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带古代鬼帝脱贫致富》 第1章 《我靠带古代鬼帝脱贫致富》作者:苏芠【完结】 文案: [贫穷冷漠佛系美强惨攻+ 千年傲娇护短主动受] 无执,小破寺第n代单传主持。 天生佛骨,灵力超群。 可惜寺庙太破,香火稀薄,功德箱里能长草。 日常:诵经、超度、下山抓鬼换米钱。 信条:世间万物,不及一碗素面珍贵。 直到暴雨倾盆夜,他在菩提树下捡到个大麻烦。 开口就是:“此发光小球乃夜明珠乎?” 无执看着被对方打碎的最后一只碗,面无表情: “赔钱。” 谢泽卿:? 无执发现: 这祖宗靠近他 可净化周身怨气, 瞪一眼能让百年厉鬼跪地喊爸爸, 更妙的是——带他出任务,邪祟自动清场! 无执握紧厚厚的信封:“……留下也行。” 【阅读指南】 1. 看美强惨穷和尚如何被“碰瓷”。 2. 恐怖主线,甜宠基调。 3. 攻受双强互宠,双向奔赴。 4. 鬼帝牌镇邪器,用过的人才懂多省事(和尚的理财智慧)。 5. 全文架空,请勿带入现实,尊重宗教与信仰 一句话:最穷佛门打工人 x 最强鬼帝净化器,为了修庙,今天也要努力带大佬刷副本呢!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惊悚 欢喜冤家 沙雕 救赎 主角:无执 谢泽卿 一句话简介:捡到千年鬼帝后,我靠他发家致富 立意:劳动人民最伟大 第1章 穷寺寒僧 深秋。 晨光熹微,冷得像淬了冰。 龙岭山上,小破寺后院的千年菩提,落叶近枯寂,只余嶙峋枝桠,直指灰白天幕。 龙岭山这名,据传与葬于此处的某位开国皇帝有关,意为:真龙天子,安寝之岭。 不过谁也没见过富可敌国的陵寝。倒是这山间的小破寺矗立在此,不知多少年岁。 鸟雀在枝头长鸣,树枝抖动间跃下手捻佛珠,身着灰色僧袍青年。僧袍洗得发白,边缘有些许毛边。 青年身形挺拔,极为出色的面容上双眸微阖,眉宇间透着超然物外的淡泊。鼻尖一颗若隐若现的褐痣,在那张清冷好看的面容上,点下一处柔和。 晨风拂过,僧袍摆动,似仙鹤飘落。 他在树下盘腿而坐,指间佛珠在身前缓慢捻动,乌木珠身在常年的摩挲下,已温润如玉。他睫毛很长,在清癯的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如山脊,唇色极淡,勾勒出一种近乎神佛的悲悯与冷漠。 一张超越了性别毫无瑕疵的脸。 半个时辰的诵读,是青年继承衣钵起,雷打不动的习惯。佛经的梵音字句清晰,音色如玉石轻叩,在破败的庭院中,是唯一鲜活而干净的存在。 青年名无执,是这山间小破寺的主持。 经文在他唇齿间一丝不苟的流淌。 心底却在盘算,米缸里的米,还够撑几日? 上月水电费的催缴单,还压在缺了一条腿的供桌上。 香油钱……早就没了。 念头刚落,凄厉的哭喊便划破了山间的寂静。声音穿透薄雾,带着绝望的颤音,直直地扎进小破寺破败的庭院。 “大师——!无执大师——!救命啊——!” 无执睁开眼,清寂的眸子,像盛着一捧千年不化的雪,没有半分波澜。 他起身,发白的僧袍顺着他的动作垂落,拂过地面枯黄的菩提叶。 后山山门处,那扇斑驳的木门被拍得“砰砰”作响,好似下一秒就要散架。 “嘎吱——” 无执将木门打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刺目的晨光争先恐后地涌入,勾勒出无执清瘦而挺拔的轮廓。 门外,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跌坐在地,头发散乱,脸上挂着泪痕与惊恐。 是山下的王婶。 一见到那张清俊出尘的脸,王婶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又在无执身前半尺处生生停住,不敢触碰那身干净的僧袍。 “大师!救命!求您救救我孙子!”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和极致的恐惧。 无执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垂下,落在那双因为刨食而粗糙干裂的手上。 王婶被他看得一颤,语无伦次地哭诉。 “我那刚满月的孙儿,夜里总对着空气咯咯地笑……” “家里的碗筷会自己掉下来……” “今日我还……还听见另一个小孩的哭声,不是我孙儿的……阴森森的,就在耳边……” 她说着,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大师,他们都说是……是婴灵缠上了!求您发发慈悲!” 妇人说完,重重地磕下一个头。 尘土飞扬,沾在她汗湿的额角。 无执开口,声音清冷如寺角的山泉,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知道了。”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丝毫的动容。 王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她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零零散散的钞票。 有新有旧,最大面额不过五十。 “大师,这是……这是我们家全部的积蓄了,您都拿着!”她将钱一股脑地塞向无执。 无执的视线在钱上停留一瞬,又落回王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 他伸出两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从中,拈起一张二十元的旧钞。 “大师,这怎么够……”王婶急了。 “香油钱,随缘。” 无执打断她,声音依旧平淡得近乎冷漠。 他将薄薄的纸币收进袖中,淡淡开口:“下午,我会过去。” 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向寺内走去。 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妇人千恩万谢的哭声。 庭院复归寂静。 无执摊开手掌,那张微旧的二十元纸币静静躺在掌心,印着伟人头像的一角有些磨损。 够交这个月的水费了。 他心想。 就在这时,一道极轻的冷哼在他耳畔响起,声音虚无缥缈,却又清晰得仿佛贴着他的耳廓,带着一丝丝凉意。 “区区一个婴灵,竟只值二十文钱。” 无执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一部屏幕略有刮痕的旧手机从袖中滑出。 屏幕亮起。 上面是一个硕大的,金光闪闪的电子木鱼app。 无执屈起手指,对着屏幕,淡漠地“咚”地敲了一下。 手机发出机械的音效。 【功德+1】 通往寺庙的青石板路,早已坑洼不平,青砖斑驳,灰瓦蒙尘。几处檐角能看到明显的破损和修补痕迹。 龙岭山深处的古寺,香火不旺,与那“真龙陵寝”的传闻相比,格外寒酸。 穿过残破的山门,走近寺庙后院。寺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无明师弟打扫庭院的扫帚声。 寺里,算上无执,能干活的成年僧人,只有三个,剩下的…… “不许抢!这是我的馒头!” “呜呜呜……师兄打我!” “方丈师父回来要罚你们啦!” 稚嫩的吵嚷声穿过院墙,砸了无执满头。 七八个小萝卜头,最大的不过七岁,最小的刚刚四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 晨光自东方彻底铺洒开,越过山峦,温柔地落在无执的身上,金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完美的侧脸,宛若神佛雕塑,只是这尊“雕塑”,此刻正走向全寺最吵闹的地方。 门内,穿着不合身小僧袍的光头小和尚们,闹作一团,看到门口的身影,立即噤声,七八双乌溜溜的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带着敬畏和心虚。 无执目光平静地扫过,薄唇微启,声音清冷:“早课。” “随我进殿,早课。”无明温和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师兄!”身后传来无纳师弟的呼唤。 无执循声看去,就见一瘦高和尚,手里拿着大勺从香积厨里探出光滑的脑袋,朝无执招手。 无执垂眸,迈开步子走去,在无纳面前站定,一双狭长的眼看着无纳,微微上扬的眼尾,换在他人脸上都该轻佻的模样,却在无执这张脸上看到的只有淡漠。 师兄弟二十多年,无纳了解师兄的性子,他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道:“师兄,咱们庙里口粮所剩无几,又得劳烦你下山一趟。” 话未落,无执已转身:“知道了。” 无纳看着自家师兄万年冰封的背影,无奈地缩回香积厨。 院子里的小沙弥,低眉顺眼地跟在无明身后。细碎凌乱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诵经堂厚重的殿门后。 无执的目光从那群小小的身影上掠过,走向自己的禅房。 第2章 禅房内简陋得过分,墙壁是斑驳的土黄色,能看到几道细微的裂纹。 他弯腰,脱下沾了晨露和泥土的僧鞋,换上有些年头但干净整洁适合远途的纳底布鞋。 晨光从破旧的窗棂透进,一道光柱斜斜打在他的侧脸。睫毛小扇子般浓密纤长,鼻梁高挺,如精心雕琢的玉石。薄唇紧抿,带着冷淡弧度。 无执走到墙角,拿起洗得发白的灰色布包。随意的将布包斜挎在肩。空荡的布包丝毫不能掩盖挺拔的身姿,更衬肩宽腰窄,僧袍松垮地罩着,也难掩那份如修竹般卓然的气质。 简单地收拾后,独自下山。 山路蜿蜒,青石板上覆着一层湿滑的落叶。 王婶家在山脚下的村落里,一座半旧的二层小楼。 还未走近,无执便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阴寒之气,像潮湿的网,笼罩着整栋房子。 不是错觉。 他那双清寂的眸子微微眯起,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光。 “吱呀——” 院门被推开。 王婶的儿媳妇正抱着孩子在院里焦急地踱步,一见无执,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大师!您可算来了!” 无执的目光越过她,径直落向她怀里的婴儿。 那孩子不过满月,小脸蜡黄,双眼紧闭,却并未哭闹。 诡异的是,他的嘴角正微微上扬,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笑。 这笑声,在寂静压抑的院子里,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无执看见一团淡灰色的雾气,正蜷缩在婴儿的胸口。雾气凝成一个模糊的婴孩轮廓,小小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婴儿的脸颊。 它好似没有恶意。 无执迈步上前。他每走一步,周身的阴寒之气便如遇烈日的薄冰,悄然退散一分。 那团灰雾察觉到了威胁,猛地缩紧,婴儿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大师,您看……” 年轻的母亲声音发颤,几乎要跪下去。 无执伸出一只手,示意她不必。 他的肤色很白,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这只手轻轻地覆在了婴儿的额头上。 无执的指尖,透出极其温润平和的灵力,如春水化冻,无声无息地渗入,并不灼热,温柔地将灰雾与婴儿的身体剥离开来。 灰雾发出无声的尖啸,惊恐地向后飘去,在半空中显露出更清晰的形态。 那是一个同样大小的婴孩虚影,只是眼中空洞,满是迷茫。 “哇——!” 一直诡异笑着的婴儿,终于张开嘴,发出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洪亮的哭声。 年轻的母亲喜极而泣,抱着孩子连连道谢。 无执的目光,却一直在那只迷路的婴灵身上。 它没有诅咒,没有戾气。只是一个走错了地方,贪恋人间温暖的孤魂。 “它只是迷路了。” 无执并指如剑,以指为笔,以气为墨,在虚空中,轻轻画下“引”字。 金色的梵文一闪而逝。 婴灵空洞的眼中,有了一丝清明。 它不再看向啼哭的婴儿,转向无执,小小的虚影,缓缓地弯了弯腰。 随即,化作点点莹莹的微光,消散在明亮的日光里。 尘归尘,土归土,魂归来处。 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利落,干净,带着超然的慈悲。 院子里的阴寒之气一扫而空,阳光都温暖了几分。 无执转身,准备离开。 王婶和她儿媳妇捧着红包追了上来,拼命往他手里塞。 “大师!救命的大恩!这点钱您务必收下!” 无执侧身避开,清冷的眸子扫过红包的厚度。 可以买很多米了。 但他只是从那叠钱里,拈出一张红钞。 “香油钱,随缘。”他淡漠地重复。 而后,看了一眼哭得小脸通红的婴儿,对着年轻的母亲道。 “孩子阳气弱,百日内,莫去阴湿之地。”说完,不再停留,转身迈出了院门。 走出村口,无执再次掏出手机。 点开“美团”的app。 在搜索框里,一字一字地输入: 【龙岭山寺庙】 下单两袋米,一桶油,和一包什锦糖果。 【您的订单已提交,款项98.5元,请于收货时支付。】 支付完成的界面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才被无执熄灭。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波澜不惊的脸。 作者有话说: ---------------------- 开文啦~ 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第2章 帝魂惊现 回到小破寺,晚饭已经用过。是无纳师弟用最后一点米熬的稀粥,清得能照见人影。小沙弥们却分着早上剩下的白面馒头,吃得小脸鼓鼓。 无执回到自己的禅房,盘腿坐在冰冷的床板上,僧袍的下摆铺陈开,像静默的灰色莲花。 无执看着被他放在桌角的什锦糖果。 花花绿绿的糖纸,在这间除了灰白就是土黄的房间里,是唯一的亮色。 窗外,天色早已沉入浓墨。 夜,来得比往常更早,也更沉。 起风了。 最初只是窗棂被吹得发出细微的“呜呜”声,像远处孤魂的啜泣。 无执阖上眼,捻动指间的佛珠,试图将这声音摒除于心外。 风声却越来越大。 从啜泣,变成了怒号。 山林被它撼动,发出海啸般的巨响,整座破庙都在这狂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会散架。 “啪嗒。” 一滴水,在窗纸上,迅速晕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无数水滴连成一片,汇成倾盆之势,狠狠砸向禅房外的任意角落。 