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万岁》 第1章 《生活万岁》作者:河流频道【cp完结】 简介︰ 赵临川x时安然又当爹又当妈的酒楼老板攻x从窝囊废到窝里横的躺平受 当了二十多年卷王的时安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自己走错了一步。可惜在刚入职了不到两年,一张焦虑症确诊书把他打回原形,只得收拾行李从大城市回到外婆的老房子。 某一天夜晚,银霞酒楼多了一笔神秘订单。酒楼老板赵临川发现了这个终日躺在家里的药罐子。 日常向,不会虐,普通人的普通生活。 第1章 时针转动到整点,老房子的台钟准时响起。但那声音不足以将人唤醒,时安然其实是被热醒的,睡眠中的人仿佛会变成一湾水潭不断向床褥渗出汗水,时安然在漆黑的屋子里勉强睁开眼睛,随即又闭上,在他调整好呼吸之后,身体向右侧翻面,这才真正清醒过来。 他的后背出了一层薄汗,睡衣的布料黏在皮肤上。时安然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摁了几次都没反应,他这才发现卧室里空调上的指示灯已经黯淡,床头柜边的落地灯也是如此。 原来是停电了,时安然在心里叹气。空调被已经被他踢到了床尾,堆栈成一坨褶皱的云,时安然随手撩起额前的被汗水打湿的碎头发,摸出手机,微信界面闪过一百多条消息,弹窗像瀑布一样倾斜下来,时安然一条都没去看,打开小程序充电费。 他刚住进外婆老房子不到一个周,从前都是外婆带她来短暂地过暑假过年,不久前回来时安然能明显感觉到这个房子充满着外婆的气息,一个勤劳的善于经营家庭的女主人,是不会允许自己的家像出租屋那样暗然无味。 时安然重新躺回床上,像八爪鱼一样展开四肢,他睡的是次卧,主卧房间是外婆生前居住的,他这次回来以后还没开始打扫。外婆黎颂华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她教时安然拖地洗衣做饭,黎颂华和时安然共同居住的房子总是井井有条。 直到时安然在外面上大学的时候,黎颂华突发脑溢血,晕倒之际碰掉了家里的鱼缸,那是小时候时安然和外婆一起去集市上挑的。 从大学的城市赶回去,时安然看见的是躺在icu里浑身插满管子的黎颂华,其实时安然根本就认不出来那是外婆,在他印象里外婆是个富态的小老太太,她的手掌小小的,手指头粗粗的,可以牵着年幼的时安然过马路,也可以抡起重重的铁锅烧菜。 躺在病床上的外婆突然变得那么干瘪,像没有吸足水的蚕蛹,仿佛戳一戳就要碎掉了。 伴随着空调‘滴’地一声,落地灯也跟着重新亮起来,房间总算是恢复一点生机,也打断了时安然对过去的回忆,再次工作的空调伴随着机器声呼呼吹出凉风,让人皮肤上的温度渐渐下降。 趋于舒适的体温让时安然不自觉考虑到维持其他生命体征的问题,他每天都记不清自己睡了多久,经常一睁眼就是像今天一样的晚上。上次醒来他去冰箱掏出半瓶牛奶,就着包装袋里剩下的两片椰蓉面包吃掉,食物下肚让时安然丝毫没有感觉,他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已经丧失五感了。 家里没有能吃的东西了,时安然躺在床上翻滚着,思来想去点开了手机屏里的外卖软件。外婆的老家是座小城市,这个时间打开外卖软件可供选择的已经寥寥无几,有24h超市还在营业,还有一些卖生腌海鲜和卤味的下酒菜。 时安然往下滑,就在他考虑去楼下超市买盒泡面的时候,一家叫‘银霞酒楼’的饭店闯入他的视线。 时安然总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可是也说不上来,他对这座城市的记忆都来自外婆,外婆离开了以后,时安然感觉自己的脑海也跟着空白了一块。时安然点开银霞酒楼的菜单,招牌底下的一行小灰字写着:当地特色菜、家常菜,不卖隔夜菜、预制菜。 时安然继续往下滑,这家酒楼的确卖的都是一些当地特产和家常菜,干煸四季豆、手撕包菜、大蒜烧鲢鱼等等...从图上看菜品还算不错,眼看着外卖时间只剩下倒数两分钟,他随便下单了一荤一素带米饭的套餐。 他不知怎么的,困意上来,索性把手机一丢,裹紧空调被再次昏睡过去。 银霞酒楼存在于这个城市二十多年了,俨然成为一代人的回忆。她伫立在最繁华的世纪大道的尽头,夜晚里由霓虹灯构成银霞两个字闪烁着璀璨的光芒。银霞一共有三层楼,上面两层是宴会厅和包间,一楼东侧的大厅是散客区,西边是点菜的地方。银霞有菜单,也发挥客人的爱好现场点单,新鲜的菜码被裹上保鲜膜整齐地摆在冷柜上供人挑选。 黄沁是银霞的领班,四十多岁了,个子不高,皮肤偏黄,头发盘在后脑勺,前面露出带着细纹的额头。眼瞅着就快到打烊的时间,她催促手下的丁潇潇和柳飘飘等姑娘抓紧时间收拾,就在这时前台的计算机上却突然蹦出消息,显示一单外卖。 “哎呀黄姐,怎么有人这个时候点外卖啊!”柳飘飘双手撑在拖把棍上,站在前厅中央,她人如其名有一头飘逸的黑发,但只有在下工的时候才敢完全散下来,平日子黄沁总是让她扎起来。 丁潇潇还在别处忙活,黄沁把订单条撕下来,递给柳飘飘,说道:“也就老板不在的时候你敢抱怨,去,把单子给陈师傅送去。” 柳飘飘撅着嘴接住单子,身后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说我什么呢?” “临川你怎么这个点过来了。”黄沁迎过去,赵临川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在赵临川接管了银霞酒楼后,黄沁也是继续在这里做领班,一晃不知道过去好多年,她待赵临川就像待自己的孩子一般亲切。 柳飘飘转过去,她从自家镇上来银霞不过一年,她没考上高中,整天窝在家里被母亲骂,当时的邻居家姐姐说城里银霞酒楼的老板帅得像明星,上半张脸像柏原崇下半张脸像金城武。 赵临川穿着长款黑色风衣站在饭店门口,身后是一辆他惯骑的黑色赛科龙,像杜琪峰电影里的会出现的阿sir。“订单给我看看。”赵临川伸出手,黄沁把单子递过去,他低头扫了一眼单子,疑惑道:“套餐吃什么一个都没选?” 银霞酒楼的套餐是可以自己选菜的,这种情况就只能由厨师自己发挥了。 “是不是点错了,”黄沁看了一眼外卖地址,是当地的老居民楼,“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吧。” “算了,我去找老陈问问。”赵临川说着往后厨走,不忘回头叮嘱道,“姐你们下班吧!” 银霞的后厨位于后院的地方,赵临川拿着外卖单进去的时候,陈海生已经换好衣服准备下班了,徒弟苗肖一正往冰柜里冻今天剩下的海鲜。陈海生看见赵临川进来,惊讶道:“临川你今天不是去跟投资商吃饭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晚上没喝酒,就早点回来了。”赵临川走过去,放下单子问陈海生,“现在厨房里还剩下什么?” 跟生意人吃饭哪有不喝酒的道理,陈海生隐约觉得今晚发生了什么,但也没有多问,扫了一眼台面上的单子对赵临川说道:“菜肉都有,豆角茄子黄瓜,里脊五花吊龙...海鲜小苗才搬进去,也来得及。” 听到自己的名字,苗肖一从冰柜后面探出身来,他刚把厨师服脱下,他今晚和同学约了看球赛,此刻估计难逃加班的命运。 谁知赵临川脱掉外面的长风衣挂在进门的架子上,随手又拿起一块围裙系在腰间,他今天里面穿的是三件套西装,贴身的剪裁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好身材,挂上一条发黄的围裙真是显得突兀。“这餐我来做,你们收拾回去吧。”他说。 苗肖一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跟陈海生快两年了,还不知道自己的小老板也会掌勺,说道:“老板你也会做饭啊?” 陈海生一笑起来就显得肚子更挺,他自豪地拍拍赵临川的肩膀,对苗肖一说:“想不到吧,你们小老板的手艺跟我有得一拼呢!哎呀,你快过来,今天正好学学新东西!” “咱们这儿可不搞加班制度啊,”赵临川熟练地削好土豆皮,在案板上切成细丝,给苗肖一打了圆场,“想学什么时候都可以学,今天先回去吧。” 苗肖一得令,一溜烟地跑出去。 “跑得比耗子都快,你说我这以后放心交给谁?”陈海生在赵临川身后絮叨,看着赵临川把肋排焯水,又从柜子里取了白糖、老抽、米醋和淀粉调酱汁儿。 赵临川开灶,对陈海生说道:“交给谁?你不在我这是要跳槽去哪了?让我听听是哪家酒店花了多少钱来重金求你。” “没个正行,”陈海生笑骂道,瞅着案板上的菜码,“哟,手艺一点没忘啊。” “忘不掉的。”赵临川说。 陈海生不再瞎聊,跟赵临川说:“走了,老婆闺女还在家等着呢。” “路上注意安全,门我来锁。”赵临川对陈海生说了最后一句话。 第2章 蒜蓉加进热油里炸香,放入煎好的肋排来回翻炒,最后加入刚刚调好的料汁儿一顿勾芡,糖醋小排的香气充盈着整个空间。另一道菜炝炒土豆丝就更简单了,薄薄的土豆丝在猛火里爆炒,混着青椒丝和小米辣,赵临川单手拎锅,给土豆丝颠勺翻面,另一个锅里的糖醋小排也进入到最后收汁儿的阶段。 打开冰箱的时候,赵临川发现里面有一锅陈海生今天调好的海蜇汤。海蜇汤是银霞的特色,也是当年袁霞的独创菜,像果冻一般晶莹的海蜇切成小块,混入独家酱料,最后撒一把白芝麻和香菜,炎炎夏日里那鲜甜的口感别提多舒服。 赵临川多拿了一个打包盒,用勺子盛出一碗海蜇汤放在套餐最上面。 收拾完厨具,赵临川又把大厅给检查一遍,最后一个离开银霞。外卖单上的地址位于林桦路,那边的林桦公园最为出名,在赵临川小的时候,那边建起来五颜六色的旋转木马和林中飞车,很多父母都会带着自己的小孩过去玩。 赵临川跨上那辆陪伴自己多年的伙伴,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车辆,他开得很快,不到一会儿就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 第2章 黎颂华的老房子位于林桦路的林桦小区,是当地的老小区,这几年城市规划往东偏移,住在这里的大多是一些老人。地如其名,小区附近都种满了白桦树,一到夏季就变得郁郁葱葱,茂密的绿色枝叶在太阳炙烤过的路面上投射出点点光斑,而到了晚上又变成一块块黑色阴影。 赵临川的赛科龙驶过这些阴影,老小区没有象样的大门,就这样一路进去,来到外卖单上给出的具体位置。车停在楼下,赵临川提着外卖往楼上走,他对这样结构的老小区很熟悉,小时候他也住在这种地方,楼下的防盗门敞开一天小缝,似乎怎么也关不上,楼梯是水泥和钢筋土浇筑的,扶手上生着斑斑锈迹,在声控灯下像褐色的苔藓附着在上面。 401,赵临川敲响那扇银色防盗门,没有得到响应。他用了力气又敲了几次屋内仍然是静悄悄的,这时候声控灯也暗下去,他摸出手机给单子上的地址打电话,口袋里的东西也跟着掉下来,他弯下腰去捡,摸到一沓便签纸。居民楼里的声控灯滋滋作响,赵临川没有注意到别的东西。电话打了几次也没人接,赵临川给那边的人发了短信,然后将外卖放在了门口。 就在赵临川准备离开的时候,银色防盗门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好?” 还未等赵临川回答,那头像是不确定似的,又喊了一句:“...你好?是外卖小哥吗?” “是,你的餐到了。”赵临川回答道。 接着,他又听到:“谢谢啊,你放在门口就行。” “好,那就给你放门口了。”赵临川说完便下楼了。 时安然靠在门上,透过猫眼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转身离开,借着外面的夜色他隐约看清了男人的穿着,怎么会有人穿着西装来送外卖的,他忍不住心里犯嘀咕,这是什么新的平台商战手段吗? 楼梯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时安然打开一条门缝,把外卖拿进来。就在他准备合上门的时候,门口地面上的一支散发着微弱光芒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时安然再次打开一点门,这次他看得清楚了一点,那是一支钢笔,估计是刚刚的外卖小哥落下的。 