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节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作者:一米花 文案: 又名《善善结梁》《古代画手太太的作画日常》。 *弟弟:先婚后爱/追爱火葬场;哥哥:巧取豪夺/夺弟妻(但失败) *正文是第三人称。 【坚韧独立的罪臣之女·薛善禾】 在我差点沦为官奴、被迫伺候男人的时候,是梁老太爷救了我的命。所以,只要能报答他的恩情,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梁邵不喜欢我,没关系。 大婚之夜签和离书,也没关系。 只要不让梁老太爷操心、只要他能健健康康多活几年,做什么我都愿意。 那两年,我一边照顾病入膏肓的梁老太爷,一边悄悄攒下银钱。只待老太爷去世,我会遵守承诺带着和离书离开这里。回金陵去,在秦淮河边赁个小院子,卖画为生,也挺好。 老太爷下葬后的第二天,我问梁邵要和离书。他眼睛瞪圆、几乎破音:“你要和离?!” 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摔门而出。晚间,他却蹑手蹑脚钻进被窝,抱住我:“善善,祖父生前最想我们有个自己的孩子。等完成了老人家的遗愿,再走吧?” 【被祖父与兄长溺爱长大的傲娇小狗·梁邵】 小爷我最恨被人掌控! 要不是薛善禾,小爷的婚姻大事本该自己作主! 不过,她倒挺识趣的。大婚之夜爽利地签了和离书,还保证祖父一走,她立即卷铺盖走人。挺好,到时候多给她点银子,也不辱小爷前妻的身份了。 只是……屋里多了一个女娘的感觉,还真是不一样。 护身软甲里是要绣粉花绿叶的,外出公干是要带上平安符的……啧。她甚至悄悄攒了银子,被我三逼四问的才羞答答地说:“想攒点钱,买副顶好的软甲给二爷。日后二爷去了北川,它还能护着二爷。” 爷能稀罕她那点银子买的东西? 那天晚上风很大,和离书被吹到烛火上方,很快化为灰烬。 诶呀,烧了就烧了吧,再写一封怪麻烦的。 【端方克己的探花郎兄长·梁邺】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坐在阿邵身边,低眉顺眼,鬓上只有一根素淡的银簪。 听下人们说,她家在金陵,系祖父昔年最得意门生的唯一血脉,抄家之后,是祖父救下她,让她不必没入官奴。我还听说,阿邵不喜欢她,娶她是因为祖父用去北川历练的机会跟阿邵换了这场婚约。 可她,对阿邵似乎挺好的。阿邵醉酒,她亲自熬了解酒汤;阿邵受伤,她衣不解带照顾整整两个月。直到那天,我在阿邵书房偶然发现了和离书。 ——原来,这一切都是她为报祖父之恩作的戏啊。 蠢货阿邵,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后来,祖父病逝,她跪到我跟前:“我想与阿邵和离,请兄长相助。” 薛善禾,这是你主动上门的。 排雷: 1、私设如山。 2、女主职业:古代的画手太太(画那种图的……)。本文为感情流,事业线占比较少。 3、v前基本是弟弟戏份,v后开始哥哥戏份,整体上哥哥戏份会更多。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市井生活狗血先婚后爱追爱火葬场 主角:薛善禾 梁邵配角:梁邺 一句话简介:小将军火葬场,探花郎夺弟妻 立意:若为自由故,万物皆可抛。 第1章 “我们生个孩子吧。”…… 自上元节被冷风扑了后,梁老太爷便病下了。风寒症状不重,只是一直缠缠绵绵,老人家总卧在榻上,药也不曾停过。 梁邺入京赴考,梁邵不惯伺候人,照顾老太爷的担子全落到薛善禾的肩上。好在,她是心甘情愿的。 薛善禾的父亲薛寅是梁老太爷昔年的得意门生。梁老太爷的儿子、儿媳病逝后,众门生中,只有薛寅时时探望,一年不歇。 那年薛寅一步踏错,误投三皇子门下。很快,三皇子在夺嫡中失利,圣上念父子之情,将三皇子所有过错悉数推到薛寅等人头上,最终给薛家判了个男子下狱砍头、女眷没入官奴。 名为官奴,实则最为低贱。若有些姿色,白天咬牙做活,晚上伺候男人,是常有的事。那时,薛善禾才十五岁,一朝跌落泥潭,自尽的心思日渐强烈。 是梁老太爷买下了她。 从金陵去密州的路上,老人家和蔼地对她说:“我家中只有两个孙子。大的那个,上个月刚考中秀才,明年乡试;小的那个跟你一般年纪,只是生性顽劣、不思进取。我有意聘你为孙媳,你喜欢哪个?” 薛善禾低了头,咬唇推说:“善禾不配。” 老人家轻轻笑开:“在我心里,你只是我最喜爱学生的遗孤。便是为了他,我也该好好照顾你。” 善禾还想拒,老人家正色道:“我没几年光景了。那俩小子,一个科举读书,顾不上我;一个淘气顽劣,无心顾我。你嫁进来,就当还我救你恩情,好是不好?” 善禾语塞哽咽,半天才泣声说:“……善禾谢老大人救命之恩。” 她想那梁家大公子前途似锦,自己一介罪臣之女,不敢误了人家仕途前程,因此道:“二公子……就很好。” 薛善禾与梁二爷梁邵的婚事,就这么订下了。 大婚当夜,梁邵擎着如意秤,并未挑起鸳鸯红盖头,而是将新写就的和离书塞进善禾怀里。 隔着一层红布,善禾听见梁邵硬声道:“我娶你,是因为祖父逼我娶你。” 善禾攥着和离书,没应声。 那头继续道:“到时候我会多备箱笼,够你离开梁家以后的生计嚼谷。” 一滴泪啪嗒打在和离书上,氤氲了墨字。 梁邵见状皱眉:“盲婚哑嫁,殊为陋习。你我素不相识,本无情谊——” 善禾一把扯开盖头,抹了泪,冲他扬起笑靥:“好,我省得了。笔呢?” 她笑时眉眼弯弯,繁复乌鬓压着两只金步摇,烛光下更衬得她面似桃花。梁邵心头一颤。 善禾继续道:“等老大人去世,我立时卷铺盖走人,一天也不会多留。” 梁邵万没想到她如此干脆果断,又见她盈盈身姿,囚在偌大拔步床内,不由念起她痛失双亲、孤身一人,心瓣软了几分。梁邵哑声:“……今晚,我睡脚踏板上。” “不用。”善禾抱了一卷被褥起身,“我本是罪臣之女,嫁给二爷已是高攀。不敢让二爷因我委屈了自己。” 撒花红被褥铺在窄长的木板上,薛善禾的新婚之夜,是蜷缩在硬邦邦的脚踏上度过的。 思绪渐拢,善禾猛然惊醒。 彼时梁老太爷午睡刚醒,正由丫鬟伺候着用药。 善禾忙近前接过药盏,将勺中苦药递至唇边吹凉了,才轻轻送入梁老太爷口中。 老太爷望着善禾,眸中已染了心疼之色,他颤颤巍巍开口:“善善,阿邵待你……是不是不好?” 善禾喉间一哽,眼睛忍不住酸了。她强自笑开:“哪呢,阿邵待我极好。”她伸出绣了祥云纹的袖口:“您瞧,这是阿邵给我买的衣裳,针脚又细密,样式又是今年最时新的。” 其实,善禾嫁入梁家后,每年只有按例的四季新衣共四件。身上这件,是善禾攒了好几个月月例自己买的。 老太爷伸手摸了摸:“是好料子。”他顿了顿:“可你嫁来将近两年,怎还不见身孕?” 善禾垂了头,轻声:“想来是还没有子嗣的缘分。” 老太爷长叹口气:“若有孩子傍身,阿邵再胡闹,也还会敬你的。这家里静得很,日头也长,若有个孩子,说不定还热闹些,人也不孤单了。” 善禾愣怔住,将老太爷后半句话听进心底。梁邺赴京备考,梁邵不喜家中的死气沉沉,也镇日待在外头。这个家,除了梁老太爷,只有善禾。 晚膳照例是在老太爷的寿喜堂用的。善禾伺候老太爷睡下后,才回了她与梁邵住的漱玉阁。 彼时梁邵早已沐浴完毕,卧在榻上,捧书而读。善禾默声去浴房沐浴,回来后自己又将被褥铺在脚踏上,钻进被窝时已近三更,梁邵早吹了灯。 期间,梁邵与善禾未说过一句话。 善禾睡不着。 她想到白日里郎中说老太爷肝气郁结,若是多遇些喜事,说不定有益病体。善禾没来由地想起那句“有个孩子”。 若她生下梁家的重孙,人家一定会很高兴吧?病也会好得快些吧? 思及此,善禾支臂起身。 “阿邵。” 梁邵侧卧榻上,从朦胧睡意中被人唤醒,他微微蹙眉:“嗯……” 善禾轻推他手臂:“请你醒一下。我……”她咬牙犹豫片刻:“我有事同你商量。” 梁邵翻了个身,抽开手臂,背对善禾:“什么事?” “我们……”善禾咬了咬唇,“生个孩子吧。” 黑暗中,梁邵陡然睁开眼。 善禾把手搁在床沿,眸子盯住修得圆整的指甲,轻声道:“今天祖父同我说,若有个孩子,家里或许热闹些。祖父太孤独了,若有个孩子,说不定更有益他养病?” 她继续道:“只是大哥如今去京都赴考,一时半会儿是成不了亲,遑论孩子了。只有我们……” 梁邵冷笑一声:“不圆房,是为你好。” “我知道,阿邵。”善禾凄然笑着,“可日后我拿了和离书离开梁家,旁人都知道我曾是你的……他们不会管我有没有跟你圆房的。” 善禾尽力做着最周全的打算:“到时候,孩子是留在梁家,还是跟我走,都听你的。行吗?” 梁邵忽觉烦躁,他很不耐听下去了。梁邵转过身,目光灼灼盯着她的脸:“所以,为了报答祖父的恩情,让你什么都可以做吗?嫁给我,哪怕我大婚当夜就给你和离书?给我生孩子,哪怕婚后两年我一直让你睡在脚踏上?为了那么点恩情,薛善禾,你就这么卑微下贱?” 善禾愣愣地望着他。印象中,梁邵很少一口气与她说这么长段的话。他是爽朗性子,朋友极多,故而在家时甚少,总是与朋友们宴饮。而况他厌烦薛善禾是毁他婚姻之人,更不愿与她亲近。因此很多时候,一天下来,他们彼此间说的话屈指可数。 月色透窗,漫上床沿。善禾圆溜儿的杏眸,在如水月色中璨若明星。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节 这将近两年的时光,善禾已悄悄将梁邵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梁邵从小被梁老太爷和兄长梁邺溺爱长大,又耍得一手红缨枪,心中傲气十足。她本就聪慧,知道如何说才能将梁邵抚毛顺气。 善禾敛眸,声音轻柔柔的,一如今晚的月色:“不,不是的。还因为阿邵……” “什么?”梁邵蹙眉。 善禾慢慢仰起脸,嘴角上弯,笑得和婉:“因为阿邵是我的夫君呐。”亵衣之下,善禾的手轻轻覆上梁邵手背。 三个月前,梁邵生辰,在外与好友宴饮,直至三更才归。 他带着一身酒气,把睡在踏板上的善禾一把捞起,搁在榻上:“硬邦邦的,睡了不疼?”善禾想跑,却被他一把搂进怀里。 善禾小心翼翼地开口:“阿邵,我是善禾啊。”是毁了你婚姻的薛善禾啊。 梁邵迷迷糊糊地闷声道:“嗯……善禾,善善……”他抱得更紧,就这么搂了一整夜。 因此,善禾知道,梁邵其实没有他口中那般厌烦她。 手背触感传来,梁邵只觉灵台如遭雷击。他想抽回手,可手却沉得要命,教善禾握住,更是一点动弹不得。 “阿邵……”善禾又唤他一声。 梁邵喉结滚了滚,声音发涩:“……嗯。” 善禾仍旧是仰脖望他的姿势,仍旧是嘴角微微扬起,她慢慢攀上梁邵结实的臂弯,凸起的青筋在肌肤留下许多道纹理。善禾抬起梁邵的手,让他握住自己的脸颊。善禾从眸子深处漾开笑意:“若非祖父给了我这个借口,也许,我永远不敢跟阿邵说这番话。” 话音刚落,善禾就教眼前人堵住了唇。 因她坐在脚踏上,比梁邵低了许多,故而不得不抻头够上梁邵的吻。 梁邵感受到她有些吃力,大掌托住善禾的臀,一下就将人捞至榻上。 善禾慢慢品味着这悠长的吻,心想着:梁邵应当是有点喜欢我的吧?那挺好,就算是露水姻缘,若有半分情意在里头,日后回想起来,也便不全是怅惘了。 她感觉到腰间箍了两条结实的臂弯,感觉到梁邵一只手捏住她的腰,感觉到梁邵气息逐渐紊乱,手中动作也愈发粗鲁起来。 梁邵习武,身量颀长、宽肩窄腰,此刻将善禾搂进怀里,几乎是完完全全裹住她,不留一丝空隙。 二人皆是第一次,皆是莽撞地手忙脚乱。罗衫半解后,梁邵欺身压上来。他从前鲜少正经看过善禾,总觉得她在屋里,就会永远在那儿,就永远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与别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此刻,他忽而发觉眼前善禾的面目明晰了,柳叶弯眉,杏眸樱唇,处处恰到好处,看得人心里舒服爽气。尤其是这会儿善禾脸上飞霞作烧,眸子清亮,直教梁邵心口宛若鹿撞。他声音暗哑:“你……” 下半句哽在喉间,梁邵再说不出来。