雷声在云层深处翻滚,带着沉闷的咆哮,由远及近,风雨大作。 无执睁开眼。清寂的眸子里,映出一道划破天际的惨白闪电。 雷光瞬息而逝,禅房重归黑暗,只余下狂风暴雨的喧嚣。 似乎只是寻常的深秋雷雨夜。 但在那道雷声落下的瞬间,一股绝不属于自然的力量,猛地从后山的方向炸开! 像一颗石子被投入死寂的深潭。 不,不是石子,是一座山。沉重、古老、满载着怨憎与不甘的灵力,如墨汁滴入清水,蛮横地污染了整片山脉的气场。 源头正是后山的那棵菩提树! 无执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放在膝上的手,五指瞬间攥紧了那串温润的乌木佛珠。 树下的封印,是他每日诵经压制的根本,也是龙岭山千年安稳的核心。 无执没有丝毫犹豫,翻身下床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无执走到墙角,从一块松动的地砖下,取出陈旧的木盒。 里面静静躺着一张黄色的符纸,朱砂绘制的符文,在黑暗中隐隐流动着微光。 无执抽出符纸,夹于双指之间。 踩着那双平整地放在墙边的灰白色僧鞋,着单薄的灰色僧袍,便推门而出。 “轰隆——!” 又一道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照亮了他毫无瑕疵的脸。 雨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扑打在他身上,瞬间浸透了僧袍,紧紧贴着无执清瘦而挺拔的脊背。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划过唇角,没入衣领,他却恍若未觉。 那双总是淡漠无波的眼,此刻锐利如刀,死死锁定着后山的方向。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与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和陈腐的怨气混合在一起,浓稠得几乎让人窒息。 无执一步步踏入雨幕,泥水飞溅,沾染了他干净的袍角,他毫不在意。 周遭的狂风暴雨,似乎都成了虚无的背景。 越靠近后山,那股令人心悸的威压就越是沉重。 那棵在风雨中飘摇的千年菩提树,赫然出现在眼前。 无执的脚步,猛地顿住。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微微眯起眼。 只见朦胧的雨幕中,菩提树下,竟站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男人。 背对着无执,身形高大挺拔。 一袭玄黑色的古代帝王袍服,衣摆与广袖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龙纹,即使在如此昏暗的雨夜,依旧反射着幽微而威严的光。 最诡异的是,周遭的瓢泼大雨,竟没有一滴能落到他的身上,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尽数隔绝。 翻涌如墨的怨气,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那怨气如此纯粹庞大,化作肉眼可见的黑色雾气,在他周身盘旋、嘶吼、咆哮。仿佛万千恶鬼,正朝拜着它们唯一的君王。 磅礴的怨气,如实质的墨色潮水,以那玄袍男子为中心,向四周疯狂扩散。 阴冷刺骨。 无执被雨水浸透的僧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他清瘦却蕴含着力量的轮廓。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凝成一点寒星,死死地锁着那道背影。 第3章 他手中的符纸,在被雨水打湿的瞬间,无声地化作了飞灰。 无用。 在这种级别的存在面前,寻常的符箓不过是张废纸。 无执的心,沉入了谷底。 但他没有退。 身后,是睡得正香的师弟们,是这座山的安宁。 无执的声音,穿透了“哗哗”的雨声,不大,却像一柄冰锥,精准地刺向那片隔绝了风雨的绝对领域。 “你是什么人?” 玄黑色的身影,闻声微顿。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带着与生俱来的雍容与威仪。 “轰隆——!” 恰在此时,巨大闪电撕裂天幕,将整个后院照得亮如白昼! 光芒映亮了那人的脸。 英俊到极致的脸,苍白,毫无血色,剑眉斜飞入鬓,凤眼狭长,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天生的倨傲与凉薄。 英气逼人,却毫无活人的气息。 在那一刹那的电光中,无执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神情。 一种君临天下的傲慢。可在那傲慢之下,却藏着一丝茫然。 仿佛一个刚从漫长梦境中醒来的人,还未分清现实与虚幻。 那人的目光在无执身上扫过,从他光溜溜的头顶,到湿透了的灰色僧袍,最后落在他踩在泥水里的僧鞋上。 一抹毫不掩饰的嫌恶与鄙夷,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放肆!”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无执的心头。 接着,他那双迷茫的凤眼环视了一圈破败的院落,风雨飘摇的菩提树,还有远处漏雨的屋檐,眉心蹙得更紧。 “此乃何地?” 他的视线,最终又如利剑般,直直地射向无执。带着审视和探究,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道:“尔是何人?” 雨水冰冷刺骨,顺着无执的下颌线滴落,砸在泥水里,溅开一朵小小的、浑浊的花。 磅礴的威压,如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魂之上。 很重,但无执只是静静地站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在狂风暴雨中绝不弯折的青竹。那双被雨水洗刷得愈发清亮的眸子,平静地回望着那双翻涌着墨色风暴的凤眼。 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 无执用清冷的,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声线,陈述道,“这里是龙岭山。”顿了顿,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直直地刺向对方:“你是谁?” 玄袍男子的凤眼瞬间眯起,眼底的茫然被一丝被人冒犯的薄怒取代。 周身盘旋的黑色怨气,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发出了更加尖锐的嘶鸣。 “区区一介沙门,也敢质问朕?” 朕? 无执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遮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怨气如此纯粹霸道。 无执再次抬眼时,眸中的情绪已经尽数敛去,只剩下比这秋夜的雨水更加冰冷的淡漠。 他看着眼前这个高傲、强大,却又透着一丝与时代脱节的茫然鬼帝。 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吐出了足以击溃任何帝王心防的一句话:“你的朝代,亡了。” “轰——!” 话音落下的瞬间,玄袍男子周身的黑色怨气猛然炸开,如一场小型的风暴!实质般的怨力化作无数利爪,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咆哮,疯狂地朝无执扑来! 整个后山的雨水,都被这股力量震得倒卷而起! “大胆狂徒!!” 鬼帝的怒吼,几乎要撕裂这方天地。 无执不闪不避,双唇微动,开始低声诵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晕,从他僧袍的每一寸布料下渗出,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那光芒不耀眼,不炽热,却带着无上的慈悲。 黑色的怨气利爪触碰到那层薄光的瞬间,就如滚烫的烙铁遇到了冰雪,发出“滋啦”的轻响,无声地消融。 不是被击溃,而是被净化了。 磅礴的怨气风暴,竟无法侵入无执身前三尺之地。 鬼帝眼中的怒火,渐渐被极致的震惊取代。 看着那个在自己倾尽全力的攻击下,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的年轻和尚,和他周身那层看似脆弱,却坚不可摧的金色佛光。 那是他生平最厌恶,也最无可奈何的力量。 攻击渐渐停歇,狂暴的怨气退潮般收回他的体内。 鬼帝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高大的身形微不可查地晃动。刚刚那一击,对他消耗巨大。 他死死地盯着无执,“尔究竟是何人?”少了几分居高临下,多了几分凝重。 无执停下了诵经,视线越过鬼帝的肩膀,投向了他身后山门的方向。 透过被狂风吹开的破旧木门,可以看到一盏孤零零的灯泡正悬在半空。昏黄的光,驱散了屋内的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人间暖意。 鬼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看到那颗悬在空中,无火自明的“夜明珠”时,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困惑。 他蹙起剑眉,指着那盏灯泡,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好奇,“那琉璃珠,为何无火自明?” 风声、雨声、雷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无执沉默了片刻,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吐出了两个字:“电灯。” “电……灯?” 鬼帝显然没听懂,薄唇微动,似乎还想再问。 无执却已收回目光。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单薄的僧袍,紧紧贴着皮肤,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这是凡俗肉身的正常反应。 他不想再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古代帝王,在雨里探讨现代物理学。 他只想洗个热水澡。 于是,无执绕过面前的鬼帝,径直朝着山门的方向走去。 泥水从他脚下溅开,沾脏了那玄色龙袍的一角。 鬼帝下意识地想发作,却被对方接下来的举动弄得一愣。 只见那清瘦的年轻和尚,头也不回道,“我要去洗澡,你自便。别拆了我的庙。” 鬼帝活了,或者说死了上千年,从未见过如此矛盾又如此强大的佛力。 看着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凤眼微微眯起。 鬼帝的身形便化作一缕几不可见的黑烟,悄无声息地穿过破旧的木门,跟了进去。 第3章 设下禁制 一入内,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味与廉价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比他的皇陵还要破败。 这是鬼帝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昏黄的“电灯”光线下,墙壁上斑驳的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底下暗黄的土坯。 地面是坑洼不平的青石板,缝隙里积着黑色的污垢。 鬼帝的龙纹皂靴悬浮在离地一寸之处,坚决不肯触碰这肮脏的地面。 他看见小和尚径直穿过一处狭窄的走廊,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鬼帝想了想还是跟了进去。 门内的空间更加狭小,四壁贴着发黄发霉的白色瓷砖,许多地方已经开裂,露出黑色的水泥。 一个丑陋的白色陶盆占据了角落,上方是弯曲的、锈迹斑斑的铁管。 这就是他说的“洗澡”的地方? 鬼帝的脸上,露出了比看到电灯时还要强烈的,混杂着鄙夷与困惑的神情。 无执背对着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 他伸手,不急不缓解自己僧袍的盘扣,带着刻在骨子里的从容。 湿透的灰色僧袍被他褪下,露出里面同样湿透的白色中衣。中衣紧贴着他的身体,清晰地勾勒出他清瘦却流畅的背部线条。 肩胛骨的形状优美,像一对收拢的蝶翼。脊柱的线条笔直地没入腰际,劲瘦的腰身,蕴藏着一种安静而内敛的力量。 鬼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截暴露在空气中,白皙修长的后颈上。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片肌肤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干净,剔透。 与这周遭破败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 鬼帝刚想开口质问,却见无执已经转过身来。 他平静地将湿衣服搭在一旁的木架上,然后抬眼,看向飘在半空中的鬼帝。 “有事?”语气平淡得仿佛一个穿着古代帝王袍服的鬼,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你……你不知羞耻!”鬼帝被他淡定的态度噎到,眼神下意识地避开了无执赤裸的上半身。 无执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抬起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出家人,四大皆空,皮囊而已。”他淡淡地说道,随即转身,伸手拧开了锈迹斑斑的铁管开关。 “哗——” 第4章 水流的声音,突兀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响起。 