时安然踩着拖鞋站在楼梯间,试图把外卖小哥叫回来,声控灯在他头顶亮了又灭,但是人已经走远了,等下次再点外卖的时候还给人家吧,于是时安然把钢笔和外卖一起带回来了。 时安然坐在餐桌前拆开外卖袋,里面有三个长方形盒子和一个圆盒,他认得出最上顶的圆盒里装的海蜇汤,从前外婆带他回老家,偶尔会从集市上买一袋回来。 但是时安然记得自己点的套餐里没有汤,可能是商家装错了也可能是赠送的,他没有放在心上。其他两个长方盒子一打开,饭香味就溢满了小半个客厅。糖醋小排酸甜可口,青椒土豆丝还带着锅气,伴着米饭一口下去,整个肠胃都被熨帖舒服了。 自从回来之后就没怎么吃过东西,他不善自己下厨,平日里点的外卖吃两口就没味道了。时安然知道,有时候并不是饭店的问题,自从自己生病之后就经常尝不出来饭菜的味道,甚至有时候闻到味道都会恶习头晕。 可这次不知道怎么的,也许是睡了一天精神渐渐好转的缘故,时安然竟然吃掉了大半碗米饭,他喜欢这家酒楼的味道,去外卖软件上点了收藏。这时,手机屏幕上再次滚动出消息,是时安然之前公司的姐姐发来的。 时安然点开聊天界面,发现冉新雅在他刚刚睡着的时候陆陆续续发来很多的消息。 冉欣雅是时安然念研究生的直系学姐,毕业后他又去了和冉新雅同一所公司,无论是在学校还是职场上,冉新雅都帮了他很多,当时他在公司病发之后,还是冉新雅给他联系了医生,陪他去挂号。时安然除了外婆没有象样的亲人,他一直都把冉新雅当自己姐姐看。 手指滑动屏幕,时安然在心里默念冉新雅的消息,脑海里已经自动响起冉新雅的语气来。 小安然,屏幕那头的冉新雅问他,你最近干什么呢?听说你回老家了,那边变化大不大啊,等我休年假了去找你玩啊!屏幕滑到最后,停留在冉新雅两分钟前刚刚传来的消息,想什么时候回公司上 班呀?姐姐好想你啊。 时安然摁住消息条一一回复道,在老家当无业游民呢,这周一直待在家里,没感觉出变化来...好啊,放假就来我们这边逛逛,叫上李哥他们......最后一条时安然没有回复,他的辞职信在前几天批下来了。 他和冉新雅在的是应届生挤破头想进的大厂,时安然感觉自己这辈子都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中考,高考、考研、找工作,他是这个社会里最普通的一个学生,沿着最普世价值的道路行走。 前二十多年,时安然觉得自己还比较幸运,虽然爹妈都不要他了,但还有外婆愿意收留他,虽然走的是独木桥,但他最后也是顺利过去了。 直到入职的第三个月开始,时安然发现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焦虑症。 其他消息都来自大大小小的工作群,不知道几个小时之前有人发来新的群公告,马上底下就像蚂蚁搬家似的成串地回复‘收到’,或许再加个玫瑰花和ok手势。时安然直接点击了不再关注,站起身把吃完的外卖舒适好扔进垃圾桶里。 吃过碳水之后,时安然感觉到晕晕的,他简单洗漱之后回到卧室,空调机仍然是呼呼作响的。他像喷过墨的八爪鱼一样躺回床上,在手机上查找银霞酒楼的具体地址,而后他拿起床头柜上的那支钢笔,他对钢笔没什么研究,但也能看得出来,原主人对这笔很是爱护,黑釉面上没有一点划痕,时安然夹着笔在手指之间转悠,忽然在钢笔低端发现了刻着两个字母。 “lc...”时安然念道,“应该是主人的名字吧...” 第二天时安然破天荒的在中午十二点之前醒来,他的头没有之前那么疼了,他睁开眼睛翻身,看到床头柜上的钢笔,于是给手机充上电,又下单了银霞的套餐。这次时安然才注意到套餐选择底下有一行小字,顾客可以任选菜品,这是被他昨晚忽略掉的。 时安然想了想,在备注那行写道:一份糖醋小排和一份干煸四季豆。 下单后,时安然坐在床边发呆五分钟,那是他每天起床必须经过的仪式,起身去卫生间洗漱的路上,他注意到墙角放着一个跳绳,那是他上次复诊之后路过小学门口文具店买的,医生建议他多锻炼,没事可以试试跳绳和慢跑。慢跑需要去户外,时安然目前还不是完全能习惯,可是跳绳都要发霉了他连包装盒都没拆开。 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安然环顾四周,又一次感到失落,这个家和外婆还在的时候不一样,他说不上来那里不一样,就像是一台精密的仪器掉落下一个很小的零部件,虽然能够正常运转,可是你知道哪里不对,更可怕的是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外婆居住的那间主卧门仍然是紧闭的,时安然至今没有勇气打开。 不到半个小时,门铃响起。 “你好,外卖到了。”门外响起雄厚的男声。 “声音不像啊...”时安然闻声走过去,趴在猫眼上,看见门外站着一个胖墩墩的中年男人,穿着外卖骑手的制服,很明显和昨晚上不是一个人。时安然只好对门外说:“谢谢,您放门口吧。” 时安然照例把外卖带到餐桌上去吃,这是外婆从小给他立的规矩,吃饭就要有吃饭的地方,睡觉就该在睡觉的地方。时安然拆开包装袋,今天的套餐里没有海蜇汤,他揭开塑料盖,里面的糖醋小排和昨天是一样的色泽,但是上面撒了一圈青白的葱花。 外卖员变了就算了,怎么连菜品都变了!时安然暗自叫苦,他不吃葱。不仅是不吃,沾一点葱味的食物他都难受,时安然那一次性筷子把上面的葱花全部挑出来,又把沾了葱花的那一层排骨肉拆下来。 第3章 其他味道没有太大的变化,时安然坐在饭桌前边吃边看扒拉昨晚在手机上找到的银霞酒楼的地址,从白桦小区做2路公交车可以直达世纪大道的尽头。 出门之前,戴好口罩和帽子的时安然提着外卖垃圾,站在门前做了几次简单的深呼吸,这还是他回来之后第一次正经出门,他平时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楼下的小超市。 外面的天气不错,相比前几日里降温不少,小区里出来活动的人也就多了,大爷大妈在树荫下或者楼道通风口摆桌子纳凉打扑克,各自摇着一把蒲扇,旁边跑来跑去的小孩是他们的孙子孙女。 外卖袋投到垃圾桶里,时安然走出小区来到马路边上的公交站。小区门口的公交站只有一个小站牌,上面喷漆的路线图已经褪色,在阳光的照拂下显得更加黯淡,只会让人感觉那是块烫手的铁板。 时安然站在树荫底下,他的后背出了一层薄汗,刚刚已经来过一辆2路公交车,他望着如沙丁鱼罐头一样的人群,心里打起来退堂鼓,直到看着公交车走远都没有挪动一步。 下一辆2路车在五分钟之后到来,这辆车相比起来人就少很多,透过窗户能看到前面坐着三两老人,后面还空着几个位置。 随着2路车的门打开,排在时安然面前的两个女生举着手机扫码上车了,时安然跟在她们后面,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像是在滚烫的沸水里煮过一遍,他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可就是迟迟没有上车。 “小伙子去哪啊?还上不上来了?”右臂带着红色套袖的公交司机有点不耐烦道,“我看你墨迹半天了,我们马上得走了。”车里的两个女生闻声转头,看向时安然。 时安然不自觉地低下头,他想抬腿,可那鞋子仿佛是灌了万斤铅。 他败下阵来:“看错了,不是这辆。” 司机把门关上,方向盘往左边一打,离开了公交站和这个奇怪的年轻人。 时安然心里叹气,颓废地打开手机的叫车软件,输入了银霞酒楼的地址。 第3章 临近中午,银霞酒楼的前厅愈发地热闹起来。周末注定是个忙碌的日子,黄沁在家做好饭,嘱咐好女儿在家乖乖写作业,一早就来到银霞,她出门之前就把头发盘好,化着标致而不失优雅的妆容。 “检查好楼上每一桌的餐具和酒水,特别是预订的包间,今天有俩老人在咱们这儿过寿,看着他们快吃完了,去后厨跟陈师傅说一声,一人送一碗长寿面。”黄沁对她手底下的姑娘们说道,“潇潇,你跟我上去看一圈。柳飘飘,前厅暂时就交给你了。” 丁潇潇和柳飘飘几乎是同时来到黄沁手底下的,两个人干活都好,但性格截然不同。 丁潇潇是个留着中长发的有点木讷的女孩,皮肤很白,薄薄的眼皮改在水灵灵的眼珠子上,她不善与人交际,但是干起来活来很麻利,一教就会。 柳飘飘就完全不一样了,她进城第一天不是去看帅得像金城武一样的酒楼老板,而是去理发店烫了最时髦的羊毛卷,不知是不是理发小哥给她头发加多了药水还是她本来头发就多,烫完之后柳飘飘的头发爆炸得像张开的鱿鱼须子,又蓬松得像小羊肖恩。 丁潇潇闻声点头,也不说话,只是跟着黄沁上楼。 “黄姐你就放心吧!”柳飘飘冲着楼上喊道,她站在前台的位置嗑盘子里剩下的五香瓜子,上个月做的蔻丹红指甲因为终日干活已经磨损掉一块,这些丝毫都没有减少柳飘飘对于美的追求。她一边盯着门口进来的客人,一边翻着黄沁记好的预订单,顺便再瞟两眼电视机里的还珠格格。 生意多的时候赵临川不会走正门,他从银霞背后的小院进去,一路上楼梯到三层的办公室。赵临川是刚补过觉来的,今天天还没亮他就带着苗肖一和吕盈盈两个去河南市场批发,醒来换了一身凉快透气的夏装。 赵临川的办公室位于走廊的最东头,说是办公室,就是由原来的一个包间改装而成的。原来的圆桌和椅子被撤掉,搬进来一座梨花木办公桌还有会客用的软沙发和茶几,办公室里有一个隔间,被赵临川改成了休息室,里面放的是一张沙发床。 赵临川打开办公室的门,沙发上坐着陈海生。 “来了陈叔,”赵临川点头示意着,他脱掉防晒外套,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打开空调,“在这待多久了,怎么不记得开空调。” 陈海生站起来笑道:“人上岁数咯,就不那么容易感到热了。我看财务把报表放你桌子上了,你记得瞅瞅。” “好,”赵临川几步走到办公室边上,翻起报表来,“你这个时间点不在厨房上来干嘛呢?” “这不来跟你商量事儿吗,”陈海生坐到赵临川的对面,“吕盈盈她妈住院了,最近医院银霞两头跑,都给孩子累瘦一圈了,你知道她本来就不高,现在瘦得皮包骨头,别影响孩子发育长个儿了。所以呢,我来你这给她请几天假。” 赵临川翻了一页表格,无语得想笑:“她现在都二十多岁了,再上哪长个儿去?” “你得给我面子啊,我在人家孩子面前夸下海口,你陈叔在银霞说话是有份量的。”其实陈海生的原话是你们小老板是我看着长大的,哪有小辈不听老人言的?陈海生说这话一点也不心虚,从银霞酒楼建成起,他就给赵临川的妈妈袁霞当砧板师傅,到后来慢慢变成银霞的主厨。 文件翻到最后一页,被赵临川重新放回桌面,他对陈海生说:“给你面子,告诉她下个周的工作日都可以不来,你早点跟我说,今天去批货也就不带她了。另外给她提前预支一个月的工资,再发点津贴,就当是高温补贴,走我的账。” “行,我回去跟那孩子说!”陈海生听完,满意地点头,风风火火又急着走,他今天灶上炖了蹄膀。“找什么呢你!”陈海生看见赵临川掏自己口袋。 “签字笔不见了。”赵临川口袋里是空的,他身后拨动桌上的旋转笔筒也没有发现,于是起身去衣架上摸昨晚上穿的西服外套,也没有。 陈海生看着笔筒里并不是没有笔,有点疑惑地说:“你拿其他的用呗。” 赵临川走过来,随便拿起笔筒里的一支,在报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那支是我上大学我妈买给我的。”赵临川补充道。 “哎呀,那根黑的是不是?我有印象...霞姐当时还问我们意见来着。”陈海生一拍脑袋,“你想想昨天去哪了,这东西又不能长腿跑别人哪去了,你也别着急,有时候他就自己出现了。” “没事陈叔,可能被我放家里了,你先下去吧,厨房可不能没有你。”赵临川看陈海生比自己还急,于是安慰道。 陈海生回厨房了,赵临川重新坐下来,脑海里一遍遍回忆自己昨天去哪了,如果拉在昨晚吃饭的地方自然会有人来打电话,掉在路上了也不可能。 对了,昨晚的林桦路的那单外卖。 赵临川抓起外套,往银霞的大门口走去。 从林桦小区到银霞饭店,不过十分钟的车程,时安然坐在后座上靠着车窗,车内冷气十足,他身上出的汗已经消去不少。 他保持着一个姿势,一路上盯着路边的风景,老家在他的印象里已经变得模糊,有些地方他能想起来,有些则像是崭新的。父母打离婚官司的时候,时安然才刚上小学,抚养权迟迟未定,住在老家的外婆主动来到省城,照顾他吃饭。