善禾轻轻一笑,颤着手勾住他的脖颈,先是吻他的唇,而后往下,吻他下巴。不消一瞬,下颌处的痒与善禾的颤抖皆细细密密传来,梁邵不由在她耳畔喷出口热气:“善善……” 善禾耳朵甚为敏感,这口热气激得她浑身打个激灵,不觉溢出一个绵长的“嗯”来。 梁邵听到那长长的喟叹,一时间气血上涌,浑身像鼓着胀着,急要寻个柔软曼妙之处发泄掉这股邪气。 未久,善禾望着帐顶相互依偎的鸳鸯,在水波中交颈嬉戏。善禾视线逐渐模糊,她感觉到自己像卧在风波中的一叶扁舟上,随着节律轻轻晃荡。 待到后来,那对鸳鸯彻底隐入一片光晕中。她闭紧双眼,齿尖无意识地咬紧下唇。刹那间万物寂寥,善禾脖颈后仰,什么都听不见了。 片刻后云收雨歇,气息渐平。梁邵将她拢入怀中,下颌轻抵在她发顶,声音带着浓厚的倦意。 善禾踌躇片刻,轻声道:“明日起……不睡脚踏了吧?” 头顶传来一声模糊的回应:“……嗯。 “那……”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要换床大些的被褥了。” 梁邵阖着眼,鼻音浓重:“怎么了?” “这条……”她微微动了动,“盖两个人有些局促。我这会儿总觉得后背沾了凉气。” 梁邵不作声,唇角却不自觉地上扬。他将被褥往善禾那边抻了抻,又把善禾搂得更紧,口中却怪善禾:“蠢的,不知道往爷这儿靠?” 善禾把头埋进他胸膛前,没吭声。 作者有话说: ---------------------- [竖耳兔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善禾来咯! 第2章 弟弟犯错,兄长自当为其主…… 梁邵去年靠梁老太爷旧友的保举,在密州府衙的提点刑狱司里谋了个提刑官的职缺。如今已是密州府衙最年轻有能为的官吏,才十八岁。因而次日一早,他早早起床往衙门里去了。 善禾醒时身上酸痛,粘乎乎的。昨夜甚是荒唐,梁邵一次尤不餍足,后又掰着她的肩,迫她跪在榻上,复来了两次,那呵屋啊儿才肯偃旗息鼓。 此刻榻上凌乱,铺在身下的褥子皱巴巴不成样子。善禾一边起身收拾床铺,一边想着未来的打算。 郎中说,多的话,老太爷还有三年的光景,要是今年这病一直不好,熬不过今年年关也是可能的。善禾又开始掂量自己存下的银子,不多,有二十两了,够她一个人大半年的日用。只是,如果梁邵不要那个孩子,她带着孩子走,那日子就有些紧巴巴的了。 要想个赚钱的法子才好。 善禾抱着脏褥子正垂眸思索,门外珠帘教人打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梁邺捧着一匣金银首饰,愣住脚步。 他记得善禾为了照顾祖父,每日都起得很早。可今日的善禾,墨发披在肩头,一身松松垮垮的亵衣泛皱,还有床榻上的狼藉。梁邺很快懂了。 他错开眸子,目视地上:“我等会儿再来。” 善禾因梁邺的突然闯入,也慌得失了分寸。待梁邺出去后,她胡乱卷了床褥,堆在箱笼上,迅速换了套体面衣裳,又挽了个半翻髻。 拉开搁置簪钗的小屉时,善禾望着那静静躺着的、从前梁老太爷赏的七八支簪钗,像想起什么似的。她从中挑出两支素淡的,其余全部由帕子包好,藏进袖中。 “大哥。”善禾打帘而出。 梁邺坐在树下石凳上,一身银丝云纹常服,更衬得他俊逸清扬。 梁邺、梁邵虽是亲兄弟,可样貌气质、举止谈吐却迥然有异。梁邺沉静守礼,温润似玉,待人也客客气气的,但不知怎的,也许是太过沉静以至于冷漠,梁邺像口深潭,潭面再怎么漾起涟漪,底下永远是平静的。而梁邵脾性张扬,率性随意,最是那不拘礼数、厌烦说教之人,他看似不好相处,实则心思简单,有什么话几乎都写在面上,因此他朋友极多,反倒比梁邺更受欢迎。 善禾隔几步立定:“大哥不是在京都备考么?” 梁邺起身,含笑道:“获悉祖父身体不虞,家来看望。” “去了么?” “还没有。”梁邺补充道,“老人家还未醒。” 善禾点点头,斟了盏茶递予梁邺。她踌躇着从袖中取出方才那包好的首饰:“大哥——” 梁邺也捧了木匣递到跟前:“善禾——” 二人四目相视,不由笑开。 “你先说吧。” 善禾摇摇头:“大哥先说。” 梁邺含笑,打开木匣,匣内金光灿灿,堆满各色金银首饰。 善禾双目瞪圆,惊得说不出话来。 梁邺继续笑道:“在京都偶然去了明珠坊,据说是大燕第一的首饰铺子。我突然想起来,你嫁给阿邵时,无人为你添妆。这两年,你鬓上似乎总是那几根素簪子。” 去明珠坊,不是偶然。 想起善禾遭遇,也并非突然。 梁邺指腹慢慢扣住木匣边沿。自从临行前夜,他无意间发现了阿邵夹在田契中的和离书。从那以后,与善禾相关的一切,时时在他眼前敷演。 善禾忙摇头:“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梁邺知道,阿邵对不住善禾,让善禾受了许多委屈。所以,弟弟犯错,兄长自当为其主动弥补。善禾一介女流,又是罪臣之后,唯有庇护在梁家羽翼下,方可苟活。和离之后,她能去哪呢?她该怎么活下去呢?既然阿邵误了祖父照顾善禾一辈子的心愿,那就让他来吧。 梁邺眉目舒展,笑意不减:“就当是我谢谢你,谢谢善禾照顾祖父、陪伴祖父。”他将木匣推至善禾胸前:“我不能时时照顾祖父,阿邵又是顽劣性子,这家中多亏了你。” 他搬出祖父来,强硬要她收下,善禾只好却之不恭了。可是,那藏在帕子里的几支簪钗,该如何同梁邺说? “刚刚想说什么?”梁邺目向善禾掌心的帕子。 善禾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可转念一想,她早晚是要离开梁家的人,早晚要独立门户、自力更生,不会再与梁邺兄弟往来,是万没必要为了这么一点恩情和面子,耽误来日的生计。 故而,善禾掀开帕子,露出几枚簪子,咬唇道:“想请大哥帮忙,把这几支簪子典了。家里的丫鬟小厮,我……我总有些不放心。” 这是实话,因善禾在梁邵面前不得脸,哪怕老太爷再看重她,梁家的奴仆们总有些瞧不起善禾。老太爷死后,谁来护这个罪臣之女呢?梁家奴仆们如此想。 “你缺钱?”梁邺急急开口,“每月月例不够么?还是他们克扣了你的?” “没有,没有。”善禾忙掩饰着,“这些簪子,我总不戴,放在妆匣里,也是要落灰的。不如换了银子来,日后碰到喜欢的再买。” 她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大哥送的,我很喜欢。” 梁邺盯着她的脸,半晌未言。善禾被他看得心底发毛,以为自己拙劣的借口教人看穿了,不由垂下头。在梁邺眼中,善禾低着头,露出乌黑繁密的发髻,颊边垂了几缕碎发,迎着风飘摇。他长叹一口气,自善禾掌中接过簪钗时,指尖悄悄触到善禾掌心,他声音不觉有些抖:“好。” 那几支簪钗终究没有流入当铺,晚间时候,梁邺亲自封了二十两银子,教丫鬟送到漱玉阁。 梁邵下值后听闻兄长归来,骑了马立时归家。他是在账房寻到梁邺的,彼时账房先生垂首哈腰立在梁邺跟前,满脸赔笑。梁邺凝眉翻阅梁府账簿,见梁邵大咧咧跳进来,啪的合上账簿,同账房先生道:“就按我说的办,每月提至五两,其余头油钱、脂粉钱、糕点钱都在官中的钱里扣。你先下去。” 梁邵素不务家计,因而也不大在意梁邺的话。他大马金刀地坐进圈椅内,自斟了盏茶,呼呼喝下去,才笑问:“哥哥怎生回来了?” 梁邺因今日善禾典当饰品换钱的事,对他已有不满。后去拜见了梁老太爷,知镇日里只有善禾陪伴老人家,梁邵只晨昏定省时才过去请安,更是不痛快。梁邺双手撑桌而起,冷笑着:“倒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哥哥。” 梁邵被人暗讽,满心里是困惑:“哥哥这话什么意思?我不记得你,我记得谁?” 梁邺行至窗前,负手而立:“我当你成天价跟那些酒肉朋友厮混,早忘了这个家!” “又是哪里的耳报神嚼舌根子!”梁邵也立起身,“自哥哥赴京赶考,我是夜夜都回来的。” “那祖父的病怎生越发严重?” “我又不是灵丹妙药,难不成天天守着祖父,他病就好了?”梁邵梗着脖子,“郎中也说过,治病讲个医缘,没这缘分,便是日日吃人参虫草也不济事。” 梁邺气得手抖,转身一巴掌掴在梁邵脸上。 梁邵身量本就比梁邺高些许,因常年习武,看上去更比梁邺高壮。此刻被他打了一耳光,梁邵脸往右侧一偏,舌尖顶住挨打的那侧脸颊,自鼻腔哼出声:“你在赴京科考,你就记得祖父、记得这个家了?我不好,至少我日日见得了祖父。你一走就是几月,你是孝顺子孙?” 梁邺本后悔方才冲动,可眼下教梁邵说出这番话,反是气得齿关咬紧。梁邺冷笑着:“我是不孝顺,非但把老人家撇在家里,还没能力,约束不了顽劣的弟弟,反教善禾一介女娘忙里忙外操持整个家!”他甩袍阔步走出。 听见善禾的名字,梁邵脊背一僵。她怎么了?愤懑的潮水渐渐退下,梁邵独立在账房内,颊边火辣辣的,但头脑却渐渐冷静下来。一瞥眼,他瞧见账房先生站在廊下。 “陈先生!”梁邵唤道,“方才阿兄同你说什么?什么每月五两?” 陈先生跨进门槛,拱手道:“大爷说要给二奶奶涨月例,从一月二两涨到一月五两。” 五两银,比梁邵还多一两。 “这么多?她怎么了?”梁邵有些焦急。 陈先生摇摇头:“不知道,许是缺钱吧。” 梁邵回到漱玉阁时,善禾正趴在桌前画画。抄家之前,她尚是薛小姐的时候,善禾最爱画画,尤擅花鸟。后来辗转流落到梁家,她每日照料梁老太爷,再没时间画画了。如今既然要做好来日孤身养孩子的准备,她总得想个长久的、最好体面些的赚钱法子。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3节 梁邵推门进来,见她趴在日常用膳的八仙桌上铺陈画卷,蹙眉道:“怎不去书房?” 善禾搁了羊毫,莞尔道:“今天大哥在寿禧堂伺候,我先回来了。”她看了看铺了满桌的画卷画具:“我怕把你那儿弄乱了。” 梁邵行至她身后,垂眸看善禾的画,笔意空灵、工致婉约。梁邵道:“比外头先生画的还好些。” “当真?”善禾声带惊喜。 梁邵瘪瘪嘴:“怎么突然想画画了?” “长日无聊,总要寻点事做。”善禾含笑抬头,正好瞥见梁邵左侧脸颊的掌印,立时紧张起来:“阿邵,你怎么了?” 梁邵微微侧开脸,不想教善禾看见,口中只说:“没什么。” 可善禾却着紧起来,掰正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他颊边掌印:“我去浸条冷巾子来,须得快快敷好了。明儿去衙门里,才不教人笑话。” 梁邵被人这么仔细盯着,心里一壁抗拒,一壁又舍不得推开她。他扬了扬鼻尖:“平康坊的宋行首打的。” 平康坊系花街柳巷风月之所,密州子弟们日常宴饮,多喜欢择在此地。而那宋行首,乃平康坊顶顶有名的头牌歌伎。据闻宋行首卖艺不卖身,对客人也挑剔得很,那些酒囊饭袋、空有资财之徒,是万万入不了宋行首的房门的。 善禾手一僵,慢慢垂了眸:“嗯,我去拿冷巾子来。” 梁邵一把攥住善禾的手,颇有些气恼:“哪家新妇做成你这般模样的?夫君去平康坊,你不管;夫君早出晚归,你也不管。你到底是梁家二奶奶,还是我这漱玉阁的丫鬟?”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爷能稀罕你那点银子买的…… 这几年梁邵的朋友陆续成亲,每每出门欢宴,那些个浪荡子都要借口早回,说是家有娇妻,不敢怠慢。唯独梁邵,虽最早成婚,却是每每赴宴留到最后的那个,等到再拖不得了,才回梁府。起初,是他不肯回来,不想与善禾亲近;后来,他眼看着各家娘子们派人唤夫君回家,只有善禾从不管他、从不问他,他心里赌气,等着善禾。可每每等到人烟散尽,善禾也不管他,他只好骑马灰溜溜回来。 善禾知道,梁邵是有点喜欢她的,因此也不能用从前丫鬟对待主家的态度对他了,更何况如今还要请他帮忙,帮她生个孩子出来。善禾想到梁邵自小被长辈宠溺,是最需要哄着的脾性,有时比女娘还娇一些,因此她伸出葱葱玉指,指尖勾住梁邵腰带,嘟着嘴道:“那能怎么办?我素来在二爷跟前不得脸,要真提着刀子去平康坊,二爷不得更恼我?” 闻言,梁邵面上还矜着,嘴角却抑制不住上弯:“我什么时候恼你了?” 善禾想到自己如今攒钱很是不易,不如就此从梁邵身上搜刮点银钱来,以备日后跑路。