鬼帝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视线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丑陋的铁管尽头,一个莲蓬状的古怪器物里,竟凭空喷涌出无数水线! 没有符咒,没有阵法! 这水是从何而来?! “此乃何种妖法?!”他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惊。 无执没有回头,站在水幕之下,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他冰凉的身体。 水汽蒸腾而上,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无执那张清俊出尘的脸,在氤氲的水汽里,显得愈发不似凡人。睫毛被水珠沾湿,又黑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热水器。” “热……器?” 鬼帝发现这个小和尚说的每一个词,他都听不懂。这感觉,比当年面对百万敌军还要让他感到无力。 他看着无执闭上眼,仰起头,水流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落,划过喉结,没入锁骨的深陷处。 鬼帝感觉自己的魂体,似乎都有些不稳。 周遭那股来自九幽的阴寒之气,竟被这小小的浴室里蒸腾的暖意,驱散了些许。 鬼帝沉默了。静静地飘在角落,看着年轻的和尚,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进行名为“洗澡”的仪式。 无执很快冲洗完毕。关掉水,浴室里只剩水滴从他下颚滴落的“滴答”声。 他拿起旁边挂着的半旧白色毛巾,擦拭着身体。擦到一半,他动作一顿,侧过头,看向依旧飘在那里的鬼帝。 “你不出去?” 鬼帝凤眼一挑,帝王的威严再次上线:“朕乃鬼帝,不死不灭之身,魂体无垢,何须回避?” 言下之意:我看你是你的荣幸。 无执沉默片刻。然后,当着鬼帝的面,拿起干净的僧袍,开始慢条斯理地穿着。整个过程,神色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忸怩或不自在。 反倒是鬼帝,看着白玉般的身体被衣物一寸寸遮盖,眼神竟有些无处安放。待无执穿戴整齐,再次变回清冷禁欲的僧人模样,鬼帝暗暗松了口气。 无执擦着还在滴水的头,越过他,推门走了出去。 “跟上。”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鬼帝有些恼怒地跟了上去。 这秃驴,竟敢命令朕? 他飘出浴室,只见无执已经走回了之前那间禅房。 禅房里只有一桌,一床,一蒲团。 简陋得令人发指。 无执将湿毛巾搭在桌沿,盘腿坐回冰冷的床板上。 “你暂且待在这里。”无执看着他平静道。 “为何?”鬼帝蹙眉,“朕要去何处,还需你来置喙?” 无执抬起眼,那双墨色的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你无法离开这里。” 他的目光落在鬼帝身上,眼眸深邃如古井,映不出半分波澜,仿佛眼前这个散发着滔天怨气的存在,与桌上那盏快要熄灭的油灯并无不同。 鬼帝嗤笑一声,带着帝王与生俱来的傲慢,以及一丝被冒犯的薄怒:“笑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还没有朕去不得的地方。” 说罢,懒得再看无执一眼,玄色的身影化作一道凝实的黑烟,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决绝,如离弦之箭般,径直朝着门冲去! 速度极快,卷起的阴风甚至吹得禅房的木窗“吱呀”作响。 无执静静地盘坐在床板上,懒得多给一个眼神。 他伸出手,从枕边摸索到外壳已经磨损的旧手机。 屏幕亮起,幽幽的光映亮了他清俊的面容。屏保是一个简洁的木鱼app界面,上面显示着今日功德:+0。 无执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点,关掉了它。 就在此时—— “咚——!”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从门口传来! 不像是金属撞击,也不像是血肉之躯碰上墙壁,更像是一颗无形的陨石,狠狠地砸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潭里。 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与不可置信的闷哼。 无执缓缓抬起眼,望向门口。 雨已经停了。 冰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铺满了门外那片湿漉漉的青石板。 本该早已远去的玄黑身影,此刻正以一种极为狼狈的姿态,被狠狠地弹了回来!他摔在门槛内侧的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 那身尊贵无比的龙袍,沾满尘世的污秽。环绕在鬼帝周身的黑色怨气,剧烈地波动。鬼帝单手撑地抬起头,一张英气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惨白。 一缕黑色的血丝,从他紧抿的唇角,缓缓溢出,似是魂体受创的迹象。 鬼帝的凤眼中,君临天下的傲慢,第一次被彻底击碎,只有全然的震惊与茫然。 他死死地盯着门外空无一物的空气喃喃自语:“不可能” 他不信邪,挣扎着再次化为黑烟,比之前更迅猛,更狂暴地冲向门口! “嗡——!” 这一次,空气中响起了一声更加尖锐的蜂鸣。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淡金色光晕,在门的轮廓上一闪而过! 那光芒,与无执身上的佛光同出一源,却更加浩瀚威严。 鬼帝猛地抬起头,充血的凤眼,死死地钉在禅房内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动过的身影上。 “是你?!” “是你设下的禁制?!” “不是我。”无执平静地回答。 “那是何人?!!”鬼帝发出嘶吼,那双凤眼因为极致的愤怒,变得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毁灭一切的风暴。 “何人胆敢囚禁朕?!” 无执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清寂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情绪。 无执用一种陈述事实的、毫无温度的口吻,缓缓道:“囚禁你的,不是我。是你的怨。” 你的怨。 三个字,像三根淬了毒的冰针,精准无误地刺入了鬼帝最高傲,也最脆弱的所在。 他为国征战,开拓疆土,死后却被万灵诅咒,背负着天下最沉重的怨恨。 不死不灭。 不入轮回。 这既是他的力量源泉,也是他永世的囚笼。 “住口!” 鬼帝猛地从地上站起,周身的黑色怨气再次如墨汁般翻涌沸腾,将他那张惨白的俊脸,衬得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禅房内的温度,骤然下降。 “朕乃天子,受命于天!何怨之有?!” 他的声音,带着被戳破真相后的疯狂。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的怜悯,刺得鬼帝感觉自己所有的尊严,都被剥得干干净净。 一个活了上千年的鬼帝,竟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和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 无法忍受。 “荒谬!一派胡言!” 鬼帝烦躁至极,猛地一挥手。宽大的玄色龙袍袖袍,带着千钧之势,狠狠扫向旁边那张破旧的供桌!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禅房内炸开! 鬼帝的动作,猛地一僵。 无执的目光,瞬间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了地上。 供桌上的那盏油灯,晃了晃,最终没有倒下,昏黄的火苗依旧在跳动。但油灯旁边,那个原本盛着清水的白瓷碗,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地冰冷的碎片。 月光从门口洒进来,照在那些白色的瓷片上,反射出森然的光。 那是这座破庙里,唯一一个没有缺口,也是无执唯一一个用来吃饭的碗。 禅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空气中那股来自鬼帝的,足以冻结灵魂的阴寒,在这一刻,被另一种更深沉、更纯粹的冰冷所取代。 源头,是那个盘坐在床板上的年轻和尚。 鬼帝看着地上的碎片,又看了看无执。他张了张嘴,那句“大胆”的呵斥,不知为何,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见无执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在他清隽的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原本还带着一丝怜悯的眸子,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的碎片。眼底所有的情绪,都被抽干了。 无执抬起眼看向鬼帝。清俊出尘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 半响,无执开口。 声音很轻,很平,没有任何起伏。 “赔钱。”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麻烦祖宗 赔钱两字,让鬼帝周身翻涌的怨气凝滞。 他不可思议地,将赤红的凤眼,从地上的碎片,移到无执平静无波的脸上。 “你……说什么?” 无执也看着他,墨色的眸子,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映不出半分情绪,只是陈述。 “你打碎了我的碗。” “故此?”鬼帝无法理解对话的走向。 第5章 “要赔。” 无执的语气,再理所当然不过。 鬼帝怒极反笑,“朕乃大邺开国之君,富有四海!天下万物,皆为朕有!区区一个陶碗,也配让朕来赔?!” 无执没有被他的气势所动。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地上的一片碎瓷。 “这个碗,十五块。” 鬼帝的怒火,再次被他听不懂的词卡住。 “钱。”无执耐心地解释,“买东西用的。” 钱? 鬼帝当然知道。金锭,银票,铜板。 但这个,于他而言,是用来赏赐臣子,充盈国库,而不是用来赔一个破碗。 巨大的、认知被颠覆的错乱感,攫住了他。 眼前这个清瘦,穷困潦倒的小和尚,近乎在用一种讨债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 富有四海,万国来朝。 这小和尚,竟敢向他索要黄白之物? 无执没有理会鬼帝的错愕。从床板上下来,赤着脚,踩在冰冷微湿的青石板上,走到那堆碎片前蹲下身。 月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清瘦挺拔。 指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想要去拾起最大的碎瓷。 “一个破碗而已!”鬼帝被他看得心头无端火起,烦躁地甩袖,“值得你如此小家子气?” 谢泽卿负手而立,下颌微抬,属于帝王的骄傲与矜贵,再次回到了身上。 “罢了!” “朕的皇陵之中,奇珍异宝,堆积如山。”声音里带着被凡俗之物所扰的不耐与轻蔑。 “夜明珠,可为汝照亮此间;黄金樽,可供汝饮水;琉璃盏,比这破烂瓷器精美万倍。” 鬼帝凤眼一扫,睥睨着眼前这个穷得只剩一身皮囊的和尚。 “你自去取一件便是,休要再为此等琐事,叨扰于朕!” 说完,便等着看无执脸上露出惊喜、贪婪,或是受宠若惊的神情。 然而,什么都没有。 禅房内,再度陷入了沉默。 油灯的火苗,“噼啪”作响。 无执蹲在地上,沉默地看着谢泽卿。墨色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与清冷的月色交织下,深不见底。像两口幽深的古井,不起微澜,却能将人所有的狂妄与虚张声势,尽数吸进去。 “你去取?” 无执开口,声音清冷。 鬼帝一愣:“什么?” “你打碎的。”无执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所以,你去取来给我。” “放肆!”鬼帝龙颜大怒,“你敢命令朕?!”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那眼神,让鬼帝心里莫名地发毛。 不是贪婪,不是震惊,更不是畏惧。 那是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为何如此看朕?” “想起来,你出不去。” 鬼帝脸上的暴怒凝固。燃烧着火焰的凤眼,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 他想起刚才那道将他狠狠弹回来的,无形的光墙。 想起了无执冰冷的话。 ——囚禁你的,是你的怨。 是了。 他出不去,被困在这座比他皇陵还要破败的,小小的寺庙里,又或是说困了在这个小和尚身边的方寸之地。 一个活了上千年,曾让天地变色,万鬼臣服的鬼帝。此刻,身无分文,还欠别人十五钱。 风停了,灯火不动了,连时间都像是被冻结。 无执眼前这位活了上千年,曾君临天下的帝王,在他话落后彻底宕机。 无执清寂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站起身,转身从墙角拿起一把半秃的扫帚,还有一个破旧的铁皮簸箕。自顾自地,弯下腰,将地上的瓷片扫到一处。 “沙……沙……” 半秃的扫帚,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无执的动作很慢,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专注。 月光如霜,透过门框,勾勒他的身形,僧袍的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宛如一株在夜风中静立的雪松。 鬼帝一动不动站着,死死地盯着那个扫地的背影。 他周身的怨气,依旧如墨汁般翻涌,却不再外放,而是紧紧地收束在周身,形成一层实质般的黑暗。 “哗啦——”碎瓷入桶。 