老人家所言,这把刀乃是龙池洲內某个大帝国的禁军制式战刀,品相应该是还不错,大概是能值些钱的,就算小生感谢各位好心人收留的谢礼,送给掌柜的。” 女子闻言看了看年轻人提著的那把刀,翻了个白眼从桌边让开身形,本来是想指著那就座的四人,又想起了那年轻人看不见,於是乾脆道:“你觉得我们这几个人,有谁是用得上你那个什么禁军战刀的?老娘就是个开酒肆的普通买卖人,又不杀人放火的,要你那破刀作甚!” 喝酒微醺的青衣帐房听著掌柜的如此乾脆就拒绝了人家的好意,一时间急得抓耳挠腮,又想起来他之前要跟掌柜掰扯的生意经了。 果然自家这个傻掌柜不会做生意,这不明摆著是送上门的挣钱买卖,怎么还能不要呢? 见钱眼开的帐房先生赶忙从桌边起身,三两步越过桌边,匆匆到了那年轻人身前,笑眯眯接过了那把战刀,回头看著女掌柜笑道:“掌柜的,人家一番好意,你要是不收岂不是驳了人家的面子?要我说啊,就该把这刀卖出去,算成是这位小兄弟的吃饭钱,咱们也能有些进项,不就是件一举两得的大好事?” 女子有些嫌弃地看了眼汉子,但最后还是没有选择拒绝,这个傻帐房最近好像终於有些开窍了,知道替她担一担酒肆生意的担子,赚钱的劲头来之不易,自己也不好太过打击他。 “老娘只是个卖酒的,不会卖刀,你看著办!” 杨帐房闻言也不意外,抱著刀踱步到那张酒桌边,看了眼那个又开始只喝酒不抬头的白衣文士,隨后转过头开始打量那个一身黑衣的少年人。 “小公子,江湖路远,要不要买把刀防身?” —— 狄州城曾在很多年前迁过城址,所以就有了新城、旧城两座城池之分。 如今新城繁华,车水马龙,人烟眾多,旧城那边就自然而然少了人气,朝廷官府也不曾主持过翻修重建,直接將之当成了废城,本来都是要夷为平地的,只是一直没能得空,所以旧城址內基本已是接近荒废的状態,没有几个百姓还住在其中。 反倒是那座旧城隍庙依旧热闹红火,神灵往来络绎不绝,大有摩肩接踵的意思。 虽然在那新城中也有一座同样建制的新建庙宇,但狄州城隍却並未选择搬入其中,而是依旧以旧城隍庙为家,只当那新城中的那座庙宇为別院,偶尔过去转上一圈就行,从不常驻,有那么一点当成別宫的意思。 犯禁之言,不敢明说。 这两日,狄州城隍广发请帖大摆筵席,宴请狄州地界上的各位山水神灵、土地城隍到府,说是因为狄州地界灭妖有功,要开一个庆功宴。 毕竟是一州城隍高位,在神道官制中也算是一方封疆,官阶不低,故而狄州地界上的各路大小神灵基本该到的都到了。 虽然各路山神河伯並不算城隍麾下,但有些该有的礼数还是得走上一走。 礼尚往来从不是人间官场才有的路数,所以这些神道同僚基本也都会给那城隍爷一个面子,本尊未到的,也会儘量派遣麾下小吏前来送上一份隨礼。 如今狄州旧城荒无人烟,就又正好是城隍爷大办宴席的好所在,人眼不可见处,全城上下张灯结彩,一盏又一盏红底金漆写著大大的“城隍”二字的红纸灯笼,从四方城门一路掛到城隍庙门前,红绸扎遍城中各处大大小小的廊檐门柱。 远远望去,只要能看得到神道灵物的,自然而然都能知道此地有大喜事。 旧城隍庙那座里外三进的巨大院落之內,今日高朋满座,皆是神灵。 高坐主位之上的锦袍中年人,此刻面泛红光,一脸喜气,一方面是今日庆功宴进项不菲,二来则是他还听到了些官面下的小道消息。 城隍庙之所以会有今日宴席,是他老早託了朝中老友打听来的桌底消息,说是帝京长安钦天监那边,前些日子收到了一封来自他的顶头上司,也就是那位陇右道薛城隍那边的神道奏表,说是陇右道麾下捉拿到一头修为在元婴境界的阴冥厉鬼。 薛城隍歷来都是个宽厚的上官,惯会替麾下各地神灵寻一些出头露脸的机会,所以那封奏表在说完了正事之后,又附带著替陇右地界上,除了凉州之外的十八州外加一府共计十九位州城隍一併请功。 元婴境界的厉鬼歷来少见,妖龙睁眼一事过去也没多久,成长到如此境界的一头恶鬼被捉拿收监,自然是绝对顶天的大功一件,故而皇帝陛下龙顏大悦,著钦天监为陇右道各地城隍一脉神灵记功嘉奖,还吩咐了吏部考功司,在年终岁考时要多加照拂。 京中传来的消息还说了,钦天监负责传旨褒赏的灵台郎已经在路上了,估计会在近几日之內就到达陇右地界,届时各位州城隍估计都能得一份厚赏! 这可就是正儿八经天大的好事了,天下承平已久,神道中人立功机会不多,虽然各位被褒奖的陇右道州郡城隍,全都没见过那个已被捉拿在案的邪祟厉鬼,但能跟著上官一起得些好处,当然皆大欢喜,暗地里还要给那位会做人的顶头上官竖个大拇指出来。 今日筵席大开,狄州城隍锦袍男子,手中端著一只青葱玉制夜光杯,里面盛满了他多年不曾捨得起出来的珍藏玉魂浆,酒香四溢,满室飘香。 所谓玉魂浆,酒如其名,是以各类有益神魂的天才地宝为料酿出来的琼浆佳酿,对於神魂大有裨益! 作为神道中人,神灵金身大多为泥塑躯壳,故而他们大多是以魂体现世,只有打架时才会带上金身,此酒自然就是锦上添的一桩美物。 锦袍男子今日起出来的这几坛美酒,还是多年前去隔壁凉州参驾薛城隍时,那位顶头上官心情好赏给他的,一直捨不得喝,今日拿出来就刚刚好恰如其分,让他大涨脸面。 堂下有位锦衣玉带面目俊美的水神,是狄州辖境內某条叫做玉萍河的河流镇守,品秩不高只有正六品。此人生前是个读书人,善格律,也是曾因诗词一事名气不浅,死后才补缺成为那玉萍河伯。 玉萍河自一座峰头顶雪的高山上发源,最终匯入穿过狄州辖境的水运主脉,整个水流弯弯绕绕长约六七百里,也不算是个小河,只是因为这河伯成神之后,多年来辖境风调雨顺,也没有大的灾殃,他就实在寻不到太大的功劳,多年来升迁无望,委委屈屈呆在六品神位上已有多年。 今日就正好是个机会,於是就在堂中现场作诗,大加溢美之词,意在博得那位不算他上司的高位一个青眼,也好来日借一借势头。 其余旁观之人无论是不是工於此道,听不听得懂那几句好像还挺顺口的七言格律,总之一个个借著酒劲大加讚赏,先说一句城隍爷果然光风霽月有诗为证,再说一句玉萍河伯才气斐然,都快赶得上那几位以诗词名传天下的神仙中人。 总之就是各自互相拍马,彼此送一个脸上有光。 至於那几位被拉出来类比的神仙中人,是不是包括那两位四大剑宗之二的诗仙词龙祖师爷,以及那位喜好四处研究美食的苏子,反正也没人敢明说,意会便是。 满堂华彩,觥筹交错,一派盛世风光景象。 那些负责在堂中各处穿行,为各位神灵老爷斟酒添菜的城隍庙侍女僕役,一个个无缘尝上一口那神仙佳酿,恭敬之余自然也一个个满目艷羡,在心底里盘算著自己什么时候能有机会,也如这些大老爷们一样,可以上桌入席,成为真正的人上人。 当然,除了这些驳杂心思之外,这些小奴们还会偷偷摸摸儘量张大一些鼻孔,多吸几口酒气,只是闻一闻便也能有些收穫。 城隍庙內宾主尽欢,狄州旧城东城门外,一个舍了仙家手段不用,装模作样骑在一匹雄健战马上的锦衣少年,身后还跟著个陪著自家少爷骑马的年迈老僕。 二人齐齐驻马城前,那少年抬头望著城门上方的那两个,已经被风吹日晒给颳得不成样子的古体字,轻笑一声並未转头,对著跟在他身后战马上那个面白无须的老人笑道:“郑貂璫,你说这石头能顶住人来人往的罡风颳骨,为什么刻成了神像之后,反倒经不住富贵繁华的磋磨了呢?” 被称为貂璫,自然就是宫中常侍的雅称了。 那个郑貂璫听著王爷问话,微微沉吟,屈指摸了摸戴在拇指上的那枚扳指须弥物,里面恭恭敬敬供著一封皇帝詔书。 “回稟王爷,奴才才疏学浅,实在答不出王爷此等高深问题,只是一路跟著王爷到此,偶尔也会有些小小心得,不知当讲不当讲?” 锦衣少年微微一笑,“貂璫但说无妨。” “所谓富贵繁华迷人眼,而这些神道中人,最开始也不过是由人而来,大多也未曾经歷过人间修士渐次登高的问心关卡,一朝承蒙天家厚赐登上高位,就成了天降福缘砸死人,好一些的还能谨守本份,而有些飘飘然的,就开始压不住心中恶念,或是守不住私心欲望,故而就容易坏了朝廷纲纪,能够理解,但不可饶恕。” 老太监语气平平,脸上也没有太大的表情起伏,一双老眼浑浊无光,仍旧是双手拢袖、低眉垂眸的低矮姿態。 锦衣少年淡淡一笑,“对与不对,咱们看看再说?” “诺。” 那郑貂璫只简单回答了一个字,但紧接著就放开了一路上收束起来,一身独属於高阶修士的雄浑气势,轻轻鬆鬆绕过在他前面的齐王殿下,直奔城內那座老旧城隍庙而去! 原本还端著酒杯,笑看著那个玉萍河伯做完了一首诗又继续下一首的狄州城隍,一瞬间手中酒杯一抖,珍而重之的那一杯酒水,猝不及防之下撒出去了一半! 他顾不上收拾那可惜了的半杯仙酿,赶忙从主位上起身,快步走下台阶朝著门外躬身行礼。 殿中诸位神灵齐齐一愣,因为那韩貂璫的一身气势太过有的放矢,所以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见这位高位如此郑重,就无人敢有所怠慢,一个个赶忙跟著起身行礼,好像屁股下面著了火一样,深怕起来的慢了,招来什么祸患! 那前一刻还在城门外马背上的一老一少,眨眼之间就到了城隍庙门口,锦衣少年当先而行,晃晃悠悠进入庙內。 “呦呵,这是该来的都来了啊?看起来还挺齐全?” 少年王侯也不见外,走过去光明正大坐在主位上,打眼扫了一圈殿內跟著他的步伐转动身形,此刻已经全部朝著自己作揖行礼的一眾山水神灵。 为首的狄州城隍拱手抱拳,却没敢抬头看一眼那位大马金刀坐在他的位置上,还皱著鼻子嗅了嗅桌上酒壶中泛出酒水香气的锦衣少年人,以及那个双手拢袖悄无声息站在少年人身侧的无须老人。 不敢怠慢的锦袍男子直接双膝弯曲跪了下去,引得身后一群大大小小的各处神灵,刚刚站起身没多久,就又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锦衣少年也没抬眼看著下面,只是拣选了一只放在桌上菜餚一侧,没有斟过酒的乾净酒杯,又自顾自倒了一杯那酒壶之中的仙酿,缓缓端起来凑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薛城隍上给父皇的奏表里提了很多人,本王出京之前有幸看了一眼,一大堆州城隍的名字后面,竟然还跟著一个小县城隍的名字,叫…” 少年似乎是有些语塞,好像是突然想不起来那个县城隍的名字叫什么了一样,於是转过头看了眼那拢袖老人,笑道:“郑常侍,叫什么来著?” 老人闻言並无表情变化,只是微微弯腰,躬身道:“稟王爷,叫丁元辉。” “哦对!”锦衣少年抬起另外一只手,轻轻敲了敲额头,似乎是有些懊恼於自己的脑子记不住事。 隨后,他笑眯眯看著堂下那红柳绿跪了一片的满地神灵,笑问道:“丁城隍是哪位?今日来了没?” …… 第70章 酒送白衣 距离狄州城西三百里外,有一片纵横交错的奇峻山脉,最深处的某条山谷之中,林木茂盛,河流穿行,背靠高岳三面环山,山谷口处还有一座稍小一些的低矮土丘看门,就正是一块藏风聚水的一等风水宝地。??? 6?????x.????爪 ???? 山谷里侧,在那高岳山脚下,有一片连绵参差的山间大宅,里外七进,正巧建在那山谷深处的正中间,完完全全接住了风水大势,稳稳噹噹就坐在阵眼之上,能看得出来是有高人指点下过罗盘之后,才盖起来的富贵宅邸。 今日风轻云淡,天气正好,那大宅正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走出来一个手持卦幡,肩挎七星宝袋,一身风水术士装扮的中年男子,辞別了大宅主人家的挽留谢意,隨后便缓步走出山谷,登上那座看门矮丘,又回头望著那座藏风聚气的高门大院咧嘴一笑,却透著一股莫名的味道。 “贫道赶山走岳,追龙游江,一路上善事做了不少,想来这阴德也该积攒了不少,偶尔走眼一回,想必也该算是情理之中,老天爷可莫要与贫道太过计较才是。” 说罢,中年术士微微一笑,没再看那渐次笼上黑气的山间大宅,转身走下山坡,去往最近的一处河流岸边,摘入河,遇水渐长,最终化作一条叶伸展如城门大小的水上木舟,层层叠叠,稳稳噹噹漂浮在那河水之中。 术士轻身一跃进入舟內,再从腰间七星宝袋之中掏出两只由符纸折成的人形符偶,遇风化作人身大小,各自入水之后就漂浮在那木舟身后的水面之下,遇水不溶,各自奋力推著木舟缓缓逆流而上,离著那座三百里外的狄州城越来越远,在河水上游拐角处一个转弯,就消失在了茫茫山野之中。 清风习习,四下无人,渐有鸟鸣三两声。 大概又过了半炷香的功夫,有个脚蹬草鞋,身背斗笠的年迈老人,突然翻山越岭从河流下游狂奔而来,一路激起身后尘土滚滚,激起沿途鸟雀四散惊飞。 老人一路狂奔,在那处术士下舟入水处突兀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河中水流翻卷,然后又转过头看了眼远处遥遥可见的那座守门小山头,微微皱眉沉思了一下之后,缓缓登上了那小山顶上,眼前豁然开朗,自然而然酒看到了那座建成不久的豪阔大宅。 作为江湖散修,歷来所学手艺驳杂,求的就是一个融会贯通,互补偏门,不至於与人斗法时叫人抓住短板马脚,痛打落水狗。 所以,这草鞋老人也是能看得懂一些简单风水堪舆之术的,眼前这座山谷,看起来是后有靠山龙虎在侧,前有明堂水运连財的標准风水宝地,却又偏偏占了一个水火未济的不利卦象,水火分离阴阳失调,前后二者两相结合下来就妥妥成了一个大凶阴宅。 看完了山川风水的草鞋老人不免咧嘴抽气,暗嘆那个为此地大宅子的主人下盘子看风水的阴阳家术士,实实在在是个狠人,比他这个不讲武德、勒索钱財的江湖野修还要阴狠毒辣,以人命祭恶龙,这明摆著就是不造出来几个阴邪恶鬼都不罢休的意思啊! 一想到这里,老人的脸色就又苦了下来,之前他在那山间酒肆那边,遇上那个风雪楼剔骨刀的时候,本以为自己天命已绝踏进了死地,结果最后竟然莫名其妙被放了一马。 那个总是喜欢给人当娘的女子杀手,在让他滚蛋的时候只说了让他来此地,打死那个藏在桌子底下鬼鬼祟祟的老鼠术士,就算他將功抵过捡回一条狗命! 草鞋老人当时还高兴来著,毕竟劫后余生捡回了一条命。 结果此刻再看眼前这一手阴毒手段,他猛然醒悟自己是被那个女子杀手摆了一道驱虎吞狼的阴险毒计,追上了说不准要受反噬,追不上就等著那把菜刀追在屁股后面砍头剔骨,前狼后虎,进退两难。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修行大半辈子,自觉杀人不眨眼的草鞋老人,此刻一屁股坐在那小小山头之上,毫无顾忌放声大哭,他娘的山泽野修,天黑下雨泥里刨食,想要安安稳稳混口饭吃咋就这么难嘛! —— 狄州旧城隍庙的院落里面。 那个跪在堂下正中间的锦袍男子,在听到坐在上首主位上的那个少年人是当朝皇子齐王殿下的时候,不由自主就开始一头冷汗,心惊胆战颤颤巍巍之下,甚至连跪在地上的跪姿都已经摆不直了。 京中老友传信过来的时候,信上说的那位负责来传旨的,可是钦天监的灵台郎,可眼下这场面,眨眼之间就从一个只有从五品的朝堂官员,换成了一个正一品的当朝皇子亲王! 他要是还猜不出来这里头有猫腻,他也不配当了多年的一州城隍正神了。 下一刻,果然不出所料。 当那位亲王殿下说出那丁元辉的名字的那一瞬间,锦袍男子肉眼可见的面色惨白了下来,浑身颤抖更重,一点都不再像是一个还算位高权重的一州城隍。 临茂县城隍丁元辉,又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锦袍男子与那狄州知府二人串通一气布的局,断掉了临茂县城香火气运,又收走了小县城中家家户户的门神灵气,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要坐视那座山间小城,被那林中妖物最终屠城! 虽然此事是以那知府崇宰之为主谋,但他作为一地城隍,可是亲自负责下手操刀的,又岂能脱得了干係! 李璟坐在主位上,像是没有看到那个跪在下面的州城隍一连串的面色表情变化,眼见问了一声无人应答,堂中又鸦雀无声,於是又笑眯眯跟了一句:“这是没来?怎么区区一个小县城隍,如今都敢托大至此,如此不给上官面子了?庆功宴都敢不来登门拜贺,这是不把你杜城隍放在眼里啊?” 锦袍男子俗家姓杜,在世时也曾是凉州边军武將,战功赫赫。 此刻听闻头顶齐王如此发问,心惊胆战的锦袍男子一时间有些摸不太准,那奏表上是说了些什么,还是只是就提了一嘴那丁元辉的名字? “小神启稟王爷,那临茂县丁城隍大概是距离此地太远,加之可能有城中俗务缠身,故而未能到此,还请王爷见谅。” 摸不准这位一脸笑意的天家之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他也没敢说得太过,还稍稍替那將死之人遮掩了一二。 “原来如此。”李璟笑了笑,不置可否。 “薛城隍的奏表里说,陇右道捉拿在案的那头厉鬼,是在一个叫什么雁鸣湖的地方长成的水鬼,生前好像就是你说的那个临茂县的许姓女子,大概是受了什么冤屈之后投湖枉死在那湖中,因为怨气深重故而成为了怨灵,又得了些別的机缘,才在区区几年间,就长成了一头为祸一方的阴邪恶鬼,但那奏表字数少说得不太详细,不过既是狄州辖下子民,想必杜城隍应该知道其中原委?” 原本就已经抖抖索索的锦袍男子,在这一瞬间彻底委顿在地,那个被欺辱致死的许氏女子,他是知道的,但什么时候长成的元婴厉鬼又不在他的印象之中,此事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什么人有意为之,但无论如何,此刻都已经不重要了。 在听到这位齐王殿下如此清清楚楚的说出了某些来龙去脉之后,锦袍男子就明明白白確定了一件事,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坐在主位上端著酒杯的齐王李璟,笑眯眯看著那杜城隍瘫软在地,脸色才缓缓变得冷肃下来,虽然声音中好像还是带著些笑意,但无论听在谁的耳中,都已经是重若万钧的杀气森森! “这么看来,杜城隍是知道的嘛!” 眸中带笑,眼刀入骨! 李璟看著那狄州城隍已经有口难言,说不出话来,又看著他身后那群一个个畏畏缩缩趴在地上抖成筛糠的大小神灵,突然就有些扫兴。 身居高位为祸一方的时候,好像一个比一个硬气有能耐,有朝一日被人问到跟前,刀斧加身,就又成了一堆怂包软蛋! 都是狄州地界上的神灵,互相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跪著的这些里头,要有一个能说出来自己不知此事,老子李璟两个字白送给他! 我承云帝国军武立国,民风尚武,教化勤恳,什么时候养出来了这么一群只会恃强凌弱,又敢做不敢当的孬种? 少年王侯没兴趣再搭理那个锦袍男子,隨后挪移视线看向那个前一刻还在大作诗词助兴的玉萍河伯,见他一身独属於水神一类才有的藏青色锦衣官袍在身,於是指著他笑眯眯道:“看样子你是个河伯?本王进门前听了一耳朵,他们都说你诗才颇高可比仙人,那你要不要此刻也来上一首,让本王也听一听你到底是怎么个仙人之姿?” 那被点了名的玉萍河伯剎那间魂飞天外! 好端端给人送个礼拍个马屁,谁能想得到前一刻还高高在上如鱼得水的一州高位,眨眼间就成了个连命都保不住的阶下之囚! 此刻別说是作诗,他一个小小河伯能在一位摆明了是来杀人的一品王侯面前,哪怕说出来一句完整言语,都算他肝胆过人! 齐王李璟看著那个突然就磕头如捣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点神灵该有的姿態气度都无的蓝袍河伯,本就不太大的兴趣又降了三成,此刻已经彻彻底底拉下了脸,看著堂下一个个如看死人。 他冷笑一声,道:“你们是不是觉得这陇右道山高皇帝远,离著长安城万千里之遥,所以我李氏就看不到你们,也拿你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个问题问完,李璟也没等著谁回答,一脚踹在身前那长条桌案上,直接將之从台阶上踹下去,一阵巨响翻滚之后蒙头砸在了那个锦袍男子头顶。 可嘆那狄州城隍本就心丧若死,此刻被桌案拍在头顶,作为神灵虽然不至於直接昏过去,但也不太轻鬆,但更让他害怕的是,此刻这位齐王殿下是要真正发火了。 “各位都是消息灵通之辈,我皇家传詔都还没到,你们就都已经先拿了消息在手里,如此神通广大,想必应该也不是完全没听说过不良人的名號吧?” 李璟呲了呲牙,冷笑著看向那被一桌子菜餚酒水端端正正淋了一头,又被一张不大不小的桌案拍了一脸的锦袍男子,道:“杜城隍,你要不要猜一猜你这满堂宾客里,有几个不良人?” “真以为离京遥远,我李氏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年让你们偷偷摸摸害死一家百姓,已算我皇家对不起治下子民了,如今还惦记著要让满城百姓被妖物屠城?谁给你的狗胆包天!” 少年突然往前倾了倾身形,隨后看著那锦袍男子,脸上再次扬起笑容,道:“是那知府崇宰之,还是那个鬼鬼祟祟来此作恶的外境仙人?” 此言一出,满堂譁然,堂下神灵虽然多多少少都知道临茂地界发生的事情,有些可能也心怀同情,却没有一个人敢试图搭救过,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跟上官作对,有好下场的不多。 但无论如何,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里头还有外人插手,都以为当年作恶的那个,只是个从州外来的富贵年轻人,私底下猜测的也可能就是某位朝中高位的家族子弟,但此刻听这齐王殿下的说法,意思是这里头还有非承云帝国仙籍的外来人? 李璟说完最后一句,也懒得再多跟这帮子傻蛋掰扯,他本就不是个勤快人,要不是今天实在生气,都不想说这么多废话! 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无须老人不问自明,知道殿下不想再说话,於是就恭恭敬敬跨前一步,从袖口中掏出一封皇帝詔书,开始宣詔。 狄州城隍杜长山,违反朝堂纲纪私自接触地方官员,为虎作倀祸害治下百姓,神位不正,罪大恶极,削去神籍贬为淫祀,不必押送帝京受审,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狄州治下各地山水神灵,全部禁足受封原籍,等待钦天监灵台郎赴各地勘验核查,与此事无关者不奖不罚,知情不报者官降三级,降出官制者,贬为神府僕役,以观后效! 临茂县城隍丁元辉,念其护持治下有功,持正不阿心繫百姓,官升三阶,封狄州城隍享一州香火,望念兹在兹,尽心竭力护佑狄州百姓,保社稷昌隆! …… 千里之外,临茂县城隍庙。 重新蹲回供桌上的小县城隍丁元辉,在狄州城隍庙中那位宫中常侍念完詔书的一剎那间,神道金身金光暴涨,原本已黯淡无光的那一缕神火,也在瞬间大放神辉! 感受著体內源源不断从整个狄州地界涌过来的香火愿力,他微微愣了愣神,隨后就看到一道泛著龙气金辉的明黄色詔书虚影,从那遥远的千里之外电掣而来,眨眼就进入了城隍庙中! 终於明白了其中原委的小县城隍,一瞬间面露喜色,但更多的则是神魂摇曳,眼眶泛红!多年来苟延残喘,以为是死到临头了,却没想到还能有今日之峰迴路转! 红袍城隍从供桌之上起身,直接跳下神坛,隨后快步走出庙门,在一眾麾下震惊失语的狂喜表情中,转身向著承云帝国京城长安方向,恭恭敬敬三拜九叩! 陛下万胜!承云万胜! …… 狄州旧城。 齐王李璟等到郑常侍宣詔完毕,就没再看那老人要如何处置那个已经死罪的狄州旧城隍,晃晃悠悠出了城隍庙开始在城中閒逛。 街上百姓稀少,没住几个人,看起来有些清冷,反倒显得那四处张灯结彩、披彩掛红的神道灵物,有些淒凉冷清。 那位负责行刑的宫中貂寺也没让少年殿下久等,直接当著一眾狄州各处山水神灵的面,將那已经不似人形的狄州城隍一掌拍散神魂,连给他重入轮迴的机会都没有,直接魂飞魄散! 第二掌隔空拍在大殿中的神灵金身上,沾染香火灵气微微泛著金色的泥胎神像,霎时之间四散崩飞! 老太监也没给那些跪了一地的大小神灵偷鸡摸狗的机会,反手一捞,就將那已然不算是泥土的神灵金身碎片全部拢回,收入一只百宝袋,再放入拇指上那枚扳指须弥物。 做完这些后,老人轻飘飘看了眼堂下还跪著的各位神灵,语气凉凉道:“咱家身份不高,不过一介阉人,也总知道吃了主子的俸禄,就该明白是在给谁当奴才!尔等都是一地神灵,少说也是管著一方山水的高位所在,身份比咱家高出千万丈,各位若还是分不清里外,只认上官不认皇家,那么有空閒的时候就请各自摸一摸自己的神道金身,看看你们这一身泥胎,是不是真硬得过帝国行伍的快刀铁蹄!” 说罢,老太监缓缓走下台阶,一步步走到门口后又停住脚步,背对眾神轻飘飘说了一句,“言尽於此,各位好自为之,都散了吧。” 说罢,老人身形一闪,彻底自堂中消失不见,只留了那一地的山水神灵两股战战,尤其以那个玉萍河伯受惊最甚,堂堂神位竟然腿软得都站不起来了… 老貂寺找到自家主子少年王侯很容易,在一处原本该是个酒家的二楼窗前找到少年人的时候,就看到这位自小从不沾酒的齐王殿下,不知从哪里踅摸来的一坛清酒,正在缓缓饮酒,脸色不知是给那酒水辣的,还是別的什么原因,总之不好看。 这位在那城隍庙正殿中,都没喝那一杯仙酿的天家子弟,此时好像就有了千杯椒浆都浇不灭的万般愁绪。 老人负责服侍眼前皇子已经很多年了,差不多就是看著他长大的,所以此刻多多少少能明白一些少年心绪,但习惯了少说话的老太监並没有上前劝阻,只是將那只装有神灵金身碎片的百宝袋交给了少年,而后就继续静静垂手恭立在一侧,静等王爷发话。 喝了几杯酒的少年人皱了皱脸颊,有些嫌弃地將那一只酒罈放在窗台上,又將手中那只酒杯倒扣在坛口,然后嘟囔道:“宗正卿那老头,我每回去找他玩儿,他都抱著一只酒罈子不撒手,我以为是个多好喝的东西,今天尝一尝,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好的。” 老貂寺依旧垂眸躬立,不发一言,主子提到的还是主子,没有他一个奴才能插嘴的地方。 李璟坐在窗边,抬手轻拍了拍有些开始发烫的脸颊,隨后转过头笑眯眯看著那老人道:“狄州府衙那边,就有劳貂璫独自去一趟了,只是看一看这些山水神灵,本王多少还有些兴趣,但那个什么知府就算了,帝都里比他脸大的多了去,本王不想再往脑海里多添一张噁心人的嘴脸。” 老人亲亲点头应是,但將要转身之际,又为不可察皱了皱眉,重新转回身看向少年,轻声道:“那王爷…?” “在京的时候,我听了些小道消息,说我姐姐出去一趟就有了个心上人。” 少年转头望向窗外西边的方向,驀然而笑,一口白牙泛著莫名的光彩,“所以我得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把我那漂亮得像是只金凤凰一样的好姐姐给骗走了。” —— 山道酒肆这边,坐在酒桌边的楚元宵看著那个青衣帐房,又有些为难。 先卖酒,又卖刀,这位帐房先生真的是一把赚钱的好手,好像做买卖就盯上了自己一个人,专门来赚自己的钱。 少年也不是不眼馋那把刀,但是囊中羞涩,一百多颗铜钱根本禁不住。 从盐官镇出来的这一路上,他跟余人两个多的都是走山野路,也少有要钱的地方,临茂县城那边被那位刘县令招待,也没钱,所以那一百多颗铜板就还剩下很多。 可今日这两碗面已经出去好几颗铜板了,钱袋子都瘪了许多,要是再买刀,他把整个钱袋送出去都不够,差得多! 那青衣帐房大概是终於有了一回眼色,看出来了少年的衣兜窘迫,就生怕到手的买卖又要飞走,於是善解人意又补了一句,“俗话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今日你我有缘,小兄弟要真心想买,我也不还价,算是咱们交个朋友,你只要说个数就成!” 站在一旁不发一言的女子掌柜,在两人看不见的方向撇了撇嘴。 这嘴馋酒癮还没下去,交朋友的癮又上来了,老娘三个月不给你酒喝,看你还敢不敢不还价! 对未来三个月没酒喝的惨澹光景一无所知的青衣帐房,此刻依旧笑眯眯一脸期待看著少年人,彷佛就是在静等著他掏钱。 眼见情景有些尷尬,那醉眼迷濛的白衣文士再次適时抬头,笑看著那个有些犹豫的少年道:“你也不是买不起,没有钱可以用其他东西抵嘛!” 楚元宵闻言一怔,转头看了眼那白衣。 当初在五方亭那间书铺里分赃的时候,苏三载跟说书匠路先生两个人一边给他分东西,一边还曾顺口提过,哪些东西是品相好但用处不大可以卖了换钱的,哪些是品相好不好无所谓但很有用的,反正到头来就是都很值钱。 这件事从他出了小镇之后就从没跟人提过,连余人都不知道,这个白衣文士却像是未卜先知了一样。 少年低头沉吟了一下,自小就精打细算惯了,所以掏家底这种事於他而言跟割肉差不多,但这一路走来能合眼缘的东西不多,眼前这把刀就是那为数不多,能让他觉得好像应该买到手里的东西之一。 当初在盐官镇时候,把那把名为“大夏龙雀”的横刀卖给那个白衣姑娘的时候,他其实更多是觉得自己有些败家的捨不得,但並没觉得有多大的失落感,做买卖有得有失,终究就是各取所需了。 但眼前这把刀,自它成为一件做买卖的物品的那一刻,楚元宵就好像有了一种突然想把它买进手里的感觉,又不好说这感觉具体是哪里的由来。 眼见少年犹豫,买卖有门,青衣帐房好像都已经看见了自家帐上有钱进门,就赶忙又加了把火,“这样,小兄弟要是觉得大价钱买刀亏了,那我就做个我家掌柜的主,再附送一坛我家酒窖里的顿递曲,真正的好酒,你觉得如何?” 楚元宵见这帐房先生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从他手里挣钱,就又转头有意无意看了眼那个女掌柜,结果正巧就碰上女掌柜看过来的眼神。 女人见状没好气哼了一声,“看什么看?又不是跟老娘做买卖!我归去酒庄虽是个路边小酒肆,但说出去的话一口唾沫一颗钉,他答应了你要送酒,那送就是了!” 本还有些心底惴惴的杨帐房,听著掌柜的都放话了,就笑得更加开心了,但他並不知道自家掌柜的,已经把他的禁酒期限又涨了一个月。 楚元宵咧了咧嘴,再次若有所思转过头看了眼白衣,结果那文士这次只给了他一个头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又在喝酒。 少年想了想没再犹豫,装模作样从布兜包裹里掏东西,其实是千挑万选从那玉牌须弥物里拿出来了一件,苏三载曾说过可以卖的东西。 那是一只小巧玲瓏的玉雕狮子,蹲坐在地,一只前爪微微抬起,彷佛在抓握什么东西。 这东西当初是云海间的那位老掌柜代替朱氏赔给苏三载的,说是有招財进宝的好寓意,而且那玉质本身也算比较值钱,拿到某些山下当铺里去换钱,也是能值个几千文的。 少年记得,当时苏三载分东西的时候还说那范老头不地道,那么高的身价给人赔东西,也好意思拿这么个才值几贯钱的破东西出来抵债,但最后嘟嘟囔囔也没去找那范老头换,最后就又落在了楚元宵手里。 此刻少年拿这东西出来,是觉得这东西不算是仙家物,但递给做买卖的酒肆店家,就刚好能用上那个“招財进宝”的好寓意,而且价格也差不多,几千文买一把刀应该也是合適的,就刚刚好。 青山帐房看著少年掏了半天掏出来一枚玉狮子,骤然眼前一亮,这玩意儿看著不赖,读书人就喜欢这种有意思又有品相的东西! 双方一拍即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买卖就算是做成了! 再等到青衣帐房去酒窖那边,如约搬来那坛所谓顿递曲时,早就提前致谢过了的少年人已经带著青衣小廝提前离开了,两个人忙著赶路,实在是等不及那个一去一个时辰都没回来的帐房先生。 酒桌边就只剩下了还在静静喝酒的白衣文士,和那个有些拘谨坐在桌边,双眼蒙纱的黑衣年轻人。 杨帐房听著那黑衣年轻人轻声转述的少年留言,就觉得有些委屈,他也不是不想快些搬酒来,只是刚进了酒肆后院,就被自家掌柜的揪著耳朵一顿数落。 女掌柜倒也不是计较他为了做买卖又搬出去一坛酒,酒肆地窖里这玩意儿多的是,多一坛少一坛问题不大,主要是实在看不过眼他那个不会看眼色的狗脾性! 给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卖酒,人家不买你又当成买卖附送,你家就没点別的东西能给的了?赶路人送几个烧饼,让人路上吃就不行? 骂骂咧咧念念叨叨,杨帐房被揪著骂了一个时辰,感觉自己都快聋了… 至於那个黑衣年轻人转述的少年留言,其实也不多,就两句。 第一句是说楚元宵他自己急著赶路,不告而別实在抱歉,等以后回来路过的时候,一定来酒肆赔礼道歉。 第二句则更简单。 那坛顿递曲,送给白衣喝。 …… “感谢书友“太白李子”帮作者提出宝贵意见和建议,特此致谢! 欢迎各位读者朋友多多討论剧情,或者是纠错提意见,不行就吐槽作者也可以,总之欢迎大家评论! 作者边学边写,经验不多,有请诸位仙人多多指教~[拱手抱拳]” 第71章 朝议 承云帝京长安城。 今日早朝如出一辙,君臣奏对又开始討论关於帝国境內四处云涌的妖邪蔓延一事。 皇帝陛下李开元这许多天也看出来了,朝堂上这帮子各色官袍的所谓朝堂重臣,除了那几个从最开始就只会每日闭目养神,打定主意装死到底的元老砥柱,剩下的这群王八蛋全是些酒囊饭袋! 提不出什么有新意的说法,每日里就只会將那几个最开始就提出来的法子掰开了揉碎了,在那里装模作样扯閒篇,还一个个装得像是恨不得为帝国庙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能为皇帝陛下捨出一条命去都心有不甘一样。 眼看著又要一圈废话扯皮扯到下朝,皇帝陛下忍无可忍,直接打断了这群只说废话,却谁都不愿意提正事的混帐,提前退朝回了后殿。 殿內群臣一个个见陛下退朝,於是就轻轻鬆鬆三五成群也缓缓离开了大殿,各自返回部堂府衙那边,去处理积攒在各自手头的繁忙公务。 片刻之后,大殿之內人影寥寥,只有最开始就站在群臣之首的那几个装死的砥柱重臣,似有默契一样无一人离开,依旧站在原地静心等候。 其实满朝群臣多年来官场摸爬,基本都是修炼已久的人精,当真又有几个会不知道陛下到底想听什么,但即便如此,他们却还是选择了一个个在那里东拉西拽扯閒篇,看起来像是犯蠢一样顾左右而言他。 之所以如此,当然是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有些事要看由谁来说,也要看什么时候说以及该怎么说,对於某些官帽子不够大的朝中群臣而言,有些事情一旦挑头开口,就是明眼可见的取死有道! 咱们这位皇帝陛下,歷来不显山不露水,好像脾气也一直很好,好的都不像是个威严深重的帝国皇帝,但其实他比谁都精明,什么话该由什么人来说,他早就清清楚楚了,只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罢了,所以才会放任群臣陪著他一起演戏而已。 今日就是刚刚好,正是那个满朝文武眼看著扯皮都快扯不下去了,一个个翘首以盼、等候已久的时机已到! 所以,这也是为何那几位从最开始就未曾多说过一句话的老傢伙们,一个个在群臣散去后依旧等在殿上不曾挪步,而那些官位不够匆匆散去的群臣,竟也没一个上前来问候一声的原因所在。 又过了片刻之后,依旧站在殿上那位手持拂尘,本该隨著陛下下朝之后就一起去往御书房那边伺候的大宦官內常侍,搭眼一瞧下面的排场,就知道到了他该说话的时候。 在场诸位,官品最低的都是正三品的六部尚书,而最高的那几位,不算已经是实质上太子之位的晋王李琮,剩下的也都是诸如三师三公三省长官,以及军队行伍那边的驃骑、辅国一类的武散官大將军,个顶个的位高权重! 大太监声音不高,略带阴柔,见诸位与陛下同心,自然也就少了许多客套,开门见山请各位大人前去御书房外,等候陛下召见小朝。 今日小朝,才是真正关乎承云帝国未来格局的定鼎朝议,事关重大,所以这群朝中砥柱在听到那大太监传达陛下旨意之后,也没有一人过多言语,一个个表情冷肃前往后朝。 皇帝陛下已在御书房,群臣覲见时,他手中正提著那本由陇右道城隍薛万泉递上来的奏表,殿中已经站著的,还有十位神道一品神灵,承云帝国五岳山君,四瀆水神,以及长安城隍。 皇帝陛下原本还很宽敞的御书房內,一时间也显得影影绰绰,人数颇多,在场诸位都是整个帝国疆域之上最顶天的大人物,无一例外云集於此。 见礼毕,承云皇帝也不废话,將那薛万泉递过来的奏表,以及他让齐王李璟带去陇右的三道詔书副本一併递给身边大太监,交由在场眾人传阅。 皇帝传詔要经过三省,故而各省长官並不意外,皆知內情,只余其他人一一看过。 六部主官在场官阶最低站在最后,这个场合没有他们说话的资格,而其余各位重臣则微微沉默。 前两封詔书在意料之中,换掉了那个狄州知府和城隍,再擢升那临茂县两个主事官员知狄州事,这件事虽不太合乎官场规矩,但放在此时乃是恰如其分。 帝国疆域妖邪祸起,无论是启用神灵压制,还是动用行伍二者配合,总之动手之前先祭旗,乃是题中应有之意,既是提振军心,也是杀鸡儆猴! 虽然一个知府和一个州城隍的项上人头,在这样的场面上其实有些不太够格,但勉强也算凑合,这个由头早在当年临茂县那场变故发生之后,就已经被皇帝攥在了手里。 不良人是皇家手中利器,从那个时候就已经盯上了整个狄州地界,之所以一直没动手,一来是祸事已生为时已晚,但暂时还没波及太广,那个布局对面的执棋人,好像就是在蛰伏待机,等待那盐官镇的最终结局,以及那个此时应该快到了狄州城附近的少年人。 二来则是时机未到。 妖邪四起不是承云帝国一家一姓的麻烦事,整个天下九洲,因为当年的妖龙睁眼、荧惑守心一事,时至今日就已是近乎遍地狼烟的纷乱格局。 此情此景,中土临渊学宫那边想必很快就会有后话,也可能某些决定已经出炉,正在分赴九洲各地的路上,在这个时候借著当年的由头下手,就正好是个敲山震虎的开路好时机。 齐王李璟因为当初在那李乘仙单挑帝国宗祠时,曾出言不逊被宗祠记恨,皇帝正好藉此由头赶他出京,明面上是暂避锋芒週游各地山川去修一修心,实则一路西行去往陇右道传詔,就又刚好是个神不知鬼不觉的瞒天过海、金蝉脱壳。 如此下来,就一方面是为后续的镇妖诸事祭旗铺路,同时也能剁掉那境外某个鬼鬼祟祟的仙家手笔,一举多得,算得刚刚好。 但最让在场群臣有些措手不及的,是那真正的第三封詔书。 帝国疆域广袤,帝京长安偏帝国东部,远在西北的陇右道及周边各个都护府,还有西南剑南道和南部岭南道等诸地离京遥远,一旦真正动用神道及行伍诸军配合镇妖,则指挥行事战线狭长,多有不便。 皇帝陛下故此下詔,设陇右道大行台,置大行台尚书省,由齐王李璟领大行台尚书令,西、南各道军制麾下大都护府、大都督府、地方州郡统一划归陇右道大行台麾下,凉州大都督李清河及凉州城隍薛万泉分兼大行台左右僕射,治凉州,有镇妖诸事便宜之权,非大事不必再行请示长安。 这个安排不能说不妙,因为它正好解决了某些一旦动兵之后,很可能会出现的祸患。 但好像也不是特別妙,因为一旦將西南诸道军政两权另立出去,意味著某些防微杜渐的措施,极大可能会攒在一处变成另一个方向上的巨大祸患。 这个事不好明说,因为那两位都是陛下之子,饶是在场诸位都是老谋深算,修炼了多年官场技艺的帝国栋樑,此刻也都有些犹豫,但多多少少,目光都在往站在最前面的那个风姿俊雅的年轻人身上瞟。 小朝场面此刻有些清冷的尷尬,落针可闻,甚至连那个本来是君前侍候的大太监,都已经悄无声息退出了御书房,就站在殿门外,將附近候著的宫人和禁军侍卫全部挥退到十丈之外候著,只留他独自一人站在门前,面色平静冷肃。 皇帝也没有明著说此事如何,只是笑看著在场诸位,“此事不好太过张扬,朕未曾事先与眾卿明言,只是与陈卿等几位有过一个简单的商议,等今日时机到来才叫各位知晓,诸位爱卿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皇帝陛下所谓陈卿,正是三省地位最高的尚书省正堂主官,位同宰相之一的尚书左僕射。 诸臣听闻皇帝陛下如此解释了一句,在场的各位就总不好再叫场面清冷下去,否则会有大不敬之嫌,这就是皇帝陛下逼著诸臣表態的意思。 无奈之下,除了那位一直不曾说话但实质上已是国之储君的晋王,场面上官阶最高资歷最老的当朝太师,一个鬚髮皆白,平日里在家荣养都已不怎么来上朝的老人,只能先行开口,斟酌道:“陛下,恕老臣犯禁直言,天下妖祸虽在眼前,但也还没到必须要如此大动干戈的地步,此事是不是为时尚早了一些?” 话说到此处,白髮老人又顿了顿,重新斟酌了一下用词,因为真正涉及犯禁的言辞,是后面这段话。 “另外,即便是真要设置大行台,也应当由晋王殿下遥领,否则等到他日局势稍定之时,万一情形有所稍变,则帝国恐有裂土之危。” 有些事不太好说得太过直白,当年妖龙睁眼之前的帝国形势,其实与今日这第三道詔书描绘的將来,有一些似曾相识的类似,那一夜宫变,两虎相爭,虽然这块肉最终还是烂在李氏皇族的锅里,可那个流血漂櫓的场面却实打实才过去不久,歷歷在目,如在眼前。 皇帝听著老太师这番语气凝重的直言,稍稍沉默了一下,隨后將目光转向那个一直站在群臣最前面,离他最近的长子,眼神直白问道:“晋王有什么想说的吗?” 一身金色蟒袍的晋王李琮,从最开始看到那封詔书內容之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是面无表情站在原地,静听身旁君臣奏对,对於某些似有似无朝他看过来的眼神,也没有任何回应。 此刻听到皇帝发问,他抬眸看了眼自己的父亲,躬身行礼之后才缓缓道:“陛下,儿臣认为此事可行,借势推行正在其时。” 这个奏对,莫说是在场各位臣工,就连皇帝都微微惊讶了一下,回头环顾了一眼在场的诸位大臣,各个面色都有些不太自然的意外之色。 皇帝一笑,隨后看著李琮道:“怎么说?” “此事理由有三。”李琮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虽然现在看起来妖祸好像並没有到非需要如此不可的地步,但这只是因为时间还不够长,有些事还在掌握之中,却並不能代表未来之事,即便帝国境內妖患肃清,也仍需防备外来的威胁,否则四面火起,长安恐独木难支,还不如趁此机会及早分权给够时间,届时就是两个拳头对敌,於帝国社稷有利。” “理由其二,从当年的天象,到最近才发生的凉州之变,以及各地的妖祸四起,局势变化之快其实已经超过了很多人的想像,未来形势会严重到什么地步,现在並不好说,所以我们也需做两手准备,此乃未虑胜先虑败的防患之计。” “至於其三…” 李琮说到此处,明显停顿了一下,说了一段似是而非,但在场诸位多数都听懂了的话。 “有些押注要趁早,雪中送炭要远比锦上添来得更加值钱,诸子之爭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天下之爭就在其后,有些事不可明言,但也不可不做,唯有如此,彼时再借力,就是名正言顺好开口了。” 晋王从一开始就没有提那个所谓“裂土之危”,到了话说完也还是没提一个字,但在场没有一个是真的蠢笨,有些弦外之音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了。 …… 本以为会是个漫长的小朝,却因为晋王李琮那像是早就深思熟虑了很多回的三个理由,就匆匆落下了帷幕。 十位神道高位在出了御书房之后也没有过多停留,各自点个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就直接身形消散各回封地。 朝堂重臣一个个则面色都有些奇异,虽然一贯都知道,那个一身蟒袍温温和和的年轻人,有些时候想法独特,却都没想过他会有这种看起来不合常理的格局。 都说宫门似海,但今日这一场之后,群臣好像又改了一种想法,这两位皇子,好像都跟茫茫青史上写过的那些不太一样。 …… 御书房內,群臣告退之后,就只剩下了一对父子。 皇帝陛下懒散靠坐在龙椅上,连面对群臣时的那一身板正都卸掉了七七八八,笑看著一脸平静站在御案之外的长子,道:“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到手的权柄都愿意分人?” 李琮瞥了眼皇帝爹,语气莫名道:“我跟我爹学的。” 皇帝翻了个白眼,“你爹当年杀了不少人呢,你不知道外面那些人看到你爹的时候,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什么吗?” “要不是我爹当年吊儿郎当,至於到后来才被逼得动刀?” 这对父子互相说话一点也不客气,跟那些小说戏本子里关於皇家的描述一点也不一样,感觉都不像是真的。 皇帝听著长子最后一句话,挑了挑眉笑道:“这话的意思是,你准备以后也杀了你弟弟?” 李琮耸耸肩,“亲爹啊,你怎么不说,以后说不定是我弟弟来杀我?” “就他?”皇帝嗤笑一声,像是看不起某个儿子一样,一脸鄙夷之色,“我现在都担心他不去凉州赴任,半路上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李琮沉默了一下,也有些头疼般摇了摇头,要不是皇帝爹实在是儿子生的太少,他都有些后悔了当初白衣问剑那天,把李璟那小子从被窝里揪出来。 现在放虎归山龙游大海,再想压著让他干活,就得看天意了… 皇帝也没在此事上过多纠缠,一想起那个不爭气的蠢儿子,他就有些头疼,又有些庆幸,总之心情很复杂。 然后,消极怠工的皇帝陛下就又想到了宝贝闺女,还有皇后告诉他的那个小道消息,心情就更加的不美妙了,“我听你母后说,你妹妹可能有心上人了?” 一家五口,四个人都听说了的“小道消息”。 晋王是个好长兄,但不是个好儿子,瞥了眼皇帝爹一脸郁色,又猜测了一下母后的某个揶揄心思,竟还暗暗笑了笑,然后才缓缓摇了摇头,“我看著不太像。” 皇帝闻言挑了挑眉,好像心情又好了些,“怎么说?” “小姑娘交了个朋友应该是真的,但是估计还没有到那一步,不过…”李琮有些不太確定的欲言又止。 皇帝深刻怀疑这个不孝子说话如此大喘气,就是故意的! “我大概听了听,这件事明摆著就是有人在推波助澜,小姑娘家耳根子软,耳旁风灌得多了,到最后说不定就成真的了。” 本来还懒懒散散的皇帝陛下闻言大怒,一巴掌拍在御案上,怒道:“说,是哪个混帐犊子在拐带老子的宝贝闺女?!” 晋王闻言,毫无皇子亲王的规矩仪態,看著皇帝爹嘿嘿一笑,语气调侃给出了五个字。 “白衣李乘仙。” —— 山野酒肆前。 李乘仙喝完了自己掏钱买的酒,抬头看了看天色,时间差不太多了。 於是,这位海量酒中仙就隨手从袖里乾坤中掏了一枚酒葫芦出来,不是他惯常喝酒的那个精致酒壶,而是一枚从中土神洲那边抢来的须弥物,內里空间不大,装满了酒水之后,够喝几个月的那种。 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之后,自身小天地已经到了某种几近成为真世界的真实状態,所谓袖里乾坤,就会比那只能作为外物的须弥芥子,要更加方便好用。 酒葫芦装酒,天经地义。 所以楚元宵做买卖得来附送的那坛顿递曲,就被白衣装进了那只酒葫芦里面,手指微动,酒水入壶,轻而易举,滴水不漏。 同桌而坐的黑衣年轻人还是那个拘谨坐姿,店家没说让他住在哪里,他也不太好问,就只能安安静静等在桌边,陪著两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豪饮读书人在那里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今日女掌柜大概是真的心情好,也没拦著这个馋嘴的帐房喝酒,大概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他喝饱了这一顿,然后忌酒四个月。 醉眼迷濛的青衣帐房虽然喝得有些迷糊,但多少还是能看出来他这个新认的酒桌兄弟要走,所以愣愣看著白衣,有些可惜道:“这是要走了?” 山间酒肆,本来做的就是过路人的生意,多少年了也没见真的有谁是留下来不走的,归去酒庄就一直都是女掌柜跟青衣帐房两个人守著,抬头看树上开落,低头看门前人来人往,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也可能有些人会馋他们这一碗酒水香气,但是谁知道下一回再回来,归去酒庄会不会还在原地? 白衣文士闻言笑了笑,身形微震,就震散了那满身的酒气,双眼清明如许,看著青衣帐房笑道:“李某与杨兄一见如故,下回有机会,某还来找你同桌喝酒。” 週游天下,串遍了山山水水,白衣的朋友到处都是,路过哪里都能换酒喝。 青衣大概是有些新认的朋友又要走了的伤感,但並未强留,只是又开始一碗又一碗给自己灌酒。 白衣也没再多说,只是笑著看了眼这个青衣。 有些人好像胸无大志,一辈子里有大半时间都在守著那同一个人,其实也是个妙人。 灌完了酒,將酒葫芦收在袖中,白衣转过头看了眼那个默默无言的蒙眼年轻人,笑道:“魏臣是吧?要不要跟我走?” …… 楚元宵將那把新买来的苗刀背在身后,跟青衣小廝余人一起继续赶路。 身后这把了他好几千文钱的苗刀,刀身上刻著三字铭文,龙抬头。 这三个字好像有些似曾相识,作为守卫某个帝国皇城的禁军战刀,铭文如此,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一路翻山越岭,又鳧水穿过了一条河水翻卷流淌、滚滚向东的山间河流,最终在河对岸的一间已经破败凋落的河伯庙前停步,准备在此过夜。 这间河伯庙不知为何,如今已神去庙空,神性全无,但楚元宵在准备借宿之前,还是先进了那庙门,朝著那尊摆在神坛上的泥土神像恭恭敬敬拜了拜。 余人就站在庙外,没有选择与公子一同进门,但还是透过那门板都已跌落的空空洞洞的庙门门框,跟著公子一起拜了拜。 其实当初楚元宵在临茂县那边,跟那位县太爷刘同敏说的某些话不完全是真的,就是所谓见山磕头遇庙烧香之言是师门长辈教的,但有些事他好像是真的无师自通了。 比如当初见到那两位镇守青龙山和庄浪河的山水正神,他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该有礼数,好像也同样没人教过,但其实都是一样的。 月上柳梢头。 庙门前燃了一堆篝火,楚元宵与余人都坐在篝火不远处,鬼物余人不是必须要吃东西,所以就静静在那里闭目养神,楚元宵则是就著火堆將一块干肉烤熟,然后一点点吃进肚子。 月色之下,静謐无声,那个白衣带著目盲年轻人出现时,那堆篝火已经都快要燃尽了。 负责守夜的余人大概是去附近找一些乾柴枝了,也好回来添火加柴。 独自一人留在原地的楚元宵本来也像是在熟睡之中,但在那两人现身的那一刻,就轻轻睁开了眼,看著二人好像也没有意外之色。 白衣见状挑了挑眉,“你知道我要来?” 少年缓缓点头,然后从地上站起身,恭恭敬敬朝那白衣拱手作揖,“晚辈在此,谢过前辈救命之恩。” …… “求个票票,求个评论~” 第72章 绣春 对於楚元宵见面直接致谢的动作言辞,白衣並不意外,因为这小子离开之前刻意留下的那坛顿递曲,已经很能说明某些事了。 但白衣对另外一些事比较有兴趣,“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我的?” 看到少年斜靠在身侧台阶边的那把苗刀,白衣又是一笑,“该不会是我说你可以拿东西换刀的时候吧?” 三人此时均已落座,唯有余人从夜色中抱著一大堆乾柴支缓缓走过来,在看到那白衣,还有那个据说是从龙池洲来的黑衣年轻人之后,青衣小廝明显愣了愣。 楚元宵从余人身上收回视线,看著白衣笑了笑,“我们两个刚到酒肆的时候,余人大概是有话要说,但是前辈往这边看了一眼,他就没动静了,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有些猜测了。” “再后来与前辈同桌落座之后,余人有好一会儿都脸色泛白,但又没跟我明说理由,我就大概能確定了。” 白衣闻言,转过头似笑非笑看了眼面色呆滯的余人。 青衣小廝不可避免缩了缩脖子,心中惴惴直骂公子爷害人啊,你就不能说得稍微婉转点儿?如今被一位大剑仙盯上,小的吃饭睡觉走路拉屎都要不自在了。 白衣笑了笑,好像酒癮又犯了。 掏出酒壶喝了口酒,隨后才又转头看著少年人,“你都没回头,怎么知道他有话说?” 楚元宵笑了笑,“其实也不用回头,他每每想说话的时候,都会快走几步到我跟前来,但是那次他明显是脚步乱了,我能听到。” 余人本来战战兢兢忙著往火堆里添柴,闻言后背一僵,愣愣抬头看了眼自家公子,彷佛是在確认到底谁才是鬼物,我走路还有脚步声? 白衣哈哈一笑,也不枉他特意跑一趟长安城,眼前少年为人如何暂时还不好定论,但这份心性,有点子前途。 楚元宵倒是没觉得如何,只是看了眼那个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的蒙眼年轻人。 却没想到那个年轻人也跟著笑了笑,“小公子不必在意我会后悔,天生目盲眼瞎之人,一把刀拿在手里,还不如一根盲杖好使。” 这也是个耳聪之人,几於睁眼。 楚元宵笑了笑,“我叫梁臣,魏兄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说实话你们这一声小公子,实在是让我有些不习惯。” 年轻人笑著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楚元宵顺手拿起手边那把刀,转头看向了那个白衣,“前辈,这把刀是有什么来歷吗?” 楚元宵刚开始的时候,只是觉得他应该把这把刀买到手里,结果等到后来半路背刀泅水的时候,他突然莫名其妙灵光一闪,反应过来一件事,如果这把刀只是一把普通战刀,眼前白衣应该不会有意无意促成买刀一事,甚至不惜说出让他可以拿东西来换的说法,因为不值得。 靠坐在一块那散落在地的庙门石柱上的白衣文士,抿了口酒有些揶揄道:“这个反应,看来就没有前面那个快了。” 少年挠了挠头,指了指不远处波光粼粼的那条河,“我是泅水过河的时候才想起来的。” 白衣笑了笑,若有所思看著那条河。 上古年间,在妖族还未被封入云梦泽之前,九洲之上曾有过无数龙类一族游荡在名山大川之间。 彼时曾有个为人皇养龙的人族大能,名號响亮,叫做豢龙氏,因为一些天生的大道天赋,与龙族一类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史书曾有载其为帝养龙一事。 天下蛟龙之属,大多以江河湖泊为居,有走蛟化龙以及鱼跃龙门之类的传说流传时间。 当年天门未封之前,在九洲陆地挣扎求生的弱小人族,与掌管天下风雨雷电的神族之间有过一场近乎灭世之爭。 大战期间,神族负责掌天下水运的司水雨师一脉,曾搬运四海水运倒灌陆地,天下洪灾泛滥,人族受害极重。 当年那一代的人皇在机缘巧合之下,曾於祖宗四瀆的其中两条之內,分別得到了如今名传天下的四大天书其中两部,而当时负责献书於帝的那两头神兽,分別是一匹龙马和一头神龟,皆是龙族后裔,有“龙马负之於身,神龟列之於背”的说法。 龙族一脉之所以如此,最终的目的是为了那个龙门。 那一代人皇以两部天书为引,將超过天下水运总数的那些,由神族搬运而来的额外水气压回了四海,並在龙池洲的龙门郡建造了一座镇水龙门,封龙族一脉掌管人间水运,行云布雨,不再接受神族辖制。 龙族掌水运布雨之后,曾立下重誓,凡属蛟龙之属,皆须自各地水脉逆流而上,最终在那座龙门前一跃而起,本事足够可过龙门的便可成龙,本事不够的则打回原属,从头重修。 当年那位负责为帝养龙的豢龙氏,曾以天生大道亲近龙族一脉的优势,在龙池洲成功豢养出无数蛟龙之属,又帮助它们成功化龙,进而填充天下各地行云布雨之职的人间雨师职缺,避免了人族与神族闹翻之后,天下有可能大旱而亡的结局。 所以豢龙氏在某种程度上与鬼族一脉的那位旱魃尸祖算是死对头。 听著白衣解释到一半,楚元宵突然想起来当初小镇春分夜的那一天,鬼族酆都那边好像有个负责掠阵的阴帅,好像是叫炎魃,虽然当时双方並未碰面,但后来崔先生在乡塾那边替他復盘时,曾简单提过一句。 白衣抿了一口酒,提起那个什么炎魃的时候,他像是知道,又像是不太知道,嗤笑一声:“一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垃圾货色,上不得台面偷了个名字而已,真正的尸祖旱魃一巴掌下去,能拍死他那样的几十个,有什么可说的。” 楚元宵有些尷尬,他觉得其实已经挺厉害了,酆都阴帅也不是隨便谁都能当啊… 白衣也不反驳,只是冷笑连连又喝了几口酒。 楚元宵也就没再敢多问,继续请白衣说那把刀的来歷。 这把苗刀刀身铭文龙抬头,实际上是与那座后来被一併搬入云梦泽的龙门有些关联,传说当年开凿龙门的那两块通天巨石,就是人皇用这把刀劈开成两半的。 所以此刀本身品秩虽不算特別高,但因为於整个龙族而言有大功德,自然而然沾染了龙气之后,就成了一把天生对龙族一脉有压制效果的神器,也因此在中土神洲铜雀楼那边的月旦评兵器谱上排名不低。 铜雀楼关於天下修士兵器法宝,一直有两个榜单,剑修佩剑单独一列,名为“楚铁榜”,其他兵器法宝则另有榜单,名为“兵器谱”。 白衣文士说到此处抿了口酒,看了眼那把安安静静毫无动静的苗刀,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 这把本是造福龙族的长刀虽然铭文龙抬头,但其实最开始是没有名字的,一直是由豢龙氏一脉负责保管,后来豢龙氏一脉因故消亡,此刀落入御龙氏一脉,那些养龙本事差了一大截的人族修士,本来是试图以此刀强行压服养在龙池內的一眾龙族,却在不慎之下以此刀斩断了一颗龙头。 彼时九洲天地大道尚未专认人族,还能通行九洲的妖族也在天地大道认可的生灵范畴之內,这把以造福龙族一脉积攒了功德,进而得到天地认可的神器,却在最后斩了龙头,由此被大道厌弃,导致它本身功德根基受损动摇,所以跌出了神器行列,沦落成了一把只能算是上乘品秩的兵器,已无可能在进入那兵器谱前十了。 御龙氏当年误伤龙裔,竟然將那头被斩的龙属做成了美食献於那一代的人皇后裔,所以后来这把被迫当了菜刀的可怜无名苗刀被人戏称“饈龙”。 时间一久,习惯了以饈龙称之的江湖中人,大概是觉得这个称呼不太雅致,寓意也不佳,於是又別出心裁给它换了个名字。 饈字改绣,龙字取了“春分夜,青龙出东方”的天象定式,又正好与铭文“龙抬头”也算相得益彰,龙出东方天下迎春,於是它也才有了现在的那个名字“绣春”。 白衣讲完了整个来歷故事,听故事听得入迷的另外三人只觉得大开了眼界。 楚元宵突然就有些心虚,自己用几千文铜钱换来了这么一把来歷匪浅的名刀,这桩买卖好像是做得不太地道… 提著精致酒壶的白衣文士瞥了眼少年,轻笑了一声,“天下人做买卖,从来没有事后再补钱的说法,这不是做买卖该有的规矩,即便是那个暂时负责帮你贯钱的范商,也从没有这样的道理习惯。” 楚元宵欲言又止。 白衣笑了笑,“要不然你以为『捡漏』一词是怎么来的?你既没有恶意隱瞒对方一些必要的消息,也没有强买强卖,双方你情我愿做成的买卖,就有买定离手的规矩在,你事后再去补钱,是想砸了谁的饭碗?” 少年闻言摇了摇头,“但是付掌柜他们並不知道此刀的来歷。” 白衣有些嘆息般摇了摇头,隨后就决定再告诉少年人另一桩事,免得这个傻小子把人家一桩心有灵犀的好意,给弄成了一桩双方都尷尬的难看事。 他转过头看了眼身旁的沉默黑衣年轻人,然后斜瞥著楚元宵道:“你以为她真不知道,你要不要问问你这位魏兄,看看那个酒肆的女掌柜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不明所以,转过头看向面色有些犹豫的魏臣。 蒙眼年轻人有些为难,那位女掌柜没有当著大家的面说明自己的身份,虽然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在瞒著那位帐房先生,但是有些事既然不是那位剔骨刀自己明说的,他一个受了人家恩惠的,转头把人家的底牌身份给刨了,好像有些不太好… 白衣喝了口酒,又看了眼一脸犹豫又尷尬的黑衣年轻人,突然就笑了,这个也挺有意思。 “你们俩这个脑子真的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全都笨的可以,也不知道是真笨还是假笨?” 白衣缓缓从地上起身,绕过篝火,提著酒壶双手负后看著那条缓缓川流的映霞河。 “魏臣,那位女掌柜剔骨刀支走了那个山泽野修救下了你,却没有负责將你送回龙池洲,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年轻人微微有些沉默,“她说是因为我家族魏氏那边只说了杀人,但没说送人。” 白衣一笑,“是,那个话並没有说错,江湖皆知风雪楼不收钱,只收那些他们楼主送出去的信物来换一个杀人买卖的委託,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规矩,就是买卖之外从不做多余事!” 他转过身看著那个年轻人,“那你觉得,她为什么会默认那个唯她马首是瞻的帐房先生收留你,去做什么所谓的买卖?你可是风雪楼的买卖標的,就是那个不做多余事的正经所指!” “你真觉得她只是不想打击她家那个帐房先生做生意的劲头?用一个所谓的『纵容』二字,来破坏风雪楼奉行千百年的规矩?她剔骨刀的名號是白叫的?还有…” 白衣看著年轻人,似笑非笑。 “你又觉得她为什么会特意送一盘下酒菜出来?没听见后来那青衣醉酒之后的轻声念叨,说他从来没见过他家掌柜的还会做下酒菜?” 蒙眼年轻人魏臣被白衣一连串的问题给问得有些发蒙,但他下一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有些人顺著衣摆拉线绳,其实也就只需要给个线头而已。 “所以那位女掌柜,从头到尾都只是意在瞒著他家那位帐房先生,她会允许收留我,是为了让你们带我离开此地,而那盘下酒菜则是为了告诉前辈您,她知道您知道她,所以在以那盘酒菜致意?” 李乘仙笑了笑,“也不算太笨,只不过那盘下酒菜並不是致意,而是致谢。” “可是…”年轻人犹豫了一下,“如果按前辈所说,风雪楼不做多余事,那她让你们带我离开,不也是多余事?” “刚聪明了一点点,这就又不聪明了。”白衣摇了摇头长嘆一口气,回过头再次看著那道映霞河,“有没有可能,这件多余事,本身其实不多余?” —— 狄州城西三百里外那个乘坐木舟逆流而上的风水术士,在沿著河流逆水走出去又三百里水路之后,终於在那条河流的发源地处停了船。 等到他走下木舟站到岸上之后,那朵长成了木舟的山缩回原形,而原本隱身河流水面之下的那两个符纸人偶,莫名自四肢末端开始燃起点点泛著青紫色的诡异火焰,转瞬之间就在水中將那两张符纸烧成了灰烬。 隨后那两团黑色灰烬被水流衝击之下化成了一股黑水,瀰漫开在整条河道之间,沿河而下所过之处的河中鱼虾蟹类,全部翻著肚皮飘在了河面上,没留下一个活口,成了一条真正的毒河! 如此惊天的变故,自然瞒不过那位负责镇守此地水运的水神。 中土临渊学宫有成制,天下神灵封正,需按惠则百姓多寡確定品秩。 以水神一脉为例,沿河落户百姓万户以下,不置水神,万户以上百万户以下,置河伯,百万以上千万以下,置水神,千万以上为水君,惠及一国疆土四成以上沿途百姓者,可封为四瀆之一。 此举意在督促水神一脉神灵造福地方,接纳惠泽更多人间普通百姓,护佑人族子民安居乐业。 虽然不是所有江水河流都会有水神河伯亲自坐镇,山水神灵也大多是以山根水运走势镇守山水福泽,调配各地气运多退少补造福人间,除了极个別的支脉以外,多数都是主脉山水正神兼管支流,目的就是控制神道数量,以防神灵泛滥危及人族。 但只要这河水有了变化,就总会有负责镇守的水神知晓此事,如此阴毒的邪气进入水脉流域,那位在別处江水主脉空旷处建庙的水路正神,依旧是瞬间感知到了麾下虾兵蟹將的大量凋落。 逢源江水神,狄州境內屈指可数的,能够真正与狄州城隍同阶而处的水路正神,在措手不及之下,只来得及堵住那条荆柴河支流的入江口,险险没让一条註定了成为死水的旁支水脉,祸水东流殃及整个逢源江。 一瞬间怒髮衝冠手脚发凉的逢源江水神,此刻虽然保住了水域主脉清澈,没有让那阴邪之气为祸整个水脉,但他依旧来不及去追查那个作恶多端的上游术士。 堵住荆柴河入江口只是一时的缓兵之计,不可长久,如果拖延太过,一旦入江口封印支撑不住,最终结果不仅是害了整个水脉流域,还可能因为洪水泛滥危及整个江水两岸无数百姓,到时候他作为镇压水运的逢源江水神,一颗脑袋根本就不够赔的! 被逼无奈之下,逢源江水神只能慌慌张张將此事匆匆上报,最终把消息邸报递到了承云四瀆之一的云江水神桌案上。 云江大瀆发源於承云帝国西北,源头在陇右道南部的云连山,也是承云帝国西岳。 西岳山神与云江水神已经是数千年的邻居了。 今日二位正一品的山水正神,在皇帝陛下召集的小朝结束之后,一併自帝京长安回返帝国西部。 两位帝国神道一品高位,一路上云游同行,互相之间老友聊天,都有些心惊於皇帝陛下的图谋安排,以及那位帝国未来之主的高远格局。 那三个理由,除了最后一个是在说帝国於天下大势之中的抉择站位,前两个虽然也是在说他支持设立陇右道大行台一事,可字里行间明確透露了一个意思,帝国未来的皇帝是不是李琮无所谓,只要是李氏就可以,或者更准確的说,是李璟亦可。 这二位山水神灵此刻都有了一个初步的认知,那位晋王殿下大概是在借著小朝朝议,给他们十位神灵高位一个明確的信號。 未来的陇右道大行台尚书省,极大的可能会是下一个中枢三省之一。 而那位他们都没怎么见过的齐王殿下,也有可能就是未来帝国之主。 之所以要给出这个信號,只说明了一件事,未来的镇邪之战,谁若敢对那座大行台阳奉阴违,就得掂量掂量自己的项上人头,扛不扛得住供奉在帝国宗祠里的那柄镇国剑“贞观”! …… 第73章 拔河 云江水君府。??? 69?????x.????m ??? 这座承云帝国四瀆之一的水君府邸,因为不能隨意现身在普通百姓面前,故而那座水神庙在百姓眼中也就是一座建制稍大一些的普通庙庭,没有多少出奇的地方。 但是放在某些神道中人,乃至是仙家修士眼中,这座虽然仍称水君府,但其实神道品秩已达到帝国之最的神君府邸,富丽堂皇的程度,不下於帝国皇室亲王府邸,甚至犹有过之。 毕竟从光阴长度来说,亲王即便有修为活得久,也会在几十年之后就卸掉爵位搬入宗祠,但神祇却未必,只要不违礼制就隨他乐意。 原本两位一品神祇一同到达陇右道之后,因为有些事情还没有聊完,故而那西岳云连山神周止,便应了云江水君云子期之邀,一同去往水君府,准备继续將后续的事情聊完。 如今形势顛倒,那位原本只是二品的凉州城隍,转眼之间又成了陇右道大行台尚书右僕射,而他们这两位本就在陇右道境內安家的一品神祇,今日之后可能还需要转过身来,再朝那位彼时还低他们一品的城隍去见礼。 官制如此,神道听命於人道,没有什么多余的废话可说。 只是这二位一品神祇都没有料到,两人一同刚进了水君府正门,迎面就瞧见那水君府的老庙祝,急匆匆领著那逢源江水神过来拦路叩拜。 这就不是个寻常的场面了,十位一品神祇作为承云帝国神道领军,歷来都最重规矩,没有特殊事宜,逢源江水神不应该越过他头顶的水神,直接独自一人到云江水君府来。 在那逢源江水神俯身叩拜,还都没来得及说话之前,两位一品高位各自对视一眼,就已经看到了对方眉眼之间的那一抹凝重。 这逢源江水神,本来就是分属於四瀆之一云江水君麾下的神祇,歷来小心本分谨小慎微,从不做逾矩之事,也没胆量敢毫无理由越过上官,直接来拜会於云江水君。 这本是官场大忌,不仅会得罪上官,在云江水君这里也討不到好处,无论是神道还是人道,只要是混跡官场多年的,就没有一个会做这种蠢事。 所以眼前情形,自然只剩了一种可能,就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他都来不及通过正常的官面流程,或者更严重的是,他已经经过了他的上一阶神祇,但还是摆不平,所以只能求到了一品水君府。 结果也確如这两位一品所料,当听到有一股阴毒邪气进入逢源江麾下支流,恶毒之甚就连那个逢源江水神头顶的三品水神都无可奈何时,云子期已经彻底拉下了一张脸,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直接闪身消失,去了那段事发支流。 那位被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了云江水君府的云连山君,见此情形挑了挑眉,想了想之后也笑著跟了过去,左右閒来无事,不如跟过去看看热闹。 承云帝国加在一品山水正神身上的规矩束缚已经小了很多,因为他们基本已不能完全算是只能听命与人的角色,即便没有朝廷詔书封正,仅凭携带在身的那无尽香火愿力支撑,也足够来去纵横,故而那个山水神祇不得无故离开辖境的规矩限制,就不是那么的严苛了,双方互惠互利,朝廷也不会为此就与他们交恶,所以云连山君周止跟过去看看,也不算特別逾矩。 荆釵河畔,当先现身的自然是云江水君,逢源江水神紧赶慢赶也终於在云子期查清了那邪气由来之后才到了地方,至於那位同为一品的西岳山君,则比逢源江水神更早到达。 两位一品看著河中漂浮的无数鱼虾尸体,又看了眼那数百里之外已被封印的荆柴河入江口,二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虽然手段不算多高明,但是施术之人的这份阴毒心思,著实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拿出来的。 周止双手负后,站在岸上离那越涨越高的河面只有尺余距离处,脚下甚至已有瀰漫过来的毒气,將他一双金纹繁复的云靴缓缓包围,只是碍於高阶神灵散发周身的神道金光过於浓厚霸道,才没能直接將之吞没。 那两张符纸虽然尺寸都不大,但自燃之后放出来的阴邪气恶毒之极,不仅烈度极高不留活口,甚至还能逐人而噬,此刻若是换成那逢源江水神站在此处,恐怕都已经被放倒了。 西岳山君確实不愧是一品正神,对那毒气不以为意,反而转过头看著多年老友,笑道:“怎么说?我来?”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云子期闻言翻了个白眼,“老子不嫌丟人?” 说罢,云江水君也不再废话,就在那周止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视下,抬手挥了挥衣袖。 大袖飘摇之间,只见那原本已经彻底泛著黑沉色泽,没有一条活口在其中的荆柴河河道之內,整条河水被凭空拔起,但凡沾染毒气的水流,上至荆柴河源头,下至入江口封印处,无一滴缺漏,被尽数从河床之上拔地而起,宛如一条墨色深沉的水气匹练,悬停於离地三丈的高空之中! 天下水神操控水脉,如臂使指,但也要看品秩高低来决定操作能力的大小,以及水脉被控制的程度深浅。 这种直接將整条河床拔成一片乾燥黄沙的绝顶手段,非一品不可为。 云江水君云子期虽然不常亲自动手,但手段並无半点生疏,拔河而起之后也没再看一眼那被他直接断流的河床,任由源头活水不断涌出,继续顺著原有河道缓缓填充整条荆柴河。 那阴邪之气已被全数封镇於那条浮空的水流匹练之中,再从源头处流出来的已经是清水无疑,不会再有威胁。 云子期此刻面色依旧不好看,只是转头看了眼那逢源江水神,薄唇轻启传令道:“由你负责,將我的话传到我云江水系麾下所有神灵,让他们都把手头不紧要的琐碎事放一放,吃喝玩乐什么的也都给老子收起来!” “自即日起全面备战,谁要是发现了那个鬼鬼祟祟不走正门的阴阳术士,先不要打草惊蛇,准他们越过头顶水神直接传信给我,我要亲自会一会那个老鼠,看看他还有没有本事能咬得动我云江!” 逢源江水神眼见头顶一品高位彻底发怒,此刻大气都不敢喘,作揖奉命没有一句多余话。 云子期也懒得再多说,直接大袖一挥,將那数百里长的毒流全数收入袖中,下一刻直接闪身消失,连那个看热闹的西岳山君都没招呼一声。 周止看著云子期不吭一声就直接消失也不生气,他们之间数千上万年的交情,用不到客气二字,他反而笑眯眯转身看著那战战兢兢的逢源江水神,笑道:“不必害怕,此事罪不在你,反倒是你动作够快、出力够足,还有功劳,只是你家水君此刻心情不太好,所以没功夫嘉奖於你,待我一会儿去找他,给你要一份功德回来。” 逢源江水神此刻早已经满头大汗,听闻山君此言,才稍稍鬆了一口气,作为水神一脉虽不属山神麾下,但也不至於会不认识西岳山君。 十位帝国神道一品,除了那些最底层的神灵们可能没机会见到他们,其他稍微有些品秩的山水正神以及城隍一脉,没有人认不全他们,要不然也不用混神道了。 不过等到以后大行台一事传开,他们可能就得再多认识一位了。 云连山君就这么笑著一句话,替老友安抚了麾下,然后便也点了点头闪身消失,追著那云子期去了云江水君府。 云子期先一步到达水府,然后將那一条受了侵袭的水流匹练重新放了出来,只是大概用了类似於佛门须弥芥子一类的神道术法,將之化成了一条只有巴掌大小的小巧黑蛇,如有灵智一般盘绕在这位一品水君的手掌间。 周止后一步到达水君府时,就看著老友低头看著那条小黑蛇,眉头深皱,一脸的若有所思。 这位西岳山君笑了笑,“怎么?你还准备將之养在手里,是打算有朝一日要还礼回去?” 高坐在水君府大殿上首的云子期,抬头淡淡瞥了眼周止,没好气道:“你哪天要是被人从某个犄角旮旯上挖走一块山脚,你能当没事发生,一笑了之?” “那自然不能,我不把那些挖墙脚的死老鼠揪出来凌迟个三千六百刀,都算我那天没睡醒。”周止笑嘻嘻回了一句。 云子期翻了个白眼,“也不嫌脏。” 西岳山君笑而不语。 云江水君也没多说,而是继续低头凝视著那条黑色小蛇,缓缓道:“我现在考虑的是,帝国皇室那边设立了陇右道大行台,已经摆明了就是要动手了。” “在这种时候,这帮老鼠却耍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究竟是为什么?白白激怒一个四瀆之一的一品水神,有什么好处吗?是怕我替那陇右道大行台做事不够尽心尽力?还是怕我不下死手?” 周止闻言笑笑,“说不定对面就是觉得,他们能有本事调动一个大帝国的一位一品神祇四处跑,很有脸面呢?” “你傻还是我傻?”云子期看白痴一样瞥了眼这个总是吊儿郎当的多年好友。 周止收到对面那个眼神,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还耸了耸肩,“下棋嘛,就是个有来有往的事情,你总得让对面出手,你才能还以顏色嘛,要是谁都按兵不动,那还有什么故事可讲?” 话说一半,周止装模作样鬼鬼祟祟看了眼四周,隨后才转头朝著老友眨了眨眼。 “你说有没有可能,这就是那位想看到的?” 云子期挑了挑眉,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过头看向大殿之外的那一片已经缓缓暗沉下来的天色,表情莫名。 那一家子,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做出来这种事情的角色吧? —— 映霞河畔。 李乘仙负手看著河水缓缓流淌,说完了某个似是而非的反问之后,也没想过会听到身后那两个年轻人和少年人,能有什么像模像样的回答。 有些事不能直接问那个布局之人,就只能等到未来的结果水落石出之后,才能知道今日遭遇到底是为了什么。 白衣转身低头看了眼熊熊燃烧的篝火,隨后转过头看了眼那个悄无声息躲到一旁,缩著脖子不敢抬头的鬼物余人。 被一位大剑仙饶有兴趣地注视著,天生惧怕以刚直著称的剑修剑气的鬼物,此刻更加如芒在背,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不会被太过为难,但依旧心中惧怕非常,坐立难安。 这是天生的克制,与理智关係不大。 李乘仙倒也没有太过与这鬼物计较,淡淡转开视线看向楚元宵,笑道:“那位女子掌柜的身份你应该是能听出来了的,所以不要觉得她会不知道这把刀的真正来歷,之所以会允许那青衣与你做这笔买卖,也是有算计在內的,其中有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道,但你不必觉得此事是你做买卖不地道,他们真要想赚钱,这把刀你根本都见不到。” 楚元宵闻言,看起来是终於有些安心了下来,却没有要多问的意思。 李乘仙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不打算问问看是什么算计?” 少年面色平静摇了摇头,“看前辈的反应,至少目前来看的话,想必那个算计应该还不是恶意,那晚辈也就没有必须要打破砂锅的必要了,万一让我知道了之后可能让他们的算计落空,反而就不好了,所以我不著急。” 白衣闻言,表情更加地古怪了一些,他认识这个少年也不算久,但小傢伙有些有意思的想法倒的確是不少,难怪那个二货苏三载会有那些评价。 不过白衣也没多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楚元宵的某些话是对的,那个酒肆里的某些算计他是知道的,暂时也確实没什么恶意,有些伏笔就等著他以后自己去发现吧,想必那时候也会挺有意思的。 三人一鬼也没再多说,就继续在那映霞河边露宿,直到第二天天明。 其间唯一比较特殊的,是白衣將那个他从酒肆离开前,將那坛顿递曲装进去的酒葫芦拋给了楚元宵。 白衣的说法是,他从不吃嗟来之食,即便是作为谢礼也一样。 喝酒就要自己买,或者是抢別人的来喝,要嘛用钱买,要嘛写诗换,再不行就拿剑抢。 就像他那只精致酒壶里的那半壶酒,就是从西海嘉陵关那个大剑仙元脩手里抢来的,后来喝了这多少年都没喝完一样,这种酒才是真好酒。 楚元宵那一坛顿递曲,留著他自己尝去吧。 他李乘仙要真想喝,用不著他楚元宵买,更何况还是个买卖附送,早就变味了,入不了他白衣李乘仙的眼,更遑论入口。 除了当年那一坛属於承云帝国宗祠的劣质酒水外,白衣李乘仙就再没喝过这种都变了味的酒了。 这一夜风平浪静,不知是因为有一位大剑仙在场,还是这山野河流附近真的没有妖孽作祟,总之就是一夜无话,夜尽天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等到早上那蒙眼年轻人魏臣和楚元宵两个人早早起来时,鬼物余人已不在原地。 按照白衣的说法,是那余人很想为自家公子做点什么,又苦寻公子所需而不得,所以先行往前面探路去了,算是聊表心意。 至於后半夜的守夜任务,则自然而然交给了躺在那座破败水神庙屋顶上的李乘仙。 楚元宵闻言抽了抽嘴角,没好气看了眼那个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喝酒的白衣,心里思忖著,自己以后得跟余人轮班守夜,要不然第二天早上起来,余人准保又得“被”探路去了。 没有余人帮忙,楚元宵也没觉得如何,自己动手挖了几捧泥土,埋掉了那一堆已经烧成白灰的篝火余烬,之后三人便继续赶路向东。 李乘仙也没说他要去哪里,就吊儿郎当提著酒壶跟在楚元宵与魏臣两人身后,有时候就在目光所及之处,回头可见,有时候则是大半天都不见人影,等到他们两人一鬼夜间露宿,他又会悄无声息的出现。 一行人走走停停,大概又过了五六天后,就终於到达了那狄州城附近。 这些天偶尔也会碰上同样在山间赶路的过路人,楚元宵也自然听说了临茂县那两位父母官守得云开见月明,没有葬身於妖邪之口,反而因祸得福两两高升。 少年自然为他们高兴,本来因为自己帮不上忙就一直心底愧疚,如今能有这个结果,那自然再好不过了,好歹以后他不用替那两位烧纸了。 倒也不是捨不得那点香烛钱,只是都能活著相聚,总比一个人给另外两个烧纸,然后独自神伤要好得多嘛! 白衣李乘仙跟在两人一鬼身后不远,为他们护道远行,看著少年那听说了消息之后的一脸喜气,只是笑著又多喝了两口酒,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更不会提起他当时那隨手一剑的事情。 虽然如今的天下九洲,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早已经换成了另一个相反的说法,可他白衣歷来都不觉得,好酒就一定会在那些团锦簇、鹤立鸡群的豪奢酒楼之中。 何况救人性命於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做了就做了,若事后还要凭此邀功,他白衣丟不起那个人! 楚元宵並未打算进入狄州城,既然知道了那两位皆已平安无事还都有高升,临茂县之危自然也能迎刃而解,这就是再好不过的大好事,他也就不再刻意叨扰去说什么恭喜了。 人间有些事,尽在不言中。 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回来的话,倒是可以再找那两位討一顿饭吃,想必那个时候,刘知县也不用再掏出全部家底来招待他这个小仙师,他也不用再因为麻烦了那位县守夫人,而感到不自在。 蒙眼年轻人本就是龙池洲人士,於他而言,赶路东行远比什么进城逗留要好得多。 白衣文士就更无所谓了,反正他也不缺酒,就算缺了酒,也用不到要去狄州城里买酒,自然也是无可无不可。 於是,一行人便就此绕城而过,继续东行而去。 …… 楚元宵碰上隱藏了亲王身份的李璟已经是又几日之后,天色已晚,在一条河道不宽,流水平缓的河岸边。 这个比楚元宵还小了两岁的少年皇子,嘴中叼著一根野草,头枕双臂,翘著二郎腿,懒洋洋平躺在河边的半截宽大的倒地枯木上晒太阳,枯木边的地上插著一根精致华美的鱼竿,鱼鉤拉著鱼线垂入河水之中,只有一只里胡哨的鱼漂浮在水面上。 至於那位一直跟隨在少年亲王身边的宫中貂寺,则被他给支使到凉州去了,大行台那边该立还得立,这是正事,至於架子搭起来之后,是不是没有他这个大行台尚书令就转不了,那倒未必。 李清河跟薛万泉那一人一神,为什么会被皇帝爹放在那座大名鼎鼎的盐官大阵旁边,可不是没有一点子道理的。 楚元宵几人到达河岸边,那少年皇子也依旧没什么动静,充耳不闻,继续静静躺在原地,好像是睡著了一样。 楚元宵只简单看了那少年一眼,隨后就收回了目光,特意找了个离那少年远了一些的下游处,几人生火煮水,准备吃饭。 不知道是为什么,一路上只要碰到了河流,又想吃鱼的时候,都会选择直接脱掉鞋袜捲起裤腿,然后下河去抓鱼的楚元宵,今日竟然也选择了那个文邹邹的方式,用一支自製的简易鱼竿去钓鱼。 这种方式对於习惯了上山下河的楚元宵而言,显然不如直接摸鱼来得简便快捷,但也一样没有难度。 很多年前他还没熟悉水性之前,想要在小镇蓬英河捞鱼去云海间换钱,用的就是这种方式,会钓鱼可比会下水摸鱼要时间更久,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些心得和办法。 而且今天好像运气还不错,楚元宵大概只在河边蹲了半个时辰,就钓足了他们一行人今夜的晚饭,连不用吃东西也没事的余人,和只要有酒也可以不用吃东西的白衣,他们两人各自的那一份都没有落下。 钓上来的鱼个顶个的肥硕鲜美,掏乾洗净就可以架在火上烤了,再撒上楚元宵早就备好的各种调味料,一番翻滚之下,香气四溢,闻之无不食指大动,就连那躺在树杈上喝酒喝得不亦乐乎的李乘仙,都有些意外地转头看了眼那烤鱼,开始考虑著是不是烤鱼就酒会更香一些。 將鱼烤上之后,嘱咐了余人继续看著火候,楚元宵依旧没有停下钓鱼的事情,继续蹲在水边静静钓鱼。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就又有好几条肥鱼进了他临时编制的鱼篓,楚元宵將最后一条鱼从鱼鉤上取下来,转过头准备放进鱼篓里的时候,突然就有一颗脑袋伸了过来,直勾勾盯著鱼篓里的鱼。 隨后那黑漆漆的头顶突然抬起,露出一个少年人的脸颊,好奇地盯著楚元宵,“你怎么做到一个时辰不到就钓到这么多鱼的?有什么独门秘方?” 楚元宵也不意外,似笑非笑看著那个毫不见外的少年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咱俩很熟?” 李璟闻言也不生气,摩挲著下巴点了点头,“好像是不太熟。” 楚元宵好整以暇看著他,静等著这个明显有目的而来的少年说出下文。 李璟想了想,隨后再次看著楚元宵,笑眯眯道:“你要是愿意把这办法教给我,我认你当姐夫!” …… 第74章 破境,雷劫 楚元宵此刻看著眼前这个少年人,在他说出那句“认姐夫”的说法之后,脑海里蹦出来两个想法。 一个是这不知身份的傢伙,能如此轻易把自己的倒霉姐姐卖出去,极大可能他就不是他母亲亲生的,第二个则是他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姐姐,是不是嫁不出去了,才会用这种潦草方式找下家… 李璟看著楚元宵那一脸古怪的表情和眼神,瞬间就不舒服了。 “唉唉唉,我说你这是什么眼神?” 少年王侯不服气地嚷嚷了一声,隨后一脸傲娇的表情,挤眉弄眼道:“我可跟你说,我姐姐要是放在平常人家,她只要说一句她想嫁人,保管我家的门槛半天之內就得被媒婆踩断!你今天要是错过了,以后肯定后悔的!” 说著,他又哼哼两声,斜眼睨著楚元宵,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到时候可別怪我,说我没给你机会让我当小舅子!” 楚元宵听他这么竹筒倒豆子,更加觉得这个奇奇怪怪的傢伙,脑子大概不太好使,乾脆就伸出手一巴掌拍在少年后脑勺上,將他给拍了个趔趄,差点啃了一嘴河泥。 “你姐姐知道你是这么给他当弟弟的吗?” “那你別管,反正你只说愿不愿意就是了,我姐姐到时候会不会打折我的狗腿,那是我们姐弟俩的事情!” 堂堂三品帝国亲王之尊,后脑勺被如此毫不留情拍了一巴掌,李璟也不生气,他还惦记著要学那一手钓鱼的本事呢,挨揍什么的…反正也不是眼前事,以后再说唄! 要是非得挨揍不可,眼前这个姓楚的傢伙也別想跑! 离著两人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大树上的一根宽阔树杈间,白衣靠著那大树的主杆,看著远处缓缓升起的琅琅明月,风轻云淡寂静无声,手中还提著那只酒壶。 其实从一行人靠近河边,还没有见到李璟其人的时候,白衣就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当初问剑龙首塬时,这个小傢伙在甘露殿前那一段嘴仗打得不赖,所以双方之间其实是认识的。 只不过此刻双方都默契地选择了什么都没说,连个对视的眼神都没有,心有灵犀装成不认识。 虽然是高高坐在树杈之上,但以白衣的修为,自然也能轻轻鬆鬆听得见河岸边两个少年人的那段对话,他有些古怪的勾了勾唇角,也不知道那个小姑娘知不知道,她已经被他这个好弟弟给出卖了? 不过此刻看来,那把七里河放在那小姑娘手中,就更不亏了。 至于姓楚的傻小子能不能真的把那小姑娘骗回家,也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所谓“凤凰棲梧桐”之说,也得看那梧桐树自己够不够有那个引来金凤凰的能耐,要不然就光是他们这帮老东西一个个忙活著拉郎配,到头来也不过显得多余,因为九洲江湖还有一句俗谚,叫“箭头子不正,努折了箭杆子也白搭”。 白衣听了一段两个少年的对话,就收掉了听墙角的耳力,隨后开始继续饮酒,少年人之间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就是了,作为老人家的白衣,没有再插手的必要。 至於两人掰扯到最后,楚元宵到底有没有给自称“王景”的少年王侯教那一手钓鱼的本事,不得而知,反正李璟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混进了一行人的赶路队伍,自来熟得很,还颇有反客为主的架势。 不光如此,之后他每回与楚元宵搭话,都必以“姐夫”称呼开路,引得旁边几人一个个脸色古怪。 楚元宵被逼得忍无可忍,再次一巴掌拍在李璟后脑勺上,“老子什么时候说要当你姐夫了?再敢乱叫,都不用等你的那位姐姐动手,老子先打断你狗腿!” 李璟一脸不服气,看著楚元宵嚷嚷道:“你懂个屁!我这叫买卖不成仁义在,我都天天叫你姐夫了,看你怎么好意思厚著脸皮不教我本事?!” 两个人一路上为了这个称呼的事情拉拉扯扯很多回,倒是让一旁看戏的三人得了不少乐呵。 李璟也就如此这般,彻底地混进了赶路队伍,一路走下来好像也是好奇满满,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甚至还凑到了白衣李乘仙跟前,商量著他能不能尝一口白衣那只酒壶里的好酒。 少年王侯与白衣剑仙之间的默契,在此刻又一次展现了出来,二人关於那一口酒的拉扯,因为白衣的一些仙家手段,听在远处三人的耳中,就只是一个想喝一个不给的扯皮场面,但其实头对头凑在一处的两人之间,是另外一副场面。 李璟嘿嘿笑看著白衣,“前辈,我这两天的表现咋样,还不赖吧?保管將来能有一场好戏看!您那好酒也给我尝一口唄,就当是我搭台您看戏的赏钱如何?” 两人之间的心照不宣,从此次二人还未见面就已经开始了,李璟光明正大自称“王景”招摇过市,也半点不怕白衣戳破,此刻就只想尝一口,那白衣在长安城前时就提在手中的那壶酒。 作为一个吊儿郎当连早朝都不想好好上的皇子亲王,他从小到大十多年,尤其是从有了爵位,可以自行开府建衙开始,这六七年里已经逛遍了整座帝京的所有大街小巷、犄角旮旯。 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那位皇室宗正卿一人独居连个僕人都不置的小小府邸,那个面相看起来像是个中年人的老头,每回见面都抱著一坛酒,他也想过要尝一口,但从来没成功过,偷不行,抢更不行。 除此之外,他还有个好朋友,其实也挺意外,就是自家姐姐的那位小师姐。 他也想过要尝一口她那只繫著红绳的酒葫芦里的酒,但那位夜雨剑仙比宗正卿那老头还坏,转手就把此事告诉了他姐姐,连累他一双耳朵都被揪红了,李玉瑶那个死丫头是真下手啊! 此刻同路而行,他自然就又盯上了白衣手中那只酒壶,以前那俩的就,他是一口都没喝到,但现在这一口,他非得喝进嘴里不可! 白衣笑眯眯转过头看了眼李璟,倒是没有直接拒绝,反而饶有兴致上下打量了一眼少年。 “你不是应该只是过来看看的吗?这怎么就先叫上姐夫了?就为了一个钓鱼技艺,就连姐姐都给卖了?” “嗨!”李璟隨意摆了摆手,“李玉瑶那丫头会看上谁,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先叫著唄,万一就真的换了一身本事在手呢?实在不行,大不了以后挨顿揍就成了唄,她是我姐,还能真打断我狗腿?” 说著,少年又回过头看了眼那个正在认真准备一行人晚饭的少年,嘟囔了一声道:“实在一顿不行就挨两顿唄,他难道还能因为当不成我姐夫就真的打死我?那得多不体面,是吧?” 白衣有些似笑非笑看了眼少年,这小傢伙有点意思,对胃口也对脾气。 “我这酒来歷不浅,给你喝一口也不是不行,但顶多也就只能喝一口,喝多了你受不住。” “行!”李璟闻言大喜,笑眯眯就要伸手过去拿酒壶,狄州城里那坛酒不好喝,这会儿赶紧尝尝大剑仙的酒是啥味道,要不然以后就真的喝不下去酒了,得多无趣。 但少年没想到的是,他还没碰到酒壶,就被白衣拂开了他伸过去的爪子。 面对少年有些狐疑不解的目光,白衣老神在在,饶有深意。 “前辈,你该不会是要说话不算话吧?” 李乘仙笑了笑,“给你喝一口的確是可以的,但你又不是我儿子,我为什么要给你喝这一口?” 李璟抽了抽嘴角,有些犹豫道:“前辈,我已经有爹了,再多认一个爹不太好吧?我倒是也没啥意见,但就算我爹同意,我娘也不能同意吧?” 堂堂白衣李乘仙,刚抿了一口酒,差点被少年这一句话给呛死!跟楚元宵一样,一巴掌拍在少年后脑勺上,破口大骂道:“你个混帐玩意儿,刚为了钓鱼把姐姐卖了,现在又要为了一口酒开始卖爹娘了?” 本来是蹲著打个商量,却被一巴掌拍得趴在了地上,李璟也有些委屈,期期艾艾嘟囔道:“不是您自己说的想认我当儿子吗?” 白衣好好一个风姿謫仙人,此刻也被气得不轻,他跟楚元宵一样,也开始怀疑这小混蛋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了。 “老子是让你拿东西跟我换,我什么时候说我想当你爹了?你那皇帝爹到现在还没被你气死,我当初就真该祝贺他一句福大命大!” 原本还趴在地上委委屈屈的李璟,此刻闻言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看著白衣李乘仙,“前辈你早说嘛,害我以为自己以后得有两个爹,嚇得小心肝噗噗的!” 原本还一脸怒容的白衣,看著这个脸色变幻之快就跟闹著玩一样的小混帐,突然就笑了,一脸玩味道:“看来你是知道我想要什么?” 李璟耸了耸肩,朝著低头忙碌的楚元宵那边努了努嘴,“不是很明显?” 李乘仙这一次是真的笑了,甚至撤掉了那一层隔绝在他们二人与另外三人之间的障眼法,笑著將手中酒壶递给少年王侯。 “只能一口,否则小命不保,到时候可別让你爹来找我。” —— 那个被风雪楼剔骨刀放了一马的草鞋老人,一刻不敢停歇,一直在追踪那个四处点火的风水术士。 一路上紧赶慢赶少有休憩,却总是差一步就能追上那术士,偏又看不到他的背影。 不是这位江湖散修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不够尽心尽力,但是有些人天生就会一些玄玄妙妙的诡譎手段,让跟在他身后之人如同鬼打墙,弯弯绕绕却总是差一步才能捅开那层窗户纸。 你以为你马上就能一拳砸死那个王八蛋,但他会先一步告诉你,你的拳头还差了半寸才能碰到他的衣角。 所以这个姓谢的草鞋老人,就只能一路上兜兜转转,被那个风水术士领著到处转圈,甚至到后来有了风雪楼暗中给他提供消息,让他先一步去抄近道,却还是抓不住那个四处乱窜的王八蛋。 吧书69新 谢老头有时候也会觉得莫名,以风雪楼的本事,都能给他传消息抄近道,为什么他们自己的人不动手,风雪楼难道还能缺了人手,需要让他这么一个江湖散修当帮手? 但是有些事,註定了不会有人给他一个解释,他也不敢真的撂挑子不干,之前是被那剔骨刀堵了前路又放了一马,但下一回再来的,可就不一定是谁了。 两人之间一前一后,原本还在那狄州地界打转,后来溜达的范围就变得越来越大,不仅超出了陇右道的范围,甚至有了快要跑出承云帝国的跡象。 这二人都是身怀修为之人,可不像楚元宵那一伙,四个人一头鬼,只有两个有修为。 所以二人並不需要特別久的光阴,很快就已经绕出了承云国境。 走在前面引路的风水术士,好像也知道有人跟在他身后寻踪觅跡,故而一路上总像是兴致颇高,遥遥带著那个心境越来越差的江湖散修,去往各种好似龙潭虎穴般的大凶险地。 走到后来,那老人都已经开始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因为无论他如何改换那短暂休歇的落脚处,都总会碰上一些诡异事,有些是恶妖作祟,有些是阴鬼为祸,还有一些则是某些已经陨落的仙家大修士留下的墓冢死地… 总之就是让那个好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追人的草鞋老人险象环生,来来回回地在生死两重天之间反覆横跳。 刚开始,那草鞋老人还多少会有些反抗,比如选一个不该休歇的时候突然停步,或者是本该落脚的地方,又突然再往前多走个几十里。 但到了后来,他就发现了自己即便如此不安常理,也还是躲不掉前面那术士的算计,再之后就彻底地放弃了挣扎,乾脆豁出去了,大不了死了算逑! 反倒是走在前面的那个风水术士,一点都不像是在被人跟在后面追踪,閒庭信步四处绕路逗著那个老头玩儿,甚至有时候还会故意往回走一段路,然后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找个隱秘处躲起来,亲眼看著那个被他逼得跳脚的散修老头各种上躥下跳。 不过更有意思的是,那个混跡江湖多年,修为毫无寸进的草鞋老人,被如此逼迫一路走下来,已经將他卡死的某些修行关隘,竟然破天荒有了些鬆动的跡象。 再加上他每每进入险地之后,都会多多少少有些奇遇,走了如此密集的一段正经散修路之后,竟然就真的就有了要从武夫六境武魂,破境入七境御风的趋势! 在有了这个认知的那一瞬间,这位姓谢名石的散修老人,在面色狂喜之外,更有那么一剎那的怀疑,好像在他前路不远处若即若离的那个风水术士,其实是有在帮他更上层楼的那么一个意思? 又好像是跟在他身后不断给他递消息的风雪楼,是不是也有这么个意思?还是说这两伙人有了某种不约而同的默契?更有甚者,这两伙人原本其实就是一伙的,就是在耍著他谢石玩儿? 但他只是有那么一瞬间的灵光一闪,隨后就自己消掉了这个念头,他一个多年无依无靠,只能靠自己混跡江湖混到这把岁数的野修老头,有什么地方是能让人有所图谋,能让这些个智计高绝都看不清手段的大仙人们,专门针对於他? 没有这个道理! 老人谢石一路跟著那风水术士东行南下,终於在到达那座属於敦煌城的跨洲渡口长风之后,就彻底失去了那术士的踪跡。 追了几个月都没追上人的老散修,此刻只觉得有些茫然。 因为就连风雪楼那边,好像也没有了要再传递消息指路的说法,就这么把他一个散修丟在了那渡口码头附近,没说他可以不用追了,也没说他得继续追,或者是应该往哪里追,还就真的没了下文。 无处可去的老散修乾脆就呆在原地不走了,打定主意要当个缩了头的乌龟王八,趴窝不挪窝,不动如磐山! 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老子就要在此地等死,你们爱咋咋地! —— 楚元宵一行又走了个把月,终於是走出了陇右道的地界,在那四瀆之一的云江,与另外两条稍小一些的江水分支三江匯流处停下了脚步。 今日迎头遇上一场瓢泼大雨,河水暴涨,一行人被困在了那三江之间高出江面许多的一座独山上,被困在了大水之间寸步难行,只能躲进那独山半山腰处的一座荒废很多年却没有完全倒塌的龙王庙之中。 其实说是龙王庙,更像是一个掏山而成的简陋山洞,內里以巨石堆砌撑起穹顶。 人间早在由收编封正而来的水神一脉掌管水运之前,天下行云布雨的雨师一职,都是由龙族负责,所以这间由巨石堆砌而成的山洞龙王庙,实打实已经年岁久远了,流传至今没有倒塌殆尽,也確实是有一些神奇之处的。 天黑入夜,四周水声隆隆。 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的少年王侯李璟,跟著其他人一路远行至此,早就走累了,所以趁著天降大雨好睡觉的悠閒光景,早就躲在山洞里一处避雨角落,睡得香沉。 目盲遮眼的年轻人魏臣,坐在离李璟不远的地方,双目被遮也看不出是不是睡著了,反正一样寂静无声,没什么动静。 那位总是爱让余人出去探路的白衣李乘仙,已经离开远游队伍消失不见好几天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其他几人也都习惯了他这种神出鬼没的习惯,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反正他修为高,爱去哪里去哪里。 楚元宵一人坐在山洞里比较僻静的角落,天黑大雨星月无踪,閒来无事的少年人破天荒拿出了那几本书籍,借著山洞里头生起的篝火光亮,又开始读书识字了。 这一路上大多时候都在赶路,晚上休歇的时候又要与余人轮班守夜,所以能有读书的机会並不多。 今日天雨瓢泼四面环水,又不知道大雨什么时候能退下去,难得是个好好休息的时候,楚元宵就想起来之前崔先生临离开前让他多读一读书的嘱咐。 余人独自一人坐在山洞口外,雨水淋不到的位置,算是在替几人守夜,远处波涛汹涌的江水滚滚顺流而下,拍在山脚处的河道石岸上,溅起无数白茫茫的水浪。 隆隆声响时,分不清是水声,还是雷声。 余人有些无聊,看著茫茫雨幕也有些茫然。 其实有些事於他而言好像是有些古怪,从他当年有意识开始,到进入那座山谷,再到后来遇上那一场天象,以及后面十多年的昏昏度日,一直都没什么大的故事可说。 直到后来那一场差点將他波及到魂飞魄散的武夫对拳,以及更后来他莫名其妙突然而来的大胆,又好巧不巧堵了楚元宵的路,再被送上一路东行的远游路,到后面的这几个月一路走下来… 他现在静下心来往前回想,突然发现好像就只有最近几个月的背井离乡路,还能清清楚楚记得,而更早之前的那十几年,好像是突然就被隔了一层眼前雨幕,越来越模糊了,模糊到他甚至都不太能记得,当初呆了十几年的那座山间洞府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有些事情是能猜到的,就是他的某些经歷,极大可能是为此刻在山洞里面读书的那个少年人准备的。 有些事不好说,他不是很能確定此刻正在读书的那个少年人,到底知道其中多少內情? 有些事不能问,因为他不是很確定如果真的某些事如他猜测,那么有些话问出口之后,他还有没有命活著? 此刻,被人控制的不適感,已经不是楚元宵一个人的感觉了,鬼物余人,在这个茫茫雨夜,突然就有一颗种子埋在了心底。 正发呆间,作为鬼物的天生直觉,余人有一瞬间汗毛倒竖!一头扎进茫茫雨幕中,倒转身形退出去好几里地,在即將飘飞出山头落进脚下空濛的江水之间时,突然身形一顿。 神魂摇曳,脸色惨白的余人有些心有余悸地转过头,就看到那个消失了好几天白衣文士,此刻就站在他身侧,一只手撑在他身后没让他直接掉下去,但目光却没有看著他,而是紧盯著那个將他震退的山洞! 天黑雨重,雷声隆隆,波涛汹涌,却又有些诡异的静謐气氛。 在余人眼中,那个山洞口此刻金光大放,不像是修士破境之类的动静,反倒像是神灵封正时的那种金光碟旋。 常人不可见,仙人如遇神。 他依稀记得,之前那个王景跟白衣剑仙要酒喝时,曾把一只百宝袋给了楚元宵。 江中独山,此刻头顶积云越来越厚,缓缓旋转,如同一只巨大的漏斗在缓缓成型! 无尽雷电光影,在那云层之中若隱若现,大有下一刻就倾倒下来毁天灭地的意思,而这正是余人最为惧怕的场景! 白衣微微侧头看了眼脸色更白的鬼物,隨后身形一闪,直接带著余人从原地消失,將他放置在了离那座独山近百里遥远的另外地界,然后也没多说一句,就再次消失,只留余人在荒野雨幕之中瑟瑟发抖。 白衣再现身时,就站在了那座独山最高处,手中酒壶被收入袖中,接著手腕一抖,就显现出一把多年未曾现世过的锋锐长剑! 剑名简单,但声名遍及天下九洲,正是大名鼎鼎的“青莲”二字! 白衣此刻风姿卓绝,周身再无半点酒气,只有衣袂飘飘如带风雷!头顶无尽的雨幕落下,却在白衣头顶三丈以上就分流跌落两侧,无半滴雨水可以靠近那道白色身影! 今日就让我李乘仙来亲自领教一下,这人族主事人间的万多年间,从不曾开启过的三径雷劫,到底有多了不起! …… 第75章 斗智斗勇 龙王庙山洞中,原本还在认真读书认字的楚元宵,在余人察觉到不对的前一刻,就彻底陷入了某种玄之又玄的状態之中。??? ?????uЖ.???m ??★ 变化之突兀,甚至连他自己都没能反应过来,就直接进入了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的空玄状態,魂游天外,周身瀰漫著某种混沌气息。 按理说,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此刻,当初北灵观的目盲老道长曾说过,肉身破碎,武道之路已断,这就意味著三径同修已无可能,想要重新踏上这条路,则必须要找到远在东石磯洲的那位绝巔青帝,传说之中的天下第四人来亲自为他续命。 但是眼前这个突兀的变故,明显与当初的说法不同。 只是此刻的少年没有时间来细思这件事,当他陷入混沌的那一剎那,再睁开眼时,眼前的场景已经天翻地覆彻底不同,让他如置身在一面倒影清晰的镜面之上。 四周空寂无人,空旷而死寂。 楚元宵低头望去,脚下镜面清晰地倒映出他整个人的身影,除此之外別无他物。 不明所以的少年人,静静凝视了一眼镜面那一端与他对视的那一张自己的脸,好像隱隱觉得哪里不太对。 下一刻,对面那张面无表情的少年脸庞,突然掛上一个有些邪异的狞笑表情! 本还有些莫名的楚元宵,在这一瞬间汗毛倒竖,因为他很確定地知道,那个鬼魅表情明显不是来自於他自己! 镜面之下,那个跟他长相一模一样的身影,隨著楚元宵自己的骇然后退,如附骨之疽一般跟著他同步倒退,除了那张脸上的表情与他本尊不一样之外,几乎全如倒影,一举一动如出一辙! 而后,就在楚元宵满脸骇然不知所措之际,那个诡异的笑容脸庞低著头,凝视著镜面另一侧的少年,突然就狞笑著开口了,“不用再退了,心镜两端,你我一体,不管你退到哪里,都不可能避开我的。” 楚元宵看著对面开口,瞬间停住了脚步。 下一刻,原本还在两座倒影脚底之间的那座巨大镜面,突然之间天地倒转,两个表情不一的楚元宵各自同时再睁眼时,就突然变成了隔著一张镜面,开始面对面悬空而立! 此情此景,就更像是互为镜中倒影,只是表情不同! 楚元宵看著对面的那个自己,终於开始冷静开口:“你是谁?”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对面那个“楚元宵”挑眉邪笑。 “我们不一样。”少年並未直接轻信对面的回答,只是面色平静摇了摇头。 对面那个少年人耸了耸肩,“確实不太一样,准確地来说,你是我,但我不一定是你。” “什么意思?” 对面这个回答很值得玩味,楚元宵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但並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脸色沉凝看著那个笑容玩味的另一个“自己”。 但更让他惊诧的是,对面那个“自己”好像与他心意相通,他的每一个念头都好像能被他自然知晓,因为在楚元宵压下心底思绪的那一刻,对面那个“自己”便掛上了一脸笑意。 “猜的不错,你之所以会在此刻看到我,很大的功劳要归功於你那两位先生给你的那几本书。” 进入此地之前,楚元宵正在认真读书识字,崔觉和苏三载的两位先生,分別给他的那几本书,有很多说法不一样,他之前正在因为上面的各自几句话而苦恼纠结,正不知该信谁。 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人之性恶,其善者偽也。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復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慾,绝学无忧。 染於苍则苍,染於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 …… 镜面对面的那个“楚元宵”笑眯眯看著少年,“有些事,你如果什么都不想,自然就不会有太多的岔路,但是既然你现在已经开始想了,就自然会造一个『我』出来。” “这不够。”少年摇了摇头,天下人会想这件事的不在少数,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当然。” 对面那个“自己”笑著耸了耸肩,“你知道为什么你会一路都觉得自己是被“仙人指路”了吗?就是因为你那几位先生想要看到这个结果,你当然不会不知道『道爭』一事,给你的那几本书就是这个目的!” 楚元宵闻言微微沉默,但片刻之后又再次摇头,“还是不够。” 那个“自己”又笑著摇了摇头,“雁鸣湖畔的那个嫁衣女鬼,为什么会落得那个下场?临茂县为什么会面临那样的困境?所有的事情,又为什么都在你经过时,突然就有了变化?人心算计,目的就是为了让你另外再造就一个『我』出来,所谓的博弈手段,自然要先造就出黑白双子,之后才能见双方手筋,这就叫布局。” 楚元宵再次沉默,过了好大片刻之后,突然抬头看向那个“自己”,平静道:“你之前说了,我是你,但你未必是我。” 那“自己”面对少年不间断的发问,好像没有半点不耐烦,也没有任何的急躁,耐心细致给他解答所有的问题,“你知道为什么会有神族吗?又为什么他们会被封在天门之后,不得现身人间?” 楚元宵摇了摇头。 那个“自己”笑了笑。 早在天下还没有明確分出五族之前,某些天生地养的世间通天大能,或者说原始的天地生灵们,曾做过一个试验。 当年那第一位天地生灵开天闢地確立天壤之別后,又有第二位天地生灵创造世间万物,其中包括人族,也包括其他生灵,隨后再由这两族分別脱胎出妖族与鬼族。 但是那个所谓的神族,其实是这人鬼妖三族表现出某些特性之后,那些创世生灵突发奇想的那个试验產物。 后来所谓的成神成仙的某些秘法,比如“斩三尸”,又比如关於四大天书的那个所谓“飞升”的传说,再比如“尸解”,或者是“羽化登仙”等等,各种各样的说法很多,具体的操作方式看起来好像都不太一样,但又大同小异,其实最早就都是脱胎於创造神族的那个试验手法。 真正被关在天门之外的神族,最早其实是生活在人间的普通生灵,被斩掉了以私慾为主的七情六慾之后变化而来。 诸子百家爭论了近万年岁月的那个辩题,早在更早的时代里就已经被人试验过了。 所谓神族,就是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芻狗”的实验品,那些做了这个试验的天地创世生灵,就是想看看如果没有了私慾,能做到绝对客观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现,是不是就能让世间恢復永恆的秩序? 但是很可惜,这个试验最终失败了,原因很简单,那些被创造出来的神族,確实能做到一切行为都只为了恢復世间秩序,他们甚至能做到毫不留情和无半点犹豫地自斩,但这个结果推论到最后,却意味著天地之间將再无生灵! 这就与那些创世生灵的目的是相违背的了,从根本上发生了分歧! 所以所谓的神族,其实只是个失败的试验產物,而那些参与了这个试验的创世生灵,也因为受到天地大道的反噬,彻底消散於人间。 神族自此再无那几位本该是天生地养的真正创世神的原始生灵掣肘,所以开始了纵横捭闔屠杀世间所有生灵,以求达到最终秩序的目的。 这也是为何会有后来五族大战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 镜面对面那个一脸狞笑的“楚元宵”,看著楚元宵本尊,似笑非笑道:“你现在再猜一猜,我到底是谁?” …… 龙王庙门外,独峰之巔。 白衣李乘仙长发翻飞,大袖飘摇,手中三尺青莲寒光粼粼,一朵朵犹如水中青莲般的灵气虚影,盘桓围绕在一人一剑身周方圆百丈之內,犹如一片莲世界,与那高天之上的层层云雷遥遥对峙! 时至此刻,山洞內的黑衣少年人在与那个不知来歷的镜中倒影在斗智,而山巔上的白衣大剑仙,则在与那阵阵天雷斗勇! 已经被那三尺青莲劈碎的八道天雷,每一道都是前一道的翻倍效果,一道復一道,似乎不將那被波涛滚滚四面包围的水中独山劈成碎屑,就绝不罢休! 此刻原本树丛茂密的水中独山,已然变得光禿禿如同禿头,树木焦黑,寸草不生! 李乘仙再次抬手,將第九道威势已高过前八道总和的天罚劈碎,而后抬头望著那仍旧没有打算散去的劫云滚滚,终於还是微微皱了皱眉! 倒不是说他接不住下一道天雷,而是这个劫云的规模架势有些超过常理了。 虽然楚元宵三径同修之路確实算是逆天之举,除了那位末代人皇之外,也不曾听说有人做到过,但也不至於到如此地步才对! 这只是个才入一境的开头而已,普通修士根本就没有天罚一说,即便三径同修一途特殊,这天雷滚滚也不至於如此不依不饶,怎么可能有这么厉害?九道天雷还不肯罢休? 十境入十一的高阶修士破境,雷劫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三径同修当真就遭天妒至此了?那当年的那位末代人皇是怎么活下来,又最终成为人族之主的? 白衣李乘仙抬头看著那继续孕育第十道天雷的劫云,微微沉默之后缓缓低下了头,看著四周黑沉沉的大雨雨幕,过了第四道之后的后面这几道天雷,已经有將这瀰漫在天地间的大雨都逼停的趋势了。 李乘仙也不太在意这些,只是看了眼周围,隨后语气不善地淡淡道:“既然已经都来了,不准备出来给个说法?你们两个好意思?” 话音未落,山巔白衣的一南一北,分別有一青一黑两个身影在各自在一阵氤氳之后,出现在山巔之外的虚空之中,凌空悬浮。 青衫崔觉,黑衣苏三载。 白衣抬头看了眼头顶即將落下的第十道劫雷,这已经到了堂堂白衣都不得不谨慎对待的地步! 他又看了眼那新现身的两人,似笑非笑道:“你们两个,不打算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三径同修虽然逆天,但至於能闹到这么大的动静?找一个水平差一些的十一境,这恐怕都要扛不住了吧?” 青衫儒士与黑衣苏三载,两人也有些不明所以,这个事同样有些超出他们之前的计算。 “临茂县一事,承云帝国那边的反应,是有我的因素在。”苏三载耸了耸肩,坦然承认了某件事。 儒士深深看了眼那一脸无所谓的苏三载,平静道:“临茂县的那位刘县令,早年间曾跟我有过一段同路之谊,算是我送他赴的任。” 白衣微微愣了愣,但还没来得及发问,头顶那第十道天雷就落了下来。 袖袍无风自动,不胜其烦的白衣大剑仙,反手就朝著那天雷送了一记青莲剑阵,四大剑宗之一的青莲剑宗门下,压箱底的手段之一! 一朵尺寸巨大的煌煌青莲,在三人头顶上方渐次绽开,每一朵莲瓣都是由无数道剑气构建而来,整座青莲就是一座巨大的剑气大阵,放手施为之下,不仅挡下了那道天雷,更是直接顺著那雷电的来路,直奔劫云而去! 新????书吧→ 即便不能一举將劫云震散,最起码也能挡住一会儿,让在场三人把该聊的问题聊完。 白衣放了一手压箱底,隨后才低下头看著两人,狐疑道:“那个路边酒肆,就没有你俩的手笔?” 一青一黑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这就有些意思了。 白衣摩挲著下巴,倒是並未怀疑这两人的言辞真假。 在场三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虽然修为高低不一样,身份也不一样,而且各有各的心思算计,但也不至於在当面对质时,还要说一些不实之言,毕竟脸面还是要的。 那么此刻的情形,就只能说明了一件事,这个小傢伙身上还藏著某些连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 “那伙最开始就想要他命的人物?”苏三载也跟著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 白衣翻了个白眼,指了指天上雷云,没好气道:“要有这个本事,他们至於偷偷摸摸?” “临茂县那个局算是有跡可循,但是眼前这个,不像是隨便谁都能控制的。”儒士也跟著点了点头,而说出口的这句话,则是支持了白衣的说法。 白衣点了点头,低头看了眼那个山洞的方向,面带思虑缓缓道:“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小傢伙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人都有些沉默,有些事是可以算到的,但有些事未必。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个说法,有时候也可以反过来用。 …… 山洞之中,陷入混沌的楚元宵,此刻看著那个一脸邪笑,透过那镜面看著他的“自己”,突然就笑了。 对面那个“楚元宵”有些莫名地皱了皱眉头,虽然他能感知到眼前少年的所思所想,但並没有找到这个笑容的由来,这让他有些惴惴不安,於是冷声道:“你笑什么?” “我猜你现在是在我的心湖之中。”楚元宵看著他的反应,就更加篤定了自己的猜测。 对面那个“楚元宵”在听到这个回答之后,原本那不可一世的囂张表情猛然一滯,隨后皱眉道:“所以呢?” 楚元宵笑得越发灿烂,“所以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很怕我才对!” 这一刻,对面那个“自己”越发脸色大变,眼神之中甚至带上了一抹复杂的恐惧与怨毒,“那又如何?人心之私不可剪拔,我现在確实不能將你如何,但同样的,你又能奈我何?” 最后一句,那个隔著镜面的“楚元宵”几乎是嘶吼出来的,“我才是大道之实!” 楚元宵此刻彻底没有了刚开始的恐惧,反而一脸笑意看著镜面对面的那个歇斯底里的“自己”,缓缓道:“你是不是大道之实我不知道,我现在也確实不能將你怎么样,但这不代表我以后还是不能怎么样,咱俩估计有的耗了。” 少年看著对面那张自己的脸,笑眯眯道:“我猜,现在的我应该已经能修炼了,对吧?” 楚元宵这段话说完,对面那个他“自己”原本一脸扭曲的表情,突然就又出奇地平静了下来,甚至不再刻意与楚元宵一模一样,而是变成了一身白衣的少年模样。 白衣楚元宵看著黑衣,沉沉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黑衣少年本尊笑了笑,“你是问我怎么猜出来的你的身份,还是问怎么猜出来的我能修炼了?” 白衣少年此刻好像彻底地平静了下来,耸了耸肩道:“都是。” 黑衣也跟著耸了耸肩,摇头道:“你来歷確实挺厉害,但是玩心眼儿实在不怎么样,我虽没怎么见过世面,也一样觉得你差劲了些。” 这话可说得毫不客气,但那白衣却只是眼角抽了抽,並没有表现出什么愤慨的表情,“愿闻其详。” “你从一现身,就在极力地表现你的可怕,並且一直试图让我相信,你的出现就是我那两位先生斗智斗勇的结果。”黑衣一脸笑意,解释了一句。 “这有什么问题吗?”白衣不解。 “乍看起来確实没什么问题,也確实很合理。”黑衣笑了笑,“有句俗语,说最好的谎话是九真一假,你其实用得很好。” “不管是说我看到的书上內容,还是说我对先生教的学问有不解,甚至也包括你说的那个所谓的『神族来歷』,我都相信是真的。” 白衣楚元宵听著黑衣如此说,就更加地不解了,“既然都是真,那你怎么看出来的我有问题?” “因为你提到了道爭。”黑衣楚元宵笑道,“你运气不太好,你唯一的那一句谎话,偏偏已经是我早就猜到了的谜底,我已经早猜到『道爭』是怎么回事了,跟你说的有些相似,但没你编的那么简单,你小看了我家先生,更小看了诸子百家。” 白衣楚元宵有些沉默,他刚得到机会在少年心田之间现身安家时,就迅速看了一眼他的心湖记忆。 但因为时间过於匆忙,加上眼前少年人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好像是將某些认知內容压在了心湖最底层,使得他根本没来得及翻到最后,就被迫开始了与之斗智。 如果黑衣楚元宵本尊,在进入自己的心湖之后,能稍微多观察一遍周边的景象,哪怕是稍微多拖延一点点时间,白衣楚元宵都不至於没有发现最底层的那些內容,但黑衣偏偏在进来之后,只是简单看了眼四周,就直接將目光放在了脚下,让他连躲藏的机会都没有。 心湖是黑衣的心湖,白衣只能瞒一时,但绝不可能在他的注视下瞒一世。 就是因为这一招错漏,白衣错过了最重要的东西,然后一步错步步错,直接输得一败涂地! 虽然未来不是没有翻盘的可能,但至少目前来说,黑衣贏了。 “那你又是怎么猜出来的你能修炼了?如果我没看错,你最开始的认知,是必须要到东石磯洲找到青帝才行。” 镜面对面的白衣少年,有些好奇地看著黑衣,这个问题同样是他失败的原因之一,如果黑衣楚元宵没有猜到他自己可以修炼了,就不会有那么强的底气,说出来那句“有的耗了”。 黑衣的底气,成为白衣彻底失去抢夺心神控制权的关键,毕竟正如黑衣所说,这里是他的心湖,所以只要他黑衣足够坚定和自信,以白衣初来乍到的能力手段,他根本抢不走任何东西。 黑衣楚元宵耸了耸肩,“你的出现不能说明问题吗?” 白衣楚元宵愣了愣,但隨即摇头道:“能,但也不够。” “好吧。”黑衣少年笑了笑,“其实当初在临茂县那一夜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某种玄之又玄的东西。” 白衣皱了皱眉,缓缓点头道:“有神灵为你的夜读护道,虽然他们的能力都不高,但这样的事也確实没有发生过,没人想到过要用这种方式去试一试,而且还要让那些神灵诚心诚意,也並不是隨便就能做到的容易事。” 黑衣楚元宵闻言挑了挑眉,他当时虽然確实感觉到了某种玄妙的气息,但並没有想到来源,白衣此言,正好算是替他解惑了。 “王景给了我一只百宝袋,我从上面感觉到了某种相似的气息。”黑衣又说出了第二个根据。 白衣越发沉默,有些事真的是都不好说是天意还是人心算计,他也没心情细想,只是继续解释道:“那是神道金身碎片,虽然不知道来歷是哪里,但是在你得到了神灵祝福之后,这些金身碎片於你而言,就会有不一样的效果。” 黑衣楚元宵笑著点了点头,继续道:“我们落脚的这个地方,四面环水,这座山洞又是龙王庙,我手里刚好还有一把『绣春』。” 白衣楚元宵摇了摇头,似乎是有些感嘆,“你本来就是因为水韵被夺,才走上的断头路,神道金身修復了肉身之后,这个四面环水的龙王庙就有些特殊了,龙族本是雨师,而你那把绣春又有镇龙的效能,你的水韵…自然而然了。” 白衣大概是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所以在卡顿了一下之后,才勉强补上了后面四字。 有些人的这个布局算计的能力,也確实是没谁了。 黑衣楚元宵笑著点了点头,“所以在你出现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了你大概是借了某种契机,只要再往前多想一步,也自然就能知道结果了。” 白衣此刻终於彻底地放弃了挣扎,有些失落般隨意坐在了地上。 下一刻,那镜面再次顛倒,黑衣楚元宵脚踩镜面,而那个白衣则在镜面的另一端默默无声… 就在楚元宵从心湖之中醒来的那一刻,独山顶部的雷劫终於一顿,开始缓缓消散。 悬停在空中的一青一黑两个读书人各自相视一笑,也没有与那个还在洞中的少年打招呼,只是朝那位收起三尺青锋的大剑仙拱手抱拳,然后便各自闪身消失。 白衣李乘仙低头看著那座篝火火光缓缓摇曳的山洞口,缓缓一笑,“没想到,我还有这么一手捡漏的好本事。” …… 离独山数百里外,从山头消失的一青一黑两个读书人再次现身时,竟然又重新聚在了一起。 苏三载看著那座江中独峰的方向,故作忿忿道:“唉,你说他一个半路摘桃的,怎么比我们这俩养桃的还这么理直气壮?!” 青衫儒士似笑非笑看了眼苏三载,“你能打得过?” 苏三载耸了耸肩,坦然道:“打不过。” 一贯秉持修养的青衫崔觉,笑看著这个用心不纯的傢伙,没好气骂道:“那你还说什么废话?该干嘛干嘛去!” 苏三载有些吃瘪,挑拨离间不成,於是乾脆换了个方式挖苦道:“你不是应该在边城戴罪立功吗?跑到这里来,也不怕罪上加罪?” 崔觉翻了个白眼,“干你屁事!” 说罢,也不再给黑衣年轻人说话的机会,直接原地消失,不知所踪,想来大概是又往那数万里之外的海上边城跑了。 苏三载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出来什么,有些无聊地看了眼四周,最后闪身去找那个还在瑟瑟发抖的余人去了。 …… 龙王庙里,那个蒙著双眼的年轻人魏臣,摸摸索索走到了盘腿坐著的楚元宵附近,他也不知道少年人怎么了,只是听出来了架势不对,但到底没敢打扰,免得目盲添乱。 反倒是被雷声惊醒的少年王侯李璟,有些好奇地蹲在楚元宵身前,抬著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楚元宵刚一睁开眼,就看到一张脸近在咫尺。 两人都被嚇了一跳! 李璟朝后一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怒道:“你这装神弄鬼的,是要嚇死人啊?!” 楚元宵笑了笑,双手捏拳,指关节嘎嘎作响,呲著牙一脸危险的表情,眯眼看著少年笑道:“来来来,你好好跟我说说,你到底是谁?” …… 第76章 下注 楠溪州姜氏。 不知道是因为这座手握一洲南半侧的山水共主,与那座只会打打杀杀的兵家武庙关係匪浅,还是因为姜氏本来就不爱热闹,总之一座建製冷硬的姜氏大城,好像一贯总是冷冷清清。 除了那城中校场上从来不绝的呼喝练武声,其他地方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庄严肃穆清清淡淡,大概所谓兵家重势,大抵如此。 红衣姑娘姜沉渔那一身古灵精怪的脾气秉性,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自打上回跟著墨家二掌柜去了趟礼官洲,后来回到楠溪州姜氏之后,百无聊赖之下就又开始在城中四处閒逛,小姑娘家家的,游手好閒到处闯祸。 几个月下来,城中大大小小跑到姜氏家主面前告状的人来人往,迈过姜氏家主府邸那座宽大府门的人物,少说都有过百了,要不是那半截门槛用料精致坚实,恐怕早都得被人踩断了。 最后被逼得没有办法,姜家主一怒之下將小姑娘禁足在了城中后山的祖师堂,让她好好研读兵书,认认真真练拳习武,没有他亲自发话,小姑娘不得隨意下山,否则就是一顿实打实的军棍伺候! 姜沉渔有些委屈,但到底是没敢忤逆自家爹爹的意思,毕竟是堂堂姜氏家主,这点面子是得给的,要不然他那家主脸面没地方搁。 今日,不爱读书又百无聊赖的小姑娘,一身红装坐在了后山山崖边的一棵陈年老松的树杈上,悬空搭在树边的一双脚丫子甩来甩去,云海如水,踢踏如在水中,云层翻卷,如水中鱼虾出水又入水,来往反覆,欢快非常。 小姑娘望著北方的茫茫云海,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山上无聊,那些隱身在祖师堂各处的老头子们,没有几个是鲜活气十足的,好像都惦记著“老谋深算”那四个字一样,一点也不有趣,让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娘在这里呆著,也实在有些无聊。 天上的那轮太阳缓缓西斜,渐渐落入那茫茫云海中,在海天交界处露著半张脸,映照得整座云层金灿灿如同天上仙宫。 一道光影闪过,恍然回神的小姑娘侧头看去,就瞧见那个当年亲自出手,跟师祖秦老头打架的姜氏二祖,一个白鬍子老爷爷,轻轻巧巧像她一样,坐在了她身旁的松枝上。 老人见小姑娘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又转回了头继续看著云海,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於是乐呵笑道:“小丫头这么惆悵的时候可不多见,这是到了有心事的年纪了?” 红衣姑娘隨意耸了耸肩,“心事倒也不至於,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之前离开那座盐官镇时,好像忘了跟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打招呼说再见了。” 老人闻言笑了笑,“既然是朋友,偶尔一两次忘了作別,关係很大?” 小姑娘侧头看了眼老人,“可才刚认识啊,就让人觉得我没有礼貌,以后还咋做朋友嘛?” 老人笑而不语,小姑娘的心思他自然是猜得到的,忘了告別是真的,想出去玩更是真的。 姜沉渔见这老头不愿意接话茬,就没好气撇了撇唇角,接著眼珠一转,就又笑眯眯看著老人,道:“老头,当时那个现身五方亭,跟那位酆都军师下棋的人,你知道是谁吧?” 老人故作不解,看著小姑娘笑道:“不是你那个新认回来的朋友?” 姜沉渔闻言被气得不轻,轻轻拍了老人手臂一下,“你这老头,揣著明白装糊涂!那个傢伙要是有那么大的能耐,至於混得那么惨?” 老人哈哈一笑,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这个小丫头不光是秦顾溪那个老不死的掌上宝,同样也是许川姜氏的掌上明珠,全族上下就没有不喜欢这个小丫头的。 习惯了冷寂的姜氏大城,自从有了一个一身红装的小丫头满城撒欢上房揭瓦,好像都破天荒多了几分热闹气息,虽然那些被小丫头闯祸的人家,大多也都会很给面子去家主府那边告状,但又有几个是真的带著赔偿出门来的?一家都没有! 不是家主小气,而是那些老早就备好的东西,根本就没有被掏出来露个面的机会! 那帮来告状的,从来都是笑呵呵进的门,再笑呵呵出门去,大概只是想看看小姑娘被他爹警告了之后,还能再闯一个多大的祸出来? 所谓穷养儿富养女,红衣姜沉渔,是被整个许川姜氏合起伙养出来的娇纵闺女。 老人摸著小姑娘发顶的那只苍老乾枯的手掌,被红衣姑娘有些嫌弃地拍开,他也不生气,还就真顺了这个比亲孙女还亲的晚辈的意,如她心中所想一样,给了一个她想要的话头。 “想知道他是谁,你得去中土神洲找找,问老头子我又没什么用,我怕挨揍。” 红衣姑娘听见这话,终於是开心了,自己抱著老人的胳膊摇摇晃晃,撒娇道:“那老头你帮我跟我爹说一声唄?” 老人闻言无奈看了眼这个孙女一样的晚辈,实在是有些扛不住她那一脸可可爱爱的撒娇表情,稚气未脱,好像连婴儿肥都没褪去,著实招人疼。 老了老了还被一个晚辈拿捏脾气,老人也只能强装不悦,“你刚才不还说,不跟朋友打招呼作別是没礼貌?怎么到了你爹这里就不作数了?” 小姑娘话头被堵了个正著,有些吃瘪般撅了撅嘴,“我爹净想著打我板子,我才不去跟他告別呢!” 老人忍俊不禁,颳了刮小姑娘的琼鼻,“你爹不还是为你好?再让你闹下去,我姜氏辛辛苦苦盖起来的大城,恐怕都要被你一把火给点没了。” 姜沉渔闻言吐了吐舌头,却没有反驳,虽然事情根本没有老头说得那么严重,但这会儿得顺著老头的脾气。 本姑娘也是学过兵法的! 老人也没再多跟小丫头计较掰扯,语重心长嘱咐道:“出门在外,记得要收一收小公主的脾气,外面的人不像这城中一样都姓姜,可不会惯著你的。” 姜沉渔打著哈哈笑了笑,“知道知道,我可有礼貌了!” 说罢,小姑娘就在老人的笑意注视之中,直接从那老松树杈上一跃而下,跳进了眼前无尽云层之中,仿佛不知道云层下其实是万丈深渊。 突然少了些重量的松枝摇摇晃晃,好像都要將那老人也从山崖云头上顛下去,老人就那么坐在树梢之上,隨著松枝晃动上下沉浮,看著危险,但其实稳如磐石。 过了片刻之后,等到那摇摆的松树树梢缓缓归於平静,老人身后的山崖上,突然现出一个一身锦袍的中年男人,渊渟岳峙,气势雄浑! 男人一现身出来,就朝著那位背对著他坐在云头树梢上没有回身的老人抱拳行礼,“拜见二祖。” 老人轻轻嗯了一声,却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继续看著远方海天交界处的那轮越降越低的太阳,寂静无声。 男人有些犹豫看了眼那被小姑娘砸出来一个洞的云海,“二祖,沉渔这丫头歷来贪玩,放任她出门去…” 老人笑意莫名,语气古怪道:“你的闺女,是不是真贪玩,你不比我清楚?” 男人脸色尷尬了一瞬,但低著头並没有多说。 老人继续道:“如今天下有变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抱著祖宗牌位不撒手的大有人在,我许川姜氏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更何况,连那承云李氏都有下注的勇气决心,我姜氏没道理比他们那帮只会扒拉钱財的老东西还不如,让小丫头去就是了,说不定还能有些意外之喜。” 老人后面这一句话的语气有些古怪,像是嘲讽,又像是揶揄。 每逢天下有异,世家豪族下注其中是常事,这是保证家族传承昌隆的根本,落户永安洲的武侯那一家就是其中佼佼者,礼官洲那边的五姓七望也不差。 这种时候,这个注要怎么个押法,得看眼光,也得看运气,好在沉渔这丫头歷来运气都不差,至於眼光好不好,就等看看再说。 …… 姜沉渔从山崖之上一跃而下,一点也没有脚下踩空的慌张。 以前没事可做的时候,这个山崖都已经被她跳过好多回了,哪里有落脚的突兀山崖石,哪里有横生出来的树木枝椏可以借力,她摸得一清二楚,虽不至於到闭著眼跳都没事的地步,但平安落地山脚下是没有问题的。 这也是为何那个姜氏二祖和姜氏家主都没有丝毫担心的原因所在,自家这个小姑娘,修为本事高不高暂且不说,但这么个万仞山而已,难不住她。 羚羊掛角,天马行空。 一番辗转腾挪落地山脚的红衣姑娘,在地面上砸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洼,然后回头看了眼身后那座深入云层的巍峨高山,眯眼而笑,灿若朝霞。 —— 少年王侯李璟也確实是条汉子,被楚元宵捏著拳头一顿威胁,到最后还是硬生生扛住了没有吐口,只说他跟凉州薛城隍有些关係,那只百宝袋就是薛城隍给他的。 楚元宵半信半疑,但眼见这小子咬紧牙关不肯再多说一个字,也就没有过多强逼,毕竟他能提前修復肉身,又获得修炼的机会,还是要有一部分归功於这个傢伙的。 楚元宵放过了那个鬼鬼祟祟的李璟,然后就特意去找了一趟白衣李乘仙。 白衣李乘仙从百里之外带回了余人,之后就呆在那山洞內离洞口不远的地方,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 他之前单人仗剑傲立於山巔,挡住十多道天雷虽不至於要了命,但也不是全无消耗,所以还是要多喝几口酒压压惊的。 楚元宵走到洞口附近的时候,李乘仙正一手提著酒壶,看著山洞外又开始的大雨茫茫怔怔出神,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感谢前辈先前帮忙挡劫,晚辈感激不尽!” 楚元宵恭恭敬敬朝那白衣仙人抱拳致谢,有些事他多少是能猜到的,但是白衣不曾开口明说,他就不好直接挑明,这里头有一些先后顺序的问题。 白衣缓缓转头,上下打量了一眼少年,笑道:“不要觉得可以踏上修行路是一种多大的进步,精气神三径的其中任何一条路,都足够一个人间修士终其一生孜孜不倦,你要兼修三途,费心费力只会比我们这些废物更加庞杂艰难,不值得此刻沾沾自喜。” 原本还有些笑意的少年,被白衣这刚上来的第一句就泼凉水,给浇了个透心凉。 “人身小天地,骨骼二百余六段,关窍穴位七百二,经脉十二,络脉十五,奇经八脉…你要真正想修炼有成,就得知晓这些事关人身小世界的方方面面,其中详情,远比我跟你说的这些內容还要更加复杂得多,精微仔细,精益求精。” “修炼一途,就是在人身小天地这张纸上做文章,最终能不能开得绣口,吐出一篇锦绣文章,得看你做功课、下工夫的苦心本事。” 本来只是过来致谢的楚元宵,並没有想到这位白衣会在浇完一盆凉水之后,突然就开始讲授一些修行內容,此刻听到白衣已经开口,只得赶忙诚心正意,认真聆听。 “有很多江湖人,练拳求狠,练气求快,炼神只盯著言出法隨四个字,结果练到最后,本事高不高不好说,先把自己练成个半残废,不说延年益寿,早死短寿的大有人在,你以为是为什么?” 楚元宵很坦诚摇了摇头,有些事不能不懂装懂,有人愿意教,是天大的好事。 白衣转头看了眼那个竖著耳朵的少年王侯,还有那个蒙著双眼坐得板正的黑衣年轻人,甚至还有那个不属於人道的鬼物,也不在意是不是有人偷听,只是缓缓喝了一口酒,就又继续开始了下文。 修炼一途,力爭上游,与天地爭命,超越人身数十载寿数上限,希冀著要与天地同寿,与日月爭辉,这种逆流而上的事情,紧迫感自然是要有的。 可有些人眼中只有这个“后有虎”,完全不管“前有狼”,一路高歌猛进,看著如日中天,却全然顾不上路边荆棘,也不知道要拓宽脚下路基,只顾著奋力拔高手段修为,岂不知另一面却是以燃烧体魄根基为代价的,到头来就是前路越走越窄,身边荆棘遍野,身后后继乏力,迟早有一日就是一拳挥出,再落得个把自己砸死的下场。 急功近利,欲速则不达。 白衣看了眼少年,“你那个苏先生,不教武道路,先给了你一本理大於法的拳谱,让你看拳理是为什么?” “所谓练拳先看理,首要明理得法,知道力从何处来,也要知道力往何处去,一拳打出,伤人在其次,先要知道怎么才能不伤己,你打了对方一个半死,先把自己伤到没命,练拳就不如不练。” “练气士大差不差,吸纳天地灵气为己用,是不是所有的灵气都可以用,灵气进入人身之后,要经过哪些经络,最后又要藏在哪些关窍穴位之內,你要调动灵气为己用,怎么用最得当,跟武夫练拳其实是一个道理。” 楚元宵听得认真,好像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白衣一眼可知,笑了笑道:“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怕死,或者是不敢吃苦,修炼没有不吃苦的说法,但是明理得法在最前面,怎么把苦吃到该吃的地方很重要,一顿肆无忌惮的胡乱练法,是取死有道,你还不如直接回返凉州等死了事。” “至於神修,要稍微复杂一些,之所以大多是儒门读书人在修行,主要的原因是这一道跟心湖识海有关联,想要神识够活跃,是先要湖广海阔的,读书够多,明理够多,有所思才能有所成,若是万事不操心,脑子当球踢,你就没机会將识海拓宽出足以容纳天地的分量,所谓口含天宪言出法隨,不过就是个镜水月而已。” 说到这里,白衣文士突然一改语气,有些饶有兴趣看著少年人,“因为三途同修太难,几乎没人成功过,所以也没人知道要怎么相辅相成,但我现在觉得,你这个三径同修,可能会有一些不一样的效果。” 楚元宵不明所以,“请前辈指教。” “文坛有一句极富盛名的说法,『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 白衣笑笑,“天地大道,跟人间小道大多是相通的,精气神三径相辅相成,跟这句文坛名言,大概会有些相似之处,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多想想。” 听了一大段只论道,但没有说一丝一毫修行细枝的传道授业,楚元宵长吸了一口气,隨后缓缓呼出,有些事听起来好像很复杂,但反过来又觉得好像也没有特別复杂。 山洞外的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白衣李乘仙在洞口附近喝了一会儿酒之后,就再次闪身不见,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余人守在龙王庙山洞口,继续担任守夜一职,今夜比较特殊,他也没有去打扰楚元宵,打算独自守夜到天明。 李璟后半夜再次睡了过去,而那个魏臣则还是那个靠在山洞岩壁上寂静无声的样子,不知道是睡著了还是在想什么事情。 楚元宵则是想著白衣的那一大段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后乾脆就到洞口那边去跟余人作伴到天明。 ……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江面上暴涨的江水水位,也已经缓缓又重新降了回去,好像昨夜那一场大雨並没有积攒太多的流水,再次恢復了之前的那个平缓样子。 楚元宵一行吃饱喝足,从山洞里出来准备重新上路。 初登修行路的少年回头看了眼一夜间变得光禿禿的江中独山,歉意地朝著那个山洞作揖致歉又致谢。 这座独山,原本在几人入住之前还鬱鬱葱葱,就因为他的破境雷劫,如今变成了个不毛之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恢復原来的绿意? 有个一身绿袍的山水神灵突然闪身出现,先是看了眼那个微服远游的少年王侯,眼见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並没有什么其他的话说,那神灵便也心有灵犀假装不识,只等楚元宵直起身来,才笑著开口说话。 “小神乃是这云江水神,得知今日小仙师出陇右道地界,特来相送。” 楚元宵有些受宠若惊,四瀆之一的一品水神来送他? 虽然心中疑惑,但他还是赶忙拱手抱拳,恭敬道:“晚辈楚元宵,见过水君!” 云子期笑著点了点头,“小仙师不必惊讶,昨夜仙师在此破境得道,又有雷劫降世,於我云江一脉大有裨益,加之此地原为龙族雨师道坛,与我水神一脉也有关联,小仙师在此成道乃是与我云江的一段缘法,故此相送,並不算破格。” 楚元宵点了点头,所谓得道、成道不过是恭维他破境的一个客气说法,但是堂堂一品水神来此相送,这事情怎么看就怎么有点古怪,可对方又不明说,他自然也不好问,就成了双方之间各怀心事。 云江水君站在山崖边,轻轻挥了挥衣袖,崖下三江匯流的主脉云江,在一瞬间微微一顿,隨后就从江面上缓缓升起一座由流水凝聚而成,渐次向下如实地的台阶,从山崖边一路通到对面的江岸边,过了江之后就出了陇右地界。 那透明如镜的台阶之下,江水依旧缓缓向北流淌,大概在几千里之外才会再掉头向东。 云江水君作为四瀆之一的一品水君,辖境当然不止陇右道,但是要在此地相送,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楚元宵也不好强硬推脱一位一品神灵的善意,於是就在致谢之后,当先从那台阶之上渐次往下,离开了那座独山,然后落脚於江对岸。 等到一行人全部落脚,那台阶便犹如冰雪消融般,缓缓落回江面消失不见。 云子期遥遥站在江对岸的独山山崖边,朝著一行人拱手抱拳,作为道別。 楚元宵带头回礼,双方就此別过。 混入这赶路一行中的齐王李璟,遥遥看著对面缓缓消失的水神,悄悄在心底帐本上给他记了一笔,等以后有空回到陇右道大行台,一定要给这位上道的云江水君记一功,会给帝国攒人品的神灵,当然就得有赏。 一行人再次向东继续赶路,东行南下去往礼官洲东南岸的长风渡口,他们得在那里搭船去兴和洲。 …… 白衣李乘仙昨夜离开酒肆之后,回返来路去了趟那座路边酒肆,也没有进门,只是远远站在千丈之外,静等著那个风雪楼的剔骨刀过来一见。 等到那位女掌柜赶过来,白衣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你们风雪楼换规矩了?” 姓付的女子掌柜好像是知道白衣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回答得也同样直白,“风雪楼的规矩倒是没换,只是开了个特例。” 白衣冷笑,“特例?规矩就是规矩,有了第一个特例就自然还会有下一个,所谓规矩跟放屁还有什么区別?” 女子掌柜不做回答。 白衣转头看了眼那个千丈之外,在阴雨茫茫的天气里几不可见的半路酒庄,隨后又道:“我与你家那个帐房先生算是酒桌上认识的朋友,所以我今日不为难你!” 李乘仙大概是心情不佳,所以说罢之后就准备转身离开,但想了想之后又突然停住脚步,背对著女子冷冷道:“你回去之后代我传个信,告诉你们那个狗屁楼主,他有什么算计我管不著也懒得管,但是下一回再敢当著我的面,干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小心我一剑挑了你们那座破木楼!” 说罢,白衣没有再多说一句,剑光一闪直接消失。 女子掌柜静静站在原地良久,最后嘆了口气缓缓转身走回酒肆。 那个趴在柜檯后面,已经被掌柜禁酒好多天一口都没喝上的青衣帐房,先前见到掌柜的冒雨出门,就有些犯了酒癮想要偷酒喝,但又怕自己一身酒气,会被回来的掌柜发现,所以正在发愁。 此刻突然见到掌柜的表情不好又回来了,嚇得已经摸到了酒罈边的一只手又赶忙抽了回来,打著哈哈问掌柜的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女子掌柜面色复杂看了眼青衣帐房,最后嘆了口气,自己走到柜檯后面,拿了一只小酒罈递给帐房,“喝吧,喝完早点睡,明天搬家!” 杨帐房愣愣看著给了他一坛酒之后,就自顾自回了她自己房间的女子掌柜,有些莫名所以。 不是说禁酒四个月的吗?这咋突然又能开禁了? 这是咋了?为啥就突然又要搬家了? …… 第77章 有个小乞丐 白衣李乘仙从山间酒肆离开之后,又去了一趟別处,直到日上三竿才往回走,最终在离那云江半日路程的地方才追上了楚元宵一行。 少年王侯李璟,大概是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在遇上李乘仙之前,走了半日路程就已经开始叫唤,说他走不动了,能不能休息一会儿再走。 那个来自龙池洲魏氏的蒙眼年轻人魏臣,反倒是一路上一直寂静无声,虽然因为眼盲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却从没出过一声,一直在默默尽力跟上楚元宵和余人的步伐。 其实双方刚刚匯成一伙人开始赶路时,楚元宵曾想过要让余人多照料一些这个看不见的年轻人,但却被他笑著拒绝了,说是从小就目盲习惯了,只要给他一根行山杖就成,他能凭藉耳力跟上大家的脚步。 楚元宵从林间找了一根差不多的木棍,修修剪剪做成手杖给他,又细心观察了一天左右,发现他说的的確是个实话,不是作假的客气言辞,所以也就跟著放下心来,开始专心赶路。 余人好像自从昨夜见识了楚元宵破境的阵仗之后,就一直有些沉默,一路上只是低头赶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没有多说过一句,彷佛又回到了他们刚从临茂县离开时的状態。 李乘仙拦住楚元宵一行,说这么赶路太慢了,要走出承云国境再到达东南岸长风渡口,要走到猴年马月。 如今楚元宵虽然已经解决了最难的修行关隘一事,但是他当初离开小镇之前,还接了北灵观陆道长的任务,要给青帝送到那根青竹行山杖。 楚元宵並不知道这个任务,具体会牵扯到了什么谋划,但能加快脚步早些送到也是好的,自然不会不同意。 白衣笑笑,隨后轻轻抬起手,滴酒出壶口,起舞莲剑。 那滴散发著酒气飘香的壶中美酒,在跌落壶口的一剎那间就弥散开来,混合著充斥在周围的天地灵气,凝聚出一柄通体透明的巨大长剑。 出自白衣之手的灵气化剑,自然不是那水岫湖主母郑醇柔手中那艘飞行法器可以比擬的。 那艘出自金釵洲拾林山的赶路飞舟,说到底还是在法器之列,並且其实也算不得太过顶尖的品相,比之天下剑道魁首之一的白衣李乘仙这一手剑道术法,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隨手洒出来这么一手高绝手段,白衣好像也没什么自得之色,大概如此惊艷手段於他也不过是稀鬆平常而已,一人当先轻飘飘登上充作飞舟的灵气剑首,然后盘膝坐下,漫不经心又开始饮酒。 等到身后三人一鬼一同登上那透明长剑,一行人便在下一刻开始乘坐飞剑步步登高。 乘风隨龙起,江山如画九万里,倏忽又过万重山。 万丈高空之中,李乘仙盘坐剑首,自然而然挡住了那凌冽如刀的刮骨罡风,坐在他身后的几人基本都是第一次游行乘坐这种只能出自高阶剑修的飞剑,个个一脸胆战心惊,又有些藏不住的新奇之色,互相之间窃窃私语。 关於剑修一道,作为少年王侯的李璟,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 天下剑修万万千,但其实並不是只有练气士才能练剑,所谓剑修的確是一个修行群体,但並不是只有练气一道才能躋身其中,雅称“楚铁”的各类剑器,自然是武道、练气和神修皆可用的。 这种被称为“百兵之君”的修士佩兵,实际上在最早年间,是佩饰作用大於其实际战力的。 正是因为有了某位最早意义上的剑修,將剑道一途开闢出了剑意、剑气、剑术之別,又將其战力拔高到了足以令天下侧目的地步,才真正有了如今的剑修一脉,所谓“楚铁”也才脱出了佩饰行列,成了人人艷羡但未必有缘的剑修一脉的標誌之物。 精气神三道,將那剑道之上的三条分支各自瓜分,开枝散叶百齐放,剑术重招式,剑意重剑心,剑气以灵气为用,但又不同於普通灵气,三家各有所长,又有互补,互为参照,砥礪同行。 剑修声名最盛的时候,甚至几乎要脱离出三逕自成一脉,也才有了后来的四大剑宗,当年之所以是四大剑宗负责看顾盐官镇四大姓,也有此原因在其中。 李璟笑看著楚元宵,“要是这么说来,你现在这个三径同修就更有意思了,只要本事够高、心力够足,整个剑道一脉也能让你一个人给占全,到时候还不得练出个天下第一?” 楚元宵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其实当初准备离开盐官镇的时候,他在那两个老头坟前说过的那段话,是正儿八经出自真心的心里话。 天下的好事,哪里都能让一个人占全,侯君臣就曾说过,天下万事,绝不可求大求全,想著什么好事都要让你一个人占全,人间根本就没有这个道理! 三径同修本就已经是逆天之举了,他一个小镇孤儿,有命成为那末代人皇之后的第二人,用苏三载的话说,就已经是祖坟的坟头上黑烟滚滚了,又怎么还敢肖想什么凑足剑道? 想得太好,是要遭天谴的! 白衣文士一人独坐在剑首,听著身后几人之间的低声交谈,既没有回头,也没有插言,只是又轻轻喝了一口壶中酒。 —— 礼官洲东南岸,长风渡口。 这座隶属於三品仙门敦煌城麾下的跨洲渡口,因为时常会有来自各洲的跨洲渡船停靠在此,卸人卸货、装客装船之后在远赴其他洲,所以这里一年四季都人多物杂,总有绵绵无尽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作为真正经营过路生意的地方所在,每一座跨洲渡口都是商贾云集的商路繁茂之地,故而渡口附近就自然而然会聚集起吃这一碗饭的各种买卖商家,整个长风渡口被財大气粗的三品仙家敦煌城苦心经营千百年之后,到了如今就又几乎成了另外一座敦煌城。 长风渡口人烟密集,鱼龙混杂,到了一定规模之后,就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生意铺排开来,说是一座渡口,秦楼楚馆,勾栏春宫也不在少数。 总有那来往过客,无论是仙家中人,还是普通买卖赶路客,遥遥跨海数万里,憋了一路之后就爱找一找这类的消遣场所,掏钱买肉,一夜春宵,散一散那一路憋屈窝在船舱里陈腐气。 某位曾与儒门亚圣有过一场惊天辩论的大学问家,当年那正正经经的“食色性也”四字,被某些不知是出於什么心思的有心之人,一顿曲解之后,反倒成了这些色中饿鬼光明正大流连烟之地的最好说辞。 人间人人只爱听自己想听的话,说自己想说的意思,至於那些真正的道理在哪里,其实反而不重要了。 渡口之內,因为烟柳之地过於繁华林立,热闹红火,自然也会造就出来一些其他的边角事。 这些繁华所在,有很多楼中姑娘,肥马轻裘环肥燕瘦,人间绝色胭脂红,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以此为业,入得此门再难回头,只能希冀著某一日得了某位恩客青眼,赎身之后嫁入门中当个妾室,这算是比较好的出路。 没有这个好命的,就只能偷偷摸摸藏一些私房钱,等待著人老珠黄无人问津的那一日,就自己替自己赎身,然后隱姓埋名枯等老死。 有诗所谓“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许人间见白头”,诗句出自何人不必多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短短两句,肺腑至深。 渡口经营年月已久,早不是一代两代的事情,街头巷尾繁似锦烈火烹油,背角巷陌僻静处,就有了一群常年以乞討为生的小乞丐,大一些的大概有十四五岁,小一些的只有六七岁大小,当然还有更小一些的,只是到不了街上来罢了,被这些小乞丐里的孩子王安排在他们的落脚处,有同伙的小乞丐轮班照料。 这些孩子,全都既不知父亦不知母,大多都是从那烟柳之地被扔出来,丟在街角等死的苦命婴孩,有些是命硬扛住了墮胎药的,还有些则是不知道怎么被偷偷摸摸生下来,却又养不了的,但无一例外,都是真正不招人待见的所谓野种。 虽然一个个扛过了娘胎里就大难临头的重重劫数,又扛过了被扔在街角之后没被冻饿而死的要命难处,但还是要比那些只是因为贫寒才上街乞討的小乞丐们要更受白眼得太多。 人间苦楚不由人,万般遭罪如天命。 这群小乞丐人数当然不会太多,毕竟那些老鴇龟公们,都还指著姑娘们按时按点接客挣钱,又怎么会放任她们一个个去生下这些,连种是谁种的都不知道野种? 避子汤,墮胎药,爹不知,娘不疼,能活下来的,都是命硬的,也大多都是男童,要是运气不好生下来是个不带把的,可能这辈子都没命从那些地方出来了。 也不知道该说这些小乞丐是命好,还是命不好。 这群小乞丐聚在一处討生活,求的就是个人多好活命,不知是从哪一个开始的想法,总之是已经有了个属於他们自己的一些规矩,但凡有人在街上见到了被扔出来的苦命孩子,就必须要捡回来养著,一个人养不活就大家一起养! 算是苦命人的同病相怜,大概也是这群小乞丐能有如今这个数目的最大原因。 人多了之后,自然就也会有主事之人,这两年里一直都是个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说了算!他不是这里面年岁最大的,但却是打架最狠的,要不然也不至於抢来那孩子王的王冠戴在头上。 小傢伙没有名姓,也不会知道爹娘是谁,但是为了有个好盼头,小傢伙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钱多”,所以麾下的小乞丐们都管他叫钱老大。 钱老大每日里带著麾下小乞丐上街乞討,早就定好了规矩,所有人不管是谁,上街只要討到了食物,绝不能直接就给一口吞了,要带回去收到一处统一给所有人一起分,想吃饱是不可能的,但总要保证每个被丟出来的苦命娃都能有一口吃的,不至於有人被饿死。 至於偶尔实在运气好,能討到些铜板碎银子之类的钱財的,则都会存起来,一来是防著实在运气不好没饭吃的时候,二来则是因为这钱老大几年里给麾下小的们竖下的一个念想。 钱多一直有那么个想法,等到將来存够了钱,一定要在这渡口上盘一家店面下来,到时候把所有被丟了的小乞丐们都招到一处,一起做生意,大家有饭吃。 时间久了以后,“让小乞丐们都有饭吃”这件事,就大概成了这群相依为命,同甘共苦,没人要的苦命孩子们全部的唯一的一点心底念头。 既然能討到的钱不会太多,那就一直存,这一代存不够,还有下一代,铁打的长风渡口,流水的低贱人命小乞丐,日日月月,岁岁年年,总能有存够的那一天。 钱老大当上领头之后,还在这几个规矩之外又多立了一个属於他自己的规矩,不管多难,大家都是同甘共苦的兄弟,我少吃一口也不能让你饿死,但是所有人既然进了这丐字门中,就绝不能再多一只手出来进那贼门,否则就是另立山头的兄弟叛徒,要被逐出门去! 没有人知道这是谁教给钱老大的道理,还是他自己悟出来的想法,总之从他当上了乞丐头的那一天之后就开始了。 最开始那两年,习惯了为一口吃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乞丐们,大多还不太服气这个规矩,但是后来被那只要动手就是亡命徒的十来岁少年打断了其中两个人的腿之后,就没有人再敢伸手坏规矩了。 时间日久,这群在渡口上最被人看不起的小乞丐,反而成了渡口几伙討饭为生的丐字门中最规矩的一伙,也是个奇事。 …… 前些天,那个追人至此的草鞋老人谢石,到了长风渡口之后丟了前人踪跡,就彻底在这人来人往的渡口附近趴窝不动了。 多年下来,谢姓老人多多少少还有些积攒,也不至於直接吃不上饭,加之有本事傍身,不好酒色,勉强也能在这渡口上过活。 有一日,老人在街头閒逛,碰巧遇上那个带著麾下出来討饭的乞丐头钱多,那个时候这小傢伙正带著一群麾下小乞丐,跟另一伙討饭的同行抢地盘。 一群只有十来岁上下的孩子,一个个瘦骨嶙峋面黄肌瘦,却能跟另外一伙人数虽少却都是成年人的同行打得有来有往,大多都是靠了那领头的小乞丐头,亡命徒一样的狠辣劲儿,正是那个人人都怕的不要命的亡命徒。 原本只是路过的草鞋老人谢石,在那一瞬间看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眼熟劲,故而就饶有兴致找了个街边空处,蹲下来看完了两伙乞丐之间的恶斗。 虽然是吃不饱穿不暖,身子骨不够壮,但那个打人最狠的小傢伙,尽然出奇地没有长成个不中用的细糠,根骨重,拳头硬,竟然叫老人看出来了几分仙灵气。 趴窝不动的草鞋老人,在这一刻破天荒有了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开始思忖著他是不是该收个徒弟的想法。 虽然一介散修,算不上什么家大业大,也没有什么道法精深可以炫耀,但好歹混跡江湖很多年,总还是有些心得可以聊一聊的,说不准遇上这么个好苗子之后,过个几百年之后就能有个也將他谢石恭成祖师堂老祖宗的山门呢? 痴心妄想,也要想过了才有后来事不是? 不过,老散修到底是混江湖多年的人精,脑子算不过那些飞在天上的仙家高人,但在普通人中间,他还是能实打实当一个老神仙的,看上了个能收徒的好苗子,也不著急著上去就自报家门,就跟在那小乞丐身后,足足跟了十天。 直到有一日,那个一贯出门都带著两个麾下兄弟的小乞丐,莫名其妙支走了身边人,然后在一处僻静巷弄里转过身来,看著草鞋老人的藏身地,冷冷说了两个字,“出来!” 老散修在那一刻,其实都有些不太好形容自己到底是怎么个心情? 高兴是真高兴,他一个山泽野修虽然本事確实稀鬆了些,但也好歹是实打实半只脚都踏进了七境的武夫,跟著一个半寸修为都没有的小傢伙,竟然还叫人家给发现了,不就说明了这个小傢伙確实有天赋?他这不就是捡到宝了? 丟人也是真丟人,都快堂堂七境了,跟著这么个小傢伙,还能叫人给发现,难怪当初追那个阴邪诡异的风水术士追了半个礼官洲,遥遥数万里路程,到最后就硬是没追上,还给跟丟了,可不就是该吗? 草鞋老人心底辛酸,但露面出来时,还是儘量地让自己显得仙风道骨了一些,要收人家入门下,不装成个高人,怎么能让人心服? 那钱多站在巷子里侧,对於这个跟了他好几天的老人没什么好脸色,但也没有半分惧怕的意思! 少年认得清楚,他从生下来就不过是贱命一条,除了那帮一起討生活的兄弟之外,他就从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东西,真要是被人打死的命,认就是了,要不然也不至於故意支走跟著他的那两个兄弟,独自一个人来这么个容易被人关门打狗的僻静地方。 他唯一害怕的事情,就是连累了那帮活著不易的兄弟们。 老人此刻觉得自己有些失算了,早知道就该换一身齐整些的衣服道袍,好歹还能装一装得道高人,此刻草鞋斗笠,裤腿还编在小腿上,怕不是得让人给当成个人贩子? “你是谁?为什么跟著我?”钱多没工夫跟这个老人大眼瞪小眼,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草鞋老人儘量让自己笑得和蔼一些,看著少年嘖嘖嘆道:“不得了不得了,小友年纪轻轻一身横练的筋骨,实乃千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只要你拜在老夫门下,保管將来有朝一日,定能叫你练成个天下无敌的武学大宗师!” 钱多听著这老头里胡哨一顿吹,有些无语地撇了撇嘴,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老头像是个骗小孩儿的人贩子!吹这种牛皮,连个眼睛都不眨一下,绝对是个惯犯! “就你?还教我当武学大宗师?” 少年眼神直白看了眼那老头的那双破草鞋,还有掛在身上的那根拴著斗笠的草绳,差一点就直说你这老头混的还不如我了。 老人拂须一笑,高深莫测,“道门有云,『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爭美』,用你们的话说就叫『人不可貌相』,小友莫要看轻老夫这草鞋斗笠一身素衫,真正的天下高人,可不是那尘世里穿金带银的俗人可比的。” 老散修一番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才从肚子里掏出来为数不多的两句积攒不易的乾货,装了一把仙家高人,隨后就继续看著少年笑道:“小友可莫要错过此等天赐的机缘,老夫云游四方,只是偶尔路过你们这渡口,你若今日不赶紧拜老夫为师,等过个几日我离开此地之后,可就没有这样轻轻鬆鬆就能出人头地的机会了。” 钱多皱眉看著这个老头,有那么一瞬的犹豫。 对於这些只能在街头討饭的孩子们而言,连蹲著放下手里那半只残破的饭碗,都要靠拳头打出来那一尺方圆的地盘,有武学在身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跨洲渡口这样的地方,毕竟跟別处不一样,鱼龙混杂的地界,就总能看到更多的各色人等,人间有武道术法一类的事情,在这里要比在其他地方更容易被接受。 有个机会不容易,以前可从没有人愿意跟他这样的人多说话,哪怕是给钱给吃的,也一个个都像是丟东西餵狗一样,都会先提前躲得远远的,然后才扔东西过来,就好像生怕他们这帮小乞丐会扑上去一样。 眼前这老头说得有板有眼,那他钱多赌上自己一条命也划得来,即便这老头真的是个骗人的人贩子,大不了他就是搭上一条命而已,可要是万一真的赌贏了呢?也不求什么天下无敌,最起码他们这帮难兄难弟,应该就能早些把那挣钱的铺子开起来了吧? “我要是拜你为师,你会给钱吗?” 眼见这老头一脸笑意,大概是很想收自己为徒,少年钱多就笑眯眯准备开始跟这老头討价还价,能不能练出什么武学来,他还不知道,那就先挣几两银子再说,反正这是正经买卖来钱路,可不是那靠偷抢的下作手段,就看能从这傻老头身上抠出来多少银子了。 老散修闻言愣了愣,“给钱?你小子莫不是还想待价而沽?” 眼见那少年钱多没听懂,老人就又道:“小子,你在这要饭要到这么大,恐怕就没有人跟你多提过关於修炼一道的哪怕一个字吧?老夫今日兴致所至收你为徒,天大的机缘砸在头顶不好好接著,你还想要钱?” 真以为老子一届散修是白当的,你个小王八蛋还想跟老头我骗钱?想钱想疯了? 一老一小两个人,突然就在这僻静巷弄里大眼瞪小眼,槓上了。 一个知道对方想收自己为徒,就准备著先薅他一把羊毛下来。 一个知道对方已经被说动了,想拜自己为师,就准备先给他个敲山震虎下马威,拜师可以,骗钱不行! 双方都是混跡江湖多年的箇中老手,此刻棋逢对手,將遇良才,还真就顶上牛了。 —— 楚元宵一行从陇右道边界之外,登上了白衣李乘仙的飞剑,一路南下风驰电掣,远比靠著两条腿要快得多。 白衣剑仙本事高,带著这么几个人也不费力,一两天的光景,就到了长风渡附近。 早早落地之后,白衣就收掉了剑气,然后在几人不经意之间在此消失不见,只留少年一行人独自进入渡口。 李璟倒是还好,这渡口虽然看著占地辽阔,也够奢华豪阔,但比起长安城还是差了些,那座號称礼官洲首善之地的承云帝京,在这礼官洲还没输过谁。 出身凉州城外小镇的楚元宵,和直接出自小山沟的鬼物余人,则是实打实被眼前繁华的场面给震撼到了。 一路远行,路过了不少地界,確实好像还没见过有人烟如此密集的地方,街边商铺鳞次櫛比,叫卖之声不绝於耳,车水马龙,川流不止,好大一个人间烟火之地。 只是楚元宵万万没想到,这才刚到了渡口附近,连个落脚地都还没来得及寻到,他们一行人就被人堵住了去路。 来人人数不少,明火执仗,眼神凶厉,尤其是看著余人的目光,格外不善! “阴邪鬼祟扰人太平,敢如此光明正大冒犯我长风渡口,其罪当诛!” 说罢,也不给楚元宵几人解释反驳的机会,直接上手就是杀人的路数! 青山绿水赶路人,迎头撞门神! …… 第78章 渡口相逢 楚元宵一行人连进入长风渡口的脚都没来得及迈出去,迎头先堵上了一伙出手就是杀招的渡口中人。 江湖皆知,敦煌城虽是三品仙家,但有很大一部分传承来自佛门,当初在临茂县的那座山林边上,那对程姓姐妹面对妖物,出手就是以一尊不动明王的金身投影震慑妖物。 余人本是鬼物,对於一贯秉承降魔卫道为遵旨的敦煌城而言,除恶务尽,没有多余话可说。双方刚一见面就大打出手,连多一句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余人仍在差不多二境的水准,倒是楚元宵刚刚成就了一境修为不久,那少年王侯李璟与蒙眼年轻人魏臣则是明明白白的普通人。双方动手之后,就只能让余人和楚元宵一起挡在最前头! 白衣文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提著酒壶重新出现在附近,却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只是老神在在坐在渡口入口处的那座巨大彩门顶上,一边喝著酒,一边看著下面鸡飞狗跳,刀光剑影。 敦煌城是三品,战力如何尚且不说,但这个品秩,已经確確实实到了除了中土神洲之外的其他八洲之上的顶尖位置,要是真的下狠手降妖除魔,凭著一个二境鬼物,和一个刚进一境,连招式都没学过的小修士,根本不至於会如此雷声大雨点小,展露的手段还没有闹出的动静大! 有些事,还是要看看再说的。 那个提著刀与楚元宵二人打得有来有往的敦煌城护卫弟子,筋骨健硕,一身麻衣,脚蹬芒鞋,若是再剃个光头,就能是个妥妥的出家人。一手刀法舞得鏗鏘有力,虎虎生风,正是出自中土佛门传承的刀法诀窍,虽仍旧停留在把事的层面,但来往反覆圆转如意,不留破绽,也算是把招式练到纯熟了。 白衣文士笑眯眯低头看了眼那战圈,楚元宵他们两个都被一人逼得连连后退、捉襟见肘,已经彻底落在了下风,眼看著败北在即,不过对方要命的杀招却只是看著凶狠,但每每致命处都会刻意收住一二分力道,只让两人险象环生,狼狈不堪,却没有到要命的地步。 他大概就知道了这是怎么个意思了,难怪那苏三载给了余人一手改头换面的障眼法,会如此轻易被人看破,还直接被堵在了门口,这怕不是早就被惦记上了吧? 看著小家雀三两只在这路口上互啄,白衣文士兴趣不大,直接从彩门顶上闪身消失,再出现时就已经到了街面上一座酒楼的三层某间窗户里面,那里有一对姐妹,各自身后还跟著护道人。 大一些的女子依旧一身白衣,小一些的姑娘今日倒是换了个衣裳顏色,不再火红,而是一身绿裙,样式倒是跟她姐姐的一样。 程清本来是坐在桌边喝茶,陡然抬头见到白衣现身,来不及招呼还站在窗前笑得枝乱颤看热闹的妹妹,先朝各自一脸戒备的两位护道嬤嬤摆了摆手,然后赶忙起身朝著白衣文士微微万福,“晚辈程清见过前辈!” 在窗边笑得一脸恶意的绿裙小姑娘猛然回头,就看到那个白衣文士也正施施然坐在了桌边,轻轻摇晃著提在手中的精致酒壶,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小姑娘嚇了一跳,当初在那林边,白衣隨意一手剑气直接腰斩了数十头妖物,又一道剑气犁地直接压得林中妖物一天一夜不敢抬头,这手本事可是让她印象深刻。 程婉此刻一边忙著给白衣行礼万福,一边在心底里暗暗思忖,自己刚才是不是笑得太恶意了一些,万一给这位前辈留下个不好的印象,是不是会给敦煌城脸上抹黑? 一念至此,小姑娘就想上前解释一句,她其实也不是真想要那彩门处的两个傢伙的命,只是当初双方之间不太融洽,她就是想小小报復一下,看他们出丑而已。 李乘仙却不等小姑娘开口,先笑著摆了摆手,“你是什么心思不必跟我解释,我也不是那容不得旁人丁点欺负人的护犊子长辈,你们之间的矛盾,你们自己解决,与我无关。” 程婉话头一滯,解释的言辞没能说出口,心底反倒有些纳闷,这个话的意思,是说那个叫梁臣的傢伙,是这白衣前辈的晚辈? 不过想来也是,这长风渡口与那座山林之间,隔了如此遥远的半洲距离,他们双方若没关係,又怎么会同时出现?原来那个姓梁的傢伙当初就是在扮猪吃老虎,还装得一脸可怜相,真是可气又可恨! 楚元宵正忙著招架那个见面直接动手的敦煌城子弟,还要防备著周围那一群同样行装,却只是一个个抱著刀看戏的掠阵之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又被某个本来就不对付的姑娘,在心底帐本上给记了一笔。 年纪大一些的程清,听著白衣文士的话,有些无奈转头看了眼自家妹妹,当初她们与楚元宵双方之间是有些误会的,但是到了如今还要故意为难人,也確实是有些不太地道。 自己姐妹两个,上回从那山林边离开,很快就找到了那两个负责为她们护道的城中长老,四人直接打道回府返回了敦煌城。 今日本是閒来无聊,所以过来渡口这边逛逛,只因为这座酒楼离著渡口入口之一的那座彩门有些近,小姑娘程婉趴在窗台上看风景,就远远瞧见了赶路到此的楚元宵一行,这才有了现在那个打起来的场面。 白裙女子程清再次朝著白衣文士行礼,歉意道:“前辈,今日之事是舍妹顽劣多有冒犯,但她並无恶意,还请前辈海涵。” 李乘仙转头看了眼程清,好像是有些无奈,笑道:“我都说了此事与我无关,你们怎么还不信了?是觉得我长得像是那种表里不一,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人?” 说到此处,白衣抬手喝了一口酒,又笑道:“那就这么说吧,那个小傢伙刚刚破境不久,我本来是想找个地方给他喂喂招的,好让他熟悉熟悉刚得来的修士境界,但是我於他而言本是个熟人,有些事做起来效果就不太好,不如让他在这里多打一会儿,也算是个难得的机会,这么说的话,你们能听懂?” 两女闻言,互相对视一眼,各自心下稍安算是鬆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 渡口彩门那边。 一路护著李璟和魏臣后退出了彩门,又退出去老远的楚元宵跟余人,眼见对面那个提刀砍人的敦煌城弟子依旧不依不饶,二人也有些恼怒皱眉,这是没完没了了是吧? 其实要真说起来打架,除了当初在盐官镇的时候,那场与酆都鬼侯之间的大战算是真正动手了,再后来楚元宵出了凉州一路到此,实际上是真没打过几次架,肉身破碎不允许他隨意动手。 唯一的一次,是在那座临茂县山林边上,一人一鬼附身之后用烧火棍砸死了一堆妖物之外,之外就没怎么再动过手。 此刻既然被逼无奈,楚元宵回过头看了眼余人,示意他带著魏臣跟王景两个都离远一些,他要好好跟这个敦煌城子弟打一架,正好试试破了一境之后,打架有什么不一样? 余人微微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有反驳,他都能猜到那个白衣大剑仙肯定就在附近看热闹,楚元宵应该不会有危及性命的危险处境,既然他想试试,那就隨他去就是了。 对面,那个敦煌城子弟眼见楚元宵要动真格,反倒止住了攻伐的脚步,停在远处给他准备的时间。 这个少年人也姓程,年岁跟楚元宵也差不了太多,天赋不高不低只属中游,如今是堪堪二境炼骨巔峰的武夫境界。 佛门一脉有金刚罗汉,许多佛门手段都是属於武道一脉的路数,继承了一部分佛门传承的敦煌城,自然也会有很多武道修士,这少年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修为还不高,此刻会被挑出来故意为难楚元宵一行,大概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楚元宵將背在身后的那把绣春解下来握在手中。 他其实不会刀法,连拳法都才只是看了半本拳理,大概只知道一些类似於“力从地起,发於踵,传於腿,主宰於腰,行於手指”之类的基础拳理说法,都是从苏三载给他的那本书上看来的,想必那內容大概是来自於九洲之上某些武道大宗师的经验总结,至於具体是怎么个用法,他还没得到验证的机会。 这两天因为这句话,少年其实正在琢磨另外一件事,那本拳理上说练拳先练桩,所谓力从地起,先从走桩开始,他就正想著要不要找白衣问问站桩一事是怎么个说法? 至於练气和炼神两径来说,一境的修为是跟普通人不太一样,可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又好像除了耳聪目明,反应也快了一些之外,也没有太大的差別,想要真正拿出来对敌,路还长著呢! 敦煌城子弟程桐舟,看著楚元宵手中握刀的那个站姿,一瞬间就看出来了他是个假把式外行人,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这个傢伙那个一境修为是怎么来的。 九洲江湖人基本都知道,有很多吃不了苦的仙家子弟,大多都爱贪图一些捷径,例如用天才地宝硬堆出来一身修为,或者是利用某些偏门手段让他人做嫁衣裳,诸如此类,办法不少。 这样的方式虽然不算特別常见,但天下人多了之后,就总会有那么几个人,图个省心省力去走那些犄角旮旯里的偏门路,之所以说是不常见,自然是有其不妥的地方的。 楚元宵默默感受了一下手中长刀,又抖了抖手腕,他自然看得见那程桐舟脸上的古怪表情,却並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其他的反应,有些路总要试过了才知道怎么走。 程桐舟笑笑,“既然是提刀对阵,那有些事就得提前说好,武夫对敌从来没有半路回头的说法,你我之间即便是不能真要了对方的命,但怎么也要有一个人先趴下,才能算此战结束,敢吗?” 楚元宵脸色肃穆没有说话,只是看著那程氏子弟点了点头。 程桐舟淡淡一笑,“那就先来看看我这一招如何?” 这个原本刀刀杀人技的程氏子弟,此刻突然就换了个风格,手上动作不快,好像是刻意摆给楚元宵看的架势,手中刀法也换成了非敦煌城一脉的套路技巧,握刀的那支手臂在身侧划出一个大圆,手中长刀在圆圈画满的那一刻,变为刀身在后,刀尖触地,他隨后脚下弓步发力,刀尖在脚下鬆软的泥土上划出一条细细的直线,直奔楚元宵而去。 楚元宵站在原地没动,这一手拖刀技好像是有些似曾相识,他要架住对方的刀劈,脚下自然而然改为一脚在前一脚在后的弓步,双手紧握刀柄横刀身前,在那程桐舟刀劈下来的前一刻挥刀上撩,下一刻,一声金铁交击的嗡鸣声响彻开来! 楚元宵在一剎那间,只觉得手中绣春震颤不止,连带著他握刀的一双虎口,酸麻夹杂著钻心地疼痛,但还来不及休歇,程桐舟的第二刀就又劈了下来,接著是第三刀,第四刀…彷佛刀刀无穷尽! 楚元宵没有卸力的机会,面对对方一刀更重於一刀的力量,只能憋住一口气,脚下弓步越压越低,双手握刀费力,逼於无奈被砸得不断后退只能以手肘贴住刀背强行硬顶,鬆软的地面被双脚划出两道越来越深的泥槽出来,脚下淤泥也越积越厚! 程桐舟连续劈出八刀之后突然收手,直面著楚元宵没有转身,然后直接向后方跳开,让两人之间相隔大约十步左右的距离,隨后才轻轻呼出一口气,笑道:“看得出来,你不太有对敌的经验,按理说两人之间的对阵不该有如此攻守分明的形式。” “武夫出刀与出拳有相通之处,一口气散尽之前就要找机会换气,以我目前的能力,一口气劈出八刀已经是极限,再往下我就会后继乏力,甚至会因为气力不够出现头晕眼的情况,但这八刀的力道也已经不小了,你能扛住至此,我得为自己先前看轻你的想法道歉!” 楚元宵缓缓起身,轻呼出一口气,又甩了甩酸疼的胳膊,双手握刀的掌心內有些滑腻,显然是虎口已经震裂出血了,但他反而没有太剧烈的疼痛感觉。 他抬起头看了眼对面的程桐舟,轻声道:“你猜得不错,我確实没有很多对阵的经验,印象最深的打斗也是出拳而不是刀,所以接下来的这一刀,我其实不太確定会有什么效果,请阁下指教!” 程桐舟闻言挑了挑眉,微微弓步半蹲身形,摆好防御姿势。 切磋换技,君子有礼。 楚元宵也不废话,左手握刀,同样以拖刀的方式起步,脚下发力直衝对面而去,在临近那程氏子弟的一瞬间抬手挥刀,刀身在身侧划出半圈刀芒,直接横斩程桐舟。 这一招,其实根本不能算是纯粹刀技,从未练过刀法招式的少年,在这一招之间融进了他有印象的很多路数。 最早的时候,那个跟他並肩对敌的白衣姑娘,曾经用那把直刃横刀大夏龙雀,横斩过那个面相阴冷的水岫湖老嫗。 后来在五方亭时,双眼金瞳的楚元宵曾一拳抽乾整座大阵的土行灵气,直接將那个酆都军师拦在了亭中。 临茂县山林边,白衣文士曾一剑腰斩数十妖物,一剑两分乾脆利落,不给那些妖物半分反应的时间机会。 楚元宵今日第一次挥刀,学不到十成十的相似,但好歹也还是学到了两三分形似的,自小记性好,这大概就是属於这个少年人唯一的一点优势了。 酒楼之中,让那两个姑娘不用管他、自便即可的白衣文士,虽然不在窗边,但那彩门之外的双方形势变化,於他而言如在眼前。 当楚元宵挥出那一刀的时候,提著酒壶喝酒的白衣,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小子还真是照猫画虎啊?真不怕一刀下去没砍到人,先把自己给拧成麻? 就跟当初在临茂县时,一人一鬼就敢独挡那过百妖物一样,这个小王八蛋胆子是依旧真的大,什么招式都敢往里头融,刀法、拳法、剑法都有半截影子,这么弄下去,以后不是个傻子就是个疯子! 不过,白衣虽然轻易看出来了含在这一刀里的许多隱患,却依旧坐在原地没有动,只是接著將那一口没喝完的酒继续往完了喝。 有些初生牛犊,该吃的苦,该挨的老虎巴掌,都是要亲自挨上一挨,才能真的有深有体会! 平平淡淡江湖路,也不是天天有架可打,这种自己能把自己伤个半残的路数,光靠教是改不掉毛病的,得让他体会一遍才成。 程桐舟看著这势大力沉的一刀横斩,心底里有些古怪,但却没有轻易试图凭藉自己二境武夫的修为去硬接,反而是在电光火石之间直接抽身后退,轻轻巧巧躲过了那飞旋过来的刀锋。 楚元宵用力过猛之下一刀落空,整个身形都有些失衡,但表情並无变化,腰部用力,脚下跟著刀锋的方向侧滑出去两步,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一样。 那有些重量的绣春刀身,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大圆环,带著少年身形转了一圈,几乎又回到了原位之后才停下来。 力道太大,身形失衡,加上那几步有些彆扭的挪步,以及用劲止刀的强行收力,导致站定身形的楚元宵浑身都极其难受,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真正用刀,以一个略显狼狈的方式收场,就不太光鲜。 程桐舟看著楚元宵有些发白的脸色,好心提醒了一句,“很多修行中人,確实都有混用各类仙家术法的招式,所谓『一法通万法明』这话,某种意义上也没说错。” 说著,这个程氏子弟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有些复杂地看著楚元宵,道:“但能如此做的前提,是得建立在你足够熟悉这些招式的基础之上!我虽然不知道你都用了些什么招数,但是这种办法,至少对目前的你来说,最好还是不用为好,要不然可能就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结局,对於初进修行路的你来说,可能不太好。” 楚元宵从刚才勉力停步开始,一直都在尝试深呼吸,试图抚平体內紊乱的气机以及周身的不適感,听到程桐舟的话,脸色凝重点了点头,又道了句谢。 有些事好像的確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程桐舟很有耐心,虽然刚开始是来给下马威的,但此刻却直接换成了真心实意的餵招,所以在等到楚元宵彻底抚平了因为那一刀而招来的不適之后,两人之间才又开始继续换招,不过不再是单纯的一攻一守,而是换成了双方之间的攻守隨机,只不过速度都不太快而已。 …… 两人之间的打斗,最开始只有各自同行的两群人站在圈外围观,但是这种热闹一旦持续的久一些,就自然还会引过来其他閒著无聊的过路人,尤其是在这人烟密集的仙家渡口。 围观的人数越来越多,直接將两人的战圈给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 在某处不太显眼的角落里,有个身背斗笠脚穿草鞋的散修老人,身边还站著一个年岁不大、破衣烂衫的小乞丐。 这两人,自然就是那对一个想收徒,另一个想挣钱的散修老人谢石和小乞丐钱多二人。 谢石对於楚元宵一行人出现在这里是有些惊异的。 当初在那间林间酒肆里碰面的时候,双方都並不知道对方远游的目的地,所以当他跟著小乞丐来看热闹,又乍然看见了这几张熟面孔的时候,老散修一瞬间甚至有些汗毛倒竖! 尤其是那个目盲年轻人魏臣,都已经被那风雪楼剔骨刀所救,却出现在了这里,难道是那风雪楼又追过来了? 老散修有那么一刻,甚至都抬腿往人群外的方向迈出去了一步,准备跑路,又突然想起来自己盯上的这个小乞丐,事到如今依旧还没有拜师,於是他就又忍著心头不適,將那只迈出去的脚给收了回来。 小命重要,可碰上一个能收徒的好苗子也不容易。 小乞丐钱多,好像没有注意到身旁老人的脸色变化和那一连串动作,依旧饶有兴致看著人群里面那两个人之间的来回换招。 那个一身黑衣的外乡同龄人,他並不认识,但那程桐舟他还是见过的。 长风渡口是敦煌城的產业,这个程桐舟又是负责维护渡口安定的敦煌城巡城司的一员,双方也算常碰面。 只是小乞丐心里清楚,这个所谓的认识,也不过就是他认识人家,但人家不认识他而已。 老散修见这小傢伙对人家打架换招兴趣颇多,立刻就又找到了个让他装高人的机会,开始在小乞丐耳边小声喋喋不休,跟他说一说那圈內两个人一招一式之间的各自得失。 虽然老人只是一介散修,但到底是个半只脚跨进七境的武夫,也算是个高手,对於一二境之间的对阵,只要他真想说两句,还是有话可说的。 一说那黑衣少年人本事稀烂,提刀与人对砍,毫无章法不说还昏招迭出,要不是那麻衣少年人刻意手下留情,若是换成他谢老前辈亲自出手,早叫那黑衣少年趴在地上叫爷爷了! 又说那麻衣少年虽然刀法纯熟,但修为不够,发挥不出这一门精深刀法的招式精髓,糟蹋了好东西,出手犹犹豫豫不够乾净利索,要放在他谢老神仙手下,都走不出三招去,那少年就得被打得满地狗啃泥! 言辞之中,虽然確有一番见识,但又难免要夹带一些捧高踩低的私货嫌疑,主旨就是突出一个“老夫不將此等小虾米放在眼中,你小子有眼不识金镶玉,还不赶快拜师”的意思。 小乞丐钱多被这老头一顿絮絮叨叨给说得心烦意乱,只是顾著战圈里两人的换招,没心情跟这老头瞎掰扯,等到那边突然出现一个白衣文士,打断了两个同龄人之间的斗法,小乞丐才缓缓转过头,有些嫌弃低看了眼老散修,然后就一句话没说直接离开了。 老散修被这小王八蛋那一眼给看得破天荒有些不自在,一张老脸红了红,转头偷偷摸摸看了眼那楚元宵几人,然后就追著小乞丐钱多的步伐赶紧离开了。 …… 两人对阵的这边,白衣李乘仙终於在楚元宵差点彻底把自己砍死之前现身,挡住了两人的换招,笑眯眯说了一句,“差不多就到这里吧,再打下去得出人命了。” 话里话外夹枪带棒、意有所指还不够,还直勾勾似笑非笑看了眼楚元宵。 楚元宵也习惯了这白衣有时候不像是个正经江湖前辈的做派,反而先转过头看了眼余人。 那护著李璟两人的鬼物,心有灵犀点了点头,然后身形一闪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不知去向。 李乘仙假装不知,继续笑著与那个敦煌城子弟寒暄了两句,聊表过了谢意,然后便双方告別。 若说李乘仙有没有资格成为敦煌城的座上宾?那自然是有的,大有特有! 但是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不能见谁家的门里有酒喝,就都不管不顾直接往里头钻,出来是做什么的,得时刻心中有数。 程清、程婉二人也从酒楼里出来了,双方又一番礼让客气,最后依旧还是各自道別各走各路,天下的仙家渡口,这才是常態。 楚元宵也没在意那个程婉言辞之间的某些不善小心思,只作不见,等到双方告別之后就继续往渡口对面走。 李乘仙饶有兴致看了眼走在身侧的少年,“你就不怕自己的小廝,走远一些之后再被人给打死?” 楚元宵脚步不停,侧过头看了眼白衣,“前辈就不怕被人笑话?” 白衣闻言一巴掌拍在少年后脑勺上,拍得楚元宵一个趔趄,看得跟在两人身后的李璟咧开嘴角笑意盈盈,让你动不动就拍我后脑勺,该! 四人继续往前走了不远,出去片刻的余人就又回来了,然后自然而然带著一群人穿街过巷,到了一个渡口边边角角无人问津的破败角落,这地方破败寒酸,污浊遍地,难闻的气味四处瀰漫,饶是以白衣文士的壶中酒香,都压不住那股呛人的刺鼻恶臭。 楚元宵自忖也是个从小过惯苦日子的人,此刻都忍不住开始皱眉,至於那李璟,此时更是已经面色苍白都快吐了,但却还是硬咬著牙一声不吭。 一行人忍著不適,弯弯绕绕了许久之后,最终进入了一间座落在水岸边的破败院落之中。 这院子很大,但是其中的房屋都已倒塌殆尽,只留下了零零散散几堵端墙,上面担著几根腐朽破败的木樑椽子,能勉强撑起一点点屋顶,摆明了已经是荒废许久。 这院子大概是被火烧过了之后无人修葺,就这么废弃在了此处,却成了某一群小乞丐的安身之地。 几人进到院中时,还能听到某间都不能算是屋子的隔间墙面背后,时不时有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声传出来,声音不太大,像是隨时都能断掉。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人在院子里现身了。 楚元宵又回头看了眼余人,青衣小廝缓缓点了点头。 “有客登门,主人家难道不打算出来见见?” 楚元宵话音刚落,像是给他的回应一样,院子四周突然间就冒出来了大概有一二十个破衣烂衫的小乞丐,个个年龄都不大,人人手中提著长短不一的半截木棍,面色凶狠盯著楚元宵他们这群不速之客! 乞丐头钱老大,从那有孩子啼哭声的半截墙面背后跳上墙头,冷笑著看向楚元宵,眼神冷厉如同一只恶犬,但对他同行的其他人却没有过多在意,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那个他已见识过能突然出现的白衣文士,好像就认定了这群人的领头是这个黑衣服的少年同龄人。 “是不是客人,得聊过了才知道。” 楚元宵环顾四周,从那一二十个面色狠戾没有一人退缩的孩子们脸上一一扫过去,最后把目光停在了那个钱多身上,“我是来找那个跟你同行的老头的。” 钱多闻言挑了挑眉,但並不意外,他们这帮小乞丐,从来都是规规矩矩討饭吃,招惹不到这样的神仙中人。 当然,所谓“神仙”並不是指楚元宵,而是说那个自顾自喝酒,其他全不在意的白衣文士。 “有仇?”钱多挑眉看著楚元宵,却並没有直接说出那个老散修的去向。 “算是吧。” 楚元宵指了指身后寂静无声的魏臣,才道:“他跟我这朋友之间有些恩怨,我本来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没想到在这里又碰上了,所以我来替朋友討个说法。” 钱多闻言,可有可无点了点头,“那老头是个江湖骗子被我发现了,所以从你们打架的那边离开之后,我就跟他分道扬鑣了,现在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楚元宵闻言並未直接说话,而是定定看著那个吊儿郎当蹲在墙头上,一脸无所谓的傢伙。 钱多也不在意被人凝视,反而一脸笑眯眯与他对视,毫无半分心虚,更无半点闪躲。 又过了片刻,楚元宵突然一笑,“行吧,不过我应该会在这渡口待一两天,多半还是住在之前我跟人打架的那座彩门附近的客栈里,你要是发现了那个老头的踪跡,可以去那附近找我,到时候我会准备一笔礼金作为酬谢。” 钱多闻言笑著点了点头,却並没有说话,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兄弟们让开路,让他们离开。 楚元宵也没再多说,又打量了一圈这间破落院子,然后就离开了。 一行人再次弯弯绕绕离开了那片破落脏乱的街巷,到了外面的主街上,一直在努力闭气儘量少些呼吸的李璟,直到此刻才终於放开鼻孔大口呼吸,一张脸都给憋得通红。 楚元宵笑著看了眼李璟,却並未说话。 余人走上前来,轻轻靠近楚元宵身侧,“公子,你真信那个小乞丐的话?” 黑衣少年人笑看了眼他,“为什么不信?我都说了会有礼金酬谢,像我这种爱钱的人,就肯定会忍不住想挣这笔钱的,他应该跟我差不多吧?难道会不想挣?” 余人抽了抽嘴角,怀疑地看了眼楚元宵,然后就什么都没说,又退到后面去了。 白衣文士饶有兴趣看了眼一脸平静的楚元宵,意有所指般笑道:“需不需要我来帮你找人?” 楚元宵看了眼文士,眨眨眼表情古怪,像是没看懂这位白衣大剑仙怎么突然就有了这种閒情逸致。 “前辈缺酒吗?要不要晚辈买几坛,免费孝敬您?” …… 第79章 酒气书香 楚元宵一行最终就真的在那彩门附近找了个客栈住下来。???? ?9??u??.???m ???? 白衣文士看著破天荒行事阔绰的小镇少年,似笑非笑调侃了一句,“这会儿怎么不见你跟人做买卖时候的小气了?” 楚元宵也不觉得尷尬,还光明正大递了一句,“以前在盐官镇,那是穷的慌没钱可用,现在咱有钱了,还不能舒舒服服住个客栈?” 一旁等候的余人感触最深,他跟著楚元宵走了一道下来,这傢伙一路上是儘量能不钱就绝不多一文钱,那个山间酒肆里的两碗面,还有那把绣春刀,是他为数不多往外掏了钱的时候。 如今突然毫不客气就开始要请一行人住客栈,这种机会就跟马头上长了角一样,是实打实的稀罕事。 楚元宵对两人的古怪目光不以为意,跟那客栈掌柜要了三间上房,一间给白衣,一间给余人和魏臣,还有一间则是他自己和李璟。 眾人分房入住,之后就閒了下来。 閒不住的李璟拉著魏臣还有余人一起出了客栈,在渡口上四处閒逛,白衣文士对这些事情兴趣不大,一个人在客房里喝酒,只留下了楚元宵一个人,坐在自己那间客房的桌边,又开始继续翻那几本崔觉和苏三载两位先生给他的书籍。 先前在那江中独山的龙王庙里破境时,有些事是他没有来得及细想的,如今终於有了空閒,就不得不开始仔细想一想了。 他大概知道两位先生各自出自诸子百家的哪一门,也大概猜到了当初所谓的道爭应该是怎么个形势,但最开始一直觉得那几本书可能就只是讲一讲他们那两家的学问脉络,直到那一夜在临茂县城隍庙,以及后来在那座龙王庙山洞,他將书本翻到后半部的时候,才发现好像那几本书上的內容,不只有两家。 有些书中的道理是互相矛盾的,因为来自不同人之手。 看完了书中道理再看人间,还会发现有些道理好像只是书上说的,真要放在人间眾生身上,也不能说不对,但是太难了。 白衣李乘仙又是一手神出鬼没的移位术法,在楚元宵盯著书本发呆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出现在了他的桌子对面,一只手肘撑著桌面,坐在椅子上继续喝酒。 少年低著头盯著书上文字,好像是没有发现白衣的到来,但却轻声开口道:“有人说人性本善,也有人说人性本恶,还有人说人性不善不恶,后天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被生来的一路遭遇影响了而已,前辈这里有说法吗?” 白衣抿了一口酒,笑道:“人家爭了千万年都没爭出来结果的事情,你想叫我给你个什么样的答案?” 楚元宵沉默了一瞬,“既然是道理,不是就应该有个確定的说法才对吗?” 李乘仙看了眼少年,饶有兴致道:“你觉得从小就跟你不对付的那个赵家子,算好人还是算坏人?” 楚元宵应声想起那个每次见到自己,就总要故意找些戳人的话茬来故意挑衅的赵继成,被人欺负是常事,柳家、朱家的那两个嫡子带著头欺负他,是该被说一句可怜的,但是他却又总是反过头来欺负唯一一个不曾得罪过他的楚元宵,说话也是怎么恶毒怎么来,彷佛这个从小就孤苦的少年比他还惨这件事,很值得乐呵一把。 往好听了说,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往不好听了说就叫柿子只敢捡软的捏,没点子骨气。 楚元宵也不惊诧这个半路才遇上的白衣,会知道那些发生在小镇上很多年的事,只是回想了一下那个赵家子一贯的表情言辞,摇了摇头道:“我没觉得他是个好人,但又好像也没那么坏到底。” 白衣挑了挑眉,“你就不恨他?” 少年摇了摇头,“那个傢伙也有他的苦楚难处,虽然每次碰见都会找我的麻烦,但也不过都是嘴上逞能,真说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其实也没有,还不如那水岫湖一家子蛊惑朱氏做的那些事来得恶毒。” 李乘仙喝了口酒,隨后摇摇头不太赞同道:“我倒是觉得,作恶这种事不该分出大小来,有些人好像只会一些偷鸡摸狗,有些人一上手就大盗窃国,有所谓『窃鉤者诛,窃国者诸侯』,但是对於受害之人来说,都是被人偷了东西。” “对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人而言,一国姓氏换了人,其实就没有他的饭钱被人偷了这件事来得让人痛绝,旁人会觉得小偷小摸是小事,那只是没有著落到他们头上而已。” 楚元宵听著白衣著话愣了愣,抬起头看了眼李乘仙,他从没想过道理还可以这么说。 李乘仙看著少年的表情,一眼就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笑道:“语言文字这个事,往往是同一件事翻过来覆过去,好像怎么说都有些道理,你要是一个不注意,就容易被人带到他的言辞立场上去,所以怎么判断一件事到底是对还是错,得你自己有个定数。” 少年有些疑惑,“那不就成了各说各话,各讲各的道理了?” 白衣一乐,语气带著些不知是对谁的揶揄,“这世上自说自话,半点听不进旁人劝的人,难道还少了?” 楚元宵看著白衣的表情有些复杂,“可不是前辈你自己刚说的,要自己有个定数吗?” 李乘仙有些嘆气般摇了摇头,“你就只听到了这一句?” 眼见少年表情有些尷尬,白衣便又摇了摇头,淡淡道:“道门为什么会说出『绝圣弃智』四字,难道是真的认为天下百姓不该读书识礼?” “所谓『不尚贤,使民不爭,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圣人之治,虚心实腹,弱志强骨,使民无知无欲,智者不敢为,为无为,则无不治』,这其实已经是无可奈何之下的最后办法了。” “人间之人想法太多,往往知道的多了,想要的就会更多,本来好好一个道理,说出口的人是一个意思,听在有心人耳中又会变成另外一个意思。” 白衣笑看著楚元宵,“你以为后世之人骂儒家一脉,说他们蝇营狗苟溜须拍马,难道真是儒家那位祖师爷本来的意思?无数后来的儒家君子,嘴上说著成仁取义,干出来的事情全是男盗女娼,他们就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容易被祖师爷打出来狗脑子来?只不过是因为祖师爷讲的道理太难,真要活在人世间,以他们的心气毅力根本就做不到罢了。” “某位被后世读书人骂作欺师灭祖,篡改了儒家道统的儒门圣人,说他把好好一门力求天下大同的精妙学问,改成了皇家手中天经地义的治人利器,你觉得他该是好人还是坏人?说他是个坏人,他救了儒门一脉,把一门只能看著好看但不好用的学问真正推到了神坛之上,成了三教之一不说,还打残了另外一家实力强劲、斗了数千年都没占到便宜的诸子对头!可你要说他是好人,恐怕儒家那位祖师爷大概都得说一句,难道老子当年真的是这个意思?” 这位白衣大剑仙好像是此刻彻底放开了忌讳,借著酒劲撒泼打滚,说了一大堆足够让某些人变脸变色的心中话。 “道德太难,不太適合如今的人间,当今的天下,真正身怀浩然气的读书人,已经不多了。” 楚元宵一下又一下地抽著嘴角,看著这个好像突然就醉酒了的白衣剑仙,即便是没读过多少书,他都听出来了这一大段絮絮叨叨,是不能听到某些人的耳朵里的。 白衣可以醉酒,可他楚元宵不喝酒,也还没醉不是? 少年甚至在这一刻,开始在心底里暗暗思忖,自己是不是也该学著喝一喝酒什么的? —— 李璟硬拉著魏臣和余人一起,去渡口街面上閒逛。 这个从小就逛遍了长安城东西两市的少年王侯,对於这种在嘈杂的市口里四处晃悠的事情,从来不曾觉得烦腻过,还颇有心得。 什么东西是真金白银能值大钱的,什么东西不过是那买卖人摆出来惑人眼目的不实之物,他基本都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 三人在人声鼎沸的街面上一顿閒逛下来,魏臣还是那个只跟著走路,却从不多说什么的老样子,余人则是有些好奇,紧跟著李璟的脚步,听他在那里指著各处做买卖的摆摊小商人,指点江山气吞万里如虎,说谁家的东西是九成孬物里夹了一成好东西,又说谁家的东西是真的有些看头,再说谁家的东西全是些以次充好的水货。 一路走下来,这特立独行的三个人,招来了身后无数大大小小的咒骂之声。 李璟好像对此充耳不闻,他身后靠著一尊大剑仙,就在那落脚的客栈里喝酒,所以就根本不会怕这些人真的过来找麻烦! 咱说的又不是假话,当面对质也不怕!这年头,也没说不让人说实话不是? 三人走到真正距离那停泊跨洲渡船的岸边渡口极近的位置,李璟突然在一间专门售卖古董瓷器文玩字画的店面门口停下了脚步,抬头看著那店门上掛著的红底金漆“百宝阁”三个大字,微微眯眼开始摩挲下巴。 余人有些好奇,顺著少年的目光也打量了一眼这间客人不太多的店面,但並没有看出来什么特殊的门道,於是又转过头看向李璟,疑惑道:“有啥说法?” 李璟微微眯眼不说话,看著那铺子良久,隨后耸了耸肩,表情又变回了云淡风轻,语气散漫道:“进去看看再说。” 说罢,也不等余人和魏臣两个回神,当先一步吊儿郎当进了那铺子。 铺子里头,一个青衫短褂跟余人打扮有些相像的小廝,肩头上学那酒楼客栈店小二一样搭著一截抹布,正靠著柜檯边上打盹。 他们这间百宝阁,是这渡口上少有的几家真正十成十只卖好货的店家,铺子里的东西绝对都是真正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天下九洲各地那些官窑民窑,只要能混出些名气的,他们都有门路能买来各家的瓷器摆在货架上。 至於那些字画墨宝,那就是属於掌柜的独门本事了,但凡是有些文采名气的读书人留下的香佳作,不管是那诗仙词龙,还是苏子草圣,多多少少都会有几幅墨宝就掛在他们这间铺子之中,只不过价格之高昂也足够让人眼晕,多少年都没人能有那个真本事將之买走。 最有名气的故事,是很多年前有位来自龙池洲畅音阁的大修士,看上了铺子里掛在墙上的那幅苏子墨宝,放出豪言要大价钱將之买下来送给自家祖师,结果昂首阔步进得门来,最后又灰溜溜夹著尾巴出门去,是生生被那墨宝价格给轰出门去的。 在渡口上当小廝盯著铺面生意盯久了,也总会知道一些有名的江湖事。 传说那龙池洲畅音阁开山祖师柳安山,乃是词宗苏子的狂热拥躉,对出自苏子之手的无数诗词,他都能如数家珍,时时不忘朗朗上口,每每背诵时,还会摇头晃脑如饮醇酒。 若仅如此倒也罢了,最妙的地方是,曾有人为求一个畅音阁的人情,想要將这位苏子的衷实拥躉引荐给苏子本尊,却不料反而招来了那位阁中老祖师的一顿胖揍,其后更是將之视为仇敌,见面就动手绝无二话。 因为此事,后来的江湖上很多人都嘲笑那畅音阁初代阁主叶公好龙,结果那柳老前辈闻言就都只是翻个白眼,不置一词。 还有好事者將此事说给苏子听,更妙的是,当时正举杯饮酒的苏子闻言大笑,遥遥举杯,说了句:“枉活一世得意之事不多,能有此神交好友,夫復何求?苏某当遥敬老阁主一杯!” 无数江湖人,看懂了此事的大多都是心有灵犀一笑而过,没看懂的,就总说那两个人装模作样狗屁不通! 有人赞也有人骂,都不妨碍此事被引为江湖佳话,据说时至今日,这个故事的两位主人公依旧未曾见过面。 倒是那位被苏子墨宝的价格给砸出店门去的畅音阁门下修士,又为常年在这渡口上討生活的人们,多添了一份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 此刻由李璟当先领路进了这百宝阁的三人,那靠在柜檯边负责看铺子的店小二,只一眼就看出了当先进门的少年人非富即贵。 虽然他们这百宝阁够得上那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豪气架势,但这店小二也没真就因此脱去了买卖人该有的眼力和姿態,做生意还是要以赚钱为主的,什么人有钱,什么人没钱,得一眼就给瞧出来,才能有钱可骗不是?啊呸!是有钱可赚不是? 李璟进门之后,也不怯场,既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要落座的意思,就只是站在铺子中间,环视了一圈店面陈设,一脸鼻孔朝上老子有钱的豪迈架势! 那店小二见状就更加地殷勤礼让,笑脸相迎,一边用肩头擦布抹了抹那摆在一旁的桌椅板凳,招呼著客人就座,一边开始观察这位少年客人看事情的眼神,暗暗斟酌著是该推荐些瓷器古董,还是该夸一夸某些名人字画。 李璟也不客气,还真就挑了个最上首的椅子坐下来,翘起二郎腿,对小二端上来的上好茶点根本不屑一顾,只是看著那小廝笑眯眯道:“把你家掌柜的叫来,我有笔大买卖要跟他谈。” 那小廝看著这个一进门来,就明晃晃把仙家高门子弟的囂张神情掛在脸上的富贵少年,也不敢怠慢,还真就应了他的吩咐去后面请掌柜的了。 看人脸色看多了,伺候人的心得还是要有一些的。 百宝阁的阁主掌柜是个年轻人,清清瘦瘦,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不到三十的样子,一身长衫衣著也並不金贵,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手里有这么大一间可谓价值连城的古董铺子。 李璟打量著这个一露面就笑意盎然的店主,开门见山道:“你是这铺子店主?我有笔大买卖要跟你谈,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做?” 那店主也不见怪,腰缠万贯的富家子见多了,这种上来就把“老子有钱”四个字掛在脸上,等著让人来骗的人,自然也不会少,见怪不怪。 “开门做生意,自然就是各种买卖都能谈,无非是个价格够不够的问题,客官但说无妨。” 李璟闻言嘿嘿一笑,大手一挥,举手投足豪气干云道:“我要买你这间铺子,你开个价!” —— 客栈这边。 楚元宵没再继续之前那个话题,而是看著白衣笑道:“前辈觉得,那个叫钱多的傢伙,会不会来这里找我们?” 先前余人跟了那一老一少一路,不光知道了他们的安身之所,也知道了那两人各自叫什么。 白衣淡淡斜瞥了眼少年,道:“那你觉得呢?” “我希望他不会。” 楚元宵缓缓摇了摇头,合上了手中书籍放在一边,然后坐在桌边,学著白衣掏出了那只装著山间酒肆顿递曲的酒葫芦,轻轻拉开葫芦口的那半截木塞子,凑在鼻尖处闻了闻。 酒味飘香,夹著一股熏人的辛辣味道,呛得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白衣看著少年的表情,笑道:“饮酒一事,光靠闻是不够的,即便你搭上鼻子能闻出来一千一万,但进了口之后就又是另外一回事,品字三个口,既是种类繁多之意,也说明了要入口才成。” 楚元宵有些犹豫地看了眼白衣,隨后尝试著將葫芦口凑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烈酒入喉,一股辛辣味夹杂著丝丝缕缕苦涩的复杂味道,瞬间在口腔喉头间瀰漫开来,又顺著喉间向下,一路灼烧进了胃中,后味里又好像慢慢发出来一抹似有若无的回甘香气。 一口酒下肚,整个人浑身都开始暖洋洋的,烧得他觉得整个脸颊都开始有些发烫。 白衣將手中那只银质酒壶放在桌上,然后双臂一起撑在桌面上,笑眯眯看著少年,道:“如何?” 楚元宵只觉得一言难尽,主要是那股子辛辣的味道,刺得他舌根两侧都有些火辣辣的痛觉,好像是针扎一样,连累著整张脸都有些微扭曲。 李乘仙笑了笑,隨后才又续上了之前的那个话题,“你不希望那个小傢伙来找你,却还要用所谓的一笔礼金酬谢来给人下套,你就不怕他真的因为那一笔酬金,让你大失所望?人家是缺钱人,不像你能住得起客栈,做什么都在情理之中,指摘不得。” 楚元宵勉强压下了喉间的不適,整了整脸上难言的表情,隨后听著白衣的话默了默。 这话是有道理的,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如果那个钱多到时候真的来找他,他肯定是会给出那笔酬金的,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但如果不是的话,其实有些事还可以再多聊两句。 天下人无论做什么事,不一定有理,但都可以被理解,只不过不是一路人的话,就不能更进一步做成朋友了而已。 白衣破天荒有些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想起来,要跟那个小傢伙掰这一把手腕的?” 少年闻言缓缓摇了摇头,也许是在那一股呛鼻的恶臭味道钻入鼻孔的时候?或者是看到那间破落院子的时候?又或者是听到那几声时断时续的孩子啼哭的时候?也可能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具体是什么时候临时起的意? 其实他刚开始真的就只是想去找那个草鞋老人的,倒也不是要仗著自己背后跟著个大剑仙,就要与人不依不饶,他只是有些事情想问,但是在看到那一伙孩子的时候,少年可能就突然有了另外一个想法。 当年那个將他捡回盐官镇的老酒鬼已经死了,带著他每天为小镇守夜守了三年的老梁头也已经死了,但少年觉得即便是那两个老人不在人世了,他们曾经做过的某些事,也不该就此断了根。 世上人都有各自的愁苦要解决,没人看得见这群孩子也不能怪谁,如果没人能做这件事,那就让他来做好了,也算还一还他当年欠下那两个老头的一小部分人情。 白衣对於少年的这种四处发善心的做法,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不置可否,只是笑看著他在那里算来算去,偶尔看到有趣处就多喝一口酒,当个下酒菜。 两人之间聊完了某个话题之后,就都暂时没有再多说什么,一个抱著酒壶,一个抱著酒葫芦,各自跟那壶中酒气较劲。 白衣到底是个老酒家,酒入喉间如饮水,不见半点脸色变化。 再反观楚元宵,则还在適应那个让他有些不太习惯的味道,只是喝了几口,就已经面目緋红,大有醉倒睡过去的趋势。 白衣看著少年脸上的表情,虽然脸颊越来越红,但眼神清明,没有丝毫散乱发昏的跡象,就知道这个小傢伙,也是个醒酒很快的,说不定以后还会是个酒腻子,就更高兴了。 直到某一刻,他像是突然感知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就乾脆直接从客房之中消失了,连个招呼都没打。 坐在对面的少年,此刻醉意上头,也没在意白衣的去向,乾脆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少年头顶,放著一摞书,一柄绣春,还有一只装了一坛顿递曲的酒葫芦。 窗间偶有清风吹过,裊裊酒气如诗词,满室书香醉人。 …… 第80章 是故君子 李乘仙从客栈闪身消失,再现身时就已经到了那座渡口海岸边的某处高台之上,一身白衣双手负后,手中酒壶隨著手腕摆动轻轻摇晃,一派风流写意的仙人之姿。??? ?9???u??.???m ???? 某个来自中土神洲的中年道人,在白衣现身不久之后,就从那波涛滚滚的大海对面化虹远游而来,人还未到眼前,那一身大义凛然的磅礴气势就已如扑面而至! 正如当初白衣李乘仙在那临茂县山林边曾以剑气犁地一样,这位道人一路跨海而来,並没有搭乘某艘跨洲渡船,而是单纯以他那一身淳厚修为,来驾驭仙家飞剑远渡重洋,一路所过之处,脚下海面竟被他那溢散开来的凌厉剑气,给生生压出了一道深宽皆过数丈的巨大凹槽!即便他人已远去,那凹槽也依然久久难以復原。 这道人如此这般携天地之力而来,眨眼就到了渡口之外,正准备抬脚踏上西北礼官洲的土地,却好巧不巧被突然现身的白衣李乘仙,给拦在了渡口堤岸外的水面上,双方之间相隔不远,对面而立。 道人姓齐,名重楼,正是中土道门一脉某位掌教坐下的道门天君之一,头戴如意冠,身著五色云霞道袍,山水袖帔,环佩执板,师子文履,一身著装仙风道骨,道意盈身,是真正位高权重的神仙人物! 白衣李乘仙笑看著这位突然造访又来意不明的道门天君,笑道:“登真天君好雅兴,跨海云游踏水而来,当真是一手俗称『水上漂』的好轻功!” 道门一脉的封號地位,除了那位祖师爷之外,从上往下分为掌教、天君、道君、真人和道士,比如那龙虎山天师府作为道门一支,尊號“祖天师”的那位天师府开山祖师,乃是道祖座下四位记名弟子之一,是那三位亲传之外的第一人,同样也是掌教身份,其后的歷代天师,包括那位曾经镇守北灵观的外姓大天师陆道长在內,则都是有天君头衔在身的。 今日这位尊號“登真”的道门天君齐重楼,既然有那“天君”封號,就自然可见其地位非同一般。 齐重楼皱眉看著李乘仙,“李白衣,你今日真要拦我?” 白衣闻言挑眉一笑,“天君这是哪里话?李某不过岸边饮酒,也就是看个海景当个下酒菜而已,哪里来的拦路一说?天君此言可是有些欲加之罪的意思了。” 双方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虽不算熟识,但也不至於见面不识,不知对方来歷。 登真天君深深看了眼白衣,却没有直接搭话,反而转过头望向这座渡口的某处入口附近的那间客栈,讥讽道:“你若不为阻我,又何必要刻意从那落脚处专程到此,不就是不想让我踏上这礼官洲的土地?” 白衣李乘仙笑笑,“登真天君此言可真就是冤枉李某了。” “我不过是眼见天君一身气势磅礴,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汹而来,就不免有些好奇,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敢触了齐天君的霉头?所以才想过来看看热闹而已。” 齐重楼冷笑一声,“李乘仙,所谓『明人不说暗话』,你我之间没有打哑谜的必要!你从永安洲一路北上到这礼官洲来,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想必你我都心知肚明!本座今日也可以把话放在明处,我就是不看好你们那个所谓的道爭谋划,所以此行就是来防微杜渐的!你若拦我,此时就可以出剑了!” “没商量?”李乘仙喝了口酒,挑眉看著那道门天君笑问道。 齐重楼斜睨著白衣冷哼一声,“有商量的话,本座何必如此劳心劳力专门跑这一趟?!” 李乘仙听著对面这个回答,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笑道:“说起来,在我自行开山立派之前,与道门还是有些渊源的,也曾是受过道籙的道门弟子,今日却要被迫跟堂堂的道门天君动手,阁下可別说我欺负故旧才好?” 一番自言自语又摇摇头,白衣也不等那齐重楼在说什么,就缓缓从海岸边抬步,脚踏虚空一步步如登天梯般拾阶而上,离那礼官洲东南海岸越来越远,也越走越高,只需几步就彻底离开了岸边,朝著那远离海岸的海面深处走去。 双方都是修为绝巔的高阶修士,真要在这里打起来,敦煌城这座经营已久的半数家產,恐怕非得被他们给打成个筛子不可! 齐重楼静静看著那白衣毫无顾忌离岸远行,又回过头看了眼那座已有某个少年人在其中熟睡的渡口客栈,也没表现出太多的犹豫之色,直接转身跟著那白衣的脚步一起离开。 这一架打完之后,他再回头来好好看看那个少年人够不够资格! …… 大约只过了半炷香的功夫,离岸千里之外,海面上就有了浮空对峙的两道人影。 李乘仙依旧是手持酒壶,一身白衣隨著海风鼓盪猎猎作响,风姿飘逸如天上謫仙人。 齐重楼与之遥遥对立,周身战意不断暴涨,面色也不如白衣一般隨意自然,颇有些不耐烦的意思。 正所谓“春有百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世间一样米能养百样人,道门一脉的门下弟子,虽然总体上都是在修天地道法,却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是那个温温和和,不囿於物不縈於心的性子,各人有各人的脾气秉性,各自所修的道也自然就会千差万別,脾气暴躁如这登真天君的当然也大有人在! 齐重楼是道门天君,但同时也是位一言不合就能拔剑砍人的道门剑仙,虽然名气不如四大剑宗来得昭著卓然,但也绝不是任谁隨隨便便就能打发了的。 此刻要不是那李乘仙仍旧是一副风轻云淡,有事好商量的逍遥做派,双方之间恐怕早就剑拔弩张了。 白衣看著战意高昂跃跃欲试的齐重楼,还是不打算直接动手,眼前人此行的来意,不用想都知道绝不是只代表了他自己一个人,若是真的不管不顾將之打回去,那么以后就肯定还会有其他人再来,並且也未必都是只有道门一家的。 有些架非打不可,但以理服人也还是得有的。 “据李某所知,当初在盐官镇对峙局面时,道祖曾亲自现身过崑崙墟,还专门给了七位掌教一个说法,齐天君难道没有听说?” 齐重楼闻言不置可否,反而看著李乘仙讥笑道:“堂堂白衣李乘仙,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种扯虎皮做大旗的路数了?剑宗名號若是不想要,可以让给我道门一脉,道门剑仙一脉远不止我齐重楼一个,撑起那两个字绰绰有余!” 李乘仙摇头笑笑,似是有些无奈,刚跟那姓楚的少年说完不听劝的人大有人在,转眼就真的冒出来一个到了眼前,这有些事难道就真的是不经念叨? “行吧,那就先打一架再说。” 李乘仙也不强求,天下人天下事,“以力服人”好像就总是比“以理服人”来得轻鬆便捷,一字之差却形式两端,想那儒门一脉为求一个“君子动口不动手”孜孜不倦了近万年,到头来还是改不掉天下人的这个坏毛病,也不知道那帮子读书人一个个的到底失望还是不失望? 白衣手中酒壶轻轻一晃,又是惯用的酒气化剑气! 天地之间猛然间狂风四起,从四面八方翻卷回来无数夹杂著天地灵气的海上水气,带动两人脚下万顷波涛都开始滚滚如颶风海啸! 一道水流转化而来的巨大长剑,在白衣身前缓缓成型,他也不看那齐重楼到底准备好了没有,只是轻轻吐出一个“去”字,那水剑便在瞬息之间破空而去,直奔那道人中门! 齐重楼看著那破空而来的巨大水剑,並无半点惧意,垂在身侧的一只手腕缓缓扭转一圈,就同样拧出来了一柄水剑,虽然没有白衣那把水剑那么巨大,只有区区三尺如铁剑,但同样剑气流转凝实不虚,丝毫不愿落入下风。 下一刻,道人持剑右手猛然抬起,横起手中水剑在身前,左手双指轻轻夹住剑身,从右向左从剑身上一抹而过,那三尺水剑骤然间剑气暴涨,一圈圈混合著黑白双色的道韵开始在剑身周围流转往復,生生不息! 齐重楼准备妥当之后也不拖沓,在那白衣水剑到达身前的前一刻,直接改持剑为举剑在头顶,一劈而下! 两人之间,连对阵起手先要客气试探一番的惯例礼数都免了,上手就是奔著一招將对方放倒的架势去的。 双方剑刃与剑尖交接的剎那间,接触位置猛然爆起一团水雾,两柄大小不一的各自长剑之上,水韵流转循环往復,从那交击处不断被破开崩散,但下一刻又会如受指引般回流向剑身后方,然后再重新向著那对冲的位置涌动流转过去,好似无穷无尽,绵绵不绝。 双方之间的这一手术法对决,是以出手之人的灵气为骨,以无尽水气为肉,灵气不绝则水气不散,大概就是想拼出个双方灵气的高低薄厚来。 李乘仙看著那个顶在他凝出的水形巨剑之前,以双手持剑对砍绝不愿后退一步的道门天君,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 人生於世间,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可以被称之为信念的东西,眼前这位道门剑仙,也包括另外的那些与他一样的同类人,你真要说他们有什么坏心思,其实是没有的,但恰恰就是这种出於公心无私的一往无前,有些时候就真的比那些真正的作恶之人,还要更让人无奈! “齐重楼,道爭一事是当年诸子百家升坛占星算出来的结果,而负责解签的就正是道门一脉,你该知道那不是谁拍一拍脑门就能凭空捏出来的说法由头!” “即便是你不看好此事,也绝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来干扰当年诸子百家在临渊学宫共同议定的决策!人间大乱之象已现,这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机会之一,岂能仅仅因为你所谓的『不看好』,就轻易將其废止?” 李乘仙虽然已经与对方交上手了,却还是不想直接用拳头说话。 年轻的时候气不顺,可以毫不犹豫大打出手,那个时候的风华正茂是少年人独有的热血满腔,把酒豪饮,提剑就砍,三杯拂剑舞秋月,青莲一剑万里风,那是属於才子佳人该有的壮志豪情! 可如今他都活了多少年了,又怎么还能再像当年喝了那承云宗祠的一坛劣酒之后一样,分不清东南西北,找不见好人坏人? 齐重楼双手背部青筋暴起,原本是挥剑劈砍之势,此刻却已成了勉力抵挡那柄巨大水剑的无匹剑气! 当他听到白衣的无奈之言后,竟然还咬著牙哼哼冷笑一声,“你所谓的机会,就是搭上无数江湖人的流水光阴,去寻求一个连最终结果都不能確定的尝试?我人族万年基业,攒下来这些罈罈罐罐有多不容易,你们不清楚?” 登真天君这段话,好像莫名的就被某个曾坐在山崖松梢上的老人给说中了。 李乘仙无奈地摇了摇头,“罈罈罐罐確实积攒不易,可天道轮迴有因果,万年前的那场天地纷爭,你所谓的罈罈罐罐究竟又起了多大的作用,难道你心里没数?” 眼见这姓齐的顽固不化认死理,白衣突然就有些兴致缺缺,都说人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栽倒两次,有些混帐王八蛋却从来不长记性! “我倒是有些好奇,我今日要是不拦你,你打算如何?” 齐重楼没有说话,一身道袍迎风鼓起,突然调动起周身灵力,全数匯於手中三尺剑上,將那三尺水剑的剑身往前一压,生生逼退了白衣的那一柄巨剑! 得了一息喘息时间的齐天君,放开周身窍穴吸纳天地灵气,瞬间將身后方圆数百里范围吸收一空,隨后才提著三尺水剑看向那个也没打算继续出剑的白衣,道:“提回中土临渊看押,我们会要求诸子重开共议!” 白衣听著齐重楼的言辞,凭那“我们”两个字,就足够猜到很多事了。 他看著这个眼神坚定的道门天君,神色莫名轻声问了一句:“所以还真叫我给猜中了,果然就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藏在你背后摇唇鼓舌的一行人中间,是不是真的都和你一样,只是为了所谓的『公心无私』?” 齐重楼闻言表情微微一滯,眼神明显地闪过了某种犹豫,但下一刻他就再次坚定道:“我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自己可能是被人当枪使了,但那又如何?我从来都只是想要一个对的结果!” 李乘仙这回是给彻底气笑了,“好一个对的结果!你觉得是对的,就一定是对的?那我不妨也问你一句,你凭什么认为你们的方法就是对的?我李乘仙不看好你们的谋划,是不是也可以直接登门,一剑砍了你们这群龙蛇混杂的王八蛋?” 登真天君的脸色,在李乘仙毫不客气的骂人话出口之后,就变得更加阴沉冷冽了下来,语气如冷硬如寒冬冻冰厚三尺,道:“说到最后,不就还是要看谁的拳头更大?那就看看这掰手腕到底谁能掰过谁!” 李乘仙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就表情平静了下来,似笑非笑看著对面这个傻子,额间已经有些微微鼓起了。 他刚才还在想,有些人的算计明明就不是很高深,为什么还会有人愿意上当? 现在看起来,这个傻子摆明了就是脑子里一清二楚,但还是清清楚楚地选择了与虎谋皮! 好一个“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眼见那齐重楼一脸固执的冥顽不灵,李乘仙直接抚住了额头,“道门一脉什么时候培养出来你这种缺心眼了?” 齐重楼被骂了这么一句,猛的脸色就更加阴沉了下来,“那就先来看看,到底是谁的拳头更大!” 李乘仙挑了挑眉,突然脸色一变,笑眯眯不怀好意道:“那要不然咱们先来打个赌?” —— 长风渡口,百宝阁。 李璟並不知道白衣那边发生的事,只是在这古董铺子里说出了那句囂张至极的言辞之后,就笑眯眯看著那个铺子掌柜的反应。 那年轻掌柜到底是做惯了生意的买卖人,虽然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开口就要买他这间百宝阁,但却並不生气,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周身散发著某种上位者气度的少年人,隨后才温和笑道:“不知阁下是…” 其实就像他最开始说的一样,买卖能不能做,从来只看价格够不够。 既然对面这少年人一张口就能说出这种话来,就必然是有他的底气所在的,所以双方之间的互相探底,就一定会是谈买卖的必经之路。 李璟听到对方这句探他来路的问话,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个话题笑道:“掌柜的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 年轻掌柜对少年如此突兀的言辞转折有些意外,但还是没有拦著,只是笑看著少年点了点头。 …… 很多年前,礼官洲南部的某个小国之內某个州县,曾有一对同胞兄弟。 那个长兄天性敦厚朴实,虽然头脑天分稍差了一些,但也正因为自知天分有缺,所以求学一事从来认真踏实孜孜不倦,功课勤勉,勤耕不輟。 与之相反的是,那个弟弟天生头脑敏健天资聪颖,却对读书一事不太上心,总爱拿“尽信书不如无书”这句话来反驳先生叫他好好读书的教诲。 两兄弟各有所长,又优缺互补,所以从小到大就一直被视为家族中兴的希望所在,倾力培养,希冀著將来这两兄弟能够科举高中,光耀门楣! 后来的某一年,那个名为春容国的小国开科取士,被寄予厚望的两兄弟各自顺利通过了乡试之后,一起前往春容国都城参加当年的礼部会试,通过之后自然就还要参加由皇帝陛下亲自主持的殿试。 但出人意料的是,两兄弟对待学业一事的態度行为差异明显,但那一届的科举放榜之后,却是那个从来不爱读书的弟弟科举高中,甚至拿到了一个“三元及第”的风光头衔,成为了举国上下人尽皆知的博学大才子! 反观那位从来勤勤恳恳认真读书的长兄,到最后却连个“同进士出身”的身份头衔都没挣到,乾乾脆脆落榜不中,名落孙山。 其实科举一事,从来都不好说读书最多的人一定是考得最好的,有些冥冥之中的事情,总有太多让人无法解释的阴差阳错,机缘巧合,这种事情看得多了之后本也不算什么怪事。 这个故事真正的转折,在於更后来发生的事情。 当那个进士及第高中了状元的弟弟披红掛彩在京城官道上跨马游街,又风光无限去赴皇帝陛下钦赐的琼林宴的时候,那个未能得志的长兄却从此消失无踪杳无音信,之后的无数年都再没出现过。 原本一对相亲相爱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因为一场科举就互相失去了对方音讯消息,也再未在旁人面前提起过自己曾经还有一个兄弟,仿佛只在一夜之间就成了陌路人。 没有人知道那对兄弟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背后的那个家族也再没提起过,还要去找一找那个突然音跡全无的长子这件事。 有人说是因为那位当兄长的嫉妒於弟弟的科举成就,觉得自己怀才不遇遭受不公,故而在悲愤之下选择了背井离乡远游別地,再不与家族来往。 也有人说是那个自幼散漫的弟弟一朝得势,就看不起他那个只会刻苦读书的兄长,言辞刻薄將之逼走他乡。 各种说法应有尽有,莫衷一是,但直到那个高中状元及第的弟弟为官一生到最后寿终正寢,那个消失了很多年的长兄都没有再出现过。 有些事,过去很多年之后,也就慢慢地再也无人提及,彻彻底底成为了一桩埋在人间眾生遗忘角落里的悬而未决。 …… 李璟语气平缓,笑眯眯讲完了这个连那对兄弟各自的姓名都未提及的旧故事。 铺子中一时间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好像其中所有人都突然被人封了口,好大一会儿都没有人再说话。 轻轻拾起桌上茶杯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喉的李璟,这才抬起头看著那个脸色有些怔忡的百宝阁铺主掌柜,笑道:“不知道掌柜的听完这个故事之后,会觉得当年那对亲兄弟,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而分道扬鑣了?” …… “新年新一天,各位读者朋友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祝大家一切顺遂,万事顺意,大吉大利,恭喜发財!” 第81章 有桩买卖(求推荐求评论) 百宝阁掌柜,从很多年前就落脚在了长风渡口,其人做事从来周道如意,待人接物圆滑世故,活脱脱一个商家一脉的得意弟子。???? 6??????.co? ????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歷,只知道他只是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走通了此地之主敦煌城的门路,在那座用以停靠跨洲渡船的巨大码头距离极近的地方,开了这间古董铺子。 此刻,当来自承云帝国的少年王侯李璟,平铺直敘说完了那件很多年前发生在春容国的旧故事,这位阁主掌柜第一次显露出了某种从未曾现於人前的恍惚与伤感。 余人看了眼那低头沉默的铺子掌柜,又转头看了眼李璟。 少年王侯唇角带著似有若无的笑意,朝著余人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有什么问题可以等之后再问。 正此时,那个面色不太好看起来的年轻掌柜,突然抬起头来直勾勾看著李璟,轻声道:“阁下到底何人?为何会如此清楚知晓当年发生在那座小国的事情?” 李璟笑了笑,轻轻將手中茶盏放回桌上,看著那年轻掌柜耸了耸肩,“我是谁其实不太重要,至於我为何知道此事,自然是因为我曾见过一位身著绿袍补服的山神,听他喝醉了之后说起过当年为保弟弟平安无事,甘愿自削肉身赴死,最后又成为某地山神的旧故事。” 此话出口,那位原本还能镇定坐在靠椅上的年轻掌柜,骤然之间脸色大变,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双眼赤红看著少年,急道:“你在何处见到的他?!” 这个反应基本未出李璟的反应,也並未被那掌柜的一脸骇人的神色所影响,只是淡淡笑道:“掌柜的不必如此著急,成了受封神灵之后,就等同於画地为牢,没有那个隨意跑掉的能耐,当年的事情咱们可以稍后再说,现在不妨还是先来聊一聊,关於这间铺子的买卖走向如何?” 眼看著多年夙愿达成的机会近在眼前,年轻掌柜气息紊乱心急如焚,又哪里还能平心静气得下来,去谈什么破买卖? 当年之所以会落脚在这渡口,又靠著码头极近开铺子,无外乎图的就是此地是个消息灵通之所在,几乎所有来来往往的赶路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消息揣在身上,用不用得上是一回事,知不知道则是另外一回事。 自从当年离开春容国之后这许多年间,他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那同一个目的,在渡口开古董铺子是如此,疏通关係把货品供应的买卖上游延伸到近乎全九洲也是如此。 甚至后来的这些年里,他都已经把主意打到了那座每十年放榜一次月旦评的铜雀楼身上,因为要说到消息灵通,自然是浸淫此道多年的那些仙门势力最好使,其中又当数铜雀楼与风雪楼为最。 这年轻掌柜只是个后来才学会了多读几本书的文弱书生,做不了风雪楼的买卖杀手,所以中土那座铜雀楼,自然就成了他的第一选择。 只是没想到,多年孜孜不倦的心中所求,到最后还是在这长风渡口先找到了某些蛛丝马跡。 “只要小公子愿意告诉在下那人的实际下落,这间铺子我愿意拱手相送,绝不多说一个不字!” 年轻掌柜也不废话,直接朝著李璟拱手作揖行了一礼,言辞之间的大方之意,让其余在座三人都有些动容。 这铺子里光是如那幅仅凭价格,就能將一位仙家中人谱牒仙师,给砸出门去的苏子墨宝一样,品相相当的文人香就掛了不下十件,整个铺子绝对够得上价值连城了,可这位年轻掌柜竟然仅仅为了一个消息,就愿意將之白白拱手相让! 他们终究是不太明白,一个人千辛万苦了多年的执著夙愿,在终於看到了些希望的那一刻,又哪里还能等得起? 李璟听著这掌柜的那句话,却让人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笑道:“澹臺先生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我是诚心诚意来做买卖的,又不是敲诈於人,白得的东西又哪里比得上真金白银掏钱买来的东西让人舒心,先生以为呢?” 原本恭敬站在铺子门口侍候的那个青衣小二有些发懵,自家这位多少年一直都是同一个样子的掌柜,不是姓明吗?什么时候改姓那个什么『澹臺』了? 年轻掌柜听著少年王侯的话,有些奇异看了眼李璟,隨后突然就笑了笑,眨眼间重新恢復到之前那云淡风轻的气度做派,笑道:“倒是我失了分寸了,看来小公子也不是个俗人,只是不知阁下今日的实际目的是?” 澹臺是个聪明人,先前不过是因为一时心急迷了心智,但此刻被这少年提醒,自然也看出来了他从一开始进门来,目的就不简单,所谓的买铺子大概就是个附带的託词而已。 李璟看著双眼恢復清明的澹臺掌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笑道:“掌柜今日表现,可不像那传说中一般的智计无双啊,我不是早就说了我是来做买卖的吗?” 澹臺不置可否,转头看了眼与李璟同来的其余二人,笑道:“二位贵客可愿意去我这后院,参观一番我这铺子中的一些藏品,若有心仪的物件,也可以跟我傢伙计说,他能做主便宜些卖给两位。” 这话就等於是在委婉地將人支开了,摆明了他跟李璟之间要聊一些不为旁人知的事情。 余人神色有些古怪,当初楚元宵在那座龙王庙里逼问李璟身份来歷时,他就是在场的,也曾暗自猜测过一二,但此刻还是有些心惊於他的表现,只是他现在也不好强留下来,就只能深深看了眼那个一脸笑意的同行少年,隨后站起身来跟著那默默当先领路的小二去往后院。 一直坐在一边寂静无声的蒙眼魏臣还是一言不发,也跟著一起离开了。 等到这铺子之中只剩下了两人之后,那位被李璟称为澹臺先生的年轻掌柜再次站起身来,朝著坐在上首未动的少年行了个揖礼,道:“书生澹臺,见过承云齐王殿下!” 哟呵! 少年王侯李璟这一次倒是真的有些吃惊了,定定看著那个行完了礼之后又自顾自站直身形的年轻掌柜,惊讶道:“这么明显吗?” 澹臺笑了笑,却没有说话,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猜人身份这种事其实不太难,平心静气之下,就是个隨便动一动脑子的事。 李璟咧了咧嘴,“澹臺先生有没有兴趣指教一下?” 年轻掌柜勾了勾唇角,道:“我听做买卖的朋友们说,承云帝国那边设置了陇右道大行台,由齐王殿下出任尚书令。” “所以呢?” 李璟挑了挑眉,这是个明面的消息,承云帝国在礼官洲地界上是为数不多的几个首屈一指的大势力之一,发生什么事之后如果不刻意隱藏,会广为人知就並不出奇,但这能说明什么吗? “我还听说齐王殿下路过陇右狄州时,杀光了人神两道所有官员神灵,血洗了整个狄州为自己新官上任来立威。” 澹臺似笑非笑看著少年又给了一句。 作为这个传言主人公的齐王殿下,闻言狠狠抽了抽嘴角,有些无语地看著年轻掌柜,现在只是流传个消息而已,都已经这么离谱了吗? “但消息也说了,前往陇右凉州传达承云皇帝詔书的,乃是一位宫中常侍,齐王殿下並未亲自现身,反倒是有人看到了那位承云四瀆之一的云江水神,曾现身陇右边境为一群少年人送行。” “今天中午的时候,我还听伙计念叨了一句,说是敦煌城那边的巡城护卫,在那渡口西北方向的彩门外与人起了衝突,最后是一位仙风道骨的白衣文士出来和的事,有人说他是青莲剑宗的那位白衣,此事最后还引来了敦煌城程氏的那对贵女姐妹。” 年轻掌柜对於少年的复杂表情视而不见,又连续给出了两个消息。 李璟终於有些嘆服地嘆了口气,隨后笑道:“现在再看,我今天来谈这趟买卖,就是真的来对了。” 澹臺笑了笑,“既然齐王殿下说是要做买卖,那你我先按买卖人的路数来各自出个价再说?” 少年王侯饶有兴致看了眼这个掌柜,抬了抬手让他先开价。 澹臺也不拒绝,想了想之后才道:“殿下想要用这间铺子,给你同行的那位背刀少年去做人情,我是可以接受的,毕竟如果殿下的消息属实,我很快就会离开此地,这铺子留著也就没什么用了。” 他说完了这第一段出价,见李璟还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於是就又开始了第二段。 “让我去你那大行台出任军师祭酒一事,我暂时还不能答应,得见过了我家兄长之后再看情况。” 李璟到了此时,对於眼前之人能轻易猜到自己心中所想,已经不意外了,闻言想了想之后笑著出价道:“虽然我不太喜欢你那个家族,但我还是可以修书一封去长安,让他们派人去一趟春容国,把你那家族中人都接到承云境內去,落户在长安还是凉州隨你挑。” 说罢,少年似乎是又想了想,隨后看著澹臺道:“当然,你如果觉得我们父子,可能会像那春容国皇室一样那么小器,那也可以由你自己挑地方,不在承云境內也可以,我们只负责让春容国放行,然后再出一份搬家的路费就是。” 澹臺摇了摇头,表情微微严肃了下来,眼神中的某些阴沉之色显而易见,但並不是对著李璟的。 “澹臺氏就不劳殿下这边费心了,倒也不是不相信你们,只是有些事得由我们自己去解决!假借他人之手虽然省心省力,但难平心头那一口鬱气!” 这段对话摆明了涉及某些旧故事,只是两人都没有再明说,李璟之所以会提起此事,也不过是作为一手出价而已,既然对方不需要,那就再换一个便是。 “话说到这里,想必以先生韜略,应该已经猜到了你要找的人,在什么地方了吧?” 年轻掌柜轻轻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 李璟也点了点头,“这也算是本王送给先生的见面礼,春容国皇室握在手里的底牌,已经不包括这一件了,你们澹臺氏那边想要动作的时候,也不用再顾忌此事。” 澹臺轻轻点了点头,隨后又有些嘆服地笑了笑,“九洲之內被改朝换代的顶尖帝国不在少数,但承云帝国能在这样的大浪淘沙之中屹立万年不倒,確实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璟被年轻掌柜这话说得一愣,隨后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摇了摇头,“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要咬著牙念下去,我承云的那本陈年老帐簿,也快到了要念不动的时候了。” 澹臺看著这个大大方方把自家难处显露人前的坦诚王侯,却没有选择搭话,对方某些言辞之中的意有所指,他是多少知道一些的,但这並不是他此刻能接话的理由,这是属於聪明人之间该有的默契。 李璟收起某些一闪而逝的凝重,隨后笑看著年轻掌柜,道:“军师祭酒一事,先生可以考虑完了之后再说,不作为此次你我双方买卖的討价还价,如果先生最终决定进入我大行台幕府,则到时候可以直接去凉州找薛城隍,他自会为先生安排。” 澹臺点了点头,並未多说什么客气言辞。 少年王侯笑著从椅子上长身而起,“那今日买卖就谈到这里?劳烦掌柜的把我那两个朋友叫出来吧,我们得赶紧回去了,要不然我那个未来姐夫该起疑了。” —— 楚元宵是被客栈小二的敲门声將他从睡梦中叫醒来的。 小时候的事情,他还能记起来的不算特別多,毕竟老酒鬼在他七岁那年就去世了,到现在还能记得一些事,都已经是他那好记性的功劳了。 当年那个老酒鬼每次喝醉,一觉睡到第二天醒来,都会一边敲著脑壳,一边骂骂咧咧说那沽酒的酒铺不地道,总卖劣酒给他,害得他酒醒了之后还要头疼大半天。 可那老头每回喝完酒都骂,头疼过了之后就又不长记性,下回还是会去那同一家酒铺买酒,继续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第二天接著骂。 有些事在楚元宵这里其实都成了习惯,那老头每一回二两廉价的劣酒灌大了之后,就会开始迷迷糊糊骂人,不光骂那酒铺卖酒的掌柜,也骂被他捡来的这个孩子。 每回听那老头骂他,內容都是大同小异,就说什么你以为老子当年为啥要把你捡回来? 要不是看那装著你的包裹,像是有钱人家里出来的,想著说不定万一有人没死绝,等到將来找过来带你走的时候,老子还能得几个辛苦钱,你以为老子会捡你回来? 本以为是个金疙瘩,没曾想竟然是个他娘的赔钱货!早知道老子就不该捡你,数九寒天冻死你算逑! 骂人的话听得多了,楚元宵也就习惯了,也懒得生气。 每回那糟老头喝醉了躺在炕上骂人的时候,他就背对著屋子坐在门槛上,看著屋外面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虽然现在都记不清那时候坐在门槛上到底在想什么,但那个老酒鬼的骂人声,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后来还在想,那个面冷心热的老酒鬼,那些想不出来新说辞的骂人话,到底有几分是真心? 如今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时至今日,那个老头也已经不在了快七年了。 从睡梦中醒来的楚元宵坐在桌边,屋外的店小二还在等著他开门,所以他虽然还有些迷瞪,但还是先给人回了一声,免得让人等著急。 少年之所以会在此时想起那个老酒鬼,是因为他突然发现,那个买卖附赠顿递曲的山间酒肆青衣帐房,好像真的没说假话,那酒肆女掌柜確实有一手酿酒的好手艺。 少年是第一次喝酒,可醉倒趴在桌边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就没有其他的感觉了,也没有什么头疼的说法,这顿递曲看起来,確实比当年老酒鬼每天都喝的那些劣酒要好很多。 楚元宵从迷瞪之中醒了醒神,隨后起身走到客房门边拉开门,等店小二说完了事,他就知道了那个钱多,此刻就站在客栈外的街面上。 店小二说那小乞丐蹲在客栈门外许久都不走,他怕影响客栈生意所以去赶他离开,结果那个傢伙竟然说他有朋友住在客栈里,正是那个在彩门外跟敦煌城护卫打过架的少年人。 店小二当然是不会信一个乞丐的这种说法的,正准备继续赶人的时候,却见那小乞丐没有丝毫的害怕怯场,还嚷嚷著说让他把人叫出来当面对质,要不然耽误了贵客的大事,绝对叫他一个区区店小二吃不了兜著走! 小二见这往日里都只会规规矩矩在街边乞討的小乞丐,今日竟然敢如此理直气壮,一时之间也有些拿捏不准,生怕真被他说中了之后,容易砸了自己的饭碗,犹豫了半天之后,就还是想著先上来问一问客官是不是真有此事,也好求个心安。 楚元宵听完了小二的说法,又看了眼他犹犹豫豫的表情,虽然心中因为某些事而有些彆扭,但还是笑著朝那小二哥道了谢,说真有此事,他这就出去见他。 店小二听著楚元宵给的肯定说法,终於是长出了一口气,毕竟万一要是没有此事,他这么贸贸然上来打扰客人休息,保不齐是要吃瓜落的! 不过既然现在確有此事,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了。 楚元宵笑看著店小二高高兴兴离开,然后回身走到客房內桌边,將那几册书本和酒葫芦一起装回须弥物,再將那柄绣春悬佩在腰间,然后就出了客房的门去了客栈外。 他倒也没有为难那小二哥把钱多放进门来,虽然他不觉得钱多身份就如何了,但人家客栈是要开门做买卖的,別人可不一定会像他一样,所以他也不能仗著自己是掏了钱的客人,就为难人家收了钱的店家。 小乞丐头钱多將那店小二轰进门去之后,就继续蹲在了客栈门外台阶下,也不在乎过路来往的街上路人投来的诧异又嫌弃的目光,旁若无人左顾右盼看著四周街面。 以前没机会蹲在这种店铺门口看街景,但现在看起来,好像確实是跟他们蹲在那些犄角旮旯里看的时候不一样,果然还是得好好赚钱,然后开一间铺子当个坐地赚钱的掌柜! 楚元宵出了客栈的门,见钱多背对著他蹲在台阶下,於是就轻轻走下台阶,也跟他一样並肩蹲了下来。 两个岁数差不多的少年人一起蹲在客栈门外,黑衣少年人开口第一句就道:“你钱很多?” 破衣烂衫的钱多抱膝蹲地也不回头,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要是真钱多,还用来找你?” 楚元宵回头看了眼客栈的门,见附近没人,这才看著街上来往行人压低声音道:“没钱你还给那小二哥送银子,显你挣钱容易了?” 钱多终於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眼楚元宵,但隨后又有些莫名地笑了笑,“我要是不捨得掏钱,能见到你?你一个富家子弟,怕是不知道什么叫『小鬼难缠』?” 说罢,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楚元宵最后还是先一步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寂静,“想好了要告诉我那个老人的去处了?” 钱多嘆了口气,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想跟你谈一笔买卖。” 这话反倒让楚元宵有些意外,“什么买卖?” 小乞丐闻言似是犹豫了一下,隨后不答反问,“你们之间的仇很大?” 楚元宵看著身旁同龄人,不置可否道:“为什么要这么问?” “如果你们之间的仇,大到了必须要取人性命的话,你就当我今天没来过。” 钱多说话的同时耸了耸肩,他从楚元宵一行离开那座院子之后就想了很多,莫名其妙就觉得眼前这个同龄人,可能不会像他以前见过的那些富家子弟一样,总是有仇无论大小,单单凭藉著身份地位,就一定要把仇家送上断头路,打死个人跟喝口水一样简单。 所以这一趟过来的时候,他就想好了要跟他谈什么,也不怕被人抓去严刑逼供问人下落。 人心复杂这件事,对於受人歧视最重、一路艰难长大的钱多而言,丝毫不是陌生事,但有些人之间的一眼知己,好像也是某种冥冥之中的默契缘分。 楚元宵饶有兴趣看著钱多,他在楼上客房门口听著那收了探路钱的店小二说话时,以为眼前这傢伙就是奔著那份酬金来的,但此刻却隱隱发觉自己好像是误会人了,反而就更加好奇。 “那如果是还有商量呢?” 钱多打量了楚元宵那一脸的古怪笑意,心底微微鬆了口气,“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恩怨,但如果有商量的话,我就想替那老头求个情。” 小乞丐一边说话,一边仔细观察著身旁少年的表情变化,判断著他这笔买卖要谈到什么程度。 “你说的那些酬谢我不要了,我还可以把我们这些年存下来的那些钱也都给你,只希望你能放那老头一马。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我只是个討饭来吃的乞丐,也拿不出什么更值钱的东西来,所以这事成与不成,还是你说了算。” 楚元宵看著眼前这个同龄人,几个时辰之前在那院子里见面的时候,还是一脸天不怕地不怕的囂张样子,可此刻说话时竟然透著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翼翼,这让他有些无言。 倒不是因为这少年人身上,表现出来的某种看似前倨后恭的味道,恰恰是一些相反的东西让他有些感慨。 “我猜你那些钱存得不容易吧?而且说不定还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就这么拿出来给我当了和事钱,难道就不怕你那帮兄弟们对你有看法?当老大得服眾,最忌这种处事不公、先己后人才对吧?” 钱多大概是被这话戳到了什么难过事,脸上表情闪过了一丝复杂,但隨后却有些骄傲般抬头看向楚元宵,笑道:“来之前我就跟他们商量过了,都同意。” 楚元宵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你確定不是你逼他们同意的?我可是听说了你打架挺狠的。” 钱多翻了个白眼,“打架不狠,哪还有命活著?可我从来都是打別人,唯一打了自己人的一次,是那两个傢伙不听劝告非要做贼,道理讲不通才只能动手的。” 小乞丐说某些话的时候,身上莫名地多了某种惆悵意味,“我们这些人本来就不招人待见,如果还要偷偷摸摸不地道,那就只能將路越走越窄,迟早有一天得被那些敦煌城的达官贵人们给赶出去,到时候可就是真的没路可走了。” “我也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可是如果我们都从这里被赶出去了,那以后再被扔到阴暗角落里的那些初生婴孩们,还有谁会好心把他们捡回去呢?” 形容可怜的小乞丐头,这一刻看著街景的眼神透著一股寥落,“我们这些人虽然命贱,可既然都被生了下来了,却连看一眼人世的机会都没有就死掉,別人是觉得无所谓,可我们总不能自己也无所谓的。” 楚元宵深深看著这个眼神寂寥的同龄人,彷佛有那么一瞬间,好像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也或者说,眼前这个远比当年那个,要厉害和有志气的多! 他终於在此刻轻轻鬆了口气,隨后抬起手拍了拍钱多的肩膀,笑道:“看在你这么大方的面子上,我可以答应你,等见到那个老人之后我就只问几个问题,绝不会动手为难他,至於你说的这个买卖嘛…” 楚元宵话说一半之后突然停顿了一下,引得钱多转过头来看著他时,这才笑著卖了个关子。 “等我见过了那老人之后,咱们再换个谈法!” …… “月初了,求个诸位看官手里的票票啊~” 第82章 对答 楚元宵和老散修谢石,是在离那钱多一伙人落脚的院子不远处见面的,各自都只有孤身一人,互相看著对方都有些沉默。??? ??s???Ж.???? ???? 老散修看了眼楚元宵掛在腰间的那把佩刀绣春,神色有一瞬间的复杂,但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楚元宵明白老人那个一闪而逝的复杂意味,但也没有要將之大方归还的意思,按照顺序来说,先是当初那位酒肆女掌柜將这散修老人嚇退,却把刀留给了魏臣,又在酒肆门外流转到那个青衣帐房手中,再被少年用一只价值几千铜板的玉狮子换回手里。 这就跟当初白衣李乘仙的说法一样,做买卖歷来有规矩,有些事不是说一句“本来是谁的就该是谁的”这种话就能解决的,何况他也没有到了可以大方白扔出去几千枚铜钱的地步。 双方都极有默契地没有再提此事,算是一笔带过了。 楚元宵先前之所以会跟那个钱多问这老散修的下落,其实真的就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老前辈为何会到此处?不是在被风雪楼追杀吗?” 谢老头听著少年的问题,微微低头沉默了一瞬,大概是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有没有隱瞒的必要,他先前就曾怀疑过,当初风雪楼的那个处事方式是有些奇怪之处的,但那边好像也並没有表达过任何要他压下消息的意思暗示。 斟酌良久,老散修最后还是选择了如实相告,更多还是怕那位白衣大剑仙找他的麻烦,於是就直说了他是一路追著那个疑似阴阳家的风水术士来的此地,也说了那个来路不明的傢伙一路上作恶多端四处点火,但是他最后跟到此地之后却將人跟丟了,就只能留了下来,看看风雪楼那边有没有后续的说法。 楚元宵听著老人的解释微微皱眉,提到“阴阳家”三个字,他第一个反应其实是想到了当初在盐官镇时,曾现身北灵观与陆老道长动手的那位云中君。 二人当初的斗法,不知是什么原因,莫名其妙触发了盐官大阵,按照后来崔先生復盘时的说法,那一幕应该是酆都那边早就布好的先手,並非那云中君之故,但是现在又冒出来一位“疑似”阴阳家的风水术士,楚元宵就不得不开始怀疑,这二者之间是不是什么伏脉关联? 老散修眼见少年沉思,再次犹豫了一下后就又说了另外一件事,他当初其实还见到了那条荆柴河的变故,甚至还隱约知道了那件事情的最后,是云江水君亲自出手摆平的后续。 楚元宵闻言面色如常,没有说什么,云江水君当初曾亲自现身那座江中独山,名义上是为他们送行,但好像也有些奇怪。 有些事看起来云山雾罩,好像都与自己有些关係,又好像没有直接的关係,所以他也没有摆出来什么太大的反应,这些错综复杂的关係,还是得后续看看再说。 二人简单聊过了几句之后,相顾无言都有些无话可说,就只能各自告辞离开。 楚元宵在之前入住客栈时,曾专门找了个私下的机会问过魏臣的想法,但那个蒙眼的年轻人,好像对这个劫持了他一路的老人,也没有太大的恶感。 老散修虽然把他当作了摇钱树,一路上坑了魏氏许多钱財,但是被当成肉票的魏臣本人,其实也没受过太大的罪,那老散修除了嘴上言辞刻薄之外,其实一路上都並未真的苛待於人。 这一点从魏臣一路从龙池洲被绑到礼官洲来,整整横跨了三洲之地,却还能维持富家公子的体面衣著就能看得出来,真要是杀人劫掠的强梁悍匪,哪里可能会允许他如此从容?所以也就只能说这老散修其行有错,但罪不至死。 魏臣其人一路上也一直都是个温温和和的和善之人,每每与人为善,多有温润之举,从没有那得理不饶人的坏习惯,故而当楚元宵问他打算如何对待那老人时,这个蒙眼的年轻人也只是笑了笑,说了句他绑了我,我卖了他的刀,就算双方两清了。 如今听完老人的解释之后再看,依然不能说这老散修是个好人,但也没有真做过什么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坏事,所作所为无非还是为了钱之一字。 为此被风雪楼追在屁股后面赶了三洲之地,还被抢了那把绣春刀,后来更是被那个不知身份的风水术士耍著玩了一路,都已经不好说他到底是罪大一些,还是可怜更多一些了,所以往后之事,就看他个人的造化吧… 楚元宵从那见面处离开之后,缓缓穿街过巷往回走,路上正巧路过那个作为钱多等人落脚地的破落院子,那个想要为两人之间恩怨当和事佬的钱老大,就正蹲在院子门口。 当楚元宵出现在视线中时,原本还伸长脖子巴望的钱多猛地收回了视线,蹲在地上看著脚下,假装自己好像不关心他们二人的见面一事。 楚元宵走过去,再次跟在客栈那边时一样,与那少年肩並肩蹲在了院子门口,“你为什么会想到要帮那老头,就因为他要收你为徒?” 钱多此刻大概是终於彻底放鬆了下来,回过头没好气看了眼楚元宵,也不怕他心头不顺与人发难,“不够?” 楚元宵看著钱多的表情眼神,沉默一瞬之后也只是笑了笑,“够了。” 此事两天之后,楚元宵一行终於登上跨洲渡船前往兴和洲的时候,渡口上那座本名百宝阁的古董铺子,已经悄无声息换了个掌柜,也不再售卖什么古董文玩,而是换成了个跟那盐官镇五方亭路口处一样的书铺,只是不再有说书匠。 店铺的主人换成了姓楚,掌柜暂时姓谢,至於那个本该是一群乞丐头的钱多,则成了铺子里的小伙计。 那群本来都只是乞儿的孩子们也不必再落脚於那座残砖断瓦的破院子,可以搬到这铺子后院来住,各自都换了行装之后,就不再需要去街头討饭吃了。 一帮孩子对於这个天降的大好事砸得都有些发懵,偷偷摸摸掐大腿掐胳膊好多遍,生怕眼前这一切,其实都是自己某天晚上蜷缩在某个破院角落里睡觉做的美梦。 除了老散修跟钱老大两人负责看店之外,那位澹臺掌柜还特意把那个一直跟著他开铺子的青衣小二也留了下来,负责教这两个从来不知道做生意为何物的一老一少如何经营铺子。 工钱自然照发如前,等以后老散修跟那钱多两人学会了经营之道,这青衣小二就可以选择离开,至於到时候是去找那澹臺掌柜,还是继续留在铺子之中,就由他自己选了。 楚元宵从开在渡口上的那座云海间支取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资財,作为盘店下来的本金付给澹臺,又拿了一笔钱將这书铺置办起来,算是成了这书铺的幕后东家。 铺子当然不会是白送给那钱多的,正如李璟当初跟那澹臺先生说的话一样,白得的东西从来不会被珍惜,需要他跟谢石一起挣钱还上楚元宵的本金之后,才能改为姓钱。 渡口云海间那边大概是也早就收到了那位范老掌柜的知会消息,会配合楚元宵行事,此事之后会负责每月去书铺那边查帐,再加上那澹臺掌柜留下的小二哥,就算是成了一个三方互相监督的防备手段。 …… 楚元宵一行搭乘去往兴和洲的跨洲渡船,出自兴和洲一座名为青云的大帝国的名下,是兴和洲內除了相王府名下的那艘龙兴渡船之外,第二艘也是最后一艘跨洲渡船,名为“北海”。 北海渡船与那龙兴渡船並不相似,虽是以“海”字命名,却並不是海船造型,远远看去更像是一座冰山,通体雪白如冰雪,其间客舱就好像是一座座冰洞,各自朝向不同方向,以一圈圈高低不一的门前山路串联在一起。 不过,这艘看著就让人觉得发冷的雪白渡船,其实是通体皆以洁白无瑕的仙家美玉打造,就只是造型看著如冰山而已,入住其中並不会真觉得寒冷,反而美轮美奐別有一番风味。 传说因为这玉山本身不耐磕碰,兴和洲那座三品青云帝国,曾由当年造船时的那一代帝国之主特意离开国境去往中土,千辛万苦请动了道门那边的某位掌教亲自出手,以符籙一道的高深手段修为,为这艘渡船画符加固,可以符籙之力硬接十境以下仙家修士的倾力攻击! 虽然如今时隔已久,这个传说除了涉事两方之外已难知真假,只能算是人云亦云,但也足见这艘造型奇特的跨洲渡船,是何等的价值连城了。 楚元宵一行登上渡船之后,掏了个不高不低的价钱买了五张渡引船票,租住了三间位於渡船中层位置的客舱,依旧还是白衣一间,楚元宵与李璟同住,余人与魏臣一起。 楚元宵最开始有些犹豫,因为以李乘仙的身份之高,这个安排明显是委屈了这位大剑仙的。 可这位有酒就行的大剑仙却完全不在意这些,还笑著调侃了一句,“从凉州出来一路出陇右,到处落脚於山洞野地,四处风餐露宿的时候,怎么也没见你担心过会不会委屈於我?这会儿才想起来这事,良心让狗吃得差不多了吧?” 被將了一军的楚元宵,看著这个吊儿郎当的白衣剑仙,一时间也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 不说话的时候,或者是好好说话的时候,那一身白衣看著就真的像极了仙人之姿,可每每当他不想好好说话的时候,就总会让人觉得他像是个本事稍高了些的街边混子,单凭一句话能噎死人! 一行五人各自入住之后就都閒了下来,李璟再次拉著余人和魏臣两人离开客舱,去渡船山路上四处閒逛去了。 他们五人之中,其实有三人都没搭乘过这一类的跨洲渡船,而李璟作为承云帝国皇子,在此之前从未出过承云国境,所以他也是那没见识的三人之一。 此刻渡船已离开长风渡口,升空进入云海之间,去往东方十六万里之外的兴和洲。 少年王侯李璟对此大为好奇,自然是要去渡船甲板上看看天高绝景的,同时也拉上了同样好奇的余人,以及脾气温和的年轻人魏臣,三人作伴同游这座白玉冰山。 当然,他此举大概也有躲著楚元宵的心思在內,正是因为长风渡口的那间铺子。 楚元宵在渡口时提起要找间铺子,给那一对名分未定的师徒去做生意,李璟就顺理成章拿出了他谈好的那笔买卖,说他手里正好有一间铺面,还是正巧在一个好市口上的上好铺面。 楚元宵当时虽未多说什么,直接从云海间那边支了钱將那铺子盘了下来,价格给得也不算太高,绝对算是物有所值,算是那澹臺卖给李璟的面子,但也就是在这件事之后,每每在楚元宵看向他时,李璟就总觉得自己后背有些发凉。 此刻登上了渡船,他们两人又是同一间客舱,本来也不是有钱人才住的奢华船舱,其中面积自然不会太大,李璟就呆得更加浑身难受,只能赶紧打著哈哈找藉口离开舱房,拉著余人他们两个閒逛去了,好奇是真的,避避风头自然更是真的。 一个人清閒下来的楚元宵,翻了会儿两位先生分別交给他的那几本书,然后就起身去往隔壁找李乘仙了,有一尊大神仙在身旁,当然就是取经修行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下回就未必有这个店了。 白衣对於少年的到来好像也並不意外,只是坐在客舱內的桌边轻轻挥了挥手,就先一步给还没来得及敲门的楚元宵开了舱门。 对於少年的来意,白衣也没有什么要藏拙的意思,一边喝著酒,一边开始侃侃而谈。 白衣虽是剑修,但也是练气士,修的是剑气一道,对於武道和神修两径,能教给少年的並不多,只能算是简单的皮毛。 比如武道確实是以走桩马步开始,什么时候能做到撤了这渡船的防护,还能面对罡风不倒,就算是小有所成了。 又比如神修一脉大多是从读书开始的,锻链精神力的方法很多,主旨就是一个拓宽识海,什么时候脑力上升到闭上眼也能视物,就可算是小成。 白衣逛遍了天下九洲,所以跨洲渡船於他而言没什么可新奇的,於是乾脆就坐在船舱里喝酒不出门,教给少年的大多数门路,都还是集中在练气一道上。 修行世界会有人身小世界一说,其实是模仿天地大世界而来的。 天下练气一脉的修仙法门,大多都是出自道门一脉,所以修行法门多是將天地灵气分为阴阳二气,这与那个五行气韵之说是两回事,或者更详细一些来说,也叫五行灵气皆分阴阳。 修士练气,主打的就是將天地灵气分出阴阳两气,但在纳入体內之后还不能直接使用,得再將这阴阳之气对冲化和,正好对应的是道门的那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说。 天地大道唯一,一生天地,含阴阳二气,交冲生为和谐之气,阴、阳、和三气再生世间万物。 对应到人生小世界之中,基本也是同样的道理,练气练到高深处,阴阳二气又刚好会对应阴神和阳神,和气则对应了练气士本尊,就是顺理成章一脉相承的道理。 至於五行气韵一事,则是等於为修士灵气赋予了某种属性,使之更善於做成某一类的事情,比之那些未曾分出属性的练气士而言,会多出来一层各有擅长。 比如当初北灵观陆道长曾说过,那位石磯洲青帝,曾是天下间第一个得到木行气韵的人物,故而在修復生命力一事上会有別具一格极为擅长,能力很大,手段极高,这也是为何他要让楚元宵去石磯洲找那青帝的原因所在。 最后说到练气士的修炼一事,就是吸纳天地灵气入己身,分开阴阳二气各自储藏炼化冲和,最终以和气容纳于丹田之內,积蓄灵气厚度,循环於人身小世界內的某些特定经脉,使得人身小天地都能为灵气所滋养浸染,用以加强人身强度,进而求得长生和战力的不断拔升。 最初的前六境之分,主要集中在灵气的厚薄多寡上,在不同境界会有不同的表现,但本质上是差不多的道理,比如练气士前三境,分別是筑基、练气和小周天。 顾名思义,所谓筑基自然是开闢人身修炼之路,打通包含任督二脉在內的体內脉络,以及丹田內三处容纳阴、阳、和三气的储藏之地,作为修炼基础。 二境练气则是能够基础炼化阴阳二气產生和气,在分別將之藏在三处藏气之地,三境小周天则是能做到灵气在人身体內做到一圈简单的循环,实现基础的浸润人身。 另外,楚元宵之所以能够在那座龙王庙中直接踏入一境,並且是包含练气、武道和神修三径全部,最大的原因就又可以说一句福祸相依了。 当初盐官镇之局,虽然先后断了他的大道之路,又打碎了肉身,但之后再修復的过程就又相当於重铸肉身,且是向著好的方向迈步的,故而自然而然达成了三径的一境基础,不仅是完成了练气筑基一事,同时也打熬了肉身,又因为翻书一事拓宽了识海,就又算是件一举三得的好事了。 听著白衣的解释,楚元宵缓缓点头有了个大概的认知,又在白衣的指点之下,开始感知天地灵气的流转,尝试將之纳入己身炼化。 这一路行来至今,回想起来,有好多事好像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就完成了,没有先验的目的,全在冥冥之中。 李乘仙看著少年盘腿坐在榻上,逐渐进入修炼入定之中,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笑著又喝了一口酒,从桌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透过敞开的窗户,静静看著窗外高天之上的流风万里,淡淡一笑,轻声呢喃。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还顾所来径,翠微横苍苍。 —— 楠溪州陈氏。 颖山陈氏与许川姜氏,二者一北一南对分了整个楠溪州,作为这九洲正南方一洲之地的山水共主,实力自然不容小覷,加之颖山陈氏与中土神洲的那座儒家文庙之间有所关联,所以颖山一地,就成了整个楠溪州儒门一脉学子们,人人心嚮往之的求学圣地。 颖山不像北兴和洲的相王府一样,藏书驳杂汗牛充栋,但那族中藏书楼的典藏书籍,却是集儒教一门文脉之精华,整个天下间,除了中土儒门的那座文庙藏书楼之外,就数楠溪州陈氏儒藏最大最全。 当初陈氏子弟陈爽与那个手握一对核桃狮子头的胖老人,將那小镇陈氏嫡子陈济接回楠溪州颖山之后,这个从小就酷爱读书的小镇少年,就一头扎进了那座从未曾隨意开放的陈氏藏书楼。 要不是在书楼之中吃住实在是有违儒门规制,陈济甚至大有直接住在那书楼之中再不出来的意思。 陈氏一脉歷来讲究儒门礼仪规矩,全族上下对於这个特意从西北礼官洲接回来的旁支子弟,虽多有好奇,或者私心里也会有所不屑,但並无人在明面上,对他所受优待有所质疑。 再加上陈济到达颖山之后的所作所为,正是一个正经的读书种子该有的好学姿態,故而整个陈氏就更加没有了太多说辞,放任他每日在那书楼之中徜徉。 虽偶有人会对其露出一番羡慕表情,但却並无人主动去寻他的麻烦。 今日,陈济如往日一样大清早起来,规规矩矩用过早饭,就又夹著一本用以记录读书心得的薄薄札记,前往书楼去读书。 陈氏好像也没有要给这少年配一个教书先生的意思,就任由他去藏书楼翻阅那些来自中土文庙藏书楼的首版復刻典籍。 面无表情的少年人,一路上遇到陈氏主脉族中人,无论老少都会互相轻轻点头致意,没有人特意上前搭话,点头便算是打过了招呼。 脚步不快的少年人,一路走到那书楼门口,跟那个好像无论日夜都坐在书楼门口的看门老人作揖行礼,然后就准备进入书楼,也在此时,那个一贯从无声息,好像跟作古没什么区別的看楼老人,却破天荒开了口。 “小娃娃天天来这楼中读书,都读到了些什么?” 陈济有些意外於这老人会开口,听到老人的问题,他微微低头沉默了片刻,隨后抬头朝那老人微微躬身施礼,但那个回答却有些让人意外。 “不知道。” 那个看著就年岁不小的老人闻言,饶有兴致般缓缓一笑,道:“倒也不错,不知者不畏,是个好兆头。” 陈济静静站在原地,对於老人这句似是而非的夸奖,没有太大的表情起伏,不卑不亢表情自然。 老人看著少年表情,笑道:“你那位崔先生曾说你书读得多了,但差了些『行万里路』的见识,你难道就不打算出去外面看看?好补齐你那位先生评价你的那个『有缺』二字?” 陈济听到老人这话时,终於是露出了少年人才有的某些鲜活表情,看著那老人的眼神也多了些別的意味,但想了想之后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多说话。 老人一笑,又问了一句,“是觉得你那先生说得不对,还是你不想去做那些事?” 陈济这一次倒是没有太多思考,直接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对於少年人的这个回答,老人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原本是躺在那张摇椅上的,却在下一刻缓缓坐起身来,大概是因为年纪老迈,故而起身的动作有一些艰难,但却朝著想要上前搀扶的少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帮忙。 终於起身坐直的老人,看著少年陈济笑道:“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那个师弟就跟你走了不一样的路,边走路边读书,虽然不一定有你读得多,可未必不如你读得好,你难道不想学学?” 少年听著老人的话,好像还是不太需要思考的时间,就再次摇了摇头。 老人终於是有些无奈般摇了摇头,隨后就示意少年可以进楼去读书了。 等到目送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书楼入口的拐角处,老人就闭上眼再次缓缓靠回那张摇椅上,对於身旁台阶下不远处突然出现的那个青衫儒士当作视而不见。 中年儒士自然不能也当老人不存在,微微躬身准备作揖行礼。 却不料,那个老人在那儒士行礼之前就缓缓抬手阻之了他的动作,轻声道:“行礼就不必了,免得老夫还要起身与你回礼,费劲的很。” 那儒士好像对此也不意外,真就自然而然收回了礼仪动作,静静躬立一旁也不说话,像是在等待老人先开口。 老人躺在摇椅上晃晃悠悠了一会儿,终於是有些没好气道:“来了又不说话,你閒得很?这么有閒心四处乱跑,你是不用戴罪了?” 儒士笑笑,“天塌下来也先让先生顶一顶,真顶不住了再说。” 老人像是突然想到了某个手持雀头杖,动不动就准备敲人脑壳的坏脾气糟老头,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但却没有再对此多说什么,转了个话题道:“既然你这么放心不下,当初为什么要放任那帮混帐下套?” 儒士没有说话。 老人睁开眼转头看著儒士,有些恨铁不成钢般气呼呼道:“你要是不用戴罪去边关,你这几个学生还需要如此这般一个个背井离乡?” 儒士对於老头突然的恼怒好像是有些无奈,但还是解释了一句,“护在身边,树底乘凉,终究是长不成参天巨木的,弟子不必不如师。” 老人意味深长般看了眼儒士,语气调侃道:“那你还这般费尽心力跑来跑去,为了跑得快都要拼上命了,又是为得哪般?” 儒士破天荒有些尷尬,但又再一次没有说话。 老人冷笑一声,“天生劳碌命,活该累死你!” 说罢,老人重新转回头闭上眼,朝著儒士摆了摆手开始赶人,“看完了就滚蛋吧,要不然你当初故意放水之举就白瞎了,別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儒士微微沉默片刻,隨后恭恭敬敬朝著老人作揖行礼,然后就再次闪身消失不见。 天地清风徐徐,躺在摇椅上沉默良久的老人再次睁开眼,转头看了眼儒士消失的地方,隨后长嘆一口气,就重新恢復了原样。 藏书楼附近也再次恢復了原来寂静无声,仿佛空无一人的样子。 …… 藏书楼內,认真翻书的少年,在某一本书籍的某一页上,看到了一句出自很多年前的对答之言。 “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 第83章 首妖 金釵洲位於天下东南,是九洲之中疆域相对较小的一块陆地,整块陆地总体上西高东低,西侧的数十万里疆域,几乎全被高山所覆盖,山林茂密,人跡罕至。??? ??shu?.??om ??? 这十万大山,鬱鬱葱葱不见地面,既是仙家福地修行中人小隱於山林的好去处,也成了野兽妖物呼啸山林的好去处。 天下九洲各地风气不一,在中土神洲那边来说,各位山上仙师都极爱降妖除魔,以换取临渊学宫那本勒功帐本上的功德记录,但放到金釵洲,就又成了另外一回事。 以往年间,金釵洲修士都极喜欢用镇妖塔以及锁妖绳一类的仙家法宝,捉拿圈养各地冒出来的各种妖物鬼魅,虽然这类事情並不符合中土那边的规矩礼制,但天下之大人各有志,也未必是所有江湖仙人,都能认认真真听从那中土的號令行事。 甚至从当年那个天象之后,本就盛行此道的金釵洲,更是直接出现了某些盛行於桌面底下,诸如那所谓“鬼市”一类的暗桩生意,有某些手段奇异的谱牒修士,或者是惯爱剑走偏锋的山泽野修,开始以此为业,在那鬼市上摆摊做个小商人,至於摊位上的货品,当然就是那些从刚生出灵智,到已经几乎快化形为人的各个品类的妖物。 许多有门路的豪商富贾,或是图个新鲜又不想自己动手的仙家修士,都会私底下前往这些遮遮掩掩的各处鬼市看个乐子。 有时候看上了某些被关在笼中的妖物鬼怪,这些兜里不差钱的豪奢贵客,还会大价钱將之买回家中私藏,只要做好了防备手段,就会跟那园中、池中鱼一般,成了各处仙家庭院里的观赏物,也可作为同好之间互相攀比的一种乐趣。 更有甚者,某些得了大机缘快要化形成人的妖物,还会成为某一类人眼中的香餑餑,买回家中当成那“金屋藏娇”的一个娇物,生冷不忌,口味极重! 早在多年前,此类货品数量本来也少得可怜,加之这类口味也不是能光明正大摆在明面上来下嘴的,爱面子的有钱人们,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遮掩,故而还不算多见,但就是近几年间,金釵洲不知为何突然就颳起了一股妖风,但凡是多少有些心思的,都开始大大方方喜好上了这种独特的口味风格。 那些负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做买卖的鬼市摊主,一见有赚钱的门路且势头大好,就乾脆不再满足於从荒野山林之中寻找机缘,开始一门心思研究起如何將一个纯粹野物圈养妖化成人形,或者是半人形就更妙了。 比如母狐狸化妖成人,就不能让她直接成了人形,得留著那一对毛茸茸的狐狸耳朵,会更加值钱得太多!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那些生於荒野,天生地养的山间妖物,受益於当年的撒豆成兵一事,各自成长极快,但碍於时间尚短,还不足以成长到真正化形成人的地步,大多都是某一部分还留著妖物痕跡。 可鬼市上的那些买卖摊主们,一个个手段驳杂,神通有成,对於圈养一道颇有心得,自然就早培育出了很多被拴著锁妖绳一类法器的妖物,除了如那狐狸耳朵一类的特殊情趣之外,已经几於人族无二了。 …… 这一日,金釵洲西侧十万大山深处,某一座位置偏远荒无人烟的山谷之中,鸦雀无声,万籟俱寂。 有个一身衣著隨性,形容粗獷的中年汉子,独自一人蹲在这山谷一侧的某座山头上,藏身在一块巨大的山崖石背后,他已经呆在此地不挪窝超过一个月了。 此人乃是一名浪跡在金釵洲各地江湖之间的山泽野修,也算修为有成,又由於为人处世狡诈奸猾,与人动手极其心狠手辣不留后路,故而在金釵洲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有个“豺君”的諢號。 这位早能做到辟穀的散修仙士,不吃不喝不眠不睡,小心控制自身灵力不再外放出那一层凶厉气,彻彻底底收敛起周身气息,如同化身成一块山石般静静蹲在那里已经一个多月了,就一直目不转睛看著山谷內的某座山洞口。 混跡江湖已久的山泽野修,自然也是知道那鬼市上的买卖风向的,他在此处待了如此之久,当然不会是閒著无聊没事找事,而是已经有了个確定的目標就在眼前。 山谷內,那座隱蔽在林间隱蔽之地的山洞周围,没有任何林间野物靠近,也没有鸟兽生活在其中的跡象,洞口附近地面清爽乾燥,也没有乱石枯木堆积,远远看起来,显得整洁有序,就更像是被什么人清扫收拾过一样。 蹲在山头的中年汉子身负不俗修为,耳聪目明自然不在话下,就能轻而易举看到那山洞周围发生的一系列变化,甚至能看到那山洞周围缓缓流转的天地灵气,正在源源不断涌入那座山洞之中。 此时大约又过了半炷香左右的光景,眼看著那涌入山洞之中的灵气越来越磅礴,到了某个特定的程度之后,那源源不断缓缓流淌的灵气毫无预兆地突然一顿,彷佛是迎来了什么极为重要的关键时机。 下一刻,以这座山谷为中心,方圆数十里之內的天地之间突然开始阵阵风起,原本晴朗无云的万里晴空,在不断变得黯淡下来,有无数闪动著雷光的阴云,在这一刻自天穹周围缓缓浮现匯聚向这座山谷的正上方,正是酝酿雷罚的架势。 妖物化形成人,有违天地大道,则必有天罚临头,意图將那逆天之物送入轮迴,不得使其苟存於人间。 那个蹲在山头上的中年汉子见状,脸上笑容也在这一刻变得愈发明显,都已经明晃晃露了半口黄牙出来。 既然有天罚將至,当然就说明了那洞中妖物已经熬过了化形所需要面对的九成关卡,接下来只要扛过了这道雷罚,就意味著她將彻底化形成人! 如此结果,才不会枉费这中年汉子在此等了这么多天的光阴消耗,因为这是真正靠著天地灵气自主化形成人的妖物,可比在鬼市上的那些半兽半人形的精怪,或者是那些同行买卖人靠著圈养培育出来的催熟妖人,要珍贵得太多了。 所谓物以稀为贵,天下万事万物,大多都是只有首开先河的那个,才会更容易被人珍奇,也极易成为最值钱的那一个,后来者基本都很难超过前者,这就又有所谓见多不怪一词,正是此理。 如今的金釵洲几座鬼市,从没有人真正寻到过这种自荒野间长成的妖物,那么这中年汉子了这么多天才蹲到的眼前这个,就將成为一件足以称为价值连城的孤品! 也许以后隨著时间拉长,还会逐渐再出现更多的妖物,但这绝对將是首开先河的第一个! 再加上,这汉子在之前早就確认过了,这山洞中的妖物乃是一头幼年雌狐化形而来,那就是实打实的更加值钱了,到时候他一旦將之送到那某座鬼市上,那么他伸手开价要钱,就要多少都不算过分,总会有那钱多如流水的阔绰豪主愿意掏银子! 至於此刻头顶那匯聚而来不断成形的天罚雷劫,汉子反倒並不太担心。 狐狸多智,那雌狐妖物既然准备好了要今日化形,想来就必然是做好了十足准备的。 即便她到最后关头真的扛不住雷劈,这汉子也不介意替她稍稍抵挡一二,毕竟她將是他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最大的钱袋子,此刻出些力护她一护,当然还是划算的。 山谷顶部的雷云越积越厚,但那座山洞內却依旧寂静无声,仿佛那个妖物並不知道头顶雷劫已至。 下一刻,头顶那酝酿完全的雷云突然之间由內而外亮起一道耀眼的白光,一道闪动著无尽红色电光的天罚之力,骤然自那云层中心处倾泻而下,直奔那座山洞而去,大有將那妖物一击毙命的意思! 中年汉子眼神炽热,一眼不眨盯著那山洞,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的诡异与狂热,这可是第一头真正的妖人,如此天大的机缘,甚至都开始让他有些激动地微微颤抖不止。 不过,虽然此刻內心激动万分,但仍未影响到理智,他依旧死死压制著周身气息,唯恐最后关头被那妖物发现,这可是摇钱树,绝不能叫她给跑了! 下一刻,那盼望已久天降雷罚转瞬即至,其威力之大,仅仅一个照面就劈碎了那山洞穹顶上方的土石山体,直接从山顶开了一道幽深的隧洞,煌煌赫赫砸进那山洞之中,直奔著取那妖物的命而去! 那座山洞內剎那间闪过一道耀眼白光,在地动山摇之间直接掀翻了那山洞之上的半边山顶,一声悽厉的尖锐兽吼声,从那山洞之中四散开来,惨烈的淒鸣声,又隱隱夹杂著一点属於女子才有的婉转哀怨,直灌那中年汉子的耳中,甚至让他有了那么一瞬间的眩晕。 这一幕骇人的场景,让那个中年汉子脸色微微变了变,他先前只在暗中看到了那个女妖尚未彻底化形之前的相貌面容,也不得不承认其长相极美,但却全然没想到过,她的声音竟然还带著魅惑之效! 人间曾有很多只作传言的旧故事,其中说到过的上一个有魅惑能力的妖物,还是那个被末代人皇封禁在云梦泽的涂山氏一族,中土神洲南部那座大名鼎鼎的涂山,便是其族祖地。 中年汉子摇了摇头摆脱了脑海之中的不適,再次眯眼看向那座残破山洞,难不成眼前这个女妖身上,还带著那涂山九尾的血脉? 一念至此,这汉子看著那山洞的眼神就更加地炽热起来,如果真是九尾血脉,那她就更值钱了!比他当初估计的价格,还要再往上翻至少一番! …… 距离这座正在雷声隆隆的山谷更遥远一些的地方,还有个身著灰麻色长衫的文士,双手负后站在一座远高於那山谷两侧山头的险峻山崖边,静静看著那片不断落雷的山谷。 在文士身侧,还有个黑衣年轻人与之並肩而立。 那个諢號豺君的山泽野修並不知道,早在他盯上那头雌狐妖物在此地蹲点之前,这一中年一少年两个人就已经在此处了,比他要更早到达,更是將他撅著腚藏在那山石背后的所有动作都看在眼中。 此刻,那守候已久的妖物终於走到了化形的关键时刻,黑衣年轻人却好像並不如何关切,反而笑眯眯侧头看了眼那个文士,笑道:“如此关键时刻,武安君难道就不打算出手帮衬一二?那妖狐刚成人形,万一弄不好,可就真要被这雷罚收走性命了。” 文士听著年轻人笑意盎然的话音,並未转头看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淡淡道:“成与不成都是她命里该有,扛不扛得住全凭她自己的本事。” 年轻人轻轻一笑,又道:“你万里迢迢到此,不就是为她而来?怎么到了眼前了,反而开始袖手旁观了?再怎么说也是个娇滴滴的美娘子,如此不怜香惜玉,这可一点都不像大名鼎鼎武安君的做派啊!” 文士此时才转过头看向这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救与不救,阁下总比我要顺理成章得多。” 年轻人闻言脸色一变,慌慌张张道:“武安君这话可说得不对,我一个出门都要与人打招呼的囚徒,哪里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出手救一个妖物?这可是如今天下九洲间,除了那座封门的云梦泽之外的第一个真正妖修,我怎敢出手,脑袋不想要了?” 文士侧头看了眼年轻人,这个本事奇高,可胆子奇小的傢伙,从来就不像他明面上表现出来的这样畏首畏尾,只是每每说话就总像是脑子有病一样,还真是跟他那个名號相得益彰。 “也没谁真的下过监禁令不让你出家门,故步自封不过是你自己的选择,现在拿到这里来说理由,很有用?那你又何必来此?” 年轻人被那文士如此揭老底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道:“武安君这话可说得不对,燕云帝国那位开国雄主曾有名言,『臥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我可不想自己哪一日落得个一杯毒酒的悽惨下场。” 文士冷笑一声,懒得再与这个古古怪怪的傢伙废话,再次將目光投向那座山谷之中。 年轻人看著文士这个样子,跟著懒散一笑,再次吊儿郎当与他看向一处,不再废话。 …… 山谷之中,那座山洞的穹顶已经彻底被那一道道雷罚掀了个底朝天,明晃晃露出其中景象。 那头遭受雷劫的雌狐妖物此时彻彻底底露出了真容,周身上下此刻已完全与人无二,一身白狐的皮毛自然而然化成了一件狐裘罩身,朱唇点絳,眉目如画,一双狭长秋眸水润如珠,透著一股楚楚可怜的柔弱之感。 此时因为被那天雷加身,这狐女那一身雪白狐裘被雷弧烧得有些悽惨,女子形貌也白一块黑一块,整个人形容狼狈,伤痕累累,在那雷罚之下摇摇欲坠,眼看著就要命丧黄泉。 那天罚到了此时,已经快要到了尾声,但这狐妖也已到了强弩之末,盈盈秋水般的一双狭长水眸之中透著一股不甘之色,因为她已经感觉到了那最后一道天雷之中所蕴含的磅礴镇压之力。 天下雷法皆为降妖除魔的最大利器,源出正是来自於这天雷之力,乃是如这狐妖女子一类的天生克星,此刻她刚成人形,属实是扛不住那奔著取命而来的天罚。 也许以后再成形的妖物不至於会如此悽惨,但她好巧不巧正是妖族匿跡之后万年间,天下九洲陆地上第一个真正彻底化形成人的妖,运气好,又不太好,只比其他与她进境差不多的同类快了半步。 可恰恰就是这半步,真正成了足以致命的利刃! 山谷一侧的山头上,那个蹲点了一个多月的野修原本早已见过了这妖狐真容,可此刻再见,却骤然发现她比先前更没了五分。 这位諢號豺君的野修狠人,此刻甚至忍不住开始在心里暗暗思量,这要是个人族,是不是都足够拿下那铜雀楼十年一榜的胭脂状元了? 不过,这个奔著赚钱而来的豺君,只是有这么个古怪念头一闪而过,下一刻他就毫不犹豫选择了出手,不是奔著那狐妖而去,而是祭出一把油纸伞,直衝那即將降落的天雷而去。 那狐女摆明了已经是重伤之身,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內跑路,那么他当下这一道天雷之后,她就已经实打实是他掌中之物了! 至於在此之后,是要將之留在身边,还是送到那鬼市去卖钱,就等用锁妖绳將之绑上了再说! 豺君祭出的这把纸伞法宝,其实是一件仙家仿品,是金釵洲炼器大宗拾林山,照著那位风雪楼排名第三的红莲祭酒手中的那柄红莲簦仿製而来,品秩不高不低只算中游,比之那件原物法宝要差了太多,但挡下一道天雷倒还是不在话下的。 散修豺君当然是没有那个財力能从拾林山买法宝,这件属於他压箱底之一的宝贝,是很多年前他跟在某群寻仇的谱牒仙师身后简陋而来。 那两方仇人见面就打生打死,只盯著要对方的性命,却没顾忌周围还有个坐山观虎斗的山泽野修,最后两败俱伤之下,正好就叫他这个渔翁得了利,也算是一桩缘分了。 此刻,豺君祭出那仿製纸伞之后,也没有著急去抓那女妖,而是眯眼打量著那把纸伞的挡灾结果。 那天上阴云之中最后的雷电之力,全数匯集在那一道收尾的天罚雷芒之中,透出云层直奔那狐女而去,却被那把纸伞挡在了必经之路上。 那雷劫在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下,竟如有灵智一般试图要绕过那纸伞,但下一刻,纸伞骤然身形暴涨,从只有正常的纸伞大小瞬间变大,彻底將那座已经破败不堪的山洞全数护在了伞下。 雷罚速度极快,最后就避无可避砸来了伞面之上,虽然將那纸伞穿了一个洞,但到底是没有了后继之力,被那狐女硬接了下来,但却已不再致命。 散修豺君见状大喜,从那块山石背后现身出来,笑眯眯看著那个刚出虎口又如狼窝的妖女。 女子狐妖此刻一脸惊慌失措,看著那突然杀出来的人族修士,一双媚眼剎那间盈满了雾气。 如此魅惑之態,几乎让那散修差一点就心神失守,但下一刻,他就掛上了一脸不怀好意的猥琐笑意,搓了搓双手狞声道:“都到了这种时候了,还敢魅惑老子!等老子將你拿在手中,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有多媚人?” 说罢,野修豺君就准备一步跨出朝那妖女而去! 对面的狐女原本一脸惊恐看著那野修,但转瞬之间,不知道她到底看到了什么,一双水眸在剎那间睁得圆圆的,有些懵懵地看著那野修身后。 就在此刻,一直罩在黑色衣袖之中的惨白纤细的乾枯手掌,悄无声息轻轻搭在了那散修豺君肩头,一股冰冷的寒气隨之瞬间盈满他体內所有经脉!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豺君本已抬起的那只腿都不敢再迈下去,只听到耳边轻轻传来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 “你这只脚要是敢踏下去,信不信我让你连鬼都做不成?” …… 第84章 挑衅 东北龙池洲。 世人皆知,龙池洲人杰地灵,物產丰富,是天下九洲之中除了东石磯洲之外最为富庶的一块陆地。 江湖仙家之中,以那座四大剑宗之一的元嘉剑宗为魁首,次一等的则又比如那龙池洲本土剑修宗门白云剑山,还有那个石磯洲龙泉剑宗的二宗分號凤泉宗。 后二者虽都仅仅只是四品仙门,拿不起那“剑宗”二字阔绰名號,但门中修士基本也都是以剑修一脉为主。 因为这三家影响极大的缘故,故而龙池洲如今几乎是天下九洲之內剑道最为盛行的地方,很多江湖修士可能会因为诸如资质欠缺一类的原因,未必进得去这三座剑道宗门,但任不妨碍他们愿意踏上剑道,成为一名剑修。 整个龙池洲民风彪悍,尚武好战,大多数龙池洲人氏都是脾气直率的豪爽人。 有人说是因为剑道盛行造就了龙池洲如此粗獷豪迈的民风,也有人说是因为龙池洲原本性格如此,所以才能成为九洲之中剑修数量最多的一块陆地。 总而言之,號称直来直去一往无前从无婉转的剑道剑修,与强悍生猛的龙池洲之间,就像极了珠联璧合的一对壁人,相得益彰,佳偶天成。 凤泉宗作为龙池洲剑道三山之一,本身是石磯洲龙泉剑宗的分號二宗,又与那被无数江湖人调侃为“虎了吧唧”四个字的元嘉剑宗关係融洽,双方已经做了过千年的邻居,颇有些同气连枝的意思。 从当初龙泉剑宗那个负责在小镇谈买卖的少年人欧阳,与同行三人一起,將小镇柳氏长女柳清秋带离礼官洲,送到龙池洲二宗凤泉宗山门內之后,这个貌美如的清冷姑娘,几乎瞬间就成了整个宗门年轻一辈弟子眼中的香餑餑。 无数凤泉宗门下適龄的年轻男弟子们,除了那些早有心上人的之外,其余无一例外都惦记上了这个宗门新来的小师妹。 人间修士修行求长生,是一件孤独且苦闷的事情,但若是能有这样一个天赋极高,又长相极美的道侣妻子在身旁红袖添香,二人双宿双飞,那自然就是一件只是想想都能让人笑得合不拢嘴的高兴事。 所以就从那欧阳一行將柳清秋留在凤泉宗的那天开始,整个凤泉宗门下年轻一辈的男弟子们,一个个就开始打扮得如同孔雀一样,费尽心力枝招展,然后再有意无意去那个清冷丽人每天的必经之路上溜达,希冀著能得到美人青睞,贏回人家小姑娘一颗芳心回来。 不仅如此,也是从那天开始,凤泉宗传法长老一脉的各位负责教授门下弟子剑道的各位剑宗师长,猛然发现门中年轻一辈子弟好像在修行一事上突然变得勤勉异常,与往日里那个按部就班的宽鬆氛围大相逕庭。 这后一事也不再只是男弟子们才如此,甚至也包括了那些女弟子在內。 无数剑宗门下年轻女弟子们,眼见那个新来的小师妹刚一露脸就把一帮师兄师弟们的目光全给勾走了,说不嫉妒是不可能的,但是剑修一脉歷来都是直脾气,不擅长弯弯绕绕的勾心斗角,故而也没有人为此事去故意找那个小姑娘的麻烦。 但既然都说那个小师妹修行天赋极高,那她们这帮早入门的师姐们,就得好好跟小姑娘比一比,看看她那个名气很大的修行天赋,到底有没有那个漂亮长相一样那么好使? 如此这般的一连串门下弟子们之间的风趣事,自然先是传到了传法长老那边,最后就又成了一宗主四长老这五人皆知。 这些位见惯世情的宗门长辈们全被这个消息给弄得哭笑不得,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这帮小兔崽子一个个的没个正形,有这些心思要是用来放在认真修炼上,哪里还需要他们这些老头子们如此费心? 整个凤泉宗从上到下一片沸腾,唯一平平静静的反倒成了那个引起此事的清冷姑娘,就还是跟当初在那座盐官小镇时一样,每天只是往返於她自己的住处,和宗门师长传授修炼法门的传法堂之间,除此之外的山门內其他地方,一次都没去过。 对於那些明里暗里故意在她面前搔首弄姿的各种所谓师兄,习惯了走路目不斜视的柳清秋直接是一个都没记住,也一个都不认识,全被当成了路边的石头,过目既忘。 …… 这一天,背著一柄通体雪白的带鞘长剑,从那座占地极广建制恢宏的传法堂出来的柳清秋,如往日一般从宗门山道上回返住处。 对於那些蠢蠢欲动想要上来搭话的同宗弟子,她一般都是只给个点头示意作为礼貌,但从不会多给回话,以免麻烦事太多。 熟门熟路绕过传法堂前的一座巨大山湖,將將要踏上分岔路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有个一身白衣,身背长剑,手提著一柄柏芝摺扇的翩翩少年郎,就站在路口处,將她的前路给拦了个瓷实,正一脸笑意饶有兴致地看著她。 柳清秋在这一刻,第一次露出了一个不一样的表情,有些诧异地看著那个少年,“你怎么在这里?” 白衣少年闻言笑著挑了挑眉,“你认识我?” 少女大大方方点了点头,但並没有说话。 白衣少年也没追问,先转过头环视了一圈两人四周不远不近处,那一大堆装模作样路过,但一个个耳朵都快竖成了兔子一般的凤泉宗弟子们,隨后才笑著开始替少女解答先前的那个问题。 “我跟著师门长辈路过你们这里,登门拜访互通有无,偶然听见有人说凤泉宗最近养了棵人见人爱的小白菜,所以就过来围观一下。” 柳清秋面无表情看著眼前这个傢伙,一言不发,就那么定定看著他,眼神清冷。 白衣少年被少女那个不咸不淡的眼神给盯得心里有些发虚,举起双手投降般笑道:“行行行,就当我没说还不成?” 清冷少女大概是第一次离乡如此之久,加之人生地不熟,此刻终於见到一个算是之前认识的熟人,故而心情也还不错,听到少年认输的话,竟然破天荒噗嗤一笑。 这一剎那,整个山湖周围如同一片桃盛开,无数偷偷摸摸围观的少年人们,一个个眼神发直,又都藏著一抹羡慕与嫉妒。 笑容在少女面上一闪而逝,彷佛那个笑的人不是她一般,重新恢復了清冷,看著少年道:“路过?你不是也才刚回来吗?” 白衣少年也被少女一剎那间绽放开来的明艷笑容晃得有些眼晕,握著摺扇的那只手微微拧紧才勉强镇定下来,隨后有些疑惑地看著少女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少女有些不明所以,就又问了一句。 白衣少年看了眼这姑娘,又看了眼四周那些都快嫉妒得面目全非了的凤泉宗弟子,突然就像是明白了什么,看著少女笑道:“除了修炼正事之外,也还是可以交几个能说话的朋友的,要不然你都快成聋子了。” 柳清秋不置可否,没有说话。 少年见她並没有听进去的意思,就笑了笑也没执著。 其实有很多人,总会有某一窍是不通的,有些旁人眼中的难事,对於他们而言很容易,但有些別人的简单事,对他们来说却会比登天还难。 “天下妖魔鬼祟四起,虽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也到了必须要提前准备对策的时候了,中土那边明发邸报遍传天下,要求所有三品以上的仙家宗门,须派遣各自至少是五大主事人之一,前往临渊学宫那边去议事,所以我是跟著师门长辈去中土。” 少女闻言,双眸微微凝重了一些,但隨后又有些不解地看著少年,“这事不著急吗?为什么你们会来凤泉宗?” 对面的少年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带我过来的那老头把我给赶出来了,所以我也不清楚他们究竟有什么猫腻。” 柳清秋虽然有些嫌弃这傢伙的用词,但还是点了点头,隨后若有所思看著少年,有些犹豫。 少女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在柳氏大宅与乡塾之间独来独往,归家之后也是一个人呆在院中读书,就连自家弟弟柳清辉有时候都会觉得跟她这个姐姐不太熟,所以她其实不太擅长跟人说话聊天,这一点也能从她到了这凤泉宗之后这么久,却没有交到一个朋友就可见一斑了。 白衣少年看到这姑娘欲言又止,手中摺扇轻轻拍打另一只手心,笑道:“柳姑娘有话但说无妨,你我好歹也算半个旧识,在下自会言无不尽。” 少女微微点头,想了想之后才缓缓道:“当初你们元嘉剑宗在盐官镇朱氏那件事发之后,为什么不直接对水岫湖动手?” 姓乔的白衣少年挑了挑眉,有些意外道:“姑娘为什么会突然想问这个?” “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从我们柳氏手里买走的那一批磨刀石?” 少女说这话时表情淡淡,但听在乔浩然耳中,却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杀气在瀰漫。 “姑娘是觉得被带到这凤泉宗有些委屈?” 乔浩然环顾了一眼周围那些凤泉宗弟子,吧嗒一声打开手中那把摺扇,环绕在两人周围的那一圈仙家弟子们,骤然发现原本还能略微听到一些二人的交谈声,此刻却什么都听不见了,甚至都看不清两人在说什么。 柳清秋对这类仙家手段见怪不怪,也不甚在意,只是摇了摇头,道:“在哪里修行无所谓,我也不在乎这个,只是既然被人算计了,就总该要有回礼,但提著猪头肉找不到庙门这种事,就总让人不太舒服。” 白衣少年一愣,深深看了眼这个姑娘,他好像对这个总像是只有一张冰块脸的漂亮姑娘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他垂眸想了想,道:“这件事不是有定论了吗?应该是出自酆都之手,目的是动摇盐官大阵。” 少女看了眼少年,“你这么觉得?” 少年笑了笑,“当初那个局都不好说到底是出自几家之手,你们小镇四大姓是一个都没跑掉,全部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所以这有些帐是真的不太好算的。” 柳清秋默了默,眉头深皱,眼神也有些冷。 乔浩然缓缓摇动摺扇,一阵微风在两人之间缓缓旋动,“我问过我家祖师老头,他只是简略地提过一句,说有些事是放长线钓大鱼。” “我们元嘉剑宗虽然爱打架,但不至於去跟一个小鱼小虾较劲,倒不如多让那鱼线再绷一绷,说不定就还会有某些嘴馋的大鱼,忍不住出来吃小鱼,那时候再出剑,会更有乐趣!” “但是水岫湖的事情,跟你们柳氏磨刀石那个事,其实关係不太大,水岫湖是奔著楚元宵那傢伙去的,但磨刀石那个事是奔著大阵去的,两者未必会有关联。” 柳清秋一直在沉默,等到乔浩然说完,她才不置可否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是没再多说。 两人之间就突然又沉默了下来。 他们两人只是在当初离开盐官镇时曾有过一个照面,同为四大剑宗门下,属於同气连枝,所以两伙人当时便互相打了个招呼。 但在那之后,虽然双方都是来了龙池洲,却並不是同路而行,所以其实他们也不算是特別熟识。 此刻相逢,简单聊过了几句之后,双方之间就陷入了某种莫名的尷尬。 白衣少年挠了挠脑门,隨后看了眼少女,又看了眼周围那些已经彻底停下了步子,开始光明正大围观两人的一群年轻剑修,在见到他们一个个愤愤不平,就好像自己偷了他们家菜一样时,不由就有些好笑。 “柳姑娘要不还是赶紧回吧?我可是真不敢再堵著你了,才几句话的功夫,我就已经快要被眼刀给活颳了,若再堵下去,我怕是都要走不出你们这山门了。” 少年嘿嘿一笑,“你家师兄们盯得这么紧,看来是真怕小白菜被『猪』给拱了啊!” 对面还在低头沉思的少女,被乔浩然这么一句调侃言辞给叫回神,抬起头微微眯眼,看著少年凉凉道:“想打架?” —— 少年王侯李璟,拉著余人和魏臣两个人在状如冰山的北海渡船上四处閒逛。 这艘如同山岳般的跨海渡船,以一圈又一圈渐次登高的山路连接船舱,故而三人串到最后就到了那渡船山巔附近。 北海渡船归属於兴和洲三品大势力青云帝国,与李璟背后那座承云帝国之间,只有一字之差,实力差不多也在伯仲之间。 三人到达渡船山巔附近时,被一个身著皮甲,头戴皮幘,腰悬青铜长剑的中年武人给拦住了去路。 来人面色冷硬,好像天生不会笑,拦住闯入山巔的三人后,目光先是有意无意看了眼李璟,但隨后开口说话的语气却依旧冷硬,“此地为渡船禁地,閒杂人等不可擅闯,还请贵客止步!” 李璟被突然拦住去路,对面又是一身武人打扮,就大概猜到了其来歷,正当他犹豫著要不要讲讲情面的时候,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几声讥讽笑意。 三人应声回头,就看到一群衣衫华丽仙家子弟正站在不远处,一脸不屑地看著他们三个人,其中一人还阴阳怪气嘲讽道:“哪里来的乡巴佬,连这北海渡船的山巔是青云帝国禁地都不知道,竟然还敢在这里乱闯,还真是丟人现眼不一般啊!” 自小优渥的少年王侯,何时受过这等閒气,眼见对方不怀好意,自然也不会客气,何况打嘴仗这种事,他什么时候输过? 李璟转头看向那个武人,一脸疑惑道:“我以前听人说,真正咬人的狗都不叫的,你们做渡船生意赚不到钱,怎么还会养见人先叫两声的傻狗?” 那个被发问的武人微微一愣,隨后就开始眼角抽搐,你们之间打嘴仗,带上我是几个意思? 对面那几个被骂作傻狗的仙家子弟,一个个脸色阴沉看著李璟,道:“你竟敢骂我们!” 李璟很认真地摇了摇头,隨后一脸迷茫地看著那几人,像是没明白他们一个个为什么生气,道:“我没有啊,谁骂你们了?” 对面那个先前就出言嘲讽的仙家子弟,此刻眯著眼冷声道:“你说谁是傻狗?” 李璟看了眼那人,像是突然之间恍然大悟,长长“哦”了一声之后才道:“你说这个啊,我没有骂人啊,我只是在讲道理。” 对面那人听著少年这话,愣了愣没明白过来,“什么道理?” 少年嘿嘿一笑,乐呵呵道:“你看,我之前在跟这位守山的管事前辈说话,人家刚说了此处是禁地,閒杂人不能进,然后转手就有声音在我后面狗叫,又这又那的,这不就跟那些养狗人家门口的那些傻狗一样?” “连对面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是主是客也不清楚,就开始狐假虎威狺狺狂吠,这不是傻狗又是什么?” 说罢,李璟还笑眯眯回头看了眼那个沉默的武人,像是寻求支持一样问道:“对吧?” 那武人再次抽了抽眼角,你这么个讲道理的骂人法,怎么想出来的? 对面几人先是愣愣看著李璟,但下一刻便如初一辙勃然大怒,直接就要擼胳膊捲袖子动手,嘴上还放了句狠话,“找死!” 正站在李璟身后的余人,看著少年背影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又在心底里暗嘆了一声,每次跟著这个傢伙,都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被砸到眼前来。 眼见对面要动手,他也只能跨前一步,將这锦衣少年跟那个目盲的魏臣一起护在身后。 早前说好了他是楚元宵的护卫和隨侍,可最近这个情况,好像总感觉是换了主人了一样,跟谁说理去? 对面几人虽然修为也不算特別高,但毕竟都是仙家子弟,看著对面突然冒出来一个小廝打扮的少年人,將那个锦衣少年护在了身后,他们根本就没有一个人將余人放在眼中。 唯一需要顾忌的,其实是那位腰间悬掛青铜剑的中年武人。 此人本是青云帝国成名多年的军中武將,能征善战武功赫赫,后来青云帝国建成这北海渡船之后,他才被当年那位帝国之主从军中调出,常年驻扎於此虽渡船四处跨海漂泊,负责镇守这渡船山顶禁地,也是保障这座莹白玉山的安全。 兴和洲青云帝国,是九洲出了名的法度严苛,不仅是针对所有帝国疆域之內的人道和神道中人,也同样包括了这艘常年漂泊海上的跨洲渡船,凡是登上渡船的船客,也须如帝国子民一样遵守青云法纪。 如果真在这跨洲渡船上动手,他们很可能都会被那位负责守船的中年武人,给毫不犹豫全部扔下船去! 不嫌事大的李璟,站在余人身后看著对面那几人,眼见他们犹犹豫豫不敢动手,他就乾脆笑眯眯又给对方添了一把火。 “果然经歷过光阴流转检验的民谚俗语,就必会是有些道理在其中的,你看这不就真是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就不敢咬人?” 对面那几人没想到,本以为对方是个乡巴佬不敢惹事,到头来竟然如此大胆,还真是觉得他们都好惹了? 被人扔下船去確实丟人,但他们也不是没有活命的办法,今天被人如此辱骂还不动手,那以后也不用混了!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直接各自咬咬牙就准备动手,今天不弄死这个囂张跋扈的王八蛋决不罢休! …… 客舱之中,白衣文士手提酒壶站在窗边,对於发生在这渡船山顶的变故,他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但却並没有要出手帮忙的打算吗,只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窗外流云,时不时喝上一口酒。 有下酒菜的酒才是好酒。 楚元宵一直在入定之中,一境筑基,已经可以感受到天地灵气流转,正在努力以之开闢气海丹田,以便將来容纳更多的阴阳二气,以及將之交冲炼化而来的冲和之气。 灵力在身周缓缓流淌循环,楚元宵虽不能將之纳入体內太多,但用以调动开闢气海,会更加便利快捷,大概是当初白衣文士在那座龙王庙里说过的一些话起到了某些作用,所以他此刻倒也还算是顺利。 片刻之后,那些流转往復的灵力气流微微一顿,隨后缓缓消散復归於天地之间,坐忘良久的少年缓缓睁开双眼,默默感受了一下体內变化,神清气爽,確实与不曾入径之前大有不同! 他转过头看了眼那站在窗口处的白衣,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突然眼前一,等到再睁眼时,入眼所及就是一副剑拔弩张即將动手的紧急场面。 距离这对峙的两伙人稍远一些的距离,那个腰悬铜剑的中年武人,脸色沉静看著对阵双方,在楚元宵出现的那一刻,他微微转动视线看了少年一眼,然后就再次收回了目光。 双方不动手就不算犯法,这武人不必管渡船经营,所以也不会如何,但一旦他们动手,那就是触犯了青云帝国律法,涉及到了他的职权范围,他会毫不犹豫將双方扔下船去。 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楚元宵此刻只有一个认知,他肯定是被那白衣扔过来的! 场面混乱,楚元宵也顾不得找那白衣讲理,只能迅速靠近余人身侧,將身后二人护住的同时,眼神凉凉看了眼李璟,不用猜都知道这个场面是谁惹出来的麻烦。 李璟自然看到了楚元宵的眼神,似是害怕般缩了缩脖子,但却硬扛著他的目光抗辩了一句,“这事可不能怪我,是他们先骂人的!” 楚元宵闻言依旧无声,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收回目光后转过头去,终於看向对面那几个仙家子弟。 几人见到突然出现的楚元宵,就又不得不再次停下脚步,因为他这种出现的方式可不是隨便谁都能做到的。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这个黑衣少年人其实只是被人扔过来了而已,但为了不落面子,还是有人叫囂了一句,“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子今日必须得死,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原本面无表情的黑衣少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忍不住嘆了口气,再抬头时已微微眯起双眼,先转头看了眼余人,隨后就开始一点点將衣袖捲起到手肘附近。 下一刻,一人一鬼再次附身合二为一! 双眼重新变为漆黑之色的少年人,邪笑著看向对面那群仙家子弟,一脸笑意透著一股让人不寒而慄的阴森,“打生打死倒也不至於,不就是想要被扔下船嘛,要不我先帮忙送你们一程?” …… 第85章 时闻落子 今日的楚元宵,与当初在临茂县山林边的那个肉身破碎的少年人,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甚至与当初在小镇以东的蛰龙背山脚下,与水岫湖柯玉贄对阵的那个手持柴刀的少年人,也不一样。 人间百姓生为凡夫,力道尽头也不过就是百十来斤的力气,即便有些人以各种练力的手段套路拔高膂力,也至多就是能举起来四五个成年人,便算顶天的力气了。 但是仙家修士身怀不同程度的內力修为,一旦有机会入境,可能常人努力得来的气力,只会是他们起步的基础,这才是无数江湖人之所以用心用力以求破境的原因之一。 此刻已能算得上修士的楚元宵,因为不再需要顾忌余人作为鬼物的天生阴气,会透过他当初如碎瓷一般的那些肉身缝隙伤及性命,故而在面对这种群攻场面时,毫不犹豫选择了余人的那个办法,拔高一层战力,就多了一份將对方扔下船去的底气。 二人附身合体之后,属於小镇少年人的心境自然是会受到影响的。 余人从当初在山谷口处被苏三载警告过之后,一直都是以一个青衣小廝的样貌现身人前,也刻意压下了本来属於一个厉鬼恶灵该有的阴邪气。 但附身於人之后,有些事不再由他自己说了算,那一股阴森之气,就有了喷薄开来的意思,所以楚元宵在这种时候,也就变得有些不再像是那个小镇少年人自己了。 客舱之中,白衣文士將少年人扔到山顶之后,就独自一人在桌边坐了下来,笑眯眯看著客舱周围那莹白透亮的白玉山壁,思忖著自己要不要在这玉壁上题首诗什么的,也算给那青云帝国送一份人情。 山顶之上,那个沉默无言看著双方起衝突的中年武人,在看到楚元宵与余人二者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时,脸色一瞬间变得冰冷无比。 余人遮掩本体的手段出自苏三载,以这位青云帝国武將的修为能力,还没到能一眼將之看穿的地步,但是二人之间的附身合体,就等於是自揭其短,瞬间让人看穿了底细。 青云帝国法度严苛,对於妖邪宵小从无半分宽纵之说,此刻的情形,就已经不是双方打架会破坏渡船规矩这么简单了,放在眼前的鬼物,犯禁程度更大於船客爭斗和破坏渡船秩序。 那几位本打算动手的仙家子弟,在看到楚元宵二人这变化,又听到那少年狞笑著一番言辞出口,一瞬间汗毛倒竖,但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却又都眼神微妙了起来。 下一刻,果不其然就听那中年武人一声冷喝:“放肆!” 话音未落,他毫不犹豫抽剑出鞘,竟是连多一句废话都不愿意多说,直接朝那一身邪气的少年人斩去,出手既是全力,毫不犹豫留情。 双眼漆黑的楚元宵,看到那武人动手也无半点意外,竟还勾起唇角笑了笑,整张脸看起来就更加邪肆了。 面对劈斩而来的铜剑,少年毫无迟滯抽刀出鞘,那把被他早早悬佩在腰间的绣春,一声刀鸣之后横刀在身前,不偏不倚刚好挡住铜剑,铜铁交击,发出一声金属质地的脆鸣。 那几个本来是挑事的仙家子弟,转眼间反倒成了看戏的,就一个个脸色玩味,好整以暇看著双方动手。 想不到这个乐子突然就变了个方式,自然就更好看了。 楚元宵与余人合二为一,两人实力叠加,算是堪堪摸到练气三境的门槛,虽然比不过对面那个三品帝国的麾下武將,但面对这起手第一剑,也不至於没有还手之力。 一刀横架住那青铜剑,楚元宵看向那个脸色冷厉的武人,邪笑著反问了一句,“有人恶意挑衅你不管,我出来反击,你倒是动手动的乾脆利落,你们青云帝国號称法度严苛,就是这么讲法的?” 那武人一剑不中,抽剑回身再来第二剑,这一次不再是剑斩,而是改为了剑刺! 动手的同时,他声音冷冷道:“只是寻衅並不算干犯法度,倘若招致恶果自会有律法严惩,但邪祟宵小不为律法所容是早就定好的,二者不在同一个层次,自有天壤之別。” 楚元宵双手握刀,一刀劈在那直刺而来的剑刃之上,却发现那武夫持剑稳重,势大力沉,他那一刀格挡並未起到太大的作用,反而震得自己虎口发麻,就只能在电光火石间脚下用力,开始飞身后退。 “製法之要,在於止恶,你说寻衅不算违法,有恶果才能予以严惩,那要等他们弄死了我们之后,你再要了他们的命?这又能有什么用,能还我命来?你那所谓的法度,就只会马后炮?” 持剑前冲的武人,看著在他长剑之前不断后退,却毫无慌张神色的黑瞳少年,对於他那句咄咄逼人的反问恍若未闻。 出身军中的武人,从来就不在乎律法规矩背后的逻辑,反正帝国《青云律》就是这么写的,他自然就要这么做。 至於与人辩论的输贏,该是那帮文人的分內事,不是他一个武將的,所以说不过就闭嘴,简单明了。 飞身后退的楚元宵,眼见对方不说话,但手上动作却依旧不减丝毫力道,反而用力越来越重,这就是非要拿了他跟余人的命不可了。 楚元宵脚下步伐猛然一顿,一脚朝后踏地止住退势,手中苗刀横在身前,一手持刀柄,一手按住刀身,形如禾苗的长刀刚刚好拦住那青铜剑尖。 因为铜剑来势凶猛,少年双手推刀的力道又不肯后退,所以绣春刀身被压得向后弯曲出一个极大的弧度,弧底已经几乎要贴到少年胸前。 楚元宵一双黑眸,从那刀身后方微微现出一半,看著对面持剑发力的武人,冷笑一声。 “说实话,我觉得今日这个局真的不怎么高明,你们青云帝国是什么意图我不想深究,但虽然玩权术是你们的擅长,可也不太好直接把別人当傻子,真想杀人就不必要如此拙劣了,还是上点真手段比较好。” 那持剑前刺的武將微微皱眉,突然抽剑后退。 与此同时,在这守山武將站定的位置一侧,有个身材矮小鬚髮皆白的老人缓缓现身。 此人与武將不一样,刚一出现就是一脸和蔼笑意,先看了眼一脸邪笑,眸色漆黑的楚元宵,仿佛像是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一样,又环视一圈之后便开始笑著打圆场。 “哎哟这是怎么了?怎么小老儿刚一个没注意,这莽夫就又唐突了客人?真是个没脑子的夯货!” 说罢,他又看著那几个惹事之后就在一旁看热闹的仙家子弟,脸色一沉,骂道:“你们几个混帐,是不是又给老夫闯祸了?惹是生非,胡作非为,等回了兴和洲之后,看我不去治粟內史那边,好好告尔等一状!” 先將这两边各打了三十大板,那矮小老人才真正转头看向楚元宵,拱手抱拳笑道:“客人莫怪,我家这守山的武夫是个没脑子的夯货,只知道一板一眼恪守规矩,却没长那会变通的脑子,故而行事鲁莽不知深浅!小老儿在这里替他向客人道歉,还请客人大人大量,不要与他计较。” 手提绣春的黑衣少年,似笑非笑看了眼这个小老头,“你是渡船管事?” 老人再次抱拳,热络一笑,“小老儿不才,蒙受陛下赏识,忝为这北海渡船使,如今管教治下不严,导致这夯货衝撞了客人,还请见谅。” 楚元宵听著这姿態极低的小老头一番告罪,不置可否笑了笑,“我听说青云帝国有法度,鬼祟邪狞见者必诛,你难道不打算与这位守山將军一样,拿我问罪?” 那渡船使闻言赶忙笑著摆了摆手,“客人言重了,虽说这渡船同为我青云疆土,也有要遵循帝国律法的规矩在,但我们毕竟是做生意,还是要有变通在的。” “所谓『法与时转则治,治与世宜则有功』,如今天下有异,中土那边召集了三品以上仙门去议事,但最终对策尚未有结果,我等自然也不能死守旧规矩,还是要等待中土决议的。” 楚元宵听著老人这段话,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今天此事如何暂且不论,那句中土聚议倒也是个有用的消息。 “既然如此,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少年也没再多说,只是似笑非笑问了一句。 那渡船使笑呵呵拱手一礼,“那是自然,另外为表歉意,客人此后在途中若有所需,可指使这渡船上的侍应小廝来知会小老儿一声,我们必当尽力满足客人要求。” 楚元宵闻言耸耸肩,也没多说,转头看了眼李璟两人,然后就转身往渡船中层的客舱那边走去。 被盯了一眼的少年王侯微微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隨后也扯著魏臣的衣袖,两人一起跟著离开了。 那矮小老人双手拢袖看著他们离开,在山路拐角处消失不见,接著又沉默片刻,像是在等待楚元宵几人彻底走远。 那个收剑入鞘的中年武人,从方才这渡船使现身之后,就一直没再说话,又恢復了那个面无表情的姿態,寂静无声。 那一群仙家子弟看著原本都打起来的局面,突然就又这么结束了,总觉得不太得劲儿,又因为被那渡船使骂了两句,也都有些惶惶。 双手拢袖的矮小老人又过了片刻,隨后才转过头看了眼那几个仙家子,冷声道:“都散了吧!此间之事到此为止,离开渡船之后不可外传,否则后果自负!” 几个仙家子弟如释重负,赶忙灰溜溜离开山顶,回各自船舱去了。 山顶只剩下渡船使与那武夫两人,老人瞥了眼武人,语气变得和蔼下来,笑道:“王將军辛苦了,回返帝都之后,我会向陛下稟明,保管將军又有高升。” 那武夫闻言,表情並无变化,只是抬眸看了眼那一脸笑意的白髮老人之后,就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渡船使也不拦著,双方都在这渡船上很多年了,老人负责经营渡船生意为帝国挣钱,而这位王將军则负责守著山顶禁地,避免被外人乱闯。 双方之间算是多年的邻居,这个早年曾是军中武將的傢伙,多少年都跟个铁坨子一样不苟言笑不善言辞,老人也早就习惯了,任他隨意。 这种死板沉闷、恪守规矩的人,其实反倒很容易打交道,你可以放心大胆把一些险要之地交给他把守,全然不必担心他做什么逾矩之事,至於人情世故什么的,有他这渡船使就够了。 北海渡船高高悬浮在海面之上的高空云海之间,瞬息千里飞往兴和洲西岸的巴山渡口,那里是属於青云帝国的辖境。 身为渡船使的矮小老人,双手拢袖独自一人站在白玉山顶,举目眺望著渡船东方的无尽海域,面带微笑默默无言。 许久不曾回乡,想必兴和洲那边的槐也要开了吧? 东君用意不辞辛。料想春光先到处,吹绽群英。 …… 渡船山腰处。 楚元宵一行直接进了李乘仙的船舱,白衣文士正站在客舱墙边,摩挲著下巴一脸兴味打量著白玉墙壁,大有下一刻就要拔剑在墙壁上题诗的意思。 听到一行人进船舱,他才笑著转过头,就看到一脸邪肆的楚元宵正盯著自己。 楚元宵是直接提著刀进的舱门,又等到魏臣进门,李璟走在最后磨磨蹭蹭关上舱门,这才收刀归鞘,让余人脱离出他体內,重新化为青衣小廝。 双眼恢復正常顏色的少年人,没有直接跟李璟算帐,而是先看著白衣,双眼透著一股无可奈何的哀怨。 白衣笑了笑,“这么看著我做什么?人家设局就是为了见你,你不去,难道还要我去?” 楚元宵闻言嘆了口气,看著白衣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隨后转头看向李璟。 少年王侯缩了缩脖子,又往魏臣身后躲了躲。 楚元宵看著他这个动作,不由地气笑了,“你躲个屁,闯祸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怂的?” 李璟听著楚元宵这话,很不服气地从魏臣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嚷嚷道:“李前辈都说了,人家就是奔著你来的,有预谋地故意找茬,这怎么能怪我?” 李璟一边说话,一边又突然觉得自己有理了,直接就从魏臣身后现出身形来。 “我不接茬的话,人家还会再使別的办法,绞尽脑汁费心费力的,两家都累!我不就是想让你们早点见面,大家都省事不是吗?” 楚元宵看著狡辩的李璟,有些好笑地瞪了他一眼,“你还有理了?” 李璟本想直接点头,但看到楚元宵突然眯起眼,於是就又怂怂地耸了耸肩,小声嘟囔了一句,到底没敢直接回嘴。 楚元宵斜瞥著他,“不用委屈,有话可以大声说,我又不是不让人说话的人。” “你还可以说,你从那群仙家子弟出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们是故意的。” “也可以说,那个中年武人眼看著对方以多欺少,却不出言阻止,你就知道他们是一伙的。” “更可以说,你故意把事情闹大,就是为了等著我们的这位剑仙前辈把我扔过去。” 站在墙边的白衣文士挑了挑眉,看著某个含沙射影的小傢伙,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少年王侯李璟听著楚元宵的话,继续小声嘟囔道:“本来就是!” 楚元宵也不跟他强辩,缓缓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这才道:“对方针对我设局,你就给对方递台阶,那万一人家是想等我现身之后杀人呢?” 李璟看著楚元宵没说话,眼神直往白衣那边飘。 李乘仙回瞪了一眼李璟,你他娘的挨批就挨批,別拉扯老子! 楚元宵当然知道少年是什么意思,也没反驳,“我不是想说我出现就会死,也不是说你把我支出去这个做法不对,但你脑子比我好使,不会不知道被人算计这种事,最好是不要如了对方的意吧?” 李璟耸了耸肩,轻“哦”了一声。 “还有,我知道你可能从小就没受过委屈,但別人挑衅是別人的问题,你不息事寧人没关係,不能平白无故受欺负也是对的,可你那个反唇相讥骂得比人还狠,导致咱们动手打架还占不全个理字,弄得像是两群流氓打架一样,你这该算是一丘之貉,还是算为虎作倀?” 本以为要被说骂人不对的李璟,突然听到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批评,有些愣愣地抬头看著楚元宵,懵懵道:“啊?” 楚元宵笑了,“我虽然从小就不爱跟人作对,但那只是我的经歷习惯,我从没说过所有人都该跟我一样,你有你长大的经歷,我们各有各的脾气秉性,我不会说你必须要按我的习惯待人接物,因为没有这样的道理。” 李璟有些奇异地看著楚元宵,但笑容还没来得及掛上脸,就又听到楚元宵下一段话出口,让他直接笑不出来了。 “被人为难不用慌,你只要不理亏,让我帮你打架也没问题!不过,你下回要再敢只是为了看戏就直接把我支出去,那我大概也就只能保证不直接打死你了。” 白衣李乘仙笑看著这两个少年人之间这个古古怪怪的氛围,深觉有趣。 李璟是什么人,楚元宵不知道,可他李乘仙知道。 从小锦衣玉食、前呼后拥长大的少年王侯,脾气不会软这种事,是十成里有七八成的,这一点从当初问剑龙首塬时,这小子三言两语把他们那柱国宗祠一顿懟就能看出来。 但是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齐王殿下,好像偏偏就很怕楚元宵这个从小镇来的乡下少年,虽然他从没明確说过,而且吊儿郎当遮掩的也挺好,但有些事既然是事实,藏得再好也还是会被看出来。 只是这个害怕的由来就不好说了,反正李乘仙没觉得他一个皇子,会有什么害怕的理由。 反过来,楚元宵这个傢伙也很奇怪,明明从来待人都很客气,有些事能不说就不说,比如当初那个敦煌城姓程的小姑娘各种挑衅,他都儘量假装视而不见。 但他偏偏好像对李璟这个小傢伙,一直就很不客气,当初故意在那条小河边钓鱼,把在上游一条鱼都没钓到的李璟骗过来,那个手段就很不客气。 这俩有时候是真的挺有意思。 白衣正在思忖这些事,却突然发现楚元宵又將目光转过来看向了自己。 “前辈,这北海渡船为什么要弄这么一个局出来,就为了见我一面?意义何在?” 李乘仙收回思绪,听著楚元宵的问题没有直接给回答,反而先喝了一口壶中酒,然后笑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別人的谋算?” 楚元宵理所当然道:“不是您自己说的?” 白衣讶然,笑著摇了摇头,走回桌边坐下来,將手中酒壶放在桌上,抖抖衣袖又理了理衣摆。 “有些事其实不应该由我来说,因为准確地来说,关於你的某些事与我无关,我就是凑个热闹而已。” 楚元宵没有说话,只是认真看著白衣,静待他的下文。 白衣似笑非笑语气莫名给了一句,“你没觉得兴和洲这个地方很眼熟?” 楚元宵瞬间想到了某个人,某些事,“相王府?赵继成?” 相王府作为四大王府之一,堂而皇之不入九品,实力自然可见一斑。 当初在盐官镇,相王府陈氏目標明確將赵继成收归门下,双方还在小镇乡塾发生过一个不大不小的衝突齟齬。 如果说兴和洲这个地方眼熟,其实就是相王府和赵继成比较眼熟,而且那个歷来脾气差劲的同龄人,从小就跟楚元宵不对付。 楚元宵虽然有了某种猜测,但想了想还是有些不解。 赵继成不是才入相王府门下吗?他已经有这么大的能力可以影响到一个三品帝国了? 还是说有相王府的授意?可相王府有这么做的理由吗?难道就因为当初在小镇乡塾时,自己连话都没怎么说的那场衝突? 今天这个局,起的很仓促也很拙劣,结束得更加仓促,就好像是因为他楚元宵一句话就结束了,那个背靠青云帝国的渡船使,这么做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但是白衣的那句话又摆明了就是意有所指,那这件事就更加值得玩味了。 李乘仙只是简单提醒了少年一句,隨后就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了,开始提著桌上酒壶继续喝酒。 当初在盐官镇,本该由青莲剑宗带走陈氏的那个嫡子陈济,但是因为被楠溪州陈氏抢了先,所以算是儒门一脉欠了青莲剑宗一个人情。 白衣本来也没觉得如何,青莲剑宗门下剑修多的是,也不缺一个陈济,何况还是个只爱读书,其他什么都没兴趣的书呆子,既然他们想要,那便给他们就是了。 后来苏三载绕过了去到小镇的青莲剑宗门下李天然和李平阳二人,直接前往永安洲去敲他李乘仙的门,说既然儒门欠青莲剑宗的情,那不妨就捡个漏,让他在那群小镇少年少女中间挑一个,中土那边肯定也不会说什么。 那傢伙虽然说的是挑一个,结果后半截借著酒劲的话里话外,把他苏三载自己的这半个徒弟给夸了一大堆。 再后面的事,就兜兜转转到了今日。 白衣一生爱酒,诗剑双绝,除此之外的很多事,其实都不太上心,包括青莲剑宗门下的很多事,他也同样都不怎么在意,全交给了那帮徒子徒孙自己去处理。 所以他其实也不全是受了苏三载的蛊惑去的礼官洲。 后来问剑龙首塬更只不过是临时起意,就是觉得楚元宵总是拿著烧火棍砸人,总不太像那么回事。 人间事,各有各的缘法,能给的帮忙,他白衣多少都给了,至於这小傢伙能走到哪一步,那是他自己的造化。 李乘仙没有手把手餵人吃饭的习惯,因为这一袭白衣,从来修的都是逍遥道。 楚元宵也没再多问,起身朝著白衣告辞,然后带著另外三人各回客舱。 后来的很多天,五个人好像都因为那位渡船使的做法而有些膈应,不管是白衣和楚元宵,还是李璟他们三人,基本都没再出过门。 李璟有时候实在憋得难受,就去隔壁余人跟魏臣二人的客舱转一圈,也不会再叫嚷著要去外面閒逛了。 楚元宵反倒是在这渡船跨海的一路上都很忙碌,不光忙著翻书,也忙著打坐练气,还跟著苏三载给他的那本记载拳理的拳谱,在白衣的指点之下,开始站桩走桩,打熬肉身。 忙忙碌碌一刻不閒。 时光流逝,一眨眼就又是很多天。 北海渡船行到两洲之间差不多中间位置的时候,天色突然开始起了变化。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原本晴空万里的碧海蓝天,骤然之间狂风骤雨,巨浪滔天。 茫茫沧海之上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在突破海面的那一刻,就宛如一尊顶天立地的巨大神灵,直接拦在了渡船的前路之上。 北海渡船管事的那位矮小老人,以及那位负责守山的青云帝国武將,二人並肩而立於山顶,看著那个巨大黑影,各自目光凝重。 天下多事之秋,海妖一族也要作祟了? …… 第86章 狼烟四起 东南金釵洲,瓶山之巔,镇海楼。???? 69sh????.c??m ??? 这座年代久远的海边雄楼,高六十丈,上下五层,飞檐翘角,高悬独立,周围环以一圈连接在雄楼两侧的宽阔城墙。 这座被传说是镇海保太平的天下九楼之一,通体石砌,造型奇异,远远看去如同一条首尾相连环绕盘踞在山巔的银霜巨龙,楼身如龙头,龙目凝视的方向,便是海岸之外的无尽沧海。 这座石楼雄踞於此无数年月,常年有人负责看管修缮,保证其原貌不缺不移,又因为那个镇海传说流传已久,故而已经成了人间百姓、仙侠修士游山访圣的热闹之地。 许多文人骚客到此一游,兴之所至,便会提笔在那城墙或是崖壁之上题诗一首,涂涂画画隨意勾勒,无数年光阴下来,造就了如今这般入目所及,诗词琳琅,满满当当,让后来者无处下笔的壮阔地步。 但那个所谓的镇海传说,则好像就只是人间口口相传的一个谣言,从未曾有人亲眼见证过它有什么神异之处,更没见过所谓镇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盛大场面? 今日,常有访仙之士来此览圣的瓶山之巔,古蹟镇海楼迎来了两位老熟人,是离此地不远的那座儒门凤池书院的两位正副山长。 此二人,皆为儒门圣贤,山长裴胜更是在中土那座文庙之內排得上號的圣人之一。 三教之所以能够从诸子百家之中脱颖而出,成为独高一层的三座一品山门,不仅仅是因为那三位祖师爷独占了三座十二境,也因为三座山门传承下来的各自道统学问源远流长,在人间独占鰲头,还將各自分號开遍了天下九洲的所有角落,影响深远。 当然,要单论这一点的话,其实商家一脉也有相似之处,门下买卖商路纵横交错,一门分店开遍九洲,与三教各自的道观、佛寺和书院遍地开大同小异。 但是,商家那位老祖师虽所学驳杂,但好像一直都不太爱著书立说,也好像没打算將其一身生意经流传给后世徒子徒孙,偶尔在某本册子上简明扼要提纲挈领提过那么几句,如今也早已佚散殆尽,而那个胖老头好像也没有要將之补全的意思。 所以商家一脉比之三教虽然有所相似,但好像又都差了那么一点点,就只是位列百家之一,而且那位有钱人的祖师爷,好像也从没有要更进一步的说法。 再说回今日造访瓶山的这两位,搭档坐镇凤池书院已有很多年,既是传扬儒教道统文脉,教化读书人参读儒道治世之学,也是担任看顾这座镇海楼的镇守之一。 镇海楼確实有镇压海妖一族的功用在,但却不会如常人想像之中一样,会有那种腾云架雾一般的煊赫外在彰显。 这座神神秘秘的五层石楼,其中真正的学问,最早源自道门封正一脉的道术手段,又別出心裁引入当年那座为天下蛟龙之属开天门的龙门术法,二者叠加反向推演,演绎成为海妖一族不得离海登岸的压胜法门。 手段之精巧,与当初盐官镇那座大阵,有异曲同工之妙。 由此可见,某些远离人间的高臥之士,真正愿意动脑子做实事的时候,还是很有用的。 这座雄楼立於瓶山之巔,好似一枚倒扣龙门的龙头印璽,將无数印泥遍盖四海,如同一座头顶牢笼困住了海妖一脉,使其不得破海而出,但每每有海妖犯禁时,就总有丝丝缕缕的震动传回镇海楼。 两位负责镇守的儒门圣贤今日相携至此,双双面色凝重看著那座在常人眼中毫无殊异的山顶石楼。 这座常人眼中的寂静石楼,此刻在他们二人眼中已经是摇摇晃晃,龙吟不绝,好似下一刻就有要被掀翻的危险! 凤池书院山长裴胜,本为中土豪阀裴氏子弟,年少时就以博闻强记、遍览群书而才名远播,壮年为官,清正刚直政绩昭然,直到暮年学问有成,著书立说有功於天下,故而得以进入儒门文庙,享受后世香火供奉,成了能吃得上冷猪头肉的儒家圣人。 这就是一个正经读书人一辈子为之奋斗的標准路径,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继往开来的最好典范詮释。 此刻,这位白髮苍苍精神矍鑠的书院山长,双手负后站在那座镇海楼外城墙前,看著面前石楼那一身神韵震动不已,由不得他不神色凝重。 过往多年,但凡有海妖犯禁登岸,这座石楼虽有反应,但从未似如今这般有要直接翻倒的架势。 眼前如此之大的动静,只能有两种可能,一是整个海妖一族全数暴起,直接要將压在四海的封印禁制悉数顶破,二则是有修为顶天的海妖一族妖王出面,且数量绝不止一头,直接要破海而出,为祸一方。 两种可能是点和面的区別,但造成的震动都不会小。 站在裴胜身后的凤池书院副山长,是一个姓虞的矮胖老人,年纪同样不小,但一双眼眸却炯炯有神毫无浑浊之意,神采奕奕如同少年。 此人是这金釵洲本土人氏,年轻时靠著孜孜不倦刻苦读书成为了一洲文坛宗师之一,进而被中土文庙那边拔擢成为了这凤池书院副山长,在书院內的资歷辈分上来说,还要比裴胜更高一些。 副山长看著那镇海楼的动静,同样面色不太好,看了眼比他稍前一些站定的山长裴胜,轻声道:“山主,这个动静…我们恐怕得传信中土了,如今的天下已经有大乱的跡象,若是当年就未曾受过损失的海妖一族再掺和进来,恐怕世道就真的要不可控了。” 海妖一族並未参加万年前的五族大战,一直都是置身事外,不与九洲陆地打交道的遗世独立姿態。 但同样的道理,不参战也意味著实力齐全,羽翼丰厚。 裴胜依旧站在原地,闻言也没有第一时间说话,眯眼沉思良久之后,突然道:“听说前些天,鬼谷一脉的那位来金釵洲了?” 虞副山长从善如流,好像也不意外山主话头会转得如此之急,点头轻声道:“嗯,据说身边还跟这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 裴胜神情更加凝重,“鬼谷一脉从不讲正邪,往往会有出人意料的惊人之举,他在这种时候横穿天下来到金釵洲,真正意图恐不简单。” 副山长点了点头,他本就是金釵洲人氏,对於某些事的感触要更胜过裴胜,听到山主如此分析,脸色自然更加不好看。 矮胖老人想了想,有些犹豫地看了眼山主,轻声道:“不知山主可曾耳闻过鬼市?” 裴胜回头看了眼副山长,表情玩味。 副山长一瞬间火冒三丈,“这群寡廉鲜耻的卑鄙混帐,如此罔顾临渊学宫法度规矩,不仁不义成何体统?真是气煞老夫!” 一身儒袍的白髮大儒笑了笑,语气莫名,“这件事既然都能传到你我耳中来,那恐怕就已经不是什么偷偷摸摸的一二个例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既然有人愿意买,就必然会有人想方设法愿意卖,这种事光靠仁义道德是拦不住的。” 矮胖老人小心看了眼山主的表情,见他好像没有要发怒的意思,但自己想了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长嘆一声道:“那咱们要不要將此事传信中土,请文庙与学宫那边给个章程?” 裴胜听著副山长的建议,再次抬头看著那座在他们眼中光芒越来越盛的镇海楼,虽然此事让他预感不太好,但最后也只能摇头嘆息一声,道:“从速將两件事一併传信吧,希望中土那边还能顾得上咱们。” 副山长隨著山主的目光,也看向那座震动不已的五层石楼,面色同样凝重不已。 如果海妖一族真的准备闹事,那么有些只能算疥癣之疾的小事,很可能真的会被押后了… —— 礼官洲与兴和洲之间,无尽苍茫的大海之上。 一头身高万丈顶天立地的巨大海妖直接破出海面而起,拦在了北海渡船的前行航道上,摆明了就是来拦路的意思! 北海渡船本身是一座玉山,更曾请动了那七位道门掌教其中之一,亲自为其撰写符籙加强防御,所以面对这样一头大妖,倒也不至於直接束手无策。 那位负责守山的中年武人,还有那个总是笑容和蔼的渡船使,两人一起站在渡船山巔,看著那头双眼血红的海妖,神色凝重。 二人並不是怕这头大妖此刻会如何,北海渡船毕竟是能防御十境修士倾力攻击的,所以面对这海妖也不至於毫无还手之力。 真正的问题在於,渡船此刻是在海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算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如果眼前只有这一头海妖,那就还好,可万一不是,恐怕就真要麻烦了。 他们两人,不过是一个八境元婴练气士,外加一个九境天人武夫,只是维护渡船秩序安稳是够的,但真要面对足够威胁到北海渡船的海妖,绝对就不太够。 毕竟在此之前的无数年间,他们从没料到过有朝一日会遇上这种场面,也算是吃了没有未雨绸繆的亏了。 当然,对於三品仙家而言,十境修士也不是大白菜,不可能想有多少就有多少。 下一刻,彷佛是为了回应两人的担心一样,在那头海妖从海面起身拦住了渡船之后,左右两侧再次冒出来了两头! 后二者虽然不如前者般,体型巨大到可以直接以身躯拦住渡船,但现身之后的妖气威压却丝毫不遑多让,实打实又是两头战力顶天的大妖。 看三者体型来歷,应该是一头海龟,一头海鯨,第三头身形比前两者要更大,也就是负责拦停渡船的那一头,像是一条海蛇。 渡船使与那武人两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的凝重表情,果不其然不止一头,全部至少十境以上! …… 渡船中层的某间船舱之內。 楚元宵在此之前正在站桩,因为武道入门不久,故而用力艰难,还未到圆转如意隨心所欲的境地,额头紧绷,脑门见汗,浑身如洗,摆明了就是已经站了很久了。 与他同舱的李璟因为看他练功太过无聊,就去隔壁找余人和魏臣二人了,很久都没回来,所以这间客舱之中就只有楚元宵一个人在。 渡船被拦停的那一瞬间,剧烈的骤停摇晃,导致客舱內的桌椅陈设全部被甩飞了出去,好险没有砸中勉强保持住平稳的楚元宵。 下一刻,白衣文士瞬间出现在舱房之中,不在此处的李璟三人也被他一同提了回来,五人就这么同时聚齐在了同一间客舱之中。 楚元宵收起马步桩,然后一脸疑惑看著脸色发白的李璟三人,语气有些凝重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已经发现了,此刻就连魏臣这样一个目盲之人,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余人跟李璟两个此刻都有些哆嗦,回想起三人刚才就趴在客舱外的山道栏杆边上看云海,骤然停船的那一瞬间,他们三个差点都被直接甩飞出去撞在那渡船外层的防护罡气上。 要不是白衣的境界够高,本事够大,三个人非得被撞个七荤八素,骨断筋折不可! 余人看著问话的楚元宵,声音发颤道:“公子,渡船被海妖拦路了!” 楚元宵面色一变,猛地转头看向一旁白衣。 李乘仙缓缓点了点头,表情虽然並不凝重,但到底还是不太好看的,“目前看来,应该是一头十一境,带著两头十境。” 船舱之內,因为白衣这句话气氛一凝。 楚元宵表情凝重看向白衣,“海妖不是从来不与陆地打交道吗?” 李乘仙摇了摇头,“现在看来是不好说了,当年的妖龙睁眼,可不止是造福了九洲之上的兽类,四海之內的海妖本就未曾参与当年的天地战事,所以那一幕更算是锦上添、如虎添翼了。” 楚元宵欲言又止。 白衣侧头看了眼他,淡淡道:“对面应该是猜到了我在渡船上,所以说不准眼前的是不是全数。” 从现身船舱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的少年王侯李璟,在听到白衣的解释之后,突然脸色一变,声音凝重说出了两个字,“围猎!” …… 渡船山顶。 青云帝国派驻渡船的两人,看著猛然间又多出来的两头海妖,各自神色都阴沉了下来。 现在的情形,真的就是只靠渡船自身的防御力已经不足以御敌了。 身材矮小的白髮老人看著身旁武夫,冷声道:“你负责坐镇山头,用那道镇山符籙御敌,我去找那位白衣!” 腰悬青铜剑的武夫並未多说什么,只是郑重点了点头之后,就直接抽剑出鞘,轻声念了一句:“列阵!” 一语出,渡船山顶某处,一枚以材质极佳的符纸写成的道门符籙,骤然爆发开一道青光! 紧接著,两条黑白双色阴阳鱼首位相交环成一面太极图,自渡船山顶之上旋转展开不断扩大,最红將整座玉山都笼罩其下,然后开始不断拔升高度,在距离山顶最高处九丈左右的位置悬停下来。 那两条阴阳鱼在悬停之后开始加速旋转,不断向下洒落出黑白二气,如同一道水帘般,將整座玉山包裹在內,这就是能真正扛住十境修士倾力攻击的最终手段! 渡船使看著那武夫动作,没有犹豫即刻转身,准备去往渡船中部的某间船舱。 只是还未等这老人迈步闪身,某个手提酒壶的白衣文士就已经先一步到达了山顶,双手负后手提酒壶,抬头看著头顶那面巨大的太极图,一时间有些微微出神。 渡船使见状,赶忙躬身抱拳,“晚辈青云帝国渡船使,见过青莲前辈。” 李乘仙回神点了点头没有多说,直接將目光转向那黑白水幕之外的三头海妖,语气淡淡道:“尔等在此拦路,是做好了准备,要违背当年四海龙宫与中土订立的盟约了?” 三妖之中,那个背驮骨山身形矮小的海龟,反而是其中妖力最高的一个,等同於人族十一境修士,且因为天生特性防御力极高,属於能打又扛揍的那种。 此刻自然也是他当先开口与白衣对话,声音沉闷而厚重,却带著某种让人浑身难受的沙哑。 “李乘仙,你就不必拿当年的盟约说事了吧?你我皆知当年內情,何必再拿一张废纸来唬人?” 海龟大妖抬头看了眼那道笼罩在渡船上方的太极图,隨后再低下头看向李乘仙时,眼神已经变得妖异且邪肆。 这位十一境的妖王,看著李乘仙似笑非笑道:“若是盟约真有用,我们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在此刻意突破那镇海楼的压胜,更不会出来拦你去路!九洲剑道的魁首之一,谁不知道是不能隨便惹的?” 白衣闻言笑了笑,抬起手中酒壶喝了一口酒,隨后看向那个发话的海龟妖王,还之以一个同样的语气,“谁说不是呢?” 话音还在盘旋,但那个长发翻飞、大修飘摇的白衣文士,已经瞬间从原地消失,只留给了身后那个躬身而立的渡船管事一句话,“守好渡船,谁都別出来!” 高天之上,白衣再现身时,已经出现在了那巨大如山岳的海龟的脖颈处,一道足以与日光媲美的凌冽剑光一闪而逝! 李乘仙拔剑动手的速度太快,不说渡船中人,就连那三位现身拦路的妖王都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一剑结束,再次拿出了酒壶。 收剑归鞘的绝巔白衣,提起银质酒壶喝了口酒,多年不曾悬佩的长剑掛在腰间,正是那柄“青莲”。 他转过头,看向海龟妖王那两只满含著不可思议的巨大眼瞳,似笑非笑道:“这么大的妖身,是怕我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下一刻,天地一暗,那前一刻还在挑衅的妖王海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龟甲骨山与巨大头颅之间的脖颈处,就突然暴出一道血线来! 血雾瀰漫间,那颗巨大的妖王头颅,猛然从它高高昂起的脖颈上分离开来,直接砸向海面。 一头堂堂十一境的海妖一族妖王,只是一个照面,就身首异处死於非命! 白衣也懒得再看一眼那因为失去生机而瘫软没入海面的龟背骨山,妖丹已碎,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活! 李乘仙挥了挥衣袖,一阵狂风卷过,將那瀰漫过来的血气挥散,这才看向那两个明显已经震惊失措的倖存海妖王,轻笑道:“是不是该把其他同伙都喊出来了?要不然的话,你俩恐怕也得立刻死了。” 白衣不大不小的声音,缓缓在海天之间迴荡,原本还在瀰漫著的狂风骤雨,似乎都因为这句话减弱了三分。 那两个本还陷入呆滯之中的十境妖王,此刻的第一反应是直接从妖身本体化为人身,甚至都没来得及开口喊什么所谓的同伙! 白衣看著二妖的反应,唇角勾起一抹淡笑,骗人的话你们也信? 我李乘仙要杀人,什么时候挑过大小? 对面,化为常人大小的海蛇与海鯨两个妖王,依旧不觉得安全,开始抽身暴退! 单手提著酒壶的白衣也不追,只是笑眯眯看著那两个妖王的两脸惊恐,感觉这个下酒菜也还算可以。 下一刻,海面猛然风雨更急,巨浪滔天,又有八道胖瘦不一的身影从海面下破海而出,直上苍穹! 一阵纷乱如麻的破空声之后,加上之前两个得以倖存的妖王,总共整整十道人影环绕在了白衣周围四面八方,为首那个与李乘仙对面而立的中年男子,一身龙袍,头戴九旒冕,双手负后,渊渟岳峙! “李白衣,好久不见!” 李乘仙抬头打量了一眼对面那人,挑眉一笑,玩味道:“北海龙王?看来我李乘仙面子还不小嘛!” 对面那身形挺拔的中年男子闻言笑了笑,“要留下大名鼎鼎的青莲剑仙,自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本王也是不得不来,没有办法。” 白衣不置可否,只是笑著看了眼海面上那一大片正在渐渐淡去的血色,再次抬头看向对面那北海龙王,似是有些可惜道:“陛下要是早些现身,你这位万年丞相也不至於死得如此之快,我其实还挺抱歉的。” 北海龙王笑了笑,摇头道:“白衣第一剑,总不能叫本王亲自来接不是?我这颗龙头,其实也不比龟丞相那颗头硬多少的!” 李乘仙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再次喝了口酒之后,才开始环顾一圈將他围起来的这一眾海妖。 目光所过之处,形形色色的北海妖王们,最低都是十境起步,武道、练气皆有。 “我之前听苏三载说,当初为了破阵盐官,北海酆都的那位军师祭酒,是足足带了不下二十位酆都武夫才去凉州的,陛下今日这个手笔,可比那位墨大先生小气了太多啊!” 北海龙王听著白衣略带调侃语气的言辞,倒也不生气,只是摇头嘆息道:“酆都家大业大,魔门鬼修都有,我妖族陆地一支也有人混在其中,自然比我这北海龙宫要阔绰多了,本王自是比不过那位军师祭酒的。” 李乘仙笑著摇了摇头,“陛下恐怕不是比不过那位墨大先生吧?此时此刻,也不知道到底是有几艘渡船被拦了路,又有几座山门要遭殃?” —— 永安洲东北方向的大海之上,一艘名为“木兰”的跨洲渡船,被堵截在了去往兴和洲的跨海航道上。 这艘渡船出自棲霞洲天河宗,是自棲霞洲北岸天河渡口出发,途经永安洲东岸的夔门渡口,最终去往兴和洲的。 木兰渡船在被海妖拦截的那一刻,船上瞬间陷入大乱。 谁又能想到號称跨洲越海最为安全的跨洲渡船,有朝一日会遇上海妖拦路,而且对面一出现就是两位海妖一族十境妖王! 有个从楠溪州而来的红衣姑娘,此刻就搭乘了这艘跨海渡船,想要绕过中土神洲去往北兴和洲,看看能不能凭运气遇上她忘了打招呼的那个新朋友。 木兰渡船悬停在海面上空,面对两头十境妖王,前进无路,后退无门,风雨飘摇。 渡船上无数被逼无奈的人族修士,有人选择了跳海逃生,有人选择了跪地求饶,也自然会有人选择仗剑前行! 仅仅盏茶左右的功夫,海天之间就爆开无数血雾,很多来自九洲各地的仙家修士,修为不同,手段不一,一个个自渡船上跳起,穿过护船罡气,竭尽全力打出毕生最后一记压箱底,然后便大笑著坦然赴死! 来自楠溪姜氏的红衣姑娘,站在渡船甲板上,身侧不断有认识不认识的人族修士,越过她冲向船头,然后跳出甲板,穿过罡气,赴死而去! 姜沉渔淡淡看了眼那將渡船夹在中间的一前一后两头妖王,她手提一桿名为“龙吟”的七尺长枪,腰悬长剑“墨梅”,神色冰冷,战意高昂! 兵家修士生来为战,两军列阵,十面埋伏,十死无生之境,仍当死战不退! 枪尖在身前划过半圈弧度朝向斜后方,红衣姜沉渔拉开弓步微微下蹲,下一刻就拔地而起,直奔那头拦路的妖王而去! 今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死犹荣! —— 镇北台。 作为九洲海外四大边城之一,这座海上雄城万年间一直负责防御九洲以北的海上威胁。 城中修士多以墨门弟子为主,辅以兵家修士,除此之外,还有无数自愿从九洲陆地远游来此的其他修士。 退守海上的鬼妖魔三族遗民,在这万年间隔三岔五就会来此攻城,镇北台数万人族修士,经歷过大大小小无数战事,也死过了无数同袍。 今日的镇北台,腹背受敌,彻底陷入重重包围之中,不仅有来自北海之外的酆都一脉,还有镇北边城与兴和洲北岸之间的海面上涌起的无数海妖。 旌旗猎猎,迎风招展,无数人间修士列阵城头,目光冷凝看著与海妖合二为一魔鬼遗民。 在此之前还需要通过各种借力手段才能到达城前的海外宿敌,今日有了海妖助力,就是真正的如虎添翼,已经可以顺畅无阻,直抵城前! 墨门秦子秦顾溪,自当初盐官阵破之后,就一路从礼官洲远行至此戴罪立功。 此刻,这位显学墨门的二掌柜一身黑袍,站在城头列阵的修士最前方,在他身旁则是一位著甲兜鍪的兵家武將,同时也是位列武庙之中的武圣人之一。 那著甲武將眯眼看著城外密密麻麻的敌对各族,有些嘆息道:“如今海妖一族插手陆地之爭,此战恐怕有的打了。” 秦顾溪点了点头,道:“既然是动手了,就不会是只在我们这一边动手,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內,我们都可能要孤立无援了。” 那武將闻言突然就笑了,“原来你这老傢伙当初一到此地,就开始张罗起你们墨家的机关术,为的就是这一天?” 秦老头笑了笑,“未雨绸繆,有备无患。” …… 就在同一刻,另外三座海上边城都与镇北台如出一辙,全部陷入重围,各自对敌,背水一战! 九洲之內,除了中土神洲暂时无虞外,其他八洲的沿海各地,无一例外全部被海妖一脉混合著魔、鬼两族所攻击! 对面的执棋人,挑了一个中土临渊学宫明发邸报遍传天下,却还未来得及开始聚议之前的微妙时机,彻彻底底点燃了战火! 天下烽火,狼烟四起! 当年的撒豆成兵,终於在今日,妖龙睁眼! …… 第87章 春秋笔法 礼官洲东南海岸,长风渡口。° ?? ????????????.????? ?? ° 海妖登岸的那一刻,原本熙熙攘攘的渡口码头在猝不及防之下,接连遭袭,损失惨重。 敦煌城麾下负责巡察渡口、保证商路畅通,城中秩序井然的巡城司,在海妖突如其来的攻击之下损失最重。 那位曾经在渡口西北方向彩门之外,与楚元宵切磋刀法的敦煌城少年程桐舟,跟隨巡城司麾下某一支巡逻队前往码头拒敌,又亲眼看著面对茫茫无尽涌上岸来的各类海妖,巡城司势单力薄,几乎瞬间被吞没! 一身麻衣,脚蹬芒鞋的二境巔峰少年武夫,眼见妖物登岸,不断吞食岸边来不及撤退的渡口百姓,妖物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一般,留下一片残肢断臂,鲜血淋漓,有那么一瞬间,他只觉得双腿都有些发软。 人间有很多仙家修士,背靠宗门福地一路登高,多数的对阵经验都是来自於和和气气的互相切磋,甚至有些人从初入门径开始,一路上就从未有过真正的杀人见血,每每平安顺遂,从来诸事皆宜。 所以在突然面对这种血腥暴力的恐怖场面时,一时间手足无措本就是真正的情理之中。 程氏少年人眼见身前海岸几乎已经被大大小小各类海妖全部占据,又回头看了眼那些不断惊恐尖叫著逃离此地的渡口百姓。 有些人慌不择路狼狈乱窜,然后被速度极快的妖物啃食掉了上半截身体,脚下却还在继续往前,直到衝出去好几步之后才会跌落在地,彻底身死。 还有些人会因为身边人被叼走啃食,所以乾脆彻底放弃逃命,红著一双血眼,顺手抄起手边各式各样的杂乱工具,怒吼著与那不断涌过来的海妖拼命,然后再毫无意外被吃掉。 有一个中年汉子,本是在这码头渡口打鱼为生的渔民,今日带著自家小闺女来码头上玩,结果在海妖出海登岸的那一刻,亲眼目睹了还不到十岁的宝贝闺女,被某个奇形怪状的海妖一口吞下,只留了一双被咬断的小脚,孤零零留在岸边,被后一步登岸的妖物当了零嘴。 那个身为父亲的渔民汉子,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提著手中鱼叉去与那海妖拼命,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尸骨无存,死於非命! 程桐舟还记得,之前他们巡逻到此的时候,那个抱著小女儿的憨厚汉子,看到自己看过去的目光时,还友善地朝自己笑了笑。 结果就是这么个一转眼的功夫,一对父女就已全都不在世了。 少年还来不及有更多伤感,脸上就突然被溅上了一片血污,原本在他身侧不远处的一个巡城司袍泽,因为体力不支被妖物咬掉了一支手臂,又在失去防护能力之后,被后续涌上来的更多妖物直接分尸,即便身死都留不下个全尸! 此时此刻,整个码头之上,全部都是这种场面,不断有人身死,也不断有人衝进码头试图挡住不断涌过来的妖物,场面混乱,战死的人数还在不断攀升。 这一刻,原本浑身都有些发软的芒鞋少年人,突然就镇定了下来,双眼之中迅速褪去恐慌与迷茫,取而代之的是磅礴浓重的杀气! 这一刻,那一身二境巔峰的武夫修为,不再是为了与人切磋,提在手中的三尺刀,也不再只是个武夫佩饰! 少年学刀术,匕首插吴鸿。壮士迎风去,杀妖渡口中! …… 渡口附近,有间书铺。 有个草鞋老人自从成为这书铺掌柜之后许多天,一直都有些迷茫於眼前这天翻地覆的变化。 江湖散修歷来无依无靠,像如今这般能在一地安稳久留下来,其实是过往无数年间想都不敢想的触不可及。 所以这个总是被澹臺掌柜留下的那位小二哥谆谆叮嘱,让他去换一身光鲜衣裳的老散修,时至今日都还是没有换掉他那一身草鞋斗笠,粗布麻衣。 那小二哥总觉得他这个行状太不像个书铺掌柜,可老人自己却只是有些嗟嘆。 他其实跟后院里那帮,最近每一天都把笑容掛在脸上的孩子们一样,总觉得眼前事可能只是趴在某个山坳里睡著时,做出来的一桩美梦,说不准换一身衣裳出来,他就要从梦中醒来了。 海妖登岸渡口的那一刻,抱膝蹲在书铺门前台阶上的散修老人,几乎第一眼就看到了那码头边遭逢突变的惨烈一幕,也看到了那巡城司的修士不断涌入码头,试图將海妖压回海中的视死如归。 但很可惜的事情是,对面有心算无心之下,不断涌进码头的这些敦煌城低阶修士就好似烈火添油一般,不断赴死却依旧徒劳无功。 草鞋老人当了大半辈子的山泽野修,这种时候的反应,比那些享尽清福的谱牒仙师们要快得多了太多,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瞬间起身,却並没有想要直接从此地离开,而是迅速转身进了书铺,穿过书铺后门去往后院。 书铺后院之內,那个曾经的小乞丐领头,如今的书铺小廝钱多,正在將他麾下的那帮小兄弟召集到一处,给他们安排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要做什么。 曾经在街头巷尾,为了一个发硬发餿的馒头就能与人打起来的小乞丐们,如今各自都有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可以穿,但是总窝在这书铺后院之中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好办法,所以还是要去街上找些挣钱的活来乾的。 以前是活的窘迫,到哪里都会被人一眼就认出来他们是些野种小乞丐,但如今换了衣著之后,就可以稍稍把头抬高一些了。 码头上是货物来往的地方,年纪大一些的少年们,可以去帮人搬东西,靠苦力换铜板。 小一些的力气不够,就可以去送信,或是做一些诸如提篮卖之类的小生意,总之就是什么挣钱做什么。 他们都是些从小苦命的孩子,自然就更没有什么苦是吃不了的。 当院墙之外的码头上突然有人尖叫嘈杂起来的时候,隔著一堵院墙的钱多和他这帮小兄弟们都还有些不明所以,然后再一转头,就见到了从前院衝过来的草鞋老人和那个小二哥。 两人甚至都没有给钱多等人问话的机会,直接拉开背对码头、朝向渡口城中的书铺后门,將这帮小傢伙从那后门中推了出去,让他们跑快一些,越快越好,不能回头! 钱多在这一刻心慌至极,一边开始跟那个老人一样推著麾下的小兄弟们跑路,一边想要找机会问明缘由。 只是下一刻,就有突破了码头那边巡城司防卫的许多妖物,直接跃上了书铺后院的院墙,在看到那群从后门处逃跑的人族孩子们时,一个个妖瞳更加猩红,口鼻之间的涎水好像也流得更加汹涌了起来。 草鞋老人回头看了一眼那不断增多的妖物,又看了眼被他推出门去的钱多,突然就咧嘴笑了笑,然后猛地从院门里头关上了那扇木门,只在少年耳边留下了一句话,“跑!不要回头!” 