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梁邵腰带:“下个月是我生辰,二爷准备生辰礼了吗?二爷生辰时,我可是绣了整整两个月的褂子呢。” 梁邵笑开:“原来是为了这。到下个月,不还有好些日子么?到时你便知道了。”他自是没准备的,甚至连善禾的生辰日子,他也记不大清。 “哼!”善禾美眸一抬,细眉微蹙,“我就知道。”善禾伸了指尖往他胸前重重一点,而后转身不去看他:“什么下个月?我不过诈你一下,你就招了。我的生辰,且有两个月呢!你还说你不恼我!” 善禾在心底骂了句:真贱!当初大婚夜要和离的是你,现在要我为宋行首吃醋的也是你。既然要我为你吃醋,又连我生辰都记不住。我要是信了你,那才是昏头瞎眼! “善善。”梁邵从后握住她的肩,急声道,“我一时情急,记混了。” 善禾从他手中挣脱开,决定再添一把火。她一壁向妆台走去,一壁道:“我知道的,记混了我的可不要紧。赶明儿记错了宋行首的,仔细她不要你进门!” 那梁邵闻言,果真眉目舒展,笑吟吟追上来:“我与她,是什么都没有的,不过偶尔借她宝地喝酒宴请一用。她琵琶弹得好,下回带你去听,好不好?” 善禾坐在妆台前绣墩上,歪头看他:“那你预备送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打套翡翠头面,如何?还是——”梁邵猛一下瞧见搁在妆台的新木匣,旁边是一个木托盘,上头整整齐齐摆了二十两银,“这是什么?” 善禾不想教他知道自己典卖首饰的事,因此捧了匣子打开给他看:“大哥送的,说谢我帮他照料祖父。” 梁邵自没有多想。在他心中,长兄如父,况且梁邺素来端方守礼,他是没什么好多心的。倒是善禾后半句话提醒了他,下午梁邺怪他不管祖父,思及此,脸颊还火辣辣地疼。他又怕让善禾看出来,转了话头,指着二十两银道:“那这个呢?” 他不过随口一问,善禾却紧张起来,她还不想让梁邵知道,自己正悄悄为和离后的前途做打算。 见善禾容色有些紧张,梁邵才认真看那二十两银子。方才大哥为善禾提了月俸,这会儿善禾妆台上封着簇新的银锭,善禾平日又不大出门,衣裳首饰也总是那旧几样,她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梁邵一下子就想到和离来。 单这“和离”二字,就让梁邵立时着慌了。他很快又想起昨夜善禾说的,孩子留在梁家还是跟她走,都听自己的。是了,她一定是想着要带孩子走,才会要这么许多的钱傍身! 梁邵隐隐觉得难受,他们都做了那事,他们都准备生孩子了,怎么能和离呢? “你要走是不是?”梁邵脱口而出。 善禾猛地抬头,见梁邵眼尾发红,眸中尽是焦躁之色,原本想如何把话捏合圆了告诉他自己未来打算的心思是彻底熄灭了。见他这会的情形,若真的告诉他,指不定他要如何闹。 “没有的事。”善禾偏了脸,朝浴房走去,“我先去沐浴了。” 梁邵一把攥住善禾的腕子,咬唇道:“你要走,是不是?” “你怕离了梁家没钱过活,是不是?” 善禾很想说一句:不然呢?和离书早签了,等祖父一走,我还有什么脸死乞白赖地留在这里? 但她到底没说这话,而是推开箍住自己腕子的手,抿唇道:“不是的,我只是把那些簪钗典卖了。” “卖掉做什么?” “我又不戴,留在妆匣里也是落灰。” “那就落灰好了。你要这些钱做什么?” 善禾歪头望他:“银子在手里,安心。” 梁邵盯住她的脸,显然是不信。他嘴唇翕动,张了半天,忽而垂下头,叹一句:“你去沐浴吧。” 善禾有些不忍心,也怕他就此再不理自己,道:“阿邵。” 梁邵没转身,继续挪动脚步往床边走去。 “阿邵,”善禾咬了咬牙,决心先扯一个小小的、善意的谎稳住梁邵,“我记得你想去北川,跟随镇北侯历练。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我害怕……所以,我想攒些银子,买件顶顶好的软甲给你。到时候你去了北川,有它护着你,我也安心些。” 梁邵脚步顿住,浑身都僵了。他是万没想到善禾攒银子是为了他,是担心他的安危。方才种种难言的凄怆顷刻间烟消云散,梁邵恨不能化作春风,把每一朵春花都拂过。 善禾见他没动作,以为这招不奏效了,正要想如何哄他,那厢梁邵自己转过身来,唇角明明上弯,偏又拼命压下去。他朝善禾扬了扬鼻尖,嘁声道:“爷能稀罕你那点银子买的东西?” 善禾知道,这是哄好了。她也放松下来,哦了一声:“好,二爷不稀罕,不买就是了。” 见她要撂开这事,梁邵反急了:“诶,你……”服软的话是说不出口的,只是心里又堵,无法消散。 善禾再没理他,径去了浴房沐浴,回来时,梁邵已将衾被理好,靠在竹榻上捧书而读。 见善禾进屋,梁邵丢开书卷:“等我回来。” 善禾愣住:“啊?” 梁邵笑开:“你先上床,等我回来。” 善禾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脸一下红了。昨夜说好日后再不睡脚踏上,此刻两只绣枕齐齐整整地排在一起,倒真有点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意思。善禾摸了摸枕上的绣花,长长叹出一口气。 梁邵是有些喜欢她的,她瞧得出来。若她努努力,或许他们便不用和离了。可是,她一个罪臣之女,怎好一辈子做他的正妻呢?她不在意梁邵的意思,可梁老太爷待她好,梁邺也待她好,只要她舔着脸霸占梁二奶奶的名头一日,梁邺兄弟的仕途便艰难一日。这是对梁老太爷的恩将仇报,善禾不能做,也不愿做。从抄家圣旨飞出养心殿的那一刻,善禾便再不是昔日那个只知绣花作画的金陵薛小姐了。善禾悲哀地握住脸,几滴泪从指缝间流出。 她是要走的,是必须要走的。不单为了那份和离书,也为了梁家以后的前程。 善禾侧枕着手,卧在床榻上,神思也逐渐模糊起来。不多时,衾被另一头小小掀开一角。很快,床褥子陷下去,梁邵侧在善禾身后,轻声唤:“善善。” 善禾没应,而是闭了眼装睡。 梁邵欺身上来,紧紧贴住她的脊背,他身上热腾腾的。他附在她耳畔:“善善?” 善禾再不好装了,只得闷闷“嗯”了一声。 梁邵笑开,往她怀里塞了只鼓囊囊的荷包。善禾觉得怀里东西咯人得很,低头拉开抽绳一看,里头满满是金银锭子。 “善善,都给你。我身上的,还有从前攒的,都给你。” 善禾转过身,直直望进他眼底:“为什么?” 梁邵把头埋进善禾肩窝里,一吻接着一吻:“想要善善给我买的软甲,好不好?还想要别的,善善都买给我,好不好?” 善禾有些哀怨地:“你什么都有……” 有银子、有官职、有亲人、有体面的身份……什么都有。而她,一无所有。 梁邵闷闷地笑:“唔……还想要更多,善善都给我才好。”话落,他低头衔住善禾唇瓣,手掌捏住她后颈,指腹把她纤长白腻的颈子抚了又抚。 烛影摇曳间,他欢喜地看着善禾清明的眸子逐渐氤氲水气,声音像从喉咙溢出来似的。 梁邵笑吟吟贴着她,热气直喷在善禾耳廓:“善善,我想要你买的软甲。好不好,嗯?” 善禾痴痴点了点头。梁邵一壁吻她耳垂,一壁道:“善善什么都给我,好不好?” “往后月俸都给善善管,好不好?” 善禾含糊应着。 梁邵忽然抵住她的额头,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不走了,好不好?” 善禾神思一滞,眸色瞬间清明起来。原来这厮这般作态,全为了这句话。善禾不由好奇:“为什么?” 听善禾如此言语,梁邵慢慢从她颈间抬起头,哑声:“原来你……真要走?” 善禾把手勾住他脖颈,望着他垂落脸侧的碎发,心坠了又坠。该不该同他说呢?按理说,他们早签了和离书,走是早晚的事,她便是直说也无妨。一念及此,善禾回望梁邵,却见眼前人冷绷张脸,薄唇抿作直线,直勾勾盯住她。 “我往哪里走?”善禾长叹一气,她没想到自己这般熟稔地就作出骗他的决定。人仿佛扯下第一个谎后,便不断地继续说谎,去圆最先的那个。 梁邵却以为,善禾叹息在“往哪里走”四字上。他咬唇道:“自然是你金陵老家。” 最末四字说得善禾眸光一黯,她苦笑着:“人都死了,家也被抄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回去,住什么?吃什么?” “所以你要攒钱。” 善禾也盯着他,直直望进他眼底。待到梁邵拧了眉,眸中显出不安神色时,善禾佯作怒状,作出要推开他手却不大使劲的样子:“好,既然你这般为我着想,连去哪儿了都替我谋划到了。那就请二爷起开,再给我些银两,我立时回金陵去!” 梁邵立时握住善禾两肩,急促辩白:“不许!我何时为你谋划?我分明……分明是在猜你的意思!” 善禾也不犟,只躺在床上眯眼看他脸红急声的模样,轻声:“我的意思你早就知道了。攒钱是给你买软甲,都是为了你。”她握住梁邵腕骨。 屋内默了片刻,下一瞬梁邵猝然欺身上来,压住善禾与她吻在一处。 不知何时,窗外已滴滴答答落起雨。雨水在漱玉阁庭院的桃花树下蚀了个小小坑洼出来,点滴着将雨珠落进去。 善禾身子靠着梁邵臂弯,与他气息交叠在一处。梁邵指腹揉着她的发丝,没头没脑来一句:“我想看看你的画。”说罢,梁邵已托着她腰背骤然起身。一时失了支力的地方,善禾差点朝后栽过去,慌得她忙环住梁邵脖颈,话也来不及说了。 梁邵行至八仙桌,将善禾搁在她方才的画上。善禾昏沉间忽觉臀下纸张窸窣,垂眸才见午后画的烟雨图上已皱得卷了边。 她可惜地望那幅画,想着如何修补。那厢梁邵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善禾,默然想起方才沐浴过后的事—— 沐浴后,梁邵去了书房,只做两件事。其一,把自己手边所有金银锭子翻找出来,赠予善禾;其二,将那纸和离书烧了。 善禾必不会走了。梁邵如此想。 作者有话说: ---------------------- 傲娇小狗:我稀罕你那点钱买的东西?[白眼]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4节 实际上:啊啊啊啊啊老婆给我买东西了!!![星星眼] 第4章 抱着善禾的,赫然是梁邺!…… 梁邵盯着善禾白皙娇嫩的肌肤,鬼使神差地拿起搁在一旁的羊毫,忽而很想在她身上写满自己的名字。善禾一掌拍开他,厉声:“干什么!” 梁邵像灵魂突然回了躯壳,刚刚反应过来似的,他丢开羊毫,一把将善禾揉进怀里。 善禾知他又有些小情绪涌上来了,收了厉色轻声问:“你怎么了?” 梁邵瘪瘪嘴:“抱着舒服。” 到这会儿还是嘴硬。 就这样赤条着搂了一会,梁邵突然道:“走。” “嗯?去哪里?”善禾不明白他又怎么了,她尚未回神,忽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已被凌空抱起。梁邵手臂铁箍般锁住她腰背,径自朝雕花门扉走去。 善禾吓得要叫出来:“干什么!丫鬟们还在外头!” 梁邵道:“她们都睡了。”嘴上这样说,但还是取了自己白日穿的官袍披在善禾身上:“你裹好。” 再是善禾怎么不肯,他还是抱着人穿过游廊,一径儿来到书房。推开门,松墨香扑鼻而来。 梁邵坐到书案后的圈椅内,把善禾翻了个个儿,让她背对自己、面朝书案坐着。他打开搁置地契、田契的锦盒,将厚厚一沓文书悉数捧出来,摆在桌案上:“都给善善管。” 善禾猛一下瞧见这么许多田地文书,心都被勾了去。她震颤地看着文书上,每块地、每块田的大小位置,暗暗咂舌。看来得对梁邵好点,到时多要两份田契走,以后日子方可过得轻松些。善禾这么想。 她还没想完,又听得身后幽幽传来一声:“善善,抬一下身。” 未及反应,善禾腰间骤然受力,整个人如离水的鱼般悬空一瞬,又倏然落回。善禾倒抽着气蜷起脚趾:“怎么又……” 梁邵松开手掌,欺身贴上善禾脊背。价值千金万银的土地田契就被善禾压在身下,洇出深深浅浅的汗痕。梁邵低声笑着,他立身而起,握住善禾腰肢前后发力。 胸前是凉的,身后却是热的,善禾在冰火间簌簌发颤。待得千帆过境后,她才伏在散乱的契纸间急促吐纳,鬓乱钗横。 梁邵捞她起来时,好几张田契黏在她胸腹前,勾得二人笑将开来。梁邵一一揭下来:“唔,好没骨气的混账东西!才这么一会儿,就自愿跟着善善了。亏得我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改明儿去官府过一下文书,都改成善善的名字,也算了了这些混账的心愿罢了。” 