就在无执转身,与鬼帝擦身而过的一刹那,他脚步一顿。 那双古井无波的墨色眼眸中,随之泛起清晰的“诧异”的情绪。 有什么东西……变了。 空气中那股足以冻结灵魂的阴寒怨气,在他靠近鬼帝的瞬间,像是春日暖阳下的薄冰,消融了一丝。 极其微弱,若非无执天生敏锐,几乎无法察觉。但那变化,是确实存在的。就像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里,忽然有了一缕可以呼吸的,清新的空气。 无执抬起眼,目光落在了鬼帝的身上。 深邃的眸子,穿透环绕在鬼帝周身那层浓得化不开的黑色怨气。 他看见了。 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黑气,从鬼帝的肩头袅袅升起,在接触到自己周身那层淡不可见的佛光时,没有挣扎,没有对抗,如烟尘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与此同时,鬼帝的身体,也猛地一僵。 像是背负了千钧巨石走了千年,忽然有人替他拿掉了一粒砂石。微不足道,却又清晰无比。 那股缠绕他魂魄,啃噬他神智,让他永世不得安宁的诅咒,在那一瞬间,被净化了。 鬼帝猛地抬头,凤眼如鹰隼死死锁定眼前的无执。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暴怒与屈辱,而是全然的探究和渴望。 “你……”鬼帝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询问。 禅房内的气氛,变得微妙。 无执清俊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 他沉默地,又朝鬼帝走近一步。 这一次,变化更加明显。 又一缕黑气,从鬼帝的龙袍上逸散,而后化为虚无。 鬼帝眼中的光芒,骤然变得炽热。 他明白了。 囚禁他的是怨,而能削弱这怨气的,是眼前这个小和尚! 他身上纯净到极致的佛性,或许是他这千年怨毒的解药! 鬼帝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松开,那身因愤怒而紧绷的玄色龙袍,重新恢复了帝王应有的雍容与气度。 谢泽卿轻咳一声,下颌微抬,属于九五之尊的傲慢,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 “罢了。” “你这庙宇虽过于破败,朕也可忍忍,暂且住下。”凤眼一扫,用一种“这是你的荣幸”的目光睥睨着无执。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那眼神,让鬼帝感觉自己那点小心思,被看了个通透。 可他依旧微扬着下颌,维持着帝王的体面。 无执沉默片刻。声音清冷道:“本寺香火不旺,无多余斋饭供养施主。” 言下之意,养不起。 鬼帝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 “无妨。”他强撑着,姿态潇洒地在禅房内踱步,仿佛在巡视自己的疆土。 “朕,不挑。” 无执未语,转身将墙角的扫帚和簸箕放回原位,走回那张简陋的床板,盘膝坐下。 然后,在鬼帝审视的目光中,拿起了枕边的手机。 屏幕亮起,幽幽的蓝光,照亮了他线条流畅的下颌,与垂落着的浓黑如鸦羽的长睫。 屏幕中央,是一个线条简单,金光闪闪的木鱼图标。 鬼帝眉头微蹙,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小和尚的行为。 而在这时,无执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像寺外山涧里流淌的溪水,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鬼,也需进食?” “朕乃魂体,不食五谷。”鬼帝昂起下颌,语气中透着与生俱来的傲慢,“餐风饮露,亦可存之。” 无执缓缓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的目光,在狭小空旷的禅房内扫了一圈。 “禅房简陋,唯此一榻。” 鬼帝的俊脸,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他顺着无执的视线,瞥了一眼那张连被褥都洗得发白的木板床。 一丝嫌恶,毫不掩饰地从他那双尊贵的凤眼中流露。 “朕,”他冷哼一声,“可悬于梁上。” 无执闻言,终于抬起了眼,看向了房顶那几根积满蛛网与灰尘的横梁。 一幅画面,不受控地在他脑海中成型:一位身着玄色龙袍的千年鬼帝,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倒挂在房梁上,宽大的袖袍垂落下来,随风轻摆。 那画面…… 太过荒诞。 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情绪,从无执眼底划过。 “随你。” 他垂下眼帘,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离谱的安排。 然而,下一秒,他又补了一句。 第6章 “房租,如何结算?” 鬼帝刚刚建立起来的帝王气度,瞬间崩塌。 “你——!” 这和尚,是掉进钱眼里了吗?! 无执依旧不为所动,“本寺经营困难,概不赊欠。” “朕岂会赖你房租!” 无执抬起那双琉璃般清澈的眼眸,静静地,甚至带着几分探究,望向眼前这位暴怒的帝王。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足以令天地变色的鬼帝,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你没有钱。” “更何况,”他顿了顿,视线在鬼帝那身华美却虚无的龙袍上扫过,“本寺不收冥币。”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铁皮怪兽 鬼帝脸上出现一丝裂痕。 他生前开疆拓土,富有四海,死后亦是万鬼之主。 如今,竟被一个穷和尚鄙视。 “那你要如何?” 无执木着清俊绝尘的脸,认真思索,手指在膝头的僧袍上,轻轻敲击。 “本寺年久失修,常有宵小之辈觊觎。”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如月下的霜。 “贫僧虽有些微末道行,却也需日夜诵经,无暇分心。” 鬼帝凤眼一眯,品出些许味道。 无执的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却让鬼帝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你,虽为鬼魅,却自带帝王龙气。” “怨气虽重,亦是力量。” “邪祟见之,当退避三舍。” “所以,”鬼帝扬起下颌,傲慢地接话,“你要朕,为你镇宅?” “不是镇宅。” 无执平静地纠正,“是付房租。” 鬼帝刚刚找回的一丝尊严,再次碎裂。 人在屋檐下,鬼也得低头。 更何况,这个屋檐的主人,是他唯一的解药。 “好!” “朕,便勉为其难,允了你的请求!” “自今日起,此方圆百里,皆为朕之疆域。若有不长眼的邪物敢来叨扰,朕,必令其魂飞魄散!” 话音落定。 禅房内的恐怖威压,潮水般退去。 窗外,微弱的虫鸣声,试探着响起。 一场奇怪的租赁合同,就此达成。 无执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他重新拿起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轻点。 “咚——” 清脆空灵的木鱼声,伴随着屏幕上“功德+1”的金色小字,在寂静的禅房内响起。 鬼帝的眉头蹙起,那双刚刚恢复了帝王威仪的凤眼,盯着无执手中会发光的薄片。 “此乃何物?”话一出口,便立刻察觉失态,连忙板起脸,补上一句轻蔑的评价:“奇技淫巧。” 手机幽蓝色的光,映在无执清俊如玉的侧脸上,浓黑如鸦羽的长睫垂下,在眼睑下方投出小片扇形的阴影。 “手机。” 很好,鬼帝又被一个他听不懂的词噎住了。 被时代彻底抛弃的巨大荒谬感,再次将他笼罩。 与这个和尚相处的每一刻,都是对他千年认知的一场颠覆。 鬼帝将那份不该属于帝王的茫然压下。 他须夺回主导权,“既要在此处落脚,你我总得知晓彼此的名讳。” 无执终于从屏幕上抬起了眼,墨色的眸子,直直地望进鬼帝的眼底。 他在等。 鬼帝微微扬起下颌,“记住。” 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掷地的分量,在逼仄的禅房内激起回响。 “朕乃大邺开国之君,谢泽卿。” 当最后一个“卿”字落下的瞬间,风停了。 禅房内的空气,变得粘稠如汞。 房梁中间本就昏暗的灯光,被无形的力量压得猛缩,光芒黯淡,几近熄灭。 寺庙的青石地基之下,仿佛有无数亡魂在同一时刻发出了无声的悲鸣,那股压抑了千年的怨与恨,因这个名字的重现而瞬间沸腾。 无执感受到一股浩瀚如山海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朝他碾来。不是攻击,是存在本身所昭示的铁血事实。这个名字,曾让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他将手机屏幕按熄。 禅房,瞬间被拖回那昏黄的灯晕与深沉的暗影交织的世界。 无执迎着鬼帝那双带着审视与傲慢的凤眼,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无执。” 没有法号,没有来处,没有身份。 只是无执。 无,执。 无所执着。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如风中柳絮,却又像两把最锋利的剑,精准地剖开了谢泽卿那由名号与功绩所构筑的层层壁垒。 也让谢泽卿准备好的一番威严说辞,尽数卡在了喉咙里。 眼前这个和尚,清瘦,穷困,却偏偏拥有一副佛陀般悲悯又淡漠的皮囊,像一团永远无法被攥紧的雾,一捧永远无法被握住的月光。 谢泽卿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亦或者说,这样的存在。 这一夜,最终在怪异的沉默中度过。 谢泽卿化作一团稀薄的黑雾,悬浮在禅房的一角,锐利的凤眼,未曾离开过盘膝而坐的无执。 小和尚呼吸平稳悠长,像在入定,又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压制着。 而谢泽卿,在这件不大的禅房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那股缠绕他千年的,深入骨髓的怨毒与诅咒,在无执周身那层淡不可见的佛光笼罩下,像是被驯服的野兽,安分了许多。 这位鬼帝,在禅房的阴影里,盯了盘膝而坐的和尚整整一夜。 月光从窗格移到门框,又从门框爬上墙角。 而那个叫无执的和尚,从始至终,连眼睫都未曾动一下。 天,亮了。 一阵极有规律的,单调的手机铃声。那声音,像极了寺庙里做法事时用的引磬,清脆,却带着电子合成的冰冷。 无执睁开眼。没有一丝刚睡醒的惺忪,清明如洗。 他拿起那块会发光的“手机”,修长的手指在上面一划。 “喂。” 电话那头,传来略显焦急的中年男人声音,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与客套。 “无执大师,早上好,我是王德发,没打扰您吧?” “有事?”无执的声音,像山巅未化的积雪。 “是这样,”男人压低了声音,语气里透出一丝恐惧,“城南那家废弃的仁爱医院,您知道吧?最近我们公司拍下来了,准备推倒了盖商场,可……可这几天进去拆迁的工人都说,里面不干净。” 无执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愈发急促:“一到晚上,二楼妇产科那边,总能听到婴儿的哭声!还有护士推着铁架车走动的声音!我们找了好几拨人都没用,钱都打了水漂!大师,您道行高深,这次无论如何得请您出手!” “地址。” 男人如蒙大赦:“就在城南解放路74号!大师,报酬您放心,只要能解决,五十万!一分不少!我先给您微信转5w定金!” 这个数字,足以让这座破庙的屋顶,重新铺上琉璃瓦。 “知道了。” 挂断电话,禅房内恢复了寂静。 谢泽卿探究的凤眼,在无执和那块“手机”之间来回扫视。 “何事?”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不经意的询问,而非好奇。 “生意。” 无执言简意赅地回答,一边说,一边从床下的木箱里,翻出一件洗得干净的灰色僧袍换上。 他将手机和一串佛珠放进僧袍的口袋,准备出门。 整个过程,没有半分拖沓,也完全没有要跟新“房客”打招呼的意思。 谢泽卿的脸色发臭。 就在无执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栓的那一刻,一道冰冷而威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站住。” 无执的动作一顿,回过头。 只见谢泽卿的身影,穿透了那堵斑驳的土墙,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凤眼,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朕准你独行了?”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此去危险,施主乃魂体,不便同行。” “危险?” 谢泽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周身的怨气随之翻涌,“这世间,还有比朕更危险的存在?” 他缓缓逼近一步,属于鬼帝的恐怖威压,如实质般笼罩住无执,“小和尚,你似乎忘了,朕的存在,便是对那些宵小之辈最大的震慑。”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傲慢。但无执却从对方深邃的凤眼里,读出了一丝截然不同的情绪。 对未知世界的,压抑了千年的好奇。 无执沉默。恐怕是甩不掉这个活了千年的大麻烦了。 更重要的是。 无执的灵力,因常年诵经压制自身而消耗巨大,若真遇到棘手的邪物,身边有这么一个“最强镇邪法器”,确实能省去不少麻烦。 第7章 “报酬,如何分?” 无执抬起眼,清澈的眸子,直视着鬼帝,无比认真地问道。 谢泽卿刚刚建立起来的帝王气场,再一次崩塌。 眼前这个一本正经谈分成的和尚,让鬼帝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你——!” 最终,谢泽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随你!” 无执极轻地点头,“可。” 