钱多看著突然关上的院门愣了愣,瞬间就双眸充血,双手用力试图將那扇牢牢关上的院门推开,但是那个老人却已经彻底从里面插上了门栓。 回过身拉开拳架,开始准备搏命的怕死老散修,知道那个他还没来得及认徒弟的少年人就在门外,所以一边死死盯著那几头正在准备扑过来的血腥海妖,一边背对著门外笑了笑。 “小子,老夫这辈子可能没机会收你为徒了,那就等下辈子吧!” “到那时候,老夫一定教你练出一个拳高於天,你小子可別吃不得苦!” 在门外疯狂砸门的钱多,最终是被那个小二哥砸晕,然后被一群孩子拖著离开巷道的。 在这群大大小小的少年人彻底消失在那条巷道拐角处之前,没有任何一头妖物,能从那座被关得紧紧的木门之中衝出来。 …… 天下八洲沿海之地,在这一天里上演了无数这样或那样的故事,形形色色五八门,有些一样,有些不一样。 人间眾生开处,人人都该有一本属於他们各自的故事在心头。 旁人眼中无关紧要的路过之人,各自睁眼又闭眼,都有独属於他们自己的人间甲子六十年! —— 北海渡船外。 那个手提银质酒壶,腰佩青莲三尺剑的白衣文士,单人仗剑傲立云头,独对北海龙宫十妖王。 北海龙王面对白衣的那一句话,笑了笑却也没有反驳。 这位北海之主將目光越过白衣,看了眼他身后的那艘正在洒落黑白二气的北海渡船,笑道:“李白衣,到了此时此刻,你难道还打算要护住这艘渡船?” 李乘仙只是喝了口酒,並没有说话。 北海龙王见他如此反应,就笑著摇摇头又给了一句,“其实你我都知道,如果你此刻直接转身离开,我们这群人是拦不住你的。” 白衣闻言不置可否,只是挑眉笑道:“陛下这话说得可就不地道了,怕是有处心积虑要坏我道心的嫌疑吧?” 说著,他抬手轻轻抚过腰间佩剑青莲的剑柄,引得对面一群妖王个个面色一紧。 只是他也就只是抚了抚而已,似笑非笑看了眼这群如临大敌的海中大妖,这才对那北海龙王笑道:“若我今日真跑了,那我这剑道还练不练了?” 对面那头戴九旒冕的北海之主闻言也不意外,笑著摇了摇头道:“果然那人跟我说的话没有错,你李白衣还真就是个性情中人,確实该让人佩服!” 李乘仙闻言一笑,好像也不好奇对面所谓的“那人”到底是指谁,只是抬起手中酒壶喝了一口酒,隨后將酒壶系回腰间,一只手轻轻按在了悬佩於另一侧的青莲剑柄上,是倒持青莲的握剑手势,但却並未直接抽剑出鞘。 他抬头看向对面那气势雄浑的北海之主,笑道:“那就动手?” 北海龙王这一次反倒是有些意外,说话的语气之中都带上了一抹古怪与好奇,“你难道就不打算拖延一二?也好给那些正在飞奔来此救援於你的人一点赶路的时间?” 白衣笑了笑,“没事,等实在打不过再说,万一我要是运气好,说不准就峰迴路转了呢?” 北海龙王闻言,古怪地摇了摇头,人族的这帮傢伙,一个个都总是这么古怪。 下一刻,长身而立的北海龙宫之主便也没再多说,轻轻抬手在耳畔,然后一挥而下。 隶属於北海妖族的九位妖王如出一辙瞬间动手,只是起手动作散发出来的威势,就直接將眾人脚底的海面震出了一座巨大的坑洞,水浪凝固,雨滴滯空!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是弱手。 北海龙宫麾下虾兵蟹將数以百万千万计,战將无数,即便是十境以上妖王级別的大妖也不在少数,积攒了无数年岁月的家底,若是还凑不出来这个规模,整个妖族就真的该死了。 北海之主特意抽调了其中半数战力彪炳的精锐,为的就是今日这一场围猎! 对面,白衣单手握在同一侧腰间的剑柄上,倒持青莲抽剑出鞘,拔剑的同时就有一道煊赫剑气,自那不断出鞘的剑身之上四散开来,一圈青光直奔四面八方的那一群妖王而去! 原本准备合力摆阵的九位北海妖王,一瞬间被那道凌厉剑气逼得不得不各出手段保命要紧,早就准备好的阵形还没来得及成型就被白衣这一剑打乱! 李乘仙大笑一声,满头长髮隨风飞舞,彷佛都在透著一股瀟洒飘逸的豪迈之气,衣袂翻飞颯颯作响,他环顾了一圈那一个个不敢有丝毫轻敌之意的北海妖王们,接著脚下一跺,似乎连那虚空都被他这一脚跺得抖了抖,然后就飞身而起,直奔眾人头顶更高的位置拔升而去! 青莲剑仙扶摇而上,身周不断有朵朵青莲以白衣为中心四散开来,每一朵青莲就是一道足以致命的凌厉剑气,万朵青莲隨风飘落,一瞬间將那一大片云海都种成无尽莲池! 非青莲者,即便是十一境的海妖王,落入其中也要被扒掉一层皮! 跟隨李乘仙不断往高空拔升的九位北海妖王,面对气势无匹的白衣大剑仙,无一例外都只能小心翼翼,绕过那些只是白衣剑气逸散开来化成的朵朵青莲,追著他不断向上,不断寻找机会,试图重新以阵法合力与那白衣掰手腕! 北海龙王双手负后站在原地,缓缓抬头目送著那居中的白衣,以及在他周围的那九位北海麾下妖王,十人一起越拔越高直入苍穹,消失在云层深处。 整个过程中,这位北海之主始终面无表情,只是眼神之中却带著一股越来越明显的欣赏之意。 李乘仙是从万年之前的那场大战时,就已经小有名气的人族能人之一,后面又过了万年直至今日,早已不再有谁敢说能轻而易举將之留下。 所以真要动手,就必须得实打实掏家底,否则极可能落得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悲惨下场,这可就不是他这位北海之主想看到的结果了。 况且,今日的目標也並不是只有一个李白衣,因为眼前那座渡船,也同样绝不能离开此地。 一念至此,渊渟岳峙的北海之主再次看向那艘北海渡船,接著笑眯眯轻轻抬手打了一个响指。 下一刻,就好像是两军阵前敲响了號令进军的擂鼓之声,海面之下,无数原本正在不断啃食那头北海龟丞相巨大妖兽尸身的大小海妖,瞬间放弃那足以令他们脱胎换骨的天大机缘,直接破海而出,不要命般朝那艘还笼罩著护船罡气的渡船衝去! 这些只能算是为王前驱的低阶海妖,有些甚至连化形都做不到,更不足以飞到那渡船罡气跟前,纯粹是靠著在海面之下的蓄力来鱼跃出水,再在半空之中靠著同伴之间互相借力,前赴后继朝那好似源源不尽的道门符籙黑白二气上撞去! 北海龙王大约是不打算亲自费力出手,去破除那座出自某位道门掌教之手的符籙手段,所以就採用了这种最血腥也最惨烈的方式,要强行攻破北海渡船的防御罡气。 最开始那个被斩落头颅的龙宫龟丞相,大概在这种时候又起到了为北海麾下开锋祭旗的作用! 那一身高阶妖王的珍贵血肉,真正成为了北海之主麾下的虾兵蟹將们,挥军攻船、摧城拔寨的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 北海渡船上,无论是搭乘渡船跨海赶路的仙家修士,还是青云帝国安排在渡船上,负责买卖营运的帝国船工,在那三头海妖王拦路之后,就彻底陷入了人心惶惶。 当白衣李乘仙突兀现身船前,一剑斩落那海龟妖王之后,这群只觉今日天命已绝的修士自然瞬间个个振奋,但是再等那北海龙王亲自领军现身之后,渡船之上就再次陷入沉寂之中。 如此大起大落的心绪起伏,最容易动摇人心。 所以此刻,当那一头头视死如归的无尽妖物,从海面之下破海而出,直奔那渡船外的罡气而来,又毅然决然以无数性命生生撞碎在那罡气护罩之上,血肉模糊的惨烈场面,彻底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渡船上某些心志不坚的仙家修士们,已经悄无声息开始从人群之中往后退却,一边心念电转思索活命之法,一边观察著那个静静站在渡船前方不远处的云头之上的北海之主。 当那笼罩在渡船上空的符籙太极图,因为那无尽妖物的性命堆积,开始出现些微动摇的时候,某些因此彻底失去了生还希望的仙家修士,几乎毫不犹豫来到了那渡船山腰附近,开始跪著朝那拦路的北海之主叩首请求归附,希望以此换取活命的机会! 负手而立的北海龙王,对於麾下无数子民排队赴死视而不见,此刻听见那渡船上有人大声求饶,也只是微微撩起眼皮朝那边看了眼,那一瞬间还有些表情莫名。 他看著那些磕头如捣蒜的人间修士,突然启唇一笑,轻声道:“想活命自然也不是不可以,尔等若能杀了那个守山武將,为我这麾下大军打开一条通路,本王便做主放尔等一命!” 玉山上下微微一静! 某些已经开始准备要跟那妖族拼命的人族修士,骤然看向那一群卑躬屈膝的软骨头,双方之间都瞬间陷入了沉默。 下一刻,那些已经跪下的软骨头修士,各自沉默著缓缓起身,转过身去准备登山。 有人登山,自然就会有人站在山腰以上拦路。 本是同船渡,此刻却只是因为那北海之主一句话,刀光剑影,剑拔弩张。 至於那位头戴冕旒的海妖龙王,此刻则是好整以暇抱臂环胸,似笑非笑看著那山腰处的对峙,等待著他们自相残杀的最终结果。 在此期间,海妖一族前仆后继的赴死之举依旧未曾有半分停歇。 北海之主大概是为了让这一齣戏码更加精彩一些,所以看著那群虽然已经准备开始登山,却还面带犹豫的投诚修士,笑著又给了一句。 “若是本王麾下自己衝破了这层防护,尔等就等於是寸功未立!没有投名状的投诚,在你们人间也是不成立的吧?所以,各位的时间可不多了啊!” 这一句烈火浇油的诛心之言,威胁之意昭然若揭,也终於彻彻底底引爆了对峙双方之间的冷凝氛围,本就心气鬱结的两边修士,此刻看向对面的目光之中全部带上了血色与杀气! 一边看对方,觉得这群混帐全是临阵倒戈的叛徒,奴顏婢膝软骨头,十恶不赦该杀的无耻之徒! 另一边看对方,觉得这群疯子全是些不知变通的痴呆蠢货,为了个虚名就能不要命,愚蠢至极的迂腐之徒,杀之不死留著何用! 某些前一刻还是相携远游的多年好友,转瞬之间立场顛倒,成了你死我活的搏命仇敌!双方都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不扒皮拆骨不足以卸去心头之恨! 渡船山顶,那个九境天人的披甲武將,手持青铜剑站在山巔,眯眼看著已经打成一锅粥的山腰处,神色凝重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在他一旁,那位身材矮小的白髮渡船使,则站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眼神阴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渡船中部的某间船舱之中,楚元宵看著脸色微白的李璟和寂静无声的魏臣,想了想之后还是嘱咐道:“我出去之后,你们两个记得要顶住船舱的舱门,无论谁来叫门都不要开,等著我或是前辈回来。” 李璟有些哆嗦,但看著楚元宵那一脸的决绝,还是有些犹豫地开了口,“你真的要去?” 楚元宵看了眼这个一路走来总是吊儿郎当的少年,嘆了口气道:“我也不想去,但是现在还有別的办法?” 李璟张了张嘴,但又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魏臣,却站在一旁突然开口道:“楚兄弟,如果我们都呆在船舱之中,顶住舱门坚守不出,说不准就都能等到李前辈回来。” 楚元宵闻言低头沉默了一下,他突然回过头看向余人,道:“你愿意跟我出去吗?” 余人愣了愣,他確实没想到楚元宵还会问他的意见。 一路行来,楚元宵很多时候都是想做什么就直接动手的,从来没问过身旁的青衣小廝有没有什么想法,所以余人一直觉得自己可能就只有听命行事的份,却没想到在眼前这种时候,竟然还有他说话的机会。 余人先是想了想,然后又看了眼另外两人,隨后轻笑道:“公子,我是什么人你是知道的,跟外面的那些其实也不太能混不到一起去,而且能看得出来,在他们那里,低阶妖物的命都不值钱的。” 青衣小廝看著少年,洒然一笑道:“所以出不出去,自然还是公子说了算!” 楚元宵深深看了眼一脸轻鬆的余人,隨后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过头看向魏臣道:“谢谢魏兄的好意,只是既然答应了別人的事情,就必须要做到,虽然我跟赵槐两个都不怎么会打架,但总还是要砍一刀之后再说的!” 赵槐,是余人的化名。 魏臣见楚元宵去意已决,也就没再多劝,正正经经朝著楚元宵作揖行礼,“希望楚兄弟此去,旗开得胜!” 楚元宵笑著还了一礼之后也没再多说,只是又看了眼李璟,然后就毅然转身,带著余人出了船舱的门。 听著身后重新將舱门顶上的栓门声,少年长吸了一口气,侧头看了眼余人。 青衣小廝微微点头。 下一刻,二人再次合二为一,就又变成了那个双目漆黑无杂色,唇角带著微微邪笑的黑衫少年郎。 …… 玉山山顶,手提青铜剑的披甲武夫,此刻手捂肩头,双目错愕看著那个突然动手的多年同僚,白髮苍苍的渡船使赵中宸。 前一刻,站在武夫身侧的白髮老人,毫无徵兆突然动手,手中一柄利刃突然扎向武夫心口处,若不是那披甲武將本身就高出一境,又加上他凝神静气一直在观察著周围动静,此刻恐怕已经被那渡船使扎穿了心臟! “为什么?”武人有些惊异地看著对面那个面色阴沉的同僚问道。 渡船使眼见一招未能建功,有些苦恼地扭了扭脖子,隨后看著那武將,反问道:“你不明白?” 披甲武將没有说话,但看著老人的眼神充满著不解。 渡船使嘆息著摇了摇头,“此行虽然是海妖一脉作乱,但是这北海渡船蒙受损失也已经是不爭的事实,你身后的那道符籙,恐怕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 武將仍旧不解道:“所以你就要为此临阵倒戈?难道看不出来对面只是在驱虎吞狼?” 渡船使摇了摇头,“我知道杀了你之后,我依旧未必能活,可如此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倘若你我真的回到帝国境內,就必然都是十死无生的结局!” 武將闻言,突然就沉默了下来,帝国法度严苛双方都知道。 虽然是有不可抗的外力原因在,但是那一道出自某位道门掌教之手的符籙损毁,如此巨大的损失,仅靠那个外力原因是堵不上的窟窿的,两人会因此遭受株连的结局,早就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了… 赵中宸看著披甲武將的表情,知道他也明白未来结局,所以再此开口道:“王將军,事已至此,你我还是认命为好,你此刻若肯屈膝,说不定你我两人就都还有活路。” 披甲武將闻言,捂著肩头伤势的那只手微微紧了紧,手指缝隙之间血流如注! 此刻以他堂堂九境天人的体魄,竟然依旧无法令肉身止血,足见那渡船使手中那把匕首的厉害之处。 一把匕首造就出来的伤口,就能让他体內生机迅速流失,甚至都已经无法保持站立,武將王襄就乾脆盘膝坐了下来,然后眯眼冷冷看著那渡船使。 “行伍之人马革裹尸,本就是此生宿命!至於临阵倒戈这种事,非我兵家修士所为!” 中年武夫此刻眼见大势已去,神色依旧冷硬,既然事已至此日暮途穷,他也没什么多余话可说,只是看著那渡船使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彻底沉默下来,一言不发。 渡船使看著那披甲武將如此决绝,也只能是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气。 如果有得选,他自然不会有此刻动作,双方多年同僚,在这渡船之上互为邻居各司其职也已经很多年了,说一句老友也不为过。 只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有些人如眼前这武將王襄,终其一生的目標大概就是“为国死节”四个字,死得其所求仁得仁。 但是他赵中宸不是,人只有活著才有將来可言,人间修士万般修行,所作所为到头来不都是为了求得一个证道长生吗? 若是此刻仅为了所谓的心中道义,就將一条命置之度外说扔就扔,並且身死之后还不能在青云帝国那边掛上一个忠臣名號,那么这条命死得就不值! 二人之间话不投机半句多,渡船使赵中宸最终只能嘆息一声,提起手中那把仙家匕首,朝那王襄扎去。 一道刀光闪过! 赵中宸低头愣愣看了眼手中那把断了刃的匕首,又抬头看向一侧。 武將王襄同样眼含震惊看著那个突然出现的黑瞳少年。 双方都在巨大的震惊之中难以回神,只能目不转睛定定看著那个一脸邪肆的年轻面孔。 楚元宵狷狂一笑,淡淡瞥了眼那个渡船使,“你还不死?” 话音落下,一颗人头滚滚落地,前一刻还要持刀行凶的渡船使赵中宸,此刻瞬间死不瞑目! 渡船之外,北海龙王遥遥看著渡船山头的局势反转再反转,忍不住抬起双手轻轻鼓掌,只是眼中墨云翻覆,阴沉至极,甚至比他麾下龟丞相被那白衣一剑斩首时,还要阴沉! “好算计!” 站在山头的黑衣少年人闻言,眯眼打量著那个头戴冕旒的北海龙王,突然咧嘴一笑,露出白生生有些瘮人的一口整齐牙齿。 …… 十数万里之外。 一座香烛之气云烟裊裊的大殿之外,台阶上摆著一张竹製摇椅,有个青衫道士躺在摇椅之上摇摇晃晃,悠哉游哉。 某一刻,原本闭目养神的道门中人,突然勾唇一笑,手中蒲扇缓缓扇动,带起徐徐清风如道风。 “就许你处心积虑,还不许我春秋笔法?” …… 第88章 推刀万里 中土神洲,兵家祖庭。???? ??s??????.??o?? ??? 早在金釵洲的那座镇海楼发生异动之前,这座匯集了天下九洲领兵一道几乎全部能人的武庙祖庭,就已经先半步推演出了某种徵兆。 疆场谋划,歷来都讲求“多算胜少算”,算人之先、谋人在前,即便是后发於人,亦要爭取先制,故有所谓“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一说。 今日,天下兵家集四势之大成者,无一例外全数匯集於这座兵家祖师堂,並且暂时从临渊学宫手中接过號令之权,排兵布阵,调兵遣將,与对面那位未曾露面的执棋人,在这盘天下棋局之上,开始对弈第一局。 各位兵家名宿济济一堂,集思广益一番推演之后,很容易就能得出来某些结论。 海妖一族,匯合那自九洲陆地退至海外的三族遗民,在今日齐攻天下外围八洲,包括四座海上边城也皆已陷入重围之中,此举看起来好似来势凶猛,但对方真正的目的,必然不会是妄想於一举就將天下顛倒过来。 海妖一族虽养精蓄锐已久,实力齐全且雄厚,但也没到仅靠一战,就能將这张桌子一把掀翻的地步。 正如兵法有云“兵者诡道,进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如此大水漫灌的架势,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隱藏他们真实的攻击目標。 但是,正如棋盘落子有来又有回,对方出招之后,作为一方执棋人,如何应对才是真正见棋道功力的地方。 对面出招之人谋算已久,目的就在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眼前形势於九洲人族而言,要出手救人是当下必然,若是单只专注於对方埋在箱底的那一手杀招,让对方得到虚中就实的机会,保不齐就真有满盘皆输的危险了。 —— 中土神洲以西的苍茫大海之上,一道身携剑罡跨海而行的壮硕身影,自中土西海岸边拔剑而起,一路掠海西行,化虹直奔海上某地而去。 剑罡所过之处,排山倒海之势直接在海面上犁出一道宽达数十丈的巨大沟壑,白浪滔天处,下一刻就会有一团团血气,不断从那水面下浮现开来,星星点点状如红梅,点缀在那道剑罡划开的犁沟之上。 既然双方之间在今日彻底撕破脸面,那么此刻跨海而行也就不用再留手了,剑修所过之处,除妖务尽,不留余生,杀妖不必手软! …… 天河宗旗下木兰渡船上,搭船跨海的人族修士死伤大半,並且不断还在有修士暴死於那道护船罡气之外! 红衣姜沉渔手提长枪,腰悬墨梅,弓步下蹲蓄力,隨后拔地而起直奔那挡路的海妖王而去,不避斧鉞,视死如归! 天下兴亡,没有人是不能死的。 在这一袭红衣还未衝出护船罡气之前,对面那个拦截在渡船前方云海上的海妖王,那一双妖异的猩红兽眼,早就已经盯上了这个准备决然赴死的矫健身影。 天下各地狼烟四起,但是海妖一脉在动手之前,其实是有过一场沙盘推演的,所以確实不是真的要毫无技巧地大水漫灌。 很多看似凶猛的滔天攻势,实际上都是里胡哨的障眼法,而某些真正的攻敌所必救,也其实早就按轻重缓急,全部清清楚楚標註在了某张天下九洲堪舆图上,此刻就摆放在四海龙宫其中某一位龙王的御案之上。 眼前的这艘木兰渡船被拦截乃至被最终击沉,彼时要跳脚的,可不仅仅是这渡船所属的那座天河宗。 某些人的价值,可比一艘没了还能重建的跨海渡船,要更重的太多。 那一前一后傲立於渡船两头的两大妖王,互相对视一眼,各自仰天一声兽吼,分工明確准备动手,前者负责抓人,后者则开始放手攻击那艘早已是强弩之末的跨海渡船。 只需要给他们稍微片刻的时间,二者此次的阵前战功,就算是真正捞在手中了,回到龙宫之后,也可以光明正大躺在功劳簿上,等待此战落幕之后的论功行赏。 即便混不上首功,但也肯定不会是什么,等別人吃完了肉之后的汤汤水水。 小姑娘姜沉渔对於某些事当然早有猜测,所以她其实也一点心存侥倖都没留。 长这么大,从来就不喜欢受制於人,当初禁足於姜氏大城的那座后山,也只是因为要给家主爹还有那帮老头们面子,更何况今日? 水尽山穷处,坐看云起时。 两头准备一击建功之后就迅速入水远遁的海妖王,还未曾来得及动手,就猛然察觉到了某种不对,如出一辙朝著大海东侧方向望去。 海天交接之处,一道若隱若现的莹光缓缓亮起,正在不断迅速放大,夹带著一股惊天彻地的凶厉气势而来! 那光点以极快的速度越靠越近,剑罡声势也越发强盛,到达渡船附近时,几近通天! 那拦路妖王眼见架势不对,也顾不得再做犹豫,还惦记著战功,故而直接就朝那个红衣小姑娘的方向下手了! 只要將之抓在手中,他们两个此行,就还有让对方投鼠忌器的机会! 只是,对於一个已经携带声势而来的九境剑仙而言,让他到了眼前之后再出手,就已经是来不及了。 一剑闪过! 那个单手持剑的壮硕身影,丝毫不將两头十境妖王放在眼中,直接出现在那个飞身而起的红衣小姑娘跟前,一把將之捞回了木兰渡船之上。 渡船之外,那个本来准备伸手抓人的海妖王,一只手臂瞬间跌落入海,来人一剑之威,当场镇住了两头前一刻还在耀武扬威的海中大妖。 眨眼之间形势斗转,红衣小姑娘有些愣愣地看了眼那渡船外突然沉默的两头海妖王,又看了眼满船都回不过神来的同行船客,最终將目光放到了那个壮硕汉子身上。 看清来人的小姑娘突然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甘师傅,你怎么才来啊?” 当初在小镇上打铁多年的铁匠,石磯洲龙泉剑宗供奉,中土兵家修士,九境剑修,甘泉! 汉子看小姑娘哭得厉害,轻轻抬手摸了摸小姑娘发顶,抱歉道:“抱歉,甘师傅来得有些晚了。” 这个只会抡锤打铁的壮硕汉子,歷来不善言辞,更不知道要怎么哄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姑娘,甚至连摸摸小姑娘发顶以示安慰的动作,都做得小心翼翼,深怕自己下手没个轻重,伤到小姑娘。 姜沉渔倒也没有哭太久,很快就停止了哭泣,抽噎著抬头,看了眼四周表情复杂的一堆渡船修士,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泪,又有些难过地看了眼甘泉。 “甘师傅,我们死了好多人…” 小姑娘这话一出口,那些倖存下来的渡船修士们一个个再次陷入沉默。 战阵之上,死人从来平常事,总有无数视死如归的人间修士,在这种牵扯到族群的大战博弈之中,连个姓名都留不下就身死道消,后来之人每每烧纸祭奠,也只能以“无名”二字送去几张纸钱,往往稀鬆平常,恰恰可歌可泣。 甘泉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抬头看了眼渡船之外还没有散尽的血雾,最终又將目光放在了那两头已然萌生退意的海妖王身上。 跨海救场而来的甘泉,虽然只有九境修为,但却是真正的剑修一脉,练剑术修剑罡的武道剑仙。 两头海妖王虽然都是十境,但面对出了名最难缠的剑修,且一看就知道是其中好手,心生退意也在情理之中。 甘泉轻轻將小姑娘拉到身后,隨后持剑前跨一步,手中长剑缓缓抬起直指那两个眼神闪烁的妖王,淡淡道:“两位准备怎么死?” 话刚出口,渡船之上所有人都一愣,因为那两头本体分別为一匹海马和一头海象的十境妖王,竟然在甘泉出声的那一刻,如出一辙化为人身,然后一瞬间往海面衝去,竟连放个狠话的动作都不做,直接逃命。 九境剑仙甘泉,看著那两个一击不中就直接远扬千里的妖王,也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下一刻,他就直接將手中长剑朝著船外掷去,那把从九境剑修手中脱手而出的三尺长剑,在飞出护船罡气的一剎那间竟然一分为二,分別朝那两头妖王追去,电光火石快如闪电! 龙泉剑宗供奉甘泉,声名赫赫,但比其人更出名的,是他手中这把雌雄双剑合一而成的长剑“爭雄”,在中土铜雀台的楚铁榜上排名极高,是以铸剑技艺闻名的龙泉剑宗铸造出来的名剑代表之一。 那两头逃命妖王入水极快,但终究没能快过那两把被九境剑仙掷出手的雌雄剑,最终在距离海面不到一丈距离处堵个正著,未能如鱼得水,难越雷池一步! 站在木兰渡船甲板上的小姑娘姜沉渔,看著那两头入海无门的海妖王,有些费解地皱了皱眉,转头看向甘泉疑惑道:“甘师傅,我也不是质疑你的实力,但是为什么…” 小姑娘有些犹豫,之前只有渡船上的一群低阶修士与那两头大妖对阵,倒还没觉得如何,可此刻看来,这两头妖王好像都…太怂了… 甘泉笑了笑,自然而然听得懂小姑娘的意思,他低头看了眼那两头被一对雌雄剑逼得上躥下跳的海上大妖,摇了摇头语带调侃,“海妖一脉虽然势大,但要作为主力齐攻八洲,也不可能处处都是硬茬子。” “这两个傢伙,欺负修为还不够高的低阶修士自然绰绰有余,可来一个九境剑修的话,他们实力够不够还两说,但这个芝麻粒点儿的胆子,是真不太够的。” —— 礼官洲敦煌城。 三品仙门敦煌城,虽然將渡口码头放置在了海岸边,但是那座巨大恢弘的城池仙门,距离渡口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渡口码头这边突遭妖袭,一时大乱,除了码头百姓和一些过路商客赶路人损失惨重外,犹以负责护卫敦煌城的巡城司一支死伤最重,事发时就在渡口巡逻的巡城司麾下,已然全部阵亡无一生还。 眼见著,身在渡口之中的仙家修士,还有无数普通百姓,无论是否归属於敦煌城门下,全部死的死伤的伤,侥倖活下来的也已被全数逼出了渡口。 片刻之后,敦煌城那边驰援而来的后续仙家大军,终於在那如水漫上岸而来的海妖彻底占据渡口之前,先一步到达了渡口之前,负责领军之人姓氏比较生僻,是个东字,单名则是一个晋字。 东晋此人,为礼官洲三品仙门敦煌城首席供奉已有很多年,修为在练气十境巔峰。 此刻跟在他身后的,则是敦煌城门下九门十八部超过半数的精锐,一到渡口附近处,就熟门熟路毫无迟疑將整座渡口的陆地一侧边境,全部给围成了铁桶! 负手而立站在彩门之外的首席供奉东晋,此刻眯眼看著那些被顶在渡口之中不得出的大小妖物,眼神冰冷如看死物。 佛门一脉无论是否入得沙门,对於这种为祸人间的恶妖邪祟,从来都没有姑息一说,何况此刻敦煌城麾下巡城司,已有大半全部战死於此! 透过那座位於长风渡口西北方向的巨大彩门,东晋抬眸远眺,能遥遥看到那尊远远站立在海岸之外的海妖一族妖王,一头等同十一境修为的海狮,正昂首雄立在离岸百里外的海面之上。 海狮王此时已身化为人,是个体型壮硕的中年汉子,遥遥看著麾下妖军前锋被挡在了渡口上,並未能彻底进入陆地內部,他也没有任何的意外之色,只是眯眼看著那个出现在彩门处的人族修士。 双方在各自露面的一瞬间就精准地盯上了对方,眼中好似冒著点点火,如出一辙杀气滔天! 百里距离,对於上三境的修士而言,不过咫尺而已。 “溮翀,即便你海妖一族要撕毁当年盟约,与我人族宣战,是不是也该按规矩先下战书?如此不宣而战杀伤我人族百姓,你们妖族果然还是如当年一样无耻,狗改不了吃屎!” 此刻,本体为海狮的妖王溮翀,既然不是无名之辈,自然一身实力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听著算是老熟人的敦煌城东晋,说出这一段狐假虎威的狗屁问责,不以为意冷笑一声。 “东晋,你那劳什子的狗屁规矩,不过是你们人族自娱自乐而已,管得到我妖族头上来?何况如今的天下九洲,连你们自己都已经承认了礼崩乐坏,你还拿那早扔在了犄角旮旯的故纸堆来跟我理论,也不嫌丟人?” 人间早在当年末代人皇在位时,曾由某位执掌天书的大人物亲自出手,制定过一套完整的礼乐规矩,將天下间大大小小的各类事务,分门別类標记流程。 这一整套礼制规矩,在当年就类似於整个人间的一套完整律法,出世之后又能藉助那位末代人皇的一言九鼎之威,顺理成章在人间通行无阻很多年,几乎成为天下通则。 只是可惜,那位在战后能以一人之力威慑整个天下不敢妄动的末代人皇,后来竟然毫无徵兆突然消失,下落不明不知所踪,故而那一套压制在人间头顶三尺高的繁琐规矩,也就没有了那把人皇剑再作为依仗,时间一久,自然就慢慢会有人开始不再遵守。 光阴流转愈久,崩坏便越多,万年已降,也就没有几个人真的会再记得,那好似枷锁一样的君臣父子条条框框了,所谓礼崩乐坏便是源自於此。 东晋闻言,面无表情不置可否,看著那冷笑连连的海妖王,眯眼道:“既然与你这畜牲一类多费口舌是对牛弹琴,那看来你这颗破狮头也不用留著了。” 溮翀冷笑,“说不过就威胁於人?也不知你这一身十境修为,够不够撑得起你这句壮志豪言?” 东晋也懒得废话,直接自站立之地拔地而起,直奔天幕而去。 妖王溮翀似笑非笑看了眼在渡口那边打成一堆的双方麾下,开始与那东晋一样,从海面之上拔升入高空,飞升直上万里高,一併往天外飞去。 —— 北海渡船。 双瞳呈漆黑墨色的少年人,看著那个脸色阴沉下来的北海龙王,咧嘴邪笑,一脸妖异。 一个刚入一境的芝麻绿豆人族修士,再由一个二境鬼物附身,即便双方实力叠加,也依旧没能摸到三境的门槛。 但是,有些事伏脉千里,到了今日终於揭开,直接將这少年人送入了十境巔峰的境界,甚至半只脚已经踏入了十一境的门槛,虽然只是暂时的,但也很够用了。 黑瞳少年感受了一番自身境界以及充斥体內的磅礴力量,笑著扭了扭脖子,又活动了一番筋骨,浑身舒畅让他忍不住想要长啸一声。 头顶太极图上不断降落下来的黑白二气,正在不断涌入体內,使得他此刻周身灵气正在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充盈起来! 既有了个偽十境的境界傍身,又有雄厚的灵气打底,如虎添翼,战力冲霄! 少年人抬起手中那柄绣春,虽然刚刚將一个八境元婴修士斩首,但刀身上並无一滴血跡残留,寒光绽绽,杀气盈身。 他低下头看了眼还在不断冲阵的海妖一族,隨后抬头看著对面那个所谓龙王,笑道:“北海之主是吧?是你叫停你手下这群废物,还是让我来杀光他们?” 北海龙王微微皱眉,竟然没有反驳,还真就抬手做了个撤军的动作,叫停了那不断衝撞护船罡气的海妖大军。 楚元宵勾唇一笑,讚赏一样的眼神看了眼那北海龙王,隨后竟不再管他,大咧咧低下头来,看向那些已经被眼前的惊变场面,给震惊得不自觉停了手的两边修士。 这些人无论正反,见到此刻突然出现这样一尊杀神,再加上他那个怎么看都诡异的表情,比渡船之外的那位北海之主还要妖异诡譎,一个个不由地心胆皆寒,甚至都生怕他不分敌我直接先那龙王一步挥刀屠船! 楚元宵阴森一笑,看著那些之前想要登山杀人的软骨头,笑道:“诸位都是想要活命嘛,做什么选择都无可厚非,所以我的选择也是给你们一条活路。” 那些已经开始瑟瑟发抖的叛族修士闻言都是一愣,紧接著面露狂喜,一个个都开始越过那些面色难看的挡路修士,朝著少年拱手致谢。 但是下一刻,就听少年又邪笑著继续道:“先別忙著致谢,我还没说完,我给你们的活路也是要靠你们自己挣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摆出一个玩味表情,突然抬手指向渡船之外那个面无表情的北海之主,继续道:“投敌之罪想活命也不是不可以,尔等若能杀了那个北海龙王,我便做主放尔等一命!” 好一句似曾相识! 黑眸少年好像没觉得自己这句话是在与人为难,看著那帮软骨头一个个脸色瞬间惨白,还心情颇好念叨了一句:“我这个人別的不会,但学东西还是挺快的。” 渡船之外,北海龙王看著那群被逼上了绝路的墙头草,虽然此刻心情不太佳,却依旧挑了挑眉,他连自己麾下那些低阶妖兽的命都不在意,又何况是这些两军阵前的叛徒? 这种人,生死关头既然能选择叛族,那对他北海龙宫就更不会有所谓的忠心,当个两军阵前驱虎吞狼、消耗敌方的推手,勉强尚可,真將之当自己人,那恐怕就是真嫌自己命长了。 楚元宵看著那些进退失据的软骨头,撇了撇嘴一脸鄙夷,然后也懒得再理他们,重新將目光放回了那北海龙王身上。 他若有所思抬起手中那把绣春,朝著对面那位北海之主比划了一番,突然笑道:“我听说这把刀,在开始叫如今这个文雅名字之前,还有一个更直接的名字叫做『饈龙』,不知道那个『龙』和你这个龙,是不是一回事?” 北海龙王眉头一沉,冷冷道:“斩龙与否,也得看你够不够本事!” 黑眸少年笑了笑,也没有反驳,脸上突然有些诡异地浮现出来一抹羞赧,看著那北海龙王笑道:“虽然类似於今天这样的场面,我也算是第二回了,但我其实还是不太知道到底该怎么打架!” “所以今天想要尝一口龙肉,恐怕还得请陛下给个面子,看你能不能站著不动,让我照著你脖颈砍一刀?” 堂堂北海之主,被这少年这么一句不合时宜、好似玩笑的言辞给气笑了。 “是你白痴,还是本王白痴?” 楚元宵见那龙王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著自己,也没觉得如何,耸了耸肩,无所谓道:“问一问又不费力,万一陛下脑子不好使了,我不就省力了?” 北海之主冷笑一声。 楚元宵撇撇嘴也没再废话,缓缓抬起手中刀在身侧画出一个半圆,刀尖朝后斜指地面,拖刀在后看向对面那位龙王。 “我在礼官洲敦煌城的时候,跟佛门的一位俗家弟子学了一招,他告诉我这一招没有名字,是从某个兵家修士那里偷学来的技艺,所以到我这里,就算是偷学的偷学了,今日请陛下帮我试试好不好使?” 说罢,也不管对面那北海龙王什么反应,黑瞳少年人在那渡船山头上微微下蹲拉开弓步蓄力,下一刻就犹如离弦之箭,拖刀直奔对面的那龙王而去,沿途所过,虚空尽碎! 脚下弓步借力玉山,直接蹬得那北海渡船不受控制往后退出去上千丈的距离,也正好为两人之间的对阵腾出了位置。 对面的北海之主眼见来者不善,尤其是那把绣春,对龙族来说还有一股若隱若现的压胜之势,自然也不敢过於托大,单手掌心向下,在身侧微微抬起,猛然成爪向上一拉。 一招出手,海面上突然漩起一股巨大的水流如漏斗倒悬,一桿由海水结冰而来的玄冰长枪,从那水柱之中破空而出,直接被那北海之主握在手中。 楚元宵拖刀前行,距离越长,蓄力越足,到达那龙王身前时,直接抡臂挥刀朝他一斩而下! 一刀斩於那玄冰长枪的枪身之上,对方虽是玄冰,却有金铁之声! 龙族在如今各路封正水神一脉,接管行云布雨一事之前,曾是正经的天下雨师,所以操控水运对他们来说,不过手到擒来。 黑瞳少年一招被拦也不著急,咧嘴朝那近在咫尺的北海之主笑了笑,弯臂抽刀在身侧后再抡一圈,重新再斩! 此刻身负十境修为,所谓问道者,自然不是二境武夫可比,这一招拖刀技,当然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程桐舟用在手中时那样一个简单效果。 每一刀下落,刀身携带的庞然力道透过刀锋的圆转轨跡,直接封禁了两人身侧虚空,逼得那北海龙主只能举枪格挡。 第一刀,第二刀,第三刀… 北海之主被那一刀更胜一刀的劈斩,逼得一步步后退,直往大海东侧后退而去。 第一刀退十丈,第二刀退十里… 等到黑瞳少年劈出第十刀时,那个举枪格挡的北海之主,已经从先前双方的动手之地,直接退出去千里之地! 得势不饶人的楚元宵,隨著那北海龙王的后退而不断前冲,双方之间的移动速度,早已经快过人眼,只在脚下海面上留下了一道滚滚白浪,不断向著东侧兴和洲的西海岸而去。 …… 天幕更高处,白衣李乘仙一边与那九大北海妖王周旋,一边看著渡船云海那边的两人不断往东方而去,越离越远,几乎快要消失不见,不由挑眉一笑。 果然只有他李白衣一个人,是个不善算计的正人君子,反观某些修为深厚的三教百家中人,一个个都跟那墨汁吃多了一样,一肚子黑水! 比如那位道號跟名字一样,都是“春秋”二字的道门三掌教,又比如那儒门圣人崔觉,再比如那苏三载,还要再加上一个不算百家,但同样读书不少的青帝,一个个的就没有一个是白心又白面的。 以后跟这帮傢伙打交道,必须得见面先灌三坛酒,等灌醉了之后,再来说后面的子丑寅午。 …… 楚元宵那一招拖刀技,前前后后一共劈出去八十六刀,追著北海龙王一路移出去近万里才终於准备换气。 北海龙王手中那柄临时拼凑而来的玄冰长枪,也直到此刻才终於支持不住,寸寸碎裂,成了一堆碎冰跌入海中,其中有这位龙王以自身灵气强行灌注的原因在,但由此也能看得出来,这位北海龙王究竟已是如何的修为通神了! 那一招拖刀技,也不知最早是出自兵家何人之手,技近乎道,先前在北海渡船之前,楚元宵一步先手,就硬生生逼得北海龙王退了上万里,连个抽身而退的机会都没寻到,直接被迫硬扛那八十六刀! 此刻终於等到楚元宵换气,这位北海之主也终於得到喘息的机会。 隨后,为防楚元宵换招再来,高出一境的北海龙王抢先一步下手,直接抬手朝著海面抓去,原本巨浪滔天的海面,突然之间寒冰林立,一道道海浪化作一桿又一桿长枪,如同城头床弩,不断朝那个黑瞳少年奋勇而去! 看著对面那个持刀格挡,不断后退的黑瞳少年,北海龙王面色冷沉,方才退出去近万里的那一幕,是自当年他登基成为北海之主以后,从未遭遇过的奇耻大辱!故而此刻,他只会嫌攻势不猛,杀人太慢,但绝不会给对面那少年任何逃脱的机会! 双方之间毕竟还有一境差距在,加之此地又是海上,故而以势压人,並不算难事。 楚元宵手持绣春,会的招式不多,就只能不断將用老的招式再翻回来重新用,那些如连弩一般射过来的寒冰长枪,被他不断劈碎,然后就还会有新的再继续过来。 旋转往復,流转不绝,少年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絀,渐渐开始落入下风。 但是,面容透著一股妖异阴森的黑瞳少年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只是在动手之余,一直盯著那个站在对面的北海之主,唇角带著一抹诡异的邪笑。 那北海龙王自始至终都盯著少年的表情,在看到他嘴角那一抹久久不散的笑意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隱隱觉得有些不安,但又没想明白哪里不对。 海妖一族当初的沙盘推演,此地之爭是几个重中之重的其中之一,所以才会由他这位海妖一族四大龙王之一亲自领军至此,並且其他地方的登岸攻城,也会为此地造势铺路,拦住驰援,所以就更不应该会有意外出现。 但他此刻仍旧有一股不安在心头,辨不清来处,道不清缘由。 一直盯著北海龙王表情的楚元宵,在对面那位龙主脸上微不可察闪过一抹犹疑的瞬间,他唇角的笑意突然就扩大开来。 “是不是觉得哪里不对?” 北海龙王眼神微凝,面色阴沉死死盯著黑瞳少年,但並没有开口说话。 少年一笑,一口白牙。 “那不妨再让你看看,我们给你的下一招后手?” …… 第89章 各自压箱底 楚元宵一刀横斩,將那从海面之上破海而来的十多杆玄冰寒枪直接砍碎,隨后趁著那北海龙王一时的分神,直接抽身暴退开来,两人之间便再次停手。???? 6?????u?.?σm ???? 严格说来,从方才那一招万里推刀开始,再到此刻双方停手,重新对峙为止,两人各自其实就仅仅都只出了一招而已。 楚元宵抽身后退,与那北海之主拉开了百丈距离,但他们双方之间互相对话的声音,依旧能清晰传到对方耳中。 虽然楚元宵此刻只是偽十境,但借了道门某位高士的光,此刻也勉强能算高阶修士,与那北海龙王一起同为上三境,就已与世间凡人的肉体凡胎相去甚远,有些事就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 楚元宵右手持刀轻轻抬起,又以左手双指轻轻抹过那光滑如镜的刀身,其上从头到尾不沾半滴血跡,亦不留颗粒碎冰,始终清亮如许,光彩照人。 “真是一把好刀,果然能斩龙头的,就必不会是凡铁!” 当初御龙氏曾以此刀误斩龙头,虽然此举导致此刀大道相衝,品秩跌落,但是那头倒霉龙族之属的龙血浸润了刀身,却又误打误撞提升了这绣春刀的铁质品相,又能算作是因祸得福。 所谓福祸相依,便在於此。 此刻一脸妖异的黑瞳少年,先嘖嘖讚嘆了一声好刀,隨后才抬起头,看向对面那个面色阴沉,又带著某种忌惮的北海龙王,一脸笑眯眯的表情,准备跟这位北海之主说一点其他的事。 当初在承云帝国的陇右道边境,楚元宵曾在那座江中独山半山腰的龙王庙之中破境,真正成为了三径同修的人间修士,修復肉身续上大道,勉强算是开始脱离肉体凡胎之列。 此刻少年看著对面那位渊渟岳峙的龙宫之主一脸的阴沉表情,笑意盎然问了一句,“陛下觉得『龙王庙』这三个字眼熟吗?” 当时破境,那一青一黑两个读书人,虽然未曾直接现身於楚元宵面前,但却好似心有灵犀一样,齐齐出现在那座江中独山之巔,与那一袭白衣一起,送走了少年破境的最后一道天罚。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解无聊,?0?????????????.??????超方便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再之后,那两位先生虽然都立刻就从江边离开,並未见楚元宵的面,但之后的苏三载在离开之前,曾特意找过一趟因为躲避天雷而退到百里之外的鬼物余人。 楚元宵一边说旧故事,一边看著那北海龙王,一双黑瞳漆黑如墨,自始至终都未曾摆脱那股阴森邪异之感,加之鬼物附身表情乖张,看著戾气极重,让他此刻看起来更像是个恶鬼,而非是一个正常人。 这样的一张脸,偏偏又在此时做出来一个挤眉弄眼的古怪表情来,简直是惨不忍睹,让人不忍直视,还像是江湖人之间偷偷摸摸聊那些小道消息一样,嘿嘿一笑问道:“想知道他们之间聊了什么吗?” 北海龙王听著这个少年古古怪怪,將一大堆好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连在一起说,有些不明所以,但未有丝毫怯意,只是淡淡笑了一笑,语带不屑,“装神弄鬼!” 对面少年人,听著这北海之主不信邪也不觉得如何,挑了挑眉还真就顺著他的话往下说了,“说到装神弄鬼,我这里还真有一桩神神怪怪的好故事。” “先前在敦煌城的长风渡口,我出钱帮人开了一间书铺,临走之前无意在那书架前站了一会儿,就偶然翻到了一本那位大隱先生的千古名作,记载著天下名酒其中十三种酒麴的酿酒之法,里面有个名字很让我一阵惊讶,叫做『顿递祀祭曲』。” 说话间,少年突然从须弥物中掏出一只酒葫芦,朝著对面那位北海之主举了举,“巧了,有人在更早之前曾送了我一坛酒,他们都管它叫『顿递曲』,陛下要不要猜一猜,这两者之间是巧合呢,还是有意?” 直到这一刻,对面那个北海之主,终於彻底眼神凝重了起来,微微眯眼看著对面的少年,“你们从那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算计了?” 楚元宵闻言一笑,耸耸肩道:“这事跟我有关係,但说到『算计』两个字,就不能说是我的功劳了,还得靠我家两位先生一位师父,人人费心费力,个个居功至伟!” “至於我嘛,自然只是个乘风借力的,也就是稍微心细了那么一点点而已,所以才偶然发现了他们埋给我的压箱底。” 北海龙王冷笑一声,“倒是有劳诸位如此费力算计於我,本王不胜荣幸!” 黑瞳少年闻言摆了摆手,“不不不,其实准確来说,这一手起势之前,大概是还没明確到具体是对谁的!” “有些事確实是有的放矢,比如那座龙王庙,又比如我手中这把绣春刀,对你们龙族一脉上下都会有所压胜,对非蛟龙之属的其他妖物也同样有震慑之效。” “但还有些事,就不能说成是『针对』二字了,堂堂祖宗四瀆之一的灵源公,藏在身后不管用来对付谁,都是手拿把掐的一尊大神仙,今日只算是赶巧,刚好就被陛下你给撞上了。” 北海龙王不置可否,“本王不是很明白,你们是怎么请动的那位灵源公。” 楚元宵笑笑,也没打算隱瞒,既然事已至此,大势已成,隱瞒与否也就无所谓了。 早在楚元宵出凉州时,就曾有了“见山磕头遇庙烧香”的好习惯,那一夜留宿於山腰龙王庙的时候,还真就想起来过要“敬酒奠神”一事来著,只是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顿递曲有什么用,只以为是那山野酒肆的一坛自酿琼浆而已。 所谓顿递曲,全名五个字,真正的根骨就重在那“祀祭”二字上,奠之以祭神,与供桌之上以三牢祀神如出一辙。 当初藉助李璟那只装有神灵金身碎片的百宝袋,混以顿递祀祭曲之酒气,再辅以四面环水的水韵厚重格局,就恰似陶土塑泥瓶,將他那武道肉身道道裂缝粘黏如初,浑然天成如水到桥头,成为彻底踏上三径同修的武道开山路。 但更深一层的事实是,前面这件救命事,只是一件人算又天算的第一层伏笔,隱藏在桌面下的第二层,则是楚元宵在渡口书铺里,翻到那本大隱先生的手笔时,才真正猜到的另一件大事。 那把曾有斩龙壮举的绣春刀,被毫无察觉的楚元宵背在身后进了龙王庙,其实是有一些不地道的,因为他那个举动,几乎將那庙中本就所剩寥寥的最后一点龙气彻底清空无余,而后来再以那坛顿递曲祀神,召回来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祖宗四瀆之一的灵源公! 所以那一夜,苏三载去找避难的鬼物余人,带给楚元宵的话其实也只有一句,“出门回头拜三拜!” 也所以,才会有第二日楚元宵临离开那座江中独山时,曾当著云江水神的面,朝那座山洞庙宇作揖致歉又致谢。 彼时,他只以为此举礼数,是朝那被毁坏的江中独山龙王驻蹕之地致歉以及致谢而去的,但並未料到那所谓的“致歉”与“致谢”,实则是在朝著不同的两位神灵分別行礼。 那一幕於少年而言,理不明,意却真,勉强也算心诚则灵了。 如今再想来,那位承云帝国一品高位的四瀆之一云江水君云子期,之所以会在那个时候现身江中独山,大概也就不是单纯的所谓送行了,只是他从始至终都並未明言“参拜”一事而已。 一国四瀆之一,出门参拜九洲天下祖宗四瀆之一灵源公,更在情理之中。 楚元宵说到这里,又看了眼脚下海面,抬头朝那位面色难看的北海龙王,一脸玩味似笑非笑道:“陛下贵为九洲之外的北海龙宫之主,却偏要进入这九洲內海,或者准確来说是进入祖宗四瀆,还好巧不巧就是衝著我来的,你说到底该算是你天命该绝,还是该说一句时也命也,人算不如天算?” …… 中土神洲,这座比其他八洲都要更加幅员辽阔的巨大陆地,不仅聚集了三教百家诸子圣人,也包括某些曾经只在传说之中出现的人物。 比如那位自封逐鹿州从不曾出过门半步的魔道祖师爷,又比如那大名鼎鼎的五岳四瀆九位祖宗神灵。 中土神洲西侧海岸线由南向北长达数十万里,群山连绵百折千回,挺拔险峻,奇观万象。 在某处四面环山高耸入云的困绝之地,深不见底的峡谷深潭边缘,有一间年代久远的老旧茅屋,虽已有很多年未曾修葺过,但它好像永远都是那同一个样貌,不新不旧,毫无变化,光阴流转於它而言形同虚设。 今日,这座不见天日的旧茅屋,时隔多年终於第一次来了一位客人,是个弯腰驼背满头白髮,手持一根雀头杖的耄耋老人。 这老人家自那座天下最大的文庙而来,到此见一位多年未曾同桌饮酒的老朋友。 塑像摆在文庙配享之列的老人,从那峡谷一侧高耸入云的某座山崖边一步步走入谷底深潭附近,要去敲一敲那茅屋的屋门,他迈步入山的速度一直不快,但却好像並未掉太多时间,很快就到了那间不新不旧的茅屋门外。 “多年不见,还先我一步喝了我家再传弟子的敬酒,你这老头也不知道有点眼色,就不能出门迎接一二?” 老人的缓慢言辞在略显逼仄狭窄的峡谷之中不断迴荡,久久不散,但那间茅屋依旧毫无动静,仿佛其中久无人住。 眼见对面茅屋里那老傢伙明知自己到访,却始终不出声,老人一瞬间火冒三丈,开始朝著那茅屋破口大骂道:“阜冯!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夫跑了如此之远的一趟路过来,你这老东西连个面都不敢露,是不打算喝老子的酒了是吧?信不信老子现在转头就走,直接去找北岸那边的曲眀?!” 老人说罢,佯装大怒转身就走,状似准备直接从来路返回,做出来一副真要去找北岸那位的样子。 不过,虽然脚步不停,但老人依旧偷偷摸摸竖著耳朵,关注著身后那间茅屋的动静,还一边小声念道:“老哥一定得给兄弟个面子啊,老弟我可是在文庙那帮老东西那里打了包票的,说我跟那灵源公是酒桌上称兄道弟的铁哥们,这要是连一坛酒都送不出去,这人可就丟大了!” 新→ 老人一边自说自话地念叨,一边磨磨蹭蹭放慢脚步,可这地方本就不大,还没走几步,就眼看著脚尖已经快要碰到那盘旋而上的崖壁山路了,但直到此刻,那间茅屋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老人忍无可忍,终於愤愤不平直接转身,朝著那茅屋再次跳脚怒骂,“你这老东西当真就一点面子都不给?还真他娘的是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 “你个老傢伙给老夫等著,我非叫我那一堆徒子徒孙去一趟你那灵源宫不可,拆了你个不讲义气老东西的房顶,看你还能不能忍得住装死!” 那间茅屋的主人,好像打定了主意,不管这老人如何说,就是不肯出一声,至於露面就更是无从谈起。 被逼无奈的白髮老人,只得一屁股坐在那山道的起点处,將抱在怀中那只酒罈放在地上,开始睁大眼睛盯著那间茅屋生闷气。 好巧不巧,今日天有不测风云,好似一只水桶一般的峡谷之中,下一刻就突然开始下雨颳风又打雷,把蹲坐在谷底山路起点处,无遮无挡的白髮老人给浇了个透心凉! 老人知道是谁搞的鬼,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气呼呼瞪著那茅屋,但就是不肯走。 暴雨越下越大,不断从那上方谷口处跌落的雨滴,很快將那口谷底深潭灌满,但雨水依旧不停,那水位就还在不断上涨。 那间位於潭边的茅屋,就好像一块未曾落地生根的浮木,水涨而船高,隨著水位不断上涨开始往更高处浮起。 那个坐在山道入口处的白髮老人被逼得没有办法,就只能抱起地上酒罈,也开始转身顺著山道登山躲水。 今日这场大雨,好像专门就挑了这座深谷开始灌水,大雨如瓢泼,片刻已满桶,那间茅屋也很快就从那高耸的峡谷山顶处露出了真容。 大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就像是某些人拿在手里耍著玩的小孩子过家家,与儿戏无异! 白髮老人被逼回那山谷一侧山巔,哼哼唧唧瞪了眼那间漂浮不定的破茅屋,但隨后又突然像是有些惊讶般低头,看了眼那只他抱了一路却没发现酒水已空的酒罈。 老人突然就嘿嘿一笑,又开始心虚自己是不是在那谷底骂得太狠了,於是朝那茅屋眨眨眼,赶忙又开始绞尽脑汁想新词。 “果然嘛!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这好酒就该送给真朋友喝,一万个酒肉朋友,都抵不上一个阜兄来的真情实意!” —— 东南金釵洲,此时已进入夜幕之中,一轮圆月高掛苍穹。 凤池书院山长裴胜,还有那位姓虞的书院副山长,两人一起立於瓶山之巔。 月色映照下,二人身后还跟著一大帮书院门下的书生学生读书人。 在这群儒生更之后,还有从金釵洲各地匆匆赶来驰援的无数江湖修士,跋山涉水横跨一洲匯集於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身侧那座已然塌了两层的镇海楼。 天下八洲同遭海妖一族围攻,各洲仙门一时间都有些应接不暇,既要防著妖物登岸,还要护送沿海百姓退往陆地深处免遭屠戮,手忙脚乱自扫门前雪。 中土神洲有临渊学宫以及诸子百家坐镇,海妖一脉大概是忌惮於此,没有直接强行攻击,但是八洲战事复杂,多处战场糜烂,接管战事的兵家武庙,不得不將中土的这只拳头分散开来去救援各地。 一国一地的战场爭雄,为將者有弄险求胜的机会,把握够足的话,孤注一掷自然也不是不可以。但此刻涉及到整座天下之爭,有些兵家奇招就不能再拿出来用了,事关人心向背的紧要处,某些坐视不理,极可能会影响到某些更加遥远的未来。 一片左支右絀的战乱之中,鲜有人注意到,此刻金釵洲东岸瓶山之外的海面上,已然悄无声息聚集起了此次妖祸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批海妖! 不光如此,此刻在海岸百里之外的海面上,遥遥站著的数道雄浑人影中间,已经聚齐了四海龙宫之中除了那位北海之主以外的其他三位龙王至尊。 大军压境,黑云压城,浑水摸鱼。 瓶山这边为首的凤池书院山长裴胜,双手负后立於山巔,看著那三道气势滔天的身影,面色沉稳,眼神平静。 这位算是在金釵洲一洲之地內位置最高的几个读书人之一,此刻虽然並没有表现出任何慌张惊恐,也让身后跟著他一起御敌的这一大群金釵洲江湖各派仙家修士都镇定了不少,但他隱藏起来的內心深处,还是忍不住有些嘆惋。 果然他在不久之前的某些隱约担心和预感,在此刻终於显出了全貌。 这一次烽火四起的天下妖祸,对面最终的目的,还真就是身旁这座镇海楼,以及这瓶山背后的金釵洲无尽疆域。 所谓“千丈之堤,以螻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有些事一旦出现某种苗头,等到某些关键时刻,就瞬间成为了足以衝垮万里海防的一孔蚁穴。 今日的金釵洲,最终未必会是输在对面那三位海妖之主手上,但某些早就埋下的祸根,到了此刻再想堵,也確实已经来不及了。 对面那三位雄心勃勃的海妖之主,以东海龙王为首,此刻遥遥与那文庙圣人裴胜对峙。 这位隱隱算是海妖一族之主的东海龙王,此刻面色依旧並无太多变化,只是看著那个读书人平静道:“裴山主,眼前形势差不多已经明朗了,七洲自顾不暇,中土那边兵力分散,也已赶不及驰援至此,你们金釵洲结局已定了。” 东海龙王说完这段,看著那读书人沉默之中透露出来的坚决,淡笑著摇了摇头,“与其在此地徒劳抵抗,最终还要落得个全军尽没的悽惨结局,倒不如让本王与山主做一笔买卖,不知裴山主意下如何?” 裴胜面无表情,静静看著对面喋喋不休,仍旧不做任何回应。 对面的东海龙王大概是很欣赏这位儒门圣人,眼见对面从始至终都不搭话,也不生气,依旧平心静气继续將他所谓的买卖娓娓道来。 “我海妖一族虽有吞併九洲的鸿志,但不能久居於陆地也是事实,裴山主今日若肯阵前易帜,本王保证將来的天下高位必有山主一席,如何?” 裴胜摇了摇头,终於是淡淡开口了,“陛下此言,其实不该放在此刻说的。” “哦?”东海龙王听著那老人如此说,有些不明所以,於是就笑著问道:“山主何出此言?” “今日能跨越关山万里到这瓶山阵前的,无一例外都是金釵洲一洲之地间能捨身许国之人,陛下与我们说这些的作用其实不大,不过白费口舌!若真要找同道中人,就请在突破了我瓶山之后吧,那里大概会有很多。” 老人说话的声音很平静,好似邻居路口碰面,互相问了一句吃了没有一样朴实简单。 三教百家各有各的门路,力求教化天下,使得人间不断登高,越来越高! 但可惜的是,时至今日,天下的高阶修士人数倒是越来越多了,但人心却始终未曾真正彻底向上过,即便裴胜是儒门一脉的圣人,有时候私心里也不得不感嘆一句,长路漫漫,某些人心深处的细枝末节,实非人力可以左右… 东海龙王闻言有些可惜地笑著摇了摇头,正因为是两军阵前,他才会有问一问的必要,至於那些不敢来此的,留之何用? 不过既然双方谈不论,对面的那位海妖之主也就不再打算多费口舌了,天下事歷来难说,有些人的迂腐总让人討厌,但有些人的不通情理,恰恰是生来为人的精气神所在,缺了那一块,可能就连人都不是了。 海妖三王至此互相对视一眼,又都点了点头,这就是准备动手的默契了,隨后便各自突然从齐聚之地消失不见。 下一刻,金釵洲东海岸外方圆万里海疆,相隔数千里之地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三块由海水冻结而来的巨大冰晶,各自方圆都已超过百里,分別由那三位龙宫之主从海面之下抬起托升,互为犄角之势从不同的方向升空而起,直衝天幕。 这三块冰晶的排列方式,在自海面脱离开来的那一瞬间,就突然形成了某种诡异的阵法,流转其间的妖气映照著整个夜空,使得整个金釵洲天地之间,也逐渐开始因为那磅礴的妖气而陷入到一片血色之中。 阵法不断缓缓旋转,海妖一族三大龙王,分別托著那三块冰晶不断抬升,在这个过程的同时,三人又开始藉助海妖一族无穷的妖力,以及高天上不断洒落的太阴之力,將那三块冰晶逐渐融合,並不断壮大成为一颗巨大的恆星。 仿佛是经过了千百年之久,又好似只如白驹过隙,那一颗不断被托举抬升向天幕的巨大恆星,直到离地万里的天幕最高处,竟最终成为了又一颗横掛高空的天上圆月,带著无尽血色映照著整个金釵洲,几於与那轮真正的明月分庭抗礼! 那三位龙宫之主,海妖一族之中如今最巔峰的三位存在,如此手段已几乎等同於再造了一轮圆月,虽然这件仿品並不足以与真正的太阴相媲美,但仅是映照整个金釵洲的话,却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海岸边,站在瓶山上下的数万金釵洲人族修士,抬头看著天上二月交相辉映,一赤一白横掛长空,更有甚者,那血月还在不断吸取那轮太阴明月的光泽以壮大自身,已彻彻底底將金釵洲整座陆地映入赤红血色之中,如同一只妖龙血眼,独看人间! 镇海楼旁的两位凤池书院正副山长,看著这个堪称通天彻地的大手笔,两两对视一眼,都有些无言。 如果说当年的妖龙睁眼撒豆成兵,直接造就了如今天下九洲的妖祸横行的话,那么此刻的这一手海妖一族压箱底,一轮自造而来的妖龙血眼,將直接导致整个金釵洲被顛覆! 那曾经被某些人用以在桌面底下买卖妖物的四座鬼市,以及无数已经被贩卖到金釵洲各地的各类妖物,无论是天生地养的,还是被某些只为挣钱的买卖人圈养所造就的,在今夜这一轮血眼之后,恐怕就都要彻彻底底造反了… …… 第90章 唯剩一礼,以谢诸君 当东南金釵洲天幕之中出现那一轮血月的时候,远在中土的临渊学宫观星台那边,几乎瞬间就发现了异常。 两洲之间隔海相望,距离不短,那座兵家武庙收到消息的时候,立刻就开始派人前往驰援,从中土迅速收拢战力南下,风驰电掣赶往金釵洲救场又灭火。 只可惜隔海相距数十万里之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那些修为通天的江湖前辈高阶修士们一样,可以不用凭藉跨洲渡船就从中土飞往金釵洲的。 到底还是需要时间。 …… 瓶山之巔,两位凤池书院山长读书人,如出一辙深深看了眼那轮血月,隨后又各自轻吸一口气,一同缓缓转身,面向山上山下越聚越多,已经足有十多万的各路大小修士,甚至还有一些擅离辖境的各地山水神灵混杂其中。 文庙圣人,金釵洲凤池书院山主裴胜,看著已经几乎要站满山头上下的一洲同道,下一刻便以朗朗之声遍传瓶山,“诸位道友,今日天下妖祸四起,我金釵洲已成妖族嘴边肉,生死存亡在此一战!” 说著,这位曾经一身儒衫高坐书台,不沾人间烟火气的读书人,认认真真朝著那些服色各异的各处修士弯腰作揖躬身一礼,礼数之全,如见圣贤。 “今日形势凶险,九死一生,裴胜代凤池书院,感谢诸位道友关山万里驰援而来,与我书院一道共守镇海楼!此战孤注一掷背城借一,诸君捨生忘死之大义,裴胜实无以报,唯剩一礼,以谢诸君!” 场面有些寂静,漫山遍野的人间修士人人肃穆,静悄悄看著那位恭恭敬敬行礼的文庙圣人,有人躬身回礼,也有人抱拳致意。 大概是因为那妖族势大,此刻瓶山上下气氛都有些肃重,直到某一刻,突然有人开口大笑著与那位读书人搭话。 “裴山主,晚辈觉得你前面回答那妖王那句话,说得就很对,若真是因为怕死想要求个苟活,跪在家门口等著就是了,又何需来此?” 有人先开口,就自然还有人跟隨在后,“可不是?裴山主不必如此客气,金釵洲不止是凤池书院一家的金釵洲,我们这些人虽然不如你们读书人懂的道理多,但还是有身为人族修士该有的骨气的!怕死不是好汉,大不了下辈子从头再来就是,怂个逑!” 这话说得不太文雅,要是放在往日,凤池书院那帮读书人非得揪著人家的耳朵絮叨一番非礼勿言不可,但此刻却反倒正是那帮读书人,带头大笑的声音放的最大,甚至还有人跟著一起吆喝,“就是,怂个逑!” 山上山下一起哈哈大笑,反倒把最开始那个说话失礼的江湖人给臊得有些脸红,张口又骂了一句,“笑个屁!” 这话一出,那些本就笑得大声的各处修士,微微一愣之后,就笑得更大声了!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读小说上 101 看书网,??????????????????.??????超讚 】 气氛高涨,一股冲天的战意,也悄悄在这不断有人说话,就有人跟著起鬨大笑的热烈场面里,直上云霄,豪气干城!仿佛那一轮映照得一洲尽血色的妖异血月,都已经不再那么可怕了! 站在裴胜身侧的凤池书院副山长虞时中,静静看著这人数已然多达十几万,即將破二十万之数的一洲各地修士,忍不住轻轻嘆了口气。 裴胜闻声回头看了眼这个多年老友,突然一笑,问道:“虞兄何故嘆气?” 虞副山主眼神复杂看了眼裴山主,语气之中莫名有些惭愧,“过往多年,老夫只以为人不读书不知礼,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说著,这个身形略显矮小的胖老人环视了一圈那些气氛热烈的仙家修士,很多人衣色驳杂,境界也未必多高,甚至有些人只是才刚刚踏入修行门径,大概有一多半的人,可能连一份独属於仙家山门才有的正经仙师谱牒都没有。 “只是今日看来,怕是老夫以前都有些自以为是了,死书读多了,还要连累脑子也跟著食古迂腐,实在惭愧的很。” 山主裴胜听著老友言语之中饱含的惭愧之意,也跟著沉默了片刻,落寞一笑,“身为儒门弟子,有些话由我们说出来是有些失礼的,只是今日情况特殊,想必祖师爷也不会跟你我计较太多。” 这位白髮老人看著那些已经开始不断往海岸边衝去的各路修士,有些已经跟零零散散衝上岸来的海妖前锋交手在一处,双方在战阵爆发开来的那一瞬间,就不可避免都出现了死伤,血肉横飞,鲜血横流!瓶山之前的狭长海岸,很快就被双方之间的惨烈对攻给迅速染上了一层血色! “以前总听不得的那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放在今日此处,大概是不太准確恰当,但总是有那么点意思在中的,我们每每孜孜以求教人守礼知节,但光鲜道理总讲在文雅精致的高阁之中,一味求高求大,就很容易顾及不到人心细微处的某些横生枝节,想要做到两全,就总是不太容易的。” 一段有些直白的言辞说完,两位学富五车的大文人都有些无言。 好片刻之后,圣人裴胜看著海岸边的惨烈战况,突然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朝著老友洒然一笑,“时至如今已是多说无用,你我今日之后大概也没有什么將来可言了,不如就趁著还能动弹,多杀两个妖物才是正经!” 虞副山主笑著点了点头,看向对面某位冲阵而来的十一境妖王,第一次做了个自从升任凤池书院副山主以来,从不曾有过的逾矩动作,抬手轻拍了拍裴山主的肩头,笑道:“这第一阵,就让老夫占个便宜先行一步,有劳裴兄坐镇后方替老夫压阵,黄泉路漫漫,你我老友就此別过!” 山主裴胜看著老友一脸笑意,也跟著笑点了点头,朝这位副山主抱拳作別,道:“虞兄放心先行,裴胜隨后就来。” 瓶山之巔,一道浩荡文气骤然爆发开来,眨眼之间笼罩了山前海岸八百里! 下一刻,一个满头白髮的矮胖老人,气势磅礴如惊雷,拔地而起直衝著对面那个已到岸边的十一境妖王对撞而去! 今日金釵洲,天高三尺,壮哉瓶山! —— 楚元宵回到北海渡船上时,那个被戳了一刀重伤垂死的九境武夫王襄,已经自行稳住了伤势,只身一人盘坐在山顶,双腿之上横放著那柄青铜剑,寂静无声,独自疗伤。 山腰处,那些临阵倒戈的软骨头修士已经被彻底拿下,收缴兵器,全数用仙家法宝捆仙绳绑在渡船山道边,等候发落。 一阵清风吹过,白衣文士手提酒壶回到渡船,一派风轻云淡之色,丝毫看不出来,他在不久前曾一剑斩了一头十一境的大妖,更看不出来半刻前,他曾在天幕处一人独对九妖王。 楚元宵跟余人仍旧未曾分开,故而少年那一身偽十境的实力尚在,渡船上一大堆仙家修士,先前亲眼目睹了少年一人提刀,生生逼退那北海龙王到了目力穷尽之外。 故而此刻少年,威势无两,与那白衣大剑仙一样,成为了无数修士眼中的得道高人。 黑瞳少年对此也並未过多解释,只是笑看著白衣,朝那群跪在山道边的软骨头修士点了点下巴。 李乘仙见状直接翻了个白眼,毫不犹豫闪身消失,大概是回了那间从里面顶住了门的山腰船舱之中。 对於杀叛贼这种事,大剑仙兴趣全无,脏手不说,还要凭白污了酒气! 美酒入口变了味这种事,於白衣而言,跟被砍了头没什么区別。 楚元宵眼见白衣消失,再回头时又看到那一船修士眼巴巴等著他发號施令,乾脆也没好气翻了个白眼,冷笑道:“看我作甚,是等我托著你们去兴和洲?” 对面那一群修士们一片哑然,这位看起来更像个邪修的江湖前辈,果然是脾气不好。 青云帝国放在渡船上负责行船的一眾船工到底还是有些眼色的,听著这位前辈说完这一句,他们就立刻会意,赶紧三三两两各归各位,开始重新开动渡船继续前行,乘风赶往大海东侧的兴和洲。 那些还留在原地的渡船客,人人大眼瞪小眼,最后一阵推推搡搡,就有个倒霉蛋被推了出来,只能壮著胆子朝那位已经准备走人的古怪前辈抱拳行礼,小心道:“前辈,这群软骨头要怎么处置,可否劳烦前辈示下?” 楚元宵刚准备抬步回舱,却被人拦了去路,有些烦躁地转头冷冷看了那人一眼,嚇得对方慌忙后退两步,訥訥不敢言。 黑瞳少年压下心头不適,也没再为难那个开口请示的修士,只是眯著眼转头打量了一圈那一大堆如丧考妣跪在道边的被绑修士。 若真按他此刻心性,当然是直接手起刀落,人头滚滚!但是转念一想,就还是忍住了心湖之中的某些蠢蠢欲动。 有些事一旦做得太顺手,以后再想收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先前在这渡船山顶,楚元宵一刀砍了那个八境元婴练气士,只不过是情势所迫,需要他杀人果决敲山震虎,但此刻尘埃落定之后,再做杀人这种事就没有必要了,还是交给能管的人去管就是了。 “杀人这种事我没兴趣,等到了兴和洲之后,把他们交给青云帝国吧,是杀是放都隨他们的便!” 少年说罢转身就走,提著归鞘的绣春刀一步步走回了那间船舱,然后开门再关门,消失不见,留了一大堆江湖修士面面相覷,总觉得这位前辈好像是说了句玩笑话。 …… 船舱之中,楚元宵依旧一脸妖异,大剌剌坐在桌边,拿起桌上一只鸭梨开始啃,梨汁流了一手,又滴到桌上,他也毫不在意。 桌子对面,白衣喝了口酒,侧过头瞥了眼少年,笑道:“我还以为,你会直接让那些软蛋人头落地。” 楚元宵耸了耸肩,一边啃著手中那只梨,一边含含糊糊道:“我倒是想来著,但又觉得万一要是因此落得个嗜杀的名头,就不划算了,为了一帮没骨气的傢伙犯杀戒,不值当!” 李乘仙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喝酒。 楚元宵三两下啃完了手里那只梨,將梨核隨手扔到桌边渣斗之中,这才转过头看了眼舱房一侧,正巧发现李璟正靠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单手撑著下巴,有些奇异地看著自己,於是就笑眯眯朝他勾了勾手指。 少年王侯表情一滯,直觉告诉他,此刻这个浑身透著诡异的傢伙绝不能靠近,於是乾脆就坐在椅子上连屁股都不抬,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死活不起来。 楚元宵勾唇一笑,“你確定你不过来?” 被威胁的李璟偷偷摸摸看了眼白衣,眼见那位前辈好像专注於手中酒壶,根本无暇顾及到他,於是就摇头摇得更厉害了,“我就不过去!” 楚元宵点点头,从善如流直接从桌边起身,朝著李璟走过去,嚇得那傢伙直接从靠椅上一蹦老高,鬼哭狼嚎拉著魏臣就往舱门外跑。 这傢伙也是个脑子转得快的,要挨打还知道拉个垫背的。 楚元宵抱臂环胸,笑看著一溜烟不见了踪影的少年王侯,也没有要追的意思。 李乘仙抬头看了眼李璟消失的船舱门口,又转头看了眼楚元宵,笑著摇了摇头,“即便猜出来他是谁了,也不用如此嚇唬人吧?” 黑瞳少年闻言,没好气转过头看了眼白衣,“前辈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吧?陪著他一起瞒我,很好玩儿?” 白衣一笑,“什么事都要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还要脑子用来做什么?” 楚元宵闻言耸了耸肩,走回桌边坐下来,这一次再问出口的问题,就正经得多了,“对面是故意的?” 此刻船舱中只剩两人,还有一个仍然附身在楚元宵身上的鬼物余人,但少年问话的声音还是不自觉压低了很多。 李乘仙挑了挑眉,故作不知道:“什么?” 楚元宵看著白衣装傻,没好气地撇撇嘴,“明知道进入九洲內海,就等於是钻进了四瀆神的手掌心,对面却还要把那个北海之主放进来,不是故意是什么?” 古之天下四瀆,两纵又两横,將一整块陆地分成了如今的天下九洲,所以那所谓的九洲內海,其实就是那祖宗四瀆的河道,只是因其过於宽阔,才被说成了內海而已。 並且,那四位水神一脉的老祖宗,在今日之前已经有过万年未曾真正现身人间了,除了中土某些年岁足够大的老前辈们之外,如今的天下九洲,也几乎没人知道那几位真正的高位神灵到底身在何方,反正肯定是不会在那由人族修建落成,用以祭神的那四座四瀆水宫之中。 桌对面,单手把玩著手中酒壶的李乘仙,闻言侧头看了眼少年人,似笑非笑道:“战场对峙,两军对垒,为了某些必要的目的,损失一两员战將有什么可奇怪的?” 楚元宵有些狐疑地看了眼白衣,默契地没有再多说,换了个话题又问道,“那北海龙王跟他手底下那群妖王,最终会被押送到中土?” “临渊学宫那座天牢大得很,装几个大妖而已,绰绰有余。”白衣简单给了一句。 说罢,他转头看了眼一脸沉思的黑瞳少年,懒洋洋道:“想那些都没用,有些事对现在的你而言,还太遥远了,既没有插手的余地,也没有那个必要,倒不如多看看眼前事。” 黑瞳少年一瞬间面色有些古怪,抬起双手在身前翻来覆去看了看,一脸恶意道:“我要是一直这么拖著不还,能不能把他的东西抢过来?” 白衣嗤笑一声,“你当他傻?道门三掌教的名號是白叫的?” 道祖座下三位亲传弟子,各有各的脾气秉性,老大飘逸,老二刻板,老三是个混不吝,这几乎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只是因为崑崙墟位置高绝,很多人不敢过多评论而已。 那位自封崑崙墟“刑堂掌律”的道门三掌教,真要认真起来跟人掰手腕,下手从来就没轻过,江湖上一直流传著一句“寧惹六掌教,不惹一刑堂”的名言,说的就是他。 “跟他抢境界,嫌自己命太长了?” 李乘仙说著又瞥了眼少年,冷笑道:“你再继续拖一会儿,他要是还没往你身上埋完一大堆因果线头,老子以后把酒戒了!” 黑瞳少年被唬得一愣,小心翼翼道:“这么严重?” 白衣这回直接不说话了,只是冷笑著瞥了眼少年,让他自己掂量。 楚元宵瞬间就跟刚才的李璟一样了,直接从桌边椅子上一蹦老高,连心声都免了,乾脆大喊了一声,“余人,给老子滚出来!” 下一刻,余人直接从楚元宵身上跌落开来,重新化成了青衣小廝的模样,只是神色有些萎靡不振,这还是自他从那座山谷边现身开始,第一次出现这种样子。 楚元宵在这一剎那,自身境界瞬间从偽十境层层跌落,周身气息也跟著迅速衰落下去,速度之快,直接让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少年人猛喷了一大口血出来! 桌对面的白衣好像早有预料,先一步闪身到了船舱墙边的竹榻上,没有被那一口血波及到,並且他还斜靠著榻上那只矮几茶桌,就那么笑眯眯看著少年吃亏。 楚元宵一瞬间头昏脑涨几欲昏厥,隱约还听到有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好似就在他耳畔说话一般,恶意满满不怀好意,“下回再多想些有的没的,本座保证还能让你更舒坦。” 不等少年回神,就又听到了那斜靠在竹榻上的白衣有些古怪的语气,“人家敢借你就敢接,一步送你上十境,你以为是不需要付利息的?” …… 直到北海渡船终於顺利停靠在巴山渡口,楚元宵那一身因为“借境”造就的重伤,仍旧没能见好。 当初跟那北海之主打架打得开心,却没想过开心过后就有苦头要吃了,他能靠自己走下船去,都得算是那位三掌教手下留情了。 渡船上,许许多多搭船跨洲的仙家修士们,此刻终於再一次双脚落地,就无不在心底里暗自庆幸,颇有重见天日的感觉,这一趟可真是太过惊心动魄了。 走入渡口的楚元宵一行人,几乎不需要刻意打听,就已经有沸沸扬扬的议论之声传进了他们耳中。 天下九洲之一的东南金釵洲,如今已经彻底落入妖族一脉之手,天下人族如今也已只剩八洲之地了。 镇海楼一战,金釵洲二十万修士全数阵亡於瓶山之前,殉道金釵洲!包括凤池书院一眾儒门读书人,也包括那两位正副山长! 中土神洲匯聚南下的驰援修士,被那金釵洲陆地上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无数妖修给挡在了北侧海岸之外,一番苦战下来,最终还是没能成功登上金釵洲陆地! 如今的金釵洲人族,已成砧板上的鱼肉,如果没有大的意外,那么他们就都將沦为那妖族阶下囚,註定了要被奴役,甚至是被作为某些妖物口中血食,落得个被残杀吞噬的下场! 至於还能不能等到其他八洲人族光復金釵洲,就得看命够不够大了… 本就重伤的楚元宵,被这个足够將天幕捅个窟窿出来的惊人消息,给震得有些眼晕。 少年身旁的同行之人,包括白衣李乘仙在內,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他们只是搭乘了一趟跨洲渡船,以为直面了北海龙王就已经够凶险了,却根本没想到在这个过程里,天下九洲人族版图,已经直接掉了一块! 除此之外,还有一则同样轰动的消息,虽不如那金釵洲陷落来的震撼,但同样不在小。 九洲之外四座海上边城,东海高阳城,南海楚方城,西海嘉陵关,北海镇北台,无一例外全数被鬼、妖两族联军重围,彻底失去与九洲之间的联繫! 中土神洲临渊学宫接受兵家武庙建议,已调派四大剑宗全员分赴四方,仗剑跨海,从四面重围之中各自杀出一条血路支援四座海上边城,以保边境不失。 这个消息对於楚元宵一行的影响同样不小。 李乘仙听完了消息之后没有多说,只是收起酒壶轻笑著摇了摇头,怪他这个祖师爷太懒散,门下那帮兔崽子们如今一个个翅膀都硬起来了,仗剑出征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给他飞剑传个信的! 楚元宵看了眼白衣,又看了眼身旁表情同样不太好的李璟。 白衣从听完了消息的路边酒肆之中起身,看了眼楚元宵,笑道:“本来是想陪你去石磯洲的,顺带还答应了要送魏臣去龙池洲,只是此刻看起来,这两件事恐怕都得让你自己来做了。” 楚元宵赶忙起身,朝他拱手抱拳,“前辈放心。” 说罢,少年看著白衣一脸的平静表情,想了想还是又多加了一句,“战场多凶险,请前辈多加小心!” 李乘仙笑著点了点头,但並未挪步,也没有说话。 楚元宵回头看了眼坐在桌边面色犹豫的李璟,直接朝白衣道:“前辈西行途中,劳烦绕个路將这小子带回到承云帝国去。” 本还低著头的李璟驀然抬头望向楚元宵。 楚元宵有些生气,走过去一把將之从桌边拉了起来,不轻不重的一脚,就直接將之踢到了白衣身边,一边骂道:“你发个屁的呆!你姐姐都出征了你还不回去,跟著我瞎溜达什么?!” 李璟看著楚元宵有些欲言又止。 楚元宵没好气摆了摆手,“放心,等我送完了魏兄,再去一趟石磯洲就回去,等回到了礼官洲,我一定去一趟长安城。” 少年王侯深深看了眼楚元宵,突然咧嘴一笑,“姐夫,我保证在你到达长安之前,一定拦著不让我爹把我姐嫁出去!” 楚元宵表情一滯,抬手就要打人。 李璟一蹦老远,笑道:“李前辈快走,要不然我姐夫又该后悔让你带我不带他了!” 李乘仙闻言一笑,转头朝著楚元宵点了点头。 下一刻,整个巴山渡口无数过客因为某个磅礴气势纷纷抬头,目送一位风姿卓绝的白衣謫仙人,仗剑离岸直奔天幕! 剑仙身侧,还有一个笑意盎然朝著渡口不断摆手作別的锦衣少年。 …… 渡口路边酒肆外,有个黑衣少年双手拢袖蹲在台阶上,眯起双眼尽力目送那两人缓缓消失在云海深处。 嘖嘖,又想喝酒了嘞! …… 第91章 祸水东流(求票求评论~) 楚元宵送走了李乘仙和李璟,之后就独自一人蹲在那间路边酒肆门外的台阶上,掏出了当初白衣甩给他的那只酒葫芦。§.?′¨'°÷?..x ???????.???m x,.?′¨'°÷?..§ 余人和魏臣还坐在酒肆里的桌边,但两人都很有默契没有打扰一栏之隔的少年人,任他蹲在酒肆之外独自饮酒。 酒肆以內,人与人之间的纷纷议论还在继续,窃窃私语,热火朝天。 天下间,要说什么地方消息走得最快,自然是要將一张酒桌算在內的,某些原本说好了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结果在一顿“都在酒里”之后,就变成了一桌尽知,更有甚者一个弄得不好,自然就是天下皆知了。 人间独享九洲太平,已逾万年之久,曾经坐落在金釵洲东岸的那座瓶山上的镇海石楼,一直都有江湖传说,说它是用以镇压海妖一脉的封印物,可这万年间,根本就没有几个江湖人真正见过其发威的时候! 如今,那座號称“一枚龙印镇四海”的五层石楼,在被那海妖一族占了金釵洲之后,怕是也再连哪怕一层地基都剩不下了。 如此看来,莫说是镇压四海了,就凭那以凤池书院为首的二十万人族修士,都挡不住那海妖一脉的架势来看,说不准金釵洲还是受了那镇海楼的连累了,要不然如今为何独独是有那一枚龙印的天下东南之地遭了殃? …… 楚元宵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喝著酒葫芦里那坛顿递曲,一边沉默听著身后那四面漏风的酒肆之中,各种来往过路人凑在一处,五八门的人心向背,蜚语流言滔滔不绝。 酒肆纷纷扰扰,不断有人来也不断有人走,满堂儘是旅中客,人人豪言笑南洲。 脸色有些泛红的少年人晃了晃脑袋,又抬起手揉了揉额间,最后就乾脆靠著那酒肆栏杆坐在了地上,醉眼迷濛看著街上不断来往巡守的青云帝国军中甲士,怔怔无言。 楚元宵身后,那张靠窗客桌上,一壶茶碎泡成的廉价茶水放在桌上,另外还有几盘简单粗糙的菜蔬饭食。 余人和魏臣两人各自坐在客桌两侧,听著那不断灌进耳中的各种意味不明阴阳怪气,同样沉默无语,各自喝茶。 不知过了多久,距离三人不远处,有个形单影只的儒衫读书人,独自一人进入酒肆,坐在了一张空无一人的客桌边,大概是因为囊中羞涩,故而没有跟那店家要酒要肉,甚至连一壶茶水都没点,只说要一碗白水即可。 巴山渡口每一年都要来往无数行人,酒肆开门做生意,总是要盼著有钱人进来钱的,像眼前这样占了一整张客桌,却只一两颗铜板的穷酸恶客,自然不受那酒肆小二哥的待见。 那个读书人遭人白眼,不知是早就习惯了,还是真的不在意,反正就是没將那负责侍候客人的小廝,明晃晃掛在脸上的难看表情看在眼中,自顾自坐在桌边,泰然处之,神色坦然。 小二哥眼见这穷鬼如此不讲脸面,他那张脸就拉得更长了,倒了一碗水扔在那读书人面前,然后转过身骂骂咧咧声音不小,从余人他们桌边经过,然后再换上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就又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楚元宵靠在栏杆上一脸醉意,好像根本没听到那小二哥的念叨,也没在意那个喝了一碗水之后放下一颗铜板就离开的读书人,自顾自再次喝了一口酒,继续眯眼看著远处云海静静发呆。 小镇少年从没有觉得,自己一定要把所有当好人的机会都揽在怀里,或是见人难处就一定得伸手,当初在长风渡口之所以会想要帮那个钱多,大概也只是觉得那帮孩子的处境有些似曾相识而已。 人间总有各种各样的酸甜苦辣,要分给不同的人去尝,各人也总有各自的帐本要算,靠人不得,至於各自帐房当得好不好,那是各凭本事,与人无尤。 …… 等到少年醉酒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昨夜一行三人都落脚在了开在巴山渡口的那座云海间里。 楚元宵醉酒昏睡了一夜醒来之后,並没有直接起身,大睁著眼又在床铺上躺了良久,一边抬手揉著额间,一边有些古怪在心头,因为好像这一次醉酒,跟上一次在长风渡口醉酒时,又有些不太一样。 不过,少年想了想之后也没再多计较,有些事找对时间再问对了人,才会有一个真切的答案,眼下明显还不是好时候。 余人跟魏臣两个昨天並未醉酒,所以今日都起来得早,此刻正坐在客房中间的那张圆桌边上喝茶,放在桌上的茶壶是客栈的小二哥刚刚敲门送进来的,说是早上才沏好的新茶。 楚元宵翻身起来穿上鞋,洗漱之后才终於坐在桌边跟两位同路人打招呼,也破天荒有些不太好意思。 往日里他都起得很早,除了比不过余人这种不用睡觉好像也没事的以外,他几乎是一行人中起得最早的,觉浅的魏臣都比不过,爱睡懒觉的李璟自然就更不用说了。 自此往后的这一路,大概就只剩三人同行了,先送魏臣去龙池洲魏氏,然后再去往金釵洲找那位青帝前辈。 余人此刻大概是已经出去转了一圈才回来的,所以今天在渡口街面上流传的一些最新消息,他都已经听了一遍,此刻便再转述给另外二人听。 中土临渊那边,近段时间因为金釵洲还有四方边城一事,又专门召集了一次诸子聚议。 天下多事之秋,人族九洲版图去一成八,仿佛印证了十四年前那两道天象现世时,诸子百家曾升坛占星得出的那个结论。 相安无事多年,从不曾参与陆地之爭的海妖一族,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突然站到了退守海外的鬼族一边,这件事多少是有些出人意料的。 如今金釵洲易主落入海妖一脉之手,则意味著人族占九洲,而鬼族原本退守海外的天下格局,极有可能將会在接下来很短的时间內彻底大变样。 这也意味著,原本用以防御海外,保九洲太平的四方边城,將不再足以担负起完全护佑九洲的重任,最靠近金釵洲的正南楠溪州、正东石磯洲,以及中土神洲,也都將直接处於对方的攻势威胁之下! 故此,诸子聚议最终决定,由兵家武庙接管对金釵洲的战事,调动其他八洲各地在品仙门,开始著手战爭准备,必须重新夺回金釵洲! 另外,关於金釵洲陆地突然会出现数量庞大的陆地妖修,甚至能在海妖一脉的策应下,將中土神洲前往驰援的仙家修士直接挡在海岸之外这件事,临渊学宫有了一个大概的定论。 妖祸四起之前,凤池书院那两位此刻已经战死在瓶山的正副山主,曾分別传过一封信给文庙和临渊学宫,內容大致相同,都有提到那四条鬼市。 所以,虽然海妖一脉那三位龙王,凭藉著某一封堪称逆天的阵图直接仿造了一轮血月,等於在金釵洲重现了当年的妖龙睁眼、撒豆成兵一事,但是比之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因为那四条偷偷摸摸出现在金釵洲的鬼市。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不是那四条鬼市做了太多的多余事,那轮被仿造的血月,救绝不会造出来那么大一个阵仗! 为防惨剧重现在其他八洲,中土聚议颁布严令,明发邸报通传天下,自即日起开始彻底围剿八洲陆地之上的所有妖邪鬼祟,由各地仙门负责所属辖下地界的镇妖一事,除恶务尽,以绝后患! …… 楚元宵听著余人带回来的消息,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不太好,原因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除此之外,楚元宵还隱隱觉得某件事好像有些眼熟。 当初在盐官镇时,春分夜的那一场大战,那位酆都鬼侯曾带著二十位金身武夫造访凉州,双方之间的阵前对弈,最终其实也是盐官镇这边输了半筹,但这还並不是此刻他想到的事情重点。 真正有意思的地方,是这两件事,都有个涉及到某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此刻看起来是有些值得玩味的。 彼时,那位墨大先生原本的谋算,是要以那座搭建在酆都的通幽大阵,將整个盐官镇从凉州地界上拔地而起,然后通过那座横亘在小镇上方的庞大镜面,直接送到酆都去。 当时那个危急的情况,被双目金瞳的楚元宵以整个盐官大阵为代价,用守阵四灵直接撞碎了那镜面,破掉了对面传送的机会,最终才以双方各退一步算作终结。 此刻,楚元宵听著余人说完了金釵洲陷落的消息,之所以觉得有些眼熟的地方在於,那三位妖族龙王能够仿造一轮血月,最开始的起手,好像也是因为一座阵法。 虽然这前后二者之间有所不同,起到的效果也不一样,但对面无论是酆都也好,四海龙宫也罢,每每都是用某座大阵来做成一件事,这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楚元宵只觉这一路走来,但凡涉及到天下大势的变故,好像都会与阵法一道有关,如果它们之间真有关联,那恐怕就不得不叫人有所深思了… 少年对面的余人跟魏臣两个,都没有经歷过当初盐官镇的那件事,故而此刻两人都没有太多想法。 余人真正担心的是,如今天下各地开始通令,要真正同各处犄角旮旯里的大小妖物鬼祟们宣战,那么作为鬼物的他,明显就也在那被追杀的范围之內! 虽然当初苏三载在余人跟著楚元宵上路之前,往那半截槐枝里塞了一份关牒,用以证明余人身份,但谁知道那个玩意儿能起多大的作用,又能用到什么时候? 新????书吧 蒙著眼的年轻人魏臣不明白两人的难处,但此时此刻的楚元宵跟余人,却真正因为中土的一封明发邸报,彻底陷入了进退两难之中! —— 巴山渡口在很多天之前,同样经歷了海妖一脉无数妖物衝上岸来的妖祸惊变。 但是,这座渡口作为三品青云帝国辖下,又是多年用以经营跨洲渡船生意的码头,在某些配置方式上来说,是跟礼官洲敦煌城一类的仙家有所区別的。 这大概也是帝国与仙门之间的诸多区別之一。 敦煌城作为仙家福地,虽然同样是三品,但是门下弟子皆为仙家修士,並且仙门本身的占地范围並不会太过巨大,也不会有社稷江山之类的说法,故而门下弟子收录,就多是以一个“在精不在多”为准,人数自然也就不会太过庞大。 但与之相反的是,如青云帝国这一类的人间王朝,有皇家,有百官,有诸军,自然就会有一套包括官制、军制以及財货流通等在內的王朝架构,以此作为保证帝国万里江山、宗庙社稷不被掀翻的船底压舱石。 所以青云帝国並不像敦煌城,早在海妖冲岸之前,这座三品帝国就有一支战力彪炳的精锐边军,常年驻扎在巴山渡口一侧,双方仅有一墙之隔,由这数万边军来负责渡口安定。 这支负责守卫巴山渡口的帝国边军,是青云帝国麾下诸军之中,战力最高的几支精锐之一,並且歷来都是由皇室亲自执掌兵权,绝不会分权於人。 当初海妖冲岸时,这支大多数军士都还只能算是普通人的精锐边军,靠著身怀不同境界修为的各级將领调度指挥,成功以凡人之躯挡住了第一波妖物攻城,撑到了后续仙家修士驰援至此,战功卓著足以青史留名! 今日,巴山渡口边军大营,迎来了数位自帝国京都而来的皇室供奉、京中高官,其中又以一位风神俊朗的俊逸年轻人为首,一行人从大营门外就直接掏出了皇帝陛下钦赐的虎符,假节鉞,毫无阻滯长驱直入到中军大帐之中。 这个长相俊美的为首年轻人姓胡,名少荣,是帝国皇帝近臣,官居卫尉,属青云帝国九卿之一,司职御前禁卫之责,位高权重,手段通天。 胡少荣今日手持虎符,又假节鉞,领著一眾麾下到达巴山之后,目的明確直接就进了边军的中军大帐,与那位负责渡口军政的皇室子弟巴山郡守,以两枚虎符完成合符確认的军制流程,算是彻底接手了巴山边军的统军兵权,这也是多少年来第一次由外臣接管巴山边军。 这位乾脆直接接管了巴山军权的皇帝近臣,在真正开始坐镇边军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见了那位曾负责为北海渡船守山的武將王襄。 两位多年同袍,此刻在中军大帐相见,各自位置都已与往日大相逕庭。 高坐主位的年轻武將,面色复杂看著那个脸色惨白重伤未愈的中年武夫,有些遗憾般摇头道:“王兄,帝京一別已近整年,实未料到你我会在今日如此会面。” 王襄朝著胡少荣缓缓点了点头,但並没有说话。 他被军士从监牢带到军帐之中,虽是戴罪之身,倒也未曾披枷戴锁,但大概是因为当初那渡船使赵中宸的那一刀太过狠辣,直接就是奔著要命而来,所以他此刻伤势太重,即便只是站著都有些坚持不住的样子。 胡少荣看著王襄的悽惨行状,忍不住有些微微惋惜地皱了皱眉头,“来人,为王將军看座。” 面容冷肃、沉默寡言的中年武將,此刻倒是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眼对面这位昔日同袍,终於第一次开口说话,沉声道:“多谢!” 胡少荣缓缓摇了摇头,“军法在前,我能做的也不太多,就算是略尽你我之间的多年同袍之谊吧,谈不到一个谢字。” 说罢,眼见对方又再次陷入沉默,胡少荣嘆了口气,“出京之前,陛下已给我看过了那封由你从渡船上传回京都的牒报,关於渡船遇伏,以及赵中宸临阵变节一事,不知王兄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王襄依旧沉默,对於这个问题,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对面的胡少荣对此也不意外。 帝国军律有明文,战场失利之罪,轻则削职罢官,重则人头落地! 北海渡船遭袭一事,虽有海上遇伏的原因在前,但是那道出自道门的高阶符籙被消耗一空,导致如今的北海渡船这座玉山彻底失去了防护,不得不长时间停泊在巴山渡口之中,中断了渡船商路。 对於青云帝国而言,这不仅是少了一条財路,更严峻的问题是,想要再次启用这艘渡船做买卖,就得先想办法补齐与那道高阶符籙等同的防卫手段。 这其中的难度,以及钱財损失之巨大,就必须要有人对此事给个交代,否则的话,其造成的恶劣影响是绝对压不下去的! 那渡船使赵中宸早在海上时就已被当场斩首,临阵变节是不赦大罪,死有余辜!但问题是如此一来,此刻这件事就只剩下了王襄一个人来背这口锅,所以有些事也就是在预料之中了。 不过,说到赵中宸被斩首一事,胡少荣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他此来的另一个目的,话题略过了王襄要按律伏法一事,语气也变得轻快了一些。 “王兄,说起赵中宸,我还得再问一句,先前的牒报之中,你曾提到了青莲剑宗的那位,还有与他一起的那个少年人,你说赵中宸曾让你试探那个少年?” 王襄闻言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眼胡少荣,“此事不是陛下授意吗?为何要单独一问?” 胡少荣愣了愣,“陛下授意?” 话音未落,原本都有些意外的两人互相看著彼此,一瞬间都想到了某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可能,齐齐脸色一沉。 胡少荣冷笑一声,语气之中的冰冷之意有如实质,“好一个渡船使,好一个赵中宸!吃著我青云帝国的食禄,临阵变节不算,竟敢如此吃里扒外!渡船之上就砍了他个混帐王八蛋,算是便宜他了!” 王襄的表情同样不太好看,他与那人共事多年,也算引之为友已久,想不到竟是如此的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 寥寥几人的中军大帐,此刻气氛难免有些冷沉。 面色阴沉的胡少荣沉默良久,突然一笑,“不过,王兄你说那姓赵的,是被那个少年人一刀断了头,他一个元婴境修士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那少年人有古怪?” 王襄传回帝京的牒报,很多事都有些语焉不详,虽然有提到赵中宸被少年斩首一事,但其中详情却並未在牒报里说得太明白,想来一是为求言辞精简,二则是因为某些事不好以传信的方式明说。 中年武將点了点头,道:“那少年人本来应该只是修为刚入门径,但是渡船一战,有人给他借境了。” “借境?”胡少荣有些惊讶。 王襄点了点头,“道门的某位大能应该是提前就算好了的,在渡船之上借境於那少年,强行造了一个偽十境出来,那道用以保障渡船的符籙,流转而来的天地灵力,全被那少年用作了偽十境的修为基底。” 胡少荣缓缓点了点头,有些惊嘆於某些高臥人间的大能之士,竟会有如此巧夺天工的算计安排,不光借境於人是早就算好了的,就连借符籙运转天地灵力用以托底这种事,也早就算好了时机,相辅相成,天衣无缝。 虽说当初那位道门掌教亲自出面,替青云帝国画符於玉山,不一定是那么早之前就算好了要埋这一手伏笔,但是眼前这一手顺势而为的借力之举,也足够称得上精彩绝艷,妙想天开了。 好算计,好手段! 下一刻,坐在大帐上首的卫尉胡少荣,看著面色苍白表情冷凝的中年武夫,思索片刻之后突然就眼前一亮,抬头看了眼其余的几位帐中武將。 其他人会意,纷纷悄无声息出了大帐,只留了对话的两人在场。 胡少荣突然一笑,笑眯眯看著王襄道:“王兄,如此说来,我倒是觉得你应该不用为此事搭上性命了!” 王襄闻言一愣,抬起头眯眼看向那笑眯眯的胡少荣,良久之后突然眼神一凝,猛地摇头道:“不可,如此作为,与背恩弃义有何区別?王某一生磊落,有违军法以命抵罪无话可说,岂能如此恩將仇报!” 胡少荣看著中年武夫,突然笑了笑,“王兄,有所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你我袍泽多年,说一句过命的交情也丝毫不为过,有些事你下不了手,但我可以!” “既然那少年不仅消耗了那道符籙的灵气,更甚至身边还跟著一头鬼物,好巧不巧如今中土临渊那边,已有诛邪镇妖的通令遍传九洲,那么这个锅他就背定了!” 这位接管了巴山边军统军之权的胡將军,从那主位上长身而起,双手负后朝著大帐之外走去,路过中年武夫身侧时,还笑著轻拍了拍那汉子的肩膀。 “救同袍性命这种事,我是一点都不会手软的!” 说罢,这位年轻武將没有再给那王襄任何说话的机会,直接迈步出了中军大帐。 就让本將来看一看,这位能从道门掌教手里借得十境的少年人,是不是还能扛得住这一招祸水东流? …… “烧得作者脑壳疼,求个票票,再求个评论~” 第92章 不法常可 东石磯洲,云林宗。???? ?????u??.????? ??? 自从现在章锦淮一行人去往盐官镇,被那位脾气不好的黑衣年轻人苏三载给一句话封山之后,云林宗门內上下就彻底失掉了精气神。 虽然后来那位圆脸和蔼的范老掌柜曾带著那个姓朱的小胖子,在云林宗山门之外敲过一次门,还那在山门下跟这座四品仙门的当家人谈了一笔买卖,算是勉强为这一家老小注入了一股子心气,也免得他们躺平在各自床铺上直接等死。 但是,毕竟是被人一句话封了山,加上发话的那位也不是隨便谁都能惹的,所以云林宗上下虽然有了同山门之外做买卖的机会,也有了些知晓山外事的消息来源,但到底还是地覆天翻、大不如前了。 一口气吊在半山腰上,上不去下不来,憋得在其中的人,个顶个的难受。 有些邪火没处撒,就总有那脾气不好的仙门弟子,抬眼四望踅摸一圈,最终就又会把目光瞄到那个少年,也是导致云林宗成了如今模样的“元凶”身上。 因为得了一身水韵而彻底成了“罪魁祸首”的韩元赋,自打进了这云林宗的山门之后,就没再过过一天好日子。 总有那游手好閒的好事之人,不管是閒极无聊过来打发时间,还是因为某些原因把嫉妒掛在脑门上,又或是纯粹觉得这少年就是个扫把星,原因林林总总,但总之就都是很喜欢有事没事就过来寻这个少年的晦气。 姓韩的小镇少年人,算是如今的整个云林宗上下,最后一个进山门的弟子,加之又只是个杂役身份,地位低贱不如狗,故而大大小小只要是个人物,就都能过来在他头上拉屎撒尿欺负人。 云林宗祖师堂那边,好像对於门下某些愈演愈烈的古怪氛围视而不见,也从没有哪位长老或是供奉,会出来为这个少年说哪怕一句话,好似默认了让他成为眾矢之的。 一门上下,除了当初带著韩元赋来石磯洲的那个少年章锦淮之外,也没有任何人愿意伸一只手去帮衬他一二,所以就眼见著小镇少年的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差,甚至连一口好饭都吃不进嘴里了。 山中才数月,世上似千年。 云林宗一门上下,至今还不知东南金釵洲已经不在人族手中。 这座被封山的四品仙门,如今混得也不比一条狗好到哪里去,往日里经营积攒下来的无数故旧交情,自从山门被封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就好像一个个都彻底消失在了人间,再无一人现身露面,更没有雪中送炭一说。 那位手掌天下云海间的范老掌柜,偶尔会派个人过来在山门前做一趟买卖之外,也没其他人会带来外面的消息,这一门上下也就真的成了孤陋寡闻,困守山中。 韩元赋几乎月月天天都要应付那些不断来找茬的同门,刚开始还想与他们讲一讲道理,到后来才发现,这事根本就没有他讲理的余地,乾脆也就放弃了。 有些暂时惹不过的,少年人就会选择沉默以对,对方若蹬鼻子上脸想打人,他就抱著头缩在角落里,任凭对方拳打脚踢,但决不还手。 还有些本事稀稀拉拉,却也想过来逞凶耍威风的,少年人就会尝试著与之还手。 虽然对方到后来发现一人打不过后,就必然会群起而攻之,他最后还是免不了要挨打,但能挨揍也能还手,就总要比那些连手都还不上的,要稍微让人舒心一些。 这个曾经是那间小镇乡塾中功课最好的学生之一的少年人,还真就在每天被打得浑身是伤的过程里,学到了不少的拳脚套路。 所谓久病成医,放在这里也算是有些不太恰当的恰如其分。 今日,刚挨完了一顿打,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镇少年,独自一人坐在属於杂役住处的那座荒山的山巔崖畔。 他如今处境窘迫,没有人会愿意跟一个不受待见的眾矢之的交朋友,即便是同为杂役的不入流弟子,也都一个个对他敬而远之。 墙倒眾人推,那些同是天涯沦落人里,好一些的大概就只是对他视而不见,差一些的则还会帮著別人一起跟他作对,如此情形,形单影只就必然是在情理之中。 不太好说是別人有错,毕竟合群的羊才不容易被狼叼走。 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韩元赋,坐在崖边之后,先齜牙咧嘴看了看身上各处伤势,確定了不会有致命的大碍之后,就抬起头望著崖前怔怔出神。 每每这种时候,这个从未在人前露出过丝毫怯懦的少年,就都会有些暗自神伤,也有些怀念自家那间糕点铺子里的各种吃食。 以前从小吃到大,吃得多了就会觉得那些东西也就那样,总让人看著有些腻得慌,可如今再回想起来,他都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个什么味道了。 也不知道爹娘两个人如今怎么样了? 当初苏三载曾说过,要让韩记食铺拿出一半家底掛到云海间去,放在楚元宵名下,也不知道如今没了一半家底的食铺,还能不能开得住? 自家亲娘从来都不是个大方人,赔出去辛辛苦苦挣回来的一半家底,大概是心疼坏了吧? 也不知道爹能不能哄得住娘,想来应该是问题不大的吧? 小镇上的百姓们,大多都觉得那个身材不高的粗獷汉子是个敦厚木訥的老实人,甚至有时候连少年他娘也会骂他爹是个傻木头! 唯有当儿子的韩元赋,从小就不觉得自己那个爹真的傻。 也许在对待旁人的时候,他好像真的看起来有些木訥憨厚,但是少年看得真切,在哄他娘高兴这件事上,他那个爹从来都是一把好手,润物无声游刃有余,比小镇上某些只会言巧语骗女人的精明汉子们,还要更精明得多! 这大概也是这对父子之间的某种心有灵犀的默契,一个装傻,另一个就陪著装瞎,反正只要他俩每天围著转的那个女人高兴,就什么都好说,其他的也都不重要。 少年一人坐在崖畔,看著眼前翻滚如沸水的茫茫云海,几个月来都习惯了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就有了些笑意。 当初在小镇时,崔先生曾特意带著他去五方亭下过一局棋,当时自家那个憨厚爹,就端著一碗瓜子,一如往日蹲在食铺门口,崔先生转头过去的时候,他还朝先生举了举手中碗,大概是示意先生一起嗑瓜子。 整个盐官镇上,能做出来这种事的,恐怕也就是自家那位被別人看成憨厚汉子的傻爹了吧? 不过,少年此刻就又突然想起了当初崔先生带著他下过的那盘棋。 当时的少年是第一次单独跟著先生出门,面对先生的考教,他就光顾著紧张了,很多事都没有想明白,如今想来,那大概就是先生第一次给他的暗示了。 只可惜,身在局中人从来看不清全局事,人间眾生各自脚下的路,到头来也全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怨人不如怪己。 少年人好像能有个此刻这样的空閒时间並不容易,破天荒閒来无事,他就自顾自在崖畔坐了良久,有时候在想事,有时候是纯粹发呆。 不知多久之后,有个一身锦袍的少年人从那荒山脚下一步步登高,走了许久才终於走到了韩元赋附近,他也没有丝毫造作,直接就一屁股坐在了韩氏少年身旁。 两人並肩而坐,一起看著崖外云海翻卷往復,从无一片云,长久在云头。 新来的锦袍少年,侧过头看了眼身侧鼻青脸肿的韩元赋,突然笑道:“有没有觉得后悔,当初不该跟我来这云林宗?” 韩元赋侧头看了眼一脸调笑的章锦淮,耸了耸肩平静道:“偷了东西被罚坐牢,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可后悔的?” 姓章的仙家少年郎,仔仔细细看了眼身旁同龄人那看著云海的眼神表情,虽然一张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早已看不出当初的瀟洒清逸之风,但是那股子平静,確实不像是做作出来的。 “当初你可是说了不同意的,要不是我跟何长老两人强行施为,我们大概就都不会落到今日的境地,所以要真说起来,这事是该怪我才对。” 锦袍少年说话倒也坦诚,实打实指明了某些旧故事,完全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韩元赋闻言有些好笑,斜瞥了眼姓章的,道:“你怎么不当著全宗上下的面说这话?” 章锦淮闻言脸色一变,像是突然有些心虚一样期期艾艾道:“你看出来了我其实是个傻子吗?” 鼻青脸肿的小镇少年嗤笑一声,身形微微后仰,双臂撑在身后仰面看著更高处,沉默著没有说话。 其实两人都知道,有些话说了跟没说是没有什么区別的,有些事不在於道理在谁身后,人性如流水,在低不在高。 章锦淮见对面这个做派,笑了笑也没再揪著此事多说,只是隨意抬了抬手,朝著韩元赋甩过去了两件东西,直接丟在他怀里,好像也不怕他一个没接住,就会直接滑落掉进云底崖下,万丈深渊中。 韩元赋顺手接住东西,先低头看了眼之后,才有些莫名地递给锦袍少年一个疑问的眼神。 章锦淮笑了笑,“金疮药是我从丹房那边拿过来的,如今大家都不能出门,这玩意儿也用不上多少,丹房那边存货很多。” “仙家品质的金疮药,说是生死人肉白骨有些夸张,但只是治你这种跌打损伤而已,绰绰有余了,跟人间百姓掏著大价钱从药房里买的那些所谓的伤药,不在一个档次。” 韩元赋对这傢伙会突然给他这东西,好像並不意外,也没说什么谢字之类的客气话,反而是提著另外一件东西举了举,“这又是什么意思?” 章锦淮瞥了眼韩元赋手中那册薄薄的书册,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声音淡淡。 “练气心法而已,你总不能天天用拳头跟那帮没出息打架吧?咱们云林宗好歹是个练气士宗门,要是最后打出来个武夫,那得多丟人?” 这倒是让韩元赋有些意外,挑了挑眉笑道:“你就这么把宗门压舱石甩给我,不怕被问责?” 锦袍少年闻言嗤笑一声,“这算个屁的压舱石,谁来跟我问责?我家老祖宗?” 韩元赋闻言抽了抽嘴角,他倒是忘了这傢伙就是传法长老的嫡系后辈,扔一本基础的练气法门给別人,大概还不如丟了几两银子来得更严重,倒也確实当得起“有恃无恐”这个词。 锦袍少年给完了东西,就准备起身走人了,果然这分给杂役住的地方,就是不如那几座匯聚了仙根龙气的福地仙山风景好,也不知道这个姓韩的傢伙,为什么老爱坐在这种地方看云海? 不过他到底也没多在意,他的善意大概是会有一点,但绝不会太多。 在直接抬步走人之前,锦袍少年背对著依旧坐在崖畔的韩元赋,突然停下脚步之后也没回头,淡淡道:“我拦不住那些人太久,顶多给你两三天的时间找一找门径。” “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了,以后顶多也就再给你几瓶不值钱的金疮药而已,至於你会不会直接被打死这种事,还是自求多福吧!” 韩元赋闻言並未回头,也没有说话,静静看著面前云海开始继续发呆。 章锦淮也没意外,勾唇轻笑了一声之后,就独自悠哉游哉下山去了。 人各有命,有些人其实可能只是需要一个机会而已,至於最后能混到什么水平,就看他自己的能耐和造化了。 —— 兴和洲相王府。 赵氏少年自打进了相王府望春城之后,就没怎么进过几回那座名为“春谷”的藏书楼,反倒是日復一日,一直在与那座匯聚龙脉的云龙山较劲! 新????书吧 这个脾气阴沉的少年人,每日都会起个大早,去那座高耸入云的巨峰山脚下,然后独自开始一人登山而上。 最初的时候,少年从住处去往山脚下,还需要那位负责护道的长老带他飞过去,但如今几个月下来,有了稳步拔升的脚力支撑,他就已经不再需要那位长老跟著了,直接自己一路狂奔跑过去。 望春城中的相王府子弟,无论是陈氏嫡姓,还是某些供奉家族,总之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这个脑子不太合適的少年每天如此,甚至多数人都对此乐见其成。 傻了吧唧跟一座石头山较劲,总好过让他去那座春谷楼里头当硕鼠,城中子弟都没那个福分,凭什么让一个外来人占大头? 赵继成对此也並不在乎,刚开始还会对城中其他地方有些好奇,如今就彻底只对那座云龙山感兴趣了,並且每日里登高的路程上限也在稳步提升,已经快到半山腰了。 不过,脚力到了这个程度之后,少年发现他好像也已经摸到了自己的某些极限,再想畅通无阻往更高处爬,就开始变得有些困难起来。 一来是因为那山腰以上的山势更高也更陡,他的脚力只能支撑他爬到山腰,之后无论怎么练,涨幅好像都不太明显,效果不佳。 二来则是那云龙山的山腰以上,好像与下半截的山路神道並不一样,每每他想跨过那条山腰中线时,就好像总会有万钧重力压在头顶,让他想要跨前一步都艰难,更遑论再大踏步登山了。 赵继成对此也不急躁,反正他还有时间,就每天都爬到山腰那条线前去试一试,今日不成就明日再来,明日不成就后天继续,日復一日,矢志不移。 当初赵继成爬山时,那位曾在神道上遇到过的老人,如今时不时还是会出现在神道上不同的位置,每每与少年擦身而过。 一老一少两人之间好像也养成了某种默契,老人每一次出现,都会找一些不同的话题跟少年搭话,但登山少年无一例外都没有什么好脸色,顶多回他两句话,更多时候是直接擦身而过,不闻不问。 那老人对此好像也並不恼怒,被这姓赵的少年郎爱答不理,甚至有时候还恶言顶撞,他也不会如何,下一次还是会继续出现。 两个犟脾气之间,就好像是跟顶牛一样,算是彻底槓上了。 就比如今日,赵继成大清早起来吃了早饭,又往怀里揣了两个馒头,然后就拔腿往山脚下跑去,再然后开始登山。 路过登山神道的某个拐角处时,那个弯腰驼背的白髮老人便適时出现,笑眯眯看著少年从低处一步步走上来。 等到少年走到身侧,老人便笑道:“既然被挡在了半山腰,你就不打算找点外力,或者借个势什么的?” 赵继成脚步未停,只是瞥了眼那老人,淡淡道:“比如?” 老人一笑,“比如扶老夫去那山腰处,由我亲自送你过那道线?” 少年闻言冷笑一声,“然后我一路扶你上山,你一路靠著你那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高深修为,一点点帮我开山?” 白髮老人闻言,还真就想了想,乐呵呵道:“倒也无不可。” 赵继成闻言终於停下脚步,转过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眼那白髮老人,突然也笑眯眯道:“你登山是你的路,我爬山是我的路,扶你上山,我不就成了走你的路了?这么大年纪还得靠人扶,没点子出息!” 原本面目慈祥的白髮老人,听到少年这句似是而非,甚至可以说一句“不敬”的言辞,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突然就开始哈哈大笑。 赵继成看著老人翻了个白眼,乾脆也再懒得理他,转过头继续上山去了。 白髮老人直到那少年身影消失在神道高处时,才终於收起笑意,看著那个方向缓缓点了点头,还意味不明跟了句稀奇古怪的说辞。 “世移路不同,少年路长新,所谓少年志,常有后来人。” —— 巴山渡口。 今日的巴山边军不同往日,阵前换帅之后不久,就有一曲军马两千人直接出了边军大营。 渡口长街之上,因为这突然杀气腾腾衝出门来的一曲军马,一时间鸡飞狗跳,风声鹤唳。 当初海妖冲岸,巴山边军就是以这个架势,直接包围了渡口码头连同附近海岸,那一战虽然军中伤亡不小,但也实打实挡住了漫上岸来的无数海妖,没有让渡口百姓遭受太大的伤亡。 这支战力彪炳的精锐边军,在经过了那一战功成之后,行伍之间的肃杀之气就变得更加浓重了太多。 当初在盐官镇北灵观时,那位本是出身军中武將的凉州薛城隍就曾说过,刀不磨不快,但刀磨得好与不好,也得看磨刀石是个什么材质。 这话放到眼下的巴山边军身上,就是一句恰到好处的经验之谈,而那些被最终顶回了海中的海妖一脉,就刚好是那块为这支边军开锋的最好磨刀石。 一曲军马两千人,统军將领为军候,而这位军候此刻听命之人,自然是那位新掌巴山军权的年轻將军胡少荣。 这位胡大將军的目的不需要怀疑,指挥麾下仅仅一盏茶的功夫,就直接包围了那座云海间,对著那位坦然自若迎出门来的客栈掌柜指名道姓,说要见那个姓楚的少年人。 这个说法,不止是楚元宵,甚至就连那客栈掌柜都有些意外。 楚元宵自从出门在外开始,除了心中有数的那几个人之外,从未向旁人提起过自己姓楚,大多时候都是化名为梁臣,甚至当初在搭乘北海渡船时,也是以这个名字买的渡引船票。 眼前这位大將军,竟然在客栈门前驻马之后,就直接叫破了少年的本名,其中某些缘由,费人思量。 巴山渡口云海间的掌柜,与那位圆脸和蔼的老掌柜同姓,单名一个山字。 范山掌柜见自己才刚上任不久的云海间,如此轻易就被这青云帝国麾下兵马给围了,也並不如何慌张。若真要说底气,青云帝国也未必就真敢直接得罪开遍天下的云海间。 他们这些买卖人,虽然总被人叫成贪財好利之徒,但是真要说起来,这天下间有一家算一家,又有谁家没跟买卖人打过交道? 商人铺面只开在县城,就得归县太爷管;只开在郡城,就得归郡守知府管;只开在一国,就得归皇帝老儿管;可要是像云海间这样开遍了全天下,那就得反过来问一句,有谁敢来管老子? 如今的天下九洲云海间,恐怕也就只需要给那座名义上是天下共主的临渊学宫,以及那三座同样分號开遍天下的一品山门一些面子,剩下的人不管谁来,要不要好好给面子,那也是要看看心情的。 更何况,楚元宵其人虽然修为尚浅,可这少年具体是个什么状况,云海间一脉中人,尤其是各家分號的这些掌柜们,没有人是不清楚的。 范山掌柜缓步走出云海间的正门,双手拢袖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剑拔弩张的军中甲士,隨后才看向那领军而来的胡少荣,说话的语气毫不客气透著一股子冰凉。 “胡大將军对吧?我云海间落户巴山,乃是我们东家,与你们青云国主陛下之间早早谈妥的买卖。將军今日如此大动干戈直接兵围云海间,范某敢问一句,阁下是想砸了这桩生意?” 这话说得丝毫不客气,言辞之中的某些质问意思,真要计较起来就是可大可小,如果双方真的撕破脸面,一个胡少荣的项上人头,可未必够用! 对面,胡少荣闻言皱了皱眉头,开弓没有回头箭,此刻形势,怎么都要先见到那个少年人再说。 “范掌柜言重了,本將今日只是有一件公务,需要见一见那位少侠,並非有意冒犯云海间。” 胡少荣说罢,见那位范山掌柜表情依旧不见好,於是就又笑著解释了一句,“今日如此动作实属无奈,中土临渊学宫那边下了通令,要八洲之內严查邪祟,除恶务尽。” “先前本將接到密报,说贵店之中入住了一头鬼物,就跟在那位姓楚的少侠身边,加之其人还与另一桩事有些牵扯,故而此举也是被逼无奈,冒犯之处还请范掌柜见谅。” 范山掌柜听著那武將笑眯眯和风细雨的一番解释,皱了皱眉有些未曾上脸的为难。 对方这句话是不太好接的,这个胡少荣以势压人的软肋抓得极好,他若真要硬刚,有些事就不太好收场。 正在犹豫间,就听到了身后客栈门內有动静,范山掌柜转过头去,就正巧看到楚元宵一行人走出门来。 少年看了眼那明显眼神亮起来的武將胡少荣,隨后转头朝那位小范掌柜抱拳行了一礼,笑道:“范掌柜不必为难,既然是来找晚辈的,自然就该由晚辈自己来解决,先谢过掌柜的好意。” 范山闻言挑眉看了眼少年,又转头看了眼那个笑容玩味的马上武將,对少年低声道:“不必硬扛,形势不利就退入云海间,他没胆量直接硬闯。” 楚元宵笑著点了点头,然后就转头看向了那位年轻武將。 胡少荣看著转过头来的少年人,安坐马上举著马鞭拱了拱手,这就算是见过礼了。 按理说仙家修士是没有骑马习惯的,只是此刻身在边军,这位胡將军就觉得好像骑在马上还挺不错。 “本將先前听人奏报,说楚少侠曾在我帝国北海渡船上大杀四方,不仅一刀砍了帝国麾下的堂堂渡船使,还直接將那道用以作为渡船防护的道门符籙消耗一空。” 年轻武將话说一半,状似隨意地笑了笑,“阁下可知,那道符籙乃是我青云帝国某一代先帝,当年亲自去到中土神洲,请动了道门某位掌教紆尊降贵,才专门画出的高阶符籙?阁下如此隨意消耗,难道就不准备给个说法?” 人与人之间的言辞交锋,一句话能起什么作用,会有什么效果,得看这个话要怎么说。 眼前这位军中武將,还就真是个熟读兵法的箇中好手,这一手偷梁换柱的李代桃僵之计,玩得確实不赖! 楚元宵笑了笑,他先前还不太明白这位为什么会突然针对自己,但是这一段话听完,有些事就等於摆在桌面上了。 “如此说来,倒还確实是我做的不对了。” 胡少荣闻言,有些意外於这少年竟然如此实诚,这么大一口锅,他居然说认就真认下了? “所以少侠此言,就等於是承认了那奏报中所说皆属实?” 楚元宵耸了耸肩,“属不属实不好说,但我突然觉得,你们这青云帝国,好像不如我当初听说的那么严正!” 胡少荣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也当然清楚对面这少年是什么意思,但边军威重,码头百姓都在百丈之外不敢靠近,所以有些事他有恃无恐。 “我青云帝国严法之名天下尽知,严不严明,恐怕不是道友你一个人说了就能算的。” 楚元宵沉默了一下,隨后有些遗憾摇了摇头,抬起头来环视了一圈围在四周的边军甲士,“那以將军之意,又待如何?” 胡少荣笑了笑,微微抬起手中马鞭朝著身后指了指,“请道友往我边军大营一趟,本將还有些事,得与道友好好聊一聊。” 少年挑了挑眉,竟无太多犹豫,顺著那群甲士让开的一条路,抬步直往边军大营那边走去,身后跟著鬼物余人,还有一个蒙著双眼的年轻人魏臣。 胡少荣看著这个坦然前行的少年,突然就皱了皱眉头,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个少年,有些古怪! …… 第93章 谁家势大 巴山边军大营屹立於巴山渡口一侧已经有很多年,根深蒂固,盘根错节。 楚元宵一行到达那大营门外时,入眼所及就是自营门口开始,一路直到那座占地极广的中军大帐,遥遥近千丈的距离,刀斧甲士林立两侧,列阵排开,个个杀气腾腾,明晃晃的斧鉞甲冑之器闪著森森寒光,让人不寒而慄。 楚元宵与余人对视一眼,表情各异。 少年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那位马上武將,却见他只是微微笑了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楚元宵笑了笑,回过头来直接抬步,没有任何的露怯之色。不就是个下马威?这一手可比当初那位墨大先生差远了! 数千上万人满含杀气的凝视,对於身处其中的人而言,压力之巨大自然不言而喻。 余人与魏臣两人跟在楚元宵身后一路前行,蒙著眼的魏臣大概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故而好像並没有什么太多的怯意,但余人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倒也不是说余人胆小怕事,只是作为鬼物而言,像军营杀伐之地这一类的场面,天生对他会有一些大道压胜。 行伍之间大多都是疆场杀伐的狠戾角色,如今的青云帝国虽无太多战事,但是像巴山边军这样的精锐行伍,周身自带的煞气依旧不可小覷。 何况就在不久前,这支边军刚刚直面了一次海妖大军,还硬顶著伤亡將之打回了海中,是真正的凯旋之师,杀气未退,煞气自然更重。 对於余人这样的鬼物而言,阴厉之地自然会更舒服,而像这样带著阳刚之气的地方,就会让他浑身都不舒服。 苏三载当初给他的那半截槐枝很有用,但也不能完全消除如此满溢的压胜气息,面色不好看就是正常事。 一路上都没有再多说话的胡少荣,就带著一眾亲卫跟在三人身后,如同押解般一边往中军大帐那边走,一边也在打量著三人的背影。 那位名震天下的苏子曾有云,“临大事而不乱,临利害之际而不失故常”,眼前这个领头的少年人,在这样的场面中还能如此镇定,那么不管他有没有压箱底的手段傍身,也都值得被高看一眼。 中军大帐之中。 胡少荣高坐主位之上看著站在堂下的三人,好像是忘了要给三人一些该有的礼数,又或者就是故意为之,总之就是让他们站著回话。 大帐两侧,膀大腰圆的两排军中武將,个个披甲按刀,规规整整站在两旁,不下二十双虎目圆睁,直勾勾瞪著站在中间的楚元宵三人,满是威嚇之意。 胡少荣早在带兵出门前就已將某些事知会了麾下眾將,今日的场面无论如何都要做成一个死局,这是替那位渡船守山人减轻罪责的唯一方式。 在场之人,除了楚元宵他们三个,剩下的无一例外都是青云帝国军中武夫,那么谁是里谁是外,就自然还是能分得很清楚的。 楚元宵看了眼这个阵仗,隨后笑看向那位端坐上首,一脸似笑非笑的胡大將军,道:“看今日的情形,这个损耗了青云帝国镇山符籙的罪责,我是必须得担著了?” 胡少荣闻言,直起身形从那帅椅上微微前倾,一双手肘撑在面前长案上,双手叠放一处,手背撑著下巴淡笑道:“那位云海间掌柜范山的话其实是对的,你要是直接躲进云海间,本將还真就不一定有那个胆量敢直接冲店。” “所以我有些不太理解,你为何会真应了本將的话,直接进入我这中军大帐?” 说著,他微微伸出一只手,指了指两侧的那两排凶神恶煞的麾下武將,道:“很明显,此地大势在我,於你而言则与虎穴无异,阁下此举虽是本將乐见其成的,但於你自身来说恐怕並不明智吧?” 楚元宵闻言默了默,突然答非所问道:“今日在这帐中的,就是这巴山边军所有的说了话能算话的人了?” 胡少荣闻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他倒也没有著急给少年人定罪,到了自己的地方,对方再如何跳腾都无济於事,他反而更好奇对方如此底气十足的原因所在。 “自然不是,军务繁忙,这座大营要维持运转就得有人去干活,那些大概会对本將的作为有异议的,此刻碰巧都有事情要忙,实在是没机会帮你仗义执言两句,本將代他们跟阁下说一句抱歉。” 这位年轻武將大概是自以为猜到了楚元宵那个问题的意图,所以先一步替他堵上了话头。 楚元宵闻言瞭然,突然好像是有些高兴一样笑著点了点头,“那就还好。” 这句莫名之言,更让满堂武將惊讶,一个个眯眼看著那少年,不太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胡少荣微微抬手虚按了按,止住了帐中微微有些泛起的骚动,然后看著堂下少年好奇道:“先前就说了,数万边军精锐中间正有大势在我,道友此言倒是让本將有些难解了。” 下一刻,还不等楚元宵说话,那个一路上总是多有沉默很少说话的蒙眼年轻人竟先开了口,“烂了一半的桃筐,和桃全烂了的筐,总还是有些区別的。” 楚元宵闻言惊讶回头,深深看了眼魏臣,但却並没有反驳他的言辞,回过头来又看向胡少荣,笑著点了点头。 此言此举放到一起,满堂譁然,早有沉不住气的帐中武將按著刀柄踏前一步,一声暴喝,“大胆!” 楚元宵瞥了眼那说话的武將却没打算理他,反而又回头看向魏臣笑道,“魏兄,你今日这句话,可跟往日的你不太一样啊?” 魏臣笑了笑,一双眼被一条黑色锦带遮住,也看不太清整张脸到底是什么表情,只听他淡声道:“如此露脸的好机会,总不能都让你一个人给全占了,你该占大头我没什么意见,但总要分给我一些边边角角不是?” 余人眼神微妙看了眼这两位同行之人,他大概明白这二人的做法缘由,但仍不妨碍在心底里觉得这俩傢伙胆大包天! 俗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这两个此刻几乎等同於毫无还手之力的傢伙,到底是怎么当著这么一大堆武夫的面,说出来那两句戳人肺管子的噁心人言辞的?当人家手里寒光四射的兵甲都是摆设? 万一你俩猜错了,那咱们仨今天就都得交待在这里!谁的小命都只有一条,能是让你们这么拿来玩的?所谓刀尖跳舞,就真他娘的有这么好玩? 楚元宵瞥了眼余人一言难尽的表情,却没有多做解释,再次回头看著那个似笑非笑的胡少荣,道:“我大概能猜到將军今日之举,是想要替人脱罪,但是你处事如此粗糙,就不怕你们那位皇帝陛下怪罪?” 胡少荣笑了笑,还真就好心情解释了一句,“有些事一旦做成铁案,再想翻回来可就不容易了!帝国律法严苛之名天下皆知,又怎么会出现冤假错案?” 为巧文之言,流行之辞,示之以利势,惧之以患害,施属虚辞以坏其主,此之为“流行”。 楚元宵笑了,这一次笑得比之前更加高兴了一些,果然他先前的某些猜测是对的。 李乘仙这尊大神仙一旦不在身边,就总有些人会忍不住跳出来。 楚元宵看著那位做主的武將,笑眯眯道:“我很好奇,到时候你们那位皇帝陛下知道了你竟会有这种心思,那你这一军主將还能当多久?” 胡少荣耸了耸肩,“这就不劳阁下操心太多了,本將会如何那还是后来事,你恐怕也未必等得到那一天。” 他突然笑看著少年,好心提醒一样和蔼道:“不过道友你既然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透了,那这大营你恐怕就更出不去了,还是要先做好去我巴山大营监牢之中做客的准备。” 话音一落,整个中军大帐之中,站立两侧的一眾披甲武夫,如出一辙跨前一步一声暴喝,混和著拔刀一半的鏗鏘之声响彻大帐! 雷动如山,摄人心魄,以势压人,顺手而为。 楚元宵有些头疼,他看著这群武夫如此动作就突然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以后练拳练多了,也会如此这般缺心眼? 胡少荣从始至终都在盯著少年的表情,看他此刻表情仍旧毫无怯意,突然就皱了皱眉头,隱隱觉得哪里不太对。 楚元宵並未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所以我要是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不是谁的势大,谁就有理?” 年轻武將笑了笑,摊开双手在两侧,算是指了指那一眾麾下武將,道:“难道还不明显?” 少年长嘆了一口气,又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缓缓摇了摇头。 “我刚来渡口的时候就听说过一个传闻,说是巴山边军的军权从未旁落於皇室外姓之手过,甚至就连这巴山郡守都是皇室子弟!” 少年突然抬起头看向那个猛然开始皱眉的武將,似笑非笑道:“敢问將军一句,青云帝国皇室是什么时候姓胡了?” 胡少荣闻言一怔,心头更是忍不住猛地跳了跳。 楚元宵这个问题,也是他一路上一直没太想明白的事情,甚至最后只能归结为自己殿前侍驾多年,终於成为了皇帝心腹近臣,故而才会有此殊荣的。 虽然还是隱隱觉得哪里不对,但到底没有太过多想。 此刻,这个古怪之处被一个才来了这巴山一天的外乡少年人一口叫破,他心底的不安就猛然暴涨开来,几乎眨眼间就盈满了整座心湖。 楚元宵眼见他起疑,就笑眯眯道:“是不是突然就觉出来不对了?” 说罢,少年转头看向魏臣,笑道:“魏兄,要不然你来帮他解释解释?” 蒙眼年轻人笑了笑,从善如流开始说起另外一事。 昨天李乘仙刚刚从渡口拔地而起,带著李璟离开兴和洲陆地后不久,楚元宵三人都还在那间酒肆之中时,曾有个衣著寒酸的书生年轻人到了酒肆,用一枚铜板换了一碗水喝,然后就离开了。 胡少荣听著魏臣笑说完这句,有些狐疑般眯眼道:“一个穷书生而已,有什么特別?” 魏臣笑了笑,“穷书生確实没什么特別的,但要是那位穷书生钱买水用的铜板,是一枚钱呢?” 某个被那酒肆小二骂骂咧咧一顿嫌弃的穷酸书生,在喝完了水要离开酒肆之前,曾將一枚铜板按在了那张酒桌上。 当时正喝得有些迷糊的楚元宵根本没有注意这些,直到第二天三人坐在云海间客栈的那间客房圆桌边,听到另外两人讲起此事时,他才突然反应过来。 当时那个一脸不高兴的酒肆小二,在那读书人离开之后,才磨磨蹭蹭去收那一颗铜板买水钱,然后突然发现桌上的铜板竟然不是通行九洲的半两钱,而是一枚钱! 小二哥深觉自己被人骗走了一碗水钱,是实打实吃了个大亏,就再次骂骂咧咧了大半天。 九洲天下最早的时候,各地各国的钱幣形制並不统一,不同的帝国、仙家用的钱幣形制都不太一样,郢爰,五銖钱、刀幣、贝幣…五八门应有尽有。 这些各家形制不同的钱幣,在自家辖境之內自用当然没有问题,但总会在各国或是仙家之间打交道时出现一些难解的局面,尤其是有了跨洲渡船开始联通九洲商路之后,这个问题就变得更加复杂。 钱幣不通,买卖就没办法做,还总出现一些千奇百怪的头疼事,比如某些居心不良的豪商,总会在別国境內私铸钱幣,然后再拿回到本国来,明明是个投机取巧有违律法的杀头大罪,却偏偏两家都管不到。 人心不足是个常事,有些门路一旦出现,防范是可以,但想杜绝就很不易。 这件事最后就无可避免捅到了临渊学宫去,经过了长达数年的诸子协议之后,才真正有了如今通行天下的一套统一钱幣,且铸幣之权也不是各家仙门都能有的。 如此一来,那由临渊学宫定製,再由九洲之上有数的几家爭得了铸幣之权的仙家、帝国统一铸造的官行半两钱,与那些各式各样的钱之间,就根本不是一个价钱。 这也是为何当初在盐官镇时,白衣少女李玉瑶在跟少年楚元宵介绍那枚刻有“法古宪今”四字的钱时,曾说过那枚钱本身不值钱的原因之一。 此刻,当那位坐在主位上的年轻武將听到“钱”二字的时候,突然脸色一变。 楚元宵见状直接就笑了,果然有些猜测是对的。 …… 巴山边军大营之外,同一间酒肆。 有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就坐在之前那个穷酸读书人曾落座买过一碗水的同一张酒桌上,此刻桌上放著一只茶壶,还有一只小巧玲瓏的精致茶杯。 那个负责上茶的小二哥带著一脸的喜笑顏开,小心翼翼给那位黑衣年轻人倒茶,而后再点头哈腰缓缓退开,站在远处时刻注意这位贵客的动向,大概是想要看看还有没有更进一步的財路进门。 楠溪洲迢迢数十万里而来的名贵仙茶,整个巴山渡口所有酒肆茶楼加在一起,一年都卖不出去几两,可眼前这位上来就不是按杯点的,而是直接要了一壶! 这样的豪客,酒肆中上到东家掌柜,下到负责值客的前堂小廝,又有谁敢不巴结? 黑衣年轻人表情淡淡,一人坐在桌边缓缓品茶,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偶尔皱一皱眉头,大概就是觉得这茶太过一般,实在是不怎么能入喉。 人来人往匆匆客,眾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閒。 片刻之后,有个儒衫读书人便出现在酒肆之外的某个街角,一步步缓缓走进酒肆,在那个侍候一旁的小二哥诧异的眼神中,直接走到了那张桌边,开始朝那位黑衣年轻人作揖行礼。 “晚辈章頜,见过苏先生。” 从年轻人作揖行礼的这一刻开始,在这张桌边一坐一站的两人,就如同从这客栈中消失了一样,来往经过之人都如一叶障目一般,自然而然將两人忽略,更不会听到他们说的任何一个字。 某些神乎奇蹟的仙家手段,放在那些不入此门的普通人眼中,与天上仙人无异! 桌边饮茶的苏三载,抬起头瞥了眼儒衫年轻人,似笑非笑道:“你们这堂堂三品的青云帝国,现在都混得这么惨了?” 年轻人章頜,刚一见面就迎头碰上这么一句阴阳怪气,不由抽了抽嘴角,接著才苦笑道:“陛下不久前才察觉到某些藏在暗中的手脚,有些事实属无奈,还请苏先生见谅。” 苏三载冷笑一声,饶有深意道:“就只是如此?算盘打得稀烂至此,你们仅仅用『实属无奈』四个字,就算给了交代了?” 儒衫年轻人拱手作揖尚未站直,面对苏三载如此直截了当地揭人脸面,他也只能干脆直接选择不说话… 有些事只能做一个简单解释,毕竟再往深处就事关到了国主陛下,不是他一个为臣之人可以隨意置喙的。 苏三载眼见这年轻人不敢回话,倒也没再打破砂锅追著人不放。 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苏某这么好脾气的一个人,怎会做那拿捏人短处就斩尽杀绝的无礼事?低看人了不是? “你们那张算盘要怎么打,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但是別想著往我的眼皮子底下杵椽子。” 他一手端起桌上茶杯,轻轻摇晃杯中茶水,好似漫不经心般缓缓道:“李白衣脾气好,只要灌三口他那壶中酒,他就能允许只斩一颗渡船使的头便算了事,但我苏三载歷来都脾气不太好,学不来像他一样的大方!” “你们自家的手脚,要是自己能收就自己收,要是自己收不了…” 苏三载话说一半,突然转过头看著年轻人,眯著眼淡淡道:“就別怪本座出手帮你们一把,让你们连胳膊带腿都被一起卸掉。” 年轻人章頜站在桌边始终未敢落座,此刻闻言也只能礼数更全,垂首更低,甚至因为这句语气平淡的话有了一层寒意,至於被人威胁的憋屈或是愤怒,他更是连半点都不敢掛在眼角眉梢的。 青云帝国虽是三品,中土之外天下有数的豪强,但一样不觉得惹到眼前这个总爱四处乱跑的黑衣文士,会是一件多轻鬆的事。 天下九洲,但凡有些消息门路的仙家中人,就没有人会不知道有些人的难缠。 石磯洲的那座云林宗,因为眼前人一句话,就只能乖乖自封山门,寧可困死山中也不出门一步,当然不会是因为他们脾气软好欺负,而是他们真正地知道不听劝告的后果,他们承受不起! 这个好像见谁都笑眯眯的黑衣年轻人,从不曾做过一天剑修,但他写在某些老黄历上的旧故事,从不比剑修一脉写得差! 苏三载见年轻人听进去了他的劝告,也就没再多说,抬了抬手卸掉了周围隔绝天地的仙家术法,继续开始缓缓饮茶。 那个年轻人章頜,此刻则已经悄无声息消失不见,好似他从未来过。 …… 楚元宵出了边军大营与苏三载同桌对坐的时候,余人跟魏臣两人已经提前回了云海间,给这对师徒留一个单独聊一聊的机会。 苏三载还是那个端著茶杯饮茶的动作,漫不经心看了眼端坐对面的少年人,没好气道:“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 少年人笑了笑,“也不常这样,只是今天好不容易有了个狗仗人势的机会而已。” 黑衣年轻人闻言挑了挑眉,“就因为一枚钱?” 楚元宵耸了耸肩,从一旁匆匆送东西过来的酒肆小二手中接过茶杯,然后再提起桌上茶壶,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好茶,又慢慢悠悠喝了一口,这才道:“也不全是吧,我之前已经大概猜到了先生你可能会在兴和洲。” 苏三载有些讶然,这帮小兔崽子们,確实是一个比一个脑子好使,都要让他们这帮老傢伙们自嘆弗如了。 “那今天这一局,有没有嚼出来点什么味道?” 苏三载倒也没再问他是怎么猜出来的,直接就开始了眼下的復盘。 楚元宵身背绣春,手中端著一只茶杯,听著自家这个脑子不好使的先生问话考教,就眯起眼思索了一下后缓缓道:“那两个人应该不是来自同一伙的,但也有一样的地方,就是他们都被那位青云国主给算计了。” 黑衣年轻人笑了笑,但没说话,让少年继续说。 “那个姓赵的渡船使,设局刁难李璟他们三个,目的就是逼我现身,再之后不久那北海之主便现身堵了路,虽然那位龙王刚开始是说要留下李前辈,但这里头当然也有一份是给我的。” “至於今天的这位大將军,刚刚接手巴山军权,连板凳都没捂热,就已经急不可耐要来找我的麻烦,甚至用『尽同袍之谊』这种蹩脚的理由裹挟了一大堆军中武將,无非就是在为他自己造势,也是在求一个『快』字。” 听著楚元宵一点点分析復盘,苏三载適时插了一句,笑道:“后面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少年瞥了眼假装一脸迷茫的年轻人,再次觉得这傢伙真的脑子跟別人不太一样。 “他造势没问题,说是尽同袍之谊也能解释得通,但他那个有意无意直接叫破我本名的做法,有些画蛇添足了,如果不是盯我太久,他没机会知道这个事。” “至於说他们二人都被那位青云国主算计了,我猜大概是那位陛下想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又不想把真正的心腹折进这局棋里,所以就乾脆顺势而为,给他们作死机会的同时,也顺势达成了他的目的。” “后面出现的这位儒將,就是明证。” 棋道一事,真正的高手用以起势的棋子,未必一定都是自己的,至於对面的棋子要怎么用,什么时候用,就得看双方之间的互相算计,谁能更技高一筹了。 至於眼前事,大概就是那位青云国主先算了一步。 苏三载此刻大概是有些满意於少年人的脑子了,故而勉强算是原谅了这个小王八蛋,敢仅凭三个人就直接进人家中军的鲁莽之举。 他笑眯眯一口饮尽杯中茶,看著少年道:“还有吗?比如心得之类的?” 楚元宵沉默了一下,隨后缓缓提起桌上茶壶为先生添茶,一边又说了段让苏三载有些莞尔的话。 “崔先生跟我说,先生你曾说过小镇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我现在倒是觉得,如今的天下九洲,有些老王八好像就是喜欢拿身份地位以势压人。” “这样一滩浅水,要是没点子背后靠山,还真就不敢在里面横著走。” …… 第94章 新旧河伯庙 苏三载只在酒肆之中与楚元宵聊了一会儿,然后就直接离开了,连客栈云海间的门都没进。() 同样是当师父,但却各人有各人的习惯,在苏三载这里来说,可是从来没有守著徒弟形影不离的说法的。 当师父的,从来都只负责领人进门,偶尔关键的时候给徒弟撑个腰就行了,但要提著人脖领子给餵饭吃这种事,不是他的做派。 临走之前,这个吊儿郎当的黑衣年轻人又甩给了少年一本书,却不是他自家的学问,而是出自墨门祖师爷之手的一本大部头。 除此之外,他还顺手甩给少年一册关牒,说是重新带给余人的身份证明,上面竟然还盖著中土临渊镇鬼司的大印! 只要有此一物,再之后即便有人发现了余人身份,也不会再刻意为难他。 天下间,除了某些丧心病狂的山泽野修,或是某些本身心怀不轨的恶意之人外,应该也没有人敢堂而皇之不认临渊学宫门下官印! 苏三载也没有明说他此次离开之后会去哪里,这位好像总是连山门都没有的大神仙,就真的时时刻刻都在天下九洲四处乱窜,有来处无归处,习惯了四处漂泊,到处与人讲理。 楚元宵也没有多说什么,当徒弟的还是要顺著师父的习惯的,也不能总让各位师父跟在身后当靠山。 虽然在酒肆之中,少年说了如今的天下江湖,没个靠山都不敢横著走,但那句话里到底有几成水分,在场的师徒二人各自心里都会有个数。 再之后,楚元宵一行三人离开巴山渡口,就也要再次开始风餐露宿於荒郊野外的赶路生活了。 临离开渡口前,三人发现街上行人们,好像又被一个新消息吸引了注意,也已经不再討论那东南金釵洲陷落的事情了,转而开始偷偷摸摸揣度猜测,传言议论那位刚刚接手巴山边军的大將军,为什么会在仅仅一天之內上任又卸任? 此人从头到尾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发了一曲两千人的精锐甲士,包围了那座大名鼎鼎的云海间,再之后就被直接夺了虎符帅印,重新將巴山军权还回了那位身为皇室子弟的郡守手中。 有人说是那云海间家大业大,青云帝国皇室自忖惹不起,所以才拿那位新上任的大將军开刀,算是对云海间被围一事给个交代。 也有人说是那位大將军不开眼,惹了住在云海间的某位背景通天的客人,结果自身实力不济才遭了反噬。 还有人说,是那位大將军本身怀有二心,对青云帝国不忠!所以那位青云国主此举,其实只是找了个由头来顺理成章將之拿下,这就算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权术博弈。 这些形形色色的茶摊酒肆揣测之中,最有意思的一个说法,是说那位大將军其实只是代人受过而已。 那北海渡船在面对海妖的战事中受了损,一个守山武將的命当然不够赔,可那位身为巴山郡守的皇室子弟命太金贵,不能拿来抵债,自然就要找个人接下这口锅。 那位胡大將军也是可怜,只因为不是皇家,即便是身为九卿之一的高位也没用,还是得被推出来,替那位巴山郡守挡刀… …… 楚元宵三人一路偶尔听了这么几句议论,虽然三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也当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沉默离开,继续踏上远游路。 在此之后的这一路上,他们三人才终於感受到了,那中土临渊学宫的一道敕令,到底有多大的分量? 时势至今,除却东南金釵洲之外,天下八洲各地仙门,已经全数开始放手施为,降妖除魔不遗余力。 某些躲在边边角角里的懵懂妖物,有些是刚生出灵智,才准备要开始踏上修行路,半妖半兽的野物,却连彻底摆脱兽类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被全数捉拿在案。 还有一些是已经成妖,被那四处攒战功的仙家修士追得上躥下跳,最后还是躲不过四处堵截,惨死当场或是鋃鐺入狱,成了人族阶下囚。 当初只设在中土临渊学宫的那本勒功帐簿,如今已经有了另外稍小一些的其他八本子帐簿,除了该归属於金釵洲的那本,还依旧存在学宫之中外,其余七本已经全部送往外围七洲,由各洲道门一脉分舵掌管在手中,负责为各洲降妖的修士记帐勒功。 这总共九本大小帐簿,全部以仙家手段联通为一体,別洲之上的勒功手笔,也会一併载入中土的那本总帐上,以便战后双方互相对帐,確定战事功绩,为各大仙家或是各自门下修士勘定功勋,用以升品或是嘉奖之用。 楚元宵三人一路走下来,同样经过了无数检视严格的例行盘查,好在三人都有关牒在身,而且余人手中还有一本来自临渊学宫镇鬼司亲自勘验颁发的谱牒,各地关口虽然对此深觉奇异,但並无人敢强行阻拦。 三人就这样走走停停赶路將近半年,一路上虽然小有波折,但总体上没有太大的意外出现。 楚元宵是在这一年的年关春节前后,终於从三座一境中成功登高一步迈入了二境门槛,而这件事的真正起因缘由,则还得归功於当初他在那北海渡船之上的“借境”一事。 当初在盐官小镇,因为那五方亭一战导致他肉身破碎,后来以神灵金身碎片缝补了肉身缝隙,加上一些其他的原因,他才能在那龙王庙中成功踏入了三径同修。 此次破入二境,其实也是同理,因为那北海渡船之上,那位道门三掌教借境给他一事,与前者之间大概也是有一些相通之处的。 偽十境的练气士境界,等於帮他提前一步熟悉了天地灵气在体內流转的路径,后来又被那位三掌教摆了一道,导致他极具跌境之下,直接身受重伤。 所谓不破不立,这前后二者都是同理,武道肉身与练气一道在这样的锤链之下,都大受裨益,长进颇深。 至於神修一道的事,大概就是因为少年从来都很重视两位先生分別给他的那几本书,这一路上虽然走走停停,但从未有过懈怠,勤能补拙,多想多成。 如今距离当初离开那座凉州小镇时,也已经有將近一年了。 楚元宵每每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有些不大真实,他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已经走过了普通人一辈子都未必走得完的山水路程,万里之行,坎坷波折,但也终究还是走过来了。 今日,楚元宵三人夜宿於一座水边河伯庙。 这座河伯庙,与当初他们一行离开礼官洲那座路边酒肆之后,曾落宿的那座映霞河边河伯庙有些相似,原本该端坐在其中的神灵,早已不知去了何处,也导致这河伯庙已经荒废良久,形容破败。 楚元宵还是跟当初一样,见山磕头遇庙烧香,所以准备露宿之前就先进了那庙中,朝那尊已经人去楼空的神灵泥胎恭敬行礼,也算是与主人家打个招呼。 三人之后便如当初一样,在庙门前生火取暖,开始休息。 楚元宵与余人两个也早就养成了习惯,各自负责前后半夜的守夜一事。 山色静謐,四野无人,楚元宵独自一人背对著篝火,坐在一块河边礁石上,用手中那把绣春,认真削著一柄三尺木剑。 余人前半夜虽不用守夜,但他同样也不一定是非得睡觉,睁眼见到少年一个人在那里低著头鬼鬼祟祟,就有些好奇。 “怎么突然想起来做这东西了?练刀还没练够?” 余人看到楚元宵做的事之后,突然就有些好笑,这傢伙这一路上走过来,几乎每天都將那把绣春提在手中,时时刻刻刀不离手,总在琢磨当初他学自敦煌城的那一招拖刀技,反反覆覆,不厌其烦。 他好像也没有想著要学一学其他新的刀招的意思,就总跟那一招刀法较劲,大概是有些熟能生巧的意思。 可今夜看来,这怕是练刀不过癮,就又要削一柄木剑,开始刀剑双行了? 楚元宵手上动作不停,听著余人的问话也不回头,平静道:“也不是想练剑,就是閒著没事打发时间,也算是看书看累了找点別的事情做。” 余人闻言笑了笑,同道这么久了,谁还不知道谁? 蒙眼年轻人魏臣,靠坐在篝火边的台阶上,对於少年两个的交谈好像並无反应,静静地不说话,应该是睡过去了。 余人转头悄悄看了眼魏臣,犹豫著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公子,这个魏兄…” 楚元宵手下削剑的动作还在继续,只是抽空看了眼余人,但並未说话。 余人是这一路上跟了楚元宵最久的一个,一眼就看懂了少年的眼神,两人之间的话题自然而然断在了此处。 长夜又恢復了寂静,唯有利刃削破木头的细微沙沙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不断在这座破神庙前的空地上迴响。 …… 距离楚元宵三人留宿的那座河伯庙上游约百里处,有一座与那河伯庙有些相似的庙宇。 这庙里供奉的神灵金身乃是个女子样貌,而那位现身出来的神灵本尊,个子並不算很高,长相也不如何俊俏,唯有那一双丹凤眼颇为出彩,总能让人过目不忘。 另外,这河伯庙中除了这位担起神灵之位的河伯,还有一个年岁极高的老嫗,长相慈蔼,一直负责照顾那位河伯大人的衣食起居,以及指点她待人接物、护佑治下百姓。 河伯庙旁的这条河名为“紫荫”,从那河流发源之地开始,一路流经数百近千里,却基本都穿行在深山峡谷之中,故而河流两岸的百姓人家並不太多。 天下各地山水神灵,神位高低和本事大小,大多都是靠著山水惠泽百姓的人数多寡来决定的,这紫荫河两岸百姓稀少,勉强才过了万户,故而就只能有一位河伯坐镇。 那位头顶河伯神位的女子,因为治下百姓不多,香火稀少,所以很多事靠著她的神位阶品和神道本事,其实都做不太到。 两岸百姓虽没见过神灵,但大多也能试得出来这位河伯大人的神位本事不会太高,所以偶尔有些小病小灾,就会在河边点一炷香烧几张纸钱,祈求河伯大人保佑,但每每有大事的时候,却又都会去別处烧香磕头。 如此一来二去,女子河伯靠香火愿力而来的神道本事就一直都上不去,勉强算是维持住了神性,不至於直接掉出神阶沦落为孤魂野鬼。 今日,女子河伯一人坐在那紫荫河畔,背对著那间破败凋零的河伯庙,怔怔看著那不断流经庙门外,往下游流去的河水,愁容满面,唉声嘆气,念叨著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在此地安家已经有很久了,却总是只能窝在这间破庙里,连个出门远行都做不到。 两岸百姓的香火愿力上不去,她的本事也就高不起来,连个將这间庙宇好好修缮一番的香火钱都凑不出来。 再加上两岸百姓稀少,这想要开源也没办法开,日子就更加艰难,几近难以为继,眼看著日子就要过不下去了。 女子河伯身后,那个负责照顾女子的老嫗,站在门边静静看著蹲在河边的自家大人,大概是也能感受到她的无奈,就有些惋惜地看著她,也不说话。 一对主僕,庙里庙外,寂静沉默,都不是很知道这种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 如今世道混乱,万一要是一个运气不好,再遇上个在这紫荫河两岸作祟的阴邪妖物,她们主僕两个就恐怕连降妖的本事都没有,境况可真是堪忧得很嘞! …… 楚元宵用了半夜的时间,终於才將那把木剑削出个大概的形状,不过他倒是也並不著急,没有想著用一个晚上就做完,所以差不多该到了休息的时候,就將那木剑与绣春刀一起放在身侧,开始准备在篝火附近入眠。 时近午夜,靠在礁石边闭目入眠的少年,突然就睁开了眼。 余人悄无声息靠近左右,轻声道:“公子,不太妙。” 吧书69新 楚元宵轻轻点了点头,他现在毕竟也已是二境的仙家修士,又是三径同修,所以有些事其实已经不太需要余人来提醒了。 现在的余人,也靠著当初他在那座山谷中的某个山壁暗室中得到的那本魔道法门秘册,修为也在稳步拔升,早在楚元宵破入二境之前很久,他就已经是三境了。 以两人如今的本事,只要不是面对某些妖力太高的邪祟妖物,就基本都能靠自家手段来解决,早比当初在那临茂县时,要好了太多。 两人此刻靠在一处,对於附近的某些诡异跡象装作视而不见。 楚元宵面无表情,微微侧头看了眼余人。青衣小廝一目了然,不著痕跡朝那已经入眠的魏臣身边靠过去,两人各负一责。 废弃河伯庙对面的河边林间,不断有树影摇晃,簌簌作响,仿佛有野物在其中四散奔跑。 阴风阵阵,甚至让靠坐礁石边的楚元宵脖颈上都泛起了一层寒意! 楚元宵靠坐在那礁石边的位置,正巧背对著那片山林,此刻情形不对也没有著急转身,只是一只手轻轻按在了那放在一侧的绣春刀柄上,將之抱入了怀中。 天地之间寂静无声,唯有篝火燃烧时的木节爆裂声,会偶尔噼啪作响,让本来静謐诡异的河岸边显得更加诡异了起来。 月色映照下,暗夜中某个阴影处,有一双泛著浓鬱血色的双眼,死死盯著那庙前露宿的一行三人,它大概是有些忌惮那间废弃的河伯庙,所以才没有直接扑上来。 但显而易见,那座河伯庙如今神去楼空,故而神性也不会留存太多,所以这妖物自然也不会忌惮太多,估计不需要很久,它就会直接从暗影中扑出来! 余人微微闭眼,默默感受了一下,隨后朝著不远处的楚元宵轻声道:“公子,这头妖物恐怕修为不低,也不知道是怎么从各路仙家的绞杀下逃出来的?” 楚元宵一只手就按在刀柄上,闻言抬头看了眼月色,“天下之大,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被搜一遍的,漏网之鱼並不奇怪。” 余人闻言沉默了一下,轻轻看了眼身旁好像已经醒来的魏臣,没有说话。 天上乌云流转,林间阴风越发沉重,某一刻一股阴风颳过,那一轮圆月的月光就直接消失在了林间,直至伸手不见五指,漆黑如墨。 一声诡异的兽吼突然响彻,那个藏在黑暗之中的诡异血眼,下一瞬间突然开始快速移动,直衝那河伯庙前而去! 一股扑面而来的腥风,几乎瞬间將庙前三人包围其中。 楚元宵毫不犹豫从那块礁石边起身,抽刀出鞘拖在身后,却並没有面向那身后的林间,而是换了个方向,侧身朝著庙宇一侧的黑暗之中。 阴风颳骨,那里有一个诡异的女子声音巧笑嫣然,透著一股引人迷乱的魅惑,媚笑道:“有客远来,小女子扫榻相迎,有请贵客过府一敘。” …… 河流上游,那个蹲在河边看著缓缓流淌的清澈河水发呆的女子河伯,某一刻突然间脸色一变。 她驀然回头看向身后那个站在河伯庙门边的老嫗,“嬤嬤,咱们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老嫗只算庙中的庙祝,本身並无太多的神力在身,连河伯女子都没有太多香火可用,又何况她只算是半个凡人的庙祝?此刻听到河伯如此说,毫无意外忍不住脸色一变! 老嫗面色有些难看,轻声道:“大人可知在何处?” 河伯转头看了眼下游方向,眉目之间带著隱隱的担心,回了一句:“大概在下游百里处那座废庙前,好像是跟过路的仙家撞在了一起,此刻应该快要打起来了。” 那庙祝老嫗先是眼神一凝,继而喜出望外道:“还有仙家中人?那岂不是说,此事不必由大人出面,那妖祸就能自解了?” 女子闻言没有著急点头,反而有些犹豫地看著老嫗,像是商量一样的语气,轻声道:“两边到底是谁更厉害还不好说,但是我们毕竟是这紫荫河的河伯,此刻有妖邪作祟,若不出面是不是不太好?” 庙祝闻言,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请恕老奴直言,大人此言恐怕不对,古话说『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仙家中人都是有修为在身的风流人物,不比大人你只能靠著这点可怜的香火来勉强维持神跡。” “让他们降妖,算是我们欠一个人情,但能者多劳是合情之事,大人何必非要出手?还是等他们降妖结束,大人再出面致谢便是。” 女子面色仍旧有些犹豫,皱眉看著老嫗道:“真的不能行?” 老嫗表情淡淡,闻言又摇了摇头,还是不赞同。 女子张了张嘴,最后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能又气鼓鼓蹲回到河岸边再次抱膝,开始继续看著那河水唉声嘆气。 也不知是气自己本事不济,还是气自己不能出面。 …… 废庙前,楚元宵单手拖刀,看著那个从黑暗之中摇曳而出,一脸媚笑看向自己的女子妖物。 那女妖大概是成人已久,不知道是通过什么办法学到的一些人族的习惯,竟然还知道朝著楚元宵飞媚眼。 从黑暗中现身那一刻开始,她好像就对那青衣小廝,还有那个蒙眼的黑衣年轻人视而不见,只是直勾勾看著楚元宵,所有的注意力全都在他身上。 楚元宵脸色平静,看著那女妖的眼神跟看著一根木头无异,也没有搭话,手中绣春依旧是拖刀姿势,手不抖刀不动,自始至终无动於衷。 那女妖眼见自己如此搔首弄姿,依旧没能让那少年眼神有任何变化,面色就不由的微微有些阴沉。 想她一路逃窜躲避仙家修士追杀,数千里之路上,已不知用这个办法魅惑了多少人,然后再吸尽他们的阳气以滋补增长自身修为,百试百灵! 而且,过往那些人里,受惑最多的全都是读过几本书的读书人,他们总比那些五大三粗不解风情的傻大粗要更好骗! 可眼前这个,看那一身著装,虽然还提著一把刀,但应该就是个读书人无疑,怎么会有如此意外? 不信邪的女妖,看著那提刀少年,又摆出一个自认为风情万种的魅惑姿势,妖冶道:“小公子难道觉得奴家不美吗?” 莫说是楚元宵,就连一旁被忽视的余人跟魏臣,听到这话都有些忍不住眼角抽搐。 楚元宵嘆了口气,“你以前就是靠著这一套魅惑办法来害人的?” 那女妖闻言一滯,皱了皱眉后才又不赞同般笑著摇头道:“公子这话可就不对了,都是你情我愿之事,他们一个个心甘情愿的,又怎么能说是奴家害人?” 楚元宵有些讶然,隨后只能无奈摇了摇头,道:“行吧,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过你这一套对我不起作用,还不如打一架看谁更厉害来得直截了当!” 那本来还志在必得的女妖,被这少年来了这么一句,终於是绷不住脸上的笑意,彻彻底底阴沉了下来,一脸狰狞看著少年,恶狠狠道:“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莫怪我出手狠辣了!” 话音未落,方圆百丈的山林之间妖风四起,遮天蔽日! 那女妖双眼重新化为血色,双手十指间,指甲长如利刃,而她口中一双獠牙寒意森森,直接从嫣红的唇间露了出来,配著那妖异如血的红唇,远观其状如厉鬼,然后便快如风雷直奔少年而来! 楚元宵静静看著一瞬间有些恼羞成怒的女妖,表情中无丝毫惧色,反而还轻笑了一声。 下一刻,一人一妖就直接在那废弃河伯庙前相撞在一处! 这女妖此刻大概是刚刚迈进四境的门槛,比之初入二境不久的楚元宵还要高出两境! 但是楚元宵手中那把绣春是能斩龙头的,本就对妖物有压制,再加上还有二境修为傍身,所以暂时也不太怕那女妖。 一时之间,两人打得也算有来有往旗鼓相当,辗转腾挪不相上下,陷入拉锯之中。 先前一路上,楚元宵一直在琢磨那一招拖刀技,但並没有在此刻直接上手,仅只是用不同的基础刀法招式朝那女妖攻击,逼迫她不断后退。 女妖最大的忌惮,在於对方手中那把刀,虽然不知道其准確来歷,但那一股让她忍不住有些战慄的威压气息,让她乾脆无法克服,手中攻击的动作就难免要慢上几分,也有些放不开手脚。 如此一来,虽然她放手施为想要攻击少年,但仍旧不得不一步步后退,很快就退出了篝火的火光映照范围,隱入黑暗之中。 下一刻,退无可退的女妖终於彻底发狂,一身青黑色的妖气骤然磅礴开来,逼得楚元宵呼吸一滯,他手中动作也跟著一顿,对面女妖见状,毫不犹豫伸出利刃般的妖爪,直接朝著少年胸前抓去! 楚元宵眼见后退来不及,就只能將手中已经挥出去的刀招顺势一收,横刀在胸前,直接拦住了那女妖的妖爪。 这一招攻守之间,少年被那妖物一巴掌拍飞了出去,但那女妖也不好受,因为她直接手抓在了刀身上,被那绣春上的龙气震退,双方同时从交战处暴退开来。 楚元宵被拍得退了十余步,才终於以后脚蹬地止住了退势,再次与那女妖开始对峙。 那女妖眼见无法迅速拿下少年,突然又恢復了妖媚笑容,笑眯眯道:“奴家观小公子不似常人,若你此刻能应了奴家的邀约,成我裙下之臣、入幕之宾,奴家便放过小公子你这两位隨从如何?” 余人听著那妖物这么说话,明明是剑拔弩张的时候,但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楚元宵倒是笑了笑,重新拖刀在后,道:“你要是能接下这一招,之后的事咱们一切好说。” 下一刻,也不等那妖物回话,少年直接弓步踏地借力前冲,身后长刀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深槽,直奔那女妖而去! 当初在敦煌城,那个芒鞋少年人程桐舟,以二境巔峰的武夫修为对著楚元宵劈出了八刀,如今轮到此刻的拖刀少年,也同样不遑多让! 对面的女妖眼见对方不肯认输,也没有选择后退,双方就再次撞在了一起。 但楚元宵与程桐舟不一样的地方在於,他曾经有过偽十境,还以整整八十六刀逼退了那北海龙王万里之遥! 所以此刻,那八刀的威力直接让女妖始料未及,抵挡艰难步步后退,扛到八刀过后,妖爪之上的利刃已被劈断了一半有余! 时至此刻,女妖眼神中终於露出了一丝怯意,暴退开来隱身黑暗之中,恨恨看著少年。 楚元宵收刀在后,一边开始不著痕跡缓缓换气,一边看著那女妖笑道:“还要再试试吗?” 对面那妖物眼见自己攻之不下,自然双目淬毒,冷冷看了眼少年恨声道:“实在是奴家眼拙了,未料到小公子还有如此本事!山高水长,你我必有再会的一日!” 楚元宵耸了耸肩,“那就下回再说?” 女妖没说话,只是冷冷凝视著少年人,然后一步步退入阴影之中。 余人看著那妖物小心翼翼一步步退入暗夜,这才抬步挪到少年身侧,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公子,没事吧?” 楚元宵盯著那妖物离开的方向没有转头,闻言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魏臣此时也到了跟前,凝重道:“此地恐怕不宜久留,我们得早些离开了。” 楚元宵先缓缓点了点头,却突然转过头朝著紫荫河上游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眯眼笑了笑。 “离开之前,我们恐怕还得先拜访一下此地主人才行。” …… 上游河伯庙,蹲在河边的女子河伯突然一怔。 那庙祝老嫗一直站在庙门边看著女子的神情动作,见她此刻有异,就微微皱了皱眉头,道:“大人怎么了?” 那女子河伯闻言,转头看了眼老嫗,“咱们恐怕…要有麻烦了!” …… 第95章 入梦黄粱 夜尽天明,楚元宵三人从那座旧河伯庙前离开,沿岸而行,逆流而上,去往百里之外的那座新河伯庙拜访。??? 6????u?.???m ??? 一路跟著楚元宵往前走,余人略有些不解,不太明白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打了个妖怪而已,怎么还就非得见此地主人不可了,是觉得人家不帮忙是不仗义,要记仇了? “公子,咱们为何一定要去找那位河伯?” 楚元宵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將那柄绣春刀背在背上,再將他昨夜削出了个粗糙形状的那柄木剑悬佩在了腰间,背刀持剑,腰系酒壶,青山绿水走江湖。 虽然木剑难杀人,也成不了什么神兵利器,但既然是佩剑,当然就不能只是有剑而无鞘,该有的礼数配置还是要有的。 好在,从凉州盐官镇离开,一路关山万里走到了如今的兴和洲入岸数万里,楚元宵一路上抓野物果腹,也攒了很多晒乾后去过油腥的皮革,正好用来给那木剑做了把剑鞘,让那木剑看起来也算有模有样。 少年人自小习惯了什么东西都攒一攒,总觉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还能拿来换点钱什么的,该的钱要,但该挣的也得挣,流通起来的钱才能钱赚钱,又所谓“贵自勤中取,富由俭中来”,眼细一些、手勤一些,总还是没错的,眼前这不就用上了吗? 余人见楚元宵没有开口回答的意思,就又侧过头看了眼魏臣,在巴山渡口的边军大营之前,他一直没觉得魏臣如何,但自从那天魏臣当著那么多武夫的面,毫不客气说出那一句犯眾怒的言辞之后,余人就开始觉得这傢伙也不是个简单角色了。 就比如此刻,这个年轻人確实是目不明,但真的耳聪,仅凭听觉竟然也能听出来青衣小廝在看他,还真就笑著解释了一句,“咱们这一路,你还没习惯你家公子见山磕头、遇庙烧香的规矩?” “在旧庙里都已经作揖行礼打过招呼了,要是不去那新庙里拜拜神,岂不得叫人多心,再怪罪你家公子他心不诚?” 余人闻言皱了皱眉,有些狐疑地看了眼跟他同行的这两个傢伙。 魏臣这话乍听起来好像是有些道理,但他又总觉得好像是哪里不太对,可偏偏这两个傢伙脑子里头的弯弯绕都不少,他根本就跟不上。 此刻见他们都不明说,他也就只能不再多问,蒙头跟著他们一起走就是了,等著看看就总该知道了不是? 百里路程,对於如今的余人跟楚元宵而言並不太费劲,但两人都得照顾那个目盲又没有修为在身的年轻人魏臣,所以三人一路走走停停,直到深夜才算勉强赶到了那新河伯庙的附近地界。 那新庙里一老一少一对女子,自昨夜至今夜,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河伯庙的地界,只是在那边界处恭恭敬敬等候三位仙师的大驾光临。 年轻女子带著身后的庙祝老嫗,在楚元宵三人走到那河伯庙附近时,才上前一步微微万福行礼,礼数周全,恭敬客气。 “小女子紫荫河伯,见过三位仙师,礼数不周,还请仙师见谅。” 楚元宵定定看了眼这一对主僕,又看了眼远处那座新庙,倒也没有见面就直说来意,只是同样板板正正以儒家揖礼作为还礼。 这一路上,他在各处与人行礼时,每每用到的礼数好像一直都没个標准定数,有些时候是抱拳拱手,有些时候是作揖行礼,还有些时候就可能只是点点头便算了事,各式各色,不一而足,大概从来都没什么定数可言。 那个跟在女子河伯身后的庙祝老嫗,见对面这位仙家少年如此礼数,不由得有些意外。 过往之中,大凡背刀佩剑途经此地的仙家修士,很少有作揖行礼的说法,多是抱拳致意得武人路数,而那些正经得读书人,则大多都是身背箱笼,再手提一根行山杖,赶路游学行走四方。 反观眼前少年人,明明是个武人装扮,却行的是儒门揖礼,就怎么看都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但是眼下,她作为这河伯庙的庙祝,在场面上是不能直接越过自家神灵去直接与人交谈的,尤其是在最重规矩的儒门弟子面前,这就是不可逾越的礼制规矩。 故此,庙祝老嫗虽然心中颇多奇怪,但也就只是眼中闪过一抹思索,並未多说什么。 双方见礼毕,女子河伯稍稍思忖了一下,还是决定由自己来挑破某些窗户纸,先一步与人告罪一番,免得叫人家说自己在其位不谋其职,头顶著河伯神位却不出面除妖,再以此为由与自己找短处,那就真麻烦了。 “昨夜仙师在下游河边遇妖,小女子作为此地河伯,本该前往助阵除妖,保地方安寧,只是奈何小神香火不盛、本事微末,也离不开这间河伯庙太远,故而未能前往,还请三位仙师海涵。” 楚元宵看著那女子一脸慎重地告罪,就只是淡淡笑了笑,摇了摇头並未太过计较,“河伯大人不必如此,降妖一事早已是天下各路仙家修士的分內事了,倒也不必计较是由谁动的手。” 那女子河伯听著楚元宵的回答,有些意外地抬头,仔细看了眼少年表情,仿佛是在確定他这句话是不是真心,毕竟以她昨夜动用水神一脉的路数偷看来的那个场面,眼前少年人应该是来找茬的才对。 少年表情坦然,任由那女子河伯打量。 话头至此,好像双方之间就突然没了话题可说,楚元宵再次抬头看了眼对面二人身后那座河伯庙,有些疑惑道:“恕在下言辞冒犯,先前我们在那下游百里处看到过一座已经荒废的河伯庙,只是不知河伯大人为何会將神庙搬迁至此?” 河伯女子闻言,好像是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就只能犹犹豫豫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那位年迈庙祝。 老嫗接到自家神灵大人的目光视线,微微点了点头前挪了一步,与女子河伯並肩而立,恭敬回答道:“仙师大人容稟,我家河伯大人早前曾在这紫荫河边,偶遇了一位阴阳家风水一脉的仙师。” “那位仙师当时为我家大人算过一卦,说是那下游旧庙的庙址占地风水有缺,才会导致沿河百姓户数一直上不去,若我们想要香火旺盛,造福百姓,就必须得搬迁庙址至此…我家大人看那位仙师是有真本事的,故此才会有如今新旧神庙之別。” 楚元宵闻言挑了挑眉,风水术士? 他抬起头环顾了一眼这座新河伯庙四周的山水走向,瞭然般点了点头,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著缓声道:“在下对风水一事並不擅长,既然两位有高人指点,那想必是有其道理的,辞旧迎新,继往开来,也是好事。”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双方心中都清楚,按照中土临渊学宫的真正礼制规矩,天下各国山水神灵的庙宇选址,歷来都要讲究一个“安土重迁”的说法。 关於何处建庙、何处升坛、何处接受治下百姓的香火供奉,都需要经过所在帝国钦天监,会同负责勘验神灵封正的道门一脉麾下道官,双方经过严格筛查勘选,演算堪舆选庙定址,之后才能真正开建神庙。 在此之后,但凡有神灵需要挪迁庙址,就需要按照官制流程以公牘行文层层上报,再按神灵品秩高低经过不同层级的勘验核准,而后才可迁址重建。 如眼前这紫荫河伯,因为治下百姓將將过万户,只能算是最低一阶的山水神灵,但他要搬迁挪移神庙基址,也需经过顶头的青云帝国钦天监派遣灵台郎负责勘验,再颁发批准公牘之后才能施行。 可眼前这二位河伯与庙祝,却仅凭一位过路的风水术士的掐指一算,就贸贸然將河伯庙挪到了百里之外,严格来说这其实是於礼制不合的。 言谈至此,场面再次有些陷入到沉默之中,楚元宵想了想之后也不再多说,直接抬手朝那两位庙中人行礼,准备告辞离开。 那女子河伯见这仙师想要离去,突然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被那身后老嫗拉了一把后,就最终还是没能將某些话说出口,只能无奈朝楚元宵三人万福回礼,恭送仙师离开。 楚元宵当然看到了两人之间的某些小动作,但也只是装作了视而不见,直接告辞转身离开。 一行三人再次转向东行,在夜色中离开那条紫荫河的河道山谷,翻过山头往东走出二十多里山路之后,才开始生火夜宿,等待天明。 一切妥当,但三人都未直接入睡,围坐在火堆周围开始閒聊。 余人先抬头看了眼四周,而后低声道:“公子,那处河伯庙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楚元宵此时已然再次拔出绣春刀,开始继续跟那柄木剑较劲,听到余人的问话后,他手下动作微微顿了顿,缓缓摇头轻声道:“阴阳家风水术士几个字,確实是有些眼熟的。” 魏臣一双眼蒙著黑纱锦带,有火光闪烁映照就看不太清其脸色表情,另外两人只能听到他平静的声音从暗影中传来,“那对主僕,是顛倒的。” 这话说得有些不清不楚,但另外两人却都听懂了。 楚元宵缓缓点了点头,“有些事的发生是冥冥中早有定数的,能看得出来那位河伯被一介家僕骑在了头上,確实是身不由己,而那河伯庙搬迁一事,恐怕也不会像那庙祝所言的那么简单了,那对主僕…” 楚元宵话说一半,却突然笑了笑,打了个哑谜没有將后半句说完。 余人闻言默了默,又抬头看著楚元宵好奇道:“公子临走之前,应该是看到了那位河伯有话要说的吧?为何…?” 他话音之中带著些犹豫,也没有將后半句话说完,但意思还是那么个意思。 楚元宵耸了耸肩,將那把终於彻底成型的木剑插在了身侧鬆软的泥土地上,这才抬头看向西侧的沉沉夜色中,语气莫名道:“最终到底要不要帮她,在她不在我。” 余人有些莫名,不太明白。 魏臣笑了笑,开口替楚元宵解释道:“道门有句话叫『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她既然有难处,我们当然也可以帮她一把,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自无不可,但要是连她自己都没那个胆量的话,我们若还强行插手,到最后就极容易混成里外不是人。” 青衣小廝恍然,“所以,得看她自己敢不敢?” 楚元宵默了默,没有再多说,倒是一侧的魏臣笑了笑,“我猜那位河伯大人,此时应该正在心里头天人交战呢吧?” …… 紫荫河畔。 女子河伯抱膝蹲坐在岸边,望著那条不算太宽的河面流水粼粼波光,又在怔怔发呆。 那个年迈老嫗依旧站在庙门口,只是看向那背对著她的女子时,唇角带著一抹似有若无的冷冽。 “大人还是莫要想太多了吧?你我二人在此相依为命已有多时,大人的事便是老奴的事,如若事有不妥,也自有老奴为大人算计拼命,又何必要寄希望於一个外人?” 河边女子依旧坐在那里,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动作,好像对身后那老嫗的言辞充耳不闻。 那庙祝老嫗见状,不由皱了皱眉头,缓缓抬步跨出门槛,声音强硬道:“大人!” 静静坐在岸边的女子终於忍不住长嘆了一口气,缓缓从岸边礁石上站起身,转身往那河伯庙之中走去,说话的声音中透著一股无可奈何的认命味道。 “行了行了,我听你的就是了,大不了以后把这河伯庙让给你,我给你当庙祝还不行?” 站在庙门口的老嫗,静静看著那面无表情的女子一路从河边走过来,从她身侧路过后直接进了庙中,她脸上的冷冽之意才微微一松,转过身朝那女子背影微微行礼,语气平淡道:“大人慎言,你我主僕有別,绝不可如此胡言乱语。” 河伯女子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只身消失在庙宇门口,对那老嫗的言辞置若罔闻。 主僕有別与否,又是谁高谁低,早都已经分不清了。 …… 光阴匆匆过,很快就到了午夜子时。 楚元宵与余人两个在午夜时分交班换岗,后半夜会由余人来负责守夜。 楚元宵身背长刀,怀中抱著那柄木剑,就著身前篝火的灼热气开始缓缓进入梦乡。 天地静謐,夜色深沉,等到楚元宵再睁眼时,那堆篝火边已经不见了余人跟魏臣,只留了他一人独坐。 四野寂静,星月无光,漆黑夜色之中透著一股氤氳气。 楚元宵握了握手中那柄木剑,隨后从篝火边站起身来巡视了一圈露营地周边,却还是没能找到那两个同行人。 少年好像也没有太多的意外之色,重新坐回到那篝火旁边,开始沉默著摩挲手中那柄木剑,想著是不是应该给它也取个名字。 长夜漫漫,偶有一阵清风拂过。 楚元宵缓缓抬头,瞥了眼突然出现在篝火对面的那个女子身影,语气莫名道:“河伯大人为何来此?不是说不能离开那河伯庙太远?” 长著一双丹凤眼的女子此时有些沉默,听到楚元宵的问话之后,一双眼眸微微垂著眼皮看向那堆篝火,声音有些低沉却並不淒楚,沉静道:“请仙师救我!” 抱著木剑的少年人闻言笑了笑,“河伯大人何出此言?二位有高人相助,能將那下游河伯庙迁到风水更佳之地,日子应该也就能过得更好,又何来救你的说法?” 女子抬起头透过火光看了眼少年,“仙师明明都已经看明白了,何必要跟小女子打哑谜?” 手持木剑的少年挑了挑眉,“这是终於不把自己当神灵了?” 女子也不反驳,“那位真河伯不想自己遭灾,就拿我抵在前面充数挡灾,小女子也是被逼无奈身不由己,实在是没有办法。” 楚元宵有意无意看了眼女子平静的表情,有些好奇道:“我其实有些好奇,他们为什么会找你?” 女子摇了摇头,“不知道。” “小女子自幼双亲早亡,靠著父母生前亲故的多方照拂得以长大,本来只是在河畔浣纱为生。” “后来有一日,那个河伯亲自现身来见我,说是要招我做她庙中的庙祝,还许我吃穿不愁。我本就无依无靠,那时候觉得既然能有吃有喝,还是给高坐供桌之上的神仙当僕役,应该也还好,就同意了。” 说这话,女子有些惋惜般嘆了口气,“哪里会料到,后来的事会变成如今这样?” 听著女子说完了旧故事,楚元宵沉默了片刻,“所以,她就只是因为擅自搬迁了河伯庙的位置,才会找你替她挡灾?” 女子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反正按她自己的说法,应该是这样的。” “那个风水术士是怎么回事?你见过吗?”楚元宵又问了一句。 女子再次摇头,“没有,她一直都说是有个术士给她算了一卦,让她非要如此不可,但我並没有见过真人,我来到这里的时候,那座新庙就已经建成了。” 楚元宵缓缓点了点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如此做,要怎么瞒过青云帝国的钦天监?谁是真正的河伯,钦天监难道看不出来?” 女子想了想,有些不確定般轻声道:“我先前只偶尔捞到过一句,说是那个术士给了她可以瞒过上峰的法门,也能保证钦天监查不出来,但代价就是她在重新当回河伯神灵之前,基本与凡人无异,有一半的神力要给我作为冒充河伯的底气。” 听著女子竹筒倒豆子,基本把她能知道的所有事都已全部说了出来,楚元宵也没再多说多问,抱著那柄木剑开始在那堆篝火边沉默发呆。 篝火对面的女子,见对方开始思索,也没再出声打扰,低下头静静看著那堆篝火。 楚元宵抱著木剑凝眉沉思,其实早在他们三人亲自到了那座新庙门口的时候,有些事他就猜到了一些,再听到那个“风水术士”四字之后,这个猜测就基本確定了八九成。 那座旧庙里的泥胎金身,与新庙之中的那尊金身之间形貌迥异,摆明了不是同一个人。 另外,一条河的河伯庙要放在什么位置,中土临渊学宫是有规制的,绝不会有如此轻易换地方的说法,被钦天监查出来,轻则削去神籍打碎金身,重则灰飞烟灭难入轮迴,没有一个会是好下场。 这么轻易隔著百里之地出现两座庙,新庙已建,旧庙却不毁,摆明了就是有猫腻。 此刻在少年看来,唯一难解的问题是,新旧河伯庙的庙宇基址不同,这样的差別连他这个二境修士都能看得出来,那么图谋了此事的那位,到底是准备用什么办法来瞒过钦天监? 青云帝国是堂堂三品,跟承云帝国一个品秩,可不是什么隨隨便便的小门小户。 当初在临茂县发生的事,承云帝国的那位皇帝陛下可是从头到尾一清二楚的,只是因为时机未到,所以他才没有直接动手,留著那群鼠辈的项上人头,就是为了等一个合適的时机来让他们祭旗。 那么眼下这件事,到底是青云帝国真的没有察觉,还是说这又是个什么稀奇古怪的局? 苦思无果少年郎,最后也没再多费心,有些事跟当初的那坛顿递曲一样,只有问对了人才会有结果,没有根据的凭空猜测,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他抬起头笑看了眼对面女子,古怪道:“河伯大人是不是该將我那两个同伴还回来了?总叫我一个人呆在这荒郊野岭篝火旁,黑灯瞎火的,我又胆子小,还是有些害怕的。” 女子闻言有些犹豫,看著少年欲言又止。 楚元宵摆了摆手,“这件事暂且就这样,我不会很快离开此地,但是要怎么帮你,得让我再想一想才行。” 女子听著楚元宵如此说,终於鬆了口气,点了点头轻声道:“小女子今日能来找仙师这一趟,已经是赌上了全部身家,用光了我先前瞒著她偷偷攒下来的全部香火,下回若再想出来不被她察觉…恐怕难如登天…” 少年笑了笑,“河伯大人放心便是,你也不用再来了,我虽不能保证一定解决整件事,但我能保证尽力救你出狼窝。” 女子看著少年的轻鬆表情,最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之后就彻底消失在了篝火旁。 楚元宵睁开眼看了眼身侧两人,发现他们好像都没有任何的异常。魏臣依旧是那个看不清神色的寂静做派,而余人则背对著篝火,还在尽心尽力为三人守夜。 少年微微勾唇一笑,重新闭上眼彻底睡去。 紫荫入梦,河上真假无定数,黄粱一枕,睡他个天亮后再说。 …… 第96章 狐狸臥贡台 礼官洲,狄州境內。 距离狄州城西三百里的某座山谷里侧,有一间连绵参差的山间大宅,乍看之下布局极佳,是个真正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 九洲天下早年曾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游仙诗祖师爷,儒道兼修,博古通今,学问不浅,同时也是风水一道的一座高岳。 这位当年在关於风水术数一事上,曾有过一段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高妙之论,“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后来的风水一脉术士,大多以此言为宗,尤以“得水为上,藏风次之”八字最为出名。 今日,这山谷前方的那座作为山谷守门的小山头上,破天荒来了两位贵客,锦袍玉带贵不可言,就正是那承云帝国西岳云连山君周止,还有那位曾经將整条荆柴河连根拔起的云江水君云子期。 两位帝国一品高位神灵现身,身边却並无隨从,甚至在现身那山头后,还主动隱匿了身形,不仅是此地周围的人间百姓看不到这二位,就连那品阶不高的各地山水神灵,都丝毫没有察觉到两位顶天的高位已经赫然蒞临此地。 那位一身锦缎黑袍的山君周止,自从现身山头之后开始,就一直笑眯眯看著那座被人下了狠辣黑手的豪阔宅邸,直到许久后才轻笑一声,“所谓『古者明堂之制,下之润湿弗能及,上之雾露弗能入,四方之风弗能袭』,这个地方还真是个好地方。” 白衣水君与周止並肩背向而立,仿佛是对那座早已被黑气笼罩的豪华宅邸毫无兴趣,只是看著脚下小山前缓缓流经的荆柴河,语气淡淡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究竟是不是好地方,可不仅仅是靠风水一事就能决定的。” 周止侧头瞥了眼好友,似是有些头疼般一脸的苦恼之色,语气中却又带著满满的揶揄,“我说姓云的,你不能仗著自己读过几天书,就欺负我这个大字不识的莽汉吧?一大堆之乎者也掉书袋,是欺负谁听不懂还是怎么著?显得你有学问了?” 云子期闻言微微侧头,没好气地睨了眼周止,“就你还有脸说?” “半斤八两,彼此彼此。”西岳云连山君嘿嘿一笑,挤眉弄眼念叨了这么一句。 话音落下,山君周止又回过头,再次看了眼那座宅邸,嘿嘿笑道:“再怎么说,此处宅邸主人也是你麾下水脉的沿岸百姓,你难道就不打算管管?堂堂的一品水君大人这可是失职啊!你就不怕有人告你个失职瀆职之罪?” 云子期闻言沉默了一瞬,片刻后才將目光从那荆柴河上收回,转身与周止並肩,看向那座在山谷最內侧的阔绰宅邸,语气莫名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以为这家人是什么无辜的好人?善恶有报这句话,有时候可不是一句废言!” 周止闻言倒是一愣,看著好友疑惑道:“这意思是说…这里头还不光有那个邪门术士的手笔?还有以外的故事?” 云子期眼神冷冷,看著那座阴气积蓄已久,差不多要开始出人命的鬼府阴宅,一张俊脸上无半分怜悯之色,“你知道那个已被满门抄斩的狄州前知府崇宰之,是怎么知道外乡仙门一事的吗?还有他再后来又是怎么结识的那个肇事的外乡仙家子?” “有些局其实不太复杂,那些真正咬人的毒蛇,如果没有某些地鼠去帮他们打洞,是走不通藏在地底的暗道的,更搭不上某些线头!” 云江水君这话倒著实让周止有些意外,他转过头愣愣看了眼那座处境堪忧的宅邸,“那就更奇怪了,他们不应该是帮人家做事的吗?怎么反倒会落得这么个古怪下场?” “这宅子的风水堪舆、选址建基,確实都是他们靠著给人牵线搭桥换来的报酬,至於为何是这么好的一个地方…” 云子期话说一半,突然冷笑一声:“呵,谁知道?!” —— 兴和洲,青云帝国。 楚元宵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日的日上三竿,直等到那轮高掛苍穹的艷阳,晒得他彻底睡不下去的时候,才终於被迫睁眼翻身坐起。 魏臣依旧静静坐在那早已熄灭的篝火柴堆一侧,依旧寂静无声不言不动,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至於负责为三人守夜的余人,此时却並不在他们两人附近,想必应该是去周围的山林里替二人抓野物找吃食去了。 楚元宵这一觉睡得舒服,自从离开西岸巴山渡口之后就从未睡得这么熟过,此刻坐起身来之后,先是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隨后才笑著看向魏臣。 蒙眼年轻人適时一笑,“昨夜与那位河伯大人聊得如何?” 楚元宵刚刚睡醒,当头就听到这么一句话,不由地挑了挑眉有些意外,笑看著对面的年轻人问道:“你知道了?” 魏臣耸肩摇头,“倒也不算是知道了,只能说是猜测而已。” 他猜测有猜测的根据,比如往日里要是忙著赶路的时候,少年人就从不会起来得这么晚。至於少年刚才说出口的那句反问,则已经等於是肯定了蒙眼年轻人的猜测是对的。 聪明人之间的言谈,其实往往都不需要说得太直白。 “那你打算怎么做?去找那位真正的河伯大人问个明白?” 楚元宵听到魏臣这么问,有些奇异地看了眼这个傢伙,“我现在更怀疑的是,你是不是其实是个什么大人物,之所以装傻扮痴就是为了来我这里打秋风?” 魏臣闻言,好像也有些愁苦般摇了摇头,缓缓笑道:“说实话,我其实也一样是有些好奇和怀疑的。” 楚元宵定定看著魏臣良久,隨后又缓缓摇了摇头没再多说,转而回答起了他前面的那个问题。 “有些事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虽然她说迁庙一事是因为某个风水术士这话,说得的確有鼻子有眼,但我们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至於说直接去问那位真河伯,却又等於是將事情直接摊到了明面上,最后能不能弄明白这个局的始末还不一定,可那位假河伯恐怕是得先吃个瓜落,也不太好。” 楚元宵这段话说完,两人就都陷入了沉默之中,眼前这件事,难就难在一共只有各执一词的两个人,谁都没有旁证。 按理来说,这种事应该直接找青云帝国钦天监,这是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办法,但难处在於,一来此地偏僻遥远,他们要一路东行就没有时间北上去那青云帝京乐阳城;二来则是他们一路上经歷过的遭遇,大多都奇诡怪异,像是总有人盯著他们下棋。 此刻去找青云帝国钦天监,谁又能確定这是不是有人隱在暗处,就正在等著他们跟那座三品帝国钦天监搭上线?看起来像是杞人忧天,但好像每每某些理所应当,都总有些意料之外。 至於除了那钦天监之外的选择,旁观者要想插手其中明辨是非,除了將那个事发源头的风水术士找出来外,好像也没有其他太好的办法,因为此刻贸贸然帮谁都是孤例不证,极容易受骗又手偏。 正在两人沉默的时候,出外巡游的青衣小廝余人终於回来了。 余人刚一露面,就看到了在那早已熄灭的篝火堆两侧对坐的两人,又莫名觉得这两个傢伙之间的氛围好像有些低沉,便有些莫名地没敢直接说话。 楚元宵看了眼两手空空归来的余人有些奇怪,笑著问了一句,“你不是出去抓野物了吗?怎么是空著手回来的?运气这么差?” 余人耸了耸肩,也有些费解般挠了挠头,“我都转了一大圈了,別说是能吃的野物了,连个小山雀都没看见一只…这地方还真就绝了,竟然一个活物都没有!” 楚元宵一行三人昨夜留宿之地,距离那条紫荫河所在山谷也才二十余里,其实严格说来,此地仍旧是在那紫荫河的管辖范围之內的,某些支流溪水流经之地,该水草丰茂,物阜民丰才对。 如此山清水秀的地方,自然也不会缺少活在其中的野物,逐水而居,生息繁衍,怎么都不应该是一片荒绝之地,但自从三人昨夜留宿於此,好像確实没有什么鸟兽虫鸣之声,寂静的出奇,真真奇也怪哉! 听到余人说话的楚元宵跟魏臣两人,各自再次沉默,片刻后又都突然一笑。 楚元宵笑看向对面的魏臣,道:“魏兄,咱们好像是运气不太好?” 魏臣有些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其实也还好吧?” …… 入夜时分,紫荫河下游河伯旧庙附近。 那个被各路仙家修士追杀,一路逃窜数千里路终於至此的女妖玉釉,这两天突然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好像那一路上不依不饶死追著她不放,非要赶尽杀绝的那些仙家修士,在到了这紫荫河附近后,竟就突然间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过去的数月间,抱头鼠窜了数千里路的女妖实际上早已身心俱疲,如今突然没了身后群狼环伺,她也算是终於熬到了一个可以暂时休歇的机会。 前夜到达这旧河伯庙,又遇上那三个大概也是赶路至此的仙家中人时,她其实藏在暗影之中观察了他们良久,才终於確定了那个蒙著眼的年轻人身无半分修为,而那两个少年人虽然有些本事傍身,但境界也都不高。 女妖玉釉当时就以为,那伙人就只是一群修为不高,出门来远游江湖再趁机混些战功的半吊子仙家子弟。 女妖逃命了一路,一身妖气修为虽歷经锤链,但也早已消耗殆尽。 过往这一路上,她虽以美色二字谋夺了不少路遇之人的性命,又以其阳气补给自身,但却仍旧无法弥补那被追杀一路欠下的巨大亏空。 所以,当时几乎山穷水尽的女妖玉釉,就对那个以佩刀削木剑的少年人垂涎不已,她之所以不是看上那个蒙眼的年轻人,或是那个一身青衣的小廝,当然不是因为长相的原因,毕竟那黑衣少年跟那个蒙眼的年轻人,论好看其实也差不多。 新????书吧→ 真正之所以只盯著那个背刀佩木剑的少年人,主要还是因为那少年一来好像是三人之首,二来则是她隱隱觉得他身上好像有什么大机缘,若能將之拿下,就应该能得到一份远超於过往那些路人的天大好处! 只是她万万没料到,本以为以他那初入二境的修为,应该不会是早已进入四境的自己的对手,结果那少年最后一招压箱底,竟差点就直接要了她的命! 更为古怪的是,她后来才发现,那个少年好像都不好说究竟是哪一道的修士! 他刚开始用以与她放对的那些散乱不堪的刀招,明明都是以练气士的天地灵气为媒,一招又一招逼她后退,可后面那压箱底的八刀连斩,却又突然峰迴路转换成了武夫罡气! 玉釉自觉自己如今已化形成人,就应该有些人族美女子该有的婉转小意,所以才强忍住了心里的那一口老血没有骂人… 这他娘的不是耍赖吗?说好的一个仙家修士只能修一条路呢?你上来就用两种路数打人,你还要脸不要了?当自己是老天爷的亲儿子呢? 我们这群妖物得了当年的那道天象借力,也才勉强算是混了个如虎添翼成妖更快,你个王八蛋到底是得什么了,竟能跟旁人如此不一样? 今夜,藏身暗处整整观察了那间旧河伯庙两日又一夜的女妖玉釉,终於敢趁著夜色,从那山林之间现身出来,想要靠近那座人去楼空的旧河伯庙,鳩占鹊巢,休养生息。 这旧河伯庙如今已无神灵坐镇,但那位早已搬离的河伯毕竟曾长居此地,其周身神性也曾周而復始、润物无声浸染这座庙宇多年。 当初负责堪舆的青云帝国灵台郎和中土道官也不是酒囊饭袋,那紫荫河伯大概是嫌弃这旧庙才搬走別居,可放在玉釉这样的妖修眼中,这却几乎与一座金窝银窝无异! 九洲民间早有许多广为流传的神异说法,最出名的就比如那“黄大仙”的拦路討封一事,说是某些修行有成的黄鼬,想要修成正果化身为人、升仙而上,就必须找那在荒郊野地的过路人,討一句“像人”的说法,以此求得成人再成仙。 黄鼬此举,其实就是最简单的封正。 天下各地山水神灵,受各大帝国皇帝亲下詔书封正,又得到民间百姓的香火愿力来成就神位,但这两物於妖物而言也同样与神丹妙药无异,得其一便能如鱼得水,得其二可直上青云! 山野妖物但凡有机会入得神庙,又有倖免去性命之危,再能蹭一蹭那神灵被封正而来的神光,还有源源不绝的香火愿力可以偷吃,就自然会对其大道修行裨益颇多,不可限量。 所以旧庙若不毁再被妖物鳩占鹊巢,就很容易养虎为患,长出些为祸一方、横行天下的大妖出来,后果之严重不可不防,这也是为何中土临渊有规制,但凡神庙迁址,必须在新庙建成后就移毁旧庙的原因所在。 天下间的万事万物,有人弃之如敝履,也就总会有人奉之如圭臬。 本体为狐妖的玉釉,逃到此地后居然叫她捡到这么大一个便宜,加上身后那些追她不止的仙家修士又突然消失,这让这个女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也是老天爷的亲闺女。 进了庙门,玉釉再次小心翼翼观察良久,確定无不妥之处后,才终於敢真正现出妖物真身,然后盘臥在那紫荫河伯的贡台之上。 天生的神道压胜,让她不敢毁伤那高坐正位的河伯旧神像,仅仅只敢盘踞在神像前空出来的那半截供桌上,也好蹭一些那位河伯大人的神灵福气,先將亏空的修为补足,再继续藉此步步登高。 明月照高阁,狐狸臥贡台。寤寐见神女,迢迢紫荫来。 夜半三更。 高臥贡台之上的狐狸真身,一身鲜明透亮的白狐皮毛,在那自庙门外照射进来的太阴月色照耀下,软软绵绵玲瓏剔透,不断散发著令人悦目的莹白玉光,如同一匹精美柔软的玉质云锦。 蹭了半夜神辉的狐妖玉釉终於缓缓睁眼,狐狸真身从那供桌上轻轻站起身来,一双前腿微微下压,狐狸身形后坐,长长伸出一个懒腰。 狐妖屈身回头,嫣红的狐狸舌头舔了舔身上皮毛,此刻的她周身通泰,甚至都要忍不住长啸一声,只是碍於此刻她才入这神庙不久,不敢太过招摇囂张,所以才强行忍住了心头的衝动。 自今日后,还要什么软包男人的补身阳气?老娘就要常坐在这河伯庙中好好看看,到底是她紫荫河伯像神,还是老娘更像神?! 庙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牛棚里养鸡,狐仙娘娘的架子,倒是真不小啊?” 前一刻还趴臥在贡台上的狐妖玉釉,一瞬间汗毛倒竖,在好一阵惊慌失措之后终於突然身形一转,开始朝著那庙门外齜牙,鼻喉间也发出一阵属於野兽才有的尖锐嘶吼,一股犹如实质的魅惑之意,自然而然直衝门外! 那一双千娇百媚的狐狸眼瞳微微眯起,看向那缓缓现身在门外的黑衣身影时,却又突然间眼神一缩,震惊莫名。 因为她今夜看到的背刀少年,好像与前夜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但又好像哪里有些不一样,尤其是那一双摄人心魄的漆黑眼瞳,好似比她这只狐妖,更像妖邪! 黑瞳少年看著那狐妖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突然就勾唇一笑,“看狐仙娘娘这个样子,是很想当个常住庙宇的金身神灵?” 瞬间重新化为人身的女妖玉釉,小心翼翼背靠在供桌边,眯眼看著那个一脸邪肆的门外少年,却始终没有说话。 少年再次意味不明轻笑了一声,一步跨过门槛迈进门中,仰著头开始重新打量这座好像充满了光阴故事的神庙內殿。 至於那个已经被嚇得有些容失色的美艷狐妖,此刻浑身都有些微微颤抖,她看著这个突然就变得邪异起来的古怪少年人,还是忍不住在喉间发出阵阵妖兽低吼,仿佛是在不断为自己壮胆。 黑瞳少年对此不以为意,笑眯眯转过头看向那狐妖,“其实你想当个神灵也不是不可以,我甚至还能再往前送你一程,不过…” 话只说一半,就是给那一瞬间直起耳朵的狐妖一个好奇接后茬的机会。 “不过什么?” 一脸妖异的少年闻言,不出所料满意一笑,看了眼那座旧神像之后,再次低下头看向那满眼谨慎的妖媚女子,笑意清浅之间,轻飘飘又说出了一句更让她汗毛倒竖的惊悚言辞,“杀了那位…真神,再拆了她的新庙!” …… 上游百里之地,河伯新庙。 今日的河伯庙,好像又恢復到了往日的平静光景,那个年轻的女子河伯依旧如往日,抱膝蹲坐在紫荫河岸边的那块礁石上,背对著河伯庙,怔怔看著河水发呆。 年迈的庙祝老嫗,也还是老样子站在那河伯庙的门槛內,静静看著那个像是要离家出走的小姑娘一样的单薄女子。 “大人,如今那几位仙家早已离开了两日有余了,山路也怕是早就走出去了数百里之地,你又何必再念念不忘?咱们的自家事,还是要靠自家来解决的。” 那坐在河边的女子依旧寂静无声,对身后老嫗的言辞漠然置之,充耳不闻。 老嫗看著那女子的反应,长嘆一口气后走出庙门,缓步走到了女子身侧,同样看著面前缓缓流过的紫荫河水,“大人,人间的光阴从来都是过得很快的,咱们能有幸落脚在这神庙之中,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又何必非要做那离家出走的山野游魂呢?” “如今的天下,各地邪祟横行,四处大打出手,那东南金釵洲更是打仗都打了半年有余了,天天都在死人,全是仙家修士!你若当真出得门去,又能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女子河伯此时蹲坐在礁石上,听著身旁老嫗语重心长的劝告,突然像是赌气一样猛地抬头,看著那老嫗委屈道:“你总是说我们是这庙里的神灵,可到底谁是真谁是假?你天天叫我大人,可我连想给这河流两岸的百姓做点好事都办不到,天下间哪有这样的神灵?” 老嫗看著突然间眼眶一片通红的女子,无半点心疼之说,竟还微微笑了笑,“老奴以前听过这么一句话,叫作『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咱们这紫荫河从很久以前就没有太多的香火,你我主僕要想活得好,就得想办法烧旺香火,也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让这庙门开得更久。” “另外,若是躲不过钦天监的那柄屠刀,想得再多说得再好都是白搭,又哪里来的为民谋福一说?大人觉得有没有道理?” 女子听著老嫗说了一大堆,又抬起头看了眼这位庙祝,动了动嘴唇却也没再爭辩,只是再次低下头来看向那河中潺潺流水。 老嫗见女子如此,终於满意一笑,像是还准备要再说点什么,可不等她再开口,就突然有一个嫵媚妖冶的女子声音从下游远处传来。 “既然混得如此可怜,又怕那钦天监过来杀人,那何不把这神位让出来,也给我来坐坐?” 老嫗突然脸色一变,豁然转身看向下游方向,眯眼看著那不知何时出现的女妖片刻,冷声道:“何方妖孽,敢来我神灵府邸放肆?!” 女妖玉釉一脸妖媚,风情万种,“奴家区区一介妖修,名字不重要,今日只是觉得两位大人既然过得如此艰难,心中惻隱怜爱非常,想著也该伸出援手替二位分担些难处,也算是奴家送予二位近邻的一份…见面礼。” 河岸边礁石上,那女子河伯静静看著那个妖修,一言不发,眼神平静。 庙祝老嫗背对著女子河伯,並没有看到她的反应,但看著那女妖却还是眉头大皱,但她思忖了一番双方形势,还是只能压下怒意,只得冷声道:“不知阁下准备如何援手?” 女妖闻言勾了勾唇角,先轻轻抬手理了理耳边碎发,又微抬了抬眼皮看向那一脸凝重的老嫗,媚笑一声,淡淡道:“拆庙,杀神。” …… 第97章 妖物与神灵 青云帝国帝都,乐阳城。??? 69?h???.???? ???? 青云国主赵徵,一位经天纬地,虎步龙驤的帝国雄主,如今年方五十,身富力强,雄踞三品青云帝国皇帝宝座已近三十年,励精图治,为政勤勉,雄心勃勃。 兴和洲一洲之地,除了那座不入九品制的望春城之外,其余大小仙门、所有在品帝国,几乎都已经被这位雄才大略皇帝陛下给挨个梳理了一遍。 青云帝国麾下各大军团,虽皆已止戈偃武多年,但是一洲之上的各路仙家福地,没有人对其剽悍的战力稍敢或忘,强弓硬弩、铁蹄快刀之声,如今依旧迴响在诸侯耳畔。 今日,这位皇帝陛下下朝之后回到御书房,没有如往日一样直接坐回那张御案后开始理政,而是双手负后站在宽阔的御书房窗前,表情平静,沉默无声,视线透过敞开的窗户,看著殿外空旷处那一排排刀枪林立的禁军甲士。 再过许久,一直沉默著站在窗前的皇帝陛下,终於轻声道:“章頜。” 皇帝陛下声音刚落,就有一个著甲兜鍪的文雅武將突然出现在御书房门口,拱手抱拳低头回应,“臣在。” 当初在巴山渡口,处理了那位心怀二主的胡大將军的,就正是此人。 皇帝好像也习惯了这个常年隨侍身侧的亲卫武將,总是如此这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只是语气平静问道:“钦天监那边的灵台郎出京多久了?” 一身武装的章頜闻言,拱手抱拳的动作丝毫未变,低著头回答道:“稟陛下,钦天监麾下灵台郎已出京刚好半月,现在应该已经到达紫荫河地界了。” 皇帝闻言再次沉默,又是好片刻后,他突然笑了笑,“那位武安君跟朕討那封詔书,算是已经打破了我青云帝国的朝堂法制,也坏了中土临渊的礼制规矩,你说朕如此做,是对还是不对?” 武將闻言,猛地单膝跪地,郑重道:“陛下,为臣者不可妄议皇帝,恕臣不敢回答陛下发问。” 皇帝转头瞥了眼单膝跪在门口处的武將,语气带上了一抹古怪,“你是不敢,还是不想?” 章頜沉默,没有回答。 皇帝对於自己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应,好像也並未生气,似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封妖物为神灵,在很多年前看来大概也不算特別出格,但如今东南金釵洲已然落入妖族之手,这个时候来这么一手,怕是得被中土问责了。” 原本沉默以对的武將,听闻皇帝陛下此言,却又突然开了口,“陛下,关於礼制一事,国师早有明言,不必太过在意。” 皇帝听著那武將提到“国师”二字,似是想到了某个身影,有些好笑般摇了摇头,“那个傢伙总是站著说话不腰疼,中土的礼制说不要就不要,他能光明正大说出『三教诸子都是些缝补匠』这种话,但朕是不能说的,毕竟总要给人留一些面子。” 低著头的武將再次沉默,自家这位皇帝陛下,说话直白也没比那位国师好多少。 只是这种话他到底是不能说出口的,唯有沉默以对。 皇帝也没再多说,转而轻笑一声又道:“看人看得多了,朕偶尔也会有些心得,就比如一个人在某些方面越是优秀,就必然会有另外一些地方像个痴儿。” “你看那个號称『膂力冠绝九洲』的楚河之主,打架是一等一的好手,单论膂力足可天下无敌,但那个脾气秉性就真让人有些不敢恭维了。”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又比如兵家武庙的那位副祀,纵横术无敌,但將兵之术就稍微欠缺了一些,之所以能进武庙全是靠著那颗脑子。” “再比如那位与楚河之主打生打死的淮阴侯,將兵是无敌了,但人情世故上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脑子全拿去摆阵图了。” 皇帝说著话,缓缓转身走回御案边坐下,又道:“咱们那位国师大人啊,也是这么一號人,你瞧著他脑子很好使,说话也总是很有道理,但看著却总不像个正常人…朕有时候都在怀疑,那个傢伙到底是不是跟朕一伙的?” 跪地的武將自始至终都只有沉默二字,对於皇帝陛下的自言自语只听不答,静等著陛下的思考完成。 那位皇帝陛下念叨完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言辞之后,就重新拿起了案上的臣工奏章开始认真翻阅起来,好像已经忘记了还有个亲卫武將跪在殿门口。 御书房中一片静默,隨著光阴缓缓流逝,唯有那奏章翻页的沙沙声在轻轻响动。 皇帝赵徵手中提著一只硃批御笔,偶尔会在那些奏章上简单打个勾,或是写上一两个字,然后就会再继续翻往下一本。 大约有六七份奏章后,皇帝不经意抬头,才突然看到那武將还跪在原地,就猛地想起来自己先前的话好像还没说完,於是微微挑了挑眉,笑道:“你没听懂朕是什么意思?” 亲卫武將依旧是低著头的抱拳姿態,闻言將头颅摆得更低了一些,“臣愚鲁,请陛下恕罪!” 皇帝一笑,隨手將手中那本已然批阅完成的奏章合上放在一旁,又重新拿过一本新的翻开,这才抬头看向武將,笑道:“灵台郎都出京半个月了,朕再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就隨他去吧!再怎么说,朕好歹也是个皇帝,总还是要讲究一个君无戏言的。” 武將低头叩首领命,“诺!” 皇帝没再说话,重新开始翻阅他手中的那本奏章,而那位亲卫武將章頜,则是已经悄无声息消失在了御书房內,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动静。 —— 紫荫河畔,河水缓缓缓缓流淌,夜色深沉,月光映照下的水面波光粼粼。 女子河伯蹲坐在河畔礁石上,看著那个突然自下游出现的女妖,她有那么一瞬间隱约觉得,这妖物会不会可能与那位仙师少年人有些关联? 如今她作为这紫荫河的河伯,某些属於水神一脉的神灵能力,於她而言当然也不在话下,所以当这个狐妖从山谷两侧的林间偷偷摸摸跑出来,又小心翼翼靠近那座旧河伯庙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了。 就像当初,那个少年仙师与这女妖在旧庙门前爭斗时,她也同样感应到了动静,这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旧河伯庙已然废弃,但她依旧可以通过缓缓流淌的河中水脉感知到沿岸附近的变化。 当这狐妖靠近旧河伯庙,又在那庙中贡台上趴臥半夜,她几乎就等於是在凝视著她的所有动作,只是不太明白这本只是想鳩占鹊巢的女妖,为何会突然起了杀心?已经占了那座旧庙还不止,竟然还想染指新庙? 天下神灵一脉对於妖物邪祟而言是有大道压胜的,所以这些山野妖物大多时候都不会主动选择靠近神灵。 即便是某些修为高绝的大妖,除非有某些非做不可的图谋,否则依旧绝不会选择主动靠近神灵一脉的金身本尊,哪怕只是针对某些品秩较低的神灵。 故而眼前这女妖,行为作派如此反常,自然就有了个极大的可能是因为那个少年仙师! 但女子河伯也只是隱约如此觉得,至於不能確实的原因,则是因为在她作为紫荫河伯的神灵视野之中,那一行三人好像还在山谷以东二十里外的那处夜宿之地,且他们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太远。 对面,风姿绰约的狐妖女子,看著那对一坐一站在河伯庙外河畔礁石上的主僕,轻声细语嫵媚妖冶给了四个字,“拆庙,杀神!” 女子河伯闻言依旧一脸冷漠,只是表情平静看著那个女妖,一言不发。 倒是那个年迈庙祝,在听清了这句大逆不道之言后,突然就眯起眼来冷冷道:“好大的胆子!” 狐妖玉釉笑了笑,“胆子大不大其实不重要,奴家只是突然有个疑问,既然这神龕由谁坐都是坐,那为何就不能是奴家坐?” 女妖说著话,像是有些可惜般摇了摇头,一脸遗憾道:“自打化形成人后,奴家这一路上被人追杀了无数山水路程,也是直到今夜趴了一回贡台后才明白,原来只有胆子够大,才能有吃饱又吃撑的机会。” 狐妖女子这句话,其实也並不全是唬那对河伯主僕的隨口之言。 这一路上被追杀数千里,她几乎一直都是惶惶不可终日般四处逃命,直到某一次实在被逼无奈,不得不费尽心力弄死了一个追杀她的仙家修士,那个时候也才终於知道了一件事,原来跟在她身后的那些所谓仙家中人,也不全是为了他们的那个什么人族破战功。 世上人大都各自心中有所求,很多仙家修士自从踏上道途那一刻开始,就一直枯坐山中,参天道、观地势、悟长生,从不与人间芸芸眾生多说哪怕一句话;但也还会有些人,一程悟道路迢迢,就从未在山上打坐过一天,他们心中的天地大道,又尽在红尘中… 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自然也就会有各人各不同的人心算计。 有人想著怎么努力除妖镇邪,好去换一道在那八本帐簿上的战绩勒功,也就自然还会有人想著怎么捉妖入竹笼,然后让別人拿去换战功,而他则以此来换些別的实惠好处。 不能说谁有错,只是很能说明了一件事,总会有些人有些事,真的是要靠胆量来吃饭的。 站在礁石边的年迈老嫗,看著那个说完了话就直接开始迈步向前,丝毫没有迟疑之色的女子狐妖,一瞬间眼含惊异,因为她没想到这女妖竟然不是虚张声势。 老嫗回头看向身后面无表情的女子河伯,缓声道:“大人,妖邪作祟犯上作乱,请大人出手伏妖。” 女子河伯抬起头来看了眼那老嫗,不置可否並无话说,只是在又看向那狐妖时,突然笑了笑,“既然是想要鳩占鹊巢,不是应该將两座庙都抢在手中吗?杀神就可以了,为何还要拆庙?” 玉釉闻言脚下一顿,还真就考虑了一番那女子河伯的问题,接著笑道:“奴家是觉得,既然是那座旧庙经过了钦天监和中土的勘验,我自然就还是守规矩为好,免得叫人家发现了不对再找过来,岂不就成了一碗好饭却不能好好吃到嘴里了?” 那个站在礁石边的庙祝老嫗,听到这女子妖物如此说话,脸色突然微微一变,但却又冷笑一声道:“区区一介妖物,也敢冒充神灵,难不成你以为占了座神庙就能万事大吉?真当帝国钦天监的那部《搜神录》是摆设?” 玉釉不以为意,那一张俏脸上的妖媚笑意也没有丝毫变化,“既然话都说到了这里,那也不妨叫二位大人知晓,奴家在逃命至此的路上其实曾遇见过一个人。” 女子河伯挑了挑眉,有些好奇般问道:“什么人?” 玉釉一笑,“那人曾跟奴家承诺过,只要我能除掉二位大人,他就能保我长住在那座下游百里处的旧神庙中,而且不仅是能偷梁换柱成为此地河伯,还能担保不被发现。”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却偏偏又似曾相识,不明就里的人未必听得懂含义,但放在某些有心人的耳中,就好似一声晴天霹雳!毕竟某些有心人的心思深沉处,总能让与之打过交道的人一个个都心有余悸,长长久久、念念不忘! 那个年迈老嫗不出所料,在这一瞬间面色变得极其难看,一双手也不由自主开始各自握拳,微微眯起的浑浊眼神中闪过一抹狐疑。 “神灵一脉,从身前在世时的籍贯出身,到死后的论功勘验、封正建庙,所有事都会被一笔不差记录在各国神谱《搜神录》之中,如人间百姓的家族族谱一样清清楚楚。” “人家说能帮你隱瞒钦天监,你个蠢物还真就信了?” 女妖看著那明显开始心绪不稳的老庙祝,无所谓般笑道:“奴家不过就是个被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山野妖物而已,哪里管得了真与不真?既然有高人愿意支招,奴家又为何不敢大胆一试?” “赌输了也不过就是继续被人追杀罢了,可若是赌贏了呢?是不是就不用风餐露宿,疲於奔命了?大人觉得这买卖不能信,或是觉著奴家蠢笨好骗,那只是因为你守著神庙能吃得饱穿得暖,堂堂富家翁不会懂我们这些可怜人的难处而已。” 竹筒倒豆子一样將某些冗长前尘说完的女妖玉釉,笑看著对面那一对表情各异的主僕,似乎是终於耗完了所有的耐心,猛地开始爆发出一股几乎瞬间遮蔽方圆百丈的浓重妖气。 “说太多也无用,於两位大人也不过是身后事而已,轮迴路迢迢还是要早些上路,奴家恭送二位大人一程。” 狐妖玉釉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就毫不犹豫开始下杀手! 她之所以敢如此毫无顾忌,当然也是趁人病要人命,紫荫河香火清浅,这一对主僕都是在饿死又饿不死之间挣扎,用不著让她太过胆怯忌惮。 以前是碍於神灵压胜,不想节外生枝,但此刻就未必了。 对面那老嫗眼见妖物毫无顾忌直接就要下杀手,於是豁然转身看向身后的女子河伯,厉声道:“大人!” 蹲在礁石上的年轻女子依旧不曾起身,就真的是认命了一样,哪怕是真的要死在当场,也还是没有要出手拼命的意思。 狐妖可不会等她们一对主僕商议出应对之策,那一股好似遮天蔽日的阴沉妖气,瞬间將两人笼罩其中,也没有放过那座开始泛起一层微薄到几近熄灭的神光的河伯庙。 那被笼罩在妖气之中的一对主僕,剎那间失去了与那条咫尺之遥的紫荫河之间的感应联繫! 女子河伯尚有一层不算太高但聊胜於无的神力护持,但那个只是庙祝,与半个凡人无异的年迈老嫗,则是彻彻底底陷入绝境之中。 不过这都对那狐妖造不成任何影响,她已经在那旧庙贡台上趴了半夜,一身妖力恢復彻底,不管她们主僕两个反抗与否,都逃不出要被她下杀手抹杀的结局。 玉釉那张俏脸此刻更加妖魅,一双狐狸眼狭长而妖异,即便那对主僕是两个女子,也还是有些抵挡不住那股魅惑气息。 接著,她一双妖爪各自指甲重新长齐,长过数寸,几乎瞬间就分別掐住了那对主僕的脖颈,微微用力將她们提了起来。 与此同时,这狐妖虽然依旧维持著人身,但是那纯白色的狐尾却突然从身后现行出来,迎风暴涨,如同一条柔软的锦缎,却又带著万钧巨力! 玉釉似笑非笑看了眼被她提起在身前的那一对主僕,妖妖艷艷勾唇一笑。 下一刻,那力量磅礴的狐尾没有半分收留,直接朝著不远处那座河伯庙砸了下去,先拆庙,后杀神! 庙祝老嫗见势不对,挣扎著转头看了眼女子河伯,却见她竟然已经闭上了眼,直接就是要从容赴死的架势。 老嫗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恨铁不成钢的阴毒恨意,此刻被逼至此,如果她还要隱藏意图,则意味著必须要死在当场,先前所有的努力也將如梦幻泡影,彻底化成一场空! 这位被逼无奈的真正紫荫河伯,终於是彻底拉下了脸,手指掐诀轻轻吐出一个“开”字,下一刻,那一身属於真正河伯的神力就瞬间从她周身爆发开来! 原本还能趾高气扬的狐妖玉釉,因为那位真正河伯的拼命发威,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那河伯神力砸飞了出去,既没能成功拆庙,也没能如约杀神。 而那个本该当替死鬼的年轻女子,因为那真正的紫荫河伯爆发,她就立刻被抽空了体內的神力,再加上重回凡人之身抵挡不住那遮天蔽日的妖气,所以跌落地面之后,脸色瞬间苍白,几乎要昏厥过去。 年迈老嫗恢復了神灵正位,面容也隨之开始缓缓变化,逐渐变得越来越年轻,眨眼间就成了一位中年贵妇人的容貌装扮,一身宫装透著无尽贵气,那犹如实质般的神灵金光透体而出,也让她不再如先前假装庙祝时一样垂垂老矣。 狐妖被紫荫河伯神力砸飞出去,在地面上翻滚了好几圈之后才终於止住颓势,她立马就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狠狠抹了抹唇角的血跡,一对本就嫣红的唇瓣此刻也变得更加鲜红如血,抬起头看向那真正的紫荫河伯。 “奴家倒是没想到,你们这对主僕,竟然是顛倒的!” 中年贵妇人样貌的紫荫河伯,看著那一脸不服气的狐妖冷笑一声,又低下头看了眼脚边那个彻底听天由命的年轻女子。 此刻的中年贵妇人,心中的恨意滔天几乎快要將她自己烧死,虽然她同样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鬼祟妖物,但更多的恨意则是对著脚边这个年轻女子的! “没用的废物!本宫给你几年的河伯神位可以坐,是你多少世修来的福气!不仅不知道感恩,竟然还敢坏本宫大事,死不足惜!” 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就只是静静坐在地上,一双丹凤眼眸光清冷,始终一言不发。 中年贵妇人看著她如此上不得台面,冷笑一声也懒得再理她,转而抬头看向那头狐妖,同样冰冷一笑,道:“大胆妖孽,胆敢冒犯神灵,同样该死!” 玉釉此刻终於压下了被神灵一脉的神力正面砸中的不適之感,缓缓站起身来后一直盯著那河伯贵妇人,但眼神中毫无怯意,闻言竟还又笑了笑。 “不得不承认,奴家来此之前確实是看走眼了,没料到你们之间还有这样的变故!但是你紫荫河伯是个万户神灵,老娘也不是个隨隨便便就能被拿捏的废物!要说死,还不一定是谁呢!” 美妇人见那妖物直面真神,竟还敢如此桀驁不驯,不怒反笑,语气中含著慢慢的嘲讽之意,“你们这些妖物总被人骂作畜牲,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低下头看了眼寂静无声的年轻女子,眼神中的厌恶之色毫不掩饰,又抬头再次看向狐妖玉釉,冷笑道:“不过是见了个一心求死的假神而已,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能有本事跟一尊真神挑衅?” 玉釉也看了眼那个毫无斗志的年轻女子,忍不住摇了摇头,隨后撩了撩眼皮,漫不经心瞥了眼那紫荫河伯,不信邪道:“是不是真厉害,得打过了才知道!” 贵妇人冷笑一声,“那就试试!” 话音刚落,一个治下万户的紫荫河伯,与一个四境修为的化形妖修,各自直接从原地对冲而行,彻彻底底在那紫茵河畔打了起来,双方互不相让,都是暴脾气。 妖气纵横,神力煊赫,黑金两色的气息灵力如同灿然烟火,不断在河畔边爆裂开来,才几个呼吸的时间,双方就对了不下百招,虽不至於天崩地裂,但依旧阵势不小! 片刻后,等到双方终於从连绵的对冲搏斗中分开,各自站定重新开始对峙,狐妖玉釉就不得不再次抬手抹了抹唇角的血跡,看向对面那紫荫河伯的眼神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果然某些江湖仙家中的规矩不是白说的,神灵对妖物的天生压胜,即便是在她一身妖修修为有所超出的情况下,依旧压得她占不到丝毫的便宜! 贵妇人看著狐妖那一脸凝重的表情,再次冷笑一声,“区区一头妖物而已,化形了又如何?是谁给你的胆子,敢与神灵单挑对冲!” 玉釉定定看了眼对面那个志得意满的河伯神灵,一张俏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看那河伯的眼神也变得有些玩味,“是谁告诉你,我是一个人来的?” 紫荫河伯看著玉釉突然变化的態度,不由微微一愣,但仅仅下一刻她就脸色大变反应了过来,豁然转头往那庙门口望去。 紫茵河畔,新河伯庙门口,那个脸色煞白的年轻女子虽然依旧坐在地上,但已不再是像先前那样一脸生无可恋的求死表情,而在那女子身边,还另外站著一个身背长刀,腰悬木剑,双目漆黑的邪肆少年人。 楚元宵从刚现身至此开始,就一直都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静等著那个紫荫河伯先发现他。 此刻,当那紫荫河伯豁然转头看向自己,双目漆黑的少年人才终於咧嘴一笑,也不说话,但看著那河伯的目光明晃晃透著一股妖异。 中年贵妇人双目骤然一缩,不可思议地看著那个明明已离开许久的仙家少年,失声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楚元宵再次咧嘴一笑,也不说话,就只是缓缓抬起左手朝那河伯晃了晃,手中捏著的穗绳上,掛著一枚四四方方绿意盎然的玉牌,在那玉牌上还有一个以楷书刻就的工工整整的“儒”字。 当初楚元宵临离开盐官镇之前,曾在小镇乡塾之中与那位青衫塾师有过一场师徒告別。 崔先生当时给了他这个学生的那块儒门玉牌,既是儒家传信的信符,也是用以收纳物品的须弥物,並且当时崔先生还说过,这件仙家物还会有遮掩气息的作用。 这一路上,楚元宵虽然一直都將之佩戴在身,也有用到那隱匿身份气息的效用,但从未像今日这样將之彻底催动起来,不过眼下看来,效果还不错。 一位河伯,就站在自家辖境水流边,竟然都没能发现近在咫尺的黑衣少年人! 果然出自儒门亚圣的手笔,必然不会是什么隨隨便便的大路货。 那紫荫河伯在少年亮出玉牌的瞬间,一眼就看到了那玉牌上的那个工整刻字,这甚至比前一刻她发现自己没有察觉到少年何时出现,更让她惊骇莫名!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中年贵妇人,紫荫河伯,此刻声色悽厉,甚至连她自己都能听到那声音中带著的轻微颤抖。 黑瞳少年笑了笑,好像是对面这个问题让他也有些苦恼,“我是什么人?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你可以理解为我跟诸子百家可能都有些关係,或者你当我是青莲剑宗门下弟子也行。” 好傢伙! 楚元宵每每被鬼物余人附身之后,性情都会变得有些古怪,也总喜欢说点奇奇怪怪容易嚇死人或者气死人的话。 就比如此刻,显而易见对面这位河伯大人就被他一句话给嚇得不轻,甚至连周身的神力金光都隱隱有些维持不住了。 由不得她不信,当少年亮出那枚玉牌的那一刻,那个毫无雕饰的“儒”字,几乎瞬间就让她感受到了一股浩浩汤汤的磅礴浩然气! 人间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有些事在凡人眼中,甚至是某些本事不够的仙家修士眼中,可能未必有多明显,但是要放在如紫荫河伯这样的神灵眼中,那就又是另外一幅天翻地覆的煊赫场面! 当初楚元宵带著余人从那座山谷口离开,一路东行到临茂县,期间曾遇上了不止一波大大小小的各路山水神灵,却没有任何其中一位真正站出来,与带著一头鬼物的少年人作对! 有些原因是早就被少年那两位先生安排好的。 后来直到楚元宵进入临茂县城,在那座小县城隍庙中翻书一整夜,他才后知后觉发现了某些事,再之后才开始有意识將那玉牌上的气息小心收敛起来,只会在必要时露一点马脚出来给有心人看。 名传天下的苏子曾有诗云,“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那位浩然气由来的儒门亚圣更有名言,“至大至刚,配义与道。” 紫荫河伯听到少年的那句像是炫耀一样的解释后,一瞬间只觉得天昏地暗,地转天旋。 天下九洲,有谁不知道一品儒门最终规矩? 可谁又能想到?她筹谋许久的一桩桌底事,竟然会运气如此之差,抬头就撞在一位儒门弟子手中! 楚元宵似笑非笑看著那位容失色的河伯神灵,“既然你让我自报了家门,那么是不是也该有个礼尚往来?我现在也有些好奇,你又是谁?” 中年美妇人闻言,神色一阵剧烈变幻,最后只能咬著牙微微朝那少年人万福,道:“小神紫荫河伯,见过小先生。” 黑瞳少年见那前倨后恭的河伯女子如此自报家门,突然冷笑了一声,问出了一句让那美妇人脸色骤变的言辞。 “一座为非作歹的淫祀,也敢自称为河伯水神?” …… 第98章 神灵下贡台 紫荫河畔。??? ?9??ux.??? ??? 午夜时分,万籟俱寂,唯有那河伯新庙门前,一人、一鬼、一神、一妖,三方对峙,还有一个跌落在地面色惨白的浣纱女,静静看著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一言不发。 当那位雍容华贵的河伯美妇人,听到那一脸嘲讽的黑瞳少年人说出那句“淫祀”的说法时,脸色猛然沉了下来。 “小神不明白小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此刻,不仅是那身为河伯神灵的美妇人震惊万分,就连那狐妖玉釉,以及那个坐在地上久久未曾起身来的浣纱女,都有些震惊於少年这句大出预料的言辞。 楚元宵笑了笑,“我原本以为,你只是因为有违礼制搬迁了河伯庙,所以才会处心积虑想到要找一个替死鬼,甚至在今夜动手之前,我还在怀疑你们两个到底谁才是真正说谎的那个?” 在此之前,楚元宵一直都有些犹豫,真正让他忌惮的,是那“风水术士”四个字。 早在礼官洲时,那个脚穿草鞋,身背斗笠的散修老人,曾经追著一位风水术士追了整整半洲之地,最终又在长风渡口失去了其踪跡去向。 后来楚元宵与那老人在渡口上也曾有过一番言谈问答,那老人给出的结论,是说风雪楼也曾参与其中,一路递消息给老人让他追人追到了长风渡口,但那之后就两边都没了踪影。 这件事在当时是个有头无尾,有始无终的奇怪事,只是本身与楚元宵没有太大关係,所以他就並未过多计较,问过了之后也没再多深思。 等到了这紫荫河畔之后,当听到那老嫗提起曾有风水术士为河伯庙算过一卦,他一瞬间就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后面的所有事也都在顾忌那四个字,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掉进什么局中。 虽然他一直都觉得是那河伯受了术士蛊惑,才会將旧河伯庙遗弃,又重新搬迁了新址建了一座新庙,但却从未怀疑过眼前这对河伯主僕的身份有假。 直到先前那狐妖玉釉在旧河伯庙的贡台上趴臥了半夜,黑瞳少年隨后进入其中与那狐妖有了第二次交锋与谈判,得益於妖物臥贡台引动了庙中那些浸染各处的隱藏神力,让他突然反应过来了另一件事,即不仅是新旧河伯庙中的两尊神灵泥胎金身並不相同,甚至就连神灵留下的气息都不一样。 那被当了替死鬼的浣纱女为求活命,曾特意进入少年梦境之中求救,所以他对其一身神力是有印象的,与那旧庙之中的神力气息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狐妖玉釉先前用一番似是而非的言辞,说是得了旁人承诺,既要拆庙,还要杀神,那人就能送她成神,还能瞒天过海,所有这些其实都只是兵不厌诈的试探,却將那个本就心虚的年迈老嫗直接诈出了真容。 所以就正如那年轻女子在少年梦中所说,她身上属於真正河伯的那一半神力,原本就是来自於那位庙祝老嫗,也就是眼前这位雍容的美妇人,也所以新庙之中的所有神力浸染其实就同样是来自於她。 如此一来,若新旧河伯庙之中的神力並不一样,是不是能说明这两位新旧河伯也不是同一人? 人间各地山水神灵,所以能成神者,一半要靠各大帝国的皇帝詔书下一道封正旨意,一半靠山水辖境之內的百姓香火供养。 所谓淫祀,就是没有本事混到一份皇帝詔书封正,但能接收到辖境內的百姓香火供养,有一定神力在身,但不如各位山水正神一样名正言顺。 那年迈老嫗假装庙祝时,曾三番五次劝说浣纱女担著河伯之位,不要任性妄为,其意图恐怕就不仅仅是想让浣纱女担上搬迁庙址的罪责了,其实还包括了另一份篡夺河伯神位的大罪,只是这件事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过,就连那浣纱女都不知道。 此刻,那美妇人听到少年那句意味不明的言辞,再看向那浣纱女的目光就更加阴毒! 这个真正的假河伯美妇人又怎么会不明白这女子背著她做了什么,想她处心积虑谋划多年,竟然因为选错了人,仅仅几个月间就被毁於一旦!如此之大的损失,又怎么能让她不恨那女子? 楚元宵似笑非笑看了眼那宫装美妇人,“怎么样?河伯娘娘觉得在下这一手兵不厌诈,用得可还行?” 那美妇人眼见自己筹谋多年的这一齣戏,到此刻是彻底演不下去了,也乾脆就不打算再装下去,眯眼看著那个有些诡异的少年人,笑意阴冷,眼神淬毒。 “不得不承认,阁下確实智略颇高,本宫技不如人也无话可说,但诸位难道以为,你们如此简单撞破了本宫多年筹谋,还能说走就走吗?” 楚元宵闻言,竟然又赞同般点了点头,“倒也是,毕竟还有杀人灭口这条路可以选,確实不算山穷水尽。” 美妇人冷冷一笑,“本宫为这紫荫河费心多年,怎么会一点防备手段都不准备?” 一条河上两神庙,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当然不是这美妇人的疏漏,当初某个风水术士替她规划算计时,曾特意嘱咐过旧庙不可直接移毁,在大势未成之前擅自拆掉旧庙,极容易被掌管神籍的钦天监发现。 同时,新庙建成之后,也需要一步步去取代旧庙,逐渐真正成为紫荫河两岸百姓香火愿力的匯聚之地。那些真正接受过朝廷詔书封正的真神,当然不需要如此费心费力,但如这美妇人一样鳩占鹊巢,就得有个以新代旧的过程,此为必由之路。 当然除了这两个原因之外,新旧两座河伯庙在建立代换联繫之后,也能通过那些冥冥之中的联繫而互相呼应起来,就是个有备无患的防备手段。 先前狐狸臥贡台时,庙祝老嫗是自封了神力,河伯之位在浣纱女头顶,所以老嫗並不知道旧庙变故,但此刻她已收回神力,则那旧庙也自然就重新进入了她的视野、手段之中。 此刻双方终於彻底撕破脸面,美妇人毫不犹豫直接张开双臂,仰面抬头看著天上夜色,整个人开始从地面上缓缓浮空而起,逐渐悬空在了紫荫河上方。 隨著她的动作,那两座新旧河伯庙也各自逐渐亮起两道金光,一阵缓缓瀰漫开来的氤氳之气,与紫荫河水中逐渐泛起的水雾一起,直接笼罩在了山谷內长约百里的河道及两岸河畔。 这一道神灵手段,如同一手障眼法,直接隱匿了两座河伯庙之间的所有景象,暂时成为那假河伯的自家小天地,外人临近河道之后,会如同鬼打墙一样不得其门而入,身处其中的人也將难觅出路。 山水如牢笼,封困水脉,杀人在其中! 新庙前,被困其中的二人一妖一鬼心思各异。 狐妖玉釉眼见形势不对,直接闪身到了邪肆少年身侧,看著那已经有些发狂跡象的美妇人,对少年道:“仙师,怎么办?” 楚元宵抬著头看著周围逐渐浓重起来的雾气,双眼微微眯起,背在身后的那把绣春出鞘在手,然后转头瞥了眼狐妖,邪笑一声,“都被人家关门打狗了,不拼命还能怎么办?” …… 山谷以东二十里,楚元宵三人前一夜的露宿之地。 蒙眼年轻人魏臣静静坐在一块不太规整的石墩上,身前篝火还是余人离开之前点起的,此刻也因为他目盲没怎么添过柴,已经快到了即將熄灭的时候。 当那山谷中河道边双方真正开始对阵起来的时候,独留此地的魏臣也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个身著灰麻色长衫的中年文士,身后跟著一位黑衣年轻人。 两人突然现身篝火边,却见那个蒙著眼的年轻人依旧錶情平静坐在那块石墩上,好像也没什么慌张之色,更没有开口问来人身份。 新到的黑衣年轻人看著魏臣,挑了挑眉有些好奇,“你是眼睛看不见,难道耳朵也不太好使?身旁来了不明身份之人,你怎么是这么个反应?” 魏臣闻言,缓缓抬手朝那两人的方向拱了拱,“龙池洲魏臣,见过两位仙家。” 那黑衣被魏臣这么个潦草见礼的动作给噎得不轻,抽了抽嘴角道:“这就完了?” 那位惯爱被江湖仙家称呼为“武安君”的灰衣中年人,笑眯眯看著他们两人之间的对答,又见身旁这话癆一样的黑衣,在那蒙眼的年轻人面前没占到什么便宜,突然就笑了。 “你好像对我们两人的出现並不意外。” 魏臣默了默,片刻后才点了点头缓缓道:“楚元宵其人,我跟著他走了一路,每每遇上有人设局引他入瓮,就总会有人適时出现替他破局,此刻会有两位仙家到此,並不奇怪。” 武安君闻言一笑,点了点头道:“是啊,那个小傢伙自从出了盐官镇之后,好像总是运气很好。” 站在一旁的黑衣年轻人闻言,撇了撇嘴道:“人家好好一趟江湖路,被你们弄得像是唱堂会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也不知道那个小傢伙倒了多大的霉,净遇上你们这帮心黑的傢伙。” 魏臣依旧沉默,一言不发,倒是那武安君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所谓『人』字,歷来都是靠著互相帮衬才能立出个『人』来,第一趟江湖路,若是没人扶著他,就算他天赋再高,脑子再好,也还是连凉州都走不出来的。” 黑衣闻言再次撇了撇嘴,“因为怕他半路跌倒,所以你们一个个的就什么都想教一教,难道就不怕最后教出来的,会是跟你们这帮傢伙一模一样的?那跟你们自己动手破局有什么分別?” 武安君被那黑衣揭短,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有些人的江湖路,被好大一帮人算来算去算了很多年,好似一座另类的画地为牢,至於身处其中的人能不能有朝一日破牢而出,就得看他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整座江湖为师门这种事,千年万年独此一份,想要出师又哪里会那么容易? 当然,若真没有那个本事,他自然也担不起那所谓的“道爭”二字! 黑衣也没在这事上再多纠缠,他就只是来看个热闹而已,可没有为他们查漏补缺的兴趣。 此刻眼见二十里外那座山谷之中已经真的动手打起来了,他又笑眯眯转头看了眼文士,“你们好歹也是熟人,用那小傢伙的话说,他这都已经被人关门打狗了,你难道就不打算帮帮忙?” 武安君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小子当初在盐官镇欠了我的人情,到现在都还没还,我怕他欠债太多之后还不起。” 黑衣闻言,有些奇异地看了眼文士,“苏三载不是帮他还过了?” 武安君闻言侧头看了眼黑衣,似笑非笑道:“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临渊学宫一声,让他们好好查查你这些年,是不是真的没出过家门?” 本还笑眯眯给人揭短的黑衣,听到这傢伙突然开始威胁人,立刻被气得一蹦三尺高,“你个王八蛋是不是想打架?!” 武安君看著黑衣气急败坏,笑眯眯拍了拍胸口,“我可真是怕死了。” 自始至终,蒙眼魏臣除了最开始那两句话之外,没有再出过任何声音,对这两位不速之客的嬉笑怒骂全听在耳中,也全无半点反应。 黑衣被那文士反唇相讥,立刻就开始摩拳擦掌,但摆了好半天的架势却就是不真动手,眼见嚇不住这傢伙,他突然就又笑了,“你他娘的就不能好好给个台阶让我下来?老子不要面子的吗?” 武安君看著那二十里外的山谷,闻言连头都懒得转,只是不在意般摆了摆手,道:“没事,你脸皮厚!” 那又被骂了一句的黑衣,闻言竟然也不生气,对方不给台阶,他就自己跳下来。 他转过头笑眯眯看向那处山谷,嘖嘖道:“你说他要是知道了这是你给他挖的坑,他会不会抽出刀来跟你拼命?” 武安君闻言转头看了眼黑衣,意味深长道:“要是按顺序来说,你可能得先我一步挨一刀,我是有他欠的债能拿来挡刀的,你有?” 黑衣闻言不说话了,这帮搞纵横术的傢伙,脑子好嘴皮子更好,他在言语上根本占不到便宜,乾脆就闭嘴好了。 …… 山谷中,庙门前。 黑瞳楚元宵看著那已经起势的宫装美妇人,也不敢大意,只是在又看了眼坐在地上的浣纱女后,转头对狐妖道:“你不用出手,带她离开这里,再护著她別受波及就行。” 狐妖玉釉看了眼那个女子,眼神凝重点了点头。 这一趟,她本来是逃命至此,正巧碰上下游那座旧河伯庙,所以才起了覬覦之心,哪里能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此刻看起来,本就多智的狐妖忍不住开始怀疑,恐怕跟在她身后追了一路的那群仙家修士也是故意为之,要不然也不至於將她追到此地之后就突然消失… 被人逼著入局这种事,对谁来说都不会是件舒心事,但是身为妖修,又是细胳膊细腿的,她也是真的没有別的路可选。 楚元宵也懒得管身旁的狐妖如何想,等到她將那个已成凡人的年轻女子带离战圈,又退到小天地边沿后,他就开始拄刀站在庙门前,等待著那宫装妇人先来攻击。 少年此刻虽与余人合二为一,也依旧到不了能够离地飞行的地步,如果那假河伯不从河面上空落地,他的攻击就根本打不到她! 不过好在,那宫装妇人也没有厉害到能不落地就可直接攻击別人的地步,即便是她这压箱底已积攒多年,也到底只是个万户河伯,还是个半假的,不至於太过无法无天。 宫装女子封禁了长约百里的河道,见大势已成,便从高空中落回地面,看著那少年冷笑道:“此地已被我封禁,今夜在这百里之內,我便是老天爷!” “如果你没有多管閒事,而是选择了乖乖离开,那就绝不会有此刻下场!做人难,管得太宽想当烂好人,也是要先防著受牵连而遭殃的!” 黑瞳少年不置可否,只是看著那宫装妇人道:“那个风水术士为什么会为你出谋划策,你想过吗?” 宫装妇人闻言一愣,终於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几年前那个风水术士西行路过此地时,那个真正的紫荫河伯,还好好地呆在下游那座旧河伯庙中,而她也还是那位真河伯娘娘的庙祝。 那术士当时大概是第一眼就看透了她的覬覦之心,但却並未当场拆穿,只是与那位真河伯閒谈几句之后就离开了。 宫装妇人是后来时隔了多日之后,独自一人外出时,才又在河岸边某个偏僻位置,重新遇见的那个术士,也才有了后来到如今的新旧河伯庙一事。 她当初在河岸边也曾问过那个术士,问他为什么要出手帮她? 那人当时的回答有些奇怪,说他与天下水脉之间有些对立的因果纠缠,他需要帮著水脉上的各处神灵改天换地,才能消除这一趟因果,所以他们双方之间,算是各取所需。 那术士的这句话一直让她记忆犹新,她当然也明白那所谓的“改天换地”四个字,就是指让她这样的庙祝,去替换掉那些真正的神灵! 因为双方都算不上好人,所以她也才很放心。 少年定定看著那假河伯的表情变化,见她皱眉,於是才又补了一句,“你就不怕他是在算计你?” 美妇人心心念念筹算多年,又怎么可能被少年人简简单单一句话动摇了决心,“各取所需而已,算计又如何?本宫能拿到这梦寐以求的河伯神位,说不定以后还能再升一升阶品,何乐而不为?” 楚元宵摇了摇头,语气莫名道:“即便得位不正也不在乎?” 那妇人突然冷笑一声,“得位不正?你凭什么说本宫得位不正?王朝按功绩封正各地山水神灵,我跟她同样都是守寡多年,也同样都有朝廷嘉奖的牌坊楼!大家明明都是一样的出身,隔著也就才几十里地而已,凭什么她早死几年就能当河伯,而我明明比她受苦更久,却只能是个庙祝?!” 她大概是因为心中怨念太大,说到某些让她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事时,整个面色都有些扭曲。 楚元宵从那妇人的激烈言辞中,大概听懂了某些旧故事,又看著那妇人问道:“所以你认为应该是由你来当河伯?” “难道不是吗?”妇人面色扭曲难以平静,愤愤道:“我吃苦更多,受累更久,到死了却还要让我去伺候她?凭什么?” 楚元宵摇了摇头,有些遗憾,他不太清楚眼前人与那位大概早已不在人世的真河伯之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很多人心中怨念,说出来的话就未必客观,所以他也不好妄下评语。 只是很明显,对於有些人来说,她心中认定了某些道理之后,別人的道理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你根本不可能说服得了她。 道理不道理,从来只能讲给愿意听的人听。 不过,楚元宵其实也已经知道了他真正想知道的事,所以此刻就只能先打完这一架再说。 少年人的表情再次恢復到那个妖异邪肆的状態上去,缓缓將拄在手中的长刀提在身侧,“很早之前,我也曾像你一样,短暂当过某一方小世界的老天爷,所以此刻的你大概跟当初的我差不多,而我就不得不学一把当初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人了。” 说罢,少年直接提刀挪步开始衝锋,却不是朝著那个宫装妇人而去,而是向他身后的那座新河伯庙衝去,拖刀技从上而下,第一刀就劈斩在那庙门上方的横掛匾额上,第二刀则会直奔庙中那尊泥胎金身! 当初在盐官镇时,那位酆都祭酒面对天书连山主持的盐官大阵,第一手出招就直接將连山送到了天外,让他直到现在都未能归来。 此刻少年这两刀,就如当初的墨千秋一样,要先毁了对方的阵脚支柱,看她如无根浮木之后,还如何安安稳稳坐下来与人下棋? 宫装妇人大概是对此有些预料,所以当少年回身的那一刻,她瞬间从原地消散身形,再现身时已是跟那泥胎金身合二为一,直接从贡台上跳了下来! 黑瞳少年看著那从庙门中迈步出来的金身妇人,突然咧嘴一笑,继续將那还未完成的第二刀递了出去,一刀復一刀,刀刀连斩! 当初目睹了少年与狐妖玉釉对阵的,是那个继承了河伯半数神力的年轻浣纱女,庙祝老嫗並不知情,所以此刻的金身神灵在猝不及防下,就只能强行硬扛那八刀连斩! 等到黑瞳少年从庙门之內抽身后退之时,那尊假神金身已经被劈得撞在了那贡台上,將一张木製供桌直接撞碎,而她的金身手臂上也留下了一道几乎足以断臂的深槽! 抽身后退的楚元宵,直到退回原位才终於停住脚步,开始拄刀换气。 在庙中的假河伯妇人有些心疼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金身手臂,又抬头看了眼那被一刀斩断的庙门匾额,“紫荫河伯府”五字,被一刀分家成了“紫荫”与“河伯府”两段。 心疼不浅的假河伯,面容显得更加扭曲,看著少年状若疯狂,“你该死!” 下一刻,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庙门前那紫荫河中水突然开始寸寸暴涨,一道道水流匹练从河面上拔地而起,如一桿杆寒冰床弩,直奔少年后背而去! 楚元宵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换气完成,就不得不先转身挥刀,將那如墙而来的一道道水枪不断劈碎。 假河伯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步跨出庙门,与那水中寒枪一起,一前一后朝著楚元宵攻击而去! 楚元宵没机会再转身面对那妇人,就只能在挥刀的同时,直接从那枚儒字牌须弥物中,掏出了那枚得自说书匠之手的软玉火凰吊坠,反手朝著身后假神扔了出去! 一声清越嘹亮的凤鸣声响彻天地,那吊坠之內的火凰之灵展翅游弋,一股如神火一样的红光直奔那假神金身而去! 当初在雁鸣湖畔,楚元宵曾用这枚吊坠对敌那个元婴境的嫁衣女鬼,虽然没能直接取胜,但也拖到了白衣出剑,凉州城隍现身救人。 此刻面对这个淫祀假神,火凰之灵大概未必能取得当初那样的战绩,但多少还是能震慑其一二的。 藉此机会,楚元宵一边挥刀后退,堪堪让过了那妇人略顿了顿的攻击,一边招手將那枚如同有灵的吊坠收了回来,衣袖破碎,手臂流血! 两招已过,各有损伤。 …… 二十里之外,黑衣看著那河边的打斗,突然有些好笑,“你们教出来的这个傢伙,心这么软?” 灰衣文士笑了笑,“要都像你一样心狠手辣,我怕他以后直接將天下九洲全给沉了塘!” 黑衣闻言有些气极,“武安君,老子忍你很久了!你个王八蛋是不是不骂人就不痛快?真要逼得老子跟你打一架吗?!” …… 黑瞳少年人看著那个气急败坏的妇人,道:“你如果现在停手,我能保证你暂时无虞,但你如果非要执迷不悟,我可能就得下死手了。” 对面那妇人本要再次前冲的步伐猛地一顿,恶狠狠盯著那少年,却终究没敢再跨出那一步。 双方都知道,作为淫祀假神,她最怕的不是少年的刀,而是他那个儒门弟子的身份,以及那位儒门祖师爷曾亲自出口的那句圣人之言! 黑瞳少年见对方终於停步,就先收起了那枚吊坠,然后突然身形一震,余人脱身而出。 眼神恢復清明的少年人,看著那金身妇人,道:“我不知道那个术士是怎么帮你遮掩的天机,但以我的猜测,此刻你这小天地之外,恐怕已经有人在等著了。” 楚元宵看著那脸色微变的妇人,再次道:“如果你现在停手,看在你只是找了浣纱女一人替死而未成,又没有想过要再做过其他恶事的份上,如果浣纱女同意,那么虽然该受的罚你还是得受,但我可以適当替你说情,儘量保你一命。” “如果你仍旧执迷不悟,以青云帝国的律法之严苛,你必死!” 楚元宵说著话,转过头看了眼那个被狐妖玉釉护在身后的年轻女子。 这件事里,被害了的其实只有两人,一是那位真正的紫荫河伯,但她已不在世,所以该受的罚,这假神妇人必然得受,二则是那浣纱女。 至於浣纱女能不能同意让楚元宵代为说情,得看她自己的意愿,旁人没有插嘴的理由。 站在狐妖玉釉身后的浣纱女,看到楚元宵转头看向她,意在徵求她的意见,突然就有些犹豫。 她本是孤女,对於代死这件事虽然害怕,但有时候又觉得是一种解脱,求救於楚元宵的时候大概是“害怕”占了上风,狐妖玉釉来杀神的时候则是“解脱”占了上风。 如果是在今夜之前,她本心里其实並没有觉得一定要致那个假神於死地,因为她並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在一座淫祀之中代人当河伯。 但此刻,当她知道了原来还有一位真河伯已经身死之后,这个同意旁人求情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代人原谅或是代人不原谅这种事,她不知道自己该做还是不该做。 楚元宵从浣纱女犹豫的表情上,瞬间明白了很多事,他有些惭愧地看了眼那个年轻女子,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是我想当然了。” 少年都说不清楚他这句话应该是说给谁的,总之是毫不迟疑地道了歉! 有些时候,有些事很容易想当然,今日起得牢记,下不为例! 浣纱女的犹豫,不仅是让少年人猛然醒悟,同时也看在了那个假神妇人的眼中,也让她突然呆怔了下来。 在场眾人全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片刻之后,那妇人突然就笑了起来,好像是遇见了什么天大的可笑事,让她笑得弯下了腰,又笑得流出了眼泪,始终狂笑不止,直到泪流满面… 再然后,她就在眾人有些惊诧的目光中挥了挥衣袖,自行撤掉了那座隔绝封禁百里河道的小天地。 果然如少年所料,那位隶属於青云帝国钦天监的灵台郎,手捧一封皇帝詔书站在河对岸,正在等待著他们打斗的最后结果。 …… 紫荫河以东二十里。 当楚元宵带著余人,还有那个被他解救出来的浣纱女,三人一起到达夜宿之地时,篝火堆早已经重新燃起,而火堆旁除了魏臣之外,还有那个灰衣文士,以及那个正在喋喋不休的黑衣年轻人。 看清来人的楚元宵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突然惊喜开口:“路先生!” 那位大名鼎鼎,能从三品青云帝国的国主手中討来一道詔书,封正那个狐妖玉釉为紫荫河伯的武安君,正是那个曾经在小镇卖书说书很多年的说书匠。 其人姓路,名叫路春觉! …… 第99章 家在涿鹿州 东南金釵洲的战事依旧在继续。(-_-) (-_-) 兵家武庙接管东南战事之后,一直在试图重新夺回金釵洲,但碍於四大边城全数陷於重围,九洲能够提起的主要战力大半都要顾及到四方边城不被攻陷,剩余的可调往金釵洲的战力实在有限,故而双方之间便陷入到一种诡异的平衡之中。 九洲万年间没有经歷过大的战事,大多是人族自家之间的窝里斗,所以在对外的调度调配上难免有些迟缓,难以迅速形成有效的攻击手段。 因为如此这般各种各样的原因,所以金釵洲前线战事一直难以取得重大的突破,双方之间持续不断的拉锯,但八洲仙家修士始终未能真正重新踏上金釵洲的陆地。 除此之外,原本被逼退到海外的鬼族以及妖魔两族遗民,已经在海妖一脉的协助之下,逐步进入了金釵洲,会同那些原本自金釵洲崛起的新的陆地妖族,彻彻底底將金釵洲握在了手中。 与金釵洲相邻的石磯洲和楠溪州,也开始直面妖族威胁,双方之间大战不休,却都未能取得有效的战果。 …… 金釵洲东南海岸,瓶山。 此地在过往无数年间,一直都是金釵洲各路仙家修士凭弔怀古的一座圣地,盛名之大更是吸引了不少来自金釵洲之外的其他八洲仙家修士。 如那位大名鼎鼎的青莲剑宗祖师李乘仙,又如那龙池洲元嘉剑宗祖师辛不疑,再如那位豪放词仙苏子,又比如那位曾以一首长诗让西河剑宗李十二成为天下美人的诗圣… 无数大名鼎鼎的江湖仙家、文人豪客,都曾驻足於瓶山之巔,有所谓东临瓶山,以观沧海,让这座曾经镇压海妖一脉的盛名之地,声明更上层楼。 但是,自从当初那二十万金釵洲修士战死瓶山之后,这座曾经的一洲自矜之地,就彻底成为了整个金釵洲人族,无一人再敢提起的禁绝词汇。 当初那妖族大军登上瓶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拆毁了那座龙印,更將整座瓶山都往下削掉了数十丈有余。 那些曾经作为镇海楼主体构成的每一块砖石,无一例外全都被磨为齏粉,然后在那瓶山之巔隨风四散,丝毫无存,灰飞烟灭。 瓶山一战之后,海妖一族登上了金釵洲陆地,隨后就在那轮高掛苍穹、日夜不坠的血月映照下,开始自四面八方不断向金釵洲中心位置进军,一路上攻城略地,长驱直入,几无一合之敌。 大军所过之处,望风而降者可暂保平安,但凡有丝毫抵抗的,则所属仙门必遭屠城,就连周边百姓都会被一律屠灭。 至於那些死难之人残留下来的人族血肉尸身,又將被充为妖族大军的行军军粮,最终被吞食一空,尸骨无存。 一洲之地四处战火,遍地狼烟,满地百姓个个朝不保夕,全部成了那妖族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 当然,在这一片鬼哭狼嚎之中,也总会有那所谓识时务的俊杰,倒戈易帜为妖族前驱,调转刀口,开始熟门熟路为妖军带路,帮著他们不断攻伐人族仙门,让那些不肯乞降的一座座仙家山门,最终落得个房倒屋塌,成为人烟绝跡的一片片死地的悽惨下场。 光阴流转,金釵洲陷落已达十之八九,类似这般识时务的俊杰数量自然也在不断累积叠加,最后自然毫无意外,他们都已经到了能够独立成军的地步。 那座负责统率妖军攻伐金釵洲的中军大帐,在经过一番简单商议之后,最终决定除了为麾下各大军团留下带路嚮导之外,將其余的人族易帜修士全部匯集一处独立成军,再由中军派遣监军入营督战,让他们成为能够攻城掠地的一支独立战兵。 让人意外的是,这支几乎全部由人族修士构成的偽妖军团,自从竖起了那杆妖族军旗,独立成军之后,反而成为了攻伐金釵洲的妖族各大军团之中,最卖力也最出彩的一支大军。 本是同根生,可每每对自己人下手,他们竟就真的比那些打仗如开饭的真正妖族军团还要更加积极,也更卖力,兵锋所过处,筑起京观无数,战力彪炳,战功无算,涂炭生灵。 其中还有人甚至已经在学著那些妖族修士一样,开始以吃人族同类为乐,且手段之残忍酷烈,比之妖族那种茹毛饮血之举还要更加哨,生吞活剥不止,竟还研究出了不少煎炸烹煮吃活人的血腥菜谱。 不过,妖族一脉对於这种里胡哨的吃法並不感兴趣,它们仍旧还是以直接啃食为主,简单直白,所以那一本越攒越厚的菜谱流传到最后,就还是在那些偽妖军团之中最为流行。 这些原本算是正宗人族的仙家修士,已经毫无保留开始一步步走上歪门邪道,不成妖则成魔,成鬼亦有之。 总之是以那座妖族中军大帐乐见其成的方式,彻底融入到了妖军之中。 …… 金釵洲,水岫湖。 水岫湖山门所在地,距离当初瓶山之战的镇海楼下那座瓶山,其实不算特別远,还不到小半洲之地。 当初海妖三龙王陈兵瓶山海岸之外百里,准备攻下瓶山之前,水岫湖山门之中也曾有过一场激励异常的爭吵议事。 这座曾经高高在上的五品仙门水岫湖,在那场议事之后彻底分了家,那一小半的主战之人,一个个毫无留恋离开了那座占地逾千里的巨大湖泊,远赴东南海岸,最终自然是战死在了那瓶山之前。 而那些留在了领岫峰的仙家修士,则在惶惶多日之后,选择了跪在山门前乞降。 为了抵那一小半瓶山赴死的同门之罪,更有人乾脆加入了妖军帐下,先成为军前嚮导,再最终成为那支战力彪炳的偽妖军团中的一分子,为王前驱,攻城掠地,杀人如麻。 地覆天翻处,人心各不同,有人站著死,有人跪著生。 开荼蘼处,佛见笑、百宜枝、独步春、琼綬带、白蔓君、雪梅墩,佛曰:“一切有为法,皆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彼岸开,是人是妖,伯仲已难分。 —— 楚元宵见到了路春觉之后,两人在眾人未曾跟过来的僻静处,有了一番经久不见后的他乡对答。 楚元宵有些惊喜於会在兴和洲见到一个老熟人。 当初在盐官镇时,眼前说书匠曾在那间书铺之中,替与水岫湖放对的小镇少年出谋划策,又与苏三载合谋,敲了那朱氏还有云林宗的一大波竹槓。 春分大战夜,也是在那间书铺之中,这位说书匠曾负手立门前,替那个在五方亭內与酆都祭酒对弈的金瞳少年人掠阵! 桩桩又件件,都不是小事。 此刻他乡遇故知,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路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灰衣文士看著少年一脸喜气地发问,他的心情也不由地欢快了几分,笑道:“我本是过来送狐妖的,不过会遇上你也算预料之中。” “狐妖?” 楚元宵猛地就想到了那个已被青云帝国钦天监捧著皇帝詔书封为新一任紫荫河伯的女妖玉釉,有些奇异道:“那狐妖有什么特殊吗?” 说书匠笑了笑,“瓶山之战前,我曾在金釵洲短暂逗留,狐妖是我从路上捡来的,不算很特別,只是勉强也算良善之辈,给她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少年闻言微不可察皱了皱眉,那狐妖玉釉算良善之辈,当初在那旧河伯庙前,她还想將自己掳了去当她的裙下之臣呢!这也能叫良善? 说书匠面对少年有些怀疑的眼神,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解释。 楚元宵见路先生不欲多说,也没有再多问,转而换了个话题问道:“路先生目睹了当初那金釵洲的瓶山之战?” 那封號为“武安君”的灰衣文士,闻言轻轻点了点头,表情並不好看。 少年轻嘆了一口气,“我听了很多江湖传言,说那二十万战死的金釵洲修士,都是从一洲各地远赴万里匯聚到瓶山的,准备不全仓促应战,又是孤军独抗孤立无援,死得不值…” 说书匠听著少年越说声音越小,就跟著轻嘆了一声,隨后从落座的那根散落在地的枯木桩上起身,转过身看著东南方向,视线仿佛能穿过万水千山,再次看到当初那片惨烈的战场。 “一洲大半风骨尽丧瓶山,那一日之后的金釵洲,在如水漫上岸的妖族大军面前,已经彻底被打断了脊梁骨,之后恐怕是再难站起来了。” 少年听著说书匠语气莫名说出来这么一句,有些不解地看著文士,“路先生是认为,那瓶山一战不该?” 文士没有回身,依旧背对著少年负手而立,闻言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无论该不该,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如果以我一贯的角度来看,瓶山之战確实不太值,因为那一场鸡蛋碰石头,是之后金釵洲一洲皆跪的最大祸首,比之当初那四条大逆不道的鬼市还要更加遗祸深远!”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很佩服那裴、虞两位读书人,天下间总能有人躲在帷幄之中运筹决胜,但却並不是所有人都敢在两军阵前折衝千里的。” “如今的天下九洲,站在风凉地的人太多,就更需要有人让他们看一看,什么叫杀身成仁,什么叫寧死不跪!” 楚元宵闻言沉默,心绪复杂,有口难言。 灰衣文士转过身来,先看了眼少年表情,隨后才转移话题道:“你怎么看那个风水术士?” 楚元宵有些惊诧於说书匠的话题转变之快,抬起头看了眼文士。 “我先前问了那淫祀假神一句,她给我的回答是『各取所需』四个字。” 说书匠缓缓点了点头,“所以呢?” “我在礼官洲长风渡口时,曾经从一位散修老人的口中听说了一件事,说他之前追了半洲之地的那个风水术士,曾经毒鴆了一整条名为『荆柴』的小河。” 少年看了眼文士,凝重道:“此刻看来,那一幕与眼前这紫荫河之间,有些异曲同工的意思。” 楚元宵一边缓慢说话,一边也在自行思索,“所以如果没猜错,这两件事里的那个术士,应该是同一个,而他的目的,大概与水脉有关。” 说书匠闻言眯了眯眼,又看著少年问了一句,“所以…你有结论吗?” 少年人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我觉得他大概就在我身前不远处,之所以每每如此,可能还是在针对我。” 路春觉不置可否,只是又问了一句,“理由呢?” 少年沉默良久,然后又抬起头看了眼那文士,不太確定道:“大道亲水。” 当初在盐官镇时,楚元宵曾因为得了说书匠的指点,去过一趟镇北玄女湖,还见到了当时伏臥在湖底的北方之灵玄武,进而得了一身水韵。 虽然后来那水韵又被云林宗门下夺走,也导致了楚元宵大道断头,但是后来在陇右道边界,那座三江匯流之地的江中独山龙王庙中,楚元宵又修復了武道肉身,並顺势踏上了三径同修之路。 所有这些前后故事都是串联在一起的,也一步步造就了楚元宵如今的真正大道亲水。 当初那位散修老人追了半洲的那个风水术士,为何会对那座荆柴河下手,在当时看起来像是一记无理手,但如今再看来,大概就又是另外一记料敌先机但布局未成的神仙手。 荆柴河本是那逢源江麾下支流,而那逢源江则又是云江麾下,楚元宵破境之地的那处三江匯流,云江又是其中之一。 从这个方向来看,有些事大概就又是另外一种说法了,只不过当初乍听起来好像关係不太大,就总会让人自然而然漏掉某些细微关联。 那个风水术士,不能不说也同样不是个简单人物。 而且时至如今,其实並没有人真正见过其真面目,除了当初递消息的风雪楼之外,就连那个追了他半洲之地的老散修,大概都没见过其庐山真容。 话说到此处,说书匠笑了笑,算是认可了少年的这个初步分析。 楚元宵看著那说书匠,见他一脸的理所当然,毫无意外之色,於是就试探道:“阴阳家?” 路春觉缓缓点了点头,但想了想又补充道,“应该不是整个阴阳家一脉,而是其中的某一支。” 如今的天下九洲,关於阴阳家一脉的说法有很多,所谓“既景乃岗,相其阴阳”,大概是如今的天下书籍中,能找到关於“阴阳”二字的最早说法。 诸子百家之中某些典籍上,还有阴阳家“盖出於羲和之官”的说法,所谓“羲和”者,即为东君太阳神,而关於阴阳家的这个“羲和之官”的说法,意味著阴阳家其实是诸子百家中,最早涉及天文歷算的一脉。 这个说法与儒门一脉的那句“儒家者流,盖出於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有些类似,所谓“司徒”者,主教化之职,也就是说,早在儒门那位祖师爷开山立派之前,儒者就已经掌管教化之职了。 二者都是早在有诸子百家之前,就早已存在於人皇座下的官职。 正是因为阴阳家擅天象,所以当年的那道妖龙睁眼以及荧惑守心的天象,大概在他们这一脉之中,会有些多於其余诸子的认知和说法。 当初那位云中君周章曾专门到访过盐官镇,还与北灵观的陆道长之间有过一场间接引动了盐官大阵的对阵。 当时那位云中君的言辞,就说的是“天道根基易位,定数、变数之说在两可之间”,这也等於佐证了阴阳家一脉有一些別的家底,且未曾与诸子互通。 如今的阴阳家,自那中土邹子之后,已经一分为六。 那个一直游走在楚元宵前路上的术士,大概是阴阳六家其中的某一门下,但不应该是全部阴阳家一脉,至少那个术士与那位曾到过盐官镇的云中君之间,就肯定不是同一伙的。 楚元宵听著说书匠说了一堆藏在某些故纸堆里的上古旧故事,突然有些好奇地看著这个灰衣文士,道:“那路先生你呢?诸子百家哪一门?” 这位大名鼎鼎的武安君,听到少年的疑问之后先笑了笑,隨后才挑眉看著少年道:“你猜呢?” …… 小镇少年跟说书匠在远处密谈的时候,篝火堆边的四个人也並未直接沉默。 那个从金釵洲时就跟著说书匠的黑衣年轻人,此刻对於跟著楚元宵新到的两个人,好像都有些好奇,尤其是对余人。 “你是个鬼物?为什么会修练魔道?” 歷来都閒不住一张嘴,总爱喋喋不休的黑衣,开口第一句就將青衣小廝装扮的余人给嚇得不轻! 当初苏三载將那半截槐枝给余人的时候就曾说过,能识破余人身份的,除了某些专司降妖除魔的神道高人,或是修为高出苏三载一大截的仙家修士,基本就不会有其他人能看透余人的本尊来歷。 眼前这个黑衣,既然能跟著说书匠四处乱跑,自然就不太可能是必须要固守辖地的一尊神灵,那么唯一剩下的可能,自然就是其修为超过了苏三载一大截。 这样一位大神仙,一眼看透余人真身不说,还一口叫破了余人在修魔道,这怎么能不让他惊恐? 不敢怠慢的青衣小廝,赶忙从那篝火边的安坐之地起身,恭恭敬敬朝那黑衣行礼答话。 “回稟大仙,小的早年在藏身之地的某座山洞里,发现了一本记载魔道法门的秘法书册,又因为无人指点鬼道,所以才入了魔门。” 那黑衣闻言,脸色有点古怪,“一个鬼物,却修的魔道,那你到底算鬼物,还是算魔物?” 被问得有些发懵的余人,只能訥訥不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黑衣看著眼前这小廝明明是个鬼物,因为捡到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魔道秘法,十来年的时间就能练出个三境的修为,勉强也算是有些天赋,好像就突然有了些爱才之心。 他笑眯眯看著余人,挤眉弄眼笑道:“我也算认识些朋友,要不要我介绍几个魔道一脉的大人物给你?拜师或是求个指点之类的,应该都还行。” 原本还谨小慎微的余人,闻言就突然有些惊喜地看向那黑衣,但仅仅是惊喜过后,就又缓缓收回了脸上表情,轻轻摇了摇头。 黑衣有些意外,以为这小廝是不太满意他给介绍的师门,於是想了想之后又有些为难般缓缓道:“你要是觉得魔道大人物不够,想拜那位魔道祖师爷也不是不行,我跟那位虽然不太熟,但还是能拖一拖关係的,说不定也能成。” 余人闻言,面色在一瞬间有些复杂,但半晌后还是朝那黑衣抱拳道:“小的先谢过大仙赏脸抬爱,只是小的如今还有任务在身,不能离开我家公子,故而有不识抬举冒犯之处,还请大仙恕罪。” 黑衣大概是有些意外於这鬼物竟然会拒绝他的提议,倒也並不是生气,只是觉得以鬼物一脉歷来的习性,不应该有这种反应才对。 “你是怕那苏三载找你的麻烦?”黑衣笑了笑,又道:“这你倒不用太担心,我既然要给你介绍师门,自然也会帮你跟那姓苏的打个招呼,还能保证他不会怪罪於你,毕竟那傢伙还是很讲道理的。” 余人看著这个突然就执著於要给他找师门的黑衣,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入了他的青眼,但还是並无太多犹豫,再次摇了摇头。 黑衣挑了挑眉,“不是因为这个?那是为什么?” 余人看著黑衣的不解,突然笑了笑,“因为朋友。” 当初余人刚开始跟著楚元宵出门的时候,他一直觉得自己可能就是註定了要当很多年的小廝跟班,所以虽然一路上都叫著少年作“公子”,但其实这个称呼並没有太往心里去过。 直到在雁鸣湖畔,当那少年在要掏出那火凰吊坠对敌那个元婴女鬼之前,先一步让他滚蛋的时候,余人第一次察觉到,好像在少年心中,並不是將他当作一个隨时可以拿来挡刀的小廝跟班。 再后来,就是在临茂县的那座山林前,面对那上百妖物的时候,那个少年本来是可以躲的,那对程氏姐妹念咒请来的那尊不动明王虚影,威力之大在后面也被验证过了。 但那少年也是因为身旁跟著余人的原因,最后竟毫不犹豫离开了那座阵法,冒著肉身直接破碎的风险,强行选择了两人合二为一,硬生生用那烧火棍砸死了数十妖物,才撑到了白衣大剑仙出来救人。 还有后来的北海渡船上,在出船舱之前,楚元宵其实不太清楚他到底能不能借到助力,只是因为答应了白衣,所以才会冒丧命的风险走出舱门。但也是在少年要出门之前,他还曾特意问了余人的想法。 如果说这些算是比较明显的地方,那么其实更让余人动容的是另外一些事。 从当初离开那座山谷开始,那个少年人一路上不管是只有他们两人在,还是跟路遇之人交谈,他从没將余人说成是他的隨从奴僕过,反而多是在以“同伴”这个词来代指。 也许在旁人眼中,这不是个多大的差別,毕竟楚元宵也没拒绝过余人称呼他为“公子”,但是在余人看来,反倒是这样不起眼的小事,更让他心底触动。 这甚至要比少年每每要掏那枚火凰吊坠前,都会让余人远离开来,或是让他附身不出,要更让青衣小廝动容。 盛云暴雨三千丈,不如春雨润无声。 黑衣定定看著鬼物余人一连串的表情变化,好像就是瞬间读懂了他的心声一样,突然就笑了起来。 “这么看来,倒是我看错你了,得跟你说个抱歉。” 余人有些意外。 黑衣却並未解释,只是又道:“等你哪天送你家公子到了地方,又觉得自己也需要些指点的时候,可以来中土找我。” 说罢,看到余人还是一脸不解之色,那黑衣突然就又笑眯眯加了一句,“我家住在涿鹿州。” …… 灰衣文士与黑衣年轻人两个,最终並未在那篝火堆边呆太久,就再次一起远行离开。 两人此行的目的,是要將那个他们从金釵洲带出来的首妖送到位置,然后便还要去做其他的事。 至於两人各自与人聊天閒谈之类,都只能算是附带之举。 从篝火边与眾人告辞,两人一步跨出之后,就已到了百里之外。 路春觉一边走路,一边侧过头似笑非笑看了眼身旁黑衣,道:“不是说两不相帮?怎么突然就开始查漏补缺了?” 黑衣耸了耸肩,“我不也得让那小子攒点债,要不然他到时候提著刀来劈我,老子拿什么挡刀?” 武安君笑意更加古怪,“所言非虚?” 黑衣有些无奈嘆了口气,朝著文士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行,老子承认你眼尖行了吧?那小鬼確实有点意思,也有我魔道一脉的修行天赋,我承认见才爱才,起了收徒心思,行不行?满意了吗?” 灰衣文士哈哈一乐,隨后也没再跟这位堂堂的魔道祖师爷斗嘴,抬头看向面前东方,“接下来,就得看看对面那个,下一步打算干什么了?” 黑衣眼神古怪打量了一下身侧灰衣文士,“你们这斗来斗去的,真的不怕把那帮真正的天杀之人引出来?” 路春觉闻言默了默,眯眼看著远方夜空,眼神淡漠,语气清凉,“你以为能躲得掉?” “要真的能躲掉,我们这帮人也不用如此费心费力了,眼前的局其实不难解,那真正难解的局,还没出来呢!” …… 第100章 万年一壶酒 楚元宵这两天有些头疼。??? ?????????.?????? ???? 说书匠两人离开那处夜宿之地后,就只剩了他们一行三人,还有那个被从淫祀救出来的浣纱女,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三人才知道了这女子名叫青玉。 少年之所以头疼,是从第二日开始的,他们三人从那夜宿之地开始继续起程东行,那女子青玉就一直跟在他们三人身后不远处。 三人停步,那女子便也停下,他们继续赶路,她就继续远远吊在身后,反正是既不离开,但也不会直接跟他们並肩而行。 蒙眼年轻人魏臣有些好笑,虽然看不见,但也能猜到楚元宵的表情不会太好,就乾脆笑眯眯落井下石,“这下可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结果还拔了一朵桃出来,倒也不算白干活。” 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余人闻言直接笑出了声。 楚元宵恶狠狠回头瞪了眼余人,隨后看著魏臣那一脸的古怪表情,没好气道:“显你耳朵好使了?”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魏臣也不见怪对方戳人短处,反手又递了一句,“也不知道等你回了礼官洲之后,怎么跟你那小舅子交代?” 余人適时插话,笑道:“魏兄这话说得不太在理,我家公子那是连狐妖魅惑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可见人家那位心上人公主殿下是何等貌美风姿的一位美娇娥,又岂是能被这青玉给挖了墙角的?” 楚元宵有些无语,“你俩是觉得赶路太无聊,想挨打?” 两人被少年威胁了一句,脸上的笑意反而更加古怪了。 青玉在篝火堆边早就说过了,她本是个孤女,自幼父母双亡,所以也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就一直被附近的乡亲邻里们嫌弃,只能靠自己勉勉强强在紫茵河畔搭了间茅屋浣纱换钱过日子。 后来到了大约半年前,她被招入那新河伯庙之后,那间茅屋也被那附近的乡民们拆了,他们巴不得她早些离开,免得再剋死別人。 所以到了如今,她其实已经等於是无家可归了,也不想再回去那条河边,看那些乡亲邻里的白眼。 少年曾试图给女子一些铜板,让她找个別的地方另谋生路,结果青玉看了眼少年手中那一摞铜板,又看了眼少年,微微犹豫了一番,然后突然就朝少年万福一礼,“小女子愿意跟著小仙师远行,端茶递水也无怨言。” 这就差直接说出那“为奴为婢”四个字了… 楚元宵当时甚至都已经听到了身后不远处那两个王八蛋的笑声,只能有些无奈道:“你看我像是个需要人伺候的?” 女子闻言低著头,既不接话,也不接少年递过来的那一摞铜板。 魏臣在不远处好笑道:“楚兄,你明明一向宅心仁厚,怎么如今眼睁睁看著人家一个孤女无处可去,你反倒如此不近人情了?这还没成亲呢,怕不是就已经开始惧內了?” 余人又开始一阵大笑。 少年只觉得自己额间青筋直跳,都想回过头去活劈了这两个王八蛋! 总之是就这么一大段阴差阳错之后,一行三人的赶路队伍就突然又多了个女子出来,开始跟著余人一样,称呼少年为“公子”。 每每此时,就能听到那蒙著眼的魏臣总是会笑出声来。 —— 李璟被李乘仙带回礼官洲之后,直接送到了承云帝国长安城,但李玉瑶已经跟著小师姐李竹回了驪山西河剑宗,此时也已经去了北方的镇北台守城,李璟到最后还是没能见到他这个姐姐。 本书首发 看书就来 101 看书网,??????????????????.??????超靠谱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不过,这个招呼都没打就离家出走许久方归的齐王殿下少年郎,被他的父皇母后还有皇兄三人,合起伙来训了將近半个月才算勉强作罢,天天挨骂,挨得少年人感觉耳朵上都多了一层茧子。 愁眉苦脸无处可躲的李璟,最后乾脆直接跑到了宗正卿那老头的宅子,去跟老东西天天一起坐在他那院中桃树下,还会偷偷摸摸时不时偷那老头的酒来喝。 说来也奇怪,这趟出门再回来,宗正卿这老头好像就突然改了性子,也不那么管著少年不让他沾酒了。 李璟成功偷了两口酒之后,终於也品出些不同来了,放下酒壶看著那中年样貌的老傢伙,好奇道:“李出尘,你怎么不管著你这破酒壶了?以前不是都不让我碰?” 少年当真就是一点礼貌都不讲,对方明明是个长辈,他上来就直呼其名。 宗正卿只是兼在身上的皇族官职,掌管皇室宗籍谱牒,这位总在摇椅上喝酒的老前辈,真正的本名叫做李出尘。 李出尘躺在那张摇椅上,闻言转过头瞥了眼少年,似笑非笑道:“你连李白衣的酒都能骗来喝,老夫的酒能比得上那位白衣手中的那半壶酒?” 少年王侯闻言抽了抽嘴角,“这也能看出来?” 李出尘笑了笑,一边晃动著摇椅,一边看著头顶那又快要开的桃树,缓缓道:“偷了別的酒来喝,不一定能看出来,比如你当初在狄州城那座废弃酒楼上偷酒喝,就不一定会被发现,但是偷了李白衣的酒,是一定能被看出来的。” 少年被这老傢伙这句话说得眼角抽搐连连,但还是好奇道:“为什么李白衣的酒就一定会被看出来,有说法?” 宗正卿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大概是回忆到了某些年月久远的老故事,眼神悠远,连说话的语气带著一股莫名的沧桑。 “西海嘉陵关,有个姓元的大剑仙,从当初嘉陵关落成开始,就一直住在那关城的城头上,他手中有只酒葫芦,装在其中的那壶酒水,是真正的天下仅此一壶,喝了一万年也还是没能见底。” 李璟闻言大奇,“一万年都没喝完?那酒水难道不会坏?每天抿一口,一万年下来也能喝掉几万斤了吧?多大个酒葫芦,能装得下喝一万年都喝不完的酒?” 李出尘听著身旁这个最让他欣赏的皇室子弟问出来这么一句,沉默良久之后又缓缓摇了摇头。 “有些人的壶中酒,大概是喝一辈子都喝不完的,即便有那白衣帮忙,他那剩下的半壶酒恐怕依旧不知道要喝到哪一天去了…” 少年看著这个神神叨叨的老傢伙,好似莫名被他突然一改往日逍遥的低沉给传染了,也跟著沉默下来。 李出尘沉默良久,突然转过头来看向少年,笑道:“你小子怕挨训就往我这里跑,若是连累了老夫让你爹收走了院子,看老夫怎么收拾你小子!” 李璟闻言嘿嘿一笑,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没事没事,要是老头你没地方可去,大不了本王收留你,我那大行台尚书府可宽敞得很!” 宗正卿不置可否,对於身边少年人这样胆大妄为,什么话都敢说出口的性子,他也早就习惯了。 很多年前,李出尘离开承云帝国京城,在江湖上四处閒逛的时候,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那座柱国宗祠太过乌烟瘴气,偏偏他心明眼亮,就自然不愿意待在其中。 后来遇上那道被全天下看在眼中的天象之后,在某间酒肆里喝酒的李出尘简单思索了一番,就觉得自己还是回来守在京城好一些,他毕竟是皇室宗正卿,不是什么都可以不管的閒散人。 半年前白衣李乘仙来到帝京长安城,起手问剑龙首塬,那算是柱国宗祠那边咎由自取。 这样的旧帐,他当然可以撒手不管放任他们自己去填坑,甚至还乐见其成,毕竟他也看那群老东西不顺眼很多年了,只是碍於大家是同族,他不太好多说什么而已。 况且,李白衣其人虽然有时候確实豪放恣意,但到底还是很有分寸的。 虽然他將那把“七里河”抢出了柱国宗祠,不过转手又放回了小姑娘手中,没有让承云帝国在这种时候直接迎头撞上一场天下大旱,已经算是很手下留情了。 但是话也要说回来,世间万事有利有弊,如今的承云倒是没有为此太遭殃,但是小丫头伸手接过了那把剑,恐怕以后就得要遭灾了,有些劫数是躲不过去的。再加上她之前从那个出身盐官镇的小傢伙手中,接过了那柄大名鼎鼎的“大夏龙雀”,就又等於是灾上加灾。 至於她最后能不能遇难呈祥,大概就得看命数了。 当然,这也都是后话,到时候再看看怎么帮小姑娘一把就是,现在倒也还为时尚早。 说到李白衣那一趟问剑,其实说到底还是自己人之间的小打小闹,李出尘之所以选择要趴窝在长安城,也不是为了蹲那个打上门来的白衣大剑仙的。 有些真正的难处,往往都是起势自某些明眼看不见的边边角角里,人间总有很多不可两全的为难事,就比如那座让人怎么看都不顺眼的柱国宗祠。 若是不管不顾將之拆了,则承云帝国立刻就会少了一尊镇守“三品”二字的河边铁牛,还会有水冲桥断的危险。 可要是不拆掉,就要继续看著那帮趴窝吃钱又闯祸的老东西,不断往帝国基石上灌水,迟早有一天非得將这座万丈高楼陷进泥潭里去,人人都来踩一脚的时候,再想拔就不一定拔得出来了。 李出尘不太清楚那位老祖宗德明皇帝到底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但在他看来,“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这种事,从来都不是个好选择,饮鴆止渴到最后,终究还是要落得个被毒死的下场! 他之所以一直都看身旁这小混帐顺眼,就是觉得虽然他们这父子三人各有各的聪明,但这个小王八蛋总会有些別出心裁的奇思妙想,到了某一刻,说不定就会有些出其不意的峰迴路转,船到桥头。 至於说住进他那所谓的大行台尚书府,当然是指开在凉州的那一座,这当然也是这个领著大行台尚书令官职的小傢伙,真正的一片好心。 他寧可冒著被人说他招兵买马,要在陇右另立山头的风险,也要提醒让自己跟著他去凉州,不得不说已经是很尽力在表达他某些担心了。 李出尘笑眯眯看著吊儿郎当的少年人,假装没有听懂他的好意,笑道:“你那皇兄把老祖宗接进了晋王府,你就想让老夫这个宗正卿跟著你齐王走,怕不是想跟你那位皇兄掰一掰手腕,看看到底谁才能当上下一任皇帝陛下?” 李璟闻言,突然拍了宗正卿一把,然后转过头鬼鬼祟祟看了眼四周墙头,好像是在確定有无旁人偷听,等到他確定了这里不会有第三个人之后,这才终於长舒一口气,转过头笑眯眯看著老头说了一句。 “不然呢?” —— 西海嘉陵关,一座城头两白衣,一位姓李,一位姓元。 此时城前休战,这两位大剑仙身后关城之內,无数人族仙家修士都在各自找地方落脚,该休息的休息,该治伤的治伤,当然也会有人负责给已经战死的袍泽找一块埋骨之地。 嘉陵关的主要战力以道门为主,辅以兵家修士,加上如今还有青莲剑宗驰援,在战力上面对那些主要以数量取胜的海妖,就並不算弱势。 青莲剑宗门下剑仙剑修人数不少,除了留在永安洲看家护院的一小部分之外,其余的已经全部进了嘉陵关,也包括当初曾到过盐官镇,却一个小镇少年都没有带走的“五溪”与“月影”那二位剑仙。 再加上嘉陵关原本就有很多九洲人族修士在其中,砥礪修行也好,戴罪囚徒在此服刑也罢,还有人是为了奔著杀妖挣战功,用以助力各自背后山门的品秩晋升…理由很多,不一而足,但不管各自为何而来,只要进了边城,就都是上阵亲兄弟,不分谁高谁低。 一座在妖族重围之中的海上边城,四面无依,若无人强行从岸边冲阵杀入城中,则几乎就是孤立无援的一座孤城,真正所谓的兵家绝地。 当初建城之初,不知是没有考虑到有朝一日海妖一脉会参战,还是有什么別的原因,总之这四座城竟无一例外全都是这种建制。 时至今日,海妖一脉大概是为了掣肘九洲,不至於让整个人族掏出全部家底去对付已经被抢到妖族之手的金釵洲,所以这四座海上边城至今都没有撤围。 除了当初瓶山之战时,对面那位西海龙王曾短暂离开了西海外,再之后的整整大半年时间里,这位负责率军攻掠嘉陵关的西海龙宫之主,就没有再离开过两军阵前哪怕一步,既是攻城掠地,也是掣肘拖后腿,保证不会有人轻鬆离开嘉陵关。 边城之內的人族修士,面对四面八方而来,如潮水般几近接连不断的攻势,伤亡不小是必然事,好在这地方近万年来一直都是面对异族攻击的两军阵前,战前准备一贯都做得很足,所以双方之间虽然大战不休,但暂时也不至於招架不住。 此刻短暂的休战,其他人都已回城休歇,唯有两位白衣大剑仙站在城头,遥遥盯著那位从未离开阵前的西海之主。 李乘仙在战事休歇处,就又掏出了那只银质酒壶,开始缓缓饮酒。 他侧过头看了眼身旁那位从未下过城头的大剑仙,笑道:“如何?” 元脩其人,九洲內陆除了某些位置极高的仙家修士之外,很少有人再听过他的名字。 这位总是一身白衣,腰悬三尺剑的大剑仙,本事一点不弱於四大剑宗的祖师爷,但却从万年前开始,就始终未曾离开过西海边城,甚至一次都没下过城头。 有战事时递剑,无战事就盘腿坐在城头上,看著广袤无垠的西海之地,不断与他手中那只酒葫芦较劲,一口又一口,喝了一万年。 隱姓埋名,为天下戍边,酒壶为伴,与西海近邻。 关於这些老一辈的天下俊杰,其实有很多轰轰烈烈旧故事,只是都已经彻底深埋进了那座一眼望不到顶的故纸堆中。 若无人诚心翻阅,就基本不太会有人再知道,当年的那场天地大战时,这些人身上都曾各自发生过什么,放眼四顾,各自心伤,无与人闻。 当然,如今的天下人,大概也没有人会有那个閒情逸致,去关心某些他们高高抬起头来时,都未必能看得见人影的绝巔大神仙们,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步的?只看得见功成名就即可,不必在乎来路艰辛。 元脩手中同样提著一只酒葫芦,听到多年前就抢他酒喝的李白衣问出那意味不明的两个字,也只是淡淡摇了摇头,“瓦罐不离井边破,將军难免阵前亡,打仗死人是常事,没什么可多说的。” 这位大剑仙大概是看多了这种生离死別的人间苦楚事,所以並没有太多的悲怀心思,只是简单回答了一句之后,就继续开始饮酒,眼神寂静,神情平淡。 李乘仙跟著点了点头,抬目远眺时,还能遥遥看到那座海妖一脉对峙嘉陵关的中军大帐,也是很早前就已经缓缓浮出海面的西海龙宫,就又问了一句,“对面如何?” 元脩听著李乘仙又问了这么一句,表情依旧平静,“真要比起当年的架势,现在露面出来的这些,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闹,成不了太大的气候。” “抢夺天下从来不是一件简单事,仅靠三成水准都到不了的那点本事,即便有人帮忙偽造一轮血月出来,也还是造不出来一整个陆地妖族的,金釵洲那样的事,终究只能成於金釵洲,到不了其他的地方。” 说著,这位常驻城头上万年的大剑仙,此刻第一次转头看了眼李白衣,有些意外道:“我先前偶尔捞到一句你门下后辈们之间的閒聊,听说你收了个徒弟?” 李乘仙笑了笑,缓缓摇了摇头道:“趁著他们一帮人在那里算来算去,我顺手捡了个漏,不过还没收进门来,只算是混了个脸熟。” 元脩闻言,破天荒表情有些古怪,“所以你迟来了一步,就是因为去见那个新收的徒弟了?” 李乘仙回头看了眼城中,笑道:“我这帮徒弟们现在翅膀都硬了,要打架都不知道招呼我这个祖师爷一声,一个个的自己先偷著跑了,要不然我也不至於像是压阵一样最后才到,还要让人一脸嫌弃说我摆架子。” 元脩不以为意摇了摇头,“教徒弟,就是要盼著一个个翅膀硬了能够自己飞,要是时时刻刻都只能靠你这位声名绝顶的师父撑腰,你那山门就可以直接拆了,留之何用?” “倒也是。” 李乘仙其实也不是真的生气,本来是想让人眼热一番的,结果遇上元脩这么个听不懂人话的,他等於拋了个媚眼给瞎子看,白瞎了。 白衣元脩提起酒壶抿了口酒,又道:“此刻的形势,九洲之外基本也就这样了,对面之所以处心积虑拿下金釵洲,目的不过也就是为了抢一块落脚之地而已。” “真正要爭天下,他们就必然还是得翻出某些躺在棺材里的老东西,你们在准备手段,他们自然也会,只是看谁的动作更快而已。” 万年前的天地大战,各家各户基本都掏出了所有的家底,若不是那位末代人皇横空出世,强行將其余各家的领头之人打死或打伤,当年那场大战就不知道还要打到什么时候了。 除了那个被造就出来天生没有七情六慾的神族之外,其余的四家全部都是成於九洲的,各自都有一堆棺材板埋在土里,其中装了一大堆的老古董。 当初那位在长风渡口处,准备登上礼官洲陆地的登真天君,跟堵在岸上的李乘仙之间就曾有过一段辩论,其中提到的那些所谓『罈罈罐罐』,有一部分指的就是这些老古董。 各家存在的年月都不短了,罈罈罐罐就自然谁家都会有,当然也就不一定是人族一脉的罈罈罐罐最结实。 所以真要摔罐子,还不一定谁摔得过谁,就像当年大家都有罐子摔,结果最后却是被一个新出头的末代人皇给结了尾,所以就才会有李乘仙当初对登真天君的那句反问。 光阴流转,九洲天下的歷史从未逃脱过“轮迴”二字,后一代拿前一代当教训,结果转过头,自己就又成了后一代的教训。 万年岁月至今,天下大势再次有了当年的苗头,有人想重新搬那些罈罈罐罐出来,也就自然还会有人想要有一个新的横空出世。 最后的结果在未曾尘埃落定之前,就不好说到底是谁的办法对,但是老树开新芽这种事,確实从来都不会是件容易事,这也是为何那登真天君会说他不同意的原因。 两家都没办法直接定死对方是错的,自然就会有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对付。 此刻在城头,李乘仙是同意元脩的说法的,而且从某些显现出来的苗头来看,人族这边准备的那个手段,极可能不一定有足够的时间,能成长到为天下大爭之世落幕的地步和机会。 天下大势如棋局,对面那个执棋人不光手段用得很快,而且还埋了很多棋子在人间,成了一柄又一柄的妖刀,这一点从那个少年人一路上不断遭人算计就能看得出来。 人族主掌九洲千百代岁月,一直在为了百家爭鸣的道爭一事耗费光阴,希冀著以此结果为手段,万事亨通源远流长,而对面的执棋人则大概是在了为棋局造势上。 有心人足足万年的布局落子,一朝现世之后,看起来不温不火,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可最后串在一起,是足以天翻地覆要人命的,所谓大运之爭,从无手下留情一说。 白衣李乘仙抬起手中酒壶,与那元脩手中的酒葫芦一起,互相致意,分別饮了一口出自同一只酒罈的各自壶中酒。 两人齐齐转头,看向那个重新出现在龙宫之巔的西海龙王。 “九洲之內的事,交给还在其中的人来做,九洲之外的事,先交给守城人来扛。” —— 兴和洲,青云帝国东部的某段山路官道上。 楚元宵抬手遮在额前,眯起眼打量著山道尽头的那座夹在两山之间的帝国边城,终於是长出了一口气。 青云帝国辖境广袤,一行四人一路上走走停停,经过了数月近年,才终於走到了帝国东部边境,再往前走半天的路程,穿过那座遥遥在望的边城,就算是真正出了青云帝国的国境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八洲陆地上突然就有了一门在各地经营起来的小范围渡船生意,不需要像那些跨洲渡船一样的大规模仙家渡船,而是以某些炼器一脉仙家炼就的赶路法器为车马,只要赶路人能掏得起钱,就会有人专门操控法器帮人翻山越岭,比仅靠两条腿走路要快了很多。 据说这个买卖路数,最早是由做邸报生意的铜雀楼,与四处开客栈的云海间之间搭伙做起来的。 楚元宵一行在之前乘坐某一艘仙家法器的时候,还听了另外一个小道消息,说是这趟买卖的背后东家其实不止那两家,还包括了那座等同於天下共主的临渊学宫,只是並未明说出来而已。 不管消息真不真,此举对那些境界不够,但又不得不走远路的低阶修士来说,確实是便利了太多,就比如此刻的楚元宵一行人。 所以,自从八洲各地开始以赶路法器通行起来之后,那两家明面上的买卖东家確实是各自都赚了不少钱的。 楚元宵一行藉此赶到边境之后,只要再穿过面前这道关城,在对面的就是曾经那个到过盐官镇的少年陈奭的来处,也就是相王府的辖境。 楚元宵他们到此的目的,自然是在春山渡口搭乘跨洲渡船去往龙池洲,但是少年有时候也会隱隱有某种感觉,说不准他在此地就又会遇上某个老熟人。 …… 相王府,望春城。 自从將赵继成带进相王府之后就久未再露过面的少年人陈奭,今日大清早就出现在了那个赵家子的门口,堵住了他要继续去爬云龙山的脚步。 赵继成如今的进境很快,作为武夫的少年人已经彻底跨过了锻体三境的大关隘,成为了一名聚力境的修士。 日耕不輟的爬山路,帮著他不断夯实武夫根基,所以如今的赵家子也不再会如当年一样,被人堵在墙角里的时候就只能手足无措,除了红著眼眶被人为难,连个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少年有时候爬山爬累了,也会坐在山道上看著面前山下的那座大城,回想曾经在小镇长大的那十来年。 有些人从不曾觉得自己的作恶是作恶,就比如当初的那个小胖子朱禛,大概就从没觉得他將赵家子堵在墙角说几句难听话,能算是什么恶事,但偏偏就是这些不觉为恶的顺手而为找乐子,真正將一个本就家门不幸的少年人,逼成了后来的样子。 赵继成有时候也在想,如今的朱禛,或是那个还呆在凉州没出门的柳清辉,再见到自己的时候,还敢不敢带著一群家丁堵住自己的路? 自己一拳打出去,又能打死几个,像曾经在五方亭路口时那样,揪著自己脖领子发狠的小镇少年郎? …… 第101章 故友重逢,鼻青脸肿 兴和洲春山渡口。 这座位於兴和洲中部位置的跨洲渡口,既然隶属於相王府麾下,自然一应规矩也都是要按相王府的章程走的。 四四方方的一整座渡口,除了中间位置的一座占地巨大的高台,是作为来往过路的跨洲渡船停泊的码头之外,高台四周则都是以买卖商铺连接成的一片同样占地不小的坊市商区,八坊十三巷,阡陌纵横,接袂成幃。 因为春山渡口距离相王府望春城不远,加之规模巨大,占地接近半个望春城大小,故有“小春城”之称。 相王府歷来在王府各处地界的命名上,大多都会取一个与“春”字有关的名號,如春山渡口、望春城、春谷楼,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其中大概是有些讲究的,只是很少有人真正研究过其中的来歷,人家起的什么名字,就怎么跟著叫就是了。 楚元宵一行出了青云帝国边地关城之后,不必太久就到达了春山渡口,在大名鼎鼎的八坊十三巷中找了个地方落脚,等待有过路的渡船从春山渡口离开码头,去往龙池洲。 先前有海妖一脉从九洲內各处內海袭扰跨洲渡船,如青云帝国北海渡船已经算是比较幸运的了,得益於那位青莲剑仙与一位来歷不明的少年人出手护持,所以最后只是丟了一张镇山符籙,但船体本身並未遭灾,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是有人运气好,自然也就有人运气不太好,某些没有好运气拉上一位李乘仙一样的仙家高人来坐镇跨洲渡船,又因为各洲驰援到达的不太及时,就无可避免会有或大或小的损失惨重,甚至直接坠落海中毁於一旦的也不是没有。 时逢乱世,各家手握渡船的仙门,自此以后就都长了记性,开始往各自渡船上配备足够镇场的仙门高手压箱底,以保自家买卖財路不失,这也算是被打疼了之后的吃一堑长一智。 春山渡口,某座街巷酒楼內,二楼临街的位置。 楚元宵一行四人坐在桌边,一边等待著已经上过茶的酒楼小二再上菜,一边看著窗外街上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楚元宵端著茶杯坐在桌边,转头透过窗户看著窗外,沉默了片刻后突然道:“这座春山渡口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还是要儘早离开。” 坐在少年一侧的余人闻言有些不解,抬头看著少年道:“这渡口哪里不对吗?” 蒙著眼的年轻人魏臣坐在楚元宵对面,听著少年的说法却微微皱了皱眉,大概是回想到了什么事,於是问道:“赵继成?” 当初在北海渡船上时,那个青云帝国麾下负责经营渡船生意的渡船使赵中宸,曾经找人设局挑衅李璟,彼时还在船舱之中的楚元宵,刚从打坐之中醒来,就被白衣扔到了渡船山顶。 再后来四人回到船舱之后,楚元宵与李乘仙之间曾有过一段对话,按照当时李乘仙的估计,那个与青云帝国並不一条心的渡船使可能会与相王府有关联。 虽然后来北海龙王堵路一事,好像是把那渡船使的下家又指向了別处,但是魏臣作为当时两人对话的旁听之人,他终究还是记得当时只提过一次的那个名字。 有些人的脑子,好像总是跟另外一些人不太一样,鸡毛蒜皮,大事小情,过耳不忘。 楚元宵点了点头,“跟我是同乡,据说从家乡离开之后来了兴和洲,此时大概就在隔壁的望春城。” “有过节?”余人大概是也想起来了,挑眉问了一句。 “我不太觉得,但他就不一定了。”楚元宵语气莫名回了一句。 当初大家都还在小镇时,各自的脾气秉性就早都已经一眼可见了。 楚元宵与赵继成之间要说到过节,除了在五方亭时,孤苦无依的少年曾经因为对方言辞过激而红过一次眼,还有在小镇乡塾时,因为那个能言善辩的红衣姑娘,楚元宵占了一次上风外,其余时候都是那个赵家子在说,而楚家子只有沉默寡言。 这样的过往,反正楚元宵本身並不觉得有什么大仇,至於那个赵家子会如何认为,大概就只能说见仁见智了。 客栈的小二哥终於上了菜,一行四人开始吃饭。 这一路上说起来,楚元宵跟余人和魏臣早都已经混熟了,三人之间言谈无忌,也都不太有什么互相客气的习惯,唯独那个新加进赶路队伍的女子青玉,又开始跟当初的魏臣一样,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沉默寡言。 她大概是有些顾忌的,毕竟当初楚元宵的本意是不想带著她一起远行,是魏臣跟余人两个一番插科打諢后,才让她跟进了队伍。 所以青玉大概是怕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恼了主事的楚元宵,再將她扔在半路上,故而她一直都很小心翼翼,处处谨小慎微。 这反倒让同行了一路的楚元宵有些尷尬,还曾特意跟她说过几次不用如此,既然是已经开始同行的同伴,就不用再顾忌一些过往事。 但是青玉好像对此置若罔闻,依旧是谨言慎行到让人有些心酸。 就比如此刻,酒楼小二哥端上了饭菜,又说今日是他们掌柜的生辰,所以酒楼都会给每桌客官多送一份汤,於是最后就总共有四菜一汤摆在了四人桌上。 可那女子青玉,从头到尾却就只是低著头,认认真真小口吃著她捧在手里的那碗白饭,对桌上的菜餚却连看都没敢看一眼,像极了生怕別人嫌弃她吃得太多一样。 楚元宵三人又都是男子,也不好给她夹菜,所以一顿饭吃下来,就显得只吃了一碗白饭的青玉有些可怜,也让其余三人都有些无奈。 余人看著青玉的谨慎模样,突然就有些后悔,因为她这种古怪的做法,也不是今日才如此,而是一路上一直如此,反而弄得好像是自己这三人苛待於她一样。 一念至此,大概是没太过脑子的青衣小廝转过头去,看著魏臣道:“要是当初我们两个不说话,没让她跟著我们一起的话,是不是她现在就不用这样了?” 楚元宵更无奈了,转过头看了眼明显脸色更白了几分的女子,又对著余人没好气道:“你可快闭嘴吧!既然不会说话,能不能就不要逞能?” 余人自然也看见了青玉的表情,最后张了张嘴,就又有些懊恼般闭嘴不说话了。 四人茶余饭饱,楚元宵准备叫来那小二哥结帐,结果肩头搭著一截抹布的小二哥跑到跟前时,却眉开眼笑说了一句,“各位客官的帐已经有人结过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一瞬间,围坐桌边的四人,除了低著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青玉,其余三人的脸色都瞬间沉了下来。 魏臣突然意味不明轻笑了一声,“还真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楚元宵无奈地摇了摇头,嘆气道:“我这个运气,有时候是真的不太好。” 不出所料,下一刻就有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距离眾人桌边不远处响起,“故友相逢,楚兄难道不打算与老熟人打个招呼?过朋友家门而不入,是不把老朋友当朋友?” 一个手持摺扇,身著天蓝色长衫的翩翩少年贵公子,適时出现在这酒楼的二楼楼梯入口处。 楚元宵眯眼看著那个仙家贵公子,表情倒也並不凝重,挑眉一笑,“许久不见,陈兄倒是更加风姿卓然了。” 来人正是相王府嫡脉子弟,那个將赵继成带离盐官镇的仙家少年陈奭。 陈奭听著楚元宵如此说,大概是有些意外,也跟著挑了挑眉,“我还以为楚兄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在下了。” 楚元宵耸了耸肩,“我这人別的都不怎么样,也就是记性勉强尚可。” 两人之间其实並没有特別多的交集,除了当初春分夜的那一战时,二人一个执棋一个观战之外,就只有在小镇乡塾时,陈奭曾笑言过一句“楚元宵命苦”。 故而此刻双方再见,其实也就没有太多能说的话题。 陈奭听著楚元宵的那句回答,只是笑著耸了耸肩道:“咱俩其实也確无太多话可以说,这种净是水分的话,没什么太大的意思。” 说著,这位仙家公子的脸色突然就变得有些古怪,笑眯眯道:“但是有个人,大概会跟你有很有话题可聊。” …… 春山渡口外,某座怪石嶙峋的小山坳之中,有个一身黑衣、面色冷厉的少年人,大马金刀坐在一块奇峰突起的险峻巨石上,等待著某个许久不见的熟人来此。 他跟著陈奭和那位晁老供奉一起到了这相王府之后,基本就没有离开过望春城,所以对於这座春山渡口,除了当初搭乘龙兴渡船落在此地外,他其实也没怎么来过。 天下大凡做买卖的,基本都是要讲究一个和气生財的,春山渡口属於相王府麾下,也同样会有渡口之內不得隨意打架闹事一类的规矩。 今日老友见面,就不太宜在那渡口之中,毕竟拆了人家的酒楼要赔钱不说,说不准还得吃官司。 赵继成自忖如今也算掛著相王府门下弟子的名头,总不好太不给面子,有些人品还是得攒到该用的刀刃上,要是浪费在眼前人这里,是不太划算的。 当初在盐官镇谈买卖时,赵继成曾特意问过陈奭,说相王府將不將礼官洲的那个仙门茱萸山放在眼中,其中的目的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赵继成的那位瘸了腿的父亲赵裕,在当年独自一人走出那座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镇之后,最终去到的那个地方,就有那“茱萸”二字,而他的那位总是浑浑噩噩的娘亲,其实也是出自茱萸山。 有些事是陈年旧事,也许在那座如今依旧如日中天的五品仙门眼中,已经是没有什么人记得的陈芝麻烂穀子了,但是放在歷来都不觉得自己心大的少年人眼中,就总还有一笔旧帐是没有翻开的。 当初陈奭找到小镇赵府门前时,赵继成曾问过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他將来借著相王府的名號,拆了茱萸山的山门,再刨断他们的山根气运,相王府是不是无所谓? 当时的陈奭对此並未太过上心,只是用一句似是而非的话题略了过去,大概有些类似於默认,但其实並未直接明说。 后来进瞭望春城,相王府给赵继成的某些规矩限制里头,却有一句“使用相王府的名號,需经过王府当家人的同意”。 这话在当时已经进了“贼窝”的赵继成看来,其实是等於相王府陈氏有反悔的意思了。 只是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他已经进了“贼窝”,並且也还没有什么把柄握在手中,那么有些事就不好再多提。 既然人间人人皆为己,则某些事说话不算话,也无可厚非。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有些事能不能做,就要看他到时候握在手里的筹码够不够多? 所谓“算计”两个字,也不一定全是对著外人的。 此刻,坐在山石上的少年人,抬头眯眼看著那个从山坳之外缓缓走来的,同样一身黑衣又背刀佩剑的少年人,突然就咧嘴一笑。 “许久不见,你果然依旧如此落魄?”赵继成说话的时候,先看了一眼楚元宵佩在身侧的那柄木剑,唇角带上了一抹浓重的嘲讽之意。 “要是真的穷到这种地步,你也可以跟我说一声,小爷赏你一把剑就是,何必非要拿著根破木头充数,难免让人笑话我们盐官镇出来的人,穷酸!” 楚元宵看了眼那个高坐石上的同龄人,突然一笑,“我穷酸不穷酸不好说,但看你这想跟人打个架,还得跑到城外来的架势,我倒是觉得你混得也不怎么样!” 接著,背刀少年又歪了歪头,继续笑道:“要不然跟我走?” “呵!”赵继成闻言冷笑,上下打量了一眼对面那个,好像突然跟以往不太一样了的少年,“堂堂三境的绝顶修为可真是能提气,终於让你跟当初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小可怜不一样了!” 楚元宵在离开那紫荫河之后的这一路上,修为又往上涨了涨。 大概是得益於打坐勤恳,站桩不輟,所以练气一道进了三境凝魄,武道则进了炼体境,唯有那最难修的神修一道,还停留在二境炼魂,始终没有摸到三境的那道门槛。 三径各自的初始三境都不太难,多是个日积月累、积沙成塔的路数,高下之分只在於谁家的穀仓更大,积粮更多,这就在天赋,也在毅力了。 当初在盐官镇时,大道断头的小镇少年重新遇上那个白衣少女时,她曾给他打过一个比方,说仙家修士的修行路,就好比庄稼汉种田,灵根的品秩高低,相当于田地的肥力大小,放在此时来说,就大概相当於穀仓的宽窄长短。 至於说到毅力一事,自然是说那块种庄稼的田地,也是可以通过施肥来增產的,至於是怎么个施法,能起多大的作用,就得看各自的本事了。 某些吃不得苦的仙家子弟,希冀著用天材地宝硬堆修为,自然也无不可。 但是只有种田人才知道,某些没经过沤肥的农家料,大概是有可能会把庄稼给浇死的,就好比一朵千娇百媚的娇插在牛粪上,未必会让那长得多娇艷,反而是受不住肥力被烧死的可能更大。 楚元宵听著赵继成那句嘲讽多过感慨的言辞,不置可否笑了笑,“这是找不到人说话,所以就连骂人的功夫都跟著退步了?” 本来还一脸笑意的石上少年,闻言突然脸色一沉,眯眼盯视著对面那背刀少年人,“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这一身筋骨,是不是能像你那张破嘴一样硬?!” “那就试试?” 赵继成闻言咧嘴一笑,“那就试试!” 话音未落,原本还蹲在高处山石上的赵姓少年,猛然间从石头上跳了起来,甚至都没做蓄力的动作,直接猛然朝著站在下方的楚姓少年砸了过去。 力道之大,直接让他脚下那块山石四散崩飞,碎石如利箭,四面飞射之下,穿透了不少的山石树木,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站在低处的楚元宵,看著当头冲拳而来的赵继成,猛然后撤一步,双腿弓步站位,腰部发力,右手单拳从身侧挥出一拳上扬,朝那赵家子迎去! 泰山压顶,撞上一记霸王扛鼎! 以两人交手之地为中心,一瞬间的武夫劲气崩散,四方风吹,山坳之中的草木向著四面八方弯腰下摆,几欲折腰! 纯以武道交手的两人,在这第一招交锋之间,谁都没能占到太大的便宜。 赵继成虽有高出一境的修为优势,但他为求突然,所以並未做蓄力的动作,在始终站在地面上的楚元宵这里,就少了力从地起的优势,故而在一招不中之后就只能借力倒飞了出去,重新落回了那块已经被崩碎的山石上。 面色冷厉的赵家子站定之后,突然咧嘴一笑,“还好,要是真连我一拳都接不住,我以后都不太好意思再欺负你了,你確实没有让人太失望!” 楚元宵缓缓收回挥出去的拳头,隨后轻轻扭动了一下手腕,歪著脖子抬头斜瞥了眼那赵家子,回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知道我当初送了那水岫湖的柯玉贄一句什么话吗?” 已经准备再次挥拳的赵继成听见背刀少年这句,突然勾出一个冷冽的嘲讽笑意,“一个要么被啃了,要么跪地磕头叫爷爷的垃圾,你拿老子跟他比?” 下一刻,站位一高一低的两人就再次出拳! 楚元宵不再是站在原地不动,而那个赵继成也不再是凌空而来,两人都是脚踩地面一路朝著对方狂奔几步,如出一辙各自一拳往对方面门砸去! 嘭的一声巨响过后,两人各自半边脸都中了一拳,齐齐被砸得一个后仰,但双方並无一人有后退的意思,互相抓住对方前伸的胳膊,再次將对方拉到自己面前,然后就开始互相双拳砸人! 一个三径同修的三境武夫,与一个已入四境的凝魂武夫,两人间的打架竟然都已不讲拳法路数,乾脆开始以伤换伤,直接站在原地一拳又一拳地互殴! 大约双方都挨了不下百拳之后,突然又像是约好了一样,各自抬腿一脚踹在对方腹部,这一次力道之大,直接就將对面而立的两人都齐齐蹬飞了出去! 各自在空中后翻了两圈之后落地,又在地上滑出去老远,后脚蹬地犁出一道深槽,脚后则堆起了一大堆的泥沙土石。 此刻都有些鼻青脸肿的两个少年人,齐齐抬头恶狠狠盯视著对方,各自手背擦掉嘴角的血跡! 赵继成先喘了一口粗气,冷笑道:“果然三径同修就是了不起!” 楚元宵吐了一口血沫,回了一句,“跨过了锻体三境的分水岭,你也確实扛揍!” “再来?” “再来!” 这一架,几乎是这两个少年人自从踏入修行路之后,各自最无所不用其极的一场打斗! 楚元宵自从在那座江中孤山上入径开始,每每与人打架,要么是以余人附身来拔高战力,要么是借境与人斗殴,而且基本都是打到差不多之后,就要开始靠脑子说话,言辞取胜,所以很少纯靠自身修为,与人打到这种连套路都不讲的时候。 双方再次撞到一起之后就又开始了毫无防守的拳拳到肉,互相换伤!双方直到 都有些力竭,且將整个小山坳之中的所有山石全给撞成了碎末,才在將对方砸了出去之后同时倒地,各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赵继成恶狠狠看著对面被打成猪头一样的同龄人,“老子迟早有一天打死你!” 楚元宵冷笑一声,看著同样被打得面目模糊的赵家子,“就凭你?今天没机会,你以后更不会有机会!” 赵继成呸了一声,突然冷冷道:“说点有用的吧!” 楚元宵无所谓般耸了耸肩,“你先!” “你被堵路之前对上的那个渡船使,是个三面谍子。” 大概是为了表一表诚意,也大概是不想跟楚元宵多废话,所以赵继成上来第一句,就给了一件乾货! 也不知道这个每天忙著跟一座山较劲的傢伙,到底是怎么知道这种机密事的? 楚元宵闻言也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这傢伙,隨后像是突然来了兴趣,坐起身来笑道:“看来你也不是光长块头,不长脑子了?” 赵继成翻了个白眼,“该你了!” 楚元宵想了想,也给了一句,“八洲之上开了一门赶路法器的买卖,云海间那边的主事人很可能不是范老掌柜,而是朱禛那个死胖子。” 赵继成闻言突然就笑了,他跟朱禛之间有过节,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没比楚元宵与朱氏的过节小多少。 “你还真不愧对『元宵』两个字,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楚元宵被阴阳怪气了一句“白皮黑心”也不恼怒,笑眯眯道:“死道友不死贫道,那个死胖子光让他师父赔钱了,自己一两肉都没掉!现在又看著他挣大钱,老子嫉妒得要死!” 赵继成听著楚元宵的咬牙切齿,乾脆没好气翻了个白眼,不屑道:“『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你嫉妒有个屁用!” “有本事你就自己打死他,在这里骗老子啃石头,想瞎了你的心!” 楚元宵闻言突然就乐了,“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是条『傻狗』了?” 凉州有句流传很广的俚语,叫“骗著寡狗啃石头”,此刻两个少年人打完了架,能暂时心平气和地斗嘴,楚元宵就开始用言辞占便宜了,当年受过的气,总还是要收一收利息的。 赵继成一瞬间觉得自己过往的认知有些被顛覆,瞬间就懒得跟这个傻狗废话,翻了个白眼继续道:“巴山渡口那个姓胡的卫尉,跟相王府没关係。” 这一点,楚元宵基本是早就猜到了的,那位大將军一出面就是奔著要命的架势来的,摆明了其身后的人就是想要楚元宵的命! 如果是相王府的试探,就不会將事做的那么绝,即便是那个渡船使赵中宸,一个三面谍子,都没敢直接自己下手,只是借著北海龙王堵船一事顺水推舟而已。 赵继成眼见对面的同龄人並没有意外之色,於是定定看了他一眼之后,突然道:“当初杀你全家,想藉此要你命的那伙人,你有眉目了?” 背刀少年闻言眯了眯眼,眼芒如刀,缓缓摇头道:“针对我的人很多,泥沙俱下不太好分,但我大概数了数,少说也有三家。” 赵家子先是一愣,然后突然就有些幸灾乐祸,“这么多人希望你死?” 楚元宵嘆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 一路上走下来,有很多人出手了,还有些人是旁观者,但很多事是能顺起来的。 当初在雁鸣湖看到的那个嫁衣女鬼,是他出门之后遇上的第一个杀劫,后面连上了临茂县和狄州,好像还能连上那个风水术士,那么再加上紫荫河,就引出来一个“大道亲水”,这四个字往前又能回溯到当初的云林宗抢水韵一事,这条线一直都很明显。 如果以那个风水术士的身份来猜测,就可能会掛上阴阳家的某一脉。按照说书匠路先生的说法,就可能是因为当年的天象一事,阴阳家有一些別的家底算计。 除此之外,第二条线是当初在礼官洲敦煌城麾下的长风渡口,道门一脉的那位登真天君曾经想要登岸,但被白衣大剑仙堵在了岸边未能成功。 这条线比较好理解,他们是想要用另外一种方式解决天下乱局,所以才不同意“道爭”一事,自然就会针对身处“道爭赌局”之中的少年人。 第三条,最早起头自水岫湖,楚元宵一直没找到这条线头背后的后手,唯一知道的一件事,是那个郑夫人在离开盐官到达凉州边界时,大概就也是在临茂县的那座林边,被人截杀身死。 少年之所以觉得他们与前两条线不一样,是因为他们好像跟其他的脉络连不上,既没有后续,也没有太多的线索,唯一的巧合就是当初白衣少女说过的那句,说他们跟云林宗的针对放在一起看,在当时的盐官镇来说,针对少年的意图有些太过明显了。 第四条线出自那个渡船使赵中宸,以及那位后来出现的北海龙王。 赵继成已经说了,赵中宸是个三面谍子,一面是青云帝国,一面是相王府,还有一面是跟那位北海龙王连在一起的。 前二者的目的在於试探,最后者则是为了杀人或者是抓人,最终的目的是牵扯中土的注意力,毕竟他们的道爭棋子如果被人拿下,那么道爭一事可能就会有中途夭折的风险,这就是所谓的攻敌所必救了。 第五条来自巴山渡口那位姓胡的卫尉大將军。 其人本来应该也是领了青云帝国那位皇帝陛下的授意,来巴山渡口试探少年的,因为赵中宸已经被楚元宵在那北海渡船山巔一刀斩首,所以他应该是作为继任之人,要做完赵中宸未曾做完的事。 但是后来,也是青云帝国那位国主自己发现了此人有问题,所以才会选择自行动手,派那位一身儒衫的年轻人章頜紧隨其后將之拿下。 …… 在楚元宵看来,目前至少是能数出来这么五条线的。 但是因为各自幕后之人还是未曾露面,所以他並不能判断出来,这些千头万绪的线头,到底是真的互相独立,还是说其中某些线可能本来就是同一条,就都只能再看一看。 赵继成看著少年一脸愁容,就不得不幸灾乐祸的更加明显了。 背刀少年抬头眯眼打量著那个赵家子,“姓赵的,你要是再敢幸灾乐祸,信不信我现在就找人弄死你?” 赵继成闻言嗤笑一声,“就你?当初你最有可能贏我的时候,是在小镇乡塾,借著那两个娘们的手弄死我,但你不中用错过了!” 赵家子说到这里,突然有些古怪般嘿嘿一笑,“现在,你已经没机会了!” 楚元宵听著对面那傢伙囂张跋扈说出来这么一段话,突然就灿烂一笑。 这个不合时宜的笑容,笑得赵继成眉头微皱,但还不等他问明原因,就听到身后有个古灵精怪的声音突然响起。 来人仅仅一句话,就让赵继成瞬间脖颈发凉,如坐针毡! “哦?那两个娘们的其中之一已经来了,现在…你想怎么死?” …… “求个票票,再求个评论~” 第102章 饮酒之人不开心 楚元宵说春山渡口不是久留之地,却偏偏在这座渡口停留的时间最久。???? ???????.c???? ???? 那个突然出现的红衣姑娘,在楚元宵与赵继成打架的那天现身之后,也不给那赵家子反驳的机会,独自一人乾脆直接地出手,將那个赵家子给结结实实好一顿毒打,他甚至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当初在盐官镇时,姜沉渔就已经是五境武夫了,比之现在的赵继成还要更高一境,又何况是过了一年有余的现在? 修行路越到高处,境界之內以及境界之外的差距就都会越大。 九洲承平已有万年,早就积攒了不少的老妖怪,大多都会在十境到十一境之间徘徊,这些人看起来好像都是在同一个境界之间,可往往真要见面动起手来,就又会突然发现,好像有些人在另一些人眼里,总跟没长成的孩子差不多… 很多仙家修士每每在修行起步时,看起来都是一路高歌,势头迅猛!但往往越到后面,就越会发现路途遥远难行,明明都已跨上了横在眼前的那个门槛,到头来放眼望去,却反而更加看不到尽头在何方。 如此磋磨之路,就总会让某些心志不坚者,哪怕只是看上一眼都几近发疯…有些人间修士疯了一样四处抢夺机缘,抢台阶,抢登天之路,看起来像是个疯狗,原因自然也在这里。 事实上,这才是修行路上真正的问心所在,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会当凌绝顶,头顶遮苍穹,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姜沉渔將那赵家子一顿暴揍,直接让他被抬回瞭望春城才罢休,再之后就懒得管他们两个用王八拳打架,菜鸡互啄,反而是跟楚元宵一行的那另外三个人呆在了一处,自然而然,很是自来熟。 眾人落脚的地方,依旧还是云海间,开在春山渡口的云海间分號。这座几乎已经开遍了全天下的客栈,到了如今的地步,其实已经不只是简单的客栈了,生意驳杂到好像什么都能掺上一手。 姜沉渔每天閒来无事,就会拉著寡言少语的沉默女子青玉出门去,在春山渡口那繁华豪奢的八坊十三巷里四处閒逛,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兴致勃勃,还顺手买了一大堆的胭脂水粉、衣裳首饰,但到最后却没有一件是给自己用的,反而是全部硬塞给了被她拉著逛了一路的青玉。 这个时候,青玉才终於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四处大手大脚的红衣姑娘,这些天里撒钱一样买回来的这些东西,竟然全部都是照著她的身量买的。 姜沉渔大概是觉得这样还不过癮,但后来眼看著东西太多,身单力薄的青玉都已经拿不动搬不走了,她就乾脆又从某个买卖仙家器物的铺子里给她挑了一枚不大不小、品相適中的须弥物,专门送给青玉去装那些东西。 然后,红衣姑娘就继续开始天天如此,绞尽脑汁使大劲儿去四处钱,大有不把青玉这一辈子的吃穿用度全给她买足,就绝不罢休的架势! 本来就沉默寡言的青玉,被这个自来熟的好看姑娘给逼得有些无奈,小心翼翼地弱弱开口了很多次,想让她停手不要再买了,毕竟这么多钱在曾经是个浣纱女的她身上,睡觉都不安稳,总觉得像是烧钱一样。 但是那红衣姑娘每每此时,就都会笑眯眯回一句,“反正又不是咱俩的钱,你心疼什么?” 买东西的钱谁来出?那自然是记在云海间的帐上,再从楚元宵的那些家產里面扣钱抵债。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堂堂一座四品宗门的半数家底,还有云海间那位东家的赔礼,合在一处那可是有很大一笔钱的,掰著指头数上个把月都未必能数得过来,她们这才了多大点?九牛一毛?有没有不用打伞的毛毛雨那么大点? 用这个古灵精怪的红衣姑娘的话说就是,你楚元宵光靠著师父敲竹槓,那么容易就挣了那么大一堆钱財家底,那可是別人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嘞,你那都跟出门捡钱差不多了!这种钱就应该快些出去,免得放在手里招灾! 说到最后,她甚至在还又补了一句,说这是江湖规矩! 每每如此说完,这个突然出现的红衣姑娘,总是会饶有兴趣盯著楚元宵的表情,看看他那张平静的脸上,会不会有些什么藏之不及的心疼之类的表情? 楚元宵每到这种时候,就都会先抬起双手揉一揉脸颊,然后再摆出一个“强顏欢笑”的表情来,让那红衣一眼就能看出他心疼得要死。 每当此时,瞬间就觉得自己开心了的姜沉渔,就会继续笑眯眯拉著青玉出门,继续去各处商铺里面瞎逛,然后再次搬回来一大堆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的各种物件,杂七杂八什么都有,有时候还会好心情给余人跟魏臣也带上几件,但唯独就是不会有给楚元宵的东西。 双方好似是形成了某种默契一样,一个使劲想辙去钱,另一个假装心疼肉也疼,然后就继续各干各的事,互不打扰。 他们这一行人,这一路上一直都是以楚元宵为主事,所以长住在春山渡口很多天后,余人三个刚开始还对他为何突然改了主意长住下来有些好奇,等到后来看著他每天好模好样出门去,然后傍晚时分再鼻青脸肿回来,眾人大概也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了,乾脆也不问了,就看著他到底能扛几天的揍? 相王府门下一眾弟子,最近也同样发现了一件奇特事,那个自从到瞭望春城之后,就跟城后那云龙山槓上了的外乡人赵继成,最近好像是突然改了习惯不去爬山了,反而开始天天往城外跑。 有好事之人曾想过要悄悄尾隨去看个究竟,想看看他到底又在闹什么么蛾子?但却每每都会被某个及时出现的王府供奉,恰恰巧巧给挡在望春城的城门口,没有让他们成功跟出城过哪怕一次! 所以在试了很多次都没成功之后,城中的各家子弟之间,就突然又开始流传起一些奇奇怪怪的说法,比如说那个赵家子可能是不犯傻爬山了,但又开始好上了人间的红柳绿,燕瘦环肥。 他这种乡下人,喜好爬山是可以理解的,但爬山爬久了自然也会腻,所以一转头就又发现了外面的世道风景旖旎,总有很多他们这种乡下来的泥腿子一辈子都没机会开眼一次的好风光,所以就自然而然又开始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乡下人眼皮子浅,到头来还是狗肉上不了席面,出息终究是大不到哪里去的! 再到后来,望春城中好奇此事的人越来越多,仅凭一位护道供奉,已经彻底拦不住如过江之鯽一样的跟踪眾人,於是那位態度莫名的现任相王就乾脆亲自出面,直接下了一道王命,严禁城中子弟跟踪赵继成,也不可探究其出城去向,违令者严惩不贷! 至此,那愈演愈烈的好奇氛围才稍稍压下去了一些。 相王府虽然多数时候都不怎么去管城中子弟们做什么,但却一向都很注重作为当家人的相王的权威,城中不管是身居要职的各位王府长老供奉,还是那些不具备头衔的王府子弟或是治下百姓,只要是有相王亲自下的令,就绝没有人再敢阳奉阴违,因为那个违令的后果之严重,谁都担不起。 不过,不知道是因为嫉妒一个外乡少年被王府高层如此看重,还是因为他们真的看不起一个从乡下来的泥腿子,总之虽然无人再敢探究他出城的真正原因,但城中各处许多不明其中缘由的嫡脉、旁支子弟,好像都又开始想著法的去编排这个,在他们眼中看来有些奇奇怪怪的孤僻少年人。 各种各样五八门的编排说法从未断绝,甚囂尘上。 莫名其妙的,这个曾经在盐官镇时就总被人各种编排的赵家少年,突然又像是重新回到了当初的小镇一样,处处被人指指点点,走到哪里都不合群。 赵继成对此置若罔闻,依旧每天早起,但不再是去往城后的那座高山,而是出城去往那座渡口外的小山坳,与那个每天都会早他一步的背刀少年打架,不打到双方都鼻青脸肿,就绝不散场。 楚元宵刚开始试图只以自己三境武夫的肉身与之对轰,但他后来吃惊地发现,赵继成那莫名其妙由爬山而来的武夫体魄,竟比他这掺杂了神灵金身之力,又被前后锤打了多遍的肉身,还要更加坚实扛揍! 为了不落下风,也为了不被那赵继成按在地上捶死,他就只能取长补短、三径混用,使尽浑身解数,才能堪堪与已是四境武夫的赵继成打成平手。 双方每每打到最后,就总是谁都没能占到大便宜,反倒是回去后各自伤药都用了不少,但第二天还要继续装作若无其事,接著赶早去那山坳之中与对方流氓打架,以伤换伤,不光比谁的拳头更硬,谁更皮糙肉厚,到后来甚至就连谁去的更早都比上了。 如此斤斤计较,大概只是为了说明一个谁去的早,谁的伤就更轻,谁就伤愈更快之类的意思,然后楚元宵就被姜沉渔翻著白眼说了一句“幼稚!” 但对阵的两人却依旧故我,乐此不疲,大有不把对方彻底打趴下,就绝不收手的架势! 直到某次,双方再次同时倒地之后,赵继成看著对面这个很多场架打下来后,修为虽然没有多少长进,但周身气势明显更加沉凝了的死对头,突然冷笑了一声,道:“你不累?” 楚元宵闻言表情嘲讽,反唇相讥了一句,“你不比我更累?” 本以为又会是一场拳拳到肉之后的再次言语打架,却没想到在双方互相反问了一句之后,就突然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大概是终於觉得每天如此打架有些腻歪了的赵继成,在沉默许久之后突然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往望春城方向走去,又在走出老远之后突然停步,背对著身后依旧未曾起身的楚元宵,冷冷道:“你的命是我的,老子迟早有一天亲手打死你,所以你可別隨隨便便就死在半路上!” 坐在原地未动的楚元宵闻言笑了笑,也不转头看那个背影,“我这个人一贯命贱,所以也从来命硬!倒是你,可別哪天登山不成,再突然半路滚下来摔死!要是害得老子到时候笑掉大牙,我一定把你从棺材里捞出来再重新打死一遍!” 两个好像从各自记事起不久,就开始不对付到如今的小镇少年,如今第一次在外乡相遇,依旧不曾想让对方好过,但又好像都有了些不太一样的地方。 …… 楚元宵之后就不用再每天早早出门去那座山坳了,但还是没有要再次起程赶路的意思,他们一行人甚至都错过了一趟去往龙池洲的跨洲渡船。 姜沉渔依旧每天带著青玉四处閒逛,回来之后就会继续看看楚元宵,看他到底是不是会心疼? 楚元宵跟赵继成选择暂时罢手的这一天,夜深人静时,有个红衣姑娘独自一人坐在云海间的客栈楼顶上,手中提著一只从客栈里提上来的小酒罈,不是什么好酒,但能醉人。 从当初木兰渡船被堵在来往兴和洲的航道上,再被那位万里迢迢驰援而来仙人境剑仙甘泉,救回了不到两成的渡船修士后,木兰渡船就返航回了其通行航道上的前一座渡口,也就是永安洲东岸的夔门。 在那之后的这大半年里,红衣姑娘姜沉渔去过了很多地方,有些是在永安洲,有些是在棲霞洲,还有一些是跟她的来处一样,在楠溪洲。 少女手中须弥物里,一直都有一本名册,是她当时平安落地永安洲夔门渡口之后,从那位负责驻守木兰渡船的天河宗老供奉那里拓印来的,上面记载了木兰渡船遭袭时,搭乘在渡船上的所有船客的名单。 其实那位天河宗供奉也不是真正的渡船管事,其本身的职位,反而更像是那艘北海渡船上的那个守山武將一样的职司身份,只是在先前的战事中,那木兰渡船原本的管事已经战死,才导致那个作为最后坚守的天河宗老供奉,不得不暂时接管了渡船上的一应事务,停泊在夔门渡口,等待天河宗派人来接渡船回家。 本来那老供奉也是不愿给名单的,但是因为小姑娘手中有那柄证明她身份的墨门名剑的墨梅,加之又有仙人境剑仙甘泉作保,保证他们会去天河宗解释此事,所以那位暂任渡船管事的老供奉,才不情不愿给小姑娘拓印了一份名簿。 少女在后来这大半年里去过的所有地方,都是那本名簿上记载的姓名中,能查到某些名字来处的一小部分地方,但其实还有另外一大堆名字,她根本分不清他们家乡或是师门究竟都在何处,反正乍看起来,就好像是九洲皆有… “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 听见有人问话,原本望著夜空怔怔出神的红衣姑娘並未回头,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不太久,也就大概半年多的光景吧。” 一个身著黑衣的少年人,轻轻坐在了红衣身侧,同样开始抬头望著天上那轮明月。 他身侧这个姑娘,这些天看起来好像一直都很开心,处处都在与人唱对台,好像是跟以往一样古灵精怪,但楚元宵其实在第一面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她心底里有一层阴影,要不然她也不至於在之前出手对付赵继成的时候,会那么手下留情。 毕竟如果是当初坐在小镇乡塾窗台上的那个红衣姑娘,就绝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赵继成,不让相王府出来给个说法,她都不叫姜沉渔。 春山渡口並没有特別高的建筑,相王府曾有过严令,渡口各处建制,除了中间位置的那座泊船码头外,其余地界均不得超过九丈。 故而此刻两人坐在云海间的客栈房顶时,入目所及还能看到渡口上的万家灯火,以及渡口中间的那座巨大高台,还有一艘停泊转站的巨大渡船轮廓虚影,在月色下显得有些黑沉且孤寂。 楚元宵看了眼姜沉渔手中的那只酒罈,想了想就也掏出了他那只酒葫芦,白衣李乘仙当初灌进其中的那坛顿递曲,到如今也已经没剩多少了。 “当初离开小镇之后,我听说你回了楠溪州?” 姜沉渔闻言点了点头,自然而然道:“其实回家后有些无聊,所以后来是想要北上来找你玩的,结果在搭乘的那艘木兰渡船跨洲时遇上了海妖。” 红衣这句话,让楚元宵有些意外,转过头看著突然情绪低沉的少女,他好像是终於明白了些什么。 姜沉渔並未看楚元宵,而是又提起那只小酒罈,喝了一口酒。 “当初从西南棲霞洲天河渡口出发的木兰渡船,在永安洲夔门渡口停了一站,然后赶往这兴和洲,却被两头海妖王堵截在了航道上,要不是那位既是兵家修士,又是龙泉剑宗门下仙人境剑仙的甘泉师傅驰援,整座木兰渡船此时大概都已经葬身鱼腹了。” “我后来都在想,如果不是我在那艘木兰渡船上的话,是不是同行的那些搭乘渡船的各路仙家修士,就不用那样一个个慷慨赴死了?” 楚元宵默了默,有些不太知道这话应该怎么回答,就只能陪著少女也喝了一口酒。 姜沉渔转过头看了眼身侧同样沉默的少年,道:“我听说你当时搭乘的北海渡船也在海上?” 少年点了点头,“从礼官洲往兴和洲的途中,被那位北海龙王给堵路了。” “我还听说,道门那位三掌教借境给你了?” 红衣少女有些好奇,以前很少听说某些大神仙出手,想必那一趟大概是真的认真了。 少年轻“嗯”了一声,“他老早就算好了的,先借境给我,让我拖住那位北海龙王,然后中土那边请出了灵源公。” 红衣沉默了一瞬,突然笑了笑,道:“你那一场,大概是当时九洲这边为数不多最后占到了上风的一场对峙。” 一场双方靠算计拔河的棋盘对峙,四处开,处处战阵,不说瓶山一战阵亡的那二十万金釵洲修士,诸如长风渡口还有木兰渡船这样的变故,几乎摆满了外围八洲沿海各地,还有各处內海,所有跨洲途中的渡船全部遭袭,没有任何一家躲过那一劫。 “木兰渡船返航之后,我在夔门渡口下的船,木兰渡船上当时搭乘跨洲的仙家修士,有足足九成阵亡在了那两头海妖王之手。” 楚元宵闻言侧头看了眼红衣,“姜姑娘,虽然有些话这么说可能不太对,但是当时所有在跨洲过程中的渡船,无一例外全都遭袭了,並不是只有木兰渡船。” 姜沉渔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我知道的,毕竟是涉及天下大势的问题,对方的目的是为那最后的金釵洲一役造势,若前面各处杀人不够狠,怎么逼中土驰援救人?” 少女一边说著话,一边抬头看向远处那艘略显黑沉的巨大渡船虚影,眼眶微微泛红,语气也带著某种沉闷,“我没亲眼看见、没亲身遇上的事,在別处听到了,大概会觉得唏嘘不已,因为人族吃了亏,我还可以跳著脚骂娘,骂几句异族凶残,骂他们该杀,该千刀万剐!” 她转过头看著这个其实认识没多久的新朋友,笑容有些彆扭,“但偏偏是我真正遇见了的,我反而骂不出来了…也不知道是该说伤情,还是该说心虚。” 楚元宵从始至终一直静静坐在原地,听著身旁少女语气空灵,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完了某些话,他就跟著抬起手中酒葫芦,与那少女一样又喝了一口酒。 “姜姑娘,你记得当初在小镇乡塾时,你曾教给我的那个道理吗?” 姜沉渔闻言顿了顿,摇了摇头落寞一笑,“道理我懂,可俗话说『医人者不自医』,那些我能告诉你的道理,对我自己未必有用的。” 楚元宵微微沉默,片刻之后发觉自己好像也有些伤感,就又赶忙喝了口酒,这才道:“其实我很早之前,可能也跟你现在一样。” “当初在小镇的那个大雨夜,风雪楼的那位红莲祭酒告诉我,说我身边那些人都是因我而死的时候,我那一夜其实都没睡著,听了整整一夜的窗外大雨声,也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我的话,是不是他们就不用死了?” 姜沉渔闻言缓缓转头,看了眼表情平静的少年人,“然后呢?” 楚元宵笑了笑,儘量让自己看起来能平静一些,“其实也没有然后,只不过是第二天起来之后,我硬敲开了老猴子的房门,问了他一大堆江湖事。” 少年说罢,就又抬起酒葫芦喝了口酒,目光一直看著渡口的万家灯火,没有再多说什么。 红衣少女定定看了少年片刻,突然一笑,灿若桃,“楚元宵,谢谢你。” 少年有些意外,“谢我什么?” 少女眨了眨眼,双手张开,比了个大大的圆,“当然是谢谢你让我了你那么大一堆钱啊!” 少年人也笑著眨了眨眼,“说姑娘家不高兴的时候,让她一大堆钱就能心情好一些,这其实也是老猴子告诉我的。” …… 第103章 小局与大局 龙池洲魏氏,本是白云剑山麾下的附属家族,处境大概跟当初金釵洲未曾陷落之前的那个郑氏有些相似。??  ??? 当初的金釵洲郑氏,因为家族出了个能嫁进水岫湖成为宗主夫人的郑醇柔,故而郑氏身份便跟著水涨船高,也成为了能够名传整个金釵洲的一方豪强。 明眼可见,郑氏一门上下的所有荣宠,几乎全繫於那位身为水岫湖主母的郑夫人一身,所以也就只能跟在水岫湖柯氏身后,一路上跟著他们吃肉喝汤,但万一哪天,那位郑夫人要是稍有差池,则郑氏的前途也就不太好说了,至少不会再像之前一样,可以毫无顾忌地鼻孔朝天去看人了。 反观龙池洲魏氏,其实大同小异,作为白云剑山麾下,早年是因为家族出了几位拜入白云剑山门下的纯正剑修,其中有一些天赋够高的,甚至还混上了那座剑山祖师堂里敬陪末座的两把交椅,故而能在这座大名鼎鼎的剑道宗门有说几句话资格的魏氏,便一直跟在白云剑山身后,一路水涨船高,红红火火。 同样也因为魏氏背靠剑山,有一群剑修顶在脑门上,出得门去就自然连头都能高抬几分,说一句“打狗还得看主人”也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也罢,总之魏氏在龙池洲南部江湖上,到底也算是有几分薄面的。 天下间最好做的事,自然是站在山腰看山下,既不必太受登山之苦,也不需要自己长得太高,却还是能低著头俯视某些虽比自己长得高,却只能站在山底的人物。 不过,有所谓“人无千日好,无百日红,早时不算计,过后一场空”,在龙池洲门楣光耀了多年的魏氏,如今也终究是有了些未雨绸繆的隱忧。 家族中那几位进入白云剑山的剑修老祖宗,堪称基石的压箱底、定海针,如今都已陆陆续续进入暮年,可剑道修为却迟迟再难更进一步… 全族上下只要是知些事的,大多心里都很清楚,等到那几位剑修老祖宗大限到来之后,魏氏的未来就將一眼可见跌落山底,泯然眾人。 老话说“天晴防天阴,天阴防下雨”,魏氏为防將来门楣一落千丈,反过来再被那些曾经的宿怨对头骑上头来,所以近些年就一直都很著急,一方面是想要再培养几个剑道胚子出来,另一方面也想著广开门路,另闢蹊径,找一找有无其他门径,可保家族基业不墮? 好在天佑魏氏,这么个主脉旁支加起来足有数千上万口子的大家族,年轻一辈子弟当然不在少数,虽然家族高层踅摸了多年,依旧没能如愿再出几个有天赋的剑道胚子,但到底还是挖出了几个聪明人的,而那个被散修老人谢石一路挟持到礼官洲去的蒙眼年轻人魏臣,正巧就是其中之一。 …… 楚元宵一行在春山渡口住了大概將近有一个月之后,终於搭乘了一艘过路的跨洲渡船,去往龙池洲南岸的龙泉渡口。 红衣姑娘姜沉渔虽然在春山渡口跟著楚元宵一行待在一处很多天,但却並未跟著他们一起搭乘跨洲渡船,而是选择留在了兴和洲。 又或者说,她其实只是路过春山渡口,顺道见一面那个新认识的老朋友,而她真正到兴和洲的目的,是因为在她手中的那本名册上,有许多能查到来处的名字,都是源自兴和洲的。 那艘木兰渡船当初的目的地是兴和洲,所以船上有很多人其实都是在回乡路上。 楚元宵一行四人告別了再次开始“访乡”的姜沉渔,踏上了去往龙池洲的跨海之路,搭乘的这艘名为“龙吟”的跨洲渡船,最终会在龙池洲南岸停船,然后他们便可东行去往龙池洲东南部的魏氏,算是完成当初白衣李乘仙的嘱託,送魏臣回家。 渡船上某间船舱之中,楚元宵与魏臣二人对坐在一张桌边,舱中没有其他人,余人和青玉都分別在自己的船舱之中。 一柄带鞘的长刀,和一柄带鞘的木剑,被並在一处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成双成对。 一行人还是跟当初在北海渡船上一样的三间客舱,只是如今少了白衣跟李璟,又多了个女子青玉。 楚元宵的本意是让余人跟自己一间,女子青玉自不必说,那个蒙眼年轻人便也可单独一间,算是对他的照顾,结果余人这个傢伙最后却跑去跟魏臣住了一间,还说是他们俩搭伴惯了,分开不习惯。 此刻,楚元宵看著同桌对坐的魏臣,见他表情平静,也没有多少近乡情怯之类,又或是喜上眉梢的高兴神情,於是就斟酌了一番后终於开口道:“魏兄有没有兴趣,从龙泉渡口下船之后,我们一同转道去往石磯洲?先不回魏氏如何?” 蒙眼年轻人一笑,好像对於少年这个提议並没有感到多少意外,有些人的心细如髮,习惯了什么事都在心里过几遍,大概是早就註定了的,就比如对面这个少年人。 “楚兄不是答应了李前辈要送我回魏氏,为何要在这最后一跺脚的时候,突然改主意?” 楚元宵面色有些复杂,“急功近利的人,有时候很容易无所不用其极,身处局中的人又都很容易身不由己,魏兄你又何必非要將自己置於局中?” 其实有些事的理由,从刚起头时就已经很明白了,只是人在路上走,有些想法会变而已,跟赶路之人一路都在遭遇的变化有关,也会跟人与人之间的交情有关。 如果此刻的楚元宵,还是当初在礼官洲途中离开山间酒肆后,夜宿映霞河畔的那个小镇少年,他大概都不会有今日这一问,但毕竟今天的少年已非昨日了,所以有些事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另外一回事。 李白衣当初在映霞河畔的那座废弃河伯庙前时,曾经语气莫名说过一句“多余不多余”的话,在当时的楚元宵看来,是有些难以捉摸的。 风雪楼那位剔骨刀,在从那个老散修谢石手中救下了魏臣之后,却並未负责將之送回龙池洲,因为她说风雪楼只接到了杀人的买卖委託,但魏氏並未说过要將年轻人平安送回家。 风雪楼秉承了一贯的作风,绝不做多余事,可那位剔骨刀却又在经过了一段似是而非的纠葛之后,將魏臣託付给了白衣李乘仙。 总有很多事是很值得玩味的,比如魏氏为什么只给风雪楼一个杀人的委託,却將族中这个脑子够聪明的年轻子弟丟弃在外,大有不管不顾、任其自生自灭的意思? 另外,风雪楼如果真的一贯只做委託之內的事,如他们早有的规矩一样从不做多余事,又为什么会让魏臣跟著楚元宵和李白衣他们这一行人,一路同行不止,还要將他送回礼官洲? 白衣李乘仙是有意,那位剔骨刀也未必是无心。 当初的楚元宵不关心这些,或者是没有深思,只是因为那座旧河伯庙前的蒙眼年轻人,与小镇少年並不熟,所以他就没有太多考虑的必要。 但是此刻坐在这张桌边的两个人,都已不再是当初並不熟识的那两个过路人了,尤其是在巴山渡口那座边军大营一事之后,小镇少年人就更不可能做到,要眼睁睁將一个朋友往某些局中推这种事。 人间事不多想,就什么事都没有,但有些人其实根本就做不到“不多想”这三个字。 那座神神秘秘的风雪楼,是小镇少年眼中的第一座江湖,所以歷来让他印象深刻。 当初在盐官镇出现的那位红莲祭酒,在如今看来,其实也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奔著杀人而来的杀手,反倒更像是打著杀人的幌子,来给当初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人提一提某个醒的。 后来行走了千百里山路的小镇少年人,阴差阳错在某个山间酒肆得了一坛顿递曲,却成了他真正修復肉身、踏上修行大道的其中一处关键所在,又是后来在北海渡船上,那件“请神”壮举的一桩早有的伏笔。 那个將魏臣送到少年眼前的老散修,因为受了风雪楼的胁迫,所以才追著某个风水术士跑了半洲之地,结果每每追丟了前人踪跡,也全程都是那风雪楼给的消息。 楚元宵一直都不是很明白,那座风雪楼到底为何会如此,意图又是什么,但是有件事他看得很明白,就是这个被莫名其妙送到眼前的蒙眼魏臣,必然也不会是什么巧合。 近些年都在著急另寻出路的龙池洲魏氏,为何会毫不犹豫放弃一个虽然目盲但智计绝佳,堪称上上之选的魏臣? 风雪楼又为何会不惜以坏了规矩为代价,也一定要將魏臣送回魏氏?而且还是通过白衣李乘仙之手,或者更准確的说是通过小镇少年郎之手? 有些事已经砸进了眼底,由不得少年不多想,那么要不要送这个已经成为朋友的人入局,就是此刻摆在楚元宵面前的选择。 魏臣听著对面少年语气复杂的言辞,也跟著沉默了一下,而后突然笑了笑,“楚兄,可否容我问一个问题?” 楚元宵点了点头,隨后又轻“嗯”了一声。 魏臣听得到少年的复杂心绪,但却並未直接明说什么,只是道:“你觉得小局跟大局,哪个更重要?” 楚元宵盯著魏臣,好像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又好像没有太明白,但依旧开始低头皱眉沉思。 蒙著眼的年轻人听不见对方的回答,也並不著急,只是平静坐在桌子对面,等著少年人自己想好。 楚元宵思索片刻,最终长出了一口气,“想说小局让位於大局?” 魏臣笑著摇了摇头,“如果是这个,哪里需要我专门来跟你说?某些人每天都爱在別人耳边念叨的事情,又有什么可值得拿出来单说的?” 楚元宵默了默,“所以呢?” 魏臣深吸了一口气,“很多事,靠你自己一个人是做不了的。” 这一次不需要犹豫,楚元宵给的回答很快,也很乾脆,“那是自然。” 魏臣闻言突然往后靠了靠,“道爭也好,执棋也罢,天下事从不曾只在一人身上,时势从来不是造英雄,人间眾生光阴百代,所有人都是过客。” “天下九洲时至今日,三座一品高居云端过万年,临渊学宫有一半的权柄就在三教手中,九洲人族的所有权柄尽在中土诸子之手,惊才绝艷者无数,处处算尽天时地利,事事皆在股掌之间,却依旧让天下大势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可以说是因为三教无能吗?” 蒙眼年轻人突然玩味一笑,“有人说三教儘是缝补匠,这话其实一点都没说错。” 楚元宵有些咂嘴,当初在巴山大营,魏臣曾经说过一句“烂桃”之言,少年当时觉得这位魏兄当真胆子够大,但此刻他又觉得自己当时好像觉得错了,“够大”两个字哪里够? 魏臣的狂妄言辞还在继续,“天地大道从不曾在一人手中,当年那位独霸天下的末代人皇做不到,三教那三位祖师爷同样也做不到。” “所谓道爭棋子的你,同样也未必做得到,至少现在的你是想都不要想的。” “风雪楼机关算尽,千方百计想要將我这枚弃子送回到龙池洲魏氏,未必是对我好,也未必是对你好,但我猜那位风雪楼主大概是想告诉你另外一件事,就是有些选择即便不是你想选的,你也依旧非选不可!” “因为这,才是人间常態!” 楚元宵听著魏臣的这段豪言,面色不太好看,但並没有出言打断他的话头。 “很多人觉得,所谓英雄就应该一路高奏凯歌,一往无前,遇见南墙就该撞墙而过,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可这样的人有几个?” “石磯洲那位大名鼎鼎的楚河之主,膂力冠绝天下,武功绝世,不一样还是有无数跟临渊学宫之间的旧帐本,时至今日依旧未曾算明白吗?” “天下所有人都可以是棋子,就连三教的那三位也不例外!只有入局顺势,你才有解小局、破大局的机会,处处不愿意,你连棋盘都摸不到,拿什么破局?靠嘴吗?” 一段毫不留情的批驳反问,不说坐在对面的少年郎,远在数十万里之外的中土,某些供奉猪头肉的庙宇大殿,都被震得晃了又晃,好似地龙翻身,动静奇大! 此时此刻,中土神洲的那三座天下绝巔的一品山门,有无数各家圣人已经无法安坐在各自高位云端之上了,若不是还要顾忌著圣人规矩仪態,恐怕都已经有人开始跳著脚骂起娘来了。 如此大逆,必然会有人想从那些各自的恢宏庙堂之中衝出来,去往那艘正在飞往龙池洲途中的名为“龙吟”的跨洲渡船,去跟某个不知天高地厚之徒,好好讲一讲什么叫圣人规矩! 群情鼎沸,气势汹汹,只是一大堆火冒三丈的老先生、大仙人,却无一例外全被挡在了各自山门之內,而那负责堵门的三人,分別是儒门亚圣,道门大掌教,以及那位佛门二祖! 既然第一阵已经输了人,第二阵就不能再输了度量! 堂堂三教,若无容人之量,哪里当得起唯三座“一品”山门的头衔? 龙吟渡船上,楚元宵看著对面突然脸色有些古怪的年轻人,神情凝重道:“魏兄难道不觉得,被人摆布这种事…很憋气吗?” 魏臣笑了笑,“金釵洲一战,九洲不是输在诸子不用心,也不是输在那二十万阵亡修士不够骨气,何谓人心不古,何谓礼崩乐坏,全都是早就融进了骨子里的鴆毒。” “被人摆布这种事,又哪里比得上九洲陆沉更让人憋气?” 楚元宵默然,看著对面那个谈笑风生间,毫不留情將某些人指著鼻子骂了一通的蒙眼年轻人,只觉得神魂摇曳,大受震动! 有些人蒙著眼,却好像比某些大睁著眼的人还要心明眼亮,天下在眼中如蒙黑锦,九洲天地宽一鸣惊人。 龙吟渡船顶层的某间天字號船舱之中,有个鹤髮童顏的大仙人,此刻正盘腿坐在榻上,身周仙气繚绕,一柄名为“凤鸣”的三尺长剑横放在盘腿双膝之上。 渡船上某些人说出口的狂放之辞,连那远在中土神洲的某三座大殿都能摇晃如洪钟,又何况是他这个同船渡之人,怎么会充耳不闻? 仙人听完了一整段对答,在唇角勾起一抹饶有兴致的笑意。 某个年轻人的那番言辞,放在某些云端之人眼中,若能拋开面子和立场二词,其实是確实有些可取之处的,但这位仙姿飘逸的大仙人此刻更想知道的是,那个真正的“听眾”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楚元宵沉默许久,突然道:“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拉魏氏进这个局?为了白云剑山?” 魏臣笑了,大概是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头,於是开了句玩笑,“难道就不能只是看上了我魏臣天资卓绝?” 楚元宵莞尔,想了想又转了个话题,“魏氏放弃你又是因为什么?聪明人太多了?” 龙池洲魏氏,在门下子弟被某个散修抓走之后,最开始是希望以掏钱的方式將魏臣赎回去的,虽然拿一个只有六境的散修武夫没有办法这种事,看起来也有些古怪,但他们大概是没想將事情闹大,故而选择了以掏钱来息事寧人。 但后来眼见那名为谢石的老散修,竟是个贪得无厌的无底洞之后,魏氏乾脆了一笔大价钱买了风雪楼流传於外的几件信物,再以此请动了风雪楼,乾脆將那谢石一路追出了龙池洲。 但是在这个过程里,那个被抢去当了肉票的魏氏子弟反而成了其次,魏氏的目的只为杀人,却並不张罗著救人,明明很顺手的一句话,却偏偏就没有说出口。 魏臣的笑容有些古怪,“你知道我为何没有对那个老散修有太多的恶感吗?” 楚元宵挑眉,“你可別说这件事里,还有你自己的手笔!” 魏臣笑了,只是在少年看来,那个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古怪,好像是有些难过,又好像是有些嘲讽。 “那位谢老先生当初將我劫走时,我正在被追杀。” 少年一怔,“追杀?” “家族大了,就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人。”魏臣唇角带著讥讽,“有些人不看在眼里的东西,放在另外一些人眼里就跟镶了金边的香餑餑一样,树大招风,才高遭忌,『权钱』两字,最见人心,更是长情。” 楚元宵眯了眯眼,缓缓道:“人不爱財鬼都怕,以魏氏的分量,有人怕你先人一步才正合理。” 魏臣点了点头,“所以我就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让那位老散修也分一分魏氏的家產,免得钱太多,让他们一个个红著眼非要打破我的头。” 楚元宵啼笑皆非,“你这怎么当的魏氏子弟?” 魏臣无所谓般耸了耸肩,“所以这不就遭报应了?人家觉得我吃里扒外,胳膊肘拐出去了十里八乡,那就乾脆当个弃子扔在门外算了。” “那你还要回魏氏?” 楚元宵抬手摸索著桌上那一刀一剑,片刻后抬头看著对面的年轻人,“我之前是觉得你就这么顺著人家的意直接入局,难免让人有些憋屈…但我现在怕你直接被那魏氏满门给打死!” 蒙眼年轻人闻言笑了笑,“那倒也不至於,我要是能说死就死,也不至於让某些人费力追杀了?” —— 龙池洲魏氏。 所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最近的魏氏门中已经吵吵嚷嚷了很久。 当初魏氏了钱请动风雪楼去杀人,后来九洲妖祸一役之后不久,风雪楼那边回了个消息给魏氏,说是那个打了魏氏脸面的野修已经死在了长风渡口,至於那个蒙眼年轻人的去向,风雪楼只给了四个字,下落不明。 这个有些古怪的说法,魏氏自然是有聪明人的,堂堂风雪楼,天下间做邸报消息的各路仙门之中,几与铜雀楼同尊的箇中好手,怎么会找不见一个瞎子的去处? 但是,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好处,虽然有人存疑,却没有一个人会將之明说出口,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余人都只当那人死在了野地,从此绝口不提。 有些人活著就会像一面旗,也自然会有一群人尽心尽力站在旗下,可一旦人死了之后,自然也要树倒猢猻散,那些还非要站在残旗下的人,大概也就可以跟著一起死了。 群龙无首的某一群人,在最近的半年之间走的走散的散,只留了一群为数不多,既不肯低头也不愿下跪的硬骨头,被逐渐逼到了某个死角处,再退一步就是一眼见不到底的人间尽头轮迴路。 有个白髮苍苍的老修士,身侧领著一个年不过十岁的小少年,二人蹲在魏氏辖下某个荒凉偏僻的山崖之巔。 小少年转过头,先拍了拍那个面无表情的老修士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又转过头望向山崖西侧的茫茫云海,仿佛能透过那云海,看到某艘正在东来的跨洲渡船。 少年老气横秋,轻声念叨了一句,“公子爷,差不多就可以回了。” …… 第104章 难势 龙池洲南岸龙泉渡口。-漫~*'¨ˉ¨'*·舞~ ????h??.?????? ~舞*'¨ˉ¨'*·~漫- 这座取名与那石磯洲龙泉剑宗撞了脸的仙家跨洲渡口,因为那“龙泉”二字,在很早年间就曾与那座天下剑道高岳之间有过一场可大可小的齟齬,双方都极其篤定地认为是对方偷了自家的名號。 龙泉渡口位於龙池洲南岸,二者同样都带一个“龙”字,故而在他们自家人眼中,这就是一脉相承的光明正大,顺理成章。 碍於对方龙泉剑宗乃是四大剑宗之一,並且还是公认的剑宗之首,战力之高几无匹敌,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龙泉渡口与其背后的那座仙家山门,都有些怕石磯洲那帮子杀胚会仗著剑修一脉的杀力高绝,仗剑跨海过来欺负人,所以他们便將此事先一步捅到了临渊学宫那边,不光是想讲理,更是想让学宫那边做个中间人,危难时候给些庇护! 这场官司若只是如此,其实倒也並不如何出彩,真正有意思的事其实在后面,当初龙泉剑宗一门上下对此事同样是一个个都气得跳脚,但到最后却並未有一人曾真正跨海去过龙池洲南岸那座渡口,好像是捏著鼻子吃下了这个哑巴亏。 即便是到了后来,龙泉剑宗在龙池洲开了一座分號二宗,可那凤泉宗门下,也依旧不曾有任何一人在龙泉渡口闹过事,甚至都很少去那座渡口搭船。 用龙泉剑宗那位祖师爷当年的话来说,就是他剑宗门下都是剑修,从不干那仗势欺人的事,“龙泉”二字到底该归谁,各自靠本事挣就是了,至於將来的天下人再提起这两个字时,第一个想到的该是谁就是谁,光靠吵吵嚷嚷的碎嘴子,是不会让人高看一眼的。 世事歷来让人唏嘘,当年这件事之后的数千年间,四大剑宗的名號自然是越来越响亮了的,也不再会有人在提起这四座独属於剑修的仙家高门时,还敢大大方方说一个不將之放在眼中,江湖上每每提起“龙泉”二字,第一个反应自然也是在石磯洲的那座剑修山门。 如此结果,仿佛就真的印证了当年那位剑道魁首的那句豪言。 但更有意思的是,事已至此,已经算是里子面子都丟了个乾净的龙泉渡口,反而更不愿意隨便换掉那两个字了,也不知道是想跟著沾沾某种不好评说的光,还是觉得与有荣焉,又或者是某些人还暗戳戳打著狐假虎威的算计,反正龙泉渡口还是那个龙泉渡口,输了人输了阵,就是不输一张嘴。 总之一座天下两龙泉,双方並无瓜葛,但都用著同一个名字,至於谁心虚谁气壮,那就只有他们各家人自己知道了。 龙吟渡船最终停靠在龙泉渡口的这一天,楚元宵莫名觉得有些不大適应,因为好像有很久都没遇上某些人藏在背后算计来算计去了,这反而让他觉得有些不太踏实。 魏臣好像是能猜到少年的某些心思一样,在双脚重新落回龙池洲陆地的那一刻,似笑非笑说了一句,“三天不挨打,你反倒开始皮痒了?” 楚元宵咧了咧嘴,“我们聪明人的算计,你懂个六!” 蒙眼年轻人嗤笑一声,懒得搭理这个有时候古古怪怪的同行少年。 四人下了船之后,楚元宵放眼打量了一眼这座屹立海边数千年的跨洲渡口,感觉好像跟当初礼官洲的那座长风渡口也差不了太多,一样的亭台楼阁,一样得巷酒旗,猎猎酒旗风,奼紫千红迷人眼。 一行人走出码头,顺势找了个路边茶摊就坐了下来,准备先稍作停歇之后再打算下一步,直接赶路还是停几日再说,皆可。 青衣小廝余人坐在楚元宵一侧,背对著通往码头的那条渡口长街路面,结果刚一转头就正巧看见了与码头相反的那个方向,有一大队正在急急忙忙朝著码头这边衝来的仙家修士。 明明是追求逍遥的仙家中人,却偏偏在行进之间横平竖直、步伐整齐,像极了行伍中人的派头架势,而且摆明了就是朝著码头这个方向来的,气势汹汹,不可一世。 余人不由有些紧张,凑在楚元宵身侧朝那边努了努下巴,又轻声念了一声,“公子?” 那群人一路而来的阵势很大,且还多有对挡路之人的大声呵斥,一片嘈杂之声,故而即便是背对著那个方向,楚元宵也依旧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所以此刻听见了余人的呼唤声后,他就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静观其变。 四人坐在茶摊上,静静看著这一队气息凝厚沉稳的仙家修士,列著队快速从他们身边街上经过,直接进入了码头,最终停在了一艘在龙吟渡船之后进入码头的跨洲渡船的栈桥出口位置。 余人看著他们分作两排,整齐列队站在那渡船出口两侧,好像还有一人恭恭敬敬垂手站在最前方,朝著那渡船的方向躬身静立,便有些好奇道:“这是迎接什么大人物?” 楚元宵跟魏臣都摇了摇头並未说话,反倒是一直都不怎么说话的青玉,此刻双手小心捧著一只茶碗,有些新奇地大睁著一双凤眼,视线不断在那两队修士以及渡船之间逡巡,大概是也想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引动这么大的阵仗? 那艘后来的仙家渡船,比楚元宵他们搭乘的龙吟渡船更晚进入码头,所以到了此刻其实也並不算靠岸太久,船上搭乘的船客有十之七八都还没来得及下船。 当那队阵仗极大的仙家修士堵在了栈桥出口处时,他们负责迎接的那位贵客尚未露面,反倒是某些陆续准备下船登岸的普通船客,还未来得及下船就被这阵仗给堵了去路,一个个只能怔在那渡船出口位置,犹犹豫豫不敢迈步,好像就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进退维谷。 余人有些咂舌,轻声嘖嘖道:“架子这么大?” 四人落座的这处茶摊的掌柜,是个白髮苍苍,上了年岁的老人,此刻刚好来这张桌边为诸位客官添茶,骤然听见那小廝打扮的小伙子说了这么一句,猛地脸色一变,先是小心翼翼四处打量了一番,这才赶忙小声道:“客官千万慎言!在这龙泉渡口说话,可一定要谨慎小心,万不敢隨意胡言,要不然是极容易招来麻烦的!” 余人闻言一愣,转头看著那老掌柜,好奇道:“掌柜的怎么说?” 再看那位白髮老掌柜,却只是看了眼余人,又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敢再多说,添完了茶就快步离开了桌边,只留下这一桌客人一个个脸色莫名。 余人有些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了眼楚元宵,少年人又转头看了眼魏臣,结果那蒙眼年轻人却先端起桌上茶碗抿了口茶水,动作做得仿佛跟能开眼看物一样,行云流水很是顺手。 直到放下茶碗,魏臣这才轻笑了笑,道:“看看再说。” 渡船那边,一堆船客被堵在船上无法下船,自然就成了船上船下都聚集了一堆人,沉默著等待那位不见面的贵客来下船。 如此万眾瞩目之中又过了许久,那船舱出口处才终於有一对俊美少年男女,慢慢悠悠现身出来,两人都是锦衣华服,又各自一身贵气,只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出是来自某座品秩不低的仙家山门的,凤子龙孙,身份不低。 两人刚出船舱,眼见船上船下无数双视线看过来,那个面遮轻纱的少女大概是不满意被这么多人盯著,微不可察皱了皱眉头。 站在少女身侧的那个少年贵公子,时时刻刻都在注意著身旁同伴,此刻眼见那少女皱眉不悦,他就笑眯眯转过头来,看向那些被堵在船口处的寒酸船客,挑眉道:“都看什么呢?眼睛不想要了?” 人群中,有人早就不满於有人如此囂张跋扈拦人去路,闻言就直接要暴脾气出头理论,但最终还是被身旁某些明眼人硬生生拦了下来,想要讲理的话也没能说出口来。 形势比人强,这种时候强出头是要遭罪的。 那少年贵公子却还是將这些变故看在了眼中,唇角带笑语气玩味道:“不服气?” 他转头看了眼还在船下静静凝立的那两排仙家修士,一边抬手指著他们,一边对那群船客趾高气昂道:“那你们要不要问问他们,看看『龙泉』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船上船下一片寂静,“龙泉”与“龙泉”是有別的,只是此“龙泉”是哪个“龙泉”? 渡口外茶摊处,坐在桌边的余人到底是身负修为,用心听一听就自然能听到那船上的动静,有些惊诧地转过头看了眼另外三人。 魏臣摇了摇头,淡笑一声,“还真是有点意思了。” 楚元宵也跟著摇了摇头。 那一群敢怒不敢言的船客,个个一脸的憋屈,最终却都只能一个个低下头来,等待那一对贵气四溢的少年少女施施然旁若无人下了渡船,再被那一队负责迎接的仙家修士前呼后拥著离开码头。 路过码头外那片茶摊的时候,那个始终一脸笑意的仙家贵公子,有意无意转头看了眼静静坐在某张茶桌边喝茶的四人,突然咧嘴一笑,朝著面朝码头方向的楚元宵说了句什么,但却只是一句唇语,什么声音都没有。 楚元宵有些意外,但也只是笑了笑,当作不见。 那仙家公子眼见对方是这么个反应,不屑般撇了撇嘴角,懒得再搭理这桌没胆量的怂货外乡人,在那群修士护卫下径直离开了码头。 与楚元宵同桌的三人都没有发现那个囂张跋扈的贵气少年人的动作,所以也都没什么反应。 这一处戏好像也就这么落下了帷幕,片刻之后,刚才还有些寂静的渡口长街上,很快就再次开始了吵吵嚷嚷的人来人往,几於往日无异。 楚元宵端起桌上茶碗抿了口茶水,刚放下茶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侧长凳上就突然有个人坐了下来。 与之同来的还有个少女,与先前下船的那个皱眉少女一样白纱遮面,但好像要更加清冷得多,跟著一起到来后,就静静坐在了青玉身旁。 楚元宵有些惊讶,笑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手持一柄白纸摺扇的仙家少年回以一个同样的笑意,“你一个礼官洲人氏,都能翻山跨海万里迢迢来这里,我一个龙池洲的,为什么就不能在此?” 楚元宵有些讶然,转头看了眼那个与之同来的清冷少女,点了点头道:“柳大小姐。” 如今已是凤泉宗门下弟子的少女,也跟著点了点头,但並未说话。 坐在楚元宵身旁的仙家少年顿时就不高兴了,没好气道:“我说姓楚的,大家好歹都是过命的矫情,这怎么还要分亲疏远近吗?跟人家柳姑娘打招呼就这么客气,跟我就这么不客气?” 楚元宵侧头看了眼这傢伙,挑眉道:“我跟你很熟?” 仙家少年一惊一乍从长凳上跳了起来,手持摺扇抖抖索索指著楚元宵的鼻子,像是给气狠了一样一惊一乍道:“姓楚的,当初都说好了要一起去水岫湖算帐,你现在是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是吧?” 余人抽了抽嘴角,坐在对面的魏臣也一脸的一言难尽,青玉都快要將脸埋到那只茶碗里去了。 反倒是柳清秋这个清冷习惯了的小镇白凤凰,若有所思看了眼坐在同一张长凳上的两个少年人。 