善禾虚软笑开,她指了锦盒中另一沓叠得方方正正的田契地契,问:“这也是你的?这么多?” 梁邵随意瞥了一眼:“是大哥的。”他解释道:“大哥赴京备考后,书房就空下来了,怕放在里头被手脚不干净的拿了,就都锁到我这里。” “看上去比你的只多不少。” “那是自然。”梁邵扬眉道,“大哥是长房长孙,日后又是要登阁入相的人物,自然要丰丰厚厚的。” 善禾听了,不由想起自己身世,敛了眸子没有再问。 却说梁邺的书房空置数月,虽然偶有仆役洒扫,但也不敢乱动文房器物。故此,今夜梁邺侍奉老太爷汤药完毕,回屋预备研墨温书时,才发现桌上的端砚早裂作了两半。 他一时寻不到新砚台,踌躇间想起梁邵书房里有方新砚,便一径奔漱玉阁来。路上,他心如鼓擂,想着会不会碰见善禾,若碰见了,又该如何言语。 漱玉阁里寂然无声,各屋的灯熄了,唯主屋漏出一点豆大暖黄,是都睡了的意思。 梁邺心下空落落的,垂了眸往书房石阶上踩。才走了一级石阶,猛然听见里头的粗喘与娇怯嘤咛。梁邺浑身一僵,紧接着就是梁邵嘶声没口子地喊“善善”二字,越来越急促,而后猝然停住,只余下两道交叠在一起的长长喟叹。过了一会子,是什么“都湿了”“弄脏地毯”等调笑的话,皆是梁邵说的。梁邺臊得满脸通红,手攥住衣角,脚步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动。端方守礼、人称磊落君子的梁邺,此刻站在廊下阴暗处,悉听屋内动静。他最是律己克己之人,只是这会儿,把那些个礼义廉耻全抛闪了,满心里只想: 不是已签了和离书吗?不是夜夜分榻而眠吗? 屋里又是一阵窸窣响动,似是往门口来。梁邺一惊,立时寻了墙角立定,将半个身子掩在婆娑树影后。十几步脚程的地方,书房房门从内拉开,梁邵赤条条精光着身子,抱着善禾走出。善禾云鬓散乱,披了梁邵今日的官袍,逶迤曳地。她趴在梁邵身上,脸没精打采地搁在他肩窝。走动间,善禾勾在梁邵腰间的两只脚悬空晃荡,绣鞋尖儿也颠颠地飞。 善禾抬眸一瞥,不偏不倚正好望见站在树后的梁邺,光风霁月地立在月色下。她美目睁圆,倒吸一口凉气,梁邵不知怎了,歇下脚步垂头问她:“怎的?” 善禾急促摇头:“没什么。我、你……我要滑下去了。” 梁邵勾了唇角,抱住善禾的臀瓣朝上掂了掂:“把脚勾好了。” 善禾还愣愣地,望着梁邺。四目相对,善禾只觉得羞愤无比。偏偏梁邵这冤家浑不知情,此刻立定脚步,又在她唇颊边偷香一口。善禾拧他颈后肉,当真是气恼了:“你走不走?!” 梁邵不明所以,见善禾气鼓鼓的,当她是臊了,本想再香一口,又怕她真恼,终究还是抱着善禾回主屋。 月华如练。树影后,梁邺攥拳而立,指节绷得咯咯作响,素来温润如春的剑眸此刻染了戾色。到底是从前对梁邵失了管教,让他如今这般胡闹。既然签了和离书,便该把人敬着,好生待人家,这会子这样,如何对得起善禾、对得起祖父的殷殷嘱托?梁邺越想,越觉得从前自己对梁邵宠溺太过,才养成他现今把人吃干抹净的霸蛮性子。 这一夜,梁邺终究是温不成书了。那圣人书卷铺在桌案上,密密麻麻的字,夹着他密密麻麻的批红。歪歪扭扭、红的黑的,像虫蚁一般,从书页爬上他手,紧接着爬满他全身。不过眨眼的功夫,字没了,善禾在书上,披着官袍趴人怀里。抱着善禾的人一扭头,吓得梁邺手中狼毫跌落在地。 抱着善禾的,赫然是他自己! 翌日晨起,梁邺梁邵兄弟及薛善禾聚在梁老太爷的寿禧堂,给老人家请安。因今日人来得齐全,梁老太爷喜笑颜开,话多了,粥也进得多些。善禾坐在床沿,一勺一勺喂老太爷喝下,梁邺和梁邵坐在下首,齐齐盯着善禾,心思各异。 因昨日挨了打,梁邵很乖觉地要善禾把粥碗给他,由他来喂祖父。 善禾被他替下来,坐到他的位置上,正好与梁邺面对面。四目相望,善禾忙躲开,只觉得心如鼓擂,垂了脸,指尖把膝上衣料绞个不停。 梁邺面色如常,同往常般含笑道:“阿邵顽劣,这些日子多亏了善禾照顾祖父。” “没有,”善禾声若蚊吟,“皆是我应该做的。” 梁老太爷听了此话,絮絮说起善禾的好来,先夸她孝顺勤谨,日日在自己跟前侍奉汤药,不嫌弃自己这个老头子,慢慢又说起梁邺、梁邵早已故去的父母亲,语带怅惘地道:“若他们还在,家里也热闹些。” 梁邺应和着。他自是知道善禾的好。 当初第一次见她,她通身素雅,鬓上就一根银簪子,乖顺地坐在梁邵身边,明明是最柔媚和婉的长相,眉眼却带着坚毅。用膳时,她亲手剥虾拆蟹,请梁老太爷先吃,比他和梁邵这两个亲孙子做得还好些。 后来再见她,也多是在寿禧堂。她日日侍奉老太爷汤药,从未言苦。梁老太爷年纪大了,屋里漫了老人独有的味道,熏香也散不去,梁邵嘀嘀咕咕的,偏善禾不在意,日日请安从不告假。去年中秋夜,老太爷吃多了酒,翌日肠胃不调,进的午膳全呕出来。漱盂来不及上,善禾便举了双手接住。那时,梁邺震颤地立在后头,自觉此生于“孝”字上,是万做不到善禾这样的。 再后来,善禾得了老太爷的授意,日常煲汤煨羹也多备梁邺的一份,聊纾备考之困乏。每每善禾端了汤羹到书房来,总望着他写的文章发呆,有时还能品出哪句写得好,哪句稍逊一筹。梁邺才知道,原来她从前也是念过书、习过字的。那段日子,习书无聊烦闷,梁邺每天最憧憬的,便是善禾拎着食盒站在廊下,笑吟吟唤一句:“大哥。” 大抵是善禾这许许多多的好,积攒在梁邺心中,因此那夜他偶然发现梁邵夹在田契中的和离书,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而是长长呼出一口气。 薛善禾,算不得阿邵的妻子。 真好。 那晚,他心中的芽苗破土而出了。 梁邺是用过午膳之后走的。梁邵特特向府衙里告了假,仔仔细细检查行装,才亲自封了马车。申时三刻的时候,梁邵和善禾一齐把梁邺送至长亭。临行前,梁邺把梁邵唤到一边,低声嘱托了很多话,无非是要他日常多顾着家里,多看望祖父,梁邵皆一一应下。 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梁邺叹口气:“善禾是好女娘,你好生待人家。” 梁邵愣了一瞬,梗着脖子道:“我何时待她不好过?”心里却发虚得很。 梁邺走后,梁邵要赶回衙门,本想着先把善禾送回家去,善禾却道:“从前不曾在密州街上好好逛过,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了,我逛逛再回去。”梁邵亦觉有理,将身边小厮留下伴着善禾,自甩鞭快马回了府衙不提。 那厢善禾坐在马车内,逶迤从城郊往城内驶去。她从车厢暗格中取出一轴画卷,是她从前画的。因昨日的画弄脏后,她手边只剩下这幅现成的了。 善禾教人将马车停在丹霞画坊前,抱着画卷独自入了画坊。 第5章 善禾半夜不睡偷看春宫,梁…… 丹霞画坊掌柜细细观赏了善禾的画,捻须沉吟着:“笔意工细,精致秀润。” 善禾闻言,忙道:“我一幅画,可再便宜些。” 那掌柜的慢慢抬了眼风,将善禾的画搁在桌案上,冷笑道:“只是,我家从不聘女画工。” 善禾不明白,只要善画、会画,不就好了,何必分个男女? 掌柜的见善禾眸中似有惑色,解释道:“若你是有些名气的画师,亦或是画法自成一体,自有人捧着银钱求购墨宝,这等人物原不必多言,不拘男女,我家俱可收录。若笔意混同流俗,又无半分声名傍身,那便只好跟着我家与书坊合作,专为各类稗官野史添补绣像。你可知,如今市面上最缺哪种绣像?端要何种人物?” 善禾愣愣地眨了眨眼,摇头。 掌柜从博古架上取下一本书来,递予善禾。善禾看封面题为《娇莺记》,翻开,扉页是一女子月下抚琴图,构图平稳、工致浓丽,善禾忙抬头道:“这些我都能画。” 掌柜冷笑着:“你继续翻。” 善禾往后翻了数十页,才见到本书第二幅绣像,画中男子与方才抚琴的佳人搂在一处,右题《月下相会》。善禾脸有些红了,继续往后翻,赫然是床榻之上,二人赤条条抱着,那口口直楞楞插在里头。善禾一下子想起昨夜与梁邵云雨巫山,面色大窘,啪的阖上书。 掌柜见她窘样,呵呵笑起来:“如何?画不了吧?这些画,一幅至少十两。可就是缺人,缺会画、画得好的人,银子摆在这,也没人赚得动。” 善禾立时起身,慌得想逃出去。但那句“一幅至少十两”绕在耳畔,教她抬不动腿。 十两,是她四五个月的嚼谷日用呢! 善禾咬咬牙:“这本,能借我回去观摩观摩吗?” 掌柜也爽气,大手一挥:“赁书一两二百文。”他知道像善禾这样面皮薄的女子,是再不会踏进丹霞画坊了。 善禾从荷包中取出一两的银子和两百文钱搁在桌案上,抱着《娇莺记》落荒而逃。 望着善禾匆匆离去的背影,掌柜倚在圈椅内,长长吸了口水烟。这世上赚钱法子不少,就看你拉不拉得下脸、心黑不黑。掌柜吐出一口烟圈,笑眯了眼。 坐在马车内,善禾颤着手再度翻开《娇莺记》。那后头的绣像是一幅比一幅荒唐,善禾边咬唇边看,等看完后,才觉得唇边生疼。 可是,一幅画,十两呢。 这十两银子像十只玉色蝴蝶,翩翩地在善禾眼前飞。 她又数了整本书的绣像数量,共二十四幅,也就是二百四十两。善禾被这个数字吓到了。一本书二百四十两,如果一年画两本,再加上在梁家攒的这些,漫说养个孩子,她还能在秦淮河边赁个相当不错的院子,丫鬟、小厮、婆子也都能安排上了,便是每年老太爷的祭日,她也能从从容容、宽宽裕裕地从金陵赶回来祭拜。 如此想着,善禾又把书翻开,硬着头皮仔细看下去。 归家之后,善禾先至寿禧堂侍奉梁老太爷,随后料理家中一应琐务,晚间又陪老太爷用过膳。待寿禧堂灯火渐熄,她方得了些自己的闲暇。 刚踏入漱玉阁,梁邵身边的小厮便来通禀:“二爷今晚赴王郎君的炒春宴去了。” 善禾闻言,心中欢喜。梁邵晚归,意味着她可以多翻几页《娇莺记》。 小厮得了话,一溜烟儿跑回如意楼复命。梁邵刚饮了几盅酒,这会子正站在游廊下吹夜风醒神,一眼就望见小厮颠颠儿地跑近,他唇角微勾,笑意里带着几分笃定:“过来。跟爷说说,二奶奶怎么回覆你的?” 小厮回想了一下:“没说什么呀。就说好好玩、玩得尽兴,要是歇在外头,直接派人回来说一声,她把换洗衣服包好让奴才送过去。” 梁邵越听越气,一脚把小厮踹翻在地:“滚滚滚!”他下脚不重,小厮迅速爬起来,忙跑开了。 梁邵气得额角绷青筋。从前他们俩感情不好,他出门不说,她也不问,倒也罢了。现在他们是这样的关系,要生孩子的关系,他主动派人回去告知一声,她非但不急,还连他在外头过夜都想得齐全。哪家正妻做到薛善禾这般田地的?梁邵恨得咬牙。 那厢善禾梳洗完毕,点了两支素烛卧在榻上看《娇莺记》。明明尚未到那潮热天气,她这会子却感到闷闷地,像被热气蒸着头脑,颊边也生烫。 四下里无人,伺候的丫鬟们都退出去歇息了,善禾因看画臊得脸上火辣辣,转而去看绣像旁的文字,无非是官家小姐爱上穷书生的才子佳人故事,她从前听女先儿说书,倒知道不少这样的故事。现在想来,善禾陡然发现,过去她听这些故事时,心中也自有幻想,但绝非书中绣像这般露骨。如今她与梁邵有了夫妻之实,也算通晓人事了,再看这书中的绣像,靡丽之余,更多是不适。 明明书中的佳人出身官家,“眉似初春柳叶、眼若秋水明星”,此般样貌、品性皆是上乘的女子,凭什么床榻之上,被那穷书生揉搓成那样!那书生除了才识好些、模样俊些,还有什么? 善禾又将剩下所有绣像扫了一遍,皆是男子主导、女子受苦的模样,心中不由叹息,怪道那掌柜的说不要女画工。这些画儿,岂可能出自女子之手?必是哪个粗野下流的男人作的,此人也必不懂得床第间的雅趣,才画了这样令人作呕的可憎春宫来! 打更梆子声从外头传来,善禾凝息一听,已是三更了。而梁邵尚未回来,想来今夜是要在外头歇下——从前他也经常如此,不声不响地在外头留宿,像故意跟善禾赌气似的,善禾也不管不问,倒是两相便宜。善禾掀衣起身,行至八仙桌前,铺了画纸,研墨润笔,心中凝思着方才《娇莺记》中绣像,咬笔思索应当如何改。几笔下去,觉得不妥,善禾团了画纸重新画。如此往复数十次,还是不满意。 她人物原本画得尚可,可如今所要画的,男女身子交叠相依,手臂如何排布,四条腿儿如何伸展,面上神色如何,又要把意思表现出来,又要雅一些、尊重女子一些,善禾一时之间没有主意。 这厢她正垂眸苦思,漱玉阁大门被人吱呀推开。 梁邵身边小厮勾头朝屋内一望,小心翼翼道:“二爷,灯都熄了,想必都睡下了。”