无执转身,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清晨的阳光,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湿气,扑面而来。 谢泽卿在他身后,像甩不掉的影子一样跟着无执走出那间囚禁他的禅房,千年以来第一次走出那棵菩提树的笼罩范围。 脚下,不再是青石板,而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路边,杂草丛生,野花自顾自地开着。 谢泽卿好奇地打量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千年光阴,山河未改,草木却已几度枯荣。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条灰黑色的“大道”出现在眼前。 路面平整坚硬,不知是何物所铸。 时而有几个五颜六色的“铁盒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尘土与冷风。 谢泽卿越打量,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都是何方妖物? 无执招了招手,一辆明黄色的“铁盒子”由远及近,在无执面前缓缓停下。 “铁盒子”的侧门,竟被无执向外打开。 “大胆!” 谢泽卿下意识地,身形一闪,属于鬼帝的威压散开,对着那辆出租车怒目而视。 “何方铁皮怪兽,竟敢在此作祟!速速护驾!” 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那是面对完全未知之物时,本能的警惕。 出租车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得一愣。他探出头,看着路边这个穿着古装,长发披散,英俊得不像真人的“年轻人”,又看了看他身后气质更绝的小和尚。 “嘿,哥们儿。”司机乐了,叼着烟道,“拍戏呢?你这皇帝扮得挺像啊,中气十足的。” 无执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光洁的额角,似乎有青筋在隐隐跳动。 无执没有理会司机,伸出手,在谢泽卿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揪住了他飘忽的由怨气凝结而成的衣领。 “你——” 谢泽卿一惊,正要发作。 下一秒,天旋地转。 无执手臂用力,竟将他这堂堂鬼帝,像拎一只小鸡仔似的,毫不费力地一把拽进了“铁皮怪兽”的后座。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废旧医院 “砰”的一声。 车门被无执合上。 一人一鬼,瞬间被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 谢泽卿被这番粗鲁的对待彻底搞懵了,他几乎贴在冰冷的车窗上,凤眼瞪得溜圆。 无执对着司机,用他清冷如雪的嗓音,言简意赅地报出一个地址。 “城南,解放路74号。” 一个半小时后。 出租车在距离城南解放路74号还有一百米的地方,就死活不肯再往前了。 司机师傅指着不远处那栋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建筑,脸色发白:“大师,不是我不送您到门口,实在是……那地方太邪性!” 无执付了车钱,并未多言。 “多谢。” 他推门下车,秋风带着凉意,卷起他灰色僧袍的一角。 谢泽卿紧随其后,从车门另一侧径直穿了出来,飘在无执身侧,好奇地打量着那辆喷着尾气绝尘而去的“铁盒子”。 “此物无需马匹竟能日行千里,尔等人间,倒也有些奇淫巧技。” 司机师傅一脸煞白,微信到账声响起的瞬间,一脚油门,逃也似的跑了。 无执没理一旁喃喃自语的人,目光已看向远处。 眼前,是一栋被灰黑色藤蔓爬满的巨大建筑。红砖砌成的外墙,在岁月的侵蚀下,斑驳不堪,像一张爬满皱纹与尸斑的老人的脸。 “仁爱医院”四个锈迹斑斑的大字,如四道凝固的血泪向下流淌。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混杂着福尔马林与灰尘的气味。 明明是白天,四周却安静得可怕,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 一阵阴冷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像是有东西,在暗处拖行。 无执清俊的面容上,依旧没有表情。 他回收目光,抬步朝着那扇洞开着的,巨兽之口般的医院大门走去。 阴风骤起。 在他踏入医院范围的一瞬间,一股远比寻常怨气更加阴冷、更加粘稠的恶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手,要将他拖入深渊。 无执的脚步,猛地一顿。他古井无波的墨色眼眸中,划过凝重。 这里,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 无执的皮肤能感觉到,这里的温度,比百米之外的街道,至少低了五度。阴冷刺骨的寒意,顺着毛孔,钻进骨髓里。 他将手伸进僧袍口袋,指尖轻轻捻动着那串温润的佛珠。清澈眸子,平静地审视着医院大楼。 每一扇破碎的窗户,都像一只空洞的眼睛,在黑暗中与他对视。 万籁俱寂。 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突然。 “呼——” 一阵风毫无征兆地从医院大门内卷出,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和怨念,直扑面门! 风中,似夹杂着无数细碎的、痛苦的呓语。 无执宽大的僧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他立在原地,身形稳如山岳。 那阵阴风在靠近他身前三尺之处,便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被平和而强大的佛光瞬间净化,消散于无形。 然而,一直紧随他身旁的谢泽卿,却皱起了眉。 睥睨众生的凤眼,在这小和尚面前,流露出一丝真正的凝重。 他微微侧过头,鼻尖轻嗅。 “不对。”谢泽卿低语,声音里没了之前的傲慢,反而带了些探究的兴味。 无执终于将目光从医院大楼移开,落在了他的脸上,“何事?” 谢泽卿视线穿透了层层阻碍,仿佛望进了建筑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像是发现了有趣的猎物。 “此地秽气,倒有几分意思。” 无执不再多言,他口念一句佛号后,便果断地迈开长腿,僧袍下摆在风中划出清冷的弧度,迈步向医院大门走去。 僧鞋踩在满是落叶与碎石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在死寂的环境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吱呀——”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悲鸣,像一声临死前的哀嚎。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杂着消毒水,血腥和腐败气味的阴风,从门内喷涌而出。 一步踏入。 嗡—— 整个人就像穿过了一层冰冷粘腻的水膜,周遭的空气凝固。 “砰!” 他们身后沉重的玻璃门,毫无征兆地,自行合拢,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回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冲撞回荡,久久不散。 感官在寂静的环境中被无限放大,捕捉着这个空间里的每一丝异常。 空气中,腐烂与福尔马林的混合气味更加浓郁了,呛得人鼻腔发酸。 脚下是水磨石的地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碎玻璃和枯叶混杂在一起,每一步都发出“咯吱”的脆响。 眼前,是一条长得望不到尽头的走廊。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是这片空旷大厅里的唯一光源,闪烁着幽幽的绿光,将墙壁上剥落的油漆,映照出一种诡异的病态色泽。 “滋……滋啦……” 灯牌的电流声,在极致的安静中,显得异常刺耳。绿色的光芒,明灭不定,将走廊映照得如同通往地府的幽径。 “滴答……” “滴答……” 不知何处传来的滴水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敲击着两人紧绷的神经。 无执走在黑暗的中央,清俊的身影被那点绿光拉长,僧袍的下摆没有一丝晃动。 就在这时。 “轱辘……轱辘……” 走廊的深处,传来一阵轮子滚动的声音。 由远及近。 一辆孤零零的轮椅,从黑暗中缓缓滑出,停在了他们面前不远处。 轮椅上,空无一人。 但那两个轮子,却还在微微地,自己转动着。 谢泽卿被声音吸引,凤眼瞬间变得凌厉如刀。 无执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那辆轮椅。 “咯咯咯……” 一阵孩童的笑声,毫无预兆地,从他们头顶的天花板上传来。 笑声清脆,天真,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忽远忽近,仿佛就在耳边。 谢泽卿的凤眼微微眯起,“哦?还有活物?” 第8章 “是死物。”无执开口反驳道。 他手指从宽大的僧袍口袋里探出,指间夹着一张黄纸符篆。符纸上的朱砂,色泽鲜红,似有流光运转。 “咯咯咯……嘻嘻……” 笑声又近了些,这一次,还伴随着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 “哒……哒……哒……” 一声,一声,极富节奏地朝他们靠近。 似乎在他们附近有一个看不见的孩子,正在黑暗的走廊里,一边笑着,一边朝他们蹦跳而来。 无执眼神一凝。他将符篆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手腕微动,摆出戒备的起手式。 谢泽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区区游魂,也值得你这般郑重?” 在他看来,这种级别的怨灵,连让他抬一抬眼皮的资格都没有。 “不对劲。”无执低声道,目光紧紧锁住那片闪烁的绿光。 “此地的怨气,被人为地聚拢、饲养过。” “哦?”谢泽卿眉梢一挑,无执的这句话似乎在他意料之外。 话音未落。 走廊尽头的光芒,猛地一暗! “滋啦——!” 应急灯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彻底熄灭。 极致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连同那诡异的笑声和皮球声也戛然而止。 无执的呼吸,霎时间放得极轻极浅。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沉静地凝视着前方。 他没有动。 因为他感觉到,有东西,已经到了面前。 很近。 近到他能闻到一股小孩子身上特有的,淡淡的奶腥气,混杂着浓郁的化不开的血腥。 那股甜腻的奶腥与浓稠的血气,几乎要贴上无执的脸。 他的鼻尖,甚至能感受到一丝冰冷的,不属于活物的吐息。 此刻,就在他的正前方。 “嘶——” 一声不似人声的抽气,伴随着粘腻湿滑的物体摩擦声,从正上方的天花板传来。 下一瞬,黑暗被撕裂! 一团黑影夹杂着刺骨的阴风,从天花板上直坠而下,目标正是无执的头顶! 那东西,体型不过寻常婴孩大小,四肢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像一只巨大的畸形蜘蛛,张开了它布满利齿的口器。 无执反应迅速。 “敕!” 一声清冷的低喝,指间那张早已蓄势待发的符篆,骤然无火自燃! 金色的火焰,在极致的黑暗中轰然炸开,如同一轮小太阳,瞬间将整个走廊照得亮如白昼。 “——叽呀!!!” 一声凄厉不似人类的惨叫声,刺破耳膜。 那扑至半空的婴孩怨灵,在佛光普照之下,如同被泼了浓酸,浑身冒出滚滚黑烟,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它的身体在半空中剧烈地抽搐、融化,最终在落地前,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 金光敛去,黑暗与死寂,重新笼罩了走廊。 空气中,只余下一丝朱砂燃烧后的清香,以及怨气被净化后的焦糊味。 无执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亮的眸子,缓缓抬起,望向刚才黑影坠落的天花板。 那里,空无一物。 但那股刺骨的阴寒,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浓重。 “咯咯咯……” “嘻嘻嘻……” 孩童的笑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是一个。 是从四面八方,从天花板,从墙壁,从地板的缝隙里,同时传来!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就像是有一整个幼儿园的孩子,正在墙体里,用指甲刮着墙皮,对着他们天真地笑着。 “小和尚。” 谢泽卿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凝重,“你这寺庙香火不旺,符篆可还够用?”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鬼帝镇场 无执从僧袍的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三张符篆,夹于指间。 灰白僧袍在黑暗中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身形,俊美似仙人的脸上,神情依旧淡漠,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拂尘去垢。 “轱辘……轱辘……轱辘……” 轮椅滚动的声音,再次响起。 黑暗的走廊深处,一辆、两辆、三辆……十几辆空无一人的轮椅,排着队,缓缓地、整齐地朝着他们滑来。 与此同时。 “啪嗒。” 一滴冰冷粘稠的液体,滴在无执光洁的额角。他眼睫未颤,液体顺着他完美的眉骨滑落,留下一道浅浅的、暗红色的痕迹。 无执抬起眼,只见天花板上,不知何时,密密麻麻地倒吊着无数个扭曲的婴孩。 