楚元宵似笑非笑看了眼那少年,表情带著一抹揶揄朝那傢伙挤了挤眼,“你確定是提上裤子不认人?” 猛然发觉自己说错话了的仙家少年,赶忙矢口否认,隨后又颤颤巍巍指著楚元宵道:“姓楚的!我乔浩然可是堂堂正正的大好男儿,没有那古七怪八的邪门癖好,你休要败坏老子的名声!” 背刀少年撇撇嘴,端起桌上茶碗喝了口茶,假装伤心道:“行吧行吧,你说啥就是啥,反正我也说不过你。” 这一次,乔浩然是真的慌了,也不知道是在怕什么,总之是跳著脚蹦著高,指著小镇少年一脸的惊恐,却颤颤巍巍手抖了又抖,乾脆一句话都没能说得出来。 楚元宵笑眯眯看了眼一脸惊恐的乔浩然,转过头笑眯眯看著柳清秋道:“柳姑娘,你跟这傢伙走了一路,有没有觉得他哪里不太对?” 清清冷冷的柳清秋闻言,还真就凝眉沉思了一瞬,有些不確定道:“有时候呆呆傻傻的,老是莫名其妙的傻笑,好像…” 她有些迟疑,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楚元宵善解人意给了个形容,“好像是有心上人了?” 柳清秋突然有些恍然,跟著轻轻点了点头,但脸上的表情好像更加古怪了,“好像是。” 乔浩然扑通一声坐在了凳子上,抱著头趴在桌上,嘴里还在不断念叨著两个字,“完了…完了…” 楚元宵也懒得管他,找那位白髮苍苍的茶摊老掌柜分別给两人要了茶,然后又给双方分別介绍了一番对方,然后就开始自顾自端起茶碗喝茶。 桌面上就重新寂静了下来。 …… 龙泉渡口云海间。 双方都做过了介绍之后,终於从桌上爬起来的乔浩然,此刻又一脸颓败坐在客栈內某间客房的桌边,同桌对坐的还有楚元宵跟魏臣,至於其他三人则都不在房中,各自回房去了。 楚元宵有些好笑地看著臊眉耷眼的乔浩然,见他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就笑著问道:“有这么严重?” 元嘉剑宗门下的天之骄子,此刻一脸的生无可恋,听到始作俑者如此发问,猛然抬头恶狠狠瞪了眼这个幸灾乐祸的傢伙,“你他娘懂个屁!老子好不容易才混成了能多聊几句的朋友,现在可好,她以后怕是都得將我当成姐妹了!” 魏臣一脸古怪。 楚元宵则是有些惊讶般笑问道:“不至於吧?” 乔浩然再一次趴回了桌上,浑身都透著一股无力,“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脑子比猴都精!那姑娘天生少一窍,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做得太明显了,结果她当我只是在照顾朋友…” 楚元宵抽了抽嘴角,“抱歉。” 趴在桌上的仙家少年瞥了眼这傢伙,摆了摆手长嘆了口气,“算了算了,说多了都是辛酸泪,还是聊正事吧…” 仙家少年从桌上慢慢爬起来,神色也逐渐变得凝重了下来,“最近的九洲江湖上,又开始起风了。” 楚元宵有些莫名,“什么意思?” 乔浩然语气有些低沉,不知道是因为某个误会闹大了,还是因为什么別的原因,缓缓道:“刚才下船的那两个,你们应该都看到了吧?” 对面两人都点了点头,静等他的下文。 乔浩然也没有卖关子,“像这种似是而非的仗势欺人,只是比较简单的一种。” “还有些人已经直接开始冒名顶替,而后大摇大摆四处作恶,无所不用其极地败坏某些成名仙家的名声。” 楚元宵两人闻言都皱了皱眉头,魏臣一贯表情都不明显,但语气之中带著某种严肃,“是不是还有人打著某些名头,开始往自家山门收人了?” 乔浩然有些惊讶地看了眼这个蒙眼年轻人,但並未否认他的推测,点头道:“不错,最普遍的一种说法是说如今天下不寧,单打独斗很容易性命不保,所以那些江湖散修都应该找一些仙门当靠山,毕竟人多力量大。” 魏臣闻言默了默,又突然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但语气不见丝毫温度,“还真是多一时都等不了啊!” 楚元宵有些愣神,“这有什么问题吗?” “夫势者,非能必使贤者用之,而不肖者不用之也。” 魏臣先念叨了一句某本书上的言辞,隨后才缓缓道,“如果某些山门势大到足以与某些三品,甚至是二品抗衡,你猜他能不能把某些事关九洲大势的权柄抓进手中?” 楚元宵瞬间明了,紧接著脸色就是一沉,有些迟疑道:“某些阶层的修士,应该不是单靠数量能抗衡的吧?” 魏臣闻言冷笑了一声,“如果你手中握有一支瓶山呢?你还会觉得数量不足以解决问题?” 乔浩然有些新奇地盯著对面这两个傢伙,隱约觉得眼前这一幕,与他当初在某间学塾之中读书时的场景极其相似。 魏臣的话音依旧还在继续,“又如果你手中有十支瓶山呢?又如何?” 背刀少年的表情更加凝重了些,“但应该不是所有人都会跟著某些人胡作非为吧?” 魏臣摇了摇头,“我並不是要阵前倒戈,我只是想要中土临渊手中的某些权柄,这能被判定为胡作非为?” “还有,我手握七八座不怎么出名的仙家山门,但每座山门都如同一座瓶山,你准备对我如何?” “杀人代表著军心涣散,若有心人在事后稍加演绎,比如排除异己之类的说法,那么这几十万人从此都將会在心中埋下某个怀疑的种子,对中土的怀疑!如果不杀,你就只能眼睁睁等著我从你手中抢权!” “你杀还是不杀?” 此话一出口,在场三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就连乔浩然这样从小在元嘉剑宗长大的少年,號称“虎了吧唧”的剑修,此刻都感受到了某种足以称之为“压力”的东西。 楚元宵思虑了良久,试探道:“那能不能限制他们收人?” 魏臣再次冷笑一声,“天下散修千千万,你不让人家收人,你打算怎么交代这些散修?单打独斗不够保命这句话说得太诛心,你若下禁令不让他们抱团,是准备让他们去死?” “那就由中土来收?” “中土收?且不论中土能收多少,我单问你如此做了之后,怎么跟那些不够品秩的低阶仙门交代?可不是所有人都心怀不轨的,某些清白山门本来大概也未必愿意收人,但你下了禁令之后,你猜他们会怎么看待你中土?” “没见到有些人已经开始败坏那些真正顶樑柱的名声了?” 客房之中再次陷入沉默,气氛几近凝固。 楚元宵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之前下渡船时那句话有些说早了。 他看著对面表情平静的蒙眼年轻人,小心道:“无解?” 魏臣缓缓摇了摇头,“暂时无解。” 背刀少年又追问了一句,“暂时?” 但这一次,蒙眼年轻人却只是点了点头,並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三人就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楚元宵见他不再说话,想了想也没再多问,继而转过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看著乔浩然道:“不是说四大剑宗都去边城了吗?你怎么在这里?” 乔浩然嘆了一口气,“本来我最早是跟著我家那老头去中土议事的。” 这个一身纯白色云锦的仙家少年郎,话说一半时突然就有些义愤填膺,“结果后来突然妖祸四起,我家那老头太不仗义,直接把我丟在了凤泉宗,他一个人跑去边城了!” “那你不在凤泉宗呆著,跑这里来做什么?”楚元宵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乔浩然闻言,突然就又陷入了某种苦恼之中,“柳姑娘说她想四处转转,他们家那帮长老供奉全同意了,我在凤泉宗呆得也有些无聊,所以也就一起跟出来了。” 楚元宵闻言有些鄙夷般看了眼这个口是心非的傢伙,但並没有多说什么。 正在此时,对面的魏臣突然道:“我恐怕不能在这龙泉渡口久留了,得儘快回魏氏。” 楚元宵一愣,看著他有些吃惊道:“很著急?” 魏臣此刻明显有些凝重,缓缓道:“我怕再不回去,那帮傻子急功近利之下,直接把魏氏基业送进阴沟里去!” …… 第105章 欺之以方 楚元宵一行人离开那座龙泉渡口码头外茶摊的时候,又有个抱著一把三尺长剑的鹤髮童顏老仙师,前后脚慢慢吞吞走出了码头,就坐在了刚才那一伙年轻人离开后的那张桌边。,-*' ^ '~*-.,_,.-*~ ~*-.,_,.-*~' ^ '*-, “掌柜的,来碗茶。” 那个白髮苍苍的茶摊老掌柜看了眼来人,然后就走过去將一只粗茶碗放在那大仙人面前,又给他添了一碗这茶摊上卖价最便宜的茶水,但他却並未如之前一样离开桌边去照顾旁桌的生意,而是顺势將茶壶放在了那张桌边,然后便乾脆坐在了那位大仙人的对面。 鹤髮仙人挑眉看了眼自己面前那碗茶,水面上还漂浮著不少茶叶碎末,一看就不是贵客到访的待客之道。 於是,大仙人笑眯眯抬起头来,看著对面那个表情平静的茶摊掌柜,无奈道:“我说掌柜的,你瞧著我这一身派头,像是会喝这种茶的人?” 老掌柜撩了撩眼皮看了眼那大仙人,尤其是仔细看了眼他抱在怀中的那柄“凤鸣”剑,隨后就淡淡回了一句,“我瞧著你跟这茶就是一类的,不偏不倚刚刚好。” 那大仙人有些好笑,“我说徐兄啊,虽然我姓高,也確实叫高沫,但是你拿这碎茶叶过来含沙射影编排人,是不是也有些太欺负我这远来是客了?” 被称作徐兄的白髮老掌柜闻言,微微歪了歪脖子瞥了眼那大仙人,无所谓道:“爱喝不喝,不喝就可以滚了,龙池洲不欢迎燕云帝国的人!” 大仙人高沫有些无奈,嘆了口气看著那徐姓老掌柜道:“当年帝国与岳王之间的事,確实是我们理亏,可如今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就不能相逢一笑?” 白髮老掌柜毫无风度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道:“老夫没兴趣跟你扯那些陈芝麻烂穀子的破烂事!你们燕云帝国有什么算计那是你们的事,我岳王府没兴趣陪你们玩,龙池洲也不欢迎你们这帮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大仙人无奈摇头,眼前这才是真正的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嘛! 岳王府与中土临渊之间的那本旧帐簿,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与石磯洲南部的燕云帝国有些关係的。 当初的岳王府一怒之下不入九品,临渊学宫没有好意思强求,也是因为在某些故纸堆旧故事中,燕云帝国理亏了太多,任凭他们再如何的天乱坠,也是怎么说都圆不过去的。 偏偏不凑巧的是,天下的笔桿子本就全都被拿在读书人之手,而燕云帝国偏又出了几个能进文庙的读书人,所谓礼乐教化之功远胜某些儘是武夫的仙家山门。 缘因於此,中土临渊在某些事上因为一些別的考量,最终还是选择了抓大放小,小事化了,可此举在受了屈的岳王府眼中,就实打实成了一帮偽君子的互相偏袒,所以才会一怒之下不仅从此不入九品,更是將燕云帝国视作仇寇,曾放话九洲,不允许燕云帝国之人踏上龙池洲地界,来一个死一个! 为此,那座王府还专门放了一位徐姓武夫在这龙池洲南岸,將所有燕云帝国之人全数挡在岸边,绝不许深入陆地一步!而这位徐姓武夫,就正是眼前这位白髮苍苍的茶摊老掌柜。 大仙人高沫看著那位面色冷厉的茶摊老掌柜,深知此刻对方还没动手,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就只能继续赔上笑脸道:“徐兄,既然王府无意和解,小弟便也不多赘言强求,只是此次从兴和洲一路过来,在渡船上碰见个很有意思的少年人,徐兄能否让我多看看后续,看完就走还不行?” 徐掌柜瞥了眼大仙人,似笑非笑道:“你们石磯洲那么大一张地盘,还不够你看个人了?鬼鬼祟祟跟在一个江湖晚辈身后,一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 高沫实在是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满目复杂看著那白髮老掌柜,道:“岳王府就真的不关心天下大势?若我燕云帝国守不住石磯洲南部边疆,龙池洲迟早有一日也会危在旦夕的!” 老掌柜嗤笑一声,“你们石磯洲不是钱多?尤其是你们燕云帝国的国库更厚,大不了给那妖族割地赔钱就是了,说不定人家见钱眼开手下留情,还能让你们那位国主陛下继续高坐皇位也不一定嘛!” 高沫闻言,明显脸色一沉,“徐在臣,你莫要欺人太甚!” 白髮苍苍的老人之所以能被岳王府放在这龙池洲南岸守洲,自然也不是白给的,看著那怀中抱剑的大仙人高沫发怒,他乾脆也冷笑一声,“怎么,想动手?是剑修很了不起吗?我岳王府也不是没有几个当剑修的邻居,还能怕你不成?” 高沫闻言,猛然从桌边起身,一脸阴沉盯著那武夫徐老头,冷冷撂下一句,“既然如此,那就海上一战,看看到底是你的武夫拳头硬,还是我的剑更快!” 说罢,鹤髮童顏的大仙人瞬间从桌边消失,仗剑出海而去,今日剑仙要问剑武夫! 茶摊老掌柜眯眼看著邀战的高沫从面前消失,隨后又转过头看了眼渡口西北方向那座云海间,终於还是摇了摇头嘆了口气,有些事人力难为,旁人爱莫能助,小傢伙还是自求多福吧… 老人回过头,然后从桌边缓缓起身,將系在腰间的那面腰裙解下来叠放整齐,码在那张茶桌上,隨后理了理身上那件青衫短褂,跟著身形微微一晃,就同样从桌边消失不见。 码头內外,茶摊左右,人来人往,竟无一人关注到那两位同样是白髮的老人先前的对峙,也好像对此刻二人的离奇消失丝毫未觉有异,依旧各自忙忙碌碌,谈笑风生,各喝各的茶,各忙各的事。 …… 云海间。 乔浩然看著对面的两人,有些愣神道:“说走就走?不准备在这里留一晚了?” 这个蒙著眼的年轻人魏臣说走就要走,而楚元宵这傢伙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还真就准备跟著他直接离开龙泉渡口,要连夜赶往东南魏氏。 楚元宵转过头看著乔浩然点了点头,脸色却有些古怪,“我突然觉得,如果现在不走,我们很有可能会有麻烦,再想快些离开恐怕就难了。” 乔浩然又是一愣,“什么意思?” 就在少年话音出口的下一刻,仿佛是为了印证楚元宵的判断,客栈之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鼎沸。 楚元宵嘆了口气,从桌边起身朝临街的那扇窗户边走去,一边对著那手持摺扇的少年道:“乔兄,你们恐怕得先离开了,不然的话很可能会跟著我们一起受连累。” 本来还有些不明所以的乔浩然,在这一瞬间好像是明白了什么,微微眯起眼冷笑了一声,“好傢伙,现在都这么明目张胆了吗?” 魏臣摇了摇头,“跟之前说的类似,他们只是觉得我们可疑,所以先拿下我们,再来仔细辨別我们的身份,看我们是不是海妖布置的奸细。” “这是作为九洲人族仙家该有的尽职尽责,是有功之举,在明面上是不能被指摘什么的。” 乔浩然摇了摇头,“明眼人都能看得懂的事,他们这样做不是在自掘前路?” 魏臣笑了笑,“『决疑平法,罪疑从轻,加审慎之心』,只要不违背临渊学宫和诸子百家的礼制,你盯上他又能如何?” 当桌边两人再次陷入沉默的时候,楚元宵已经自顾自走到了窗边,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了外面纷繁扰攘的人头攒动一片杂乱。 与当初在巴山渡口时一样,此刻已经有人围住了云海间。 楚元宵看著那些人眯了眯眼,突然又回过头看了眼乔浩然,“乔兄,恐怕要麻烦你帮我个忙了。” …… 天色將晚,原本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空之中,突然就开始乌云密布,好像下一刻就要大雨滂沱,並且此刻已经有淅淅沥沥的雨滴,开始零零散散地落下来,地面已经微微开始濡湿。 渡口长街上,出门摆摊做买卖的那些小商贩们,都已经收拾了各自的买卖摊子,趁著雨未落大之前儘早回家去,而那些四处閒逛的过路人,也都快步往各自的落脚之地赶。 很快,长街上便一片空空荡荡,寂静中透著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与沉闷。 云海间之外,客栈掌柜站在门口,冷眼看著龙泉渡口那边不断地安排人,將整座客栈都给围了。 此次对面为首的那个少年人,正是那个被两队仙家修士从那跨洲渡船上迎接下来,又在码头之外对著楚元宵说了句唇语的那个仙家少年贵公子。 此刻,他就站在客栈门外不远处,笑眯眯与那位云海间客栈掌柜对视,也是在等待著他带来的人完成包围。 “何掌柜,我龙泉渡口並无意与你们云海间为敌,只是先前接到个消息,说是有一伙海妖一族的奸细混入了渡口,就落脚在咱们云海间这边。我龙泉渡口职责所在,需要对此事有个辨別结论,免得真放了异族细作进来,恐怕你我谁都担待不起,所以还请何掌柜行个方便。” 客栈掌柜姓何,此刻听著对面那贵公子一番冠冕堂皇,却只是双手拢袖,眼神冷冷,但自始至终都並未说话。 那少年公子也不著急,眼见对方不搭话,他也真就等在了门外,甚至还好心情让麾下的帮閒给他搬过来了一套桌椅,又让人打开一把伞遮在他头顶,然后就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之中,老神在在坐在了那把椅子上,还施施然从桌上茶点餐盘之中挑挑拣拣选了块卖相还不错的糕点,开始细嚼慢咽,仔细品尝。 手下人已经密不透风將整座云海间给围了,仔仔细细盯著这座势大的商家客栈,確保不会有人悄无声息溜出去,那也就没什么可著急的了。 他们此举的目的,只是为了拖住某些人的脚步,並不是要杀人之类,所以只要对方不著急,他自然也不必著急。 楚元宵最终还是带著魏臣、余人和青玉一起出了客栈,临出门前还朝那位像是门神一样的客栈何掌柜点头笑了笑,算是致谢。 这位何掌柜与盐官小镇上那位后来的客栈掌柜,还有长风、巴山两座渡口的那两位掌柜都不一样,好像是有些不善言辞一样,所以在见到楚元宵点头致意时,他也就只是跟著点了点头算作回礼,但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楚元宵也不介意,笑著转过头看向对面那个坐得安稳的仙家贵公子,“还未请教阁下是?” 那个贵公子笑了笑,將手中那块只吃了一半的糕点隨意扔回餐盘,毫无诚意朝著对面拱了拱手,“姓方,你可以叫我方旭。” 楚元宵点了点头,笑道:“想必方公子所说的消息,就是指认我们四个可能是奸细?” 方旭点了点头,“先前在码头那边,我还觉得这位道友你面善来著,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你我还真是有缘。” 楚元宵不置可否,“敢问龙泉渡口这边打算如何鑑別我们的身份?” 那贵公子闻言好像是仔细想了想,有些遗憾道:“龙泉渡口只是个做生意的渡口,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像样的甄別手段,所以还得请诸位隨我去渡口这边准备的一座院子,在那边小住个几日,也算是让方某略尽地主之谊。” “然后呢?”楚元宵还是没有表態,只是又问了一句。 “我们需要往中土神洲那边传个信,让学宫派个合適的人过来帮我们一把,这中间可能会需要些时日,希望不会耽误各位的大事。” 方旭说到这里,突然玩味一笑道:“当然,若是实在耽误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职责所在不敢轻慢,还得请诸位见谅则个!” 这句话摆明了就是要拖延时间,不会轻轻鬆鬆让某些人顺利东行。 楚元宵终於是摇了摇头嘆了口气,又突然在唇角略带起一抹嘲讽,看著那方旭道:“先前在巴山渡口的时候,我们曾遇见一位青云帝国的卫尉將军,他也跟你一样想让我去一趟那座巴山边军大营。” 那仙家贵公子方旭闻言挑了挑眉,但並未说什么,只是笑看著楚元宵,等待他的下文。 “当时胆小嘛,就觉得被人围了这么大的事,该服软就得服软。” 楚元宵说著话,又摇了摇头,嘆息道:“结果我跟著去了才发现,人家竟然是想要我的命!”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仙家公子,突然咧嘴一笑,“人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既然这手段都差不多,那么今天我恐怕就不能跟你走了!” 下一刻,还不等那方旭说什么,楚元宵突然就拉开了弓步,俯身的同时,一只手直接按在了身后的刀柄之上,一道寒光闪过后,他直接抽刀出鞘,同时暴喝了一声,“余人!” 跟在楚元宵身后早就在暗暗准备的余人,闻言直接毫不犹豫附身而上,前一刻还眼白分明的少年人,在这一瞬间又变成了漆黑的墨瞳! 天上云层终於兜不住那浓重的雨气,大雨如瓢泼,地面上迅速被雨水覆盖,腾起一层瀰漫开来的水汽,天地之间一片迷濛。 黑瞳少年提刀在手,大颗雨滴砸落下来,瞬间就將他浇了个透心凉,但少年人却连眼都没眨一下,只是猛然看向那个已经坐直的仙家贵公子,咧嘴一笑后直接就冲了过去! 方旭本身有修为在身,虽然並不算高,但四境练气士的家底,也不会比此刻的黑瞳少年弱,可不知为何他竟没有直接硬接此刻少年的这一刀,而是瞬间从那张椅子上跳了开来,躲过了楚元宵的攻击。 可怜那个站在方旭身后为他打伞的僕役小廝,本来就只是个普通的跑腿帮閒,哪里会想到这前一刻都还在笑著对话的双方,竟在下一刻就突然动手了! 那小廝只能眼睁睁看著那一道刀光闪过,將他握在手中的纸伞一分为二,又將他身前的那张椅子也一刀两断! 墨瞳少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一刀劈碎了那张梨木的名贵靠椅,但却没有要了那小廝的命,刀锋堪堪从那小廝鼻尖前一寸左右的地方劈了下去! 虽然没有出人命,但楚元宵这一手,也足够嚇破那小廝一颗小胆了,慌慌张张地开始后退,然后就直接撞进了身后一堆低阶修士的人群之中。 就在这一刻,楚元宵趁著对方要推开那小廝的间隙,抬脚直接將那张暂时完好的梨木桌也朝著那个方向踹了过去! 那群各类修士皆有,但整体並不算太过厉害的仙家修士狗腿帮閒,突遭变故一阵骚乱,拔剑的拔剑,拔刀的拔刀,还有人忙著推开那个后退的小廝,也有人一刀劈碎了那张木桌,等他们乱七八糟再准备迎敌时,已经等於是整整慢了两招。 还在四周远处虎视眈眈的那一大堆,负责围著客栈的仙家修士,此刻也在往这边冲,但到底不如当面的那几个人离得近,墨瞳少年在这个瞬间,猛然前冲一脚跺地跳了起来,在越过那群人头顶的时候,还回头看了眼依旧静静站在客栈门口的魏臣跟青玉,然后就消失在了人群背后,直接朝著渡口西侧的方向冲了出去。 一连串的动作如此行云流水,好像是算计好了一样,就连还站在客栈门前的那位何掌柜,以及站在台阶下打著同一把伞的魏臣和青玉两人,好像都没有反应过来如此突兀的变故。 同样始料未及的还有那位贵公子方旭,他愣愣看了眼那少年奔跑逃离的背影,又转过头狐疑地看了眼站在客栈门口那三个,明显也都有些目瞪口呆的人。 龙泉渡口麾下那帮跟著方旭来此的仙家修士,此时也有些愣怔,都转头愣愣看著他们这一行的领头人,是在等待著他发话,追还是不追? 方旭此刻微微皱了皱眉,再次转头看了眼还站在原地的魏臣,犹豫了一瞬之后抬手指著他道,“来几个人看住他,其他的人追!” 魏臣本身不具备修为,而那个负责为他打伞的女子青玉更是个弱质女流,所以其实不需要太过重视,不跑就成! 加上此地还是龙泉渡口自己的地盘,他们两个就更不可能飞出去,所以仙家子方旭毫不犹豫选择了去追那两个跑开的少年,只要抓住那个青衣小廝,就能坐实他们是奸细的事实! 即便是事后再有人赶过来澄清,龙泉渡口也绝不会受到什么牵连,毕竟对方那个鬼物的身份,就是最好的理由! …… 此时的楚元宵与余人合二为一,依旧未曾突破三境之上的那道屋顶。 每三境之间的那道分水岭,远高於前面三境之间的境界差別,所以即便此刻两人合力,也依旧被拦在了四境的门槛前。 不过,此刻的墨瞳少年依旧速度极快,等到身后那帮人反应过来开始追击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了某处街角! 大雨滂沱之中,一身黑衣的墨瞳少年手提长刀,腰佩木剑,在某个路口处突然停步,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隨后抬步往通向渡口外的方向衝去。 少年心湖之中,余人有些担心的声音响起,“公子,就这样把魏兄跟青玉留下,不会有事吧?” 楚元宵一边奔跑,一边心声回答了一句,“他们的目的是拖人,並不是要杀人,况且还有云海间在,魏兄他们就更不会被如何,由我们引走一部分人,反而对魏兄是有帮助的。” 余人大概是认可了少年的回答,隨后便沉寂了下去,没有再说话。 雨势越发的大了,楚元宵一身黑衣在雨幕之中穿行,加上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很快融入夜色之中。 跟在两人身后的龙泉渡口修士们很快就跟丟了人影,方旭从人群中露面出来,盯著面前横七竖八有些杂乱的街巷,面色阴沉。 下一刻,一道人影闪过,有个负手而立的清瘦老人出现在眾人身前,不断砸落的大雨没有一滴能近其身! 老人並未说话,只是朝著某个方向指了指,跟在他身后的方旭点了点头,抬手朝那个方向挥了挥,所有人便继续往那个方向追去。 那清瘦老人站在原地並未挪步,任由身后之人从他身旁经过,他只是缓缓抬头看了眼雨幕重重的天上云层,轻声念叨了一句意味莫名的话。 “这场雨,来得可真是巧了些。” 如今的天下水脉,全部由各地山水神灵掌管,如果一场雨来得太过蹊蹺,就只会说明一件事。 …… 墨瞳少年人在街巷之中左衝右突,衝进某些死路之后就直接借力跳上房顶,看一样方向之后再跳进某座街巷內继续冲,很快就衝到了渡口的边缘位置。 此地虽然是对方的地盘,但是借著这场来势极猛的大雨,他到底还是趁乱占了些先机。 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了,又往前衝出去几十丈之后,到底还是被堵在了路口处,对方不知是在渡口外围常备防卫,还是就只是为了此刻的防患未然,总之前路已断。 身后不断有破空声响起,追在少年身后的那一堆人也终於追了上来。 一前一后,彻底將少年人堵在了中间,重新陷入了重围之中,而那个负责抓人的方旭,此刻也现身在某个街边的屋顶之上, 他饶有兴趣看著那个成为困兽的少年人,轻笑了一声,“龙泉渡口毕竟是我方氏的地盘,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墨瞳少年脸色依旧带著股妖异,回头眯眼打量了一下那个志得意满的仙家贵公子,突然勾起一抹邪笑,“所以你们寧可被盯上,也非要將我们留在这里?那魏氏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至於让你们搭上整座渡口也要拦下我们?” 方旭耸了耸肩,状似不解道:“此话何意?我们只是接到消息说有奸细混入,所以才来盘查的。” 说著,这位仙家贵公子看著那个陷入重围却仍旧没有丝毫慌张的少年人,玩味笑道:“现在看来,那个消息果然不是捕风捉影!” 墨瞳少年挑了挑眉,看著那个高高在上的方姓少年,“当著我的面玩『君子可欺之以方』那一套?” 他突然嘲讽般咧嘴一笑,“你们难道不知道我不止是儒门弟子吗?” …… 第106章 金蝉脱壳 大雨滂沱,水流如柱。新????书吧→ 龙泉渡口某个出口的位置,此刻已经黑压压站了一大堆替人卖命的仙家修士,人人黑衣如墨,各自手中一件件五八门兵器法宝,刀枪如林,在那瀟瀟雨幕中不断闪烁著寒光,好似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 一个腰佩木剑,手提长刀的黑衣少年郎,就在这好似十面埋伏一样的人群中心,昂首而立,双目漆黑如墨,傲视群雄。 这一刻,仿佛天地寂静,雨滴砸落屋檐瓦顶,如银瓶乍破,带起阵阵嘈杂,衬得这路口处更加静謐,好似就连那光阴流速都变慢了太多。 那些有幸住在这路口附近的渡口百姓,无一例外都发现了窗外雨幕之中的人影绰绰,但却並无一人敢光明正大打开窗户去看热闹。有些实在是好奇心重的,也就只敢偷偷摸摸搓开一点窗户缝隙,大睁著双眼小心翼翼观察外面的两方对峙。 龙泉渡口地界上,不曾真正动过手已经有很多年了,即便是当初妖祸四起、海妖登岸时,渡口麾下修士也是在码头那边就打退了那些登岸的海妖,不曾让任何一只海妖闯进码头之后的渡口城中。 这就让无数渡口百姓都觉得,那次惊变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所谓的海妖登岸儘是嚇唬人,也不知道那金釵洲是怎么丟的?整整二十万仙家修士,竟然守不住一座小小的守不住屏山,那金釵洲还真不是一般的拉胯嘞! 所以此刻这些偷偷摸摸瞧热闹的百姓,一边小心谨慎藏在那一扇扇门窗背后,一边也都忍不住有些唏嘘。 跟那没什么看头的妖祸比起来,反倒是眼前这个阵仗才真正的动人心魄! 龙泉渡口的仙家修士歷来杀伐气重,光是那些常年负责巡街的渡口修士,在出手对付某些违禁摆摊做生意的小商贩时,出手狠辣毫不留情是常事,甚至出人命的时候都不在少数! 渡口百姓之间私底下一直有一句名谚,叫“寧惹外乡大仙人,不惹渡口巡城司”,足见其霸道! 那个被围在中间的黑衣少年,一条性命怕是九成九要交代在这里了,剩下的那点零头,也不过就只是等著人家动手拿命而已… 那个站在某座阁楼屋顶上的仙家贵公子方旭,看著地面上那个陷入重围的墨瞳少年人,又听到了他说到那句“不止是儒门弟子”的言辞,脸上表情在一瞬间就变得有些玩味起来。 “你说我们在抓细作的时候,要是不小心把你给弄死了,会不会有人以此来追究龙泉渡口的责任?” 楚元宵听著方旭那句杀气重重的威胁言辞,那张满含著张狂之意的脸上却无丝毫恐惧之色,讥讽一笑,“你敢?” 说著,他微微垂眸看了眼手中那把长刀,片刻后再抬头看向周围那些凶相毕露的渡口修士时,漆黑的墨瞳中就多出了一抹嗜血的味道。 那个站在屋顶意气风发的贵公子方旭,大概是有意没有接对面那少年的那句两个字的反问,但当他看到那少年的战意张狂、气焰跋扈后,却还是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好像终於明白了,自己以前那些有恃无恐的囂张跋扈,放在別人眼中果然是很招人討厌的吧! 不错,挺好! “想不到你都落进了我龙泉渡口的重围之中,竟然还能是这么一副囂张表情,好胆量!不过,我猜你这是想杀人?” 他笑著指了指那些寂静无声,等待著他一声令下的数百修士,轻笑道:“我龙泉渡口麾下,不算那些只用一巴掌就足够拍死你的,仅仅说眼前这一类只算虾兵蟹將的,即便没有一千也足有八百了。” “而你到顶了也不过就是个三境圆满而已,即便是本公子放开了让你杀,你就能杀得完吗?手软不手软?” “嗜杀成性这种事,对我而言可能还无所谓,但对你来说可就未必了吧?” 楚元宵闻言,抬起头斜瞥了眼那个贵公子,对他的那些絮叨言辞不置可否,反而是突然呲著牙咧嘴一笑,竟然直接就向著那渡口之外的方向冲了过去! 墨瞳少年人的这个动作,看在对方眼中,就像是他单人提刀冲向了那密密麻麻的数百修士。 方旭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角,这就叫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他眯眼看著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然后缓缓抬手再猛然挥下,轻轻巧巧念了一句,“拿下!” 天高平野阔,阴云蔽城壕。宝刀如秋水,杀声日月高。黔首夜频惊,三更闻蛊雕! …… 方旭带走了包围云海间的那一大堆麾下修士,只留了一队人在云海间门前,负责看著那个站在伞下的蒙眼年轻人,以及负责为其打伞的女子青玉。 大雨淅淅沥沥一直不停,但魏臣却並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在经过了最初的惊诧之后就最先平静了下来,看起来像是既没有想要逃离的意思,也不打算退回客栈,就那么安安静静站在客栈门前,默默听著雨打纸伞的滴滴答答声。 青玉小心看著不远处那一堆凶神恶煞、虎视眈眈的壮汉,她大概是有些害怕,所以不由自主就微微后退了半步,有些瑟缩地將半个身形藏在了魏臣身后,只留了半个身形在外,紧张地看著那些神情冰冷的渡口麾下修士。 云海间的那位何掌柜则是双手拢袖,站在客栈门口的台阶上,对於眼前一连串的变故冷眼旁观,好像也没有任何要插手的意思。 大雨越下越大,那群负责看守的仙家修士虽然个个身负修为,仅只是被这大雨浇一浇也不会如何,但还是有些不耐,毕竟没有人会乐意像个落汤鸡一样站在雨幕之中,有失仙家身份不说,身上粘腻也是事实。 他们都不是什么修为深厚的大仙人,做不到抖一抖身形就能一身乾爽,更做不到让那些不断砸落的雨水绕道而行,躲著人落地,所以此刻看著那伞下二人就更没有什么好脸色了,时间越久脸色就越沉。 光阴缓缓流转,天色很快就彻底黑沉了下来。 青玉半藏在魏臣身后,看著对方那群修士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大概是生怕他们一个心中不快,就直接上来动手,於是小声对著魏臣道:“魏先生,要不然我们还是进客栈避一会儿雨吧?” 始终沉默著像是在等待什么的蒙眼年轻人,在听到青玉的小声商量后突然笑了笑,“好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罢,他便要带著女子转身进云海间的门。 那群冒著雨看守二人的仙家修士,此刻一个个都被浇得有些悽惨,虽然他们也巴不得能找个避雨的地方,但眼睁睁看著那两人的言行动作,完全没有將他们这些人放在眼中的意思,立刻就不乐意了。 其中一人越眾而出,率先对著那两人冷喝一声,“给老子站住!” 蒙眼年轻人此时已经有一只脚迈上了台阶,他闻言后虽然止住了步伐,但却並未回身,只是背对著那群渡口修士淡淡道:“不站住又如何?” 那个说话的渡口修士闻言冷哼一声,“你二人皆是戴罪待勘之人,囂张什么?想进客栈,问过我们了吗?” 魏臣似是笑了笑,语气莫名道:“你们就不想进去?” 那群修士闻言齐齐一滯,互相对视一眼,再看一眼那个双手拢袖站在台阶上,一脸嘲讽看著他们的客栈何掌柜,一个个就好似被架在了半空之中,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 那一只脚已踩在了台阶上,另一脚还在台阶下的蒙眼年轻人,自从说出那句语气莫名的反问之后,突然就好像是寻到了什么有趣事,再一次说话时的语气已经明显带了些玩味。 “你们说我是待勘之人,有什么证据吗?” 那群修士无一例外都微微眯起了眼,他们以为这个背对著他们的蒙眼年轻人准备耍赖皮,於是一个个都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开始一步步冷笑著朝那年轻人走去。 那个先前说话的修士一边捏著手指咔咔作响,一边再次开口道:“有消息说你们是海妖一族的细作,而且先前与你们同行的那个青衣小廝,已经摆明了就是个鬼物,你难道还想抵赖不成?” 说话间,眾人很快就走到了客栈门前的台阶下方,他们此刻个个都有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甚至懒得搭理一下那个负责打伞的女子青玉,直接將之推到一旁,然后就想要伸手將那目盲的年轻人从台阶上扯下来。 那位此次主事的龙泉渡口贵公子方旭只说了不杀人,但可並未说过不能打人,先前淋雨憋出来的那一肚子火气,正好可以藉此机会出在这个瞎子身上。 所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这群没了领头之人在头顶压著的小鬼,这就准备要开始作妖了。 可是,还不等那只要扯人脖领子的手伸到魏臣后衣领处,一直背对著眾人的蒙眼年轻人,竟然先一步转过了身来面向了那群修士。 那群渡口修士在看到那人转过来的那张脸后,所有人都有一瞬间的发懵,为首那人更是呆呆愣愣喃喃自语了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说罢,他好像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还抬手揉了揉眼眶,然后再次看向那年轻人,但结果並无任何分別… 眾人眼前哪里还是什么魏臣?这明明是个笑意玩味,双目明亮的少年人! 乔浩然揉了揉脸颊,换回本来面貌让他舒服了不少,先前假装魏臣那么久,可把他给憋得难受极了! 他看著那个好像是反应过来了的对面修士,笑眯眯从袖口中滑出一块玉牌提在了手中,然后还朝那几个瞎眼守了他们许久的傻子晃了晃,你们要不要再猜一猜这是怎么回事? 眼见那几个修士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下来,乔浩然笑容就更深了几分,又转过头看了眼青玉,或者说是柳清秋。 已经恢復本来面目的柳氏大小姐,还是那个面遮轻纱,双目清冷的老样子,但却已经背剑在身,是一柄通体雪白的带鞘长剑! 除此之外,她手中还拿著一枚小巧玲瓏的精铁令牌,这是龙池洲凤泉宗门下弟子都有的身份牌,等同於让那些四处漂泊的江湖散修们求之不得的一本仙师谱牒。 据说此物是由那以铸剑闻名天下的龙泉剑宗专门锻造,不仅巧夺天工难以仿製,更是件品秩不低的仙家法器,一物多用,整个天下都只此一份,除了龙泉、凤泉两宗门下弟子,其他人无缘一件。 白衣少女声音清冷,“凤泉宗弟子的身份令牌,各位应该不会不认识吧?你们还可以继续怀疑我是细作,只是不知道各位敢不敢去一趟凤泉宗,让他们派个人过来勘验我的令牌真假?” …… 龙泉渡口以东数百里地界,有位神色木訥的仙人境剑仙操控著一柄仙剑落地,然后將魏臣跟女子青玉放了下来。 “魏公子,我家掌柜的早先交代过在下,要將二位送到此处,但是剩下的路就要交给两位自己走了。” 这木訥剑仙好像並没有太多思考的过程,只是顿了顿后又继续道,“掌柜的还让在下带句话给魏公子,说是我云海间暂时还不能跟那龙泉渡口翻脸,所以他只能帮到这一步,不到之处希望诸位见谅。” 平稳落地的魏臣笑了笑,拱手作揖道:“有劳剑仙护送我二人一程山水,我们已是感激不尽,不过还得劳烦剑仙一事,请代魏某向范老掌柜道一声谢!” 女子青玉跟在魏臣身侧微微万福,自然也是致谢的意思。 那剑仙闻言点了点头,然后就什么都没再多说,直接仗剑西行化虹而去,大概是回返龙泉渡口那边去了。 青玉有些艷羡地看著那位剑仙离开的方向,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神。 魏臣笑道:“很羡慕?” 青玉闻言有些羞赧,转过头偷偷看了眼蒙眼年轻人,但並未说什么。 魏臣笑了笑,“其实只要肯努力够勤奋,你未必就不可以。” 青玉依旧没有接话,而是在想了想之后才低声问道:“魏先生,公子他们不会有事吧?” 蒙眼年轻人闻言一默,隨后缓缓摇了摇头道:“暂时还不好说,但想来没有了我们这两个累赘的话,他们应该会稍微容易一些。” 先前这一场金蝉脱壳的算计其实並不复杂,只在於那座龙泉渡口能不能知道那块儒字牌的事,以及能不能怀疑到那块儒字牌其实不在楚元宵身上,而是易手於魏臣去替他跟青玉遮掩气息了。 那位仙家贵公子方旭,在选择了调动围困云海间的仙家修士去捉拿鬼物余人,贪图那一份坐实楚元宵等人细作身份的功劳的那一刻,他其实就已经输了。 乔浩然与柳清秋二人假扮了魏臣两人,能改换面目样貌这种事,虽然並不是烂大街的仙家术法,但对於这两个人来说並不算难事,他们一个出自元嘉剑宗,另一个出自龙泉剑宗门下二宗凤泉,又都是极受重视的嫡传弟子,自然就都会有那么几手行走江湖的防身法宝或是术法,绝对不会比楚元宵这个小镇少年差了。 那龙泉渡口说到底还是跟那个方旭当初所说一样,他们只是天下渡船跨海做买卖的一处渡口,即便加上背后那座山门,也依旧厉害不到哪里去,有云海间在场的情况下,自然也不敢拿亮明了身份的乔浩然两人如何。 无论那个方旭选择將他们二人带走看押,还是先盯死在云海间客栈,其实到最后都做不了什么,他们只要没胆量连作为旁证目击者的云海间一起拆了,就註定了也动不了乔、柳二人。 杀人灭口这种事,也是需要胆量跟底气的。 那两座剑修山门盛怒之下的恐怖威势,可不是区区一座龙泉渡口可以担待得起的,更何况龙泉剑宗本来就对这座同名的跨洲渡口不顺眼了很多年。 有恃无恐,以势压人,你奈我何?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龙泉渡口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杀人,而是要將楚元宵他们四人留在渡口,阻拦他们去往魏氏的行程。 正是因为目的简单,就还可以拿鑑別身份这种理由来作为搪塞,但如果是直接杀人的话,那就是真正的两码事了。 …… 龙泉渡口边沿的那个路口处。 墨瞳少年人与那群密密麻麻的仙家修士对撞在一处的时候,几乎瞬间就被人群淹没其中。 一个三境圆满程度的修士,即便是三径同修,也不可能本事大到仅凭一人就独挡数百修士,他此刻又不是在当初的北海渡船上,还有那位道门三掌教借境。 当龙泉渡口一群幕前幕后人,突然发现站在云海间客栈门前的那两个人是障眼法之后,瞬间就暴跳如雷,但也几乎同时就立刻改了算计对策。 楚元宵虽被人群淹没,但对方大概是碍於某些顾忌,始终没有敢下杀手,而是力图要將他们两人活捉。 对方投鼠忌器,自然就是楚元宵的机会,所以他很快就以手中刀拍倒了很多修为不够的渡口麾下修士,虽不至於让他们直接命丧黄泉,但骨断筋折几个月下不了病榻也是必然事。 但是,当他左衝右突开始大杀四方的某一刻,突然惊讶地发现,好像充斥在他周身压力在不知不觉间就是一轻,甚至对面的数百人重围,有意无意在某个方向上出现了一些不太起眼的细小破绽,隱隱约约不太明显,但確实存在。 楚元宵在这一瞬间忍不住心弦抖了抖,他很明显地感觉到了这是个圈套!但他依旧只是仅仅犹豫了一瞬间,就立刻顺著那个破绽的位置冲了出去,並且好像很快就甩掉了身后那一大堆追赶之人,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大雨终於开始渐渐收歇,有个背刀少年不断在山野之中辗转腾挪,见缝插针远远绕过龙泉渡口,迅速往东侧方向狂奔而去。 余人的心声缓缓在楚元宵心湖之中响起,“公子,是不是哪里不对?” 墨瞳少年人面色有些焦急,此刻一边在山野之中狂奔,一边同样以心声回答道:“的確不太对,我先前递了个把柄给对方,目的是为了调虎离山解掉云海间的困局,但没想到对方竟直接起杀心了!” 余人大概是有些没太明白少年这话的意思,迟疑道:“既然起了杀心,为何还要放我们出来?” 楚元宵此刻一边还在继续往渡口以东的方向狂奔赶路,一边开始在心湖之中为余人復盘。 “对方的杀心不是针对我们,而是针对魏兄去的!他们先前的围攻方式很能说明一件事,就是他们大概是有某些顾忌,所以不敢真的杀了我们,才会自始至终都在意图活捉!” “但他们明明都已是胜券在握的局面,却突然故意露出个破绽,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发现了魏兄已经被我们金蝉脱壳送了出去!” 余人大概还是有些迷糊,继续问道:“我们送了魏兄他们两人出去,所以渡口那边就对魏兄起了杀心,这一点我大概能理解了,可为什么要露破绽给我们?” 楚元宵此刻驻足在渡口以东荒野间的某处山樑之上,因为那块儒字牌的关係,所以他能隱隱约约感应到魏臣二人的方向,所以在下一刻就迅速奔下山坡,披星戴月继续往那个方向衝去。 “如果我们两个被拿下,你再掏出那份出自临渊学宫麾下镇鬼司勘发的关牒,那么他们就必须要老老实实请中土来人勘验。如果他们在此之前杀人,是不太好跟那座学宫交代的,即便是以误伤为理由,也依然要跟著吃瓜落。” “所以只有我们逃脱,他们才可以正大光明用捉拿奸细的名义杀人,到时候魏兄被戕害,他们就能以我们反抗,他们误伤为由混过去。” 余人细细咀嚼了一番少年这段解释,大为不解,“既然对方盼著我们出去,就是为了顺理成章杀魏兄,那我们为何还要衝出来?直接束手就擒掏关牒不好吗?” 楚元宵有些无奈,“我的余大哥,你多动动脑子行不行?对方既然杀心四起,那么无论我们冲不衝出来,他们都是要杀魏臣的!” “他们之所以会放你我离开,仅仅只是为了用更小的代价除掉魏臣!但这並不能代表我们留在渡口,魏臣就会没事!魏臣如今已是魏氏的弃子了,杀他的代价也不过就是一个知法犯法,滥杀疑罪之人的罪责而已!” “龙泉渡口要放我们,只是因为他们连这个罪名都不想担,也不想递任何把柄给中土那边,而不是说他们担不起!” “我们只有先对方一步找到魏臣,才能想办法保他的命!” 余人在这一瞬间只觉得自己一个鬼物,都忍不住有些后背发凉,你们这些做人的,怎么一个个心思都如此的九曲十八弯? 人人都说鬼祟邪物阴狠毒辣,结果他娘的比上人族再看,说什么小巫见大巫都他娘的说得太轻了! 老子当年就只敢偶尔弄个鬼打墙什么的嚇唬嚇唬人,你们是怎么好意思说我们阴毒的?! …… 第107章 我是谁,他又是谁 薑蓉国位於巴山渡口以东,是个仅仅只有六品的小国,国中战力最顶天的也只不过是一位武夫八境的老祖宗,所以他们在龙池洲东南之地不算无名,但也確实厉害不到哪里去。¤ (ˉ′☆?.?_)¤ ?9?????.?σm ¤(_?.?☆′ˉ) ¤ 薑蓉国西邻巴山渡口,东边一大片疆域则全都是白云剑山辖下地界。 混江湖找靠山,是这些本事不够顶天的大小势力必须该有的眼力跟本事,所以多年以来,薑蓉国一直背靠白云剑山,仰人鼻息以求存。 天下大大小小的势力,除了那四座堂而皇之不入九品的王府,其余只要是多多少少有些本事的,都已经按照临渊学宫的规矩礼制划分了品秩。 按照当年那位制定了一整套礼乐规矩的大人物的想法,天下分九品,各阶仙门以功晋升,以过降品,各司其职,九洲承平,整个天下就会好似那墨门机关术中某些齿轮一样,严丝合缝,不漏不缺。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中,那位大人物的精密筹划也確实卓有成效,人皇在世,有人皇剑悬在天下人头顶,自然就无人敢不遵守规矩。可一旦人皇消失於人间,没有强压之下,人心有私就占了上风,开始不断找机会茁壮生长,所谓礼崩乐坏也就成了必然事。 用诸子中某一脉的说法,多吃多占才是人之常情,儒门那一套所谓“仁义”的说辞不合常理,事实上与空中楼阁无异。 那位制定礼乐的大人物当初算尽天下,唯一没有克服的,也正是这“人之常情”四个字。 薑蓉国虽不像魏氏一样直接是剑山附属,但年年该有的呈奉孝敬,以及一些该守的规矩礼数也依旧从来都不缺。 白云剑山是剑修宗门,门中上至某些大剑仙,下到刚入门径的剑修弟子,自然也与江湖人眼中的剑修一样,不会有太大的区別,但一座四品剑修宗门,不可能全部都是剑修,总还会有些不太专注於练剑的仙家修士,负责打理一门上下的事务。 所谓术业有专攻,剑修一脉本就不善於这些事,所以某些不算太重要的权柄,就自然会抓在另外一些人手中,其中就包括了作为从属的魏氏门下某些子弟。 朝中有人好做官,魏氏因为那几位剑修老祖宗在白云剑山祖师堂內有一席之地,所以在近水楼台之下,也是能拿一部分权柄在手的。 多年的流水光阴,如今的薑蓉国便与魏氏之间早已混成了熟识,也常有来往,有些是事关白云剑山门中事务的,还有一些当然就算是私交了。 魏臣与青玉二人被那位云海间的木訥剑仙送到地方之后,两人並未在原地待太久,就重新启程了,但却並不是往东进入薑蓉国境內,而是在魏臣的主张之下,转道往北走。 青玉一路跟著魏臣,虽然並不太明白这位魏先生明明是著急去往魏氏,却为何会转道往北,但她本来就少言寡语,领头的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所以即使好奇却也並未多问,只管跟著魏臣走就是,最多就是偶尔帮他指一指路。 两人都不是仙家修士,所以走得並不快,即便是一路未歇,等到往北走出去几十里地之后,天色也已经开始蒙蒙亮起来了。 某一刻,蒙眼年轻人突然间脚步一顿,跟在他身后的青玉有些不明所以,“魏先生,怎么不走了?” 魏臣笑问道:“跟著我走了一夜,你不觉得累吗?” 青玉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说出口的话声音並不大,但很诚实,“累,但既然是忙著赶路,累一些也没关係。” 蒙眼年轻人闻言笑著摇了摇头,“想听我说点心里话吗?” 青玉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又想起来这位魏先生看不见,就想开口答话。 但还没等女子开口,那蒙眼年轻人就好似知道她已经点头了一样,开始说起了所谓心里话,却又不像是心里话,“你觉得你家那位公子如何?” 青玉没有料到这位魏先生竟然一开口就是这么一个问题,但她还是很认真地想了想,道:“公子很好啊。” 魏臣再此开始借著手中那根隨意捡来的木棍作为行山杖,继续往前走,只是步幅速度慢了下来,更像是在散步於山间,一边笑道:“他们两个现在都不在,你完全可以放开了说实话,我保证事后不会说出去。” 青玉有些赧然,也有些心虚地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真正诚实道:“我其实有些怕公子。” 这也就是楚元宵和那个好像无话不对公子说的余人不在场,要不然女子是绝对不会如此直白的,她到底还是相信魏先生的人品。 魏臣闻言一笑,“你怕他把你丟在半路上?” 女子先是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隨后又很快摇了摇头,轻声道:“也不全是吧…我就是觉得他有时候眯著眼思考事情,那个表情让人有些害怕。” 蒙眼年轻人脚步不停,脸色平静,继续道:“是觉得他心思深,让人猜不透,所以觉得不踏实?” 青玉点了点头,“还有就是,我觉得余人每次附身在公子身上,他们合在一起的时候,好像邪气都很重,杀气也很重,看著就让人后背发寒,我有时候就是不敢说话,並不是不想说。” 魏臣笑了,“这就是我想说的话,你家公子这个人比较复杂,他小时候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是从我遇见他开始,能看到很多时候他都很小心,待人接物也好,对待某些变数也罢。” “他刚开始不想带著你,和带上你之后又三番五次劝你自在一些,看起来像是很矛盾,但你看明白了其实就不矛盾。” “不想带著你不是嫌你累赘,带著一个鬼物都不觉得如何,何况是你?他只是觉得跟著他会比较危险,弄不好就容易连累你性命不保。” 蒙眼年轻人说到这里突然一笑,“他为什么带著余人我不清楚,但会带著我的原因,最开始是因为他答应了某个长辈,要將我送回魏氏,至於现在…则大概是將我当朋友了,甚至不惜让自己深陷重围,也要送我出狼窝。” 青玉看著这个突然笑起来的魏先生,有那么一瞬间却隱隱觉得,他好像是有些伤感。 —— 薑蓉国的皇帝陛下,昨夜接到了来自不同方向的两封仙家传信,一封来自东边的魏氏,另一封则来自龙泉渡口。 这两封属於仙家手段的隔空传信,在后半夜几乎是一前一后同时抵达了薑蓉国的皇宫,甚至连传信的措辞內容都大同小异,目標也只有一个,就是希望薑蓉国能拦住那个將要过境的蒙眼年轻人。 皇帝陛下昨日好不容易空了一个整夜出来,所以翻了块牌子著人侍寢,结果大半夜竟被那门外侍候的大太监给敲响了殿门,將他硬生生从温柔乡里拉了出来! 不过,怒不可遏的皇帝倒也不算是个昏君,虽然刚起身的时候还一脸怒容,传了那个找死的大太监进来时,还警告了一句说他要是没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就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可等他看到那两份署名不同的仙家传信之后,还是立刻就没了脾气,不仅挥退了手下人,就连那个负责侍寢的后宫佳丽都一併赶了出去,隨后就独自一人披著龙袍坐在了殿內的御案前,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那两封大同小异的仙家传信。 一人独坐的薑蓉国主拧著眉沉思了良久,盯著那两封传信的目光也並未挪开,只是轻声喊了一句,“姜一。” 御案前的空旷处,应声出现了一个一身劲装的黑衣男子,来人出现之突然,就好像他一直都在这大殿之內一样,悄无声息剎那现身,也並无门窗开合的声音,来去无踪好似凭空出现。 此人出现后,也並未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等待皇帝陛下吩咐。 皇帝又继续静坐沉思了片刻,然后就將那两封来歷不同的传信叠放在一起,认认真真揣进怀中,然后从御案后起身直接去往门外,而那个名为姜一的卫士则又悄无声息跟在了皇帝身后,仍旧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两人最终是去了那座薑蓉国皇室的宗祠太庙,二人身后並无其他人跟著,太监侍女一个都无。 沉默的两人到了宗祠之后,那姜一负责守在大殿门外,確保无人能靠近这座太庙,而皇帝陛下则是直接进了宗祠后殿,因为那里住著一个薑蓉国的老祖宗,既是一位拔山境的高阶武夫,同时也是这薑蓉国的开国皇帝。 说起来,这位薑蓉国的定海针也是个传奇人物,当年打下这万里江山时,其人已经是年过四十的岁数,早已经过了仙家修士入门的最好年纪,但他却偏偏不信这个邪,非要试一试修行路。 荣登大宝的开国雄主,在年过四十定鼎江山之后並未在龙椅上坐很久,直接就毫不犹豫將那方玉璽丟给给了太子,然后他自己便钻进了太庙中,开始孤身一人练拳炼体,埋头於武道之路,再不问门外的江山社稷。 天下江湖,大部分仙家子弟都是从稚龄幼童时就开始打底子的,所谓拳怕少壮一类的说法並不是没有道理的,越早上路就离那“先天”二字越近,等到这些仙家子弟长到十多岁时,他们就已经少说都是四境以上的修为在身了。 比如像那个承云帝国的公主殿下李玉瑶,又比如楠溪姜氏的那位嫡女姜沉渔,再比如元嘉剑宗的乔浩然,还有那个龙泉剑宗的欧阳,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至於承云帝国陇右盐官镇的那帮少年人,虽然都是因为得天独厚而被各处仙家中人带离了小镇,去往各地的宗门之中开始修行,但真说起来他们其实都已经是起步起晚了,只能靠那得天独厚的地利之便来弥补那些被浪费了的光阴。 这位薑蓉国的开国老祖宗,当年以不惑之龄才开始踏上武道路,就有很多人都觉得他就是得了失心疯!可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这天方夜谭一样的胡闹,到如今还真就修了一个八境出来! 如此之奇景,就又实在不得不让人说一句嘆为观止了! 甚至就连龙池洲很多山门之中武道一脉的老妖怪们,大多都忍不住有些扼腕嘆息,说这个薑蓉开国皇帝真是糟蹋了那一身的好天赋,当年若不是误入歧途去爭那什么狗屁皇帝的宝座,恐怕如今的天下就又要再多出一个武庙祖师爷了,当真是目光短浅暴殄天物! 可不管旁人如何议论纷纷,反正这位闭关太庙多年的开国皇帝,却好像是从不曾將之放在心上过,只是一人独居在那社稷太庙之中,也不收后辈子弟进这庙门,独自一人成为了整个薑蓉国的宗祠压箱底! 再后来,他甚至还专门立了个规矩,后辈子弟除了歷代皇帝驾崩后可以將牌位供在太庙之外,其他人无论能不能修行有成,不管死的活的,一律不得入宗庙! 若是愿意成为帝国军方武將的,就要以王朝官制为准,可以按功授职,拿俸禄吃皇粮,但必须接受歷代皇帝辖制,少拿祖宗身份说事! 若是不愿意的那就更简单,享一世普通王侯的富贵,然后就可以直接滚蛋了,以后当不当自己是薑蓉国的人都无所谓。 如此特立独行的处置规矩,是正儿八经的天下独一份,虽然没能给后辈皇帝们攒下一大堆年岁不小的老祖宗,也不能帮著歷代国主升一升薑蓉国的品秩,但同样也不会有那一大堆足以压死人的棺材板! 这其中优劣当然都很明显,至於那位开国皇帝此举的对错,则是见仁见智了。 薑蓉国主姜世基,在那太庙后殿见到老祖宗姜桓楚时,他正在大殿中心位置的一张孤零零的蒲团上打坐,背对著前殿来人的方向。 姜世基是知道的,这位老祖宗其实常年就都在那个位置上纹丝不动,仿佛像是坐化了一样悄无声息,周身寂静。 这位薑蓉国主对此也见怪不怪,只是恭恭敬敬站在那里,等待老祖宗打坐结束再说话。 空荡荡的殿中一片寂静,姜桓楚仍旧一动不动,也没有开口说话的动作,但突然就有个声音在殿中迴响起来,“这个时辰过来,所为何事?” 姜世基也不惊讶,微微朝著老祖宗的方向弯腰躬身,道:“启稟老祖,魏氏与龙泉渡口都来了信,要我们拦下过境的魏臣,不能让他到达魏氏地界。” 姜桓楚依旧寂静打坐,並没有太多反应,停顿良久之后却突然问了一个问题,还是那个縹緲的声音,“有区別吗?” 薑蓉国主点了点头,“魏氏只说了拦人,但龙泉渡口那边有要杀人的意思。” 姜世基说完话之后久久听不见老祖宗回復,当他小心翼翼抬起头时,却惊讶地发现老祖宗已经不在那张蒲团上了,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猛然发现,这个好像从未见过正脸的老祖宗此刻就站在自己不远处,而且手中还分別捏著那两份仙家传信。 在这一瞬间,这位薑蓉国主只觉得后背汗毛倒竖,这位不声不响的老祖宗竟然已经出神入化到了如此地步,什么时候掏走的那两份怀中传信,他竟然丝毫未觉! 老祖宗姜桓楚眯眼打量了那两份传信片刻,突然就摇著头笑了笑,再轻轻一抖手腕,那两份传信就同时消弭不见,竟是直接被他彻底震成了粉末,四散消失。 薑蓉国主姜世基有些愣神,“老祖这是…” 姜桓楚抬眸看了眼这个后辈子弟的国主陛下,笑眯眯问道:“以你的看法,那个目盲的魏臣,和那个心明眼亮的魏文侯,谁更厉害?” 姜世基拧了拧眉,几乎没有太多犹豫道:“那魏臣虽然目盲,但多年来不温不火毫无动静,却硬生生把那个魏文侯逼到了不得不出手杀人的地步,二人资质高下立判。” 姜桓楚点了点头,“魏氏与龙泉渡口之间在做什么,我们不需要关心,他们为何要拦下魏臣,我们也不必在意,但你得清楚一件事,就是他们此刻此举,不过是想逼我们跟他们上同一条船,到时候即便他们图谋有变,我们也得跟著一起硬扛。” 薑蓉国主点头称是,“正是因为有这层顾虑,所以后辈才会来求见老祖宗。” 姜桓楚瞥了眼这个后辈,然后便转身往那张蒲团走去,一边道:“你让人做做样子就行,外紧內松,如果有人要过境就让他过,如果有人要杀人…那就让他杀!” “但是无论如何,我们薑蓉国的刀,不能沾上魏氏子弟的血。” 说罢,这位八境武夫就又开始像练气士一样,重新坐回那张蒲团之上,继续开始打坐,再次恢復成了那薑蓉国主进门时的样子。 姜世基沉默了片刻,隨后就躬身一礼,后退著出了后殿的门,然后回返宫中。 大殿之內再次恢復一片寂静,那个没了动静的姜桓楚却在许久后某一刻突然睁开了眼,眼神之中闪过一抹意味深长,“你们都如此明目张胆了,却还要跑过来试探我的態度,倒也算给面子。” “只可惜,你们不仅没搞清楚他是谁,连我是谁也同样糊里糊涂…都说聪明人总是容易让『自负』迷了眼,有些人的脑子啊,还真就不知道是怎么长的!” 说著,他突然冷笑了一声,“没了壳的王八,不过就是团死肉,有些人吶,也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说罢,姜桓楚再次闭上了眼睛,大殿之中就彻底沉寂了下来,青烟裊裊,满是香火之气,有一双眼睛就在那后殿的房梁之上,看著那个寂静不动的武夫身影,满是好奇。 —— 不知道是因为魏臣身上带著楚元宵的那块儒字牌,遮掩了他与青玉两个人的气息,还是因为这个蒙眼的年轻人早有先见改了路径,总之龙泉渡口的追兵一路东行,追到了薑蓉国境內也还是连个他的背影都没见到。 此行负责追赶魏臣踪跡的渡口修士为首之人,正是当初在渡口雨幕中为方旭等人指了方向的那个清瘦老人,练气士八境元婴,同样姓方,叫方不同。 元婴境练气士,已经能够做到隔空挪移这种看起来有些华丽的神仙手段了,在江湖之中也已经能算是很顶天的大高手了,所以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必会有一大群人跟在身后巴结一二,但此行的方不同却对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置若罔闻,都懒得搭理他们。 他此刻带著那群说是麾下配合,实际上跟累赘差不多的跟班修士,一起站在薑蓉国与龙泉渡口地界的交界处,眯眼打量著对面那座六品小国的边境关城。 方神仙此刻有些不太明白,那个明明毫无仙气在身的魏氏麒麟子,到底是怎么逃过他一个堂堂八境练气士的探查的? 要是说那个曾在渡口內提著刀夺路狂奔的墨瞳少年能隱匿身形,他是相信的,因为据说那个傢伙身上有一件能隱踪匿跡的仙家法宝。 可那魏臣之前明明是被一个散修给绑走的,而且一去又是两三年,要说他身上有什么法宝,方神仙是打死都不信的! 这一刻,突然有一道灵光在这位八境练气士脑海中一闪而过,难怪当初在那渡口,他能毫无迟滯就发现那个夺路少年的踪跡,原来那件法宝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方不同此刻只觉自己既有些佩服,又有些懊恼! 佩服的是那个墨瞳少年人,想不到他竟然能如此大方,將那样一块品秩极高的法宝说给旁人就给旁人,毫不犹豫!懊恼的则是,他在渡口那边明明都已经接触到了某些疑点,但他竟然没有丝毫怀疑,硬生生让人从渡口逃脱了! 虽然不太明白魏臣是怎么逃出的渡口,但可以肯定的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绝不可能靠著他们自己就逃过渡口外围的埋伏! 难怪渡口云海间的那个何掌柜会冷眼旁观,恐怕他拢袖站在客栈门外的袖手旁观之举,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替那魏臣的做局逃脱张目! 一念及此,方不同也来不及再多废话,立刻將目光投向了麾下那群累赘,开始吩咐他们分散去往四面八方,撒开网寻找那个隱匿在荒野之中的魏臣,当然也要找那个同样被跟丟了的背刀少年,只要找到一个,另一个就不会太远了。 …… 楚元宵跟余人两个,此刻就在某座山谷中的一座天然溶洞之中稍作休息,因为这种地方,不容易被那些四处搜人的渡口修士们发现,也免得让对方再跟著他们顺藤摸瓜,直接找到魏臣的位置。 他们两人这一夜几乎没有停歇的狂奔,饶是两人此时都是三境,这一夜下来跑出好几百里地,也终究是有些吃不消的。 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二人清楚地知道魏臣的位置在什么方向,而龙泉渡口那边却只能蒙著眼找人。 楚元宵並不是没有怀疑过对方是故意追丟,好在暗中跟著他们去找魏臣,所以他昨夜一路上不断变换路线,甚至是突然后退一段路程,千方百计地试探了很多回,但都没有发现对方有跟踪的痕跡,这就让人有些奇怪。 龙泉渡口再如何的不中用,也不至於拿不出几个可以压箱底的高阶修士,但竟然真的就將他们两个三境给跟丟了,这就非常的匪夷所思,忍不住要让人多想。 但不管如何,既然对方追丟了那就是好事,楚元宵两人也並未在那山洞中多留,恢復了大半修为之后就立刻出动继续往魏臣的方向赶去。 二人合一的黑瞳少年人一路疾行,终於在某个山脚拐弯处,与那龙泉渡口麾下散开找人的两个渡口修士隔著老远撞了个当面。 对方在最初的呆愣之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下一刻就要放出响箭发信號招呼同伴,但楚元宵又怎么可能让对方得逞? 他冷笑了一声,直接一刀朝著对方掷了过去,在那响箭离手但还没来得及发声之前,先一步將之一刀砍废成了两段,而跟在飞刀之后的自然还有少年人的虎扑身形。 以一对二,面对两个同样是三境的练气士,墨瞳少年人丝毫不落下风,大概只在几个呼吸之间就迅速將那两个试图报信的修士放倒在地。 提著刀的楚元宵一脸邪笑,蹲在那两个被打断了手脚的修士面前,用刀身在那两人各自的脸颊上拍了拍。 “你们两个也不过是替人卖命混口饭吃,我也並不想欠太多杀人债,不过我倒是有件事要跟两位商量一下,不知道两位愿不愿意?” 那两个已经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渡口修士,此刻脸色都有些发白,闻言赶忙点头如捣蒜,认怂认得很快。 墨瞳少年人跟那两个修士商量完毕之后就继续开始赶路,但他並未直接原路前冲,而是先往西走了一段回头路,又绕了好一大圈之后才重新赶往魏臣的方向。 大约有半个时辰的光景,刚才交手的那个地方再次出现一道响箭,將方圆百里之內的龙泉渡口修士全都给招了过去… …… 楚元宵找到魏臣两人的时候,已经是又过了半日之后,彼时这个蒙眼的年轻人已经带著青玉藏身在了又一座山洞之中,还是个重重叠叠四通八达,出口不少的山洞。 楚元宵有些讶然看著那个安安稳稳坐在石墩上的年轻人,有些意外道:“闹了半天,你早就猜到了对方要下杀手?” 魏臣笑著摇头道:“对方杀你不够胆,但杀我可不需要犹豫。” “但是如此一来,我们要穿过薑蓉国,恐怕就更不容易了。”墨瞳少年人摇了摇头,“即便薑蓉国不插手,光是那龙泉渡口的修士,此刻恐怕也已经遍布在各处边境关城了。” 他看著魏臣有些好似调笑一样的玩味,笑道:“更何况,你还有个捏了大半魏氏在手中的死对头,我猜他恐怕比龙泉渡口更想让你死吧?” 蒙眼年轻人耸了耸肩,摇著头一脸遗憾道:“没办法,人要是太过聪明耀眼,就总是容易招人嫉妒啊,这是我们聪明人才能有的礼遇,你是不会懂的。” 虽然楚元宵此刻双目漆黑没有眼白,但还是有些没好气地做了个翻白眼的动作,他大概是一路著急赶路也有些累了,乾脆就让余人现身出来,然后就四人又围坐在了一起。 恢復真身的楚元宵一边缓缓顺著呼吸平復体內气息,一边皱眉道:“龙泉渡口如此大费周折一定要把你拦下,想来你那魏氏做的事,可能就不是招纳散修这种需要细水长流的事了,你觉得会是什么?” 魏臣好像也有些凝重,先是摇了摇头,又道:“魏氏本身的价值不会太多,如果双方都要把局放在魏氏身上,那么那个最有价值的头衔,就是最值得做文章的地方。” 所谓双方,当然是指那个处心积虑要送魏臣回魏氏的风雪楼,以及此刻千方百计拦著不让的龙泉渡口。 楚元宵一点就透,“白云剑山?” 魏臣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 在这一刻,双方好像都想到了很多事。 如今四大剑宗都已经赶赴了四方边城,九洲之內剩下的剑修数量,就以白云剑山等几座不够称“剑宗”二字的山门为最多。 剑修战力歷来一绝,所以这几座仙门虽然都只在四品左右,但要单论打架的本事,可能未必会比某些弱一些的三品差,对方如果真把主意打到白云剑山这类仙门身上,那么其图谋恐怕就不会小了。 剑修一脉能与三教门下一起被编排进同一个说法,自然称得上特殊,更不可小覷,可即便如此,对方却依旧明目张胆,那恐怕眼前这个图谋,就不是像紫荫河畔一样的那种小局可以比擬的了。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魏臣突然笑道:“情势究竟如何,等我们到了魏氏就能明白,只是眼下,你打算怎么送我回魏氏?” 楚元宵想了想,挑了挑眉笑道:“直接一路杀过去,你觉得如何?” …… 第108章 士穷不失义 龙池洲岳王府与兴和洲的相王府一样,座落在一洲中心的位置,虽然常年都不插手江湖事,但也没有人敢真的不开眼,去摸一摸这头趴在地上不挪窝的猛虎的屁股。,-*' ^ '~*-.,_,.-*~ ??s????.?σ?? ~*-.,_,.-*~' ^ '*-, 岳王府与相王府不太一样的地方在於,那相王府如同天下各大帝国一样,都会有掌门人的传承相续,每一代相王都会换个人来当,但是岳王府並没有。 自打岳王府在龙池洲建府开衙,高坐在岳王之位上的那个人,就一直都是同一个人,无论王府之內的各处掌事人选如何变化,但岳王的王位上却从来没换过人,一直都只是那一位。 在这一点上,其实反倒是相王府算是个特例,因为那大名鼎鼎的四大王府之中,唯有相王府在代代相续,其余三座王府则都是万世一人。 最近的岳王府好像与往日里並没什么区別,那位整座王府的老祖宗,也就是岳王本人,虽然担著王府领头人的名號,但已经不出来理事很多年了,王府一应事务也全部交由其后辈子弟们去处理,只要有岳王这位大神仙镇著,倒也没有人敢对其选定的掌权人有所轻视,该如何便如何,没有二话。 岳王府说是王府,其实更像是一大片乡下村落聚居之地,王府中人也从不讲究什么锦衣玉食,更不收什么奴僕下人,就连操心整座岳王城大事的那几位掌权当家人,有空閒的时候都会亲自下地去劳作,自给自足,丰衣足食。 天下人关於岳王府的印象,其实大多都只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堂而皇之不入九品,临渊学宫毫无异义;第二件则是与那石磯洲的燕云帝国有仇,不准他们去龙池洲。 其他的,好像就没什么说法了。 岳王府很少有人出门在外,也很少与江湖人打交道,府中人露面最多的,其实就是那位守在龙池洲南岸龙泉渡口的武夫徐淮。 反倒是那些住在岳王府地界附近的平民百姓,閒话家常时大多都能嘮几句岳王府中人的事。 本书首发 找书就去 101 看书网,??????????????????.??????超全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比如昨日有岳王府的人出门,去帮著隔壁镇上的刘家盖房建院,添砖加瓦。 又比如前几天有姓岳的王府子弟去帮著王家人收庄稼,割田打穀,送粮入仓。 再比如上个月,王府中人曾从那人伢子手中买下了几十个奴人,但却並未收进王府为仆,而是掏了银子帮他们买地置田,还把那些卖身契全毁了,帮著他们成了王府地界上的普通农户,以后就可以过好日子了云云… 好像每个周边的百姓心里,都会装著几件那座王府曾做过的事,大大小小,鸡毛蒜皮。 好像一座令天下侧目的顶尖仙门,每日里全都把时间在了这些鸡零狗碎的小小事上,反倒对天下大势不怎么关心,就只想关起门来过自家的日子,最好是能礼尚往来再处几个好邻居。 仅此而已,足矣。 一大片错落有致的农户院落连成一座大镇,某座比较靠后的院落中,有个衣衫朴素的中年人,面容清癯俊朗,三綹长髯,两鬢入眉,丰神飘逸。 此人长居在这座院子中已有多年,很少出门走远路,偶尔出门去,也就只是与村落之中的孩童们逗逗乐子,跟著小娃娃们一起过家家,再或者是跟一些上了年纪的镇上老人们嘮嘮家常,聊一聊最近的天时光景,问一问田亩收成,张家长李家短,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那片村落一步。 很多年前他閒来无事时,也在院前开了一片数丈见方的小块田亩,后来这些年,他每日里大部分的光阴,其实就全都在了侍候那块庄稼地上。 今日上午,当那位王府掌权的现任当家人岳青鸿,急匆匆拿著一件传信物去往那座院子时,那位中年人手中正提著一只水瓢,在仔仔细细往那一道道由他亲手精心修出来的田垄上浇水。 岳青鸿看著老祖宗正忙,就想稍等一等再来说事,却不料那位並未回头的中年人自己先开了口,声音柔和温润,也没什么架子。 “今年的年景不太好,雨下的少了些,百姓们可能要欠收,你要让手底下的自家人们多注意些,看看附近乡邻们谁家有困难的,就让府库那边伸手去帮一帮,还是跟往常一样不收利息,只要今年借的粮食,后面分五年还清就成,还不上的就十年也成。” “咱们少一斗粮食不会如何,但有些乡邻就真指著那些粮食活命呢。” 岳青鸿闻言微微弯腰頷首,“已经著人去操心了,老祖宗不用担心。” 那中年人依旧没有回头,还在忙手里的事,但还是继续道:“南边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徐淮传了信给我。” 说著,他缓缓从地上起身,將那半只葫芦做成的水瓢放进了水桶之中,转身看向南方天边的那片黑沉云海,估摸著那边可能是要下雨了。 岳青鸿听著中年人温润的言辞,跟著轻轻点了点头,隨后又抬起头看向这位老祖宗,欲言又止。 中年人抬手摆了摆,却並未说话,好像是盯著南方那片雨云有些入神了。 岳青鸿又等待了良久,仍不见老祖宗给个答覆,於是就硬著头皮轻声道:“老祖,此事咱们要不要插手?那龙泉渡口倒无所谓,但万一白云剑山真被他们偷了,元嘉剑宗又去了海上,龙池洲单凭那凤泉宗恐怕会有麻烦。” 中年人闻言,转过身定定看著这个后辈许久,某一刻突然笑了笑,“因为当年我跟燕云之间的那些旧事,你们一个个的不是都很是仇视中土的那座庙吗?怎么现在又突然想著要帮忙了?” 岳青鸿没有太多犹豫,直接摇了摇头,“天下是天下,庙堂是庙堂,他们欠我们是事实,但我们不能为此亏了百姓。” “岳王府从来看的都是天下,庙堂之上那是他们的事,与我们无关。” 中年人又笑了笑,“『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从来都是两码事,也从来不曾对等过,而你口中的天下,不就是在那座『天下共主』手中?你要帮忙,到最后还不是帮他们添砖加瓦?可人家却未必会领情嘞!” 岳青鸿跟著点了点头,但依旧坚持,“是,可能我们最后是会帮到他们,但是我们的初衷是为了一洲百姓,龙池洲的未来不能成为金釵洲,肉食者鄙,百姓何辜?” 中年人看著后辈如此慷慨激昂,终於是嘆了口气,转过身继续看向南方,淡淡道:“既然你坚持,那就按你的意思去办吧。” “不过,魏氏那边不用管,那个年轻人自己会解决,白云剑山丟不丟要看他们的本事,倒是那个龙泉渡口,老夫可不想哪天出门去,一抬头就看到一群让人扫兴的蛀虫在眼前。” 岳青鸿一瞬间目露惊喜,但老祖宗后面那段说法又让他有些迟疑,不过最终还是躬身朝著自家这位老祖宗行礼致谢。 中年人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又补充了一句,“『君子可欺之以方』这种亏,岳王府吃一次就可以了,要长记性。” “中土那帮迂腐顽固老学究,其实就跟当年的我一样,是有些他们自己的难处的,但你们可以不必管他…某些吃里扒外的东西,死有余辜,杀之无错。” 岳青鸿点了点头,再次恭恭敬敬朝著老祖宗行了一礼,然后便面带著些笑意急匆匆离开了。 他没有看到,自家那个背对著他的老祖宗,此刻脸上满是欣慰,轻轻念叨了一句,“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故士得己,百姓不失望。” 说罢,中年人又俯下身,继续拿起那半只瓢,舀起木桶中的清水缓缓洒在那些田垄幼苗上,轻笑道:“这个天下,原来还有救啊?” —— 薑蓉国西境。 有个疯疯癲癲的老和尚,破帽破扇破鞋垢衲衣,嗜好酒肉,毫无佛门戒律可言,每每去往人多处化缘时,就总会招来一群人的嫌弃白眼,心善一些的可能还给个馒头,心不善的可就要放狗咬人了。 老和尚对这些不拿正眼看人的市井中人,好像也不怎么怨懟,每每被人翻著白眼刁难,他就总是笑呵呵一乐,能有吃的就吃,不能有就转身去往下一处,继续找人化缘。 有些眼尖之人偶尔会有些猜测,怀疑这个老和尚会不会是什么身怀奇异的佛门高人,结果跟著走了一路,却发现他好像真的就是四处討饭,偶尔还会被那些富贵人家门里衝出来的看门狗给追得上躥下跳、大呼小叫,也好像他真的就一点神异之处都无… 然后就没人愿意再跟著他费心了,信他还不如去庙里烧两柱香来得管用。 老和尚这些年一直都在这薑蓉国西境转悠,从南到北,从北到南,一趟又一趟来来回回,四处化缘,风餐露宿,有银子就买酒买肉,没银子就忍飢挨饿得过且过,活脱脱一个混吃等死的落拓样子。 最近几天,疯疯癲癲的老和尚一路化缘,终於走到了薑蓉国西境边关螭城。 这螭城外有座占地广袤的大湖,湖水通过一条宽约数丈的水渠引到那城边,就成了这座边地关隘的护城河。 老和尚到了螭城之后,白日里就入城中去化缘,到傍晚就赶在城门关上以前出城去,摇摇晃晃走到那座无名的大湖湖畔,睡在一座废弃旧庙內的杂草堆里,鼾声如雷,一觉到大天明,然后再爬起来继续入城。 一连三个月,老和尚天天如此,没有再如往日一样去往別处,就好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在这座边城长留。 昨夜螭城突然下了一场大雨,护城河的河水暴涨,倒灌进了那座大湖,连累著湖边那座破庙都遭了水漫金山。 原本安稳入眠的老和尚,大半夜被那涌上来的湖水给赶出了庙门,淋著雨一步步后退到某个山头高处,满眼心痛看著自己的那个落脚处,被淹得连个屋顶都没露出来,实在伤心得不行,就乾脆一屁股坐在水边泥地里,开始嚎啕大哭。 大雨倾盆,一阵阵的电闪雷鸣如天鼓。 有个一身红袍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出现在那老和尚身后,头顶大雨滂沱,滴雨不沾身,他就静静看著那老和尚在那里哭天抹泪,撒泼打滚。 老和尚好像是不知道身后有来人,坐在那里哭了老半天,不见雨停也不见水退,最后大概是因为哭得太用力,肚子里就开始咕嚕作响,有些饿了。 他擦了擦眼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又开始指著那座大湖破口大骂,说你个王八蛋给老衲等著,等老衲吃饱了再来找你念经! 又说你个没良心的,老天爷都给你灌水了,你竟还来抢老衲的三尺床榻,实在是良心让狗吃了,等老衲哪天力气大了,看我不把你这两口破水全给你倒个乾净! 疯疯癲癲,骂骂咧咧,全无佛门中人要修善业的戒律讲究。 那个红袍年轻人有些无奈,於是就轻轻咳了一声,这在一片雷雨隆隆声之中,算不得多大的动静,但那个老和尚却像是被嚇了一大跳,一蹦三尺高,也顾不上骂人了,满脸惊恐转过身看向身后红袍,口中还同时大喊了一句:“鬼啊!” 红袍年轻人眼角抽了抽,原本还算和蔼的脸色差点都有些掛不住了。 老和尚看清了来人,满脸警觉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好像是终於確定了他不是个真鬼,於是一转眼间就又换上了一张笑脸,还伸出一只被泥水糊得不成样子的乾枯手掌,直接递到那年轻人身前,理直气壮道:“有吃的没有?贫僧有些饿了。” 那红袍年轻人有些无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只用油纸包好,还冒著热气的烧鸡,递给那老和尚。 疯疯癲癲的老和尚两眼放光,一把將之抓到手里就开始狼吞虎咽,手上还有泥,脸上还有水,他也不介意,囫圇吞枣全往嘴里塞。 大概是吃得有些猛了,所以老和尚有些噎得慌,於是他就又一边啃烧鸡,一边伸出另一只手递到那年轻人身前,又道:“有酒没有,这烧鸡有些塞牙。” 年轻人好像也习惯了,就又变出来一只酒罈递到他手中。 老和尚同样不介意,將那酒罈接到手里,直接用牙咬掉那酒罈上的泥封,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往肚子里灌了小半坛烈酒。 最终一只烧鸡下肚,半坛酒入喉,酒香配肉香,油水满肚肠。 老和尚大概是酒足饭饱,就毫不避讳朝著那年轻人打了个饱嗝,一股酒气混著鸡肉的香气,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衝著那红袍扑面而去,熏得年轻人忍不住皱了皱眉。 老和尚哈哈一乐,小心翼翼將那剩下的半坛酒抱在怀里,看著年轻人笑道:“施主怎么这般有耐心?贫僧又不是什么得道高人,值得你如此费心?” 年轻人手中突然出现一柄红色油纸伞,刚刚好遮在老和尚头顶,淡然道:“修个善缘,免得將来死了没人给念经。” 老和尚闻言大手一挥,大包大揽豪气干云道:“放心放心,活命的交情不比死人的交情差,老和尚到时候一定给你念个七七四十九天,保管叫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年轻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和尚看著对方的表情,突然有些狐疑般谨慎道:“你该不是还有別的图谋吧?” 说著,他赶忙拨浪鼓一样一阵摇头,“不成不成,贫僧穷得很,饭都吃不上了,哪还有別的东西能给人的?” 年轻人闻言挑了挑眉,笑眯眯看著老和尚。 老和尚被那人看得有些心虚,缩了缩脖子,小心商量道:“我给你吐出来成不成?” 红袍还是笑,不说话。 老和尚终於是被逼急了,抓耳挠腮破口大骂,“你这人怎的如此不地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知不知道?怎可如此败坏老衲的修行?!” 眼见那年轻人还是无动於衷,老和尚就又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开始撒泼打滚,但却不是对著那年轻人,而是指著那大湖继续破口大骂! “你这破水潭,有点水能活人就很了不起吗?知不知道人心不足是要死人的?” “淹了老衲的床榻不说,还要把老衲逼上这破山头,你这王八蛋得寸进尺,欺人太甚!小心老衲真给你决了口,让你一滴水都留不下!” 一顿指桑骂槐之后,老和尚悄悄转过头看了眼那年轻人,却见他一脸的平静,好像就真是在看热闹一样看著自己骂人,老和尚一瞬间就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人家说君子可欺之以方也就罢了,你这人怎么还能拿著“因果”二字欺负一个疯和尚? 真真是忒不地道! —— 白云剑山门下的魏氏,最近一直在广开庄门,大摆筵席,宴请四方来客江湖好汉,理由自然是因为魏氏换了个新家主。 江湖上的过路人,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只要见面能拱拱手说出一句“恭喜恭喜”,就都能是给面子的真朋友,能在魏氏的那座占地极广的山庄之中住上几天,而且每日里流水席不断,好酒好肉好招待,好像就真是只为了一个热情好客的名头。 这流水席开始的那一天,魏氏后山的某座孤崖上,有一大群魏氏子弟被逼到了崖前,眼看著下一刻就要身死道消,尸骨无存。 这些人在早前都是那魏臣手底下的人,眼下即便那个蒙眼年轻人已经被绑走了两三年,但这帮人还是不识时务,就是死扛著不愿意朝该低头的人低头,所以等到那个逐渐掌了魏氏大权的魏文侯眼见大势已定,就乾脆起了杀心,打算送这帮死倔驴一起入轮迴了事。 到了如今,魏氏中人还敢心向著那个下落不明年轻人的,除了眼前这群不知死活的硬骨头,就只剩了一个年迈的老修士,身侧常年都跟著一个年不过十岁的小少年。 只是魏文侯即便到了现在,也不太敢直接朝那个满头白髮的老修士动手。 魏氏那几位年迈的剑修老祖宗都还在白云剑山祖师堂,而如今呆在族中的,又偏偏就数那个老修士的手段最高,比那几位老祖宗也差不了太多,更主要的是,他本身也不姓魏。 虽不是剑修,但他那一身铜头铁臂的武夫功力,打个同境的剑修好像也不算难事。 这样一尊大神仙,魏文侯要是不把那几位剑修老祖请下山,他是没胆量也没本事敢动手的。 老修士带著那个小少年,这些天一直蹲在那座山崖之巔,始终望著西侧的云海,好像两个人都不用吃饭,也没注意到有人就在隔壁山头上,马上就要被推下万丈山崖了。 当那个老修士某一刻想要起身的时候,小少年微微抬手拽住了老人的衣袖,淡淡笑了笑,“看一看再说,丟下山崖也未必就一定死,但不丟下山崖,有些人是不会心死的。” 白髮苍苍的老修士闻言看了眼那个小少年,面无表情又转过头去,开始继续看著那座云海。 隔壁山头上,那魏文侯同样侧过头看了眼旁边那座山头,虽然云遮雾绕看不见那一老一少,但他知道对方肯定是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的。 那群被逼上绝路的魏氏子弟一个个脸色冷硬,有人破口大骂,有些人一言不发,但看著那个一脸风轻云淡的魏文侯,以及他手下这帮脸色狰狞的狗腿帮閒,所有人的眼神之中都已经没有了对同族之人的亲和良善。 魏文侯看了眼那些人,淡淡道:“曾经手掌大半魏氏的臣公子,如今就只剩了你们这数不过百的一帮子螻蚁手下人,还真是落毛凤凰不如鸡啊。” 说著,他突然一笑,玩味道:“如果你们有人愿意此刻跪下,我就可以做主放你们所有人一马,但如果你们一个都不跪,那你们就都可以去陪你们那位瞎眼公子了。” 对面人人一脸冷笑,却无一人出列,更无一人屈膝。 魏文侯本来也没觉得他们会服软,见状只是又不屑地笑了笑,然后就轻飘飘抬了抬手。 那帮狗腿帮閒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们终於可以將这些不知变通,看著就让人心烦的死对头扔下崖去了,从此以后魏氏就是他们的天下! 说不定以后连那白云剑山也是! 山崖下的云海,被一个个跌落山崖的魏氏子弟砸出了一块块缺口,好像也搅乱了那静謐的云海,一时间都开始有些风起云涌。 魏文侯直到此刻都没有看到隔壁山头上那一老一少有什么动静,不由地有些意外,这是眼睁睁看著自己人被打死却无动於衷?看来是真活该他魏臣失势! 连自己人都不救,好意思当那蹲满猢猻的参天木! 那么接下来,魏臣就不算什么了,只要再摆平了那白云剑山,这龙池洲东南地界,以后就是我魏文侯的天下! 万邦臣服,无数的江湖朋友,看看还有谁敢站在老子面前说个不字! —— 螭城以西六十里。 楚元宵一行站在某座山头之上,遥遥看著对面那座隱隱约约的边城,脸色都有些凝重。 身后的龙泉渡口追兵已经相距不远了,他们终究还是被那四处撒网的渡口修士给发现了踪跡。 这座薑蓉国边城横亘眼前,又不知道有多少人等在那里,等著收走蒙眼魏臣的这条命。 前狼后虎,危在旦夕! 魏臣大概是能听到身边三人的呼吸都有些不平稳,於是突然一笑,“如果实在不行,你们可以把我交出去。” 楚元宵闻言直接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身侧的青玉,道:“你听到狗叫没?” 青玉愣了愣,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先一步看到了余人递过来的眼色,於是就忍住了话头,什么都没说。 魏臣笑著摇了摇头,“我可是为你好,怎么还不领情?要不然你送出去一条狗也行。” 楚元宵撇了撇嘴,“屁的为我好,以后我还见不见那位大剑仙了?他不得一剑把我给劈了?” 说著,少年拍了拍身侧那柄已经悬佩了很久,却一次都未出鞘过的木剑,没好气道:“老子还想学一学那惊天动地的无敌剑法呢!” 天地之间微风四起,魏臣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少年学剑术,归酣歌大风。腰悬雄剑,时时龙鸣。 …… 第109章 借刀作飞剑 楚元宵一行经由螭城进入薑蓉国境內,並没有如少年预料中一样遇上拦截刁难,这让背刀佩剑的少年人有些意外,甚至在过了关城之后,他还有些狐疑地看了魏臣好几眼。 蒙眼年轻人这一回就真的是看不见一样,对於少年那怀疑的眼神毫无所觉,依旧拄著那根捡来的行山杖,跟著其余三人一起往东边走。 薑蓉国不曾为难楚元宵四人,但也没有拦著龙泉渡口麾下的意思,追兵到了边关城前,摆明了是明火执仗来找事的,但那边关武將就像是没看见一样,还真就光明正大给开了关禁,放他们进入薑蓉国的国境。 前后双方最终在一处临河的山道边相逢。 烈日炎炎,剑拔弩张。 背著刀的少年人这一次没有选择让余人附身,而是提前就安排好了让他要尽力护住魏臣跟青玉,楚元宵则要自己与人周旋。 双方形势一眼可见,必然是对方势大,他们除了那个为首的元婴境方不同之外,他身后还有不下五十之数的低阶渡口修士,实力不可小覷。 况且,对方的目的一直就是魏臣,如果楚元宵跟余人合二为一,就等於少了一双手,但护著魏臣是大事,多一个人就能多一份能耐,也更容易查漏补缺,这与打架斗狠终究不是一码事。 双方对峙,对面那领头的老元婴方不同隨意瞥了眼四人,就发现好像是那有修为在身的两个少年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凝重姿態,而那个女子则看起来是有些畏缩害怕,反倒是那个即將命丧黄泉的蒙眼年轻人,好像並无半分命悬一线的紧迫恐惧,表情竟一如既往的平静。 这让这位老元婴一瞬间有些皱眉,但他很快就又將某些奇怪直觉拋在了脑后,如果有追兵,他们哪里还会被自己这边追得像是丧家犬一样一路逃窜?更何况魏氏那边已经诛杀了那年轻人手底下的最后一帮死硬家臣,还能有什么人会来救他? 穷途末路,不过如此! 余人在楚元宵身后,脸色凝重轻声问了一句,“公子怎么办?对方这个架势,咱们两个怕是挡不住!” 楚元宵微不可察摇了摇头,脸色同样不轻鬆,轻声道:“全跑是跑不掉的,如果见机不对,你找机会带著他们两个先跑!” 余人一愣,“那你怎么办?” 楚元宵默了默,“这种时候,能跑一个是一个,我尽力拖住他们,拖多久托多少都是未知数,你儘量带著魏兄他们离开就是,不用管我。” 其实少年这段话,同行的三个人都听见了,各自表情都有些变化,但又都不太一样。 对面,那个姓方的老元婴眼含杀意,先看了眼那个蒙眼年轻人,隨后才笑看向那提刀在手的少年人,淡淡道:“小道友今日若是肯行个方便,我龙泉渡口事后则必有厚礼相赠,且从今以后,你与你这隨从都將会是我渡口这边的贵客!” “咱们都是混江湖的,老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所以多个敌人总不如多个朋友要好,小道友以为如何?” 楚元宵挑了挑眉,还真就回头看了眼面色平静的魏臣,隨后转回头再次看向那老元婴,笑道:“前辈说得在理,不过晚辈也有一问,不知可否请前辈赐教一二?” 方不同微微皱了皱眉头,直觉这少年下一句不会是好话,结果还不等他说什么,那少年就先一步开口了。 “如果跟白云剑山比起来,你们龙泉渡口配不配提鞋?” 老元婴闻言脸色骤沉,看著那少年人冷笑一声,“小子好胆!且不说你们今日能不能走得了,那白云剑山乃是一座堂堂的剑修宗门,歷来眼高於顶,又岂是你们想交朋友就能交的?真当自己是天下人眼中的香餑餑了?” 楚元宵笑了笑,不置可否,“我是不是香餑餑还不好说,但你们那座渡口,怕是已经让很多人不顺眼了吧?跟你们交朋友?你们都要死绝了,我去给谁当贵客?” 此话一出,那老元婴脸上的冷笑意味就突然一滯,表情也变得有些不太自然,但他好像又无太多的心虚害怕,反而看著那个满脸挑衅的少年人,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 “我听很多人说你修行的本事稀烂,但脑子很好,不过今日一见,似乎是也就这样了,没比我预料的高到哪里去。”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方不同似乎是越说越觉得自己底气更足,脸上再次有了些笑意,“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杀人拦人能是没有点底气的?你以为你寄予厚望的那些人,真的会如你所愿来为你主持公道?” 这个元婴境的老修士说话的言辞,完全不像当初的那个方旭一样遮遮掩掩,有些话甚至是直接摆在了明面上。 “说句实在话,我们只是不想因为杀了一个你,而浪费一些不必要的时间精力,並不是真的不敢杀你。诸子道爭了近万年,死掉一两个棋子又能如何?” 他突然眯起眼看著那个少年人,眼中丝丝缕缕的杀机开始逸散开来,“听我一句劝,你的身份成不了免死金牌,说不准有时候还会更像是一道催命符的,就比如…现在!” 这一瞬间,楚元宵猛然发现对峙的这两伙人周围,突然就像是浮现出了一道水幕,如同一滴中空的水滴,將一圈人全都包裹在了其中。 正当他准备要做些什么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出现在了他肩头,轻轻按住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一个温和中带著些笑意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这一阵,要不就让我来?” 那声音让楚元宵瞳孔一缩,他豁然转过头去,就看见那蒙著眼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侧。 少年在一瞬间眉头紧锁,看著那眼遮锦带的年轻人,心底已经开始有些掩藏不住的战慄,但还是轻声问了一句,“你確定?” 魏臣笑了笑,好像也不怎么在意对面那个同样有些愕然的元婴境练气士,对少年说话的语气中带了些莫名的意味,“我其实也不算骗你,之前跟你走了一路,我確实是没有修为的。” 他轻轻拍了拍少年肩头,笑道:“但是如今离魏氏仅有一步之遥,有些事终归还得我自己来。” “另外也说句实在话,你之前那一路上与人打架的手段,真的是辣眼睛,幸亏我是眼瞎看不见,要不然就非得被你那狗熊打架一样的破烂招式,给再闪瞎过去一次不可。” 楚元宵在这一瞬间,內心的彆扭终於是稍轻了一些,看著这个他怀疑了一路的同行人,好像某些压在心底的巨石,突然也轻了少许。 对面的老元婴方不同看著这两个傢伙在那里旁若无人,瞬间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侮辱了一样,脸色一沉看著那个蒙眼年轻人,冷笑道:“装神弄鬼!” 魏臣依旧蒙著眼,只是在听到了那人的声音之后,並未说什么,只是再次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让他退开一些。 魏臣转身面向那方不同的方向,但说出口的话却还是对著楚元宵的,“一路上很少有人教你到底应该怎么修行,你那前三境整整九座关隘,全被你稀里糊涂给混过来了,其实就不太好。” “真正的修行是个细致活,打架更要像是绣一样地仔细小心,否则就不是绣坏了图案,就是让针芒给扎了手,所以你待会儿好好看,我先教你怎么用练气士的手段打架。” 说罢,魏臣突然微微抬起手,朝著那对面的方不同勾了勾手指。 老元婴在这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幼龄稚童,还被一个长辈给嘱咐了一句,让他隨便施为,做长辈的怎么接都能接下。 奇耻大辱! 同为练气士的白髮老元婴在一瞬间勃然大怒,直接就调动起体內灵气,开始朝著那年轻人下手,既然你自己出来找死,可就別怪老夫出手狠辣了! 楚元宵眼神微微一凝,因为他看到了魏臣站立的那片地方,在这一瞬间连光线都开始扭曲,好像要將那个蒙眼年轻人,直接以那犹如实质的扭曲光线给拦腰斩断! 但是,身处其中的年轻人反倒並不如何担心,他甚至还有閒心给楚元宵指点迷津。 “天下的练气士打架,除了剑修以外,其他人看著好像手段五八门,什么样里胡哨的本事都有,但说到底不过还是用体內攒之不易的那点灵气来说事,万变不离其宗。” 他说著话,突然抬起手在身周不断坍缩扭曲的那道灵气坚壁上点了又点,一阵眼繚乱的手印过后,那老元婴以体內灵气勾连天地造就出来的牢笼,就像是突然被换了把锁,並且钥匙还被握在了別人手中,自然也就不再归他管了。 魏臣笑了笑,“看见没,你手段比他还哨,他就拿你没办法了。” 方不同此刻心头大震,看著那个云淡风轻的年轻人时,面色彻底凝重了下来,“元婴?”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压不住心底的暴怒!为什么没有人说过这个魏氏麒麟子,竟然是有修为在身的?而且还他娘的一点都不低! 魏臣淡淡一笑,这才第一次开口跟那老元婴搭话,“其实我只是为了迁就你而已,如果你此刻能破境到九境仙人,我其实委屈委屈也一样还是可以的。” 不敢托大的老元婴,此刻也顾不上分辨那个年轻人话里的意思,直接就动用了压箱底,从须弥物之中掏出了一只铜铃,形似道门法钟,但又好像略微有些区別,並无“山”字剑顶。 铜铃现世的那一刻,方不同直接开始摆动手腕,以灵气沟通那铜铃,让其按照某种节奏开始不断震动,然后再发出一阵阵刺耳尖锐的铜铃声。 站在魏臣身后的三人,瞬间被那突如其来的铃声给扰得心神不寧,楚元宵咬著牙勉强还能硬扛,可那女子青玉却因为並无修为在身,在那铃声响起的一瞬间直接就被震晕了过去。 最惨的是余人,他本为鬼物,虽然对面那铜铃並不是真正的道门法器,但那个按节奏震盪出来的铃声却与道门法术大有渊源,对他们这类鬼物会有天生的克制。 所以在这一刻,即便有那半截槐枝藏身,又有三境的魔道修为打底,他依旧如身处刀山火海,形销骨立,已经到了快要连身形都维持不住的地步,表情狰狞不说,身周也不断有阴森鬼泣散溢出来,然后再被那铃声再次震散,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魏臣有些遗憾,“果然这如今的江湖中人,一个个都是如此越来越没种了…觉得自己修为高就用天地灵气压人,发现压不过就要开始掏压箱底,你就不能有点子骨气,再多试上一试?” 说著,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来,食指与中指併拢一处,然后朝著楚元宵的方向招了招,“既然对方要用法宝,那就暂借你这宝刀一用,让你看看剑修是怎么打架的?” 面色苍白的楚元宵有些愕然,借刀来演示剑修如何打架? 但不管他如何想,握在手中那柄“绣春”已经在那蒙眼年轻人招手的那一刻,直接从他手中脱身而出,刀光一闪之间就出现在了魏臣身侧,刀锋直指对面的那个老修士方不同。 年轻人似乎是能感受到对面那个老元婴此刻满心的惊惧,但也仅仅只是笑了笑,然后以双指缓缓朝那人方向指了指,然后轻轻吐出一个字,“去!” 那柄悬空沉浮的绣春刀,在这一瞬间直接从年轻人身侧一闪而逝,只在眾人眼中闪过一道耀眼的刀芒便彻底消失不见,等到它再现身时,赫然已停滯在那老元婴身后! 楚元宵在此刻骤然瞳孔一缩,因为对面那一群修士到了此刻,竟然就只留了一个活口,正是那个还手提著半截铜铃的铃柄的元婴境老修士方不同! 老修士手中铜铃已被一刀尽碎,就连那一帮境界不高的仙家修士狗腿帮閒,都连多说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就已全部被一刀封喉,一个活口都没留! 这一刻,一股寒气瞬间从后脊樑处直窜后脑勺,让满眼震惊的楚元宵忍不住通体发寒!他这到底是跟一个什么人走了一路? 至於那个堂堂八境元婴的方老神仙,此刻也已然浑身汗透,眼神空洞,怎么都想不透这电光火石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好的这个魏氏麒麟子毫无半分修为,可眼前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没有修为的瞎子,能在两招之间让自己这边如此悽惨? 年轻人魏臣倒是不在乎那老元婴怎么想,只是伸出的双指轻轻往回招了招,那暂时充当了一把飞剑的绣春刀就应声而回,直接归入了少年人背在身后的刀鞘。 蒙眼年轻人笑了笑,对著身后的少年道:“所谓『力从地起,主宰於腰』等等这些说法,本身是没有问题的,你不断地走桩练桩也没问题,武夫打熬体魄,圆满金身也没毛病,但若是没有拳法套路,你就找不到將那一身蛮力放出去的套路办法,空有宝山不可用,或是胡乱挥霍一气,又如何能称之为宝山?” “道门那本总纲上有句话,叫『大巧若拙』,但你想返璞归真也得先从一拳一脚的细微处一步步练起,蛮力不长久,精巧才有用,一身武夫拳劲,怎么用怎么使是有讲究的。” 说罢,这个从刚才都没有挪动过一步的年轻人,依旧站在原地,缓缓抬手成掌,掌心正对著此刻还环绕在眾人周围那层水幕,手肘微弯,然后再缓缓一掌平推出去。 动静並不大,但那层水幕却瞬间爆碎,更甚至就连水幕之外远处的某块巨大山崖石,都跟著这一掌被直接震碎,石子崩飞落入眾人身旁缓缓流过的河水之中,激起一片片涟漪,隆隆水声如惊雷。 但也是因为这一掌造就出来的磅礴动静,直接將那个陷入震惊之中,眼神呆滯的龙泉渡口老元婴给惊醒了过来,他满眼恐惧看了眼那个好似只做了件小事的年轻人。 魏臣恰恰在此时对那老人轻笑了一声,“你还不跑?” 说罢,他好像也不在意那老元婴一脸恐惧,慌慌张张就从原地消失,开始施展隔空挪移的元婴境看家本事去跑路,而是转头对著楚元宵笑了笑。 “神修一脉的口含天宪,规矩讲究有很多,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用的,你背后那座儒教师门,为何要把学塾文庙开遍整个九洲,不是没有这其中的考量的,神修不止在精神力上。” “神灵为什么能有行云布雨之能事,神修和神灵为什么都有个『神』字?有什么联繫,又有什么区別?你閒下来的时候也可以想一想。” 说著,他突然转过头朝著某个方向轻笑了一声,“时来天地皆同力,从去处去,往来处来。” 出自某两本书籍的两句话,顛倒捏合到一处轻声出口。 那个如丧家犬一样,已经逃出去老远的元婴境老修士,突然就像是从某处虚空裂缝之中被挤了出来,直接掉回了他逃跑前的那处原地死人堆之间。 楚元宵此刻满心只有震惊两个字,他猛地眯眼看向那个背对著自己的蒙眼年轻人,凝重道:“你会三径同修?” 魏臣闻言也不回头,只是耸了耸肩,笑道:“不会,都说了我没修为,况且那么难的事,傻子才做。” 少年根本不信,“那你怎么可能做到这些?!” 魏臣笑著摇了摇头,“佛曰不可说,该到你明白的时候,你自然就懂了。” 说罢,他好像都懒得管那个已经被嚇得接近疯癲的老元婴方不同,只是转过头面朝著少年的方向,语气玩味道:“现在还有没有兴趣,继续送我去往白云剑山?” —— 龙泉渡口今日很热闹。 那位出海一趟之后又独自一人安然返回的白髮老人徐淮,又重新將码头之外的那个茶摊支了起来。 今日高朋满座,宾客云集,直接將老掌柜的茶摊都给坐满了,而且人人膀大腰圆,言谈无忌,甚至还有人光明正大对著那些,在渡口街面上四处巡查的方氏麾下修士指指点点。 白髮苍苍的老掌柜好似对此视而不见,也不像当初楚元宵等人坐在桌边时一样,还会好心告诫一句,小心祸从口出。 给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都添完了茶水,老掌柜就安心靠在自己的茶桶边上,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些茶客,甚至还有饶有兴致数了数人头数,四张茶桌,每桌四人,满满当当,不多不少,刚刚好十六位。 那些巡街的渡口麾下修士,多年来早就在这自家一亩三分地上霸道惯了,何时被人如此毫不客气指著鼻子品头论足过?自然是不能忍这个閒气的。 俗话说“猛虎难敌群狼”,或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往日里那些过路客,或者是原本就在这渡口做买卖的大小商贩,无论有无修为在身,都要忌惮一番渡口这边人多势眾,又是人家自己的地盘,没有个足够强硬的帮手,谁敢跟一群恶狼掰手腕? 此刻一边出言无忌,一边觉得自家势大,自然就要擦出几点火来,动手也自然就是情理之中。 …… 龙泉渡口方氏的老祖宗,本是渡口背后那座仙门的祖师堂內长老之一,可如今年岁大了,就很少去那仙门祖师堂议事,下了山来到了这渡口上住下,后辈子孙每日里山珍海味供著,时不时还能送几个良家小娘子过来,让他这个老祖宗尝尝鲜,日子就过得別提多舒心了。 辛辛苦苦修行了一辈子,如今进境无望,还不趁著有命多享受,更待何时? 这位方氏老祖宗今日亦如往日,用过了午膳之后,就躺在他那座富丽堂皇的院落中一张太师椅上,身边有双八妙龄的娇艷女奴帮著捏肩捶腿,还有那莹白如玉的纤纤素手帮著端茶递水,再餵几颗以朱唇去皮剥好的荔枝葡萄,悠哉悠哉,舒心滋润。 只是如此大好的春光,却叫那慌慌张张跑进院子来的方氏家主给坏了气氛。 那位老祖宗虽未睁眼,但仅凭著微微皱起来的眉头,就能看出来他已然不悦已极,嚇得几个本就胆战心惊的女奴更加大气都不敢出。 这位老祖可不是好惹的,每每心头不爽利时,杀人取命只是家常事,比之更酷烈的手段也不是没有,多得很。 那个衝进门来的方氏家主也不是不知道老祖的习惯,可今日实在是情非得已,哪怕是硬著头皮,这院子也非闯不可了。 码头那边情势危急,已经被那不知从哪里来的十六个壮汉给闹得不成了样子,光是渡口麾下的巡城修士,都已经被放倒了五六百之多,可对方却连点皮外伤都没掛上! 来者不善! 码头这边,那一茶摊的茶客个个膘肥体壮,凶神恶煞,只要渡口那边有人来讲理,他们就毫不犹豫出手將之放倒,如果没人来,就各自坐在茶摊上喝自己的茶,不打扰那渡口的普通百姓,也不为难那些过往的搭船路人,各忙各的就是。 至於说来讲理的人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与他们而言好像也並没有太大的区別,躺在地上那五六百人里,八境元婴,九境仙人,或者是与之同境的武夫,也不是没有。 等到方氏那位十境老祖宗匆匆赶到渡口外时,那一堆被隨意丟在路边鬼哭狼嚎的渡口修士,数量已经又往上涨了一百有余。 十境练气士自然不会是隨隨便便的弱手,但是这位方氏老祖宗倒是个聪明人,没有一上来就摆高手的架子,只是小心谨慎看了眼那些哀嚎遍地的自家麾下,心中隱隱已经有了些不太详的预感。 “不知诸位道友今日这是何意?我龙泉渡口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明言。” 方氏老祖方庆云,问道境的大修士,走到哪里都是一方举擎,如此伏低做小,这姿態已经是不可谓不低了,可那群来歷不明的茶客却好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就这么將他晾在了一旁,不闻不问。 问道境的练气士,在江湖上也不是无名之辈,竟就被人这么无视,方庆云自然是脸上有些掛不住的,见状不由加重了语气,冷声道:“诸位如此欺辱我龙泉渡口,是当我方氏好欺吗?” 那群谈笑风生茶摊客,也是直到此刻才终於有人从他们自家人的热络言谈中抽身,转过头似笑非笑看了眼那个脸色难看的方氏老祖,还笑著问了一句,“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个勉强能扛揍的,是方氏的什么人?” 方庆云冷笑一声,微微直起腰板傲然道:“老夫方庆云,龙泉渡方氏初祖!” 那人闻言挑了挑眉,“你就是那个在龙山宗祖师堂有一把椅子的方家老祖?” 方庆云闻言面色更显傲意,一边抚了抚鬍鬚,一边淡然道:“正是老夫!” “哦。”对面那人却好像是没有看到方庆云那一脸的得色,只是说了这么一个字之后,就又转过头跟同伴聊天去了。 这一刻,那位方氏老祖彻底怒火中烧,老夫堂堂问道境大修士,三品仙门龙山宗的祖师堂长老,在这帮人眼中就只值一个“哦”?! 对面那人与同伴们閒聊了几句,好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把人家一座渡口的堂堂老祖宗给晾在了一边,大概是有些不礼貌的,於是就又转过头来看了眼那方庆云,道:“我们有几个人去了那龙山宗,估计很快就能送信来你们这渡口了,劳烦你且先等一等。” 此话一出,本欲直接动手的方氏老祖猛然一怔,终於还是又眯起眼,开始重新打量那些形容粗獷的茶摊客们。 不是他不想动手,而是对方竟然在提到一座三品仙门时,竟能如此的风轻云淡,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由不得他不慎重。 好像是为了回答这位问道境老祖的疑惑,就在下一刻,有一行四人从那渡口北方直接化虹而来,最后落在了渡口码头之內,直接无视了渡口这边不得凌空飞跃的规矩。 那新到的四人一走到茶摊边缘,先看了眼那个面色阴沉的方氏老祖,隨后就大咧咧端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了几口茶,好像也不太顾忌茶杯是谁的,反正都是自己人的。 先前跟方庆云交谈了几句的那人等他们灌完了茶,才终於开口道:“怎么说?” “龙山宗只说这龙泉渡口每年都会交八成的盈利给他们,作为方氏能靠在龙山宗门下的投名状,至於这座渡口具体做了什么,他们一概不知。” 听见这个回答,那问话之人突然冷笑了一声,“呵,推得倒是挺乾净!” 说著,他转过头看向那个脸色已经有些铁青下来的方氏老祖,笑道:“不过,他们能推,你们却必然是推不掉的。勾结外族谋夺白云剑山,意图顛覆龙池洲人族基业,最主要的是还要加上一个叛族大罪,这一桩桩一件件,每一样都够你们方氏灭族了吧?” 方庆云脸色骤沉,看著那人冷喝道:“尔等有何证据能说明我龙泉渡叛族?若是拿不出个確凿的证据来,你们这就是污衊!老夫必要到临渊学宫去討个说法!” 对面那人摆了摆手,语气终於是冷硬了下来,“行了行了,你们弯弯绕绕的那套別往我这里摆,老子不吃你这一套!至於说什么临渊学宫?” 他突然玩味一笑,“你要是今日能逃出去,大可以去那座破庙里告状,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我跟著你姓方!” 方庆云闻言一怔,他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將“临渊学宫”四个字看得如此轻巧,还敢如此大胆称之为“破庙”,不由地有些狐疑,“你们是?” 那人轻轻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顺道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扔给了那方氏老祖,“兄弟们閒著没事隨便打了几锤锻出来的,你看看认不认识?” 方庆云顺手接过那块令牌,在看清那令牌上两个字的时候,猛然双眼大睁,一脸惊骇,然后又一瞬间脸色惨白,抬起头怔怔看著那整整二十个已经放下茶杯的壮汉,口中无意识般呢喃出了那两个字。 背嵬。 扔出令牌的那人这才从茶桌边起身,整了整身上有些褶皱的衣衫,开始郑重传令。 “传岳王军令,龙泉渡口方氏,凡涉及背族大罪者,一律杀无赦!不知情者可免一死,与龙泉渡口一併交由临渊学宫发落!” 那其余同样已站起身来的十九个人,个个拱手抱拳,神色肃穆,“得令!” …… 第110章 縹緲如飞丝 白云剑山座落在龙池洲东南之地已有数千年,虽然不像四大剑宗一样有那么久远的年岁,但那座以三柄巨剑搭成的山门,也已经在龙池洲东南地界树立了数千年之久。|!¤*'~``~'*¤!| 6??????x.???? |!¤*'~``~'*¤!| 如同四大剑宗一直都有那个联名的称號一样,白云剑山与另外三座山门之间,也同样有联名之谊。 虽然这四座更小一些的剑修山门,都不太够担得起“剑宗”二字,无缘將那顶玉冠戴在头顶,但江湖人之间也还是惯於將他们合称为“四小剑宗”,正好与那“四大剑宗”相对。 白云剑山屹立龙池洲东南已有七八千年,几乎是一洲东南地界上最出名的仙家福地,即便是有些旁的山门能够同样位列四品仙门,但他们也依旧还是愿意奉那座剑山为首,足见其地位之高,不言而喻。 白云剑山开山祖师白首,七千六百年前凭藉一人之力在龙池洲东南树立起这座山门,让原本只有元嘉剑宗一门剑仙的龙池洲,有了第二群剑修。 同样还是这位剑山祖师爷,当年独自一人仗剑出海,远游海上,在短短二百年间就以他一个人挣到手的战功,將一座原本只有五品的宗门拔升到了四品。 乍看起来,这五品与四品之间只有一品之差,可九洲江湖仙门千千万,很多仙家福地聚集一门上下无数人十代百代之功都升不了一个阶品,可这位祖师爷只靠一人就能做到,那一身本事不可谓不大。 按照中土的规矩,五品仙门晋升四品,一是在那本勒功帐簿上积攒足够的功劳,二是要有至少一位十境修士,三径皆可,还有一些其他大大小小的要求。 旁的准备暂且不提,单从这最主要的两条看来,至少也说明了在那两百年间,这位白首剑仙已经从九境仙人升到了十境问道。 另外,他当年仗剑出海之后,曾在九洲之外斩杀了一名达到酆都阴帅级別的鬼族修士,提著其头颅去往临渊学宫的那一趟路,曾让无数天下修士震惊! 那不仅是战力的问题,还得看运气,毕竟不是谁都有好运,能够出海一趟就碰上一头阴帅的,更多时候,其实是撞上的打不过,能打过的遇不著。 当初盐官大阵一战,那位领军到达凉州的酆都祭酒,是曾经现身罗酆山巔的那位红袍鬼王麾下第一人,其实也不过就是阴帅级別,只不过他是靠脑子吃饭的角色,战力高低反倒並不太重要而已。 整个北海酆都麾下,明面上的阴帅一共也才十个。 白云剑山那位开山祖师爷大概是个閒不住的人,用了二百年就將境界推到十境问道,又將手下那座宗门拔升到四品,但依旧不曾安稳呆在剑山,而是再次仗剑出海,继续去往九洲海外猎鬼,每过几百年才会偶尔回来一趟。 如今很多剑山门下弟子,除了看一看那幅掛在祖师堂內最上首的掛像之外,其实都没真正见过自家祖师爷长什么样子,说不准有时候在江湖路上遇见了,都容易相逢不识,直接將自家祖师爷给撞倒。 白云剑山虽名为剑山,但当然不会是只有一座独峰,整个剑山福地辖境內大大小小总计有二十多座仙山,群山环抱,层峦叠嶂,气象万千,一派云蒸霞蔚的仙家风范。 这二十多座仙山各自功用並不相同,对於整个剑山而言,除了那作为歷代宗主道场的主峰白云峰之外,其余的各座仙山都被分成了不同的用处。 供奉祖师堂的祖山,司库一脉储存天材地宝、金银財物的府库,传法一脉收纳秘籍经藏的藏经洞,掌律一脉主持科律仪典的戒律堂,知事一脉处置邸报消息的知事楼,再比如门下弟子比武练剑修行之用的演武校场,还有培植天材地宝的灵园,建造长老弟子们居住的洞窟楼宇,还有供外门杂役居住和忙碌的外山,用途驳杂,形形色色,满满当当。 除此之外,后山那边还有座立地万丈的挺拔独峰,乃是整个剑山门下歷代弟子大限之后的最终归处,所有预感大限將至的门內剑修,不论境界高低,最终都会独自登上这座独峰不再下山,直等归葬於此。 此山名为剑山,又名白云,正是白云剑山的得名由来,一座独峰,剑气冲霄。 如今的白云剑山祖师堂,祖师爷已有七八百年未曾真正现身过,山门之內的一切事务,大事自然是要由那位九境剑仙的宗主白姜亲自主持,小一些的就交由四大长老去商量著办,再小一些的就让祖师堂內各位长老按照各自职责自己拿主意。 剑修一脉,歷来一颗道心都掛在手中三尺剑上,经营山门一应俗务这种事太过纷繁复杂,於他们而言既不擅长,也不喜好,所以有些能让別人分担的,就儘量都分给別人去看著就好,不来打扰各位剑修练剑最好。 今日,刚刚接掌魏氏一门家主权柄的魏文侯,带著府中几位说得上话的长老一起到了剑山,恭恭敬敬请那在山门前负责守山的剑山弟子代为通报,说是魏氏新任家主前来拜山,谢过多年来剑山上下对魏氏一门的照拂。 魏文侯话说的比较好听,叫作拜山致谢,可明白一些事理的都知道,这一行人就是来登门纳投名状的,魏氏要靠著白云剑山过日子,一门上下自然要奉剑山为首,新任家主上任这么大的事,不向上宗纳状岂能说得过去? 这就跟那世俗王朝之中的某些官员上任地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拜码头,又或是做买卖的富豪商贾,到了人家的地盘上开店,也得先送一送孝敬,打点好各位官老爷,才好开门做买卖,基本都是一个道理。 双方纳过了投名状,才能知道对方是自己人,也才好勾肩搭背一起做买卖赚钱不是? 某些愣头青总以为腰缠万贯就能鼻孔朝天,天老大,地老二,老子第三,可这样的人到最后,往往那手里的买卖都做不长久。 剑山现任宗主白姜,一位练气九境巔峰的剑仙,醉心剑道,近期又是在坐关试图破境的关键时候,哪里顾得上这种所谓拜山的繁杂俗务?也更不会有不开眼的门下弟子,敢在这个时候去敲宗主闭关的那座石门。 如此一来,这个会客的重任便又落在了那四位掌实权的长老身上。 剑山掌律是位面冷心硬的八境元婴修士,往日里都忙著操心剑山门下弟子有无犯禁之举,对於这种与人虚与委蛇的场面事,歷来不精通,也没兴趣,故而都懒得见客。 传法长老醉心剑道,同样是位八境元婴,但每日里都呆在自己那座洞府之中,要么忙忙碌碌鼓捣那些剑道秘籍,要不就是忙著为各位剑修一脉的长老、弟子们指点修行,帮著门下剑修们修行更顺,剑道更长,也根本顾不上见什么魏氏家主。 那位负责为剑山打探消息的知事长老则是去了中土神洲,还没回来。 所以到了最后,就只有司库长老一人接待魏氏家主,而这位掌管白云剑山宗门流水財权的司库长老,刚刚好就是姓魏,去见客时还带上了同在剑山的几位同姓剑修。 魏文侯带著手下几位不苟言笑的魏氏长老一起进了白云剑山的山门,又跟著那领路的小童去往剑山客堂,面见自家老祖宗。 如此一来,就等於是自家人接待自家人,双方都是熟人,一半是山上剑修,一半是山下魏氏,其乐融融,满堂皆姓魏。 …… 群山之间白云峰,是为白云剑山主峰,也是宗主白姜的道场所在,自打前些天这位剑山宗主传下法旨,说他要闭关破境之后,除了宗主坐下负责伺候起居的两位童子之外,整个白云峰就不剩什么人了。 仙家修士破境是大事,境界越到高处,破境便会越发艰难,动輒就是要命的凶险事,能像楚元宵那样悄无声息把三径三境给混过去的,也只能是在低阶修士那里才有可能。 九境破十境,等於要踏上修行十二境的最后上三境,於九、十之间的那道关隘,会比之前的各个三境之间大关隘都要更加凶险万分,不仅要突破境界关隘,更要应对雷劫降世,某些修行底子太扎实的,还极有可能在这一关就提前遇上那防不胜防的心魔作祟。 重重叠叠的麻烦事,哪一样有缺,都是身死道消的悲惨下场,过往受过的无数修行苦楚,自然也就等於是白受了。 事关重大,马虎不得,自然也不能有旁人打扰。 白云剑山並无本家主脉一说,那位开山祖师爷虽然立起了剑山的山门,但从未说过歷代当家人都只能姓白,只是白氏后辈子弟歷来爭气,所以都能一直將宗主之位牢牢拿在手中,从无缺漏。 可到了白姜这一代,少有老祖宗照拂的白氏终於是开始有些势微,一门皆练剑的白氏能拿得出手的剑修也已所剩不多,如今有九境仙人的宗主白姜在,就还能压服门內剑修,但万一此次白姜破境有失,老祖宗白首又不能及时赶回的话,恐怕白云剑山自此以后就真的要不姓白了。 所以整个白氏无暇他顾,都在专心致志盯著白云峰,希冀著只要宗主白姜能破入十境,则其寿限就会真正暴涨,到时候即便老祖宗白首久久不归,白氏也能安枕无虞,整个大势成败都在此一举。 —— 白云剑山辖界边缘,一座路边酒肆。 楚元宵一行四人坐在一张酒桌边上,生意忙碌的酒肆掌柜端上了酒水之后,就忙著招呼別的客人去了,所以四人之间的閒谈並无旁人打扰。 此刻的四人其实都有些沉默,自从蒙眼的魏臣在过了螭城以后的薑蓉国境內那条河边,一鸣惊人,一出手就弄死了五六十条人命,又將一个乘兴而来的老元婴给直接弄得道心崩溃,一疯了事之后,楚元宵他们三个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一行人嘻嘻哈哈了一路,结果到头来发现,身边跟著个扮猪吃虎的傢伙,还一出手就下手极重,五十多人命,一眨眼就没了,连余人都有些害怕。 此刻,楚元宵看了眼不远处地势不断隆起,遥遥可见白云剑山那祥云繚绕的仙山福地,犹豫了一瞬之后还是开口说话了,只是不再能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 “魏氏设局要谋夺白云剑山,是想让那位白宗主破境失败?” 魏臣先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光如此,光是一个宗主身死,並不能让一座四品山门直接俯首,尤其是一群剑修,脾气直,杀气大,更何况魏文侯的最终目的还是要跟著外人,剑修一脉不可能答应的。” 少年人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看了眼那魏臣,“你们魏氏…” 魏臣好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淡淡道:“你之前说过,我之前也说过,魏氏急功近利是事实,无所不用其极也是事实,为了自家姓氏长青,不管旁人死活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蒙眼年轻人说著话,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有些人脑子很好,但眼光实在不怎么样,跟外人谈好了什么条件不难猜,明摆著被自己人盯上了也是事实,只差一步就是抄家灭族了。这种时候,与其让他们蠢死在別人手里,不如我自己来下手,最起码还能藉此换一份功劳,我就也能保住另外一些人。” 新????书吧→ “家族大了,什么人都会有,也总有些人是不该死的。” 余人其实同样有些震惊於魏臣那个前后天差地別的变化,但此刻听到两人之间这並不连贯的交谈,忍不住有些好奇道:“那位剑山宗主是九境破十境,如此大的事情,不可能什么防备都不做吧?魏氏拿什么来破坏一个九境剑仙的破境?” 魏臣闻言,脸色突然有些奇怪,语气中好像也带著些淡淡的古怪意味,“这个锅得让白云剑山那位开山祖师爷自己背。” 白云剑山那位祖师爷,当初大概是为了敦促白氏子弟好好修行,所以並未明確说要让每一代的宗主都姓白,只说了有能者居之,如此做法不能说没用,白氏如今確实是一门都在练剑。 但是这又有个坏处,一门上下全成了剑修,只为了能多出几个能镇场的剑仙人物出来,就少了该动脑子玩算计的人,白云剑山也因此有了个坏毛病,就是掌权的姓氏一多就很爱拉山头,爭权夺利互相算计。 魏氏的那几位老祖宗自知破境无望,大限也离得越来越近,没了剑修锐气之后,就不免开始把主意打到了那几个当家做主的位置上去,而且一番运筹算计下来,还真就让他们拿到了个司库长老的位置。 他们本来的初衷,大概只是想为后辈谋些出路的,靠著剑山主事之一的权柄,为魏氏铺路就要更容易许多,但却没想到遇上了个太过聪明的魏文侯,还偏偏找个了聪明绝顶的断头路。 “司库长老管著整个白云剑山的財权,往有些东西里头掺水是很容易的事情,那位宗主白姜能顾及到不让人去他的白云峰打扰,但未必能注意到司库长老送给他的东西有没有水分。” “他作为剑修,练剑的天赋確实不差,但在人跟人之间的这些弯弯绕绕上,到底还是少了些经验。” 四人说话间,有个白髮苍苍面无表情的老人,领著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少年进入了酒肆,而后面那句话,就是那小少年说的。 —— 白云峰宗主洞府。 闭关打坐的宗主白姜,脱剑横膝前,意气素霓生。 某一刻,正值破关当口的白宗主突然眉头一皱,紧接著就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原本还红润自然的脸色一瞬间面如金纸。 前一刻还是仙人境的修为气势,在这一刻迅速开始衰败,从仙人境巔峰一落千丈跌落到元婴境之后,好似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不断往下衰落,眼看著就连元婴都要保不住了。 白云峰一侧的梯云峰上,原本还埋首在一大堆秘籍法门之中的传法长老白山,一瞬间脸色骤变,直接一闪身从那盘膝端坐处消失,直奔白云峰。 掌律白周只比白山慢了一步,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白姜的洞府门前,互相对视一眼,眼神都有些惊异。 只是不等两人进门,身后就突然又有个声音响起,“二位长老还是先不要进去了吧?宗主破关有异,此时正是命在旦夕的危急时刻,若二位打扰到了宗主的坐关,其中后果,怕是咱们谁都担不起。” 两位白姓长老齐齐脸色一沉,豁然转身看向来人,就看到那司库长老魏宗阳带著一大堆魏氏中人站在不远处,有剑山门下的长老,也有魏氏门中子弟,密密麻麻十多人在场。 两人辈分更大的白山缓缓眯起眼看著对面,即便他是不爱理俗务,也看得出来眼下这个当口,对面这个架势看起来可不像好意。 “魏宗阳,宗主有严令,在他闭关期间任何人不得登上白云峰,你竟敢带著魏氏子弟登山!” 那司库长老笑了笑,“二位长老不也在此?可不是老夫先坏的规矩吧?” 白山与白周两人对视一眼,眼神都有些阴沉下来,甚至已经暗暗开始调动积蓄起体內灵气,各自一只手都按在了腰间剑柄上。 白云剑山除了宗主之外的四大实权长老,负责传法与掌律的两位,相对来说刻板一些,都是由白氏担任,財权司库与邸报知事两位则都是旁姓。 今日知事不在,可这司库长老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往日里那个处处与人为善的魏宗阳! 一直站在魏宗阳身后的魏文侯,此刻突然笑眯眯从自家老祖身后走了出来,看著那两位白姓长老笑道:“二位长老,晚辈虽是个外人也要忍不住说一句,江湖人都知道高阶修士闭关期间不可隨意打扰!坏人修行,如同杀人父母,此刻紧要关头,两位前辈竟想如此贸贸然闯入?晚辈都不得不怀疑,二位是不是有什么別的心思?” 剑修为求剑心澄澈,大多数人向来都是直脾气,此刻听到对方竟然如此倒打一耙,那掌律白周瞬间暴怒,“放肆!” 说话的同时,掌律白周腰间佩剑直接抽鞘而出,白光一闪,飞剑消失。 对面,这位新任的魏氏家主年岁並不小,但仍然只是个普通的五境练气士,对於一位元婴境剑修的飞剑,他当然没有招架之力,但是此刻不光是他,就连那位司库长老魏宗阳,以及魏氏另外几位剑山长老,竟然全都无动於衷,好像对那白周的飞剑毫不关心。 倒是跟著魏文侯拜山的那几位魏氏长老,此刻却突然有人动手,一步跨出挡在魏文侯身前,一出手就直接硬接一位元婴剑修的剑招,精確无误以双指夹住了那突然出现的飞剑剑身。 对面那两位白姓剑山长老在这一瞬间脸色骤变,白山眯眼看著魏文侯身后那四个“魏氏长老”,冷冷吐出了三个字,“天人境!” —— 面无表情的白髮老人带著那个未满十岁的少年人到了酒肆之后,並未直接入桌,而是自然而然站在了魏臣身后。 那个好像从不曾开口说话的老人,直到此刻依旧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垂手站在那里,好像所有事都与他无关,也不需要动脑筋,有人自然会考虑清楚,而他只需要动手出拳就是。 倒是那个小少年突然凑到魏臣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你那一百號人,我都放到你那处私產別院去了,骨头挺硬,性命无虞,但都受伤不轻。” 蒙眼年轻人轻轻点了点头,並未说什么。 某一刻,缓慢饮酒的魏臣突然將手中那只酒碗放下,指著那个小少年对楚元宵道:“你跟他走,去一趟后山,余人跟青玉留在这里就好,那个地方不適合他们。” 楚元宵一愣,“后山?” 魏臣並未多做解释,只是道:“去了你就知道了,我去那白云峰一趟,自家人总还是要见一面的,他们有他们的道理,我也有我的道理,双方牛头不对马嘴,但还是得说一说才成。” 少年眼见这个越发看不透的年轻人早有安排,也就没再多说,直接跟著那个只有不到十岁的少年离开,让余人护著青玉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余人两个都称呼少年为公子,此刻看著他离开也都有些担心,一路看著他跟那个小童一起消失在山道拐弯处,满眼的忧虑。 魏臣笑了笑,道:“放心吧,虽然让你们觉得我这个人不实在,我確实有些抱歉,但总不可能因为惭愧就反手害人的,我还没谢他绕路送我来龙池洲,怎么能让他死?最多就是吃点苦头而已。” 说罢,他也不再等余人两个说什么,反而是朝著身后的那个白髮老人点了点头,两人便一同出了酒肆,开始去往那白云剑山中心位置的白云峰。 无人可见处,那白髮老人依旧面无表情,转过头朝著魏臣点了点头,等到蒙眼年轻人点头回应,他就直接闪身从原地消失了。 蒙著眼的年轻人则是一步步渐次登山,走过那座剑山山门,再一路入山走到那白云峰下,通过那宽阔的山道拾阶而上去往那座宗主道场。 整个白云剑山,无人发现有外人闯入,更无人察觉到白云峰那边的异象,好似一整座剑修仙门的大小剑修,在这一刻全部如耳聋目盲,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年轻人登山的一整个途中,所有从这个年轻人身侧经过的剑山修士,无一人注意到他的身影,蒙眼黑衣步履縹緲如飞丝,中有妙意,庐山不识。 …… 宗主白姜洞府门前。 魏文侯带过来的那四位“魏氏长老”,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武夫九境的天人,个个体魄强悍,以双手硬接了那两位白姓剑山长老的飞剑,却並无太多伤势,偶尔有顾忌不到处,被那飞剑斩中,也不过就是破点皮而已,並无大碍。 武道修持肉身,皮糙肉厚,加上双方还有一境的差距,白山两人又以二对四,自然无法对其造成太大的伤害,很快就落在了下风上。 魏文侯见差不多大局已定,於是转过头朝著自家那位身为司库长老的剑修老祖点了点头。 魏宗阳会意,好像对於被一个后辈指挥也没有什么意见,直接抬步就往那宗主洞府门前走去,又毫不犹豫一把推开了那两扇厚重的石门,准备进入其中。 魏氏背靠白云剑山无数年月,时时仰其鼻息而存,却没想到今日就突然要改天换地,白姓改魏姓,一步登天。 魏氏老祖魏宗阳此刻眼神都忍不住有些炽热,距离魏氏乘风化龙只剩一步之遥,只要那白姜身死,他魏宗阳就將是整个魏氏登上云头的中兴之祖,功业无双! 就在下一刻,一道威武霸道的拳劲罡风,直接从那缓缓打开的两扇门的门缝之中迎面砸出,直奔魏宗阳面门! 堂堂八境元婴的剑修,连个反应的机会都没得到,直接被一拳砸得倒飞出去,倒退了二三十丈仍旧止不住身形,直到被魏文侯身侧的那几位剑山魏氏长老合力接住,才终於算是停了下来! 魏宗阳当场吐出一口鲜血,身受重伤,脸色惨白,再难起身! 眾人有些骇然的看向那已经敞开的两扇石门之间,魏文侯不可置信看著那个出现在门口的人,“怎么是你?!” 离开魏氏之前,魏文侯曾专门派了人去那座荒山下守著,有备无患,就是要防著这个白髮老武夫下山搅局,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是直接现身在那位宗主白姜的坐关之地! 老人站在洞府门前,依旧面无表情,看著那满眼震惊的魏文侯,就好似在看一块石头一样,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外泄。 魏文侯定定看著那个突然下山的老人片刻,猛然间瞳孔一缩,豁然转身看向身后,果然不出他所料,能让这老武夫下山的,就只有那个站在不远处,蒙著双眼的年轻人! 魏臣勾唇一笑,蒙在眼前那条黑纱锦带,在日光照耀下泛著一层诡异的幽光,“堂兄,三年不见,一切还好?” …… 第111章 谁更有理 楚元宵跟著那个一点都不像幼童的青衣小少年去了白云剑山的那座后山。 一路上跟在那青衣小童身后,楚元宵不免心中越来越觉得怪异,这小童看著身形小小,但走路的速度一点都不慢,明明看起来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童子,可他竟然能让自己这个三境修士紧赶慢赶才能勉强跟得上他的步伐,这摆明了就是有修为在身的。 不知不觉间两人就到了那座独峰山脚下,其实他们赶路的速度极快,绕过了整座白云剑山方圆百里的宗门基址,却並未需要太久的时间,前前后后大概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这让楚元宵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自己什么时候走路这么快了? 平时这么大的一段路,即便他是撒丫子狂奔,恐怕也得需要半天的功夫光景,可跟著这个小童子才走了多久,竟然就这么到了? 当背刀少年福至心灵看向那个小小身影时,就难免有些心惊,这个先前一直规规矩矩站在魏臣身后的青衣小童,不会是个简单人物。 小童子到了那剑山山脚下之后,並未直接迈步登山,只是抬头看著那座立地万丈的险峻独峰,沉默许久一言不发。 大约就在魏臣与那个白髮老人一起离开酒肆,老人又先一步离开,而蒙眼的年轻人独自一人缓缓穿过那座山门,在白云峰下准备开始登山时,身在后山的小童子才转过身看向楚元宵。 “仙师请登山吧,魏氏那帮人在白云峰那边的动静只不过是障眼法,他们真正想要的是这座剑山的山顶之物。” “此刻已经有人先咱们一步上山了,所以就得看你能不能追得上他,又能不能从他手里抢到那件东西了?你若成了,白云剑山就还能在,若不成的话,魏臣再厉害也白搭,最后这剑山还是得被人家给抢了去!” 楚元宵终於有些恍然魏臣那句“不光如此”是什么意思了,他抬起头看了眼面前这座不见山顶的高耸独峰,一条依次而上的石阶登山路高掛云间,从他们两人脚下一直通往山顶高处,逐渐消失在云烟繚绕的山腰之上。 整座剑山远看起来一片祥和之色,但到了近处才会发现它静悄悄並无半点虫鸣鸟叫,显得寂静而空阔,透著一股令人心惊的诡异静謐。 白云剑山歷代剑修的归葬之地,肃穆庄重並不让人意外,但此刻那不断流转的烟云气息,却还是让楚元宵忍不住凝重了几分,这趟登山路,恐怕不容易。 少年最终深吸一口气,迈步踏上了第一级石阶,然后再缓步而上,等走出了十多步之后又突然停下,回过头看向那个一步未动在原地的青衣小童。 那个安稳站在台阶下的小童子见状,不由一笑,道:“怎么你还想让我陪你登山?” 楚元宵有些疑虑,“你们怎么能確定我能抢得过?万一我失手了,这剑山还有救?” 那小童子闻言煞有介事想了想,隨即又点了点头,好像是认可了楚元宵的话。 但下一刻,他就突然原地一蹦老高,但脸上表情却可怜兮兮道:“可也不能因为这剑山没救了,你就想著要我的命吧?我都带著你走了这么久的路了,腰酸背痛腿抽筋,都要被那瞌睡虫给追著打了,你怎么还想著让我跟著你爬山?还讲理不讲理?我这小胳膊小腿的,放在那猪肉称上都么不出三两肉来,真要是跟著你爬上去,还不得爬断腿?” “我家公子说了,你若能有本事抢得回来,那就是这白云剑山命不该绝,可你要是抢不回来,那就爱咋咋地吧!不过到时候別忘了去一趟白云峰上替他收尸就成!” 楚元宵无奈看著这个古古怪怪的小童子,又听了他那句没头没脑的话,眼角忍不住抽了抽,但最后就还是什么都没说,自己转身往山上爬去。 魏臣也好,这个青衣小童子也罢,绝对都是故意的!说什么登山抢东西,还说什么抢不回来就替魏臣收尸,然后就让自己一个人去爬山? 你们这他娘的怕不是挖好了什么坑在等老子跳吧! 台阶最下方,那个青衣小童子看著少年一步步登高,登上的台阶越来越多,他的眼神突然就变得有些玩味起来,好像是有些费解于姓魏的那个傢伙到底是怎么想的?让这么个少年人去爬剑山,还不惜以命相胁,这是恨他不死? …… 白云峰上。 那个一贯面无表情的老武夫一拳砸飞了魏氏老祖魏宗阳,然后就静静垂手站立在那宗主洞府门前,冷眼看著对面那群脸色巨变的魏氏眾人,没有要再出手的意思,但同样也没有要放人进去的意思。 魏文侯回过头看到了魏臣,又听到了他那久违的说话声,不由脸色阴沉,眼神之中也迅速带上了某些算计与思索。 魏臣说完了那见面之后打招呼的第一句,然后就缓缓抬步往洞府门前走去,手中那根行山杖一直都没有丟掉,此刻再看他那不断探路又迈步的动作,就確实与盲眼之人无异。 “堂兄其实不必怀疑是你哪里出了紕漏,此事其实也不能说是你算计有缺,只不过是因为人有些时候会运气不太好,你以为足够周全的一些筹谋,不太凑巧刚好就撞进了別人更早之前就算计好的另外一个局,自然难免就会让你的灯下黑变成了明火执仗,也就总是要出些岔子的。” 魏文侯没太明白对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愣愣看著那个很快就从他们身边经过,然后站到了那洞府前空地上的往日死对头,他说话的声音都带著些不可思议,“你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魏臣缓缓转身对著对面那六七个魏氏同族,闻言似是有些不解道:“堂兄是说我怎么从龙泉渡口那帮人手中逃脱的,还是说我怎么上的白云峰?” 他微微摇了摇头,有些可惜道:“我之前还跟人聊来著,堂兄你其实哪里都好,唯独就是眼光差了一些。” “你以为中土那边不会注意到你,即便是注意到了,也会因为没有太多直接的证据而选择静观其变,毕竟那帮人確实都是最讲规矩礼制的…但你就没想过天下人这么多,难道就是所有人都会当个睁眼瞎?” “三教確实是给自己划的条条框框太多了,他们那些守旧规矩捆没捆住天下人不好说,但確实为难到了他们自己,让他们即便是看见了某些事也不好直接动手…但是临渊学宫可不是只有三教啊,玩权术玩阴谋的人那么多,你就不把他们当人了?难道当不了君子还不能正常做个人了?” 魏文侯闻言脸色一沉,並没有立即接话,而是转过头朝著自家那几位剑修老祖宗递了个眼色。 那位还当著白云剑山司库长老的魏宗阳,此时已经没有太多精力能与人斗嘴了,但旁边自然还有其他人,一个身形富態的老人冷冷看著魏臣,满脸愤怒道:“魏臣!你离家三年久久不归,今日刚刚归家就要坏我族中大事!你还姓不姓魏,是不是我魏氏子弟?!” 魏臣听著那老人极尽暴怒的语气,无奈嘆了口气道:“仲祖,魏臣若不是魏氏族人,那么今日之局恐怕就不是我来这里了,整个魏氏怕是也得跟那龙泉渡口方氏一样,直接让人抄家灭族了事,到时候谁是魏氏,谁又不是,可真就不好说了。” 那个被称为“仲祖”的富態老人本名魏仲,又是如今整个魏氏內除了魏宗阳之外的在世二祖,所以魏氏子弟都惯称其为仲祖。 魏仲闻言一愣,有些狐疑道:“龙泉渡口被抄家?” 魏臣听著对方竟是疑问的语气说出的这句话,一瞬间都有些不想说话了。 这帮人吵吵嚷嚷干这么大的事,难道就提前什么准备都没做?自家盟友都被人连锅端了,他们自己还蒙在鼓里,甚至动手之前都没怀疑一下,这怕不是跟妖族那帮傢伙混在一起给降智了吧? “龙泉渡口不管有没有拦住我,难道不都应该回个信给你们吗?久久不见回音,你们就没怀疑过?又或者你们是觉得我即便逃出了龙泉渡口,也应该穿不过薑蓉国境?” 魏文侯眯了眯眼,“我曾密会过姜世基,他答应了要跟魏氏结盟共进退,並且他也已將膝下嫡公主嫁入了魏氏!” 魏臣直接就笑了,摇了摇头有些感嘆,也怪自己出了一趟门变化太多了,以前在魏氏时怎么都没发现这帮人如此天真? “结盟?嫁一个公主给你就是跟你绑死了?我说姜世基跟他那位老祖宗姜桓楚商议此事的时候,可能连提都没提过出嫁女一事,你信是不信?” 魏臣说到这里,不知为何突然就没了为他们一一解惑的兴趣,摆了摆手道:“龙泉渡口现在应该已经被中土接管了,薑蓉国也並未如你们所希望的一样拦下我,更没有如你魏文侯暗自希望的一样要了我的命。现在之所以是我出面来此,只是因为我想给魏氏留些血脉,有些无辜的人,不该跟著你们一起送死!” 对面魏氏人人脸色阴沉,魏仲突然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大概是被气狠了,恶狠狠指著魏臣骂了一句,“叛徒!” 魏臣不以为意,摇头道:“魏臣之於魏氏,犹如魏氏之於九洲,先有车后有辙,仲祖这话就不必跟我说了,诸位还是想一想你们接下来意欲如何吧,是准备一起朝我动手,还是准备就此束手就擒?” 魏仲一滯,有些忌惮地看了眼那个站在魏臣身后不远的白髮武夫。 魏臣如同睁眼可见,只是又嘆了一口气,转头对著身后的老武夫点了点头,又指了指那两位,还在四个天人境武夫手底下苦苦支撑的元婴境剑修长老,“帮他们一把。” 那老武夫跟著点了点头,剎那间就从原地消失,直奔那四个来歷不明的天人境武夫而去,他已经手痒了很久了。 魏臣对此並不在意,只是重新转回头面向魏仲,“现在敢动手了吗?你们剑修的手中剑,也是心中一口气,一往无前的那一口锐气一旦跌落,再想提起来就不容易了,你们久久破不了境,不是没有理由的。” 魏仲老脸一红,被一个后辈给如此三言两语一顿羞辱,身为元婴剑修的老祖宗几乎下一刻就恼羞成怒,直接拔剑朝著那年轻人暴怒出手,今天不將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扒皮抽筋,你就不知道什么叫礼敬祖宗! 魏臣突然再次嘆了一口气,淡淡念叨了一句,“看来你们还是不明白啊…那不如就再换个地方聊一聊,你们大概会明白得更多一些。” 话音不落,只见蒙著眼的年轻人突然抬起手挥了挥衣袖,那魏仲乘势而来的飞剑,连同他本人,还有在他身后那一大群魏氏眾人,当然也包括魏臣自己,全部在这一瞬间直接从白云峰顶消失不见! 曾经作为白云剑山司库长老的魏宗阳,处心积虑时间摆在白云峰四周,用以在此时遮掩山顶动静的那座玄妙大阵,在这一剎那间,就如同一只琉璃盏被什么东西从中撞碎了一般,一阵清脆如山泉的爆裂之声过后,就彻底消散在了天地间。 白云剑山无数剑修豁然抬头看向自家宗门主峰的峰顶,那里有个白髮老武夫,正在追著四个天人境武夫暴揍! 九洲江湖上有个很出名的武夫拳路叫做“沾衣十八跌”,用在这里就刚刚好,一个都跑不掉! 那前一刻还苦苦支撑的两位元婴老剑修,此刻突然就发现自己插不上手了,不由地脸色都有些古怪,但隨后也顾不上再去仔细观战,他们自家宗主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哪里还有时间在这里看人打架? …… 白云剑山的后山,登山石阶上。 背刀佩剑的少年人,此时不知为何已將那刀剑默默调换了位置,变成了那柄桃木剑背在身后,而將那柄绣春刀悬佩在了腰间。 刚开始登山时,少年人並未觉得如何,但当他登山越高,就发现压在肩头的分量越来越重,了半天的时间爬了三分之一的山道,肩头重力竟已超过了至少三千斤,压得少年不得不弯腰驼背,浑身汗透! 难怪在山下时,那个小童子死活不愿意跟著登山,这条剑气森森的登山路,也不知道这白云剑山门下弟子有几个人能爬?还说什么抢东西,楚元宵此刻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那小童子给骗了! 当然,心中腹誹是一回事,怕不怕是另外一回事。 向来做事小心的楚元宵,当然不敢赌那个童子说的是假话,万一他真的放弃登山转身下去,连累了魏臣没命,再连累白云剑山出事,这个责任可就太大了,卖了他楚元宵都赔不起! 肩头分量越来越重,楚元宵就不得不开始一遍遍调动运转体內灵气,將那些在体內各处经脉窍穴中游走的灵气匯聚到一处,开始不断按照某个固定的路线循环往復,流转小周天。 一身灵气,原本如同四散开来的河水湖泊大江小溪,在少年的心念操纵下,匯聚到某个固定的“河道”之中,开始不断流转循环,浸润人身小天地,也在不断缓解他周身因为登山而来的不適。 那不断加剧的肩头重量压得少年浑身骨骼都开始嘎吱作响,楚元宵就开始按照当初苏三载给他的那本拳谱纲要,一遍遍走桩登山,每一脚踏地站稳,適应了肩头重量后,才会再去寻求下一步登高。 先前一路上的武夫前三境,楚元宵自觉自己一直都很认真努力,有时间就走桩练拳,要不就是站桩马步,可走到最后却还被魏臣说了一句混过来的,这难免让少年人有些委屈,也有些警醒。 楚元宵一边埋头登山,偶尔也会抬起头看一眼高处,然后再继续低头走桩登山。刚开始他还能记著登山是为了追人,为了抢山巔的那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可越走到后面,就越顾不上再记住这些,心心念念间就只能剩下两个字,登山。 在某一刻的少年人,甚至有了一种將整座剑山背在了身后的错觉,呼吸艰难,头昏脑涨,浑身颤抖,汗透重衫,肩头重担如山岳,力负重责逾万钧。 剑山山腰处有座凉亭,六根立柱,內置石桌,四只石凳,外围鹅颈椅。 楚元宵路过那座凉亭时,转头看了眼凉亭,但並未进入其中就座,只是微微停顿了片刻之后,就继续选择了登山而上,往更高处爬去。 终於在某个山道转角处,满头大汗的少年人抬头看山路时,隱隱约约看到了一个在他视线尽头处的模糊身影。 直到此刻,楚元宵才终於相信了那个青衣小童子的话,真的有人比他更早一步登山而上,奔著山顶的那件东西而去。 已经隱隱有些要泄掉那一口气的少年人,在这一刻猛然提了一口气在心头,重新沉下心来,凝心聚力儘可能快步登山,甚至不惜以双手撑在台阶上,姿势难看如狗爬,手脚並用一起爬山,倾尽全力朝那个模糊的身影追去。 …… 东南金釵洲,檀渊国帝京檀香城。 自从海妖一族漫上金釵洲之后,从一洲陆地边沿挥军往內陆而去的蚕食战爭,到如今已经蔓延了一年有余,四面八方各路妖族大军也已在金釵洲內陆中心位置成功会师。 整个金釵洲陆地之內,如今还在抵抗的大小仙家势力早已所剩无几,这檀香城便是其中之一。 檀渊国按照中土临渊的九品制划分,本身为一座三品帝国,国境之內遍种香树仙檀,这是一种流通於天下九洲各地的香木品种,仙家修士製作隨身香囊的仙家珍品,闻之提神醒脑,能助益体內灵气流转,有助修行,功效极佳,故而作为其唯一產地的檀渊国以此发家,也以此得名。 檀渊国的国姓为季,现任皇帝季文泰,本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皇帝,书画双绝,享誉一洲。 海妖一族为祸金釵洲之后,檀渊国曾经厉兵秣马,试图在国境之外与妖军一战,拒敌於国门之外,奈何海妖势大,又有境內日渐起势的陆地妖修捣乱,敌眾我寡、腹背受敌之下,整个帝国麾下近百万边军三战尽没,只留了守卫檀香城的三十万禁军羽林,孤军困守帝京。 皇帝季文泰被逼无奈,曾试图与海妖一脉那座负责攻伐金釵洲的中军大帐和谈乞降,以求保全帝国皇室血脉以及帝京百姓。 可当这位手捧国璽及献国降表,恭候在帝京城前的檀渊国皇帝陛下,在看到对方那杆妖军大纛出现在远方山头的那一瞬间,他竟不知为何当场反悔,不仅直接转身回城,更是立刻传詔诸军,晓諭全城,下令整座檀香城备战死守,要誓与檀渊国祚共亡! 这位突然改了皇命的皇帝陛下季文泰为表死战决心,甚至在那一夜之间亲自提刀杀人,屠尽了宫中上至皇后贵妃,下至女官宫女,將整个檀渊国的皇室后宫女眷一夜屠戮,无一生还。 在此之后,这位已经杀红了眼的文人皇帝,又將所有宫中男子无论是皇室子弟,还是中官僕役全数赶上城头参战,而他自己同样是著甲持剑登上外城城楼,並当著內外诸军的面指天起誓,除非是妖军退军,或是其本人战死於这檀香城头,否则他绝不下城楼! 此战开始至今,已有一月有余。 今日恰好就是这檀香城內外的最后一战,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檀香城,在鏖战了一月有余之后,终於还是扛不过那凶残暴戾的妖族大军,终於到了要悽惨收场的一日。 城中守军加上百姓,总共已不超过五千人,在那位已然身替大纛的皇帝季文泰率领之下,全数匯集於檀香城的南城城头,背对九洲,奋死一战! 前一刻还在龙池洲的魏臣,大袖席捲,带著那六七个魏氏同族从白云剑山主峰消失后,再现身时已出现在了金釵洲檀香城上空云头。 那魏氏意图顛覆白云剑山的眾人时至此刻,终於开始满眼惊惧看向那个蒙著眼的年轻人,那位二祖魏仲更是不可置信般悽厉惨叫了一声,“你不是魏臣,你到底是谁?!” 曾经那个温文尔雅,除了看不见之外,其余方方面面皆是人中龙凤、上上之姿的魏臣,绝不会是眼前这个仅仅一挥袖间,就能將眾人从遥远的龙池洲带到金釵洲內陆的大能者,不会如此如妖如魔,如鬼如神! 如此之高的修为,说是十一境巔峰都不为过!又岂能是一个三年前还绝无修为的年轻人可以做到的?更诡异的是,一个十一境的大能者,又哪里需要目盲蒙眼? 魏臣摇了摇头,“仲祖这个问题问得不好,我是魏臣这件事不需要质疑,至於我为何会如此,自然是有我的理由的。” 他突然转过头“看”了眼魏仲,又像是一双盲眼能透过那锦带看到身后的一眾魏氏之人,语气莫名说了一句,“你或许更该问,我在是魏臣之前,又是谁?” 包括魏宗阳、魏仲、魏文侯在內,所有参与白云峰反叛一事的魏氏眾人,此刻无不眼神呆滯! 他们在这一刻好像是终於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是没有特別明白,但无一不是更加惊惧,看著那个云淡风轻的背影,內心之中也更加恐慌! 魏臣並未理会他们,只是遥遥看著那个一脸决死,傲立城头的檀渊国皇帝,对著身后眾人轻声道:“一个多月前,你们此刻眼中的这位满身傲骨的三品帝国皇帝陛下,曾经是想过要投降献城的,他试图用这样的方式保全这一城百姓,也保全他季氏的皇室血脉。” 说著话的蒙眼年轻人缓缓转身,面向那一群已经要嚇破胆的魏氏眾人,淡淡道:“你们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反悔了吗?堂兄你来猜一猜如何?” 被魏臣突兀点名的魏文侯此刻早已抖如筛糠,但还是不得不咬著牙强撑道:“是那妖军有反悔之举,逼得他不得不硬扛?” 魏臣摇了摇头,但並没有直接给答案,示意再猜。 魏文侯只得继续猜测,“是那位皇帝不愿做亡国之君?” 魏臣再次摇头。 魏文侯在这一瞬间有些脑海空白,他甚至忍不住开始將求助的目光望向其他人,但却无一人敢接触他的眼神,一个个早早瞥开了视线。 魏臣“看著”魏文侯的窘態,不由地摇了摇头嘆息一声,“是因为那杆过来受降的大纛,是属於那支由人族降俘凑成的偽妖军团。” 蒙眼魏臣环视了一圈那些脸色猛地一白的魏氏眾人,轻声道:“一个决心低头的皇帝,在看到来受降的竟是与他一样的降臣时,就毫不犹豫当场反悔,哪怕是搭上全城数十万军民的性命,也要死战到底,为什么?堂兄要不要再猜一猜?” 魏文侯只余无言,整个云头之上鸦雀无声。 魏臣摇了摇头,再次嘆息,“一个三品帝国的皇帝,来他面前受降的竟是一群降卒!在他眼里,这就是那座妖族军帐对他的侮辱!这口气,让那个自詡忍辱负重的文人皇帝彻底咽不下那一口文人气节,如鯁在喉!让他哪怕是一死,哪怕是自屠满门,也要爭回这一口气!” 说罢,魏臣看向那个脸色苍白的魏氏老祖魏宗阳,淡淡道:“大祖现在还觉得,你们做的事是对的?” 魏宗阳此刻身受重伤,在白云峰顶被那个白髮武夫一拳砸成重伤,现下已难起身,在听到这个让他惊惧的后辈问了这么一句后,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好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余一声长嘆。 魏臣默了默,又转头看向那位二祖魏仲,“仲祖以为呢?” 魏仲同样有些訥訥。 就在此时,那个之前还抖得不像样的魏文侯突然悽厉开口,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有理,故而他说话之间几乎都是怒吼的一般,声音极大。 “那又如何?我们为的是让魏氏活命,为的是更上层楼!如果將来的天下尽归异族,我魏氏及早投诚,就还有选择的余地,说不准还能当一当那异族的將相王侯!” “人各有命,活著比什么都重要,总比像那个狗屁的风骨皇帝一样,即便活下来也要一辈子活在自屠满门的阴影之中要更好!更何况,他连活的机会都没有了!” 魏臣听著那怒吼的魏文侯说完了他的道理,良久沉默没有说话,最后竟然赞同地点了点头,“我在登山之前就曾跟人说过,我的道理跟你的道理,是牛头不对马嘴,所以我其实也没想过一定要说服你们。” “不过既然此刻是我的拳头更大一些,那么我还是需要借各位的命一用的,因为还有些人需要我搭把手救上一救。” 前一刻还歇斯底里的魏文侯,此刻突然满眼惊惧,又突然放声大笑如同疯魔,他冷冷看著魏臣道:“你今日若敢杀我们,你就会担上屠戮同族的不孝不义之名!到时候天下之大,看你魏臣还有何地方可去?!” 魏臣再次定定“看”了眼魏文侯,寂寥一笑,语气之中似是带著些萧索,“堂兄,我总说你眼光不行,可你却总不愿意承认…魏臣若是怕担什么恶名,我就不会从那龙泉渡口去往白云剑山拦著你们了,我甚至不会让那个少年人一路送我来龙池洲。” 说罢,他也不再看那表情各异的魏氏同族,而是转过头看向那座地面城头,淡淡道:“你们既然与妖族谈过了条件,想必在这两军阵前,对方也是会对你们以礼相待的,那就请诸位下去阵前投诚吧。” 蒙眼年轻人再无多话,直接大袖一挥间,原本还在云头的那群魏氏眾人,就突然出现在了那檀香城下两军阵前,让那即將动手的两方都齐齐一滯。 站在云头的魏臣並未再多看那檀香城,只是缓缓抬头看了眼那轮高掛苍穹的血月,然后就彻底从金釵洲上空消失不见。 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各位若是当真顺应了天命,那就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到时候,我们再来看一看,到底谁更有理。 …… “欢迎各位看官找茬寻错,討论剧情,或者吐槽作者也行,求评论求推荐各种求~ 千言万语说不尽,求个票票行不行?” 第112章 修行如逆旅 白云剑山掌律白周、传法白山两人,见到那个白髮老武夫仅凭一人之力就拖住了四个天人境后,都顾不上震惊,也来不及细想那个魏氏麒麟子手底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高人,直接匆匆忙忙转身去往自家宗主洞府探望宗主白姜。??? ?????????.????m ???? 洞府之中,白云剑山宗主白姜,此时已然破境失败,重伤之下一脸苍白,毫无血色,孤零零靠坐在他往日用以打坐的那张榻边,虚弱垂死,眼神都有些空洞。 破境失败的那一刻,这位往日里修为进境一日千里的剑山宗主,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但他根本顾不上那些,只能先竭尽全力保住修为。 可惜有些事结局早已註定,他最后不仅没能保住那座仙人境,更是一落千丈不断跌境,要不是那个白髮武夫出现的时机巧合,正好帮忙暂时稳住了伤势,他此刻怕是连元婴境也保不住,还要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但即便如此,这位剑道天赋极高的大仙人,也差一点被那最后关头出来作祟的心魔给收走一条命,亏得他剑心澄澈,又加上大道毅力足够坚韧,否则如今也早已道心破碎散落一地,要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真的是神仙都难救了。 两位白氏长老急匆匆进入洞府,看到的就是自家宗主如此一副惨澹的光景,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有些如同兔死狐悲的心有戚戚然。 白姜自然也注意到了进来的两人,眼神之中的空洞终於稍微收了收,抬起头看了眼那两个自家人,强忍著沉重的伤势勉力开口道:“外面形势如何?” 仅仅是说了一句话,这位剑山宗主就再次压不住心头血涌,唇角开始缓缓溢血,显然伤重已极。 传法长老白山此刻同样心头惆悵,今日宗主破境失败,意味著白氏除了开山老祖宗白首以外,如今最大的一根定海针就被彻底折断了,剩下的白氏族人,已然没有能太拿得出手的后辈子弟,那么下一任的剑山宗主之位,恐怕就要易主了… 虽然心情极差,但听到宗主发问,这位传法长老当然还是得回话的,他嘆了口气,道:“魏氏的那个魏臣回来了,他们自家的事他们自己在解决。” 面色难看站在一旁的掌律白周是个火爆脾气,乾脆直接破口大骂道:“他们自家事自己解决就完了?魏氏害我白云剑山一宗之主破境失败至此,还害我白氏少了一位问道境大剑仙,此仇若不给个说法,老夫屠了他魏氏满门!” 传法白山转头看了眼身旁掌律,嘴唇微动,但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白姜思虑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想过不让人打扰,却没想过有人会蓄意,这也得怪我自己。” 白周看著自家这个脾气突然变得如此之好的宗主,忍不住眉头大皱,“宗主,你怎可如此为仇寇说话?!有人害了人,还要怪被害的人自己不小心?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转过头看了眼门外,隨后又冷冷道:“我看魏氏带过来那四个天人境,恐怕都不是人族修士,魏氏其心可诛!” 白姜默了默,一边努力压住体內翻涌的气血,一边勉强道:“如果他们真是勾结外族,那么中土就必然会给说法,魏氏的下场也不见得会好,不用咱们亲自动手的。” 白周闻言有些恼怒地看著白姜,突然就觉得他都不像往日那个心头不顺就拔剑的宗主了,直接怒道:“宗主,你怎可如此自坠心气?我辈剑修脚下剑道,修的是快意恩仇,一往无前,你如此软软弱弱,没有半分剑气在心头,如何还能继续当个剑修?” 传法长老白山闻言,先是小心抬头看了眼宗主白姜,然后才转过头看了眼白周,冷喝一声,“白周,放肆!” 掌律白周很不服气,但终於还是没再说话。 白姜抬眸看了眼面前两人,知道这二人心中所想,但他还是摆了摆手,“剑道一事,我恐怕要止步於此了,破境不成反致境界跌落,重新登高而上已难如登天。” 见对面两人还要说什么,白姜就先他们一步道:“剑山门下各家姓氏盯著宗主之位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如今成了这个样子,咱们的日子恐怕要不好过了,此时若还妄动杀心,很容易会遭反噬的…有些人未必会觉得魏氏不对,反倒是咱们一直捏著宗主之位不撒手,现在就正是某些人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虽然祖师爷没说过必须要以白姓为宗主,但白氏门下歷代剑修玩命练剑,千百年间牢牢將宗主之位捏在手中,再加上老祖宗又数百年都没回过山门,很多人早就有別的想法了。 此前只是因为白姜横空出世压住了所有人,所以才没人站出来说什么,但如今形势顛倒,那么此事之后会发生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剑山门下的谱牒剑修未必会说什么,但是这些剑修身后都还跟著一大家子人呢,像那魏氏就是最好的明证,如魏宗阳和魏仲那样的,也不是就没有其他人了。 话到此处,三人都有些沉默,这间洞府之中原本就不太活跃的气氛,一瞬间更加压抑沉闷。 突然,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骤然在三人耳畔炸响! 一个身形小小的青衣小童子突然出现,直接好整以暇蹲在了靠坐榻上的白姜身侧,更是一巴掌拍在了这位跌落境界,重伤在身的宗主后脑勺上,势大力沉的一巴掌,拍得他彻底压不住那一口心头血,直接就喷了出来。 白山与白周二人脸色大变,一瞬间就要拔剑救人。 101看书 追书就去 101 看书网,?0?????????????.??????超方便 全手打无错站 那青衣小童突然淡淡转头看了眼两人,仅只这一眼,那两位白氏长老便不由自主脚下一滯,更是骇然发现,他们二人此刻竟连自己温养多年的佩剑都无法出鞘! 小童子淡笑一声,“怎么,想死?” 白山面色阴沉,死死盯著那个小童子,而那掌律白周更是额头青筋暴起,一边试图调动全身灵气强行拔剑,一边愤怒看著那小童子恨声道:“趁人之危,不是大丈夫所为!” 青衣小童有些好笑摇了摇头,“人都死了,你到坟头底下去当英雄大丈夫?” 萎靡坐在一旁的宗主白姜,在吐出了那口鲜血之后,虽然脸色更白了三分,但却突然发现体內气极好像比之前要更轻盈了一些,因为不必再强行压著那口心血,他反倒能用那一大波体內灵气去做更多的事,对伤势反而更好了一些。 这位剑山宗主不由心头一震,转过头仔仔细细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青衣童子也不在乎,就任凭他打量。 白姜突然双眼一亮,“老祖?” 青衣小童老神在在看了眼白姜,挑眉一笑,“虽然被人算计跌了境,脑子倒是稍微开窍了些,还好还好,不算太吃亏。” 原本还一脸杀气腾腾的白山与白周两人,闻言猛然一怔,先是狐疑看了眼宗主白姜,隨后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都开始面露狂喜,白氏终於有救了! 虽然看著自家老祖突然换成这么一副小童子样貌,三人都有些彆扭,但是当某一刻,这位开山祖师爷白首放开他那一身剑修气息后,三人自然还是感受到了那股熟悉至极的剑气冲霄! 青衣小童子看了眼那两个大傻子,冷笑道:“笑个屁!一群二傻子!” 另外三人脸色都不由一滯,人人面露尷尬。 白首继续毫不留情冷嘲热讽,“当个剑修了不起?一家子老老少少,连三岁小孩儿都要被抱一把木剑在怀里当玩具,你们很厉害嘛!光会啃剑,不会动脑子,让人偷了家就开始在这里唉声嘆气委曲求全了?你们怎么不拿著你们那绝巔的剑修本事去横衝直撞了?” “一门皆剑修,可真他娘的厉害,你们可真是嚇死老子了哟!” 传法长老白山有些尷尬,老祖宗说的这件事,跟他们传法一脉是有些关係的,因为总觉得白氏出不来个横压同辈的剑道胚子,就要丟了白氏对白云剑山的主掌权,故而白氏一门上下专注剑道这个事,歷代传法长老自然都脱不了干係。 白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摆了摆手,让这两个一大把年纪的后辈子弟赶紧滚蛋,看著就来气! 伤势稍好了些的白姜看著老祖宗,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问道:“老祖为何…这般形容?” 仙家修士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之后,改换外貌年岁大小不过是一个心念间的事,这也是为何楚元宵一路行来遇上那么多人,好像有很多人明明年岁都已超过千年,还有如李乘仙一样都已超过万年的,但他却没见到几个真正垂垂老矣身影的原因。 但即便如此,在此刻的白姜眼中,想当年白云剑山开山祖师何等风姿飘逸,眼下却改成了这样一个看著十岁都不到的青衣小童,这让他难免有些好奇,外带某些心情古怪与不適应。 白首感觉蹲了这么半晌有些累得慌,就乾脆一屁股坐了下来,无所谓道:“我曾跟姓魏的那个傢伙做了笔买卖,要在他身边呆个几十年,保证不能让他死掉,当然就不能顶著剑山祖师爷的相貌招摇过市了,不过现在也剩不下几年了。” 白姜恍然般点了点头,但並未多问,有些人的有些事,涉及到很多仙家江湖的秘辛机要,旁人不宜太过涉入其中,故而不该问的就不多问,这是江湖规矩。 白首也没多说,反而是挑眉看著白姜道:“跌境的感觉如何?要不要怪罪一下我这个当老祖的见死不救?” 白姜看了眼青衣老祖,缓缓摇了摇头,“我之前跟二位长老说的话並不是虚言,以前光顾著练剑了,很多事都看不进眼中,能有这么个结果算是咎由自取,怪不得谁。” “所以呢?”白首不置可否,只是又问了一句。 白姜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在久久沉默之后突然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看著老祖坚定道:“弟子想要辞去白云剑山宗主之位。” “然后呢?” 白姜闻言缓缓转头看向洞府以外,轻声道:“练剑练了这么多年,很少真的去江湖之中转过,如今就正好是个机会,弟子想出去看看。” 白首看著这个后辈子弟之中天赋最高的年轻人,终於满意一笑,“行吧,既然你有这个想法,那就隨你。” 说著,青衣童子样貌的剑山老祖从榻上站起身,大概是准备走人了,但在离开前却又转头看了眼白姜,突然一脸恶意道:“別他娘想著一去不返,这剑山宗主的位子我给你留二十年,但若满二十年后你敢不回来,我就打断你小子的狗腿!” 白姜有些讶然看了眼自家老祖,却並未说话,默然无声。 白首也没打算让他给什么保证,只是冷哼一声,然后就从原地消失不见,再现身时已经出现在了剑山祖师堂门外。 这位离开白云剑山数百年都未曾回来过的开山祖师爷,並未进入那座內里正中间就掛著他自己画像的祖师堂,而是负手而立站在山巔,看著剑山各处门下弟子们的忙忙碌碌,突然就笑了笑。 山上仙师从不低头看山下人间,这个毛病不好,得改。 —— 楚元宵此刻境况並不好,刚开始爬山只是觉得肩头分量越来越重,但当他过了那山腰凉亭之后,突然就发现那山道上,竟开始时不时地出现了某些好似无主的飘荡剑气。 这些无主剑气好像也不受谁的控制,只是隨意地漂浮在山头各处,只在有微风吹过时才会缓缓隨风流动,若无风处,就静止原地,无形无色不可见,如一道道无形利刃,遍布整座剑山的山腰以上。 所谓剑山,当真山如其名。 这些无形剑气的来源自然显而易见,白云剑山歷代剑修,无论修为高低皆归葬於此。 登山而上的楚元宵硬咬著牙越过了山腰那条线之后,那个在他前面不远处的隱约身影,好像就一直在离他同样的距离上不断登高,双方登山皆难,谁都不比谁快。 天地寂静,意识模糊,眼前无山景,耳畔无虫鸣,且还有无形的剑气,不断在少年周身各处留下剑伤,虽然都不太会致命,但也不消片刻,少年人就已经一身是伤,血流如注,成了名副其实的一个血葫芦。 某一刻,有个不知来处的声音突然在少年耳畔响起,“如此拼命,图什么呢?” 楚元宵原本已有些空洞的双眸微微回神,他好像都没有意识到此时明明身周无人,这个声音的来歷就显得很诡异,只是一边艰难迈步,一边轻声道:“登山救人。” 那个声音嗤笑了一声,“別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登上山去,好好看看那个放在山顶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说不定还在希冀著,是不是会有什么奇遇发生在这山巔吧?” 楚元宵没有说话,看起来像是默认了,只是还在继续努力挪步往上,但远远看去,他那一步跨出的登山路途,几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了,放只乌龟都比他块。 那个声音的主人大概是因为见到了少年如此,好像就突然又高兴了一些,继续笑道:“年轻人行走江湖,谁不希望遇上几场光怪陆离的奇遇事?说不定转个山角就能得遇高人,然后一番三言两语的谆谆教诲,就能让人醍醐灌顶,而后再一步登天,成为天下绝巔的大人物!这样的事不就是每个人都希望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吗?” “美人爱英雄,將军爱沙场,读书人天天做梦都是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当了官的喜好手握生杀大权,最好再腰缠万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银。” “修行中人爱境界,越高越高兴,买卖人爱財,越多越开心,店小二也想当掌柜,也让別人对自己点头哈腰,要饭的乞丐也想终有一天能富得流油,好好买几张煎饼卷大葱吃个饱,再反过来往曾经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脸上吐口水。” “人生在世,修行如逆旅,承认自己的野心和企图,不是什么丟人事,你说是也不是?” 背刀少年此刻大概是疲累已极,让他整个人都快要闭上双眸,浑浑噩噩,因为那一身力重难支,又加上浑身鲜血直流,使他愈发虚弱,好像下一刻就要彻底睡去。 那个声音好像是能察觉到少年的心绪越发接近空白,语气就显得更加欢快了些。 “你从小就不招人待见,那些小镇中人每每都將你当成是害死人的天煞孤星,不愿意跟你说话,打交道就更不愿意,你活著全是靠的自己,如今又何必要在乎旁人,他们死了又跟你有什么关係?” “说什么救朋友,又说什么救白云剑山,救下了又能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不如乾脆將那个藏在山巔的东西直接抢走,然后再直接离开这里,管他们死活!” 絮絮叨叨,喋喋不休,那声音仿佛是为了在少年耳畔多灌一些耳音,好让他將这些话牢记在心。 楚元宵此刻几乎已经迈不动步,只是站在那里,身形微微前倾,双腿也在尽力保持著想要抬步前行的动作。 双目紧闭,呼吸缓慢,好像是终於彻底放弃了登山,缓缓开始陷入沉眠之中。 如此情形,那个声音也突然寂静了下来,好像是在等待著他彻底睡去。 那个隱隱约约在少年视线尽头的身影,同样呆在那个地方久久没有再挪动任何一步,双方位置就始终停滯在那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上,不再有所变化。 整座剑山也仿佛如之前一样,了无生气,空寂静謐。光阴缓缓流转,好似一炷香,又好似一个时辰,又好似万古光阴流水长。 某一刻,那个高处的隱约身影突然转身看向山下,面容竟然与那个陷入沉睡之中的少年人一般无二,唯有那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与那个背刀少年人的黑衣截然不同。 白衣人遥遥看著那个在山道低矮处陷入沉睡的少年人,突然咧嘴一笑,表情看起来有些诡异。 他细细打量了那少年人许久,脸上表情也在不断变化,喜怒忧思悲恐惊,所谓“七情”不断在他脸上轮转,直到许久之后,这白衣人才突然又换上一张笑脸,转回头看了眼这座剑山的山巔方向,然后就毫不犹豫开始狂奔下山。 那些瀰漫於山上各处的无形剑气,好像对这白衣人毫无影响,他速度极快从那山道上一跃而下,犹如猛虎下山,直到在距离那已然沉睡的少年人只有十丈距离时,才骤然停住脚步。 白衣人此时不再看那个背刀少年,反而是將目光放到了那些,在楚元宵眼中犹如无形的无主剑气上。 微微抬手如拈,白衣人缓缓摘下其中一道剑气,然后挑眉看向那个沉睡的少年人,紧接著微微扭转手腕,掌心朝上,而那一道拈在手中的剑气,在弹指间就朝那沉睡的少年电射而去,快若奔雷! 噗嗤一声,那一道剑气毫无意外没入了楚元宵右侧肩井穴,一朵鲜艷的血突然在肩头爆开,少年肩头瞬间被洞穿! 如此剧烈的疼痛,陷入沉睡的楚元宵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依旧未能醒来。 那白衣人见状,唇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意,然后又重新摘下另一道剑气,再以同样的方式弹出!这一次,是楚元宵左肩再次被洞穿,就又是一团血雾爆开。 白衣人终於是彻底笑开了,双手轻轻拍了拍,看著那个任人宰割的少年人,满眼恶意。 他缓缓迈步下山,一边轻笑著念叨,“你不是福大命大,一路上都有高人保护吗?这一回,在这白云剑山之上,怎么没人来救你了?” 白衣人很快就走到了楚元宵身前,又抬手在少年面前晃了晃,见他依然皱著眉头,却始终都醒不过来,终於就彻底高兴了起来,放声大笑,前仰后合。 片刻之后,等他终於笑够了之后才堪堪止住笑意,然后再次抬手从半空中摘下一道凝如实质的透明剑气,冷冷看著楚元宵,毫不犹豫朝他眉心戳了下去。 一道恍如白昼的白光闪过! 白衣人有些愕然,因为对面那个背刀少年此刻已然睁开了双眼。 白衣又愣愣低头看了眼自己,发现一道正在缓缓扩大开来的裂缝,已经从下至上將他一分为二! 不仅如此,那一道恢弘的剑气,更是直接將他身后那一整条渐次蜿蜒而上的登山路,全都给劈成了左右两半,此刻也正在与白衣人一样缓缓裂开,然后再自山顶上空开始,將整个天地也一剑斩断成一双! 雁鸣湖畔曾有一剑,此刻与当初,一般无二。 白衣人有些难以置信,看著那个眼神中带著疲惫的背刀少年,喃喃道:“怎么会?” 对面手提桃木剑的楚元宵,挑眉看著那白衣人,笑道:“好久不见。” 说罢,他想了想又继续补充了一句,“下回再见。” 天地崩碎,地覆天翻。 背刀少年人再睁眼时,已经身坐在剑山山腰处的那座六柱凉亭之中,蒙眼魏臣则是背对著他站在亭边,“看著”那条蜿蜒而上的登山道。 “我以为你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出来。” 楚元宵摇了摇头,又艰难抬起手分別先后揉捏两侧肩膀,虽然他並未真的身受重伤,但被那白衣“楚元宵”戳了两剑在肩头,当然也是真的,醒来之后会疼痛酸涩就並不意外。 “差点被他给戳死,不醒不行了。” 魏臣笑了笑,转身坐回石桌边,“你怎么发现是他的?” 楚元宵耸耸肩,“我明明想来这凉亭中坐一坐的,却偏偏抬步往山上走去了,心中想和脚下行,竟然成了两张皮,没有鬼才怪了。” 魏臣哑然失笑,“我不是带了话给你,说了你要是上不了山顶抢不回东西,就得给我收尸?你怎么还想在这凉亭里歇歇脚?是怕我不死?” 楚元宵翻了个白眼,“我要是没猜错,跟著你的那个青衣小童子,应该是这白云剑山的祖师爷吧?” “怎么说?”魏臣表情有些古怪。 “带著我走了百里山路只用了盏茶功夫的一位大神仙,竟然说他爬不动山,得靠我这么个三境小虾米去跟人抢东西…你们俩编瞎话能不能稍微用点心?” 楚元宵这个推测说得很理直气壮,接著又道:“还有,他要是你的手下人,就不会跟你说什么那一百个人全放到你的別院了,谁家的僕人是这么跟公子说话?你当他是余人啊?” 魏臣有些无言,好像还真是,两个都不是正经僕人。 楚元宵此刻大概是有些累,浑身都有些难受,所以乾脆就趴在了石桌上,“你们这就是灯下黑唄,他装成个不满十岁的幼童呆在你们魏氏,然后看著魏氏在他眼皮底下谋夺白云剑山,然后再等著你来收拾残局,忒阴险!” 魏臣闻言笑而不语。 楚元宵看著对方这个表情,隱隱觉得要遭。 果然,下一刻,背刀少年人就听到了一个古怪声音在身后响起。 “哦?原来老夫在楚仙师眼中,竟然还是个阴险小人?” ! …… 第113章 算卦就是做买卖 魏臣这个傢伙,果然就不是个好东西!之前是藏藏掖掖不实在,现在倒好,直接开始坑人了! 楚元宵是有些尷尬的,背著人说坏话,结果还被正主当场给听见了,这不就跟偷偷摸摸偷人,又被人当场捉姦一样了吗?会不会被人打死还不知道,但脸皮上先掛不住是肯定的了。 怎么说自己都还是个小年轻,脸皮还是不够厚啊。 白首还是那个青衣小童子的模样,说完了那句满是揶揄的玩笑话,然后就走到了石桌边,因为身形太小,坐在石凳上难免有些够不到桌面,他就乾脆一蹦老高,直接跳到那只石凳上,踮著脚尖蹲了下来。 楚元宵早在这位剑山祖师爷如此之前,就已经起身恭恭敬敬朝这位大剑仙行礼,“晚辈见过前辈。” 白首摆了摆手,“不用如此,我又不是文庙里那帮才高八斗的大圣人,没那么多规矩讲究,你放心坐著就是。” 讲礼不讲礼,在人,不在规矩。 话虽如此,但楚元宵依旧还是认认真真行完了礼,然后才重新坐回了石桌边,也不再像之前只有魏臣在的时候一样,此时他只是稍微挎了点那石凳的边,只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腰背挺直,坐姿端正。 白首瞥了眼少年,又转过头看著魏臣,打趣道:“是不是读过几本书的都这样?是不是读书人不好说,先得装成个读书人?” 魏臣笑著回了一句,“也不好说,还是得看人,像白衣李乘仙那样的,就不这样。” 楚元宵有些尷尬,暗暗腹誹面前这两个傢伙都不是好东西。 魏臣与白首皆是淡淡一笑,谁都没有说话。 白首又瞥了眼少年背在身后的那把桃木剑,有些好奇道:“你是怎么想起来要削一柄木剑背在身上的,刚才那一剑看著有点嚼头,李乘仙的手笔?” 少年挠了挠后脑勺,有些赧然道:“在兴和洲时閒来无事,当时想起来有传说桃木能辟邪,就削了柄木剑,但后来一直都没用上,就一路背到了这里。” 至於那一剑的来歷,即便被白首这位四品剑山的祖师爷一口叫破,楚元宵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白首也不以为意,反而像是更加高兴了一些,转过头看著凉亭外的那条登山道,笑道:“我这满山的剑气,还不如你现学现卖的一剑来得管用,还真是货比货得扔了。” 这话说得平铺直敘,还透著些嘆服之意,青衣小童子说完就自顾自又是一笑,又见楚元宵有些为难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笑著摆了摆手,道:“不是为难你的意思,李乘仙的手笔足够绚丽又霸道是真话,没什么可不服气的,白云剑山技不如人,继续多努力就是。” 白首说罢又摇摇头嘆了口气,但没有再多说什么更让少年坐立不安的言辞,有些人的天资壮丽,旁人是真的学不来,不服不行。 一直没有开口的魏臣適时插话进来,“你当初答应送我回魏氏的事已经算是做完了,下一步准备如何?” 楚元宵对这件事从来没有犹豫过,直接道:“南下石磯洲,我答应了陆道长,要將那支竹杖送去给那位青帝前辈。” 魏臣点了点头,道:“那我就不再送你了,一路上多加小心,有机会的话,咱们江湖再见。” 少年点了点头,然后就平静起身,朝著亭中二人道谢与告辞,然后便转身下山去了。 青衣小童子看著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山道低矮处的少年背影,突然转过头看著魏臣道:“你就这么著急赶人走?你都没跟人掰扯掰扯为什么非要让他来一趟我这剑山,就让人揣著一脑门子的问题重新上路,是不是有些不地道了?” 魏臣不以为意,淡淡道:“人走江湖,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也不多这一件半件的,以后要是有缘,他自然而然就会知道;要是无缘,说再多也是白说,没什么大用处。” “你这还用上佛门的说法了,倒也是个稀奇事。”白首笑了笑,突然朝那蒙眼年轻人挤眉弄眼道:“其实我也挺好奇的,要不然也不会拋下我那个伤重到快死了的徒子徒孙,紧赶慢赶跑过来这里听你们说话…要不然你先给我讲讲,这到底是个什么故事?” 魏臣闻言没好气冷哼了一声,“听个屁的故事!咱俩是不是得先来说一说,你借著我魏氏送死的机会,把你那个好后辈给赶下山去的这笔帐,应该怎么算?” 白首表情一滯,赶忙偷偷摸摸伸出一只小短腿,开始努力探向石凳下的地面,一边与那年轻人打著哈哈道:“咱俩谁跟谁啊,还要分这么清?再说了,从你还是个啥也不懂的生瓜蛋子的时候开始,我就在负责保著你不被人家弄死了,如此劳苦,还不能收点辛苦钱了?” 话音落下时,青衣小童子已经从石凳上爬了下来,立刻就准备转身开溜,但他却没想到,自己会被那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的白髮老武夫给直接提住了脖领子,小童子手舞足蹈比划了半天也没能挣脱。 坐在桌边没动的魏臣笑了笑,“一份本钱做两份买卖,你白大剑仙这么会打算盘,是在欺负我是个盲眼的瞎子?” …… 楚元宵独自一人走下了山道,在迈下山道最后一级石阶之后,他转过身看了眼那条高掛云端的山道,似乎与先前並无区別,也看不到那座隱在山腰林间的凉亭。 少年沉默了片刻,又深深看了眼山腰处,然后就直接转身离开,去往余人跟青玉等著的那座路边酒肆,再然后开始返程,准备重新从龙泉渡口南下,去往石磯洲。 —— 承云帝国盐官镇。 如今的小镇已经与往日大不一样,因为凉州郡城那边升格为了帝国陇右道大行台的驻节之地,所以这座与郡城仅隔了二十里地界的小镇,就自然而然也开始跟著水涨船高,成了去往那座郡城的过路行人商贾们,必经的一座繁华小镇。 当初的盐官镇比较特殊,连著诸子江湖,还要压著那件东西在地底,所以小镇的格局就都是经过中土的某些大圣人们精心规划计算过的,在建制上多一分少一毫都会是大问题,其他人自然不敢妄动。 但现如今时过境迁,因为没了那座闻名天下的大阵规制的束缚,盐官镇就彻底划归到了凉州姑臧县治下,那座盐官署也已开始重操旧业,重新做起了製盐的生意,直辖於那座大行台尚书省,为大行台府库赚钱,並且小镇百姓的户籍数也不再严格控制在某条线上,如此种种之下,小镇自然也就有了很多新的变化在不断发生。 因为过往的商客越来越多,所以在原先的小镇范围之外,也已经又陆陆续续盖起了不少院落,总体上还是继续沿著原来横平竖直的街道继续加长加宽,见缝插针,断断续续绵延成片后,就使得曾经那个鸡犬相闻的偏远小镇,变成了一座拥有数百上千户人家的大镇,並且这个数目还在不断往上叠加。 原来那些生活在小镇上的原住民,也因为这个变化,身份立刻水涨船高,也不需要再如往日一样生活穷苦,有了各种五八门的来钱路,生活滋润,欣欣向荣。 大姓柳氏的那位嫡子柳清辉,如今依旧跟著柳氏老太公住在小镇柳宅,还是每日里去往那座乡塾,跟著那位新来的教书先生宋熙读书。 当初春分夜那一场大战时,柳清辉跟小镇上的其他百姓们一样,都被送进了睡梦之中,所以他对某些事是属於一无所知的。 只是那夜一觉醒来之后,这位大姓小少爷就突然发现,不仅自家姐姐已经离开了小镇,就连那些往日里一起廝混的其他富家子弟,诸如朱禛之类,也同样大多已不见了身影,这让喜欢热闹的柳小少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是很適应。 后来等到小镇乡塾重新开门,去了乡塾上学之后,柳清辉又发现好像日子还是可以继续那么个过法,那些乡塾之中的学生们见到他,也还是一样的害怕怯懦,但他却突然就没了再欺负人的兴趣。 不知道是因为年岁长大了一些,还是因为身边缺了能勾肩搭背、交头接耳的狐朋狗友,总之就是只剩了他一个人的时候,往日里那些有意思的乐趣事,现在都好像不再能提得起来太大的兴趣了。 乡塾新来的那位宋熙宋先生,跟之前的崔先生也不太一样。 崔先生是那种脾气很隨和的读书人,对於学塾的学生,大多都比较宽容,只要不是太捣蛋,不肆意扰乱课堂秩序,他就不会太说什么。 关於教书读书一事,那个时候的崔先生確实是位好先生,很多书上的文字到了他那里就都能说得简单易懂,生动有趣,又鞭辟入里。 一段诗词经籍讲下来,不管你课业功底扎不扎实,只要愿意认真听一听,就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所得。至於学得多还是学得少,只看你自己愿不愿意好好学。 现在的这位宋先生则又是另外一种样子,这位新先生好像脾气也不差,见谁也都温温和和,但是他对学生的学业功课却是另一种態度,一直都抓得很紧不说,在做学问这件事上也比崔先生更较真,有时候看来就会显得有些刻板又严谨,眼睛里丝毫容不得沙子。 课堂上谁要敢不认真听他讲书,或是散了学之后谁敢不好好完成功课作业,就必然会有一把戒尺等在后面,打过了手心还不止,你还得站在草堂墙角那边,站著將他的课听完,或是趴到窗台边上,一点点將之前欠下的功课补完才成。 在柳清辉看来,这两位先生各有各的好,也好像都很好。 没了玩伴的柳小少爷刚开始回学塾读书时,也曾隨意瀟洒了几日,但后来就突然没了继续疯玩的兴趣,在发现宋先生治学严厉之后,他就也开始稍稍把注意力放到了那些,曾让他眼晕的书本课业上。 从刚开始的抓耳挠腮无处下手,看几个字就犯困,到了后来慢慢能沉下心来多读几页书,再到后来他也能如自家姐姐当初时一样,成为乡塾中课业排在前几位的学生之一。 这个过程好像很慢,但其实也没有特別慢,前前后后到如今,也才不过一年有余。 那些曾经怕极了柳氏嫡子的小镇同龄人,也慢慢发现了这个富家子好像改了脾气,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混不吝隨意欺负人,这让他们有些意外的同时,也有人开始试探著看看能不能同他交朋友。 柳清辉在这个转变之中,好像就又发现了另外一件事,原来少年人之间交朋友,並不一定是功课好的人才可以一起玩,能跟他玩到一起的,也不一定都得是狐朋狗友。 他柳清辉的朋友里,也可以有几个是好好念书的读书种子,也还可以有几个,是曾经他觉得不配与他为伍的人。 宋先生对於乡塾之中发生的事,当然了如指掌,对於这个刚见面时显得有些孤僻的学生,见他如今也能与其他人玩到一起,宋先生大概也是很满意的。 虽然少年人有时候偶尔还是会闯祸,但到底还是跟当初那种总是会下手没轻没重打伤人不一样了,所以这位宋先生也就不会再像双方刚见面时一样,总是疾言厉色,痛心疾首。 有些人的变化其实不需要很久,所谓浪子回头,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其实就怎么都好说。 …… 齐王李璟从半年前离开长安到达凉州之后到现在,其实根本就没有正正经经理过几天政,一共不出半月,他就继续开始当他的甩手掌柜了。 在帝京长安城,这位皇子齐王殿下好歹头顶上还能有人压著,他也就还能乖乖干点活,偶尔被揪著耳朵去上几趟朝的时候,多多少少也还能规矩一些。 可等到了这凉州城之后,他就正儿八经成了天大地大老子最大,左右尚书僕射顶多只能规劝,却绝不敢直接强按著一位一品王侯的脑袋,让他坐到政事堂里的那张班台后边去理政,所以到了最后,他就理所当然成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你们想让本王干活?门儿也没有! 降妖除魔,防御边患这种事,左右两位尚书僕射大人各自抓一头,就都是真正的行家里手,人尽其才,自然没有需要他这位掌柜的太操心的时候,有什么事打个招呼,让他心中有数就成,剩下的就让他们各自拿主意,酌情办理即可。 於是乎,这位锦衣玉带,打扮得像是个浪荡公子哥一样的齐王殿下就彻底閒了下来,閒极无聊,就开始见天的在凉州城里头瞎逛盪,身后跟著那位话少脾气又好的郑貂璫。 再到后来,齐王殿下发现这城中逛来逛去也就那么点东西,翻来覆去地看,就总会有看到无聊的时候,他就又不可避免地盯上了城东二十里的那座小镇,楚元宵的家乡。 刚开始李璟还天天从凉州往盐官镇跑,后来这位殿下觉得如此天天来回实在是太累,跑得他腰酸背痛难受得不行,所以就乾脆在镇西的云海间那边住了下来,甚至学会了只要在衣兜里揣几把瓜子,就能隨便蹲到哪儿都可以跟人聊上半天。 如今的小镇上日新月异,外乡人也越来越多,大家慢慢地也就不再讲究什么里外,只要蹲在一起,不管之前认不认识,反正天南海北侃过一通之后,大家好像也就都能变成熟人。 在小镇上转悠久了,这位少年王侯也发现了不少有趣的人,比如那位刚刚担任北灵观观主才一年多的小道长白生。 小白观主的算卦生意,经过了一年有余的打熬磨链,现在也是越发的纯熟了,很多人只要在他眼前一晃悠,他大概搭眼一瞧,就能猜到一些对方是哪一类人,来做什么事,想听什么话… 再只要多聊几句,他就能让掏钱的人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用小白道长自己的话来说,这就叫熟能生巧,天道酬勤,瞎话编多了,连自己都能信。 少年王侯锦衣玉带,富贵逼人,与那位青衣道袍,头戴鱼尾冠的小白道长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小镇中心的五方亭,一个提著卦幡卦袋准备去那东北角上摆摊算卦,一个衣兜里装著满满一大兜瓜子,准备在路口找个地方晒太阳,顺便听一听乡里乡亲们趣事颇多的扯閒篇。 两个看起来年岁差不了太多的傢伙,在互相看到对方的那一瞬间,突然就像是多年老友再次见面,立刻就开始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一同把那卦摊支到了路口东北角上。 李璟掏出一把瓜子,递给身侧还没有买卖上门的小白道长,笑眯眯道:“老早就听说小白道长算卦很灵,但一直都没机会见识见识,今日有缘,能不能让我这个外行人也当个副摊主,好好临摹一番道长的通天手段?” 小道士从善如流接过瓜子,顺手放了一粒进嘴里,再麻利儿地朝另外一边吐出两瓣瓜子皮,笑著道:“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小道哪来的什么通天手段?才疏学浅,孤陋寡闻,不过是靠著老天爷赏饭吃罢了。” 话虽说得谦辞,但那一张俊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可是一点都看不见谦虚二字的。 白生话说一半,抬起头鬼鬼祟祟往各处张望了一番,眼见四下无人,就突然靠近李璟小声道:“看施主面善,又有慧根,你我还一见如故,比那亲兄弟还亲,小道就不妨与施主说些实心话如何?” 李璟又重新掏出一把瓜子捏在手里,也跟那小道士一样开始嗑瓜子,又吐瓜子皮,忙里偷閒靠近了小道士,笑呵呵道:“愿闻其详。” 白生嘿嘿一笑,“这算卦生意,算不算得准不是最要紧的,有些愿意掏钱的施主也不是为了个『准』字来的,算卦如买卖,想赚钱得靠两件事。” 话说一半卖关子,李璟很有眼力见儿,又掏了一把瓜子出去。 小白道长这才笑眯眯继续道:“这第一就是你得能说会道,所谓一身通天道法,不如巧舌三寸,你若能言巧语哄得好,那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你都能再给他吹个日月星辰出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李璟,笑道:“我瞧著施主龙章凤姿,玲瓏七窍,一看就是个有一副好口才的大买卖人,想必骂人哄人都是不在话下的!” 李璟闻言表情有些古怪,再看著这道士此时一脸的奸诈相,又不由有些好笑,就又问了一句,“那第二呢?” 小道士闻言突然往后一撤,一手捏著瓜子,一手捏著两瓣刚嗑完还没来得及扔的瓜子皮,张开双臂又这么肩膀微微抖三抖,然后似笑非笑问了一句,“这还不明显?” 李璟摩挲著下巴上下打量了一眼如孔雀开屏的小道士,认认真真点点头,“道长高论,在下大开眼界,果然是醍醐灌顶,胜读十年书。” 白生立刻收掉架势,再次靠近李璟,笑眯眯道:“你瞧瞧,果然小道就是有一双火眼金睛的,看人丝毫不带走眼,就知道施主是个明白人!” 说著,小道士又搓著手嘿嘿一笑,“不过今日小道既已和盘托出,以后施主做买卖可也要讲究一二,保你行商走货顺遂平安,赚他个盆满钵满,富可敌国!到时候施主发了大財,可莫要忘了小道的功劳才好啊!” 李璟哈哈大笑,又看著这个果然会哄人的小道士笑道:“道长怎么看出来的在下是个买卖商人?” 白生此时说完了自家生意经,已经又重新开始跟手中的瓜子较劲,听著李璟问话,很隨意地耸了耸肩,道:“这还不简单,看兄弟你穿金带银一身富贵,自然不是当官的就是做买卖的,这年头难道还有旁的富贵人?” “那我怎么就不能是个当官的?”李璟笑著再问。 白生翻了个白眼,斜睨著少年,“就你这点岁数还没我大呢,能当个屁的官!当自己是咱们那位皇子龙孙的齐王殿下呢?” “再说了,当官的哪有你这么閒的?还揣著一兜破瓜子四处閒逛,你要真是那皇子殿下,不得一上手就是一把金豆子?” 李璟闻言煞有介事点了点头,“道长这话说得在理,果然火眼金睛!” 小白道长闻言老神在在昂起头,一脸“咱是个明白人”的高傲表情。 少年王侯忍住笑,继续套话,“道长话说得確实有道理,不过我之前可是听说了,道长帮那韩记食铺的柳掌柜算了一卦,『门庭若市』四个字说得很准嘞!你瞧这柳掌柜不是转眼就发了財?这还是有算真卦的大本事的嘛!” 两人蹲坐摆摊的地方,隔著座五方亭的对面,就是那间韩记食铺,小镇上最早的一批买卖铺子之一,如今当然是挣钱挣得盆满钵满,生意好得不得了。 韩记食铺那位当家的女子掌柜是个会做买卖的,才一年光景,她就已经又在食铺左右两边,又分別盘下了两间大一些的铺子。 这位柳掌柜大概是眼热当年那位路姓说书匠的说书生意,又觉得他给人说书就只是为了卖书,实在是糟蹋財路,所以就乾脆开了一间茶馆,卖茶为主,又请了说书先生吸引旁人来喝茶,还能给食铺的乾果点心多找些出路。 另外的那一间也没糟蹋,把那说书匠的另一半生意也学了过来,开始卖书,卖文房四宝,名家书画,古董文玩,反正都是读书人的东西,路广得很。 柳掌柜还自己下了狠心开始学著酿酒,还从別家买酒再卖酒,茶馆里有人不想喝茶想喝酒的,也能掏钱买酒,听书不过癮想看书的,还能去隔壁的隔壁买书。 处处都是买卖人的精明算计,一举两得。 小道士磕著瓜子听旁边少年人说话,又看著对面那三间连成一排、门庭若市的铺子,笑眯眯也有些得意,“施主这句话可是说到了点子上,小道这一年多来每日里生意蒸蒸日上,也还是沾了那柳掌柜的光嘞!” “当初算了一卦,得了那位柳掌柜十文赏钱,就算是小道的发跡之路开了头了,那柳掌柜的生意日进斗金,小道的生意也是跟著天天见好。” 李璟挑了挑眉,笑道:“可我怎么听说,小道长与人算卦的第一卦是给一个少年人算的?还跟那人做了笔看院子的买卖?那不才该是你发跡的第一笔生意?” 白生好像对这个少年知道这么多事也不意外,闻言就直接一拍大腿,痛心疾首道:“施主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这事,小道就糟心得很!” “想当初也是初来乍到,大姑娘上轿,不知道这做买卖的套路深浅,行情高低,为了招揽生意就什么事都愿意干,为了那一笔才赚了三文钱的算卦生意,搭上了一桩看门多年的苦工,实在是亏到了姥姥家了!” 当初那姓楚的施主离开前,北灵观穷得都要揭不开锅了,小白道长为了给道观找些財路,就下了血本从那位要出门的施主手里挣钱,结果后来才知道,原来自己当初要价要少了,这心不黑手不狠,果然是吃亏吃大发了! 李璟微微一笑,这不就是瞌睡送枕头? “既然如此,要不然我与道长打个商量,你若愿意將那看门的活让给我,我就再三十文请道长算一卦,如何?” 白生微微一愣,大概是觉得这位施主有些莫名其妙,但其实也没有太多犹豫,摆了摆手道:“那可不成,小道当初可是跟那位楚兄弟写了字据要帮他看门的,这若是出了岔子,小道怕是得吃官司!” 李璟闻言哈哈一乐,立刻就胸脯拍得梆梆响,“道长大可放心,我跟我姐夫那关係可不是一般的好,你放心交给我便是,保证他不会找你的麻烦。” 白生又是一愣,“姐夫?” “可不!”李璟嘿嘿一笑,挤眉弄眼道:“区区在下不才,正是那楚家的小舅子!” 小白道长一脸狐疑地看著李璟,“那楚施主看著也就一般,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这才出门一年多,就有你这么有钱的小舅子了?” 李璟一脸惋惜,摇著头有些痛心疾首道:“唉,主要是我家姐姐长得太俊,那姓楚的傢伙一见钟情,相思成疾,然后就开始没脸没皮死缠烂打,我姐姐又是个心软的好姑娘,实在推脱不过,又没有別的办法,就只能答应了。” 白生听著少年的话,大为震撼,原来还可以这样? 不过他倒是没有被李璟那三两句话就给骗了,继续摇头道:“不行不行,空口无凭,施主你若是誆我,小道到时候可没处说理去!” “这还不简单?”李璟大手一挥,“我也给你写张字据,到时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就拿著字据让那姓楚的找我就是了。” 少年王侯说著话,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来,“道长若答应了,这一把铜钱就是道长的算卦钱,如何?” 小道士白生看著那一把钱,满满当当的一大把,估摸著怎么也超过四五十枚了,就赶忙使劲绷住脸色,好险才忍住了没有两眼放光,开始故作沉吟,满脸为难。 李璟眼见对方犹豫,立刻知道这事有门,就赶忙又从怀里再掏了一把出来,又是满满一大把。 白生长嘆了一口气,带著满脸的为难,轻声道:“既然施主如此诚心诚意,小道再推脱就是不通情理了…也罢也罢,小道就做一回好人,也让你们姐夫与小舅子之间,有个增进感情的机会!” 李璟笑眯眯,“正该如此!” …… 李璟放下了过百枚的铜板,又写了一张字据交到道士白生手中,然后就拿著那串楚元宵放在白生这里的家门钥匙,高高兴兴往小镇旧东口老槐树下的那座院子去了。 小道士白生继续在那卦摊前摆摊算卦,铜钱与字据都已收进怀中。 附近等候良久的一大堆大姑娘小媳妇,眼见白道长好不容易送走了前一个算卦客人,这才按著顺序一个又一个羞羞怯怯去找道长算今天的这一卦。 白生满脸带笑,乐乐呵呵给各位女施主算卦,往日里这种时候都很高兴,今日就更加高兴。 所谓“有心栽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初那一卦三文钱,买卖做亏了,可今日这不就又翻著多少倍的赚回来了? 果然是人间多余事,从来不多余啊。 …… 第114章 有些道理讲不通 薑蓉国很多年来一直都背靠白云剑山,加上歷代的皇帝陛下好像也没有要扩张版图,当个头衔更大的皇帝的意思,所以一国多年无战事,国境之內也一直都是四海昇平,国泰民安,老百姓安居乐业,歌颂皇家圣明,日子过得都还可以。 西境那座边关螭城,面朝著更西边的龙泉渡口,是薑蓉国边境上极为重要的一座边市,商贾来往不绝,买卖贸易繁盛,常有从渡口而来的商旅入境薑蓉,也有从东边各地而来的商贾出关西行去往跨洲渡口,商路频繁,过钱如流水。 楚元宵带著余人跟青玉两人,从那白云剑山脚下一路西行进入薑蓉国,再次横穿了这座六品国境,原路回返龙泉渡口。 他们一路上也听说了某些已经大肆传开来的消息,说是那座雄峙龙池洲的岳王府已然亲自出面,调动岳王麾下亲军背嵬出手平叛,仅仅才出府了二十个人,就直接灭掉了一座在龙池洲南岸经营了多年的仙家渡口。 那方氏中人,上自那位十境问道的老祖宗方庆云,中间包括方氏家主,还有一部分知道某些內情的长老供奉,下至那一群为虎作倀的渡口修士,无一例外被那二十人全数拿下,连一点浪都没翻得起来,然后就当著无数渡口百姓和过往赶路人的面,直接在那渡口码头前被斩首示眾,一时间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至於其余的那些方家人,岳王府那边好像就处理得比较隨意了,將他们连同那整座龙泉渡口一起,一併交给了从中土而来的巡查使,让临渊学宫自己去甄別处置。 虽然是雷霆手段,但岳王府对於渡口上那些並不知情的普通百姓,倒是没说什么,也什么都没做,果然如传闻一样,军纪严明,秋毫无犯。 那座很多年都不曾参与九洲江湖事的绝巔王府,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但又好像只是做了件如同自扫门前雪一样的龙池洲家务事,轻描淡写,顺手而为。 楚元宵听著这个传得沸沸扬扬的惊天消息,一时间不免有些咂舌。 关於四大王府,他最早是从老猴子那里听说过,有不超过一手之数的仙门不入中土临渊九品制,后来又从红衣姑娘姜沉渔那里,听到了確切的四大王府名號,而且这一路上他还曾去过兴和洲相王府的门口,跟那个赵家子打了很多天的架。 但是直到此刻,他对那四座不入九品的王府到底是什么样子,才终於有了一个清晰確切的概念,果真是强得不可理喻。也不知道那座號称四大王府之首的石磯洲楚王府,又该是什么样子? 三人这一路大约耗费了一个月的光景,就又重新到达了那座边关螭城,准备从这里出关去往龙泉渡口,然后再乘船南下石磯洲。 余人有些不理解自家公子为何如此著急,明明都已经没有什么太著急的事情了,但他却依旧不愿意有太多停歇,一路也没怎么进入过沿途那些各地城池,一门心思往那座渡口走,总让人莫名觉得他好像是在赶时间,又好像是身后在被什么人追赶。 魏臣还在的时候,四人就是从这螭城入关进入的薑蓉国,这一回出关还是在这里,熟门熟路,水到渠成,只是在进城之后,三人碰上了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青玉一直打扮得很普通,虽然在春山渡口时,那位心情不太好的红衣姑娘用楚元宵的钱给她买了一大堆胭脂水粉,还有吃穿用度,但她怀揣著一枚须弥物,却从来都没打开用过。 这个从来寡言少语的女子,大概是从来没有过如此突然身怀巨富,所以就总是有些紧张,更不敢在人前拿出来。 她还曾试图將之放在公子那里,但被楚元宵拒绝了之后,她就只能將那枚须弥物保管得更加小心仔细,深怕丟了或是被人抢了,把那一件须弥物看得好像比她自己的命还重要。 如此一来,这个从来不施粉黛的姑娘,除了那一双丹凤眼之外,其实也就没有太出彩的地方了。 但即便如此,三人从那座关城东门入城,又去往西门出城,这么短短的几步路,她还是被人盯上了。 螭城既是边关,也是边市,来往的买卖商贾不在少数,就总会有那閒著无聊四处找事的有钱人,大爷看上了小妞,就想要用手里的钱来砸人,砸得那些不顺眼的男人跪下,再砸得那些顺眼的女人自己宽衣解带,乖乖爬上他们的床去。 运气不太好,一行三人就是遇上了这么一位有钱的大爷。 一个年约二十左右的富家公子,带著一帮气焰囂张的狗腿帮閒,原本是在城中某座临街的酒楼上喝酒,鶯鶯燕燕,红柳绿,燕瘦环肥。 这位富家公子原本坐在那里左拥右抱,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大概是觉得像这种只要钱就什么都愿意做的女人,玩多了也让他有些腻歪,所以就开始打上了那些在街上来往的良家女的注意,又好巧不巧就看见了那路过的一行三人,然后又被那一双凤眼给勾了魂。 一行三人被一群小廝堵住了去路的时候,楚元宵跟余人两个,有意无意一前一后將青玉护在了中间,然后看著那一圈气焰囂张的小廝,两人表情都很平静。 在这一伙人的外围,很快就又围满了一大圈看热闹的路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却並无一人敢上前来解围,更有些常住城中的百姓,都已经开始悄悄扼腕嘆息,好像对这样的场面並不陌生。 楚元宵跟余人都是三境,耳力灵敏,甚至听到了有人小声嘀咕,说他们遇上了这帮人,怕是难有好下场了云云,唉声嘆气,有些可怜…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神色莫名。 直到此时,那位找乐子的贵公子才手持著一把摺扇,晃晃悠悠从那酒楼的楼梯上走下来,一出门到了街面上,就一眼盯上了那个有一双好看眸子的女子。 每个人的嗜好不同,在有些人眼里,那一双美眸,就比天下最好喝的酒都要更香甜。 这个有钱人家出来的富贵子弟,长相倒確实出眾,一身白衣锦缎云纹,唇角带著一抹能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意,手摇摺扇缓步走到那被围的三人跟前,这才笑眯眯开口,“在下曲鹤,眼见姑娘赶路辛苦,不知能否有幸,请姑娘进楼一敘,小酌几杯?” 这话摆明了就是对青玉说的,至於那两个將她护在中间的男子,他其实並不看在眼里,自小钱如流水的富家公子一贯认为,天下没有什么是不能用钱买的。 青玉闻言皱了皱眉,虽然心中不喜,但她並没有太过表现出来,毕竟也曾是当过几天河伯娘娘的,有些事不是不清楚,所以在先看了眼自家公子之后,她才平静道:“小女子谢过曲公子好意,只是我们忙著赶路不便久留,还请见谅。” 曲鹤自然是看到了这个女人蹙眉的表情,这不由让他更加心中一盪,但在看到她说话前先看了眼那个背刀少年时,心中又有了一大堆的不悦。 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毛头小子而已,毛都没长齐,有什么好的? 心中如此想,这位从不曾在面子上吃过亏的富家曲公子,就自然而然將目光转向了楚元宵,眼神中顺其自然带上了某些不屑,“不知这位兄弟是否愿意割爱?若是你肯將这位姑娘让与本公子,我愿以白银千两相赠!” 这句话说得咬文嚼字,好像还有些客气,但其中含义,不客气得很了。 楚元宵闻言依旧錶情平静,他同样回过头看了眼青玉,见她目露担心,他就笑著朝她摇了摇头,然后转过头看著那曲鹤,挑眉笑道:“这么听起来,曲公子是很有钱了?” 曲鹤傲然一笑,身形都跟著挺拔了几分。 不用这位富家公子亲自说话,自会有旁边的狗腿帮閒爭著抢功,“瞎了你的狗眼!我们曲公子乃是这薑蓉国首富曲氏的家主嫡子,也是將来的曲氏家主!隨手露一点钱財出来,都够你这样的穷酸江湖人吃穿一辈子了!” 薑蓉国的江湖不大,虽然一边是白云剑山,另一边是龙泉渡口,但夹在中间的薑蓉国只是个六品小国,见不到太高的高人,这样一汪浅水,也不会有人相信自己隨便一出门,就遇上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而这一国首富,连皇室那边平常也是要给几分面子的,已经很值钱了。 楚元宵听著那小廝说话一出口就语气如此之冲,摇了摇头有些古怪,“可是我这位朋友,好像並不愿意跟著诸位去喝酒,不知道曲公子能否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开?” 曲鹤挑了挑眉,此刻已不仅是那女子愿不愿意喝酒的问题了,他更有了另外一种兴趣,“不愿意又有何难?若是一千两不够,一万两又如何?” 这一次,不光是青玉皱眉,就连余人都有些不太舒服了,眯眼看著那个一脸春风的富家公子,眼神之中更是已经开始泛起了寒光。 楚元宵有些无奈,“一万两的数目確实不小,曲公子也確实有钱,在下是了解到了的,只是这霸王硬上弓总不是个好事,同样的一笔钱都能买得下一座酒楼了,曲公子又何必非要与我们这些过路人为难呢?” 这个曲鹤也不知道是没走过江湖路,还是真的就是钱多了烧得脑子不清楚,竟然明晃晃在这里拿银子砸人,这让已经走了三洲之地的楚元宵难免有些心情复杂。 曲鹤笑著摇了摇头,有些嘆惋道:“有些事你不懂,顺顺噹噹得来的东西,总没有拿高价砸出来的东西香,有时候钱太多了也是一种苦恼,在这薑蓉国,皇室第一,我曲氏第二,什么东西都能得来太顺手,本公子实在无聊,总是要找点乐子的。” 楚元宵缓缓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强辩对方这话说得不对。 有些人的道理总让旁人听起来不顺耳,可在他们自己眼里,好像道理就真是这么个道理。 当初在盐官镇时,那个来自水岫湖的仙家子弟也曾有过一段高论,当时的少年人楚元宵不理解,但那位柯公子就觉得那是理所当然。 某一类人的道理大同小异,有人觉得对,也有人觉得不对,位置不一样,想法也就不一样,拿著自己的道理去硬套別人的道理,那叫不讲理,对谁都是。 “曲公子的道理对与不对,我確实不好评判,因为我也没机会像曲公子一样钱如流水。” 楚元宵摇了摇头,“只是你想钱砸人,我又认为我的朋友不该像货物一样被人买来卖去,道理讲不通,曲公子觉得该如何?” 曲鹤手中摺扇往另一只手心一合,然后抬起手来打了个响指,身后那座酒楼中下一刻就跳出来两个真正的仙家修士,一左一右站在了他身后。 到此时,这位富家子弟才又笑了笑,“这道理讲不通,到最后当然就还是得看谁家的拳头更大,只不过本公子当然也知道两位是仙家中人,所以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我这两位僕从境界不高,也就是个区区六境而已,还请二位仙家指教。” 一听要打架,那些原本还围在外圈里看热闹的过路人立刻作鸟兽散,不过片刻,这条长街上就只剩了那曲氏一群人,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楚元宵三人。 那两个从酒楼上后跳下来的仙家修士,一个六境武夫,另一个是六境练气士,听到曲鹤那句话,各自踏前一步,面色冷凝看著对面被围的三人。 而那些本来还是狗腿帮閒的曲氏小廝,则一个个开始迅速后退,给四人接下来的打架交手腾地方。 曲鹤在让人围上这三人前,就曾特意问过身边那个六境练气士,確定了对面这两人修为都没有迈过第一个大分水岭,故而才敢如此光明正大,他当然也不是说想堵谁就堵谁,有些眼色该有还是要有的。 此刻对峙,两个六境对两个三境,高下立判,那个一双漂亮凤眼的女子,今晚就得被扔在他曲大公子的床上。 楚元宵跟余人两个到了此刻,各自微微拉住青玉的胳膊,將她推远了一些,然后二人分工明確,一人一个对上那两个六境。 在这一刻,楚元宵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们这一路上每每要打架时,除了在紫荫河畔的那个已经成了河伯娘娘的女子狐妖,好像就从来没打过比自己境界低的,或是战力弱的。 以前在小镇时会偶尔听路先生说书,他总说那些江湖豪侠出门去,只要微微一抬手,对方就立刻成为了手下败將,当豪侠就该走到哪里都是老子天下第一。 少年也曾閒著无聊在老槐树下晒太阳时,偶尔幻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本事通天的江湖大侠,走到哪里都先是王霸之气一震,然后对面就开始抱头鼠窜,还要口口声声大喊几句“大侠饶命”! 可现在看来,果然那时候是被路先生给骗了,他这一道江湖路,除了借著各位飞天遁地来救场的大人物们的王霸气势狐假虎威,还真没自己有过几次王霸气… 对面那两个六境修士见对方没有要认输的意思,二人对视一眼之后,就毫不留情直接出手,过往这种事他们做得不要太多太顺手。 总有很多人最开始都不服气,也总觉得只要他们自己一番拼命后,就必会寻得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可往往到最后却又都是抱著两张银票,一脸心丧地夹著尾巴离开,从没有哪怕一个人,曾抢到过那个所谓的真正“生天”。 刚开始,他们虽然帮著身后那位曲公子做事,但那是为了一口饭吃没办法,心底里还是会希望那些人手段能高一些,能靠他们自己逃出去,可等到后来这样的事多了,他们也就习惯了,人各有命,与人无尤。 那个六境武夫眼神冷漠,抬拳就直接朝著那个背刀少年人一拳砸了过去,也懒得说什么话,不如早些打完了回去酒楼喝酒,至於那个长相一般但有一双凤眼的女子会如何,与他无关。 楚元宵后撤一步,再次霸王举鼎。 当初在兴和洲春山渡口,他跟赵继成两个人打了半个月的架,目的就是互相借著对方的武道来夯实自身的修为,也是试探对方到了什么地步,好心里有个底。 当初的双方都没有下死手,但迟早有一天,两个人会有真正下手的时候。 先前在白云剑山,楚元宵独自一人登上那座剑山,虽然他最终未能成功登顶,也没能见到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但那一场肩头扛著万钧之力的登梯而上,同样是在帮他锤链那三境修为。 魏臣曾说楚元宵前三境都是混过来的,所以少年人有时候也在猜测,那个蒙眼年轻人之所以要让他登山,是不是也是因为他那句话? 人间铁匠打铁,总有千锤百链一说,三十炼,五十炼,百链,千炼…在某个界限之前,炼钢的次数越多,杂质自然越少,最后炼成的钢锭,材质就会越高,那些凡俗意义上的神兵利刃,大多都是这么来的。 不管如何,如今卡在三境巔峰,四境门槛之前难有寸进的楚元宵,经过了一遍遍捶打,又经过了一路上不断重复的走桩练拳,就总还是要试一试成效的。 第一拳交锋,差了三境的楚元宵毫无意外还是被砸退了出去,在地面上滑出去十丈有余才勉强止住身形,嘴角开始溢血。 那个六境武夫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这个少年人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背刀少年单手拄地,几乎是半趴在地面上,压了压体內翻腾的气血之后,再次站了起来,一步步往前走去,路过青玉的时候还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替她宽心,然后继续朝那个六境武夫走去。 那武夫见少年如此,不由皱了皱眉,终於还是低声道:“小子,该低头时得低头,虽然我不知道你哪里古怪,但一身修为来之不易,不要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自误!” 楚元宵不置可否,只是继续前行,在距离那武夫一丈左右的位置停下步伐,淡淡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大本事,但就是觉得有几个朋友不容易,你觉得她是区区一个女人,我觉得她是我同行了一路的朋友,你我之间有些事,道理讲不通的。” 那武夫冷笑一声,也懒得与他废话,提醒一句已算是仁至义尽了,见他食古不化,就再次拔腿前冲,一记冲拳朝著少年面门砸去。 这一拳太快,甚至带出了风声,楚元宵没有反制的机会,只能双臂交叠护在身前,硬扛那如奔雷而来的一拳。 “嘭”的一声,背刀少年人再次毫无意外被砸飞了出去,而且比前一次还要更远了许多,直接撞在了街边的某个空无一人的摊位上,將那摊子撞成了一堆碎屑。 那武夫一拳得势,没有再给少年起身的机会,直接一脚踏地朝著那个摊位冲了过去,力求下一招就让他彻底失去反抗的机会。 同样的,另一边的余人也尽落下风,几乎没有太多还手的机会,就被那个六境练气士打退出去,很快也已走到绝境。 富家子弟曲鹤眼见大势已定,毫无意外,於是笑眯眯看向那个静静站在原地的女子,轻笑一声,“姑娘你看,你这两位同伴螳臂当车,说不准下一刻就要命丧黄泉了,但你若肯服个软,本公子便叫我这两个僕从手下留情,留他们一命,如何?” 青玉冷冷看了眼那个富家子弟,又看了眼两边尽落下风的楚元宵跟余人,表情难看,但始终未曾开口说话。 曲鹤也不著急,静等著她做出选择。 楚元宵被砸落在地,那个六境武夫欺身而上,一拳又一拳朝著少年身上砸去,双方都不再说话,只有拳劲不断对撞的声音在不断响起。 六境打三境,轻而易举。 某一刻,终於觉得要扛不住了的楚元宵,突然抽身后退了一步,躲过了那六境武夫势大力沉的一拳,猛地一手按在了身侧刀柄之上。 对面武夫一拳落空,眉头紧跟著一皱,直觉这一刀会有问题,立刻拔腿后撤。 少年人一刀惊鸿,从后撤一步到拔刀出鞘,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来得太快,一片白光闪过,那六境武夫虽然已经开始后退,但还是没完全躲掉这突兀的一刀,上身衣衫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隱隱有血色渗出。 差一点被一刀开膛的六境武夫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冷冷看著少年,道:“好一手拔刀!” 六境武夫为武魂境,已经过了四境聚力,五境凝神,神识反应大为长进,所以反应已经是很快了,但他即便一直都对少年腰间的那把刀和背后那把剑有所防备,却还是比这个少年人慢了半步。 这就让他更加觉得这个少年好像哪里有些怪异! 楚元宵提刀在手,此刻的形容著实一言难尽,鼻青脸肿,衣衫破碎,周身伤口很多,血流如注,看起来有些悽惨,但那一双原本还儘是温和之色的眼睛,此刻反而更加明亮,有如日月! 他看了眼那个六境武夫,又转过头看了眼青玉。 女子一直在注意著这边的动静,脸色挣扎,但当她看到那一双明亮的眼眸时,脸色竟突然平静了下来,再无犹疑。 楚元宵很满意,唇角微微勾了勾,看著那六境武夫时,眼神中终於带上了一抹杀气,右手刀改左手刀,空閒下来的右手缓缓抬起,握在了后背伸出肩头的木剑剑柄之上! 那六境武夫在此刻心头不安更加强烈,猛地后撤半步拉开拳架,眯眼盯著那个开始发狠的少年人,神色极其凝重,虽然他还是不明白这个三境武夫少年人哪里不对,但是少年的动作让他直觉到了危险! 长街之上,萧萧风起,满街肃杀! 所有身处其中的人,都莫名其妙开始觉得背后发凉。 正当此时,有个极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街角一侧,“各位施主能否先等一等再打?老纳饿得很,实在是没力气继续看好戏了,不知哪位施主愿意结个善缘,一只烧鸡一壶雕,善缘广结,积德造福,老纳保管施主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原本还剑拔弩张的长街上,突然就有一股古怪之风颳过去,几乎让所有人都忍不住一头黑线。 那曲鹤手下一大帮狗腿帮閒,眼见这个往日里四处討饭的疯和尚又出来发疯了,个个一脸的冷厉,骂骂咧咧直接朝那老和尚走了过去,“你个臭要饭的哪儿凉快哪儿呆著去!没看出来大爷们正办正事呢吗?再不滚开,小心老子一棍子打死你个老禿驴!” 说话间,这帮小廝已经將那老和尚挡在了街角,眼见这老禿驴一脸的满不在乎,就有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直接抄起手中长棍朝那老和尚的圆脑门就砸了下去! “阿弥陀佛!”老和尚一声佛唱。 那个抬手砸人的小廝一棍子砸在老和尚头顶,砸得老和尚头破血流,鲜血不断从那伤口破处流下来,很快就流满了老和尚整张脸,让那原本还慈祥和蔼又带著些迷糊的一张脸,一瞬间变得有些狰狞可怖! 一群小廝在这一刻微微一愣,怔怔看著那个老和尚缓缓瘫倒在地,彻底气绝声息,死於非命! 那个抬手砸人的小廝脸色一变,原本还在他身边的一堆同行小廝,这一刻都比兔子还快,瞬间就一个个闪出去老远,只將那个打死了人的小廝留在了原地。 那小廝眼见这帮平日里勾肩搭背亲如兄弟的傢伙,一瞬间如此不仗义,不由地脸色一变,“你们!” 闪出去的那帮人,有人面带愧色,还有人一脸的理所当然,“曲小四,往日里大家一起替公子爷打下手,自然都是兄弟,可今日你打死了人,这是要吃官司的,难道还想让兄弟们陪著你砍头不成?” 打死了人的曲小四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棍子,又抬头看向那闪到一边的一群同伴,恶狠狠指著其中一人道:“曲七,这棍子是你递给我的,若是我打死了人要吃官司,你也跑不掉!” 那个被指名道姓的曲七跟著脸色一变,抬眼扫了一圈又开始隱隱也要將他孤立出去的小廝们,乾脆也豁出去了,指著块头最大的那个同伴骂道:“是曲大说要打人的!我顶多是个递棍子的帮凶,曲大才是主谋!” 这一刻,原本十来个小廝忽然就开始了互相攀咬,还没到官家公堂之上,一个个都已经恨不得要把其他所有人都拉下来一起垫背。 下一刻,有人见自己说不过旁人,就直接开始了互相推搡,抬拳砸在攀咬自己的人那张嘴上,但又谁都不肯鬆口,旁人动手自己也动手,个个脸色凶恶,场面混乱至极。 主家曲氏確实是豪门,薑蓉国境內的首富之家,富可敌国,但谁知道真正的曲家人,会不会愿意为了保他们这些命贱如草芥的家丁小廝,去那一笔拖关係的冤枉钱? 曲氏中人钱大方是不错的,但从来都在他们姓曲的自己人身上,自己这帮人可不是真的姓曲! 前一刻还春风得意的曲鹤脸色难看,看著这帮突然就开始內訌的下人,满脸阴沉,都顾不上去看两个手下六境对付对面两人,直接就朝著那帮小廝走了过去,但他一边也在犹豫。 平时他小打小闹,抢一抢民女什么的,家主爹还能帮他摆平,可如今闹出了人命,老爹能摆平是一回事,但他恐怕也得挨一顿训斥,手下这帮不省心的混帐,全都他娘的推出去挡刀算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先打得不可开交的两边四个修士,此时齐齐停了手,那两个六境武夫各自一脸复杂。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本该死了的老和尚,不知不觉已经不在他躺著的那片街角处,而是突然出现在一手提刀、单手握剑的楚元宵身前。 老和尚顶著一脸的血污,笑眯眯看著少年道:“小仙师,有没有閒钱让贫僧化个缘?一只烧鸡,一壶雕,老衲保你当大官,砍了这群不要脸的王八蛋!” …… 第115章 有段顺口溜 这场螭城街头的乱战,最终草草收场,无疾而终,那帮曲氏中人从那个名为曲鹤的贵公子,到那两位六境修士,再到那一帮为虎作倀的狗腿帮閒,在那个疯癲老和尚现出某些佛门神通之后,还会有谁不知道自己遇上了高人? 欺软怕硬是某些有眼色的富贵人该有的通病,曲氏能摆平闹出人命这种小事,那也得看这人命是谁的,一个疯疯癲癲的老和尚,明明死了还能活过来,傻子都能看出来这疯和尚不是个一般人。,-*' ^ '~*-.,_,.-*~ ??s????.?σ?? ~*-.,_,.-*~' ^ '*-, 螭城外那座大湖湖畔,一间漏了半个屋顶,东倒西歪的破庙之中,老和尚左手捧著一只烧鸡,右手抱著一坛雕酒,狼吞虎咽,吃得不亦乐乎,香气四溢,满室芬芳。 对面半个屋顶不知所踪的天光泄露处,楚元宵三人坐在那里看著老和尚,人人脸色复杂。 那烧鸡与雕酒,当然是楚元宵掏的银子,余人从那螭城街面上某个酒楼之中买来的,除此之外,少年人还另外掏了一份银子,给那个被他撞碎了的小摊子的摊主。 街头混子打架,没道理让那做个小本生意的买卖人跟著赔钱。 曲氏家大业大,觉得这种事谁遇上了就该谁倒霉,可楚元宵自小过惯了苦日子,他知道有些人的难处,就必然做不到理所当然、心安理得。 老和尚吃得高兴,很快將一只烧鸡啃得只剩了个鸡屁股,这才突然想起来对面三个人看著他吃了半天的肉,大概终於是有了些不好意思,一脸訕笑举著那只带著鸡屁股的鸡架朝三人让了让,“三位施主要不要也吃一点?” 见那三人眼神复杂,但都没说话,老和尚哈哈一笑,“无妨无妨,不必客气,老和尚已吃了个半饱,少吃一口也无妨。” 楚元宵闻言抽了抽嘴角,然后就笑著將手中捧了半天,还没拆封的那只烧鸡又递了过去。 老和尚一瞬间眉飞色舞,一边说著“这怎么好意思”,一边毫不客气將那只烧鸡也接了过去,当然,前一只烧鸡剩下的那个鸡屁股,老和尚也没放过,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 坐在楚元宵身侧稍后一些的余人,看著老和尚这个没吃过饭一样的架势,整张脸都有些扭曲,还在心里暗暗腹誹,就没见过谁家的和尚是这个样子的! 那忙著填肚子的老和尚突然一乐,一边大口嚼著鸡肉,一边忙里偷閒灌了口雕酒,又笑眯眯看著那青衣小廝笑道:“你这小鬼懂个啥?『酒肉穿肠过』这话,还需要老衲再给你多念叨几遍?” 好嘛,佛门他心通確实是个好东西,被这老和尚拿来偷听旁人有没有在心里骂他了。 至於他为何能一眼看透余人的鬼物身份,这就不好说了。 佛门与鬼族一脉不对付因缘已久,也不知道这老和尚是该归入降魔除鬼的那一类,还是该归入修为高过苏三载那一类,反正不管是哪一类,他都绝不会是个普普通通的佛门中人。 楚元宵他们这一行人,来的路上也不是没遇上过和尚僧人,但能一口叫破某些事的,眼前这位是第一个。 楚元宵回头看了眼余人,见他一脸菜色,不由有些好笑,但也没多说什么,转过身来看著老和尚,犹犹豫豫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少年人没有跟佛门打过交道,有些规矩忌讳是不清楚的。 当初的盐官镇也曾有个佛门中人,就是那位为镇上百姓雕石的石匠石师傅,几年前还给那两个已经离世的老人都各自送了一块墓碑,但在春分夜那一场大战之前,小镇上其实很少有人知道他姓释,至少楚元宵是根本不知道的。 此刻,老和尚有酒有肉很乐呵,还笑著宽慰了少年一句,“诸法空相,空空如也,小仙师何必执著?” 少年微微一愣,隨后就跟著笑了笑,再次看著那老和尚时,就放鬆了许多,笑问道:“不知大师为何要让我们来此?” 先前在街头的那一场变故,这老和尚一番插科打諢把那帮曲氏家僕给嚇得不轻,然后他就趁乱拉著少年三人离开了是非地,还一路拽著楚元宵的胳膊来了这间破庙。 所以楚元宵虽然確实让余人买了酒肉来,但他还是不明白这个突兀出现的老和尚究竟是何意图?不过他倒也没多惊讶,只是觉得有些好奇,从礼官洲到龙池洲的这一路上,他们遇见这种到处出现高人的时候不在少数,少年都有些习惯了。 老和尚很快又將一只烧鸡啃了个精光,那坛雕酒也已经坛空见底,听见少年问话,他就扬了扬手中那只乾乾净净的鸡架,笑眯眯道:“老衲还债。” 少年不明所以。 老和尚大概是想到了某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事,一脸的愤愤不平,但还是耐心朝少年解释了一句,“有个黑心的傢伙,拿著一只烧鸡一坛雕来坑老和尚,贫僧既欠了他的债,自然就得再吃一只烧鸡喝一壶雕酒还给他。” 好傢伙,对面三人的表情更加复杂,都是头一次听说还有这样还债的。 老和尚也不以为意,將手中鸡架放在一旁,也不管满手油污,直接抬手摸了摸自己那颗大光头,然后看著少年人继续笑道:“不过如今老衲还了他的债,可又欠了小仙师的债,不知道小仙师打算让老衲如何还债?”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伴你读,101????????????.?????超顺畅 】 楚元宵再次一愣,隨后赶忙摆手,“弟子只是买了些…吃食供养,当不得一个债字,大师不用记掛在心。” “唉。”老和尚摇头又摆手,不赞同道:“老和尚可不是那嘴里念著『阿弥陀佛』,心里想著金银財宝的俗僧,因果相生,诸法因缘,拿人好处不帮人做事,是要被佛祖他老人家责罚的,小仙师可別学那黑心人,败坏老衲的修行。” 这老和尚如此说,少年就更有些为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要不然…”老和尚摩挲著下巴上下打量了一眼少年人,突然建议道:“就如先前所说,老和尚帮小仙师举荐一二,让你在这薑蓉国当个大官,跟那曲氏嫡子再掰一掰手腕,看看到底谁更厉害?” 楚元宵笑了笑,倒也不是不信这老和尚的话,只是有些事斤斤计较没个尽头,他一不家在龙池洲,二不想著当官掌权做个人上人,哪有在薑蓉国做官的道理? 更何况,当官吃皇粮办皇差,也要为民做主才是正理,楚元宵觉得自己不够那个本事,可若当官是为了与人恶意为难,那就叫持心不正了,真要当了大官就只为去跟那曲氏子掰手腕,那又跟那傢伙有什么分別了呢? 老和尚提完了建议,笑眯眯看著那少年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好像也不失望,於是就又开始提別的建议,“再不然,老衲帮你化个大缘?钱財、姻缘、名望…你要什么都成,贫僧儘量帮你拿来在手中?” 少年还是笑著摇头。 这下就连老和尚都有些为难了,“实在不行,老衲给你介绍个佛法极高的大法师,一朝剃度具足戒,三千烦恼如空空?” 楚元宵闻言满脸古怪,余人更是忍不住嘀咕道:“你这老和尚真不是个好人,別人给你化缘买吃的,你咋还得寸进尺想著帮佛门壮大上门楣了?我家公子连媳妇的手都没摸过,你这叫恩將仇报!” 老和尚听著余人在那里念叨嘀咕也不生气,只是乐呵呵道:“诸法因缘生,万一你家公子就是有佛缘,该遁世入空门呢?你这小鬼如此说话,可就是在破坏缘法了。” 余人撇撇嘴,“我信你个老和尚编瞎话的邪!” 楚元宵啼笑皆非,看了眼余人让他少说一些,隨后转过头再次朝老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一礼,笑道:“大师既然一定要还这一顿饭钱,那不如就让晚辈三人在这庙中借宿一宿,饭钱抵店钱,可成?” 老和尚眼前一亮,双手一拍哈哈一乐,“好好好,这样最好。” 余人看著老和尚如此,又撇了撇嘴,却见那老和尚朝他挤眉弄眼,你奈我何? 终於高兴了的老和尚,又开始跟少年三人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有些是佛法,有些是不著边际的胡话,反正一番胡言乱语下来,对面三人还都听得挺开心。 四人好像都没注意到小庙门外,那座原本波澜不兴的大湖不知何时突然起风,开始波涛滚滚,湖面中心处有一座深不见底的漩涡缓缓出现,越旋越大,似有什么东西即將要从水面下冒头出来。 —— 西境边关螭城那场不大不小的衝突,通过某些仙家手段,很快就传到了薑蓉国皇宫之中。 这份邸报消息,既没有通过皇朝官府的官面渠道,也未经过宫中那些人头攒动的宫人之手,而是由那个一身劲装的皇帝近卫姜一,直接递到了皇帝姜世基的御案上。 彼时,皇帝陛下正召了几位阁老重臣在御书房议事,商议最近在北境那边发生的地龙翻身一事,整个滸山郡辖下,包括郡城以及下辖的各县,都被那条翻了又翻的地龙给折腾得不轻,天塌地陷房倒屋塌,百姓遭灾,流离失所之人不下三十余万。 眼看著夏去秋来,这一场天灾下来就要误了秋收,明眼可见这个冬天就不好过,再翻过年就是无种下地的窘迫境地,明年就又要跟著闹饥荒,所以朝廷开仓賑灾一事如今已是刻不容缓。 另外,各地山水神灵拿那条地龙实在没办法,就又在人道官府奏章之外也上了一条神道奏表进了京,请陛下儘早派遣钦天监前往勘验处理,以免那地龙流窜他地祸害百姓。 今日大朝过后,皇帝仍旧为此事发愁,就留了几位朝中顶樑柱在御书房,专门商议此事。 御前近卫姜一的那份邸报放到御案上的时候,皇帝陛下正在给各位朝臣安排賑灾诸事,还叫了钦天监的监正过来,准备著他调集朝廷麾下道官修士,前往北地捉拿那条为祸地方的地龙进京归案。 当看到那封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邸报时,皇帝转头看了眼站在身侧不远处的姜一,见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皇帝也没说什么,只是顺手拿起来又看了眼邸报內容。 那写邸报消息的人大概是知道看消息的人不喜欢废话,所以写得言简意賅,区区不到二十个字。 皇帝很快就看完了內容,然后轻轻巧巧將那薄薄两页纸放回了原位,然后便开始垂眸沉思。 一眾朝臣都有些疑惑陛下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没有任何人出言发问,眼观鼻,鼻观心,静等皇帝下文。 御书房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只有常年跟在皇帝身侧的那位大太监在缓缓研磨,墨块偶尔磕碰在那方澄泥砚的山壁上,才会有一些不太明显的细微声响。 新????书吧→ 皇帝沉默良久突然开口,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山野之中那些落草为寇的草莽们,惯常爱说的一句话叫什么来著?” 大太监忙著为陛下添茶送水,研磨掭笔,听见皇帝问话时,先是微微抬眸看了眼坐在下边的诸位大人,见他们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就知道该自己开口了,於是赶忙恭敬答道:“陛下,是『替天行道,杀富济贫』。” 皇帝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大太监也没打算猜测陛下此言何意,继续不慌不忙做著手中的事。 有些该他知道的,他都知道,不该他知道的,他就都不知道,宫人做到他这个份上,聪不聪明都不是最要紧的,最关键是得懂分寸,得知道什么时候该聪明,什么时候不该聪明。 皇帝姜世基又沉默了片刻,抬头看了眼下方的诸位朝臣,突然道:“滸山郡遭灾,国库这边的賑灾粮筹集得如何了?” 被问话的户部尚书是个刚刚上任不久的新官,在担任號称钱袋子的户部部堂之前,曾是离京不远的一位地方郡守,因为政绩卓著,连续五年得了吏部考功司那边甲等上的考评,这才被皇帝看中,一道詔书提进京来,破格做了户部堂官。 官场修行多年,有些事他懂得很多,但有些事,他其实不太明白。 此刻听见皇帝发问,这位陈尚书自觉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时机到了,所以就一脸喜气准备起身回稟,但他屁股还没离开那张椅子,就突然看到坐在斜对面的那位张阁老微微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这位张阁老如今年事已高,超过七十岁的高龄,自然已是鬚髮皆白了,坐在那里不说话时,就总容易让人觉得他好像是已经睡著了。 但就是这样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微微抬起眼皮的那一瞬,陈尚书只觉得有一种头顶髮根都要立起来的凉意,一时间愣在了椅子上没能起身,更没能抓到那一闪即逝的开口机会。 薑蓉国皇帝好似都没看见下面这些人的各自反应,抬头见那陈尚书坐在椅子上,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於是就轻笑了一声,“看来陈尚书履职不久,对你们户部的事还不太清楚,那不如就左相来说一说?” 薑蓉国以左为尊,所谓左相,就正是百官之首,由他来替麾下的户部尚书奏对皇帝问话,也算在情理之中。 被突兀点名的左相也没觉得意外,更没有转头看那位脸色开始逐渐发白的陈尚书,很自然地从椅子上起身,朝著皇帝陛下躬身行礼,回道:“启稟陛下,近年来天时不利,百姓田亩歉收,国库税收锐减,加上各地多有开仓賑灾、平准糴糶之举,故而这一次滸山郡的賑灾粮食恐难以一次凑齐,其余的包括安置流民,入殮已故百姓等事,恐怕也有困难。” 那前一刻还因为错过了君前奏对,有些惴惴不安的户部陈尚书,再听到丞相大人如此回稟,就更加地惶惶不解。 薑蓉国向来少有征战,加上各地山水神灵一直兢兢业业履职尽责,所以年年百姓丰收,去年的各地税粮陆续运抵京城官仓后,因为主旨收纳正租的国库正仓那边装不下,他还著人將一部分旧粮挪到了义仓之中,就正是为了有天灾人祸时可以开仓放粮,以备需賑灾的不时之需。 可此刻到了丞相大人口中,怎么就成了年收欠丰,还余粮不足了? 陈尚书此刻甚至忍不住都已经开始心底发慌,忖度著莫不是丞相大人觉得自己这个下属办事不利,落了他的面子,所以在这里给自己穿小鞋? 这御书房中在座的,都是薑蓉国的栋樑重臣,人人都是混跡官场多年的老油条,听话听音,在听到那左相一番睁眼说瞎话之后,有些本来还不明白的,此时自然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此刻见那个雏儿愣头青一样的陈尚书,还在一脸疑惑外加惶恐,有些人就不免开始暗暗摇头,果然这地方官好做,京官难当啊,地方上为政当官,看似风生水起,到头来竟连脑子都养废了? 皇帝陛下看了眼左相,突然就像是被这位左膀右臂的一番奏对给气到了,微微沉下脸来冷冷道:“朕一直相信,诸位臣工是我薑蓉国的顶梁肱骨!这一国天下事交给诸位,朕也一直很放心!结果到头来,你们就是如此为国理政,为民解忧的?百姓遭了灾,你们却说朝廷拿不出賑灾粮,尔等就这么回报朕的信任?” 说著话,这位薑蓉国皇帝像是气狠了,顺手抄起面前御案上一摞奏章直接砸了下去,好巧不巧,姜一先前递过来的那份邸报就在其中,偏又在落地时直接展开来铺在了地上。 眾臣眼见皇帝陛下发怒,一个个不管情不情愿,都赶忙起身告罪,“陛下息怒,臣等有罪。” 有人眼尖,看到那封摊开的邸报,已经明白了皇帝在上演眼前这一出前,看到的是什么。 今日商议賑灾事宜,本不该在此处的刑部尚书立刻横跨一步,从官服袖口中掏出来一本奏章,双手举在头顶,低头朗声道:“臣刑部陶潜,有本奏。” 皇帝瞥了眼这个没眼力的刑部尚书,没好气道:“陶尚书主管刑狱,有何事非要在此时奏报?不知道今日议的是賑灾一事?” 刑部尚书陶潜依旧低著头,脸色平静,继续道:“臣参西境曲容郡豪商曲氏,一参曲氏以家资买通地方郡守官吏,卖官鬻爵,又干犯朝廷律法,私贩违禁货品从中牟利;二参曲氏借北境滸山郡遭灾之际,大肆收购地方钱粮,囤积居奇,高价卖出,大发国难財;三参曲氏门下子弟,欺男霸女为祸乡里,曲氏家主官商勾结为子弟平事,招致各地百姓怨声载道,民心不稳!” 陶尚书劈里啪啦说了一堆,临了又补了一句,“曲氏其余罪状犹有一十三条,罪大恶极,罄竹难书!臣请陛下严查,从重严惩曲氏,以儆效尤,安百姓之心,稳社稷之重!” 在这位陶尚书说话的过程里,那位伺候在皇帝身侧的大太监,已然小碎步走到了他身前来接过那本厚厚的奏章,又快速走回御案前,將之恭敬递给了皇帝陛下。 皇帝姜世基接过那奏章的一瞬间眉头微皱,又翻开奏章看了几眼,终於脸色更沉了下来,怒道:“好好好,好一个曲氏!朕的百姓还在居无定所,连稀糠都喝不上一顿饱,他曲氏倒已经开始当上二皇帝了!” 说著,皇帝一把將手中那本厚得不像话的奏章砸了下去,冷冷道:“三法司立刻一同派人去曲容郡,给朕好好查一查这奏本上的事是否属实?” “一旦查实,曲氏一干人等即刻拿下,押送回京问罪,其家財由户部派人前往登记造册,全数抄没充公,钱物不必再送回京城,直接送往滸山郡以作賑灾之用。” “与曲氏有所勾连者,允其投案自首,可予从轻发落,拒不认罪者从重处罚,凡有抗法不从者,一律杀无赦!” …… 好好的一场小朝会,从商议賑灾一事起头,到皇帝陛下判罚曲氏落幕,虎头虎尾,却是前后相关的两件事,至於那条为祸地方的地龙,好像反而没说什么太多的结论,连那个准备著人勘验捉拿的事,好像都忘了说。 户部陈尚书一头雾水,晕晕乎乎出了皇帝陛下的御书房。 眼见同来的各位大人一个个脸色自若就此离开,去往了各处政堂办差,陈尚书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寒,比之前那位张阁老那不轻不重的一个眼神,更让他如芒在背。 刻意慢了眾人一步的刑部尚书陶潜,此时才笑眯眯走到了陈尚书身侧,看著这位一脸苍白的同僚,笑道:“陈尚书这是怎么了?身体有恙?要不要请个太医来为你诊治一二?” 陈尚书转头看了眼陶潜,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低声道:“陶大人怎么知道陛下要处置那曲氏?” 陶潜挑眉笑了笑,“陈大人为何有如此一说?陛下的事,岂是我一个臣子可以揣测的?” 陈尚书一脸的不信,今日这一场,从那位皇帝近卫递过来那册邸报开始,后面所有的事摆明了都是早就安排好的,就连那位张阁老那轻飘飘的一记眼神都是! 即便不是提前商量好的,最起码也都是心有灵犀! 还有眼前这位陶潜陶大人,一个刑部尚书不请自来参加賑灾小朝议,刚开始一言不发闭目养神,一等到陛下发怒,就立刻从袖袋中掏出一册参奏曲氏的奏本,这不还是摆明了是早就备好的,就在等某个机会? 陶尚书看了眼这位同僚的表情,笑著摇了摇头,上身微倾朝他身边凑了凑,小声道:“陈大人,在京为官,有些事你还得多学一学,我不妨告诉你个小秘密,那本为难曲氏的奏本,我揣在身上已经一个月有余了,等的就是今天这个时机。” 陈尚书一愣,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一定会用上?” 陶潜见自己都点他如此明显了还点不透,不免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换了个话题道:“你不觉得今日这一场太直白了?前脚刚说完賑灾缺粮,后脚就翻出来个曲氏?” 他抬起头四处看了看,见周围没人,这才低下头来又小声道:“咱们这位陛下歷来重声名,为何会把事情做得如此明显?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吃相都已如此难看了,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陈尚书只觉得自己当年在地方上一路摸爬滚打,用了几十斤的脑子才爬到郡守的位置上,与今日这一场相比,那些事好像还是有些太过小儿科了。 陶潜一笑,“白云剑山出了什么事,想必陈大人多少是有些耳闻的,除此之外,那街头巷尾的顺口溜,陈大人有空也不妨多听一听。” 说罢,这位刑部尚书就不再多说什么,告辞一声便匆匆离开了,他还得找那大理寺跟御史台的两位大人,去商量一下查抄曲氏的事情,这事得快,不能叫那曲氏反应过来。 户部陈尚书愣愣站在空旷的皇宫御道上,久久回不过神。他突然想起来之前自己那个负责赶车的车夫,有次替他赶车时曾无意间念过几句顺口溜,还说是从街头小儿那里学来的,最近几日念的人很多。 他当时就觉得那顺口溜不像话,还为此大骂了车夫一通。 那段足可称之为大逆不道的言辞,却能在天子脚下的京城中传开,如今再看来,好像是有些诡异了。 “薑蓉国,姓两家,姜家女,曲家抓,姜皇帝坐朝勤政殿,曲皇帝卖官一把抓,勤勤恳恳你当朝,腰缠万贯我怕啥。” …… 第116章 有个龙裔叫青霜 夜半三更。??? ?9s??ux.cσ?? ???? 那个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在搜肠刮肚给楚元宵三人讲佛法的老和尚,普度眾生直到了戌时末,才好像是突然后知后觉,泛上来了那一坛雕酒的酒劲,迷迷糊糊醉眼朦朧,直接倒头睡在了身后那片乾草堆上,呼嚕震天响。 女子青玉一个人靠在墙角处闭上眼,虽然看起来是睡著了,但从那不断颤动的睫毛就能看出来,她其实也没睡著。 余人被那老和尚吵得有些头疼,也有些无奈,齜牙咧嘴瞪著那老僧,虽然知道他本事大,佛法高,但还是忍不住想去把他推起来! 睡睡睡,就你睡得香,都不管旁人睡不睡得著? 楚元宵先一步伸手拦下了余人,没让他过去虎口拔牙,又见到青玉缩在墙角里,可能是因为有些冷,所以正在不断发抖,於是他就跟余人两个分別出门去,四处找了些乾燥的柴火回来,再朝那庙里神像告罪一声,然后点著了火堆。 背刀少年与青衣小廝就坐在火堆边,开始默契守夜,这算是他们一路上早就做了无数遍的顺手习惯。 夜深人静,那个老和尚像是突然感觉到小庙中有了些热气,於是就转了个身背对著那团篝火,打鼾的声音也跟著小了一些。 庙外大湖波涛滚滚,好像是將周遭的天气都一併连累了,狂风骤起,吹得天间云海也开始跟著一起翻涌,前一刻还晴空万里的明媚夜色,突然就阴云密布,又不过片刻就开始雷声隆隆,大雨倾盆,水气瀰漫。 湖边小庙缺了半个房顶,所以那雨水很快就灌进了庙中,匯集成溪,再顺著没有门槛的庙门流出去,匯入门前大湖中。 风雨如骤,电闪雷鸣,庙里那一团篝火也被吹得摇摇欲坠,加之不断沾染上雨气,很快就开始不见明火,只余烟雾裊裊,惺忪朦朧。 一声惊雷,抱著绣春刀靠坐在庙中神灵贡台前的少年人,似是突然惊醒,猛地睁开双眼看向庙门之外,雨幕重重,帘幃颯颯,黑云翻墨水如天。 一个影影绰绰的漆黑身影站在那大湖中心的位置,散髮披肩,一双血眼冷光四溢,在那散乱的髮丝遮掩中若隱若现,正定定看著少年人。 那个身影似乎已经站在那里许久,但当少年人睁开眼后,接下来的每一次电闪雷鸣,那个身影好像就会离小庙更近一步,不断迅速靠近这处眾人留宿之地,不需多久就能直接到庙门前。 楚元宵怀抱绣春,侧过头看了眼其他三人,那个老和尚依然睡得香沉,鼾声不大,依旧可闻,靠在墙角里的女子青玉,大概是因为雨势越下越大,助眠极佳,所以也已经睡著了,睡容安静,就连平日里不怎么睡觉的余人,此时好像也已经入梦,背对著少年人靠在贡台一侧,寂静无声。 少年转过头眯眼盯著那个越靠越近的漆黑身影,有一瞬的思索后便缓缓起身,轻轻走出小庙,提著带鞘的长刀站在了庙门前。 天地间一道电光闪过,那个已经到了岸边的漆黑身影,看著提刀少年竟如此大胆,不由咧嘴一笑,面容模糊不清,但邪笑意味明显,一双眼瞳也带著血色,整个人看起来狰狞而邪异。 “看你修为稀烂,这一颗狗胆倒是不小,竟敢不怕我?” 楚元宵摇了摇头,“我胆子很小的,怎么会不怕?” 那个不知来歷的身影闻言,微微眯了眯眼,眼中的血色好像又更深了一重。 少年看著那个身影,若有所思。 一路行来,好像他遇上的所有的故事,多多少少都会跟水运有关,眼前这座无名湖,就又是一座满目水气的极佳所在。 那个眼神冷冷的狰狞身影好像是看懂了少年人的思虑,突然轻笑了一声,“人家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到底是被多少蛇给咬了?” 他想了想,那双邪异的血瞳中突然显出来一股嫌弃的味道,看起来有些怪异,“我现在想想,竟然都有点下不去嘴了!” 楚元宵笑了笑,“我现在倒是更好奇,你为什么要现身出来?对方到底是给了你多大的好处,能让你连命都不要了?” 人为財死,鸟为食亡,人间总有很多人,为了达成心中所想,就开始甘愿做个亡命徒。大道爭雄如逆水行舟,修行中人多执念,为了某个近在眼前的一步登高,就很愿意飞蛾扑火前赴后继风萧萧兮。 那个身影嘆了口气,突然又像是有些庆幸,“其实那人倒也没说过我一定得出来,只是我自己觉得这是个机会,想著不如就出来透透气好了,这汪浅水实在是让人呆得有些腻歪。” 这个话倒是让楚元宵有了些意外,低下头看了眼手中那柄绣春,然后又抬头看了眼那个身影,“你这么临阵倒戈,就不怕对方事后找你算旧帐?” “你会同意?”那身影不置可否,只是反问了一句。 楚元宵笑著摇了摇头,“不好说。” —— 薑蓉国太庙。 那位寂静打坐,一动不动的一国老祖宗,某一刻突然睁开了眼。 窗外风雨如骤,雨滴拍打在庙宇屋顶檐瓦,一阵噼里啪啦如倒豆的嘈杂之声。 这位八境武夫缓缓从蒲团上起身,然后缓步走到大殿窗边,看著外面风雨夜色,面色平静,但眼神之中却带著某种追忆。 良久之后,姜桓楚才终於回神,身后大殿之中明明看起来空无一人,但他还是淡淡开口道:“时机应该差不多了,你出去之后可以先去一趟北境,那头四处作乱的地龙,差不多应该也到了该歇一歇的时候,如果它死了,你的大道之敌就只剩下了那一个。” 话音落下,大殿之中之中依旧寂静无声,姜桓楚摇头轻笑一声,“怎么,你是不屑於这种杀同类以求晋升的路数?还是觉得有我庇护,他们就冲不进来,而你就能性命无虞,至於成不成龙都无所谓?” 他突然转过身看著某处房樑上,淡漠一笑,“你倒是记得这里叫做龙池洲,但你是不是忘了,那座用以给你们这些蛟龙之属真正登天的龙门,早已经被搬入了那座云梦泽之中?” “那云梦泽如今被三教诸子围得水泄不通,你们根本没有机会进入其中去跃龙门,如果想要重现龙族血脉,就只能通过这种不断吞噬同类的办法,儘可能收集龙裔精血为己用,这样才有可能尝试那最后的一线生机。” “你觉得杀伤同类不好,可你的那些同类却未必是这么想的,如果云梦泽之外的世间第一条陆地真龙之身,最终著落在別的傢伙身上,你猜他会不会如你一样放过其他同类?又或者,你猜他会不会同那九洲之外的海龙一脉勾连一处?” “我薑蓉国北境,可是已经有三十多万人族百姓遭灾了,你可別跟我说你没看见。” 姜桓楚说到这里,再次转过头望向窗外,不再看那个隱匿在大殿房梁阴暗处的存在,只是语气略带縹緲道:“如今已是乱世,世间首妖之位已经被那头狐狸抢先了一步,你若还想约束同类,那么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以战去战,以杀去杀』,如果真想救人,就得先学会杀人,每个人都一样,你同样也没有別的选择。” 这位薑蓉国老祖宗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就不再开口,只是静静望著雨幕,眼神中带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也是在等待房樑上的那个身影自己做出选择。 窗外风雨更急,片刻之后,天地间雷鸣电闪如有龙吟,姜桓楚这才缓缓从窗边转身,看了眼那处之前还有个黑色阴影的房梁,然后就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大殿中。 这座薑蓉国太庙中重新归於寂静,悄无声息,静謐而肃穆。 —— 螭城外,无名湖畔,小庙门口。 醉酒大梦中的老和尚猛然间惊醒,一骨碌坐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睡眼,转过头看了眼小庙之中已各自熟睡的青玉跟余人,却没有看到那个抱著刀的少年人。 老和尚一瞬间脸色大变,有些懊恼般拍了一把光头,急匆匆碎碎念道:“完了完了,老和尚贪杯误事,要是连累了那小仙师被妖怪给吃了,这笔帐可就一辈子都还不清了,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说著,他也顾不上那陷入梦魘之中的青玉跟余人两个,赶忙从地上爬起来狂奔出小庙,直接就要往那座大湖里头跳。 雨幕中,站在庙外屋檐下看著大雨不停的楚元宵跟那个狰狞身影,只看到一个破帽破鞋的光头大和尚,一溜烟从小庙的庙门內衝出去,头也不回就要往湖中跳。 楚元宵脸色有一瞬间的茫然,但他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大师”二字,就听到扑通一声,那个老和尚已经一个猛子扎进了湖中… 倒是少年身侧那个面容狰狞的漆黑身影,冷冷看著那个老和尚装疯卖傻,满脸的讥讽之色,“不用管这个老疯子!脑子有病去看郎中不好吗?他却偏偏要装傻扮痴!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又非要让別人以为他是个疯和尚!佛门怎么会有这样拎不清的王八蛋?!” 语气生硬,怨念极重。 楚元宵有些莫名地侧过头看了眼这个傢伙,只见他又撇了撇嘴,看著那个从湖面上露出一颗光头来,又被雨水砸得溅起无数水滴的老和尚,突然开始破口大骂。 “他娘的,老子不就是为了躲避某些不分青红皂白杀妖抢战功的仙家修士,所以才在这湖中隱身安个家吗?不就是接了个別人互惠有无的买卖要杀个人?这个老禿驴竟然就天天坐在岸边给老子念经!” 说话的身影突然没有了之前那种让人觉得阴森的邪异之感,反而多了些似是控制不住的气急败坏。 “先说什么缘起性空,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又说什么万法皆空,再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还说什么眾生皆有佛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絮絮叨叨,婆婆妈妈,跟个和尚念经似的,吵得人连睡个觉都睡不安稳!” “老子是没有慧根,也听不懂这些,但我就只想问一句,你都万法皆空了,还跟我说这么多做什么?” 那个跳入湖中还被骂了一大堆的老和尚,先前也是衝出小庙再从岸边跳起来之后,才猛地听见身后有人呼喊,所以等他入水之后,就又三两下从湖水中狗刨上来,看到站在檐下的两个人时,才算是终於长出了一口气。 落汤鸡一样的老和尚淋著雨爬上岸,滴溜溜跑到庙门前,看著这两个人哈哈笑道:“老和尚以为你们两个打起来了,可是嚇死了嘞!” 那个狰狞身影冷哼了一声,偏过头去没有说话。 楚元宵看著形容落魄的老和尚笑了笑,“大师为何此时醒了?” 老和尚笑著摆摆手,“没事没事,只是老和尚做了个噩梦,所以赶紧醒来看一看,要是你真的被妖怪给吃了,这条小泥鰍怕是得有杀身之祸!” 所谓“小泥鰍”,正好指的是那个偏过头去一脸不情愿的狰狞身影。 楚元宵有些意外看了眼身侧的那个傢伙,有些意外地挑眉笑道:“倒是没想到,今日有幸还遇上了一位龙裔?” 老和尚突然冷哼一声,骂道:“有些混帐不当好人,骗著这小泥鰍杀人不说,还想让他去抢那个陆地龙首的果位,之后可能还要再骗他去跟那海龙一脉沆瀣一气为祸九洲!幸亏老和尚这颗光头够机智,要不然这小泥鰍可就真要闯祸嘍!” 那个被称为“小泥鰍”的身影有些不服气,回懟道:“老禿驴,老子叫景阳,不叫小泥鰍!还有,老子生生死死是我自己的事,关你鸟事?要你在这里狗拿耗子!” 楚元宵听得嘴角直抽抽,原来这发起狠来就连自己都骂的,也不光是人族啊? 眼前这傢伙可比余人还来得乾脆,那青衣小廝虽然也看这老和尚不顺眼,但好歹还知道收敛一些,不敢太过言语放肆。 余人有时候被楚元宵拉一把之后,他原本有些想说出口的话也就能忍一忍,可眼前这傢伙是真的一点都不客气,当著人家的面都已经骂了人好几遍了,听得站在一旁的少年都有些尷尬。 老和尚倒是不生气,笑眯眯看著楚元宵此刻又抱在怀中的那柄刀,笑道:“若是老衲猜得不错,小仙师这刀上是不是铭文『龙抬头』三字?” 楚元宵对此这老和尚明显知道某些事並不意外,脸色古怪看了眼身侧那傢伙,然后才看著老和尚坦然笑道:“是。” 老和尚再次搓了搓手,羞羞答答般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知小仙师介不介意將这刀借给老衲一观?” 少年点了点头,顺手將怀中绣春递给了老和尚。 借刀在手的老和尚立刻毫不犹豫就拔刀出手,然后再次转头看向那景阳,不怀好意笑眯眯道:“来来来,老和尚刚才耳朵泡了水不太灵光,所以你说了什么没听清楚,你要不要现在再说一遍给老衲听听看?” 那景阳刚开始听到这老傢伙提到“龙抬头”时,只是微微讶异了一下。 他只是跟如今天下间的这一大堆妖修一样,因为妖龙睁眼、撒豆成兵,才成就的妖身,又因为血脉有些奇异,加上种属特別,故而才成为的龙裔,將来也可能有机会成龙,但对於某些记载於人间古籍上,又或是人与人之间口口相传的旧故事,他其实知之不多。 但当那老和尚抽刀出鞘的那一刻,一股对蛟龙之属的大道压胜气息,骤然瀰漫开来的那一刻,这个原本还一脸不屑的傢伙,立刻就犹如老鼠见猫,浑身的汗毛都在剎那间炸开了! 景阳瞬间从那破庙屋檐下一步跳开,连跑带跳退出去老远后,才眼神忌惮看著那个持刀在手,满脸笑意的疯癲老僧。 老和尚似是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笑眯眯道:“看见了没?我说有人憋著想害你,你还不信?这会儿你那另外两个大道之敌怕是已经打起来了,等他们分出胜负,下一步就是过来把你给吃了!看你怕是不怕?!” 景阳对这个说法已经听了很多遍,反倒並不觉得如何,但楚元宵是真的有些意外的。 他刚开始看到这个傢伙的时候,只以为又是不知道哪边的人,借著水脉一事来算计人了,只是因为有老和尚在,所以眼前这傢伙才会突然反水,想要改换门庭,可现在看来,这里头莫不是还有一些別的算计? 老和尚知道少年心中所想,於是就又笑著解释了一下。 龙池洲本身与龙族一脉就大有关係,虽然当年的那座龙门已经被搬入了云梦泽,但是十多年前妖龙睁眼之后,妖族起势,山野灵长成妖之路已经成为了大势,有各种妖物开始不断冒头出来,这其中当然也会有某些蛟龙之属。 蛇蟒一类的龙属旁支后裔,大概是因为某些大道痕跡指引,当成长到有成龙希望的时候,就都会有意无意靠近龙池洲的方向。 这螭城所属薑蓉国当然也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来源於他们那位开国皇帝姜桓楚,他在当年卸任皇位之后投身武道,却偏偏独树一帜不立宗祠,或者说是宗祠只收皇帝牌位,如此奇怪的作为,並不是没有原因的。 皇室子弟只能享一世荣华,其后便归於凡俗,这个规矩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皇室的大部分龙气被拿去做了另外一件事,用来豢养了一条龙属后裔。 所谓真龙天子一说由来已久,天下各国皇室都有龙气一说,皇帝服龙袍,坐龙椅,江山社稷以龙脉为支撑等等一类的说法司空见惯,比如礼官洲的承云帝国有座龙首塬,兴和洲的相王府有座云龙山,那艘仙家渡船名为龙兴,这都是有些道理在其中的。 那位姜氏初代皇帝做的这件事,要比当年的妖龙睁眼一事更早太多年,但他一直都做得很隱蔽,鲜有人知,可如今放到眼前这一幕上来看,就又好像是有了些处心积虑的意思。 那位皇帝陛下为何会有如此作为暂时不好说,但將本来是一条五行属土的地龙,与一条五行属水的水龙之间的爭胜,给强行塞进来了一条属木的木龙在其中,这就立刻变成了三家爭雄的局面。 薑蓉国北境闹事那条地龙,遇上了一条对其有天生大道压制的木属龙裔,也不能不说算它命苦,那位姜氏老祖宗在这件事上当真是算得极准了。 至於眼前这条藏身在这大湖之中,五行属水的蛟龙之属景阳,最早的根底是来自礼官洲,当然就是被某个阴阳术士一路追龙游江赶到这里来的。 景阳自己一直以为那个术士是奔著拿中土战功一事,才会追了他整整三洲之地不放,但他又哪里会知道,这是人家早就算计好的布局。 而且,那风水术士此举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情,似乎並不全是为了针对楚元宵,还为了让景阳与那头地龙之间起大道衝突,以免那头为祸薑蓉北境的地龙,直接拿下陆地真龙的龙首之位。 按照五行相生相剋的说法,木克土,土克水,这个顺序放在这里会很有意思,追龙游江的阴阳术士赶了一头被大道压制的水龙过来斗法於地龙,也不知道是盼著它贏,还是盼著它输… 老和尚说著话,突然看了眼楚元宵,隨后又笑道:“不过现在看来就顺理成章了,如果万一斗法的时候水龙输了,那头杀性已成的地龙,大概是不会轻易放过这湖边那座螭城里的人族生灵的,你要是因为那曲氏嫡子的原因被拖延在城中,那么结果如何可就不好说了。” 楚元宵听著这弯弯绕绕的过程,只觉得有些头大,当初在礼官洲长风渡口,那位身背斗笠的老散修谢石曾说过,那个风水术士毒鴆了一条荆柴河,还给某个山间大宅弄了个大凶的风水格局。 楚元宵以为也就仅此而已了,却没想到他竟一手控了这么多局。 此刻,三人都没有说话,光影一闪间,突然就有个渊渟岳峙的身影突兀出现在这小庙前。 来人先看了眼沉默的楚元宵,隨后才向那位老和尚合掌行礼,轻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老和尚笑了笑,“老衲正说著皇帝陛下的豢龙一事,没想到陛下便亲自驾临了。” 姜桓楚笑了笑,“在下早已不过是一介武夫,哪里能当得起尊者一句『陛下』的称呼,至於豢龙一事,要是按照中土的规制,实为犯禁之举,临渊学宫不曾降罪,已是法外开恩了。” 老和尚闻言双手合十佛唱一声,这才笑著摇了摇头,“陛下此举虽不合规制,但也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確有奇效,估计某些藏在身后的执棋人,此时恐怕已经在跳脚了,岂非好事?” 姜桓楚笑著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过头看了眼准备行礼的楚元宵,摆摆手道:“薑蓉立国多年,与那魏氏还算是有些交情,今日此事算是我卖那魏臣一个人情,你若要致谢,还是谢他就好了。” 这位姜氏老祖说著话,突然又转头看了眼那个站在湖边的龙裔景阳,那一瞬间的表情有些莫名。 隨后,他才又看著楚元宵道:“我倒是確有一件事,可能需要小楚道友帮一个忙,但这事得先看他的选择。” 楚元宵闻言有些意外,因为姜桓楚所指的“他”,正说得是那景阳。 姜桓楚转身看著那满眼忌惮不敢靠近过来的景阳,並无什么多余表情,只是淡淡道:“此刻快要分出胜负的那两个,一个相当於七境御风武夫,一个相当於七境金丹练气士,不管他们谁贏,要过来杀你这个六境都会很容易。” “站在我身边的这位佛门尊者,跟你们龙属一脉之间有些渊源,他之前只是在湖边给你讲佛法而没有动用別的手段,已经算是很手下留情了!” “现在,如果你及早低头服个软,这位尊者就还能从那两个手里救你一命,但要是你食古不化犟种到底,我能保证你立刻就会是死路一条。” 景阳听著这位一身龙气的开国皇帝如此说法,脸色更加凝重了几分,但他破天荒没有怀疑姜桓楚的话,只是转头看了眼老和尚。 老和尚笑眯眯一脸和蔼,还颇为自得感嘆了一句,“看来以后念经化缘做佛事,果然这还是得先找个识货的人过来,再好好摆一摆老衲的身份本事,要不然这都没有人知道,贫僧当年也曾是如何的威风凛凛嘞!” 景阳闻言没好气地撇了撇嘴,但到底是没有再敢反唇相讥,这就算是低头服了软了。 姜桓楚见状终於是笑了笑,隨后转过头看向楚元宵,笑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就要再麻烦小楚道友一事了。” 少年抱拳行礼,恭敬道:“陛下请讲。” 姜桓楚点了点头,隨后先是抬头看了眼北方,那里正有一道青光,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穿过重重雨幕,直奔这小庙而来,不过片刻就砸落在地,却竟是个青衣少女。 “我养的这条龙裔名叫青霜,如今的她即便是已经宰了那头所谓地龙,暂时也还是不够直接化蛟的,只能算一条青蟒,想要成龙就更是任重道远,所以得劳烦小楚道友將她收在麾下当个婢女,也带她去见一见那位青帝。” “当然,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还得再劳烦小楚道友为她安排一趟走江,求个化龙的机会。” 姜桓楚说到这里,突然抬起头看了眼南方的夜空,视线好似能跨过千山万水,看到那座已经彻底被妖族占据的金釵洲,语气之中也不可避免带了些冷厉。 “说不准將来有一天,她还能帮上些別的忙。” …… 第117章 神女入梦,功臣遭灾 兴和洲紫荫河畔,河伯庙。??? ????????.匚??爪 ???? 当初楚元宵等人路过时遇上的那座违禁淫祀,已经被青云帝国钦天监亲自派人拆除,如今的河伯娘娘玉釉,也已经將神灵金身修筑在了那座旧庙之中。 这位本是狐妖出身的新神灵,在最初被封为紫荫河伯时,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只觉得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实在是有些太大,砸得她晕头转向两眼金光,都有些如在梦中的错觉了。 如今的天下大势,主掌九洲的人族与那些不断谋夺九洲的异族之间,已经是彻底撕破脸大打出手的局面,在这样一个剑拔弩张的时候,青云帝国却能力排眾议封正一头妖物为山水神灵,这种事在玉釉看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理喻了。 当初那位意图谋夺紫荫河伯神位的年迈老嫗,已被那位负责宣詔封正的钦天监灵台郎,直接带回了青云帝国京都乐阳城,她最后的下场会如何,已成河伯的玉釉是不清楚的。 后来的这半年间,已经逐渐洗脱了周身妖气,开始以神灵香火气浸染金身的河伯玉釉,大多都只在忙同一件事,就是不断在那整条紫荫河之中上下巡视,勘察河流沿岸的百姓生活,还有河水之中的河鱼虾蟹的生计。 偶尔看到了有生计困难的沿岸百姓,又或是某些遇上难处的河中虾蟹,她也会隱身暗处想些办法帮助一二。 这件事她每隔几日就会做一遍,到了如今,差不多已经有过百趟了。 本是狐妖出身,所以对於怎么当好一个神灵,有什么礼制规矩讲究这些,她其实都一窍不通,而那位朝廷派来宣詔的灵台郎也並未详细交待过,只是宣读了詔书之后就带著那个假神老嫗离开了。 所以玉釉会想起来要一遍遍巡察河道,也不过是閒来无事给自己找些事做而已,她本身神力不多,所以能帮的忙其实也不会太多,只算是尽力而为了。 这种像极了歪打正著的为神处事,也並不是有人教她的,只是她自己觉得,当初作为一头狐妖被人满地追杀时,也曾在心底里祈求过,若是有什么人来救她性命就好了,想必她也能过得稍微轻鬆一些。 如今形势斗转,当初那个如丧家犬一样的可怜狐妖也算有了官身,虽然日子並未如何大富大贵,但她好歹吃穿不愁,也不会再有人跟在身后追杀她数千里,玉釉就觉得这日子好得不能再好了,將心比心,能去略尽绵力帮一帮別人,应该也算是个积德的好事。 这位新河伯也是直到此时,才真正品出来了一种光阴大好的感觉,所以每日里无论做什么事,都会觉得很有干劲,她甚至从那座只有神灵自己才能看到的河伯庙內宅之中,找到了不少书籍,大概是那位已经被害了的前任河伯娘娘留下的。 在此之后,閒著无事又不用巡察河道的时候,玉釉就会认真学著读一读那些书上写的文字,刚开始读得很慢,有些字还不认识,有些句子也串不起来,明明是看一本启蒙书籍,却像是读天书一样让人头大。 没有办法的河伯娘娘就抓耳挠腮想了个办法,她会很细心地把那些不认识的字,全都照猫画虎誊写在某些空白的纸条上,一张张细心保存下来,等到偶尔有过路的读书人经过紫荫河边,又能借著水脉留宿过夜的时候,她就偷偷摸摸进到人家的梦里去,认认真真跟那些读书人请教学习。 一个读书人问不完,就再等下一个,总有將那些字句都认全的时候。几个月下来,前前后后问了已有七八个路过的读书人了。 如果是当初的狐媚之身,这个行为必然是会伤到那些未必有浩然气盈身的读书人的,但是如今她已是受了朝廷封正的山水神灵,周身妖气尽退,又有香火愿力加身,此举自然就无虞了,也不用怕自己只是入梦求学而已,就害得那些人只是做了个梦,一觉醒来就一身亏空,走起路来还要两脚发软,脚步虚浮,像个游在紫荫河里的软脚虾。 时间愈久,紫荫河两岸慢慢就突然开始有了些不同版本、五八门的奇怪传说。 有说这紫荫河闹妖了,有个一心向学的妖怪精魅在此驻扎,每每找那些文弱书生入梦,却不是做那男欢女爱的旖旎事,而是像个蒙童稚子一样板板正正与人求学。 还有的说法版本,要比这个简略版更加精细一些,说那个入梦的精魅长相可美,明眸皓齿,如似玉,是那种天上有、地上无的倾国倾城,只可惜好像是个什么都不懂黄毛丫头,不懂素手研墨,红袖添香,美人爱书生,净想著自己当个女先生了。 当然也会有猜测说法,说那个找人求学的女子不是精魅,而是个天仙临凡的神女,欣赏有才气的读书人,所以才会用那些只能算蒙学一样的简陋问题,去逗弄那些路过的读书人,好帮他们重新梳理心中才气,去做一个有利於天下的好读书人。 这些千变万化、不拘一格的故事版本,传到最后就开始越传越广,连那些压根连神女的衣角都没见过的乡野粗汉子们,也开始言之凿凿说自己也遇上了神女入梦。 只不过这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汉子们倒也聪明,为了让自己的故事听起来更加真实,就开始绞尽脑汁说別的理由,比如说那神女是想体会一番人间凡俗,所以入梦来后可不光是请教读书识字,也还会想要学习如何种田,如何打猎,如何织布浣纱打柴建房… 反正是好学的神女,当然就该什么都要学一学,负责教神女学习的先生们也自然是会什么就教什么,主打一个倾囊相授,各司其职就是了。 玉釉不知道,她只是为了读书识字打发个时间而已,竟然会造就出来这么多光怪陆离的誌异故事,甚至后来越传越广,流传范围远超了紫荫河两岸地界之后,还有某些专以写故事为生的小说家一脉门下,专门跋山涉水来此地一探究竟。 不管有没有神女入梦,只要听一听那些两岸百姓们,一个个得意扬扬把那些形形色色的流传版本转述一遍,然后就会有那文思泉涌的读书人,一番妙笔生,大书特书,一篇篇膾炙人口的话本小说也就自此开始流传九洲人间了。 玉釉更不会料到,很多年后她閒来无事,坐在某座仙家山门的祖师堂里,忙里偷閒翻阅一本据说是出自一位大名鼎鼎的小说家之手的志怪小说时,竟还会看到自己的身影。 …… 距离紫荫河数百里外的一座偏远小县城,有个青衫文士,身边跟著一个面容俊秀的黑衫年轻人,二人住在这座小县城中唯一的一座客栈里,已经有半年多了。 那个总是閒得发慌的黑衣年轻人某天出门去,偶然遇上了一个曾路过那紫荫河而来的寒酸读书人,正垂头丧气蹲在街边,摆摊出售自己的一路隨笔和山水游记,想凑些盘缠银钱好继续赶路。 黑衫年轻人閒得无聊,就隨意蹲在了那个寒酸书生无人问津的书摊边,顺手翻了翻那本看起来可能会勉强有些意思的山水游记。 “咦!”年轻人翻了几页就突然有些讶异的挑了挑眉,然后抬起头看了眼那个寒酸书生,笑眯眯道:“你是个写小说的?” 那寒酸书生大概是没做过这种当街卖书的俗事,所以觉得有些脸上无光,在听到有人问话时,他也只是淡淡抬眸看了眼那年轻人,然后又闷闷点了点头,並没有说话。 年轻人哈哈一乐,突然一本正经道:“你这故事写得挺好,妖狐魅,多是人情,出於幻灭,顿入人间,不错,很不错!” 那寒酸书生有些惊讶,大概是因为舍顏卖书一事磨损了不少心中风骨,又久无人问津有些心酸,山穷水尽处突然来了这么一位,自然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黑衫年轻人好似没有看见那书生的表情变化,只是笑眯眯道:“我愿意出五百两黄金,供你把这本书继续写完,但是…” 话说一半,故意卖了个关子。 那寒酸书生一瞬间双眸大亮,但见这年轻人话不说全便有些著急,小心翼翼道:“但是如何?” 年轻人勾唇一笑,眉眼间儘是恶趣味,“但是你得给主角改个名字。” 书生一愣,有些莫名地看了眼这个表情古怪的年轻人,不太明白这是个什么条件。 年轻人不以为意,笑眯眯道:“女主角得叫玉釉,至於男主角嘛…就叫楚元宵好了。” —— 兴和洲北部,荣山国。 那个手持一本名册,四处寻乡的红衣姑娘,已经走过了大半个兴和洲,那名册上有些人的家乡是在一起的,还有些人虽属同门,但家乡隔著半洲之地。 自从当初妖祸四起之后,临渊学宫曾出过一则传行天下的规制,九洲各地仙家修士,但凡在除妖一事上有所伤亡,其中的谱牒修士可由所属宗门为其申报战功,山泽散修则可由事发之地的仙家负责,主要的目的就是为那些阵亡修士记功抚恤。 这件事虽然说来简单,但真要处理起来,就是一件纷繁复杂千头万绪的麻烦事,颁行之后当然也曾出过不少的问题,不过从总体效用上来看,还是有一些实在意义的。 姜沉渔独自一人为手中那本名册上的阵亡修士寻乡,每到一个地方之后,都会去確认一番那一份抚恤有没有送到该送的地方。 这一趟到达的这个荣山国,取名出自境內的某座名山,国名如山名,是一座七品小国,国境也不大,总共十五郡一百四十七县。 少女手中名册上有个叫周淮的仙家修士,家乡就在这荣山国芦郡,是个家世不算特別高的书香世家子弟。 这个在整个九洲看来確实算不上位置有多高的周氏,满门都是读书人,家中每一代的子弟,基本都会通过科举出仕,在荣山国朝堂为官,为君解忧,经世济民。门下子弟多少代以来,其实就只出了一个修行中人,正是那个在木兰渡船上阵亡了的周淮。 荣山国在最近的这一年间,一直都在致力於灭妖一事,因为与兴和洲北侧海岸相距不远,所以当初的妖祸四起一事,也曾波及这座七品小国,虽然最终成功將那一拨妖祸镇压了下去,但国中百姓以及各地驻军行伍,也都在那场祸事之中受损不浅。 姜沉渔到达芦郡的时候,正好遇上郡城那边搭设起来的一场周天大醮法事,为各方神灵供奉香火,奉祀天地二千四百神位,诚心诚意供养神仙。 这场由郡守大人亲自主祀的周天大醮,也是这位地方父母官自掏的腰包,钱请了道门高真来升坛做法,既为已经在妖祸中亡故的百姓修士念经祈福,也意在藉此禳灾除祟,保境安民。 城中纷纷攘攘,远近各地的百姓官吏,也包括某些仙家修士,都会来芦郡城瞻仰一番大醮科仪,手中有些閒钱的,也都会供奉一些香火钱,祈求神灵保佑,诸事皆宜。 红衣少女提著一只酒葫芦到达芦郡的时候,刚好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热闹场景,人来人往,氛围肃穆沉凝。 少女大概也是被这个气氛感染到了,一路上稍好了一些的心情再次有些沉重,她本身对大醮一事不太感兴趣,只是站在那片特意空出来摆坛斋醮的场地外围看了一会儿,然后就顺著那本名册的指引去了此行的目的地。 周氏书香环绕,高门大户,门前两尊石狮子,高低排列在正门一侧的拴马桩,还有一座有些年月的下马碑,有“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讲究。 据说这座下马碑是由荣山国先皇赐予芦郡周氏,正反两面亲题“文官武將至此下马”八个大字,意在褒奖周氏一门读书治学有成,家族子弟为荣山国朝堂为官,乃国之栋樑,功绩卓著之用。 姜沉渔站在周氏宅邸前,看了眼那座仪门紧闭,略显清冷的宅门,不由地有些沉默。 从那做斋醮道坛走街穿巷来此的这一路上,她已经听到了身边经过的那许多路人之间议论纷纷。 每个提到周氏的路人,大多都会先是一阵摇头唏嘘,说这周氏实在是可怜,一脉单传许多代,本就血脉单薄,好不容易到了这一代有了些起色,开枝散叶有了三个儿子,是个大喜事,可不成想却又因为一场妖祸横行,周氏那位老太爷膝下三位嫡子竟然一战尽没… 除了那位云游四海,在外乡遇上妖祸,战死异乡的周淮,他还有两位兄弟,都是在朝为官的读书人,也都是荣山国地方官,官位都不太低,皆已到了一郡太守的高位,但因为都是在北地边境,所以就都死在了城前拒妖的战阵之中。 荣山国朝廷为此特地传詔褒奖了书香周氏,但是周氏那位曾经也是朝中重臣的老太爷,因为一朝之间三子皆亡,到底还是受不住这天塌地陷一样的沉重打击,已经缠绵病榻了大半年,眼看著就要隨三子而去了。 曾经享誉一国仕林,书香传世的豪门世家,因为一场妖祸,一夜之间就家道中落,凋落冷清,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唏嘘。 红衣少女此刻站在门前,慢慢地就开始有些皱眉,虽然她本身是武夫出身,对於某些事不算精通,但如今修为也不算太差了,有些冥冥之中的东西多多少少都还是会有些感觉的。 眼前这座宅邸,她虽然还没有进入其中,但隱隱还是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某些从中瀰漫出来的古怪压抑的气息,让站在门前的武夫少女都有些气闷。 天下各地景观宅邸,大多都会自带不同的气息,如王朝政殿或是官府府衙,大多都是肃穆庄严,又如军营重地或是战场內外,则是杀气纵横,煞气四溢,又比如佛门寺庙、道门宫观,则是超凡脱俗的出尘气多一些,以此类推又有正邪好坏之分,比如半夜乱葬岗未必会遇上鬼,但身处其中的人依旧会忍不住瑟瑟发抖,心底惴惴,这就是邪气作祟的意思了。 儒门亚圣曾有“我善养吾浩然气,至大至刚,配义与道”一说,儒家圣人君子身怀浩然气到了一定地步,就会有万法不侵,诸邪辟易的说法。 又比如兵家武庙那位祖师爷武成王,也有两句分別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和“太公在此,诸神退避”的说法,那位据说是人族武道开山之人的武夫祖师爷,也同样有如儒家浩然气一样的正气在身。 至於普通人家宅院的气息好坏,一部分当然与宅院风水有关,另一部分则是来源於住在其中的宅院主人,当初驻守小镇的那位天书连山,有一句广为人知的名言,叫做“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后面还有“履霜,坚冰至”的形容,就是正在其理。 姜沉渔一念至此,不禁又觉得有些不解,眼前这个周氏既是治学有成的书香世家,又已然一门三子皆死於拒妖阵前,家风如何应该是能看出来一二的,没道理应上那句“必有余殃”之说,那么为何气息还会如此让人心惊气闷,似乎就有些值得玩味的地方了。 那个为周氏看门的中年门房,已经从正门的门房窗户中看著这个红衣姑娘许久,见她时而凝重时而疑惑,表情不断变幻,但久久不曾离开大宅门前,就有些疑惑地从侧门中走出来,看著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恭敬询问是否有事。 姜沉渔看著这个中年汉子言辞和善,心中疑惑更深,若是积恶之家,门房好像也不应该是这种態度才对,虽然这並不能代表什么,但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类上行下效的说法,未必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红衣少女倒是也没直言她此刻的怀疑心思,只是跟那位门房说了她与周淮曾是同阵对敌的袍泽,今日偶然路经此地,所以就想著过来拜访一下昔日同袍的父母家小,也算略尽同袍之谊。 那门房听著少女的解释,先是微微愣了愣,隨后便开始有些眼眶发红,颤抖著双手一边礼让这位看著清清秀秀的小姑娘进门,一边又跟少女告罪一声,先跑著去那主宅正院之中稟告老太爷老夫人,说是三爷的同袍来前来探望了。 周氏宅院之中陈设並不奢华,清静淡雅,有一股读书人该有的文雅恬淡之风。 正院那边,周氏老太爷確实臥床不起已久,一家妇孺老弱都守在病榻前,泪眼朦朧,愁云惨澹,既怕老太爷一个扛不住病殃就驾鹤西去,也怕老太爷缠绵病榻太久,实在是太过遭罪。 周氏虽清贵数代,但到底也是富贵之家,如今眼看著最后一根顶樑柱也要跟著倒下去,家人自然是早就了钱,在城里城外各处延请名医来问诊过了的,就连那些稍有名气的江湖郎中也不曾放过。 但最让人无奈的事也在这里,因为所有上门来过的大夫,几乎都是同一个说法,老太爷病根由心,药石无用。 这些也同样佩服周氏一门大小郎中,当然没有人潦草了事,但有些事却实在是天命至此,人力不可违,他们也只能是满怀崇敬进门来,再摇头嘆息出门去。 当那个叫周忠的门房汉子,满脸激动去正院那边稟报的时候,一家老小都齐齐一怔。 虽然荣山国朝廷確实按照临渊学宫的规制,送了一份周淮的功臣抚恤过来,但却並无人真的知道那个从书香门第里走出去的仙家修士,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阵亡於两军阵前的。 周氏满门悽苦,但此刻听到有小儿子的袍泽登门,无一不露出激动之色,好歹能知道一些其中细情的话,就到底总是个安慰念想。 就连那位已经病入膏肓的周氏老太爷,在听到门房周忠那满怀激动的稟报声音后,整个人都好像是突然又有了一股气力,竟然是直接硬撑著从榻上起身了。 …… 姜沉渔是女子,总是不方便进入病房的,所以那个门房周忠稟报过了主人家后,就又赶紧返回来,领著慢慢前行的少女去了正院会客堂,找人让座奉茶,好生招待。 片刻之后,周氏主家嫡脉的一家妇孺老小无一例外,全部匯聚到了这客堂之中,僕人如那周忠,还有一些忠心周氏的老僕也都来了,就连那位沉疴已久的老太爷,都硬撑著让人收拾妥当,也被扶著来了这里,坐在上首主位上。 不消片刻,整个客堂之中就已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双方见面,各自施礼,都在互相打量,也都有些意外。 周氏有些意外於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年岁並不大,至多十五六岁的样子,竟然就已经是能在妖祸之中存活下来的厉害人物了? 姜沉渔则意外在,周氏这些人此刻看起来更不像是作恶之人,那么这座大宅之中瀰漫著的某些诡异气息,由来之处恐怕就更值得深思了,代代书香的世家大宅,不至於有风水不佳一说。 周氏老太爷强撑著精神,只是快速看了那少女之后就收回了目光,君子有礼,不宜久视,然后又转过头看了眼身侧的结髮老妻。 老夫人知道老头子的意思,於是转过头看著少女,还没开口就已经满眼含泪,哽咽著轻声道:“听周忠说,这位姑娘与我那淮儿曾是同袍?” 姜沉渔闻言起身,抱拳一礼,恭敬道:“回老夫人的话,晚辈与周淮道友曾搭乘同一艘前来兴和洲的仙家渡船,只是途中…遇上了海妖堵路…” 少女没有將后半句说完,但在场的眾人都知道后半句是什么內容,双方点到即止,心中都是明白的。 周老夫人泪眼婆娑,张了张嘴又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一身沉疴的周老太爷呼吸粗重,艰难转头看了眼老妻,隨后轻轻摇了摇头算是安慰,继而自己转头看向那个红衣服的小姑娘,因为气息接续困难,所以说话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但言语之中却带著某些似是执念一样的东西。 “老夫一家先谢过小仙师前来探看的厚恩,只是我儿周淮已然身死,如今问再多也是无用,老夫只有一个问题,还得劳烦小仙师给个解答。” 红衣少女再次抱拳,“老先生请问。” 周老太爷艰难地喘了口气,话音有些飘浮,但还是语气坚定地缓缓道:“周淮那小子从小就不爱读书,只喜好练武修行,天天嚷嚷著要去云游江湖,去看一看天下风光,只是却没想到,他第一趟出门就没能再回来。” 客堂中此时已经有此起彼伏的低低啜泣声连成一片。 这位一生致力於治学为官两事的老人,此刻大概是也没精力再说什么別的,只轻声道:“我儿周淮,没给我人族丟人吧?” …… 姜沉渔从周氏那座宅邸出来的时候,是那位老夫人亲自带著一家老小,依依不捨將她送出门的。 关於那位周氏老太爷问出来的那个问题,少女並未太多犹豫,很乾脆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虽然当初在木兰渡船上,她並不知道那个名叫周淮的仙家修士到底长什么样子,但是既然她能到这芦郡,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人间有些事,看没看见,和知不知道,其实是两回事。 少女缓缓走出周宅正门所在的那条长街,在某个转角僻静处停下了脚步,等到那一家老小回去之后,她才重新走到了那座街面上,看著那座让她有些压抑的宅邸微微皱眉。 如果不是周氏中人有问题,那么这个问题自然就是在別处了。 她微微垂眸思索片刻,然后就转身往城外走去。 有些事既然没人管,那就我来! 当初那周淮在木兰渡船上杀妖赴死都不曾犹豫过,如今我姜沉渔要杀人,又有什么不敢的? …… 第118章 上了赌桌就不想输 薑蓉国螭城外无名湖畔本该是要发生一件惊天事的,但因为涉及到某些天下大势,故而在几方有心人的提前插手之下,这场冥冥之中的变故,在还没能发生之前就被掐断了某些线头。??? ?9??????.??om ???? 天下之爭,事关九洲人族基业,犹如棋盘之上的爭势夺子,有些事可以拿来见见手筋,看看本事高低,但也还会有些事,需要让人临危履薄,小心翼翼,不可轻放。 小庙门前,姜桓楚最后说出的要拜託楚元宵的那件事,在如今的少年人看来,实在是有些过於遥远和艰难了。 按照某些九洲旧故事之中的说法,当年由龙族司掌天下行云布雨之责后,他们这一族曾立过重誓,凡蛟龙之属想要最终真正成龙,都得逆流而上去往位於龙池洲的那座龙门前,那些能最终跃过龙门的,则可一步登天,至於本事不济的,则要跌落凡尘重头修起。 当然如果是某些实在气运不够的,说不定一个倒霉遇上一场天劫,最终彻底身死道消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谓“走蛟化龙”一事,最开始也指的是这些蛟龙之属由各自水脉逆流而上去往龙门的过程,虽然后来某些龙裔之属也曾別出心裁想要学那“討封”一事,但最终真正成事者其实寥寥无几,这里头大概也是有些当年那场天道重誓的缘故在的。 再后来五族彻底反目,一场大战过后,那位携带大势的末代人皇准备安排妖族一脉搬进云梦泽时,双方事前那一大堆的討价还价之中,也包含了將那座龙门一同搬入那片小世界这件事。 因为龙族是那座大名鼎鼎万妖朝的王族之一,要想让他们乖乖听命,那么龙门搬迁一事当然就会成为他们的条件之一。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如今云梦泽之外的天下九洲,要说起走江化龙,几乎就跟说水中捞月差不了太多,即便是在那场撒豆成兵的天象现世以后,各地妖物多多少少都有了一些起色,气运加身如那狐妖玉釉,都已经到了化形成人的地步,可再看龙裔一脉,整个九洲至今都没有任何一条蛟龙之属能真正成龙过,这就已然可见一斑了。 难度不同是一回事,但某些由来已久的前因后果,也还是必须得承认的。 所以姜桓楚希望楚元宵若有机会就帮青霜安排一场走蛟,寻一个成龙的可能,这件事大概就相当於希望少年去一趟那座名为云梦泽的巨大小世界,而且还不止… 毕竟先不说负责守门的中土诸子百家能不能同意,即便是楚元宵真的进去了,他想要带著青霜去那座不用想都知道是龙族重地的龙门前,也依旧无异於虎口夺食。 真到了那时候,他们两个人就是实打实的身在异乡,还能不能有命活著,恐怕都得是个未知之数。 所以楚元宵在听到姜桓楚说出来这么一句之后,几乎瞬间就要摇头拒绝,他自小清苦,可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的习惯,做不到的事情还敢满口答应,牛皮吹破了也可能是会死人的。 但少年没想到,那个开国皇帝姜桓楚却好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先他一步笑著摆手道:“这只能算我的不情之请,也並不是想要小楚道友给个什么承诺,只是说你若有机会的话而已。” 说著,他转过头看了眼那个名为青霜的青衣少女,又对少年笑道:“我原本就给她安排了一些別的尝试机会的,所以这件事並不是必须要做,如果你觉得不行,那就只帮前一个忙也可以。” 少年眼见对方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自然也就没有別的话可说了,毕竟他也是刚欠了对方人情的,虽然姜桓楚说了要谢就谢魏臣,但少年也总不能翻脸就不认人,如果只帮第一个忙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的。 在此之后。 那位佛门尊者最终带走了那个从一开始就满脸暴躁的龙裔景阳,说是要带他去往灵山。 因为佛门有一些与“龙象”二字有关的讲究说法,所以景阳被带到那座佛门祖庭之后,大概也会与这二字掛上一些关係,至於最终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景阳当然是有些不情不愿的,一个和尚念经都已经让他睡不好觉了,要是再来一山的和尚,他只觉得自己以后都可以不用再睡觉了。 除此之外,他临走前还回过头看了眼那个命好的青衣少女,不由地又是一脸愤愤不平,明明是他先抢到的跟在这个少年人身后的机会,却被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娘们儿给抢了去,有个靠山就是他娘的了不起! 那个老和尚也不愧是佛门尊者,见状毫不犹豫就一巴掌拍在了景阳的后脑门上,然后才笑容和煦骂骂咧咧道:“『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听过没有?多大个脸就敢一天天的净想好事,当自己是老天爷的儿子呢?你也不怕你爹哪天瞅著你这亲儿子太顺眼,一个闷雷劈下来,收了你到他跟前去尽孝!” 景阳被老和尚这毫不客气的一巴掌给拍得一个激灵,转过头又开始恶狠狠盯著老和尚,“老禿驴,我要是哪天被收去当了老天爷的儿子,我一定让我爹收你当孙子!” 老和尚哈哈一乐,笑眯眯看著景阳,“那敢情好,要不然我现在就开始管你叫爹?” 气血上头的景阳,几乎瞬间就想开口接下这句,但当他不经意间瞥到那个才来不久的青衣少女时,发现她此刻竟然也在眯眼看著自己,莫名其妙就觉得背后一凉,还不由缩了缩脖子,也没敢再將那句占便宜的接茬话给说出口来。 嘻嘻哈哈的老和尚见状不由更加开心,继续挖苦了景阳一句,“瞧见没?这就叫滷水点豆腐!都说了你没那个命,你还不服气!” “不过老和尚我爹早就死了很多年了,正好有个空位置能让给你坐坐,你要不要再来试试?” 景阳虽然已是化形成人的妖物,但毕竟还是少年心性,虽然此刻忌惮於那个分属同类的青衣少女而不敢还嘴,但当他们一老一少又走远了许多之后,两人之间就再次开始互相骂骂咧咧。 这二人就这么打打闹闹一路远行离开了,连与眾人告別都不做,既丟下了那座湖,也丟下了那座庙,一路西行,说是要去灵山。 至於那个以薑蓉国皇室龙气养成的少女青霜,则要按照姜桓楚的安排,会跟著楚元宵一路南下去往石磯洲,如果有缘,大概还会有机会见到那位大名鼎鼎的青帝。 一个大道亲木的人族绝巔修士,与一位五行属木的蛟龙之属,二者多少会有一些相近之处,至於这青霜最后能不能得见真人,又能不能受益其中,当然也得看她自己的气运天命。 姜桓楚目送著那老和尚两人离开,然后转头笑著看向楚元宵,与他告別之后也独自一人缓步离开了庙门前,路过那个始终没有说话的少女身侧时,脚步不停,只轻声说了一句,“想做和能做是两码事,以后的路,好自为之。” 还有一句言外之意,自此之后,青霜与薑蓉,再无瓜葛。 …… 薑蓉国老祖宗姜桓楚並未直接回返他那座太庙,而是在大雨夜中独自一人行走於山水之间,一身武夫罡气收敛凝聚,只微微厚过衣衫半寸,用以保证那雨水不会近身,然后他便开始缓缓东行。 路过某条山野小溪时,这位武人缓缓驻步溪畔,也不见如何弯腰,那无名溪水之中就有一尾逆流而上来到此地的龙鲤,通体泛红,只有一双鱼目呈现出金黄色泽,猛然自水面下跃出,跃到了最高处后却没有再立刻下坠,而是漂浮在了这位武人面前,摇头摆尾欢快异常,好似还在水中徜徉游弋一般。 姜桓楚看著这条壮著胆子千辛万苦来到自己面前的龙鲤,面容温和笑了笑,“天地大道如牢笼,你光知道登高而上可看尽天下风光,却又哪里知道这条逆流之路,从来就不曾真正逍遥过?” 三言两语说得简单,好似是苦口婆心劝人回头,又像是喃喃自语,自怨自艾。 再看那尾龙鲤不知道是听懂了武人的言辞,还是已经用光了逆流而来好不容易积蓄下来的力量,下一刻就猛然重新落回了那条溪涧之中,却不再逆流,反而是顺流而下,向著溪水下游的那处匯河口游去。 龙鲤归途,它返程越多,鱼目中的金光便也褪去越多,等到最终到达那处溪水没入河水之地时,那两抹灿灿金光已然尽褪,让它彻底成为一尾普普通通的红鲤,再无特殊之处,入河游弋而去,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之中,姜桓楚其人就一直站在原地,沉默不语,仿佛是在等待那龙鲤平稳入河。 再之后,这位薑蓉国老祖宗开始转道向北,还是那个不疾不徐一步步脚下踩实,再踏出下一步的走路方式,却像是御风远游一样瞬息千里,很快就到了薑蓉国北境,离那滸山郡不远的一处高岳。 姜桓楚最终驻足的这座山岳高逾万仞,算是整个薑蓉国,乃至是整个龙池洲东南地界都能排得上號的高岳峻岭,但不知为何,这座山头积雪数千年不化的高山,却並无山神坐镇。 姜桓楚在那山脚下停步,先缓缓抬头看了眼这山,然后才顺著那盘山而上的山道,一步步开始登山,这一次不再动用任何的修士法门,只是如普通人一样一级级踏阶而上,朝著山顶处走去。 山巔最高处,终於停下脚步的姜桓楚,先是回头望了眼薑蓉国西境螭城的方向,轻轻嘆息一声,而后再转身看向龙池洲北方那纵横连绵的无尽山川,最终再抬头望向天幕最高处,怔怔出神良久。 这个在其实山巔什么事都没做的武人,最终又一步步原路走下山去,在山脚僻静处见到了那个已然等待他很久的蒙眼年轻人。 姜桓楚对此早有所料,瞥了眼那人后淡淡道:“你我之前谈妥的买卖,到了如今这一步,该我做的我差不多都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就该是到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年轻人闻言笑了笑,“国主放心便是,將来的天下无论最终归属谁家,你关心的那一脉都必会有一席之地,这一点魏某可以保证。” 姜桓楚並未再接话,只是一步步前行,平静走过年轻人身侧,然后便自那座高岳山脚下一闪而逝。 年轻人对此毫不在意,只是缓缓抬起头“看”向那座高岳,同样有良久的沉默不语。 人人都说天地不仁,大道无情,可古往今来行走其间的人,又有几个能真的做到那“无情”二字?是那位不再出门看天下的岳王,还是这位几百上千年只惦记同一件事的薑蓉国老祖宗? 都不是。 …… 楚元宵怎么都没有想到,当初刚刚离开盐官镇的时候,他本以为这一路都会是孤零零一个人,可这一路上走下来,如今已经算是穿过了三洲之地,他却发现自己身边好像就一直都未曾缺过人。 现在眼看著距离那座石磯洲越来越近,他身后还跟著三个都管他叫“公子”的同路人,而且还是既有鬼又有妖… 东南金釵洲那边打生打死了那么久,人族与异族之间磕磕碰碰,头破血流,那八本勒功帐簿估计都已经写上了几千几万几十万个人名,可他这个从那座故事起点的小镇走出来的少年人,却偏偏成了那个在千万人中反其道而行的人。 如今回头再看,一盘棋局分两边,好人不像好人,坏人也不像坏人。 …… 那个真身为一根房梁龙形木雕的少女青霜,从最初自天上云海之中落地在小庙前开始,一直到那位薑蓉国老祖离开之后,前前后后一共不多大点时间,她整个人的气质就来来回回变化了至少三次。 景阳没跟著老和尚离开之前,这个青衣少女一直都是满身杀气,恨不得下一刻就动手弄死那个五行属水的龙裔同类;等到庙前只剩三人的时候,她就又是一副小心翼翼又带著些不舍的伤感表情;再等到姜桓楚离开之后,这个少女就彻底冷清了下来,表情淡漠,不苟言笑。 走马灯一样眼繚乱,目不暇接,看得少年楚元宵有些头大。 先前一直在小庙之中沉睡的余人跟青玉两个,这小半夜的时间一直都陷在梦魘之中,直到那个被老和尚称为“小泥鰍”的蛟龙之属离开,二人才渐渐从梦境中醒转,等到真正清醒,就已经是姜桓楚离开以后的事情了。 四人最终都围坐在了小庙之中,篝火重新燃起,因为突然加进来了一个陌生人,所以大家就都有些沉默,最终还是楚元宵开口,將自己三人向那少女青霜做了个介绍,结果就等来那少女冷冷淡淡的两个字“青霜”。 三人闻言都愣了半天,才大约明白了这就算是这个新伙伴的自我介绍了,当真是言简意賅得让人有些尷尬。 青衣小廝余人大概是憋话半夜,憋得有些辛苦,所以在第二日清早四人开始重新上路之后,立刻偷偷摸摸靠近楚元宵,趁著那个少女青霜注意力都在身后的那座螭城上的时候,才悄悄凑在少年耳边,轻声道:“公子,一路上收了这么多姑娘在身边,等回了承云帝国,你怎么跟王景兄弟交代?” 余人这傢伙有时候挺聪明,有时候又不一定,他到现在都还以为李璟真的姓王。 楚元宵闻言没好气瞪了眼这傢伙,又不著痕跡看了眼走在最前面的青玉,和走在最后面的青霜,也有些头大。 他倒不是怕没办法跟谁交代,而是从此刻的这个架势就能看出来,这两个同行的女子之间怕是註定了要不太对付。 姑娘家之间要是能处到一起,大概是不需要太长时间的,但这两个姑娘从昨夜到今晨,互相之间竟然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反倒是分別跟楚元宵和余人都多多少少说过几句。 四人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两人若真是如此互相看不顺眼,他跟余人大概就真要头疼了… 如今的龙泉渡口已经跟当初由方氏主掌时不太一样了,街面上没有囂张跋扈的方氏子弟,也没有为虎作倀的狗腿帮閒,整个渡口就显得有些风轻云淡,岁月静好。 四人等待南下的跨洲渡船期间,楚元宵曾单独去过一趟码头外的那处茶摊,还是那个白髮老掌柜在那里煮茶卖茶,见谁都能笑眯眯寒暄两句,买卖不算红火,但也不差。 少年是去同那个老人致谢的,当初他在云海间门前时能从方氏手中逃脱,是要感谢那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的,而那场雨的来歷,自然逃不过这位老掌柜的手笔,或者说也该谢一谢岳王府。 老掌柜明白了少年来意后笑著摆了摆手,“小兄弟不用如此客气,老夫只是看不惯那方氏的做法,所以才会找人帮忙下那一场雨,既算是帮你,也算是老夫自己出一口气。” 楚元宵闻言笑了笑,倒是没敢再说另一句太过直白的言辞,您老只是出一口气,就把一整个方氏给出没了,这一口气可真是能吹死人了。 不过说起来帮忙,这位本名徐淮的老掌柜反倒又想起来了另外一件事,“老夫倒是有个事,要给小兄弟提个醒。” 少年坐在桌边,手中捧著老掌柜给他添的那碗茶,有些好奇回了一句:“前辈请说。” 老人此刻没说话先皱眉,缓缓道:“你大概不知道,当初你们落脚码头的时候,曾有个高阶剑修就跟在你们身后吧?” 这话倒是让楚元宵一愣,他確实不知道,魏臣那傢伙也没说过。 老人一眼就看懂了少年人的表情,“果然,这就正是老夫要跟你说的事,那个傢伙是来自石磯洲燕云帝国的人,跟你们从同一艘渡船上下来的,还想跟在你身后看戏来著,只是被老夫挡了回去。” 说到这里,老人皱了皱眉,又道:“他真正的意图是什么我不清楚,但我估摸著他大概会在你前路的某一站上等著你,到时候极可能还会继续跟著你。” 石磯洲燕云帝国同样是一座三品帝国,最出名的江湖事其实就是与龙池洲岳王府之间的那桩恩怨,第二出名的则大概就要说到他们有钱这件事上了。 九洲现行的那一套由临渊学宫定製,再由天下数座势力统一铸造的钱幣,其中一家铸幣之权就在这燕云帝国手中,他们当然就是富得流油了。 楚元宵此刻难免有些疑惑,一来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又跟燕云帝国扯上了瓜葛,二来则是不太明白眼前这位老掌柜为何会三番五次帮自己。 “燕云帝国…” 少年轻声念叨了几遍这个帝国名字,某一刻突然有了些猜测,於是抬起头来看向那个老掌柜,轻声问道:“敢问前辈,那个燕云帝国是不是在文脉教化一事上有所擅长,抑不抑武我不知道,但大概是很重文的吧?” 当初在盐官镇时,那个白衣姑娘李玉瑶曾说过,让楚元宵多读点书,出门在外也要多学一学江湖事,少年这一路上也確实在很认真地做这两件事,但天下之大,就总还是有些他暂时还没能在书上读到的地方。 至於他为何会跟这位茶摊老掌柜有这么一问,当然是来自他的另外一个猜测。 徐姓老掌柜听著少年的问题,第一反应是这少年是故意的,但看到少年那一脸诚挚的表情后,又觉得不太像,所以老人在这一刻的表情也有些复杂,但还是好心答了一句,“那燕云帝国跟中土那座文庙是有些源远,他们有几个读书人是可以坐在文庙那座大成殿里面吃冷猪头肉的。” 楚元宵听著老掌柜的这个回答,有那么一瞬的古怪感觉,但他到底是不太清楚两家之间的某些陈年旧怨,所以古怪过后就並未太放在心上,反而是先確定了某件事,也大概是明白了为什么会有燕云帝国的人会跟著他。 严格说起来,这个场面是有些似曾相识的,同样的事早在他从礼官洲去往兴和洲时,在搭乘的那艘北海渡船上就曾碰上过一回。 当初那位渡船使赵中宸,就曾做过一件类似的事,找了几个世家子弟挑衅李璟,目的是逼楚元宵现身。 他当时这么做的原因很复杂,但放在最表面上的,也是最能拿出手的理由,就是那座青云帝国想要试探楚元宵这个人,想看看其人如何。 如今再看来,这个燕云帝国恐怕也要跟那个青云一样,大概是想做同一类的事了。 至於为何他们都要这么做,理由也同样不复杂,就还是为了那“道爭”两个字。 有胜负结局的地方,就必然总会有胜负心,参与赌局的人都要下注押宝,自然也就不会希望自己成为输家。 上了桌的赌徒猜不到那骰子最终会摇出来什么点数,就总要想办法先瞧瞧那扣在骰钟底下的骰子到底都长什么样子。 如果说当初在盐官镇发生的某些事算是开局下注,那么如今这层出不穷的多方试探,大概就得算是大家各凭本事靠眼力跟耳力吃饭了。 真要是有人本事高超到能將手伸进骰钟之內,“顺子”“豹子”隨意换,摇大摇小也能点啥来啥,那么一旦將来某一日翻开骰钟之后,那些输了的人可就不会再有机会说对方出老千了,毕竟那个负责摇骰子的人,可是中土那座名义上的天下共主。 而且话也要再说回来,如今天下大爭之世,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糟心事,如此大势之下,有些赌局也確实是不会再有“买定离手”一说了。 楚元宵大概有了些猜测之后就没再说什么,先是谢过了老人家的好意提醒,后又与他再寒暄几句,然后就再次致谢告辞,回到了四人落脚的云海间。 又过三日,四人终於等到了一艘从龙泉渡口出发,南下去往石磯洲的仙家渡船,开始真正踏上了又一趟跨洲远游路。 …… 当这艘名为“白毫”的仙家渡船刚刚离开龙泉渡口之后,有个蒙眼年轻人再次出现在渡口码头外的那座茶摊边,熟门熟路重新坐在了当初曾坐过一次的那张桌边。 老掌柜徐淮好像对此也並不意外,只是一如往日恭恭敬敬给客人拿碗添茶,然后再收钱入帐。 年轻人笑著点了点头,然后下一刻就说出来了一句,直截了当到让那个自詡山崩於前而不变色的武夫老掌柜都有些咂舌的话。 “劳烦徐將军替魏某领个路,我有件天下兴亡事,需要见一面你家岳王。” …… 白毫渡船上。 楚元宵跟余人同住一间,二人左侧的客舱里住著的是青玉,右侧的则是青霜,这两个女子直到今日都还是不愿意同住一起。 楚元宵进了自己的客舱之后,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停当,就听到有人在门外敲门。 那个站在门外的人,手中提著一本书,翻开在某一页,其中最醒目的一句,写作“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 …… 第119章 海碗倒扣,海水如酒 东海高阳城,四大边城之一,坐落在石磯洲以东海面上。???  ???? 当初四大剑宗驰援边城时,在石磯洲的大半个龙泉剑宗门下剑修全都仗剑跨海来了这里,与儒兵两家修士,还有一部分来自九洲各地的散修、谱牒仙师一起,共同守卫九洲东侧海疆。 虽然近两个月间,这座边城都没有太过激励的两军廝杀,但四面重围的海妖一脉也並没有就此撤围的意思,依旧陈兵四方將这座海上孤城重重围困。 高阳城中多酒肆,也多书斋。 读书人不用打仗的时候,就在那一方方书斋之中静心读书,註解训詁,讲书治学,做的都是读书人爱做和该做的事。 那些不是儒门子弟的兵家修士和江湖人,则都爱在大战之后擦掉血跡,埋葬同袍,然后呼朋唤友去往那一座座酒肆之中酣畅大醉,喝到一个个开始醉眼迷濛大舌头,再到全都睡在桌子底下,酒桌习惯里从没有提前开溜的说法,当然也根本就走不掉。 有位个头高高,身材壮硕的白髮老人,顶著一个红彤彤的酒糟鼻,手中提著一只酒葫芦,醉醺醺走在街巷中,摇摇晃晃去往城东的某处登城马道下。 老人晃晃悠悠路过某间酒肆门口,那四面敞篷、窗户大开的酒肆之中,便有个相熟的粗獷汉子开始笑著打招呼,“韩老狗,差不多就该进门了,老子特意留了一口酒在碗里,就等著你来舔碗底了!” 这人一段不太客气的盛情相邀,酒肆之中就跟著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哄堂大笑。 老人见气氛热烈,不能不给面子扫人雅兴,於是便也跟著嘿嘿一笑,还朝那满脸虬髯的粗獷汉子拱了拱手,回道:“秦大侠酒肉包子打狗,著实是赏脸得很诚意了,要按往日的规矩,小老儿一定让秦大侠那只酒碗鋥光瓦亮,光可照人!” 说著,老人又抬手扬了扬手中酒葫芦,惋惜道:“只是今日不巧,城头那边有贵客买酒,小老儿领了掌柜的送酒差事,就实在是没这个好福气了,要不咱就改日?到时候韩老狗一定来给秦大侠赔礼道歉,自罚三大海碗!” 那粗獷汉子见这韩老狗言辞婉拒也不生气,继续大笑道:“你个老东西想得倒是挺美,当老子不知道你那『老狗道歉三大碗』的美名?拿老子的酒来给老子赔礼,商家那位范掌柜来了都得叫你一声祖师爷吧?” 酒肆之中又是一阵起鬨大笑。 老人也陪著笑与诸位酒客挥手打招呼,只是脚步不停,很快就走过了那间酒肆门面,那些在里面的饮酒客也不见怪,不见了那老狗的身影也没人会追著计较,復又开始各自划拳行令,忙著鯨吞牛饮,任他来去匆匆。 高阳城歷来酒风很好,从没人会仗著喝大了就去街上耍酒疯,顶多是拆了店家酒肆,然后等酒醒了再赔钱修一座新的。 所以高阳城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酒肆是越新越好,酒水是越陈越香,谁家酒铺要是能扛住一个月还不修新店面,那就是生意要黄了的意思。 此刻酒肆气氛热烈,估摸著也快到了该有人动手的时候了。 老人一步步走过临街相连的许多间宾客满堂的酒家,在每一处都会有人与他打招呼,叫他去舔碗底,但老人的脚步一直都没有停,直到临近那条登城马道的入口处。 高逾数千丈的城墙下,手提酒葫芦的老人抬起头,先是看了眼那几不可见的城头高处,然后就低声呢喃了一句,“城头咸海风,斩妖在云中,仙人饮水饱,老狗酒肠空。” 一段不伦不类的打油诗朗朗上口,老人摇头晃脑自得其乐,嘖嘖讚嘆一声“好诗,实在是好诗”,然后就顺手抬起手中酒葫芦,一口气下去就空了一大半。 未曾尽兴的老人本还想再来一口,却又突然想起来手中这只酒葫芦不是自己的,紧接著就是脸色一变,一双老眼骨碌碌直转,左顾右盼,四处踅摸,好巧不巧正看见不远处一口水井那边,有半桶水放在那井沿上。 老人看了眼那只木桶,又看了眼手中酒葫芦,满脸挣扎之色,“不成不成,好酒兑水缺大德,岂不是要坏了我家掌柜的名声?吃著人家的饭,还要砸人家的碗,忒不地道!” 下一刻,老人乾脆直接抬起酒葫芦,一眨眼就旋完了剩下的那半葫芦美酒,然后鬼鬼祟祟小跑两步到井边,开始往那酒葫芦中灌井水。 等老人终於登上城头,满身酒气早已被城头罡风卷得点滴不剩,只余一脸清明,他放眼打量了一大圈,终於找到了那个钱买酒的冤大头,正独自一人站在城墙靠海一侧的边沿处,静静看著城东的无尽海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人也不犹豫,更无心虚,笑眯眯朝那个一身青衫的冤大头走过去,与他並肩而立望向东海,顺手將手中酒葫芦递到那个青衫儒士身前,“尝尝,掌柜的新起出来的陈年佳酿,可香可甜。” 青衫儒士也不回头,自然而然接住葫芦提在手中,笑道:“没有兑水吧?” 老人闻言大怒,“姓崔的,老夫可是脑门上刻著『诚信』二字的正经酒肆店小二,岂会贪墨你那都不够塞牙缝的区区三两酒?你崔大先生好歹是儒家圣人,读书治学、为人处世也都是要讲究一个有礼有节的,说这话就瞧不起人了不是?” 老人一边说话,胸脯拍得梆梆响,“你今日要是能从这葫芦里喝出一口水味来,老子以后就改名叫韩老狗!” 崔觉闻言笑了笑,也没反驳,算是默认了老人的打赌自证清白。 老人嘿嘿一笑,然后顺著儒士的眼神看向东方水天相接处,好奇道:“总看著那边,能看出个啥?” 青衫儒士自从到了这里以后,像是也入乡隨俗了一样,少了些读书人的规矩讲究,多了一份隨意洒脱,闻言便耸耸肩道:“就是想知道有没有人去过这大海的另一头。” 老人闻言翻了个白眼,“早年间那么多人出海寻战功,吃肉的吃屎的,一个个都如狼似狗,咬人生怕咬不死,抢功唯恐不够大,都恨不得將那帮海外异族祖宗十八代的棺材板都给掀一遍,他们哪里没去过?至於最后有没有活著回来的本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崔觉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但想了想之后又补了一句,“那退守海外的鬼族背后的那些地方,又有什么呢?” 老人看著这个往日里像是学问很高的读书人,此刻觉得他怕不是个傻子,没好气道:“读书读傻了?鬼族的背后有海妖啊,这还用想?” 儒士笑了笑,第一次转过头看老人,又道:“那海妖的背后呢?” “海妖的背后?” 这个问题像是终於戳到了老人的盲区里,他皱了皱眉道:“那谁知道?兴和洲那边不是有句『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歌谣?你们儒家那位三掌柜不也跟人议论过类似的说法?” 说著,老人眼神一亮,突发奇想,笑道:“说不准啊,那海妖背后就是海碗的碗边,海水如酒水,倒扣在碗中,就等著有人来翻碗再喝酒嘛!” 崔觉挑了挑眉,看著这个满脸浑不在意的老人,笑道:“韩先生高见。” 老人摆了摆手,无所谓道:“高不高见不重要,我倒是有些好奇,当初在盐官镇,你们最后那一出到底是个啥意思?亚圣都出面了,竟然还是放走了那些人?就不怕养虎为患?魔尊剑没了剑身不假,可你们给他一百年去缓一缓,他到最后能缓成啥样那就真是不好说了,练剑的没有一把剑在手,难道就真不能打架了?” 距离两人不远处,有个衣衫朴素的少年人,正在手持一柄木剑从远处练剑而来,剑招单调只有一招拔剑术,不断地拔剑出鞘,在招式末尾力求剑尖端正,每一次剑斩走向都要是在同一条线上,剑尖落点也必须在同一个位置。 少年人似乎对某些事要求极为苛刻,但凡是有哪怕一丝丝不一样,他就要立刻收剑入鞘再重新拔剑,继续重复前一个循环,力求那个结果唯一,孜孜不倦,循环往復。 这招看似简单的拔剑术,也不知这少年人练了多久,又练了多少次,但他从不曾因为已烂熟於心就生出丝毫的疏忽与怠慢。 诚意正心,金石为开。 那本就站在城墙边沿的两人都不是剑修,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本事在身的,所以都能看得清楚明白,这少年如今虽然还是做不到每一次拔剑都能精准无误,但隨著他不断地动作练习,手中剑术確实会有丝丝缕缕的进境,虽然微乎其微,但確实是有那么点味道在其中的。 老人从少年身上收回目光,看著那青衫儒士,淡淡道:“看见没,一个境界不高的剑修少年人,这才练剑多久?就都已经能將一些他自己的道理用在了手中长剑上,你再看那摩羯,他可是当年的魔尊佩剑,何等的人物,真的会如你们所愿受制於一个藏身器?” 老人见儒士还是一脸淡然的笑意,倒是也没有生多大的气,只是斜睨著这个傢伙,没好气道:“你可別拿什么『天道有意,人道循之』一类的说法来糊弄人,老子是叫老狗,又不是傻狗。” 青衫儒士默了默,无奈道:“那也总不能逼著让人把天捅个大窟窿出来吧?” 这话倒是像句真话,老人微微眯了眯眼,但下一刻就突然开始抱著脑袋摇头,“哎呀脑壳痛,不成不成,韩老儿当年就是脑子没用对地方,所以才会混成一条老狗,如今这狗脑子可就不能再白瞎了,想这些有的没的有甚用处?还不如多喝两口酒来得更实在!” 之前那个练剑少年,此时已经一边练剑,一边走到了距离两人不远处。 他似乎是因为先前练剑太过专注,所以没有注意到这里还有两位前辈在,此刻突然看到二人在眼前,少年表情上就有了一丝赧然,赶忙收剑归鞘,恭恭敬敬朝二人抱拳行礼。 青衫儒士微笑著点了点头,作为回应,恬淡嫻静,如沐春风。 可那个惯爱被人称作“老狗”的老人,却是突然笑眯眯道:“小欧阳啊,天天这么傻练剑可不成,年纪也不小了,你家那位老祖宗就没张罗著给你寻门亲事?” 少年人平静摇了摇头,並没有开口回答。 那老人可不觉得少年这个反应是不想聊这个话题,他一贯认为少年人就是脸皮薄,有些事情不好意思说出口,所以就得有像他这样的江湖前辈给领个路,再带个门。 老人笑眯眯突然就开始挤眉弄眼,看著少年语带蛊惑,“小欧阳你想啊,那些偷偷摸摸到处采阴补阳、祸害女子的邪修,总被无数正道中人喊打喊杀,追得四处乱窜都成了过街老鼠,可他们为啥就是不愿意给些归正呢?你想过没有?” 少年欧阳还是不说话,只是静静看著老人。 韩老狗眨眨眼神秘一笑,“那自然是因为这里头也包含著某些大道在其中的嘛!修为能长进是个好事,有些诀窍虽然不能直接拿来使,但你也可以琢磨著怎么用更好的方式给自己加菜不是?就比如去闹腾你家那位老祖宗,让他给你张罗个道侣回来!” 新????书吧→ 少年欧阳的师门乃是龙泉剑宗,他还曾代师门去盐官收徒,又怎么会不知道绰號“採”的某一类邪修,为什么会为人所不齿,又为什么每发现一个都会被人四海追杀,那可不仅仅是像这老头所说的这么简单。 只是这老汉也是个古怪人,他当然也不会是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之所以会在这里说这么一段顛倒黑白的浑不吝说辞,大概就是他一贯的性格所致了。 少年看著这个老傢伙,表情有些古怪,“韩前辈说得有理,晚辈记下了,回去就跟我家老祖宗说道说道。” 那老人闻言哈哈大笑,抬起双手鼓掌道:“是极是极,正该如此,果然老夫这个老前辈不是白当的,福泽绵长,造福晚辈,德高望重得很了。” 下一刻,自高阳城中某处院落內,一道出手极快的剑气一闪而逝,下一刻就出现在三人所处城头,前一刻还一脸得意的老人,在一瞬间就被那一道剑气给直接撞出了城墙去! 只来得及双臂交叠身前硬扛剑气的老人,不仅倒飞出城,更是一路后退,直接撞在了城外百里某处负责围城的海妖军帐上,又连带著那座军帐一起被剑气砸进了海底。 有个似笑非笑的声音隔空传来,只入三人耳中,“韩老狗,閒著没事就去多偷几口酒喝,至於好为人师这个习惯,很好,但下次要记得改。” 城外百里的围城海妖们,在这剎那间狼烟四起,乱作了一团。 双方相安无事了两个月了,可这被围的高阳城头上却突然砸出来一个人,这就不禁让无数海妖立刻警觉,风声鹤唳,全军备战的同时也在议论纷纷,猜测那高阳城中人族修士是不是准备要弃城逃跑了? 原本还在高阳城头的一群九洲修士也同样有些愕然,那个被城中无数人戏称“韩老狗”的老头,这突然间又是闹的哪一出?也没听说城中下令要对围城的海妖动手了啊… 双方愣神之际,那个被砸进海底的壮硕老人,根本懒得管被他砸成一堆泥的那座军帐,也不在乎身后的海妖大军都是什么反应,下一刻就从海底破海而出,带起水柱千丈高,他在飞出海面的那一刻,立刻就火急火燎往城头闪去。 老人瞬间回到城头,微微抖了抖身形,那一身浸水的衣衫便重新恢復乾燥,还撒了一圈盐硷在身周地面上,画出来一圈白线。 老人笑嘻嘻看著身旁读书人,“有如此一齣好戏佐酒,崔先生赶快尝尝,看看我家掌柜的好酒,到底香不香?” —— 白毫渡船。 这座隶属於石磯洲马鞍渡口的跨海渡船,造形神似一支白玉狼毫,船头为笔尖,船舱聚集处则如那白玉笔桿,搭乘渡船的船客要来往於渡船各处,就等於是在那中空的笔桿通道內穿行,除了每间船舱內的窗户可以赏景以外,渡船上並无用以赏风览月的渡船甲板。 楚元宵两人听见有人在外敲门,都以为是隔壁的青玉或青霜有事来找人,可等到二人打开客舱看到来人后,就都有些莫名,因为眼前这个一身儒士打扮的读书人,他们並不认识。 来人一身长衫,面如冠玉,头戴纶巾,手中还提著一本看起来正读到一半的书卷,见有人从里面开门出来,他就稍稍退后一步,行了个正正经经的儒门揖礼,道:“在下燕云帝国赵正纶,见过二位仙师。” 楚元宵一瞬间有些皱眉,先前在龙泉渡口时,那位茶摊老徐掌柜就曾提醒过他,说是燕云帝国那边已经有人在盯著他了,结果这刚从渡口乘船南下,他连板凳都还没坐热,那边就已经上门来了? 这得是有多著急? 楚元宵在离开龙泉渡口之前曾专门找了间书铺,出去几颗铜板,买了一本名为《山川略解》的仙家书籍,简略描述九洲陆地上一些比较出名的山水脉络,仙家山门,人物掌故,还有神话传说等等。 不算什么正儿八经的官刻正本,更像是某些稗官野史一类的杂书,但有些写在字里行间的诸如背景介绍一类的段落,细读下来还是很有嚼头的。 在这本字数並不算太多的书卷上,关於燕云帝国的介绍不过寥寥百字,但有件事说得很明白,就是这座三品帝国的国姓,正是姓赵。 赵正纶眼见对面这个背著木剑的少年脸色不太好,也不说话,於是就赶忙笑著摆了摆手,“小仙师別误会,赵某並不是为了寻衅而来,只是有些事想与小仙师相商。” 对方话说得客气,但刻意没有提及楚元宵的名字,好像还有一种似有若无的提醒。 楚元宵闻言微微皱了皱眉,“你知道我是谁?” “这是自然。”赵正纶笑著点了点头,回了一句。 少年闻言脸色就不太好了,对方上来一张口就能说出“寻衅”二字,那就能说明他已经知道了某些事,至少也是知道其中一部分,比如当初北海渡船上那个渡船使赵中宸安排的那一幕,又比如巴山渡口的胡少荣,再比如龙泉渡口的方旭。 楚元宵自忖记忆力还算好,但他並不记得自己之前曾见过眼前人,这种对方知道自己,但自己却不能知彼的处境,让少年人心中有些不太舒服。 “关於你们燕云帝国的局,你应该找的人不是我。” 少年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淡然,也没有要让对方进入客舱的意思。 赵正纶笑著摇了摇头,“小仙师误会了,赵某此来並不是为了这件事。” 楚元宵闻言一愣,看著眼前人,难免有些莫名所以,如果不为这件事,双方还会有別的瓜葛? 赵正纶见状笑了笑,开门见山道:“赵某此来是想与小仙师谈一笔买卖,我想要钱买下放在你须弥物中的那只鱼龙佩,当然如果小仙师愿意的话,也可以將那根行山杖也一併给我。” 此言一出,楚元宵瞬间就眯起了眼。 当初在盐官镇,白衣少女李玉瑶曾將一枚鱼龙玉佩交给少年,以作为他將来去长安城將那把“大夏龙雀”赎回来的信物。 这件东西在楚元宵出了小镇之后,就从未曾將之现於人前过,因为有些事是摆在明面上的,当初在小镇乡塾中,少年的那两位先生一个处心积虑,一个选择了默认,他们二人针对那个姑娘的算计並无恶意,更是把某些意图都摆到了明面上。 在这件事情里,作为当事人的少年和少女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甚至是等於选择了默认。 这当然並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接受了那个善意算计的结果,只是在当时的双方眼中,相比於那块玉佩放在少年手中的必要性而言,某些自主权很高的事情,在结局未定之前反而不太重要。 不过,从这件事的过程上而言,楚元宵几乎都不需要太过求证就能明白,那块玉佩对於那个姑娘的重要性,远比她当初隨意说出口的那个“也算珍贵”四字要高得太多。 那么此刻眼前这个傢伙张口就说要买那块玉佩,其意图就必然也不会是什么太好的事情了。 赵正纶见楚元宵拒绝,於是笑著摇了摇头,“小仙师这个决定未免给得太早了些,人在江湖,有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也不是说你想拒绝就能拒绝的。” 楚元宵看著对面这个一脸笑意,但说出口的话已经带上了威胁意味的读书人,道:“仙家渡船之上,赵公子难道还打算强抢不成?” 赵正纶耸了耸肩,摇头道:“大约一年多前吧,我曾作为燕云帝国鸿臚寺卿,与这白毫渡船所属的那座马鞍渡口谈过一场买卖,所以你想说的那些事,对我的威慑力道其实並不高。” 一直呆在隔壁的那个少女青霜,下一刻出现在门口,拧眉盯著站在楚元宵对面的那个读书人,眼神冰冷。 赵正纶侧头瞥了眼少女,笑著点头道:“练气士七境金丹,確实算很不错的修为了。” 他再次转头看著楚元宵,自信一笑道:“但是我既然要来这里谈买卖,就必然不会不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境界,又会有什么底牌,所以你如果不想让你这位婢女白白送死的话,就还是劝她回去关上门,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为好。” 楚元宵眯眼看著这个一步之遥的傢伙,平静问道:“所以你是在嚇唬我?” 赵正纶將背手提在手中的那本书籍拿到身前,一下又一下轻轻磕碰另一只手掌,“你也可以这么认为,不过我这个威胁,会比你刚才的那个威胁,要实在得多。” 这个读书人打扮的燕云皇室子弟,此刻突然有些惆悵般嘆了口气,摇头道:“想不到我一个好好的读书人,有朝一日却要用这种以势压人的办法来买东西,实在是对不起各位圣贤教诲,但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掌权的时间多了,就总是最习惯用这种手段的,它也確实最好用,希望你能理解。” 楚元宵定定看了眼对面这个看似装模作样,实则来者不善的傢伙,他也真的就转过头看了眼青霜,朝她微微摇头,示意让她回房呆著,不要衝动。 青霜见状微微皱眉,但沉默良久之后还是选择了听从建议,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也关上了房门。 赵正纶满意一笑,看著楚元宵讚赏道:“关於识时务的那句话都已经被人用烂了,此刻拿出来在这里显摆,会显得我有些跌份,但我还是不得不夸讚一句,你確实懂形势利弊。” 楚元宵沉默不语,但却还是不曾有要掏出那枚须弥物儒字牌的意思,只是微微握紧拳头,一步步退回了船舱之中。 —— 龙池洲岳王府。 那位大多数时间都在操心那片自耕田的衣著朴素中年人,此刻正提著一把锄头,仔仔细细给那片田垄除草,精心细致,认真劳作。 田亩之外的田埂上,蹲著个黑纱蒙眼的年轻人,他好像也不太著急与这位绝顶王侯搭话,反倒像是个监工在盯著佃农劳作一样,“看著”那中年人的每一个动作。 中年人有些无奈,微微直起腰身,锄头拄在地上,双手搭在长长的木柄顶端,转头看著那个一脸笑意的年轻人,道:“你就不能换个人坑?我都破例帮了你那么大一个忙了,你还想如何?” 魏臣笑了笑,“殿下这话说得我就不爱听了,你明明是帮了龙池洲百姓一个大忙,怎么能携恩图报到我这里来?” 中年人挑眉一笑,“你不是龙池洲的?” 年轻人回以一笑,“我也可以不是。” 中年人摇头苦笑,转过头望向南方天幕,“坏规矩的事果然是不能做的,有一就有二啊…” 蒙眼年轻人依旧蹲在田埂上不挪窝,满脸和煦,笑意热络,“其实也可以是好事成双。” …… 第120章 少年有一剑 燕云帝国,京城临安。??? ??????u乂.?????? ???? 有个一身儒衫的中年文士,双手拢袖,缓缓从城东崇新门进入城中,一路穿过丰禾巷,兴礼坊,再经过一座的河上小桥走到河对岸,下桥后开始转道向北,顺著那条名为延河的城中河流一路向北而行,去往城北的社稷坛。 燕云帝国社稷坛,皇帝行社稷大礼之所在,每年仲春与仲秋,皇帝都会亲自在此祭祀社稷二神,祷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帝国基业万年太平。 各地山水神灵分布四方,牧守辖境,根据皇帝陛下祭祀时的祷辞依令而行,顺应四时变化,调配山水气运策应治下百姓春种秋收,护佑万民。 社稷坛建制地基由五色土建成,用料用水皆来自燕云帝国五岳四瀆,藉此与帝国千万里山水疆域之间產生联繫,各地山水神灵也会因此与这座社稷坛之间遥相呼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人间礼制,代代相传一脉相承,某些规矩,总有道理。 中年文士缓缓走到那座甲士林立的社稷坛外围地界,有位军中武將披甲兜鍪,就站在文士停步不远处,躬身静候,大概是已在此地等待了这文士许久。 此刻,武將虽已见到来人已至,但脸上表情並无太多变化,只是快步走到文士身前,躬身抱拳道:“叶先生,陛下已在社稷坛等候,有请先生大驾。” 今夜皇帝出行一事並未声张,实属秘密移驾,此举意味著今夜在社稷坛,皇帝陛下的所有言行,都將不会出现在由內史省起居郎专司记述的皇帝起居註上,就更不会有哪怕一字一句见诸於青史,是实实在在的不见春秋。 那个中年文士由那位披甲武將在前领路,一路畅通走到社稷坛拜殿门前,武將转身做了一个请的收拾,然后便理所应当守在了殿门前,背对殿门,按刀而立,犹如门神。 中年文士对此恍如未觉,脚步不停独自一人进入了殿中,正好看到那位燕云国主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內,在贡台前静静凝视著大殿对面祭坛上那根江山石,许久一动不动。 二人之间,一时寂静。 又过了片刻,燕云国主並未回身,只是在看著那根代表社稷二神的石柱良久之后,才终於缓缓开口道:“叶先生,今天咱俩就不聊那些虚言了,朕想问一句,关於承云帝国的那座太庙,先生觉得如何?” 文士微微沉默了片刻,隨后坦然道:“为了让自己喝到的是最好的美酒,就去往別人酒碗里吐唾沫这种事,古来有之。” 皇帝闻言有些讶然,轻笑道:“叶先生今日这句话倒是让朕见了先生真性情,也让朕不得不怀疑,先生是不是也怕那史官的錚錚铁笔?还是说『君子慎独』一事,在先生这里不太灵光?” 那位叶先生听著皇帝陛下的调侃,只是淡淡笑了笑,並没有开口回答这种都不值得拿出来说的问题。 皇帝对此也不深究,毕竟这只不过是末节而已,他隨即转过身来看著文士,笑道:“大约是在一年前,鸿臚寺那边与那马鞍渡口谈了笔买卖,回来后就递了份奏章给朕,说是要请朕將我燕云帝国的彩云买卖託付给那座渡口,往后我们便只需要跟著分钱就成,渡口一我们九。” “朕觉得这买卖听起来还不错,但有时候又觉得好像不太好,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燕云帝国之所以富饶,並不只是因为它座落在石磯洲,也不仅是因为捏了那其中一份铸幣之权在手中,这座以財力闻名天下的三品帝国,其实与金釵洲的那个此时已然国破,皇帝也已战死的檀渊国有些相似,因为燕云帝国同样有一份令天下侧目的独门买卖,叫做彩云锦。 数千年间,燕云帝国有一批代代独门单传的黄道婆,俗名叫织女,擅长豢养灵蚕,纺线织布。 这些织女养出千年以上的金蚕,几近成妖,其吐丝製茧就如同一枚金蛋般极为珍贵,再將那金蚕丝再辅以燕云皇室独掌的一门仙家秘法,织就出来的丝绸锦缎便能色彩炫丽,灿若云霞,故名为彩云锦。 江湖上还有一些广为流传的说法,称这彩云锦有水火不入,万法不侵的功效,用之製成的仙家法袍自然就更是上乘绝品。 当然,这个“万法不侵”的说辞,其实是有些水分在其中的,不过是有心人为了赚更多钱在手的一个夸大说辞而已,但即便是有六七成的水准,也足够让无数江湖修士趋之若鶩,梦寐以求了。 让鸿臚寺那边以如此之大的一桩破天富贵去作为鱼饵,去引诱那马鞍渡口咬鉤,可见眼前这位皇帝陛下为了做成某些事,实打实是下了何等高昂的血本。 叶先生对於皇帝说的那桩买卖不置可否,有些读书人其实不怎么在乎钱財,只觉得那些东西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所以他並未对皇帝的问题给一个明確的回答,反而转了个话题。 “陛下是觉得燕云帝国先前押错宝了?” 皇帝闻言笑了笑,隨后又嘆了口气,“若是太平时节,错了也就错了,朕倒是也不怎么在乎,可如今却不行了,毕竟这燕云万里疆土,亿万百姓都是要指著朕这个一家之主让他们吃饱饭的。” “南边的金釵洲已经彻底沦陷,但那异族当然不会就此罢手,贪得无厌、贼心不死是事实,只看他们下一步是要西进还是北上,若是那颖山陈氏与许川姜氏先对上异族,朕兴许就还有时间,可若是对面直接北上,那么这整座石磯洲內,首当其衝的便是我燕云帝国。” “当年先祖创业,为了国家长治久安选择了偃武修文,大兴文教,这本是件好事。可如今时移事迁,生逢乱世,满朝重臣却找不出来几个懂兵法的,朕总不好差遣太学里那几位大学士、教书先生们去坐镇两军阵前吧?” 中年文士闻言皱了皱眉头,有些话不是他这个儒家门人可以隨意开口的,但他心里当然也清楚,要真说打架,燕云帝国的战力確实不如礼官洲的那座承云帝国,更比不上兴和洲的那座三品青云。 皇帝大概也没希望文士对此有什么说法,只是摇摇头继续道:“朕其实也是犹豫过一段时间的,只是后来觉得青云的那帮人大概不会乐意让朕攀亲戚,他们当年既然能仅仅因为一句话,就强弓硬弩、铁蹄快刀犁了一遍兴和洲的整座陆地,那么这样的强硬帝国,朕怕是也高攀不上。” “除此之外,朕有耳闻说青云的那位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再加上他们那位国师,大概也是不允许朕用这种小手段的。” 皇帝苦笑一声,“可万一將来大势有变,朕总要想辙给我燕云皇室留些血脉下来,先生觉得对也不对?” 中年文士此刻的面色有些凝重,“陛下当真觉得承云的那位就好说话?更何况那个小姑娘身后还站著一座西河剑宗,恕我直言,陛下此举…恐怕会有隱忧。” 皇帝点了点头算是认同这位读书人的说法,但转瞬又笑了笑,“朕也不是说一时三刻就要如何,徐徐图之而已,毕竟好歹现在也还是有一些时间的,但朕既然有此意图,就总要先断了那两位在盐官学塾时的谋划才成,否则其他人哪里还会有机会?” 今夜无风,月色晴朗,一位皇帝与一位儒门读书人在这座社稷坛之內聊了很多,但大多都是那位皇帝陛下在说,而那个一身儒衫的中年文士在听,这与往日两人之间的交谈方式截然相反。 这位皇帝陛下想做的事,其实早已经动作起来了,从一年前就开始布局落子,劝他罢手的可能微乎其微。 他今夜之所以会想要找人聊聊天,只是希望能有人帮他查漏补缺而已,只可惜这位姓叶的读书人从头到尾言辞很少,点到为止,绝不多言。 两人聊到最后,连皇帝陛下自己都开始怀疑今夜此行是不是来错了,又或者是没有找对人。 乘兴而来,归去时却反而心绪复杂,表情也有些僵硬。 时近午夜,皇帝最终带著那个披甲武將离开了社稷坛,唯余那中年文士一人落后半步,缓缓踱步出门。 社稷坛建制坐南朝北,与皇家宫城另一侧的太庙刚好是一左一右的方位建制,开门方向也是一北一南恰恰相反,所谓“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都是来自当年那位制定礼法的大人物之手写就的规矩礼仪。 按照诸子阴阳一脉的说法,有“天为阳,地为阴”之说,所谓“社稷”二字,社神为地神,稷神为穀神,社稷以地为根,故而建坛当以北门为正门。 中年文士最终走出社稷坛,停步在正门之外,皇帝陛下早已回宫不在此处。 文士站在门前,隔河相对的正是燕云帝国皇城司大营,兵甲遍布,灯火通明,来回巡防的营门职守將卒,隱隱可见身影。 文士站在原地,看著那座兵营,许久都未曾说话。 今夜这位燕云国主特意没有带上起居郎,不必顾忌言行表率之类的规矩,所以有些话说得就很直白,但这恰恰让与之对话的中年文士心情有些沉重。 他是儒家门生,自然对儒门一些学问深信不疑,圣人有云,“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皇帝言谈无忌,当著他的面还能表露出不太看好儒门学问的意思,可见这件事已在那位国主心中徘徊许久,用在此时的某些手段看起来也不太光明, 对於那场决定诸子道统的学问之爭,儒门一脉上来先输一阵,实乃时也,命也。 文士此刻突然就想起来在龙池洲自立门户的那位岳王,一位横空出世的兵家奇才,虽未进入武庙,但武功赫赫一时无两。 那个人的当年事,恰恰说明了另外一个问题,所谓文教之畅行於燕云,不过是只在表而不在里的镜水月而已。 儒门之於皇家,不过裱糊匠而已。 一声嘆息过后,这位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读书人,竟已瞬间白头,面目苍苍,意態萧索。 文士回头看了眼那座社稷坛,轻声呢喃了一句,“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说罢,这个在燕云帝国呆了数千年,不为官不聚財,只在三尺书斋讲书的读书人,终於大笑了一声,泪流满面。 原路返回,出崇新门,一去不返。 石磯洲南,燕云帝国,从此再不见大儒叶道新。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 白毫渡船。 楚元宵缓缓退进船舱之中,身侧站著余人,两人面色都有些凝重,死死盯著那个登门做买卖的燕云帝国皇家子弟赵正纶。 手持一本书卷的皇家子弟笑意清浅,看著一门之隔满是戒备的二人,大概是觉得有些好笑,“两位何必如此?这白毫渡船如今已然升空南下,二位也不必再等谁来救你们,赵某其实也並无恶意,只要这笔买卖谈成,咱们就可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而且我燕云帝国在石磯洲还略有几分薄面,保证诸位还是可以继续你们的远游路,畅行无阻。” 楚元宵看著这个成竹在胸的傢伙,对於他的某些威胁言辞不置可否,只是有些好奇道:“我其实不太明白,燕云帝国如此明目张胆,就不怕事后有人登门问安?” 先不说一艘升空飞行的仙家渡船,所谓护船罡气是不是真的能拦下某些人,即便是他们真的抢到了想要的东西,可燕云帝国堂堂三品的帝国基业总还在九洲之內,想跑是跑不掉的,如果真的有人事后算帐,又待如何? 赵正纶嘆了口气,“本来是不太想提起这些伤心事的,但没想到小仙师竟非要与人为难…” 他似是真的被勾到了伤心处,摇著头一脸哀伤,“实在不巧,赵某大概半年前犯了件事,紈絝子弟的通病而已,招来朝野群臣的弹劾攻訐,皇帝陛下为了给满朝臣工一个交代,就下旨免掉了赵某鸿臚寺卿一职,宗正寺竟也跟著落井下石,剥掉了赵某的宗室身份,所以严格来说,赵某如今已非燕云皇室中人,我与他们之间还有些反目成仇的旧怨。” 楚元宵闻言挑了挑眉,果然某些人行事,总会是如此的周到有理,让旁人想要指摘都不会有太好的由头。 当初的龙泉渡口也曾试图以类似的方式,想要在中土那座学宫的眼皮子底下矇混过关,毕竟中土有很多规矩歷来都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只是少年怎么都没想到,那个方氏的事情才过去多久,眼前这就又窜出来一个… 俗话说兔子急了都是会咬人的,这些人难道真就不怕那座天下共主一个不高兴,也来玩一出还施彼身?人家確实是君子,可人家又不是傻子。 “不知道小仙师还有別的问题吗?不用著急,可以慢慢想,咱们多少还是有些时间的。” 赵正纶大概是很满意少年错愕的表情,所以又笑眯眯问了一句。 少年沉默了一瞬,“非要如此不可?为了一个都不能保证稳贏的谋算,就让自己生生沦落为孤魂野鬼也在所不惜?” 赵正纶往前走了两步,不请自入了少年的客舱房间,还低头看了眼手中那本一直未曾翻页的书籍,笑道:“也不知道小仙师读书读得怎么样了,我这书上有句话,叫『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不知小仙师可曾听闻?” 少年嗤笑了一声,此时已然退到了房间內那张圆桌边,先前进舱时解下来的佩刀绣春就摆在桌面上,他便顺势將之提在了手中。 赵正纶见状,不由地有些遗憾,“道理讲不通,就非得动手?跟著你的那个七境金丹都没有胜算,何况是你?” “我还听说,你之前都已经大道断了头,好不容易才把路修回来,还因祸得福踏上了三径同修的康庄大道,你又何必非要当个犟种,给我一个理由去废掉你这一身让人不太舒服的机缘?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长得好看了一些的姑娘而已,真就有这么捨不得?” 新????书吧→ 楚元宵没有说话,只是沉默著將绣春重新悬佩在腰间,然后抬起头像这个废话很多的傢伙,一只手顺势按在了刀柄上。 赵正纶嘆了口气,缓缓摇头,“既然如此,那赵某就要得罪了。” 说话出口的瞬间,原本还站在门口的赵氏子弟突然身形消失,在屋中二人都没有反应过了的瞬间就出现在少年身侧,一只手轻飘飘落在了少年肩头。 除了当初在小镇,那位曾被少年扶进乡塾的老人,以及崔先生之外,少年今日算是离开凉州之后第一次遇见神修。 精气神三径,神修最为少见,白衣姑娘李十三曾说过,神修一脉大多是儒门读书人在修行。 先前在龙池洲薑蓉国境內,那个蒙眼年轻人第一次展露手段的时候还曾提过一句,说是神修与神灵二者都有一个神字是有些缘由的,跟儒门把文庙学塾开遍九洲也有些关係。 至於其中实质是什么,他倒是没有明说,留给了少年人自己去求索。 此刻,这个以儒生形象出现的年轻人赵正纶,一出手就是一记神修手段,直接將少年定在了原地,余人当然也跑不掉。 高阶修士的某些神诡手段歷来眼繚乱,楚元宵二人跟这个赵正纶之间,境界差距到底是太过悬殊了一些,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寻到,就已经被逼入了绝境。 不过,赵正纶好像也知道少年身上那枚须弥物刻有一个“儒”字,更知道某些大能者的手段是何等的不可揣度,所以他並没有想要强行將那件东西拿出来,而是再次笑眯眯看著已经动弹不得的少年人。 “现在如何,是不是可以將东西给我了?” 这个赵氏子弟一边说话,一边顺势做到了桌边圆凳上,翘起二郎腿,一只手肘拄在桌面上,手背撑在脸侧,看著被定身的少年人,唇角勾起一抹带著些嘲讽的邪笑。 “我当然知道你背靠大树好乘凉,还知道你身后的大树不止一两棵,没点胆量的人確实惹不起你,但此时你那几位先生各有各的事要忙,恐怕是赶不及来救你的。” 赵正纶有些得意,说话时还在有意无意抖腿,整个人的做派已经不太像是重规矩礼仪的儒门子弟了,他紧接著长吁出一口气,笑道:“装了这么多年的规矩,如今终於可以放下身段来,我其实还挺舒服的,所以你如果不给我这个面子,乖乖地把东西拿出来,我就会有很多的办法来炮製你,以前有顾虑的事,现在没有顾虑,我其实还挺想试试的,比如…” 他轻笑了一声,“我之前在燕云帝国的刑部带过一段时间,有手底下的小吏曾给我演示过一种名为『加官贴』的酷刑。” “那些不通文墨的糙人,竟拿著上好的宣纸去给人上刑,我当时还挺来气,骂了那些傢伙几句有辱斯文,但其实心底里也想亲手试试,把一张又一张价格昂贵的玉版纸贴在人脸上,再往上浇水会是什么感觉?” 似乎是觉得这么说並不够骇人,赵正纶就又笑著道:“不管进门来的人有多豪横,或是有多嘴硬,但凡是加官贴上脸,从九品官开始往上加,很少有人能撑得过正五品,更多的人到后来就是憋得浑身泛紫,屎尿一裤襠,臭不可闻,熏得人都到不了跟前去。” 说到这里,他一脸玩味之色看著楚元宵,笑道:“若是像你这样师出名门的高门弟子,真到了那个地步,不知道以后到了江湖上,你还敢不敢自报家门?你那几位先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保得住顏面?” 说罢,这个从头到尾从未变过脸的赵正纶,突然挑眉一笑,撑在脸侧的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在这一刻,已身中定身术的楚元宵,骤然之间双目陷入失明,视野漆黑,与此同时,口鼻之中瞬间窒息。 眼看著楚元宵脸色越来越痛苦,皮肤逐渐开始充血泛红,同样被定身在圆桌另一侧的青衣小廝余人目呲欲裂,怒睁双眼恶狠狠瞪著那个一身儒衫的燕云皇族。 赵正纶对此置若罔闻,只是饶有兴趣看著那个面容扭曲的窒息少年,想看看他能扛到什么时候才会討饶。 一声剧烈的爆响声骤然响起,与隔壁客舱之间的那堵墙壁,在瞬间被人从对面硬生生撞碎开来,一个娇俏的身影从隔壁电闪而来,五指成爪,直奔赵正纶。 坐在桌边一脸笑意的赵氏皇族子弟,对於这突兀而来的袭击並无意外,甚至还有空淡笑摇头,“好好一个练气士,怎么还跟那些修武道的莽夫一样上不得台面?不过你这能將渡船客舱的墙壁都撞碎的本事,確实是也够头铁了,江湖把式的铁头功?” 赵正纶说著话,空著的那只手早已朝著那个飞身而来的少女探了出去,又是轻轻巧巧一手定身术,飞在半空中的青霜一瞬间被固定在原地,没了衝劲之后脸面朝下跌落在地,动弹不得。 另一侧隔壁的青玉听到动静,跑过来问出了什么事,结果连门槛都没能迈进来,被那坐在桌边的年轻人轻轻巧巧看了一眼,就直接倒飞了出去,撞在对面的船舱墙壁上,口吐鲜血,脸色苍白,再难起身。 四人都非一合之敌,山穷水尽,危在旦夕。 …… 白毫渡船的船头笔尖处,有个一身朴素、清癯俊朗的中年人,三綹长髯,风姿卓绝,他此刻就盘腿坐在那船首位置,並未突破护船罡气,如水中浮萍,与整座渡船相得益彰,犹如一体,共同南下。 这位数千上万年都没离开过他那三亩自耕田的中年汉子,也不知是何时到的此地,即便是马鞍渡口那位负责守护白毫渡船不出意外的压箱底高阶修士,都没有丝毫察觉。 关於白毫渡船上某间船舱之中发生的事,对於中年人而言,如在眼前。 这一幕大概是让他破天荒想起了某些旧故事,所以也难免有些感慨,故国山河在,故人如旧顏。 这都多少年了,有些人的习惯秉性还是如当年一样,死性不改,子子孙孙都是一个样子,偶尔出来一个长得比较直溜的好树苗,也依旧改不掉那一大家子的门风,所谓积习难改,不过如此。 很多年不曾饮酒的中年汉子,此刻突然有些想喝酒,伸手一招,手中便出现了一只酒罈,有一个粗獷的名字叫做“匈奴血”,酒浆鲜红如血,辛辣刺喉,酒气极壮。 汉子揭开酒罈泥封,並未豪饮,只是凑在笔尖处闻了闻,便算是饮酒了。 年轻时领兵习惯了禁酒令,后来不再为一军之首,也並未废掉那“禁酒”二字,以身作则,早就习惯了。 …… 楚元宵双目空洞不能视物,因为窒息之下,意识都逐渐开始模糊,周身空洞。 不知何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亮,如在溺水中的少年忽然发觉自己能动了,於是便拼命朝著那个光点处游过去。 在水中扑腾了许久之后,终於到了岸边,距离那光亮极近,他赶忙铺上岸去,顾不得浑身湿透,继续朝那光点狂奔。 有个不知来歷的声音,温润柔和,缓缓问道:“你觉得那座燕云帝国如何?” 狂奔少年猛地脚下一顿,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当初在盐官镇那棵门前老槐树下时,他就经歷过一回了。 对於那个莫名的问题,少年並未太过思考,只是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那个声音对此似乎是有些讶然,轻笑一声后又问道:“与你为难的是赵氏皇族子弟,今日如此之大的委屈,说一句奇耻大辱都不为过,窥一斑而知全豹,你难道不觉得那个皇族有问题?” 楚元宵皱了皱眉头,垂眸思考了一瞬,然后抬起头看著那处光亮,轻轻摇头道:“我確实认为他不是好人,但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就定性所有赵氏,这样不公平。” “那他对你就公平了?”那个声音似乎不太认同少年人的这句话,声音变得有些淡漠。 楚元宵好像没有察觉到对面的不喜一样,固执道:“所以如果有机会,我肯定会把今日的债还回去,也让他亲自尝尝『加官贴』是什么滋味,但如果只因为他一个人,就推测跟他同族的人都不是好人,这样不对。” 那个声音嗤笑一声,“妇人之仁!” 少年不说话,也不再往那光亮传来的地方挪步。 那个声音大概是因为见他久久不肯服软,有些恼怒,“这世上总有一种人,觉得別人只是一个人使坏,自己就不应该牵扯旁人,傻了吧唧在那里讲究一个所谓大义,打肿脸充好人,结果到头来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傻是不傻?!我瞧著你就是个大傻子!” 楚元宵闻言抿了抿唇,“那个皇族怎么样,至少要等我见过其中很多人之后才能確定,只是一个人不能说明什么,评判人心好坏,也不该如此潦草。” 那个声音突然就沉默了下来,久久都没有说话。 楚元宵见他归於寂静,也不再等待,而是打量著周围白茫茫的一片,寻找出路。 片刻之后,那个声音又突然出现,只是这一次平静了很多,“既然你坚持己见,那就希望你將来能去好好看一看某些人心,只是在那之前,你得先活下来。” 说罢,那个声音便彻底归於沉寂,只是前一刻於少年而言还可望不可即的那处光亮,骤然之间开始在他眼前放大,直到天光大亮。 赵正纶似乎是没有发现楚元宵已经恢復了视线,也恢復了呼吸,还在那里满脸兴味欣赏自己的杰作。 楚元宵瞬间手握住身后剑柄,下一刻,当初在白云剑山曾出手的那一剑再次现世。 一道白光闪过,身侧圆桌一分为二,连带著那赵正纶的一只手臂一起,一同跌落在地。 赵正纶甚至有些发懵,甚至都没能立刻感受到痛觉,只是愣愣看著对面那个眯眼看著自己的少年人,不可置信般喃喃道:“怎么可能?” 那一剑不仅斩了他一条手臂,更是直接封了他的修为,此刻赵正纶,几於普通人无异,只能勉勉强强维持住重伤,不至於血流致死。 楚元宵看了眼手中木剑,有些心疼,“你之前说得確实不错,的確是哪里都算到了,但你唯一的一点缺憾就是,你没去过龙池洲。” 赵正纶咬著牙眯了眯眼,此刻那断臂的钻心刺骨才开始直衝天灵,疼得他都开始打哆嗦了。 少年也不用他发问,將手中那柄並未沾血的木剑送回身后剑鞘,然后从一侧搬过来一只完好的圆凳坐下来,看著赵正纶缓缓道:“当初在白云剑山时,我曾有幸登上他们那座宗门后山的半山腰,还在与人斗法的过程中,取巧借用了半山剑气。” 少年有些悵然,看了眼那个脸色越发苍白的赵氏皇族,语气变得更差了一些,仿佛自己的家底被人投了一半一样,一脸肉痛。 “那一招过后,我身后这把剑上本来是还残留了一些剑气余韵的,只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將之全部温养进入木剑之中,你就撞上门来了。” 楚元宵有意无意没有提有人出手帮忙的事,只是用那一剑掩盖了所有事。 少年又长嘆一声,还是觉得自己亏大了,哀怨道:“你说说你,运气不好就不好吧,还非要拉上我作陪,结果你亏我也亏,这又是何必呢?” 终於有些明白了缘由的赵正纶惨笑一声,任他如何智计,如何的大势已成,也没想到还有这种变故,燕云帝国皇城司的探马去遍了全天下,唯独没去过龙池洲。 “既然如此,赵某技不如人,要杀要刮隨你处置便是。” 楚元宵耸了耸肩,“你贴我加官,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扛到了几品,但也没有像你说得一样一裤襠屎尿,还算好吧,砍你一条胳膊足够了,也算我先替李姑娘收一波利息,我暂时勉强能给自己交待了。” 说著,他瞥了眼那个有些错愕的赵氏子弟,凉凉道:“別以为这样就过去了,我只是收利息而已,真正要债的事情李姑娘肯定会自己做,希望你们到时候已经准备好了。” 当初在盐官镇时,那个白衣姑娘也曾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只不过是对那个水岫湖嫡子说的。 赵正纶默了默,站起身来后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深深看了眼少年人,然后便步履蹣跚离开了船舱。 其他三人早在赵正纶被斩断一臂的时候,就都已恢復了自由,各自愣在原地,震惊地看著楚元宵。 楚元宵一直坐在那圆凳上,目视著那赵正纶起身,又转身出门,渐渐远去。 少顷,楚元宵微微转头给余人递了个眼神,青衣小廝立刻会意,赶忙出门去扶起依旧难以起身的青玉,顺势看了眼两排船舱之间的走廊,空无一人。 二人进门来,余人又关上了房门,这才朝著少年点了点头。 楚元宵一瞬间面色潮红,直接喷了一口鲜血出来,面色苍白,气息紊乱。 当初在剑山的那一剑,他的剑招学自李乘仙,剑气借於那座白云剑山歷代已故剑修,而且还是在梦境心湖之中,所以一剑过后就还好,虽然同样有伤,但好歹还能承受。 但今日这一剑可是实打实在人间,不是剑修,却干了件剑修的事,不死也得脱层皮。 要当剑修,哪会有这么容易? …… 白毫渡船船头处,那个衣衫朴素的中年汉子面带笑意,这一次是真的提起手中酒罈猛灌了一口酒。 人间有一剑,不是剑修,胜似剑修! …… “正月初一,祝各位好朋友新年快乐,大吉大利,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更新晚了,抱歉抱歉,下次努力改正!” 第121章 说得有些太轻巧 楚元宵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9????.?o?? ??? 虽然一剑斩断了那赵正纶的一条手臂,但他自己也因为强行使用剑修剑招,此刻已落得重伤在身,口吐鲜血,脸色苍白。 剑修一脉作为天下四大惹不起之一,不是隨便谁说想当就真能当的,要不然以整个九洲之大,又岂会只有四大剑宗,加上那更小一號的所谓四小剑宗,总计才八座山门。 当然,也会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剑修,比如道门剑仙一脉,但依旧並不会有太多。 混江湖的人,谁人会不希望自己战力最高,打架最狠,出了门去鼻孔朝天,牛哄哄说一句“老子是剑修”,就能嚇退七八成的敌对之人,即便是剩下的那两三成,也得在心底里好好掂量掂量,这个架该不该打,又要怎么打? 你瞧瞧,多风光多霸道?谁人不愿意? 奈何天地大道歷来公平,越是顶尖的本事,就越是难以修成,毕竟烂大街的白菜,可从来都是不值钱的。 青衣小廝余人看著榻上已经开始盘腿打坐,调动修为平復伤势的楚元宵,只觉得自己真是大开了眼了。 有些人总是偷偷摸摸干大事,你才一个转眼,他就能紧接著让你眼前一亮,大吃一惊。 他转头看了眼那两块被一剑为二,散落在地的圆桌,断口光滑如镜,半点不像是仅凭一柄木剑就能造就出来的,果然剑修剑气是个好东西,在哪里看都能让人嘖嘖称奇。 余人又转过头看了眼那两个同行女子,这俩今日也確实都挺仗义,没有谁是真的贪生怕死躲在门后不出来的。 楚元宵总觉得有些事自己能扛就自己扛,身边的人能不沾手就最好都別沾手,平平安安最好,免得跟著他一起遭罪。 可余人心里並不是这么想的,大家都是同路人,甚至他们三人都称呼楚元宵为公子,虽然那个少年人自己並没有在意,只当是个称呼而已,也没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个主人家,但余人觉得,既然是同道中人,自然就该有同路之谊,如果一遇上危险就抱头鼠窜往后缩,把別人支到前面去打生打死,这种事就绝不是朋友所为。 当初在凉州边境的雁鸣湖畔,楚元宵支开了余人,自己留下与那个嫁衣女鬼周旋时,虽然少年有说过去留之间利弊选择,说该走的就得走,留下来反而是麻烦添乱。 但余人后来其实是有些后悔的,或者说当初他一个人消失在夜色中不久之后,其实就已经有些后悔了,不仗义这种事,別人未必会说什么,但自己是会心虚的。 余人一脸笑意,又看了眼那面被青霜撞碎的船舱隔墙,有些惊讶,也有些好笑,看著那个又恢復了一脸冷漠,在独自疗伤的少女,笑著打趣道:“青霜姑娘这一招可是厉害了,人家说不撞南墙不回头,结果你还真就硬生生拿头撞碎了一面墙,而且还是仙家渡船的墙,这个本事不赖嘞!” 仙家渡船不会是纸糊泥塑,建造用材无一不是天下珍品,整座渡船会有法阵护持,在这样的地方,这个本体为蛟龙之属的少女,竟然直接说撞碎就给撞碎了,实打实的也是一份足以自矜的好本事了! 青霜受伤其实不重,就是撞碎了一面墙,又被那赵正纶用了一招定身术砸在了地上,有伤是有伤,但也就是些皮外伤罢了。 此刻听到余人半带调侃的玩笑话,她便停下了手中的疗伤动作,转头看著他淡淡道:“我也就这点能耐了,不过也总好过有些人,连门都没进来就被人砸飞了出去。” 青霜跟青玉这两个女子,名字里都带了个青字,也算有缘,看起来跟姐妹一样,可偏偏这两人从见面那一刻开始就不对付,要么乾脆不说话,要么一开口就是夹枪带棒,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仇? 