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5节 梁邵扶着门框晃晃头,闻言重重哼出声,哑着嗓子道:“没良心的!” 猝然听见梁邵声音,善禾吓得丢了指间狼毫,慌忙团了方才所作的画丢进卷缸里。善禾提裙跑回拔步床上,急匆匆将《娇莺记》塞在枕下,盖了锦衾侧卧在榻上,阖目装睡。 刚一闭眼,寝屋的隔扇门就被哗啦推开。梁邵脸颊绯红,双目迷离,摇摇晃晃走进来。小厮刚要扶他,被梁邵一把推开:“干什么?滚。”小厮缩着脖子跑开了。 善禾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梁邵跌跌撞撞走到拔步床前,挨床沿坐了,见善禾安安静静面朝内睡着,气息均匀,心中气愤更甚。他伸手推搡善禾的背,恨恨道:“睡!睡!今夜我醉死在外头你也不管呢!” 善禾装作被人弄醒的模样,睡眼惺忪,实则小心道:“夫君回来了。” 这还是善禾头一遭唤他夫君,梁邵醉得再厉害、气得再厉害,也不由愣住,忽地笑开,方才的气也消了泰半:“你唤我什么?” 善禾在心中叹一口气,这冤家的脾气古怪,一时要顺着他,一时又不能顺着他,总要细细揣摩他的意思,否则又有好一阵要缠磨的。这会子梁邵这样,善禾大约听出来他是怪她“不管”他。真真是奇了,梁邵是最不爱被人拘束管控的性子,故此从前他去哪、做什么,善禾一概不问,就是怕惹他不痛快,不也这样两相便宜地过下来了?今儿又怪起她不管他了。 见梁邵爱听“夫君”二字,善禾立时如病患得了对症之药,她支臂起身,将头抵在梁邵宽背上,轻声:“今晚上等的是谁,我唤的就是谁。” 梁邵闻言笑得更甚,喷出一口酒气。他握住善禾的手,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恼怒了:“既然等我,怎么都不派人去问我一下?” 善禾丢开他的手:“谁教你没良心!” “我哪里没良心!”梁邵急声道。 “你去王郎君的炒春宴,有才子相伴,有佳人作陪,饮的是陈酿,吃的是佳馔,独把我孤零零一个放在家里,守着这空屋等你,好没意思。”善禾把脸转过去,“我就不管你,偏不管你!你要有良心,这会子少不得也该给我带个什么吃的玩的回来,然后恭恭敬敬跟我说:二奶奶对不住,今夜回来迟了。你有吗?你给我带什么了吗?” 善禾把手伸出,掌心摊在梁邵面前:“二爷的良心呢?” 梁邵呆住,他觉得善禾说的话甚为有理,也有些问题,可一时又想不出哪里有问题。夜色之中,他见善禾拧着细眉,眼睛清凌凌的,那点子酒劲上来,手不自觉往善禾身上摸去。 善禾一巴掌拍开他:“没良心的,配你摸么?”她还想说个“滚”字,但又怕实在太过,把梁邵的乖张脾气勾起来,到底还是把那个字咽进喉咙里了。善禾和衣朝内卧下,冷着声音:“浑身酒气,洗洗再来睡。” 梁邵这会儿也懊悔起来,自己怎生就没想过善禾带点什么东西回来?是了,从前每每出去宴饮,他是玩得痛快尽兴了,可善禾独自在府里,又要照顾祖父,又要打理家计,她心中定然有怨的。他非但不体谅——至少每次带碟好菜回来,还怪她不管自己。这么想来,自两年前善禾被老太爷救回来,到嫁给他,再到今日,善禾好像连如意楼都没去过!倒是他三不五时地去赴宴欢饮。 梁邵轻手轻脚躺过去,紧贴着善禾,一口酒气喷在她耳廓,他哑声道:“善善,对不住。” 善禾心底一惊,她来到梁家两年,何时见过这冤家如此情真意切地服软道歉模样。善禾一时没了主张,弄不清他是真心的,还是故意装作这模样的,也不敢擅自开口了。 那厢梁邵鼻尖顶着善禾后脖颈,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声音又黏糊又哑:“对不住……善善……” “我日后一定先想着你。” “去哪儿都跟你说。” “短了谁也短不了你的。” 善禾唇瓣翕动,他是来真的? 她僵硬地侧过去半张脸,正要开口,梁邵已欺上来,堵住她的唇。一时间,男人身上的气味和今宵如意楼炒春酿的酒味一齐钻进来。待梁邵攫取尽兴了,他才捧着善禾的脸,恋恋不舍地分开。 月色之下,梁邵唇边晶莹泛光。他温声道:“身上脏,我去洗洗。” 善禾知道他的意思,懒懒应了一声,忽而如惊雷击中灵台。那《娇莺记》的绣像画得露骨直白,缺了雅趣品味,若是用浴桶遮了那些地方呢?只露出脸、手臂,其余教阅者自己想象,岂不有了余韵无穷的意思? “诶——”善禾揪住梁邵袖口,“你等等!” 第6章 降妖伏魔三百回,铁棒搅弄…… 梁邵动作一顿,抬眼望去,只见善禾秋波盈盈流转,一双杏眸清亮如水,再往下,脸颊已飞起红霞。她贝齿咬住下唇,是犹犹豫豫羞中带俏的模样。梁邵唇角压不住地上扬:“嗯?怎么了?” 善禾咽了咽口水,一只手环住他的脖颈:“夜深了,夫君又醉了酒,我去伺候夫君沐浴吧。” 梁邵登时眼若含星,本就因薄醉而绯红的脸,此刻更是红似滴血,他嘴唇翕动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梁邵颤着手握住善禾的腕子,刚说个“我”字,接下来的话似被吞回去了。他想吻一下善禾,又觉得自己一身酒气尘汗,身上那样粘乎乎脏兮兮的,实在唐突了善禾。梁邵噌的支臂坐起,与善禾拉开了些许距离,他颤声丢下句:“我……我先去。”行出去几步,却又忍不住驻足回望,目光直直望进善禾眼里,他说得磕磕巴巴:“善善……你,你一定记得来。” 善禾望着梁邵背影融于夜色中,忙从枕下摸出《娇莺记》,匆匆翻阅了二十四幅绣像,把其中各式姿势印入脑海。光有姿势,善禾犹觉不够。作画讲究构图布局,因此善禾趿了绣鞋下床,头一件事是打开装衣服的箱笼,可惜她衣裳太少,又几乎是素淡端庄的,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条夏日穿的水红薄纱大袖衫,上头撒满金线绣的花蝶,这原本是婚服的一件。善禾一手抱住大袖衫,余出一只手从妆匣里摸出昨日梁邺赠的几支珠玉簪子,再捧了博物架上的金箔缠丝烛,稳稳插在成婚时用的青铜鸳鸯衔环烛台上,方赶去浴房了。 梁邵坐在浴桶内,身上燥热无比。一想起善禾方才羞怯模样,气血直涌上灵台。这会子酒醒一半,眼前也明晰了。梁邵端了茶仔仔细细漱口,刚咕嘟着把茶水吐在盂盆里,便看见善禾抱了好些东西进来。 梁邵眨了眨眼,被热气蒸腾地像含了水的鹿瞳似的,盈盈地晶亮。他怔怔看着善禾将赤红的金箔缠丝烛摆在浴桶旁,调好位置,小心点亮。而后,她绾好发髻,插入珠钗,褪了亵衣,披上水红袖衫。梁邵脑子近乎是懵的,但身子却露出破绽,两只眼跟随善禾转动,水中的蠢物也活活烧起来。 “善善……”梁邵喉结滚动。 善禾忙完这一切,才将心思匀到桶里的梁邵身上。那厮双臂松松搁在桶沿,眼尾又红又湿,嘴唇半张,唇瓣也是水光粉润。善禾走近,他起伏的胸腔,和绷紧的小腹慢慢显露眼前。 “阿邵。” 梁邵饧着眼勾望善禾,喉间懒懒滚出鼻音:“嗯?”他似乎又饮了一大坛子佳酿,身上爬满蚀骨软虫。 “阿邵可愿,”善禾有些犹豫,抿唇道,“佩着这个?”她指尖垂下条红麝串。 善禾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离开寝屋时又折回去,将这条红麝手串带上了。她只是在心中觉得,倘或男子将女子的贴身之物佩在身上,应当是有某些缱绻且隽永的意味。她本想取那交颈鸳鸯的茜色肚兜,可这等私密之物又太直白了,若是入画,反倒失了朦胧的意思,让人一瞧就明明白白知道这不过是幅春宫,实在流于俗套平庸。 “啊?”梁邵微微皱了眉。他自幼舞枪弄棒,身上何时佩过女人之物? 善禾既怕梁邵不肯戴,又怕梁邵瞧出她利用他作画的心思,忙握住他的手,一径走到浴桶边:“今夜伺候夫君沐浴,须得依我的规矩。” 梁邵尚未来得及言语,善禾已踢了绣鞋径自跨入浴桶,端端立在他两膝之间。水波微漾,罗衫半湿,这水红的绣衫如霞云般铺展在水面,慢慢吃透了水,洇作深绛,再沉入水中,搭在梁邵膝腿上。 “我替夫君带上,好不好?”善禾扬起笑。 红麝手串挂在指尖,摇摇晃晃打着转。梁邵忽而觉得后牙发紧,眼前善禾墨发如云,只用两枚珠玉簪子绾住发髻,绾不住的,便松松垂落香肩,蛇一般游入杏子红肚兜内。他声音暗哑:“哪有大丈夫戴这个的……”手掌却实诚地递到红麝串底下。 善禾噙了笑意,蹲身入水,跪坐在他两膝间,垂首替他戴上红麝串。待得红麝珠子掠过腕骨,善禾笑吟吟抬眸:“阿邵,戴上了——”下一瞬,梁邵反攥住善禾腕子,稍一使劲,便把温香软玉撞入怀中。 宽大可作外袍的水红撒花大袖衫,彻底沉入水中,紧紧粘在善禾脊背,覆住浴桶中的二人。梁邵倾身靠近,掌心护着她后脑将人轻按在桶沿。 他扬了手腕,红麝串便在善禾眼前窸窣晃动。梁邵蹙眉:“为什么要戴?” 善禾自然不愿说出实情,她指腹慢慢捻着红珠,佯作遗憾状:“你不喜欢么?”她微微蹙眉:“我倒觉得它漂亮得紧,阿邵以为呢?” 梁邵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确实是件罕物儿,颗颗圆润饱满,色如初凝赤血,形似蚌中新珠。此刻借着暖暖烛光,其上又盈了层薄薄水汽,竟真有些温润宝气来。梁邵刚想赞一句,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凝起剑眉,声音也有些凉了:“阿兄送的?” 善禾愣了一瞬,不觉笑道:“怎的突然问这个?”她握着梁邵手,让他抚上自己脸。 梁邵有些不大自在,虽说阿兄送善禾那些首饰本没什么,是出于好心,可是……可是现在这般情形下,若真是阿兄送的,他总觉得不好。梁邵的眸子慢慢垂下。 善禾瞧出他这点心思,也无意逗他,辩白道:“与大哥无关。是去年我自家买的,那掌柜的说,红麝有个奇效。”她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 “什么?” “辟邪。”善禾抿着唇对他笑着。 梁邵起初未反应过来,附和了一句:“哦,辟邪,是了。”但见善禾神神秘秘冲他笑,又见善禾听了他这话,噗嗤笑开,眉眼弯弯像夜幕上的月牙儿似的。梁邵先是对着善禾的脸看呆了一瞬,而后立时如雷击灵台,不由笑骂道:“好个小怪妇儿!拿你爷说是邪怪呢!” 说罢,梁邵掬了一捧水往善禾身上泼去,善禾也不肯示弱,立即还回去,把个梁邵兜头淋遍了。 梁邵朗声笑着,动作不停,一时间,桶中水波和肉波儿一齐漾开涟漪,泼泼洒洒地溅出三两滴落在砖地上。动静渐大,雪浪翻飞,桶边盛着漱口水的盂盆咣当坠地。善禾受了一惊,忙住手,仓皇攀住他肩膀,抿着唇道:“小、小声些儿。” “怕什么?”梁邵故意匀出掌风,又推了一抔水扑到善禾怀中。 善禾受了这记水波掌风,脸一侧,鼻尖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她断断续续挤出字句:“丫鬟们还睡在外屋,动静这般大,小心明日阖府都要传二爷半夜……”又是一阵水浪袭来,还有几个字被消散在喉咙里,水流声掩盖住她的细碎嘤咛。 梁邵故意掀起雪浪,喘吁吁黏糊笑道:“嗯,传梁二爷半夜里降伏妖精……”到话尾时,梁邵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粘,像蛊人心魂似的。他把头抵在善禾额前,双手沉入水中,环了一圈搂住善禾的腰,将她彻底抱进怀里。 待到云收雨住,善禾与梁邵身形相叠靠在一处。梁邵倚在桶边,长臂舒展搭在桶沿。善禾仰在梁邵胸腹上,仍是喘息未歇。侧过脸,善禾见那佩了红麝串的手垂落桶外,水滴顺着筋肉一滴一滴坠在地上。善禾灵台通透,现在这姿势岂不正好入画? 梁邵屈指勾了洇透水的红袖袍,懒声问:“从前怎么没见过你穿这件?” 善禾乜斜着望了眼,漫不经心答道:“穿过的,大婚那晚上。” 闻言,梁邵便不言语,低了眸子去吻善禾后颈。大婚那夜,他亲手奉上和离书,何曾认真瞧过她戴了什么首饰、穿了什么衣服。善禾也懒怠想过去那些事。起初嫁与梁邵,她是真心实意想留在梁家,把日子好好过下去的。对那时的她来说,能被梁老太爷救下、能嫁给梁邵,实在是用尽了几辈子的功德福气才修来的福报。若不是那封和离书,若不是梁邵婚后对她的冷淡态度,她一定不会有离开密州回金陵的想法。毕竟,她是在那儿家破人亡的呀。 善禾的心渐渐冷下来。她忽然发现,原本几乎满溢的水此刻只剩了一半,也早就凉了,肌肤竟冷得有些刺痛。