它们像倒挂的蝙蝠,黑压压的一片,一双双猩红的眼睛,正齐刷刷贪婪地盯着下方的两个鲜美“活物”。 这画面,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心神震荡,瞬间崩溃。 “啧。”谢泽卿发出意味不明的咋舌声,“这下,倒是有些棘手了。” 话音未落。 “——叽呀呀呀呀!!!” 所有的怨灵,仿佛收到了某种指令,同时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嘶鸣! 它们从天花板上,从墙壁里,从轮椅的阴影下,铺天盖地地朝着走廊中央的无执,猛扑而来! 阴风呼啸,鬼哭震天! 整个废弃医院,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 无执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手腕翻转抖动,三张符篆成品字形飞射而出,悬停于半空。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九字真言,从无执淡色的唇中,一字一顿地吐出。声音不高,带着言出法随的宏大威严。 每念出一个字,空中便有一道金色梵文亮起! 当最后一个“前”字落下,九字真言化作一道璀璨的金色光环,以无执为中心,逐渐扩散! “嗡——!” 金光如浪潮,席卷整个走廊!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只怨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在佛光中瞬间汽化! “干得不错嘛,秃驴。” 谢泽卿飘在无执身边,看着无执方才露的这一手,难得地夸了一句。 然而,无执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正在飞速消耗。 更重要的是,金光散尽。 那些怨灵,只是被清空了一小片。 更多的,无穷无尽的黑影,正从走廊的更深处,源源不断地朝他们涌来,再次填满了所有空间。 “没用的。” 无执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极轻的喘,“它们的源头,不在这里。” “不把源头毁掉,杀不尽。” 一只怨灵趁着无执说话的间隙,从一个刁钻的死角扑来,锋利的爪子,直取他的脖颈! 无执眼神一凛,反手一掌拍出,掌心佛光凝聚,将那怨灵凌空打得魂飞魄散! 他虽快,但怨灵更多! 无执修长的手指在身前快速结印,一道道金色屏障不断亮起又破碎。 灰白僧袍在密不透风的围攻下,翻飞舞动,像朵在狂风血雨中,即将被撕碎的白莲。 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滴落下来。那双琉璃似的眸子里,映满了四面八方扑来的、扭曲而贪婪的鬼影。 利爪几乎触及僧袍的布料。 腥臭的阴风,糊了满脸。 无执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 他琉璃眸子里,映满了狰狞扑来的鬼影,密不透风,无处可逃。 灵力正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被抽空,僧袍下的身体,开始感到一丝脱力后的虚浮。 谢泽卿不知何时,调换姿势,闲闲地倚靠在布满污渍的墙壁上。 他单手环胸,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敲击着自己的臂膀,凤眼微挑,扫过眼前这片混乱的景象。 “区区蝼蚁,也需费这般功夫?” 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道无形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威压,以谢泽卿为中心,骤然降临! 空气在一瞬间变得窒息又沉闷。 无执感受到了这股压力,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尖啸声戛然而止。 所有扑击的动作,都僵在了半空中。 一秒。 两秒。 “……叽?” 一只离无执最近的怨灵,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带着无尽困惑与恐惧的颤音。 下一瞬,恐惧如海啸,彻底淹没了它们被怨恨填满的混沌意识。 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从扭曲的婴孩到畸形的黑影,在同一时刻,剧烈地颤抖起来! 它们不再是凶神恶煞的厉鬼,这一刻都似变成了不小心闯入巨龙巢穴的兔子,瑟瑟发抖。 那黑压压的一片,如同被狂风吹过的麦浪,齐刷刷地矮了下去。无数猩红的眼睛里,贪婪与怨毒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最纯粹的惧怕。 第9章 谢泽卿冷哼一声,淡淡一瞥。 “滚。”如天宪圣旨。 “嘶——!!” 听到赦令,凝固的画面瞬间活了过来,所有的怨灵不再继续扑向无执,而是以一种比来时快了十倍的速度,仓皇逃窜!顾不上形态,化作道道黑烟缩回了墙壁的缝隙,钻进天花板的阴影,融进了地板的黑暗里。 几个呼吸之间。 原本拥挤得水泄不通的走廊,再次变得空空荡荡。 那盏被遗忘的,悬在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敬业地闪烁着幽幽暗暗的绿光。 无执放下结印的手,指尖还在微微发颤,那是灵力透支后的表现。额角的汗珠,顺着他俊美无俦的侧脸滑下,没入僧袍的衣领。 他转过头,清亮的目光,落在那个依旧倚墙而立的男人身上。 谢泽卿见无执看过来,懒懒地抬起眼,带着几分邀功意味的模样,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如何,小和尚?” “朕这‘镇宅’之效,可还值回价?” “值回价?”无执开口,声音因灵力透支而有些沙哑。 他收回目光,垂眸看了一眼还在微微发颤的指尖。 “若早些出手,贫僧可省下一张上品符,三张九字真言阵符。” “那可是贫僧半个月的香火钱。” 谢泽卿怔愣片刻,凤眼挑起,唇角的弧度愈发上扬。 “哦?” 他直起身,山岳般的威压敛去,信步走到无执面前。明明是虚无的魂体,却偏偏走出了龙行虎步的气势。 “朕若早早出手,如何能知晓小和尚你的本事?” 谢泽卿微微倾身,英俊的面容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无执的。 无执平静地后退半步,恰到好处地拉开了两人之间过分狎昵的距离。 “它们只是被吓跑了。源头未除,阴气不散,随时会再回来。” 走廊里,浓郁的血腥与腐败气味并未消散,温度,依旧低得像是冰窖。 “滴答。” 诡异的滴水声,又开始了。 这一次,声音的来源,更加清晰,就在走廊的尽头,像是故意拉开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一般。 无执不再多言,他强行压下灵力透支带来的晕眩感,迈开脚步,径直朝着黑暗深处走去。 僧鞋踩在满是污渍的地面上,发出孤独而清晰的“沙沙”声。 “滴答”声,像是引路的鬼火,牵引着他走向更深的黑暗。 谢泽卿飘在他身后,闲散慵懒的看着无执清瘦却笔直的背影,那身洗得发白的僧袍在黑暗中像一抹行走的月光。 “喂,小和尚。”谢泽卿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带起回响。 “你这脸色,比朕陵寝里的陪葬纸人还白。” “再撑下去,怕是不用那些小鬼动手,你自己就要先圆寂了。” 无执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声音清冷地从前方飘来。 “贫僧圆寂,你也离不开这间医院。” “你……”谢泽卿一时语塞,随即不屑轻哼,飘上前与他并肩。 “伶牙俐齿。” 越往里走,空气越是粘稠。 甜腻的奶腥与血腥味,混合着陈年消毒水和霉菌的气息,发酵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紧紧包裹住他们。 走廊两侧的病房门,全都紧闭着。 门上观察窗的玻璃,无一例外,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上面凝固着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手印的污渍。 就在这时。 “嗒……嗒……嗒……” 一阵清脆、规律的声响,毫无征兆地从走廊的尽头传来。 是高跟鞋踩踏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声音。 一下,一下,带着某种优雅的韵律,仿佛有一位看不见的女士,正穿着精致的细高跟,在这条堆满医疗废弃物的走廊里,悠然漫步。 钻心刺骨的阴冷从四面八方的墙体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仿佛整栋建筑的钢筋水泥,都浸泡在冰水里。 “滴答……滴答……” 滴水声,越来越近。 无执停在一扇门前。 门上方的指示牌,已锈迹斑斑,依稀还能辨认出几个字——【儿科监护室】。 “源头,就在里面。”无执静静地凝视着面前这扇紧闭的铁门。 谢泽卿的凤眼微眯“这门后的东西,怨气很重。” 无执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 寒意顺着他的指尖,传遍四肢百骸。 他没有犹豫,手腕用力。 “吱呀——” 长长的呻吟,铁门被推开。 门后的景象,没有想象中的鬼影重重,空旷得可怕。 只有一束惨白的日光,从一扇布满污垢的窗户里斜斜地照进来,刚好落在房间的正中央。 光束里,尘埃飞舞,像无数无声的魂灵。 光束下,摆放着一张孤零零的,生了锈的铁艺婴儿床。 “滴答。” 一滴暗红色的液体,从漆黑的天花板上滴落。 “啪。” 精准地,落在了婴儿床的床垫上。 床垫早已被浸染成了深褐色,粘稠的液体在上面积成一小滩,又缓缓渗开。 就在无执踏入的一瞬间。 “砰!!!” 身后的铁门,又一次猛然关上!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叮铃……叮铃铃……” 清脆的风铃声,突兀地响起。 无执往声源处瞧去,是婴儿床上方悬挂的、早已锈蚀的床铃,在没有风的情况下,自己缓缓地转动了起来。 它发出的,不是悦耳的音乐,而是一段段不成调的、尖锐且破碎的音节。 像谁的指甲,在拼命地,刮着铁皮。 第8章 蜘蛛护士 无执扫视房间后,紧紧锁住最深处的一个角落。 那里的黑暗,比别处更加浓郁。 一个黑影,正从那片黑暗中,一点,一点地剥离出来。 它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不似鬼魂。 它的轮廓,太过清晰,太过实体。 阴影下,一个穿着破烂护士服的女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她的四肢,以一种反关节的角度扭曲着,走起路来,像一具被拙劣操控的提线木偶。 “咯……咯……” 她每走一步,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错位声。 她慢慢抬起头。 脸上没有五官。 本该是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是一片光滑如同蜡像融化后又凝固的皮肤。 那张光滑如蜡的面皮,正对着无执。 没有眼睛,却让人感觉,正被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 下一秒。 “咯嚓——!” 一声脆响,护士的腰,以一个完全违背人体构造的角度,向后折断! 她的上半身,几乎贴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紧接着,她四肢着地,像一只被巨力碾碎,又被恶意强行粘合在一起的蜘蛛,猛地朝着无执的方向,疾冲而来! 速度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腥臭的阴风扑面,其中夹杂着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 无执的瞳孔骤缩。 他灵力透支,身体的反应,已经跟不上意识的速度。 躲不开了。 闪着寒光的、扭曲的指骨,就要触碰到他那张俊美无瑕的脸。 电光火石之间,无执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了半步,稳住了因虚弱而有些发飘的下盘。 “南无阿弥陀佛。” 薄唇轻启,晨钟暮鼓,穿透所有“咯咯”作响的噪音。 一圈柔和,却不容侵犯的金光,以他为中心,荡漾开来。 那只“蜘蛛”护士撞在金光上,像被泼了浓硫酸,浑身冒出滋滋作响的黑烟! 她的速度,骤然慢了下来。 但,也仅仅是慢了下来。 光滑的面皮上,猛地裂开一道道黑色的缝隙,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挣脱出来! 凄厉的尖啸,化作实质的音波,冲击着无执的耳膜。 无执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额角的冷汗,汇成水珠,沿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他胸前挂着的佛珠上。 谢泽卿抬了抬眼,狭长的凤眼里,金色的龙纹,一闪而逝。 “蜘蛛”护士,所有疯狂的动作,都僵在了原地。她那扭曲的、利爪般的手,距离无执的鼻尖,不足三寸,指骨上蒸腾的黑气,停滞在了半空中。 无执看准时机,伸出手,苍白的指尖凌空点向怨灵的眉心。 “她不对劲。”无执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何止不对劲,怨气都快凝成实质了。”谢泽卿撇了撇嘴,“一剑斩了,一了百了。” 话音刚落。 那被定住的护士怨灵,无法动弹,但她那光滑的面皮,却从中间裂开! 不是嘴,更像是一道深不见底,涌动着无尽怨恨与痛苦的漆黑裂口! 第10章 尖锐到足以刺穿灵魂的哀嚎,从那裂口中,轰然爆发! 无执只觉得大脑一阵剧痛,仿佛有无数根钢针,狠狠扎了进来。眼前的一切,瞬间扭曲、破碎! 零碎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片段,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滴——滴——滴——】 刺耳的仪器警报声。 【“血压在掉!快!肾上腺素!”】 一个年轻男人慌乱焦急的喊声。 【“林护士!我让你拿的是0.5mg的!你拿了什么过来?!”】 