那段时间,时安然和外婆都很少回老家。 出租车稳当地停在银霞饭店门口,时安然付过钱后下车,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他抬头看见饭店门口大大招牌上写着‘银霞’两字,下面是一行小楷,用稍淡的颜色写着‘二十年传统老店’。 周末门庭若市,时安然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摘下口罩作深呼吸。刚刚没坐得了公交车还能打出租来,这下可没别的办法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厅里走。时安然在心里给自己鼓起,别紧张,就当是做一次暴露疗法了。 嗑瓜子的柳飘飘一早就注意到了有个小帅哥站在门口半天不进来的,丁潇潇已经是柳飘飘见过皮肤最白的小姑娘了,眼前这个男生竟然不相上下。 柳飘飘迈着步子,抄起一本菜单走到时安然面前,说道:“进来呀哥,几个人啊?” 时安然本来想自己进来偷偷找人,把钢笔还了,谁知道被眼前这个长得很明媚的服务员小姑娘叫住,他感觉自己的语言系统突然有点宕机:  “啊...你们这儿送外卖的小哥在哪呢,我找他。” 柳飘飘蹙眉,道:“我们这儿没有送外卖的啊...” “就是长得特别高的一个...”时安然给柳飘飘比划着。 “我们这儿真没外卖小哥,要说长得高,我们家老板是挺高的,但是他也不送外卖啊。”柳飘飘撅着红嘴唇,看来眼前这人不是来吃饭的,兴许是找错了地方。 赵临川从楼上下来,看见前厅门口站着一个柳飘飘,和人说话说得正起劲。他走到柳飘飘身后,对方也浑然不觉,赵临川抬手在柳飘飘那堆羊毛卷上弹了一下。‘哎哟’,柳飘飘吃痛地一叫,其实也不算疼,她更多的是被老板吓着。 第4章 “不好好盯班,在这站着瞎聊天。”赵临川说道。 时安然闻言望去,从两人的言行上判断出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应该就是银霞酒楼的老板,好年轻啊,他在心里想,以往干餐饮行业都给人一种大腹便便,秃头圆脸的印象,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却恰好相反。不需要应酬的场合,赵临川的头发就自然而然地落下来,他的脸很有立体感,从侧面看像每个画室里都会放着的古希腊石膏像,黑t恤扎进黑色裤子里,显现出干练的好身材。 “老板我没玩,是这个小哥来找人。”柳飘飘摸着后脑勺,用眼神示意赵临川。 “你好,”时安然有点尴尬地跟赵临川打招呼,“我来找一个外卖员,个子挺高的,昨晚送了到白桦小区的路。” 赵临川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个皮肤白皙的男生,他眼角向下有着像小狗一样的眼睛,前额的头发长得几乎要盖过眉毛,身上透露出一种干净的气质,仿佛是隔壁高中下学过来的。 “是你啊,”赵临川对时安然笑道,“昨晚我给你发了短信,把餐放在门口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银霞又进来一组客人,由柳飘飘招呼去了。 时安然送了一口气,道:“太好了,我还以为我走错地方了。”他把口袋里的那支黑色钢笔逃出来,张开手心在赵临川眼前,说:“这是你的东西吧,掉在我家门口了。” “是我的,”赵临川接过时安然手里的钢笔,别在t恤前胸的口袋里,郑重地说:“谢谢啊。” 时安然摇头说没事,前厅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里想着这下终于可以离开了。 “你怎么知道我个子很高?”时安然被赵临川突然问道,他重新正视眼前的人,发现赵临川嘴角带着一丝玩笑般的弧度。“猫眼里看见的啊...”时安然老老实实回答。 时安然看见赵临川仍然是笑着,说道:“正好饭点了,留下来吃顿饭吧,随便点,当我的谢礼了。” 时安然连忙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一会儿还有事儿。”时安然边说着边往后退,像是这间饭店马上要把他吞掉了似的。在赵临川眼里,活像只受了惊的兔子,全身的毛都支愣起来了。 赵临川想了想说:“行吧,这顿我记着,银霞欢迎你随时来。” 临走之际,时安然却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叫住赵临川:“哎老板...” “怎么了?” “你家的糖醋小排到底加不加葱花啊...”时安然抿着嘴唇道,“我昨晚吃的好好的,今天这份又有了。” 糖醋小排出锅之后淋葱花是陈叔的做法,赵临川没有这个习惯。 “不好意思啊,以后你的糖醋小排都不会有葱花。”赵临川对时安然承诺道。 “没事没事,”时安然又摇头,指着门外的方向说,“老板我先走了。” 赵临川看着时安然离开,转身走到前台,柳飘飘正在数桌上的山楂汁记账。“怎么了老板?”柳飘飘点着计算器,机械女声在她的红指甲下传出来。 赵临川想了想,说:“在菜单上记着,顺便也告诉厨房那边一声,以后林桦小区5栋401的餐都不要加葱花。” “这让我怎么写呀?”柳飘飘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按照我说的写就行。” “哦...”柳飘飘低头,在菜单上写下刚刚赵临川的要求,在赵临川上楼之后,柳飘飘在那行字后面加了一段括号,在里面写道,‘老板说的!’ 第4章 没几天过去,银霞酒楼再次接到了林桦小区的外卖单。巴掌大的黑色打印机吐出一段雪白的纸条,被柳飘飘用手指捻住,从里面扯出来。她看见地址,一旁经过正要去厨房的丁潇潇,于是柳飘飘把订单交给她,说道:“跟陈叔说这单不要葱花。” 丁潇潇没说话,接过单子就走了,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只要听懂了,就不会跟你说一句‘好’或者‘我知道了’,仿佛是在心里念了一句,通过嘴巴的时候又被过滤掉了。黄沁今天没有上午班,又是工作日,生意就没那么多,柳飘飘坐在前台边整理周末的订单边看电视。 今天电视台不播还珠格格了,改播新白娘子传奇,柳飘飘看白娘子和许仙共泛西湖入了迷,没注意到丁潇潇把订单原封不动地放回来。 “陈叔说让老板自己下来做。”丁潇潇说。 陈海生原话是,狗屁!不加葱花还能有灵魂吗?谁要求的就自己滚下来做! 眼下又被丁潇潇的嘴巴过滤了一遍。 柳飘飘只能上三楼去敲赵临川的门,赵临川说他等十分钟就下楼。 等赵临川下楼从后院去厨房,里面正忙得如火如荼,工作日里散客多,外卖也会多一些,但比起摆宴,陈海生的工作量就没那么大。赵临川走到灶台边,陈海生正坐在椅子上擦汗,督导自己教出来的一众徒弟,吕盈盈工作日都去医院了,砧板师傅的活儿就落到苗肖一头上。苗肖一穿一身厨师服,戴了塑料头套,右手提刀,左手摁住白萝卜,在陈海生的眼皮子底下切丝。 “师傅你别老看我了行不行?我都真瘆得慌...”苗肖一抱怨道。 “屁孩子,”陈海生端起茶杯给苗肖一屁股一脚,“技术不虚就不怕人看,行,我不瞧了,让你老板盯着你吧!”陈海生说完,示意旁边的赵临川。 赵临川接了一小盆热水,把西红柿投进去,说道:“我赶着出餐啊。”趁着西红柿还躺在氤氲的热气里,赵临川又熟练地给削好的土豆切滚刀块。柳飘飘给他的外卖单上,时安然仍然点的是单人套餐,但在备注栏是这样写的:请老板自由发挥。 原谅时安然还不清楚银霞的分工,把赵临川同时当成外卖小哥、厨子和老板。 烫好的柿子在底部用刀背划开十字口,很轻松地剥下皮。赵临川看陈海生今早上炖了一锅牛腩,色泽浓郁,当即决定好荤菜做什么了。 土豆柿子牛腩煲和丝瓜炒蛋被装进不同大小的外卖盒里,赵临川动作熟练,又带着一丝从容不迫的气质,仿佛做饭和算账对他来说一样简单的事情。苗肖一还是第一次见自己老板做饭,从前他以为老板就是老板,厨子就是厨子。 见苗肖一看得不顾手里的萝卜丝,陈海生笑道:“怎么样,咱们家小老板是不是样样精通,人长得帅会做生意会做饭,小姑娘都喜欢这种的!” “打住啊,”赵临川压实塑料盒,在外卖袋里放稳,“小姑娘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顾客喜欢。” 说完,赵临川提着外卖径直走出厨房。黑色赛科龙一直停在银霞的大门口,赵临川长腿一跨,扶住把手再次前往林桦小区。 赵临川的脑子记路,前不久去过的地方不用开导航也能到。摩托车停在老房子楼下,居民楼的一侧长满了爬山虎,深绿色的藤曼弯弯绕绕攀附在米黄色的墙壁上。走上四楼,赵临川敲门,依然是没有响应,可他明明听见了屋内的动静,还不小。 就在赵临川准备打电话的时候,面前的门开了一条缝,他听见屋内涓涓的水流声,下意识接过门把手往自己的方向一拉,门内的人明显是没料到,被猛地一拽。 时安然的额头就这样在赵临川的下巴上磕了一下,他一手握住内门把手,另一只手撑在赵临川的胸前,所幸赵临川在一个趔趄后站稳脚跟,没让两人双双倒地。 “对不起对不起...”时安然着急忙慌地道歉。 赵临川看见时安然连拖鞋都没穿,光着脚踩在淌着一滩水的地面,藏蓝色的睡裤挽到膝盖以上的位置,时安然的头发乱乱的,头顶上还有一根呆毛竖起来,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框架眼睛,神情里有一丝隐藏不住的惊慌。 “怎么回事?”赵临川问。 “水管...卫生间的水管爆了......”时安然喘着气儿回道。 “我能进去看看吗?”赵临川问道。 时安然点点头,蹲下身从一旁的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递给赵临川。赵临川脱掉外套,把外卖放到茶几上,往卫生间走去,问跟在他后面的时安然:“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啊...我也不知道多久了,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卫生间地面的瓷砖已经有一层积水了,幸好门坎处在当年装修的时候作高了一点,没让太多水往外溢,客厅铺的是木地板,渗水了不敢想象是什么样的。 赵临川也挽起自己的裤腿,蹲下身找总阀。眼前的白色水管还在渗水,不时地往外喷射,不一会儿赵临川前面的衣服就被水淋透了。“我给你找个盆挡着吧...”时安然过意不去地说道。“没事,找着了。”赵临川俯身探进洗手池下面的柜子里,摸到了总阀门。 “有胶条吗?”赵临川问身后正在用拖把往地漏里扫水的时安然。 时安然想了想,问:“透明胶带行吗?” 赵临川点点头,说也可以。时安然放下手里的拖把,去茶几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卷黄色胶带,又回到卫生间。赵临川撕开胶带在白色水管上缠绕几圈,然后对时安然说,目前先凑合用着,后面找师傅上门换根新水管吧。时安然站在后面点头说好。 第5章 赵临川站起来比时安然高半个头,老房子的卫生间不大,两个成年男性站在洗手台边上难免有些拥挤。时安然往旁边站了站,将手里的拖把放在一旁,阀门关掉后地面上的积水也被他扫得差不多了,他透过眼前的镜子看赵临川,镜面里的男人剑眉星目,鼻梁挺直,正低头用面巾纸擦掉手上的水渍。 时安然还没说话,赵临川倒真像个上门修水管的,修好了东西就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往门外的方向走。“外卖你让我自由发挥,尝尝这回符不符合你的口味?”临了,‘水管工’突然又换了身份,对时安然说道。 时安然站在卫生间门口,双手绞住手里的毛巾,目光流连到赵临川胸前衣服的水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 第5章 时安然回卧室里在衣柜里给赵临川翻出一件自己的白色t恤。“你暂时穿会儿我的吧,你身上那件脱了我给你挂阳台上晾凉。” “行。”赵临川答应着,抬手把身上衣服脱掉,时安然不自觉地观察到赵临川的身体,从结实的臂膀到腰侧的鲨鱼线以及最显眼的腹肌。 时安然从阳台回来又扎进厨房,赵临川穿着时安然的衣服坐在餐桌前面看他走来走去的,顺手把外卖袋子拆开。