另一侧的青玉,伤势就比较重了,她毕竟没有修为在身,虽然那赵正纶也没用什么伤人性命的仙家手段,但就只是被掀飞出去砸在墙上这一件事,也够她一个弱质女流喝一壶了。 但是此刻,青玉听到青霜话里带刺,这个一贯话少,脾气也挺好的女子却不打算忍让,直接回呛道:“是啊,我確实是砸在墙上连门都没进去,但也总好过有些人肉包子打狗,进了门去又如何,还不是要等公子出手相救?当个包袱很骄傲?” 青霜眯眼,“你想死?” 青玉还以顏色,“修为高了不起?” 好傢伙,本来是夸人的余人,听到这两个女子之间又开始互相戳肺管子,立刻就抽了抽嘴角有些头疼,这咋说一句恭维话还能闯祸? 你们就不能等公子爷醒著的时候再拌嘴?这会儿吵起来,叫我一个当小廝跟班的说啥?说两位姑奶奶饶命,小的下回不敢了? 青霜跟青玉二人互不相让,冷冷看著对方,虽然没有直接动手,但眼刀子要是能杀人的话,两人大概都已经被凌迟了,谁也別落好。 夹在两人中间的余人缩著脖子,大气不敢喘,如芒在背,噤若寒蝉,一脸苦涩,女人吵架是真让人害怕,那赵正纶极尽所能嚇唬人,都没有这两个女子竖起柳眉来的嚇人。 青衣小廝坐在圆凳上,双臂手肘拄著膝盖,生无可恋般看了眼楚元宵,公子啊,你到底啥时候醒?再不醒,小的可就要英年早逝了。 但也就在这一刻,余人刚好看见少年虽然闭著眼,但一双眼皮一直都在微微轻颤… 余人先是一愣,隨后就开始眯起眼来,公子爷这可就不地道了吧? 青衣小廝乾脆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就要开口喊人,死道友不死贫道,天塌下来个子高的顶著,劝女人別吵架这种事,就得是公子的家务事,我一个小廝,哪有那么大的脸面?不够格! 微微眯眼的楚元宵见势不妙,趁那两个女子盯著对方顾不上看自己这边,赶忙睁开眼恶狠狠瞪了眼余人,你个王八蛋今天要是敢喊我,別怪老子以后给你穿小鞋! —— 当初妖祸四起,四大剑宗门下剑修驰援四方边城,礼官洲西河剑宗负责北上镇北台。 今日边地无战事,白衣少女李玉瑶便一个人坐在城头上,修长笔直的双腿垂在城墙边沿上,双手捧著下巴看著南方的海域,好像是能看到九洲陆地一样,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显得有些空洞,正在怔怔出神。 少女身后的城墙走马道上,十一师姐池玉壶和小师姐李竹两个,又开始因为谁是十一,谁又是十二这件事打起来了。 大概是因为师父就在城中,两人也怕师门家法,所以她们多少也知道收敛一点,没有动用修为,只是各自提剑在那里互相见招拆招,上下翻飞,辗转腾挪。 这两人此刻跟在驪山时一样,也不在乎旁边有人围观,反正在哪里打架都是打。 旁边围观的城中修士也不害怕,早就习惯了,谁贏谁输不重要,只要是这种看美女打架的场面就挺乐呵,两位人间绝色,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最早的时候,某些非西河门下弟子的修行中人对这种场面还有些吃惊,毕竟像西河剑宗这样的豪门,二代祖师之间打起来这种事,那是实打实的少见,蔚为大观。 可等到后来看得多了,又有西河门下的弟子们给偷偷讲明其中缘由,其他江湖中人就少了惊奇,但每每二人打起来,赶来围观的人还是不少,而且隨著时间越久,人数还在不减反增。 当然,每次两位师姐打架,小师妹李玉瑶都是要被拉来作陪的,倒不用她参战,观不观战也无所谓,只要坐在旁边就成,有时候是十一池玉壶拉来小姑娘,有时候是十二李竹。 那些每每在老远的地方观战的各路仙家修士,尤其是少年人们,看多了两位大神仙之间打架之后,就也会偷偷摸摸观察那个好像总是爱坐在城边的姑娘,但无论他们如何的心痒难耐,就是没人敢上前搭话。 那个背剑佩刀的西河二代关门弟子,看著眉目如画,国色天香,可脾气是真不太好。 先前西河剑宗刚到镇北台的时候,就曾有人覬覦少女美貌。 有个叫赵玉河的仙家子,据说是来自石磯洲的燕云帝国,曾仗著自己一身修为天赋极佳,长得也算风神俊朗,就想要上去与那个姑娘混个脸熟。 结果让人没想到的是,那赵玉河才说了几句,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出了彩头,那个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好看姑娘突然转过头看著同龄少年人,笑容灿烂问了一句,“我长得好看吗?” 赵玉河最开始先是一愣,被那姑娘明媚的笑容晃得有些失神,大概是觉得有戏,於是赶忙又挺了挺腰背,用自以为温润如玉的语气笑道:“姑娘容貌天下无双,是玉河生平仅见,钟灵毓秀,风华绝代。” 果然是豪门大族子弟,这张口之间確实是辞藻华丽,没少读书。 那姑娘脸上笑容更加灿烂,“那你是不是还想娶我过门,给你当道侣?” 赵玉河闻言当然大喜,赶忙躬身抱拳,喜笑顏开认认真真道:“玉河若是有幸贏得姑娘芳心,自当尽心竭力爱护佳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相负!” 这位赵氏皇族子弟大概是以为自己今日就要大功告成,不管內心深处如何想,至少此时若能抱得美人归,还是如此倾国倾城的女子,他当然是欢欣鼓舞的,一脸的喜色压都压不住。 但他没想到,那个前一刻还笑顏如的少女,下一刻就突然拔刀而出,刀身铭文“潜渊”,一道刀芒横扫而来,差点直接將他一分为二,当场腰斩! 赵玉河天赋不俗,修为也不弱,最终在电光火石间,堪堪躲过了那一记足以致命的刀招,但也受惊不轻,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那个提刀在手的少女一刀不中也並未追击,只是冷冷看著那个富贵豪华的仙家子,表情冷冷道:“我这个人从小是被惯著长大的,所以脾气不太好,又因为虚偽奉承话听得太多了,所以不仅不相信,还会觉得有些腻歪。” 她缓缓將手中佩刀归入腰间刀鞘,眯眼看著那个脸色由白转红的少年人,淡淡道:“下回要跟我说话,记得用点心,如果我一个不顺耳,你可能就未必会有今天这么轻鬆了,到时候要是受了伤或者没了命,记得让你家长辈去承云帝国要看病的诊金,或是买棺材的棺材钱。” 说罢,少女便转身走人,但在走出两步之后又突然停下,回过头看著少年再次笑了笑,“当然,你要是觉得我这个人没礼貌,別人明明是说好话,我还要动刀动剑让人下不来台,实在是不识抬举,那也没关係,正好以后就都不用来找我了,我喜欢清静。” 一场本来是郎才女貌、前月下的佳人会面,被这姑娘一刀出手煞了风景,而且那一刀也无疑是立威极佳,再往后就很少有人敢往她身边凑了。 这姑娘大概也是乐见其成,自此开始在城中独来独往,或是与某位师姐一起出门,但绝不会有同龄人陪在身边。 皎皎如天上明月,只可远观,可望而不可即。 此刻,少女坐在城边看著南方海域,对於身后两位师姐的换招对阵不怎么关心,对於远处那些偷偷摸摸的好奇打量,她也同样置若罔闻。 其实当初她跟那个已经忘了叫啥名字,反正差点被她一刀腰斩的仙家子说的话並不是虚言。 大概是自幼长在皇族宫中,听那些阿諛之词听得太多了,所以她还真的就练出来了一门功夫,就是听人说话很容易就能听出来真假。 有些人说话看起来像是很认真也很华丽,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但从第一句开始她就能分辨出来他是不是真心;有些人嘴笨的可以,可能到最后也说不出来个什么,甚至都没怎么说话,但她总能看出来他有真心。 这大概也算是一门天赋了。 十一池玉壶与十二李竹之间的打斗还在继续,这双师姐妹之间爭那个“师姐”的名头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但双方好像也一直就没分出胜负过。 別的师姐都是师姐,小十三也是宝贝师妹,但唯有十一跟十二之间,两个人都是师姐。 此刻二人互不相让,打来打去也不觉得腻,但两人在见招拆招之间,也在关注著坐在城墙边离二人战圈最近的小丫头,见她久久不曾回头,也没有要闹著让她们別打了,回去找师父的意思,两人都有些诧异。 今天的小姑娘好像跟平常不一样。 池玉壶给李竹递了个顏色,李十二心领神会,二人便开始有意无意將战圈往小姑娘那边靠,很快就到了李玉瑶身后,下一刻不约而同各自收剑归鞘。 再下一刻,城头边沿就成了三个女子並排坐在一起,中间的小一些,两边的大一些。 池玉壶毫无作为剑仙该有的风度仪態,乾脆將脑袋靠在小姑娘肩头,嚷嚷道:“不行了不行了,李十二这个死丫头没大没小,壶壶师姐管教起来太累了,小师妹让姐姐靠一靠休息一下,要不然都要累死了。” 十一跟十二之间最开始比谁更厉害,谁是师姐,后来师父收了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进门来,成了大家的小师妹,两个人就又开始比谁跟宝贝小师妹更亲。 李十二总说小十三管自己叫小师姐,比叫她池玉壶为十一师姐或是玉壶师姐要更亲,大怒之下的池玉壶就乾脆下了血本,开始教小姑娘管她叫“壶壶师姐”。 你瞅瞅,叠词嘞,比你那所谓小师姐亲多了! 小姑娘另一侧,掏出酒葫芦的李竹抿了一口酒,听著池玉壶这个死丫头又开始自称壶壶师姐,肉麻得让她都忍不住抖了抖,冷笑道:“都多大的岁数了,还跟小十三这样真正的小姑娘撒娇,你也不嫌臊得慌!” 池十一翻了个白眼,挪了挪脑袋在小姑娘的颈窝间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没好气道:“老娘愿意!小十三都没说啥,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李竹冷笑一声,“丟人!” 本来还在发呆的李玉瑶有些无奈,抬手摸了摸十一师姐的一头青丝,又伸出手牵起十二师姐的玉手拉过来抱在怀里,笑道:“唉呀,两位师姐都是亲姐姐,小十三可喜欢你们了,一样喜欢。” 池玉壶闻言,突然从小姑娘肩头上抬起头来,见小师妹把李竹那个死丫头的胳膊抱在怀里,於是就不服气般把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李玉瑶就成了抱著一左一右两个人的玉臂在怀里。 池玉壶挑衅般看了眼翻白眼的李竹,然后笑眯眯看著小丫头道:“那不行,宝贝妹妹你得有先后,告诉李竹这个死丫头,壶壶师姐才是最亲的,不用给她留面子!” 李竹嗤笑一声,抬起酒葫芦又喝了口酒。 李玉瑶有些无奈,也有些头大,这两个死丫头压根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十二喝酒,十一也跟著喝酒;互相怕对方落下修为,就天天找机会使劲往对方身上招呼;李竹有个记不起来的心上人,池玉壶就天天瞪大眼睛,满江湖踅摸那个光知道送东西,却不知道现身来见人的王八蛋是谁;池十一闯了祸要挨师父揍,李十二就偷偷摸摸大半夜去找师父求情,还生怕被十一知道… 所有这些,一点不落全落在了跟在师父身边最多的李十三的眼里。 用师父的话说,这两个死丫头明明跟对方最亲,却偏要爭个高低出来,也不知道她俩这到底是个什么缘分… —— 楚元宵最终还是没能躲过这场女子之间的纷爭,不用余人再开口,他就不得不自己先睁开了眼。 因为这两个耳聪目明的女子,很快就发现了他在装入定。 不过少年也有个意外之喜,就是等他睁眼之后还不需要说什么,有个一身朴素的中年人便好巧不巧出现了客房之中,还饶有兴致看了眼被青霜撞倒的那面墙。 刚还在互相不顺眼,爭论不停的两个女子,还有夹在中间满脸无奈的余人,三个人一瞬间面色凝重,惊疑不定看著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修为不低,不知是敌是友。 倒是“刚刚”醒来的楚元宵,对此毫无意外,赶忙从榻上下来,朝那汉子躬身抱拳,行了个武夫礼。 余人三个见公子如此,才终於鬆了一口气,然后也紧跟其后开始行礼。 中年人看了眼少年,挑眉笑道:“知道我是谁?” 楚元宵闻言,先是点了点,然后又摇了摇头。 中年人笑了笑,知道少年是什么意思,点头是知道帮忙的是自己,摇头则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什么身份。 “我是应了魏臣的请託来此,护送各位一程。” 他说话说得隨意,也没点明身份,只说是因为魏臣。 楚元宵闻言先是一愣,隨后又坦然点头,他是直到龙池州以后才知道,原来那个姓魏的傢伙脑子竟然那么好。 今日这一局,果然他早就算到了。 “前辈,晚辈有一事不明。”少年再次抱拳行礼。 那中年汉子便笑著点了点头。 “燕云帝国早在盐官开局时,就已经在谋算今日这一局,但他们怎么能预料到我一定会在白毫渡船上…或者说,怎么会知道与马鞍渡船做买卖一定会有用?” 中年人闻言微微皱眉,而后开始在房间內缓缓踱步,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一边状似隨意给少年解释:“我先前听了一段你与那赵正纶之间的答对,想来你应该是差不多已猜到了道爭的形式。” 楚元宵闻言点头,並未否认。 中年汉子便又继续道:“燕云的那位现任国主是个心气很高的皇帝,从不愿意输,也不远落后於人,所以在这场赌局起势之初,他就已经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来蓄势,也可见图谋不小。” “燕云之所以会给那座马鞍渡口下重本,当然不会只是因为你一个人,也不仅仅是为了你手中那块鱼龙佩的主人,至於他们的图谋究竟是什么,我暂时並不清楚,但想来必然是会用到那座渡口的。” 说到鱼龙佩,楚元宵又突然想起来赵正纶此行的目的。 中年人似乎知道少年想问什么,所以先一步摆了摆手,道:“关於那块鱼龙佩,贵重之处在於其中的那一缕螭吻精魂,应该是牵扯到了云梦泽中的那座万妖朝,而且跟上古年间的某些事也有些关係,来歷匪浅。” 他转头看著少年,眉头微皱缓缓道:“据我所知,在传到你那个朋友手中之前,那块玉佩一直是供在承云帝国的那座宗祠之中的,至於为何会传到那个小姑娘手里,我確实並不清楚。” 楚元宵对於这个解释有些震惊,也有些无言。 他当初在小镇时確曾猜测过那块玉佩很贵重,但真没想到会如此贵重。 那个白衣姑娘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会如此轻而易举,將那东西说给自己就给自己… “也算珍贵”四个字,她说的太轻巧了。 中年人见少年表情凝重,突然就想再给他加点料,於是又驀然一笑,语气莫名道:“燕云帝国不会只做这一场就放过你,赵正纶不行,就还会有赵斜纶,赵歪纶…而且…” 他语气顿了顿,眯眼看著少年突然道:“礼官洲承云帝国的那座龙首塬,恐怕是早就知道了那块玉佩在你手中,按我的估计,你跟你的朋友,或迟或早,可能都会有麻烦。” 楚元宵闻言脸色更沉,他突然想起来,当初李璟离开巴山渡口前,曾希望他去一趟长安城,当时还开了个玩笑来著。 那个傢伙,大概是早就知道某些事了吧? …… 第122章 一册兵书,一份武运 中年汉子最终並未踏上石磯洲的陆地,在白毫渡船距离石磯洲还剩不远的距离时,他就闪身出了渡船,站在云头上目送渡船远去,最终停泊在那座马鞍渡口。 那个赵正纶被斩掉一臂之后独自离开不知去向,而那作为共谋的马鞍渡口却从头到尾並无一人现身。 不知道是太害怕,还是太不害怕,白毫渡船从始至终都未曾有人现身出来给个说法。 楚元宵一行所在的船舱,还是那个中年人隨手挥了挥衣袖,暂时將那面被青霜撞破的隔墙恢復原样,好让她有地方可住,但这也仅仅就是暂时而已,等到眾人下了船之后,那堵墙便又该如何倒还是如何倒,马鞍渡口当然得一份大价钱重新修补自家渡船。 即便如此,楚元宵一行在渡口下船,再到走出渡口,依旧不曾有一人出面与少年碰面,好像对之前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心虚理亏,也没有得理不饶人。 四人离开渡口之后,相隔著数里山路站在一座山头上回首望去,那座马鞍渡口依旧静静摆在那里,石磯洲东北方向,人声鼎沸,热闹不凡,与往日並无任何差別。 余人忍不住撇了撇嘴角,有些嫌弃般看了眼那个遥遥在望跨洲渡口,没好气道:“哪怕是跳出来说让我们赔他渡船都成,我都能敬他是条好汉!” “有胆作祟,没胆子出来承认,堂堂一座仙家渡口,竟然连这点胆量气度都没有,真不怪我瞧不起他们!” 楚元宵闻言一笑,“我有个同乡,在我还没离开家乡前的一段时间,也曾伙同別人从我手里抢东西,后来我的其中一位先生出面与他们讲理,把人家宝贝了好多年的一座牌坊楼给拍碎了,那家人也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只有那个小胖子的师父代替徒弟给了我一份赔偿,大概还是因为我有位好先生的缘故。” “有时候,你不被別人放在眼里,大概只是因为他觉得你还不够格而已,有些人总是欺软怕硬、捧高踩低的,所以我其实有些理解为什么修行中人都会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大概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不会被人看不起。” 少年的话说完,四人都有些沉默,青玉看著楚元宵,片刻后突然道:“所以公子是准备等以后再与这渡口讲理?” 楚元宵看了眼青玉,摇头笑道:“等我真到了能跟一座仙家渡口讲理的时候,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呢,咱们一路走过来,这样的大小仇怨多了去,哪有那么多閒心记这么多仇?” 余人有些疑惑,“那这渡口跟別人合起伙来算计渡船乘客这笔债,咱就不討了?” 楚元宵闻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转过头看著那座遥遥在望的仙家渡口,沉默许久后才轻声道:“怕只怕,他都未必能等到咱们来上门討债的那一天。” 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余人三个其实都没太听懂,有些莫名所以看著那个古古怪怪的少年人。 楚元宵並未多做解释,而是转过身看向东方无尽的山峦叠嶂,大地无垠。 当初从小镇出发时,最终的目的地便是眼前这座石磯洲,第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救命,除此之外,少年此刻还放在须弥物里的那根行山杖也还要送到那位青帝手中。 如今第一件救命事算是已经做完了,那么剩下的最后一件事,自然就是那根行山杖,也不知道那位青帝前辈此时又在何处? —— 有个小胖子,跟著一位老人走过了很多地方,每到一地就都会从那位老掌柜手中学到一些行商的买卖本事。 徒弟太笨的时候,当师父的总是很头疼,可徒弟太聪明,有时候也容易让人心烦。 如今的小胖子朱禛,大概是因为路走多了,好像也不再如以前那么臃肿,反而更像是壮硕。 范老掌柜有时候也会看著这个徒弟有些感慨,偶尔还会打趣一番,说那“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俗谚还真是所言非虚,如今的小胖子也已不再像当初还在小镇时那么的虎了吧唧,已经开始会眯著眼在心底里打小算盘了。 比如当初那一手在九洲各大陆地之內做渡船生意,就是这个小胖子突发奇想搞出来的,用小型的仙家法器帮人在陆地之內赶路,这一手买卖是要大价钱才能做成的,本钱確实不小,九洲之內能做成的也没有几家,但赚回来的钱同样不少。 范掌柜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钱之一字,拿来给徒弟练手他也不心疼,任其放手施为,至少从目前的结果上来看,效果也还不错。 一个人能不能做成事,有时候未必只在天赋,可能也在於你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师父带著徒弟四处云游,如今已走到了西南棲霞洲,这块陆地並不比其他八座大洲大,但地势確实是九洲最高,若是將九块陆地拼起来放到一起,这里大概就真是会当凌绝顶了。 今日,师徒两人刚到棲霞洲天河渡口,二人並未去往渡口云海间,而是找了一座门面精致奢华街边饭庄坐了下来。 小胖子大概是从小就当惯了富家子弟,所以每到一地都必然要好吃好喝一顿,可以露宿荒野,天为华盖地为庐,也可以腿著走遍山川四海,但唯独决不能亏待了那一张嘴。 范掌柜笑眯眯看著坐在桌边细细品茶的徒弟,上好的雨山芝,一两黄金都换不来一两茶叶的天下珍品,被这小子当成牛饮水一样,一点心疼钱的意思都没有。 “你小子拿著老夫的钱不当钱是吧?不知道『富从升合起,贫从不计来』的道理?” 端著茶杯牛饮的小胖子闻言抬头,挑眉看了眼老掌柜,没好气道:“明明就是有钱不完,却还要装什么勤俭节约,你个糟老头是不是傻?” 说罢,他又给自己续了杯清亮如翠玉,浓香扑鼻的茶汤,在將茶杯捧在手里,斜睨著老掌柜,淡淡道:“你要吃苦就吃苦,可別拉上我,好好的富贵荣华不享受,装什么寒酸落魄?背著金山银山在身后,偶尔吃一碗阳春麵那叫体验生活,可你要是天天都吃那一点子荤腥都找不见的东西,我就该觉得你是有毛病了。” 老掌柜哈哈大笑,看著少年人一脸的笑意,好像对这个徒弟总是如此言谈无忌,没大没小懟师父,也不觉得如何愤怒生气,反而更多了三分笑意。 “买卖人不光要会赚钱,也得会钱,兜里的钱多与钱少,钱的路数也会不一样,抠抠索索能攒出来一个小富之家,但绝赚不来能令天下都侧目的钱財。” “別人看你小气,是不会愿意跟著你做长久买卖的,因为他知道从你这里赚不到甜头。” 小胖子听著老头儿絮絮叨叨,不由地翻了个白眼,“这还用你教?当师父的要改一改啥都想扶徒弟一把的坏习惯,要不然我这当徒弟的,怎么让人知道我聪明绝顶很会赚钱?你个糟老头废话连篇,小心我哪一天叛出师门造你的反!” 老掌柜便继续笑,当初盐官镇的这桩买卖做得挺值嘞,这小胖子確实比他那个家主爹要成材得多。 不过当徒弟的,尊师重道这件事,该学还是得学一学的。 老掌柜一脸笑意,笑眯眯看著胡吃海塞的少年人,道:“话说,你那个心上人小姑娘,去了龙池州之后有音讯没?我怎么听说,有个元嘉剑宗的小伙子跟在那姑娘身边?” 朱禛一瞬间就觉得这嘴里的肉它突然就不香了,脸色难看瞥了眼老掌柜,苦哈哈道:“老头儿,不用这么记仇吧?我才说了句啥,你上来就戳肺管子?” 满脸和蔼的老人呵呵一乐,笑眯眯看著这个小胖子,“你懂个六,兵法有云,落井下石要趁早,光砸石头还不够,还得踩两脚,要不然等到哪天你想开了,老夫拿什么找乐子?” 小胖子撇了撇嘴,“兵家圣人了不起?谁家的兵法你这么写的?” 老掌柜嘿嘿怪笑,“顺口说不出几句兵法来,怎么好意思吃那碗猪头肉?” 说罢,老人鬼鬼祟祟往前面身边凑了凑,神神秘秘道:“要不要老夫教你几手兵法,追姑娘很好使的那种。” 小胖子不说话,只是斜睨了眼老人。 老掌柜只当没看见,已经开始掰著手指头数上了兵法中的某些计巧名目,“比如这美人计就最好使,一张俊脸拿出来,还没说话就能先胜一半。” 说罢,他转头瞥了眼少年“你就算了,没那个姓乔的小子好看!” 朱禛脸色一黑。 老掌柜装没看见,继续数,“那就苦肉计?” 他又看了眼小胖子,“也不成,你这一身肥肉,割三斤下来,人家还觉得你是减肥了!” 朱禛直接把筷子扔到了菜盘里。 老掌柜视若不见,自顾自还在数,“实在不行就直接来硬的,敲山震虎嚇死那个姓乔的!” “唉…”老掌柜紧跟著又嘆了口气,“人家还是出自名门的正经剑修,就你这肥肉百多斤,別说你打不过,恐怕都不够给人戳几剑的。” 小胖子终於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怒气腾腾站起身,指著老掌柜骂道:“糟老头,老子要叛出师门欺师灭祖!” 满堂皆惊,一饭庄的食客都有些好奇看著这一老一少。 老掌柜也不在意,笑著摆了摆手,“你瞧瞧,如此著急做甚?再怎么说,也要把老夫那些家底骗到手再说嘛,这么早就倒门,你也不嫌亏得慌。老夫如此精明一个人,怎么能教出来个你这么傻的傻徒弟?” 说罢,老人缓缓抬手在少年肩头拍了拍,看似並未用力,可那小胖子一瞬间如遭雷击,重新砸回了椅子上,脸色赤红,直喘粗气。 范老掌柜眼见小胖子要炸毛,时机差不多了,於是才適可而止,笑眯眯不再说话。 朱禛趴在桌上,刚开始还一脸愤慨,后来大概是又有些伤心,脸色颓败,摸过桌上酒盅连灌了几大口闷酒。 老掌柜看著徒弟脸色鬱郁,也並未说什么,某些开在少年人心头的娇艷红桃,其实不怕藏得久,如果能等到好月圆时,就是一坛馥郁芳香的桃酿。 可如果有些人运气不好,缘分不够,那一坛陈年老酒就极容易卸掉酒香甘醇,只留一坛苦水在心头,时间越久,苦味越重,犹如钝刀割肉,经年不散。 关於有些意难平,师父帮不了太多事,但只是帮著倒一些苦水出来,总还是可以的。 朱禛很快就三两酒下肚,却偏偏越喝越清醒,他抬起头来看著那个笑意和蔼的老人,突然道:“你若教我兵家手段,我就答应帮你经营云海间。” 老掌柜侧头瞥了眼少年,虽然在心底嘆了口气,但最终却並未再多说什么,只是笑著点头道:“成交!” —— 中土神洲兵家武庙。 如今的兵家,成了诸子之內除了三教之外最为忙碌的一家。 当初妖祸四起一事,兵家接管九洲各地战事指挥权之后,就一直未能再閒下来。 九洲万年之內都未曾经歷过太大的战事,所以在组织调度一事上难免生疏,加上中土诸子因为某些事被拴住手脚,可以调用的战力不多,故而在应对金釵洲以及四方边城的战事上,也不免有些捉襟见肘。 有个身材修长的锦绣公子,一身锦袍,脚蹬云靴,翩翩少年郎,丰神如玉,却抱腿蹲在武庙门口,唉声嘆气,一脸愁容。 片刻之后,又有个一身儒衫的文士走出来,站在那个锦绣公子身侧,声音温和:“谢將军有心事?” 同样身为兵家武庙的陪祀圣人,都曾是名流千古的一代名將,战功卓著远超同儕,二人之间同殿相处已有多年,当然也算熟识。 那位面容年轻的谢將军缓缓起身,看了眼身侧这位位置极高的兵家圣贤,嘆息道:“金釵洲陆地之內的最后一场大战已经结束,我兵家武庙又一直未曾建功,眼看著对方腾出手来,下一步必然是要盯上其他八洲的其中之一,先生难道不觉忧虑?” 那文士笑了笑,並未直接回答。 最近这些天,武庙之中关於那异族联军的下一步动向一直有些爭议,有人认为对方会北上石磯洲,也有人认为会是西进楠溪州,还有人认为对方会声东击西谋夺九洲外围的其他四洲之一。 各种说法都有一些道理,但事关天下大势,没有人有十足的把握能篤定某个结果,武庙中人都是沙场宿將,可对方的那位执棋人也並非弱手,虽暂时还不能確定是谁,但手筋不弱也是事实。 那文士闻言笑了笑,温声道:“谢將军不必担忧,有些事如今看来確实有些艰难,但民谚有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一说,天下九洲之大,人才济济,长远而言,时局也未必真会如你所担心的一样,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谢將军嘆了口气,看著武庙门外远方那连绵起伏的无尽山川,面色忧虑,闷声道:“未虑胜先虑败。” 文士淡淡一笑,继续宽慰道:“天下並无十成十的死局,如当年那位楚河之主,不仅膂力惊人,更是兵形势一脉的箇中好手,可即便如此,不也一样曾兵临绝境?最后结果如何?不就真让他打出来了一场以少胜多,名传千古的传世之战?” “战场之上的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谢將军你当年不也是一样的背水一战?不也一样的挽狂澜於既倒,扶大厦之將倾?” “异族图谋之大確实明眼可见,而且九洲之內的某些人心阴暗处也確实是暗涌横流,看起来咱们的处境的確不太妙,但將军岂不闻,所谓时势造英雄之言流传人间已久,我等生逢乱世,就一定要相信总会有柳暗明之时,將军实不必太过忧心。” 那谢將军依旧未曾轻鬆下来,脸色凝重,愁眉苦脸。 文士见状,也没再强行劝说,抬起头看向远方山色,一同沉默。 二人在那座造型冷肃的庙门口待了许久,来来往往的兵家门人见到这二位,都会恭恭敬敬抱拳行礼,武庙陪祀圣人总共就那么多,能一次见到两位惊才绝艷的大圣人,实属不易。 片刻后,那文士神色温和,转了个话题轻声道:“谢將军可曾耳闻道爭一事?” 当初妖龙睁眼,诸子百家升坛占星,各家圣人大多都有损伤,但专注於战阵谋国一事的兵家武夫一脉反倒参与不多,所以对於那场问天之举的结果决议,知之者也就一样不太多。 谢將军转头看了眼文士,眼带疑惑。 文士笑了笑,缓缓道:“我曾与儒门文庙的某位圣人有过一次长谈,他说儒门之中对於当初的某些事,意见也並不一致,甚至还在文庙那座大成殿之中吵了起来,而且据说那另外两座一品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这话让那谢將军有些讶然,更带上了好奇,三座一品同时出现分歧,这种事万年难遇。 那文士话音並未停歇,继续道:“谢將军应当知道,四大天书之一的那位周先生,曾隱居於那座小镇无数年,意在镇守盐官大阵,结果却被酆都的那位军师祭酒一上手就封到了天外,甚至是直到如今都还未曾见其归来。” 谢將军挑了挑眉,他在此次兵家上手之前,有很多年都未曾过问过江湖事,所以有些旧故事,他確实不曾耳闻。 那文士看著身侧同门缓缓笑道:“將军可知那座大阵失了阵主之后,后来结果如何?” 兵家武人歷来直接,不知为不知,所以那位姓谢的武將此刻只是坦然摇了摇头。 文士笑了笑,“三教一家留了很多后手在那座小镇,但其实当初最重要一份首功是应该归属於一个少年人的,一个仅仅十来岁的少年人,因为他將一个必输之局生生给掰成了平局!” 谢將军闻言一怔,隨后有些不可置信般摇头道:“这不可能!酆都那位墨大先生何等人物?无数江湖人跟他掰了数百上千年的手腕,都未见其有一次败绩,怎么可能输到一个少年人手中。” 文士莞尔一笑,“当然,靠他一个人確实有些难,所以当初確实是还有旁人插手了,並且还是我武庙中人。” 谢將军听到文士如此解释,这才终於鬆了一口气,要真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如此逆天,那他们这帮天天蹲在武庙里吃猪头肉的兵家圣人,就真的该一个个都去抹脖子了。 他好奇看著身侧这位武庙二掌柜,只问了一个字,“谁?” 文士听著身旁问话,一瞬间似乎是想起了某个比较有趣的事,笑道:“楚河之主当年在战场上最大的对手,號称兵仙的那位。” “兵仙?”那位谢將军有些惊讶,“我记得那座五方亭里摆的是象棋吧?兵仙去援手?不怕那位楚河之主翻脸?” 那位儒雅文士笑著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古怪,笑道:“你是这样想,当初那位酆都祭酒也这样想,我还听说那位墨大先生当初因为有些出乎意料,还曾说了一句『中土诸子格局不小』呢,实打实的夸讚了!” 谢將军突然微微眯眼,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战场奇谋这种事,歷来是兵家的看家拿手戏,盐官镇可以,九洲大势未必就不可以。 文士见身侧同门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太一样了,於是缓缓笑道:“我不妨再告诉你另外一件事,多年不曾来过武庙的那位范先生,如今也收了个徒弟,不过他教的是商家技艺。” 谢將军转头看了眼文士,“所以呢?” 文士笑了笑,“你猜猜他那个徒弟,有没有可能会是下一个范先生?又或者你再猜猜,当初兵仙曾出手帮忙的那个少年人,有没有可能会是下一个兵仙?” 说罢,儒雅文士在那位谢將军有些怀疑的目光中转过头,再次看向远方那黑沉沉的无尽山川,耳畔似乎又响起了不久前,那位闭关多年却悄然现身在他面前的兵家祖师爷曾说过的一句话。 “既然是道爭,我兵家一脉也不能太小气,什么都不做,我看不如就分別送一册兵书和一份武运出去,至於谁能成为下一个兵家圣人,那便看他们各自的天赋造化了。” …… 第123章 一拳穷尽处 关於楚元宵的石磯洲之行,等四人一行出了马鞍渡口之后,就不能再如当初在兴和洲时一样,可以搭乘云海间与铜雀楼的赶路法宝,横跨一洲。??? ?????uЖ.???m ??★ 按照当初在盐官镇时陆老道长的说法,那位青帝在石磯洲,但並不能確定具体在何处,所以楚元宵需要一步步去丈量石磯洲陆地,看看是不是真的有缘能碰上那位大能者。 如果不行,他就只能去往东海之滨碰运气,若再不行,那便得去一趟中土,找自家先生的先生,那位拄著雀头拐杖的至圣门生,师祖老先生了。 楚元宵这一路依旧背木剑佩苗刀,但也將那根老道长给他的行山杖,重新从须弥物之中掏了出来,开始拄杖行山。 少年並不知道这根行山杖有什么特殊之处,又为什么要送给那位青帝前辈,但既然他已到石磯洲地界,就还是要將之拿出来放在外面的,也好让那个虚无縹緲的所谓“有缘”二字更有缘一些。 或者也可以说,是希望那位青帝前辈看在这根竹杖的面子上,能够赏脸出来见少年一行一面。 石磯洲马鞍渡口西南方向,有一条河道宽阔的大运河,起自石磯洲南端燕云帝国,贯通整个石磯洲南北,最后穿过马鞍渡口入海。 这条运河建自数千年前,由某一代燕云国主提议,在徵得了沿途的大小仙门与各位国主的同意之后,由整座石磯洲半数以上的大小仙家势力共同开挖建造,十数万里之遥,河道最窄处也超过千丈,靡费之巨自然不可想像。 整个天下九洲,能掏得起钱造出这样一座浩然工程的,也就只有公认最为富庶的石磯洲了。 楚元宵一行离开马鞍渡口顺著运河南下,大约走出三四天的路程之后,就准备搭船过运河去往西岸,再从那里往西去一趟石磯洲陆地之內四处转转,若是还见不到那位青帝前辈,他们就只能再折返回头往东,去一趟东海之滨。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运河两岸的百姓当然也都是靠著这条南北水路吃饭的,有人下网捞鱼,有人沿岸种田,也有人撑船渡客。 楚元宵四人遇上了一艘乌篷船,负责撑船的是个年迈的老船夫,白髮苍苍,头戴斗笠,裤腿卷到膝盖下,露出一双精壮的小腿,脚蹬一双芒鞋,手提一根长过三丈的细长竹竿作为撑船渡水之用。 当少年一行人走到船边时,这位缺了一颗门牙的老船夫一脸热络笑意,如同一朵盛开的老菊,笑呵呵与眾人打招呼,“各位客官可是要乘船渡河?” 说罢,老人见楚元宵点头,脸上笑意就不免更加热络几分,笑眯眯傲然道:“各位客人好眼光,可不是小老儿吹,这大运河南北十数万里,其他地方不敢说,但此地上下游百里之內,就数小老儿的船撑得最稳,过河最快,十里跨河路,保管各位客官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到对岸!” 余人看著这个为了挣几文渡船钱,就开始胡乱吹嘘的老人,不著痕跡撇了撇嘴角,但也並未说什么,毕竟这附近做渡船买卖的船夫不少,要挣钱总得有点说辞,靠同行们衬托一二,要不然怎么把客人拉上船? 楚元宵倒是没说什么,看那老人笑得灿烂,像是被他的情绪传染了一样,便也跟著笑了起来,道:“不知老人家这渡船钱是怎么个收法?” 说起钱来,那个老船夫的脸色倒是稍微严肃了一些,將手中船槁抱在怀中,抬起双手举在少年面前,笑道:“若是各位客人著急过河,那便一位客人十文钱,我此刻便能送各位平安去往河对岸;若是不著急,便请等一等,容小老儿再收几位客人回来,若能有十人一起过河,便可每人五文钱。” 余人闻言一愣,看著那个笑容满满的老船夫,怒道:“老头你过分了啊,欺负我们是外地人不知道行情咋的?明明其他船夫收钱都是差不多的价格,一人五文钱便能立刻过河,你这老头竟然开口就要翻一倍,你怕是想钱想疯了吧?” 楚元宵这一次並未拦著身后的余人,虽然他说话稍微不太好听了一些,但说的是句实话。 不曾想,那个老船夫听著余人的话,只是淡淡一笑也並不生气,还转过头左右看了眼同侧河岸两边,距离此处都有些距离的那些或老或少的同行,轻蔑一笑,道:“客官倒也不必如此生气,咱们买卖人做买卖,歷来都是讲究个愿打愿挨,各位要是觉得小老儿要价要得贵了,大可以去坐其他人的渡船便是,小老人並无强拉各位登船的意思。” “只是若要在我这里坐船,就都是这么个价钱,以前如此,以后如此,此刻当然也是如此,倒也並非故意欺负各位外乡人,各位若是不信,自可以去问问其他人。” 老人这话说得坦然顺畅,可见他是早就习惯了说这些的,並不是只对楚元宵他们才要价如此高。 楚元宵认真看了眼那个笑意自然的老人,又转过头看了眼两侧距离此地都有些远的那些船夫,感觉他们像是刻意绕开了此地,大概是都不愿与这老人为伍,这反倒让他有些好奇。 毕竟同行衬托是相互的,有人要的贵,就显得要的便宜的更让人顺眼,为何会不愿与他挨在一处? 不过少年倒也並未多说什么,只是朝那老人家点了点头,然后便离开此处,去往上游百丈处的那几位渡船停靠在一起的船夫那里。 余人见公子离开,转过头冷笑著看了眼那个脸色自若的老船夫,然后便也跟著离开了。 青玉跟青霜两个依旧不对付,此刻也都没说什么,各自淡淡看了眼那个老人,然后也跟著少年离开了。 那个丟了一笔买卖的老船夫站在自家船头,平静看著眾人离去的背影,脸上並无什么惋惜之色,只是笑意略微清浅了几分,莫名地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便又返身回了船上乌蓬。 …… 楚元宵一路走到远处那几位船夫那里,早就盯著几人的那几位船夫当然早就知道了,好像也都不出意外,脸色嘲讽,当然是对著那个老船夫的。 少年將之尽收眼底,但並未说什么,见那其中一人早早迎上来,准备拉他们上船,便点点头跟著他的指引,笑著往那几条船边走过去。 那位早早迎上来又眼见买卖上门的船夫,脸上笑容更盛三分,一路点头哈腰,殷勤礼让各位客人登船。 楚元宵一脚已经踩上了船头,却状似隨意笑问了一句,“敢问船家,那边那位老先生为何要价那般高?不怕没生意做吗?” 那个盯著四人登船的年轻船夫闻言,眼角微不可察抽了抽,但还是笑了笑,道:“那老头收钱贵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乃是此地做渡船过河生意的最早第一人,到如今已经很多年了。” 楚元宵此时不著痕跡停了脚步,並未直接登船,而是依旧一只脚踩在船上,一只脚还踩著船边河岸,侧头静静看著那个年轻船夫,並未说话。 跟在他身后的余人则適时又跟了一句,“做生意最久,所以要价就最高?道理是有一些的,但也不太多吧?” 那个年轻船夫笑了笑,大概是希望儘快將买卖做成,好有铜板进帐入兜,所以面色似乎是有些急切,但客人既然问话了,他也不能不回答。 “最早前的时候,此地只有他一人做这趟买卖,客人要过河没得选,所以乘船渡河的价格也就一直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但是后来慢慢人一多起来,就成了船多客少,大家挣钱就都不容易了。” 那船夫大概是有些赧然,所以脸色也跟著微微有些不自然,“我们这些人,都是有一家老小要养活的,总不能眼睁睁看著这买卖做不下去,所以就只能靠著薄利多销四个字来拉客人。” “只是那老头却是个犟脾气,觉得一个人五文钱就立刻送过河这种事不划算,所以他就一直也不愿意改价格,更不愿意跟我们这些『抢了』他买卖的人混在一处,自然也就成了如今这样。” 说罢,年轻船夫笑著摸了摸后脑勺,一脸的无可奈何。 楚元宵闻言,定定看著那个年轻船夫,缓缓道:“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年轻船夫嗨了一声,还回头看了眼身后几个也在看著此处的同行,这才又笑道:“此事真假,附近的这些船户大家都知道,转头就能被戳破的谎话,我又何必说出来骗各位客官不是?” 站在船边的少年人不著痕跡將那只已经踩在船上的脚收了回来,重新双脚站在了岸边。 那年轻船夫一见这煮熟的鸭子又有要飞走的架势,一时间有些惶急,拱著双手急切道:“客人这是作甚?我说的可是真话,绝无骗人的意思,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 说著话,大概是为了取信於人,他还指了指身后一眾同行。 楚元宵笑了笑,眯著眼表情玩味道:“可我怎么听说,附近这段河面最近好像不太平?” 那年轻船夫,连带著他身后的一眾同行,闻言个个脸色一变,上了年纪能稍微镇定一些的,那个复杂表情便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就恢復了平常,但也有些不够胆大的,摆不平脸上表情,就只能假装看向別处,尽力隱藏面色。 楚元宵四人在这一刻將眾人的反应看在眼中,几乎是一览无余,各自心中一凛。 余人有些意外地看了眼楚元宵,也有些好奇,他是从哪里听来的那个“听说”。 楚元宵侧头给余人递了个眼色,青衣小廝立刻会意,忍住了没有多问。 楚元宵看著那个年轻船夫笑道:“看了我先前的耳闻,的確不是道听途说了,船家先前说的那些,可是不太实在啊。” 那年轻船夫有些尷尬,挠了挠后脑勺,满脸窘迫道:“客人明鑑,先前此处河道確实有过一段时间不太平,有时是个別客人落水,有时候是直接沉船,一船人一起落水,连船夫也逃不过…” 说著,那船夫又赶忙解释道:“但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已然许久没有发生过了,我们都可以拿性命担保,绝不会有事!” 年轻船夫身后,他那五六个同行也跟著一起点头,眼神篤定。 楚元宵笑了笑,毫不犹豫转身,重新往那老船夫那边走去,另外三人则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 那几个聚在一起的船夫之间,此刻见上门的买卖又飞了,脸色都不好看,甚至有人已经开始怪罪同行,骂他们一个个没出息,连自己一张麵皮都管不住,还做什么买卖?回家抱著婆娘別出门算了! 少年四人走出一段路程,离著两边船夫都不远不近的距离,余人悄悄凑到楚元宵身边,轻声道:“公子,你从哪里听说的,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见过旁人?” 楚元宵脚步不停,闻言只是笑了笑,又侧头瞥了眼一脸好奇的余人,只说了两个字,“猜的。” 那个老船夫眼见四人去而復返,脸上也並没有什么得意或是鄙夷之类的神色,依旧笑容满面迎出了船上乌蓬,笑道:“各位客人可以登船了?” 楚元宵笑著点了点头,朝那老船夫抱拳一礼,笑道:“有劳船家了。” 老船夫隨意摆了摆手,坦然收下少年人的礼数,笑道:“你掏钱,我渡人,谈不上有劳不有劳,赚个酒钱而已。” 老船夫站在船头,静静看著四人登船,在撑船离岸之前,回头看了眼远处那群脸色难看的船夫,冷笑一声,然后便用手中那根船槁的一头抵住岸上一块石头,微微用力,乌篷船便离岸朝著对岸驶去。 “潮落江平未有风,扁舟共济与君同。渡船悠悠江水阔,送君十里入云中。” 坐在乌蓬之中的楚元宵,听著那位撑船过河的老船夫朗声念诵一首听起来有些耳熟的诗文,有些意外地侧头看了眼那个站在船头的老人,正巧看见那老人也看过来,二人相视一笑,但都没说什么。 …… 运河岸边,那群眼睁睁看著买卖易手的船夫同行,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其中一人面色阴沉,眯眼看著那只缓缓消失在江面云雾之中的乌篷船,沉声问道:“怎么办?” 先前那个想让楚元宵一行人上船的年轻船夫,此时突然恶狠狠朝著运河中吐了口唾沫,面色狰狞冷笑道:“让那个老不死再囂张一会儿,我已经给那边传了信,他这趟既然出去了,那就不用再回来了!” 其余几人闻言,各个脸色微微变了变,但最终都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看著那只乌篷船渐行渐远,彻底隱入河面上那逐渐翻腾而起的重重水雾之中。 …… 船至河面深处,翻腾的云雾已將整只乌篷船包围,放眼四望空无一物,如在云中,也让身在其中的人难免有些压抑。 楚元宵转过头看向那个已不再念诗的老船夫,笑道:“船家好像不太怕那个沉船的传闻?” 老船夫此刻依旧带笑,但並不如先前那么和蔼,闻言只是淡淡笑了笑,一边撑船,一边隨意道:“一群为了挣几个钱就丧良心的狗东西,尽想些歪门邪道才弄出来的噁心事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余人此时已经是憋了一路了,没太听懂那老船夫不清不楚的解释,便转头看著楚元宵道:“公子,你是怎么知道这河面不太平的?什么时候听到的传闻?” 四人一路同行,从无单独离开的时候,楚元宵之前说的那个听闻,实打实不像是有什么来处,至少余人是不知道的。 楚元宵闻言笑了笑,先看了眼那个忙著撑船的老人,而后才笑道:“猜的而已,那几个人都是船夫,却像是早就商量好的一样,只有一个人出来迎人。” 余人有些疑惑,一群人在一起討生活,排个序谁先谁后,免得一顿乱抢,让大家都赚不到钱,这有什么问题吗? 楚元宵看了眼余人的表情,笑道:“你不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难道没看出来那个迎接我们的人很希望我们登船?他虽然一直在说话,但眼神就没离开过我要登船的动作,实在是有些太过於关注我了,巴不得我立刻双脚踩上去。” 余人闻言一愣,有些狐疑地看了眼少年人,“公子太…小心了吧?人家想挣钱而已,所以才盼著客人上船,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青衣小廝本想说“多疑”二字,但最后还是稍微委婉了一些,说成了“小心”。 楚元宵笑了笑,转过头看了眼那个老船夫,笑道:“可能是我多疑了,因为一路上这种事实在是太多,不过我现在倒是觉得,咱们此刻搭船的这位老人家,大概也不是个普通船家。” 那位背对著眾人撑船的老船夫,突然毫无徵兆开始大笑,停了手中动作,转身看著船上眾人,笑道:“小道友好眼力,只是不知老夫哪里藏得不够严实?” 楚元宵见这老人果然如猜测一样有异,却也並不如何紧张,只是笑道:“老人家先前的那首诗不是诗人原作吧?” 他转头看了眼那周围越来越浓郁的雾气,几乎都要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郁程度,便又道:“不过晚辈倒是觉得挺应景。” 老船夫笑著摇了摇头,“这运河上像这样的雾气也不是今天独有,时不时就会来上一回,老夫一介船夫不配识文断字,但难道就不能是听那过路的读书人吟诵,然后再记下来的?” 楚元宵摇了摇头,笑道:“晚辈並无此意,也没有看不起船家的意思,只是那首诗实在是有些过於应景了,不知可否请教前辈,关於那个时不时就河中沉船的故事,到底是怎么个事情?” 老船夫这一次倒是並未发笑,只是眯眼看了眼河面后,突然冷冷道:“倒也不用老夫如何解释,你们马上就能看到了。” 下一刻,仿佛是为了映衬老人的这句言辞,河面上突然开始起风,一出现就是狂风大作,波涛汹涌! 眾人所在的这只乌篷船前方不远处,一座巨大的水流漩涡突然成形,如同漏斗灌水一样將周边近千丈范围之內的河水全部吸入其中,上下游更远处的河水还在不断涌来,好似那漩涡是个无底洞,吞水万石不见休歇。 小船在这座巨大的漩涡边沿处,就是实实在在的恰如一叶扁舟,瞬间处在风口浪尖上,大概也不需要多久就会被吞入其中。 风急浪高,再看那个老船夫,却反而半点慌张都无,还笑眯眯看了眼坐在乌蓬中尽力稳住身形的四人,道:“看见没?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时不时会沉船的变故,你们几个运气不太好,还真就碰上了。” 没有修为在身的青玉此刻被顛得有些难受,坐在她对面的青霜一只手扶在船帮上,看著青玉被晃得东倒西歪,不禁皱了皱眉犹豫了一瞬,但最终还是身形一闪坐在了她身边,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免得她被一个大浪卷出去。 青玉脸色苍白,但还是有些诧异地看了眼青霜。 青霜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扔出去!” 青玉定定看了眼身边女子,虽然诧异,但还是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青霜假装没有听见,在青玉没看到的地方,表情有一瞬的复杂,但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楚元宵看著两人之间的动作,会心一笑,然后就放心转头看向那个还在船头的老船夫,道:“这是闹妖了?” 那个手持船槁站在船头的老人与脚下小舟有如一体,即便那小船不断地打著旋起起伏伏,但他犹如脚下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此刻听见少年的问话,他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冷厉,“听说过金釵洲为什么会落入异族之手吗?” 少年一怔,隨后微微眯起眼来,轻声道:“养妖?” 老人冷笑一声,“某些吃里扒外的混帐,又想让这石磯洲也步上那金釵洲的后尘了!” 说罢,老人突然抬起手中那个长过三丈的竹竿,朝著船侧河面上猛然扎了下去! 这一刻,那根原本只是船槁的竹竿,瞬间犹如一根定海针,將眾人脚下这只小小乌篷船,牢牢固定在了河面上,任他雨打风吹去,我自不动如山! 做完了这些,老船夫转头望向那处还在不断旋转吞噬河水的巨大漩涡,然后再看向那个手持一根行山杖,背剑佩刀的少年人,笑道:“要不然,就请小道友帮老夫一个忙,杀一杀这河中妖物?” 楚元宵闻言一愣,有些惊诧道:“我?” 老人笑著点了点头,“在白毫渡船上,你都能一剑斩了神人境一条手臂,在这里杀个妖物有什么困难的?” 好傢伙,楚元宵此刻听到老人这句,没有別的想法,只想骂娘! 不是说好了有儒字牌在身,再加上低调行事,他就能不被人察觉吗?我他娘的这是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溜达吧?怎么一个河边偶遇的老船夫都能知道所有事?! 不过心里骂归骂,他面上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摇了摇头坦诚道:“那个手段可一不可再,而且当初强行冒充剑修,晚辈伤重到此时都没能痊癒,实无放出第二剑的可能。” 老船夫对此好像也並不意外,笑道:“倒也不必非得是剑修手段,河中这头畜生不算太过霸道,老夫可以教你一手拳法,足够你杀它了。” 有些事,有些人一无所知,但有些人就是为此而来的。 坐在乌蓬出口处的少年人,闻言微微一愣,看著那老人有些犹豫。 老船夫表情並无太多变化,只是道:“学与不学在你,不必强求。” “老夫要稳住这吃饭的饭碗家底,没有余力对付这头畜生,你若能出手就算是为民除害了;但你若是不能也无妨,我可尽力將你们顺利送到对岸去,至於这头畜生,就交给下一个有缘人来便是。” 楚元宵依旧未曾说话,转过头看向乌蓬另一侧的青霜,七境金丹练气士不是弱手,当初的白毫渡船上那堵墙都能被她撞碎,很厉害了。 青霜表情有些犹豫,没有点头。 那个老船夫將他们的交流看在眼中,突然幽幽道:“她还是算了,杀妖一事对她不太好,有些因果种在此处,將来是会遭反噬的,她既然跟著你,你还是要多替她考虑考虑。” 少年闻言看了眼青霜,缓缓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看了眼河中翻滚越发厉害的巨浪,然后起身看向那个老船夫,脚下站桩稳稳立在乌蓬下船舱中,武夫抱拳恭敬道:“那就谢过老前辈传道之恩!” 老船夫隨意摆了摆手,“今日教拳看起来是个好事,但到了將来就未必还会是好事,所以你也不必谢我,只希望老夫今日之举,不会成为將来的天下祸根。” 少年表情一滯,似懂非懂,只是郑重说了一句,“晚辈尽力。” 老人微微佝僂身形,看著少年笑了笑,继而转头看向那处深不见底的漩涡处。 片刻之后,楚元宵与那位老船夫分別在小船两侧船头,少年一人独对那个已然自河底露头的河中水妖,拉开拳架,直面百丈巨鰲。 七尺少年人,逆流而上,一拳穷尽处,谁当吾右? …… 第124章 拳开山岳,五指断江 石磯洲大运河之中,那个为祸四方的水妖,本是一头大鰲。???? 6?????u?.?σm ???? 有那么一瞬间,楚元宵隱约觉得它似曾相识,有当初在盐官镇北侧玄女湖中见到的那尊玄武神兽的影子。 当然,玄武本为神灵,並非人间百兽可比,也不是一头成妖的大鰲可以媲美的,只是当那头水妖大鰲浮出水面时,形如小山,皮糙肉厚,四足如天柱,一双冰冷漆黑的兽瞳凝视那只乌篷船时,极具威压,就让人会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 那一只乌篷小船浮在这水妖面前,被它那鼻孔之间呼气如龙的水风吹得摇摇欲坠,几欲翻倒。 楚元宵一身黑衣,背剑佩刀立在船头,直面水妖。一个区区三境修士,虽是三径同修,其实依旧不太够看。 直到此刻,老船夫教给少年人的拳法其实也才只有一招半而已,临阵磨枪太过仓促,饶是少年人尽力铭记,依旧只能记住一拳半。 身后船篷之中,余人看著自家公子跟个愣头青一样,才学了一拳就敢去面对这样一头如同山岳般的水妖,不免心中担忧,表情惶急。 他转头看了眼龙裔青霜,低声道:“能看出来它是什么水准吗?” 青霜此刻同样盯著那头大鰲,表情凝重,低声道:“不会比我弱,而且这个傢伙自带龟甲,很可能会比我们更抗揍!” 余人闻言更加担忧,眼前这头大鰲皮糙肉厚是能看得出来的,四足如柱,皮肤粗糙,沟壑纵横,一看就是防御力惊人! 如此一头水妖,仅凭楚元宵仓促学来的一拳半,想要打死它无异於天方夜谭! 青衣小廝在这一刻,看著那个背对眾人站在船头的少年,眼神有些复杂,这个跟愣头青一样的傢伙,被人家简简单单用了“为民除害”四个字,就给骗过去杀妖了,难道都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的吗? 在楚元宵出乌篷之前,那个用船槁定住乌篷船,避免被水中漩涡吞噬的老船夫,只是用空閒的一只手简单摆了个拳架,而后念了几句在余人听来有些莫名的言辞,说什么“阴阳相合,內外相生,身隨龙象,铁骑开阵,会挽雕弓如满月,一拳尽出如天开!” 这话听起来倒是刚猛霸道,可余人压根是一句都没听懂,如何起手,如何蓄力,如何出拳,什么都没说明白,你教个锤儿的拳! 那老船夫倒是轻鬆愜意,说完了拳纲口诀,又给了一个简单的拳架,笑眯眯道:“你那位武道师父大概是只给了你一些练拳纲要之类的总决,一些基础的套路也不过是个熟练功,並未专门教过具体的拳法。” “你一路上走桩练桩倒是勤恳,但也只等於是为武夫出拳的武道长路铺了个底子,再之后与人打架全凭知觉,拳拳到肉,也不过是在不断炼筋锤骨,沉凝体魄,至於真正的杀人拳技,你是没学到手中的。” “当然,所谓武夫练拳,底子扎实是个好事,因为你之后学拳法,就不怕遍地荆棘,也不怕学些拳法套路却怎么都打不出拳意来。不过,虽然你这底子打的还算可以,但走桩练桩一事还是要继续的,练拳先练桩是个水磨功夫,什么时候做都不为过。” 楚元宵恭敬抱拳点头,铭记在心。 那老船夫见少年態度诚恳,学拳认真,脸上的笑意就更加浓烈了几分,忍不住又多说了两句,“拳法不是死功夫,要学会活学活用,人家出拳你就必须得格挡,最起码也是以伤换伤,乃至是换命!” 老人郑重看著少年人,轻声道:“按谱练拳是个练功事,讲究个熟能生巧,但绝不能说那拳谱上写著冲拳之后是拦腰抱膝,你就非得硬生生拿脸去接人家的拳头,只为了把那拳谱套路给用全了…傻子少当,因为那根本就不是练拳,那是生搬硬套去找死。” 说著,他抬起头看了眼那个已然缓缓浮出水面,准备要一口吞掉小船的大鰲水妖,眯眼道:“最后的一件事,也是必须要记住的一件事,武夫练拳重在一口心气,所谓『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既然是武夫,就必须要有一往无前、不胜不还的气势,战场露怯是武道路上最大的忌讳!” “武道中人有境界差別是常事,但绝不可有心气高低!心性不够,你练个一千一万年,也一样做不到拳开山岳、五指断江,更遑论所谓开天!” 老船夫最后这两句话说得鏗鏘有力,如黄钟大吕,在那一刻煌煌煊赫,直入少年人心湖之中,徘徊浩荡,余音绕樑,经久不息。 这一刻的小镇少年郎,恍恍惚惚如在梦中,转身傲立船头,学拳一招半,气魄冲云霄。 …… 石磯洲北侧的无尽大海上,那位曾短暂为少年人一行护道於白毫渡船的中年人,在闪身离开白毫渡船之后目送渡船远去马鞍渡口,但他本身却並未离开,而是自始至终都在原地高臥云头,手提一坛烈酒“匈奴血”,有一搭没一搭喝著酒,静待少年一行南下。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藏书广,101????????????.??????超实用 】 此刻,云海之中一阵清风拂过,吹乱彩云三两朵。 一身朴素的中年人並未回头,只是盯著南方石磯洲的那条大运河某处,轻笑道:“不是说让我盯著就行?怎么又亲自来了?你们这些人,看似甩手掌柜当得瀟洒,结果其实一个个都还是放心不下,何苦来哉?” 中年人身后,站著那个锦带遮眼的黑衣年轻人,负手而立站在云头,静静“看”著南方某处,一言不发。 中年人听不见身后年轻人说话,依旧不曾回头,只是又笑道:“后半截路都已经不归你管了,还如此上心做什么?怕某些人不够尽心尽力?要不要我帮你跟人打声招呼?” 直到此刻,自从现身云头就一直不曾说话的魏臣,终於缓缓开口道:“甩手掌柜如某些大人物,不也一样还是插手了龙泉渡口之事?” 那个手提酒罈的中年人听见这句反问,丝毫不以为意,摆了摆手无所谓道:“我是事不关己高高掛起,但总不能连自扫门前雪这种小事都不做吧?出门见狗屎这种事,到底还是太噁心了一些,熏得人连吃饭都不香了,那还怎么舒舒服服当我的甩手掌柜?” 魏臣闻言不置可否,什么都没有说。 有些人的口是心非,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那个中年人也没打算在这件事上多掰扯,抬起手中酒罈灌了一口烈酒入喉。 坛中酒气飘香,隨风四散,整座云头如酒壚,漫天酒鬼隨风摇。 中年人笑眯眯看著南方,那处少年对敌大鰲水妖的场景如在眼前,他第一次回头看了眼那个蒙眼年轻人,笑道:“人间百姓有句话说得有道理,叫做『穷养儿富养女』,可我看你们这道爭,怎么越看越像是『富养』二字,是把那个小傢伙当闺女养了?” “你们就不怕最后养出来个娇娇怯怯的大闺女,见著那些张牙舞爪的恶贼,就开始梨带雨哭鼻子,还要等著各位长辈们往嘴里餵饭吃?” 说完了话,中年人久久不见回声,就转过头看了眼那蒙眼年轻人,却见他始终表情平静,好像也没有要反呛的意思。 中年人便笑了笑,又灌了一口酒,再次转头看向南方,若有所思。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整座江湖为师门,那个没见过父母的小傢伙,一瞬间就成了遍地皆长辈了。 …… 运河上,少年人站在船头,看著那头凶神恶煞的水中妖,表情平静,並无多少惶恐之色。 那为了吃人而来的大鰲,见著这个少年站在船头,大概是要螳臂当车的意思,於是便开始口吐人言,声如洪钟,“小小人族,不过三境的螻蚁而已,也敢在此与本王放对,耗子扛磨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楚元宵看了眼那眼神轻蔑的水妖,並没有说话,反而缓缓闭上了双眼,周身气息也开始缓缓归於沉寂。 倒是那个手持船槁立在小船另一头的老船夫,看著那头张狂跋扈的水妖大鰲,冷笑一声,摇头蔑视道:“这年头还真是什么稀奇事都有了,一条小水沟里长出来的臭鱼烂虾王八犊子,也敢大胆僭越自称『本王』,说你是井底之蛙都有些欺负癩蛤蟆!” 那被老船夫一顿毫不留情颳了脸面的大鰲,一双巨大的兽目微微眯起,看著那个一脸冷笑的老船夫,冷冷道:“老东西,本王念你有几分本事,所以才多次手下留情放你过河,但你若不识抬举,那今日便也不用回去了!” 最早的时候,刚刚成妖的大鰲其实並不敢如眼前这般肆无忌惮。 当初中土临渊传檄九洲,號令天下各地人族修士杀妖立功,在那八本勒功帐簿上留名之后,不仅能在事后论功行赏,更可以自此青史留名。 所以在后来的一段时间直至如今,九洲各路仙家修士便如疯魔了一样四处降妖除魔,为民除害,有些稍成气候的妖物,乃至是某些连妖气都没有的禽兽一类,都被拿去换了战功。 掘地三尺,鍥而不捨,赶尽杀绝。 当初这大鰲成妖不久,就因为那一道传檄而被逼得无处藏身,开始顺著某些一脉相承的水脉一路逃窜,最终逃进了这条贯通石磯洲南北的大运河。 刚开始它是想要南下去往石磯洲南部的,因为偶尔听说了金釵洲那边已是海妖一族的地盘,也包括了某些出自金釵洲的陆地妖族,作为水妖的大鰲虽然也属陆地,但毕竟与海妖一脉也有些近亲的意思,所以只要能入海去往金釵洲,它就也能如鱼得水,风生水起。 只可惜,追在它身后的那一群仙家修士,好像是早就料到了它想要南下的意图,所以早早就將运河南侧的某处河道上,以仙家术法將之封死,水流不禁,但它作为妖物,却休想过那一道封禁术法,若想凭藉皮糙肉厚的龟壳能耐强闯,则唯有一死临头。 被逼无奈的大鰲思前想后,便悄悄回头,偷偷摸摸北上,准备在马鞍渡口那边入海,再绕道南下金釵洲,但它还是未曾料到,本来是循河北上一路坦途,平安顺遂,甚至连它身后那些修士都不再时刻跟在后面喊打喊杀,只是若即若离跟在远处逼著它不得停歇,却在到了马鞍渡口前时,被拦住了去处,入海无望。 万念俱灰的大鰲有那么一刻,曾想过鱼死网破,龟死如扣锅,但还不等它有所动作,就有人找上门来,说是要跟它做一笔生意,买卖內容倒也简单,让它以水妖之身占水为王,封住河道,除了某些掛著特殊旗號的河上渡船,其他的来往船只以及过路人,基本都得船毁人亡。 这笔买卖当然还会有一些精细之处,比如为了不將事情做得太过明显,那些被拦路的船只当然就不能只是某一家的渡船,偶尔还是得放一些其他的船只过去,只要翻倒七成留下三成,便能像极了隨意而为。 再比如,占水为王的河道不能距离那座马鞍渡口太近,要刚刚好就在其辖境之外,恰恰巧巧选一个周边仙家势力都不太好出手的三不管地界,如此一来则也能让这大鰲不会在一时三刻间就被人盯上,即便被盯上,也不会立刻就有性命之忧。 又比如,以妖术作神通,勾连一批河道两岸的船夫渔民,让他们为这大鰲通风报信,既是查探消息的探马斥候,又是端盘上菜的客栈小二,閒著没事的时候就可以送几船过路人渡河,等到了河面中心的位置,大鰲就能去人留船,也算是打打牙祭,当一个正规的饭前餐后开胃溜缝的茶水点心。 桩桩件件都不是出自妖物的脑子,却全都是来自某些宽袍大袖的所谓谋士读书人。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某些送货渡人的河中渡船,一旦成为头戴“平安”二字的奇货可居,那么要做买卖挣大钱,自然就是板上钉钉了。 此刻乌篷船上,那老船夫听著大鰲的言辞威胁,只是隨意笑了笑,手中船槁纹丝不动,另一只手扶了扶头顶斗笠,抬眼看著那头大鰲,摇头晃脑满脸笑意,“所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过往那些被你吞了的过路人是如此,今日的你也是如此。” “老夫以往不曾与你计较,只是因为时机未到,可你若是觉得成了妖就能天下无敌,那今日就不妨睁大你的鱉眼好好看看,我人族万年基业,是不是真的拿你这只蠢王八没办法?” 那大鰲听著老船夫一口一个“王八”二字,自然恼怒非常,於是缓缓抬起一只前足,猛然朝著运河的河面跺下去,这一刻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就波涛翻滚的水面上更加汹涌澎湃,连累那只摇摇欲坠的小船更加风雨飘摇。 河水翻覆,地动山摇,连带著天地之间狂风大作,阴雨如骤。 那老船夫一根船槁定住乌篷船,又以自身拳罡护住船身,以確保小船不会被那大鰲毁坏,也是在给那个闭眼立船头的少年人一些时间。 某一刻,面朝西方的闭眼少年人突然睁开双眼,透过老船夫释放开来的武夫罡气,遥遥看向西边天幕最高处。 那船上船下还在斗法的一人一妖,也在这一刻骤然一顿。 那水妖大鰲眼神惊异,猛然回头看向身后天边,只见那里有一道辉煌煊赫的金黄色光团,迅疾如雷电,朝著运河这边破空而来。 老船夫见状哈哈大笑,看著那头惊慌失措的大鰲,乐呵呵道:“蠢王八看见没?你的催命符来了!” 原本还在拦河作妖的水中大妖,对於某些天生有大道压胜的手段气息感应敏锐,当那道金黄色光团穿过天幕而来的一瞬间,它立刻就萌生了退意,只是因为那老船夫的牵制,让它无法立刻抽身,所以只能想办法寻机远遁。 楚元宵眯眼看著那道直奔自己电闪而来的金黄色光团,几乎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天下武道,武运最贵,武胆次之。 武运之於武道,犹如气韵之於大道。 当初的小镇玄女湖那一份水韵,最终被云林宗抢夺给了韩元赋,那么那个韩氏少年郎在大道亲水一事上,就会比楚元宵这个后来才重新补全大道之路的人,要更加顺遂,也更一日千里。 此刻少年不知道那一份武运来自何方,但隱约能猜到它为什么而来,大概会与身后那个负责定住乌篷船的老船夫有些关联。 棋盘对决,往往都是执棋人之间的互相做势,你来我往,某些不易察觉的胜负手便能掺杂其中,於无声处胜有声。 老船夫有意教拳,河中有藏著一头水妖大鰲,这大概就是双方棋手的各自一枚黑白子,楚元宵四人路经此地,则相当於棋局入活子,进而做活半盘閒棋,至於最后的胜负手,则大概就要落在这一道突如其来武运上了。 心念电转,武运当头,楚元宵不再废话,拉开拳架,用那老船夫的一招半起手,直对那头眼神惊惧,意图断臂逃生的水中大鰲。 凌空的武运如同竹篮打水,瞬间穿过老船夫那一层护船罡气,直灌少年头顶。 骤觉周身力道大增,有一股冥冥之感瞬间縈绕在少年心头,楚元宵並没有在第一时间借势出拳,而是选择了调动体內灵气封闭周身各处窍穴,没有让那武运成功浸染全身。 手持船槁的老船夫有些讶异,但並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静静看著那个少年的反应动作。 楚元宵封闭窍穴之后,开始调动体內不算丰厚的灵气以及武夫气血,勉力驱赶那些沉重如山峦的武运气息,千辛万苦,步履维艰! 武运加身一事歷来可遇不可求,可要是反其道而行,將之强行拦下,又远比將之顺利纳入体內要更加难上加难。 此刻的少年人,甚至都顾不上那头已经在尽力摆脱纠缠的水妖大鰲,只能全心全意搬山前行,將那一道浓郁如实质的武运,一点点自各处窍穴封闭处搬运至拳架右手的手臂之中。 小船的乌篷之內,作为鬼物的余人,以及实为妖物的龙裔青霜,都已经被那道突然破空而来的武运逼退出乌篷另一侧,倒是没有修为的普通女子青玉,反应没有前二者那么大,虽然她同样退了几步,但还是在船上乌篷之中。 余人跟青霜退出乌篷不得止,又被那老船夫分別拽到身后,这才勉强躲过了那一道煊赫武运的灼烤,各自一脸惊恐,又带著些惊艷,定定看著那个一动不动的少年身影。 楚元宵额头见汗,努力与那道已经入体的武运拔河。 少年当初的武道肉身破碎,虽然被李璟送来的那一袋神灵金身碎片,以及当初在临茂县的那一次神灵祝福,双方齐心合力共同修復了肉身,但他早前重伤亏损了部分气血也是实打实的事实。 后来的这一路上,虽然他练拳走桩不止,但依旧未曾补全那些亏损,如今他的武夫三境炼体,在武夫血气一事上比之旁人要稍微弱一些,虽然不太影响打架,但到底是不占优的,总得靠三径同修才能补齐劣势。 至於那道领命投效而来的昌隆武运,此刻犹如一头正在奋力入圈的野牛,梗著脖子非要进圈不可,楚元宵手提体內灵气,以及那一身不算太过丰厚的武夫血气,便犹如提韁拽牛,出力极重,动作艰难。 此刻双方拔河,少年人费尽心力,几乎將体內所有的灵气挥霍一空,甚至是那一层积攒不易的武夫气血,也被他这一举动消耗了大半! 不过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那一头被拽住了脖子的野牛,最终因为入圈无门,又被身后牵牛人奋力后拽,到底未能彻底混入圈內牛群之中,最终被赶到了少年拉开拳架的右手手臂上,再压进那只紧握的拳头之中。 时至此刻,那头拦路的水妖已然彻底没入河面之下,前一刻还有一小块突起的龟壳露在水面之外,但此刻已然彻底隱匿进了水中。 少年眯眼打量了那一片逐渐风平浪静,唯有波纹一层层的水面,突然咧嘴一笑,拳架不倒,直接朝著那一片波纹一拳砸出,铁骑开阵! 这一拳,混杂了少年人武夫三境的拳力,几乎瞬间就將他周身的气力连同拳劲抽取一空,但更重要的,还是那一团武运,金光四射,煌煌如大日临空! 龙蛇混杂,和光同尘,一拳穷尽处,谁当吾右! 那头本以为只要再拖延片刻,便能彻底逃出生天的水中大鰲,一瞬间如遭雷击,原本坚如城墙的背后龟甲,在那一道瀰漫著金黄色泽的武运重击之下,顷刻间四分五裂! 不仅如此,整条宽逾十里之遥的河道,自少年出拳处开始,被一道拳罡直接砸出了一条宽约数丈的巨大沟壑!十息之內,宽阔的河道上,无尽河水如被拘拿禁錮,披枷带锁流动艰难,而那道拳开而来的巨大沟壑,久久不动,难以平復! 那头被有心人驱赶至此,截江为王的水妖大鰲,在这一招之下被直接一拳贯穿,虽命硬不死,但亦离死不远,想要继续作祟,难如登天。 少年人此刻,凭藉一手万里借力,真正成功打出来一手拳开山岳、五指断江! 那个手持船槁的老船夫大笑一声,手中船槁如同一桿床弩脱手而出,直奔水底,那前一刻还囂张跋扈招摇过市的大鰲,下一刻便如一头水鱉,被成功挑在桿头,拘拿在案! 十里渡河路,须臾之间变成一派风光天晴好,唯留河边一群原本不怀好意、冷笑连连的渡河船夫,此时个个目光呆滯,满脸惊悚! …… 石磯洲北部海上云头处。 那个手提酒罈的中年人看著这一幕瞬息万变的双方交锋,微微挑了挑眉,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蒙眼年轻人。 魏臣此刻,终於是露出了一丝笑意,满含欣慰。 中年人看著这傢伙如此表情,玩味笑道:“如此执拗放弃一份武运,真真是煮鹤焚琴,暴殄天物啊!你还有脸笑得出来?教出来个不知珍惜二字的小傻子,你很高兴?” 蒙眼年轻人闻言微微摇头,缓缓道:“他的先生可不是我,这事怪不到我头上来。” 中年人深深看了眼这傢伙,耸了耸肩没有多说,到底是谁教的,谁心里清楚。 …… 运河上。 那个老船夫將那三丈船槁扛在肩头,斜举身后的船槁尽头处,掛著一只仅有人头大小、半死不活的陈年老鱉。 老人也不管那王八死活,只是一脸悲切看著那个已然脱力跌坐在另一侧船头的少年人,拍著大腿痛心疾首道:“好好一份武运,你不愿留著也就罢了,竟然拿来打王八?你个混帐王八羔子,当真是霸王风月、牛嚼牡丹,心痛死老夫了!” 少年人此刻面色有些苍白,看著那个装模作样的老人,没好气道:“棒子敲龟壳,又不会把那根棒子敲碎。” 老人脸色突然一顿,而后面带新奇看著那少年,好奇道:“武运加身都不愿意,你这又是为哪般?” 楚元宵闻言,先是抬头看了眼北方,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西方,面色平静,语气淡淡。 “平白无故得来的东西,总不如自己下功夫挣来的东西让人舒坦。” …… 第125章 给老子滚下来 楚元宵从那只小小的乌篷船上下来的时候,双腿还有些发软,脸色也依旧苍白。 关於武运,少年人虽然说得轻巧,但也不是没有犹豫过的。 当初在盐官镇五方亭,楚元宵就是与人借力,才能与那位酆都鬼侯掰手腕,后来在北海渡船,又是道门那位三掌教提前布好的手段,直接將少年人送上了十境巔峰,最近的就比如白毫渡船,那位岳王接了魏臣的委託亲临渡船,借了楚元宵一份摆脱控制的能力,才让他有机会一剑斩赵氏。 楚元宵这一路上都是在靠著接济过日子,什么时候才能靠他自己打架,自己讲理就一直都是个未知数,如果此时能有一份武运在身,修行路自然就能顺当一些,说不定一个老天爷开眼,还能让他跨过武夫三境头顶的那道房顶,就更是一件大好事了。 但当楚元宵看到那一份武运的一瞬间,他想到的事却是另外一件事,即当初所谓的仙人指路。 如果所有事情都是被安排好的,每到某一刻都能顺理成章按部就班,那么这条江湖路於少年人而言,就会永远从心底里觉得有些彆扭。 今日选择打出这一份武运,虽是因为它与过往那些接济不太一样,当然也是少年人的第一次试探,至於最终结果如何,那就只能交给后来事去评说。 那位老船夫倒是並未太过计较少年的选择,在將那头大鰲拿下之后他便再次撑船启程,顺利將少年人一行送到了运河对岸。 当楚元宵双脚踏上对岸的土地的那一刻,因为先前那一拳抽空了周身灵气,又消耗了半数武夫血气,所以他在这一步之间差一点摔倒,幸亏是余人眼疾手快,所以才没有让他直接栽倒在地。 楚元宵勉强站稳身形,然后回过身看了眼那个老船夫,拱手抱拳致谢。 老船夫笑著摆了摆手,“致谢就不必了,记得別拖欠老夫的铜板就成。” 少年人笑了笑,很自然地从须弥物中掏出四十枚铜板,递到老人手中。 老船夫见状,先是乐乐呵呵抬起手在身上擦了擦,这才將那一大摞铜板接在手中,倒也不用细数,直接就一把將之揣进怀中,而后再一手提著船槁,朝那少年人一行拱手一礼,笑道:“那就恭祝诸位小仙师一轮顺风,百无禁忌,诸事皆宜。” 楚元宵此时有些犹豫,虽已礼毕却並未直接告辞离开,反而是静静看著那个老人,有些欲言又止。 老船夫看了眼少年表情,笑道:“小仙师不必多想,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有些人既然做了有些事,就总有一天要出来还债的。” 老人说著,还晃了晃手中船槁,那只被掛在竹竿一头的老鱉便开始跟著摇摇晃晃。 “以前是因为这只土鱉还没有被拿下,所以有些宵小也就懒得动他们,如今首恶已除,那么有些小鱼小虾自然也就到了该入笼的时候了。” 楚元宵闻言摇了摇头,“晚辈不是想问这个,只是有些好奇,此地既然有如此之大的一头大鰲占江为王,若只是偶尔吃一些过河的赶路人,虽然是造了杀孽,但总是容易遮掩的,可它摆明了是把那些来往於运河之中的运货渡船当作了主餐,如此之大的动静,难道就不会招来某些真正的杀身之祸?怎么会让它作威作福如此之久?” 在少年人看来,三不管地界確实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可这贯通石磯洲南北的大运河,可不是只有这临近的三家势力,真叫一头水妖堵了路,不说一洲之地,单是这大运河两岸的无数仙门、王朝,难道就没有任何一家愿意好好睁开眼仔细看看? 那老人闻言笑了笑,一脸的嘲讽,不过倒也並不是对著少年人的。 “有些事你以后有机会就会明白,天下九洲仙门无数,加上大大小小的王朝疆土,整个人族就又好似更大的一座人间大王朝,而中土临渊的那一套九品制,则类似於王朝官制。若再將那座中土神洲比作是天子脚下的话,那么这外围八洲便都是一座座封疆大吏的门下官场了。” “人间官场有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句话,其实不仅在王朝官制之中是句铁律,放大到整个人间也一样如此,有些高品仙门一旦铁了心要做一些桌底事,那么有些仰其鼻息的小门小户是不敢说什么的。” “当然,有些人大概是看不惯的,但他们未必有本事去得了中土那座学宫参某些人一本;至於那些有本事告状的,则基本都是能分得上一杯羹的,又或者就是不愿意得罪人的。” “养一头大鰲水妖確实是个大罪,但未必真的足够將一座高位仙门参倒,老话说『会惹人的惹一个,不会惹的惹一群』,断人財路如同杀人父母,天高皇帝远,还要惹这么一大堆的高位邻居,有些人就难免需要好好审时度势,斟酌一番。” 楚元宵听著这位老前辈竹筒倒豆子一样,前前后后说完了某些所谓的江湖官场规矩,虽然明白了某些前因后果,但表情却变得有些莫名。 那老船夫倒是看得很开,看见少年人表情不太顺畅,还笑著安慰了一句,“不必想得太多,有些事离你还略显遥远,所以先好好走你的江湖路便是,至於將来的事,就等到你真的需要考虑的时候再说。” 楚元宵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只是再次朝这位始终未曾下船的老前辈躬身行礼。 这一次,他不再是武夫抱拳,而是换成了儒门揖礼。 老人笑著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 双方就此分道而行,少年人带著三个一路同行的同路人离开了运河边,大踏步朝西而去。 那个肩扛船槁的老船夫则拢袖站在船头,笑意盈盈目送那个不再回头的少年人一路远游。 少年游侠万里路,银鞍白马渡春风。 …… 老船夫最终空船而回重返对岸,等他到了岸边时,那一群已经彻底失去了靠山的船夫,此时也早已作鸟兽散。 老人倒是不著急追人,只是蹲坐在船头,看著远方隱隱绰绰的山色,表情莫名。 片刻之后,有个一身儒衫,形如枯槁的中年文士,悄然出现在如今这只剩了老船夫一人的运河岸边,在看向那些零落岸边失了船夫的大小渡船时,表情难免有些复杂。 老船夫並未回头看人,只是先微微皱了皱眉头,隨后又迅速抹平,表情仍旧平静,淡淡道:“叶先生大驾光临,老夫腿脚不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那位突然出现的中年文士,看了眼老人的方向,对於他不曾下船一事並无异议,自行缓步朝那边走过去,最终站在了老人那只乌篷船边的河岸上,仍旧是一言不发。 老船夫侧头看了眼那文士,嘲讽道:“怎么?终於肯从你那三尺书斋里走出来,愿意好好看看外面的江湖了?” 文士看了眼被那老人隨意扔在乌篷船仓之中,半死不活的那只蠢王八,而后收回视线看著老人,“为何不跟那少年人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你毕竟跟某些人是不一样的。” 老人淡淡瞥了眼那文士,没好气道:“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別?老夫最烦你们这帮只爱清谈的傢伙,所谓的坐而论道,就只会是些不切实际的神仙话,能对天下有何裨益?不过是多了几堆废纸,再多出些不让人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繁文縟节,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用?” 文士闻言有些无奈,也好似有些愧疚,目光复杂看著眼前这个看似船夫,实为神灵的老人,久久不言,大概是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天下祖宗四瀆次一等的高位神灵,一南一北连接四瀆之其二,所以他才能有足够通天的本事,仅凭三言两语就帮著那少年人,从中土引来那一团刚出家门还在撒欢的武运,更有本事在那少年人將那武运一拳打出身外之后,再原模原样原路送还回去。 武將出身的运河水君,受过中土临渊学宫的亲自封正,一身高位神灵的香火气,其实也就只比那九位神灵老祖宗矮了一个头而已,但他却多少年如一日只在这运河岸边渡船送人挣酒钱,半点都看不出来神仙气,更能让一大堆辖下子民,河中无数虾兵蟹將,全都误以为他只是个脚踩芒鞋的老不死… 有些人做的有些事,半点都不像个神仙,偏偏又最像神仙。 老人再次看了眼那文士,似笑非笑道:“倒是你这位名满一洲的叶大先生,不在你那座號称往来无白丁的书庐之中训詁註解讲经清谈,跑到我这个一文不名的老船夫这里来做什么?微服私访,还是代天巡狩?” 文士被那老人毫不留情的挖苦,却並无恼怒之色,只是一脸苦笑道:“读书读烦了,就想著要离家出走,只是没想到,等出了家门才知道,自己读书这么多年,竟然已是穷得都没地方可去了…一番思来想去,最后才想到要来谢先生这里打个秋风,也想学一学这摆渡行船的神仙本事。” 坐在船上掏出一根烟杆的老人,一边捏著火摺子点火抽菸,吧嗒吧嗒吞云吐雾,一边挑眉看来眼这文士,突然冷笑一声,直接骂道:“少在老子这里卖惨,你们这帮傢伙整天的不说人话,到最后发现了事与愿违,就开始四处哭天抹泪装可怜,真当老子是接济叫子的大善人吗?” 老人手中烟锅里那一撮旱菸丝,没几口就被他抽成了菸灰,烟雾繚绕间,他又瞥了眼那表情灰败的读书人,没好气道:“怎么读坏的书,就要想著怎么再读好,你们那位祖师爷是说过『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但也还说过『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 “我且问你一句,如今天下有异,是你该止的时候吗?號称大儒,读书却只读一半,你是怎么好意思认人家当祖师爷的?” 那个失魂落魄的文士叶先生,作为享誉一洲的堂堂大儒,被那老船夫一顿痛骂之后,並没有任何恼怒之色,反而是更多了几分愧疚之色。 老人冷笑连连,也不再说话,就这么冷冷看著他。 叶先生站在原地,朝那位坐在船头的老人躬身下拜,又认认真真行了个儒门揖礼,这才起身从袖口中掏出来十枚铜板,破天荒执弟子礼,语气诚恳道:“还得有劳谢神君渡学生过河。” 老船夫看了眼这好似又有了些生机的读书人,心底里满意了许多,但面上仍旧是一脸冷嘲,“找骂没够?还想让老子渡你过河?” 文士叶先生大概是觉得老人误会了,所以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学生並非是要赖在谢神君这边,只是想过河去趟楠溪洲,肚子里有些话,需要跟有些人聊一聊。” 这话倒是说得確实有些出乎那个老船夫的预料,但他还是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也不知道是讚赏还是失望,总之最后就只是微不可查摇了摇头,又瞥了眼文士手中那十枚铜板,一脸嫌弃。 “人家四个人过河,一个人掏十颗铜板出来,老夫就能挣四十文入兜。如今你才一个人,是怎么好意思也掏十枚钱就想过河的?真当老夫是卖苦力的苦命人呢?” —— 楚元宵一行人告辞了那位连名號都未曾互通的老船夫,便开始西行南下,这一路上他们不再需要赶著时间送人,又只能靠“缘分”二字去遇人,所以四人便不再著急赶路,开始一路上晃晃悠悠四处閒逛。 几天之后,一座山道上,行人纷纷,络绎不绝。 这里是去往南方东月国,入关前的必经之路,若想要从別处入关,就得又返程绕道数百里山路才能去往別的路径,所以在此赶路的人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但人数倒是並不在少,而楚元宵四人便混在人群中,跟著大家一起缓缓南下。 石磯洲本为九洲出了名的最富庶之地,所以沿途这些赶路的百姓,其实並无逃灾躲难的可怜人,大多都是走亲访友,又或是他乡谋生的普通黎民。 人在旅途,热情好客,谈笑风生,互相之间不管认识不认识,浅聊几句之后就能如同多年老友,一路並肩有说有笑,也算是打发远行路上的无聊光景。 楚元宵四人混在其中,一个个便也能跟著放鬆下来,偶尔还能与过路人搭几句话,同样言谈无忌,有说有笑,聊聊风土人情,嘮一嘮閒话家常。 有个年过甲的白髮老人,领著自家孙子,从北方二三百里之外一路南下,想要从这条山道去往东月国,所以有缘与楚元宵几人並肩同行。 这老人家大概是年轻时候也走过几趟附近的山川江湖,虽然最后並没有练就什么太过出眾的好本事,但能看得出来他是很有见识的,也很是健谈,总能与少年人一行聊到一处,少有让话头落地的时候。 老人牵著手一路南下的那个小孙儿,大约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头顶扎著一对羊角辫,正是孩童顽劣的时候,一路上倒是不见疲累,总是想方设法想要挣脱老人牵著他的手,好去四处疯玩一会儿,还可以跟那些同路而行的同龄人们交个朋友。 如今正是夏末秋初的炎热时节,时近正午,天光大晒,赶路人都有些受不住燥热,三三两两躲在山道边阴凉处休歇。 老人牵著孙儿与楚元宵面对面坐在山道边的一块大石阴影处。 青衣小廝余人不知又串到哪里去了,不见踪影。 青玉跟青霜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找了块阴凉地坐下,两人虽然依旧不对付,也不怎么说话,但到底是不再像之前一样见面就开始互相戳肺管子了,也算是个进步。 老人看著面前这个估摸著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笑容热络,言谈隨意,“听小兄弟的口音,好像不是我们这地方的人?” 天下九洲,陆地宽阔,疆域无尽,很多地方的方言俗语都不太一样,像当初盐官镇开门时,很多外乡人进镇前都会学一学陇右河西方言。 那个白衣姑娘李玉瑶第一次跟坐在镇口老槐树下的少年问路时,还说得是承运帝国的官话,后来见少年听得一脸茫然,就又换成了她初学不久,还不太熟悉的陇右方言,两人之间才算勉强说清楚了要说的事情。 等到后来楚元宵开始走江湖,他也曾尝试过到了一地,就学一学当地的方言,但后来发现自己在学口音这件事上实在不太擅长,就开始一门心思学习由中土那边主张推行天下的雅言。 各地方言土语这种事,其实很容易分出来外乡人,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很少离开家门太远,所以有时候也未必听得懂那九洲大雅言,但你只要说出来另一种口音,他就有理由猜测你是个外乡人。 楚元宵笑看著这位健谈的老人,点头道:“前辈说的是,晚辈是从很北边的地方来的,路经此地去往南方。” 老人听著少年的回答,又仔仔细细看了眼少年人的著装打扮,眼含羡慕,笑道:“老汉不过是个乡野山民,年轻的时候倒是也转悠过我们这周边几国,但到底是没去过更远的地方,哪里称得上什么前辈?小兄弟若不嫌弃,叫我一声梁老哥便是。” 楚元宵赶忙笑著摆手,认真道:“前辈哪里话,晚辈只比您家孙儿略长几岁,岂敢与前辈同辈相称?” 老人闻言笑了笑,倒也没再强求,他年轻时多少走过一段江湖路,虽然没练出来什么修行中人的本事,但有些该长的见识还是长了的,像这种背剑佩刀的少年人,自然也知道他肯定不会是普通百姓。 老人更知道的是,像这一类的修行中人大多自命不凡,没有谁会真的將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看在眼中,至少他曾见过的那些人,都是如此。 所以眼前这个少年人能够给面子说一句“前辈”,那是让他脸上有光的事情,人家愿意讲一讲仁义礼貌,自己若还推三阻四,那就是有些不识抬举了。 双方各有讲究,所以反倒在这件事上並未过多纠缠,转而又开始聊起了其他事,东拉西扯,閒话家常。老人原本还有些拘谨的態度,在等到与这少年人聊了一会儿之后,就彻底地放鬆了下来。 这个看起来不似普通人的少年,也不知道是哪座仙门出来的弟子,竟然也知道除草施肥,犁地播种一类的人间百姓事,说起天时穀雨春种秋收,好像就跟他曾亲自做过很多回一样,熟稔得让这个当了半辈子庄稼汉的老人都有些心惊。 其实楚元宵很小的时候,最羡慕的人就是那些,能有自己的一块田可以操持的镇上农户,他每每出门去上山下河打柴捕鱼,偶尔路过一些庄稼地,就会很仔细的看一看那些农人在田间地头的劳作操持,所以这件事对他而言,大概是等於“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又或者也可以叫“书读百遍,其意自见”。 老人见到一个曾经有些艷羡的修行中人,竟还是个会聊田间地头平常事的客气仙家,难免聊得高兴,並未注意到原本还靠在他身后的孙儿,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离开了三人的乘凉地,跑去了別处閒逛。 楚元宵说话间转过头看向来路的方向,那边有个略微突起的山樑,山道拐弯处,突然有人远远骑马而来,一行五六人,各自跃马扬鞭,瀟洒恣意,纵马狂奔。 沿途山道上,许多路人被那五六匹飞驰的骏马惊得人仰马翻,连滚带爬往山道两边躲去。 马上那群人有男有女,各个衣著光鲜亮丽,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大概是对於纵马惊人这种事司空见惯,更有人乐得哈哈大笑,打马更快,只为了多看几个路人的狼狈相。 与楚元宵对面而坐的老人顺著少年人的目光看过去,脸色也有些难看,下意识摸向身后的小孙儿,却发现摸了个空,脸色便紧跟著一变。 少年看到了老人的动作表情,眉头微骤瞬间起身,直接朝著来路方向冲了过去。 山路弯曲视线遮挡,他並未看到那个孩童的身影,但作为神修三境凝魄的修士,有些事在他这里多多少少要比常人容易一些。 有个七八岁的孩童,手里捧著一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受伤野兔,正高高兴兴往自家爷爷那边跑,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二三十丈处,已经有五六匹高头大马狂奔而来。 楚元宵尽力朝那小童狂奔而去,但千赶万赶还是晚了一步,等到马上那群人注意到马蹄前有个孩童时,已经来不及了。 “嘭”的一声,奔马最终还是將人给撞飞了出去。 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响起,夹杂著几声跑马人立而起的希律律马嘶声过后,附近山道上又骤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愣愣看著那个被撞飞出去的身影。 那个与楚元宵谈天的老人年迈,腿脚不便,紧赶慢赶跑到附近时,正巧看到自家孙儿被一个青衣小廝抱在怀中,那小廝背对奔马將他的孙儿护在怀中,然后便被那精壮的战马撞飞了出去,最终砸在了地上。 余人仓促之下出力不足,被撞飞出去之后在空中还努力翻了个身,以后背触地,稳稳噹噹將那个被嚇得脸色惨白的孩童紧紧抱在怀中,避免了两人落地之后被震伤。 老人一瞬间脸色大惊,连滚带爬朝著余人和孙儿的地方跑过去,此时已然浑身颤抖,嚇得面无人色。他们爷孙两个这一趟,是去见自家在东月国討生活的儿子儿媳省亲的,若是半路上小孙子出了事,他可怎么与儿子两口子交代? 青霜是等到楚元宵起身衝出去之后才跟著动作的,所以就更慢了一些,等到余人被撞飞出去时,她才几乎同时出现在余人跌落的方向,一把按在余人肩头,止住了他跌落在地后的退势,也避免他滚落进山道另一侧的山崖下。 楚元宵见青霜出手救下了余人跟他怀中的孩童,终於微鬆了一口气,脸色骤沉。 再看向对面时,那个纵马狂奔撞了人的富家子弟,大概是也被自己的坐骑真的撞到人给嚇了一跳,但他关心的不是被撞的人如何,而是赶忙开始安抚自己的坐骑。 等到座下战马不再焦躁,停步稳当之后,那贵公子才骤然抬起头看向余人,举著马鞭怒骂道:“瞎了你的狗眼!若是惊了本公子的战马,你个低贱的下人赔得起吗?!” 余人没有说话,冷冷看著那人,刚才那一撞太过仓促,他虽有修为在身,也同样並不好受。 青霜同样脸色难看,但她回头看了眼楚元宵。 楚元宵一脸冷肃,看著那贵公子冷冷道:“你纵马撞人,若不是我的同伴有修为在身,他们两个恐怕已经丧命此地了,又或者是直接坠崖而亡,如此人命关天,你难道就只看得见你的马?” 那贵公子看了眼这个背剑佩刀的少年人,也听出来了他是个外乡人,一脸不以为意,傲然道:“撞死又如何?不长眼的东西,死不足惜!” 背剑佩刀少年郎,此刻只觉得脑门充血,但还是视线偏,转环视了一圈那另外几人,却见他们所有人都是一脸理所当然。 少年终於忍无可忍,一手按住腰间刀柄,朝那几人暴喝一声,惊得那几匹战马再次人立而起! “你给老子滚下来!” …… 第126章 打了小的,来个老的 总有那么些人,才走过几步路,就以为自己见过了整座江湖,螺螄壳里做道场,没有敬畏,也不懂什么叫人外有人。 “你给老子滚下来。” 楚元宵今日是自从他走出盐官镇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暴怒。 当他眼睁睁看著余人被撞飞出去的那一刻,瞳孔骤缩,心跳漏了好几拍,呼吸也跟著一滯,连带著手脚都开始微微颤抖。 这一路走来,余人是与少年人同行最久的一个,每每危难当头,都是二人並肩同行,合二为一与人放对的时候也不在少数,无论是当初在临茂县那座山林边与那群妖物拼命,还是在北海渡船上面对那位北海之主,又或者是在紫荫河畔对阵那位假河伯,再或者是在龙泉渡口与方氏掰手腕,已有很多次,二人如一人。 自幼送了很多人离开的小镇少年郎,在余人飞出去的那一刻,仿佛又看到了另一个老酒鬼,或是老更夫。 好在余人本身有修为在身,加之他本也是个鬼物,虽然为了护住那个孩童,在仓促之间以后背硬接了那匹高大雄健的战马一记狠撞,但好歹是没有太过伤筋动骨,可那一幕若是换成个普通百姓,又或者就是那个孩子被战马踩了一脚,那就绝不会有人还能有命活著。 对面马上五六人,以纵马撞人的那个富家子为首,有男有女,个个锦衣玉带,他们这一路上打马不停,纵情狂奔,惊了不少路人,伤了的也不在少数,但直到此刻,那几人依旧满不在乎,甚至可能还觉得有人挡在马蹄前,那只是因为他们命该如此。 黔首黎民不过螻蚁,死与不死,值几个钱? 为首的那个年轻人高坐马背,手持一根以某头已死龙裔的“龙筋”“龙皮”为材质编制而成的马鞭,头戴束髮紫金冠,身穿天青色云纹箭袖,腰间佩著一块做工精致的蟒纹玉佩,另一侧则悬掛著一把玉柄二尺剑,翩翩贵公子,丰神俊朗,玉树临风。 这一身装束打扮,若是將之送到解库典当去换成铜钱,大概都足够一个小富之家吃穿用度数十年了,实打实是豪门子弟才能穿戴得起的富贵扮相。 跟在他身后的五人,两男三女,个个衣著华丽,虽比那为首少年人略逊一筹,但也同样是当得起富贵盈身四个字的,那其中的两名男子一左一右,將三位同行女伴护在中间,五个人同样不以为然看著已经抬手按住刀柄的楚元宵。 此处山道並不宽阔,一边是高峻挺拔的陡峭山壁,另一侧是稍微平缓一些的一片山崖,双方狭路相逢,互不相让,就必然是要动手掰一掰手腕,好决定谁能先走的。 那马上为首的年轻人,看到那个背剑按刀的少年一脸冷厉,还有一句痴心妄想给人当爹的暴喝言辞出口,也就只是隨意抬起不握马鞭的那只空閒手掌,隨意掏了掏耳朵,轻笑道:“声音大就有理?那要不要本公子找几十个人来跟你比一比,到底是谁的声音更大?” 距此地不过数十里之遥的东月国,是附近十数座小国之间公认的山水共主,在一群正八品仙门、王朝之间唯一的一座从七品王朝,高高在上,鹤立鸡群。 按照中土九品制的规制,七品势力会有至少一位七境修士坐镇,放眼环视那些围绕在周围的八品势力,一大堆六境,在一位七境眼中,其实不过尔尔。 坐镇东月国皇室的那位大柱国,正是一名七境御风的武夫高人,打遍周边十数国无敌手的擎天白玉柱,也是这个为首的年轻人的自家老祖宗! 这个年轻人自小到大这些年,每每行走在这周边十数座仙门势力范围內的江湖之间,只要搬出来“郑开山”的名號,就没有人再敢多说一个不字,也足够他螃蟹走江湖,六跪而二螯,横行无忌,眼高於顶,鼻孔朝天。 跟在年轻人身后的另外五人,那被护在中间的三位年轻女子,大概是都心繫於这个为首的年轻人,所以当听到他说出那句话之后,一个个都恨不得眼冒金星,一脸的柔情蜜意,爱慕如痴。 其中一个心系情郎的背剑女子,以手中马韁轻敲马鞍,同时双腿夹了夹马腹,座下战马便缓缓抬步前行,越眾而出,走到了与那为首的年轻人齐平的位置停下,女子笑看著那个准备动手的背剑少年人,柔声道:“这位朋友,我身边的这位郑公子乃是东月国的皇室中人,我们几个因为有些事关国情的紧急事,所以才会著急返回东月国,一路上难免走得快了一些,只是这官道人人都可走,跑马而过也是正常事,如今所幸你的僕人也无大碍,不如双方一笑泯恩仇如何?” 女子这话说得委婉,但依旧不曾对自己等人纵马伤人一事有任何歉意,更不提之前几人一路故意纵马就是想看路人狼狈躲闪的乐子,她只觉得既然各自无碍,那就不必小题大做,双方就此作罢便算了结。 说罢,她还朝著身侧正在看她的那个为首年轻人柔柔一笑,本就姣好的面容,此刻透著一派风光瀲灩,清纯如山泉。 话音落下,还不等楚元宵说什么,跟在那富贵年轻人身后的另外两个女子,大概是觉得这个姓傅的贱人,为了在郑公子面前露个脸,竟然能说得出如此有损顏面的言辞,再加上那郑公子好像也没什么怪罪的意思,反而一脸笑意,所以她们两个人便都有些吃味,也唯恐落於人后,便不约而同打马上前。 其中一个挎刀女子,斜瞥了眼那先一步出来的佩剑女子,嗤笑一声,嘲讽道:“堂堂玉剑山庄的大小姐,与一个过路的外乡野人,竟然也能如此和顏悦色,你傅如意还当真是长袖善舞呢!” 另外那个女子闻言当然是不甘人后,於是又赶忙跟著加了一句,“八面玲瓏与人为善,玉剑山庄果然是如传闻一般广交天下英豪,只是不知道这交过去的朋友,都是些什么阿猫阿狗,又是怎么交过去的?” 女子之间的爭风吃醋,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唇枪舌剑,含沙射影,两个满心嫉妒的女子说出口的话,实打实的杀人不见血。 果然,那前一刻眼神还带著些欣赏之意的年轻贵公子,此刻再看那傅如意时,却又带上了一股似有若无的嫌弃打量,他还真就信了有些人的当面使绊子。 那被编排了的女子傅如意,脸色骤然难看起来,直接一只手握在伸出肩头的剑柄上,转头冷冷看著那两个幸灾乐祸的同行女子,杀气森森道:“你们敢再说一遍!” 这傅如意是三人中修为最高的一个,对面那两女眼见她动了真怒,於是都撇了撇嘴,有意无意趋马到了那富贵公子的另一侧,藉此躲开了傅如意的盯视,且二人还有意无意靠在一起,这就是有些要临时结盟的意思了。 三个女子,各自惦记东月国郑氏的这位嫡系子弟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几乎也都是摆明了架势在抢人,互相之间爭风吃醋早就是家常事。 因为东月国有那位御风境武道大宗师郑开山坐镇,稳稳坐在方圆十数国之內的江湖头把交椅上,所以无论谁家,只要能將女儿嫁入郑氏,还是嫁给嫡系子弟,那么他们就也能跟著郑氏一起吃肉喝汤。 正因如此,这三个女子背后的各自家族就当然会对某些事乐见其成,甚至近些年三家都有了要摆开阵势打擂台的意思,就看谁的手腕更高,看谁能抢到东月国未来最有权势的亲王的王妃之位。 那个富贵年轻人,东月国皇室子弟郑紫桐,虽然不属於皇帝一系的嫡脉子弟,但他头顶著一位七境大宗师的照拂,自然就不是嫡系也得是了,就连坐朝的皇帝陛下也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郑紫桐如今虽然还不是东月国亲王之尊,但仗著有那位武道大宗师的宠爱,只要那位太子殿下有朝一日荣登大宝,他立刻就能跟著水涨船高,也得上一份新皇亲笔手书的亲王册封詔书,因为悬佩腰间的那块蟒纹玉佩便是明证。 自幼荣宠的郑紫桐,对於身边三个女子的爭风吃醋並不反感,反而还有些乐在其中,毕竟哪个英雄不爱美人,如本公子这样的人间麒麟儿,当然也是不能免俗的。 楚元宵看著对面这一出拈惹草爭风吃醋的戏码,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关於皇家子弟,他在此之前真正遇上过的,其实就只有李玉瑶跟李璟两个人,至於那个楠溪洲许川姜氏的红衣姑娘姜沉渔,虽然也被称为小公主,但姜氏其实是豪阀而非皇家,所以姜沉渔其实是不能说成皇室子弟的。 那个白衣姑娘李十三当初在小镇时,从未说过自己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之尊,背剑佩刀,帮人打架,哪怕是跟人做买卖,一举一动都像极了江湖人。 楚元宵后来遇上的半路混进人群的李璟,那个傢伙为了不让人猜到他是承运帝国的皇室子弟,甚至连姓都给改了,简单粗暴將璟字一拆为二,企图以王景之名矇混过关。 那对姐弟,好像都跟眼前这个姓郑的七品王朝皇室中人不太一样。 那个郑紫桐欣赏完了身边的鶯鶯燕燕,这才转头继续看向那个始终未曾说话,但一只手按在刀柄上也未曾放开的少年人,淡淡道:“本公子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息事寧人乖乖让路出来,至於这二嘛…” 他微微撩了撩眼瞼,咧嘴邪笑,“你若是有本事把我身后这几个人都打趴下,那本公子便真如你所说,下马给你道歉,如何?” 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想要道歉?你得打贏了再说! 楚元宵看著那个一脸傲然的贵公子,对於他这种高高在上的態度並未说什么,有些人无论做了什么,都从不会觉得是自己有错,这个认知早在他还没离开盐官镇时,就已经领教过了。 有些人自比天上鹏鸟,哪一日心情好,出门溜达一圈,低空飞掠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翅膀带风吹飞了地上蚂蚁三两只,多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们都管这个,叫做燕雀安知鸿鵠之志。 楚元宵当然明白,既然自己在別人眼里,还不够格让人家好好坐下来讲道理,那他就只能用拳头说话了。 青霜扶著一瘸一拐的余人,那个前一刻被嚇了个半死的梁姓老人家则抱著孙子,还有从先前休息之地跑过来的青玉,几个人此时已经再次重新匯聚的楚元宵身后。 青霜顺手將余人交给一侧的青玉,然后缓缓跨前一步,挡在了楚元宵身前,轻声道:“我来吧。” 七境金丹,还是龙裔出身,在这里打个架,应该不难。 郑紫桐见状微微笑了笑,阴阳怪气挑眉讽刺,“放著豪言壮语让人滚下马来,口气倒是真不小,本公子还以为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物,结果到最后,也就是个只会躲在女人背后的软蛋怂包而已,本公子实在是高看了你了。” 楚元宵笑了笑,从青霜身侧走过,站在了眾人最前面。 青霜看著少年的背影,不由自主微微皱眉,声音有些冷淡,“你有伤在身还没恢復,真要为了对面一句激將法,就去打肿脸充胖子?” 她是这一行四人中最后一个进入行列的,对於楚元宵的了解还停留在脾气不错,运气也很好,虽有些死局在眼前,但也有高人护道这一类事情上,所以此刻见他因为对方说了一句“躲在女人背后”就强出头,不免有些皱眉。 站在龙裔少女身前的楚元宵,闻言並未回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以你的手段,打他们確实简单,但问题是到了那一刻,他们还是会认为只有拳头大的才能有说话的资格。” “纵马撞人,只是因为他觉得被他撞的人不值得他驻马,现在你一巴掌拍翻了他们,在他们眼里就和他们的纵马撞人是没有区別的。” 青霜不以为意,“那就算是你打倒了人,又跟我打人有什么区別?不一样还是拳头硬的才能说话?” 楚元宵依旧没有回头,缓缓將双手袖口捲起来,解下背在身后的木剑递给青霜,只留了腰间佩刀在身,抬头看向那边已经下马来的两个隨行男子,对著身后少女轻声道:“那至少要让他们知道,有朝一日有可能打败甚至是打死他们的,说不准就是那个曾经他们不放在眼里的人。” 对面那下马二人的其中一个,此时已然一脸不屑朝著这边走来,连任何的起手招式都不做,脚步隨意走向楚元宵。 东月国与其周边十数座王朝与门派,其实就跟他们这些人自家的后园没有区別,这里的江湖不深,最大的龙王就在他们自己身后,在这里打个人而已,当然不需要太过认真。 楚元宵看著那个一脸隨意,又带著些不屑狞笑而来的年轻修士,摇了摇头才终於开始起步,临抬脚前还又说了一句,“这件事让你来做,和让我来做,他们记住的事会很不一样。” 那个缓步而来的年轻修士,倒是不在乎对面少年人嘴唇微动说了什么,在距离楚元宵不到一丈的距离时才猛然发力起步,一记冲拳直奔少年中门。 楚元宵此刻同样一步跨出,硬挨了那个年轻人一拳在胸口的同时,递出一拳直接砸在那年轻人面门上。 眼前人的拳头,比之当初在相王府春山渡口外山坳里的那个傢伙,就只配叫拳绣腿了。 那年轻修士下一刻便如一朵飘絮,一拳过后倒飞而回,直接越过五人六马头顶,跌落在马蹄背后的山道上,又滑出去三四丈之远,才终於在某个小土堆前停了下来,双眼紧闭,生死不知。 周围一片寂静,不管是远远偷看不敢靠近的路人,又或是此刻对峙的双方,没有任何人说话。 郑紫桐脸色有些难看,却懒得回头看一眼那个已经战败的手下人,他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瞥了眼身侧未动的那第二个修士,眼神冰冷如同警告,如果敢输,后果自负! 东月国因为有一个七境武夫镇国,上行下效,武道盛行,所以那第二个出手的年轻修士,也同样还是个武夫,此刻他亲眼目睹了同伴的惨状,所以从起步的那一刻开始,他当然就会慎之又慎,早早拉开拳架,选择一步步缓慢靠近那个少年人。 与之相反,此刻反倒是楚元宵显得轻鬆了许多,直接朝那个修士走了过去,等到双方相逢一处时,二人的选择如出一辙,一拳对冲。 这一次,郑紫桐依旧未曾看到想要的结果,因为他麾下的第二个打手,在那一拳对轰过后,毫无意外手骨尽断,已经打不出第二拳了,或者说要等他的下一拳,已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楚元宵一拳砸断对方的手臂,也不再管那个负伤过后疼得齜牙咧嘴,却强忍著不愿意嘶吼出声的第二人,只是抬头看向那郑紫桐,平静道:“继续?” 那位依旧高坐马上的郑氏贵公子,此刻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但並未说话。 在他身侧,那两个先前还在爭风吃醋唇枪舌剑,此刻则並肩策马站在一处的女子,互相对视一眼,各自手中兵器毫无预兆突然出鞘,连个招呼都没打,二人瞬间凌空飞跃直奔少年人。 楚元宵就站在对峙双方的中间位置,像极了早有预料般突然后撤一步,一把按住腰间刀柄,瞬间一道白光闪过,拔刀出鞘,挥刀横斩,一气呵成。 两声脆鸣如一声。 那两个试图得势於“突然”二字的女子,只在眨眼间便已兵刃脱手,她们二人也不好过,各自结结实实挨了一脚飞踹,瞬间如断线风箏倒飞而回,与那第一个跌落在马后,又倒滑出去的年轻修士一样,横陈在地,生死不知。 直到这一刻,双方之间几乎只在一个照面间,那富家公子郑紫桐身边四人,全都是一招落败,无一例外。 郑氏贵公子的表情,从最开始的得意,到后面一连三变,阴沉、错愕、震惊,错综复杂,最终归结为恐惧。他最开始只以为那个少年人是个稀鬆平常的江湖散修,但在这一刻,这个人让他有了发自內心深处的恐惧。 这位自幼霸道惯了的富家子弟,几乎很少会见到有人敢在他面前站直了说话,但这一刻倒是他自己因为恐惧,不得不弯下腰来,审时度势,態度恭敬。 “晚辈有眼不识,得罪了前辈,还望前辈看在我家老祖宗的面子上,放晚辈一马。” 郑紫桐说完这句话,再小心翼翼抬起头时,却看到对面那几个人表情都有些古怪。 楚元宵是少年人样貌,可一出手就直接是雷霆万钧,迅速放倒了四个身在四境的仙家修士,东月国周边的江湖本不大,往日里一连四五个四境站在一处,早就足够横著走了,但却在一招之间折在了同一个人手里。 所以这一刻,如果有人告诉郑紫桐,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少年面貌的人,真的就只是个十四五岁之间的少年,郑公子大概都能破口大骂一句,“你他娘的眼瞎了吧!” 楚元宵也有些好笑,这一路上走了一年有余近两年,他每每只要一抬头,就总能看到那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大神仙,却没想到在这石磯洲,他竟然也自己给人装了一回老神仙。 到了此刻,一直站在楚元宵身后不远处,隨时准备出手的青霜,突然间微微皱了皱眉,缓步走到楚元宵身后,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楚元宵轻轻点头,却没说什么,只是定定看了眼那个富家子弟,道:“那么现在,你是不是又该觉得,我这样一个人出来扮猪吃老虎,有些太欺负你这个江湖晚辈了?” 只是语气平淡的一句话,让那个前一刻还高坐马背的贵公子瞬间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连滚带爬起身,恭恭敬敬作揖行礼,態度诚恳,“晚辈不敢。” 楚元宵看得见他的惶恐,但並未多说什么,只是又问了一句,“纵马飞奔撞了人,甚至是恶意地撞人,你就不准备说些什么?” 郑紫桐低著头,沉默片刻之后才声音沉闷道:“我等莽撞,衝撞了各位是我们的错,还请诸位见谅。” “就这?”楚元宵挑眉追问了一句,语气也变得不太和蔼。 那位自觉被为难了的富家子弟,此刻依旧低著头,表情有一瞬间的狰狞,但最后还是没敢再说別的,咬著牙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楚元宵还是不满意,转过身指了指身后的余人,还有那个被梁姓老人抱在怀中的小孙子。 那孩子此刻脸色依旧苍白,原本活泼好动的一个孩童,此刻却只敢抱著爷爷的脖子,怯生生看著眾人,死活都不愿意撒手,更不愿意开口说话。 “差点被你要了命的,是他们两个,不是我。”楚元宵说话的语气寡淡,但听在那郑紫桐耳中,却仿佛带著一股杀气。 郑紫桐听著那个咄咄逼人的少年人说话,只觉得他是在用言辞將自己曾经不可一世的头颅,一步步强行按进了泥土之中,內心难免屈辱非常。 让他给一个低贱的下人小廝,和一个连大人都不是的泥腿子孩童道歉,这对於曾经傲视同儕的郑公子而言,与杀人无异!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將拱手的对象换成了那个青衣小廝,还有那个一脸恐惧的孩子,沉声道:“对不起!” 无人回应。 楚元宵定定看了眼那个一脸憋屈的富家子弟,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带著人转身离开,只留了一男一女两个沉默的富家子弟,还有那昏睡过去的两男两女,以及六匹战马,被无数远远围观的过路人,偷偷摸摸指指点点。 郑紫桐眼见那伙人彻底离开,消失在视野之中,只觉得满心憋屈的无处发泄,终於猛然回头看向那个只说了几句话,却始终未曾出手的傅姓女子傅如意,眼神阴沉如能杀人,“你为什么不出手?!” 声音悽厉,一脸的暴怒狂躁,好似只有通过怒吼才能將他心底的憋屈吼出去。 傅如意此刻有些恍惚,她甚至都有些怀疑,此刻眼前人究竟是不是曾经那个春风得意,丰神如玉,让她爱慕的心上人? 清风吹过,一只稜角分明的手掌缓缓按在了那个富家子弟的肩头,一个略带苍老却又中气十足的声音缓缓响起,“紫桐,差不多可以了。” 郑紫桐身形一颤,双目之中骤然间亮起一抹精光,满脸惊喜回身看向那个突然出现的老人,“老祖宗!” 来人正是那位东月国的镇国砥柱郑开山。 老人缓缓点了点头,又看了眼那跌落在地的男女四人,虽没有说话,但表情同样不太好看。 郑紫桐察言观色,发现老祖宗不满意,就赶忙抬起手指了指楚元宵一行人消失的方向,但还不待他再说什么,那个老人就微微撩起眼皮,盯视了一眼年轻人。 郑紫桐在那一瞬间,自觉如同被一头獠牙尽露的猛兽盯上,背后汗毛倒竖,惊得他甚至都忘了开口说话。 老人止住了后辈的话头,这才缓缓开口道:“你以为的那个老前辈,看骨相大概不到二十岁,比你要小得多。” 郑紫桐闻言,一双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大,满脸的不可置信,说话的声音更是不由自主地带著些悽厉,“不可能!” 那老人似乎懒得与他强辩,只是转过身看向那个表情刚刚平静下来的女子傅如意,这一次他的脸上倒是带了些笑意,声音轻缓,“你不错。” 傅如意一手牵马,微微躬身,恭敬回道:“晚辈不敢。” 老人笑著点了点头也没多说,又看了眼自家这个曾经很欣赏的后辈,见他还是一脸的歇斯底里,老人终於是摇头嘆了口气,再一步踏出时,就已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了那个面目阴沉、双目血红的年轻人,以及在他身后的那个面色复杂的女子。 …… 带人离开的楚元宵,並不著急赶路,只是缓缓往东月国边关方向走去。 在某个山道拐弯处,果不其然见到了那个背对眾人站在路中央的老人。 楚元宵这一次没再如之前一样礼数周全,只是停下脚步静静看著那个老人。 那老人回过身,先是看了眼青霜,之后才將目光转向楚元宵,笑道:“打了我家后辈,难道就不打算给个说法?如此轻巧就想走人,是不是想得有些过於简单了?” 楚元宵冷笑一声,“所以你是觉得不论他做得对不对,只要是你郑氏的人失了顏面,你就一定得討回去?” 老人笑了笑,“你也可以这么说,毕竟我郑氏立国时间不短了,在这周边十数国也算是有些薄名,不可轻辱,他错不错有国法家法评判,但这个执法者,却必须是我郑氏自己。” 少年人闻言,终於长嘆了一口气,再抬头看向那老人时,表情反而平静了下来,缓缓道:“以前我家先生说,江湖人都是打了小的来大的,打了大的来老的,那时候我感触不深,不过今日倒是真看见了。” 说罢,他缓缓迈步越眾而出,重新开始挽袖口,再看向那老人时,还笑了笑,不带丝毫情绪,“既然如此,那就请赐教!” …… 第126章 言语赐教 东月国柱石郑开山,一位御风境的武道大宗师,也是东月国开国太祖的胞弟,自当年两兄弟打下江山开始直至今日,这位七境武夫就一直是东月国的镇国柱石。 七境武夫的实力,足够在周边十数国之內打遍江湖无敌手,故而东月国在这石磯洲北境一定范围內,就一直都是霸主一样的存在,傲视群雄。 今日当道拦路,郑开山一开口就是一句咄咄逼人的锋锐言辞,挑衅意味十足。 不过,当楚元宵说出“请赐教”那句话时,那姓郑的老武夫却並未直接出手,而是笑意盎然看著挽起袖口拉开拳架准备打架的少年人,摆了摆手有些好奇道:“不过在动手之前,老夫还有些问题想问一问道友。” 楚元宵手上动作微微一顿,有些不解看了眼那个老人,但並未说话,只是静等著他的问题。 郑开山笑道,“老夫想请教,我那后辈纵马撞人一事,若是换个人来打架讲理,恐怕那个孽障此时都已经重伤了,若是有些足够刚直强硬的人物,大概还会选择当著老夫的面让他以死抵罪,只是道友你为何会只是让他道了个歉而已,不觉得太便宜他了?” 楚元宵闻言皱了皱眉头,对於那个郑紫桐之前纵马撞人一事,其实他在心底里是有些犹豫的。 以牙还牙,杀人当场可不可以?当然是可以的,人在江湖,快意恩仇,后果自负,那郑氏子弟本就是杀人未遂,且从他道歉的动作上来看,其实也能看得出来诚心並不多,或者说乾脆就没有,郑紫桐只不过是慑於楚元宵的拳头够硬,所以才会扭著性子低头服输,也所以如果楚元宵真要杀他,理由也不算不充分。 可问题在於,轻轻鬆鬆收掉人命这种事容易做,但能不能做,有没有道理,是个什么样的道理,这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往高处看,中土有临渊学宫诸子百家,还有制定出来无数年的礼制规矩,再低下头放眼四顾,还有天下各地大大小小的王朝律法、仙家门规,那么有人犯了错,再让一个路过的江湖人去代人施法,是不是真的应该? 有些人的罪责,是不是交给那些法制规矩去杀人或者罚人会更好? 如果一个人行走江湖,路遇不平事,即便是站住了理,也站住了大义,是不是就可以磨刀霍霍去砍了那恶人的头?如果可以,那么杀人这件事是不是就谁都可以做? 楚元宵对此一直心怀疑虑,甚至是直到此刻,他依旧不太明了。 人间拳高法厚的神仙老爷不计其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还有一山高,就比如那个郑紫桐觉得自己可以在周边十数国江湖上横著走,结果到头来还可能会遇上一个楚元宵。 江湖中人走江湖,各国王朝的王法可能会顾虑的少一些,但如此一来,就会变成人人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郑紫桐。 杀人要不要讲规矩,这是一个问题,站住了理字之后要不要杀人,也同样是个问题。如果人人可杀人,那么有些人拳高於人后,会不会愿意只在占理的时候才杀人,就是最大的问题。 楚元宵从礼官洲盐官镇一路东行,直到此刻驻足在这东月国北方关城前数十里,他走了这么久远的一趟山海路,从头到尾其实就只杀过一个人,正是北海渡船上的那个渡船使赵中宸,一刀砍了他的头,毫不犹豫。 除此之外,即便是当初在龙泉渡口,少年与余人两个合二为一,最终被堵在渡口边沿处陷入重围,少年彼时也依旧只是以手中刀拍倒了方氏麾下那些修士,但並未取走任何人的性命。 为何能杀赵中宸,自然是因为那个渡船使在前一刻选择向守山武將下手,就已经等於选择了叛族,这种人就不需要犹豫,人人可杀! 为何会选择不杀其他人,是因为他一直觉得,人族自家事,无论有多大的罪,都应该交给可以做这件事的人去做,而不是他一个普普通通的过路人去动手。 承云帝国陇右狄州的那位丁城隍,还有那位知府崇宰之,是被帝国亲王李璟拿下的;巴山渡口那位大將军胡少荣,则是被青云帝国皇帝亲自派人將之收监;龙泉渡口的方氏,最后是由岳王府背嵬军將之拿下,主犯全部斩首示眾,从犯交由中土来人勘验核查… 所有的事都由该做的人去做,就是名正言顺,顺理成章。 当然,如今的天下江湖,並不是楚元宵希望的江湖,有些人出手伤人杀人很隨意,但也正是因为江湖是这样的江湖,所以就实在是让少年人有些喜欢不起来,十多年前在凉州城外,被截杀在某个山坳里的那三十几口人就是被如此隨意屠杀的,后来的老酒鬼和老梁头也是同样的缘由。 那些出自无数小说家之手的江湖话本,戏曲摺子,反派杀人从不讲道理,因为他顶著反派二字头衔,可以理直气壮。可楚元宵虽然自觉算不上主角,但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反派,杀人这种事,就不能太顺手。 先前逼著那个郑紫桐低头之前,青霜曾在楚元宵耳畔说了几句话,內容其实简单,就是说有个大约七境左右的武夫到了附近,但並未选择直接现身,猜测应该是那位坐镇东月国的一国柱石大宗师。 楚元宵当时会选择三言两语让那个郑紫桐朝著余人两个道歉,然后便带人离开,就是想看看这位当著后辈子弟大靠山的大柱国会如何? 所以此刻,楚元宵沉默良久之后,对於那郑开山的问题,给出的回答就很简单,“我只是想看看,他这样做事,你这位老祖宗已经亲眼看在了眼中,又会如何做?” 郑开山闻言挑了挑眉,虽然面上笑意不减,但其实內心里是有些复杂的,大概就跟那个曾中意郑紫桐的女子傅如意一样,是个差不多的心態。 心绪如此,老人却並未表现出来,只是嘆息道:“家法不严,教出来个人前人后两张皮的紈絝子,老夫確实有失察之罪,但有所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古来还有『八议』之说,郑紫桐再怎么说也是王公贵胄,更是我郑氏子弟,亲亲相隱,道友又希望老夫能如何?一掌毙了,还是关在牢里永不见天日?” 楚元宵听著那老人轻描淡写说出来这么一堆,不免有些皱眉。 严格说来,眼前老人有些话里提到的某些道理,虽然各有出处,但放在楚元宵这样一个小镇孤儿眼中,即便他如今也算儒家门生,却也还是会觉得有些话说得过分。 儒门有些人,时移事迁和顽固守旧两件事,全让同一家人给占了个全,借著祖师爷的名义,干著徇私利己的事情,到最后黑锅全被那位祖师爷一个人顶在头上,说有些人欺师灭祖是一点都不冤枉的。 就比如千秋万代的儒门读书人,只记得祖师爷说过“君臣父子”,却不记得祖师爷还说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到最后还要把人间高低有异,崎嶇不平事的罪过全怪到祖师爷的头上,那位坐在大成殿里的老人家,大概是有些委屈的吧? 少年看著那个满脸笑意的老人,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亲亲相隱一说,我是同意的,大义灭亲的人值得尊敬,但其他人要不要学则见仁见智,可所谓『刑不上大夫』这个话在我看来,就很值得商榷了,反正我不觉得这话对在了何处,作恶的人不分高低贵贱,一断於法又凭什么会有贵贱之分?” “至於所谓『八议』…”楚元宵话说了一半更是突然停下话头,冷笑了一声,似乎是懒得评价。 少年人一路上很听崔先生的话,读书不輟,认真明理,有些事情他虽然没有真见过,但多多少少还是能从书上看到一些的,关於某些稀奇古怪的规矩在他看来,就等於是明目张胆的偏私,有些人也好意思將之拿出来放到明处去说,还真是將“不要脸”三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那老人郑开山见少年人態度明显,表情也不好看,就跟著摇了摇头,“道理是那么个道理不错,可道理跟实事有时候也未必是一回事,道友自己不好决断的事,就想交给老夫自己去处理,是不是也有些推卸责任的嫌疑?” 楚元宵耸了耸肩,倒也坦然,“一路上总有人帮忙拉屎尿尿擦屁股,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两人之间原本是要动手的局面,可到了此刻,少年人突然开始有些古怪,这个老人此刻一点都不像是要打架,更像是在找人聊天?好像还有那么一点想诉苦的意思? 郑开山见少年古怪,於是便也笑了笑,乾脆开门见山,“一国之大,事情极多,老夫虽不是皇帝,可总要照顾皇帝的心情,若是我郑开山这一脉,世世代代都是贤明清廉,公正无私的贤王爷,恐怕那皇帝一脉就该离心离德,要千方百计想办法搬倒我郑开山了。” 老人表情到了此刻变得有些莫名,转过身看向东方遥远的天幕,嘆息一声道:“老夫倒也不是怕死,被搬倒了也无所谓,但真正的问题在於,不是谁都有龙池洲姜桓楚一样的本事,皇帝一脉既然要坐龙椅守江山,应该是没机会再出来一位太祖大宗师了,我东月国若是少了这个七境,说不准一时三刻就要被周围这些面和心离的豺狼虎豹们给分著吃了,若是等到国祚断绝,老夫到了黄泉之后,又该如何向我那兄长交代?” 楚元宵听著老人的絮絮叨叨,有些无语,最后乾脆撇撇嘴坦言道:“你要取信於皇帝,就放任自家后辈子弟作威作福欺负人,你们东月国要是只能用这种方式才能保证国祚长存,那还不如直接亡国来的痛快,老祖宗苦心孤诣,后辈子弟作威作福,很瀟洒吗?” 对面那老人本来还有些伤怀,可被少年人这么一通戳心窝言辞之后,突然就伤怀不下去了,有些古怪看著这个好像脾气不太好,又好像脾气有些好的少年人,眼角抽搐。 楚元宵还没从先前的不痛快里回过神来,所以说话就有些冲,“我是个江湖晚辈,一路上还在读书写字走桩练拳,学会的东西太少,懂得道理不多,可我还是想说一句,前辈要是诚心想当著这一国柱石,就不应该放任自家子弟去挖皇家的墙角,取信於人的办法多的是,为何偏偏选这种?” 吧书69新 “要是真正爱民的皇帝,可不会喜欢自己的朝堂上,站著一个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亲王,前辈难道就不怕自己到头来,哪边的祖宗都当不好?” 堂堂的七境武夫大宗师,原本还因为少年人横衝直撞的语气言辞略微有些慍怒,但当楚元宵问出来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就彻底愣住了。 东月国皇室姓郑,七境大宗师郑开山活著,而他那个当开国太祖的胞兄死了,十几代皇位传下来,总体上其实也还是分成这两脉,如今这两脉之间有同一个老祖宗,所以总体上没有太大的衝突,但是基本上歷代皇帝都会对郑开山一脉的人略有微辞,虽无伤大雅,但到底是有一些不舒服在其中的。 这一点,郑开山当著俯视朝堂的老祖宗,他心里当然清楚的很。 郑开山总以为放任他自己的直系后辈子弟成为紈絝子,是在取信於皇帝,加上他自己从不插手朝堂事,故而歷代皇帝对於老祖宗郑开山,也都尊崇至极,从无不敬与不恭。 但此刻被眼前少年人一句直言戳破,郑开山又恍然惊觉,原来皇帝那一脉不是对此事没意见,只是因为有他这个老祖宗压著,皇帝给面子不敢说而已。 这还真就是两边的老祖宗都没当好。 少年人一语惊醒梦中人,老武夫郑开山皱眉沉默良久,最后终於是长嘆了一口气,转过身恭恭敬敬朝著那个少年人拱手抱拳行了个武夫江湖礼。 楚元宵看懂了老人眼神中的释然,也是第一次认认真真给了对方一份江湖前辈该有的礼敬,抱拳拱手,武夫还礼。 老武夫此时好像突然忘记了之前说过的,东月国皇室不可轻辱,要让少年人给皇室一个交代的话,反而笑呵呵对著少年道:“老夫练了大半辈子的拳,到最后还把自己给练傻了,今日承蒙小友赐教,醍醐灌顶,拨云见日,实在不胜感激!” 好嘛,三言两语说到了心坎上,转过头就连称呼都改了,前面还是不生不熟的“道友”,此刻已经开始“小友”了,一字之差,远近之別不要太明显。 楚元宵此时表情依旧不好看,他对余人抱著孩童被那战马撞飞一事还是耿耿於怀,不是少年人小气,实在是此举太过於恶劣,且不说余人是自家兄弟,即便是换成个旁人,要不是有修为在身,此刻余人跟那个孩子恐怕都已经死了。 楚元宵自己在杀人讲理这种事上有障碍,但这不代表他会乐意作恶的人无法无天,更况且护短这种事,先生苏三载可是已经教过他好几遍了。 郑开山一眼就看懂了少年人的表情,不免也有些尷尬,最后思虑了片刻,保证道:“小友不必介怀,老夫在此与你保证,我郑氏今后不会再有人敢如此无法无天,东月国的朝堂也好,江湖也罢,只要有老夫在的一天,就绝不会再有这种恶事发生!至於伤到你家同伴的郑紫桐…” 说到这里,老人脸色微微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长嘆一声,乾脆道:“他毕竟是老夫家族后辈,摘了他的脑袋这件事,老夫確实是下不去手,但我可以保证,今后东月国的朝堂与江湖,不会再有郑紫桐的身影出现,若是以后族中谁敢再犯,与他同样下场!” 说罢,老人还悄悄看了眼少年的表情,近乎“小心”般问道:“小友以为如何?” 楚元宵听懂了老人的保证,那个“郑紫桐不会再出现”的说法算是比较委婉,但其实就等於是將其禁足至终老,不能再出圈禁之地一步,这对於曾经张扬恣意的富家子弟而言,其实与杀了他没有多大的区別。 楚元宵回过头看了眼那个抱著孙子的梁姓老人,以及被青玉扶著,基本已缓过来的余人,道:“你们觉得呢?这个结果能不能接受?” 余人並无顾忌,看了眼对面做出保证的那个老武夫,又皱著眉想了想,最后坦言道:“如果事情確能如保证的一样,我没有意见,这总比杀一个人但风气不改要好。” 那个抱著自家孙子的梁老头有些犹豫,张了张嘴,但並未说话。 他跟楚元宵四人不一样,毕竟他们一家人都是在这东月国以及周边生活的平民百姓,有些话事关东月国皇室,无论说好还是说不好,都不是他这样一个老百姓可以说的,自己老了可以不顾忌什么,但他还有儿子儿媳,还有抱在怀里的小孙子,这些自家后辈可不能不顾及。 楚元宵沉默了一瞬,明白老人的顾虑,也没再多问,转过头看向郑开山,“前辈的处置,我们没有意见,但是晚辈有句话希望能得到前辈的保证。” 郑开山摆了摆手,先一步道:“小友放心,老夫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事后报復这种事,从来不屑为之,我今日以自己的脸面为凭,把话撂在这里,若是以后有人因为今日之事,以任何形式无端报復这位老兄弟及其家小,那便是踩我郑开山的脸面!”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鏗鏘有力,不是隨便的泛泛之言,就差以天道誓言共证了。 那个抱著孙子的梁老头终於微微鬆了一口气。 楚元宵认认真真看了眼对面老武夫的表情,还是有些不太放心的样子。 郑开山在一瞬间都被气笑了,“怎么,小友难道还要老夫共证天道誓言不成?后辈子弟犯了错,我这个当老祖宗的,就在江湖朋友面前,连这点脸面都要不来了?” 楚元宵缓缓摇了摇头,认真道:“事关人命的大事,多小心都不算太小心。” 郑开山哈哈大笑,“好,老夫虽不常出门,但也算见过几个江湖人,但像小友这样的,確实不多见。” 说罢,老人乾脆抬起双手,右手为刀直接划过左手,一道血线瞬间出现在左手掌心,老人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直接以掌心血为墨,右手双指沾墨,在空中写下一个“誓”字,而后重新將刚才的保证说了一遍,並在最后加了一句,“今日之誓,天道共证之,如有违反,天诛地灭!” 在场有修为在身的,都能从冥冥中听到一句回应,只有一个字“准!” 楚元宵是正儿八经第一回见到发天道誓言的,当初在盐官镇时,春分夜大战之后,楚元宵从重伤中醒来,听到老猴子復盘时有说过,亚圣曾要与那魔尊剑灵摩羯共证天道誓言,让他百年之內不得踏足九洲,结果那摩羯不愿意,反而导致魔尊剑身最后被亚圣押了下来,那件事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从那魔尊剑灵的態度就能看出来,天道誓言的威力何等庞然。 此刻这老武夫郑开山为了一个保证,竟毫不犹豫直接以天道誓言为证,还得到了一个天道回应,这就足以说明很多事了。 江湖人尤其是很多练气士,总爱说武夫粗鄙,五大三粗没脑子一类的嘲讽言辞,但有些武人一旦认真起来,其实是很可敬的。 既然对方愿意投之以桃,楚元宵自然也愿意报之以李,再次恭恭敬敬朝著这位差点打起来的老武夫抱拳行礼,“晚辈谢过前辈高义。” 不怪少年太小心,这一路上勾心斗角的事情见得太多,有些事当真马虎不得。 一座堂堂皇室,真要是心怀怨懟去报復一个普通百姓之家,能想的办法就太多了,有些人隨隨便便就能扣几十个看起来合情又合理的帽子过去,朝堂律法,事在人为,官字两张口,怎么说怎么是。 有些人心一眼可见,有些人心,经不起推敲。 高位之人隨隨便便一句话,砸在人间百姓头顶上,就会是一场扬风搅雪,天塌地陷的灭顶之灾。 若此事只是楚元宵一个人,他其实可以不在乎,也不需要有什么担忧,因为他背后跟著一大堆或正或反的大神仙,狐假虎威也好,狗仗人势也罢,总还是能想一想办法的,可放在那个抱著孩子的梁老头一家人身上,只要稍微一个疏忽就可能是他们一家人的灭门惨祸。 双方到了此刻,终於算是前嫌尽释,握手言和了,老武夫郑开山也没打算直接闪身走人,更没有要去管被丟在后面的后辈子弟郑紫桐的意思,乾脆直接混进人群中,开始与楚元宵一行一起去往前方的东月国北境边关。 此地已然陆续开始出现南北两国互相防范的边军斥候,也是直到这一刻,楚元宵才终於发现,这个从最开始奔著寻衅而来,到最后却化敌为友的武夫老前辈,堂堂东月国的镇国定海针,竟然跟许许多多的边军斥候都认识。 那些马上来往的边军行伍,有些人见到这个老人,竟然连马都不下,只是一脸高兴坐在马上,举著马鞭与老人打招呼,“老郑,这又是偷溜著去什么地方了?也不怕被將军发现,打你个老东西的军棍!” 郑开山每当此时就都会笑哈哈骂回去一句,“你个兔崽子要是敢打老子的小报告,等老子从挨军棍的板凳上下来,一定掏了你个兔崽子的鸟窝!” 双方嘻嘻哈哈,全无身份地位的恭敬与忌惮。 面对楚元宵有些疑惑的表情,郑开山看了眼那远去的斥候,压低声音小声道:“一个在边军混了很多年的老军户,得了大將军赏识可以不常驻军营,只要偶尔去上番点个卯就成,看著很奇怪?” 楚元宵嘴角微微抽了抽,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一个將后辈养成混帐紈絝子的老祖宗,转过头又是脑袋別在裤腰带上混饭吃的边军斥候的军户老大哥,还荤话连篇,荤素不忌,嘻嘻哈哈… 不奇怪,你可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 第127章 浅水有尊大神仙 东月国为七品,按照临渊学宫九品制来算,七品的品秩並不算高,疆域辖境也不算很大,十六郡一百五十四县,在整个石磯洲陆地上,像这样的小国有个一二百不算过分,天下其他八洲,除了最大的中土神洲以外,另外的几座大洲上,像此类的小国也不会比石磯洲少。 整个天下如同一座底部宽,顶部窄的巨大山岳,临渊学宫是峰顶,诸子百家加上某些三品大势力是山腰,如这些下三品的仙家山门大小王朝,则是山脚与山根。 天下之大,无数江湖人开山立派,开国立社稷,自山脚下步步登高,盘山而上,位置越高当然便能看得越远,但这一程山路必然不会很好走,爬山越高费力越多是必然事,还会有一不小心就从山道跌落,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命丧黄泉的危险。 当然,要让天下稳固太平无事,也並不是只要山顶安稳就能无虞的,地基一样的山脚山根处,若是被挖掉太多土石,自然也还是会有天塌地陷的风险,所谓“千丈之堤,以螻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无数江湖人,不仅要尽力登高而上,也要分出些心绪去看著身后人,若是脚下不稳,让曾经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势力有朝一日爬到自己头顶去,一旦双方位置顛倒,那么自己曾经给別人受过的罪,就也会有一日著落到自己头上来。 一路陪著楚元宵一行入了关的东月国老柱国郑开山,熟门熟路带著少年人一行进入北境边关后,又在城池內的某间酒楼之中围桌而坐。 吃饭喝酒谈天说地,今日的老武夫大概是某些烦心事已解,多喝了两杯水酒之后就格外高兴,所以话也会说得比较多,酒后吐真言,难免也会说到某些江湖上成文不成文的规矩。 有很多人不够聪明,总想著老子高人一头,就得使劲地欺负底下人,扒皮抽筋刮油水,力求挖地三尺入骨三分从不手软,从不曾想过也许等到后来的某一日,可能会猛然发现曾经被自己踩在脚下的那个小门小户,山门也可能会比自家修得更高。 世上从无后悔药,那时候再想补救,已经是悔之晚矣了。 还有些人太聪明,被人踩在头顶的时候,都会在心底里不服不忿,总骂谁谁谁不讲究,武德有失,人品太次,若是老子有一天到了他那一步,就绝不会如他一样云云。 但其实,这个天下间能记住自己的某些话,一辈子都能从一而终的人绝不会太多,真能到那一步的,个顶个都会是真神仙。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鉤,反封侯。 坏人太容易,好人不容易,才会显得好人太值钱。等到有一日,人人不值钱,就会变成恶人自有恶人磨,又得要再比比看谁更能磨。 老人手中端著酒杯,多喝了几杯酒之后,就开始有了些混著酒气的惆悵碎碎念。 楚元宵不太明白,这位当著一国老祖宗的老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番不太搭调的悵然若失? 老人醉眼迷濛抬起头,看了眼静静坐在对面的少年人,笑道:“老夫也不知道小友过去是何人,將来又会是何人,但就凭今日那一道誓言,此时就足以让老夫敬你三杯酒!” 除了当初在礼官洲山间酒肆里得来的那坛顿递曲,楚元宵一路上很少喝过別的酒水,但那一坛几乎基本已成空坛的酒水过后,他如今也不会再因为喝了几杯酒就齜牙咧嘴,只觉辛辣不见酒香。 二人轻轻碰杯,各自一饮而尽。 同桌而坐的几人都不插话,吃菜的吃菜,喝茶的喝茶,梁老头在很认真看顾自家小孙子,免得他再跑出去,又招来什么了不得的泼天大祸。 青玉大概是很喜欢那个小娃娃,所以就很细心地给他夹菜添饭,照顾他吃饱,而那梁老头就一遍遍的与女子致谢,还要劝她不必如此费心,庄稼人的孩子都是泥捏的,皮实的很,不必如此惯著。 每当老人如此说,青玉便会跟著笑一笑,也不说话,但夹菜也不停,看著那孩子吃的开心,她便也会更开心。 老武夫大概是此地常客,所以当那位外出方归的酒楼掌柜一进门来,见到这老郑头在酒桌边,就立刻一脸笑眯眯的神色,打趣道:“哟,老郑头这又是从哪里胡混回来了?” 这掌柜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身形壮硕一点也不像是个酒楼东家,反而更像是个练武多年的行伍中人,姓钟。 钟掌柜这话说得就很自来熟,可见双方之间绝不算生人,说话间就已走到了眾人桌边来,笑著与各位食客见礼打招呼,再招呼各位客人吃好也喝好。 老武夫闻言笑哈哈一乐,端起手中酒杯朝那酒楼掌柜致意,一边挤眉弄眼笑道:“老钟你可是不知道,这一趟出门去,小老儿可是见了大世面嘞!咱隔壁那陶阳国京城办了个武林大会,老多江湖人都去那边凑热闹来著,人可多!” “一介行伍,也敢跑到別国京城去,你也不怕被你家那位大將军知道了,一气之下砍了你的狗头!” 钟掌柜先是没好气骂了一句,隨后又突然表情一变,似笑非笑看著老人,阴阳怪气道:“这一趟又见过了几个长得俊俏的大闺女、小娘子?你个老东西是不是又装成看相摸骨算姻缘的老神仙,装模作样去摸人家大姑娘的小手了?软不软,糯不糯?” 郑开山闻言,猛地將手中酒杯放到桌上,那还没来得及喝的酒水已经被晃出去了一大半,他看著眼前这个揭人老底的掌柜狗东西,骂道:“你个鸟人懂个锤儿,老子那是正儿八经的仙家本事,消灾解厄与人方便,怎么能说成是装模作样?老夫铁錚錚的汉子,是那趁机揩油偷腥的下作人?你个见钱眼开的守財奴,懂个屁的风雪月!” 两个老友,见面就互相揭短戳心窝,但又好像谁都不生气。 钟掌柜转过头看了眼桌上其余几人,见他们各个脸色古怪,於是就笑眯眯道:“各位客官莫要见怪,这老色胚虽不是个好东西,但对待朋友还是够意思的,各位只管放开了吃喝就是,今日这顿饭就记在他帐上,事后我再从边军大营那边领他的军餉抵债就成,咱们谁也不亏。” 老武夫听著这话突然一愣,继而勃然大怒,像是记起来了什么糟心事,痛心疾首指著那钟掌柜,整个人都给气得哆嗦起来了。 “姓钟的,难怪老子的军餉月月不见余头,前些日子那钱粮官还说老子的军餉已经提前支到明年去了,气的老子大骂人家喝兵血,没成想到头来是老子错怪了人,原来是你个王八蛋冒领老子的卖命钱!” 老人说著话,突然就捶胸顿足悔不当初,一脸所託非人的表情。 “早知道就不该拿你这狗日的当朋友,也不该跟那钱粮官打招呼,说你可以代领老子的军餉了!真他娘的是狼头上插竹笋,叫你个狗东西进了羊圈,可惜了老子辛辛苦苦挣来的那点子军餉啊!” 坐在一边看著两个人斗嘴的一桌人,此刻一个个眼角抽搐。 前一刻还是堂堂一国柱石老祖宗的武夫大宗师,这怎么转过头就成了这个样子… 跟边军斥候有说有笑还能理解,毕竟还可以说是武人都喜欢这种满是兵甲战阵,杀气纵横的地方,可一个连皇帝见了都要称呼一声“老祖”的人物,却在一座边关酒楼之中与人爭论这些…又该咋说? 钟掌柜一脸的不以为意,嗤笑一声,“你个老东西,顿顿都在老子这里白吃白喝,拿你的军餉抵债怎么了?你嫌亏得慌,老子还嫌亏呢!不乐意也成,以后老子这酒楼不欢迎姓郑的进门,你他娘的少在老子这里混吃混喝!” 好傢伙,东月国的国姓就是姓郑的,这位钟掌柜在人家的地盘上,敢说不欢迎姓郑的,胆子也是真不小。 郑开山眼看著钟掌柜要急眼,於是又赶忙换上一脸狗腿笑意,搓著手开始打哈哈,“瞧你这话说的,咋还这么不识逗呢?买卖人没点容人之量咋做买卖?难怪你这买卖做不大,你瞅瞅人家云海间。” 钟掌柜再次冷笑一声,都懒得理这个老东西,只是朝著楚元宵等人点头笑了笑,而后便离开了酒桌边,直接回柜檯后面去了。 郑开山碰了一鼻子灰,也不觉得如何,只是摸了摸鼻子之后,就继续开始与楚元宵他们有说有笑,吃吃喝喝,神色自若,一点也没有前后不一的尷尬。 倒是楚元宵,先认真看了眼又开始喝酒的郑开山,又看了眼那个已经站在柜檯背后开始看帐本的钟掌柜,若有所思。 郑开山抬眼瞥了眼少年人,突然一笑,“山外青山,人外有人,东月国的江湖不大,但我这个七境也不是真的就天下无敌了,总有些人乐意呆在水浅的地方当神仙,很多人看不见,你看见了也不必太新奇。” 恰在此时,那个已经开始低头看帐本的酒楼掌柜,突然抬起头看了这边一眼,正好与楚元宵的目光对在一处。 二人各自点头笑了笑,谁都没有说什么,算帐的继续算帐,喝酒的继续喝酒。 今日萍水相逢,有酒有肉,一笑了之,都是朋友。 他日江湖再会,別时別地,认不认识,得看缘分。 酒足饭饱,一群人一起出了酒楼,郑开山虽然叫嚷著自己的军餉打了水漂,但到最后,就还是將这一顿饭钱掛在了那位钟掌柜的帐上。 新????书吧→ 那个梁姓老人出门后便与眾人千恩万谢一番告辞,带著自家小孙子转道东行离去,他此行是来这东月国探亲的,要去找自家的儿子儿媳,若是一切顺遂,就要与儿子一家常住东月国,以后都不再回去了。 郑开山虽是东月国皇室老祖宗,但其实在整个边军大营之中,就只有那位领军戍边的大將军知道这个老人的真实身份,至於其他人,则都以为他是个在军营混跡多年,没啥大本事也混不上个將军官职的老军户,人人称呼郑老哥,要不就是叫老郑,反正不管叫啥,肯定是跟“老祖宗”三个字沾不上边的。 到了边军大营附近,这位一国柱石大宗师,就必要去营中点卯上番,这是他自己的习惯。 楚元宵带著余人三个並未久留,继续漫无目的南下,反正也不知道哪里才能遇上那位青帝,所以就还是四处閒逛看缘分。 三伙人就此分道扬鑣,各自远行。 老武夫郑开山双手拢袖站在酒楼门前,並未直接转道去往边军大营,而是目送著那伙少年人缓缓走远,最终消失在长街尽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位酒楼钟掌柜已然悄无声息出现在老人身侧,同样目送那少年四人缓缓离开,他侧过头瞥了眼身侧老人,语气中带了些揶揄之意,“固执了大半辈子,被一个少年人三言两语就劝服了?你这江湖前辈,是不是也太平易近人听人劝了?” 老人动作不变,闻言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只是嘆了口气,缓缓道:“听人劝,吃饱饭,如今世道变了,这样的江湖后辈只会越来越多,或者越来越少,但不管如何,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总守著自己那点小帐本,活不长久的,总不能以后真到了地下,没办法去跟我那兄长交代吧?” 钟掌柜挑眉看著老人,最后转回头看了眼那个少年消失的方向,微微笑了笑也开始道別,“我大概也待不了几天就要离开了,以后能不能再重逢就看缘分吧。” 老人有些讶异,侧过头看了眼这个已经在此地开了十几年酒楼的老朋友,“你不是说要等人?” 话说完的一瞬间,老人骤然惊觉,转过头看了眼那个少年人离开的方向,有些犹疑道:“是他?” 那钟掌柜笑了笑,並未明確回答,只是道:“很多年前接了我家大王的军令来此地守株待兔,如今总算是有些眉目了,我总得回去復命。” 老人更加惊讶,“就只是为了看这么一眼,就在这里待十几年?你们这些高人都这么有閒心?” “可不止一眼。”钟掌柜笑著摇了摇头,“从他下了白毫渡船离开那座马鞍渡口,再一路到此,我已经看了他很多眼了。” 钟掌柜此刻似乎是有些感慨,回想起少年人在那只运河乌篷船上一拳打出那一份武运,以及先前在山道上的言辞爭锋,大概是觉得还算有点意思,表情也有些古怪。 大王一贯不喜欢读书人,总觉得读书无用,只会嘰嘰喳喳,眼前这个小傢伙也不算是个多好的读书人,学问一般,本事也就那样了,但有些事应该会很投那位的脾气。 中年掌柜偏过头,见那个老武夫还在一脸若有所思看著自己,便笑了笑,“我这个人从很早前开始就不相信朋友了,除了我家大王也不怎么与其他人交心,但我毕竟在你的地盘上呆了十多年,所以临走前送你个忠告,算是还你的人情。” 老人笑了笑,“洗耳恭听。” “坐江山与当长辈不是一回事,真要是想当个好长辈,你不如直接一句话送自己的后辈篡国自立,可你要是只想当个替兄长守江山的大柱国,那就要真听一听那个小傢伙的劝,好好管一管某些王八蛋。” “要是哪天再让我听见,你郑开山的后辈为非作歹欺负老百姓,那么下一回再见,说不准我可能真就是来一拳打死你的。” 说罢,中年汉子也不再看老人古怪的表情,直接转身往酒楼之中走去,临进门前,他隨意抬手朝身后摆了摆,“告別的事就免了,好好当你的大柱国就是,治军的能耐还算看得过去,就当是抵了你欠我的酒钱了。” 话音未落,人已在门边消失,只留了那个老人拢袖站在门前,脸色复杂。 原来在某些大神仙眼中,一个七境武夫真的什么都不是啊。 片刻之后,这位东月国大柱国老祖宗,今日头一次破了自己多年来的规矩,到了眼下这座边关大营附近之后,却並未如往日一样去军中点卯,而是转头又出了关,回到了之前那条山道上。 那个被强按著脑门进了泥地的郑氏子弟郑紫桐,此时依旧未能从自己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挫败的打击中回神。 那被楚元宵各自一拳挫败的两男两女四个人,此时勉强都已醒来,简单的疗伤处理之后,一行人便再次上马前行,准备回返边地,入东月国边关。 只是这一次,他们好像是真的被那个少年人的拳头给长了记性,不再敢纵马飞奔,隨意撞人这种事就更加地不敢了。 郑紫桐面色阴沉,对於身后面色各异的五人都懒得理会,只是在前面打马前行,沉默寡言。 富贵公子身后,那两个偷袭不成,反被楚元宵各自一脚踹晕的女子,此时还不知道东月国那位威名赫赫的柱石老祖宗曾亲临过此地,所以此刻二人虽然形容狼狈,但反而还有些沾沾自喜。 今日这一局,二人自觉强过了那傅如意一头,虽然最后並未得胜,但至少她二人是出手了的,可不像这姓傅的贱人一样,连拔剑都不敢。 一念至此,二人看著傅如意的眼神都有些轻蔑,更是將那个女子有些恍惚的表情,当作了她自知失宠於郑公子的失落跟不如意。 当老武夫再次出现在官道马前的那一刻,六人都有些意外,赶忙驻马再下马,与这位老祖宗或是老前辈行礼问安。 只是,那富贵公子郑紫桐还来不及问老祖宗是不是已经报了仇,就听到了一句让他只觉如晴天霹雳般的噩耗砸进耳畔。 “自今日起,郑紫桐圈禁京城外亲王府別院,终生不得出府一步,如有违反,立斩不赦!” …… 楚元宵离开酒楼之后,一路上都有些心绪不寧。 余人此时已经又开始活蹦乱跳,当他看见楚元宵的表情后,犹豫了一瞬还是凑上前来,小声道:“公子,有什么不对吗?” 楚元宵瞬间回神,转过头看了眼一脸担忧的余人,只是笑著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青霜不知何时也凑到了附近,见状突然插话进来,轻声道:“那个酒楼掌柜的修为应该不低,我虽然看不透,但只是猜测的话,我猜他至少也在十境武圣以上。” 原本就凑在一处的两人皆是一愣,有些惊讶地转头看著蛟龙之属出身的少女。 楚元宵不是不相信青霜,反而是以她七境的修为,有些直觉,只会比他自己这个四境都上不去的人更准確。少年人只是有些惊讶於这样一位大神仙,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地方? 此地距离那马鞍渡口不算太远,虽然楚元宵一行走了近半个月,但对於一个武圣而言,其实与家门口差不了太多,他既然呆在这里开酒楼,就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那么那座运河上发生的事应该也瞒不过他。 当初在龙池洲螭城外的大湖畔,那个同为龙裔之属的景阳,就曾说过楚元宵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一路上遇见这种隨便走到哪里,就都可能会突然冒出来一尊大神仙的时候太多了,楚元宵难免会有些狐疑,这会不会又是一桩奇奇怪怪的江湖算计? 同样皱著眉头的余人突发奇想,看著楚元宵兴奋道:“公子,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是青帝?” 楚元宵闻言,没好气瞥了眼身旁这个傢伙,什么都没说。 青霜则比较乾脆,直接道:“青帝前辈既然是大道亲木,当然就应该是练气士,刚才这个人只看身形都能猜出来是武夫,你是不是傻?” 余人闻言一愣,原本还有些高兴的兴奋劲一瞬间就又垮了下来,垂头丧气有些失望,嘟囔道:“我这不是想著公子能早些交差,咱们也就能早些回去了吗?” 一言既出,四个人都有些沉默。 楚元宵离家不算太久,但也有近两年的时间,一路上都已经踏上过四座大洲的陆地了,勉强也算是走遍了小半个天下。 游子离乡,离家越远,想家越深,即便是余人这样一个鬼物,也有些怀念他那座早就被打成了荒芜之地的小山谷。 至於青玉跟青霜两个女子,则又是另外一种想法,天下之大,她们两个大概是很难再回到故乡了,走到哪里都是外乡人。 楚元宵看了眼因为同一句话就突然都有些失落的同行三人,倒是並未多说什么,但提到故乡这个词,他忽然就想起来了另外一桩旧故事。 在盐官镇的时候,曾有个红衣姑娘说过的一句话,让彼时连四大王府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镇贫寒少年郎,猜一猜自己有没有可能是某座王府流落在外的楚氏子弟。 如今再看眼下,四人身在的这个地方,可不刚好就是石磯洲? …… 第128章 楚王府有些旧故事 石磯洲的中部位置有一座王城,名为澎城。 四大王府之中,楚王府居首位,王城中常年掛在最高处的那面大纛王旗,黑底金字,龙纹金丝,迎风招展,一个“楚”字铁画银鉤,威风凛凛。 楚王在此开府建衙有多久,这面王旗摆在这里便有多久。 江湖公认,那位名字就是“楚霸王”三个字的天下四大王侯之首,天生膂力惊人,冠绝九洲,被很多江湖人称为楚河之主。所谓楚河者,又名鸿沟,如石磯洲由南向北联通祖宗四瀆其二的那条大运河,便是九洲鸿沟之一。 这位四大王侯之首,之所以会被称为楚河之主,一是因为这位楚王执掌天下鸿沟,二则是为了彰显其膂力之庞然不可逾越之意,举鼎,拔山,断江,开天,举手投足都是天下壮举! 当年四大王府不入九品制,楚霸王挑了石磯洲中部位置开府建衙,自此之后不再插足江湖事,与中土临渊学宫之间也有些旧帐本没有翻完。 这位名震天下的王侯歷来不喜欢读书人,一贯认为读书无用,只会嘰嘰喳喳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相传当年九洲大战,楚霸王领军,西进中土参与天下之爭,有个文人曾劝楚王占中土神洲,代替那位无故消失的末代人皇而王天下,楚王曾有名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那文士便嘲笑楚人沐猴而冠,遂被楚王下令烹杀。 在此之后,楚霸王便因为嗜杀之名,与中土之间多有宿怨,歷来不睦。 膂力惊人的楚霸王,为人豪阔,藐视天下英豪,且最好军武,楚王府开府在石磯洲中部澎城之后,麾下军备常年不輟,军威之盛,足以藐视九洲各大帝国,也从不曾將他们放在眼中。 楚王府澎城,建城於平原之上,四面开阔,一望无际。今日的楚王府一如往日,王府麾下诸军驻扎在澎城外围,联营千里,旌旗蔽空,虽已多年无战事,但大军依旧操练不輟,从无懈怠,喊杀声震四野,杀气纵横。 那位常年不在王宫,只喜欢呆在军营中军大帐之中的楚王,身形壮硕,膀大腰圆,不怒自威,独自一人坐在帅帐主位上,自斟自饮,千杯不醉。 对於一个好战之人而言,近万年无仗可打,已让这位称雄石磯洲的王者深感无聊,很多年来都有些鬱鬱寡欢,无聊透顶,直到先前天下妖祸四起,又有军报说南边的金釵洲已经陷於异族之手,他才终於觉得好像又到了有事可做的时候。 只不过四大王府不插手九洲江湖事已有万年,又与中土那座学宫有些陈年旧帐不曾理清,所以楚王府虽然对於曾经的宿敌捲土重来,已有了厉兵秣马、虎视眈眈的意思,但时至今日始终按兵不动,不曾有一丝一毫想要出兵收復人族失地的意思,高坐云端,坐山观虎斗。 雄姿伟阔的中年汉子,虽坐在帅帐主位上饮酒,但其实是有些无聊,正巧有帐前军卒在门外来报,说是久出未归的钟离將军已到营外,求见大王。 楚霸王坐在帅位上,听到军士恭敬地奏报声,才像是终於来了些兴趣,但他却並未立刻传人进来,而是先低头看了眼端在手中的那只白玉酒爵,拧动手腕轻轻摇晃,杯中酒波光粼粼,隱隱透著一股馥郁浓厚的酒香气。 有些事,这位曾有能力称霸天下的绝顶王侯当然不会不知道,但他歷来不拘小节,也不愿意细究某些人的鬼鬼祟祟,只要不烦到眼前来就懒得管他们。 楚王府家大业大,虽然有楚王这样一位足以排进天下武道前三的武神坐镇,但王府中某些事却不会因为有这样一位豪阔之主在,就什么事都不发生。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小门小户如此,如楚王府这样天下闻名的名门豪阀更会是如此。坐看人间万年,豪放不羈如楚王,也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心得,他虽看不上读书人,但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说的话实在太有道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楚元宵跟著郑开山见过一面的那位钟掌柜,其实就是楚王府帐下虎將,姓钟名离,是个武夫。 钟离之所以会到石磯洲北方的那座小国去开酒楼,当然是因为领了他的军令,目的当然也不复杂,就是为了看一看那个终会自礼官洲而来,有朝一日也一定会到楚王府门前的少年人,至於看过之后要如何,至少在目前来说,还在两可之间。 將帅相见,楚霸王高坐帅位,见到多年未曾归来的麾下兄弟,就笑著看了他一眼,提起桌上酒壶往一只空酒爵中添酒,而后放下酒壶再转动手腕,手掌从桌面上拂过,那只酒爵便滴溜溜隔空飞过,直奔钟离。 钟离笑著稳稳接住酒爵,双手合抱朝那位王侯躬身致谢,“末將谢大王赐酒!” 楚霸王笑著摆了摆手,提起桌上自己的那只酒杯,朝著钟离举了举,笑道:“大家都是兄弟,就显你会说话了?婆婆妈妈,不嫌囉嗦,罚酒!” 三言两语,本来还是多年不见的举杯相逢,因为一句礼数客气话,转头就变成了罚酒。 钟离对此司空见惯,也不觉得惶恐或是如何,看著楚王將手中酒一饮而尽,也跟著笑了笑不再多说,举杯同饮。 楚霸王放下酒爵,摆了摆手示意钟离坐下说话,笑道:“既然回来了,想必是见过那个少年人了吧,到石磯洲了?” 钟离笑著点了点头,但没有说那个少年人,而是开门见山道:“大王应该感觉到了那一份武运吧?” 楚霸王端著酒爵,闻言一笑,以他的能耐,从中土飞过来別的什么,他可能未必会知道,可那么大一份明晃晃的武运飞过来,他怎么会不知道?更何况是发生在鸿沟之一的石磯洲运河上,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什么区別? “来了又走了,跟一锅过水麵一样乏善可陈,武庙那帮瘠人肥己的鼠辈,总爱把武运看成他们自家的东西,恨不得当个光吃不拉的貔貅,把全天下的武运全抠到他们手里,然后又当成赏赐一样想送给谁就送给谁,还说什么武道栽培。” 这位楚王说这话,突然就开始一脸嘲讽,手中酒一饮而尽,满脸不屑冷哼道:“真正的绝顶武人,是能赏出来的?” “结果又如何?且不说养出来几个够看的武夫,光说他们扒拉了半天,恨不得吃尽占尽,还说什么庙算无敌,运筹帷幄,到最后却连个区区金釵洲都守不住,全是些没用的废物!” 坐在下方的钟离闻言笑了笑,自家大王歷来看不起天下英豪这种事,他心里清楚的很,有些在旁人看来力不能及的事情,到了他这里都不叫事,也是个常事,所以有些话,楚王能说得如此睥睨天下,豪气干云,其实就一点都不奇怪。 楚霸王嘲讽完了武庙那群人,突然话音一顿,转头看著钟离笑道:“我倒是知道那份武运来了又走了,但为何会如此,我反倒是更感兴趣,看地方应该是离你不太远吧?” 钟离点了点头,大概是也觉得那一幕有些奇异,所以一脸感慨道:“运河谢神君教了那个少年几手拳术,又藉此从中土那边招来的那份武运,结果被那个少年人给当成了一锤子买卖,直接拿去打大鱉了,一点都没留。” 楚霸王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突然有些好笑,“武运拿去打王八?这倒是个好说法!” 钟离跟著笑了笑,“那头被有心人养出来堵河道的老鱉,被他一拳给打了个对穿肠,成了头半死不活的死鱉,也算是还了白毫渡船上那一箭之仇了。” 楚霸王大概是不认可这话,闻言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打死个王八而已,算什么报仇?要按本王的尿性,就该將燕云姓赵的那一家子软蛋直接挑了才成!” “该打仗的时候不好好打,只会缩头缩脑当王八,反过头来窝里横倒是会用脑子,也难怪龙池洲姓岳的那家人要跟他们分家两个锅,就活该他们连一份武运都挣不回去!” 钟离闻言,表情有些古怪,看不起读书人的楚王,同样看不起养了一群读书人的燕云帝国,而且还是一群站著说话不腰疼的读书人,当然就只会更看不起。 “大王总不能拿自家本事去衡量那个少年人,我听说他在礼官洲的时候,还因为跟那酆都鬼侯墨千秋掰手腕,打碎了武道肉身,后来是出了盐官之后才勉强修復,所以要让他现在就去挑了燕云,怕是有些难为人了。” 钟离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小心看著楚王的表情,因为在有些事里,背后其实还连著某些人,跟楚王府有些渊源的人。 楚霸王当然不会没有听闻盐官镇的那场对局,更知道武庙那群人是让谁去帮了那个少年人一把,而且还是在有一条“楚河”在场的情况下。 要是放到往日別处,就凭这一件事,都够他楚霸王去一趟武庙,好好找那群混帐聊个一年半载的,不过念在那一场对局的对手是酆都鬼侯的份上,暂且勉强饶他们一次。 楚王突然转过头,微微眯眼看著这个外出十多年方归的麾下,语气之间喜怒难明,“你好像很满意那个小傢伙?” 楚霸王作为楚王府之首,雄踞天下之东已然万年,平时对待麾下有如手足,所以诸將有什么话基本都会明言,但当他此刻微微眯眼时,一身属於上位者的王霸之气,立时扑面而来,整个帅帐之中瞬间如坠冰窟。 钟离心中凛然,但面上表情並无太多变化,从帐中一侧靠椅上起身,躬身抱拳,开口就是一句直言,“反正在末將看来,那个小傢伙的表现,总比某些人要更让人顺眼得多。” 这话说得耿直,在两人之间来说,已经是几近於指名道姓了。 天下四大王府各有各的特色,家大业大的楚王府,虽然身在其中的某些人同样是姓楚的,但跟楚霸王却並不是一条心。 四大王府之中,若论复杂,就属兴和洲相王府最复杂,但若论谁家的水最深,楚王府当之无愧! 楚霸王有意无意把玩著手中那只,已经空了却並未添新酒的酒爵,眯眼定定看著站在下首,面无表情的麾下爱將,许久都未曾开口说话。二人之间如同一场无声无息却刀光剑影互不相让的拔河。 “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敢在本王面前,说那个小傢伙不错的人。”楚霸王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双眸从刚才眯起的那一刻,就一直没有睁开,更让人看不出这位楚河之主的心思。 钟离面色坦然,还是那个抱拳躬身的动作,眼神清明,並无半分犹豫闪躲。双方都是军中行伍,有些话既然要说,就没有再退缩的必要,不顺眼就是不顺眼,觉得不错就是不错,爱憎分明是楚王的本色,也同样是麾下诸將的本色,不是一类人的话,在同一个军帐中也蹲不了上万年。 楚王一身武神境的威压,从先前就已在整个帅帐之重瀰漫开来,双方沉默对峙许久,仍不见钟离有任何要收回言辞的意思,某一刻,楚霸王驀然而笑,帐內几近凝滯的气氛骤然一松。 “虽然某个姓陈的傢伙当年那一出反间计,让本王很不舒服,但他评价你的那句话,本王倒是很赞同,『骨鯁』二字,钟將军当之无愧!” 钟离此刻,肩头骤然一轻之后,只觉得浑身都有些脱力,但对於方才的选择並无任何后悔,听闻大王这一句评价,他缓缓弯腰,轻声道:“为王前驱,犯言直諫,为臣之本分。” 楚王微微笑了笑,很多事要吃过一会苦头才会有长进,很多年前的旧故事里,那个刚愎自用的楚霸王已经吃过一回亏了,有些习惯改不改得看心情,但有些毛病多多少少总还是要改一改的。 钟离抬头看了眼楚王,道:“如今到了石磯洲,有些人狗改不了吃屎,那个少年人恐怕还会有难处,需不需要末將稍稍看顾一些?以免…” 后半句话並未直接说出口,听的人自然会明白。 楚王再次开始为自己添酒,闻言也不抬头,只是放下酒壶,端起酒爵缓缓靠在帅椅靠背上,轻轻摇晃酒杯,看著杯中酒缓缓旋转,泛起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酒香。 “天下人无论是谁,要想当人上人,就得吃够苦中苦,没本事活下来的人,不配成为本王的座上宾。” 说罢,这位楚河之主一口饮尽杯中酒,抬头望向微微撩起的军帐门帘,一字一顿缓声道:“中土那帮人选他当道爭的棋子,就算他们歪打正著有眼光,但能不能成事当然也得靠他自己。” “如果有一天,他真有本事打到本王驾前,我倒是可以给他个面子,让他有机会好好问拳楚王府,想必有些人…会很乐意看到那一天。” 钟离闻言,微微有些嘲讽笑意掛在嘴角,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有些人大概得后悔当年做过的某些事了吧? —— 楚元宵一行南下穿过东月国,某一日傍晚落宿在了一座依山傍河的野地上,也是一片已然开始泛黄落叶的枣林边。 江湖规矩,夜不入林。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山间林地草木茂盛,极容易出现某些神神怪怪的奇异事,所以行走江湖有些年头的老江湖,大多不会选择在林间过夜,避免撞上某些不该撞上的人和事。 如当初在临茂县的那座山林前一样,四人今夜选择在这枣林前百丈处安营扎寨,升起火堆取暖。 如今已是深秋,落叶枯黄,天寒地冻,楚元宵重操旧业,下河摸鱼,燉一锅鱼汤给四人填肚子。当初他在离开盐官镇之前,从云海间买了一大包东西,里头就会有很多盐巴调料,就是为了用在这样的地方的,后来一路上都是穿山跨河,这些东西当然用的不少,所以每到一地,少年还会找地方再重新补货,那块刻有儒字的玉牌须弥物里,就总有一小块地方是用来放这些家当的。 很早前的小镇少年人不识字,所以不知道什么叫“君子远庖厨”,后来有机会读书识字了,偶尔也会从书上看见这句话,他也曾听过某些半吊子读书人信誓旦旦解释其意,说什么读书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庖厨鄙陋,不屑为之。 少年人总觉得这个解释好像哪里不太对,因为他在小镇时,就曾见过崔先生亲自下厨,若是君子当真不屑为之,那么像崔先生那样一位儒门圣人,为什么会亲自做饭? 楚元宵还吃过先生做的菜,当真不赖嘞,可好吃! 直到后来,那位白衣大剑仙与少年人同行,楚元宵有次也是做鱼,只不过是架在火上烤出来的。看著那位提著酒壶的白衣剑仙吃得不亦乐乎,少年人当时憋得有些难受,实在是不问不行,於是便將这句话拿出来请教。 那位有酒又有鱼的大剑仙闻言嗤笑,啃了一口烤鱼,又灌了一大口楚元宵有幸也喝过,但至今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壶中酒,一脸讥讽,“俗话说『满壶不响,半壶叮噹』,有些所谓读书人,把人家五柳先生那句『好读书,不求甚解』的高境界,放到地上用脚踩,真以为读书只看字面就成,一句话当半句看,不知前言,不问后语,光看著想看的那半句就开始摇头晃脑。” “所谓『君子远庖厨』,好好的儒门王道仁心学说,硬生生被一帮穷酸腐儒们曲解成了偽君子之举,想来中土那座文庙里的那几位大圣人,到如今还没被自家那帮狗徒弟龟徒孙们气死,已经算是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强壮了。” 那位诗酒剑三绝的大文人,说出来某些话的时候全然无所顾忌,借著酒劲真的是什么话都敢说,也难怪隨口吟诵,就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种让人神往的绝句,千万年难有后来人。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少年对於做饭这件事,再无阻滯越发喜好,饿过肚子之后,吃饭就是最大的喜闻乐见,比练剑读书还要更爱好。 余人捧著一只鱼汤碗,吸溜吸溜往嘴里灌鱼汤,仗著自己是个鬼物,连鱼汤烫嘴都不管,喝完了一碗汤,还要长长地打出来一个饱嗝,然后屁顛屁顛还要再盛一碗。 就这个吃相,楚元宵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好像是老猴子在场一样,也看得青玉跟青霜两个女子都有些愕然,看人吃饭香,自己吃饭也能多吃两碗,所以那一锅鱼汤,到最后就丁点都没剩,反倒是负责做饭的楚元宵自己,只轮到了一碗而已,想多吃都抢不到。 余人往肚子里灌完了半锅鱼汤,还有些意犹未尽,又仔仔细细舔了舔碗底。 他转过头看著端著碗站在锅边发呆的小镇少年郎,笑道:“公子,要我说,等咱们这趟回去凉州,要不然就开个饭庄得了,我给公子当跑堂,青玉负责管帐,青霜负责劈柴挑水,就公子你这手艺,在那小镇上估计也能混他个名厨当一当。” 楚元宵挑眉笑了笑,但没有直接点头,表情古怪看著余人,不说话。 青霜小口喝完了碗里的鱼汤,认认真真在河边洗完了属於自己的那只青瓷碗,然后小心翼翼放到空处,等著自备锅碗瓢盆的楚元宵將之收走。做完这些,她才转过头笑眯眯走到余人身边,捏著一双略显秀气的拳头,和顏悦色道:“来来来,你给我说说,为啥青玉要负责管帐,姑奶奶我就得负责劈柴挑水?你是觉得我不好看,还是觉得我有修为在身就活该当粗使丫鬟?你家青玉姐姐长得比青霜妹妹好看?还是说情人眼里出美人?” 这个本体是一根皇宫太庙雕梁龙头的蛟龙之属,平心而论,在长相一事上是確实要比青玉更出彩一些的。 四个人这一路走下来,少女青霜也不再如最开始一样,与另外三个人格格不入,大概是终於认可了那位,既是开国皇帝又是武道大宗师的姜桓楚,给她新找的主人,所以最近有些时候,她也能笑眯眯与人开几句玩笑。 余人吃得高兴了,有些忘乎所以,一句话闯了祸,此刻见到那个境界比他还高出三境的少女捏著拳头,关节间咔咔作响,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赶忙换上一脸狗腿笑意,满脸赔笑討好。 “青霜姐姐说得哪里话?小的这不是歷来深觉『能者多劳』四个字说得太精闢,青霜姐姐乃是正儿八经的高人,白璧无瑕的白,学富五车的富,貌美如的美,是个风华绝代的天上仙人,这才忍不住说了句大实话嘛!” 楚元宵有些好笑,环胸抱臂看著余人在那里绞尽脑汁自救,也不插话。 余人眼见青霜还是一脸冷笑,丝毫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於是乾脆一心狠一咬牙,抱著头蹲在地上,大喊道:“小的诚心嘆服,要是青霜姐姐不满意,大可以打小的一顿出气,不过將来饭庄开张,必须得让青霜姐姐当老板娘…还得是大老板娘!公子要是不同意,小的就必须得帮著你说句公道话,如此人美心善的好姑娘,怎么就配不上一个『大』字了?!” 青霜微微眯眼,转过头看了眼楚元宵,却见那傢伙已经蒙著头开始收拾锅碗瓢盆,一溜烟跑到河边洗洗涮涮去了。 少女回过头又看了眼余人,突然冷笑一声,“好戏看得挺开心?” 抱著头已经准备挨揍的余人,闻言有些发愣,抬起头看著少女,一脸迷茫道:“啊?” 少女淡淡瞥了他一眼,而后抬头看向那座山林。 余人瞬间回头,漆黑夜色下,那黑沉沉的山林犹如一头趴窝在地,择人而噬的猛兽,透著一股阴森诡异。 有个声音缓缓自林间传来,“哈哈,还好还好!小神苦等良久,终於是等到了各位过路人,所以小神这里有一盘棋,不知哪位仙家愿意过来对弈一局?” 空谷幽声,经久不息。 楚元宵从那水边站起身,眯眼打量著那座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山林,淡淡道:“棋艺不精,这一局怕是不能陪阁下了。” 那声音轻笑一声,还在篝火边的四人骤然发现周围景象一变,抬头不见星月,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那团篝火,幽幽如鬼火。 “若是仙家不肯赏脸陪本君下完这盘棋,诸位恐怕就都得成我烂柯山的枯骨嘍。” 少年犹记得,之前看过一本书,书上有个地名叫做烂柯山,一局棋五百年,斧柯烂尽,沧海桑田。 今日不凑巧,还真就碰上了。 …… 第129章 烂柯入梦 关於烂柯山的故事,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就是故事里那位樵夫得到的物件,一块形如枣核的东西,不知名称,但被那樵夫含在口中,结果就是“不觉飢”三个字。??? 6???????.????? ???? 书上有说烂柯山的故事,少年也曾看过,但他从不知道这个故事具体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棋盘对弈的那几位高人究竟又是何人,只知道有个樵夫见过外人,还有一把大名鼎鼎的烂斧柯。 楚元宵曾经確实是下过棋的,当初春分夜,那位武庙兵仙曾亲临五方亭,还帮著少年人成为阵主,与那位酆都军师鬼侯掰手腕,但他当时下的那局棋,是有一条楚河在场的象棋。 其实关於手谈坐隱一事,倒是那位如今已算是楚元宵师兄的陈氏嫡子陈济,曾作为先生书童,常年跟在先生身边观棋打谱、学棋对弈,所以今日这一局,如果是换那个温文尔雅的陈氏少年郎来,大概会更加得心应手吧? 余人三个,此刻就跟在楚元宵身侧,一个个小心翼翼环顾四周,深怕突然从哪里冒出来对方一记杀招! 女子青玉本身並无修为在身,所以她此刻只能柔柔弱弱跟在一边,而余人则是一脸凝重,皱著眉紧盯四周,万分慎重,唯有链气士七境金丹的青霜是最镇定的一个,一直在试图找出那个声音的来处。 四个人都看不到,林间一片漆黑幽闭的阴影处,有个枯瘦如柴的身影,一身青袍,头戴纶巾,腰悬玉佩,右手拇指还有一枚莹光透亮的玉扳指,他此刻正盘腿坐在一棵茂密的枣树下,面前有四张並排摆放一处的石制棋盘正浮空悬停,这四局棋各自落子黑白相间,局势不同,不同的难解复杂,相同的胜负未分。 当楚元宵四人靠近到那座枣林附近时,此人面前某张棋盘上的棋局,便陡然间变幻为一面镜子,將四人的一举一动全部映照在那镜面中。 青霜不愧为七境金丹练气士,刚开始没过多久就发现了暗中有人偷窥,更是一眼就看出了这座枣林有问题! 不过对於那个神秘的青袍人而言,她这个金丹境界未必如何,但这份敏锐的感知能耐,倒是挺有意思。 江湖人路遇拦路虎,第一个反应当然是拒绝,但对於这个多少年待在枣林之中,总想著找人下棋再打谱的青袍人而言,有人进了自家地盘,要是能让他跑了,这棋盘也就该砸了。 楚元宵最终站在枣林中,环顾了一眼四周密密麻麻,琳琅满目的红枣,不免有些感慨。先前他离开龙泉渡口之前,曾了几颗铜板买进手里的那本《山川略解》,上面就曾提到过烂柯山这个名字,但那本书中所说的烂柯位置,绝对不会是在脚下这个地方。 抬头见神,出门撞鬼,夜宿在一块靠山临水的河畔地,转眼就能將一块本该远在万里之外的烂柯山,给直接招到眼前来,小镇少年郎的某些本事,当真就是大的很了。 此刻双方都在互相试探,楚元宵不会围棋,所以在那个声音说要对弈的时候,楚元宵就已经说过了“棋艺不精”四个字,但对方摆明了不愿意隨便放人,赶驴子上磨,不转也得转,这局棋就是非下不可了。 四人被困林间,某一刻眼前光影突兀一闪之后,四人便立刻被分散开来,剎那间被挪移到了不同的地方,不见旁人,唯有一盘黑白子各自摆在四人面前,却全都不见对面执棋人。 想来这片枣林对於那个不见真身的神秘人而言,大概有些类似於当初那座盐官镇之於那四位坐镇圣人,坐镇一方小天地的老天爷,拘拿一个人扔到別处,恰如信手拈来。 楚元宵隨遇而安,盘腿坐在了棋盘一侧,虽然他並不懂得围棋下法,但对这种看起来就高深莫测的爭雄方寸间,少年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好奇的。 那个不知来歷的声音直到此时才再次出现,笑意盈盈,让楚元宵有那么一瞬间就觉得他正坐在棋盘对面,可放眼看去,那里明明是空无一人!这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错觉,瞬间让人背后一凉。 “棋道如人生,会不会下棋不重要,时间有的是,不会下可以学。” 楚元宵不置可否,既不说话也无动作,只是定定看著那张棋盘,好似入迷在其中了一样,久久无言,怔怔出神。 对面那个声音大概也是一个人待久了,眼见少年不说话,他好像也不著急,轻笑一声后,两人之间一上手就开始了一场心力拔河。 …… 青衣小廝余人再睁眼时,同样已经是独自一人对著一张棋盘了,四周空阔寂静的诡异氛围,让他难免有些抓耳挠腮,虽是鬼物,可这种时候好像也怕撞上鬼…比之先前的凝重,他此刻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不过,那个声音的主人对待余人,倒是並未一上来就说什么有关棋道的装模作样大道理,反而是轻笑道:“一个修炼魔道的小鬼,倒也还真被你练出了点道行来,不过…” 那个声音话说一半,语气中突然带了些玩味,“好好的人不做,捨近求远先当了鬼,你这个路数倒是也挺有意思。” 少女青霜是蛟龙之属,对於下棋什么的完全没兴趣,一人独对一张棋盘,她丝毫没有想要研究研究棋路的意思,眼见好像並无太多危险,凭自己的本事又出路无门,她就乾脆开始盘腿打坐,闭目不见人。 反正跟著楚元宵那傢伙混,天塌下来他先顶著,本姑娘先休息一会儿消消食再说… 对面那个声音倒是也知趣,见这姑娘如此乾脆利落,他还真就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二人之间连一句像样的招呼都没打。 至於凡俗女子青玉,歷来柔柔弱弱,寡言少语,此刻虽是突然就成了一个人,但她反倒並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慌张,只是轻轻蹲坐在那张棋盘边缘,怔怔看著棋盘开始发呆,又眼看等待了许久都不曾有人搭话,女子就乾脆先一步开口了,声音依旧轻柔。 “是不是只要下一局棋,就能从这里出去吗?” …… 楚元宵看著那张棋盘有些昏昏欲睡,等到再一睁眼时,眼前却已不再是那张棋盘,也不再是一片漆黑,少年人惊奇地发现自己如同一尊神灵,举头三尺处,睁眼看人间。 一个茫茫大雪天,有一支不到三十出头人数的马队,从东边遥远的地方一路西行而来,去往那座已经近在眼前的边关重城,而那座遥遥在望的边城城门上方,大大地写著两个古体字,凉州。 这支马队之中,多数人都是一身劲装长衫的武人造型,人人手提长枪,腰间佩刀,身形壮硕,五大三粗,眼带杀气,一看就是常年练力的军中行伍,且必是劲旅。 在这支马队中间的位置,有个年岁不大的小妇人,怀里还抱著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小脸皱皱巴巴,看起来就像是刚出生不久。 楚元宵此刻浮在高空之中,如同天上仙人,凡人不可见,少年低下头去,却能看得见人间点点风雨如骤。 楚元宵在看到这支马队的时候,就立刻猜到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因为他既能看得见地上那支冒著风雪打马急行的马队,同时也能看得见从四面八方潜行而来的一大堆意图杀人的白衣。 马队刚刚行至那座其实已是他们此行终点的山坳中时,剎那间就被四方赶来的杀人白衣给围上了,里三层外三层,滴水不漏! 对面人人白衣蒙面,混在风雪之中,让人眼,更让人心惊。 原本还在疾行的那支马队行伍当真非凡俗之辈,在看到自己一行被人打了埋伏的那一刻,並无一人露出慌张神色,所有人立刻提韁勒马,马蹄瞬间皆停,整齐划一毫不拖泥带水,更无一点嘈杂声音,人马齐喑,而那名马队领头的武將则直接一声暴喝,“列阵!” 二字如军令,三十多名马上武夫瞬间策马围出一个圆环,將那个抱著襁褓婴儿的小妇人护在了中间,人人抬起手中长枪,一手握住腰间战刀的刀柄,直面那群白衣“雪人”。 对面,那些早已埋伏在此,等候多时的白衣人中,有唯一一个不曾蒙面的年轻人,白衣白靴不说,手中打著的那把白纸伞上也没有任何装点,整个人在这漫天风雪之中,就如同一朵盛开的白梅,几於融入天地之间。 那撑伞年轻人站在山坳一侧的小山头上,笑眯眯看著那个一脸冷肃的马队武將,继而微微勾起薄唇,勾勒出一抹亲切和煦的温润笑意,道:“雄远將军,前次一別至今,这才不过三个月而已,千难万险重重关隘,你们却已经从石磯洲跑到了这礼官洲来,跑的確实够快!可你麾下这整整一个百人队,却也死得只剩了眼下这三十出头的人数,我都不得不讚嘆一句,你们倒也是真尽力!” 说著,撑伞年轻人又笑容玩味看了眼那个被护在人群中间位置的小妇人,还有她小心翼翼抱在怀中的那个孩子,道:“不过是一截无根之木而已,是不是府中子弟都尚未可知,你如此固执又是何必呢?” 那面容冷肃的武將闻言,定定看著那个满脸笑意的年轻人,脸上並无任何犹疑之色,只是沉声道:“他具体是什么人,並不是本將该管的事!我辈武人既然领了军令,就必当尽心竭力,恪尽职守!”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那年轻人闻言挑了挑眉,抬起一只手掌,轻轻拍了拍握住伞柄的那只拳头,便算是为那武將鼓掌了。 “將军豪情高义,云舟不得不佩服,只是今日既然我已到了此处,又刚刚好堵住了诸位的前程,那么我身后这座凉州城,你们怕是就都进不去了。” 那武將闻言,面色坦然,对於年轻人轻描淡写的言辞並未反驳,因为双方实力悬殊已是不爭的事实,既然强辩已无用处,又何必白白失了气度。 只见他缓缓抬起手中长枪,直指那山坳上的年轻人,朗笑一声,傲然道:“我甲字第九营,上至將军,下至军卒,从来就没有贪生之辈,当死则死,何惧之有?” 那个撑伞的年轻人,看著对面那三十出头的行武中人,个个都是一脸决绝的无畏神情,他不知道是又想到了什么別的事情,竟突然有些感嘆地摇了摇头,脸色也变得有些复杂。 “难怪他们都说那座千里联营,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我还一直不信,不过今日得见诸位豪情,云舟到底还是相信了。” 那武將此时却不说话,手中武备也没有任何要放鬆的跡象,全军列阵,已准备好了死战到底。 那年轻人缓缓倾斜手中白纸伞,抬头看了眼天上风雪,复杂的面色也愈发地沉重,摇头嘆息道:“可惜了,你是领了军令的,我则立过生死状,所以今日你我之间,大概就是非死一个不可…” “不过,能与各位英豪疆场对阵,此乃云舟的荣幸,某更拜服於各位的无畏乞丐,但请诸位放心,今日过后,每有逢年过节,我必会给各位壮士烧几摞纸钱,再送几壶好酒,有请诸位一路好走!” 武將看了眼那年轻人,缓缓点头说了一句“多谢”,而后瞬间双腿一夹马腹,战马猛然前跃直衝对面,身后那三十多人爭相云从! 此刻冲阵,若能衝出重围,那个婴儿就还有一线生机,但若冲不出去,自然万事皆休。 同时,那些三层又三层围住这三十多人马队的白衣,也同样开始与之对冲! 两方人马几乎是瞬间就撞在了一处,刀光剑影,雪舞翻飞,却无一人开口说话,只有金铁交击声响彻整座山坳之中! 那个撑伞年轻人站在小山头上看了片刻,突然抬步缓缓走下山坡,穿过人群往那个抱著婴儿的小妇人跟前走去。 一路上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对面那些负责护卫的军中武夫,包括那位领头的武將在內,一个个便开始不断从马背上跌落,並且在落地之前就已气绝身亡,不留一个活口! 这一手在明面上虽无剑招,但对面那三十行武军卒,人人都被一剑封喉! 年轻人一步步穿过人群,最终走到了那个小妇人面前,他低下头看著那个面容不算俊秀,却无半分怯懦表情的女子,淡淡道:“他们是军中武人,军令大如天,可以理解,可你不过一介女子,何必如此?活著不好吗?” 即便是到了此刻,这个小妇人已然是深陷重围,也是一行人中除了那个婴儿之外唯一的一个活口,但当面对那年轻人的问话时,女子只是低头看了眼怀中婴儿,眼神就更加坚定了几分。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一脸复杂表情的年轻人,淡淡道:“我既然受了那位夫人的嘱託,就一定要保护好她的孩子,今天死在这里,死则死矣,我只恨不能告诉夫人,到底是谁要杀她的孩子。” 语气平静,没有任何激愤,唯有一丝淡淡的惆悵。 话音刚落,年轻人便再次嘆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而那个小妇人则在这一瞬间气绝身亡! 年轻人看著缓缓软倒的小妇人,又看了眼她怀中的那个襁褓,久久没有说话。 有个麾下白衣人上前来,想要挥刀取了那个啼哭不止的孩子的性命,年轻人摆了摆手,轻声道:“我们可以杀其他人,但不能沾他的血,否则麻烦就大了。” 那个白衣人默了默,“可这一路上折了那么多兄弟,此刻若不收了他的命,万一有意外的话…兄弟们就白死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看了眼四周风雪,轻声道:“这么大的雪天,这样一个婴儿,在荒郊野地是没有活路的,留下几个人,保证他被冻死或是被野兽叼走即可。” 白衣人闻言跟著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那个撑伞年轻人再次低头看了眼那个已经身死的小妇人,又看了眼那个孩子,最终转身准备离开,但就在这一刻,那一步还没有踏出去的瞬间,年轻人突然抬起头看向高空中的某处! 前一刻,那里还站著一个看完了整件事的少年人,年轻人此刻抬头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那一份敏锐的直觉,足够令人心惊! …… 楚元宵猛地从第一个梦境中惊醒,再睁眼时却还是在原地。 只不过,那些屠尽了三十多人马队的白衣人已然不在此处。 少年人放眼望去,只能看到有两三个留下收尾的白衣,正悄无声息伏在这山坳周围的某个小山头上,远远看著那个襁褓中的孩子,大概是在等待他最后的结局。 风雪呼啸,有个顶著一只红红酒糟鼻的老人,从远处缓缓而来,双手抱在怀中,每走几步就要用力紧一紧身上那件不太厚实的袄。 老人路经那座小山坳时,因为大雪纷飞,那山坳中已然铺起一层厚厚的积雪,那无人收尸的三十多具尸体,有些也已被那一层厚实积雪所掩埋,倒是那个命不该绝的婴儿,大概是因为放在那小妇人身上,位置略微要比其他人高一些,所以就还算幸运。 老人大概是迎著风雪赶路有些艰难,所以一开始好像並未发现山坳中的异象,直到从那个已经亡故的小妇人以及那个婴儿身边不远处经过,老人才隱隱约约听到了几声不太响亮的啼哭。 老人发现了那个大难不死的婴儿,当然也就发现了那三十多具尸首,他犹豫片刻之后才將那婴儿抱起来,小心扫除襁褓上面的积雪。 老人大概是怕那个已然脸色发青的孩子被直接冻死,所以还抖抖索索解开了自己那件本不算厚实的破袄,將那孩子连同襁褓一起裹在怀中,尽力帮他取暖,然后便脚步匆匆赶往郡城,大概是想去报官。 楚元宵站在高空中,对於那个老人当然熟悉至极,但他也看得到那几个趴在小山顶上的白衣人,更是看著他们跟了那老人一路,先去凉州郡城,再带著官衙府差去往那座小山坳,最后再將孩子抱回那座小镇。 少年人看得清楚,老人进入小镇,回返镇东口那座破旧院落时,跟在他身后的那几个白衣人也同样进了镇子,而且他们各自路径都不相同,分別去了小镇其中某几座人家的院落。 少年人看得更清楚,那个捡了个孩子回家的老酒鬼,在推开小镇东口那座院门,准备进入院中之前,转过头看了眼小镇西侧的方向,满脸意味深长。 …… 少年人的第三个梦是在镇东口的那间破茅屋。 这一天是元宵节,茅屋里姓梁的老更夫与往常不一样,並未躺在那张破板床上补觉,而是从敲过了三更天的梆子回来之后开始,就一直坐在那张竹椅上,双手置於膝盖处,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就好像是在等著某个人。 后半夜,有个黑袍罩身,看不清面容的神秘人,手持一柄纯黑色纸伞,缓缓从小镇东侧蛰龙背山脚下转过来,再走进小镇,停步在那间破茅屋门前。 屋內等人良久的老更夫,就在这黑袍停步的那一刻开口,声音淡淡传出那扇漏风的茅屋门,“既然来了,就直接进来吧,杀人还要讲究那些凡俗礼节,岂不太过麻烦?” 茅屋门外的黑袍人微微沉默,最后就还是缓缓推开了门进入其中。 这位手持黑纸伞的黑袍人,即便是进了那茅屋的门,也依旧未曾將手中的纸伞收起来,而是依旧撑在头顶。 二人见面,那黑袍开门见山道:“梁供奉本与此事並无瓜葛,你们跟我们之间也无交集,又为何非要插手此事?没来由为自己招一桩节外生枝,又是何必?” 那个坐在竹椅上的老人闻言,缓缓睁开眼看了眼黑袍人身后並未关上的茅屋门,此时天光已渐渐开始泛起微弱的亮色,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要天明了。 老人笑了笑,隨后也不抬头看人,而是依旧盯著那片天色,缓缓道:“像你们这种天天钟鸣鼎食的豪门贵子,大概是没有去过人间那些,每每让百姓倾家荡產的赌场吧?” 老更夫一句话问完,那个黑袍人也不知道是默认,还是不屑於回答,反正就是没有说话。 老更夫也不以为意,继续道:“没进过赌场,那就应该也没见过几个赌红了眼的赌徒吧?更应该没见过他们在赌桌上,一把又一把输完了手中的银两本钱,然后又觉得心有不甘,为了翻本,或是相信自己下一把就能贏,就开始红著一双眼珠子问別人借钱,或是乾脆抢钱,要不然就是弄不到钱,就开始赌命,赌手脚四肢,赌上下总共二十根指头,等等之类。” 说著,老人突然有些感慨般摇了摇头,“被逼急了的人,到最后往往都会跟疯魔了一样,为了某个两可之间,甚至是输面更大的结果,连命都可以不要!” “很不凑巧,如今的梁某,恰好就是这样一个赌徒。” 黑袍人静静听著老人说完,却並未直接开口说什么,反而是经过了良久的沉默之后,才突然道:“某些事不过一句传言,为此搭上一条命,当真值得?” 竹椅上的老人笑笑,“像你们这样家大业大的人,才会计较那个得能不能偿失,老夫这样一个几近亡国灭族之人,哪里还需要管这些?帮人就是帮自己,当真帮错了,那也不过就是烂命一条而已,不可惜。” 茅屋之內,一个等著人来杀,一个走著来杀人,两人之间却像是多年老友一样,还能心平气和聊几句。 还在梦境中的楚元宵,此刻就站在茅屋门外,透过敞开的屋门听完了两人间的对话。 那个撑著伞而来的黑袍人,最终又撑著伞再次离开,只留了那个老人坐在竹椅上,静静等待著已在眼前的大限。 东侧山头上缓缓泛起一抹鱼肚白,即將天亮,坐在竹椅上的老人透过屋门看著天上泛白的亮色,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呼吸也在逐渐微弱。 大限將至的那一刻,老人从天幕处收回视线,低下头直勾勾看了眼门外,那里正是梦境中的楚元宵站著的那个位置。 这一刻的老人,像是能看见少年人一样轻轻笑了笑,接著抬了抬搭在竹椅扶手上的手掌,那扇敞开的屋门便再次彻底关上,隔开了站在门外那个梦境少年人的视线。 …… 楚元宵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然又重新回到了那张棋盘一侧,但原本空无一子的棋盘,此时已摆出了半盘棋子。 对面执棋人的位置依旧空空如也,但那个声音却让人觉得那里好像是坐著一个人,只听他饶有兴致笑问道:“三场旧故事,今日亲眼目睹之后,有何感想?” 少年人微微皱眉,看著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还在不断落下,不需要他下棋,对面更是空无一人,可那黑白两色的棋子,却像是正在被人一颗接一颗按在棋盘上。 看不懂,却透著一股诡异。 “没觉得如何。”楚元宵此刻反而坦然,静静看著那棋子不断落下,只是摇了摇头淡淡说了一句。 对面那个声音大概是有些讶异,“那你就不好奇我又是谁?” 少年人闻言微微耸了耸肩,“你称呼自己是『小神』,又说这里是烂柯山,可按照我从某些书上看来的內容,烂柯山根本就不应该在这里。” “所以呢?”那个声音带著些笑意问了一句。 “我的修为不高,很多神仙手段了解的都不太全。”楚元宵缓缓摇了摇头,“但我猜你大概有三种可能,一是跟当初想要我的命的那些人一样,来杀人的;二是知道某些旧故事,又或是与知道旧故事的人有关係,来这里通风报信,顺带救命的。” 那个声音听到少年人只说了两条,於是又笑著问了一句,“那第三呢?” 少年闻言翻了个白眼,“第三是做奸商生意,一个买卖收了正反两份钱,想杀又想救,所以在这里磨蹭时间。” 少年说罢,那个声音许久都没再说话,幽寂的黑暗中,唯有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上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不断有回声盪开。 许久之后,那个声音突然轻笑一声,语气也不再如先前和蔼,“你说的不错,我確实收了你的买命钱,但也收了你的救命钱。” “这局棋你隨时都能入手,选黑选白皆可,但如果在终局前,你不能贏过我,那么你恐怕就真的要尝一尝所谓『烂柯』二字是什么意思了。” 要么出得此门,世外已是沧海桑田,故人不再。 要么是此间终老,世外只在须臾之间,烂柯二字,杀人当场。 “本君最后挣到手的是哪份钱,就看你的本事了。” …… 第130章 扔出去,算不算飞剑 小河水流潺潺,月光映照之下,一片五光十色,偶有水中鱼儿跃出水面,看一眼天上明月,再看一眼人间美景,等到重入水中时,又好像已忘却了前一刻的水上风景,开始继续等待下一次的破水而出。 世上风光无限好,总叫河鱼神往之,恰如人间登天路,不见天门不回头。 有一只泛舟河上的小木船,晃晃悠悠自小河上游顺流而下,似要去往下游更大的一条河流中。 有位个头高高,身材壮硕的白髮老人,顶著一个红彤彤的酒糟鼻,手中提著一只酒葫芦,醉醺醺半躺在小船上,一口又一口灌著壶中酒,双眼有些迷濛,看向小河两岸不断后退的风光美景时,兴致所至,就开始自顾自大声吟诵,“双桨秋波,一蓑烟雨,月明好渡江湖,春露秋霜,草迷烟渚,柳暗明秋深事,五十年重游南楼,老子婆娑,故人今何在?” 小船的船头处,有个一身青衫的中年文士负手而立,面目温和沉静,抬头看著天上皎皎明月,低头再看水中鱼游虾戏,侧耳听著身后老人的酒兴诗发,面带笑意,沉默不言。 醉酒老人姓韩,在某座海上边城之中总被人戏称“韩老狗”,有仗可打时出手递拳,无仗可打时就混跡在城中各处酒庄,帮人干活打下手换酒钱,有没有饭吃不重要,有酒喝就成。 在那座高阳城中,无数江湖豪客,仙家子弟,对於这个不管什么时候见到,都会有三分醉意的老人,大多亲近,虽然言辞多不客气,但那也是知道这个老傢伙脾气极好,每每与人为善,从不向自己人出拳。 与人当朋友,脾气得好,心胸得宽,大事能容小事不计较,才会有三两个真心朋友,斤斤计较处处算尽,有朋友处无朋友。 交情嘛,都是换来的。 高阳城陷入重围,那一日这醉酒老人被那位龙泉剑宗祖师爷一剑劈出城外,將一座海妖军帐砸成了一堆烂泥,回城之后与那站在城头的儒士崔觉二人並未停留太久,再借了那位剑道魁首又一剑后,就立刻出了边城,落足在石磯洲东岸陆地。 今日两人紧赶慢赶到了这处小河边,乘船顺流而下,老人便又开始喝酒,三分醉意,迷迷糊糊看著站在船头的文士,突然笑道:“当先生的明明是戴罪服役,还要费心费力呼朋唤友来给徒弟开路,你这先生当的可是不够洒脱啊,说好了要师傅领进门的,怎么转头就又自己给自己打脸了?” 崔觉笑了笑,“前半截路都让那两个师傅送了一程又一程,我要是再不管,学生该把先生逐出师门了。” 老人不以为意,闻言摆了摆手,直接开始借著酒劲揭短砸场子,“人家那两个师父一个瀟洒风流会喝酒,一个人品好脑子好会算计,还能布得一手好局,环环相扣,再看看你,你会啥?难怪这最难啃的石磯洲一段路要交给你。” 崔觉闻言笑了笑,转过头看著那醉酒老人,一脸温和笑意开始还以顏色,“这不是还有韩先生托底?在这石磯洲,你这位兵家武庙大高人,该是遍地皆朋友了吧?” 本来还一脸调笑意味的老人,被那儒士一句话戳中肺管子,脸色猛然一变,大概是想要起身去捂住那读书人的嘴,但先前自己黄汤灌得太多,双腿有些不听使唤,老人最终便没能成功起身,只能真如一条老狗一样重新瘫靠船边,先是恶狠狠瞪了眼儒士,又转过头鬼鬼祟祟看了眼船外小河两岸,再开始小声碎碎念,“他娘的,没成想老子堂堂兵家圣人,高坐陪祀神位吃冷猪头肉的大神仙,有朝一日也要如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说著,老人突然恶狠狠呸了一声,看著岸边那些黑漆漆的草木山石,一脸外强中乾的表情,小声嘀咕道:“来就来,老子怕过谁来?大不了跟这河伯大人借几只虾兵蟹將,就地摆他一个玄襄军阵,谁来谁死,看哪个犊子敢不长眼?!” 这话是说得挺刚强,可那脸色表情怎么看都有些色厉內荏,说出口的话音更是连屁大点儿都没有,要不是站在船头的儒士离他近在咫尺,都未必能听得见他其实说话了。 说著话,老人又突然转过头看向那文士,笑眯眯道:“我听人说,你这堂堂儒家圣人,竟然也曾做过给徒弟拉郎配的事,读书人还有这个爱好?” 崔觉闻言倒是也不否认,虽然有些事是苏三载干的好事,但那件事確实是在小镇乡塾里发生的,而且当时的小镇塾师也確实在场,所以他也就没好意思再说这事与自己无关。 “当先生的,张罗著给自家学生找个好人家的姑娘,怎么了?爹娘不在,先生不得是半个爹?” 老人又开始提著酒葫芦喝酒,听到崔觉这句理所当然的言辞,侧过头瞥了眼儒士,似笑非笑道:“姑娘是个好姑娘,可是不是好人家可就不好说了,你们一个个当先生当师父的,一个提著剑登门,差点把人家的祖宗太庙给拆了,一个偷偷摸摸处心积虑占人家的便宜,难道就不知道人家的那帮偏门老祖宗,都是出了名的趴窝吃钱小气鬼?” 老人的表情有些古怪,“师父闯祸得罪了人,还要把徒弟送上门去给人当女婿,这个女婿怕是不好当哦!” 两人所在的小船,晃晃悠悠已经很靠近那座水边枣林,老人眼角余光看到了那一颗颗掛在枣树上的大红枣,也看到了岸边不远处尚未熄灭的篝火。 老人立刻舔了舔嘴唇,笑眯眯道:“在高阳城呆了那么多年,每日里除了吃鱼虾,就是煮水草,咽不下去就只能混著酒硬往肚子里灌,实在是吃得人一身的咸腥味,今日老夫大驾光临,这迎头又是一口煮了鱼汤的破锅,实在是倒人胃口!不过既然路遇还有红枣林,那老夫是不是可以放开了肚子吃个饱,也好祝你那小徒弟早生贵子?” 崔觉有些无奈,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到了这韩老狗嘴里却总是能很顺当连在一起,“这话你得说给我徒弟听,当先生的给教书还成,传话是不太好意思的,免得在学生眼里成了老不正经,还要丟了当先生的架子跟脸面。” 老人被读书人含沙射影骂了一句,也不生气,笑眯眯看著那座红枣林,“说起来,当初老夫还教你那学生下棋来著,现在又要再来一遍?” 说著,老人长长“哦”了一声,指著读书人怒道:“我说你这傢伙怎么从阵前跑路,还非要拉上我这个在边地镇场子,不可或缺的大神仙,原来是想偷懒?正经先生不好好教学生,就净想著偷懒,你怎么好意思当人家先生的?对得起那个小娃娃给你磕的拜师头?” 崔觉笑了笑,“善妖善老,善始善终。” 老人脸色鄙夷,斜瞥著读书人冷笑道:“一个儒门弟子,也念上道门的经了?” 读书人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好用就成。” 老人更加恼怒,开始骂骂咧咧,“他娘的,还是儒家圣人嘞,也好意思说这话,就不怕被你那帮同门打破头?有个刚强好武的先生了不起?师父的师父是至圣先师了不起?” 老人悲从中来,直接一把扔掉手中酒葫芦,坐在船上开始撒泼打滚,嚎啕大哭,“仗著有靠山就胡作非为,仗势欺人,还是说好的要讲礼义廉耻的读书人吗?不讲理啊,高门大户欺负人了哇,有没有人来管管啊!” 崔觉看著这韩老狗如此不顾形象,不由揉了揉额间,微微有些头疼,瞥了眼那只被老人扔出去掉在船舱里,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往外冒酒的酒葫芦,无奈道:“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酒要是倒完了,你可没地方续酒。” 话音刚出,那个前一刻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人瞬间收声,一骨碌滚到酒葫芦边慌慌张张將之拿起来抱在怀中,还又赶紧捏住衣袖,在那已经倒处去流得四处都是的酒水上抹了又抹,擦了又擦,最后直接將衣袖凑在嘴边舔了舔。 眼见覆水难收,酒水都倒出去了好几两,老人心疼得不行,愁眉苦脸,痛心疾首,转过头哆哆嗦嗦指著崔觉,骂道:“可惜了老子的酒水,你得赔!” 崔觉未卜先知,“想都不要想,我没那么大的面子!” 老人挑眉嘿嘿怪笑,“你是没有,但你徒弟有啊!大家都是师父,李师父替崔师傅还债,合情合理!” 崔觉更加头疼,没好气瞥了眼这个撒泼打滚耍赖皮的老傢伙,乾脆道:“爱帮不帮,不帮拉倒,大不了我自己来。” 老人仔仔细细看了眼儒士的表情,似是在分辨他那个“不耐烦”的表情是真是假,最后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开始討价还价,“一斤!” 读书人不说话,只是表情淡淡看著老人。 老人嘆了口气,手指不动,可怜兮兮道:“一两,不能再少了!” 读书人还是不说话。 老人大怒,又开始撒泼打滚,不过这一次,那只酒葫芦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大概是深怕再倒出去一些,他自己就真不够喝了,“儒家弟子欺负人哇,欠债不还要天打雷劈嘍,前人欠债后人遭殃啊!” 崔觉突然嘆了口气,“一口,不能再多了。” 老人原本一张泪流满面的老脸,突然间雨过天晴,笑眯眯说了两个字,“成交!” —— 枣林中。 女子青玉盯著面前那张棋盘,轻声问了一句,“是不是只要下一局棋,就能从这里出去?” 那个暗处的声音大概是有些讶异,好奇道:“你还会下棋?” 女子没有说话,是在等待对方的回答。 那个声音似是笑了笑,大概是心情不错,所以语气中也带著些笑意,“光是下棋不行,还必须得贏过我才成,不过看在你是个娇滴滴美娘子的份上,本君倒是可以给些便利,你若是下输了,只需在此地陪著本君再下一百局就能出去,至於到时候外面是何光景,本君不作保证。” 烂柯一局五百年是常事,但一百局过后的人间会如何,当真不好说,反正眼下还活著的人,到了那个时候大概都死完了九成九了,真正的沧海桑田。 青玉想了想,道:“那如果你输了呢?” 这话像是把暗中那个人给问得有些语塞,直到片刻后才有些古怪道:“如果我输了,自然是放你出去。” 女子摇了摇头,“这不公平!” 暗中那个声音有些好笑,“为何不公平?” 青玉看著棋盘对面,认真道:“不是我们自己想来这里的,而是你强行把我们关在了这里,所以这件事不应该成为你的筹码。” 对面那人又是久久不曾说话,直到青玉都以为对方离开了的时候,他才道:“虽然能將你们拘拿在此是我的本事,但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我且认下你说的道理,那你准备如何?” 青玉闻言抿了抿唇,缓缓道:“如果你输了,你要放我们四个人一起走。” 对面那人嘆了口气,“虽然我不觉得你能贏,但既然你都这么认真了,我要是不答应,倒显得我没有底气,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如你所言?” 青玉此刻闻言,终於微微放鬆下来,继而深吸一口气,表情再次认真起来,伸出一只纤细洁白的素手,缓缓捞起眼前正要落在棋盘上的那一枚白子,略微思索之后,换了个位置轻轻按在了棋盘上。 这个只记得自己是无父无母浣纱女的年轻女子,从不记得自己曾学过棋艺,但在此刻,当她在见到那张棋盘的时候,恍如无师自通。 …… 楚元宵始终未曾触碰那些还在不断交替落在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即便是对方说过了终局之前不能贏,就一定会感受到什么叫“烂柯”,但他还是没有直接下手。 因为少年人试探良久,始终不知道自己该从那里下手,也不知道自己该接手哪一枚棋子,他甚至连怎么样才算贏都不知道。 有些事不会就是真不会,当初在小镇五方亭,那盘只有三十二颗棋子的象棋,棋路变化之多,让作为旁观者的少年人都有些头疼不已,眼前这黑白子,整整三百六十一颗,虽不一定都会摆完,但同样也更能让人看得眼繚乱,目眩神迷。 书上当然有写过一些出名棋局,比如那本《山川略解》,就曾浓墨重彩描述过一场大名鼎鼎的对弈,叫做“当湖十局”。更早之前,楚元宵在礼官洲长风渡口时,也从新开的那间书铺里的某本杂书上翻到过这个名字。 每有棋道书籍,必提“当湖十局”。 一座当湖,两位棋手,一人出身某座三品帝国翰林院,是在皇帝驾前侍奉多年的国手棋待詔,另一人的身份不得而知,眾说纷紜,只知是个无官无职的江湖人,但至今都不曾有人挖出过其真正姓名,有人说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青帝,也有人说是兵家的那位副祀,还有人说是中土涿鹿州的那位魔道祖师爷… 无论是谁,想来都绝不会是泛泛之辈,这件事从无数好事者求索了无数年,都不曾真正挖出来其真身来看,就已然是一目了然,可见一斑了。 当年那湖心十局,临近观棋者寥寥,事后也从不曾有人亲自出面说过其间过程,更无任何一本与之相关的棋谱传世,对於那个让无数人猜来猜去的对弈江湖人的身份,所有知情人更是讳莫如深,甚至就连最后是谁贏了都没有提过哪怕一个字。 一场一问三不知的对弈,之所以还会名传天下,当然是因为彼时那场对弈引发出来的天地异象,蔚为大观。 那座当湖,方圆千里之內连雨三月,以至於河流改道,以那片陆地为基底,改出来一张方圆千里的天地棋盘,这样的本事,那可是真正的天下间独此一份! 楚元宵当初翻到这一局的时候,也曾心嚮往之,还曾试图买几本棋谱来学一学棋路来著,结果被当时还在同行的那个蒙眼年轻人魏臣给嘲讽了。 听说楚元宵从书上看了个“当湖十局”四个字,就想要买本棋谱学下棋,那个年轻人当时的脸色就有些古怪,还笑著说了一句,“学得多未必学得好,学得早未必学得巧,贪多嚼不烂,不如多练拳。” 此刻被困烂柯的少年人,心底其实是有些古怪的,因为他当时听到魏臣那句话时,只注意到了最后那十个字,但此刻看来,好像是第二句更有意思。 不过无论当初是学了还是没学,对於此刻的少年人而言,不会下棋是个事实,即便想要乱拳打死老师傅,也总得会出拳才成。 试探无果,楚元宵抬起头看了眼对面,那里依旧空无一人,但想来对方是能看得见他的,沉思良久,少年人缓缓道:“我有些想耍赖皮了。” 对面大概是有些意外,片刻后笑问道:“怎么个耍法?” 楚元宵耸了耸肩,“不会下棋还要硬下,等於等死,不如用別的办法,必如…劈碎了棋盘求个和局?” 对面那人啼笑皆非,忍著笑意有些玩味道:“倒也是个办法,你不妨试试?” 少年人也不废话,直接抽刀出鞘,刀锋从身侧到身前,直接一刀上撩,从那悬浮的棋盘上一划而过,棋盘应声一刀两断。 但下一刻,楚元宵就知道自己此举无异於徒劳,因为只是眨眼间,那张一分为二的棋盘就再次恢復如初,盘中棋子无一错漏,时不时还在继续交替落子。 那个声音在此刻適时响起,略带著些古怪笑意,“你不是儒门弟子吗,怎么还会用这种耍赖皮的方式?这恐怕不是君子所为吧?” 少年收刀归鞘,闻言翻了个白眼,“我又不只是一家学生,况且两三年之前我还目不识丁呢,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字,哪里配谈君子?我家先生是真君子,我又不是!” 对面淡笑道:“谁说的不识字就不配谈君子?你家先生教的?看不起白丁?” 楚元宵耸耸肩,坦然道:“我一个十多年里连吃饭都费劲的人,要是看不起白丁,跟打自己的脸有分別?不过是我家有位先生曾说过,跟人爭论得有主见,没道理也要搅三分,胡搅蛮缠有时候说不定能起奇效!” 对面大概是被少年这话说得有些无语,半晌都没说话。 楚元宵也不管他有什么反应,继续盯著那张时不时就落一子的棋局,动脑子当然也没停过。 下棋不会,搅局不成,还有別的办法? 少年人突然抬头看了眼四周,又低下头重新看了眼面前那张悬空的棋盘,最后抬起头直勾勾看著棋盘对面。 见少年如此,对面那个声音便又笑道:“这是又想到什么办法了?” 楚元宵此时其实是有些遗憾的,因为当初白毫渡船上那一剑拔得太早了,虽然一剑砍了那赵正纶一条手臂,但却也让他眼前少了一手杀招。 楚元宵嘆了口气,缓缓从地上起身,可惜道:“人一穷就容易放不开手脚,这一路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拦路手段,逼得我把大半家底全掏了出去,结果现在倒成了难为无米之炊。” 那个声音笑了笑,“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此处?你那渡船一剑要是不放出去,我还真就未必敢来拦路,你那一趟白云剑山可不是白登的,没有谁会不害怕。” 这话让楚元宵有些惊讶,这不就又是一场算计许久? 楚元宵笑了笑,突然眯眼看著对面,缓缓道:“那你知道当初在龙池洲薑蓉国时,我还学了点什么东西吗?” 对面寂静无声。 楚元宵不以为意,只是微微笑了笑,而后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逐渐陷入沉寂之中,这片黑沉沉不见余物的空间內,再次落针可闻,只有那棋子落在棋盘的声音。 某一刻,楚元宵突然睁眼,电光火石间抬手握住身后木剑的剑柄,抽剑出鞘,毫不犹豫直接朝著黑暗中某处掷了出去! 这一幕赶鸭子上架,逼著少年人把一些能用不能用的东西都用出来。 小镇东口外蛰龙背山脚下,有个白衣姑娘曾用过一招飞剑;临茂县山林边,有个白衣剑仙也曾用过飞剑;龙池洲薑蓉国螭城以东某条小河边,那个蒙眼年轻人也曾借刀作飞剑! 楚元宵不是剑修,却只能在这种时候逼著自己东施效顰。 当初那白毫渡船上,他学了一手白衣大剑仙的一剑掛星河,伤势到如今都没痊癒,现在又要再来一次,但这记剑招只是照虎画猫,成与不成,得看缘分。 棋盘对面没有人,但是对方既然能看得见自己,就多多少少还是有跡可循,神修的精神力正好拿来做这个。 剑修是怎么放出去的飞剑,楚元宵不知道,他连一本像样的秘籍功法都没有,自然更是不会,可他有一身练气士的灵气,还有一身练拳而来的力气,飞剑是真做不到,但扔出去还是可以的! 出剑的瞬间,少年人再次闭上双眼,以精神力为那柄木剑探路又开路,甚至试图用蔓延开来的精神力微微影响木剑的轨跡,让它能直奔某处幽闭的阴影之地。 对面,那个坐在四张棋盘后的乾瘪身影,终於在此刻缓缓抬头,看著那柄木剑直奔自己而来。 多年不曾有过动作,让他此刻行动有些迟缓,虽不至於挡不开那柄飞刺而来的木剑,但他微微眯眼之后却突然笑著摇了摇头,竟真就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那木剑临身之前突然从原地消失,等到木剑飞过之后,再原地出现,一如原地未动。 楚元宵有些讶然地望著因为那棋手的消失再出现而骤然清明的视野,枣林再次出现在有眼中,但眼前那张棋盘却並未消失。 一个青衫身影缓缓出现在少年身侧,身边还跟著个红红酒糟鼻的老人。 老人也不见外,直接一巴掌拍在少年后脑勺上,骂道:“三径同修了不起?要不是人家还收了一份你的买命钱,就你这挑衅『老天爷』的举动,够你一个呼吸死上百八十回了!” 少年有些愕然,听懂了老人的言辞之后,他回过头看了眼崔先生。 儒士轻轻点了点头。 楚元宵微微沉默,最终转回身,朝著木剑飞去的那个方向恭恭敬敬行了个儒门揖礼。 对面寂静无声。 那个提著酒葫芦的老人也不管少年人如何,只是笑眯眯看了眼那张並未消失的棋盘,突然就朝著对面的方向拱了拱手,笑道:“既然今日有幸,不如就让我来请教一番国手棋待詔的高招?” 下一刻,那个刚刚作揖起身的少年郎,再一次双眼金瞳,一脸怪笑,微微抬手向对面,“请!” …… 第131章 秀才遇见兵 关於棋道,天下人还有另外一个词与之相对,就叫做“纸上谈兵”。??? ??s???Ж.???? ???? 中土那座武庙之中的某位兵家大圣人,曾用一场摧枯拉朽的战场对决,送了某个倒霉年轻人这么四个字,在那之后的千秋万代间,那个年轻人就都只能与这四字相连在一处,甩不掉摆不脱,让那四个字正儿八经成为了一句骂人话。 但这四个字放到棋道上,则又成了另外一回事。 九洲天下某本被称为棋道兵书,书名中也有“烂柯”二字的棋经十三篇里,有一句话叫做“棋者,以正合其势,以权制其敌。故计定於內而势成於外”,在这段说法的最后,那位作文之人还大大方方跟了一句,“兵法曰﹕『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於无算乎?由此观之,胜负见矣。』” 不管是不是为棋之人的自娱自乐,此言倒也確实是正儿八经將棋道与兵法连在了一处。 那位在高阳城內待了多年,从不曾踏上九洲陆地的韩姓老人,虽然每每被人戏称为“韩老狗”,但其真正的身份乃是兵家武庙堂堂大圣人之一,当初在那座盐官小镇时,他曾帮著那个小镇少年人与那位酆都鬼侯下了一局事关大局的象棋,虽然最后还胜了小半筹,但其实当初那一手,並不算是他真正的拿手在行事。 相比於三十二颗棋子的象棋,烂柯一局三百六十有一,这才叫真正的“多多益善”。 楚元宵今日再一次成为了弈棋一局的执棋人,但也与当初在小镇那座五方亭中时一样,他虽是以身执棋,但却是魂作旁观,只能眼睁睁看著高人与高人之间掰手腕。 人间某些事,因果相循,有前也有后,烂柯一事被某些棋道高人喻为暗合天地大道,有“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之说,凑足了一个开元的“一”,也凑足了三百六十的周天之数,白黑相半以法阴阳,局方棋圆则恰如地方且天圆。哪一样拿出来,都能多多少少与大道掛上些鉤,就如当初的那座小镇一样,好像时时处处都有高深事。 对於小镇少年人而言,两门棋道,同出一人,这就难免又是一场有始有终的前后呼应。 中年儒士崔觉此时就站在少年人身后,身侧则是那位人去楼空只余躯壳的酒糟鼻老人,那么这个读书人此刻的任务,其实就是为这一老一少在这里护法了。 不过,这位同样精於对弈一事的读书人,此刻倒像是並不太关注那位韩姓老人的所作所为,反而是转过头去,意味深长各自看了眼还困在烂柯局中,未曾脱困出来的另外三人。 神修十境的仙人手段,当然是会比只在困顿中的少年人们要能看到得更多,有些人的玄玄妙妙,鬼斧神工,即便是堂堂儒门圣人如崔觉,也不得不说一句嘆服。 用那个此刻已然专注於棋局的老人先前的话说,自家这个学生的另外某位师父,人品好不好暂且不论,但这份算计布局的能力,確实是堪称一绝的,跟在楚元宵身后的这三个人,也確实没有一个是没用的,眼下与將来,各有各的用处,只是这个用处会有多大或是有多小,又得看少年人自己的本事。 师傅领进门这种事,他们这三个名义上真正的师父,大概是各有各的看法了。 当然,所谓“道爭”一事,诸子百家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小算盘在其中,时至今日,也不是只有苏三载一个人在忙前忙后,四处埋伏笔,至於结果如何,还是一样的要看少年人的本事。 九洲的未来,当然在某些云端高士手中,但最后大概也会在某些少年人手中,怎么教好这些真正的天下未来,从来都不会是个容易事,该用心时得用心,鞠躬尽瘁不为过。 —— 东南金釵洲陆地之內的战事已然停歇,这座被一轮仿品血眼映照逾年的一洲陆地之內,大大小小的王朝仙家,开门乞降者大多暂保无虞,而那些拒战不降者,则在破城之后被一律屠城驻京观。 如那座有个文人皇帝死战城头的檀渊国,在那帝京檀香城终被破城的那一日,其实就都已经不再需要那支偽妖军团再挥起屠刀做什么了,满城百姓能战者,皆死於城头,而不能战者,则在城破之前都早已自戕於城中各处,故而破城即空城。 那位文人皇帝烧了降表之后,就再无一人愿意跪在妖族那面大道之下了。 如此种种,当然不会仅只这一家,整个金釵洲大小王朝仙门加起来有数百之多,却在短短一年之內,人头滚滚,血流漂杵,脊樑尽断,一洲哀嚎之声,响遏行云。 说来讽刺,那些曾经养妖捉妖,在四大鬼市之中以买卖妖物获利谋生的各地仙家修士们,真正是这座陆地最终陷落的祸首之一,可到了后来面对妖物攻城,劫掠一洲时,也偏偏还是这群人临阵变节最容易。 那支臭名昭著,被天下其他八洲知情人骂作“不当人子”的偽妖军团,其中人数最多的一群人,就是曾经混跡於四大鬼市最多的那伙养妖人,有些人大概本意就是如此,也有些人可能是审时度势,但无论是哪一种,借著他们曾与某些妖物之间有些“交情”,此后再做阵前倒戈事,反倒是更加顺畅润滑,竟连犹豫都免了。 金釵洲以北的大海上,兵家武庙尽己所能调派了一大批来自九洲各地,能用也能动的仙家战力,拼凑成了一支旨在光復金釵洲的前军,藉助於某几家自愿以自家跨海渡船酬军的仙门之助力,以那些已作为军资的跨洲渡船,承载著这些由各地驰援而来的仙家修士,驻扎於海上离岸数百里之外,持续不断在向那金釵洲北岸的妖族攻伐征战,试图夺得一片滩头前沿,以备后续进军。 只可惜,时势如此,兵家所讲的天时地利人和三件事,对阵双方之间其实都是半斤八两,谁都占不全那六个字,两家之间大战不休一年有余,战死在海岸滩头的各自麾下修士兵卒也不在少数,但这种无休无止看不到头的拉锯战,到最后就是哪一边都未能取得太大的战果,双双止步不前。 如今形势对於那海妖一族来说,金釵洲一洲皆平,但他们既然摆明了是所图极大,就当然不会满足於止步在这东南一隅,北方的石磯洲,西侧的楠溪洲,自然也就正在其兵锋之前,只看下一步要选谁,又要怎么选了。 楠溪洲之內,一南一北两座山水共主,许川姜氏,颖山陈氏,这对往日里来往並不算很多的邻居,如今也不得不携手一处,开始倾尽全力召集一洲之內的各地大小仙门,匯聚战力准备应对异族军势。 许川姜氏本与中土那座武庙之间有些旧故事,所以对於排兵布阵,战场对峙一事歷来手熟,倒也不太需要中土那边分心出来,专门给他们以援手。颖山陈氏是儒学传家,府中藏书楼又是除了中土文庙那座藏书楼之外,天下最大的儒家文脉聚集地,所以这座令整个楠溪洲读书人神往不已的陈氏大城,就刚好能成为在前方排兵布阵的姜氏最好的后盾。 二者之间分工明確,合作无间,力求在兵连祸结的那个“万一”到来之前,能將整座楠溪洲给箍成一只铁桶,以免再重蹈那金釵洲的覆辙。 一洲之地,肩扛整座楠溪洲的姜、陈两氏,厉兵秣马,披坚执锐,势要与那异族爭一爭长短。 那个手持一本名册四处访乡的红衣姑娘,在转完了兴和洲之后,也並未再去往九洲下一座陆地,而是直接返程楠溪洲,开始与整个姜氏中人一样,披甲阵前,防备边患,战场杀敌这种事,大概是她现在最想做的事。 当初金釵洲的那一战,中土那边要顾著四处灭火,握在手里能用的手段就难免有些捉襟见肘,加之金釵洲本身又被有心算无心,內外交困,最终才会被处心积虑的海妖一族钻了空子,用一位北海之主换走一整座金釵洲。 如今的楠溪洲既然要防备著以免成为下一个金釵洲,有些事当然就也得提前顾及,天下大势不归楠溪洲一家说了算,可关起门来的自家事,他们自己还是可以管一管的。 其实人间有些事,往往到了最后都是不由人的。没钱吃饭的人,天大地大都不如一碗饭钱大,没水喝的人连滚带爬走出千里万里,说到底也都是为了爭一口水喝,当初金釵洲鬼市中的那些人,在某些祸事临头之前,必然也不全都是狼子野心,钱之一字,对谁都重要,这是个没办法的事。 有些智略在高处的执棋人,当然清清楚楚看得见人心百態,所以出手按下一枚棋子时,用到的道理其实也不算高明,但却偏偏就是很管用,人间缺漏处,正是下手时。 这个道理放到如今的另外八洲,正儿八经就成了一出明晃晃的前车之鑑,这也是为何中土那边会传檄天下,號令天下修士杀妖立功的原因之所在。 姜陈两氏执掌楠溪洲,在中土传檄的基础上,又专门给这一洲之地立了一份规矩,各地修士没钱吃饭的可以从军,戍守边地,斩妖立功,拿著功绩换钱换机缘都可以,但绝不准明知故犯有违规制,凡有违禁者,无论情由,立斩不饶。 为此,颖山陈氏更是派出了门下儒生远赴一洲各地施行监察之责,整肃一洲风气,传教中土礼制规矩,教化百姓眾志成城,共度时艰。 那个由礼官洲而来的陈氏旁支子弟陈济,如今也不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蒙头读书少年郎了,读书一半,然后毅然放下手中书籍,走出了那座藏书楼,开始兑现当初在小镇时,先生曾说过的那句“行万里路”。 楠溪洲中部有个名为“春”的四品王朝,因为其国祚正在一洲中部,所以北部颖山陈氏的儒教学问,和南部许川姜氏的军阵韜略,对於这座四品王朝都会有所影响,文韜武略兼备,看起来就是个文武双全的好事情。 陈济独自一人走到春国某座边陲小城的时候,正好赶上这座四品王朝发榜补兵,那份贴遍了一国山水各地的招兵榜文,洋洋洒洒数百字,先说天下大势危急,再说保天下者匹夫有责,最后说春国意欲响应南北二位山水共主的召令,要挥军边地护卫楠溪洲,军情紧迫,行伍员额不足,故此发榜补兵。 这样一份补兵榜文,文采斐然,言辞恳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只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必是出自某位浸泡书斋多年的锦绣文人之手。 陈氏少年郎到了这里,倒也並未直接祭出自己如今顶在头上的那个“监察”头衔,只是当个过路人一样四处閒逛,既是想看看那份榜文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也是恪尽职守,行使监察职责。 某间门面不算很大的路边饭庄內,独自一人至此的少年郎陈济,跟那位既是饭庄掌柜,又是后厨掌勺的店家要了一份云吞麵,然后就坐在靠近店面门口处,静静听著那些店中食客窃窃私语,谈论朝廷发榜补兵一事。 春国朝堂规制,文官武將从不分先后,朝堂为相者也从无文武之分,歷来都是二者皆有之,但不知道是因为歷代皇帝陛下不会管人,还是因为这文武之间的一碗水实在端不平,总之两者之间好像一直都不太对付这件事,却是个不爭的事实,皇位传了不下十代,就从没有哪怕一朝曾文武相偕过。 文人瞧不起武人的五大三粗,咋咋呼呼,武人看不起文人的风雪月,觉得这帮傢伙娘们儿嘰嘰,一点都不爽利! 互相之间相看两厌,吵吵嚷嚷,喋喋不休,很多年都不曾停歇过。 这一次的发榜补兵,虽然那榜文是出自某位文人之手,但实际上整个补兵过程中的所有事,也就只有那一张榜文是跟文人有关係的。 少年陈济此刻所在的这座北方边陲小县,虽说是个边地,但其实从军之人並不多,城中倒是有不少的书香人家,受北方颖山陈氏影响颇多,诗书传家是乡里民俗。 如今出了这补兵榜文,还说了补兵成军是要去往千里万里之外的楠溪洲沿海之地,对阵的还是那见人就啃的妖族,所以对於这人人读书,少有练武的城中百姓来说,这事情便有些为难。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哪里有上阵杀敌的本事? 更何况对面还不是人,叫他们这群读书人去两军阵前又能做什么?念诵一堆之乎者也?可那也骂不退那群不懂风月的凶残妖物不是? 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这座文韵浓厚的小县城,真正就因为一份榜文给难住了,州府下发给这座小县城的补兵员额,这都拖了大半个月了,还是未曾补齐,所以兵曹那边日前就下了一份最后通牒,说要是再不补齐,就別怪他们不客气! 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那帮五大三粗的杀胚会干出来什么事,还真就不好说… 陈济听著周围的议论纷纷,不免有些沉默,读书人惯爱舞文弄墨,不通拳脚是个常事,祖师爷从未说过读书人就该如此,只可惜徒子徒孙们是不愿意去深究的。 正说话间,这间小小的饭庄里,突然就真闯进来了几个兵甲齐全的武卒,各个膀大腰圆,虎背熊腰,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做派。领头的那名武將一进门来,也不理那饭庄掌柜的点头哈腰打招呼,只是环视了一圈正在吃饭的眾人,隨后直接就抬起手腕一抖,手中那张捲起来的补兵榜文,便立时摊开在了眾人眼前。 那武將表情凶恶,看著眾人冷冷道:“朝廷有令,各地必须补齐徵兵员额,尔等有本事在这里吃吃喝喝,却没胆量去城外军营点个卯,还得叫老子来请你们,真真是一群没骨气的软蛋!” 武將这话说得颇有些扬眉吐气的味道,往日里总被这帮张口闭口附庸风雅的劳什子读书人嘲笑,说他们这帮不懂风雅为何物的杀胚全是群莽夫,憋得一群军中行伍个个一脸憋屈,现如今山水顛倒,那当然也要叫尔等尝尝什么叫风水轮流转! 那武將说罢,也不给那一个个面色慌张的读书人们反驳的机会,直接大手一挥,乾乾脆脆就开始让手下武卒抓人了! 本是来此地巡查的陈济,因为没把那“监察使”三个字顶在脑门上,就同样也被那群到处抓人的武卒给撕扯了出去,还要混著其他抓来的读书人一起送往城外军营,说是等过几日凑够了人数,还要把他们押送京城,再送往许川姜氏那座大城! 陈氏少年郎有些无奈,他倒不是真没有修为在身的,师从儒家圣人,读书也不少,有些事该会还是多多少少会一些,但他总不能在这里直接跟人家打起来,最后只能被逼无奈从怀里掏出了身份文牒,解释说自己不是本地人,只是个外乡过路的而已,还要去往別处。 可那个將他文牒接在手里的武將,其实也就只是隨意瞥了眼那份文牒,甚至可能都没看仔细那上面的官印是谁家盖上去的,潦草一眼之后就冷笑著看向少年人,还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当然也看得出来他是个读书人。 武將一脸冷嘲,道:“堂堂七尺男儿,天下危亡之际,连参军都不愿意,还拿自己是外乡人这种蹩脚理由来搪塞老子?你们这些只会读书的怂包,果不其然都是一个个软蛋!” 春国文武对立一事由来已久,军中上下歷来看不起读书人,更不会给好脸色也是惯例,上行下效,一窝莽夫见著了文人死对头,大多都是恨不能下手太重,哪里会管你是什么来歷? 当然,这个毛病也不止是武人才有,文人们天天咬文嚼字,绞尽脑汁去参奏嘲讽那些武人的事,同样也没少过。 陈济听著那武將一通骂骂咧咧,脸色也不免有些难看了下来,“你们所谓的发榜补兵,就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四处抓人?就不怕妖物没见著,先逼反了自己人?” 那武將闻言冷笑一声,满脸的不屑,“就凭你们还想造反?老子就算是借你个包天的狗胆,你能逃得过老子的麾下铁蹄?战场逃卒,按律当斩!” 说著,那武將抬眼环顾了一圈四周那些已被他麾下军卒围起来的读书人,再次看著陈济冷哼道:“抓人怎么了?抓的就是你们这帮只会读酸诗的软蛋怂包!” 陈氏少年人面色冷沉,眯眼盯著那个武將许久,对方也不心虚,还真就一脸冷笑,大大方方任他盯视,半点的退让都没有,理直气壮! 从盐官镇开始,就从不曾与人起过衝突的少年人,到了楠溪洲颖山之后也很少出那座书楼,倒是没想到,这才第一趟出门行万里路,迎头就叫他遇上了一场“秀才遇见兵”。 …… 石磯洲南岸,正是三品燕云帝国的疆域。 这座文人多过武將太多的三品王朝,面对隨时可能挥军北上的金釵洲妖族,如今多多少少是有些人心惶惶的。 当年与龙池洲那座岳王府之间的矛盾,其实说到底也还是一场文武之爭,但让那位岳王最无奈的地方就在於,整个燕云王朝之中,武人一脉时时刻刻都是个孤立无援,唯有同类人抱团取暖的惨澹境地。 皇帝爱文人,甚至皇帝们自己就是个文人,还是大文人,这种情形又能叫一个武人如何? 如今的石磯洲唯一能有所依仗的,大概就是一洲山河中部的那座楚王府,联营千里,兵强马壮,雄视天下!那对岸的妖族要是真想挥军北上,多多少少就还是要掂量一番那位楚河之主的拳头会不会太硬,再掂量掂量那面楚字王旗如果插遍整座石磯洲,那海妖一脉还有没有本事能啃得下这座九洲之东。 狐假虎威也好,仗势欺人也罢,翻遍了整座朝堂都拿不出几个能打仗的武人来的燕云帝国,那位皇帝陛下还真就是有些“山穷水尽疑无路”的窘迫在心头的。 燕云国主近日来一直有些心情不佳,那一夜在社稷坛,他与那位叶大先生有过一番不见青史的交心长谈,皇帝觉得自己是事出有因的无可奈何,可放到那位读书人眼中,就成了他这个当皇帝的表里不一,不是君子读书人之所为。 再加上白毫渡船一役,让那个千挑万选境界不低的赵氏子弟赵正纶去与人谈买卖,结果一转头却是买卖没谈成,那个被皇室大力栽培的优秀子弟还少了一条手臂,惶惶如丧家之犬… 堂堂的燕云帝国三品王朝,富甲天下,难道就真的是文弱到了,连拉下脸来耍一场阴谋诡计,都要因为拳头不够硬而付诸东流的地步了? 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个话,有时候还真就是说得太准,连个反驳的机会都不给人留。 这位皇帝陛下今日站在御书房的窗前,看著窗外那些林立各处的羽林卫士,面色冷凝,一双眼瞳之中儘是阴沉与无奈。 某一刻,社稷坛那一夜孤身一人为皇帝守门的那个武將,悄然出现在御书房中,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轻声稟报导:“陛下,礼官洲承云帝国有来人,请见陛下。” 站在窗前的皇帝闻言並无反应,那武將便也不再说话,静静等待陛下思考结束。 良久之后,燕云国主依旧不曾回身,只是继续看著窗外,淡淡道:“是皇帝使臣?” 武將微微顿了顿,缓缓摇头道:“不是,听其来歷,应该是出自那座柱国宗祠。” 皇帝闻言再次沉默,片刻后突然就笑了笑,“朕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不高兴呢。” 说著,他转过身看了眼那武將,笑道:“先让鸿臚寺安排他们住下,何时召见,等朕有时间再说。” 那武將领命,並无多言直接离去,而皇帝陛下则依旧看著窗外,只是再不復沉凝。 趴窝吃钱这种事,总还是个好习惯,好巧不巧,朕的燕云帝国就很有钱。 …… “最近码字有些慢,总是更新很晚,非常抱歉,作者正在努力想办法,力爭回復到早上更新~ 最后弱弱求一句,码字不易,求个各位看官老爷的票票[抱紧自己的狗头]~” 第132章灯火阑珊处 没有了烂柯梦境,韩老狗为少年人教棋的一事就从容了许多。?? 6??h??x.??o?? ???“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占角,两生勿断,皆活勿连,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善胜者不爭,善阵者不战…”,一本《烂柯十三篇》,爱棋之人个个都能將之背的滚瓜烂熟。 幽闭阴暗处,那个坐在四张悬空棋盘后,形容枯槁的执棋人,多少年间都是坐在原地一动未动,有人不巧闯入烂柯梦境,他便好心情教人下棋,无人来时,则在阴影处观棋打谱,自娱自乐。 关於本不在此地的烂柯山,为何会突然间挡住少年人一行的去路,这件事大概算是说来话长了,在此地的所谓“烂柯山”,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出移形换影的仙人手段。 一座山被人以符籙阵法投影於万里之外,虽然不易,但总还是有办法的,恰如当初那座盐官小镇,差一点被人从承云帝国陇右凉州拔地而起,直接送到北海罗酆山去一样,如今这一出投影,比之当初那一幕还是要稍微简单一些的。 此时的两位高人掰手腕,本是未曾碰面的二人,却也能有说有笑,仿若多年老友。 金瞳楚元宵抬头看著棋盘对面空空如也,笑道:“老夫虽爱棋,但相比於以『当湖十局』成名九洲的国手棋待詔来说,不过还是个新手,所谓达者为师,故此眼前这一局求教,便由老夫先行如何?” 对面那个阴影中的那个枯槁文士,抬手摩挲著戴在另一手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闻言笑笑,双方虽不见真容,但开口说话时,对方却自然而然能真真切切听在耳中。 “堂堂兵仙乃是疆场大能,排兵布阵自是拿手好戏不在话下,眼前这烂柯一事不过小道尔,於韩老先生而言哪里会有新手一说?倒是小神以一对四,分身乏术,这抢先之举是不是该由小神占个便宜?” 楚元宵作为旁观者,静静看著鳩占鹊巢的武庙圣人与那枯槁文士爭先,所谓“寧输数子,勿失一先”这个说法是棋道讲究,高人之间的爭先乃是大事,马虎不得。 二人最后相持不下,竟然又开始以被困烂柯的余人三个做赌,看谁能爭得一局棋先。 余人、青玉和青霜三人,此时还在那枯槁文士摆出来的烂柯梦境之中。 青衣小廝余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沾手棋局,他跟楚元宵一样从无棋局经验,所以坐在那张棋盘前时,多是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枯槁文士倒也不急著与这小鬼下棋,反而开始有说有笑与他聊天,一个鬼物修了魔道这种事,虽不多见,但並不是没有,当初魔族遗民退入鬼族,双方之间互通有无的事就必然不会一例都没有。 余人真正神奇的地方不在於鬼物修魔道,反而是那枯槁文士最开始说得那句话,这个小鬼的来歷捨近求远,有些玄玄妙妙,余人自己可能都不清楚,但放在如今已是烂柯山神的枯槁文士眼中,就很值得玩味了。 蛟龙之属的青霜,对於棋局一事其实也不算一窍不通,她只是不喜欢这种让人耗费心神的东西,但並不是完全不会,当初成妖於薑蓉国的那座太庙,她常年藏身在房樑上,无事可做时,就会观察那个薑蓉国太祖姜桓楚。 那个中年武夫是个奇奇怪怪的人,虽是武夫,但其实不怎么太费心费力去练武,反倒是喜欢盘腿坐在殿中那张蒲团上打坐,偶尔也会摆出一张棋盘在那里左右互搏,自娱自乐。 青霜虽从未亲手染指棋盘,但很多棋局看得多了,她就多多少少也能看明白一些,只是这种一盘摆下来动不动就是几个时辰的东西,她著实是不太喜欢,兴趣缺缺。 余人与青霜两个都不曾执棋,但二人各自面前的那张棋盘上,黑白子依旧在不断交相落子,两局都是成名已久的棋道死活题,也叫珍瓏棋局,摆在蛟龙之属青霜面前的那一谱,名为“蛇化龙”,摆在鬼物余人面前的,则叫“金蝉脱壳”。 女子青玉无师自通,开始靠著自己与那枯槁文士对弈,摆在她眼前的这局珍瓏名为“神龙脱骨”,女子虽做不到直接破局而出,但勉勉强强也能稳住阵脚,以求徐徐图之。 很多的江湖话本中,总有千百年无人可解的珍瓏棋局,被某些身怀大气运的天之骄子,不懂棋路却能误打误撞隨手破局,这样的事放在人间,大抵与天方夜谭无异,不懂棋局的胡乱落子,三百六十一个点位隨意挑一个就能破局,跟闹著玩一样有何区別? 更何况,棋道一事少有一子破局之说,即便第一子真就撞大运放到了该放的地方,那后面又该如何?继续撞大运?这怕是得让老天爷当亲爹吧? 可事实即便如此,那韩老头却光明正大与对面那不见真容的枯槁文士打赌,说是这三人中至少会有两人能靠他们自己脱困,是不是贏棋不一定,但楚元宵先前也不是因为破局才见到的自己二人,只要三人中有两人以上脱困,则这局棋就该让他韩老狗执黑。 那个枯槁文士闻言沉默良久,最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嗟嘆了一句,“韩老先生確实是棋道高手,一出手就要逼著人接阳谋,实在是阴险毒辣,狡猾非常。” 金瞳少年闻言笑了笑没说什么,反而是突然皱著鼻子闻了闻,然后直接从那枚儒字牌须弥物中掏出了那坛已然见底,几成空坛的顿递曲,自说自话般笑道,“果然当个老狗也没什么不好,这狗鼻子绝对是天下一绝!” 说罢,那坛底最后的一点存余酒水,就一滴不剩进了少年人的肚皮,酒劲归了少年人,酒香却是被那老人尝了个十成十,老人咂摸著嘴巴,笑眯眯一脸愜意,“这天下间的美酒,老夫今日又多尝了一种,还提前定下了一种,做买卖能如此大赚,这趟石磯洲著实就不算白来,值得很了!” 对面那枯槁文士不说话,金瞳少年人也不以为意,宽袍大袖甩来甩去,有些百无聊赖,他突然笑眯眯挑眉看向空荡荡的棋盘对面,笑道:“既然此刻谁先还未定,老夫又瞧著贾先生像是个明白人,那是不是有些事也可以拿来说一说?” 那枯槁文士闻言沉默了一瞬,突然笑道:“像风雪楼这样做买卖的势力,大多都要讲究一个替主顾保密的规矩,我虽不是风雪楼中人,但毕竟是收了主顾的钱的,要是转手再把人给卖了,恐怕不是君子所为。” 金瞳少年人笑了笑,“上手就让人做梦,还是一梦三场,你都把人裤子扒下来连著裤头子给一起卖了,难道还会差这一点?” 那枯槁文士也笑了笑,“一分钱一分货。” 有些事如今摊开在眼前,其实大抵上也就能看出个轮廓了,当初在盐官镇东口的那间小院里,那个红衣姑娘姜沉渔的一句无心之言,实打实有些要一语成讖的意思。 楚元宵阴差阳错跟著老酒鬼姓楚,却竟然好巧不巧跟石磯洲的某座豪门扯上了关係,有些旧帐翻开了第一页,其中细情虽还不够看清,但这个巧字是真巧。 金瞳少年耸了耸肩,“那既然杀人的不能说,救人的总该能说上一说了吧?” 这一次那枯槁文士倒是没有太拒绝,但却开始学著佛门中人打起了机锋,笑道:“驀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金瞳少年人有些好笑,“贾先生你这可就不地道了,要杀人的说是不能卖,结果叫你给卖了个七八成,救人做好事的能放心大胆的卖,结果你反手来了这么一句,还替人遮遮掩掩,就不怕两边都来找麻烦,把你那座真正的烂柯山给你砸个稀巴烂?” 说著话,金瞳少年突然抬起手来,朝著对面那个方向招了招手,那柄被楚元宵当飞剑扔出去的桃木剑,瞬间从跌落在地处倒飞而回,轻轻巧巧绕过那个枯槁文士,直接收剑归鞘回到了少年背后。 那个枯槁文士对於那桃木剑掠过身侧恍若未觉,任凭其贴著耳畔一闪而逝,只是深深看了眼隔空对面的那个金瞳少年人,有些无奈般摇了摇头。 金瞳少年人一脸怪笑,见那贾先生对他这个举动听之任之,於是便转过头开始指著那个人去鏤空的老人躯壳骂道:“你个韩老狗,这是怎么做人的,木剑难道就不是剑了,也不怕飞剑伤了旁人?一大把年纪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站在少年人背后的青衣儒士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间。 金瞳少年人眼角余光看得见崔觉的动作,嘿嘿笑道:“崔先生,当徒弟的如此不知好歹,飞剑伤人,你就不打算管管?你这当先生的是怎么教徒弟的?” 好话赖话全让这老头儿一个人说完了,崔觉笑了笑,道:“一个拿著三径同修生搬硬套,一个仗著武夫拳高罡气重,就在这里装模作样假扮剑修,我这个当先生的教出来这么个徒弟,確实也是师门不幸了。” 一句话带了两个人,一个是真学生,一个是真老狗。 金瞳少年耸耸肩不以为意,转过头再次看向对面,笑道:“贾先生,你瞅瞅这一家子没大没小的师徒,实在是都不像个儒门读书人,有辱斯文让人看著心烦,要不然你还是用你那烂柯神通,让他们好好尝尝什么叫沧海桑田,也好把你那份杀人钱挣得更加名副其实一些?” 枯槁文士嘆了口气,“韩老先生就不必用这种撒泼打滚的方式来套小神的话了,小神如今虽是一介山神,但封神之前也是个读书人,有些该讲的江湖规矩道义还是要讲一讲的,当神仙的若不讲规矩,还叫那些平民百姓怎么活?” 这话基本已经是等於將某些可能给直接堵死在了话头末尾处。 金瞳少年见怎么都套不出话来,沉默片刻之后突然转过头看著崔觉,骂道:“我说崔先生,老夫在这里挖空心思帮你的徒弟,你怎么就不知道帮衬一二的?甩手掌柜当久了,怕被徒弟逐出师门去,难道如此当面坐山观虎斗,你就不怕了?” 中年儒士笑了笑,“无妨,我家学生比你是师父家的学生要聪明。” 金瞳少年眨了眨眼,不確定道:“你確定?” 儒士笑著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金瞳少年便长舒了一口气,开始摇头晃脑,乐乐呵呵道:“不错不错,江山代有才人出,拳高境界高,全都不如脑子好,浑浑噩噩活千载,不如清明一世人。” …… 抓耳挠腮的余人,有一搭没一搭在於那个枯槁文士聊天,虽然看不见真人,但至少有人说话,就不会显得这座黑漆漆空荡荡只有一张棋盘的阴暗孤绝地太过阴森。 余人一边小心翼翼与人閒聊,一边脑子也在脑子里飞快转动,毕竟等人来救总不是个办法,眼前这块地方不知东西南北,想要找到出口是个难事。 不过相比於楚元宵,余人有个非常便利的条件就是他本身是个鬼物,从当初离开凉州那一小片山谷时,藉助於苏三载从小镇那边顺手牵羊而来的半截槐枝,才能光明正大行走於人间大白天。 如今四周一片漆黑,对於鬼物而言反倒是更加地安閒自在,不利的地方在於,对面那个不知身份的挡路人,从一开始被青霜发现的那一刻,就一直在自称“小神”或是“本君”,这种称呼大多都是出自神道,对於鬼物而言就会有天生的大道压制。 余人小心翼翼摩挲著此刻已在手中的那半截槐木枝,心底里有些犹豫。 棋盘对面,那个不见真容的文士突然笑道:“想要散开真身,以鬼气试试能不能逃出我这烂柯梦境?” 余人闻言心神巨震,有些震惊地看著棋盘对面那个空无一人的位置,自己只是將槐木捏在了手中,都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动手,对面就已经先一步察觉了,那这还动个屁的手! 那个声音似乎是很满意余人的这个反应,笑道:“这片山林相当於一处隔绝世外的小世界,而我身为此地神灵占据这座洞天福地,就会相当於是这座小世界的老天爷,如此地位也就理所当然会让此间所有事,在我眼中都是纤毫毕现,你在我的地盘上动心思,还敢光明正大把某些准备好的手段捏在手里,又岂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余人抽了抽嘴角,有些无奈,本事高的大神仙的確是了不起,跟人对敌,还敢光明正大把自己的能耐手段摊开来给对方看,这就等於是在光明正大告诉对方,老子就是欺负你拿我没办法,你奈我何? 不过,余人突然抬起头看向对面,表情也有些古怪,“你刚才说你是此地的山神?” 那个枯槁文士坐在某个阴暗处,通过棋盘上那面以神道本事幻化出来的镜子,看著那个突然抬头直勾勾看向自己的鬼物,不免有些嘆息,有些人的聪敏,真真切切不需要太多的指引。 余人问完了一句,眼见对方不予回答,就知道自己大概是猜到了些什么,不由微微挑了挑眉。 天下间的山水神灵,歷来都要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受了中土道官参与其中的封正仪典而来的山水正神,在某些事上就必须要天生受人辖制,而那些不受或未受封正的淫祀神灵,虽不必遵守这些要求极严的条条框框,但其窃居神位时在某些神道本事上就会矮人一头。 天地大道,得失之间。 “那要是我翻出来一本中土临渊镇鬼司核发过的官牒,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余人说著话,小心从那半截槐木枝中掏出来一本官牒。 这是当初在兴和洲巴山渡口时,苏三载曾交给楚元宵再转交余人的东西,算是给鬼物身份的余人画了一张护身符,当初苏三载就曾说过,有了这东西,天下间也不会有几个人敢光明正大不认临渊镇鬼司的官印。 既然对面那人说了他是烂柯山的山神,那么这个东西有十之四五的可能,他是不敢不认的,中土道门的门下道官可不是吃素的,谁家的神灵要是真敢將临渊学宫麾下各司官印置之不理,大概就是真不想混神道了。 在这种时候,將近一半的机会就已经很值得一试了,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至於说剩下的那一半机会是不顶用,大概就得归结於有些人耍赖皮,只说你有官牒,没说他当神灵的不能扣人,毕竟一个本就是特意来拦路的神灵,不好说他到底会不会无所不用其极,或是只说他想听的道理。 …… 青霜自从一个人开始盘腿打坐,就一直未曾睁过眼。 她虽会些棋路,但並没有试图通过自己“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跑”的那点三脚猫棋艺,去跟一个一看就曾是棋道大人物的神灵掰手腕,鸡蛋撞石头这种事,能撞贏的鸡蛋从来都不会是能吃的鸡蛋。 不过,少女的真身是一头雕龙,五行属木,眼下眾人又身处一座红枣林中,此刻虽看不见枣树,但於她而言还是多多少少会有些便利,虽不至於直接抢了此地“老天爷”的饭碗,可近水楼台之下,说不定还会有一点別的门路在其中。 当然,能成为“老天爷”的,本事必然不会小,想要在这样的人物巴掌底下抠一条生路出来,绝不会是容易事。 无论是山水神灵还是人间修士,高阶大神仙的手段都只能用“不可想像”四个字来形容,而烂柯山的山神就必会是其中之一。 所以,青霜从一进入烂柯梦境那一刻开始,就立刻开始闭眼打坐,对於外间事不闻不问,试图以自己大道亲木的优势,给自己抠一条生路出来。 对面那位山神倒也確实是给面子,还真就不说话不打扰,这已经算是很手下留情了。 某一刻,蛟龙之属的妖物少女,终於靠著妖物天生的某些属性,摸到了眼前这座密闭幽暗的烂柯空间之外,那里正透著一股生木气息。少女有一瞬间的雀跃,但並未表现出来,脸色如常依旧在那里打坐。 她本是七境金丹,境界不算特別高,但也不是太低,练气士十二层楼,七境已经在山腰以上了,这样一个境界都能成为一座七品势力的开山祖师,勉强是还算够使的。 找到了生木气息的青霜,开始不断以自身的木属灵气与之勾连,缓缓在这座小世界的某一角上开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那位“老天爷”都已经摆明了態度,有些事其实就变成了光明正大的挖墙脚,只要能从这座无凭无据的找到办法自己开门,老天爷大概是乐见其成了。 …… 金瞳少年人有些无聊,一身金光凝聚而来的宽袍大袖被他甩来甩去,上下翻飞,远远看起来就像一只使劲扇动翅膀的飞蛾。当初在小镇五方亭,金瞳少年人同样是一身宽袍大袖,但那一身装束是用那座凉亭下积攒已久的土行气韵凝聚而来,至於眼前这一身,则是来自於那个酒糟鼻韩老头的武夫罡气。 关於那三个还未曾找到路走出梦境的少年同行人,百无聊赖的韩老头反而好像是並不太关心,从先前问完了想问的问题之后开始,他就没怎么再说话,也懒得搭理身后寂静无声的读书人崔觉。 某一刻,当那个从头到尾不曾露面的枯槁文士出声的时候,也是余人三个在同一刻从各自梦中醒来。 金瞳少年好像对此毫无意外,只是笑眯眯看向对面,道:“既然如此,是不是接下来老夫便可执黑先行?” 对面那个枯槁文士笑了笑,“这一局到了这里,胜负已过半了,不过小神倒是觉得,既然要赌一场,那不如就再加个彩头如何?” 金瞳少年闻言有些惊讶,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中年文士,大概是没太明白对面为何突然有此一言。 崔觉倒是心领神会,也跟著笑了笑,“贾先生好提议。” 金瞳少年人有些狐疑地看了眼崔觉,又转过头看了眼对面,不太確定道:“贾先生准备加什么彩头?” 对面那个枯槁文士笑了笑,说出来的一句话,却直接將那个吊儿郎当的金瞳少年逼得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 “韩老先生不必担忧,这个彩头倒也容易,若是小神不小心胜了一子半子,就请韩老先生去一趟楚王府如何?” —— 澎城外,千里联营中军大帐。 那位閒来无事爱喝酒的楚霸王,此刻手中端著一只酒爵,杯中酒醇香透亮,清洌甘醇。帅帐中此刻还有一人,正是那位外出十多年才归来不久的钟离。 楚霸王摇晃著手中酒爵,眯眼看著钟离,轻声道:“你是说,姓韩的那傢伙来石磯洲了?” 钟离脸色並不好看,听到大王问话,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楚王微微沉默,突然將杯中酒一饮而尽,隨意將那只酒爵扔在桌上,直接从帅位上长身而起。 “既然那姓韩的来了本王的地界,有刚刚好跟那个少年在一处,那就走吧,本王也该会会老朋友了。” 渊渟岳峙的楚霸王,几步走出中军帐,看著西北方向的天色,轻笑了一声。 “这一次,本王就来亲自看一看,没了多多益善,你韩大兵仙还坐不坐得稳武庙圣人的那张椅子?!” …… 第133章 移形换影,去讲道理 一座小天地,老天爷能做什么,更多是在於老天爷愿意做什么,余人青霜他们三个的所作所为,那位枯槁文士不会不清楚,但他选择了默认,其实已然相当於大睁著眼手下留情了,这也是为何先前那韩老头打赌时,这位烂柯山神会说他一上来就让人接阳谋的原因。???? ?????x.?σ?? ???? 好好一场拦路杀人,到最后却在三言两语之间成了一场虎头蛇尾,看起来就总会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那位枯槁文士不知为何,在即將开局落子前,却突然提出要加彩头,这话惊得酒糟鼻老头猛地从棋盘一侧跳了起来,毫无顾忌开始骂骂咧咧,“我说你们这帮傢伙都他娘故意的吧?” 老人寄魂於少年体內,此刻也顾不上什么替少年人教棋,抬手哆哆嗦嗦指著崔觉骂道:“姓崔的,你个王八蛋这是坑老子吧?亏得老夫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跟你来救徒弟,你就这么回报老子的?” 中年儒士崔觉笑容古怪,但並未开口说话,倒是那个不曾露面的枯槁文士,先一步笑道:“韩先生这话是怎么说的?我辈读书人做事,歷来都要讲究一个理字,先前做赌,韩先生以阳谋占住一个先手,如今我再加一个彩头,这不就刚好是个礼尚往来?” 老人被那文士一句话堵得有些憋屈,双手颤抖更甚,虽是寄魂在外,但金瞳少年依旧一张脸咬牙切齿,面容都跟著有些扭曲。 刚刚现身出来的余人三个都有些愣神,对於眼前同行已久的少年人,为何会突然变成这个行状感到莫名。 余人悄悄凑近青霜,小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青霜眯著眼打量著判若两人的金瞳少年人,又看了眼那个盘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人身影,轻声道:“鳩占鹊巢。” 余人跟青玉闻言皆是微微一愣,余人更是有些感慨,三人怔怔看著眼前这个怎么看都有些古怪的场面,一时也不知道是该说话还是不该说话。 韩老头依旧难平心头怒气,金瞳少年人胸口起伏,呼吸急促,半晌后他突然转了转眼珠,看著中年儒士笑道:“让老夫接下这一桩劫数也行,但老夫的条件也得改改!” 儒士似乎是对此早有所料,笑道:“想来那位楚河之主离此也不远了,韩先生还是要早做决断为好,至於那討酒一事,我说了自然是不算数的,面子不太够,我这学生还得讲尊师重道的规矩,也总不好代师承诺,所以先前答应的那一口酒已算是极限了,成与不成,自然韩先生说了算。” 金瞳少年闻言脸色沉沉,大概是在心底里打算盘,看这笔帐如此算是不是划得来,片刻之后,老人终於还是嘆了口气,有些无奈般摆了摆手,“姓崔的,今日算你欠老子一个人情,將来是要还的!” 儒士闻言笑著点了点头,正正经经朝那老人行了个揖礼,“今日韩先生大义,將来若有需要,崔觉必当义不容辞。” 金瞳少年再次嘆了口气,而后一脸心痛抬起手,朝著自己那看似盘腿坐在地上闭眼打坐,其实已“人去楼空”的肉身本尊一指点出,下一刻,那坐地的老人便立时睁开了双眼。 只是此刻的老人似乎与先前有所不同,一双眼瞳之中並无多少歷经风霜的沧桑之感,反而带著些迷茫。 老人站起身来,低头看了眼自己如今的状態,有些愣愣抬起头看了眼那金瞳少年,又转过头看了眼儒士崔觉,不太確定般小心道:“先生?” 那边一直不曾说话的余人三个,听见这句称呼的一瞬间,如出一辙不受控制般各自睁大双眼,惊愕看著那个老人,明明是满脸沧桑的老头儿样貌,一出口確实公子楚元宵的声音! 此刻的楚元宵与那韩姓老人,算是正儿八经互换了身躯,互相寄魂在了对方体內! 其实这种做法在九洲来说並不是一件光明事,仙家术法之中有一种邪门路数叫做“夺舍”,某些成名太久的仙家修士老妖怪,会在自家肉身行將就木之后,特意挑选一些天赋极好的年轻肉身,以魂魄入体的方式夺取对方肉身,成为一出真正“鳩占鹊巢”的恶毒做法。 那些被夺舍的年轻人则都会因为魂魄被人衝散甚至是乾脆抹杀,直接魂飞魄散彻底消散於人间。 所以像这样的邪门术法,按照中土的礼制规矩来说应当算作禁术,不得隨意使用的那一类,不过眼前这一出互换肉身的戏码,算是相对比较温和的用法手段,双方都不会有太过酷烈的损失,勉强可以称为变通之举。 此刻已是面容苍老的楚元宵,有些不明所以的看著自家先生,依旧未曾明白先前三人之间那一连串云山雾绕的討价还价,到底是什么意思。 金瞳少年人此时自然只剩了那韩老头一人的魂魄在其中,大概是对自己的肉身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给占了,有些不忍直视,所以乾脆转过身去,气呼呼坐在了那张棋盘一侧,朝著对面嚷嚷道:“姓贾的赶紧出来,老子要执黑先行了,他娘的,你们这一个二个读书人如此欺人太甚,老夫今日不贏个七八十盘,这口心头气理不顺!” 话音落下,那个从最开始拦住楚元宵等人开始,就一直藏身在那处幽闭阴暗地的枯槁文士,还真就听从老人的叫嚷,第一次现身於人前,依旧还是那副死气沉沉如同死尸般的样貌。 金瞳少年见状,不由微微挑了挑眉,有些意外道:“哟,老夫隨口说一句而已,倒是没想到贾棋圣竟如此给面子,今日这桩买卖虽然亏本,但这个意外之喜倒是也算有点意思。” 那枯槁文士闻言,表情没什么变化,也並未张口说话,但其声音却清清楚楚响彻於在场眾人的耳畔,“坑了兵家圣人,总要做些事来抵罪嘛,要不然哪一天武庙那边秋后算帐,小神的烂柯山岂不是得被剷平了?” 少年样貌的韩老头,转过头看了眼已经走到远处的崔觉师徒,回过头来摆了摆手,鬼鬼祟祟小声道:“贾先生这话可说得不地道了,我兵家武庙乃是一群武人,有仇当场就得报了,可不像那文庙里的读书人一样,一大堆肠子弯弯绕,事后算帐这种事可不是我武人作为。” 枯槁文士轻笑了一声,对於老人这句像极了背后中伤的言辞並未多说什么,只是转了个话题缓缓道:“韩先生既然爭得了先手,就请赐教?” …… 儒士崔觉带著老人样貌的楚元宵,师徒二人走出几步,很快到了那条枣林前的小河边,有一只小木船还在那岸边水浅处浮浮沉沉,正是崔觉与那韩老头两人先前乘坐而来的水上载具。 楚元宵从最开始以魂魄占据老人肉身开始,就略微有些不太適应,即便那韩老头属兵权谋一脉,在武道一事上不算最擅长,但也依旧是兵家大圣人,一个自身练拳才到三境的低阶武夫,魂魄虽只是暂时占据这样一尊肉身,也足够让他压力极大,每时每刻都在经受那武道肉身的血气炙烤,犹如背负山岳,每走一步路都要费劲心力。 崔觉在前面领路的脚步走得很慢,似是在给身后的少年人时间去適应,等到了河边时,楚元宵勉强算是能適应了一些那肉身重担,虽然灵魂依旧时时刻刻处在炙烤煎熬中,肩头的重负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减轻与放鬆,但正如当初在白云剑山时一样,有些重担只要给一定的时间,就总能有让人適应的机会。 此刻借了一尊肉身来行走世间的少年人,眼见崔先生背对著自己站在河边,心头依旧有些迷糊,也不知道眼前这一幕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过少年倒是有了些猜测。 那位一桩买卖收了两份钱的烂柯山神,大概是早就跟某些人达成了共识,这个“某些人”未必是自家先生,但他们双方之间应该是早就有了某种,虽未曾亲自见面,但早已商量好的默契。 儒士崔觉站在岸边,低头看著那浅水处隨著河水浪涌起起伏伏的木舟,语气不明道:“先生之前从別处听说,你在从礼官洲去往兴和洲的北海渡船上,曾借了道门某位掌教的境界,一刀斩了那北海渡船使的人头,更是一刀又一刀逼退了那北海龙王近万里?” 中年儒士这话说得平铺直敘,並无任何的语气起伏,所以楚元宵也没能听出来自家先生的情绪如何,无从判断先生喜怒,就只能坦然点了点头,又发觉先生可能看不见自己的点头承认,於是便又回答了一句,“是,先生。” 崔觉闻言並未回头,继续语气淡淡道:“先生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楚元宵此刻面容苍老,但双眼却明亮,其实心中还有些小雀跃。曾经在小镇时,只有那些交得起束脩,可以进小镇乡塾读书的同龄人,才会被先生考教学问,这也曾是那个住在小镇东口的贫寒少年为数不多会羡慕同龄人的事情之一。 如今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当初那个被人说成命硬克亲的贫寒少年,也有了会被先生考教的一天。 楚元宵並不是感嘆於诸如“莫欺少年穷”之类的境遇变迁,只是觉得人间事有时候当真变化无常,也有些高兴於当初被说成“天煞孤星”的自己,如今倒是不用再害怕这个名头了。 楚元宵朝著先生恭敬作揖,认真道:“先生请问。” 崔先生依旧未曾回头,只是道:“你当初毫不犹豫砍下那个渡船使的人头,就没觉得他同样应该被交由中土临渊学宫,按照礼制规矩去定罪受罚?” 楚元宵愣了愣,刚准备张口说什么,就见先生抬起手摆了摆,便又不由自主停下了话头。 崔先生则是继续道:“你可以听先生问完了再一起答。” “人间王朝的皇家律法,最大的一类律法罪责,基本都集中在欺君、谋逆还有叛国这一类上,所谓『十恶不赦』的十恶中这一类占了半数之多,所以那渡船使该杀是没错的,但就像你不曾出手杀其他人的理由一样,叛族这种事是不是也不该由你来处置?” 说完这第一问,儒士语气顿了顿,大概是在给少年人思虑的时间,隨后才又开始说第二个问题,“应该已有人告诉过你了,那个渡船使是个三面谍子,你上手就直接是斩首杀人,难道没想过问一问他背后的第三家是何人?只凭猜测,怎么確定你猜的一定准?” “第三个问题,你怎么看借境给你的那位道门三掌教?” 一连串的问题出口之后,中年儒士这才转过头,表情平静看著楚元宵,缓声道:“这三个问题你可以一个一个答,不用想是不是一定对,想到什么说什么即可。” 楚元宵点了点头,隨后低下头沉思了片刻,这才抬头朝著先生躬身一礼,轻声道:“先生,学生之所以要杀那个渡船使,不仅是因为他叛族,取死有道,还因为当时的情势不容有失,渡船上意图倒戈的人並不止那赵中宸一个,山腰处还有一大堆正在试图登山的搭船修士,杀赵中宸是情势所迫,实属敲山震虎之举。” 说著,楚元宵看了眼身边的小河潺潺流水,微微顿了顿之后才又道:“至於说杀赵中宸时有没有想过他背后的人到底是谁,这一点学生想过,但是没有细想,一是当时情势不允许我细细计较,二是他背后有谁没有谁不算最重要,相比於稳住场面的大事来说,问出是谁要来针对我这件事,只算是我一家事,而且也不是只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所以学生认为那个不重要。” 崔觉听著这个自己其实都没教过什么东西的学生,一口气说完了两件事,表情依旧並无变化,只是抬头看了眼远远站在枣林那边,张望此处的余人三个,然后才继续看著楚元宵道:“你怎么看道门那位三掌教?” 道门三掌教,崑崙墟道祖座下三亲传四记名七位弟子中的“小老大”,当初在北海渡船上,这位道门高真借境给楚元宵的同时,还藉助於自家某位师兄老早就留在渡船上的一道太极阴阳符籙,为少年人补足了借境之后的灵气积淀,如虎添翼对阵那位北海之主。 当时那一手算计,被那位三掌教自己称为“春秋笔法”,实乃一语双关了,因为他本身姓陆,名字则正好就是“春秋”二字。 如这一类真正顶尖的天下修士,高如三教祖师,又比如“三祖四帝”的后四位,也就是那“四帝”,再比如道门那几位掌教,或是佛门的那几位可称“祖”的大佛,又比如儒门內除了祖师爷之外的“四圣”,这些人物都是正儿八经站在天下塔尖的人物。 但凡有人提起这些人的名字,各位大能冥冥之中都会有所感应,这就如当初那个蒙眼年轻人在薑蓉国境內第一次动手时,曾意有所指问过少年,说神修和神灵为什么都有一个“神”字,三教又为什么会把各自宫观开遍全天下? 这其中当然都是有些相近关係的,某些冥冥之中的深意,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的清楚的,需要少年细细体会。 此刻谈论到那位道门三掌教,楚元宵不知为何却没有顾及这个讲究,看著自家先生直接道:“关於陆春秋,学生觉得那个傢伙脑子好是好,就是人品不太行。” 中年儒士大概是也没有料到自己这个学生上来就是这么不客气的一句话,饶是以他的定性修养,也有些始料未及般直接抽了抽嘴角,无奈道:“为尊者讳,你这是对他有多不满?” 楚元宵耸了耸肩,直接道:“先生,恕学生失礼,但我真的想说,难道就许他不地道,还不许我说了?当初借境给我这件事,他早八百年就算好了,还装模做样的誆我,一点都不像是个好人该做的事情。” 少年人的语气摆明了就是不太好,当初北海渡船上的那道符籙,其实只是借了修为灵气给少年用以充盈境界,但真正的借境一事,则是那位三掌教早就算好也安排好的。 道门的某些高真,本事是真的高,但算计人也是真的信手拈来,求卦解签画符降妖,確实是真的了不起。 儒士崔觉有些无奈,他多多少少是知道自家这个学生脾气还算好,但此刻这齣口就怨气深重的一席话,也能看得出来他对某个古怪人物的印象確实不太好,不然也不会有当初在北海渡船上事后的那句,试图扣下“偽十境”的言辞。 崔觉见楚元宵说完了他的答案,沉默了一瞬之后才终於笑了笑,轻声道:“先生今日之所以一见面就要先问你三个问题,其实只是想提醒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你要记住你刚才说得这些答案。” “咱们儒门確实讲礼制规矩,但祖师爷从未说过儒门子弟必须要不讲变通,必须要固执地生搬硬套这些东西!另外你也要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这话可不是祖师爷说的,我们这些后辈读书人,与人见面讲理时要不要记著这句?当然是要记住的,但是不是面对所有人都要遵循这一句…” 儒士说这话,突然微微眯起眼来,这一刻的读书人不再如先前一样温润如玉,反而是带了些似有若无的冷厉,“道理能讲通的时候要讲,但有些人既然不適合讲道理,那么有必要的时候你就得学会另外八个字,『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楚元宵看著此刻与印象中的那个“崔先生”大相逕庭的先生,微微愣了愣,最后点了点头,恭恭敬敬朝先生行了个礼,认真道:“学生记住了。” 崔觉点了点头,这才恢復先前的温润,笑道:“关於那位道门三掌教,先生倒是要替他说句公道话,有些事不能提前告诉你,是因为某些算计不宜宣之於口,佛门讲口业,放在这里意思未必对,但有些道理是一样的,今日因明日果,他提前告诉你和不告诉你,终归会有些区別在其中。” 楚元宵闻言微微眯了眯眼,但最后还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 崔觉见学生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也没再强求,所谓先生教学生,不是要扒开学生的脑壳,把自己的脑子装进去,同一个道理对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意思,祖师爷用“闻斯行诸”的道理引出来“因材施教”四个字,道理有道理,后辈读书人就得听。 说罢前言,崔觉这才笑了笑,开始说起正题,也是已经换到那个韩老头肉身中的少年人下一步真正要做的事。 …… 那位听了麾下爱將钟离的稟报,准备出楚王府去会一会某位兵家大圣人的楚霸王,此刻已然带著人离开了澎城,浩浩荡荡往西北而去。 这位楚河之主倒也没有大张旗鼓直接领兵离营,只是带了几个在营中暂无军务的武將,一行不过五人,一同去找那个踏上石磯洲的韩老头。 这群境界最低都是十境武圣的武夫,早就超过了可以御风飞行的七境御风境,自石磯洲中部离开澎城军营,风驰电掣飞往西北方向的那座枣林。 数千年间很少出门的楚王,今日好像是有些高兴,从出门的那一刻就一直是面带微笑的表情,却在半道上突然抬手停下了御风的脚步,有一瞬间的意外挑眉,笑道:“看起来,这位儒门四生之一的崔先生倒是个实在人,不太像某些只会耍嘴皮子的读书人。” 麾下诸將闻言都有些意外,自家大王歷来都不喜欢读书人是世所皆知的,此刻对一个读书人有这种评价,难免会让人有些意外。 那位站在云头的楚王微微停顿片刻,突然会心一笑,“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先去南岸那边看个热闹再说。” 说罢,他也不与麾下诸將解释,直接转道开始南下,目標应该正是那燕云帝国临安城。 …… 燕云帝京,临安城。 皇帝陛下赵端晏近几日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西北礼官洲那座承云帝国来了几位使臣,更高兴的事,则是这几位使臣不是受命於那位承云皇帝李开元,而是来自於那座柱国宗祠。 今日,皇帝安排了鸿臚寺迎接远来使臣,下榻於班荆馆,赐御筵。 今夜,忙碌了一天不得停歇的鸿臚寺卿刚回到家中,还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被匆匆上门来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给叫了去,二人又一同进了宫,去见皇帝陛下。 二位大人进了皇宫之后,依旧是在御书房见到的皇帝陛下,进门去时,陛下正手捧著一本《繁露集》读的认真。 朝堂为官,读书得多,两位大人官品不低,读书自然也不会少,陛下手中那本精装典籍的出处自然也心知肚明,正是出自中土文庙之中某位文脉大圣人之手,阴阳五行,天人合一,最为各国歷代皇帝所崇尚。 天下君臣相宜,才把那位写书的读书人捧进了文庙那座大成殿,也算是互相成就了。 皇帝对手中书卷爱不释手,对於此刻还跪在桌前的两位朝臣,好像是没注意到他们已到眼前,所以也没有要叫他们平身的意思。 礼部尚书钟文,带著麾下鸿臚寺卿童紫卿,一位从二品,一位从四品,二位大人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官清贵,平日里很少有这种长跪不起的机会,所以此刻久久听不见皇帝陛下说话,两位跪得膝盖酸疼的大人便有些苦不堪言,额头间都已开始微微见汗了。 但是即便如此,两位大人也不敢抬起头来看陛下一眼,更不敢出声打扰陛下读书,毕竟跪一跪只是膝盖疼,可要是敢冒犯皇帝,那恐怕就该是脖子疼了。 皇帝赵端晏细细翻阅书籍,读到会心处,就会拿起御案上的硃笔,认认真真在书页空白处做些笔札,一手端雅方正的精致小楷,可见这位皇帝陛下的练字功夫纯熟。 皇帝写完了一处笔札,抬头间恍然看到案前跪著的两位爱卿,不由微微一愣,这才笑道:“倒是朕的过失,读书太入迷,忘了召见二位爱卿的事。” 跪在下面的两位大人此刻如出一辙如释重负,礼部尚书钟文赶忙惶恐叩首,恭敬道:“陛下言重,臣等惶恐。” 说著,两位大人再次朝著皇帝叩首。 皇帝赵端晏笑了笑,合上手中书页放下书籍,这才抬手笑道:“二位爱卿平身。” 如蒙大赦的两位朝臣这才费劲巴拉从冷硬的地上起身,忍著膝盖酸痛站直,开始正规的君前奏对。 皇帝此刻大概是心情还不错,於是便笑看著那鸿臚寺卿童紫卿,笑道:“童爱卿已见过那承云来人了吧?一切妥当?” 童紫卿闻言微微躬身,拱手回稟道:“回陛下,来使已下榻班荆馆,赐宴已毕,一切妥当。” 皇帝笑著点了点头,將御案上的那本书籍提起来放到一旁,自有一旁的大太监为其收拾起来放到该放处。 皇帝这才笑道:“在两位爱卿看来,那边此来的目的是为何?” 听见皇帝问话,那鸿臚寺卿抬起头来看了眼身旁的礼部尚书,这位从二品的礼部天官自然不需要手下人提醒,施礼之后缓缓道:“陛下,据臣猜测,那承云柱国宗祠去岁间,曾被那永安洲李白衣两剑威逼,大概是有些不太顺心的,此来的意图应该是想寻几个盟友。” 皇帝赵端晏闻言点了点头,身形微微往后靠了靠,笑道:“既然对方找上门来要与我们结盟,那以爱卿之见,我们又该给个什么回復?” 礼部尚书闻言微微一默,又道:“恕臣愚见,结盟之事宜早不宜迟,宜缓不宜急。” 皇帝闻言一笑,挑眉道:“哦?此言何解?” 钟文坦言道:“陛下,如今南面金釵洲形势已定,我燕云直面异族兵锋,自然要儘早拉拢盟友以图存,但此事不可太过急躁,以免被对方抓住痛脚,狮子大开口。” 这位成竹在胸的礼部天官,此时表情颇有些老谋深算的味道,“既然对方先一步上门,自然说明他们要比我们急,不管急的是什么,这都是我们的机会,人前露怯便不是上策。” 皇帝笑著点了点头,大概是满意於对方的建言,所以还好心情夸了一句,“爱卿所言极是,卿之思虑周全,实为我朝堂栋樑。” 钟文再次躬身下拜,“全赖陛下圣德,臣不敢居功。” 皇帝对於这种臣下的奉承话听的太多,不甚在意,笑著摆了摆手,又开始提起了当初与马鞍渡口之间的那桩买卖。 燕云帝国本身是有一座仙家渡口在手中的,但却將如此之大的一桩挣钱买卖交给了隔著一整座石磯洲,在另一侧的马鞍渡口,其中的利弊分析是一年前就做过了的。 有所失才会有所得,有些图谋值这个价。 …… 临安城南侧聚仁坊,此处是燕云帝国三省六部的衙司所在地。 距离礼部衙门不远处的一座路边茶摊处,有个风尘僕僕而来的酒糟鼻老人,正坐在茶摊上的某张茶桌边,跟那茶摊掌柜要了碗高末茶,一边缓慢喝茶,一边打量著那座礼部衙门口。 朝堂六部各司其职,掌管五礼仪制及朝堂科举的礼部,在注重儒教学问的燕云帝国来说,是实打实的六部之手,位置极高,所以能在这座顶天衙门前当班值守的军士,必然都不会是隨隨便便就来到这里的。 反过来说,既然能在这座衙门口当班,这些负责衙门口进出的守卫军士也就必然不会是隨隨便便的阿猫阿狗,背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撑腰的靠山在,所以面对有事求见到门口的那些外来人,没有几两孝敬,你怕是连拜帖都递不进去。 坐在茶摊边的酒糟鼻老人,喝完了碗中茶,也看了一会儿那衙门前的形势,这才缓缓从桌边起身,给掌柜的放下五文茶钱,这才缓缓朝著那衙门走去。 酒糟鼻老人一步步走上台阶,顺手摘下腰间酒葫芦喝了一口烧酒,还打了个酒嗝,然后就摇摇晃晃准备进门。 门口两侧持枪按刀而立的壮硕卫士,看著这么个形容邋遢的糟老头要强闯,不由都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则是不屑与恼怒,两桿横槊直接横在老人身前,挡住去路,其中一人趾高气扬一声暴喝:“大胆!” 那老人被拦了去路,不免脚步一顿,斜瞥了眼那左右两班充当门神的军中卫士,倒也不生气,笑眯眯回了一句:“你大胆!” 拦路的几个卫士闻言各自都是一愣,又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摸不准这个看起来好像没有丝毫心虚的糟老头,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不长眼撞上了什么碰不得的大人物。 两班卫士中人,有眼力的到了这时就小心放缓了语气,又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那酒糟鼻老人笑了笑,再次提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笑眯眯说了一句足以让一眾卫士直接拔刀的话,只有三个字,“你大爷。” …… 第134章 养了多少十一境 临安城並无宵禁一说,今夜的礼部衙门到了此时已然散衙,除了个別当值守夜的衙门官员,其他人也早已各自散值,空空如也的礼部衙署,到了此时,唯有站在衙门口的守卫军士拦人,但即便如此,这些护卫也依旧不会怕事,作为天下最有钱的三品王朝之一,燕云帝国的六部衙门可不是隨便谁都能冒犯的。??? 69???????.???? ???? 礼部衙门作为燕云帝国六部之一,属尚书省下辖,掌管朝堂五礼,以及帝国科举,对於注重教化、文脉昌盛的燕云帝国来说,礼部衙门中人出门去,那都是能用鼻孔看人的,所谓“衙门八字向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这个话,放在別处准不准不好说,但放在六部之首的礼部门前,那绝对就是个稀鬆平常事! 既然是掌管文教诸事,歷年科举都不得有几个进士及第出自礼部门下?遍及朝堂的读书人又有几个敢不巴结著礼部天官老爷? 光看那每日里徘徊在礼部门前的无数大大小小读书人,想要递一份帖子进衙门求见官老爷,当然就也得捏著脾气好好巴结一番这些站在门前的看门人,高人一等日子久了,自然也早就习惯了,他们何时曾受过这种被人上门当大爷的气?! 那个面容苍老的酒糟鼻老人,一边酒气醺醺,一边张口就要给人当大爷,衙门前这些给人当大爷当惯了的卫士,一瞬间毫无例外全部提枪拔刀,明晃晃朝著那老人,將之围在中间。 当班值守的领头押正,站在麾下军士的外围,微微眯著眼,透过人群看著那个满脸囂张的老人,忍不住有些皱眉。他能带人在这里当班,当然也不会是傻子,眼前这老人明明都已被兵甲围困,却依旧不曾有丝毫的胆怯紧张,可见其必有底气。 此刻將人围上,这位军中低阶军佐不由有些为难,看著那个吊儿郎当又开始喝酒的老人,再次谨慎问了一句,“阁下何人?为何在此闹事?” 老人此时刚好凑著酒葫芦抿了一口酒,闻言侧过头看了眼那个躲在人后的军佐押正,耻笑一声,答非所问道:“想不到你们燕云帝国如今都已经出类拔萃到了这种地步,区区一个领著二三十人的低阶军佐,也有运筹帷幄的本事了?” 那押正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至极,泥人都有三分火气,被人如此阴阳怪气的嘲讽,要是不给点反应,岂不是要被人看轻他一个军中行伍,连跟人打架的胆量都没有? 忍无可忍的当班押正,这一刻终於开始正儿八经的发飆,冷冷看著那老人,沉声道:“不管你是什么人,我等对你已是礼让再三,也算仁至义尽了,既然阁下给脸不要脸,就別怪老子手中刀,杀人不认人了!” 说著,他声音微微拔高,暴喝了一声:“拿下!” 那些早就跃跃欲试的门前卫士立刻跨前一步,起身暴喝,直接朝那老人动手! 酒糟鼻老人勾了勾唇角,手中酒葫芦直直朝头顶高空中一拋,趁著双手空閒的短暂空档,瞬间从原地消失,身形闪烁,速度极快,如同一缕青烟般在人群中来往穿梭,那些准备拿人的军士连其人影都没看清,老人就已回到了原地,而那只被轻轻拋起的酒葫芦刚好顺著原路落下来,恰恰巧巧落在老人摊开在身前的手掌中,不偏不倚,分毫不差,滴酒不洒。 那些军士见著这一幕,都有片刻的愣神,但还不等他们有所反应,下一刻,这五伍二十多人便个个如遭重创,双腿一软跌落在地,並未伤及性命,但此刻想起身也是妄想。 酒糟鼻老人悠悠然再次喝了一口酒,转过头看著那个孤零零站在原地並未挨打的领头押正,笑眯眯道:“给你半个时辰去找援手来得及吗?” 那个押正此刻脸色都有些苍白,只在眨眼间就放倒了这么多军中武卒,且分寸拿捏极好,既不伤人性命,又能让他们暂时无法再起身,这个手段可不是谁都能有的,事情果然如他先前担心的一样发生了。 老人说完了话,见那军佐依旧愣在原地,不曾挪步离开,於是想了想之后又笑著补充了一句,“如果是想找人过来再打一架,那你最好是找个武神境过来,要不然结果就还是会跟你手下这些人一样。” 老人大概是觉得站著有些累得慌,所以从那歪七扭八躺在地上,满脸肉痛的军卒人群中穿过去,隨意跳上衙门前一侧的那尊石狮子头顶,大马金刀坐下来,还轻轻拍了拍那狮头,笑道:“能被我这尊肉身坐在头顶上,其实也不算委屈了你,所以你就不要再乱跳腾来找死了,要不然你可不会像这些军卒一样轻鬆。” 凡人不可见,那尊衙前石狮原本还有些要暴躁发怒的意思,但被这老人拍了拍之后,瞬间安安稳稳趴回了原地,颇有些小媳妇见公婆的意思,委委屈屈,低声呜咽。 老人见状,满意一笑,再次看向那个满脸愣怔的行伍军佐,继续笑道:“虽然都是军中行伍,皮糙肉厚,但挨鞭子一样肉疼,挨军棍一样仨月下不来炕,你就不要去找那些境界不够,本事不济的军中將官了,白费力气不说,要是遇上个小气一些的,事后说不定还要给你穿小鞋,不划算的。” 看似好心劝慰了一句,老人话锋一转,突然又笑道:“当然,要是想好好坐下来聊天讲道理,那就去找你们那位皇帝过来也成。” 眼见那押正脸色更加苍白,老人又像是明白了人家的难处,拍了拍脑门,有些不好意思般还道了句歉,“不好意思,倒是忘了这事可能会让你有些为难,要实在不行的话,找你们这衙门里的那位天官大人过来也成。” 说完了话,老人便又开始仰头喝酒,猛灌了几大口並不算贵的土锅烧酒,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一阵酒气氤氳开来。 老人一转头还见那押正站在原地发愣,於是就嘆了口气,似笑非笑道:“你要是觉得这事也为难,那不如我送你一程?” 那押正骤然惊醒,有些惶恐地看了眼那如魔似鬼的老人,赶忙转身连滚带爬地跑了,好像身后跟了匹时刻准备咬人后腿的恶狼。 老人目送著那押正消失在街角,这才满意一笑,又开始一边喝酒,一边抬头看著天上那轮圆月,轻笑了一声,有些遗憾般喃喃道:“今夜的月亮,好像不够圆啊。” …… 临安城外十里,云头之上。 仅仅比那礼部衙门前的老人晚了一步到此的五位高阶武夫,此刻就站在这块云头之上,静静打量著那个来此闹事的酒糟鼻老人。 隨行楚王至此的武將钟离,眯眼看著那个打人还找人的饮酒糟老头儿,神情有些古怪,侧过头看了眼为首的楚王,轻声道:“大王,这…” 后半句话並未说全,但意思明了,楚王府与这姓韩的傢伙之间,算不清的恩恩怨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方是什么样,绝不会心里没数。况且在场的都不是弱手,当然也不会看不出这个瓜皮里头装著的,並不是原来那个瓜瓤。 真正让钟离感到古怪的,是姓韩的那个老货,为什么会轻而易举把自己的肉身借给那个小傢伙?毕竟这种近似於夺舍的变通法门,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用的,其中风险当然不会小,万一一时的暂借,被人用顺手了之后变成有借无还,多年的辛苦就等同於一夜之间付诸东流。 老的能抢小的,小的未必就不能抢老的,尤其是那个背后站著大神仙的小傢伙。 负手而立站在云头眾人最前方的楚王,表情平静看著那个老人样貌的少年人,许久之后才突然轻笑了一声,“狗改不了吃屎,他们这群人,就总喜欢这种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 钟离闻言笑了笑,再次看了眼那个百无聊赖仰头望月的老人身影,又道:“那我们…?” 楚王笑了笑,转过头看了眼那座灯火通明的燕云皇城,微微挑了挑眉,道:“看看再说。” …… 那个被嚇得不轻的军佐押正,慌慌张张从聚仁坊跑出来,在坊门之外停了脚步,回过头看了眼身后那条又长又宽却行人极少的坊內大街,犹豫了片刻之后咬了咬牙,终於还是直接往禁军大营的方向跑了过去。 作为军中行伍,他其实也就只比普通军卒高出一点而已,虽然能谋到礼部值守的差事,也是因为背后有些不大不小的门路,但那不足以让他直接去敲礼部尚书大人家的府门。 从二品的朝堂大员,在他们这些低阶军吏眼中,已经跟老天爷无异了,不会比直接求见皇帝陛下容易多少。 况且,禁军再如何说也是行伍,他要是有事不找自家主將,真跑过去找那文官一列的大员,那么此事过后恐怕他就不是穿不穿小鞋的问题,而是要考虑考虑还有没有命活著了。 …… 楚元宵借了那韩老头的肉身,演了一出张冠李戴,又万里迢迢跑到这石磯洲最南部的燕云帝国京城来,当然是有理由的。 少年四人一行的这一路,从当初在龙泉渡口登上那艘白毫渡船开始,或者是更早一些,从那位岳王府的徐姓老人在龙泉渡口处,將跟在少年人身后的那个归属於燕云帝国的大仙人高沫,挡在了龙池洲以外开始,就已经註定了楚元宵最终会跟这座三品王朝之间有些纠葛。 再后面的赵正纶在白毫渡船上强买强卖一事,包括在那条大运河上被少年人用武运一拳打了个半死的大鰲,以及后来的枣林拦路,桩桩件件都与眼前这座三品王朝脱不开关係。 烂柯山,正是燕云帝国境內的天下名山之一,一尊山神通过投影飞到万里之外去摆一盘烂柯棋局,要是有人说这座三品王朝的钦天监会不知道,余人都不信。 真拿每座王朝钦天监都会有一部的《搜神录》当摆设了? 当然,少年人今天要讲的道理,並不只是为了他这一家被不断堵路的事情,还有些弯弯绕绕的桌底事,在天下形势到了如今的境况之后,就不得不拿到桌面上摊开来说了。 后面的这个理由,才是那位武庙兵仙委委屈屈將自己的肉身借给楚元宵,让他能用以仗势欺人的真正原因,也是少年人临走前,崔先生要问那三个问题,又让少年人记住自己答案的原因。 与六部衙门隔著一座聚仁坊的另一侧,正是燕云帝国皇城。 此刻,虽然那个军佐押正並未直接去往皇宫或是礼部尚书的家门口报信,但有些该知道的人其实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皇宫御书房內,皇帝陛下赵端晏此刻尚未挥退那两位礼部臣工,君臣三人还在谈论关於马鞍渡口的彩云锦买卖一事。 那位负责皇帝近卫的披甲武將出现在御书房门外,也不进门,直接拱手抱拳轻声道:“陛下,礼部衙门口外,有个外来武夫堵门闹事,战力不俗。” 被突兀打断话头的皇帝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转头看了眼那礼部尚书钟文,眼见对方一脸愕然,皇帝就大概有了些判断,於是看著那紧闭的殿门,问道:“什么原因?什么境界?” 披甲武將不需要犹豫,但语气间有些凝重,“原因暂时不明,他只放话要见…陛下,或是钟大人;境界的话…应该是在武神境,具体战力上限,未曾交手,暂时不知。” 说罢,这武將想了想之后,又补了一句,“钦天监、皇城司麾下高手皆已聚齐在宫门前,陛下可隨时传旨。” 御书房內,皇帝听到武將的回答,有些意外地再次看了眼那礼部尚书钟文。对方既然点名要见皇帝或是礼部尚书,又大大方方堵在礼部衙门口外,可见其意图最少是与礼部脱不开关係的。 钟文自然接到了皇帝陛下的视线,赶忙躬身行礼,表明自己对此事並不知情。这位已经年过半百的天官大人,双鬢之间都已有些微微斑白,但此刻依旧有些惶恐,被一位武神境堵门这种事,若是好事还两说,但若是恶事,那么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必然要跟著吃瓜落了。 皇帝此刻面无表情,定定看了眼殿內战战兢兢的两位臣工,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吩咐道:“既然如此,钟爱卿便辛苦一趟,去礼部那边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钟文闻言,赶忙下跪行礼,“臣遵旨。” 皇帝摆了摆手,目送礼部尚书匆匆忙忙离开御书房,在他临出门前,一直眯著眼的皇帝突然又补了一句,“钟爱卿记得带上宫门外那群仙家。” 正欲出门的礼部尚书脚步顿了顿,转过头看向御案那边,就见皇帝陛下隨意笑了笑,轻声道:“无论对方是什么意图,一个武神也不能隨便说想堵谁的门就堵谁的门,我燕云帝国乃是三品王朝,脸面还是要的。” 礼部尚书钟大人,官位能做到今日这一步,殿前伴君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皇帝陛下是什么脾气他心里清楚,最爱讲规矩重礼数的文人皇帝,最不喜欢的就是没规没矩的人物,这一点从满朝群臣无论谁来面君,都要做足了君臣礼仪这一件事就能看得出来。 伴君如伴虎是句实在话,在眼前这位皇帝陛下身上,尤其实在。 钟文再次朝著端坐御案背后的皇帝陛下行礼,这才领命离开了御书房,独留了麾下的鸿臚寺卿童紫卿一人站在御书房內,面对脸色並不好看的皇帝陛下,大气都不敢喘。 …… 礼部衙门口,苍老面孔的楚元宵依旧坐在那尊石狮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喝著壶中酒。 对於皇宫那边一大帮仙家修士正在快速往这边而来这件事,以他现在借来的武神境本事而言,要知道其动向並不算难事。 九洲天下间的每一座三品,至少都会有一位十一境坐镇,这是临渊学宫那边定下的铁律。 楚元宵这一刻的武神境当然也是十一境,所以虽说他是强龙至此,但那地头蛇也不会是弱手,而且燕云帝国这个三品王朝会有几位十一境,其实也不好说。 江湖上有一句老话广为流传,叫做“穷文富武”,精气神三径,无论是哪一道都不是容易事,光阴如晦,修行路从来都是力爭上游不可懈怠,要想比別人修得快,想在老天爷下手收命前拿到更高的境界寿元,拿钱砸是最好也最快的办法。 苦哈哈练武下功夫可不可以? 自然是可以的,但是某些关键时候,没有天材地宝滋养境界、修復伤势,修行路就会註定了坎坷波折,也总会比那些富家子弟修行中人艰难太多,吃亏也太多。 从这一点上来说,当初苏三载在小镇上朝那几家使劲敲竹槓,大概也算是为自家徒弟攒家底了,先生爱学生,则为之计深远,这一点大概是少年人的先生们都爱做的事。 燕云帝国为天下最有钱的三品王朝之一,有铸幣之权握在皇帝及国库手中,所以上至皇帝,下至各级官员,从不曾在钱財一事上发过愁,拿钱砸境界这种事就等於举手之劳,眼前这座帝国京城临安,会有多少十一境,是个不好猜的谜。 楚元宵对於对面的有备而来好似並无察觉,只是静静坐在狮头上,等待著那位已出了皇宫,但不知身份的人物骑马而来。 燕云帝国有官制,文人皇帝们认为官员乘轿乃是“以人代畜”,有违礼教,与儒门祖师爷那句“始作俑者”是个相似的道理,所以非德高望重的朝堂元老,不准乘轿,所以即便如礼部尚书天官大人,也依旧是骑马赶路,从皇宫门口那边穿过聚仁坊来到礼部门前。 楚元宵笑看著这位匆匆赶来,连气都没喘匀的人物,笑道:“深夜劳烦大人乘马,在下多有惭愧,还请大人海涵。” 骑在马上的钟大人並未下马,看了眼那些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起不来的军士,又认认真真看了眼那个端坐狮头的老人,隨意拱了拱手,问道:“在下燕云帝国礼部尚书钟文,不知足下何人,今日到我燕云帝京有何指教?” 楚元宵笑了笑,“原来是天官大人,失敬失敬!” “大人难道就不想问问我为何要伤你堂前军卒?诸位军爷尽忠职守被人杀伤,大人看一眼就了事了?” 钟文闻言,眯眼看了看那老人,冷笑了一声:“足下伤人在前,此时倒比我这个他们自家人更懂体恤下属了?” 楚元宵嘆了口气,“我伤他们是因为他们要护著你们,双方分属敌对,理所当然,可大人你明明是被人护著的那个,却对身前人被伤及而不闻不问,怎么还能含沙射影说我假仁假义?” 礼部尚书被对方一句话堵得有些难受,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时至此刻,这座礼部衙门前的小广场已经被那燕云帝国钦天监和皇城司麾下的高手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了中间,数十名境界高低不平的仙家修士,有人大大方方站在房顶屋檐,街头巷尾的显眼处,还有些人则藏身暗处,所有人都把矛头对准了那个怡然不惧坐在狮头上,连屁股都没抬一抬的武夫老人。 钟文深吸了一口气,看著那个一脸笑意的老人,再次道:“阁下究竟何人?今日有何指教?”说著,他突然脸色一冷,淡淡道:“若是阁下不愿自报家门,咱们其实也可以换个地方说话!” 楚元宵看著那个底气突然足起来的天官大人,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有些好笑,“换地方?皇城司?我倒是之前確实在书上看到过,说你们燕云帝国皇城司,战力彪炳,本事奇绝,凶名赫赫能让小儿夜不敢啼。” 那位骑在马上的天官大人闻言,虽有些自得,但並未表现在脸上,双方此刻言语交锋已有几个回合,但他依旧没能问出对方的名號意图,实在是对方废话太多。 楚元宵见对方没有反应,於是就歪著脑袋笑看了眼那礼部尚书,开始真正放出了戳人的言语刀子,“既然燕云帝国能有如此霸道的行伍,又为何要在那妖族什么动作都还没做之前,就先一步未战先怯,老早开始替自己找退路?胆子就这么小?” 礼部尚书钟文,听著那个老人突然將某些事翻到了桌面上,脸色不由地骤然难看起来。有些事在尘埃落定之前,其实一直都限制在少数人中间,即便是算上那一夜皇帝陛下在社稷坛內与那位叶大先生明言之后,这个人数也没超过一手之数,另外有些人虽然也在听皇命行事,但其实並不知道具体的意图。可眼前这人一开口就叫破了某些机密,这让他不由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位叶大先生出走之后做了什么? 楚元宵看著这位礼部尚书大人一脸的惊疑之色,虽不知道他在怀疑谁,但还是摆了摆手,笑道:“天官大人倒也不必猜疑,『疑心生暗鬼』这话虽然不大礼貌,但总是那么个意思,我今日登门临安城,並非你燕云帝国有人泄密,只是因为我刚好跟你们的某些谋算,有些关係而已。” 礼部尚书听著那老人的解释,有些不明所以。 楚元宵笑了笑,“不好意思,我確实废话有点多了,还没自报家门,在下姓楚,名元宵,来自礼官洲。” 钟文一愣,眯眼看了看对面那略显苍老,还带著酒糟鼻的面庞,缓缓摇头道:“足下既不愿自报家门也无妨,用这种话来搪塞於人就有些可笑了,你说的那人我知道,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人而已,反观足下,恐怕已过甲了吧?” 楚元宵闻言摇了摇头,提起酒葫芦喝了口酒,笑道:“修行中人要做些不合常理的事情才是个常事,修行中人变幻面容只是平常上,不算多大的能耐,不过天官大人既然不是修行中人,有些事不明白也情有可原,若是大人还不信,也可以找人確认一番。” 钟文一直定定看著老人的谈笑风生,此刻倒是也没有真的就转头去看周围的自家修士,只是有些嗟嘆般摇了摇头,“不入其门,詎窥其奥,你们这些修行中人的本事能耐,在我凡人眼中看来,確实嘆为观止了。” 这位礼部尚书大人此刻的表情,並未因为楚元宵的释疑解惑而有所改变,反而更多了几分思量。 楚元宵笑了笑,没有说话,静等著对方那个思虑的结果。 钟文片刻后终於是咬了咬牙,眯眼看著那面容苍老的少年人,轻声道:“我燕云帝国有什么样的打算暂且不论,但既然足下今日登门而来,想必也是知道了某些事了,不如就把你我双方当初在白毫渡船上那一桩没谈完的买卖,继续谈完如何?” 说罢,这位天官大人突然勒马后退,同时高高抬起手,再猛然间挥下来,大喊了一句:“动手!” 楚元宵见这位礼部尚书如此乾脆,竟然在他自报家门之后立刻就选择了动手,不免有些意外。 这也太雷厉风行了吧? 那些分散各处本就蠢蠢欲动的燕云帝国修士,在这一刻连蓄力的过程都已经预备好,就是在等著领头人发话,所以只在礼部天官那二字出口的瞬间,就立刻有人出现在了那衙门石狮子一侧。 一位大约是九境左右的练气士,手中提著一只做工精致的玉如意,骤然朝著楚元宵举起,口中念念有词,一道莹白的光罩便出现在石狮子四周,竟是直接將那尊石狮子与石头上的老人身影一起笼罩其中。 一手画地为牢的禁錮之法! 楚元宵看著那个一招建功,站在光罩外面带得色的九境练气士,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都让人带话了,不到武神境的人不要来,你们怎么就不听劝呢?” 那个九境练气士闻言脸色一变,毫不犹豫直接抽身暴退! 与此同时,一只坐在狮头上的楚元宵直接翻身站起,同样没有如何蓄力,直接朝著那光罩外九境练气士的方向一拳砸了出去! 那个九境练气士此刻已经离开光罩外超过五丈,却依旧没能躲过那一招浩瀚如星河的拳罡扑面,那层画地为牢的光罩瞬间爆碎,手中那只玉如意也跟著同样化作了齏粉,而那练气士则因为被拳罡砸中,加上阵法碎裂的反噬,一瞬间狂喷一口鲜血,倒飞而回,砸在了小广场对面的墙面上,失去意识昏死过去。 对面的其他人还在衝过来的路上,被这一招制敌的凶猛气势给逼迫得微微一顿。 站在狮头上的楚元宵看了眼那个昏死的练气士,又低头看了眼自己那只拳头,突然笑了笑,“原来这一拳由本尊砸出来,是这种效果。” 当初在盐官镇五方亭中,金瞳少年也曾一拳直奔那位酆都鬼侯,逼得那位鬼族军师因为强行接拳而动作迟滯了一瞬,因而被关在了凉亭中。 如今用这位兵仙的肉身本尊打出同一拳,竟比当初还要更加霸道一些,要不然也不至於让那九境练气士隔著五丈以上的距离,却连躲一躲的机会都没找到。 楚元宵只是感嘆了一句,就再次抬起头来,直接无视了那些已在朝他出招半途中的仙家修士,直勾勾看著那位脸色不好看的天官大人,笑道:“我来之前,我家先生还正嘱咐我,说是道理讲不通就要学会用拳头说话,没想到眼前还真就用上了。” 他大概是有些惋惜,所以缓缓摇了摇头,抬手一拳甩到身后,將一柄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偷袭飞剑直接砸弯加砸飞了出去,一边有些失望道:“你们啊,真的就是被人一眼看到了底,一点也不像个真正的君子!” 说罢,这个早就准备好了要来打架的少年人,猛地从那狮头上拔地而起,一步跃至高空中,朗笑一声,遍传临安城。 “既然非要打过一架才能好好讲道理,那就都出来吧!有人说你们钱多能养人,我楚元宵也想看看,你们到底养了多少十一境!” …… 第135章 换个皇帝如何 小河边枣林中。?? ???h????.c??? ?☆ 金瞳少年人正在与那位破天荒现身出来的枯槁文士,烂柯山神手谈,二人盘中棋局难解难分,分投、打劫、盘征、双飞燕…所有能用的手段挨个轮番上场,使尽浑身解数与对方过招,杀气纵横,酣畅淋漓。 借著长考的空当,金瞳少年人抬起头看了眼对面那个默默无声的枯槁文士,笑道:“贾先生今日这一手顺水推舟做得倒是顺手,可堂堂的国手棋待詔,又是人家麾下的山君,如此肆意妄为卖了自家人,难道就不怕事后被那钦天监找麻烦?” 对面那枯槁文士依旧没有什么动作,却能声传入耳,只听他笑了笑,无所谓道:“儒门亚圣曾有所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之言,贾某当年是棋待詔,与太宗皇帝下棋,时时处处都要透著小心谨慎,孜孜以求只输一二子或是求个和局,那是小道为己;现如今既然都成了山神了,有些选择就不能再只想著自己不是?就不能让贾某也学著那君子贤人们豪气一把,求一个大道为人?” 金瞳少年闻言笑了笑,看了眼那枯槁文士,隨后又转过头看向身后的中年儒士崔觉,笑道:“你这堂堂的儒门圣人,今日竟然也教徒弟不守礼制,就不能讲究一个將心比心,推己及人?人家觉得自己打不过,提前给自己找些后路还不成了?哪有逼著人上断头路的?这不该是你们儒门的气度做派吧?” 儒士崔觉站在此地,是负责为此刻下棋的二人护道守关的,以免半路杀出来几个打家劫舍要人命的意外。 此刻听到那寄魂於少年人肉身之內的韩老头如此问话,便也跟著笑了笑,“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以公有兼人之才,无辞多务也。” 金瞳少年闻言抽了抽嘴角,没好气道:“多读了几本书能掉个书袋很了不起吗?就不能说几句人话?站著说话不腰疼,你逼著人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要说一大堆冠冕堂皇大道理,显你有理了?你怎么不说『君子不立危墙』,光会站在空地上说亮堂话,谁不会?” 儒士看著那个一脸古怪的金瞳少年,对於他的反问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有很多事,这姓韩的老傢伙看得比谁都清楚,却偏偏要说几句反话来为难人。 他要是不同意那个少年人去临安,他就根本不会让少年人带走他的武道肉身,说什么楚王府中人要来此寻仇,不过是个嚇唬人的话而已,既然当年的兵仙没怕过,今日的韩老狗就更不会怕。 金瞳少年看著儒士不说话,乾脆就也不管什么棋盘礼仪规矩了,转过身来直接看著崔觉,继续道:“你们这些人啊,总爱那个庙算无敌的名號,自家亲徒弟都能拿来当枪使,小心徒弟一个生气,反过头来再骂你这个先生不地道!” 崔觉看了眼一脸认真煞有介事的韩老头,笑道:“你还是先好好操心你的棋局吧,韩先生可別忘了输棋是要去楚王府的。” 话头被堵了个正著的金瞳少年表情一滯,悻悻转过头去继续下棋,猛然发现自己局势不利,於是猛地一拍大腿,抖抖索索指著对面那枯槁文士,嘴皮子都有些不利索般怒道:“你…好你个姓贾的,趁著老夫转身与人说话,就偷换老夫的棋子位置,堂堂国手岂可如此不地道?” 话是这么说的,可另一只手却趁著旁人不注意,已经悄悄摸摸挪到了棋盘边,准备要偷两颗白子出来了。 对面那位贾先生有些无奈,只是装作对那老头的动作毫无所觉,也跟著故意道:“不让韩先生输了这局棋,怎么看韩先生被那做联营千里来一出十面埋伏的好戏?” 三人不远处,同样是三人。 余人远远看著那个换了个瓜瓤的自家公子,难免一脸的彆扭,转过头又看了眼身侧同样一言难尽的青玉跟青霜,偷偷摸摸小声道:“公子都这样了,你俩想当老板娘都没戏了,要不咱也分行礼各回各家吧?” 两个女子各自转头,眼神凉凉看了眼余人,都没有说话。 那个还在忙著大呼小叫的金瞳少年人突然转过头来,直勾勾看著缩头缩脑的余人,突然咧嘴一笑,一脸的恶意:“中土小说家的江湖话本看多了,也染上动不动就朝著要散伙的毛病了?要不然我把那位答应了要当你师父的傢伙也找过来,也好让你纳头便拜,还能有个好去处?” …… 临安城外十里云头上。 楚王府武將钟离,看著那个拔高身形在空中,自报家门还要单挑整座三品王朝帝京的身形苍老少年人,脸色更加古怪了一些,轻笑一声道:“这小子放话这么猛,怕不是个愣头青吧?顶了个武神境的肉身,就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三品帝国的京城是说单挑就能单挑的?” 在场几人闻言,各自都勾了勾唇角,无人说话。 那位站在最前面的楚王倒是笑了笑,语气莫名道:“有其师必有其徒,这小子有个两剑差点拆了人家一座宗祠的师父,他有样学样有什么可奇怪的?” 钟离耸了耸肩,道:“那位李白衣可比他聪明多了,从头到尾就没进人家的帝京城,他这个当徒弟的倒好,直接跳到人家城中去不说,还一张口就要打十一境,够狂的。” 楚王听著身后爱將的言辞,表情一瞬间也有些古怪,“差不多就可以了,想夸人不必如此弯弯绕绕,本王確实欣赏有豪气的年轻人,但不喜欢没有本事的放大话,那就不是狂而是蠢。” 这位楚河之主话说一半,突然微微一顿,又笑道:“你想帮忙也要讲讲火候,可別到时候没给人帮上什么忙,反过来还把人给坑了。” 钟离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能悻悻闭嘴,如今的大王是真不好骗了,可能也就王妃说几句还能管点用,其他人来是真白搭。 …… 楚元宵站在临安城內聚仁坊最高处,开口就是一句直接针对全城的挑衅,张狂至极,大有藐视整座燕云京城的意思。 一声“看看你们养了多少十一境”,不仅传遍临安,就连身在皇宫內御书房中的那位皇帝陛下赵端晏也听得一清二楚,这一刻,皇帝陛下阴沉的脸色,让整个御书房內瞬间如坠冰窟,文人皇帝,也无修为在身,但一位三品帝国的国主龙顏震怒,那一身磅礴气势也不会比某些高阶修士弱。 那位没能跟著礼部尚书天官大人离开的鸿臚寺卿童紫卿,此刻內心惶恐,惴惴不安,在皇帝陛下沉下脸的那一刻,更是毫不犹豫直接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后背一层冷汗。 这位童大人此刻在心底里已然开始叫苦连天,也在怒骂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楚姓少年人。 关於马鞍渡口以及承云帝国那座柱国宗祠的某些首尾,鸿臚寺从头到尾都参与其中,也是因为前任鸿臚寺卿,又是皇室子弟的赵正纶,要去往石磯洲北方那艘白毫渡船上与人谈买卖,所以这个从四品的官职才会落到他童紫卿的头上,所以这件事对这位童大人而言,其实就是个官运亨通的大好事。 可是此刻,当那个姓楚的傢伙突如其来到达临安城,更是一声长啸直接引动了整个帝京的时候,就站在皇帝对面的童大人只觉得两股战战,满身满心都是煎熬。 皇帝震怒这种事,可不是谁都能有胆量面对的,尤其是鸿臚寺还牵涉其中。 皇帝赵端晏眯眼看了眼那个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鸿臚寺卿,隨后转过头看向御书房的殿门,语气平平说了两个字,“寇方。” 殿外,那位披甲按刀负责为皇帝陛下守门的武將,转过身朝著殿內拱手抱拳,回了一句:“陛下!” 皇帝听到殿外的近卫武將回话,却並未第一时间出声,一只手搭在面前御案上,食指轻轻敲击著桌面,一下又一下的噠噠声瀰漫在整个御书房內。 鸿臚寺卿不敢出声,大殿中落针可闻,唯有轻敲桌面的声音在一点点迴荡,显得格外响亮,皇帝就这样思索许久,而那个站在门外的披甲武將寇方,便一直维持拱手抱拳的站姿,静等著陛下思考完全。 又过了许久之后,皇帝才终於停下手上动作,再次看向那殿门处,缓缓道:“传朕旨意给枢密院和殿前都指挥使司,叫他们不管动用什么办法,必须將那个在朕的京城之內大放厥词的混帐拿下!哪怕是他要讲道理,也要他跪在朕面前讲,而不是骑到我燕云的头上来!” 门外的武將寇方闻言,並无任何停顿,直接答道:“是,陛下!” 坐在御案背后的皇帝听到回復,也不再管那武將的去向,而是转头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鸿臚寺卿,缓缓道:“童爱卿为何如此慌张?读书人每逢大事需有静气,你也是我燕云朝堂上从四品的大员,岂可如此有失为官读书人的风骨?” 童紫卿闻言又是一抖,却依旧不敢抬头,只能一边叩首一边告罪道:“臣惶恐,请陛下治罪。” 皇帝赵端晏看著鸿臚寺卿如此,反而像是心情略好了一些,笑道:“治不治罪暂且放在一边,爱卿觉得今日这个局面,你们鸿臚寺能做些什么吗?” 童紫卿脑门贴著御书房的地上砖面,听见皇帝问话,不由心思急转,思量陛下这句话的意图为何?为臣者若不懂体会皇帝心意,官职就根本坐不高,即便是费尽心力爬上去了,也不会长久。 “陛下,臣以为,此事应该与那承云柱国宗祠派过来的使臣通报一二,那个姓楚的狂徒本就是承云帝国人氏,所以也该让他们好好看看,自己的人究竟是如何在外乡横行霸道的!” 童紫卿这段话说得很有些义愤填膺,也是在极力让皇帝陛下看出来他在与陛下同仇敌愾,为陛下所想,为帝国所急。 皇帝赵端晏闻言微微挑眉,笑看了眼那个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的鸿臚寺卿,笑道:“你说那座柱国宗祠会不会觉得,区区一个从他们的偏远乡下走出来的泥腿子,竟能在我燕云帝国京城如此大放厥词,显得我燕云帝国有些无能?” 这话是笑著说出来的,语气间盛满了盎然笑意,但那童紫卿却在一瞬间冷汗直冒,浑身冰凉,他也不敢有多余动作,慌慌张张答道:“回稟陛下,臣认为那柱国宗祠与承云皇帝之间有齟齬,双方即便是不至於直接闹掰,但也绝不会是一条心,看轻我燕云的可能会是皇帝,但不会是那座宗庙。”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又问了一句,“何出此言?” 童紫卿此时才敢微微抬起头来,轻声道:“首先,他们承云与我燕云一样,同为三品王朝,双方通使这等大事,按规矩该由皇帝委派,持符节来此,可那座柱国宗祠却越过了他们的皇帝,做出越俎代庖的擅专之事,这不是有礼有节的做法,很能说明问题。” “其次,既然是柱国宗祠遣使而来,那么对方便比我们矮了一头,这种时候再发生这种事,他们反而会觉得庆幸,虽然这会让我们接下来要谈的买卖生出些障碍,但从长远来看则是个好事,也有利於对方回去之后,以此为由在承云国境之內辗转腾挪。” 皇帝又不说话,再次开始一下一下轻敲桌面,陷入沉思。 鸿臚寺卿见状心下稍安,面色也稍微放鬆了一些,恭恭敬敬等待皇帝思虑。 皇帝思考结束,缓缓出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了眼那鸿臚寺卿,笑道:“既然如此,那么此事就交给童爱卿了,怎么说怎么做都由你思量,事后给朕一个结果便是。” 童紫卿闻言,终於悄悄鬆了一口气,恭敬朝著皇帝陛下行礼,准备起身告退。 皇帝隨意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又目送他退出御书房,这才从御案后站起身,踱步到了御书房的窗边,眯眼看著宫外某处打斗引起的震动,声音不小,动静也不小。 片刻后,皇帝再次缓缓道:“崇信。” 皇帝话音刚落,有个略显尖细的声音便出现在御书房內的阴暗处,“奴婢在。” 此人为燕云帝国內班院大太监,官居內班院都都知,为皇帝近侍,比那位披甲武將寇方还要离皇帝更近一些,身负修为的宫中貂寺,帝国皇帝最贴身的一张护身符。 皇帝並未回头,透过窗户看著宫墙外不断闪烁的耀眼亮光,以及不断传来的隆隆雷声,轻声道:“你也去看看,要是那帮外臣拿不下,你就帮他们一把。” 那大太监崇信微微躬身,什么都没说就直接消失於殿中。 皇帝恍如未觉,只是看著宫墙外那个方向,脸色淡淡:“既然你们要讲道理,那咱们就来看看,到底是谁的道理更大。” …… 此时此刻,楚元宵身陷重围,抬起手中酒葫芦灌了一口酒,挑眉看著那些越来越多的临安各处仙家修士。 先前他登高一声长啸,加上又一拳砸晕了一个九境练气士,所作所为实属太过霸道,所以逼停了那些本欲拿人的钦天监和皇城司中人,此刻双方就都在等著燕云的后续来人。 但出人意料的是,眼前这些越聚越多的仙家修士中间,其实有些人是不带一个官字在身的,大概只是觉得自家帝国的京城,不能被人如此欺负,所以自愿仗义而来。 这让楚元宵有些心情复杂,看著这些人都不免带上了一股敬佩之情,无论他们此刻做的事对不对,但至少有些人仗义执言的那颗心是热的,哪怕是明知要直面一位武神,却依旧不曾有丝毫退却之心,这已比某些人要好出太多了。 草莽仗义为国死,奈何君心似海深,一座燕云当真不堪一战?眼前看来,其实不是,远观那已在龙池洲的岳王府和元嘉剑宗,就更不是。 那位勒马站在小广场边沿处的礼部尚书钟文,大概是收到了某些身后修士的传音信號,所以看著那个只是缓缓喝酒的老人身影,再次冷冷出声,“足下既然非要与我燕云为敌,那今日便不用走了!” 说罢,这位天官大人今夜第二次抬手猛然挥下,但並未说那动手二字。 暗夜之中,影影绰绰,不仅有身负修为的仙家修士,还有那三衙之一的殿前都指挥使司派过来的麾下普通士卒。 楚元宵有些嘆息地摇了摇头,开始了第二次出拳。 小广场上,破空之声此起彼伏,许多人的出手招式,直接在起步那一刻,就隔空朝那个站在最中央的老人身影砸了过去! 楚元宵瞬间从原地消失,酒葫芦已掛在腰间,再现身时已出现在某个穿著皇城司士卒军服的十境武夫身侧,朝著这个试图扮猪吃老虎的傢伙笑了笑,然后一巴掌拍在其肩头,直接卸掉了他的胳膊,脱臼的伤不算大伤,但足以让他先挥不起拳头。 第二招直接砸在那个武圣腰腹处,一拳砸得那个满脸惊骇的武圣侧飞出去,撞到了一大堆战马军卒,引得这片小广场一角处一片混乱。 楚元宵也不看那个暂时起不来身的武圣,而是瞬间再次从原地消失,下一次出现是在某个站在人群外的鹤髮剑修身后。 不过,闪身至此的楚元宵却並未出拳砸人,只是饶有兴致看著对面这个鹤髮童顏的剑修,挑眉笑道:“咱们是不是本该认识?” 剑修高沫有些意外,按在身侧剑柄上的手微微顿了顿,笑道:“如果不是岳王府那位徐將军挡住了我,你跟龙泉渡口间的事,说不定我还能帮帮忙?” 楚元宵嘆了口气,看著那个大剑仙惋惜道:“你倒是想得挺远,眼前的架都还没打完,就已经惦记上了要挑拨离间?这么相信我能离开临安城?” 高沫闻咧了咧嘴角,倒也没否认,只是笑道:“每一个深谋远虑,都该是从这些小小处来的。” 楚元宵闻言也没反驳,还真就认同般点了点头,肯定了一句,“有道理。”,说罢,他又看著那高沫,尤其是他此刻已经按住剑柄没有放开的那把凤鸣剑,再次问道:“闻道?” 高沫笑著摇了摇头,回了一句:“问道。” “原来如此。”楚元宵看著那高沫点了点头,认真道:“那就还能打!”说著,直接一步拉开拳架,一记冲拳直奔这位十境大剑仙的手腕处砸了过去! 剑修拔出剑和不拔出剑是两个人,武夫当面对阵剑修,阻止对方拔剑是最直接的办法,免得对方拿著手中三尺剑加境界,反过来再欺负人。 大剑仙高沫对此早有所料,所以最开始的招数也不是拔剑,而是抽身暴退,意图拉开双方之间的距离,好给自己个机会拔出凤鸣剑。 双方一进一退,很快就顺著那高沫身后的宽阔长街奔出去百丈距离,武夫依旧未能打到那位大剑仙,而那大剑仙也没能拔出剑。 楚元宵猛然脚下一跺,生生止住前冲的架势,放任那十境问道大剑仙后退拔剑,而他自己则是在一身力道惯性將收未收的当口,直接抽身后退,瞬间又回到了人群包围圈之中。 双方此刻对阵其实都有些顾忌,毕竟是在一座三品帝国的京城之內,总还是有普通百姓住在各处的,境界稍高一些的仙家修士一旦放开手脚,就会极容易伤及无辜。 高沫的拔剑速度不可能不快,大剑仙也不是白叫的,但他本身是分身后退,加上楚元宵闪身飞回太过突兀,所以高沫的剑到底是出得慢了一些,即便只是有数的一点点,在上三境眼中也足够了。 等到他拔剑出鞘的那一刻,楚元宵刚好越过那边还在转向的眾人头顶,重新飞进了人群,所以高大剑仙这一剑蓄势就等於是白费了,无处可放。 高沫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提剑闪身再次朝那人群中追去。 楚元宵回到人群中后並未停歇,他基本没有碰那些境界不算高,但有一腔热血的江湖修士,而是专门找那些带著官身的仙家修士。 人群中,在那位天官大人座下战马不远处,有个一脸络腮鬍子的大汉,一身草莽中人不修边幅的宽大衣衫,袒胸露腹,手中还提著一把九环大刀,却苦於自己境界太低,对那个狂妄的老人飞来飞去的本事无可奈何,便一脸沉痛的看著战圈,也是在小心翼翼寻找著出手砍人的机会。 楚元宵只比高沫多了两息回到战圈的机会,在重入战圈的那一刻,再次一拳砸倒了一个身著蟒袍的十境巔峰武夫,想必该是个赵氏中人,蟒袍做工精致,看起来是亲王之尊。 那位赵氏亲王被携带拳劲而来的楚元宵一拳砸得倒飞而出,眼看就要步最开始的那个九境练气士的后尘,但那个方向却刚好是对著那个勒马观战的礼部尚书而去的。 钟文骑在马上观战,但实打实是个没有修为的读书人,眼看一个彪形大汉朝自己砸了过来,他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若被砸中,以他的体格,必死! 楚元宵大概是也不想隨便杀人,所以一拳过后,再次拔地而起直奔那个倒飞而回的亲王,意图在他砸中钟文之前將他拉回来。 周围一片乱糟糟,有些人还在大呼“王爷”二字,还有人喊的是“大人”,这一刻好像都忘了要打架,所有人都在意图尽力救人。 武神境修为在身的楚元宵几乎是场中战力最高的一个,所以自然也就速度最快,第一个飞到了那个蟒袍亲王身侧,但他不知为何却突然改了主意,连碰都没碰那亲王一下,而是直接换了个方向,直奔那个冲他而来的身影。 也是在这一刻,仗剑而来的高沫再一次出现在楚元宵身后不远处,手中长剑直刺那个苍老身影的后心而去。 这一刻,上三境之间的对决已经到了连残影都看不清的地步,等到眾人慌里慌张救下自家亲王和尚书大人,再转过头去看向大剑仙高沫的那一剑时,却骤然发现双方也已停在不远处。 楚元宵手中提著一个络腮鬍彪形大汉,那大汉手中的九环刀则是被打飞了出去,大剑仙高沫的手中长剑则停在距离楚元宵只有不到三寸的位置,却没有再进一步。 楚元宵並没有管那个被他捏住脖颈的大汉,只是似笑非笑看著高沫,笑道:“看来我赌对了?” 高沫脸色不太好看,但並未说话,也没有要收剑的意思。 那个被掐住脖颈的大汉有些呼吸困难,但还是挣扎著问了一句,“你怎么看出来的?” 楚元宵挑了挑眉,笑道:“我这个人吧,別的本事没有,但閒著没事干的时候就爱翻书,什么书都翻。”说著,他又有些感嘆地嘆了口气,“我家有位先生曾说过,修行就是在人身这座小天地上做文章,就得知晓某些事关人身小世界的方方面面。” 他侧过头看了眼那个可以打扮成粗豪大汉的修士,笑道:“你是个宫中貂寺,十一境练气士也確实厉害,大概是擅长某些诡门手段吧?想偷袭?” 说著,他突然有些嫌弃般摇摇头,看著那大汉道:“你说你明明就是太监,却要装成这种粗獷豪放的形貌,还长鬍子…是在欺负我没见过太监,还是欺负我这借来的武神境不是自己的?” 对面提剑的高沫,听著这个傢伙如此说话,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看著这个自称楚元宵的老人,如同看著一个变-態,谁家的修行中人还操心这些,你怕不是有毛病吧? 那位被皇帝派来,意图偷袭的宫中大太监,此刻也同样一脸死灰,万万没想到自己成为太监之后,还会输在这种事上,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他娘的过分了! 楚元宵也不管他们的反应,只是看著那个已经被人从马上扶下来,却还是惊魂未定的天官大人,笑道:“大人觉得,现在咱们能不能好好讲讲道理?” 钟文脸色苍白,看著楚元宵冷冷道:“足下欺人太甚,有何可聊?即便今夜你能平安走出这临安城,將来也必会被整座天下討伐!三品帝国之威严,岂容轻辱?” 楚元宵嘆了口气,看了眼四周那些自觉不自觉也选择停手的修士,再次看向那礼部尚书,挑眉笑道:“大人觉得,有些道理真要在这眾目睽睽之下拿出来讲?你们真不怕会丟人?” 那位礼部尚书一脸愤慨的表情骤然一滯,神色凝重看了眼提著那个宫中貂寺的楚元宵,竟就真的强行忍住了话头,没有多说。 高沫看了眼那礼部尚书钟文,又看了眼楚元宵,突然挥了挥衣袖,一道瞬间出现的剑气光幕,直接將此刻已是人群最中心的四人包在了其中,隔绝天地,四人对话便不会为第五人听见。 楚元宵讚赏地看了眼高沫,然后才笑著看向那钟文,似笑非笑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你说你们那位皇帝陛下的谋算,要是被这整座燕云帝国的人知道了,那么他的那张皇帝龙椅还能不能坐稳?” 燕云帝国位居石磯洲南岸,直面金釵洲妖族兵锋,是整座石磯洲抵挡异族登岸的第一道防线。如今双方之间的仗还没打起来,可燕云皇室却已经开始为自己找后路这种事,就无异於是未战先怯的临阵脱逃之举了。 当初在白毫渡船上,那位受了魏臣嘱託的岳王曾问过少年人一句话,问他难道不觉得这个赵氏皇族有问题?楚元宵当时的回答是,因为赵正纶一个人而定性整个燕云赵氏,並不公平。 但下了白毫渡船离开马鞍渡口之后,那头堵著大运河的大鰲被少年人一拳打了个透心凉,在那座枣林中又遇上了出自燕云门下的烂柯山山神,楚元宵就没办法再说这燕云赵氏没问题了,最起码那位国主皇帝是不能说没问题的。 位居石磯洲南方,雄踞此地近万年,称皇称帝,世代受百姓供养,手中还握著一份由中土临渊赋予的天下铸幣之权,该享受的尊荣一样都没差,却在石磯洲有危难的当口,不想著怎么尽心尽力守住边境,只想著怎么丟下百姓朝堂,让皇族赵氏得以保全? 赵氏若只是平民百姓,那么他们那个道理倒也不是全然不能讲,能不打的仗当然就不打,谁都是爹生娘养的,没道理逼著人去送死,可如今的形势,金釵洲已经易手於人,一洲百姓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妖不妖怪不怪,淒悽惨惨,摆明了就已经是不打不行了。 燕云赵氏是皇族,一座三品王朝的主心骨,却未战先怯想著抽身而退,难道那近万年的尊荣就这么餵了狗了?只拿好处不挡事?留下逃无可逃的一国百姓去跟妖族拼命,谁家的道理是这么讲的? 那笔彩云锦的买卖不留给燕云帝国自家的渡口,是因为那座名为“水泊”的跨洲渡口在石磯洲南岸,一旦妖族挥兵北上,皇室中人总不能去往两军阵前跑路。 石磯洲东北方向的马鞍渡口,与临安城之间有一条大运河相连,皇室要乘船北上穿过石磯洲,携家带口总是比较方便的。 当然,这里还有一桩不大不小的理由,是因为远在礼官洲的那座承云帝国柱国宗祠,他们也同样眼馋一座仙家渡口很久了,趴窝吃钱是本性,怎么会不眼馋?马鞍渡口若能在其中帮忙一二,就不会是如水泊渡口一样太过明显,又能是个很好的商路买卖领路人,一举两得,这大概也是那位燕云皇帝准备好要送给那座宗祠的筹码之一。 此刻的剑气光罩之內,高沫其实並未听懂楚元宵那句没头没脑的问话,只猜到皇帝大概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打算,但並不知详情。可那礼部天官大人,和那位被楚元宵提在手中的宫中貂寺,却绝不可能听不懂。 二人此刻境遇都不太好,但两人还是极有默契对视了一眼,投鼠忌器的钟文表情凝重看了眼楚元宵,缓缓道:“足下这是在威胁我们?” 楚元宵摇了摇头,“威胁倒也不至於,只是想说你们如果还要继续某些动作,那就別怪我让整个赵氏声名扫地。” 那个呼吸困难的宫中貂寺努力喘著粗气,挣扎道:“有些事做不实的,你是在污衊我王朝皇室!” 楚元宵不以为意耸了耸肩,“能不能坐实不重要,这么多人间百姓,谁会真的去查实某些传闻?”说著他又笑了笑,道:“我今天来是负责先礼后兵的『先礼』,但各位包括你们家那位皇帝要是不听劝,那么下一回来的恐怕就是『后兵』了。” 那礼部尚书闻言,再次脸色阴沉,眯眼打量著楚元宵,不服气道:“后兵又如何?” 楚元宵闻言,想了想后看著那位天官大人一字一顿道:“也不如何,简单的很。”说著,他突然变出一个玩味的表情,笑道:“也就是换个皇帝而已。” …… 第136章 燕云低头,楚王出拳 有些事,即便是来与人讲道理的楚元宵自觉占理,也不能选择站在眾目睽睽的光鲜处直接说出口。??? ????????.???? ??? 今夜的临安城这一场,某些不曾顶著官身,却能因为一时激愤就来与一位武神放对的江湖中人,所作所为已经很说明了一件事,注重礼教的燕云帝国,也不全是只会说亮堂话的软蛋怂包。 民心可用,未必不能一战,但若是在这种时候说出来他们的皇帝有如此种种的算计,实无异於败坏军心,这对如今的燕云而言,当真不会是个好选择。 话也要说回来,如今眼看著说不定下一处战场就是石磯洲南岸,在这种时候逼著燕云帝国换皇帝,无异於临阵换將,此乃兵家之大忌,同样有损军心,但事情逼到了这一步,如果那位燕云国主赵端晏非要执迷不悟,那该换就必须得换,这与当初北海渡船杀赵中宸一样,形势所迫,不得不为。 楚元宵那句“换个皇帝”的言辞一出口,这处隔绝天地的剑气光罩之內,另外三人的表情都猛然一变,天官大人与宫中貂寺的脸色难看至极,而那位大剑仙高沫,似乎瞬间猜到了某些事,脸色虽同样阴沉,但却是另外一种意味的难看。 礼部尚书钟文眯眼看著面容苍老,一脸玩味的楚元宵,冷笑道:“一座三品王朝的皇帝,是你想换就能换的?大言不惭,痴心妄想!” 那位宫中貂寺崇信此刻呼吸困难,他来此之前的易容改装,本是想趁乱偷袭,却反而被楚元宵突兀出手制住,心底里大概是有些不服气的,堂堂皇帝近侍,竟然被如此容易就拿下,脸面何在? 此刻听到楚元宵如此口出狂言,大太监崇信虽受制於人,但依旧忍不住一脸鄙夷,看著那个近在咫尺的苍老面容,冷笑道:“阁下当真是好大的口气,也不怕一句话把自己熏死!” 楚元宵看著这两个还是不愿意服气的傢伙,不置可否耸了耸肩,转过头有意无意看了眼一旁脸色阴沉如滴水的高沫,这才意有所指道:“各位觉得,我今日为什么是顶著一尊兵家大圣人的武道肉身来这里的?” 大太监崇信冷哼一声,“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你倒是有胆量本尊前来,怕是都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楚元宵瞥了眼这个骨头倒是挺硬的宫中貂寺,有些好笑般摇了摇头,“这话倒是说得也挺在理。”他转过头看了眼那位脸色变得有些凝重的礼部天官,笑眯眯道:“那天官大人觉得呢?” 钟文面色凝重看了眼那张略显苍老的面孔,嘴唇动了动,最后却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 楚元宵眼见这位礼部天官大概是猜到了些东西,满意点了点头,笑道:“你们燕云帝国確实是三品王朝,很举足轻重了,但面对如今的天下危局,真没有谁是一定动不得的,不信的话你们也可以问问中土临渊学宫,或者是问问你们那几位进了中土文庙的大文豪们,也看看他们是怎么个说法?” “虽然临阵换將確实是兵家大忌,但也要看换过来的是谁,你们说要是找几个武庙陪祀的十哲高位过来接手燕云战事,你猜他们能不能稳住这石磯洲南岸的百万边军?” 说著话,楚元宵突然转过头看了眼临安城外的某个方向,再回过头来看著那位礼部天官,笑道:“再或者,要是石磯洲中部的那位楚王愿意接手燕云,那是不是这一国之主和战场主帅的两张板凳就都有人坐了?” “我可是早就听说了,那位楚霸王不喜欢读书人,就是因为煮了某个口不择言的书生才会与中土交恶,而你们这些只会清谈,却不知道要为自己的言辞负责的所谓读书人,若是在那位楚霸王手底下为臣,也不知道日子还能不能过得如此雍容清閒?” 楚元宵此刻这话,已经不只是威胁一国皇帝,更是连带著整座三品王朝的所有读书人一起,都给明晃晃的威胁了。 那礼部尚书钟文一脸的凝重之色,此刻更加说不出话来,燕云帝国先前不是没有打过要仗那位楚霸王的势的主意,但那只是仗势,可不是要让人家来把自家皇帝从龙椅上挤下来的意思。 楚元宵说完了某些囂张跋扈的言辞,而后笑看著在场三人,淡淡道:“我要说的道理都讲完了,接下来就看各位要不要听了,我觉得二位应该先回一趟皇宫,还是问问你们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为好,二位觉得呢?” 说罢,他转过头淡淡看了眼高沫。 鹤髮童顏的大剑仙从刚才双方停手之后开始,就一直未曾插言,此刻见到楚元宵看了眼自己,心领神会直接撤掉了笼罩四人的剑气光罩,表情也顺势平復了下来,有些事即便知道了,但时至此刻也不能掛在脸上。 楚元宵隨手將提在手中的彪形大汉甩飞了出去,任他飘然落地再平復气息,丝毫没有怯场的意思。 那位宫中貂寺面色憋得通红,被人如扔死狗一样甩飞更是让他怒发如狂,但他毕竟是皇帝近臣,孰轻孰重还是得分清的,在重获自由之后也没有再直接含怒出手,而是与那位礼部尚书对视一眼之后,各自心有灵犀,双双往皇宫那边赶去,毕竟这个特意来找茬的傢伙话里话外的有些事情做不得假。 城外十里处某座云头上,有一行武夫,在某一刻突然有意无意放开了周身气势,不再遮遮掩掩,血气如龙,气势煊赫,仿佛是在为楚元宵的某些言辞打底,也让他的威胁之意显得更加真实。 楚元宵目送著那两位皇帝心腹匆匆离开了礼部衙门前这座小广场,隨后转过头看了眼城外的方向,最后才转过头看向那位鹤髮童顏的大剑仙,笑道:“今日拉著高剑仙下水,实在是不好意思,还望大剑仙见谅。” 大剑仙高沫,此时的表情有些复杂,他看了眼那个笑意满满的苍老面孔,语气之中尽显落寞,“想不到这才多久未见,你倒是真让人大开眼界了一回。” 楚元宵闻言挑了挑眉,转过头看了眼那已经走远的两人,又环视了一圈站在周围,离此地都略显遥远的其他人,这才悄悄靠近高沫一些,小声道:“威胁一个三品王朝的皇帝,这么带劲的事我也是第一次干,以前想都不敢想嘞!” 说著,他还小心翼翼长出了口气,再次低声道:“其实我也很紧张的,要不是师命难违,我才不来这里干这种傻事!一想到从此以后都要被一座极有钱的三品王朝盯上,还要时时刻刻防著人家的报復,很嚇人的!” 原本还有些心情沉重的高沫,此刻听到眼前这个突然开始犯怂的傢伙说出来这么一句,那张脸上的表情別提有多精彩了。 高大剑仙眼角抽搐,看著这个第一次见还是个少年面孔,此刻又顶著一尊武神境的肉身招摇过市的傢伙,心情复杂,但表情上则是一脸的似笑非笑,道:“说句实在话,我练了大半辈子的剑,打过的架不在少数,该递的剑也都没少递,但这日子是过的真没你这么有意思过,看来你挺有前途啊!” 楚元宵摆了摆手,无奈道:“有前途个屁!你以为我愿意?要是三年前你问我想干点啥,我可能都只会说有几亩田种,能吃饱饭就是全天下最好的日子了,哪里能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还要过这种提心弔胆的日子?” 楚元宵大概是也有些惆悵,顺手摘下腰间酒葫芦,猛灌了两口酒,又顺手往那位大剑仙面前递了递那葫芦,准备请他喝酒。 关於酒量这点事,有时候好像也是带天赋的,楚元宵还是自己那具肉身的时候,其实很少喝酒,从那座山间酒肆里得来的那坛顿递曲,他喝了三洲之地才见底,可见酒量该有多低,如今狗仗人势顶著一尊武神境的肉身招摇过市,还能过一把酒癮,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人间大高手,酒量得高,喝酒得大口大口往下灌,举杯狂饮豪气干云,喝半坛洒半坛,这都是江湖规矩。 高沫看了眼这傢伙递过来的酒葫芦,笑著摇了摇头,“不喝酒,戒了。” 楚元宵斜瞥了眼这个大剑仙,双方此刻不知为何,还真就像是多年老友一样有了某种似是而非的融洽,他也不强求对方必须喝酒,收回酒葫芦再次灌了两口,二人也不再说话,静静站在小广场上,被数百人围在中间,安心等待那位燕云国主的结论。 …… 城外十里的某处云头上。 钟离有些意外地看著楚王,一脸的匪夷所思,大概是没有明白自家大王为什么突然就放开了一身霸道煊赫的气势。 可能是因为钟离的某个直勾勾的眼神过於直白,让那位楚霸王实在是难以视而不见,於是他便微微侧头看了眼身侧这个麾下爱將,笑道:“本王脸上长了?” 钟离闻言赶忙低下头来,但还是有些不解道:“末將只是不明白大王为何会有此一举?” 楚王笑了笑,“虽然不知道他们在那座剑气牢笼之內聊了什么,但应该也不难猜,既然有些人做的是有益於天下的事,那么本王帮著助个阵,再敲一敲边鼓自然也无不可。” 钟离闻言心下一宽,面带笑意,但又有些古怪道:“大王难道就不觉得,那个少年人是故意要引大王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有大王您这句『敲边鼓』?” 楚王负手而立站在云头,闻言也只是表情淡淡道:“所以,等他们这一场结束之后,本王得先收一点利息回来,我楚王府的名號,也不是隨便谁想用就能用的!不管是他楚元宵,还是那个姓韩的傢伙,都得好好给本王一个交待!” 他眯眼看著那个站在城中的苍老少年人,冷笑道:“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老子扒了他的皮!” …… 那位燕云国主赵端晏,到最后也没有出来与楚元宵面对面,只是那位匆匆进宫去的礼部天官,很快便去而復返,还带回了那位皇帝陛下的一句答覆,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得到答覆的楚元宵挑了挑眉,没觉得意外,看了眼身侧那个表情也跟著微微放鬆下来的大剑仙高沫,笑道:“高剑仙这是终於能宽心一些了?” 高沫没好气瞥了眼这个嬉皮笑脸的傢伙,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楚元宵也不在意,继续笑眯眯道:“按理说我应该称呼一声前辈,再跟你行个晚辈礼来告別,但是如今顶著一尊武庙十哲大圣人的肉身,有些事就实在不允许我隨意为之,不如等下次有机会再见,到时候我给高大剑仙磕个头都成。” 高沫一脸烦躁摆了摆手,骂骂咧咧道:“滚滚滚,当初还想尾隨著多看看你这傢伙,现在我倒是要感谢一番那徐淮拦著我不让进入龙池洲了,眼不见心不烦,你这混帐没什么好看的!” 楚元宵挑眉,也不再与他多说什么,转过头看了眼那位面色难看的礼部尚书钟文,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要离开了,有劳天官大人带我向你们的皇帝陛下带个好,就说楚元宵今日多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他日若有机会成为战场同袍,我也愿为他牵马执鞭。” 那位天官钟大人大概是没觉得楚元宵这话有多诚心,加上堂堂一座三品王朝在今夜被一人威逼低头,实在太过丟面子,所以心情很不好,也就没有了与人寒暄客套的意思,始终沉默不言。 楚元宵不以为意,与钟文说完了话,又转过头看了眼围在周围,一脸迷茫的在场眾人,拱手抱拳朗笑道:“有劳诸位道友今夜来此,在下实在惶恐,他日若有机会,小弟必置酒摆宴请各位畅饮,以表歉意。” 小广场上,里三层外三层將此地围得水泄不通的一大堆临安城內仙家修士,个个一脸迷茫看著那个言笑晏晏的傢伙,无一人说话,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明白今夜这场对峙是因何而起,又为何到最后会落得这样一个古古怪怪的结局。 下一刻,与所有人都打完了招呼的楚元宵,抬起一脚猛然跺下,立时拔地而起,化虹飞升,就要回返石磯洲北方的那片枣林边。 正当此时,从距此不远处的那座皇宫之中,一道细如牛毛的凌厉剑气骤然爆发,如同一根银线瞬间穿越千丈距离,直奔刚刚飞入高空,新旧两口气还没换完的楚元宵。 站在地面上目送来人远去的大剑仙高沫,脸色猛地一变,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剑柄上,但面色扭曲了一瞬之后却没有拔剑出鞘,只是眼神阴沉望著那个仿若无力招架的老人身影。 礼部尚书钟文不是修行中人,所以有些事情於他而言太过高深,看不太懂,但当那个飞入高空的身影突然拉开拳架朝著皇宫的方向一拳轰出去的时候,他到底还是看懂了一些事情的。 钟文看了眼高沫。 那位大剑仙此时一脸的怒意,还带著丝丝缕缕的惭愧与复杂,察觉到钟文的目光后,他瞥了眼这位天官大人,冷冷道:“输了就要认,这种拿著脸面不当脸的事情,亏你们做得出来!” 这话足够让钟文明白更多事了,摇了摇头坦然道:“我对此事並不知情,陛下的確是让我带了话的,但后面又说了什么事,我並不在场。” 高沫侧过头深深看了眼钟文,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抬头看著天上那处战场。 楚元宵刚刚飞入高空的那一刻,心神微松,但还不等他重新换一口气飞离此地,一瞬间的寒毛倒竖就让他心底一凉。那一手细如牛毛,长如穿线的凌厉剑气,自千丈之外爆发开来的剎那间,楚元宵几乎同时就已经感觉到了。 天下修士,无论是精气神哪一道,到了一定境界之后都会有一些冥冥之中的感应,有人心怀恶意或是对自己起了杀心,他们往往都是立刻就能感觉到的。 这个功劳当然不是楚元宵自己的,而是要归功於韩老头的武神境肉身,让他如同练了千万遍的下意识一样,毫不迟疑直接朝著那座皇宫的方向就是一拳就砸了出去! 那道凌厉的剑气来得很快,如果楚元宵的动作稍微慢上分毫,那剑气就足以將他洞穿! 一道辉煌的拳罡,与那一道细如牛毛的剑气瞬间相撞在一起,一声剧烈的爆鸣声骤然响彻在整座临安城的夜空中,震得整座帝京都微微抖了抖。 差点被一剑重伤的楚元宵立时间怒髮衝冠,朝著那座皇宫一声暴喝,“无耻!” 下一刻,他脚下一跺身化长虹,立刻就要朝那座皇宫的方向衝去! 那个站在地上按著剑柄的高沫有些无奈,但还是不得不拔地而起,提剑挡在了楚元宵前冲的路上,脸色难看但也不得不帮忙拦人。 “这里面可能有误会。” 楚元宵冷笑一声,“误会?前一刻还答应得好好的,后一刻就要放冷箭背后伤人,要不是这尊肉身反应够快,我今天就得死在这里了,你管这叫误会?” 高沫表情一滯,对於某些人的做法同样也有些不齿,但他毕竟是这座临安城的镇守之一,有些事由不得他放任不管,此刻也只能改为仙家传音,沉沉道:“这一招偷袭確实有些下作,但我认为应该不是国主的意思,他是个文人皇帝,又一贯自比君子,这里有这么多人在,他不会在眾目睽睽之下做这种不君子的事。” 不管如何,高沫不能放任怒火烧心的楚元宵直接落进他身后那座皇城中,一旦楚元宵与皇帝当面,又闹出些损伤出来,那么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这个死仇就结定了。 楚元宵一步步跨前的脚步微微顿了顿,眯眼看著高沫,冷冷道:“是不是他的意思,也要等我求证完了才知道,不是我说大话,即便你是问道境的大剑仙,但真要拼命的话,你也未必拦得住一尊武神!” 剑修加一境是江湖规矩,这也是剑修难缠的原因之一,问道十境的大剑仙,打起架来堪比十一境闻道,所以高沫的战力与武神境武夫是在伯仲之间的,但此刻怒髮衝冠的楚元宵,看著那个十境大剑仙时眼神只有冰冷,毫无怯意,这是属於韩老头这位武神的底气! 高沫有些无奈,对於楚元宵明晃晃的威胁,他倒没觉得如何,毕竟是自家理亏在前,这位大剑仙皱著眉头想了想,最后缓缓道:“我可以陪你去皇城,如果真是皇帝的意思,我代他向你赔罪,但如果不是,希望你能稍微忍让一二,想必皇帝也不会容许有人背著他做这种事。” 楚元宵冷冷打量了这个鹤髮童顏大剑仙许久,最后才压住心头怒火,深吸一口气平静道:“可以。” …… 皇宫御书房內。 那个大太监崇信跪在皇帝御案前,面色平静。 皇帝赵端晏並未坐在御案背后的龙椅上,而是负手而立站在那扇敞开的窗户前,表情阴沉。 “说说吧,你又是借了谁的势?” 皇帝今夜心绪转变得太多也太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开始还有些高兴於那座承云柱国宗祠千万里迢迢遣使来到石磯洲南部,要与燕云帝国结盟,没想到一转头就被那个顶著武神境而来的少年人压了一头,这一口气还没咽下去,又骤然惊觉自己常年留在身边的近侍,最亲近的心腹之一,竟然身怀二心! 这一连串的变故,让这位歷来城府深重的皇帝陛下,一时间都有些无所適从,脸色更是难免有些泛白。 天下大势的算计,他其实並不会太过在意,既然有人能顶著一尊武庙大圣人的肉身来与他讲理,就说明了一旦开战,燕云帝国绝不会孤立无援,这就是对方给出的承诺,於他而言也能算是个好事。 真正让这位皇帝惊怒的,其实是最后这一手,堂堂的皇帝近臣竟然是別人的手脚,这足以让一位自信满满的三品王朝国主惊出来一身的冷汗了,“臥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可正是燕云帝国太祖皇帝的名言,赵端晏甚至觉得,他此刻项上人头还能掛在自己的脖颈上,都得感谢对方手下留情了。 大太监崇信表情平静,低著头细声道:“陛下容稟,奴婢只是不忿於那个姓楚的狂徒欺辱我燕云皇室,所以才会激愤出手,此事並无旁人手脚。” 皇帝闻言冷笑了一声,“好一个一时激愤,朕倒是要感谢你当著全城修士和百姓的面,光明正大来打朕的耳光了?” 崇信叩首更低,没有说话。 站在窗边的皇帝转过身来,看著那个跪在地上,用一颗后脑勺对著自己的身边近臣,双眼之中墨云翻覆,语气平静道:“楚王府的某些人,异族的某些人,承云那座柱国宗祠里的某些人,哪一家是你的另外一个主子?” 大太监跪在地上,闻言只是低著头平静道:“奴婢无家小,官职俸禄恩宠皆是得自陛下,自当为陛下肝脑涂地,绝无二心。” 皇帝眯著眼看著这个大太监,片刻之后突然冷冷一笑,“朕怎么记得你曾收过一个义子,还是不曾净身的,早些年做买卖离开了燕云,还一去不復返了?” 跪地的崇信再次不说话了,跪在地上也不抬头。 燕云帝国有官制,不允许外臣豢养阉稚,但內宫太监年满三十之后可以收义子以补空缺,除此之外也可收养未曾去势的男童为后,且不限数额。 大太监崇信身为內班院之首,官居內班院都都知,当然是有义子的,但不曾去势的只有那么一个,早在七八年前就已不知所踪。 皇帝看著跪在御案前,死咬著牙不肯鬆口的崇信,有那么一瞬间也觉得有些无奈,人性之中的某些事,当真说不上是好是坏,没了身为男人的某些权利,对於另外一些事反而会显得更加执著,哪怕是拿他们的脑袋来换,也能甘之如飴。 站在御书房外广场上的两人,一个武神,一个问道境大剑仙,两人对视一眼,都微微鬆了一口气。 高沫看著楚元宵,似笑非笑道:“怎么说?” 楚元宵侧头瞥了眼这傢伙,没好气道:“还能怎么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唄!” 高沫表情一滯,怒道:“你別太过分!” 楚元宵冷笑一声,“要按我本来的意思,我就算拼著重伤都要砸烂你们这座破皇城,现在只是杀个大太监而已,很给你面子了,你以为我跟你交情很深?” 说罢,也不等高沫反应,楚元宵乾脆直接一脚跺地,当场震碎了脚下那块地砖,某一块不大不小溅起的石子瞬间离地而起,再被武神挥手一掌横拍,那石子便如利箭一般直衝那座御书房,在墙面上留下一片不大不小的孔洞,直奔那崇信的后脑门。 那个跪地的大太监,修为也是十境问道,当然不是没有机会躲掉杀招,但他却在杀气临身的那一刻,突然一脸轻鬆般笑了笑,闭上双眼坦然受死。 皇帝脸色沉凝,冷冷看著崇信死在面前,一言不发。 站在门外广场上的楚元宵侧过头看了眼高沫,似笑非笑道:“你怎么不拦我?” 高沫冷哼一声,没好气摆了摆手只说了一句,“赶紧滚!” 楚元宵笑了笑,也不多留再次转身准备离开,临走前传音给高沫,只说了一句话,“多费心看著点你们这位陛下,他选择战或是选择跑,在某些人眼里是不一样的,今日有第一个崇信,下一次未必不会有第二个。” …… 临安城外十里。 楚元宵再现身时,正好离那几位看戏之人不远。 那位楚河之主似乎对於对方明晃晃来到他面前有些意外,轻笑一声,道:“你的胆子倒是不小,顶著这么一张脸也敢来见我?” 楚元宵拱了拱手,认真道:“晚辈谢过楚王援手之恩。” 楚王隨意摆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不算什么大事。” 说罢,他眯眼看著这张多年都不曾见过一面的熟脸孔,古怪道:“当年也曾是人中龙凤的一张脸,就不能好好捯飭捯飭,一脸的褶子来见本王,是觉得本王会嫌噁心下不去手?” 楚元宵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位楚霸王摇了摇头,眼神突然一凝,凉凉道:“怎么说你都是个晚辈,见到长辈,难道不该执晚辈礼?” 楚元宵闻言,坦然摇了摇头,“楚元宵今日借的是兵仙的肉身,实不便与楚王行礼,倘若他日有机会问拳楚王府,倒是可以再来与长辈见礼,想必也不算太迟。” 这话说得够硬气,连一旁的钟离都有些眼角抽搐,心底直呼“好胆”二字! 楚霸王眯眼打量著这个面容自若的后辈,片刻后突然一笑,语气凉凉,“那咱们得先看看,你今日能有本事出临安,还有没有本事逃得过本王出拳?!” …… 第137章 国士无双 楠溪洲春国。???? ??s卄???.??m ???? 从颖山陈氏出门远游,顶著“监察使”职责巡查一洲的小镇陈氏弟子,在这座四品王朝的北方小县城,遇上了行伍补兵,被强行撕扯出了那间小饭庄。 双方之间,一边是光明正大將补兵当成了抓兵,要將那一城青壮读书人编为行伍,再送往一洲南侧的许川姜氏大城,而后再去往一洲边界备战御敌,另一边又觉得对方太过霸道,手段粗糙,不分青红皂白逼人送死,实在不是正道该有的做派。 一时之间,双方形势紧张,大有一言不合就兵戈相向的意思。 有个一身儒衫的中年文士,双手拢袖,缓缓从小县城东门进入县城,步履轻缓往城中走去,最终在距离那间饭庄不远处停下脚步,静静看著那个出自陈氏的少年人与那抓兵的武將对峙。 陈济面色不好看,盯著那个光明正大借著由头来欺负读书人的武將,一身神修的精神力修为微微鼓盪,衣袂翻飞,大袖飘摇,大有下一刻就要暴起伤人的架势。 那武將见对方是个身怀修为的仙家修士,微微有些讶异,但並无半点怯场之意,冷笑著看著眼前这个少年人,像是在等待著他出手一样。 武將手下一眾负责抓人的武卒,眼见自家將军在与一个看起来是仙家修士的儒生少年人放对,一个个便毫无犹疑直接撂下手头拿人的差事,迅速匯聚到那武將身侧,里三层外三层將那少年人围在了中间,张弓搭箭,持枪按刀,冷冷看著这个当街作妖的读书种子。 与读书人不对付是多年以来的军中习惯,在这种时候冒出来一个不开眼的愣头青,就正好也能拿来杀鸡儆猴,时机也算是刚刚好。 陈济定定看著那囂张跋扈的武將良久,微微皱眉沉思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直接出手打架,忍得一时之气,避免真的和自家人打起来,有碍大局。 那武將眼见少年人认怂,不屑般撇了撇唇角,低声冷哼了一句,“果然还是个没胆量的怂包,说你们这群只会吟酸诗的傢伙是外强中乾的绣枕头,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精神力修到了一定境界的陈济,对於那武將嘟嘟囔囔的不屑之言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但也还是仅只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什么,闭口不言,像是真的认怂了一样。 那个拢袖站在人群外围的中年文士,看著人群中沉默下来,似乎真的就准备跟著去往城外军营的少年人,神色微微放鬆,唇角还带了些笑意。 长街上鸡飞狗跳,那些重新开始抓人补兵的军中武卒,再次开始四处拿人,前半截因为与少年人对峙而放鬆了管束,有些偷偷摸摸想要逃跑的城中读书人,再次被这些如同虎入羊群的行伍军卒连打带骂赶了回来,就开始一个个哭天抹泪,哭爹喊娘,一片乱糟糟。 但不知为何,好像就只有那个拢袖站在街口的文士,一大堆军卒直接从他身旁经过去抓人,却好像又是所有人都没看见他的存在,明晃晃成了鹤立鸡群,还无一人觉得不合理。 本是低著头站在人群中的少年陈济,无意间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再次看了眼那个还在趾高气昂抓人的武將,没见他表情有任何的不妥,就大概猜到了些什么。 那个中年文士见少年注意到了自己,於是就笑著点了点头,又抬起手朝著少年人招了招。 陈济有些惊讶,也有些犹豫,思索片刻后还是直接离开了被赶到一处的人群队伍,直接朝那中年文士走去,路过一个个大睁著眼的军中武卒身旁时,他们好像也无一人注意到他的“逃跑”之举。 这一幕,让陈济心头微微一凝,看著那个中年文士的眼身也更加凝重。 双方见面,少年人抬起双手抖了抖衣袖,朝著那文士行了个揖力,恭敬道:“晚辈陈济见过前辈,未敢请教前辈是?” 那文士见这少年人礼数板正,笑意便更加亲切了一些,回以一礼,温声道:“我姓叶,来自石磯洲,跟你的先生崔觉也算是旧识,在离开石磯洲之前还算是燕云帝国的人。” 这个文士正是与那位燕云国主在社稷坛有过一番交心之言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离开燕云,后来在大运河畔与那位运河水君老船夫有过几句简单交谈,隨后便离开石磯洲南下到了楠溪洲的读书人,名叫叶道新。 陈济抬头看了眼那文士,虽在心底里有些惊讶,但也没有直接掛在脸上,只是表情平静继续问道:“不知叶先生今日到此,所为何事?” 中年文士笑了笑,看著少年道:“本来是不该来这里的,但是之前在石磯洲有些心得,就觉得想要找人聊聊,好巧不巧今日碰上了你,所以便进来一观。” 这句话里的意思,跨度有些过於遥远,因为文士並未明说他从石磯洲翻山跨海来此,就是为了找人的。 少年人陈济却在一瞬间听明白了这文士的某些意思,表情依旧平静,只作不知,道:“那不知前辈今日有何赐教?” 中年文士將少年人的表情变化全部看在眼中,但对於少年的问话却並未给出直接的答覆,反而是不答反问道:“你刚才明明就是想要动手的,为何又会突然罢手?你不觉得他们如此欺负读书人,实在有些欺人太甚了?” 陈济並无犹豫,有些事在他之前选择罢手的那一刻就做好了选择,所以此刻的回答就显得很是顺畅,只见他摇了摇头,回过头看了眼那些好像还是未曾察觉到任何不妥的行伍中人,这才认真道:“以暴制暴不是好选择,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势下,而且对方的某些看法也並非空穴来风,很多读书人只读死书,六艺只修了一半,怪不得要被人家嘲讽作绣枕头。” 中年文士闻言,大概是忌讳於少年的口无遮拦,所以在听到少年人最后一句话时,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定定看著少年人,淡淡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讲究一个有礼有节,这些行事粗俗的行伍兵痞,打著补兵戍边的幌子明晃晃在这里仗势欺人,你作为这些读书人的自家人,怎可替对方开脱?分不清里外,做的什么读书人?” 少年陈济被那中年文士毫不留情一顿批驳,脸上表情依旧毫无变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若天下大道不行,则小道不过镜水月,楠溪洲若是一洲陆沉,读书人再如何关起门来之乎者也,也还是清净不了几天的。” 那中年文士被少年人这话堵得脸色一黑,但还是冷冷又问了一句,“所以就能用天下兴亡来威逼別人送死了?你身怀修为倒是能站著说话不腰疼,可曾为这群文弱书生著想,上战场直面妖物,他们与送死何异?” 陈济看了眼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地,又突然开始疾言厉色的中年文士,虽然有些心头不適,但还是又解释了一句,“力恶其不出於身也,不必为己。” 那文士同样是儒家门生,更曾是燕云帝国乃至石磯洲都有名的大儒,岂会不知道少年人这句话来自何处,但他此刻却像是与少年人槓上了一样,非要见个高低,听见少年如此说,依旧一脸的冷笑,“一家之言,何患无辞?” 陈济终於皱了皱眉,再次看了看眼前这个自称与自家先生有旧的读书人,选择不再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到了这一刻便彻底沉凝了下来,但双方又摆明了互不相让! 那文士眼见少年人久久不肯低头认错,便不惜以自身文气强逼少年人低头,但陈济始终不曾退让,一身傲骨,寧死不折腰。强逼无果的中年文士最终脸色冷沉,看著少年人冷哼一声,直接甩袖转身离开。 下一刻,那个还在指挥麾下抓人的军中武將,就骤然发现先前那个意图与自己放对的少年人不知何时竟跑到了街角那边,脸色立刻就是一黑,抬起手中马鞭不轻不重抽到身边麾下军卒的一身皮甲上,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瞎了?没看到人又跑出去了?去给老子把那个怂包抓回来!” 那个被自家將军抽了一马鞭的军卒有些委屈,那傢伙刚才明明还在队伍中的,怎么这一眨眼就跑那么远了?他娘的这么多人呢,难道都是早饭没吃饱,全都眼了?这他娘的也不能怪我一个人啊! 那中年文士离开了少年人陈济的视线,但其实並未走远,此刻站在街角某处不太显眼的位置,已是连陈济也看不到了。 只不过,此刻文士面色不再如先前冷厉,只是静静看著那个重新进入行伍之中的少年人,眼神有些欣慰。 下一刻,有两个年岁都不小的老人,同时出现在这中年文士身侧,同样笑眯眯看著那个少年人,一位来自姜氏大城那座后山,常年学著自家某个后辈小姑娘,坐在某棵树梢上看云海,一位来自陈氏那座藏书楼,常年坐在一张摇椅上晒太阳。 姓叶的中年文士抬手作揖,朝著两位前辈名宿行礼,“晚辈叶道新,见过二位前辈。” 两位老人相视一笑,如出一辙摆了摆手,“不必这么多礼数,老人家年岁大了,还礼太费事。” 文士笑了笑,便也自顾自起身,自己收了礼数。 姜氏二祖姜北海,转过头看了眼多年都不曾见过面的陈氏二祖陈吾洲,笑道:“老东西收回来这么一个后辈子弟,做梦笑醒了几回了?” 陈氏二祖陈吾洲笑了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谁睡觉还不是放个屁就能崩醒的岁数?哪里还有做美梦的好命?不做噩梦就很不错了。” 文士叶道新对於两位前辈如此隨意的聊天方式,只作未闻,专心致志看著那个镇定自若站在人群中,好像真的准备就此参军去往边境的陈氏少年郎。 两个老人各自再一笑,陈吾洲转过头看了眼中年文士,声音迟缓,但笑意还是很明显,“以叶大先生之见,此子如何?” 文士此刻表情认真,眼神之中也带著丝丝缕缕的满意之色,“临大事不拘小节,知不可为而为之,有读书人该有的气象。” 两个老人互相对视一眼,对於年轻人的这句评价都有些意料之中,也有些意料之外。 姜北海则是又笑了笑,也看著那文士,缓缓道:“那以叶先生之见,那个还在石磯洲的小傢伙又如何?” 这一次,文士似乎是因为对某个少年人的感官有些复杂,所以给出评价的时候略带了些迟疑,更让那两个特意来此的老人都有些意外。 “不好说。” —— 楚王看著一身桀驁的苍老少年人大摇大摆站在不远处,还当著自己的面放话將来要问拳楚王府,一瞬间眼神眯起,更说了一句看他能不能逃得过自己出拳。 下一刻,这位天下武道前三的绝巔武神就开始单手负在身后,以一只手开始朝那张冠李戴的少年人出拳。 夜色如昼,长空雷鸣。 刚刚经过了一场乱战的临安城,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给惊得有些风声鹤唳,无数人满眼惊骇看著城外十里的那个方向,心底惴惴,眼前这一幕的动静,可比那堪比十一境的宫中貂寺偷袭武神,而后一拳一剑震动皇宫的动静还要大得多。 楚元宵此刻紧咬牙关,硬扛著那位楚河之主的单手重拳,一拳又一拳与之对轰。 有些破绽放在境界不够的人眼中等於並无破绽,可放在如楚霸王这样的武道霸主眼中,跟漏风的筛子差不了太多。 少年人的神魂顶著一尊武神境的肉身,等於时时刻刻在忍受武夫血气的炙烤煎熬,肩扛山岳,负重前行,虽然给了他飞跃大半洲之地的时间和距离去適应,到了临安城时也基本能做到以假乱真,如臂使指,但不是自己的就终归成不了自己的,有些貌合神离,在这位楚河之主眼中便与那鸿沟无异。 而且,那位兵家大圣人韩兵仙在军阵一事上大概是长於楚王的,但只比膂力的话,他本身也是低了一筹不止的。 两相叠加之下,这位楚霸王即便此刻单手出拳,他楚元宵该接不住还是接不住。 不过,即便是被砸得不断后退,从临安城外十里处被一拳又一拳砸退到了百里之外,咬著牙不低头的少年人依旧毫无服软的意思,到后来只能双臂护在身前,但他虽在不断后退,却始终未曾放弃过要找机会重新递拳回去。 出拳轻鬆的楚霸王,看著少年人那个丝毫不曾服软的眼神,不由地冷笑一声,“有没有命活著都不知道,还有心思想东想西?螳臂当车,志气不小!” 不断后退的少年人一言不发,对於对方的嘲讽更是充耳不闻,藏在一双手臂背后的眼神依旧沉凝冷冽,甚至渐渐带上了一股血气与凶狠。 楚王对此仿佛视而不见,只是状似隨意的一拳又一拳,看他何时才能坚持不住,也看他能忍耐多久。 两人身后远方的那处云头上,陪同楚王前来的一眾武將,个个脸色平静看著那边一进一退,不断远离的两人,没有人上前帮忙,更无人会下场拉架。 唯一对少年人感官还算不错的钟离,此刻同样面无表情。那尊武道肉身的原主与他之间还有些陈芝麻烂穀子的旧事,所以此刻看到那少年人被自家大王一拳又一拳砸退出去十里百里,他虽有些犹豫,但真要说著急其实也不至於。 在距离临安城超过上千里之后,终於憋够了心中火气的楚元宵,突然在某一刻一脚朝后跺在虚空处,脚下犹如实地,直接踩得那片虚空一阵扭曲,如同一张重重叠叠的摺纸一样堆叠在一处,但也是借著这个力道,防御了千里不曾出拳的少年人,直接放开空门,一拳朝著对面的那位楚霸王砸了出去。 