一个中年医生气急败坏的质问。 【“不……不是我……我拿对了……是他……是他自己撞翻了药盘……”】 一个女人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辩解。 【“别狡辩了!手术记录上签字的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冰冷的针尖,刺入血管。 药物,被猛地推入。 不是救人的药,是封口的毒。 【嘀————————】 心电监护仪,拉出一条绝望的直线。 视线,缓缓变得黑暗。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同事们冷漠、恐惧、与推卸责任的脸,还有那张被白布盖住的年轻病人的脸。 “噗。” 无执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洒在身前的地面。 “喂,秃驴!”一只千年寒玉般冰凉触感的手,瞬间扶住他的胳膊,“你怎么了?!” 无执抬起手,用僧袍的袖子,擦去唇角血迹。 那双被血色浸染的琉璃眸子,看向依旧被威压禁锢无声嘶吼的怨灵,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是枉死……”声音极轻,“她的怨气,不是恨。” “是冤。” 谢泽卿嗤笑,蕴着千年风雪的凤眼,此刻只映着无执苍白的侧脸。 声线如碎裂的冰:“冤又如何?这世间冤死亡魂何止千万。秃驴,你渡得过来么?” 扶着无执胳膊的手,收得更紧了些,“伤你者,皆当魂飞魄散。” 话音落下的瞬间,“蜘蛛”护士身上凝固的黑气,被鬼帝的力量挤压得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下一秒就要被彻底碾碎。 “别。” 无执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住谢泽卿的手臂。 指尖冰凉,刚吐过血甚至还虚弱颤抖,但动作却很坚定。 “渡一个,是一个。” 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这死寂的空气里,漾开一圈坚定的涟漪。 “何况,她刚才不是在攻击,”无执的目光穿透怨灵狰狞的表象,看到了那道漆黑裂口深处无尽的绝望。 “她被困住了。困在临死前最痛苦、最绝望的一刻。” “所以她才会不断重复攻击的动作,不是为了伤人,”无执的声音,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是在求救。” 谢泽卿侧过头,金色的龙纹在眼底深处翻涌,似乎在审视无执的话。 “求救?” 这位鬼帝陛下显然无法理解这种逻辑。 “用差点抓烂你脸的方式?” 无执双眼盛满了悲悯。 他挣开谢泽卿的手,向前走了一步,离那只怨灵,不足一臂之遥。 “你疯了?!” 鬼帝压低了声音,话语里是罕见的急躁,“灵力都快耗尽了,还想做甚?!” 刚要上前,却见无执回眸,轻轻摇了摇头。 谢泽卿的脚步,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求救”二字,仿佛一道符咒。 怪物的嘶吼,竟真的低了下去,化作压抑在喉咙深处不成调的呜咽。 无执转回头,没有结印,也没有念诵任何带有攻击性的降魔咒文。立在原地,僧袍的一角,还沾着刚才的暗红液体。 清俊出尘的面容,因失血显得愈发透明。 “贫僧,无执。” “听得到吗?” 护士怨灵的嘶吼,奇迹般地停滞。 她光滑面皮上的裂口,不再向外喷涌怨气,反而像一张真正痛苦的嘴,开始无声地翕动。 “咯……咯……”的骨骼错位声,渐渐平息。 那双扭曲的、利爪般的手,在半空中,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你的冤屈,我听到了。” 一滴黑色粘稠的眼泪,从那道裂口中缓缓渗出。 顺着光滑的面皮滚落,滴在地上。 “滋”的一声,腐蚀出一个小小的坑洞。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似是积攒了数十年的堤坝,一朝崩溃。 足以刺穿灵魂的尖啸,化作了压抑不成声的呜咽。 扭曲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恶意瘫软下来。四肢着地的“蜘蛛”,变回了一个蜷缩在地上,抱着头,无声痛哭的女人轮廓。 整个监护室的阴冷,随着她的哭声,消散了几分。 只有浓郁的,福尔马林与血腥混合的气味,依旧顽固地盘踞在空气中。 谢泽卿双手抱臂,靠在离无执一步之遥冰冷的墙壁上,像只慵懒而危险的豹子,始终锁定着场中的一人。 虽然嘴上不说,但他散发出的威压,形成了绝对安全的结界,将无执笼罩其中。 任何一丝外泄的怨气,刚靠近无执,就被瞬间碾得粉碎。 无执席地而坐,盘膝,双手合十,就在那张生锈的婴儿床边。 闭上眼,开始念诵。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最普通,最平和的《金刚经》。 清越平稳的声音,如清泉,缓缓流淌,洗涤着这里的每一寸污浊。 随着经文的诵念,蜷缩的黑影,愈发透明。 她身上那些反关节的扭曲,在一点点地被无形的力量抚平修正。光滑的面皮上,渐渐浮现出淡淡的五官轮廓,是一个很清秀的,二十多岁的年轻护士的模样。 她的脸上,满是泪痕。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无执。 满眼的解脱和感激。 她张开嘴,想说话。但最终,只是对着无执的方向,深深地,拜了下去。 “滴答。” 一声轻响。 打破了祥和。 谢泽卿的凤眼猛厉! 不对!这声音,不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 他豁然转头,望向房间右侧深处的角落。 那里的黑暗,不知何时,变得比别处更加浓稠。像一团活物,正在无声地蠕动。 “秃驴,停下!”谢泽卿低吼。 无执的诵经声,却在此时,变得更加清晰。 他不能停。 一旦停下,这只即将被超度的冤魂,会立刻被这股新的恶意侵蚀,堕入万劫不复! 豆大的冷汗,从他光洁的额角滑落,浸湿了鸦羽般的长睫。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透明得仿佛一触即碎。 那团蠕动的黑暗中,一个模糊的轮廓,缓缓地站了起来。 它没有实体,像一缕被恶意扭曲的人形浓烟,却依然能勉强辨认出,那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是……你……】 沙哑、怨毒,仿佛生锈刀片刮过骨头般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 而是直接,在无执的脑海中炸响! 【……是你,吵醒了她……】 【……也是你,要夺走我的……玩具……】 穿着白大褂的黑影,猛地抬起一只由黑烟构成的“手”。 它的目标,不是正在诵经的无执,而是那个跪在地上,即将得到解脱的护士亡魂! 一道凝如实质的黑色尖刺,从黑影手中爆射而出! 快如闪电!直取护士亡魂的眉心! “尔敢?!” 谢泽卿眼中金芒暴涨,帝王的怒火,瞬间点燃! 他反手一挥,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磅礴龙气,骤然化作黑色屏障,精准地挡在了护士身前! “轰——!!!” 黑色的尖刺与龙气轰然相撞! 强烈的气浪炸开,整个房间剧烈震动,天花板上的墙皮和灰尘碎石,簌簌落下! 无执的诵经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睁开眼,喉头一甜,又是一口翻涌的血气,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唇色,殷红如血。 下一秒,护士的身体,化作了无数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尘。 像夏夜的萤火虫,盘旋而上,穿透了漆黑的天花板,消失不见。 她怨气,散尽了。 “叮铃……” 婴儿床上方的床铃,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吹动,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 无执眸底闪过一瞬柔光,然后立即锁定了角落里那团更加凝实的黑影,琉璃般的眸子里,一片冰寒。 “原来,”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你才是源头。” 第9章 它在狩猎 那团黑影悬浮在角落里,似乎连光线都能吞噬。 第11章 “源头……” 谢泽卿狭长的凤眼危险地眯起。 “就是这东西,把那个女鬼扭曲成了刚才那副鬼样子?” 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差点伤了他护着的人,又将另一个亡魂当做玩物。 不可饶恕。 【……玩具……坏掉了……】 生锈刀片刮过骨头般的声音,再度在无执脑海中响起。 声音中既有孩童失去心爱之物般的委屈,也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 【……那就……换一个新的……】 话音未落。 那团人形浓烟猛地膨胀,随即炸开,化作千百道尖锐的黑气,如一场墨色的暴雨,无差别地射向房间的每一寸角落! “叮铃当啷——!” 金属弯盘、生锈的输液架、玻璃药瓶…… 所有被黑气射中的物体,都在瞬间被赋予了生命! 输液架的金属支脚扭曲成了蜘蛛般的利爪,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尖啸,猛地朝无执的脚踝抓来! 墙角的医疗推车轰然翻倒,无数沾着暗沉血污的针头和手术刀,如同一群嗜血的飞蝗,铺天盖地而来! 整个废弃的监护室,变成了一个活过来且致命的钢铁牢笼! “花样还挺多。” 谢泽卿冷哼,不退反进,挡在了无执身前,眼神凛冽。 “放肆。”薄唇轻启,如九天惊雷。 磅礴的鬼帝威压,化作一道无形的黑色巨龙,以他为中心,席卷而出! 所有“活”过来的医疗器械,在接触到这股威压的瞬间,猛地悬停在半空中! 紧接着,寸寸碎裂,化作一地冰冷的金属残骸。 “就这点本事?” 谢泽卿凤眼里满是不屑,“也敢在朕的面前班门弄斧。” 他话音刚落,瞳孔却骤然一缩,“小心!” 那团在半空中被击溃的黑烟,并未消散。 它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绕开了谢泽卿,从四面八方,以一个更加刁钻、更加迅疾的角度,重新汇聚! 目标,却是谢泽卿身后,那个灵力透支,气息虚弱的无执! 无执的反应,快得不像一个重伤之人。 在谢泽卿出声的瞬间,就地翻滚,僧袍下摆在满地狼藉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堪堪躲过了黑气的第一次攒刺。 但他身后的墙壁,被黑气击中的地方,水泥墙面瞬间变得漆黑,如同被最高浓度的王水腐蚀,冒着滋滋作响的黑烟,留下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孔洞。 “嘶。” 无执倒吸一口冷气,他撑着地面,刚想站起,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谢泽卿及时拉住他的手臂,将无执从地上拽了起来。 “站稳了,秃驴。” 他将无执拉到自己身后,“这东西,冲你来的。” 无执靠着冰冷的墙壁,轻轻喘息。 清澈如琉璃的眸子,穿过谢泽卿的肩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团重新在房间中央汇聚成形的黑烟。 “它不是冲我来的。”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它是冲着,所有能‘看见’它的人来的。” “它在狩猎。” 【……看见了……】 【……你看见了……】 怨毒的低语,再次响起。 黑烟组成的“医生”,缓缓抬起头。 没有五官,只有模糊的轮廓,但无执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双充满贪婪和兴奋的“眼睛”,正死死地锁定着自己。 【……好干净的灵魂……好漂亮的容器……】 【……会是……我最完美的……玩具……】 下一秒。 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混合着尸体腐烂的恶臭,猛地炸开,呛得人几欲作呕! 黑烟,不再攻击,而是缓缓地渗入了地面、墙壁、天花板。 整个监护室的景象,开始扭曲、剥落。 斑驳的墙皮,变成了惨白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墙壁。生锈的病床,变成崭新洁白的模样,上面还挂着输液袋。 【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规律而冰冷。 他们,被拉入了幻境。一个由那“医生”怨念所构筑的,生前的世界。 “雕虫小技。” 谢泽卿金色的龙纹在眼底翻涌,似乎随时能撕碎这片虚假的幻象。 但无执再次按住了他的手臂,唇色比身上的僧袍还要苍白。 “会消耗你的力量。” “呵,区区幻境,于朕而言,不过弹指一挥……”谢泽卿的话,说到一半,却顿住了。 他觉察到,无执按着他的那只手,在微微发抖。 不像是因为恐惧,更像是一种压抑到极致几乎失控的颤抖。 谢泽卿猛地回头。 只见无执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幻境中,靠墙的一张空病床。 那双总是淡漠无波的琉璃眸子里,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异常剧烈的情绪。 震惊,痛苦…… 【……孤儿院……】 一个冰冷的,不属于“医生”的声音,突兀地,在无执的脑海中炸响。 【……没有人要的小孩……】 幻境中,那张空荡荡的病床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身影。穿着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瘦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你为什么不哭?】 【……你为什么不笑?】 【……像个小怪物……】 无执的呼吸,骤然一窒。 他胸口的心脏,好似被千刀万剐,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不是“医生”的幻境! 是那东西,撬开了他记忆的缝隙,将他最深处的恐惧,拖拽了出来! “喂!秃驴!” 谢泽卿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怎么了?!