时安然的尺码对他来说有点小,锁骨卡在肩线的地方,两条胳膊也伸不利索。 从厨房里出来,时安然手上拿着两个瓷碗和暗红色盘子,家里太久没开灶了,他找到餐具还放在水龙头底下冲了一遍才拿过来。 “抱歉,我点的是单人餐,应该不够吃的...我再点一份吧。”时安然看见赵临川拆出来的两个塑料盒说道。 “不用,我陪你吃一点。”赵临川摆手示意,接过时安然手里的瓷碗,把大半盒米饭倒进碗里,又重新放在时安然面前。 “你不吃吗?”时安然问。 “来之前吃过了,现在还能吃点,你坐下吃吧。” 时安然没说话,点头坐下。赵临川随即把牛腩煲和丝瓜倒进两个盘子里,他观察着时安然的表情,食物一倒出来就像放饭的小狗一样,眼睛轻轻地弯起来,支起筷子看。 时安然是真饿了,他扒拉着米饭往嘴里塞,赵临川夹了一块牛肉放在时安然碗里,像家长对放学回家的小孩一样说,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赵临川看时安然吃得香,觉得自己的胃口也好了不少,也跟着吃起来。 “你叫什么啊?”赵临川问道。 “时安然,时间的时,安然无恙的安然。你呢?” 赵临川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在心里跟着写了一遍时安然的名字,回道:“赵临川。临近的临,山川的川。” “好吃吗?牛腩是我们主厨今早上炖上的。”赵临川又问。 时安然点头,给自己和赵临川各自倒了杯水,说:“好吃,你们家的菜都是现做的当然好吃,我之前在外面上学工作,吃预制菜都给自己吃麻木了。”末了,时安然戳着碗里浸油的米饭,补了一句:“我以为你就是主厨呢。” “在你眼里我得是个时间管理大师,开着酒楼当着主厨,还得送私人定制的外卖。”赵临川说完继续吃,看时安然的反应,时安然不说话,下意识去咬嘴唇。 于是赵临川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刚来这边?” “一个周之前过来的。” 赵临川环顾四周,道:“你一个人住这儿?没别的意思,这里是老小区了,住这边的基本上都是在城里生活几十年的老人了,刚刚来的时候你家楼下还有一桌大爷在打麻将。” “这是我外婆的房子,”时安然说,“小时候跟她回来过过暑假,我上大学之前外婆和我一起住在省城,后来外婆走了,这房子就空了,我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好好打扫呢。” 时安然吃饱了,他放下筷子,往后一仰,身体靠在椅背上,流露出餍足的神情:“最近太累了,不想动弹不想出门......” “工作太忙了?” “我没工作,辞掉了。” 时安然怕说下去太多,又打不回来圆场,他一直都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于是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你这么年轻就开这么大的饭店,上次去的时候人还挺多的,好厉害。” “银霞是我妈一手开起来的,她走了之后我才接管的,刚开始什么也不懂呢,后面慢慢才弄明白的。你看着人多其实不然,我发现这几年来银霞吃饭的都是当地的老顾客,来城里旅游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应该都被手机软件里的网红店吸引了。”赵临川也放下筷子,跟时安然闲聊起来,“第一次给你送外卖那天晚上,本来是有个饭局的,后来就因为这些事儿没谈拢。” “噢...”时安然撑着下巴,想起他那天晚上在猫眼里看见的赵临川,“怪不得...怪不得你那天穿得那么...” 时安然本来想说‘正式’,话到嘴边,很客观地评价:“帅。” 赵临川听闻一笑,挑眉看时安然,时安然被看得不好意思,低头又给自己倒了点水,说:“那天晚上怎么了?” 赵临川敛起笑容,道:“文旅公司找我谈店面推广,去了之后发现还是房地产公司。” “房地产公司?”时安然奇怪道。 “对,其实是想要银霞的那片房产,盖商场。” “那你说什么了?” 赵临川又笑了:“没吃饭直接回来了,虽然心里很想揍那群孙子们。” 时安然也笑了,他一笑眼睛就弯起来。 他想了想,说道:“如果想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可以试试联系自媒体博主。之前研究生做项目认识过隔壁新传院的学长学姐,毕业季都不好找工作嘛,我看他们有不少都去做自媒体了。” 时安然记得有个叫邓佳的学姐做的公众号很有意思,不同于以往视频形式的探店博主,这位学姐专门写文章讲述一些关于城市餐馆的人文故事,有些甚至被改编成短片。 他翻开手机,给赵临川介绍道:“上次她写了舟山渔村里的一个农家乐反响很好,讲的是一对相爱很多年的老夫妇开的,从他们的个人经历写起,会让读者更有兴趣一些。” “你说银霞是你妈妈开起来的,我想这背后也一定有很多故事在。” 赵临川确实对此很有兴趣,拿着时安然的手机连看了两篇文章,最后记下公众号的名字,说:“谢谢了,我回去好好看看,联系她们的时候能提你的名字?”时安然点头说可以。 忽然一阵穿堂风吹过,时安然这才发觉到,自己醒来忙着修水管就一直没顾上开空调,此刻带着些许闷热的风就这样从客厅的窗户吹到餐桌。“还是老房子好啊,这个布局都能吹进风来。” 时安然想起从前,说:“是啊,之前上班租的房子小,阳光也不容易照进来。” 赵临川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说:“我小时候和我妈也住这种老房子,夏天我妈不舍得开空调,就大一盆凉水放在客厅,让我坐在凉席上写作业。” 赵临川记得,无数个童年里的夏日就是这般度过的,袁霞在饭店里忙活,往往只剩他一个人在家。干燥的风进入窗户,拂过绿色塑料盆里的凉水,簌簌吹在裸露的皮肤上,胳膊下压着的作业本也跟着卷起页边。 时安然听完,不觉心里也泛起淡淡的回忆,说:“是吗...我以前也和外婆一起躺在凉席上,她给我摇扇子,哄我睡觉。”时安然说完,也闭上眼睛,倚在餐桌旁边的白墙上。 他想这一瞬间或许有天使在屋顶飞过,容许他和赵临川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各自安静着,一齐感受这夏日里微风荡漾的几分钟。 第6章 夜幕仿佛被章鱼吞吐的墨汁浸染,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剩下死亡一般的寂静与沉默。窗外婆娑的树枝随着晚风来回摆动,老房子的窗帘的遮光功能并不算好,透过稀薄的布料能隐约看到树影。 空调机仍然在工作,墙上的指针也在若无其事地工作着。时安然带着一身的汗在冷气里惊醒过来,他睁不开眼睛,背部和四肢渗出的汗变成了胶水让他牢牢地黏在床单上不能动弹。 他做的梦太乱太杂了,简直像人死之前的走马灯。时安然梦见小时候坐在幼儿园门口没人来接他...上初中之后家里陷入无休止的争吵,母亲摔门而去,而父亲则沉默地站在阳台一根一根地抽烟,父亲的脚边躺了一圈烟屁股,时安然还没有吃晚饭,肚子很饿,他忍着呛鼻的烟味去拽父亲下摆的一角。 “爸爸...”他轻声说。梦里的男人转过身,五官扭曲在一起,变成一团谁也认不出来的黑雾。 家里面好几天没人了,时安然学会自己开灶煎鸡蛋吃,有一次火焰烧到了头发,那个时候他才知道火燎头发的味道和烤肉很相似,于是他贪婪地吸着空气里蛋白质烧焦的味道。 后来外婆进门来,把时安然从地上抱起来,嘴里嘟囔着‘造孽’。 时安然很久没有这样抱过外婆了,在梦里他无比贪恋外婆的身上的温度和气味,那是构成他关于过往人生美好回忆的最重要的一部分。梦里的外婆还是看不清脸,时安然和外婆住在一起,一直到上大学,而父母再也没有回过那间房子。 第6章 梦境在外婆去世那天变得扭曲起来,时安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突然掉进无底的黑洞,随着失重的效力极速下滑。他握紧身下的床单,拼尽全力把眼睛睁开,等待他的是屋无边的黑暗。 黑暗像一桶冰水灌进肺里,时安然翻过身,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想要伸手拉开床头灯,却发现自己手指发颤,试了几次终于成功,眼睛被忽然闪进来的光亮刺痛。呼吸变成一场暴乱,他张开嘴,却像被塑料袋套住了头,氧气在喉咙里凝成刀片。越用力吸气,窒息感就越深。 要死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般缠上来,绞紧他的气管。 时安然蜷缩成一团,膝盖抵住胃部,那里正翻涌着酸液和恐惧。时安然熟悉这种感觉,就像是身体里盛满翻涌的海水,把他死死摁在咸湿的甲板上。时安然第一次接触这种感觉是加班之后,在回出租屋的公交车上,他提前两站下车扶着垃圾桶开始呕吐,两条腿打颤。他以为是自己外卖吃坏了肚子,直到几天之后在公司会议上也出现了这样的状况。 冉新雅陪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他的焦虑症已经很严重了。焦虑症、抑郁症、双向情感障碍,这些名词对时安然并不陌生,在社会学专业里面对精神疾病也有专门的研究。 时安然想起自己在一门必修课里,为了一份分数高的课题报告,对韩柄哲的《倦怠社会》研究了一学期,没想到有一天焦虑症这个词也会落到自己身上。 他也尝试过作各种努力,吃药和心理辅导并没有带来太大的效果。他渐渐不能乘坐任何交通工具,也不喜欢与人接触,于是他提交了辞职信,主动放弃了那份他曾经为之奋斗了无数个日夜的工作。 时安然卧室的墙上贴满了奖状和照片,奖状是他觉得自己能够带给外婆最有价值的礼物。此刻墙上的奖状在时安然的眼里化成一滩诡异的黄色,像有毒的工业颜料灌进他的喉咙里。 奖状旁边贴着的照片是他从小学到初中和高中的毕业照,不知道为什么上面模糊的人影竟然一个个从照片里走出来,时安然看不清他们的脸,同学们将床上的时安然团团围住,形成一座密不透风的人墙,他们齐齐地低头看向时安然,却不说话。 在意识难以清醒之际,时安然滚下床,胳膊磕到床边。他用指甲死命抠住胳膊,直到皮肤破了皮,显现出狰狞的红色,这才让他的大脑逐渐清醒下来。时安然翻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拆过封的药盒,掰出几颗白色的药粒胡乱地往嘴里塞,床头的水喝完了,牙齿碾过药粒,在口腔里形成浓重的苦味。 时安然勉强支起身体,去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他放下水杯,窝在沙发边上,小声地哭起来,这样的夜晚,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再过多少次。 银霞酒楼每月有一日店休,这天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人还留在银霞。陈海生出去和老友喝顿酒,然后回家陪妻子闺女,苗肖一也跟同学出门看电影了,黄沁去陪女儿上兴趣班,柳飘飘和丁潇潇以往都会去商场逛街,但嫌天太热了,两个人就坐在前台的位置,支起平板看电视剧。 眼看着夏天就要过去,八月底往往有几天是最热的,赵临川刚在楼上下了澡出来,走过没开中央空调的走廊,就感觉身上又重新闷热起来。湿发垂下来,落在搭在脖子的毛巾上,店休日他一般都会睡懒觉,睡到中午才起来。 赵临川从楼上下来,看见两个女孩坐在前台那边,面前摆着西瓜和葡萄还有其他一堆零食,柳飘飘在啃手里的鸭脖,而丁潇潇则专注于屏幕里的剧情,手里叉着一块西瓜,半响没吃进去。 “老板,”柳飘飘看见赵临川下来,跟他打招呼道,“坐过来一起看嘛。” 丁潇潇听到后,往柳飘飘的方向挪出一个位置来。 赵临川笑道:“刚睡醒呢不看了,你们吃饭了没?” 丁潇潇说她们吃过了,厨房的冰箱里还有昨天老陈封好的酒酿,可以煮酒酿圆子。赵临川站在前台边上,翻手机看消息。柳飘飘偶尔瞟他一眼,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无论何时都是好看的,即使像现在这样湿着发,穿着最普通的老头衫,也依然显得清爽帅气。