蓄力千里,一脚跺地再翻一番,武夫对阵,以伤换伤,这才是真正的搏命招数,看谁先倒地? 有意收了一拳的楚王眼见少年人开始搏命,大笑了一声后才道:“来的好!” 这一次,单手出拳的楚霸王也不再单手,但並未像少年人一样蓄力,只是真正拉开拳架直接与楚元宵对轰! 这一拳结结实实撞在一处,对拳处如同一声闷雷骤然响彻开来,足以让半个金釵洲都能听见,拳罡劲气互相崩散,银瓶乍破,直接崩得两人脚下隔著万丈的那片陆地一阵摇晃,小半洲之地都跟著抖了抖。 好在此处是千里荒无人烟的山野间,要不然就这一出犹如地龙翻身的巨大动静,又不知道要摇倒多少人家的宅邸院落了。 只算临时出了五七成力道的楚霸王站在原地,一身长衫在狂乱的劲气鼓盪之中猎猎作响,而对面的楚元宵则是直接被一拳砸飞了出去! …… 小河边那片枣林间,刚刚从棋奩中抓起几颗黑子,垂头丧气准备投子的金瞳少年人,毫无徵兆喷出了一口鲜血。 只是那鲜血最终並未能落在棋盘上,而是在临近棋盘时便如同被烈火炙烤一样直接消散无形。 遭受了重创的金瞳少年人面色惨白,恶狠狠转过头瞪了眼儒士崔觉,都顾不上理会连神魂都在颤抖的伤势,破口大骂道:“姓崔的,今天这一出就他娘的绝对不是一口酒就能摆平的!你要是不给老子来一斤,老子一定跑到你们那座破文庙前面去撒泼打滚!咱们好好看看谁更不要脸!” 崔觉面色同样不太平静,但並无太多的惊异,只是带著丝丝缕缕的担心,大概是怕自家那个学生扛不住那位楚霸王的放手出拳,当听到韩老头如此破口大骂,他只是缓缓笑了笑,又看了眼那位枯槁文士。 棋盘对面的贾先生一身死寂,此刻听到老人的怒骂声,便跟著笑道:“韩先生倒也不必太过生气,毕竟那个小傢伙不是也帮你还了赌债了?” 韩老头闻言呸了一声,“你们两个王八蛋合起伙来算计老子,还在这里拿赌局说事,真当老子不长脑子的吗?” 顶著少年人皮囊的兵家大圣人,没好气看著这两个一唱一和的傢伙,“老子要是不出高阳城,不来这里下这局棋,不把肉身借给那个小王八蛋去燕云搞事,怎么会有眼前这一出?你们两个老王八蛋真以为老子不用带兵了就真把脑子餵了狗了?” 枯槁文士笑意温和,对於韩老头的怒骂全盘笑纳,一个反驳的词汇都没说,只是缓缓道:“韩大先生今日为石磯洲,为九洲天下的亿万人族所建之功业,足以为万代传唱!” 那被戴了个高帽的韩老头闻言撇了撇嘴角,嘟囔了一句:“老子很稀罕吗?” 儒士崔觉看著金瞳少年一脸的憋屈,终於还是笑了笑,道:“我家学生要尊师重道,不便去跟另外一位师父討酒还债,我这个当先生的面子又不够大,討不来那位大剑仙的壶中一斤酒,不过没关係,先生的先生面子还是够用的,到时候让我家先生去撒泼打滚就是了。” 原本还一脸不情愿的韩老头,此刻猛然眼前一亮,转过头看著那个一脸笑意的中年文士,“当真?!” 崔觉笑著点了点头。 金瞳少年人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好好好,既然如此,就让那小子再多打一会儿,只要不死,怎么都好说!” 枯槁文士与中年儒士都笑了笑,如有默契异口同声道:“韩大圣人好气概,当真国士无双!” …… 临安城外千里。 楚元宵顶著韩老头的武神肉身被一拳砸飞,落在某座云头之上时已是伤重不支,只能一屁股坐在云上,擦了擦嘴角血跡之后,眼神沉沉看著那个风轻云淡屁事没有的楚霸王。 气势雄浑的楚王轻笑著站在不远处,看著那个依旧不愿意低头的少年人,似笑非笑道:“怎么?不服气?” 楚元宵摇了摇头,“一时长短而已,没有服不服气?” 楚王闻言摇了摇头,冷哼了一声,“死鸭子嘴硬!” 楚元宵耸了耸肩,眼神依旧阴沉,但並未开口说话。 “看来问拳楚王府一事,你是非做不可了?”楚王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平,看著那个眼神愈发阴沉的苍老少年人,“今日你顶著那姓韩的肉身来跟我放对都打不过,再给你百年千年,你就能打得过了?” 楚元宵摇了摇头,语气平静道:“打不过也得打,三十多条人命还埋在凉州,不是说一句打不过就能不管了的,我楚元宵的命没比他们值钱。” 楚王冷笑一声,“蚍蜉撼树,妇人之仁。” 楚元宵淡淡看了那楚王一眼,一言不发。 楚王见少年还是不曾低头,心下一笑,面色却並无太多变化,只是跨前几步与少年人一站一坐同处在同一片云头,开始换了个话题。 “为何要杀那个太监,留著问明背后人不是更好?说不定还能为那个犹犹豫豫的燕云国主再加一口心气,何乐而不为?” 楚元宵见楚王不再动手,也就没有要再强撑著起身的意思,闻言只是摇了摇头,“那位貂寺也不过是个心有掛碍的必死可怜人,死在当场是他最好的结局,说不定以命换命还能救他那个义子一命,但要是暂时留下他,那个下落不明的年轻人就死定了。” 得来一个意外答案的楚王低头看了眼坦然坐在一边的少年人,突然笑著摇了摇头,“本王刚才说你的那句妇人之仁,好像是说早了。” 楚元宵看著眼前缓缓开始復原的云海,眼神平静,没有反驳。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道理,有些事对有些人不重要,但放在当年那个孤苦贫寒,被两个老头带大的少年人眼中,其实是另外一回事。 楚王也没多计较,这种小事在他眼中本就无关紧要,也不过隨口一问而已,沉默了一瞬之后他便又继续问道:“你那位先生让你来这里跟人讲理,为什么他自己不来?一个兵家圣人加上一个文庙圣人,两个大人物的言辞奉劝,岂不比你一个只能算棋子的毛头小子更唬人?” 坐在云头的苍老少年人,这一次直接回头又抬头,看著那位渊渟岳峙的楚河之主,一脸的一言难尽。 楚王笑眯眯瞥了眼少年人,声音温和,“信不信,你敢再这么多看本王一眼,恐怕就等不到下一次再来石磯洲了?” 楚元宵撇了撇嘴角,但还是很识趣地收回了视线,看著远处靠近到一定距离后就停了下来,特意留足地方给两人聊天的楚王麾下诸將,轻声道:“楚王做过饭吗?” 那位楚河之主负手而立站在云头,听见少年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言辞,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啼笑皆非看了眼这个没大没小的小傢伙,“什么意思?” 楚元宵並未管身旁人的情绪態度,继续道:“我家有位先生,很早之前他说可以教我当个厨子,我当时没明白那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到这里时,突然就笑了笑,眼神中带著满满的笑意,似乎是有些高兴,“后来过了很久,走了很多路也看了很多书,我才明白了一点点,原来做饭也是要讲火候跟顺序的,洗菜切菜,烧火煎油,备料下锅,先下什么后下什么,顺序不能乱,不讲顺序胡乱炒菜能不能吃饱?当然可以,但一定吃不香,更吃不好。” 楚王闻言顿了顿,不知是真没懂还是假没懂,总之是突然又笑道:“这两件事有关係?” 楚元宵耸了耸肩,“反正我要是那位燕云国主,一上来就被两个圣人当面指著鼻子指点江山,我肯定不高兴,丑事闹到中土神洲,朕的脸面往哪里搁?” 楚王失笑,“被你这么一个小东西按著牛头喝水,那位三品国主脸上就有光了?” 楚元宵耸了耸肩,“大不了让我家先生去跟人家赔个罪,就说我这个孽徒不知天高地厚,无中生有信口雌黄…隨便说点啥,然后再罚我个几年的四海边城值守戴罪立功唄,反正先生可以,学生有啥不行的?” 少年人突然就笑了笑,“圣人都去赔罪了,大家的脸面上就都能过得去一点,总比只让一边下不来台要好一点嘛。” 楚河之主闻言长嘆了一口气,被这帮不爽利的傢伙一顿弯弯绕给扰得有些头疼,抬手揉了揉额间,然后就直接准备转身走人了。 “一群虚头八脑的混帐玩意儿,本王有时间跟你们费这个功夫,不如回家多喝几坛酒!” 楚元宵静静坐在云头上,对於身边那位膂力惊人的武道大人物离开恍若未觉,只是表情平静看著重新开始波澜起伏的苍茫云海,眼神空空。 那位楚王走出几步,麾下诸將已到身侧,他却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看了眼那个寂静无声,也算楚氏子弟的少年人,淡淡道:“走江湖就好好走,练拳记得多吃点苦,本王等著你有朝一日来问拳楚王府。” 少年人並未回头,依旧高坐云头,只是抬起一只手臂朝身后挥了挥。 楚王笑了笑,然后便一闪而逝,但有一句话迴荡在少年人耳畔,经久不息。 “下回你要是能靠自己打到本王的大帐前,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有些人会希望你死。” …… 第138章 时也命也,事在人为 楚元宵最终欠了那韩老头一斤酒,还是自家另外一位先生银质酒壶里的酒,最早更是出自西海嘉陵关某位姓元的大剑仙,喝了一万年都没有喝完的好酒。???? 6?s?u?.c??? ???? 崔先生说可以找曾在小镇见过一面的那位拄著雀头拐杖的师祖老头,让他去白衣大剑仙那里撒泼打滚,反正他酒友遍天下,能和青帝同桌拼酒的人,换成是跟那位青莲剑仙,应该也可以。 楚元宵换回了本尊肉身,重新变成了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又落一身伤。 时值此刻,少年人都不由开始讚嘆,当初在三江匯聚之地的那座孤山龙王庙里,李璟给他的那一袋子神灵金身碎片,还有更早前从山间酒肆帐房先生那里得来的那一坛顿递曲,確实是都挺抗造,这一路走下来,伤上加伤,他到现在还没被弄死,也是真的托诸位的福了。 那个韩老头先前靠著所谓狗鼻子闻出来那坛顿递曲,毫不犹豫直接清坛,大概也是算好了就要有后来这么一遭临安行的。 跨洲而来的崔先生与那位韩老头两人,在下完了枣林边这局棋之后就再次离开了少年人一行,说是还有別的事要做,不陪著少年人们满石磯洲閒逛,所以在吃过了一顿楚元宵做的饭之后就离开了那条小河边,再次乘著那条来时的小船继续顺流而下,去往更大的江河之中。 至於那位负责拦路的枯槁文士,则是比崔觉二人离开的更早前就先一步离开了此地,继续回他燕云帝国的那座真正烂柯山上当山神去了。 来去皆匆匆,仿佛三人来这一趟,都只是为了让那位燕云皇帝低头,能好好守他的石磯洲南岸。 —— 凉州盐官镇。 李璟自从上次在那位北灵观的青衣小道长那里,买来了楚元宵家的院门和屋门钥匙之后,就乾脆从云海间那边退了客房,直接带著一大堆包裹搬进了楚元宵的家,美其名曰小舅子给姐夫看门。 这位当著大行台尚书令的甩手掌柜,如今直接甩下了那二位手下肱骨,开始常住盐官镇,每天閒著没事的时候,就学那位韩记食铺的韩掌柜,端著一只碗蹲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一边嗑著瓜子,一边看著门前街上人来人往,有些混熟了的熟面孔还能笑呵呵打个招呼,更熟一些的,他还会从自己的碗里抓一把瓜子送人,换一个熟上加亲。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一座盐官镇原来的那三百来户土著,被微服私访的少年亲王混了个一大半脸熟,而那些后来落户此地,在小镇周边重新扩建新院落的后来人,则几乎全都认识了这个好像啥事不用干,每天只知道嗑瓜子的游手好閒公子哥。 小镇李氏与承云皇室沾亲带故,但除了那位每日里都在盐官署兢兢业业,张罗著组织镇上盐户採盐晒盐的小镇盐官李春畴,整个李氏也没有人知道这个莫名其妙住在了小镇东口的少年人究竟是何人。 李氏家主李春畴,这位小镇盐官不知道是因为前半辈子太閒了,光拿朝廷俸禄不怎么管事,所以憋得实在是想要建一番功业,还是因为有一尊皇子亲王就蹲在镇子里,让他不得不为,反正最近这一年多来,他一直都在勤勤恳恳操持镇上盐业,很多时候还能看到他编起裤腿光著脚,与那些下苦力的盐户们一起去那些盐井窝棚里製盐。 拌土、灌盐水、淋水、熬晒、捞盐,所有这些製盐的手艺,这位小镇盐官如今都已学得驾轻就熟,也跟那些世代製盐的盐户汉子们一样,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盐工老手。 李璟有次閒著无聊,端著一碗瓜子满小镇閒逛,一路上遇见大姑娘小媳妇还都能多聊两句,长得俊嘴还甜,一口一个姐姐妹妹,逗得一大帮小镇女子们枝乱颤,说不准还会有几个小鹿乱撞,羞羞怯怯看著这个豪爽有趣的富家公子,春心萌动,遐想联翩。 少年王侯出了小镇的南边旧镇口,再穿过后来扩建起来的那一排排新街口,最终走到了某处盐井窝棚那边,就正好赶上一次盐户们製盐捞盐的场面。 蹲在场外的皇子亲王,一边磕著瓜子,一边饶有兴致看著场子里的盐户们干活,那位小镇盐官正在其中,往日里雍容清贵的盐官大人,还就真如一个庄家汉子一样,风吹日晒皮肤黝黑,操著一口河西方言与盐户们有说有笑有活干,其乐融融,不显生分。 当官的尽职尽责,与民同心,还能放下身段与百姓们一起下盐田劳作,老百姓高兴,干活也尽心,如今每个月由盐官署的府衙仓房里运往凉州郡城的食盐,都足够郡城那边交了朝廷规定的官盐额数后,还能再开几间盐铺。当然,未经朝廷核准私开盐铺同样是杀头的大罪,不过凉州郡城如今还是陇右道大行台驻节之地,有大行台尚书令点头,这笔买卖就还是可以做的。 最近的陇右凉州地界秋收已毕,寒冬將至未至。 老早穿上了一身大袄的齐王殿下李璟,今天再一次端著瓜子蹲在了老槐树下,只不过他好像没有太多想嗑瓜子的心情,如今的李璟也算半个小镇人,整个镇上关係最好的就是北灵观的那位小道长,能说会道算卦准,言巧语马屁精,骗得整个小镇都能乐乐呵呵,所以与李璟这样一位就喜欢看热闹的傢伙,两人也算是相见恨晚的狐朋狗友铁哥们儿,每每蹲在一起都能把臂言欢,交头接耳品评一番小镇上谁家的姑娘更俊,谁家的门槛最平。 今日的小道长並未如往日一样不摆摊就来这里与李璟一起吹牛,所以独自一人蹲在老槐树下的李璟便有些无聊,只是端著碗蹲在树荫下,抬头看了眼头顶槐叶已然枯黄落光的老槐树冠,良久之后才低下头来,开始看著捧在手里的那只瓷碗,开始怔怔发呆。 有行色匆匆的过路人从老槐树前的长街上走过,看到那个又开始晒暖的少年人,就会笑著打招呼,“哟,王公子今日又有閒了?” 说这话,那人又自然而然看到了这富家子弟身上穿著的那件精致厚实的大袄,“这么早穿上如此厚实的大袄,可要小心火气太重,再捂出什么毛病来。” 李璟落户小镇之后与当初一样,还是化名王景,小镇上但凡认识这个游手好閒富家子的,大多都称他为“王公子”。 本还在发呆的李璟闻言抬起头,看了眼那个已经走过自己面前,就要越走越远的乡里乡亲,笑眯眯扬了扬手中的瓜子碗,“不怕不怕,壮小伙火气大就得更能扛,一件大袄不算啥,来吃瓜子啊?” 一段话两个意思,前言不搭后语,说到哪里算哪里。 那人脚步不停,只是笑著朝这个脾气隨后的少年人摆了摆手,然后就走远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李璟目送著那人走远,收回视线低下头来看了眼手中的瓜子碗,不由长嘆了一口气,一脸愁苦。 正当少年人不知道这实在无聊的日子到底该咋过下去的时候,有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出现在附近,不是別处,正在少年人身后的那棵老槐树的树杈上。 这个赶了一趟远路来此的黑衣年轻人,刚出现时也並未打扰那个就蹲在树下的少年人,而是有些感慨般拍了拍身侧的老槐树的树杈,满脸的怀念之色。 想当初第一次来盐官镇,他都只敢借著躺在树荫下与某个少年人说话的空当,顺手牵羊捡走了一根槐枝,可如今倒好,那位天书连山被封在天外久久不归,他也敢趁著山中无老虎,猢猻能上树,蹲在这曾经掛著一口老铜钟的树杈上,还能感嘆一番果然是站得高就能看得远。 苏三载一脸的感嘆之色还没来得及收乾净,无意间低下头时,就看见蹲在树下的那个少年人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正一脸好奇看著树上的自己。 黑衣年轻人笑了笑,朝著少年人摆了摆手。 那少年人也不起身,依旧端著瓜子碗,只是微微抬了抬手,“嗑瓜子不?” 两人之间並不算见过面,当初在那座三江匯聚之地的独山上,楚元宵破境时,苏三载也曾到过那里,但並未现身於那座龙王庙中,彼时在庙里做梦的李璟就並未看到这个自家姐夫的先生。 二人之间只能算是一边认识。 黑衣年轻人倒也並未在树上久留,在那少年人问出口之后,他便顺势跳下了树梢,飘然落地,一派道骨仙风,笑眯眯跟少年人肩並肩蹲在一处,侧过头看了眼李璟手中那只瓜子碗,又看了眼地上空空如也没有新嗑的瓜子皮,问道:“怎么?年轻人端著这么大一碗瓜子,都是用来送人的?” 少年王侯李璟倒也是个心大的,都没明白对方是谁,也能笑眯眯跟人聊得热络,“最近交了个朋友,没事就爱嗑瓜子,但他又说自己掏不起买瓜子的钱,我这人仗义,见不得朋友吃苦,所以就端著碗等人来赏脸唄。” 苏三载闻言思索了一番,煞有介事点了点头,“小兄弟果然是敞亮人,一看就知道將来必是个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大人物!” 李璟哈哈一乐,一只手小心翼翼端著瓜子碗免得洒出去,一手摆了摆,摇头笑道:“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嘴上说的是推辞的言语,脸上的表情是一点也不心虚,大有还想多听两句的意思。 黑衣年轻人顺手从少年人手中碗里抓过来一把,开始一边嗑瓜子,一边与少年人閒聊,两人连自报家门的事都省了,还真就是相逢一笑是朋友。 …… 北灵观的小白道长今日遇上些糟心事,本来是想著早些从五方亭那边收了卦摊,也好去小镇旧东口的那棵老槐树下,蹭那个出手阔绰好兄弟碗里的瓜子来磕,只是没想到这最后一卦却遇上了个不讲理的主。 有个鬍子拉碴的年轻人,衣著散乱隨意,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吊儿郎当走到小白道长的卦摊前,斜睨了眼他卦摊上那张八卦图,又看了眼那几件用以算卦的摆设,嚷嚷道:“算卦的,给老子算一卦!” 小白道长是做惯了买卖的,看得出来眼前这位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但买卖上门也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有钱不赚白不赚,所以就笑著与那位施主道:“不知施主是求什么?” 那年轻人满脸的不耐烦,看著对面那个言笑晏晏的小道士,满脸不屑,“你不是算卦的吗,怎么还能不知道我求的是什么?” 小白道长表情不变,见对方不给话,於是就换了个问题,道:“那不知施主是准备求籤还是解字?再或者是铜钱摇卦?” 那年轻人再次翻了个白眼,语气不善,“这也要问,那还要你做什么?” 小道长被那年轻人如此语气不善生懟了两回,心底里便也有些火气,但俗话说“人无笑脸休开店”,既然自己要挣人家的钱,就还得能忍则忍。 这位在北灵观都当了两年观主的小道长,当然也不是什么本事都没有的,要不然也不能一趟买卖开两年还能生意兴隆,此刻眼见对方话音不好,他便拿起卦摊上那六枚铜板,放入一件看著就年岁久远的龟甲之中,开始摇摇晃晃念念有词。 那个卦摊前的年轻人则是双臂环抱,一脸不以为然看著小道士在那里装模作样。 小白道长今日也是豁出去了,既不抬头看著那年轻人以求察言观色,也不绞尽脑汁想说此糊弄恶客,仔仔细细盯著那几枚通宝钱看了良久,越看脸色越难看,到最后就乾脆是闭上眼不看卦象,久久不曾说话。 那个等了许久都不见这小道士给结果的年轻人,终於是不耐烦地嚷嚷了一句,“唉唉唉,老子让你算卦呢!是让你在这里打瞌睡给老子耗时间的?” 年轻人眼神微微转了转,突然一脸冷笑道:“莫不是你这半吊子学艺不精,算不出老子要算什么,更算不出结果?你要是算不出来就早些说,要不然可莫怪老子砸了你这卦摊,还要拿你这妖言惑眾的妖道去见官!” 到了此刻,就连周围零零散散瞧热闹的过路人,都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所谓来算卦的年轻人,摆明了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算不算卦不重要,怕是混几个酒钱去喝酒才是正理。 某一刻,一直闭著眼不曾说话的青衣小道长白生,突然睁开眼,直勾勾看向那个形容邋遢、一脸凶恶的年轻人,满脸真诚,眼神诚挚,在旁人看来,摆明了就是这小道长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贫道都如此地真诚有礼了,你总不好还要不依不饶与人为难不是? 但不知为何,那个站在卦摊对面故意找事的年轻人,明明前一刻还一脸的囂张得意,可等到那个青衣小道长睁开眼的那一刻,他就突然一怔,紧接著便开始双眼微微有些失神,脸色也逐渐开始发白,时间越长,眼神之中的恐惧便越攒越厚,直到最后整个人浑身汗如雨下,如同水洗了一样,但明明腿抖得像筛糠,却是怎么都倒不下去,只能东摇西晃,摇摇欲坠,又好似落地生根,屹立不倒。 周围看热闹的那一群小镇乡民,本还打算著要是两人之间打起来,他们就一定上去帮忙拉架,总不能叫人缘很好的小白道长被人欺负了不是?可此刻看到那个年轻人突然变成了这副鬼样子,所有人先是有些莫名,等再细细看了几眼之后,再看向那个满脸诚挚的小白道长的眼神就有了些不一样。 大约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认认真真看著那年轻人的小白道长终於长舒了一口气,很是轻巧便收回了目光,而那个明明是来找茬的年轻人则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蹲在卦摊后的青衣小道士笑看著那个神色萎靡的年轻人,笑道:“如何?施主现在觉得,贫道这卦算得可还准?” 那个突然被问话的年轻人,此刻如见鬼神,一脸惊惧看著那个笑意深深的青衣道士,抖抖索索从怀里摸出来仅剩的六枚铜板放在身前卦摊上,而后连滚带爬从地上翻起身来,连头也不敢回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小道士白生从头到尾都没有阻止那个年轻人的动作,目送著他消失在人群中,这才微微闭了闭眼,重新换上先前那个待人接物的和蔼表情,笑眯眯朝著周围脸色各异的看客们拱拱手,“小道今日这就要收摊了,各位施主若想算卦,明日请早!” 若是往日,这种时候就比有人出言与这小道长笑谈几句,可今日的人群却是鸦雀无声,在那五方亭內外閒暇休憩的一大堆小镇小民,无一例外默默离开,甚至无人敢再看那小道士一眼。 小道长满脸笑意,等著街头上的看客们走得一乾二净,这才猛然鬆了一口气,双肩耷拉下来,愁眉苦脸喃喃自语,“难啊难,求籤易解算卦难,好好的买卖就这么半路给人叼走,这可叫小道以后怎么活嘛?” 这位道號“白生”的小道士,就这样一边长吁短嘆,一边开始收拾起卦摊摆件,最终再提上卦帆,背好卦袋,垂头丧气往小镇旧东口的那棵老槐树下走去,今日小道这笔买卖亏大了,此去要是不嗑完我那好兄弟的三大碗葵子,都算我一身的通天道法都还给了祖师爷! …… 承云帝京长安城。 皇帝陛下李开元当然不会不知道,自家那座不省心的柱国宗祠已经派人去了石磯洲,早在那座宗祠遣使出京前,他就已经知道了那些人的最终去向。如今数月已过,想必那些目標明確的宗祠使臣已经到了该到的地方。 今日,皇帝陛下与晋王李琮这对父子,不约而同去了同一个地方,皇帝见媳妇,皇子见母后,状似不期而遇,聚首在了皇城后宫立政殿。 皇帝看著后一步进门来,开始朝著自己夫妇二人行礼的长子,没好气道:“你这逆子,是不是在朕的身边安插了耳目?怎么早不来晚不来,非要在朕到了你母后这里都来不及坐下的时候就来?” 皇帝陛下似乎是越说越气,指著如今只剩这一个在身边的儿子,嘴皮子都有些哆嗦,“你这逆子就不能让你爹你娘单独待会儿,清静清静?” 晋王殿下李琮此刻刚刚行完礼,刚抬起头就被自己亲爹指著鼻子一顿骂,脸色平静,微微拱手道:“儿臣思念母后,茶饭不思,实在是等不了一时半刻。” 皇帝陛下被堵了话头之后当即大怒,顺手抄起桌上的茶杯就要砸过去,却被一旁一脸古怪的皇后娘娘一把拽住手腕夺下了茶杯,又有些好笑地看著这对父子,“你们两个能不能有点皇家人的样子,谁家的皇帝跟皇子是你们这样的?” 父子二人闻言又转过头互相对视了一眼,脸色都不好看。 有些无奈的皇后娘娘轻轻抬手,挥退了周边伺候的宫人,再亲自將常备在宫中的一张棋盘搬过来,摆在皇帝正靠坐著的那张圆桌上,这才道:“老规矩,父子俩谁输了谁走人。” 晋王李琮看了眼自己的亲爹,而后便走过去坐在了棋盘另一边。 一家三口就这么开始悄无声息地碰面,皇后亲手煮茶,父子二人下棋。 棋至中盘,皇帝抬头看了眼李琮,隨手將一枚棋子按在棋盘上,缓缓道:“差不多的时候,传个信给你的弟弟妹妹,该回来就得回来了,眼看著这棋都快见底了,他们再不回来,有些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出招了。” 李琮没有说话,只是抬手还了一枚棋子在盘中,温温和和,杀气极重。 皇帝看了眼李琮刚刚放在棋盘上的那枚棋子,微微皱了皱眉,缓缓抬起头又看了眼这个长子,对面的李琮面无表情,却还是不说话。 皇帝陛下嘆了口气,“长短不在一时,你杀气如此之重,就不怕最后连棋盘都被你砸穿了?” 李琮闻言,自棋局开始后第一次抬起头看了眼自己的父皇,微微皱眉道:“就非得用这种方式?万一要是接局的人手筋不够,这局棋不一样还是得砸?” 皇帝笑了笑,“谋事在人,接局的人手筋够不够是一回事,你有没有胆量给是另外一回事,你是堂堂一座三品帝国的未来储君,难道连这点胆量都没有?” 被反问了一句的晋王殿下,当著皇帝的面直接毫无顾忌翻了个白眼,“我要是没胆量,当初就不会揪著李璟那小子的耳朵拉他去上朝!” 皇帝闻言笑著点了点头,“那你还说个屁,该做的事都做了一半了,你爹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要半途而废,虎头蛇尾的?” 晋王殿下李琮,在自家妹妹眼中一直都是温文尔雅又稳重平和的哥哥,但此刻的脸色却很不好看,抬起头认真看了眼自家父皇,凝重道:“亲爹啊,你这是拿命在赌,真死了就活不过来了。” “那不刚好?”皇帝笑了笑,“你还可以早点登基,免得还要防著你弟弟惦记你的那张板凳。” 另外两人被皇帝这话说得齐齐脸色一变,皇后杨红绵更是一巴掌拍在皇帝的胳膊上,皱著眉柔声道:“好好说话!” 皇帝转过头,笑意温润看著皇后,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素手,这才笑看著晋王道:“承云国祚已近万年,有些积习难改也到了不改不行的时候了,如果咱们自己不动手,將来的李氏还能不能活著都是个问题!天下之爭不止在人族与异族,也在咱们自家之中,你得看得明白大势。” 李琮闻言沉默良久,最后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皇帝满意一笑,顺手拾起棋奩中的一枚白子,轻轻放在棋盘上,抬头笑看著长子,“你可以滚了,老子要跟你娘单独呆会儿,再敢来打搅,老子打断你的腿!” …… 出了立政殿的晋王,站在宫门外的拐角处,回过头看著那座敞开的宫门,表情复杂。 有些棋局其实早就摆好了,时也命也,事在人为! …… 第139章 荷花客栈来了外乡人 楚元宵自从上次与那位雄踞石磯洲的楚河之主对拳结束,回到那座造林边与韩老头换回肉身开始,后来的很多天里一直都没有再练拳,也不再走桩,就只是平平淡淡带著另外三个同行人一路閒逛,遇山爬山,遇水泅水,宛如凡人。??? ????????.????爪 ???? 这一路上每一次与人打架,楚元宵多多少少都要受一些伤在身上,轻一点的皮外伤倒是无大碍,以他现在的武道三境的炼体功夫,武夫血气勉强也算浓郁,养一养还是能长好的,可有些深入內里的伤势,就需要费些功夫了,但他偏偏每过些时间就要打一架的这种境况一直没太停过,所以其实也没寻到太多平淡时间,到了如今,某些沉疴旧伤就需要好好下功夫去修养了。 武夫练拳走桩,最好的效果是要牵动拳手骨骼经络,每挥出一拳都要起到打熬肉身的作用,无伤无碍的时候勤勤恳恳练拳是好事,但像他这样背著大大小小都没好全的一堆旧伤,再要勤恳练拳反而无益,这是那个韩老头在离开小河畔时告诉少年人的一段语重心长。 所以后来的这些天里,楚元宵就乾脆暂停了练拳走桩,有空閒的时候就继续翻书,把各位先生给他的那些书,还有他偶尔从某些路遇书铺里买的书,翻来覆去读了一遍又一遍,第一遍看过去记不太清的或是没太读懂的,就在第一遍看完了之后继续翻第二遍,而且还不是只看那些略显模糊的地方,而是从头读起,整个再来一遍,力求一个嚼得越碎,便能消化得越好。 不读书也不用赶路的时候,他则会按照当初在北海渡船上时,那位白衣大剑仙交给他的呼吸吐纳的法门,吸收天地灵气入己身,尝试著去摸一摸练气士三境如今横亘在他头顶的那层屋顶。 当初那位大剑仙曾简单说过,练气士的前六境,最大的差別主要都是集中在灵气的多寡上,每三境一个大境界,大多只要灵气充沛就能戳破下一层境界的窗户纸。 楚元宵也不太清楚別家的三境破四境是需要多少的灵气,反正从他还在兴和洲时就已经停滯在了三境上,如今都已经走到了石磯洲,可那个四境的窗户纸到底在哪里,他到现在都没摸到…有时候他甚至隱隱有一种感觉,就好像横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条天渊,虽然知道跨过去就能到下一境,但那条深不见底的鸿沟,够他练一辈子气都填不满。 这种隱隱之中的感觉,少年人並没有选择去跟青霜,或是如今境界也已经入第二个三境的余人说起,只是默默在心底里多上了些心,练气更加勤恳,也在慢慢摸索,尝试著看一看那条“天渊”的边界到底在何处。 余人最近不知道是因为到了石磯洲,就感觉离那位青帝很近了,还是因为他確实想念曾经那个坐落在盐官镇百多里之外的小山谷,反正一路上每日里閒著没事,就会凑过来头偷偷摸摸问楚元宵一句,说咱们到底啥时候才能遇上那位天下第四的大高手? 这话不算问得太复杂,但实打实问到了楚元宵回答不上的地方,毕竟当初那位陆老道长也说了,人家愿不愿意出来一见,得看人家的脾气,也看双方的缘分,要是实在遇不上,那就直接去中土文庙那边找先生的先生就是,那位拄著雀头拐杖,酒品很好的老人家,总会是有办法的。 青玉跟青霜两个从最开始的不对付,到了如今也能平平静静一起並肩而行了,也很少会再话不投机就吵起来,虽然双方之间话还是很少,但到底不再像当初一样相看两厌。 同样还是閒著无聊的余人,跟楚元宵这里问不出来啥时候能返乡,就也会操心一些犄角旮旯里的小事,比如问一问当初青霜跟青玉两个是怎么出的烂柯梦境,而青霜的回答很简单,她本是五行属木的龙裔妖修,那位故意放水的“老天爷”见她自己摸到了门槛之外,所以就乾脆开了门让她出来了。 真正让三人都有些惊奇的其实是青玉,当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子说出来一句她与那位烂柯山神下了个平局的时候,即便是平静如青霜,都露出了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要知道,那位烂柯山神可是当年“当湖十局”的其中一人,也就是人人都知道的那位头顶国手棋待詔官衔的执棋人,这样一位棋道大高人的棋力,即便是军阵韜略强如那位兵仙韩老头,一局终了都只能投子以终局,可这个一路上都不怎么吭声的柔弱女子竟然说她下了一句和棋? 面对三人都有些震惊失语的三人,青玉大概是被直勾勾看得有些不大舒服,所以就微微皱了皱眉头,同样也带著些自己都不太理解的疑惑,缓缓道:“我手握棋子的那一刻,就好像脑子里早就有了下一步应该怎么落子的应对之策,到底是怎么下成平局的我其实也不清楚,但確实是平局结束。” 余人看著一脸坦诚的青玉,不由地嘖嘖称奇,还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她是不是以前就会下棋,可青玉却摇了摇头,说她以前只听过没见过。 龙裔青霜倒是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看著那个女子微微皱了皱眉。 楚元宵当然也震惊於那个结尾,但並未多探究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之后就也没再继续多问,这件事到了这里好像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四人离开那座枣林边后继续一路南下,想要先逛完了石磯洲的西北部,等到了石磯洲中部位置之后转到向东,绕过那座楚王府所在的那片大平原,去往一洲东部的东海之滨。 少年还记得,当初老猴子所说的那个傲来国好像就在那里,如果有机会也可以去转一圈,说不定运气好还能遇上故人… 四人南下途中要路过一座名为“昭阳”的七品小国,走到一国中部之后,日落天晚,便刚好在一个名为“荷”的小镇上落宿。 荷镇不大,是一片山清水秀的水乡之地,附近河流纵横,雨水充沛,故而镇民们多以种水田稻米,或者是打鱼为生。 四人到达荷镇的这一天刚好是个下雨天,小镇上淅淅沥沥落雨不止,镇民们大多蹲在家中不出门,炊烟裊裊,静謐祥和。 有些人閒来无事就会搬几张板凳坐在门廊下看雨閒聊拉家常,有些年岁不大的孩童则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当玩伴,顶著落雨成群结队在小镇上街巷內四处乱跑,专门找那些流水不及的积水处踩水,蹦蹦跳跳欢声笑语。 整个小镇在雨中看起来略显沉静,却又透著一股浓浓的烟火气,正是人间最常见的好光景。 四个披著斗篷进入小镇的外乡人出现在街口的时候,离此不远处的某个门房廊檐下,有几个正在閒话家常的老人家是最先看到的,这些镇民大概也习惯了这种偶尔就会有人路过小镇的场面,所以並不意外也不见生,人人都能一脸笑意与来人点点头,便算是对外乡人的亲近打招呼了。 楚元宵披著斗笠蓑衣,路过那几位老人门前时停了停脚步,拱手抱拳与人问路,“几位老人家有礼了,晚辈四人今日路过此地遇上雨天,敢问咱们这镇上可有落宿的地方?” 对面那群老人听著这少年人说话文邹邹的,人人脸上的笑意便又更浓了一些,还有其中一个端著一只旱菸锅子的老人笑著摆了摆手,“我们乡下人可不讲究你们这些文邹邹的礼数,不过你要是找住店的地方还是有的,在镇子的南口那边有一家客栈,你们可以去那里住。” 说罢,老人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朝著那少年人笑道:“遇上这天气赶路不便就確实该住一宿等雨停,不过就是那住店钱有些贵,你们四个人的话估计怎么也要个四五十文钱才成。” 荷镇是鱼米之乡,镇民们大多也都能自给自足,自然也就少有太用钱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开个客栈,一个人住一晚还要掏十几棵铜板,在这些百姓眼中就已经算是很贵了。 楚元宵听著老人的好心指路,就又笑著再次拱手行了个谢礼,笑道:“谢谢老人家的指点,至於那住店钱太贵的事,我去与掌柜的讲讲价就是。” 老人笑著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继续转过头去与几位同坐的老友閒聊。 小镇南口的所谓客栈,其实也就是一间稍大一些的院子,院子门口用一块大大的木牌写著“荷客栈”四个大字,院子里面多盖了几间屋子用来住人,掌柜的是一对年轻夫妇,既是掌柜也是伙计还是大厨,什么活都是自己做。 楚元宵四人进到这座客栈小院子里的时候,那对掌柜夫妇都坐在屋檐下,一人一只小板凳,正围著一只竹筐在那里择菜,也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閒聊。 夫妇二人的不远处,台阶上趴著一只脾气温顺的老狗,有个孩子正骑在那老狗身上,揪著两只狗耳朵,一边前后摇晃身形,一边喊著“驾驾”,大概是假装自己正在骑马了。 那对年轻夫妇眼见有客人上门,就赶忙从板凳上起身,那年轻男子笑著礼让各位客官赶紧到屋檐下避避雨,女子则是把那只竹筐收起来端回了屋中放下,然后开始烧水为客人们沏茶,夫妇二人都是笑意热络,待客热情。 客栈掌柜姓苏,叫苏大河,妇人则没说姓名,只说叫素娘。 等到楚元宵四人各自就著那手脚勤快的掌柜苏大河搬来的小板凳,坐在廊檐下的时候,那个先前还骑在狗头上的孩子已经滴溜溜跑过来,站在离四人不远处,先是看了眼那两个好看的姐姐,然后就直勾勾盯上了楚元宵卸下身上蓑衣之后,露出来的那一刀一剑上,眼神好奇,还带著满满的艷羡,尤其是对楚元宵背在身后的那把桃木剑。 掌柜苏大河当然也看见了这个刚进门来的客官这一身装束,背剑佩刀这种事在他们这样的乡下地方可不多见,偏远小镇连官役衙差都很少来,更何况是这种明晃晃背著兵刃在身的。 心里头本就担忧,此刻又眼见自家这个臭小子如此盯著客人看,苏大河大概是怕万一这位客官脾气不好,要是被惹恼了,他们这一家子怕是都得丟了命,所以就匆匆忙忙走到那孩子跟前,一把提住儿子的脖领子往旁边拽,一边呵斥道:“小兔崽子,先生教的功课都做完了吗,就在这里望东望西,赶紧回屋去!” 那孩子可没有自家亲爹的担忧,胆子奇大,被老爹揪著脖领子往后拽他也不怕,一边努力挣扎著想要挣脱那只大手,一边嚷嚷道:“先生说今日我读书读得好,晚上可以不用做功课了,你让我再玩会儿!” 心心念念想要一把木刀木剑很久了的孩子,求著爹给做一把求了好久都没拿到手,今日见到一把真的,他哪里会愿意就这么被赶回屋? 这孩子使劲挣扎,挣得一张小脸都有些泛红。 楚元宵坐在宽阔屋檐下的一张小板凳上,笑看著这对父子之间的互相使劲,眼见那孩子一脸可怜兮兮地望著自己,於是就笑道:“掌柜的不必紧张,我们也不是什么恶客,更不会做什么杀伤人命的恶事。” 苏大河被楚元宵一句话挑明了心事,似乎是有些尷尬,回过头看了眼笑意真诚的少年人,虽然心底里的担忧並没有全消,但多多少少还是放鬆了一些,犹豫了一下之后也没再强行拉拽儿子,轻轻放开了手。 那孩子重获自由,三两下就跑到了楚元宵身前,这一次直接连最开始的那一点怕生都没有了,眼神始终放在楚元宵佩戴在身的那两把兵器上,乾脆伸出一只手递到楚元宵面前,好奇道:“可以给我看看吗?” 苏大河脸色一变,赶忙就要再次出声制止。 楚元宵先一步笑著摇了摇头,道:“我这两件兵刃都很容易伤到人,所以不能给你,不过你要是能找来称手的木头,我倒是能给你做一把。” 那孩子闻言,眼神一瞬间有些失望,见到了真东西,谁还愿意只拿一把现做的木剑,但他见这个有剑又有刀的大侠一脸笑意看著自己,想了想之后还是又点了点头,然后就直接转过身往院子里柴房那边跑了,大概是真去找趁手的木头了。 苏大河有些无奈,满脸歉意看著明显是领头的楚元宵,道:“我家这臭小子不懂礼数,冒犯了各位客官,还请恕罪。” 说著,他又转头看了眼自己那个已经消失在柴房门口处的儿子,无奈道:“客官也不必如此照顾那臭小子,我们是开门做买卖的,岂敢如此劳动客官的大驾。” 余人他们三个此时都坐在板凳上,听著那掌柜的说话,他们也都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楚元宵笑著摆了摆手,“掌柜的不用如此小心客气,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礼数规矩可讲,反正閒来无事,我身后这把剑也是早前我自己削的,如今再削一把也算顺手,並不费事。” 那掌柜苏大河一边说话交谈,一边也在观察这些人的表情神態,见他们一个个脸上都毫无半点不耐不屑之类的神色,这才大概是终於有些稍稍相信了楚元宵先前说的那话。 荷镇只是个乡下地方,虽偶尔会路过几个外乡人,但多数时候都是镇民们之间互相打交道。很多从小就长在小镇没出过远门的镇民们不知道,但有幸出门在外闯荡过几年的苏大河心里清楚,这个世上还有一类人,是他们这种普通人不知道的神仙人物,吹口气就能吹死人,隨隨便便杀个人,很多时候连官府都不敢管。 在外闯荡了几年,领了个媳妇回乡安家的苏大河,如今开著这间客栈其实只是个附带营生,平日里还是以种田为生,偶尔接到几个客人也不过是附近州县的百姓偶尔走远路串个亲戚而已,可今天迎来的这几位外乡来的客人,一听口音就知道不是昭阳国人氏,又见那个明显是做主的少年人背剑又佩刀,他当然不可能会不害怕。 正说话间,那位在屋內烧水煮茶的妇人素娘,此时已经煮好了一壶茶,又端著几只精心清洗乾净的茶杯来到这廊檐下,笑意热络替几位客官倒茶。 “我们这乡下地方也买不来好茶叶,只有一些从附近集市买来的粗茶,希望各位客官別嫌弃。” 楚元宵笑著点了点头,“老板娘客气了,江湖人走江湖,露宿荒野的时候也不在少数,今日大雨能找到客栈落脚已经很不错了,没有那挑三拣四的毛病。” 妇人闻言轻柔一笑,也不再多说,只是笑著给各位倒了茶,然后就又回屋內去了,此时已到了傍晚的饭点时分,她还得抓紧做饭招待各位上门住宿的客官。 青霜跟余人两个各自不著痕跡看了眼那位消失在厨房门口的客栈老板娘,隨后二人如有灵犀又互相对视了一眼,再缓缓转头有意无意瞥了眼楚元宵。 楚元宵此时又在笑呵呵与那掌柜苏大河閒聊,感受到两个同行人看过来的目光,他並未转头看他们两个,只是微不可察轻轻摇了摇头。 江湖中人遇上什么事都有可能,一座简简单单的小镇客栈,掌柜的是个普通人,而老板娘则是个身怀修为的仙家修士,看起来还是个隱姓埋名相夫教子的隱士。 这种事奇怪不奇怪不重要,人间大道不是独木桥,谁都有自己的一程山路要走,既然互不妨碍,又何必管得太宽? 那个进了柴房去找趁手木头的孩子,很快从柴房里扛了一根比他人还高的木头走出房门,小傢伙大概是为了能儘量挑一根大一些的木头,所以此时就显得有些吃力,走出柴房往这边来时,脚步都有些摇摇晃晃,满脸的吃力。 掌柜苏大河此时终於放下心来,所以与楚元宵聊天聊得有些高兴,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儿子。 坐在楚元宵一侧的余人看了眼那个孩子,从板凳上站起身走出屋檐下,冒著淅淅沥沥的小雨走到那孩子跟前,伸手想要接过他手中的那根木头。 那孩子见有人要帮忙,却固执地闪躲了一下,虽然他自己扛著有些费力,但还是板著小脸认真道:“我自己的兵器,那就必须要我自己扛,先生说了要自食其力。” 余人闻言挑了挑眉,倒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挪步让开身形,让他自己扛著木头去往那边眾人就座的廊檐下。 楚元宵从那孩子手中接过那根木柴,左右打量了一下之后才看著那孩子笑问道:“想要个什么样的兵器?” 孩子闻言,还真就低下头来认真想了想,哧溜一声吸了吸掛在嘴上的鼻涕虫,抬起一只手往头顶上方比画了一下,“要个天下第一厉害的!” …… 荷镇外十里地。 有一行马队站在某处河岸边,遥遥看著那座在雨幕中显得有些隱约的渔乡小镇。 马队为首之人是个面白无须的甲老人,身形消瘦,面容也略显阴柔,一身华丽的衣著透著一股贵气,跟在他身后一左一右的两名骑士,则是膀大腰圆的孔武汉子,面色冷硬方正,目光如炬。 在这三人身后则是一队不下五十之数的精锐骑军,人人著甲佩刀,手提长枪,再加上那一副副做工精致的军中鎧甲,寒光闪烁间透著一股冷冽的肃杀之气! 那个为首的老人定定看著十里之外的那座小镇良久,某一刻开口说话时,声音尖锐且淡漠,“確定了是在此处吗?” 老人身后的其中一名孔武大汉闻言抱拳,恭敬道:“属下先前已派了探马多方查探,回报来说就是这里的最为相像,想必十有八九便是在此处了。” 那表情淡漠的老人闻言並未回头,只是又淡淡问了一句,“是不是还应该有『无疑』二字?” 那壮汉脸色微微一变,瞬间从马上直接落地,也顾不上地面泥泞,直接单膝跪地,惶恐道:“属下等办事不够细致,还请大人责罚!” 那老人缓缓冷哼了一声,“咱家这人歷来宽厚,你们办事到不到的都要自己掂量,若是不到的话,该领什么罚也是自己掂量,不必说什么请我责罚,咱家没那么多閒工夫。” 那跪地的壮汉猛地一颤,思索良久之后才咬著牙战战兢兢道:“此间事正是用人之际,恳请大人允准属下戴罪立功,等此间事了之后,属下必回衙內领责!” 那老人微微眯了眯眼,片刻之后还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那壮汉终於悄悄鬆了一口气,赶忙恭敬道:“属下谢大人开恩!” 说罢,他便起身来重新上马,脸色苍白,再次有些畏惧看了眼那个寂静无声的老人。身旁的另外一名壮汉有些同情般看了眼这个多年同僚,但从始至终都没敢有哪怕一个字的求情言辞出口。 那老人也不管身后二人什么反应,只是继续盯著那座小镇,“希望这一次,你们没有让咱家失望。” …… 不知为何,这座名为荷客栈的小镇南口院落中,那个名为素娘的老板娘,今日莫名其妙有些心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坐在廊下的那四个外乡人? 第140章 教你几手剑术如何 荷镇有片湖,就在小镇以东的那片丘陵矮山中,方圆十数里,与小镇有个相同的名字,叫做荷湖。 水乡之地,河流纵横密布,这荷湖是很多川流附近的小河匯集一处,在此积水而来,虽流进流出都无碍,但也足够让就座落在湖畔不远处的荷镇成为真正依山傍水的鱼米之乡,风景秀丽,衣食富足。 今日天下大雨,很多渔户都没有出门,整座占地十数里的荷湖上就只有孤零零的一条小船,船主是个面容清雋的俊逸中年人,青箬笠,绿蓑衣,冒著淅淅沥沥的斜风细雨,乘船钓鱼,徜徉湖中,独享清閒。 湖面微风,吹皱波澜,也不知这人在此处垂钓多久了,反正放在他身侧的鱼篓之中空空如也,实打实的一尾鱼都没有,或许是今日的运气不太好,也或许他本来就不是想钓这真正的湖中鱼。 天色將晚,雨幕蒙蒙,有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手持一柄油纸伞缓缓出现在这片山湖岸边,一脸古怪地笑看著那个乘船漂在湖中,空耗时间的钓叟。 天上秋雨深重,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那伞面上,传出劈里啪啦的清脆声响,在周围的寂静山色中显得有些突兀,年轻人单手负后,一步跨出,再现身时已经是在那钓叟渔船上了。 “鱼鉤倒还好,没有直接不讲理到用直鉤的地步,可你这一点鱼饵都不放,是不是也太欺负鱼了?说你是学那位兵家祖师爷,可你偏偏又只学一半,你这到底是想钓鱼还是不想钓鱼?” 年轻人出现后先看了眼那只空空如也的鱼篓,这才抬起头笑看著那个动也不动的垂钓中年人,笑意盎然调侃了一句。 中年人对於身后来人如此奇异的登船方式毫无意外,也不回头看他,只是目光平静看著雨滴不断砸出一圈圈涟漪的湖面,声音平淡,“住在乡下地方,挣钱不易,所以没钱买鱼饵,我这个人又懒,不愿意费心费力撅著腚去地里刨那些鱼食出来,没办法就只能用这种笨办法,赌一把运气来看看有没有哪条鱼儿眼瞎,愿意自己咬鉤来当我的下酒菜。” 那黑衣年轻人挑了挑眉,撑著伞缓缓蹲在了那中年人身侧,因为身形高大,所以刚刚好与那个坐在小板凳上的中年人视线齐平,他看了眼那漂在水面上寂静不动的鱼漂,又侧过头看了眼那中年人,笑道:“我今天也得问一句曾经有人问过的话,都有人把椽子杵到你眼窝子里来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空鉤钓鱼?” 那中年人依旧没有看这个言语隨意的年轻人,只是缓缓抬头看了眼天上的雨幕,轻笑一声,“那说不准还能用椽子戳两条鱼上来下酒,或者是搭个棚子避雨也不错。” 年轻人有些讶异般看了眼这个无动於衷的中年人,想了想之后又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你就这么相信那个小傢伙能办到你想让他办到的事情?” 中年人耸了耸肩,“我之前倒是听说那小傢伙做饭还可以,杀人行不行我是真不知道,反正我又没见过他杀人。” 年轻人闻言,笑著从那中年人身边起身,抬头望了眼隔著一座低矮山丘的那座小镇,又有意无意看了眼那镇外的某个方向,满脸的古怪之色,“我很好奇,你就这么弯弯绕绕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从头到尾却只露了那么一面,你到底图的什么?” “我图什么不重要。”那中年人看了眼那寂静不动的鱼竿,又转过头看了眼那个撑著纸伞的年轻人,回以一个同样古怪的语气,笑道:“你说要是那小傢伙有朝一日,看见了你让人编出来的那个故事,他会作何感想?会不会提著刀追你几个洲?” 那年轻人不以为意,耸了耸肩道:“没事,咱也是下棋的一把好手,他身边都有两个是我的自己人了,到时候还会怕没人帮我拉架?” 中年人笑了笑,“你小心他砍你更下死手才是正经事。” 年轻人挑了挑眉却没有说话,看著那座小镇一脸的笑意,“本座都如此劳苦功高了,他要是真提刀砍我,那就是正儿八经的不识好人心了,我觉著既然是你们费心费力教出来的人,不至於这么不讲理吧?” —— 荷客栈今日破天荒远客盈门,刚刚接待了四个外乡人,连饭都还没做好,这一转眼就又来了七八个客人登门,说是让掌柜的多准备些饭菜,他们既打尖也住店。 这一次的来客登门,即便是普通人如掌柜苏大河,也在一搭眼的瞬间就看出了不同寻常,领头的那人是个身形魁梧的大汉,身后跟著的六七个人连衣著都一模一样,劲装长衫,腰佩军刀,只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行伍中人。 一行人刚进院门来,就开始大声吆喝著让掌柜的上酒上菜,也如那楚元宵四人一样坐在了院中另一侧的宽阔屋檐下,但不像楚元宵他们那么隨意,而是让苏大河搬了两张八仙桌出来,四人一桌坐成了两桌人。 当那位在厨房里烧饭的老板娘闻声出门来时,正在给掌柜家的那个孩子削木剑的楚元宵看得清楚,这位名为素娘的老板娘在看到那一队行伍的时候,面色就骤然间变得微微有些不太自然,但只是在一瞬间之后就又强装回了镇定,重新换上一副热络笑意,与新来的各位客官打了一圈招呼,然后就又匆匆忙忙回厨房烧水去了。 那个掌柜家的孩子此刻一脸兴冲冲蹲在楚元宵身侧,双手捧著下巴聚精会神看著这位外乡来的大侠用他的刀给自己削木剑,一脸的兴高采烈,孩子身旁趴著那条脾气温顺的老狗。 余人坐在楚元宵另一侧,两人离得並不远,他细细看了几眼那群坐在院中另一侧廊檐下的军伍中人,当然也没漏掉那位进出都很匆忙的老板娘,此时微微凑到楚元宵身侧,轻声喊了一声“公子?” 楚元宵手提绣春,如当初削背在身后的桃木剑一样给那个孩子造剑,听到余人的问话,他依旧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先看著就是了,未必跟咱们猜的一样,说不定只是路过。” 余人点了点头,就听到楚元宵又说了一句,“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事情不要强出头,而且跟咱们关係也不大,万一帮错了人,到时候反而是等於做了件坏事。” 廊檐下同坐著的青玉跟青霜也都跟著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楚元宵的说法,四人重新恢復寂静,各自端著手中茶杯喝茶,楚元宵则继续削著手中的木剑。 另一侧屋檐下,那群来人中那个领头的壮硕汉子,一进门来就先是打量了一圈这间客栈,也有意无意看了眼坐在另一侧屋檐下的那四人,见他们都没什么特別的举动便也没再多关注,开始转过头吩咐那个为他们搬来桌椅的苏大河。 “先去將我们留在院外的马拉进马棚餵料饮水,都是上等的好马,你得用精饲料餵好了,要是出一点岔子,小心老子摘了你的脑袋!” 苏大河好歹也是闯过几天外乡的,自然能看得出来这群新进门的客官都不是善茬,而且要比之前那四人难伺候的多,所以在听到那壮汉的吩咐之后就赶忙点头哈腰应承下来。 那壮汉摆了摆手,示意让他先去餵马。 等到苏大河离开了院子,这壮汉才终於把目光投向了那间烟火繚绕的厨房,眼神中闪过一缕精光,他当然没错过之前那老板娘在出房门来时那个一闪而逝的慌张表情,心里已经肯定了七八成,所以就很自然地朝手下眾人使了个眼神。 隨行的那几人,在接到壮汉眼神的一瞬间,人人眼神一凝,有意无意將各自一只手离著腰间刀柄更近了一些。 那位忙著在厨房那边烧水泡茶的老板娘,此刻大概是已经煮好了茶水,朝著院子里喊了一声他家掌柜的苏大河,只可惜苏大河已经忙著去外面牵马餵马了,没人可用的老板娘被逼无奈,只能自己端著两只茶壶和八九只茶杯出了厨房,匆匆走到那房檐下为那两桌客人倒茶。 那两桌行伍中,有个略微年轻一些的年轻行伍上下打量著那个身形婀娜的老板娘,突然在唇角勾上一抹坏笑,大声道:“哟,看这老板娘长得如似玉,实在好看,也不知道你家掌柜的是怎么把你骗到手里的?” 老板娘端著两壶茶走得不快,听到那个略带调侃的语气,又看到那群人个个一脸坏笑看著自己,不由身形微微一僵,脸色也不太自然,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上前还是不该上前。 那群人领头的壮硕汉子对手下这群人如此作为不以为意,反而是定定看著那个尷尬站在院中,淋著雨有些踌躇不前的老板娘,微微眯著眼,一言不发。 那个先前说话的年轻行伍眼见这老板娘脚步停顿,於是便又得寸进尺笑道:“老板娘如此怕我们作甚?咱们又不是恶客,也干不来打家劫舍的勾当,你还能怕我们兄弟吃了你不成?” 两桌人全都哈哈大笑,看著那个老板娘的眼神更加肆无忌惮。 素娘其实有本事傍身,但面对这种场面却依旧进退两难,毕竟她身上的那一层修为不能显露人前,更不能让自家掌柜的知道,瞒了这么多年总不能在今日就直接出手。 况且,对面这群人此刻表现得如此囂张跋扈,说不好就是有意为之。 有些事不好挑明,她又不確定这些人是不是就是衝著自己而来的,但只要动手,有些事就真的藏不住了。 正在进退两难之间,那位明明已经出去餵马的掌柜苏大河却突然出现在她身侧,从她手里接过那只茶盘,又递了个眼神过来,然后便端著茶盘往那边房檐下走去,一边陪著笑道:“各位贵客见笑了,我家这婆娘就是个乡下娘们儿,没见过世面也不会说话,让她去做饭就是,小的来给各位客人上茶。” 女子愣愣看了眼隱隱將自己护在身后的男人,抿了抿唇最后什么都没说,直接转身回厨房那边去了。 廊檐下,那群行伍眼见没能试探出来,各自互相对视一眼,有人便开始挑苏大河的毛病,“掌柜的,我们让你去餵马,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怕不是隨意敷衍我们吧?要是马匹吃坏了肚子,小心老子拆了你家这破院子!” 苏大河一边给这些人倒茶,一边赶忙陪笑道:“客官哪里话,就您诸位的那些坐骑,只要有一匹出些问题,小的就算是卖了我家这院子都赔不起,又哪里敢隨便怠慢?各位客官尽可放心,我们乡下人干活实在,绝对给你操心好了便是。” 那个先前为难老板娘的年轻行伍,此刻突然哼哼冷笑,看著苏大河道:“我刚听你说你家婆娘是个乡下娘们儿,可我怎么先前在镇上別处听说,你这婆娘是你早些年出门领回来的,你小子怕不是犯了什么朝廷律法,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女人吧?” 昭阳国有律法,不准私相贩卖人口,违禁者当流配三千里。 这个年轻行伍有此问话,当然不是他真的关心是不是有人买婆娘回家,而是想要看看这个苏大河怎么解释,至於说他是从別处听来的这个说法,那就不好说是不是今天听来的,又是从什么人口中听来的了。 苏大河到底还是有些见识的,所以此刻听那年轻行伍如此咄咄逼人,他也只是笑了笑,道:“这位客官可是冤枉我了,我家这婆娘要是我买来的,咋还能这么安稳在家度日,不早被人举官了?” 说著,他又给那年轻行伍倒了杯茶,笑道:“只不过是因为她本是个孤女,所以才被某些閒得无聊的乡邻胡乱编排罢了,说不准还是嫉妒咱苏大河娶到了一个这么好看的媳妇,所以在那边说瞎话詆毁人呢,您可千万別当真。” 苏大河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反正荷镇地处偏僻,官府那边户籍也做得不够详细,镇上百姓虽然也有人知道自家这个婆娘是从外面领回来的,但他真不信有人会跟外人说这种话,他很確定眼前这个年轻行伍就是在耍诈。 至於这帮人为什么能把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苏大河同样心里清楚,自家媳妇是有些跟旁人不一样的地方,只是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假装不知道而已,现在看来,眼前这帮人大概就是追著踪跡来的,那他就更不能说实话了。 对面那群人见这苏大河把话说得滴水不漏,一个个都有些沉默。 那个领头的壮硕汉子笑了笑,微微眯眼看著苏大河,“掌柜的不要以为你死咬著不认帐,我们就拿你没办法,我官府中人缉拿匪寇,杀错几个人不过是平常事,事后至多不过是挨几下军棍而已!” 他先转头看了眼那边的厨房,再次转回头看向苏大河,冷冷道:“如果你承认了,我还能保你和你家孩子不受牵连,但你若不肯说实话,那就要小心老子手中的军刀不认人,杀了你们不说,万一连你们这整座荷镇都一起遭了匪患,老子还能挣一笔军功在手里,那你们可就真的是白死了。” 这一刻,这个壮硕汉子这样一番话,不仅是苏大河听得清清楚楚,坐在另一侧廊檐下的楚元宵四人同样听得清楚,在厨房中的素娘也一样听得清楚。 苏大河闻言心头一沉,脸色也终於难看了下来,看著那个壮硕汉子冷冷道:“你们身为官家人,怎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就屠戮百姓?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话一出口,那两桌行伍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忍俊不禁,开始哈哈大笑。 下一刻,那壮硕汉子直接一把掀翻了面前的八仙桌,而站在苏大河身边的一个年轻行伍则是抬起一脚直接踹在了这个掌柜的腰间,直接將他踹飞了出去! 院子之中的形势陡变! 原本还蹲在楚元宵身侧的那个孩子眼见自己的爹爹被人打了,立刻哭出声来,站起身想要跑到苏大河那边去,但没走出两步就被坐在楚元宵对面的青玉拽进了怀里抱紧,即便是他努力挣扎,哭声更大,青玉也依旧没有放开让他过去。 这种时候,一个孩子可经不起那帮杀胚的拳脚。 楚元宵依旧在低著头削著手里的那柄木剑,那块木头是一块松木,质地坚硬,要不是绣春锋锐,他都不太好削出来一把剑形。 青霜坐在青玉身侧,背对著那群突然就开始作恶的行伍,她转头看了眼身边女子怀里放声大哭的孩子,又转过头看了眼对面依旧低著头的楚元宵,见他不发话,她也没直接起身,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余人从刚才那个年轻行伍出言调戏那老板娘的时候,他就一直盯著那边的两桌人,將整件事情的前后变化全部都看在眼中,此刻见一群身怀修为的军中武夫突然动粗,脸色也沉了下来。 苏大河如果不是什么本事通天的大人物,通天到一身修为能让一个七境妖修都看不出来端倪的话,就必然是实打实的普通人,哪里扛得住一个军中武夫的一脚猛踹? 即便那行伍本身境界不算很高,只在一境到二境之间,但那也足够让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骨断筋折了。 所以,当掌柜的苏大河被那一脚踹出去飞进院中,又砸在泥地上,他差一点就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昏死过去,此刻他一只手捂著腰间,另一只手肘撑在地上,满眼惊骇地看著那些突然动手的行伍中人,人人都已抽刀出鞘,正冷冷盯著那间在院落一角,寂静无声的厨房。 有人眼见另一侧廊檐下的青衣小廝正盯著他们这边,还抬起手中刀朝那边威胁了一句,“看什么看?不关你们的事,都给老子安静呆著!要敢废话,老子一刀活劈了你们!” 对於背剑佩刀的那个少年人,这群行伍军卒一点忌惮也没有,昭阳国的军伍在自家地盘上办事,哪还需要怕什么江湖中人? 躺在院子中间起不来身的苏大河,眼见这群人就是奔著自家媳妇来的,此刻也顾不上腰间锥心的痛楚,直接转过头朝著厨房那边吼了一声,“孩他娘快跑,別管我们!” 那壮硕汉子也不介意苏大河的怒吼,冷笑了一声,“跑?往哪里跑?你要是刚才就承认了,我说了可以饶你们父子一命,还可以放过你们这荷镇,但眼下都被老子亲手试探出来了,再想跑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说罢,他抬起头看了眼那边依旧寂静无声的厨房,笑道:“你要是乖乖出来束手就擒,我还可以放过你家男人和孩子,但你若执意反抗,那就先看著他们人头落地!” 话音落下,那群本还在廊檐下的七八个武卒便缓缓分散开来,隱隱將那间厨房围了起来。 壮硕汉子冷笑著看著那厨房的房门,有筹码在手,他一点都不怕那女子直接跑了,不要男人可以,他不相信她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要! 下一刻,果然如那壮硕汉子所料,那个从之前开始就不太愿意露面出来的女子,果然出现在了门口处,脸色冰冷看著那群已经围住了她的行伍。与先前不同,此刻的面容已然换了一副模样,更加美艷不可方物,可见为了藏匿身份,她是易了容的。 “你们这群贼子,杀光了我一家老小不止,还要追到这里来杀我的丈夫和孩子,就不怕有朝一日遭天谴,天打雷劈了你们这群无耻之徒吗!” 那壮硕汉子嘿嘿冷笑一声,“殿下,所谓胜者王侯败者贼,这昭阳国的江山,既然你们刘氏能坐得,那我们大將军又有何坐不得?” 他看著那女子一张俏脸,眼身突然就变得有些邪异,先转过头看了眼那个还被背对著他们的女子抱在怀里,正在大声哭喊著爹娘的孩子,然后又转过头来看著素娘,笑道:“其实说句实在话,不管你今日跑不跑,这荷镇的人也是一个都活不了的,窝藏逆贼这么大的罪,可是要偿命才成的。” 素娘冷笑一声,声音带著些淒凉,“想不到我一个皇室公主,有朝一日也会成为逆贼?你们那位大將军脸皮倒也真厚!” 壮硕汉子哈哈一笑,肆无忌惮打量著那个脸色冰冷的女子,笑道:“当然,若是公主殿下想要救人也不是不可以,你若是能让我们这群兄弟们都高兴,那我便做主放过这一镇百姓,只在事后带著你的头颅回去交差即可,公主殿下意下如何?” 素娘脸色发白,冷冷看著那个笑得越发邪肆的壮硕汉子,以及他手底下那群不怀好意的行伍军卒。 那壮硕汉子舔了舔嘴唇,“本將这辈子也见过不少女人,就是不知道一个亡国的公主,会是个什么滋味?” 说著,他缓缓走到那个躺在地上起不来身,但此刻已然目眥欲裂的苏大河身边,抬起手中刀缓缓搭在他脖颈上,这才歪著头看向那个脸色越发苍白的亡国公主,笑道:“若是犹豫的太久,我这手中刀说不定就要饮血摘人脑袋了,公主殿下觉得如何?” 另一侧廊檐下,忙著给那个孩子削剑的少年人终於削好了那柄木剑,他缓缓从那只小板凳上起身,安抚般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发顶,又將手里的那柄新木剑递到孩子手边。 楚元宵抬起头看向那个一脸邪笑的壮硕汉子,淡淡道:“杀人不过头点地,阁下如此做法,实在是有些叫人不齿了。” 那壮硕汉子豁然转头,迷眼看著一脸平静的少年人,冷冷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管我昭阳国行伍的事情!” 一国大將军登基当了皇帝,手底下的行伍中人不管见没见过那位曾经的大將军,现在的皇帝陛下,反正所有人都好像心里多了一口心气,撑得他们自觉足可傲视天下人了,江湖中人算什么东西?敌得过老子背后的千军万马? 楚元宵嘆了口气,缓缓將提在手中的绣春归鞘,然后蹲下身摸了摸缩在青玉怀中那个孩子的发顶,温声道:“有了剑,还得会练剑,今天你运气好,我再教你几手剑术,也算抵你爹的茶钱如何?” …… 第141章 出尔反尔 关於练剑,楚元宵其实时至今日都不算真正的剑修。 先前在红枣林那边,他曾尝试过灌注体內灵气在木剑中,然后用扔出去的方式,加以精神力的辅助来实现飞剑,但这种办法並不算是个很好的办法,至少以他目前精气神三径都只在三境的境界来说,其实根本做不到修为外放,飞剑靠扔出去,那些灌注其中的修为也好,精神力也罢,都不能在木剑中停留太久就会消散无形,所以那一手飞剑与其说是飞剑,不如说是“扔剑术”更恰当,而且事后连剑都收不回来。 当初在白云剑山和白毫渡船上分別放出去的那两剑,全是借了白云剑山歷代剑修留在他们那座后山上的剑气来实现的,这种靠著借势的手段才能做到的事情,根本不算真正的自家本事。 剑修用剑都有独特的法门,精气神都是,神修重剑意,练气士重剑气,武夫重剑术,三径修士各有擅长,诸如御剑飞行,还有飞剑千里取人首级这一类的神仙手段,那也是剑修一脉修炼了某些高深的法门,且修到了一定地步之后才能有的瀟洒风姿,像白衣李乘仙那样一剑六十里开天幕的手段,估计也就只有上三境的大剑仙才能做得到。 楚元宵说教那个孩子几手剑术,其实就恰好是站在武夫一脉的根脚上来说的事情,做不到御剑飞行,但只是几手简单剑招还是可以做到的,照猫而画虎,用技不用力,形似而神非。 那个已经將手中刀架在苏大河颈间的壮硕汉子,一脸冷笑看著那个大言不惭的江湖修士,不是他小看这些行走江湖的仙家中人,真要说装模作样当高人,军中武人確实不如这些傢伙,但要说杀人斗狠,行伍中人什么时候怕过仙修? 手段再高的天上仙人,也总有能被军阵用人数堆死的时候,当初昭阳刘氏皇族那位七境金丹,到最后不还是被一大堆行伍中人用军阵堆死在了宫门前? 更何况,他们这一行人虽然只现身了不到十人,但也不是没有后手留在暗处的,他就不相信区区两男两女四个江湖修士而已,能打得过他们这么多人,而且还是在有一位宫中常侍在场的情况下。 “大言不惭,区区一个江湖修士,在我昭阳国土,也敢跟我军中行伍如此说话,你怕是不知道如今的昭阳江山就是我武人的天下!” 楚元宵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顶,隨后从他身边站起身来,並没有搭理那个壮硕汉子的言辞,而是转过头又看了眼那个被围在中间,脸色有些发白的素娘。 那老板娘此时面含忧虑也在看著楚元宵,见少年人看向自己,她便苍白著脸色悽然一笑,“小仙师的好意,素娘心领了,只是这昭阳国如今都已是他们这群杀胚的天下,横行霸道,杀人不眨眼,你们若是与他们作对,肯定也会被他们追杀的。” 楚元宵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只是想了想之后又点了点头,淡笑道:“我不是很明白,既然已亡国,又在被人处心积虑挖地三尺四处追捕,你为什么还要留在昭阳国境內?天下之大也不是只有昭阳这点弹丸之地,远走他乡不好吗?” 那素娘闻言,脸上表情微微一滯,眼神有些闪躲,抿著唇看了眼那群行伍,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楚元宵看著那女子的反应,大概是明白了些什么,便也没再多问,而是转过头看向那个一脸轻蔑冷笑的壮硕汉子,道:“改朝换代这种事在中土临渊的规制上並非不允许,所以你们昭阳国自己的家事,我是个外人不便插手太多,你们若是要拿人交差我也不拦著,但是滥杀无辜,还有隨意侮辱女子这种事放到哪里都不占理,我见到了又看不过眼,就得管。” 那汉子似乎是被这大言不惭的一段话给逗笑了,不由一阵哈哈大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好大的口气!” 他说这话,突然转过头看了眼坐在楚元宵身侧,那两个始终未曾回头看他们的女子,一脸的邪笑,“今日不光是你走不了,你身边这两个女人更走不了,大爷今天火气很大,你这两个女人也得一起留下来给大爷们乐呵乐呵,若是伺候好了,我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命,要是给脸不要脸,本將让你们一起给这荷镇陪葬!” 楚元宵静静看著这个蹬鼻子上脸的傢伙自己在那里作死,他甚至已经看到了坐在青玉一侧没动的青霜,眼神中已经开始冒著实实在在的杀气了。 青霜本身可是个妖修,还是个七境金丹的妖修,只是因为在龙池洲薑蓉国的那座太庙里,从她刚刚生出灵智开始,那位开国皇帝姜桓楚一直在以诗书礼仪教她,才让她收了些妖性不愿隨便杀生,当初杀那头地龙也是因为怕它再为祸一方,甚至勾结某些人危害龙属一脉,也所以这一路走来她才看起来更像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女而已。 余人此刻依旧坐在那张小板凳上,此刻也看到了坐在他对面的青霜,那一脸寒霜犹如实质的表情,不由有些幸灾乐祸,一脸玩味看著那个祸从口出而不自知的壮硕汉子,嘖嘖讚嘆道:“惹我家公子也就罢了,他脾气好不爱杀人,可你是真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啊,惹谁不好,偏要惹我们这两位姑奶奶?” 余人说著话,一脸敬佩看著那个壮硕武夫,直接朝他伸了个大拇指,笑呵呵道:“惹我楚家饭庄的掌柜可能会没事,但惹了老板娘们是一定不会没事的,看在你也是个猛士的份上,我得好好跟你道个別!” 青衣小廝双手抱拳並未起身,只是一脸敬佩朝那汉子拱了拱手,郑重道:“这位兄弟一路好走,不送!” 青霜坐在对面,此刻脸上的冰霜更加凝实,冷冷盯著对面这个信口胡諏的傢伙,盯得余人后背一凉,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下一刻,那个壮硕汉子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一袭白衣一闪而过,那壮硕汉子眼瞳骤然睁大,都没看清对方的动作,一张俏丽更胜那亡国公主的美貌面容就已出现在他对面,眼神清冷毫无情绪,看著他如同看著一件死物。 亡魂皆冒的壮硕汉子下意识抽刀,但也是在这一瞬间,他猛地发现手中刀已然动弹不得,明明刀锋就紧贴著那倒地不起的苏大河的脖颈,可他想要人命却如登天之难。 青霜直到此时才第一次缓缓开口,声音冰冷,“既然不会说话,那这张嘴就可以不用要了。”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那个前一刻还囂张跋扈的大汉,一张臭嘴在下一刻就直接被打得稀烂,一口黄牙全部都被砸了下来,偏偏他双唇紧闭想张嘴痛呼都呼不出来,混著一嘴的鲜血,吐也吐不出来,只在嘴角处不断有鲜血狂涌。 那群壮汉麾下的行伍军卒,前一刻还在围著那个依旧站在厨房门外不远的女子素娘,此刻眼见自家领头如此悽惨,一个个都被嚇得脸色发白,但他们好歹也是军中甲士,该有的血腥还是有的,虽然心头恐惧,却依旧咬著牙提刀朝那个清冷少女冲了过去。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超贴心,??????????????????.??????等你寻 】 大概是为了壮胆,人人大呼小叫,喊杀喊打。 一声略微有些尖细的轻咳声,就在此时突然从这间客栈的院外响起,有个面白无须的老人突然出现在院门口处,身后还跟著另外一名壮汉,以及人数还在四十以上的甲士,这些人並未卸甲,明晃晃的军伍打扮,持枪列阵,虎视眈眈。 那个面白无须一身黑袍的老人,此刻手中捏著一只纯白的手帕,轻轻捂在鼻尖处,不知是受不得此刻濛濛细雨之中透出的那股子泥土气,还是受不得缓缓瀰漫在这间院落之中的血腥气,总之是一脸的嫌弃意味。 这位昭阳国宫中常侍缓缓迈步进了院子,一双锦靴虽踩在泥水之中,却依旧纤尘不染,滴水不沾,他眼神淡漠看了眼那个因为一口牙齿被打掉,所以两侧脸颊都已经有些垮塌下去的壮汉,轻轻冷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这么点小事都被你办成这个样子,咱家留著你的狗命还有何用?” 一句话落,那个表情扭曲的壮汉只在瞬间便一命呜呼,在雨幕之中缓缓软倒,气绝声息。 院中內外,那些与这宫中貂寺同来的行伍甲士们一个个面无表情,仿佛死了一个同袍於他们而言如同平常事,没有人有任何的表情变化,连一个细微的眼神变化都欠奉,也不知道是真不觉得震动,还是不敢? 倒是楚元宵一行,还有那苏大河一家,全被这个一看就是阉人的宫中貂寺这么一手给弄得有些惊讶。上来就杀自家人,人命这么不值钱? 那大太监杀过了人,这才先笑看了眼那个面无表情的清冷少女,隨后转过头看向那个站在廊檐下,微微挑眉看著自己的少年人,笑道:“手下人调教得不好,这是咱家的失职,他既然不知天高地厚衝撞到了各位仙家,那便以他的命来赔罪,还望这位小公子海涵。” 楚元宵淡淡看著这个笑面虎一样的宫中大太监,表情也平静了下来,但並没有说话。 那大太监也不在意,转过头看了眼那个站在厨房门口的亡国公主,兰指捏著手绢轻轻擦了擦鼻尖两侧,然后才恭恭敬敬朝她行了个礼,温声道:“公主殿下好久不见,奴婢给您请安了。” 这句话说得很是亲切自然,好像多年前双方还是主僕时一样的熟络。 素娘在这一刻有些微微的晃神,但只是一瞬间就清醒过来,直接横跨出一步让过了那大太监的礼数,语气平淡道:“昭阳国堂堂內廷元辅掌印的礼数,小女子如今已是受之不起了。” 那司职司礼监掌印的大太监闻言笑了笑,“刘氏虽已身死国灭,但公主殿下乃金枝玉叶,受咱家一礼的尊荣还是有的,先前那杀胚一介糙人不知礼数冒犯了殿下,咱家代他与殿下致歉。” 素娘冷笑了一声,这话到底有几成水分,在场眾人各自心里都很清楚,这位面热心冷的掌印太监,杀人的真正目的其实是因为那个莽夫惹到了一位七品金丹,说什么向她这个亡国公主赔罪,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笑话而已。而且即便是这样一句不要钱的便宜话,也还是因为那个明显是四人做主的少年人说了他不插手昭阳国家事太多。 要不然,眼前这位掌印为何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那个金丹境少女出手之后才出现? 素娘转过头看了眼楚元宵,欲言又止。 楚元宵站在廊檐下,只是静静看著那个笑意温和的大太监,面色平静,对於老板娘的那个眼神却假装视而不见。他不是看不懂,这位亡国公主直到此刻,都没有想要求人救自己的意思,而是希望他们力所能及救一救她的丈夫和孩子,最好还能保下整个荷镇。 现在看来,这也许会是一件好事,用佛门的话说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时的楚元宵四人若直接出手,当然也能救一时之急,可最重要的问题是,整座荷镇就在昭阳国的辖境之內,而楚元宵他们却不过是个过境的江湖人而已,救下了今日容易,那明日又该如何?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一国辖境之內的小镇百姓,年年月月都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你又能救几时?不用离开昭阳国了? 这道难题真正的解扣之人,其实不在楚元宵,而是在素娘自己身上,但有些话不是一个路过此地的外乡人可以说的,灭族之仇也好,亡国之恨也罢,更不是旁人可以隨便劝她说放下就放下的事情。 亡国公主不愿离开故国远走他乡,要么是她早就想好了要死在故土,要么是她心中还有某些念想,二者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外人无论怎么插手都不太適宜。 吧书69新 楚元宵更担心的是,万一他们这些所谓的过江龙强行插手別人家的家事,说不好才是真的將某些活局做成了死局,一旦这位真正的解扣之人被他们的举动注入一口求死心气,弄不好就是真的將整座荷镇百姓的九死一生送成了十死无生。 江湖人出手帮人很容易,但要做到善后无碍却很难,就如当初在更北边的东月国时一样,那个带著孩子入关的老人祖孙二人,以及他们背后的那一家人,虽是因为路上差一点被战马衝撞而亡,处在战力的一边,可他们太弱势,如果不是那位后来现身的皇室柱国以天道誓言承诺不予为难,那个结局就同样很难收场。 那位司礼监掌印大概也不是单纯的只为杀人而来,眼下的局面虽不如他预想的一样顺遂,但此刻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优势握在手里的,所以他其实也並不著急,只是笑意盎然与眾人见了礼之后,就给了那位亡国公主考虑的时间,要是让他也说句心底话的话,其实那个被打碎了一口牙的手下莽夫死的不算亏,要不是他先前出言粗俗,荤素无忌,这位公主殿下还真的未必会被逼到这一步。 她不是怕死,她是怕曾经的刘氏子民因她而死。 素娘眼见自己求人无望,一时间眼神都有些灰暗,她呆呆转过头看了眼躺在院落中间,此刻正想要挣扎著起身的丈夫,又看了眼抱著一把木剑正在看著自己的儿子,不由满脸的灰败之色。 严格说起来,她觉得自己其实很对不起这对父子,自己是个亡国之人,却还妄想著要过平常人的生活,说一句痴心妄想是一点都不为过。 苏大河挣扎著从地上翻过身半跪起来,嘴角流血,咬著牙一脸坚定看著素娘道:“孩儿他娘,有些事我虽帮不上忙,但咱是一家人,没道理有啥事都让你一个人扛,不管你干啥我们都跟著你。” 素娘听著丈夫的话,眼眶有些湿润,跟著惨笑了一声,突然就开始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青玉抱著那个孩子,转过头看著那个蹲在灶房门口的可怜女子,面色有些不忍,於是转过头来看向楚元宵,轻声道:“公子?” 楚元宵看了眼青玉,脸色同样也有些不太好看,但他皱眉想了想之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先看看再说,即便要救人也不应该是现在,先看她怎么说。” 青玉听著楚元宵的话,低下头看了眼窝在她怀里又开始哭的孩子,皱著眉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素娘蹲在地上哭了很久,那位掌印太监好像对此並不关心,反而开始饶有兴趣在这间院落之中四处閒逛,隨意走走停停在各处瞧一瞧,也是在等待这个女子的最后选择。 院门外一眾持枪按刀的甲士已经下了马,整整齐齐列阵站在门外,刚刚好堵住了院门,无一人发出声音,静静凝视著院中的眾人。 许久之后,蹲在地上的素娘终於是勉强止住了哭声,泪眼朦朧抬起头看了眼自己的孩子和丈夫,最后才咬著牙看向那位坐在了对面廊檐下的司礼监大太监,缓缓道:“如果我交出东西,再代笔写一封禪让詔书,你们能不能放过荷镇的无辜百姓?” 那大太监此刻就坐在先前未被掀翻的那张八仙桌边上,从桌上挑了一只乾净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正端起来凑到鼻尖处细细闻了闻,闻言之后终於笑了笑,轻轻抬起头看了眼那女子,笑道:“这荷镇也同样是昭阳国辖下的子民,公主殿下既然愿意让步,那我等又何必要多造杀孽?陛下仁政爱民,当然也同样不愿做那不合礼制的事情。” 这句陛下当然是指那位曾经的昭阳国大將军,而这位大太监敢说这句话,当然也是因为出宫之前,他已经在那位新登基没几年的皇帝那里得到了某些授意。 素娘轻轻摇了摇头,缓缓道:“我不信你。” 大太监笑了笑,“那殿下觉得,咱家要如何做才能取信於殿下?” 素娘闻言直接转过头看向楚元宵,微微万福之后,有些近似於哀求般轻声道:“小女子可否劳烦小公子为我们做个见证?” 那位面白无须的老人坐在八仙桌边,闻言挑了挑眉,笑看向那个背剑佩刀的少年人,“我昭阳国的家事却要劳烦这位小公子,实在是有些不太有礼数,只是此事確实为难,还请小公子伸个援手,事后我昭阳国主必有重谢。” 楚元宵没有理会那个大太监,而是先看了眼那个目光坚定的女子,嘆了口气轻声道:“你確定想好了?” 素娘面容淒婉,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劳烦公子做个见证,日后若是这荷镇民出了差错,小女子希望世人也能知道他王御安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楚元宵闻言只是笑了笑,对於素娘这句几无威慑力的威胁言辞不置可否,反而笑看向那位掌印太监,道:“先前是你们双方家事,有些事我確实不太好插手,不过既然现在二位都想让我做这个见证,那不知我有几句话能否也与诸位说一说?” 那个面白无须的老人大概是对此有些意外,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没有拒绝,笑著点了点头。 楚元宵也跟著笑了笑,缓缓道:“中土临渊学宫的规制不禁绝改朝换代,所以你们之间的有些事我不便置喙,只说眼前事,既然让我来做见证,在下当然就得为这一镇无辜百姓负责。” 大太监笑道:“那是自然。” 楚元宵点了点头,突然在手中变出那件须弥物,刻有“儒”字的玉牌,朝那位掌印太监举了举。 大太监先是眯眼看清了对方掏出来的东西,紧接著就是悚然一惊,他当真没想到隨隨便便遇上一个外乡人,竟然还会身怀这种东西,儒门的东西不是隨隨便便谁都能有的,很多昭阳国境內的读书人自詡儒家门生,但也不可能隨手掏出来这样一件儒门信物。 司礼监掌印太监作为一国中官之首,他不是某些没见过世面的江湖中人,真假自然还是分得清的。 楚元宵看了眼那面色凝重起来的大太监,缓缓道:“既然你们答应了不会事后再追究这一镇百姓,我相信以皇帝和內廷元辅二位的尊位,应当不至於出尔反尔,我只是个江湖中人,必然不能常住在这荷镇,但想来他日再路过此处时,荷镇就还会是曾经的荷镇。” 这个时候的老太监面色已有些凝重,当著儒门中人的面说出口的话,和只是个平常江湖人面前说出的话,那是两回事。对方手里握著一枚儒门信物,这种时候给出的结论如果事后做不到,中土那座一品山门可是有理由找昭阳国麻烦的。 楚元宵看了眼那掌印太监的表情,见他面带犹疑,於是便轻笑著挑了挑眉,“所以公公先前的话,不是很诚心?” 大太监深吸了一口气,笑道:“自然不会,在下既然要与公主殿下谈买卖,又岂能不是怀著一片诚心而来?” 楚元宵笑了笑,“我能不能相信公公这句话能代表你们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 那位大太监表情微微凝了凝,听懂了少年人这话里的意思,但他转瞬又笑了笑,“以一品山门高位的权势,难道还会在乎这个?” 楚元宵摇著头嘆了口气,“我不喜欢与人扯皮,真要有我想到的那一天,我可能就是直接提著剑进你们京城去讲理了,你们到时候要还是跟我说什么非皇族亲口答应之类的说法,我又要费口舌再爭辩一次,实在是有些无聊。” 那位掌印太监大概是被少年人如此直白的言辞给堵得有些憋气,但又不好说什么,脸色便有些微沉,淡淡道:“这位公子放心便是,只要公主殿下愿意配合,咱家保证事后不会有其他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那关於他们这一家三口,你们又准备如何?”楚元宵分別看了眼此刻静静等在一旁的素娘一家,看著那位大太监问道。 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掌印太监闻言微微眯了眯眼,看著那个少年人道:“那公子以为该如何?” 楚元宵想了想,转过头看了眼那女子素娘,眼含疑问?对方这一次也没有犹豫,轻轻点了点头。 楚元宵看向那个宫中貂寺,道:“从此以后,石磯洲不会再有苏大河一家。” 那大太监这一次並未犹豫,直接摇了摇头道:“国主陛下不会放心的。” 楚元宵笑了笑,“我做保也不行?” 大太监眯眼盯著楚元宵良久,轻声道:“咱家还不知公子姓名是?” “楚元宵,礼官洲承云帝国人氏。” 这一回,少年人没有报化名,有些事既然要谈买卖,就不能遮遮掩掩,因为那不足以取信於人,也不是谈买卖该有的诚意。 大太监坐在对面廊檐下的八仙桌边上,手中那只茶杯晃来晃去良久,最后才缓缓道:“儒门君子讲礼义廉耻,咱家能信得过楚公子的诚意。”他转过头看了眼门外那边甲士林立的麾下眾人,思虑片刻之后看向楚元宵,道:“希望楚公子不要让咱家失信於皇帝陛下。” 这个买卖其实不该这么做,以皇帝的脾气,他回去多半还要为此事多费许多唇舌,但这同样也是个机会,昭阳国的机会,一位儒家门生的人情,其实还是值得赌一把的。 到了此时,这桩买卖就也算是谈完了,也算是皆大欢喜。 那位亡国公主素娘转身回了身后的灶房,大概是去取什么东西了,院中眾人都没有跟进去。 客栈院外,那群肃穆静立的甲士中,有个年轻武卒微微眯眼环视了一圈院中眾人,沉思一瞬之后,突然拔刀朝著那座灶房一刀挥出! 青霜一直站在院中,反应要比那位司礼监掌印更快一些,瞬间出现在灶房门口,硬生生横挡在那一道刀芒前! 这一刀的出刀之人境界不低,又是蓄意为之,所以即便是金丹境的龙裔青霜,仓促之间也被一刀劈中,直接倒飞撞在了灶房的墙壁上,更是直接撞塌了整面墙壁,连带著那灶房都倒了半边,將那位亡国公主还有龙裔青霜一起,全部埋在了其中。 下一刻,楚元宵瞬间出现在院门口处,一刀横斩那个突兀出现的出刀之人,一声清脆的金铁交击声响彻小镇! 一双漆黑眼瞳的少年人冷冷看著面前那个年轻甲士,冷冷道:“鬼鬼祟祟背后伤人,阁下好脸皮!” 那年轻甲士一脸的不以为意,似笑非笑道:“仗著有一层儒门弟子的身份,就在这里明晃晃仗势欺人,阁下的脸皮也不比我薄多少吧?” 那个走了一半路,又突然停在院子中间的司礼监大太监,此刻同样看著那个与楚元宵对峙的甲士,面色难看至极。 那甲士好像也不太怕这位权柄滔天的宫中貂寺,冷笑一声道:“公公真是好大的官威,都敢替皇帝陛下做主了?” 举刀站在甲士对面的楚元宵终於明白了眼前变故是怎么回事,回过头似笑非笑看了眼那个脸色难看的老太监,隨后直接朝著那个年轻甲士一刀斩了过去。 “原来真正的做主之人是你啊?生意谈得不满意就要用这种办法偷袭杀人,枉我觉得你们这些掌权之人也算讲理,还真是高看你们了!” …… 第142章 鷸蚌相爭 那个隱藏在人群中的出刀甲士,修为同样也是金丹境,已经算是七品昭阳国境內明面上修为最高的人物之一了,那一招突如其来的刀气外放,直接將龙裔青霜撞飞了出去,连她护住的那间灶房一起给撞踏了一半。??? 69???u??.??m ???? 楚元宵与余人合二为一拦在了院门口,两三句话的功夫就直接动了手。 持刀甲士一脸的不以为意,一个三境练气士,加上一个看起来像是鬼物的四境魔修,即便是合二为一也依旧厉害不到哪里去,能摸到五境前的门槛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对上堂堂的七境金丹,一点胜算也没有。 练气士前六境都是靠灵气多寡来说话,只有进了七境金丹,才会有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所以对於金丹境的修士而言,前六境的修士再厉害,灵气存得再多,也一样还是个不顶用的废物。 那些与这年轻甲士站在一起的同袍,同样也不知道自己的行伍之中混著这样一位高手,他们出京之前都是从禁军各营中挑选而来的好手,禁军人数很多,军营很大,所以互相之间虽是同袍,但其实並不熟悉。 不过,此刻见到自己人已经与人动了手,他们作为同袍当然也不能袖手旁观,一个个直接动用手中兵仗,伴隨著一身暴喝,开始列阵围堵那个双瞳如墨的少年人。 楚元宵一刀横斩向那个最先发难的年轻甲士,对方同样回以一刀,一声金铁爆鸣之后,那甲士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而楚元宵则被逼退了十数步退回院中,这才终於勉强站稳身形,体內气血激盪难平。 年轻甲士淡淡瞥了眼楚元宵,对於他动手之前的那句言辞,满脸的不屑一顾,冷笑一声道:“为將者身居高位,最忌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前朝余孽只有全部砍了人头,我昭阳国的江山才能太平安稳,我家大將军坐在皇帝宝座上也才能坐得踏实。” 说著,他又转头看了眼那个站在院中,脸色不好看的大太监,嗤笑道:“当初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求我家大將军刀下开恩的一介阉人,如今也敢擅作主张放过前朝余孽,你还当真是小鬼升城隍,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那司礼监掌印听见自己被人如此不留情面地一顿辱骂,眯眼看著那个突然发难的军中武將,冷冷道:“咱家是不是小人得志,等回京之后自会向陛下解释,希望郑国公也能为你今日的所作所为负责!” 那被称为郑国公的年轻甲士笑了笑,“本国公能不能负责也不需要你一个阉人在这里聒噪,到时候回京,咱也好好看看大將军是信你这个阉人,还是信他的袍泽兄弟!” 这话说得巧妙,称呼皇帝时不叫皇帝也不叫陛下,而是叫大將军,摆明了就是要告诉那宫中阉人,他郑国公与皇帝陛下之间的交情关係,不是你一个宦官可以比擬的。 楚元宵站在院门口不远处,提刀看著那个姓郑的所谓国公劈里啪啦说了一大堆,隱隱觉出来一件事,这昭阳国大概是一朝换了皇帝,武勛与阉宦之间不太和睦了,也不知道这样的格局,是不是那位由大將军升了皇帝的昭阳国主故意的。 说是让內官之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领人出来找人,可又明晃晃在他身后的军卒扈从中间安插上一位当朝国公,一个是身边近臣,另一个是军中手足袍泽,这样的格局摆明了就有互相制衡之意。 难怪先前那大太监在答应要放过素娘一家离开前,要看一眼门外那群甲士,他大概心里也清楚这一趟不是他一个人做主,看那边一眼是在徵得这位郑国公的同意,只是他可能没想到,这位堂堂国公爷竟然会出尔反尔。 一个亡国的公主能不能如何暂且两说,但要是大太监换回去一个持有儒门信物的儒家弟子的人情,这桩功劳到最后,最大的实惠就肯定会被阉宦一脉给抢去,国公爷是武勛,当然不会乐意这样一桩事发生在自己眼前,所以只有杀了人提著头颅回去,再找机会告那大太监一手黑状,这局棋才有扳平的可能。 到时候木已成舟,这位郑国公又为皇帝陛下除去了一桩心头大患,即便有些事情办的似是而非,皇帝也不觉得如何,说不定找机会弄死那个阉人,让他没机会回京,那这事情到底是怎么个说法,还不是郑国公一个人说了算? 但无论如何,既然买卖谈不下去,已经插手其中的楚元宵也没办法再置身事外,今日这一场就是非打不可了! 五十名身怀修为的军中甲士,几乎瞬间就將整座院落围了起来,虽然各自修为都不高,但既然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当然也肯定不会是弱手,而且此刻,当那位郑国公表明了身份之后,这些行伍中人几乎毫不犹豫就选择了站在他的身后。 国公乃是军中武勛,与一位阉宦相比,行伍中人当然只会选择前者。 形势陡转,楚元宵眯眼看著那位郑国公,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抢功不过就乾脆杀人,你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人还真是隨心所欲,人命再贵都比不过自家权势来得重要是吧?” 那国公爷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少年人话里的意思,反正是表情淡然摆了摆手,“前朝余孽勾连敌国修士,意图顛覆我昭阳国万世基业,本国公为陛下尽忠,为昭阳国尽职,何来权势一说?你这贼子信口雌黄,顛倒黑白,但这齣离间计实在是不怎么高明!” 果不其然,有些事一旦动手,这位武勛功臣早就想好了说辞,先给小院中的这些人按上一个非杀不可罪名由头,到时候他就还能再换一份为国除奸的功劳。 楚元宵笑了笑,“这么说来,我还是个意图顛覆昭阳国祚,图谋不轨的敌国奸细了?” 国公爷笑著耸了耸肩没有说话,这不已经是明摆著的事情? 一声爆响,先前被一刀劈进灶房之中的龙裔青霜,直接从一对废墟之中破土而出冲了出来,一头青丝略微有些散乱,身上的白衣也被那灶房废墟给弄得有些脏污,她此时手中提著同样被砸得不轻的素娘,站在废墟顶上冷冷看著那个劈了她一刀的年轻甲士。 此时的素娘虽然伤得不轻,但怀中依旧死死抱著一只包裹,方方正正的造型,用一块黑布包起来,在场所有人包括楚元宵他们在內,只一眼就都大概猜到了那件东西是什么。 有些事在这一刻也就更加明显了,与其说那位武人登基的皇帝陛下是在找前朝余孽,还不如说是在找此刻素娘抱在怀里的这件东西。 年轻甲士见到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当然眼前一亮,但並未直接动手做什么,而是先笑眯眯看著那个面容姣好的七境金丹,道:“姑娘好身手,不是本国公自夸,能正面硬接我一刀而毫髮无损,金丹同境之內鲜有人能做到,姑娘今日这一手足可自傲了。” 这话说得很是有些傲然之意,但这位国公爷心底里的凝重一点都不轻,他虽悍然出手提刀杀人,但確实没想到对面修为最高的这个少女竟然如此强悍,足以让普通金丹境重伤的一招攻势,这少女正面硬扛不说,除了被砸飞之外竟然毫髮无伤… 即便是沙场宿將如他,多年战阵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对手。 直到此刻,除了楚元宵他们这些自己人之外,在场还没有任何人认出来青霜的真身並非人族,所以就更不会料到她是因为身为妖修,所以才会在扛揍这种事上天生占优。 青霜没有理会那个年轻甲士的奉承言辞,反而是先看了眼已经合二为一的楚元宵,隨后身形一闪飞掠到坐在地上抱著那个孩子的青玉身侧,將素娘放在了廊檐下的板凳上,那个孩子顺势扑到了他娘亲的怀中。 青霜看了眼青玉,青玉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青霜再次闪身到了重伤的苏大河身边,也將他带回了那处廊檐下,这个过程中两次经过那位宫中貂寺身侧,但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却在微微皱了皱眉头之后,始终没有选择出手阻拦。 那国公爷看著大太监袖手旁观,冷笑一声,“卢掌印倒是好脾气,放任旁人从你身边救人,莫不是你与这些贼寇之间还有什么陛下不曾知道的交情?”他突然一脸的恍然,道:“难怪先前还想代陛下做主,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大太监脸色一沉,冷冷看著那个已然什么话都能说出口的武勛,眼神阴毒,“郑国公这么好的一张嘴,看来倒是比咱家更適合隨侍皇帝驾前了。” 国公爷对那大太监的嘲讽言辞不以为意,脸上笑意反而更加灿然了几分,此刻他已然取得了此地的掌控权,身后的一堆甲士也摆明了已经跟他站在同一处,到时候回京面对皇帝陛下,即便那宦官有命活著回去,只他一个人的言辞解释,也已经不足以採信於皇帝了。 这些变故,全都来自於这个大太监刚一现身就顺手杀了一个军中武人,跟在他们身后的这群扈从那一刻开始,难免都会兔死狐悲,这就反倒让他这个后现身的国公爷捡了一桩一举多得的大便宜。 楚元宵从刚才问了一句话之后就没再出声,只是静静旁观他们之间的言辞交锋,等到双方都无话可说之后,他才终於有些感嘆地摇了摇头。 “我一直以为武人掌权之后做事都是乾脆利落,但此刻见你这么能说,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事还真不能隨意乱猜。” 那位国公爷闻言笑了笑,“说多少都只不过是言辞废话而已,砍下诸位的人头之后换一份军功在手才是正经事。”说著,他转头看了眼那个大太监,“卢掌印要是想救人,也尽可插手便是,多打一个少打一个,其实问题都不大。” 话音落下的瞬间,除了那位面带迟疑的宫中貂寺之外,双方毫不犹豫同时动手。 刚刚安排妥当那一家三口的青霜,一闪身直接超过了楚元宵,对上了那个提刀披甲的国公爷,仅凭素手双拳正面与他手中的长刀硬刚,这个龙裔少女还记著先前那一刀之仇。 练气士修为到了金丹境,有些高深手段也都能用得很顺手了,两人之间的对阵便有些眼繚乱。 郑国公刀气外放,一刀横抹向迎面而来的少女颈间,青霜直接单手成爪,掌间包裹著灵气硬扛住了那刀芒,同时另一只手掌握拳直指那年轻甲士的心口。 这种打法其实更像是武夫之间的对拳,全凭肉身硬刚。 那年轻国公脚踩罡步,闪过了少女的冲拳之后,一阵目不暇接的方位挪移之后瞬间出现在少女身后,手中长刀再次试图抹向少女的颈间,刀锋如弯月,隱隱有猛虎啸声响彻在刀风之中,刀上还有凝聚成虎形的灵气流转跳跃,看起来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 少女脸色冷凝,掌中灵气愈发浓厚,微微侧头让了让横切而来的刀锋,抬起手掌直接朝著那年轻国公的持刀手肘处砸了过去。 年轻国公瞬间收回长刀,躲过少女的掌风,抬起一脚正蹬向少女腰间,这一刻因为周身灵气流转的缘故,他那一身甲冑在一瞬间五彩斑斕,极富仙灵气,忽明忽暗的纹理遍布全身,光晕流转,看起来更具立体感,好似天神下凡。 青霜后撤一步,单手冲拳直奔那年轻国公正蹬而来的脚掌,双方第一次將对招接实,而后各自又同时后退,等到双反站定之后,青霜皱著眉头拧了拧手腕,而那位持刀皮甲的年轻国公则不適地扭了扭那条腿。 三招已毕,双方谁都没有占到太大的便宜。 楚元宵与余人合二为一,此刻直接撞上了那群准备列阵进入院中的军中武卒,堵在门口阻止他们进院。 那个郑国公在动手的那一刻就已经放话,谁要是能看下那个亡国公主的项上人头,赏千金,官升一级,能抢到她手中的那件东西,则赏万金,官升三级。 普通的军中武卒只能算身强力壮,但眼前这些武卒则是从军中精挑细选而来,多多少少都是携带了一些修为在身的,此刻军功就在眼前,所有人毫不犹豫都拿出了曾经在沙场上磨练了千百次的杀人技。 楚元宵一夫当关堵住院门口,手中绣春一刀横斩,直接劈断了对面一大堆武卒直刺而来的枪头,刀光剑影,寒气逼人。 那些被斩断枪头的武卒,毫无凝滯直接朝著少年人扔出手中枪桿,下一刻顺势拔出腰间佩刀,再次直奔少年人。 门口狭窄,有些人无法直面堵门的少年人,乾脆就开始另闢蹊径翻越院墙,试图绕过堵门的少年人冲入院中。 楚元宵乘著一刀逼退身前武卒的空当,看了眼一侧试图翻墙而入的武卒,皱了皱眉头之后瞬间选择倒退而回,直接放开院门,退回到廊檐下,挡在了那一家三口和坐著没动的青玉身前不远处。 那些军中武卒得势不饶人,很快就跟到了廊檐下。 双拳难敌四手,楚元宵一人对阵半百武卒,只能尽力让自己的出手范围更大一些,左支右絀,眼看著就要挡不住那些红著眼看素娘如同看万两金的武卒,被逼无奈之下直接让附身的余人现身出来,开始以二敌半百。 整个过程里,那位面色复杂的宫中貂寺始终没有动手,放任楚元宵退到屋檐下,对那些武卒经过身侧的冲阵之举也同样听之任之。 楚元宵身后,慢慢恢復了一些伤势的素娘想要起身帮忙,但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就听到拦人的楚元宵突然道:“护好你怀里的东西最重要,一旦那东西轻而易举落於敌手,你就真正的成了砧板上的鱼,只能任人宰割了。” 素娘犹豫了一瞬,最后就只能蹲在原地,小心谨慎將东西牢牢抱在怀中,凝视著廊檐台阶下的双方对峙。 军中武卒操练已久,所以很多行伍之间的配合对敌之术得心应手,加上他们一个个也都有一境乃至二境的修为在身,战力强悍,双方之间在这一刻隱隱成了均衡之势。 楚元宵始终没有动用背在身后的桃木剑,虽然之前在白云剑山上,这把桃木剑经过了剑气浸润,让它几有对敌凡铁的能力,但他始终不曾拔剑出鞘。 先前给苏大河夫妇的孩子削了一柄木剑的时候,楚元宵还答应了要教那孩子几手剑术,但他此刻却始终未曾动用背后的桃木剑。 楚元宵看了眼青霜那边,青霜与那个年轻国公之间的打斗还在继续,双方始终都未曾打出明显的优劣势,那个郑国公虽看著面向年轻,但那估计只是因为他身负修为的原因,对阵经验极多,即便在身为龙裔的青霜手下,他也依旧不曾露出明显的弱势。 楚元宵皱了皱眉头,再次提刀砸开对面武卒劈砍而来的长刀,隨后看了眼余人,两人同行了这么长的路,又同阵对敌了很多回,所以只要一个眼神示意,余人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自家公子的意思,直接开始下死手。 楚元宵很多时候都不愿意杀人,这一点他早就自己承认过了,但是此刻情势已经不允许他再留手,青霜出手没有取得明显的成效,而那位被架在中间的宦官老人也始终不曾做出选择,如果再拖延下去,一旦防卫有缺,导致素娘出事,或是她抱在怀里的那件东西被抢走,今天这场打斗就正儿八经算是白费了。 楚元宵思索良久之后只能下狠手,不能因为顾念人命贵重,就直接放任对方隨意施展,有些事难两全的时候,就只能抓住一头了。 一念至此,楚元宵毫不犹豫放手一搏,一脚后跺,同时灌注灵气一刀直接劈断了对面不下十人的佩刀。 他手中的绣春再如何都是掛在中土铜雀楼兵器谱上的神兵,真要用这种方式斩断凡铁还是能做得到的,只是这种手段不能长久,万一在灵气消耗一空之前,他不能將对方半百之数的武卒修士打到不能还手,那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既然是要拼命,那就看谁先拼死谁? 仿若放开了某种枷锁的楚元宵直接一刀断刃,而后一只手伸到背后直接抽剑出鞘,他用不了飞剑,乾脆就刀剑双行,还抽空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那个满脸惊恐的孩子,安慰一笑。 下一刻,左右开弓少年人右手刀横挡对方连续几柄长刀,再次毫无意外一刀断刃,左手剑顺势横斩,直接一剑破甲,衝到楚元宵身前的一对甲士,在这一剑之下直接倒地一片。 原本势均力敌的双方阵势,仅在这一剑之间直接地覆天翻,形势骤变。 青霜对面,那个原本还在与少女周旋的年轻国公,猛然间脸色一沉,他属实没有料到形势会如此急转直下,他以为一个三境加一个四境,对上半百之数的军中修士,双方会有的打,但没想到那个少年人不动手则已,一旦真的决定要杀人,拔出木剑之后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青霜看著脸色难看的郑国公,突然不知道怎么起了恶趣心思,冷笑了一声之后淡声道:“如果我说他在几个月前,曾一剑断了一个同为读书人的神人境一条手臂,你还会觉得他像是个敌国奸细吗?” 那年轻国公脸色再次猛地一沉,看著那个一脸冷笑的少女,毫不犹豫摇了摇头,“不可能!” 青霜看了眼这个突然眼含惊惧的甲士,嗤笑了一声,却没有过多解释。 有些人守著规矩之前是一种人,放开了规矩之后是另外一种人,这个姓郑的国公爷运气不太好,没能逼出救场的大人物,却逼著少年人放开了某些他自己守著的规矩,也算是有独到之处了。 年轻国公看著少女的表情,没来由信了七八分她说的那句话,心神震动,满脸凝重,隨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一刀虚晃,逼退了少女之后,猛然间朝著那廊檐下的少年人冲了过去。 楚元宵此时已经放倒了十多人,虽然不是人人皆死,但所有被他持剑破甲的武卒,在倒地之后就没有人还能再起身,真正的拼命手段,力求在气力耗尽之前直接將这一队武卒全部打翻在地。 当那个年轻国公改换对手衝著廊檐下而来的那一刻,楚元宵瞬间后撤到抱著包裹的素娘一家身前,刀剑双行,左手剑右手刀,昂然而立,直接拦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那年轻国公冷笑一声,也不管就跟在身后电闪而来的少女青霜,直接朝著楚元宵而去,接下来这一招会是以伤换命的打法,硬扛一手青霜的攻势,再以他的伤换那个少年人的命。 他没看出来这个少年人有一剑斩了神人境手臂的本事,要不然也不至於在那半百武卒的面前抵挡那么久,即便那一招真有,想必也不会是什么轻而易举就能用的手段,就更不能让他有机会直接用出来! 眼前战功即將在手,这位国公爷直接借著那群还在楚元宵身前的武卒的阻挡,很快出现在人群外围,而后越过人群出现在楚元宵面前,一刀横斩。 这个路线选的很有用意,如果青霜所说的那一剑是真的,那么在他到达楚元宵面前时,都有麾下武卒挡在两人中间,他就不会是被直接一剑横斩,等他到了少年人身前,楚元宵再想出剑,他也有把握以伤换命。 楚元宵此时只有三境而已,面对一个七境金丹的倾力而为,他要毫髮无损地挡下,无异於以卵击石,但刚刚亲手收走了几条人命的楚元宵同样打出了真火,余人重新附身在內,二人合二为一摸到了五境神海的门槛。 黑瞳少年人直接刀剑交错身前,一脚后撤跺地的同时,將体內所有灵气全部灌注於手中刀剑之內,选择硬碰硬。 这一招是无奈之举,楚元宵没有后退的余地,因为他身后就是苏大河一家,这位国公爷就是算好了他必须要硬扛这一刀。 又是一声爆裂之声响起,被一刀劈中的黑瞳少年人在一瞬间直接倒飞了出去,口中鲜血狂涌,直接越过苏大河一家头顶,撞在了屋子的窗户上,然后再砸进了屋子消失在视野中。 那位一招得势的年轻国公爷来不及高兴,因为他同样没有再来一刀的机会,在他身后的青霜此时已经到了近前,直接一拳砸在了他的后心处,这一拳势大力沉,他连硬扛的机会都没寻到,同样就被一拳砸飞了出去,身受重创。 也是在这一刻,那个始终站在院中没有动作的宫中宦官,突然出现在廊檐下,却不是奔著那素娘而去,而是直接出现在了刚刚吐血落地的国公爷身前,一掌直接拍在了他的头顶天灵盖上。 那位年轻国公爷大概是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局面,所以此刻只有一脸的不可置信,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因为下一刻那位宫中貂寺就將全身半数的修为全部通过手掌送进了他的识海之中,一颗头颅瞬间如被砸碎的西瓜一样爆裂开了,死於非命。 场面微微一滯,所有人都是一脸的愕然。 那宦官缓缓抬起头看了眼那群满脸惊骇的甲士,眯著眼冷冷道:“郑高程意图谋害中土儒家门下亲传弟子,危及昭阳国江山社稷,咱家斩除奸佞以求平息事端,尔等有何异议?” 这句话说得有意思,好像是確有其事,又好像似是而非,真要追究起来你又说不出他哪里说得有问题。 那群只剩了三十多人的武卒面面相覷,最后所有人都只能缓缓后退,放弃了廊檐下的战阵,退到了院门附近去。 青霜挑眉看著那个出手狠辣,藉机杀人的大太监,冷笑了一声,道:“你倒是挺会挑时机!” 这位司礼监掌印当然会挑时机,那郑高程一刀重伤了楚元宵,又被青霜一拳砸中,则正是最虚弱的时候,他作为在场第三个七境,在这个时候出手杀人,等於是跟青霜之间打了一个配合,二对一出手对付郑高程,成功的可能就会更大。 更为重要的是,楚元宵先前亮过儒字牌表明了身份,郑高程今日动手伤人,且直接重伤了楚元宵,这就等於是在挑衅中土那座一品山门。 按照郑高程原本的打算,他必须要將整座院子中的人全部斩杀,再冠以敌国奸细的污名,事后毁尸灭跡,那么这件事的手尾就能做圆,但当他被青霜一句话唬得失智之后,想要废掉楚元宵的杀人手段,结果再被青霜一拳重伤,那么那个杀人灭跡的打算他就必然做不到了。 他更是千算万算都没算到,那个宫中貂寺竟然会伙同外人,在他稍微露出弱势的情况下,瞬间出手朝他落井下石。 所谓“鷸蚌相爭,渔翁得利”,这位掌印大太监实打实是看形势的一把好手。 大太监听著少女的言辞,只是微微笑了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而是转头看了眼被楚元宵砸碎的那扇窗户,轻笑道:“咱家现在倒是更想问,你们还有没有本钱,能继续谈得成我们先前说好的那桩买卖?” …… 第143章 他乡遇故人 楚元宵跟余人合二为一,在从被砸碎的窗口跌入屋中的那一刻,两人瞬间就分离开来,同时重伤,起身艰难。??? ??s??????.?o?? ???? 七境金丹的倾力而为不是易与,虽然那位年轻国公因此付出了意料之外的代价,但楚元宵跟余人两个的下场同样不太好,受伤极重,几欲丧命。 余人跌落在地之后,周身的阴气即便有那半截槐枝收纳,依旧有些散乱的跡象,满脸的狰狞之色,一张鬼脸因为受不住重击,不断在阴厉、邪祟、凶恶等等各种表情之间变幻。 楚元宵躺在另一侧,五臟俱伤,口吐鲜血,出气多进气少,饶是他练了一路的拳,依旧扛不住这一刻伤重引起的浑身剧痛,满脸的痛苦之色,死死咬著牙硬扛著不叫出声来。 两人沉默许久,各自稍微適应了一些此刻的伤患,余人抽著凉气轻声问了一句,“公子,这么拼命值吗?又不是你家的江山被人抢了,萍水相逢喝了人几口茶而已,你要拿命抵茶钱啊?” 楚元宵闻言抽了抽嘴角,却只是默默咽了一口喉间血,一个字都没能说得出来。 屋门外,那个瞅准时机除掉了对手的宫中貂寺,此刻似乎也不著急收人命,反而好整以暇看著站在素娘一家身侧,隱隱將之护在身后的青霜,一脸的温和笑意。 先前这一局,谁都没有討到好,那个年轻国公搭上了一条命,楚元宵差点当场身死,只留了一口气,唯有这位宫中貂寺全身而退,还光明正大杀了一个往日里就不对付的死对头。 借了中土那座文庙的大旗在手,在这件事上,那位皇帝陛下到时候大概还得感谢一句卢掌印见机行事做得不错。 儒门说了千百年的以德服人,可在如今的天下江湖,反倒是他们头顶的那个“一品”二字更唬人,也更能让人信服。 一位篡位称王的马上皇帝,按照中土临渊学宫的规制,他坐龙椅最多只能一甲子,再之后就无论如何都要传位於人,修士不得称帝这件事,如昭阳国这样的情形就是少数不算例外的例外。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例外,所以那位新任国主本就被临渊麾下道官监察使,以及三座一品辖下各地分號紧盯在眼中,如果那位姓郑的年轻国公能將此间所有事做得滴水不漏,昭阳国就还有机会能矇混过关,但一旦他手尾做得不够乾净,那么昭阳国新的皇族王氏怕是就要换人了。 老虎屁股摸不得,三座一品山门就是全天下最大的虎头,九洲江湖之大,恶意袭杀正宗的三教弟子这种事不是没有过,但要是被抓住了把柄,那就只能认自己学艺不精了。 那位姓卢的宫中宦官,在眼看著那位年轻国公一招失误之后,当机立断直接震碎了他一颗人头,这个举动放在那位大將军皇帝眼里,多少也能免掉一部分中土问责之难,就等於是救了皇族王氏一命,有功无过。 所以,卢貂寺此刻心情很好,这趟买卖里外里都是他有赚不赔,至於说杀了皇帝陛下的同袍手足,会不会找来皇帝记恨这种事,这位掌印大太监更清楚,那位当了昭阳国新任国主的皇帝陛下,已经不是当年在军中时,能与袍泽同甘共苦的大將军了。 青玉从头到尾都坐在那张小板凳上没有动,此刻眼见楚元宵被砸进了屋中,但有余人那句话出口,她就知道两人至少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个一路上柔柔弱弱很少说话的女子,此刻先看了眼青霜跟抱著包裹的素娘,隨后才转过头看著那个一脸笑意的宫中宦官,轻声道:“卢掌印不必怀疑,我家公子只要不死,他说过的话就都作数,你得了你想要的东西就可以回京了,今后的石磯洲不会再有苏大河一家。” 大太监挑了挑眉,又转头看了眼那个亡国公主,笑道:“咱家还得问一句公主殿下,此事当不当真?” 素娘闻言並未立刻开口,先是低头看了眼怀中的那只包裹,又转头看了看身侧的苏大河父子二人,低著头沉默良久之后才终於抬起头,看向那个等待她承诺的宫中宦官,“卢掌印大可放心,今日之后的昭阳国再无前朝皇室,素娘只是一介民女,也不会再出现在昭阳国。” 这个选择是她先前就做好了的,如果不是那个郑国公出面阻拦,此刻恐怕早就尘埃落定了。 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当年的昭阳国旧皇族刘氏丟了江山,確有那位大將军成了七境,手下还跟著一帮七境的原因在其中,但跟素娘的那位已经殉国的父皇也同样不无关係,皇帝权柄握在手中,要是诚心守江山,皇帝龙椅也不至於那么轻而易举易位於人,最起码不会让整个刘氏只剩了一个孤女,更不至於让一位柱国皇族金丹境,被人用军阵生生堆死在宫门前。 如今逃得一命的亡国公主,虽然身怀旧皇室血脉,真要做某些事可能也会很便利,这个天下间从不缺反贼,当年的大將军王御安能做得,如今的素娘当然反过来也能做,还能做得比他更顺理成章,但她逃出那座皇宫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少年下来都从没想过要走出这荷镇,再谈什么復国也不过是一句妄言而已,与其守著一块石头当念想,还不如用它换几条人命能好好活著更有用。 那位卢掌印大概是对这个结局很满意,所以在听到了素娘的那句话之后就笑著点了点头,看了眼素娘怀中的那个包裹,笑道:“那不知公主殿下可否將怀中的东西交予咱家了?” 素娘闻言再次低头看了眼那只用黑布抱起来的盒子,神色有些淒楚,但最终还是嘆了口气,认认真真起身將之交到了大太监手中,从今以后,昭阳国刘氏就真的不存在了。 素娘交出了某件皇帝信物的一瞬间,如同抽乾了精气神一样跌倒在地,身后就是丈夫苏大河以及儿子苏塽。 大太监终於將此行最大的目的掌握在了手中,一张阴柔泛白的脸上显出了几分略带诚挚的笑意,环视了一圈廊檐下的眾人,又看了眼楚元宵消失的那间屋子窗户,笑道:“既然此间买卖做成,那么咱家就要告退了。” 说著,他又转头看了眼素娘一家,“祝老板娘此去缘由一路顺风,天大地大人间路宽,希望你我双方不会有重逢之日。” 一个称呼的区別,就是那块包裹中的玉石能起到的作用,今日之后,即便有人再自称是前朝刘氏后裔,也无法自证身份了,最大的那一块凭证真正落在了新帝王御安手中。 廊檐下没有人说话,对於大太监的言辞无人回应。 卢貂寺不以为意,双手恭恭敬敬捧著那只包裹,笑著转过头看向那座已经破碎的窗户,笑道:“楚公子他日若是再路过昭阳国,不妨也请京城一游,咱家必当稟报陛下,以表今日公子斡旋厚谊。” 那间屋子中依旧寂静无声,也没有人影出现。 卢貂寺笑了笑,隨后便转过身离开了小院,站在院门口的一眾甲士此刻面色都有些复杂,但还是乖乖让开了一条路让这位重新得势的大太监出了门。 有人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走到那廊檐下,將那位已经没了头颅的年轻国公的尸身,还有那些伤在或是死在楚元宵手下的同袍一起,全部带出了院子,安置在一匹匹战马的马背上,准备带回京城。 战场之上为袍泽收尸安葬是军中惯例,拼命杀敌是军人本分,互相承诺为对方收尸是这些行伍中人之间最大的情谊。 那个已將包裹收进须弥物的司礼监掌印,此时倒是没有阻止这些军卒的行为,反而一脸平静放任他们的动作。已经拿到一份最大的好处在手中的大太监,没有小气到连这点惯例都不允许的地步,也没有要將这些先前选择了別人的军卒治罪的意图。 院落之中,还在廊檐下的眾人看著那些行伍中人离开了院门前,最终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之中,没有人说话,寂静无声。 某一刻,大概是终於积攒了一些力气的楚元宵艰难从地上爬起来,跟余人互相搀扶著走到门前拉开了屋门。 青霜跟青玉两个立刻离开原地走到了门前,分別扶住了楚元宵跟余人,將两人搀扶出了屋门,小心翼翼將他们扶坐在门外的小板凳上。 素娘看著脸色惨白毫无血色一身重伤的楚元宵,站起身来微微万福,“小女子素娘,谢过公子救我全家性命。” 楚元宵此时满身的虚弱,没有死在那个金丹境的刀下,实打实的算他命大,但也几乎已没有回应的力气,只是抽了抽嘴角,无力道:“你能捨得將传家的东西送出去,其实是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若不是那位卢掌印没有插手整个爭斗的过程,我们根本不会有胜算,所以你不用谢我,咱们算扯平。” 素娘还想说什么,毕竟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某些旧故事,这过路的一行四人都不会被牵扯到这件事里,但还不等她说话,楚元宵就先一步摆了摆手,笑道:“我代三位做主答应了那位卢掌印,说你们以后不会出现在石磯洲,这其实已经算是我越俎代庖强人所难了,真要客气,我还得跟三位赔不是,所以你我双方就算扯平,你不谢我也不道歉,咱们就此一笔勾销如何?” 苏大河先前腰间被那个壮汉踹了一脚,此刻伤也有些重,但他还是勉力拉了拉素娘的衣袖。 素娘看了眼丈夫,最后想了想也就真的没再说什么。 青霜此刻站在楚元宵身侧,並没有在意他们之间的囉里囉唆,等到双方废话结束,她才冷冷看著这个额头冒汗的少年人,淡淡道:“装得这么从容,你不疼?” 楚元宵一张脸在这一瞬间皱成了好似一团抹布,捂著胸口吆喝道:“疼啊,能不能疼吗?你被七境金丹砍一刀试试?” 青霜挑了挑眉,一脸的似笑非笑。 楚元宵识趣地闭上了嘴,人家先前確实被砍了一刀,屁事都没有。 …… 荷镇以东的荷湖。 那个戴著斗笠披著蓑衣坐在小船上空鉤钓鱼的中年人,还有站在他一旁的黑衣年轻人,此刻表情都很平静。 黑衣年轻人看著那条还真就突然咬了空鉤的蠢鱼,一脸的匪夷所思,“这都行,你还真的是纵横术玩久了,什么局都能做得出来?” 中年人笑了笑,“这才算是勉强起了个头而已,至於最后结果会如何尚未可知,想讽刺我这个玩纵横术的老谋深算,你怕是说话说早了。” 年轻人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道:“本座要真是想骂你一句老奸巨猾,还用等到现在?先前在兴和洲那一局,你不就已经坐实了?” 两人的身份其实都不需要太过推敲,正是那位被称为“武安君”的青衫文士路春觉,已经从金釵洲时起就一直跟在他身侧的那位魔道祖师爷。 路春觉对於身旁这个傢伙的言辞並未太在意,也没再纠缠所谓的兴和洲那一局是什么意思,只是笑道:“不管我这一路都做了什么事,每一將也都捎带上了你,所以你也不必只说我,真要论起来,你掏钱让那过路书生把故事主角改成楚元宵跟玉釉这个事,手段之卑劣也不比我好多少。” 年轻人笑著摆了摆手,理直气壮道:“你难道没看出来我那徒弟,现在天天都操心著要给他家公子找少夫人?一座还连个名目都没有的饭庄,老板娘的位子都定了好几个了,我这当师父的不得跟徒弟同心同德?” 路春觉闻言笑了笑,侧过头似笑非笑看著年轻人,“想让我说你们师徒確实是一个门里出来的?可人家还没答应要拜你为师吧?” 年轻人表情一滯,但转瞬间又梗著脖子嚷嚷道:“这个天下间,除了那位已故的魔尊,还有谁能在魔道一途上超过本座的?那小傢伙拜本座为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不得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路春觉嗤笑一声,“你倒是不谦虚,也不怕以后被人提刀追著砍,小心徒弟收不成,你那好徒弟还要跟著他家公子一起打死你。” 年轻人再次摆了摆手,笑眯眯道:“他要是真能打得过我这个师父,我这一脉的大好传承岂不就不用愁了?那还怕什么死?死就死唄,谁还能不用死了不成?” 话都能说到这个份上,路春觉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笑著摇了摇头,转而道:“你从涿鹿州跑出来这么久,不用回去露个面点个卯?小心那几个老头子一气之下先你家徒弟一步来找你的麻烦,禁足个几百年,黄菜都餿了,你还收个屁的徒弟!” 年轻人有些惆悵地蹲在了船头上,轻飘飘如同一叶浮萍,丝毫没有影响到漂浮水中小船平衡,长嘆了一口气,无奈道:“老子不就是修了个魔道吗?混得跟他娘坐牢一样,离家出走还要点卯,真是太他娘的欺负人了!” 路春觉此时已经將眼瞎咬了空鉤的那条鱼放进了鱼篓,此时再次甩竿入湖开始重新钓鱼,闻言挑了挑眉笑道:“你要是真有胆量,不如去临渊学宫门前说这个话,我保证不会拦著你,说不定还能敲锣打鼓帮你拉几个看客过来。” 年轻人闻言瞬间肩膀一垮,满脸愁苦道:“老子要有这个本事,早就占山为王重开第四座一品山门了,还用跟著你在这里看傻鱼?” 路春觉闻言笑著摇了摇头,有些人的这张嘴,恐怕才是他被人看管起来的缘由,什么话都敢说,难怪人家会不放心他肆无忌惮满九洲乱跑。 …… 楚元宵一行在荷镇上呆了大半个月才最终离开这座鱼米之乡的偏僻小镇,而那座荷客栈也从此閒置了下来。 那一天的雨中打斗,小镇上的百姓们或多或少还是有人听到了动静的,到后来就是整个小镇的人都知道了。为什么打起来的不一定清楚,但是朝廷的军伍铁骑明晃晃出现在客栈门口,还有人死在了那座小院中这件事,总是瞒不住的。 有些人担心杀了朝廷的官兵这种事会给荷镇带来灭顶之灾,所以后来的好些天里,有人还曾私下串联,想要將那几个住在荷客栈的外乡人赶走,甚至是连客栈掌柜苏大河一家都赶出小镇。 楚元宵跟余人,还有那被踹了一脚的苏大河,三个人身上的伤势都不清,所以没办法直接离开此地赶路远游,可那些镇民是顾不上这些的,天大地大不如自家的命大,你们惹了官家人,万一事后招灾,朝廷的官军派人来剿灭匪徒连累了荷镇,刀架在脖子上这种事谁都害怕不是。 客栈老板娘每每此时都要出门去,与那些上门来赶人的镇上百姓解释,说官府的事已经解决了,不会有人上门来找麻烦,可群情激愤之下,谁又会认真听你的解释? 被逼无奈的楚元宵几人,最后只能在勉强能下地走路了之后,就各自打点好行装重新赶路,离开荷镇去往外乡。 苏大河一家三口,小孩子苏塽大概是最没有离愁的一个,牵著从小陪他长大的那条老狗,学著楚元宵一样背著那把新得来的木剑,高高兴兴出门去,一路蹦蹦跳跳笑著说以后要闯荡江湖了。 苏大河夫妇则各有心事,一个因为连累丈夫从此远离故乡,所以心怀歉意,一个因为担心妻子心中遗憾太多,所以忧心忡忡,两人明明都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担心言语不当勾起对方的伤心事,到了最后就反倒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各自一腔愁绪离开了一家三口生活了很多年的那座小院,从此再无归乡路。 一行七人走出那座略显偏僻的水乡,又走出了昭阳国的国境,三人有伤在身,所以这一路走得並不快,走走停停山水路,离开昭阳国境之后的眾人才终於各自悄悄鬆了一口气。 看来那位姓卢的宫中貂寺说话不作假,他们这一路確实也没遇上什么出尔反尔的事后追杀,至於以后会不会有事,那就以后再说。 楚元宵一行最终在离开昭阳国,又越过了三国之地后才终於停下了脚步准备分道而行。 楚元宵还要带著余人他们三个满石磯洲撞大运,看看能不能有大缘分遇上那位青帝前辈,就不能再带著苏大河一家,所以在遇上了一座云海间之后,少年人从中支取了一部分钱財交给苏大河,让他们一家三口直接赶路去往最近的跨洲渡口,然后从那边乘船离开石磯洲,去往礼官洲的承云帝国,只要到了陇右凉州盐官镇,楚元宵大概就能保证这一家三口的真正安全,毕竟那里还有个李璟。 大概是因为曾经的同路之谊,楚元宵莫名相信那个傢伙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一家三口只要到达小镇,以陇右道大行台尚书令的本事,护住三个人不过是小事而已。 背著木剑走江湖的苏塽不太愿意离开楚元宵的远游行列,跟著楚大侠能学剑,学到那一天雨中打斗时,楚大侠一剑破甲的本事,那可是真正厉害的大本事。 楚元宵有些无奈,看了眼苏大河夫妇也有些歉意,那一天只是说了句要教这个孩子几手剑术,最后被逼无奈又在他面前杀了人,结果没想到反倒叫这孩子信上了他是个大侠,豪气干云吃饭不用掏钱的那种… 素娘知道楚元宵的歉意来自何处,却只是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揪著自家儿子的耳朵离开了眾人,走上了另外一条归乡路,去往楚元宵的家乡。 苏大河看著母子二人缓缓走远,有些犹豫地回过头看了眼楚元宵,“楚兄弟,你这又是救命,又是给盘缠让我们去你的家乡,我这…” 这个朴实汉子此刻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以前也曾出过几天院门,知道外面的人情世故,能遇上这么一个人真的都不知道该说点啥好。 楚元宵笑著摆了摆手,“苏大哥不用如此,我其实就只是顺手而为,不算帮了多大的忙。” 说著话,他又想了想,从须弥物中掏出纸笔写了一张条子交给苏大河,“你们去到凉州盐官镇之后,若是没钱可以去镇西的云海间,那边会给你们支钱,或者你也是开客栈的,若是掌柜的不麻烦的话,你可以请他给你安排个差事,剩下的事等我回去再说。” 苏大河赶忙摆手开始推脱,已经受人恩惠如此之多了,还要让人掏钱再欠人情,这种事不能做。 楚元宵笑著將纸条硬塞给那个朴实汉子,笑道:“路上还是要小心一些,途中儘量不要过多停留,只要进了盐官镇之后就会有人照看你们,也就不怕有人再反悔了。” 最终推脱不过的苏大河,终於还是没在多说什么,正正经经朝著少年人行了个礼,然后便离开了楚元宵一行,去追先走一步的母子两个了。 楚元宵目送三人远走离开视线,消失在远处的山路拐弯处。 “公子,那昭阳国不会半路上…”余人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楚元宵微微呼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那个卢掌印是个聪明人,他敢做这笔买卖就说明了他们那位皇帝应该也不笨,只要弄不死我,他们杀了这三个人只会让我从此惦记上他们,这种买卖很亏本,他们不至於。” …… 光阴如流水,大概又过了三月之后。 山间有座酒肆,有个姓付的女子掌柜提著菜刀站在酒肆门口,指著那个又跑到酒客桌上混酒喝的帐房先生骂道:“杨文沐,你他娘的要是再敢骗酒喝,老娘打断你的狗腿!” 那个酒气醺醺的青衣帐房闻言缩了缩脖子,端著酒碗点头哈腰离开那张酒桌,滴溜溜跑到酒肆里头,开始百无聊赖趴在柜檯上翻帐本,手中那碗酒也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存著点喝了,要是一口乾完了,翻帐本就不香了。 远处的山道上,有一行四人缓缓从远处慢行而来,很是顺当地坐在了酒肆前的空桌上。 四人中有个背剑又佩刀的少年人,在山道远处就目睹了掌柜的骂帐房那一幕,此刻刚刚坐下,他便张口就喊了一句,“杨帐房,买卖上门了,先来坛顿递曲!” …… 第144章 好一个一箭双鵰 按月份来说,此时又到了一年的年末隆冬时节,但是石磯洲歷来天气暖热,四季变化不大明显,更是少有下雪天,所以即便是坐在酒肆外,眾人也不会觉得如何寒冷。 山间酒肆的付掌柜还是那个付掌柜,手提菜刀开酒肆,有啥事都要指著杨帐房骂他几句打断狗腿。杨帐房还是那个杨帐房,端著酒碗翻帐簿,天大地大掌柜的最大,有啥事都是掌柜的说了算。 付掌柜女承父业开酒肆,暗地里还是风雪楼中的女子杀手,諢號“剔骨刀”,曾经追杀那个绑了龙池洲魏氏麒麟子的老人,一路把酒肆开到了礼官洲去,楚元宵没想到如今在这石磯洲,倒是又让他们遇上了。 他乡遇故知,其实还挺值得喝上几大坛的。 杨帐房端著酒碗翻帐本,听到门外有人一张口就要自家酒肆地窖里的好酒,不由地有些意外,这咋还一上来就挑秘藏,是哪个有钱的大爷,还知道自家地窖有这种酒的? 还不等青衣帐房出门看来客,那位又在后厨里提著菜刀叮叮噹噹的女子掌柜就先一步开口骂道:“杨文沐,你耳朵聋了,没听见有人叫酒吗?不知道答应一声吗?老娘钱雇你是来当大爷的?” 门外酒桌上,余人是见过这个场面的,所以转过头看了眼楚元宵,一脸的古怪,看起来两年不见,这杨帐房还是没能混上个酒庄东家的位置当一当嘛! 青霜跟青玉两人坐在酒桌一侧,背对著那间屋门敞开的酒肆,看著楚元宵跟余人的表情,都有些狐疑,青玉看了眼楚元宵,低声道:“公子,认识?” 楚元宵笑著点了点头,“曾经路遇的老朋友了,在遇上你们之前就见过了。”说著,他又指了指佩在腰间的绣春,笑道:“这把刀就是从他家铺子里做买卖来的。” 酒肆那边,被付掌柜骂了的杨帐房缩头缩脑出了酒肆的门,一抬眼就看见那张酒桌边上新坐下的四个客人,尤其是正对著酒肆的两个年轻人,微微愣了愣之后突然就一脸惊喜。 “哎呦,这咋还能在这么老远的地方遇上你们俩,这不是巧了吗?” 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喜事,天下之大,江湖人太多,能在外乡不期而遇一两个故知,这都是缘分,尤其像付掌柜这样一个拖著酒肆满地跑的风雪楼中人,要遇上一个熟人那就更是大缘分了。 一脸喜气的帐房先生,先是笑呵呵走到了几人桌前,还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青玉跟青霜两个女子,隨后才看著楚元宵挤眉弄眼道:“没想到你小子走了一趟江湖路,还能有这么好的艷福?” 不等楚元宵说话,余人先笑嘻嘻道:“老杨这话可就不对了,我家公子玉树临风仪表堂堂,走一趟江湖有几个知己不是很正常?” 楚元宵有些头疼,余人这傢伙是越来越囂张了,见谁都要说一遍这个话,青玉脾气好,每每皱一皱眉头就算过去了,但他难道就真不怕被青霜打断腿? 果不其然,青霜在下一刻就突然从桌边站起身来,一脸笑意看著余人,道:“看来你確实是不愧为一介忠僕,很喜欢为自家公子招桃?要不然我带你去山里好好摘几朵桃回来,好给你家公子编一顶桃帽子戴一戴?” 说罢,一身白衣的龙裔少女直接一只手掌按在青衣小廝的肩头,连个躲闪的机会都不给他留,直接提著他从桌边起身,也不管他识时务一样的认怂言辞,直接凌空飞掠消失在了酒肆前,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余人先前在昭阳国受的损伤还没好,今日怕是又得吃点苦头,有时候口无遮拦是要挨打的,尤其是遇上战力彪悍的女子。 楚元宵对於余人被带走前吱哇乱叫置若罔闻,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这种时候就必须得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了,谁闯的祸谁自己负责,所以少年人只是笑看著那位帐房先生,略带尷尬道:“让杨先生见笑了。” 青衣帐房大概是有些愕然於那个面容清冷的少女竟然脾气如此火爆,此刻看著两人消失的方向有些愣神,听到楚元宵的说话声时,他才稍稍回神,眼角抽搐看著楚元宵古怪道:“这趟路走得確实不赖,杨某佩服!” 楚元宵跟著笑了笑,也没再多说什么,转了个话题笑道:“今日付掌柜忙不忙,我要四碗油泼麵不知道能不能做?” 帐房先生哈哈一乐,摆摆手笑道:“小兄弟这话怎么说的,我家掌柜的那是诚心做生意的人,哪里有客官点了饭食,掌柜的不给做的道理?”说罢,他又补了一句“等著”二字,然后便转身往酒肆铺门那边走去。 青玉坐在酒桌边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在那位帐房先生离开桌边后,她便一路目送著他缓缓走远,又最终消失在酒肆门口,一脸若有所思。 楚元宵看著青玉的反应,轻笑道:“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本书首发 读好书上 101 看书网,101????????????.??????超靠谱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青玉回头看了眼楚元宵,想了想之后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楚元宵见她不想说便也没有多问,这一路上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的故事,有些事到了他们想说的时候就自然会说,不想说也没关係,楚元宵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习惯。 酒肆外有一片空地,大概是那二位店家为了在此开店特意平出来的地方,就跟上次在礼官洲遇见时一样,此时除了楚元宵这一桌之外,还有另外四张桌子上都坐了人。 说是山间酒肆,但其实也並不是所有过路人都有喝酒的习惯,四桌中间有两桌上了酒,帐房先生先前就是从他们这两桌上骗酒喝,而另外两桌则都只要了壶茶,大概是赶路途中的短暂歇脚休憩,所以没有要饮酒的意思。 楚元宵先前初来乍到,那一句跟帐房先生要顿递曲的高声吆喝,牵扯了那早到的四桌人的注意力,后来那位帐房先生笑呵呵出门来与他们打招呼,加上那个白衣少女提著青衣小廝离开了酒肆前,这整个过程一幕不落全都看在那四桌客人眼中,但好像並无人觉得意外,各自看了一眼之后就都收回了视线。 距离酒肆的门口最近的那一桌是一老一少两个人,锦衣华服高冠博带,一看就是富贵人家,至於是出自山下王朝的普通贵裔,还是出自山上仙门的修行中人,暂时不得而知。 在这一老一少的另一侧,有一行四人坐在另一张酒桌边,四人都是年轻人,各自一身形制相同的白色衣装,看起来像是某个仙家门下的制式法袍,不仅如此,他们似乎就连各自手中的佩剑都是同一个造型,看来应该是出自同门了。 与这两桌人隔著几张桌的山道边上,有两桌人並列坐在一起,衣衫样貌各不相同,看起来並无关联,但从他们的坐姿交谈来看,这两桌人大概是同一伙人,而且还都是江湖中人,一行近十的人数,几乎人人携带兵器,五八门,像极了半路上才凑起来的赶路队伍,也有可能本就是无门无派的江湖散修。 四桌人分成了三伙人,各不相干,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也在等待著店家那边做好了饭食,上肉再上饭。 青衣帐房此时已经高高兴兴进了酒肆里头,大概是跟掌柜的说外面来了熟人的事情去了,留下了外面包括楚元宵他们在內一共五桌客人。 那两桌凑在一处的八九个江湖人,两张酒桌上摆著三四个空坛,人人推杯换盏吆五喝六,一顿酒喝得高兴,说话的声音就难免大了几分,吵吵嚷嚷,热闹得很。 酒肆门口那张桌上,一老一少之间的那个少年人,手中握著一柄摺扇,此时正在与老人交谈,大概是因为那两桌客人之间的吵嚷让他有些不太舒服,所以就突然提高了几分音量,笑道:“江湖人走江湖路,都以为有几分酒量,嗓门够大就能隨隨便便不讲规矩了,狐朋狗友一大堆,也不知道今日一顿酒喝完,明日还能活几个?” 这看起来约莫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人,一段话说得光明正大毫不遮掩,而且就是直接看著那两桌江湖人说的。 酒桌上热络的气氛突然一滯,两桌酒客各自端著碗中酒,有人都已將酒碗凑到了嘴边,却没有直接一饮而尽,八九个人一起转过头,眯眼看著那个手持摺扇的富家少年人。 有人冷笑一声,“小子,走江湖確实不一定靠酒量,也未必靠嗓门高低,可有没有几个朋友那是做人的功夫活,你个屁大点的娃娃,懂什么叫江湖,懂什么叫朋友?” 那手持摺扇的少年人笑意盈盈,手中摺扇轻轻在身前桌沿上磕了磕,微微偏过头看了眼身侧几张桌外的那两桌酒客,似笑非笑道:“江湖有大也有小,有高也有低,在我这样的人眼里,你们这帮人不过是一群只能混跡在小水塘里的臭泥鰍而已,也好意思来跟本公子谈什么是江湖?” 这话说得囂张至极,完全不把对面一群人放在眼中。 对面那群人同样也是闯江湖的好手,很多人虽然没有一份仙师谱牒在手中,可不代表他们本事就低了,尤其是还有人多势眾的优势在,哪里忍得下被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如此恶言嘲讽? 有人直接一摔手中陶碗,一声声碗碟破碎的嘈杂声中,有人直接从板凳上站起身来,兵刃出鞘,气势汹汹,指著那个好整以暇的少年人骂道:“龟儿子,你敢给老子再说一遍!” 修行中人讲起来意气之爭,有时候会比某些之乎者也的读书人还要更加一丝不苟,大道修行本就是一口意气之爭,有些心头不顺事积攒得多了,对这类逆流而上的修道之人反而不是好事。 那个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的老人,直到此刻才缓缓放下手中茶碗,缓缓侧过头瞥了眼那两桌酒客,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做什么出格的表情,可放在对面那群江湖散修眼中,不由让很多人只觉得颈间一凉。 青玉跟楚元宵两人面对面坐在桌边,青玉是背对著那几桌人的,此刻眼看这双方架势不对,青玉有意无意抬眸看了眼楚元宵。 楚元宵见到了青玉的眼神示意,但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同样不曾出声的还有那桌著装一致的四个年轻修士,人人腰间佩剑,手中端著茶碗,各自低头静静喝著碗中茶,事不关己高高掛起,江湖中人歷来不爱插手与自己无关的江湖事,有些是不愿意惹祸上身,有些是纯粹的不爱管閒事,但结果基本都是一样的。 那两桌酒客被那个微微侧过头的老人看了一眼之后,一个个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大概是有些胆怯於老人的那一身威势,又不太咽得下被一个毛头小子侮辱的这口气,所以虽气势汹汹站在酒桌边,却都有些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的意思。 那个提著摺扇的少年人眼见对方被他身旁的老人唬住,便笑著转过身去,开始直接面对那两桌酒客,得寸进尺般笑道:“怎么,不是都觉得自己也算过江龙,受不了我这样一个毛头小子的气吗?现在怎么又怂了?还是说你们都是一群只敢欺软,不敢砸硬的软脚虾?所谓的意气之爭,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对面那群本就有些酒意上头的江湖修士,眼见这个小王八蛋如此恶语伤人,瞬间就將那老人先前的一记眼神拋在了脑后,老子一个江湖散修,无门无派,怕你个家大业大的仙家子弟? 散修有散修的好处,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个话在这群人身上是不起作用的,大不了一击不中远扬千里,还真就如那个摺扇少年人先前说的一样,都是一群滑不溜秋的散修,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能奈我何? 眼看著这帮人擼胳膊捲袖子,下一刻就要掀翻酒桌与人干架,正当此时,那位青衣帐房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如何,刚好端著几只饭碗出了酒肆的门,准备给门外的客人们上饭食。 青衣帐房端碗出门,看见门外不知怎么就成了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不由地微微一愣,只是反应了一瞬间就赶忙笑著打圆场,“唉哟,各位客官这是怎么话说的,我这才刚进门一会儿,怎么还都站起来了,是不是没有咱陪著喝酒,这碗里的酒都没滋味了?我就说嘛,掌柜的不让咱喝酒实在是太失策,要是让我敞开了喝,保管那柜檯上的帐本还能再厚上三寸!” 说著话,这个装傻充愣的帐房先生赶紧走下台阶,几步走到那对峙起来的两张酒桌中间的位置,有意无意將那个少年人挡在了身后,將两边的视线隔开,这才笑眯眯对著那两桌满脸怒意的酒客道:“诸位客官稍等片刻,我家掌柜的不让我喝酒误事,所以还请先等我把诸位的饭食都端上来,只需稍等片刻,兄弟一定再来陪几位客官喝酒,喝好酒!” 有了青衣帐房的插科打諢,刚才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氛围,莫名的就微微一松,杨帐房笑著低下头看了眼手中那几只面碗,隨后乾脆改了个方向,直接將几只面碗放在了始终未曾说话的那四个年轻修士桌上,故意高声道:“来嘍,各位客官的油泼麵,有劳久等还请多多包涵。” 四人中有个年纪稍小的修士见状,不由地面含疑惑,抬起头看了眼那个应该是端面上错了桌的帐房先生,刚想说什么却被坐在桌边另一侧的师兄拉了一把,又微微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话头。 杨帐房感激地看了眼那个制止师弟说话的年轻修士,隨后便笑著离开了桌边,再次跟那两桌大概是想放弃爭执的江湖酒客说了句稍等,又跟近处的一老一少两人拱手笑了笑,然后便又火急火燎回了酒肆里头。 帐房先生当然知道自己端面上错了桌,但他此时实在不太好將手中的面碗,直接放在那起了爭执的两伙人的任何一边,被逼无奈就只能出此下策,好在那几个年轻修士都好说话,免了他还要费工夫再解释一番。 做买卖不容易,遇上几个宽容好说话的客人更不容易。 临进门前,杨帐房转过头看了眼楚元宵那边,他们正好在酒肆门前的另外一侧。 楚元宵会意点了点头,但並未说话,坐在板凳上也没动,只是目送著帐房先生转身进了酒肆。 正在此时,提著余人出去算帐的青霜又回来了,只是余人却没回来,也不知道被这个浑身透著冷气的少女给扔到了哪里去? 七境金丹是能做到升空飞行的,所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余人估计都已经在十几里外的山路上苦哈哈走路往回赶了。 一身白衣的龙裔少女,面无表情落在不远处,再一步步走到桌边来,然后便一言不发坐了下来,还轻描淡写瞥了眼楚元宵。 楚元宵见机不对,赶忙从桌边起身准备开溜去酒肆里面,至於说余人被少女扔到了哪里,他连问一声的意思都没有,那傢伙只要不死就成,反正有练气四境的炼神境修为傍身,多走几步路就走几步吧,谁让他嘴上没个把门的?老子没先出手打死他就已经很讲兄弟义气了! 青霜看著一溜烟消失在酒肆门口没了踪影的楚元宵,没来由冷笑了一声,果然这群当男人的都没种,连个挨揍的胆量都没有! 进了酒肆的楚元宵站在门內,在確定避过了青霜的视线之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怪不得杨帐房见到付掌柜就跟老鼠见了狸猫一样,果然生气的女人都惹不起! 不等进门的少年人那一口气喘匀实,他就被本就躲在门后的青衣帐房给一把拽了过去,这位帐房先生此刻一脸的心有余悸,鬼鬼祟祟看了眼门外,小声道:“他们咋就吵起来了?” 楚元宵当然知道杨帐房问的是谁,转过头看了眼门外之后耸了耸肩道:“一桌喝高兴了,另一桌就不高兴了唄。” 杨帐房有些抓耳挠腮,摇头嘆气,最后瞥了眼楚元宵,道:“下一趟你跟我一起端面,两边一起上,要不然这帮起了爭执的傢伙说不准还要因为谁先吃上了一碗麵再吵起来!” 楚元宵有些啼笑皆非,“江湖人这么幼稚的吗?” 帐房先生闻言有些嫌弃地上下打量了一眼楚元宵,没好气道:“要不然你以为呢?本帐房寧可端面上错桌是为啥,我眼瞎了吗?” 少年人虽然没觉得门外那些人会到这个地步,但也没有反驳帐房先生的话,只是笑眯眯钻到后厨门口,朝那位提著菜刀剁东剁西的女子掌柜打了个招呼。 付掌柜手不离菜刀,闻言转过头笑看了眼少年人,然后就又忙忙碌碌做她的面去了。 楚元宵识趣地退出了灶房门口,规规矩矩站在了门外,等著掌柜的做好几碗面再端面出去,他今日也要在这山间酒肆里当一把店小二了。 仙家中人寿命大多都比普通百姓要悠长许多,修行登高到了一定地步又是个水磨功夫的事情,急不得,所以很多修为有成的神仙人物,到了某些境界之后就都会选一些他们觉得有意思的事情来打发时间。 比如当初在礼官洲长风渡口,那位开著百宝阁卖字画古董,最后又把百宝阁卖给了李璟的澹臺先生,再比如在龙池洲龙泉渡口摆茶摊的那位岳王府麾下姓徐的老武夫,又比如在石磯洲大运河上当摆渡人的那位老船夫,还有眼前这位明明是风雪楼中高人,却女承父业当著酒肆掌柜的女子“剔骨刀”… 少年人一路走来,入目所及,比比皆是。 女子掌柜这一锅直接做好了十碗油泼麵,帐房先生与楚元宵一人一半端了满怀,然后一起出了酒肆的门,去给那两伙表情都不好看的客人端面上桌。 那个手持摺扇的少年人,笑眯眯看著走到跟前来的楚元宵,似乎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笑道:“怎么,江湖中人也干起来这种低等人才会干的小二哥活计了?太穷吃不饱,还是太閒没事做?” 这个富家公子哥今日大概是实在有些无聊,所以一张口就又是一句能噎死人的要命言辞。 楚元宵闻言面色不变,笑呵呵与人说话,“我与这店家掌柜还有帐房先生都是朋友,路过此地帮著朋友干点活,也好事后能白吃他一顿油泼麵。” 那少年公子哥闻言挑了挑眉,道:“看你先前背剑又佩刀的,应该也不是个没出息的人物,如此自降身份自甘墮落,真不怕给我仙门中人丟人?” 句句话都不好听,摆明了就是不打一架不高兴的意思,至於跟他过招的是那群上不得台面的江湖散修,还是眼前这个更上不得台面的端面同龄人,对於这位富家贵公子而言,反倒並不太重要。 那四个佩剑坐在邻桌的年轻剑修闻言都微微皱了皱眉头,那个年岁最小的年轻剑修更是乾脆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有些人看起来自视甚高,倒是不知道手里的本事有几斤几两,配不配得上这比天还大的口气!” 剑道中人都是直脾气,如果说先前的两方爭执还是因为那两桌酒客声音太大了不占理的话,那么此刻这个富家子弟言辞为难一个给他端面的修行中人,就是正儿八经的无理取闹了,仗剑走江湖的剑修,又是名门子弟,总有看不过眼要仗义执言的人。 那富家公子笑眯眯看著楚元宵,对於身后的剑修挑衅只作未闻。 那个出声的年轻剑修被自家师兄看了一眼,撇了撇嘴也没有再说话。 楚元宵笑著朝那富家子点了点头,又转过头看了眼邻桌的剑修,隨后便准备离开桌边,把另外三碗面端到对面那两桌酒客的桌上去,青衣帐房已经等在那边了。 这一刻,谁都没料到,那个手持摺扇的富家子弟却突然出手,手中摺扇直奔楚元宵端在手里的那三碗面而去,看样子是要將之打落在地。 楚元宵同样是修行中人,虽然修为不如对面高,但他同时兼修了三境,有些反应上要稍稍比其他修士更快一些,脚下一跺直接闪身后退,让过了那贵公子的手中摺扇。 但是,那位摆明了就是要挑衅的富家公子却不肯善罢甘休,直接从板凳上起身,如同附骨之蛆般缠上了还在滑行后退的楚元宵,不依不饶非要打翻那三碗面。 这个动作目的明显,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对面吃得上这三碗面,既是对先前爭执的再次挑衅,同样也是对楚元宵的为难,一举两得。 青霜跟青玉同时坐在先前那张桌边,此刻眼见那边已经动了手,原本还在生气的青霜微微皱了皱眉,然后瞬间便从桌边起身,直奔两人的交手处飞掠过去。 一声沉闷的爆响声响彻在山道上,那个原本跟富家公子坐在一桌的老人此刻就站在青霜前冲的路径上,两人已经对过了一掌,而七境金丹的青霜却被那老人给一掌震退了回来。 飘然落地的青霜微微皱了皱眉头,手掌微微有些颤动,先前那一记对撞,她是凭藉龙裔的肉身优势才勉强稳住了阵势,对方那个老人,少说都是八境,极大可能是九境! 那老人一掌震退了青霜,然后再一闪身出现在了同行的那个少年人身侧,微微抬手按住少年人,没让他再追著楚元宵跟三碗面较劲。 一老一少傲立当场。 对面,那两桌酒客此时当然已经目睹了那个富家子追著楚元宵,明晃晃要打翻端给他们的三碗面的举动,不由勃然大怒,一个个直接一把將手中筷子扔在了桌上,再次起身重新抽刀出鞘,冷冷注视著那闹事的一老一少两个人,还有人怒骂一声,“找死!” 那老人拦下了身侧少年人,闻言转头再次轻描淡写看了眼那两桌酒客,却懒得搭理他们,反而转头看向那寂静无声的酒肆,轻笑著摇头道:“想不到堂堂风雪楼中人的门前,竟然还会如此光明正大出现一头妖物,而且看样子你们还是一伙的!” 老人双眼微微眯起,冷冷道:“老夫不禁要问一句,你们风雪楼是不是也要投奔妖族,与九洲天下人族为敌!” 楚元宵端著面停在了离那两桌酒客不远处,將端著的面碗放在桌上,这才直起身回过头看向那个老人,更是不由微微挑了挑眉。 难怪了,今日这一出看来又是算好了的嘛,只不过看起来不光是奔著自己,更是奔著风雪楼去的。 真真好一个一箭双鵰! …… 第145章 见过青帝 风雪楼是个收人命的江湖势力,不算仙门,更不算王朝,但仅凭这帮取人命就是赚钱的杀胚的战力,这座稀奇古怪的木楼就能位列三品,而且江湖上有个流传甚广的说法,说这座木楼其实有进入二品的本事,只是他们好像一直都没有提过要升阶品的意思。 这个说法究竟真不真尚未可知,但这股风颳得很有意思,因为即便是战力彪炳如四大剑宗这样的剑道高岳,都没有人说过他们有进入二品的能耐。 一座收钱取人命的杀手势力,却被广为流传这样一个传言,而且一传就是很多年,可见那座很少有人见过本尊在何处的木楼是何等的传奇与霸道。 九品制通行天下近万年,包括三品在內,自此以下的仙家势力最主要的评判方式大多集中战力与功德两件事上,唯有三品之上的那两个大阶品,是多加了一个条件在其中的,这也是为何九洲仙门千千万,却只有诸子百家在二品乃至是一品上蹲著的原因所在,有些事到了一定地步就不能再只靠拳头大小,这也是中土九品制的某些內涵所在。 风雪楼如果真如江湖传言一样有进入二品的本事,那就至少说明了他们不光战力通天,还是有某些独到之处可以写在书上的。 今日有人上来就挑衅这样一幢足够唬人的木楼,胆子確实够大,想来本事应该也不会太差。 关於青霜的妖物身份,她虽是蛟龙之属的身份,但同样是妖物,这一点其实也没有说错,但楚元宵他们从龙池洲来到石磯洲又转悠了小半个洲的这一路上,这个龙裔少女其实已然经过了很多人的审视。 龙池洲岳王府的那位王侯见过这个龙裔少女,薑蓉国螭城外无名湖畔,那位疯疯癲癲的佛门龙象也见过她,儒门四生之一的圣人崔觉,兵家武庙十哲之一的兵仙韩老头,石磯洲大运河的水君老船夫,楚王府麾下武將钟离…这些人每一个都是足够震动天下的人物,已经全都见过她了。 即便如此,眼前这个带著一个少年人来此挑衅的老人,之所以能一张口就扣一顶足够大的大帽子在风雪楼的头顶上,其实无非就是咬定了她不像余人一样,有中土临渊学宫镇鬼司核发的身份关牒在身,顶多是有龙池洲薑蓉国朝廷核发的一份谱牒在身而已。 一个练气金丹境的妖物,手里捏著一册只有六品的小国给核验勘发的身份文牒,其实是不足以能保下她的,真要拿这件事做文章,说风雪楼与妖物同流合污,这个帽子未必戴得够正,但確实也算是一顶不错的帽子,至少用来挑衅的话,应该是足够了的。 老人一句话出口,酒肆门外突然就一阵寂静,即便是那些怒不可遏要与人见真章的江湖散修饮酒客,此时都有些愣愣地看著那个出手一招被老人挡了回去的清丽少女,等到再回神时,他们好像也忘了先前与那一老一少之间的齟齬,反而在看向那个青衫帐房时,眼神也变得有些奇怪了起来。 有人上下打量了一眼青衫帐房,大概是已经在心里暗暗掂量起来,这个看著温温和和,还被一个女人拿捏的帐房先生,其实是风雪楼中人?可这人光是看那一身的窝囊劲儿,怎么也跟大名鼎鼎的风雪楼掛不上边儿啊… 隨后再有人转过头看向那个少女时,眼神则不免有些微妙,甚至隱隱带了几分火热,一头金丹境的妖物,在中土临渊分置各洲的那八本勒功帐簿上,那可是很值钱的,比抓上百头千头连修行境界都没够到的妖兽可值钱太多了。 九洲江湖上如今关於那基本勒功帐簿的说法有很多,其中最早和最大的两笔巨功更是广为流传。 最早的那一份功劳,还是在天下妖祸四起,以至东南金釵洲沦陷这场巨变之前发生的事情,据说是礼官洲的那座三品王朝承云帝国,曾经扭送了一头元婴境的厉鬼到中土神洲临渊学宫,那是整个天下间在此次与异族的大战上,最早刻下的第一笔战功,且还是一笔巨功。 第二笔堪称巨大的战功,则是出自妖祸四起时,是由天下祖宗四瀆之一的那位神道祖宗之一灵源公,亲自从礼官洲与兴和洲之间的九洲內海上捉拿而来的海妖一族北海之主,如今也已经同样被看押在了中土神洲。 这两笔分別是最早和最大的战功,据说是由临渊学宫授意铜雀楼,让他们负责通传天下,传颂两家美名,事到如今也已经到了几乎尽人皆知的地步,九洲之內闻听消息者无不振奋,欢欣鼓舞! 那份勒功榜文上虽未明说那两家拿下这两份战功的具体经过,但都是毫无例外堆砌了一大堆溢美之词,更是號召天下修士当见贤思齐,勠力同心,尽心尽力与异族开战斗胜! 有此先例在前,所以如今天下各地在捉妖拿鬼一事上,確实也都很不遗余力,追得各处只要见过天光的妖物鬼物满地跑,很多仙家修士但凡见到了某些有成妖或是成鬼趋势的凶恶生灵,大多都是两眼放光,恨不能立刻降妖除魔,再提著妖物鬼物的首级,去各地道官那里刻一份功劳在帐本上,即便是事后不能换一份好处在手,仅仅只是一份青史留名的荣耀加身,也够让人趋之若鶩了。 人间修士亿万万,能见诸青史可不是谁都有本事能做到的,说一句人人眼红也不为过。 酒肆前的氛围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古怪,原本对峙的两方反而有了隱隱要联手的架势,唯有那四个佩剑在身的年轻剑修,虽然也同样有些讶异,但却都坐在桌边没有动,不言不语按兵不发,只是静静看著眾人之间的局势变化。 那个老人此时的注意力几乎都在那座寂静无声的酒肆上,眼见他一句话问出口,那位大名鼎鼎的“剔骨刀”却並无反应,也没有要露脸的意思,反而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风雪楼唯一露脸江湖的几位高人之一,如今见事情败露,便准备要当缩头的王八了?也不知道这事要是捅到中土去,你们风雪楼还能不能有胆量扛住临渊学宫的问责?” 练气九境的仙人,修为也不算低了,有些地方多多少少是能说上话的,一位仙人境堵在门前,说要去中土临渊学宫讲理,这种话就不算是虚张声势,而是实打实的威胁,看起来目的也很简单,就是想让那位女子掌柜现身出来。 只是,老人大概也没有料到,即便他已经將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那个惯爱提著菜刀骂骂咧咧的酒肆掌柜依旧不曾现身出来,好像也没了平日里张口骂青衣帐房时的硬气和霸道,还真就是有些要装聋作哑的意思。 老人见威胁不起作用,不由地微微皱了皱眉头,又转过头看了眼那个表情平静的龙裔少女青霜,最后就直接將目光转到了放下饭碗之后就站在一边的楚元宵身上。 楚元宵此时也没有要插话的意思,只是静静看著那老人在那里自说自话。 老人见这个少年人表情平静,好像也没有慌张的意思,不由冷笑一声,“是觉得有几尊大神仙在身后,就可以什么事都不放在眼中,可以为所欲为了?” 楚元宵听著老人的这句话,莫名觉得有些好笑,摇了摇头道:“那倒也没有,一路走来被盯上太多回,我其实都习惯了,只是我有些好奇,像风雪楼这样一座凶名赫赫的江湖势力,你们就这么光明正大过来挑事,是觉得那座三品木楼也会像我一样好欺负?” 老人自然听得懂少年人这句话里的意思,但他表情依旧平静,只是缓缓点了点头,淡淡道:“老夫今日既然敢到此处,还敢仗义执言说这么几句,当然就是做好了要被那风雪楼事后报復的准备,如今的天下江湖,都是拳头大的欺负拳头小的,位高权重嗓门大,习惯了就好。” 楚元宵闻言有些古怪地摇了摇头,对方倒也是个能人,这就先一步开始冠冕堂皇堵人后路了,许他挑衅风雪楼,但对方若是敢还手,则立马就是一句以大欺小、仗势欺人的罪名扣过去,这个黑锅你是不背都不行的。 江湖中人总有一种古怪的心绪,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更不知道是被谁养出来的,就是总觉得站在低处的人就总有理,允许弱者口不择言隨意说別人,那些站在高处的人但凡还嘴一句,他立刻就能说你恃强凌弱。 人间很大,每天都有事情千千万,忙忙碌碌的江湖人,又会有几个人有那个閒情逸致去一一求证某些事情的背后真假,一见有些事上出现强弱相对的情势,就总会觉得是那强者在欺负弱者,如你堂堂三品的风雪楼,位高权重,战力滔天,欺负一个势单力薄的江湖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讲道理从来不是一件容易事,分清真假更不易,江湖人每日里忙著修行事,哪有閒心去做这种上下求索的困难事,但若只是说句不要钱的口水话的话,那不过就是两片嘴皮碰一碰的事情,还是很容易的,乐此不疲,老子更有理。 石磯洲南侧的燕云帝国有个被后来的很多江湖人詬病的坏习惯,就是这座三品王朝的读书人被礼遇太盛、恩宠太过,皇帝准读书人风闻奏事。 传说这个惯例在早年间是因为皇帝欣赏读书人才来的,那些文人皇帝们以己度人,觉得这些书生既能识文断字,又能知礼守节,所以只要能让他们开口说话,就会有益於朝政清明。 那些开风闻先河的前几代皇帝们当然是好心,但他们从没料到有些事一旦成为风靡一国的惯例之后,就会出现各种始料未及的古怪事。 读书人清谈成风,所谓风闻奏事先例一开,说话论政告人黑状就从不需要负责,兰台与满朝文武之间立时就变成了势同水火,甚至某些本就在朝的参政职官也学著兰台諫臣一样什么话都敢说。 说话不用负责这种事歷来都不是个好习惯,人人都是告状的一把好手,偏偏又人人自危,只要有一点鸡毛蒜皮的不如意,就立马想著先告倒那些不顺眼的死对头,管你有病没病,老子只管搭脉不管开方,互为因果恶性循环,至於一份奏本上辞藻华丽罄竹难书的那些糟心事,真与不真反倒不重要了,三法司都没功夫一本又一本去查证。 燕云帝国与岳王府之间的那桩旧故事,不是没有这个坏习惯造成的原因在其中的,连皇帝陛下都能带著头光明正大说一句“莫须有”,还能叫读书人说话前先想著“负责”二字?讲笑话了不是? 此刻眼前这个老人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你风雪楼要是敢还手,事后不管老夫出了什么事,你堂堂三品的那座木楼就都是黄泥巴掉裤襠了,堂而皇之拿著天下人不爱求真的毛病做文章。 楚元宵看著这个一脸大义凌然的老人,表情古怪道:“你就不怕人家万一被惹恼了之后,管你姓甚名谁,先砍了人头再说?” 那老人嗤笑一声,傲然道:“老夫若是能让一座傲视天下三品势力从此都抹不掉一片乌云在头顶,那也算青史留名了,何乐而不为?” 万载青史如明镜,美名恶名皆是名。 正如中土临渊那八本勒功帐簿让无数江湖人眼红一样,甚至有些人都不一定就是为了事后那一份论功行赏的好处,孜孜不倦像是寻宝一样挖地三尺降妖除魔,为的就是一个勒名於其中,万载留名在人间,可见其功效。 世上人什么样的都有,在有些人的眼中,恶名留青史还真就比翻开青史不见人影要更值钱得多。 楚元宵终於被这老人的话给逗笑了,摇了摇头笑道:“那要是中土那边给了结论,说你告错了人呢?又该如何说?你是不是也敢说一句临渊学宫也在与异族沆瀣一气?” 少年人一改先前的温和气,听得对面那个手提摺扇的富家贵子都有些挑眉。 那老人反倒没觉得如何,还真就顺著少年人的言辞煞有介事点了点头,语气有些郑重道:“有何不可,说不准金釵洲如此容易落於敌手,还真就是有些人故意放水的缘故。” 好嘛,还真就是什么话都敢说,捨得一身剐,天王老子来了都能给你糊一脸屎上去。 饶是楚元宵问出这句话之前就有些猜测,此刻听到老人如此光明正大的承认,他也忍不住有些牙疼,头一次见这种方式的与人讲理。 那老人见到少年人那一言难尽的表情,不由地得意一笑,“你倒是也能叫那位酒肆掌柜出来杀人灭口。”说著话,他有意无意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表情各异的在场眾人,似笑非笑道:“甚至还可以將此地所有人都砍死在刀下,只是不知道史笔如铁,你们今日之举能不能瞒过天下人?” 这话说得算是很直白了,杀了此地所有人同样瞒不住今日在这酒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有些人既然敢提著脑袋来此,就是做好了走不掉的准备,想来外面还有人早就等著了,你们敢杀人,他们推波助澜岂不就是更有说头?毕竟杀人灭口这个理由算是相当好使了,你要是不心虚,杀人做什么? 说不准眼前这老人此刻都在寻思著怎么死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好给某些人的笔桿子下面多添几分彩头。 楚元宵长嘆了一口气,转过头看了眼那个站在酒桌边始终没有动的帐房先生。 杨帐房此刻表情不太好看,见少年人看过来,他好像也没有太多惊讶,反而是带著些似有若无的不屑与失望。 楚元宵微微挑了挑眉,这么看来,有些事好像更有意思了。 他转过头看了眼那老人,笑道:“我猜你来此之前功课做得有些少了,你们难道就没查过我是什么人?” 老人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深深看了眼楚元宵之后冷笑一声,“我知道或者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有区別?” 老人这话说得模稜两可,但楚元宵其实不用想都知道他不会不知道,对方既然是想一箭双鵰,又怎么会不知道这雕是什么鸟?小家雀都没几两肉,哪里值得多浪费一支箭? 楚元宵耸了耸肩,“区別嘛,倒也不是特別大,我就是想问问,如果是我来出面杀了你,你觉得我会不会被那如铁的史笔给钉死在一册青史的耻辱柱上?” 老人闻言,终於眯起眼来冷沉沉看著少年人,冷哼一声不屑道:“就凭你一个三境都没爬出头的低阶修士,也想杀我一个堂堂九品的练气仙人境?痴人说梦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说罢,他像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看著少年人似笑非笑道:“要是诸子道爭的赌局棋子下手灭口,说不准倒是会比风雪楼出手更能说明问题,老夫还正在怀疑中土诸子那帮人里是不是也有异族奸细!” 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一步了,其实有些事也就不必再往下问了,今日特意来此挑衅的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大概是早就准备好了要当死士的,目的就是为了授人以口实,无论你杀与不杀,对方都是打定了主意要往某些山门的脸面上糊一把屎上去的。 当初在龙池洲南岸的那座龙泉渡口,执掌渡口的方氏门下那个富贵子弟方旭曾问过楚元宵一句话,说嗜杀成性这种名声,对他方旭而言无所谓,但不知道楚元宵担不担得起? 当初的一句看似无心之言,放到眼前来却是刚刚好做成了一局棋,楚元宵担著诸子道爭的其中一份赌局在头顶,要是出手杀人担上了滥杀之名,某些藏在桌面底下鬼鬼祟祟的执棋人们,大概是很乐见其成了。 楚元宵终於冷下脸来,微微眯起双眼看向对面那个老人,伸出一只手想要按住腰间绣春的刀柄,又突然想起来先前为了端面,他將一刀一剑全部放在了酒肆里,不由微微有些尷尬,甚至是抬起手挠了挠后脑勺。 下一刻,明明只有三境的少年人,突然抬起手往酒肆方向招了招,那原本被安安稳稳放在酒肆柜檯上的一双刀剑,瞬间如有灵智般从柜檯上腾空而起,带著凌冽的呼啸声飞出酒肆的屋门,然后直奔楚元宵而来。 楚元宵一脚后跺拉开弓步,抬起双手直接顶在了眨眼到身前的一对刀剑身后,左手按住桃木剑的剑鐓,右手按住绣春刀首,紧接著双手微微一凝,就改成了左手剑右手刀,隨后再猛然往两侧一甩,刀剑皆出鞘! 不欲废话的少年人,抬起头来冷笑著看了眼那个脸色突然凝重起来的九境仙人,脚下弓步猛然发力,瞬间从原地消失! 那老人眼见架势不对,立刻抬手从须弥物中掏了一张符籙出来,准备防御,虽然此行就是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但也不会真的到了引颈就戮的地步。 一个三境的少年人不会有隔空取物的本事,这最起码都是练气八境元婴以上,或是武夫八境的拔山,神修或许更容易,但也至少是在七境神丹境,一个三境都没破的少年人不可能有这样的能耐,这个古怪事多矣的少年人,总有些让人意料不到的事情在身上。 已经在出手途中的楚元宵当然看见了那个老人掏出符籙的动作,但他却丝毫没有停步的打算,直接毫不犹豫出现在那老人身侧,抬手就是一刀横斩! 老人此时已然双指捏符在身前,金刚龙鳞符,符籙一脉用以防身的符籙术之一,画符捏在指尖再辅以符咒,立时便能如披了一件防御法袍在身,有金刚不坏之能,九境仙人用此符,可抵十境一击。 一声如同撞钟般的金铁爆鸣声骤然响起,楚元宵手中绣春刀猛然间被那周身泛著金光的老人直接弹开。 老人一招抵挡住少年人攻势,立刻抬起一只脚,直奔微微弓著身形的少年人面门而来。 楚元宵左手中已如金铁般的桃木剑瞬间护在身前,被那九境仙人一脚蹬中,顺势借力直接后退,双方重新拉开了身形。 老人此刻体內气血翻涌,脸色凝重,他虽然用一张符籙挡住了绣春刀的刀锋,但那磅礴的刀气还是透过泛著金光的符籙法袍渗入了一部分,肆虐的刀气直接透体而入,开始在他体內肆虐,这绝不是一个三境修士该有的本事! 见势不对的九境仙人,直接抬头望向那两桌先前还在吵吵嚷嚷的酒客江湖人,冷喝一声道:“尔等难道要看著这恶徒如此明目张胆灭口吗?老夫九境仙人都挡不住的话,你们也同样一个都活不了!” 但下一刻,这个上门挑衅的九境仙人就猛然间一脸的惊慌失措,因为对面那群人此刻一个个表情呆滯站在原地,对他的言辞毫无反应,好似行尸走肉一样,对外界事无动於衷。 这当然不是因为那些人已经身死,而是因为此刻这间酒肆周围千丈之內被直接从天地大世界內割裂了出来,身处其中的人,只有在这千丈小世界老天爷的允许之下,才有动作的可能性! 如此之大的手笔,更不是一个少年人的本事,最起码都是练气士闻道十一境! 一瞬间反应过来的老人,內心不免还是有些苦涩,即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也一样还是会被这种几乎通天的手段唬得心丧若死。 楚元宵並不管老人是什么心態,一招不中之后立刻退后蓄力,然后再一次直奔那老人而去,但这一次不再是挥刀,而是在起步的那一刻,如同先前在那座小河边枣林中一样,直接將手中桃木剑扔了出去! 与此同时,少年人脚下发力如同奔雷,与剑偕行,一同飞奔向老人。 九境仙人脸色一变,再次抬手想要掏出符籙,却不料对面那个少年人在前冲的同时还有余力,轻轻张口念了一个字,“禁!” 老人身上须弥物瞬间被禁錮,同样都是开闢小世界,问道境的大神仙开闢出来的千丈小世界,不是一件须弥物可以抵挡的,楚元宵被那位老天爷同意暂时执掌小天地,一个“禁”字直接断绝了那老人想要掏法宝的可能! 高手过招往往只在一念之差,老人须弥物被封禁,立刻就慢了一步,只能抬手御气抵挡飞剑! 楚元宵从老人身旁错身而过,在远处停下脚步,隨后微微站直身形,那柄桃木剑没了灵气阻滯,同样从老人身前一闪而逝! 反手收回桃木剑的少年人,手腕微微一抖,身后远处地面上的刀剑双鞘如同先前一样凌空而来,刀剑归鞘。 再次背剑佩刀收拾停当的楚元宵,转过身来往先前动手的原地走去,大大方方从那个九境仙人身旁走过,一步步走到那青衫帐房身前,微微躬身,拱手抱拳。 “晚辈楚元宵,见过青帝!” …… 第146章 许多旧事在回头 练气十一境,闻道。??☆ 6?s????.???? ??? 天下间能在十一境的大神仙其实有很多,精气神三重楼都是十二层封顶,除了三教那三位祖师爷独占了三座十二境之外,其余的天下豪强,最精彩绝艷的那波人几乎全都在十一境扎著堆。 人间有史万万年,很多人有足够的时间水磨功夫,想要磨一个十二境出来虽然是件难事,但也总还是有人能磨得到的,就好像九洲江湖歷经万年积攒下来的罈罈罐罐,很多仙门用百年千年来积攒功德,磨个一万年也能磨出来个三品山门一样,都是同一个道理。 眼前这位杨先生,明面上当著帐房先生,真容却是堂堂天下第四的青帝之尊,而且看样子就连那位酒肆女掌柜都不清楚他家这位帐房先生竟然有如此之大的来头,要不然也不至於当初提著刀去追那个背著斗笠的草鞋老人时,还要瞒著杨帐房,事后更是为此送了白衣李乘仙几盘下酒菜。 更有意思的是,那位李白衣摆明了是知道有些人的身份的,却也能配合著演戏装不知道,这群大神仙们一个个的,都是一群妙人。 青衣帐房笑看著一上来就给自己抱拳行礼的少年人,终於笑著挑了挑眉,也没再装什么身处小天地,受人控制不能动作的偽装戏码,反而是有些好奇道:“你能猜出来我有修为傍身这一点我能理解,但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位青帝?” 楚元宵缓缓直起腰来,想了想之后从儒字牌中掏出了一只酒葫芦,正是装过一坛顿递曲的那支。 青衣帐房笑了笑,“这有什么可怀疑的,顿递祀祭曲確实是难得的酒中佳品,但也不是只有我们这一间酒肆才能酿製,仅凭一坛酒,你就敢猜我这么个窝囊的帐房先生是天下第四?” 最后这四个字,这位帐房先生说得大大方方很是坦然,没有丝毫要委婉客气的意思,就像是把“青帝”二字与“天下第四”连在一起,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是个不爭的事实。 楚元宵闻言挠了挠头,道:“晚辈在礼官洲长风渡口的时候曾翻到过一本出自大隱先生之手的《酒经》,里面记载的十三种酒麴,其中三种让我很眼熟,分別是白醪曲,瑶泉曲和顿递曲,分別出自?曲,风曲和罨曲各一种,实在是有些太巧合了。” “所以呢?”青衣帐房一脸似笑非笑,挑眉道:“就凭我跟你推荐了三种酒?难道就不能是因为我家掌柜的酒窖就是按那《酒经》学来的?” 楚元宵倒也不怎么怕前辈高人怪罪,耸了耸肩道:“可是我离开盐官镇之前,陆道长曾说过,要想弥补大道断头路就得三径同修,但在那之前先得治好肉身破碎这种足以致命的伤势,天下间也就只有青帝前辈因为是第一份木行气韵在身,所以可能会有些办法。” 少年人说到这里,有一瞬间的脸色古怪,看了眼那位青衣帐房,笑道:“明明说好的事情,却在半路上连承云陇右道的地界都没出,莫名其妙说好就好了,这种事要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岂不是太打青帝前辈和陆道长的脸了?” “要是仅凭三江匯流的一份水汽,加上一份神灵金身碎片,再加一坛顿递曲就能治好,那所谓的要命伤势万年难解,岂不是成了一句笑话?而且以酒祀神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做过,上手就能招来一位神道祖宗,恕晚辈说句不太敬重的话,若是当真如此容易,那几位祖宗神灵的面子岂不是也太…便宜了?” 青衣帐房听到这里,大概是勉强接受了少年人的这个解释,笑著点了点头,但还是又问了一句,“所以你是从看到那本酒经的时候就猜到了,还是从破境的时候?” 有些人的聪明是能从一推到十,有些人则是能推到一百,什么时候確定了什么事,是一件很大的学问。 楚元宵再次挠了挠后脑勺,坦然道:“也不算是猜到了,刚破境的时候是有些不解,后来看到那本酒经的时候则是有了些猜测,但並不確定,真的確定下来…” 少年人说话一半之后就没有再往下继续,只是又抬头看了眼那位帐房先生。 “是因为再次见到了我。”青衣帐房笑了笑,顺理成章给少年人补上了后半句。 楚元宵笑著点了点头,有些事只是猜测並不足以说明什么,但能在千万里之遥的石磯洲,路途之上偶遇两个久別故人,这种事纯靠缘分的可能性实打实聊胜於无。 少年人从凉州出家门,这一路上遇到的每一件偶然事,到最后都被证明了不是偶然,那三位或曾拜师或不曾拜师的先生,每一次出现的时机都很巧,就连那个原本只是目盲年轻人的魏臣,跟著走了一路都没什么特別,却在龙池洲他的家门口上给楚元宵证明了一件事,就是他也不是偶然。 所以当几件偶然事撞在一处,楚元宵从山道上老远处看到这间酒肆,又听到女子掌柜那耳熟至极的骂人声的那一刻,他几乎就已经肯定了当初在长风渡口时的那个猜测。 那位已经被关押在了中土神洲临渊学宫的北海龙王,大概直到此时都不曾明白过来,他那场海上堵路之举,到底是被多少高人给合起伙来算计了… 这些以天下为棋盘的执棋人们之间的互相算计,有时候天马行空到让人眼繚乱,异族夺下了金釵洲是一出声东击西,而那位北海龙王身陷囹圄则是一场处心积虑,到最后双方互换手筋,各输一子,看起来就还是打成了平手,或者说暂时看来像是打成了平手,至於最终的胜负如何,至少现在看来依旧尚无定论。 杨先生到了现在也算是认可了楚元宵的一连串推测,所以也就没有再深究,继而转过头看了眼那个已经生息断绝的九境仙人,嘆了口气。 他看了眼楚元宵,轻声道:“这个九境仙人,你都不问问其来歷,也不管人家那一连串胡搅蛮缠的安排算计,上手就取人性命,要是真如人家算计的一样把名声搞臭了,你就不怕耽误了道爭?不怕给你那几位先生闯祸?” 楚元宵顺著帐房先生的视线,同样回头看了眼那个九境仙人,大概是因为此地千丈小世界之內,“老天爷”还不曾撤去天地禁錮,所以那老人此刻虽然已经生机断绝,但依旧站在原地不曾倒下,看起来像是有些不可置信的表情还掛在脸上。 “对方的目的本来就不在於去中土临渊告状,这种扣个屎盆子到某些人头顶的做法不一定有用,但一旦传扬开来以至於沸沸扬扬甚囂尘上,却极容易败坏九洲人族的军心,某些不明其中缘由的人,还真就有可能会信了他们的鬼话。” 楚元宵此刻虽然已经收了人命,但脸上的表情並不轻鬆,看了那老人一眼之后又轻声说了一句。 当初在龙池洲魏氏的那一局,有些人试图浑水摸鱼,借著某些高门山头的声名威严,意图裹挟某些江湖人一起染指九洲权柄,眼前这一局则是想要败坏某些天下高门的声名,手段虽不尽相同,但目的都是一样的。 可以想见,对面做的这些局虽然好巧不巧都被楚元宵一路撞上了,对方也有借著少年人的路遇之事来做势的意思,但九洲之大,做局肯定也不只有这一两局,同样的事情必然还会发生在其他各洲。 一场乱局,如同铁锅乱燉,五八门什么样的手段都会有,九洲形势其实已经不容乐观得很了。 这场天下之爭不只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比谁拳头大,兵家有句名言叫做“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东南金釵洲一役其实就是所谓“其下攻城”,但那是对面非打不可的一场仗,不仅是因为镇压海妖一脉的那枚瓶山龙印,同样也是为了取得一块染指九洲陆地的突破口,有了立足之地才能有下一步的筹谋算计,而且那一场人族九洲去其一的战场对决,说不准还有敲山震虎、打草惊蛇之意,因为只有惊醒了安安乐乐的九洲人间,像这样后续的运筹才能起到某些意想不到的效果,毕竟若是天下承平,谁会管风雪楼有没有跟妖族有什么牵扯?很多人大概还会觉得区区妖物,能奈我何? 杨帐房看著少年人一脸凝重的表情,只觉得有些好笑,古怪道:“既然知道其中利害,你怎么还敢上手就直接杀人?现在又要后悔自己鲁莽了?” 楚元宵侧头看了眼这个笑意盈盈的帐房先生,面无表情道:“那前辈还要藉手段本事给我,帮我杀人,您不也是一样的鲁莽了?” 杨帐房闻言哈哈大笑,侧过头看了眼那间寂静无声的酒楼,笑眯眯道:“我家掌柜的被人如此冤枉,我这当帐房的吃人家的饭,喝人家的酒,危难关头怎么能坐视不理,听之任之?至於天下大势如何,那是你们操心的事情,跟我一个算帐的有什么关係?” 少年人挑了挑眉,突然挤眉弄眼怪笑一声,“就只是因为吃人嘴短?前辈难道不是衝冠一怒为红顏,万般作为难道不是为了搏美人一笑?” 话音刚落下,少年人就被这位天下第四给一巴掌扇在了后脑勺上,下手是一点都不轻,直接將少年人扇了个狗啃泥。 突兀下手的中年帐房一脸温和笑意,蹲下身来看著齜牙咧嘴的少年人,笑眯眯道:“这话要是你师祖来说,我可能还能给留点面子,你个小破孩子也敢调侃江湖前辈,胆子挺肥啊!” 楚元宵被这不轻的一巴掌打得有些两眼发黑,但闻言还是梗著脖子不服气道:“恼羞成怒就是恼羞成怒,抬出来江湖辈分算啥本事?小心我跟付掌柜告状,让她再罚你仨月不准喝酒!” 新????书吧→ 青衣帐房脸上笑容更盛,看著少年人乐呵呵道:“小子,你来好好跟我说说,你这是跟你哪个先生学的坏毛病,胆大妄为还敢威胁江湖前辈,信不信我打断你小子的狗腿?” 楚元宵此刻看著帐房先生一脸和蔼的表情,虽然依旧一脸不服气,但其实心头也有些发虚,所以乾脆就在眨眼间来了个审时度势,立刻换上一副略显狗腿的神色,“前辈这话说的,晚辈这不是见著了慕名已久的江湖前辈,一时间有些心绪激盪,所以才没顾上注意言辞嘛?前辈见谅,前辈见谅。” 帐房先生看著这个认怂比翻书还快的小傢伙,没好气嗤笑了一声,“都说上樑不正下樑歪,你们这师徒祖孙三代,怎么就成了只有中间那一代还像个正经读书人,当师祖的和当徒孙的两个傢伙,都不是好东西!” 少年人看著这位江湖前辈一脸的嫌弃,也不敢还嘴,毕竟在这位手底下挨了揍,若是不能抬出来自家祖师爷,还真就討不回来挨打的债,惹不起啊惹不起。 当初小镇北灵观的老道长也说过,少年人的那位师祖跟眼前这位,那是能坐在一张酒桌上互相灌酒的交情,他要是真的下手揍人,自家那位师祖说不定还要给倒杯酒再加把劲呢,这就更惹不起了。 帐房先生看著这个突然就说啥都不还嘴了的小傢伙,心头有些好笑,果然门风都是老早就带好了的,確实像是那姓仲的老头门下教出来的徒子徒孙,光是这份见机行事、能屈能伸的鸡贼风格,就確实很像那个更像侠客的老傢伙。 两人之间这一番互相调侃,倒也不是真生气,有些江湖前辈还真就不喜欢一板一眼的后辈子弟,今日若是换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过来,这位青帝前辈还未必能听到那句深合心意的“衝冠一怒为红顏”嘞! 少年人就是掐准了前辈爱听什么话,所以才会怎么说,看著是挨了前辈一巴掌,但说不准下一回,眼前这位大神仙再跟那个拄著雀头拐杖的老人家同桌喝酒,可能还会拉著这小子上桌了,毕竟有些话,从別人口中说出来,那才叫旁观者清了不是? 青衣帐房见少年人识趣认了怂,这才又笑眯眯换了个话题,道:“话说你一路跋山涉水来石磯洲找我,如今既然见到了,那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得给我?” 楚元宵倒也不用犹豫,很顺当地从儒字牌中掏出了那根登山杖,递到了杨帐房面前,这跟竹杖从盐官镇起就一直在少年手中,刚开始还提在手里赶路来著,后来就被少年收进了须弥物中没再掏出来过。 杨帐房挑眉看著楚元宵小心翼翼的动作,不由笑道:“一根登山杖而已,不拿来赶路,这么谨慎藏起来做什么?” 楚元宵有些无奈,看了眼青衣帐房,“我说前辈啊,咱就不能说点实在话?这竹杖要真是根普通竹杖,需要陆道长特意交代让我送来石磯洲?” 青衣帐房不置可否,只是看著少年人道:“你又猜出来了?” 少年人耸了耸肩,“我第一回想拿它砸人是在盐官镇外百里的小山谷口上,本来是打算砸余人的,结果刚提起来,我家苏先生就出现了。” “第二回想拿它当武器是在雁鸣湖畔,撞上一头元婴境的厉鬼,结果也是刚提起来,白衣李先生就一剑给那团鬼气开了天窗,然后凉州那位薛城隍就出现了。” “第三回是在临茂县城外林边,点了一堆火,烧火棍被我拿来砸妖物,后来也是刚掏出这跟竹杖,然后白衣李先生就又来了一道剑气,將那剩余的三十多妖物全部腰斩。” 楚元宵说到这里,又看了眼青衣帐房手中那根翠绿色的竹杖,淡淡道:“都说有个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这前前后后来上这么几回,我要是还觉不出来这跟竹杖可能是有点问题,那恐怕都走不到前辈您眼前来了。” 帐房先生听到这里,再次被少年人的言辞逗笑了,“所以你猜没猜到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此刻天地禁錮,楚元宵也不用担心二人之间的交谈內容可能会被外人听到,所以有些话就说得很是直白。 “同样也是个猜测,我离开盐官镇之前,那座小镇刚刚结束一场乱局,镇压在底下的东西走了一半留了一半,我猜前辈手中的这个,应该是留下的那一半。” 青衣帐房闻言一笑,也没说少年人猜的对不对,顺势收走了那根竹杖,回过头来突兀间换了个话题,笑问道:“有没有兴趣跟我去別处逛一逛?” 楚元宵没明白这位青衣帐房为何会突然有这么一句,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是不明所以,但还是跟著点了点头。 青衣帐房笑了笑,也没再多说,千丈方圆的小天地留在原地並未收走,却在大袖飘摇间直接带著楚元宵离开了酒肆门前,瞬间消失於无形。 问道境的大神仙,有很多恰如神跡一样的能耐本事,天下第四能做到的事,远比想像中的要更多。 一个中年帐房,一个背剑佩刀的少年人,在这一刻直接从石磯洲的地界上消失不见,再现身时已经到了东海边城高阳的上空。 楚元宵其实是第一次感受这种从虚空之中跳跃的赶路方式,在现身东海边城高空的那一刻,自然而然有些不適应地眼前一黑,头晕目眩,他先前在那座昭阳国內的荷镇上与七境金丹放对,受的重伤直到如今都还未曾痊癒,此刻被突然来了这么一手,其实是有些雪上加霜的意思。 精气神三径修士,能做到隔空挪移的都是高阶修士,最容易的练气士也要在八境元婴以上,楚元宵如今才不过是个三境而已,所以即便是被一位问道境的大能者带著穿越虚空,以他的境界修为也还是有些受不住。 青衣帐房侧头看了眼一脸苍白的少年人,不由淡淡一笑,隨后伸出一只手搭在少年肩头,一股满溢著生机活力气息的灵力便顺著他的手掌缓缓进入了少年人体內。 楚元宵有些讶异,因为他此刻突然发现,原本一路上由於四处受伤而沉积下来的一些暗伤沉疴,还有一些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旧疾,在这一刻都有了缓缓復原的趋势,而且先前因为跨越极远距离而引起的不適感,也在这一刻缓缓消弭。 果然陆道长当初说得没错,天下第一份主生机的木韵加身而来的木行灵气,確实有大功效。 杨帐房顺手稳住了楚元宵的伤势,隨后才低下头看向那座海上雄城,微微眯著眼没有说话。 楚元宵顺著帐房先生的视线看向海上,一座雄城四面被围,城东百里外的海面上,隱隱约约还能看到那异族海妖的大军营盘,有一座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龙宫鳞次櫛比雄居大营中心的位置,遥遥看去,恰似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杨帐房恰在此时出声说话,语气凝重道:“海妖一族跟魔鬼还有陆地妖族这三族遗民成了同盟这件事你应该是知道的,相比於各自都有损伤的三者而言,海妖一族属於羽翼齐全,故而兵强马壮势头很盛甚至超过了处心积虑谋夺九洲近万年的鬼族。” 少年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静静看著那座海市蜃楼,神色凝重。 虽然他已经听了一路的石磯洲瓶山一战,但真正见到对面的军威之盛,眼前这一趟其实是第一次。 青衣帐房话语不停,继续道:“当初盐官镇一役,你们儒门的亚圣之所以要强行扣下那摩羯的剑身,目的就是为了让他恢復得稍微慢一些,不至於一出手就是魔尊剑的全盛战力。” “人皇剑跟著人皇消失於人间已超万年,如今的天下九洲,能在杀力上比得过魔尊剑的神器已经等於是没有了,若是让它恢復到全盛,到时候真要两方之间在战阵上打到九成九,那么谁来抵挡杀力近乎比肩神明的摩羯,就会是个大问题。” 这一点楚元宵大概是能猜到一些的,拥有灵智的神器,整个天下间一共也没有几件,其他那几件基本都在三教手中,且其实都不善爭斗,真正以剑形显示的,唯有魔尊剑这一件了。 楚元宵不太明白的是,这样一件事关重大的神器的器形,不是应该放在中土神州的临渊学宫吗?就像那位北海之主被关押在天牢中一样,严防死守才是正道,为何要让他这么个低阶修士背著满地跑?仅仅是化作一根行山杖来偽装其形,然后就堂而皇之將它送到石磯洲交给青帝,目的为何? “听说过灯下黑吗?”青衣帐房几乎不需要看少年人,就能猜到他心中所想,所以先一步笑著问了一句。 楚元宵有些明悟,所以微微点了点头,还想到了更多的东西。 “所以一路上每每出现问题,就总会有高人出现在我身边,看起来像极了仙人指路,这里面不仅是因为我参与了道爭,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给那根行山杖保驾?” 青衣笑了笑,隨后像是又有了考教的意思,挑眉笑看著少年人,“那你再猜一猜,为什么魔尊剑身不放在临渊学宫的天牢之中,反而是要让你把它万里迢迢送到我手中?” 楚元宵闻言低下头来,微微思索了片刻之后突然抬头,有些惊愕地看著身旁青衣,喃喃道:“修復魔尊剑?” …… 第147章 东海有狼烟 高阳城最近战事很少,四方围城的海上妖族只是偶尔叩关,多数时候都是双方隔海对峙,虽然依旧剑拔弩张,但异族一边好像並无太大的想要立刻攻城略地的意图。??? ?9s????.??? ???? 一个青衫文士带著一个背剑佩刀的少年人站在城池上方的高空云头之中,目视四方海妖大军,两人之间谈论的內容並不算多,且多是些天下旧故事。 城中某座院落內,有个鬚髮皆白、仙风道骨的老修士,闭目盘腿坐在某处廊檐下打坐,横剑在膝,寂静无声。 院落占地並不大,只有木屋四五间,也只有这老修士和另外一个少年人两个人住在其中,每到白天时,那少年人便会离开小院去往四方城头上走桩练剑,绕著城头走上一圈又一圈,所以白日里这间小院中也就只会有这白髮老人一个人在。 自从老人驰援城中,落脚在这座小院开始,高阳城中仙家修士虽过数万,但除了那个住在院中的少年人,其他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擅自登门,这不仅是因为老人的江湖辈分,更是因为那充斥其间的无双剑气將那座小院笼罩成了一座隔绝天地的小世界,涇渭分明,以院墙为界,不多一分不少一毫,不经老人允许,擅自登门者少说都是一个重伤在身,至於那一身修为还能不能保得住,得看各自的运气。 这个轻易不必上城头的白髮老人,姓欧,名剑甲,则正是大名鼎鼎的龙泉剑宗开山祖师爷,天下剑道的魁首之一,一身剑修本事放眼天下无出其右者,杀力通天,眼下这一趟高阳城之行,则是他在最近的数千年间,第一次离开石磯洲龙泉郡,远赴东海高阳,为天下守边。 城外东行百里的那座海市蜃楼水晶龙宫,近两年间拿高阳城没有办法,这位剑道魁首称得上居功甚伟。 今日,无论白昼黑夜都在那廊檐下的木製台阶上打坐的老人,在某一刻突然停下了打坐练气並且睁开了双眼,在那一瞬间,充斥院內的浩大剑气骤然一凝,紧接著便如万剑归巢一样朝著老人面前匯聚而去,好似一道巨大的潮汐漩涡,逐渐凝聚成一颗剑气圆球,围绕著中心位置的一点灵光疯狂旋转,速度极快。 这样一颗充斥剑气的圆球,在彻底成型的那一刻,因为剑气太盛割裂虚空,迅速引得圆球周围的空间开始坍缩,不断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从那些裂缝中往外流窜,又在刚刚露头的那一瞬间就被那剑气光球搅碎,消弭於无形。 老人面无表情看著那光球旋转了一会儿,直到片刻后才缓缓抬起手將之直接捏在了手中,隨后乾脆送到嘴边一口吞下,就像是吃了颗圆枣一样嚼碎了再咽下去。 足以直接炸死某些十一境的剑气,直接被老人当成了零嘴。 老人打了个饱嗝,隨后又缓缓抚了抚腹部,有些满足般喟嘆了一声,这才抬起头看向城池上方的云头。 天下第四的高人现身高阳城,这当然是出人意料的大事,但是能察觉到声名煊赫的青帝到此,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整座高阳城中也就只有不到一手之数而已。 更加出奇的是,即便是有这么几位察觉到了高人到访,但真正出面迎接的也就只有一个人,正是才吞了剑丸的白髮老人,他先是抬头看了眼云头,隨后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小院中,直接出现在城上云间,身形不高,但体態壮硕,看起来不像是练气士,反倒像是个炼体练力已久的武道中人。 老人欧剑甲佩剑在腰间,现身云头之后看了眼两人,尤其是背著一柄木剑的少年人,这才看著青帝杨文沐笑道:“杨先生大驾光临,高阳城蓬蓽生辉啊。” 话语说得隨意,全然不像当初一剑將那位兵仙劈出城墙外时一样的霸道冷厉。 杨文沐笑了笑,抬起双手抖了抖衣袖,朝那老人拱手作揖,“杨某今日叨扰,打扰了大剑仙修行,实在罪过。” 老人笑著摆了摆手,缓缓道:“杨先生说的哪里话,老夫又不是那躲在闺阁里绣的大家闺秀,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况且杨先生此来是有大事要做,哪里说得上什么打扰?” 青衣文士闻言笑了笑,但並未直接开口说事。 老人也不著急,转过头来笑眯眯上下打量了一眼楚元宵,还有意无意看了眼少年人背在身后的那柄桃木剑,笑道:“先前还听说李乘仙那小子收了个徒弟,想来就是你了吧?” 楚元宵从刚才杨文沐拱手行礼时就已经跟著抱拳躬身了,此刻仍旧未曾撤去礼数,听到老人问话,赶忙躬身更低了一些,恭敬道:“晚辈楚元宵,见过大剑仙。” 少年人其实不是很能確定眼前这位佩剑老人的身份,但能被天下第四的青帝如此客气恭敬的,不用想都知道是江湖名宿,加上这里又是在石磯洲以东的高阳城,正是龙泉剑宗驰援之地,有些事多少还是能猜一猜的。 老人看著少年人的恭敬行礼,微微抬手虚扶了一把,躬身行礼的楚元宵便觉出了一股灵气托衬,让他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形。 老人一直从问话开始就一直在笑眯眯打量著少年人,等到他站直了身形之后,老人突然抬手朝著少年人勾了勾。 这一瞬间,原本在楚元宵身后剑鞘中的桃木剑,瞬间如受指引,直接脱鞘而出,在三人落脚的云海之中穿梭绕行了一圈,最后出现在老人身前,横剑浮空。 老人抬起双手轻轻拂过桃木剑身,一声嘹亮的剑鸣声瞬间响彻长空,如有雷鸣,甚至引得无数高阳城內外各处修士齐齐抬头,有些惊诧地看向云头,只不过却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青帝与一位剑道魁首之间的会面,以两人的手段能力,不想让旁人看到踪跡,其实是很容易的。 欧剑甲双指轻轻交错,一指弹在了剑身上,有一声金铁之声迴荡开来,老人笑著点了点头,“你那位练气一道的师父怎的如此小气,收了徒弟都不知道要给见面礼?让徒弟自己削一柄桃木剑来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道门剑仙一脉,背著桃木剑降妖除魔了。” 楚元宵有些尷尬,但还是为自家那位不曾拜师的先生解释了一句,“李先生有准备的,晚辈当初破境还是李先生帮忙挡的天劫。” 老人挑眉一笑,“那算什么见面礼,当师父的要不帮徒弟挡劫数还算什么正经师父,这要是也能当见面礼,他还好意思当剑修?老夫都能骂死他!” 说著,老人突然神色有些古怪,又道:“我怎么听说李乘仙给你准备了一把剑,只是没直接放到你手里?” 楚元宵瞬间就听懂了老人这话里的意思,但那把名为“七里河”的长剑不在他手里,就更不能说是给他的,因为它被白衣大剑仙直接送给了那个白衣少女,所以其实也不能说是给楚元宵的见面礼。 有些事情楚元宵当然是知道的,之所以老人一提起来,少年人就能听懂,是因为李璟当初混在楚元宵身边时,有很长一段路都是与楚元宵同吃同住,在北海渡船上还是同一间船舱,碎嘴一样的少年亲王为了跟楚元宵套近乎,所以把有些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將李乘仙差点两剑拆了龙首塬那座宗祠,以及將抢回去的那把剑转手送给了他姐姐,后来又被李十二一通分析等等这些弯弯绕绕全都说了一遍。 老人看著少年更加尷尬的神色,有些好笑道:“是不是觉得送给別人的东西,不能说成是给你的见面礼?可你就不知道你那师父当初打的主意,根本就不是送剑?” 这话是真不好接,楚元宵只能挠了挠头,有些尷尬地摇了摇头,有个故事从盐官镇起就被很多人掛在嘴上,可其实故事里的两个人在五方亭一別之后,直到现在连面都没再见过一回,哪里说得上有什么故事? 二人之间要见面是必然的,因为楚元宵手里还捏著那个姑娘的一枚鱼龙玉佩,先前还被燕云帝国盯上过,可见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有机会必须还要送还回去,但更多的就不能说了,人间缘分事,从来不好说。 老人调侃了一番少年人,见这个少年人脸皮太薄实在经不起前辈调侃,也就没有再过於为难他,只是又看著那柄桃木剑笑道:“你在白云剑山倒是得了份不错的机缘,白首那小子挺大方嘛!” 有些事对於如今的楚元宵而言还有些遥远,当初在白云剑山上的那一场登山路,到底走了个什么他其实是不清楚的,现在看来好像就是斩了那个神人境赵正纶一条手臂的那一剑,已经是最大的好处了。 同样一件事放在剑道魁首欧剑甲眼中,则是另外一件事,不过他见少年人一脸迷茫,就也没再做提前刨活的扫兴事,有些人辛辛苦苦埋伏笔,被另外一些不懂规矩的人提前揭了谜底,这种事实打实是不太討喜的,很容易招人烦,龙泉祖师欧剑甲虽是江湖前辈,但也没有仗著辈分倚老卖老的下作习惯,提了一句见少年人不明白也就没再多说。 老人再次把话题转到了那把桃木剑上,笑道:“你这柄木剑是偶然为之,但也算是歪打正著,好好带著,能不毁就儘量別毁,更不要丟,说不准將来能炼出来一把好剑。” 楚元宵闻言一愣,紧接著赶忙拱手抱拳,道:“晚辈谨记,感谢前辈指点。” 老人摆了摆手,无所谓道:“不用讲这么多礼数,说句话而已,你还要如此恭恭敬敬回个礼,繁文縟节又不是个什么好词汇,抱著它不撒手作甚?” 楚元宵闻言尷尬挠了挠头,倒也很识趣地收了行礼的动作。 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终於又把目光重新放到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青帝杨文沐身上,笑呵呵道:“像我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见到年轻人就愿意多聊几句,倒是怠慢了青帝,杨先生可莫要挑老夫的理啊。” 杨文沐笑著摆了摆手,“江湖前辈见到晚辈愿意多说几句是好事,天下是年轻人的天下,前辈们若是只愿意跟同辈人说话,晚辈们就得多走太多弯路,对天下江湖可不是什么好事。” 欧剑甲笑著点了点头,“杨先生这话说得在理,是个好话。”说著,老人回过头看了眼百里外的那座海市蜃楼,隨后再次看向青帝时,神色就变得郑重了许多,轻声道:“杨先生既然已经到此了,那想必有些东西已经送过来了吧?咱们是就在这里动手,还是换个地方?” 楚元宵在老人说话出口的一瞬间就是一愣,他先前还在猜测那魔尊剑的剑身送到青帝手中是为了修復魔尊剑,此刻被这老人一句话提起,仿佛就是在肯定他先前的猜测一样。 传说魔尊剑的剑身是天外陨铁打造,与那把消失人间的人皇剑是同源,这话做不做真尚不可知,但按理说修復剑身应该是需要锐金之气会更多一些,也就是五行属金的金韵之气。 所以楚元宵先前猜测修復魔尊剑一事时,他还怀疑了一下,毕竟青帝是五行属木的木行灵气,主生机是不错,但能不能做到修復金铁之物还真不好说,但此刻看到眼前这位老人,又听到他明里暗里提了那么一句,少年人一瞬间就明白了青帝带著他来高阳城的目的。 天下四大剑宗之首的龙泉剑宗,最早是起家於铸剑技艺,龙泉剑宗门下剑修不仅要练剑,更要会铸剑,所谓“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用眼前这位龙泉剑宗祖师爷的话说就是,“所谓剑修,若是连剑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还连个锤儿的剑”。 魔尊剑身落在了天下第四的青帝手中,转手找上了近邻欧剑甲,又是铸剑术天下第一的好手,二者合力,说不定还很久能做成很多事。 魔尊剑被盐官大阵封印在地下近万年,当年折损了无数江湖名宿大神仙的封印之举,加上大阵的万年消磨,即便是不腐不朽如魔尊剑,也同样是会有些损伤在身的,那位魔尊剑灵带著损伤离开了九洲陆地远赴海上,如今估计还在罗酆山,留了魔尊剑在九洲人间,如今归於青帝之手,同样也是有损伤的,锐气不再如全盛时,打架时的本事也就不能再如万年前时一样了。 至於说为何要修復这把带著“魔尊”二字的神器,楚元宵不太清楚,也不敢多猜多问,某些大神仙们之间的算计筹谋,於他而言还很遥远,暂时不便插手,也自然不好多问。 青帝听著老人的问话,也抬起头同样看了眼那座百里之外的海上龙宫,微微思索了一番之后,缓缓道:“那不妨就在此处?正好我也想看看,这海妖一族的本事到底有多大?先前被他们抢了金釵洲一事让人气不顺,我偏又顶著差事在头上,不便南下参战,所以不如在此处练练手,也好顺一顺心中鬱气。” 老人闻言哈哈一乐,朝著青衣文士竖起一根拇指,笑道:“堂堂青帝果然豪气,不亏是天下第四的高位之人,这份豪情合我辈剑修的心意,值得老夫奉陪一把!” 说著话,老人突然放开三人在云头的隱身障眼法,直接朝著云下高阳城传音放话,“高阳城內各处仙家修士,放下各自手头事开始备战,此次只守城不掠地,各位只需负责守住城头,不叫一妖一鬼入城头即可!” 高阳城原本是儒门与兵家共守,后来又加上了龙泉剑宗的一门剑修,再加上从九洲各地而来的无数其他修士,人数超过数万,虽手段不一但战力不弱,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全城被围的情况下,仍能经年累月屹立不倒。 龙泉祖师欧剑甲虽然常年在那座落脚的小院中打坐,很少露面人前,但他的本事修为、江湖辈分都放在那里,真要在城中说话时,绝对能做到一言九鼎。 一声传音如擂鼓,直接叫醒了全城各处的仙家修士,不管是喝酒的吃饭的,还是打坐的读书的,所有身怀修为的城中修士无一例外放下了手头事,开始各凭本事上城头。 三人站在云间静待了片刻,城中各处备战无二话,也没有人上到云海中来找缘由说法,很快就准备妥当。毕竟是两军阵前,有些事其实並不费事,四海边城在两军对峙的战阵执行上,调度组织这种事一贯要比九洲內陆迅速得多。 老人低头看了眼城中,隨后转头看向青帝杨文沐,道:“可以了,接下来就看你这天下第四的本事了。” 杨文沐缓缓点了点头,隨后手腕一拧,那柄才被楚元宵交到他手中不久的青翠竹杖便瞬间出现在手中,一手持剑式,魔尊剑瞬间脱去施加其上的障眼法,露出了其本来面目,通体漆黑如墨,透著一层略显诡异的幽光,现身於世的那一瞬间,立刻搅乱了整个高阳城上方的无尽云海,宛若黑云压城。 …… 高阳城东百里之外,东海龙宫之內,那位海妖一族的四大龙王之首,东海之主此刻正端坐高位上,摆酒设宴招待某位远方来客。 龙宫大殿之中,坐在下首的那位来客,恰好自北海罗酆山而来,正是酆都红袍鬼王手下的军师祭酒,楚元宵的老熟人,两年前差一点领军把整个盐官镇搬到罗酆山去的那位酆都鬼侯,姓墨名千秋。 有些事外人不知,但像东海之主这样的真正高位当然清楚,当初金釵洲瓶山的那场砍断一洲脊樑的大战,有很大一份功劳就是出自眼前这位来客之手。 虽然那场双方之间互有胜负的较量,让海妖一族丟了四王之一的北海龙王,但也实打实让他们在金釵洲站稳了脚跟,这个一得一失之间,其实不太好说海妖一族是贏了还是输了。四大妖王去其一这种事,几乎瞬间就让北海之內的亿万海妖群龙无首,差一点直接沦为一盘散沙。 东海龙王作为明面上的海妖共主,当然不会是个没脑子的简单人物,有些事他心里清楚,那座酆都所在的罗酆山就在北海之內,北海龙王落於敌手之后,酆都是能从中捞到很大的好处的,所以那一场吃大亏的堵截北海渡船之举,以及后来的临阵失手,有很大的可能都是在酆都的算计之中,也就是在眼前这位鬼侯,以及他背后的那位酆都鬼王二人的筹谋中。 但是有些事却又偏偏怪不到人头上去,或者说不能在明面上怪罪於人,因为当初的金釵洲之役,战前的那张堪舆图標註筹划中,是由四海妖族负责攻伐人族的那四座海上边城,而在北海的酆都则负责派人去堵截北海渡船。 后来之所以会有所变化,全是因为北海龙王认为堵截那个所谓的人族道爭棋子,並且有机会斩下青莲剑宗李乘仙项上人头这样的功劳,远比围堵镇北台,逼迫四大剑宗之一前往驰援的功劳要更大。 按照当初的战前谋划,围攻四海边城的最初目的同样是牵扯人族战力,但很大可能是能围城却攻不下,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个预估是没有问题的,但仅仅就是眼前这位酆都鬼王麾下的军师祭酒的一句预估,就成功將求功略微心切了一些的北海龙王送进了险地,成了如今的阶下囚。 有些人心细微处的事情,在他们这种专门负责以纵横术算计落子的谋士眼中,真的就是一件手到擒来的事情,甚至都不需要多大的动作,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口头言辞足矣。 今日,时隔数年之后的双方会面,东海龙王仍旧不能在明面上指摘於人,所以还是得如往日一样大摆筵席招待贵客,双方如今是盟友,酆都鬼王作为名义上的鬼族共主,麾下第一谋臣的分量可谓不轻,不好怠慢。 双方之间觥筹交错,但墨千秋始终没有明言他此次前来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一边与东海龙王虚与委蛇,一边静待著某个时刻的到来。 人族与异族之间的互相落子,有时候真的是已经到了錙銖必较的地步,也许在楚元宵带著魔尊剑刚出盐官镇乃至刚离开礼官洲的时候,酆都里的聪明人还不太清楚这一趟少年游江湖是为了什么,但有些事到了某个地步之后其实就瞒不住了。 当初四大剑宗驰援边城,元嘉剑宗在东北龙池洲,龙泉剑宗在东石磯洲,按理说在兵凶战危的情形下,南下去往南海边城楚方城的这趟驰援之路,让龙泉剑宗去是最合理的选择,因为他们要比元嘉剑宗更近,可偏偏最后就是元嘉剑宗去了南海,而龙泉剑宗留在了石磯洲一侧,这种排布就已经不能算是巧合了。 九洲人族的某些执棋人在这种事上依旧在錙銖必较,善於铸剑的石磯洲龙泉剑宗驰援高阳城,恰恰巧巧青帝杨文沐找人共同修復魔尊剑,也是到了一步之遥的高阳城,找的也正是铸剑术冠绝天下的欧剑甲,这样的一手排布,成功让人族占到了一席先手。 某一刻,当东海高阳城的上空出现了一团巨大黑云的那一瞬间,东海龙宫之中还在宴客的东海龙王瞬间就从他那张真正的龙椅上站起了身来。 这位雄姿伟岸的海妖共主,第一个反应是震惊,紧接著便是心头一沉,豁然转头看向端坐下手,面色平静的墨千秋,神色凝重道:“鬼侯此来,目的就是为了这个?” 墨千秋缓缓將手中那只白玉酒杯放在了面前的长案上,隨后缓缓起身,朝著东海龙王拱手一揖,平静道:“先前只是猜测,不过此刻看来,本侯確实是猜对了。” 东海龙王脸色並不好看,全然没有一份泼天的机缘摆在面前的喜悦之色,北海龙王的前车之鑑才过去不到两年,仍旧历歷在目,他不由地有些怀疑,眼前这位单刀赴会而来的酆都鬼侯,是不是又有了什么算计人心的桌底事? 墨千秋抬起头看了眼东海龙王,仿佛是知道这位眯著眼的海妖共主心中所想,所以微微笑了笑,意有所指道:“陛下不必怀疑墨某的诚意,即便我会有什么样的算计,也必然会是在咱们夺下了那剑身之后,大事未成之前出了某些不该有的紕漏,陛下大可以资敌之罪斩了墨某的人头祭旗就是!” 东海龙王微微眯眼看著一脸平静的墨千秋,良久之后才突然长出了一口气,隨后直接看向大殿上陪坐的东海龙宫麾下诸將,大手一挥开始传令。 “传本王军令,全军即刻挥师高阳城,此战首要不在攻城,第一个拿下那件神器的,封北海龙王!” …… 石磯洲东高阳城,城高万仞,两军列阵,今日烽火又起狼烟! …… 第148章 食牛之气 东海高阳城,海妖一族兵临城下,城池四面被围,黑云压顶,磅礴风雨如天倾,看起来就是即將要覆灭的架势。??? ????????.??m ??? 儒门和兵家两座山门分派至此的两位领头圣人坐镇城头,分別代表了儒门与兵家在此的最高战力,这二位可都是能在文武两座庙里受世代门人香火供奉的高位圣人,此刻各自抬头看了眼头顶那层翻卷的魔云,又看向四方那突然就开始如同妖潮一样暴动起来的东海龙宫麾下大军,最后,两人再对视一眼,各自眼神都有些凝重,上一次两军对峙到这么大的阵仗,还是在金釵洲一役时。 那一次,对面是为了逼迫九洲之內的顶尖战力驰援四海边城,掣肘人族救援金釵洲的步伐,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动的战力来围攻边城,那一场大战双方各有死伤,都不轻鬆。 今日这是第二回。 高阳城上空来的人是谁,城中这二位领衔的圣人当然都是知道的,龙泉剑宗的那位老早就去了云头,他们当然也知道,当初布的这局棋,儒门亚圣曾专门传信到过高阳城,就是为了给这几位坐镇圣人详述其中原委,后来高阳城中各位圣人为保万一,也曾专门派人又去临渊学宫確认了一趟,所以有些该做的准备,他们也当然早就做过了。 不过,事先有所准备是一回事,等到真正临敌之后能不能轻鬆应对又是另外一回事,天下之爭是大事,双方之间的博弈,一分一毫都是长短之爭,分斤掰两亦不为过。 高阳城外,雄姿英伟的东海龙王双手负后站在麾下大军阵前,先是淡淡瞥了眼那座城头,隨后就直接將目光放在了天幕高处的那片云海之中。 魔尊剑是天下神器之一,杀力极高是不爭的事实,单论打架的本事,即便是四大天书都未必比得过这把长剑,虽然它如今只有剑身,而魔尊剑灵已在北海罗酆山,但只要东海龙宫今日能抢回剑身,那么剩下的问题,自然就是海妖一族与鬼族之间的问题了,与人族无关。 天幕处,青帝杨文沐与龙泉祖师欧剑甲,带著背剑佩刀的少年人隱身於那一大片已化作魔云的云海之中,此时都不需要他们再出手施法隱匿身形,仅是那片因魔尊剑现身就被直接渲染成了魔气的乌云,就足够让某些外间之人难窥其真,不见真容。 东海龙王沉默著看了那片魔云良久,最后收回视线低下头来,转头看了眼身侧不曾说话的墨千秋,缓缓道:“以墨大先生之见,接下来又当如何?” 酆都鬼侯墨千秋,自从当初在盐官镇一役之后就一直呆在罗酆山上不曾出门,先前的金釵洲一役,他虽参与了全盘谋划,但那份堪舆布局图其实是早在盐官镇一役前后就已经做好了的,所以今日这应该算是他第二次露面於九洲人前。 这位鬼侯听到东海龙王的发问,轻轻点了点头之后就把目光转向了那座高阳城的城头上,看著那领军对峙东海的文武二位圣人,轻声道:“陛下先前不是已经下过军令,第一个拿下眼前这件神器的,可以执掌北海?” 东海龙王闻言,定定看了眼这个不曾表露过丝毫情绪的酆都鬼侯,时值此刻,两军阵前,他依旧不能完全放心这个今日特意登门来,又一句多余话都不说,极近神秘的傢伙。 双方之间虽是盟友,可毕竟不是真正的一家人,对方今日这一场突兀造访的时机实在太巧,怎么看都像是有所图谋,所谓咬人的狗不叫,此刻他表现得越是平静淡漠,就越发容易让人怀疑,毕竟魔尊剑灵摩羯就在酆都,要是说鬼族一脉会对眼前这柄神器没有图谋,恐怕是连傻子都不信的。 不过,此刻毕竟已是箭在弦上,已经是不得不发的时候了,高阳城內外双方也都已经做好了搏命的准备,这位东海之主虽然依旧心存疑虑,但想了想之后还是选择了暂时压下心底的怀疑,他毕竟是东海龙宫之主,如今有一份天大的战功机缘在眼前,总不能因为一份怀疑就將之放过去,真要论起来,海妖一族共主也不比那位身在酆都的鬼族共主差。 所以在下一刻,东海之主轻轻抬手再缓缓挥下,高阳城內外大战就在他反掌之间直接开启,双方之间连开战前叫阵对骂之类的规矩礼节都省了,东海龙宫一上手就是十六位妖王四面齐攻高阳城,无一例外全部是十一境,大有不下城头不罢休的架势。 高阳城內,龙泉剑宗门下诸位剑仙、大剑仙,加上儒门、兵家各位高人,还有无数江湖修士,全城皆动,面对十一境的海妖王,低阶修士並不起作用,所以齐上城头的人族修士中,跃眾而出的各位大神仙同样没有十一境之下的,这就是一股很庞大的战力了。 人族在异族联军面前其实是弱势,以一敌四的情形,高阶战力实在捉襟见肘,既要守著四方边城不能落於敌手,再加上中土诸子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离开那块九洲中心最大的陆地,所以才会导致金釵洲那边的收復失地一事,一直难有寸进。 边城之外的万里海疆上,在这一瞬间开始狂涛怒涌,白浪滔天,不下三十位十一境大修士大打出手,直接奔著要命的架势互相招呼,这样的场面,甚至比当初的瓶山之战的阵势要更大得多。 当初那一战是仓促之战,有心算无心,而眼前这一场则是双方对峙良久之后的银瓶乍破,自然不是一回事。 为了一把魔尊剑,双方一上手就直接开始倾尽全力掏家底,连互相客气试探一番的动作都省了,所以这场爭雄从一开始就是天昏地暗。 始终站在军前不曾出手的东海龙王,並不关注双方直接已经交手的各处战场,只是遥遥注视著城头的那两位文武圣人。 高阳城屹立东海万年之久,自然不会因为双方大修士之间无所顾忌的放手施为就被毁於一旦,因为四海边城对九洲而言至关重要,所以万年间所有能用的人族家底,诸如某些阵法符籙、防御法宝、天地灵气加持等等,几乎只要是能掏出来的手段,全都在这四海边城上挨个来了一遍,故而单靠城池防御虽做不到直接挡住整个海妖一族,但也不会轻易就被双方征战的余波给波及到直接毁坏的地步。 东海龙王沉默了一瞬,隨后直接朝著那座遥远的城头朗声道:“本王今日到此不为別的,目的很简单,诸位既然是这高阳城镇守,守城才是第一要务,何必要为了一件本就不属於你们人族的东西如此执著?” 说著,他突然侧过头看了眼身侧鬼侯,表情闪过一丝莫名,隨后再次看向那座城头,继续道:“本王今日还可以在两军阵前给诸位一个承诺,尔等若是能將那件东西交於吾手,本王便立刻下令从这高阳城外撤军,且在五十年之內,你们高阳城方圆千里范围都不会再出现我海妖一脉的任何一兵一卒,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那位寂静无声的酆都鬼侯有些讶然地挑了挑眉,而对面的高阳城头更是一片譁然。 东海龙王说的是五十年之內,而且是整个海妖一脉,並不是只有东海,这就意味著接下来的五十年间,高阳城都会少去极大的战爭压力,因为单凭难以鳧水的鬼族,还有魔族和陆地妖族两家遗民,这三家的本事绝做不到如眼前的海妖一族一样,能对高阳城造成如此之大的威胁。 但是,意外是真意外,惊讶也是真惊讶,可无论是站在城头的两位文武圣人,还是城中上至十一境,下至某些连前三境都不一定突破的低阶修士,没有哪怕一个人对此有所意动,有些人即便不知道对方要抢的是什么,却还是无一例外儘是一脸不屑和嗤之以鼻。他们既然能舍下九洲人间的繁华似锦,苦心孤诣跑到海上边城之中守卫九洲,就不会像当初在北海渡船上时的那些人一样临阵变节,去做什么试图登山而上杀掉守山武將这样的下做事。 当然,听到这个承诺的人,无论敌我,不是不相信这位东海龙王的承诺。这里毕竟是在两军阵前,他当著数万乃至数十万两军將士的面给出的承诺,如果敢出尔反尔就只会让他自己声名扫地,只不过对於高阳城而言,有些帐不能这么算而已。 文庙圣人钟淮安看著那位渊渟岳峙的海妖共主,朗声笑道:“陛下倒也不必在此承诺我高阳城会如何,四海边城歷来都是九洲人族的戍边之地,高阳城会如何不仅是高阳城一家的问题,更是整个九洲的问题,今日陛下若能承诺海妖一族从此不再染指九洲,那么这桩买卖就或许还有得谈,但若只是高阳城一家的话,请恕老夫直言,陛下这桩买卖於我等而言实在是不太划算,也就没有什么谈下去的必要了。” 东海龙王笑了笑,对於那位钟圣人的拒绝言辞並不意外,有些事之所以要说出口,不过是个图个万一而已,高阳城若是能被如此轻而易举的试出来一场服软的戏码,他恐怕都要怀疑一下,是不是身旁的这位酆都鬼侯跟人族之间达成了什么私下的约定了,不然这双方又都何以如此反常? 此刻眼见对方拒绝,这位东海之主反倒是放心了一些,依旧不怎么在意那三十多位十一境之间的乱战,直接抬起头,將目光放到了高天上的那处魔云之中。 青帝杨文沐从无出海之举,常年都是在九洲陆地上打转,其中九成多的时间更是只在石磯洲这一洲之地內转悠,所以海妖一脉中人並不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天下第四,但作为海妖共主,东海龙王是能察觉到这位隱身於黑雾中的青衫文士,一身磅礴修为足以称得上惊世骇俗,绝不会是什么好惹的人物,再加上一位天下剑道魁首,这两个人的战力可能会比云下的那座高阳城更令人棘手。 天幕云海之中,那柄魔尊剑此时已由青帝杨文沐之手转到了龙泉祖师欧剑甲手中,这位鬚髮皆白的闻道境大剑仙,一身战力几乎能摸到十二境的门槛。 人间大道对剑修一脉多有照拂,歷来都有剑修加一境的说法,但其实对三座十二境也同样偏爱极多,所以十一境的大剑仙到了欧剑甲这一步,还是只能是摸到十二境的门槛,却到不了真正的十二境,江湖万年间只有三教祖师独占十二境並不是一句空话。 不过,以剑修之能摸到十二境的门槛,这样的本事已经足够傲视天下人了,即便是天下第四的青帝,战力可能略胜欧剑甲半筹,但也多不了太多,这些能排进天下前十的人间大神仙,就没有一个会是简单人物。 此刻,这位龙泉祖师手持魔尊剑,那不断自纯黑剑身上涌出来的无尽魔气,带著毁天灭地般的威势不断攻击持剑人,饶是以欧剑甲的剑道修为,也不得不放开一身恢宏剑气,尽力抵挡魔气侵蚀。 青帝杨文沐站在一侧,周身散发著一圈翠绿色的光晕,灵气流转间,如同一只碧绿色的蛋壳,將这位大神仙与他身侧的少年人一起笼罩其中,避过了那漆黑如墨的魔气侵蚀。 欧剑甲周身覆盖著一层浓厚剑气,尤以双手包裹剑气最重,紧紧握住那柄霸道凶厉的长剑,长发翻飞,大袖飘摇,隨后猛地撤开握剑的一只手,轻声念叨了一句,“刚在他力前,柔乘他力后,彼忙我静待,知拍任君斗”,同时以双指轻轻抹过横在身前的那柄漆黑长剑。 下一刻,环绕在三人周围的无尽魔气骤然一滯,似是有了一些想要退缩的意思,但老人对此並无太多喜色在脸上,依旧满脸凝重,持剑手腕微微一拧,横剑式立时改为竖剑在身前,他抬起头来,一双虎目越过长剑看了眼站在对面的杨文沐,像是示意般微微点了点头。 青帝见状也跟著点了点头,然后就突然抬手朝著那锋锐长剑一把抓了过去,同时在手中匯聚起一层青翠欲滴的碧绿色灵气,浓郁如凝浆,在沾到魔尊剑身的那一瞬间,漆黑的墨色与青翠的绿色之间开始疯狂地互相侵蚀,蒸腾起一团浓郁的墨绿色雾气,在逐渐替代瀰漫四周的那些浓重魔气。 两色相交,眼见是那青翠的绿色灵气消耗得更快,杨文沐不由微微皱了皱眉,突然冷笑了一声,“一件无主之物,即便是霸道又能霸道到哪里去?我倒是想看看你这等同於死物的一柄废剑,到底能扛到什么时候!” 说罢,这位大神仙手中绿意猛然变得更加浓郁,几近於先前十数倍的天地灵气直接將整座浓墨云层全部包裹其中,关门打狗。 高阳城外海面上,东海龙王抬头看著那片突然由墨色转绿的浓密云层,脸色也开始跟著凝重了起来,如果再给对方时间,保不齐到时候即便真抢过来了,那剑也只会是一把废剑! 他转过头看了眼身侧依旧平静沉默的酆都鬼侯,轻声道:“那位剑灵摩羯应该还在酆都吧,鬼侯今日来此难道不是想帮他收回剑身?为何还能如此安稳?对方若是將那一层浆糊裹到剑身上,那摩羯以后还有收回失地的可能?” 所谓“失地”,当然就是指魔尊剑身,如果它此刻被青帝直接用木行灵气封印,就等於是一座房子锁死了房门,房子的主人想回家都得经过锁门人的同意,彼时再想剑身与剑灵合二为一,则除非青帝身死,或是有能比青帝更强的人特意帮忙开门,否则的话就是真正的难於登天了,这一幕可比当初亚圣用一张纸让摩羯回不去剑身要更加乾脆得多。 墨千秋听著东海龙王的一连串问话,只是平静地笑了笑,轻声道:“我们已经帮摩羯找到了能替代剑身的办法,虽不如这剑身本尊一样十全十美,但要让他恢復到全盛还是可以的,只不过是需要些时间而已,所以眼前这柄剑身也不是非抢不可。” 东海龙王闻言一愣,有些狐疑地看著这个酆都第一谋主,不太相信般又问了一句,“这个天下间还有能堪比神器本尊的容器,能装得下锋锐已极的魔尊剑灵?” 墨千秋笑著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一句,“事在人为而已。” 东海龙王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再细问,只是转过头定定看著高天上那团墨绿色的光晕,眉头微皱久久无言,不知道在想什么。 墨千秋面无表情回过头去,同样看著那云团,眼神平静。 这位酆都鬼侯此来最重要的目的,其实是想看一眼人族到底打算怎么处理魔尊剑身,他先前告诉东海龙王的那个说法並不是虚言,天外陨铁虽然罕见到万年难遇,但也並不是没有东西能比得上其材质,当初盐官镇那一局,儒门亚圣扣下魔尊剑身的做法虽然不失为好办法,但其实没有高绝到堵死所有路径的地步,说来说去都无非是个时间而已,等了近万年的鬼族一脉,耐心从来都不少。 如果此刻对面只是封印剑身倒无所谓,他就是想看看对方是不是真的只有封印这一个办法,还是说他们会跟鬼族一样,再弄出一个別的办法来代替魔尊剑灵,继而又造出另外一柄魔尊剑来,毕竟如果剑身能代替的话,代替剑灵虽难,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天下之大,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此刻,云上云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团墨绿色的云气上,静待著最后的结果。 三十多位敌我双方十一境之间的大战依旧还在继续,方圆万里海疆之內焚山煮海,地动山摇,惊天动地,天塌地陷,这些互相仇怨极多的双方大能者们,一个个都像是打出了真火一样,已经开始有了不管不顾的架势,双方之间也逐渐开始出现了伤亡,各有胜负。 从先前就一直在沉默的东海龙王,在高天上那团墨色云团快要全部成为纯粹的绿色之前,终於还是忍不住了,如果鬼族找到了替代魔尊剑身的东西,那么意味著下一柄魔尊剑就將出现在酆都那位红袍鬼王之手。 在对待人族的战事上,双方的目的是一致的,但是再之后就会有些问题不可避免,到时候谁手中的筹码更多,谁贏的可能就越大,一位鬼族共主,一位海妖共主,有没有神器在手决定了彼时的双方位置。 这位下定决心的海妖共主,猛然间自海面上拔地而起,直奔天幕而去,他竟是要亲自下场参战! 墨千秋站在龙宫前的宽阔海面上,对於身侧的这位大妖王会有如此选择一点都不意外,或者更愿意说成是乐见其成,驱虎吞狼是个好办法,他们无论谁输谁贏,谁生谁死,对於鬼族都是有好处的,要不然他先前也不会把某些事关鬼族机密的大事,极近坦诚般据实相告。 此刻的青帝与龙泉祖师两人还在合力封印那柄魔尊剑,基本没有余力去对付外来的攻击,这也是为何每每有人闭关都会需要有人护道的原因所在,因为这种时候就最容易被趁虚而入! 高阳城头,那二位领著全城修士加强高阳城防的文武圣人,当然都看见了那位东海龙王的举动,二人之一的兵家圣人谢楼当即就要出城登天去迎战那位海妖共主,但还没来得及动身,就被身侧的钟淮安一把按住了肩头。 谢楼有些不明所以,转过头疑惑地看了眼钟淮安,有些不解。 钟淮安笑了笑,“你没听到那位大剑仙之前传令全城时说的话?” 谢楼微微眯了眯眼,“你確定这不会是见死不救?” 钟淮安闻言没好气地瞪了眼这个多年老友,“欧剑甲虽然不好相处,但毕竟是九洲天柱之一,那位青帝就更是了,你看我像是那种通敌的混帐?” 谢楼闻言觉得倒也有理,虽然依旧皱著眉头,但还是选择了听老友一言,没有再动手。 天幕处,那位东海龙王几乎瞬间就到了云层之外,但却並没有直接出手,反而是先眯起双眸看了眼云海中的三人,接著又低下头看了眼城头上那两个按兵不动的老傢伙,没来由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因为对面这个反应似乎不合常理。 对著云海之中的三人下手,这一幕是正儿八经的攻敌所必救,可是那两位文武圣人竟然对此无动於衷,这要么就是他们没反应过来,要么就是还有什么压箱底,前一种等於没说,后一种… 东海龙王一念至此,驀然间就將目光放在了静静站在青衫文士身侧的那个少年人身上,冷冷看了他一眼。 楚元宵在这一刻有些愕然,被一位海妖共主这么看一眼,直接让他头皮都有些发炸,这无关於胆大胆小,久掌王权的东海龙王一身煊赫的气势,绝对比三品王朝的皇帝要更加深重地太多。 当初燕云帝国的那位皇帝虽始终未曾露面,但借了武神体魄之后站在御书房门外广场上的楚元宵都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威势,此刻的东海龙王与楚元宵之间只隔著半座云海,距离都不超过百丈,被冷沉看上一眼,凭他三境的修为,要是没反应才是奇了怪哉! 双方之间的对视仅在一瞬间,那位东海龙王一眼过后就微微皱起了眉头,而楚元宵虽然浑身都有些不太舒服,但还是转过头看了眼身侧的两位江湖前辈,见二人没有反应,他低下头来沉默了一瞬,最后无可奈何只能前行几步,站到了两人身前,正好挡住了东海龙王的视线。 东海之主看著背剑佩刀的少年人,看著他將一只手按在了腰间刀柄上,不由地有些好笑,“我听说先前的北海渡船那一局,有个少年人就是手持绣春刀挡住了我家老三,最后拖到了那位灵源公的到来,如今这么看来,应该就是你了?” 楚元宵不敢怠慢,当初的北海渡船上还有个道门三掌教陆春秋借境给他,此刻他却只有自己的三境修为而已,前后之间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在说话之前,少年人先是拉开架势,一手握住刀鞘,一手按住刀柄,做好拔刀的准备,这才看向对面那位大妖王,缓缓点头道:“陛下猜得不错,正是晚辈。” 虽然楚元宵知道以自己此刻的本事,挡在这位东海龙王身前无异於螳臂当车,但他还是不得不为,毕竟总不能知道打不过就临阵脱逃,有些事即便明知不可为,但真要不为,不管能不能说服旁人,至少少年人自己会觉得於理不合。 东海龙王看著这个少年人虽是一脸凝重的表情,却还是毅然挡在了他身前,莫名地还有些欣赏起这个小傢伙来,笑著摇了摇头道:“虽然本王也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你挡在我面前,但你这个修为境界,恐怕拦不住我吧?” 楚元宵也有些无奈,但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对面的这位大妖王,闻言也只是耸了耸肩,又嘆了口气后才道:“我家这些江湖前辈不当人,赶鸭子上架让我这么个小虾米来挡这第一刀,晚辈也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晚辈就只能是挡不挡得住都得挡了。” 东海龙王笑著点了点头,倒也没说什么嘲讽於人的言辞,一位爭天下的雄主,不是那些毛都没长全的所谓富家子,不屑於做什么言辞爭雄的小气事。 堂堂的东海龙王,又是四海共主,年轻人有胆量敢拦在他身前的没几个,不管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仅是敢出面还敢拔刀这一点,就够他给一个“欣赏”二字。 少年人是该胆子大一些,用那句“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的说法来讲,少年人的胆量大小,恰恰就是“食牛之气”所在,天幕之下的修行路上,无论人鬼妖魔哪一种,都要讲一句意气大小,没有面朝强者出刀又出拳的勇气,將来又怎么敢朝那座天幕最高处的天门去递拳? 不过,此刻双方分属敌对,东海龙王虽然欣赏眼前这个年轻人,但也不能仅仅因为“欣赏”二字就放过他,大道在前,人人爭先,谁挡谁死! 下一刻,站在云海之外的东海龙王瞬间从原地消失,再现身时已在楚元宵身前,给他面子多出一招,就算是最大的欣赏了。 楚元宵几乎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是仅凭著感觉就要先一步拔刀而出,但双方之间毕竟差距太大,那位龙王虽是后发,却瞬间先至,只是一眼瞥过去,就让楚元宵觉得腰间长刀重如山,逼得他无法再拔刀出鞘,被逼无奈下直接鬆开双手,一手按在了身后桃木剑上。 这一次好像並不如先前困难,楚元宵毫无阻滯拔出了木剑,顺势一剑斜斩,力劈山岳。 …… 城头上,文庙圣人钟淮安看著天幕处骤然爆发的那一道恢弘剑气,转过头笑看著身侧同样睁大双眼的武庙圣人谢楼,挑眉笑道:“意不意外,开不开心?” 东海龙宫前的海面上,墨千秋同样有些讶异地看著那一道剑气,不过嘴角却微微勾了勾,两年不见,这个少年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意外。 这一刻,天地寂静,只有一道恢宏磅礴的剑气横掛长空,恰如当初凉州雁鸣湖畔的白衣一剑掛星河。 楚元宵有些愕然地看著从面前消失的东海龙王,又低下头看了眼手中桃木剑,眼含迷茫,难以置信。 今日少年又一剑,逼退龙主三千里。 …… 第149章 云头守关 楚元宵有些愕然,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並未借境,也不曾借某些大神仙的肉身,一个不是剑修的少年人,手持一柄桃木剑一剑斜斩,就能將堂堂的东海龙王一剑劈到视野之外? 当初的北海渡船上,以一手学自长风渡口的拖刀技一刀又一刀推出去北海龙王上万里,但那是借了道门三掌教给他的十境巔峰的境界修为,可此刻他就只有三境而已,甚至连余人都不在跟前,也不是剑修,能有这个本事? 不可置信少年郎,在愣怔了一瞬之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因为那一道剑气实在太过眼熟,一剑掛星河这一手剑招,他虽然是很想学,但以他现在的能耐,绝对到不了眼前这个程度,所以楚元宵下一刻就驀然回首看向身后,紧接著便满脸惊喜道:“李先生!” 有个一身白衣,手提银质酒壶的中年文士,此刻就站在楚元宵身后,正笑眯眯看著一脸欣喜的少年人。???? ???????.c???? ???? “许久不见,你这怎么就打算卡在三境上不挪窝了?” 中年文士这话说得很有些调侃意味,当初在兴和洲巴山渡口一別,如今再见,少年人也已经走过了三洲之地,近两年的光阴不见,小傢伙比当初要长高了些,也壮了不少,但就是这个境界,还是没有高到哪里去。 楚元宵本来还在高兴,突然被这么问了一句,不免有些无奈,“我这都已经很努力了,不到两年涨了三个境界,还说我慢?李先生你这是嫌我慢?你这是嫌我不是大剑仙啊!” 李乘仙闻言哈哈一乐,现在倒是不错,不像刚认识那会儿一样净是些虚头八脑的礼数了,就这个想说什么说什么的劲头,终於有些像是李乘仙的徒弟了。 楚元宵倒也没有真的就不讲礼数,回了李乘仙一句同样调侃的言辞之后,就还是正正经经朝著这位他不曾行拜师礼的先生行了个揖礼。 李乘仙笑著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楚元宵倒是有些好奇,“您不是去西海嘉陵关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李乘仙耸了耸肩,抬起手中那只酒壶喝了口酒,隨后才道:“你难道就没想一想,你那位本该在高阳城中的先生去哪了?” 少年人闻言微微一愣,当初在那片枣林边,他归还了兵仙韩老头的武道肉身之后,崔先生跟韩老头两个人就又乘著那艘小船顺流而下远行去了,说是还有別的事要做,此刻既然眼前这位先生这么说,那想必他们双方之间是见过面的。 楚元宵一瞬间明悟过来,有些讶然道:“崔先生去嘉陵关了?” 李乘仙笑著点了点头,表情古怪道:“我听说自己莫名其妙欠了別人一斤酒,实在是给嚇得不轻,所以你那位崔先生一行两人刚到嘉陵关,我就赶忙跑出来了,这酒债可不好还,还是先拖一拖为好。” 楚元宵被李乘仙这话说得有些尷尬,当初在那条小河畔的枣林边,为了让他能借韩老头的武道肉身去燕云帝国讲理,確实曾答应了要给韩老头討一斤李先生的壶中酒,可如今见了李先生,自己还没说话,倒是先被先生自己抖出来徒弟代师欠帐的事情,这脸面上就实在是有些过不去。 “那您不坐镇嘉陵关…没问题吗?” 楚元宵很识趣地没敢接话,不过他之所以要这么问,当然也是有原因的,当初四大剑宗分赴四海边城,刚好就是一座边城一座剑宗,各司其职为九洲戍边,但如今白衣大剑仙离开了嘉陵关,就等於镇守其中的青莲剑宗少了一位领头人,而嘉陵关也少了一位坐镇大剑仙,这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李乘仙闻言笑著摇了摇头,不甚在意般摆手道:“无妨,嘉陵关有没有我问题不大,那里毕竟还有个姓元的傢伙,我请他代我当几天青莲剑宗祖师爷就行了。” 大剑仙元脩,一个常驻嘉陵关城头近万年的绝顶剑修,剑道本事不比四大剑宗祖师爷弱多少,只是他有个古怪的习惯,就是从不下城头,更不回九洲陆地,不收徒不传道,不打架的时候就常年坐在嘉陵关城头上看海,一看就是一万年,且年年有酒喝不完。 楚元宵再一次听到李先生说那个姓元的大剑仙,不免有些好奇,当初还在陇右的时候就听他提起过,还说他酒壶里的酒是从那位大剑仙那里抢来的。 李乘仙倒是没怎么在意少年人的这个问题,反而是与那位龙泉祖师一样,挑眉看了眼少年人提在手中的桃木剑,笑道:“看你背著一把桃木剑,却只能当个摆设来嚇唬人,倒是我这当师父的疏忽了,临走之前忘了该教你几招剑法。” 说著,这位白衣剑仙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有趣事,有些古怪地看著楚元宵,道:“不过临离开嘉陵关前,我听那韩大圣人跟我说,你曾在白毫渡船上一剑斩了一位神人境的手臂?” 楚元宵闻言挠了挠后脑勺,笑道:“那不算我的本事,先前跟著魏臣登了一趟白云剑山,侥倖得了一份剑气在这木剑中,我只能算借献佛。” 少年人自觉这话说得中肯,却没想到对面这位大剑仙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剑气是可以借別人的,但你能把它用出来也算本事,那座白云剑山我去过,剑气还算厚重,你能背出来一剑也不是容易事。” 楚元宵再次尷尬地摇了摇头,他其实翻过来覆过去一直都只有那么一剑,就是照虎画猫学自凉州雁鸣湖畔的那一剑,当初在白云剑山一剑开天是那一剑,后来在白毫渡船上一剑斩神人,同样还是那一剑。 李乘仙看著少年人的表情,大概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於是抬头看了眼云海东侧的天幕之中,先前那一招一剑掛星河残留的剑气到此时还未完全消弭,被斩碎的虚空缝隙直到此刻也依旧未能完全闭合,还有丝丝缕缕的星屑在从中散逸出来,可见那一招剑气的威力之大。 他笑看著少年道:“我既然允许你称呼我一声李先生,那你学我的剑招就不算偷师,反倒是你用得越多,用得越熟就越好,要是哪一天你用这一招能比我用这一招还好使,那我倒是也省事了。” 少年人再次挠了挠头,隨后恭恭敬敬朝著白衣大剑仙行了一礼,郑重道:“弟子谢过师父传道之恩。” 李乘仙点了点头,笑道:“刚觉得你学会了几分逍遥道,转过头来又开始谢来谢去,不过说实话,你其实也不用谢我,与其说是我传道,倒不如说是你自己聪明,只看一眼就能用出个两三分来,也能算有前途了。” 楚元宵闻言尷尬一笑,被这位剑道大神仙这么说两句,饶是他觉得自己麵皮够厚,也还是有些赧然,这说话说半天,他別的没有,全是尷尬。 李乘仙倒是没觉得如何,只是抬头看向那座东海龙宫,那位被一剑劈出去三千里的东海龙王,此时已经再次回到了龙宫前的空阔海面上。 这位东海龙王倒的確不愧是四海共主,虽然正面硬扛了青莲剑仙一剑,但除了形容有些散乱,看起来略微狼狈了一些之外,倒也没有太多的伤势在身,只是在落回海面上之后,面色阴沉看著这处云头。 李乘仙抬起手中酒壶喝了一口酒,隨后笑看著自己这个其实没教过剑法的徒弟,笑道:“当师父的也不能太不称职,之前一直没寻到机会教你剑法,今天倒刚好是个机会。” 说罢,他突然收起手中酒壶,手腕一翻,一柄三尺长剑瞬间出现在手中,剑身周围不断有朵朵青莲虚影环绕飞行,剑气如霜。 李乘仙持剑在手,看了眼楚元宵,隨后抬头望向远处那位面色冷沉的东海龙王,朗声笑道:“刚才那一剑事出紧急,没能提前与陛下打招呼,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接下来便算李乘仙与陛下討教了。” 东海龙王站在龙宫前,一脸的阴沉之色,冷冷看著那个突兀出现,此刻又要问剑的白衣大剑仙,在他掏出那柄大名鼎鼎的青莲剑的时候,这位龙王就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堂堂诗酒剑三绝的青莲剑仙问剑东海,倒是让本王有些受宠若惊了!” 李乘仙跨前一步,站在楚元宵身前,笑道:“不敢不敢,只是时间久了不见徒弟的面,今天好不容易寻到个机会,所以还要借陛下的东风教徒弟几手剑法。” 如此直白的说话方式,不仅是那位东海龙王,就连站在他一侧的墨千秋都有些古怪,两人对视一眼,面色各异。 东海龙王想了想,看著那位已经准备起手的青莲剑仙,道:“大剑仙这一手阵前传道,授人以渔,的確不愧是个爽快人,名不虚传,本王佩服。” 李乘仙笑了笑没有说话,在即將出剑之前突然又停下了动作,回过头看了眼身后那两位大神仙,这二位算是他的江湖同道,也是老友,此时即將封印魔尊剑,但还未彻底完成。 李乘仙想了想之后又看了眼楚元宵,將手中那柄青莲剑递到了少年面前的同时,又伸出手朝著少年另一侧手中的那柄木剑指了指。 楚元宵有些愕然,李白衣的青莲之名闻名於天下,但这“青莲”两个字最早不是来自青莲剑宗,而是来自於他的佩剑青莲,此刻这位大剑仙要以青莲换木剑,也不知道他是看不起那位四海共主,还是实在自信於自己的剑道。 李乘仙看著少年人一言难尽的表情,有些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冷哼道:“別说我这当师父的看不起徒弟,我现在去打架,让你来为他们两个护道,你能做到吗?” 楚元宵闻言抽了抽嘴角,表情也变得更加复杂,“您就不能不打架?守在这里等两位前辈完事不好吗?” 李乘仙挑眉一笑,“显你聪明了?我这不是为了教你学几手我这当师父的压箱底?没听过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楚元宵嘆了口气,“行吧,你是当师父的你最大,我这当徒弟的拳头小,还能说啥?” “算你小子有自知之明。”李乘仙哈哈一乐,隨后直接將手中三尺剑塞到了少年手中,顺手一个拧腕接走了少年手中木剑,长剑倒持从云端消失,竟是直接单人冲阵直奔那东海龙宫前而去! 一声震彻四海的嘹亮號角声猛地从海妖大军的军阵后方响起,如同战场冲阵的军令,直接传遍围城的四方海妖! 下一刻,接到进军令的海妖大军便如同海浪翻涌,直接开始朝著那处云头衝去,恰如当初的北海渡船上,无数海妖意图衝破护船罡气的那一幕。 李乘仙倒持木剑直衝龙宫,在距离那处宽阔的海面还有千丈距离时,就突然手腕拧动,木剑在他身侧画出一个半圆,隨后猛然朝著那如万丈浪涌一般的海妖锋线一剑挥出。 一道长度跨越百里的巨大剑气瞬间自那桃木剑上奔涌而来,如同一轮巨大的半月,瞬间清空了李白衣飞掠前行的道路上数以万计的一大片海妖军卒。 剑修到了李乘仙这种地步,不会再像某些低阶修士一样还要顾及自身灵气多寡,若是没有同样境界的敌方大妖王拦路,只要给他几天时间,即便是仅靠他一个人,也足够屠灭一整座东海龙宫了。 东海龙王看著麾下虾兵蟹將被一剑屠灭数万,脸色不由更加难看,瞬间从龙宫前消失,再现身时已到了李乘仙身前不远处,拦住了这位大剑仙的前路。 白衣大剑仙一声长笑,也不废话,反手又是一剑横斩直奔那龙王而去,这一次的剑气不再如先前那一剑一样力求宽阔,而是极尽收缩到只有丈许长短,但那煊赫的气势却直接將沿途所过之处的虚空全部震碎,不过眨眼间便到了东海龙王身前,腰斩龙王。 “来的好!” 东海龙王一身龙袍迎风鼓盪,同样大笑一声后直接伸出一只手掌,化成龙爪形態硬刚剑气! 剑气与龙拳相撞,一声如洪钟大吕般的爆鸣声响彻海面,二人下方的数千丈方圆海面直接被劲气砸出一片可见海底的巨大坑洞,至於那些运气不太好所以刚好路过其间的海妖军卒,则直接在那劲气四散间被砸成了齏粉,尸骨无存! 东海龙王此刻出拳的手掌微微颤动,虽然並未受伤,但其实这一剑他多少是吃了亏的,而且海妖一脉在海上没有城墙庇护,那一拳一剑之间被波及的,也全是他这位四海共主的麾下。 这位东海之主抬头看了眼那位停在了不远处的白衣大剑仙,虽然心头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对方耍手段心机的言辞,战场对阵能杀人是本事,从来没有胜之不武的说法。 他看了眼李乘仙之后,猛然脚下一跺,一团如同浪涌翻卷的劲气爆开,同时借力拔地而起直奔天幕,留下一句响彻海面的邀战言辞,“大剑仙若是不介意,你我天幕一战!” 李乘仙看著如同一支利箭扶摇而上的东海龙王,又低头看了眼那位按兵不动的酆都鬼侯墨千秋,最后朗笑一声道:“既然陛下相邀,李某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 这位白衣大剑仙此刻倒是没有那位龙王一样的大动静,只是手中木剑轻轻挽了个剑,隨后提剑在手冲天而起,尾隨那位龙王而去。 高阳城上方云海处。 楚元宵提著李乘仙递过来的长剑青莲,目送那两位大神仙直奔天幕,隨后低下头来看著四方不断涌来的海妖大军,眼角抽搐,他终於明白了先前那位大剑仙说的那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是什么意思了。 说是要教他几手压箱底,结果反手就是给他留了这么大一个被围攻的场面,这是教剑法?这是教怎么当万人敌吧! 不过事到临头,也由不得他犹豫太多,对面的海妖大军眼看著水漫金山而来,楚元宵低下头看了眼手中那柄青莲剑,仿佛是能感受到持剑人的注视,那柄长剑发出一声清越激昂的剑鸣声,仿佛是在传递它此刻的冲天战意! 楚元宵笑了笑,学著李乘仙先前的动作一样挽出一道剑,轻笑道:“你那位主人,我那位师父,是不是一直都这么不靠谱啊,这么大的场面说丟就丟过来了?也不怕咱俩一个守不住,就直接坏了人族大事?” 青莲剑突然又是一声剑鸣,也不知道是认同了楚元宵的那句不靠谱,还是在又一次表达战意? 楚元宵也没再多说,四大剑宗祖师的佩剑都是神兵,虽然在法宝品秩上来说到不了神器的地步,但也是高掛铜雀楼“楚铁榜”的高阶法宝,此刻更是少年人最大的本钱。 楚元宵看著那些越来越近的海妖大军,想了想之后提起手中剑,轻声道:“你能不能自己来?” 仿佛是为了回应少年人,那柄青莲剑突然从少年手中脱手而出,在三人周围的云海之中盘旋了一圈,隨后直接停在了与楚元宵相对的另外一侧,还真就如少年人说的一样要自己对阵海妖了。 楚元宵回过头看了眼那柄长剑,微微一笑后放下心来,转过头重新將双手按在了腰间绣春上,一手握刀鞘一手按刀柄,拉开弓步准备拔刀。 海妖大军此时已经衝到了这片云头的边缘处,四面齐上直奔中间那两位正在施法封印魔尊剑的大神仙。 楚元宵看著近在咫尺面目狰狞的海妖,瞬间拔刀出鞘一刀横斩,將对面第一个衝到近前的一头海妖拦腰截断,一股腥红的血气瀰漫开来,直接溅了拔刀的少年一身。 楚元宵来不及擦什么血污,下一刻就有更多的海妖冲了过来。 青莲剑此刻倒是游刃有余,面对无数海妖的横衝直撞,它直接开始快若闪电般在云间穿梭,如同一支战场骑军游走四方,每一圈的穿梭游弋,就能將一大圈的海妖穿一个透心凉!而隨著它不断地来往穿梭,很快就將云海上不断汹涌的海妖大军清空了一大片,仿佛是有意一样只留下楚元宵身前的位置不动,让他去与那些海妖拼命。 东海龙宫前,那位始终没有挪动地方的酆都鬼侯墨千秋,此刻环顾了一圈高阳城周边的乱战,三十多位十一境之间的对阵尚未结束,看战况应该还在伯仲之间,虽互有损伤,但始终没有谁取得太过明显的胜势。 天幕处那位大剑仙与东海龙王之间的较量,此时也已经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不断有闷雷声自天幕处垂落下来,像是神人擂鼓,不断响彻四海,可见二人之间的战况爆裂到了何种程度。 墨千秋最后將目光放到了那处云海之中,少年人此刻持刀在云头拼命,挥刀越来越快,不断有被断头或断身的海妖自云头坠落。 酆都鬼侯轻笑了一声,笑容玩味,轻嘆道:“为了教出来一个好徒弟,这些当先生的一个个倒是都挺用心。” 楚元宵还在提刀与那些不断涌上来的海妖拼命,有青莲掠阵,能衝到他身前的海妖被那柄白衣佩剑有意控制在了五境以下,不至於一上手就直接冒出来一头七境、八境乃至九境这种让楚元宵毫无还手之力的大妖。 有个身披战甲的海妖,隱身在不断涌上来的妖族大军之中,不显山不露水,也始终不曾衝到离楚元宵那处战圈太近的位置,只是一直在大军外围游弋,任凭身侧不断有同类衝过去,最后死在那柄飞剑下,或是被那个少年人一刀梟首! 他此举的目的,就是在观察那柄有朵朵青莲环绕的穿梭飞剑,也是在观察楚元宵的出刀方式。 这头海妖大约是在练气五境左右的修为境界,刚好能从那柄飞剑织出来的剑网中漏过去,又是楚元宵需要面对的战力上限。 某一刻,这头自认看清了形势,自觉能够占到上风的披甲海妖,终於从外围游弋的状態中脱离,开始混著身侧不断往前汹涌的同类,偷偷摸摸朝著少年人的方向摸了过去。 因为飞剑的关係,很多海妖自知冲不破剑网封锁,所以有意识朝著楚元宵出刀的方向匯聚,这让少年人的压力越来越大,虽然他需要面对的空隙不算很大,但海妖的数量却越来越多,这就迫使他必须出刀越来越快,甚至到了有些手忙脚乱的地步。 少年人咬著牙提刀在手,甚至都不需要他使用什么招式,只是不断地来回挥刀,就会有不间断的海妖撞上刀锋,前赴后继,一往无前。 不断斩妖的楚元宵,双手到了此刻都开始有些微微颤抖,即便他有三径又三境的修为打底,但对方这种拿命填缺口的方式,好像在当初北海渡船上时就是这样,低阶妖修的命在整个妖族而言太不值钱,只要能推进哪怕一寸一尺之地,就算是拿无数妖修去填都在所不惜。 不过,即便对方是这种亡命一样的架势,持刀守关的少年人始终不曾后退一步,某些修为高过他的四境乃至五境妖修,虽然时不时也能伤到他,但对方这种以命换伤的结果,到最后还是没能寸进分毫,两边都是拼命,就看谁的命硬了。 先前那个披甲的妖修,混入妖群之中后不断靠近守关的少年人,躲躲闪闪小心翼翼,不断变换方位,靠近那个已经像是个血葫芦一样,却始终不曾后退一步的少年人。 某一刻,偷偷摸摸到了少年人身前不远的披甲妖修,突然抬脚飞踹,將挡在身前的两头只有一二境的低阶妖物当作暗器一样,直接朝著楚元宵的面门砸了过去。 楚元宵因为那两头突兀横飞而来,速度极快的“暗器”,挥刀的动作猛地一乱,那头躲藏在两头妖物身后的披甲妖修趁著空挡,抓住了少年人的破绽,直接猛窜到楚元宵身侧,一巴掌朝著他的脑袋处拍了过去! 这头披甲妖修此刻双眸一片腥红,还带著一股狂热的残忍嗜血,只要这一掌拍中,这个已经只能靠毅力死守关头的人族少年就必將脑浆崩飞,哪怕他有本事卸掉力道,不至於让自己一颗头颅被拍碎,至少被拍飞出去也是必然,到时候这所谓的守关就是一句空话了。 东海龙王曾下过军令,先拿到那柄神器的海妖,可封北海之主,若是眼前这一招建功,他就能一步登天了! 这一招来得太快,楚元宵在一瞬间有些措手不及,电光火石之间等到他反应过来,那披甲妖修已到身侧,掌风呼啸,直奔取命而来! 飞剑青莲此刻正好游弋到战圈另一侧,想要回身救援也有些来不及了,被逼无奈的持刀少年人也顾不上飞剑在何处,只能微微偏转身形,將一刀劈落在身前的那两头妖物当作垫脚石抬高身形,以一侧肩头硬扛那披甲妖修的掌风。 一招过后,楚元宵曾经练了无数遍的立桩派上了用场,即便是一侧肩头被那妖修一掌拍碎,他还是硬生生脚下生根挺住了撞击,没有被直接拍飞出去,咬牙忍住涌到喉间的血腥气,另一侧的那只手臂提刀朝著这一侧横斩而来,瞬间將那头同时把志得意满与错愕两种表情掛在脸上的披甲妖修一刀斩首! 这一刀因为少年人的咬牙拼命,所以太过势大力沉,那一颗妖物头颅在离开颈间的瞬间,就直接横飞了出去,滴溜溜砸进了妖群之中。 大概是因为楚元宵此刻的卖相太过悽惨,拖著半边垮塌破碎的残躯,一身血衣如赤甲,满脸血污如同水洗,提刀傲立於两头妖物尸体上,身侧还有一头虽被梟首却还没来得及倒下的无头妖尸…这个场面实在太过血腥,饶是对面亡命一样的妖物大军都不由微微一滯! 这些妖修同样是天地生灵,虽然狂狷残忍,但同样也有欺软怕硬的本性在心头,遇上这么一个杀了数百妖物,明明自身都已残破不堪,却仍旧死死咬牙不曾后退半步的人族少年,对面有些低阶妖物不由自主便带上了三分怯意。 两军阵前,狭路相逢,有些时候就不是在比武力,而是比谁的心更狠,勇力更高! 楚元宵此刻双眼都有些视线模糊,一身血水分不清是妖物的还是自己的,他只能尽力张开双目,以免不断流淌的血污糊住双眼,他此刻也已不像是个人,满目都是凶残之气,看著那些骤然停滯的妖物,突然咧嘴一笑,虽然满口血污,但看起来反而更加骇人了许多! “今日守关,你们只要弄不死我,就別想有哪怕一头孽畜能摸到我身后!” …… “有许多天没有求过票票了,码文不易,求个各位看官的票票,感激不尽! 另外,感谢“太白李子”与“497hewq”两位道友的全文订阅,加感谢“太白李子”细心为作者指点错漏~ 各位道友的支持,都是作者码书的动力,特此附名,已表谢意~” 第150章 背剑佩刀的白衣姑娘 高阳城头一文一武两位圣人此刻也在看著头顶那片云海中正在发生的战事。???? 6??????.??m ???? 武庙圣人谢楼看著那个虽重伤垂死,却还在放狠话的少年人,有些喟嘆般摇了摇头,道:“何至於此?” 文庙圣人钟淮安闻言笑了笑,“谢兄,你可是蹲在武庙里吃猪头肉的兵家圣人,怎么看起来还对这种一夫当关的事情有些不太满意?” 谢楼转过头看了眼身旁老友,没好气道:“老夫是兵家不错,可眼前这一出真是兵家所推崇的一夫当关?那把剑明明都已经守了大半边,再多守一隅难道就很难?何必非要让这少年人做这种事,不显多余?” 说著,这位武庙圣人再次抬头看了眼云头上那个少年人,轻轻摇头道:“强行造个『壮烈』二字,可不是我兵家所求。” 钟淮安听著老友言辞之中的某些不认同之意,倒是並未选择强辩,反而是抬头看了眼天幕处那位正在与东海龙王交手的大剑仙,轻声念了一句,“剑阁崢嶸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谢楼看了眼身旁老友,这一次倒是没有说话。 钟淮安笑了笑,有些揶揄般又说了一句,“人家当师父的自己写的诗,如今要拿来给徒弟用,你这个外人有什么多余话可说的?『一夫当关』四个字,你们兵家用的多是多了一些,可出处也不在你们啊。” 谢楼被老友这一句话给呛得有些难言,但还是一脸的不服气,道:“老夫是在跟你这混帐掰扯出处的事情吗?要说出处,你们那位亚圣还说过『君子不立危墙』呢,你这当读书人的,怎么就不知道听一听先圣教诲?” 钟淮安哈哈大笑,看著身旁突然就开始咬文嚼字的老友,乐道:“我以为你要说『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呢,这不才是你们兵家修士该有的说法吗?” 谢圣人的话头再次被堵了个正著,一口气猛地噎在嗓子里,憋得他实在有些难受,一张脸更是憋得有些泛红起来。 钟淮安眼看著老傢伙有暴跳如雷的架势,於是笑眯眯赶忙开始给他顺毛捋,“老谢你倒也不必如此,背书你是背不过老夫,可你打架不是比老夫厉害吗?咱们这就叫各擅所长,实不分谁高谁低。” 谢楼冷哼一声,“你这老东西读书是多,老子打嘴仗確实打不过你,但老子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不明白吧?” 钟淮安笑著点了点头,但没有接话,只是转过头看向了远处那座东海龙宫,那位来自酆都的鬼侯墨千秋直到此刻依旧站在那处空阔海面上,既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也不曾显露任何的意图,只是静静看著云头上的局势,面无表情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钟淮安往龙宫的方向微微努了努下巴,轻声道:“堂堂的四海之主都要忍不住想抢那把魔尊剑身,可这位亲自把剑灵摩羯请回了酆都的军师祭酒,事到如今却一点要动手的意思都没有,你说这位鬼侯这是打的哪门子算盘?” 谢楼闻言也看了眼那位面容俊逸,雌雄难辨的墨大先生,几乎都不需要太多思考,直接道:“坐山观虎斗而已,东海和九洲之间无论谁胜谁负,对於他们鬼族而言都是稳赚不赔唄!” “鬼族…”钟淮安轻声咀嚼了一番这两个字,突然摇头笑了笑。 “有问题?”谢楼看了眼老友的表情,有些莫名地问了一句。 钟淮安转头看了眼谢楼,莫名道:“你难道没听过一个传闻,说这位堂堂酆都鬼王麾下的第一谋主,其实不是鬼族?” 谢楼听著老友这样一句语气不明的言辞,好像也並不意外,只是无所谓般摆了摆手,道:“一个传言而已,做不做真谁知道?再说了,就算真如传言说他其实是魔族中人,那又能如何?自从当年人皇斩了魔尊之后,魔族还能成什么气候?如今就连最大的魔头都在人族,海外剩下的那点硬骨头遗民,在如今的天下大势中间还能起什么作用不成?” 这一句所谓的“最大的魔头”,当然就是指那位以前平安无事时,还常年呆在中土涿鹿州连门都不出一步,如今天下乱局四起,反而不知收敛避嫌,跟著那位武安君路春觉四处乱跑的魔道祖师爷了。 钟淮安此刻定定看著站在龙宫外的那个身影,语气平静,但出口的话怎么听都別有深意,“你我是这么想,想必那位酆都鬼王也这么想,可要是天下人全都这么想,那说不定哪一天还就真的有用嘍。” 谢楼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钟淮安,“听起来你像是知道些什么老夫不知道的事情?” 钟淮安再次大笑,因为並未隔绝两人之间的对话,所以城头上还有一大堆守城戒备的其他修士,全都有些莫名看著这位突然就笑不停了的文庙圣人,不明所以。 这位文庙圣人只等笑够了之后,才终於摆了摆手,乐道:“那倒也没有,你我都是高阳城镇守,老夫知道什么,你谢圣人难道还能不知道?” 谢楼闻言毫不犹豫摆了摆手,没好气道:“那可说不准,人人都说就你们这帮读书人肠子最多,谁知道你这面善心黑的老傢伙是不是藏了什么私房钱?” 钟淮安面容古怪,笑眯眯看著谢楼,“听谢圣人这话里的意思,难不成你还想给老夫当夫人不成?若真是如此,那恐怕老夫得提前把话说清楚了,我乃是真正一身浩然气的伟男子,可没有那断袖的癖好,你那不该有的念想还是提早断了为好,免得一颗芳心许错了人。” 这位文庙圣人不知道是读书读烦了,所以有了些恶趣味,还是因为別的古怪原因,反正他这段话竟说得毫不遮掩,甚至还暗暗加了几分传音的架势,所以几乎是在顷刻间,这高阳城头上就有一大堆本还表情凝重的人族修士,瞬间一个个都一脸的一言难尽,虽然所有人都儘量目不斜视,力求恢復一脸的严肃表情,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开始偷偷摸摸竖起了一双耳朵。 这种圣人们之间的大瓜,那可是千年万年都难得一见嘞,不吃白不吃不是? 武庙圣人谢楼一瞬间勃然大怒,直接朝著身侧老东西那张老脸就是一拳砸了过去! 你个老混帐在两军阵前也敢开这种没轻没重的玩笑,看老子不打死你个夯货! 你不要脸面了,老子也不要了?“非礼勿言”四个字要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当的哪门子圣人? 对面,酆都鬼侯墨千秋站在龙宫前,虽然相隔遥远,但还是不可避免被城头上突然爆发开来的打斗给吸引了注意,也有些莫名地挑了挑眉,他倒是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有些古怪地看著那两位文武圣人,猜测这是阵前窝里斗起来了?还是说…想试探自己会不会趁乱浑水摸鱼? 墨千秋眯眼看著那两位圣人在城头上大打出手,虽然那二人都收掉了各自的修为术法,也没有真的做什么你死我活的事,但能看得出来这动手是真动手了… 这位军师祭酒看了半天之后,也不由地有些费解,饶是他算计人心算了千百年,也实在想不到两个堂堂的人族圣人,竟然会因为一个所谓“龙阳断袖”的玩笑话,就光明正大在两军阵前开始互殴,如此儿戏,岂是圣人所为? 云头上,楚元宵拖著半边垮塌的身形,重伤垂死,但还是死死站在妖军对面,手提绣春屹立不倒。 此刻莫说是他只有三境,就算是再来个五境六境的修士,遇上重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势,该死还是得死,他之所以还能傲然而立,大概就是只凭最后一口心气了。 当初在小镇时,那个曾住在镇口破茅屋里的老梁头,在某个孩童即將饿死在那棵老槐树下时,曾说过一句“再怎么烂命一条,也得对得起捡你一条命的那个老鬼”,此刻意识都有些模糊的少年人心里还在想,若是今日真的死在此处,算不算对得起自家那个老酒鬼? 对面那些被唬得一滯的海妖一族修士,眼见少年人一句豪言过后,因为浑身鲜血横流,连生机也在逐渐流失,眼看著就要一命呜呼,他们突然就又恢復了凶残气,立刻又朝著少年人的方向扑了过去! 楚元宵此刻大概是因为意识模糊,所以突然间就有了一种错觉,好像有个一身白衣的姑娘,突然出现在他身前,身背长剑,腰佩横刀,在那妖物衝过来的一瞬间,刀剑双行同时出鞘,如同当初在小镇外三里地的蛰龙背山脚下一样,开始帮著少年人打架。 楚元宵此刻大概是生出了些自嘲来,所以表情难免有些复杂,这咋死到临头还开始想姑娘了?不过自己还欠了人家的鱼龙佩没有还,说不定就是因为欠人情,所以想起来了? 满脸血污的少年人尽力再次睁大了一些双眸,一片血色之中,这一次好像是更清楚了一些,还真就有个白衣倩影在前方不远处杀妖,出刀比自己快,出剑就更不用说了,人家用的是飞剑,正经的剑修来著。 高阳城头上,两位大打出手的文武圣人,突然各自轻“咦”了一声,不约而同停止了打斗,有些意外地看著那个落在城头的白衣女子剑仙。 来人手提一只繫著红绳的酒葫芦,正是西河剑宗门下十二弟子李竹,而云头上挡在楚元宵身前的那个少女,刚刚好就是公孙门下关门弟子,李十三。 谢楼大概有些明白了前因后果,突然就开始哈哈大笑,“好嘛,我就说李乘仙那个傢伙不做糊涂事,原来这是在给徒弟找一个美人救英雄的机会嘞!” 钟淮安逃过了武庙圣人一顿老拳,此刻还是不见丝毫收敛,挑眉瞥了眼这姓谢的老货,嗤笑道:“刚才不是还说造一个『壮烈』二字,不是兵家所求?你这老匹夫怕是不知道什么叫少年人的风雪月!” 李十二听著两位圣人在那里吵吵嚷嚷也不插言,只是温婉一笑,抬手朝著两位停手的文武圣人行了一礼,道:“晚辈西河剑宗李竹,见过二位圣人。”说著,她又抬头环视了一圈城头各处的人族修士,用上了仙家传音的手段,朗声道:“见过诸位道友。” 云头上,挡在楚元宵身前的白衣姑娘並未回头,一边出刀又出剑,一边轻描淡写朝著身后递了一句,“看什么看,还不赶紧疗伤是要等死吗?本姑娘万里迢迢是来救死人的?” 楚元宵重伤垂死,被那姑娘这么呛了一句反而不生气,还抽搐著嘴角尽力笑了笑,隨后就乾脆放心大胆坐在了少女身后的云头上,开始盘腿打坐,练气养伤。 练气三境小周天,体內灵气能做到一圈简单的循环,少年人此刻体內灵气,因为半边肩膀垮塌,经络受损,所以运转得有些不太顺畅。 他先前被那个披甲妖修一巴掌拍碎了半边肩膀,所以肩头处的诸如肩井、巨骨、秉风、天宗之类的各处穴位,还有手太阴、手少阴、手厥阴、手太阳、手少阳、手阳明等各处经脉,都被打出了不同程度的损伤,行气困难,导致连三境小周天的境界都开始有些摇摇欲坠。 飞剑青莲在这一刻,不再需要为楚元宵单独开闢一处独有的战场,所以也就不再需要半路回头,直接开始绕著中心位置的四人绕圈,所过之处不留一个妖物活口,杀妖显得更加凌厉无匹。 李玉瑶因此压力骤减,抽空回头看了眼形容悽惨的少年人,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轻声说了一句,“练气士第四境叫做练神,神修第四境叫神识,都跟精神力有关係。” 这句话说得既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甚至都不能保证打坐入定的楚元宵能不能听见,她也没再废话,继续转过头去,开始控制自己的飞剑“万年”,在长剑青莲清空出来的这座剑网之外杀妖御敌。 如今的白衣少女李玉瑶,一身修为已经到了七境金丹,几乎是九洲同龄人中最出彩的几个人之一,此刻因为飞剑青莲放开杀伐范围的缘故,所以就不需要她再直面妖物,於是她就乾脆手拄横刀大夏龙雀,刀尖戳地,双手叠放按在刀首处,静静站在打坐的楚元宵身前,背对少年人看著剑网外的无数妖物,面无表情开始为少年护道。 楚元宵此刻也不再管外间战事如何,顶著昏沉的脑袋,寧心静气將注意力放在了自身伤势和灵气循环上。 李玉瑶的那句话是有用的,既然神修与练气士的四境都与精神力有关係,那么此刻的体內灵气流转受阻,刚好逼著他开始用精神力內视人身小天地,看著体內每一条经络如江河,穴位如湖泊,灵气流转其中就是滚滚流水遍及人身小天地。 人间有个广为流传的上古旧故事,传说那位开天闢地的天生神灵,在撑开天地力竭而亡之后,周身各处躯体化作了人间万物,天水山雷风火地泽,也刚好对应了天书连山最早记载的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为天地万物之始。 天地大道歷来相通,所以这个故事在此刻看来,就该说一句“先辈们篳路蓝缕,沐雨櫛风,以求人间薪火相传”,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就是光阴滚滚长路上的前人先河,更是人间大道能够步步登天而上的基石所在。 除了那位消失不见的末代人皇,没有人试过三径同修是什么样子,楚元宵在这一刻因为少女李十三的一句提醒,莫名闪过了一点灵光,其实类似的说法,少年三师之一的白衣大剑仙也是说过的,不过他当时引用的是某句典故,说得比李玉瑶的这一句要更模糊一些而已。 正常的练气士在三境破四境时,多是以精神力为探路眼目,再由体內灵气去负责开闢出流转路径,拓宽体內各处经脉江河的宽度,以求容纳更多的天地灵气入体,再炼化为己用。 楚元宵此刻有部分经脉受损,无法再以顺畅的灵气流通去拓宽经脉,重伤在身又让他不得不以灵气去稳固伤势,自救性命,所以被逼无奈之下,少年人直接开始用神修凝魄三境的精神力去开路! 自今日起,万年来又出现了第二个神修与练气士两径合二为一的人间修士。 一层混杂著精神力与天地灵气的清奇光团,缓缓自楚元宵周身浮现出来,如同蚕茧一样將这个重伤少年人包裹其中,等待他某一刻破茧而出。 李十三站在楚元宵身前,此刻感受到了身后的异动,她有些意外地回过头看了眼那个光团,不由微微挑了挑眉,没想到一句突发奇想的言辞,竟然还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云上云下,城內城外,此刻所有修为到了一定境界的人,似乎都感受到了某种异象开始自天幕处出现,动静之大,甚至比那两位人族大神仙封印魔尊剑之举还要更加让人瞩目。 天幕高空处,正在与东海龙王交手的白衣李乘仙心有所感,一剑逼退了对面正在不断出拳的对手,回过头来看向那处云头,挑眉轻笑了一声,“又来?” 东海龙宫前,那位坐山观虎斗的酆都鬼侯墨千秋,此刻眼神凝重盯著云上那团光晕,他甚至都不再关注魔尊剑是什么结果,反而是满眼复杂念叨了一句,“果然。” 高阳城头上,两位文武圣人,西河门下李十二,还有无数城中修士,全都有些愣怔看著那团分不清是什么的光晕,谢楼下意识用手中捅了捅身侧的钟淮安,“老钟头,这玩意儿也是你们儒门的手段?” 钟淮安原本还满脸不解,可等他闻得老友此言,竟毫无仪態翻了个白眼,直接爆了一句粗口,“你他娘的见过哪个文庙圣人有这种本事?” 谢楼突然鬼鬼祟祟看了眼四周,確认周围除了李竹之外没有其他人,这才缩著脖子小心翼翼问了一句,“道祖?” 钟淮安毫不犹豫一巴掌拍在了这个口不择言的老傢伙后脑门上,低声骂了一句,“你他娘的疯了?那位是儒门?” 谢楼被一巴掌拍了个趔趄,回过神来之后先是朝著某个方向恭敬抱拳道了一声歉,这才转头看著钟淮安怒道:“我说的是,那位好像也是神、气两道同修!” 钟淮安闻言突然安静了下来,转过头深深看了眼谢楼,但片刻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反驳。 谢楼突然就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开始一脸肉痛般喃喃自语,“亏了亏了,这次他娘的亏大发了,让你们儒门先下手捡回来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这他娘还让不让旁人活了?” 钟淮安只觉自己今天想翻白眼的衝动比过去无数年加起来还要多,最后全化成了一句长嘆,“可惜他不是只属我儒门一家啊…” 谢楼闻言有些嫌弃地看了眼这老傢伙,又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你个老东西差不多得了,堂堂儒门圣人竟如此贪得无厌,还要不要脸了!” 那三十多位在高阳城外围万里海疆上打得难分难解的十一境大修士,此刻则是不约而同都停了手,分作两边,都有些意外地看著那处云头,寂静无声。 有些事只是听说了和直接看到了,从来是两回事,虽然某个消息被中土临渊刻意压了下来,很少有人能听到全部的事实,但某些消息灵通之辈多多少少还是能听到一些只言片语的。 在此之前,知道这个少年人踏上了三径同修这条路的人,还没有知道他是道爭棋子之一的人多,但今日眼前这一幕过后,这个身处道爭局中的少年人,就將彻底扬名四海,再想压都压不住了,即便高阳城能如当初亚圣在盐官镇时一样下封口令,可对面的妖族却不能,更不会。 白衣少女李十三,此刻是面对那团包裹楚元宵的光晕最近的一个,某些惊诧就只会更加深刻,她当然知道楚元宵是三径同修的,但还是意外地看了那光团良久,最后似有所感抬起头,看向了云层上空的天幕处,因为那里已经开始有劫雷缓缓匯聚。 人间修士每三境都会有一个大关口,三境到四境之间就是,楚元宵从当初在登上北海渡船时就是三境,一路走过兴和洲,走过龙池洲,又走过了小半个石磯洲,三洲之地的远游路就一直卡在三境上,直到此刻才像是攒够了老本一样,在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境之后,终於有了破入四境的契机。 只是这一次,就与当初他在那座三江匯流之地的独山龙王庙中一样,再一次天劫临头,遇上了高阶修士才会有的破境雷劫,也难怪那位白衣大剑仙会说一句“又来”了。 东海龙王被李乘仙一剑逼退,同样没有选择立刻出手,而是眯起双眼看著那个开始破境的少年人,那一团混杂了精神力与灵气的光团,在一瞬间让这位四海共主倍感震惊。 如果天下再出来一位两径同修的大修士,是不是意味著若是给了他足够的时间,那么或许將来的某一日,就可能又会有第四个踏入十二境的人族修士? 天下大爭之世,从来都是此消彼长,如果將来的人族有可能出现第四位十二境,则意味著原本还略占上风的异族联军,极有可能在某一天直接对上四位十二境的联手,虽然“三”与“四”之间只是一人之差,但那也足以天翻地覆了。 这个“可能”二字,海妖一族赌不起! 这一刻的东海龙王,甚至都已经顾不上什么魔尊剑身的问题了,他抬眸看了眼对面那位笑眯眯看著自己的白衣李乘仙,突然就朝著龙宫的方向落了下去。 李乘仙对此並未阻拦,反而是挑了挑眉一脸的饶有深意,隨后也同样从天幕处消失,直接出现在了那座云头上。 白衣少女李玉瑶看著这位回返云海的白衣大剑仙,微微躬身行礼,“晚辈李玉瑶,见过青莲前辈。” 李乘仙笑著摆了摆手,突然好心情问了一句,“你那位师尊是怎么同意放你离开镇北台的?” 少女闻言抿了抿唇,轻声道:“父皇请宗正卿去了镇北台,亲自將我跟小师姐换了出来。” 这倒是有些出乎李白衣的预料,让他不禁挑了挑眉,讶然道:“李出尘?” 当初李璟从巴山渡口回返长安城后,曾试图將这位宗正卿带离那座帝都,跟他去往陇右河西大行台,只是这位承云帝国皇室宗正当时並未如了那少年王侯的愿,始终不曾离开承云帝都,没想到最后倒是去了镇北台,更是直接换出了李玉瑶。 有些当长辈的,好像全部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后辈著想,至於自己的处境,他反倒不怎么在乎。 李玉瑶表情同样有些复杂,但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李乘仙看了眼小姑娘的反应,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后辈子弟能体会到长辈的殷切爱护,那便不算长辈的爱护错付於人了。 人人都有些他们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此刻的少女在此处,大概就是对眼前这一关最大的帮助,而那位名曰“出尘”二字的宗正卿,也確实与那座宗庙里的某些人不一样。 眾人头顶的雷劫还在逐渐成型,且阵势极大,越来越大,甚至超过了当初在江中独山时的那个规模。 李乘仙抬头看了眼头顶滚滚雷云,面色也难免有些凝重,当初在那座江中独山的山巔,就是他亲自持剑替少年人挡住的雷劫,层层叠加的天雷,整整落下来十道,逼得白衣大剑仙当时不得不用了一手压箱底的青莲剑阵! 反观眼前这个,比那一次的阵势还大,就不知道又该是多少道天雷了。 …… 东海龙宫前,那位落回海面的四海之主脸色凝重,刚一回到原位,就立刻转头看了眼那位酆都鬼侯,轻声道:“鬼侯是不是知道那个少年人有这种能耐?” 墨千秋轻轻点了点头並未否认,“略知一二。” “你们难道就没想过什么办法?”东海龙王的脸色不太好看,怒道:“要是让他长起来,你確定凭一把魔尊剑能拦得住?” 酆都鬼侯转头看了眼这位海妖共主,语气莫名道:“在此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针对他,但是对面同样了大功夫在他身上,我们在九洲之內布下的手段能用的不太多,已经为此折掉了不少手脚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位明明还知道更多內情的酆都鬼侯,竟有意无意没有明说某些细情,比如那个少年人还不是两径同修,而是三径… 东海龙王对於墨千秋的这个回答极度不满,但此刻不是废话的时候,他转头看了眼天幕处那座已经成型的天罚雷云,突然冷哼一声,“既然你们鬼族不顶用,那就让本王亲自来看一看,这个所谓的道爭赌局,到底大到了什么程度!” 说罢,他就没有再看那位面容平静的鬼侯哪怕一眼,而是突然开始朗声传令,“东海麾下全军听令,从现在开始,不惜一切代价杀掉那个渡劫少年人,阵斩其头颅者,可与本王共享四海!” …… 楚元宵再一次睁开眼时,眼前一幕极其似曾相识,四周混沌一片,如同置身於一片镜面之上,有另一个一身白衣的“楚元宵”,就在镜面另一侧,似笑非笑看著渡劫的黑衣少年人。 白衣“楚元宵”一脸的兴高采烈,呲著牙看向眯眼的楚元宵本尊,张口就是一句,“好久不见!” …… 第151章 有情道与无情道 东海龙王仅用一句“共享四海”,就直接让整个东海麾下海妖全军沸腾,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歷来都不是一句虚言,而能与堂堂四海共主共享四海,则已经是“重赏”二字都不足以形容的滔天煊赫了,因为这几乎等同於对分天下! 酆都鬼侯墨千秋听著东海龙王放出去这么一句豪言,先是有些意外看了眼这位像是发疯一样的海妖共主,隨后却在心底里冷笑了一声。???? ?????u??.¢??? ??? 九洲四海所有的史书加在一起,所谓“共享天下”这四个字都能算是其中最大的笑话之一,一旦有人头脑昏沉真的阵斩了那个少年人,那么下一个接著要死的,不出意外就会是那个立功之人! 痴心人妄想与一位经营四海数千年之久的龙主共享天下,已经明晃晃地等同於“取死有道”四个字,哪怕是有人能回过头来就醒神,在立功之后选择不要这份堪称一步登天的赐封,而是仅求一个急流勇退,也依旧逃不掉一死了之的解局下场。 东海龙王的承诺绝不能落空,但他也绝不会分权,所以唯有兑现在一个死人身上,才是最体面的解局,至於会是怎么个死法,办法自然多了去,只要隨手翻开昭昭史书看一眼,就能发现满目皆是,要多合理就能有多合理。 墨千秋又转过头看了眼那些突然就像是红了眼一样,开始亡命冲阵那座云头的东海麾下群妖,这位酆都第一谋臣此刻虽面色不显,但心底嘲讽却更甚了十分,这样一群不长脑子的孽畜,果然是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的。 可惜,不论城府深厚的墨千秋看得如何清楚,但对於那些得了龙王军令的海妖一族而言,那一句承诺已经足以让他们双眼充血、奋不顾命了,毕竟过往无数年间,堂堂龙君可从未失信於人过。 甚至就连那十多位先前还在对阵,刚刚才停手的十一境妖王们,此刻都开始双眼火热,毫不犹豫直接调转矛头朝那座云海衝去,直奔那个已经在天雷威压之下將要开始渡劫的少年人,所有大妖都眼热於那个封赏,深怕自己落於人后,已经发疯到了连那声势浩大的劫雷都已不放在眼中的地步。 这些能到十一境的妖王们当然不是没有聪明人,可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怎么想又是另外一回事,一个身处底层的普通海妖想要一步登天无异於天方夜谭,可既然他们都是堂堂十一境的妖王,那么想要再前跨一步,难道还能如一个低阶妖物一样艰难? 天劫又如何,妖物怕雷罚又如何,老子只要扛过了这一劫,就是將来的“四海二圣”之一! 高阳城头。 两位一文一武的圣人钟淮安与谢楼,此刻也终於有了几分两军阵前领军人物的严肃气势。 武庙圣人谢楼在东海龙王下令的那一刻,不需要任何犹豫直接嘲讽般大笑了一声,“龙君真是好大的口气,也不怕说大话咬了舌头!” 一句嘲讽过后,这位本就是沙场名宿的武庙圣人一声暴喝,瞬间从城头上拔地而起,从原本落脚的高阳城头上闪身出现在了那座云海前,那一身磅礴浩大的武夫罡气激盪开来,震得云海滚滚,大风起兮! 先前那十多位出城对阵妖王的高阳城中十一境大修士们,此刻紧隨在谢楼身后,同样瞬间出现在那座云海边缘,重新对上了各自先前的对手,再一次的乱战开启。 文庙圣人钟淮安倒是並未离开城头,只是站在原地看了眼出城的老友,隨后微微抬了抬手如同传令,城中兵家、儒家和龙泉剑宗三家各自麾下修士,一半上云头参战,一半留城头守城。 西河剑宗夜雨剑仙李十二一身仙子飘飘的白衣胜雪,此刻一手提著红绳酒葫芦,一手提著长剑夜雨,只是一道剑光闪过,就到了小师妹李玉瑶身侧。 这一刻好像都没有人再去管那座高阳城,也无人再管那柄魔尊剑,双方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凝滯,直接围绕那座云海边缘拉开战阵,大战立生,一片鲜血如注,断肢横飞的惨烈场面,苍苍天幕落红雨,万里海疆如血池。 李乘仙自先前落在破境的楚元宵身侧之后就没有再出手,此刻也已招回了佩剑青莲提在手中,而將那把桃木剑斜插在了楚元宵身侧的云头上。 这位白衣大剑仙没有管云海之外的双方对攻,抬头来望向天幕处那座劫雷云海,在第一道天雷要落下的一瞬间直接登天而上,长发飘摇,衣风烈烈,还在扶摇而上的半路就朝著那第一道天雷迎面一剑,剑气如龙,光耀四方! …… 楚元宵成为了此刻敌我双方之间的焦点,但他对此毫无所觉,意识沉入心湖,两耳难闻窗外事,更不会知道云上云下因为他的破境,打出了一场堪比瓶山的拼命惨战。 心湖中的这个场面已经算是比较熟悉了,楚元宵盯著镜面背后的那个一身白衣的“自己”,同样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从当初双方在凉州边界处的那座江中独山上见了第一面开始,今日算是第三次见面了。 第二次是在龙池洲的白云剑山上,当时的少年人背著桃木剑登山,在他身前不远的那个遥遥在望的白衣背影,同样也与他的面容如出一辙,后来更是在楚元宵陷入沉寂后飞奔下山,以剑气刺了他左右肩胛各一剑,后来更是想要取命,不过最后却被楚元宵以桃木剑一剑开天。 那个白衣杀气极重,其实也还是眼前这个不知姓名的另一个“楚元宵”。 黑衣是本尊,白衣不知名。 楚元宵这一次也不再像第一次双方见面时一样慌张,反而是在双方打过了招呼之后,有些无奈道:“你都被我打回去了两次了,白云剑山那一回更是被一剑分尸,左右分家成两半,怎么就不知道长点记性?” 白衣脸色有些难看,但转瞬间就又邪笑了一声,揶揄道:“都说败而不馁是个好习惯,就许你一路上被一遍又一遍打个半死,怎么就不许我也有样学样,一遍又一遍捲土重来?” 楚元宵闻言不置可否耸了耸肩,转了个话题好奇道:“所以你就是那书上所说的心魔?每个大修士等到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之后,就都要直面一遍乃至好几遍的劫数?” 白衣嗤笑一声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抬起衣袖在身前猛然一挥,那道原本还竖在两人之间,將双方分隔开来的巨大镜面,就隨著他这个动作突然间天旋地转一样被直接放倒,成了凌空而立的两人脚下地面。 白衣似乎对这个变化颇为满意,还抬起一只脚跺了跺脚下镜面,隨后才笑眯眯好整以暇盘腿坐了下来。 楚元宵始终面色平静,认真看著对方做完了这些事,但却没有像对方一样直接坐下来,只是微微踮著脚尖蹲在了白衣对面,双方之间相隔不过十丈。 白衣见楚元宵如此谨慎,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很隨意地身形往后仰了仰,双臂手肘撑在身后,毫无顾忌放鬆下来半躺在镜面上,这才不屑道:“心魔算个锤子,老子单手打十个!” 楚元宵虽对这个白衣傢伙心怀戒备,但面对他这句看似张狂至极的囂张言辞,却並没有表现得太过怀疑,只是挑了挑眉,“所以你是?” 白衣听著黑衣这句疑问,突然像是看白痴一样看著少年人,“你他娘的不是记性很好?难道忘了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跟你说过了我是大道之实?” 楚元宵表情不变,只是轻笑著还以顏色道:“吹牛皮的也算?” “滚你大爷的!”白衣这一次说话好像与前两次也不太一样了,囂张依旧,却不再装神弄鬼,又冷冷道:“老子说的就是事实!” “我不信。”楚元宵淡淡摇了摇头,隨后看向那白衣时,表情多了几分认真,缓缓道:“何以见得,你不妨详细说来听听?” 楚元宵从先前意识沉入心湖开始,尤其是在又一次见到白衣这个傢伙的时候,一直就都很平静,不管对方说什么,他都没有表现出太过明显的心绪变化。 当初在江中独山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对方能窥探他的神识记忆,所以此刻他就有意將某些事藏了起来,不做任何遐想,也不做太多思虑,平平静静与他閒聊,看他此行到底想做什么。 白衣听到楚元宵这样一句反驳连带著疑问,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有些傲然道:“事实胜於雄辩,由不得你不信!所谓天地大道…” 说话一半,他又突然停住了话头,眯起双眼定定看著楚元宵许久,隨后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字一顿道:“你在套我的话?” 楚元宵一脸迷惑,“套话?套什么话?” 白衣眯著眼回想了一下两人从先前见面开始之后,对面这傢伙所有的表现,某一刻突然间勃然大怒,抬起手指著楚元宵骂道:“你个狗东西竟然他娘的也学坏了,老子明明是来弄死你的,凭什么让你来审问我?我说我是我就是,你他娘的爱信不信!” 楚元宵被对面这傢伙突然暴跳如雷的举动给逗笑了,有些遗憾地嘆了口气,“你就不能晚一点儿反应过来,明明眼看著我就要成功了…” 白衣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这个学贼了的混帐。 楚元宵眼见这傢伙不接话,也就没再试图套话出来,无奈道:“行吧,既然你反应过来了,那就不说废话了,你说你是来弄死我的,那我倒是想听听,在我的心湖里,你打算怎么弄死我这个老天爷?” 白衣闻言笑了笑,一瞬间又有了些眉飞色舞的架势,笑眯眯看著楚元宵,饶有兴趣问了一句。 “听没听过有情道与无情道之爭?” …… 西河剑宗门下两位二代弟子此刻就站在楚元宵身侧不远处,白衣大剑仙李乘仙登天而上去挡劫之后,这一对师姐妹就成了少年人此刻最后一道屏障,以防有漏网之鱼衝到近前来,收走这个正在破境,无暇他顾的少年人一条命。 云海之外大战正酣,无数境界高低不同的两方修士大打出手,法宝横飞,仙气纵横,席捲了整个高阳城天幕处的数千里方圆海空,唯有位处於中心的这片云海之上暂无战事,所以这对师姐妹此时暂时还不需要出剑。 李竹提著酒葫芦站在少女身侧,抬手抿了一口酒之后,她侧过头看了眼身旁拄刀而立的小姑娘,突然饶有兴致问道:“小丫头,你觉得楚元宵这个傢伙怎么样?” 李玉瑶闻言一顿,转过头看了眼小师姐,一脸嫌弃道:“小师姐,你也被收买了?” 李竹莞尔一笑,“收买倒也不至於,只不过小师姐就是很好奇,他们这么多人合著伙天天把你俩往一起凑,你既然是当事之一,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说著,她又转头看了眼那团笼罩著少年人的光团,继续道:“小师姐总得问清楚了,要不然到了关键时候,小师姐都不知道该不该帮点啥忙。” 白衣少女被自家小师姐这话说得有些无奈,但一转头见她一脸的认真,於是想了想也没有直接说什么,反而先转过头看了眼那片已看不到少年人真身的光团,沉默了片刻之后缓缓摇了摇头,“应该能算不討厌吧。” “不討厌?”李十二闻言微微挑了挑眉,“你都拿人家当朋友了,就只能算不討厌?” “不然?”李玉瑶瞥了眼小师姐,“我该像对待那个叫…”话说一半,少女突然磕巴了一下,有点想不起来有个傢伙叫什么了。 小师姐善解人意,笑著提醒了一句,“赵玉河。” 李十三点了点头,“该像对待那个傢伙一样对待他?” 饶是小师姐李十二习惯了万事不縈於怀,也被小姑娘这句话给逗笑了,“你这个不討厌倒是挺难得…小师姐这就更好奇了,那个赵玉河到底怎么了,让你一出手就直接想要人命?” 李十三很坦然摇了摇头,“也没怎么,就是觉得他里胡哨的说词会的太多了,听著烦。” 李竹再次莞尔一笑,摇了摇头开始抬起手中酒葫芦继续喝酒,小姑娘家的事还是让小姑娘自己掰扯吧,当师姐的真是上了年纪了,不太明白怎么还有人不爱听夸人的好话。 …… 关於大道有情与无情之说,最早的出处当来自道门那句“天地不仁”的说法。 许多九洲仙家府库珍藏的仙法秘本,还有各门各派师字头们为门下弟子讲经时,大多都会提到这一句,有好事者则以此指责天地大道不仁,欺压人间生灵,说人间苦恼皆来自於此,最后再含沙射影隱喻某些高坐云端的高位之人不仁不义,不干人事。 沸沸扬扬,说法极多。 同样也是因为这句话,就连中土很多小说家一脉的文人,奋笔疾书写出一大堆江湖故事时,也很爱引用这一句,进而再引出“有情道”三个字,表明主角一生之大道只在“守护”二字,最常用的一句大概就是,“天地不仁,所以我必要登天而上,斩天灭地,除妖灭魔,守护哪个哪个我必须要爱的人”云云。 故事写得很好,既能激励人心,也很能让人印象深刻,值得万人追捧,但九洲人间也由此而来种下了一个“有情道与无情道之爭”的根苗,广为各路仙家修士们所爭论。 当师父的总说“大道无情”,当徒弟的总问“为何不能有情?” 那些拯救人间的故事主角们,往往都是心怀大爱,到最后一统天下,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最终以皆大欢喜的解局结尾。 此刻一座心湖之中,白衣笑眯眯看著蹲在他对面的楚元宵,问道:“你说这些故事解局的再之后呢,又当如何?” 楚元宵被这句话问得一愣,想了想之后反问道:“都已经结局了,还能有什么之后?” 白衣看著少年人一脸迷茫的表情,不由地摇头嘆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中土的小说家一脉到底是怎么成为诸子百家之一的?” “儒门讲仁,道门讲无,佛门讲空,其他诸子各有所长,诸如兵家以沙场取胜之道名传千古,孜孜不倦力求『全胜』;墨家以『兼爱平等』四字不容於人间帝王,却广为百姓推崇,成为世之显学;鬼谷一脉是纵横捭闔的帝王术;名家则是耍的一张好嘴皮,诸如『离坚白』、『白马非马』一类的诡辩之术冠绝天下…那小说家是凭的什么?” 这话倒是的確问到了楚元宵的盲点上,他这一路上確实读了不少先生们给的书,有时候路遇书铺,还会自己买两本书来读,可真要说诸子百家的立根之本,他是知道一些,但確实知道的不全。 白衣见楚元宵如此反应,不免有些自得,洋洋得意道:“中土那帮专门写故事的文人,水平最差的一层只要能编个故事出来就算入门,稍好一些的大概算言之有物,而最厉害的那一拨人则能做到名传万世。” “至於其中最玄妙的那一拨人,则能仅凭著一支笔就杀人於无形,但这里面又分三类,第一类是直抒胸臆骂人不带脏字,第二类是当场写死某个不顺眼的傢伙,第三类则是让某些人臭名昭著,遗臭万年…而这群人才是真正的一类比一类更狠!” 白衣絮絮叨叨点评完一大堆诸子学问,隨后笑眯眯看著楚元宵,道:“一个人不是登上天下第一的高位就结束了的,有句话叫『打江山易,坐江山难』,你们儒门一脉也有一句广为读书人推崇的『横渠四句』,被无数人拿来念念叨叨都念烂了,一本故事是一座小天地,小说家隨手一个小世界,隨手就是人间万民,可难道当主角的登上天下绝巔的位置之后就结束了?不应该考虑考虑怎么当好老天爷?不该考虑考虑怎么做出一个人间治世,天下大同?” “小说家一脉无数修士,孜孜以求谁都想碰一碰那个『之后』,但其实到最后却还是少有人能真的碰到实质,而这个上下求索过程,才是他们真正的立脉之根。” 楚元宵被白衣这么一大堆弯弯绕绕给说得有些头疼,听到这里也才终於听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不免有些无奈,没好气道:“你是废话真多,直接说有情道跟无情道二选一不就完了?卖弄的哪门子学问,显你懂得多了?” 白衣不置可否,只是定定看著楚元宵道:“所以呢,你选无情还是选有情?” 楚元宵闻言都没有犹豫,乾脆道:“我有什么可选的,老子又不是天下第一。” 白衣冷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我倒是可以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九洲之內上一个三径同修的人物,最后就正是因为这个选择,所以才会消失於人间的!有些事一旦选不好,你可能也会成为下一个消失无踪!” 这话倒是说得挺新鲜,人人都说那位末代人皇最后莫名其妙消失不见,但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消失的,又为何会消失?今日看起来,眼前这个不知身份的傢伙,好像是知道些什么? 楚元宵眯眼看著那个一脸得意的傢伙,突然反问道:“你不是说你是来弄死我的吗?还能让我等到选错了再消失的那一天?” 白衣翻了个白眼,“我要弄死你不得有个过程?直接提刀杀人是莽夫所为,手艺太糙,水平太次,一点都上不了台面,老子不屑为之!” 楚元宵被这个傢伙这句话逗得有些想笑,最后就耸了耸肩摆摆手道:“行吧,你话多你说了算。” 白衣看著楚元宵没有反驳,於是兴致勃勃又追问了一句,“所以呢,你选什么?” “必须得选?修行证道都如此?” 楚元宵眼见这个傢伙如此著急让人选结果,直觉他不怀好意,因为双方之前两次碰头,就都不是什么和和气气的场面,所以他此刻便有些不太愿意顺对方的意。 白衣隨意半躺在镜面上,看著楚元宵一脸的怀疑表情,突然有些不屑道:“你以为是个人都能见到本座?你们人族修士阿猫阿狗那么多,老子难道不嫌累得慌?你小子能在开始修行时就被我惦记上,算你运气好!至於其他人想见我,最起码都得是十境乃至十一境,老子还未必谁都愿意见嘞!” 白衣说完了自己的孤高,这才又回过头来继续幸灾乐祸道:“你小子的运气是真好,上一个三径同修的也是在三破四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我,而你竟能一踏上修行路就立刻见到我,如此比天大的殊荣加身,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这个傢伙活脱脱像是个话癆一样,彷佛千百年间都被关在什么人跡罕至的地方,实在寻不到与人说话的机会,所以但凡有个能露脸与人交谈时机,他就立刻开始竹筒倒豆子一样一说一大堆,好像深怕下一次再说话又要等个几百年一样。 楚元宵在双方第一次见面时,就听他讲了一遍关於封在天门外的那个神族的故事,那个时候他就大概猜测了一次这个白衣的身份,如今是第三次见,又听这傢伙否认了自己是心魔,所以楚元宵此刻就又多了几分隱隱约约的確认。 楚元宵依旧还是踮著脚蹲在地上,他认真看了那白衣良久,隨后轻声道:“我选有情道?” 白衣闻言骤然眼前一亮,虽然能看得出来他在尽力压制心绪,但还是有不少雀跃之意直接掛在了脸上,想藏都藏不住,似乎是怕少年人反悔,他还多此一举又问了一句:“你確定?” 楚元宵见状,摇了摇头当场反悔,笑道:“那我选无情道!” 白衣闻言好像也不失望,反而更加开心了,这一次更是乾脆直接笑出了声,他抬起头环视了一眼两人周围这片灰濛濛看不见边沿的心湖幻境,隨后似笑非笑道:“我要是没看错,这心湖之外有个白衣姑娘在帮你护道吧?” 楚元宵有些意外,没太明白眼前这傢伙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 白衣一脸兴奋,“既然选了无情,那就更好办了,你现在就可以直接走人,不过出得门去要先杀了那个白衣姑娘再说!” 说罢,白衣笑眯眯看著楚元宵骤然沉下来的脸色,似乎越发的高兴了许多,那一张与楚元宵本尊长得一样的脸面,本来是显得有些邪异,但此刻却带上了抑制不住的兴味。 “这就叫证道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 第152章 证道第一剑 云海之外的大战还在继续。????? ????? 海妖一族东海麾下此刻所有的行为都只为了一件事,就是杀了那个正在渡劫的少年人,且不惜代价。 高阳城一侧则恰好相反,所以在顷刻间,高阳城上空的云海就又成为了另外一座高阳城,双方之间针锋相对,杀气盈野,战意冲霄。 东海龙宫前,东海龙王与那位始终没有什么特別反应的酆都鬼侯並肩而立。 这位四海之主此刻看著麾下与对面不断对轰,战事惨烈,脸上表情反而没有了先前的难看与凝重,还更多了几分不胜不还的铁血意味,眼见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他突然转过头看了眼身侧的墨千秋,语气沉静道:“本王一直都没有太清楚,鬼侯此来东海,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话间,他转过头看了眼那座云海前的两军战场,淡淡道:“难不成就只是为了看眼前这一出鷸蚌相爭的戏码?” 这句话问得很有些像是要问罪的意思,所谓“鷸蚌相爭,渔翁得利”一句歷来都是连用的,若是这位鬼侯当真承认了他就是为了看戏而来,则无疑是等於也承认了他就是想当一把渔翁。 墨千秋听著这位四海共主的问责言辞,並不觉得如何惶恐,反而是淡淡一笑之后不答反问道:“陛下难道不觉得,今日对面起手的这一局棋,有些奇怪吗?” 东海龙王大概是没有想到对方竟会是这种反应,所以闻言先是微微一愣,隨后看了眼墨千秋,却见他只是一脸淡笑,没有立刻就要解释的意思,这让龙王更有些意外,也多了几分思虑。 他微微转过头去,重新眯眼去看向那座成了两军必爭之地的云海,接著垂下双眸开始在心底復盘。 奇怪的事当然有,比如那位龙泉祖师与那个青衫文士为何要在高阳城上空,当著四面围城的东海大军的面,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封印魔尊剑? 这样事关重大的事,不更应该是在万无一失之地,重重护卫之间才最有把握?明眼可见最好的地方,当然就是中土神洲那座临渊学宫了,即便不是在临渊,再如何也不应该是在东海阵前才对。 另外,两位人族绝巔的大神仙倾尽全力封印魔尊剑身,就在咫尺之遥的高阳城中守城修士却无动於衷,反而让一个只有三境的少年人帮那两人护道? 虽然先前那一幕的最后,是李乘仙仗剑而来挡住了东海龙王,但那个少年人后来的一夫当关,同样还是显得有些儿戏了。 如果说这是为了要让这个能同时將练气与炼神合二为一的少年人,能够有一个借著绝境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但这一幕却又等於直接暴露了他的天赋声名,而且是直接暴露在了鬼妖两族的当面! 这绝不是一步好棋,毕竟常理而言,闷声发大財才是最好的选择,而露富於人前这种事,不该是智者所为,想要做局逼迫人入绝境,又以此求破境这种事,哪里都能做,以某些城府之人的能耐,要做这种事实在是太简单了,为何又一定要在这东海高阳城外两军阵前? 此刻的东海龙王不由地表情更加凝重了许多,再次看了眼身侧墨千秋,也终於明白了他那所谓的“奇怪”二字是什么意思。 “那以鬼侯之见,对面人族处心积虑造出来这么一局不合理的棋局,意图为何?” 墨千秋此刻倒是没有看这位海妖共主的脸色,只是定定看著那座云头若有所思,许久之后才嘆了口气又缓缓摇了摇头,模稜两可道:“意图是什么不好说,但必然都会应验在那些看起来不合理的地方上。” 东海龙王闻言缓缓点了点头,认可了墨千秋这句话,对方之所以费尽心力摆出来这么大的阵仗,必然不会是为了只在这里耀武扬威,所谓“敌所不欲者,我之必由也”,既然对方的目的最终要应验在那一剑一人上,那么东海要做杀人抢剑这件事的理由,就又多了一重! 一念至此,原本为防万一不准备再出手的东海龙王,下一刻便再次离开了龙宫前,又一次亲身下场,直奔云海而去! 墨千秋始终站在原地,没有要插手的意思,看著东海龙王再一次亲身参战,他虽依旧面无表情,但心底不由笑了笑,有些时候就是这种逼著人拼命的局面,才最容易浑水摸鱼。 酆都鬼侯知道的事,东海龙王不会不知道,但有些事其实没有別的选择,如果今日的四海共主选择了按兵不动,那么將来真出现了某些他们都不愿意见到的结果,东海將难辞其咎! 而且,已经输过一次的鬼族不介意再输一次,可从未输过的海妖一族就未必了。 …… 青帝杨文沐与龙泉祖师欧剑甲两人的封印施法仍未结束。 万年前为了將这柄魔剑封印在盐官大阵底下,九洲人族付出了极大代价,陷落了不少足以比得上墨家还有兵家祖师一级的大人物,万年之后这一次,虽然剑灵不在,魔尊剑身本身也有缺漏,但同样还是不会是一件容易事。 如果封印一旦成功,就意味著魔尊剑身从此將不再如之前一样魔气纵横,所以这种几乎等同於临死反扑一样的绝命相扛,就绝不是隨隨便便抬抬手就能压下来的。 剑道魁首欧剑甲双手持剑,以一身浓厚剑气强行包裹剑身,尽力控制著这把通体漆黑的魔尊剑,以免它藉机逃脱。 对面的青帝同样也並不轻鬆,一身木行灵气遮天蔽日,同样包裹在魔尊剑身上的同时,更是瀰漫在两人周围,如同一座封困牢笼小天地,將所有喷薄激盪开来的浩荡魔气全部收纳於灵气牢笼之內,並一点点將之重新压回到剑身之中。 某一刻,当那一股充斥著阴森狠厉气息的魔气被全数压回魔尊剑身之后,这二位人族绝巔大修士瞬间互相对视一眼,各自微不可察轻轻点了点头,如有默契般合力在剑身封印上留了一点细微缺口,如同一道缝隙般並不明显,但確实存在於剑脊上。 两人此举,当然並非力有不逮,也非是藏了什么私心,但就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样,开始等待著某个极为关键的契机。 …… 少年人心湖之中。 那个身份莫名的白衣一脸兴味看著面色难看的楚元宵,幸灾乐祸说了一句,“这就叫证道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楚元宵面色阴沉,他终於知道这个傢伙为何会说他是来弄死的自己的,选有情道与选无情道,看似是两者相爭选其一,但其实对於楚元宵本尊而言,无论选哪一个基本都会是一条不归路。 如果没有猜错,当年那位末代人皇应该是选了前者,所以最后就莫名其妙消失於人间了。 但如果楚元宵现在选择后者,即所谓的无情道,可以想见其结果就会与白衣第一次出现在少年人心湖中时,曾说过的那个神族故事的主人公一样。 末代人皇一剑封天门,將神族中的那些生灵隔绝於天门之外不入人间,是因为他们出自某些天生的创世生灵的实验,斩掉了以私慾为主的七情六慾,成为了绝情绝性的无情生灵,为了所谓的世道永恆,甚至都能毫不犹豫做到自斩! 也正是因为绝情绝性,所以神族从出世那一刻,就將所有的天地生灵,包括人魔妖鬼四族在內,全部视为了有碍天下秩序平衡的绊脚石,力求屠灭一空! 神族举世为敌,有私心七情者皆可斩,用另一种说法来讲,就叫无人不可斩! 中土诸子百家万年已降,孜孜不倦力求找出一条能令天下大同的学问。 儒门讲求仁者爱人,可解决不掉人性有私的问题,只能以“克己復礼”为纲,力求有教无类,教化天下人“仁者爱人”,寄希望於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將变成美好的人间。 道门求无,所谓大道无常,是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绝圣弃智,可这个“万民无求”一事,却被后来的人间帝王们拿来做了另外一篇文章,即所谓的愚民之策以求江山安稳,社稷永昌。可惜如此一来,有德者为帝为王,尚能爱民为民,可无德者就成了堂而皇之的欺人太甚不知收敛,天下兴亡,百姓皆苦。 佛门讲空,讲今生果前世因,今世因来世果,万法皆空,无我相无人相,无眾生相无寿者相,以此劝导人间眾生积德行善,以求来世福报。可到头来却发现,他们连自家某些门徒都收束不住,九洲歷史上还曾出现过某些王朝皇帝忍无可忍屠刀灭佛之举,由此可见一斑。 墨门讲兼爱非攻,讲平等无差,但这种事必不容於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王,私心作祟不可遏,哪个皇帝又能容许一介黔首黎民可以与自己平起平坐? 法家以严苛法制规行天下,条条框框画好了线条,看似严丝合缝,到最后却全部是向著人间帝王的,法术势全是帝王术,如此一来,帝王有德则太平无事,倘若帝王一旦无德,则整个法家一门就全成了帝王无道的帮凶。 诸子孜孜以求缝缝补补的各家学问,家家都有独到之处,却又都多多少少有所缺漏,所以歷经万年仍旧改不掉青史轮迴,也同样敌不过神族那真正的“无情”两个字。 难怪当初青云帝国那位国主赵徵曾说,他家那位国师曾嘲讽三教诸子都是缝补匠,而后来楚元宵一行搭乘“龙吟”渡船从兴和洲去往龙池洲的路上,蒙眼魏臣也曾复述过这句话。 有情与无情两件事,大道之爭一体两面,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有情二字贏得了一时,却改不掉轮迴,这意味著將来某一天,所谓“海碗倒扣,海水如酒”的那个“海碗”之外,一旦有人打碎了这只碗,那么被扣在碗底下的九洲四海无尽生灵,就都必將被屠戮一空。所谓防不可久,久守必失是兵家至理,谁又知道什么时候,那只“海碗”之外的神族就会打破碗底,衝进人间? 无情二字一旦重回人间,结局同样与前者无异,强者更强,弱者更弱,以强杀弱,如牛刀宰鸡尔。 楚元宵看著对面这个志得意满的傢伙,许久都没有说话,今日之难题,难了人间一万年,不是他一个连书都没读全的少年人可以分出来结果的,毕竟这才是一场真正无解的珍瓏棋局。 怪不得心湖之外的那个白衣姑娘,会在这种时候从北海镇北台数万里迢迢来到东海高阳城,也许外面的某些人也希望他楚元宵选有情道吧? 虽然不一定是恶意,但“无情道”三个字实在太重,如果人族的將来要再出现一个神族,而且还是诸子百家中间某些人尽心竭力,自己培养出来的三径同修,那么这个最终的恶果,人族当真赌不起。 新????书吧→ 其实在这张大算盘之外,还有一些楚元宵並不知道的事,比如当初在兴和洲紫荫河畔,那位一身黑衣的魔道祖师爷曾问过路春觉一句话,说这个少年人是不是过於心慈手软了一些,而那个封號武安君的灰衣文士当时则回了另外一句,“要都像你一样心狠手辣,我怕他以后直接將天下九洲全给沉了塘!”,概出於此。 有些事在有些人眼里其实是早就算好了的,伏脉千里,防患未然。 白衣笑意盎然看著楚元宵进退两难,心底的得意几乎已经到了压不住的地步,看著少年人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他的雀跃之意也就跟著越来越浓厚。 九洲过往的万年间,这样的场面他看了一回又一回,某些天赋异稟的修道种子,明明大道无量,可一旦选了有情道就必然註定了开不了天,而那些选了无情道的傢伙倒是愿意开天,可还不等他们成长到能开天的那一步,就先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了刀子。 这种选什么都死的死法,比他白衣明晃晃提著刀去做杀人的粗糙事,可要有水准的多了去! 所以白衣此刻並不著急,只是笑眯眯等著楚元宵思虑过后做选择,时间有的是。 楚元宵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垂眸蹲在白衣对面思索了良久,突然在某一刻微微呼出了一口气来,像是轻鬆了许多。 白衣挑眉笑了笑,有些好奇又有些兴奋道:“看样子你选好了?” 楚元宵没有回答,反而是嘴角掛上了一些笑意,笑眯眯看著对面白衣,满脸玩味点了点头。 白衣对於少年人这个反应有些不解,狐疑道:“所以你选的是什么?” 楚元宵闻言笑了笑,说了两个字,“保密。” 白衣嗤笑一声,不屑道:“你跟我说保密?你怕是忘了我有什么本事了吧?” 楚元宵当然知道对方能窥探自己心湖之中的秘密,但还是满脸的无所谓,耸了耸肩隨意道:“那也隨你,希望我的选法能让你满意!” 少年人光明正大的挑衅言辞,让对面的白衣不由自主更多了几分好奇,他微微凝神环视了一圈,隨后像是看到了什么一样,突然间满脸的震惊莫名之色,转过头来瞪大双眼看著少年人,“你竟敢如此!” “为什么不可以?”楚元宵笑了笑,似笑非笑看著白衣。 原本还有些志得意满的白衣,此刻只余震惊,想了想之后不服气道:“你就不怕一个弄不好,你也莫名其妙消失於人间?” 楚元宵无所谓摇了摇头,平静道:“我本就是个被人捡回家的孤儿,如今那两个老头都已经死了,我又成了孤身一人,消不消散又有什么关係?况且…” 少年人话说一半突然笑了笑,转过头看了眼心湖边缘,好像这一刻他也能看到心湖之外的情景一样,那里有一个背对著自己拄刀而立的白衣姑娘的背影。 他再次回过头来看著对面的白衣笑道:“况且也不一定就是我输,这不是还有贏的机会?为什么不值得一试?” 白衣听著少年人的言辞,又看了眼他那张满是坦然的脸,最后才终於肩膀一垮,失魂落魄道:“你这个王八蛋竟然比我更像是个疯子!” 楚元宵看著这个傢伙的反应,立刻就知道这一局又是自己贏了,所以笑眯眯抬起手来朝对面抱了抱拳,笑道:“承让承让。” 白衣懒得再与他废话,直接挥了挥手,没好气道:“滚吧滚吧,老子现在不想看见你!” 话说完后,白衣便想离开此处心湖,回到他该回的地方去,等待下一次的双方再见面,当然在那之前,他也需要再想一想下回双方碰头,他又该做点什么致人死地的事。 只是白衣万万没料到,当他想消散身形的那一刻,骤然发现这座心湖竟在不知不觉间化成了另外一座牢笼,將他困绝其中,出路无门! 白衣存世了万年之久,早就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人间大能,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猛地转过头看向那个仍旧蹲在原地没有动的少年人,微微眯起双眼冷颼颼问了一句,“你还有事?” 这座心湖小天地是楚元宵的心湖,所以这个少年人自然就是这座小天地的老天爷,如果白衣走不掉,就必然是有楚元宵的原因在其中! 过往的万年间,无数人间大修士都將这个见谁就会跟谁长得一样的傢伙当作瘟神,只恨他走得太慢,却不想万年之后的今天,他竟然还会遇上有被强留的一天。 楚元宵看著脸色冷硬的白衣,笑眯眯点了点头,笑道:“既然你都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给我,那我是不是也能请你帮个忙?毕竟这样才能算礼尚往来嘛!” 白衣刚开始还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只在一念之间,他突然明白了这个王八蛋是什么意思,满脸惊恐道:“你敢!” 楚元宵今日终於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哈哈大笑,状似癲狂,冷冷看著这个满脸惊恐的傢伙,乐道:“天大地大,我连无情道都敢选,还能有什么事是我不敢的?” …… 云海之外,东海龙王转瞬之间就已经到了那座云海的边缘处! 武庙圣人谢楼从先前大战起时就一直站在云海边缘处,见到这位四海共主亲自下场,並且目標明確直奔少年人,他毫不犹豫一闪身就出现在了这位龙王的前行路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龙君此刻铁了心要杀人,所以对於对面这种拦路之举毫无意外,只是冷笑著看了眼谢楼,一脸不屑嗤笑道:“若是你们那所谓的三祖四帝,或是四大剑宗祖师过来拦我,本王或许还要掂量一番,可若只凭你一个区区兵家武庙陪祀,连诸子祖师都不是的所谓圣人,也敢与本王放对?自不量力!” 谢楼面无表情,对於这位龙王的嘲讽言辞並未反驳,但也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兵家武夫战场对阵,歷来都是一往无前不胜不还,若没有直面强敌的勇气,何来那令无数武人神往的一颗武胆? 龙君见这傢伙冥顽不灵,也不愿多废话,此刻时间不等人,他几乎瞬间就选择了脚踏罡步一步跨前,伸出右掌化作龙拳,一拳直接朝著谢楼砸了过去! 一声嘹亮的龙吟之声骤然响彻四海,这一刻的东海龙王才是真正放开了手脚,开始全力而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一个武庙圣人也只要一拳。 他毕竟是能成为四海共主的人物,虽然只是明面上的,还有老东西藏在海底不愿意出来,可即便是这“明面上”三个字,也不是任谁都可以挑衅的。 此间倒也確实有能挡住龙王的人物在,可那前两位还在忙著封印魔尊剑,而最后那位先前拦下过龙君的青莲剑仙,此刻则是已经提剑登天去帮少年人挡劫了。 正如先前所说,如果是三祖四帝或是四大剑修祖师爷来拦他,那他確实还有被挡下的可能,这也是为何四大剑宗要驰援四海边城的原因,因为那四位龙王不是一般的诸子圣人能够挡得住的。 武圣人谢楼只是一尊十一境的武神,即便是武庙中的武神,结局也同样毫无区別,拦不住! 情势危急,眼看著这位虎入羊群一样的东海龙王亲自出手杀人,谢圣人明知自己挡不住,但依旧没有丝毫胆怯后退之意,即便挡不住也得挡,无论是那个少年,还是那把剑,又或者是负责封印的那两位绝巔人物,四者任何一个都绝对不容有失,因为他们全部都是现在或者將来的时间里,人族能够站直腰杆对阵天下的底气,死一个谢楼可以,死他们绝对不行! 一念至此,这位武庙圣人几乎毫不犹豫选择了杀身成仁,战场赴死,兵家中人马革裹尸是宿命,即便是圣人,也同样死得! 谢圣人一步跨出,一身厚重拳罡全部被他压进了出拳的右手手臂之间,针锋相对一拳砸出,直奔那位东海龙王的龙拳而去! “诸位同仁,老夫今日先行一步,来年清明时节,就有劳诸位给老夫浇一壶酒了!”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过后,那座已经恢復成白云原色的云海,直接被两人之间的拳劲罡气崩散,而原本身处云海之间的眾人也只能踏空而立。 武庙圣人谢楼,今日拦在东海龙王面前,有进无退,死守云头,最终战死於两军阵前高阳城! 与此同时,围绕在云海周围的那些各处大战的两军修士,无论是十一境,还是低阶修士,只要被拳罡波及到的,就全部被崩飞了出去,而高阶修士只是被崩飞,但低阶的那些两族修士则无一例外全部阵亡。 西河剑宗门下十二弟子李竹,持剑挡在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人身前,重伤垂死,却还是咬牙尽力挡下了已经被谢楼挡了一道的狂暴拳罡,避免了两个少年人被重伤。 白衣姑娘李十三,此刻一手扶住了重伤的小师姐,一边操控飞剑拖住了还在破境的楚元宵,竭尽全力保证三人不至於跌落海面,也幸好这个小姑娘如今已是七境金丹,要不然就真的麻烦了… 不过即便如此,此刻的情形依旧到了半只脚踏进必死之地的危险处,因为那位前来杀人的东海龙王与楚元宵之间,只剩了她一个七境金丹。 龙君目送那个已经战死的武庙圣人跌落回云海下的高阳城头,脸色肃穆,真正的勇士值得被如此郑重对待。 高阳城头上,文庙圣人钟淮安此刻甚至顾不上去接住无力坠落的老友尸身,直接从城头拔地而起直奔云海,谢楼死得,老夫钟淮安同样死得! 龙君没有管那个慢了一步的文庙圣人,看了眼已死的武圣人谢楼之后,抬起头来也没有废话,第二步踏出,又是一拳直奔那个面色冷硬的白衣小姑娘。 这一刻,天地寂静,万籟俱寂,周围动手的那些各处修士甚至都不自觉停下了手中动作,愣愣看著那处万眾瞩目的战场中心位置。 下一刻,一道充斥著无尽魔气的剑光骤然划破长空! 白衣少女一手提著魔尊剑,另一手扶著身侧的小师姐李竹,冷冷注视著对面那位面容错愕的东海龙王。 白衣少女背后,有个一身黑衣的少年人,三境入四境,破境成功,虽然肩膀垮塌的重伤仍旧没有痊癒,但他似乎对此毫无所觉,只是一脸沉重加愧疚,看著那个已经战死於两军阵前,此时已坠落城头被无数城中修士接住的武圣人谢楼。 两人对面,那位堂堂的四海共主,在那一剑过后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 证道第一剑,送予心上人。 …… 第153章 有壶酒叫两全法 高阳城上这一局棋,下到此刻这一步,某些执棋人的意图才终於露出了真容。???? ?9???u??.?ㄖm ???? 魔尊剑有了另外一个剑灵,虽然本身並非剑灵出身,但当他被封进魔尊剑身的那一刻,剩下的事就是白衣与魔尊剑身之间的事,比一比看谁的能耐更强,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一位天下第四,一位剑道魁首,两人齐心合力封印魔尊剑,却在最后关头留了一道缝隙去等待的某个关键契机,其实就是等楚元宵心湖之中的那一场赌局结束。 东海龙王那一记砸向白衣少女的龙拳拳罡,成功將那个只有心识之躯的白衣送进了魔尊剑身,而那一道横掛长空的剑气则是作为还礼,直接被对面这位四海共主照单全收。 魔尊剑的亡命相抗,加上那白衣同样无所不用其极的亡命反击,全部在那两位大神仙的帮忙之下,尽数化成了那一道剑气,直接送给了东海龙王。 “鷸蚌相爭,渔翁得利”这句话,其实也可以这么用,那鷸蚌可以有三只,而这个渔翁也不是只有人族一家,有些人站在那座东海龙宫前,某些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仿佛就像是某一刻双方之间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样,做成了一局真正的屠龙局。 青帝杨文沐与龙泉祖师欧剑甲,这两位人间绝巔的大神仙,此刻就站在那一对少年少女的左右两侧,刚才那一剑足以送东海龙王归西的剑气,同样也有这二位的功劳。 但是,此刻即便是阵斩了一位东海龙王,可无论是站在城头上,还是站在天幕处的所有人,没有一人的脸上能掛上笑意,为了眼前这一幕,人族同样搭上了一位武庙圣人的性命,所以即便是胜,也只能是惨胜。 原本沙场生死是常事,但没有人会愿意眼睁睁看著同袍战死眼前,包括武圣人谢楼,也包括那些为了这一局棋而战死疆场的所有普通修士。 青帝杨文沐站在楚元宵身侧,看著少年人一脸的愧疚之色,也不免嘆了口气,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什么话都没有说。 有些事註定了遗憾满怀,无可奈何,楚元宵的愧疚来自於他认为自己的动作太慢了,如果早一步將那白衣送进魔尊剑身,也许谢圣人就不用战死阵前,也许就不用连累到那么多普通修士,可问题在於天下间哪里会有那么多刚刚好? 两军对垒,战场棋局,奢望不死人是一句梦话,有些意难平註定了只能长长久久压在心底,就像当初死在凉州的那些与楚元宵有关的人一样,心怀愧疚同样也是少年人自幼就註定了的。 对面,东海龙王虽然从外表上看起来並无什么伤势在身,但其实在场所有修为到了一定境界的人,一个个心里都清楚,这位东海龙王也已经到了油尽灯枯时。 龙君大概是在此刻终於明白了整个棋局的前因后果,除了满脸的不可置信之外,竟然也多了一抹嘆服,他深深看了眼站在对面的那一群人,又缓缓回过头看了眼那个站在东海龙宫前的酆都鬼侯,最后有些落寞地摇头轻笑了一声。 果然天下之爭就从来没有“一定”之说,某些所谓“盟友”,有时候也可能会与敌合谋,只要有利可图就值得一做,这大概就是纵横术真正的本事了。 龙君此刻自知命不久矣,却並无太多的疯魔或是怨懟,先是看了眼那一对少年少女,隨后才將目光转向那两位站在他们身侧的人族高位,缓缓道:“各位果然是下的一手好棋,在这一点上我妖族天生有缺,確实技不如人。” 杨文沐与欧剑甲对视了一眼,隨后各自朝那位坦然认输的东海龙君行了一礼,杨文沐轻声道:“天下之爭,有些事实属被逼无奈,如此处心积虑算计龙君,还请陛下见谅。” 这些参与过上古事的各族大能者们,在有些事上並不像如今的天下后来人,他们都还保持著当年九洲各族之间互相该有的礼数与气度,不屑做什么嘲讽於人的无聊事,能贏的不觉得自己贏了就能囂张跋扈,输了的也能坦然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双方之间互相搏命,那是因为各有使命,但战阵之外却也能像极了多年老友一样,沙场有胜负,气度无高低。 大概这才是儒门一脉孜孜以求的那个“克己復礼”的“礼”字所在,后来人理解不了。 东海龙王听著青帝的致歉言辞,很是隨意地摆了摆手,好像对於自己的气数已尽,兵败身死並无太多怨懟,坦然道:“沙场爭锋各出手段,输了就是输了,哪里有那么多怨怪可言?本王又不是个江湖雏儿,这点气度多少还是有的。” 这位四海共主到了这一刻,生机已经在快速流逝,当他答完了青帝那句抱歉,隨后就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过头看向那个此时也正在看自己的黑衣少年人,最后抬起头看了眼头顶天幕处,突然就笑了笑。 想来无论最后人间各族谁胜谁输,但至少在今日这一局过后,也许將来的天下不至於落得个生灵尽灭的下场了,“希望”二字是人间幸事,值得高兴。 下一刻,一片悲切的龙吟声响彻天地间,四海之內的海龙一族所有高位龙族几乎同时都感应到了某个惊天巨变。 四海共主,东海龙宫之主龙君,今日战死高阳城。 东海麾下眼睁睁看著奇峰突变,只是一剑过后,东海龙宫就彻底成了群龙无首,一片大乱。 三军主帅被阵斩这种大事,歷来都是军心崩溃的结局,海妖一族在这一瞬间元气大伤,想要再爭雄天下,就得看那仅剩的南海和西海两位龙王手腕够不够硬,或是看看海妖一脉有没有人掀开棺材板了。 一场大战至此落幕,东海大军草草撤围高阳城,全军后撤数千里之地,慌慌张张一溃千里。 那位在乱军之中依旧不疾不徐,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的酆都鬼侯,在慌忙撤退的溃军之中如同一道柱石,任凭万军如潮水向后败退,他只静静站在群妖之间,面无表情凝视著对面那座雄城。 今日过后,鬼族与妖族之间的盟友位置也会有所变化,那位已死的东海龙王不知为何並没有揭穿墨千秋藏在桌面底下的某些算计,只是坦然赴死,所以不出意外的话,鬼族与海妖一族依旧还会是盟友,但是以如今四大龙王已失其二的形势来看,极大可能双方之间的位置也將易形,如果都不掏压箱底的话,鬼族將顺理成章占到上风头。 今日这一场大戏,墨千秋虽然不是主谋,至多算是站在场外敲了敲边鼓,但这个结果则是他乐见其成的结局。 当然,不如意的地方也同样显而易见,人族一面下了一手好棋,这一枚棋局落子在此刻看来至少是一举三得,而结果也正如墨千秋当初猜测的一样,鬼族找了一把魔尊剑身的替代品,而人族则找了个剑灵的替代品,双方如出一辙的鳩占鹊巢之举都不尽如人意,但却歪打正著又让他们重新回到了同一条线上。 青帝杨文沐站在虚空之中,遥遥看著那个面无表情的酆都鬼侯,某一刻突然一笑,拱手抱拳朗声道:“鬼侯今日助力,杨某在此先行谢过,至於其他后来事,容我等有机会再到酆都,向鬼王陛下致谢!” 这话说得毫不遮掩,声传千里,直接听在了无数正在溃败途中的东海妖族耳中,也包括那些负责殿后的妖族十一境妖王们。 所以仅是一句话的功夫,无数海妖瞬间將目光定在了那个雌雄难辨的酆都第一谋主身上,眼神冰冷,杀气四溢。 墨千秋笑看了眼那个当面离间的青帝,对於身周铺天盖地的杀气四溢毫无慌张之色,只是淡淡道:“人族堂堂的天下第四,却要用一手如此低劣的离间计,是不是有些配不上阁下的身份?” 这位心机卓绝的酆都军师祭酒,此刻一脸的坦然之色,好像甚至都懒得看一眼周围那些妖王们满是怀疑的眼神,依旧看著青帝,但出口的言辞其实是给那些傻妖王们听的,“倘若墨某真是与你们人族合谋,龙君陛下为何不当场揭穿,为何驾崩前还在与尔等閒聊,难道他也在拿命与诸位合谋?” 这话说得不可谓没有道理,那位已经被麾下海妖迎回龙宫的东海龙王,在临死前確实什么都没有多说,所以墨千秋这话天生带了一大半的可信之处。 青帝杨文沐对此不置可否,那位龙君是怎么想的,他大概心里清楚,但此刻在万军之中与这位酆都鬼侯强辩没有意义,有些事只需要一句话就够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將来的某一日就迟早有用到的时候,不必急在这一时。 双方之间的爭论就此打住,还站在高空之中的眾人开始回返高阳城,青帝杨文沐一手抓在楚元宵肩头,提著他往城中落去,李十三扶著小师姐李竹紧隨其后,龙泉剑宗祖师欧剑甲,与挡劫结束的李乘仙,这二位战力彪炳的剑道大能则跟在最后,同样是殿后之举,以防有人乘乱浑水摸鱼。 高阳城今日大胜,阵斩一位海妖共主这么大的战功,足以超过当初北海渡船活捉北海龙王的那一次,九洲天下的那把本勒功帐簿,今日之后就又要多出一笔堪称通天的勒功笔跡高掛榜首! 可即便如此,大胜且解围的高阳城中却並无多少喜气,因为曾经负责领军坐镇城头的那位武圣人谢楼,此刻尸身还安放在城东的城头上。 这位惯爱吵吵嚷嚷的武庙圣人,歷来都爱念叨一些诸如“为將者当爱兵如子”这类的说法,无数时候去城中各处酒肆喝酒,每每也能笑眯眯与一些只有一二境的低阶修士同坐一桌,推杯换盏毫无身为兵家圣人的气势威严,见到谁都能跟见到文庙圣人钟淮安时一样,没什么差別。 城中大大小小的仙家修士路遇这位武庙圣人,也能笑呵呵打几声招呼,有些胆大的还敢跟这位武神调侃几句玩笑话,他也从不生气,说不准一个高兴还能勾肩搭背拉著你去哪间酒肆里多喝几碗酒。 只可惜,今日之后的高阳城,就不会再见到这个见人永远笑眯眯的兵家圣人了。 …… 楚元宵身受重伤,虽然练气与炼神两径都已破境到第四境,但他先前被那个披甲妖修一巴掌拍碎了半边肩膀的伤势,到了此时仍旧还在流血,並未痊癒。 李十三那位小师姐李竹,同样被东海龙王与谢楼之间的一拳对轰四散而来的罡气扫中,两位十一境之间的对阵,正面波及一个练气九境,虽然她是剑仙,有天生加一境的优势在,也还是难免重伤。 好在此刻青帝在场,这位修为高绝的大神仙还有一手替人疗伤的本事在手,所以倒不至於让他们直接重伤不治,亡命当场。 白衣李乘仙先前提剑登天去帮楚元宵挡劫,此刻眾人的落脚地,是城中一座空閒的小院,暂时分给这几位从九洲內陆临时来此的外乡人,而这位重新手提酒壶的大剑仙並未进屋,就坐在院中的一张石桌边,面无表情看著四方城头,有一下没一下喝著酒,回想起先前楚元宵在被那位青帝提进屋子之前,回过头看了眼那个小姑娘的眼神时,不由微微嘆了口气。 当初在凉州边界的那座江中独山,楚元宵初入修行就遇上了天劫,当时他的三位先生或是师父其实都在场,虽然最后如有默契都没有问少年人破镜时到底遇上了什么,但有些事只看那个不依不饶的雷劫就能猜到很多事。 同样的事情,三位出自不同门下的大神仙其实都遇上过,或早或晚而已,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场强行凑一个魔尊剑灵出来的棋局,牵强附会,恰逢其时,有意无意全都应验在了这个如今看来也不知道是好是坏的少年人身上。 有情道与无情道之爭由来已久,不是所有人都能遇上,但修行天赋到了一定地步,就多多少少都会在破镜时遇上某个傢伙,这样的人確实不会太多,且所有人心照不宣,但也大多都会对其来歷有些猜测,到最后也必然绕不过“神族”两个字。 当然,没有进入少年人心湖的外间人,並不知道楚元宵今日就已经碰上了有情与无情之爭,但只要他遇上了那个傢伙,那么有情与无情的选择就必然绕不过去,同样也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李乘仙之所以嘆气,就是因为他看到了楚元宵先前最后看李玉瑶的那个眼神,心底里便有了些猜测,虽然把小姑娘李玉瑶从镇北台换到高阳城来就是为了这一幕准备的,但此刻他依旧在心中多了一份隱忧。 “天若有情天亦老”这句话被很多人写在诗词中,身处高位之人一旦心中有情,就必然会遇上一个亲疏有別的局面,也就有极大可能摆不正一颗公心,这也是为何有情不长久,最终也打不贏无情的根本原因之一。 楚元宵先前那个眼神,太过於像是一叶孤舟繫绳於碇石,这让將之看在眼中的李乘仙有些不太妙的猜测,说不准那个小傢伙就是选了一条能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不归路…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一个弄不好,等到將来的某一天,他就很可能会如那天门之外的神族一样,举世皆敌。 青帝杨文沐帮著楚元宵简单处理了伤势,以保证他不会直接身死之后就又去帮李竹治伤了,那个白衣小姑娘也在李竹房中,所以楚元宵到了此时,就只有一人躺在屋中床榻上,一脸的痛苦之色,齜牙咧嘴,疼得不轻。 李乘仙坐在院中看了眼表情平静的杨文沐穿过院子去了李竹那边,想了想之后就从石桌边起身去见楚元宵。 师徒二人见面,楚元宵这才终於强行忍住了些疼痛,面色苍白满头大汗从榻上起身,看著进门来的剑仙师父,想要起身行礼。 李乘仙淡淡瞥了眼少年人那虽换了一身乾净衣服,却又很快被鲜血浸透的悽惨处境,隨意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讲这些虚礼,却又似笑非笑调侃了一句,“就你那点子能耐,也敢学人家那些大英雄们一样做什么一夫当关的事情,这是嫌自己死得太慢了?” 饶是楚元宵此刻都快疼得死去活来,听见这位大剑仙师父这么说话,他还是忍不住连著嘴角眼角一起抽搐,好半天才强忍住骂师父的衝动,只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师父您这话有些欺负人了,难道是我想这样的?不是您跟我说的『天將降大任』吗?” 李乘仙闻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听?长脑子是做什么的?师父说让你去死,你去不去?” 这话说得实在是过於光棍了一些,楚元宵直接一口气憋在心头,上不来又下不去,脸色就跟著变得有些扭曲,又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到最后就全成了一脸的一言难尽。 李乘仙提著酒壶隨意在屋內圆桌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双腿交叠翘起二郎腿,看起来像是个游手好閒的富家紈絝一样,酒壶放在膝盖上,笑眯眯看著对面表情不太好的少年人,也不说话。 楚元宵大概是此刻伤势有些沉重,故而忍不住一下又一下抽著冷气,又被这位大剑仙师父盯得有些不自在,便问了一句,“您这么看著我做什么?有啥话想说的,您直说成不?” 李乘仙笑了笑,突然抬手朝著门口处一挥,整个屋子便瞬间被一道磅礴的剑气包裹起来,成了一处隔绝天地的独立小天地,两人之间接下来的谈话內容事关重大,不允许被旁人偷听,而这一手剑气囚笼之后,就连咫尺之遥的天下第四也不能再隨意听到里间的动静。 李乘仙做完了这些之后,突然一改先前豪放不羈的表情做派,稍稍坐正了身形,一脸严肃看著对面的徒弟,郑重道:“你选了无情道是吧?” 楚元宵闻言一愣,抬起头来看著自家师父,有些震惊也有些意外,但最后想了想还是没有选择隱瞒,坦诚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看著这位师父的反应。 李乘仙心道果然,在看到徒弟点头的那一瞬间脸色骤沉,本想抬起酒壶喝酒的动作也跟著一顿,半晌后竟然又放回了原位,竟是连酒都不喝了。 楚元宵心底惴惴,但对上自家师父那满是审视意味的视线,他倒是硬扛住了胆怯,不闪不躲任凭打量,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没什么可抵赖的,自家师父都已经看出来了,再不承认也没有意义。 李乘仙看著徒弟这个满脸坦然的反应,心底反而微微鬆了一口气,这至少说明这个小傢伙至少此刻心绪还是光明的,不至於直接走上灭情绝性的那条路。 他长嘆了一口气,问了一句类似之前在心湖中那个白衣曾问过的一句话,“你怎么能確定你这样选不会有问题?知不知道你万一要是失败了,会成为天下公敌?” 人间是个大染缸,“出淤泥而不染”这种事,青莲可以,人却不行,即便是封號“青莲剑仙”的李乘仙,也不敢说自己能“遗世而独立”,要不然也不至於有当初他跟承云帝国那座太庙之间的那些旧故事。 人是个合群的物种,能允许別人和自己一样,但如果有人特立独行,就有极大可能被无数人视为眼中钉,“不患寡而患不均”不一定是分钱分物,也有可能是分人品,十个人里有九个人是黑的,唯独你一个人是白的,到最后就可能一个天旋地转变成一个黑九个白,最醒目的那个必须死,这叫出头的椽子先烂。 所以也才会有人说“贪官要奸,清官更要奸”这种话,一座王朝如果到了全是庸臣奸臣的时候,清官最难活,这个话放大到整个人间亦是如此。 楚元宵当然知道自家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些事甚至都到不了牵扯“神族”的地步,他就可能因为某些选择与人不同,就直接被推到对立面上去,这些事早在心湖之中面对白衣时,他就已经想过了。 不过,楚元宵依旧摇了摇头,不答反问道:“师父,如果我没猜错,心湖里的那个傢伙应该是『有情道』吧?” 李乘仙对少年人不答反问的举动並没有说什么,闻言先是点了点头,隨后又摇了摇头,道:“他具体是什么,这个天下间遇上过他的那些人里,也没有谁敢说『一定』二字,即便是那三位也没有拍板,但大部分人的猜测应该都差不多,你猜得跟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想来即便不中,亦不远矣。” 楚元宵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隨后又像是有些嫌弃般撇嘴道:“那傢伙可一点都不像是个正派!” 李乘仙没有反驳,因为这也是没有人敢直接说他就是有情道的原因,一来能称“道”者不该如此小,二来他也確实不像是“有情”,反而更像是个疯疯癲癲的疯汉,还带著些古怪邪异。 楚元宵见对面的师父不说话,想了想之后才道:“弟子只是觉得,如果没有人选无情,人间就永远逃不过那道天门,有些路没有人试过,或者没有人成功过,不一定是代表那条路不对,也可能是我们试得太少了。” 李乘仙抬起手中酒壶喝了一口酒,自始至终都微垂眼眸,像是在思考少年人所说的那句话,有些话说到这种时候其实就已经足够了,徒弟选的路,当师父的不一定全都支持,但李乘仙此刻倒是觉得,好像做一回独夫这种事也挺有意思。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著郑重了许多的少年人,最后长嘆了一口气,无奈道:“这件事你最好从今天开始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要说,包括你那另外两位先生,为师只能保证我不会一剑砍死你,但不能保证你那两位先生里不会有人一个没忍住直接一巴掌拍死你。” “这话不是离间而是事实,当先生的清理门户收了徒弟性命的事不是没有,你那两位先生可不是像我一样修得逍遥道。” 楚元宵闻言终於鬆了一口气,最后还笑著点了点头,但下一刻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郑重看著自家师父,轻声道:“师父,弟子还有个不情之请。” 李乘仙挑眉看了眼少年人,未卜先知般笑道:“有些事能不说就不说,也不要告诉你那个心上人小姑娘?现在终於肯承认你小子当初在盐官镇时,就已经心怀不轨了?” 少年被师父这句调侃说得有些脸红,而且“心怀不轨”这个词,怎么听都不像是个好词汇。 李乘仙哈哈一乐,似笑非笑看著徒弟,调侃道:“你小子倒是挺会为姑娘家著想,看来为师也不必愁你小子以后找不到媳妇了。” 楚元宵闻言微微摇了摇头,诚恳道:“我怎么选是我的事,不能因为这个去为难別人,她有她的路要走,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觉得一定要怎么样,就像您之前说的一样,这件事烂在我肚子里就好了,不必让她知道。” 李乘仙闻言也摇了摇头,似乎是有些感嘆,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反而看了眼自己的酒壶,抬起头笑眯眯看著少年人,道:“看你伤得这么重,要不要再喝为师壶中一口酒?” 楚元宵有些意外看了眼自家这位师父,不確定道:“您不是说这酒的酒气太重,不能多喝?怎么现在我又能喝了?” 白衣大剑仙笑著点了点头,道:“这酒確实酒气重,李璟那小傢伙没有修为不宜多喝,你修为不高也不宜多喝。” 说著话,他抬起手拿了身侧圆桌上一只茶杯,满满倒了一杯酒,隨后手腕轻轻一挥,那只茶杯作酒杯就一瞬间飘飘荡荡到了少年人面前。 白衣大剑仙饶有深意看著少年人,笑道:“我说过这酒是从元脩那傢伙手里抢来的,他给这酒取了个好名字,叫做『两全法』,拿来给现在的你多喝一口,说不定会有些意料之外的好用处。” …… 第154章 城头有人要约战 楚元宵差不多在高阳城呆了差不多有半年之久用以养伤,也因为身受重伤不宜远行,所以这一年的年关就是在高阳城中过的。 李玉瑶跟小师姐李竹也留在了高阳城中,同样是因为夜雨剑仙有伤在身,不便直接返回礼官洲,所以三人便做了一段时间的邻居。 青帝杨文沐在给二人治伤之后就立刻离开了高阳城,回返山间酒肆,毕竟他还放了一座千丈方圆的禁錮小天地在那座酒肆前,而那群酒客还有他家老板娘都还在酒肆內外罚站,高阳城这场仗打了多久,他们就在那里站了多久,所以这位杨帐房治伤之后就要著急忙慌往回赶,他还得赶紧回去为老板娘开禁。 高阳城西的城头上,这位堂堂的天下第四临走之前又恢復成了杨帐房的做派,唉声嘆气一脸愁苦,因为他都没想好咋跟掌柜的交代,说好的帐房先生,结果到最后竟然也能隨手一座小天地… 如今被付掌柜发现了他有这能耐,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继续翻帐本,继续偷酒喝…人间愁苦事太多,要是没有付掌柜的酒,当个天下第一都没意思。 楚元宵送別青帝之前,专门替余人他们三个拜託了一番这位江湖前辈,还从须弥物中掏了几件宝贝给杨帐房,作为三人留在酒肆的住店钱。 杨帐房见钱眼开,这一刻又好像忘了他还没想好怎么应付掌柜的盘问,直接先动作麻利收了钱,拍著胸脯保证一定让掌柜的好吃好喝招待好三位贵客。 看著少年人一脸的古怪,杨帐房眨了眨眼,又看了眼一旁的白衣小姑娘,这才笑眯眯对著少年人道:“你小子懂个六,做男人的別的可以不会,但一定得知道怎么哄人,我家掌柜的开酒肆挣的是辛苦钱,我这个当帐房的就得知道怎么帮掌柜的做生意挣更多钱,说不定她一个高兴,我以后就还有好酒喝嘞!” 楚元宵满脸复杂,此刻都不敢回头去看那个白衣姑娘的表情。 这帮老傢伙们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你说你说话就说话,为啥一定要看一眼那个白衣姑娘之后再说哄人的事,这跟此地无银三百两有啥区別,楚元宵甚至都能感觉到身旁的白衣姑娘此刻一身冷气,冻得人心头髮慌。 青衣帐房对此视而不见,只是笑眯眯继续道:“话说那个来找茬的一对老少,你就不用太操心了,有些事在没有高阳城这一役之前,和有了高阳城这一役之后,就只会是两回事。” 楚元宵若只是平平无奇杀了那个拿命做局的九境仙人,就必然会迎来时候有人刻意的下笔如有神,再沸沸扬扬传遍九洲,连带著风雪楼和楚元宵一起声名扫地,比如说他们嗜杀,又比如说他们通敌,再或者直接说他们仗势欺人云云。 如今东海一战之后,有阵斩了一位龙王这么大的功劳在手,谁要是还敢说他通敌,那就不妨让那些只会碎嘴的傢伙也来斩一位龙王试一试! 至於说嗜杀或是仗势欺人云云,那就更不需要在意了,楚元宵此刻还不知道,將来通行天下的东海一战阵斩龙王的故事版本里,不会有青帝,不会有欧剑甲,也不会有李乘仙,功劳最大的三个人只会是谢楼、李玉瑶和楚元宵。 人心向背有时很难,但有时又其实很容易,有很多江湖人看邸报、听传言从来都不求甚解,只是图一个乐呵,而杀一个九境仙人和杀一位东海龙君比起来,则摆明了是后者的故事更下酒。 小风颳不过大风,小局胜不过大局,酒肆前那一局的胜负,在高阳城就已经解了。 楚元宵本以为话说到这里就结束了,结果那位杨帐房临走之前却又加了一句,“你那两位一起走过山山水水的伴当姑娘,本帐房一定和我家掌柜的细心交代,保管她们吃得好睡得香,保管你下回见她们时都已经养得白白胖胖。” 楚元宵的脸色因为这句话骤然变得白了许多,恶狠狠瞪著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傢伙。 杨帐房对此毫无所觉,哈哈大笑与在场其他人拱手作別,隨后就直接从城中一闪而逝回返了石磯洲的那座山间酒肆。 白衣李乘仙与龙泉祖师欧剑甲两人不约而同说两人要切磋剑道,也一同离开了城头,文庙圣人钟淮安则是说他还要忙著料理武圣人谢楼的后事,也匆匆离开了城头,李竹重伤比楚元宵还要严重得多,根本就没来城头,所以眨眼间这城头上就只剩下了这对少年少女。 楚元宵有些尷尬地挠了挠头,转过身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白衣姑娘,憋了半天就只说出来一句,“那要不然咱也回去?” 李玉瑶转过头淡淡看了眼同龄少年人,似笑非笑道:“我跟你很熟?哪里来的『咱』?” 说罢,她好像也懒得管这个傢伙,直接转身就下了城头往城中小院的方向走去。楚元宵嘴角抽搐,垂头丧气跟在少女身后,一步步回返同一座小院。 这下可好,谁都不是谁的谁,有些话想解释都不知道咋开口。 城头上不远处,有个腰佩长剑的龙泉剑宗子弟就蹲在朝城內一侧的墙头上,饶有兴致看著走下城头的那一对同龄人,正是与龙泉祖师欧剑甲住在同一座小院的欧阳。 当初在盐官镇,这位龙泉门下的得意弟子,就曾与楚元宵两人有过並肩对敌的交情,此刻双方並未碰面,他就只是蹲在城头上目送著他们离开,还笑眯眯轻声念叨了一句,“果然这剑宗二代祖师们,就是比我这后辈子弟要面子更大,真是让人嫉妒嘞!” 说是嫉妒,可这位龙泉子弟脸上毫无半分嫉妒之色,反而更像是幸灾乐祸多一些。 李玉瑶是西河剑宗祖师的关门弟子,不出意外的话楚元宵也会是青莲剑宗祖师的关门弟子,说他们是二代祖师也不算说错,看如今这架势,说不准以后西河与青莲还能成亲家,只是现在看起来,好像这个叫楚元宵的傢伙不太知道怎么哄姑娘开心。 李十三下了城头之后似有所觉回头看了眼城上,但因为城墙很高,加上欧阳有意避让,所以她並未看到那个蹲在城头的龙泉子弟,少女微皱著眉头,若有所思。 楚元宵跟在李玉瑶身后,见她回头望城头,他也跟著看了一眼,当然同样什么都没看到,於是便有些不解地问了一句,“李姑娘,怎么了?” 李十三瞥了眼少年,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什么,又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看著少年道:“我突然想起来,你那位大剑仙师父当初去长安城问剑龙首塬的时候,曾说过有机会的话,让我跟他的关门弟子切磋切磋,还说到时候希望那个混帐不会太丟人。” 说著,她上下打量了一眼楚元宵,笑眯眯道:“现在看来,你应该就是李前辈所说的『那个混帐』了吧?咱俩啥时候切磋,不如你来挑个时间?” 楚元宵一瞬间汗毛倒竖,因为他从少女那张如似玉的脸上看到了某种恶意,就是那种心气不太顺,所以想找个什么东西出气的感觉。 少年人这一瞬间在心底里问候了杨文沐那个江湖老前辈八百遍,临走还要坑人,让他成了现在这样名不正言不顺,想解释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楚元宵被逼无奈,只能挠著后脑勺一脸尷尬自己打圆场,“那个…有机会,等有机会再说,哈哈…” 李玉瑶大概是因为少年人这个反应,心情好像好了不少,淡淡瞥了眼这个傢伙之后就转身离开,继续往小院那边去了。 她倒是不觉得青帝说得那些话有什么问题,楚元宵有什么样的伴当也跟她没关係,只是莫名其妙会觉得不太舒服,看这个傢伙也不太顺眼,至於原因…可能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 武庙圣人谢楼下葬的那一天,高阳城內全城縞素,无数守城修士去往那座灵堂附近悼念这位坦然赴死的兵家武圣人,万人空巷,一片哀慟。 楚元宵当然也去了,一起的还要住在同一个院落中的李玉瑶。 楚元宵在送葬途中专门为这位战死的老人扶灵,与眾人合力抬著他的棺槨,走完去往高阳城中墓地的这最后一程路。 因为有伤在身,半边肩膀破损,不宜重担太过,所以楚元宵这段路走得很艰难,不过他还是咬著牙走到了最后,亲眼看著棺槨葬入墓中。救命之恩,涌泉相报,为其扶灵当然是再应该不过的事情,理所当然。 白衣李乘仙与龙泉欧剑甲两人倒是没有亲自前往送灵,两人只是並肩站在城头上,目送著送灵的队伍从城中主道上缓缓走过,最终去往城中专门开闢给守城修士的长眠之地。 欧剑甲此时不免有些感慨,“都说剑修一脉直来直往,我辈剑修中人也爱以此自傲,只是每每看到这样的大义之人,老夫便总有些感嘆,天下英雄从来就不只有剑修而已。” “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鯨。”李乘仙轻声念叨了一句诗词,隨后抬起酒壶喝了一口酒,缓声道:“兵家武庙里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配不上『英雄』这两个字的,能受后辈世代武夫供奉,理所当然。” 欧剑甲微微点了点头,回过头看了眼东海的方向,想必那里也有一位龙王正在魂归大海。 到了此刻,海妖一脉与人族之间的仇怨就又多了一笔,加上当初的瓶山和如今的金釵洲,双方之间已经等於是结下了死仇,东海高阳城的解围只在一时,但绝对到不了一劳永逸的地步,大概用不了多久,等到海妖各族重新安定下来,恐怕下一场大战也就不远了,且只会比以往更加惨烈。 李乘仙知道欧剑甲的所思所想,同样回头看了眼东海的方向,又抬头瞥了眼天幕处,不由轻嘆了一声,“人间如养蛊,我们在这里打生打死不择手段,保不齐到最后就要被某些人摘了桃子。” 所谓的“某些人”当然就在那座天门背后,正在虎视眈眈看人间。 龙泉祖师面色也跟著凝重了许多,闻言缓缓点了点头,又有些无可奈何,“各家都知道这些事,但有些事属於无可奈何,大道相衝是註定了的,各族之间要做到齐心合力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要不然中土诸子也不至於守著那座云梦泽的大门始终不敢放开。” “如今的天下大势已经又到了这一步,万一那座万妖朝再露面人间,谁又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当年的末代人皇以一人之力终结乱世,魔道被废,魔民融合进了人族之中,经过万年沉淀基本消弭於无形,鬼族被赶到了海外,而妖族的那座万妖朝则被封进了云梦泽。 各族之间从那个年代就互不对付,如今海妖一族下场参战,再次打成了一锅粥,天门之外的神族再一次稳坐在了钓鱼台的位置上,天下间又一次有了当年各族大战不休,生灵涂炭的前兆,果真是人间轮迴不止,三十年河东又河西。 李乘仙回过头看了眼那支正在渐行渐远的送灵队伍,某个扶灵的少年人,还有某个就在他身侧隨行的少女,还有棺槨另一侧的另外一个佩剑少年人,三人刚好出自三座剑宗门下,今日同送一座灵棺。 白衣大剑仙提起酒壶喝了一口酒,突然莫名笑道:“你不觉得这一幕很眼熟?” 欧剑甲当然也看到了这一幕,跟著微微点了点头,確实眼熟。 “诸子说是道爭,如今看来更像是往一潭死水中投了一枚石子,又像是在找机会给这潭死水开源,还藉此將一大堆大大小小的人间修士串在了一起,那三位的眼界確实比我们要高出太多了。”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这位龙泉祖师转头看了眼李乘仙,笑道:“先前崔觉与韩兵仙一起出城去往石磯洲,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故事?” 李乘仙笑著点了点头,“那位不愿问世事的楚河之主出山了,还曾亲自见了我那个关门徒弟,听起来他像是知道些什么我们不清楚的事情?” 69????????.?????? “楚河之主。”欧剑甲轻声咀嚼了一番这四个字,隨后突然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事,转头看著李乘仙挑眉道:“有没有觉得这个『楚』字好像也很眼熟?” 这话说得模稜两可,但同为从万年前活到现在的老怪物,李乘仙几乎瞬间明白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么巧?”白衣大剑仙有些意外,挑眉问了这么一句。 欧剑甲轻皱眉头点了点头,“很可能那三位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选人不是隨意选的,墨家楚老头镇守盐官,却好巧不巧捡了个孤儿回来,然后莫名其妙就成了诸子道爭的棋子…说不定这一幕就是他们顺水推舟早就布好的局,我们这些天下人,恐怕全都被这『孤儿』两个字给骗了。” 这位龙泉祖师越说越顺当,几乎在某一刻就直接推出来了整件事的前因始末,再看向那个扶灵少年人时,眼神中就多了几分审视的味道。 李乘仙同样明白了一些因果,但审视少年人的这个动作他之前就早已经做过了,所以此刻反倒更平静一些,轻笑著摇了摇头,“一切事都只不过是我们在这里推测罢了,如果结果真如你猜测的那样,其实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倒是觉得这样也好,破局的可能会更大一些,也就更是一件好事了。” 这些坐看人间万年的大神仙们,知道的事情要比后来者多出来太多,所以有些事乍看之下还不太清楚,但只要给他们一些提示,都不用太多,就足够他们推出来前因后果。 楚王府的楚不仅是因为那位楚霸王,而是因为楚字背后还连著一个更大的楚,两者之间同出一脉却又不全是一门,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楚王府中某些人要自相残杀,跨洲越海去到礼官洲,不远万里一定要截杀那个婴儿,甚至不惜屠灭负责护送的自家军伍。 爭权夺利是人间常態,捧在手里的香餑餑要多一个人出来分,这种事没有几个人会愿意,即便对方其实也算自家人,也同样还是会不愿意。 欧剑甲对於李乘仙的那个说法並未多说什么,是不是好事不好说,至少目前看来尚在两可,成与不成也得看看之后再说。 他只是看了眼这个走到哪里都离不了酒的同道中人,问道:“那接下来呢,你准备做点什么?回西海还是如何?” 李乘仙一边饮酒一边想了想,转头看向城中那个自家徒弟,笑道:“嘉陵关的担子先甩给元脩那傢伙担几天,我先偷个懒,正好也能教一教徒弟,免得被人念叨说我当师父不尽责,误人子弟空耗光阴。” …… 两人之间的对话並未持续太久,最终在那位武庙圣人下葬之后就结束了,隨后这两位大剑仙便各自离开城头回返住处,之后半年都没再见过面。 李乘仙的下榻处就在楚元宵那座小院隔壁,两座小院互为邻居。 楚元宵在送灵结束之后就搬离了原先那座院子,死皮赖脸搬过去与师父住在了同一个院落之中,正好方便他跟师父请教修行。 李乘仙看著提著一双刀剑进了自己院门的少年人,笑容有些古怪,“人家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小子怎么胆子这么小,连跟人家小姑娘住在一个院子里都不敢,还有胆量说別的?” 楚元宵有些无奈,自家这个师父哪里都好,就是这张嘴有时候看起来真不像个好人…这会儿这句话,这位大剑仙说的声音极大,已经是驾轻就熟开始当面调侃的意思了,好像生怕隔壁院子里的人听不到一样… 当师父的拳头太大,徒弟打不过就只能忍著,嘟嘟囔囔开始解释,理由当然也简单,人家一对师姐妹住在院子里,自己一个男子实在是不方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与礼不合。 李乘仙当然不是不知道徒弟搬过来的原因,只是有些调侃的话该说还是要说,相比於当初在盐官镇时,这两个年轻人只算朋友交情,如今不就已经又更近了一步? 如此之大的进展,难道不得归功於三个好师父,心心念念为徒弟著想的一片苦心? 不过,楚元宵没有料到的是,他今日搬进师父的院子,住在灶房边的院门耳房中,是实打实的跳进了又一个大坑中,因为他不仅要变著样绞尽脑汁给师父做饭,还要天天挨师父的锤链,也还要帮师父看门,拦下某些用各种各样五八门的理由登门拜见青莲剑仙的各类城中修士。 李乘仙与欧剑甲不太一样,龙泉剑宗那位祖师爷是属於不爱废话的那种冷厉大神仙,有人登门拜访这种事一旦太多,他就会干脆以剑气笼罩整座小院,当成不言而喻的逐客令,劝告他人非请勿近。 可青莲剑宗这位祖师爷却刚好相反,极爱交友,还好喝酒,只要能喝得高心,自然就是碰过一杯酒就都算朋友,这两个好习惯又刚刚好相辅相成,互为裨益,所以造就了青莲剑仙好友遍天下的大好名声。 楚元宵因为是住在院门口的耳房中,所以就顺理成章成了负责看门的童子,先负责为各位来客通报,再负责做菜搬酒,钱为师父置办待客之道,师徒二人之间甚至都不需要多废话,如有默契一样各自分工,一应事宜都成了水到渠成。 不过,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少年人终於开始真正踏上剑道,练剑修行,试著去当一个剑修。 当惯了甩手掌柜的李乘仙,顺手丟给楚元宵一本青莲剑宗门下剑修的入门剑诀《青莲剑经》,然后就让他该干嘛干嘛去。 这位修逍遥道的大剑仙,有时候当师父当的尽心尽责,有时候又像是不把徒弟当人,甩手掌柜当得得心应手,甚至连自家剑经不能给旁人看这样的嘱咐都没有一句… 少年人算是第一次接触剑道,又遇上这样一位心大的师父,被逼无奈只能自己去啃那本晦涩难懂如同天书的剑宗秘籍。 好在隔壁还有个西河门下李十三,不远处的某间院落中还有个龙泉门下欧阳。 这二位好像都对少年人练剑一事好奇颇多,倒不是刻意窥探青莲剑宗的剑修秘籍,而是实实在在好奇三径同修的楚元宵成为剑修会是什么样?欧阳甚至在跟楚元宵混熟了之后每天来拽著他去城头练剑。 如今这三个少年人在高阳城內都很出名,欧阳是因为本是龙泉门下,在城中待著的时日已久,而李十三和楚元宵也是因为之前的云海一战,万眾瞩目之下阵斩龙王,这样的显赫之举,足以让无数人艷羡。 所以楚元宵每每跟著欧阳上城头,有时候还会加上李玉瑶,三个人绕著城墙马道一圈又一圈练习剑斩、剑刺、剑挑等等各类剑招,熟能生巧,就会有无数城中修士,三三两两齣现在城头上,远远围观这三个少年人。 当然他们也不是被所有人看好,有人觉得这些年轻人前途无量,自然也就有人会觉得他们不过如此,还有人把武庙圣人谢楼的死归咎於楚元宵和李玉瑶的头上,尤其是楚元宵,毕竟如果谢圣人不是要护著他的话,也就不至於要硬扛东海龙王那一拳,自然也就不会战死在那片云海之前。 人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只要能说出口就自然都会儘量有理有据,有些话说得也不算太过偏颇,所以楚元宵对此也从未反驳,早在之前大战尚未结束的时候,他就对谢圣人心怀愧疚,所以如今不管旁人怎么议论,少年人始终不曾为自己辩驳过哪怕一句。 新年的这一天很快就到了,可高阳城中其实並无太多喜气。这里毕竟是海上边城,在过往的许多年里,几乎一整个年头里的每一天都曾有人战死於此,天天都是守城人的忌日,所以这里基本都不会有人过节。 楚元宵三人一如往日继续去城头练剑,却不曾想到他们会在这天被人堵在城头马道上,对面选的位置还有意无意距离当初谢圣人坠落城头的那个位置並不远。 来人大概有七八个左右,都是一群年纪不过二十的城中年轻修士,与楚元宵他们三人也能算同龄。这些人大概是喝了酒才来的,所以此时一个个脸色都有些泛红,大摇大摆堵住三人去路,且一上来就指名道姓要与楚元宵切磋。 同行的欧阳毕竟在城中已久,大概是认识这几人的,所以他在见到架势不对时,很自然就拦在了双方之间试图劝架,可惜对面那些人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先一步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道:“欧阳,我们敬你是龙泉门下,且之前出城杀妖的事你也没少做,所以今日的事情你最好別掺合,以免伤了大家的同袍之谊。” 欧阳闻言脸色微沉,还准备想说什么,但被身后的楚元宵拍了拍肩膀,示意他不要插言,先等对方说完。 对面那几人大概是看到了楚元宵的动作,所以各自微微沉默了一瞬,隨后便有人继续道:“看你倒也算懂江湖规矩,是个光明之人,不算枉费了谢圣人搭上命救你一场。” 