善禾撑着桶沿起身,轻声说道:“水凉了,也脏,我去换新的来。你先出来吧。”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打更梆子声,已是四更了。 善禾皱了眉:“不好,这么晚了,你明儿还要去衙里。” 梁邵拦腰将她抱回来,仍把善禾搁在自己腿上,调笑道:“怕什么?早起教小幺儿去告个假,爷今晚上降伏了个妖精,可不得好生歇歇?” 善禾扭头,盯住他眸子直直望进梁邵心底。她眸色清冽,含着盈盈水汽,梁邵心底一颤,立时咂摸出善禾情绪不对。 善禾抿唇道:“你这话,是真心的?” 梁邵着慌地捏了捏善禾颊边肉,讪笑道:“我同你说笑的呢,善善。” “哦。”善禾挣扎着起身,跨出浴桶,“原来说我是个妖怪,能让二爷笑呢。” “善禾!”梁邵霍然起身,目光锁着善禾身姿,“对不起。” 善禾褪下袖袍,兀自取了布巾擦干身体,声音淡淡的:“没什么好对不住的。天晚了,早些歇息。” 梁邵近前两步,身上的水便滴滴洒洒地落在砖地上。他伸出手想握住善禾两肩,恍惚发现自己身上都是水,抱她又该把她身上弄湿了,只好悻悻地垂了手。 善禾重新换上来时穿的亵衣,心底是薄薄的凉意。她觉得自己真可笑,明明是个官奴了,明明如今全仰靠梁家过活,可这会儿想到梁邵从前对自己的冷淡,想到他那句“妖精”,心里还是没来由地气。到底是身子落了尘埃,心还挂在十五岁前的那片天空。大抵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盖谓如此也。可转念一想,她哪里身为下贱?十五岁前,她分明是金陵体面的官家小姐,她学过琴棋书画、礼仪规矩,她没有害过一个人、作过一件恶,她将梁老太爷、梁邵兄弟当作自己血亲一样对待,她清清白白一个人,凭什么下贱?就因为阿耶犯的那些错吗?可谁没有犯过错。天子也犯过错,贵人娘娘们也犯过错,凭什么他们犯错了就轻轻揭过去,阿耶犯错了就要砍头抄家,连她也要一起堕入泥泞,永世顶着官奴的名头。夺嫡的是三皇子,不孝的是三皇子,成功后登上皇位千秋万岁的也是三皇子,那凭什么失败了丢掉性命的是阿耶! 善禾眼前一酸,漫天的委屈压上来。她手中攥着布巾,咬唇不让泪珠滑出眼眶。一低头,看见自己光脚踩在砖地,凉气入骨,白皙的肌肤在夜色的朦胧烛影中青得发紫,像死了许久的尸体。自胸腔升腾起一股浓酽酽的恶心,善禾忍不住犯呕。她弯腰扶住桶沿,干呕了好一会子,什么都没吐出来,反倒是眼泪珠子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梁邵吓呆了一瞬,立时冲上去挽住善禾,口中焦切地问:“你怎了?”他一壁替善禾抚背顺气,一壁扬了声音:“来人!来人!请郎中来!” 善禾却按住他的手,摇摇头:“我没事。” 梁邵不顾她的话,径自披了宽袍,拦腰抱起善禾,一脚踹开房门,匆匆往寝屋去。院里的丫鬟皆被吵醒了,她们披衣出来,只见善禾脸色泛白,身上衣着周全,拧着眉缩在梁邵怀里。梁邵则浑身湿漉漉的,走时还滴着水,宽袍也只是用一根腰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精壮的胸膛和两腿都露出来。丫鬟们忙垂眸低脸,四散着跑出去喊小厮请郎中。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出自《红楼梦》。 作者有话说: ---------------------- 此章已修改[狗头] 所以后来的宝宝们请记住:玩水不是真玩水,而是降妖伏魔妖精打架。 第7章 风闻这梁邵与其正头娘子素…… 郎中到时天已蒙蒙亮,彼时善禾卧在榻上,额角沁满冷汗,虾一样蜷缩着捂住肚子。 寿禧堂也传了人来问话,梁邵坐在寝屋的石阶前,耷拉着头,十指插入浓浓墨发中。郎中诊脉后,捻须同梁邵及寿禧堂婆子金嬷嬷道:“二奶奶想必是郁结于心,久而气血失了常度。今次又骤经冷暖,阴阳不调,以至于经脉受了激荡,这才提前来了月信。老朽先开一剂疏肝解郁的方子,这几日多加保养,再加上二奶奶本是身体健旺之人,日常多多休养定然就好了。” 金嬷嬷闻言,不由问漱玉阁伺候的小丫鬟道:“快入夏了,夜里也不冷,怎么骤经冷暖了?” 小丫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偷拿眼睛觑梁邵。梁邵早垂下头,咬唇道:“都怪我。” 金嬷嬷闻言长叹一息,便不再问,只说自己回去复命,让梁邵早点休息。行了几步,又转过身同梁邵道:“老婆子我在寿禧堂伺候多年,今日说句本不该说的话,二爷好歹听我啰嗦一句:二奶奶出身是不好,当年老太爷逼二爷娶妻,也是不好,可两年过去了,二奶奶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寿禧堂没一个不夸的。单凭这一件,二爷再怎么不喜欢,也该看在老太爷的份上,好好儿把人放在屋里,别辜负了。来日老太爷入了土,碰见她爹娘老子,心里也不难受愧疚了。” 梁邵怅怅张开嘴,翕动半天,复又低头无言。那婆子一壁出了漱玉阁,一壁叹道:“偏偏是嫁给这个,两头都不好过。若当日选的是大爷,说不定好些。嗐!选了大爷,又耽误科举,这实在是……”梁邵呆呆立在那头,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几乎成了个冰人塑在那儿。等回过神来,梁邵忙撩袍跑回屋里,善禾已和衣睡着了。 这日梁邵到底是没去衙门里,传话的小厮躬身立在廊下,同府衙的官老爷陈大人道:“昨夜二奶奶急病,这会子还歪在榻上,二爷也吹了些风,今日留在府里照顾休息。”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6节 那陈大人并几名差役无不纳罕:风闻这梁邵与其正头娘子素来不睦,且他娘子据说是奴籍出身,岂可能为了她耽误差事?这几人一壁纳罕,一壁带着点八卦好奇的心思,午后使了小幺儿去梁府问安,得知梁二夫人真病了,梁邵照顾奔走了一上午,几人方相约下回邀梁邵出来欢聚,以便探问个明白。 闲话少叙。却说梁府漱玉阁里,善禾是被硌醒和热醒的。她侧卧在榻上,枕着梁邵的手臂,那人另一只手覆在自己小腹前,掌心慢慢渡来热意。梁邵从小是个热炉子,不怕冬天最厌夏日,到了酷暑时,恨不得日日凉水洗澡。这会儿搂着善禾,他浑身燥热,很快善禾也被他捂热了。 善禾支臂想坐起身,却发现这厮紧紧箍住她,让她动弹不得。梁邵也朦朦胧胧醒来,睡眼惺忪:“醒了?”善禾闷闷嗯了一声,第一次被人抱着睡,实在是不习惯。她推开梁邵的手臂,不动声色地往里挪了挪,坐起身,立时觉得身下泛滥汹涌,小腹隐隐绞痛起来。 梁邵也跟着起身,见善禾蹙眉,忙问:“怎么了?可是又疼了?” 善禾摇了摇头,又觉得头脑发晕,只好倚着靠背,慢慢歪下来。梁邵皱眉见善禾苍白着一张脸,连嘴唇也了无血色,蹬上皂靴:“你歪一会儿,我去端药来。” 待得药端来,梁邵一勺一勺吹得温温的,才送入善禾口中。梁邵见善禾两手交叠,搁在腹上,不由道:“郎中说你太瘦了,你这腰间,也没几两肉。” 善禾不禁低头,果然腰腹瘪瘪,她怅笑道:“以前倒胖些,这两年好像怎么吃都吃不胖。” 梁邵听这话剜心,知道薛家那事砸在善禾头上无异于天塌,正色道:“想来是你操心太过,寿禧堂那边,有丫鬟婆子们,日后你就早晚过去晨昏定省,也使得的。就这么养一段时间,肉肯定长回来。” “那怎么行呢。”善禾望着自己平坦小腹,淡淡笑着,“不过,是得长胖些,日后若是有缘分,就是一口饭两张嘴吃,瘦了不好。” 善禾想着,自己得快快好起来,要是能怀上孩子,就更好了,梁老太爷必定欢欣。 梁邵闻言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善禾的意思后,心下想到:善善还想着身孕的打算,应当还是喜欢我的吧?如此想来,搁在梁邵心尖的石头才稍稍落地。 二人此后倒没说什么话,整个午后,善禾歪在榻上休息,梁邵则去了寿禧堂伺候。到晚间,梁老太爷传话说善禾不必过去,可善禾自觉身体好了许多,还是扶着丫鬟的手往寿禧堂去了。 饭摆在寿禧堂正厅,善禾的那份,特特加了滋补气血的七红汤。用到一半,外头急急跑进来一位小厮,喘吁吁来请梁邵:“二爷,府衙那边来了个案子,说是月坨村死了七个人,陈大人差您过去一趟!” 梁邵搁了碗筷,如往常般起身就要走,才跨出去半步,忽地想起梁老太爷和善禾都在这里。他从前是只顾自己的性子,快乐是自己的,痛苦也是自己的,好坏都厌烦同家人说。可自从与善禾关系缓和后,不知怎的,他仿佛意识到自己肩头担着的责任,说不上来,但似乎万事得有个交代了,给家里一个交代。这会儿,梁邵转了身子,拱手同老太爷道:“孙儿先回衙门里去。” 等老太爷点点头,梁邵方对善禾说:“晚膳后早些回去歇着,横竖这里有方嬷嬷她们,郎中说你操心太过了。” 善禾见他忽而转了性子,还愣了一下,等她答应时,梁邵已阔步行至廊下,着紧问小厮,声音急促:“死的什么人?仵作去了么?如今可有抓到嫌犯?” 梁老太爷望着梁邵的背影,缓缓笑开:“阿邵原本就是个孝顺孩子。” 善禾扒拉着碗里的饭,心中却不住怅惘。来梁家后她听说过,梁邵从前虽然淘气乖张,但与梁老太爷和梁邺都甚为亲密。自从老太爷逼他娶善禾,他虽然答应了,可心底赌气,这才与老太爷逐渐生分下来。 是了,一个本该参加武举、前途无限的男儿,怎愿意娶个贱籍出身的女人呢?如今他在府衙里的提刑官差事,也是梁老太爷卖了情面,又暗中塞金送银才把梁邵这个白身按进去的。善禾更觉得对不住梁邵,对不住梁老太爷,亦觉得老太爷死后,她应当立即和离,还梁邵似锦前途。 梁老太爷笑呵呵又同善禾说了好些话,无外乎是把身体将养好,若可以就生个孩子,以及梁邵让她受委屈便只管告诉老太爷,老太爷肯定为她做主这些话。善禾闷闷应下了。 却说晚膳过后,善禾回漱玉阁,见自己身上好了许多,只有层薄薄的难受,便想着作速将那幅画画出。刚润好笔,外头传来吵嚷声,原来是梁邵身边的小厮成保赶回来,说是梁邵跟随陈大人去了月坨村,要到后日下午才回来,请二奶奶收拾几件衣服包过去。善禾一听,顿时心生欢喜。梁邵不在,她便能徐徐将绣像画出了。兼之这三日同梁邵做了那事,身上委实疲累得紧,正好歇一歇。 这厢善禾笑逐言开地包了几件梁邵的衣服,又想起他素日是爱干净、爱鲜亮的性子,便把他日常用的器具也拿出来,束发的冠子、擦脸洗澡的几条巾子、常用的茶盏漱口碗等等,一并包好,交予成保。成保缩手站在一旁,见善禾神色无异,甚至眉眼间隐隐有喜色,心直往下坠。梁邵吩咐他回来取东西时,特特嘱咐,要他观察善禾的脸色,回去务必一一禀报。如今善禾喜笑颜开的模样,他回去后该如何复命呢? 成保小心翼翼问:“二奶奶,二爷又不是去好久,就两晚上,这些不带了吧?” 善禾正色道:“万一呢?从前不也有过说离家两日,结果四五日才回来的?都带上,以防万一。” 成保掂了掂两只大包袱,长叹一气,翻身上马,遁入夜色之中。 送走成保后,善禾方坐回八仙桌前,重新研墨润笔。她回忆着昨夜情状,以狼毫勾勒线条。浴桶内,女子背靠男人胸前,男人则倚在桶边,手垂在桶外,腕间是条红麝手串。女子鬓乱钗横,美目微闭,脖颈后仰,紧紧贴着男子肩窝。男子则脸带调笑,开口似在说话。桶的另一头,松松垂了条水红薄纱,一半浸在水中,一半散在地上。砖地之上,水渍淋漓。待得勾勒完毕,已近三更时分。善禾困得眼皮打架,收了桌子就和衣睡下。 翌日清早,善禾照旧去给梁老太爷请安,而后处理阖府琐事。她身上已好了许多,只是仍旧气短,说一会子话便要歇段时间。待得所有事毕,已近午时。善禾刚用完午膳,小丫鬟来报说成保回来了。 善禾以为是梁邵出了什么事,猛一下想起昨日说的“死了七个人”之话,不由神驰猜测,担心是有什么杀人魔作祟。善禾心口一坠,忙迎出去。 成保正拎了一个鼓囊囊的油纸包儿走进来,包里包外散着甜津津的香气。 见了善禾,成保笑嘻嘻请安:“请二奶奶安。这是爷吩咐小的带给二奶奶的,说是月坨村最有名的玫瑰酥饼,十里八乡的玫瑰酥饼都没他那儿好吃喱。”说罢,成保双手捧上细麻绳捆作十字花样的油纸包。 “一切都好?”善禾拧眉接回来。 “好,自然都好。”