她想起黄姐之前跟她们讲过,小老板已经三十多岁了,只是看着显年轻。 “老板,”柳飘飘叫住赵临川,“你有女朋友没?” 此话一出,丁潇潇也不看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了,一双眼睛直直看向自家老板。赵临川看着两个女孩的目光,不自觉地笑道:“没啊,我每天养活你们忙得脚不沾地,再谈个恋爱要猝死了吧。” 而后,他又开玩笑道:“我被人骗感情骗钱了怎么办,你们不都没工作了?” 柳飘飘煞有介事地点头:“老板你说得对,你的感情可以被骗,咱们的钱不能被骗了。” 赵临川有点无语地继续看手机,时安然给他推荐的公众号他已经联系上了,那位姓邓的女生听到自己是时安然认识的人显得很热情,给赵临川发过来一系列她们工作室往期的策划方案,可以作为参考。 电话那头还说,时安然已经很久不和她们联系了。 赵临川关掉手机,翻开前台桌子上的订单本,在字里行间仔细地查找着,并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答案。赵临川问两个女孩,最近林桦小区五栋有没有点过外卖。得到的答案都是没印象。 也就是说,时安然已经接近一个周没出现过了。赵临川心里变得不安起来,他想起最后一次和时安然见面是在那间老房子里,时安然说自己没工作不出门,这样的年轻人实在是奇怪,更奇怪的是,赵临川捕捉到了时安然身上的一丝丝悲伤,他希望是自己感觉错了。 “老板你怎么了?”丁潇潇看赵临川不说话。 赵临川说自己没事,然后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第7章 医院的走廊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承载着川流不息的人群。 时安然坐在诊室门口,手里的矿泉水瓶被他捏得变形,不到坚持不住的时候,他不会主动来医院的,可是家里的药也被他吃完了。 刚回来的那天,时安然来过一次这家医院,这里的十楼也是当时外婆离开的地方,好在他就诊的心理科在三楼。 对面走廊里,时安然看见护士正在给小孩扎针,孩子吓得往家长怀里躲。时安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发烧住院,外婆带他来打针。他倒不是怕打针,当时已经烧得迷糊了没有多少反应,但是他手背上的血管太软太细了,实习护士怎么也扎不进去,急得蹲在地上拍他手背。这一拍给时安然惊醒了,加上身体的不舒服,小小一个人靠在椅背上流眼泪。 最后针管打在他的额头上了。后面出去上学了,他偶尔跟人讲起这件事,身边人都是一样的惊奇,吊瓶还能打在头上呢! 时安然也是像现在这样,坐在椅子上摸摸自己的额头,心里想,他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在头上打了吊瓶就不能乱动,外婆看他看得很紧,一直用手掌摸他头顶。 "请032号到3号诊室。"机械女声响起时,剥掉记忆的外壳,时安然被重新拉回现实,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时安然太阳xue的抽痛。他起身将水瓶扔进垃圾桶里,拿着一沓病历本走到3号诊室,他深吸一口气,旋转把手。 时安然的主治医生是一位还算年轻的男人,见到时安然进来同他热情的打招呼:“你终于来了!快坐,最近感受怎么样?” 时安然同男医生简略地打了个招呼,并没有回答后面的问题,他刚坐下,就听见医生又说道:“你几天没睡着了?看你这眼圈青得都吓人,饭也没好好吃吗?” 时安然只能如实交代:“大概三四天了,吃什么都想吐,晚上会失眠,有两晚上好像又发作了...我的药已经吃完了,这次来想找您再开点。” 男医生听完摇头道:“你不能太依赖药物了,药只是起到一个缓解的作用,还是要你自己多作出改变。记得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回来也有旧识吧,约他们出来聚一聚,多做运动,多上户外呼吸新鲜空气......” 心理医生这东西从时安然回来之后就没见过,其实他自己并不愿意去,坐在陌生人的办公室里说自己的过去和当下,在咨询师关爱的眼神下被理解为童年创伤。男医生似乎是看出了时安然的心思,敲着手里的键盘对他说:“我看你是从s市回来的吧,那边的医疗资源确实比我们这种小地方好,但是咱们这也不差,况且我们这种地方没那么卷,是修养的好地方,你说是吧?” 时安然心思不定地跟着‘嗯’了一声。 男医生在时安然眼前打了个响指,将时安然飘渺的思绪重新拉回来,严肃地说:“焦虑症这件事可大可小,严格来说世界上不存在不焦虑的人。其实焦虑就像一个过度保护你的朋友,你需要向他证明自己内心的强大。而人活在这个社会里,是要和他人建立联系的,这点我不说我想你也明白。” 第7章 时安然点点头,说知道了。 “我照以前的剂量给你开药,记得千万不能一次吃多了,不能形成药物上瘾。”男医生说完,又在病历单上圈圈画画出时安然看不懂的符号。 “如果惊恐发作了...”时安然想了想还是决定问,“有什么立刻有效的解决方法吗?” “很难说立刻有,但我可以推荐你两个方法。第一个是低温刺激,可以试着把脸埋进凉水里,如果存在呼吸过度的症状就不要使用了,拿冰镇矿泉水轮流贴手腕和颈动脉。第二个方式叫54321情绪着陆技术。” “54321情绪着陆技术...”时安然跟着念了一遍和拗口的名字。 “对,”男医生点点头,接着说道,“在你感觉不对劲的时候,快速说出五种看到的物体,四种触摸到的东西和三种环境声音,有可能暂时将你从惊恐里剥离出来。” 会诊时间到了,时安然和医生道谢后离开诊室,去一楼药房拿药。即使是在工作日里,医院里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似乎疾病已经成为人世间的常态。时安然提着一塑料袋的药,医院楼外的阳光实在刺眼,可能是太久没出门,他感觉自己像暴露在阳光下的吸血鬼,没过一会儿就要魂飞魄散。 他没有径直回家,而是选择去来的时候打车路过的街角花店。 这个周都没去看过外婆,他走进花店里,就闻到一阵任何花店都会闻到的花香味。盘着头发的女老板坐在收银台旁边剪花枝,她没有立刻热情地迎上去,而是让时安然自己挑选。时安然很喜欢这种做生意的,给顾客留足个人空间,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可能招架不住过分的热情。 外婆生前最喜欢康乃馨,在老一辈的眼里,康乃馨是高档花。现在的康乃馨被培育出五颜六色的品种,鹅黄、淡粉、深紫...时安然每一样都挑了两支,除了白色的。时安然每次去看望外婆都有意避开哪些扫墓专用的花或者颜色,他想做到每一次都像是回外婆家,而外婆从未真正离开他。 时安然把挑好的花枝抱到女老板面前,女老板抬头一看,说道:“送家里老人啊?” “嗯,送我外婆的。”时安然会心一笑。 “选康乃馨好啊,一看就是你就是经常送花的,老人都喜欢这种鲜亮的。”女老板边说边给康乃馨咔咔剪掉多余的枝叶,然后指着柜子里的各色包装纸问道:“这个米色的怎么样?颜色好也不喧宾夺主。” 时安然说好,女老板就拿小刀裁下一段给康乃馨包上。走的时候女老板还送了时安然一个手提袋,里面有营养液和保鲜剂,时安然没多说什么,只是将手里装药的塑料袋一并放进去。 打车到城市墓园要有一段时间,墓园建在山上,出租车一路沿着山路盘亘而上。时安然打开车窗,山上树林茂密,比在城里的空气好很多,他闭上眼睛靠在后座上,任凭扑面而来的山风灌进自己的身体里。 墓园门口有一个小型花束自动售卖机,时安然不喜欢那里面的花,一来是花的质量并不算很好,价格卖得高不说,很多花在机器里面待久了已经蔫了,二来里面的花千篇一律,基本都是黑色包装袋的黄色菊花。时安然想让外婆拥有独一无二的属于她自己的花。 墓园建在一处山坡上,大大小小的墓碑鳞次栉比,白色大理石的质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黎颂华的墓建在第三层,那是时安然当时手头上所有钱能够买到的位置最好的墓地,从墓碑角度能够俯瞰整座城市。 当然,时安然只买到了30年的使用期,后面他还要努力赚钱续费才行。 “外婆我来了。”时安然对着墓碑打招呼,洁白的墓碑上印着黎颂华生前的照片,墓碑最下角印着时安然和母亲的名字。 外婆葬礼那天母亲从国外回来了,起初母亲没认出时安然来,把他当成了大厅的招待人员,抓住时安然的胳膊问他,请问黎颂华女士的纪念堂在哪。 时安然把一周前已经枯萎的花束拿走,换上崭新的康乃馨,然后坐在墓碑旁边,同外婆一起看城市白日的景色。“外婆,我最近总睡不好,你来梦里找我好不好?别总是在那边忙着打麻将了,有空多来看看我吧。我回来之后没跟任何人联系过,也不知道大家都过得怎么样,医生建议我多出去走走,可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我曾经想走的路都走完了,考个好大学,有份好学历,再找一个待遇好的工作,虽然...虽然这些现在都失败了。” 渐渐困意上来,时安然头靠在冰冷的墓碑上,呢喃道:“外婆,我去找你好不好?” “时安然?”突然有个人喊住他的名字,恍惚之间,时安然真的以为是外婆。他双手撑地转过身,发现赵临川正站在他身后。 “挺巧,在这儿遇见你。”赵临川在这看了时安然许久,从台阶上下来,走到第三层。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短袖,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薄外套,时安然逆着光看不清赵临川的面容。 “嗯...我来看我外婆。”时安然感觉自己渐渐清醒过来。 “怎么脸色这么不好?”赵临川看见时安然眼底的乌青以及没有血色的嘴唇,时安然本来长得就白,折腾这几天之后,脸上更是毫无气色。赵临川快步走过去,在时安然面前弯下腰,像是仔细检查他身体的每一处:“不舒服吗?” 时安然只是摇头,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庞,说:“没事,昨天没睡好。你怎么在这儿?” 赵临川狐疑地直起身,时安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骗过眼前的人,然后听见赵临川说,我来看我妈。时安然第一反应就是银霞酒楼的创始人,虽然他从未见过赵临川的母亲,但在印象里应该是个能挥起铁锅的豪爽女人。 “在这儿坐多久了,容易吹着风,走吧。”赵临川伸手把时安然拉起来,然后对着黎颂华的墓碑微微鞠了一躬。 赵临川和时安然肩并肩往山下走,路旁树木繁茂,遮挡住大部分阳光,只有未能顾及到的树缝之间漏下小小的光斑,均匀地铺在两人身上。“上次你和我说的公众号我回去都看了一遍,也和你学姐联系上来,”赵临川率先打破了沉默的局面,“我给她讲了银霞的基本情况,她确实也很感兴趣。” “那太好了。”时安然觉得是个好消息。 “她还说很久没和你联系了,下个月来银霞想和你见个面。” 时安然很明显迟疑了一秒,然后说道:“好...我也很久没和他们见面了。” 走到墓园门口,赵临川自然而然地把赛科龙赶到时安然面前来,说:“走,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就好。”时安然摆手道,他不想麻烦赵临川。 “走吧,出租车有什么好坐的,你应该没怎么骑过摩托车吧。”赵临川又邀请他,“我记得省城那边都禁摩了吧。” 时安然推脱不开,说好吧,然后就坐上赵临川的车后座,接过赵临川递来的头盔。坐摩托车的感觉真的不一样,赵临川发动车的那一瞬间,时安然感觉自己仿佛被人往后拖了一把,又狠狠地向前推去。 他抓住赵临川随风扬起的衣服,俩人前胸贴着后背,时安然的心脏突突跳,还好赵临川正忙着骑车,不会注意到这么多。呼啸而来的风从时安然的指缝间流过,像林间潺潺的溪水,他大声评价道:“骑摩托车真好玩!” 赵临川只回他:“是吧!”摩托车一路下山进入城市,在左拐右拐之间,眨眼间就到了林桦小区。