楚元宵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待对方下文。 那几人大概是对楚元宵这个態度还算满意,所以脸色就都又稍微好看了一些,隨后有意无意看了眼沉默站在一侧始终不曾说话的李十三,这才继续道:“我们今天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看看你有几斤几两,值不值得让那么多江湖前辈为了你专门设局,又值不值得让谢圣人搭上一条命!” 这一刻,不等楚元宵说话,站在一侧的李玉瑶就先开了口,冷冷道:“值不值得,是你们说了就算的?” 对面几人表情微微一滯,脸色都有些不太自然,不知道是忌惮於这个白衣姑娘的七境金丹修为,还是顾忌她的美貌,总之是一时间都有些沉默,直到片刻后,才终於有人低声反驳了一句:“值不值得总是要拿出本事来证明的,不是靠说一说就行,也不是靠被一个姑娘家护在身后就可以!” 这句“姑娘家”说得其实算是很客气了,毕竟貌美的姑娘总是容易受人青睞,要不然对面大概会直接说一句“娘们儿”,因为这才是挑衅是最常用的言辞,更实在也更管用。 楚元宵从始至终都站在三人中最后面的位置,对於对方的挑衅也什么都没说,但此刻他微微低头想了想,隨后抬起头来直视著对面,缓行几步走到了三人最前方,也是第一次开口说话,言辞诚恳,“切磋可以,点到为止,如何?” 对面那几人大概是已经认定了他不会出面,所以此刻见他真的答应,他们反倒有些惊讶。 李玉瑶看著走到她前面的少年人背影,不由微微皱了皱眉,但想了想之后又什么都没说。 对面那几人很快从意外中回过神来,立刻有人上前一步,像是生怕楚元宵反悔一样很快敲定了较量的方式和时间,约定双方要在三日后,去城中校场上切磋,且不禁止旁人围观。 楚元宵对此並未反对,更假装像是不知道对方会用这三天的时间,將这件事传遍全城,如果到时候他输了,那么很可能之前在云头上打出来的那点声名,都会在顷刻间丧尽! 约战双方都未在城头上久留,很快就各自离开了那里。 三人走下城墙的时候,欧阳有些不解於楚元宵为什么会那么容易答应对方的挑战,毕竟这个毫无铺垫的当面拦路,摆明了就是故意找事的挑衅之举,连傻子都能看出来了对方不怀好意。 楚元宵一边走下城头,一边听著欧阳的问话,某一刻他突然回头看了眼李十三,却见那姑娘只是表情平静的回视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楚元宵轻轻笑了笑,这才转头看了眼欧阳,表情同样平静,但表情有些莫名。 “有些事其实不是我愿不愿意,当然如果我今日扛住了不应战,他们其实也不能对我如何。” 说著,少年人突然抬头看了眼那座高高的城头,轻声道:“可我总不能受了各位前辈的照拂,事后还要连累他们被人说眼光差吧?” …… 第155章 剑多能壮胆 李乘仙最近一直足不出户,每天都呆在院子里喝酒,却能很容易就知道发生在外面的事情,甚至在楚元宵还没回到小院中之前,这位大剑仙就已经知道了徒弟跟一群人越战的事情。???? 6?????u??.???? ?★ 楚元宵回到那座小院的时候,身后还跟著李玉瑶跟欧阳两个人,所以当三人一起推开院门时,就刚好看到那位白衣大剑仙正提著酒壶,坐在院子里一侧的那张石桌边上,有一下没一下喝著酒,但更像是在等著他们回返小院。 四大剑宗同气连枝,所以此刻李玉瑶跟欧阳两个见到李乘仙之后,很自然地朝著这位大剑仙行礼,用的也是对师门长辈的礼数。 白衣大剑仙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繁琐礼节,只是笑眯眯点了点头示意两人不必多礼,隨后就转过头看著站在一旁的楚元宵,像是有些责怪般问道:“你这小子胆子倒是挺大,就不怕对方藏著什么杀手鐧,让你输人又输名声?” 关於楚元宵现身高阳城这件事,其实是一件早就算好的事情,那么多位江湖大神仙帮著铺垫做局,先让他云头破境,再接著对阵那位东海龙王,包括最后阵斩龙君,所作所为有很大一部分目的,就是想帮少年人铺出来一个名传九洲的好名声。 有所谓“在其位谋其政”这话歷来不假,如果有些事只是让一个无名小卒去做,和让一个有声名在外的人去做,无论是过程还是最后的效果都必然会大相逕庭,这是个不爭的事实。 天下九洲之爭是大事,是事关各族未来的天地之爭,故而诸子所谓的道爭一事,当然就不仅仅只能是自家人之间关起门来自说自话,闭门造车。 中土临渊学宫的那本勒功帐簿上,前前后后其实已经出现了很多与楚元宵这个人有关的事情,比如最早的那笔雁鸣湖擒拿元婴境女鬼,又比如北海渡船一战活捉北海龙王,以及前不久的东海龙王一事,当然也还要加上比如龙泉渡口、白云剑山,还有石磯洲大运河里的那头大鰲… 虽然有些功劳之中並未提及少年人的姓名,但那也只是因为时机不到,所以临渊学宫有意压下了某些过程没有明说,但楚元宵这一路上走过的迢迢山水路,其实也同样是诸子为其造势的过程之一。 勤能补拙这话放在这里不太准確,但意思是有那么一点的,这一路上做过的所有事毕竟不是白做的,总还是要有些回报才成,总不能只让对方一遍遍出手,楚元宵自己却一点好处也不得嘛。 如今这一局有人城头堵路,虽然没有太多废话,但对方言辞之中其实算是多了几分有意无意的逼迫意味的,这大概算是酒肆门前那一局的后续,敌我双方之间互相拆手,一计不成再来一计,总之就是不希望这个少年人能够如此顺遂地出头又出名。 天下人心所向有时候不在多高的地方,反而大多都会是在一些细微低矮处,双方执棋人之间的互相掰手腕,当然也就会在“人心”二字上下功夫,不过与当初在盐官镇时不一样的是,有些人如今已经不只是心心念念想要弄死这个少年人,更开始用一些別的手段,试图让他即便不死,也要用另一种方式死於人间。 楚元宵听得出来自家师父这句话里,担心的意味不太多,更多的其实是在调侃,当师父的大概也是想告诉徒弟,有些事不能只凭一时脑热,想一出是一出,也不能顺著对方的心意往人家早就挖好的坑里跳,得谋定而后动,得三思而后行。 楚元宵想了想,最后乾脆坦然道:“其实结果差不了太多,我要是应战,对面就会想办法在对阵切磋时让我输得很难看;但如果我不应战,那么『怕死怯战』这个名声就还是一样会出现在我头上,继而又开始说我只是被各位前辈们护在手心里的香餑餑,笼中雀金丝鸟,不管是杀妖也好,还是挣功劳也罢,做什么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的造假之举。” 少年人其实有些无奈,似乎是想起来了之前某个胡搅蛮缠讲道理的傢伙,嘆息道:“就跟之前在酒肆前的那个九境仙人一样,对方既然想好了要出手,那么有些事就必须不是屎也是屎,非要糊人一脸不可的,区別只在是糊我一个,还是连带著你们一起糊。” 人间言辞的误导性太大,很多事只要换一个说法就会是另外一个故事,江湖人没有时间分辨真偽,所以很多事只要听的遍数够多,自然就能很容易让人信以为真,且深信不疑,受骗而不自知… 少年人欧阳今天是第一回听这个同龄人说一些需要动脑子的言辞,听完了之后又不免有些咂舌。 他以前在龙泉剑宗时大多只专注於练剑,很少接触江湖人之间的鉤心斗角,总觉得只要出剑够快,杀力够高,不管遇上什么事就都能迎刃而解,但他几乎从没想到过,有些事竟然还能这么讲。 李乘仙有意无意看了眼这个龙泉门下弟子的复杂表情,笑道:“是不是觉得这帮人一点也不如剑修一样乾脆利落?” 欧阳闻言缓缓点了点头,表情复杂,但更多的则是一种像是开了眼界之后的惊嘆。 李乘仙看著这个龙泉子弟的反应,像是有些感慨一样抬头看了眼小院之外的天幕,声音带著某种虚无縹緲的喟嘆,分不清是喜是忧。 “天下人能专心致志做一件事的人不多,也不容易,像我辈剑修这样入目所及唯有手中剑,练剑就得秉持剑心讲道义,做事只分黑白对错,不讲蝇营狗苟,还能理所当然畅行无阻的,其实是一种幸运。” 这位白衣大剑仙此刻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表情中带了些许追忆之色,“很久之前曾经有个书生,年轻时只以为天下事唯有酒与诗,再加上一腔热血满怀抱负,就能毫无顾忌仗剑游天下,还能心无掛碍一往无前,只是他出门前也没想到过,后来会不断有人冒出来到面前,试图用一场又一场辛酸苦辣的旧故事告诉他,人间其实是个大染缸,身处其中就必然是满身杂色五彩斑斕,能只分黑白两色的,往往都是寥寥无几的幸运人。” 李乘仙转过头突然笑看著欧阳,乐道:“那个书生当时也跟你一样,当真是大开了一回眼界的。” 欧阳当然听得出来这个故事是在讲谁,青莲剑仙不是龙泉中人,但他的某些旧故事一样在龙泉门內广为流传。 李玉瑶从进院来向大剑仙行过了礼之后就一直不曾说话,此刻却突然像是有了某种理所当然的傲然之意,淡淡道:“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本事当剑修的。” 这话倒是说得挺好,也是个事实,李乘仙闻言像是高兴了不少一样哈哈一乐,但在说话之前先看了眼徒弟楚元宵,之后才转过头来笑看著小姑娘,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声念叨了一句,“瑶阶短长阶,玉丛高下树。” 这位白衣大剑仙满腹经纶,江湖盛传他有诗酒剑“三绝”,恰恰就是以一个“诗”字打头,所以吟诗作赋、引经据典这种事,於他而言都是信手拈来的简单事。 此刻念完了那句来头不小的诗句,他笑眯眯看著小姑娘,道:“看来你那位皇帝父亲对你期望颇高,能用这『玉瑶』二字给你取名,也確实是用了心的,太宗皇帝的诗句拿来作为皇室后辈的名字,寓意极好又恰如其分。” 李玉瑶闻言跟著温婉一笑,面对有德行的江湖前辈,她倒是少了许多清冷,也会更像是个乖巧的后辈小姑娘,朝著大剑仙微微万福行了一礼,但並没有说什么。 关於她名字来歷的这件事,她当然从小就知道,不过她此刻就是不太明白为何这位大剑仙会突然提到这么一句。 李乘仙却只是提了一句,但没有对此多做置评,转过头去再次看向一旁的楚元宵,道:“你的推测倒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你如此轻易接下了这道战书,怎么敢保证自己一定会贏?万一打不过,不一样还是糊了屎在脸上?给人家一个你战力不够、手段不高的把柄,不还是一样说明了我们这帮老傢伙选人选得不好?” 欧阳站在一旁,看著像是被大剑仙问住了的楚元宵,他低下头想了想之后抬头看著李乘仙,不太確定道:“前辈,要不要晚辈找个人去查一查,看看那些人到底是受了谁的蛊惑来此下战书的?” 李乘仙看了眼欧阳,没有直接说话,反而先转过头看了眼自己那个正在思索的徒弟,道:“这个问题你应该比较清楚吧?” 楚元宵对此当然不需要太多思虑,早在来此之前的这一整趟跨洲远游路上,他就已经遇上过很多回这样的事情了,有些人既然敢做有些事,他们自然早就想好了对策,当初龙池洲的那座龙泉渡口是如此,后来白毫渡船的那个赵正纶也是如此。 守规矩的人往往拿不守规矩的人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临渊学宫的礼制规矩再如何的精细,也管不过来某些似是而非的投机取巧之事,毕竟规矩太重容易直接砸死无数江湖人,如果规矩礼制一笔一划写得太清楚,就很容易框死天下人的一举一动,那么这个人间也就少了太多可以登高而上的可能;可要是不讲规矩,又更容易出来更多像眼前这样专门找人破绽的糟心人。 欧阳听了一大堆楚元宵的举例解释,有些头疼地挠了挠脑门,更有些怜悯一样看了眼楚元宵,这个傢伙要是一路上就是这么走过来的,那也当真是有些可怜了。 李玉瑶站在一旁很少说话,不过倒是又听出来了一些別的事。 说起来,白毫渡船上的那个赵氏子弟赵正纶,和去镇北台那边试图接近李玉瑶的那个赵玉河,两人都是出自石磯洲南侧三品燕云帝国的皇室子弟,那也是一场隔著千万里的遥遥呼应,有预谋的不约而同。 李玉瑶来此之前,並没有人跟她说过,楚元宵这个傢伙还遇上过另外一个叫赵正纶的赵氏子弟,她一直以为那个叫赵玉河的傢伙会出现,只是因为偶然,但此刻看来就好像又多了些別的意味了。 楚元宵此刻也没管这两个同龄人的各自反应,只是先续上了自家师父的前一句问话,缓缓道:“我不太確定对方会让什么人下场来跟我切磋,不过想必境界不会超过我太多,那样达不到他们的目的。” 新????书吧→ 说到这里,他像是低头思索了一下,这才重新抬头缓缓道:“但对方既然想让我输得很惨,来人肯定也不会是弱手,毕竟他们已经见过了我在云头处与那些海妖拼命了,应该也不是太像一只绣枕头。” 李乘仙点了点头,肯定道:“所以你要是不想输得太惨,最好也准备几手压箱底,而且还得是对方猜不到的那种,或是猜到了也无可奈何的手段。” 楚元宵看了眼自家师父,好像是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了些什么,所以不由挑眉笑著问了一句,“比如?” 李乘仙回以一笑,侧头分別看了眼站在一侧的李玉瑶和欧阳两个人,“比如…多借几把剑。” …… 三日后的城中校场。 对面给楚元宵下了战书的那几个年轻修士倒也確实尽心尽力,仅仅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把楚元宵要在校场与人切磋的事情传遍了整个高阳城,边边角角一个不差,就连很多城中大修士比如欧剑甲、李乘仙,还有儒门圣人钟淮安这样的大人物,都被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传信进了他们耳中。 高阳城校场今日人满为患,城中其他地方却恰恰成了万人空巷,甚至比当初武庙圣人谢楼下葬那一天的阵势还要更大。 龙泉祖师欧剑甲大概是对於小辈之间的这种爭斗不感兴趣,所以並未离开他一贯打坐的那处廊檐下,更没有出小院的门,继续横剑膝前,盘腿打坐,对於院外事不闻不问。 青莲剑仙李白衣看起来倒是对徒弟与人打架这件事很有兴趣,一大早出门比徒弟还早,天还未亮就老早去了校场上,提著酒壶找了个位置极佳,视野极好的地方,大摇大摆坐下来占座位,然后笑眯眯静等著徒弟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这位大剑仙一路上但凡与人碰面,就自然会被人行礼问安,再被奉承几句诸如大剑仙座下高足修行勤勉,本事也不错,与人切磋就必能大获全胜云云的客套话。 每逢此时,这位走到哪里都提著酒,却又好像从没露过醉態的大剑仙,破天荒好像有了三分醉意掛在脸上,一脸嫌弃撇撇嘴道:“你们也实在是太看得起他了,一个区区四境的小傢伙而已,学了这么久的剑,却连点剑气都用不出来,蠢笨得实在是无可救药,又能指望他翻起什么浪来?” 说著,他再醉醺醺灌一口壶中酒下肚,而后隨意摆摆手不在意道:“依我看,傻小子今日说不准还得请对方手下留情,要不然的话,怕是得被人打成个真傻子了。” 这位天下剑道魁首之一的青莲剑宗祖师爷,今日来校场来得实在是太早,几乎是第一个坐在校场边看台空阔处的城中修士,所以很多人都以为他就是担心自家徒弟,怕他与人切磋丟了青莲剑宗的威名。 此刻再听到大剑仙一开口就帮徒弟找退路,就更加觉得这个当师父的高人实在用心良苦,明明是閒云野鹤,却还要如此谨小慎微提前帮徒弟铺路,实在也是为难他了。 校场上某个不太显眼的角落处,有几个年轻修士同样老早就到了地方,看著那位见人就说自家徒弟本事一般的大剑仙,一个个脸色都有些狐疑。 眾人为首的那个年轻修士姓贺,叫贺伍行,此时正眯眼遥遥看著那位高坐看台,与人谈笑的大剑仙,许久都没有说话。 在他身旁,有人对那位大剑仙的举动有些不解,所以不免悄悄凑到贺伍行身旁去,低声疑惑道:“这是啥意思?提前留退路?真怕他的徒弟与人切磋输了丟人?当大剑仙的人物都能胆子这么小?” 贺伍行转头看了身旁那人一眼,並未直接说话,而是又转回头去看著那位大剑仙良久,表情凝重思索片刻,最后才缓缓摇了摇头,“兵法上说『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那个正主还没来,这个当师父的就先开始给徒弟留后路,这不就是最好的示敌以弱,力求出其不意之举?” 旁边几人闻言都微微一愣,隨后又很自然的认可了贺伍行的分析,搬动一位十一境的大剑仙来帮徒弟做铺垫,確实很容易让对手轻敌,毕竟堂堂大剑仙能拉下脸面,放下身段来说这种软话,实在是个不多见的事情,对手信以为真的可能就很大。 贺伍行转过头看了眼身旁眾人,隨后笑道:“说一千道一万,最后也不过是一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而已,不管他是真强还是真弱,只要上场的人出全力,就不怕他还能咸鱼翻身。” …… 高台上,李乘仙还在一边喝著酒,一边与过来搭话的各路修士们閒聊。 某一刻,那位刚刚失了一位多年老友的儒门圣人钟淮安也来了校场,而且很自然地就来到了李乘仙这边。 双方都是城中最拔尖的几位大人物之一,加上这位钟圣人又是高阳城內儒门的领军人物,所以两人都身处校场时,就顺理成章坐在了一起。 那些原本还在与李乘仙閒聊的各家修士,眼见这位文庙圣人到来,便各自识趣地离开了两人碰面处,告罪一声之后去往別处就座,特意给两位大神仙腾开谈话的地方,这是江湖人该有的眼色,人情世故马虎不得。 钟淮安最近的心情一直不太佳,一是多年老友战死城头,二则是最近閒来无事的高阳城內突然刮起来的这些妖风,查无可查,却偏偏又闹得沸沸扬扬,甚囂尘上。 李乘仙脸色平静,眼带醉意,转头看了眼坐下之后却不说话的读书人,笑道:“钟先生其实不必如此,谢將军是疆场出身,马革裹尸这种事虽然不是我们这些当朋友的所乐见,但於他来说却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对於沙场宿將而言,垂垂老矣反倒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更甚常人太多。” 钟淮安转过头看了眼这位大剑仙,他当然也知道对方说的话是对的。 谢楼那个傢伙以前每每喝酒时,只要喝多了都会念叨几句诸如“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或是“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许人间见白头”一类的诗词,旁人多少也就能看得出来他的某些想法。 只是,战死沙场是武將宿命,却不是身为朋友的人说能接受就接受的,毕竟击缶而歌这种事是道门的典故,却不適合於天下人。 谢楼之死让这位儒门圣人很长时间都心绪难安,两人同城镇守、並肩御敌已有多年,是实打实的至交老友,如今故人不再,又怎能不叫人唏嘘? 不过,钟圣人此刻倒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反而转过头去,视线望向某处之前还站著几个年轻人的那个偏僻角落,面色也变得有些厌烦,这位堂堂的儒门圣人,最近大概是因为心情不佳,所以就少了很多的耐心与修养,养气的功夫看来也受了些影响。 “老夫有时候也在想,我们这些人恪守礼制规矩,谨小慎微,却要放任这群混帐如此光明正大破坏诸子定计,这种事是不是真的合適?” 李乘仙有些意外於这位堂堂儒门圣人竟然会说出来这样一句话,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了眼老人。 钟淮安知道李乘仙的意外在何处,所以又勉强笑了笑,摆摆手道:“道理我懂,但读书人当久了就总还是有些想要发牢骚的时候,这跟身处何地,位置多高的关係不太大。” 他转过头看了眼远处校场的入口,那里正有个少年人在缓缓入场,於是便又仔细看了眼那个少年人,轻声道:“老夫虽然也是能蹲在庙里吃肉的,可毕竟不是像那几位大圣人一样也能坐看万古的人物,所以偶尔发一发牢骚,想来也不算什么大事情。” 李乘仙闻言笑了笑,也跟著他的视线看了眼校场大门那边进门来的自家徒弟,却很顺手將手中那只酒壶递到了钟淮安的面前,头也不回地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 楚元宵是在日上三竿后才来的校场,此时这边城中专门用以修炼切磋的空阔广场上,几乎是已经到了人山人海的地步。 少年人身后与过去这段时间一样,跟著两个同龄人,正是李玉瑶跟欧阳两个,只是在进了校场之后,他们两个就去了校场边最近处的看台上,只留下楚元宵与人切磋。 今日的楚元宵与往日背剑佩刀的装扮大相逕庭,佩刀绣春並不在腰间,而是给了李十三,让她提在手中拿到了看台上去,而楚元宵自己则是一副足以让整个校场中都一片譁然的古怪架势,因为他直接就是背了一大堆的长剑、短剑在身上。 除了那柄並未命名的桃木剑,楚元宵此刻身后还背著的其他长剑不下五六把之多,包括李玉瑶的佩剑“万年”,欧阳的佩剑“龙鳞”,还有李乘仙当初问剑龙首塬才拿回来的那把佩剑“七里河”,甚至就连大剑仙自己的佩剑“青莲”,都被此刻的少年人背在身后,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佩剑也一起背在身后,总之林林总总一大堆,让他远远看起来像极了一座移动的剑山。 校场中央的空阔处,此时正在等待著与少年人对阵切磋的那个对面修士,正是之前对李乘仙的反常做派有过一番分析的那个领头年轻人贺伍行。原本他们商量好要上阵的人並不是他,只是因为李乘仙那个有些反常的举动,让贺伍行不免多疑,所以才会在半刻之前突然改了主意,由他亲自上阵。 此刻万眾瞩目之下,贺伍行双手负后,一派风流写意的清风之姿,目光平静看著背了一大堆长剑来此,显得古怪至极的少年人,同样忍不住有些眼角抽搐。 “我还以为,你今日要找一番託词不来了。” 楚元宵笑著摇了摇头,“答应別人的事要是不做,那跟欠钱不还有什么区別?我这个人歷来小气,爱財抠门,所以就更看不上某些言而无信之徒。” 贺伍行不置可否,抬眸仔细看了眼楚元宵背在身后的那一大堆名剑,有些好奇道:“你这一出背剑,难道是准备用剑直接砸死我?” 楚元宵耸了耸肩,歪著脑袋看了眼对面年轻人,笑著摇了摇头后才缓缓道:“也不是,就是我家师父说了,当剑修的应该多背几把剑,关键的时候能壮胆。” …… 第156章 一锅乱燉 楚元宵光明正大一句壮胆,让对面的贺伍行一瞬间有些啼笑皆非,他也是头一次听说有人不是提剑杀人,而是背剑壮胆,所以此时看著这个少年人的表情也有些古怪。 “剑修的看家本事的確都在剑上,可像你这样一出场就背一堆剑的倒是確实不太多。” 贺伍行看著楚元宵背在身后那一大堆来歷不同的名剑,突然有些嘲讽般笑了笑,“剑修背剑理所应当,可你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剑道雏鸟,背这么大一堆名剑在身,也不知道使不使得动?” 江湖皆知,天下剑修的佩剑也是法宝之一,尤其是某些成名已久的名剑,想要让其重新认主,大多都需要剑修经过剑不离身的常年温养之后,才能有机会让这些法宝成为剑修真正的佩剑,之后也才能用得得心应手。 那些刚刚铸就的无主新剑,或是普通的凡铁铸剑当然无所谓,但各位剑修手中的佩剑,则都是唯有剑修自己才能如臂使指。 养剑是个艰难事,也是剑修难当的原因之一,一名剑修想要遇上一把遂心应手的佩剑,得看天赋,也看缘分。如李玉瑶这样家世显赫,又有剑道天赋在身的年轻人,练剑选剑都不算太难,但是普通人且不说能不能修出剑气、剑意或是剑罡三者其一,就算是想要寻得一把品秩不差,又能顺利认主的法宝佩剑,都是一件难上加难的糟心事。 先前在云海一战时,李乘仙曾將佩剑青莲给了楚元宵,但最后的结果也还是名剑青莲自行织就剑网斩妖御敌,而楚元宵则只能在一隅独自提刀守关,这里面当然有楚元宵的境界不够,不足以驾驭青莲的原因,但同样也有这一人一剑並不相熟的原因在。提剑斩妖却不会剑道,无异於直接捆住了名剑青莲的手脚,硬生生拿著宝贝当石头疙瘩的话,其实就是大材小用得有些太过分了。 可反观楚元宵今日此举,就跟李乘仙先前亲自帮徒弟留后路一样,也是个不合常理的举动,也难怪那个贺伍行会一脸嘲讽,此时说不定还在心里暗笑这一对剑修师徒怕是都脑子有坑。 楚元宵借了一大堆名剑背在身后看似气势极大,但一旦他用这些名剑来切磋,用得不好还则罢了,万一要是用得极好,就又要摆脱不掉被人扶著走路的名声了,这甚至比切磋输了还要更加丟人,毕竟对方最开始目的就是坐实他一身功劳全是造假。 校场边的高台之上,儒门圣人钟淮安提著李乘仙递过来的酒壶却並未饮酒,此刻同样有些疑惑地看著那个刚刚入场的少年人,隨后转头看了眼身旁李乘仙,不解道:“你们师徒这又是哪一出?你连佩剑青莲都能借给他,为何还要在这里说什么他不扛揍,要请对方手下留情的废话?” 李乘仙耸了耸肩,又装模作样嘆了口气,无奈道:“当师父的要给徒弟找退路,但也不能直接盼著徒弟输不是?该帮还得帮,该出力也得出力嘛。” 钟圣人一脸不信的表情,斜瞥著这个半点不像剑修的青莲剑仙,就差直接说你看老子信不信你这种屁话了。 “你这是帮忙?他这个把自己弄得像是一座小剑山一样的架势,怕不是你给出的主意吧?是生怕那些混帐手里端著的屎盆子扣不到你徒弟头上,所以你很著急?” 李乘仙笑眯眯拍了拍钟淮安的肩膀,像极了假装一副高深莫测做派的江湖骗子,笑道:“莫急莫急,山人自有妙计。” 钟淮安看著这傢伙的反应,心下稍安,但想了想之后又突然抬手一挥隔绝天地,让两人的对话不可被第三人旁听,这才好奇道:“计將安出,说来听听?” 钟圣人並未料到,即便是他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那位白衣大剑仙却依旧只字不提,只是又似是而非捏了个拈指,假装佛门高真一样笑道:“佛曰不可说。” 钟淮安面色一滯,抬手直接撤掉了两人身周小天地,懒得再搭理这个像是喝醉了一样的傢伙,自称山人也就罢了,世人皆知李乘仙曾是道门门下,可转手再来一出拈一笑就有些过分了,装疯卖傻,拿腔作势,忒也可恶! …… 楚元宵对於贺伍行的嘲讽言辞並未显露太多的愤慨,甚至还笑呵呵点了点头,不甚在意道:“都说了我是背著剑来壮胆的,毕竟就算是打人不疼,至少嚇一嚇人还是可以的嘛,你们不是觉得我当不起各位大神仙的倾心栽培,理该从哪里来的就滚回到哪里去,不该出来丟人现眼?” 少年人说话一半,突然就抬起双手准备开始掰著指头数数了。 “我其实也觉得帮忙的大神仙太多了,现在之所以背这么多剑在身后,其实也是想告诉你们,我这个人別的没有,就是身后靠山有一大堆,四大剑宗我借了三家剑,还有剩下的那个元嘉剑宗,我也有个叫乔浩然的朋友是亲传弟子,当然除了剑修之外,我还有另外两位先生都是中土诸子门下,读书多、修为高、来头也大,我还真就是得天独厚,集万千宠爱於一身了,你说气人不?” 贺伍行眯眼看著这个突然一改先前温和,言谈隨意囂张跋扈的傢伙,心底里多多少少也有些不解,按理来说眼前这个傢伙不应该是这种反应才对,从他为圣人谢楼扶灵,以及后来很长时间里对城中流言不做任何反驳辩解,以及无论见到谁都彬彬有礼的温润做派来看,就绝不应该像今日这样一上来就光明正大搬家底,刻意给人种下一种他是个紈絝子弟的印象。 校场边上距离远一些的看客们並未听见两人的对话,但近处还是有人听得见的,等到楚元宵那些囂张言辞一出口,再经过有心人的一传十,十传百,几乎不需要太久,整个校场之中就开始一片譁然。 原本有些人並未觉得楚元宵如何,只是奔著看好戏的心態来这里凑热闹的,对於某些人埋伏在桌面下的包藏祸心也一无所知,可在等到此刻楚元宵说出来这样一番话,又被某些人添油加醋四面传开之后,顿时就有人皱起眉头来,不赞同地看著场上那个言辞跋扈的少年人。 楚元宵对於四周的变化恍若未觉,只是仰起头来鼻孔看人一样看著对面的贺伍行,再次笑道:“你们这些人说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到底是真觉得我不堪大任连累旁人,还是因为嫉妒心作祟,或是还有其他心思在其中,你不如也像我一样摊开来说一说?” 贺伍行闻言脸色骤沉,冷笑著看了眼楚元宵,冷冷道:“急公好义事出公心,贺某心怀坦荡无事不可对人言,有何不敢说的?” 他抬起头看了眼校场周围那些窃窃私语的各方看客,隨后开口说话时还有意无意抬高了几分声量,直接道:“高阳城本是海上边地,为天下戍边的地方,却要因为你一个籍籍无名之辈破境,就调动全城修士去与海妖拼命,甚至还要让兵家圣人谢楼为了救你的命去搭上他的命,你凭什么?” 贺伍行说到这里,突然脸色一变满面嘲讽道:“那么多大神仙为你保驾护航,甚至处心积虑为你的破境设局铺路,不惜拿天下之爭的大事来开这种玩笑,若我不知道你不过是个从礼官洲的偏远乡下来的孤儿,我甚至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谁家大人物在外养起来的私生子了!” 这话说得可谓是毫无遮掩,讲理不止还要再夹杂几句看似揭人老底的所谓理由,先说是个孤儿,再暗指一句私生子,言辞误导引人遐想,甚至还又刻意提高了几分声量,意在让儘可能多的人亲耳听到少年人的来歷,杀人诛心,落井下石。 楚元宵一瞬间脸色晦暗,像是被对方戳中了某个痛处一样,看起来有些恼羞成怒,冷冷看著对方道:“如此言辞无忌造谣生事,你確定你能为自己说出口的话负责吗?” 贺伍行看著少年人的反应,莫名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对方的痛脚,於是笑眯眯挑眉道:“在下不过是几句合理的猜测而已,需要负什么责?清者自清,你若心中无愧又何惧人言?天下之大,你难道还不准旁人说话了?” 楚元宵看起来像是被这话给堵得有些词穷还不上嘴,脸色阴沉,冷冷盯著贺伍行许久都没有说话。 姓贺的年轻人看著楚元宵无可辩驳之后的气急败坏,一脸笑意站在那里,眼神中也不免带上了几分轻蔑,先前还以为这会是块多难啃的骨头,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有一位大剑仙当师父却不知道要好好利用,竟然搬来给他提前留后路,先前还以为他是在示敌以弱,如今看来怕不是真弱! 脸色难看的楚元宵恶狠狠看了贺伍行许久,直到身后某一柄长剑轻轻发出一声低沉到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剑鸣时,少年人才恍然回神,转过头看了眼高台上,那里有个白衣大剑仙正在笑眯眯看著他。 贺伍行因为那一身剑鸣,心下猛地一凛,他当然也看到了楚元宵的这个动作跟眼神,再次冷笑了一声,心道果然。 楚元宵这一刻转回头来时,好像又多了几分底气,再次看向贺伍行时还多了几分残虐的味道,呲著牙冷笑道:“你现在牙尖嘴利,希望你过一会儿还能如此舌灿莲!” 贺伍行嗤笑一声,“我这个人以前打架从来不爱说废话,今日要不是看你有个好师父,本公子还真未必愿意站在这里跟你多费口舌,要是真的只论打架,你一个区区刚入四境的低阶修士,练剑也没多久,能打得过我这个五境巔峰?” 他此刻说著话,突然又想起刚才那一声剑鸣,冷笑了一声道:“莫不是想了什么旁人帮忙的下三滥手段来矇混过关吧?” 楚元宵面色微变,但眼神只是微微偏转了一下之后,看起来就像是想到了身后那几把长剑一样,所以一瞬间再次恢復了几分底气,还真就如他先前所说,背剑多是用来壮胆的。 楚元宵冷冷看著对面那个姓贺的年轻人,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就打过了再说,我是不是作弊你会看到的,我倒是也想想看你到底有几分本事,能不能撑住你这一番口气比天大的叫囂!” 说罢,他也不等那贺伍行再多说什么,一脚跺后直接从校场一侧直奔对面那个一脸不屑的年轻修士,竟是连切磋前的通名致意之类的礼仪都不管了,直接不宣而战。 贺伍行此刻只觉得这个傢伙无礼且无脑,比自己还像是个来故意寻衅的挑事之人,但他到底还是没忘记自己先前说过的“狮子搏兔亦用全力”那句话,眼见对方直接动手,便也不再客气,微微后撤一步,抬起手来双指併拢在身前画出一个一尺左右的圆环。 灵气缓缓流转,隨著贺伍行画圆结束,在起点与终点合二为一的那一刻,这一圈以灵力连通的灵气圆环瞬间成型,年轻人微微拧转手腕,再朝著迅速靠近的楚元宵轻轻一推,那圆环便瞬间放大,如同一块巨大的镜面立在场中,將身处其后的贺伍行与奔跑而来的楚元宵隔绝开来。 楚元宵身背六七把长剑在背后,远远看去恰似孔雀开屏,此刻看到贺伍行这一手仙家术法,他脚下不停,抬起一只手伸到肩头抓在了那柄处於最右侧的桃木剑柄上,拔剑出鞘,提剑前行,一气呵成,在即將撞上那片镜面的一瞬间,一剑斜斩! 一声爆响瞬间响起,坚如金石的桃木剑如同刀切豆腐一样直接將那片竖起的镜面一分为二! 贺伍行站在镜面背后,在看到楚元宵拔剑的那一瞬间就毫不迟疑直接抽身后退,他在先前看到楚元宵背著小剑山而来的那一刻,就猜测到他会用剑招切磋,此刻也並不怀疑他能破开那道拦路的镜面,这是一手探路之举,试探楚元宵真正的手段。 楚元宵在將那块镜面一分为二的那一瞬间,脸上闪过一丝自得之色,挑衅一样看了眼那个飞身后退的五境年轻人,隨后脚步不停直接朝著对方暴退的方向冲了过去,依旧是先前那一手提剑式。 贺伍行看著对方这个眼熟至极的动作,不由冷哼一声,嘲讽道:“难道你练剑练了这么久,就只学会了这一剑?仙家中人与人对阵,最忌招式用老,也忌招式用旧,同样的招数你竟然敢连著用两遍,当真是草包一个!” 说著,年轻人突然像是恍然大悟一样再次摆出一个嘲讽神色,看著楚元宵道:“难怪之前在云海斩妖,你只是一刀左一刀右,来回挥刀不用其他招式,怕不是学艺不精没记住几手套路吧?” 战场之上双方对敌,言辞嘲讽扰人心神同样是手段的一种,贺伍行此时虽然並未出招太多,但言语不停就是在意图扰乱少年人的心绪。 新????书吧→ 楚元宵自先前一击不中之后就继续朝著对方衝去,前行途中对於对方的言语嘲讽不闻不问,面无表情更无反应,提在手中的桃木剑斜指地面,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残影。 贺伍行见自己的言语並未起到太大的作用,却也並未直接放弃这种出招方式,但在继续出言嘲讽的同时又突然从自己的须弥物內抽出了一桿长枪,通体黝黑,流光四溢,一眼可知是一柄品秩不低的法宝。 楚元宵眨眼间已到了贺伍行身前,双方之间一人提剑斜斩,一人提枪上撩,枪剑相撞的瞬间火四溅,金铁爆鸣声响彻整个校场! 贺伍行此刻有些意外於这个少年人手中这把桃木剑竟然有这样的能耐,与一件法宝正面硬刚还能不落下风,更有铁剑之声! 李乘仙曾在云头提著这把木剑对阵那位如今已然身死道消的东海龙王,但当时的双方旁观修士大多都以为那是李乘仙作为十一境大剑仙的能耐,青莲剑宗祖师爷拈作剑不过是信手拈来而已,並不算出奇,但此刻看来,这把木剑至少在品秩上来说已经是到了法宝的程度了,即便只是最低阶的法宝也同样是法宝。 贺伍行不由冷嘲道:“果然有几个好师父就是好,这样精巧的法宝都能隨手给你,家底確实深厚!” 楚元宵依旧不曾言语,一剑斜斩被那柄长枪格挡,他毫不犹豫一个后空翻,刚刚好让过了贺伍行的举枪横扫,隨后又是如先前一样再次斜斩,这也是今日第三次招式用久! 其实说起来,楚元宵的这一剑並不是学自李乘仙,也不是来自《青莲剑经》,而是他在过去这些天里跟著欧阳城头练剑时,从那个龙泉门下弟子那里学来的。 欧阳从当初刚进高阳城开始,就一直在城头练剑,用的也是木剑,且大多数时候都是同一招自上而下的剑斩,每一剑力求轨跡如一,落剑於一点,循环往復,当初兵家圣人韩兵仙与崔觉在城头閒谈时,这个少年人就在练这一招,到了如今他还是在练这一招,不厌其烦。 楚元宵跟著欧阳城头练剑时,觉得他这一招很有意思,所以就跟著一起练,不过今日在出剑时他有意做了些变化,这才让对面的贺伍行没能直接分辨出来。 对面的贺伍行此刻又多確定了几分,眼前这个傢伙会的剑招不多,不然也不至於在与人切磋且不能输的情况下,直接一手剑招连用三遍,招式用旧是江湖大忌,隔开来用尚且都容易被人抓住破绽,更何况是连用三遍。 他先前一枪横扫被楚元宵躲过,此刻直接抬起另一只手在枪身上一掌横拍,长枪瞬间原路返回,与楚元宵的剑招是同一个方向横扫回去,且跟在剑身轨跡之后。 一寸长一寸强,双方都没到六境,无法做到灵力外放的情况下,手中兵器每长一寸都会是一个巨大的优势,楚元宵的剑被贺伍行一个侧身让过,但他的长枪却很容易就能砸到楚元宵的头上。 楚元宵此刻再想后翻躲避明显已然是来不及了,贺伍行在边城修炼多年,与血腥残暴的海妖打架也不是一两场,故而对阵经验极为丰富,楚元宵连续三招用旧已经被他彻底抓住了破绽。 被逼无奈之下,楚元宵在这一瞬间,就如当初在盐官镇东那座蛰龙背山脚下对敌柯玉贄时一样,乾脆直接放低身形,原地一个驴打滚让过了对方的长枪,接著一手撑地,第四次一招用旧,却是奔著对方的下三路去了。 贺伍行来不及多想,再次抽身后退让过了这一剑,脸色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江湖人与人切磋,歷来要求出招华丽,风姿飘逸,既要贏还要贏得好看漂亮,尤其是像此刻一样,半城修士眾目睽睽之下,原地驴打滚这样的流氓招式实在是有些上不了台面,可这个提剑的少年人竟然毫不顾忌脸面说用就用,还真就是不怕丟人一样。 高台之上的看客们都在看著两人之间见招拆招,某一刻看到楚元宵用出那一招时,大半看客都开始嘘声起鬨,一大串嘲讽言辞脱口而出,说他好歹也是剑修门下,怎么还能如此像是个狗崽子一样满地打滚? 龙泉剑宗门下一堆剑修也在看台上,此刻倒是没人跟著其他人一样起鬨,不过大家的脸色同样有些古怪。 老祖宗欧剑甲以前倒是说过,剑修练剑不是求好看,杀人技就是杀人技,不管是什么招式,只要是能杀人的就都能用,可龙泉门下弟子们这许多年来,多多少少还是会秉持一下身为大宗弟子的风范,也没人真的去用这种让人不忍直视的手段来出剑,没想到今天可好,青莲剑宗门下先出了一个… 楚元宵此刻就像是封闭了五感一样,对外界的反应置若罔闻,只管不择手段什么招式都用,反正手中一把桃木剑被他耍得虎虎生风,看起来还真就有了些密不透风的架势。 高台上坐在一起的儒门圣人与青莲剑仙两个人面色各异,钟淮安挑眉看著身旁的大剑仙,古怪道:“你教徒弟都是这么教的?你们青莲剑宗以前也没这么生冷不忌吧?” 李乘仙不置可否,反而似笑非笑看了眼钟圣人,挑眉道:“我怎么记得,他好像也是你们儒门弟子?说不定这一手驴打滚是学自你们那位儒门四生之一,或者乾脆就是学自仲先生?” 白衣大剑仙摩挲著下巴,煞有介事般调侃道:“这一手撒泼打滚的手段,可是很像仲先生的风格嘞!” 钟淮安闻言嘴角直抽抽,瞬间想起了某个走到哪里都拄著一根雀头拐杖的儒门大圣人,那位老人家还真就是在祖师爷面前都敢打滚的人物… 校场中间,贺伍行被楚元宵这一手不要脸剑法给逼得有些手忙脚乱。 楚元宵本身是有修为在身的,说他是假把式又不完全是,可说他有套路,他偏偏又奇峰突起…打架的確要讲套路,双方有来有回见招拆招是常事,可境界不足以碾压对方的情况下,这种不要脸的打法有时候容易起到奇效,毕竟再高明的招式也怕对牛弹琴,更怕疯狗乱咬人不是? 双方说好了的校场切磋,可被楚元宵这样一顿胡乱出剑给硬生生打成了野狗打架,好看就別想了,贺伍行只觉得不丟人就已经很不错了,毕竟跟疯狗打架的人,即便打贏了也脸上无光。 某一刻,被逼急了的贺伍行乾脆从两人乱战处直接抽身而退,將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到十丈以上,这才咬牙切齿道:“你还有没有一点大宗弟子的脸皮了,如此不要脸的打法,就不怕丟你师父的人?” 楚元宵此时倒也没有追人,好整以暇站在原地,闻言笑眯眯道:“丟人怕什么,这不正是你们喜闻乐见的吗?我成全你还不好?” 贺伍行被这话堵得心口一闷,面色更难看了一些,“老子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值得被优待的本事,不是要在这里跟你狗咬狗一嘴毛!” 楚元宵闻言恍然大悟,略带歉意般笑道:“哦,原来你是想要输贏啊,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还以为只是看会不会打架来著。” 说罢,少年人突然微微躬身,再次朝著贺伍行的方向冲了过去,同时暴喝一声,“既然如此,那就一招定胜负吧,小贼看剑!” 这个“剑”字还未落下,楚元宵已经在前冲路上,光明正大抬起手中桃木剑直接朝著对面扔了出去,这一手正是出自当初小河边那座枣林的少年自创扔剑术! 双手已空的楚元宵仍不罢休,瞬间双手合拢开始在身前掐诀。 对面的贺伍行见状脸色微变,楚元宵那一手掐诀术法,正是剑修出飞剑的標准招数,像李乘仙这样的大剑仙当然早已不需如此,可像楚元宵这样的新手剑修,掐诀出飞剑乃是必由之路。 这一刻来不及多想的贺伍行拉开弓步,长枪在前准备应对那把风驰电掣而来的桃木飞剑。 楚元宵脚下步幅很快,几乎在木剑近身贺伍行时他就已经到了跟前,等到对面那个年轻人一枪横挡木剑时,他则刚好站在了长枪横扫的轨跡之后。 贺伍行手提长枪,在枪身接触到桃木剑的一瞬间就知道自己上当了,因为那柄看起来像是直刺而来的飞剑根本没有任何力道,看似莹莹泛光的灵气附著在木剑上,却一点作用都没有,只是看起来煊赫而已。 一枪横扫的招式此时已然用老,再想提枪回扫已然来不及了,而楚元宵此时有些嘲讽的言辞也已经传到了他耳边,“你看我背著剑,就只记得我是个初入门径的剑修?难道忘了我其实还是神气双修?” 楚元宵先前一路狂奔而来蓄势已久,此刻直接拉开拳架,说话的同时一拳朝著贺伍行的面门砸了过去!直到出拳以前,他都还在故布疑阵,只说了神气双修,却没提他还是个武夫的事情。 贺伍行所有的应对全在这一刻被这紧急而来的一句话误导,只来得及微微侧了侧头就被直接砸中,双眼一黑直接倒飞了出去。 楚元宵得势不饶人,欺身而上,一把拽住对方脚踝,自己则脚下立桩,立从地起,主宰於腰,一声爆喝之后直接抡圆了將之砸在校场內由砖石铺就的坚硬地面上。 这一摔势大力沉,已是四境武夫的楚元宵几乎毫无留手,所以整个后背砸在地上的贺伍行几乎瞬间就落得一身重伤,一口鲜血直接脱口喷涌而出。 楚元宵眯眼看著直接失去战力的贺伍行,確定他不会再跳起来之后才放开拽住他脚踝的那只手,然后隨意拍了拍双手间的尘土,同时环视了一圈鸦雀无声的校场四周看台。 校场看台上此刻所有人都有些发愣,贺伍行被这傢伙一连串的举动给骗得吃了大亏,校场看台上这些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刚开始楚元宵背著小剑山进门时,所有人都被他的这身装扮给迷惑误导了,那位白衣大剑仙先前也早早说过他这个徒弟连剑气都放不出来,恐怕只有挨揍的份,所以所有人在那一刻都以为他是要持剑与人对阵…结果没想到,这傢伙不仅不要脸皮满地打滚不说,竟然还不讲武德掏出来一门武夫家底,这岂不是说他不仅是神气双修,更是三径同修?! 看台上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喃喃自语,“这傢伙怕不是真的狗…” 儒门圣人钟淮安此刻同样满脸的一言难尽,他是知道少年人三径同修的,小孩子之间的打架在他眼里也不过是过家家而已,但是这对大聪明师徒的所作所为也著实是太过阴险了一些,让这位作为自己人的儒门圣人都有些脸庞发热。 当师父的先来一波示敌以弱,当徒弟的再背著小剑山进来瞒天过海,然后又是假装紈絝子一样来一出假痴不癲,最后再来一手假装飞剑术的声东击西,兵家那点子兵法是当真被这对师徒玩了个大明白! 那个贺伍行也是真可怜,刚开始还“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呢,结果莫名其妙被人一顿装疯卖傻骗了个十成十,活该被人摔成个傻子! 楚元宵笑眯眯蹲在地上,就在躺著起不来身的贺伍行身侧,一脸笑意看著这个被骗惨了的五境修士,笑问道:“现在还觉得我本事太差,配不上那些让你们嫉妒的圣人照拂吗?” 两眼一阵阵发黑的贺伍行此刻只觉得天旋地转,但闻言还是咬牙切齿道:“卑鄙无耻,不是君子所为!” 楚元宵闻言挑了挑眉,“君子所为?你们做的事就够君子了?” 贺伍行顿了顿,继续嘴硬道:“我们只是觉得你配不上各位大人物们专门为你设局铺路,这种事难道还不能质疑吗?” 楚元宵长呼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后才学著贺伍行先前一样加大声量,坦然道:“质疑当然没有问题,无论是什么事,只要理由正当就都可以说,你们认为我配不上各位前辈的照拂我也能理解。” 少年人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圈校场四周的高台,视线在某几个脸色格外难看的年轻人脸上一一划过,隨后才朗声道:“但是请你们谁来给我解释一下,在来到高阳城之前,我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你们是怎么知道我来自礼官洲盐官镇的?又是怎么知道我还是个孤儿的?” 说著话,他重新低下头来看了眼那个躺在地上的年轻人,接著又跟了一句,“据我所知,海妖一族撤围之后,还没有其他人来过高阳城吧?况且关於盐官镇的事情,儒门亚圣还曾亲自下过封口令,你们一个个在高阳城中呆了四五年之久,比我出盐官镇的时间还早,又是怎么知道还有我这么个人的?” …… 第157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高阳城校场上此时全场寂静,因为楚元宵的一顿乱燉一样的出招切磋,周围高台上的一大堆城中修士们一个个都有些哑然,战场对阵廝杀,只要能砍了对方狗头就都能算是好手段,可此刻只是自家人之间的切磋,对方还用这种没眼看的方式打架,还叫他打贏了,所有人的表情就都有些古怪。 但是,当楚元宵问出来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不管是躺在地上起不来的贺伍行,还是那些站在场边的与贺伍行同伙的年轻人,一个个脸色都有些难看,关於楚元宵身世这件事,確实不太好解释。 从当初离开盐官镇开始,楚元宵一路上闹出来的那些动静,临渊学宫那边一直都在有意压制,很多事都有楚元宵的身影在其中,但是学宫那边通传天下的勒功帐簿里却並没有他的名字。 楚元宵自己在这一路上,除了在昭阳国与那个宫中貂寺谈买卖时用过本名之外,其他时候大多也都是用著化名“梁臣”。 所以这其实已经等於是一件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了,但凡这一路上知道楚元宵本名的人物,大多不是来帮忙的,就是来杀人的,高阳城一役之前,不相识的路人就没有谁听过楚元宵的名號,所以楚元宵说他自己是无名小卒其实一点也不算说错。 贺伍行重伤在身天旋地转,此刻躺在地上脸色也很难看,先前为了表明楚元宵所作所为的背后有不合理之处,他故意说出了这个少年人是凉州孤儿,还有意言辞引导说他可能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子,没想到此刻竟被人家反手拿住了把柄,也难怪这傢伙先前会装成紈絝子,还要问一句是不是能负责的话,目的就是等在这里的破绽。 楚元宵此刻並未在意贺伍行的反应,只是又重新蹲回了他身侧,声量放大能让校场边其他人也能听到他们的交谈,道:“说起来身世,我在来跟你切磋之前,还真就託了人去查一查你的身世,你贺伍行既然是出身於金釵洲,那么我是不是也能怀疑你有可能是异族派过来的奸细,就是在我人族高阳城中埋下的暗子?这算不算你所谓的有理有据,合理的怀疑?” 四大边城为人族戍边之地,事关重大,为防出现某些不可预料的意外,所以城防各处值官会对从九洲而来的各地修士的谱籍予以登记造册,同时再製成两块腰牌,其中一块与各位修士的谱籍记录一同存放在城中甲库之中,另一份则由修士自身携带,这应当算是军籍名的一种,若是守边修士一旦战死,则可以腰牌辨认其身份,再將战报及腰牌发还中土,由临渊学宫麾下勒功司分发往修士原籍以表彰战功。 贺伍行及他身后那一堆年轻修士,其实各自的来歷不尽相同,也不全是来自金釵洲,但是此刻楚元宵並未在意他们其他人的出身来歷,就是抓住了贺伍行来自金釵洲一事给对方扣帽子。 贺伍行在听到楚元宵那一句声音极大的反问时,一瞬间惊出来一身冷汗,他甚至都顾不上自己被摔得重伤在身,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指著对面笑眯眯的少年人骂道:“你这贼子怎可如此含血喷人,只凭我是金釵洲人氏,你就敢说出这种无稽之谈,难不成只要是金釵洲遗民,就要背上奸细的恶名嫌疑吗!” 贺伍行心里清楚,无论对方是不是凭空猜测,今日这个“奸细”的嫌疑都绝不能认下,否则他的下场就不仅是要一死,还会担上万古骂名! 如今天下大爭,无论谁的头顶一旦顶上一个“奸细”的恶名,即便是做不实,即便只是怀疑,也足够让这个人在人族之內寸步难行,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远比什么“私生子”之类的恶名要更加严重的太多。 楚元宵挑眉看著一脸惊骇加愤怒的贺伍行,隨意笑了笑,摆摆手道:“我是个从礼官洲来的孤儿,因为受了各位江湖前辈的照拂,你就能合理猜测我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子,那你是来自金釵洲,还在这里有意针对我,恰恰巧巧还知道一些你不该知道的事情,我为何就不能合理怀疑你其实就是异族奸细?既然大家都是合理猜测,凭什么你能说得,我就说不得?” 少年人说著话,转过头环视了一眼四周看台上的那些表情各异的看客,这才转头重新看著贺伍行似笑非笑道:“我不如將你之前的话也还给你如何?既然清者自清,你若心中无愧又何惧人言?天下之大,你难道还不准旁人说话了?” 贺伍行被楚元宵这一句话堵得心口一闷,这是他先前得意扬扬反问楚元宵的话,当时还曾觉得这句话既占理又无解,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应在自己身上,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手段,实打实的不好反驳。 楚元宵看著面色阴沉下来的贺伍行,笑道:“怎么?是没想到自己也会被这么问?还是说我真的一不小心就问到了某个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你先前不是还说心怀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这一刻的楚元宵身上,看不出一点儒门弟子该有的文雅温和,反而更像是一个落井下石的得志小人,一脸恶意笑眯眯等著贺伍行给出反驳。 校场边上,欧阳与李玉瑶站在一处,此刻这位龙泉门下弟子眼角抽搐,终於明白了楚元宵先前拜託他去查对面这些人的来歷是为了什么,有些时候隨口污衊人要远比自证清白容易的太多。 欧阳转过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李玉瑶,似是有些难以置信道:“你以前认识这傢伙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副流氓做派?” 李玉瑶此刻正定定看著那个站在校场中间,万眾瞩目之下仍能一脸笑意隨口胡诌的少年人,听到身旁的欧阳问了这么一句,她缓缓摇了摇头,平静道:“上一次见的时候,他还是个老实人。” 欧阳听著这个白衣姑娘说了这么一句,面色变得更加古怪了一些,看了眼那个还在跟贺伍行斗嘴的同龄少年人,感嘆道:“所以还真就如某些前辈所说,这江湖路果然能让人面目全非?” 李玉瑶闻言侧头看了眼欧阳,想了想之后又转过头去看向楚元宵,沉默无言,什么话都没有说。 楚元宵並不知道场边两人已经在议论自己,他只是笑眯眯看著面色难看的贺伍行,笑道:“你让我给你们切磋来证明我不是个紈絝子,我现在贏了,那接下来你不妨也来证明一下你不是异族奸细?既然你们认为被怀疑的人都应该自证,那想必你应该也有办法自证清白吧?” 说罢,少年人也不再搭理那个无话可说唯余脸色难看的贺伍行,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圈高台上鸦雀无声的看客,朗声笑道:“诸位觉得,我今日这一问算不算急公好义,事出公心?” 无人说话,所有人都只是定定看著那个一脸囂张的少年人,人人心底有些不大舒服,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虽然这个傢伙好像是打架打贏了,言辞辩驳也没说错,但所有人看著他都还是会觉得他此刻实在招人討厌。 楚元宵也没打算让旁人给出解答,他问完了一句之后就直接转过头去,看向与自家师父坐在一处的那位儒门圣人,笑道:“钟前辈,晚辈觉得既然有人提出疑问,就自然该有人负责查证一番,他们觉得我可能是某位大神仙的私生子,我觉得他们是异族的奸细,双方各说各话说不到一起,这场架就怎么都吵不完,所以晚辈可否劳烦前辈帮个忙,好好查证一番看看到底谁说得更对?” 钟淮安在这一刻只觉得自己用上了过往无数年练就的养气功夫,才堪堪忍住了直接开口骂人的衝动,眾目昭彰之下只能勉力维持住圣人气象,面带笑容点了点头,但同时已经开始用仙家传音怒骂身旁的李乘仙了。 “姓李的,你这混帐教出来的什么好徒弟?与人吵架怎么还要连累旁人,老夫看起来很閒吗?” 李乘仙面色古怪,闻言毫不犹豫开始甩锅,回以传音道:“这事你可別找我,我教他练气练剑是不假,可读书明理这种事是你们儒门那位崔觉,还有那个苏三载的事情,怪不到我这里来,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麻烦的话,恐怕得去西海嘉陵关找崔觉。” 大剑仙说著话,又顺手接过钟淮安手中的酒壶,笑著喝了一口酒,再道:“其实查一查也无妨,说不定就真查出来这小子有点什么了不得的血脉背景呢?毕竟连楚王府都牵扯其中,你查出来他真要有什么惊天来歷也正常不是吗?” 钟淮安此刻甚至都有些要掛不住脸上笑容,差一点就要在大庭广眾之下直接朝著身旁这个混帐出手了。 高阳城先前四面被围的境况的確是糟心了一些,可每日里除了打仗、喝酒、读书之外,又哪里会有这么多破事?结果这对师徒一来,这座海上边城立马就有了各种乱七八糟与战事无关的糟心事,当真是真他娘的不让人省心! 楚元宵一番胡搅蛮缠之后並未在校场中久留,一锅乱燉打倒了那个贺伍行,转手再当了一把搅屎棍,然后便转身施施然离开了校场,囂张跋扈淋漓尽致,只留了一大堆场边人,看戏的也好,挑衅的也罢,在周围看台上面面相覷,久久无言。 欧阳和李玉瑶两人跟在楚元宵之后离开了校场,很快就追上了楚元宵的脚步。 欧阳大概是对楚元宵今日这个破天荒的反应有些意外,在追上缓步离开的同龄人后,直接好奇道:“你今天这一手极其討人厌的讲理方式可不像你啊,为啥要这样?好好讲理不成吗?” 楚元宵此时离开了眾人的视线,便也不再如先前在校场中一样刻意摆出一副紈絝架势,听到欧阳的问话,他转头看了眼身旁一左一右两个同龄人,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道:“我以前觉得別人说什么都无所谓,小时候很多人说我是天煞孤星的时候,我也没觉得一定要跟他们讲什么道理。” 欧阳有些意外地看了眼楚元宵,又微微后仰转头看了眼楚元宵另一侧的李玉瑶。 白衣姑娘没有说话,只是目视前方与两人一同前行,还在等待身旁少年人的下文。 楚元宵也没管欧阳的反应,继续道:“但是在来到高阳城之前的这一路上,我看到了不少口不择言的人,才终於慢慢明白了另外一件事,人言可畏这种话有时候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新????书吧→ 这话当然不需要多说,所以欧阳並未反驳,只是有些不解道:“话是没错,但这跟你今天的举动有什么关係?装一把紈絝能起到什么作用吗?” 楚元宵还在继续往小院那边走,闻言只是耸了耸肩,道:“我只是觉得坏人比好人更容易被人记住,他们今天认识了一把我这个紈絝子,又见识了什么叫张口就能隨意污衊人,以后再说什么话就总该掂量一下,也总比我苦口婆心劝他们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能没有根据地胡说八道,要来得更直接,也能记得更久。” 说到这里,楚元宵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了眼那座遥遥在望的城中校场,嘆息道:“人总是容易记坏不记好,我有时候会觉得这样也许更有用。” 欧阳听完了楚元宵这话,一瞬间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但皱了皱眉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李玉瑶则是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了眼满脸惆悵的楚元宵,想了想之后轻轻摇头道:“你这样做不对。” 对面两个少年人都转过头来,表情不一看著出校场之后第一次说话的少女,静等她的下文。 李玉瑶低下头来想了想,隨后才道:“论心不论跡和论跡不论心这两种事,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对,但我觉得用错的方式劝別人向善是一把双刃剑,你既然想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就不能用这种霸道的方式来埋一颗种子在他们心里,因为他们也许只会看见你的霸道,但看不到你真正希望他们记住的事情。” “讲道理不容易,要么乾脆不讲,要讲就要小心讲,越谨慎越小心才越好,我家小师姐以前跟我说过劝人的方式要单一,不能夹杂太多別的东西,因为那样会让你夹杂的东西盖过你原本想说的事情,你掺杂得越多,听的人就越分不清你想说什么。” 楚元宵此刻突然明白了他之前一直觉得憋屈的问题,本以为以毒攻毒会是个好办法,但此刻他好像也明白了自己在校场上那几句话,確实是不太对,说不定有人会觉得当个紈絝子也不错,多霸道多威风。 少年人没有犟嘴说自己问心无愧,他不是圣人,也没想过要当什么圣人,不过知错认错的勇气倒是不缺,所以在听完了白衣姑娘那段话之后,终於长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是,果然这种以毒攻毒的事不適合我,下回若是再遇上,我爭取委婉一些。” 欧阳看著一脸坦然的楚元宵,莫名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个狗东西怕不是在姑娘面前才说这种漂亮话的吧?我看你之前摔那个贺伍行的时候倒是挺开心的! …… 李乘仙比三个少年人回去的更早,所以当楚元宵三个人回到小院时,这位白衣大剑仙已经坐在了那张石桌边,继续饮酒,也在等著徒弟回来。 石桌一旁则还有另外一位大神仙,正是那个儒门圣人钟淮安。 双方见礼之后,李乘仙笑眯眯侧头看了眼身旁的钟圣人,道:“钟先生不是有话要说?” 钟淮安没好气瞥了眼李白衣,隨后才转头看向三个少年人,笑著点了点头道:“先前在校场上人太多,老夫有些话不方便说,所以想来这小院里看一看,有没有机会跟你们多聊几句。” 楚元宵以为这位师门圣人是为他先前的霸道之举而来的,所以赶忙弯腰躬身,抱拳行礼道:“晚辈先前在校场上举止失礼、言辞狂妄,此事是我用错了方式,確实做得不对,晚辈知错,甘愿受罚。” 此话一出,倒是让坐在石桌边的两位大神仙都有些意外,互相对视一眼之后,李乘仙才笑道:“我倒是很好奇,校场到这座院子也並不算太远,你是怎么反应过来这么个结果的?” 楚元宵抬头看了眼师父,隨后又转过头看了眼身侧的白衣姑娘,见她没有反对,他才一五一十將三人先前在路上的言辞对话重新复述了一遍。 李乘仙与钟淮安两人再次对视一眼,紧接著便一起哈哈大笑。这二位的反应让三个少年人都有些愣神,互相看了看之后又各自微微摇了摇头,都是一脸的不明所以。 钟淮安笑著摆了摆手,才道:“方式用得对与不对的確很重要,但其实也不是最重要的,愿意讲道理毕竟是好事,而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你能不能確定自己讲的道理是对的。” 楚元宵有些讶异地看了眼这位钟前辈,隨后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事一样,转过头看了眼一旁的师父李乘仙。 当初在礼官洲的长风渡口,当时还不是师徒的两个人曾有过一段关於“讲道理与心中定数”的对话,白衣大剑仙当时就说过,怎么確定自己讲的道理对不对是个很难的事情,一个弄不好就容易变成自说自话。 钟淮安看著少年人的反应,大概有了些猜测却没有明言,只是笑著道:“公心两个字很难得,很多人说话都容易不知不觉就带上自己的私心,再说出口的话就不免会跟著有失偏颇,像你今天这样一副紈絝架势去跟人讲理,就確实很容易让人觉得你是在挟私怨,报私仇,听不见你讲理,只觉得你討人厌。” 楚元宵被这话说得有些尷尬,挠了挠头之后再次认认真真行了个揖礼,诚恳认错,“晚辈知错。” 钟淮安笑著摆了摆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只是可能以后你在这高阳城中的好人缘,要因为你今日作为而打个折扣了。” 楚元宵抿唇点了点头,但並未说什么,这一点他之前就已经想到了,既然某些事情要做,也就准备好了会有后果。 钟淮安也点了点头,才又继续道:“压得住私心是个大功夫,咱们儒家有句话,叫『莫见乎隱,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有些事別人未必看得见,但你得能对自己有个交代。” “当然,讲道理也不光是压得住私心就结束了的,你还得学会明辨两个字。有些事看起来很有道理,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你要是自己懂得道理不够多,就看不出来某些话藏在最下面的不对处,只以为听著有理便有理,那不过是被人牵著鼻子走而已,这种时候再说出来的话,大概都不是你自己的话,而是某些有心人想让你说的话了。” 这位儒家圣人此刻大概是也有些惆悵,所以说了这些之后突然嘆了口气,“世上人都不爱听人讲道理,都觉得老子该懂的都懂,要你在这里说这么多废话,所以有些事你得自己心里明白,能讲的道理就讲,讲不了的也不要强求。要记得多读书多修心,这才是读书人的正经事。” 这一刻,不光是楚元宵,就连他身侧的李玉瑶跟欧阳两个都跟著一起抱拳行礼,认认真真说了一句“晚辈受教。” 钟淮安再次笑著摆了摆手,紧接著从桌边站起身来,笑道:“老夫就是教书的癮犯了,所以想来这里说几句废话,如今这个癮差不多也过完了,就该回去书斋啃书了,你们接著聊。” 说罢,这位儒门圣人好像也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只是朝著眾人点了点头,然后从石凳边一步跨出,直接一闪而逝离开了小院。 李乘仙看著老人离开的方向,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样,直接在桌边骂道:“姓钟的,你喝了老子的酒还没给酒钱呢!” 冥冥中有个朗笑声传来,在眾人耳畔响起,“老夫替你教徒弟,难道还比不上你那二两酒钱?” 三个少年人原本还在听人讲道理,此刻突然见到这两位大神仙跌落凡尘一样开始互相耍赖皮,面面相覷都有些嘴角抽搐。 李乘仙还在桌边继续骂骂咧咧,“你个老货,你那是替我教徒弟?你怎么不说是替崔觉教的?那姓崔的替我欠了別人一斤酒,你现在又要喝老子的霸王酒,你们儒门的混帐都是这么滚刀肉的吗?” 虽然嘴上骂骂咧咧,但这位大剑仙脸上的笑意倒是並未敛去,一边骂还一边朝著三个少年人眨了眨眼,看起来就像是在故意找旁人的不是。 楚元宵有些不忍直视般扶了扶额头,无奈道:“师父,你要是真缺二两酒钱,不如直接提剑去文庙吧?” 高阳城是儒门与兵家共守,所以城中有中土文庙的分號在此处,而那位负责领军儒门的圣人道场就在城中文庙那边。 李乘仙突然瞪了眼少年人,低声道:“你懂个屁,为师这是討酒钱吗?这是帮你攒家底!你个混帐东西,怎么还学会了胳膊肘往外拐,要拐也该拐承云皇室不是吗?” 这话刚出口,楚元宵瞬间觉得如芒在背,赶忙挤眉弄眼朝著自家师父使眼色,可那位白衣大剑仙却像是没看懂一样,又眨巴著眼睛反问了一句,“你朝为师挤眼睛做什么?我哪里说得不对?” 欧阳面容古怪看著这对师徒,还有楚元宵另一侧那个面容变得略微有些冷下来的白衣姑娘,想笑又不太敢,肩膀抖了又抖,憋得实在是有些辛苦。 楚元宵眼见自家这个倒霉师父当著面坑徒弟,乾脆也开始破罐子破摔,道:“我怎么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又不是只有您青莲剑宗一家,儒门也是师门,我还不能替师门说句话了?” 李乘仙闻言直接大怒,一巴掌拍在面前的石桌上,又像是拍疼了手掌一样抬起手吹了吹,这才抖抖索索指著楚元宵骂道:“你个混帐骑墙拜师你还有理了?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告诉你身后的李姑娘,你当初骗著李璟把他姐姐卖给你了?” 这一刻,楚元宵毫不犹豫从原地跳开,一脚踩在石凳上,下一刻就直接跳上了小院的房顶,回过头心有余悸看著院中那张石桌。 白衣姑娘李玉瑶手提长剑七里河,一剑劈碎了李白衣身前那张石桌,却不是对李乘仙出剑,而是杀气腾腾看著跳上房顶的楚元宵。 楚元宵满脸心虚,在心里把自家这个坑徒弟不要命的师父骂了一百遍。 完了完了,今天这一顿打恐怕是怎么都跑不掉了,李璟你个王八蛋,你给老子等著! …… 第158章 以直报怨 当初在承云陇右道境內,化名“王景”的少年亲王李璟,曾经为了学楚元宵的那一手钓鱼技艺,说过只要楚元宵教他,他就认楚元宵当姐夫。???? 6?????u??.?o?? ???再后来,那个调皮捣蛋的少年亲王还曾以此作为搭台看戏的筹码,想要骗李乘仙的壶中酒来喝。 想不到当时的李璟一语成讖,一个少年亲王和一位大剑仙两个人,一人搭台点戏,一人现在揭幕看戏,看著李玉瑶提剑追著揍楚元宵,这种事还真的是他们两个人老早就喜闻乐见的好戏码。 楚元宵一边在房顶上抱头鼠窜,一边咬牙切齿怒骂自家师父和那个已经好久不见的混帐李璟。 李玉瑶此刻提在手中的剑不是她一贯的佩剑万年,而是当初李乘仙从龙首塬那座太庙宗祠里抢回去的长剑七里河。 先前三个少年人回返小院的路上,就已经各自拿回了自己的佩剑,所以此刻的楚元宵就还是背著木剑,腰佩绣春,还有几柄没来得及还回去的佩剑则全部放进了须弥物中。 李乘仙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身前的石桌被小姑娘一剑斩成了两半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眯眯挑了挑眉,小姑娘脾气確实不小,敢当著江湖前辈的面劈开石桌,不过这也就算是算完了他这个江湖前辈的帐了,剩下的自然就都要落在那个被她追得上躥下跳的少年人头上,还有远在凉州的李璟自然也跑不掉。 面若寒霜的白衣姑娘,提剑追著楚元宵上躥下跳,倒也没做什么仗著境界欺负人的事,双方纯靠肉身之力掰手腕,所以原本就是武夫的楚元宵虽然境界低了一些,也没有直接就被堵住。 一人看戏不尽兴,李乘仙朝著站在一边面色古怪的欧阳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在一边的石凳上看。 欧阳看著那个李玉瑶,见她如此追著人打,不免有些眼角抽搐,明明是个娇滴滴的好看姑娘,这打起架来是一点柔弱的意思都没有,逼得楚元宵险象环生,好几次差一点就要被长剑拍中,看起来有些悽惨。 李乘仙看了眼少年欧阳一脸复杂的表情,突然笑道:“有没有觉得他们两个还挺登对?” 欧阳看了眼大剑仙,表情古怪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李乘仙哈哈一乐,“人跟人之间的感情,不能谁都不愿意服软,总要有个愿意適当挨欺负的,你看像这样一个人不愿意下重手,一个乾脆不还手,这不就挺好。” 欧阳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出来什么別的,想了半天就只能憋出来一句附和的言辞,“前辈高见。” 李乘仙笑著点了点头,继续提著酒壶看两个小傢伙在院子里来回乱窜。 楚元宵最后到底还是没能逃过一顿胖揍,受伤倒是不重,李玉瑶大概是念及这傢伙之前被海妖拍碎肩膀的伤还没好,所以並未下重手,只是让他受了一顿皮肉之苦,齜牙咧嘴个三四天就差不多好透了。 刚好楚元宵鼻青脸肿出不了门的这几天,也能躲一躲城中刚看完他跟贺伍行打架的那些修士们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出完了气李玉瑶,收剑归鞘,其实拔剑出来不过是嚇唬人而已,挨揍的少年人吃了一顿青笋炒肉,但一点破口的皮肉伤都没有,她看著齜牙咧嘴的楚元宵,莫名觉得好像心情好了一些,连带著之前青帝杨文沐离开前坑人的那一顿一起,出了一大口莫名其妙的气。 收剑归鞘的白衣少女,这才看了眼手中的长剑七里河,想了想之后就准备將其归还给楚元宵,毕竟当初在长安城中时,小师姐就曾说过,这把剑的本来目的是要送给楚元宵作为佩剑的,只是因为大剑仙別有用心,所以才会暂时存放在了她这里。 李乘仙提著酒壶喝酒,此刻也看到了小姑娘的表情变化,更知道他在想什么,於是在她准备开口前先一步笑道:“虽然你们那座宗祠有时候確实不是好东西,但他们当初说的某些话其实不无道理,这把剑在那座宗祠中供奉的时间太久,已经跟你们承云国境內的山水气运连在了一起,一旦它离开皇室之手,你们承云国境內的天时必然得出问题,这对万民百姓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李玉瑶將要抬手递剑的动作不由微微一滯,虽然大剑仙当初说过这把剑是作为见面礼送给了她李十三,可欠人情这种事哪有赖著不还的道理? 小姑娘自觉做不了心安理得的事情,於是就转头看了眼大剑仙,恭敬道:“不知前辈有无其他办法可解?晚辈已有佩剑在身,多吃多占不是好习惯,而且这剑给他应该更有裨益才对。” 这个“他”字当然是指楚元宵,这个傢伙一路上所有的故事都会跟水有关,加上七里河连通天下四瀆之一,人与剑都是大道亲水,所以刚刚好是相得益彰。 李乘仙闻言笑了笑,像这样能说出来“多吃多占不是好习惯”的少年人其实不太多,但是有些事阴差阳错到了这一步,长剑七里河绑在了承云皇室身上已是不爭的事实,如今將之放在李开元、李玉瑶这一家人手中,总比供在那座柱国宗祠之中要好得太多,这也是他当初会赠剑给这个小姑娘的原因之一。 当神仙的不能当真不顾百姓死活,也不能眼睁睁看著一国百姓因为天时有变而遭灾遭难,这毕竟不是小事,由不得他说一句逍遥道就能不管不顾。 “其实当初赠剑於你,不全是为了替我这个蠢徒弟打算,你们承云王朝一国百姓也同样离不开这把剑,你倒也不必太过在意某些其余事,我既已赠剑给你,它就自然算是你的东西了,没有欠不欠人情之说。” 李玉瑶闻言直接摇了摇头,想了想之后乾脆道:“一码归一码,不能因为偷钱的人要用钱,就觉得偷钱这种事理所当然,柱国宗祠当年连抢带骗留下七里河之举毕竟不光明,不能因为今日的承云百姓离不开这把剑,就理所当然將之据为己有。” 这个白衣姑娘说著话,突然抖了抖手腕,直接从她的须弥物中掏出了那把跟隨她已久的长剑万年,剑身造型古朴方正,看起来更像是男子佩剑。这把长剑是李玉瑶刚入剑道,成为剑修时,她家师父送给她的拜师回礼。 下一刻,李玉瑶手腕一抖,直接將之甩到了远远站在院子另一侧的楚元宵身前,连剑带鞘一起直直插在了少年人身前的地面上。 三尺长剑万年,剑身比七里河要更长一些,剑柄自然也更长,看起来大了一號不止,剑器有灵,它大概是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因为另一把剑而遭此无妄之灾,所以直接发出一声剑鸣,满是委屈。 李十三同样有些不舍般看了眼佩剑万年,隨后才道:“既然七里河离不开承云皇室,这两把剑在品秩上来说也算差不太多,所以一剑换一剑,至於大道亲水一事,就算我占了便宜。” 楚元宵此刻有些发愣,明明是挨揍来著,怎么一转眼就又成了互相换剑?只是还不等少年人拒绝,那白衣姑娘就先一步摆了摆手,道:“在盐官镇的时候,大夏龙雀的事我就欠了你的人情,那枚鱼龙佩现在还在你手里,我可不想再多欠一份人情,如果你觉得这么换不划算,我可以直接把七里河给你。” 这话说得楚元宵有些为难,就连坐在一边的李乘仙都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西河剑宗的家教门风太严,那位剑道中唯一的女子祖师爷是个直脾气,教出来的徒弟便也跟著一板一眼,真就是一点多余的便宜都不愿意占。 师徒之间对视了一眼,李乘仙看著徒弟笑道:“我这个当师父的也没料到当初送剑会变成如今的换剑,接不接你自己看著办,你们这两个小傢伙之间的帐太难算,所以还是你们自己算好了。” 白衣大剑仙喝了一口酒,隨后又道:“我之前跟你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你觉得这剑不能接,她觉得这剑该给你,至於你们到底谁听谁的,还得你们自己决定。” 李十三看著楚元宵没有说话,但表情像极了当初在盐官镇东蛰龙背山脚下时一样,不过毕竟已是时过境迁,现在比当初还是要稍微柔和一些的。 楚元宵看了眼白衣姑娘的表情,想说什么话,却被那姑娘的眼神表情拦了回来没能说出口,半晌之后就只能点点头算是认可,有些帐算得越清楚越好,但有些帐就最好是继续算,而且算得越久说不定会越好。 自今日起,跨洲远游的少年人身后要背的剑,就要从原先的一把桃木剑再多出来一把,养剑练剑再背剑,刀剑双行,三径同修。 欧阳坐在一旁看著这两个同龄人先前还在一追一逃,现在突然又开始换剑做人情,不免在心底一嘆,看起来西河剑宗与青莲剑宗两家,保不齐就真要做亲家了。 …… 楚元宵这一行人,包括他们师徒,也包括隔壁院子的那一对师姐妹,都在高阳城中落脚整整半年,直到当初大战时的各自伤势彻底復原,双方才准备离开边城回返九洲。 自从当初校场一战之后,楚元宵去往城头跟著欧阳练剑的次数便少了许多,走到哪里都要碰上城中人略带异样的眼神,和路过之后的指指点点,这种像极了当初在盐官镇时一样的境遇,楚元宵虽然早已习惯,但多多少少还是不太愿意多经歷几回的。 欧阳还是日復一日去城头练剑,但並不是用那把佩剑龙鳞,而是他自己心血来潮自製的一把木剑,不过跟楚元宵的不一样,他的木剑材质取自城中栽种极多的槐木,是一柄造型精致的槐木剑。 李玉瑶也很少再去城头练剑,即便是楚元宵在的时候她也很少会跟去,多数时候都是呆在小师姐李竹养伤的那座小院中,练剑练气都在院中,极少拋头露面,大多的时间精力都在了温养佩剑“七里河”上。 剑修养剑是个功夫活,手中剑想要如臂使指,就得先让人与剑之间產生某种玄之又玄的联繫,这跟某些仙家法宝滴血认主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相对要比之更难一些。 滴血认主这种事往往都是通过有人帮法宝开门,再以血契建立怜兮,很多时候就更像是一锤子买卖,旁人想要让法宝易主,也同样能通过相同的方式完成剥离,只需要找个修为层次更高的人强行开门即可,但养剑一事不经血契,而是经过常年日久的气机侵润,就像一砖一瓦盖起一间房,后来者想要取而代之,只能如前者一样时间温养,或是乾脆推倒了重建,哪一种都不会太简单。 楚元宵与李玉瑶同样都要面临这个问题,两人之间又是邻院而居,反倒多了更多的切磋机会,能聊的话题也就变得更多了一些。 那位白衣大剑仙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在校场一事之后他反倒不怎么再呆在小院中,开始每日里在城中四处閒逛,一座又一座酒肆挨个喝酒喝过去,交了一大堆城中修士朋友。 如此一来,楚元宵关於练剑一事,有很多问题的答案其实就全来自住在隔壁的那对师姐妹,西河剑宗门下某些压箱底的东西不能学,但只是学一学基础的剑理自然还是可以的,就跟当初苏三载甩给楚元宵一本拳理一样,都是人人皆可学的东西。 半年之后,四人离开高阳城时,城头上唯有儒门圣人钟淮安与龙泉门下欧阳两人相送,那位常年在小院廊檐下盘腿打坐的龙泉祖师欧剑甲並未来此,而李乘仙的那些酒友们,则早已在酒肆之中都已经道过別了。 钟淮安笑看著风轻云淡的李乘仙,有些话並未明说,只以仙家传音笑著调侃了一句,“你这个当师父的要是说自己修的是逍遥道,你这徒弟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真不信。” 李乘仙笑了笑並未回答,反而故意直接开口问了一句,“钟先生,我家徒弟几个月前曾拜託你查一查那几个年轻人的身份,你查的结果如何了?” 钟淮安倒也不意外,这对师徒有时候確实是脑子不太好,旁人得多习惯习惯,於是笑眯眯道:“查自然是查过了,不过你徒弟的猜测怕只是一句空谈。” 楚元宵对此並不意外,他当初在校场上之所以要那么说一句,不过只是学著对方噁心人而已,真要是这么容易抓出来一个异族奸细,天下之爭恐怕就简单的太多了,至於那个贺伍行身后有没有並非异族的其他人,钟圣人並未明说,楚元宵师徒也有意没有问。 边城之內不宜大动干戈,有些事还是放在九洲之內为好。 欧阳与李玉瑶之间的话不多,但他跟楚元宵在这半年里倒是成了真朋友,双方作別,这位龙泉门下还笑著说了將来有机会要再去一趟礼官洲,到时候楚元宵作为东道主,得负责招待好他这个外乡来客。 双方就此作別,四位剑修仗剑离开高阳城回返九洲。 李玉瑶与小师姐李竹並未跟著李乘仙师徒去往石磯洲的某座酒肆,而是在踏上石磯洲陆地之后就立刻北上去往马鞍渡口,直接回返礼官洲。 李乘仙带著徒弟站在云头,目送著这对师姐妹仗剑远游北去,隨后笑眯眯转头看了眼身旁目光有些呆愣的徒弟,调侃道:“看见没,以后出门在外,风流债记得少欠一些,这姑娘摆明了是不乐意看你那半路收来的女子伴当,所以才不跟我们去酒肆的。” 楚元宵有些无奈,侧头看了眼自家师父,没好气道:“师父啊,再怎么说你好歹也是堂堂大剑仙,怎么还爱操心这些事,咱就不能好好教一教徒弟怎么练剑?你徒弟我到现在都还没练出来剑气,你就不著急?” 李乘仙哈哈一乐,笑道:“为师也有两句话送你,一句叫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他转头看了眼两人西侧天幕,隨后笑著补上了另一句,“第二句叫『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 东海高阳城一战的消息传到中土之后,临渊学宫之中负责值守议事的诸子圣人们无一例外都被震惊得不轻。 当初关於魔尊剑由楚元宵一人送往石磯洲去找青帝这件事,诸子之中知之者並不太多,基本都是诸子百家各门中的祖师爷,最多再加上某几位二掌柜知道。 临渊学宫本就是诸子共治,並非一家一姓说了算,所以这件事最开始是有人不同意的,只是因为三教的那三位祖师爷都点了头,所以这件事才勉勉强强算是按最早的谋划推进了下去。 楚元宵自凉州出门,一路跨洲远游去往石磯洲的这一路上,各位大神仙们尽心尽力保驾护航,也是因为这一趟少年游不容有失,故而少年人每每遇险,就总会有人特意出现在半路上为他排忧解难。 如今成果显现,魔尊剑不仅成功封印,还加了个算是凑数的剑灵进去,除此之外更是趁势做局一剑斩了海妖一脉的四海共主,这样一份滔天般的巨大功劳彻底在临渊学宫中传开的时候,无论是提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几乎都被震惊到无以復加。 但是,天下事往往只要有人拍手称讚,就必然会有人明里暗里说一些不合时宜的风凉话,即便是到了诸子百家圣人的这个地步,也总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那里摇头。 先前楚元宵一行走到礼官洲长风渡口的时候,曾有位道门天君跨海而来,却被李乘仙挡在了岸边,最终没能登岸见到那个少年人。 当时李乘仙就已经猜到了那位登真天君齐重楼,並非只为他一人的所思所想而来,他的身后必然还跟著一大堆人,李乘仙在跟那位道门剑仙海上一战之后,还曾跟他打了个赌。 如今结果已现,可其实那位登真天君身后的那群人依旧並不服气,理由则跟之前高阳城中的那个甚囂尘上的理由大同小异,只说此功劳当归於镇守高阳城的儒兵两脉,顶多再加上青帝、欧剑甲以及李乘仙,至於那个少年人,纯粹只是运气太好,又有各位大神仙们扶著走路,算不得有什么功劳。 不仅如此,天下之爭是事关人族千秋大计的大事,將魔尊剑这样事关大局的神器,托於一个一文不名的少年人之手这种事,在他们看来应该被直接拿下问罪,无论是设局之人,还是执行之人,一个都逃不脱,必须全部召回中土临渊问责。 这个说法本身不算全无理由,所以在刚开始不知道是被谁提出来之后,几乎不需多久就立刻传遍了临渊诸子,支持一派与反对一派之间吵吵嚷嚷,经久不息,到后来更是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架势。 读书人惯爱认死理,有些人读书读多了之后自认明理,所以咬定了什么事就更容易一条道走到黑,甚至可能会比某些不爱动脑子的莽夫更容易不听劝。 临渊学宫的这些位诸子圣人便是如此,双方之间的架越吵越大,到了最后,甚至都连人家兵家一脉战死了一位武庙圣人这样的事,都已经被他们拋诸脑后,非要在那里脸红脖子粗爭一个该不该问罪的结论出来。 兵家武庙忙於调动各地战力,一则继续攻伐金釵洲,另一边也在时刻防备不出现上一次金釵洲陷落一样的误漏,以免人族八洲再失其一,所以他们对於临渊学宫里那帮人的吵吵嚷嚷反倒懒得搭理,一门心思调兵遣將干点实事。 要不是那位武庙副祀说了要等学宫那边先给结论,这帮兵家中人估计都能直接发一份战报传遍四海,直接说一句东海龙王都死了,你们还吵个屁的吵,老子家的人也死了,你们这帮读书人怎么就没人出来问问?净说废话,有个蛋用! 乾脆直接,简单粗暴,省事太多。 今日的临渊学宫来了个老人家,手里提著一根雀头拐杖,一身儒袍,白髮苍苍,正是那位曾到盐官镇送信,后来又专门跑去找灵源公出山的仲先生,也是楚元宵先生的先生,祖师爷座下亲传之一,辈分极高。 临渊学宫作为天下共治的聚议之地,修筑建构自然是了功夫的,当初负责主建的是以兼善机关术的墨家为首,再加上能工巧匠最多的公输氏,极尽所能才建盖出来的一座学宫,占地极广气势磅礴,雕樑画栋富丽堂皇,有天下明珠之称。 老人家提著雀头拐杖进了学宫的正门之后,並没有直接去往一大帮人吵架的论道之地,而是先一闪身去了学宫西侧的某间巨大院落之外,而那座院子里面则有个每天忙著酿酒的山羊鬍老头。 仲老头站在院外,也没著急进入其中,反而是伸长脖子鬼鬼祟祟在门口巴望了良久,一脸的垂涎之色。 院中山羊鬍老人每日里忙著酿酒,对院外的事稍有过问,但这不代表他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当那个改拄著为提著雀头杖的老人出现在门外时,他几乎瞬间就知道了有来人,但却始终不曾开口说话,依旧忙著为手里的酒罈做泥封,还要赶著时间埋进地下。 门里老人与门外老人,一个死活不愿意开口请人,一个脚下扎根说不走就不走,就像是耗上了一样开始较劲。 光阴流转,提著雀头杖的仲老头生生在院门外站了两个时辰,自始至终都是伸长了脖子巴望院內那一大堆酒罈的架势,可他眼神越炙热,里头那位山羊鬍老人就越不愿意让他进门来。 直等到院中老人做完了手里的活,一镐头又一镐头挖好了坑埋了酒,再將土填回去踩瓷实,尘埃落定,仲老头依旧还是不曾离开,被逼无奈的山羊鬍老头才嘆了口气,没好气念叨了一句,“他娘的装什么犊子,你个老东西什么时候这么讲规矩了?老夫难不成比你家夫子的面子还大了不成?” 门外的仲老头闻言终於嘿嘿一笑,提著拐杖搓著手笑眯眯进了院中,看著那个一脸冷笑的山羊鬍老头,满脸狗腿表情訕笑道:“祁先生这话说的,您与我家夫子是旧识故交,我这个当晚辈的哪里敢不讲规矩,要是一个不小心衝撞了您,我回去就得被夫子骂死!” 山羊鬍老头嗤笑一声,斜睨著仲老头,阴阳怪气道:“这话让你师兄来说,我还能信个七八分,你个狗东西偷喝老子的酒还少了?你又什么时候是个怕挨骂的人了?” 这话说得仲老头有些尷尬,这一刻跟他那个徒孙一模一样,先是挠了挠后脑勺,然后才尬笑道:“祁先生你可冤枉我了,我以前搬回去的酒,全是孝敬我家夫子的,我可多一口都没敢动。” 山羊鬍老头看著这个睁眼说瞎话,吹牛皮连个草稿都不打的傢伙,被气笑的同时也有些无奈,这傢伙连在他家夫子面前都敢撒泼打滚,在自己这里能给面子说几句瞎话,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老头也懒得废话,只是看了眼站在门口的老人,冷哼道:“有话说有屁放,没事就滚蛋!今日老子的酒你是一口都別想带走,否则別怪本座打烂你的狗头!” 仲老头赶忙摆了摆手,笑嘻嘻道:“不敢不敢,我今日就是刚好路过学宫,所以想著进来探望一番,看一看前辈各处可好,回去也好跟我家夫子报个平安不是?” 山羊鬍老头闻言再次冷笑一声,反讽道:“你这老东西要是不偷我的酒,我就哪里都好,你不来看我就更好!” 一句好话都没捞到的仲老头一瞬间满脸的委屈,直接一骨碌坐在地上就开始嚎啕大哭,“祁先生你可是太伤人心了,大家都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了,不说交情深不深,最起码也该来者都是客嘛!好酒好菜就不说了,你这上来就一口酒香都不让人闻,咱还是不是一个墙角里撒尿的兄弟了!” 山羊鬍老头被这滚刀肉给嚎得有些头疼,抬起手揉了揉额头,最后才没好气道:“少他娘的废话,老子最多准你在学宫里头打一架,再多了想都別想,什么酒香酒气,一口也没有!” 前一刻还在號啕的老人瞬间收声,竟是乾打雷不下雨,此刻直接直勾勾看著那个白髮苍苍的山羊鬍老头,有些不確定般再次问了一句,“真的?” 山羊鬍老头不顾威仪翻了个白眼,“至多给你半个时辰,你要是完不了事,別怪老子踹你进天牢!” 仲老头直接摆了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问一口酒都不给?” 这话再次成功气到了那位祁先生,老头儿一瞬间火冒三丈,顺手抄起手边那把镐头,直接就朝著仲老头冲了过去。 前一刻还坐在地上撒泼的仲老头此刻哪里有什么苍老之色,直接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跑,一边大声嚷嚷道:“祁老头你过分了!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咱就不说了,你咋还能追著打人呢?” 提著镐头的山羊鬍老头追到院门处才停了下来,也没有再往远处追,只是指著跑得远远的仲老头骂道:“你给老子滚一边去,让你进门就不错了,敢再多说一句,老子让你半个时辰变成一炷香!” 仲老头此时已经转过身往论道碑林那边走去,闻言只是高高抬起手摆了摆,回了一句,“不用不用,一盏茶就够了,用不行一炷香。” 山羊鬍老头站在门边,此时脸上反倒没了多少怒意,只是微笑看著那个渐行渐远的老朋友,沉默无言。 他从很多年前就呆在这座学宫里,不爱听那些废话连篇的老东西们胡说八道,就只能足不出户用酿酒来打发时间,只可惜他一把年纪却耳聪目明,有些声音即便他不想听,都能生生往耳朵里灌。 今日这老头来得刚刚好,也好好叫那帮废话太多的老东西们看一看,什么叫乾脆利落,以直报怨! …… 第159章 论道如打架 三教家大业大,所以各自要操心的事也多,故而多数时候都只会是有数的几位圣人在临渊学宫,其他人则是各忙各的事情,非大事很少全部露面。???? ??丂??????.????? ???? 今日这位仲先生之所以登门临渊学宫,就是因为不小心听到了自家徒弟和徒孙都在那帮人吵吵嚷嚷的问罪名单上,这让老人家心气有些不太顺,所以就乾脆一气之下提著雀头杖来学宫讲理了。 站著说话谁不会,老夫不拄拐杖也能站得笔直,而且比你们这帮只会耍嘴皮子的傢伙腰杆硬多了! 仲老头从镇守临渊的那位祁先生那里撒泼打滚要来了半个时辰,就是为了气势汹汹来这座论道碑林骂人的。 临渊学宫的这座碑林,与儒家文庙里的那座碑林不太一样,主要是因为这里的成分太杂,不光有儒门的,还有其他诸子百家的,只要是传世名篇就都能在这里立一块碑出来,还有一些碑石是用来专门记载诸子论道过程的,立言立功立德以传后世,正是读书人三不朽,孜孜以求,流芳百世。 仲老头走到碑林外的时候,里面的爭论还在继续,这帮人爭了多少天,竟还是停留在有没有错这件事上,旁徵博引滔滔不绝,恨不得把大半辈子学过的书上事全都拿到这里来晒一遍,就为了说那群设局封印魔尊剑的傢伙是在兵行险著,万一那个少年人一路上出点岔子,丟了那把剑给外人,九洲人族就要立刻丟了一件神器於外,如此置天下安危於不顾,拿著九洲陆沉的祸患当儿戏,大逆不道,其心可诛! 仲老头怀里抱著那根雀头杖,蹲在碑林的院墙外,听了大概有足足半盏茶的功夫,直到牙酸得实在听不下去之后,才从院墙边站了起来,转身就进了一旁的碑林大门。 院墙里面,一大帮出自各家的圣人们还在爭得热火朝天,好像也没几个人注意到门口进来的是谁,诸子论道是大事,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没有时间顾及旁人。 还有些运气不太好的,正好是背对著那个老头进门来的方向,所以乾脆就没有在意身后的动静,毕竟这地方常年都是人来人往,有人进门有人出门也是常事,爭得口沫四溅的各位大神仙们哪里会在乎身后有人进门来。 仲老头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圈场中眾人,最后將目光放在了离他最近,说得正起劲的那人身上,要是没看错的话,正好就是道门里的某位天君高位,一身道法浑圆厚重,此刻正在说那崔觉小儿,以为当了所谓的“儒门四生”之一,就能不知道天高地厚,不过是收了个三径同修的徒弟而已,有什么了不起,能不能活到修成九境仙人的那一步还未可知呢… 这一刻的道门柳天君嗓门极大,力求压过群雄想要爭一个一枝独秀出来,所以说话时候的措辞也就顾不上什么有礼有节了,先抢一个能独自说话的机会回来再说。 “崔觉小儿,背靠儒门十哲就自以为了不起了?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坐镇盐官十多年间寸功未立不说,到头来还將好好一座盐官大阵败坏殆尽,又叫那魔尊剑灵摩羯逃出生天,如此尸位素餐之辈,沐猴而冠,碌碌无为,有何顏面忝为圣人?只以为卸掉下一任教主候选人的头衔就能抵罪了?” 柳天君越说越来劲,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已经有个老人蹲了下来,正伸长脖子听著他在这里高谈阔论。 一群人之间坐而论道,就是遥遥围成一个大圈,一同坐在碑林边的某块树荫下,所以当仲老头蹲在那位柳天君身后时,对面那群人里就会有明眼人看到了来人是谁。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儒门在此的两位常驻圣人最是眼尖,一看到自家十哲之一的大圣人到访,立刻腰杆梆硬,反驳的语气都强硬了太多,“柳真如,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別忘了盐官镇守可不是只有我儒门一脉,你们道门也在其中,你说崔觉尸位素餐,那我是不是也能说你们天师府那位姓陆的外姓大天师,也一样是玩忽职守?” 这位柳天君本名柳真如,是道门三掌教陆春秋座下诸位天君之一,代替那位號称道门小老大的三掌教来此坐而论道,诸子共议。 柳真如此刻既然敢这么说,当然就不会怕有人拿著那位陆天师说事,听见对方如此反驳,他反倒先掉进了他的言辞陷阱,这位道门天君直接冷笑了一声,理所当然道:“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跟他是谁家没关係,他陆远清有错也同样该罚,光是卸了外姓大天师的头衔同样不够!” 说著,他还眯起眼看了眼对面那个说话的儒门中人,讥讽道:“我道门歷来赏罚分明,从不做苟且之事,不像有些人,为了护犊子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仲老头蹲在这位柳天君身后,朝著对面那群已经反应过来的傢伙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不要声张,该做什么做什么,隨后才饶有兴致看著眼前这个头戴莲冠的道门高真,不由嘖嘖讚嘆,好傢伙,陆春秋那傢伙一贯自封道门刑堂掌律,如今连这座下天君说起话来都口气恁大,天师府的当代外姓大天师,卸掉了头衔还不够,他柳天君说一句有罪就得有罪了,確实够厉害! 只是这位柳天君大概是说大话说上了癮,道门自家人敢如此说也就罢了,还敢拿“不顾礼义廉耻”六个字来说儒门,还是当著十哲之一的面说出来的… 眼见对面那帮人的脸色越来越古怪,这位道门高真还以为是他的说话声大了一些,让这群人心里不舒服了,於是冷笑著继续道:“莫说什么『有理不在声高』的废话,本座今日说的是事实,即便是他儒门四圣来此,本座也还是一样的话,儒门是一品,我道门也不差,没道理就是没道理,本座有理怕过谁来?” 对面与这柳天君辩驳的儒门派驻圣人姓秦,名秦壤石,眼见这柳真如口不择言,他立刻一脸冷沉,想要张口回懟,却又在瞟到那位十哲高位一脸古怪时又忍了下来,似笑非笑道:“柳真如,你好胆!敢如此说我儒门的人確实也不算少,但敢在这临渊学宫论道之地这么说我儒门的,你是第一个!” 柳真如满不在乎,嗤笑一声眼神睥睨道:“论道之地就是说话的地方,有人怕你们儒教,我道门可不怕!某些人自詡仁义教化天下,暗地里却想徇私枉法护犊子,蝇营狗苟,不知廉耻!” 这话是说得越来越过分,含沙射影都已经没了边了。 仲老头將这位道门三掌教座下的天君说出口的话,真真切切听了一遍在耳中,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盛,但看在旁人眼中却是越看越心慌。 柳天君一段话落,看著周围人突然都不说话,噤若寒蝉,大概是终於觉出来哪里不太对,皱著眉想要问一声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一只手掌落在了自己肩头。 “那以柳天君之见,我儒门既然如此不堪入目,又应当受些什么惩处呢?” 堂堂的道门天君,问道十境巔峰,差一步就是十一境的大神仙,在道门內的品级也就只比各位掌教低了一个阶品,可见道法高绝,位高权重,但此刻在被身后老人按住肩头的剎那间依旧脸色大变,如临大敌! 他虽然不知道身后之人是谁,但那人的能耐实在高过他太多,只在伸手的一瞬间就將他禁錮在了原地,连起身都做不到了。 不过,柳天君虽然有些不適应身后有人问话,但在转瞬间经过了最初的慌张后,又很快平静了下来,临渊学宫有规制,不可在学宫范围之內动武,否则自会有人出来镇压失礼之人。 所以这位自觉稳操胜券的道门天君,虽然依旧没明白身后是谁,但还是淡淡道:“自然是让那崔觉削去圣人之位,交由学宫天牢看押,待诸子议明罪责之后再按过降罪,予以严惩,一应从犯全部捉拿下狱一併论罪!” 仲老头闻言挑了挑眉,轻轻按在柳真如肩头的手掌微微用力,阻止了他想要转过头来的动作,接著笑眯眯又道:“那不知这个说法是柳天君的意思,还是你家那位掌教的意思?” 柳天君到底也是道门高真,脑子还是有一些的,所以並未直接回答身后之人的问题,反而冷冷道:“阁下何人,如此背后偷袭之举,难道是將我临渊学宫规制不放在眼中吗?” 仲老头闻言不以为意,笑眯眯道:“我是谁你会知道的,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告诉我,你刚才说的那段话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陆春秋的意思?” 老人家胆子大,道门掌教的真名说叫就叫,半点都不带含糊的。 那位原本还有恃无恐的柳天君,在这一刻终於意识到了一件事,身后的这个人摆明了连自家掌教都敢惹,那么这样的人物就绝不是他一个天君能惹得起的,心思电转,语气才终於跟著软了一些,谨慎道:“陆掌教最近一段时间都不在崑崙墟,本天君待此间事了,就要向掌教传信。” “哦,这么说来你刚才那番话就是你的意思了?”仲老头说话时看不出喜怒,只是平铺直敘又问了这么一句。 柳真如此刻什么都做不了,听到身后这么一句语气莫名的定论后,他虽並不如先前般惊恐,但在思虑斟酌了一瞬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就算是默认了。 仲老头装模作样鬆了一口气,笑道:“真是嚇了老夫一大跳,还以为得去跟你们那位小老大讲理来著,堂堂的道祖座下亲传三弟子,头衔高得嚇死个人嘞!还好还好,不用找他就好!” 老人说完,也不给这位天君说话的机会,直接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算是彻底將他扣在了这里,说话可以,走人不行。 做完这些的老人从地上站起身,一手还提著那根雀头杖,直接从柳真如身侧走过,几步就走到了眾人坐而论道围成的那个大圈中央的位置,立刻便有人眼疾手快將打坐蒲团放到了该放的地方上。 老人笑著朝那人点了点头算是致谢,然后就大大方方坐了下来,一点也没有被一群各家圣人围观的不適与怯弱。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愣愣看著这个不速之客,明知对方是来找茬的,他们就开始在心底里暗暗掂量,回想自己刚才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那个无法起身的柳天君此刻终於知道了来人是谁,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许多,他先前那段话等於是当著人家先生的面骂人家的学生,用词还稍微过分了一些,有连带上整个儒门的嫌疑,没想到竟被人家至圣亲传给端端正正抓了个正著,难怪这老头会突然来上这么一手。 仲老头並不在意那面色难看的柳天君想什么,只是再一次环视了一圈在座眾人,笑道:“老夫刚才在门外听了听各位的高论,有些听懂了,有些没听懂,我这个人嘴笨,不太做得来能说会道的事,不过要是为自家徒子徒孙说些好话的话,应该还是能做到的,不知哪位愿意再来与老夫也辩上一辩?” 场中依旧寂静,落针可闻,此刻所有人都像是突然封住了口鼻一样,没有人愿意开口。 虽然大家都是圣人之尊,可其实也是有高低之分的,就如先前那位柳天君背靠道门,说话敢有恃无恐一样,三教的圣人与其他诸子的圣人是两回事,三教各家之內的同门,也有坐在祖师爷神像手边的,和坐在殿外长廊下的,谁亲谁疏,谁高谁低,一眼可见。 眼前这位可是至圣先师座下的亲传弟子,虽然不是四圣这样的高位,可四圣里头有人管他叫师弟,有人管他叫师叔,还有人恐怕得叫师叔祖,学问高低先不说,可这种人物直接称呼道门三掌教的真名,那是一点毛病都没有。 儒门祖师爷座下出了名的暴脾气,动不动就当著至圣的面打架的人物,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眼见无人搭话,仲老头笑眯眯摇了摇头,缓缓道:“柳天君刚才说得不错,有理不在声高,各位也不必觉得老夫在这里,有些话就不敢说了,只要道理在,你们怕过谁来?”他转过头看了眼那个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的柳天君,又笑道:“柳天君,你说是也不是?” 话是这么说,可此刻在场诸位只觉得像是头顶上压了几座山一样,一个个谨小慎微大气不敢喘。若是有高阳城中人在此,恐怕还得感嘆一句,难怪那个叫楚元宵的傢伙之前在校场上会那么囂张,这怕不是又一个门风使然? 仲老头眼见自己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却依旧没人敢开口,於是便有些可惜地嘆了口气,摇了摇头遗憾道:“看来诸位是没什么想要问的了?那老夫这里倒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一问好好问一问诸位。” 老人的脸色在此刻突然严肃了下来,眯眼环视了一圈眾人,道:“高阳城一战,且不说战果如何,只说兵家那位阵亡了的武庙圣人谢楼,如今已经下葬了半年之久了吧?你们论来论去论了这么久,议出来该给个什么功了没有?人家为了战阵得胜不惜赔上了一条命,你们坐在这里扯了这么久,有人给个说法吗?” 这话问得太过突兀,各位坐而论道的圣人本以为这老头是来给自家徒子徒孙撑腰的,却没想到他上来第一句,就直接问到了他们的痛脚上,问得眾人连嘴都张不开了。 仲老头见半晌无人回答,不由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看来是没有啊?” “那老夫还有下一个问题,你们都说魔尊剑被我家那个徒孙小傢伙从礼官洲送到石磯洲是在用险,那如今青帝与欧剑甲两个人已经封印完了,你们议出来没有那把破剑下一步该放到哪里?” 所有人闻言再次一滯,他们光顾著扯是不是该问罪了,现在大概都没几个人记得魔尊剑在哪里,战报倒是都看过了,但上面也没提啊… 仲老头见状再次嘆了口气,大概是有些失望了,语气就显得越发冷沉,“看来还是没有?” “那我这里还有第三个问题,尔等在这里谈天说地论了一大堆,敢问自金釵洲瓶山一战开始,各位有几人是真的去两军前线看过的?谁的手里有战功是记录在那几本勒功帐簿上的没?”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老人见状,有些嘆惋般摇了摇头,紧接著便瞬间暴怒,手中雀头杖猛地竖起直接跺在了蒲团边的砖石地面上,冷冷看著眾人道:“这就是你们议事的结果?光顾著找人麻烦,就没人关心关心真正的天下事?” 老人突然转过头看向那个前一刻还在大放厥词的道门天君,直接问道:“柳真如,你先前说我的学生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就別怪老夫现在也问一句,我那徒孙最少还是带著东西走了四个洲,东海龙君之死跟他关係大不大先不说,最起码那四海共主也已经是死在高阳城下了,那你姓柳的有什么功劳没有?不如拿出来给老夫开开眼?” “天牢里的北海龙王现在都关了两三年了吧?知不知道北海渡船一战,是谁挡下了那位北海之主?陆春秋借境给我徒孙这事,你柳真如身为他手底下的天君,不能说不知道吧?我便再问一句,跟你有关係没有?” 道门天君柳真如被老人问得脸色有些难看,张嘴想要反驳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憋了半天就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老人也没觉得他能说点什么出来,嗤笑一声之后又环视了一圈眾人,嘲讽道:“石磯洲南侧的燕云王朝总被人詬病清谈成风,说那帮读书人只会说空话,却不知道做些实事,怎么如今这个坏毛病也传到这里来了?” “说別人用险,人家那么多人辛辛苦苦跟了四洲之地保驾护航把事情做成了,你们在这里轻飘飘一句用险就要把人下狱问罪,还大言不惭说什么一应从犯,吵架为了爭个上游,连里外都不分了,谁给了你们这群混帐这么大的脸?” “说別人护犊子,那帮人为了保下一镇百姓去跟墨千秋掰手腕,为了保下一船过路人去跟北海龙王放对,那个时候你们做什么了?东海龙王都被斩首了,你们难道是瞎了看不见?护犊子怎么了,后辈长脸,老夫就能光明正大给徒子徒孙撑腰,你们谁不服就来跟我说说,看看你们谁的功劳能比他们那群人还大!” 老人越说越生气,指著这群人的鼻子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半点面子都没留,最后还是觉得不解气,於是就又乾脆麵带嘲讽冷笑一声,“说话不用负责就能胡说八道?哪个王八犊子给你们惯出来的臭毛病?” 骂人骂到这种程度,在场一大堆圣人就没一个脸色能好看的,就连儒门自家的那几位圣人都有些掛不住脸面,微微皱著眉头。 那位柳天君此刻脸色最难看,因为老人此刻骂人的大半言辞其实都是衝著他来的。想他修道几千年,如今已高居天君之位,走到哪里不是被人供著的大神仙,几时曾受过这样的气?故而一时激愤之下,这位天君乾脆也放开了,直接冷冷开口,与那位坐在人群最中间的老人回呛。 “仲先生倒也不必如此疾言厉色,在这里拿我们没去过边疆一事为难人!岂不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就是你们儒门自己说的,我等司职临渊共议,有责在身不便擅离,边疆战事自有该做的人去做,与我等何干?” 仲老头本来以为自己说完了之后这帮人多少也会懂点事,却没想到这个姓柳的傢伙竟然头这么铁,不知自省不说,竟还敢在这里拿儒家学问来堵他的嘴。 老人家被气得不轻,直接转过头来看向那个沉著脸不服气的柳真如,突然从蒲团上起身,抄起手中雀头杖直接就朝著对面砸了过去。 “你个姓柳的王八蛋,真以为临渊学宫不得动武,老夫就拿你没办法了?知不知道什么叫小枉而大直?” 这位至圣门生竟是因为骂人不解气,乾脆直接就动手了,扑过去到那个被扣在原地不得动弹的道门天君跟前,抄起雀头杖就是披头盖脸一顿猛揍,打出什么伤来倒是也不至於,但眾目睽睽之下被人如此一顿暴揍,顏面尽失是板上钉钉了,他柳真如以后要还想呆在临渊学宫,就得看那一张脸皮够不够厚了。 老人一边拿著拐杖一下又一下地抽人,一边怒骂道:“就你他娘会背几本书是吧?显你博学了是吧?知不知道你说的那句后面一则是什么?老子让你背书,让你臭显摆,让你耍嘴皮子…” 柳天君是万万没想到,这位以脾气暴躁盛传江湖的至圣门生,竟然暴躁到敢在临渊学宫之中说打人就打人,还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但他偏偏在之前就被这老头扣在了原地,连起身都做不到,想躲更躲不掉,只能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被那根雀头杖一顿猛抽,而两人周围还有那么多诸子圣人,一个个脸色精彩看著他挨揍。 羞愤欲死的柳天君丟人丟得太大发,他此刻甚至有些苦恼於自己为何修为如此之高,挨了一顿抽之后竟然屁事没有,想要一晕了之都晕不过去,只能生生硬挺著挨揍,还要听著这个老傢伙碎碎念一样的骂骂咧咧。 仲老头结结实实將那柳真如一顿暴打,直到解气了之后才终於停下手来,还神清气爽长出了一口气,又弯下腰来慢条斯理整了整身上那件黑色长衫,心旷神怡。 也是直到此刻,那位负责镇守临渊学宫的山羊鬍老人才终於姍姍来迟,竟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看了眼碑林中的混乱场面,骂骂咧咧道:“扰人清梦,一群混帐,吵什么吵!” 山羊鬍祁先生一边骂著人,一边挑眉看了眼那个憋屈的要死,却偏偏动不了的柳天君,隨后才不赞同一样看了眼那刚刚打完人的仲老头,沉著脸又道:“姓仲的,你不知道临渊学宫不准动武?” 仲老头此时心情大好,所以在看到这位祁先生进门时,他就已经老早换了一张笑脸出来,闻言笑眯眯摆摆手道:“知道知道,天下人都知道老夫最是守规矩,哪能不知道临渊的规矩?” 周围那群刚看完戏的各家圣人,看著这个刚刚还在打人的老傢伙,此刻又变戏法一样换了一张笑脸出来,一个个都憋得难受的不得了,偏偏又不敢说什么,生怕自己步了柳真如的后尘,没看到那倒了血霉的傢伙此刻气得头顶都要冒青烟了吗? 挨过了揍也丟完了人的柳天君,此刻终於等到了守宫人出现,虽然心底里有些怀疑这位大神仙为何会来得这么迟,但他此刻已经气迷了心,哪里顾得上细思,直接大声道:“祁先生,这仲老儿明目张胆干犯临渊学宫规制,实属大逆,请祁先生为我等主持公道!” 山羊鬍老人大概是被这柳天君吵得耳朵有些疼,不由地皱了皱眉头,又抬起手抠了抠耳朵,这才不悦道:“別喊了,老夫听得见,不就是挨了一顿揍吗?长这么大没挨过揍咋的?” 好傢伙,这话说得可是有些轻巧了,以为成名已久的道门天君,在临渊学宫当著群雄的面挨了一顿揍,到最后就是这么一句,在场的都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好赖话? 祁先生也懒得管他们,只是沉著脸看著那个好整以暇的仲老头,冷冷道:“姓仲的,你在学宫动手有违礼制,且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罚你一个甲子之內不得再入碑林一步,否则天牢伺候!” 仲老头嘿嘿一笑,朝著白鬍子老人家拱了拱手,“晓得晓得,以后绝不进这碑林,请我都不来,祁先生放心便是!” 这一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被这位祁先生玩得太过明显,饶是柳真如怒火烧心,此刻也终於回过味来自己这顿揍是白挨了,保不齐这里头还有这山羊鬍老头的一份! 如此奇耻大辱,叫他一个堂堂天君怎么忍得下,直接开口不依不饶道:“祁先生!你如此偏袒行凶之人,本天君不服!” 山羊鬍老头唇角带笑,闻言低下头斜瞥了眼面容扭曲的柳真如,直接抬手就解掉了他身上的定身术法,然后笑眯眯道:“老夫今日被你们扰了安眠,没怎么睡好,所以这齣手斗法的事情有些使不上力道,你要是不服气,现在就可以自己討公道了,老夫可准你动手无罪,都不用受不得入碑林的罚。” 柳真如在恢復自由身的一瞬间就从地上跳了起来,可听到这位祁先生如此拉偏架,他的脸色就更加地难看了太多,面沉如水,快要直接冒烟了一样。 “祁先生如此明目张胆偏袒儒门,就不怕我弹劾到道祖那里吗?!” 山羊鬍老头闻言脸色微微沉了沉,面无表情转过头来,眼神嘲讽看了眼那不知死活的道门天君,突然嗤笑一声,点点头道:“也行啊,你要是有本事,就让你们那位祖师爷亲自来见老夫,看他能不能也像你一样,这么硬气来跟老夫说话?” …… “各位看官猜一猜这位祁先生是什么人? 另外,小小的求个票票~” 第160章 杀人买卖讲什么道义 石磯洲的那座山间酒肆又一次回到了原状。?(ˉ`???′ˉ) ? ? ? ????????Ж.?σ?? ? ? ? (ˉ`???′ˉ)? 那位青帝从离开高阳城头的那一刻就又一次变成了杨帐房,而那位付掌柜好像在酒肆后厨里站了大半天,也没觉得哪里不对,门外人放开那座千丈方圆小天地的时候,她直接提著菜刀衝出了酒肆,但却不是奔著自家帐房去的,而是直接將刀架在了那个还没来得及死的少年贵公子脖颈上。 这位江湖上凶名赫赫的“剔骨刀”,此刻低头看了眼那个终於不用站著死的九境老仙人,隨后冷笑著看向那富家子弟,道:“就你们这几块料,也敢来威胁我风雪楼?” 那富贵少年人大概是也没料到形势会如此急转直下,来之前身旁已死的这位负责为他护道的仙人境,並未说过会是这么个局面,他以为只是挑衅,隨后双方打一架,然后各回各家,却没想到这个老东西竟然是来送死的,而且是连带著他的命一起送,却连个招呼都不提前打一个。 付掌柜此刻看著眼前这个一脸苍白的少年人,不由有些嘲讽,“怎么,是死到临头突然怕死了?还是说没料到你那几句挑衅到最后,竟然会成为头顶一把剑,瞬间就要收了你一条狗命?” 那富家子此刻面色惨白,也没有了先前一样的囂张跋扈,此刻就放在他脖颈上的刀刃寒气逼人,唬得他只觉汗毛倒竖。 先前那九境仙人还在的时候,那其实就是他的底气,足以支撑他挑衅在场的任何人。可惜有些谍报消息做得不太好,这一老一少来此之前,没有人告诉过他们风雪楼剔骨刀身后竟然还跟著一尊十一境的大神仙。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但不是九境仙人惹得起的,更不是他这样一个离了护道人就什么都做不了的少年人能惹的。 付掌柜似乎是猜到了少年人心中所思所想,冷笑了一声,道:“你们难道不知道这九洲江湖之大,做谍报消息最厉害的几家里面就有一座风雪楼?” 此刻的这位付掌柜,彻底脱去了这座山间酒肆的掌柜外衣,成为了真正的风雪楼中那位凶名赫赫的顶尖杀手,傲然道:“以为做一手看似有的放矢的造谣生事,就能让我风雪楼从此染上污名?你是不是不知道风雪楼是做什么的?” 说著,她转过头看了眼四周这座山林,继续道:“信不信只要风雪楼愿意,你们今日来此之前做好的所有准备,过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全部消弭於无形?真当风雪楼做了这么多年的收命买卖是白做的?该死的死,该消失的消失,九洲人族有这么多人头数,玩点儿邪乎的手段谁还不会了?光天化日要是真丟了几个人,应该也不算很奇怪,对吧?” 这位剔骨刀此刻每多说一句,那富家子的脸色就更白一分,失魂落魄,面无人色,不似人形。 付掌柜却对此视而不见,嗤笑道:“说我风雪楼家大业大欺负你们,那咱们不妨就如你们的愿来几手大的,据我所知你应该姓贺,来自金釵洲对吧?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神侯府的名號,若是你们贺氏步了神侯府的后尘,屠灭满门鸡犬不留,你猜你们今日的筹谋还有没有成功的可能?” 此时这两人周围一大堆人,四位腰佩长剑,身穿制式法袍的剑修还坐在那张酒桌边,两桌吆五喝六的酒客此刻个个提刀在手,满脸愕然看著场中变化。 杨帐房小心翼翼站在青玉坐著的那张酒桌边,这是他从高阳城著急忙慌赶回来,放开小天地之后仅剩的唯一反应,悄摸摸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生怕掌柜的一个生气过来揪耳朵,当著这么多人的面,忒丟人了一些。 青霜此刻背对青玉站在酒桌边,静静看著那位提刀行凶的女掌柜在那里修理那个少年人,被他丟出去的那个青衣小廝余人,此刻终於姍姍来迟,有些莫名地看著这个剑拔弩张的架势。 付掌柜此刻也懒得管这些人,只是一脸嘲讽看著那面色巨变的富家子弟,“这就害怕了?” “江湖道义,祸不及家人!” 那富家子此刻到底还是心有掛碍的,先前一直以为挑衅风雪楼这件事,顶多就只是挑衅而已,那就勉强还能做,而且他还能做得理直气壮,因为风雪楼是临渊九品制里正儿八经的三品高门,虽然做的是杀人的买卖,但多少还是要受临渊辖制的。 一老一少两个人来之前心思各异,但都以为风雪楼也好,其他人也罢,至少会因为有临渊学宫的规制在,所以面对他们的挑衅,这些人多少也会克制一些,但他们都万万没想到,之前那个少年人一上来废话没说几句,直接就提刀杀人。 眼前这位风雪楼剔骨刀比那少年更狠,或者说风雪楼的反应更狠,摆明了这一回就是不会按规矩来,而且连他姓贺都知道,也说明对方早有准备。 如此一来,一旦对方真的不讲江湖道义,那么他身后的贺氏就很容易被卷到里面,而这个挑衅之举也就绝不再是一笔好买卖了。 那位被楚元宵一刀毙命的九境仙人,確实在来此之前並未跟他说过这是一场以死相拼的挑衅,所以此刻当这位风雪楼剔骨刀真正发飆,並且言明了要捎带贺氏的时候,这个贺氏门下富家子立刻就有了反悔之意,甚至到了不得不拿某些江湖规矩去说事的地步。 女子掌柜闻言挑眉一笑,“你跟我风雪楼讲江湖道义?且不说我风雪楼做的是不是符合江湖道义的买卖,单说你们先前莫须有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还要讲一讲道义的,到了现在反倒又想起来了?” 那贺氏富家子被女子掌柜一顿毫不留情的批驳反呛,憋得他訥訥了半天都说不上话来。 这一趟本是与人谈妥的买卖,事成之后对方能帮他抢夺家族掌权人的位置,却没想到如今这一脚踩进来,別说掌权人的位置了,他保不齐可能要把整个所生不多的贺氏全都搭进去了。 贺氏原本是金釵洲的一座位同四品的仙家豪门,在金釵洲未曾陆沉之前,他们的能耐会比那座水岫湖还要更大一些,比之那柯玉贄的母家郑氏那就更是高了不止一筹。 只是后来瓶山一战时,金釵洲被海妖一族打断了脊梁骨,贺氏本身很靠近金釵洲北岸,因为见机得早,所以在那些由鬼市而来的陆地妖族与海妖一族合围整个金釵洲之前,贺氏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先一步逃离了进那座大陆。 贺氏的那几位当家人,包括帮著贺氏成为四品豪门的那位十境问道老祖宗,在那场突围之战时为保后辈子弟不失,不至於让贺氏从此除名人间,已经全部战死於石磯洲北岸了。这也才让如今流落石磯洲的贺氏成了群龙无首,所以家族中得以活命的嫡系子弟,无论是早就远游在外的,还是跟著家族一起逃到石磯洲的,就自然而然都盯上了那张家主掌权人的座椅。 爭权夺利是常事,既然有爬高的机会,自然就很难再压得住人心私慾,贺氏一门如今都成了亡洲遗民,反而更希望能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而这些都要先从將家主之位抢到手中开始。 大概就是从贺氏慌慌张张爬上石磯洲的陆地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有某些有心人盯上了这群遗民,借势做局,顺手牵羊,唯手熟尔。 那富家子被女子掌柜一顿嘲讽给说得呆愣了半天,却连一句有点用的话都说不出来,此刻反倒是那几个坐在桌边始终没有插言的剑修,终於有人开口说话了。 “虽然这群人的做法確实不够磊落,可风雪楼要是执意针对他们背后家人,是不是也有些过於酷烈了一些?” 付掌柜没有料到这帮剑修竟然还会两边帮忙,之前这个贺氏富家子坐在酒桌边出言不逊,还曾有意为难端面上桌的楚元宵,当时这几个剑修就曾有人仗义执言,阴阳怪气嘲讽过挑刺的贺家子,却不曾想此刻竟又要反过来帮他了。 女子掌柜有些意外,挑眉看了眼那个说话的剑修,又上下打量了一圈那四人的著装,笑道:“看你们的衣著,应该是元嘉剑宗门下吧?这是觉得我要捎带上他们整个贺氏,做得不对?” 酒桌边坐著的四人中,有人闻言起身,抱拳一笑自报家门:“我家师弟不懂规矩,还请道友见谅。我等確实是元嘉门下负责留守宗门的剑修,最近有些门內事务需要来石磯洲一趟,今日碰巧路经宝地,有不当之处还望道友海涵。” 这位看起来是四人领头的元嘉剑宗门下弟子,说话也算是很客气了,起手先道歉,说完了来歷之后又道歉一声,態度诚恳,只是他帮著师弟道歉,可那位前后两遍都是同一人说话的剑修小师弟,大概是不太领师兄的情,此刻依旧一脸的不服气。 付掌柜將之看在眼中,看了眼那位面带歉意的剑修领头,隨后又將目光放到那个小师弟身上,笑道:“看样子你觉得你家师兄不该道歉?” 剑修少年闻言直接点了点头,理直气壮道:“我不觉得自己说错了。” 那个还站在桌边的领头剑修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说话,付掌柜先笑著摆了摆手,“无妨,我虽然不太喜欢跟人废话,但你既然觉得自己没说错,不妨就给你个机会把你的理由说全了。” 那少年剑修大概是也有些意外,这个提著菜刀出门来,张口就要屠人满门的女子杀手,竟然会如此好说话。 他又转头看了眼那个战战兢兢的贺家子,这才道:“虽然我觉得这个傢伙一副仗势欺人囂张跋扈的做派,看著確实招人烦,要是惹了我,我都能保证让他一转眼就多几个洞出来,但是他说的话也不算错,祸不及家人是江湖道义,你杀他我没意见,但要屠人满门就不占理。” 付红蝉闻言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道:“我前面说了,风雪楼本就不是做江湖道义的买卖,其实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好不好,收钱买命的事都能做,还要什么名声?” 她看了眼身侧那个噤若寒蝉的富家子,冷冷道:“今日既然有人处心积虑来挑衅,我若是不给个足够让他们长记性的理由,以后就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十个百个来把我风雪楼当软柿子捏。与其如此,不如就直接一次杀够,看下一回还有谁敢打我风雪楼的主意!” 那少年剑修闻言皱了皱眉,缓缓摇头道:“以杀止杀不是正道。” 付红蝉笑了笑,“但是很管用。” 少年剑修被女子掌柜这话说得有些皱眉,看了眼女子掌柜,又好像不太知道怎么反驳,最后想了想竟直接从桌边站起来,往旁边走了两步,轻声道:“若是一定要如此,我也想拦上一拦。” 原本还在桌边的三位同行剑修怎么都没想到,自家这个第一次下山走江湖的师弟,竟然会如此耿直,饶是同为剑修都想不到他竟然前一刻还在骂人,这一刻又要拔剑护人了。 那位领头的剑修立刻冷喝了一声,“乔玉楼!” 乔玉楼三个字,自然就是那个少年剑修的姓名了,但他此刻对於师兄的呵斥丝毫不在意,只是淡淡道:“师兄不必拦我,我既然敢这么说就必然敢这么做,而且你们也不必帮我。” 说著话,乔玉楼转过头看了眼那位表情古怪的女子掌柜,一手按在了腰间佩剑上,一边淡淡道:“道理既然是道理,就应该对谁都一样,不能因为我觉得这姓贺的不是个好东西,就认为他说的话都没有道理。谁犯错谁抵罪,无辜之人没道理一起跟著受牵连。” 那三位同行的元嘉剑宗门下弟子都有些哑然,以前就知道这小傢伙性子犟,但没想到他竟然出门在外还不改这个臭脾气。 付红蝉自刚才开始就一直没说话,此刻听到这个少年剑修说完这么一段,表情莫名笑了笑,突然手腕一抖,手中菜刀直接就將那贺氏富家子拍晕了过去,然后她笑看著那个尚未拔剑的少年剑修,道:“我是九境,你是个五境,你確定要拦我?” 乔玉楼闻言直接耸了耸肩,“剑修打架从来不提境界的事情。” 付红蝉闻言笑了笑,突然微微眯起眼来,看著那个少年冷笑道:“既然你这么大的志气,那就看看你能挡得住我几刀!” 话音还没落,这位脾气也不算好的女子掌柜瞬间便从原地消失,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长长的残影,如同一连串的付红蝉留在身后,正在朝那个少年剑修的方向飞掠而去。 乔玉楼练气五境神海的修为,对上一位九境仙人,而且还是个杀人如宰牛的风雪楼杀手,自然占不到什么便宜,所以在他將要拔剑的一瞬间,那位女子掌柜就已经到了他身前,一刀拍在他拔了一半的剑首上,將那柄长剑重新拍回鞘中,同时一巴掌拍在了少年肩头! 乔玉楼只在一个回合间,就被这位大名鼎鼎的风雪楼剔骨刀拍飞了出去,下手不轻也不重,不至於让他重伤,但少年人也没有还手之力,仰面倒飞如断线。 酒桌边上,一站两坐三位剑修齐齐脸色一变,坐著始终没说话的那二位立刻就要从桌边拔剑,自家师弟懂不懂规矩是一回事,但是被外人揍这种事,当师兄的不能视而不见! 那位站在桌边曾自报家门的剑修师兄倒是还好,虽然那女子掌柜的动作太快,都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但是此刻见她出手,他反倒放心了一些,看来风雪楼的这些人也不想江湖谣传的那样真拿人命不当事,眼见两位师弟也要动手,他先一步抬手按了按,示意他们先別动。 “师兄!” 那被制止的剑修其中一人皱眉冷喝了一声,看著自家人挨欺负这种事,从来不是元嘉剑宗的门风,有理没理是一回事,打架不能挨欺负是另外一回事。 那位师兄看了眼脸色难看的两个师弟,隨后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不是挨欺负的事情,你们难道看不出来这位掌柜没有恶意?” 两人闻言看了眼已经飞出去落在地上,却还能一骨碌爬起来,生龙活虎的师弟乔玉楼,这一次虽然脸色依旧都不太好看,但倒是也算听进去了师兄的劝告,没有妄动。 付红蝉一巴掌拍飞了乔玉楼,但提著菜刀並未继续追过去,而是在等著桌边那三个人也动手,毕竟她都已经是仙人境了,要是直接欺负一个只有五境的剑修,这也不是江湖前辈该有的风范。 此刻眼见那三个桌边剑修竟真能忍得住不出手,付红蝉有些意外,於是就再次转过头去,看向那个落地之后在此將手按到了剑柄上的少年人,“相信我,你此刻要是敢拔剑出鞘,我保证你今天得留下点东西才能走。” 乔玉楼闻言挑了挑眉,毫不犹豫直接拔剑出鞘,半点都不带含糊的,初出江湖的少年人,从来都不信这种邪! 付红蝉再次有些意外,但下一刻就冷哼了一声,“好胆!” 这一次,这位諢號“剔骨刀”的女子杀手是真的带上了杀气,令人战慄的冷冽气息犹如实质,直接盈满了酒肆前这一大片空地! 这一刻,桌边三位剑修瞬间色变,也是真的再不敢有丝毫大意,连商量的过程都没有,毫不犹豫从桌边飞身而起,只是两三步就越过了中间跨越十多丈的距离,下一刻就直接护在了乔玉楼身前。 付红蝉见状冷笑一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要讲个方式方法,我风雪楼自开楼至今,想杀的人还没死透的,一共也就只有那么点,老娘今日要让人屠了贺氏,你们元嘉剑宗也拦不住!” 那位剑修师兄此刻站在对面四人中最靠前的位置,闻言嘆了口气,道:“掌柜的难道一定要如此?有人挑衅扫了风雪楼的威严,大可冤有头债有主,我家师弟也並未阻拦,你又何必非要一意孤行做那违背江湖道义的事情?” 付红蝉嗤笑一声,“好话赖话都让你们说了,真觉得道理是那么好讲的?既然你们非要仗义执言,那就也一起把命留在这里好了!” …… 青玉三人这边,杨帐房此时也已经坐在了酒桌边的板凳上,听到元嘉剑宗门下那位领头的剑修说出那段话时,他就有些怜悯般嘆了口气,“明明是做好事,干啥非要整得这么剑拔弩张的嘛,这下可好,今日这顿打恐怕是跑不掉嘍。” 刚刚赶回来的余人此刻还有些摸不著头脑,他也不怎么在意那边莫名其妙的打架,只是环视了一圈都没见到楚元宵的面后,他先小心翼翼看了眼背对著自己三人的青霜,隨后又看了眼面无表情坐在桌边,连身都没转的青玉,最后把主意打到了杨帐房身上。 “杨先生,我家公子呢?” 刚才还在唉声嘆气可怜那四个剑修的杨帐房,闻言立刻又来了兴趣,笑眯眯转头看著余人,挤眉弄眼道:“你家公子去见你们少夫人了,这会儿估计正挨打呢。” 这位本是青帝的帐房先生,在离开高阳城头前专门挖了个坑给楚元宵,此刻估计正挨那白衣小姑娘的收拾呢,最差也是挨一顿冷脸的。 “少夫人?” 余人有些诧异,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杨帐房说的是谁,又有些惊讶道:“我都没见过我家公子那位心上人,杨先生你这是从哪里知道的?” 他並未见到先前双方动手,这个青衣帐房隨手就是一座小天地的那一幕,还以为这杨帐房就真的只是个帐房先生。 青玉坐在桌边,好像对身后的那些打打杀杀不太感兴趣,此刻反倒是抬起头来看了眼余人,但想了想又什么都没说。 余人被青玉这一眼看得有些莫名,但转瞬过后也没有太过在意,这个同行了一路的女子一贯如此不爱说话,有啥想法也是一直憋在心里,想说的时候才会说,旁人问不出来。 他很快將目光转回了杨先生身上,凑得更近了几分之后才跟著挤眉弄眼道:“话说我家少夫人好看不?比…她俩呢?” 余人说最后这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几分声音,他不是怕青玉,而是怕那个背对著酒桌站著的青霜,要是再被扔出去几十里的山路,他恐怕又得跑上大半天。 杨文沐笑眯眯看著这个有些傻呆呆的小鬼,想了想之后还真就认认真真给了个回答,“现在的话,应该是你家那个少夫人好看,至於以后嘛…不好说。” 余人被杨先生这话说得有些莫名,这咋好看还分以前以后? 但他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到了另外一件事上,摩挲著下巴笑呵呵道:“难怪我家公子不近女色,心心念念想著他的心上人,看起来是真好看啊!” 同行了一路的两个女子,青玉算是中人之姿,虽然也算耐看,但到不了惊为天人的地步,而青霜则是正儿八经的好看姑娘,要是那位“少夫人”能比青霜还好看,那就是真正的绝色无疑了! 此刻的青玉跟青霜两个人都没有搭理这两个一大一小不正经,青霜是乾脆不想说话,青玉则是有意什么都没说,也许是还想看看余人还能做出来什么蠢事。 楚元宵先前已经当著他们的面称呼这位杨帐房为“青帝前辈”了,而这位帐房先生虽然以小天地限制了所有人的行动,但並未对她们两个隱瞒他们两人的交谈內容,所以她们自然知道这位帐房先生的身份。 杨帐房依旧是一脸的笑意,任凭身旁的小鬼在那里浮想联翩,也不说什么,这个跟著楚元宵走了一路的小鬼,明明是有成为大凶厉鬼的资质,如今倒是多了几分人性,还知道揣测姑娘们长得好不好看,倒也算是件好事情。 …… 付掌柜那边,双方原本还是和和气气的互相摆道理,可仅仅只是几句话之间就情势急转直下,贺氏屠不屠满门不好说,但这位剔骨刀恐怕是要真动手了。 对面剑修的那位领头师兄此刻有些无奈,他也没料到事情会到这一步,但是既然自家师弟一定要仗义执言,那他这个当师兄的就不能看著师弟受欺负,这一架就是不想打也得打了。 一个八境元婴,两个七境金丹,带上一个五境神海,又都是剑修,对敌一位仙人境也绰绰有余了。 双方之间毫无徵兆直接动手,今日这一场架不管该打不该打,这一刻都已经是打定了! …… 那两桌被撂在一边没人管的酒客,此刻人人提刀在手,却又个个面色惶恐,先前还眼馋有一头金丹境妖物的战功在眼前,但此刻所有人几乎都已经顾不上这个了,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一位顺手就能撂一座小天地出来的大人物就坐在不远处,还抢个屁的战功,何况还要捎带上风雪楼这样一群大杀神,他们这些江湖之中的小鱼小虾,人家放个屁都够他们闻三年了! 一伙人眼见此刻两边各有各的事要做,没有人管他们,所以赶忙各自对视一眼,如有默契般就开始偷偷摸摸想要跑路。 但也仅仅就是在刚要抬腿的那一刻,这群人无一例外都有一个满是温和笑意的声音在耳畔炸响,“各位客官先別急著走啊,今日这一场酒喝得还不够尽兴,你们不还得再多买几坛带回去?” 笑意温和是温和,但这群人此刻无一例外汗毛倒竖,偷偷摸摸抬起的那条腿就怎么都迈不下去了。 不是不想跑,而是跑不掉… …… 第161章 杀人得赔钱 杨帐房始终坐在那张酒桌边没有起身,既不打算出手拉架,也没有要放旁人离开的意思,不显山不露水强留酒客在酒桌,等不到掌柜的发话,谁都別想离开酒肆门前。§.?′¨'°÷?..x ?????????.??? x,.?′¨'°÷?..§ 这位之前还出手封印了魔尊剑,转手又设局坑死了东海龙君的大神仙,此刻就又成了那个看似文弱的帐房先生,心心念念都是在酒肆中翻帐本,偷酒喝,还要惦记著给自家掌柜的酒肆生意开源节流,多赚些卖酒钱。 付红蝉与四个年轻剑修之间的打斗还在继续,一位成名已久的风雪楼杀手,以一敌四对阵四位元嘉剑宗门下剑修,即便这四个年轻剑修都能有加一境的优势在身,也还是只能堪堪与女子掌柜打成个平手而已。 付掌柜手提一把菜刀,在四位剑修的合力围攻之下依旧能做到辗转腾挪,游刃有余。 有些人打架打的次数太多,经验攒得太厚,所以即便都同是一个境界修为的时候,他们也会比其他人更能打。 一刀逼退那位元婴境剑修直刺而来的飞剑,付掌柜抬头看了眼对面四人中被护在最后面的乔玉楼,突然冷笑了一声,“你就为了几个混帐而已,如此生生把自家师兄弟一起拉下了水来,虽然你们元嘉剑宗的那座山门確实高,可对上风雪楼也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费劲巴拉做这种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有什么必要?” 少年剑修乔玉楼提剑在手,他毕竟也是身怀天资的天赋剑修,同样当得起“虎豹之子”四个字,此刻被那剔骨刀一阵戏謔之后也丝毫不愿示弱,只是淡淡摇了摇头,“师门长辈有话在前,剑修练剑的本事有多高还在其次,剑心通明才最重要,要是怕惹祸上身就不敢说话,那还练什么剑,修什么行?” 女子掌柜闻言一顿,隨后拧了拧手腕,手中那把菜刀紧跟著就是一阵刀光翻飞,她看了眼菜刀,又看了眼这四个从开始对阵就没有任何要讲和之意的剑修,无所谓般摇了摇头,紧接著一瞬间就消失不见,直接脱离出了眾人的视野,隱身於林间。 “既然说话说得这么好听,那就来试试你们手里的剑够不够让你如此硬气!” 风雪楼的杀手都是杀人的行家,他们还有个如今只能见诸青史的名头叫刺客,而此刻这种隱身於暗处,杀人於无形的手段,也才是他们这一行真正的看家本事,视野之內看不到她本尊的位置,但当她现身出来的那一刻,就必是她取人性命的一瞬间。 对面四位剑修看到这位剔骨刀动了真格,此刻都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他们今日对风雪楼的印象,因为这个女子掌柜的原因而一改再改,蛮不讲理的霸道,说动手就是真动手,谁敢拦路都得跟著倒霉,但好像也能给人说话的机会,要不然乔玉楼也没机会说出来那么一大堆他自己的道理。 四人在那位女子掌柜身形消失的一瞬间,不约而同选择了互相背靠背,满脸凝重开始盯著四周各处的动静,也是小心谨慎防备著不知道会从哪里突然出现的刺杀。 下一刻,一点寒光乍现,一道带著凌厉杀气的刀芒骤然自四人一侧的一棵参天巨木树冠处闪现,转瞬就到了乔玉楼的头顶! 四人中,那位已是元婴境的领头剑修反应最快,反手一剑朝著那道刀芒而去,刀剑相撞,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震得下方只有五境的乔玉楼一阵神魂摇曳。 四名剑修此刻都被那一道高处而来的刀芒吸引,却没有注意到那个对敌的女子突然出现在地面上某棵树后,刚刚好躲过四人不由自主抬高的视野,隱匿身形悄无声息出现在那位元婴境剑修的面前,轻飘飘一张直接朝他的胸口处拍了过去,这一手声东击西做得很是顺理成章。 那领头的元婴剑修在一剑刺中刀芒的一瞬间就变了脸色,他在这个来不及转头的当口,必备无奈乾脆就抬起另一只不曾持剑的手,手中剑鞘刚好挡在身前,同时將一身剑气不做收留全部爆发出去,直接横扫身前那一片空地,方愿数十丈內一片剑气纵横! 女子掌柜的动作,比稍慢了半步的元婴剑修速度更快,先一步一掌拍中了那把上提的剑鞘,但却像是早有预料一样只是一掌过后即刻后退,两步之外就先於那浩荡开来的剑气而再次消失。 那个领头的元婴剑修到底还是慢了半步,手中剑鞘被一位仙人境拍中,毫无意外就砸在了他的胸口上,直接砸得他脸色一白,明显是受了一道不轻不重的暗伤在身上,身形也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猛地撞在了身后的三位师弟后背上。 那三人此刻都有些惊异,但还不等他们转头,那已经有伤在身的师兄就已经先一步沉声道:“静心凝神小心防备,她抓时机抓得太好,就是在等我们乱了阵脚!” 即便元婴剑修加一境之后双方同样都能算仙人境,可人和人之间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付红蝉仅以一人之力,就让四个剑修不得不背靠背小心防御,甚至一人列阵让对方陷入四面重围之中,这样的本事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当初水岫湖的那位主母郑醇柔同样也是仙人境,最后却死在了一位刚刚破境的元婴剑修手底下,虽然那是因为她当时有伤在身,更早前受了西河李十二一剑的原因,但如果將她放到眼前这个场面来说,面对四位剑修,她同样做不到付红蝉能做到的事情。 一境之內有强有弱,仙家修士每一座境界都如同一趟登山路,有人站在山巔想登天,而有人就只能在山腰处想著怎么登高一步是一步,付红蝉是前者,那个已死的郑醇柔是后者,人间修士皆如此二者。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当初水岫湖抢了元嘉剑宗手里一块肉的时候,这座远在龙池洲的剑修宗门却多少年都未曾有过太大的反应,估计也是觉得实在犯不上。 一座五品宗门的两个仙人境,在某些江湖人看来已经足够当老天爷了,但在四大剑宗还有风雪楼这样的三品眼里,可能还真就什么都不是,毕竟江湖这么大,隨隨便便一个巴掌拍下去,被拍死的仙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 女子掌柜付红蝉此刻並不著急直接取命,飘忽不定四面出手,时东时西时南时北,每一次出手无论能不能伤到人,她都会毫不犹豫一击即退,绝不做任何缠斗之举,就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一点点剥皮一样,不断消耗这四个剑修的生气,钝刀子割肉,一下割不死,但绝对够疼! 那一把用来在酒肆中切菜的菜刀,被这位諢號剔骨刀的女子刺客运用得炉火纯青,反倒成了她手中飞剑一样的神兵利器,每一次出现都能让那四个剑修一阵心惊肉跳,要么是留几道小伤在他们身上,要么就是牵扯他们的注意,以便给付掌柜创造出手的机会。 一把菜刀如有灵,二者之间配合默契,围攻四人犹如庖丁解牛。 短短不过片刻时间,那四个原本还有信心一战的元嘉剑宗门下剑修,此刻无一例外都有些疲於奔命,虽然他们因为都有剑宗制式法袍在身,所以各自受的外伤倒是不算特別多,但四人一来因为有刀气临身,再加上那女掌柜的一掌又一掌不断拍下来,就让他们人人都是暗伤累累,体內气血凝滯,行动迟缓,眼看著就要被这种蚊子叮咬一样的伤势给拖累到死。 那个最开始就直著腰板说自己没错的乔玉楼,此刻同样受伤不少,甚至因为付红蝉的特意照顾,让他比其他三位师兄还要更加艰难,脸色沉重,嘴角都已经开始缓缓渗出了血丝来。 直到此刻,那位女子掌柜有些飘忽的声音也重新出现在四周,分不清来处,但在四人耳畔都清晰可闻。 “乔玉楼,现在还觉得仗义执言问心无愧吗?我风雪楼被刁难就可以,他贺氏为门下子弟的所作所为负责就不行?养儿不教如养驴,他贺氏既然能把子弟教成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无耻之徒,我风雪楼不收钱帮养驴户正一正门风,有何不可?” 乔玉楼此刻已然重伤在身,那位女子杀手用了一手积羽沉舟的割肉手段,一点点叠加伤势让他们四人都有些不堪重负,力不能支,但此刻听到那剔骨刀如此反问,这个少年人仍旧咬著牙死不鬆口,“家教不严有罪是没错,但罪不当死!你们风雪楼上来就要屠人满门,是拿著人命当猪狗了不成?” 眼见事到如今,这少年剑修依旧不肯低头,那个声音飘忽不定的女子掌柜冷笑一声,“冥顽不化,真当老娘不敢杀你们?我风雪楼除了打不过三教祖师,剩下的怕过谁来!” …… 一侧的酒桌边上,余人看著那个死活不肯低头的少年剑修,一脸的若有所思。 青衣帐房趴在酒桌边,这时候已经又不知道从哪里偷了半坛酒出来,正在偷偷摸摸自斟自饮,听到那嘴犟少年死不低头,不由地又闷了一大口酒,嘆了口气摇头道:“还真就是心有定数,打死不服啊…有前途!” 青玉坐在两人对面,面无表情盯著桌上那只茶碗,听到这位杨帐房说出来这么一句话时,她突然抬起头来开口道:“杨先生,我能不能替这几个人求个情?” 杨文沐闻言轻轻挑了挑眉,端著酒碗没有喝,只是笑看著对面的女子,道:“理由呢?” 青霜从先前开始就一直背对著桌边三人,此刻听到青玉要求情的言辞,她也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来看了眼青玉,不明白这个求情的出处由来。 青玉依旧面色平静,將目光从那只茶碗上移开,抬头看了眼对面的余人,轻声道:“你应该也猜出来了吧?” 余人从之前那边双方打起来之后,他就一直心不在焉,时不时看一眼那四个剑修,然后皱著眉头像是在想什么。 此刻听到青玉的问话,他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犟嘴的少年人,应该跟乔浩然有点关係吧?” 青玉点了点头,转头看著杨帐房道:“那位乔公子跟我家公子是朋友,而且在龙泉渡口时他还帮过我们,如果这个乔玉楼真的跟他有关係,那我家公子要是在的话,应该也会帮他求情。” 杨帐房此时已经偷喝了半坛酒,闻言轻轻“哦”了一声,像是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层渊源,想了想之后又点了点头,道:“既然是故人的亲戚,那帮著老朋友照料一二也是应该。” 说著,他抬头看了眼那边的打斗场景,又低下头来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酒碗,突然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现在不能说话,毕竟万一要是让我家掌柜的盯上了,再一股脑把火气撒到我身上,那保不齐就又是三个月不让喝酒,这买卖划不来。” 这话一出,在桌边的另外三人脸色都有些古怪,余人倒也算还好,毕竟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位杨帐房的真实身份,可青玉跟青霜两个则都是表情如出一辙,还忍不住眼角抽了抽。 你一个堂堂天下第四的大神仙,听听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虽然都是女子,两人可能心底里也有些羡慕那位能揪青帝耳朵的女子掌柜,可你杨先生再怎么说也是三教祖师之下的第一人,怕媳妇儿怕到了这种程度,像话不像话? 杨帐房几乎瞬间就知道了两个女子这商量好了一样的心声,摆了摆手赶紧道:“饭可以乱吃,但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是个帐房先生,那边是我家掌柜的,清清白白哪来的媳妇一说?你们可千万別给我闯祸,要不然我怕是得半年都喝不上一口酒了!” 青玉跟青霜两人没觉得心声被人听了有什么不对,反倒是对这个跟脑子有病一样的帐房先生刮目相看,你是大神仙,你高兴就好。 杨帐房哈哈一乐,抬起手中酒碗朝著酒桌对面的两个女子举了举算是致谢,然后就直接將碗中酒一饮而尽,还好心情咂了咂嘴,但就是死活不肯开口拦一拦他家掌柜的。 青玉三个见状也没啥好办法,只能互相对视一眼,青霜没见过乔浩然,龙泉渡口的事她也不清楚,所以不好开这个口,最后这个求情的话就只能由青玉来说。 这个从刚开始就坐在酒桌边没动,连回身看一眼都没有的女子,此刻终於从桌边站起身来,转身走出几步来到青霜一侧,看了眼那身陷重围之中的四名剑修,然后才朝著林间某个方向微微万福一礼,柔声道:“付掌柜,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想代我家公子替这几位剑仙求个情,不知可否请掌柜的高抬贵手,手下留情?” 那位女子掌柜好像对於青玉的这个求情之举並不意外,但隱在林间的身形却並未显现出来,只是在微微顿了顿之后似笑非笑道:“你想替楚元宵那个小王八蛋照拂他的朋友之谊,这我也算能理解,而且这个面子也可以卖给你们,但是恐怕有些人可未必会承你们的情呢!” 青玉天生聪慧,听话听音,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付掌柜这话里头的意思,於是缓缓转过头看了眼那四个明显有些愕然的年轻剑修,尤其是看著那个乔玉楼,轻声道:“乔小剑仙可认识乔浩然?” 女子这话一出口,对面四人瞬间明悟,敢情他们四个人今日运气不好碰上了风雪楼,但运气又有些好还碰上了乔浩然的朋友? 此刻,除了乔玉楼之外,其余三位剑修都不由微微鬆了一口气,剑修是直脾气不假,但今天这个架打得確实有些莫名其妙,至少在他们三人看来其实可打可不打,毕竟那贺氏確实也不太占理,还是挑衅了杀胚风雪楼,有些事自然也就成了意料之中,都说不清到底谁对谁错。 不过,此刻三人其实都是另外一个想法,果然老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乔浩然是四人同门,他的朋友能帮他们求情,也算是他们四个受了乔浩然的照拂了。 三人鬆了口气,倒是被青玉问话的乔玉楼好像反而不太高兴,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那位领头的师兄看了眼乔玉楼,没来由轻轻嘆了口气,替他抱拳道:“感谢这位姑娘大义援手,我这玉楼师弟乃是浩然小师叔的弟弟,他们二人是同胞。” “哟呵!”余人坐在杨帐房一侧,立刻就从那剑修这话里听出了点东西,接著有些惊讶地看了眼那个面色难看的少年剑修乔玉楼,隨即面容就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敢情乔浩然这傢伙给亲弟弟当上师叔了?这个辈分怕是有点乱啊! 那个乔玉楼突然就因为余人的那句“哟呵”二字,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一些,冷冷道:“我不需要他的朋友来救我,我辈剑修死则死矣,用不著谁手下留情!” 隱於林间的付掌柜闻言冷笑了一声,道:“你瞧瞧,人家兄弟之间不睦,所以你们这些外人出手帮他兄长的这份朋友之谊,在他这里可不值钱!”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自然很容易就能听出来某些意思,这对乔氏兄弟恐怕就是因为一个是师叔,一个是师侄,所以互相之间有矛盾吧? 那位刚鬆了一口气的四人领头剑修,此刻听到师弟的赌气言辞,有些为难地看了眼这个犟脾气师弟,缓缓摇了摇头之后递了个眼色给另外两人,三人不著痕跡將乔玉楼挡在了身后,隨后歉意道:“抱歉各位,因为浩然小师叔天赋卓绝,被掌门师祖破例收在了门下,所以这个辈分就比我们要高出来一辈,玉楼师弟年少气盛觉得不太服气…”后面的话並未说完,但意思已经说明白了。 这种事在江湖之中其实並不少见,江湖仙门与世家豪阀不一样,世家內的辈分是按血脉排序而来,但仙门宗派之內更看重天赋,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因为天赋不一样,所以同入一门之后师门辈分也不一样,这都是常事。 人间修士境界到了一定的地步,寿元大多都会加到很长,如杨文沐、李乘仙还有欧剑甲这样的大神仙,个个都活了超过万年光阴,从上一次天地大战时他们就已经是仙家修士了,当然也还会有一些其他人,虽然活得不如他们这么久,但活个几百上千年也是常事。 所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山上仙人往往只是打坐闭关一趟而已,人间百姓可能都已经换了好几代人了,所以血脉辈分这种事,在仙家中人看来其实也不是特別重要,可架不住像乔浩然和乔玉楼这样的少年兄弟年纪都太浅,没亲身感受过什么叫沧海桑田,只觉得都是同一个爹娘生的亲儿子,凭啥你能是师叔,而我就得是师侄,见著了爹娘又该咋叫? 这种事旁人劝不了,只能靠他们自己看开,也许再过个几百年之后,当年故人皆不再,当兄弟的也未必还能像儿时一样亲近,那么有些事也就自然而然不会再那么针尖对麦芒了。 光阴如苦胆,仙家中人长生久视,活得越长则人情就会变得越淡薄,有些人等到送走了子子孙孙入黄土,世上再无亲人的那一刻,猛然发现自己还能像个老妖怪一样坐看云起时,这种时候血脉之类的东西其实也就不重要了。 人人都说大道无情,这大概也算是原因之一,由此而来的事情说法也会变得很多,比如临渊学宫有规制,皇帝不可修炼成仙家,坐在龙椅上的人得隨著每一代的百姓一起生老病死,也是因为有这类原因在其中的,毕竟手掌万民福祉的九五至尊一旦情感淡漠,那恐怕就真的要成为人间恶龙了。 青玉听懂了那领头的剑修话里的意思,想了想之后又缓缓点了点头,对那乔玉楼道:“你领不领情是你的事情,但我们要不要帮忙求情是我们的事情,我家公子与乔浩然是朋友,我们帮的是朋友也不是你。” 那少年剑修闻言撇了撇嘴,但到底还是忍下来没有再说话,毕竟就算他再不领情,也不能做恩將仇报、给脸不要脸的事情,他是犟又不是蠢。 那位隱身林间的女子掌柜眼见那少年闭嘴,这才从山林间现身出来,她是风雪楼的杀手刺客,做这种事跟喝水吃饭没什么区別,甚至还要更顺手。 现身出来的付掌柜也没再管那四个剑修,而是一步步走到了青玉这边来,似笑非笑看了眼闷头在桌边趴著,连酒都不敢喝了的杨帐房,嗤笑了一声却没有理他。 杨帐房此刻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等到掌柜的冷笑出声,他就只能低著头装傻,连抬头看一眼掌柜的都不太敢,这么多年了都不敢说自己还有个別的身份,今日情势所迫被掌柜的自己发现了,杨帐房也就只敢伏低做小陪笑脸,要不然他就真喝不到酒窖里的那些酒了。 青玉此刻开口了之后也像是话突然变多了一些,楚元宵在的时候她很少说什么,大多都是公子怎么说她怎么做,但楚元宵不在的时候,她好像隱隱就成了三人中说话最管用的一个,即便她是唯一一个没有修为在身的,也不会影响什么。青霜最开始不服气,但后来好像也默认了。 “付掌柜,这个贺氏子…” 青玉这句话问得很平静也很坦然,一点都不在意之前就是因为贺氏的问题,付掌柜才跟那几个剑修打起来的。 付红蝉闻言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醒了之后该滚就赶紧滚,动手杀这种混帐,老娘还嫌手脏。” “……” 对面那四位挨了一顿打还欠了个人情的剑修,包括那个犟种乔玉楼在內,听到付掌柜这话,全都是一脸的一言难尽…闹了半天,刚才是为啥打的架? 付红蝉转头看了眼那四个傻不愣瞪的元嘉门下弟子,没好气冷笑一声,嘲讽道:“以后別光顾著练剑,也记著多练练脑子!连老娘是在嚇唬人都看不出来,还想替人出头当什么光风霽月仗义执言的正道仙人,傻子都比你们聪明!” “……”被嘲讽了四人脸色更难看了一些,却硬生生就是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憋出来,行走江湖没眼力,確实也跟傻子差不多了。 付掌柜懒得搭理他们,直接转过头看了眼那个都快把头塞到桌子底下去了的帐房先生,挑眉道:“青帝前辈,我这酒钱还没收呢,你把我的客人弄到哪里去了?” 杨帐房被掌柜的阴阳怪气“青帝前辈”这四个嚇得瞬间一身冷汗,但其实最知道掌柜心思的也还是他,闻言赶忙陪著笑脸解释道:“楚元宵那小子在高阳城呢,因为做局斩了东海龙王而受了点伤,所以这会儿不宜远行,得留在那边养伤,估计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这话一出,整个山间酒肆从里到外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在场所有人除了那个已死的九境仙人,其余全部都是一脸的震惊与愕然,微张著嘴久久说不出来一个字,就连那个趴在地上装死的贺氏子也是一样的反应。 楚元宵的大名过不了多久就会传遍九洲,所以杨帐房这会儿也没做什么帮其隱姓埋名的多余事,大大方方说了少年真名,但其实更让旁边这些人震惊的当然是另外一件事。 东海龙王被斩了?还是被那个背剑佩刀的少年人做局斩了的?那他娘的可是四海共主啊!说斩就斩?闹著玩呢! 一片寂静过了良久,倒是那位见过真世面的付掌柜先一步回了神,饶有兴致轻笑了一声,“没看出来那个小王八蛋本事还挺大!” 她倒是没有理会青衣帐房的话里有多少水分,有些事即便不是十成十的准確,但最起码四五成的实在意思应该还是有的,这也刚好就解了那个已死的九境仙人闹出来的这一局死棋,人家连东海龙王的一颗龙头都能砍下来,谁还有胆量敢说一句他私通异族? 龙裔青霜站在一侧,此刻脸色则是有些复杂,她本就是龙裔,虽然是陆地妖族一脉,但与那东海龙王勉强也能算是远亲,如今这样一位四海共主的龙君就这么被楚元宵做局给斩了,这多少也让她有些心情复杂,无关她与谁更熟悉或更亲近,只是同类之间的兔死狐悲而已。 付掌柜转过头又看了眼那边两桌瑟瑟发抖的江湖客,想了想之后笑道:“你们还不走,是想等著老娘再请你们多喝两顿酒?” 那帮江湖客被这个女掌柜一句话说得有些无语,只能偷偷摸摸看了眼那位青衣帐房… 是老子不想走吗?是你家这位本事比天大的帐房先生给老子下了定身术! 付掌柜转过头看了眼杨帐房,依旧没什么好语气,“杨文沐,你还有话说?” 青衣帐房终於等到了这一刻,一瞬间就来了精神,赶忙从桌边站起身来,“没有没有,就是身为帐房先生要多帮掌柜的挣钱,这是本分!而且这几位客官先前也说了掌柜的酿的酒好喝,他们想多买几坛路上喝,所以我这就给他们搬酒去,掌柜的你只管收钱就是!” 那帮江湖客闻言脸色就更加难言了,以前总听说有人店大欺客,自己这帮人还有些可惜没碰上过…现在倒好,你们这帮大神仙就是这么做生意的?活该老子没钱没势好欺负唄! 付掌柜也懒得管这些,淡淡瞥了眼跑的比兔子还快的青衣帐房,隨后转过头看向青玉三人,想了想之后才道:“既然你们家公子在高阳城回不来,那你们就在我这儿呆著吧,帮忙干活换饭钱,等著你们那位公子来老娘这里赎人。” 余人闻言愣了愣,小心翼翼看著这位剔骨刀,“付掌柜,为啥还要赎人啊?” 女子掌柜淡淡瞥了眼青衣小廝,没好气道:“怎么,你们以为那个小王八蛋在我门前杀人,不用赔钱的吗?” …… 第162章 请君入楼 楚元宵师徒返回到那座山间酒肆的时候,已经是高阳城一战的半年之后。 青玉三人留在酒肆,半年光景都已经学会了打理照应酒肆生意。 青衣小廝余人成了正儿八经的酒肆小儿,每日里肩头搭一条抹布,在酒肆门前的那几张酒桌之间来来往往,迎来送往各位酒客,端茶递水上酒端面收钱送客,像是干了多年的店小二一样,跑堂的一应事宜做得熟练顺手。 青玉平日里不爱说话,所以这半年间每天都跟著付掌柜一起呆在后厨,每天学著做面,半年的光景下来,付掌柜做了多年的那几碗面都被她学到了手,大概是因为有些当厨子的天赋,这个寡言少语的女子还真就青出於蓝,出手的麵食比那位付掌柜还要好吃几分。 青霜则是跟著青衣掌柜待在酒肆那张柜檯的背后,杨帐房有閒心的时候就教她算帐,偷酒喝的时候就让她站在后厨门口那边,帮著放个风,以免掌柜的突然出门来,抓住帐房先生偷酒喝。 酒肆掌柜还是那个掌柜,知道帐房先生是什么人却跟不知道一样,该揪耳朵揪耳朵,该罚他几个月不准喝酒就是几个月不喝酒,好像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一个九境,如此隨意欺负一个十一境的天下第四会有什么不对。 两个人在同一间酒肆里呆了很多年,以前是什么样,如今就还是什么样,跟知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半点关係都没有。 白衣李乘仙带著楚元宵一路飞过大半个石磯洲,熟门熟路找到了这座山间酒肆。 酒旗高高掛,大剑仙李白衣看著这座与当初在礼官洲时的那间別无二致的酒肆,有些感嘆般讚嘆了一声。 楚元宵跟在师父身侧,远远看著那个忙碌著招呼酒客的青衣小廝,有些讶然地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苏三载给余人置办的这几身行头,放在这里还挺顺眼。 余人这半年下来已经习惯了帮酒肆招呼客人,眼角余光瞥见山道远处有人来,都没注意到是谁,就先一步笑眯眯摘下肩头上的毛巾,一边挑了张空酒桌开始擦,一边才抬头笑呵呵朝那边招呼,“各位客官这边坐…” 只是一抬头间,看到今日来的客人竟是半年多不见的自家公子,这个尽心尽责当小二的青衣小廝,一瞬间脸色变得有些皱皱巴巴,眼中变戏法一样含满了两泡眼泪,抬起手来举在半空,还朝著楚元宵两人那边伸了伸,带著哭腔颤颤巍巍道:“公子…” 两个字说完,就好像是喉间一哽,后面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说句实在话,要不是楚元宵知道付掌柜跟杨帐房是什么人,他可能都会觉得自家这个余小二怕不是被店家虐待了… 少年人似笑非笑看著余人这个装模作样的可怜做派,笑道:“哟,这不是余二哥吗?这是咋的了,被掌柜的薄待了?” 余小二刚想点点头,再诉几句数月不见公子爷,实在是想念得紧之类的衷肠,却不曾想那位帐房先生不知合適已经出现在了他身旁,勾肩搭背拦著小鬼的肩膀,学著楚元宵一样笑呵呵道:“这位客官这是哪里话?我家小二哥每日里光是油泼麵都能吃个三大碗,你瞧瞧这都胖了,哪里能有薄待一说不是?” 余人有些无奈地看了眼身旁帐房,抬起手擦了擦满盈在眼中却始终没掉下来的眼泪,还在心底里腹誹了两句,杨帐房这人不地道,老子不就是想给我家公子留个好印象嘛,你这咋这么点眼力见都没有?再说了,老子是个鬼啊,还能有吃胖了的说法? “杨先生说的是,吃饱穿暖睡得香,每日里还能有活干,確实…长胖了。” 鬼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余人倒是不怕杨帐房,他到现在都还是不知道这位杨先生的本尊身份,青玉跟青霜两个如有默契一样,整整半年都没跟他挑明某些事,可他怕付掌柜啊,那位提著菜刀骂人的女子掌柜,可是个明晃晃杀人不眨眼的人物,自己要是敢说遭了薄待,估计转头就得挨两刀! 另外三人各自对视一眼,都是看破不说破,余人这傢伙有时候確实是有那么点傻气在身上的,鬼物的阴狠毒辣没多少,反而像是个脑子缺根弦的傻小子。 杨帐房从酒肆內的柜檯里面消失的时候,站在不远处替他把风的青霜就已经知道了,所以四人说话间的功夫,这个龙裔少女就已经叫上了还在后厨的青玉一起到了门外。 比这两人更早出来的,则是那位好像总爱提著菜刀的付掌柜,一见楚元宵到了酒肆门前,这位女子掌柜也不管旁边酒桌上还坐著其他客人,直接提起刀来对著楚元宵,骂骂咧咧道:“你个小王八蛋终於是回来了是吧?老娘等你可是很久了,赶紧给老娘赔钱!” 楚元宵此刻被这女子掌柜的一番话给说懵了,他是万万没有料到,本以为今日会是个故友重逢的好日子,却没想到这位女掌柜竟然一上来就菜刀相向,更没明白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还要赔钱了,行走江湖说什么事都可以,但这要是提钱的话,那这个事就得好好掰扯掰扯。 “付掌柜这话是啥意思?我这临走之前不就喝了你半碗茶吗?可我还帮你们端面来著,你也给工钱啊,怎么半年不见我还摊上赔钱的官司了?” 付掌柜冷笑了一声,手中刀朝那少年人指指点点,一边骂道:“端了两碗面就给老娘摊上那么大一桩麻烦,还想跟老娘要工钱?你在老娘门前杀人,杀的还是九境仙人,你他娘的只管杀不管埋是吧?你不赔钱谁赔钱?” 楚元宵嘴角一阵抽搐,被这付掌柜一顿数落给说得有些憋屈,敢情我帮你们平事还平出来麻烦了? “少他娘的废话!”女子掌柜好像是知道少年心声一样,冷笑一声反驳道:“我风雪楼家大业大,杀人买卖做了几千年,什么时候怕过名声不佳?要你在这里多事?” 说著话,女子掌柜还又冷笑了一声,“再说了,你个小王八蛋都欠了风雪楼多少人情了,人情债不是债是吧?不用还了是吧?” 楚元宵听到这里才终於明悟了过来,原来这位女子掌柜的前半句就是在胡搅蛮缠,而他真正的目的其实就是在最后这句话上。正如当初那位说书匠路先生在小镇五方亭那边说过的一样,有些事是今日因明日果,迟早有一日都是要还的。 从最早那位跳上少年家墙头的红莲祭酒开始,到后来的山间酒肆一把绣春刀,再到后来送魏臣回龙池洲,其实是莫名其妙护送了一尊大神仙…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少年人一路上很多事都跟风雪楼有关係,欠的人情也確实不少,如今人家回过头来要收帐,他还真就不好赖著不还。 那位付掌柜看著少年人的表情,突然笑了笑,淡淡道:“有些人情,比你想像中的还要大。” 女子掌柜转过头看了眼站在一侧不远处的龙裔青霜,隨后才又转回头看著楚元宵道:“比如红莲祭酒,你以为你只欠了他当初在你那座破院子里的不杀之恩?” 楚元宵闻言一愣,他看到了付掌柜看青霜的那一眼,也看到了龙裔少女的那个不解表情,最后沉默了一瞬,有些不解其意。 付红蝉笑意莫名,带著某种看起来颇带自豪意味的表情,道:“你若是有机会,可以问问当初在龙池洲薑蓉国螭城外遇到的那位佛门尊者,去问问他在遇上你们之前还曾遇上过谁?” 这话既然说到了这里,那自然都不用猜就知道是谁了,那位一身红袍的风雪楼红莲祭酒,从来都是神出鬼没,当初在盐官镇是如此,在那座无名湖畔亦是如此。 楚元宵不知道的是,当初给了老和尚烧鸡和雕酒的,他只能算第二个,而那老和尚的第一笔买卖就是跟风雪楼的那位三当家做的,至於买卖的內容,则当然是跟那个被老和尚带走的水属龙裔景阳,还有眼前这个木属龙裔青霜都有关係,只是这件事並未摆在明面上,所以直到现在,楚元宵对此依旧一无所知,甚至连青霜自己都不知道。 风雪楼除了杀手买卖,还极为擅长於邸报消息,剔骨刀付红蝉其实对很多事都瞭然於心,包括之前来挑事被楚元宵斩了的那个九境仙人,也包括青玉之前帮乔玉楼一伙剑修求情的缘由,这些事在他们风雪楼眼里都算不上是什么秘密,可能比某些局中人还要更早知道因果。 此刻说起来青霜,楚元宵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当初那位薑蓉国的太祖皇帝將青霜託付给楚元宵时,还说过要让他带著她见一见青帝,如今不就是都见到了? 杨文沐自然看到了少年人的眼神,先一步笑著道:“你还別说,你家这个叫青霜的小姑娘还真就是个算帐的好手,这才半年的光景,她都学完了我那一身算帐的本事,以后肯定是个好帐房!” 这话不管是不是说者无心,但听著自然是有意的,在场除了傻兮兮的余人还没明白,其他人基本都听出来了点別的东西。大道亲木的青帝,教一头木属龙裔算帐本,此刻还像是夸人又像是表功一样说了这么一段,那么这个帐本是不是柜檯上那本帐本,可就不好说了。 唯有什么都不知道的余人,闻言呆呆愣愣地看了眼青衣帐房,满脸的不高兴,嘟囔道:“你们一个教人做面,一个教人算帐,咋就我这么命苦只配提著抹布擦桌子,啥本事也没学著?难不成穿青衣就只配当店小二唄?” 眾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最后还是青衣帐房笑呵呵道:“咋的?我跟你一样穿青衣啊,你这是点我呢还是咒我呢?” 余人闻言毫不客气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说得像是我没来之前你不是一样…” 楚元宵此刻憋笑憋得有些辛苦,但还是伸手拍了一把这个口无遮拦的傢伙的肩膀,可不敢再让他说下去了。 青帝的“青”字可是有讲究的,东方甲乙木,属震卦,这位大神仙跟那个曾在北灵观当了多年小镇道长的目盲陆天师一样,也是有一手炉火纯青的雷法在手中的,打死个五境小鬼是对症下药,连手都不需要抬的人物,余人这个傻子虽然是不知者不罪,但要是说话实在太不著边际,那可就真是肥猪跑进了屠户家,光明正大地找死了。 好在杨帐房只是一脸温和笑意,好像也没有要怪罪的意思,看见楚元宵护著这个小鬼,他还笑眯眯挑了挑眉,但始终没有说什么。 付掌柜对於他们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没什么兴趣,眼见双方都没再说话,於是就有抬起手中菜刀指著楚元宵的鼻子,没好气道:“废话少说,赶紧给老娘赔钱!” 楚元宵被这个女掌柜一刀横在眼前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道:“你们风雪楼不是做买卖不收钱的吗?” 风雪楼做买卖不收钱是个事实,但更重要的问题其实是楚元宵不太確定对方今日这一出让他赔钱的戏码,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堂堂一座三品木楼,若是只为了一点金银物就费这么多心力去铺路,那他们就不是风雪楼了。当初在盐官镇时,好先生苏三载为徒弟著想,曾帮著吃了亏的楚元宵抢来了四品云林宗的半数家底当盘缠,但这些家底在风雪楼眼里也未必真值钱。 九品制中的上三品从不將四品以下的仙门当回事是个事实,楚元宵手里的这点钱在他们眼里,也大概就真的什么都不是。 付掌柜说了半天,等的就是少年人这句话,这小子果然如楼中某些人先前说过的一样,確实挺聪明也挺上道,还知道主动给递话头,都省了她弯弯绕绕费劲扯话头的功夫。 女子掌柜满意一笑,然后才淡淡道:“要想不赔钱也可以,我家楼主传信说了,你小子要是还能知道自己那点家底屁都不是,那我们就还有个別的路给你选。” 楚元宵这一刻心道了一句“果然”,这个“別的路”才是风雪楼真正的目的,而且他其实大概都能猜到对方想说什么。 少年人转过头看了眼站在身侧,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的自家三师之一,眼含询问。 李乘仙摇著头笑了笑,“我是你师父又不是你爹,人家让你赔钱,你看我做什么?青莲剑宗还没决定要传给你呢,可不是能让你拿来败家的东西。” 楚元宵闻言嘴角抽了抽,憋了半天就只能当没听见,转过头去看著那位女子掌柜,拱手抱拳道:“那就请付掌柜明说吧,是要卖身,还是要卖命?” 这一刻,杨文沐跟李乘仙这两位十一境的大神仙,看著少年人这个慷慨赴死一样的表情,都有些忍俊不禁般轻笑出了声,这个小傢伙聪明是真聪明,但这个说话的风格也是越来越像苏三载那个傢伙了。 付掌柜闻言脸上也有了些笑意,摆了摆手中刀,笑道:“倒也不至於说得那么难听,老娘又不是青楼里的老鴇,要在这逼著你签卖身契,我们这叫招兵买马,请君入楼。” 楚元宵虽然早有所料,但此刻听到这位付掌柜直接说出口,他还是觉得有些意外,“风雪楼也需要我这种小鱼小虾?杀个下三境的低阶修士还需要风雪楼出面?” 少年人多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如今才不过四境而已,风雪楼放出在外的那些信物歷来价值连城,有人要杀人就得掏大价钱去江湖上买这种信物来换风雪楼的承诺,这么大的代价用来杀下三境,或者是杀前六境,那都是件亏到底儿掉的买卖,估计也不会有人真的有那么疯。 青衣帐房这时候倒是轻笑了一声,看著楚元宵淡淡道:“这我就得说句公道话了,他们那位红莲祭酒当初万里迢迢跑到盐官镇去杀你的时候,你还记得自己是几境不?” “……”这话倒是把少年人问得有些懵,憋了半天才嘟囔了一句,“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疯吧?” 付掌柜这一次倒是讚赏看了眼自家帐房,隨后才有些不耐烦地对少年道:“就说选还是不选,选的话你以后就是风雪楼中人之一,不选的话就可以滚蛋了,以后风雪楼也不会再找你,欠我们的人情也一笔勾销。” 楚元宵有些犹豫,他如今已经是拜了三座师门了,两家都是诸子百家之一,还有一座是四大剑宗之一,这要是今日再选了风雪楼,那他这个骑墙之举就等於骑了四座墙头,好像属实有些不太地道。 师门之一的李乘仙此刻又开始手提酒壶缓缓喝酒,听著那位付掌柜的条件,表情看起来並不意外,反倒是古怪更多一些。 有些人的算盘当真是都已经到了精细入微的地步,从最开始红莲祭酒去盐官镇开始,他们恐怕就已经在算今天这一步了。 那个不是杀人更像提醒的盐官之行,足以说明他们这一行邸报消息的买卖,做得一点都不比杀人买卖差,毕竟那个元宵节雨夜的时候,就连小镇圣人崔觉都还没最终决定要收这个少年人为徒。 或者也可以说,红莲祭酒那一趟雷声大雨点小的刺杀之行,其实就是意在一箭双鵰,不仅將少年人拉进了局中,也真正让崔觉多了几分要收楚元宵入门下的决心。 二者相辅相成,借著整座江湖之手,给风雪楼攒出来一个占儘先手的可能性。 楚元宵並不知道自家先生已经在心底里转了这么大一圈,他只是有些为难於女子掌柜最后的那句话,欠人的人情一笔勾销听起来是挺好听,可没还的人情又怎么可能一笔勾销的了? 付掌柜那句话,更像是一句逼人就范的反话,她只是说得比较好听而已。 少年人再一次转过头看了眼自家师父,就差直接说师父行行好,快给徒弟出个主意了。 李乘仙笑了笑,倒也没有再像先前一样看徒弟的笑话,毕竟当师父的多少还是得懂点事,也不能真就对徒弟的事不闻不问,不管死活。 “付掌柜,你家帐房先生之前还欠我个人情,你应该也欠我一个,要不然就用在这里?” 李乘仙笑眯眯说完了这一句,然后就看著对面那两位酒肆店家,至於他所说的那两个人情,自然就是之前在礼官洲看破不说破,帮著两人瞒住对方的那个顺水人情。 这一刻付掌柜还没说话,倒是青衣帐房先急忙道:“姓李的你可別胡搅蛮缠,我当初欠你的人情那叫人情?不就是让你別多话而已嘛,那算哪门子人情?” 李乘仙闻言挑眉,似笑非笑道:“那我接了你的买卖送那魏臣去龙池洲这个事怎么说?” 杨帐房闻言表情一滯,然后就是一句脱口而出的“糟糕”,他訥訥了半天,才又有些歉意地看著自家掌柜,低声道:“那个啥,我当时也没想到接个买卖赚钱而已,还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付掌柜闻言没好气地看了眼身后帐房,嗤笑道:“还能有你没算到的事情?想给人帮忙就直话直说,不必这么拐弯抹角耍心眼,你看老娘像是个傻子吗?” 杨帐房这下是真的心道了一声“糟糕”,他这下是真觉得自家掌柜竟比自己想的还聪明了,这一招失算,接下来恐怕又是半年的酒喝不进嘴里嘍… 付掌柜懒得搭理这个装模作样当傻子的蠢帐房,瞪了他一眼之后转过头去看著李乘仙道:“可以,我给你家这个小王八蛋徒弟一点时间,可以让他好好考虑。” 说著,这位风雪楼剔骨刀顺手从须弥物中逃出来一枚法宝,形制如同王朝公堂官老爷发號施令的令签,签头涂红,小巧別致,非金非木,材质不明。 她將那枚不到巴掌长短的精致令牌递给楚元宵,缓缓道:“这是风雪楼的斩勘令,我给你一年的时间考虑,一年之后会有人楼中人去找你。” “如果你想好了不入风雪楼,那到时候你可以將这令牌还给去找你的人,但如果你想好了要入我风雪楼的门,那么这枚令牌就是你在风雪楼的身份信物,当然也可以当须弥物来用,但最好是不要让旁人看到。” 楚元宵此刻看了眼付掌柜递过来的那枚令牌,又转过头看了眼自家师父,最后想了想还是將之接了过来,没有多说什么。 杀人这种事对於这个少年人来说多少还是有些艰难,在那座河边枣林中重新遇上崔先生之前,他一共就只杀过一个人,枣林那一夜崔先生说了“以直报怨”四个字之后,他后来出手杀人杀得多了一些,但还是没到谁都能杀的地步。 如今且不说拜师入门骑墙与否,光是风雪楼这种只要接了买卖,就不管对方是谁,说杀就杀的做法,楚元宵就觉得自己即便是进了楼,可能也会是个吃白饭的,一是他本事不够杀不掉,二是他好像对杀人这种事本身就有些不太习惯。 如果谁有错,应该让王朝律法、临渊礼制去判他有罪,江湖人不分青红皂白,一怒之下就能提刀杀人这种事,在少年人看来就是不可取,毕竟如果人人能杀人,那么到头来最惨的就只会是那些最弱的,再多说一句就是,堂堂十境的大高人,在十一境眼里也是插標卖首的菜鸡,而十一境的大神仙在三教祖师眼里也一样。 楚元宵跟付掌柜之间的买卖谈到令签的这一步,也就算是暂时到头了,剩下的事就看楚元宵愿不愿意留下那枚斩勘令签,但这也只能是后来事。 少年人今日接回了身边三个同伴,又陪著自家师父与那位帐房先生一起喝了一顿酒,还被这两个酒桶一样的大神仙有意无意合起伙来灌了个五迷三道,生生在酒肆后院的厢房昏內睡了两天才算清醒,还多了几分神清气爽地感觉。 这座山间酒肆地酒,在楚元宵这里好像就从来不白喝。 今日之后,终於走完了这趟江湖路的少年人,就要开始踏上回乡路了,下一回再出门,就不知道又会是为了什么別的江湖事。 李乘仙要回返西海嘉陵关,所以这一趟少年回乡路,如果不出意外就是师徒同行。 一行五人告別了那一对店家,楚元宵临走前看了眼杨帐房,又看了眼付掌柜,突然眨了眨眼,对著青衣帐房笑眯眯道:“杨先生,下一回再见,晚辈祝你荣升酒肆掌柜!” 杨帐房缩脖子的动作做得比少年人说话的语速还要更快,因为身后就是付掌柜一脸冷笑的刀人眼神。 片刻后,看著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山道边的一行五人,一位本尊是风雪楼杀手的酒肆掌柜,一位本尊是人族天下第四的酒肆帐房,两人各有意味相视一笑。 今日少年西行去,龙入大海雁归巢。 …… 第163章 暴怒的小舅子 李竹跟李玉瑶师姐妹两人,从石磯洲东岸仗剑远游,一路飞跃云头直奔东北岸的马鞍渡口而去,最终在渡口前不远处落地步行,顺著穿越整个石磯洲的那条大运河一路北上,去往渡口搭乘跨洲渡船,回返礼官洲。???? ???????.??ㄖ? ??? 楚元宵一行之前在渡河上打死过一头堵路的大鰲,大鰲背后的某个王朝也不再如之前一样做一些蝇营狗苟之事,所以如今这条渡河北段也终於恢復了往日的通畅,船行不绝,百舸爭流,一副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那位在河边摆渡的老船夫,依旧还是如之前一样在河道上摆舟渡人,生意不错,船钱换酒钱,高兴处还能顺口喊几句河上號子,引得船客们侧耳倾听,嘖嘖讚嘆。 李玉瑶这对师姐妹路过那片渡船停靠的河道时,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位收价极高的老船夫,双方之间打了个照面,身为九境剑修的李竹手提酒葫芦,隱约也感觉到了这老人的不凡,但双方如有默契都没有特意搭话,恰如过路人擦肩而过,各自远行,再不相逢。 某些江湖规矩是一代代江湖客用了千百年光阴积攒下来的不约而同,少管閒事就是其中之一。 有些傻子仗著自己修为高眼力好,一路走过去就把旁人辛辛苦苦藏起来的弯弯绕给人全翻了个底朝天,这种做派就很容易招人恨,毕竟谁都会有几件不便与人言的桌底事,而且也未必全都是坏事,所以看破不说破是身为江湖人都该懂的本分。 今日双方也並不知道,他们其实都认识同一个人。 马鞍渡口中,这对师姐妹一进渡口就引来无数人或光明正大,或偷偷摸摸地围观。 江湖很大,好看的人很多,中土铜雀楼的胭脂榜上掛了一大堆,但是在一座跨洲渡口中,同时碰上这么两位姿容绝品的美女子成双成对走过街头,难免还是会引来旁人好奇,只不过大多数江湖人该有的眼力还是有的,光是看这对师姐妹一身白衣都是品质不低的法袍,加上年纪小一些的那个少女还身背长剑,腰悬横刀,这就足以拦下很多人想要上前搭訕几句的跃跃欲试了。 佩剑的未必都是剑修,可能够如此光明正大背剑佩刀的,多多少少都能嚇退一些人,剑修不好惹同样是江湖共识,万一运气不好撞上两个女子剑修,那就跟大树底下掉了马蜂窝一样,非得被扎出个满头包不可。 李玉瑶这一对师姐妹对此视而不见,似乎也习惯了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打量的情形,两人都不习惯做什么面遮轻纱或是头戴冪篱一类的累赘事,剑修直脾气,这种事太麻烦。 街边酒肆茶楼中,这对师姐妹找了个临街靠窗的位置坐下,跟那酒肆小二点了几盘小菜,又要了两壶桃酿,然后便开始静静看著街上人来人往。 马鞍渡口与石磯洲南部的那座燕云王朝有些关係,转手又跟远在礼官洲的那座承云柱国宗祠有关係,这些隱隱约约的事情,早在高阳城中时,楚元宵给欧阳解释某些事情的时候,就曾有意无意说过几句,没有明说里面的弯弯绕绕,但还是说了有些人在打她的主意。 今日的李玉瑶之所以要特意来一趟这座渡口,多少也有这些原因在其中,自家那座柱国宗祠有很多事都是偷偷摸摸背著她的皇帝爹做的,马鞍渡口的这桩买卖却有意无意跟她掛上了关係,所以她既然要路过,就自然需要过来看一眼。 这个小姑娘自幼天赋异稟,所以那座柱国宗祠在很早之前就將她看成了宗祠之內预定下来的一根柱石,大有不准这位长乐公主选駙马外嫁,必须老死於宗祠之內,为王朝镇守社稷的说法。 “天家无私情”这话从来不是一句空话,皇室中人大多都把“江山社稷”四个字看得很重,那座柱国宗祠存在的年岁越久,这样的人就只会越多,则这种看法也就会越发厚重,直到压得所有人喘不上气,近乎疯魔。 条条框框画了无数道,若不是小姑娘有幸拜在了西河门下,成为了那位女子开山祖师爷的关门弟子的话,那她现在大概就只能深养闺阁,一心练剑,然后等到某年某月搬进龙首塬上那座大殿之中,青灯黄卷直到油尽灯枯,终了一生都不会有机会看到深宫高墙之外的天是什么天,人是什么人。 这也是为何这个小姑娘从来不喜欢那座宗祠,多数时候除了看一眼父皇母后之外,就只愿意呆在驪山的原因所在。 不过这一趟出来,李十三倒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从楚元宵那里听到了那座宗祠还会有別的打算,因为看上了一座仙家渡口的財源滚滚,就开始有意无意想拿她跟那座最有钱的三品王朝做买卖。 少女心中的愤怒在某一刻汹涌到了足以烧心的地步,原来她都到了这一步,竟还是被那帮老不死看作笼中雀金丝鸟,说卖就卖半点不手软。 小师姐李竹坐在小姑娘桌对面,此时已经顺手將那两壶桃酿装进了自己的红绳酒葫芦,抬头看见小姑娘皱褶绣眉,神色怔忪,自然就猜到了小姑娘在想什么。 但这位小师姐有时候也是个促狭人物,没说著劝慰几句小师妹,反而是在想了想之后来了一句火上浇油,“你天赋越好,剑道修为越高,有些人就只会觉得你越值钱,不管是把你关在那座破庙里面跟他们一样当个守財奴,还是拿你去跟旁人做买卖,他们都只会觉得有赚不赔,至於你自己怎么想,在他们眼里其实不重要。” 李玉瑶寂静无声,听著小师姐的话,脸色就变得更加难看了一些,眉头大皱,隱隱还有些瘪嘴。 李十二看著小师妹一张娇俏好看的小脸此刻皱皱巴巴,又觉得自己那句话可能说重了,难免有些心疼,拾起桌上那双筷子给小姑娘夹了一块桃糕,柔声道:“也不必太过揪心,最起码你爹娘不是这么想的,哥哥弟弟也不这么想,而且你们那位老祖宗德明皇帝,还有宗正卿也不是如此,这就已经很多人了,不容易嘞!” “至於那座破庙…”夜雨剑仙念叨了一半之后沉默了一瞬,隨后才嘆了一口气继续道:“那座破庙里的人,活了数千年上万年的都大有人在,这些人在如此久远的光阴里都是把『江山社稷』四个字顶在头上,那就是他们心中唯一的念想,他们的大道也就只在那四个字上,所以无论他们做出来什么事都只会很正常,不必觉得意外。” 李玉瑶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想法,我甚至还能理解他们,但我不觉得拿著那四个字就能当护身符,什么事都可以往上靠,慷他人之慨也不是什么光明事。” 李竹看著小姑娘此刻侃侃而谈,好像也没有她之前想像中那么伤心,於是就乾脆笑道:“可人家也要问你一句,难道你就不是承云皇室子弟了?他们还是旁支呢,你爹可是真皇帝,你凭啥不能为皇族大业做点牺牲?” 说著,李十二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挑了挑眉接著笑道:“就跟之前楚元宵那小子说的一样,燕云皇室受了治下百姓万年尊崇,就应该带头去守好石磯洲南岸,那你身为承云皇室子弟,流著皇室血脉,还是正一品的长公主,不也应该为王朝大业增砖添瓦?” 小师姐这一句话,堵得小姑娘有些无言,憋了半天之后硬是没找到什么好说法回懟,人间一部青史轮迴千万年,无数王朝都是走这条路过来的,在其位尽其责,送出去和亲的公主皇女千千万,都是没找到好理由反驳类似小师姐这句话的。 小师姐看著小姑娘一脸的憋屈,应该是也被难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於是她又微微笑了笑,道:“小姑娘家就该开开心心,想这么多糟心事做什么?你是承云皇室的长公主不假,可你也是我西河剑宗的小老大不是?到时候真要有人拿这些东西来压你,小师姐一定帮你把师父搬过来,看他们面对一位剑道魁首,还敢不敢这么理直气壮?!” 李玉瑶闻言只是看了眼小师姐,但並没有说什么,面上那个笑容也有些牵强,有些两难事如果真要用这种搬靠山的方式来解决,结局当然不会差,但小姑娘还是不会很开心。 马鞍渡口来了两位西河剑宗门下剑修,並且二人都没有刻意掩藏身份,从入渡口的掏关牒查验身份,到后来两人住客栈时登记姓名,都是大大方方亮出了身份,摆明了就是要让这马鞍渡口背后的吕氏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也想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只是这一对师姐妹从现身渡口,到最后搭乘跨洲渡船离开石磯洲,这座渡口真正的东家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打定主意不予理会,更不会主动来提与燕云王朝的买卖,以及他们什么时候帮著承云王朝搭建一座新的跨洲渡口。 南边的燕云王朝,已经因为某个武神境单挑了一座京城,所以很少再与马鞍渡口有所联繫,那么这座渡口之前应承下来的要牵头在礼官洲那座长安城边建渡口的事,也就要暂时搁一搁,而这上下两头之间的买卖,吕氏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却並未参与其中,自然也就不准备理会那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来此的承云皇室嫡女,任其看够了之后离开就是。 三日之后,登上跨洲渡船回返礼官洲的李玉瑶,回头望著那座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的仙家渡口,眼神平静,默默无言。 小师姐李十二站在一旁,喝了口酒葫芦中的桃酿,轻笑道:“看起来这座渡口背后的吕氏是个聪明人,没觉得他们与那座破庙之间有些交情,就想著来你这里混个脸熟。” 李玉瑶淡淡点了点头,隨后转过头看了眼渡船西侧的遥遥天幕,轻声道:“这样最好,参与其中的愣头青越少,有些事就能越容易,毕竟要是牵扯到太多仙家的话,皇兄也不太好处理。” 李竹与小师妹一起看著西侧的天幕处,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侧头看了眼小师妹,挑眉道:“你那位皇帝爹是真打算就这么把皇权交给你那位皇兄了?” 李玉瑶听著小师姐的问话,不免回想起之前在镇北台时,来换人的宗正卿李出尘说的那段话,微微皱眉沉思了片刻,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道:“八九不离十,我那个皇帝爹確实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其实按性格来说,其实是李璟那个混帐更像我爹一些。” 那个少年亲王不爱权势,走到哪里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做派,让他干点活像是能累死他一样,如果说是他的性格跟龙椅上那位一样的话,那自然就可见那位皇帝陛下也是个不爱当皇帝的人物了,所以隨隨便便交权这种事,也就確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李竹有些喟嘆般嘖嘖了两声,轻笑道:“还真是奇了,你们那座破庙里的老东西们一个个都跟十足的守財奴一样,反倒是你们这一家子全然不像皇族,就连称呼都是叫爹娘更多,正正经经叫父皇母后的时候很少。” 李玉瑶轻轻点了点头,隨后想了想后嘆气道:“大概是从小就看那座横行霸道胡乱伸手的宗祠,看了很多年也都有些倦了吧?当皇族没觉得有多舒服,反倒是受人欺负,委曲求全的时候更多一些。” 小师姐李十二表情有些怜惜,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隨后才笑道:“承云帝国歷代皇帝,也不是到了你们这一家子才开始受欺负的,可不太一样的好像也就还是只有你们这一家子。” 李玉瑶闻言看了眼师姐,隨后又继续看著西方天幕,轻声道:“所以现在这个局势,刚好就是个机会,我爹这个当皇帝的捨得一身刮,就是想让那座宗祠也懂点规矩,知道知道什么叫本分。” 李竹听著小姑娘这句看似平静,实则杀气森森的言辞,微微笑了笑之后抬起手中酒葫芦喝了一口酒,一个三品王朝的皇帝被逼著学那山野盗贼一样做造反的事,那座破庙也確实是称得上千古奇谈了。 …… 楚元宵一行五人由大剑仙带著仗剑远游,就不再需要非得像李竹师姐妹二人一样必须搭乘跨洲渡船了。 十一境大剑仙手中飞剑就是最好的跨洲渡船,远超某些品相一般的仙家渡船,瞬息千里,御风远游,比庞大笨重的仙家渡船还要更早回到礼官洲。 楚元宵在当初北海渡船一战之后,就已经听说了礼官洲东南岸的长风渡口也遭遇了海妖围攻,但当他们一行无人回到礼官洲,重新去到长风渡口的时候,才知道那一战收掉了多少人命。 那个曾经在楚元宵面前施展了一手拖刀技的敦煌城门下弟子程桐舟,战死於渡口阵前;收了小乞丐头钱多为弟子的那个草鞋老散修,为了给自己的弟子拼出来一条活路,死守书铺后院的那座小后门,最终尸骨无存;敦煌城门下子弟程清、程婉姐妹,大一点的姐姐程清同样战死於码头,妹妹程婉稍好一些,但也就只是稍好而已,同样落得毁容残疾,修为全废的结局。 堂堂三品敦煌城,在那一场海妖围攻之中损失惨重,门下巡城司几乎全军覆没,一座號称小敦煌的长风渡口也被打没了一半,想要再恢復往日风光,就又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去。 不过也有一些还算运气比较好的熟人,比如那个小乞丐头钱多,因为师父老散修谢石的拼命,勉强平安捡回了一条命,事后渡口云海间那边又重新掏了一份钱出来,重修了那间被毁坏殆尽的书铺,所以他如今就还是书铺的掌柜,与澹臺先生留下的那个小廝一起照看铺子生意,挣钱拉扯渡口上那大大小小倖存下来的一大堆小乞丐。 因为没有了武道领路人,钱多如今也就还是那个比小乞丐稍微好了一些的普通少年人,练不了拳也没什么话可多说,开始死心塌地照顾书铺生意,爭取多捡回来几个跟他一样的苦命儿,再平平安安將他们拉扯大,就算是这辈子最大的事情了。 至於练拳一事,师父临死前也说了,下辈子再当师徒,到时候那老头一定教他一个拳高於天。 楚元宵五人在长风渡口转悠了一圈,也进了那间与原来好像无异的书铺全看了看,最后是楚元宵与钱多两人,再次如当初蹲在客栈门外时一样,又閒聊了几句。 楚元宵还试探著问了钱多几句,问他有没有兴趣跟自己去承云帝国,练拳一事也可以在那边练,钱多有武道天赋这件事,那位老散修谢石是確认过的,自然只要有人领路,他就一定能练出来成就。 只是那个如今已不再是小乞丐,师父也已经战死的少年人钱多,闻言之后低头沉思许久,隨后抬起头来看了眼楚元宵,洒然一笑,很是有些洒脱,“练拳就算了吧,那老头儿都已经死了,我还答应了他要下辈子再跟他学拳来著,可不能食言了。” 对於这个回答,楚元宵有些意外,但也不太意外,像钱多这样的出身其实最容易记住別人的好,那个老散修大概就是这个同龄人长这么大以来,遇上的最大的一道天光,他必定是会记一辈子的。 钱多如今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是个亡命徒了,甚至因为开了间书铺当掌柜,身上还多了几分书卷气,他笑著抬手拍了拍蹲在身侧的楚元宵的肩膀,笑道:“除了那老头以外,你算是我剩下不多的最有本事的朋友了,我也说句不要脸的话,我身上这份仇今日也一併託付给你,將来若是有机会,请你记得帮我多杀几个海妖报仇。” 楚元宵听著身旁这傢伙的平静语气,想了想之后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人各有志,有些人带著天赋也未必一定要做天赋所在的事情。 这个同龄的傢伙如今似乎没了当初的心气,內心平静只在意他那帮小兄弟,其实也算是找到了他真正想做的事,自己也就没有强求他一定要如何的必要了,顺他的心意最好。 钱多蹲在楚元宵一侧,看著这傢伙脸色带著某种悵然,於是就又笑著拍了拍他,道:“不说这个了,咱们说点別的。” 楚元宵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目露疑问。 钱多哈哈一乐,挑眉道:“既然东家今日路过自家书铺,要不要来查一查书铺的帐?” …… 李璟前两个月刚刚接待了一家子远方来客,据他们自己说是从石磯洲而来,手里还提著一张字条,確实是出自自家那位姐夫之手。 李璟每日里就蹲在小镇旧东口的那棵老槐树下,自然很容易就能碰上那一家三口外乡人,在听说了他们是听了某个叫“楚元宵”的小先生的吩咐来的盐官镇,这位閒极无聊的少年亲王立刻就胸脯拍得梆梆响,说你们都不用去找什么云海间,往后一应事宜就全由我这个姐夫家的小舅子包了! 一位雄踞陇右的大行台尚书令,安排苏大河这样一家人简直是再容易不过。 少年亲王先把这家人安排在姐夫家院子里暂住一天,然后就自己出了趟门,等到他第二天早上回来时,手里就已经拿著一大沓子契书,什么房契地契银票关牒,该有的都有,还大有余头,从里到外置办齐全,让这一家三口不光能安安稳稳落户盐官镇,还能再富富裕裕躺著活个几百年… 饶是素娘曾经也是一座七品小国的公主之尊,自詡也算见过些世面,可此刻看著眼前这个自称“姐夫家的小舅子”的少年人手里这一堆东西,她也不由有些发怔,自己一家子这到底是遇上了个什么人物,怎么上来就做这种砸死人的事? 李璟此刻一脸的笑意,心底里已经想好了八百种跟姐夫表功的说辞,眼见对方一家三口都是一脸的欲言又止,他还以为自己给少了,於是又赶忙道:“要是你们觉得这些东西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再加一份,下午就给你们送来。” 好傢伙,这话把苏大河两口子嚇了一跳,两个人如出一辙赶忙摆手,“不敢不敢,小公子给的这些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们已经是承受不起,哪里还敢再要旁的?” 李璟闻言悄悄鬆了口气,倒不是因为他小气不想给,只是担心自己出手给少了会让姐夫丟人,所以此刻听到苏大河夫妻的惶恐言辞,赶忙摆了摆手笑呵呵道:“没事没事,我家姐夫这是第一次安排朋友归乡,我这当小舅子的必定不能太小气,要不然以后都没法跟我姐姐交代。” 苏大河夫妇闻言都有些无言,这得是一家子什么人… 苏大河此刻还有些没回过神,听著李璟总是提姐夫跟姐姐,还以为自己明白了什么,所以就笑著问了一句,“不知小公子的姐姐是青玉,还是青霜?” 本来还高兴自己没给姐夫丟人的少年亲王李璟,在听到苏大河提起来两个名字的一瞬间表情一愣,青玉是谁,青霜又是谁,他是一概不知,但此刻明显能听出来这是两个女子! 女子素娘在看到李璟表情一愣的那一刻就暗道糟糕,伸出手直接偷偷狠掐了一把丈夫苏大河的腰间软肉,让你个莽汉在这里多嘴,这下可好,给那小楚先生闯祸了不是? 苏大河此刻也有些委屈,我哪里知道那位小先生带著两个姑娘一路远行,咋还都不是眼前这小公子的那位姐姐嘛! 於是乎,就这样,少年亲王李璟后来这两个月再蹲在那棵老槐树下时,心情就很不好,天天虎著一张脸,嚇得每每来蹭瓜子的小白道长都不敢说话,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以后就没有这又香又贵的瓜子嗑了… …… 李乘仙带著楚元宵四人到了盐官镇的这一天,天光晴好,风和日丽。 离家三年的少年人看著已经快扩建到镇东蛰龙背山脚下的小镇,同样有些意外至极,没想到才短短三年的光景,曾经那个只有不到四百户的小镇,如今已经到了一座县城一样的规模。 远游归乡,少年人倒是不急著进镇,路过蛰龙背山脚下,先去那两座坟头前各磕三个头,告诉那俩老头一声,就说自己回来了。 与少年同行的四人都是第一次来到小镇,看著少年人在那里梆梆磕头,表情各异。 余人看了眼山脚下那两座坟头,又抬头看了眼那座高耸入云的剑山,表情有些奇怪。青玉和青霜两个人则都是有些好奇。 李乘仙手提酒壶,在楚元宵磕头的时候,他就轻轻在两座坟前都洒了几两酒,算是帮徒弟给那两个活命人送一些祭奠贡品。 再之后,一行五人从山脚下回返小镇,楚元宵大概是远游归乡,心情很好,指著小镇周边的各处风景给几人介绍来歷,东边蛰龙背,南边红枫林,西边金主崖,北边玄女湖,还有穿镇而过的蓬英河,这可都是大有讲究嘞! 当然,说到讲究,自然也逃不过小镇旧镇口的那棵如同华盖一样的老槐树,上面曾经还有口老铜钟,里头还住过一位大名鼎鼎的天书连山… 少年人心情颇好,讲得头头是道,全然没注意到那棵老槐树下,有个锦衣华服的少年人,在看到背剑佩刀少年人的那一刻,尤其是看到他背著的剑还是自己眼熟至极的“万年”,而他身边还確实跟著两个女子的那一刻,一瞬间火冒三丈! 少年王侯李璟,风驰电掣返身跑回去,从身后那座院子的院门背后抄出来一把柴刀,直奔那个刚刚走进小镇的少年人冲了过去,一声暴喝如有神助,响彻小镇! “楚元宵你个王八蛋负心汉,赔我姐姐一颗真心来!” …… 第164章 皇帝造反 承云帝国长安城,近日以来都有些人心惶惶,因为皇宫內外都在传皇帝陛下病危,极有隨时驾崩的可能。??? ??丂?????.???? ???? 李玉瑶跟小师姐李竹搭乘跨洲渡船到达礼官洲长风渡口之后,自一洲东南御剑远游回返长安,大约用来半个月的时间,才在云头上遥遥见到那座高大的城形轮廓。 二人驻足云头,小师姐李竹顺手提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酒,转过头看著身旁的小姑娘,笑道:“这就算是到地方了,你准备好了没有?” 李玉瑶闻言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平静道:“有些事其实无所谓准备好不准备好,既然我爹他们都已经准备要开局了,那我只需要跟著做事就是,没有其他太多话可说。” 李竹闻言笑了笑,再次喝了一口酒,酒葫芦上那根红绳在风中飘飘荡荡,明艷非常。 李玉瑶转头看了眼小师姐,想了想之后轻声道:“小师姐,这一趟你就先回驪山吧,我估计你若在场,有些人不敢动手。” 西河剑宗门下十二弟子夜雨剑仙,成名江湖已久的剑道高手,虽然只是九境仙人,但也足以正面放对一位十境大修士而不落下风了,更重要的是,有这样的一位西河门下剑仙在场,对於某些人而言確实是个不小的震慑。 承运皇帝李开元这一家子,皇帝不能修炼所以並无修为在身,皇后与君同心,虽然早些年有人说过她也是修行天赋极高的修道种子,但是嫁给皇帝之后也就没再理会过这件事。 晋王李琮是皇长子,极大可能就是下一任帝国皇帝,所以同样没有修为,剩下的齐王李璟其实是可以修炼的,但不知为何从小就被皇帝爹跟皇兄一起按住了一颗脑袋,加上他本身惫懒,所以也没有修为。 一家五口人到了最后,其实就只有天赋异稟的姑娘李玉瑶一人成了修行中人,还被西河剑宗女子祖师收到座下成了关门弟子,如今已是七境金丹剑修。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承云王朝堂堂三品,帝京长安城中包括神策军,也包括龙首塬上那座宗祠在內,藏龙臥虎,神仙极多,却偏偏只有坐在龙椅上的这一家子没点手段傍身,很有些底气不够的意思。 帝王权术之內,法术势三道缺一不可,史家有言,“强本干弱枝叶之势,尊卑明而万事各得其所矣”,可在这一世的皇帝这里,却恰恰是反过来的。 龙首塬上那座宗祠之中,有人敢光明正大不將皇帝之尊放在眼里,並且敢越过皇帝擅自遣使去往石磯洲南岸找那燕云王朝谈买卖,有个很大的原因也是在这里。 李玉瑶虽然拜在了西河剑宗门下,且还是二代祖师之中的小老大,可她毕竟是个女子,在某些老古董眼里,她其实就只能算是个细枝末节,拿她做买卖可以,但她本身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对於宗祠某些逾矩的做为也起不到太大的约束作用。 小姑娘告別了小师姐,二人云头分別之后,她便一个人下了云头去往长安城前,依旧是背剑佩刀的打扮,但此时的佩剑已经从“万年”换成了“七里河”。 进入长安城前,小姑娘回头看了眼西侧天幕处,若有所思,但也仅只是看了一眼,之后就直接转身进了城。 …… 龙首塬柱国宗祠之中,近日有不下十位李氏皇族柱国供奉一直在密议之中。 这场密议最早的起源来自那位去往石磯洲南岸的宗祠使臣,其人自石磯洲回返承云之后,直接將楚元宵其人假借武神境肉身单挑了整座燕云帝京一事,原原本本回报给了宗祠之中这帮柱国供奉。 楚元宵是何许人,即便是柱国宗祠里一帮老神仙们不出门也还是知道的,皇子李璟跟著那个少年人走了一洲陆地,如今更是光明正大称之为“姐夫”。 当初李乘仙问剑龙首塬,抢了那把佩剑“七里河”却没有带走,而是转手就交给了李玉瑶,可那位剑道魁首再一转手又成了那个少年人的师门之一。 皇室宗正卿李出尘离开了长安城,不知去向,可最近还有小道消息,说是东海高阳城那边有人剑斩龙君,而出剑之人来自北海镇北台,更是西河剑宗门下,那个少年人同样在场。 再加上燕云王朝的某些事被那个名叫楚元宵的少年人假借武神境组织,所有这些事连在一起看,就很值得让人玩味。 当初皇帝李开元借狄州一事布局,换了狄州郡守和神道城隍一事,其实已经引起了整座宗祠的警觉,这个总是看起来文文弱弱不显强势的承云国主,在那一手环环相扣的伏笔手段上,成功惊住了宗祠之中的这些老祖宗,也让他们开始怀疑皇帝李开元是不是会有意针对柱国宗祠。 雄才大略之人从来不愿意看到自己手中权柄还有旁人插手的余地,这是个不爭的事实,而柱国宗祠与歷代承云皇帝之间,恰恰就是这个矛盾最为明显。 最近皇帝病危一事在长安城內传得沸沸扬扬,这件事本身看起来就极其古怪,又是一个玄玄妙妙的时机上有了这么个局面,再加上那位已经是明面上皇位继承人的晋王李琮,从很早前就表露出对柱国宗祠的极大不满,那么眼前这一场皇位传承,就不可避免成了各方之间必爭的一场棋局。 在柱国宗祠眼中,皇帝宝座只要是李氏中人来坐,那么是谁都可以,但宗祠是承云王朝最大的靠山,就绝不能倒!这是高祖皇帝打下承云江山之后,皇室社稷要永远握在李氏手中的保证! 后辈子孙若不孝,想要扳倒柱国宗祠,那么皇帝当然就可以换个听话的人来做,只要李氏江山还在,柱国宗祠也在,二者相辅相成,则承云就还会一直在,宗祠中人將来大限到来魂归轮迴,就也能对高祖皇帝有个交代! 看似平静的长安城,实则因为皇帝李开元病危一事,已然暗流涌动,听命於皇帝的神策军也开始了频繁调动,在皇城各处增加防卫,以防皇帝病重期间,有人图谋不轨。 今日李玉瑶回返京城长安,这一幕无异於在一锅浓烟滚滚的沸油中倒入一捧冷水,一瞬间整个帝京长安就像是沸油四溅一样炸开了锅。 白衣少女李玉瑶几乎只来得及回到宫城看了眼缠绵病榻的皇帝,隨后就被柱国宗祠遣人召见,要她到龙首塬上那座金碧辉煌的宗祠大殿之內议事。 紧接著,负责监国的晋王李琮,在妹妹李玉瑶还没走出皇城之前就传了一份监国詔书给神策军,下令宫城四门紧闭,任何人不得出入,理由是皇帝病重,此时必须加强宫城防卫,以防不测。 这个理由自然是恰当的,但在有心人眼中看来,晋王此举无异於当面挑衅龙首塬上那座大殿,扣下李玉瑶不让出皇城这个举动,等於直接无视了柱国宗祠遣使召人的传令。 皇城內外立时之间变得剑拔弩张,气氛肃重。 今夜长安灯火通明,神策军当初用以防备李乘仙时曾用到过的那些诸如弒神弩之类的大杀器,无一例外再次被搬上城头,且有意无意都对准了同一个方向。 同样灯火通明的自然还有长安城之外东北角上的那座龙首塬,上万年间陆续积攒下来的一大堆柱国供奉,在看到那些帝京城头的大杀器全部对准东北方向的时候,无一例外火冒三丈! 老夫兢兢业业千百年,就是为了承云王朝的江山社稷而计,劳苦功高且不去说,光是这一份持续数千上万年的苦心就足够好好说道说道,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家禁军的兵锋所指,好你个皇帝李开元,你们一家子这是要造反不成! 得姓始祖德明皇帝已有多年不问世事,宗正卿李出尘离开长安城,看样子已经是去了镇北台,压在柱国宗祠头顶的两座大山二去其一,所以在这一瞬间,坐实了皇帝要造反的柱国宗祠立刻就不再忍让,直接从那座金碧辉煌的宗祠太庙之中冒出来一大堆修为绝顶的仙家老祖宗,人头数不下二十位,最低都是十境! 这一刻气势煊赫的柱国宗祠,甚至有些类似於当初领军到了盐官镇的那位酆都鬼侯墨千秋,带著二十多位武圣兵压盐官大阵,同样的凶威滔天,同样的气势磅礴,只是对阵的双方都已经换了人。 平日里文质彬彬的晋王李琮,其实对今夜局势早有所料,所以在双方真正对峙起来的那一刻,他已然披甲佩剑登上了长安城东侧的城头,身后跟著一大堆神色凝重,但战意滔天的神策军中武將,冷冷看著那头如同臥地猛虎张开虎口的社稷宗祠。 宗祠领头之人名为李无量,是整个承云王朝皇室中,除了德明皇帝与宗正卿之外修为最高的一个,十一境闻道的大神仙,此刻也自然而然成了宗祠出手的领头人物。 李无量脚踩云头,一脸冷笑看著站在城头的李琮,冷冷道:“李琮小儿,你父病危臥榻有驾崩之危,你身位监国不思朝堂社稷安稳,竟敢兵锋所指针对我柱国宗祠,难道是想篡位谋国不成!” 这个说法不可谓不凶狠,皇帝病危皇子篡位这种事,整个天下九洲万年青史之中,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回了,此刻拿到这里来给李琮扣帽子,就是恰如其分刚刚好,只要坐实了他假借监国大权来篡位的罪名,那么柱国宗祠这边就算是站住了大义。 晋王李琮此刻一身戎装,英武威严,丝毫不显文弱气,面对那位旁支老祖宗李无量的指摘,他只是面无表情看著对方,没有丝毫的慌张之色,也不怀疑身后的那群神策军诸將之中会不会有人犹疑,语气淡淡道:“本王篡位与否,自有史官铁笔,只是尔等身为皇室供奉,却在父皇病危之际,意图囚禁皇帝嫡女,这样的行为可不像是诸位老祖宗该做的事。” 双方之间心知肚明,宗祠之所以火急火燎要在李玉瑶刚进长安城时就將她召往龙首塬,目的就是將她控制在那座宗祠之內,有事则以她为质,无事则將她留在宗祠之中成为供奉之一,从此再不得离开宗祠,总之无论如何,只要李玉瑶今日去了龙首塬那座山头上,想要再下来就只会比登天还难。 但是此刻,既然这话被李琮说破,李无量自然不可能再承认他们的谋划,只要宗祠这边站住了大义,那么他李琮再说任何事都只不过是狡辩而已。 “小儿放肆!”李无量冷喝一声,满脸愤怒道:“宗祠召李玉瑶覲见,只是想要问她为何將那事关皇朝安稳的螭龙玉佩赠与旁人,又为何还要將镇国剑之一的万年也送出去,这是我皇室宗祠职责所在,再正常不过,何来囚禁一说?” 说著,李无量又突然冷笑一声,“若是李玉瑶能给我等一个合理的解释,则自当无事,可尔等却在此时突然封闭宫城,刀兵相向,意欲对我宗祠图谋不轨,莫不是你们还有什么私底下见不得人的算计,怕被我宗祠察觉吧!” 这就又是一顶大帽子,连带著李玉瑶的头顶一起扣,叫所有人都认为这对兄妹图谋不轨,有篡位之嫌,哪怕只是怀疑,也能让对方军心浮动,战力不坚。 69????????.?????? 神策禁军守卫皇城已有万年,战力彪炳歷来冠绝承云诸军之最,也是从承云立国时起就一直跟在承云皇帝身边的羽林亲卫,当属国之神器,也是歷代皇帝最大的底气,还要超过掣肘皇权的那座宗祠。 此刻李无量的每一句言辞,都意在动摇神策军心,只要他们出兵抵抗的决心稍显动摇,那么没有太多修为本事傍身的皇帝一家,就无异於砧板上的鱼肉,任他们隨便摆布了,仅李玉瑶一个七境金丹而已,又没有护道人跟在身边,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今夜的长安城就在这样一片肃杀之气中整整对峙了一夜,城內城外各有说辞,负责守卫皇城的神策军也始终不曾有任何鬆懈,无论那柱国宗祠中人如何挑拨,城头上的守城军士,也包括军营中轮值的军卒,衣不卸甲,枕戈待旦,就是准备好隨时开战的架势。 …… 楚元宵刚回到小镇的那一天,被少年亲王李璟提著柴刀追了小半座盐官镇,小镇旧址之內的那些老镇民们当然都知道这个背剑又佩刀的,被那王景追得满街跑的少年人到底是什么人。 大概是有些意外於这个镇东口的孤儿,三年不见就已经改换了面貌,还背著剑佩著刀,看起来像是修行中人,所以两个少年人一追一逃跑过半条街的时候,很多人都有些诧异地驻足下来,好奇打量著那个今时不同往日的少年人。 如今的盐官镇也已不再如当初盐官大阵还在时一样了,小镇上落户了很多后来人,而每日里路经此地去往返凉州的人也不少,所以镇民们几乎都已经知道了这世上还有跟他们这种普通人不一样的修行仙家。 没有了大阵封印和甲子之约,也不再会有人刻意抹除镇民的记忆,很多事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尽人皆知。 李璟追著楚元宵一路从小镇洞口跑到了五方亭那边,遥遥看到那位韩记食铺的韩掌柜一如往日蹲在食铺门口,手中端著半碗瓜子,一如往日又在笑呵呵与过路人打招呼。 韩夔看到街东头跑过来的楚元宵的时候,脸上笑意好像还更多了一些,看见那少年人视线越过五方亭看向自己的时候,韩掌柜还抬起手中那只瓜子碗,就如当初楚元宵离开小镇前的某个时候一样,邀请他过去吃瓜子。 楚元宵脚下步履匆匆,见状先是笑著点了点头,隨后还真就走了过去,也没管身后的李璟。 少年王侯说到底也没有真混到大小不分的地步,更相信楚元宵这个傢伙心底里有分寸,眼见他此刻朝著对面那位食铺掌柜走去,就很自觉停下了喊打喊杀的步履,四处看了看之后顺势蹲在了路口东北角的那间铺面台阶上,今日的小白道长还没这里摆卦摊,他就在这里等著那傢伙来要跟他瓜子。 楚元宵走到韩夔面前的台阶下面,没有急著从韩掌柜伸过来的那只碗里抓瓜子,而是先恭恭敬敬朝著这位裤腿编在小腿上的食铺掌柜抱拳行礼,认真道:“谢过韩叔先前护送一程山路,送我出凉州。” 原本还在笑呵呵让瓜子的韩夔,在听到少年人这话时不由微微眯了眯眼,定定看著少年人片刻后才道:“我自始至终都未曾露面,不知你是怎么知道还有这回事的?” 当初楚元宵在临茂县那座山林前杀妖之后,第二日才起程穿林去往对面的临茂县城,少年人身形没入林间后,曾有个中年汉子与那位凉州薛城隍一起现身在那座林前小山丘上,那人正是眼前这位看起来有些憨厚质朴的食铺掌柜,韩夔。 楚元宵那一趟江湖路,一路上有很多人现身帮忙,但也有一大堆江湖人虽然跟在他身后,或是走在他身前,却始终不曾现身出来让少年人知晓,眼前这位韩掌柜就是其中之一。 楚元宵听著韩掌柜的话,並无太多遮掩,笑著道:“其实只是猜测,估计我身后应该还跟著別人,想来想去就觉得是您的可能比较大。” 韩夔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所以刚才那句致谢其实是试探?” 楚元宵笑著点了点头。 韩夔哈哈大乐,抬起空著的一只手一拍大腿,笑道:“嗑了这么多年的瓜子,也就今日这一碗好像格外香!” 少年依旧不曾说话,不过倒是顺手从碗里抓了一把瓜子,走上台阶去,学著韩夔一样蹲在了他身侧。 韩掌柜也不见外,开始一边磕瓜子一边看了眼对面那个蹲在台阶上的少年人李璟,轻声道:“既然猜到了是我送你出的凉州,那想来这里还有些旁人在,你应该也猜到了吧?” 楚元宵此刻刚好磕了一颗瓜子进嘴,闻言抬手將两片瓜子皮从嘴里吐出来接在手中,学著韩掌柜一样堆在面前的地上,然后才点了点头,道:“猜是猜到了,但是为何他会在这里还没猜全,不过这个目前还不是很重要,我倒是有笔帐要先好好跟他算一算。” 韩掌柜听著少年人这句略带怨念的言辞,不由地咧了咧嘴角,识趣地没有说什么,有些人之间的事不是他这样一个閒散人能插嘴的,能问出刚才那句话其实也不是他的本意,是有人想听少年人的回答而已。 楚元宵倒是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在说完了一句之后就换了个话题,道:“韩叔既然有修为在身,想来当初小镇上发生的一些事您应该也没忘?” 韩夔点了点头没有否认,双方之间其实心知肚明,楚元宵所说的“没有忘”三个字,指代的就是最后那一趟甲子之约时,发生在小镇上的所有事。 儒门亚圣在现身后曾顺手抹掉了小镇百姓关於之前事的一些记忆,韩夔若是普通人的话,就理该与其他人一样忘得一乾二净,什么都不记得,但既然他后来特意亲自护道礼送楚元宵出凉州,那么就说明之前双方之间发生的一些纠葛事,他其实是记得的。 少年人看著身侧掌柜点头承认,他也便笑著点了点头,手中的瓜子此时嗑得也差不多了,於是便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走回台阶下,回身看著韩掌柜道:“路先生以前常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那么我与韩叔还有柳婶之间的那笔债也就算到此结束,咱们各有所得一笔勾销如何?” 韩夔大概是对少年人这个说法有些意外,他本意只是想著能在少年人这里种下一些善因,求一个將来楚元宵与儿子韩元赋之间的握手言和,却没想到这个少年人一趟江湖路走回来,竟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结尾。 楚元宵自然看得见韩掌柜的表情,也能猜到一些他心中所想,於是就笑道:“这样的结果其实应该是最好的,至於我跟韩元赋之间的事,可能还会有一些別的典故在里面,不適宜在这里直接结束。” 韩夔蹲在地上没有起身,但听到楚元宵这话时,他还是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眼神中更多的其实是担心。 当爹的都不希望儿子遇上什么太难的难事,眼前这个少年人已经跟三年前不一样了,但他此刻说自己与韩元赋之间还有些別的典故,那最后的结果到底如何可就不好说了。 楚元宵此时虽然依旧站在台阶下没有动,但已经转过头去看了眼那个背著卦袋,提著卦幡从南街那边走出来的小白道长,隨后才转过头来看了眼韩夔,笑道:“韩叔不必担心,我说的跟韩元赋之间的典故其实也不全是坏事。真要说起来有仇,我跟云林宗的仇可能还更大一些,跟你家韩元赋的话,其实也还好。” 壮硕汉子此时也注意到了那个去摆卦摊的小道士,但他倒是並没有多在意,只是听著楚元宵说出来这话,终於是稍微安心了一些,好在自己当初那场有意求和的护道礼送算是起了些作用,以眼前这个少年人的心性来说,他既然能说出这些话,想来结果就还好。 楚元宵见蹲在台阶上的韩掌柜脸色平静了许多,看起来是还想起身,就赶忙笑著摆了摆手,笑道:“您继续磕瓜子就是,我这趟过来其实就是说一声而已,您也不用太客气。” 说罢,少年人准备转身离开的,但转身一半之后又突然脚下一顿,抬头看了眼这间食铺两侧新扩出来的那两家铺面,並未看到那位柳掌柜的身影,想了想之后又对台阶上面色有些怔忪的韩夔笑道:“有些事…其实咱们这些人知道就好了,已经忘了的人也就不用再多提醒了,您说是吧?” 韩夔原本有些愣怔,但猛然听到少年人这句话时,他有些惊诧地抬头看了眼一脸笑意的楚元宵,沉默片刻后猛然一笑,朝著少年人点了点头。 楚元宵见韩夔彻底放下心来,这才回以一个同样温和的笑意,摆了摆手笑道:“劳烦您代我跟柳婶儿问个好,以后有空閒的话,再来您这边买糕点。” 韩夔此时终於又回到了那个跟先前一样的憨厚样子,笑著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楚元宵说完了该说的话,也就没再多留,转过身去绕过那座已经於普通凉亭无异的五方亭,朝著对面头对头凑在一起分瓜子的李璟和小道长白生走去。 台阶上,少年亲王李璟与那位一身青色道袍的小道长白生两人,此刻正乐乐呵呵分著李璟揣在兜里的一把瓜子,两人当了快两年的好朋友,如今已是熟稔至极。 小白道长也没觉得自己蹭人瓜子理亏与否,还在理所当然跟少年李璟討价还价,“我说姓王的,咱俩这么久的好交情,你昨天就比我多分了一粒瓜子,今天就该到我多拿一粒了吧?” 李璟闻言满脸的不服气,嚷嚷道:“瓜子是我的,我想咋分就咋分!多拿一粒怎么了?我要是不给你分,你就连一粒都吃不到嘴里!” 这话说得太脆生,一句话堵得原本还觉得占理的小白道长有些语塞。 两人正掰扯谁该拿多出来的那一粒瓜子的时候,楚元宵已经从凉亭对面绕了过来,面带微笑站在了瓜摊前,静静看著这两个傢伙討价还价。 小白道长果然是做买卖做久了的通透人,眼角余光看到卦摊前来了客人,立刻就顾不上那一粒瓜子的事情,赶忙转过身来,都没看清面前是谁,就先一步笑呵呵招呼道:“施主好眼力,我这算卦摊那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算啥灵啥童叟无欺,不知客官想算点啥?” 自卖自夸的小白道长说完了这段招徠顾客的言辞,这才来得及抬头看一眼来人,然后就微微愣了愣,隨后才笑道:“哟,这不是楚施主吗?三年不见,你这是江湖路走回来了?” 楚元宵看著眼前这个一脸懵懂的小白道长,闻言也笑著点了点头,乐呵道:“可不是?这一趟可不容易嘞,出生入死,险象环生,大开眼界!” 说著,少年人顺势在卦摊前蹲了下来,也不给对方回话的时间,就又笑道:“就是不知道堂堂道门三掌教,在我的家乡呆了三年,呆得可还舒心?” …… 第165章 褫权夺位,血光四起 北灵观小白道长,此刻蹲在五方亭路口东北角上,在听到楚元宵问出那句“可还舒心”的问话时,不由抬头往四周看了看,隨后才小心翼翼转回头看了眼蹲在对面的少年人,低声苟苟祟祟道:“我们三掌教来这里了?” 楚元宵在这一刻,直接被这个装模作样的傢伙给气笑了,顺手从儒字牌须弥物中掏出来一张纸,正是当初他准备离开盐官镇时,眼前这位小道长给他写的那张字据,承诺负责帮著看院子的那张。 “你当初给我写这张字据的时候,就已经算好了要借境给我了吧?” 小道士白生看著楚元宵掏出来的这张纸,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后脑勺,不解道:“施主这是哪里话,我不是就为了挣你几颗铜板吗?这咋看起来好像还是我干了啥齷齪事了一样?” “齷齪事?”楚元宵在听到这句话时突然冷笑了一声,“你乾的齷齪事还少了,当初给我算的那一卦,我记得是叫『无妄』吧,那真的是吉卦?『无妄之灾』你没听过?还骗我说什么一路顺风,万事大吉,我可真他娘的谢谢你一番滔滔不绝好祝词嘞!” “无妄”卦者,上乾下震,乾为天,震为雷,简单来说就是天上有雷,是暴雨的前兆,不宜出行,所以卦辞中有“其匪正有眚,不利於攸往”之说。 眼前这位小白道长当初是正正经经一顿好忽悠,骗得少年还以为是个好卦象,高高兴兴出门去,结果转头就被鬼物余人迷了眼,差一点死在那座山谷口。 李璟此刻就蹲在小白道长身侧靠后一些的台阶上,看著楚元宵跟白生爭论,他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这俩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是真不知道,此刻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的。 道士白生听著楚元宵蹲在卦摊对面一顿批驳,立刻不服气道:“你就说这一路上你是不是逢凶化吉,是不是平平安安归来了吧?咋的我还说错了不成?” 这话倒是也不算有毛病,楚元宵直接挑眉冷笑一声,“我要是回不来,不也就没人来跟你理论了?” 白生跟著同样一声冷笑,“那你不还是回来了吗?” 眼见这两人此刻脾气都不太好,说不准就有要动手的架势,李璟赶忙从台阶上站起身来,也没忘了他从院门里抄出来的那把柴刀,一步跳下台阶之后看著两人笑道:“你俩这是干嘛呢,不是说故人重逢就该多喝几杯吗?你俩这在还要打架不成?” 白生闻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瞪了眼楚元宵,冷哼道:“这你得问你家姐夫,別问我!” 楚元宵冷哼了一声,直接从卦摊边起身,瞥了眼一脸不服气的白生,淡淡道:“那你就接著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去!” 说罢,这个都还没来得及进家门看一眼的少年人直接转身离开路口,往小镇旧东口那边走去,他还有事要忙,没工夫在这里跟这傢伙閒扯,而且与他一路同来的李乘仙四人还在那棵老槐树下等著呢。 李璟看著楚元宵一步步走远,这才回头朝著白生挤了挤眼睛,隨后就笑眯眯转身跟著自家姐夫跑了,独留小道长白生一人蹲在卦摊后,等到那两个少年人走远后,才有些愁眉苦脸嘆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聪明不说,还不知道尊老爱幼,贫道好歹也是道门掌教,这咋混的还不如个开食铺的武夫了?” 在这一瞬间,那位蹲在韩记食铺门口的韩掌柜骤觉压力如山,心里也有些泛苦,你们这些人之间的吵吵嚷嚷,捎带上我一个閒人作甚? …… 楚元宵一趟江湖路走了三年有余,如今回家来就发现自家院子被李璟这傢伙给占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少年人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少年亲王,笑道:“你是怎么从那傢伙手里骗来的我家钥匙?” 李璟闻言理所当然摆了摆手,道:“他是摆摊算卦的,我是出钱算卦的,钱给多了找不开,他不就得欠我人情了?” 楚元宵听著李璟这话,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没有多说什么,一位道门掌教还会有找钱找不开的时候?也不知道那个傢伙这又是在算计什么? 李璟见楚元宵低著头若有所思,他也识趣地没有打扰,反而是悄摸摸靠到余人身侧,低声道:“唉,这俩姑娘又是咋回事?你们不是送魏臣去龙池洲吗?这咋转了一圈回来,还带了两个姑娘回来?” 少年亲王如今还在心心念念自家姐姐是不是遇上挖墙脚的了,余人有些好笑,瞥了眼那边还在思索的公子,同样低下头来笑道:“公子说要开个饭庄,他要当个掌勺的厨子,所以我们这一路上就又招了一位帐房,再招了一位帮厨…嗯,直接当老板娘开夫妻店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璟闻言有些狐疑,看著余人又道:“真的?” 余人心里已经笑开了,但面色不显,只是淡淡道:“不信你问李前辈,他家的徒弟,他最清楚。” 李乘仙此时已经坐在了那棵老槐树的某根粗壮树杈上,闻言挑眉笑看了眼余人,然后又在李璟一脸怀疑的目光中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李璟瞬间觉得自己理解了大剑仙的意思,有意无意转过头去看了眼那两个女子,隨后恨恨转头看著已经思考完了的楚元宵,骂道:“姓楚的,你都背著我姐姐的剑招摇过市了,怎么还能如此拈惹草?谁家的駙马爷像你这么胆大妄为的?” 楚元宵闻言有些无奈,瞥了眼幸灾乐祸的余人,隨后才道:“你要是脑子不好就记得多吃点核桃,怎么人家说什么你都信?堂堂的大行台尚书令当成你这样,小心人家把你的尚书府都给搬走!” “还有,我他娘的什么时候成你们家的駙马爷了,你姐姐同意了还是我同意了?” 李璟听著楚元宵的解释,始终有些半信半疑,最后想了想后直接忽略了他后一句话,直接道:“既然你说没有,那你现在也不用进家门了,还记得在巴山渡口答应我的事吧?你可以直接起程了。” 楚元宵有些意外,讶然道:“这么快?” 李璟闻言直接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以为我家那宗正卿老头把我姐姐从镇北台换出来是为什么?” 楚元宵闻言一怔,之前在东海高阳城,李玉瑶跟他一院之隔住了半年时间,很多时候还会一起去城头练剑,可她从来没说过还有这回事啊,结果这才分开多久,就又要起程去长安了? 李璟看著楚元宵一脸迷茫,没好气冷哼了一声,“你不是一向挺聪明吗?这事上就不灵了?我告诉你啊,你要是不跑快点,估计你媳妇儿就要被关在我家那座宗祠破庙里了,想再见都难!” 楚元宵被李璟这张口闭口卖姐姐的话给说得有些无奈,但想了想之后也没敢真的置之不理,转过头看了眼斜靠树梢喝酒的大剑仙,道:“师父,帮个忙唄?” 李乘仙闻言转过头看了眼徒弟,笑道:“一个人去?” 楚元宵轻轻点了点头,“帐是我欠的,有一半祸也是我闯的,现在去跟人家讲理,那自然就还是得我自己去。” 承云皇室的那笔旧帐,从最开始的相安无事,到如今的剑拔弩张,有他们自家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但很多事都跟楚元宵有关,比如他此刻还放在须弥物里的那枚玉佩,又比如背在身后的万年,再比如燕云王朝帝京临安城的那一趟武神问拳。 李乘仙听著徒弟的话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起手来併拢双指,微微拧动手腕,楚元宵背在身后那把长剑万年,便如受指引一样直接出鞘,在眾人身周盘旋飞舞了一圈,隨后就直接停在了楚元宵身前。 少年人腰佩绣春,此刻直接跳上飞剑,在离开小镇继续远游之前看了眼余人他们三个,对李璟道:“你也別閒著,帮他们找点事做,开个饭庄也不是不行,钱从云海间扣,记得挑个好一点的地方,路先生之前的那间书铺就不错。” 说罢,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冷冷道:“但是门口不许有人摆摊算卦,让他该滚哪里滚哪里。” 说完了这些,这个都没来得及进家门的少年人,就再一次借著师父的本事,当了一回搭剑远游的小剑仙,飞上云头一路东行,绕过高耸入云的剑山蛰龙背向东而去。 李乘仙坐在老槐树上,对於送剑去长安这种事,对於他这样一位剑道前四的大剑仙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但是关於由他亲自陪同的事情,少年人没有说,他自己也没有提。 当初白衣问剑龙首塬一事,双方之间其实闹得不太愉快,楚元宵此去必然还是要先讲理的,他这个当师父的就不便直接露面,如果后面非要打架不可的话,他晚走几步也不迟。 …… 楚元宵毕竟不是能靠自己仗剑远游的剑仙中人,所以这一趟搭剑去长安走得並不快,没有师父在前面挡风,他就只能慢慢赶路,还得防著自己一个四境小剑修一不小心从万丈高空中跌下去摔成肉泥。 慢慢悠悠一路东行,到了长安城前千里左右的时候,脚下长剑万年骤然在空中一停,差一点把安安稳稳站在上面的楚元宵直接扔下去。 楚元宵堪堪稳住身形,抬眸看了眼对面那位逼停了万年飞剑的来人,却是一个女子,身著墨绿色长裙,青丝如瀑,风华绝代,一眼不似凡人。 那女子此刻搭著腿坐在前方某一片云头上,见楚元宵被拦下,她也没有多余的话说,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站在飞剑上,表情平静眼眸微垂不曾直视自己的少年人,淡淡道:“你就是楚元宵?” 少年人闻言点了点头,想了想之后又抬手抱拳行了一礼,微垂著头恭敬道:“晚辈楚元宵,见过前辈。” 这个说话的语气挺有意思,那女子闻言挑了挑眉意外道:“看样子你是知道我是谁了?” 楚元宵微微犹豫了一下,隨后还是又点了点头,“晚辈大概能猜到,只是…前辈原本好像不应该在此处才对。” 女子这一次算是真的听出来这个少年人確实猜到了,淡淡一笑点头道:“这么听起来,你倒是確实猜出来了。” 楚元宵没有说话,只是抱拳拱手的动作更加恭敬了一些。 那女子大概是也不喜欢废话,只是看了眼这个从始至终都很平静的少年人,隨后就又摇了摇头道:“你可以回去了,这一趟长安之行不需要你。” 这话说得太突兀也太直接,饶是楚元宵一直都很平静,很多事也有所料,但还是微微讶异了一下,隨后才摇了摇头道:“有些事也算因我而起,所以该我做的事还是必须得做的,请前辈见谅。” 女子淡淡瞥了眼不肯回头的少年人,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语气仍不见丝毫起伏,淡淡道:“就凭你一个区区四境的低阶修士,去了又能如何?跟那群最起码都是十境起步的柱国供奉讲道理?还是去跟他们拼命?” 楚元宵倒也没急著爭辩,想了想之后缓缓道:“尽我所能,问心无愧。” 女子直接嗤笑一声,眯眼看著这个不卑不亢的小傢伙许久,最后冷笑了一声嘲讽道:“尽你所能就问心无愧了?就凭你一个四境而已,我若现在打掉你脚下那把剑,你都能直接摔成一滩烂泥,尽你所能又能做什么?儘早乖乖回去,我今日便不为难你。” 吧书69新 楚元宵站在飞剑上,之前还是微垂著眼眸不敢直视那女子,但此刻闻言后也终於真正看了眼这位江湖前辈,轻声道:“境界低这件事晚辈无可辩驳,但是有些事不能因为境界低就可以不做,有些人情不能不还,而且…” 少年人语气微微顿了一下,再次抬眸看了眼那拦路女子,斩钉截铁道:“用李璟之前的那句话来说,我要是再不去长安城,心上人就真的要被关到庙里去了。” 这是楚元宵第一次真正称呼那个白衣姑娘为“心上人”,就是当著眼前这个拦路女子的面,光明正大说出来这三个字,理直气壮。 那女子闻言轻笑了一声,不在意道:“你跟我说这些话没有用,你今日若不回头,也不用去到长安城中,我就能立刻让你死在这里!” 少年人眼见对方好话赖话都说不通,非不让他过去,没有办法就只能微微脚下后撤一步,站在那把飞剑万年上拉开弓步,一手按住腰间刀柄,认真道:“既然前辈不让路,那就请前辈赐教吧,晚辈寧死而已。” 那女子看著少年人这个架势,像是看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嗤笑一声,摇摇头不屑道:“老娘成名江湖这么多年,像你这样区区四境就敢挑衅於我的,倒確实是不多见,不过你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了。” 说罢,女子直接抬手朝著那少年人立身的方向打了个响指。 一声清脆的响声传遍云头,白衣大剑仙李乘仙用以送剑远游的那一道剑气瞬间被那响指震碎,而楚元宵脚下飞剑万年也在一瞬间失去了支撑的力道! 大剑仙毕竟不在当场,这一股剑气虽然有根,但此刻离根万里,也就只能像断线的风箏一样被直接抹去。 但也是在这一刻,楚元宵在剑气没有消散之前就接著飞剑的力道直接从万丈高空中跃起,脚下武夫劲气瞬间爆发,跃至半空时直接毫不犹豫抽刀出鞘,同时那柄桃木剑则出现在另一只手中,刀剑双行直奔那不远处的女子而去。 那女子看著少年人这不要命一样的动作,不由嘖嘖讚嘆了一声,轻笑道:“这怎么跟个愣头青一样的,就为了逼我挪个位置,连命都不要了?” 如今的云头可不是之前在高阳城的那处云头,楚元宵这一出没了立足之地的出刀又出剑,不论能不能让女子换位置,他都必將自云头跌落,万丈高空没了飞剑支撑立足,四境修为必死无疑! 已经飞跃在半空之中的楚元宵对於对面女子的调侃声置若罔闻,没有丝毫反应,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只是在临近云头的时候,手中绣春刀微微一翻,变成了刀背在前刀刃在后,以绣春刀厚实宽阔的刀背朝著那女子砸了过去! 女子在见到少年人这个翻刀的动作那一刻,终於微微惊讶了一下,隨后缓缓勾唇一笑,身形一闪直接消失在了云头。 楚元宵一刀落空,却没有如先前预料的一样直接跌落云海,而是在云头上翻了个滚后稳稳噹噹蹲住了身形,刀剑皆在手。 少年人此刻微微一愣,隨后看了看脚下云海,脸上也终於多了一丝笑意,站起身来刀剑各归鞘,然后转身朝著那女子先前坐著的方向施了一礼。 先前失去剑气包裹跌落高空的长剑万年,此刻又打著旋迴到了楚元宵脚下,只是对面那个墨绿色长裙的女子却没有再出现,对於楚元宵的行礼之举也没什么反应。 少年人並未多留,见那位女子前辈放行,他便转身继续朝著长安城那边飞去,隔著遥遥千里,此刻都已经能感觉到那边打斗的动静了,明显就是那座柱国宗祠与守城的神策军之间,已经真正动手了! 楚元宵消失在云海之中奔赴长安,此地又过了片刻之后,才又有三人一同现身,一位是白衣大剑仙李乘仙,一位是先前拦路的墨裙女子,女子身旁还站著西河剑宗夜雨剑仙李竹。 李十二大概是刚到此地,所以此刻现身出来,立刻恭恭敬敬朝那墨绿长裙的女子行礼,道:“十二拜见师父。” 那墨绿长裙的女子原来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西河剑宗祖师爷,公孙绿衣! 女子祖师此刻笑著摆了摆手,隨后又抬手点了点夜雨剑仙光洁的额头,嗔怪道:“你就这么让小姑娘家一个人入城,真不怕她出个什么意外,老娘直接打断你的腿?” 李竹闻言悄悄吐了吐舌头,隨后才委屈道:“可小师妹不让我跟著,我也没办法不是?您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她一旦认真起来,除了您的话之外,她还听过谁的?” 大剑仙公孙绿衣斜睨了眼这个除了小丫头外最小的徒弟,似笑非笑道:“你装个锤儿的犊子,老娘还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一帮师姐不嫁人,你这就著急把师妹嫁出去了是吧?” 李竹闻言没有说话,只是一脸討好笑意看了眼自家师父,算是默认了师父的这句话。 李乘仙负手而立站在两人一侧,面带笑意听著这对师徒之间的对话,但始终没有说什么。 公孙绿衣突然转头看了眼白衣大剑仙,同样还是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淡淡道:“李乘仙,你又怎么说?” 白衣大剑仙闻言微微后退一步,抬起双手抖了抖衣袖,朝著墨绿长裙的女子拱手一礼,笑道:“既然公孙先生今日为我那徒弟放了行,还助了一把力,那李某今日就厚顏一回,称呼先生一声亲家了。” 公孙绿衣冷笑看著这个上来就攀亲戚的白衣大剑仙,摆了摆手淡淡道:“別急著攀亲戚,我还要看看某个敢拐带我徒弟的臭小子顶不顶事!如果他今日长安城这一趟不能让老娘满意,老娘连带著那个什么劳什子柱国宗祠跟这个臭小子一起砍!” …… 长安城头今日彻底陷入乱战。 原本站在城头的监国晋王李琮已经被李玉瑶强行送回了宫城之中,换成她来驻守城头督战神策军。 今日的白衣少女也换了一身法宝品秩的甲冑在身,一头浓密青丝高高扎起一个马尾辫来,不戴缨盔,但那一缕缕鲜红的缨穗,掛在一身造型精巧的女子战甲各处,错落有致如癲癲红梅,在城头狂风中显得飘逸而鲜艷,身著戎装的少女就这样拄剑站在城头上,抬头看著高空中不断对轰的双方修士,整个人显得冷肃而英武,巾幗不让鬚眉! 神策军是皇帝亲军卫率,高手如云,虽然对上那柱国宗祠之中二十多位十境以上的大修士时,仍然稍显势弱,但李玉瑶这边还有兵甲齐备的长安城防作为根基依凭,所以双方爭斗在此刻也勉强能算是不相上下。 柱国宗祠中人,以那位十一境问道大仙人李无量为首,此刻以捉拿篡国逆贼李琮为由,仗势行凶强闯长安城,目的只有两个,一是皇帝换人做,二是要强行將李玉瑶带入柱国宗祠之中,成为镇国柱石之一。 这群在那座大殿之內陆续趴窝数千上万年的承云旁支老祖宗们,一个个閒极无聊研究出来一种控人心神的法门,將所有宗祠之內的老怪物们连在一起,境界共享,修为同存,人死境留,被这些人各自炼化入己身的那些天地灵气万年不散,充斥在宗祠之中以供后来人继续使用,也难怪会被天下人嘲讽说他们这帮人是趴窝吃钱不吐钱的貔貅。 李玉瑶今日一旦被抓入其中,就无可避免会被强行连在那个法门之上,此后就只能再出不得宗祠一步,常伴青灯,镇守宗祠。 双方大战正酣,面对二十多位十境以上的大修士,神策军解数使尽也只能勉强挡住对方不再靠近长安城一步,但想要彻底败退对方的话,就还是显得有些后力不足。 李无量在与对面那个神策军使大战的同时,抽空看了眼面无表情站在城头的李玉瑶,突然冷笑传音道:“李玉瑶,若你今日下令放开城防,老夫可保你家人无恙,但尔等若冥顽不灵,则城破之时,就是身后家人丧命之时!” 李玉瑶抬头看了眼那个一边大战不休,还有閒心跟她谈条件的李无量,只是摇了摇头,平静道:“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 李无量眼见这个小姑娘如此刚强,不由冷笑一声,“话倒是说得挺硬气,就是不知道你一家的本事够不够像你说得这么稳当!” 李玉瑶抬头,表情淡淡看著这个囂张跋扈的所谓宗祠柱国,懒得再与他多说废话,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李无量同样废话不多,眼见对方没有服软的意思,他在某一刻猛地抽身而退直接退出了战圈,跟在他身后的那帮柱国见状同样毫不犹豫抽手退到了宗祠方向。 李无量看著面前这座防卫坚固的雄城,眼神中闪过一抹复杂,隨后猛地咬了咬牙,冷喝声传遍四野,“晋王李琮意图谋反,柱国宗祠今日勤王,现命尔等即刻开城乞降,否则必以从贼论处,一概杀无赦!” 一言过后,这二十多个自宗祠之內出来的老妖怪们,也不管那城上城下有没有人放下兵器归降,直接在那座宗祠四周排列开来,將整个龙首塬全部纳入列阵范围之內,各自浮空开始结印。 一阵氤氳气息猛地自那座富丽堂皇的宗祠之中瀰漫开来,金光阵阵,直接染透了半边天! 万年已降,积攒在宗祠之內的龙气加上这群趴窝吃钱的貔貅存下来的天地灵气,这一刻柱国宗祠恰如一头从沉睡中醒来的金龙,气焰煊赫,昂首俯视著咫尺之遥的长安城。 长安城头上,神策军诸將脱离战圈之后同样退守城头,此刻就站在拄剑而立的长乐长公主李玉瑶身侧,所有人抬头看著那座渐渐浮出虚影的巨大龙气光团,人人面色凝重。 李玉瑶抬起拄剑的一只手,接著轻声念了一句,“起阵!” 话音落下,整个长安城猛地一阵摇晃,一团比当初李乘仙问剑龙首塬时还要浓郁厚重的金光大阵猛然自雄城四方升起,將整个帝京笼罩在金光之下。 神策军使王玄贞看了眼刚刚升起的护城大阵,又看了眼龙首塬上那头龙影,微微皱了皱眉头之后看著李玉瑶道:“殿下,这座大阵恐怕扛不住那头龙魂太久,看来宗祠那边在当初青莲剑仙问剑龙首塬时有意藏拙了,我们低估了他们。” 李玉瑶闻言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看了眼这位神策军使,隨后又转头看了眼身后的西侧天幕,隨后缓缓点了点头,道:“无妨,本宫倒是也想看看,他柱国宗祠有没有胆量杀完整个承云帝京的人!” 城头上,一眾神策军將听著这位皇帝陛下掌上明珠冷冰冰说出来这么一段话,人人心底有些讶异,但没有一人提出异议,更无人胆怯心虚,神策军中每个人在入军籍的那一天就已经做好了为皇帝陛下战死的准备,沙场爭雄马革裹尸,死得其所,有何惧哉! 李无量站在龙首塬上那头龙魂的头顶,冷眼看著长安城升起护城大阵,直到双方都准备妥当的那一刻,他才冷笑一声,“不自量力,死不足惜!” 说罢,这位十一境大仙人猛地抬手麾下,脚下龙魂啸起一声嘹亮的龙吟,紧接著便如沙场冲阵一样直奔那座大阵而去,山摇地动,天旋地转,声震四野! 今日长安城,褫权夺位,血光四起! …… 第166章 剑压宗祠 楚元宵乘剑御风到了长安城外的时候,那座金光大放的护城大阵已然危如累卵,摇摇欲坠,一道道裂缝开始自大阵顶端出现,一点点向著大阵四周蔓延开来,如同一件碎瓷,只要那头金色龙魂再来一撞,立刻就能四散崩飞,天塌地陷。???? ??丂??????.????? ???? 楚元宵自西侧天幕之中出现的那一瞬间,那头金色龙魂已然自高空之中俯衝而下,几乎没有给他任何的反应时间,一道金龙与一座大阵之间已经轰然相撞。 一声如同撞天钟一样的巨大爆裂声响彻万里,被扣在大阵碗底的长安城內,上至各位身怀修为的仙家修士,下至城中聚居的平民百姓,在这一波几乎掀翻巨城的对撞之中,几乎全部都被震出了伤势,尤其是一城百姓,因为没有修为护身,所以在这一瞬间双眼漆黑,五感尽失,落得一身重伤垂死。 城头上,神策军麾下守城军士,在大阵崩碎的那一瞬间立刻就是一片人仰马翻,人人口角溢血,同样身负重伤。 李无量带著跟在他身后那一大堆宗祠柱国供奉,从那头金龙开始冲阵的时候,他们就一直站在龙首塬上那座大殿头顶高空之中,一边维持结印,一边冷眼看著曾经同是一家的这座长安城在此刻落入一片哀鸿,遍地伤亡的残象之中。 到了此刻,整座长安城因为那头金光龙魂的缘故,战力少说又往下降了三四成,原本几乎能与柱国宗祠不相上下的神策军,此刻也因为大阵破碎被波及,除了那几位十一境左右的军中武將外,其他军中將士已同样失去了战力。 李无量带头攻城,此刻见多年积攒在宗祠之內的家底起到了作用,自然不免对他们这群人趴窝吃钱千万年的成果极为满意,至於把手段用在了自家人身上这种事,在此刻的各位柱国供奉看来,是理所当然的无奈之举,皇帝一家要造反,他们意图换人也是无奈之举,这是对承云江山社稷的负责之举。 李无量看著此刻同样遭受重创的李玉瑶,这个天赋绝佳的剑道种子,虽然在先前的大阵破碎余波的衝击下,因为有那一身法宝甲冑的护持,所以並未被直接重伤,但她也已经无法再拄剑立在城头,而是跟其他人一样嘴角溢血,单膝跪地,靠著手中那把长剑七里河的支撑,才能堪堪维持身形,没有直接翻倒。 双方高下因为柱国宗祠歷经万年积攒下来的压箱底,在顷刻之间胜负已分。 李无量轻笑了一声,似乎並未注意到已经有人自破开防御的长安城西进入了这座雄城,他只是遥遥看著城头上那个负责主事的披甲少女,淡淡道:“李玉瑶,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不知你还能不能说出来一句硬气话?” 李玉瑶一手拄剑,一手撑在地上,此时先抬起撑地的那只手,以手背抹掉了嘴角嫣红的血跡,然后看著那个志得意满的柱国供奉,冷冷道:“为达目的,你们也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李无量闻言只是淡笑了一声,丝毫没觉得自己这些人哪里有错,理所当然道:“我等並非为自己谋利,只是尔等意欲造反之举有碍江山社稷,而我柱国宗祠是由高祖皇帝亲自立在龙首塬上的,万年已降守国有责,今日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 说著,这位十一境的大仙人又淡笑了一声,“只要承云江山还在,皇帝愿意听从我宗祠的建议,那么承云就不会亡!至於在这之前要死几个皇室子弟,覆灭一支神策军,甚至是死伤半城百姓,那也不过是为保社稷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一將功成万骨枯,自古至理,人皇当年不也同样如此吗?”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毫无半分犹豫,可见在这位宗祠柱国心中,事情就本该是如此,而不是他为了让某些说法听起来更好听一些,所以才临时想出来的託词。 一言过后,李无量这群老柱国也没打算拖太久时间,毕竟兵贵神速,有些事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儘早尘埃落定的好。 那头雄峙於天幕出的金色龙魂在李无量说完那句话的一瞬间,再一次从高天之上俯衝而下,但这一次却不是奔著城头而去,而是直接向著城中那座占地极广的宫城冲了下去。 人人心中清楚,这头金龙此刻的目的,就是宫城之中皇帝一家的那两个男子,皇帝李开元,晋王李琮。 如果金龙一旦冲入皇宫,晋王李琮就必將因为“大逆”而伏法,皇帝李开元则无论真病假病,都会因为“病危”而驾崩,彼时这一家五口就只剩远在陇右的李璟了。 (请记住 看书就来 101 看书网,??????????????????.??????超靠谱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再之后的事情同样不会太复杂,那个少年亲王如果愿意听从柱国宗祠的安排,那么他就会是下一任皇帝,如果他不愿意听,那么等待他的就是“从逆”之罪,或许还能再加上一个谋害皇帝的罪名,无论哪一个都够他死八百回。 这种事在柱国宗祠这里一点都不难,毕竟皇帝印璽,传国大印,包括晋王李琮的印鑑之类都在这座长安城里,到时候长安城一旦都扣在柱国宗祠巴掌底下,那还不是想要什么理由就有什么理由吗? 城头上,神策军中诸將伤势各异,但在看到那头金龙自高天之上俯衝而来,气势凶厉的金龙的那一刻,几乎毫不犹豫各自拔地而起,强撑伤势直奔那金龙撞去! 悍不畏死护卫皇帝,是他们作为禁军的职责所在! 李玉瑶同样在城头,仗剑扶摇而上的动作不比任何一个神策军將慢,同样在登天而上的那支大军之中,一手提著七里河,另一手提著横刀大夏龙雀,直面金龙! 那头俯衝而下的金光龙魂如有灵智,在那些迎面而来的仙家修士近身之前,抢先一步朝著低空处发出一声气势磅礴的龙吼,音波犹如实质,巨山压顶一样朝著那些登天而上脚下无根的修士压了下去! 同样又是一声震天动地的爆裂声响彻开来,原本就已各自受创的军中武將,在此刻又一次遭到重创,那头金龙有宗祠源源不断的龙气与积攒灵气为后盾,对於这些只能结阵相抗的武將而言,近乎无敌。 先前护城大阵破碎,震伤了神策军麾下大多数的普通军卒,导致这些以大军云气为后盾的武將此刻已成了无根浮木。 所有挡在那头龙影之前的修士,在这一刻无一例外如同断线的风箏,四散跌落城中各处,却仍旧没能挡住那头直扑宫城的金龙,几乎在眨眼之间,它就已经到了宫城上空,速度甚至比那些无力跌落向地面的军中武將们还要更快! 它此刻第一个要杀的,就是病危之中的皇帝李开元。 没有人注意到,此刻有个背剑佩刀的少年人,正在沿著登城马道一步步登上宫城的城墙,此刻少年身后背著的长剑並非万年,而是那把从始至终都没有名字的桃木剑。 凉州少年一身黑色长衫,在终於登上宫城城头的那一刻,恰恰是那条金龙到头顶的一刻,抬头望天的少年人几乎与那条金龙打了一个照面,大眼瞪小眼。 楚元宵此刻一人站在城头上,周围全是被震伤而倒地不起的禁军士卒,他看著那头眼神冷漠如同死物的金龙,突然咧嘴一笑,一手抬起按住肩头处那把木剑的剑柄,另一只手从须弥物中掏出来一张字据,正是第一次离开小镇时,小道长白生写给少年人的那张字据。 先前在五方亭路口,小道长白生始终没有承认他是道门三掌教陆春秋,但此刻的楚元宵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双指夹住那张字据,另一只手抽剑出鞘竖剑於身前,轻声念了一句,“春秋笔法,剑气如云!” 隨著那八个字落下,黑衫少年人夹在双指之间的那张字据,在一瞬间直接无火自燃,而远在数万里之外的龙池洲白云剑山上那整整一座山的剑气,同样瞬间沸腾! …… 白云剑山开山祖师,负手而立於剑山半山腰的那座凉亭中,淡淡看著一山沸腾的剑气,勾起唇角轻笑了一声,有些感嘆道:“这么一手压箱底,被这小子拿来救老丈人一家,也不知道是划得来还是划不来?” 话虽如此说,但他並未阻拦那剑气的流向,反而是缓缓伸出一只手,朝著西侧天幕的方向一指点出,轻声念了一句,“挥剑决浮云,剑气尽东来!” …… 凉州盐官镇,小道长白生再一次躺在了北灵观大殿廊檐下的某张摇椅上,在白首念出那句诗词的同时,他也同样轻笑著念了一句,“春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 长安宫城城头上,黑衫少年人手中那张实为符纸的字据此刻已然燃烧殆尽,青蓝色的火焰如同一道天柱直接连通了城头与天幕。 原本还是湛蓝色的天幕,在这一刻直接被那道青蓝色光柱捅出了一圈泛著星空夜色的光圈,星星点点的星辰光辉自其间缓缓逸散,还有一股像是有什么大恐怖的冰冷气息也在迅速靠近那处通道,几欲穿透而出,但被那如同镜面一样的一圈天幕阻挡在外,只能泛起一圈圈涟漪,四散开来。 紧接著,在眾人惊愕的目光中,一道磅礴如山岳的恢宏剑气,自那天幕通道中穿透而来,与那股冰冷气息有所不同,因为它直接穿透了镜面,一瞬间砸落在楚元宵头顶,直接匯入了那柄桃木剑之中。 整个过程电光火石,几乎只在一个呼吸之间就全部完成。 楚元宵手提那把笼罩著一股清白之气的桃木剑,再次看了眼那条眼神冰冷的金龙,反手就是一记学自李乘仙之手的压箱底,一剑掛星河! 这一刻对决的,不再是楚元宵与金龙,也无关那个带头杀人的李无量,而是三品承云王朝的柱国宗祠万年积攒的家底,与龙池洲白云剑山数千年积攒的剑气之间的对阵。 这一手剑掛星河的剑招,此刻真正有了超过出自李乘仙之手的威势,携带著成千上万名剑修各自一生积攒下来的剑气,直奔近在咫尺的那头金龙。 一道足以致人失明的莹白光团,如同大日凌空一般在剑气与那头金龙相撞处爆发开来,但却没有任何的声音响起,正似道经所言的“大音希声”一样,一团火光冲天而起,那头先前仅靠一声吼就震散了上百神策军將的金龙,在这一剑之下直接消散无形! 但是,剑光到了此刻依旧不曾隨著龙影消散,而是在一剑斩龙之后,直接越过长安外城的城头,直奔那座高出皇城的龙首塬山巔宗祠而去! 以李无量为首的一大堆柱国供奉,此刻表情只余震惊与惶恐,因为那道电闪而来的剑气上携带著一股出自无数剑修的杀心与杀气! 这些柱国供奉此刻不敢再有任何托大,不约而同开始变换手中结印法,一瞬间抽空了宗祠之中剩余的那一半灵气与龙气,仍觉不够之下,他们甚至又抽空了自身积攒不易的灵气修为,在剑光所至之前,堪堪再次凝聚起第二头金龙! …… 千里之外云层上,墨绿色长裙的女子剑仙祖师爷公孙绿衣,此刻表情有些惊讶,但更多的確实幸灾乐祸。 “若是直接一把抽乾灵气和龙气来造一头孽畜,或许还能拦一拦那道剑气,可一分为二的话,都只有等死的份!” 说著,女子大剑仙又突然嗤笑了一声,“一帮趴窝吃钱的貔貅,抽一半都心疼到死了,哪里能捨得一把抽乾?” 站在女子大剑仙一旁的白衣李乘仙此刻手提酒壶正在饮酒,闻言也跟著笑了笑,“陆掌教也是个狠人,学自道祖的一气化三清被他用来做这种事,也不知道该说他是有心还是无心了。” 道门最大的那位“小老大”,本名陆春秋,另外两个分身大概是叫白生与白首了。 这位道门三掌教也是个妙人,分身现世不修道,跑去当四品剑修宗门的开山祖师爷,也不知道他们道门的那群剑仙要是知道了自家掌教干这种事,又该是什么表情了。 …… 龙首塬上,这一场对阵的结果確如那位女子大剑仙所说,即便是李无量等人倾尽全力再造一条金龙,也依旧没能挡住那道霸道凌厉的剑气! 一剑过后,龙气尽散,连带著李无量等人全力施为抽空家底而来的天地灵气也被尽数斩碎! 不过,楚元宵手提桃木剑,在那道剑气即將撞上那座宗祠大殿的前一刻,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手腕微微拧了拧之后,那道一往无前的剑气如有指引一样微微抬高了三寸,就刚刚好从宗祠头顶掠过,在屠龙又屠龙,又直接將宗祠背后的天幕苍穹划出一道巨大如深渊的裂缝之后,才终於去势终了,缓缓消散於无形。 天地寂静,万眾瞩目,此刻长安城內外所有还清醒著的人,无一例外目瞪口呆,愣愣看著那个突兀出现的黑衫少年人。 楚元宵站在宫城的城头之上,此刻似乎也並不在意被无数人注视,他只是转头看了眼外城城头上某个纤细的身影,確认她没有性命之危后,这才將目光转向长安城东北角的那座龙首塬。 那里有一大堆抽空灵气,修为暂失的李氏皇族柱国供奉。 “诸位,楚元宵今日无意参与你们的权力之爭,只为救心上人而来,不当之处还请各位见谅。” 这句话说得平心静气,也没有任何的牵强磕巴,但在此刻一剑立威的少年人说出口之后,城內城外无数人的目光,立刻就看向了外城城头上那位长公主殿下。 李玉瑶此刻伤势极重,但就如当初在高阳城天幕云头上的楚元宵一样,她此刻即便是摇摇欲坠,却依旧拄剑在地,没有丝毫要倒下的意思。 听到半城之隔的宫城城头上楚元宵的那句话之后,披甲少女只是微微挑了挑眉,但並没有开口说话。 龙首塬上,李无量此刻因为抽空了一身灵气,他几乎都要维持不住浮空的身形,只能靠十一境大修士的境界在那里强撑,听到楚元宵这句话,他面容阴沉咬牙切齿道:“你如此冒犯我承云皇族,破坏我宗祠大事,难不成你以为此刻只说一句见谅就能了结?” 楚元宵闻言笑了笑,耸了耸肩道:“我既然是救心上人,自然不能只救她一个,当然还得是连著老丈人、丈母娘还有大舅哥一起救的,至於你们宗祠的大事是什么,只能恕在下顾及不到了。” 李无量被黑衫少年这句理所当然的言辞给噎得有些无语,片刻后冷笑了一声,“你说是皇帝的女婿你就是了?我承云王朝有律法在上,皇帝病危,皇子谋逆,老夫倒是想问一句,是什么人准许了你成为我帝国駙马的?” 说著,这位领头的柱国供奉满面嘲讽道:“若是无人允准,你一个凉州而来的泥腿子,凭什么自封为帝国駙马?还敢称呼皇帝皇后为老丈人丈母娘?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人,插手皇族之事,实为大逆,人人得而诛之!” 好傢伙,这位大仙人此刻是真的已经无所不用其极,输人不输阵,打架都输了,嘴上功夫是一点都不服软,扣帽子不仅扣给李琮、李玉瑶兄妹,还要在此刻打输了架之后再把帽子扣给楚元宵。 黑衫少年人挑眉看了眼那个脸色紧绷,一脸不服输的柱国供奉,想了想之后从怀中掏出那枚刻有“法古宪今”字样的钱,朝著城中某个方向微微俯身一礼,朗声道:“晚辈楚元宵,请见前辈德明皇帝,今日以法家弟子身份提亲承云帝国,求取一品长公主李玉瑶,恳请前辈做主允准!” 少年人行礼的方向,有一座占地不小的王府,正是皇长子李琮的晋王府,而那座王府之中隱居不出的大神仙,就是那位年岁比三教祖师还大的承云皇室初祖,追尊为德明皇帝的老人。 这位德明皇帝其实还有一个更为显赫的名號,上古四圣之一,三代人皇座下理官,儒门与法家的渊藪之一。 中土神洲有个只在山头立了一块碑算作开山立脉,但万年间却无人回山镇守山门的诸子之一,正是法家的山门,而楚元宵的那位先生之一苏三载,修为高本事大,最爱与人讲理,就是当世最显赫的法家圣人之一。 当初在小镇时,云林宗门下那个来谈买卖的少年人章锦淮之所以忌惮苏三载,也是因为有这个原因在其中。 苏三载给楚元宵的那枚收徒见面礼,就是因为那“法古宪今”四个字,所以成为了法家信物之一。 龙首塬上,当李无量猛然间听到楚元宵这句话的时候,脸色骤变,因为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黑衫少年人会来这么一手! 晋王府中久久都没有回音,那位李氏初祖在楚元宵声传四野,说出要提亲的话之后並没有什么反应,直到所有人都以为那位真正的李氏老祖宗不打算理会这个无法无天、隨意出言的少年人的时候,有个老人身影突然浮现在城头上,但並不是宫城而是长安外城,就在李玉瑶身侧。 白髮银须,一脸苍老之色,但双眼明亮不见浑浊,观之如同少年人。 老人现身后,先是转头看了眼宫城那边的求亲少年人,隨后才转头看向身旁重伤的小姑娘,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几乎眨眼间就稳住了她一身的伤势,不至於当场昏厥。 做完了这些的老人这才笑眯眯看著小姑娘道:“丫头大了,也確实该到了许配人家的年纪,虽然不是现在就成亲,但人家打上门来要提亲,老头子我也不能拦著。” 说著,老人又转头看了眼那个此刻同样看起来有些紧张的黑衫少年,然后又看著小姑娘道:“不过这允不允亲事不在老夫这里,而是要看小丫头你,你要是愿意嫁,那老头子就点了这个头,你要是不愿意嫁,就让他从哪来的滚回哪里去!” 老人说这话,突然眯眼看了眼那个黑衫少年,淡淡道:“敢拆老夫家里的房子,苏三载那个混帐也没这么大的面子!” 楚元宵此刻闻言直接就是一头冷汗,幸亏他之前心有灵犀,觉得那座宗祠也有李玉瑶家里嫡亲老祖宗们的牌位,所以拧了拧手腕没让那道剑气直接斩碎那座宗祠,要不然此刻就更麻烦了。 李玉瑶被老祖宗这几句毫不掩饰的问话给问了个大红脸,这个向来清清冷冷的姑娘从来也没想过,她竟然有朝一日会在如此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提亲,更没想过自家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祖宗,竟然也会在眾目睽睽之下问她同不同意… 老人看著小丫头满脸的一言难尽,但其实羞怯多过抗拒,大概是也明白了什么,於是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我这里的一关过了。” 说罢,老人也不管小丫头那一脸愕然的表情,转过头看著宫城那边还在弯腰行礼始终没敢起身的少年人,笑道:“你这半个駙马,我承云今日就算是认下了,但是另外半个…” 他回头看了眼小姑娘,然后才道:“就看你哄小姑娘高兴的本事了。” “啊?”楚元宵並没有听到老人与李玉瑶之间的那几句私下交谈,所以此刻就有些不知所措,啥叫半个駙马? 老人说完话,也不理会两个少年人各自的反应,反而是將目光看向了龙首塬的方向,那里一大堆柱国供奉此刻脸色都有些难看,但是面对李氏初祖,他们这帮人也没有太大胆量敢直接正面硬顶。 老人並不在乎眾人的反应,只是淡淡道:“你们差不多也可以了,爭权夺利这些事我可以不管,这承云帝国本身跟我也不算有太大的关係,但是尔等出手无忌杀伤百姓,此罪极大,故此罚尔等即刻起程去往四海边城兵家帐下听命效力,如有不从者,除去李氏宗籍,格杀勿论。” 李无量等人此刻听到这位老祖宗如此判罚,一瞬间心底凉透,他们这帮人在柱国宗祠中待了几千上万年,歷来都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如今却要跑到边城去兵家帐下听命,还要参与到跟异族之间的大战中,这与流放无异! 李无量此刻终於忍不住了,行礼之后立刻开口道:“老祖如此判罚,无量不服!” 老人闻言也不觉得恼怒,只是看著这个一脸愤慨的不知道穿了多少辈子之后的后辈子弟,平静道:“还有什么说法,你说就是了。” 李无量闻言恨恨看了眼以一人之力搅了他们大好局面的楚元宵,道:“我承云帝国再如何也是三品王朝,堂堂一品长公主绝不可下嫁给一名白丁,他楚元宵想要迎娶李氏嫡女,身份不够格!” 这个闹事不成还被发配边城的柱国供奉,此刻不仅不反思自己有没有错,甚至还在惦记著自己的大局被搅乱,他就要以牙还牙也不让別人顺心如意。 不曾想,那老人闻言之后好像也沉思了一瞬,隨后转头看向宫城上楚元宵的方向,淡淡道:“他这话倒是也有道理,你若无官无职没有头衔,我家这小丫头嫁给你是有些委屈了。” 楚元宵闻言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刚才他借著法家弟子的名头仗了一回势,確实將这位老人搬了出来,但此刻就不能再以儒家和青莲剑宗的名头来说事了。 弟子是弟子,可各家弟子千千万,人头数多了去,只是个弟子身份就有些拿不出手了,毕竟对方拿著三品王朝皇族的身份在这里说事,他总不能拿弟子身份来说话,毕竟那实在是有些不太尊重人。 正当少年人左右为难之际,东方天幕处突然遥遥有人仗剑远游而来,一行三人风驰电掣到了近处高天上,来人先是朝著城头上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见礼,隨后笑道:“龙泉剑宗欧阳,领祖师钧命,前来恭贺李玉瑶与楚元宵两位道友结成道侣!” 还不等在场眾人有所反应,紧接著又是三人仗剑而来,领头的是个少年人,名叫乔浩然,身旁还有那个小镇柳氏长女柳清秋,冷冷清清,白纱遮面,寂静无声。 乔浩然此刻依旧手提一柄摺扇,他同样先是朝那老人行礼,隨后转过头笑眯眯看了眼楚元宵,还偷偷摸摸眨了眨眼,隨后才朗声道:“元嘉剑宗乔浩然,领祖师爷法旨前来,恭贺承云皇室与楚兄结亲!” 接下来的一刻间,承云帝京这帮人真正见识了什么叫纷至沓来全是神仙,兴和洲相王府、青云王朝,龙池洲岳王府、白云剑山,石磯洲燕云王朝,楠溪州陈氏,中土风雪楼… 最后出场的自然是西河剑宗祖师公孙绿衣跟座下弟子李竹,只是这二人不是来恭喜的,更像是来当娘家人的。 白衣李乘仙则是在现身的那一刻就直接站到了楚元宵身侧,成了黑衫少年郎的娘家人。 而最让所有人意外的,是来自石磯洲的楚王府来人,直接是提著那位楚河之主的半只虎符来的,说是送给少年人当成亲礼… 楚霸王派人来此,还提著半只调兵虎符,这种看起来像是给家业一样的举动,无异於昭告天下人,这个少年人背后站著同样姓楚的四大王府之首! 不过,楚元宵其实並无多少喜色,相比於前面那些人的到来让他惊喜,那位楚河之主此举就让他有些惊诧,而那个担任楚霸王使臣的武將钟离,在將那半枚虎符交到少年手中时,还笑眯眯低声跟了一句话,说是楚王的意思。 楚元宵若是想要调动楚王府麾下那座联营千里,必须得用一枚完整的虎符,如今这半枚交到他手中,而另外半枚会放到他將来要问拳的那些人手里。 楚王府从不养废物,要想讲理报仇当王府之主,就得靠本事自己去挣,没本事的那一边就等死便是! …… 那个站在李玉瑶身侧的老人,一脸温和看著这眨眼间站满了城头內外的一大堆山门来人,微微一瞬的意外之后笑了笑,看著楚元宵道:“现在看来,你这朋友倒是交了不少,倒也能算是你的底气,但是这还是解决不了你是个白身的事情。” 楚元宵闻言低下头想了想,隨后抬起头来看著老人,抱拳行礼恭敬道:“前辈认为,晚辈如何才能不算白身?” 老人笑了笑,有意无意看了眼李乘仙,隨后淡淡道:“让你当法家的掌柜,或是儒门的教主都有些为难你,那不如老夫將条件放低一些,你若是有朝一日当得上三品仙门的掌门人,就算你有了与我承云结亲的能耐,如何?” 楚元宵表情一滯,愣愣转头看了眼身侧的师父大剑仙。 李乘仙一巴掌拍在少年后脑勺上,笑骂道:“咋的?还想抢你师父的位子来坐不成?你要是能练出个剑修十一境,我將青莲剑宗给你也无妨。” 这话说得,楚元宵都不知道该咋接,我练到十一境剑修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这媳妇不用要了。 少年正为难间,那个最先来到城边祝贺的少年之一乔浩然,突然遥遥看著少年人笑道:“楚兄,要不然你自己弄一个三品仙门得了,我给你当个供奉都成。” 楚元宵闻言抽了抽嘴角,有些无奈看著乔浩然这傢伙,很想问一句你他娘的知道自己在说啥不?自己弄个三品,那跟自己练成十一境大剑仙有啥区別? 三品仙门要有域外战功这一点,如今的楚元宵也不算拿不出来,可至少有一位十一境这种事,让他上哪找去? 只是少年人没想到,乔浩然起头刚说了这么一句,站在自己背后的师父李乘仙他老人家,竟然还笑著点了点头,摩挲著下巴饶有兴致道:“这个提议不错,我看行!” …… 第167章 鬼侯算计 兄弟海妖一族今日以来一直动盪不安,自大半年前东海之主龙君战死於高阳城,四海妖族一脉就立刻成了群龙无首的架势,听闻了消息的南海与西海两位龙王已然顾不上围困西、南两座人族边城的战事,各自离开阵前匆匆赶赴东海龙宫。 四大海龙王如今一个被人族看押,一个直接战死阵前,直接就是没了一半,剩下的二位就只能同去东海主持大局。 大半年以来,东海龙宫之中一直吵吵嚷嚷,都在位海妖一脉下一步的去向爭执不休。那二位赶过来主持大局的海龙王也都有些愁眉苦脸,摇摆不定。 当初的金釵洲一战虽然让四大龙王少了一位,可最起码妖族因此夺下了一座陆地,如今东海龙君战死高阳却是什么都没换回来,还让原本略占上风的海妖一脉瞬间落入了下风之中。 今日又是一场没有结论的爭吵过后,东海龙宫的紫金大殿內,几近妖去殿空的大殿之中只剩下了两位龙王,如今海妖势弱,这二位甚至都顾不上操心爭权夺利谁来当共主这些事,他们只能尽力维持住不让四海妖族分崩离析,就已经足够烧乾了大半脑子。 西海和南海如今尚好,毕竟两家顶头的龙王还在,可东海和北海两家,如今已有了即將弹压不住,立刻就要分家单过的架势。 没了当家人的那两座龙宫,各自麾下那一大堆大妖王们各个心高气傲不服管教,人人都有再踏前一步就能登上龙椅的心思,而且人数一多起来之后就还有合成一伙,与那仅剩的两位龙王分庭抗礼的架势。 形势不容乐观。 西海龙王龙城,南海龙王龙山,这二位此刻一左一右坐在那张大殿主位龙椅两侧临时加上的座椅上,各自盯著殿內左右两侧空空如也的两排座已,面色都不好看。 龙城微微转过头去,看了眼坐在对面脸色阴沉的龙山,沉沉道:“老四,如果实在不行,你我恐怕得有一人去一趟海龙祖地!” 海妖一族当然不会只有明面上四大龙王这么四位王者,四海龙族传承岁月都已不是万年得问题,本身就长寿的妖族,当然也不可能只剩四条龙而已,这就是为何当初李乘仙与元脩之间曾说过,大家都有积攒下来的罈罈罐罐的原因。 南海龙王龙山在四龙王中排名最后,听到老二龙城如此说,他抬头看了眼二哥,想了想之后轻嘆了一口气,缓缓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你去还是我去?” 其实摆在这二位眼前的两件事,哪一件都不是好差事。 前往祖地的那个,必然要面对一大堆睡在棺材板底下的海龙老祖宗们的问责,而留在东海龙宫的那一个,则要面对东海与北海一大堆数十头妖王的联手威逼,都不是轻鬆事。 龙城闻言又转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大殿,思索半晌之后轻声道:“你去祖地吧,东海与北海这两群混帐如今越发放肆,一旦你我有一人离开之后,他们保不齐就真的要逼宫了,我留在这里应该能稍微好说话一些。” 龙城这话是一句实在话,四海龙王按大小来排,龙城第二,龙山第四,要论震慑力自然是龙城的能耐要比龙山更高一些,见老祖宗会被问责,但不会有性命之忧,可面对这一大堆有了野心的海妖王们,那可是真不好说。 龙山深深看了眼龙城,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別的话,只是点了点头郑重道:“那我爭取快去快回,你儘量拖延就是,要是实在托不住的话,就让他们得逞一时也无妨,等我请动了各位老祖宗回来,这帮混帐都得为今日的囂张跋扈付出代价!” 整个海妖一族,除了四位龙王之外,其他海妖即便是位高权重如妖王们,也並不知道那座海龙祖地不只是一座龙族墓地,其实里面还活著数位镇守祖地的龙族老祖宗。 整个海龙一族明面上的王座是四大龙王来坐的,但其实真正的根基是在那座祖地之中,因为那才是海龙一脉的真正压箱底。 —— 北海罗酆山,酆都城。 旁观了高阳城一战的酆都鬼侯墨千秋此时早已回到了酆都城,今日同样也是一场议事,不过酆都这边的议程明显比东海龙宫那边要安稳太多。 那位头戴面具的红袍鬼王常年不见身影,神出鬼没,所以酆都鬼族明面上的大权,基本都交给了那位传说是魔族遗民出身的军师祭酒,墨千秋。 今日议事,红袍鬼王依旧未曾现身来此,不过他麾下十大阴帅倒是没人敢如此托大,该来的人一个不差都来齐了。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那个在当初被鬼王拿来献祭通幽大阵的第三阴帅魖魗早已身死,如今时隔三年之后,自然已有后来者代替了他的位置,而十位阴帅的帅椅也始终保证了座无虚席。 鬼族向来军法严苛,比之人族那座大名鼎鼎的青云王朝还要更严厉得太多,这里只有高位负责下令、低位负责干活的规矩,没用的废话哪怕是每多说一个字,就都要防著被那位鬼族共主拿来塞牙缝。 诸鬼议事的场地倒是不像东海龙宫那座金碧辉煌的紫金大殿那么规整豪奢,眾人所在的位置正是当初摆了一座通幽大阵,意图將盐官镇传送到罗酆山上的那块巨大的半山腰广场处。 在场的各位手握重兵的鬼族阴帅,此刻按照修为高低以及麾下军力的薄厚在这里排名,人人按位落座,而当初目睹了那场盐官大战的诸位阴帅,比如那个红衣女鬼画皮,还有光头汉子魁嵬,身形巨大的阴帅炎魃,以及黑袍阴帅鬼魊等等,无一例外全部在场。 这些酆都阴帅虽然身形大小不一,但在鬼道修为上同样是各有千秋,不过此刻他们却只能静静按顺序坐在各自位置上,分作两列看著那位只有常人身形的军师祭酒站在最中心的高位一侧,听著他对著他们这些阴帅发號施令。 当初高阳城的那一局,东海龙王战死於两军阵前,加上更早之前北海龙王已被人族关在临渊学宫的那座天牢之中,所以海妖一族如今虽手握一洲之地,但其实是正儿八经的损失惨重,这样的局面当然是有利於酆都的,也是这位酆都鬼侯有意无意推动至此。 很多年前红袍鬼王与鬼侯墨千秋,在罗酆山巔有过一场密议,有些事是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提前规划筹谋好的。 天下大势之爭不只是非人族与人族九洲之间的爭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鬼族与妖族之间同样是对立的。 如今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鬼族也该到了真正出力爭雄的时候,虽然明面上还要保持与海妖一族之间的盟友关係,但是如今有些该做的事也就可以提到议程上来了。 墨千秋站在高台之上,环视了一圈这座巨大广场上那些身形大小不一,各个凶神恶煞的各路阴帅,声音平静缓缓开口,“海妖一族四王缺其二,剩下的那二位龙王为了保持海龙一族在四海之內的主宰位置,必然会前往他们的祖地,去请动他们那些藏在棺材里的压箱底。” 说著,这位从面相上看起来有些雌雄不分的军师祭酒,再次看了眼在场各位鬼族樑柱,突然轻笑了一声,“我鬼族想要在此次天下之爭內占得上风,那么下面这一步就是我们关键的机会之一。” 广场之上寂静无声,那十位鬼族高位都只是定定看著这位鬼侯,等到他轻笑著说完了这一句之后,这些在之前几乎都不曾真正参与战事的阴帅们人人眼神火热,因为这就意味著他们將要彻底参与到战事之中,也意味著很快就將会有无尽的血食,在等待著他们去吞噬。 那位总爱以美艷女子的麵皮打扮自己的女子阴帅画皮,此刻突然娇笑一声,声音发腻又带著无尽的魅惑,看著那个雌雄不辨的鬼侯,眼神中却不止有火热,还带著某种诡异的痴狂,柔声道:“那以军师之见,接下来我等要做的事是什么?” 这句话看似是在问计於鬼侯,可在场无一人不明白,她是在以那个娇媚发腻的声音去魅惑那位鬼侯。 所以,当她一言落下,还不见站在高台上的墨千秋说什么,倒是那个身形巨大的鬼物阴帅炎魃先冷笑了一声,一脸不屑看了眼女子画皮,但却什么都没有说,面上的表情则是红果果的嘲讽,不言而喻。 酆都鬼侯站在高台之上,对於这些人之间的心思各异恍如未觉,也像是没有觉察到阴帅画皮的魅惑之意,只是很平静地接上了她的问题。 “天下之爭,我鬼族的最终目的是要以最小的代价抢占整个九洲,所以就必须让海妖一族与人族之间先来一场无所顾忌的打生打死,两败俱伤!现在他们双方之间的仇怨虽然已经够大了,但还是没到彻底不死不休的地步,所以接下来我们还得再帮他们添一把火。” 那个一身黑袍的阴帅鬼魊,此刻大概是瞬间领会到了军师的意图,开口说话的声音乾涩而尖锐,还带著某种如同幽幽鬼火一样的阴森,淡淡道:“假借人族之名,杀掉去往海龙一族祖地的两位龙王之一,让他们把仇怨结到最大。” 墨千秋此刻倒是有些欣赏一样笑著看了眼阴帅鬼魊,先是点了点头,接著又摇了摇头,继续道:“不光如此,留在东海龙宫之中的那个硕果仅存的西海龙王也得死,並且要让他海龙祖地的那些压箱底们了解到,这件事同样是出自九洲之手。” 驱虎吞狼,鷸蚌相爭,四大龙王一旦全部死於人族之手,那么海妖与人族之间的这场仇怨,就足以让他们连老命都不顾,直接朝著对方拼命! 沙场爭雄一旦真正打出来狗脑子,那么很多事后的解释就没用了,杀红了眼的人谁会在意杀人之前是不是会有什么误会? 鬼魊闻言,那一身带著兜帽的黑袍之下一双鬼眼微微皱了皱眉头,隨后有些疑惑道:“截杀去往海龙祖地的龙王这件事,我们可以做,这些年按照你之前的安排,我们这些阴帅基本都练就了一两手足够难辨真假的人族手段,但是东海龙宫中的那个,要怎么让他死於人族之手?眾目睽睽之下,我们总不能明火执仗去屠龙吧?” 墨千秋闻言淡淡一笑,道:“这件事不需要你们出手,如今的东海与北海两座龙宫,就足够成为那个留守东海的西海龙王的催命符,只需要我很早前留在东海的某个手脚来一手火上浇油就够了,而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人族的死间。” 所谓死间者,以命搏命,而被墨千秋留在东海龙宫的那个死间,一直以为自己是人族的谍子。 墨千秋给那个“死间”传过去的军令是让他转一层直接嫁祸鬼族,但这位酆都鬼侯会在那个死间的认知之外,再多留一个转了两层的,模糊到不易察觉的隱约提示,弯弯绕绕给到海妖一族。 聪明人向来都知道自己的聪明,所以相比於相信自己看到的內容,他们可能更愿意相信自己通过蛛丝马跡推断出来的结论。 那么到时候,这种认知上的误差,首先会让那个死间在事发之后想法设法拼尽全力,去將帽子往酆都头上扣,但恰恰就是他咬得越死,海龙一族的那群棺材底就反而会越怀疑,因为“死间”两个字本身就是与“惑敌”两个字掛在一起的,彼时他们就会更加地相信自己的推论,而这个仇也就会彻底掛在人族头上,让他们想摘都摘不掉。 新????书吧→ 此刻这座巨大的广场上,在场的这十多位阴帅,看著那个言语之间风轻云淡,却轻而易举骗著別人去拼命的军师祭酒,人人脸色平静,但心底都有些难言,还带著某种深埋心底的恐惧。 这位军师祭酒在他们的认知里,从当年冒头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都是这样一位施展毒计像是讲个笑话一样的恶毒人物,但也就是靠著这种一句话弯弯绕绕就能定生死的冷漠手段,他成了凌驾於十大阴帅之上,只听命於红袍鬼王的酆都鬼侯。 墨千秋並不在意在场诸位如何去看待自己,他只是在做了一个简单的解释之后,就开始手提鬼王军令安排下一步的鬼族动作,那十位阴帅各有其司,一半去往东海之东截杀前往祖地的南海龙王龙山,剩下的那一半则开始整军备战,做好渔翁得利的准备。 这个过程是早就定好的安排,所以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就已全数安排完毕。 鬼族一脉从来没有討价还价的习惯,向来都是负责定计的人说什么,下面的人就乖乖去做什么,否则等在他们面前的就只有一个死字! 所以也不需要太久,这座巨大的广场上就只剩下了墨千秋一人。 等到各位阴帅全部分赴四方,各司其职,那位神出鬼没的红袍鬼王才悄无声息出现在巨大的广场之上,一现身就是在那座属於鬼王的王座之上,手中提著一截奇形怪状的木棍,大马金刀高坐王位,静静看著那个背对著自己站在高台上的军师祭酒,面具下的眼神中透著一股若有所思。 墨千秋並不意外红袍鬼王会在这种时候现身,双方主从多年,身后这位鬼族共主是什么习惯,作为谋主的墨千秋心里比谁都清楚。 墨千秋缓缓转身看了眼高坐王位的主上,也没有要见礼的意思,鬼族不在乎这个,所以他只是平静道:“有些事也应该提前告诉他们一声,很多有的放矢的举动,远比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要好很多。” 红袍鬼王闻言並未立刻给出反应,只是在定定注视了墨千秋许久之后,才突然轻笑了一声,“军师当年为何要脱掉魔族遗民的身份,千方百计成为本王的谋主?” 这个问题问得很平静,语气中也没有任何的喜怒意味,但在这一瞬间,墨千秋立刻就感受到了某种似有若无的杀气已经將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红袍鬼王是个聪明而多疑的鬼族共主,在墨千秋当年发跡之前,鬼族上下所有的谋略规划全部是由这位鬼族共主亲自操刀,所以他天生就比那些只敢听命行事的阴帅们要多一层思虑。 反观此刻,红袍鬼王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问话看似是在閒聊,但如果墨千秋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那么这位酆都鬼侯就很有可能在下一刻就成为他的一口血食。 而且事情的重点在於,墨千秋回答的內容不在於对错,只在於能不能让鬼王满意。 鬼侯听著上位问话,他並未有太多的思虑,只是理所当然平静道:“臣下的回答与当年一样,我这个人別的本事没有,但脑子还算好使,所以我只希望能用我的脑子,换我自己不用像那些族人一样只能靠苦力换一口猪食,也不用提心弔胆朝不保夕,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隨时会死。” 说著,他再次看了眼那位戴著面具看不清真容的鬼族共主,隨后又加了四个字,“仅此而已。” 红袍鬼王闻言,看死人一样的眼神没有任何的起伏变化,只是意味不明轻笑了一声,“你好歹也是有族人的,而且那些人当年为了让你活下来,一个个不惜拼上老命,你难道就没想过自己位极人臣之后也要回过头去照料他们一二,至少是报一报当年的救命之恩?” 墨千秋闻言笑了笑,隨后又很是坦然地摇了摇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人族的那些废物们才会说的话,我是个魔族出身,我们这一脉从上古年间就只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管过旁人?” 红袍鬼王听著墨千秋理所当然说出来这样一段话,却仍旧没打算放过他,想了想之后又轻笑道:“可是本王记得谁曾说过,说你们魔族的那位魔尊,当年之所以会选择在那位末代人皇面前自行兵解,就是为了以命换命,以他的命换数千万魔民的命。” 他再次定定看著墨千秋,不放过他任何的表情乃至是气息的变化,紧接著又问了一句,“难道他就不是魔族了?” 墨千秋此刻依旧平静,当红袍鬼王提到那位已死万年的魔尊时,他也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在鬼王问话时才缓缓摇了摇头,淡淡道:“所以他死了,而现在的所谓魔族遗民,又有谁还记得魔尊是怎么死的?” 红袍鬼王看著墨千秋这种谈及魔民像是提起一堆粪土一样的態度,突然间觉得有些好笑,所以他也就毫不掩饰直接笑出了声,看著墨千秋淡淡道:“希望你当年跟今天,同本王说的这两番一模一样的话,都会是你的真心话,否则的话,你身后的那些魔民都会死,而你也一样会死,比任何人都更惨地死。” 墨千秋始终表情平静,对於红袍鬼王的这段杀气森森的威胁置若罔闻,面上没有丝毫的担心与怯懦,像极了一个问心无愧的反应。 红袍鬼王也没再多说,只是转而抬头看了眼那些麾下阴帅们分赴四方消失的方向,片刻后才又似笑非笑般淡淡道:“你把那些你谋划了多年的算计筹谋和盘托出,恐怕不只是为了让他们当个明白鬼吧?” 墨千秋闻言转过身来,同样看了眼各位阴帅消失的方向,眼神之中墨云翻覆,点了点头淡淡道:“马上就要真正开战了,我们总得知道手底下这些人,有没有人也跟东海龙宫的那个死间一样,是个身怀二心的人物。” —— 礼官洲承云帝国,京城长安。 大战落幕,有那位德明皇帝站在城头髮话,柱国宗祠里的那帮老供奉们没有一个人再敢多说废话。 再加上这仅仅不到半天的光景,这座长安城內外已经前前后后来了一大堆江湖豪门中人,全部都有各种各样的说辞,却无一例外像是约好了一样,是来给那个黑衫少年人撑腰的。 如此大势,也由不得这帮趴窝吃钱的老貔貅们再梗著脖子犟嘴,一个个只能不情不愿灰溜溜离开宗祠,万水千山分赴四方边城,去各座兵家军帐下效命。 尊號“德明皇帝”的老人赶走了一大堆不肖子孙,大概是心情也不太好,没有兴趣招待这群不请自来的多事江湖人,所以只是抬手摸了摸身侧小姑娘的发顶,然后就一闪身再次消失了,只留下一堆少说都是三品的江湖豪门中人面面相覷,一个个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面容也有些古怪。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先前一直不曾露面的晋王李琮才姍姍来迟,出现在宫城的城墙之內,一大堆禁军护卫之下缓步上了城头。 这位皇子殿下看起来也不像是个简单人物,先前的护城大阵被破,他跟护在身边的这群禁军卫士好像都没什么事。 李琮跟楚元宵算是第一回见面,所以在双方碰面的那一刻,都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对方。 晋王李琮此刻就算是这长安城中的东道主,看了眼楚元宵之后也没多说什么,反而是礼数周全地朝那各处云集来此的仙家中人们拱了拱手,笑道:“虽然是蹭了別人的面子,但是今日承云帝京来了这么多江湖朋友,李琮在此见过各位仙师,诸位远道而来,我李氏蓬蓽生辉。” 楚元宵被李琮这个显而易见的有意忽略给弄得有些尷尬,晋王殿下那个所谓的“別人的面子”里的別人,当然就是他这个前一刻还被允诺成了承云半个駙马的人了。 外城城头上,眼见大事已定的李玉瑶微微鬆了一口气,她先前一直以为来救场的会是自家小师姐搬回来的师父,没想到这转手给自己招来了“半个駙马”,这个转折有些太过突兀,让这个少女此刻心绪也有些复杂。 墨绿长裙女子公孙先生此刻就站在一旁,看著关门弟子脸上的表情,大概是能理解她的心思复杂,所以就笑了笑道:“那小子为了跑过来救你,都敢在万丈云头朝我拔刀,倒也算是有点子出息。” 这话就算是实打实的一句替人说好话了,李玉瑶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自家师父。 女子祖师笑著摆了摆手,“为师就是隨口一说,至於他剩下的那一半駙马身份,你愿不愿意给,什么时候给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为师不多说什么。” 说罢,她也没再多话,转过头去看了眼宫城內的某个方向,对著小姑娘笑道:“走吧,这么多年不来长安城,你总得带著为师去见见你那位长得贼俊的亲娘嘛。” 白衣小姑娘闻言面色再次变得有些古怪,自家这个师父有时候也是个妙人,明明她自己就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却又偏偏走到哪里都爱看美人,越好看的她越爱看,像是个没见过美女一样,而且她最中意的,好像就是自己那个当过胭脂榜首的母后,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美人相惜。 宫城这边,楚元宵看著那个白衣姑娘被她师父带著消失在城头,从头到尾没跟自己说一句话,此刻就成了尷尬加尷尬。 闹了半天,自己搭著剑万里迢迢来救人,到最后这是救了个寂寞… 元嘉剑宗乔浩然此时不知怎么已经摸到了宫城城头上,跟龙泉剑宗的欧阳一起,这俩人不知道是以前就认识,还是现在突然成了好朋友,反正是勾肩搭背来到的楚元宵面前。 晋王李琮此时已经请了各位江湖大神仙们去了宫內的某座大殿,大概是要设宴招待贵宾,但却有意无意把他们这几个少年人全丟在了这里不闻不问。 乔浩然两人把臂同游,一起走到了满脸尷尬的楚元宵身侧,手提摺扇的元嘉剑宗乔公子,笑眯眯上下看了眼楚元宵,隨后像是教训傻子一样揶揄道:“姓楚的,你他娘的是不是傻?” 楚元宵被乔浩然这话说得有些发懵,本身心头就不太顺,闻言毫不客气翻了个白眼,骂道:“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欧阳此刻也有些好笑,但他倒是没有直接出言嘲讽,只是乐道:“你说你跟人提亲来了,你连人家姑娘真正的那一家子人都没见,张口直接衝著人家老祖宗提亲,还是拿著你那什么法家弟子的身份说事,如今还想让你大舅哥给你好脸色,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救了人就劳苦功高了?” 乔浩然紧隨其后,再次嘲讽道:“九洲这么大,像你这么求亲的,我也真没见过还有谁能干得出来,真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楚元宵闻言猛地表情一滯,隨后才突然脸色一垮,有些不知所措道:“那咋整,我这话都说出去了…” 说著,他突然抬头看了眼远远站在三人一旁,面无表情看著那座龙首塬的清冷姑娘柳清秋,隨后笑眯眯靠近乔浩然,一脸的商量神色,“来来来,大家都是兄弟,你先给我出个主意唄?要是管用的话,以后你去柳氏提亲,我也帮你找媒婆!” …… 第168章 天策府 那位只露了一面就重新消失不见的德明皇帝,留给了楚元宵自建一座三品宗门的任务,但也说了並不著急,毕竟自家小姑娘年纪还小,对於身负修为的仙家中人而言,十多岁就还是个小娃娃而已,也不著急著立刻就要下嫁。 所以,楚元宵接了任务之后,也没有立刻就想著要去哪里找一个十一境的大修士回来,一座仙门不是只有一两个人,最起码都得有一位宗主,还得再加上四位掌权的长老,这也不是说来就来的。 不过今日这一趟江湖仙门来撑腰的大场面,让楚元宵本人都有些意外,四大剑宗来人都还能理解,毕竟他跟李玉瑶各自身后都有一座剑宗,乔浩然跟欧阳则是另外两座剑宗门下的亲传,说他们是商量好的也能理解,可还有些人的到来就让楚元宵自己都觉得有些离谱。 比如石磯洲南岸的燕云王朝,比如相王府,再比如楠溪陈氏,还有云海间… 而且,这些仙家势力来的人,大多还全都是熟人,除了燕云王朝是皇帝遣使大剑仙高沫之外,剩下的这几家竟然全都是熟人,或者说都是同乡人。 相王府来的是那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小镇少年赵继成,楠溪陈氏来的是小镇陈氏的那个嫡子,如今也算是楚元宵师兄的陈济,而云海间来的当然也是熟人,小镇朱氏弟子,小胖子朱禛。 如今看起来,好像就只缺了个被关在云林宗出不了山门的韩元赋。 当然,柳氏的大小姐柳清秋也算是其中之一,只是这个面遮轻纱的清冷少女,虽然是小镇这波少年人中天赋最好的,但她好像对这些事也不怎么在意,能来到这里,大概是被乔浩然这个傢伙给连哄带骗拉过来的。 当初盐官镇的那些纷纷扰扰,所有跟楚元宵有过一些瓜葛的同龄人,今日如出一辙全部都来了这里,这就不能不让人多思索几分,这帮人背后的那些人,怕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或者最起码也是个不约而同的心有灵犀。 城头上,此刻被有意留下的少年人,当然就不止楚元宵还有乔浩然他们这四个人。 乔浩然这傢伙被楚元宵毫不掩饰地问了那么一句,立刻就缩了缩脖子,甚至都没敢转头去看那边看著龙首塬的那个柳氏大小姐,只是一把拽住楚元宵的脖子,將之强行拉过来夹在胳膊地下,气急败坏怒道:“姓楚的,你他娘的能不能消停点儿,当初在龙泉渡口你给老子闹出来的误会,我到现在都还没解释清楚呢,你个狗东西能不能不给再老子添堵了!” 欧阳看著这俩傢伙之间毫不客气地互相拆台,只觉得有些好笑,他虽然不知道这俩傢伙在龙池洲那座龙泉渡口发生了什么事,但看乔浩然这傢伙的反应就知道,他说的误会必然跟那个此刻遥遥站在宫城城墙边的清冷姑娘有关係。 少年侠士爱美人,这俩傢伙如今都是有一个心上人的傢伙了,跟自己这个只爱剑道的纯正剑修还是不一样的。 城墙那边,柳清秋此刻背对著眾人,静静看著那座龙首塬,身后三个同龄少年人之间的对话,以她现在六境大周天的修为,当然是听得清楚的,但这个习惯不说话的姑娘此刻依旧没什么反应,只在乔浩然那傢伙说出来“误会没解释清楚”的那一刻,一双精致好看的眼角才微微弯出来一点弧度。 看起来像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柳氏姑娘,看起来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嘛。 也就是柳清秋这个似有若无的淡淡笑意一闪即逝的那一刻,远远蹲在距离四人老远地方的某个小胖子,一瞬间满脸的复杂与伤感,最后更是深深长嘆了一口气。 那话咋说的来著,我本將心像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小胖子朱禛,这辈子大概是成不了柳氏的女婿了,虽然大家说起来都是同乡,还有同窗之谊,但有时候近水楼台还真就未必能先得月。 距离小胖子朱禛不远处,环胸抱臂的赵家子赵继成,此刻正与一脸平静的陈氏嫡子陈济並肩站在一起,看到那个蹲在城头上的朱氏嫡子满脸伤感,赵继成只觉得心头舒爽,满脸的冷笑与快意。 赵继成自幼受过的所有歧视,大部分都来自朱禛与柳清辉两个人,如今踏上了修行路,这个赵家子的看法就跟以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柳清辉当初並未离开小镇,据说如今是跟著他爹柳元驤学做买卖去了,其实说到底是跟朱禛进了同一行,但在已经是五境武夫修为的赵继成眼里,这种普通人已经不值得他再刻意针对了,那么当年的那一笔笔旧帐,自然就全都得算在这个姓朱的死胖子身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赵继成现在就喜欢看这个姓朱的死胖子不舒心,他越不高兴,他就越乐呵。 不过,赵家子如今大概是爬相王府背后那座云龙山爬多了,心胸倒是也稍微开阔了一些,对於身侧的陈氏弟子陈济就不再有那么大的敌意。 当年大家都还年少的时候,他总以为陈济这个傢伙每每路过自己身边时,从不会分出一点目光来看自己,是因为他看不起自己。 那个时候的赵家子因为心头不顺,就看谁都像是仇人,如今心胸开了一些,就隱约也能理解得出来,陈济这个书呆子,大概是除了那位崔先生和他那几房子的书本之外,其他的万事万物都入不了眼,並非只不把他赵继成放在眼里。 所以,此刻的赵家子和陈氏嫡子,反而才能真正如同乡一样站在一处看热闹。 陈济看著赵继成在那里幸灾乐祸,微微沉默了一瞬之后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有些事都是不懂事的少年人会犯的错,你如今都已经是爬过半山腰的人了,难道还觉得他们当年犯的错不可饶恕?” 赵继成闻言,侧过头来淡淡看了眼陈氏嫡子,隨后冷笑了一声,嘲讽道:“你这是读书读傻了吧?谁告诉你少年人犯错就该既往不咎的?拿著『不懂事』三个字来说事,什么罪过都能託词一句年纪小,你怕不是所谓的圣人仁心长得太多了!” 陈济闻言依旧还是摇了摇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赵继成闻言嗤笑一声,冷冷道:“你们那一套別拿来跟我说事,我跟你不是一个先生,你那一套对我不起作用。” 说著,他突然转过头看了眼那边还在跟乔浩然斗智斗勇的楚元宵,似笑非笑道:“你倒是可以跟你那位师弟讲讲道理,看看他能不能听你的劝,放过那座云林宗?” 陈济听著这个说话都没好语气的傢伙在这里大放厥词,想了想之后乾脆也不再客气,毫不犹豫反唇相讥,“按顺序来说,他得管我叫师兄,而你得管他叫师兄,那要这么算下来,你又该管我叫什么?” 赵继成被陈济这一句话给噎得滯了一下,但很快就又冷笑回道:“你要是连这种交情都要攀,那我倒的確是大开眼界了一回,你们儒门还真是名正言顺得很了。” 乔浩然將楚元宵夹在胳膊下,直到他笑著张口告饶,才终於打算放过他。 三人站定,这才终於少了几分嬉笑打闹,开始了今天眾人齐聚的正经事。 欧阳回头看了眼零零散散站在城头的几人,眾人立刻会意,自各处缓缓聚到一处。 下一刻,一道剑光自宫城深处拔地而起,落在城头时,正是先前领著师父入后宫看皇后的李玉瑶。 白衣姑娘落在城头上,在眾人注视下一脸平静走到近前,对於先前还被提亲一事只做平常,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看那个黑衫少年人。 乔浩然站在楚元宵一侧,见状不由朝著身侧少年人一阵挤眉弄眼,低声笑道:“看见没,你这没轻没重一手提亲,人姑娘家现在连看都不看你一眼了,半年的邻居相处,城头练剑,白搭了不是?” 欧阳闻言一笑,也跟著道:“你说说你,人家姑娘明明就只说了一句不討厌,你倒是胆大妄为上来就提亲,也不知道问问人姑娘的意见,活该你討不到好脸色!” 这两人此刻说话,生怕不够光明正大,开口就是一声传遍城头的吆喝,聚首站在一起的眾人此刻人人脸色都有些古怪。 如此情形,饶是那白衣姑娘打定了主意只参与共议,但不开口说话,此刻也做不到充耳不闻了。 李玉瑶转过头来,面无表情看了眼楚元宵,道:“关於我家老祖宗说你必须要有三品仙门掌权人头衔这件事,我只说你不必太过在意,成不成三品山门的宗主,跟我会不会嫁你没有必然的关係。” 这话一出,眾人的脸色再次有些古怪,毕竟这白衣姑娘此刻话里的意思,並不是直接拒绝了楚元宵提亲一事,而是只说三品山门掌权人一事不必太过认真,虽没有明说要嫁,但这句“不必太在意”其实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另一侧,赵继成与陈济依旧並肩站在一起,此刻两人如有默契互相对视了一眼。 陈济表情有些古怪,突然笑著低声道:“看起来,你当年在小镇乡塾说的那句得罪人的话,如今算是应验了一半了。” 赵继成闻言,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冷嘲,不屑道:“我当年要是知道还有今日这一出,我肯定就只会是另外一种说法。” 陈济闻言嘆了口气,无奈道:“你这狗脾气,还真就是少了人家直接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的强硬手段。” 赵继成无所谓般耸了耸肩,语气中带著一股睥睨天下的意味,“再给我十年时间,到时候再来看看,还有谁敢提著刀在我面前大声说话?” 曾经的盐官小镇,因为那座盐官大阵的原因,造就了一大堆天赋卓绝的修行种子,这些少年人离开了那座小镇之后,短短三年之间就造就了另一番天地气象。 三年升到四境的楚元宵,都已经是这群人中间进境最慢的一个,这种像是脚踩流云直上青霄的修行速度,足以称得上冠绝天下了。 这大概也是曾经那无数江湖仙门愿意掏四成的宗门气运来换一个小镇少年人的原因所在。 当然,大概也是因为这群少年人是那座小镇送出来的最后一批修行种子,所以他们在某种意义上,还会与曾今走出小镇成为江湖人的那些少年们不一样,至於究竟不一样在什么地方,大概就需要光阴流水去亲自见证了。 陈济听著赵继成说出这样一句囂张霸道近乎狂妄的言辞,好像也並未觉得如何不妥,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同样的傲气,不仅是他赵继成有,儒门弟子陈济,同样不缺。 欧阳跟乔浩然两人此刻倒是没有再多说什么,等到李玉瑶说完了那几句给楚元宵的答覆,两人各自笑著看了眼身侧表情有些不知所措的黑衫少年人,然后再与那位说话的白衣姑娘三人对视一眼,就打算开始今日真正的城头密议。 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依然是龙泉剑宗嫡传弟子欧阳,他缓缓砖头环视了一圈在场眾人,然后开门见山直接道:“各位道友在过往这三年间,想来是各有各的奇遇,当年盐官镇那一场大战,也算是如今这一场天下之爭的开端。” 他话说一半,语气微微停顿了一下,隨后又看了眼那几位自小镇走出来的同龄少年人,这才道:“诸子当年在盐官镇有一场道爭这件事,想必各位心里都清楚,如今三年已过,各位的江湖路差不多也都走了一大半,接下来就该到了你们聚首论道的时候了,而这场道爭的最终结论会如何,皆在各位一念之间。” 欧阳说到此处,突然停下了话头,转头看了眼站在楚元宵另一侧的乔浩然。 手持摺扇的翩翩公子自然会意,手中摺扇在手掌间轻鬆写意转了一个圈,他这才笑道:“当初四大剑宗负责守护小镇四大姓,如今的四大剑宗则同样负责各位这一场道爭的护法一事。” 说罢,他看了眼站在对面的白衣姑娘李玉瑶,又看了眼身侧的楚元宵,面容再次古怪了一瞬,然后才笑到:“本来应该是四大剑宗各出一人,但是当初的青莲剑宗派往盐官镇两位剑仙並未能成功收徒,而青莲剑宗年轻一辈也没有如我们一样的同龄人,所以这个名额最后落在了楚元宵身上。” “但他本身是道爭的主角人物之一,所以青莲剑宗这一次护道之事就暂不参与了,接下来的事由龙泉剑宗欧阳,西河剑宗李玉瑶,以及出自元嘉剑宗的在下三人负责。” 李玉瑶此刻本身並不想说话,但见欧阳与乔浩然两人说完之后,所有人都下意识一样看向自己,这个白衣姑娘不由挑了挑眉,想了想之后突然淡淡一笑,还饶有深意看了眼楚元宵,隨后才道:“各位放心就是,我自然是能保证秉持中直的,绝不会有意偏袒谁。” 好傢伙,此刻白衣姑娘这句话,明打明的意有所指,在场所有人,就没有一个人是听不懂的。 楚元宵闻言尷尬挠了挠头,没有说话。 站在一侧的赵继成看了眼楚元宵的表情,突然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嗤笑道:“人家姑娘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你一个大男人倒是扭扭捏捏了,当真是娘们儿一样半点都不爽利!” 赵家子这句话本身是针对楚元宵的,可在话音出口的那一刻,反倒是在场两位姑娘各自微微皱了皱眉头,但都没有说话。 被嘲讽的楚元宵闻言同样看了眼赵继成,隨后也跟著点了点头,然后就开始了他今天真正要说的话,而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这段言辞,让原本已经准备好了要吵架的各位小镇少年人,无一例外都有些大出所料。 “各位应该都知道,其实按照各位前辈们最开始的想法,这一场道爭原本是要通过承云、燕云和青云三座帝国来共同论证的。” 这句话还在意料之中,也是诸子道爭早就定好的规划筹谋。 所谓道爭者,最早的爭论出自法家与儒门,二者关於人性善恶,王道与霸道的爭论已经吵了数千年,始终都没能吵出来一个最终的结论。 正因如此,最开始的道爭一事,是应该由三个小镇少年人来完成,儒门陈济,法家赵继成,与儒法兼修的楚元宵。 只是这件事在当初小镇局势风云变幻,出现了很多不可预料的插曲之后,就突然又改了一个形式,加进了来了几个其他人,比如跟著那位商家祖师爷的小胖子朱禛,又比如成了剑修的柳清秋,再比如那个如今还被关在云林宗山门之內,並非诸子任何一家的韩元赋… 楚元宵话说一半,环视了一圈在场的诸位同龄人,想了想之后不再犹豫,乾脆直接道:“只是我这一路上虽然奇遇不断,但我也在想另外一件事,天下大爭之世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坐而论道了,不如用一路所学干点真正有意义的事。” 他环视了一圈眾人,缓缓道:“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后面这一句,才是真正让所有人大出意料的重点所在,因为楚元宵一句提议,所有人都有些惊诧般开始面面相覷。 陈济思索了片刻,终於有些迟疑道:“我们若是这样擅自改动诸子决议,似乎於理不合吧?” 赵继成站在一旁,不屑地侧头看了眼陈氏嫡子,意有所指道:“墨守成规这句话,最早说的应该不是你们儒门吧?你现在也开始想要学那两位墨门祖师了?” 墨家与儒门之间歷来不合一事,早已是江湖中心照不宣的秘密了,墨门最开始的那二位祖师爷当年都是儒家门下,只可惜后来双方闹翻,才有了后来的世之显学墨家一脉。 此刻赵继成这句阴阳怪气的言辞,实打实是挑衅意味浓重了。 陈济终於面色严肃看了眼赵继成,但想了想之后却並未说什么。 赵继成也不在意他是什么反应,挖苦了一句之后转头看向楚元宵,淡淡道:“虽然我觉得你这傢伙娘们儿唧唧的,但是这个提议听起来倒是挺有意思,我觉得不错。” 陈济之所以说楚元宵跟赵继成有师兄弟之谊,当然是因为他们两人也有同一个先生,苏三载。 那位走到哪里都是一副吊儿郎当,不走寻常路架势的大神仙,会教出来同样不守常规的两个学生,其实就一点都不奇怪。 小胖子朱禛从最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他如今其实也不单纯只是商门弟子,因为那位范掌柜还有一个兵家武庙圣人的头衔在头顶,所以他其实也很楚元宵一样算是骑墙头,只不过他这个墙头是从师父那一辈就开始骑了。 此刻的小胖子听完了所有人的言辞,他有意无意转过头看了眼站在一起的柳清秋与乔浩然,不知道是想了些什么,突然道:“我觉得,不如我们直接立个山头如何?与其互相论道,不如拿出去跟异族论一论,到时候再看看谁的本事更高,手段更大!” 原本还做好了准备要为眾人护道的三位剑宗弟子,此刻有些意外地看著这群傢伙几句话的功夫就把一件论道事扯到了立山头上去,同样也都有些意外。 乔浩然抬起手中摺扇敲了敲脑壳,突然笑道:“我以前觉得我胆子挺大,可我现在看你们这三言两语就敢直接否了诸子决议的架势,我突然就觉得自己以前还是胆子太小了。” 欧阳被乔浩然这话逗笑了,但想了想之后还是道:“我倒是觉得,与其坐在边上,抱著一把剑当个听人吵架的傻木头,还不如跟你之前说的一样,给这群人的山头当个供奉,那样好像更有意思!” 乔浩然闻言不置可否,只是笑著转过头去看了眼李玉瑶,饶有兴趣道:“那要是这么玩的话,你到底应该是当个供奉,还是当个宗主夫人?我觉得他们这一手,好像混一个三品仙门出来,还真就不算什么难事嘞?” 李玉瑶闻言淡淡瞥了眼乔浩然,懒得搭理他。 乔浩然也不在意,隨后竟然直接带头开始立山头,直接问道:“既然是立山头,总得有个名號吧?各位有什么想法没有?” 从先前就兴致盎然的赵继成,听到乔浩然这句问话,他若有所思看了眼成头上已经重新列阵,但有意绕过了他们这群人的神策军,又抬头看了眼那如海碗倒扣的蔚蓝色天幕,突然笑了笑。 “若是起名天策府,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 第169章 又来打嘴仗了 城头一场密议,眨眼之间就成了眾人合力立山头。??? ?9??hux.???m ??? 赵继成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提议这个山头的名字该叫天策府,而在场的其他人好像也都没有反对。 这件事到这里算是暂时起了个头,因为按照中土临渊学宫的规制,立起一座在品的仙家山门,需要经过一大串的规制礼仪,不是隨隨便便说成就能成的。 在此之后,这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少年人们,又在各自身后护道人的陪同下分赴四方,並未在长安城內久留。 到了最后,好像就只剩了楚元宵和师父李乘仙两人並不著急,在长安城內晃悠了几天才准备离开。 城內某座酒肆之中,师徒二人相对而坐。 桌上摆著酒菜,白衣大剑仙好像是对酒家端上来的上好美酒不怎么感兴趣,还是提著自己那只银质酒壶缓缓饮酒。 楚元宵同样也没什么喝酒吃菜的兴致,只是看了眼窗外界面上又重新热闹起来的街景,怔怔发呆。 李乘仙喝了两口酒,侧头瞥了眼徒弟的表情,突然一笑道:“这是要离开长安城,所以不太捨得?” 楚元宵闻言回神,颇有些无奈道:“咱就是说您就不能好好当个正经师父?” 李乘仙哈哈一乐,理所当然道:“为师怎么就是不正经了?要说师父对待徒弟,你现在就捫心自问一番,看看你这三个师父到底是谁帮你的忙更多?” 这话倒是说得也没毛病,少年人一路上总共摆了三个师父,虽然人人都是神出鬼没,可真要说同行最久的,当然还是眼前这位白衣大剑仙。 崔先生从小镇开始就去了四海边城,直到后来少年人走到石磯洲那座桃林边,他才又现身一次,之后就又去了边城;苏三载出现的时候倒是稍微多一些,但一样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兴和洲巴山渡口露了一次面之后就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楚元宵听著大剑仙如此说,再次有些无奈嘆了一口气,隨后想了想之后认真道:“那位道门三掌教为何会有那样的手段,他的本尊还在崑崙墟?” 楚元宵先前的城头一剑,小镇北灵观的那位小道长白生用一张字据埋了一手春秋笔法,恰如当初北海渡船的那一手借境,都是同一个手段,而远在龙池洲的那位白云剑山祖师爷,则是直接將整座剑山积攒下来的剑气全部倾囊相授。 后面的这一手,早在楚元宵当初在剑山下登山而上的那一刻,就已经埋好了后手,只是当初的木剑开天之举,其实並未明確后面这一手剑气相赠究竟会用到什么地方,算是一手无的放矢的提前伏笔。 白生与白首都是那位道门三掌教的分身这件事,在那二位遥遥万里出手相助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瞒不住了。 楚元宵此刻倒是更好奇,那位狡兔三窟的三掌教本尊究竟在何处。 李乘仙挑眉看了眼少年人,笑道:“说起来这件事,我倒是也想问一句,你到底是对那位有什么怨气?当著人家的面都能说话那么硬气,怎么不讲究你们儒门的礼仪了?” 楚元宵坐在桌边耸了耸肩,淡淡道:“倒也不是有什么怨气,就是一想起那傢伙骗我铜钱说是要给我算卦,结果明明是凶卦,他还要骗我是吉卦,当初给了我一张字据,到后来发现那是他提前算好的要针对北海龙王的杀招,到了如今又是一手跨洲借剑气,就他这种鬼鬼祟祟的手段,我都生怕他哪天再来一手算计,保不齐直接把我给卖了。” 李乘仙有些好笑地看了眼徒弟,笑道:“会算卦的人確实都不太好惹,道门那几位掌教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本事,有人是专精,有人是兼修,但都是得了道门那位祖师爷的真传的。” 说著,白衣大剑仙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笑看著对面的少年人,道:“你一路走江湖,带回去那么三个同行的朋友,难不成是真准备开个饭庄?” 楚元宵也没有在意师父故意岔开话题,闻言想了想之后淡淡道:“很早之前,苏先生曾在小镇跟我说过,说是如果我愿意,他教我当个厨子都成,所以我现在就觉得其实开个饭庄挣钱也不错。” 李乘仙挑眉笑了笑,“你还真觉得他是要教你当厨子?” 楚元宵隨意摆了摆手,淡淡道:“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这话我倒是知道的,而且原本按照最开始的道爭安排,我应该是要在那三座帝国之中选其一谋一个官身的,但是如今既然道爭这件事被我们改了,那么治不治国倒是也不重要,不过我觉得开个饭庄做点小买卖还是可以的,很早之前像这样的事,都是我求不到的好差事嘞。” 说起来道爭一事被这帮少年人三言两语改成了立山头,李乘仙倒是好像又来了几分兴趣,侧头看了眼徒弟,笑道:“你们这样隨隨便便擅作主张,我估计临渊学宫那帮人又该跳脚骂娘了。” …… 中土神洲,临渊学宫。 礼官洲承云王朝那边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学宫之中,诸子百家留守学宫的这帮圣人最开始先是一阵愕然,隨后就真如李乘仙猜测的一样,確实是一片譁然。 (请记住 追书神器 101 看书网,??????????????????.??????超流畅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各位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很多年的各家圣人,千算万算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这帮老神仙定下来的谋划,会被几个乳臭未乾的少年人简简单单三句话就给改了进程。 道爭这件事是诸子大事,在有些人眼中甚至要比天下危亡还要来得更重要,过往数千万年间,临渊学宫那座碑林之內坐而论道的场面数以万计,很多气象惊人的论道场面还能见诸青史,是实打实的诸子盛事。 读书人立言立功立德是三大爱好,各家道统还要藉此传到天下,提一提自家山门在诸子之中的位次顺序,可不曾想他们筹划许久的一场天下道爭,竟然因为一座三品王朝的皇权之爭,然后就被那帮兔崽子改了下文,这样的事不仅是驳了他们这帮老神仙的面子,更是打乱了诸子心心念念的传道机会,当真说一句罪大恶极,其心可诛都不为过。 那位先前提著雀头拐杖在学宫碑林大打出手,將道门三掌教陆春秋座下的道门天君暴揍一顿的老人,如今已经被那位祁先生下了严令,甲子之內不得再靠近学宫碑林一步,所以此刻群情汹涌,老人也就不好再衝进碑林中去护犊子了。 祁老头镇守临渊学宫,很多时候就连三教那三位祖师爷都不太好直接跟那老头放对,仲老头即便再如何的耍赖皮,也確实不能三番五次在人家的地盘上撒野。 不过,今日这一场诸子暴怒的碑林吵架,出人意料迎来了一个很多年都不曾来过学宫的人物,正是少年人的三师之一,那位喜欢满九洲乱跑,到处讲道理的大神仙,苏三载。 这个一身黑衫的年轻人,並不像他那张俊脸显露出来岁数一样年轻,其实也是个活了数千年的老怪物,只是这傢伙很多时候都像是更喜欢某些古怪刁钻的恶趣味,一点也不在乎什么江湖前辈的威严庄重,所以看起来才不像是一个长了数千岁的老怪物。 苏三载有很多年都没来过临渊学宫,今日踏入学宫那座恢宏大气的山门前,他还特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著山门上那气象万千的“临渊学宫”四个大字,一边摩挲著下巴,一边轻笑著念叨了两句话。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那位镇守临渊的祁先生此时已然闪身出现在山门前,有些意外地看著眼前这位稀客,挑眉轻笑道:“老夫呆在这学宫也有万年了,稀客两个字很少用在什么人身上,但是今日在这山门前见到你,倒是真就能用上了。” 黑衣年轻人朝那位山羊鬍老人躬身行了一礼,隨后抬起头来看著老人笑道:“晚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跑到这破学宫来串门,还能有幸惊动大名鼎鼎的祁先生亲自出门相迎,这可是祖坟冒黑烟的大事了,脸上贴金嘞!” 山羊鬍老头看著这个笑眯眯的傢伙,对於他一开口就是这种听起来不像好话的好话,似乎也是见怪不怪习惯了,只是微微笑了笑,淡淡道:“老夫倒是也不太愿意出门相迎,就是怕你这个傢伙打著守法的名號,把这座破学宫给拆个稀巴烂,到时候没了容身之地,老夫那些珍藏多年的美酒就要无家可归了。” 提起来祁先生的那些美酒,苏三载好像是突然就被勾动了酒虫,一闪身直接出现在山羊鬍老头身边,搓著手笑眯眯道:“跟老头子商量件事唄?” 祁先生没好气瞥了眼身边这个不怀好意的傢伙,嗤笑道:“少他娘的打老夫那些酒的主意,你个混帐玩意儿每一回进了老夫的院子,我那酒窖就得空一半,姓仲的那个老傢伙都没你这么狠!” 苏三载闻言直接耸了耸肩,淡淡道:“你这老头说话可真不讲究,我多少年才来一回你这一亩三分地,能跟那位仲先生比?他都恨不得一个月来十八趟,你说是他狠还是我狠?” 山羊鬍老头冷嗤了一声,斜瞥著苏三载骂道:“你们这两个混帐就是大哥莫说二哥,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苏三载也不反驳,反而是突然有些愁苦般唉声嘆气道:“老头子你可是不知道,我收进门的那个徒弟,如今有个比我还能喝酒的师父,而且人家酒壶里装的可是从元脩那傢伙手里抢来的半壶酒,来头大的不得了,我这个同样是当师父的,就因为这个,都不敢在徒弟面前说我也是酒中仙了!” 说这话,苏三载再次嘿嘿笑著搓搓手,满脸討好看著山羊鬍老头,道:“所幸今日碰上你这位酿酒的行家,咱不得多借几件压箱底来撑撑场面?也好在徒弟面前扬眉吐气一回不是?” 山羊鬍老头看著身旁这个傢伙,甚至都有些好奇,他是怎么把这种爭强好胜的劲头都放在这种奇奇怪怪事上的,“合著你们这群傢伙全是一家人,就盯著老夫的那座酒窖祸祸是吧?” 仲老头是楚元宵那位崔先生的先生,眼前这傢伙也是楚元宵的师父,而李乘仙手里的那半壶酒,最早的出处其实也是来自祁老头的酒窖,他当年將之给了元脩,结果转头来又被那位白衣大剑仙抢了半壶去,所以还真就是一家人全盯著一座酒窖祸祸,这话半点都不是虚言。 苏三载听著老头的话也不反驳,只是笑眯眯道:“老头子你看啊,这个事他是这么个事,我们三个人收了同一个徒弟,这是不是就像那王朝皇宫里的后宫爭宠,一个皇帝翻牌子,是不是谁长得好看就翻谁?” “我这个当先生的要是拿不出来几件好东西,猴年马月才能等到徒弟翻一回我这个先生的牌子不是?” 山羊鬍老头被苏三载这句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比方给说得有些噁心,抬起手来毫不客气一巴掌扇在这傢伙后脑勺上,將之扇了个趔趄也没在意,只是骂骂咧咧道:“滚滚滚,你个噁心玩意儿赶紧给老夫滚,少在这里碍老夫的眼!” 说著,老人又像是有些不解气一样瞪了眼年轻人,继续骂道:“不过老夫得提前说好,你个狗东西跟人吵架可以,要是出手打人的话,下场也跟那姓仲的一样,但你要是敢拆学宫,哪怕是蹭掉了一点墙皮,老夫也绝对出手打死你个王八蛋!” 苏三载眼见自己被放行,赶忙一溜烟从山羊鬍老头身边消失,朝著那座吵吵嚷嚷的碑林那边撒腿就跑,只遥遥留了一句话在老头耳畔,像是没够一样翻来覆去地来迴响起。 “老头子赶紧回去准备一下,等我跟那帮老东西抄完了架,我就去你的酒窖打劫,你记得先把你那些不值钱的劣酒都藏起来,等我打劫完了再搬出来撑场面。” …… 学宫碑林这边。 苏三载跑到院墙外时,就听到里面一大堆诸子各家的圣人在里面群情沸腾! 一帮毛都没长齐的江湖后来人,竟然敢大逆不道篡改诸子决议,如此大不敬之举,置诸子顏面於何地?置临渊规制於何地? 后来人不敬前辈,只想著標新立异博人眼球,此风绝不可长!那几个敢擅改决议的年轻人,还有明明是负责护道,却偏偏听之任之的四大剑宗,全部都该被押到学宫来问责! 虽然也有人觉得那几个少年人是想多做些有益於九洲的大事,这本身是个很好的出发点,可这样的声音实在太少,根本说不上几句就立刻会被身旁人怒气冲冲一顿数落,实在是成不了什么太大的气候。 苏三载站在门口听著这帮傢伙吵吵嚷嚷,一瞬间就是一大串的白眼翻了出来,嘴歪眼斜一顿鬼脸,满脸的不屑一顾。 这个黑衣年轻人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来过这座学宫,甚至连天下最大的中土陆地都很少踏足,就是觉得这帮只会吵吵嚷嚷的傢伙全是一群乌烟瘴气的王八蛋,多靠近一分就要少吃三天的饭。 只是如今他不想来也得来了,自家徒弟还等著弄一个三品仙门出来当彩礼娶媳妇呢,这帮老东西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影响了徒弟跟人家那个小姑娘成双成对! 再说了,那两个小傢伙被凑在一起这件事,他这个当先生的还是媒人之一嘞,可不就得更上心几分? “你们这帮老东西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这么一副死性不改的噁心做派,多干几件有用的事不好吗?” 苏三载刚踏入碑林的大门,张口就是这么一句指著鼻子骂人的挑衅言辞,像是深怕院中这些人听不见一样,还有意放大了嗓门,甚至带上了仙家传音,保证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 场面在这一刻骤然一静,所有人如受指引一样齐齐回头看向碑林院门的方向。 苏三载站在门內,一脸睥睨看著这些前一刻还吵吵嚷嚷的诸子圣人,见他们都转过头来看向自己,他这才抬起手来打招呼一样朝著这些人摆了摆手,笑道:“诸位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多年不曾吵架,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有个人叫苏三载?” 这一刻,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坐在碑林中那块巨大空地上的诸子圣人,人人脸色惊奇看著这个多年不曾见面的法家圣人,满眼都是意外。 这傢伙在很多年前曾经吵遍碑林无敌手,甚至一度跟儒门那位亚圣之间,都有正面放对不落下风的气势,只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这傢伙突然就离开了临渊学宫,甚至直接离开了中土,很多年间都是四处乱串不干正事,直到后来诸子道爭时,他才接了法家一脉的安排决议,成了那个小镇少年人的先生之一。 如今又见这人进了碑林的门,在场所有人第一反应当然是惊讶,但只在转瞬间就明白了另外一件事,这傢伙怕不是跟当初那位仲先生一样,又是来这里护犊子的! 苏三载也確实没让他们失望,下一刻就笑眯眯道:“各位猜得不错,苏某之所以要捏著鼻子来你们这乌烟瘴气的破地方,就是来替我那两个徒弟吵架的!你们要是觉得他们几个少年人辈分不够,那苏某就想问问诸位,不知道我苏三载的辈分够不够?” 碑林中,那些气势汹汹的各家圣人,此刻看著眼前这个不速之客,不知道是有人忘了他吵架的本事,还是真就多年不见所以不信邪,反正眼见苏三载一副囂张跋扈的做派,立刻就有人反唇相讥道:“所谓上樑不正下樑歪,那一群混帐之所以敢大逆不道,恐怕就跟你们这帮持心不正的『上樑』有莫大的关係!” 苏三载闻言笑了笑,看了眼说话的那个名家一脉圣人,还好心情替他拍了拍手算是鼓掌,接著才道:“刘先生这话说得倒是不错,上樑下樑的这个比方也打得恰到好处,果然是说话的一张好嘴!” “不过刘先生今日倒是也提醒了苏某,我以前老觉得如今的天下九洲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放在今日就是恍然大悟了,这既然同样都是领路人,那九洲这个烂摊子,是不是也跟在座的诸位『上樑』关係匪浅嘞?” 那位名家圣人刘先生被苏三载这话给懟得语气一滯,在座的诸子圣人更是齐齐脸色一变,有人立刻勃然大怒,暴喝一声,“放肆!” 黑衣年轻人听著对方这中气十足的两个字,挑了挑眉笑道:“姓姜的,你到底是圣人当惯了,还是觉得能坐在临渊学宫就是头顶王冠天下无敌了?” 他脚步隨意走到人群边缘处,嘲讽道:“跟我说放肆?谁他娘的还不是个圣人了?你们有谁真够格跟苏某掰一掰手腕子,咱们不如出门去单挑?” 那位被直勾勾问了一句单挑的儒门姜圣人,此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最后还是没能真的站起来出门去单挑,这个苏三载可是敢跟亚圣吵架的人物,他这样一个只能在大成殿里敬陪末座的陪祀圣人,哪里敢出门去跟人单挑? 苏三载也不在乎这些人的脸色有多差劲,骂完了人之后又瞬间改成一脸的笑意,瞥了眼那个满脸憋屈的姜姓圣人,这才又环视了一圈在座的诸位,笑道:“我听说前些日子儒门的那位仲先生才刚在这里打了人,你们好歹也是诸子各家的圣人大神仙,记性已经这么差了?忘了仲先生当时是怎么打了你们脸的?” 黑衣年轻人可没有崔觉那样还要讲礼仪规矩的说法,此刻直接一脸不屑地嘲讽道:“一群只敢坐在这里说些没屁用的废话的傢伙,挨了训还不知道收敛几分,又开始大放厥词了?那几个少年人都知道坐而论道对如今的天下大事无益,还不如合在一处干点有用的事,你们这帮傢伙还是圣人呢?就只知道在这里计较他们是不是拂逆了你们所谓的圣人决议?” 先前那个被苏三载骂了一顿的姜姓圣人此刻仍旧不愿意认输,听著苏三载说出来那么一堆,他立刻反驳道:“礼不可轻废!” 苏三载直接嗤笑一声,淡淡道:“可不是?礼確实不可轻废,你们要不要问问如今都准备掀棺材底的海妖一族,问问他们能不能也体谅一下那帮入了土的老祖宗,別做什么刨祖坟的大逆不道事了?” “你们要不要也问问北海的罗酆山,问问那位鬼族共主,还有他手底下那位第一谋主,看看他们能不能不把接下来西海和南海两位龙王之死,都嫁祸到人族身上?” 苏三载一句话惊得在场眾人魂飞天外,他自己反倒风轻云淡笑著说了一句,“毕竟背刺盟友,还有嫁祸於人这种事,同样也不是什么光明事,同样也於礼不合不是吗?” 远在酆都城的那些鬼族高位们大概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们刚刚做完的密议,竟然会这么快就已经跑到了临渊学宫诸子吵架的场面上,而且还是被清清楚楚一字不差说了出来… 此刻的碑林之內,人人面露惊异看著那个站在场中舌战群雄的黑衣年轻人,他们甚至都顾不上计较什么诸子决议被改的事了,道门某位天君眯眼看著苏三载,语气凝重道:“姓苏的,你这话能不能做准?” 苏三载闻言耸了耸肩,无所谓般淡淡道:“我这话做不做准,你们大可派人去东海之东的海龙祖地门前看看,要是本事够大的话,当然也可以闯进东海龙宫去瞧一瞧,看看那两头蠢龙死了之后,这个锅是不是扣在人族头上?” 那位道门天君闻言突然冷笑了一声,“东海之东,东海龙宫,你拿著我们验证不了的事情来这里说事,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有意替你那两个徒弟开脱?” 苏三载闻言直接毫无顾忌翻了个白眼,“果然人家仲先生说你们这帮傢伙只会耍嘴皮子是一点都没说错,不能验证就不能验证唄,海妖一族那群棺材底要不了多久就能到两军阵前来,你们到时候再问他们也不迟。” 他此刻表情有些古怪,轻飘飘说了一句,“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对面那帮老妖怪们还能不能好好回答你们的问题?” 说罢,这个仅凭一张嘴把这群诸子圣人一顿臭骂,隨后又丟了一根大闷棍把这帮傢伙砸晕的年轻人,也不再理会他们满脸凝重的表情反应,转过身施施然走出了碑林,志得意满,得胜还师! 黑衣年轻人昂首阔步走出碑林,一脸囂张半分不改,就这么昂著一颗头颅溜达到了学宫西侧,停步在那个山羊鬍老头的院门口,隨后左右张望了一下,眼见无人跟踪,这才一瞬间窜进了祁老头的院子里。 开门进门,转身关门,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做完了这些事的苏三载这才来得及抬手拍了拍心口,长舒了一口气,满脸后怕喃喃道:“好傢伙,老子一个小年轻,三言两语镇住几十个诸子圣人,这么大的场面可是不容易嘞,果然姓苏的都不是简单人物!” 年轻人此刻面朝关上的院门,好像也没注意到已经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山羊鬍老头,还在那里自说自话,“这么大的本事,以后见到徒弟,这就又有了谈资了嘛!” 山羊鬍祁老头看著这个装模作样的傢伙,有些不忍直视一样微微摇了摇头,“那不知道你这姓苏的要是被丟出了临渊学宫,以后还有没有脸也跟徒弟吹嘘吹嘘?” 苏三载在这一刻一蹦老高,转过身来手腕颤抖指著那老头,好片刻后才抖抖索索道:“我说老头子,你这么嚇人是能嚇死人的!” 说著,他又像之前一样满脸后怕拍了拍心口,隨后直接开始撒泼打滚,“不行不行,你可嚇死我这小年轻了,你得赔偿,赔大偿!” 祁老头闻言笑了笑,眯眼看著苏三载笑问道:“那你觉得,老夫该怎么赔偿才能让你满意?” 苏三载立刻一脸笑意,嘿嘿笑道:“不多不多,接下来我就不打劫了,反正你那一酒窖的酒都归我了!” …… 第170章 东海拦路 苏三载半借吵架之名,將那位酆都鬼王与其座下鬼侯的算计全部漏给了临渊学宫,隨后就像是甩手掌柜大功告成一样,丟下一大堆目瞪口呆的学宫圣人,然后施施然跑到祁老头那边搬酒去了。 碑林之中,诸子各家的圣人此时確实已经顾及不到那几个少年人擅改诸子决议之事,只剩火急火燎传令去往兵家武庙,叫他们赶紧查明姓苏的这傢伙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如果是真就自然还要拿出该有的应对之策。 海妖一脉因为挑头对阵人族九洲,如今已是损失惨重也是不爭的事实,在这样的时机之下,他们如果要开始搬动压在棺材底的那些罈罈罐罐,其实也不算是什么不可理喻的突兀之举,所以苏三载接著吵架说出来的那些话,其实很算顺理成章,可信度极高。 祁老头的院落中,苏三载刚开口说山羊鬍老头那一酒窖的酒都归他了,对面的老人紧接著就是一声冷笑,斜睨著这个坑蒙拐骗的傢伙似笑非笑道:“你倒是也真敢说,老夫在这破学宫酿酒这么多年,敢张口说这一酒窖的酒都归谁的,你可是第一个!” 黑衣年轻人哈哈一乐,搓著手朝老人那边靠近了几步,笑呵呵道:“天下的路那不都是人走出来的嘛,他们没胆量说这话,那是拿老头子你当外人,可就咱俩这交情,那不得是好得都能称兄道弟了?要是扯什么亲疏远近那就外道了不是?” 祁老头被苏三载这没脸没皮攀交情的做派给逗笑了,“都说你苏大先生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老夫以前还觉得这话说得不实,如今看来,倒是老夫小瞧你了。” 苏三载此时已经挪到了祁老头身侧,脚下不停还想往后院的酒窖那边跑,闻言打著哈哈笑嘻嘻道:“能得到大名鼎鼎守宫人如此一句盛讚,晚辈也算是脸上有光,出去还能吹个大牛嘞!” 山羊鬍老头此刻也像是没见到这傢伙脚步底下的那点小心思,只是嗤笑一声揶揄道:“为了给徒弟攒点儿家底,你就能赖话当成好话听,连脸皮都不要,老夫也算敬你是条汉子!” 说罢,老人转过头看了眼碑林的方向,隨后才又看向苏三载,轻笑了一声,“老夫今日就看在你是为九洲著想的份上,那几坛酒就送你了,也算还天下一个端了这么多年人族饭碗的人情。” 说著,老人看著脚步已经挪到后院门口那几棵桃树下的黑衣年轻人,突然微微眯了眯眼,冷冷道:“但你个混帐要是敢伸手搬其他的罈子,就別怪老夫翻脸!” 苏三载闻言大喜,赶忙朝著那个白髮苍苍的老人连连鞠躬致谢,满脸陪笑,不要钱的车軲轆话倒了一箩筐,人已经消失在了后院门口,直奔那座酒窖而去。 山羊鬍祁老头也没跟著苏三载去酒窖,只是站在前院中的空地上,神色复杂看了眼中土神洲东方的蔚蓝色天幕,眼中闪过一阵复杂,隨后又转头看向南方,那里似有多多流云循环往復,层层叠叠。 老人沉默良久,最后终於低声呢喃了一句,“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但去莫復问,白云无尽时。” …… 东海高阳城。 儒门在此地坐镇圣人钟淮安,此刻与龙泉剑宗祖师欧剑甲並肩站在高阳城东侧城头上,目视城东侧宽阔无尽的海域,而这两人的表情却恰恰相反,一人满脸凝重,一人则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洒脱与坦然。 苏三载闯进临渊学宫的那一刻,同样有一道桌面底下的消息,自石磯洲东岸远赴重洋进了高阳城中,而负责送信的人物,则是那位大名鼎鼎,但不怎么时常露面的堂堂风雪楼的三当家,红莲祭酒洲。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超给力,??????????????????.??????书库广 】 天下邸报消息做得最出名的几家中就有一座风雪楼,而这座木楼的三当家今日亲自来送信,自然可见这个消息不是隨意而来的样子货。 北海酆都城麾下已有半数阴帅出海东行,摆明了就是衝著海龙祖地去的,高阳城距离东海最近,这件事也就只能落在他们头上。 片刻之后,面朝东海的文庙圣人钟淮安微微嘆了口气,隨后侧过头看了眼身侧大剑仙,面色凝重道:“请恕钟某说句不敬重的话,此言也绝非是看轻大剑仙,只是这一趟龙潭虎穴之行属实凶险万分,若是一个不慎,保不齐就是有去无回的结果…这对人族天下而言,可是赔不起的买卖。” 仙风道骨的龙泉祖师闻言淡笑了一声,此刻已然是腰悬佩剑“龙泉”,真正做好了离城东行的准备。 老人听著身侧这位读书人说的话並未反驳,只是淡然一笑,理所当然道:“我辈剑修练了一辈子剑,为的就是有这样的时候,可以当出剑时能出剑!” “如今眼看著九洲有难,而我龙泉剑宗就在东海边城,自然就该是老夫挡在前面,这是义不容辞的分內之事,谈不上该不该,更谈不上能不能。” 钟淮安闻言再次嘆了口气,“风雪楼传了消息来边城是不假,可这件事目前还不是临渊学宫的最终决议,大剑仙若是此刻仗剑出海,事后恐怕…还会有旁的麻烦。” 龙泉祖师闻言笑了笑,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不在意道:“老夫此行若是能回来,就那帮只会动嘴皮子的老傢伙们,老夫倒是也想看看有谁敢说我的不是?可若是老夫回不来,那身后事自然就更不必在意了,老夫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做了该做的事就行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后来人便是。” 文庙圣人钟淮安此刻面色复杂看著这个风轻云淡的老人家,双方同城镇守已过了好几个年头,一起上阵的同袍之谊也算是不浅了,此刻看著这位天下剑道魁首如此坦然洒脱,他反倒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欧剑甲仗剑出海去救之前还分数敌对的海妖龙王,在此刻看来成了非做不可的必然事,这在文庙圣人钟淮安心里当然也是清楚的。 打仗这种事,该打的时候当然就得打,而且是不遗余力下死手,如那东海龙王就是这么死的。可有些仗摆明了不能打得不明不白,反过头来再让坐山观虎斗的鬼族一脉从中得利,那么有些仗就得是另外一种打法,该救人处得救人。 但真正的问题在於,如今情势危急,逼得一位天下剑道魁首孤身仗剑出海,提著一把剑就要去闯腹背皆敌的龙潭虎穴,这样的远游救人,极可能到最后就会变成一场有去无回。 龙泉剑宗是四大剑宗之首,这位祖师爷可是当之无愧的人族剑道第一仙,真要是陨命在东海之东,那么这个损失之大,人族同样担不起,也不必海妖一族丟了一位东海龙君差多少。 龙泉祖师此刻倒是面色从容,反而转过头来看了眼钟淮安,淡淡一笑道:“我辈修行中人不信命也最信命,命中的劫数到了该来的时候,拦是拦不住的,仗剑迎难逆流而上才是该做的事。” 说著,老人转过头去看了眼东海方向,眼神悠远,像是能看到那座已经退了数千里的东海龙宫一样,他在这一刻表情才终於微微凝重了一些,轻声道:“你们儒门不信这些,那你就更要做好接下来的事,如果东海龙宫被逼宫成功,那一大堆妖王们为了能给整个海妖一族有个交代,极大可能会立刻挥师,重新猛攻高阳城。” “天下的买卖歷来讲究有赚有赔,赚多赔少就算贏,他们要压下逼宫之罪,就得拿下一个足以抵得过造反大罪的战功回去,老夫今日离开高阳城,那这边城之地的坚守重任就只能交给钟先生你了。” 钟淮安听著老人的凝重言语,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满脸郑重弯下腰来,朝著老人行了一个儒门揖礼,认真道:“既然如此,大剑仙放心远行便是,至於这高阳城之安危,钟某义不容辞!” “人在城在,人死城也得在!” 龙泉祖师闻言哈哈一笑,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身侧读书人的肩膀,隨后剑光一闪便直接消失在了高阳城头,直奔东海而去。 钟淮安抬起头看著那道煊赫剑光东行消失在天际,轻嘆了一口气之后在此微微拱手一揖,轻声道:“恭送大剑仙出海远游,他日得胜归来,钟某必在这城头摆酒置宴,以酬大剑仙绝世之功!” 下一刻,不等钟淮安有所反应,有一道剑光毫无徵兆自石磯洲方向而来,到了高阳城上空时微微顿了顿,似乎是在找人,但下一刻就又立时一剑化鸿,直奔东海而去,想来应该是追那位龙泉祖师去了,而这个后来的仗剑之人,则正是那位龙泉门下九境剑修,甘泉。 这位仙人境剑修,同样是龙泉门下,但他同时也是兵家修士,当初在盐官镇时,他虽不是四大圣人之一,但在小镇当过很多年的铁匠,后来盐官之事结束之后,他就一直呆在中土神洲兵家武庙。 当初海妖一族围攻九洲一战,趁势夺取金釵洲时,他还曾仗剑出海,去往木兰渡船上救下了那个楠溪姜氏的小公主姜沉渔。 今日这一趟东海之行,他起剑之地也是那座武庙,早在临渊学宫传信到兵家的时候,这位九境剑仙几乎都没过脑子就直接直奔东海而来,连武庙的庙算都没等。 不知道是不是剑修之间的心有灵犀,他直觉自家这位身在高阳城的剑修祖师爷可能要出海,所以一路紧赶慢赶,到最后却依旧没能赶上祖师爷出海的脚步,此刻就只能继续东行,拦不住就跟著祖师爷一起出海,剑修打架,不必犹豫! 钟淮安站在城头看著这位九境剑修毫不犹豫越城而去,並未做什么阻拦。 高阳城內的剑修被他们的祖师爷下了严令不得隨行出海,必须死守城头,但眼前这位已经东行远去的九境剑仙並非高阳城中人,不在钟淮安负责管辖的范围之內,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了一手变通之法,毕竟多一个人多一份安稳,保不齐有了一位九境在旁,那位剑道魁首大神仙就能多一份回来的可能。 吧书69新 …… 欧剑甲一剑远游,几乎只在片刻间就越过了东海龙宫的头顶,但在眨眼之间,他又突兀停住了东行势头,若有所思低下头看了眼那座金碧辉煌的龙宫。 下方海面上,整个龙宫麾下大军因为这位人族剑道大神仙的到来,转瞬间已是剑拔弩张,风声鹤唳。 欧剑甲並不在意这些海妖大军的反应,只是定定看了眼那个转瞬间出现在龙宫之外的西海龙王,隨后像是用仙家传音说了句什么,接著便再次起程去往东海深处。 西海龙王站在龙宫之外,本以为这个仗剑而来、气势滔天的十一境剑修是来打架的,但没想到那个老人只是说了一句话之后就再次东行远去。 但也就是这一句话,让这位西海龙王直接色变,猛然转过头去看向北方,眼神阴沉,但还是有些犹疑地念叨了两个字:“酆都?” 下一刻,就再次有一道剑光自龙宫西侧的天幕出电闪而来。 这一次,龙城並不像前一刻一样措手不及,立刻从龙宫前拔地而起,直接拦在了那道剑光之前。 甘泉此刻脾气不太好,眼见这个不长眼的傢伙拦路,他几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就是一道剑光朝著那龙城砍了过去! 这一剑之浩大,不仅是九境甘泉的本身剑罡,更携带著他赶路万里蓄积而来的磅礴聚力,气势之大,让堂堂西海龙王都有些震惊。 “好狗不挡道,老子没时间跟你废话,给我让开!” 四大龙王排行第二的西海龙城,当然也不是什么简单任务,虽然有些震惊於对方这一手不要命的剑罡威势,但他並未选择后退,只是一脚猛然后跺,隨后一手化龙爪,猛地一拳朝著那道剑罡砸了过去! 九境剑修甘泉不是练气士,而是武夫,所以他的剑招不是剑气,而是剑罡。 西海龙王作为妖族,同样是以肉身见长,所以此刻双方之间的这一手换招,就成了更接近力量感的对撞,一声惊天动地的浩大音爆骤然自双方交手处爆裂开来。 二人脚下那座龙宫都在这一手换招之下微微晃了晃,而原本还扎营在龙宫四周的那一大片海妖军帐,则在这一刻被吹得东倒西歪,都有了那么一点溃不成军的架势。 甘泉毕竟只有武夫天人境的修为,即便是剑修加一境,又有万里乘势而来的蓄力,也依旧没能对修为在十一境山腰以上的西海龙王造成太大的伤害,双方勉强算是各胜一半,都没占到什么大便宜。 西海龙王此刻並不著急打架,眼见那不知名的九境剑修被他拦下,像是疯狗一样还要再次朝他出手,他立刻后撤了一步,急声道:“且慢!” 甘泉此刻著急追自家祖师,哪里顾得上跟他废话,见他还要拦路,直接毫不犹豫祭出手中雌雄剑“爭雄”,一分为二直奔西海龙王而去! 龙城被眼前这个上来就拼命的傢伙给弄得有些无奈,但他此刻心中同样著急,一边双手化龙拳,分心抵挡那两柄雌雄剑,一边继续道:“本王只有一句话问,你们如此火急火燎去往东海之东,所谓何事?” 龙城在问话时並未提及別的,就是想看看眼前这个傢伙会说什么,能不能跟已经过去的欧剑甲那句话对上,这当然同样不能作为確定的依据,但至少也是一种试探,能让他对酆都的怀疑再確信几分。 甘泉懒得跟这傢伙废话,一边放手施为御剑猛攻,一边没好气道:“真当结盟了就能完全放心了?不知道什么叫兵不厌诈?你海妖一族跟我人族放对,如今都四王丟了俩了,难不成你们就什么都没怀疑过?” 龙城闻言面色一沉,眼前这个说话不耽误拼命的傢伙虽然话音不好听,可仅仅两句话就直接戳中了他的心底深处! 人族丟了一座金釵洲,海妖一族四大龙王丟了两个,都没占到什么大便宜。 如今的天幕之下能爭天下的三方大势力,唯有酆都鬼族一脉屁事没有! 有些事在明面上看来,好像是跟当初鬼妖两族结盟时的筹划没有太大的出入,只能算大战过程中出现了漏算,让海妖一族有了损失。 可四海龙王也不是傻子,鬼族一脉当初礼官洲一役虽然同样失算了,可他们到头来还带回去了一个魔尊剑魂摩羯,而海妖一族的失算却搭上了两位龙王! 要说不怀疑酆都,四海龙王也不配为王了,只是有些事暂时还顾及不到,所以就没放到明面上来说,此刻被这一前一后两位剑修轮番说一遍,龙城已经在心底里確信了七八成。 下一刻,这位西海龙王猛地一拳砸退了朝他猛攻的两把雌雄剑,然后直接让开了眼前这个九境剑修的前路。 甘泉也没犹豫,直接从对方面前一闪而过,那两把雌雄剑在云海中各绕了一个大圈之后再次合二为一,尾隨甘泉而去。 一人一龙擦肩而过的那一刻,龙城微微犹豫了一瞬,隨后才轻声道:“拜託了。” 甘泉闻言只是淡淡看了眼这位西海龙王,隨后什么话都没说,再次化鸿朝著东海深处飞去,刚才被这傢伙一耽搁,他追上祖师爷的步伐就又被拖慢了三分。 西海龙王负手而立站在云头,静静看著那道剑光消失在海天交界处,隨后又转头看了眼北海的方向,最后低下头来看向脚下那座龙宫。 “既然如此,那么接下来的事就看你们的选择了,有谁若敢只为私利不顾大局,那就別怪本王不讲道理了!” …… 南海龙王龙山离开东海龙宫之后,直接恢復了龙族妖身,一路龙游去往东海之东,那里是海龙一族的祖地,龙魂归葬之地的龙墓,但也有几位海龙一族私藏下来的棺材底就在那里。 天下大爭之世,海妖一族吃了闷亏,剩下的这两兄弟一番商议之后,就由他负责前往龙墓去掀棺材盖子,搬压箱底。 形势到了现在这一步,天下无论哪一族,好像都已经到了连十境修士都没资格说话的地步,能真正定鼎天下的,到最后都只能在上两境之间。 人族有三教祖师独占了十二境,在大势上当然是占了一些上风的,但是海妖一脉加上鬼族一脉,说不准还要再加上如今还在云梦泽之中的陆地妖族一脉,这三家则是胜在人多,双方之间就能勉强五五开。 毕竟三教祖师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仅凭三个人就守住整个九洲,总还是有顾此失彼的时候,至於人族其他的十一境,反倒不是大问题。 鬼妖三家都有压箱底,人头数比人族一脉多出去太多,即便到不了三倍之多,但两倍往上还是绰绰有余的,真要放开手脚以杀伤为主的话,人族到最后绝对剩不下几个人。 这才是九洲人族一脉最顾忌的事,也是鬼族与海妖一族敢悍然开战,丝毫不惧那三位十二境的原因之一。 天道有常,一个人的功过只能改变一时,但改变不了天下之命。天下四海九洲,一部青史万万载,最大的功臣向来都是大势轮迴,並不在某个人或是某几个人。 万载轮迴之中的冥冥宿命,即便本事高绝如那位人族末代人皇,万年前以一人之力斩了魔尊,重伤鬼王,將陆地妖族封在了云梦泽,又一剑封天门把神族放逐天外,雄姿冠绝天下,可经过了万年之后,人间却还是又回到了那个轮迴的原点,而有些事在这个过程里也已经又被重新验证了一次。 一路龙游东行的龙山,在走出东海龙宫的那一刻就没再回头,只能蒙著头朝海龙一族的祖地急行而去,他越早到达龙墓,越早將自家那些真正的底气压箱底搬出来,身在东海龙宫的龙城所要面对的局势就越轻鬆一些。 四海龙王都在的时候,互相之间偶尔可能还会有些爭权夺利的事情发生,可如今形势到了这一步,这仅剩的两兄弟反倒没了太多互相猜忌,开始真正回到了当年兄弟同心,称雄四海的时节。 某一刻,一路东行的龙山猛地停住了龙游的脚步,在一脚踩入某个早就布好的口袋之前,如有指引一样突然停了下来,隨后抬起头来环视了一圈风平浪静的海面与万丈天幕,一双巨大的龙眼之中透出一股如有实质的杀机! “不知是何方高人,既然来了,就请现身一见吧!” 这一声龙吟过后,对面依旧寂静无声,没有任何的跡象显露出来,就像是这位南海龙王多疑了一些,在自己嚇唬自己一样。 龙山此刻依旧保持著妖身在外,见状直接冷笑一声,冷冷道:“本王敬你是高人,所以才请现身一见,但你若给脸不要脸非要做个鼠辈,那就莫怪本王不拿你当人物了!” 下一刻,一声娇俏中带著魅惑的笑声自前方的虚空中传出,有个千娇百媚的女子一步踏出,凭空浮现在龙山面前数十里的位置。 “想不到龙山陛下如此敏锐,倒是奴家小看了四海龙王了。” 龙山当然认识眼前这位酆都阴帅,双方在当初结盟时也曾同帐议事,都是修为顶天的大神仙,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是有的。 “阁下不在你酆都领军,跑到这东海之东来,不知有何贵干?” 龙山在看到画皮的那一瞬间,眼神之中立刻透出一股阴森之气,有些事龙城有所怀疑,他同为四大龙王也同样迟钝不到哪里去! 北海酆都与东海之间的距离可不是几万里路的问题,对方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不是早有预谋提前赶来,就是借了某种可以隔空降临的法门,但不论是哪一种,光明正大拦他南海龙湾的路,就肯定都不是什么好来意! 下一刻,果如龙山所料,只见对面那个酆都女子阴帅先是一脸魅惑朝著龙山拋了个媚眼,隨后才满是蛊惑柔柔笑道:“奴家心仪陛下许久,不知今日能否借陛下一命,好给奴家多续几年的美艷光阴?” …… 第171章 东海有个黑袍人 南海龙王被拦在了东海深处,第一个现身的就是那位酆都女子阴帅画皮。??  ??? 这个酆都十大阴帅中唯一的一个女子阴帅,当真鬼如其名,一身鬼修本事基本全都落在“画皮”两个字上,所谓“画人画皮难画骨”,可修为到了她这种等同於人族闻道境的地步,画皮的本事早就能做到入木三分,形神兼备的程度。 女子阴帅一张鬼脸,每过几年就都要重新换一副麵皮,但外人不知情者,根本看不出来她那张脸其实不是本尊。 当然,所谓“画皮”二字,也不仅仅就只是换个皮就到头了,这位女子阴帅如今甚至能通过换皮之术,將被换之人的一身修为本事全部纳入己身,为己所用。 堂堂十一境的绝巔鬼修,那一身驳杂阴诡的阴厉本事,有六七成都是靠这种手段抢过来的,只有少一半的修为是自己修炼而来。 酆都鬼修极爱吞噬他人他鬼增长己身,而这位女子阴帅画皮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美艷骷髏红粉魅,销魂蚀骨夺命鬼,天生魅惑,摄魂夺目,被其盯上的倒霉人物,大多都要经歷一番香艷旖旎的人生八苦。 无论是道心不够坚定者,抑或是修为不够高绝,只要做不到破灭幻境而出,就只能永世沉沦於这位女子阴帅塑造出来的那座苦海之中,再无回头路,直到成为一具枯骨,神魂俱灭不得超生,真正成为一个牡丹下死的风流鬼。 龙山一双龙目看了眼这个巧笑嫣然的酆都阴帅,隨后摇身一变,化形恢復到人身状態,这才又继续眯眼打量著画皮,片刻后冷笑一声,不屑道:“既然如此,那就把你的同路之人全都交出来吧。” 阴帅画皮闻言,突然像是苦命女子看著薄情郎,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满脸哀怨声音悽苦道:“陛下这话可是伤透了奴家的心了,你我在此郎情妾意,何必还要叫来那些糙汉子,岂不是太过大煞风景了?” 龙山闻言,一瞬间满脸嫌弃瞥了眼画皮,像是有些噁心一样冷冷道:“少他娘的在本王这里搔首弄姿,本王当了几千年的南海之主,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就你这样的,本王多看你一眼都嫌脏!” 南海龙王这一句没有半分客气的冷嘲,等於是毫不留情將那女子阴帅的脸皮拽下来撕了个粉碎! 阴帅画皮在这一瞬间,像是受了什么通天彻地的奇耻大辱,一张原本还算娇俏的脸庞,在下一刻直接化成了一具面目阴森的骷髏鬼脸,悽厉的嘶吼声带著浓浓的阴邪气息,剎那间遍布方圆数十里天地之间,摄人心魄,满是怨毒! 龙山身处其中,却丝毫不受其影响,只是带著浓浓的不屑,淡淡看著状若癲狂的画皮,继续嘲讽道:“你们既然敢来截杀本王,想必至少也来了五人以上,你就不必如此装模作样故布疑阵了,还是早些都滚出来吧!” 说著,龙山又抬头看了眼画皮身后的东方海域,微微皱眉道:“本王还有事在身,没工夫在这里跟你们这群废物浪费光阴!” 此话一出,一声阴森乾涩的尖锐笑声自前方不远处的虚空中响起,第二个现身出来的,则是那位一身黑袍不见真容的阴帅鬼魊。 “龙山陛下当真是豪气干云,我辈鬼修天生宵小,看来是確实比不上陛下的豪迈之气了。” 鬼魊这话说得坦然,还带著几分似有若无的真诚,將“鬼修宵小”四个字说得光明正大,一点也不在意鬼修一脉最听不得这类说法的忌讳之处。 在鬼魊现身的这一刻,在他们这前后三人周围,还同样有另外三位酆都阴帅同时现身出来,刚刚好就如龙山所猜测的一样,酆都十大阴帅,今日为了截杀南海龙王,还真就来了一半。 龙山看著缓缓將自己围在正中心的五位酆都阴帅,微微皱了皱眉头,淡淡道:“你们倒是挺愿意下功夫!” 明显是对方领头的阴帅鬼魊桀桀怪笑一声,“天下大爭之世,我等都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今日领君命要將陛下留在这里也是实属无奈之举,斗胆冒犯龙顏,还请陛下见谅。” 龙山闻言缓缓摆了摆手,平静道:“不必这么多废话,尔等意欲屠龙,想来也不是为了与我四海开战,准备了什么手段就都拿出来吧,本王倒是要看看你们有没有本事留得下我!” 话音未落,已是人身的南海龙王瞬间从原地消失,身形以一化五,各自直奔那分散周围的五名酆都阴帅而去! 对面五人瞬间如临大敌,龙山虽是四海龙王中排行最小的一个,但是能成为南海之主,本事绝不在弱,如果只是一名阴帅想要单打独斗,则他们毫无疑问都绝不会是其对手。 这是不爭的事实,也是为何鬼侯一出手就要派出一半阴帅来这里埋伏的原因。 阴帅鬼魊在这一刻声音陡然凝重,一声乾涩的冷喝声骤然响起,“起阵!” 龙山这一手分身术,对面五位阴帅做不到立刻分辨出哪一道分身是本尊,一旦单打独斗以一对一,他们只能被各个击破,所以五人合阵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一阵天地灵气的氤氳气息,骤然在分列五方的五位阴帅之间瀰漫开来,剎那间就將五人连成了一体,一座巨大的封困大阵如同一座铁桶,瞬间在海面成型,將一身化五的南海龙王环绕其中。 当初酆都鬼侯墨千秋在罗酆山腰议事时就安排过了,出手截杀龙山的手段必须是人族法门,这样才有利於他將这件嫁祸於人的毒计坐实,所以此刻五位酆都阴帅全部改用了习练多年的人族手段。 这一刻的五位阴帅之间,因为这座通灵大阵的原因,真正做到了修为共用、能力互通,无论龙山真身选择与谁对阵,都只会是他一龙对阵五鬼,而不再是一龙一鬼之间的单打独斗。 龙山反应极快,在对方起阵的瞬间,立刻將五道分身收归一处,重新变为本尊一人! 他之前的那一手以一化五同样是一手绝巔术法,虚实相生,真假相从,每一道分身都是虚影,但也都是真身,隨时都能做到毫无破绽的切换,但是很可惜,对方確实有备而来,一座大阵成功挡住了他这一手压箱底。 双方在此开始对峙,龙山此刻面色也真正凝重了下来,先前那些可称豪阔的囂张言辞確实是真话,但此刻如临大敌也在情理之中,“看样子,你们还真是蓄谋已久,算计我海妖一脉很多年了吧?” 阴帅鬼魊一边与同伴共同施法,一边抽空轻笑了一声,“未雨绸繆,防患於未然,有些事陛下应该谅解。” 龙山面色阴沉,闻言轻笑了一声,“本王现在倒是理解了,难怪人族那些傢伙每每在两军阵前,都爱骂我妖族是未开化的孽畜,这话虽然难听,但道理还真就是这么个道理,我妖族的所思所想到底还是太简单了一些。” 鬼魊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 龙山也没再废话,眼见对方大阵一起,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之后,瞬间又恢復到龙族真身的妖物形態,这一手变幻严格来说有利有弊,龙族真身抗揍是真也是利,但相比於人身的身形来说,龙身的躯体太大,极容易被对方有的放矢。 龙山此刻赶时间,没工夫跟这帮鬼祟之徒缠斗,所以在他化出龙身的这一刻,就已经做好了以妖身皮糙肉厚的能耐强闯大阵! 对面,五位酆都阴帅抬头看著这头张牙舞爪的巨大龙影,人人面无表情,下一刻如出一辙改换施法手印,原本固若金汤的封困大阵,猛然开始向著中心位置压缩而去,大阵之內的空间越来越小,如同一座牢笼逐渐减少龙山辗转腾挪的余地。 与此同时,大阵四方猛然伸出上下各四条以天地灵气凝聚而来的缚龙索,直奔那头龙身而去,意图將之直接缠绕捆绑。 龙山此刻身形巨大,气势煊赫,在看到大阵变化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就是一口龙息,直奔对面缚龙索而去! 位在南方的龙山本身是一头五行属火的海龙之王,所以那一口龙息自带真火,在遇到那几根缚龙索的一瞬间直接將其点燃,並且以极快的速度直奔那座灵气大阵。 鬼魊等五名阴帅见状並不慌张,各自手印一变,那上下总共八条灵气缚龙索瞬间断开,从大阵上脱落,同时又有再翻一倍的十八条新的缚龙索重新出现,在此朝著大阵中间的巨龙缠绕而去。 双方在这一刻如同形成了一种拔河之势,各不相让不再废话,只看谁的耐力更久,修为积攒更厚,能在这种对峙形势中坚持到最后。 …… 距离龙山与五名酆都阴帅对阵的海面千里之外,一道煊赫的剑光如同离弦之箭,直奔那处灵气沸腾的海域而来。 人族剑道魁首欧剑甲,单人仗剑越过东海龙宫之后,一路不停直奔东海之东而来。 龙山与五名酆都阴帅动手的那一刻,这位人族大剑仙立刻就感觉到了那处极其明显的灵气暴动,但他在仗剑接近到那处战场附近时,却突然停住了脚步,面色略微有些凝重地看著那处战场,似乎是有些犹豫要不要立刻上前解围。 因为那边战场上双方之间的搏命手段,加上南海龙王龙山以海龙真身在海面上翻滚腾挪,所以脚下原本平静的海面,在某一刻骤然开始掀起滔天巨浪,紧接著连原本蔚蓝的天幕也开始渐渐变得阴沉下来,狂风怒號,风起云涌,墨色盈天! 欧剑甲面容冷肃看著那处战场,又眯眼打量了一圈周围狂风巨浪中那略显诡异的平静,面露思索之色。 按理说,斩杀一头海龙王这样的大事,不应该只有五位酆都阴帅才对,毕竟屠龙这样的事,尤其还是盟友之间的背刺,一旦阴帅失手放虎归山,则意味著酆都鬼族与四海妖族之间將立刻反目成仇,所以为保安稳,以那位酆都鬼侯墨千秋一贯的尿性,他必然还会准备什么藏在更底层的后手。 但是此刻,欧剑甲已经到了战场边缘,就连交战之中的那两方人马都已经注意到了在外围站定的人族大剑仙,可那个后手却直到此刻都未曾现身阻拦,像是在任由这位剑道魁首下场,屠杀酆都麾下那瞬间显得势单力薄的五位阴帅。 大阵之中,女子阴帅画皮在注意到欧剑甲煊赫剑气的那一瞬间,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转过头看了眼身为同袍的鬼魊,鬼气传音道:“军师怎么没说过还会有人族剑修到来?” 鬼魊闻言,声音同样变得有些低沉,冷冷道:“静心凝神,此刻尽力出手拿下龙山才是正途,我虽然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意外,但是咱们得相信军师祭酒的谋划,他的谋算从来不曾失手过!” 两人之间的对话,同来的其余三位阴帅也都听在耳中,人人脸色平静没有任何变化,可见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同样也不知道身后是不是跟欧剑甲猜测的一样,还跟著什么后手。 五位阴帅出手的力度在此加大,开始疯狂抽调天地灵气加固那座通灵大阵,对著龙山出手缠绕的缚龙索数量也开始迅速上升,八道变十六道,十六再翻三十二…不断成倍叠加,力求在极短时间內拿下龙山,抽筋扒皮,屠龙东海! 