成保道,“有线索了,估摸着今晚上就能抓到人。” 善禾点点头:“好。” 成保走后,善禾两指拎着油纸包儿回来。拆开纸包,但见十数枚玫瑰酥饼层层相叠,酥皮上泛着蜜光,芝麻粒儿粘在酥皮上。善禾取出两块,用素帕垫着搁在桌案,其余则重新包好,唤来丫鬟晴月:“你把这些送给老太爷去。就说是二爷特特带回来给老太爷的,再说二爷让老太爷这两日多加保养,等回来了亲自去给老太爷请安。” 晴月答应着去了,没一炷香的时间,她拎着两只油纸包儿笑嘻嘻跑回来。善禾问她是老太爷吃不惯么,怎么还多了一包。晴月抿唇笑道:“老太爷拿了两块,剩下的让奴婢包好了给二奶奶送过来。还把这包桂花糕让奴婢一起带回来。还让奴婢说,这是二爷特特让成保带回来的,只是老太爷嫌太甜了,吃得牙疼,只好给二奶奶受用了。”善禾低头看见两只一模一样的油纸包儿,一模一样的细麻绳,鼻尖一酸,握着脸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作者有话说: ---------------------- 梁二狗:啊啊啊啊她说为了生孩子要长胖些!她一定是爱我!!! 善善:祖父今天看起来不开心,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从前的事了……哎。 京都。 梁举人:读不进去读不进去读不进去!t t想她 第8章 别看这春宫上头至少得画一…… 月坨村临时搭了几间草棚,供州县来的官差们查案歇脚。梁邵蹲在验尸房外,等待仵作验完最后一具尸体。老远儿他瞧见一匹棕马,破尘踏土而来。 成保下了马,将善禾的反应告与他,还特特强调善禾专程问了句“一切都好”。梁邵听完,唇瓣不自觉上翘。 昨夜随陈大人一路披星戴月赶来,他坐在马背上,仰头望漫天繁星,心里想了许多。起初被逼迫娶善禾,他是不愿的,为此甚至与祖父赌气大半年。没别的原因,他不喜欢在自己一辈子的大事上,受人辖制,漫说娶了善禾于他日后仕途无益。所以,在大婚之夜他亲手奉上和离书,婚后也是夜夜与善禾分榻而眠。若无要紧事,他决计不同善禾多说一句话,就像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至于究竟是哪一日他对善禾有了改观,梁邵也想不起来了。现在回忆过去的两年,善禾给他留下的印象,大多是一声不吭地,要么在照顾祖父,要么就是操劳家计。梁邵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练武时穿的短打内里被善禾绣了朵粉艳桃花缝补起来的震惊。那会儿善禾绞着手,期期艾艾地同他道歉:“对不住,我看这衣服破了,就想缝一下。你不喜欢,我拆了重新做,你别生气。” 善禾像一湖碧水,永远平静,扔颗石头下去,也只是掀起一片涟漪,没一会子就又重归安宁。那时梁邵想,他只是恨命运万般不由己,而非恨善禾。换了别的女子,他照样会痛恨,照样跟祖父赌气的。 等回忆完他与善禾那些不亲近的点点滴滴,月坨村已到了。眼前数十把灯火,在夜幕中撕开一角。梁邵心境忽而开阔起来,既然已经娶了她,那便是覆水难收,再赌气下去,才是教他自己、教善禾、教老太爷三方都不好过。不若从此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横竖仕途上有大哥在,他如从前一样做个密州第一富贵闲人,有何不好呢? 以后,得好好对善禾。 这是梁邵那晚上作的最后总结。 梁府漱玉阁。 善禾终于将绣像画出来。大抵是因为那十两银子总在眼前飘,善禾画画时,心里异常兴奋。她一壁画,一壁想着:等离了梁家,就该自己动手过日子了。思及此,善禾兴奋得几乎手抖。一个女人,靠自己,把日子蓬蓬勃勃地过下去,真是了不起。而况她从前是个官奴! 她甚至在想,等她离了梁家,梁邵会同意她回来祭拜梁老太爷吗?他应当会同意的,毕竟他如今对自己的态度已大有改观。那如果他再娶妻了呢?想到此处,善禾慢慢搁了笔。那就不能回来了,她一个前妻,若是挟恩总在现任夫人眼前飘,实在是没眼色。不过没关系,她在金陵给老太爷奉个牌位,日后每年祭日和清明,她与孩子遥在金陵祭拜,老太爷应当不会怪罪她的。 善禾躺在湘妃榻上,把画搂在怀中,觉得往后的日子真真是有盼头。 及至第三日上午时分,善禾换了件寻常人家的妇人服饰,让丫鬟赁了辆普通马车,怀里抱着绣像,悄悄往丹霞画坊驶去。 见善禾的仍旧是那掌柜。 掌柜显然对于善禾的去而复返大为震撼,不由上下打量善禾几遍,教丫鬟看茶。 善禾将自己的画捧给他,道:“这样画,成吗?” 掌柜的一边看,一边咂咂地抽水烟:“鄙人姓米。” 善禾想这是路走通了的意思,忙道:“米掌柜。” 看了好一会儿时间,米掌柜将善禾的画掼在桌上,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善禾脸上:“你这画的什么?你没看《娇莺记》吗?你画的这么隐晦,谁愿意付钱买?” 善禾脸噌的红了,她咬牙道:“这已不算隐晦了。而且,若按书上那样画,太过露骨直白,反倒不美……” “美?”米掌柜乜斜了善禾一眼,嘲讽道,“一本□□,要什么美?读它的都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看画儿要什么美?你说的美,是文人夫子、闺阁小姐读的。可哪家夫子文人、闺阁小姐读这种书?你要美给谁看?” 善禾头垂得更低。 “吵什么?”里屋打帘出来一位阔面脸高鼻梁妇人。 米掌柜见了她,忙起身弓腰笑道:“夫人来了。” 那夫人白了米掌柜一眼:“大清早的吵什么,不做生意了?” “哪呢。”米掌柜赔笑道,“这儿有个来聘画工的。” “画工?”夫人眼波流转,上下打量善禾一眼,“稀奇,竟是个女子。”夫人随手拿起搁在桌案的画,细细看去,沉吟着不说话。 米掌柜见自家夫人锁眉屏息模样,笑道:“我也说这画不好,画得这样隐晦,如何卖?我去打发她就完了。” “米小小。”夫人眼波一横,“谁说画得不好了?” 米掌柜做生意的终极奥义:听娘子话会发达。当下,米小小掌柜立时咂摸出夫人的深意,倒吸一口凉气:“我去沏壶茶来。” 米掌柜走后,那夫人将画纸反扣在檀木案上,噙着笑坐在善禾对面,身子后仰往黄梨木圈椅内一靠:“既要做画工,须先想个名号来。” 善禾不解抬眸。 夫人继续道:“我姓吴,乃丹霞画坊的坊主,日后唤我吴坊主便是。你既来应募画工,总得先想个诨名儿。难不成用你本家姓名,教街坊四邻戳你爹娘脊梁骨?” 善禾怔了怔,亦觉此话有理,转眸思索片刻,道:“那就叫——” 吴坊主道:“且慢。”她扬了声音:“小小!请笔墨文书来!” 只听得里屋高声答应着,没一会子,米掌柜笑眯眯打帘出来,双手捧漆金錾花盘儿,上头托着笔墨纸砚,并一只雕漆紫砂茗壶、两只茶盏,最末是枚巴掌大的锦盒。 “写下来。”吴坊主道。 话落,米掌柜迅速铺陈纸张、扭腕研墨。善禾低头一瞧,这并非空白纸张,而是一张画工聘书。 吴坊主自斟了盏茶,葱指指着契书上的字:“五年为期,润笔银按市价□□拆账,你六我四。姑娘,这算得十足的诚心了。只有一件,今在我家签了字,契书年限内只许给我家画画,不许接私单,不许私自卖画,便是给相好的郎君题扇面,也不行。” 彼时米掌柜已研好一池浓墨,细毫蘸饱墨汁。善禾心如鹿撞,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她颤颤地接过笔,目光落在“五年之内不得另投别家”十个馆阁体小楷,踌躇无措,只觉得像签卖身契一样。 吴坊主见善禾犹豫,也不勉强她,擎盏悠悠品茗,重又欣赏善禾的画。 善禾搁了笔,缩手拢回藕荷色衫子下:“吴坊主,若签了这契书,是你教我画什么,我就必须画什么吗?” 吴坊主呵呵笑起来:“我家画坊每月派活三次,应不应承全凭你自己心意。画一幅,结一幅的帐,你六我四。画得勤的,一个月少说挣百十两银子。若是你签了字反悔,五年内一次活也不接,都使得的。只是不许给别家画,不许画私单。” 善禾慢慢明白,原来这丹霞画坊的契书,除了应聘画工外,更是要拿高额工钱,把整个密州的画工垄断。其余画坊的工钱,也是六四分账,却是画坊六画工四,只有丹霞画坊让画工赚更多些。在来丹霞画坊之前,善禾隐约听说,全密州最大的画坊就是丹霞画坊,上个月慈云观筹画三百幅《九华经》,就是丹霞画坊接的。正是因为这些,善禾才选了丹霞画坊。 善禾继续问:“那如果我一幅画画得不好,该当如何?” “自然是改,改到好为止。改不好,这幅画的润笔银肯定是赚不到了。”吴坊主答道,“不过,我家给你六分的拆账,已算得上密州诸画坊里最公道的了。” “好。”善禾咬咬牙,她没那么多选择的余地,丹霞画坊已是她最好的出路。 见善禾重新执笔,吴坊主眯眼盯着空白契书:“只需写你诨号,本家姓名叫什么,我不管的。写完画个押,就好了,之后我再同你细讲咱家规矩。” 善禾点点头,提笔写下:贺山雪。 米掌柜立时捧了錾花盘儿上的锦盒,打开,是画押的印泥。善禾按了拇指印,米掌柜正要按自己的,吴坊主横了他一眼:“滚。我签的画工,关你毬事!” 米掌柜也不恼,只说:“是,是,我先回后院看画了。娘子先忙。” 吴坊主冷笑道:“把你眼里的毬屎擦干净!恁好的画技,差点被你这瞎眼的赶走了。” 米掌柜一叠声地应“是”,兀自转回帘后,往后院去了。 待得吴坊主也签了字画了押,两份契书彼此各存一份。吴坊主亲自给善禾添了茶:“这丹霞画坊的话事人,不是米小小。” 善禾轻轻点头:“我看出来了。”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7节 “所以,我很想画工里有几个女子。”吴坊主将茶盏推至善禾面前,“男人么,是有些才华的,可脑子里就那点事。米小小监制的那些绣像书,太俗,上不得台面,也只能卖给码头的短工、不识字的粗人,还有那些表面礼义廉耻、实则小人的伪君子。赚这些人的钱,到底有限。” 善禾小心开口,顺着吴坊主的话说:“那赚什么的人钱,才好呢?” 吴坊主勾了唇角:“我且问你,一家之内,什么人管家计、管账簿?” 善禾脱口而出:“自然是主母。” “是啊,”吴坊主轻轻呷了口茶,唇齿留香,“管钱的是女人,怎么这些书、这些画,就少有给女人看的呢?” 善禾如雷击灵台,恍然大悟,但嘴上还是说:“也许是因为,自古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少有给女子读的书。” 吴坊主轻笑道:“这都是老话了。如今但凡是家族体面、有点家私的门户,哪家姑娘不习字读书,哪家姑娘不学礼仪规矩?且说一件,现在各家嫁女,要女儿去做夫家的主母,要女儿知道钤束后宅、打理家计。不识字,怎么看账簿?不读书,有什么心胸约束后宅的妾室奴仆?嗯?”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说那家世略差些的,也许当真不用识字,一辈子操劳家务,为老爹、为夫君、为儿子,忙里忙外,好不疲累啊!临了了,几抔土堆个小尖儿,这辈子就结束了。这样的女子,生命只该这样吗?她们凭什么不能有点自己的乐趣?不识字,那就看画书嘛!” “画书?”善禾问道。 吴坊主自博物架上取出一本封面早已磨皱的旧书,递给善禾。打开,每页只有画,画的也是《娇莺记》的故事,从才子佳人初见,到月下相会,再到立下海誓山盟,每页虽只有几个字,有的甚至没有字,但剧情却以画代替了,足够不识字的人读下去。善禾一一翻下去,只觉胸壑如溪水淌过,好不通透。从前画画,只当做是消磨时间的消遣,从没想过以此挣钱,更没想过用画讲故事,用画做一本书。 “这是我自己画着玩儿的。”吴坊主道,“我画技一般,还是得有画工来掌笔。米小小说这卖不出去,除非画得露骨,把男人的口口、女人的奶口画出来才行。我偏不!什么破画一定要把口口画出来才能卖出价钱!呸!老娘就不要。今儿我把这些告诉你,并非是你画技多出众,而是因为你是个女人,你知道画画时要讲究雅趣、讲究留白,知道被画的男女是一样的,知道并不是所有看春宫的人,都那样下流。” “你别看这春宫上头至少得画一男一女,但其实只画了一个人,就是女人。不管什么春宫,什么绣像,女子都得画的妩媚风流,男的么,只要把口口画出来就行了,丑的俊的,都无所谓。