摩托车停在楼下,时安然从后车座下来,把头盔摘掉还给赵临川。 “这周日晚上银霞的员工们要一起试菜,想不想来?”赵临川接过头盔放回摩托车的后箱里,看向时安然。 “试菜是?” “噢,就是把秋季宴席菜单的新菜尝尝口味,看有没有改进的地方,顺便再看看夏季菜单里哪些需要替换的。挺有意思的,大家都在,能尝到很多菜。” 时安然本来想推脱,比如‘我最近没什么胃口’‘认生不太好去’之类的话,可他看向赵临川的眼睛时,喉咙里的话却被结结实实地堵回去。时安然又想起今天医生的话,于是点头说好。 赵临川笑道:“那我周天晚上来这儿接你。” “我可以自己打车过去的。”时安然说。 赵临川却坚持道:“我来接你,走吧,我看你上去。”他拍拍时安然的肩膀,示意他回家。 时安然跟赵临川晃晃手说再见,提着花店送的纸袋上楼去。过了一会儿,楼梯间的窗户上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往下看向赵临川。 “干嘛呢?”赵临川倚在摩托车边上笑。 时安然也跟着笑,道:“我看你是不是骗我。” 说完,时安然又消失在窗边,没过几秒,他又出现在上一层楼的窗户边上,依旧是往下看赵临川。赵临川不说话,只是看着时安然一层层跑上去,在每一户窗户里短暂地出现几秒,像一种极其幼稚的儿童游戏,可他愿意陪着时安然玩下去。 第8章 时安然出现在第四扇窗户,也就是最后一扇的时候,他冲楼下的喊道:“我走啦!” 赵临川看时安然探出一截身子,往自己这边挥手,于是他颔首道:“嗯,周日见!” 第8章 周日下午四点多钟,赵临川准时出现在楼下。 时安然下楼,看见赵临川仍然是一件简单的深色t恤配长裤,显现出干练的帅气。唯一不同的是,今天赵临川的身后是一辆黑色轿车。 “来了。”赵临川嘴里叼着一根还没点着的烟,冲时安然挑眉。 “这是你的车吗?”时安然快步走过去,打量着眼前的轿车。 赵临川把烟重新塞回烟盒,打开副驾驶的车门,道:“摩托车送去检修了,今天开这辆来。” 时安然俯身坐进副驾驶座内,车内装饰简单,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木质香调,他侧身双手搭在落下的车窗上,抬眼看向赵临川道:“我以为你只有一辆摩托车。” 赵临川伸手把时安然推回车里,绕过半圈回到驾驶座上,说道:“我好歹也是个酒楼老板吧,把安全带系上。” 时安然听完乖乖把身后的安全带拉到身前,解释道:“我是觉得你好厉害,还有自己的车。” 赵临川摁下启动键,挂挡、踩油门、打转方向盘,这套动作行云流水,而后轿车从白桦小区出来,在马路上疾驰。 “你有空也可以去挑一辆,作为代步车,省得你每天出门要打车了。”赵临川说。 时安然摇摇头道:“从前上班都挤地铁,没想过还能有自己的车。” “没什么不能想的,小城市也不会那么堵车。”赵临川单手转动方向盘转弯,车子拐进银霞的后院里,停在靠南墙的地方。 车子熄火后,时安然跟着赵临川一起下车。赵临川单手插兜,给时安然带路,边介绍道:“从后院进来能直接到厨房,从这边的露天楼梯上去也能上二三楼,我的办公室就在三楼最东头。” 说完,他指向银霞背面那道蜿蜒的楼梯,时安然看向那边,发现那是一座上了念头的铁质楼梯,在每一处台阶上都能看见深褐色的锈迹。 “来厨房看看。”赵临川掀开帘子,右手轻轻推着时安然的后背往前走,然后冲里面喊道,“老陈,都准备好了吗?” 时安然走在赵临川前面,进去第一眼面对着一个正举着刀斩鸡的中年男人,男人对面还站着一男一女,低头忙着切手里的黄瓜。眼前的男人想必就是赵临川嘴里的‘老陈’,时安然对这个老陈有印象,赵临川跟他说过银霞的主厨在他妈妈创业的时候就跟着一起干了。 果然,眼前的男人就熟络地同时安然打招呼:“哟,厨房来新人了,欢迎欢迎。”他握住时安然的手往自己那边过去,然后转头对赵临川说:“差不多了,我正看着他俩练蓑衣黄瓜呢。” “蓑衣黄瓜?”时安然转头看见其中那个女生手起刀落,对着长条的绿黄瓜一路切过去,没有一刻停留。“这个是苗肖一,这个叫吕盈盈。”陈海生给时安然介绍道,“他俩都是我徒弟,我是陈海生,银霞的主厨,临川应该跟你说过吧。” 苗肖一听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抬头对时安然打了个招呼,而吕盈盈自始至终没有抬过头。 时安然点头道:“陈师傅好,赵...临川他跟我提过您。“ “行了,”赵临川打断两人,揽过时安然的肩膀,把他往厨房外面带,“我带他去前厅了,你们收拾好就过来吧,别把徒弟们都累坏了老陈,一会儿嘴巴都该尝不出味儿了。” 出了厨房,再往前走就是前厅,银霞的大门口贴了‘半日店休’的告示,此刻与时安然上次过来显现出完全不同的安静。而赵临川握住时安然肩膀的手并没有松开,时安然在这十分近的距离里抬起头,问道:“他们刚刚在切什么啊?” “蓑衣黄瓜,你想吃吗?”赵临川低头问他,一瞬间两人的目光交织,时安然忙低下头说不用了。谁知道赵临川不依不饶:“想吃就是想吃,一会儿我让他们俩把残次品给你尝尝,不好吃我再给你切。” “你也会切?”时安然有点惊讶。 他刚说完,就感到肩头一重,赵临川半个身子偏过来,差点给时安然整个人罩起来。 而后,时安然听见赵临川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你到底要小瞧我多少次,没有汽车也不会切花刀,请问我是怎么当上酒楼老板的。” 时安然不好意思笑笑,心里想的是,我以为你是个子承母业的二代哥...... 酒楼店休的时候,前厅不会剩下几个人,等赵临川和时安然走到一楼大厅的时候,时安然看见里面坐着一位年纪稍长的女性和两个年轻的小姑娘,桌上摆好了碗筷和水果,像是来吃席似的。 赵临川拉开一张椅子让时安然坐下,然后给时安然介绍道,这个是黄姨,银霞的领班,这是柳飘飘和丁潇潇,在黄姨手底下干活...时安然挨个给三人打招呼,黄沁推过一盘麒麟西瓜到时安然面前,说道:“小时快坐,临川都没带过朋友来。” 柳飘飘撕开猪肉脯的包装袋,看向时安然,问道:“嘿,你还记得我吗?那天在门口...” 时安然说:“记得记得,你是我来银霞见到的第一个人呢,不会忘记的。” 旁边的丁潇潇这时候突然说道:“你是不是林桦小区不加葱花的那个人啊?” “啊?”时安然看向赵临川,桌上也跟着安静下来。 “老板让飘飘写在菜单上的,这样我们每个人都能看见。” 赵临川就像是没听见,也不管丁潇潇说了什么,不动声色地把碗筷摆好,放在时安然面前,眼底盈着笑意,俯身对时安然说道:“零食少吃点,后面还有其他菜。” 赵临川说完,起身去后厨帮忙,他一走,柳飘飘便围了上来:“你多大了啊?” “27了。”时安然说。 黄沁听闻惊讶道:“以为你和临川是同龄人呢,没想到你还比他小五岁。” “你比我们俩都大挺多的,还是叫你哥吧。”柳飘飘开了话匣子,“小时哥,你是当地人吗,和我们老板之前就认识吗?” “我外婆家在这里,上个月我辞职回来想在这里住段日子,不过你怎么会这么问?” 柳飘飘把包装袋扔进垃圾桶里,说道:“哎呀就是黄姨说的啊,老板都没带亲自带朋友来过银霞,也不是说他没朋友,他朋友都是来银霞吃饭的,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不会来的。” “哥你以前在哪个城市啊?”一向安静的丁潇潇也过来说话,并不是说她想显得有多热气,而是丁潇潇觉得时安然身上有种很温柔的气质,跟他说话也感觉不到压力。 时安然说了自己大学和工作的地方都在s市。柳飘飘听完之后倒是很激动,跟时安然说自己总在视频号里刷到s市的人们,他们的生活跟这里好不一样,还有人在街上遛电子宠物狗,那些来来往往的手拿咖啡杯的白领们都像律政剧里一样酷。 时安然没有反驳柳飘飘的美好幻想,只是说:“是啊,那边跟这里确实不一样,工作的那一年感觉自己血里流淌的都是冰美式。” 只有黄沁给时安然倒了一杯龙井茶,说道:“在大城市打拼都不容易。” 时安然接过黄沁手里的茶,向她道谢。原本他以为赵临川走了之后会落得一个冷场,没想到大家之间三言两语又将气氛热起来,不至于太过热情,但总是有话聊的,每个人的话都不会掉在地上,时安然喜欢这样的氛围。 就在闲聊之际,陈海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先尝尝凉菜开开胃。”只见他端着一个铁盘,里面又有数个白瓷盘,陈海生走到餐桌旁边,边摆边介绍道:“冰镇话梅小西红柿,蒜泥白肉卷脆瓜,金盏琉璃醉鸡,烟熏琥珀鹅肝,青芥末伴三丝......”虽说是凉菜,但桌上已经是琳琅满目,饭香味也渐渐进入大家的鼻腔和胃袋。 苗肖一和吕盈盈也跟在后面落座,桌上更是热闹地不得了,时安然左瞧右看,没见着赵临川的身影,一旁的陈海生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小赵还在厨房看着火候,让咱们先吃。” 说着,陈海生给时安然夹了一颗小西红柿。殷红的西红柿躺在白瓷盘里,底部划开的十字刀口渗出话梅果浆来,时安然拿起来吃一口,果然是酸甜可口。“好吃。”他真心评价道。 苗肖一说:“每个西红柿划十字口是赵老板独创的,当时我刚来银霞,师傅每天都让我对着西红柿练刀工。” 蒜泥白肉卷脆瓜就是用的时安然刚刚看见的蓑衣黄瓜制作而成,黄瓜经过正反两面斜切但不断,中和了白肉的肥腻。 同样解腻做法的还有烟熏鹅肝底下竟铺了一层软糯的山楂糕。时安然觉得最好吃的是那道金盏琉璃醉鸡,黄酒浸透鸡肉,皮脆肉滑,琥珀色冻如琉璃。 时安然不得不承认,美好的食物确实能够重新唤起他的感知力,在过去浑浑噩噩的几天里,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每天吃了什么。 第9章 并且在大家的三言两语里,时安然又对赵临川拼凑出新的印象来,苗肖一说最近见到小老板烧菜,手艺和陈师傅有的一拼。 陈海生听完不但不生气还很骄傲道,你们老板从小跟着进厨房,人家孩子会背加减乘除的时候,他都能用那口高压锅炖排骨了。 陈海生从赵临川从前在前台案头写作业讲到中学时代和人打架,中间不带停一下。这时时安然的肩膀突然一沉,他抬起头,赵临川正站在他身后,左手搭在他的肩上。“你突然过来,吓我一跳。”时安然说。赵临川笑道:“我再不来,老陈要把我压箱底的事儿都捅出来。” 说完,赵临川再次俯身贴近时安然,问道:“最喜欢哪道菜?” 时安然如实回答:“都好吃,那道琉璃鸡肉最好吃。” 赵临川听闻后一笑,琥珀色的眼睛微微闪动,时安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实在是好看,他感觉自己是丛林里最普通的一株绿草,而赵临川则是在他意料之外的蝴蝶。 不知道为什么,时安然突然想起医生说的话,人是需要和其他人建立联系的,如果一定要建立的话,他想这个人也许会是赵临川。 第9章 “都好吃啊,”赵临川笑着重复了时安然的话,拉开时安然旁边的椅子坐下,“毕竟请你来试菜,挑一个不喜欢的说说看。” 时安然左思右想,筷子戳着碟子里还剩一半的凉拌三丝,说:“这个吧,芥末味太浓了我吃不惯,也可能是我本来就不爱吃芥末。” 赵临川抽出一双筷子,夹了一块三丝,尝完之后确认道:“老陈确实喜欢多放芥末,以后不给你做这道菜了,” 时安然心里疑惑,不是来试菜的吗,怎么又变成测评自己口味了? 后面又陆续上了其他菜,因为只是试菜,每一道的份量都很小,大家基本上就是尝个味道。 每上一道菜,赵临川都先拿公筷夹到时安然碗里,小小一个瓷碗里眼看都要冒尖儿,时安然忍不住侧身贴着赵临川小声说:“你也吃呀...” “嗯,吃着呢。”赵临川嘴上说着,又给时安然的碗里添了一勺刚出锅的鸡油炒豌豆尖。赵临川不光给时安然添吃的,每一道菜都要问口味如何,拔丝地瓜够不够脆,丝瓜蒸元贝会不会太清淡,羊杂汤吃起来腥不腥。 一通盘问下来,赵临川基本掌握了时安然的口味。 “咳咳,”陈海生清嗓子道,“刚刚这些都是咱家卖了多年的老菜了,大家就是尝尝口味变没变,现在看还是宝刀未老哈哈,接下来咱们就该尝尝秋季菜单里的新品了,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啊!” 秋季新菜里有一道砂锅焗膏蟹,端上来之后,赵临川单手抵住时安然的椅子,把他往后拉了一点,“往后点。”