大剑仙欧剑甲远远看著龙山面对的形势越来越凶险,即便是不断在人身与龙身之间互相变换,躲掉一部分缚龙索缠绕,再用蛮力挣脱一部分,但隨著灵气绳索的数量不断叠加,他能够应对的余地也在迅速变小。 老人腰佩长剑“龙泉”,在沉思片刻之后直接选择了不再旁观,腰间龙泉瞬间出鞘,一道煊赫的剑气如同犁地於海面之上,在划出一道深达海床的巨大沟壑的同时,直奔那分列五方维持大阵的阴帅其中一人而去! 这一剑斩中,则对面阴帅必死! 老人一剑出手,身形位置却並未有任何的变化,依旧站在原地,都不怎么在意那一道剑气能否建功,只是继续眯眼打量著周围的海面与天幕,看看对方那个可能出现的后手能不能眼睁睁看著他们鬼族的阴帅高位送死。 所有的过程只在眨眼之间完成,那道剑气最终以无可匹敌的姿態直接撞在了大阵之上,原本就已经封困了一头真龙在阵中的通灵大阵,此刻腹背受敌之下,根本没有太大的余力去应对欧剑甲那一手毫不留情的剑气,那位背对剑气维持大阵的酆都阴帅,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直接被一剑斩灭,尸骨无存! 龙泉祖师一招建功,但面上表情並无太多喜色,只是如同喃喃自语般冷哼了一声,“你们倒是挺大方,白送一头鬼物阴帅都不带心疼的,那老夫倒是要看看,这五头鬼物要是全死,你们是不是也能忍得住!” 下一刻,手提龙泉的老人再次抬手一剑,这一刻的剑气更像是当初李乘仙在临茂县那座山林边斩妖时一样,原本如半月的剑光,在离开老人手中长剑的下一刻,像是被有意切割一样,瞬间一分为四,受灵气指引一样直奔那剩下的四名酆都阴帅而去。 剑招的范围变得更小也更精准,但是每一道剑光都如同神兽饕餮一样,沿途所过之处,將路途上所有的天地灵气全部抽乾,威力不减反增,转瞬间成了四道完整版的剑气横空,直奔那四头阴帅而去! 这一剑一旦落实,將意味著原本已被封困的南海龙王將立刻脱困而出,两位十一境巔峰位置的大修士一旦合兵一处结成同盟,对方再想屠龙的难度就將数十倍往上翻! 但让人意外的是,即便到了这一刻,欧剑甲猜测中的对方援手却依旧不曾出现,倒是那四头在剑气威慑下的酆都阴帅,眼见势头不对的一瞬间,立刻选择了放弃大阵,散开阵型同时后撤,任由龙山脱困而出。 南海龙王在欧剑甲未曾出现之前,以及后来对方在场外观战的时候,都不曾想到过人族修士会来解救自己,即便是欧剑甲一剑出手的那一刻,他甚至都怀疑是鬼族玩了一手首鼠两端,此时与人族结盟一起来屠龙了。 但当他此刻脱困而出,这位南海龙王才终於有些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那个遥遥站在战场之外,两剑逼退五头酆都阴帅,还成功收走其中一条命的人族大剑仙。 东海龙王之死,也有眼前这位的一份功劳,可如今自己这个南海之主,还要再反过来感谢一句对方的救命之恩。 人间世事难料,有些时候都真不好说有些人该是朋友还是敌人… 龙泉祖师欧剑甲倒是没有龙山那么多复杂心情,眼见那四头阴帅被逼退,可对方那个在他意料之中的后手却依旧不曾出现,这都让这位看过了万年鉤心斗角的大剑仙开始有些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多疑了一些? 老人转过头去,轻描淡写看了眼那四个满脸戒备的酆都阴帅,隨后又转回头环视了一眼四方海域,淡淡道:“朋友,虽然老夫確实很佩服你们这些,可以不將手下人的命当命的镇定心性,但是你若再不现身,他们四个就都得死了。” 老人这句话说得很平静,语气没有任何的起伏,提起宰杀四头酆都阴帅这种话,不痛不痒仿佛是说了一句吃饭喝水的话一样简单,而这才是他这样一位,几乎已经走到了十一境道路尽头的剑修,如今的人族天下剑道魁首该有的底气! 海面依旧狂风怒號,天幕黑沉,可那股诡异的平静氛围却仍旧不曾有任何的变化,也没有任何人在眾人附近现身。 欧剑甲见对方这副不闻不问的做派,终於是冷笑了一声,也懒得再搭理对方是不是真的在这里,直接转过头看了眼那位面色复杂又带著些警觉的南海之主,淡笑道:“陛下应该还不至於打不动了吧?这四头鬼物交给你打牙祭如何?” 龙山闻言,回过头看了眼那四个脸色微变的酆都阴帅,突然冷冷一笑道:“那本王就先谢过大剑仙的救命之恩与辞让之谊了!” 说著,他转过身去直面那四个已经重新聚首一处的酆都阴帅,微微裂开嘴唇,露出一口冷光四溢的龙牙,“现在少了一个,你们不妨再来试试,看看那一手破阵法还能不能与本王打一个旗鼓相当!” 下一刻,又是一手分身术瞬间闪现,龙山从原地消失的一瞬间,直接在海面上撞出一身响彻天地的音爆,以一化四直奔那四位阴帅而去,杀气盈野,龙吟震天! 黑袍鬼魊,女子画皮,还有另外两名酆都阴帅,在这一刻不约而同也从原地消失,竟是毫不犹豫分开到四个方向,也不再管什么屠不屠龙的任务,直接选择了跑路。 鬼族有严苛的军法,就是出自那位红袍鬼王与墨千秋二人之手,所有临阵脱逃者,全部是魂飞魄散不入轮迴的下场,但是此刻的鬼魊四人根本顾不上这些,因为要是不跑,他们都等不到领军法的那一刻,当场就得身死道消! 龙山四道分身同时扑向一个位置,但却扑了个空,稳住身形之后,四道分身各自盯著一个方向,齐齐冷笑一声,“想跑?你们问过本王了吗?” 这位南海之主在这一刻,四道分身突然各自身形一转变成了互相之间的后背相靠,面向四方,八条手臂零次错落伸展抬起,仰面朝天,口中同时轻声念叨了一句,“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 下一刻,海面上原本就狂风怒號的盛大气象,在骤然间如同光阴截停一般猛然一静,隨后汹涌怒號的海风便开始按照四方划分突然分割开来,开始朝著各自中心的位置旋转凝聚而去,只在剎那间就立起了四道直通天地的巨大海龙捲,如同天之四柱一样矗立在海面之上,直接拦住了那四个酆都阴帅的去路。 龙山见状仍不罢休,学著那位龙泉祖师一样环视了一圈四方海面,隨后再次轻喝一声,“百川归海,四海同尊!” 这一声如同呢喃般的轻喝声,像是朝著那无尽海域下了一道军令,下一刻,在那四道海龙捲前的海面上,海水开始如同一道围墙一样,直接將龙捲之內的海域围在其中,水幕拔天而上四面重围,彻彻底底將那四头阴帅困在了其中。 龙山直到此刻才终於轻笑了一声,淡淡道:“尔等先前大阵封我,本王现在也还一手给你们,咱们来看看到底是谁的本事更大一些?” 龙泉祖师欧剑甲自始至终单手提剑站在原地,对於他们双方之间的这种追逃变换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静静等待著最终的结果。四头酆都阴帅的战功不算小,但在他这里也不算大。 如果直到那四头阴帅全部暴死,而对方还是不曾放出压箱底,那么今日这一趟东海驰援就可以算结束了,再之后他就需要护送那位南海之主平安前往龙墓,就算彻底大功告成。 但是如果在此之前,对方的压箱底真正现身,那么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以手中剑保证那位龙王不死。 …… 眾人交战的海面更西侧,风尘僕僕追著祖师爷的步伐而来的龙泉门下九境剑修甘泉,在一路不曾有任何停歇的赶路之后,才终於追上了祖师爷的身影,剑光闪过,落脚在龙泉祖师不远处。 甘泉朝著老人拱手抱拳,郑重行礼道:“弟子甘泉,见过祖师!” 欧剑甲有些意外地转头看了眼甘泉,但下一刻就微微皱了皱眉头,语气沉沉道:“胡闹,谁让你跟来这里的?” 甘泉抬头看了眼祖师,隨后又低下头去,轻声道:“弟子请隨祖师一同出征,护送南海之主去往龙墓。” 因为苏三载和风雪楼这两方的缘故,如今海龙一族有个祖地,里面还有一堆压箱底这件事在人族已经不是什么大秘密了,所以从临渊学宫千辛万苦来此给祖师帮忙的甘泉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直接就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欧剑甲闻言再次皱了皱眉头,隨后又轻嘆了一句,“你不该来的。” 这话刚说完,还不等甘泉问出“为什么”三个字,原本平静的虚空之中突然又响起一声带著某种诡异气息的苍老声音,轻笑道:“你家祖师说得不错,这位小剑仙你本是好心,但此刻却反倒成添乱了。” 这一声诡异的言辞过后,在场眾人表情全部大变。 龙泉祖师欧剑甲豁然转头望向北方天幕,表情凝重无与伦比,眯起双眼冷冷道:“想不到,你竟然还没死?” 南海龙王龙山,与龙泉剑宗甘泉,这两人此刻都还没明白对方是谁,只是看著欧剑甲那个凝重的反应,二人如出一辙心头一沉。 对面,被龙山关门打狗的那四个酆都阴帅,则在那个声音出现的一瞬间,先是脸上狂喜,隨后瞬间转为惊惧,开始不要命朝著那座水幕大阵之外猛衝,想要立刻逃离此地。 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苍老声音,听著欧剑甲的问话,只是轻笑了一声,语气古怪道:“本王当年的一剑之仇还没报,要是这么早就死了,岂不是要当个死不瞑目的死鬼了?” 下一刻,龙泉祖师凝眸注视的那片天幕中,有一片虚空没有任何徵兆突然裂开一条不大不小的裂缝,一个身著黑袍,弯腰驼背的佝僂身形缓缓自那裂缝中现身出来,无尽的鬼气如同脚下汹涌的海水一样,在这个身形出现的时候,直接盈满了半边天幕,压得周围虚空都开始缓缓震颤,几欲承受不住,甚至有了將要破碎的跡象。 这个黑袍人刚一现身,都没有跟欧剑甲这三人说话,只是微微转头看了眼那四个疯狂想要夺路而逃的酆都阴帅,有些惋惜般轻嘆了一声,“尔等身为鬼族阴帅,放开大阵以求活命乃是罪一,战场脱逃则是罪二,意欲亡命天涯不顾鬼族大业是罪三,见祖宗不拜是罪四,四罪並罚,其罪当诛!” 就是这样一句简单的判罚结论,也不见他有任何的其他动作,那四个原本还在奋力凿穿水幕的酆都阴帅,下一刻便直接毫无徵兆直接爆开,灵智尽散,身死道消,而那些残留下来的鬼气,则在一瞬间跨越数十里的距离,直接被这个黑袍人全部吞噬,点滴不存! 做完了这些黑袍人,这才转过头来看向欧剑甲三人,那个阴森诡异的声音再次响起,“家门不幸,让各位见笑了。” 这一刻,龙山与甘泉两人也已经意识到了来者绝非善茬,毫不犹豫直接靠近欧剑甲身侧,意欲合力对敌。 龙山盯著那个看不清面容的黑袍人,隨后转头看了眼身边这位人族大剑仙,微微犹豫了一瞬之后轻声问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头,能让你都如此凝重?” 龙泉祖师从始至终都不曾將视线离开过那个黑袍人,听到身边南海龙王的问话,他面色不由更加沉凝了一些,“万年前的那位鬼族之主,真正的鬼族之王!” …… 第172章 强开十二境 海妖一族不曾参与上古年间的那场五族纷爭,再加上如今的四海龙王都是后来这数千年间才成为的四海之主,所以包括已经战死的那位东海之主龙君在內,他们这些人都不认识眼前这位曾跟末代人皇掰过手腕的鬼族之王。???  ?☆ 欧剑甲如今修为几乎已经到了十一境问道巔峰圆满境界,只是因为天道压制,才让他们这些人摸不到十二境的门槛而已,但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此刻面对眼前这位真正意义上的鬼族之主,他却依旧做不到风轻云淡。 万年前的那一场天地之爭,四大剑宗祖师这个层级的老神仙们当然也曾参与其中,但在那个年代之中,他们这些人就跟如今的楚元宵一样,还只能算是亿万人族修士中的芸芸眾生之一,算不上什么太过顶尖的人物。 就像李乘仙当初还因为某些陈芝麻烂穀子的破烂事,把身上的其中一把佩剑“七里河”遗落在了承云帝国的那座宗祠之中一样,那个年代的李乘仙也好,欧剑甲也罢,包括公孙绿衣和辛放龙,都还只是人间一修士,远远没到剑道魁首的地步。 但是,眼前这位黑袍人,却是在那个大时代中將天上地下四海九洲全部拉通之后,所有高手之中排名前十的存在,差不多类似於如今的青帝一样的绝巔人物,而且还是只多不少的那一种。 这个分量即便是过了万年之久到如今,依旧由不得欧剑甲不凝重,即使是知道他很可能身上带伤,还没从万年前末代人皇那一剑的伤势中缓过来,也还是只能慎之又慎。 所谓“水深难见底,虎死不倒架”,眼前这位保不齐就是如今天下四族之中,唯一的一个活著的“先王”,活了万年还没死,谁又能知道他如今到了什么地步? 龙山和甘泉两个,在听到身侧老人语气凝重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二人面色齐齐一变,尤其是甘泉的感触更加深刻,毕竟作为龙泉剑宗门下剑修,他在这座山门之中呆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真没见过自家祖师爷什么时候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欧剑甲看著那位黑袍鬼王,始终没有移开视线,“没想到,鬼族为了挑拨海妖与人族之间的態势,竟不惜搬动鬼王陛下亲自出山,手笔倒是真不小。” 黑袍鬼王闻言笑了笑,“本王虽已有万年不曾离开过酆都,但如今出山一趟,能见一见堂堂的南海龙君,还要再加上人族五位大剑仙之首,这个阵仗也不算本王屈尊降贵了。”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龙山微微眯眼看著这个口气不小的酆都鬼王,突然冷笑了一声,“虽然本王以前也看不上人族,觉得这帮所谓的『人』都是些虚头八脑的虚偽之徒,但如今也不得不说一句他们有些话说得还是挺对的。” “哦?”黑袍鬼王轻笑了一声,“那倒是要请龙山陛下指教了?” 龙山笑了笑,“本王以前听说他们那位儒教祖师爷说过一句『老而不死是为贼』,还觉得这话说得没道理,修行中人都求长生,活得久又有何不对。” 说著话,他抬头看了眼那个黑袍鬼王,突然笑道:“但现在看来,这话送给你倒是没什么毛病,倚老卖老,还觉得自己脸上有光了不成?” 龙山这话说完,不管那位黑袍鬼王是什么反应,站在一旁的欧剑甲先是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 九境剑仙甘泉则是被自家祖师爷更直接一些,转过头瞥了眼另一侧的龙山,淡淡道:“龙山陛下,你要是真觉得该读点书,那就劳烦你买几本回来认真读一读,人家儒门祖师爷说这句话是有前言后语的,像你这么断章取义,小心那位老先生亲自过来打爆你的龙头!” 龙山闻言,直接不以为意耸了耸肩,直接朝那位黑袍鬼王努了努下巴,“你们这些人族废话就是恁多,你就说他是不是个倚老卖老的老贼,看著来不来气吧?” 甘泉被龙山这句话问得表情一滯,想了想之后才终於抽著嘴角淡淡道:“这话要是这么说…倒也没什么毛病。” 龙山闻言一乐,“那不就得了,你管本王是不是断章取义来的。” 甘泉再一次被龙山这话堵得有些还不上嘴,张了张嘴都不知道该说点啥。 对面,那位黑袍鬼王突然笑了笑,似乎对龙山这句引经据典的骂人言辞毫不在意,只是淡笑道:“龙山陛下骂起人来,倒是確实挺像你们妖族的那些老傢伙,属实有些不拘小节的风范。” 龙山闻言,理所当然轻笑了一声,“陛下过奖。” 黑袍鬼王也跟著笑了笑,突然缓缓抬起双臂轻笑一声,“说太多废话也没什么用,本王今日出关就是来送几位入轮迴的,就请各位上路吧!” 天地间阴风乍起,这一刻的黑袍鬼王,好像完全不在乎之前定计嫁祸人族的筹划,一出手就是鬼族手段,封闭四方,如先前的南海龙王一样直接断绝三人退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龙泉祖师欧剑甲面色凝重,倒不是说不敢还手,只是眼前这位的分量太重,確实让他不敢隨意视之。 眼见对方动手,欧剑甲瞬间跨前一步竖起手中长剑龙泉,一身磅礴的剑气犹如海浪翻涌充斥四方,在那黑袍鬼王升起鬼雾封困三人的那一刻,直接以剑气撑起半边天地,几乎要与那位鬼王分庭抗礼。 与此同时,龙泉祖师立刻开始朝身后两人传音,“他的手段绝不止如此,你们两个立刻离开此地,龙山去你的祖地干你该干的事,甘泉立刻回返九洲,黑袍鬼王没死这件事,必须要让该知道的人知道!” 甘泉与龙山两人闻言对视一眼,甘泉看著身前那个老人的背影,面色犹豫道:“师祖…” 欧剑甲突然冷哼了一声,直接打断了甘泉的话头,厉声道:“老夫修身养性很多年了,別在这种时候逼著老夫骂人!当祖师爷的说句话还要跟你商量不成,赶紧给老子滚蛋!” 这一刻的白髮老人,丝毫不像一个仙风道骨的剑道祖师,反而更像是两军阵前提剑骂人的粗獷武夫,虽然眼神始终不曾离开那位已经动手的黑袍鬼王,但对身后两人的去向安排丝毫不显犹豫,更是直接开始出口赶人了。 龙山此刻同样深深看了眼面前的老人,略微有些犹豫道:“本王不太明白,大剑仙为何要如此救我一个妖王的命?” 欧剑甲闻言並未回头,只是淡淡回了一句,“有些事等你到了龙墓,该知道的你都会知道,你们那座祖坟之所以在东海之东,不是没有原因的。” 此刻,欧剑甲手中长剑上的剑气已然凝如实质,远远看起来像是更大了一號的一把龙泉剑,一团金黄色的剑气在鬼雾中熠熠生辉。 龙山听著这位大剑仙话说了一半,似乎是还想让他把剩下的话说完,但这位龙泉祖师此刻似乎不欲多说,只是冷冷道:“你他娘的也赶紧给老子滚蛋,有什么废话都去问你家那群棺材底去,老夫没时间跟你废话!” 对面,那位黑袍鬼王像是听到了三人之间的传音对话一样,突然轻声一笑,道:“本王今日特意来此,目的就是为了留下几位,哪里还能容许各位如此轻而易举商量著从容离去?” 欧剑甲並未理会黑袍龙王的言辞,只是终於抽空回头看了眼面色难看的甘泉,突然笑了笑,“小子,什么时候我这个当老祖宗的要让后辈子弟办点事,还要如此大费周章了?你要是不滚,信不信老夫现在逐你出师门?” 甘泉面色更加难看,“逐出师门有何可怕?总比贪生怕死独自逃命来得简单吧?我辈剑修战场脱逃,以后这剑还练是不练了?” 老人闻言好像也不是很生气,反而笑著点了点头,隨后才道:“话是这么说的不错,可老夫是让你临阵脱逃吗?忘了我让你干什么了?你现在死在这里很容易,但那之后呢,想过没有?” 甘泉当然知道老人话里的意思,黑袍鬼王这样一位从上古年间活到现在个“先王”,整个人族天下都以为他当年生受了末代人皇一剑所以已经死了,但没想到今日才知道他竟然还活著,这件事如果人族九洲始终蒙在鼓里,保不齐將来的某一天就要成为顛覆整个人族天下之爭的祸源! 但是甘泉同样知道,自家这位剑道祖师爷就是因为没把握全身而退,所以才会在此刻动手之前先一步开始安排退路,如果他甘泉今日一退,很可能两人之间就是真正的阴阳永隔了。 老人此刻已经重新回过头去,双手握剑与那位黑袍鬼王比拼气力,一边平静道:“老夫从万年前活到现在,活得不算短了,这剑道一途也已经走到了能走到的尽头处,天道压制之下想要再上一层已是无望,如此鬱郁无果反倒活得无趣,还不如干点有用的事来得高兴。” “你们也不必觉得我如何了,以后记得好好练剑,也记得多看看人间,修道中人太惦记长生久视,有时候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老人大概是手中长剑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所以说到这里也就不打算再说什么废话,突然声音一冷,沉声道:“废话少说一点,別耽误老夫好好与人打一架!让你滚就赶紧滚,若再废话连累老夫,你小子就得先背一个拖累祖宗的名声!” 九境剑仙甘泉,此刻终於是忍不住有些双眼发红,抬起头深深看了眼这位老祖宗,隨后一咬牙一跺脚,也乾脆不再说什么废话,直接仗剑而起,立刻就要离开此地。 另一侧的龙山反倒没有甘泉那么多的心思,他虽然欠了这老人前后两次救命之恩,但此刻形势容不得他多说什么废话,所以在甘泉动身的那一刻,他直接就从原地消失,朝著相反的方向衝去。 三人周围的鬼气还在瀰漫中,那位黑袍鬼王眼见这三人丝毫不將他的话放在眼里,甚至那跑路的两个都没有怀疑这位龙泉祖师能不能送他们离开,不由冷笑一声,“看起来,本王万年不现世,你们倒都不记得本王当年的手段了?”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那被鬼雾笼罩的宽阔海面上,从阴森冷沉的鬼气中突然站起两头巨大的阴冥鬼物,身形巨大立地万丈,在刚一出现的那一刻,就开始疯狂吸纳周围磅礴厚重的浓浓鬼雾,且每多吸纳一分,那两座面容模糊的鬼物就变得越发清晰,直到逐渐如同一尊真正的黑甲鬼將,眼神猩红如血,各自盯著背道而驰的龙山与甘泉。 黑袍鬼王这一手鬼修法门,不仅是起阵堵截了三人的退路,更是开始放出杀手鐧,直接要三人性命! 人族十一境的大神仙们会有抬手小天地的本事,鬼族高阶修士到了黑袍鬼王这个地步自然也同样能做到,作为这一亩三分地內的老天爷,將三人都放在眼皮子底下,还祭出两尊小天地內的“神將”出来,他就不信这欧剑甲还能有什么本事让那两人逃出生天! 龙泉祖师看著这位黑袍鬼王开始动真格的,他突然就收起了竖在身前的佩剑龙泉,虽然剑气依旧,但没了佩剑为根,双方之间分庭抗礼的架势便逐渐开始出现了一些倾斜,磅礴剑气被那源源不断奔涌而来的鬼气给逐渐消磨,开始出现了颓势。 提剑老人对此並不在意,反而是在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突然抬起头看了眼漆黑如墨的天幕,隨后轻笑了一声。 “这一万年间,老夫前三千年都在登高,中三千年一直在想著摸一摸房顶,后三千年看著房顶发呆,最后这一千年倒是惫懒了一些,什么都没有做。” “今日碰上堂堂的鬼族之主,倒是让老夫想起来,我辈剑修练剑登高,什么时候怕过出剑不顺,前路难行?” 老人自言自语念叨完,隨后抬眸看了眼那边突然不说话了的黑袍鬼王,想了想之后突然倒提长剑双手抱拳,朝那黑袍身影朗声笑道:“今日有幸,人族剑修欧剑甲问剑鬼王,请陛下赐教!” 下一刻,白髮老人也不管那位鬼王是什么反应,手腕一翻再次提剑在手,一身衣袍在剑气激盪之下隨风飘摇,银髮翻飞,他脚下猛地一跺,直接自原本浮空站立之地拔地而起直奔天幕。 “今日我欧剑甲,以毕生修为强开天道,请天降雷劫助我登上十二楼!” 这一声长啸震彻天地,天空之中缓缓开始凝聚出一座巨大的雷池,有一条条金龙虚影开始在其间盘旋飞舞,好像还有一座莹白如玉的城楼在那雷池最高处忽隱忽现。 黑袍鬼王此刻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面色惊惧看著那座雷池,“你竟然敢强行衝击十二境!” …… 九洲方向,人族另外那四位真正当得起“大剑仙”三个字的剑修,虽然身处不同地界,但各自都像是如受指引般,在同一时间豁然转头看向东方,眼神中带著震惊与几分阴沉。 天下剑修到了十一境的人並不多,站在最顶端的就是四大剑宗祖师,加上万年间一直留在嘉陵关的元脩,这五个人真正撑起了剑修一脉的一整片天地。 欧剑甲以十一闻道境的剑修身份,今日强开天雷登顶十二,这件事註定了不会成功,但他这个举动在此刻说明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这位剑道第一人,必然遇上了某个暂时不知名的人物,逼得他必须要以这样的方式与人拼命,第二件则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在以这样的方式为天下剑修铺路! 他日若再有人以十一境剑修身份登顶十二境,就不再会是两眼一抹黑地摸著石头过河了! 李乘仙坐在酒桌边,原本还在提著那只银质酒壶喝酒,当欧剑甲强开十二境的那一刻,他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某种冥冥中的剑道气息,豁然转头面色凝重看向东方。 下一刻,一道身著墨绿色长裙的女子身影瞬间出现在酒桌边,身边还跟著一个一身白衣的小姑娘。 楚元宵原本跟师父李乘仙对面而坐,因为本身境界修为还不高,所以他並没有感觉到那股冥冥之中的气息,此刻见到那位西河剑宗祖师带著李玉瑶突然造访,他还有些不明所以,眼神疑惑看了眼那个白衣姑娘。 李玉瑶朝著楚元宵微微摇了摇头,她同样对师父突然带著她来到这里的举动有些不知所措。 两个少年人此刻看著两位师父的表情,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多少也能猜出来肯定不会是什么小事。 李乘仙看著东方天幕片刻之后,缓缓转过头来,看了眼桌边的公孙绿衣,眼神凝重什么话都没说。 两位剑宗祖师此刻几乎都不需要交流,各自心中都如明镜,那个方向的只有一个人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公孙绿衣微微嘆了口气,“咱们现在过去怕是赶不及了,但那位的用心良苦,你我都得承下这一份人情。” 李乘仙同样嘆了口气,但还是什么都没说,身形一闪来到桌对面的楚元宵身侧,一把按在少年人肩头,下一刻就从桌边消失,直奔天幕云头。 西河剑宗祖师的动作如出一辙,同样按在小姑娘肩头,带著她跟在李乘仙身后,下一刻再现身时也在云海之中。 两位大剑仙站在云上,身旁各自跟著关门弟子。 楚元宵此刻有些疑惑,表情也有些凝重,“师父,这是咋了?” 李乘仙闻言转头看了眼徒弟,轻嘆了一口气之后才低声道:“龙泉剑宗的那位大剑仙,今日要以他的命为天下剑修开先河了。” 此话一出,楚元宵跟李玉瑶两人都有些震惊,早在半年多前,他们还在高阳城中与那位大剑仙並肩而战斩了东海龙君,那个时候的老人还是一副笑眯眯风轻云淡的老人家样貌,双方这才分开了多久,那位老人怎么突然就要跟人拼命了? 女子大剑仙微微皱著眉头,似乎是有些不解,“咱们得过去看看,到底是出现了什么人物,让他不惜以命相拼?” 李玉瑶有些不解也有些担心,“师父,那位欧前辈…” 绿裙女子抬手摸了摸小姑娘发顶,缓缓摇了摇头惋惜道:“今日之后,世上再无欧剑甲。” 李乘仙看了眼徒弟跟白衣小姑娘,轻声道:“我们回来之前,你们就呆在此地不要离开,小心一些。” 楚元宵跟李玉瑶两人对视一眼,隨后认认真真朝两位大剑仙点了点头。 李乘仙跟公孙绿衣两人也没再多说什么,各自起剑云头,两道剑光直奔东海,赶不上是一回事,必须要去看一眼又是另外一回事。 …… 东海之东,天幕之中的雷池气象越来越大,那座影影绰绰的玉白色城楼也越发明显。 龙泉祖师欧剑甲手提长剑龙泉,白髮翻飞,大袖飘摇,一身剑气激盪雄浑充斥天幕,甚至一度盖过了那位黑袍鬼王的遮天鬼气! 老人抬头看著那座雷池,眼神中倒映著雷光,注视著那座雷池在片刻之间彻底成型,第一道天雷也已经开始从雷池中浮现出来,直奔老人头顶砸了下来! 这一刻的雷劫之威,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初楚元宵破境时的那个阵势,虽然同样是奔著要命而来,但是十一破十二的雷劫,已经几乎等同於“必死”两个字了! 龙泉祖师眼神中此刻显得异常镇静,没有任何的惧意,反倒是多了几分探究与打量,当那一道天雷自雷池砸落向他头顶位置时,这位大剑仙瞬间抬手,一道煊赫的剑气迎风而上,直直与那道天雷对撞在一处! 就在这一瞬间,雷池之上的那座城楼中,隱隱有一道钟声缓缓响起,洪钟大吕声传天下! 这一刻,不仅是东海之东,整个天下四海九洲之內的所有人,几乎都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撞钟声。 无数人表情惊异面向东方,好像什么变化都没看到,但那一声撞钟声却真真切切传在耳中。 长安城上方的云海之中,李玉瑶跟楚元宵两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两个还是一样帮不上什么忙。 李玉瑶注视著东方天幕良久,隨后轻轻转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少年人,问道:“你在想什么?” 楚元宵闻言看了眼白衣姑娘,轻嘆了一口气之后又摇了摇头,“我有些好奇这一声钟响来自何处?” 白衣姑娘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隨后想了想才道:“来自哪里我不知道,但我以前听十一师姐说过,这个钟声很少见,只有在十一破十二的时候才会出现。” 楚元宵轻轻点了点头,也没再多纠结,回过头来看了眼身旁的姑娘,也跟著问了一句,“那你呢,在想什么?” 李玉瑶此刻目光又回到了东方的天幕处,闻言也不回头,只是轻声道:“我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才会逼得欧前辈不惜以这样的方式拼命?” 楚元宵闻言想了想,隨后又不確定地摇了摇头,“最少也应该比东海龙王那个分量要更重,至於具体有多重,可能就得等到师父们回来才知道了。” …… 一道剑气与一道天雷之间的对撞,仅仅是那爆裂开来的一阵余波,就直接將黑袍鬼王瀰漫云海之中的那一层磅礴鬼气震散,给他那一手鬼雾封路的术法开了一道天窗。 这第一道天雷当然是最弱的一道,欧剑甲毕竟是一位大剑仙,挡下第一道天雷时虽然略显狼狈,但还是成功扛了下来,但也是在这一道天雷之后,他原本已经停滯不前的修为好像终於又有了一些鬆动,开始有往上拔升的趋势。 这种变化似乎与之前各个境界的破镜雷劫並不相同,其他境界的雷劫只在抗过了所有天雷之后,修为才会有境界飞跃,新上重楼,但眼前这十一破十二的雷劫,却好像是按每一道天雷来分开算的,扛过一道就有一道的好处。 欧剑甲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整个天下间如今在十二境的一共也就那么三个人,那三位一品山门的祖师爷都不是藏私之辈,可他们分享给后来人的经验其实也不太起什么作用,因为好像每个人经歷的劫数都不太一样。 此刻的龙泉祖师欧剑甲同样如此,以前也没人说过登上十二楼的台阶还会有这种效果。 不过,这个变化倒是正好帮忙了,老人在感觉到修为境界开始鬆动的一瞬间,毫不犹豫开始吸纳四周的天地灵气充实自身修为,在下一道天雷落下之前,將自身容纳的灵气扩展到最厚实的地步,然后再继续去扛下一道天雷。 那位黑袍鬼王眼睁睁看著天雷降世,欧剑甲傲立云头企图破境,他虽面色难看,但此刻也不敢贸贸然插手其中。 雷劫这个东西向来都有个记仇的毛病,有人破境引来雷劫,其他人不论敌我,只要插手其中就必然会被那座雷池当作帮手一起劈,只能等到破境之人身死或是成功破境才有逃脱的可能。 鬼族一脉怕天雷是江湖共识,此刻又是十一破十二的要命雷池,这位真正的鬼族之主再如何的自命不凡,也不敢直接插手到其中,毕竟那也是送命的买卖。 欧剑甲少了鬼王的干扰,应对天雷也就能更加专注一些,在第二道天雷落下的那一刻,抬手就是一剑直衝雷池,但是这一次的雷劫明显比之前那一道要高过太多,他最后深深用了四剑才堪堪將之抵消。 修为更上层楼的白髮老人扛过了两道天雷,这才终於低下头来,竟是不再管那还在继续酝酿的第三道天雷,而是直接將目光看向了那位黑袍鬼王。 黑袍见状突然气息一滯,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大事,声音都显得有些悽厉,“欧剑甲,你敢!” 龙泉祖师哈哈大笑,“鬼王陛下这话说得不对,老夫与你乃是敌对,今日还要救他们两个出阵,既然连命都拼上了,那还有什么敢与不敢?” 一言说罢,老人抬手就朝著那鬼雾中的两尊巨大鬼气傀儡各自一剑,两道耀眼如大日的白光闪过,那两尊在鬼气小天地內追著龙山与甘泉的鬼雾傀儡瞬间梟首! 龙泉祖师第三剑再至,直接將那座小天地一分为二,一东一西开了两道豁口,直接將被困其中的两人放了出去。 这一刻的欧剑甲,终於摸到了十二境的门槛! 看到两人脱困而出的老人终於面带笑容,再次转过头去看向那位黑袍鬼王,大笑道:“今日老夫不得已强开十二境,劳烦鬼王陛下与我共证天道,同赴轮迴!” …… 第173章 处心积虑去敲门 人族天下五位绝巔大剑仙,今日到了东海的已有四人,除了那位远在西海嘉陵关不下城头的元脩,其余四人已经全部到了东海。 龙泉祖师欧剑甲在东海之东强开十二境,李乘仙、辛放龙以及那位女子祖师公孙绿衣则是在感受到动静之后,分別自礼官洲和南海楚方城赶往东海。 除了这三位剑道大神仙外,身在石磯洲的青帝与那位楚河之主也同样觉察到了东海的动静,也比那三位大剑仙更早到达东海高阳城。 儒门圣人钟淮安始终站在高阳城头,面朝东海神色凝重,对於身侧突然出现的两位人族大能者,他只是转过头看了眼两人,但並未说什么。 杨文沐看著东海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境界不到强开十二境这种事,九洲有史以来就从未成功过,不知欧先生为何要在东海之东如此作为?” 钟淮安闻言轻轻摇了摇头,“风雪楼的消息,酆都准备截杀去往东海之东的四海龙王之一嫁祸人族,欧先生去救人了。” 后来的两位大能者,听到这位负责守城的文庙圣人说了这么一句,他们二人乾脆就没说第二句废话,毫不犹豫自城头拔地而起,直奔东海而去,直到二人在去往东海的途中,才终於来得及交谈几句。 楚霸王一边御风远游,一边挑了挑眉,略有些不解道:“酆都能拿出什么样的人物,逼得我人族剑道魁首第一人要用这种强开十二境的方式与人拼命?” 楚河之主转过头看了眼杨文沐,话音中也带上了一抹凝重,“青帝觉得,现如今的那位鬼族共主,能做到这一步吗?” 二人还在风驰电掣赶往东海,越过东海龙宫的那一刻都没有任何停留,也没有理会龙宫之中某些不太寻常的动静,直奔东海深处。 杨文沐闻言转过头看了眼楚王,眉宇间也带上了某种思索,“红袍能压得住整个鬼族,实力很强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但他的分量確实不太够。” 九州四海之內,所有站在十一境巔峰的大神仙们,包括那位已死的东海龙君,也包括酆都的那位红袍鬼王,再包括三教的那几位二掌柜,再加上眼前的青帝,四大王府之主,五位大剑仙,所有这些真正傲视群雄的山巔大神仙,互相之间的修为高低有差別,但其实並没有达到能让一个人用这种方式去拼命的地步。 酆都红袍是鬼族共主,修为本事也能说一句十一境之內不弱於人,但仅凭他来对阵欧剑甲,確实到不了逼著一位大剑仙强开十二境的地步。 “所以呢?”楚王听完了杨文沐这句话之后突然像是猜到了什么,“你觉得酆都还能拿出什么人物来,能把事情做到这一步?” 杨文沐闻言皱著眉摇了摇头,“鬼族如今会有什么罈罈罐罐,也不是我们隨便就能猜到的,但能做到这一步的,估计不会太多。” “有没有可能…”楚王此刻突然眯了眯眼,一瞬间多出来几分战意,甚至都已经把“好战”两个字掛到了脸上。 青帝看了眼楚王,但想了想之后並未说话,对方想什么他同样猜到了,但此刻並未多说什么,也没有將话挑明,至於真不真,得到地方才能看明白。 青帝与楚王两人离开高阳城没多久,三位大剑仙便紧跟著纷至沓来,两位来自礼官洲,一位来自南海楚方城。 这三位大剑仙几乎就是一前一后到的高阳,剑光闪过,三人几乎同时落在了那位文庙圣人钟淮安身侧。 元嘉剑宗祖师辛放龙,一位看起来五大三粗的狂放汉子,腰间掛著一只都快包了浆的酒葫芦,身上那件天青色的衣衫乾净倒是乾净,只是穿得松松垮垮,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跟江湖神仙德高望重的形象半点都掛不上边,说是绿林好汉反倒更恰当一些。 这位手底下跟著一帮“虎了吧唧”的剑修的大剑仙,一开口就能看出来不是个温婉人物,“哎我说姓钟的,欧老头不是在你们这城里当定海针吗?这咋又跑到东边去了,还闹出来这种拼老命的动静?” 钟淮安有些无奈,只能再次將之前跟青帝两人说过的话再次说了一遍,而这三位大剑仙的动作也跟之前那两位一样,一言不发仗剑飞离城头,直奔东海而去。 …… 东海之东,九境剑仙甘泉在龙泉祖师一剑斩断那座鬼雾小世界的一瞬间闪身出了豁口,一剑化鸿往西飞去直奔九洲方向,途中回头看了眼那座高掛天幕的雷池,有个仗剑而立的白髮身影就站在雷池之下,一身修为气势扶摇直上,大有下一步就能彻底登上十二楼的趋势。 甘泉来不及太过操心自家这位祖师爷的破境,咬了咬牙飞剑远离那座鬼雾大阵,亡命去往九洲报信。 欧剑甲顶著头顶天雷滚滚,持剑拦住了那位黑袍鬼王,目送自家门下弟子甘泉离开眼前消失在海面上,这才终於放下心来,抬起头看了眼天上那座雷池,此时已经到了第四道天雷。 十一破十二的破境天雷,虽然每个人遭遇的都不一样,但天雷数量有恆,无一例外都是以十二道为准,此刻欧剑甲虽然每扛下一道雷劫,修为都能有所提升,但是每一道天雷的威力涨幅却远远超过他修为的提升,这场雷劫越往后,他要面对的压力就会越大,直到扛不住之后身死道消。 黑袍看著欧剑甲以命相搏,持剑拼命,不仅將龙山与甘泉两人护送出境,还要將他这位鬼族先王拉进雷劫范围之內陪葬,原本就阴森诡异的气息就变得更加悽厉了许多。 “欧剑甲,你堂堂一个十一境巔峰的剑修,九洲四海大可去得,但没想到你竟如此豁得出去,不惜搭上一条命也要拦住本王?” 龙泉祖师此刻气息已经超过了十一境,虽然並不长久,但一身剑气確实比往日更加浑厚,他抬头看了眼已经自云端雷池砸了下来的那一道天雷,不说废话直奔那位黑袍鬼王而去! 独乐乐不如眾乐乐,天雷滚滚一起扛! 黑袍鬼王虽然话说得风轻云淡,但此刻眼见对方扛著一座雷池来跟自己拼命,他同样也有些发怵,毫不犹豫闪身后退,也不再管那座已经成了两半的小天地,只想躲开欧剑甲这种不要命一样的拉人下水。 一位酆都先王,一位剑道魁首,二人在东海深处的海面上一追一逃,二人身后头顶还有一座雷罡暴动的雷池,追著两人的身影在云海之上不断变换位置,整个场面看起来蔚为壮观。 欧剑甲到底是一位成名近万年的大剑仙,虽然动手未必能打得过那位黑袍,但只是追人的话多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黑袍闪身往北方后退,没过太久就身处在了那座雷池笼罩的范围之內。 天幕处那座雷池大概是感应到了雷劫范围之內又多出来一人,所以原本就已经成型的巨大雷池,突然间范围再涨一倍变得更加巨大,隨之而来雷劫的威力也拔高了一层,两道天雷直劈两人头顶。 黑袍被逼无奈,只能抬手相抗,同时看了眼那位持剑前冲而来的大剑仙,冷冷道:“欧剑甲,既然你非要拉著本王下水,那咱们就来看看到最后,你我之间到底谁更能扛!” 青帝杨文沐与楚王,以及二人身后的三位大剑仙,双方一前一后到达东海深处的时候,那座雷池已然消弭,广袤无垠的东海海面也已经重归於风平浪静,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但唯有剑修才能感受到,这里有一股磅礴浩荡的冥冥剑意充斥海面,厚重如山,岿然不动。 五人先后达到那处雷云刚刚消散的海面上,各自朝著四方寻找了一圈,片刻之后再聚首,各自摇头一无所获。 “气息全无,消失无踪,估计凶多吉少。” 楚王此刻倒是没有太多的其他心绪,第一个开口说话,乾脆利落。 青帝看了眼说话直白的楚王,想了想倒是没有反驳,“十二道天雷不劈死人是不会罢休的,既然雷池消散,想必…” 三位大剑仙此刻都没有说话,只是各自抬头又环视了一圈海面,如出一辙开始自海面起剑,一分为三將那股磅礴剑意全部收拢於各自佩剑之中。 这就是为何公孙绿衣之前在礼官洲时,要跟李乘仙说那句,他们都得承那位龙泉剑宗祖师的情。 …… 龙泉剑宗祖师欧剑甲强行破境十二楼,最终身死道消的消息传开在九洲的那一刻,天下譁然。 甘泉从东海回返九洲,路上並未遇见驰援东海的那五位大神仙,但当他回到高阳城之后,人族同样知道了万年前那位黑袍鬼王没死的消息。只是后面这一条消息並未在九洲之內传开,被临渊学宫有意压了下来,最终只有少数那么几人知晓。 …… 楚元宵跟李玉瑶两人站在那座云海之上,等待著两位师父从东海回来。 天色已晚,漫天星月。 两人面向东方,並肩坐在云头。 楚元宵看了眼身侧的白衣姑娘,“李姑娘,之前的事是我有些冒昧,一直没有找到解释的机会,我…” 话说一半,李玉瑶先一步摆了摆手,倒是没有看楚元宵,只是目视东方淡淡道:“形势所迫,你要插手承云的皇室之爭,总要有个由头。” 楚元宵闻言挠了挠头,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其实…也不全是权宜之计…” 白衣姑娘倒是洒脱,再次摆了摆手道:“聊点別的,你这没话找话找出来的话题,实在是有些旧了。” “呃…”楚元宵被白衣姑娘这话给憋得有些不知道怎么回话,只能再次尷尬地挠了挠后脑勺,想了半天才又继续憋了一句,“宗祠那边不是都已经被发配到边城了吗?陛下的病情为何还不见好?” 李玉瑶这一次倒是挑眉看了眼楚元宵,隨后才转回头去,淡淡道:“我爹那也是个已经想传位想疯了的主,恨不得早上將皇位传给皇兄,中午不过就带著我娘跑路的人,他现在估计正琢磨著怎么直接宣布驾崩,然后带著我娘去河西呢。” 白衣姑娘这话说得很平静,但听她说话的楚元宵却直接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这也算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姑娘这么形容自己亲爹的。 “陛下打算直接驾崩?” 李玉瑶淡淡点了点头,“皇兄监国监得很顺手,直接当皇帝说不定还能做得更好,我爹当初设计这齣戏之前,估计早就想好了这一手甩锅之计,一石二鸟连皇兄都算进去了。” 楚元宵此刻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適合在身旁这个姑娘面前说话,因为她总是三言两语就能把一个话题堵到聊不下去,这等师父的一下午,少年人已经绞尽脑汁找了一箩筐的话题了,但差不多都是三句话就能结尾,实打实的聊不长。 白衣姑娘侧过头看了眼身旁少年人那一脸的不知所措,唇角微不可察轻轻勾了勾,这才自己开了个话题,“我之前听说你一趟江湖路走下来,还带回去了不少人,如今你这江湖路也算走完了,就不打算好好安排安排那几个朋友?” 两人都是明白人,白衣姑娘这话问得很隨意,但楚元宵瞬间就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我到现在其实就只猜出来了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身份,而且还不太確定。” 楚元宵说了一句之后话头一顿,想了想又有些苦恼,“另外,当初在龙池洲薑蓉国的时候,那位姜前辈还让我有机会的话,就安排青霜去走一趟江,可这事大概只能去云梦泽才有用,所以我现在其实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排他们,实在是有些难。” 李玉瑶听著身边少年人吞吞吐吐的言辞,突然轻笑了一声,“余人跟青玉,你猜出来谁了?” 楚元宵此刻倒是真有些意外了,这个白衣姑娘都没见过人,她竟然还知道自己身旁那俩人一个叫余人,一个叫青玉… “余人我还没猜出来,倒是青玉…我碰上她是在兴和洲的紫荫河畔,而且路先生跟那位魔道祖师爷也紧跟著就现身了,所以我猜她是那位『首妖』的可能更大。” 李玉瑶听完楚元宵的这句推测,跟著便笑了笑,淡淡道:“你这个猜测不算错,但也不算全对,只能算对了一半。” 她说著话,转过头瞥了眼楚元宵那有些探究的表情,突然像是有些好笑一样耸了耸肩,“你就光知道铜雀楼跟风雪楼做邸报买卖很厉害,你难道就没听说过我三品承云帝国还有个不良人?他们虽然比不上那两座楼,但我这个当公主的想要知道点事情,他们多少还是能查到的。” 楚元宵此刻都不知道该说点啥,闹了半天原来自己前脚跟人提亲,这姑娘后脚就把自己给查了个底朝天? 李玉瑶看著楚元宵那个一言难尽的表情,立刻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笑道:“別误会,我不是因为你提亲了所以才查你的。” 白衣姑娘笑眯眯看著这个傢伙,脸上带著某种似有若无的揶揄,“其实是你那个小舅子特意吩咐不良人多盯著你点的,等我一回到长安城,他手底下的某个人就立刻来给我递消息了,那人叫…” 这位公主殿下大概是不太擅长记人名,所以每每要说谁的时候都会卡顿一下,想了半晌之后才突然道:“好像是姓澹臺来著,他还说你应该认识他。” 楚元宵几乎瞬间就知道了她说的是谁,当初在长风渡口,齐王殿下李璟了大价钱盘下的那间铺子,顺带將铺子的掌柜也收归了麾下,正好就是姓澹臺的。 不过他倒是也没太过纠结这个事,既然是李璟那小子爱管閒事,那就让他管就是了。 “你说我猜青玉的身份只猜对了一半,是啥意思?” 李玉瑶闻言瞥了眼少年,唇角再次带上了一抹揶揄,顺手从须弥物中掏出来一本书册,反手递给楚元宵,笑道:“你不妨先看看这册画本小说?” 楚元宵有些不明所以,不是说青玉的身份来著,这怎么转手又提起书了。 少年人满脸疑惑结果了那本书,但他只是翻开来看了两眼,立刻就脸色微变,有些尷尬地转头看了眼身侧的姑娘,“这又是咋回事,我咋还跟神女扯上关係了?” 当初紫荫河畔的那位女子河伯被换成了狐妖玉釉,这位勤奋刻苦的神女为了读书识字就跟过路人託梦,后来那一大片地界就传开了“神女入梦”的传言,还被无数的过路书生写进了誌异一类的小说话本之中,而主角是楚元宵跟玉釉的这一册,恰恰就是其中流传最广的那一册。 李玉瑶看著楚元宵一脸迷茫的表情,挑了挑眉淡淡道:“这你应该好好谢一谢那位魔道祖师爷的人情,他当初为了让你出名,可是还了一大笔钱的。” 楚元宵此刻只觉得自己今日算是开了眼了,这帮大神仙们怎么都爱干这种给人做媒的事情吗?眼前这个姑娘,就是三位师父齐心合力保媒,加上小舅子李璟实在是太上道,如今两人顺理成章成了半个亲。 结果现在一转头,白衣姑娘亲自掏出来一册话本,楚元宵三个大字就又成了书上的主角了?女主角还是个神女? 楚元宵瞬间回神,有些震惊地看了眼李玉瑶,“你是说…” 白衣姑娘轻笑著点了点头,“这一次你猜的应该就差不多了,青玉跟玉釉两个原本应该是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妖。” “青玉是人身,那个狐妖玉釉是妖身,而那位陆地首妖的真名应该叫青釉,他们这种神魂分离的手段,很像是那位魔道祖师爷的手笔,这也是为何青玉跟了你们一路,始终不曾有修为在身的原因,她的修为全都在玉釉的身上。” 楚元宵想了想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摇头道:“青玉说她之前是浣纱女,一直在紫荫河畔浣纱为生,这突然就成了狐妖之身了?” 李玉瑶不以为意摆了摆手,“仙家修士要改个什么人的记忆还不是手到擒来?你忘了亚圣是怎么抹掉盐官镇那群镇民的记忆的?” “青玉之所以不愿意呆在紫荫河畔,是因为她认知中的那帮乡民不待见她,但其实不是不欢迎,而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个外来人。” 白衣姑娘说到这里也没再多谈青玉的来歷,反而是转过头看向“围著你的那些大神仙们一路上给你铺路,大概就是处心积虑想让你去敲门。” “敲门?”楚元宵听著白衣姑娘说的这些,想了想之后瞬间明了,“云梦泽?” 李玉瑶点了点头,“一位陆地首妖,再加一位龙首之位,青玉跟青霜两个人,就是你去云梦泽敲门的见面礼,那座万妖朝不能成为人族的敌人,但被困万年的这股气还是要消一消的。” 中土神洲的诸子百家圣人,只有很少一部分能离开那座九洲中心位置的巨大陆地,包括如青帝这样的人间大神仙,个个都有一些任务常年扛在肩头。 当初东南金釵洲那一战,明知可能要九洲失其一,但诸子百家的圣人们却还是有一大堆人硬生生呆在中土没有赶往东南,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得守著云梦泽的那道门。 正因如此,一大堆江湖神仙大概是觉得堵不如疏,与其將云梦泽的那座门堵死,不如准备几份见面礼,然后去跟门內的那座万妖朝谈一谈,化敌为友双方结盟,如此一来人族就少了需要分出太多心思的敌人,还能多一个並肩对敌的盟友。 楚元宵听著李玉瑶的分析,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我去跟万妖朝谈?这种事不应该是诸子百家的圣人们去做的事吗?我这么一个才四境升五境的小修士,我去跟他们谈啥?让他们拿我打个牙祭?” 李玉瑶大概是被楚元宵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玩笑给逗乐了,有些无奈地瞥了眼这傢伙,隨后才笑著摇了摇头,“为什么是你去谈我就不清楚了,这已经是涉及到诸子机密的事情了,不是我们隨隨便便就能查得到的,你要想知道的话,恐怕得去问一问你那几位师父,或者是问一问那位纵横之一的路先生。” 楚元宵听著白衣姑娘说完,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头去看著东方的天幕,眉头微皱开始思索。 一位陆地首妖,加上一位陆地龙首,这两位的分量確实够重,毕竟她们身负的大气运,足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陆地妖族的將来,前途实是不可限量。 二人全部被安排到楚元宵的身边,所以李玉瑶说他们很可能就是处心积虑想让他去敲门,这个猜测八九不离十,但此刻楚元宵最不明白的问题,是为什么是他?一帮大圣人都做不到的事让他来做,这理由又是什么呢? 就在这一对少年人都有些沉默的这一刻,突然有个声音自两人身后的方向传来,带著几分漫不经心,又有些显而易见的古怪恶意。 “你要还是当年那个只能蹲在镇口老槐树下等饿死的废柴,这件事他们就肯定不会找你,但是现在的你已经不一样了,让你去送死,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两人豁然回头,就看到某个一身黑衫的年轻人就蹲在他们两人身后,好整以暇,满脸笑意。 楚元宵突然一笑,微眯著眼盯著这个不告而至,也不知道偷听两人说话多久了的傢伙,缓缓抬起手中那册誌异话本,冷笑道:“我有次偶尔听说,你想收余人那个傢伙当门下弟子?” 黑衣人见楚元宵突然拿起来的那本出自他的得意之作,不由满脸慌张,赶忙摆著手连连摇头道:“误会误会,这可是个大误会,咱这不是觉著你要是成了万妖朝的女婿,以后这敲门的事不就能做得更顺利一些吗?” 他嘿嘿笑著看了眼那个面容古怪的白衣姑娘,似乎是也有些尷尬道:“咱这不是也没想到,你这一不小心就先成了承云帝国的女婿嘛?这可实打实是不在咱的算计之中啊。” 楚元宵闻言笑了笑,转过头看了眼身侧似笑非笑的白衣姑娘,脸上表情不由一滯,最后才突然转头看向那位看似尷尬的魔道祖师爷,“你没算到是吧?” 他突然將手中那册书籍朝著对面扔了过去,隨后直接抄起背在身后的木剑,看著那位大神仙冷笑道:“那你要不要再算一算,你是不是有一天会被一个江湖后辈砍?” 对面,那位蹲在云头的魔道祖师爷闻言一蹦老高,指著楚元宵骂道:“放肆!你个区区四境的后辈,敢这么冒犯本座,小心我把你扔下云头摔成一堆肉泥!” 楚元宵闻言冷笑一声,“行啊!你要是真能摔死我,那云梦泽的那座门就刚刚好由你去敲吧!” …… 第174章 赶鸭子上架 龙泉剑宗祖师欧剑甲战死东海,这个消息在九洲传开的那一刻,直令天下震动! 龙泉剑宗门下剑修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几乎全宗暴动,祖师爷战死东海,还是因为救南海龙王而死於鬼族之手,所以在这一刻,鬼族与海妖一族同时上了龙泉剑宗的杀人名单。 东海高阳城的那群守城剑修,先前是因为祖师爷严令,不能擅离高阳,如今祖师爷战死东海,这群剑修就等於彻底没了收束,直接就要从高阳去往东海,先挑了东海龙宫,再去北海砍了酆都那群王八蛋! 不过,这群怒气上头的剑宗弟子,最终被从东海回返而来的五位人族大神仙拦在了东海龙宫前,架倒是没打成,反而是那三位大剑仙,將他们从东海深处收回来的那一团庞大剑气,全数交还给了龙泉剑宗。 欧剑甲先前在东海强开十二境,借著破镜雷劫將一身剑气全部留在了东海,其中还掺杂著一大堆天雷遗留下来的气息。 这一道机缘,大概就是欧剑甲搭上一条命,最终留给人间剑修最后的一份人情。 李乘仙三人虽然从东海深处將这些剑气带回了九洲,但並没有要將之私藏的意思,所以在东海龙宫前挡下了龙泉剑宗弟子之后,就將人家祖师爷赔上命留下的传承全部还给了龙泉,然后再將这帮剑修全部赶回了高阳。 如今的三族局势,因为东海这一战变得有些微妙,南海龙王龙山成功去了东海龙墓,意味著海妖与鬼族之间的联盟已经不再了,那么接下来三方之间的局势就极可能出现变化,说不准人族与海妖之间还有联手对敌酆都的可能。 所以龙泉剑宗要挑了东海龙宫这件事,暂时还得拦一拦,至於后续的事情当如何,得看中途神州那边的决议才知道。 …… 李乘仙与公孙绿衣回到礼官洲承云帝国的时候,楚元宵正在提剑追著那位魔道祖师爷四处乱窜。 这位在中土涿鹿州蹲了数千年的魔道祖师爷,此刻一点都不像一位开宗立脉的大神仙,反倒更像是个街边被人追著打的混子,半点不在意自己这堂堂一脉祖师爷的身份位置,还真就像是没有还手之力一样,大呼小叫上躥下跳,真就是一点脸面都不在意了。 两位大剑仙落在站在场边看热闹的李玉瑶身侧,都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公孙绿衣侧过头看了眼自己的徒弟,“徒弟来给师父说说,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李乘仙看了眼那位魔道祖师爷提在手中的那本书册,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突然笑了笑,“人心换人心嘛,不得先有个真心?有些人四处埋伏笔,就该料到有一天会是这么个结果,毕竟没轻没重闯的祸,迟早是得还债的。” 女子大剑仙闻言有些意外,有些探究般看了眼李乘仙,似笑非笑道:“我怎么听起来,你这个当师父的好像也知道点什么事情?” 李乘仙闻言耸了耸肩,理所当然摆了摆手,“知道是当然知道的,不过这个事跟我没什么关係,苏三载那傢伙早在去永安洲找我的时候就说过了,如果这小子能踏上三径同修之路,他就得担上去云梦泽敲门的任务。”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超便捷,?????????s??.???隨时看 】 他抬手指了指那位还在大呼小叫的魔道祖师,笑道:“这傢伙跟著路春觉那位纵横之一学了点纵横术,所以老早在兴和洲埋了点伏笔,只是我这个徒弟脾气不太好,所以他现在就现世报了。” 女子大剑仙有些古怪地看了眼李乘仙,又转过头看了眼那位上躥下跳的魔道祖师爷,淡笑道:“你们这群人还真就是肠子弯弯绕,干点啥事就不能直爽一些?活该被人追著砍!” 两人话说了一半,那位被楚元宵追著砍的魔道祖师爷已经几步跳到了两人身边,咋咋呼呼道:“我说两位道友,你俩废话能不能少说一些?你们家孽徒在这里不敬江湖前辈,你们当长辈的就不能教教徒弟好好学一学尊老爱幼的江湖规矩?” 公孙绿衣闻言瞥了眼这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冷笑道:“你这魔道一脉的祖师爷,也敢来这里跟本座一个剑宗祖师讲江湖规矩?老娘一介剑修,信不信我先拔剑砍死你个混帐魔修?” 黑衣年轻人闻言脸色大变,直接一蹦三尺高,从这两位大剑仙身边跳了个老远,双手颤抖指著那位女子大剑仙,“你们都是剑修不假,但也不能不讲理不是?本座是魔道不假,可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了不成?你凭啥张口就要砍死我,讲理不讲理?” 公孙绿衣冷笑了一声,“就凭你是魔道一脉祖师爷,开了人族魔修一脉先河,还养了那么多这个罪就够老娘直接砍了你的头!” 黑衣年轻人闻言脸色更加难看,继续满脸挑衅,大呼小叫道:“好好好,这么说是吧?不管有没有做恶事,光是开个魔道而已就是万恶之源了?你们这些冠冕堂皇的所谓名门正派,还真是假仁假义,大义凛然嘞!” 这话说得实打实是有些阴阳怪气了,就连提著剑追人的楚元宵,和始终站在一旁不曾说话的李玉瑶,此刻都有些忍不住面色古怪。 李乘仙站在一旁一直不曾说话,此刻听著这两位道友在这里古古怪怪的对话,莫名觉得好像是在哪一本江湖话本上看到过,隨手抬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酒,又不由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天下有趣的仙人共一石,李乘仙见过的独占八斗。 一群人並未站在云头太久,装模作样打闹了一会儿之后就回了城中。 那位曾经的小镇说书匠路春觉此刻已在城中某间茶楼內坐了下来,跟店家点了一壶雨山银针自斟自饮,看著窗外街上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心情颇好。 先前云头上的五人此时一闪身就到了茶楼中,出现在说书匠的茶桌边,除了那位魔道祖师爷表情尚好,其他四人脸色都有些沉重,毕竟那位龙泉祖师如今已魂归九泉是事实,同为剑修,又都是人族,还是相熟多年的好友,心情自然都好不到哪里去。 当初的瓶山,如今的龙泉,凤池书院山长裴胜,副山长虞时中,二十万金釵洲仙家修士,如今的龙泉祖师欧剑甲,还有金釵洲被残杀了十之七八的一洲人族,一场天下之爭搭上了无数人的命… 倒是那位魔道祖师爷,此刻好像不怎么伤心难过,直接蹲在了桌边的板凳上,朝著茶楼小二嚷嚷道:“掌柜的,这茶有什么好喝的?快给老爷上壶酒来,东奔西跑这么久,老爷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 另外四人都还站在桌边,闻言都看了眼这个吊儿郎当的魔道祖师爷,隨后也都落座桌边。 李乘仙看了眼这二位突然造访长安城的大神仙,有些好奇笑道:“二位都不是隨便乱逛的閒人,今日之所以会到这里来,想必是又有什么事要做吧?” 路春觉闻言笑了笑,看了眼那位表情淡淡的魔道祖师爷,隨后才转头看著李乘仙和楚元宵笑道:“关於青玉的身份,想必你们都已经猜到了,当初我將她从金釵洲带到了兴和洲,但因为她是如今的陆地首妖,我觉得应该让她多看一看人间眾生,所以才想出来了神魂分离,一人两命这么一个办法…” 蹲在一旁板凳上的魔道祖师爷,此时突然抬起手朝眾人挥了挥,嘿嘿笑道:“你瞅瞅,这不就是我魔道的本事?” 说著,他突然似笑非笑看了眼那位绿裙女子大剑仙,阴阳怪气道:“咱这魔道也不是只会干坏事,有些正经事还是能做一做的嘛!要不然她一个都不知道什么叫『三清』的女妖,等到学会了道门的一气化三清,怕是都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嘍!” 女子大剑仙闻言挑了挑眉,冷笑著看了眼这个黑衣年轻人,但始终没有说话。 路春觉大概是也有些无奈,摇了摇头没有搭理这个不太爱正经的傢伙,有意无意看了眼楚元宵之后才继续道:“如今海妖一脉跟鬼族之间有了嫌隙,这对我们来说就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先前铺垫了一路想要敲门云梦泽这件事,恐怕要早一些提上日程了。” 楚元宵闻言有些犹豫地抬了抬手,“路先生,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这个事是我去做?天下之大,有那么多修为高绝又位高权重的大神仙,您为什么要我去敲门?” 说书匠闻言笑了笑,先看了眼楚元宵,又转头看了眼另一边跟女子大剑仙坐在一起的李玉瑶,隨后才看著少年人笑道:“还记得当初我在小镇时跟你说过,你在盐官镇那个地方欠下的人情,等到將来是要还的吗?” 当初在盐官镇,楚元宵因为挑衅柯玉贄,被逼无奈之下去找这位说书匠找个明路,当时这位路先生就曾说过,他指路是可以的,但种因得果,当时欠的人情,等到將来是一定要还的。 再后来,得了路春觉指点的楚元宵就在玄女湖畔第二次见到了李玉瑶,二人之间做了一笔买卖,那把大夏龙雀就到了李玉瑶手中,而那枚螭龙玉佩如今还躺在楚元宵的须弥物里。 路春觉像是知道楚元宵在想什么,隨后又笑道:“这件事其实还有你那位苏先生的一份功劳。” 楚元宵闻言微微一愣,“苏先生?” 路春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笑道:“记得当初在我那间书铺里,咱们三个人坐地分赃吧?” 楚元宵点了点头。 说书匠接著笑道:“在那之前,你那位苏先生从我手里抢了一枚內含火凰之灵的软玉吊坠,想来现在应该也在你手中吧?” 少年人闻言抽了抽嘴角,心里再次问候了一遍苏先生,闹了半天那玩意儿也不是个白搭的东西唄? 路春觉笑看著少年人掏出来的那枚吊坠,淡淡道:“一枚螭龙玉佩,加上一枚火凰吊坠,都是出自万妖朝龙凤两族之手,如今凑一个龙凤呈祥,刚好给你拿来去当第三件敲门砖。” 楚元宵此刻左右手中各握著一枚玉器,又抬头看了眼这位路先生,面容有些复杂,“合著你们从那个时候就已经筹划好了要让我去敲门?” 路春觉笑了笑,“其实也不完全是,我们这帮人下棋都爱落閒子,有些暗线不光是埋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们小镇上那些少年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提早挖好的伏笔,就看你们谁能抢到这个机会。” 楚元宵闻言再次挠了挠头,“但我还是不太清楚,我有什么资格去敲那座万妖朝的门?三教有三位十二境的祖师爷,天下第四的青帝前辈,四大王府之主,还有五位…四位大剑仙,这么多手段通天的大神仙,说句话应该都比我这个如今只有区区四境的小修士要更管用吧?” 少年人本来是想说五位大剑仙,但是又突然想起来龙泉剑宗那位祖师爷如今已经身歿在了东海之东,所以他此刻的表情也不免有些彆扭。 楚元宵这个不是特別明显的言辞磕巴引得桌边气氛微微一静。 路春觉微微沉默了一瞬之后嘆了一口气,隨后才继续道:“能有足够分量去跟万妖朝谈事的,要按战力大小、位置高低来排的话,你估计都排不进名单里面去,不过你倒是有个旁人都不具备的优势,说不定很有用。” 少年人在这一刻有些发懵,思索了片刻还是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转过头看了眼坐在身边的自家师父。 李乘仙此刻一直提著那只酒壶在喝酒,也在听著路春觉跟徒弟说故事,见徒弟转过头来看自己,他就很隨意地笑了笑。 “天下独此一份的三径同修,三教祖师爷都没有嘞!” 对面那位吊儿郎当的魔道祖师爷突然又插了一句,“三径同修,意味著剑道那三条路你也可以同修,剑气、剑罡跟剑意可以混著用,这么霸道的修行路,三教祖师爷可是都比不过你嘞!” 一句话说完,这位古里古怪的魔道祖师突然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抽在了自己脸上,声音还不小,只见他赶忙朝著东方中土的位置拱了拱手,口中念念有词道:“各位祖师爷可千万別跟我一个小魔头计较,咱这不是为了让这小子好好干活嘛?三位老祖宗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小的童言无忌了,可千万別跟咱计较啊。” 公孙绿衣看著同桌这三个大人物给一个小傢伙讲这么多故事,抬起手摸了摸身侧关门弟子的发顶,笑眯眯道:“这怎么听起来,我家这小姑娘还一不小心捡了个宝?” 白衣姑娘李玉瑶被师父这么一句说得有些尷尬,在桌子底下拽了拽师父的衣袖,耳根有些微微泛红。 那位魔道祖师爷闻言斜瞥了眼女子剑宗祖师,看起来像是有些不太待见这位说要砍了自己的大剑仙,没好气反驳了一句,“大剑仙这话说得,好像你之前不知道你这个徒弟女婿是三径同修一样。” 公孙绿衣也不生气,端著茶杯瞥了眼黑衣年轻人,似笑非笑道:“本座知不知道不重要,反正这肉都已经是烂在我徒弟锅里了,总比你这种千方百计谋划了半天,到头来还被人提剑追著砍的,还是要好上几分的。” 堂堂的魔道祖师爷,自詡从来没在一张嘴上吃过亏,今日被这位剑宗祖师爷一顿揶揄,噎得他都有些接不上话。 楚元宵有些无奈地看了眼李玉瑶,实在是有些想不到白衣姑娘的师父竟然是这样一位人物,实在是不太像一位堂堂剑宗的祖师爷,跟想像中那种德高望重,道骨仙风的大神仙实在不太一样。 李玉瑶笑著摇了摇头,还好心替自家师父辩解了一句,“也不是所有的江湖前辈都要端著高人架子的,这一点你应该很早之前就有体会了,这应该叫…礼贤下士,还是和蔼可亲?” “或者也可以叫平易近人。”少年人笑著又跟了一句。 原本还在跟那位魔道祖师言辞爭斗的女子祖师,看著这两个小傢伙在这里一唱一和,乾脆笑眯眯抬起胳膊搭在小姑娘肩头,满脸得意看著那黑衣年轻人,笑道:“瞧见没?我这徒弟可比你那费尽心力让人写进书里的神女要爭气多了,看看这小两口如今都开始妇唱夫隨了不是?” 小姑娘这一下是真被师父一句话给说害羞了,反手推了一把师父,习惯了冷冷清清的声音,此刻都忍不住带上了几分娇俏,“师父!” 公孙绿衣看著小徒弟的反应,不由哈哈一乐,笑著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笑道:“行行行,师父不说了还不成?你说你这丫头都跟人定亲了,这咋还害羞上了?你当初在镇北台拔刀砍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像现在这么扭扭捏捏的?” 小姑娘被师父这话说得更不自在了一些,毕竟她这话说得还不如不说呢! 楚元宵此刻倒是突然开了窍,会直接岔开话题替白衣姑娘解围了,他有些苦恼地转头看了眼那位成竹在胸的路先生,满脸为难道:“我三径同修是不假,可我现在才不过是个四境而已,你们让我去敲这个门,人家隨便放出来一位普通妖王都足够一巴掌拍死我了,我能跟人谈点啥?见不到万妖朝的妖皇,任我舌灿莲也白搭不是?” 说著,楚元宵又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后脑勺,“就算是我运气够好见到了妖皇,可人家一位站在陆地妖族头顶的妖皇大人物,我拿啥跟人去谈条件?跟人族结盟这么大的事,我说了也不顶用啊…” 一桌子大神仙,被少年人这句像极了嘟囔埋怨一样的言辞给逗笑了。 李乘仙將手中酒壶放在面前的茶桌上,笑看著这个突然就开始心里发虚的徒弟,笑道:“你当初在北海渡船上都敢提著刀砍北海龙王,如今去跟万妖朝的妖皇聊几句而已,也没难到哪里去嘛。” 少年人闻言,表情再次变得有些一言难尽,“你这话说得也不够中肯,我当初那是先被余人附身了,然后再被道门那位三掌教借了个十境巔峰,当时那底气足得我都敢去临渊学宫打一架,现在能跟那时候比?” 李乘仙闻言笑了笑,“那你不是在盐官镇都见过那位道门高真了?实在不行你再去让他借个境给你嘛,你这可是去为人族大业出力,想来他陆春秋也没有小气到不给面子的地步。” 楚元宵想了想那个道號白生的小道士,毫不客气翻了个白眼,“有些事干一遍就成了,那傢伙的人情还是少欠一些为好,我怕他有一天再给我算一卦,直接算出来个『天地否』、『泽水困』一类的卦象来,再跟我说什么上上大吉!” 李乘仙这个当师父的,始终不太明白自己这个关门弟子,为何会对那位道门三掌教有如此大的敌意? 虽然先前他们就已经聊过几句了,但他这样一个活了万年的大神仙,还是不太明白自家徒弟这小子那个奇奇怪怪的恶意来由。 白衣大剑仙笑著摇了摇头,也没再理会徒弟莫名其妙的恶意,“总而言之,你就是觉得自己这个修为拿不出手嘛,问题倒也不是很大。” 说罢,他转过头看了眼那位当世纵横之一的路先生,笑道:“路先生既然想让我这徒弟赶鸭子上架去敲门,你们就不能只给他准备敲门砖,而不给他放几样挺直腰杆的压箱底,我这徒弟胆子小,修为不够这个事恐怕还得请路先生再给指条路。” 说书匠被李乘仙这句滚刀肉言辞给说得有些无奈,一个当师父的,自己徒弟修为不够,他也好意思说让旁人给指条明路? 不过,此刻毕竟是自己这帮人绕了一大圈想让人去敲门,人家现在要让他给个涨修为的明路,他也不好真当甩手掌柜不给面子。 说书匠闻言低下头来,皱著眉头思虑良久,隨后抬起头来笑著看了眼楚元宵,笑道:“既然你说先前在北海渡船,那位道门三掌教借了个十境巔峰给你,那不如眼前就再要一份道门的人情?” 少年人被路先生这话说得一愣,面露疑惑没有说话。 路春觉笑了笑,“李先生前面也说了,你这是为人族大业去万妖朝谈条件的,想来他们道门也不至於小气到不给面子。” 说著,他喝了一口茶后转过头看了眼窗外,笑道:“那不如你就去中土借他们崑崙墟的三千道藏一用。” …… 第175章 各有各的事要做 在魔尊剑被从盐官镇挖出来之前,天下最出名的三件神器都在三教手中,道门崑崙墟的三千道藏,佛门灵山的佛经三藏,还有儒家文庙的那座奎文阁。 中土的那三座一品山门,除了各家有一位在十二境的祖师爷之外,还各有一件由经藏文阁成就而来的镇山神器,都会有器灵化成人身,负责守护各家经藏。 佛寺、道观和各地城池中的地方文庙,三教如出一辙都把各家分號开遍了全天下,这也等同於將那三件神器的触角遍布了整个九洲,以便助力於三教诸子教化天下的万世功业。 路春觉所说的让楚元宵去道门崑崙墟借用三千道藏,是因为这件神器匯集了自道祖开山以来,道门一脉的所有道藏在其中,天下最近道的三座经藏之一,且相比於儒门那座更致力於教化人心的奎文阁,三千道藏则更贴近於修行入道,登仙飞升。 江湖故传,道门的三千道藏作为神器,还附带了某种助人登天的神跡,只是这件事从有传说的那一日起,就一直都是江湖人口口相传的一个传言,並无人真正见过有人曾成功过。 李乘仙听著路春觉指了一条借用三千道藏的路给自家徒弟,不由有些意外地微微挑了挑眉,“路先生指的这条路可不是什么明路吧?本座早年也曾是道门一脉门下,道门的规矩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三千道藏这样的镇山神器,除了道祖跟那三位道祖座下的亲传掌教,其他人连见一面都得看缘分,你让我这徒弟去跟道门借用三千道藏?怕不是觉得这小傢伙的脸实在太大,缺个被人打断腿的机会?” 路春觉闻言笑了笑,紧跟著又耸了耸肩,“李先生觉得路某该给你这徒弟指条路,路某如今已经是指过了的,但是这能不能借到自然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说著,他又挑眉笑看了一言李乘仙,绕有深意道:“你们这几个当师父的既然都爱当甩手掌柜,那自然也可以继续当著,毕竟徒弟犯难那也是徒弟自己的事,至於当先生的管不管,那就看先生的师德了。” 李乘仙听著路春觉这个阴阳怪气的语气,笑了笑也没怎么在意,还真就转头看了眼楚元宵,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为师这个脸实在是不够大,实在是没本事朝道门伸手借来这三千道藏,看来也就只能靠你自己了,去中土多下一下功夫,说不准道门那三位掌教还真能卖你个面子也说不准不是?” 楚元宵闻言挠了挠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李玉瑶,这帮大神仙们以前聊天都是这么个聊法? 李玉瑶面容古怪看了眼楚元宵,给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就没再说什么。 不是所有的大神仙都是这么聊天的,端著架子一本正经聊天的也有,但今日眼前就偏偏遇上了几个聊天不太爱端架子的,那就只能说楚元宵这傢伙是运气不太好了。 六人同桌而坐,这场由路春觉挑起的桌边谈天没有持续太久就结束了,纵横之一的武安君路春觉,带著那位魔道祖师出了茶楼之后很快就离开了长安城,起程东行说是要去往兴和洲,將那位已经是青云王朝紫荫河伯的女子狐妖玉釉带到中土,毕竟楚元宵真要去敲门的话,也得去到中土南侧的云梦泽。 李乘仙则是准备带著徒弟回陇右盐官镇,青霜跟青玉两个都还在盐官镇那边,估计正跟著李璟那小子忙活开饭庄的事情呢。 余人当初在石磯洲的时候就已经在念叨著公子厨艺高,以后必须得开个饭庄,还要让青玉跟青霜两个人一个管帐,一个管后厨,如今又多了李璟这个游手好閒的少年亲王在,两人也算是臭味相投,还真就爱勾肩搭背去干点这种不知道算不算正事的正经事。 出了茶楼的门,楚元宵临行前回头看了眼那个跟著师父最后出门的白衣姑娘,想了想之后又解下了背后那把桃木剑,將之递给了李玉瑶。 “李姑娘,我这一趟出门去,你那块螭龙佩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带得回来,这把木剑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但之前在龙池洲还是吸收了一些白云剑山的剑气在其中,如今也能说一句不算凡品,今日就先送给你,算抵一抵那块玉佩的债,以后我再踅摸点別的东西来送你。” 李玉瑶闻言有些意外地看了眼楚元宵,想了想之后又摇了摇头,“你要是想这么算的话,那我用万年换了七里河,大道亲水这个人情我要怎么还你?” 楚元宵闻言直接摆了摆手,乾脆直愣愣道:“万年的品质不比七里河差,而且七里河本来就是我师父给你的见面礼,这个买卖不能算你欠我人情。” 站在少女身旁的女子剑宗祖师此刻像是看傻子一样看著楚元宵,心里还感嘆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种愣头青了吗? 原本以为徒弟是跟心上人告別的李乘仙,被自己这个关门弟子一句话给惊得直接呛了一口酒,抬手一巴掌扇在少年人后脑勺上,下手不可谓不重,直接扇得少年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下一刻,白衣大剑仙都不给徒弟说话的机会,朝著对面那一大一小两位女子笑著拱了拱手,然后直接一把提住楚元宵的衣衫脖领子,一个闪身直接消失。 女子大剑仙笑看著两人消失,这才转头看了眼身侧面容古怪的关门弟子,笑道:“这小子脑子简单一些也好,免得肠子太多,以后跟你耍心眼。” 李玉瑶闻言也转头看了眼师父,这一刻倒是没有反驳师父话里的某种意思,算是选择了默认,不过她想了想之后又看著师父道:“估计再过两天,我爹娘就要去陇右了,徒儿想护送他们一程。” 公孙绿衣听著爱徒说出来这么一句,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眼宫城的方向,“他们都不准备等你那位皇兄登基再走?” 白衣姑娘耸了耸肩,无奈道:“我爹都已经准备装死了,登基大典他肯定也不用出面,想当甩手掌柜想了几十年,他眼下要不是还得想办法怎么在皇兄眼皮子底下偷溜出城去,恐怕现在都已经离开京兆了。” 女子大剑仙闻言笑了笑,心底里不免也有些感嘆。 九洲人间如此之大,天下人想当皇帝的真真切切一大堆,可眼前这一家子倒好,脑子全用在怎么把皇位甩给旁人这件事上了。 …… 李乘仙揪著徒弟的脖领子匆忙跑路,生怕多呆一刻,自己这个傻徒弟还能再说出来什么没脑子的混帐话。 一对师徒连走路都来不及,直接一手隔空跳跃直接跳出了承云帝都,风驰电掣往西跑了三百里,白衣大剑仙才终於心有余悸停了跑路的劲头,带著徒弟现身在通往承云西境的某条官道边。 刚一现身,李乘仙就有些嫌弃地將楚元宵甩了出去,隨后又忍不住拍了拍手,像是手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做完这些的大剑仙拿出那只银质酒壶喝了一口酒,越想越憋屈,就开始长吁短嘆。 “想我李乘仙聪明一世,修行也算有成,酒友更是遍天下,人情世故这些事练了几千年也算有些长进,怎么就眼瞎收了你这么个蠢徒弟!” 楚元宵从刚才在城中被师父扇了一巴掌那一刻就有些发懵,此刻一瞬千里出了长安城,再被师父毫不留情扔出去又甩了个七荤八素,还听见这老头张口说出来这么一句满是嫌弃的言辞,不免有些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转过头看著白衣大剑仙,不服气道:“我咋就傻了?给心上人点东西还有错了咋的?” 李乘仙没好气地看了眼这个傻子,“你现在说『心上人』三个字倒是说得挺利落,但你这不长脑子的毛病也是真得找个医家给你好好治一治!” 大剑仙说著话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壶却见少年人还是一脸不服气,他一气之下都想拔剑戳死这个蠢材! “听话听音会不会?看你个蠢材平时挺聪明,咋遇上姑娘就傻了?听不出来人家就不想跟你做买卖算太清?你还傻了吧唧觉得自己亲夫妻明算帐做得对呢?” 楚元宵脸色一滯,回想了一下那个白衣姑娘刚才那个有些意外的表情,后知后觉才明白自己好像干了件多余事。 李乘仙冷笑著斜瞥了眼这个傻小子,“我是来教你怎么练气再练剑的,不是来教你怎么哄心上人的,下次再敢犯蠢让为师给你教这种事,老子眼不见心不烦,直接逐你出师门!” 心虚理亏的少年人,此刻是真的不敢再还嘴了,师父好说话是一回事,当徒弟的没眼色可就真要出事了。 —— 小镇赵家子赵继成离开长安后,並未如其他的小镇少年一样回返陇右盐官镇去省亲。 这个从小就在那座小镇受尽了白眼的赵氏子弟,大概是实在不太待见那座小镇,所以即便他现在有机会衣锦还乡去看一看爹娘,他也还是没有选择再踏进一次那座小镇,反而是与同行回乡的一眾同龄人背道而驰,南下去了礼官洲南部。 承云帝国的疆域在礼官洲中部,出了国境再南下到敦煌城之前的这一路上,还有一大堆四品到七品之间的大小势力,王朝也有,仙门也有,犬牙交错,五八门,多达数百座。 赵继成从离开承云之后的这些天里,基本就都是带著跟在他身后的那位护道人一起,在这数百座小国江湖上瞎转悠。 这一日走到春容国西境含山城的时候,终於像是走累了的赵家子带著那位护道人晁供奉,在城中找了间前院酒楼后院客栈的店家住了下来。 从小衣食富足的赵家子,如今成了仙家子弟也没穷到缺钱的地步,四大王府之一的相王府不缺钱,对於这个天天爬山的王府弟子也並未薄待,零钱什么的,向来都供应得很足。 赵继成在前院酒楼的最高层包了个雅间,远远面朝著含山城那座树立在城中位置高耸入云的独山,位置极佳,视野很好,能清晰看到那座独山处在云层以下的山景,也能看到大半个含山城。 少年人此刻端著一只酒杯,另一只手中还提著一只白瓷酒壶,站在那扇敞开的雅间窗户边,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定定注视著那座独山良久。 护道人晁供奉似乎也不在意少年人的所思所想,当初跟著相王府嫡脉子弟陈奭去盐官镇,带回了这个心头怨气极重的少年人到相王府,那个时候他就大概知道这个赵家子心里头憋著最大的那一股气来自何处。 如今这一趟浅水湖里的瞎转悠,他不用猜都知道这个少年人是奔著什么来的。 赵继成在窗边站了良久,某一刻將酒杯中的醇香美酒一饮而尽,这才头也不回轻声问了一句,“晁供奉,你说这含山城里的这座霽云山,跟相王府背后的那座云龙山相比,哪一座山会更高?” 晁供奉也不意外这个少年人会突然问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不假思索道:“云龙山是其中一座天下龙脉聚首之地,山高万仞不是一句玩笑话,有『顶天立地』的美誉,岂是这小小的霽云山可以比擬的?” 赵继成不置可否也给自己续了一杯酒,又道:“我很早的时候听过一个江湖故事,说这春容国曾经有过两兄弟,当弟弟的高中科举榜首之后,当哥哥的气不过就离家出走再未回乡。” 晁供奉多年来一直都是相王府的供奉,活在云彩里的神仙人物,自然没有听过这种只在一个礼官洲偏远小国里发生的事,但他好像也习惯了这个少年人的各种奇思妙想,此刻虽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但也没有太多意外,只是给面子又问了一句,“然后呢?” 赵继成此时依旧不曾回身,还在看著那座霽云山,喝了一口酒之后又淡淡道:“我后来又听了另外一个故事,说之前那个故事是因为那个当兄长的为了保弟弟平安,保家族安稳,所以在春容国的暗中威逼之下,甘愿自削肉身成了某座山的山神。” 晁供奉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赵继成,终於像是大概猜到了什么事,转头透过赵继成面前那扇敞开的窗户,看了眼正对面的那座霽云山,挑眉问道:“眼前的这一座?” 当初楚元宵一行走到礼官洲长风渡口的时候,少年亲王李璟去跟那位百宝阁的澹臺掌柜谈买卖时,也曾聊过一件旧故事,跟此刻赵继成说的这个故事其实是同一个,只不过双方的消息来源並不一样。 赵继成此刻定定看著那座霽云山,听到晁供奉一句话说完,他轻轻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 晁供奉见状也跟著沉默了一瞬,想了想之后又问了一句,“这个故事跟你此行有什么关係吗?” 关於赵继成的这一趟江湖閒游,晁供奉其实早在盐官镇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少年人耿耿於怀了很多年的事,最大的一件就是关於他那个瘸了腿的爹和头脑不太清楚的傻娘的。 当年赵继成的那个爹赵裕还是个小年轻的时候,家中父母双亡再无留恋,所以独自一人离开了盐官镇,莫名其妙跑出了那座关了门的盐官大阵到了外面,最后跋山涉水到了此刻脚下这片百国江湖,摆在了五品仙门茱萸山的门下。 很少有人知道那些年发生了什么,总之等到那个小年轻赵裕再回到盐官镇时,已经是个瘸了腿的半残之人,身边带著个已经痴傻了的女子,二人重新在小镇成家立业,生下了如今的少年人赵继成。 赵继成从小就因为小镇流传的那段,所谓“赵家门,爹瘸腿,娘是傻子饭靠餵…”之类的顺口溜,而饱受小镇同龄人的嘲讽,这也是他养成了后来这种,跟谁都混不到一起的脾气个性的原因所在。 所以如今已是五境武夫的赵继成,有了一份仙家本事傍身,又刚好机缘巧合回到了礼官洲,他不回小镇省亲而选择了来这片百国江湖转悠,有一个很大的目的就是要探探路,好回去做一做准备来报当年的那一笔父仇。 晁供奉跟著这个少年人当护道人已经有两三年了,所以少年人的所思所想他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只是现在不太清楚他提到这座霽云山,跟那个有仇的茱萸山有什么关係? 赵继成听著晁供奉的疑问,终於在又看了眼那座独山之后,转回身回到了雅间中的那张酒桌边坐了下来,將手中酒壶跟酒杯都放在了桌上。 “我爹当年之所以会在茱萸山瘸腿,是因为他机缘巧合之下,不小心撞见了那座五品山门的某些机密事。” 少年人说起某些早在他出生之前的旧故事时,脸色比之以往要更加的阴沉和冰冷,还带著某种丝丝缕缕的杀意,比见到楚元宵互相问拳时的杀气还要更重得多。 “我娘之所以会成那个样子,也是因为他们夫妻两个被茱萸山门下追杀的时候,打斗之中伤到了脑袋。” 满脸冷漠的少年人,此刻转过头看了眼那座霽云山,隨后端起桌上一杯酒一饮而尽,沉沉道:“两个人被人家追了一路,直到他们逃进了凉州,又钻进了那座盐官镇,才终於在各位圣人庇护下逃过一场杀劫得以续命,惶惶如丧家之犬蹲在小镇上十多年都不敢再出镇一步…” 赵继成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完了最后这几句话,这才转过头看了眼坐在桌边有些意外地晁供奉,淡笑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被如此不依不饶追杀半洲之地吗?” 晁供奉此刻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但又好像不是特別清晰,闻言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 赵继成冷笑一声,“礼官洲南部的春容国,很早年间就有一座含山城,城里有座霽云山。” “五品仙门茱萸山跟春容国说是两座山门,但两个开山祖师其实是一家人,当年同为师兄弟,机缘巧合得了份从天而降的机缘,修行道行青云直上,最后成了两位祖师爷。” 他转过头透过窗户看了眼那座直插云霄的霽云山,淡淡道:“这座霽云山直上青云,据说按照那两位开山祖师的修行法门,有朝一日到了高深处就能让他们摸到咱们头顶的那座天门。” “至於到时候是开天门,还是做点別的什么事,那就得看这二位的心情了。” 晁供奉闻言有些惊讶地睁大了一双眼,“这种事为何江湖上始终不曾有传言,而且开天门这种事其实谁都可以做的?” 赵继成闻言冷笑了一声,转过头看了眼这个满脸惊疑的护道人,又道:“所以这就是对方为什么要追到承云陇右也要弄死我那一对爹娘的原因嘛!” “至於开天门,他们得到手的就是从天而降的法门,这『从天而降』四个字你还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晁供奉此刻坐在桌边,大概是真的有些震惊於今日听到的这个旧故事,半晌都没有说话。 赵继成也不意外身旁老人被震惊到,接著继续道:“当年那对春容国的兄弟,之所以那位兄长甘愿自削肉身成为霽云山神,就是为了保下他的弟弟和身后的那个澹臺氏,而春容国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这座霽云山每隔几个甲子都要死一个山神,刚好那几年就是澹臺氏比较倒霉,刚刚好撞上了换山神而已。” 晁供奉此刻终於像是把很多事都串联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同坐在桌边的少年人,隨后像是有些感嘆般摇了摇头。 “果然诸子中人都不是凡俗,之所以要选你去往相王府,然后再去爬王府背后的那座云龙山,都不是隨便选的。” 相王府当初跟临渊学宫做了一桩买卖,有的放矢去往盐官镇,將这个孤僻怪譎的赵家子收归王府门下,后来赵继成到了相王府望春城之后,又破格得到王府高层,甚至是那位初代相王的多番礼遇,最初的根源大概就是出自少年人身上的这些旧故事。 赵继成闻言再次冷笑了一声,“所以我不待见茱萸山,心心念念想要掘了他们的祖坟是不假,但我不喜欢诸子百家这些人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们就是想利用我身负家仇这件事,想要让我登山而上,有朝一日拳开天门!” 赵继成说著话,冷笑著从桌边起身走到窗边,再次定定看著那座霽云山,哼哼冷笑一声,“大家都不是好人,谁都別觉得自己乾净!” …… 第176章 崑崙门前三掌教 小白道长最近这些天又开始在五方亭那边算卦了,不管卦算得准不准,说话是说得真好听,但凡来卦摊算卦的,不管是哭著来还是笑著来,最后都只能笑著走,区別只在小笑和大笑而已。???? ?????u??.¢??? ??? 小镇上最近回来了很多少年人,朱氏家主嫡子朱禛,柳氏长女柳清秋,陈氏嫡子陈济,三年前春分夜那一场大战过后,一大堆少年人离开小镇去往天下各地仙门,如今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如此一来,韩记食铺柳掌柜这些天就一直有些不大高兴,毕竟他家韩元赋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当初儒门亚圣曾一手抹掉了小镇上普通百姓关於甲子之约的记忆,所以柳掌柜不记得自家儿子离乡是做什么去了,但看著同时出乡的很多少年人都回乡了,可她还是没见到儿子韩元赋的面,自然就是不太高兴。 小白道长向来眼色极佳,看著生意极好的韩记食铺柳掌柜闷闷不乐,所以隔著一整座五方亭十字,话里话外开始遥遥朝那位女掌柜吆喝生意。 “算天算地算人间,游子归乡一卦还。贫道算卦不要钱,三块糕点算一天。” 小白道长吆喝的声音极大,就算是柳掌柜耳朵背,都不可能听不到这像是和尚念经一样的隔空吆喝。 所以没过多久,街对面摆摊算卦的小白道长卦摊前,果然就有了一位女施主,还真就是提了三块食铺的糕点来此,要算自家儿子何时归乡。 小白道长能言善辩,眼见这位女掌柜真的来卦摊前算卦,立刻笑眯眯一脸高兴,哈哈乐道:“果然柳掌柜向来就是有一副好眼光,心有所求就確实该到小道这里算上一卦,保你心想事成,大吉大利!” 柳掌柜倒是也確实听说了这位小白道长有点神神怪怪的手段在身上,所以此刻听到这位小道长在这里自夸,她也没有反驳,只是笑道:“听小道长方才的吆喝,想必是知道我要算什么卦了?” 白生哈哈一乐,摆摆手笑道:“知道知道,这如今都有这么多少年人回乡了,想来柳掌柜就是想问一问韩公子什么时候能回乡嘛。” 柳玉卿闻言挑了挑眉,將提在手中那三块糕点放在了白生面前的卦摊上,道:“那就劳烦小白道长帮忙算一算,我家那小子啥时候能回家?” 白生笑著点了点头,抬起手来掐掐算算,然后又抬头看了眼对面眼神关切的柳掌柜,然后再次低下头又算了一会儿,这才笑道:“小道算来,韩公子如今在外乡那是大红大紫,风生水起,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衣锦荣归,只是…” 白生装模作样神神叨叨了半天,突然有些欲言又止看了眼柳玉卿,这后半句很顺理成章地停了下来。 柳玉卿正听得高兴,眼见小白道长话头一个转折突然停了下来,不免有些急切,“只是如何?” 白生有些愁眉苦脸般嘆了口气,“只是这天道有常,柳掌柜几年前欠了旁人的人情,到了如今还没还上,所以这劫数就得应在韩公子身上,堵了他的回乡路,迟迟回不了乡啊…” 白生说著话,还有些可惜一样嘆气又摇头,怎么看都是一副急人之急的表情,那叫一个诚恳。 柳玉卿有些意外,更有些惊疑,眯眼看著面前这个道士,“我欠了旁人的人情?小道长莫不是在危言耸听吧?我怎么不记得还有欠人情这么一回事?” 柳掌柜是个精明人,向来都是一毛不拔的个性,万事算尽,这欠人情的事她自然不可能不记得,所以此刻听到眼前这道士如此说话,她就开始怀疑这位小道长怕不是招摇撞骗来了。 白生听见柳掌柜如此说话,立刻从卦摊后面一蹦老高,指著柳掌柜满脸委屈道:“柳掌柜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北灵观的道士向来都是以诚信二字走江湖,从来不做骗钱的事,柳掌柜你如此说话,可是要得罪我家祖师爷的!” 北灵观是天师府门下道观,祖师爷自然就是道祖座下四位记名弟子之一的那位初代大天师。 本尊是道门三掌教的北灵观主白生,此刻大呼小叫说出来这么一句,保不齐还真就能传到那位天师府掌教祖师爷耳朵里去。 柳玉卿此刻倒是不知道眼前这位说出来这么一句,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她反倒是更加怀疑眼前这个快要把“装腔作势”四个字全写在脸上的小道长。 “那小道长不妨说一说,我欠了什么人的人情没有还?” 白生听著柳掌柜说话这么给面子,立刻一改大呼小叫的做派,眨眼间重新蹲回卦摊背后,笑眯眯道:“好说好说,柳掌柜贵人多忘事,小道如今既然收了掌柜的算卦钱,自然就该替施主排忧解难不是?” 说著话,他提起卦摊上那三块糕点放在手中掂了掂,顺手又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在另一只手里,左右打量了一番后得意扬扬道:“当年楚施主出门时掏了一副卦象的钱给小道,如今又收了柳掌柜的卦钱在手,这天道轮迴因果循环,里外里两头都能赚钱,小道还真是个助人为乐的得道高人嘞!” …… 石磯洲云林宗。 如今还在封山门的四品云林宗,因为跟那位身形富態的范老掌柜做了桩买卖,虽然门下弟子依旧因为忌惮苏三载其人的威势而不敢出山门,但有了云海间的买卖消息传递,他们就多多少少还是能知道一些江湖事的。 那个曾经在小镇因为被抢了一身水韵而大道断头的少年人,因为东海斩了龙君的那一战而成了天下名人,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自然很快就传进了云林宗之中,但这在云林宗眼里就实打实是个喜忧参半的消息。 苏三载当初跟云林宗负责谈买卖的章锦淮说过,他这个徒弟有朝一日要去云林宗算帐,等算完了之后就能开云林宗的山门。 如今那个大道断头的泥腿子不知为何续上了修道路,云林宗就確实有了重开山门的机会,这自然是个好事,可已经没了一半家底的云林宗如今还要等著那个有了斩东海龙王之功在身的少年人来登山算帐,保不齐还得再搭上另一半家底,这就又確实不是个什么好消息了。 喜忧参半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的云林宗上下,如今也算是心绪繁杂,多有愁苦。 后山杂役峰。 当初进了云林宗之后就被贬入杂役籍中的韩元赋,因为章锦淮曾给了他一本仙家修行的入门秘籍,如今也已经是修行中人了,还因为当初在小镇得了一份水韵在身,修为进度实不算慢。 但是这个少年人不知道是因为记恨云林宗当初的薄待,还是心底里有什么別的算计,总之他那一身已经进了练气六境神海的修为,並没有跟其他人展示过,整个云林宗上下,大概也就只有章锦淮一人知道一些隱隱约约的內情。 这位姓章的仙家贵公子也是个古怪人物,虽然多少猜到了一些那个每天挨揍的韩家子有修为在身,只是每日里寧可挨揍也要藏拙,可他还真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连自家那位担任云林宗传法长老的老祖宗都没有透露过半分消息。 两人好似极有默契一样,真就把整个云林宗上下,瞒了个十成十。 今日的杂役峰上,章锦淮又一如往日登山来给那个挨了揍的韩家子送金疮药。 韩元赋有五境神海的修为傍身,所以如今虽然依旧会被揍得鼻青脸肿,虽然为了藏拙不还手,不能以牙还牙,但其实已不再会因为普通的拳打脚踢而伤及內腹,皮外伤也是一夜过后就能好得七七八八,然后装模作样等著第二日再旧伤添新伤。 韩元赋照旧坐在崖畔,听到身后那个算是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也不回头,只是看著崖外云海,声音清淡道:“你其实也不用定时定点来送这金创药了,我是怎么回事,想必你应该也猜到了。” 章锦淮手中提著一只瓷瓶,施施然蹲在了韩元赋身侧崖畔,同样看著崖外云海,满脸玩味道:“我现在其实是有些好奇,你当初跟著我们来这云林宗,到底是算你借了那位苏先生的势,还是算那位苏先生借了你的机?” 韩元赋闻言讶然,转头看了眼章锦淮这个云林宗真正的聪明人,故作惊讶道:“这话怎么说?” 章锦淮转头看著韩元赋,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笑道:“你自始至终都没有露真容,我现在也不太確定你到了哪一步?四还是五?” 韩元赋笑著耸了耸肩,反问了一句,“很重要?” 章锦淮笑了笑,並未將手中那只瓷瓶丟给韩元赋,反而是顺手將之丟到了崖下。 五境的韩元赋如今已经不需要这个东西了,他之所以还要按时按点送过来,不过就是为了帮这傢伙掩人耳目而已,毕竟这姓韩的身上那些伤好得越来越快,没点什么缘由,就很容易让人怀疑他有修为在身。 章锦淮顺手丟了瓷瓶之后,这才学著韩元赋先前一样耸了耸肩,有些感嘆般摇头道:“也不是特別重要,只是我以前觉得你確实是被那位苏先生逼迫,所以才不得不来我云林宗遭罪,可现在看你这风生水起的架势,我突然又觉得,好像是我云林宗被你们给算计了,这一手苦肉计演得实在太真切,当真是骗得我们这些傻子团团转啊。” 韩元赋被章锦淮这一句给逗笑了,挑眉看著这个仙家贵公子,道:“我自己都不太敢信的事情,你又是怎么想出来的?” 章锦淮蹲在崖畔,大概是双腿有些发酸,所以乾脆就身形往后一仰一屁股坐了下来,双腿搭在崖外,半躺著看向云海。 “云林宗当初跟什么人做了那桩买卖,所以去专门针对的那个姓楚的傢伙,想来你应该已经踅摸得差不多了吧?” 韩元赋可有可无般点了点头,“其实这事应该已经不重要了,我估计楚元宵那傢伙应该自己都已经猜到了。” 章锦淮点了点头,“这个事確实不重要,但重要的是,你都已经混到一个杂役的地步了,却还能在我堂堂四品仙门之中挖出来这种秘密,就你这个见微知著的本事,我还真是有些心惊,也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给宗门挖了你这么个妖孽回来。” 他转头笑看了眼韩元赋,道:“看来我当初说你脑子好使的那句话,倒是真有些未卜先知的意思了。” 韩元赋对此不以为意,反倒是同样有些好奇地看了眼这个吊儿郎当的仙家公子,不解道:“我其实也一直有些不太明白,你从回了山之后好像也有些不大一样了,能说说你这又是个什么路数吗?” 当初在盐官镇时,章锦淮这傢伙確实当得起“囂张跋扈”四个字,怎么看都是个有些城府在胸的紈絝子弟,可等到他回了山门之后,反倒成了这座仙门年轻一辈里最谨小慎微的一个,在对待韩元赋的这件事上,也成了这座四品仙门上下最特殊也最聪明的一个。 “因为害怕啊。” 章锦淮看著崖外云海,目光悠远,缓缓摇头道:“当初设计姓楚的那傢伙,虽然是接了宗门给的任务才如此,可其实我心底里也没觉得他会如何。” 这位仙家贵公子此刻表情看起来,像是有些后怕,又像是有些感嘆,“可我怎么都没料到,那一场算计过后,不仅搭上了我云林宗半数家底,还连累这座四品仙门差一点就封山封到地老天荒…” 他转头看了眼韩元赋,感嘆道:“你再看现在,我们都以为那傢伙大概活不过二十岁,结果人家不仅走上了修行路,还跑到东海去斩了堂堂的东海龙君,这种事要是放在三年前,又有谁能想得到?” “我要是再不知道长记性,那跟山底下那帮还在等著揍你一顿找乐子的蠢材有什么区別?” 韩元赋听著章锦淮说了这么一大堆,不由有些意外地笑了笑,“所以你从重回山门那个时候就开始改头换面,就是因为这些?” 章锦淮笑了笑,“好歹算是出了一趟门,也算见过了天下英雄,要是还不知道开开眼,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我这脑子不就白长了?” 章锦淮说著话,又侧过头看了眼韩元赋,“我有时候也会想,你们这最后一批甲子之约的修道种子,其实根本就不算是换给了天下宗门,而是在小镇开门的那一刻早就被筹划好了,就是为了应对眼前这一场天下之爭吧?” 韩元赋闻言淡淡摇了摇头,“有些事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被关在这座山门里之后,很多事就都只能靠猜,你前面说那位苏先生跟我之间算是谁借谁的势,这个事现在也同样只能算猜测,做不做准就只能等到有朝一日楚元宵那傢伙来登山,我才能真正求证了。” 章锦淮点了点头,隨后从崖边起身,转身开始往山下走去。 韩元赋依旧坐在崖边,也没有出声相送的意思,两人像是都习惯了这种见面不打招呼,要离开也不用言辞道別的说话方式。 章锦淮在临拐进山崖边那条山道,身形消失不见之前,才转过头看了眼崖边开始打坐的那个同龄少年人,淡淡道:“你现在应该也算欠我人情了吧?” 韩元赋並未回头,只是抬起一只手朝身后摆了摆,轻笑著回道:“放心,如果事情真像我们猜的一样,到时候我会记得帮你们跟那傢伙说几句好话的。” —— 楚元宵回到小镇的时候,李璟跟余人两个已经把一间饭庄张罗了起来。 李璟这个大行台尚书令,在凉州那边当甩手掌柜当得理直气壮,跟余人一起开饭庄倒是挺上心,找铺面这些事全是亲力亲为,忙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至於开店面的钱当然是楚元宵来出,从镇西云海间那边的帐上支就成了,李璟早就跟云海间那边的掌柜混熟了,现在走到哪里都是顶著“楚元宵小舅子”的头衔,招摇过市,与有荣焉。 这间还没有掛上店门牌匾的饭庄,负责掌厨的是跟那位山间酒肆女掌柜学了半年厨艺的青玉,负责看帐的是跟著杨帐房学了半年记帐的青霜,而余人则开始重操旧业,成了肩头搭半截抹布的饭庄小二哥。 再加上一个每天都来捧场的少年亲王,一间不算很大的小饭庄,被他们三个操持得有模有样,还真就有了些好买卖的架势。 白衣大剑仙带著徒弟回返小镇,两人都有些意外地看著这间开在少年家门不远处的饭庄。 李乘仙侧过头笑看了一眼楚元宵,“看起来,这是等著你回来给这买卖铺子起名字?” 楚元宵则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倒是也想当几天掌柜的,可这去了一趟长安城,运气不好又给自己找了一趟江湖路回来,这当掌柜恐怕也只能是当甩手掌柜了。” 李乘仙笑著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莫名有些好笑般挑了挑眉,“我倒是觉得,你那个游手好閒的小舅子是真聪明,想方设法给你弄出来这么一间饭庄,保不齐还能起一点別的作用。” 楚元宵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师父,但想了想之后也没多说什么,有什么別的作用他大概能想到,但是这个事到最后也还是只能交给李璟去办了。 楚元宵並未在小镇呆多久,饭庄的名字也还是没掛上去,但他这一趟回小镇,却把饭庄里的大厨跟帐房两个人全带走了,只留了小二余人一个人蹲在饭庄门口愁眉苦脸。 公子真是不当人,小的刚刚置办起来的家业,你这当掌柜的不说出点力也就罢了,这咋还一回来就开始拆房梁立柱毁买卖嘛! —— 中土崑崙墟。 三掌教陆春秋最近几日虽然久出方归,但一直都不爱呆在山上,反而是一直蹲在堂堂一品山门的那座挺拔巍峨的山门前,找了块长相不错的山石当成座下神兽,天天蹲在上头。 一身道袍瀟洒飘逸,纤尘不染,头戴莲冠,每日里手捧一把瓜子蹲在山石上,翘首以盼那个来自礼官洲的少年人。 崑崙墟门下道官每日里都会有很多人从这座一品山门下进进出出,看著自家这位自封“掌律”的三掌教像是个閒极无聊的二混子一样蹲在那块奇形怪状的山石上,虽然人人心中奇怪,可到底是没人敢上去摸一把老虎屁股。 大掌教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现身人前,二掌教醉心道法常年闭关,唯有这位三掌教最像是个没事人,除了偶尔出趟远门消失几天,剩下的时候就天天都在崑崙墟的各处福地洞天、山上山下四处閒逛。 要说这位三掌教脾气好,那也確实是真的好,道祖座下的各位掌教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可这位小老大却好像跟谁都能聊几句,哪怕是碰上某些刚刚入门的小道童,他都能笑呵呵陪著人家一起撅著屁股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大半天。 要说三掌教脾气不好那也是真不好,自打他自封掌律之后,但凡遇上道门门下弟子违反戒律,不论犯错大小,一律轻则削掉顶上三,重则直接一巴掌拍个魂飞魄散,连重入轮迴的机会都不给。 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道门掌教小老大,除了同为师兄弟的那几位掌教祖师,道门座下的大小道士们,就没有人见了不发怵的。 三掌教陆春秋好像对自己的凶名赫赫也不怎么介意,反正他走到哪里也没人敢当面说他的不是,至於对方心底里怎么想的,关他鸟事。 当初在北海渡船借境给楚元宵,陆春秋收回一身道法之后就离开了崑崙墟,没有跟任何人交代他去了哪里,无故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近刚刚回来的三掌教,一回太清宫之后先是装模作样掐指一算,得知那个少年人要来崑崙墟借用三千道藏后,他就像是又找到了什么好玩意儿一样开始在山门前等著那个少年人来敲门。 楚元宵三人被白衣大剑仙带著来到中土神洲,又赶到崑崙墟山下不远处,那位青莲剑宗祖师爷就没准备上山,反而在山下的集市里找了间客栈下榻。 青玉跟青霜两个都是妖身,也不方便直接登崑崙墟的山门,所以都跟著那位大剑仙一起呆在了山下集市,所以最后登山而上去敲崑崙墟山门的,就只剩了楚元宵一个人。 陆春秋看著背剑佩刀登山而上的少年人,大老远就开始跟他摆手打招呼,“楚大侠今日造访,小道有失远迎,还请大侠恕罪!” 黑衫少年郎登山而上,远远看见那位气象万千的道门高真蹲在山门外的某块山石上,一脸热切与自己打招呼,他表情也有些古怪,更是瞬间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道门大神仙有很多,但是能这么说话的没几个,双方也算是旧相识,但今日才算是真正的第一次本尊会面。 “楚元宵今日拜山,有劳三掌教亲自出门相迎,这面子可是比天还大了。” 陆春秋闻言哈哈一乐,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像楚大侠这么一位骑墙的高手,將来想必也是跺一跺脚就能令天下震三震的大人物,小道今日这叫溜须拍马,见机行事,可是正儿八经有远见得很嘞!” 楚元宵闻言不置可否笑了笑,微微歪著头看向这位道门小老大,笑意莫名道:“既然如此,那不知道三掌教打算怎么算咱们之间的那些旧帐?” 陆春秋像是被少年人这话问得有些懵,一脸疑惑道:“贫道今日这才第一次见楚大侠的面,实不知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帐要算吗?” 楚元宵见这位大神仙装傻,他也没有太著急,只是笑著说了一句有些莫名的话,“如果三掌教当初不做那一出借境的事,也不知道后面的故事会不会是另外一个走向?” …… 第177章 山外集市老神仙 中土神洲南部有一片山水环绕、荒无人烟的十万群山,除了诸子百家的某些大圣人常年围绕在群山周围驻守边界,这片荒山之內不允许有其他人深入其中。??? 6???????x.¢??m ???? 这条封山令,传说是临渊学宫这座江湖共主早在万年前第一次开门时传令出门的第一条严令,如今时隔万年之久,也依旧是学宫內的第一严令。 这片占地极广的荒山之所以如此戒备森严,自然是因为那座大名鼎鼎的云梦泽,就矗立在这片群山之中。 万年前的陆地妖族万妖朝,被末代人皇送入云梦泽之內不见人间已有万年,而云梦泽的入境山门就在这十万大山之內。 中土神洲诸子百家是整个九洲人族最大的一笔罈罈罐罐棺材底,有超过六成以上的诸子圣人,全都被临渊学宫放置在这片群山的四周边缘处,將整座群山之內的那片大泽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看守得严严实实,就是怕有朝一日云梦泽小世界之內的陆地妖族不愿继续留守在那座巨大的小天地之內,衝破小世界之门入寇九洲。 如今天下之爭,人族与海妖、鬼族两家战火连天,但是中土这边的诸子圣人依然少有人出现在两军阵前,大部分原因就是被这座占地极广的十万大山牵累了手脚。 兵家武庙调动天下战力牧守九洲,却仍旧无法收復金釵洲,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几个字上,看守万妖朝的入境山门这件事,是诸子圣人万年间最大的要务,也成了中土神洲最大的负累,掣肘人间太多,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包袱。 当世纵横之一的路春觉前前后后凑了一大堆手笔,意图让楚元宵去敲万妖朝的门,目的也在这里,至少要想办法放开中土的手脚,人族九洲才有可能跟海外那两族坐在棋盘对面,真正下一局势均力敌的棋。 临渊学宫下过严令,非诸子圣人且有学宫传令在身,不得擅自进入十万群山,但是这片荒山边缘处还是会建起一些集市,且有不少仙家中人逗留其中。 这座万年不曾有过人烟的十万群山,万年间都是山珍野兽一类的极乐之地,因为没有人族的身影出现,所以这里才是整个九洲唯一的一处能够让野兽修炼成妖的地方,再加上这里还是万妖朝的国门之外,就更是妖类聚集最为繁盛的所在。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这些山外集镇当然也並不是隨意排布,大多都坐落在这片群山的各处出口上,聚集在其中的人族修士,大多都是抱著呆在这里捡漏的意图,就是等著某些倒霉迷了路的山中妖兽跑出荒山,然后就会被他们群起围攻挖出妖丹来换钱。 临渊学宫出於某些考虑,默认了这种集市的存在,且有意在每一座出口集市中安置了诸子圣人镇守其中,大概也是有顺势而为,防患於未然的想法。 万年已降,这些山外集镇星罗棋布遍布十万群山周围,大小不一,有些甚至已经到了高墙坚城的地步,成了防御万妖朝破门而出的第一道防线。 今日的十万大山之外某个人烟尚可的小集市上,有个手牵青牛的老道士晃晃悠悠进了集市的彩门。 老道士好像也不怎么著急去集市里头找落脚地,牵著一头老牛在集市中四处转了转,像是对这集市上的各处摆摊买卖兴趣极高,这里瞅瞅那里看看,有感兴趣的物件还会掏几张银票出来换进囊中。 这一类聚落之所以称之为“集市”,就是因为这里靠近群山,有很多不可多得的稀罕物,比如高阶妖兽的妖丹,或者是珍贵妖兽的皮革妖骨,这一类炼製仙家法宝的珍材都是九洲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品,可这老道士反倒像是不屑一顾。 看起来穿著朴素,普普通通的老道士,看起来像是更喜欢那些不了几个钱的小物件,大多都是某些从九洲各处运载而来在此买卖的普通凡品,如小香炉,小背篓,或者是一些普通仙家修行秘籍之类的大路货。 老道士掏了银子买下来的东西,也不会放进须弥物、芥子物一类的储物法器中,就是顺手塞进身后那头青牛背上搭著的布袋褡褳中,一圈集市逛下来,就让他鼓鼓囊囊装了两大包,可总共也才了就是个三两银子不到而已,正儿八经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逛集市逛高兴了的老道士,时近正午时分才像是终於过足了买东西的癮头,笑呵呵牵著青牛走到集市靠近群山一侧的出口处,在那里隨意找了一间简陋的茶铺坐下来,跟掌柜的要了一壶三钱银子就能喝个饱的茶水。 老道士大概是跟身后老牛相依为命多年,习惯了走到哪里都要先考虑老伙计的吃喝,所以等那掌柜的端茶上桌,他也不著急给自己倒茶,反倒是从牛背褡褳中掏出来一只蓝边瓷碗,先给老伙计倒了一碗茶。 老道士一边牵著牛鼻子让老牛喝瓷碗中的茶水,一边才摸著牛头,像是自说自话一样乐呵道:“世人见了我道门中人,都爱称呼一句牛鼻子老道,这个说法也不知道该是你这老傢伙的功劳,还是贫道的功劳,但听得久了反倒还觉得挺舒坦。” 老道士转过头看了眼不远处群山边缘那挺拔入云的连绵高峰,继续笑道:“也不知如今若是送你进了这群山深处,以你这牛脾气的板筋和道行,能不能混上个妖王的头衔?” 集市的另一侧,有个赤足老和尚缓步自西方而来,一路上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时,那些各处閒逛的仙家修士们毫无所觉就自动让开了一条路,让这老和尚可以不躲不闪一路直行进入集市,顺畅无阻去往集市靠近群山那一侧的那间简陋茶铺处。 佛法空空,老和尚超脱世外,好像不在世人眼中,虽然那些过路人都会不自觉让开一条路,可又好像没人察觉到有个金光四溢的老和尚从自己身旁走过,这一座不大不小的集市,行走其中的仙家中人数千近万,好像就没有几个人真的看到那个诵经前行的老和尚。 同样也是老道士落座的那间茶铺中,离老道士不远处的一张桌边,还有个手捧书卷的老书生,从老道士进了茶摊的那一刻,他就饶有兴致看著那头被按著头喝茶的老青牛,对於老道士喃喃自语一般的碎碎念充耳不闻。 这一刻在这座集市上的仙家中人,包括临渊学宫派驻镇守此地的学宫圣人,都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就接了桩大福源在头顶。 天下最顶尖的三位大圣人不约而同造访这处名不见经传的集市,这种几乎等同於跟天地大道擦肩而过的福源,会在不久的將来让他们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天降甘霖。 当那个赤足老和尚走到茶铺的那一刻,天地之间微微一静,这处山外集市在一瞬间像是被三股从不同方向而来的洪荒气息同时缠绕,以那座简陋茶铺为中心,三股饱含著苍茫气息的力量开始不断缠绕盘旋,互相之间涇渭分明,又在不断碰撞,甚至有丝丝缕缕的虚空缝隙开始在集市內外各处不断出现。 一个老道士,一个老书生,一个老和尚,三人先是互相看了看对方,隨后如有默契各自一笑,不约而同抬起手在身侧轻轻拍了拍。 下一刻,那三股浩瀚气息就像是幼龄顽童被家中长辈给教导了一样,瞬间归於安静,开始游离在这座小小集市周围,三方平分了集市之外的广袤地界,井水不犯河水,刚刚好把这座小小集市空了出来。 同样就是在这一刻,小镇上数千像是被下了定身术一样的仙家修士才重新归於平常,人人对先前那一幕万物寂静的异象毫无所觉,又开始继续忙碌自己先前的事情。 老道士给自己的老伙计青牛饮过了茶水,这才回过头看向那二位一前一后到了茶铺的老朋友,笑呵呵道:“多年不见,不知二位过得还好?” 老和尚顺势也坐在了一张茶桌边上,双手合十竖在身前,轻声佛唱了一声“阿弥陀佛”,隨后才笑看著那位问话的老道士,笑道:“讲了半卷经,礼了半边佛,不坏不坏,过得还行。” 两人说完了话,转过头去看向那位始终笑看著那头青牛的老书生。 老儒生这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有人问话,视线从那头都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的老牛身上移开,转头看了眼道士与和尚,笑道:“老夫这些年光顾著看徒子徒孙们吵架了,应该也能算是个不好也不坏吧。” 老道士听著两个老朋友说完了话,这才又提起桌上茶壶给那青牛又添满了一碗茶水,然后轻轻將茶壶放在茶桌上,继续笑道:“你我三人也不方便在此久留太多,咱们就说点正事。” “那位陛下当年將万妖朝送进这云梦泽之后,就曾说过这是个权宜之计,不可长久,如今万年之期已到,也该到了跟门那边的老朋友们谈一谈的时候了。” 老和尚闻言抬头看了眼远处那十万群山,隨后像是有些有些担心一般嘆了口气,“被关了整整一万年在这一亩三分地,怨气恐怕是小不了嘞。” 老儒生像是被老和尚这话给逗笑了,满脸笑意看了眼这个金光灿灿的老和尚,笑道:“你这老和尚修了这么多年佛法,如今怎的还是会嘆气?不是说好了要万法皆空,无我相无人相?” 老和尚听著这句像是揭短一样的问话,倒也不生气,只是笑呵呵道:“老衲毕竟是还在人间,没成为漫天神佛里的其中一个,就自然总还是要说点人话的嘛。” 老道士闻言一乐,看著那个脸色古怪的老儒生笑道:“你那几本书都让后辈弟子们改成啥样了?那怎么也不见你跑出去敲你门下那些儒生们的脑壳?传道授业是一回事,当老祖宗的总还是要活著不是?” 这三位真正站在人间顶端的大圣人,此刻反倒一点都不像临渊学宫里那帮说话玄玄乎乎的各家圣人,聊天说话更像是三个多年不见的老友蹲在村口墙脚下,东拉西扯地聊閒天。 老儒生听著老道士这句帮著老和尚找场子的反將一军,笑了笑也没再多说什么,当祖师爷的活得太久,就总能看见后辈子弟里有人乱改先人言辞的,这是大事也是小事,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所以老人又顺势將老和尚先前的那个说法给拾了起来,“任谁被锁门关上个一万年,这怨气自然都是小不了的,不过这万年光阴如流水,各家相安无事了一万年,不用打架不用死人,好处自然也还是有的,妖族的那些人里还是有聪明人的,想来应该也不至於真的就直接不管不顾翻脸掀桌子,说话的机会还是要给一个的嘛。” 老道士这时候突然像是想起来了什么,笑道:“你们家那个小傢伙如今踏上了人皇陛下当年走过的路,这么大的一桩好买卖,你这老书虫就不打算好好给我们这两个老朋友请一顿好酒好菜?” 话题被这老道士突然岔开,另外二位大圣人也没觉得突兀,老和尚笑著看了眼老道士跟老儒生,笑道:“道长的那一顿能不能吃到嘴里不好说,可老和尚这一顿是真的不能差了,毕竟那小傢伙可是真跟我佛门没什么大关係。” 老道士听著老和尚这句不交朋友的话,立刻有些不愿意地摆手道:“贫道能不能吃一顿这事,怎么就成了不好说了?青莲剑宗那位確实曾是道门不假,可如今都是独镇一方的大剑仙了,是不是道门那可是两说嘞!” 说著,老道士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呵呵一转话头,又道:“不过他要是愿意带著我道门剑仙一脉一起发財,那贫道倒是確实可以不吃这一桌席。” 老儒生被这两个老友这一番打秋风的言辞给说得有些无奈,看了眼二人之后笑著摇了摇头,“二位吃香火都吃了一万年了,难道还不比老夫吃得多?你们跟我这里打秋风,是不是有些欺负穷苦人了?” 老道士闻言摆了摆手,不赞同一样摇头笑道:“我们两个吃多少香火,还不是你门下的子弟们说了算?你这万世师表的读书人,还能有脸说自己穷了?” 三教同为天下一品,人间传承绵延万年,其实都分不清谁家是谁家,很多读书人其实是三家经典都会拿来读上一读,所以此刻真要说谁穷谁富,其实是个扯不清的糊涂帐。 此刻听著老道士像是为了吃一桌酒席而说出来这么一句,三人包括老道士自己在內,都开始不约而同哈哈大笑,引得那位开茶铺的掌柜都有些好奇地往这边多看了几眼。 掌柜的以前倒也不是没见过三教中人同坐一屋的,但像这种见面就开始吵吵著谁该摆一桌的时候,那是真的不多见。 三教祖师爷们坐在一起聊天,有些不该旁人听见的,其他人自然一个字都听不见,但有些可听可不听的,茶铺掌柜想听就自然都能听得全。 道祖笑意盎然看了眼至圣,挑眉笑道:“纵横之一的那个路先生可是让那小傢伙去敲我崑崙墟的门了,要借我太清宫的三千道藏一观,这个事可算是你们儒门欠了我崑崙墟的人情,你这当祖师爷的就不打算替小辈还一还人情?” 至圣也跟著笑了笑,“可我怎么听著你那关门的小老大自己跑到山门前去等人了?看来你们道门还是很乐见其成的嘛。” 道祖闻言摇了摇头,像是有些恨铁不成钢一样,嘆息道:“我家那个傻小子,从来都是个拎不清的,天天想著做梦睡大觉,保不齐跑到山门前去就是梦游了。” 佛祖看著这一出两个老朋友斤斤计较的好戏,不免有些好笑,摇著头道:“二位要是这么聊天,老衲可就要回灵山了,毕竟我那剩下的半部佛经还差得老远没讲完,得急著回去礼佛了。” 至圣和道祖两个人听到这老和尚要走人,赶忙各自笑著摆了摆手,道祖更是乐呵呵开口挽留道:“贫道主要还是觉得老朋友多年见不著一面,这话头自然就难免多了一些,大师还请再少留片刻,咱们这就言归正传。” 说著他又看了眼至圣,笑道:“你家那个小傢伙借用三千道藏一事虽然是个好办法,但贫道先前怎么听说,崔觉那个小傢伙其实还准备了一手旁的手段?” 至圣闻言很是乾脆地点了点头,道:“石磯洲东岸的傲来国跟万妖朝有些渊源,神侯府当年被屠灭一空之后,那位少侯曾在盐官镇呆了几年,我听亚圣说,崔觉確实是跟那位少侯做了桩买卖的。” 佛祖听到神侯府三个字的时候,抬头看了眼远处的十万群山,隨后又转头看向老儒生,笑道:“说起此事,老衲倒是还有个別的消息要跟二位通个气,在来此之前,老衲听龙树说,那位少侯如今似是已经进了这云梦泽了。” 傲来国其实不止跟万妖朝有关係,跟佛门也一样有些渊源,当年的神侯府被屠灭一事是一桩公案,佛门也曾参与过调查,但因为结果牵扯到了云梦泽,所以这件事最后就被有意压了下来。 小镇打更人侯君臣本是神侯府的少府主,流落小镇之后跟楚元宵当了三年的对门邻居,在小镇那场大战结束后就离开了盐官镇,一直都没有再出现过,一方面是因为他重新提起了神侯府被屠的旧案,追到了眼前这座十万群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跟崔觉的那桩买卖。 按此刻佛祖的说法,那个神侯府的少侯如今已经进了云梦泽,至於他是怎么进去的,就得问他本人了,毕竟临渊学宫从未传过放人的令。 道祖跟至圣听著佛祖说了这么一句,两人也不觉得意外,傲来国跟承云帝国一样都是三品,而神侯府在傲来国就如同那座柱国宗祠一样,都是顶樑柱一样的存在。 傲来国本身连著佛门,另一头跟上古年间的万妖朝也有关係,他们能有些什么外人不知的门路进入云梦泽,这件事虽然离奇,但不能完全说不可能。 神侯府窝在手里的这个旁门僻径,说不准就是他们招来杀身之祸的根源所在,毕竟天下之爭已在眼前,当年的神侯府因为跟万妖朝有千丝万缕的牵连,所以被有心人盯上,怀璧其罪杀身成仁,也不算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不过这个事自然就又说明了另外一件事,如今的万妖朝虽依旧封於云梦泽之中,但对外界事恐怕也不是一无所知,这样一来的话,楚元宵想要去敲万妖朝的门,还要跟这座妖族皇朝谈成买卖,就很可能会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 道祖转过头看了眼至圣,突然道:“要是这么看来的话,他们给那个小傢伙准备出来的那几份见面礼,恐怕还是不太够啊。” 至圣闻言也跟著点了点头,想了想之后笑道:“那要不然让他再带几坛酒进去?” 道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至圣的意思,第一次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至圣,“贫道怕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大师是个出家人不沾酒,这事怕是得你去。” 佛祖听著他们两个人商量怎么討酒的问题,转过头看了眼那边还在就著瓷碗喝茶的青牛,突然插了一句话进来,道:“二位觉得是带酒进去好一些,还是带人进去好一些?” 至圣和道祖两个人原本还在筹谋怎么討几坛酒的事,听到佛祖说了这么一句,两人同时转头看了眼老和尚。 佛祖笑著看了眼道祖身后的青牛,笑道:“一来老衲虽然不沾酒,但也听说了那位祁先生手里的酒好像不太好借,二来则是既然是送礼,倒不如就请祁施主跟青施主亲自走一趟,恐怕会比祁施主酒窖里那几坛酒来得更有用也不一定。” 佛祖话里的那位祁施主,当然就是指那位镇守临渊学宫的山羊鬍祁老头,而这个青施主则是指道祖背后正在喝茶的那头青牛。 道祖座下这头青牛,从当年道祖出关时就已经是他的坐骑了,多年来跟著道祖游遍天下,实打实已经是得了道的大圣人,位置不会比镇守崑崙墟的那三位道祖亲传低太多。 道祖先前刚到茶铺时的那句玩笑话,其实也不算是个空穴来风,这位传说是上古妖族一脉瑞兽的“兕”,並不是真正的水牛,如今以它的道行进了云梦泽,真要想当个妖王自然也不在话下。 至於镇守临渊学宫的那位祁先生,其实也不是人族,他之所以能成为临渊学宫镇守,还能在有人说出要搬道祖过来时,还能冷笑著说出来一句“看他道祖够不够这么硬气”,就是因为他本身也不是个凡物,与其说那位山羊鬍老头姓祁,不如说是“麒”。 “西狩获麟”一事是可见於昭昭青史的实事,儒门祖师爷至此輟笔不再著述,也是九洲人间很多读书人所津津乐道的上古大事。 临渊学宫的那位守宫人,就是当年西狩获麟的主角,也是万妖朝几大王族之中某一脉的高位妖王之一,当年流落於万妖朝外九洲人间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就没有再回到云梦泽去,转而成为了九洲共主临渊学宫的守宫人,他的身份自然不可谓不高。 祁老头与青牛这二位,本尊都是上古瑞兽,祥瑞之兆,让他二者护送那个少年人进云梦泽去敲门,也算是给那个小傢伙又多加了一层保命符,更算是人间对万妖朝的诚意。 话说到这里,从头到尾不曾说话的那头青牛这才终於第一次抬头,一张口就开始口吐人言,声如洪钟,“俺老牛如今也就只是个瓷碗喝茶的坐骑而已,可管不上你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说著,这青牛大神仙又低下头喝了一口茶碗里的茶,这才又继续道:“是这茶不好喝还是酒不香?俺可不做那跑到万妖朝送死的事情,你们想也別想!不过那祁老头倒是个真正的王族,你们要是能让他去送人,保不齐还真有些用也说不准。” 至圣原本坐在茶铺另一头的某间茶桌上,此刻听到这青牛突然开始说话,他笑眯眯放下手中茶杯,顺手抄起放在桌上那捲书,也不管道祖会不会出手阻拦,直接一瞬间从桌边消失,再现身时已到了那老牛身边,伸出一只手朝那青牛抓了过去。 直接牵住了牛鼻子的至圣,蹲下身来跟那青牛视线平齐,这才笑眯眯道:“牛老弟这话说得好,老夫听著对脾气!要不老夫也替你跟道长告个价,请你去一趟我儒门学宫的杏坛如何?” 说著话,至圣先师顺手扬了扬手中那捲书,笑呵呵道:“老夫最近有些读书心得刚好想要跟人说一说,不如就借这个机会说给牛老弟好好听一听如何?” …… 第178章 大掌教生气了 今日有个黑衫少年郎登上崑崙墟拜山,在山门处与那位三掌教陆春秋有了一段不算激烈的言辞爭论。?-(ˉ`v′ˉ)-? 6??????.???? ?-(ˉ`v′ˉ)-? 楚元宵一句语气莫名的反问,那位三掌教突然就变得有些理亏,还有些不太明显的沮丧,隨后看著一脸不喜的少年人,低声道:“这么说来,你好像知道的也不少啊?那小道能不能问一问,你说的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 这位道门顶尖的大神仙眯眼看著少年人,饶有兴致轻笑了一声,声音中多有几分冷肃。 “贫道一个能靠算卦前知千年、后知千年的道门中人,也才是在借境给你之后,才借著『因果』二字隱约知道了一些其中原委,你这个小傢伙竟能当著本座的面说出来这么一句,本事不小嘛!” 此刻的陆春秋才是那位真正的道门三掌教,头戴自封的“掌律”二字,情绪不显,喜怒无常,隨时都有出手杀人的可能。 楚元宵在这一瞬间,立刻感觉到周身的虚空都微微有些要凝固的架势,肩头重若千钧,要不是他膝盖挺得够直,保不齐他都有一个不慎就直接被压跪下的趋势。 少年人心里当然清楚,这个突然之间的变化,就是因为眼前这个蹲在山石上嬉皮笑脸的三掌教的缘故,甚至可能都不是他有意为之,仅仅只是一点气势外露,就足以让自己这个小修士倒地不起,更甚者直接身死道消。 楚元宵后背上甚至不由自主开始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但他面上依旧不曾有丝毫怯弱,见那位三掌教神色危险,也不曾有半分示弱,咬著牙淡淡道:“像这种动輒就能杀头的大事,不是任谁都能知道的,况且也没有人有胆量敢当著面跟我说细情。” 陆春秋闻言不置可否轻笑了一声,“那本座倒是更想问问了,你这个脑子是怎么长的,连这种事都能猜得到?” 楚元宵闻言隨意点了点头,肩头压力越来越大,让他只能紧绷著表情面容,沉声道:“没办法,爹娘生得好,总有那么些机缘巧合的突发奇想。” 说著,他挑眉看了眼那位三掌教,突然勾唇一笑,继续道:“原本我其实也不是很確定,但今日见陆掌教如此反应,我倒是又多確认了几分。” 陆春秋对楚元宵的这个回答似乎是不太满意,始终眯著眼看著这个板筋死犟的少年人,但见他许久都不曾有任何的表情变化,也没有丝毫的心虚和眼神躲闪,大概是才终於稍微相信了几分。 堂堂的道门三掌教,道祖座下关门弟子,看人的手段当然不会只是看人表情和眼神的变化。 道法千千万,道意万万千,让这位道门真正的大神仙来看一个只有四境的少年人的心绪,不过就是一抬眼的事而已。 楚元宵从说话到此刻的双方对峙,心湖之內毫无波澜,理直气壮,没有任何说谎的跡象,可见他说话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陆春秋在这几息之间不知道是想了些什么,前一刻还冷脸眯眼的表情,突然就像是变戏法一样又掛了一副笑容在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彆扭。 楚元宵肩头如山的压力骤然一轻。 三掌教笑眯眯搓著手打著哈哈笑道:“无妨无妨,正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想当初陆天师不是也说过这个天下没有十成十的死局嘛?我算的也好,你猜的也罢,没到那一步就还有迴旋的余地不是?” 当初楚元宵在盐官镇时,因为一身水韵被云林宗设计夺走,大道因此而断头,当时那位北灵观老道长就曾说过那句“没有死局”的话,只是想不到眼前这位三掌教隔著两洲之地,也能像是身临其境一样將他的原话复述一遍。 这些大神仙们手里握著的手段,有时候当真不能以常理度之。 楚元宵倒也没有意外陆春秋怎么会知道那位老天师说过的话,闻言只是淡淡笑了笑,“我猜错了其实一点关係都没有,不过我倒確实是希望三掌教也能有算卦不太准的时候。” 陆春秋看著少年人的表情,突然哈哈一笑,学著武夫一样抱拳朗声道:“好说好说,贫道修道修了大半生,唯独最爱算卦算不准!” 楚元宵此刻也不太想跟这个脑子好像不太清楚的道门掌教多掰扯,闻言转过头看了眼那座空门大开的巨大山门,隨后又转回头看了眼陆春秋。 “晚辈既然是登门拜山,又在此遇见了陆掌教,那能否有劳掌教帮忙给递个信进去,看看晚辈有没有荣幸能与道藏前辈见上一面?” 楚元宵接了路春觉的算计筹谋,要带著青玉跟青霜二位去敲万妖朝的门,但他这一身三径同修的四境修为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被逼无奈之下才能来崑崙墟找神器“三千道藏”的那位器灵,看看他是不是能给个面子帮个忙? 只是这个事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是这个人情能不能欠,可不是楚元宵说了算的,毕竟那位在太清宫后山蹲了近万年的器灵前辈,可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 …… 崑崙墟太清宫的背后有一座无名大殿,没有雕樑画栋,也无琼楼玉宇,远远看起来就是一座灰扑扑的简陋房舍,只是从规制上来说占地有些广,都快要跟前边的那座祖师大殿太清宫有一拼了。 整个崑崙墟上下,不能隨意进出的地界有很多,但真正能到整座崑崙墟门下弟子无论如何都不敢踏入的地界,大概就只有前面的太清宫,和后面这座无名殿。 太清宫是禁地的原因,是因为这座崑崙墟之首的辉煌殿宇向来只有各位掌教在其中,议事也好,论道也罢,总之就是其他弟子没胆量也没能耐敢进入其中,尤其是在那位三掌教陆春秋回山之后,崑崙墟门下道官和弟子们,大多都只敢夹著尾巴做人,借一颗虎胆在身也不敢有违崑崙墟戒律。 至於后面那座无名大殿,则是崑崙墟那件名为“三千道藏”的神器供奉处,除了祖师爷跟他座下的三位亲传弟子有能耐进入其中外,其他人若想求见,就得看那位器灵的心情了。 这个其他人,也包括道祖的另外四位记名弟子,虽然同样是掌教之尊,可在那位器灵眼中还是被划在不给面子的那些人里面,能不能进殿也得看他高不高兴。 自从这座无名大殿落成至今的上万年间,除了道祖和座下三位亲传掌教之外,有幸能进入这座大殿的崑崙墟道门中人,总共也不超过十个,是实打实的千年等一回了。 今日这座常年少有人造访的无名殿前来了个道门掌教,头戴莲冠,身著藏青色道袍,这一身装束加上他那个鬼鬼祟祟的神色,其实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掌教之尊,但偏偏如今整座崑崙墟,除了那二位见不到面的掌教师兄,好像其他人见了面就都得朝他行叩拜礼。 陆春秋穿过太清宫到了后山,鬼鬼祟祟出现在那座无名殿附近,但像是有些怕被那位器灵从大殿中扔出来,所以始终没敢直接迈步进殿,就只是小心翼翼扒在门边,伸长脖子朝里面小心观望,看看能不能看到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器灵。 四周寂静无人,灰扑扑的大殿门边站著一位掌教之尊,这个场面放在其他地方,足以引来一大堆道门弟子偷偷摸摸的围观,但今日的陆掌教运气不太好,他生生在门边站了大半个时辰,却硬是没有一个人过来理一理他。 愁眉苦脸的三掌教此刻更加惆悵,抬起宽大的袖袍擦了擦额间並不存在的汗水,嘆息道:“眼看著到了这个局势,我一个道门掌教都得给人当跑腿,这位大神仙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也不怕那三个老头过来拆房顶?” 突然有一个带著三山冠的脑袋伸过来,学著三掌教一样伸长脖子张望著无名大殿里面,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陆掌教这是找谁呢?道门掌律有话要说,谁敢如此胆大包天不给面子,让陆掌律站这么久?” 原本还鬼鬼祟祟的陆春秋,被这个突兀出现的声音给嚇了一大跳,扒拉著大殿门框的一双手瞬间一松,原本就微微前倾的身形因为突然失去了支撑的力道,一个趔趄直接栽进了大殿中。 要不是陆掌教修为还行,保不齐那道差不多半人高的门槛就能让他摔一个大马趴。 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的陆春秋,微微沉声冷喝了一声,一骨碌从地上站起身来,顺势扎起一个马步桩,抱拳於腰稳如钟。 器灵道藏一身道袍,此刻就抱臂环胸站在大殿的门槛之外,似笑非笑看著这个装模作样的傢伙,也不说话,就看他能装蒜装到什么时候? 陆春秋扎著马步桩站在殿门前,硬挺了一炷香的功夫却还不见身后那个傢伙出声解围,他便有些双腿打颤,头顶冒汗,齜牙咧嘴苦哈哈。 三掌教又咬著牙坚持了半晌,还不见道藏这傢伙开口,终於有些沉不住气从地上跳了起来,转过身指著道藏破口大骂道:“姓道的,本座都已经这么给你面子了,你难道就不知道也要给本座一点面子吗?还知不知道什么叫人情换人情才能有常情了?” 道藏似笑非笑看著这个脑子不好使的傢伙,冷笑道:“你的人情很值钱?” 陆春秋闻言一怔,愣愣道:“不值钱吗?” “你说呢?”道藏依旧满脸冷笑,直接毫不客气反问了一句。 陆掌教抬头看了眼这座朴实无华的大殿,沉默了半晌之后才终於有些无可奈何一样耸了耸肩,垂头丧气道:“对你这么个万年不出门的老傢伙来说,好像確实是不怎么值钱。” 道藏斜睨了这傢伙一眼,冷笑一声没说话。 陆春秋好像一直都很不拘小节,似乎也不在意道藏这老傢伙不给面子,横移两步自己靠在门框边,套近乎一样朝著道藏笑了笑,“不给小道面子也行,可我家师尊的面子你总得给一点吧?” 道藏看著陆春秋挑了挑眉,“你除了搬你师父的名头出来招摇撞骗,还有別的招数没有?我要是记得不错的话,你上次偷我的借境道术,也是靠搬你师尊的名头混进来的吧?” 新????书吧→ 陆春秋闻言直接摆了摆手,“老傢伙你可別冤枉好人,本座堂堂的道门三掌教,多少道门子弟三拜九叩的老祖师,岂会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三掌教说完一句话,突然从门槛內一蹦跳出了殿外,昂首挺胸拍了拍胸脯,理直气壮道:“再说了,以本座的身份地位,玩一手借境而已不是有手就成?还用得著到你这里偷道术?” 道藏听著陆春秋这傢伙有胆量做贼,没胆量承认,不由一脸嘲讽看了眼这傢伙,懒得跟他爭辩。下一刻,也不见他抬腿,一闪身就直接出现在了门槛里面,背对著门口的陆春秋直接朝著殿內走去,竟是打算直接消失。 陆春秋看这老傢伙还是不肯给面子,一时间也有些无奈,外人都说自己这个道门三掌教是滚刀肉,可要是比上眼前这位,恐怕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眼见自己跟这老傢伙要不来这个面子,陆春秋也没办法,他也不能在这里就跟这老傢伙动手,毕竟那位號称“道法近於一”的二师兄闭关之地就在此地不远处,他要是敢动手拆门,估计二师兄立马就能扔一座符籙仙山过来。 不过,陆掌教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物,眼见道藏这老傢伙不给他面子,他乾脆一闪身从大殿门前消失,然后下一刻就立时去而復返,但手中已经提著那个一脸愕然的黑衫少年郎。 陆春秋將楚元宵扔在这座无名殿前,隨后没好气地摆了摆手,淡淡道:“贫道面子不够大,求不来一个让你见这老傢伙一面的机会,不过这庙门我帮你找了,至於你手里有没有猪头肉,能不能送进庙门,那就只能看你的本事了。” 楚元宵此刻毕竟是已在崑崙墟之內,也就不好太不讲究礼数,闻言朝著陆春秋抬手作揖行了个儒门礼数,恭恭敬敬道:“晚辈谢过陆掌教援手之恩,今日之情容当后报!” 陆春秋似乎对少年人的这个反应有些意外,摆了摆手轻笑了一声,“楚大侠倒也不必如此,你还是疾言厉色的时候,看著更像是个铁骨錚錚的儒门读书人。” 楚元宵瞥了眼这位吃硬不吃软的陆掌教,耸了耸肩无所谓道:“说起来还挺对不起几位先生的,我一路上一共也没读过几本书,所以『读书人』这三个字是当真担待不起,更遑论铁骨錚錚了。” 陆春秋笑了笑,似乎是心有所感一般转过头看了眼前山太清宫的方向,紧接著又有些意外般挑了挑眉,看著少年人道:“剩下的靠你自己,不过本座好心提醒一句,这老傢伙脾气太臭,小心一巴掌直接拍死你,他要是真动手,你头顶上那几个头衔未必拦得住他的巴掌。” 说罢,陆春秋也不等少年人回话,直接一闪身就从大殿门前消失,鸿飞冥冥不知所踪,只留下少年人站在那座黑黢黢看不见殿內风光的殿门前,一脸的若有所思。 …… 太清宫殿门前,陆春秋还没到这里时,那位向来神出鬼没的道门大掌教已经站在殿前高台之上,看著殿前台阶下的巨大广场,目光平静,风轻云淡。 殿前这座广场向来忙碌,不分昼夜都有无数崑崙墟门下的道官和弟子们来来往往,有些是忙著去往別地处理道宫的各类事务,有些则是抱著一大堆的典籍去洞府修行,或者是忙著去问道修行…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人数很多。 今日大掌教现身太清宫殿门前,是一出破天荒的少有场面,上一次大掌教现身还是在道祖牵牛回山的那一次,那之后祖师爷消失了多久,大掌教也就没出现了多久。 今日是大掌教时隔三年之后的第一次现身,其实已经算是很频繁了,毕竟往日里几百年不见一面的时候也不在少数。 正当一群道门弟子都因为有些意外而偷偷摸摸看著高台上的那个身影的时候,只见一道金光闪过,那位常年闭关不出门的二掌教就出现在了大掌教的身侧靠后一些的位置。 这一对师兄弟看起来倒是都挺正常,双方碰面还能按照道门科仪互相见礼,一人称师兄,一人称师弟。 见礼毕,大掌教重新转头看著殿前广场,无数道门弟子身影在其间忙忙碌碌,行色匆匆,他轻轻嘆了一口气,平静道:“好像每一次回来,这崑崙墟都是一个样子。” 二掌教像是没有听懂师兄的话,只是面无表情摇了摇头,“大道有常,一直是一个样子,又或者一直都不一样,有何区別吗?” 大掌教笑著摇了摇头,“听起来最近这是开始参悟佛法了吗?怎么说话还带上禪机了?” 二掌教还是那个不会笑一样的表情,淡淡道:“我道门说话也没比他佛门差多少。” 大掌教此刻是真的有些嘆气摇头,聊天这种事好像还是跟老三聊比较有趣,老二这傢伙当真是醉心道法,拔都拔不出来了,没办法。 两人间不咸不淡聊了这么两三句就没什么话可说了,三掌教陆春秋適时出现,不远不近刚好蹲在殿前台阶顶端的石墩上,双臂环抱著膝盖,饶有兴趣看著两位师兄。 二掌教转头看了眼三掌教,皱了皱眉沉声道:“如今连礼数都不讲了?” 陆春秋闻言耸了耸肩,“几十年上百年才见一回,嘘寒问暖都来不及,怎么还要看我这个师弟给你磕头不成?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送你师弟几百件能拿出手的法宝,以表一番拳拳关爱之心?” 大掌教闻言笑了笑,果然论聊天还是老三比较有意思。 陆春秋眼见大师兄笑著点头,立马察觉到机会来了,直接从那石墩上跳下来,三两步就往大师兄跟前凑,还嫌二师兄挡路一样扒拉了他一把,让他离远点。 靠近了大师兄的小老大,笑眯眯搓著手跟大师兄並肩凑在一处,“老大这趟出门时间不长,估摸著你也没转几处地方,所以小弟的要求也不多,法宝也好,法门也成,只要是有趣的,来上个七八件也就差不多了。” 大掌教此刻又有些头疼,老三这傢伙每回见到自己,就跟凡间的山匪见到了过路的大姑娘一样,不扒拉下几件东西就绝不撒手,恨不得把自己的家底全掏空,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时候养出来的毛病。 “你看我这个当师兄的能有你富?” 陆春秋闻言毫不客气点了点头,“是多是少都是个心意嘛,老二这傢伙实在是抠门的紧,你这当老大的就总得彰显一番我道门的兄弟相宜嘛!” 大掌教被这傢伙堵得没办法,眼见他都已经开始偷偷摸摸拽住了自己的衣袖,大有自己不掏家底他就不撒手的架势,被逼无奈之下只能反手掏了一盏巴掌大的香炉出来。 陆春秋一把將那香炉抱到手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眯眯摩挲著下巴嘖嘖讚嘆,“这倒確实是个好东西,如今的九洲四海都被翻了个遍,还能挖出来跟神族有关的物件,老大你確实不愧为我陆春秋的大师哥。” 大掌教也不见外,肩膀顺势碰了碰陆春秋,笑道:“秋风你也打过了,现在是不是也该跟我说说,北海渡船的那一手借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楚元宵在北海渡船借境於陆春秋,推刀万里逼退东海龙王,拖到了灵源公出手將之拿回临渊学宫下狱,这件事在当时也曾震动九洲,风风光光在临渊学宫的勒功帐簿上记了一笔。 但是,这件事其实是开了另外一种先河,而且保不齐在將来会出现某些被逼无奈之下的不好结局。这在眼前这三位都会算卦的道门掌教眼中,其实不算是什么好事,最起码不会是乐见其成。 陆春秋听著大师兄开始问这个问题,立刻就知道自己闯的祸到了被兴师问罪的时候。 他乾脆直接蹲了下来,颇有些不顾威仪般直接挠了挠头,一脸苦恼道:“这事最开始是被苏三载那傢伙给算计了,他头上一直有个青云国师的头衔,你们应该都有耳闻吧?当年某一任的青云国主亲自跑到中土来求符籙,我一时閒得没事就给画了一张,没想到…” 二掌教低头看了眼蹲在地上的陆春秋,微微皱了皱眉头,道:“所以他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布局了?” 陆春秋点了点头,“十有八九,虽然不一定是准备给他徒弟的,但他极可能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算到了海妖一脉会有堵船的一天。” 跨海渡船的“跨海”二字,说明了这一类的仙家渡船大多数时候都会在海上云层之內飘著,而北海渡船是青云帝国所属的仙家渡船,苏三载又是青云国师,他往自家渡船上安排后手,不管是巧合还是有意,旁人都不太好直接指摘什么。 二掌教闻言冷哼了一声,“我不介意亲自去跟他好好聊一聊。” 大掌教闻言微微抬手摆了摆,算是制止了这个脾气比较直,不会转弯开玩笑的二师弟,隨后又低下头看了眼陆春秋,再次问了一句,“那你的那两尊分身又是怎么一回事?” 陆春秋闻言再次抽了抽嘴角,此刻他就只是个乖乖听老大盘问的师弟,不敢真当自己是道门三掌教了。 “盐官镇的白生,是我閒来无聊自己放过去的,至於白云剑山的白首…是因为魏臣。” 大掌教听著三师弟陆春秋这个回答,尤其是听到“魏臣”这个名字的这一刻,终於微微眯了眯眼。 他抬起头再次看了眼殿前那座广场,隨后风轻云淡轻声说了一句,“如此看来,这桩桩件件恐怕是都跟那位苏先生有些关係了。” 大掌教一句话说完,直接抬脚一步踏出,瞬间从崑崙墟消失,只留了一句话在两位师弟耳畔迴旋。 “既然如此,那么这位苏先生,就由为兄来亲自会一会便是。” …… 第179章 道藏问心 楚元宵登山而上去往崑崙墟拜山不久,有个一身黑袍的年轻人就偷偷摸摸出现在了大剑仙李乘仙的酒桌边,鬼鬼祟祟左瞧瞧右看看,一脸的小心翼翼。? ?? ????????????.????? ?? ? 李乘仙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这个神出鬼没的傢伙,不由好笑道:“我瞧著你这鬼鬼祟祟的做派,莫不是跑到这里来躲债的?” 苏三载有些头疼般敲了敲脑壳,听著大剑仙这句话,长嘆了一口气有些无奈道:“我这不叫躲债,我这叫上门赔罪,保不齐还要再挨一顿揍。” 李乘仙笑了笑,“你算计人的时候应该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今日跑到这里来,恐怕不光是负荆请罪吧?” 苏三载听著李乘仙如此说,想了想之后乾脆从桌上提了一只酒杯过来,又一把抢过李乘仙手里那只银质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苏三载將杯中酒一饮而尽,隨后再倒一杯酒,这才看著李乘仙无奈道:“北海渡船那一战你也曾参与其中,要是真说负荆请罪,你不得跟著一起?” 李乘仙拿过自己的酒壶喝了一口酒,笑著摇头道:“打架我倒是確实打了,可北海渡船那张符籙可跟我没什么关係,我顶多只能算是路遇不平,出手保徒弟无虞而已,这要请什么罪?” 苏三载见李乘仙这傢伙不上套,赶忙从须弥物里掏出来一坛酒,朝著李乘仙挤眉弄眼笑眯眯道:“这可是我从临渊学宫祁老头那里抢来的,给个面子帮我扛一道,这坛酒就归你如何?” 李乘仙有些好笑地看著这傢伙,“你都跑到人家眼皮子底下来了,还这么光明正大在这里跟我谈买卖,当那几位掌教是眼瞎了?” 苏三载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无妨无妨,以那几位掌教的能耐,我就算是跑到礼官洲去跟你谈买卖,他们要想算也一样能算出来,差別也不太大,掐指一算的事情而已。” “既然你都清楚,还跟我废这么多话?” 李乘仙有些好笑,人人都说他李乘仙狂放,跟旁人不太一样,但相比於眼前这位,他觉得自己可能正常多了。 苏三载理所当然耸了耸肩,“找人帮忙扛揍而已,打人的那位应该也不会在意的,说不准挨揍的人多了,他打得更高兴也不一定嘛。” 白衣大剑仙被这傢伙一句话说得有些无奈,抬手举了举手中的银质酒壶,笑道:“我虽然好酒,但没有凭白挨揍的癖好,你这酒確实奇珍,但祁老头酿的酒我也不是没喝过,就不陪你一起了。” 大剑仙元脩手里的那壶酒,最早就是出自临渊学宫那位守宫人之手,这件事在苏三载去临渊学宫找祁老头討酒的时候,那位守宫人就已经说过了。 李乘仙手里这半壶酒虽然不是直接得自那位守宫人,但他说喝过祁老头酿的酒,也不是虚言。 苏三载眼见李乘仙这傢伙不给面子,立马有些火冒三丈,指著李乘仙吵吵嚷嚷道:“姓李的,大家好歹都是同一个徒弟的先生和师父,你竟然如此的不仗义是吧?” 李乘仙笑了笑,理直气壮般笑道:“仗义不仗义其实不重要,堂堂的道门各位亲传掌教要出手打人,我虽然手痒也想领教领教,但还是不凑这个纯属挨揍的热闹比较好。” 苏三载被逼无奈,像是受了什么大委屈的幽怨小媳妇一样,看了眼李乘仙,又长长嘆了一口气,抬起手一挥衣袖,桌上就接连摆出来一大堆酒罈来,大大小小七八坛。 “行吧,你这老傢伙可以不仗义,但苏某向来深明大义,不能不看徒弟的面子。” 说著话,他转头看了眼那座閒云繚绕的崑崙仙山,淡淡道:“估计要不了多久,我就得挨揍了,顾不上其他的事,这几坛酒就劳烦你送上山给徒弟,让他当个敲门砖的话应该还可以。” 李乘仙这次倒是没拒绝,笑著点了点头道:“这事情倒是可以,给徒弟帮忙还能让徒弟记住为师的人情,有赚不赔的买卖。” 苏三载闻言撇了撇嘴角,懒得搭理这个无利不起早的傢伙,当初专门跑到永安洲去劝这傢伙捡漏,没成想如今这傢伙竟然翻脸不认人,当真不是个好东西。 两人之间的交谈到此处也就差不多了,正巧场面有些冷清的时候,一阵清风拂过,那位道祖座下大弟子就已经坐到了桌边。 苏三载看清来人的一瞬间直接开始嘴角抽搐,道门三位亲传、四位记名加起来一共七位掌教,怎么今日运气这么差来的就是巴掌最大的一个,真他娘要了亲命了… 李乘仙笑意盎然瞥了眼愁眉苦脸的苏三载,隨后从桌边起身,朝那位道门大掌教打了个道门稽首,“李乘仙见过大掌教。” 这位青莲剑宗祖师很多年前也曾是道门一脉,只是后来自己开山立脉成了一宗祖师之后,就不再行道门的规矩,不过他此刻朝著道门二掌柜行道门弟子的礼数,其实也不算逾矩。 大掌教笑著还了个礼,隨后看了眼满脸悲愁的苏三载,这才转过头看著李乘仙似笑非笑道:“二位应该也能算是一家人,青莲剑仙就不打算跟苏先生一起来与贫道讲讲理?” 李乘仙笑著摆了摆手,一挥衣袖將桌上那几坛酒全部收入了袖里乾坤,隨后才理所当然道:“死道友不死贫道是江湖规矩,苏先生深明大义,一人做事一人当,李某要是帮忙挡劫,就实在是扎煞了苏先生光明磊落的声名,如此不义之举岂能是李某所为?” 说罢,他笑著从酒桌边站起身来,看了眼苏三载之后才对那位大掌教笑道:“况且李某还要忙著去给徒弟送猪头肉,实在是不好久留於此,二位慢聊,李某先走一步。” 苏三载看著一溜烟消失不见的李乘仙,撇了撇嘴念叨了一句,“真他娘的不仗义,看老子下一回在徒弟面前怎么告你的黑状!” 大掌教对於苏三载这个装模作样的做派视而不见,抬头看了眼这座山下集市,此刻熙熙攘攘人数不少,他笑著收回视线看了眼苏三载,笑道:“苏先生是想在这里聊一聊当年事,还是准备换个地方再说?” …… 楚元宵被陆春秋丟在了无名大殿前,孤身一人面对那座黑黢黢的殿门,不免有些愣怔。 此处为崑崙墟禁地之一,普通的道门弟子没有胆量来此,各位掌教之尊又不帮忙敲门,所以那位道藏能不能给面子帮个忙,就只能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少年人站在大殿门前,朝著殿中看了一眼,不知道是因为那位道藏神器的器灵施加了术法禁绝,还是因为这座大殿本身有什么神奇之处,总之站在殿门外往里看去,好像就只能看到殿门前那一小片不足丈许方圆的地方有光亮,再往里就完全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人,看著这个漆黑幽深的大殿,抬手挠了挠后脑勺,隨后试探著朝里面抱拳行礼,朗声道:“晚辈楚元宵,今日冒昧登门求见道藏前辈,叨扰之处还请前辈见谅!” 话音透过敞开的殿门传入殿中,在空旷漆黑的大殿之內迴荡,仿佛不曾散音一样,回声久久不绝,可惜除了少年人的声音之外,黢黑的大殿中就在没有任何其他的动静,那位不久前才消失在殿中的器灵道藏,此刻依旧不曾有任何要现身的意思。 楚元宵说完了话,又低著头抱拳良久,始终不见对方给出任何的反应,他也不能直接越过门槛不请自入,就站在那道近乎半人高的门槛前开始了良久的等待,好像也没有太过急躁。 仙家中人的很多事都讲缘法,今日少年人登门拜山,求见神器三千道藏,这件事在陆春秋亲自等在山门前,带著少年人迈过山门的那一刻就等於得到了道门的允许。 但是三千道藏虽是道门神器,可自从那些道意流转的道门经藏孕育成灵之后,这件神器就跟天地大道掛上了鉤,不仅仅只是道门一脉说了算了。 时光荏苒,一座朴素简陋的无名殿前,楚元宵站在那里寂静不动陷入沉寂之中,春去秋来,夏暑冬寒,殿外环绕的桃林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落叶生新芽,循环往復不知道轮转了多少回。 一直站在殿门外的楚元宵从一个少年人开始,年岁渐长,鬍鬚渐长,再到鬚髮皆白,直到垂垂老矣,原本挺直的脊背也在一年又一年的光阴流转中开始渐渐弯曲佝僂,这期间一共过去了多少年,大概都已经算不清了。 数百上千年一晃而过,也曾时常有来此求见的道门弟子,站在殿前礼数周全求见道藏,人来人往的道门弟子们,好像也都习惯了殿门口处那个多少年寂静不动的死寂背影,布满了尘土落叶不说,风吹雨打多少年之后,远远看起来都已成为了一尊泥塑,看不到半点人影和生气。 光阴还在流转,站在殿前的楚元宵陷入沉寂已不知多少个春秋,后来入门的道门弟子们,甚至都以为那里其实是一尊石雕,而非是一个人。 …… 李乘仙带著苏三载送过来的那几坛得自临渊学宫的美酒,一步步登上崑崙墟山前神道,最终停步在崑崙墟半山腰处的那座恢宏山门前。 那位刚刚送走了大师兄的三掌教陆春秋又开始如先前一样,蹲在那块门外山石上,盘腿打坐,閒云野鹤,不知何时手里还多了一把葵子,一边嗑瓜子一边看著门內门外人来人往。 李乘仙在山门前停步,侧过头看了眼那位看热闹一样的道门三掌教,笑了笑之后开始打招呼,“多年不见,三掌教风采依旧。” 陆春秋像是对这位白衣大剑仙这种说话的语气不太满意,有些见怪般不悦道:“大剑仙见到我家师兄还知道打个稽首,怎么到了贫道这里就成了老友相见的语调,都说剑修直脾气,大剑仙这是看不起贫道?” 李乘仙也不觉得尷尬,闻言朝著那块山石靠近几步,笑道:“江湖传闻陆掌教不爱虚礼,李某这也算是入乡隨俗,客隨主便嘛。” 陆春秋定定看了眼李乘仙,挑著眉似笑非笑道:“你那徒弟见到我就是这么一副哥俩好的架势,如今你这个当师父的上山还是这个做派,贫道怎么觉得好像是我这个道门三掌教的帽子不太值钱?” 李乘仙掏出酒壶喝了口酒,“三掌教要是觉得李某也该像你门下的那些后辈弟子们一样,朝著你这位掌教之尊三拜九叩,倒也不是不行。” 说罢,这位大剑仙手腕一翻收掉了酒壶,还真就要弯腰下拜开始行礼。 陆春秋一闪身直接从那块山石上消失,却也没有真的受了他的拜礼。 李乘仙也没有將礼数做全,站起身来转身看了眼站在他身后稍远处的陆春秋,笑道:“三掌教不是说要李某行礼,这怎么又自己让过了礼数?” 陆春秋被反將了一军,大概是有些尷尬,露出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扔了手中瓜子笑著摆手道:“大剑仙这话说的,贫道就是开个玩笑而已,你怎么还当真了?” 要按道门的辈分,曾经是道门弟子的李乘仙给道祖座下关门弟子行礼,当然也不算有错,可毕竟如今的青莲剑仙已是堂堂四大剑宗之一的开山祖师了,他要是真朝著陆春秋行了大礼,这位三掌教以后怕是就得防著点,自己会不会什么时候被青莲剑宗那帮杀胚们乱剑砍死了。 双方刚见面就是一场言辞爭锋,三掌教也没想到这位盛名比自己还大的李白衣竟然如此放得开,一不小心吃了个哑巴亏,自然让他难免有些尷尬。 李乘仙倒是无所谓般笑了笑,看著陆春秋道:“当年还是道门弟子的时候,没得著机会来祖师堂拜山,如今倒是托徒弟的福有了个瞻仰的机会,李某自然也要讲一讲礼数嘛。” 陆春秋闻言笑了笑,转头朝著山门內望了望,道:“该说不说,你那个徒弟还真就是个人物,就那么赤手空拳去见道藏,竟然也能引动那老傢伙亲自给他安排一局问心。” 李乘仙闻言有些意外,想了想之后又笑著摇了摇头,“这么说来,我们这帮当师父的,倒是多此一举帮他准备猪头肉了?” 陆春秋闻弦歌而知雅意,一瞬间明白了这位大剑仙肯定是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的,乾脆一闪身凑到李乘仙身旁,饶有兴致搓著手笑道:“不多余不多余,道藏那老傢伙虽然沉不住气了一些,但贫道是个会办事的,大剑仙有好东西別糟践,先让贫道开开眼如何?” 李乘仙笑了笑,“都说提著猪头肉找不见庙门,如今既然我那好徒弟都已经半只脚迈进了门槛里去,那这猪头肉省下来给李某自己吃,它难道不香吗?” …… 山外方一日,殿前已千年。 垂垂老矣的楚元宵此时依旧寂静不动站在那座无名殿门前。 他原本就只有四境而已,在大殿门前站了无数年岁月,其间也曾站著入定修行,吸纳天地灵气不断在体內经脉中循环往復,炼化入己身成为自身的修行家底。 崑崙墟是道门祖山,天地灵气浓郁远超普通的福地洞天,楚元宵虽不是以打坐入定的方式修行,但无数年岁月日积月累下来,成果也算是颇为可观了。 但是,这个修为增长的进度依旧不足以支撑他在殿前站到地老天荒,终有一日还是走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某一日殿外桃落尽时,那个寂静站立了无数年光阴的泥塑身影微微颤动了一下,泥塑的外壳也因为这个颤动而出现了一道裂缝,自头顶处开始不断延伸向下,很快就如碎瓷一样遍布全身,最终在他又一次的颤动之中轰然碎裂,露出了他本来的面貌。 一股厚重沧桑的古意瀰漫开来,氤氳荡漾在大殿前的那片小广场上。 因为寂静不动站立太久,苍老模样的楚元宵此刻没挪动一点身形,全身各处的关节便开始咔咔作响,像极了一扇多年不曾开启的古老木门,门柱处不断有艰涩刺耳的吱呀声遍传开来。 楚元宵缓缓抬起头,看了眼那座无数年间不曾有过任何变化的殿门,有些苍老浑浊的双眼微微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只是缓缓抬起一条腿,有些艰难地一步跨过那道门槛,再將另一条腿也收入门槛后,如此一来,他就整个人都跨进了大殿之中。 这一刻,那座千年都不曾有任何声音传出来的大殿中终於有了动静,一个饶有兴致的声音自殿內深处传过来,“在这殿前站过的人有很多,比你站得久的也大有人在,但是从入定中醒来之后,敢如此放肆直接进殿的,你勉强能算是第一个。” 楚元宵虽在殿前了无生机站了数百上千年,但他並不是真的死了,所以此刻的楚元宵几乎已被不断生长的鬚髮掩埋,长发遮掩之中,他缓缓抬起双眼看了眼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开口说话时,声音显得乾涩而沙哑,刺耳难听。 “毕竟是罚站了这么久,晚辈要是不进来看一眼,回去没办法跟父老乡亲们交代。” 那个声音似乎是觉得更有趣了一些,语气古怪道:“若非修行中人的话,千年光阴下来就莫说是坟头草,恐怕连坟包都不见了吧?” 那个声音说著话又突然笑了笑,“况且,据我所知你除了那几位师门之外也算是无亲无故了,你又能跟谁去交代?” 楚元宵闻言,眼神也稍微灵动了一些,说话似乎也比方才要稍微顺畅些许,“拜山崑崙前,晚辈刚巧在承云帝国提了亲。” “哦?”那个声音像是又多了几分兴趣,“罚站了千年,还没忘了你曾跟人提亲的事,你倒也算是个情种。” 说完了这句,那个声音突然像是有些恍然一样,笑道:“如此一来,我倒是明白了你为何能在选了无情道之后,还能从那傢伙的魔掌下逃出来,还能反过来算他一手,將他送进魔尊剑去当剑灵。” 三千道藏是道门神器,但在成灵的那一刻连通了天地大道,成了半神半灵的存在,这是三教所属的这三件神器独有的能力,是诸如魔尊剑和人皇剑这类其他神器所不具备的。 此刻道藏所说的那一场选了无情道的爭斗,就是楚元宵在东海高阳城破境渡劫,隨后將那个进入心湖的傢伙算计送进魔尊剑,又反手斩了东海龙王的那一役。 道藏知道楚元宵选了无情道这件事,说玄不玄,因为道藏本身连通了天地大道,知道天道之下发生的事不算稀奇,说不玄又有些玄之又玄,因为被楚元宵送进魔尊剑去当剑灵的那个傢伙在明知自己被算计的情况下,依旧替少年人挡了一手灾劫,抹掉了他为什么能在选了无情道的情况下安然无恙的原因。 这一幕在之前的道藏看来,其实是有些反常的,因为替无情道挡灾这种事,最不应该出手的就是那个傢伙才对。 不过此刻,从楚元宵一句话里推出了前因的道藏反倒是有些感嘆,“好一个无情即有情,你倒是豁得出去。” 每一个有本事被那个自称“大道之实”的傢伙入梦的人物,不管是选了无情还是有情,最后都难免败北,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別而已,这是个亘古不曾改变过的铁律。 强如三教祖师爷,也同样是心怀大爱的人物,他们把“有情道”三个字走到了人间尽头,独占了三座十二境,可谓强得不可理喻,但依旧只能呆在天幕之下,看了人间万年还要多,也依旧没能看到十二境以上是什么。 因为选了有情道就无法超脱人间,毕竟压在人间头顶的那个神族就是无情道的化身,而神仙高位一旦有情也就逃不过亲疏有別,最后只能死於无情之手。 选了无情一样不会有超脱,因为那个连自己都能屠的神族就是明证! 心心念念屠灭眾生,令天地归於寂静的神族,这种灭情绝性屠灭万法的做法虽然合乎逻辑,但眾生一旦被灭绝,所谓天地其实也就没有意义了,毕竟就连日月星辰都算有生有灭的生灵的话,那么眾生屠灭一空之后,天地间又能剩下什么呢? 眼前这个少年人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在选了无情道的那一刻,把自身所有的“有情”二字,全部压在了某个姑娘身上,一旦將来他因为“无情”二字走到灭情绝性的那一步,那么那个白衣姑娘就会成为他唯一的牵绊,就像船锚拴住渡船一样,不至於让他直接划归到神族那一类中。 当然,这个做法同样也不算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做法,毕竟如果他真到了那一步,那么那个姑娘也就立刻会成为他的弱点,而且他本人也可能会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另一件“兵器”。 “你这种自我献祭成为人形兵器的做法,虽然也算是独树一帜別开生面,但你不觉得这一手拼命手段可能出现的缺漏处,甚至会比你直接选有情或是无情还要更多吗?” 道藏隱身在殿內黑暗处,看著那个幽静灯枯的苍老声音,语气在一瞬间显得严肃至极,“你要知道,你是万年以来出现的第二个三径同修,甚至你还同修了剑道,將来要是真的让你以『无情道』三个字走到了天下绝巔,那么那个姑娘在你眼里就可能还要超过天下。” “如果一旦出现某些意外,到时候的你杀起人来,可能会比那个所谓的神族还要更狠!” 站在殿门口的楚元宵此刻大概是因为寿元將尽而有些疲累,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扶住身后的门槛,艰难借力靠坐了下来,似乎这样能勉强让他稍微轻鬆一些。 鬚髮茂密遮挡了整张脸的楚元宵,此刻只有一双眼睛能勉强透过髮丝间的缝隙看到大殿中那无尽的黑暗,他看了眼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想了想之后才淡淡开口。 “诸子百家道爭了万年,討论人之初没有意义,而成年人的人性有缺则是个事实,用法太重会出现怠政,没有未来,而三教教化了人间万年,鸡鸣狗盗之徒还是没有少过,所以到最后其实也不过是取了个『霸王道杂之』的折中办法。” 楚元宵此刻说话有些费力,所以语调很缓慢,“我走了一趟江湖路,有人大张旗鼓去钻临渊学宫那些规制的漏洞,还有人因为怕学宫规制而不作为,人族与异族之间一场大战,金釵洲丟了的最初原因还是因为人性有私,有些人打著『眾生皆如此』的幌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后就成了一大堆人一起招致恶果,落得个身死名灭。” 他抬起头看了眼面前那一片黑暗,语气也多了几分鏗鏘,“万年轮迴不止,我不保证我做得一定对,但总要有尝试。” 道藏对於少年人的这个回答並不满意,“两条死路都走不到头,应该有別的尝试也確实是没错,但你试错的成本太高了,我今日若帮了你,保不齐就是饮鴆止渴,未来也很可能会成为送整个天下入火坑的罪魁祸首!” 楚元宵闻言跟著笑了笑,“我在礼官洲承云帝京的时候,曾碰巧看过一份不良人那边的邸报,临渊学宫曾有人在得知是我送魔尊剑到石磯洲后,言之凿凿指责我们这群人用险,结果最后被我家师祖提著他那根雀头拐杖胖揍了一顿。” 道藏闻言不置可否,看著那个坐在微弱的光亮之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身影摇了摇头,“你举的这个例子並不足以说服我。” 楚元宵闻言挑了挑眉,“那前辈觉得,海碗底下的我们这群人,不论是人族也好,鬼族也罢,又或者是妖族两脉也行,还有別的出路吗?” 这个反问倒是个事实,人间如同被扣在一只海碗底下,致力於屠灭眾生的神族就在海碗之外虎视眈眈,当年的末代人皇最后也只是將神族封在了天门之外,但如果有一日那道天门被人从里面或是外面打开,人间已经没有第二个人皇了。 道藏被楚元宵这句话问得有些沉默,虽然这个少年人的言外之意有些狂傲,但他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也確实无法反驳。 背靠著门槛坐在那一小片光明之中的楚元宵,此刻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即將流失殆尽,但他却好像並不著急,表情平静看著那片什么都看不到的黑暗之地,也在等待著那位器灵做出选择。 恰如先前所说,仙家中人讲缘法,他之所以光明正大將最大的秘密透露给三千道藏,就是想要搏一个兵行险著,如果此刻用险都贏不了,那么也就不用再谈什么將来了。 四周寂静,落针可闻。 仿佛光阴停滯,又像是一瞬间又过了千年,那个隱身暗中的声音再次沉默良久之后,终於长嘆了一声。 “本座在这间大殿之中呆了无尽岁月,比你们外面的一万年还要更长太多,但像今日这样用险的时候是一次都没有过。” 楚元宵此刻生命力终於到了告罄的时候,几近五感尽失,就连道藏说话的声音在他耳中都显得有些虚无縹緲,听不太真切。 黑暗中缓缓有个身影浮现出来,看著那个已经死了的少年人,表情复杂念叨了一句,“希望你这一手勉强也算有个防患未然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会太让人失望,否则本座今日的决定可就是真正的助紂为虐了。” …… 崑崙墟山门之外。 原本还在大眼瞪小眼的陆春秋与李乘仙两个,如出一辙心有所感看了眼山门內的某个方向。 三掌教有些讶然般挑了挑眉,转头笑看了眼李乘仙,道:“看起来,你这个徒弟確实是有些天命在身了。” 李乘仙笑容和煦,一手掏出袖中那只银质酒壶,另一只手反手又掏出来一只脸盘大的海碗。 满满斟了一碗酒递到三掌教面前后,白衣大剑仙乐乐呵呵笑了笑,“今日高兴,李某请陆掌教好好喝一顿如何?” …… 第180章 万妖朝的大门前 中土神洲南侧的十万群山之中,千百年间向来人烟绝跡,反倒是有许多妖兽横行其中,以那座云梦泽小世界的封印之门为中心,徘徊往復,兽影不绝,都在希冀著有朝一日圣朝开门,它们这群离那座门最近的妖兽,就极有可能得到圣朝垂青,成为真正的万妖朝治下子民。????  ???? 万年不见人烟的十万群山中,某一日突然来了几个人族打扮的外来人,为首的是一身黑衫的少年人,看起来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在他身后还跟著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跟在最后的则是两个上了年纪,一副忠僕打扮的老人。 楚元宵从最开始登山而上去崑崙墟拜山开始,一直到月余之前走下崑崙仙山,一共在那座道门祖山上呆了整整两年,而这两年的光阴里,他其实就一直呆在太清宫背后的那座无名大殿之中。 神器三千道藏的那位器灵最开始给他安排了一场问心局,看起来像是让他在大殿之前站了千年,但其实满打满算也就只是半天的光阴而已,所以他经歷过的那些春秋轮迴,包括殿外的人来人往,都不过是问心局造就的环境而已。 但是,当器灵道藏真正决定要出手帮这个少年人助力的那一刻,他其实才真正开始了在道门神器之中的苦修。 三千道藏之名不是凭空而来,这件匯集了道门一脉所有经卷在其中,甚至连接了一部分天地大道的神器,就如同一座通天彻地的藏书楼。 当“已死”的楚元宵再次睁开眼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身处在一座高不见顶的藏书楼之內,一圈又一圈的楼梯不断盘旋而上,在楼梯的靠墙一侧则是无尽的经籍书架,一部部足以让外界无数江湖人为之癲狂的道门秘籍就摆在那里。 楚元宵从睁眼的那一刻开始,就踏上登梯而上、遍观道藏之路,这又是一个无尽岁月的漫长历程,远比他之前站在无名殿前的时间还要更长。 道藏在决定要帮楚元宵的那一刻就说过,他呆在那座大殿之中的时间,要远比外面的一万年更长得太多,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人间冥冥之中的光阴长河,在各处流淌的速度原本都是一样的,但唯独在这三件连通了天地大道的神器之內不一样,是真正有些类似於“殿外方一日,殿內已千年”了。 可即便是如此,楚元宵一路上一边念经,一边登梯而上,也还是了外界整整两年的光阴,才终於勉强爬到了那座藏经楼的八成高度,到最后也还是没能真正念完那一整座藏经楼。 不过,这一趟近乎於又走了一趟江湖的念经之路,对於这个如今已有十八岁的少年人而言,当然也好处不小,甚至要比他之前那一趟走了近三年的江湖路的益处还要更大。 楚元宵的路,跟他那位儒门师兄陈济恰好相反。 作为师兄的陈氏嫡子陈济,从到了楠溪洲之后就一直泡在陈氏那座藏书楼之中,也同样是一读书就读了两年多,而作为师弟的楚元宵则是在行完了万里路之后,才开始入楼读书,只不过他读的不是儒门经典,而是道藏三千。 出了楼的楚元宵,怀揣著一身九境修为回了一趟礼官洲,去承云帝国见了一趟那个白衣姑娘,再之后就连回乡都没有,直接重返了中土,带上已经在崑崙墟山下等候已久的青玉跟青霜两个,万里迢迢来了这片十万大山的外围某座山口处。 两年前,三教的那三位祖师爷曾在这片山外集市中有过一场茶铺碰面,道祖座下的那位神兽青牛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呆在这座集市中,等著那个少年人出楼来此。 至於临渊学宫的那个山羊鬍祁老头,则几乎是与楚元宵三人一前一后到的此地。 三方一共五人在此聚首,但其实真正的人族就只有楚元宵一个,这一场敲门万妖朝之行,对於其他四人是类似於另一种意义上的回乡,但对於楚元宵而言则恰恰相反,他將离开人族的地盘,真正来一场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的背井离乡。 十万群山的最中心位置,有一片广袤无垠的大泽,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波光瀲灩,风起浪涌,又在这片大泽的正中心位置,有一片雷云常年笼罩在那处水面上方,直接將水面与天幕连接在一处,遥遥看起来就如同一片雷雨,自天幕垂落海面,雷声不绝,声势浩大。 万年前,末代人皇在逼退了魔、鬼两族,又將神族封在了天幕之外以后,曾与万妖朝的那位上古妖皇有过一场只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密谈,再之后就是整个陆地妖族一脉,就被全部礼送入了云梦泽的那座小世界之中。 所以严格说来,双方之间並非通过酷烈的战爭手段,以胜败来决定九洲的归属,故而在万年之前的那一场天地大战落幕时,人族与陆地妖族之间还不能算是仇敌。 只是就如之前在长安城时,李乘仙与路春觉二人说过的一样,堂堂的万妖朝被关在那座內里空间巨大的小世界之內万年,又以这样一座雷池封闭了云梦泽的世界之门,这在事实上与囚禁无异。 那座实力可能还要胜过海妖一脉的万妖朝,硬生生在那由数个小世界连成一片的云梦泽之中憋了一万年,恐怕就不是仇也是仇了。 世界之门外,大泽湖畔十万群山之中的这些妖兽,原本就一直处在散养的状態之中,加上十八年前的那一场名为“妖龙睁眼”的天地异象,如今也已经真正到了能成气候的地步。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超顺畅,??????????????????.??????隨时看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大概是当年的末代人皇曾有过专门的处置,所以这十万群山之中的妖兽在天命上来算,其实是跟云梦泽连在一处的,与九洲各地后来成妖的那些妖兽不能算在一起,所以他们其实也不好说是有幸还是不幸。 有幸的地方在於,因为將他们跟万妖朝的天命连接在了一起,所以这万年间就一直能与人族之间相安无事,也不会有人因为贪图临渊学宫的功德记帐,就直接衝进这十万群山去屠妖。 不幸的地方在於,他们明明是被算在了万妖朝的治下,但实际上这万年间不曾有任何一只此地妖物,真正见过那座大名鼎鼎的圣朝,就像是后娘养的一样,活得两边都不沾,成了流落在外的孤儿弃子。 万年光阴流转,期间有一部分成妖稍早一些妖兽,在修炼有成,灵智初开以后,自发组建了一座名义上的“小妖朝”,虽然没有胆大妄为到敢直接借用堂堂万妖朝之名的地步,但占山为王之后也总还是有几分气象的。 这万年间,他们也一直都是按实力高低,来由里到外划分领地,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越靠近那座广袤大泽的,自然就实力越强。 最开始还有一些妖兽曾试图仗著自身修为衝破群山之外的封锁,但在那些守在群山之外的人族诸子圣人们毫不留情的镇压之下,再后来也就没有妖兽再试探过走出群山的事,甚至还有了代代相传的,不出群山的妖族传统。 这些甚至都不知道群山之外发生过什么的妖物们,如今每日里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填饱肚子,然后努力修炼,心心念念都是希冀著能通过残酷的爭斗,来夺得一块更靠近那片大泽的自家领地。 楚元宵一行五人从山外那座集市起程,一路去往群山中心位置的那片大泽,一路上穿过了无数山中妖物的领地。 因为有山羊鬍祁老头和道祖座下青牛这二位大神仙一路护送,所以楚元宵和青玉青霜三个人这一路上,几乎都没有看到过有妖物出现在视野之中。 妖物一类天生感知灵敏,对於某些天敌的畏惧会让他们在见到对方本尊老早之前,就提前一步避开对方的前行路径。 当了临渊学宫守宫人的山羊鬍祁老头,本尊是妖族一脉的王族之一麒麟,加上他的修为已经到了十一境巔峰,是能跟青帝还有五位大剑仙等等这些人族高位掰手腕的人物,一身修为自然而然透露出来的威压,足以让这十万群山中九成九的妖修敬而远之。 道门那位几乎等同於圣物的青牛老神仙,本尊为上古神兽兕,虽然在地位上可能稍弱於麒麟,可他那一身跟隨道祖万年而来的修为其实也不遑多让。 这样两位在妖族中几近顶天的存在,在云梦泽之外的十万群山中,已经足以横著走了。 青霜在两年前就是七境修为,如今自然不会比两年前弱,甚至已经更上层楼到了八境,但这一行除了楚元宵之外,最让人意外的其实是青玉。 路春觉当年带著那位魔道祖师爷去了一趟金釵洲,带著那位陆地首妖狐女离开东南,一路跋山涉水到了兴和洲,在此期间那位魔道祖师爷曾用魔道的手段,將那个首妖狐女神魂分离,成了后来的女子青玉和狐妖玉釉。 楚元宵在崑崙墟闭关的这两年间,路春觉他们两个又去了一趟兴和洲,从青云帝国钦天监的那部《搜神录》上抹掉了玉釉的河伯神位,隨后將之带到了中土神洲。 当青玉跟玉釉两个女子重新合二为一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陆地首妖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楚元宵从崑崙墟下山之后,第一次见到青玉的那一刻,他终於明白了之前那一趟江湖路上曾遇见的很多事。 青玉先前一直记得自己是紫荫河畔的浣纱女,可在石磯洲那座河边桃林中时,她是唯一一个真正靠著下棋给自己找了一条退路的人。 余人后来还跟楚元宵说过,他还在东海高阳城的那半年间,余人在那座山间酒肆中曾问过青帝杨文沐,问是少夫人好看,还是青玉跟青霜好看,青帝给的回答是说当时是李玉瑶好看,但以后不好说。 还有青玉跟青霜这两个人,自从在龙池洲第一次见面时,双方之间就不对付,明明都是女子,却不愿意呆在一处,每每互相说话时都会话中带刺,夹枪带棒。 所有这些事,在楚元宵时隔两年在此见到青玉的那一刻,就全部成了水落石出,这个本身为狐妖的女子,真正当得起“红顏祸水”、“祸国殃民”这一类的词汇。 九洲人间有很多的江湖话本,將狐妖女子描绘成倾国倾城的狐媚女子不是空穴来风,万年前的那座万妖朝还未封入云梦泽之前,作为万妖朝几大王族之一的九尾狐涂山氏,就是以美艷之名传遍天地各族,甚至还要超过他们作为瑞兽的祥瑞之名。 新????书吧 中土神洲南岸的涂山是九尾狐一脉的祖地,相传如今还立在山巔的那座望夫石,就曾是涂山女嫁给了那一代人皇成为了王后。 上古年间神族为了屠灭眾生,曾以洪水肆虐人间,那一代人皇忙於替人间治水,有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传说,而那位王后则由于思念丈夫,最终化成了涂山崖巔的那一块望夫石,望著龙池洲曾经的那座龙门的方向,沧海桑田看了无数年,因为那里就曾是那一代人皇为了治水,与龙族一脉达成治水契约的地方。 龙族也成了后来很多年间的九洲陆地雨伯水师,掌管人间水运,保障九洲风调雨顺,免於再受灭世洪水之劫。 这些无数岁月之前的旧故事,到了如今早已不好求证其间的真假,但是其中多少还是能看出来一些事情的,比如那个九尾狐涂山氏曾经的辉煌,以及他们那传唱了千万年的多智以及美艷之名。 当初路春觉跟那位魔道祖师在金釵洲时,从那个諢號豺君的野修手中救下首妖狐女的时候,就曾因为其魅惑天成,而怀疑过她身上带有九尾狐的血脉。 这件事本身其实是有些离奇的,万年之前涂山氏就已经隨万妖朝进入了云梦泽,彻底消失在九洲陆地,为何万年之后的金釵洲会出现一个九尾狐血脉,这就是个不可理喻的谜团。 所以当楚元宵再一次见到真正的青玉的那一刻,饶是他將一身的“有情”二字全部都放在了白衣姑娘李玉瑶身上,也还是不免晃了一瞬间的神。 这当然无关於有不有情,只是因为有些人天生的美貌与魅惑之意,会让所有见到她的人物,无论男女,在第一眼甚至是每一眼中,都不由自主出现反应,轻一些的叫神魂摇曳,重一些的大概就要叫色授魂与了。 不过,对於如今的楚元宵而言,第一眼见到如今这副面貌的青玉之后,晃神一瞬也就差不多到头了。 后来他独自一人离开崑崙墟回返礼官洲之后,那个白衣姑娘还曾在与他並肩坐在长安城头的其中一座城楼屋脊上赏月时,问过他一个问题,问他见过了那个青玉之后,有没有后悔那么早跟她李玉瑶提亲? 这其实也不全怪如今已是大姑娘的李玉瑶会有此一问,毕竟神女玉釉跟风流剑仙楚元宵,还是某本如今在九洲流传甚广的小说话本中的男女主角,而且二人之间的这一场缘分,还是那位魔道祖师爷亲自下手牵的线。 仙家缘法,玄玄妙妙,如果不是楚元宵曾向承云皇室提亲,保不齐如今还真就能跟这个风华绝代的九尾狐女成就一段缘分。 白衣姑娘问出那个问题的那一刻,也是楚元宵第一次听到那个白衣姑娘表露出某种小女儿心態,他当时傻傻愣愣了好片刻,最后才说出来一句让那个白衣姑娘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的话。 “这个世上好看的人不止一个,如果今日看见你好看就喜欢你,明天看见她好看就喜欢她,那跟俗语里说的『猴子掰棒子』就没有区別了,爱情两个字也就不再值得被人惦念。” 说完了第一句的楚元宵,眼见那个白衣姑娘的表情有些古怪,他立刻就聪明了一回,抓耳挠腮了一瞬之后,才后知后觉又赶忙补充了一句,“楚元宵永远记得那个曾经提著刀从他身边衝过去的白衣姑娘的背影,再过一万年也不会忘记。” 那一刻的白衣姑娘大概不知道,坐在身侧的这个少年人,在崑崙墟的那件神器道藏书楼內,记著她的年月是真正地超过了万年… 眼下,楚元宵一行人从山外集市那边跋山涉水走到了群山中心位置的那片大泽岸边,一路上畅行无阻,加上眾人如今都能做到凌空飞行,所以这段路並没有费太久的时间就到了地界。 这片大泽占地广袤,若只是站在岸边放眼望去的话,看起来其实与站在海边没有多大的差別,那座在大泽中心位置的封门雷池也並不在视线之中。 真正负责敲门的楚元宵,抬眸眯眼遥望了一眼水天交界处,想了想之后才转回头看向身后那位本为妖身的大神仙,恭敬道:“敢问两位前辈,若是晚辈想要敲门於万妖朝的话,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能安然穿过那座雷池?” 楚元宵一路行来见过的雷池其实也不算少了,最早的那一座雷池是北灵观的陆老天师在小镇蛰龙背上起阵,对敌酆都鬼侯那一群鬼族中人时曾摆出来的,后来他两次破境,都有师父李乘仙帮忙替他挡天雷,还有包括青帝杨文沐也擅长雷法… 雷劫对妖物一脉有天生的压制之能,包括鬼族、魔族也有一样的功效,云梦泽中的这座雷池,有极大的可能不是出自天道,而是来自那位已经消失了万年之久的末代人皇。 楚元宵如今虽然是九境,而且还是三径同修的九境剑仙,可要对上这样一座落雷万年依旧源源不绝的庞大雷池,还是要至少带著青玉跟青霜两个八境一起闯过去,而且还要敲开云梦泽那座封闭了万年之久的世界之门,这中间的难度甚至已经不亚於剑开天门了。 楚元宵接下来跟万妖朝之间的这一场谈判,起手就是从眼前这一场过雷池敲门开始,如果他想要有一个敞亮的开局,甚至是占一手先机,那就必须將眼前这一关过得漂亮,让那座巨大小世界中的万妖朝从一开始就愿意拿正眼瞧他。 事关重大,马虎不得。 山羊鬍祁老头与青牛化成的青衣老头两人,此刻都是一副忠僕打扮,如有默契一样双手拢袖站在一行人的最后面。 这二位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態,反正从那座山外集市上三方会面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秉持著少说话,不插手,拢起袖子看热闹的架势,从山外飞到这大泽边数千里的路程,两个人加起来一共说了不超过五句话。 二人此刻闻言之后互相对视了一眼,祁老头淡淡笑了笑,言简意賅道:“想一想你那些父老乡亲们都给你准备了些什么东西,再想一想怎么让万妖朝的那些守门妖王们愿意从里面接应你。” 说完之后,这两位大神仙就再次如有默契一样不说话了,以他们二人的修为,想要过这座雷池自然是不会太废力气,毕竟那位末代人皇都已经消失了万年,这座雷池如同无根之木立在这里一万年之后,威能还剩下多少是可以想见的。 但是对楚元宵而言,要穿过大泽中心的那座雷池,还要带著青玉跟青霜,就不能跟那两位大神仙同日而语了。 得了一句似是而非的提示之后,楚元宵转回身去又看了眼那片波澜不兴的大泽,想了想之后先在岸边蹲了下来,从怀中那件须弥物儒字牌中掏出了一大堆的东西,包括得自李玉瑶之手的那块螭龙玉佩,也包括在小镇书铺中分来的那间凰灵吊坠,还包括先生苏三载托师父李乘仙带过来的那几坛美酒… 祁老头在楚元宵掏出来那几坛酒的那一瞬间,不由微微眯了眯眼,因为那是苏三载从临渊学宫死皮赖脸搬走的,出处正是他藏著掖著藏了数千上万年的那座酒窖。 一旁的青衣老头有些好笑地转头看了眼面色难看的祁老头,低声笑道:“看见没?这一个徒弟三个师父,还有师父的师父,一大家子人就是这么当著面欺负人的,来气不来气?” 祁老头只是眯了眯眼之后,表情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大家都是活了万年的老妖怪,他当然听得出来青衣老头在故意挑拨,所以他自然也不会这么容易就上了这老东西的当。 “本座之前就说过了,这是还老夫端了他们人族万年饭碗的帐,如今人家当先生的把东西给徒弟,那是人家的自家事,与老夫何干?” 青衣老头自然也没觉得自己只是一句话,就能让这祁老头暴跳如雷,他们一个呆在临渊学宫上万年,一个更是在万年前时就已当了道祖坐骑无数年,都是修心有成的老怪物,谁也不至於三言两语就破了修心养性的深厚功夫。 眼见祁老头不上当,青衣老头笑了笑也没再说话,继续开始双手拢袖看著那个低下头鼓捣一大堆东西的少年人,看他要如何敲这个万年不曾有过动静的世界之门。 楚元宵重新將那把长剑万年佩在腰间,再將那把自製的桃木剑背在身后,至於佩刀绣春则是被他放回了须弥物中。 绣春刀的来歷在九洲其他地方都是一件绝对的利器,包括对阵北海龙王时,也包括对敌某些路遇的妖物,但是此刻他要敲云梦泽的门是抱著善意来的,这把名刀就不適合直接明晃晃掛在腰间了。 如今已经有十八岁的楚元宵,也已经算是年纪小一些的青年人了,一身黑衫,双剑在身,准备妥当之后回头看了眼站在他身后不说话,但一如既往言听计从的两个绝色女子,笑道:“这就算是要回故乡了,你们两个啥想法?” 龙裔青霜闻言耸了耸肩,她本是龙池洲薑蓉国太庙中的一块龙形木雕,因为那位太祖皇帝的某些手段才成了修行有成的龙裔,所以相对於眼前这座让所有陆地妖族神往的万妖朝,她其实更愿意將薑蓉国当作故乡,实在不行的话,礼官洲那座已经开了麵馆的小镇也不错。 相比於青霜,青玉的表情反倒是有些复杂,她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凡女,直到跟玉釉合二为一之后她才终於想起来了很多事,也清楚自己身上有九尾狐一脉的血脉,但是这个血脉的来歷是哪里,她其实一点也不清楚。 公子说这算是回故乡,她其实也是想跟青霜一样表现得不以为意,但冥冥之中她总觉得,自己这一趟云梦泽之行,保不齐还会发现一些別的事,说不上是好还是坏,但可能不会是小事… 楚元宵看了眼青玉复杂的表情,但想了想之后却还是並没有说什么,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的故事要去经歷,青玉身上某些问题的答案,大概要不了多久就能摊开在他们面前,但在此之前,此刻无论他说什么,大概都解不掉这个已经长出六尾的狐女的烦心事。 不在废话的黑衫青年人,转过头看向那片一望无际的宽阔湖面,深吸一口气之后轻笑了一声。 “接下来就让咱们看一看,这座大名鼎鼎的万妖朝,到底煊赫到了什么地步?” …… 第181章 万妖朝开门了 云梦泽並不是只有一座小世界。???? 6?????u??.???? ?★ 万年前为了让这座世外之地能够容纳得下整个陆地妖族一脉,那位末代人皇联手万妖朝的那位妖皇,两人共同出力將当时已被发掘出来的十几座福地洞天小世界,全部搬到了一处,再打通它们互相之间的世界壁垒之后,才算是真正造就了如今的云梦泽。 万妖朝统领整个陆地妖族,以龙族、凤凰族、麒麟族和九尾狐这四族为四大王族,歷代妖皇皆是由这四族中的顶尖妖王推选而来。 如今的云梦泽之內,四大王族各自统领一大堆麾下其他妖族,继续维持了四族共治的格局。 自云梦泽通往外界的那座世界之门,矗立在万妖朝那座巨大王宫的正对面,聚集了整座万妖朝最精锐力量的王宫近卫,万年间歷代更迭,但肩负的任务从来只有两个,一是守卫宫禁保卫王族,二则是负责盯著那座万年不曾打开过的世界之门。 万年前的那位妖皇在领著整座万妖朝进了云梦泽之后,曾下过一个让整座万妖朝严守了一万年的皇命,王宫近卫的两个任务以第二者为先,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舍一保二。后代妖皇敢有改此皇命者,必为万妖朝子民共弃之。 正是因为这个万年不变的妖皇王命,所以在那座世界之门的里侧,常年有一支战力雄厚的王宫禁军守卫世界之门,虽然这座看起来像是一道光幕的巨大门禁,在过去的无数年间从未有过任何人曾穿门而入,但常年布置在此的近卫妖军仍旧不曾有过任何的鬆懈。 这一幕严阵以待的景象,看起来像是在守卫那道门,也像是在时刻等待著接到某一道皇命,然后从那道门中穿门而过,直接冲入外面的那座人间大世界。 …… 楚元宵带著青玉跟青霜,三人后面还跟著两位修为顶天的大神仙,一行五人从大泽岸边离岸远行,不过太久就到了那座笼罩世界之门的雷池之外。 楚元宵此刻脚踏飞剑,远远站在雷池之外的大泽之上,表情略微有些凝重地看著这座还在不断落雷的劫云。 山羊鬍祁老头抬手拂了拂鬍鬚,语气有些莫名地轻声念叨了一句,“当年那位人皇陛下还真是够狠,对万妖朝下手可是半点都不留情面嘞!” 青衣老头侧头瞥了眼这个老傢伙,似笑非笑道:“祁先生也不是第一次见这座世界之门,怎么现在才有这么多感嘆了?” 祁老头闻言笑了笑,“老夫呆在临渊学宫一万年,有些话不敢说,如今都放虎归山了,还不能让老夫多说两句?” 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不光是青衣老头有些意外,就连楚元宵跟青玉青霜三个都有些讶异地看了眼那个山羊鬍老头。 楚元宵转回头来抽了抽嘴角,他现在都有些怀疑这白鬍子老头,该不会是想要反水吧?怎么听著这话里的意思,他还有想要直接呆在万妖朝中,不回临渊学宫的意思了? 俩老头聊了这么两句之后都没有再说话,但也还是没有要出手的打算,好整以暇看著御剑浮空的楚元宵,等著他自己想办法穿过眼前这座威力依旧不小的巨大雷池。 这座天地雷池威势煊赫,盘旋笼罩在天幕中的雷云万年不散不减,如同有源源不绝的天地灵气为它提供雷电之力,一道道天雷如同倾盆暴雨般不断自雷云深处砸落向水面,將那座世界之门遮挡了个严严实实,让站在外界之人连那道门的影子都看不见。 相比於当初盐官镇的那座用以镇压魔尊剑的大阵,眼前这座雷池也同样是一座大阵,但是布阵之人所用的手段,则要比那座集合了诸子之力的盐官大阵简略太多,也来得更加实在。 所谓大道至简四个字,有些时候用来形容这种精巧又简易至极的手段,也算是恰如其分了,比诸子百家当年搭上一大群圣人才布成的那座四灵大阵要更加简单,但效果则是一点都不弱。 楚元宵看著那座雷池看了良久,沉默片刻之后,解下了背在身后的那把桃木剑提在手中,隨后一翻手腕將木剑横在身前,浮空而立。 一身黑衫的青年人如今已是九境,高阶剑修该会的御剑术在他这里自然也不算难,当初在高阳城时,师父李乘仙顺手甩给了他一本《青莲剑经》,等他从崑崙墟念经完毕下山之后,那位在山脚下呆了两年之久的大剑仙再次很顺手甩给了他一本《青莲剑阵》。 相比於前一本只作为青莲剑宗门下剑修练剑入门秘籍的剑经,后面这一本就是青莲剑宗真正的压箱底了,整个青莲剑宗数千上万的剑修弟子中,有能耐拿到这本压箱底的人物一共也不超过十个,基本都是那位开山祖师爷门下的亲传弟子。 当初在承云帝国陇右道边界处的那座江中独山时,白衣大剑仙就是以这一手青莲剑阵硬刚了那座近乎源源不断的雷池,等到了楚元宵將那个自称“大道之实”的傢伙赶出心湖。 不过,此刻的楚元宵倒是也没打算用自家师父的压箱底来对抗这座雷池,毕竟那位末代人皇的手笔即便是过了万年,也依旧不可小覷。 他此刻之所以用桃木剑浮在身前,就是想试试那座雷池的威力能到哪一步?不用佩剑万年,而是用桃木剑,就是不想让这一手试探太过爆裂,毕竟相比於由奇珍精铁铸造而来的长剑万年,桃木剑只是普通桃木的材质,相对来说就要更温和一些。 道门天师府一脉的各位高真大多以桃木剑作为法器,辅以雷法共同降妖除魔,也是因为被称为“降龙木”的桃木本身有一些殊异之处,在某种意义上跟雷劫有些异曲同工的意思。 浮剑身前的黑衫青年,爽直併拢微微拧转,那把桃木剑就跟著他的动作调转了剑尖朝向,直指雷池。 楚元宵顺势將一身剑气灌注於桃木剑之中,隨后双指朝著那座雷池一指,轻叱了一声,“去!”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超顺畅,1?1??????.???隨时读 】 如有指引的木剑应声前冲,在半空之中打了个旋之后直接没入了那座雷池之中,没有任何的煊赫剑光,也没有太大的声势,只是普普通通冲入雷池之中消失不见,像是一去不復返的意思。 楚元宵对此也並不著急,他如今也不需要再如当初在石磯洲河边桃林中一样,需要靠著扔剑的手段才能攻击他人,飞剑出去之后,那把木剑也会跟他之间有所关联,木剑路遇的所有景象,也能自然而然浮现在他的心湖识海之中。 不过,此刻的楚元宵御剑入雷池,他与木剑之间的那道联繫,却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桃木剑进入雷池之后要不断遭受雷电的锻打,而他与木剑之间的那道灵识联繫,也就要跟著遭受雷池之中那无数雷电的劈砍煅烧。 楚元宵本是精气神三径同修,他如今的剑道也就跟著成了剑气、剑意和剑罡同练,那把桃木剑在进入雷池的那一刻,带了一身剑气进入其中,在雷池不断锻打木剑的同时,那些剑气则在同样歷经磨难,仿佛一柄放置在铁砧上的剑胚,不断被一柄又一柄的锻造锤捶打磨链,开始一点点变得凝实且厚重。 御剑浮空的楚元宵此刻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虽然还有剑罡与剑意护身,但身上三成的剑道修为被不断锻打,对他必然还是有影响的,只不过也算是福祸相依了。 青玉跟青霜两人站在楚元宵身后,看著此刻以木剑试探那座雷池的公子,两人的面色都有些担忧,但又都怕影响到公子专心,所以二人虽然担忧,但也没敢出声打扰。 楚元宵虽然周身不適,修为也在歷经锤链,但此刻苍白的脸色却依旧平静,识海之中的那把木剑虚影还在硬扛著不断拔升威力的雷劫,一点点向著中心位置的那座世界之门靠近。 山羊鬍祁老头和青衣老人此刻並肩站在五人最后,看著楚元宵操控那把木剑冲入雷池之中,但那雷池却仅仅只是这种不瘟不火任由他试探的反应,两人都不免有些意外。 两个真正见过大世面的老神仙,开始將前面那三人隔离在外,开始了他们二人之间的传音閒聊。 青衣老人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传音的语气却有些惊讶,“这个反应似乎…不太对吧?堂堂人皇布下的雷池,被外人以剑气试探,怎么会是这个放任自流的架势?” 祁老头负手而立看著眼前这一幕,闻言突然似笑非笑道:“看这个架势,我怎么突然像是明白了那位楚河之主为什么是那个態度,以及楚王府里的某些人为什么会是那个反应。” 青衣老人同样也是自上古年间活到现在的老神仙,听著祁老头这句话,他只在瞬间也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但这一刻的老青牛即便是跟著道祖受了万年的薰陶,也还是有些震惊一样,都开始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怎么看都显得有些古怪滑稽。 “饶是已经看了万年多的光阴轮转,老夫也还是不得不说一句,你这个猜测实属有些大胆,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祁老头还是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侧过头看了眼身侧震惊的青衣老人,笑道:“但你不觉得,如果拋开『匪夷所思』四个字之后,本座这个猜测还有那么点合理?” 青衣老人闻言皱了皱眉头,盯著那个少年人的背影沉思了片刻之后,有些凝重地轻轻嘆了口气,“如果真的如你所猜测的一样,那不管是妖族还是其他几族,恐怕就又要如万年前一样,看不到出头之日了。” 祁老头听著老青牛的这句话,不置可否笑了笑,“人族治世虽然也有太多的不尽如人意,但你不觉得这和平了万年的人间,总还是要比当年五族混战时要好很多吗?” 说著话,山羊鬍老头抬头看了眼天幕处那座雷浆滚滚的雷池,淡淡道:“总比今日你死,明日他死,没有一天不死人的时候,还是要好一些的嘛!谁又能保证如果换成这座门背后的万妖朝来治世,会比人族占著九洲时做得更好?” 青衣老人並未反驳祁老头的话,他倒也不是觉得妖族会比人族更懂怎么治理九洲,只是作为一个本尊是上古瑞兽的妖族大能者,他虽然在道祖座下待了万年多,但对妖族还是会有些同类之间的感同身受,这无关於他是不是如今的道门圣兽,也无关於他是不是心向人族。 “金釵洲的事,你我都看在眼里,海妖一脉的那帮混帐虽然是出於敌对所以才不择手段,但他们的所作所为也確实过於酷烈了一些,那位人皇当年选择了將各族分离开来,不失为一个也算慎重的选择。” 祁老头听著青衣老头说出来这么一段,转头看了眼他之后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堂堂的万妖朝麒麟一族的大妖王之一,如果不是认可了那位人皇和他后来的那些后继者们,他也不会安安稳稳呆在临渊学宫酿酒酿了一万年,同时还身兼著那个守宫人的头衔。 就在两人閒谈期间,操控木剑进入雷池试探的楚元宵已经將那把桃木剑送到了那座世界之门的近前。 连通两界的那座恢宏巨门矗立在大泽湖面上,顶天立地,形制巨大,两侧门柱上还有不断盘旋的龙凤虚影,在单调且枯寂的雷池之中显得极其殊异而耀眼。 大概是察觉到了有雷电之外的其他物件靠近了世界之门,那几道盘旋在门柱上的龙凤虚影猛地一顿,如有灵智一样转动视线,直勾勾盯上了那道浮空静止在雷劫之中的桃木剑。 有一道盘绕在门顶横樑上的金龙虚影低下巨大的龙头,眼神冰冷且漠然注视著那把木剑,开口说话时的声音冷厉而空洞,“何方宵小胆敢冒犯人皇至尊?若不立刻退去,必受天雷加身之苦!” 楚元宵遥遥站在雷池之外,但还是透过那把木剑听到了那头金龙虚影的问话,他站在飞剑之上,抬手朝著那座雷池抱拳行了一礼,弯腰恭敬道:“晚辈人族楚元宵,受九洲临渊学宫之命出使万妖朝,今日斗胆穿越世界之门,劳烦各位镇守帮忙开门。” 雷池之中,那头盘桓在门梁之上的金龙对於楚元宵的这句回答並无太大的反应,或者说他们本身並没有太多灵智,万年来只关注镇守世界之门这一件事。 至於楚元宵是不是代表人族出使万妖朝,以及这一趟敲门之举的目的是什么,並不在这些守门虚影的考虑范围之內。 “世界之门乃人皇所立,任何人不得过其门而入!念在尔等初犯,准许你们立刻离开,否则便要承受雷罚,不死不休!” 楚元宵当然知道对方只是几头灵智有限的虚影,万年间盘旋在这座世界之门的门柱横樑上,也只是因为藉助了头顶那座雷池的力量,仅仅是一些有灵体而无灵识的傀儡之物,本身並非真正的龙凤。 他想了想之后直接一翻手腕,之前在大泽边就掏出来的那一大堆家底再一次浮现在面前的虚空中,其中有一块玉佩和一枚吊坠此时都有些不同寻常,隱藏其中的那一份螭龙血脉和火凰之灵,在靠近这座雷池的那一刻都有了復甦的跡象,开始不断散发出某种躁动情绪,光芒四射,熠熠生辉! 路春觉之前在长安城中一敘时就说过,这是一件寓意龙凤呈祥的敲门砖。 楚元宵微微犹豫了一瞬之后,突然抬手抓住了那一对玉器,在抬头看了眼那座缓缓开始出现异动的雷池之后,直接將那对玉器朝那雷池砸了过去。 两块玉器脱手而出,电光火石之间直接靠近了雷池边缘处。 下一刻,一幕意料之中的变故突然出现,原本只能算是並行前冲的玉器,在接触到雷池的那一瞬间如同受到指引一样,瞬间被一道雷电接连在一起,两块材质不同的玉器剎那间对撞在一起,然后各自应声碎裂! 一道嘹亮的龙吟和凤鸣声交响辉映,直衝云霄! 与此同时,蛰伏在大泽周围十万群山中的无尽妖物,不约而同感受到了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慄,无论修为高低,本事大小,此刻都只能立刻朝著那座大泽中心的位置匍匐在地,如同遇到了什么不可抗拒的血脉压制一样,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那一道螭龙血脉和火凰之灵在这一刻各自化作龙凤形態,直接从雷池边消失,穿过雷池到了中心位置的那座世界之门前,然后目標明確直奔那些龙凤虚影中最大的那两尊而去,分別没入它们的眉心。 万年来灵智始终不全的龙凤虚影,在此刻如同画龙点睛一样,最大的那一龙一凤立刻便有了灵识,目光灵动看向雷池之外。 “吾等在此等候万年,今日终见有缘人。” …… 万妖朝的王宫並不如人族王朝的皇宫一样华丽恢宏,更不会像那座人族共主临渊学宫一样,极尽人族建筑之大成。 不过,这座陆地妖族最大的王宫,在地位上来说其实是与临渊学宫不相上下的,住在其中的每一代妖皇都是整个陆地妖族的最强王者,掌握了亿万妖族修士的生杀予夺之权。 万妖朝如今的那位住在王宫中的女子妖皇,出身於九尾狐涂山氏,入主万妖王宫超过千年。 妖皇涂山做主的这千年间,其他三大王族始终不曾有人在皇位挑战中打败过她,所以她也是如今的万妖朝摆在明面上的第一人。 今日一如往日,閒极无聊的女子妖皇高坐皇位之上,容顏倾城,气息浑厚,除了那一身华丽盛大的皇袍之外,有一串以红绳串起来的铜铃,套在她洁白如玉的纤细手腕上,显得极其醒目。 每当她摆动手腕时,那铜铃就会发出悠扬的铃声,听在旁人耳中,反应各异。 涂山琉璃作为万妖朝的妖皇,很多事其实不需要她亲自动手。 整个九尾狐涂山氏作为这一代的第一王族,自会分派人手將整个万妖朝的上下各处事宜全部打理妥当,而作为妖皇的涂山琉璃就只需要作为武力巔峰,压住所有不服的声音即可。 某一刻,閒来无事在皇位上假寐的涂山琉璃,突然间睁开了那双美若星辰的美眸,透过敞开的殿门,眯著眼看向王宫对面那座寂静了万年的世界之门。 下一刻,一声响彻整座小世界的悠扬號角声隨之响起,负责守卫世界之门的王宫近卫全部出动,將从那门背后穿门而入的五道身影重重包围在了门前。 这一刻,不仅是九尾狐一脉的各位妖王现身当场,就连其他三大王族也同样出现在了王宫之外,有些愕然看向那五道身影,有人皱眉,有人眼含担忧,还有人满脸厌恶,已经几乎要压不住一身的战意,还带著几分即將要动手的兴奋与狂热! 跟在楚元宵身后,最后穿过世界之门的祁老头与青衣老人,看著眼前这个剑拔弩张恨不得马上动手的场面,各自微微挑了挑眉,脸上也多了几分久违的感嘆,果然还是要在妖族的地盘上,才会有这种熟悉的舒爽之感。 不过,虽然此刻二人都是回乡一游,但他们还是保持了先前一直都有的默契,还是没有说话,静等著那个领路的黑衫青年自己处理。 楚元宵此刻又恢復了背剑又佩剑的装扮,领著青玉跟青霜进入云梦泽之前,他对过门而入之后的场面就有过猜测,所以此刻倒也不见太多的慌乱,毕竟这已经比双方刚一见面就直接大打出手的场面要温和得多了。 重重围困之中,背剑青年抬头看了眼对面那座高大恢宏的宫城,抱拳一礼朗声道:“人族楚元宵,今日奉中土临渊学宫之名出使万妖朝,请见妖皇陛下!” 场面一度寂静,那重重叠叠的万妖朝麾下妖修,不论是高位妖王也好,还是低阶的普通妖军近卫也罢,所有妖修直勾勾看著那个一张口就要见妖皇的人族修士,没有人任何人开口回答。 万眾瞩目的楚元宵,见对方是这个反应也没有多少慌张,继续看著那座王宫朗声道:“人间大劫已至,楚元宵带著人族诚意而来,有要事相商,诚请妖皇陛下移驾一见!” 此话一出,对面终於有人有了反应。 有个膀大腰圆的赤膊大汉出眾一步,冷笑道:“我万妖朝被你们那位人皇关在这云梦泽已经上万年,如今你们倒是想起来了还要我万妖朝了?” “人间大劫已至?”那大汉满脸嘲讽看著楚元宵,“你们人间的大劫,与我万妖朝有劳什子关係?” 楚元宵低头看了眼那个挑衅意味十足的壮汉,但並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生气。 万妖朝被关在云梦泽万年之久,有怨气是正常事,此刻会有人站出来跟他唱反调更是正在情理之中,要是没人说这话才是真奇怪了。 不等楚元宵回答,又有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在对面开口,她倒是没有越眾而出,但说话的声音同样不小。 “你这小傢伙看著本事一般也就罢了,怎么还是个自作聪明的,凭什么认为我们这些人里就没有妖皇陛下?” 女子说著话又突然咯咯一笑,语气嫵媚道:“你又凭什么觉得以你一个区区不到二十岁的小不点,能让我万妖朝的妖皇陛下亲自出来见你?” 楚元宵闻言笑了笑,好脾气地开始一一反驳对面的一大堆挑衅问题。 “万妖朝隱世云梦泽万年,確实是长了一些,但这一万年间大家都能相安无事,不至於打生打死互有折损,难道不是个好事吗?” 他看了眼那个依旧冷笑的大汉,淡淡道:“至於说人间大劫跟万妖朝有没有关係这件事,楚某倒是觉得,如果人间覆灭,你们万妖朝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说罢,楚元宵也不再理会那个壮汉,又转头看向那个女子,笑眯眯道:“至於说我为什么觉得你们里面没有妖皇?” 他抬头看了眼那座寂静无声的王宫,这才轻蔑一笑道:“恕我直言,虽然各位的本事看起来也不错,但要成为妖皇的话,你们还不够格!” “放肆!” “大胆!” 对面一大堆妖王几乎全都被楚元宵这句毫不留情的嘲讽言辞激怒,有人直接踏前一步,立刻就有了要动手的架势。 那个最开始说话的赤膊壮汉更是直接就朝著楚元宵动手了,一身精壮的肌肉遒劲鼓起,一步跨过双方之间数百丈的距离,一拳朝著楚元宵的面门就砸了过来。 楚元宵见状也没认怂示弱,他如今同样是九境天人武夫,单凭肉身之力的话,也不见得一定会输! 这个黑衫青年一改往日温和的做派,在对方一拳攻来的那一刻,直接拉开弓步,摆出拳架,选择了与对方硬碰硬! “既然不能好好谈,那就先打一架再说!” …… 第182章 妖皇现身 楚元宵三径同修,精气神三途互相砥礪。 武夫强身,九境天人的境界已经能隔空挪移,而且在过了八境拔山之后,一身蛮力早就可以力拔山岳,五指断江了,肉身之力几近於真正的天人合一,开天闢地打牢一座小世界的天地壁垒,水火不侵;练气士以天地灵气巡游体內经脉,五臟六腑奇经八脉为山岳江河,以天地灵气开闢小世界,浸润肉身犹如为一座小天地注入风雷雨露,成为一座真正有生机的小世界;神修以精神力统领整座人身小天地,成为高高在上的老天爷,將整座小天地看在眼中,心念所到之处就是老天爷的神諭所行,令行禁止,言出法隨。 当初李乘仙在长风渡口时,曾在那座彩门附近的客栈中,跟当时还是少年人的楚元宵有过一段酒桌交谈,当时的白衣大剑仙说过一句“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辞采章句为之兵卫”的话,还说精气神三径相辅相成,跟这句文坛名言有相似相通之处。 如今看来,倒確实是有了那么一点意思在里头,楚元宵精气神三径同修,对於一座人身小天地刚刚好成了內外相应,天地相辅,浑圆如一。 九洲人间一万年一共就只出现了两个三径同修,大概也不是没有道理。 一个人凑齐了精气神三径,就等於在天下之內又开闢了另外一座五臟齐全的小天地,这与只能修一境或者是修两径的其他人间修士不可同日而语,算是成了一出別开生面的求全大道。 一山不容二虎,一渊不纳双蛟,老天爷同样不能容忍普天之下,出现另外一个近乎道行圆满的天地之道,所以三径同修这件事就成了九洲人间的稀罕货,万年才见第二个。 万妖朝的大门口,那个语气很冲的赤膊大汉,两三句话之间就直接朝著楚元宵挥出了拳头。 陆地妖族跟海妖一模一样,从不在乎人族临渊学宫的那些礼制规矩,也没有打架之前先要报姓通名,行全了礼数之后再开始动手切磋的习惯。 那位赤膊大汉一点也没顾及是不是来者是客,好像也没在意那位不曾现身的妖皇到底是怎么个態度,乾脆直接说动手就动手,而且仗著自己是妖王修为,又有皮糙肉厚的妖兽真身在,所以出手拳风极重,力求在一拳之间就撩倒这个大言不惭的黑衣人族。 按修为来算,楚元宵是三径同修的九境,而对面那个赤膊大汉则是等同於人族十境武圣,双方之间也能算是伯仲之间,各有千秋。 楚元宵见那大汉递拳而来,他自然也没有含糊,拉开拳架就直接朝著那大汉的铁拳递了上去,双方两拳对撞的那一刻,劲气崩散,罡风四起,以二人对拳之地为中心颳起了一道狂风,吹得围观眾人全部微微后退了半步,很多人衣袂翻飞,眯著眼看著那两个半步都不退的对拳之人。 赤膊大汉眼看对面这个黑衣人族竟然没有被自己一拳轰飞,一瞬间有些意外,表情讶异看著楚元宵,“老子倒是小瞧你了,没想到你一个看著乾乾瘪瘪的小小人族,都不够老子塞牙缝的,竟然也能挡得住老子一拳!” 楚元宵今日也是从下了崑崙以来第一次跟人动手,一身澎湃汹涌的修为灵气,像是壮汉吃饱了力气没地方使,正好拿来用在今天试试斤两。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解书荒,101????????????.??????超全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他抬头看了眼那个比他还要高出两个头的彪形大汉,冷笑一声语气强硬道:“我能挡得住你一拳很奇怪?不管是什么场面,第一个跳出来的基本都是虾兵蟹將,你既然这么著急要打退我,你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那壮汉闻言脸色骤沉,眯眼看著一脸囂张的年轻人,冷冷道:“个头不大,口气不小!老子倒是真想看看,你这么大的口气够不够吞得下老子的拳头!” 说罢,这壮汉也不给楚元宵还嘴的机会,瞬间收回那只碗口大的铁拳,一步后撤蓄力,紧接著就是第二拳又砸了过来。 楚元宵见这傢伙不受激,也没打算胆怯服软,冷笑一声以牙还牙,同样绷直身形,再次开始与那大汉换拳。 这一刻的双方都没有打算给对方留情面,眨眼间就换了不下百拳,在眾妖围成的这片占地並不大的圈子內不断变换方位,速度极快,修为不够的低阶妖修甚至都看不清两人的身影,只看到满地都是他们对拳的残影。 一声声如同闷雷般的闷响声,响彻在那座世界之门与万妖朝那座王宫之间,万年都不曾有过人影的云梦泽之內,今日来了个人族,还能跟堂堂妖王打得有来有回,这倒確实是个稀奇事。 消息传得很快,妖族虽然没有帝京的说法,但方圆百里之內,很快就有无数大小妖物朝著王宫前的方向匯聚而来,围观这一场拳拳到肉的双方对阵。 那壮汉顶著妖王之名,一身妖力修为等同於人族十境武圣,即便是在先天就占有肉身坚固便宜的妖族来说,这个修为也不算低了。 不过楚元宵先前倒是说得不错,这壮汉之所以成了第一个出手的妖王,当然是因为他在这个万妖朝中虽然也顶著个“王”字,但只能算排在最末尾的那一撮,让他来试探这个年轻人的斤两,也是因为他的位置决定的。 从进门来就一直站在原地的青玉、祁老头他们四个,此刻都定定看著楚元宵跟人动手,没有人出手阻拦,也没有想要劝架的意思。 妖族跟人族不太一样,在弱肉强食这一点上要比人族彻底得多,就连那张属於妖皇的王座,都是四大王族直接靠拳头大小来互相爭抢,拳头够硬的就能坐,拳头不够硬的打死也不赔,说不准死了之后还得被当成肉食烤来吃了。 这样的传统造就了整个万妖朝的尚武好战之风,妖族最低阶的那些妖物,都比九洲人族的低阶修士更会打架,也更加凶残,想让这帮妖物们静下心来好好听人说话,就必须先用拳头打服他们。 楚元宵此刻二话不说就开始跟人对拳,当然也是打著以力服人的打算,既然不能坐下来好好谈,那就先打服了再说。 双方之间的换拳,足足耗费了半炷香的功夫,两人对轰了成百上千拳,等到分开而立的那一刻,那位壮汉妖王已经成了一副鼻青脸肿的卖相。 楚元宵虽然同样也不轻鬆,但相比於那壮汉而言,他还是要稍微好一些的。 三径同修这件事,在楚元宵还是低阶修士的时候,效果还不是很明显,但是当他在崑崙墟那座藏经楼中呆了两年,相当於外界数千年的岁月消磨下来,精气神三径都磨到了九境,作为万年间第二个三径同修的霸道处,才终於真正显露了出来。 赤膊壮汉罢手之后强装硬气,强忍住齜牙咧嘴的衝动,冷冷看著那个风轻云淡的人族年轻人,“你这个九境跟其他的人族不一样。” 楚元宵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这么说来,你还见过其他的人族?” 那壮汉闻言冷笑了一声,但还不等他张嘴说话,背后的一眾妖王中就立刻有人轻咳了一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头。 有个面容苍老的佝僂身影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来,淡淡瞥了眼那个明显落了下风的赤膊壮汉,什么话都没说就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那前一刻还囂张跋扈的大汉,被那老妖王一眼看得浑身一颤,先前还眼高於顶的囂张表情,此刻都开始脸色发白,一头冷汗了。 出师不利这种事,放在人族和放在妖族倒是都一样,都不会是什么光明事,按军法来说可是该杀头的重罪。 老妖王懒得搭理那壮汉,从他身边走过之后,一直走到了楚元宵身前不远处才停了下来,他缓缓抬眸看了眼剩了一场的年轻人。 “年轻人,你想要站在我万妖朝的皇座前说话,动手打架是必须要有的规矩,本王看著你也是个懂规矩的。” 楚元宵看著对方来了个像是能主事的,又听见他说出来这么一句,便也笑著朝那老妖王拱了拱手,“前辈说的是,既然晚辈是来出使万妖朝的,那么该懂的规矩自然还是要学会的。” 老妖王笑著点了点头,“看你小子是个利落人,那本王也就说一句实在话,我万妖朝被你们那位人皇封在了这云梦泽中上万年,憋屈得够久了,你今日想要见到妖皇陛下,只打这一架是不够的。” 他回过头看了眼身后那座威严肃穆的万妖朝王宫,隨后才又看向楚元宵的方向,淡淡道:“不过,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我万妖朝倒是也可以讲一讲,但如果你的手段到不了能让我万妖朝信服的地步,那这一趟你就不用再往下走了,还是趁早打道回府,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也免得一个不小心在我万妖朝丟了性命。” 此刻的老妖王眼眸微垂,突然抬眸看了眼面容平静的年轻人,一抹精光犹如实质透眼而出,让站在对面的楚元宵有那么一瞬间都感觉到了一股渗透灵魂的寒气。 老妖王也不在意年轻人的反应,只是语气平淡继续道:“我万妖朝是妖族的地界,身为妖物可是要吃肉的,你可小心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楚元宵能听得出来对方话音里这犹如实质的杀气,但也只是笑著摇了摇头,他同样抬眸看了眼那座王宫,道:“万妖朝不会比人族差,这一点晚辈是承认的,前辈若是想说让晚辈凭拳头直接打进眼前这座万妖王宫,晚辈也確实没有不知天高地厚到那个地步。” 说罢,他看向那老妖王,道:“不过,晚辈毕竟是接了临渊学宫的令才来跟你们万妖朝诚心商谈的,前辈要是愿意划个道出来,晚辈倒是可以捨命陪一回君子,尽心尽力闯上一闯。” 老妖王对於年轻人的这个回答也不算意外,要是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让他退出去,人族也不会选这么个软蛋来跟积怨万年的万妖朝谈事情。 “年轻人胆气倒是够了,不过光说漂亮话也没用,你有没有本事见到妖皇,就得看你手里的本事够不够了。” 老妖王转过头看了眼身后那一眾妖王,当即就有三人各自接了眼神走出了人群。 他再次转过头看向楚元宵,道:“刚才那一场算是你得了个能出手的机会,接下来这三个才是你真正的对手,用你们人族的境界划分,他们是两个十境,一个十一境,你要能打得过,我万妖朝就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 楚元宵挑眉看了眼对面那三个已经並排站在了老妖王背后的妖族高手,隨后拱手抱拳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各位赐教!” …… 万妖王宫之中,那位风华绝代的妖皇涂山琉璃,一身慵懒斜靠著坐在王座上,一只素手轻托著那张美艷绝伦的俏脸,衣袖顺著胳膊滑落下来,露出小半只白皙如玉的洁白玉璧,远远看去,恍若神女。 女子妖皇透过敞开的殿门,饶有兴致看著宫门外那座巨大的世界之门前发生的事,修为十一境巔峰,差一步跨入十二境,到了她这种地步之后,就算是闭著眼也能將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清清楚楚浮现在识海之中。 一个九境修为的人族不算是什么稀奇事,万妖朝的九境都不够格称王,但是一个九境能跨境跟十境妖王对拳而不落下风,面对两个十境和一个十一境的难关,还能轻轻鬆鬆说出来一个“请赐教”,胆气確实不小,底气看起来也挺足,倒是也算有点儿意思。 不过,高坐万妖朝皇位上千年的女子妖皇,此刻不光是在看那个黑衣年轻人,更在看他身后那四个没有任何反应的同行之人,或者更准確来说是看著那四个同行之妖。 两位身在十一境的大妖修,虽然如今陆地妖族明面上的这些妖王们,也包括坐山观虎斗的女子妖皇在內,大家都不认识那两个同类,但当年妖族进入云梦泽之前,几乎带走了人间最大的一笔妖族家业,人族想要自己养出来这么两位大妖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此一来,最大的可能自然就是这二位原本就是万妖朝麾下。 还有那两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小妖物,没有动手之前看不出来境界,但仅仅只是看根骨的话,化形成人之后的年纪都不超过二十年。 一个是没有到真正成龙地步的龙属血裔,只算是个还在半路上的小妖,差了走江跃龙门的最后一步。 女子妖皇对青霜的兴趣並不是很大,毕竟她本身是九尾一脉涂山氏,龙族来了个没入王族的后辈这种事,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 真正让她感兴趣的是青玉,一个刚刚跨过世界之门的外界小妖,身上却带著纯正的九尾狐一族的血脉,这就很值得玩味了,万妖朝什么时候有子民跑出过云梦泽了? 这一刻,涂山琉璃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多了一股有趣意味,像是无聊了数百上千年的王座终於多了一点趣味,笑眯眯看著那个站在世界之门前的小姑娘,红唇轻启,自言自语念叨了一句。 “看样子,你应该就是那座临渊学宫送给我九尾王族的礼物了,可你又是怎么生在外面的呢?” 世界之门前,狐妖青玉原本还在担心自家公子跟人打架的事情,但在某一刻,她突然抬头看了眼那王宫中最高的那座大殿,虽然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但她在那一瞬间仿佛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让她觉得有些亲切,又觉得有些心神不寧。 …… 楚元宵对著那三位妖王拱手抱拳说了一句“请赐教”。 对面那三大妖王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妖王先咯咯娇笑著走了出来。 “人族小弟弟,姐姐也不是做那仗势欺人之事的主,所以就不三个打一个了,不过你要想进我们背后的这座宫门去见妖皇陛下,那就只能先跟姐姐打一架。” 女子妖王笑眯眯朝著年轻人拋了个媚眼,“弟弟不用太害怕,看在姐姐长这么大都还没见过人族年轻人是什么样的份上,你只要服个输,姐姐虽不能保证让你见到陛下,但能保你有吃有喝不受其他人的欺负。” 楚元宵面色平静看著这个满身妖嬈的女子妖王,对於她说的那些话是一个字都没信的。 此刻服软,別说是在场的其他妖族,就这前一刻还言之凿凿的女子妖王都能在下一刻就直接將他撕碎。 年轻人淡笑著点了点头,倒是也没直接反驳女子妖王的话,想了想之后摘下身上一双佩剑,將万年朝著身后拋了过去,被青霜稳稳噹噹接在手中。 他只留下了那把桃木剑在手中,这才笑看著那女子妖王道:“服不服软的,现在还不好说,不过弟弟我最近才破境不久,这手痒得厉害,还想借著姐姐的境界,好好试一试自己这一身修为的水够不够深,所以还是先请姐姐赐教一番再说如何?” 风情万种的女子妖王,被楚元宵这张口叫得顺溜的“姐姐”两个字给逗笑了,前仰后合一番枝乱颤,带起阵阵波涛汹涌。 “行,听你叫姐姐,姐姐还確实挺开心,不过要打架的话,姐姐可不会手下留情,你既然非要挨揍,那就来便是了。” 她转过头看了眼那个已经归入眾妖行列之中的赤膊大汉,这才看著楚元宵又笑道:“不过姐姐可得提醒你一句,姐姐可不是那个只知道吃肉,不知道长本事的废物,打起人来可不会像他那样轻飘飘哦~” 楚元宵闻言点了点头,隨后也没再多说什么,静下心来深吸了一口气,手中桃木剑挽了一个剑,再抬头看向那女子妖王时就已经没有任何的笑意,反而多了几分冷肃气息。 那女子妖王看著楚元宵那一手顺手至极的剑,不由微微眯了眯眼,万妖朝没有剑修的说法,顶多是能將那一身妖气玩出一些五八门的旁门左道出来,但剑修加一境这个事在陆地妖族一脉还是有些流传的。 这个人族虽然从先前动手时就能看出来他这个九境似乎有些古怪,但此刻当他动剑之后立刻就又不一样了,好像还多了几分让堂堂妖王都有些后背发凉的气息。 下一刻,楚元宵瞬间从原地消失,直接消失在周围眾妖的视线之中。 场面一瞬间有些寂静,即便是那些已经身在十一境的妖王们的感知力,也没找到那个消失的年轻人身在何处。 女子妖王神情在这一刻瞬间凝重,直接摆开架势小心戒备,生怕自己被这个古古怪怪的人族小傢伙给偷袭了。 一阵清风吹过,一道透著淡青色的剑意突然自某处虚空中闪现,直奔那女子妖王当面斩去! …… 万妖王宫中,女子妖皇在那道剑意出现的那一瞬间,先是微微一愣,隨后轻轻从王座上坐直了身形,“神修?” 这一刻的涂山琉璃原本有些慵懒的表情,终於微微有些严肃起来,眯眼打量著那个隱藏在暗中的年轻人。 她麾下的这群废物看不见那个年轻人的位置,但她是万妖朝的妖皇,不可能看不见。 如果没有记错,这个人族在前一刻用的还是武夫的手段。 女子妖王微微眯了眯眼,突然冷笑了一声:“果然那座临渊学宫不是一帮蠢人,不会隨便送一个废物过来。” …… 那个身处剑意当面的女子妖王原本还有些凝重,但当楚元宵出手的那一刻,她立刻就放鬆了很多。 看样子,这个小年轻打架的经验不够足嘛,偷袭的手段还有当面放出来的,这还能算是偷袭? 女子妖王抬脚一步踏前,也没用那一身妖气去做什么里胡哨的事,同样是递出了简单明了的一拳,直接朝著那一道剑意砸了过去! 一声巨响猛然响起,震得眾妖脚下那一片地面微微颤了颤,那道剑意被女子妖王一拳砸散,而她自身也因为那一道剑意,直接被震退了一大截,莹白的手掌拳面上出现了一道血淋淋的红痕。 但是,还不等她有所反应,第二招剑道攻击接踵而至。 不过,这一刻来的並不是剑意,而是换成了剑气! 一道蔚蓝色的剑光闪过,同样还是朝著那女子妖王的正面而来,光明正大,电光火石! 这一刻,不仅是那位王宫中的女子妖皇直接从王座上站了起来,就连当场围观的那一大堆妖王们,都已经觉出来了不对。 万妖朝的妖族从不练人族的那一套,他们从头到尾都只有妖气这一条修行路,但是人族修行有三径这种事,在万妖朝內並不是秘密,他们同样知道“忘战必危”四个字,所以万年间从未放弃过对那道巨门之外的防范,知道对方有什么手段就是防范的重要手段。 每一头万妖朝的妖物都知道,门外的那些人族在万年前只有那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人皇做到过三途同修,那个时候虽然也有三教祖师,但也都是一径而已。 可眼下,这个年轻人竟然先是用了武夫手段,紧接著又来了一手神修才能用的剑意,最后竟然又来了一手练气士的剑气? 那个处在剑气当面的女子妖王此刻都有些愣神,站在周围旁观的那一大堆妖王们也同样反应不过来,眼睁睁看著那道剑气在眨眼间到了那女子妖王的眼前。 隱身暗处的楚元宵看著对方这个反应,先是微微勾了勾唇,隨后就准备直接抬手收回那道剑气,他前前后后这么多手段变换著用,就是为了让对方察觉到异常。 从此刻的效果看来,对方这群大妖王们都被他惊醒了。 不过,还不等楚元宵抬手收回那道剑气,眾人聚集的这片地界突然就静止了下来,一座小天地瞬间成型,直接將所用人笼罩其中,全部扣在了小天地之下。 这一手术法,楚元宵眼熟至极,石磯洲的那座山间酒肆边,就曾有过这样一幕。 有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轻飘飘落在那个隱身暗处的年轻人身前,一双美艷绝伦的凤眼饶有兴趣看了那年轻人片刻。 “你想让朕看的,朕都已经看到了,后面的也不用打了,接下来就让朕听一听,你想说什么?” …… 第183章 敌人只在天门外 在礼官洲南部的那处百国江湖溜达了一圈的赵氏子赵继成,虽然对那座茱萸山咬牙切齿恨得牙痒痒,但他到最后也还是没有做什么,只是在看了眼那座茱萸山,以及春容国含山城的那座霽云山之后,就直接南下长风渡口,离开了礼官洲。??? ?????u??.???? ??? 不过,这个赵家子在回返兴和洲相王府之前,却特意绕道去了一趟中土,在临渊学宫以及诸子百家的那一大堆山门前,像是过年串亲戚一样都溜达了一圈。 他倒也不是真的就去登门拜山认亲戚,就是远远看了眼各家山门都长什么样之后,就离开山头去往下一处山门。 诸子百家大大小小的山头不在少数,有些是供奉祖师堂的总舵,有些则是门下弟子走出师门承上启下开宗立脉建了分舵,这个赵家子还真就是不厌其烦一样,孜孜不倦把每一家都远远看了一眼。 苏三载作为楚元宵和赵继成二人的师父,他们这一脉的师门所在之地,其实一直都只是立了一块碑的一座空山头,数千上万年都不曾有这一门的人物回山去看过一眼。 这一趟的赵继成倒是当了一回好徒弟,不仅去了一趟那座草长鶯飞仙气繚绕的仙山福地,而且这还是他这趟中土之行中,唯一的一次过了山门进了门內的看山之行。 独自入山的赵继成,特意去看了眼那座立在山门內最高山头上的石碑,还很认真地给那块石碑上的那些字重新上了一边底色,让那块经过万年风吹日晒都不曾有任何风化磨损的石碑又多了几分新鲜气。 这个向来不爱摆好脸色的赵家子,在描摹完了那块石碑上的两个字之后,独自一人站在山巔,负手而立看向崑崙墟的方向,似乎是心情颇好一样笑著念叨了一句。 “这一次,我可是走在你前面了。” 彼时,那个名义上还算是他师兄的少年人,正好就在崑崙墟的那座藏经楼中念经。 …… 赵家子在中土逗留了一段时日之后就与他那位护道人晁供奉一起回了兴和洲相王府。 出去溜达了一圈的赵家子,这一趟回山之后似乎还是没什么改变,对望春城中那座为他敞开大门的藏书楼没什么兴趣,还是一如既往跟望春城背后的那座云龙山较劲,每日里起早贪黑去爬山。 早在赵继成接了相王府的王令,跨洲越海去往礼官洲长安城给楚元宵送礼之前,他登山的脚步就已经跨过了云龙山半山腰处的那条线,也算是跨过了他这一条递拳上山武夫路的第一条关卡。 如今已在半山腰之上的赵继成,縈绕心头多年的某些冥冥之中的感觉,也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如果说三径同修这条煊赫耀眼的登高路,是独属於楚元宵的修行大道,那么望春城背后的这座龙脉匯聚之地云龙山便是独属於他赵继成的登天路。 一座高於万仞的云龙山,就是这个不信仁术的赵家子递拳於天的垫脚石,他每登高一步,武夫修行十二重楼就能跟著更上层楼,有朝一日能打到山巔,拳开天门的时候,估摸著也就是他的武道之路到了要收穫的日子。 正如路春觉在长安城中跟楚元宵说过的一样,当初的那一批小镇少年人,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埋了些际遇伏笔,谁能爬得更高,谁能走得更好,谁就能走到將来真正天地之爭的最中心处。 这原本也该是那一场道爭的最后谜底,要用这群师门各不同的少年人们最后的成就,来论证诸子百家的学问高低。 只是诸子当初大概並未料到,这一群各有各的聪明的少年人们,会在离乡三年之后的第一次碰面时,就光明正大將当年的诸子定计给改了个面目全非,不说互相之间爭高低论输贏,这群小傢伙乾脆在三言两语之间,就自作主张立了个暂时有名无实的草创山头出来,而那个山头的名字就叫“天策府”。 楚元宵去敲万妖朝的门的这一天,远在兴和洲的赵继成还在继续忙著他的登山路。 赵氏年轻人过了云龙山半山腰的那条线之后,登山的速度也不再如山腰以下时那么简单迅捷,山腰以上的这半条山路,每走一步要出的力,都像是前面那些登山路上出过的力量的总和,所以他每登山一步,肩头的压力都在翻著番往上递增。 楚元宵在崑崙墟念经的这两年间,一直低著头爬山的赵继成收穫同样不小,已经爬过了上半截山路的又一半路程,武夫拳罡日渐厚重,当他那一身武夫血气真正放开的那一刻,能让方圆百丈之內都能听到江河之声。 如果说他楚元宵的大道之路胜在全,那么赵家子赵继成的大道则胜在精,至於说最后到底是谁的本事更好使,在赵继成看来就还要等到有一日,双方真正无所不用其极打过一架之后才清楚。 相王府那个身为初代相王的白髮老人,如今依旧会时不时出现在赵继成登山的半路途中。 双方也一如既往有时閒聊几句,有时则直接不將对方看在眼里,擦肩而过,视而不见,各走各的路。 今日登山而上的赵继成,在爬到了他暂时能爬到的山路最高处时,就看到了那位老人拄著一根不知从哪里隨意捡来的行山杖,笑意淡淡坐在山道边的一块山石上,看著年轻人咬牙切齿跟那条山路较劲。 赵继成朝著身前山路更高处递出了一顿老拳,就像是挥锤打铁一样传出一阵闷雷声,传遍了云龙山下望春城。 打完收功,筋疲力尽的年轻人,转过头看了眼云海之下的那座若隱若现的望春城,隨后乾脆一屁股在山道上坐了下来。 爬山到了一身修为能扛住的最高处,肩头的压力自然並不在小,让他这一刻极有可能坐下去容易站起来难,但年轻人屁股落在山道上的动作却做得並无任何犹豫,大大方方扛著万钧之力坐了下去。 那个拄著行山杖一直坐在山道边的白髮老人,看著赵继成这个动作不免有些意外,过往五六年的光阴里,这个脾气贼臭的年轻人从来没做过眼前这种事,好巧不巧今日就做了第一回。 “如此不留余地,你就不怕自己坐下之后起不来,在这山道上被压塌了脊梁骨?” 赵氏年轻人坐姿板正,闻言转过头看了眼旁边那个看热闹的老傢伙,表情平平回道:“要是连想坐就坐的胆量都没有,我还值得你废这么大的功夫来跟我说这些废话?” 老人闻言笑了笑,只有笑意,並无笑声,道:“老夫能这么有閒心,保不齐只是因为你有个好师父而已,怕你这小傢伙万一死在了我相王府的后山,你那个混帐先生再来老夫这里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滚耍赖皮。” 赵继成闻言耸了耸肩,目光透过山腰处的云层看著山下那座大城,淡淡道:“有个好先生难道不也是实力的一种?既然是因为我有个好先生,你就不敢让我死,那我不就是又多了个能光明正大坐下来的理由?” 那白髮老人对赵继成的这个回答並不意外,也没觉得他哪里说得不对,只是笑著点了点头道:“话是这么个话不错,可如今的天下江湖,像你这样借著师门长辈的余荫就敢肆意妄为的,都免不了要被骂一句二世祖,你就没想著给自己留一点好名声?” 赵氏年轻人始终不怎么看那个白髮老人,此刻闻言也只是翻了个白眼,还是继续看著山下,没好气道:“先生有钱有势,那是先生的本事,我有个有钱有势的先生,那是我的福缘,只是被骂几句就藏藏掖掖,这也不敢那也不敢,我难道看起来很像是这种傻子?还是说怕被人骂我就能不认自家先生了?” 老人大概是这几年间,跟这个每每说话语气都极冲的小傢伙聊天聊习惯了,所以此刻闻言后还笑著拂了拂鬍鬚,“老夫当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曾说过,你小子是个小人,但会是个光明正大的小人,如今看来,当年这句话还真是没说错。” 赵氏年轻人闻言转头看了眼老人,好心情般笑著朝老人拱了拱手,“我认识你这么好几年,你今天这句话听著最舒服。” 老人哈哈大笑,手中那根行山杖都被老人抬手跺地的动作给直接震成了好几截。 赵继成也懒得搭理这个老傢伙,只是看著山下城池的方向,一脸的若有所思。 老人笑够了之后抬头看了眼南方的天幕,想了想之后看著年轻人问道:“纵横之一的那位路先生已经让那个姓楚的小傢伙去敲万妖朝的门了,选了他没选你,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赵继成闻言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敲个云梦泽的门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还真就未必看得上!” 说著,他抬头看了眼头顶处那片仿佛近在咫尺的蔚蓝色天幕,挑眉笑道:“有朝一日等我砸开了天门,到时候再来看是他姓楚的厉害,还是我姓赵的厉害!” 心高气傲的赵家子,从没觉得他楚元宵三径同修有什么了不起,虽然这种看起来能闪瞎旁人狗眼的名號確实挺带劲,可到底会不会是个银样鑞枪头,那得打过一架才知道。 吹牛吹不死人,神族也好,妖族也罢,也不是靠吹牛皮就能吹死的,言出法隨到了儒门祖师爷的那一步,不也还是没能將那只压在人间头顶的海碗翻过来? 当然,这个想法大概並不是只有赵继成有,远在楠溪洲的陈氏嫡子陈济,跟著师父满地跑的朱氏小胖子,还有那个被关在石磯洲云林宗的韩元赋,也包括柳氏的那位大小姐… 这帮从小镇出来的少年人们如今大概都是这个想法,真没觉得当年那个差点就被饿死在老槐树下的可怜傢伙能有多厉害。 白髮老人看著这个年轻人说话如此理直气壮,不由笑著朝他竖了个大拇指,“我们这一代人都苦於同辈出了三教的那三个老傢伙,让我们这帮人一辈子都看不到头顶的云彩…如今看来,你们这一代人確实比我们要强得多了。” 赵继成不置可否笑了笑,並未接老人的这句话,抬起头来看了眼南方的天幕,像是想要看到那个在十万大山中敲门的同龄人,一双冷眼满含战意,到时候是谁遮住了谁头顶的云彩还不一定呢! —— 万妖王宫是由一块又一块的巨大石方搭建而成,城高千仞,挺拔巍峨,整体看来风格极其硬朗,还透著一股似有若无的冷硬肃杀气息,就像一座匍匐在地的巨型猛兽,盯著对面那座巨大的世界之门,蛰伏待机,只等某一日暴起破门,吞噬人间。 万年前那位妖皇在领著万妖朝进入云梦泽之后,之所以选择了將万妖王宫与那座世界之门对面而立,用万年间流传整个万妖朝的话来说,这就叫“妖皇守国门”,这话最早是出自人族,只不过他们不是叫妖皇而已,借用到了妖族这里自然就改成了妖皇的名號,取个一样的意思罢了。 没有人知道当年那位妖皇为何要如此,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寧可不要万妖王宫也一定要守住那座世界之门? 在他油尽灯枯卸任老死之后,后来的每一代妖皇们就都变成了要靠拳头打出来皇位,而被赶下皇座的那些前代妖皇也基本都是死於皇位之爭,所以有些古老相传的秘密,好像也就失去了传承。 万年已过,关於万年前那位妖皇到底跟人族的那位人皇谈了什么,以及他为什么会选择一个“不”字都不说,直接束手就擒带著万妖朝进入云梦泽? 这些当年的秘辛,在如今的妖族中到底还有几个人知道,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个迷了。 女子妖皇涂山琉璃,在楚元宵借著打斗之机透露出他是三径同修,而且还练了剑道的那一刻,直接从万妖王宫的那座大殿皇座上闪身到了世界之门前。 一座小世界扣住了在场围观的那一大堆妖族,然后看著隱身暗中的楚元宵片刻,一句话说完之后也没多留,一转身就又回到了独属於她的那张皇座上。 跟著涂山琉璃一起消失的,自然还有楚元宵,至於那座世界之门前,就只留了一大帮罚站的妖族,再加上青玉跟青霜两个从外面来的女子妖修。 山羊鬍祁老头和老青牛他们两个倒也確实是人物,那位女子妖皇虽然扔了一座小世界扣在了世界之门前,但他们二位似乎並未受太大的影响,但也没给什么反应,自始至终站在原地,又开始双手拢袖看好戏。 涂山琉璃也没搭理那两个老傢伙,只要不闹事就任他们隨意,毕竟双方都是到了一定地步的人物,不涉及生死的情况下,就没有闹翻的必要。 涂山琉璃此刻高坐皇座,又一次恢復到了先前那个慵懒坐姿,饶有兴趣盯著站在下面的那个人族小傢伙,语气淡淡道:“朕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这云梦泽之中,没见过你们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但从我万妖朝的某些传说来看,像你这种三径同修的路数,应该也不会是个大路货吧?” 楚元宵站在大殿之中,目光並未直视那位高高在上的女子妖皇,此刻先是抬手行了礼数,隨后才缓缓道:“这一万年间,我应该能算是第二个。” 涂山琉璃闻言挑了挑眉,倒是也没怀疑年轻人的话有假,“既然如此,那座临渊学宫能让你这么个香餑餑来出使我万妖朝,倒也还算有些诚意。” 说著话,她抬起头看了眼殿外王宫对面的那座巨门,又道:“那就给你个机会说一说,你们人族想跟朕谈什么?” 楚元宵此刻依旧微垂双眸,始终没有直视那位女子妖皇,毕竟不管妖族重不重礼数,他是带著临渊学宫的使命而来,就总还是要讲一讲礼仪的,不管是直视一个女子,还是直视一位高位皇者,都不是一个使臣该有的礼数。 不过,他此刻说话倒是挺乾脆利落,没再说什么虚头八脑的废话,直接道:“万年轮迴,天下大爭之世已启,我人族需要应对九洲之外的威胁,所以需要撤掉布置在云梦泽周边的力量。” 涂山琉璃闻言轻笑了一声,仍旧以一只手轻轻撑在脸侧,斜靠在皇座上,看著这个表情平静的人族少年人,不置可否淡淡道:“希望我们万妖朝不要闹事,不要给你们人族找麻烦?” 楚元宵闻言,眼皮不由微微跳了跳,都说话有三说,巧者为妙,可眼前这位妖皇陛下倒是一张口就反其道而行,直白得让人都不太好接话… 虽然意思是那么个意思,但她这种说话方式,几乎等同於要將这个天聊死的架势。 “陛下这么说也行,不过要让外臣来说的话,可能会稍微委婉一些。” 楚元宵被逼无奈,只能有些尷尬地拱了拱手,但也没有否认她话里的意思。 涂山琉璃对於楚元宵这种不遮遮掩掩,直接承认的反应大概是有些欣赏,所以隨意摆了摆手,道:“我们妖族不像你们还要讲什么委婉,茹毛饮血的事做多了,你们那说话还要磨磨唧唧的做法,我们嫌烦。” 楚元宵闻言笑著点了点头,没想到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妖皇倒是个爽快人物,从她那张妖顏惑眾的俏脸上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涂山琉璃似乎是知道这个人族年轻人心里想什么,挑眉道:“『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应该是你们人族的说法吧?你又为什么会仅凭『长得好看』,就觉得朕会是个温温柔柔的人物?” 楚元宵闻言微微一愣,隨后弯腰躬身行了一礼,“外臣冒犯,请陛下恕罪。” 涂山琉璃也没说什么,只是转了话题又道:“万妖朝在这个小世界憋了一万年,早就恨不得直接衝出去將你们人族生吞活剥,再嚼碎了咽下去,你凭什么觉得能用一句话就让我们乖乖听你们的吩咐?” 楚元宵这一次倒是抬头看了眼那位一脸饶有兴致的女子妖皇,轻声道:“听陛下说话,想来对我人族的一些典故还是有了解的,那不知陛下可曾听说过『鷸蚌相爭,渔翁得利』的说法?” 涂山琉璃这一次倒是没有直接说话,只是微微眯眼凝视著站在下方,面色平静的年轻人,许久都没有开口。 此刻的大殿之中只有一位妖皇和一个人族年轻人,双方之间这种沉默让整个大殿都落针可闻,空寂得像是没有人一样,气氛沉肃得可怕。 片刻之后,涂山琉璃突然意味不明轻笑了一声,“你们人族难道一直都觉得,我万妖朝是冲不破那座门,还是破不掉门外的那座雷池?” 楚元宵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这个话题,外臣倒是真的没有想过,还请陛下赐教。” 涂山琉璃笑了笑,“上古年间的某些事,朕也是登上了皇座之后才知道的,门外的那座雷池对我妖族而言可不是门锁,真要出门去,我们只会比你们更容易。” 楚元宵在这一瞬间想到了太多事,比如门柱上的那一对龙凤之灵,也包括他先前开门时用到的那对玉器,真要说用龙魂凤灵来开门,好像还真就是有龙,也有凤凰的万妖朝,会更有办法。 当然,也未必是所有的龙魂凤灵都管用,可人家坐拥了两大王族,当真要下功夫去撬锁的话,一万年的光阴也確实不好说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尤其是如今的那座门外雷池,没有了人皇的加持已经上万年,其实也不如当年那么牢靠了。 不过,如果这话要是真如涂山琉璃所说的那样,那么当年人皇跟妖皇之间的那一场交谈,还真就说不好是一件什么事了,也说不准那座雷池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了。 涂山琉璃一句话说得楚元宵有些愣神,但她並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反而抬起头来看了眼还在世界之门那边罚站的青玉跟青霜。 “她们两个又是怎么一回事?” 楚元宵倒是並未回头,只是重新低下头来,“一位是万妖朝之外,九洲如今的陆地首妖,还有一位则有希望成为龙首。” 涂山琉璃闻言有些意外地看了眼楚元宵。 她先前就看过了,从根骨上来看,那两个小妖化形之后的年岁都不太大,如果她们能成为首妖,则意味著外界在这一万年间都没有大妖走到化形的地步? 楚元宵抬头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女子妖皇,隨后躬身淡淡道:“十八年前,九洲四海曾经歷了一场妖龙睁眼与荧惑守星双劫合一的天象,现在外间的妖族也是从那个时候才有了抬头的趋势,最后又成为了九洲四海战火四起的原因。” “天象?”涂山琉璃轻声念叨了一句,似乎是在仔细咀嚼这句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楚元宵也没犹豫,学著那位妖皇一样很直白地说了一句,“天外的事,外臣以为陛下应该能猜出来跟谁的关係更大。” 涂山琉璃闻言抬头,眯眼看向站在下方,意有所指的人族年轻人。 “所以在你们看来,你所说的那个『渔翁』,是指被封在天门背后的那群傢伙?” 楚元宵闻言点了点头,“所以外臣请陛下思量,我们两族之间的矛盾还有的商量,但倘若有一日那道天门一旦被打开,彼时那群杀神恐怕是不会给我们任何人商量的余地。” 人间最大的敌人,只在海碗之外。 …… 第184章 问剑龙族 两年前那位龙泉祖师一趟有去无回的东海之行后,鬼族与海妖一脉的那道联盟也成功告吹,两族之间不可避免地互相掀了桌子。??? 6???hu?.????m ???? 南海龙王龙山从海龙祖地搬出来了一堆压箱底棺材板,不仅让匯聚在东海龙宫的那一群闹事的妖王们全部成了阶下囚,那些修为通天的老海龙们,更是数十万里迢迢亲自去了一趟北海罗酆山,打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架。 双方各自损失惨重,人头滚滚,不过不知是他们双方顾忌著还有个人族蹲在九洲陆地上虎视眈眈,还是因为真的都拿对方无可奈何,总之这一场翻脸掏刀子的仗打到最后,也还是谁都没能真正將对方如何,成了一场虎头蛇尾的北海大战。 再之后的两年间,原本的两方剑拔弩张就变成了三足鼎立的制衡格局,各自厉兵秣马,却又谁都不愿意先动手开战,互相观望,小心试探,智计百出挑唆另外两家先开始狗咬狗。 天下之爭没有真正的蠢人,都怕自己拼上老命会让旁人轻轻鬆鬆摘了桃子,这场眼繚乱的乱世爭雄,到如今反倒成了这么个略微有些尷尬的局面。 东海之东的那一战,酆都十大阴帅有一半都跑过去截杀龙山,结果到最后这一半阴帅是一个都没能回来,全部死在了东海之东,损失也不可谓不惨重,被逼无奈的酆都鬼族为了应对另外两家的兵锋对峙,也就只能学著海妖一脉一样开始掏压箱底。 天下之爭到了这一步,三家各自的反应几乎都是如出一辙。 罗酆山底接近海面的一处偏漏洞穴中,墨千秋已经一人在此居住了两年之久。 这位军师祭酒在两年前用出手的那一场离间计,不知道是怎么被苏三载捞到了消息,然后借著胡搅蛮缠的一齣戏,莫名其妙漏给了临渊学宫,再加上擅长邸报消息,好像无所不知的风雪楼又把消息传到了高阳城,所以墨千秋原本成竹在胸的一场毒计,反倒成了葬送鬼族原本大好局面的一场败局。 红袍鬼王对於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自然极其不满,所以在事后必然会问责於这位鬼侯。 那一场山巔对话,鬼王虽然没有將这位军师祭酒直接打死,但墨千秋必然也吃不到什么好果子,不仅卸掉了军师祭酒的身份头衔不说,还掉出了酆都权力高层之列,沦落成了个只能靠修为勉强自保的普通人物,甚至连阴帅的位置都混不上了。 这位传说是出身魔族遗民的墨大先生,在当年还是红袍鬼王麾下第一人的时候,对於寄人篱下的同族魔民就不怎么亲近,至多是因为他是鬼王面前的红人,所以鬼族的其他人也不太敢把其他魔民太如何,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等到如今落了难,他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不受所有人的待见。 鬼族中人当初本就眼红他位高权重的身份,如今对他自然是墙倒眾人推,人人喊打,落井下石都只恨搬石头太慢,而魔族遗民当初也没从他身上落到什么太大的好,所以如今也不愿意跟他亲近。 如此一来,落魄了的墨大先生就只能独身一人,住在罗酆山最底层的某座洞穴之中,靠著自己那一身十一境的修为,虽然不至於活得太惨,但整个罗酆山上魔鬼两族,几乎人人对他避如蛇蝎,怎一个惨澹了得。 两年的光阴,天生凶厉弱肉强食的魔鬼两族,时不时会有人下山来看这位曾经的鬼侯的笑话,冷嘲热讽也好,幸灾乐祸也罢,总之都不是什么好目的来的,戴罪之身的墨千秋在他们眼中,就是如今整座罗酆山最大的乐子。 墨千秋对此好像倒是不怎么在意,独自一人在那座山洞之中打坐修炼,不声不响,一片静寂,对於外界的纷繁扰攘不闻不问。 楚元宵去云梦泽敲门的这一天,酆都鬼侯住了两年的这座偏陋山洞来了位稀客,正是那位脸遮鬼面的红袍鬼王。 墨千秋对於这位上位的突然造访似乎也不太意外,当鬼王突然在洞中现身的那一刻,他便很自然地从打坐中醒来,从那处石台上起身下来,朝著鬼王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魔民墨千秋,见过鬼王陛下。” 红袍鬼王並未立刻说话,鬼面遮挡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定定看著那个面色平静的鬼侯,片刻后才淡淡道:“两年不见,墨先生看起来倒是平心静气,过得也还不错?” 墨千秋微微站直身躯,抬头看了眼鬼王,“有劳陛下惦念。” (请记住 追书就去 101 看书网,101????????????.??????超靠谱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鬼王戴著鬼面,看不出表情变化,不过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本王当初没有杀你,墨先生觉得是因为什么?” 酆都中人杀伐极重,只要爬不到鬼王的那个位置上,那就任何人都可能会是上位砧板上的肉,身处高位者有理能杀人,无理还是一样能杀人。 墨千秋身为军师祭酒,一番运筹帷幄却葬送了五位阴帅的性命,还让海妖一脉直接把兵锋指向了北海罗酆山,如此之大的失误对於一个谋臣而言,够鬼王杀他很多回了。 此刻听到红袍鬼王这句意味不明的问话,墨千秋面上表情依旧平静,道:“此战之所以会输,消息走漏的罪责不在墨千秋一人,臣在动手之前就曾与陛下通过气。” 墨千秋这句话,半点不像是在回答鬼王的问话,反倒是字字句句都像在为自己叫屈,而且半点也没有胆怯的意思,话说得正大光明,理直气壮。 红袍鬼王这一刻是真的轻笑了一声,“军师祭酒確实曾跟本王通过气,可你要抓內奸,到最后却让本王搭上了五个阴帅,明面上半数的家底被你一战断送,这也不该是一个谋臣的能耐吧。” 墨千秋闻言点了点头,“臣下確有失算之处,故此面壁两年。” 鬼王闻言不置可否,只是抬头看了眼这座空阔破陋的山洞,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充斥其间,他收回视线看向墨千秋,淡淡道:“你罚与不罚,又或者是罚错还是罚对,这些在本王这里不值钱,我现在只想问问,你的算计究竟落实了没有?若是葬送了本王麾下一半的阴帅,还不够让你抓出內奸,那今日你恐怕就真要死了。” 墨千秋听到红袍鬼王说出这样一句杀气四溢的问话,依旧没有多少惶恐,反倒是先跟著点了点头,“陛下说得在理,有一分投入就自然该有一分收穫,搭上五位阴帅的性命抓內奸,臣下若是不能给陛下一个交代,確实也就该死了。” 红袍鬼王闻言笑了笑,“那不知军师在这里呆了两年之久,今日要给本王的结论又是什么呢?” 鬼侯墨千秋抬头看了眼鬼王,沉默许久之后终於开口道:“臣下苦心孤诣两年之久,今日也好叫陛下知道,人族安插在我鬼族的那个暗子…” 墨千秋话说一半,突然转头看了眼山洞之外,隨后淡淡说出了一句,“他叫墨千秋。” —— 万妖王宫。 涂山琉璃静静看著楚元宵片刻,隨后突然轻笑了一声,“你觉得,朕是不是该將你这些挑拨意味十足的言辞当成是危言耸听?” 楚元宵听著这位万妖朝之王说出来这么一句,不由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满脸的惋惜之色道:“外臣在来云梦泽之前想过太多的可能,唯独没有想到陛下会是这样一位长得美艷至极,但智计却只能算在中下之列的女皇。” 女子妖皇一瞬间眯起一双美眸,一身杀气犹如实质,直接將站在下方的年轻人包裹其中,几乎能在剎那间就让他直接爆裂身亡。 涂山琉璃不是绣枕头,整个万妖朝中即便是算上那些棺材底,打架杀人的手段能超过她的也不超过三个。 这样一位靠著本事坐在皇座上的女皇,有人敢当著她的面评价她为“蠢笨”,这跟找死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別了。 楚元宵此刻犹如肩扛山岳,但还是咬著牙硬挺著没有直接倒下去,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一阵冷风吹过,几乎激得他一个堂堂九境剑仙都要打一个冷颤。 世界之门前,两个並肩站在一起,双手拢袖的老人此刻也有些意外。 老青牛转头看了眼山羊鬍老头,好笑道:“这小子的胆子是真的大,人家要真是个没脑子的,就他这一句话,就足够让人一巴掌拍个尸骨无存了。” 山羊鬍老头笑了笑,语气淡淡道:“有些骂人话往往只有聪明人之间才能说,也才敢说,像这样借著机会骂人家女皇还能不死,以后出了万妖朝的门,还不够他吹个三天三夜了?” 老青牛一位堂堂的道门圣兽,听著山羊鬍老头这句话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就这种耍赖皮的手段,老夫听了道祖老头子万多年的碎碎念,也还是学不来。” 山羊鬍老头笑著转头看了眼老青牛,“所以你才一辈子都只能是个背著人走路坐骑,成不了能做主的人物。” 老青牛被这老傢伙阴阳怪气骂了一句,一瞬间有些暴躁,但到底还是没有直接动手,“咱老牛好歹也是个修道有成的大神仙,不跟你这混帐老东西一般见识!” 山羊鬍老头嗤笑了一声,“你瞅瞅,连牛脾气都磨没了,你还算哪门子的神兽?” “姓祁的,你想打架不成!”老青牛被祁老头一句话直接磨掉了最后的那点子忍让,直接擼胳膊捲袖子准备开始打架。 祁老头闻言搓了搓手,“在人族的地界上伏低做小万多年,老夫还真就是手痒已久了。” …… 万妖王宫大殿之中。 涂山琉璃高坐在皇位之上,仅凭一身杀气就压得楚元宵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她虽然杀气纵横,但到底还是没有真的杀人解气,片刻后突然轻笑了一声,“像你这样自己跑到刀尖上蹦躂的角色,朕倒是有些好奇,你是怎么做到如此之轻的年纪就练出来这么一身修为的?” 楚元宵在妖皇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骤觉肩头的压力一轻,於是就很自然地耸了耸肩,“我其实有时候也不太敢信,这一路都跟踩了片云彩一样飘飘忽忽的,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我家门前那棵老槐树底下做了个梦还没醒一样。” 涂山琉璃不在意这年轻人说的那棵老槐树是哪棵树,不甚在意摆了摆手,托在腮边那只玉手微微拧动手腕,伸出一只青葱玉指指了指青玉跟青霜的方向,淡淡道:“你还没回答朕,她们两个是怎么一回事,尤其是那个小狐妖,还是我九尾一脉的血裔?” 楚元宵闻言回头看了眼宫门外的方向,隨后才回过头来,道:“跟陛下同类的那个叫青玉,她在成妖之前有过什么经歷,我们並不清楚,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涂山琉璃並没有说话,从始至终一直看著宫门外那个面容俊俏的小狐妖,一边静静等著楚元宵的下文。 楚元宵也没在意这位女子妖皇是什么反应,继续道:“她是在成妖又化形之后被带出了成妖之地,隨后被人族的一位魔修用魔道法门施加了神魂分离之术,妖身当过几年的神灵河伯,人身则一直跟在我身边,走了一趟平平无奇的江湖路。” 新→ 涂山琉璃听著楚元宵说了这么一堆,又是魔道,又是神灵,还有人身,不由有些意外地看了眼楚元宵,道:“听起来,你们人族为了培养她还下了不少功夫,不过怎么如今的人族还有魔修了?” 楚元宵如今每每想起来那个古里古怪的魔道祖师爷,就有些要压不住火气的架势,就因为他在兴和洲乾的那档子事,自己之前去了趟长安城,还差点哄不好那个白衣姑娘… “有个脑子不太清楚的傢伙,改了魔族的修行法门给人族用,如今跟在他身后的徒子徒孙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涂山琉璃听著这个人族年轻人说这些,若有所思抬头看了眼那座世界之门,眼中似乎还多了几分兴味。 她在这云梦泽中当妖皇也有千多年了,加上之前成妖修炼的年月的话,都已经是两三千年了,这个年月比上某些活了万多年的老傢伙们,当然只能算是个小女娃娃的年纪,可在她自己看来当真是够久了,久得让她都已经感觉到了无聊。 云梦泽虽然是几座小世界串联在一起的一座稍大一些的世界,但其实也还是大不到哪里去,万妖朝在其中呆了万年,麾下的妖眾已经住满了整座小天地,实在是没有什么太有新意的地方。 过去的数百年里,涂山琉璃一直坐在皇座上,閒著没事就会看一眼对面的那座世界之门,虽然碍於某些万妖朝的传承规制,她不能丟下皇座去往那座世界之门以外,但其实心里埋下来的那颗种子,如今都已经成了一大片草原,挠得她都有些坐立不安。 今日楚元宵这一趟出使,成了这位女子妖皇真正动念的最后一场春雨,让她有了一种立刻就要出门去外面看一看的衝动。 楚元宵並不知道那位若有所思的女子妖皇到底在想什么,他还在继续介绍著同行而来的那两个女子,“至於那位龙裔,她叫青霜,原本是龙池洲某一座皇宫里的雕梁,吃了很多年龙气之后有了灵智,又化形成了人身,这一趟跟著外臣来云梦泽,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求一个成龙的机缘。” 涂山琉璃闻言摇了摇头,“龙门一直是龙族一脉的镇山之宝,外人想见一面都难,你们从外面来这里求成龙的机会,能如愿的机会不大。” 楚元宵闻言挑了挑眉,“陆地龙首的身份也不够?” 女子妖皇淡笑了一声,“她能真正成为龙,才能算是陆地龙首,如今顶多算是个蛟龙之属,又能算哪一门子的龙首?” “那不知道外臣能不能见一见龙族的当家人,替我的朋友寻一个机会?” 涂山琉璃不置可否笑了笑,“你能不能见龙族当家人,朕说了不算,这不是万妖朝的事情。你若有本事的话,自己去找就是了,不过要小心別被人塞了牙缝。至於那个小狐妖,留在朕这里就行了,朕也想知道知道,她到底是怎么生在外面的。” 楚元宵听著妖皇如此说,並没有直接告辞离开,反倒是有些犹豫地看了眼这个看似满身慵懒,態度隨和,实则实力极强也很有城府的女皇,有些欲言又止。 涂山琉璃笑了笑,“放心便是,她既然是我九尾狐一族的血脉,还是如今的陆地首妖,朕自然不会短视到让她送了命的地步,说不定为了让她归心,朕还要想办法给她一点你们人族给不了的好处。” 女子妖皇並未亲口答应楚元宵出使和谈的真正意图,但也没有再表露出让他们立刻离开云梦泽的意思。 这场和谈到了这里,似乎又变成了一场比拼双方之间谁更有耐心的较量。 世界之门前的这一场罚站,也在楚元宵走出万妖王城的那一刻结束,那群被楚元宵那五八门的手段惊醒的妖族们,此刻都有些惊讶地看著这个人族来的使臣。 万年都不曾出现过人族的云梦泽,今日开始多了一个人族,还是个没事就爱四处閒逛的人族。 妖皇涂山並未下令圈禁这个人族年轻人,但也没有说过要礼待他的意思,所以在万妖朝的地界上,楚元宵想要去哪里就只能看他的拳头够不够硬,本事够不够强? 只要他能打得动,就自然哪里都能去,但他要是打不过,那自然是送过去等死就可以了。 …… 万妖朝四大王族之一的龙族,在云梦泽之中有占地极广的一片封地,身处其中的自然都是陆地龙族一脉的龙眾。 今日,龙族封地的大门前来了两个人,正是楚元宵和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龙裔青霜。 第一次到了真正的龙族地界,青霜似乎反倒是有些紧张。 楚元宵同样也轻鬆不到哪里去,要是往前翻几年,作为小镇孤儿的少年人听到龙这个字,还是在那位说书匠路先生的故事里。 大门前有一群负责守卫山门的龙族守卫,此刻都有些新奇地看著这两个不速之客。 世界之门那边来了外界人族这件事,如今在整个云梦泽小天地內都已经传遍了,隨之而来的各种说法也不一而足。 有些妖族敌意浓重,毕竟妖族如今委委屈屈憋在这样一片稍大一些的小天地里,说到底还是人族的那位人皇给逼的。 有些妖族则是新鲜多过敌意,对於憋了万年的万妖朝而言,有些妖眾其实对外面的世界没什么概念,从出生到死亡都是在云梦泽,也就不好奇外面的大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更谈不上什么敌意。 有个大大咧咧的龙族守卫朝著那两个不速之客的方向走了几步,开口就是一句声音极大的嚷嚷,“来者何人?有事通名,无事滚蛋!我龙族地界不是让你们看热闹的地方!” 楚元宵笑著看了眼那个卫士,笑道:“我叫楚元宵,是从外界来的人族,今日登门是想求见龙族之主,不知道友能否帮忙通稟一声?” “道友?”那个龙族守卫有些好笑地念叨了一边这个称呼,隨后才不耐烦般摆了摆手,“我龙族之主是何等人物,岂是你一个外界来的人族说见就能见的?” “那不知道要求见龙王殿下的话,在下应当如何?”楚元宵也不生气,毕竟他是有求於人,该有的客气还是要有的。 那卫士闻言想了想,隨后抬起头来有些傲然道:“我龙族向来是以强者为尊,外人想要进门去见龙王,那就得靠本事打进去!” 说著话,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人族年轻人,玩味道:“听说你从外面刚来的时候,跟王宫门前的那些妖王们打架的手段还挺哨,那不知道你今天有没有胆量也敢闯一闯我龙族的地界?” 四大王族都是出过妖皇的种族,虽然现在的万妖朝是九尾狐一脉当家,但龙族也没有弱势到哪里去,要闯龙族的山门,真就未必会比闯万妖王宫简单到哪里去。 而且,妖皇涂山多少还要考虑一下整个万妖朝,可龙族一脉现在不当家,他们可不会管杀了这个人族之后会给万妖朝带来什么祸患,反正妖皇又没有下令要礼待这个人族,到时候出了问题,那自然还是她涂山琉璃来背这个锅! 楚元宵看著这个明显是听说了自己的手段,却依旧不曾有丝毫凝重胆怯的龙族守卫,心底里不免也有些感嘆。 来此之前就听说了妖族好战,但现在看起来,这帮傢伙不只是好战的问题,他们大概是打架的兴趣多过怕死的兴趣,管你对方是什么人,要让老子信服,你就得先打得过老子再说! “既然如此,那就客隨主便,今日人族楚元宵求见龙族之主,登门之前先问剑,请各位见谅!” 楚元宵也没有太犹豫,他这趟来是因为答应了龙池洲薑蓉国的那位开国皇帝姜桓楚,也是诚心实意想帮身后的这个龙裔少女找一条可以登天而上的出路,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这一趟龙族之行都是必须要做的事,自然就没有到了门前还要被喝退的道理。 龙族山门前的那群守卫,眼见这个人族还真就毫不犹豫要打进山门,都先是微微有些意外,隨后就立刻变成了战意高昂! 不过,还不等这帮修为大概等同於人族六境或是七境的龙族守卫们动手,有个一身金袍的魁梧大汉便带著一道金光落在了山门前的这片空地上,刚好跟提著桃木剑在手的楚元宵遥遥对面而立,將那群龙族守卫挡在了身后。 “楚元宵是吧?我叫敖天,是我陆地龙族一脉的领军妖王之一。” 楚元宵並未收回木剑,只是朝这个来意不明的龙族十一境妖王点了点头,就算是打了个招呼。 敖天也没说什么,低头看了眼楚元宵提在手里的那把木剑,又看了眼他背在身后的那把真正的法宝佩剑,笑道:“怎么?要闯我龙族的山门,却用一把木剑来糊弄事?我是该认为你这个人族看不起我龙族一脉吗?” 楚元宵此刻又恢復到了当初刚进云梦泽时的那个囂张做派,闻言笑道:“要让我用真剑自然是没问题的,但我总要试一试会不会一把木剑就杀穿了你们这座山门吧?真要是几剑就能解决问题,那我用真剑就不仅是大材小用,弄不好还会连累诸位送了命,不太好不是?” 敖天听著这傢伙说话如此不客气,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你在王宫门前打架的手段確实哨,可其实你也不过是露了点小手段而已,真要说打架如何厉害,我倒是没觉得。” “我龙族的龙王,不是涂山琉璃那个娘们儿,你要是还觉得意思意思就行了的话,相信我,你会死的。” 敖天说出来后面这段话的时候,还有些嗜血般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尖牙来,看得人有些不寒而慄。 楚元宵笑著点了点头,“那就先谢过阁下的好意提醒,至於你能不能真如你所说的一样打死我,不如咱们也来试试再说?” 下一刻,一道剑光闪过,闪著金光的剑罡自那把木剑上透体而出,直奔敖天而去! 一剑挥出的楚元宵藏剑在后,背著双手朝著对面的敖天冲了过去,还挑衅一样朝著他露出了一个冷意十足的笑脸。 敖天也不在乎对方是不是挑衅,倒是这个人族直接动手的举动正合他的心意。 万妖王宫之前的那一战其实是个虎头蛇尾不尽兴,反倒是妖皇涂山琉璃用一座小天地把一大堆妖王全扣在了碗底下的做法,虽然確实够霸道,但这群妖王们心底里必然是不太高兴的。 今日这一场,他敖天刚好把这些閒气都撒出去,打死了这个来谈事的人族使臣,看他涂山琉璃到时候怎么收场! …… 第185章 龙族的人情 天地大道照顾十二境,也照顾剑修,所以人间剑修加一境这件事,在修炼成为十一境剑修之前,这个通例都是作数的。至於到了十一境的剑修,则几乎都是十一境中最顶尖的那一拨战力,与十境剑修靠加境加到十一境的那些人物也是两回事。 人族万年至今,真正到了十一境的大剑仙拢共也没有几个,如今在少了一位欧剑甲之后,也就只剩了四个人而已。 楚元宵如今是九境,加一境之后在战力上能与十境修士齐平,虽然他三径同修的路数,不能让他直接站过去与十一境大修士们平起平坐,但剑罡、剑意和剑气三种剑道手段集於一身,却能让他在加一境的瞬间,就成为十境之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一拨人物。 龙族封地山门前,楚元宵面对那位名为敖天的龙族妖王,似乎並没有考虑自己是不是能打得过他,反而是先那妖王一步直接拔剑动手了,在放出一道金光闪闪的剑罡之后,他手提桃木剑,双手负在身后,一手藏剑身后的拖剑式,直奔敖天冲了过去。 剑罡是武夫一脉的剑道中人使用的手段,楚元宵在出手的那一刻就想好了要用肉身跟那位龙族妖王硬碰硬! 对面的妖王敖天,虽然在言辞上表现得极为藐视这个人族来的年轻人,但动手的这一刻,他即便身为十一境,也並未轻视那一道横斩而来的剑罡,身形微微下沉一分,稳住下盘,隨后拉开弓步摆出拳架,在那一道后力极重的剑罡贴近面前的一瞬间,一拳朝著那金色剑罡砸了过去! 一拳一剑两两相撞,先是微微寂静了一瞬,隨后那处相撞的地方猛地爆发开来一圈摧枯拉朽的劲气,一边震散了那一道剑罡,同时也让那位十一境大妖王被迫后退了十几步的距离。 敖天稳住后退的步伐,微微皱眉看著那处劲风肆虐的战圈,他缓缓抬起那只砸碎了剑光的手,低头看了眼拳面,不免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妖修到了十一境大妖王的地步,肉身坚硬堪称金刚不坏,且恢復能力极强,一般的伤势在他们身上,几乎都不需要太过费时就能很容易恢復如初。 想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一个区区九境剑修施展开来的剑罡,竟然能在他一个堂堂十一境妖王的拳面上留下一道血槽,而且不断有细密的血珠从那道血槽之中渗透出来,久久不曾凝固。 敖天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眼对面那处逐渐归於平静的换招之地,那个年轻人很明显也受到了影响,但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在后退几步止住退势之后立刻重新冲了回来。 龙族妖王见状也没客气,一脚跺后发力,同样朝著那个迅速靠近的年轻人冲了过去。 双方瞬间装在一处,楚元宵以左手的手肘硬接了那敖天势大力沉的一拳,几乎瞬间就有了要脱臼的架势,但与此同时,他硬扛著钻心地疼痛,右手提剑抡圆了在身侧划出一圈半圆,剑锋直斩妖王敖天的头颅。 双方此刻是面对面交手,所以这同样下手极重的一剑,没有给敖天太多准备的时间,被逼无奈之下,他只能仓促抬起一只手臂硬接楚元宵的木剑。 一剑又一拳的换招,双方各有损伤,两人如出一辙抬起一脚,直接踹在了对方的胸膛之上,各自倒飞了出去。 这一刻,十一境的力道倒是明显比九境武夫更重,楚元宵被踹飞的那一刻直觉眼前一黑,一口血闷在喉头,让他差一点当场晕厥过去,倒飞出去的距离也比敖天远了大概十几丈! 双方落地之后,相隔大约六七十丈的距离开始重新对峙。 敖天抬起手臂看了一眼,又是一道不断渗血的血槽,久久无法闭合復原。 他抬头看了眼对面捂著胸口努力喘气的楚元宵,没有多少阴鬱,反倒是多了几分好奇,“你看起来不像我想像中那么脆弱,竟然还能让我受伤无法復原?” 楚元宵毕竟是正面硬刚了一位十一境的大妖王,修为上的劣势让他在换招的这一刻吃了很多暗亏,听到对方问话,他努力平復了一下体內翻涌的气血,直接吐掉了一口血沫,这才咬著牙道:“不展现出来一些特別的地方,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万年以来的第二个三径同修?” 敖天闻言笑了笑,倒也没有作什么反唇相讥的事,这个年轻人在刚才的这两招之间,已经勉强能引起他这位十一境大妖王的重视了。 “钝刀子割肉的手段確实还算不错,但你要是想用这样的方法將我凌迟,我估计你得先做好被我捶成烂泥的准备。” 楚元宵闻言不置可否笑了笑,“手段起不起作用,能起多大的作用,这些事都还需要我一个又一个地来回试一试。至於哪一个手段能更有用,那就得看阁下能扛多久了。” 敖天闻言嗤笑了一声,“我听说你们人族有一句『屎急找茅坑』的说法,你到了现在才想起来要试一试哪个手段有用,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楚元宵无所谓摆了摆手,从地上站起身来后以手中木剑挽了个剑,然后微微弯腰拉开弓步,藏剑於身侧摆出一个拔剑式的动作,这才看著那个同样起身的妖王敖天,淡淡道:“晚不晚也要打过了才知道,光靠说话是说不死人的。” 敖天听著这个年轻人嘲讽意味十足的回答,先是微微眯了眯眼,隨后又淡笑著摇了摇头,“我曾打死过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妖,那些跟你一样的傢伙,每一个在被打死之前,几乎都曾跟你一样大言不惭。” 楚元宵闻言並没有说什么,依旧是那个弓步弯腰拔剑的架势,脚下用力再次直奔敖天冲了过去。 大妖王见状也没在多说什么,他本来就是奔著杀人来的,说那么多废话也没什么用,总不能真叫一个人族给比下去。 双方之间的这一次对冲,几乎都是奔著下死手去的,所以在动手的那一刻,如出一辙速度极快,直接在原地拉出一道道残影。 楚元宵在前冲的路上始终没有拔剑,虽然这个以拔剑式奔跑的动作让他有些彆扭,但前冲的速度依旧极快。 五六十丈的距离,双方几乎眨眼便到了对面,年轻人一脚跺地止住冲势,將一身前冲而来的积势全部匯聚於腰间那把木剑上,拔剑而出,一剑上撩。 这一招是楚元宵在高阳城的那半年时,跟著龙泉剑宗的欧阳学的,两人在那六个月里,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了城头练剑上,每一次拔剑都要將一套动作做得很完整,一分不差一丝不苟,出剑的位置也要始终如一,像是在练某种熟能生巧的习惯。 敖天提拳而来,原本是想要砸在楚元宵拔剑的那只手腕上,但是楚元宵的那个拔剑动作做得太过熟练,几乎在到了位置一脚跺地得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木剑出鞘。 所以,敖天到了位置之后才出拳明显稍慢了半筹,一拳砸过去就变成了不是砸手腕,而是又一次撞在了对方剑锋之上! 一声金铁交击的爆鸣声骤然响起,几乎让对阵的两人在这一瞬间都產生了轻微的耳鸣声。 楚元宵双手握剑的一剑上撩,撞上了敖天那一只金刚不坏的刚猛铁拳,双方再一次各吃了一点亏,但这一次谁都没有后退,不约而同的第二招接踵而至! 双方在这一刻开始了面对面的缠斗,楚元宵以一境之差硬扛敖天的攻击,每一次双方换招都会让他受到一些轻微的伤势,但手中那把木剑在这一刻真的成为了一把钝刀,虽然不能直接给敖天造成致命的威胁,但却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难以癒合的创口。 双方之间这种拳拳到肉的硬拼,在大约互换了三百招之后,才终於选择了后退分离开来,各自身上的伤势都不轻,但很明显楚元宵的伤势更重,而敖天的伤势看起来更惨。 妖王敖天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抬头看著对面面色苍白的楚元宵,意外道:“硬扛了我数百拳还能站著,你这一身三径同修的修为,確实要比普通的九境更强。” 楚元宵此刻顾不上跟他显摆什么三径同修,精气神三道修为相辅相成形成了一座完整的小天地这种事,在眼下这种越两境跟人打架的时候,其实也不怎么值得拿来炫耀。 大妖王看著这个人族年轻人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多了几分欣赏还是如何,反倒话多了一些,“不用觉得不甘心,今天要是换一个九境,哪怕是九境剑修来这里,此刻也绝对已经站不起来了。” “你是这万年里,唯一一个能在龙族门前站这么久的九境,很值得炫耀一把了,我堂堂的龙族要是轻而易举就被打穿了山门,那万妖朝的四大王族也不配执掌整个云梦泽上万年。” 楚元宵还是没说话,只是平復了一些翻江倒海的体內气血,將手中那把桃木剑收剑入鞘,隨后站起身来看了眼敖天,摇了摇头道:“我是来替朋友寻路的,不是为了爭胜负,但我要是打不穿这座门,今天就等於白来了。” 敖天闻言突然摇了摇头,隨后像是有了些什么別的意味一样,绕有深意看了眼年轻人,“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让我身上这些伤势不能立刻恢復的?” 他低下头看了眼身上那七横八竖,血流不止的伤势,虽然对方的手段不足以让他致命,但是这种伤势一旦叠加到一定地步,即会让他行动受到限制,也有可能让他只是因为淌血就虚弱下去。 强如一个十一境的妖王,也架不住血如泉涌还止不住伤势,无法恢復的伤势往往是最致命的。 楚元宵看著那个突然没了敌意的妖王敖天,大约是猜到了某些可能,所以也就没有再立刻动手,抬起手来微微指了指自己的头,淡淡道:“在剑锋上同时附加剑意和剑罡,由剑罡负责破开你的肉身之后,那些剑意还会受我的影响,悄无声息渗入你的伤口处,並且会不断延缓它恢復的速度。” 吧书69新 这种提起来有些玄玄妙妙的手段,在敖天听来感觉很有意思,毕竟不同种类的手段混合著用的办法,在妖族之中同样也有,但那归根结底也只是一种修为的不同用法,像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把不同的修行路数混到一起用的,妖族没有,人族估计也不会有。 楚元宵看著敖天脸上那个饶有兴趣地表情,想了想之后突然微微闭了闭眼,等到他再睁眼时,对面地敖天就突然发现身上那些伤势好像有了要恢復地跡象。 大妖王的一身气血极其旺盛,没有了那剑意的阻拦,他几乎都不需要刻意用什么手段,一身血流潺潺的伤痕很快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復如初。 大感意外的妖王敖天,在看到这一幕变化之后不由地嘖嘖称奇,“幸亏我比你要高出来两境,要不然就凭你这些古怪神奇的手段,同境乃至高一境的人来跟你放对,到最后不被打死也得被耗死!” 不光是他这一手阻止对方恢復伤势的弔诡手段,就凭他硬扛了十一境妖王数百拳重捶而不倒的肉身强度,也足够撞死一大堆的九境和十境。 敖天见楚元宵的表情有些凝重,似乎还在考虑要不要直接动用他背后的那把,高阶法宝品秩的真剑,就知道这个人族年轻人今日打定了注意,即便是拼命也一定要闯过龙族的这座山门。 大妖王转头看了眼那个站在远处,微微皱著眉头的龙裔女子,隨后又转回头看向楚元宵,不解道:“为了一个妖族这么拼命,干一些可能要搭上命的事,你一个人族又是何必呢?” 楚元宵闻言停下思索,並没有看那个站在远处的女子,而是看著敖天淡淡道:“她是我的朋友,我答应过要帮她找一个化龙的可能。” 敖天闻言摇了摇头,“虽然你这种拼命的做法在我看来不太明智,但我其实还挺佩服你的。” 楚元宵也没说什么,只是將那把木剑摘下来背在身后,再將背后的长剑万年解下来掛在腰间,然后道:“我先前確实是低估你了,现在看来確实不得不改用真剑,接下来用出的招数,很可能会收不住力道,直接伤及性命,所以希望你也能小心一些。” 敖天有些好笑地看了眼这个傢伙,“你还要打?” “先前你们就说了,要见到龙族之主,我必须打过这座山门。” 楚元宵的这句回答说得很平静,他甚至都已经开始重新拉开架势,准备好了下一场不留余地的问剑,只等敖天出拳。 对面那位龙族妖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摆了摆手,“打架就免了,实话告诉你,我並不是我家王上麾下的第一妖王,真要论打架的本事,比我厉害的还有好几个,你今日即便真的用那把真剑来闯山,也同样杀不穿我龙族的山门。” 堂堂龙族作为万妖朝的四大王族之一,高居万妖朝前四的王座上超过万年还多,要是真被一个九境剑修就杀穿了山门,龙族一脉的那张脸估计就可以直接扯下来塞进怀里了,不要也罢! 即便他是三径同修的九境也一样! 楚元宵闻言皱了皱眉,但还是没有放弃继续问剑的打算。打不穿是一回事,动不动手是另外一回事,真要是在人家山门前直接被劝退,那这一趟龙族之地就等於白来了。 当初在龙池洲薑蓉国边境答应了姜桓楚的事,虽然是一件可做可不做的事,但青霜自从加入一行人的远游路开始,一路上打架也好,帮忙也罢,可从未有过打不过就不插手的时候。 从龙池洲去往石磯洲的那艘白毫渡船上,为了应对那个九境神修赵正纶,青霜都曾硬生生撞碎了那两间船舱的墙壁,冒死冲阵就是为了帮楚元宵打架。 那个时候双方其实也才认识了不久而已,可如今大家都已经是好几年的朋友了,自己又怎么好意思说一句打不过就转身走人? 敖天看著楚元宵不打算收手,无奈回头朝著山门里侧瞥了一眼,朗声吆喝了一句,“里面出来个说话管用的,这狗东西的脖颈子比老子的龙板筋还犟,你们要是不给个说得过去的说法,我就只能真的打死他了。” 话音落下,山门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嘆息,有个身材佝僂的老妖王从那座山门背后现身出来。 这老妖王是个熟人,正是在万妖王宫门前,说楚元宵要打败两个十境一个十一境才能见到妖皇的那位。 老妖王脚步很慢,但几步就走到了与敖天並肩的位置,一双老龙眼略带了些浑浊的故意,看著对面不曾放鬆丝毫的人族年轻人,缓缓道:“年轻人,咱们又见面了。” 楚元宵看著这位眼熟至极的老妖王,终於缓缓收回架势,抬手朝著他抱拳行了一礼,恭敬道:“楚元宵见过前辈。” 老龙王点头摆了摆手,“你要见龙族之主確实不易,毕竟打过山门是我龙族万年来的规矩,不可轻废。” 年轻人闻言点了点头,並没有说话。 那老妖王则是转过头看了眼那个似乎是有些紧张的龙裔女子,道:“不过,这个小姑娘要借龙门一事倒不是不可以。” 楚元宵有些意外,第一次侧头看了眼青霜,隨后对著那位老妖王躬身一礼,问道:“请前辈赐教。” 老妖王轻笑著点了点头,“这种事,你这个外人恐怕是帮不上忙的,还是让这个小姑娘自己爭取比较好。” 青霜闻言微微愣怔了一下,隨后毫不犹豫从远处抬步,在走到楚元宵身侧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看著他轻声道:“公子,你送我到这里已经可以了,剩下的让我自己来。” 老妖王看著这个龙裔小姑娘面色平静说出来这么一句,笑著微微点了点头。 楚元宵则是有些犹豫,他不是很確定对方说的那个让青霜“自己爭取”是个什么方式的爭取,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青霜此刻反倒没有了先前刚见到那老妖王现身时的紧张,平静道:“如果是我自己来这里,他们可能真的未必会理睬我,但公子你刚才打的那一架,已经帮我爭取到了一个机会,这已经很足够了。” 楚元宵闻言还想说什么,但青霜已经先一步笑了笑,隨后留给了自家公子一个背影。 “公子,我总不能真的等著让你把饭做好,然后再亲自餵到我嘴里,毕竟我还要爭取陆地龙首的那一份大气运,如果我真的要饭来张口的话,估计那份气运也看不上我了。” 楚元宵闻言微微沉默了一下,隨后就没有再说什么,等於是选择了默认。 老妖王似乎对这个结果比较满意,看了眼那个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的龙裔小姑娘,隨后才抬起头看了眼楚元宵,道:“年轻人,我龙族的地界只允许打入山门的外族进入,你今日没打贏,所以这座门也就不请你进去了。” 楚元宵闻言再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老妖王则继续道:“至於这个小姑娘,如果她真的有资质夺得陆地龙首的气运机缘,那她在我龙族一脉也必然不会被薄待,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便是。” 老妖王定定看了眼年轻人,像是意有所指一样缓缓道:“当一家之主的也好,一山之长也罢,不能总是想著一口一口地,亲自把饭餵到手底下所有人的嘴里。” “老头子前后看你打了两场架,虽然目的不一样,但由此也能猜得出来,只要你不早夭,以后在你手底下的人就必不在少数,所以你就更得学会怎么让你手底下的人,自己去做好他们的饭,再自己吃进嘴里。” 楚元宵听著老妖王的这段话,微微低头思索了一瞬,隨后抬起头朝著那个老妖王躬身行了一礼,恭敬道:“晚辈谢过前辈赐教。” 老妖王不以为意摆了摆手,“谢就不用了,不过老头子倒是有一句话要带给你,是老头子我出门之前,我家那位王上传音过来的。” 楚元宵微微一愣。 老妖王笑了笑,“你想让妖皇答应你的事,其实不是妖皇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四大王族全数点头答应了,才能真的算数。” 这一点,楚元宵在从万妖王宫中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了。 女子妖皇涂山琉璃在王宫中跟楚元宵聊了很多,但最后却並没有亲口答应万妖朝不会在人族撤掉镇守之后不闹事。 等到楚元宵出了王宫之后,那位妖皇也没有下令礼敬这个人族使臣,放任万妖朝麾下各族对他出手的可能,这一幕等同於让这个人族使臣去靠本事打服各族,或者至少是能让各族在一定程度上认可他这个人。 那位应该是已经认可了楚元宵提议的女子妖皇,之所以会有后来这种像是放任自流的安排,要么是她本身懒散不爱动脑子,要么就是別有深意。 所以楚元宵几乎是在出了万妖王宫的那一刻,就猜到了这种可能,也所以才会在今日到了龙族山门前时,又恢復成那个囂张跋扈的做派。 要让妖族中人认可一个外族,为了让青霜得到那个机会也好,让龙族认可那个提议也罢,这就是最快的办法。 老妖王看著这个人族年轻人並不意外的表情,满意一笑点了点头,道:“我家王上方才传音说了,跟人族达成约定这种事,他没有兴趣,不过你这个人族来的使臣倒是有些意思。” “能为了一个身为异族的朋友,不惜冒著赔上性命的危险也要完成承诺,你这个人族年轻人看起来不像是个会出尔反尔的人。” 身形佝僂的老妖王一边说话,一边上下打量了一眼满身是伤的年轻人。 “我家王上也说了,看在你这个三径同修挺有意思,保不齐也挺有前途的份上,我陆地龙族愿意跟你交个朋友。” “希望將来有朝一日,你能有机会走到某个绝巔位置的时候,还会记得我龙族今日的这一份人情。” …… 第186章 持续万年的布局 楚元宵还没从云梦泽出来,九洲江湖上就传出了一个足以惊破天的大消息。??? ???h??.????m ???? 北海酆都罗酆山变天了。 那位大名鼎鼎的酆都军师祭酒墨大先生,不知道用了什么邪门的办法,竟然篡位成功当上了鬼族之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据说他不仅把酆都的那位红袍鬼王打死了,还一口气吃掉了酆都剩下的五位阴帅,成了酆都新的鬼王! 这个消息不比东海龙王被斩,还有龙泉祖师欧剑甲战死东海之东等等这些大消息来得差,在传开的那一刻直接引起了整个九洲四海的大震动。 堂堂红袍鬼王,称雄整个鬼族数千年的顶天大人物,就这么莫名其妙被一个军师祭酒打死了? …… 早在红袍鬼王造访罗酆山底层的那座偏陋山洞时,墨千秋就当著红袍的面承认了自己是人族安插在酆都的谍子。 红袍闻言微微眯了眯眼,“所以军师的意思是说,东海之东的那一场截杀之所以会漏风,是军师你的功劳了?” 墨千秋此时没有任何的慌张之色,很是坦然地点了点头,“陛下明察秋毫,臣下佩服。” 这话在此时此地说出口,已经不是奉承而是嘲讽了。 红袍一身鬼气开始微微流转,一边看著墨千秋淡淡道:“军师既然藏得这么深,那么此刻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承认下来,想必是吃定了能拿得下本王了?” 墨千秋轻笑著点了点头,“两年前还不是很有把握,不过没有烦心事扰人之后,清修两年到如今,臣下觉得倒是可以一试。” 红袍不置可否冷笑一声,“两年前不敢动手,恐怕是想確认一下先王是不是真的重伤了吧?” 欧剑甲在东海之东强开十二境,天雷砸落的时候又强行將那位鬼族先王拉进了雷劫范围之內。 那一战的最后结果是欧剑甲身死道消,而那位鬼族先王扛到了欧剑甲身死,但等到那座雷池彻底散去时,他也同样身受了重伤! 当年末代人皇的那一剑留下的伤势,让他养了一万年之久,如今刚刚有了要恢復如初的可能,结果一场十二境雷劫之后,他再次伤上加伤,之前那一万年的伤也算是白养了。 墨千秋用一场驱虎吞狼的算计,成功耗残了鬼族最大的压箱底,但他天生谨慎,在算计成功的那一刻仍旧没有直接动手,硬生生又藏了两年的拙,直等到人族要开始跟陆地妖族万妖朝谈判的时候,他才终於露出真容。 只不过,这个真容不是剑指人族,而是调转矛头指向了酆都鬼族! 红袍鬼王也不是个蠢人,不知道他是有所猜测,还是因为天生谨慎,总之在造访这座山洞之前,他就已经传令麾下硕果仅存的五位阴帅,一明五暗同时到了这座山洞內外! 此刻双方既然挑明了身份,就已经等於是彻底撕破了脸! 那五位隱身暗处的阴帅几乎瞬间就出现在了洞中,將红袍护在了中间! 红袍此刻並不觉得自己会输,所以有些不解地看著墨千秋。 “本王不是很明白,仅凭你区区一个人,有什么底气敢认为你能吃得下我整个鬼族?” 墨千秋对於那驰援勤王而来的五位阴帅视而不见,只是看著那个面带鬼脸面具的红袍,淡淡道:“其实按理来说,智者不该做未战先露底的事,不过此时既然已经没什么差別了,臣下倒是不妨跟陛下说点实在的东西。” 红袍闻言眯了眯眼,“愿闻其详。” 墨千秋平静点了点头,“陛下可曾记得,当初意图搬运盐官镇的那座通幽大阵?” 红袍鬼王一点即透,瞭然道:“来送阵图的那个纸片人,是你的手段?” 当初酆都处心积虑对两洲盐官镇下手,最早的原因就是有个以符纸幻化的人形来送的阵图,而那个符纸人偶给出的理由只有八个字,“天下大乱,浑水摸鱼”。 墨千秋点了点头算是承认,“如今那座大阵的遗蹟还在,只不过臣下这些年有空的时候,对那座阵盘做了些不太明显的改动。” 红袍闻言眼神微微动了动,多了几分凝重,“如此看来,你们魔族的遗民,恐怕就不只是本王眼皮子底下的这些了?” “陛下英明!”墨千秋笑了笑,“魔族不可能甘心直接被人族和鬼族两家分食,这场局不仅是鬼族等了万年之久,我魔族也同样等了一万年。” 护卫在红袍身侧的那五位阴帅,再如何的位高权重,此刻也忍不住有些惊骇失色,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过往被他们认为已经失去了爭天下资格的魔族,竟然能藏这么深! 红袍同样也有些感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军师好算计。” 对面那位雌雄难辨的鬼侯並没有直接认下鬼王这句实打实的夸讚,摇了摇头同样有些感嘆。 “爭天下的事不是一代能做成的,占据的九洲人族为了一个大道之爭,前前后后铺垫了那么多年,何况势弱的魔族?想要做成什么一些事,我们就只能比他们更尽心尽力。” 这话说的倒是个事实,红袍似乎是赞同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这么说的话,人族的那个魔道祖师?” 墨千秋笑了笑,“臣下的分身之一,或者…也可以说我是他的分身。” “分身?”红袍轻声念叨著咀嚼了一下这个词,隨后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墨千秋,疑惑道:“魔族有这样的法门?” 墨千秋摇了摇头,“魔族確实是没有的,但人族有。” 红袍有些讶然,“你还学了人族的法门?” “年少时一直觉得,既然魔尊没有打过当年的人皇,是不是说明了我们魔族的法门可能敌不过人族?”墨千秋此刻似乎是有些感嘆,又有些怀念,眼神变得有些縹緲,“所以那个时候,臣下在人族近水楼台,翻阅了太多的人族藏书,不管有用的没用的,都被臣下翻了个遍。” 说著,墨千秋抬头看了眼红袍,坦诚一笑,“陛下不知道,在派这尊分身偷偷摸摸来到酆都之前,臣下其实已经在人族九洲呆了很多年了,还是个读书破万卷的真正读书人。” 至於说墨千秋作为后来者是怎么混进酆都的,其实也不是很复杂。 罗酆山本身並不是绝地,虽然对於进出的鬼民和魔民有严格盘查,但真要想混进来几个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而且他本身確实是魔躯,自然就更加难不到哪里去了。 鬼王似乎是有些地方思绪不太通顺,看著墨千秋不解道:“本王记得,当初那个符纸人偶似乎是出自神修的手笔?” 墨千秋点了点头,表情却变得有些复杂,“翻阅人族典籍,修了不少法门,倒也確实让臣下鼓捣出来了些別的东西。” 他此刻像是开始掰著指头数家底一样,细数道:“道门的至高秘法一气化三清,还有某些稍微偏门的比如斩三尸,也包括道门那位三掌教的五梦…” 鬼侯抬头看了眼红袍,笑著摇了摇头有些复杂,“臣下那时候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魔民,只有等待著被融入人族的结局,所以很多东西都只能算是道听途说,即便是下功夫寻根觅源去偷学,最后学到手里的,也不过是些似是而非的残本而已,甚至还因为学得太杂太乱,最后走上了一条歧路…” “现在想来,这倒確实是像我魔族的风格,总是弄出来一些伤己胜过伤人的古怪路数,难怪会被人家叫魔族,可其实连我们自己都忘了,我们原本是该叫摩天族的。” 红袍似乎是没有太听懂墨千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你这个分身的法门是有些问题?” 墨千秋此刻谈兴很浓,似乎是一场算计磋磨了无数年的光阴,憋得他有些难受,今日终於有机会说开了,他就乾脆把罈罈罐罐全都拿出来晒了晒。 “分身確实是分身,可分身分出去之后,却收不回来了…更像是变成了另外的几个人,他们学到的本事我也会,但没办法同时用出来,一尊分身同时只能用一门手段,想要用別的就得有个过程,需要一些时间来调换。” 墨千秋对他自己当年误入歧途闯出来的这个古怪法门,看法是有些复杂的。 说是足够通天的手段也確实不算错,毕竟这种分身手段在如今的九洲四海,估计也就只有道门的那几位高真才能做到,而且他这个手段比道门那几位的手段还要哨一些,因为他的分身能修不同的法门,而道门的一气化三清却都只能修道。 可要说这个法门有些问题也是个事实,他分出去的分身收不回来,也做不了一加一等於二,再加等於三的事,因为天道限死了某些门路,让他想要用这种办法做到三径同修是不可能了,只能像走马灯一样来回切换,还没办法做到顺畅的切换。 相比於三径同修的逆天路数,这个手段確实是残缺了一些,也不够霸道。 墨千秋心里是这么想的,最后也是这么说的,“我当年最开始的想法是让分身去修不同的法门,到最后再合而为一,说不准就能踏上三径同修的路,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最后这句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是明显,他不仅失败了,输天半子之后还多了些失败导致的暗伤后遗症,分身竟然都成了独立的个体,连合而为一都做不到。 这也恰好解释了,为什么当初那个来酆都送阵图的符纸人偶,会是出自神修之手,就是墨千秋为了故布疑阵特意借用了某个分身的手段。 这么做的效果的確很明显,红袍鬼王在看到那个符纸人偶是出自神修之手后,隨即便打消了对身旁这个修行纯正魔气的军师祭酒的怀疑。 墨千秋,又或者说是魔道祖师爷,也可能是其他某个人物,总之他这一手眼繚乱的诡异法门,实在是瞒过了太多人。 新→ 红袍听完了鬼侯这一大段听起来有些凌乱的解释,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惊为天人的感嘆,“说句实在话,如果不是此刻你我已成敌对,本王都要忍不住为你这一身精彩绝艷的修行天赋竖一个大拇指,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嘆为观止。” 墨千秋笑了笑,躬身朝著那位被五位阴帅郑而重之护在身后的鬼王行了一礼,“臣下谢过陛下谬讚,今日一礼,也算是尽了你我多年君臣的情分。” 红袍一笑,他此刻甚至已经听到了山洞之外,整个罗酆山上喊杀四起的打斗声。 “既然如此,那接下来就看你我到底是谁的手段更高一筹了。” 墨千秋嘆了一口气,“为了天下之爭,也为了天地爭雄,千秋今日斗胆弒君,请陛下见谅!” …… 罗酆山原本是鬼族为主,魔族遗民和一部分不愿进入云梦泽的陆地妖族为辅。 今日那座荒废残破的通幽大阵毫无徵兆突然起阵,而原本只生活在罗酆山最底层的那群魔民,则按照早就筹划好的定计守卫整座大阵,保证了它完成最终的真正使命。 一场惨烈的大战过后,活在罗酆山的那一撮魔族遗民,以全军尽没的代价,传送了远在另一座海域上的某个魔民故地的真正魔族,降临到了罗酆山。 四海的疆域实在过於庞大,饶是海妖一族,都没能分清某些海外岛屿上呆著的,究竟是鬼族还是魔族,也或许在他们眼里,魔民和鬼民都是一样的,反正都是些阴森诡异的傢伙。 再加上,魔族中有个人成了鬼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师祭酒,真正的只手遮天,居中策应,让魔族能够用这种瞒天过海的方式,成功將魔族真正存下来的压箱底,留到了今天的这一局。 当然,这场持续了近万年的大局,还有无数不是很显眼的心血附註其中。 比如墨千秋在过往无数年间从不亲近罗酆山的魔民,在红袍鬼王很多次问他为什么不照拂魔民的时候,他的回答也始终是魔族只为自己,不考虑旁人,他不走当年魔尊的老路。 所有的这一切,同样也是为了今天。 真正的疏离,见死不救,甚至是亲自下手屠戮,杀得比旁人还要狠,唯有如此,才能让对方真正相信他们之间,不会有別的联繫和算计。 一场布了万年的局,在今日银瓶乍破,图穷匕见的这一刻,成功提起了那把磨了一万年的屠刀,一出手就砍下了酆都鬼族最值钱的那颗头颅! —— 楚元宵身处万妖朝,对於云梦泽之外这个近乎改天换地一样的变局一无所知。 在长达半年的光阴里,他的注意力始终都放在了三件事上,青玉,青霜,四大王族。 青玉身为陆地首妖,也是九尾狐一族的血脉,在这半年之间,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呆在那位已经是九尾天狐的女子妖皇身边。 涂山琉璃不知道是出於什么考虑,在这半年间几乎直接认了这个化形不久的小狐妖为徒,一身独霸万妖朝的修为手段,毫无保留全部灌给了青玉,也不管她学不学得会,或是学不学得过来。 所以在这半年间,从未出过万妖王宫一步的青玉,每日里都是满脸的疲惫,但那一双摄魂夺魄的俊俏双眸却一天比一天明亮! 属於陆地首妖的那一份顶天气运也在日復一日的修行中,不断穿过这座小世界的天地壁障进入云梦泽,最后直接笼罩了青玉,如同一层蚕茧一样將这个女子狐妖包裹起来,只等她有朝一日破茧而出,化茧成蝶! 这一幕像极了当初在东海高阳城的楚元宵,某个真正蜕变的机遇不在於早晚,只要真正降临头顶的那一刻,就是拨云见日,一飞冲天的大好契机! 青霜在进入龙族之地后就没有再现身过,楚元宵不够能力直接打穿龙族封地的那道山门,所以也没办法得知她到底在经歷什么。 不过这半年间,楚元宵还是时不时会去一趟那座山门前溜达一圈,甚至都跟那个负责守门的十一境妖王敖天混成了老熟人。 这种时候,楚元宵藏在儒字牌里的那些压箱底酒罈就成了好东西,师父们处心积虑给他攒下的家底,成了他用来收买人心的买路財,恰如其分刚刚好。 敖天虽然碍於龙族规矩,不能放这个人族年轻人进入龙族封地,但喝过了一坛出自山羊鬍老头之手的好酒之后,甚至恨不得要跟楚元宵拜把子。 那位没有露面的龙族之主早就说过了,龙族愿意跟楚元宵交个朋友,敖天自然就更没有什么妨碍了,大大方方跟这个人族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除了不能放他入山门,剩下的事就乾脆更是敞开了说,连他们那位龙族之主有几位后宫这种事,他都借著酒劲给数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楚元宵有时候坐在龙族山门前,听著敖天这傢伙酒后吐真言,他都有些害怕,这也是能隨便听的? …… 至於老妖王说的,必须要四大王族全部点头,整个万妖朝才能真正承诺不闹事,不扯人族的后腿一事,听起来像是有些复杂。 可在楚元宵先后在万妖王宫门前,以及龙族封地门前,分別打了一架之后,好像莫名其妙也变得简单了一些。 山羊鬍祁老头本尊就是麒麟神兽,楚元宵最早进入万妖王宫与涂山琉璃对答的那一天,祁老头就回了一趟万年不曾回去过的麒麟王族封地。 一身青衣的老青牛本尊是上古瑞兽兕,但这一脉在如今的万妖朝已然凋零无几,他在云梦泽之中四处转悠了一圈都没见到几个同类,最后无处可去,就乾脆跑到麒麟族去蹭饭蹭酒。 两位负责人族使臣护卫的妖族大神仙,从进了那座世界之门后,就像是忘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乾脆成了两个回娘家的閒人,也不管那个年轻人到底是死是活,只顾著自己吃喝玩乐了。 不过,祁老头到底是还有点正事的,楚元宵在龙族门前打了一架,因祸得福贏来了那位龙族之主的承诺,结果几乎只隔了一天,麒麟族就派了人来找楚元宵,说法也与龙族如出一辙,不在乎人族到底做什么,但看在楚元宵那一身手段的份上可以跟他交个朋友,希望他记住今日的人情。 楚元宵原本还有些头疼,结果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四大王族就有三家点了头。 凤凰族一枝独秀,没过几天就大概也察觉到了另外三家干了什么事,然后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派了个凰女来跟楚元宵通气,好像还有点想要学青玉跟青霜的架势… 当初还没进云梦泽前,就连三教祖师都认为万妖朝积怨太久,极可能不好相与,结果没想到这一趟会如此峰迴路转,顺利得让原本以为还得继续打架的楚元宵有些咂舌。 不过,有次去到龙族门前,跟那位十一境妖王敖天喝酒时,那傢伙倒是说了句实在话。 他从楚元宵这里已经灌了好几大坛酒下肚了,所以有些话就说得实在是太过直白,一点遮掩都没有。 当时的敖天已经喝得有些五迷三道,楚元宵问出疑虑的时候,这傢伙睁著一双醉眼轻笑了一声,迷迷糊糊道:“咱也不知道你们外面的九洲大世界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不过我万妖朝如今对外界的感官,其实是还停留在万年前你们那位…末代人皇的身上。” 敖天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有些不太適应“末代人皇”四个字,在妖族的概念里,人皇就是万年前的那位人皇,加上“末代”两个字让他们很不习惯。 “三径同修在你们眼里是什么样,我们並不清楚,但在我们这些挨过打的妖族眼里,这个修行路数实在是太值钱了。” 敖天说到这里,甚至嘿嘿笑著靠了靠身侧楚元宵的肩膀,勾肩搭背挤眉弄眼道:“你信不信,保不齐现在四大王族都已经私底下开始在各家族中踅摸长得好看,血统也够纯的闺女了。” 楚元宵闻言,脸色微微变了变,虽然听懂了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紧闭著一张嘴,死活没敢接下茬。 敖天也不介意,自顾自嘿嘿笑道:“要是能把你这个万年来的人族第二个三径同修,留在我万妖朝当女婿,我估计他们下一次爭皇位的时候,都敢让你上去当妖皇!” 妖族確实是有血统的观念,且族群划分很明显,但他们同时也崇尚强者血脉。 一个三径同修的妖族女婿,即便他不是真正的妖族,但只要能留在妖族,下一代不就是妖族了? 再不济,最起码也是留著一般妖族的血,要是再往下传几代,那自然就不是也是了! 楚元宵在敖天说出来这些话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浑身都不舒服,且不说他有个提亲都已经成了一半的心上人,而且还把某些重要的东西全都放到了她身上,就单说跟妖族成亲… 虽然对方必然化形成功了,也能算是个“人”,可他毕竟学不了当初金釵洲陷落之前的某些山上和山下人,有些事是真的下不去手,更下不了嘴的。 真要说找个妖族出身的道侣,青玉跟青霜跟在他身边都好几年了,还不是近水楼台? 甚至那位魔道祖师爷都亲自出手做了一出保媒的戏码,他要真顺水推舟的话,当个妖族女婿都不用来云梦泽… 这两个最没障碍,甚至他自问可能都不排斥的女子,他都没动过歪心思,又何况如今四大王族在族中挑闺女,咱是那不讲究的人? 敖天一句酒后吐真言,导致后来的很多天里,楚元宵甚至都不敢在外露面了。 这他娘的都是些啥事?老子是来谈判的,你们竟然想著强留老子当女婿! …… 第187章 风云变幻 楚元宵到底还是没有留在云梦泽当女婿,时隔半年之后出了万妖朝的地界,回返了九洲陆地。 四大王族全数点头,答应了楚元宵提出来的条件,已经算是不辱使命的年轻人,久等不见青玉跟青霜出关,也不敢在云梦泽久留,生怕自己被抓去当女婿一样,从云梦泽落荒而逃。 不过这一次,出了万妖王宫对面那座世界之门的年轻人,在离开云梦泽的时候,身边跟了个意料之外的客人,就是那位万妖朝的女子妖皇,涂山琉璃。 年轻人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带著四个妖族进了云梦泽,出来的时候一个都没带出来,可转手却把人家的女皇带出了小世界… 这位女皇陛下大概是真的在云梦泽內呆得太过无聊,在双方第一次会面时,听到楚元宵说外面已经天下大乱,各族之间打得不可开交,这反倒勾起了她的兴趣。 所以等到楚元宵在万妖王宫辞行,转身去往对面的那座世界之门的时候,这位堂堂的女皇陛下就真的连犹豫都没有,直接在眾目睽睽之下选择了离家出走。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楚元宵才终於真正见识了,为什么这位妖皇当初会说他们万妖朝如果真想出世界之门,只会比人族更简单? 一身修为高到堪比青帝的女子妖皇,只是在那座世界之门前站了片刻,然后就一步跨出了那座泛著青光,犹如镜面的巨门,门外那座雷池对於这个妖族女皇当然是有阻拦的,可她凭藉一身修为硬抗著天雷,只需要几个呼吸就脱离了雷劫的范围。 那座用以堵门的雷池,似乎也没有要追的意思,还真就放任一位十一境巔峰的妖皇轻而易举离开了云梦泽。 楚元宵身上带著云梦泽的钥匙,小心翼翼离开了那座雷池范围的时候,那位女皇陛下已经在那座门外大泽的上方云海中坐了好一会儿了,还是那个慵懒隨性的气质,也还是那个漫不经心的做派。 楚元宵站在云海边缘处,目光复杂看著这位妖皇陛下,不禁开始在心中思索,怕不是当年的末代人皇跟整个妖族演了一出双簧? 所谓的將整个陆地妖族封入云梦泽的故事,到头来全是演给九洲四海看的吧? 妖皇涂山琉璃突兀现身十万群山,先不说山外那些负责镇守的诸子圣人是什么反应,光是这片无边荒山之中的无数妖族,在见到了这位万妖朝真正王者的这一刻,无一例外开始毕恭毕敬朝著那座雷池的方向俯首朝拜! 这个架势远比当初楚元宵他们一行五人,进入云梦泽之前时的反应要大得多! 万妖之王的威势,確实不可想像! 涂山琉璃看了眼姍姍来迟的楚元宵那一脸复杂的表情,突然似笑非笑道:“朕不太清楚你们那位人皇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也不清楚你们人族为何会演变到,要用一大堆所谓的圣人来守著我万妖朝的门,不过自从朕入主万妖朝以来了解到的事情来看,当年的人皇与妖皇之间的那场密谈,並没有你们想像中的那么剑拔弩张。” 如果是在今日这一幕之前,如果有人跟楚元宵这么说,他必然是不相信的。 可是此刻他刚刚见过了这位女子妖皇轻而易举出了云梦泽的门,再说不相信就没有必要了。 上古年间的事流传到如今,实在是隔得太过久远,有些事的真相究竟如何,確实已经不太好考证了。 “陛下,有些事我不太明白,既然说当年那两位陛下的关係並不如我们想像的一样剑拔弩张,那为何妖族中人…” 涂山琉璃闻言摆了摆手,自顾自接上了楚元宵不曾说完的下句,“为何我万妖朝的人也觉得,他们自己是在云梦泽憋了一万年?” 楚元宵闻言点了点头,从他之前刚进云梦泽时,对面那一大群妖王的反应就能看出来,他们对外界的人族敌意不小,说是生吞活剥也不为过。 涂山琉璃轻笑了一声,“因为有些事,只有到了特定的位置之后才能知道,比如四大王族之主,又比如朕。” 这个解释倒是有些出乎楚元宵的意料,但好像听起来又有些合理。 他也没再为此多做纠结,反倒是把话题转到了另外一件事上,“陛下可否容外臣提个建议?” 涂山琉璃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说来听听,不过接不接受得看朕的心情。” 楚元宵沉默了一瞬,隨后才道:“陛下的身份在如今的九洲很容易引来麻烦,所以外臣能否恳请陛下换个称呼?还有…陛下的容貌实在是…” 话说一半,年轻人有些话就不太好继续往下说了,眼前这位女子妖皇的长相实在是有些太过耀眼,真要是顶著这么一张脸招摇过市,保不齐铜雀楼的胭脂榜都得重排了。 这位女皇虽然看起来脾气还成,可架不住人族中间总有些没出息的傢伙,真要是因为一个色字冒犯了这位活阎王,到时候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楚元宵倒是不在乎那些作死的傢伙会如何,真正重要的问题是这位女皇可是万妖之王,真要得罪了她,说不准就要连累整个人族都被陆地妖族记恨上,那他这一趟也算不辱使命的云梦泽之行,恐怕就不是为人间谋福,而是替九洲闯祸了。 涂山琉璃闻言挑了挑眉,懒洋洋轻笑了一声道:“该称呼自然容易,我也没觉得非要有个尊称,要是见到了旁人,你可以直接说我叫琉璃。” 楚元宵闻言微微鬆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这位女皇確实还算好商量。 结果下一刻,好说话的涂山琉璃就突然又道:“但是换脸易容什么的,你就別想了,我对自己这张脸还算满意,没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 这话就让年轻人有些犯难了,您这不是见不得人,您这是太能见人,保不齐要让一大堆人从此以后失心疯啊… 两个人为了那一张俏脸的问题相持不下,楚元宵最后好说歹说,才让这位女阎王勉强同意了轻纱遮面,可那双摄魂夺魄的美眸还是一样的招人。 当初青玉在龙池洲薑蓉国的那座螭城时,就因为一双眼睛太过惊艷,结果最后生生让一门豪阀因此被薑蓉皇室除名。 自古红顏祸水,诚不欺我。 楚元宵带著一身雍容的女子妖皇出了十万群山,在边界处终於碰上了从临渊而来的三位一品山门二掌柜。 儒门亚圣、道门大掌教,还有佛门二祖,这三位原本是在临渊学宫那边碰头议事,好巧不巧正好察觉到十万群山的方向出现了一个极度强横的气息突兀出现。 所以三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当机立断隔空跳跃,跨过小半个中土,就是来这里等著楚元宵去跟妖族谈买卖的结果,同时也要见一见那个强横气息的主人。 此刻双方碰面,以这三位的见识阅歷,都不免有些惊讶於这个年轻人的本事,跟人家谈买卖成不成的且不论,光是去了一趟就把对面的当家人给领出来了这种事,任谁都不免要怀疑一下这小子,是不是还有点什么別人不知道的天赋在身上… 涂山琉璃对於应邀去临渊学宫或是三座一品山门做客之类的事,並不怎么感兴趣。 从出生就在云梦泽的妖皇陛下,对於九洲人间世界更感兴趣,她也不在乎什么与人客套的礼仪规矩,双方匆匆见了一面,亲口承诺了万妖朝不会给人族製造麻烦,然后就直接提起楚元宵的脖领子,径直离开了那片山脉,说是要去看看人间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临走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直接把那三位位高权重的人族大神仙晾在了山口那边。 三位被丟在一边有些尷尬的三教二掌柜,並肩站在群山的某座山口处,目送著那位妖皇离开此地消失在视野尽头,脸色都有些古怪。 道门大掌教轻笑著看了眼身侧的亚圣,笑道:“看样子,你们儒门教育人確实是有一套的,你们这个学生一身卓绝的天赋,恐怕都不止在修行一事上啊!” 亚圣闻言笑了笑,“倒也未必就是我儒门教化的功劳,我倒是觉得,可能是仲先生那一脉有些天赋异稟。” 佛门向来不谈论男女之事,所以此刻始终不曾插言,只是静静听著身旁这两个傢伙在这里胡说八道。 大掌教笑著挑了挑眉,“这话怎么说?” 亚圣闻言笑了笑,似乎是很有些乐呵,“不知大掌教有没有听说过,西河剑宗的那位十二弟子,手中提著一枚繫著红绳的酒葫芦已经很多年了?” “哦?”大掌教有些意外,侧过头看了眼亚圣,笑道:“这么听起来,好像確实是一脉相承了。” 佛门二祖此刻有些无奈,以前怎么没发现身边这两位,竟然还有这样的兴趣爱好… “二位,依贫僧之见,现在恐怕不是两位互通有无的时候,这十万群山既然不需要再大功夫镇守,那么光復金釵洲的事,是不是也可以重新提一提了?” 原本笑呵呵聊得高兴的大掌教与亚圣互相对视了一眼,各自抬头朝著东南方向看了一眼。 既然如今能腾出手来了,那么那座还在异族手中的陆地,自然也就该到了要回来的时候了。 临渊学宫的那九本勒功帐簿,到如今还有一本压在学宫之中,也到能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 涂山琉璃提著楚元宵的脖领子飞离了十万群山,没过多久就到了真正有人烟的地方。 这位女子妖皇此刻根本不像是一位万妖之王,反倒更像是个好奇心极重的小姑娘,对於人间城池聚落中的各种物件都兴味满满,一进城就撇下了不能做主的楚元宵,开始在城中瞧瞧逛逛四处溜达。 楚元宵有些无奈,自己刚才也算是跟那三位二掌柜交了差了,结果转手就又要开始当这位女子妖皇的跟班,负责保驾护航不说,还要担负著帮忙挡苍蝇的活,毕竟总不能真让人家一出万妖朝的门,立刻就被人间某些不爭气给冒犯了。 万一这位女皇一生气,抬手拍碎一座人间城池就跟玩儿一样,她是妖族之王,可没有人族必须要遵守临渊学宫那些规制的说法。 —— 东南金釵洲如今还在海妖一脉的手中。 当年海妖一脉为了拿下这座九洲东南陆地,曾经集合四大龙王之力,在金釵洲的上空另造了一轮血月出来。 后来的这些年,那轮仿製的妖龙之眼就一直掛在金釵洲之上的天幕中,不分白昼黑夜,血光照耀整个金釵洲已经有数年之久了。 金釵洲的人族到了如今,还能保持著人身活著的,基本没有剩下多少,处在妖族治下的那些人族遗民,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 第一种是学著当初瓶山上的那二十万人族修士,一死以全忠骨。 还有一种则是学当初的那支投靠妖族的偽妖军团,选择走上人族化妖的路数,茹毛饮血,食肉寢皮,从此再无所谓人性,彻彻底底成为陆地妖族的一员。 海妖一脉跟人族之间的纠葛有些复杂,金釵洲陷落之仇和东海龙王战死於高阳城这些事,是双方之间实打实的仇恨,但是东海之东的那一役,又等於是人族卖了海妖一脉一个人情。 当中土兵家武庙真正接到临渊学宫的军令,开始真正放开手脚,著手准备光復金釵洲时,海妖一脉也同样没有客气,先於兵家武庙一步,提前对九洲人族动手了,兵锋所指正是石磯洲南岸的燕云王朝。 原本稍稍平静了一些的天下大势,因为楚元宵一趟云梦泽之行后,立刻风云再起。 用计强夺了北海罗酆山的墨千秋当然也没閒著,以他担任了多年鬼族军师的身份,要將整个鬼族纳入麾下並不艰难,有些事更是他早就埋好的伏笔,鬼族高层死的死,囚的囚,剩下的底层鬼民要么选择降於魔族,要么直接魂飞魄散。 对於崇尚弱肉强食的鬼族而言,死劫加身降於强敌其实不需要太多犹豫,没有人族那些仁义礼智的束缚限制,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的门槛。 所以,当石磯洲南岸的战火烧起来的那一刻,魔鬼两族几乎没有太多的拖延犹豫,立刻在墨千秋一声令下之后跟著就发动了战爭,矛头直指北海龙宫! 四海妖族则因为这个变故,不得已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窘迫境地,顾此失彼,捉襟见肘,处境艰难。 这一场一锅乱战打了整整两年之久,金釵洲重新划归了九洲版图,而北海龙宫则被北海罗酆山的魔鬼两族强占。 腹背受敌的海妖一脉一败涂地,死的死伤的伤,最后不得已只能退兵据守剩余的三座龙宫,算是彻彻底底被另外两家打残了,想要重新参与天下之爭,几乎已无可能。 …… 三方大战的这两年间,楚元宵虽然有心去往两军前线帮忙打架,可那位女子妖皇却一点也没有体谅一下他这个朋友的意思,依旧懒懒散散四处閒逛。 逛完了中土神洲就去龙池洲,然后是兴和洲,再到礼官洲,以此类推四处溜达,整个九洲陆地除了刚刚被人族重新拿回手里的金釵洲还没去过,剩下的八洲之地都在这两年间被她逛了个遍… 涂山琉璃在这两年间算是彻彻底底跟楚元宵成了朋友,一路上听说这傢伙还有个没过门的媳妇,於是她还兴趣满满跑到礼官洲承云帝国去了一趟,说是要见一见那个姑娘。 不过双方並不是在长安城相遇,而是碰面在了楚元宵的家乡,陇右凉州盐官镇。 白衣姑娘李玉瑶在这后来的两年多里並没有呆在长安城,反而跑到了盐官镇去,因为她那位装了死的皇帝爹把皇位甩给晋王李琮之后,就带著成了皇太后的杨红跑去了凉州。 这老两口也是个有趣的,在皇宫里呆烦了要跑路,跑到了凉州去之后也不爱呆在小儿子的那座大行台尚书府,反而兴冲衝去了盐官镇,看上了女婿楚元宵的那间饭庄,天天跟当小二哥的余人呆在一起,三个人一起又把饭庄开了起来,生意好像也还不错。 李玉瑶原本是去凉州看望爹娘的,见到这么一出场面之后,一边是觉得有些好像,另一边又觉得很有趣,所以乾脆也留下不走了,大大方方当起了饭庄的老板娘。 当初楚元宵要去崑崙墟之前曾回过一趟盐官镇,师父李乘仙就跟在他身侧,两人第一眼见到这座饭庄的时候,那位白衣大剑仙还说过一句话,说李璟那小子挺聪明,还说这间饭庄保不齐会起一点別的作用。 如今看来,白衣大剑仙说的那个“別的作用”,大概就应验在这里了。 楚元宵一路跟在涂山琉璃身后,最终在盐官镇的那间只进去过一回的自家饭庄见到了心上人,他就实实在在是有些尷尬也有些担心的。 虽说有些事是事出有因,被逼无奈,可他毕竟是陪著涂山琉璃这么个美人胚子四处閒逛,到最后还逛到自家媳妇儿跟前去了,这感觉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双方见面的那一刻,这个连问剑龙族这种事都能大胆干出来的年轻人,要多怂有多怂,就差直接把头埋进地缝里去了。 李玉瑶有些意外地看了眼涂山琉璃,虽然不是很清楚这个长相太过惊艷的女子到底是什么人,但她多少还是能猜一猜这个女子是为什么来这里的。 涂山琉璃同样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白衣姑娘,但是並没有直接搭话,反倒是转过头来,看了眼已经都不知道该怎么自处的楚元宵,笑道:“难怪你心心念念都是人家小姑娘,眼光確实不错。” 楚元宵此刻最怕的就是白衣姑娘误会,听到妖皇好心帮忙解释了一句,忙不迭跟著点头,再转头看向那个面无表情的白衣姑娘时,他就只能一边挠著后脑勺,一边一脸的討好陪笑。 李玉瑶心底里有些好笑,但面上並未显露出来,看著涂山琉璃笑道:“晚辈不知前辈身份,不过勉强能猜一些东西出来,前辈驾临小店,当真是蓬蓽生辉。” 涂山琉璃笑著摆了摆手,对於这个白衣姑娘的聪慧也有些赏识,自顾自找了个饭庄里头的桌边坐下来,笑道:“那就来一碗麵先给我尝尝?以前没机会吃你们九洲的东西,这两年倒是吃了不少,味道都还不错,我挺喜欢。” 李玉瑶见这位如此自来熟,笑了笑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朝著后厨那边去了,直接忽略掉了手足无措的楚元宵,故意没给什么好脸色。 饭庄的后厨里,有一对中年夫妇正在热火朝天忙忙碌碌,任谁都看不出来,这两位能將后厨事得心应手一把抓的厨子,竟然是曾经的皇帝与皇后… 白衣姑娘的这一对当过皇帝皇后的爹跟娘,看起来大概是真的很喜欢这种市井小民的生活,在皇宫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结果来了这盐官镇才两年,就双双都练成了一手好厨艺,天天做饭炒菜煲汤温酒,忙得不亦乐乎,半点没觉得吃苦遭罪。 饭堂这边,肩头搭著一片抹布的小二哥余人,千辛万苦憋了老半天,终於等到面无表情的老板娘去了后厨之后,他才敢偷偷摸摸跑到了楚元宵这边来。 当小二哥当了好几年的余人,如今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连长相都是四五年前的那个样子,看不出丝毫的不同。 余人凑到楚元宵身侧,先是偷偷摸摸看了眼那位好整以暇坐在某张饭桌边的貌美女子,隨后才凑到楚元宵耳边,小声道:“公子你咋个回事?老板娘辛辛苦苦帮你守家业,你咋还敢在外面沾惹草?也不怕伤了老板娘的心?” 楚元宵此刻原本就有些心惊胆战,结果被余人这个愣头青一句说得直接一身的冷汗,毫不犹豫一巴掌拍在了这傢伙后脑勺上,急慌慌低声骂道:“你他娘的想找死別连累老子!什么话都敢说,你他娘的怎么不上天!” 余人被自家公子这多年不见后的第一面就是一巴掌给拍懵了,委委屈屈挠著后脑勺,有些不服气道:“咋的,许你做还不许我说了唄?” 说完了一句,余人回过头看了眼后厨的方向,確认不见老板娘的身影,这才回过头来继续低声道:“公子啊,咱这叫骨鯁之臣忠言逆耳,你得听!” “你瞅瞅少夫人一家子,她自己来给你守家业不说,还连带著爹娘兄弟一起都给你拉来帮忙挣钱了,这得是多好的媳妇儿,你咋就不知道珍惜嘞?” 说起来弟弟,楚元宵倒是突然反应过来,李璟那小子此刻好像並不在饭庄里,不知道是做什么去了。 “李璟那小子呢?今天怎么不见在这里?” 话音刚落,说话的两人就听到身后门口那边有个一惊一乍的声音骤然响起。 “哟哟哟,快让小舅子瞅瞅这是哪家的贵客登门了?跑出去这么多年不见人影,还记得回来啊?” 楚元宵闻言侧过头去,没好气地瞥了眼已经蹦躂到他身侧的年轻亲王,似笑非笑道:“王景兄弟啊,我记得当年你说过我只要教你钓鱼的本事,你就让我当你的姐夫,如今咱们都在盐官镇了,你跟你姐姐说了当年的事了没?” 李璟闻言先是一愣,隨后小心翼翼看了眼后厨那边,衝著楚元宵低声道:“姓楚的,你他娘的別哪壶不开提哪壶,都已经成我姐夫了,你还想咋的?我姐好不容易刚忘了这一茬,你要是敢旧事重提,小心等你再出门,我立马再给我姐姐重新找个婆家!” 楚元宵闻言毫不犹豫一巴掌扇在了年轻亲王的头顶,“几年不见,你小子胆肥了是吧?信不信我现在就打断你小子的狗腿!” 李璟如今也不是吃素的,被楚元宵威胁了一句之后,他立刻就开始扯著脖子惨嚎,“来人啊!杀人啦!李玉瑶快出来管管啊,你家相公要打死小舅子了啊!” 楚元宵被这傢伙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嚎给喊得脸色一滯,连带著眼角嘴角一起抽搐。 心知不妙的楚元宵小心翼翼转过头去看向后厨的方向,就见到那个一身白衣的姑娘正斜靠在门边,满脸的似笑非笑看著他们这边凑在一起的三个人。 “你们三个都很閒是吧?要真是閒得慌的话,要不要我给你们三个都找点事情做?” 李璟跟余人两个不愧是已经在这饭庄里呆了好几年,一看到老板娘这个架势,几乎毫不犹豫就开始跟两个拨浪鼓一样一起摇头。 李璟像是生怕苦差事落到自己头上,一边摇头还一边一溜烟窜进了后厨的门,只留了一句“不了不了,我去看看爹娘忙得过来不,我还要帮忙来著,没工夫干別的事!” 余人则是直接摘下肩头的抹布,开始在饭庄里四处转悠,这里擦一擦,那边吹一吹,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 眨眼之间,三个人就只剩下一个还没反应过来的楚元宵,愣愣看著那个白衣姑娘。 李玉瑶微微勾起唇角,笑看著发愣的楚元宵,道:“既然他们都有事,那就你去?” 楚元宵此刻终於反应过来自己被那两个不仗义的傢伙给坑了,但是看著那个白衣姑娘一脸让他有些晃神的笑意,他又不太忍心直接拒绝,只能硬著头皮道:“去干啥?” 李玉瑶看著这个傢伙那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终於心情愉悦笑了笑。 “去一趟北灵观,那位小白道长欠了饭庄三年的饭钱赖著不还,由你负责去收回来。” …… 第188章 算旧帐 盐官镇南侧,北灵观。???? ?????u?.¢??? ??? 最近这两年的小白道长已经不怎么做路口那边算卦的买卖了,每天閒著没事就在道观里头晒太阳,肚子饿了就去小镇东边的饭庄里混吃混喝。 用小白道长自己的话说,他跟饭庄东家楚兄弟那是过了命的交情,以后吃饭都是吃兄弟的饭,那还用掏什么钱? 既然这掏钱的规矩省了,那他小白道长每日里拼了命地给人说好话,掐掐算算挣那几个小钱还有啥用?白费功夫了不是? 正因为如此,小白道长如今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有事没事就坐在道观大殿外的廊檐下,躺在那张陆老道长留下的摇摇椅上,晒著太阳打瞌睡。 楚元宵受了李玉瑶的指派,去到北灵观找这位小白道长收饭钱的时候,这位小道长还真就一如既往躺在摇椅上,脸上盖著一把蒲扇,摇摇晃晃躲在廊檐下打瞌睡。 重新背刀佩剑的年轻人缓缓走到台阶前,似笑非笑看著这个睡死过去的北灵观主,许久都没有说话。 某一刻,抬头看了眼天色的楚元宵,突然抬起手按在了肩头的刀柄上,抽刀出鞘一气呵成,动静极大! 原本安安稳稳躺在竹製摇椅上打瞌睡的道长白生,突然从摇椅上一蹦老高,跳出去三丈远,一脸惊恐看著站在台阶下的年轻人,“姓楚的我可告诉你,杀人是犯王法的!” 楚元宵提刀在手,但其实並没有其他的动作,眼见这个装睡的傢伙一蹦老远,这才似笑非笑道:“谁告诉你的我要杀人了?” 白生这时候像是也才反应过来这傢伙就是故意嚇唬人,脸上有些尷尬,但还是梗著脖子嚷嚷道:“你他娘的都拔刀出鞘了,还说你不是想杀人?” 楚元宵站在台阶下,看著这个明明是大高手,却非要装傻扮痴的傢伙,淡淡道:“那你现在死了吗?” 白生闻言立刻一脸傲然,道:“那是贫道能掐会算,一手好卦算得惊天地泣鬼神,若不是贫道我提前算准了今日有一劫,保不齐就真让你个混帐一刀梟首了!” “哦?”楚元宵挑著眉,意味不明轻笑了一声,“那不知道小白道长有没有算出来,你今天究竟是会死,还是不会死?” 这话嚇得道长白生直接表情一变,突然打了个道门稽首,喃喃道:“福生无量天尊,大道有常且无常,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我辈道士从不给自己算卦,就是算了也算不准。” 楚元宵有些好笑地抬手挠了挠耳朵,“我怎么记得,你刚才还说算准了自己今日有一劫,要不然就让我一刀梟首了?” “嗨。”白生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话被拆穿有什么可尷尬的,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贫道那是算了楚施主你,可不是算贫道自己,卦象上说了,你今日要来取贫道的命!” “我瞧著你確实挺贫的,至於道不道那就不好说了。”楚元宵满脸嘲讽回了一句,隨后突然又皱了皱眉,“谁他娘的同意让你来算我了?” 白生立刻搓著手嘿嘿一笑,“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当年楚施主要出凉州,小道还收了施主三文香火钱,三文卦钱来著。” “那一卦你不是算过了?还告诉我无妄卦是上上大吉来著。”楚元宵听著这傢伙说出口的话,直觉他肯定没干好事。 白生闻言搓著手嘿嘿一笑,面色有些尷尬道:“所以三年前施主你说贫道那一卦算错了之后,贫道这不是痛定思痛,决心练好这算卦的本事,后面这三年天天都要为施主卜上一卦,就是想著还上当年算卦算错了的那笔债嘛!” 楚元宵皱了皱眉,心道了一句果然,隨后想了想又眯起眼冷冷道:“你该不会想说,这三年天天到我家饭庄白吃饭,就是为了让我还你的卦钱吧?” “那可不?”白生哈哈一乐,“所谓一分钱一分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们道门算卦也是一个道理。贫道给楚兄弟你算了卦,你要是赖著不掏钱,那可是要遭劫的嘞!” 楚元宵看著这个胡搅蛮缠,说话真真假假的道士,不由有些无奈。 道门这位三掌教当真也是个人才,四处撂分身干大事不说,这些分身还一个比一个古怪。 眼前这个道士白生天天只会干一些神神叨叨的事,白云剑山的那位祖师爷却又是妥妥的一副高人模样,而身在崑崙墟的那位三掌教本尊,则又跟个老不正经的大神仙一样,尽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真要说他们不一样吧,好像还是有那么点一样的,可要说他们一样吧,又好像有些不一样。 “那就说吧,既然寧可拉著脸欠一个小饭庄三年的饭钱都不还,就为了逼我来见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白生听著楚元宵直接叫破了他的筹谋,一点也不尷尬,反倒是满意一笑,哈哈乐道:“楚兄弟果然不让人失望,聪明人就是聪明人!” 楚元宵懒得搭理这个神神叨叨的傢伙,一步跨上台阶,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那张摇摇椅上。 白生被楚元宵这个突然上台阶的动作给嚇了一跳,惊马一样再次往后蹦了蹦,又见他也没有动手的意思,这才又缓缓往前挪了几步,“那个啥,贫道今日早些时候又算了一卦,说是楚兄弟你得去一趟北海,跟那位酆都墨大先生下一局棋。” 楚元宵被白生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给说得一愣,“我去跟墨千秋下棋?” 白生理所当然点了点头,“当年盐官镇的那一场春分夜对阵,就是从你跟那位墨大先生下了一局棋开始的,如今天下的这一场大战,打到酆都跟九洲正面对上,自然还是要你跟墨千秋再下一局。” 小白道长在这一刻,突然笑眯眯开始双手拢袖,一脸的高深莫测,道:“正所谓有始有终,这天下的大局是从你们两个开始的,自然还是要你们两个来收尾嘛!” “天下的大局…”楚元宵轻声念叨了一遍这几个字,抬起头来看了眼那个说起话来真假参半的古怪道人,“你是不是还应该知道点什么別的事?” “別的事?”白生被楚元宵这句话问得有些发愣,“別的啥事?” “你当年在北海渡船上给我借境,事后我曾想过直接扣下你借给我的那一身修为,李先生说你肯定会因为此事再埋一大堆线头在我身上。” 楚元宵回想起当初北海渡船的那一局,不免也有些感嘆,眼前这傢伙有时候是真的狠,一连串伏笔算到最后,还真是什么都豁得出去,欺师灭祖的事他都敢干! 白生被楚元宵提醒了这么一句,像是突然想起来了当年那出戏一样,恍然间拍了一下脑门,“楚兄弟要是不提醒,贫道还真是忘了,不过事情其实也没有李大剑仙说的那么严重,贫道就不是那种见缝插针的人。” 楚元宵听著这傢伙如此说话,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就你这样的还说不是见缝插针?北海渡船借境的那一出,加上更早之前还留了一张符纸契书,跟著楚元宵走了一路,说他是见缝插针都算轻的了。 白生被楚元宵这一眼看得脸色一变,立马有些恼羞成怒道:“姓楚的你这眼神可不对!真要说见缝插针,你身边一大堆人里唯独就没有贫道!” “没有你?那你都说说还有谁,让我也明白明白?”楚元宵躺在摇摇椅上,以前是真没发现这玩意儿摇摇晃晃还挺舒服。 白生此刻很有些不服气,有些出自別人之手的筹谋那是张口就来,乾脆都给倒了个底朝天,“余人是谁你猜出来没?魏臣是谁你猜出来没?” 楚元宵闻言隨意耸了耸肩,“很多年前,盐官镇曾有个姓徐的年轻人,因为不信镇东蛰龙背山顶云层里有老龙王,所以不顾镇上老人的劝阻上了山,结果从此就没再回来。” 话说到这里,楚元宵侧头看了眼白生,淡淡道:“余人两个字加在一起,可不就是个徐字?” 白生看著这个不知道怎么就变得如此聪明的傢伙,笑著摇了摇头有些感嘆,“贫道倒是真没料到,楚兄弟竟然能如此敏锐,那你知道魏臣是谁不?” “明明是个看不见的盲眼人,可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好像都能知道一点,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跟我还有那么点关係,我想了很久只想出来一个。” 白生听著楚元宵这么一通分析,笑著点了点头,道:“谁?”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雪楼之主唄!”躺在摇椅上的楚元宵手腕一翻,从须弥物中掏出来一枚签头涂红的小巧令签,道:“他当初还想著让我给他的风雪楼当杀手来著,说是到时候会让人来找我,结果我去了一趟崑崙墟,然后紧接著又进了云梦泽,这令牌信物我都没找见机会给人送回去。” 楚元宵当初跟著白衣大剑仙李乘仙,从东海高阳城回到石磯洲以后,曾去了一趟那座山间酒肆。 那位江湖諢號“剔骨刀”的酒肆女掌柜,当时就塞给了楚元宵一枚令签,说这是风雪楼的信物,让楚元宵考虑考虑要不要再多骑个墙头,也加入风雪楼当杀手。 结果后来楚元宵回了一趟盐官镇,紧跟著就是忙了个一溜够,这事也就没了下文,而那座神神秘秘的风雪楼事后也没来找过后帐,销声匿跡没动静了。 白生闻言一笑,“你確实没给人还,人家可当你是默认了,贫道先前还听说,那位风雪楼主可是已经想好了要送一份大礼给你来著。” 这话倒是让楚元宵微微一愣,“送我一份大礼?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你猜对了。”白生此刻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楚元宵原本还躺在摇摇椅上摇得挺舒坦,此刻突然就有些惆悵了起来,这咋啥事都能落到我姓楚的头上?我就是当了个道爭棋子,又不是来占便宜的,怎么什么好事坏事全往我一个人头上招呼? 白生看著一脸惆悵的楚元宵,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乐乐呵呵走过去蹲在他那张摇摇椅旁边,笑道:“话说你都要去北海跟那位墨大先生对弈了,总不能顶这个白身去吧?你们在长安城搭起来的那个草台班子,是不是也该有点真动静了?” 楚元宵在这一刻终於有些恍然,猛地转过头来看了眼笑眯眯的白生,表情也变得有些复杂,“闹了半天,你们这帮老傢伙连这事儿都给我算完了?” 当初楚元宵跑到承云帝京去救心上人,那位皇室老祖德明皇帝曾说楚元宵要想求取李玉瑶,就必须得有个三品仙门当家人的身份顶在头上。 当时齐聚长安城的一大堆小镇少年人,匆匆忙忙搭了个草台班子,还因为赵家子赵继成的提议,取了个名字叫“天策府”,只是当时这个事情只能算草创,並没有直接立山门。 楚元宵当初一直以为这个事是他们这帮人一时兴起的提议,结果现在这事儿从白生嘴里说出来,好像就又成了这帮老傢伙提前做好的筹谋规划… 白生笑著摆了摆手,“那倒是也没有,你们这帮小傢伙隨意改了诸子道爭这个事,確实是出乎了我们的预料。” 说著话,一身青色道袍的小白道长从摇椅边起身,转过头看了眼大殿之中的那座供奉神像,缓缓道:“原本给你准备好的身份,要么是云海间,要么是风雪楼,实在不行就是青莲剑宗,或者是承云帝国都成,但没想到你们机缘巧合之下,竟然自己动手搭了个台子,倒也算是歪打正著了。” 这话倒是让楚元宵稍微心安了一些,抬手拍了拍心口,喃喃道:“嚇我一跳,要是连这都是你们给算好的,我可真就要撒泼打滚了!啥事都让你们算尽了,我他娘跟提线木偶有个锤儿的区別!” 白生笑著摆了摆手,也没理会年轻人这话什么意思,转而道:“要搭起来台子,你们人数也还算凑合,但是你少了个人。” 楚元宵侧过头看了眼回头看著自己的道士白生,“你是说还关在石磯洲云林宗的那个?” 白生闻言笑著开始给年轻人掰著指头算数,“天策府对吧,一宗主四长老,宗主之位归你,传法归你儒门师兄陈济,掌律归你法家师弟赵继成,司库归那个拜入商门的小胖子,这就缺了个耳聪目明的知事不是?” 楚元宵闻言皱了皱眉头,想了老半天之后才道:“话说当初不是说那位柳大小姐是我们这帮人里天赋最高的一个,让她来当不行吗?” “柳大小姐?”白生被楚元宵这话逗乐了,“你自己觉得你这话靠谱吗?柳大小姐当知事长老,负责江湖邸报消息?你不怕她那张生人勿近的俊脸直接把人嚇死?” 楚元宵闻言冷笑了一声,“你信不信,这话要是让乔浩然那小子听见,他能直接来拆了你这座破庙!” 青衣道长白生,被楚元宵这一句嚇了个半死,缩著脖子鬼鬼祟祟往道观院墙那边瞅了瞅,这才小声道:“你可別乱说,贫道这是给你出主意,你咋能恩將仇报来祸害我的道观?也不怕我家祖师爷来打死你个王八蛋?” 楚元宵嗤笑了一声,“你也真是奇了,明明是个修为通天的大神仙,怎么老乾这种搬不上檯面的事情?我虽然听说了乔浩然那傢伙都已经到了八境,可要真动手,你还能打不过他?” 白生哈哈大笑,“那是那是,贫道好歹跟三掌教也是一个门里出来的,打个架当然不在话下,易如反掌。” “那你装这个怂样是给谁看的?” “什么叫怂样?贫道这叫以理服人,和气生財,你个没读过几本书的傻儿,你懂个屁!” 白生一脸的贫道高深莫测你不懂,一通辩驳之后突然看著楚元宵,道:“你他娘的少废话,你就说石磯洲你是去还是不去吧?” …… 石磯洲云林宗。 如今的韩元赋也终於不再是当初那个总挨揍的宗门杂役了。 这个自打进了云林宗的山门之后就天天挨揍的傢伙,到了后来都已经到了站著不动让人动手,对面累了个半死,结果他啥事都没有,连金疮药的剩了。 云林宗门下一帮弟子,封山之后无事可做,天天以欺负这个连累了宗门的外来人为乐,结果到了后来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个傢伙好像不知不觉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能抱头挨揍的下等杂役了。 后山杂役峰。 两个同样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並肩坐在崖边,一个姓韩,另一个姓章,同样玉树临风,同样清逸俊朗。 章锦淮侧过头看了眼一脸风轻云淡的韩元赋,笑道:“以前总听人说久病成医,你说你挨揍就挨揍吧,可现在倒好,你悄悄摸摸练出来个一鸣惊人,结果把揍你揍了六七年的那帮傢伙全都给嚇成了风声鹤唳,天天心惊肉跳就怕你回头找他们算帐!” 这位仙家贵公子此刻的笑容有些古怪,还带著某种像是劫后余生一样的庆幸,“你这叫久病成医,你这怕不是该叫毒医吧?救自己的命不说,还把那群没眼力的傢伙全嚇了个半死,连亲自动手都省了…” 韩元赋闻言笑了笑,侧过头看了眼身旁这个幸灾乐祸的傢伙,淡淡道:“这里面至少有一半的功劳都得归你这位自家人吧?” 章锦淮闻言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很是开怀,笑够了之后才又摆著手道:“这话可不能胡说,你这眼看著就要拍拍屁股上的土,然后转身走人了,可我还要在这云林宗混饭吃,你这话要是传出去,我以后还在不在自家人堆里混饭吃了?” 韩元赋不置可否摇了摇托,看著山外云海良久之后才缓缓道:“早都说过了,咱俩的那个猜测只能算是猜测,做不得准。要是那傢伙有朝一日上山来,就是为了跟你们云林宗算帐,那你前面的那些功夫可就算白搭了。” 章锦淮沉默了一下,隨后又嘆了一口气,顺势斜靠在崖边的一块凸起山石上,侧过头看了眼韩元赋,好奇道:“那我倒是想问一个问题,以你现在的判断来看,你会觉得自己当初猜错了吗?” 韩元赋有些无奈,“你这话问得就有问题,让我自己来判断我到底猜错了没有,那我到底是该说错了,还是该说没错?” 章锦淮有些忍俊不禁,古怪道:“错了就是反躬內省,没猜错就是运筹帷幄,怎么说都不亏的买卖,有什么不能说的?” 韩元赋没好气地回头看了眼身旁这傢伙,心底里也有些感嘆,果然呆在深山之中,哪怕修为一日千里也还是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人间,而入了一趟江湖之后,不可一世的紈絝子弟也学会了什么叫审时度势。 九洲人间是一座炼丹炉,亲身经歷过之后才知道什么叫炼丹不易,渡己及人。章锦淮从当初在盐官镇遇上那位苏先生之后,只需要栽一次跟头,就立刻改掉了一身的坏毛病。 真要说谁是聪明人,必然是漏不掉这位章公子了。 两人正在崖边閒聊的这一刻,云林宗主峰祖师堂那边,一阵急促而又悠扬的撞钟声骤然响起。 这个声音突兀出现,但在眨眼间就传遍了整个云林宗仙家福地的所有仙山。 杂役峰顶崖边,章锦淮前一刻还悠悠然靠在山石上,在听到钟声的那一刻猛地回头看了眼距离遥远的山门方向,隨后才转头看著韩元赋笑道:“你瞧瞧,这还真是不经念叨,我刚问完你猜对了没有,谜底就自己来了。” 韩元赋也不在意那钟声如何,山门那边又如何,反倒是看著身侧一脸隨性的同龄年轻人,似笑非笑道:“当初那傢伙被抢了一身水韵,受益者是我,罪魁祸首是你,要是咱俩真猜错了的话,第一个倒霉的可就是我们了。” 章锦淮闻言突然从崖边坐起身来,装模作样脸色惶恐道:“那咋整?要不咱俩跪下磕个头?” 韩元赋被这傢伙说得有些无语,转过头看了眼面前的茫茫云海,微微眯起眼来,语气莫名道:“磕头能不能顶用,你还是自己来问他吧?” …… 云林宗山门前。 有个姿容绝色,倾国倾城的女子,面遮轻纱一身慵懒,隨意坐在那座豪奢华贵的白玉门楼上,对於眼前这座所谓的人族四品仙门好像也不怎么在意,反倒是手里多了一把瓜子,嗑得津津有味。 这个习惯是盐官镇北灵观的那位小白道长交给这位女子妖皇的,至於瓜子的来歷,自然是那位承云帝国的年轻亲王。 那两个游手好閒四处瞎混的傢伙,经过小镇这么多年的勾肩搭背之后,早就成了一对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 可最让楚元宵没有想到的是,他才刚回到小镇安安稳稳呆了两天,这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妖皇,就被那两个傢伙给拉到他们小阵营里去了,成了“嗑瓜子三人组”名副其实的其中一员… 涂山琉璃閒著没事就爱四处閒逛,听说楚元宵要来石磯洲打架,她都不带思虑就直接跟了过来,然后就成了现在这样,一现身就直接坐在了人家的山门顶上,也不知道是该说云林宗有面子还是没面子。 云林宗守山门的一群仙家子弟,连门头上坐的是个什么人都没看清楚,就被那位女子妖皇一眼看昏了过去,不算什么重伤,躺个十天半月估计就能醒。 九尾狐一脉天生具备某些能力,而眼前这位妖皇之尊,自然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女子妖皇也没打算真的为难这座四品山门,毕竟其中最厉害的也不过就是个十境而已,都不够她拍一巴掌的,所以这种欺负人的事情对她而言其实没啥意思,还不如当年抢万妖朝的那张王座来的有趣。 忙著嗑瓜子的涂山琉璃,一露面就放到了山门前的一大堆守山弟子,然后一身隔空传音直接传遍了整个云林宗,內容也很简单,就一句话,“乖乖呆著別动,谁动谁死。” 女子妖皇就这么简简单单忙完了楚元宵交代的事情,然后就继续开始嗑瓜子了,她临离开盐官前已经把那个叫李璟的年轻人兜里的瓜子全掏完了,估计都能够她一边磕著瓜子,一边再逛一遍九洲… …… 后山杂役峰。 楚元宵在韩元赋话音落地的那一刻,御剑从云海之中现出身形,看著安安稳稳坐在崖畔的两个故人,饶有兴趣轻笑了一声,“我原来还以为,你们两个在封山之后会反目成仇,没想到现在看起来,你们倒成了同仇敌愾了?” 韩元赋表情平静看了眼这位已然是剑仙的同乡人,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態,像是事不关己一样毫无反应。 章锦淮坐在崖畔,看著稳稳噹噹站在云海之中的黑衫年轻人,许久之后先是长嘆了一声,隨后又有些讚嘆地摇了摇头,“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在刚回山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一直以为云林宗不会再有出头之日了,要不是也算长了见识,我还真不敢信你能做成这种可以嚇死人的事。” 楚元宵不置可否挑了挑眉,“听你的意思,你好像觉得我来算完了帐,你们云林宗就能重新开张了?” 章锦淮闻言微微一愣,转过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韩元赋,低声道:“怎么看这架势,咱们好像真的猜错了?” 韩元赋似笑非笑回看了一眼这个姓章的,“你不是说了我那叫反躬自省?” 章锦淮在这一刻,不由自主眼皮直跳,转过头看了眼那个御剑站在云海中的黑衣剑仙,小心道:“这事没商量?” 楚元宵淡淡一笑,抬头看了眼主峰的方向,轻笑道:“我觉得,还是等我拆了你们家祖师堂之后,咱们再说有没有商量。” …… 第189章 对弈开局 楚元宵盯著三品仙门天策府主的名头去往北海的这一年,在九洲后来的青史上,被记载为天启元年。?? 6??h??x.??o?? ??? 先前的石磯洲云林宗一行,年轻人说到做到,当真一剑劈碎了那座四品山门的主峰山顶祖师堂。 因为山门那边坐著一位来歷不明的女子,刚现身出来就以一身绝顶修为镇住了整个云林宗,导致楚元宵光明正大站在主峰山外出剑时,整个云林宗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动一动手指出手反抗。 收回了木剑的楚元宵重新回到杂役峰那边,笑看著表情复杂的章锦淮,道:“你看看,当年你们拳头够大,抢机缘的时候说下手就下手,结果后来被我家苏先生来了一出还施彼身,现在又被我来了一处狐假虎威,这算不算现世报?” 章锦淮有些无奈,侧过头看了眼身侧依旧面无表情的韩元赋,“你没跟他说我改过自新了?” 韩元赋闻言没好气瞥了眼这傢伙,“你见我说话了?” 章锦淮似乎是有些生气,“你他娘的那么聪明,就不知道提前设个局漏个风什么的?” 韩元赋冷笑一声,“老子天天挨你们云林宗门下弟子的揍都没够,你看我很有閒工夫?” 章锦淮闻言一滯,突然猛地一拍大腿,破口大骂道:“失算了失算了,这帮狗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等著老子当了宗主的,我打断这帮不省心的狗腿!” 楚元宵也懒得搭理这个故意卖乖的傢伙,想了想之后淡淡道:“你们云林宗当初了四成的宗门气运,才把韩元赋换回云林宗,我现在也不能说抢就直接抢,毕竟我还是讲道理的,不像当年的你们。” 章锦淮哈哈一笑,“確实,楚道友可比我们这帮人有格局得多了,那不知道友觉得应该给个什么价?” 楚元宵笑了笑,“你们当年在盐官镇故意针对我,背后是有人指使吧?这笔帐咱们要不要也摆开来算一算?” 原本以为今天还能有进帐的仙家章公子,这一刻闻言直接一脸的呆滯,“这帐还能这么算的吗?” “不然呢?”楚元宵挑眉看著这个好像不太服气的傢伙,“那以章公子之见,是觉得楚某还应该將你们那一半家底再还给你们?” “不用不用,这么算就挺好。”章锦淮此刻看著那个站在云海之中的黑衣年轻人,越看越觉得他那个表情有些危险,赶忙摆手拒绝,低头认怂。 云林宗的这一局,大概在当初他们为了宗门利益接受了某些幕后人的指使,跑到盐官镇做买卖的同时针对了那个少年人,从那一刻就註定了会有今日这一劫。 九洲人间向来都有惯例,抢人机缘如同杀人父母,眼前这傢伙今日还算克制,说是来算帐的,结果既不杀人也不放火,虽然劈碎了云林宗祖师堂,但其实没有伤到任何一个人。 这种杀一半留一半的做法,要按江湖规矩,已经算是很手下留情了,毕竟人家如今势大,真要屠灭满门也不是做不到,所以这桩买卖在云林宗这边看来虽然丟人丟到家了,但在钱財人命上也不算太亏,毕竟当初在盐官镇,他们可是等於要了人家的命,真要一报还一报的话,云林宗恐怕得关门。 如今这个局面,顶多也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数年的宗门功业等於白忙活了,总比人家直接连山根水运都给拔了要好一些的。 楚元宵看著章锦淮一连串风云变幻的表情,想了想之后又突然退了一步,“虽然我是来换人的,但你们当年掏了四成宗门气运也是个事实,我是儒门弟子,不能砸了师门的招牌,所以我还可以再退一步。” 说著,他转头看了眼韩元赋,道:“我们搭了个名为天策府的台子,估摸著也能干点事,我这一趟其实就是来请你回去当知事的,但去不去还是要看你的意愿。如果你不乐意,以后也可以继续留在云林宗,山门不用再封的话,以你的本事想必也能混得不错。” 韩元赋在此刻终於不再是面无表情了,他先看了眼对面的楚元宵,隨后又侧头看了眼章锦淮,想了想之后才道:“当年抢你水韵,是我欠了你的人情,但其实也欠云林宗的人情,所以你现在给我的这个选择,好像怎么选都不太当人吧?” 楚元宵笑了笑,“那你以为,当年我那一身的水韵难道是白抢的?” 韩元赋见这傢伙大大方方承认,也没觉得意外,只是想了想之后笑道:“那要不然也让我学一学你,骑个墙头如何?” 楚元宵有些好笑,“好傢伙,说想法之前先带上我,意思是我不同意也不成了唄?” 韩元赋笑了笑,“既然大家都不是好东西,那我自然也没有客气的必要了。” “行吧。”楚元宵耸了耸肩,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要是再不同意,好像就是打自己的脸了。” …… 北海罗酆山,大名鼎鼎的墨大先生如今已是新的酆都之主,却还是如当年在盐官镇时一样,一身白衣白靴,云纹镶边,还是一样的雌雄难辨,肤白貌美。 这位靠著一脑子的好算计抢下了酆都,让魔族遗民一脉重新爬上了天下之爭这张棋盘的墨先生,此刻领著麾下魔鬼两族一眾遗民,就在罗酆山巔等著那个人族来此下棋。 天高云淡,海风习习,整个罗酆山在今日犹如一头洪水猛兽,俯臥在北海深处的海面上,正在等待著那个替人族来和谈的年轻人,似是一言不合就要暴起噬人。 如今的楚元宵,也已经是正儿八经的三品仙门的宗主,天策府这个在九洲之內最新立起来的山门,到如今其实也没有多少人,不过却是临渊学宫共议之后亲自颁书认可的三品,跟四大剑宗、承云帝国这些势力一个品级。 早前在临渊学宫的共议期间,诸子之中当然还是有人不同意的,毕竟按照学宫规制,要成为三品仙门就必须要有两条不可逾越的铁律,一是对九洲人间有大功德,足够顶天的那种,二是必须要有至少一位十一境打底,成为三品仙门的中流砥柱。 对於天策府而言,担任府主的楚元宵身上並不缺战功,江湖人可能未必都清楚,但临渊学宫不会对此事有异议,北海渡船、东海高阳城,也包括后来的云梦泽,全都是勒功帐簿上排在最前面的几笔功劳,哪一样都能掛上一个楚元宵的大名。 诸子之中有人反对的真正原因,是这个突然冒头的天策府,在战力上缺了一角。 虽然天策府聚集了一大堆从盐官镇而来的年轻人,这些江湖后辈接下了盐官大阵积攒了万年之后,彻底崩碎的那一场气韵之雨,真正踏上修行路之后,修为一日千里也不为过,远比苦苦修炼千百年的江湖人要跑得更快。 但时至今日,他们也还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真正迈入十一境。 临渊学宫诸子中人,有人坚持学宫规制不可破,认为他们有八境九境,所以许天策府成为五品,但没有十一境的话,三品是绝对够不到的。 不过在这一刻,临渊学宫好巧不巧又来了位楚元宵的师门,白衣大剑仙李乘仙。 这位喜好喝酒,四处云游的大剑仙,在楚元宵下了崑崙墟之后见了徒弟一面,然后就御剑远游回了西海嘉陵关,但他这一趟却不是去守城的,而是去找了一趟那位替他守了几年关,高座城头万年的独身大剑仙元脩。 当初在长安城,徒弟求亲於承云皇室,德明皇帝说过要让楚元宵必须顶上一个三品身份在身上,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位大剑仙就已经把主意打到了那位无牵无掛的西海大剑仙身上。 等到回了嘉陵关的李乘仙再从嘉陵关出来,天策府就多了一位十一境的坐镇大剑仙,姓元,单名一个脩字,只不过他依旧不曾离开嘉陵关而已。 