因为他们画的时候,只想着跟女人做那事!所以,我要一个女画工,我要她画的时候,不仅画女人,更要画男人!甚至是,不画女人,只画男人。” 善禾怔怔望着吴坊主,这是她从前不曾想过的,如今吴坊主好像在她眼前开了道门,光照进来,通体生暖。善禾嘴唇翕动,想说什么,但发现想说的话,几乎都在吴坊主的意思里了。她还是开口道:“坊主,我能问问您的名字吗?” 吴坊主笑开:“吴天齐。我阿耶给我取这个名字时,是化了寇准‘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的典故。可我现今觉得,它还有另一层意思。” 吴坊主没有说,再说下去,那是要砍头的大罪了。善禾心里猜到,吴天齐,吾天齐,吾与天齐。 吴天齐与米小小。真有意思。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出自寇准的《咏华山》。 作者有话说: ---------------------- 吴天齐:吾与天齐。 米小小:脾气小小,志向小小。 第9章 阳光洒进来,一半照在梁邵…… 马车缓缓停在梁府二门,善禾扶着丫鬟晴月的手下了轿凳。甫一落地,眼前响起幽幽怨怨的声音:“善善,你去哪里了?” 梁邵立在垂花门下,哀怨望善禾。他本该是今日午后回来的,可为了早见善禾,他将所有差事处理完毕,推了陈大人的午宴,急匆匆赶回来。走到漱玉阁时,丫鬟同他说,善禾出门了,不知去哪里,也不知何时回来。梁邵记得,善禾是鲜少出门的呀。 善禾蹙了眉:“怎么回来了?不是今儿下午才回吗?” 梁邵不爱听这话,登时冷了脸:“不想我回来?” 梁邵比善禾高了大半个头,伫在那儿跟个柱子似的。此刻他挡住善禾的路,拧眉抿唇,直勾勾望进善禾眼底。善禾不知他又怎了,捏不住他的心思,而况今日她有一件大喜事,做好了,未来说不定再不需要仰人鼻息过日子,因此善禾现在满心只想着回去看吴天齐给的书册,懒怠哄梁邵。善禾扬起笑,捏捏梁邵手背:“没有呀,你提前回来,多好。你在外面多呆一刻,祖父也多挂心一刻。走吧,等会儿寿禧堂该传饭了。”说罢,善禾抱着怀里的书册径自朝阁内走去。 这话听得梁邵一时受用,等慢慢咂摸过来,他又跟后面两句杠上。梁邵赶在善禾身后,追上话:“祖父挂心我?你呢?你不挂心?” 善禾行至八仙桌前,端端坐下,抬起美目睨了梁邵一眼,心底忽而浮起一团疑问。善禾拿不准,因此悠悠问道:“阿邵,你是为了我,才这么早回来吗?” 梁邵耳廓噌的红起来,忙里忙慌地错开眼,坐在善禾对面,目向窗外,硬声道:“什么话……谁为了你?是衙里的事都忙完了,我才回来的。谁知我一回来,你人不在,丫鬟也说不知道你去哪里了。你生着病,还这样外出,要是有什么好歹——”他想起方才善禾那句“挂心”,故意作怪道:“祖父不得挂心得紧。” 善禾隔着桌案望他,说不清心底是庆幸还是有些失落。原来梁邵是爱屋及乌,如今才肯对她好的。若不是老太爷对她的看重,也许梁邵到现在还是不愿搭理她吧。不,若无老太爷,他们根本不会成为夫妻。善禾觉着失落,倒并非是她爱慕梁邵。她是重情义的性子,既然嫁与梁邵为妻,她便做不到完全将他当个陌生人。这几日的相处,她很开心能感觉到梁邵对自己有一丝丝的喜欢。当然,也许这份喜欢是他们做那事带来的。可毕竟是拜过天地、同枕一榻的缘分呀,来日也许还会共同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既然如此,她总是能感觉到心底有个隐隐的奢求。这份奢求不大,不需要梁邵真正将她当作妻子对待,当个不远不近的亲人就很好了,若不能够,做个朋友呢?她从前的亲人都已亡去,自己也早将梁府当作第二个家,将梁家人当作亲人,她希望自己对梁家的这份感情,能有个回应,哪怕回应的声音很小。只要有,便尽够了。善禾有个长远的念想,她希望在与梁家的缘分尽了之后,自己还能平平和和地与梁邵一起跪在梁老太爷的灵位前,磕一个头,上一炷香;她希望他们中间无论哪个人先去见了老太爷,另一个有朝一日都能到坟茔前,做个最后的道别。毕竟,再也不会有薛家人同她道别了。 善禾握住他搁在桌上的手,明显感觉到对面人浑身一僵。善禾轻声道:“那我要是有了什么好歹,你会挂心么?” 梁邵扬了鼻尖,抿唇:“谁挂心你,要不是因为祖父喜欢你……” 善禾低了眸子:“是了,要不是因为祖父,我们连夫妻都做不成的。”她松开手,起身慢慢往妆台去。 梁邵呆怔住。他目光紧紧锁住善禾背影,竟不自觉地站起身来。他听出来善禾藏在这句话里的落寞,心口像被剜了一刀似的。梁邵追上去,站在善禾身后,握住她两肩:“你走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善禾卸了鬓上的素簪,语调怅惘:“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在心中深叹了口气。 “当然有。”梁邵急急答道,“我想说,要不是因为祖父喜欢你,那我真真是眼里糊了屎——” 善禾拧眉转过身,带着点气恼,正正对上梁邵的眸子。 四目相接,梁邵喉结滚了滚:“身边有你这么好的人,我都视而不见,实在是昏了头、瞎了眼。” 握住善禾两肩的手慢慢滑落,梁邵攥住善禾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他抬起一只手,低眸见善禾指甲修得圆整,忍不住吻她指尖。 指尖传来密密麻麻的吮咬触感,像轻柔雨丝齐齐扎上来,不疼,只让人发痒。善禾嘤咛了一声,梁邵动作一愣,而后伸手扣住善禾的腰,迫她贴紧自己。 梁邵将善禾抱在妆台上,刚要分开她腿,却被善禾按住他手:“不行。” “我知道。”他记得善禾月信未走,“就这样抱会。” 善禾摇摇头:“这也不行。岔开太大,也疼。” 梁邵只好悻悻地将善禾两条腿都放到自己身边同一侧,而后立马贴紧善禾的身子,一壁吻她指尖,一壁问:“每次都疼么?” 善禾点点头。 梁邵渐渐吻到善禾白腻的脖颈:“要不请郎中开副药?” “没用。只要是女子,没有不疼的。” 梁邵闷闷的声音从耳后传来:“那有缓解的法子吗?” “拿汤婆子捂一捂,喝点姜茶,都行。” 于是,善禾腹部贴上了一只大掌,暖意立时传过来。梁邵慢慢抬起脸:“善善,我也有点疼。” 善禾愣住:“什么?”而后瞬间了然他的意思。二人一齐低头,善禾叹口气,跳下妆台,朝外间走:“冷一会儿它,就好了。” “不行。”梁邵攥住善禾手腕子,“你都冷了三天了。” “哪有三天……”善禾话未说完,已被人拉到怀里。 梁邵衔住善禾耳垂:“用嘴,好不好?” 善禾面色大窘,想要挣扎出来,偏偏梁邵紧紧箍住她。梁邵也不期望善禾真的答应,她脸皮薄,而且他们才缓和关系,青天白日的,用嘴,多不好意思。可是,求上得中、求中得下的道理他是懂的。善禾拒绝用嘴,那只好用手了。如果他一开始提出用手,善禾一定会让他自己解决,那才亏的很呢。 果然,善禾见拗不过梁邵,也挣脱不出来,只好红着脸问:“手,行不行?” 梁邵立时笑开,答应得爽快:“自然行!” 善禾慢慢眯了眼,感觉自己好像着了这厮的道。可如今才发现,为时已晚,梁邵已握住她的手,低下去。隔着衣料,那呵屋啊话儿硬梆梆的,善禾脸上飞霞作烧,梁邵也是面生红晕。 丫鬟晴月得了寿禧堂传饭的信儿,蹦蹦跳跳跑来要喊善禾与梁邵过去用膳。门是虚掩的,里头似乎没动静,晴月立时心弦绷紧。从前善禾与梁邵是很少同处一屋的,再加上前几日二人关系突然缓和,这会儿也不知在做什么。晴月不敢造次,而是悄悄探了只眼睛望进去,只见梁邵坐在拔步床边沿,两手后撑,脖颈后仰;善禾跪坐在踏板上,也仰着脖儿看梁邵。 “善善……”梁邵喃喃道。 晴月一惊,倒吸口凉气,梁邵凌厉眼风立时扫过来。晴月忙低下头,掩上门悄悄退出去了。 走到漱玉阁门口时,正好碰到成保搓着手候在门廊下头:“咦?怎就你一个人?咱二爷二奶奶呢?” 晴月脸上臊得很,呲了口成保,道:“催催催!二爷身上不舒坦,去不了了,今天就在漱玉阁吃。” “不可能,二爷什么时候身体不舒坦过?”成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想走进去,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脸噌的一红,与晴月对望一眼。两人忙垂下头,守在门口。 漱玉阁正屋内,梁邵发出最后一声极舒坦的喟叹。 * 善禾的素青交领衫子染脏了。 梁邵这才发现今儿个善禾实实是奇怪得很,穿的普通,出门坐的马车也是赁的。他随手拿了榻上的帕子,替善禾擦衣服上的清白污浊:“你今天怎么穿这件?” 善禾就着梁邵手上的力,坐在床沿,低头看自己掌心通红,不觉想起方才那混账东西抻头楞脑地在掌心进出,竟有这般粗长,怪道自己每次同梁邵办完那事,身子都不爽利,走路快了也有隐痛。善禾抿了抿唇:“出去办了件大事。” “嗯?”梁邵问,“什么?” 善禾抬了眸子望他:“存的钱够了,去买了件软甲。” 梁邵闻言,双眸立时亮晶晶的,尾音上扬:“真的?”他忙抻头往桌上瞧,只看见一叠书册:“怎么没瞧见?” 善禾怕他看自己丹霞画坊的那些东西,忙双手捧住他脸,掰正面对自己:“那是个稀罕物,工期久,店里也只有一件。所以要先下定,过两个月才好去拿。” 二人面对面望着,梁邵几乎能在善禾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望着善禾粉唇翕动,至于她说了什么,他是不在意的,只仔细盯着善禾嘴唇的开合,樱唇贝齿,好不惹人。一时间胸膛气血翻涌,他对着唇瓣吻上去。善禾见他直愣愣盯着自己的唇,脸上有些臊,等他吻过来,一颗心恨不得要化作春水。二人交头吻在一处。这吻绵长又汹涌,善禾近乎能听见咂咂的水声。等到快喘不过气了,善禾挣着推开他,梁邵才恋恋地松开善禾,舔了舔嘴角晶莹:“善善。”他勾了唇角:“谢谢你。” 在这个瞬间,善禾心中忽而升起了“如果不和离也挺好”的念头。 此时此刻,梁邵身上披了一件褂子,下头只着一条亵裤,将她搂在怀里。阳光透过格子窗洒进来,刚好攀到梁邵的裤腿。善禾则衣着俱全,将头倚在梁邵胸前。梁邵轻声道:“等阿兄衣锦还乡,我们就请个画画先生来,给祖父、大哥还有我们一起画幅画儿,当做留念。善善,你不也是会画画的吗?” 衣锦还乡…… 画画…… 善禾浑身一个激灵,她眼珠子盯着砖地,直直地想起早间在丹霞画坊的一切。 她已与吴天齐签字画押,是丹霞画坊的画工了,且今早刚接了吴天齐派的第一次活——给新版的《长生殿》配绣像。 善禾心口咚咚跳动。若她的画被选中,那梁邺、梁邵的仕途该怎么办?她的身份已让梁邵在仕途上受了阻碍,若再被有心人知晓她给画坊画那些图,她怎生对得起梁家? 善禾移目去望梁邵。 梁邵下巴微扬,浑然不觉善禾的转变,兀自说道:“还有一个月就是会试。善善,过两日我们去慈云观拜拜,唔,广通寺也去。” 梁邵掐指算着日子,善禾的心却愈来愈凉。 倘若这次《长生殿》的画随意画几幅,吴天齐定然会退了她的画。到时候她只说画不出,从此再也不接丹霞画坊的活,这样对梁邵、梁邺的仕途应当不会有什么影响了吧。 可是…… 善禾慢慢感觉到,她不甘心。 她好不容易有了一条出路,一条只靠她自己——靠她自己的双手,靠她自己的才华——搏出来的出路,就这样放弃么? 一头是梁家人对她的莫大恩情,一头是她好不容易寻到的出路,究竟该怎么选? “善善?” 梁邵唤着她:“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善禾浑身一惊,忙收拢思绪,挤出朵笑靥:“我在算日子。” 梁邵张了嘴刚想说什么,成保立在廊下,高声道:“二爷,衙里又传话来了,请二爷即刻往月坨村去。” “月坨村?”梁邵皱紧眉头,“那案子生了变故?” 成保恭恭敬敬答道:“是,抓错人了。二爷抓的那个庄一兆,有了人证证明杀人时他不在场。” 梁邵与善禾对视一眼。善禾知他焦心案件,支臂从他怀里坐直身子:“你去吧。” 梁邵捏了捏善禾手背肉,轻啄香腮:“等我回来。”说罢,立时起身,一壁披衣往门口走,一壁问道:“什么人证?可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