赵临川说。时安然还没反应过来,陈海生往蟹子里倒了小半杯白酒,砂锅底下的火焰猛地蹭得老高,把熟透了的红色蟹壳和白色蟹肉又重新炙烤了一遍。很快,火焰消去,大家开始动筷。 “蟹肉有点硬,没那么鲜。”吕盈盈说。 赵临川也赞同:“应该是质量问题,现在还没到秋天,能去市场上买的新鲜货只有这种的,冷冻过的更不行。” “小孩孕妇不太适合这道菜,而且操作起来得让客人避着点。”黄沁又补充道。 “我们试过了好几次,这个火焰是可以控制的。”苗肖一说。 赵临川擦擦手,从盘里拨出几只茭白爆虾来,茭白放在时安然碗里,剩下的则放在自己碟子里开始剥虾:“酒精含量也要把握好,得考虑客人开车回去。” 那道茭白爆虾倒是做的极好,众人吃了都觉得没什么问题。赵临川剥开虾壳把虾肉全数放在时安然碗里,虾肉甜脆,混上茭白的香味,时安然吃了几个之后,把碗里的虾肉送回赵临川碟里,说:“你也尝尝。” 最后上的甜品是杏仁豆腐和冰镇醪糟奶绿,赵临川介绍道,这杏仁豆腐是银霞的老菜了,虽然菜品不是独创的,但在上面淋一层荔枝蜜是霞姐原创的。 “小时候写完作业或者在外面玩累了回来,我妈就给我吃这个,然后继续去招呼客人了。”赵临川舀了一勺白嫩的豆腐说道。 陈海生也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你当时就坐在一楼大厅空调旁边那个小桌上,边吃边看漫画书,有一回还吃到书上了让我给你想办法。” 时安然听完咯咯笑,他一笑两只眼睛就弯起来,显现出与他年龄不符的稚嫩。 柳飘飘喝了一口醪糟说道:“陈叔你这奶茶也太创新了,像是在喝酒。” 时安然闻言也尝了一口另一个碗里的甜品,笑道:“好像是醪糟加的有点多。” 陈海生道:“我这不是迎合你们年轻人口味吗,你看看你们每手里捧着个奶茶的,那里面都不知道加了多少添加剂!” 他说完端起碗喝了一口,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改天我去奶茶店买一杯对比一下。” 虽然只是试菜,但奈何菜品太多了,吃了一圈过后时安然也是吃不下了,他放下筷子看见除了苗肖一以外也没人再动筷了。 “吃饱了?”赵临川看见时安然靠在椅背上,打了一个呵欠,活像一只进食后餍足的猫,他拍拍时安然的手背说:“我带你去其他地方逛逛。” “去吧去吧,”黄沁这时候也说道,“我们来收拾就好了,你带小时逛逛去。” “那好吧,麻烦黄姨了。”时安然跟着赵临川起身,把椅子推回原位。 赵临川带时安然穿过前厅的时候,时安然被一面挂满照片,贴着古铜色壁纸的墙面吸引,那上面的每一张照片都用精致的木制相框裱起来。 赵临川看见时安然的目光停留在那堵墙上,于是主动介绍道:“我妈生前爱拍照,这是她以前和客人们的合影,挺多的,洗好了就挂在这儿。” 时安然走近了去看,那墙面上的照片时间不一,时间最远的甚至都在二十多年前了。 赵临川指着最老的那张照片说:“这是银霞刚建成的时候,我妈和来的第一桌客人合影。其实银霞刚开始都不是什么酒楼,一开始我妈租了一个门面房卖家常小炒,后面生意越做越大又认识了老陈她们,所以才有了现在的银霞。” 时安然看着照片里的袁霞,她笑容焕发,目光矍铄,由衷地赞叹道:“你妈妈很厉害。”时安然说完,又转头看向赵临川,目光临摹出赵临川的五官,又说道:“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 那面照片墙很大,时安然边走边看,直到看到右下角的一张照片,让他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赵临川看时安然不说话也不动了。 时安然蹲下身,伸手去摸那张相框,他的手指有点颤抖:“这是我外婆。” “你外婆?”赵临川忙蹲下身一同看向时安然手指摩挲的地方。那张照片的尺寸不大,只有袁霞和黎颂华两人,俯拍的视角里还包括了两人面前桌上的几道菜。照片落款的时间已经是十多年前,里面是时安然记忆中外婆最年轻的样子。但即使是最年轻的样子,照片里黎颂华的鬓角已经花白,仿佛从时安然出生起她就已经年老。 “我外婆竟然还和你妈妈合过影。”时安然很高兴,他转头对赵临川说,“这个地方除了那间老房子,还存在外婆生活的痕迹。”他又抬头看向满墙的照片,道:“真好,这里有你妈妈这么多照片。” “我把它摘下来你拿回去。”赵临川说着要伸手去摘照片背后的挂钩,被时安然拦下了。时安然握着赵临川的手腕,道:“不用不用,让它留在这里吧。”说完,时安然掏出手机,对着墙上的照片摁下快门。 两人起身后,赵临川带着时安然上楼,逛了一圈二三层的包间和宴会厅,最后又从办公室旁边的露天楼梯上下来。时安然指着楼梯背后的一道铁门问赵临川那是什么地方,那处地方他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不同,和一楼走廊其他门比起来显得更加厚实,上面挂着一个又大又重的铜锁。 “这是冷库,”赵临川说,“放海鲜和反季水果蔬菜的。” “我能进去看看吗?”时安然起了好奇心。 “可以,但是你不怕冷吗?”赵临川回头打量时安然,夏季还未完全过去,时安然仍旧穿得很单薄。赵临川把身上的外套脱掉披在时安然身上,时安然有那么一瞬间挣扎着想说不用,被赵临川按住肩膀,郑重其事地说道:“穿着吧,里面很冷。” 说罢,赵临川掏出钥匙打开门锁,铁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时安然就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寒冷,他往后面缩了一下,客观评价道:“真的好冷。” 赵临川把铁门完全打开后支好,说道:“门从里面打不开的,一定要小心别被关上。”冷库里面又冷又黑,赵临川打了手电摸到开关,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时安然差点以为这里是太平间。 冷库里有一股海鲜味和泥土味混杂的味道。 第10章 “冷柜里是海鲜肉类,那边架子上摆着的是冬天的白菜,白菜叶容易挂霜烂掉,所以用毯子都盖住了。”时安然跟着赵临川在冷库里面溜了一圈,打了个喷嚏,最后被赵临川送出门了。 晚上赵临川开车送时安然回林桦小区,时安然打开车窗,晚风带着一丝凉意灌进车内,时安然意识到夏天确实要过去了。他望向驾驶座上的赵临川,说道:“今天很好玩,大家也很好,谢谢你。” 车子停在红灯前,赵临川说:“你喜欢银霞的话,有空就常来吃饭,不要总是窝在家里,对身心健康都不好。” 时安然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对赵临川说:“你知道么,我念研究生的时候流行一种说法。” “什么说法?” “就是说研究生到最后都会变成三种人,体育生、药罐子和酒蒙子。” 赵临川握着方向盘问:“那你是哪种?” 时安然避重就轻地接着说:“之前试过当酒蒙子,隔壁生物系的同学做实验总是不成功,在实验室里施法了几次也不见得有效果,当时我论文被抽去盲审,于是我们俩一起相约出来喝酒。” 赵临川笑道:“然后呢?” “然后我们俩抱着在街边抱着垃圾桶吐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头也痛,我们俩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寝室,反正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当酒蒙子了。” 闲聊之际,车子已经停在楼下。时安然解开安全带下车,走到赵临川那一侧时,他弯下腰告别,赵临川也从车窗里探出头,抢先说道:“今天谢谢你。” “谢我什么?”时安然下意识问道。 “谢你帮我来试菜啊。” 时安然想其实自己也没提供什么实质性意见,更像是去混人家晚饭吃的,可他看见车里的赵临川正抬头望向自己,眼底盈着笑意,夜色如墨勾勒出他标致的五官。时安然只好说:“好吧,那再见啦。” 再回到银霞酒楼的时候,一楼大厅已经收拾成原来的样子,整栋楼里再次陷入了寂静。赵临川这个准备上楼,却看到桌子下一块反光的纸片,这不能怪柳飘飘清扫的不好,那纸片卡在桌腿下面,如果不是窗外的霓虹灯照进来,赵临川也很难发现。 他走过去,抬起桌腿从上面拽下来,这才发现是一板药,刚吃了两颗,还剩下不少。 翻过药片背面,写着一行‘盐酸舍曲林片’。 赵临川站在桌子旁,目光从白色药片转向离那条桌腿最近的椅子。 他记得今天晚上坐在那里的是时安然。 第10章 电梯门打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往里面涌动,不到几秒就塞不下去了,没来得及进去的人,有的面面相觑,有的试图再往里面挤出一个位置来。“别挤了别挤了!”穿蓝色工作服的电梯员大喊道,“没上来的就去坐下一趟!” 人头攒动之间,最后头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赵临川,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色系的短袖,棕色工装裤扎进马丁靴里,显得干练又帅气,赵临川的脸上架着一副墨镜,茶色的镜片底下是那双若隐若现的眼睛。 他站在人群最后面,前面有几个抱着病历本的小护士不时地回头看他。 赵临川早上来医院看吕盈盈的母亲,吕盈盈的母亲住在十楼的神经外科。他提了一些水果和补品,吕盈盈的母亲住在三人间病房的最里面,赵临川去的时候刚打完针,吕盈盈不是个爱说话的女孩,跟老板打了招呼之后,给赵临川搬了一个凳子然后坐在对面低着头削苹果。好在赵临川能应付得来和长辈说话,病痛在眼前妇人的脸上留在痕迹,干枯的手腕上缠着标签,布满皱纹的手背上还插着吊针,让赵临川想起离开他之前的袁霞。 吕盈盈的母亲三句话不离道谢,让吕盈盈在银霞好好干,又让吕盈盈给老板切点水果倒杯水,吕盈盈始终低着头,也不反驳,默默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瓷盘切苹果。 赵临川觉出气氛里的一丝局促,站起身跟吕盈盈的母亲说酒楼还有事儿,就先走了,阿姨您好好休息。 从十楼的病房出来,赵临川已经等了三班电梯。 总在这里等着也不是个事儿,何况他自己也不是什么老弱病残孕,赵临川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给后面的人腾出一个位置,去走楼梯去了。 十层的楼梯也不算短,赵临川全当晨练,一路下来到了医院一层大厅。 问诊台附近就是门诊药房,每一个小窗口前面都排起三五人的短队。赵临川的目光晃过之际,突然停留在三号取药处那里,那个单薄的身影以及蹭着衣领的并不整齐的发尾让赵临川异常地熟悉,也让他停止了脚步。 在不到一秒的仔细观察里,赵临川可以确认那人是时安然。 时安然怎么会出现在医院里面呢? 既然是站在门诊药房的队伍里,那么就一定是有人生病了,还是需要去医院诊断的病。 赵临川想起时安然说自己在这边没有认识的人,外婆也去世了,如此想来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时安然生病了,他想起昨晚在餐桌下捡到的药片。 时安然接过病房医生给的药,从队伍里出来。 他昨晚回家的时候发现身上带的药不见了,他怪自己粗心大意,那药盒里只有一板药,而他吃的精神类处方药不能在药店里买到,只能第二天再去医院里拿。 并且时安然也很快认识到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他的钱不够了。辞职之后他拿着半年的工资回外婆家,每天的生活开销尤其是吃药都需要钱,时安然需要找一份工作了,钱可以不多,但起码用来维持生计。但是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再去干高强度的工作了,正在时安然纠结之际,他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医院人流涌动之际,如同汪洋里的一艘船,逆着水流触碰到时安然。 