临渊学宫的那群反对者,认为天策府这样东拼西凑硬拼一个三品仙门出来,有投机取巧之嫌,只是那个亲自拜访临渊的白衣大剑仙说了,如果那位不同意他徒弟成为三品仙门的宗主,那他李乘仙也不介意帮徒弟问剑一场。 总不能三座师门有两家都在临渊动过手了,他这个剑宗师父一点表示也没有嘛! 白衣大剑仙大大方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坐在临渊学宫碑林之中的一帮诸子圣人,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过去这几年里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最早的时候,有个提著雀头杖的老头在碑林里把道门某位天君给打了,结果被那个守宫人祁老头轻飘飘一句“甲子之內不许进碑林”就给抹过去了。 后来进门的那个法家苏三载,倒是没有直接动手打人,可他三言两语就把一帮子共议圣人给一顿臭骂,然后还大大方方从祁老头的酒窖里搬了一大堆酒离开,这事做得比动手打人还狠。 如今这位白衣又来了,张口就要动手问剑,还是站在碑林里面光明正大说出口的,红果果的威胁之意溢於言表,就问你们谁敢不同意? 一个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的小子,摊上这么三个护犊子的师门,都快把那年轻人送上天了,当真是欺人太甚! 只可惜,不服气的一帮共议圣人们事后把这事捅到了三教那三位老人家面前,就要回来一句反过来把他们脸打肿的回覆。 “没事就多去打打仗,天天吃饱了在学宫里耍嘴皮子,也不嫌站著说话不腰疼。” 好嘛,三位十二境都开始这么光明正大的拉偏架了,还有个屁的理可以讲。 如此一连串的故事过去之后,天策府就这么光明正大坐到了三品的行列里面,而小镇出身的那帮年轻人,也顺理成章成了九洲万年以来最年轻的一批三品仙门宗主和长老,也算是开了天下之先河。 …… 天启元年,节气春分。 北海罗酆山以南千里之地的海面上,来了个一身黑衣背剑佩刀的年轻人。 在年轻人的身后自然还跟著一群人,比如那位承云帝国一品长公主李玉瑶,还有那个风华绝代的万妖之王涂山琉璃,再比如楠溪姜氏嫡女姜沉渔,一同出关离开了云梦泽的青玉跟青霜,元嘉剑宗乔浩然,龙泉剑宗欧阳… 不过,那座新成立的天策府,此刻反倒就只来了府主楚元宵这一个人。 九洲与罗酆山之间,在这一刻隔著千里海面隔海相望。 吧书69新 雌雄难辨的墨千秋在罗酆山巔感受到南方那一股煊赫气势的那一刻,突然轻笑著点了点头,“庄稼种下去,又苦苦等了这么多年,终於也到了该见收成的时候了。” 话音落下,这位新的酆都之主一步跨出从山巔消失不见,再现身时已经到了双方之间折中的位置处,盘腿浮空坐在云头,笑眯眯看著南方的某处海面,静等著那个对手来下棋。 五百里之外,楚元宵站在眾人最前方,同样看著北方那处云头,准备起程赴会。 楚元宵身后,一大堆来替他助阵的各族人物,此刻表情都有些凝重。 当年从一副象棋开局,今日又要以一局围棋结束,天下之爭被这样安排,也算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了。 万妖之王涂山琉璃对於这帮傢伙如此无聊之举有些不耐,抬眸看了眼五百里之外的那座云头,淡淡道:“若是让我出手,我保证他不能活著回到罗酆山,对面那五百里的距离,就是他的鬼门关!” 眾人闻言微微一静,几乎都没有说话。 今日来的这些人里,唯有这位风华绝代的万妖之王是个特例,身为整个天下九洲四海都拔尖的大神仙,她其实应该跟李乘仙、公孙绿衣还有青帝杨文沐等等这些大神仙们一样,呆在九洲陆地上的某处,防备对面魔鬼两族可能出现的突袭。 只是这位万妖之王偏偏不喜欢守株待兔,好像也不怎么关心还在云梦泽之中的万妖朝,说是逛完了九洲陆地之后,还想逛一逛四海,所以就鹤立鸡群跟著来了北海,成了今日赴会的少年人里唯一的一个异类。 楚元宵站在最前方並未回头,闻言笑道:“陛下,如今魔族和鬼族復起,人族与陆地妖族联手,第三家的海妖一脉被打回了四海龙宫失去资格,天下的归属就又回到了一场面谈之间…” 他抬起一只手横挡在双眼上方,遮住阳光眯眼看了看远方的海面,这才继续道:“今日的这一局棋是某些人的有意为之,等於复製了万年前人皇与魔尊之间的那一场面谈,当年是魔尊自愿兵解保下了魔族一脉,让他们融入人族,今日这一局就不好说对面是想如何了。” 涂山琉璃闻言挑了挑眉,还是没觉得这有什么意思,“弯弯绕绕算计来算计去,你们也不嫌累得慌,直接拉开架势打一架不比这痛快?” 楚元宵有些无奈,终於回头看了眼那位站在人群中有些格格不入的妖皇陛下,苦笑道:“陛下,你可別忘了起程来北海之前,你答应了要听我的安排。” 涂山琉璃闻言皱了皱眉,但最后还是隨意摆了摆手,“没忘没忘,听你的就是。” 乔浩然跟欧阳两人並肩站在人群最外围,此刻看著这两人之间这个对话的氛围,乔浩然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转过头朝著身侧的欧阳挤了挤眼睛,一脸的古怪之色。 自从龙泉祖师欧剑甲消失在东海之东后,龙泉剑宗一脉就变得有些疯魔,要么是窝在高阳城里玩命练剑,要么是跑到两军阵前疯狂打架,全宗上下都憋著一口气要给祖师爷报仇。 欧阳这一趟北海之行,其实是被乔浩然硬拽著来的,两人之间是朋友,乔浩然大概也是怕这个同为剑修的傢伙太过刻苦,到头来过刚易折再把自己练废了。 欧阳对於乔浩然的表情没给什么反应,只是看了眼站在最前方的楚元宵的背影,始终都没有说话。 热脸贴了冷屁股的乔浩然也不生气,继续笑眯眯看著这群人之间的交谈,姓楚的这傢伙一共也没走多少年的江湖路,怎么身边就突然多了这么多女子,而且还一个比一个好看? 天赋异稟,还是命犯桃? 楚元宵並不知道乔浩然这傢伙又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眼见那位女子妖皇答应了不会节外生枝,他才终於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环视了一圈同行之人。 “诸位,今日送行就送到这里吧,接下来这一局棋我儘量保证不输,但对面是棋道高手,我也不敢保证能胜,诸位还是儘快回九洲去,防患未然比较好。” 李玉瑶定定看著一脸笑意的年轻人,想了想之后解下腰间佩剑七里河,將之递到了楚元宵的面前。 他是大道亲水,七里河则连著祖宗四瀆之一,保不齐就能派上用场。 楚元宵笑著看了眼白衣姑娘,这一次倒是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接过长剑提在手中,想了想之后又抬手轻轻摸了摸姑娘的那张俏脸,这也是他真正第一次这么冒昧。 李玉瑶在这一刻,一双晶莹剔透的耳垂明显有些泛红,但她始终没有躲开那傢伙伸过来的手。 周围眾人看著这对已算半个夫妻的年轻男女,有人眼神复杂,有人则是一脸笑意,也有人满脸平静,但自始至终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楚元宵也没在意旁人,收回手之后笑了笑,“你也回去吧,我一回九洲就去找你。” 李玉瑶轻轻点了点头,但並没有直接转身离开。 楚元宵也没再多说,看了眼眾人之后抬手告辞一声,然后就消失在了眾人的视野之中。 …… 云海之上,等待依旧的墨大先生看著出现在面前不远处的年轻人,满脸笑意没有说话。 楚元宵看了眼那位已经摆好棋盘,坐在棋盘一侧的白衣文士,想了想之后抬手抱拳行了一礼,“多年不见,元宵来迟,有劳先生久等。” 墨千秋笑著点了点头,抬起手朝著棋盘对面的位置礼让了一手,笑道:“不必多礼,坐吧。” 楚元宵从善如流,抬步走到那张棋盘一侧,顺势在云头上坐了下来。 墨千秋自始至终都是一脸笑意,见年轻人落座安稳,这才笑道:“听你话里的意思,有些事你应该是已经猜到了?” 楚元宵轻轻点了点头,又低下头看了眼那张棋盘,抬起手从棋奩中捡起一枚黑子,顺手按在棋盘上,起手天元。 “当年的象棋,先生起手炮八平五占了先手,今日这一局就让学生占个先手如何?” 墨千秋看了眼年轻人下的那一枚黑子,摇了摇头笑道:“金角银边草肚皮,你这一上手就来一手天元位,可是有些浪费这一出先手了。” 楚元宵也没有否认,点了点头淡淡道:“天下四分,魔鬼两族都是残军,合二为一占一方,另外陆地妖族、九洲人族、海妖一族三家各占一方,这第一手下在天元位之后,棋盘四分,刚刚好。” 墨千秋闻言挑了挑眉,拾起一枚白字放在了棋盘一角的星位上,抬头看著对面的年轻人笑道:“这么说来,好像也確实是这么一回事,只是如今的海妖一脉已经先一步被打成了残废,已经丟掉了爭雄天下的资格,所以这属於海妖一脉的一块,就归我魔族如何?” 楚元宵闻言摇了摇头,拾起一枚黑子放在了那枚白子一角,道:“海妖四大龙王,除了那位东海龙君被斩,其余三位龙王都健在,加上海龙祖地的压箱底都已在东海龙宫,所以也不能说海妖一脉尽失其地,真要巴拉巴拉的话,还是可以再打一架的。” 墨千秋紧跟著又接了一枚白子,挨著先前一手又长了一手,“真要说打架,如今的魔鬼两族也未必会比海妖一脉差,我倒是觉得將海妖一脉並掉会更好一些,毕竟是没有真正握在你我手中的一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楚元宵並不赞同,摇了摇头再跟一手,“大先生杀心太重未必是好事,其实真要说战力,当初羽翼俱全的鬼族正好就是一军,可大先生一定要设计除掉先后两代鬼王,这一步棋虽然精,但並不妙。” 墨千秋闻言摇了摇头,隨意道:“以杀止杀,以战止战,非做不可。” 他说著话,抬头看了眼四面云海,道:“上古诸部的先王之中,就连寸伤未受的妖皇都已老死陨落,到了如今就只剩了鬼族那位黑袍一个。真要说打架,三教祖师也许能打败他,但要想让他低头无异於天方夜谭,非智者所为。” 楚元宵闻言嘆了口气,手下落子不停,道:“学生棋艺不精,始终觉得棋盘爭雄,能凑一子就是一子,每少一子就等於少了一分能贏的希望,所以只能錙銖必较步步小心,自戮杀子可不是个好选择。” “小处失先,大处爭胜,棋道不一定处处都要贏。”墨千秋笑了笑,“妇人之仁可不是执棋人该有的习惯。” 说罢,这位新任酆都之主似乎是不太想跟年轻人继续爭论,所以手下落子的动作微微顿了顿,抬眸看著年轻人笑道:“说起来,你孤身犯险来我面前,就不怕我出尔反尔直接抬手將你拍死?” 楚元宵也不意外,淡笑道:“学生当年与大先生在五方亭下棋时,还要借那位兵仙的力量,可如今都被照顾了这么多年了,也总该有些担当不是?” 墨千秋不置可否笑了笑,突然抬手朝著年轻人身后的方向招了招。 下一刻,原本层层翻涌的洁白云海,一瞬间鬼气森森,魔雾翻涌,十几道气势雄浑的身影隱隱约约出现在漆黑一片的魔雾背后,若隱若现,凶焰滔天,刚刚好就在楚元宵背后不远处! 原本只有一对一的云海对局,在这一瞬间形势斗转,成了一人深陷重围之中! 不仅如此,在两人落座对弈的这片云海之外,靠近北海罗酆山的一侧,一片片混合著两族遗民的魔鬼大军缓缓自海面上浮现出来,大军压境封锁了北侧整个海面,而楚元宵则刚刚好就处在对面的兵锋威胁之下。 前后两重手段,封死了楚元宵的所有退路,刚刚好是一出早有设计的十面埋伏。 墨千秋见布置妥当,这才笑看了眼年轻人,道:“单刀赴会確实是血勇之举,可一旦对上某些不讲道理的对手,你这一出就与赴死无异,当真不是好习惯。” 楚元宵闻言笑了笑,丝毫没有深陷重围的慌张,“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未必不是个好选择,学生真要是该死,当年我在五方亭就已经死了。” “哦?”墨千秋挑了挑眉,“此刻都到了这个地步,又是谁给你的胆量,还敢说你不会死?” 楚元宵笑了笑,同样抬起手来朝著身后挥了挥。 “那咱们就来看一看,到底是谁的准备更周全?” …… 第190章 三载为千秋 北海罗酆山以南五百里的海面上,酆都新王墨千秋与人族楚元宵之间的对弈,棋局开盘不过七八子,那位长相俊美的墨大先生就先一步出尔反尔,直接將孤身赴会的楚元宵围在了重重伏兵之间。??? ?9s??ux.cσ?? ???? 形势紧要,剑拔弩张。 楚元宵对於墨千秋这个突如其来的十面埋伏,似乎並不意外,反倒笑著说了一句,看谁的准备更周全。 墨千秋看著年轻人这个反应,又看了眼更南一侧的海面,只可惜那里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出现。 这位墨大先生看到这个场景,先是有些讶异,隨后又突然皱了皱眉头,“虚张声势?我觉得你应该没有这种无聊的习惯才对。” 楚元宵闻言耸了耸肩,笑道:“见到大先生如此之大的阵仗,学生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总要装腔作势给自己壮壮胆的嘛!” 墨千秋被年轻人这个突如其来的玩笑给逗乐了,“这种动輒生死的境地,如你这样油腔滑调可不是个什么好做派,想来也不该是你那几位先生教给你的习惯吧?” 楚元宵笑著点了点头,“各位先生都是好先生,只是我这个当学生的学艺不精,实在不太爱学那些繁文縟节,礼制规矩。” 墨千秋闻言不置可否笑了笑,“在我看来,学不学规矩不是最重要的,有些人学了等於没学,有些人无师自通,有没有礼数是早就定好了的。” 墨千秋再次看了眼年轻人背后那一片空空如也的海面,隱约觉得好像是哪里不太对,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解道:“按理说你不应该是一个人来此才对,九洲人族心心念念攒出来的第二个三径同修,难道就真让你孤身犯险了?” “天下大势很多时候都不取决於某一个人,学生虽然运气还成,但也没到非我不可的地步嘛。”楚元宵一边说话一边又摇了摇头,“大先生处心积虑把棋局放在此处,不就是要打人族联军的埋伏?学生不才,但也不能真叫大先生如愿不是?” 墨千秋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年轻人,突然摇头道:“既然如此,那想必你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我要是太客气,恐怕还有些对不住你这孤身赴险的胆量!” 话音未落,墨千秋抬起一只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夹著一枚莹白如玉的棋子,直接朝著对面的年轻人点了过去。 短短一张棋盘的距离,那枚白色棋子在眨眼间迎风暴涨,瞬间如斗,直接朝著年轻人的面门砸了过去。 天地间魔气滚滚,风雷乍起,那一枚白子在一瞬间竟然不合常理带上了雷电之力,气势滔天! 楚元宵眼见对方动手也不废话,掛在腰间的长剑七里河瞬间出鞘,一剑上撩,直接將那枚棋子一分为二朝著两边飞了出去,但那一剑的剑光仍旧不止,一道剑气如同竖起的半月朝著墨千秋的面门斩了过去。 101看书 读好书选 101 看书网,??????????????????.??????超省心 全手打无错站 墨千秋先前递出棋子的双指一直没有收回,就静静停在身前半空中,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就等著这道剑气一样,刚刚好就挡在剑气前冲的路径上,顺理成章將那道犹如实质的剑气夹在了双指之间! 双方这一手换招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那道剑气被崩碎之后,双方都没有再立刻出手,虽然先前这两招声势都不算小,但是双方之间的那张棋盘,也包括盘中落子,都不曾受到影响,原模原样摆在原地 墨千秋看著对面依旧面色平静的年轻人,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的情绪起伏,不免有些意外,“我还是不太明白,你这个镇定自若的底气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身陷重围又无援军,你当真就不怕死到了这个地步?” 楚元宵没有立刻回答,手腕一拧,只出了一剑的长剑七里河顺势归鞘,他这才抬头看著墨千秋,却换了个另外的话题,“学生此来,除了与大先生手谈一局,有些事也想求个谜底,不知大先生可愿开诚解惑?” 墨千秋听著年轻人的问题,想了想也没有再继续动手,顺势捞起一枚白子又开始续上前面的对弈,“当初在盐官镇时,金釵洲那对刻意针对你的母子,確实是我的安排。” 楚元宵点了点头,“那么学生有两个问题想问,第一是为什么是我?按理说在那之前,我应该不显眼才对吧?” 墨千秋闻言一笑,“四大王府之首的石磯洲楚王府,因为你而分成了两派,数十万里迢迢从石磯洲跑到礼官洲,一边护著你,一边要杀你,结果最后你还被盐官大阵的镇守之一带回了小镇,这样都不够显眼的话,你觉得还有更显眼的人物?” 年轻人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道:“那第二个问题,那位郑夫人为何会死在凉州边界?也是大先生麾下动的手?” “是,也不是。”墨千秋看了眼面前的棋盘,隨后抬头看著年轻人道:“动手的人並非出自我的授意,但跟我是有些关係的,他之所以下手杀人,目的不过是想让你与水岫湖结仇更深,保不齐就能在你的江湖路上多添几道劫数。” “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他在动手之前,大概是没有料到海妖一脉会出手抢夺金釵洲,那座水岫湖中修士,十之七八也都成了海妖一脉大军的军粮血食。” 楚元宵始终没有说话,静静听著对面这位开诚布公揭露谜底。 片刻之后,楚元宵想了想又道:“我家那两位老头先后莫名离世,按理说在当年的盐官镇那个地方,镇守圣人莫名身死这种事不应该发生才对,不知道有没有大先生的手笔?” “那两位老先生的事情比较复杂。”墨千秋此刻当真是有问必答,没有任何遮遮掩掩的意思,“捡了你回小镇的楚老先生之死,我並未插手,不过事情的始末我大略还是知道一些的,那位老先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赴死。” “为何?”对面这个回答让年轻人有些意外,也有些不解。 “你那位崔先生后来猜到的一些事,那位楚老先生很早就猜到了,但儒门与墨门向来不睦,他大概是不太乐意让儒门捡漏,也不希望诸子论道的结局是儒门胜出,所以才会在遇上某些有心人的伏杀时引颈就戮…” 墨千秋话说一半看了眼年轻人,隨后又长嘆了一口气,似乎是有些感嘆,“按我的猜测,那位老先生大概是希望能通过此举,给你一个走上霸道的理由,毕竟心怀怨愤的人,想要讲仁义就不太容易。” 楚元宵听见这个结论,一时间有些难言,表情也变得很复杂。 那个老人还活著的时候,確实很爱念叨诸如“读书没个屁用,还不如种几亩薄田来得安稳”一类的话,楚元宵后来知道那个老头曾是墨家圣人之后,其实也有些理解他会说这种话的原因。 但楚元宵从未曾想过,那个酒糟鼻老头竟然会为了道爭两个字,不惜直接搭上自己的命来赌儒门输… 墨门向来主张兼爱尚同,看不上儒门那一套说法,这是天下共知的事情,但楚元宵怎么都想不到,那个酒糟鼻老头竟然会寧愿以死押法家胜出,也不希望儒门成为最后的贏家。 这种不惜赴死的举动,都不好说他到底是对还是错了。 墨千秋看著年轻人那个复杂的表情,似乎是有些感同身受一样嘆道:“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以为一死会有用,结果才隔了几天,就被那位打更的梁老先生给改了走向…” 两人此刻一边翻旧帐,一边落子不停,墨千秋继续看著棋盘上的棋路走势,缓缓道:“还记得当初在五方亭,我曾问心於你,结果你给我的回答是你感激於那些曾救过你命,或是施以援手的所有人。” 他突然轻笑著摇了摇头,“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那位楚老先生以命赌局的做法,算是白费了,可能还不太值。” 楚元宵听到这里也跟著嘆了一口气,他这一路上遇见了那么多人,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些目的在身上,精心筹谋,算来算去,到最后就只为了两件事,诸子道爭和天下大势。 这种处处都是算计的做法,实打实身处最中心的年轻人有些心累。 沉默片刻,心绪复杂的年轻人也没再继续多想,看著墨千秋又道:“那梁老头又是怎么一回事?” 对面那位酆都新主手下动作微微顿了顿,“前后两位小镇打更人之间是什么关係,你知道吗?” 这话倒是让楚元宵一愣,因为没有任何人曾跟他提过,那两人之间还有什么关係,就连那个邋遢汉子侯君臣自己都没说过。 墨千秋看著年轻人一脸疑惑,突然笑了笑,“那位梁先生之所以出手救你,一是为了还三教收留那位侯少府的人情,二是也想卖一个好处给你,以便將来你真正有所建树的时候,也能照料那位侯少府一二。” “只是那位侯少府確实是个强人,一边领了他师父的衣钵和情分,一边却始终没有在你面前挑明过他们之间有什么关係,大概就是不想把寄人篱下的那口饭吃到底,当真也算是一身傲骨了。” 墨千秋本是出身魔族,所以天生对人族这些讲情分讲义气的做法不是很认同,但这並不妨碍他对某些人的举动表达敬意,毕竟有些人即便看起来很愚鲁,但那一份咬定青山的坚持属实让人倾佩。 那个酒糟鼻楚老头是如此,后来的老更夫梁老头也是如此,再后来的邋遢汉子侯君臣亦是如此。 “东海傲来国在很多年前一直与万妖朝有故交,陆地妖族封於云梦泽之后,神侯府手中一直有一把云梦泽那座世界之门的钥匙,当年的神侯府之所以一朝被屠灭,就是海妖一脉所为,意图抢夺那把钥匙接引万妖朝出世,里应外合掀翻九洲人族。” 墨千秋这一次並没有等年轻人发问,自己开始翻某些旧故事的底,“只可惜海妖一脉寧愿冒著提前暴露的风险去杀人抢物,到最后却只是屠灭了神侯府一门,而那位少府主却早早带著钥匙离开了东海,双方连个罩面都没打。” “所以老猴子到最后都不知道是谁屠了神侯府满门?” 楚元宵听著墨千秋的旧故事,想了想之后问了这么一句算是个求证,因为如果侯君臣知道是海妖一脉动的手,那么后来的金釵洲一役,九洲人族也不至於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墨千秋闻言点了点头,“神侯府当年那位府主预感到了那把钥匙可能会招来祸患,所以提前一步连人带物骗出了府门送往九洲,成功让海妖一脉扑了个空,但留守神侯府的那些人则选择了死战到底,最后是一个活口都没留。” 楚元宵到这一刻,终於才將所有事都连到了一起,压在心湖之中的太多疑惑都算是有了个交代,所以此刻年轻人缓缓抬手,朝著对面那位墨大先生拱手一礼,道:“多年疑虑终有谜底,学生谢过大先生坦诚相告。” 墨千秋隨意摆了摆手,“我原本以为你还会问更多的问题,但你却只翻了当初发生在那座小镇的一些旧故事…如此看来,其他的事你都有著落了?” 年轻人笑了笑,“八九不离十。” “不错。”墨千秋笑著点了点头,“如此看来,你倒是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更聪明一些,也不枉我处心积虑顺水推舟送你上青云。” 楚元宵笑了笑,“以前总觉得很多事都太巧合,但不是很理解为何会如此蹊蹺,直到我在承云帝国长安城,见识了道门那位三掌教的一气化三清之后,才终於有了些猜测。” 他看了眼对面那位面上笑意越来越盛的魔族文士,好奇道:“只是不知道,墨大先生到底送了多少分身入我人族九洲?” 墨千秋突然有些恍然,摇著头笑了笑有些感嘆道:“所以你前面问我的那些问题,是为了验证你的猜测对与不对?” 年轻人点了点头,再次拱手抱拳,道:“还是要感谢大先生坦诚相告,既是解惑,也是验证,一举两得。” “那不知道你现在猜出来了几个是分身?”墨千秋也不在意被对方猜出老底,反倒是笑著反问了一句。 楚元宵闻言微微皱了皱眉,低头思索了一瞬后开始数数,只是面上表情有些复杂。 “最明显的应该是中土涿鹿州的那一位,之后是风雪楼之主魏臣…” 魔道祖师爷本身带了“魔道”二字,如果要猜谁是分身,自然就是他的嫌疑最大。 至於魏臣这个人,楚元宵在没有猜到分身一事之前,一直不是很明白那个奇奇怪怪的傢伙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 当初在龙池洲薑蓉国境內,一行四人被龙泉渡口的追兵堵在了半道上,结果那个一直都没有修为的蒙眼年轻人突然就来了一手杀人技,当著楚元宵他们的面上演了一出“三径同修”,但当楚元宵问他的时候,他却还是说他不会修行。 后来在白云剑山上,同样还是那个蒙眼年轻人,一出手就直接把造反的魏文侯一群人直接送到了还在死战的金釵洲,直接丟在了两军对峙的战场阵前。 这种不合常理的事,在楚元宵这里一直是个解不开的迷,直到他在长安城头见过了道门的“一气化三清”,才算是终於有了个解释,也所以才会在此刻拿来试探墨千秋。 楚元宵猜测了两个人之后,抬头见墨千秋一脸笑意也不说对不对,他就又开始继续往下猜,“诸子之一的阴阳家一脉应该也有一个,但学生不知道具体是谁。” 墨千秋笑了笑,“还有呢?你就只猜到了这三个?” 楚元宵在这一瞬间有些沉默,面色也有些复杂。 墨千秋看著年轻人的表情,不由地哈哈一乐,“你从先前见到我开始,始终在自称『学生』,你可別说这是想跟我攀交情,所以才故意如此的。” “你们儒门有句话,叫『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既然猜到了,又何必不敢承认呢?” 楚元宵闻言,脸色变得更加复杂,因为墨千秋这段话,已经等於是直接肯定了他不愿意说出口的那个猜测。 墨千秋看著不说话的年轻人,笑著摇了摇头,喃喃道:“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 楚元宵神色更加复杂,“学生走了一趟江湖路,到头来发现全被大先生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种无所不在的算计,確实让学生有些不寒而慄。” 对面那位墨大先生笑了笑,“其实也不能全算作我的筹谋算计,我只不过是借著诸子道爭隨行就市,顺水推舟。人间九洲四海被扣在碗底担惊受怕太多年了,不做一些处心积虑的准备,实在是不敢保证这天下还能等得到下一个一万年。” 这一刻,两人之间的棋局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了末尾,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个点位,黑白交错,星罗棋布,几乎已经占满了全盘。 楚元宵低头看了眼棋盘上的局势,又看了眼棋盘两侧的两只棋奩,黑子还剩了最后一枚,而白子则少了一枚。 墨千秋棋奩中少了的那一枚,正好是先前被楚元宵一剑两断的那一枚白子。 墨千秋看了眼棋奩,隨后又看了眼棋盘上仅剩的那两处空缺点位,刚好就是贏棋短了一手,他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年轻人,摇头笑道:“大道周天三百六,少了一枚就刚好是你的胜负手,这也算是天意如此了。” 楚元宵缓缓摇了摇头,並未伸手去取那仅剩的一枚黑子,而是抬头看了眼对面的那位白衣大先生,“大先生有意相让,学生胜之不武。” 墨千秋摇了摇头,不以为意道:“棋盘之上再如何机关算尽,到最后相比於天下之爭,也仍不过是小道而已。” “我今日之所以为你解惑,不过是希望你能心无掛碍,好好应对接下来的这一战,但如果你不够尽心尽力,那么即便是棋盘上你贏了,但你最后还是一样会死!” 楚元宵闻言沉默了一瞬,隨后缓缓从棋盘边站起身来,后退两步站定,恭恭敬敬朝著对面那位大先生行了个弟子礼。 “学生楚元宵,请大先生赐教!” 罗酆山以南五百里的海面上和天幕处,魔鬼两族构建而来的无数大军,因为年轻人的这一句赐教,缓缓拉开阵势將那座云头重重包围其中。 旌旗猎猎,人头攒动,凶焰滔天。 楚元宵一言过后不再说话,只是手腕一翻就如同一座行走的武库一样,將一大堆刀剑全掏了出来佩戴在身,桃木剑与长剑万年背在身后,腰间一侧是那把连通四瀆之一的七里河,另一侧则是绣春刀。 墨千秋依旧坐在棋盘一侧没有起身,看著年轻人在一剎那间背了这么一大堆刀剑在身,不由微微挑了挑眉,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双手而已,掏这么多家当出来,也不知道是为了嚇唬人还是如何? 楚元宵並未在意那位墨大先生的古怪眼神,扭转腰身看了眼身后云头上那一大堆堵路的酆都魔修,隨后再回去看了眼酆都的方向,然后毫不犹豫微微弯腰拉开架势,双手分別按在了腰间一刀一剑的握柄上。 残影缓缓消散,刀剑在手的楚元宵毫无犹豫直接与那位坐著没动的墨大先生擦肩而过,一瞬间没入了他背后的那一片军容严整的酆都万军之中。 剑光四溢,刀气纵横,年轻人一身黑衫辗转腾挪,在那片缓缓转动起来的酆都军阵之中左衝右突,所过之处留了一地尸首。 酆都新王墨千秋对此不以为意,他本就是魔族出身,死几个同类对他而言並无太多感触,只是静静看著棋盘上那两处並未按下棋子的空白点位,久久没有说话。 杀伐还在继续,不断有魔鬼两族的军阵修士被那一堆刀剑斩中,然后身死道消落地成尸,但紧接著就会有后方的修士重新衝上来,补全空缺,以防那个人族年轻人破围而出。 墨千秋对此不闻不问,任凭身后杀声四起。 片刻之后,他突然抬手在棋盘上方,手腕一拧隔空一握,原本被楚元宵一剑劈成两半的那枚白子,一左一右从两侧倒飞而回落进了那只微微张开的拳头之中,下一刻便重新合而为一,完整如初。 重新拿回了那枚白子的墨千秋轻声一笑,“说到底,孤勇还是敌不过万眾一心,万人敌也总有力竭的那一刻,你若只是想凭几把刀剑就能通过我的考校,未免太天真了一些。” “与其放水让你通过战阵,还不如直接打死你,也免得將来被人嘲笑说九洲四海心心念念就拼出来这么一个废物!” 说罢,他抬头看了眼棋盘对面那一排寂静无声的魔修。 这些人原本是堵在楚元宵身后的,但是当那个年轻人冲入棋盘北侧的战阵后,他们就成了场边压阵的閒人。 那些魔修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但在墨千秋抬眼的那一刻,他们立刻便如有默契从云头动手,一步步朝著那个横衝直撞的年轻人冲了过去! 楚元宵手提刀剑,抽空看了眼那些直衝而来的魔修,面无表情继续在酆都军阵之中横衝直撞。 这一场架打了整整大半天的功夫,那座酆都魔鬼两族联军构建出来的大阵,从成型的那一刻就不是为了將那个人族年轻人立斩於军前,而是像磨盘一样不断消磨他的锐气,直到他力竭身死,碾为齏粉! 某一刻,一身灵气修为终於告罄的楚元宵,手握刀剑单膝跪地,立身於一座占地极光的尸山之上,绣春刀插在身前某个已死的魔修尸身上用以借力,以保证年轻人不会直接倒下去。 从先前楚元宵动手的那一刻开始,坐在棋盘边始终不曾回头的墨千秋,在这一刻终於回身看了眼那个力竭的年轻人,表情似乎是有些复杂。 楚元宵杀人的这大半天里,墨千秋一直在等待著他的援军到来,因为他始终不相信这个年轻人敢真的不留任何后手,单刀赴会。 但是磨盘转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对面的九洲人族却还是不曾有一兵一卒出现在北海地界,那么有些结论也就不言而喻了。 “既然你非得要一个人来跟我整个罗酆山拼命,那么我也没有放你离开的必要,你想寻死也隨你,总好过將来给人间丟人。” 墨千秋话音落下,军阵中围在那座尸山周围的魔鬼大军立刻蜂拥而上,他们都已经磨死了太多同袍,此刻恨不能直接將那个人族年轻人生吞活剥。 楚元宵並未理会墨千秋的话音,只是在那些魔修和鬼修怪叫著衝上来的那一刻,他始终背在背上不曾动过的桃木剑和长剑万年顺势脱壳而出。 如当初高阳城云头上的长剑青莲一样,两剑合璧,在那座尸山周围划出来一大片圆圈,將所有越线的魔修和鬼修全给穿了个透心凉,无人可越雷池一步! 墨千秋见状微微挑了挑眉,灵气不够就拿精神力来凑,可你又有多少家底能用? 三径同修確实霸道,但还是逃不过被磨死的下场! 光阴如流水,那座军阵磨盘无休无止地轮转下去,將那个人族年轻人围在中间不断消磨,直到楚元宵那属於九境神人的精神力也將要告罄,彻底被吞噬的结局已然近在眼前。 墨千秋缓缓抬起一只手,那枚復原如初的白子就在双指之间,即將要落在棋盘上那处胜负手的那一刻,这位墨大先生却突然微微顿了顿,驀然回首看了眼北方五百里外的酆都方向。 罗酆山上那座通幽大阵,在某一刻突然开始运转。 一声嘹亮的大笑声响彻整座罗酆山,借著某些人的仙家手段助力,成功传到了五百里外的战阵之间。 “姓楚的,小舅子李璟幸不辱命,终於领著我大行台的边军来救场了,只是不知道你还活著没?” 一直在等著对方援军到来的墨大先生,在此刻突然发现,这一场对弈尚未终局,而他才拿到手不久的罗酆山,却突然易主了… …… 第191章 穹顶之下最后一战 罗酆山上有座通幽大阵,最早摆出来的目的是將凉州盐官镇搬到酆都去,后来又成了墨千秋从海外岛屿搬兵强占罗酆山的通道,今日对弈,这座大阵又成了人族援军的偷袭酆都,抄了魔鬼两族后路的手段。 此刻通幽大阵的那一头,正是魔族遗民大部偷偷摸摸藏了万年的那片海外岛屿,一支又一支大军正自大阵另一头不断往酆都运兵。 墨千秋在看到酆都之中出现大批敌对大军,逐渐抢占整座罗酆山的那一刻,瞬间就明白了这场算计的始末。 年轻人楚元宵单人赴局来与他墨千秋对弈,而人族那些本该出现的援军则是神不知鬼不觉去往海外,偷袭了魔族遗民的老巢,当真是好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算计,保不齐又是出自兵家武庙那位兵仙之手的谋划。 墨大先生转过头看了还在重围之中的年轻人,摇了摇头感嘆道:“胆子倒是真大,敢一个人来牵扯我的注意,你也不怕那些援军来得不及时,让你直接死在我的军阵之间?” 楚元宵此刻是真的到了强弩之末,一剑斩退了面前横衝而来的一大片魔修,这才看著那位大先生笑了笑。 “学生前面就说过了,置之死地而后生,未尝不是个好选择。” 墨千秋沉默了一瞬,突然有些好笑,“难怪你一开局,就一定要为海妖一脉分出来棋盘一角。” 楚元宵看了眼那些缓缓停下了攻击势头,开始调转矛头指向酆都的魔鬼两族大军,然后看著墨千秋道:“四海广袤远超九洲陆地,如果没有海妖一脉指路,其他陆地各族根本没有找到某一片岛屿的可能。四海的事还是交给海妖一脉来做,会更加得心应手。” 墨千秋缓缓点了点头,“这么说来,海妖一脉已经被你们说服了?” 楚元宵也没有藏藏掖掖,今日两人之间从对弈开始,一直说的都是实心话,“早在学生从云梦泽出来的时候,那位北海之主就已经出了临渊学宫的天牢,只不过他没有立刻返回北海而已。” 墨千秋有些意外,“金釵洲一役的仇,再加上阵斩东海龙君的仇,还有一些双方之间的旧仇怨如傲来国神侯府,我不是很明白你们怎么能放下成见拧成一股绳的?” 楚元宵身处万军之中,只是此刻已经没有人再攻击他,所以年轻人一闪身就又回到了那张棋盘一侧,双方再次对面而坐。 年轻人此刻大概是有些疲惫,一脸倦容,一边开始调息平復体內的纷乱气机,一边缓缓道:“这难道不是大先生算计了一路孜孜以求的结果吗?只不过不是如大先生所想的通过征伐之路而已。” 墨千秋闻言先是点了点头,隨后又摇了摇头,“你这个路数,跟当初的鬼族与海妖一脉之间那个松垮联盟没有太大的区別,有心人真要插手算计的话,只需要一出离间就足够你们分崩离析了。” 楚元宵跟著点了点头,“不纳投名状,有些事確实不够牢靠,但今日这一战之后,想必各族之间的看法会改一改的。” 墨千秋闻言挑了挑眉,淡淡道:“拿我酆都的命来杀鸡儆猴?可万一你们要是牙口不好,被我酆都两军崩碎了牙齿,那么你前面的这些合纵连横之术,恐怕就都要白费了。” 楚元宵笑了笑,道:“成与不成,也要打过了之后才知道,现在討论白不白费,其实还早。” 年轻人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这局对弈之地的南北两侧,缓缓有无数人族大军开始列阵出现。 罗酆山上的战事渐渐消弭,原本留守罗酆山的魔鬼两族守军全部被赶下了海,匯入南侧五百里的这片联军军阵之中,合兵一处严阵以待。 罗酆山上出现的,不只是承云帝国陇右道大行台那一支行伍,一同出现的还有兴和洲青云帝国麾下数十万边军,石磯洲燕云帝国镇守一洲南岸的那支歷经战火的铁军。 原本是摆好了局面,要作为道爭之地的三大帝国,在这一刻被摆在了棋盘同一侧,成为了同一支军马,牢牢將整座罗酆山抓在了手中。 这座被鬼族占据万年的罗酆山,本身为大道厌弃之地,苦寒恶劣的环境並不適合人族久留,但是此刻为了抄掉魔鬼两族的后路,三大帝国上来就接下了最难啃的一块骨头,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说。 棋盘南侧五百里,一支豪阔雄壮的行伍同样缓缓出现在海面上,不过作为人族的军伍,不到一定修为是做不到浮空的。 正因如此,九洲人族在过往数年间倾尽家底造了一大堆足有上百艘的跨海渡船,此刻全被用在了运送行伍上,而被运送过来的这支军伍,正是石磯洲中部的那座联营千里,大名鼎鼎的楚王府麾下。 当初楚元宵去长安城的那一趟,楚王府麾下武將钟离曾送了半枚虎符到礼官洲,送到了楚元宵的手中,就在这一趟北海之行前,楚元宵曾带著那枚虎符亲自去了一趟石磯洲,从那位楚河之主手下借来了另外半枚,所以才有了这座联营千里出现在北海罗酆山的一幕。 除此之外,还包括龙池洲岳王府,棲霞洲穆王府,楠溪洲姜陈两氏… 人族万年积攒下来的罈罈罐罐,也在这一场天下爭雄的最后一战中,全部被搬到了北海两军阵前,精锐尽出,一战决胜! 墨千秋看著南北两侧出现的人族大军,沉默片刻之后没有说话,將手中那枚白子放回了棋奩之中,看著棋碟片刻后缓缓起身,一闪身退回了魔鬼两族军阵之中,只留了一句话在年轻人的耳边。 “登天而上之前的最后一场考校,到这里差不多也该到了结尾,如果你能吞得下接下来这一场爭雄,就算是我为人间留的最后一场馈赠了。” …… 楚元宵回到南侧那一大片渡船上的时候,先前送他孤身赴局的那一群人全部都在诸船之首的旗舰上,眾人之外还有此次领军驰援北海的军中诸將。 此刻人人看著这个拖住了墨千秋注意力的年轻人,眼神都有些复杂,而更靠后的一大堆行伍中人则相反多了几分崇敬。在智谋之士眼中,单刀赴会这种事不可取,但在武人眼中则恰恰相反,正是勇武的表现。 楚元宵笑著朝眾人拱了拱手,道:“幸不辱命!” 手持一把摺扇的元嘉剑宗乔浩然第一个回神,笑眯眯走上去一把揽过楚元宵肩头,勾肩搭背一脸兴味,“让你这傢伙抢了这么大的风头,以后咱出门在外,是不是也可以用『楚元宵的朋友』这几个字来脸上贴金了?” 楚元宵闻言挑了挑眉,“我觉得,你用『柳清秋的道侣』这几个字更容易让人羡慕。” 乔浩然闻言哈哈大乐,隨后又偷偷摸摸靠近了楚元宵耳畔,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你他娘的差不多得了,说得好像只有柳姑娘一人登上了胭脂榜一样,你身后跟著那么大一堆姑娘,哪一个不在胭脂榜上?榜首前十被你一个人抢了四个,你还好意思说?” 中土神洲铜雀楼最近才新放了新一期的胭脂榜,不过这一次的胭脂榜却並不只局限於人族一家,榜上前十之中有很多人都是熟面孔。 女子妖皇涂山琉璃是当之无愧的榜首,一张脸生得国色天香,冠绝天下各族,跟在她后面的是新一任的陆地首妖青玉,白衣姑娘李玉瑶占了个胭脂榜探的位置。三人之后,还有如姜氏的那个红衣姑娘姜沉渔,小镇柳氏嫡女柳清秋,也都榜上有名,前十的位置被她们占了一半。 不过,那个已成为陆地龙首的青霜,倒是並没有出现在胭脂榜上。 铜雀楼新一期的各榜一经问世,天下便传得沸沸扬扬,尤以胭脂榜最为出名,很多人新奇於这一届的胭脂榜也包含了人族之外的各族绝色,更加好奇妖族出身的榜首那两人是何等惊艷,深恨不能当面一见。 故此,乔浩然此刻所说也確实不算太过分,那榜首前十中至少有四个女子確实都跟楚元宵有些关係,只不过到底是什么关係,那就只能是见仁见智了。 反正跟楚元宵相熟的这群傢伙们如乔浩然、欧阳之类,几乎都觉得楚元宵这傢伙就是艷福不浅,有些事当真比修行一事还要更加的天赋异稟。 楚元宵被乔浩然这一句话说得有些冷汗森森,贼眉鼠眼偷瞄了一眼那个白衣姑娘的表情,然后直接一手肘顶在了乔浩然这傢伙身上,“你他娘的钥匙不会说话,你就乾脆闭嘴!嫌老子死得不够快还是咋的?” 乔浩然嘿嘿一笑,“你个狗东西桃运太旺,这他娘的也能怪我?” 楚元宵闻言更加胆战心惊,为防他再说出来什么让自己里外不是人的话,乾脆一只手按在了腰间剑柄之上,眼神凶厉,威胁意味十足。 乔浩然见状瞬间从他身边跳开,笑眯眯装模作样从那三个女子脸上一一扫过去,一脸古怪却什么话都没说。 楚元宵有些头疼,但想了想也没再说什么,反而顛顛凑到了李玉瑶身侧,一脸笑意接下腰间七里河还给了白衣姑娘,却见那白衣姑娘只是面无表情接过了佩剑,却一句话都没说。 楚元宵见此,不免在心底里又给乔浩然那个王八蛋画了个大大的叉,然后抬手挠了挠后脑勺,“那啥…刚才跟对面打架,一身灵气还有精神力都损耗得有些严重,我需要恢復一下。” 白衣姑娘闻言抬头看了眼这个一脸狗腿表情的傢伙,淡淡一笑道:“你不是知己很多?比我厉害的也大有人在,要找人护道也不必非得找我吧?” 楚元宵被心上人一句话说得脸色大变,目不斜视盯著白衣姑娘,嘿嘿笑道:“李姑娘你可是咱正儿八经提亲求来的心上人,我这要找人护道,不找你找谁?” 李玉瑶不置可否笑了笑,“我怎么记得,我家老祖宗当时说的是你只提成了一半,剩下那一半应该还没成吧?” 楚元宵表情一滯,乾脆直接一把抓住白衣姑娘的衣袖,理直气壮道:“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我都提过亲了,你爹娘如今还在小镇那边开饭庄呢,这就是成了,不是也是!反正我就是赖上了,你爱咋咋地!” 白衣姑娘大概是第一次见这傢伙如此死皮赖脸,不免有些意外。 从当初在盐官镇洞口第一次见,到后来两人並肩打架,再到后来东海高阳城的久別重逢,还有后来如长安城,盐官镇的再重逢,好像每一次见到的时候,这个傢伙都很有理有节,一副彬彬有礼老好人的架势,今日这种耍赖皮的面目倒是第一次见。 如此新奇的场面,不光是李玉瑶,就连周围那一大群面朝各处,看似各有事做实则都竖著耳朵的男男女女们也都不免一脸的古怪,什么时候见过楚元宵冒出来这种反应? 楚元宵这傢伙打架杀人的时候一脸冷厉,跟朋友见面的时候又大多温温和和,走了一趟江湖路什么表情都有过,唯独没见过有耍赖皮的时候,今日倒是开眼了。 乔浩然此刻已经又跟表情平静的欧阳並肩站在了一处,看到这姓楚的为了让心上人消气,连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情都能干出来,不免大受震撼,同时又有些恍然大悟,摩挲著下巴喃喃道:“怪不得柳姑娘见我的时候,一直都冷冷清清的,是不是我也该耍一耍赖皮什么的,说不定能管用?” 欧阳自打自家祖师爷战死东海之后一直就很少有笑脸,此刻听到乔浩然如此说话,不免也有些古怪,想了想之后轻笑道:“他这一招也就只有他才管用,对你没什么用处。” 乔浩然闻言一愣,转过头看了眼欧阳,不解道:“为什么对我没用?” 欧阳侧头瞥了眼乔浩然,淡淡道:“你难道没看见李姑娘那一脸意外的表情?很明显也是第一次见他这种撒泼打滚的做派不是吗?” “那怎么了?”乔浩然没明白欧阳是什么意思,一脸的不解。 欧阳闻言乾脆翻了个白眼,“我觉得在柳姑娘眼里,你这货大概从第一次见时就是个不正经,所以你撒泼打滚没用,她可能还会觉得你越来越不著调了。” 乔浩然差点被欧阳这一句话给噎了个半死,抬起手抖抖索索指著这个傢伙,一脸的愤慨之色,“姓欧的,你给老子说清楚,老子什么时候不著调了?我他娘的难道不比他姓楚的玉树临风,英俊瀟洒?” 欧阳也不示弱,冷笑一声道:“我怎么听说,你当初在龙泉渡口的时候,还让人柳姑娘误会了你有断袖的毛病?” 忍无可忍的乔大公子,终於被欧阳三言两语气得脑门青筋直跳,擼胳膊捲袖子上去就开始大打出手,噼里啪啦一顿老拳过后,两人都有些鼻青脸肿。 船上的其他人也不插手劝架,就这么定定看著这两个傢伙在那里胡闹。 大家都是有修为傍身的人,互相聊天只要都不是用仙家传音,又没有施加禁绝术法,其他人只要竖起耳朵想听,自然就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先前乔浩然调侃楚元宵的那几句,加上后来欧阳调侃乔浩然的这几句,等於是真真切切听在了所有人的耳中,所以此刻看到乔浩然说不过就动手,乾脆就没人上去帮忙。 正当眾人还在船头看戏的时候,对面那一大片已被包围其中的魔鬼两族大军之间,骤然响起一声声嘹亮的號角声。 原本缩在一起有些杂乱的魔鬼两军已经重新完成了整军,一分为二南北两向,隔著五百里海面遥遥相望一南一北两只人族大军。 眼前这一战,之前的那一场对弈算是第一局,因为墨千秋与楚元宵都没有落下最后一子,留了一白一黑两枚棋子放在棋奩中,所以那一张棋盘最后成了平局。 接下来双方的战阵交锋就是第二局,但这一场即將开启的对冲,不会再是以某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决定胜负的,而是必然会经过一场惨烈的廝杀,胜负也只能看哪边的军威更盛,兵锋更强! 魔鬼两族大军,虽然因为困守海外诸岛,加上他们本身的问题,军阵数量並不算太过庞大,但是经过了上万年弱肉强食的环境淬链,能够活著来到两军阵前的,都是真正不要命的残忍亡命之徒,比之还算优渥的海妖一脉,只会更加凶残。 在这一点上,人族诸军本身並不太占上风,毕竟九洲万年间还算安定,三大帝国以及石磯洲的那座联营千里,也包括其他来驰援的行伍,虽然也都是天下强军,但相比於困兽罗酆山的魔鬼两族还是要优渥得多。 不过,人族联军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优势,一胜在数量比对面更多,二在战备充裕,且有兵家武庙麾下诸將负责统筹调度,军容严整,进退有度,令行禁止。 双方此刻的北海一战,就是天下定鼎的最后一战,无论结果如何,最后的矛头都会指向天幕,那里才是诸子百家的道爭,也包括酆都那位墨大先生的筹谋,所有的算计最终落实的地方。 一声声嘹亮的號角过后,被围的魔鬼两军一南一北向著人族阵营开始推进。 隨之而来的,则是人族联军上前面夔牛鼓齐声雷动,酆都山上的三大帝国联军拉开架势,一架架弒神床弩被摆在大军最前方,弩枪如林,在一声如同狂风怒號的弩弦声齐鸣过后,一大片离弦而出的床弩长枪遮天蔽日般离开了罗酆山的地面,直奔对面的魔军锋线而去! 相反的方向,承载著楚王府麾下那座联营的一艘艘跨海渡船缓缓启动,开始朝著北方鬼军挤压过去,船头同样是一架架床弩,所有的床弩长枪全部都是由精铁铸造而成,再以仙家符籙加持,材质堪比仙家法宝的品秩。 一桿杆长枪飞跃数百里的距离,在落入魔鬼两族大军的那一刻,枪桿上的符籙已经在飞跃的途中吸纳了足够庞大的天地灵气,所以迎面撞上魔鬼大军的防御魔气或鬼气的那一刻,就如同一颗颗闷雷一样骤然炸开! 无数被符籙吸收而来的天地灵气,集中於一点猛然炸开,震得对面那军阵前不断翻滚的魔气荡漾开一圈圈的波纹,当床弩的数量超过了某个极限之后,原本极其浓厚的魔气终於在某一刻有了抵挡不住的架势,开始出现了丝丝缕缕的裂纹,並且在源源不断的炸裂声中迅速扩大,支离破碎如同碎瓷。 但是,即便形势危急如此,魔鬼两族联军中却没有半分混乱,所有的魔修与鬼修军卒们,只是静静看著那如云的床弩在自己的头顶上,脚下步履不乱,且速度越来越快,数百里的距离在他们的军阵不断推移之下,几乎眨眼间便到了短兵相接的距离。 那位墨大先生之才,確实也不得不令人敬佩,魔鬼两族的低阶修士虽然有浮空能力,但並不长久,不足以让他们直接立足与海面与人族开战,但是那一手精彩绝艷的军阵却成功將同族修士全部联通在了一起,成了一片浮於海面上的魔云,让他们能够集结诸魔鬼之力,同进同退,不再需要如人族一样还要藉助渡船才能跨海。 手段之惊艷,放在人族之內也算是万年难遇的天才之辈。 数百里距离眨眼便到,罗酆山前的两军直接开始短兵相接,如同两座海上巨浪对撞在一处,剎那间天昏地暗,杀气冲霄。 浮在海上的人族数十艘跨海渡船,则並不像罗酆山方向的战阵形势,反而是在魔军衝到近前的那一刻,直接打开了一艘艘渡船的护船罡气,直接將魔军隔绝在了船外。 这一刻的上百艘跨洲渡船,也选择了如对面的魔气联结一样的路数,护船罡气在释放开来的那一刻,直接全部联通在了一起。 这一手战阵术法,出自楚王府联营千里的行伍技法,辅以兵家武庙的“铁索连舟”,在一瞬间让那上百艘跨洲渡船联结成了一片占地极广的海上陆地,有利於人族大军结阵展开,与敌交战。 对面的魔军在这些跨洲渡船释放出罡气联通起来的那一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分散开来,环绕住这片临时结成的海上陆地,开始从四面八方攻击那一片巨大的罡气护罩。 等到衝破了护船的罡气,那么双方就会立刻如罗酆山一样,开始真正的血腥对冲。 渡船旗舰上,女子妖皇涂山琉璃静静坐在一根巨大的船桅横杆上,修长的双腿垂落下来,一身慵懒,表情淡淡。 她此刻並不在意这些环绕在结阵渡船周围的魔族修士,只是静静盯著那个身处在一南一北魔鬼两族大军最中心位置的墨千秋,眉头微皱,不知道在想什么。 妖皇身侧还坐著另外一个女子,正是从云梦泽闭关出来不久的首妖青玉,双方之间有师徒之实,但无师徒之名。不过对於如今的青玉而言,天下间最亲近的人除了公子之外,又多了一个万妖之王。 所以当她不便站在公子身侧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呆在女子妖皇身边,这已经成为了某种下意识一般的习惯。 一道剑光闪过,原本盘腿坐在船首甲板上恢復修为的楚元宵已经出现在了这处桅杆上,站在涂山琉璃一侧,同样看著万军之中的墨千秋,表情也有些凝重。 涂山琉璃並未转动目光去看身侧的年轻人,红唇轻启缓缓道:“现在已经算是魔鬼两族最后的一战了,如果不出意外,那个傢伙很可能会放出他最后的杀手鐧。” 楚元宵闻言缓缓点了点头,顺势在桅杆上蹲了下来,就成了与涂山琉璃肩並肩的架势。 女子妖皇轻笑了一声,“不怕你那个心上人误会了?” 年轻人闻言笑了笑,“她那只是玩笑话而已,真正的李玉瑶並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小心眼。” 这话说得很坦然,还带著一股似有若无的骄傲。 涂山琉璃闻言挑了挑眉,又转过头看了眼坐在身旁的青玉,但並没有说什么,隨后再次將目光转向了墨千秋的方向,道:“他的那些分身修了不同的大道路径,虽然极可能存在某种限制,让他不能成为真正的三径同修,但是一旦局势逼到某个境地,他保不齐会採取拼命的手段,到时候即便是时间有限,但一个十一境的三径同修,很可能短时间內就会让你们损失惨重,直接被打残也说不准。” 楚元宵闻言面色骤沉,因为这种可能在以前看来不可能,但在此刻看来反倒成了八九不离十。 以墨千秋那布局万年,直接废掉了鬼族前后两位王者,又將海妖一脉也打成了半残的通天智计,他本身已经具备了三径同修的底蕴,只缺了一个合而为一的可能,这样的情况下真要拼命的话,有些事確实不是没有可能。 一念至此,刚刚蹲下身的楚元宵猛地从桅杆上站起身,一步跨出从原地消失,再现身时已到了船首前的护船罡气边缘处,左手刀右手剑,直接准备越过罡气衝出去。 涂山琉璃的声音缓缓在他耳边响起,“有天地大道的压制,他如果真的选择拼命,时间必然不会太长久,但是一旦他拼命,你就绝对不能死,否则你们这一场敌我混杂的天下大局之爭就等於白费了。” 楚元宵闻言回头,看了眼那个高坐桅杆上的雍容女子,“请陛下帮忙儘量护住船上的人,其他的交给我。” 说罢,他再次低头看了眼那个白衣姑娘,然后就直接消失在了船头。 穹顶之下的最后一战,在这一刻正式开幕。 …… 第192章 他化自在,万源归巢 天策府中的年轻人们,除了府主楚元宵应约去了北海罗酆山,其余眾人都还呆在各自该呆的地方,各忙各的事。??? ?????u?.?om ???? 这座將山门开在盐官镇东侧那座剑山蛰龙背上的仙家府邸,整个九洲江湖最新的三品仙门,开门之后却跟中土的那座荒无人烟的法家山头一样,眾人齐聚立了个山头之后就又下山各忙各的去了。 让整个九洲江湖沸沸扬扬的新晋三品天策府,开门仪典並不盛大,本就家在小镇的一群年轻人相约在同一天登山而上,在那座已经没有了青龙之灵镇守的剑山之巔立了一块碑,再加上如李玉瑶、姜沉渔、乔浩然还有欧阳这些江湖同龄人观礼,就算是一座三品仙门真正开宗立派了。 天策府一位府主加上四大长老,还有供奉长老如柳清秋、乔浩然等人,人人背后都有一座山门,且还都不尽相同,所以严格说起来,天策府也不知道该算是诸子百家哪一脉门下。 因而在蛰龙背的山巔也並没有立起所谓祖师堂,更没有供奉祖宗牌位,一群人真如法家一脉当年立碑一样,简简单单在山巔立了一块碑,就算了解。 小胖子朱禛从蛰龙背下山之后回了一趟朱氏大宅,给父母留了下天材地宝一类的好东西之后,没过多久就离开了小镇,重新去找他那位既是兵家也是商门的师父,云游四海去了。 云海间的生意在如今的九洲陆地越做越大,跟铜雀楼合伙搭起来赶路法器的买卖,又在铜雀楼的邸报生意上插了一脚,集合全九洲之力打造跨洲渡船的那一桩浩大工程,也有云海间的身影。 另外,人族九洲与异族之间的战爭已经持续了数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个实在话,人吃马嚼是个大问题,云海间作为天下间真正最有钱的仙家,加之刚好又是分號开遍九洲,故而算帐调配一类的事情,自然也就顺理成章要落在他们头上。 如今几乎成了商门一脉二掌柜的小胖子朱禛,在这数年间也算是忙得够呛,一刻不得閒。 …… 陈济从陈氏离开之后出了小镇,重新跨洲越海回返了楠溪洲,不过这一次倒是没有直接回返颖山陈氏,而是去了一趟他当初曾被抓去参军的那座四品王朝春国。 当年那位因为对燕云王朝失望,所以乾脆离家出走的儒家文士叶先生,曾在春国见了正要参军的楚元宵,之后就彻底开始在春国隱居了下来,真正成了个隱逸世外的隱修。 陈济去了一趟春国见了一趟那位叶大先生,隨后就离开了楠溪洲,直接去往刚刚光復不久的金釵洲,开始以一身儒门所学重新教化涂炭生灵的金釵洲。 金釵洲被置於海妖一脉治下多年,一洲陆地大半人族战死,剩下的那一小半几乎都成了半人半妖的怪物,没办法跟著被打退的海妖一脉撤回四海,最后就成了人族其余八洲光復金釵洲之后,接在手里最头疼的一笔烂帐。 天下大势不是一家一姓可以说了算的,尤其是小国寡民芸芸眾生,有朝一日雄威滔天的妖族大军出现在天地交界的地平线上的时候,摆在普通百姓面前的其实就只剩了两条路,要么轰轰烈烈直接战死,要么委曲求全苟活一命。 那些已然战死阵前的人族,无论修为高低都会受到必然该有的尊崇,金釵洲刚刚光復之后,临渊学宫便牵头重新堆起了瓶山,並在山上立了一大片英灵碑,將当初瓶山一战阵亡的那二十万金釵洲脊樑的姓名全部刻在碑上,也包括后来金釵洲各地对抗妖军,陆续阵亡的將士姓名。 一座比原来还要高出千仞的新瓶山,密密麻麻立满了一块又一块碑文,没有太多华丽辞藻,也没有长篇大论的奠文,只有一个个简简单单的名字刻在碑上,与世长存,与人族共存。 但是,那些成了半妖的人族却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都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人族,嗜血又凶残,但又不能直接当作妖族来一朝坑杀,毕竟他们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人族九洲至少也要负一多半的征战不利的责任。 陈济这一趟金釵洲之行,就算是替儒门一脉去负责,虽然没有人真的要求他这么去做,但是作为儒家仁道的学生,有些事自该当仁不让。 九洲外战还在继续,楚元宵当仁不让去跟那位墨千秋下棋,陈济这个当师兄的就自然而然去了金釵洲,去做他认为该做的事情。 …… 韩元赋倒是没有离开盐官镇,在他父母开起来的那几间铺面里头忙忙碌碌,每日里端茶递水,擦桌扫地,好像忙得也挺高兴。 不过,这位年纪轻轻就担任了三品仙门知事的韩长老,私底下也没閒著,如今穹顶之下的这场大战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有些该他做的事自然也落不下他。 楚元宵先前与那位道门三掌教聊过,风雪楼曾经送了一枚红头令牌给楚元宵。龙池洲的那个目盲年轻人本身也是墨千秋的分身之一,又是堂堂风雪楼的楼主,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在北海一战开始前又將楼主之位也扔到了楚元宵手中。 结果去北海下棋的年轻人,转手又当了一出甩手掌柜,如今那块令牌则落在了韩元赋手中,更直接顺手將风雪楼的楼主信物也拿在了手中,所以他韩元赋就不可避免成了代楼主,直接成了正儿八经负责邸报的知事长老。 不仅要看天下,同时还得抬起一只眼盯著天上。 本书首发 追书就上 101 看书网,101???????????.??????超讚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 赵继成回返兴和洲,重新开始与相王府背后的那座云龙山较劲。 天下龙脉的其中一处聚首之地,山高万仞,龙气繚绕,隱隱约约有虚龙之影逐渐在云龙山之巔浮现。 登山而上的年轻人如今早就超过了山腰的位置,一座云龙山算成十成,他已经能站在九成九的位置,距离那座真正的山头也只差了一步之遥。 山巔逐渐浮现出来的那些虚龙之影,大概是因为等到了某个冥冥之中註定了的身影,所以当赵继成越来越靠近那处真正的山巔时,终於像是彻底被激活了一样,直接出现在了山巔的云海之中。 如今的赵继成虽然不像楚元宵一样,机缘巧合被迫无奈走上了三径同修,但那一身武道拳劲相比於所学驳杂的楚元宵而言,反而更加霸道和精纯。 当初楚元宵一行到达石磯洲之后,曾在马鞍渡口以南的大运河上遇见过一头拦路的大鰲。 兵家武庙在当时曾送出了两份礼物,一份兵法给了小胖子朱禛,而另一份武运则送到了金釵洲,只不过被挥拳开路的楚元宵给一拳打了出去。 兵家武庙都是武人,不爱做送礼还要收回去的事,將那份武运送出去之后就直接关上了武庙的大门,结果那一份成了无主之物的武运自己兜兜转转,最后就跑到了兴和洲的云龙山上去了。 赵继成倒也是个有骨气的傢伙,在那份武运偷偷摸摸自己窜上山,又鬼鬼祟祟出现在他附近的时候,他只抬了抬眸就看出了那份武运的来歷。 当年还算少年人的赵家子,递拳上山半点不客气,在那份武运想要认主的那一刻,乾脆直接一拳轰了出去,同样不收武庙漏出来的这一份机缘,直接把它轰飞出了云龙山。 那份被四处嫌弃的武运也算倒霉,还有些委屈,飘飘荡荡在九洲逛了一大圈,最后落在了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身上,这一次倒是没有再出现被轰出来的惨澹场景,也算是各得其所。 诗家有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天下的好事不能全算在一个人的头上,也总要有些家底是留给后来人的,光阴流转,生生不息,人间万年松长青。 赵继成虽然將那份被楚元宵送回的武运又重新打了出去,但他递拳登山的步伐却始终不曾停下过,一步步登山而上直奔山巔而去。 赵继成与楚元宵都是苏三载门下,一先一后成了师兄弟,一身武道其实也还是同出一门。 当初苏三载在楚元宵起程离开凉州时,曾看著那个渐渐远行的少年背影,轻声念叨了一句“希望你有朝一日,拳高於天,青出於蓝,拳劲所到,有理有据,撑高人间武道三丈三”。 这句话在如今的楚元宵这里还不是很显眼,但没想到同处一门的赵继成反倒是先离得更近了一步,等到他真正踏上云龙山巔的那一刻,就是递拳於天,去报了他那位瘸腿的父亲当年的一剑之仇。 …… 天策府门中的这些开山祖师们,大概在立起山头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各自的分工,有些事是已经在两军阵前的楚元宵该做的,另外一些事则交给了已算同门的其他人去做,最后刚刚好就是一场各得其所的恰如其分! —— 北海罗酆山以南五百里的战场之上。 两军大战两处战场,兵连祸结,杀气盈霄,唯独留下了两座战场之间的那一片对弈之处,也算是为第三局留了一处战场。 再次对面而立的一对別样意义上的师徒,此刻看著对方都没有说话。 两边的大战还在继续,流血漂櫓,血流成河,已被围在其中的魔鬼两族大军,到底还是落在了下风上。 联营三千里的楚王府麾下,厉兵秣马上万年都不曾有过战事,最后將积攒了万年之久的杀气,犹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在护船罡气大开的那一瞬间,直接將早就备好的杀手鐧,全数倾倒在了阵法联结而成的魔族大军身上。 沉默许久,墨千秋最后还是先一步开口说话了,“第一局算是和棋,第二局在如今看来是我酆都落在了下风上,你们人族一脉如今也算是不输求胜了,一场筹谋算计煞费苦心,不算白费。” 楚元宵闻言顿了顿,隨后又轻轻摇了摇头,“今日这个局面,人族拿到手的这些结局里,有一部分也是大先生的功劳,所以真要说贏,那也还是个双贏,並不能算是大先生输。” 墨千秋笑了笑,摆了摆手有些感嘆道:“天下的智谋之士都太相信自己的脑子,棋道一事上讲求舍小就大,但到了人间大局上,就免不了总还是要想一想诸局皆胜。” 这位酆都第一聪明人,话说到这里突然摇头笑了笑,似乎是多了几分自嘲。 “既想贏了天下之局,又想贏天上之局,用你们人族的话来说,这就叫『人力有时穷』,再聪明的人物也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新????书吧→ 墨千秋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年轻人,笑道:“其实我现在看著你,心情是很有些复杂的,你越强就意味著我酆都输的可能性越大,但你越强也意味著將来天上一战,人间的贏面更大,这种又输又贏的场面,属实让人有些心绪难言。” 楚元宵闻言也跟著笑了笑,“大先生一个人算完了人间一半以上的大局,有些小局之间的筹谋也同样得心应手,如此智谋说一句人间无出其右亦不为过,足以自傲了。” 墨千秋挑了挑眉,“打架之前先戴一顶高帽子,这种示敌以弱的手段应该不是苏三载交给你的吧?” 楚元宵笑著耸了耸肩,“说句实在话,学生这一路上跟著旁人学了很多东西,有些习惯怎么来的我自己也不清楚,说是苏先生教给我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墨大先生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也有些不解,“我虽然放了太多分身出去,但有时候也有些奇怪,这些可能已经都不算是我的傢伙们,好像都有些奇奇怪怪的路数,每每通过他们的视野看人间的时候,我都很想自问一句,难不成我也带了这种臭毛病?” 楚元宵闻言想了想,“大先生若是不担著某些自加於身的重任,真要放开了手脚去人间逛盪几趟,说不准还真就能看出来一些有意思的地方。” 墨大先生轻轻点了点头,隨后又笑著摇了摇头,“如今看来,唯独此事恐怕是没有机会了,关於那些人间眾生平常事,既然分身们看过了,也就算是我看过了。至於以后还有机会遍观人间烟火的话,如果你能活著,希望也能带上我的那一份。” 年轻人闻言默了默,“同样的话,也送给大先生。” 墨千秋不置可否,抬眸远眺了一眼前后两处战场,隨后笑道:“废话说得太多不是个好习惯,很容易招人烦,以前我不这样,不过今日看到你之后我倒是嘮叨了许多。” 楚元宵笑著点了点头,拱手抱拳躬身一礼,“那就有劳大先生赐教了!” 墨千秋轻轻点了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直接张开双臂,轻声念叨了一句,“他化自在,万源归巢。” …… 中土神洲云梦泽外围的那片十万大山的某处山口集市,有个路边酒馆今日少有酒客在其中。 有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成了酒馆中唯一的一位酒客,跟店家要了一盘生米,又要了一盘豆腐乾,最后再要了一壶陈年雕,自斟自饮,津津有味。 酒馆今日没什么生意,所以在此处做生意久了的店家也不太喜欢空耗光阴,拢著袖子蹲在酒馆门口边,背靠著敞开的门板,眼巴巴望著那位唯一的酒客能早些喝完酒,然后就离开酒肆,这样他也好早下关门打烊,回家去见才来这集市寻他不久的老婆孩子。 苏三载坐在酒桌边,对於酒馆中的清淡光景视而不见,好像也没察觉到那个眼巴巴望著自己背影的酒馆掌柜,专心致志跟酒桌上那两盘下酒菜还有一壶雕较劲。 这些年他虽然担著各种头衔,比如法家一脉的圣人之一,又比如青云帝国的当朝国师,但其实他最爱做的事情还是云游九洲,到处去跟人讲理。 一场场天灾人祸的罪责归谁,可以去跟祸首讲,也可以去跟苦主讲,掰开了揉碎了滔滔不绝说一大堆的车軲轆话,到最后也都能讲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不过,讲理讲了这么多年,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其实也就那么几回,比如在盐官镇跟小镇朱氏撒泼打滚抢银子,跟云林宗急赤白脸抢家底,再比如在巴山渡口跟青云国主的那位近臣撒泼打滚…好像每一件事都跟他的某个弟子有关係。 当然,云游江湖也有不用讲理的时候,他就会偷偷摸摸去翻一些文人笔记,看一看人间九洲读书人们都在想什么做什么,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此刻眼前酒桌上那一盘生米和一盘豆腐乾,就是他有次閒极无聊云游到石磯洲的时候,从一个大名鼎鼎的读书人那里偷学来的,说是生米与豆腐乾同嚼,会有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今日到了这座山口集市上,心有所感加上心血来潮的黑衣年轻人,突然就想起了当年偷学来的这一门吃法,很想试一试,还真就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下酒菜太好吃,都让他忘了还有一壶雕作陪。 自娱自乐的苏三载喝完了一壶雕酒,仍觉不尽兴,於是就转回身去看了眼那个蹲在门口,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的酒馆掌柜,笑眯眯道:“小生今日路过宝地,酒癮犯得有些厉害,叨扰了店家实在抱歉,只是不知能否请掌柜的再来一壶雕,再上两盘下酒菜,这酒钱可以按客满的价钱来算,小生一个人掏了便是,总不能叫掌柜的空耗光阴不是?”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上这个孤零零的酒客出手阔绰,放话了要按客满的价钱掏银子,酒馆掌柜虽然觉得这么做不大地道,但毕竟谁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嘛,所以立刻起身乐乐呵呵应了一声,然后笑眯眯去柜檯那边打酒去了。 黑衣年轻人一个人坐在桌边,目送著那个酒馆掌柜去柜檯后面打酒。 掌柜的忙忙碌碌,年轻人想了想之后先一步从怀中掏出来一枚十两银锭放在了酒桌上。 这间酒馆面积不大,做一天满客生意的话,能挣个十两银子也就算是到顶了,估计不会亏了店家。 苏三载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北海方向的某种,似有若无的召唤之感,冥冥之中如有天定。万一到时候要是一个不留神,真让他被莫名其妙地给叫走,那岂不是要白吃了酒馆掌柜几盘下酒菜,白喝了几壶雕酒? 苏三载一生讲理,从不做亏待人的事情。有些时候虽然他也欺负同辈分的仙家修士,或是因为徒弟有仇就帮他以牙还牙,但这都是仙家中人的事情,不算过分,可要是让他去赖一个普普通通人间百姓的帐,那就有些丟了名震天下的苏大先生的脸了。 片刻之后,当那位酒馆掌柜乐呵呵从柜檯后面打了一壶雕,又放在炉火不旺的火炉上温了温,最后与两盘下酒菜一起放在盘中端过来的时候,那个酒桌边的年轻人已经消失无踪了。 酒馆掌柜有些疑惑,但更多的则是眼疾手快捞起了酒桌上那只银锭,放在嘴边咬了咬,不由喜笑顏开。 想不到,那个一壶雕就喝得有些醉醺醺的年轻人,竟然也是个一言九鼎讲信义的人物嘞! …… 龙池洲白云剑山的山下不远处,有个姓魏的附属家族。 自从当初白云剑山一场巨变,差一点就让当家做主当了数千年的剑山白氏被直接掀翻在地。 那一场动乱最终能被评定,那个如今已是魏氏家主的蒙眼年轻人魏臣居功甚伟。 魏氏当初被魏文侯一人按在手掌底下,很多人是迫不得已朝著魏文侯低头,还有些人则是左右逢源见机行事,但不论原因如何,在白云剑山的乱局被平定之后,这些事像是都被忘了一样,没有任何人再提过。 消失了三年之后一回家门就抢过了一家权柄的蒙眼魏臣,明说了对过往之事既往不咎,只要以后都能尽心尽力为魏氏出力,为人间守节,那么魏氏就还会是当初的魏氏,原模原样,一成不变。 后来的这些年间,蒙眼的年轻人虽然双目有缺,但治家的本事確实不小,不仅与白云剑山关係融洽,他甚至做到了曾经魏文侯一伙曾经不惜鋌而走险都没做到的事,让魏氏和和睦睦脱离了白云剑山不说,还直接挤进了九品制,成了真正的五品世家。 可想而知,如今的魏臣对於龙池洲魏氏而言,是何等的眾星捧月,德高望重。 今日,同样心有所感的蒙眼魏臣,趁著还有时间的时候,將魏氏门中大大小小的长老供奉全部请到了宗祠,然后事无巨细安排了未来甲子之內,魏氏应该走的每一步棋,一丝不苟,一分不差。 宗祠中一大堆上了年纪的老人,听著这个明明年岁並不是很大的年轻人安排后事,即便是老眼昏再迟钝,也总还是能听出来不对的,只不过虽然所有人眼神都有些哀伤,却没有任何人站出来反对。 关於家主魏臣的某些事,虽然没有人明说过,但族中这些年的流言蜚语也没断过,都说他是身怀气运的天选之子,有朝一日就会离开魏氏,去做一些真正的天下国士应该做的事。 今日看来,这个传言的日子恐怕是要到了。 魏臣详详细细安排完了家族事宜,隨后又確认了一遍没找出什么错漏,终於放下心来的蒙眼年轻人终於长舒了一口气,抬头环视了一圈眾人,最后抬起手行了个揖礼,满脸笑意。 “如各位所料,魏臣有事在身不得不先行一步。” “这些年有劳各位隨魏臣一起治家修业,往后魏氏的前路也还需要各位继续费心照料,诸位辛苦了。” 宗祠內人人面色哀伤,但最后都没有说什么,各自起身朝著最中央位置的那个年轻身影躬身一礼,“我等恭送家主远行。” 年轻人笑著点了点头,最后什么话都没说,身形一闪消失不见,只留了一宗祠的老人们,人人泪眼婆娑,心悦诚服。 …… 与此同时,已经回返中土涿鹿州的那位魔道祖师爷,阴阳家一脉的某位修为顶天的大圣人,远在棲霞洲某个偏远小镇上的乡塾先生,石磯洲某座七品王朝的当朝丞相… 一大堆在各自位置上兢兢业业,或有名或无名的人物,在同一时间消散於九洲陆地之间。 …… 北海罗酆山南五百里的海面上,那个张开双臂抬头望天的酆都墨大先生,数千年间一直停滯在十一境圆满境界的修为,在这一刻缓缓开始拔升。 九洲方向的一道道光芒跨山越海而来,每有一道进入他的身躯,则他的修为就拔高一层,扶摇直上,气冲霄汉。 墨千秋一身修为不断暴涨,但他对此並不在意,只是低下头看了眼那个年轻人,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事到如今,就让我先替你看一看,这三径同修到了这一步,会是何等光景?” …… 第193章 天书有个旧故事 龙泉祖师欧剑甲当年在东海之东强开十二境,如今酆都墨千秋又在北海强开三径同修。?(ˉ`???′ˉ) ? ? ? 6??????.c???? ? ? ? (ˉ`???′ˉ)? 他那一手名为“他化自在,万源归巢”的分身术本身是存在缺漏的,分身之间修行的术法是可以互相混用,但不能同时用,而且分身无法收回。 墨千秋今日在北海的这一出拼命手段,只能是一场毕生只有一次的合而为一,而代价则是他所有的分身,都將在这一幕之后全部消散於天地之间,彻底身死道消。 要知道,墨千秋到了今日这一步,包括他自己在內,他们这些分身都已分不清哪一个才算是本尊,或者说所有分身都是本尊,也都是分身,所以既然是分身全部消失,也就等於是本尊分身一起消失,从此魂飞魄散,不入轮迴。 楚元宵在墨千秋强开三径同修的那一刻並未加以阻拦,只是目光有些复杂地看著这位,不知道该算是好人还是坏人的墨大先生。 当属於苏三载的那一道流光飞到北海的时候,楚元宵目光更加复杂,动了动嘴唇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本该直接匯入墨千秋身形之中的流光,在最后一刻突然一顿,又重新化为了苏三载其人。 一身黑衣的年轻人一脸笑意,看著站在对面的年轻学生乐呵呵摆了摆手,“哟,好久不见啊我的好徒弟,上次见面是啥时候来著?没想到隔了这么久,咱们今时今日还能在这地方见面嘞!你说巧不巧?” 楚元宵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后退一步抬起手,恭恭敬敬朝著那位先生行了一个弟子礼,“学生楚元宵,见过苏先生。” 苏三载先是一脸笑意受了学生的礼数,隨后又在楚元宵抬起头的那一刻直接摆了摆手,笑道:“为师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咱又不是你那位崔先生,你就別整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了,麻烦得很。” 楚元宵没有说话,看著这个明明已经身临死境,却还一脸笑意,乐乐呵呵的先生,张了张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三载看著楚元宵这个满脸复杂,又有些哀伤的表情,还是笑了笑,“別整的像是给为师送终成不成,老子还没死呢!” “你也快死了!”楚元宵这会儿是真的心情不太好,撇了撇嘴直接回懟了一句。 “说的什么屁话?”苏三载闻言直接怒骂了一句,抬手想扇这个不孝徒弟一巴掌,但想了想之后又收回了手,笑眯眯道:“你个狗东西不会说话就闭嘴!为师这是叫死吗?为师这叫飞升天地,羽化登仙!” “有区別?”楚元宵没好气又回了一句。 苏三载表情一滯,隨后长嘆了一口气,“行吧,你这不孝徒说是就是吧!” 一句说罢,他又立刻张嘴骂道:“为师都他娘的要死了,你这狗东西怎么还如此的没大没小?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知不知道什么叫尊老爱幼?为师以前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楚元宵嘆了口气,“当学生的还没找见机会报你算计学生的仇呢,你这当先生竟然就这么说死就死,让我发两句牢骚还不许了?” “没大没小。”苏三载有些无奈地念叨了一句,隨后又笑了笑,“也成吧,挣不来学生的尊师贵道,挣一个念念不忘也不错,你个狗东西以后记著点,崔觉那样的正经先生好找,为师这样的可不好找!” 楚元宵看著自家这位先生一点都没有赴死的哀愁,想了想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只是低声道:“十一境的三径同修不是隨便人物,学生也未必敢保证一定活得下来。” 苏三载顿了顿,隨后转过头看了眼身后的墨千秋,突然转回头朝著自家学生挤眉弄眼道:“放心吧,弄死你这种事可能是他墨千秋的考校,但为师可不是这么想的,要是真打不过你就跑,为师一定帮你扯他后腿!” 静等著这对师徒告別的墨千秋当然听得见他们的对话,闻言轻笑著摇了摇头,“苏三载,你爱当著徒弟的面说大话没关係,但这都要死了还这么没高没低,你就不怕你这徒弟真相信了你的鬼话,到时候漏算一招被我打死?” 苏三载闻言也不回头,只是没好气地撇了撇嘴,看著楚元宵笑道:“你瞅瞅,他们这帮板板正正的傢伙总是这么无趣,还是为师这样的妙人挺有意思是吧?” 楚元宵原本还有些复杂难言的心绪,被自家这位坦然赴死的先生这么一顿插科打諢之后,突然就有些难过不起来了。 “先生,学生一直有个问题没有问,今天看来应该是最后的机会了。” 苏三载笑了笑,“你的问题其实不该问我,应该去问那位楚河之主。” 说著,他抬头看了眼战场南侧已经逐渐稳占上风的楚王府麾下那支雄军,笑道:“他既然都能大大方方把磨礪了万年的千里联营全部借给你,连楚王府跟临渊学宫之间的旧怨都不在意,其实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有些事去问他,比我问有用。” 楚元宵闻言点了点头,但又突然笑了笑,“但这么听起来,先生你似乎也知道些什么?” 苏三载笑了笑,“你活得不够久,所以有些事你知道的还不够多,但对我们这些活了成千上万年的人来讲,有些事其实很容易猜的,准不准不能保证,但毕竟谁都不是个啥都不会猜的蠢人。” 说罢,一身黑衣的苏三载笑著摆了摆手,“行了,你想要答案就去问该问的人,为师虽然爱热闹,但不是那种多管旁人閒事的人,我这里没有答案给你。” 他回头看了眼修为气息已经开始逐渐靠近十二境那道门槛的墨千秋,转身对著自家学生笑道:“行了,敘旧也敘过了,想问的问题你也问过了,为师也该去做该做的事了。” 苏三载转身准备重新化为流光之前,突然脚步顿了顿,背对著自家学生笑道:“你小子小心一些,墨千秋这个傢伙是个狠人,连自己的命都说送就送,临死还要拉上我们这帮分身,他说要打死你,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说罢,这位好像总是吊儿郎当的苏先生一步跨出,一道耀眼夺目的光影闪过,天下人间自此再无苏三载。 一道又一道流光先后从九洲不同方向飞跃而来,陆陆续续全部融入了墨千秋的体內。 原本已在十一境的墨千秋,气息不断暴涨,越来越接近十二境之前的那一道门槛,最终在最后一道分身融入其中的那一刻,彻彻底底一步跨过那道门槛,成为了真正的十二境! 天幕之上,属於十二境的破境雷劫开始缓缓浮现,一座庞大的雷池逐渐显现出来,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如同海市蜃楼一样在那座雷池之中出现。 这一座雷池的规格,明显比龙泉祖师欧剑甲当初东海之东强开十二境时的那一座要更高。 二者的区別,一部分来自双方破境应劫时的境界差距,毕竟当初欧剑甲强开十二境的时候还只在半步十二境,但此刻的墨千秋却已经切切实实站在了十二境之內。 还有一部分则来自不同的十二境雷劫之间的区別。三教祖师曾经的那三道破境雷劫都不相同,后来的龙泉祖师欧剑甲破境时又是另外一种,此刻的墨千秋自然也不会一样。 墨千秋对此並不在意,只是低头看著对面神情凝重的楚元宵,笑道:“当初鬼族的那位先王,就是一不小心掺和进了欧剑甲的雷劫之中,结果他虽然扛过了雷劫,扛到了那位龙泉祖师身死道消,但他本身也並不好受,养了一万年的伤不仅白养了不说,还被我寻到算计的机会,彻底丟了傲视天下的资格。” 说著,他饶有兴致看了眼年轻人,表情玩味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也来尝一尝本座今日这一场雷劫?” 楚元宵闻言笑了笑,表情却有些无奈,“大先生既然如此说了,那么想必也不会给学生推脱的机会,想跑应该是跑不掉了。” 墨千秋笑著点了点头,但没有多说什么,这个年轻人今日要是真的溜之大吉,成了个丟下同袍、不敢死战的无胆匪类,那么九洲四海所有参与其中的那一大群人,无数年间筹谋算计所费的无数心血,就会在这一刻全数等同於白费。 这將不光是他墨千秋的失败,同样也会是整个九洲四海的失败。 当然,墨千秋在准备强开三径同修,並且短暂踏入十二境之前,其实就已经確定了这个年轻人不会落跑,真要是胆小之辈,他也不会有胆量来北海对弈。 墨千秋看著年轻人笑了笑,“想做什么准备都隨你,我不会插手,但你的时间所剩不多了,要是在天雷落下来之前还没妥当,我不保证你还有没有机会等到我亲自对你动手。” 楚元宵抬头看了眼天上那座已经成型,並且开始酝酿第一波雷劫的雷池,想了想之后突然翻出来那块儒字牌,然后回头看了眼那一片跨洲渡船,直接朝著那个白衣姑娘的方向把儒字牌扔了过去,其后还跟著那把长剑七里河。 墨千秋有些意外於年轻人的这个动作,摇了摇头有些好笑道:“怎么还是个守財奴?命都要没了,还惦记著家底会不会被雷劫给劈毁了?” 楚元宵將那块儒字牌,以及那个白衣姑娘的佩剑一併扔出去之后,也没有再关心它们是不是能平安落入心上人的手中,转回头看著那位笑意盎然的墨大先生,耸了耸肩有些无奈。 “从小穷怕了,攒些家底属实不容易,一天到晚光想著挣钱,但从不敢想怎么钱,如今眼看著就要被雷劈了,总不能到最后人还没死,钱倒是先没了不是?” 墨千秋闻言笑了笑,“会攒钱確实是个好习惯,比不管不顾直接衝上去的愣头青还是要好一些的,但你今日九成九活不了了,操心这些还有用?” …… 战场南侧跨洲渡船的方向,站在那艘旗舰船头位置的白衣姑娘李玉瑶,一边出手与那些攻击渡船的魔军对阵,一边在时刻分神关注著衝到墨千秋身前的楚元宵。 墨千秋的修为隨著一道道流光融入而不断拔升,直接衝上十二境,当天幕中出现雷池的那一刻,李玉瑶几乎毫不犹豫就要朝著那个方向衝过去,但却被突然出现在她身侧的涂山琉璃一把拽了回来。 “你难道还觉得那小子死得不够快,想再给他多一个分心的机会?” 李玉瑶闻言转头看了眼女子妖皇,想了想之后没有再说话,不过眼神却始终盯著楚元宵的方向,一刻都没有再挪开。 涂山琉璃始终站在白衣姑娘身侧,看著小姑娘心心念念关心著心上人,她也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偶尔挥一挥衣袖,將某些不开眼靠近过来的魔族修士打得灰飞烟灭。 这位万事都不上心的女子妖皇对於年轻人的情情爱爱不怎么感兴趣,但她也不是完全不解风情,小姑娘牵扯心上人这种事不是她的作风,不过她还是能理解一二的。 当然,她之所以会专门呆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侧,也並不是只为了阻止她因担心而做什么於大局不利的事。 楚元宵如今已经走到了登天而上的最后关头,而他当初为了渡劫把身上某些东西全部寄托在了白衣小姑娘身上这件事,在九洲四海一定范围內已经不算是秘密了。 如果这个白衣姑娘万一因为某些原因,先於楚元宵而死,那么某些早就定好的筹谋计划很可能在一朝之间功亏一簣,这是整个九洲四海任谁都担不起的责任。 当楚元宵转身將儒字牌和佩剑七里河甩过来的时候,李玉瑶在一瞬间就注意到了,这一次她几乎没有犹豫,一瞬间闪身除了渡船,直奔儒字牌而去,而跟在儒字牌之后的那把长剑七里河,则如有指使一样直接担负起了护卫那块须弥物的重任。 七里河本就是李玉瑶的佩剑,隔空飞剑是高阶剑修的看家本事,如今已是九境剑仙的李玉瑶用起来自然顺手,这大概也是楚元宵將七里河一同甩过来的原因。 涂山琉璃这一次倒是没有阻拦白衣姑娘的动作,反而是一闪身同样消失在了船头,尾隨那个白衣姑娘的身形,朝著那块儒字牌的方向迎了上去。 …… 兴和洲北岸。 儒家圣人崔觉、白衣大剑仙李乘仙,还有那个消失已久再未露面的小镇打更人侯君臣,三人並肩而立站在岸边,面朝北方看著北海的方向。 侯君臣如今已不再是当初小镇上那个邋里邋遢的样子,彻底恢復成了当年的神侯府少府主的架势,一身劲装虽不华贵,但板板正正收拾妥当,確有几分军中武人的英武气息。 北海之上那座雷池开始现形的时候,侯君臣转头看了眼身侧这两位大神仙,一人表情平静,另一人则是提著银质开始缓缓饮酒,两人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侯君臣不免有些意外,“你们这些当先生当师父的,怎么现在教徒弟都这么隨意了吗?一个处心积虑给徒弟挖坑,剩下两个站在岸边看戏,难道就没有一个愿意认真管一管徒弟的死活?” 李乘仙闻言笑了笑,“若是放在以前,说不准我现在都已经仗剑出海了,不过如今既然你回来了,那自然也就不用太担心了嘛!年轻人还是该吃一吃苦的。” 侯君臣有些无奈,又探了探头看了眼大剑仙另一侧的崔先生,道:“青莲剑仙是神仙人物,说话可以风姿縹緲,可崔先生你歷来严谨,总不应该也是这种人物吧?” 儒士崔觉闻言笑了笑,不答反问道:“不知侯少府你当初离开盐官以后,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侯君臣闻言耸了耸肩,“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家那老头出事之前把我赶出神侯府,其实是为了保住万妖朝的钥匙,所以我离开凉州之后先去了趟东海,在傲来国四处转了转算是故国重游,然后就去了趟万妖朝。” 李乘仙提著酒壶喝了一口酒,恰巧听到侯君臣说去万妖朝,转过头看了眼这位少府,挑眉笑道:“侯少府是从十万群山的那座大泽中心处进的万妖朝?” 侯君臣闻言摇了摇头,“其实说是钥匙也不全对,倒是更像一把能穿梭於小世界之间的法器,有了万妖朝那座小天地的定位,就能从外界穿越世界壁垒,进入云梦泽。” 李乘仙闻言点了点头,“虽然斩破世界壁垒这种事,练剑如李某或是其他几位大剑仙,同样也能做到,但是按定位直接精准跨越距离限制来打通壁垒,这个事確实是有一些难度的。” 说著,他转头再次看了眼这位侯少府,笑道:“云梦泽流落出来的那个九尾一脉的小妖青玉,如今已是陆地首妖,她会从云梦泽出来到九洲,是不是跟你有关係?” 侯君臣闻言摇了摇头,“事情不是我做的,但是在我去了云梦泽期间,曾將穿梭法器交託给了万妖朝一段时间,他们有没有做过就不得而知了。” 李乘仙转过头看了眼崔觉,有些意外道:“那位墨大先生都已经把手脚安插到万妖朝去了?这个手段有些太过霸道了吧?” 崔觉笑了笑,“既然陆地首妖化形时,都是那位魔道祖师陪著武安君一起去接回来的,那么从万妖朝偷一个九尾幼妖出来这种事,如果是出自墨大先生之手,应该也不算特別让人意外。” 李乘仙闻言笑著点了点头,似乎是有些感嘆於某些人物的智略,隨后才转过头重新看著侯君臣,笑道:“那不知你那枚神通法器有没有改一改定位的可能?” 侯君臣有些不解,一脸疑惑看著这位白衣大剑仙,有些犹豫道:“改一改自然是可以,但它最早就是用来连接人间与云梦泽的,若是改了定位,那想要再通过它进入云梦泽恐怕就难了。” 白衣大剑仙有些好笑,“你对门邻居的那个小傢伙,如今都已经光明正大进出万妖朝了,据说还差一点被抓去当了万妖朝的女婿,你觉得如今再进云梦泽,还需要用什么法器吗?” 侯君臣闻言缓缓点了点头,表情也变得有些复杂,没想到当年神侯府用命保下来的仙家法宝,有朝一日竟然会成为一件可有可无的鸡肋,真不知道当年神侯府搭上一家满门的性命,到底是算对还是算不对… 李乘仙看了眼侯君臣那个略显复杂的表情,隨后抬手喝了一口就,再转过头去看了眼另一侧的那位儒门圣人,挑了挑眉示意他说正事,这要是再拖下去,保不齐自己徒弟就不是歷劫,而是真送死了。 崔觉见状缓缓点了点头,隨后一闪身直接出现在了侯君臣身侧,双手负后看著北海的方向,又问了一个让侯君臣有些莫名的问题。 “侯少府可还记得,当年在盐官镇,元宵为了寻一个应对的手段而跳入玄女湖的那一夜,你我曾在镇口那棵老槐树下有过一场交谈?” 侯君臣闻言愣了愣,当年在盐官镇的时候他还是小镇打更人,跟乡塾先生说话的机会其实並不多,不过那一场因为老铜钟暴动而来的两人会面,至今还是让他记忆犹新。 尤其是当初天书內容浮现在外,他还费神看了许久,结果根本就没看懂几个字。 崔觉笑了笑,“当初崔某还跟侯少府讲了一个曾在中土流传的传说,有个读书人遍观四大天书,从一个毫无修为的读书人一夜间成为了练气十境的闻道修士,此事最后查无可查,没过多久就被当作一件秘辛而不了了之,不知侯少府可还记得?” 侯君臣闻言先是微微眯了眯眼,瞬间想起来两人当初看过了那片金光文字之后,曾聊过的一场旧故事,但下一刻他旧相识瞬间明白了身边二人打的什么主意,也难怪李乘仙会问他手里的那件法器能不能改定位。 当年春分夜一场大战,领军亲至盐官镇的墨千秋,曾经用老铜钟的钟锤敲碎了那口钟,將天书连山直接送到了天外去,至今都没有归来,这个事在后来一直被搁置,好像也没有人提过將那部遗失天外的天书重新找回来的事情。 四大天书分散天下,每一部都有其不同的来歷和用途,如今还在人间的三部,各自掌握在三教手中,唯有天书连山流落在天外,不在人间。 如果用穿梭世界法宝將之收回,那就意味著还有可能让某个人再现一遍当年那个不知真假的传言,一旦事情为真,那么在崑崙墟了两年时间越境到九境的年轻人,保不齐就还有再更上层楼的可能。 侯君臣也不是什么瞻前顾后的人,乾脆手腕一翻掏出了那枚法宝,形如飞梭,两头窄中间宽,还有个孔洞就在那飞梭的中间位置。 不过,侯君臣在掏出法器之后又有些犹豫,“那位天书之灵既然都已经流落到了天外,那我们又该如何才能確定他的位置?我手中这枚飞梭虽然能打通壁垒,可没有定位的话,其实还是跟直接打碎壁垒没什么区別。” 崔觉笑著点了点头,“找他的位置確实不是一件容易事,不过有人其实是留了提示给我们的。” 侯君臣有些不解地看了眼崔觉,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还不等崔觉说话,有个一身墨绿色长裙的绝色女子便出现在三人附近,身边还带著一个一身小廝打扮的年轻人,正是余人。 崔觉笑著朝那位后来的女子大剑仙行了个揖礼,隨后转头看向一脸莫名的余人,笑道:“今日情势危急,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借你手中那半截槐枝一用?” …… 第194章 红顏並肩 天外某颗星辰上,一片了无生机的荒野废墟间,有个身著墨绿色长衫,身形挺拔,银髮如玉的年轻人,静静盘腿坐在一块光滑如镜的天外陨石之上,闭眼打坐,无声无息。???? ????卄uЖ.匚??爪 ??? 自从当初在小镇洞口的那座老铜钟被敲碎,天书连山就被强行送到了天外,他在一片片星河之中游歷多年,最终才选了这么一颗寂寥空旷的荒芜星辰作为驻地,开始在这里等待回返九洲天幕之下的时机。 当初在盐官镇以东的某座小山谷中,作为游魂寄居山谷的余人,因为得了苏三载半截槐枝,所以才得以成功跟著楚元宵一起游歷江湖。 那半截槐枝,则是当初苏三载在小镇与徒弟楚元宵告別时,顺手牵羊从镇东口的老槐树下顺来的。 老槐枝能纳鬼藏魂帮著余人见天光,看起来是出自苏三载的一出早有预谋的算计,但其中暗藏著的某些玄机,则其实是出自天书连山的手笔。 那口老铜钟从盐官大阵落成开始,就一直掛在小镇东口的那棵老槐树上,而那口老铜钟在树上掛了多久,天书连山便在其中住了多久,真要算对那棵老槐树的了解,九洲四海没有任何人能超过连山。 苏三载当初从树下顺走半截槐枝就是在连山眼皮子底下,这位天书之灵有意默许,视而不见,想顺手往上面加些什么別的东西,自然也是顺理成章。 所谓大局套小局,千算连万算,活在九洲四海的这群人间大神仙,大多都是智计通天的人间俊杰,人人都有一本好算计在手中,弯弯绕绕运筹事,决胜千里一大堆。 一道光芒闪过,连山打坐的这块陨石前不远处,虚空之中突然划出一道裂缝,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先后从那道裂缝之中走出来,立身於那个打坐的年轻人面前。 连山虽闭著眼,但在两人现身的那一刻就轻笑了一声,睁开双眸看了眼青衣文士崔觉,笑道:“多年不见,崔先生风采依旧。” 崔觉笑了笑,抬手朝著坐在陨石上的白髮年轻人行了个儒门揖礼,“崔觉见过前辈,多年不见,前辈更胜往昔。” 连山笑著摆了摆手,转动目光看向站在崔觉身侧略后一些的那位白衣。 李乘仙从现身开始就一直盯著这位天书之灵,当看到他视线转过来看向自己的时候,才终於抬起手来准备抱拳行礼。 连山笑著摆了摆手,“久闻大剑仙风姿过人,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我是个无境閒散人,没有那些繁文縟节的习惯,大剑仙不必如此客套。” 李乘仙有些讶然地挑了挑眉,似乎是没想到二人素未谋面,可这位天书之灵却能在第一面之间就一口叫破他的身份。 连山笑了笑,“所谓天书二字,有时候总会有些稀奇古怪的能力,一眼看破有缘人的身份这种事,其实並不奇怪,不过也请大剑仙见谅!” 李乘仙笑著点了点头,但还是恭恭敬敬朝著这位天书之灵行了一礼。 “连山前辈镇守盐官万年,於人族九洲功莫大焉,李某当年虽无缘参与盐官一战,但前辈功绩还是有所耳闻,今日一礼便算晚辈略表敬意。” 连山听著这位风姿卓绝的人族大神仙如此说,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坦然受了他一礼。 双方见礼毕,连山才笑著开口道:“二位既然来此,那想必当年的某些筹谋也到了见真章的时候?” 崔觉闻言点了点头,道:“当年那位酆都鬼侯,如今已是酆都之主,统领魔鬼两族联军与人族打最后一场天下之战,而他的对手则正是当年的那个少年人。” 连山闻言笑了笑,“这么看来,当年你我的眼光都不算差,而九州四海这些人也確实是下了大功夫了。” 崔觉笑著点了点头,但並没有说什么。 连山在这一刻,终於从那块陨石上站起身来,看了眼那片在万千星河之中熠熠生辉的九洲人间的方向,沉默片刻后突然笑了笑。 “既然如此,那看来我也该回去了,毕竟有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们,也到了该重新见一面的时候了。” …… 九洲北海罗酆山南,战场中心的位置。 那座天上雷池终於彻底成型,第一道雷劫猛然间从天间雷池降落,直奔破境入十二的莫千秋头顶而去。 这位墨大先生似乎对此並不怎么在意,在雷劫降落的途中,他还在转头看著南侧的那处即將分出胜负的战场。 一身白衣,雌雄难辨,这位墨大先生在这一刻猛地抬起一只衣袖,直接朝著那片铁索连舟的跨海渡船挥了过去。 如今的墨千秋虽命不久矣,但他的十二境却是实实在在已经跨过去了的,所以这一手挥袖之间,大海之上突然间掀起一波滔天巨浪,接天连海形如天幕竖立,直接朝著那片连舟之地砸了过去。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一旦被这片巨浪砸中,那片横索连舟必然遭遇灭顶之灾。 楚元宵抬头看了眼墨千秋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眼身后那片朝著连舟之地砸过去的巨浪,直接抬手按在了腰间剑柄上,飞身倒退直奔那片海浪追了过去。 墨千秋看著年轻人的动作,意味不明轻笑了一声,“凭你一个九境,即便是三径同修加上剑道共进,也还是挡不住我这个十二境的,如此动作又是何必?” 楚元宵手提长剑万年,飞身南渡留下一道道残影,直追那片巨浪而去,对於墨千秋的那句劝慰置若罔闻。 墨千秋看著那个年轻人的背影,突然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趁我还在动手针对旁人的空挡,你要是直接抓住这个跑路的机会,保不齐就还会有活命的机会,毕竟我的命不长久,境界也不过是曇一现,所以等你躲过了这一劫,后面的事自然还大有可为。” 楚元宵闻言依旧不曾停顿,声音平静,也没有仙家传音之类的手段,只是淡淡道:“时至今日,大先生就不必说这些多余的废话了,且不说学生是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就说我此刻真要掉头就跑,大先生当真会给我逃出生天的机会?” 墨千秋闻言笑了笑,倒也没有反驳年轻人的这句话。 纷纷扰扰十年不到,天下九洲四海无数人了无数精力,才终於造就了今日的局面,机会难得不是留给一个逃卒的。 楚元宵在这一刻要是真的怕死跑路,留下了那上百艘跨洲渡船的人族同袍等死,那他就真的是取死有道了。 当然,墨千秋心里自然也清楚,这个年轻人要真的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他必然也不可能走到今日这一步。 当年路春觉在兴和洲的那条紫荫河畔说过一句话,说他楚元宵是整座九洲江湖共师门,但其实这句话在他身侧的魔道祖师,也包括此刻墨千秋这里,其实都要换一种说法,叫做“九洲四海共师门”。 人间修行路是个孤苦且无聊的事,所以路上遇见的所有事情,不管是师门教导,朋友影响,也包括劫难磨礪,全部都是这个年轻人成长的养料。 楚元宵的三个师门一路都在为他铺路,但反过来说,墨千秋了很多年铺在楚元宵面前的那些杀劫,其实也同样是在为他铺路,最后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在今日追著那片巨浪而去。 墨千秋看著年轻人的背影,想了想之后突然又道:“话是这么说,但你也得想清楚,我此刻还在歷劫之中,任何此刻与我沾上因果的人都会被纳入雷劫范围之內,你若挡了这一招,不论挡不挡得住,都会立刻被天雷盯上!” 年轻人闻言乾脆就不说话了,手中长剑万年直接朝著那道已在眼前的滔天巨浪斩了过去,在斩出一道空缺的那一瞬间,直接身化剑光穿过巨浪,出现在那片横索连舟的正前方。 这一刻,站在连舟前方的当然並不止楚元宵一个人,女子妖皇涂山琉璃首当其衝,但她並不是为了护住那片连舟上的人族联军,只是为了保下那个已经拔剑准备乘风破浪的白衣姑娘。 楚元宵从巨浪背后一穿而过,背身站在准备同舟共济的一群人最前方,也不回头看他们,只是朗声道:“各位最好都退回船上,万不得已之前不要出手。” 年轻人面色凝重看著那对面那堵迎面而来的水墙,手中长剑万年徐徐抬起,循序之间便在身前画出一面大圆,一朵朵泛著青光的莲缓缓自那面大圆上浮现出来,开始环绕著楚元宵旋转一周,最后全部匯集年轻人身前。 青莲的数量还在不断叠加,一朵,十朵,百朵,千朵,万朵…逐渐排布成一面青莲墙壁,在楚元宵剑锋所指的一瞬间,直奔那面遮天蔽日的水墙而去! “雷劫的波及范围跟身处雷劫之中的人数有些关係,你们若是全部出手来挡这一道水墙,不光整片连舟都要纳入雷劫之下,威力也得跟著叠加,到时候可就等於是所有人都得一起陪死了。” 楚元宵转头看了眼身后那群人,突然笑道:“这种送死的事情,还是少些人做的好,我要是真拦不住,各位再动手不迟。” 跨海渡船上並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静静看著那个站在最前方的背影。 楚元宵那一片青莲出手,不多不少刚刚好將整个横索连舟的渡船全部挡在背后,朝著那片水墙冲了过去。 这一手不像剑法的剑法,出自青莲剑宗压箱底的那座青莲剑阵,不过並不是真正的剑阵原版,而是被楚元宵拿来改了改,就变成了这么一手似是而非的剑法。 当那一片青莲撞上对面那片砸落而来的水墙的时候,確实让那片水墙微微凝滯了片刻,但也仅仅只有片刻而已,没有真正起到太大的作用,最后还是被那片势大力沉的水墙直接崩碎! 这一点並不出楚元宵的预料,所以他也並未太过失望。 在今日之前,整个天下就只有三位十二境而已,足以说明十二境的奇绝,手段之霸道自然也可以想见,所以墨千秋的这一手甩袖必然不可能被一个九境隨隨便便挡下,要是真的一招建功,那十二境的那三位就不足以被整个天下传唱万年,几与人皇同尊了。 楚元宵身后的战阵爭锋已经基本结束,当那片接天水幕从海面上拔地而起的时候,上百艘跨海渡船都开始缓缓后退,儘量离那片砸落而来的水幕远一些。 楚元宵第一招失败,毫不犹豫便再起一招,这一次改成了当初学自礼官洲长风渡口的那一手拖刀技,不过又是一手改动过的招式,不再是自上而下的力劈,而是改为了横斩,朝著那片水幕拦腰斩去。 一剑过后,年轻人没再管它能否建功,而是顺手接上了第三招,学自师父李乘仙的那一招,一剑掛星河! 那片水幕崩碎了楚元宵一手拖刀技,但在撞上更后方的那一剑之后,终於有了些变化。 楚元宵如今已是九境,一剑掛星河这一招用出手时,多少也有了些李乘仙当年一剑横跨六十里的气势,直接在水幕前斩出一道横跨数十里的虚空裂缝,那片水幕在撞上裂缝的那一刻,无数海水直接倾泻进了裂缝之中,等於另一种意义上延缓了水幕的前冲势头。 楚元宵看到这一手有效,立刻抬手又是一剑又一剑,不断斩碎虚空来將那片接天水幕送进虚空之中,让水幕的势头不断被延缓。 …… 水幕之后,站在原地未动的墨千秋先是抬起衣袖震碎了落下来的那道雷劫,然后看著水幕前手段尽出,无所不用其极的年轻人,突然轻笑了一声。 “聪明倒是聪明,可你这样不计代价地出手,最后就只拦下了第一招,一身灵力还能剩下多少?后面的雷劫又该如何?” 楚元宵闻言默了默,手中剑招不停,但还是抽空回了一句,“九境打十二境,这种事也没几个人干过,学生別无他法唯有拼命,至於聪不聪明的自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墨千秋闻言笑了笑,“那就接著拼,我倒是也想看看你这三径同修的九境仙人,到底能拼到什么时候?” 雷劫还在继续,当楚元宵对著那面水墙出手的那一瞬间,天上雷池骤然扩大了一层,並且接下来砸落的雷劫也从一道改成了两道,一道直奔墨千秋,而另一道则朝著还在应对水墙的年轻人而去。 楚元宵腹背受敌,被逼无奈之下只能一边继续豁命朝著水墙挥剑,一边则是抬手握住背后的那把桃木剑,直接朝著天上落下的那道雷劫送出一手青莲剑阵。 九境仙人的一身灵力確实浑厚,但架不住他这样两面输出,不过太久就开始灵力枯竭,入不敷出。 楚元宵別无他法,开始混用三径修为,也將学自师父李乘仙的那些剑气一道的剑招,全部改成神修剑意或是武夫剑罡! 在这一点上,他要比强行三径合一的墨千秋更占优势,三径修为同时拿出来混用,也能没有任何的阻碍。 墨千秋身在十二境,所以应对前几道雷劫並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更多的注意力全部都在那个豁命的年轻人身上,当他看到楚元宵被逼出了混用修为的手段,不由微微点了点头,表情还多了几分似乎是羡慕的味道。 “果然正宗的三径同修,要比我这种外门邪道更占优势,不同的路数拿来一起用还能如此得心应手,確实该造天妒。” 说著,他突然抬起头看了眼天幕中那座又在酝酿第三道雷劫的雷池,其中的亭台楼阁若隱若现,一派仙宫景象气象万千,更胜道门那座崑崙墟。 “天下人万年不得飞升,是因为被一只碗扣在了底下,天门中断,神族守门,但就是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真正到了开天门的那一刻,有没有机会能够看一看这座琼楼玉宇的真光景?” 墨千秋低声呢喃了这么一句,也不在关注天上雷劫,反而是转动视线看向了九洲陆地的方向,因为他已经感应到了那里有几道气势雄浑且还透著某种沧桑意味的气息,正在离开兴和洲北岸,瞬息千里直奔战场而来。 墨大先生轻轻笑了笑,“看起来,当年的那一战不仅是本座留了后手,你们人族也没客气。” 那几道雄浑气息还在迅速北飞,在墨千秋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还在海面上飞掠的天书连山轻笑了一声,双方之间隔著数万里之邀的海面开始对话。 “当年墨大先生一手算计,让我在天外孤苦伶仃呆了数年之久,这个苦总不能白吃了不是?” 墨千秋笑著点了点头,“当年是各为其主,有些事不得不为,墨某也没机会跟道友你说一声抱歉,今日倒是得了个机会,也算不错。” 连山速度不减直奔那片战场,身后还跟著两位大剑仙,一位儒家圣人,还有余人这个小鬼,在他们背后还有另外三道古意瀰漫的沧桑气息,想来应该是四大天书之中的另外三位了。 连山听到墨千秋说的那句抱歉,缓缓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墨大先生也说过了,当年事只不过是尽忠职守各为其主而已,算不得什么错事,更谈不上什么抱歉,不过你我之间倒是也算殊途同归,在这一点上还是很投缘的。” 墨千秋低头看了眼还在拼命拦截水幕和头顶雷劫的年轻人,想了想之后突然抬起衣袖,直接朝著那片水幕一挥而过,那原本已开始有些势弱的接天水幕,猛然间再次叠加了威势,重新恢復到先前那个遮天蔽日的状態,甚至犹有过之! 无尽海面上,从南边九洲陆地迅速驰援而来的连山等一群人,还有数万里距离需要跨越,实属鞭长莫及,而楚元宵身后那一大片横索连舟虽然在缓缓后退,但速度远没有那接天水幕快,眼看著已经到了避无可避的境地。 楚元宵到了此刻几乎已经是强弩之末,原本使尽了浑身解数,才让那片足以崩碎整片连舟的水幕有所减弱,可十二境的墨千秋第二次挥袖过后,他先前的所有努力便在顷刻间如同白费! 白衣姑娘李玉瑶站在旗舰船头,看著那个拼命拦住水幕,却显得有些势单力薄的身影,在这一刻她终於忍不住了。 螳臂挡车也好,不自量力也罢,反正在这一刻白衣姑娘眼里,如果那个傢伙要是非得死在阵前,那她也没有躲在后方的必要了,管它洪水滔天,管它天塌地陷,也许陪著他一起死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念头怎么来的,李玉瑶並不想计较,她在某个念头闪过的一瞬间,直接仗剑离开了船头,直奔那个身影而去! 几乎同时,还有一个红衣身影同样飞出船头,方向与李玉瑶一样,也是那个形单影只的拼命身影! 这一幕,恰似当初在盐官镇大战的那一夜,小镇中心五方亭的位置,也是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直奔亭中而去,就为了救下那个为小镇拼命的同龄少年人! 女子妖皇涂山琉璃静静站在船头,她自然是有能力拦下那两个姑娘的,但她此刻偏偏没有那么选,只是静静看著那两个小姑娘离开船头去跟那个年轻人站在船头。 涂山琉璃身侧还站著个胭脂榜排在第二的女子,正是如今的陆地首妖,九条狐尾凝实了七条的狐女青玉。 青玉看著李玉瑶跟姜沉渔两个奋不顾身离开船头,她的面色也闪过了一瞬间的复杂,但犹豫良久却还是没有真正踏出已经前挪了半步的那只脚。 涂山琉璃转头看了眼身旁这个其实算是徒弟的小狐妖,慵懒的表情里多了几分莫名的意味,“朕虽然没尝过有心上人是一种什么滋味,但看那两个小姑娘的选择就知道,有些事是不该有犹豫的,该懂事的时候要懂事,不该懂事的时候其实也可以不懂。” 青玉微微一怔,转过头看了眼身旁的师父,隨后轻嘆了一口气,“公子乃是人间骄子,而我是他的婢女,当初说过只要跟在他身边足矣,从没想过有其他的非分之想。” 涂山琉璃笑了笑,饶有兴致挑了挑眉,笑道:“当真没想过?” 青玉再次一怔,抿了抿唇没有多说什么,但那个有些失落的表情很明显说明了太多的问题。 涂山琉璃见状笑了笑,却並没有多说什么。 但下一刻,原本一直站在眾人后方的青霜,突然闪身到了船头,刚刚好就在青玉背后。如今已是真正龙女的青霜也不废话,直接抬起一只手按在了青玉的背后,將她一把推出了船头。 青玉猝不及防被退出去,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眼青霜,却见她面无表情淡淡道:“那位姜姑娘也有她自己的顾虑,但她在这一刻还是顺从了本心,你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说著,她转头看了眼那边已经开始並肩对敌的一男两女三道身影,隨后看向青玉时突然笑了笑,“再说了,谁说婢女就不能跟自家公子並肩对敌了?” 青玉站在船外,深深看了眼好像是第一次对自己露出笑脸的青霜,隨后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一样,瀲灩一笑之后猛地转过头,朝著自家公子的方向冲了过去。 始终站在船头的女子妖皇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身旁的青霜,这个向来寡言少语的龙女似乎也挺有意思。 …… 楚元宵到了此刻,已经彻彻底底成了强弩之末,原本已经做好了直接断送一身修为来拼命的准备,却在眨眼间发现身边陆续多了三道身影。 年轻人先是一愣,隨后就有些无奈和惊怒,“谁让你们来的,找死吗?” 红衣姑娘姜沉渔侧头看了眼楚元宵,突然笑道:“楚元宵,凭啥这种露脸的事情就都让你姓楚的一个人做?本姑娘当年还帮过你呢,你难道就不知道要给恩人也留点露脸的机会?” 楚元宵闻言更加无奈,结果还没来得及反驳,身旁的白衣姑娘紧接著又来了一句,“你当初为了渡劫,把某些东西全放在我这里,也没经过我同意吧?” 楚元宵又被憋了一口气,只能无奈转头看了眼青玉,“你呢,有啥说的没?” 青玉此刻倒也直接,“奴婢之前在兴和洲就说过了想跟著公子,那自然是在哪里都要跟著的,说话不能不作数。” 彻彻底底被堵得没话说的楚元宵,最后只能无奈嘆了口气,抬手朝著对面水幕放出了最后一剑,一身修为至此也算是彻底告罄。 李玉瑶见状也没说什么,转头看了眼姜沉渔跟青玉,沉默了一瞬之后突然道:“以后的事要怎么办,都等以后再说,但最起码…我们也得先扛到有命活下来再说!” …… 第195章 兵人现世 墨千秋一人破境,但纳入雷劫范围之內的人却越来越多,十二道天雷已过三道,但雷池的范围也已经扩大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 雷池之中,那些亭台楼阁越发耀眼夺目,也显得更加真切,活灵活现,宛如天上仙宫,祥云裊裊,云蒸霞蔚,甚至都已出现了金甲神人,就站在仙宫门前,目光冷冷看著雷劫范围之內的所有歷劫之人。 李玉瑶、姜沉渔和青玉三人,挡在已然力竭的楚元宵身前,集合三人之力对抗墨千秋那一道丝毫不见减弱的接天水幕,同时也要硬抗自头顶天幕落下的雷劫。 无尽海面之上,狂风四起,雷暴隆隆,一面顶天立地的水幕充斥於天地之间,这个景象宛如人间末日,仿佛下一刻就要吞噬整个海面上所有的生灵,毁天灭地一样。 楚元宵被三个女子挡在身后,不免神色有些复杂,他早在东海高阳城那一战时,早就將自身所有的情字全部寄託於那个白衣姑娘身上,所以自然也不会有多余的东西分给其他人。 但是今日这个场面,让早就已经踏入无情道的年轻人有些难言,也有些不知所措。 姜沉渔一边使尽解数对抗迎面而来的前狼后虎,一边抽空回头看了眼表情复杂的楚元宵,突然笑道:“姓楚的,你可別想美事了!本姑娘不过就是为了还你当初在春山渡口开导我的人情而已!” 说著,红衣姑娘转过头去,抬手朝著天幕上那道即將落在头顶的雷光挥出倾力一拳,一边继续道:“难不成你还真以为自己多好看?以为能像当初在小镇乡塾时,那个赵家子说的一样,让你享尽齐人之福呢?” 楚元宵看了眼这个一脸揶揄之色的红衣姑娘,微微有些犹豫,但没有说话。 红衣姑娘嗤笑一声,“你也不看看我们三个都是些什么人物?你还真拿自己当香餑餑了?想美事也得看看自己够不够斤两!” 姜沉渔这话说得乾脆利落,楚元宵反而不好接话了,倒是李玉瑶转过头来,深深看了眼这个楠溪洲姜氏的小公主,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姜沉渔对此不以为意,就如当初两人合力在小镇乡塾为难赵继成时一样,直接朝著那个白衣姑娘吐了吐舌头,又做了个鬼脸。 青玉站在一旁,此刻已然搬出了一身家底,身周浮现出一只巨大的九尾狐虚影,九条狐尾之中有七条已经凝如实质,剩余的两条则略显虚淡。 九尾一脉的妖力修为,大多集中在狐尾之上,凝实的狐尾越多则意味著修为越高,等到九条尾巴全都凝实,便是传说中真正的九尾天狐,比如如今的女子妖皇涂山琉璃,就是云梦泽涂山一脉为数不多的天狐之一。 青玉作为陆地首妖,自身携带某种类似於大道馈赠的大气运,再加上涂山琉璃的倾力教导,所以一身妖力修为拔高的速度极快,短短数年之间就已经长到了七尾。 这个隱隱现出了妖力真身的狐妖女子,从与另外三人並肩的那一刻开始,除了最开始说了一句之外,之后就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將一身妖力运转到极致,一边应对当面而来的危机,一边还在想办法怎么替公子多出一份力。 四人在又並肩硬扛了两道天雷,以及那位身在十二境的墨千秋多加了一次挥袖之后,终於退无可退被逼到了跨海渡船之前,那道接天的水幕甚至已经撞上了重新开启的护船罡气。 一道道闪烁著金黄色光泽的光罩,並未支撑太久便开始出现裂纹缝隙,迅速瀰漫至整个光罩之上,摇摇欲坠,眼看著就要直接崩碎开来。 墨千秋身在十二境,已经先后三次叠加了那道水幕的威力,所以到了此刻的滔天巨浪,一旦真的崩碎了那道渡船之外的罡气,那么隱藏其下的跨洲渡船不管是什么材质,都將不再有任何完整留存的可能,而身处其上的所有人也將直接面对一位十二境大修士的攻击,然后接踵而来的便是天雷滚滚。 楚王府麾下那座联营千里虽然战力彪炳,几乎每一个將士都有修为在身,但也绝不可能所有人都能达到浮空而立的地步。 彼时一旦跨洲渡船被崩碎,这数百万大军將在顷刻之间如同下锅的饺子,直接被扔进北海之中,还要硬抗雷劫,到时候还能有几个生还之人,就只能看老天爷心情好与不好了。 渡船上修为最高的涂山琉璃抬头望著光幕之外的那道滔天巨浪,一双美眸之中满是战意,想了想之后一闪身直接出现在光幕之外,一头巨大的九尾天狐虚影直接出现在那道巨浪的正前方。 一声属於天狐的啸声响彻天际,那头天狐虚影张开九条巨大的狐尾,直接將摇摇欲坠的跨洲渡船全部包裹其中,同时伸出一双狐手,直接撑在了那道巨浪之上。 十一境巔峰大圆满的女子妖皇亲自出手,效果自然比一群九境联手要好过太多,那道巨浪终於在此刻被挡住了势头,也让那些横索连舟的跨洲渡船逃得一时之安稳。 但是,一位十一境大圆满的修士亲自出现在巨浪前,也以为这头顶的那道雷池威力更上层楼,几乎直接扩大了一圈,而其中的亭台楼阁也变得更加真实。 一座几乎已经直接成真的天上仙宫,直接在那座雷池的托举之下,彻彻底底出现在人间,无数金甲神將围绕在仙宫周围,剑拔弩张虎视眈眈,似乎下一刻就要直接衝进人间,大开杀戒! 雷池之下的海面上,正中心位置的墨千秋抬头看著那座已成实质的天上仙宫,表情变得有些玩味莫名,隨后又低下头看了眼站在对面的那头巨大的九尾天狐。 “墨某倒是要谢过陛下援手,才能在今日离开之前,有缘得见一眼真正的天上仙宫。” 涂山琉璃此刻的威势远比楚元宵他们四人要高得太多,甚至在那些粗壮如天柱的狐尾轻轻摆动间,直接连楚元宵四人的那几道雷劫也一併挡了下来。 听到墨千秋的致谢言辞,涂山琉璃隨意摆了摆手,眯起美眸定定看了眼那个雌雄难辨的白衣文士,“所以你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座天宫降临人间?” 墨千秋轻笑著点了点头,“天地万物皆有定数,此时此地不是开天门的时机,况且墨某也不是那个该负责开天门的人,所以时隔万年想要再见一眼天上人,自然就不得不想一些別的法门了。” 女子妖皇一身修为与人族那位天下第四的青帝几乎在伯仲之间,甚至可能还略有胜出,所以当她此刻终於决定亲自对上墨千秋的时候,底气比楚元宵他们就要足上许多,对上天幕雷劫也是同理。 此刻两人隔空对立,听到墨千秋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目的,涂山琉璃一双美眸眯起更多,表情也变得更加危险了许多。 “处心积虑把局势推到这一步,眼看著自己打不过了,就要用这种办法让所有人都同归於尽,朕倒是没想到,你们这些所谓的智者竟然也能如此下作,丧心病狂?” 墨千秋听著女子妖皇的指责和嘲讽,面上並无太多愤慨一类的神色,反而更多了几分笑意,“陛下此言差矣,聪明人从来都只相信自己,所有的事也只有都处在自己的筹谋算计之中,才能算是真正的智珠在握。” “今日一战之后,墨某终归要落入魂飞魄散的境地,那么在此之前最后要做的事,自然是要让人间真正看清神族一脉的真面目,这又何错之有呢?” 女子妖皇听著墨千秋这个解释,不以为意嗤笑了一声,“难不成你还怕人间没了你,各族就连饭都不吃,命也不要了?聪明人还是聪明!” 两人对话间,天上的那座雷池已经开始缓缓下降,几乎要直接衝破扣在人间头顶的那只海碗,彻彻底底降临人间,一声声如同战鼓敲响的雷鸣声直接传遍了九洲四海! 人间眾生在此刻,几乎无一例外开始抬头看向北方天幕,那里正在逐渐变得赤红,无数鲜红如血的云海也在一点点匯聚,衬托著其间那座若隱若现的云上天宫,金光大作间散逸开某种极尽冰冷的气息。 北海战场上,几道自九洲方向而来的流光终於赶到了战场边缘。 西河祖师公孙绿衣,青莲祖师李乘仙,还有儒家圣人崔觉,三人在到达战场边缘的那一刻,直接一闪身出现在女子妖皇左右两侧,各自面色凝重看著那座即將降临人间的天上仙宫。 他们甚至都已经能看到那些金甲神將冰冷看待人间的眼神。 很明显,三人都没有想到,原本应该是一场双方之间如有默契的北海考校,却会在最后变成即將真正涉及人间生死的天地大战。 墨千秋这个人物,智略通天是个事实,但他那无所不用其极的行事风格,有时候也会真正让人心底发寒。 天上雷劫还在继续垂落,但因为后到的三人还没有真正插手战事,所以那雷劫的目標也还依旧停留在先前那六人身上。 这三位驰援而来的人间大修士各自互相对视一眼,人人面色犹豫,陷入两难之境。 如果此刻插手战场爭锋,那么就立刻会让天上那座雷池的范围开始成倍叠加,但如果他们不插手,就只能眼睁睁看著涂山琉璃还有楚元宵他们四个年轻人,全部处在雷劫和墨千秋的威胁之下! 不管插手与否,后果都不堪设想! 墨千秋似乎对这个局面很是满意,轻笑著看向后来的这三位人族大高手,“事到如今难题已在眼前,各位倒是可以试著选一选,看看到底是该为天下大局著想,还是该直接出手救人?” 这位墨大先生似乎是心情很好,对於自身那些逐渐开始显现出来死亡气息毫不在意,反倒更多了几分即將赴死的从容,看著对面那一群面色难看的对手,笑道:“不管诸位选什么,墨某都乐见其成。” …… 天书连山带著另外三位天书之灵,跟在李乘仙他们身后同时到达战场边缘,但他们却並不需要如李乘仙他们一样犹豫,而是直接选择了那个处在妖皇护持之下的年轻人。 这四位无境书灵到达北海战场后,几乎没有任何拖延,四道流光剎那间一闪而过,直接就没入了楚元宵的识海之中。 原本还在盘腿打坐,尽力恢復修为灵力的楚元宵,在四部天书进入识海的一瞬间,面色骤然一白,直接被强行从打坐观照的入定之中唤醒了过来,而他浮空盘坐的身形也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四大天书原本与天上那座仙宫是同出一脉,都是出自当初创造神族的那些创世生灵之手,所以他们並不惧怕那座雷池,也不会因为融入了雷池之下的某个生灵体內,就直接招来天罚。 很多年前出现在中土神洲的那个一夜破境的传说,事情真假外人不得而知,而作为参与者的四大天书也始终对此三缄其口,从未在其他人面前提起过。 今日这一场四大天书同入一人识海的尝试,最开始是由天书连山牵头,又有三教那三位祖师出面作保,才终於请动了另外的那三位天书之灵。 楚元宵作为神修,精神力自然也是修炼的路径之一,识海也会比普通的练气士或者是武夫要更加宽阔,加上他是精气神三径同修,体內那座完整的小天地又是天下独一份,所以他的识海在容纳四部天书的能力上,要比其他人更占优势,也更得心应手。 但即便如此,当四部天书直接没入楚元宵眉心的那一刻,他还是差一点就被直接衝散神志,也差一点成了个没有灵智的行尸走肉。 相传这四大天书上的內容,匯集了九洲人间古今所有文字的字体,又用种种完全不同的表达方式,將四种各有千秋的大道內容全部记录在了天书上,其字数之庞大可以想见,甚至都超过了三教祖师堂里那三座藏经楼的总量了。 如此庞大的內容全部在一瞬间冲入年轻人的识海,没有让他直接被当场撑爆,就已经是那座已经显现雏形的小天地的功劳了。 儒门文士崔觉原本站在渡船最前方,与涂山琉璃他们一起並肩看著对面那位墨大先生,双方之间几乎一触即发,但当那四部天书冲入年轻人识海的那一刻,他还是有些担心地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学生。 当年在小镇时,连山因为要从玄女湖那头玄武之灵的手中救下楚元宵,所以直接放开了铜钟禁制,將天书內容显现在老铜钟的外壁上。 那一夜的崔觉曾有幸看了眼天书內容,但他实则当时並未看全,看完之后也没记住太多,但即便如此,也已经让他一个十一境的神修在那一刻感觉到了疲累。 此刻楚元宵这个学生却在一瞬间直接全部容纳了四部天书的內容,怎能不叫他当先生的担心? 心湖之中,楚元宵的灵识身化小人,盘腿闭眼坐在光滑如镜的识海海面上,在天书进入识海的那一瞬间,无数的文字化作一颗颗闪烁著金色光芒的印章,成千上万不断堆叠,一行行不断旋转游弋,循环往復,直接挤满了年轻人整个识海小天地。 楚元宵在天书涌入的这一刻,並不明白这些文字究竟是什么內容,也顾不上细心去观摩,他只能儘可能地排空识海中多余的內容,儘可能腾出地方来容纳那不断增加的文字。 当四部天书的內容全部涌入的那一刻,年轻人的识海之中除了文字之外几乎没有剩下其他的任何东西。 关於过往的记忆,关於人间大战,关於天上神族… 他只在一瞬间的下意识里,在识海的某个角落处留下了某一幅画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一刻的楚元宵,恰如当初他在东海高阳城上方云海中所选择的一样,直接忘掉了人间所有,只留下了一根船锚来拴住漂泊海上的渡船。 那些天书文字充斥在识海之中后,逐渐开始自行分门別类,不断融入识海小世界的四壁和海面,每一颗文字的融化就意味著识海小世界多了一点金光。 当四大天书全部融入识海之中的那一刻,整座识海小天地直接化作了一片金色之海,並且逐渐凝固成型,楚元宵属於人的灵识也在这一刻开始迅速消退,只留下了天书內容成为他所有的所思所想。 这一刻,正如当初楚元宵去崑崙墟求助於那位三千道藏时,对方所猜测的一样,楚元宵在这一刻真正开始走上了一个“兵人”的道路,绝情绝性,再无生而为人的意识。 整个天下九洲四海之间,除了某个白衣姑娘的身影之外,他將不再认识任何人,不记得任何事,彻彻底底成为一件人形兵器! 战场上,此刻所有的高阶修士几乎无一例外全部將目光定格在了那个盘腿闭眼的年轻人身上,看著他周身的气息开始层层暴涨,先是直接迈过了九境破十境的门槛,隨后仍不停止还在继续往上攀升,越过十境进入十一,冲势仍旧不曾停止继续层层拔高,终於在衝到十一破十二的那道天堑门槛前时,才堪堪停了下来。 但与此相反的是,年轻人身上那属於天下生灵才有的鲜活气,在他的境界不断攀升的过程中,逐渐开始消退,从一个温温和和的年轻人气息逐渐向著冰冷诡异的方向转化,直到人气彻底消失,被某种像是神族一样的冷冽气息所取代。 四大天书与那座天上仙宫以及其中的神族同出一源,所以当四大天书彻底融入楚元宵识海的这一刻,他彻底成为了人间的另一个“神族”,这不是哪一部天书单独的能力,而是四部天书联手才得来的效果。 而这也才是四部天书对当初那个“一夜破境”的传说三缄其口的真正原因,某个读书人一夜遍观天书之后確实破境了,但他也不再是真正的天下生灵,所以这种事自然不可能被四处传扬,只能落得一个不了了之的结局。 一步登天上了十一楼的“兵人”楚元宵,在融入四部天书彻底结束的那一刻,猛地睁开双眼,两道犹如利剑一样的金色光芒直接穿透了虚空,剎那间穿透了涂山琉璃护在他身前的那条狐尾,並且依旧去势不止,从堪堪让开前路的涂山琉璃身侧擦肩而过,直接朝著对面的墨千秋冲了过去。 这一刻的年轻人泛著金色的双瞳不再有任何情感,敌我不分,六亲不认。 涂山琉璃身为九尾天狐,在被穿透了一条狐尾的那一瞬间伸手重创,差一点直接跌境!险之又险让过了那两道自带杀气的金光之后,满眼惊惧看著那个突然性情大变的年轻人。 全场寂静,鸦雀无声! 几乎所有人都满脸愕然地看著那个已经手提长剑站起身来的年轻人,只觉匪夷所思,不可置信! 在场的所有人中,真正见证了当初东海高阳城一战所有经过,又对其中原委有些猜测的人物,其实只有李乘仙一个人,所以此刻场中也唯有这位白衣大剑仙最明白真相。 除了李乘仙之外,站在对面那位半截身形已经踏入死地的墨千秋也目睹了当初的那一役,所以他在看到楚元宵的这个变化时,也瞬间猜到了缘由。不过,他並不像李乘仙那样面色难看,反而是多了几分饶有兴致,以及某种莫名其妙的释然。 白衣姑娘李玉瑶原本就站在楚元宵身侧,不用再亲自挡天劫和拦截墨千秋的攻势之后,她自动站在心上人身侧为他护道,所以此刻当楚元宵站起身来时,她同样面色巨变,多了几分不知所措和铺天盖地的心疼。 楚元宵当初在渡劫时做出的那个选择,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过她,所以即便她猜到了一些事情,但也绝不会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李乘仙最明白原委,所以当他看到自家这个已经成了“兵人”的徒弟站起身来,手持长剑准备大开杀戒的时候,几乎毫不犹豫一闪身,直接就朝著李玉瑶的方向冲了过去,因为只有將那个姑娘护在身后,才有可能控制住彻底绝情绝性的楚元宵,这也是当初年轻人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道船锚缆绳! 但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当李乘仙从原地消失的那一刻,一双金瞳的楚元宵也用出了同样的招式,不过他並不是衝著李玉瑶而去,而是直接挡在了李乘仙的面前,不带任何情感一剑挥出,直接逼退了想要靠近李玉瑶的自家师父。 李乘仙在这一刻先是微微一愣,隨后又突然长出了一口气,因为自家徒弟的这个反应充分地说明了一件事,就是他不仅不会对那个姑娘动手,甚至直接自己採取了防守措施,將那个白衣姑娘护在了他自己的身后。 三千道藏猜测得不错,楚元宵將所有情感全部寄託於李玉瑶之后,当他成为兵人,则他的眼中也就只剩了那一个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李乘仙心下大定,也没有再试图靠近小姑娘的身侧,反而是直接开始传音己方阵营的所有人,不得再靠近那一对少年少女哪怕一步,也不要流露出任何的敌意。 在此之后,李乘仙转过头看向那个依旧不知所措的小姑娘,同样用仙家传音的方式,將整件事的始末全部告诉了成为“船锚”的李玉瑶。 此刻的楚元宵果然不愧是兵人,虽然听不到李乘仙对著李玉瑶的仙家传音,但他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两人之间有某种联繫,所以在李乘仙还在说话的时候,他就瞬间將视线锁定在了这位白衣大剑仙的身上,抬手一剑直接朝著对方斩了过去。 李乘仙有些憋屈,没想到自己当年亲自教给这小子的一剑掛星河,到头来会反用在自己身上,而且此刻的楚元宵因为有四部天书的加持,剑招威力已经不在他这个当师父的之下,所以这突如其来的一记剑招,差一点直接要了他的老命! 不过,李乘仙在抬手格挡那一手剑招的同时,也已经成功將事情始末全部告诉了那个小姑娘。 李玉瑶没有想到,她这个提亲只提了一半的心上人,竟然会在当初选择这么一手等於自戕的压箱底,更没有想到他把“情”之一字全部寄托在自己身上,就等於是將他所有的希望全部交到了自己的手中。 这一瞬间,两行清泪不受控制直接从眼角滑落,白衣姑娘李玉瑶在这一刻没有喜悦,只剩痛苦!心上人成了个“兵人”,並且早早就將他自己这把利器的剑柄放在了自己的手中,她恨他没有跟自己商量过哪怕一个字,又因为他將所有的信任全部交到自己手中而感到开心,这种复杂的心绪几乎让她崩溃! 这个傢伙总是这样,当初在长安城头提亲时也没有提前跟她商量,今日这一场依旧如此! 不过,此刻的白衣姑娘也来不及理清这些复杂的心绪,在楚元宵將她护在身后,又一剑逼退了李乘仙的那一刻,她直接一闪身出现在了心上人身后,抬起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原本已经提剑准备直衝李乘仙而去的楚元宵,在肩头被一只白皙小巧的玉手按住的那一瞬间,立刻停住了身形,隨后缓缓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白衣姑娘,先前毫无感情的一双金瞳也在这一刻终於稍稍柔和了几分。 李玉瑶心底苦涩,但面上並未表现出来,她儘可能地朝他挤出一个笑脸来,然后柔声道:“他是你的师父,你要乖乖的,不能对他动手。” 楚元宵表情空洞,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白衣姑娘的话,但確实没有再朝著李乘仙出剑,而是安安静静站在了李玉瑶身侧,定定看著她的那张脸,静寂无声,仿若已死。 李玉瑶看著他这个反应更加难过,但想了想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伸手握住了他没有提剑的那只手,隨后抬头看向对面那个满脸笑意的酆都新主墨千秋,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冰冷。 “接下来,咱们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 第196章 无情不是没脑子 墨千秋头顶的渡劫天雷还剩后一半的六道,但他对此却並不如何在意。-漫~*'¨ˉ¨'*·舞~ ????h??.?????? ~舞*'¨ˉ¨'*·~漫- 当看到楚元宵化身兵人的那一刻,他其实就算是完成了最后的考校,好像也不再著急著必须要將天上那座仙宫引到人间来。 李玉瑶看著雷劫之下已经半只脚踏入死劫的墨千秋,直接说出了要杀他的话,但墨千秋却明显笑得更加开怀了一些。 表情空洞的楚元宵,在听到白衣姑娘说出要杀墨千秋的时候,面上表情仍旧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转过头去看著那个已在十二境的白衣文士,浑身上下除了空洞之外又额外多了几分杀气。 不过,楚元宵却並未在得到指令的那一瞬间就直接衝过去,反而是又回头看了眼白衣姑娘李玉瑶,脚下立根一动不动。 李玉瑶似乎是猜到了楚元宵此刻心中所想,所以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一点也没有原先的清冷,还很温柔地笑了笑,“放心吧,我就跟在你身边,我们一起。” 楚元宵在四大天书融入识海之前,清空了识海之中所有的记忆,只留了唯一的一幕,就是在东海高阳城上空云头时,那个拄刀而立的白衣背影。 当他化身兵人之后,整个识海因为四部天书的文字融合固化,所以彻底成了一座空无一物的固化小天地,只留了那一幕记忆孤零零留在其中,而且因为天书与神族同出一源,楚元宵又在东海选了无情道,所以此刻他除了那个白衣姑娘之外,已不再信任任何人。 所以在出手对敌墨千秋,与形影不离护持李玉瑶这两件事之间,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这也是为什么李玉瑶会说他们一起的原因之一,並肩对敌是主要的原因,但免去他的后顾之忧也同样重要。 当然,这也是为何当初三千道藏对楚元宵的选择有疑虑的原因。 一个人放弃所有的心识,將所有的希望全部寄託於一个人的身上这种事,其实並不算是一个完全的好选择,他自己倒是绝情绝性,但万一他寄託的这个人有问题,那就同样还是等於所有选择都白搭。 兵人楚元宵,听到白衣姑娘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突然轻声笑了笑,表情也不再如先前空洞,而且还是变化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我是修了无情道,现在也不再有为人的意识,但並不是直接没有意识,当然除了你之外,我不相信所有人也是事实。” 说著,他转身环视了一圈围绕周围的一大堆人族,又看了眼最远处的那个满脸笑意的墨千秋,缓缓道:“我此刻要杀他的胜算並不大,所以一旦动手之后,我很可能会顾不上你,也所以在我动手之前,我必须要保证你平安。” 李玉瑶在这一刻有些无言,她甚至都不太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庆幸的是楚元宵还有意识,不是完完全全的成了一件兵器,但有些难过的是,他好像真的变成了冷血之人。 原先那个见谁都温温和和,动手杀人还会觉得不太恰当的楚元宵,却能在今日当著所有人的面说出来他不信任任何人,甚至其中还包括他自己的传道恩师。 她抬头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表情各异的围观之人,想了想之后看向楚元宵,问道:“如果你不相信他们,就意味著你必须永远跟在我身侧,而我会成为你的负累,你还能有別的办法?” 白衣姑娘並没有试图劝解楚元宵,也没有想要改变他的决定,故而一开口就问办法,也想看看他到底变到了什么地步。 兵人无情没有情绪,所以当楚元宵听到白衣姑娘这个问题的时候,面色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突然抬起手伸出两根手指,“关於你说的负累,解决办法有两种。” 李玉瑶有些意外,如果对整个世界都没有信任,她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別的方式,可这个傢伙居然说他有两种办法。 楚元宵的语气依旧平铺直敘,“第一种办法最简单,就是我杀了你,自己將软肋逆鳞斩碎,那么旁人就不会再有机会寻到我的缺漏,真正的高枕无忧。” 这句话说得很平静,似乎也没有担心眼前人会生气或者如何的意思,直接大大方方就说了出来。 周围所有的围观之人表情各异,反倒是站在楚元宵对面的白衣姑娘表情平静,还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接著问道:“那第二种呢?” “让你能够在我不在的情况下也足以自保,最起码能扛到我回来的那一刻。”说话的人依旧语气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流露,说出任何事都只有同一种语气,就连笑都是一个情绪,只有笑顏没有笑意。 李玉瑶也没生气,还饶有兴致笑了笑,“但是这第二种並不妥当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要成长到什么地步才能让你放心呢?你要是不相信任何人,总不能让我长到连三教祖师爷都能打得过吧?” 楚元宵还是那个没有任何情绪的笑脸,“现在还做不到,但以后有可能。” 这个回答再次出了白衣姑娘的预料,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这么看起来,你把四部天书装进识海,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楚元宵点了点头,“读天书的人不止一个,但能做到我这个地步的人万古无一,有些好处確实会比想像中更大。” 李玉瑶在这一刻终於確定了,眼前这个傢伙已经与之前她认识的那个傢伙不再是同一个人,像这种听起来没有任何谦虚意味的“大言不惭”,绝对不是曾经的楚元宵能说得出来的。 表情冷漠的年轻人看了眼白衣姑娘的表情,突然伸手指了指天上那座仙宫,道:“我当初选择把所有的情字全部寄托在你身上,目的就是能让我跟那座仙宫里的神族不一样,所以直接出手杀你这种事,暂时不在我的选择之中。” 李玉瑶闻言点了点头,“所以你把它作为选择之一告诉我的目的是什么?” 楚元宵闻言先是抬头看了眼天幕上那座几乎已经要降临人间的天宫,隨后低下头来看著李玉瑶,道:“当初选择修无情道,就是为了能公平看待所有生灵,而你是唯一的一个例外,我不希望你让这个例外產生变数,但万一你当真如此的话,那么对我而言,这个意外存在的必要就不足以支撑我继续相信你,到时候我会真的杀你。” “所以那个选择其实是警告?”李玉瑶闻言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问了一句。 楚元宵很坦然地点了点头,“是。” “好的。”李玉瑶在这一刻反倒多了几分高兴,甚至还双手背在身后轻轻蹦了蹦,因为她现在最起码已经知道了他有底线,也清楚了他的底线在什么地方,这就是个好消息。 “那现在呢?你不相信他们,又必须得出手杀他…”李玉瑶说著看了眼周围眾人,又看了眼站在远处的墨千秋,隨后重新转头看著楚元宵,笑道:“所以你准备怎么处理眼前的事?” 楚元宵闻言转头看了眼对面的墨千秋,又抬头看了眼那座天幕之中的天宫,“我不需要杀他,那座天宫不会允许人间多一个十二境出来,而且他本身那个万源归巢的分身术存在缺憾,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直接身死道消。”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杀他,说了这么一大堆的目的就是为了警告我?”李玉瑶此刻突然觉得,这个傢伙比先前温温和和的时候好像更有意思了。 楚元宵闻言还是点了点头,“是。” “你倒是挺直接。”李玉瑶笑了笑,“还不错,比连说十句话都听不出来一句实在意思的时候要好。” 楚元宵没有说话,只是依旧站在白衣姑娘身侧,转身看了眼那个正在硬扛最后几道天劫的墨大先生,然后便开始直接抬手出剑,解决他们这伙人头顶的那几道天雷。 先前楚元宵与身侧三位姑娘的头顶天雷都被女子妖皇涂山琉璃扛了下来,但是楚元宵睁眼的那一刻直接戳穿了这位天狐的一条狐尾,那么此刻其他人不能插手的情况下,剩下的天雷就只能由他这个新晋的十一境巔峰来扛。 李玉瑶有些意外,虽然楚元宵出手扛天劫这个事是件好事,但她先前只以为他会出手扛他们两人头顶的雷劫。 楚元宵抬手朝著天幕送出去一手青莲剑阵,成千上万朵青莲冲霄而上,迎风暴涨,在即將接近那座雷池的时候,已经化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莲池,直接开始与那五道天雷对轰。 十二境修士的破境雷劫一共十二道,但是后面每一道的威力都会是前几道的总和,所以就等於这雷劫的威力在成倍叠加还不止。 楚元宵那一手剑气纵横的完整版青莲剑阵,並不足以直接拦住十二境的后几道雷劫,他虽然已经成为十一境巔峰,但还是得倾尽全力放手施为。 …… 对面,墨千秋虽然已经站在十二境,也不再需要对南侧的人族联军动手,但是他本身的术法缺陷导致他同样开始逐渐力不从心,眼看著死劫已然临身。 不过,这位自认为已经完成了使命的墨大先生,此刻倒是没有太多即將赴死的畏惧,反而在扛过了第九道雷劫之后,突然朝著楚元宵的方向一剑飞出。 这一手势大力沉的飞剑,杀气凝实不虚,直奔朝天幕放剑的年轻人要害而去,快若闪电,眨眼便止。 这一手猝不及防的拼命手段,让在场所有人都脸色一变,李乘仙几人虽然很想出手阻拦,但是天上那座雷池明显已经到了不能再有任何人插手爭斗的地步,否则今日就会成为神族降临人间的日子。 唯有身受重伤的涂山琉璃,在看了眼抬头看天的年轻人楚元宵之后,猛地身形一闪朝著那道飞剑迎了上去。 这位女子妖皇向来慵懒,万事都不上心,但她同样也能看得出局势,分得清轻重,这也是她为何会现出天狐妖身去帮先前的楚元宵他们挡劫的原因所在。 不过,还不等女子妖皇衝到那电闪而来的飞剑之前,同样又有一把飞剑直接拦在了墨千秋那把飞剑之前,双方针锋相对,各自不落下风。 墨千秋从出剑的那一刻开始,一直紧紧盯著出手的飞剑,此刻看到另一柄飞剑现世的时候,他终於彻底放弃了再出手扛头顶天雷的准备和打算。 当初在东海高阳一战时,人族手中的那把魔尊剑身被强行塞了一个剑灵进去。当时那位东海之主龙君曾问过无动於衷的墨千秋,酆都手中的那位剑灵该如何?结果这位墨大先生的回答是他们已经找到了代替魔尊剑身的东西。 此刻墨千秋的那把飞剑,就是鬼族两位鬼王分別被他算计之后,顺理成章落入他这位新的酆都之王手中的那半把魔尊剑。 至於后面出现的那把飞剑,则是高阳城的那另外半把有了新的剑灵的魔尊剑。 双方本是一体,如今又成了两面,所以一见面就开始大打出手,没有任何的犹豫客气。 墨千秋所料不错,高阳城的那半把魔尊剑,果然就在楚元宵的手中,从他离开高阳城的那一刻就一直躺在那块儒字牌须弥物中,从未示人,一直跟了楚元宵很多年,也已彻底被温养成了他楚元宵的佩剑之一。 楚元宵此刻还在尽力硬抗天雷,一座青莲剑阵不够就再来一座,要是还不够就继续往上叠加那一手“一剑掛星河”的剑招,千方百计,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楚元宵还是抽空低头看了眼墨千秋出手的那把飞剑,微微眯了眯眼之后突然轻声念叨了一句,“建木。” 墨千秋此刻已经彻底踏入了死劫,硬扛了第十道天雷之后,生机也开始迅速消散,但听到楚元宵的那句念叨之后,他还是点头笑了笑。 “相传建木神树能沟通天地,眼前这一截是酆都偶然所得,应该也会是开天门的不二之选。今日临死之前將之赠送於你,就作为你將来守天门的傍身利器之一,也算是我对人间的最后交待。” 楚元宵看了眼那个已经开始缓缓消散身形,即將灰飞烟灭的酆都之王,並没有说什么致谢的言辞,而是抬头看了眼天上那座仙宫,那里有一群群金甲神將已开始在其中列阵擂鼓,大有直接衝破天幕强行衝进人间的架势。 楚元宵再次抬手朝著天幕放出又一座剑阵,然后低下头来看著那个即將彻底消散於人间的白衣文士,表情平静没有说话,既没有感谢也没有怨责,就仿佛他的死与他无关。 李乘仙站在一侧,从楚元宵一剑將他逼退之后,他就始终没有再说过话,但他此刻突然朝著那位酆都之王抬手行了一礼,道:“墨大先生为人间所做的事,必会青史留名,只不过可能不一定完全是好名声。” 墨千秋身形虚淡,闻言无所谓般笑著摆了摆手,“我辈中人向来只负责给自己交代,人间眾生如何说,不在我辈考虑的范围之內。” 李乘仙在这一刻似乎是有些感嘆,但想了想之后並没有再说话,只是朝著那位墨大先生又行一礼,久久不曾收回。 崔觉看了眼不再说话的李乘仙,隨后转过头去看向那位甘愿赴死的酆都之王,想了想之后抬手也行了一个儒门揖礼,“儒门崔觉,恭送墨大先生。” 下一刻,跨洲渡船上下,所以有惊无险躲过一劫,又完完整整看完了这一场峰迴路转的神仙爭斗的各族修士,人人微微犹豫过后,如出一辙学著那位儒门圣人的样子,朝那位已经几乎消失不见的墨大先生行了一礼,“恭送墨大先生。” 话音落下的时候,墨千秋的身影已经彻底消散於人间,但却有一句话缓缓迴响於在场所有人耳畔,“墨某先行一步,恭祝各位他日登天而上再无顾忌,希望我们不会有再见之日!” 楚元宵始终静静站在原地,也並没有跟著其他人一样,去朝著那位功过参半的墨大先生行礼,目光平静,没有任何情绪。 当墨千秋彻底身死的那一刻,天上雷劫终於微微一滯,隨后开始缓缓消散,而那座几乎彻底降临人间的仙宫,也在雷池开始消散的那一刻开始缓缓虚化。 不过那些身在仙宫之中,已然列阵完毕的神族诸神,此刻无一例外眼神冰冷,定定看著逃过一劫的人间生灵。 神族军阵最前方,有个身材雄壮高过其他神族近半个身形的巨大神將,手持长枪定定看著天幕之下的那个,可称为“半神”的人族,终於也开始在这一刻开口说话,但只是说给楚元宵听的,而其他人则什么都没听到。 “你虽然斩断了私情,也修行了无情道,但你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並不会让你有多厉害,只能算是个不伦不类,有朝一日天门开时,你还是得死。” 楚元宵面无表情看著那个说话的神將,淡淡道:“说太多废话没有意义,也不是號称灭情绝性的神族该做的事。” 那个神將表情不变,继续道:“我只是告诉你,留一手船锚这个举动是你最大的败笔,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成为我神族一员,奉行天命,真正令天下太平。” 楚元宵淡淡摇了摇头,他此刻身怀四部天书,在某种意义上也算与神族同出一源,但似乎又有些不太一样,“我不知道你们神族想过没有,当年的创世生灵之所以创造你们,目的真的不是为了让你们屠戮人间。” 那神將同样摇了摇头,“你这句废话同样没有意义,神族是在奉行天命,与是谁创造了我们並无关係,包括那些创世生灵在內,有情感的生灵不適合天地大道,私慾作祟也无法永恆长存,唯有无情才是真正的大道之实。” 这个无名神將此刻最后的这句话,当初还未曾变化的楚元宵也曾听过很多回,全部都是出自於心湖之中的那个傢伙,但后来被楚元宵强行塞进了魔尊剑身之中成为了新的剑灵。 当那无名神將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那把魔尊剑身直接放弃了对敌建木魔尊剑的动作,反而调转剑锋,直奔天幕而去。 楚元宵没有再接那个无名神將的话,在看到魔尊剑身直衝天幕而去的那一刻,他突然出手朝著剑身伸出双指,然后往回一勾,那魔尊剑身便不由自主倒飞而回,直接落进了他的手中。 那把没有了敌手的建木魔尊剑,其实也因为墨千秋已死而没有了剑主,但它本身有剑灵摩羯,所以在获得了脱身机会的那一刻,他毫不犹豫离开北海,直接斩碎虚空想要逃离这片已经落下帷幕的战场。 楚元宵提剑在手,长剑万年已经早早回到了腰间剑鞘,而那把桃木剑也被重新背在了身后,手中提著魔尊剑身,另一只手则还牵著李玉瑶的手。 看到摩羯逃离的那一刻,他毫无意外,顺手一记一剑掛星河,顺著摩羯逃离的方向追了过去,只留下战场上无数各族修士大眼瞪小眼,人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天幕中仙宫中,那无数金甲神將看著那个“半神”消失在眼前,他们便也不再有继续看人间的兴致,纷纷分散离开了仙宫,去往各处寻找进入人间的机会,这件事在过去的一万年间,是整个神族最大的任务,勤耕不輟,无一日懈怠,只可惜那位人皇当年封天门的手段实在太霸道,他们追寻了一万年也没有找到真正的机会再入人间。 不过人力有时穷,没有了那位人皇的不断加持,那座无根的天门撑了一万年至今,终究还是会有鬆动的时候,倒是就是神族真正屠灭眾生,真正还天地太平的时刻! 片刻之后,那座渡劫雷池终於彻底消散,而雷池吸引而来的那座天宫也彻彻底底消失在天幕之后,再次蛰伏等待下一次降临人间的机会。 北海战场上的各族生灵罢兵还军,从何处来回何处去,但对於先前那一场模稜两可的各族爭锋,人人心绪难平,窃窃私语者有之,忧心忡忡者有之,惊惧惶恐者亦有之… …… 楚元宵拉著白衣姑娘李玉瑶的手,一剑破空离开了北海,直追那逃走的建木魔尊剑而去。 摩羯身为魔尊剑灵,在获得了天地至宝的一截建木为剑身之后,彻底不再点击他原本的魔尊剑身,所以此刻就只想迅速离开战场,蛰伏待机,等到將来天地大战达成一锅浆糊之后,说不定就会有他真正的出头之日! 双方之间一追一逃,满人间四处乱窜,从北海追到西海,又从西海追到南海… 四海都被转了一个遍之后,摩羯发现他仍然逃不过楚元宵的围追渡劫,最后一咬牙乾脆衝上了九洲陆地,从兴和洲北岸跑上陆地,在外围八洲之间四处乱窜,但唯独不敢去往中土神洲,因为那里有三个让他发自心底忌惮的老人。 李玉瑶被楚元宵拉著四处跑,她虽然已是九境仙人,並且还是剑仙,但也多少有些扛不住这种毫不停歇的追剿,不过她始终也没有开口说什么,就那么硬咬著一口银牙跟在楚元宵身侧,一声不吭跟著他四处跑。 大概是为了减缓周身不適,她一边跟著楚元宵横渡虚空,一边回想了一番当初发生在高阳城上空的那一场爭斗,开口问道:“你手中这把魔尊剑的剑灵,是不是跟神族也有关係?” 楚元宵侧头看了眼身旁的白衣姑娘,也並没有要隱瞒的意思,“神族无私情,是因为他们被那些创世生灵斩却了七情六慾,而这被斩掉的一部分,又机缘巧合匯集在一处生出了灵识,游荡於人间,时常出现在某些人的劫数之中,设下了那个有情道与无情道之爭。” 神族称他们自己为“大道之实”,那个被斩却的七情六慾之灵也同样自称“大道之实”,双方各不相让,互视对方如仇寇,实则是一体两面,合二为一就是真正的人间有情眾生。 魔尊剑灵摩羯此刻还在疯狂斩碎虚空四处乱窜,拖著身后那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满九洲四海到处乱逛。 某一刻,隱身在魔尊剑身之中的那个七情之灵,也是如今新的魔尊剑灵,终於忍无可忍开口说话,“你就不能动点脑子,像这样被人家牵著鼻子走,你想追到地老天荒?” 楚元宵都不需要细问就知道这个新剑灵是在想什么,但他不为所动,只是平静道:“放你出去,我不能保证你会不会如先前一样没脑子。” 新剑灵有些无奈,“刚才是一时衝动,但你现在才是我唯一的希望,只有跟在你身边,我才有机会砍死天上那群王八蛋!” 楚元宵还是无动於衷,“你是七情六慾的化身,根本没有哪怕一点无情的影子,我不能保证你在脱离我的掌控之后,会不会生出其他的想法,所以你的保证无效。” 新剑灵被这个傢伙的硬逻辑驳得有些词穷,想了半天硬是没想出来一个恰当的反驳理由,果然如他先前对李玉瑶所说的一样,他除了暂时信任这个白衣姑娘以外,確实不信任所有人,其中当然也包括剑灵一类。 新剑灵被逼无奈之下,终於彻底放弃了某些小心思,直接道:“我现在的这尊剑身,和前面的那个剑灵,它们之间原本是一体,所以你不如在这中间想一想办法?” 楚元宵在新剑灵此话出口的一瞬间,猛地停下了脚步,放任摩羯直接逃出了他的视线。 李玉瑶此时明显有些疲惫,两人猛然间停下步伐,从虚空中现出身形的那一刻,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眼身旁的傢伙,“怎么不追了?” 楚元宵看了眼一脸疲惫的白衣姑娘,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肩头处,开始吸纳未经炼化的天地灵气入己身,运转一个周天后,再將精纯的无主灵气送入白衣姑娘体內,以此帮她恢復修为,缓解疲累。 与此同时,楚元宵又转回头看向远处摩羯消失的方向,淡淡道:“等他以为自己安全后,我去堵他的门。” 李玉瑶莫名被这傢伙的话逗乐了,噗嗤一笑道:“我还以为你必须非要现在追上他不可。” 楚元宵闻言摇了摇头,隨后转头看了眼兴和洲的方向,淡淡道:“开天门还有一段时间,暂时不著急,等到某个人准备好了以后,再去堵神族的门也不迟。” …… 第197章 打个前站 同是人族联军北海出兵的这一天,礼官洲的南部的江湖中,那座五品仙门茱萸山,以及春容国含山城中霽云山,两座山在一天之內被连根拔起。???? ?????x.?σ?? ???? 这场毫无先兆的征剿锄奸,是由中土神洲临渊学宫亲自下的令,再由承云帝国和礼官洲这两座在礼官洲唯二的三品仙门亲自领军,带著几乎小半洲的仙家势力,在茱萸山与春容国几乎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发难,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將这两座人族內奸仙门全数剷除。 茱萸山与春容国这两座势力,在中土九品制中的品秩次序都不是很高,而且很多年都不曾向中土提过想要升一升品级的诉求,就那么平平淡淡呆在礼官洲,从不露头,也没有任何意图扬名的举动,是正儿八经的岌岌无名之辈。 但是,当承云帝国与敦煌城联手率领江湖对其发难的这一天,这两座连四品都没到的仙门势力,却在眨眼之间冒出了六七个十一境! 这份家底甚至都已经超过了普通的三品仙门,要是再凑足一些其他的条件,他们甚至能在中土神洲占一片地方,坐稳诸子之一的位置。 可偏偏就是这么大一份家业,茱萸山和霽云山却甘愿缩头,委委屈屈蹲在礼官洲南部的那片百国江湖的浅滩之內,悄无声息蛰伏了成百上千年,就为了在將来可能的某一天,给天门之外虎视眈眈看人间的神族开天门。 虽然同样都是开天门,但不同的开法会有不一样的效果。 楚元宵与赵继成两个人心知肚明、如有默契地准备开门,一个准备用剑,一个准备递拳,但只会是在准备完全之后才去做,而藏了一大堆家底却悄无声息蛰伏的茱萸山和春容国可就不一定了。 当初赵继成从长安城离开之后去了一趟礼官洲南部,分別看了眼那两座山之后就折返去了一趟中土,在诸子百家山门之外都转悠了一圈,目的之一就是將当初他爹赵裕捨命藏下来的那个秘密,有意无意全数透露给了中土诸子。 赵家子那一趟中土之行,成功让临渊学宫盯上了礼官洲那两个不起眼仙门,隨后在中土铜雀楼与风雪楼两座三品仙家悄无声息盯梢了数年之后,才有了今日这一场两座三品带著半洲之地一起动手的围剿。 当然,明面上是承云帝国与敦煌城动的手,但暗地里其实还有风雪楼,主事之人则正是留在盐官镇看著天策府家门的知事长老,风雪楼如今的代楼主韩元赋。 风雪楼是做杀手买卖出身,除了那位曾经的楼主魏臣去了北海,跟著墨千秋一起身死道消,剩下的楼中杀手包括那位红莲祭酒,也包括那位剔骨刀,几乎都在这一天出现在了那片百国江湖。 一暗两明三座三品同时下手,可见临渊学宫对那两家人族叛臣的重视,也可见铜雀楼与风雪楼的功夫之深,动手之前就將对方的家底有多少全给探了个底朝天。 一场同时动手的大战,比北海罗酆山以南的那场大战也不遑多让。 承云帝国陇右道大行台麾下诸军通过那座通幽大阵去了酆都,而承云新帝李琮则亲自领著帝国另外一半的家底去了礼官洲南部。 这一场大战,承云帝国掏空了全部的家底,连万年都不曾出过长安城的神策军都离开了京城亲赴战场。 李玉瑶一家在这一场大战之中不遗余力,除了还在盐官镇开饭庄的李开元夫妇,小一辈的三兄妹全部亲临战场,还搬空了整个承云帝国,就是为了给他们那进门了一半的女婿撑腰长脸。 …… 兵人楚元宵带著李玉瑶追堵魔尊剑灵,停步的那一刻其实刚刚好就在礼官洲,好巧不巧就在百国江湖的上空。 两人说完了话,低下头来时就刚刚好看到了春容国的战事即將落幕,那几位藏在这片浅滩之中的十一境,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人试图逃命却被突然从虚空中现出身形的楚元宵两人堵了个正著。 一位亡命逃窜的十一境大修士,逃命路上却被人拦住了去路,自然不会客气,顺手就是一堆仙家符籙,开山符、破障符、太岁符、驱鬼符…各种各样五八门,不管有用没用全被一股脑掏了出来,可见这位几乎嚇破胆的十一境,此刻已经亡命到了何等地步? 楚元宵领著李玉瑶从虚空中现身,白衣姑娘对於这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巧合也有些意外,倒是楚元宵依旧面无表情,好像也没有什么意外的意思。 从化身兵人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经彻底斩掉了情绪一类的东西,笑无笑意,意外就更不用提了。 一大堆密密麻麻的符籙迎面砸过来的那一刻,提剑在手的楚元宵一瞬间將白衣姑娘拉到身后,同时瞬间抬手,直接朝著对面的符籙之海一剑斩出。 平平无奇的一剑,甚至没有剑光或是剑气出现,但是对面那个慌不择路的十一境此刻掏出来的数千张符籙,都被他一剑破之,全部在剎那间化为了飞灰。 那个逃命的十一境,在这一剑过后瞬间心如死灰。 虽然十一境的剑修靠加境是加不到十二境去,可每一位十一境大剑仙都会是天下战力排名最前的那一波,这是江湖共识。 人族九洲在最近的数千年间,从未有新的十一境剑修出现,所以四大剑宗传承万年也永远只有四个。 四位剑宗祖师爷,加上一个从不离开嘉陵关的大剑仙元脩,这个数目一共也才不过五个而已,后来龙泉祖师欧剑甲在东海之东战死之后,其实就只剩了四个。 但很明显,眼前这个十一境的大剑仙,卷不是仅剩的那四位之一,那自然就是人族偷藏起来的家底了? 这位彻底失去了逃生希望的十一境,在数千张符籙被斩灭的那一刻,直接放弃了逃命的打算,看著对面这位突兀出现、面无表情的十一境大剑仙,突然惨笑了一声,“想不到你们为了这一战,竟然连藏在暗中的压箱底都掏了出来,还真是让人倍感荣幸!” 楚元宵闻言摇了摇头,又看了眼身侧远处的某一片看似无人的云头,平平淡淡回了一句,“巧合而已,你还不够格让我特意来堵你。” 那个十一境闻言微微一愣,顺著楚元宵的视线也看了眼那片云头,但那里確实空无一物,只有一片缓缓飘荡的白云。 但下一刻,一个撑著一把红色油纸伞的红衣俊美年轻人便突然出现在那片云头之上,但他似乎同样不怎么在意那个被拦下的十一境,反而转头看著那突然出现的一男一女,笑意莫名道:“哟呵,想不到多年不见,楼主如今都到了如此地步了?” 楚元宵看了眼这位隱身暗处的红衣年轻人,摇了摇头平静道:“我应该认识你吗?” 红莲祭酒闻言一愣,隨后微微眯眼细看了年轻人一眼,似乎是没有明白这个傢伙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冷漠,而且他其实很有自信,不认为楚元宵会忘了自己这个报信人。 白衣姑娘李玉瑶在这一刻从楚元宵身侧现出身形,看著红莲祭酒缓缓道:“前辈见谅,他现在已经不记得任何人了,所以可能忘了你们有过什么交集。” 李玉瑶其实同样不认识这位风雪楼排名第三的天字號杀手,但能从对方的反应和言辞中听出来某种东西,所以很贴心地帮心上人解释了一句。 红莲祭酒闻言有些意外地微微挑了挑眉。 北海的事暂时还没有传回九洲,所以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看年轻人的这个架势,他多少能猜出来其中必然发生了某种了不得的大事,否则这个如今的风雪楼主不可能是这么一副尊容,也不会是这么个反应。 不过,红莲祭酒其实也不怎么在意这些,他当初在小镇时曾对楚元宵说过,他不杀他是为了看一齣好戏,如今倒是確实挺有意思的,这就算不枉费他当初那一趟盐官之行了。 双方之间並不算熟稔,加上楚元宵如今也不认识人,所以红莲祭酒转头看了眼那个被晾在一边的十一境大修士,隨后笑著对楚元宵道:“怎么说,你来处理还是我来?” 楚元宵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平平淡淡看了眼那个脸色难看的十一境,但开口说话却是对红莲祭酒说的,“你们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没有什么差別,所以我没有必须要杀他的理由。” 红莲祭酒闻言笑了笑,语气莫名道:“叛离人间,私通神族这种事,难道不算理由?” “叛族”两个字出现的这一刻,楚元宵才终於微微眯了眯眼,重新开始审视那个十一境大修士,“在我眼里,你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我没有必须要杀谁的理由。” 说著,他回头看了眼身侧稍后半步的白衣姑娘,这才道:“但是既然你与神族有瓜葛,那么你就出现在了我必须要杀的范围之內,这个理由你有没有意见?” 那个十一境闻言脸色一变,他虽然没有听懂眼前这个突兀出现的拦路者话里的意思,但他听懂了自己被一位十一境的大剑仙盯上了。 “人间私情太多,即便是圣人都逃不过亲疏有別,我们只是希望神族能还人间一个清净太平,这又有什么错?” 楚元宵对於对方这个理由,依旧並未表露出任何的情绪反应,只是平静道:“你的理由在你眼里当然是对的,但不代表它完全没有问题,屠灭眾生和清净太平之间並不是等同的,你们的信念不应该带上其他人,这对他们並不公平。” 新????书吧→ “公平?”那个十一境此刻大概是也彻底豁出去了,也没有想著继续逃命,冷冷道:“你在人间提公平?人性之中有这两个字吗?强者恆强,弱者固弱,所谓公平不过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与欺骗,与镜水月,自欺欺人何异!” 楚元宵看了眼那个已经逐渐开始有些歇斯底里的十一境,想了想之后倒也没有反驳他的话,反而是先点了点头,隨后才道:“有情眾生確实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这並不是无情者可以屠灭他们的理由,即便没有绝对的公平是事实,但同样也不是强者隨意欺压弱者的理由。” 说完了一段,楚元宵又突然摇了摇头,“教化並不是我的任务,我也並不是来与你讲理的,你既然出现在我必杀的范围之內,那么你就可以死了,自裁还是我动手,由你来选。” 那十一境闻言哈哈大笑,状若癲狂,指著楚元宵满脸疯魔,“刚说完强者不能隨意欺压弱者,你就让我选怎么死?这就是你的公平?” 说著,这位十一境猛地开始鼓盪一身修为,但並不是准备出手,而是想要直接自爆,“十一境大剑仙又当如何,我倒是要看看你的本事够不够挡住一个十一境的搏命自爆!” 楚元宵看了眼那个已经丧失理智的十一境大修士,隨后乾脆也没废话,一剑横斩,连带著那十一境大修士所在的那片虚空全部斩碎,然后直接將之送到了天外。 虽然那大修士体內元婴被一剑两断,但最终还是爆裂开来,可那股由此而来的灵气风暴却只能在天外肆虐,对人间毫无影响。 这一手轻轻鬆鬆的剑斩,看得那位风雪楼红莲祭酒都眼角有些抽搐,人家一个堂堂十一境大修士的玩命手段,却被这傢伙面无表情隨手一剑就给送到了天外,果然三径同修的十一境剑修是真他娘的霸道! 李玉瑶看著这一幕也不免有些愣神,她心里更清楚,自家师父同样也是十一境的大剑仙,可她肯定没有这样的能力。 一个十一境自爆虽然也不至於直接伤到那位西河女子祖师,但应该也不可能在一剑之间就把人送到天外去,那毕竟也是一个十一境!而且顺手一剑就切割了一片空域,还將之送到了天外,这种能力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这一刻,天上三人反倒是出剑的楚元宵最为平静,他本身就已经没有情绪一说,出手的那一剑就跟砍瓜切菜一样,完事之后也没有自得或者是欣喜之类的说法,平平静静隨手而为,连给对方再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给。 做完这一切,楚元宵也没有久留的意思,更没有搭理那个一脸兴味的红莲祭酒,只是转过头看了眼身后的白衣姑娘,问道:“你还有別的事要做吗?” 李玉瑶闻言看了眼地上,毕竟她的皇兄还在那里,想了想之后问道:“你不相信任何人,那你能放心我去见別人?” 楚元宵闻言摇了摇头,“在我视线范围之內就可以。” 这话说得平静,但意思显而易见,只要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內,他就能保证她不被旁人伤到。 李玉瑶轻轻点了点头,“那就好,我去跟皇兄说句话,之后我们就离开这里。” —— 中土神洲,临渊学宫。 三教祖师爷们很多年都没有亲自降临过这座诸子共议之地,但今日却成了最近千年来的第一次例外。 偌大的碑林,今日却有些冷清,因为那一帮坐而论道的各家圣人都已经乖乖出了碑林的院门,將整座论道之地留给了站在人间最顶峰的三位十二境。 至圣先师似乎每每到了碑林这样的地方,就很爱在一块块石碑之间转悠,当初在儒家学宫的那座碑林中便是如此,如今在临渊学宫的碑林中亦然。 看一看那些出自各家读书人的手笔,虽然不一定与儒门的说法一样,有些甚至是背道而驰,但这不妨碍这位儒门最大的读书人对人间才气的讚嘆, 繁似锦,百舸爭流是好事,只要读书人能做到心性纯良,那么只是认知上的差別,其实並不影响什么。这一块块碑文,都是人间传承无数年积攒下来的家底气运,是当之无愧的好东西。 道祖如今走到哪里都是靠两条腿了,他座下那位青牛神兽从当初跟著楚元宵进了云梦泽之后,到现在都没有出来,但一身青袍的老道士对此並不在意。 以前他走到哪里都是骑在青牛的背上,有时候是吹笛的牧童形象,有时候是手捧书卷的读书人,也有时候是昏昏欲睡的耄耋老人,但无论在哪里,好像都是一人一牛的卖相。 但如今没有了座下青牛,这位道门祖师爷也同样还是能甘之如飴,一点都没觉得老牛离家出走有什么问题,平心静气不疾不徐也不催,任那个多年老伙计高兴就好。 此刻,道祖就坐在那位闭目打坐的佛祖对面,笑眯眯看著老和尚念经,一声声自带韵律的佛经念诵传入耳中,身周则是一朵朵莲在旋转往復,看起来像是佛道融合,又像是佛道斗法。 佛祖从进入碑林之后,分別与至圣先师和道祖见了礼,然后就盘腿坐在了诸子论道之地的某张蒲团上,闭目念经,朗朗上口,朵朵金莲从老和尚身侧生发,然后扶摇直上入云海,染得漫天云霞金光灿璨,气象万千。 今日是这三位祖师爷在十万大山外见了一面之后,第二次重新聚首。过往无数年间几乎没有发生过一次的场景,在最近短短几年间已经发生了两遍。 北海之战落幕,礼官洲那边的大战也彻底结束的这一刻,坐在论道之地笑眯眯看佛祖念经的道祖,终於转过头看了眼那个在碑林中转悠的老书生,笑道:“你那门下徒重孙都已经打了两架了,你这当祖师爷的还打算在这里閒逛多久?” 这三位十二境对人间的理解和认知,超过了人间的所有人,对於他们而言,九洲四海发生的所有事,大概都不需要他们亲自去看,就能很容易知晓前因后果,歷歷在目。 只不过对於这三位而言,人间有些事都是他们自己该经歷的劫数,所以既没有强行插手的必要,也没有必须要改换的说法,所有事只要不直接涉及天幕之下整个人间的安危,那就都是人间该有的轮迴。 这轮迴二字,包括了绵延数年至今的人间大战,也包括了不止人族在內的人间各族纷爭。 今日三人聚首在临渊学宫,最重要的目的自然是帮他们那些打架的后辈们掠阵,防范他们在战场上一招不慎,直接放了神族降临人间,毕竟那才是人间真正的祸患。 当初在盐官镇,放任剑灵摩羯被墨千秋带离九洲去往酆都是三教的默许,后来的很多事包括墨千秋扔了很多分身,在九洲四海人魔鬼妖各族之中,其实都在这三位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他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看见了当作没看见,有些没看见的也不去细究,其实就都算是默许。 时势造英雄一类的说法在人间有很多种,世上劫难到了一定的地步之后就必然会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这在万年前被验证过了。 所以这三位在某种时候放任某些事发生,就是相信会有那个该出现的人出现,而他们这些人间镇守者只需要在该帮忙的时候帮一把就可以了。 至圣先师听著道祖的问话,笑呵呵从碑林中走出来,缓步走到了两位老友盘坐的那片论道之地,也找了一张蒲团坐下来,这才笑道:“后辈们爭气一些,自然就省了我们这些老傢伙太费心,这是天大的好事,又何必非要劳心劳力一定插手嘛?” 道祖闻言笑著点了点头,又转头看了眼还在闭目念经的老和尚,笑道:“大师天天念经,听著就挺能让人平心静气,也不知道贫道有没有机会去灵山好好住上个三年五载,与各位佛门大德討教一番佛法?” 佛祖被如此一问,诵经声才终於有所停歇,缓缓睁眼看了眼对面的老道士,缓缓道:“佛门空空,万法皆空,道祖驾临,空亦是空。” 老道士似乎对老和尚的这个说法很感兴趣,说话前还看了眼老书生,隨后才笑道:“那不如咱们都动动手,把你们灵山,我们崑崙墟,还有儒门那座文庙全部都搬到一起,看看能不能论出来些新说法?” “阿弥陀佛。” 佛祖双手合十佛唱一声,隨后转头看了眼北方的天幕,数十万里之外就是那座龙脉聚首之地的云龙山,有个年轻人正在盘旋的山道上缓缓递拳上山,一拳又一拳,拳罡炙盛,力透千钧,距离真正的山巔几乎只在一步之遥。 “若是有缘,你我三人都能看到最后的结局的话,老衲请二位施主灵山一住,自然不在话下。” 至圣先师听著这两位老友在这里混著閒聊的打机锋,不由笑著摇了摇头,隨后站起身来看了眼礼官洲的方向,那里有个年轻人正站在某处山巔,面无表情看著一个小姑娘与他的哥哥说话。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路要走,但开天门这样的事,过了万年到如今,也该到了我们这些老傢伙为人间先探一探路的时候了。” 道祖听著至圣先师如此说,笑著抬头看了眼天幕,那只海碗背后,正有无数双冷冰冰的眼眸正在看著人间。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由贫道先来打个前站?” …… 第198章 去楚王府问问题 兴和洲相王府。 最近的赵家子赵继成,从很早开始就已经不下山了,天天都在云龙山的那条山道上,围著山巔附近打转,一边朝高处递拳,一边也在琢磨著怎么出拳去打通挡在他面前的那层屏障,彻底登上山巔。 相王府那位初代相王会偶尔上山一趟,给年轻人带一些吃喝的东西,然后再看著这个年轻人跟一座山较劲。 所谓“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句诗放在这里好像就刚刚好,不过偏偏不在赵继成考虑的范围之內,拳劲如风,拳罡炙声,每一拳递出去都能打出一声音爆。 近半年之间,远在山下望春城中的一城人,每日里都像是在听云龙山巔打雷,日耕不輟,从无间歇。 当年赵家子初来相王府时,城中许多嫡系和旁支的子弟都对王府优待这个少年人多有不满,虽然明面上不曾有过反对,但暗地里都对这个姓赵的乡下泥腿子指指点点。 但过了多年之后的如今,相王府年轻一辈却再无人敢真正轻视这个姓赵的傢伙,也不会再拿相王府那位號称“小相王”的王府天骄来与赵继成比较。 世间总有很多人天赋异稟,大道无常也不会把所有好事全给一个人。 当年赵继成被带到望春城的那一年,那位“小相王”陈留就已经是七境御风的武夫了,可这么多年下来他也才不过到了八境拔山而已。 但当年的赵家子在第一步踏进相王府的时候,其实还是个普通人而已,没有任何修为在身,却在同样的时间里將一身武夫境界生生拔升到了九境天人的巔峰地步。 要说他们各自的机缘,赵继成自幼在盐官镇长大,自然是经过了那座盐官大阵十多年的薰陶洗涤,天赋异稟不在话下,但“小相王”陈留其实也不算太差,堂堂相王府倾尽全力培养这位未来的王府当家人,所有同辈子弟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在这一点上超过陈留。 可到了最后,偏偏就是一个每日里只顾著爬山,连相王府那座为他敞开大门的藏书楼都不去的傢伙,生生把那位得天独厚的小相王甩在了身后,一骑绝尘扶摇直上,逼得整个相王府年轻一辈灰头土脸,再没有背后议论於人的傲然与底气。 北海与礼官洲同时动手的这一天,赵继成依旧蹲在云龙山的山巔附近,不过今日他倒是没有再递拳,而是就那么抱膝蹲在山道上,定定看著山外那一片茫茫云海发呆。 从当初离开盐官镇来到相王府,虽然偶有离开望春城的时候,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跟脚下这座云龙山较劲。 楚元宵跟先生苏三载之间可算是熟悉得很了,很多时候他遇上难事,那位总是笑眯眯的苏先生好像就总能適时出现,帮著徒弟破围解困。 但在赵继成这里,他跟自己那位实质上的先生其实並不熟,那位苏先生也不常出现在这个姓赵的徒弟面前,只是偶尔会过来丟给他几本书,然后再简单说两句勉励的言辞,然后就重新消失不见。 至於赵继成的递拳上山武夫路,好像都是靠著年轻人自学成材,从未在先生那里听到过太多的指点,更遑论手把手教他怎么出拳了。 当先生的如此不太上心,当徒弟的当然也不太会真的跟先生亲近,不过时至今日,赵继成在心底里其实还是感激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苏先生的。 自幼在小镇上受尽白眼,赵继成其实跟楚元宵还是有些一样的地方,不顺眼的人多到记不清,可真正顺心意的人不太多,就刚刚好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师门苏三载恰恰就是年轻人记在心里,颇多感激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北海一战,墨千秋使出那一手“他化自在,万源归巢”的分身术法的那一刻,还在中土神洲十万大山的苏三载身化流光,从中土北上穿过兴和洲,刚刚好就是从一洲中部的相王府望春城上空飞过。 赵继成蹲在山巔,看著那一道流光从南方电闪而来,在云龙山上空时还盘旋了一圈,最后化成一个黑衣年轻人的身份,刚刚好停在了蹲在山道上的赵继成身前不远处,笑眯眯看著今日偷懒的年轻人。 “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百日空;三天不练门外汉;四天不练瞪眼看。” 说完一句,苏三载笑眯眯看著蹲在山道上的年轻人,见他定定看著自己没什么反应,於是又笑呵呵接著道:“你家先生我这都要去北海了,你这当徒弟的就没点要送別的话说?” 这一次,赵继成倒是终於开口了,缓缓道:“非去不可?” 苏三载闻言笑著耸了耸肩,“人家那句话咋说来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你看看说得多好。” 赵继成闻言也跟著耸了耸肩,“你一个法家中人,拿著儒门的说法来教徒弟,当师父的也不能不管师父的师父吧?” 苏三载闻言一乐,“那咋的?为师就只能给你背法家一脉的说头了?那得多无聊?” 这一次,徒弟赵继成倒是没有反驳,只是转头看著山外那片奔腾川流的云海,久久都没有回头,更没有再说话。 苏三载见状,轻笑著摇了摇头,顺著那条山道往上走了几步来到赵继成身侧,然后转身面朝山下与他並肩蹲在了一处,开始看著那片云海,似乎是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有些事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的问题,咱是人家的分身之一,有源头术法在那里摆著,去了未必好,但不去的话,是肯定好不了的。” 赵继成闻言还是不说话,只是静静看著山外,有些倔强般不肯回头看一眼身侧的先生。 苏三载看著这个学生像是赌气一样的反应,不由有些好笑,“要不要跟先生打个赌?赌你那个师兄今日见到为师的反应,肯定比你洒脱。” 赵继成闻言直接撇了撇嘴,“一个骑墙头的混帐,有什么好赌的?他的师父倒是挺多,也不稀罕你这么一个。” 苏三载被徒弟这一句酸溜溜的话给逗乐了,直接一屁股坐在山道上开始哈哈大笑,“为师也没教过你说这种话吧?你这可不是我法家子弟该有的反应啊。” 赵继成闻言又不说话了,不过倒是转头看了眼自家先生,目光有些复杂。 苏三载也没再说什么,抬起手拍了拍徒弟的肩膀,然后从他身侧站起身来,回身看了眼山道高出的山巔位置,似乎是有些感嘆,“这份浓郁的龙气確实够浑厚,你小子还真是捡到宝了。” 云龙山是天下龙脉聚首地之一,由数十条龙脉匯聚而来龙气,浓郁程度超过了九成九的山下王朝皇室家底。赵继成从当初进入望春城之后开始登山的那一刻,就开始无声无息浸润在这片浓郁的龙气之中,所以他递拳上山之举,一方面是在扛著龙气打熬体魄,另一方面也是在將那些龙气缓缓纳入己身。 正因如此,赵继成的这一趟武夫修行路,拳罡所到之处每每如同闷雷阵阵,隱有龙吟之声,而这才是他將来某一刻拳开天门的真正底气之所在。 听到先生苏三载的这句感嘆,赵继成並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欣喜,只是看著面前云海,缓缓道:“不过是人间积攒起来对抗神族的手段而已,落不到我手里也会落到旁人手里,有些事总还是要有人来做的。” 苏三载闻言笑了笑,隨后抬头看了眼天时,然后再次抬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既然事情落到了你的肩头,那自然还是要尽心尽力去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可別到最后让人笑话我法家子弟不如他们儒门。” 赵继成闻言点了点头,轻声道:“放心。” 苏三载挑眉看了眼蹲在地上不肯抬头的学生,最后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最后竟连招呼都没有再打一个,直接重新身化流光,离开云龙山直奔北方而去。 赵继成当然知道身边的人已经离开,他也没有回头,只是继续抱膝蹲在地上,怔怔看著半山腰处的那片云海隨风翻卷,波澜起伏,恰如人间江湖无停歇。 许久之后,终於蹲够了的赵家子重新站起身来,面朝山下缓缓后退上山,在后背终於贴靠在山巔外的那层屏障的一瞬间,猛然深吸一口气,隨后脚下立根,扭转腰身,接著半转之力一拳砸在了那片屏障之上! 这一拳力道之大,几乎是年轻人有生以来用力最狠的一招,直接在落拳处惊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闷雷声,震得山脚下那座望春城中都有了震颤之感,让无数人猛然抬头,满脸惊惧看向隱在山中的那上半截云龙山。 不过可惜的是,云龙山常年云雾环绕,即便他们极目远眺,也还是看不到那里发生了什么。 赵继成一拳过后,心中鬱气仍不得发泄,於是乾脆调转身形直面山巔,一拳连著一拳,全数砸在了那片犹如水幕般的山巔屏障之上。 这一幕恰似战场力士擂鼓进军,隆隆之声不绝於耳,直接將那位有意避开此地的初代相王都给惊动了过来,手持一根隨意捡来的行山杖,远远站在山道上某个拐角处,面带笑意看著年轻人发疯。 赵继成將一身戾气全部发泄在了那片屏障水幕之上后,终於在筋疲力尽的某一刻停下了出拳,回头看了眼那个站在远处的白髮老人,没好气道:“偷看很有意思?” 老人笑了笑,“老夫这怎么就是偷看了,你不是也知道老夫在此处看你出拳?” 赵继成闻言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老人似乎也习惯了这个脾气不好的年轻人如此態度,笑呵呵往近处走了几步,意有所指般笑道:“你这娃娃聪明是聪明,可心头戾气太重,不顺心的时候还是要多听一听先生劝诫的嘛。” 赵继成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又抬头看了眼远处那个满脸笑意的老人,似乎是有些不太確定般轻声道:“你是说刚才?” 老人笑著点了点头,“你家先生都说了,你不如你那位师兄洒脱,你就不想想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著,老人突然转头看了眼北海的方向,似乎能隱隱感受到那边有一个冰冷的气息正在迅速壮大,正是楚元宵容纳四部天书入识海,隨后迅速拔升境界引起的气息变化。 老人在这一刻同样有些感嘆,转头看著近在眼前的年轻人赵继成,笑道:“人性二字说放弃就放弃,神性二字说上身就上身,他確实要比你洒脱得多嘍!” 赵继成如今只是九境天人武夫,所以在感知上自然不如眼前这位同样活了万年之久的初代相王,所以他並没有完全听懂老人话里的意思,不过还是多多少少猜出了些问题,“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学他?” 老人闻言一乐,隨后缓缓摆了摆手,“他是老早就想到了这一步,所以一路上铺垫了许多东西才敢如此胆大包天,你要是真敢跟他学,保不齐到时候你们两个就得先一步打起来,都不用等什么开天了。” 新????书吧→ 赵家子闻言顿了顿,隨后也没有开口说话,反而是转身再次面向山巔高处,抬起手轻轻按在眼前那一层水幕屏障上,皱眉沉思,久久无言。 白髮老人也不著急,只是笑眯眯看著年轻人沉思的背影,在心底里微微嘆了一口气,果然这一群盐官镇最后出来的少年人,每一个都不是蠢人,有些事都不需要明说,只是旁敲侧击提点一二,他们立刻就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天赋高,脑子也好,难怪当年的甲子之约会引得整个江湖为之瞩目,很多仙家苦心孤诣积攒家底气运,不惜掏空半个仙家跟脚也要换一个修行种子回去。 確实名不虚传。 赵继成此刻没功夫理会身后的那位初代相王在想什么,只是微微眯眼盯著自己按在水幕上的那只手,心念电转,若有所思,也没有发觉身周缓缓腾起一层水雾,逐渐將他自己包裹其中。 这一幕,像极了楚元宵曾经在东海高阳城上方云头之中的那一幕,一层如同蚕茧般的光罩彻底將年轻人包裹其中,迎来了属於这个赵家子的问心之局。 —— 北海大战结束,得以保全的人族联军从酆都撤军,班师回返九洲。三大帝国派往北海的三支边军各自回返帝国,而四大王府麾下的四支军马也同样各自回返驻地。 石磯洲中部,楚王府。 那座王府麾下的联营千里,在离开石磯洲数月之久后重新回到了澎城,收殮同袍,安营扎寨,补齐缺额,重练兵马… 这些在万年前那场天地大战时曾做过无数回的事,万年之后的今日又开始重新做了起来,只不过参与这些旧业的人,除了那些军中高阶將领之外,其他的普通军卒其实都已经换了人,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活过万年的能耐。 澎城以南千里之地的天幕处,有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身上背了一大堆的长剑,身侧还跟著一个容顏绝丽,一身白衣的貌美姑娘。 二人正是从礼官洲跨山越海来此的楚元宵跟李玉瑶。 这一趟石磯洲之行,並不是已经失却人性的楚元宵有意为之,而是白衣姑娘李玉瑶要来的。 楚元宵在將四部天书全部化入识海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不记得白衣姑娘之外的任何人了,所以对他而言,无所谓盐官镇是哪里,无所谓曾经认识过什么人,至於曾经的某些仇怨,其实也同样已经不在他的识海之中。 在白衣姑娘看来,这个傢伙大概在高阳城头选择无情道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要放弃他自己的执念和私怨,豁出人性去替人间堵天门。 其实从礼官洲来石磯洲的这一路上,白衣姑娘李玉瑶一直都有些莫名的感嘆与难过藏在心底。 当年小镇一行之后,她一直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而身旁的心上人也忙著要走江湖路,还要带著魔尊剑去石磯洲送到青帝手中。两人都很忙,所以那整整三年多的时间里,他们两个连一面都没见过。 她其实不太知道楚元宵是什么时候把她刻进心里,连四大天书都抹不掉的,也同样分不清楚自己又是什么时候,把这个傢伙也放进自己心里的。 可能是当初在盐官镇並肩打架的时候,也可能是后来她回到长安城后,在城头举目西望的时候,或者是后来她去了北海边城镇北台,拔刀砍了燕云帝国那个赵玉河一刀的时候,又或者是她在高阳城头背对这个傢伙守关,被小师姐问心意的时候,再或者是他站在长安宫城的城头上,大放厥词要跟承云皇室提亲的时候… 有记忆点的事情好像不是很多,但又好像也不是很少,反正自从她在小镇乡塾跟这傢伙的那位苏先生打了一架之后,好像后来的日子里就总能听到“楚元宵”三个字在她耳边出现,还每每都是跟同一件事掛在一起… 用皇兄李琮的话说,好像就真的是因为她耳根子软,有个人的名字听得多了,好像也就真的把他放进心里了。 事到如今,因为心上人楚元宵真正踏入无情道,不再有某些执念掛心头,只记得要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护著她,所以白衣姑娘李玉瑶的心里反而多了些別的事,比如帮心上人了却他曾经的某些执念,帮他问明白曾经的某些问题。 北海一战的时候,楚元宵曾在先生苏三载化身流光融入墨千秋体內之前,问过苏先生一个问题,但是那位苏大先生给的答案是让他去问楚河之主。 所以如今的这一趟石磯洲之行,就成了白衣李玉瑶带著心上人来拜访楚王府,还要当著心上人的面,去问那位楚霸王一个问题。 …… 楚王府澎城外的那座联营千里还在忙忙碌碌。 楚河之主並未亲自领军去往北海,但此刻联营回师澎城之后,他还是亲自插手了麾下这支雄伍的休整安排,亲自巡视大军各营的战阵伤亡,扎营操练,补兵重整…千头万绪,忙忙碌碌。 某一刻,当那一男一女出现在澎城南方天幕时,这位忙忙碌碌的楚霸王在一瞬间就感应到了来人的位置。 楚河之主抬头看了眼南方天幕,又侧头看了眼跟在身旁的爱將钟离,有些感嘆般摇了摇头,缓缓道:“倒是没有想到,当年那个雄心勃勃说要跟本王问拳的少年人,有朝一日会成为这样一个没有情感的兵人。” 这句话说得平静,但又好像带著某种听不出喜怒的惆悵。 楚王府这支雄军去往北海参战时,真正的领军人物其实就是钟离,所以他更知道楚元宵是如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当听到自家大王说出来这句的时候,他的面色也同样有些复杂。 “他这个选择是好是坏,末將不敢置喙,但他敢如此选择的这一份勇气,当真令人佩服。” 楚霸王闻言侧头笑看了眼手下爱將,突然笑道:“你好像从当初第一面认识他的时候,就一直很欣赏他?” 大將钟离如今好像也多了几分洒脱,有些事也不再如当初一样遮遮掩掩,“当年在运河之上,他借用武庙的那一份武运直接打死了那头堵路的大鰲,却又將武运还回去的时候,末將就觉得这小子挺合我的胃口,如今…自然就更不用说了。” 楚霸王闻言笑著看了眼钟离,隨后再次转头看向南方天幕,想了想之后突然笑了笑,“那就走吧,咱们也去会一会老朋友。想必那个小姑娘带著那小子来澎城,就是来替她的心上人討公道的。” 钟离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虽然確实欣赏楚元宵,但是那傢伙先前在北海时的那个表现,也同样让这位楚王府大將有些忌惮。 敌我不分,六亲不认,而且一手十一境巔峰的剑术都能赶得上四大剑宗五位大剑仙,甚至还青出於蓝而胜於蓝,这样的人物一旦要是真的下杀手的话,这个后果可就不是当初在燕云帝国时,隨隨便便问个拳而已的那么简单了… 楚霸王转头看了眼面色犹豫的钟离,挑了挑眉有些好笑道:“你觉得他会下杀手?” 钟离闻言看了眼自家大王,摇了摇头缓缓道:“他也许不会直接动手,可那个小姑娘的脾气其实也不算好,真要是聊不明白要动手的话…” 楚霸王闻言傲然一笑,“本王虽足不出户万年之久,但也没落下当年力拔山兮的雄心,即便是真要打个架,就怕他小子的剑比不过本王的拳头硬!” …… 楚元宵静静站在李玉瑶身侧,对於周围的气息变化並无太多的反应,他如今没有情绪,除了白衣姑娘之外也不记得和信任任何人,所以其实身处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身旁的白衣姑娘无事,只要天幕之外的神族没机会屠戮人间眾生,那么剩下的事就都不在他的关注范围之內,人间无大事。 李玉瑶侧过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心上人,微微犹豫了一下之后,突然有些恶趣味般抬手摸了摸他的耳垂。 楚元宵並未拦著白衣姑娘的动作,只是转过头看了眼满脸笑意的姑娘,平静道:“磨灭情绪之后,这些事不会对我有太大的影响,所以你想要看到的反应也不会出现的。” 李玉瑶闻言笑著挑了挑眉,“你这么坦诚,就不怕我哪天不开心了,然后直接离你而去?” 楚元宵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人与人之间没有必须要把谁和谁绑在一起的道理,我当初把情字全部寄托在你身上,也只不过是我的选择而已,所以如果你觉得呆在一个没有情绪的人身边会无聊,想要离开这里去看看別的风景,认识別的人,自然也是你的自由,我不会强加干涉。” 这话说得太过冷静,甚至让原本还满脸笑意的白衣姑娘在一瞬间变了变脸色,心底里更是一阵刺痛,但她也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就压下了心绪,乾脆將摸著他耳垂的那只手直接抚在了他生硬的脸上。 “你有你的道理,我自然也会有我的,我知道你不会在我离开你之前离开我,这其实就已经很足够了。” 楚元宵闻言並未说话,只是静静看著白衣姑娘慢慢又鲜活起来的一张俏脸,眼神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白衣姑娘也没有在意这个,只是转过头去看向了北方,因为那位楚河之主已经带著钟离出现在了不远处。 “本王听钟离说这小子自斩了人性还有些意外,可如今看来,他確实对自己下手够狠,对你也够狠。” 李玉瑶听著这位楚河之主张口说了这么一句,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只是缓缓抬手朝这位江湖前辈拱手抱拳行了一礼,“晚辈西河门下李玉瑶,见过前辈。” 楚霸王闻言笑著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我是个行伍中人,不重这些虚礼。” 李玉瑶也没多说,只是站直身形静静看了眼这位楚河之主,开门见山道:“他在几年前去长安城见我时,曾说过他將来要问拳楚王府,还有个问题要问一问前辈,如今他都不记得这些了,所以晚辈想替他把曾经想做的事情做完。” 楚霸王笑著点了点头,“问拳的事情自然好说,你不是武夫而是剑修,问拳改问剑也没关係,不过…” 话说一半,他转动目光看了眼依旧面无表情的年轻人,这才又看向白衣姑娘,笑道:“你知道他想问的问题是什么吗?” 李玉瑶闻言点了点头,又转头看了眼身旁还在看著自己的楚元宵,隨后转头看向那位楚河之主,微微眯起双眸,缓缓道:“他是谁?为什么会被楚王府中人一边保护,又一边截杀?” 说到这里,白衣姑娘突然间莫名变得有些紧张,伸出一只手牵住了楚元宵的手,又轻轻握了握,这才重新看了眼那位楚河之主,郑重道:“他的身份,跟上古年间的事有什么关係?” …… 第199章 楚王府的旧故事 楚河之主听著对面那个小姑娘一张口就是两句开门见山,突然轻笑著摇了摇头。????  ?? “他都已经自斩了情绪,看这个样子应该也是不记得我们这些人了,你还带他来澎城討说法,有什么意义吗?” 李玉瑶闻言摇了摇头,“他当年踏上修行路,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討个说法,为他自己,也为了他的家人。” 白衣姑娘说著话,转过头看了眼身侧面无表情的心上人。 楚元宵从头到尾却只是定定看著白衣姑娘,对他们交谈的內容根本不在意,也没有想要转头看一眼那位楚河之主的意思,完完全全的漠不关心。 李玉瑶看著心上人的这个反应,温温柔柔朝他笑了笑,隨后才转头重新看著对面那位楚霸王,继续道:“天书入识海,抹掉了他所有的记忆和情绪,那是他早就定好的选择,但这不代表有些事在他这里没意义,也许他自己因为某些原因已经没有了感知能力,但我还是希望能帮他把曾经想做而没做的事都做完。” 楚霸王闻言笑了笑,“话倒是说得確实挺诚挚,想来你是已经做好了决定,但你要问我楚王府问题,也得做好先拿手中剑开路的打算,要跟楚王府打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话一出,李玉瑶还没说什么,倒是原本定定看著她的楚元宵先转过头去,眯眼盯上了那位满面笑意的楚河之主。 “你们说的事我听得见,虽然我同样不觉得她如此做有什么意义,但她的心意我大概是能明白的,打架的事我来做,问拳还是问剑隨你挑。” 楚霸王大概是觉得年轻人如此说话有些有趣,所以笑著摇了摇头,“你这到底算是斩了还是没斩,我怎么听你这话的意思,你好像是在纵容这个小姑娘?这不该是无情道的反应吧?” 李玉瑶闻言猛地转头,定定看著身侧的心上人。 楚元宵淡淡摇了摇头,“无情道是无情,不是不讲道理,她做的事是为了完成曾经那个我的执念,这种事难道不应该由我来出力吗?” 对面的楚河之主笑著摇了摇头,“你当初选无情道,目的就是为了保持中正吧?不偏袒,不徇私,秉持中肯,这才是无情道的意义所在,也是保证面对有情能有优势的大道根基,但你今日这一手纵容,其实已经超出了无情二字的范畴。” “自斩却又没有完全斩乾净,说是无情却又把一份情字全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如你这种不伦不类的境地,到底是该算无情还是算有情?又或者如你拜师门一样,又是一手骑墙?” 楚元宵闻言也没有闪躲,只是定定看著对面那位楚河之主,缓缓道:“我没有必须要给你一个说法的理由,既然你说问你们楚王府问题,就必须要做好打架的准备,那就打过便是,何来这么多废话?” 这话说得乾脆,但在楚霸王与钟离看来,是当真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所以两人不约而同直接將目光看向了那个白衣姑娘。 李玉瑶並不在意对面两人如何看她,一双大大圆圆的美眸灿若星河,只是饶有兴趣定定看著面无表情的心上人,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看书就来 101 看书网,??????????????????.??????超靠谱 】 楚元宵对此並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盯著对面那位同样满脸笑意的楚霸王,像是在等待著他选问拳还是问剑。 楚河之主笑了笑,“既然如此,那就先打一架再说吧。本王当年就与你说过,等你有本事打到本王的大帐前,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有人会希望你死。如今你既然又回来了,那就来看一看,你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 楚元宵面无表情,闻言直接一只手按在了腰间长剑万年的剑柄上,但却被白衣姑娘轻轻拉住了手臂。 楚元宵转头看了眼白衣姑娘,却见她轻轻摇了摇头,轻声道:“一来他还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二来当年的事看起来也不像是他主谋,所以你不要下杀手,只是切磋。” 楚元宵没有说话,只是在看了眼白衣姑娘之后,很听劝地將手从剑柄上拿开,然后才转头看向对面那位楚河之主,直接將问剑改为了问拳。 对面的楚河之主看著这两个年轻人说话间完全不將自己放在眼中,似乎是有些好笑般挑了挑眉,“这么看起来,你们是觉得本王必输?” 楚元宵闻言很平静地摇了摇头,坦然道:“问拳的话,应该是你贏,问剑的话,应该是我贏。” 平铺直敘,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也没有输贏之间的心绪变化,就只是说了一句事实而已。 楚王闻言一乐,“你既然知道问拳是我贏,那为什么还要改自觉稳贏的问剑为问拳?难道不觉得这个举动很愚蠢?” 楚元宵转头看了眼李玉瑶,道:“因为她说得有道理。” 楚王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而跟在他身侧靠后一些的大將钟离则是再一次见识了“寄情”二字的作用,当真想不到这个敌我不分的傢伙,竟然还能有听劝的时候,看来这个白衣姑娘对於如今的楚元宵而言,確实是不太一样。 楚王倒是也没有在说话,只是负手而立站在原地,淡淡看著对面面无表情的年轻人,静等著他出手。 楚元宵也没再说什么,转头看了眼白衣姑娘李玉瑶之后,从她身侧一步跨出,直接从原地消失,直奔对面那位楚王而去! 大將钟离直接地后撤身形数百丈,自觉为这动手的两人腾开了位置。 楚元宵一步百丈,直接一拳朝著那位楚河之主面门砸了过去。 楚王也没做什么准备,他那个膂力冠绝天下的名头也不是白叫的,虽然如今的楚元宵同样是武夫十一境巔峰,但真要说在一拳之间就打退堂堂楚霸王,那也不过是一句玩笑而已。 两人之间的第一次对拳,如同一把铜锤撞天门,声音之大几乎传遍了半座方圆数十万里的石磯洲,真正的晴天霹雳。 无数人面露异色,纷纷抬头望向石磯洲中部方向,虽然看不到那处战场,但那一声洪钟大吕一样的巨响声,却让无数人忧心忡忡。 如今的天下並不太平,每每都有大战在九洲四海各地掀起,不久之前石磯洲南岸的燕云王朝才刚刚打退了海妖一脉的围攻,听说燕云那位皇帝陛下还曾亲自上阵督战,最后更是直接战死在了两军阵前。 一个堂堂三品帝国的皇帝,在天下之爭面前也能说死就死,又何况是人间普通百姓,所以如今不止九洲人族,天下各族其实都已经如同惊弓之鸟,大大小小的动静都能引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一拳过后,楚王与楚元宵两人依旧各不相让,如出一辙选择了半步不退,开始疯狂朝对方身上放拳,拳拳到肉毫不手软。 十拳、百拳、千拳、万拳…两人仿佛都在这一刻化成了不知疲倦的兵人,一拳又一拳朝著对方要害招呼,从正午打到日落,从日落打到月上中天,再打到第二日天明… 二人之间的战场也从澎城以南千里之地开始不断变幻,似乎是为了防止二人之间对拳的拳劲伤到生活在地面上的普通百姓,所以两人如有默契全部都將战场放在天幕之上,儘可能把拳劲收敛在可控的范围之內。 整个石磯洲,甚至是毗邻石磯洲的三座內海,或者说是四瀆,都成为了两人打斗的战场,拳罡如龙,劲气如风,如同颶风肆虐,將整个天幕云海全打成了一片混乱的战场。 这一夜的石磯洲,天雷滚滚,吵得一大半的石磯洲百姓一夜都没敢入睡,就怕万一要是又打起来,他们没有时间拖家带口去逃命。 日出东方,天幕自东向西缓缓亮起,两人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打斗,终於在东方透出鱼肚白的时候落下了帷幕。 二人各带伤势,但又都並不致命,而这一场问拳也以没有胜负的结尾落下了帷幕。 两人站在东海某处天幕中,静静看著更东方那座沐浴在日出光辉之中的东海高阳城。 白衣姑娘李玉瑶,和楚王府大將钟离,两人在这一天一夜之间一直远远跟在对拳的两人身后,也转遍了整个石磯洲。不过二人互相都没有离得太近。 如今的楚元宵,已经是个无情的兵人,他早就说过了不信任任何人,所以钟离就自觉地没有去做什么靠近那个白衣姑娘之类的举动,万一要是引动了那个年轻人的杀心,那么这一场点到为止的问拳,就极有可能变成痛下杀手的拔剑出鞘。 清晨大战方歇,楚王站在天幕处看著远处海上那座雄城,周身微微一震之后,原本因为打斗而有些散乱的衣衫九重变得光洁如初,但他对此也不怎么关注,只是面带追忆看著那座高阳城,还有更东方刚刚升起的太阳,眼神有些縹緲。 楚元宵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在双方罢手的那一刻就转过身看了眼远远跟在身后的那个姑娘。 跟在远处的李玉瑶一闪身就来到了楚元宵身侧,伸出双手牵住了他的手,然后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是在確认他有没有什么太重的伤势。 楚王从追忆之中回神,然后侧头看了眼那个一脸担心的小姑娘,笑道:“你的心上人如今的境界,整个天下间除了三教的那三位之外,其他人也许能与他对招,但能让他直接致命的已经没有了,即便是青帝,我,又或者是你那位老祖宗,再或者是那位万妖之王,应该也都不具备这样的能耐,所以不用担心。” “昨夜这一场,他从头到尾只用了武道,所以我们就算是平局了,但他要是把那些里胡哨的手段都用出来,本王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他,所以他之前说的如果是问剑,结果就是他贏这句话,倒也不算吹牛。” 白衣姑娘闻言顿了顿,又抬头看了眼心上人,不知不觉间他都已经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了。 楚元宵看了眼李玉瑶探究的眼神,隨后又像是让她安心一样轻轻点了点头,大大方方承认了那位楚河之主的说法。 李玉瑶心下稍安,隨后转头看了眼楚王,想了想之后才缓缓道:“既然问拳已毕,那不知道楚王前辈能否解答晚辈昨日问过的那个问题?” 楚霸王闻言笑著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是又转头看了眼那座海上雄城,久久没有回神。 “你家老祖宗是上古年间的大神仙,不知道他与你讲过没有,万年前人族还没有定鼎九洲前,东石磯洲曾有个太一神?” 李玉瑶闻言愣了愣,没有很明白心上人楚元宵的事,是怎么跟上古年间的太一神联繫在一起的。 楚王看了眼小姑娘的表情,也没有多说什么,继续看著那座高阳城,“这座高阳城在万年之前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东皇城,就是曾经那位太一神的封地,雄踞天东,统领整个石磯洲。” 李玉瑶转头看了眼又开始寂静无声、漠不关心的楚元宵,依旧没太明白楚王说这个旧故事的目的。 楚王也没停顿,继续道:“因为后来的石磯洲都是楚地,所以太一神在万年前被楚民奉为至高神,地位甚至要超过人皇。” 楚王说到这里,终於转过头看了眼毫无反应的楚元宵,淡淡道:“当年的太一神曾有个闺女,名字叫楚辞,是那位末代人皇的皇后。” 楚王府在万年前那场天地大战前,一直就是石磯洲之主,只是后来风云变幻,四大王府不入九品制,而石磯洲纳入了临渊治下,所以才成了如今的九洲格局。 石磯洲原本皆是楚地,其间百姓在万年前皆以楚民自居,那位半妖半神的东皇太一神还有一部分创世生灵的血脉,也曾是上古诸雄之一,在那位末代人皇崛起的过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楚地一直有一本流传很广的诗歌纂集,与楚地东皇城的某些高位有莫大关係,而那位东皇膝下么女则正好与那本诗集同名,也是那位末代人皇的夫人。 传说当年末代人皇定鼎天下之后,其麾下臣工中曾有人对这位人皇之妻的存在有过异议,认为人族出身的人间共主,不应该娶一个半妖半神的女子成为王后。 后来人皇莫名消失之后,也曾有人猜测是因为那位皇后的原因,不过理由並不一致。 有人说是那妖女谋害了人皇,二人同归於尽。 也有人认为是人皇不满於诸臣非议,所以带著妻子离开了人间,隱居天外不再过问人间事。 无论哪一种,都不过是后来人的猜测,具体原因在那位人皇消失之后就已经不得而知了。 李玉瑶听著那位楚河之主说完了这些,莫名在一瞬间猜到了某种可能,隨后有些震惊地看了眼身旁的心上人,然后又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了眼那位楚王。 “你猜得不错。”楚王看了眼小姑娘的表情,点了点头有些感嘆道:“本王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这小子在二十年前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流落到了人间,但是他从来歷上来说,其实也算我楚王府的近亲,这一点在他出现在九洲的那一刻,楚王府內那座宗祠中就有了徵兆,所以也才会出现王府中有一派要保他的命,另一派却想要他命的局面。” “保命的人记著当年太一神护佑万民的恩情,要命的人怕他长大之后占了楚王府的家业,让很多人心心念念惦记了无数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白衣姑娘此刻被这位楚王的言辞给震得有些回不过神,想了想之后突然道:“那前辈你…” 楚王笑著摆了摆手,“本王不算保他的那一波,但也不算杀他的那一波,有些事从他出现的那个时候就已经註定了,旁人胡乱插手,保不齐就是在打乱故人的安排,其实不是什么好事。” 李玉瑶听到这位江湖前辈如此说,似乎是稍稍鬆了一口气。如果楚王不曾参与其中,哪怕是像他所说的一样保持中立,那么很多事就会好办很多。 不过,今天这个消息听在耳中,好像有些事就变得更加值得玩味了一些。 如果楚元宵是那位的孩子,又能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里出现在人间,那么就已经说明了那位人皇其实还在,但並未在人间。 为何如此不好说,但至少说明了他是在关注著人间的,而当年的那一出妖龙睁眼的凶厉天象,保不齐就是他將孩子放回人间的缘由。 “那如果晚辈二人想要入楚王府一趟討个公道,不知道前辈意下如何?” 楚王听到小姑娘如此说,有意无意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楚元宵,笑道:“討公道自然是可以的,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过本王可不希望你们直接给我屠了楚王府。” 李玉瑶闻言笑了笑,看了眼心上人之后才道,“前辈觉得,以他现在的这个心绪,能做出来屠城的事?” 楚王有些好笑地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他现在就是因为你在身边,所以还能在动手之前有些收留,要是让他一个人虎入羊群,本王怕是都得跟著吃瓜落。” 楚元宵听到那位楚河之主如此说,也只是转头瞥了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像是默认了一样。 倒是白衣姑娘李玉瑶看了眼心上人,然后轻轻笑了笑,似乎是心情还不错,毕竟被心上人放在心头,什么事都能关注到自己,这种事在谁看来都是件暖心事。虽然心上人如今的状態並不算好,但李玉瑶一边心伤,一边也觉得好像还可以,最起码自己还能够时时刻刻待在他身边,同进同退,同来同往。 …… 澎城,楚王府。 当年那一场凉州门外的截杀,对阵双方都是出自楚王府。 从那一场过后,双方之间原本还算过的去的脸面,也被彻底撕成了碎片,后面的这些年间,双方明里暗里的打架手段就从未再间断过。 当年名叫楚元宵的少年人还在凉州盐官镇的时候,立场截杀的那一波人其实还站在上风处,但如今却已顛倒了过来,成了保命的那一波占了上风。 昨夜楚王与楚元宵两人之间的互相换拳,让整个石磯洲响了一夜的闷雷,楚王府中某些消息灵通之辈自然也就跟著心惊胆颤了一夜。 偌大的楚王府,早在二人到来之前就已剑拔弩张,双方原本因为有那位楚河之主镇场而稍显温和的局势,彻彻底底演变成了刀枪相见。 当李玉瑶带著楚元宵到达楚王府的时候,其中一派的某些人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有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姓楚名无相,一身儒袍,与兵家出身的楚王府格格不入,正是当年主持了凉州截杀的主事之人,一身十一境修为,但却不是武道,而是截然相反的神修。 楚无相看了眼从王府正门缓缓走入院中广场的两个年轻人,万万没料到为他们二人带路的竟是楚王麾下爱將钟离。 “钟离,你作为楚王府麾下,竟敢带著外人擅闯王府,该当何罪?” 大將钟离闻言冷笑了一声,“楚无相,本將当年就奉劝过你,有些事多行不义必自毙,能不插手就別插手,你还记得是如何回复本將的吗?如今天道轮迴,报应到头,你又何必跟我说这些废话?本將今日就是领人进府了,你又能奈我何?” 楚无相脸色难看,听到往日里温温和和的钟离今日如此硬气,心底里的惊惧就不由更深了三分。 整个楚王府中人皆知,楚王府之主真正的心腹其实並不多,但不论怎么算都绕不过一个钟离。 这位楚王府城外千里联营中的大將军,虽不是楚姓子弟,但他在楚王府的地位甚至比某些族中长老还要更高。其中原因一是他与楚王关係极近,二来是因为他从不站边,与谁都能聊几句,但都並不深交,向来只与那位楚河之主站在一边。 今日这位联营大將军却亲自带著那两个摆明了来者不善年轻人进了王府,这其中的意味自然是不言自明了。 楚无相面色难看盯了眼钟离,但想了想之后也没再说什么,转而看向那两个进府后也不著急说话的年轻男女,尤其是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 李玉瑶从进门来走到广场之后就一直静静看著那个有些气急败坏的楚无相,等到他將目光放到自己两人身上后,才终於开口道:“我二人来意,想必阁下心里应该清楚,有些旧债也到了该给个说法的时候了。” 楚无相没有说话,冷冷盯著那个女子片刻之后突然冷笑道:“来意如何尚且两说,但这个討公道的事,再如何说恐怕也轮不到你吧!” 李玉瑶此时也不再是待在楚元宵身边那个温温柔柔的状態,摇身一变又恢復到了承云帝国长公主的架势,清清冷冷,面容疏离。 听到楚无相那句言辞之后,她也只是不带笑意地勾了勾唇角,“楚王府作为堂堂四大王府之首,应该也不至於闭塞到如此孤陋寡闻的地步吧?楚元宵在数年前就已经是我承云帝国的东床駙马,本公主作为他们楚家的儿媳妇,难道不应该过问吗?” 楚无相闻言冷笑一声,“楚氏儿媳?你问过楚氏同意了吗?” 白衣姑娘此刻倒也乾脆,听到这楚无相明明已山穷水尽,却还要如此强词夺理,不由有些不屑,“楚王府是天下顶尖的仙家势力,不需要掉价到如此地步吧?且不论楚元宵的楚与你们楚王府的楚是不是同一个,就说楚元宵要成婚,轮得到你来置喙?” 楚无相没有料到,这个看起来长得漂漂亮亮的女子,一出口竟然如此噎人。 李玉瑶也没打算给他再说废话的机会,“多说无益,说法该如何给,阁下自己掂量吧!” 楚无相冷笑一声,再次看了眼进门来后没说过一句话的那个年轻人,冷冷道:“討说法也可以,两位是强龙,我楚无相也不是泥捏的,真要討说法,也得看你们够不够本事压得过我半座楚王府!” 李玉瑶在听到对方如此言语的那一刻,突然间嫣然一笑,转过头看了眼心上人,一脸娇俏甜美一笑,“楚元宵,他欺负你媳妇儿,你说怎么办?” 钟离站在这一对年轻人身侧,听到这姑娘乍然间来了这么一句,直接抽了抽眼角,感觉自己有些牙疼。 反倒是始终沉默不言的楚元宵,闻言低下头看了眼身边一脸娇俏的白衣姑娘,隨后瞬间拔剑出鞘,一剑直斩对面那个满脸错愕的楚王府文士。 “知错不改,强词夺理,如此作为的话,你就可以死了!” …… 第200章 龙气匯聚,大战將起 赵继成的问心局持续了很多天,那层如同蚕茧般的光团一直停留在云龙山巔的那层水幕屏障之外,而相王府那位初代相王则一直呆在距离光团不远的山道上,一边看著天幕上日月变换,星云流转,一边也是在替姓赵的年轻人护道守关。???? ?9??u??.???m ???? 赵继成的问心局並不如楚元宵那么复杂,也不再有那个真身是从神族身上被斩落的七情六慾的傢伙,不过依旧是一场有情与无情的爭论。 对於赵继成而言,他本身是法家弟子,而且他自幼的那些经歷也更容易让他选择“无情”二字,因为他除了父母和那位已经消散人间的先生之外,本身就不相信其他人。 无论是小镇上那些同乡人,又或者是他在相王府认识的这些后来人,再或者是他行走江湖的路遇之人,好像无论是谁都不足以让他真正发自內心的去信任,故而“无情”两个字对这个赵家子而言,也许才是他真正想要的选择。 但是,正如当初那个已成为剑灵的七情六慾所说的一样,无情道三个字並不好选。 九洲万年之间除了如今已成为兵人的那个楚元宵,其他所有选过“无情”二字的仙家修士,最终都会逐渐演化成如天上神族一样灭情绝性,所以他们几乎都在没成长起来之前,就被自己人扼杀在某些境界门槛之前,没有一人曾得过善终。 可要是让赵继成昧著心性去选有情道,他好像也不太乐意。 这个天下除了他那对父母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能让他愿意堵上自己的前程去守护了,甚至也可以说,他其实对还生活在小镇上的那对父母,也不算特別亲近。 在这个年轻人还是少年人的那些年里,他一直惦记著要找礼官洲南部的那个名叫茱萸山的仙家报仇,其实更多的动力是因为他觉得如果不是茱萸山,他的父母就不会成为后来那样,而他也就不会因此而备受嘲弄。 这个心绪上的不同,让这个年轻人从小时候懂事开始到现在,性格上就一直不算太好,这也是为何法家愿意將之收入门下的原因之一。 坚信人性本恶,必须要以律法严苛来限制人性,这就是诸子之一的法家一脉开山立派的根本。 除此之外,赵继成对於有些事的看法,其实与小镇上其他的那些年轻人都不太一样,当初在长安城头上,那群少年人共议立起天策府山头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想的是为天下做一些事,而唯有赵继成想的是怎么弄死天上那群神族,甚至在提议山头命名为“天策府”之前,他还抬头看了眼天幕,所思所想显而易见。 所以当赵继成站在水幕之外,面对选无情还是选有情的那一刻,真正的问心其实不仅仅是二者选一的问题,更是问他在想选而不能选的情况下,敢不敢不选。 仙家修士向来都有一个“顺心意”的说法,修行路上应当遵从本心,顺意而为,这是能保证一路登高少有心魔的前提。 佛家有“人生七苦”的说法,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別离,求不得。每一种执念对於仙家中人而言,都有可能在某个瞬间直接化身为要命的心魔。 对於赵继成而言,他本身戾气极重就已经是七苦之一了,再加上他想选无情道而不能选,就很有可能让他的所谓“七苦”再加一种,这种隨时都有可能让他走火入魔的为难处境,才是另一种意义上针对他而来的问心之局。 顺心意选了无情道,他就极有可能直接成为神族的其中一员,且不说会不会如初代相王所说的一样,还没开天门就先跟楚元宵打起来,单说这灭情绝性四个字,有成为神族的可能这一件事,就足够让他望而却步。 所以如果说有些事对於楚元宵而言是早就註定的,那么对於赵继成其实也是一样的,他註定了只能选有情道,註定了要扛著法家弟子的头衔去选一个走仁道之路的有情道。 违背心意而不能顺心,然后再面对两场突如其来的心魔之劫,这个问心之局一点也不比楚元宵那个选什么都是不归路的问心局来得容易,或者说是还要更难。 年轻人面对问心局的时候,站在山道上为其护道的初代相王,一直背对著那个蚕茧光团看著山外,云海翻覆,波涛汹涌,看起来像是一场万军交锋的人间大戏。 老人手持一根隨手捡来的行山杖,笑眯眯看著那片环绕在山腰处的云海,其间不知何时已有丝丝缕缕的龙气开始缓缓匯聚。 老人似乎是察觉到了某种变化,突然间回头看了眼那团寂静无声的蚕茧光团,饶有兴致笑了笑,“修行登高一路跋涉,有些心意不顺,未必就不是顺心意。” “看起来,年轻人確有披荆斩棘的勇力,也难怪如今的整个相王府,都不敢拿陈留那小傢伙来跟你比了,有些事当真比不过嘛。”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读小说上 101 看书网,??????????????????.??????超讚 】 老人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缓缓漂浮在山腰云海中的那一股股龙气,骤然之间开始疯狂朝著山巔处席捲而来。 云龙山是龙脉聚首之地,如同一颗龙珠被数十上百条地脉巨龙眾星拱月围在中间,而那些龙脉的龙尾则向著四面八方延伸开来,遍及九洲各地。 当云海中那一股股金黄色的龙气如同龙捲一样匯聚向云龙山巔的那一刻,整个九洲之內但凡有龙脉经过的地方,隱隱间都能听到一声声似有若无的龙吟之声,震动整个人间。 北海大战刚刚结束不久,各大帝国以及许多顶尖的仙家势力刚刚班师,却在这一刻又如出一辙开始重新调集兵马,朝著兴和洲相王府那座后山匯集而去。 人间九洲四海,人魔妖鬼各族在北海一战之后,已经没有了需要再重新爭锋一场的必要,这一刻所有的目光都已经放在了那座海碗倒扣的天幕之上。 无数人准备了万年的开天之举,眼看著已经近在眼前。 —— 石磯洲楚王府。 兵人楚元宵拔剑直斩楚无相,剑气纵横毫不留情,一剑之间就將那个楚王府文士斩首示眾,连让他再多说一个字的机会都没留。 当年在礼官洲凉州城东二十里的那一场截杀,负责护送那个婴儿的那一队楚王府甲士,无一生还全部战死在了冰天雪地之中,而且虽然留在了那里的尸首只有三十多具,但其实为了保那个婴儿一命,从石磯洲到礼官洲的这一路上,同样战死的甲士不下百人。 楚王府立场截杀的那一派以楚无相为首,为了保证王府大权不旁落,保证那位楚河之主將来身退后能把权柄交到他们这些人手中,所以不惜追杀数洲,一定要弄死那个可能是东皇外孙的婴孩,其间屠戮了过百人命。 当然,人命不止这些,还要包括那个有一只红彤彤酒糟鼻的老酒鬼,以及那个从老槐树下將快要饿死的孩童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老更夫。 所有这些人的死,或多或少都与楚王府中以楚无相为首的这一派人有关係。 今日李玉瑶带著已经成了兵人的楚元宵来楚王府討债,就是替当年那些身死之人討公道,不管他们曾经抱著什么目的决然赴死,但对曾经的楚元宵来说都是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满场寂静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愣愣看著那个只是隨隨便便出手一剑,就將一位堂堂十一阳神境的神修梟首的年轻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衝后脑勺。 楚元宵一剑杀人毫无犹豫,表情也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出剑之后都不怀疑那个神修是不是真的死了,只是手腕一抖,佩剑万年便又重新归鞘,行云流水,顺手非常。 白衣姑娘李玉瑶虽然跟著楚元宵转悠了这么些天,已经有些习惯了身旁的心上人这种眨眼间已经成为绝巔大修士的变化,甚至在礼官洲时就见过了他一剑將一个十一境练气士送到天外的场景,又在昨夜目睹了他与那位楚河之主打遍石磯洲的互相问拳,但此刻看到他又是一剑就斩首了一个十一境神修,也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当初在小镇时,一对少年少女去往镇东蛰龙背山脚下去跟人打架的时候,那个一身苦楚的少年孤儿,还只能拿著一把柴刀去跟人拼命,又怎么能想到这才过了十年都不到,他就已经成为了剑斩十一的天下顶尖大修士?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扶摇直上,斗转星移。 大將钟离此刻大概是也有些与白衣姑娘一样的感嘆,所以久久都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终於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眼那个平平静静的年轻人背影,隨后转头看向鸦雀无声的楚王府眾人,想了想之后突然道:“大王有令,当年那一场连绵数洲的截杀,曾参与其中的人都自己出来给交代。” “楚王府可以允许你们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但是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堂堂正正被仇敌杀死不算丟人,畏畏缩缩贪生怕死的,不配进入宗庙享受后辈香火供奉!” 人群中,很多人听到钟离这两段话的那一刻表情都有所变化,有些人是战场得胜的喜悦,而另外一些人则是脸色微变,满脸的惊惧之色。 他们怎么都想不到,堂堂楚王府之主的楚霸王,竟然会有朝一日放任王府楚姓子弟被外人屠戮! 大將钟离大概是看懂了某些人的心思,所以紧接著就淡笑了一声,语气玩味道:“是谁告诉你们,楚王府子弟就能仗著大王的威名无所顾忌的?” “楚王府不入九品制,所以不在意临渊学宫的那些礼制规矩,但是王府內有家法,外有军法,又是什么人告诉过你们,隨意杀人可以不用偿命?当真以为大王不管你们,就是在纵容你们借著楚王府的名號杀人放火,作威作福?” 今日的钟离一改往日温温和和的態度,一大堆的问句问出口,说话的语气中带著满满的嘲讽,“知恩不图报,只记得自己的那点子鸡鸣狗盗,你们还真是將楚王府当成了扯虎皮拉大旗的免死金牌了?” 话音落下,场中更加鸦雀无声,高兴的人更加高兴,惊惧的人更加惊惧。 楚元宵表情淡淡,闻言並无太大的反应。 白衣姑娘李玉瑶听著钟离说出那段话,一双漂亮的眸子微微眯起看了眼对面表情各异的楚王府眾人,想了想之后淡淡道:“楚元宵不是嗜杀之人,我李十三也不是,所以我们这一趟来就只诛首恶。” “如今既然你们领头的楚无相已死,那么接下来我希望当年曾参与过截杀和事后刺杀的大小领头们,都能自己站出来,否则的话,就別怪我们屠空半座楚王府!” 突然之间,有一声不算很明显的长嘆从人群之中响起,有个白衣白靴的年轻人从人群中越眾而出,走到了楚元宵与李玉瑶面前不远处,面色复杂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年轻人,隨后才平静道:“在下楚云舟,当年带人截杀了护送你的那一队甲士的就是我,今日既然事已至此,我自然也得承认技不如人,只希望能以我的命赔给两位,换你们不再迁怒於他人。” 李玉瑶定定看了眼这个自己出来领死的白衣人,但並未说什么,而是继续转头看了眼对面的那一大堆人,道:“除了他之外呢?就没有其他人想站出来为自己当年所为负责?” 人群之中无人说话,似乎也没有其他人愿意站出来。 白衣姑娘突然冷笑了一声,“就你们这群敢做不敢当的怂包软蛋,也配惦记楚河之主手中的权柄?” 说罢,李玉瑶突然又转回目光看向那楚云舟,继续冷笑道:“以你的命换我们不迁怒於其他人?说得倒是挺好听!” “且不论当年的主使是不是只有楚无相和你两个人,我只想问一句,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们是迁怒?当年既然敢出手杀人,就要做好有朝一日被人打上门来的准备,难不成我们还冤枉你们了不成?” 楚云舟被李玉瑶这冷冰冰的反驳说得一愣,脸色就变得更加复杂了一些,只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微微躬了躬身,歉意道:“抱歉,是在下用词不恰当了。” 楚元宵站在白衣姑娘身侧,对於他们说的话和对面那群人的反应,他全部听在和看在眼中,在双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直接一步跨出,恰似虎入羊群衝进了楚王府眾人之间,身形不断变化,將一大堆人从其间扔了出来,刚刚好就跟那个白衣白靴的楚云舟落在了一处。 钟离此刻正抱臂环胸站在场边看戏,当看到楚元宵將那几个人扔出来的时候,他不由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挑人都挑得这么准?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挑完了人的楚元宵再次一闪身就出了人群,重新回到了李玉瑶身侧,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看了眼白衣姑娘的一张俏脸,又成了那个寂静无声的状態。 白衣姑娘最开始还有些疑惑,但当她看了眼钟离的表情之后,突然就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转过头有些好奇地看著心上人道:“你是怎么知道他们就是我们要找的人的?” 楚元宵从刚才返身之后就一直看著白衣姑娘,此刻听到她的问话,他也没有什么遮掩的意思,直接道:“心虚的人往往都跟其他人不一样,你说只诛首恶的时候,他们即便表情装得再轻鬆,但心跳脉搏之类总是不一样的。” 白衣姑娘有些恍然,而那位看戏的大將钟离则是直接笑出了声,“看来我们楚王府里的这些人,高高在上养尊处优惯了之后,都已经不知道什么叫仙人手段了。” 李玉瑶倒是没有在意钟离说的这些,反而是看著他问道:“我记得当初前辈你去长安城送那半枚虎符的时候曾经说过,等到楚元宵问拳楚王府能贏之后,就能把另外半枚也一起拿过来,那不知那半枚在谁的手中?” 先前北海一战时,楚元宵拿著半枚虎符到澎城来借兵,其实就只是借兵而已,那另外半枚虎符之所以会出现,只不过是因为那位楚河之主关心天下,所以才会亲自发话派钟离带著城外联营去往北海参战。 等到北海之战结束,联营千里班师回到澎城之后,那另外半枚就自然又回到了它原本该在的某个人手中。 所以真正完整的调兵虎符,其实依旧还是楚元宵一半,他的仇人有另一半,那么今日既然他们都已经打进了楚王府来討债了,白衣姑娘就自然要把另外的半枚虎符也一併拿回去。 钟离听著这小姑娘问那半枚虎符的下落,不免有些意外地看了眼楚元宵,然后对著小姑娘笑道:“你的心上人如今都已经这样了,你觉得他还会在乎那另外半枚虎符?” 李玉瑶闻言耸了耸肩,“既然是当初楚王前辈答应过的事,那不管我的心上人在不在意,我就都得帮他要回来,就算他將来用不到从楚王府调兵,难道將之拿在手里当个把件还不行?” “再说了,谁难道还会嫌家底太多?” 钟离被小姑娘这话给逗笑了,想不到一个堂堂三品王朝的长公主,竟然会是个这么“贪財”的小姑娘。 李玉瑶也不觉得尷尬,光明正大道:“我家心上人从小苦日子过惯了,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在穿別人的旧衣服,而且北海之战前他一直都不爱钱,能省则省;走了一趟江湖路,整天净想著怎么开个饭庄书铺去挣钱…” “既然心上人都这么节省,那我这个当媳妇的,自然也要学会给心上人攒家底。” 钟离闻言哈哈大乐,一边笑一边摆了摆手道:“行吧行吧,人家都说嫁鸡隨鸡嫁狗隨狗,你这婚还没成,竟然就已经开始想著替夫家把家了,倒也是个好习惯。” 说罢,这位城外联营的军中大將突然抬手,朝著那个已经被梟首的楚无相尸身上招了招,那半枚其实刚刚重回楚无相手中的虎符就再一次被拿了出来,直接落进了李玉瑶的手中。 白衣姑娘也不藏私,直接將之递到了身侧楚元宵的手中,笑眯眯道:“快收起来,以后谁要是不服气,你都不用亲自出手,直接拿著虎符嚇死他!” 兵人楚元宵从头到尾一直定定看著身旁这个白衣姑娘,等到她將那半枚虎符放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才缓缓摇了摇头,“我杀人不用这个。” 说著,他还直接將儒字牌须弥物中的另外半枚都掏了出来,凑成一对直接还给了李玉瑶,道:“你如果觉得有用,那这两件都可以给你。”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看著这对年轻男女,人人脸上都有些一言难尽,堂堂楚王府麾下联营千里的调兵虎符,被他们两个当成是什么把件一样互相送来送去,这种事还有地方说理吗? 钟离更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说你们小夫妻就算是要分赃,能不能好歹也避著点我们?这里是楚王府知不知道,你们这么不把虎符放在眼里,让我们的脸面往哪里搁?” 白衣姑娘李玉瑶此刻不知道是体会到了往家里“捞钱”的快乐还是如何,反正直接没有理会大將钟离的话,只是看著面无表情的心上人,一张明艷的小脸微微一虎,故意恶声恶气道:“你快给本公主收起来听见没!以后本公主给你什么你就拿什么,要敢多说一句废话,小心我真不要你了!” 钟离站在远处,看著这小姑娘用这种威胁的语气跟面无表情的楚元宵说话,心底里不由一嘆。 先前跟著楚王去澎城以南千里之地去见这对年轻人的时候,正巧听到楚元宵那句“他不会横加干涉”的话,所以钟离此刻觉得,楚元宵这傢伙肯定又要说什么伤姑娘心的话了。 但是下一刻,又一幕让钟离眼角抽搐的画面出现,说好了灭情绝性的兵人楚元宵,竟然真的听了白衣小姑娘的话,还真的把那对虎符收了回去,动作挺隨意,但確確实实是隨了小姑娘的意,多一句话都没说! 好傢伙!果然先前大王说得没错,楚元宵这个小王八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斩了人性?反正眼前这一幕看在谁眼里,好像都是一出惧內的戏份! 灭情绝性的兵人还会有这样的反应? 白衣姑娘李玉瑶此刻倒是挺开心,一脸明媚的笑意拍了拍楚元宵的肩膀,隨后才转过头看向了那先前被心上人亲自扔出来的一大堆当年祸首,脸色突然又变回了清冷。 “各位想必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吧?自裁还是我们动手,各位可以自己选了。” …… 兴和洲云龙山上的龙气开始猛烈鼓盪的那一刻,身在石磯洲楚王府中的楚元宵跟李玉瑶两个已经算是彻底报完了当年的仇。 包括那个自己站出来领死的楚云舟在內,所有当年的祸首全部选择了自裁,无一例外,以命偿命! 当九洲之內某些散逸在天地间的龙气开始往北方而去的那一瞬间,兵人楚元宵豁然转身看向北方,双眸之中猛地闪过一抹寒光! 李玉瑶站在楚元宵身侧,原本看著那些自裁於他们面前的楚王府中人,原本心情还有些复杂,但当心上人猛然转身,表情更显冰冷的那一刻,她也顾不上再多想什么,直接牵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怎么了?” 楚元宵並没有说话,而是直接顺势带著白衣姑娘一步跨出,直接从楚王府中消失,直奔北方而去! 下一刻,那位回到澎城之后並未跟著来王府的楚河之主,紧接著就出现在了广场上。 他先是看了眼那已经死在当场的一群王府子弟,有些嘆息地轻轻摇了摇头,隨后转身看向场边没敢离开的其他王府中人,淡淡道:“今日的事,就算是为你们当年的行为还了债,其他人的错也可以一笔勾销,但是也请各位记住,下一次若还有人敢重蹈覆辙,王府家法一定不会再让你们活这么久。” 广场上,刚刚因为躲过一劫而长出了一口气的某些人,此刻听到楚王府真正的当家人说出来这么一句,所有人都只敢低下头来唯唯诺诺,不再有哪怕一人敢抬头与那位楚王对视哪怕一眼。 楚王也懒得搭理他们,而是转过头看向北方天幕处,许久之后突然道:“钟离。” 大將钟离从楚王出现的那一刻就自动站在了他的身后,听到大王发话,他立刻神情郑重抱拳应道:“末將在!” 楚王依旧不曾回头继续看著北方,语气凝重缓缓道:“传令全军,整军备战!” 他转过头定定看了眼一脸战意的麾下爱將,声音有些肃重道:“告诉將士们做好准备,接下来才是万年之后真正的第二场天地大战!” …… 第201章 拳开天门,兵人守关 自九洲各地匯聚而来的龙气,丝丝缕缕不断朝著相王府望春城的后山匯聚而去,在距离到达一定范围之后,如同川流入海,聚沙成塔,彻底匯聚成一道道如同旋转的天柱一样的龙气风卷。???  ?? 十三道金黄色龙捲傲立於天地之间,將整座云龙山环绕包围其中,然后不断朝著山巔位置的那团蚕茧光团奔涌而去,融入其中,让那层光团也彻底被渲染成了金黄色。 光团之中,面对问心局的赵继成从某一刻开始,气息开始不断攀升,如同当初楚元宵在北海容纳四部天书入识海一样,赵家子从武夫九境天人巔峰的修为开始不断爬升,十境武圣,十一境武神…最终停在了十二境武帝境的门槛之前。 一身昂扬的龙气,让境界拔升到一定地步的赵继成,在破开蚕茧光团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在闪烁著一层煊赫的光芒,如同一轮凌空大日,光芒万丈,闪耀在云龙山巔,熠熠生辉! 后续匯聚而来的龙气还在不断朝著云龙山匯聚而来,不断融入已经破境结束的赵继成体內,万龙长啸,阵阵龙吟,这一刻的云龙山上和山外,全部都充斥在一片此起彼伏的龙吟声之中。 这一刻,整个兴和洲中部一大片疆域之內的人间百姓,都以为是有天龙降世,甚至有人都已经开始跪拜祈祝,求神龙保佑了。 云龙山巔,一身龙象之力充斥全身的赵继成,抬起双手在身前轻轻握了握,隨后似乎是很满意地笑了笑,然后再次將一只手按在了山巔之外的那一层水幕屏障上。 一层涟漪从那处水幕上缓缓荡漾开来,这一刻的赵继成仅仅只是將手掌按在了上面,就將整个山巔的水幕屏障全部引动了出来,远远看去,如同一只更小一些的海碗,將整个云龙山上最绝巔的那一片位置全部笼罩在其中。 白髮苍苍的初代相王此刻就站在距离这个年轻人不远处的山道上,看到赵继成一抬手就压出了云龙山巔的那一片屏障,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脸的笑意。 赵继成此刻倒是並没有再试图直接动手打破那层屏障,反而是转过头看了眼那个为他护道的老人,也跟著笑了笑道:“你好像比我更希望打破这只碗?” 老人闻言也不否认,抬手拂了拂鬍鬚,点头笑道:“有时候,人间的宿命是一种枷锁,加在我相王府身上的枷锁过了万年至今,也终於到了该解一解的时候了,自然值得高兴。” 赵继成笑了笑,隨后也没再转身去看那层屏障,而是双手负后站在屏障之外,目光悠远看著面前的万里云海,不急不躁,无声无息,似乎是在等著某个故人的到来。 楚元宵带著李玉瑶从楚王府一步跨出,直接横跨虚空越过了三洲之地,再现身时已经到了相王府范围之內。 李玉瑶看了眼遥遥在望的那座云龙山,又转头看了眼身侧的心上人,有些好奇道:“为什么不直接过去,反而要在这里等?” 楚元宵从到达此地之后,就一直眯眼盯著那座高耸入云的巨峰,此刻听到白衣姑娘的问话,他第一次没有直接看著她,只是平静道:“人间还没有做好防范的准备,我们来得够快,但有些人的调度需要时间。” 这个“有些人”不光指临渊学宫,也包括如三大帝国,四大王府等等真正出兵的顶尖仙家势力,甚至也包括万妖朝,海妖一脉,已经同样被打残了的魔鬼两族。 天地大战从来都不会只是一两个人的事情,要保住人间安稳,要儘量寻求一劳永逸,这些事都需要人间各族之间的齐心协力。 天上那把剑悬在人间头顶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甚至都不是一万年的事情,如果单靠一个人的武力就能解决,当年的末代人皇早就能做到了,也不会等到万年之后的今天。 北海之战结束至今,並未过去太多的时间,当初参战的各家麾下大军也才刚刚班师回营,等他们做好重新开战的准备,再挥师来到兴和洲望春城外,这自然也需要时间。 楚元宵说完了需要时间,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转身看了眼身旁的白衣姑娘,突然莫名其妙问了一句,“你想不想回家看一趟父母?” 白衣姑娘被他这句话问得有些意外,北海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她一直以为这个傢伙不会考虑什么亲情之类的问题,也不会想起还要带她去礼官洲见她那对还在开饭庄的父母,却没想到眼看著大战將起,这傢伙竟然会问她这么个问题。 李玉瑶转过头看了眼那座金光四溢的云龙山,隨后才不確定道:“来得及?” 楚元宵还是那个没有情绪的表情,很是隨意地点了点头。 白衣姑娘闻言微微犹豫了一下,但想了想之后还是点了点头,“那走吧,咱们快去快回。” …… 这一年是后世记载的天启元年,北海之战过去半年多以后,九洲四海各处的准备勉强也算是做到了完全。 一艘艘跨洲渡船从九洲各地来往於兴和洲望春城之间,运送一支支仙家大军去往山下驻扎,准备应对近在眼前的天地大战。 这个过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从天启元年的年初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年。 在这半年之间,楚元宵一直陪著李玉瑶呆在盐官镇,虽然他不信任任何人,但只要能保证白衣姑娘一直在他的视线之內,他好像勉强也能接受她的父母出现在近处。 同样是在这半年之內,呆在盐官镇的这对年轻男女还做了另外一件事,从小镇东侧的蛰龙背山底下,將那把藏起来的建木魔尊剑挖了出来。 剑灵摩羯自以为他藏在盐官镇,是一出灯下黑,毕竟当年的春分夜大战就是为了將他从盐官大阵底下挖出来,一般人大概也想不到他会回到盐官镇藏起来,还是在天策府仙门所在的山门主峰之下,就更容易让人猜不到。 如今故地重游,他没有直接重新钻回五方亭下面,而是选择了小镇西侧的金柱崖,一方面是因为五方亭底下的那个洞窟关了他万年,实在是有些膈应,另一方面则是蛰龙背本身在方位上处於大阵东侧,五行属木,对於以神品建木为剑身的魔尊剑而言,有极大的好处。 只是摩羯万万没料到,他才刚刚再次安营扎寨准备蛰伏几年,却没想到连半年都没过去,就被楚元宵这个傢伙给直接掏了出来,这他娘的著实是有些欺负人了。 半年后开天的这一日,是为天启元年的天启日。 云龙山下在半年间聚集了超过千万之数的各族联军,万妖朝、魔鬼两族,海妖一脉以及人族联军,几乎將整个云龙山和望春城周围方圆万里的疆域全部占满。 这一刻的云龙山下各族联军,恰恰如当初北海之战时,那位墨大先生与楚元宵之间的那局棋,一张棋盘四分面,魔鬼两族占一,人族、万妖朝、海妖一脉各占一。 人族之內,三大帝国、四大剑宗、四大王府、楠溪洲姜陈两氏,这些多多少少都曾与天策府中人打过照面,又有些联繫的天下顶尖势力,在抵达相王府范围之后,如出一辙將他们各自的调度权全部交给了天策府。 这个突如其来,足以令天下侧目的变化,让这个新晋的三品仙门在一瞬间直接一步登天,几乎成了足够与临渊学宫,或是其他各族王族平等对话的一方豪强。 赵继成从龙气匯聚的那一刻就扎根在了云龙山巔,从未下山一步,而楚元宵从北海一战自斩人性之后,也不再在意各族的安排,只是在等待最终的登天一战,所以天策府的掌权人就自然而然只剩下了另外三个,负责財权的司库朱禛,负责仙法传承、开枝散叶的传法陈济,以及掌仙门耳目的知事韩元赋。 朱禛如今手里攥著商家云海间,陈济背后则是楠溪洲陈氏,而韩元赋则是堂堂风雪楼的代楼主,三人各自身份同样也都不低,在得知那十三家天下顶尖势力將权柄交到天策府之手后,他们也没有推脱,大大方方接下了对方的善意,在一大堆顶尖大神仙的注视之下开始调兵遣將,运筹帷幄。 在盐官镇呆了半年之久的楚元宵跟李玉瑶去而復返,倒成了最后到达战场的人物。 楚元宵带著李玉瑶,依旧没有直接登上云龙山,而是远远站在某座云头上,遥遥看著那座已经彻底被九洲四海匯聚而来的龙气所笼罩的巨大山峰。 赵继成在山巔站了半年之久,等到楚元宵去而復返的那一刻,他终於从闭目养神之中醒转过来,看了眼那座云头的方向,微微一笑之后转过身去,拉开架势准备出拳,先砸烂阻挡著他登上山巔的那片水幕屏障,然后再站在山巔处,拳开天门! 山下望春城头上,一大堆天下顶尖的人物云集此地,静等著山巔的那个年轻人开天。 虽然今日是天地大战开启之日,但城头的气氛却並不凝重,谈笑风生,热络隨意。 那位相王府初代相王作为此地的主人家,看著这么多的多年老友造访此地,大概是心情还不错,笑呵呵有些感嘆道:“上一次相王府这么热闹,还是万年前的事情了,想不到今日会盟,竟又是一场天地大战。” 四大王府都有些各自的旧故事,而相王府作为其中之一,自然也不能独立於外。望春城背后的这座云龙山,与相王府当年的来歷关係匪浅,在万年前其实还有个另外的名號,叫做相王台。 彼时人间尚未定鼎,各族混治,征伐乱战喋喋不休。 相王台曾是天下诸侯互相称王之地,也是当年那位末代人皇主持人族会盟,並以此为起点征討天下,最后將各族全部打出九洲,由人族定鼎九洲的起始之地。 相王府所在城池命名为望春城,城外渡口名为春山,城中那座高九十九丈的藏书楼名为春谷,大部分的物事都与“春”字有关联,也是有来由的。 按照当年临渊学宫在人皇年间制定的那一套礼制规矩,春官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以佐王建保邦国。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示,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祀司中、司命、飌师、雨师。” 故而云龙山相王台作为一座兼“相王”与“祭祀”为一的祭天之地,匯聚天下龙脉,故以春官之“春”为望春城內外各处建制命名,自然也就成了情理之中。 后来天下定鼎,天门被封,而末代人皇又自人间消失之后,临渊学宫成了实质意义上的九洲共主,云龙山也就不再需要担负它曾经的那些使命。 相王府虽不入九品制,却也是四大王府之中跟临渊学宫相对而言最为融洽的一个。双方之间有些齟齬,但其实並不涉及太大的问题,也算不上如岳王府与楚王府一样老死不相往来。 今日会盟,一群活了超过万年的大神仙云集城头,听到这位初代相王说了这么一句,人人表情都有些古怪。 道门大掌教闻言笑了笑,先於眾人开口道:“陈兄难道不应该担心这一战过后,你这座相王城十之八九可能会被夷为平地?” 老相王闻言笑著摆了摆手,“老夫子子孙孙一大家子守在这相王台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呆得实在是有些烦,罈罈罐罐太多想丟又捨不得,不丟又全是累赘,要是真的一战被打成了废墟,倒是省了我陈氏搬家的功夫。” 说著,白髮苍苍的老人突然笑看了眼各位临渊学宫的当家人,比如三教的三位二掌柜,又比如其他诸子的各位祖师爷,乐呵道:“不过老夫有些话得提前说明白,我陈氏好歹也是为了天下才丟了安身之地,他日若是別处安家,这路费盘缠,还有砌墙盖瓦的工料钱,都还得请各位替我陈氏垫上一垫了。” 三掌教陆春秋听著这老头如此说,笑呵呵凑到跟前来也不见外,与老相王勾肩搭背站在一处,乐呵道:“陈老头你可別乱敲竹槓,你瞧瞧今天这场面,开天门的是你相王府的弟子,负责第一个堵天门的是他们儒门的弟子,怎么著也轮不到我们其他人赔钱不是?” 说著,这位道祖坐下关门弟子抬头环视了一圈周围某些大神仙,接著又笑道:“再说了,就算你说那个赵家小子是临渊学宫硬砸给你的,可他赵继成还是天策府的掌律,那个等在远处堵天门的还是天策府的府主,要赔钱不也应该是他们天策府来赔?” 陆春秋这么两段话说完,其他人的表情就变得更加古怪了一些。 青莲祖师李乘仙也是个直白人,笑眯眯看著那位光明正大赖帐的道门小老大,笑道:“三掌教这话说得倒也不算有错,那要不然今日这个天门就不开了?等到有朝一日神族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敲破了这只海碗,咱们到时候在拆东墙补西墙?” 陆春秋看了眼这位大剑仙,笑了笑倒也没有反驳,他只是习惯了找个乐子,也不是真的想赖帐,眼见青莲剑仙忙著护徒弟,他总不能真的就跟人家耍赖皮嘛,道门三掌教也不能如此不要脸面不是? 亚圣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听到那位三掌教说要让儒门赔钱的时候,他也依旧是笑而不语,此刻听到李乘仙將那位故意找乐子的三掌教顶了回去,他也就顺势接住了话头,抬头看了眼云龙山巔已经响起的隆隆雷声,笑道:“各位还是先看一看接下来这一仗如何打再说吧,要是不小心打输了,赔不赔钱恐怕也谈不上了。” 云龙山巔,赵继成站在那层水幕之外,再次如先前一样一手按在了那层屏障之上,然后缓缓闭上眼感受了片刻,隨后猛然睁眼,一脚后撤拉开拳架,手肘用力一拳后撤再砸下去,直接將那层屏障砸出了一道裂缝! 赵继成开拳之后再无犹豫,双手握拳连番挥出,拳拳精准砸在同一处地方,直接將那条裂缝砸得逐渐扩大,瀰漫开来遍及笼罩山头的整个水幕屏障。 拳出一线,雷声隆隆,那一层水幕屏障在经歷了赵继成上百拳之后,终於彻底支撑不住碎裂开来,化成点点光雨散落山巔,成了精纯的天地灵气復归人间。 赵继成也没有在意那水幕碎裂之后的变化,在屏障破碎的一瞬间直接一步跨出,真正彻底站在了云龙山的山巔之上! 这一刻,围绕在云龙山外的那十数条龙脉如同活了过来,一声声龙吟冲霄而上,龙气激盪直奔天幕。 这一刻,如同先前赵继成按在水幕屏障上时的反应一样,整座天幕也因此缓缓从透明的状態之中浮现出来,如同一只扣在人间头顶的碗,彻底现世人间。 赵继成在这一刻,一身十一境巔峰的武夫修为,加上那从半年前就不断縈绕在身周,不断浸润肉身的龙气,一身磅礴气势足令整座天下侧目。 年轻人也没急著朝天幕出拳,反而是先认认真真整了整衣冠,隨后朝著天幕处的那层护佑人间的屏障微微躬身,抱拳行礼,“后辈晚生赵继成,今日继承九洲龙气,请为人间重开天门!” 这个动作並不如万年前人皇祭天一样正式,但当年轻人开口的那一刻,天上那层倒扣如碗的光幕在一瞬间突然变得五光十色,且这些不同的光影也开始缓缓流转起来,逐渐朝著云龙山巔正对的位置匯聚而来。 人间祭天之地相王台,万年之后又一次担负起当年祭天台的重任。 山下相王城中,一声嘹亮的號角声缓缓响起,庄重而悠扬,浩荡天地,传遍人间。 围绕在相王府与云龙山周边万里之內的这座庞大军营在这一瞬刻缓缓动了起来,各军传令遍及四面八方,正式开始兵锋向天,准备应对下一刻就將降临人间的无情神族。 兵锋所指,杀气冲天! 天幕之上,当那些自各处匯聚而来的光影最终匯集一处的那一刻,一座天门缓缓出现在云龙山正上方的天幕处,正是当年末代人皇一剑封天门的出剑封门之地。 赵继成也没有多说什么废话,脚下猛然一跺地面,直接从云龙山巔拔地而起,跟在年轻人身后的,是已经在云龙山匯聚停留了长达半年之久的人间龙气,如影隨形,扶摇直上,直奔天门! 一声足令天地动摇的敲门声自天幕处瀰漫开来,人间大地上,原本早有准备的各族联军在这一瞬间都不免微微出现了些散乱的跡象,很多境界不够的低阶修士,运气好一些的只是被震出了內伤,有些运气不好的,则几乎全部五臟移位,当场重伤,彻底失去战力。 不过,毕竟是天地之战,有些事自然早有估计,军阵散乱之象也只在片刻间就被恢復了过来,兵锋所指,毫无动摇! 某座云头上,楚元宵面无表情看著那座被天下龙气缓缓撑开的天门,一股让他有些眼熟的冰冷气息,开始从那天门背后涌入人间,而那天门的对面,一片列阵已毕的金甲神人也彻底暴露在人间视野之中。 赵继成將匯聚了半年之久的龙气全部在一拳之內打了出去,整座云龙山上无尽磅礴的金光在一瞬间被他抽空,如此之大的威势自然不可能隨意为之。 正如当初楚元宵在石磯洲那条运河上將那道武运打出去一样,一拳过后,赵继成瞬间重伤,不仅龙气全部被打出,他那一身十一境巔峰的肉身血气也被与武夫罡气一起全部抽乾! 开天门不是隨隨便便的一件事,开了天门要付出代价,也是人间缘法有因有果的定数,所以赵继成在这一拳过后,也等於彻底失去一身修为,几乎成为一个废人,更是直接从天幕跌落,如天外陨石一样砸向地面。 若是无人接应,这一砸就足以让他当场粉身碎骨,彻底死於非命! 不仅如此,当天门打开的那一刻,天门之外虎视眈眈了万年之久的金甲神人离开便开始向著人间涌来,將要第一个被杀的,自然也是离天门最近的赵继成! 楚元宵在这一刻,抬步出剑之前转头看了眼身侧的白衣姑娘,缓缓道:“站在这里不要动,也不要靠近战场,如果我顾不上你,记得保护好自己。” 李玉瑶此刻定定看著面前的心上人,这个傢伙明明是要自己出征了,却还要担心自己的安危,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离死更近? 情势紧迫,白衣姑娘也没有卿卿我我或是生离死別之类的打算,只是朝著心上人嫣然一笑,“你放心去吧,我保证不拖你的后腿!” 楚元宵也没再说什么,深深看了眼白衣姑娘之后,直接一步跨出原地消失,再现身时已经出现在了敞开的天门之前,一夫当关独对神族! 此刻的楚元宵,真正成了一座移动的武库,后背上一侧是桃木剑,另一侧是绣春刀,两把魔尊剑同佩在一侧腰间,另一侧则是长剑万年。 天门另一侧,无数金甲神人已然涌到了天门之前,下一步就能直接进入人间,但却突然被一个自斩人性的兵人挡住,自然不可能有任何退却,双方之间直接开战! 神族天生没有七情六慾,为了目的达成甚至能够毫不犹豫自斩,所以在战力上自然也比同境界的人族修士要强得多,但神族也並不是所有神人都强到人间无敌,自然也还是有分明的层次的。 楚元宵看著对面直衝而来,气息冰冷的无数神將,同样面无表情毫无惧意,微微弯腰,半步后撤,双手同时按在了腰间一侧的两把魔尊剑上,行云流水拔剑出鞘。 两把魔尊剑,一手倒持,一手正握,两剑同出却是不同的两种修为,武夫剑罡先斩开路,练气士剑气后进建功,將一大片的神族普通神將全数当场腰斩! 这一招两剑所到之处,直接在宽达百丈的天门之外斩出了一道与天门同宽的血路,尸山铺路,金色神血匯集成河,甚至瞒过了天门前那道似有若无的台阶,金色的血雨开始洒落人间! 楚元宵一招建功仍不罢休,剑意紧隨而至,身后那把桃木剑凭空出鞘,直接飞剑融入虚空,成了一道时隱时现的暗手,负责补剑那些伤而不死的神人,保证剑招所到之处,无一活口。 这一幕精彩绝伦,先声夺人的剑术三径互相配合出剑,彻彻底底引爆了还在地面上备战的人间各族联军的战意! 开战就是一场足够霸道的大胜,对势弱的人间而言,士气大振不可想像! 城头上,青莲剑仙李乘仙先於眾人登天而上,却不是奔著天幕战场而去,而是接下了那个已然失去修为的赵氏年轻人,他今日拼上大半条命为人间开天门之举,功莫大焉! 赵继成在开天门之后修为尽断,但他丝毫不关心自己的伤势,也没有重伤之后的萎靡,反而异常清醒,跌落向地面的过程中始终死死盯著天门。 当看到楚元宵一招屠了天门外一大片神族的那一刻,这个赵氏年轻人终於露出了一个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真心笑意。 “姓楚的,接下来的事,老子可就全看你的了!” …… 第202章 天地意志加身 神族如今是什么样子,分隔万年的人间早已不得而知,若是按照万年之前各族大战时候的记载来看,神族之中並无地位高低的说法,斩却七情六慾之后也不存在权力爭斗一类的事情。???? 6??????.co? ???? 神族之间没有私情,所以很多事相对简单,不需要应对战爭的时候,互相之间基本也不存在太多交集,战爭之中则是一个高位统领一堆低位,令行禁止也算简单。 因为神族之中其实並无高低大小的划分,所以人间各族当年大战时为了好区分一些,所以按照某种特徵才给他们定的一种约定俗成的划分方式。 对於神族而言,他们自己之间某些事,原比其他各族这种弯弯绕绕的分类方法要简单得太多,简单明了,难以言喻,又一清二楚。 按照人间各族关於万年前的记载,整个神族的结构简单,所以神族中人自下而上分法也比较简单,只有神兵、神將、神王三等,神王只有寥寥几个,能力不高的神兵也比较少,最多的都是集中在中层的神將层次。 从战力而言,所谓神將者,大概等同於人族修士七境到十一境之间,而那寥寥无几的神王则等同於人族十二境! 天下人间十二境,经歷了万年之久也不过只有三位,但是天上神族一家从万年前开始,等同於十二境的神王,数量就比人间要多得多,这也是当年人皇一剑封天门,將整个神族封在天外的原因之一,单论高阶战力,人间诸族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一个天上神族。 今日天启,楚元宵一人站在天门之前,一身三径同修的十一境巔峰修为,加上他本身已化身兵人,几与神族无异,这就足以让他直接面对整个神族几乎所有的神將,在那不知道数量多寡的神王出现之前,一人独守天门也不算太过费力。 天门前第一招三剑出手的那一刻,宽达百丈的天门之外几乎被他一剑清空,第一波聚集在天门前试图冲入人间的神族,在这一招之间死伤惨重,几乎没剩下几个活口。 不过,这面对人间军阵时足够嚇退十之七八的一手剑招,在斩掉了数千神族之后,对方残余下来的那一部分神族却依旧无所畏惧,几乎瞬间就重新涌到了天门之前,再一次开始朝著那个一人堵门的人族年轻人发动衝锋! 没有畏惧,不怕死亡,屠戮人间是所有神族的最高目標,歷经万年依旧不改,更不可能在天门大开之后才退缩! 兵人楚元宵在这一刻同样寸步不让,对方不怕死,他同样也没有任何留情的打算! 人间有那个白衣姑娘在,楚元宵虽然自斩人性,但他还有一个船锚牵在身后,所以不会对天下之民有太大的杀伤,但是天门之外的神族在兵人楚元宵的眼里,杀之则毫无障碍! 一双魔尊剑被他提在手中,看著天门外还在不断匯聚的神族,反手又是一剑,如同狂风扫落叶,疯狂收割那些不怕死的神兵与一部分低阶神將。 当然,如果天门洞开之后的天地大战只是如此简单,倒也不至於让整个人间胆战心惊了上万年。就在楚元宵独守天门之前,不断收割冲关神命的过程之中,在天门外更遥远的地方,陆陆续续有越来越多更加强大的气息在迅速匯聚。 没有七情六慾的神族,冷静、冷血都是他们的特性,在智计上也远比或多或少都会被情感牵绊的其他各族要高,天门打开的这一刻,没有哪怕一个神族真正的顶尖战力是会直接出现在天门之外的。 神王也好,真正顶事的高阶神將也罢,全部都在距离天门数千里之遥的天外深处匯聚,一边放任那些低阶神民不断冲关,消耗守关之人的锐气,一边蓄积力量,等待一击致命直接冲入人间的机会。 云龙山下望春城,李乘仙登天而上接住了开天门后跌落人间的赵继成,然后顺手將他交到了青帝杨文沐之手。 青衣帐房大道亲木,长於生机之力,治病救人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之一,比诸子之中的医家还要更擅长一些。 城头上,其他那一堆大神仙各自看了眼那个已经平安落地的赵氏年轻人,但都没有说什么,他们此刻更多的注意力都还在那座已然洞开的天门处。 从天门之外不断涌入人间的冰冷气息还在不断加剧,仿佛是两股天生相反的气息,人间之气与天外之气,在这一刻就如同天门处开战的两方一样,也在不断对撞和缠斗,爭夺人间的归属权。 一明一暗的两处天地大战,此刻在天门之前已然开始僵持,迅速达到了白热化的地步,但是双方负责压阵的后备大军却都选择了按兵不动,沉默注视著天门前的大战,也在静静等待著时机成熟,真正搏命的那一刻出现。 神族匯集在天外深处的那片真正的屠戮力量,气息变得越来越庞大,神王与高阶神將的数量也在不断增多,直到远远超过人间各族合力也难以匹敌的地步,却仍旧不曾减缓,依旧在以极快的速度往上攀升。 若单纯按气息来算,只是神王阶层的高阶神族,数量上已经接近了两手之数,却不断还在有新的神王从更遥远的星空深处而来,迅速靠近那片匯聚之地。 天门外冲入门中的那道冰冷气息,也因为这些高阶神族的数量不断叠加而变得更加霸道,侵蚀人间温和之气的速度也在不断加快,一旦它真正夺得人间的控制权,那么就意味著天幕之下也不再是人间各族的主场。 望春城头上,一大堆不计其数的各族压箱底,此刻已不再有先前各族大战时的那些门户之见,即便是某些高阶大神仙心底还有些不乐意,也在那一股冰冷气息的压迫下,彻底放下成见,终於拧成了一股绳。 但即便如此,数量过了数百的十一境们,此刻也没有一人能够神色轻鬆,因为越是如他们这样的人间高位,心里越清楚,天外神族此刻匯聚起来的战力,已经远远超过了人间能够应对的范畴,可这个数量却还在不断增加,足以毁天灭地! 饶是號称膂力冠绝天下,在打架一事上少有“服气”二字的楚河之主,此刻也忍不住面色凝重。 人间被三位十二境横压了万年之久,可天外那处高阶神族匯聚之地,十二境神王的气息已经超过了十个,这个差距不是靠勇力就能解决的。 望春城头上负责领衔的一大堆各族大神仙,此刻全部並肩站在一处,即便如道门大掌教的超然,此刻也忍不住有些感嘆,“看起来,这万年的光阴,这些神族比咱们人间还要更不白过啊…” 场中无人说话,听到大掌教这样一句,所有人的面色也变得更加难看了一些。 九尾天狐涂山琉璃,此刻也收起了向来縈绕周身的那股慵懒气息,一身戎装风华绝代,微微皱著眉头看著那个在天门前不断出剑的年轻人。 “按现在的形势看来,好在神族还没有出现超过十二境的神君出现,所以虽然数量眾多,但还不至於直接出现某些超范畴的战力,否则的话,这一战就更不好打了。” 青帝杨文沐此时已经將赵继成安排妥当,重新出现在了城头上,按理来说,如果三教祖师不现身,他才是人族战力之首,甚至比三教那三位二掌柜还要更加霸道一些。 不过这位杨先生大概是帐房当久了,所以气势不算凌厉,存在感也不是很高,但在场眾人也没人敢直接忽略他的存在。 青帝听到那位万妖之王如此说,抬头看了眼那座天门,远处的那些冰冷气息也同样让他压力极大,“如果神族出现超层次的存在,这座天幕应该也不至於护佑人间到今日,神族虎视眈眈人间万年,时时刻刻都在寻找进入人间的机会。” 所谓超层次的存在,自然就是指如当年末代人皇一样的人物,一剑封天门之后,將神王一大堆的神族封在了天外,这种人物只要出现一个,这场对决都会立刻被改写。 青帝这句话,虽然是在替眾人安心,但话说完之后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平静,反而更多了几分凝重。 神族却是还没有出现超层次的存在,也或许如青帝所说一样,神族根本就没有,但反过来说,人间也同样没有。 直到此刻,天下最高的战力还是三教那三位祖师爷,求索万年也还是没有超越十二境登上更高的位置,在这种情况下,要面对超过十位之数的神王,这场仗同样没有办法打下去。 领衔的诸位大神仙背后,还有一些其他的十一境们同样也在观战,此刻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今日这一场开天门之举到底对还是不对?毕竟神族的势力如此之大,神王如此之多,而人间又拿不出对应的反制手段,开天门就无异於是在引狼入室了。 道门三掌教陆春秋原本是站在大掌教身侧的,此刻突然回头看向那些眼神闪躲的十一境们,微微一笑,一脸的和蔼可亲,“各位,既然对方如此势大,诸位要不要试一试去天门前递个降表,看看对面的神族愿不愿意接纳你们进入和睦的神族大家庭?” 这位算卦一绝的道门高真,在这一刻像是未卜先知一样,直接看透了某些十一境的小心思,不止是人族的,其他各族同样也有。 那群被直接戳破了心中暗鬼的大神仙们,此刻无一人敢接话,更无一人再敢抬头看那位笑眯眯的道门大神仙,毕竟他头上还有个自封的“道门掌律”的头衔,要是一个不高兴,保不齐还能再加封一个“人间掌律”,到时候他们这些人要是敢多说一句,可能都会有脑袋搬家的风险。 而且其实这位陆掌教说得也不算错,神族从无纳降的习惯,这一点远比当初金釵洲的妖族大军还要狠,人间眾生在他们眼里都跟死字掛在一处,见之皆死! 三掌教与后面某些十一境们融洽閒聊的时候,站在他身旁的各位领衔大神仙们却並无一人在意身后那些人的想法,所有人依旧定定看著天门处,那里的大战也还在继续。 神情冰冷的楚元宵,单人仗剑站在天门前,除了腰间的佩剑万年,以及背在身后的佩刀绣春,其余的兵器已经全部出鞘,朝著不断匯聚而来的神族无数神將出剑。 剑气、剑意、剑罡,三径同修的剑修在此刻毫无保留的出手,不论对面的神族反应如何,总之在望春城头的那一大堆大神仙眼中,此刻的楚元宵应该已经算得上人间第四了。 楚元宵没有跟十二境打过,所以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对於三教祖师而言是在什么位置,但所有的十一境在他面前,估计都不太能占得到上风。 那位身为道门小老大的陆掌教,好像是在场为数不多心情还不错的人物之一,他笑眯眯跟那些心神动摇的十一境们聊完了天,然后就偷偷摸摸又窜到了那位楚河之主身侧,用肩膀蹭了蹭那位楚霸王,又看了眼天门前的那个年轻人,笑道:“这小傢伙成了兵人之后,你算是第二个正经跟他交过手的,第一个运气不算太好,你倒是全身而退了,说一说感觉如何?” 楚元宵在北海容纳四部天书入识海之后,並未直接对谁出手,伤到九尾天狐涂山琉璃的一条狐尾,其实只能算是无心之举的误伤,还是在涂山琉璃没有防备的情形之下,所以其实他真正第一次出手杀人,是在礼官洲,一剑就將那个选择自爆的十一境送到了天外,而第二次出手则是在石磯洲,与那位楚河之主之间的一夜问拳。 楚霸王其实与陆春秋並不熟,看著这个自来熟的傢伙上来就问这种问题,他不免也有些无奈,“三掌教不如自己去试试他的手段,看看到底感觉如何?” 吧书69新 陆春秋闻言笑了笑,摆了摆手道:“贫道倒是有这个想法,可你看这小子这不是还忙著守天门嘛,估计也没时间与贫道切磋不是?” 楚王笑了笑,“切磋也同样是出剑,真要想试一试他的水准,怎么打不是打?” 三掌教陆春秋听著这位楚河之主不肯上道,於是也没追问,返过身去又凑到了那位万妖之王身侧,继续笑眯眯道:“楚王殿下不肯跟我们讲一讲心得,那不如就请陛下给个面子,先来说一说?” 涂山琉璃倒是比楚王直接一些,虽然看著这位三掌教的目光有些玩味,不过说话倒是没有藏著掖著,“虽然朕当初確实是背对著他的,但是那两道目光也確实够凌厉,若是换作陆掌教的话,想来也不至於让朕如此狼狈。” 陆春秋没有想到这位万妖之王说话竟然如此直接,不过他倒是也不尷尬,哈哈乐道:“陛下这话说得倒是不错,贫道虽然道法也还行,但確实不是陛下的对手,这话说得那是半点不假!” 涂山琉璃也不在意这个稀奇古怪的道士怎么说,他这么恭维,她也就这么收下了,似乎也不怎么想多说。 陆春秋踅摸了半天也没找见个太靠谱的说法,想了想之后就又抬头看向天门处的那个年轻人,一脸的兴味盎然,跃跃欲试。 正在此刻,大掌教適时出现在这个小师弟身侧,抬起一只手缓缓按在了他的肩膀处,无奈道:“试探是一回事,时机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在你眼皮子底下呆了半年之久你都没动手,挑现在可不是个好时候。” 三掌教闻言笑著看了眼自家大师兄,隨后又像是有些有仇一样长嘆了一口气,变脸一样变出来满脸的苦涩无奈,“瞧师兄这话说的,师弟我也不是那分不清轻重的愣头青不是?可你看我这不也是为人间著急嘛,人家神族一上手就是十多位神王还不止,可咱人间迟迟出不来第四个…” 说著,他又回头看了眼先前那些在心底里嘀嘀咕咕的十一境们,继续嘆道:“你瞅瞅兄弟们都开始琢磨著怎么明哲保身了,咱这仗还怎么打?弟弟我这是愁得啊…” 大掌教有些无奈,自家这个师弟有时候是真的看起来像个愣头青,但其实有些事他反倒比所有人都清楚,那一手卦术冠绝道门,比他这个当大师兄的都要炉火纯青一些,有时候是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天门处,兵人楚元宵出剑的频率越来越高,面对的强度也越来越大,逐渐已经开始有一些高阶神將出现在战场边缘,不断朝著天门外释放攻势,混合著那些不断衝锋的神族一起,给站在天门前堵门的年轻人製造压力。 楚元宵对於这种变化毫无反应,反倒是天门內外两种气息互相之间不断侵蚀的战爭,在此刻的楚元宵眼中更加重要一些。 天门之外那冰冷的神族气息仿佛源源不绝,不断从天外各处星辰,以及不断匯聚的神族之中抽取力量,逐渐加大对人间温和气的侵蚀,试图强行闯过天门,强占人间。 相比於天外无尽的星域,人间九洲四海的疆域说小不小,说大其实也不算很大,在来源上就已经落在了下风处,一旦这种互相之间的侵蚀时间拉长,就终会有后继无力而被对方吞噬的可能。 开天之后的这一场天地大战,终究还是人间落在了下风上,方方面面都不占优势。 某一刻,人间那道温和气息似乎是察觉到了形势不利,似乎是產生了有形的意识一样,直接將站在天门前的年轻人视作了力量的寄託,开始將世界气息逐渐往年轻人身上靠拢,然后直接开始与之联通。 双方在天门前共同面对强敌压迫,逐渐开始有了融合为一的趋势。 云龙山下望春城头上,站在人族最巔峰的几位大神仙,如三教的那三位二掌柜,又比如青帝,再比如那位万妖之王,又或者海妖一脉如今主事的几位海龙一族压箱底,此刻都有些讶异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儒门亚圣突然有些欣慰地笑了笑,“看起来,开了天门之后也不算全无是处,沉寂万年都不曾有过动作,今日倒是醒了?” 大掌教跟著点了点头,不过倒是並未如亚圣一样面带笑意,只是缓缓道:“天地意志只是个传说而已,独立於天道之外,也不管世间琐事,所以也不是什么时候都会醒的,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 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的那位佛门二族此刻也终於开口了,“大概是神族气息太过霸道,又是咄咄逼人奔著吞噬而来,逼得他不得不醒了。” 三掌教陆春秋跟在师兄身侧,此刻的表情却並不好看,因为所有事都按当初他算过的某一卦上演了。 楚元宵曾经很长时间都对他这个道门三掌教很不待见,陆春秋不是很清楚这个年轻人是怎么猜到这些,连三教二掌柜们都不是很確定的事的,但双方之间的矛盾就是因为眼前这一幕,或者是更后面的一幕。 也许是因为楚元宵自身是三径同修,体內那座小世界自成体系,为天地所不容,所以他在某些事上就远比其他人要清晰明了。 算卦一事向来与泄露天机有关係,有些事牵扯太大,不能直接提前宣之於口,但有些身处卦中的人,大概是早有感应了。 天门之外,楚元宵在得到天地意志加身的那一刻,九洲四海人间这座大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开始与他体內那座小世界勾连在了一起,双方不是同出一源,但在本质上差不了太多,有些事就成了顺理成章。 同样也是在这一刻,楚元宵一身三径同修的修为,彻底获得了源源不断的后备灵气,甚至都不再需要他自行运转法门,让天地灵气在体內循环炼化,天地意志自动承担了某些事,让他不再有后顾之忧。 单人仗剑的兵人楚元宵,在这一刻真正如虎添翼,也不再需要太过分心去分配体內灵力修为、武夫罡气以及神修精神力的用度多少,因此可以毫无顾忌出剑,不必再顾忌会后继无力,堵不住天门。 一人同担堵住神族和天地气息两件事,单人仗剑,独守天门! 正是在这一刻,那些在天外深处匯聚成军的神族真正底蕴,也终於开始闻风而动,瞬息之间横跨千里出现在了天门之外,直接替代了先前如一窝蜂般冲阵的神族诸將! 楚元宵在身兼天地意志的这一刻,虽然后继有力,但要面对的压力也一瞬间骤然加大,出剑也不再是无往不利,隱隱有堵不住天门而让神族中人衝进人间之威! 望春城头,一大堆准备已久的人间大神仙们同样闻风而动,在神族那些高阶神將,甚至是数位神王出现在天门前的一瞬间,直接不约而同登天而上,跟在那个守关的年轻人身后,直接与进门来的神族神將们撞在了一起。 天地大战在这一刻直接引爆成了一场混战,而那些先前就在前赴后继衝进天门的神兵和低阶神將们,也终於在这一刻寻到了机会,直接通过天门边沿的位置衝进了人间。 云龙山和望春城外的万里大地之上,早就严阵以待的各族大军也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神族本就是为了屠戮人间而来,入目所及的所有人间生灵都会是他们屠戮的对象,所以在这一刻,双方之间拉开战阵,掀起了真正的天地大战! 楚元宵身背天地意志,一人站在天门之前,身后的天幕已经化成了一片混乱的战场,但他对此並无太大的反应,依旧不断出剑,儘可能斩杀入目所及的所有神族。 数位神王在这一刻出现在天门背后,並列前行一步跨过天门,一闪身就出现在了楚元宵身前不远处。 当初在北海之战时,那座渡劫雷池即將消散前,曾有个神族主动开口与站在雷池下方的楚元宵对话,正是神族的诸位神王之一,此刻同样就站在楚元宵身前。 “当初就曾说过,你自斩人性却又寄情於某个人,並不是一件好事。” 那位神王说话一半,然后转头看了眼距离天门很遥远的某片云头,那里有个白衣女子正站在云间,目光专注看著天门前的大战。 神王眼神比兵人楚元宵还要更加冰冷沉静,他看了眼那个白衣女子,隨后转过头来继续看著楚元宵,道:“我叫摄提格,按你们人间的叫法,我应该算是神王之一,暂时算是你的对手。” 楚元宵在摄提格目光看向李玉瑶的那一瞬间,眼神骤冷,像是看著死人一样看著对面的这位神王,冷冷道:“动作太多,取死有道。” 摄提格闻言一笑,没有温度,但確实是个笑脸,“我早就说过了,相比我神族,你这种不伦不类的自斩手段並不会提升你的胜算,就比如现在这样心有顾忌之下,你就做不到无忌出手,而我们很容易就能將你的逆鳞捏在手中。” 摄提格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站在摄提格身后的诸位神王之中,突然有一位直接从原地消失,直奔那个站在远方云头的白衣姑娘而去。 楚元宵脸色骤冷,手提一对魔尊剑瞬间从原地消失,一声爆喝猛然炸响,“找死!” 摄提格对於楚元宵这个反应早在意料之中,同样一闪身直接挡在了意图救人的年轻兵人身前,轻轻抬起一掌直接按住了楚元宵毫无留力的两道剑光,淡淡道:“没有用的,你只要有弱点,就必然会落得受制於人的下场。” 楚元宵此刻面色冰冷,被神王摄提格挡住身形之后不曾有丝毫退却,继续疯狂出剑。 白衣姑娘李玉瑶是他寄託一身情字的归属,也是船锚所在,一旦李玉瑶被对方拿在手中,或是直接斩杀,那么他那根船锚也將彻底断绝,一旦时间日久,他要么只能自斩性命,要么就只能如神族一样,彻底六亲不认! 情势危急,不光是楚元宵察觉到了这个变故,人间一大堆大神仙同样看在眼中,楚元宵如今身背九洲四海天地意志,一旦他被对方制住,人间的胜算立刻会跌落至谷底。 所以,这一刻有无数人直接自发挡在了那个直奔李玉瑶的神王面前,但是十一境在十二境面前,不是靠数量就能拦下的,所以如此做法虽然壮烈,但几乎无一例外全数被一招打爆,血雨漫天! 神王杀人,从不手软! 四大剑宗祖师缺了一位欧剑甲,但又加了一位万年不曾离开过嘉陵关的元脩,四位大剑仙同样毫不犹豫直接拦在了李玉瑶身前! 对面那位名为“赤奋若”的神王对此毫无反应,在他眼里,人间生灵没有任何区別,即便是剑修十一境,也不过是多加一拳而已! 一拳过后,四位大剑仙毫无意外全部重伤,虽然还算稍好没有被直接打爆,但到底也不是一位神王的对手,直接被打出了视野之外,重伤跌落,生死不明。 情势危急至此,大战各处的诸位人间大神仙,包括兵人楚元宵在內,已然救援不及! “赤奋若,万年不见,可还记得贫道?” 一个一身青色道袍的老道士突然出现在白衣姑娘身前,轻飘飘抬起一只手,直接拦下了那个抓人而来的神王赤奋若! 与此同时,一位老书生与一位老和尚同样出现在李玉瑶身侧不远,三人隱隱將这个干係重大的白衣姑娘护在了中间。 今日天地大战,三教祖师,亲临战场! …… 第203章 三径同修,强开十二 道祖轻飘飘一掌拦下神王赤奋若,三教祖师同时现身天门前,却不是为了打架,而是要保下一个远远站在战场之外的小姑娘,这一幕虽事出有因,但还是让无数人大感意外,也有些难以置信。???? ???hu??.c?? ???? 神王赤奋若被道祖拦下,表情並无太多变化,神族没有七情六慾,故而也不会有什么意外之类的反应,只是定定看了眼人间这三个十二境,道:“万年不见,三位倒是故人如旧。” 道祖听著对面这句话,不由微微挑了挑眉,转过头去看了眼至圣与佛祖,笑道:“我听这话怎么像是在说咱们三个没长进?你们两个一万年都不曾破境,被人嘲讽了吧?” 至圣先师闻言笑著摇了摇头,牛鼻子老道这一身道法確实精深,但有些时候说话也確实不太像是堂堂的道门祖师爷。 至圣倒也没说什么,转头看著那边因为自己三人出现,所以直接將矛头对准了他们的一大堆神王,微微笑道:“老夫多年不曾去过天外,倒是没料到神族竟攒了如此之多的神王,相比於人间各族,神族久居天外,这长进確实不小。” 对面那一大堆不下十位神王之尊,听到至圣如此说话,没有人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冷冷看著这三位人间至高,隨时准备动手杀人。 三位祖师爷其实跟神族也没有太多的话可以说,一群只知道屠戮眾生的杀胚,没有七情六慾,你夸人家都是白搭,那还能说什么? 天幕之上的场面越发冷肃,杀气也越来越浓,佛祖老和尚缓缓抬手佛唱一声,隨后转头环顾了一圈远处还在大战的双方將士,又看了眼那个还在不断攻击神王摄提格,试图衝到这边来的年轻人楚元宵,最后才轻声嘆了口气。 “人间大劫是轮迴定数,但我们三人若在此与对面动手,十二境的手段很容易伤及无辜,还是到天外为妥。” 佛祖这句话是用了佛门他心通的手段,直接在至圣与道祖的心湖之中响起。 两位祖师爷听到老和尚的这句话,都微不可察轻轻点了点头,但並没有给出太多的反应。 三教祖师都得顾及人间眾生,十二境的手段一旦不管不顾放手施为,虽然不足以直接將整个九洲四海人间世界打崩,但是伤及无辜是肯定是必然,可这种事却恰恰是对面的神族最想看到的,所以如何能把神族重新引回天外就是个大问题。 对面现身的十二位神王,联袂迈过天门进入人间,摆明了就是要一战直接屠灭九洲四海所有生灵,真要动手打架,三个半对阵十二个能不能打过且先不说,怎么保下九洲四海才是真正的问题。 这里所谓的三个半,自然是將兵人楚元宵算成了半个,三径同修加上身背天地意志,虽然不是十二境,但勉强也算能跟十二境交手了。 先前说话的神王赤奋若从被道祖拦回去之后,就一直定定看著这三个明显在窃窃私语的老对手,片刻后直接开口道:“按你们的算法,大家都是十二境,想引我们去天外,以三位的手段恐怕做不到!”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体验棒,??????????????????.??????超讚 】 三位祖师爷听著这位神王如此说,倒也都不觉得意外。没有七情之苦,神族看人往往都看得很准,有些事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们单凭猜测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种事不好说是神族的优势还是劣势,但每逢无情道与有情道开战,对方確实都能占到上风。 道祖闻言笑了笑,莫名道:“神王猜人確实是猜得挺准,万年前是如此,如今更甚,不过有些时候猜得准可未必是好事,莫怪贫道没有提前与神王提个醒。” 赤奋若不置可否,只是定定看了眼这三个人间至高,直接就准备动手了,他们神族入天门,本就是为了杀生而来,不需要太多的废话。 三位祖师爷在这一刻突然互相对视了一眼,又如出一辙看向了那边还在不断出剑的兵人楚元宵,表情都有些莫名。 战场中,正与神族大战的道门三掌教陆春秋,在三教祖师看向楚元宵的那一刻,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复杂,似乎是有些难过,又好像是还隱隱带著某种兴奋。 这一刻,天地之间骤然寂静,剎那之间像是陷入了某种玄玄妙妙的寂静之中,一股氤氳气息从三位祖师爷身上荡漾开来,直接充斥了整个人间。 —— 天外遥远的某颗星辰上,有个一身黑衣锦袍的中年人,腰间悬佩一把通体洁白如玉的三尺长剑,丰神骏朗,清雅俊逸。 在这个中年人身侧,则站著一位国色天香的风韵美人,其貌之美,甚至比那位登顶胭脂榜首的万妖之王涂山琉璃,还要更甚三分。只不过九尾天狐是美在了魅惑二字上,而这位女子美在清逸淡雅,二者之间算是各有千秋。 这两人此刻落脚的这颗星辰原本荒芜暗淡,也没有任何的生机,但在两人降临此地之后,这颗死星却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出现丝丝缕缕的生机,水气生发,山水重生,整个星辰大地都有要重新活过来的架势。 中年男子双手负后,遥遥看著那片天门大开的九洲四海人世间,那里正在发生的大战仿佛就在他们二人眼前。 那个站在男子身侧的风韵美人此刻脸上隱隱带著些心疼,转过头瞪了眼丈夫,埋怨道:“都怪你,要不然那孩子也不会自斩人性成了兵人。” 男子闻言笑了笑,轻轻牵起妻子的手,討好一样微微捏了捏,这才安抚道:“你我都是出自人间,总要替人间眾生做些什么,要不然也对不起当年的人间养育之恩嘛。” 女子对丈夫的这个说法很不待见,闻言反倒更生气了,“你欠人情,让我的儿子去给你还债,你怎么好意思的?你怎么不自己动手?” 中年男子有些无奈,“夫人这话可就是不讲理了,你我当年为什么离开人间的,难道夫人还不清楚?要是我靠近人间太近,然后一不小心把整个人间都吞进了肚子里,那跟神族灭世还有何区別?” “只是可惜了,那三位当年与我也算亦师亦友,交情不浅,如今却要连累他们为人间鞠躬精粹,实属亏欠故人,心怀愧疚啊…” 女子闻言也微微顿了顿,隨后同样轻轻嘆了口气,又往丈夫身边轻轻靠了靠,满眼复杂地看著人间的方向,什么话都没有说。 中年男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妻子,又突然笑了笑,安慰道:“话说回来,这小子虽是子承父债被丟到了人间,但他也不算太亏!你看这不是就给你找了个好儿媳?他都自斩人性成了个冰坨坨,人家小姑娘还不嫌弃他,不离不弃的多好?” 女子闻言突然挑了挑眉,气息氤氳间忽然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原本清逸淡雅的气质也在一瞬间转变成了另外一种魅惑,但並不像涂山琉璃的那种天狐柔媚,反而是带著些邪异之感。 女子一只手正被男子牵在手中,於是就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在了男子脸上,咯咯娇笑道:“哥哥这话怎么像是在说我?当年你也是痴心一片跟在奴家身后团团转,確实像极了我那漂亮玲瓏的小儿媳妇,如今回想起来都还叫奴家春心荡漾呢!” 中年男子在这一瞬间浑身紧绷,虽然强忍著没有直接將身旁的女子直接拍飞出去,但能看出来原本那满身的爱意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反而变成了某种似有若无的嫌弃。 女子对此不以为意,反而靠著男子更近了一些,柔媚笑道:“怎么,她楚辞就能得你心意,换成奴家就不能了?同样都是一张脸,哥哥你可万不能如此偏心嘛!” 中年男子满脸的不耐之色,低下头看了眼身边这张让他爱意满满的俏脸,但是那一身邪异魅惑的气息却让他浑身不適,忍著不耐冷冷道:“摩天,本王当年没直接连你这半边灵魂一起弄死,是怕伤到我家小辞,要不然你以为你本尊都兵解万年了,你还能活到今日?” 一脸邪魅的女子对此並不生气,手上动作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一边继续娇笑道:“哥哥你都在天外转悠了上万年了,也没找到让你的心上人彻底清净的办法,奴家就是欺负你拿我没辙,你能奈我何?” 中年男子听到这里终於忍无可忍,直接一巴掌將身旁女子拍晕了过去,这才將重归寂静的心上人抱在怀里,心疼地摸了摸她那张重新平静下来的俏脸,缓缓道:“小辞再忍一忍,我已经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了,不需要多久就能让摩天彻底离开,到时候你我夫妻长相守,再不会被旁人膈应。” 说罢,男子抬起头重新看向隔著遥远星河遥遥相望的九洲四海人世间,低声喃喃道:“儿子,你爹你娘能不能长相守可就要看你了,要是救不了人间,或是救不了你爹,小心老子到时候打断你的狗腿!” 说著,他又低头看了眼怀里沉睡的女子,满眼爱意,但抬头再看向远方正拼命的儿子时,脸色又恢復了凶恶,道:“到时候你娘拦著也没用,老子说的!” 上古年间的某些事,外人不知详情,对於末代人皇为何突然从人间消失,原因也是眾说纷紜,但除了某些已经消失在光阴长河中的故人,其实没有人真的知道人皇离开人间的切实原因。 三教祖师得天独厚登上了十二境,但持续万年都没有真正看到十二境以上的风光,原因其实说简单也很简单,就是因为他们没能真正做到三径同修。 三位祖师爷如今其实都算是已经找对了门路,正如当初侯君臣在小镇时跟楚元宵说过的一样,这三位都是將精气神其中一径修到了十二境之后,又拾起另外一径开始往上修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两径同修。 这个路数並不有错,真正算是有益之举,只不过他们还没有到达三径同修的地步。 如果不是人间天门外有个神族,万年间都在孜孜不倦寻求破门而入,以那三位祖师爷的精彩绝艷,大概都不需要再有下一个万年,已经是两径的他们,必然也同样能做到超脱世间,真正飞升成为如人皇一样的天外神仙。 精气神三径同为人身大道修行路,相辅相成,共同进益,到达一定地步之后就会在人身之內开闢一座如同真实世界的小天地,这才是真正的人间超脱之路。 这就跟现在的楚元宵一样,不管是天书入识海,或者是如今的天地意志加身,都是得益於体內那座逐渐成型的小世界,而超脱十二境登临更高的境界,也同样还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当年的末代人皇,是人间上一个三径同修,所以才会在超脱十二境之后能够有那么大的手段可以一剑封天门,又將其他各族全部分离开来,算是相安无事了一万年。 可惜的是,人间大世界虽然广袤浩瀚,但是气数终有穷尽处,成就不了太多十二境同时留在人间。 人间万年之中,一共也就只有三个十二境,其他人无论修行多刻苦,却始终都被天道压制在十一境巔峰,原因就是人间气数养不出来第四个十二境。 所以当初墨千秋变相的三径同修確实能强开十二境,而且他甚至已经直接站在了十二境之中,但天道不允许的情况下,即便他凭藉自己那一手神乎其技的手段真的登临十二境,也同样不可久,最后只能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也所以如青帝,如楚河之主,万妖之王,三教二掌柜,甚至是四大剑宗祖师那五位大剑仙,这些人就只能永远被压在十一境巔峰的地步,死活都上不到十二境,更没有机会和余力去重开第二径。 这些事其实都是人皇在超脱人间,登临高更的层次之后才知道的事情,人间万年从无人知晓。 不过此刻在人皇看来,人间三教祖师那三位老友,大概是已经猜到了实情,而让他们真正確定这个猜测的,大概就是那个酆都墨大先生的现身说法,以自己昂然赴死的结局,来为三教祖师爷確定了他们的猜测。 另外,虽然三径同修这种修行路数让人皇得以超脱,但是登临高於十二境的更高层次之后,体內小世界趋於完备,他突然就发现了另外一个弊端,即不能与人间天地共存。 二者之间同性相斥,要么是天地大世界吞了他体內的小世界,要么是小世界吞了大世界,与天外神性时刻侵蚀人间温和气一样,绝没有同存的可能。 这才是当年人皇突然从人间消失,都没有来及给出太多交代的真实原因。 再之后的光阴,他就更加无法靠近人间了,毕竟这位末代人皇的修为超脱人间之后,等他再靠近人间,保不齐整个九洲四海都得被他体內那座小世界给一口吞了。 这种事不在於手段够不够精巧,也不在於他对自身修为的控制力够不够强,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不想吞了人间,可有些事不是他一个人说了能算的,那座人间大世界有些时候也容易出现某种稀奇古怪的么蛾子。 一旦双方靠近,他不吞人家,但人家有可能靠上来吞了他,到时候不管谁生谁死,结果都总是不太美妙的。 末代人皇游弋在天外万年,远远看那座人间也不是一次两次,那座大世界的神奇之处,即便是超脱如他也会有很多看不明白的地方,当初的那些创世生灵在某些事上的手段之精巧,远超想像。 当然,人皇超脱天外之后,能力也远比在人间时要大了太多,所以也不是没想过直接將天外神族直接屠灭,但是神族虽然霸道,却从来不曾真正离开人间太远。 虽然整个神族也没有察觉到当年將他们封在天外的那个人皇其实就隱身在他们背后,但他们这个时刻盯著人间的做法,却真正又反过来救了他们一命。 毕竟人皇如今也已经不敢太过靠近人间,投鼠忌器之下,反而也不敢直接衝进神族之中去大开杀戒,毕竟二者共生一处,他万一一个没收住,屠灭神族却连九洲四海一起毁了,就等於得不偿失。 当年神族弄出那场“妖龙睁眼”的诡异天象,藉此挑拨人间,人皇便顺水推舟將计就计,直接让妻子將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送进了人间石磯洲的楚王府附近。 原本的意图是让这小傢伙先得到“娘家人”的照看长大成人,然后再想办法让他成材去拯救人间,却没料到后面发生的事倒是让他堂堂人皇都省心了。 楚王府一番爭斗,然后孩子莫名其妙去了凉州,然后就有了后来一大堆的人间江湖事。 有些事天意如此,反倒比人皇自己去处心积虑又要小心翼翼地插手人间事,要来得更加简单顺遂。 —— 天门之內,三教祖师各自一身修为气息氤氳开来的那一刻,整个天地一片寂静,就连对面那一大堆直接准备动手的神王们都不免微微顿了顿。 这种直接准备散道而为后来人让路的办法,虽然能够直接清空天道对楚元宵的压制,但其实也无异於孤注一掷。 三教祖师確实猜到了人间出不了更多的十二境是因为他们三个占了位置,也猜到了楚元宵的三径同修才是有可能真正超脱十二境的修行路数,但是天地大战已起,万一倒时候楚元宵破境失败,那么人间缺了三教祖师,就將再无人能够拦住神族。 若是当真如此的话,人间眾生必將一败涂地,彻底被屠灭一空! 也是在这一刻,三教祖师爷开始为人间散道的一瞬间,已经卡在十二境门槛之前的一大堆大神仙,如青帝,万妖之王等等,都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压制在他们头顶的那道屏障在逐渐消失。 不过,这一刻的一群大神仙们,无一人觉得惊喜,原因一方面是对包括墨千秋在內的四位人间十二境们心怀敬意和悲凉,另一方面则是清晰的认识到了那四位如此拼命,就是为了给人间找一个出路。 而这个机会之所以摆在所有人眼前,真实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给那个已经天地意志加身的年轻人铺路,並不是给他们这些有机会登临十二境,但暂时没机会超脱十二境的人间大修士的。 正因如此,所以此刻所有有望登顶的大神仙们,如出一辙选择了在那道门槛之前停步,心有灵犀將机会全部留给了那个年轻人! 心怀大爱,为了人间可以选择放弃自己孜孜以求了上万年的机缘,这就是人间有情道真正的意义。 道祖先前曾对那个赤奋若说过,他猜人心很准,但猜得准未必是好事,就是因为对於无情道而言,有些事会显得不可理喻,面对机会也不会有人会甘愿选择停步相让! 为了一个猜测,停下唾手可得一步登天的机会,这种事在灭情绝性的神族是必然不会发生的,也所以神族有十多位神王,却万年都无法出现一个更高层次的神帝,大概也有原因在其中。 人间的天地意志此刻都在楚元宵一人身上,而且也还没有接纳已经是外来者的神族,所以衝进人间的那些神王並未能直接占据三教祖师让出来的位置。 眼前一空的楚元宵,在这一刻突然间就有了前路,他转过头看了眼那些已经停手,並且都在满含期待看著自己的人族大神仙们,然后毫不犹豫一步跨出,直接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之上,强开十二境! 那座敞开的天门一侧,一座比当初的墨千秋破境还要更加雄浑的雷池缓缓开始浮现,天下人间没有了十二境,这座雷池就又成了人间第一个十二境的破境雷劫! 天地震动,钟声悠扬!短短数年之间,三位人间修士先后强开十二境,但唯有今日是真正有可能! 一大堆神族神王们在此刻突然动手,他们必须在这个已是兵人的楚元宵彻底登临十二境,甚至有可能直接超脱之前,先一步屠灭人间,否则的话,万年之前天地大战的结局就极有可能再一次重现人间! 只是,一步跨出的楚元宵虽然头顶雷劫,但他也確如当初的墨千秋一样,已经彻彻底底站在了十二境之中,而且是万年来第二个三径同修的十二境! 真正与一眾神王拉平了境界的兵人楚元宵,看著对面那个面色难看的神王摄提格,虽然神族没有人性,但他此刻还是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某种惊惧! 楚元宵突然冷冷一笑,“你先前说,我只要有逆鳞,就很容易被你们捏在手中?那不如现在咱们再来试一试,看看到底是我的软肋容易被拿住,还是你们这些所谓的神王更容易被屠!” 摄提格脸色阴沉,猛然间转头看了眼身后那群同类神王,甚至都不需要是他说话,一大堆神族高阶神王们便立刻选择了此刻最合理的路数,直接散开冲向人间。 没有哪怕一个神王选择去跟头顶雷劫,却已是货真价实十二境的兵人放对,所有神王此刻的目的都是屠戮人间,在楚元宵一个个追上他们之前,力求彻底將人间屠灭一空! 楚元宵对此並无太多忧虑,只是头顶雷劫一步跨出,却不是追那些神王而去,而是出现在了已经拔剑出鞘准备死战的白衣姑娘李玉瑶身侧,对她轻声说了句“委屈一下”,然后就直接在一挥袖间將白衣姑娘收进了袖里乾坤之中。 登上十二境的楚元宵,体內那座小世界虽然还没有完全成型,但他已经能將白衣姑娘直接送进了其中,这一刻,除非楚元宵身死,否则那个白衣姑娘就不会在成为他的软肋! 做完这些,楚元宵终於转头看了眼身后那片战场,从那群面色喜忧参半的人间大神仙脸上一一扫过后,终於第一次选择了主动跟他们说话,“从这一刻开始,除了那十二个神王之外,其他神族必须被挡在天门之前,哪怕是放进来一个进入人间,你们所有人负连坐之罪!” 说罢,这个已是人间唯一十二境的兵人,直接顶著一座雷池消失在眾人视线之中,却在冥冥之中又留了一句豪言,瞬间在战场上所有人族耳畔清晰炸响。 “但若是神王跑了一个,我以死以谢天下!” …… 第204章 神帝终將现世 天门大开,神族挥师入人间,云龙山方圆万里之內在顷刻之间就打成了一锅粥。??? 6?s??u??.????? ??? 四位大剑仙在先前对上神王赤奋若的那一刻,就被一招打出视野之外,生死不明。 虽然剑修歷来霸道,但是十一境与十二境之间的差距,虽然只有一线之隔却天差地別,这四位人间剑道魁首没有在一位神王毫不留力的情况下直接被一招打爆,已经是剑修顶尖的能耐了。 战场之上,过百之数的十一境大修士们,面对神族数量只多不少的高阶神將,依旧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不过,这一刻的人间各族联军,无一例外选择了听从那个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的十二境兵人的军令,死战硬扛天外神族,哪怕是抱著对面同归於尽,也绝不放一个神族进入人间。 即便是先前还未曾开战时,因为心生胆怯而被道门三掌教借著笑言警告的十一境们,此刻也没有人真的就临阵退缩。 扎营在方圆万里之间的人间联军,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终有用尽的时候,弒神弩、兵法军阵、缚妖索、捆仙绳,因为神族势大,手段强硬,加上普遍战力都比人间修士要高,所以拼到最后就成了全靠性命去填坑。 战爭惨烈,双方性命在这一刻真正变成了不值钱,以云龙山为中心的万里战场,不断有生灵陨落,杀声震野,血雨漫天,流血漂杵。 当初妖族攻伐金釵洲时,还能允许有半妖军团存在,可此刻神族的这种见者皆必杀的做法,等於彻彻底底没有给人间任何一个生灵留退路。 莫说是如人族、妖族、魔族、鬼族,就连担任人间山水正神的各路神灵,在某种意义上与天外神族有些远亲的关係,也一样都在神族屠灭的范围之內,整个天外神族的目的,就是让人间彻底成为死地,不存在任何一个有意识的生灵存活。 天门大开的那一刻,不仅是云龙山方圆万里,就连整个九洲四海之內所有的人间眾生,都已经心有所感,明白了人间已到生死存亡的境地。 很多有些能力的仙家修士,自发开始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赶往兴和洲,猫有猫道,鼠有鼠道,生死存亡,不战皆死,所以无论能力大小,但凡心怀大义,就都愿意去往兴和洲,为人间尽一份力。 当然,有人想方设法去往战场,自然也会有人胆小怕事,不光不想去战场,还在想方设法离兴和洲更远一些,只要战火烧不到自己头顶,就总还会有离战场更近的人去抵抗,能活一时是一时,万一在战火烧身之前,就有人已经將神族打退出去,那自然也就不再需要他们自己动手了。 人间百態,什么样的人都会有。 神族的威名太盛,恐嚇人间上万年,所以若不是因为他们从不受降表,向来都是见面者皆死的话,也许此刻的九洲四海说不准已经有人开始临阵倒戈窝里反了。 天地生灵数以亿万,怕死是人间常態,也没有人真的生而无畏,但正因为有人怕死而退缩,才显得那些怕死却又敢死之人难能可贵,为万世称颂。 有些人间百姓在天门大开的那一刻,同样毫无徵兆產生了某种预感,冥冥之中犹如天地指路,让他们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就已经知道了天地大劫將至。 不过,相比於仙家修士具备飞天遁地的能耐,还能想方设法去往战场或者是远离战场,普通百姓们则几乎只有等死这一条路,拖家带口拋家舍业背井离乡,走上个把月还不如某些飞天的修士一念之间跑得远。 人间纷爭,九洲罹乱的光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天门大开之前,人间各族大战的战火也已经持续了好些年,所以大部分的人间百姓基本也都知道了这个世上还有与他们这些普通百姓不一样的神仙中人。 既然跑不掉,很多人反倒镇定安稳了许多,相比於那些寿元拉长的仙家中人,普通人生在世间不过甲子上下,至多不过百年,所以对於生死一事,虽然害怕,但反倒不如仙家中人那么恐惧。 不曾真正得到手的东西,其实也就无所谓失不失去了。 人间无数不肯逃命的百姓,没有左右天下大局的能力,但进庙烧香,求神拜佛一类的事情还是可以做的。 从天启元年的天启日这一天开始,很长一段光阴之间,人间各地宫观庙宇之中,多了无数前来烧香祈福的人间百姓,香火鼎盛,烟雾繚绕,不仅是求漫天神佛保佑,也在为那些战场拼命的人间先行者们祈福诵经。 某一刻,临渊学宫万年前定下的山水神灵不得隨意离开封正之地的规矩,终於在战事惨烈到一定地步之后,彻底被学宫收回,遍及九洲的人间各路山水神灵,突兀之间也开始逐渐由九洲各地前往北兴和洲驰援战场。 九洲五岳四瀆九位人间神灵老祖宗亲自领军,各自封地范围之內的神灵自发成军驰援战场。 人间神灵与神族之间的战爭,在骤然爆发的那一刻,彻底拉开了拼命之战,手段尽出,就看谁的血勇之气更强了。 …… 楚元宵头顶一座雷池,从天门前消失的那一刻直追对面各位分散人间的神王而去。 对方人多势眾,且没有直接搅入雷池之中的打算,在从天门前闯入人间的那一刻,就各自分散去往不同的方向。 神王等同於人间十二境,杀人手段太高,毁灭性太大,所以兵人楚元宵必然需要快刀斩乱麻,绝不能有任何的拖延与逗留,否则即便等到他真的杀光了十二位神王,人间眾生也必然损失惨重。 第一道雷劫砸落头顶的那一刻,仗剑远行的楚元宵已经堵住了第一个分散开来的神王,名为大荒落。 双方都是无情生灵,加上形势危急,所以也没有太多废话可將,楚元宵抬手就是一剑,同样是两把魔尊剑作为同一招出手,一道剑罡,一道剑意,恢宏煊赫直砸对方面门。 神王大荒落对此毫无意外,也没有想著要反攻之类的打算,直接放开全力採取守势,儘可能想要將楚元宵拖在一处更久,只要时间够长,其他冲入人间的神王就足够將整个九洲四海屠灭一空。 神族在战力上普遍都比同境界的人族要更强,一来是神族不要命,不会像有情眾生一样,赴死还需要有所准备,对於神族而言,如果赴死有必要,他们可以做到毫不犹豫,比人间所谓亡命徒还要更加乾脆利落得多。 二来神族天生占有能力优势,作为创世生灵直接亲手创造的物种,他们在大道亲近能力,包括打架手段,也包括肉身强度等等各个方面都要比同境界的人族占优。 一位神王遇上一个三径同修的十二境人族,虽然有依旧不占优势,但他们却比同境界的人族要更加能扛。 神王大荒落放手开始防守的那一瞬间,对面的楚元宵面无表情,一招两剑斩出的同时,突然从原地消失,等到那位神王靠著肉身之力硬扛下那两剑的同时,他已经悄无声息出现在了大荒落的背后。 双方之间境界相同,但是楚元宵此刻身背人间天地意志,所以等同於半个老天爷,在潜行匿跡上要胜过旁人半筹,尤其是不被天地意志接纳的神族。 所以等到神王大荒落反应过来的时候,十二境兵人已经在他身后站定,但是这一刻的楚元宵並未直接出剑,而是直接放开一把魔尊剑,顺势一手按在了身后的绣春刀柄上,抽刀出鞘毫不迟疑,一道直接斩断了大荒落的脖颈。 楚元宵梟首神王仍不罢休,另一只手中那把以七情六慾为剑灵的魔尊剑,直接將大荒落穿了个透心凉,无数来自大荒落的神血被魔尊剑瞬间吸收,直接吞噬殆尽! 神王大荒落雄浑的生命力在此刻迅速消散,他似乎也没有料到对方杀他竟然如此容易,缓缓转头看了眼身后那个表情冰冷的兵人,面上表情也终於多了几分不可置信! 楚元宵没功夫理会神王大荒落的反应,瞬间放开绣春刀柄,直接捞回先前被他放开的那把建木魔尊剑,直接朝著天上那道雷劫反手就是一剑!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短短一息之间打完收功,直到此刻,大荒落的气息甚至还没有完全消散! 临离开之前,楚元宵为了防患於未然,反手一剑又劈开了空间壁障,將已死的大荒落尸身直接送到了天外,此举为免他死而復生,杀之不尽。 一道天劫,一位神王,三息之內瞬间完成,然后直奔下一个神王而去。 此刻的九洲四海人间,已经全部成为了十多位十二境之间的战场,虽然楚元宵动手速度极快,但还是不可避免会有人间眾生出现伤亡。 十多位神王之间虽然並不会產生直接的关联,但是正如三教祖师一旦陨落一位,其他两位也会必然產生感应一样,当神王大荒落在离开天门之后不到五息的时间內就直接身死,其他剩余的十一位神王也瞬间感觉到了变故。 如今的这十多位神王中有至少一半都经歷过万年前那场天地大战,所以他们自然也清楚一个三径同修的十二境修士有多恐怖,到最后超脱之后还会变得更加霸道。 所有神王在这一刻,下手的速度如出一辙变得更加迅速,双方之间开始比拼速度,就看楚元宵屠神的速度快,还是十一位神王屠灭人间的速度快。 当然,当大荒落被屠的那一刻,加上先前三教祖师自散修为还於人间为楚元宵让道的那一幕,此刻的神族神王们也同样察觉到了某种秘密。 整个神族用一万年凑足了十二位神王,却始终不曾出现一位神帝至尊,这跟人族不曾出现新的十二境一样,都是属於气数有上限的原因。 神王数量越多,那么出现神帝的可能性就越小,等到他们凑足了十二位的上限之数,自然就彻底不再有可能出现神帝至尊。 但当大荒落被斩的那一刻,这种突然之间出现的鬆动,到底还是引起了某几位排名最靠前的神王的注意。 所有神王在此刻终於心照不宣,一边赶赴人间各地屠灭生灵,一边也在等待著楚元宵不断屠神,等到他杀得够多的那一刻,就是神族不断积攒气运,拼一个真正的神帝出来的时机! 到时候一旦出现神帝,那么屠灭人间,甚至直接打碎整个九洲四海,都將变得易如反掌!或者至少也能与可能出现的下一位人皇有打平的可能! 兵人楚元宵还在不断顶著头顶那座雷池在九洲四海之间横飞,似乎对於神族诸王之间某些显而易见的筹划毫无所觉。 对方这是一出不需要任何布局的阳谋,楚元宵如果不屠神,就只能坐等那一对神王分散四方屠灭人间,如果屠神,就等於坐视甚至是助力神族积攒气运出现神帝,做与不做,结果都不会太好。 但他对此没有任何犹豫,依旧在不断追上不同的神族之王,手段迭出不断屠神。 十二位神王,除了已然被屠的大荒落,其他十一位还有大渊献、阉茂、作噩、涒滩…摄提格、赤奋若、困敦。 越往后,越难杀。 不过,已是实打实的十二境,又身背天地意志,加上三径同修的兵人楚元宵,隨著歷经天劫的雷罚越扛越多,在十二境的境界之中也越站越稳,修为也变得越来越强。 等他扛过六道天界,顺道屠灭了六位神王之后,已经实打实成了天上地下最强的十二境,没有之一,哪怕是直面第一神王困敦都能怡然不惧! 也是在这一刻,兵人楚元宵毫不犹豫改变方向,直奔已经到达中土神洲高空天幕中的第一神王困敦而去! 如果要突破神帝之位,自然是第一神王的可能性最大! 神王困敦自然能感应到那个越来越强的兵人离自己也越来越近,眨眼间已经出现在视野的另一头,但他对此並无什么反应,只是低头看了眼地面上那座巨大的学宫,也是如今的九洲共主之地。 困敦不等楚元宵靠近,瞬间抬手直接朝著临渊学宫的方向拍了下去。 一位等同於十二境的神王,放出全力攻击一座建筑,虽然学宫之中有护城大阵作为防护,而且是人间最强的几座防护大阵之一,但还是没能扛过这位第一神王的连续两掌。 人间三位十二境祖师已然散道於天地之间,而追杀而来的楚元宵虽然已到近前,但到底没能赶上拦下那两道攻击。 大阵破碎,曾经照耀九洲整整一万年的临渊学宫,在困敦神王的两掌之下直接被砸碎,其间修士更是无一活口,全部被打爆成为血雾。 神王之威,霸道非常,防护最强的临渊学宫都扛不住他两巴掌,又何况九洲四海的其他地方。 拍碎了临渊学宫的困敦神王没有任何犹豫,甚至都没有看一眼楚元宵,也没有选择出手对敌,而是在同一时刻选择了跑路! 既然打不过,困敦神王甚至没有任何战场脱逃的惭愧或是羞恼,毫不犹豫选择了继续换地方屠灭生灵,能跑则跑,能杀则杀,在自己被兵人屠灭之前,能多打沉一座人间重地就打沉一座,能多杀掉几个人间生灵就多杀掉几个! 楚元宵站在原地,眯眼看著毫不犹豫跑路的神王困敦,没有拖延直接一步跨出,身形前倾,后脚抬起,手中那把以七情六慾为剑灵的魔尊剑瞬间脱手而出,一闪而逝! 当年在石磯洲桃林中的那一手“扔剑术”在他成为高阶大神仙之后,终於彻彻底底成了一手成熟的压箱底。 魔尊剑在出手的那一刻,直接从虚空中消失,再现身时已经戳在了困敦神王的身上,又是一手一剑对穿的屠神技! 先前已死的那半数神王全部都是这个死法,被同一把魔尊剑一剑对穿,然后迅速吞噬神血与生机,直接送他们入轮迴! 这把魔尊剑的剑灵是那个被斩出神族之身的七情六慾所化,所以当楚元宵每每屠神都用他来收命的时候,那个真身为七情六慾的傢伙几乎要兴奋到欢呼雀跃。 而且,每屠戮一位神王,就意味著其一身神血与生命气息都会被他吞噬,这也导致这把魔尊剑在短短几十息的时间之內,实力开始迅速拔升,已经远远超过了那把建木魔尊剑,真正成为人间第一神器! 楚元宵每每如此有意为之,都必然是在为某种谋划铺路,只等真容显现,一鸣惊人! 十二位神王在短短数十息之间被屠灭了一半还多,但是这几十息之间也真正造就了人间近乎毁天灭地的灾难! 焚山煮海,江河倒灌,山川陆沉,哀鸿遍野。 即便楚元宵下手极快,几十息之间就將多达一半的神王尽数屠灭,但终归还是人力有时穷,他到底不可能只凭十二境就同时拦下十多位神王,更不可能完全拦得住这么多神王亡命一样屠戮人间,而损失最为惨重的,自然还是身在九洲陆地的人族与陆地妖族这两家。 与此同时,隨著越来越多的神王被杀,神族诸王的数量也在不断下降,而那些已死神王返还给天外神族故地的气运数量也越来越多。 楚元宵头顶的雷劫到了这一刻,也只剩下了最后的三道,而他还没来得及杀的神王也只剩下了最后三个,赤奋若、摄提格、大渊献。 硕果仅存的三位神王,这一刻没有再各赴四方去屠灭生灵,反而是心有灵犀聚在了一起。 虽然他们先前確实给整个人间造成了难以估量的灾难,数以亿万计的人间各族生灵在几十息之內被屠灭,满目疮痍,但显而易见的是兵人楚元宵屠神的动作实在太快,三径同修的修行路数也太过霸道,仅凭剩下的三位神王,在临死之前已不足以直接將人间屠灭一空了。 楚元宵同样一个闪身出现在齐聚一地的三位神王对面,双方此刻身处北海,距离那座北海罗酆山並不遥远,离此刻大战正酣的兴和洲也不远。 楚元宵身为兵人,短短几十息之间杀掉了近十位神族之王,身上那原本就冰冷的气息,也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变得越发冷沉! 杀气盈野,凶威滔天,那一身凶厉的气息,远远看起来近乎实质,甚至压得周围虚空开始不断出现丝丝缕缕漆黑如墨的裂缝。 “三位其实还可以继续跑,在我一一追上你们之前,还可以杀掉更多的人间生灵。” 这话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语气平平就是在说一个事实。 当初就是第一个跟楚元宵说话的神王摄提格,此刻看著对面这个已经彻彻底底站在了十二境巔峰的人族兵人,微微摇了摇头,道:“分而击之对你有利,但对我们而言不是好选择。” 楚元宵闻言表情並无变化,他此刻看起来比神族更像是神族,淡淡道:“二保一?” 话音落下的这一瞬间,对面三位神王毫不犹豫分成了两拨,排名最后的那个神王大渊献瞬间从北海离开,一路流光迅速南下直奔天门,看来竟是要直接出天门回天外。 而排名在第二和第三的神王赤奋若与摄提格则瞬间拉开架势,直接挡在了杀神楚元宵身前,摆明了实要拖延楚元宵的动作,確保大渊献彻底掏出天门,搏那个超脱成为神帝的机会! 神族的冷酷与清醒在这一刻清晰可见,第二与第三神王在战力上都比大渊献要高,二人合力拦住楚元宵,拖延时间的可能也更大! 三位神王之间甚至没有商量,如出一辙的选择也没有任何犹豫,思维逻辑甚至都是趋同的。 楚元宵对於对方的这个选择没有任何的意外,他在说出“二保一”的那个问题时,就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意图,所以当神王大渊献逃奔南下的那一刻,眼神都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定定看了眼拉开架势,隱隱呈夹角之势的赤奋若与摄提格。 “你们拦不住我。” 神王摄提格並未反驳楚元宵的话,点头承认道:“你现在已经到了十二境的巔峰,如果扛过了最后三道天雷,甚至能达到半神的地步,我们拦不住你是必然。” 神王赤奋若看著对面不急不徐,好像也不著急动手的楚元宵,淡淡道:“你的反应並不著急,我不明白你为何会如此。” 楚元宵此刻一身浓重的杀气,也已经彻底没有了笑意,对於赤奋若的这个问题似乎是想笑一笑,但是微微抽动嘴角的那一刻,反倒露出来一个杀气更重的表情,令人不由自主望而生畏。 “你们试图用对话的方式来拖延时间,但我其实也並不著急要將所有神王屠灭一空。” 神王摄提格闻言微微一顿,像是瞬间猜到了某种可能,微微眯眼看著对面这个兵人,“你竟然会希望神族出现一个神帝?” 这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很明显这位神王已经带上了某种情绪,这其实不符合神族没有七情六慾的特性,不过三人之间没有人对此有多余的反应。 楚元宵依旧还是那个难看的笑容,“你们有你们的猜测,我同样也会有我的。既然杀你们这些神王能如此简单,我倒是也想看看,砍了一尊神帝的头能有多难?” 对面的赤奋若与摄提格明显並不相信兵人楚元宵的这个回答,但也没有多费口舌去探查对方的真实意图,有些话到了他们这种地步,如果对方不想说,其他人再如何费尽心力的试探,其实都无济於事。 楚元宵一句说完,也没再详细解释,反而抬头看了眼兴和洲的方向,那个神王大渊献已经一刻不留逃到那道天门前,甚至没有多浪费哪怕一息去对付其他人,直接从天门中一穿而过去了天外。 楚元宵这才低下头来看了眼身前不远处的那两位神王,淡淡道:“他已经逃去天外了,你们还不准备跑吗?” 赤奋若与摄提格对视了一眼,却没有真的选择如先前一样逃跑,而是直接朝著楚元宵动手了,他们同样也要搏一个可能。 楚元宵的表情仍旧看不出意外,又是那把七情六慾为剑灵的魔尊剑,直接身化飞剑消失在虚空之中。 下一刻,兵人一步跨出直奔赤若奋,一拳递出的同时,腰间那把长剑万年第一次出鞘,在赤若奋接下他右拳的那一瞬间,直接左手持剑將其一剑腰斩! 摄提格在楚元宵拳砸赤奋若的这一刻直接出现在他身后,凝聚了一身大半神力的一只铁拳直奔他后心而去! 一道剑光闪过,消失在虚空之中的那把七情魔尊剑再次如先前一样,將摄提格一剑穿胸! 一招之间,两大神王瞬间殞命,此刻的楚元宵確確实实已经成了天地无敌,静等那个已经到了天外的神王大渊献成为神帝! …… 兴和洲天门前。 此刻的龙脉聚首之地云龙山,以及山下的那座雄城望春城,都已经在这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战爭中被彻底夷为平地! 但是,当十二位神王被屠灭十一位,而最后一位神王逃出天门的那一刻,人间各族联军瞬间士气大涨,即便先前的战阵让他们损失惨重,死伤超过了一半,却依旧不减丝毫的杀伐气息,战意反而更加高昂! 神族衝进人间的无数神將,凶厉霸道杀心极重,但在大渊献逃出天门,而赤奋若与摄提格身死北海的那一刻,竟然不约而同开始朝著天门方向退却,似乎是想要守住天门,確保那位硕果仅存的神王能顺利晋升为神帝! 一道剑光闪过,自北海仗剑而来的楚元宵,眨眼间出现在天门之前,头顶雷池在此刻已经只剩下了最后一道天雷,但凶威滔天如他甚至都已经不在意最后那一道最霸道的雷劫了,只是目光冰冷看著退出了天门的整个神族。 一人独对神族,双方再次开始了对峙! 在楚元宵身后,一大堆死伤惨重的人间修士如有默契並未靠近天门,只是远远站在那个已经几乎与神族无异的背影之后。 此刻,没有人对这个气息冰冷的兵人感到畏惧,反而带著无尽的狂热与不解,也没人深究他说的“放跑一个神王,他就以死以谢天下”那句话。 以一人之力屠杀了十一位神王,这种能力堪称震古烁今,而且战爭尚未结束,谁知道最后那位神王到底会是什么下场? 以此刻人间联军的高昂战意,他们甚至都愿意相信此刻的兵人楚元宵能在一剑之间直接屠了神帝! 某一刻,天外深处的某个位置突然有一股耀眼的气息开始扶摇直上,一种冰冷煊赫的气势转瞬间到达天门之前,再穿过天门直扑人间,让原本还有些狂热的整个人间联军都微微一滯。 毁天灭地,冰冷凶厉。 一直背对人间站在天门前的楚元宵突然抬头看了眼天门对面,隨后又抬起头看了眼头顶那座结束了最后一道雷劫,已经开始缓缓消散的雷池,突然轻笑了一声。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要不然你继续?” …… 第205章 一战定鼎 十二道天雷落下,真正成为人间唯一一位十二境的兵人楚元宵,在天外那位仅剩的神王大渊献开始超脱成为神帝的过程中,同样开始了破境之路。 人间万年不曾出现过十二境之上,今日这第二个三径同修的人间修士,在十二境的破境雷劫刚刚结束的下一刻,竟然再次踏上破境之路,准备直接破境飞升,超脱人间。 这个举动看在他身后的那一大堆人间修士眼中,近乎不可理喻,虽然有天地意志加身,虽然也有三径同修,可万年前的那位末代人皇从十二境直接破境飞升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哪有人一日之间强开十二不说,还要强行超脱? 难以想像,也不可能! 一身冰冷气息的楚元宵完全不在乎身后那些人间眾生怎么想,只是在开启超脱雷劫之前,將已经被他收入体內小世界的白衣姑娘又重新放了出来。 如果说从十一境强开十二是把握之中的事,那么此刻强行超脱就是冒险,这在楚元宵这里並不是不能承认的事。 他因为李玉瑶的存在,所以跟天外神族並不一样,在处事的逻辑上也跟神族不一样。 神族主屠灭眾生,而成为兵人的楚元宵则主眾生大同,双方之间目的不同,也才会因此刀兵相向,你死我活。 无论结果如何,寄情於白衣姑娘的楚元宵不会选择直接带著李玉瑶去一起冒险,毕竟一旦他强行超脱失败,则体內那个已然成型的小世界也会一起跟著烟消云散,这对那个白衣姑娘也不公平。 李玉瑶被放出小世界的那一刻,对於外面的变化也不免有些愕然,整个兴和洲中部的天地战场直接被打成了满目疮痍,一片荒芜。 原本挺拔入云的云龙山直接被抹平,而山下的相王府望春城连带著春山渡口一起,更是片瓦不存,对阵双方各自死伤惨重,而神族成功被赶到了天门之外,所有这些结果都不免让人大吃一惊。 楚元宵此刻浑身都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但却在那个白衣姑娘看过来的时候微微收了收气势,儘量显得平和一些。 李玉瑶对於楚元宵的反应变化心知肚明,但她同样也能感受到天门之外那道还在迅速爬升的可怕气息。 白衣姑娘深深看了眼面对自己才会稍稍温和一些的心上人,此刻情势千钧一髮,对面的神帝已经在破境的路上,也没有时间给他们两个慢慢告別,所以李玉瑶想了想之后就只说了一句,“你若死,我陪你。” 楚元宵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眼那个姑娘决绝的表情,然后就缓缓抬手將她送到了远处,一座比十二境的破境天雷还要更加宏大的雷池已经开始在天幕之中浮现,天门之前的这片天幕已经不是其他人的久留之地了。 一座天门,门內门外各自超脱,双方气息甚至已经隱隱开始直接穿透天地壁障的阻碍,直接交相缠绕在一起,不断有碰撞出来的惊天雷声响彻在天內天外。 这巨大的雷声,几乎震得整个天幕都开始出现丝丝缕缕的漆黑裂缝,好像扣在人间头顶的那只海碗在下一刻就直接破碎。 联袂並立在人间联军头顶的那些位大神仙们,此刻互相对视一眼,人人神情凝重。 神族从万年前就不曾出现过神帝,所以万年至今才会一直被封在天门之外,但今日阴差阳错被神族发现了某个秘密之后,神族已经找到了制约他们出现神帝的真正障碍,未来的人间就將面对无休无止的攻击。 神族作为创世生灵亲手製造出来的试验品,万年之內之所以能够攒出超过十位之数的神王,是因为他们有一个比人间眾生更加得天独厚的条件,就是他们破境从不需要经歷劫数,包括雷劫,包括心魔,所有阻碍破境的关卡都要比人间容易得太多。 正因如此,神族积攒神王的能力太强,如今又被他们发现了某些秘密,那么人间的未来就隨时都有可能会对上一位神帝。 这將是无休无止的威胁,悬掛在人间头顶的那把利剑,將彻底不会再有片刻的休歇和停顿。 所以如果此刻的楚元宵成功破境超脱,那么人间就还有希望,但万一楚元宵这个人间最后一位十二境超脱失败,则整个天幕之下就將彻底被屠空,不再有等待下一个万年的机会。 天上雷声隆隆,那座摆在楚元宵头顶的雷池越来越凝实,其间的雷电甚至已不再是雷电之形,而是成了彻彻底底沸腾的雷浆,在雷池之中不断翻涌,大有下一刻就直接倾倒入人间,融化万物的架势。 不仅如此,那座雷池因为续集的威力太大,已经隱隱开始影响周围的空间与时间,虚空破碎难以闭合,光阴凝滯,时空皆被震碎。 三掌教陆春秋遥遥站在楚元宵身后远处的联军人群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躥到了青衫文士崔觉的身边,他看著那座毁天灭地的雷池,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崔觉的肩膀,感嘆道:“能有这么个徒弟,你这一趟书就不算白读,只是现在看来,光是这座雷池就已经够天崩地坼了吧?” 青衫文士侧过头看了眼这位足够跟儒门四圣媲美的道门大圣人,有些无奈道:“陆掌教,人间百姓常说天塌下来先让高个子顶著,真要是一座雷池就天崩地裂,那是不是如陆掌教这样的大神仙得先替人间当天柱?” 陆春秋闻言微微挑了挑眉,却並未反驳崔觉这句话,只是笑眯眯煞有介事道:“话自然是说得不错,不过贫道不著急,你们家四圣,我家几位师兄,还有佛门几位高真都排在贫道前面,真要天塌下来的话,贫道恐怕还得往后稍一稍。” 崔觉面无表情看了眼这个嬉皮笑脸的道门小老大,一瞬间都不太知道该怎么回这句话。 三教祖师今日直接在天门前散道,这对於三座一品山门而言都是一桩犹如晴天霹雳的大事,可这位道祖座下的关门弟子此刻却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还能在两军阵前开玩笑… 也不知道该说他是心大,还是该说他看淡生死,他那句所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名言,当真是说得半点都不假了。 人群最前方,道门大掌教与亚圣还有佛门二祖,这三位三教二掌柜此刻已经成了实质意义上的诸子百家领头人。 中土临渊学宫在之前已经被那位第一神王困敦两巴掌拍碎,所以诸子共议之地已经不復存在,如今的天下人间江湖,最大的权力也就自然而然集中在了这三位手中。 大掌教看著远处那个背对人间站在天门前的冰冷身影,不由微微嘆息了一声,“万年前那位末代人皇救人间於水火,如今人皇不再,而这位兵人又成了下一个大势潮头。” 他缓缓转头看了眼身旁两位同僚,缓缓道:“光阴不灭,轮迴不止,二位意下如何?” 亚圣同样定定看著那个独对天门的兵人,听到大掌教的话后也跟著笑了笑,“此战开始之前,那座天策府就已经將十多个三品以上的仙门调度之权握在了手中,成了真正的天下诸侯,想来应该也不会害怕再多几个吧?” 两人说罢,又转头看了眼不曾出声的佛门二祖,亚圣笑道:“依大士之见,此议如何?” 双手合十的大和尚闻言並未多说什么,只是佛唱一声后缓缓道:“如今既然各族联军,自然不能只有我人族提议,仅仅是人族之王和成为人间之王,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大掌教闻言点了点头,笑道:“此话在理,既然是为整个人间,那自然各家都该出一份力才是。” 三人之间的这段简短对话,清清楚楚听在周围一大堆各族大神仙耳中,只是此刻並无人对此有异议,共举那位身背天地意志,又独对天门的兵人为人间共主。 …… 天门外,神王大渊献从逃出天门的那一刻,就直接逃进了神族那座宫宇之中。 神族十二位神王虽然在能力上有高低,但本身不存在太过巨大的差別。 原本十二位神王占据了整个神族所有成帝的可能,但如今十一位都已被兵人楚元宵屠戮,故而仅剩的唯一一位神王大渊献在逃入那座宫宇之后,几乎没有太过费力就彻底继承了重返宫宇的那一大片神族气运,继而突破成为神帝也就成了顺理成章,远比人间的超脱要容易得太多。 神族原本就是灭情绝性,神力越强,能耐越大,他们对屠灭眾生以保天地平稳的逻辑认同也就越发坚定。 从神王破境成为神帝的这一刻,大渊献几乎瞬间盯上了整个人间,不仅要屠灭眾生,甚至连九洲四海整个人间都要一併打碎,彻底摧毁眾生赖以生存的人间净土。 但是,天门前正在经歷雷劫的兵人楚元宵,破境超脱强行飞升,一身超越十二境的修为气息也在迅速攀升。 大渊献一双冷眼定定注视著那个正在迅速拔升能力境界的人间兵人,双方隔空对视,互不相让,在某一刻彻底成为了大道之敌,你死我活,不可共存。 楚元宵头顶的雷池还在不断降临天罚,沸腾的雷浆在某一刻直接自雷池边缘溢散出来,直接朝著楚元宵的头顶倾倒下来! 雷浆所过之处,时空尽碎,就连遮挡在人间头顶的那层天幕都一併烧穿了一个大窟窿。 楚元宵站在天门前,同样冷冷注视著对面神族那片宫宇之中的某个冰冷眼神。 在头顶雷浆即將直接碰触到他头顶的那一刻,一把抽出腰间那把建木魔尊剑,迎风而上直斩雷池。 巨大的能量波动自剑雷交接处爆散开来,毁天灭地分散四方,直接逼退了遥遥站在远处的人间联军。 下一刻,那些巨大的风浪瞬间被一股磅礴的能量尽数包裹收回,直接被压进了一团手掌大小的光团之中。 兵人楚元宵手握那颗光球,静静凝视著其中的狂暴能量,任它在那颗光球之中疯狂旋转,只等那光团外壳即將支撑不住的那一刻,他直接甩手將之扔到了天门之外,直奔神族那片鳞次櫛比的宫宇而去! “既然是渡劫,那自然还是要请神帝也来帮一帮忙的。” 大渊献此刻就站在那片宫宇之中,在那颗光球直接在头顶爆裂开来的前一刻,他猛然抬手放出一道磅礴神力,將整个宫宇全部笼罩其中,用以硬挡光团爆炸的余波。 这一刻已经成为半步神帝的大渊献,被楚元宵这样一手祸水东引强行拉进了雷劫之中。 神族那片每每都会出现在渡劫雷池中的巨大宫殿,是整个神族气运的匯聚之地,也是神族在万年之间被封在天门之外却始终不曾灭绝的根基所在。 如果大渊献不出手拦下楚元宵那一道祸水东引的光球攻击,放任整个宫宇被一招毁灭,那么神族之中大半的神兵和神將都將因此被波及连累,继而直接彻底凋零在天外。 虽然神族能够为了某些目的不惜自斩,但是如今人间尚在,双方战爭也还没有真正落幕,如果神族直接凋零,那么屠灭人间眾生的目標也將因此直接以失败告终,这绝不是神族能接受的结果。 楚元宵就是吃定了对方不能不管不顾,所以才会在一剑过后直接將那只光团扔出天门,以此拉大渊献下水。 天上雷劫还在继续,沸腾的雷浆依然在不断朝著楚元宵的头顶倾倒,威力也越来越大,直至每一滴四散开来的雷浆都足以烧死一名人间十一境的大神仙。 从这一刻就能看得出来,人间绝顶的十二境在修为能力上远超过十一境太多,说是天道独厚甚至超过剑修,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楚元宵此刻也逐渐开始顾不上其他,只能不断出剑斩碎那些不断砸落的雷浆,再以周身灵力將之包裹送出天门之外去攻击神族。 既要扛住超脱雷劫,还要防著余波伤及人间,此刻的兵人甚至都已经顾不上去看一眼远处那个满是担心的白衣姑娘。 他在十二境之中停留的时间太过短暂,正如先前诸位观战的人族大神仙们所担心的一样,因为在十二境之內停留太短,底蕴太薄,所以即便他杀力滔天,能在短短几十息之內就杀掉十一位神王,可面对超脱十二境的飞升雷劫,他依旧还是会显得捉襟见肘,力不能支,况且还要將扛下雷劫的余波送出人间。 手提长剑不断斩天雷的楚元宵,与天门外那个也在不断超脱,但要分神对抗楚元宵攻击的神王大渊献,两者如同战场拔河一样,各自气息都在不断攀升早已超过了十二境的范畴。 某一刻,一声洪亮的撞钟声从天外深处无尽的星河背后猛然响起,眨眼之间传遍了整个星海。 在神族那片宫殿之间破境超脱的神王大渊献,在那一声钟响的一瞬间直接踏上了神帝的果位,彻彻底底超脱了神王范畴! 他不需要经歷雷劫,所以远比兵人楚元宵的超脱飞升要容易许多,速度也更快。 在成为神帝的那一瞬间,大渊献虽然还身在那片宫宇之间,但只是抬眸看了一眼人间,整个护佑在人间上方的那层如同海碗一样的天幕便如被砸了一记重锤一样,瞬间爆碎,真正天破! 漫天星辰散发开来的无数星辉以及飘荡其间的潮汐风暴,在天幕破碎的那一瞬间直接毫无阻滯冲入了人间! 整个人间在这一刻直接成了一片炼狱,几乎所有的人间生灵在剎那间全被重创。 可以想见,用不了多久,整个九洲四海都將在这种毁天灭地的力量肆虐之下,真正彻底化为废墟! 天门不再,守在天门前的人间联军首当其衝,直接被星海风暴衝散不说,除了那些修为高深的各族高阶修士外,其他所有人无一例外被全部重创,直接失去了再战的能力。 天塌地陷,九洲陆沉,近乎毁灭! 但是也在这一刻,那些分散在人间九洲各处的三教分號,宫观庙宇,在天上星风肆虐人间的这一刻,突然如有神助开始缓缓亮起,一座,十座,百座,千座,万座! 无数三教庙宇在整个九洲陆地上迅速被点亮,继而化成一条条亮光长线,在织成一张网,將这个九洲全部笼罩在光明之中,竟隱隱抵挡住了那自天外肆虐而来的风暴潮汐。 三教祖师散道於人间,不只是为十一境的楚元宵让路,还为人间织就了一张抵挡灭世之灾的大网。 当初北海一战之后,三教祖师曾在临渊学宫的碑林之中有过一场三人聚首的共议,道祖还曾说过要为年轻人开天门探路打前站。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或者是从更早的时候开始,这三位曾经真正的人间眾生头顶老天爷,就已经料到了会有今日这一幕,也所以在散道的那一刻,他们已经先见之明一样,將各自一身磅礴的十二境修为全部送进人间各处宫观庙宇之中,即存在那些人间百姓为他们修筑的塑像之中,只等真正天开的这一刻,最后为人间留下希望的火种! 那张护佑人间的大网在笼罩住整个九洲之后缓缓停滯,但是紧接著,四海龙宫,北海罗酆山,东海之东的海龙祖地,包括分散四海之中无数大大小小的岛屿也在下一刻缓缓亮起,接续三教祖师织就的那张大网那个,將整个四海也全部护在了网下。 后面这一手,大概就是来自那位曾短暂停留於十二境的墨大先生了,万年光阴的孜孜以求,把某些后手留在了整个四海之中。 亦正亦邪,所学驳杂,满腹韜略,点点滴滴全部留在了人间。 九洲四海之內,所有因为四位人间绝顶大圣人拼却性命而护佑下来的人间眾生,在那张大网亮起来的那一刻,无不发自內心感激这些为人间光明开路的圣贤。 所有的人间生灵,在这一刻如出一辙发自內心开始跪地的跪地,盘腿的盘腿,双手合十为人间祈福。 每一个诚心发愿的生灵,都是一点缓缓亮起的人间灯盏,数以亿万的光芒缓缓亮起的那一刻,真正成为一条足以与天外星海抗衡的人间星河。 宏大的愿力在这一刻逐渐开始在九洲四海的每一寸地界內氤氳飘荡,然后通过那张护佑人间的大网逐渐匯聚於每一座宫观之中,然后向著天幕中那个正在破境的兵人而去,因为他在片刻之前,已被三教百家、各族王者共同尊为了人间共主。 有些冥冥之中的东西,都会因为这一个名分的原因,直接被百川归海。 当人间眾生愿力入体的那一刻,楚元宵原本略显暗淡的双眸在一瞬间骤然金光大放,他在这一刻成为了如同山水正神一样的存在,一半能耐靠自身修为,另一半则靠著整个人间百姓的诚心发愿! 修为境界扶摇直上,彻彻底底超脱十二境,但又与整个人间存在著千丝万缕的联繫。 集人间眾生之力,又一位人皇在这一刻降临人间,不同以往,別开生面! 楚元宵双目已经直接化为金瞳,他先是看了眼对面那位已然成就神帝之位的大渊献,然后又低头看了眼人间,然后突然伸手將笼罩在九洲四海上空的那张纵横交错的大网直接提了起来,拔升到原先天幕的位置处,一身由眾生宏愿而来的愿力修为被全数注入其中,再造而来一座人间天幕! 不仅如此,体內三径同修而来的那座小世界被直接拿了出来,与人间这座大世界开始互相融合,不是他吞了人间,也不是人间吞了他,而是二者合二为一,整个再造的天幕也因此被加固了一份。 当年的末代人皇没有如此做,是因为当年的形势並不像今日这么危急,而那个几乎不曾醒来过的天地意志,也並没有选择那位末代人皇。 保下了人间最后薪火的楚元宵,这才终於將目光投向了那个已经开始朝著新的天幕出手的神帝大渊献,一双金瞳杀气横溢,眨眼间穿过天幕出现在对方的面前。 双王罩面,楚元宵一刀横斩,直奔对方脖颈而去! 神帝大渊献此刻也不再如先前还是神王时一样弱不禁风,在绣春刀横斩而来的那一刻,猛然抬起一只金光四溢的手臂,直接拦在了刀锋之前。 神帝一身磅礴的神力,此刻有大半匯聚在双臂之上,格挡住那把刀气充溢的长刀时,直接暴起一声如大吕洪钟般的巨响,双方各有千秋,僵持不下! 大渊献神情漠然,目光冰冷,看著对面同样毫无情感的兵人楚元宵,平静道:“既然自斩了人性,说明你同样不看好这些思虑驳杂的螻蚁,又何必非要为他们拼上性命?” 楚元宵闻言並无太多犹豫,手中那把绣春刀出力更甚,直接逼得对面神帝后退了半步,而他则只是淡淡道:“你难道没有发现,就是你所谓的这些思虑驳杂的螻蚁,真正把我送到了你面前?” 大渊献缓缓摇了摇头,“他们只有在生命垂危时,才会有这种垂死挣扎一样的大毅力,等到一切尘埃落定,送你登顶的这些愿力就会迅速开始消散,到时候的你也將会越来越弱,境界跌落重入十二境,到时候你又能剩下什么?” 楚元宵听著对手如此说,不由淡淡勾了勾唇,但其实並无笑意,“斩断了七情六慾的神族,什么时候也会计较得失了?” 神帝大渊献对於对手的嘲讽丝毫不以为意,摇头道:“劝降同样是一种手段,你若放弃抵抗,自然比我费力杀你要容易。” 楚元宵在这一刻突然笑了,並且是真正带著笑意地笑了,“万年前的神族从不纳降,所有入目所及者尽皆屠灭,你今日既然学会了劝降,那就说明你已经不是真正的神族了!” 话音落下,就在神帝大渊献微微皱了皱眉的那一剎那间,楚元宵双手握刀的动作突然一顿,一只手猛地收回然后按在了腰间剑柄上,那把以七情六慾为剑灵的魔尊剑瞬间出鞘,在身侧调转剑锋,一剑直接將大渊献刺了个对穿! 但是这一次,与先前楚元宵出剑杀了十一位神王不一样,七情魔尊剑不再是吞噬神帝大渊献的生命力,而是那位本尊为七情六慾的剑灵直接脱剑而出,瞬间没入大渊献体內! 远古年间被创世生灵从神族身上斩落的一半人性,在这一刻重入神族体內,而已成为神族至高的神帝大渊献,在这一刻彻底不能再称之为神族! 楚元宵这一手如同釜底抽薪一样的杀招,直接將整个神族最大的根基当场刨断! 大渊献为了从神王破境成为神帝,占据了整个神族最大的一份气运,但是楚元宵將他一剑穿胸,再將七情六慾全部送入他体內之后,大渊献彻底不再能称为神族,而他占据的那些神族气运也已经彻底无法回到神族那片宫殿之中。 在楚元宵提著七情魔尊剑屠灭十一位神王,又刻意留了最后一位回到天外破境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计划好了眼前这一幕,处心积虑,拔本塞源! 神帝大渊献在被一剑穿胸的那一刻先是微微一愣,然后原本冷硬的一张脸上突然就变得鲜活起来,惊恐不解,难以置信,震惊莫名,如释重负… 所有带著“情绪”二字的表情几乎像是走马灯一样,轮番在他脸上闪过,最后定格在彻彻底底的嘆服。 “想不到,你处心积虑如此之久,甚至不惜拼上半个人间,就为了这么一出。” 楚元宵与大渊献相比,此刻更像是一个神族,“我有船锚,还有太多以命铺路的身后人,比你背后的神族要有用太多。” 说著,他微微侧头看了眼满目疮痍的人间,然后才又继续道:“而这才是人性真正有益的价值!” 大渊献闻言长嘆了一声,对胸前那把已成空壳的魔尊剑並无太多反应,许久之后才有些颓然般缓缓道:“也许你说得对,神族冷漠无情数万年,看似强势霸道,但到了最后,反而最一事无成。” 楚元宵不置可否看了眼大渊献,然后突然收手,魔尊剑与绣春刀同时各自归鞘,一战功成。 “多说无益,接下来我给你两个选择,或者解决问题,或者死!” …… 第206章 开心就好 神帝大渊献被楚元宵一剑穿胸,虽然並不算造成了致命的伤害,但是七情魔尊剑的剑灵涌入大渊献体內的那一刻,他也不再能称为真正的神族。 楚元宵从开战的那一刻就处心积虑筹划好了一切,目的就是为了从根本上解决神族的难题,为人间將来谋求一个真正的万世太平。 神帝大渊献听到楚元宵给出两个选择的那一刻,不由轻笑了一声,“你觉得,我要如何做才算解决问题?自己出手屠灭神族?还是直接將神族积攒万年的气运全部毁於一旦?” 楚元宵无所谓般摇了摇头,“你如何做是你的问题,与我无关,我还是同一句话,要么你跟你的子民一起死,要么你解决问题,我这里没有別的选择给你。” 大渊献闻言笑了笑,“我倒是有个问题挺好奇,你不是自斩人性了吗?但你这一连串的做法可半点都不像是没人性吧?” 楚元宵到了这会儿,身上原本那一层冰冷的气息反倒不怎么浓重了,耸了耸肩淡淡道:“我自斩了人性是不假,但情字並没有直接抹掉,这是人所共知的。” 说罢,他回头看了眼身后那片再次开始护佑人间的天幕,淡淡道:“而且如今我身上一半的能耐都已经是出自人间香火了,你觉得我还能继续彻底灭情绝性?” 这是一句半真半假的实在话,虽然楚元宵確实自斩了人性,在天地大战之前也確实是六亲不认,但其实在他站在天门前的那一刻,有些事就已然变得不一样了。 三教祖师散道之后,成了下一个人间十二境的楚元宵更加不太一样,屠灭了十一位神王,身上的杀气越发凝重,但灭情绝性的气息反而不那么明显了。 神帝大渊献对於楚元宵的这个回答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再深究,回过头看了眼身后远处那些已经將他自己都视作仇寇的神族,不免有些感嘆。 “按理来说,我本不该有这些感嘆的情绪,但是现在一想到称雄天外的神族竟然要终结在我这个曾经的神王手里,当真是有些让人唏嘘。” 不过,话虽然如此说,但是突然多了七情在身的神帝大渊献也没有再过多纠结,他如今已经不是灭情绝性的神族了,有些如神族一样屠戮人间眾生的信念,也在七情入体的那一刻彻底崩塌。 楚元宵闻言看了眼大渊献的表情,淡淡道:“儒门亚圣曾有过一段对话,叫做『天下定於一,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无情道虽然確实霸道,但是长久不了,也不符合天地大道,要是正让你们屠灭眾生,大道还如何存在?” 大渊献没有反驳对方这句话,沉默许久之后长嘆了一口气,隨后又点了点头,“既然如此,神族有些习惯也確实得改一改了。” …… 楚元宵看著消失在神族那片宫殿之中大渊献的方向,同样沉默了片刻,然后转头看向天外更遥远的深处。 那里的某颗星辰之上,有一对俊美的中年夫妇正遥遥看著人间。 双方如今都是十二境以上的人间至强者,所以看人其实都不需要真的在眼前。 视线匯聚的那一刻,楚元宵並没有说话,反而是直接闪身从天外消失回返人间,重新出现在那个同样被天外星辰潮汐重伤的白衣姑娘附近。 天下大定,人间欢腾,李玉瑶此刻虽然同样重伤,但她的神情中同样带著些欢快欣喜。 楚元宵此刻反倒不像先前面对大渊献时那么鲜活,再一次有意变成了兵人状態时那个冷冰冰的模样。 一只手轻轻按在白衣姑娘肩头,一股股天地灵力缓缓巡转,开始为她修復伤势。 “跟我走一趟远路如何?” 李玉瑶有些意外,没太明白他这个“走远路”是什么意思。 楚元宵没有立刻解答,缓缓抬头看了眼天外的方向,轻声道:“在天外看了人间万年,咱们以后估计也不会有太多机会见到他们了,得去告个別。” 白衣姑娘同样天生聪慧,所以在心上人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立刻就猜到了他是什么意思,有些羞赧,还有那么点开心。 不仅是因为要见心上人真正的家人,还因为他好像不是那么六亲不认了。 …… 天外星辰上,一家四口算是真正的第一次见面。 中年男子一脸笑意看了眼全身掛满刀剑的一对小年轻,笑道:“怎么,这架都打完了还如同武库一样转来转去,你们两个就不嫌类的慌?” 楚元宵並未说话,从到了地方之后就一脸的冷硬,半点笑意都没有,目不斜视,沉默不言。 反倒是白衣姑娘此刻真正像是个乖巧的小媳妇,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对面这对中年夫妇行了个晚辈礼,“晚辈李玉瑶,见过陛下,见过殿下。” 曾经的末代人皇与帝后,自然要称之为陛下与殿下了。 对面的温柔女子看著楚元宵那个生人勿近的架势,不免有些心伤,但看著小姑娘行礼又有些高兴,轻轻前行一步拉住了小姑娘的手,温柔笑道:“这小子去提亲,我们当父母的也没陪著,礼数不周委屈你了。” 李玉瑶闻言更加羞赧,但还是红著脸摇了摇头。 中年男子也笑著看了眼这个小姑娘,笑道:“你家那位老祖宗可好。” 白衣姑娘赶忙回道:“老祖康健,一切安好,有劳陛下掛念。” 中年男子笑著点了点头,离开人间万年之久,能惦念的老朋友已经是越来越少了,刚刚那一场天地大战就又刚刚消逝了三位,算是已经彻彻底底与人间天幕融合在了一起了。 楚元宵站在一旁,对於三人的对话始终都不曾插嘴,但却在某一刻突然盯上了那位温柔的女子,也还是依旧什么话都不说。 中年男子看了眼年轻人的眼神,像是猜到了什么一样满意一笑,“看来你小子是听到了我的传音了?” 楚元宵表情淡淡,下一刻直接抽出了腰间那把已经再次没了剑灵的魔尊剑,直接朝著对面的人皇拋了过去。 “东西我给你带来了,但是要怎么处置,看你自己。” 中年男子对於年轻人这种两个称呼都没有的说话方式也不见怪,只是提起刚刚接在手中的那把魔尊剑身,双指轻轻在剑身上抹过,激起一声清越的剑鸣声。 男子满意一笑,看著年轻人道:“可以,该到將它还给你们的时候,我们自然还回来找你。” 楚元宵从超脱十二境的那个时候,就已经明白了眼前的末代人皇为什么会主动离开人间,所以闻言后乾脆道:“人间刚刚太平,经不起又一场天地大劫。” 中年男子被这小子一句话说得有些嘴角抽搐,抬起一脚直接踹了过去,“不叫爹娘也就算了,还敢威胁老子,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只是这一脚並未直接踹中,一半是因为他没有真正出力,另一半则是因为那位温柔雍容的帝后先一步出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一对父子各自定定看著对方,表情冰冷互不相让,一点妥协的意思都没有。 温柔女子看著这对父子这副架势也有些无奈,温温柔柔转过头看了眼自己的宝贝儿媳妇,直接带著她离开了四人见面的地方,留下这对大眼瞪小眼的父子。 反正都是十二境以上的神级修士了,而且也不可能真的谁把谁怎么样,让他们爱咋咋地吧! 中年男子等到妻子和儿媳妇离开这里,这才突然不著痕跡靠近楚元宵一步,没好气地传音道:“少他娘的给老子装蒜,你个狗东西一身人性都已经重新回来了,装什么冷酷无情?” 楚元宵闻言挑了挑眉,传音回道:“我留著哄我媳妇的,要你管!” 中年男子看著这个没大没小的狗儿子,额头青筋直跳,“要是早知道你竟然是这么个不孝子,老子当年就应该掐死你,而不是把你送到人间!” 楚元宵被自己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亲爹给逗笑了,硬憋著没有笑出声来,只是回懟道:“早二十年说这话还来得及,现在怕是有些晚了。” 中年男子被楚元宵这话说得彻底没了脾气,转过头看了眼那边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说私房话的一对婆媳,隨后看向儿子,恨恨道:“东西送到了就赶紧带著你媳妇走人,老子也要哄我媳妇,你们少在这里碍眼!” 楚元宵隨意耸了耸肩,“要不是想来近处看一眼我娘长啥样,你以为我爱来是咋的?” 说罢,他直接一闪身到了那边两位女子身侧,朝著那位温柔女子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然后就带著还有些愣怔的白衣姑娘直接离开了这颗天外星辰,还真就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末代人皇被这小子这个反应给气得不轻,但等到他真正离开之后却又突然笑了笑,然后轻轻牵起妻子的手,另一只手提著那把內里已空的魔尊剑身,遥遥看了眼人间之后,夫妻一起转身消失在茫茫无尽的天外深处。 下一次再见,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 后世青史记载,天启元年天地大战之后,新一任的人皇楚元宵同样从人间消失,不知所踪。 大战之后的人间,各族重新划分领地,虽然偶尔互相之间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摩擦爭斗,但也不再如上古年间一样无休无止互相征伐,掀起大规模的战爭。 中土临渊学宫在天地大战中被神族的神王拍碎,其后学宫不再重建,天下共主的位置由新一任人皇担任府主的天策府替代,重新开启共议制。 不过,如今的天策府却是一座仙门两座山门,一门还开在凉州盐官镇的那座名为蛰龙背的剑山上,另一座则开在了曾经是临渊学宫的那片旧址上。 但是,新的天下共议不再是只有人间九洲诸子百家,而是由人、魔、鬼、妖这四族五家形成新的共议制,四族五家共掌天下,万事皆可商量著来,也算和睦。 除此之外,天地大战之中曾经为人间出力的各大仙门势力都在大战落幕之后被重新封赏。 如某些出力极大的仙家修士,也在这场大战后建立的新秩序中担负起很多重要的职责。 …… 石磯洲的某座山间酒馆。 女子掌柜付红嬋还是老样子,开著既卖酒也卖油泼麵的山间酒肆,动不动就提著菜刀指著那位名叫杨文沐的青衣帐房骂骂咧咧,但好像也从没有真的剋扣过他的酒水。 掌柜还是那个掌柜,却不再参与风雪楼的事,真正只做卖酒和卖面的生意。 帐房也还是那个帐房,每天一边被掌柜的骂来骂去,一边抽空偷偷摸摸喝酒,喝多了就去酒肆来的客人桌上蹭酒喝,还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总是醉眼迷濛的青衣帐房,曾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天下第四,如今还是天下第四的青帝。 山间酒肆不常开在一个地方,过几年就会搬家换个地方,所以酒肆常新,遇见的酒客也常新,但总能听到一些江湖老故事。 当然,山间酒肆虽然每每都会换一个地方,但也还是会经常迎进来一些老酒客,比如某位一身白衣的中年文士,手中时常提著一只银质酒壶。 这位常来喝酒的大文豪,时常都是独自一人坐在桌边自斟自饮,有时候也会拉上青衣帐房一起,只不过帐房先生总被掌柜的骂,所以他偶尔也会被连累一起骂,但白衣大文豪对此毫不在意,捂起耳朵只管喝酒,你们爱咋咋地。 …… 元嘉剑宗近年来有个声名鹊起的年轻剑仙叫乔浩然,剑法独到,一日千里,短短数年间就已经声名遍天下。 而且据某些不太確切的江湖传言的说法,这位乔剑仙已经被定成了元嘉剑宗的下一任宗主人选,只等那位老祖师元嘉剑仙隱退之后,他就將成为四大剑宗之中最年轻的宗主。 但是,身为传言正主的乔剑仙这两年都不太顾得上什么继任不继任的问题,他一年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礼官洲的那座盐官小镇上,还在曾经是四大姓之一的柳氏大宅附近,置办了一座不大的院落用来常住。 这位乔剑仙也不练剑,每天都在忙著跟那个独居在柳氏大宅的柳大小姐套近乎,活像是个游手好閒的登徒子! 柳家那位老太爷在很多年前就过世了,柳氏嫡子柳清辉则常年跟著其父柳元驤在凉州乃至整个承云帝国各处做生意,所以老宅之中就只有回乡的柳大小姐柳清秋一个人住。 如今也算是担著天策府供奉头衔的柳大小姐,又成了当年读书时那样,每日里只在天策府山门、小镇乡塾和柳氏大宅这三点之间来往,一边当著山门供奉,一边在小镇当起了女夫子。 如此一来,元嘉剑宗来的乔剑仙也没別的办法,就只能常住在了小镇上,天天守著不知道为啥就是不肯点头的心上人,反正柳大小姐肯定也不会嫁给旁人,那他就这么一直守著唄,其实也挺好的。 …… 曾经作为守卫九洲的四大边城,如今都已成为了海上互市的货贸之地,不能长久登岸的海妖一脉和其他路上各族,都可以在这四大海城之中做买卖,互通有无。 东海高阳城。 自从龙泉剑宗那位祖师大剑仙在东海之东强开十二境,最后彻底消失在东海之后,龙泉剑宗门下剑修除了龙泉剑宗山门之外,出门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高阳城。 龙泉剑宗门下剑修欧阳,成了如今天下间除了那位元嘉剑宗乔剑仙之外,声名最盛的一位剑仙,也同样是龙泉剑宗下一任宗主的指定人选。 不过,自从天启元年天地大战结束之后,这位龙泉剑宗门下剑仙就彻底常住在了高阳城,每天盘腿坐在曾经祖师爷打坐的那片廊檐下,闭目修炼,砥礪剑道。 偶尔练剑连累了,就会登上高阳城东侧城头,遥遥看一看东海之东的方向,矢志要將龙泉剑宗重新带上曾经祖师爷还在时的巔峰境地。 …… 万妖朝在天地大战之后就又重新回到了云梦泽的那座小世界之中。 不过这片由多个小世界合到一起凑出来的万妖朝落脚之地,如今也不再如当年一样还要被层层把守,那座曾经的世界之门成了如今万妖朝的国门,守卫职责由门背后的万妖王宫禁卫担负。 九尾天狐涂山琉璃在天地大战之后就自己卸掉了妖皇的尊位,然后主持了一场皇位继承的比武,再把皇位传给了徒弟青玉。 青玉从当初在万妖王宫之中闭关结束之后,就彻底继承了陆地首妖的那份大气运,一身修为扶摇直上,很快就成了九尾一族第二位九尾天狐,也成了万妖朝新一任的万妖之王。 只是这位名字已经常年掛在铜雀台胭脂榜第一位的新任妖皇,好像也如她那位师父一样,对於皇位不怎么在意,閒来无事的时候就总是坐在王宫那座大殿的屋脊之上,手中提著一只酒葫芦,一边怔怔出神看天幕,一边晃晃悠悠喝著壶中酒。 也不知道是在看小世界的天,还是再看人间大世界的天。 不喝酒也不看天的时候,偶尔也会出一趟万妖朝的门,去北海酆都跟在那里修炼的余人聊聊天,再或是去龙池洲薑蓉国,跟那个成了镇国女国师的龙女青霜打一架。 看起来忙忙碌碌,又好像懒懒散散,万般閒事从不掛心头。 …… 楠溪洲姜氏的小公主姜沉渔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过姜氏大城了。 天策府主持的新的天下共议,楠溪洲姜氏占了一个名额,所以不爱呆在姜氏大城的红衣姑娘就自己请缨去了中土,在天策府的共议之地常住下来。 这位红衣姑娘也不再像很多年前一样总是性子跳脱,奔奔跳跳呆不住,反而成了个深居简出的女先生。 天下有事的时候,她就去共议之地参与朝议,没事的时候就在自己的那间小院中种养草读读书。 当年红衣姑娘刚出生的时候,他那位墨家二掌柜的师祖曾得神人梦授,说她是天生的王侯之姿,这话最后大概就应验在了天策府的天下共议上。 只是天策府中很多人其实都不叫这位红衣女子是姜氏嫡女或是天策府共议圣人,而是私底下称她为夫人,宗主夫人的那个夫人。 至於她究竟是不是,没有人敢真的当面去求证,反正那位已经又消失了的新任人皇在离开人间之前,据说就是从她的院子里消失的。 …… 承云帝国陇右道大行台在大战结束之后就撤销了。 那位当惯了甩手掌柜的齐王殿下李璟,如今也算是无官一身轻,不去长安城中帮他的皇兄分担一些朝堂政事不说,反而隱居在了盐官镇,陪著父母一起经营那座开了很多年的饭庄。 从一家三口变成后来的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却好像把远在京城长安的皇帝李琮直接忘在了脑后。 当皇帝的苦哈哈,他们开著饭庄的倒是乐乐呵呵。 白衣姑娘李玉瑶不常回来,即便回来也都是悄悄来呆几天,然后又悄悄地走。 小镇上人来人往,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偶尔才会在小镇上出现几天的天仙一样的女子,竟然是蛰龙背山巔那座大名鼎鼎天策府的宗主夫人,自然也不知道她其实也是后来的那位人皇的帝后。 李玉瑶时不时回一趟盐官镇,住几天离开后就会去九洲四海各处閒逛,逛累了就去兴和洲的那座云龙山旧址,然后从那里登天而上去往天门外,因为她的心上人离开人间后並未走远,其实就一直呆在天门背后,独自一人为整个人间守天门。 …… 天门外。 如今已不再是兵人的楚元宵在天门外的一旁搭了个如当年小镇东口的那座茅草屋一样的屋子,常年一人拄剑坐在茅屋之中,透过敞开的屋门看人间,也看天外。 虽然神帝大渊献在神族那片宫殿之中自散道行,还藉机將一身七情全部散开,直接浇灌进了神族无数神民识海之內,但是楚元宵依旧没有直接將如今已逐渐不再灭情绝性的神族放进人间。 如今的天外,楚元宵一人背对天门,而神族虽然也不再如之前一样,但也没有了心心念念要进入人间的打算,双方相安无事,各过各的日子。 白衣姑娘李玉瑶去人间转悠一两个月,就会登天而上来到天门外陪著心上人,还会给楚元宵带回来一些她从人间各处买回来的各种东西。 两个人过日子过得平静且安稳,也很少有除了两人之外的其他人来这里打扰,除了道门中某个游手好閒半点不想掌教之尊的大神仙。 陆春秋时不时的就会提著三两坛美酒来天门外转悠一趟,好像他在人间也没有什么事一样,很爱来这里跟已经与天幕合二为一的楚元宵找乐子。 “如今都成了半个老天爷了,你就没打算在人间多耀武扬威一番?总在这里苦哈哈为人间守天门,过个千百载之后还有谁记得你?” 楚元宵被陆春秋问出来这句话的时候,正拄著剑坐在一只小马扎上,背对人间看著白衣姑娘在茅屋前的一片由他开闢出来的空地上练剑。 他转过头看了眼这位一脸笑意的陆掌教,没好气道:“我要那么多人记住我做什么?” 陆春秋同样看了眼那个白衣小姑娘,笑著点了点头道:“这话说得倒也不错,如今的你不仅有佳人在侧,还美酒在手,当著甩手掌柜还没那么多事,日子过得確实挺舒坦!” 楚元宵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 陆春秋也不介意,將手中那几只酒罈递到年轻人手中,笑道:“当年耗费了无数人无数心血的诸子道爭,到最后被你们这帮小年轻给弄成了个虎头蛇尾,你如今都成了半个老天爷了,就没打算扛起王旗,给天下人一个確定的说法?” 楚元宵接过酒罈,顺手拍开其中一只的泥封,抬起来凑到嘴边灌了两口,这才又继续看著远处静心练剑的心上人,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春秋不灭,轮迴不止,春秋是一群人的春秋,王旗也不会永远是某一个人的王旗。” 说著,他转过头看了眼身侧的这位道门掌教陆春秋,笑道:“要那么多说法做什么?” “开心就好。” ——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