在与赵临川对视的间隙里,时安然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他有点窘迫地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把手里的塑料袋藏在身后。 赵临川大步向时安然走来,他在与时安然差之毫厘的距离下停住,时安然感觉自己被赵临川笼罩住,他闻到了赵临川身上淡淡的木质香调,和那天在车里闻到的一样。 突然,时安然感觉自己手腕一热,反应过来他已经被赵临川拉着离开这里。 “找地方坐下来说吧。”赵临川说。 赵临川带时安然去停车场,解锁开车门,把时安然塞进副驾驶的位置,整套动作没有一丝犹豫。在关上车门之后,赵临川没有进车里,而是在时安然的目光下走到停车场的自动售卖机,时安然看着赵临川划动着电子屏幕,最后弯腰去拾掉落下的两罐饮料。 赵临川重新回到车上,把车窗打开。时安然感到脸上一凉,赵临川把易拉罐贴在他的脸上,冰凉的铁皮还带着水珠。“谢谢。” 时安然接过赵临川手里的饮料,那是一瓶儿童维生素饮料。 他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淡淡的苹果味在口腔蔓延开,冰凉的液体从喉咙进到胃里,让时安然感觉到没有那么紧张。 在刚看见赵临川的时候,他的神经有那么一刻紧绷,时安然害怕被询问,被看见,更害怕赵临川可怜他,从前但凡有人知道他的情况,都会投来怜悯的目光,时安然不希望在赵临川的眼睛里看到这种东西。 “还难受吗?”赵临川揭开手里的咖啡,喝了一口问道。 时安然没想到赵临川会这样问,只能如实回答:“现在不难受了,不会一直难受的。” 赵临川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药片递给时安然,说:“昨天掉在桌子底下了,我捡到的,其他人没发现。” 时安然接过药片,里面还跟之前一样,没多没少,他抠着药片的边缘,说:“所以你都知道了...” “我没去查这什么药,所以不知道。如果我想知道,我希望是你愿意亲自和我说。”赵临川头靠在驾驶座上,眼睛看向时安然,一字一句说道。 时安然捏紧饮料瓶,他侧身看向赵临川的时候,没有在赵临川的眼睛里看到其他情绪,只是像一潭湖水那样平静,仿佛可以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他垂下头,手指抠着饮料瓶上面的红色包装袋,道:“我辞职回来是因为焦虑症,这个病不能再高强度上班了,有时候连日常生活都会受影响。” 时安然垂下眼睛,扑闪着浓密的睫毛,瓶子上的包装纸被他撕开一个豁口,他决心一股脑讲完:“没有工作就付不起房租,所以只能回来住我外婆的房子了。其实回来这几个周也什么都没干,经常就是躺在床上一睡一整天,感觉...感觉自己越来越没有价值了。” “抱歉,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赵临川不解道:“为什么要感到抱歉,你真的很习惯说这个词。” 时安然重新抬起头,望向那片静谧的湖泊,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第11章 “没有什么是你需要感到抱歉的,人生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赵临川看着时安然说道,“为什么要感觉自己没有价值,你回来这几个周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情。你知道么,你捡到的那支钢笔是我上大学我妈送给我的,当时找不见了其实我心里很着急。还有你昨天来银霞之后,黄姨说你有礼貌,柳飘飘说你很可爱,陈叔让我以后常带你来。” “时安然,”赵临川轻唤名字,像一粒石头投入湖中,“大家都很喜欢你。” 第11章 赵临川的话落到时安然的耳朵里,就像是手指轻轻捻碎了一块肺泡,时安然的呼吸陡然变轻,饮料瓶上的包装袋被彻底撕下来。 他只觉得脸皮发烫,避开赵临川的视线,看向前方:“谢谢...我先回家了。” 赵临川敏锐地捕捉到这人又要跑掉的信号,在时安然还没摸上车把手的时候就先发制人把车门锁上。 “我送你回去。”赵临川说。 “...噢,好。”时安然伸到半空的手又缩回去。 车子从医院停车场出来,赵临川又问:“你今天还有其他事儿吗?” 时安然说:“没有,我现在是无业游民。” “那好,”赵临川笑起来,“无业游民就别回家窝着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时安然问。 赵临川卖起关子:“去了你就知道了。” 两人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下了城际高速,再往前走就是郊区。路旁灰色的水泥高楼逐渐被青翠的农田和树林取代。车子一路蜿蜒向上,七拐八拐之间,到了半山腰间。时安然从未来过这处地方,其实他连这座城市都没有好好逛过,更别说这些乡野之地。 赵临川把车停好,给副驾驶的时安然打开门。时安然下车后,眼前是一段蜿蜒的乡间小路,车是开不上去的,只能靠人走了。 “我带你上去看看。”赵临川锁了车说道。 时安然跟着赵临川继续往前走,走了大概五分钟之后,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脚下的泥路也变成了白色石片铺垫成的小路,更让时安然惊讶的是,眼前竟然有一座小型瀑布,瀑布后面是一潭清澈见底的泉水,在阳光下泛着幽幽的绿光。 “好看吧,”赵临川望向时安然,察觉出对方脸上淡淡的欣喜,“这个地方叫无染寺,但是没有寺庙,我以前上学的时候过暑假就会来这边玩水。” “好漂亮,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有这个地方。”时安然由衷地赞叹道。 “往前走走,里面更漂亮。”赵临川带着时安然顺着小路继续往前走,瀑布和水潭之间有一段石子路,脚踩过去不时地溅起几株水花。 过了瀑布再往上走,经过一层崖壁,崖壁内各有几处被人开凿的方形洞xue。 “这边从前有处佛龛,后来里面的东西都被文物局拉走了,现在都空了。”赵临川走到时安然身边说道。 “那还挺可惜的,现在看不到了。”时安然望着满墙空空说道。 赵临川想了想说:“博物馆里好像能看。” “但还是放在这里最好看啊。”时安然说。 两人说完继续往上走,终于是走到了尽头。时安然擦了擦额头的汗,说:“爬上来还是挺累的。” 他回头看后面的赵临川气儿都不带喘一下,仿佛刚刚走的都是平地。时安然找了块大石头坐下,仰面看向赵临川:“我是不是太缺乏锻炼了?” “没事,多走走就好了。”赵临川蹲在水边洗了把脸,撩起额前打湿的头发,说:“走到头了。” 时安然环顾四周,发现的确没有再往上的路了,再深处的泉水被拉了警戒线,禁止行人通过,而眼前这一潭泉水比起刚刚上来见到的更浅更宽。他喘顺了气,从石头上坐起来,走到赵临川旁边蹲下去,伸手放进清澈的泉水里。 “好凉。”时安然评价道,手指在水流间划动,他感到掌心的每一寸皮肤都舒展开来。 赵临川笑着看时安然蹲在边上玩水,感觉自己像是带小孩出游的家长。他解开鞋带对时安然说:“我带你进去玩玩。” “进水里吗?”时安然有点惊讶,他看了看周围,问道,“能进去吗?” 赵临川笑了,说:“怎么不能进去,这又不是城里。” 时安然学着赵临川把鞋和袜子脱下放在水边的石头上,赵临川低头看时安然的裤腿挽得松松垮垮。“你这样挽进去一会就湿了。”赵临川边说着,边在时安然面前蹲下来,给他重新把裤腿挽紧。裤腿挽到接近膝盖的地方,露出一段白皙的小腿。 时安然低头只能看到赵临川的发顶:“谢谢...” 赵临川站起来,看着时安然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阳光下显现出淡淡的棕色。时安然听见赵临川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以后跟我不准说谢谢,也不准说对不起。” 接着,赵临川先踏入水里,他回头对时安然伸出手:“水底的石头滑,你握紧我。” 时安然搭上赵临川的手,一瞬间两只手紧紧牵在一起,时安然被赵临川带进水里,冰凉沁人的触感从脚底传来。 赵临川让时安然沿着自己走过的路走,赵临川说得没错,水下的石头被打磨得光滑无比,有几次时安然险些站不稳,重力都支撑在与赵临川牢牢紧握的手上。 走到水中央的区域,水位已经漫过小腿,时安然一边抓着赵临川,一边弯下腰玩水。“那边有块石头,去那坐会儿?”赵临川问他。时安然说好,于是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溪水里躺着一块很大的石头,石头面又平又光滑,赵临川说是因为水涨的季节会淹没石头,所以才变成这样的。说完,他扶着时安然爬上石头,等人彻底坐稳当了自己再上去。 时安然仰面躺在石头上,他闭上眼睛,耳边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和偶然几声鸟啼,他问道:“你平时也喜欢来这儿吗?” “跟之前比来的少了,附近的其他山我也去过。” “你这爱好挺老年人的。” “我老年人吗?”赵临川问道。 “嗯......黄姨说我们俩差了五六岁,可能爱好确实会不一样。” 赵临川顺势在时安然身边躺在,双手垫在脑后,道:“五六岁也还好吧。” 时安然双手搭在胸前,问道:“我学姐她们下个月过来吗?” “嗯,她们这个月在群岛那边拍,暂定下个月了。她们说过来会联系你。”听赵临川说完,时安然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到没有消息过来心里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赵临川这时也把手机拿出来,跟时安然说:“认识这么久了,还没个联系方式。” 于是两个人就躺在水间的石头上互相扫码,赵临川看见屏幕里时安然的头像是一片白色,朋友圈背景图也是白色的,像他这个人似的干干净净。赵临川的头像倒是出乎时安然的意料,是一只长毛三花猫。 “这是你养的猫吗?”时安然点击放大小图。 “不算养的,流浪到后院里的,下次带你去看看。” “好啊。”时安然答应着,把手机放回去,重新闭上眼睛,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脸上,赵临川偏过头去看,时安然的脸上的皮肤被照得极其清透,浓密的睫毛铺在眼睛下面。 赵临川的目光一路从眼睛流转到嘴唇,唇缝微张,随后他听到均匀的呼吸声,时安然原来是睡过去了。 他笑着摇摇头,自嘲般想着自己刚刚对着一个男人竟看了那么久,虽然时安然是生得很好看。 等时安然迷迷糊糊醒过来,天上的光线都黯淡了些,他急忙起身,赵临川躺在自己身旁看手机。“我睡了多久了?”时安然揉揉眼睛问道。 “不到一个小时吧。”赵临川说。 “你怎么不叫醒我啊。”时安然皱眉道。 赵临川收起手机,朝时安然的方向翻了个身,道:“看你睡得挺安稳的没舍得吵你。” “不是怪你的意思,”时安然解释道,“我吃的药会让我陷入沉睡,有时候能睡一天,我是怕睡沉了你就叫不醒我了。” 原来副作用这么大,赵临川心想,随后他拉着时安然的胳膊让他重新躺下,说道:“那也没关系,我背你下去就好了,你只管睡。” 时安然被拉着重新躺回去,这次两人距离拉得很近,面对面躺在石头上。 正是四下无人的时候,尤其是听了赵临川刚刚说的那番话,时安然的心里竟然生出一点诡异的期待。 他开始贪恋赵临川对他的好,像冬眠后吃到蜂蜜的熊还想再挖第二口。 “赵临川,”时安然喊了名字,“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话音未落,时安然便感到自己似乎是戳破了两人关系的一道防线,他有点想去抓什么,但手里已经没有饮料瓶了。赵临川感到了对方的不安,于是以同样的方式响应着。 他同样喊了名字:“时安然,你本身就很好,所以你得到任何的好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