醒过来!” 无执的视线,却无法从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移开。 他看到,那个孩子,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张脸,赫然是年幼时的自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 “轰隆——!” 现实中,一道惊雷炸响。 苍白的闪电,透过废弃医院肮脏的窗户,一闪而过。 照亮了无执俊美无瑕,却在一瞬间血色尽失的脸。 【……你看,他不会哭。】 【……像个木头娃娃……真没意思……】 冰冷的,不属于任何人的声音,却如跗骨之蛆,钻入无执的脑海,啃噬着他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他看见小小的自己,被其他孩子推倒在地。 不哭。 那个小小的自己,唯一的玩具被抢走,摔得粉碎。 不闹。 那个小小的自己,在除夕夜,独自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看着远处万家灯火。 没有表情。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因为一旦流露出渴望,随之而来的失望会更疼。 无执的指尖,冰冷得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顽石。 他周身常年用以压制命格的佛光,正在因为心神的剧烈动摇而飞速溃散。 “喂,秃驴!” 谢泽卿一把扣住无执的肩膀,用力摇晃,试图将他从心魔的泥沼中拖出来。 “给朕醒醒!区区幻术,也值得你这副要死的模样?!” 然而,无执的身体只是随着他的力道晃动,眼神依旧空洞地定格在那个虚幻的角落。 【……真可怜……】 【……不如,就留在这里吧……】 恶毒的低语,像甜蜜的糖果诱哄着他。 无执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放肆!” 谢泽卿彻底怒了! 那个藏在暗处,用最卑劣的手段,戳人痛处的鬼东西! 他猛地将无执往自己怀里一拽,另一只手反手挥击,磅礴的龙气化作漆黑的巨爪,朝着幻境中那张空病床的位置,狠狠抓去! 他要撕碎这个幻境的根源! 【……嘻。】 一声轻笑,在两人脑海中同时响起。 黑色的龙爪,在触碰到病床的瞬间,竟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而那张病床,连同上面的瘦小身影,也瞬间化作一滩蠕动的浓墨,在地面上滑行,重新汇聚成白大褂的轮廓。 它,根本就不在那个位置! 它一直在移动! 幻境中的病房,墙壁、天花板、地面,开始渗出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像是医院里被随意丢弃的医疗废料和血水混合物。 【滴答……滴答……】 液体滴落的声音,密集得如同暴雨。 整个空间,又变成了一个正在被污染、腐蚀的巨大囚笼。 “咳……” 无执终于发出一声呛咳,刺鼻的气味,拉回了一丝神智。胸口起伏着,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却只吸入了更多的腥臭。 第12章 无执混乱的思绪,在这股味道的包裹下,奇迹般地找到了一丝安宁。 他抬起眼,视野还有些模糊,只能看到谢泽卿线条凌厉的下颌。 “清醒了?” 谢泽卿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无执动了动嘴唇,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省点力气。” 谢泽卿将他扶稳,让他靠着墙,自己则重新挡在了无执身前。 狭长的凤眼,已金芒大盛,再无半点戏谑,“这东西在吸食你的恐惧,你越是动摇,它就越强。” 无执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时,眸子里的惊涛骇浪虽未完全平息,却已被一层坚冰重新封冻。 “它不是在吸食恐惧。” “它在‘诊断’。” “诊断?”谢泽卿皱眉。 “它在寻找我们心中最脆弱的‘病灶’,然后,加以‘治疗’。” 无执的视线,扫过这个不断被污染的幻境。 “它的治疗方式,就是将我们,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 话音刚落。 那团白大褂黑影,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诊断完毕……】 【……病症:深度情感缺失与存在认知障碍……】 【……治疗方案:完全剥离……】 下一秒,整个幻境轰然一震! 第10章 危险脱离 那些从墙壁渗出的暗红色液体,汇聚成一只布满针头和手术刀的畸形巨手,从天花板上自下朝着无执的头顶,狠狠拍去! 谢泽卿冷笑,满头墨发无风自动,鬼帝的威压毫无保留地冲天而起。 “朕,先给你治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病!” 谢泽卿猛地转身,双手精准地扣住了无执的肩膀。 “秃驴,看着我!” 无执下意识地抬眼,对上了那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凤眸。 “听着,” 谢泽卿的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你不是孤儿院里没人要的小鬼,你是小破寺的主持。” “你不是什么小怪物,你是穷得叮当响,手机屏保却是电子木鱼的怪和尚。” “我谢谢你。”无执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他没有推开谢泽卿,也没有去看那近在咫尺的死亡,而是反手,一把抓住了谢泽卿胸前的衣襟。 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 一圈纯净到极致的金色梵文,以两人身体接触点为中心,骤然爆开! 不是佛光,不是灵力。 是他用自己最根本的魂魄,念出的经文! “轰——!!!” 畸形的巨手,在距离谢泽卿头顶不到半米的地方,轰然停滞! 金光所及之处,那些腥臭粘稠的暗红液体,迅速消融、蒸发! 整个被污染的幻境,在这道金光的净化下,剧烈地晃动起来,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 【……治疗……失败……】 【……对象……出现……排异反应……】 “现在,轮到我了。” 无执抬起手,并起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动作从容而优雅,仿佛不是在面对一个致命的恶灵,而是在佛前捻起一朵莲花。 他的指尖,一缕凝练如实质的金色佛光,骤然亮起。 “施主,你病了,病得很重。” “当诛。” 那一个“诛”字,自无执唇间落下,轻如飞花,却重若万钧。 他指尖那点凝练如实质的金光,骤然大盛。 与平日里诵经时温和普渡的佛光不同,是带着无上威严与决绝杀伐之意的降魔之力! 谢泽卿瞳孔猛地一缩。 他抓着无执衣襟的手,清晰地感觉到身前这具看似清瘦的身体里,正爆发出何等恐怖的力量。 这股力量,与他霸道绝伦的鬼帝威压截然不同。 它不吞噬,不威慑。 它净化。 将一切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容于天地的污秽,彻底抹除。 这和尚居然还藏着这一手,谢泽卿心有余悸地感慨:还好昨晚自己不冲动。 【……排异……清除……失败……启动……最终……】 那“医生”怨毒的低语,在金光的灼烧下变得支离破碎,尖锐刺耳。 幻境之中,整个被污染的病房,如同沸腾的血池,疯狂翻涌! 墙壁、地面、天花板,所有的暗红液体都汇聚起来,不再化作畸形的手臂,而是凝聚成了一张巨大、扭曲、痛苦的人脸! 无执看着那张由无尽痛苦组成的巨脸,缓缓抬起了那根亮着金光的手指,轻轻向前一点。 “破。” 金光脱离了他的指尖,飞向巨脸的眉心。那张痛苦的巨脸,连同整个幻境,开始迅速地消融! 惨白的墙壁、洁净的病床、规律作响的心电监护仪……一切虚假的景象,如同被烈日灼烧的画卷,寸寸剥落、褪色。 怨灵发出了最后的,带着无尽恐惧与不甘的哀嚎。 最终,一切归于沉寂。 幻境,彻底破碎。他们依旧站在那间废弃、肮脏、堆满垃圾的监护室里。 “嘁。” 谢泽卿松了口气,刚要开口嘲讽两句,却感觉怀中的重量猛地一沉。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人捞住。 “喂,秃驴?” 无执还维持着单手结印的姿势,但指尖的金光已经彻底黯淡下去。一缕殷红的血,顺着他苍白的唇角,缓缓滑落,滴落在他灰白色的僧袍上,晕开一朵刺目的红梅。 “无执!”谢泽卿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出这个名字。 无执的身体软了下去,若不是被他死死箍在怀里,恐怕已经摔倒在地。 “……吵。” 怀里的人动了动嘴唇,发出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你还嫌吵?!” 谢泽卿又急又怒,一腔的火气冲上头顶,“那是你的本源佛力!你就这么用,不要命了?!”他一边低吼,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无执,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生怕一个不慎,这人就碎了。 无执彻底失去意识,头一歪,靠在了谢泽卿的肩窝,呼吸平稳,却浅得几乎感觉不到。 而这时,一阵轻微金属刮擦地面的声音响起。 谢泽卿眼神一厉,猛地抬头。 只见房间的角落里,那堆被震碎的金属残骸中,有什么东西,正闪着幽幽的黑光。 是一柄锈迹斑斑,只剩下半截的手术刀,他一眼就看出是刚才那怨灵的本体。 没死透。 趁着两人心神松懈的瞬间,它正悄无声息地,贴着地面,朝着门口的方向滑去! 想跑? 谢泽卿狭长的凤眼危险地眯起,眼底的金芒化作怒火。 他抱着无执,冷冷地,瞥了那半截手术刀一眼。 “朕,允你走了吗?” 话音未落。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实的鬼气朝那半截手术刀飞去。 “咔嚓——!” 一声清脆骨头被碾碎般的声响。 半截手术刀,连同附着在上面的最后一丝怨念,被彻底碾成了齑粉,消散在了空气里。 “麻烦的秃驴。” 谢泽卿嘴里嘟囔着,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动作不算温柔,却异常平稳。 刚走一步,怀里的人却忽然极轻地,呢喃了一句。 谢泽卿脚步一顿,低下头,将耳朵凑近了些,“什么?” “……功德……-1……” 无执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电子木鱼……今天的份……还没敲……” 黄昏。 暮色像化不开的浓稠墨汁,一点点浸染着破旧寺庙的屋檐与廊柱。 无执在自己那间简陋的禅房里醒来。 浑身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胸口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动用本源佛力的代价。 他缓缓坐起身,垂眸便看见自己灰白僧袍上,那点已经干涸成暗红色的血迹。 “醒了?” 一个带着三分讥诮七分不爽的声音,在房间角落响起。 谢泽卿抱臂靠着门框,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中半隐半现,一双凤眼依旧流转着金芒,只是此刻那光芒里,满是压抑的火气。 “以为你要直接睡过去,给佛祖当枕头了。” 无执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平静地抬起眼。 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因失血而显得愈发苍白,琉璃般的眸子却依旧清澈,映着窗外最后一抹残阳。 “多谢。”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谢泽卿挑眉,“谢朕什么?谢朕把你这个半死不活的秃驴扛回来,还是谢朕没把你直接扔在乱葬岗?” 无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鬼帝的魂体,比之前似乎凝实了些许,但那身繁复的黑色龙纹玄袍上,也隐隐有几处光芒黯淡。显然,强行碾碎那怨灵本体,对他亦有消耗。 第13章 “都谢。”无执道。 谢泽卿冷哼一声,别开脸。 “少废话,你的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寺庙大门外,便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熄火的声音,以及一个中年男人带着激动的呼喊。 “大师!无执大师!您在吗?!” 无执撑着床沿站起身,动作虽缓慢,但依旧是那个身形挺拔,气质出尘的僧人。 谢泽卿看着他走向院门的背影,不爽地“啧”声,身形化作一缕常人无法察觉的黑烟,跟了上去。 王德发迈着轻快的步子冲了进来,一把握住无执的手,激动得满脸横肉都在颤抖。 无执不动声色地抽回,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王德发却毫不在意,他从怀里掏出手机,手指哆嗦着点开转账页面,熟门熟路地打开手机银行app,一边指尖飞速点着屏幕,一边说:“大师,这是说好的尾款,过去了。” “叮——” 清脆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无执那只旧款智能机的屏幕亮起,银行信息显示到账四十五万的字样。 王德发转完账将手机装进裤兜里,又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无执手里。 “大师,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是给寺里的香火钱!” 说话间,已经自顾自地跑到那尊漆都快掉光的佛像前,点了三炷香,毕恭毕敬地拜了下去。 无执捏着厚实的信封,没有说话。 他穿着一身最简单的灰色僧袍,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清俊的面容在明明灭灭的香火气中。 王德发千恩万谢地走了。 无执没有回房休息,而是转身来到那只写着“功德箱”三字的木箱前,将厚实的信封,整个塞了进去。 谢泽卿的身影,在他身边凝聚成形。 “拼上性命,换回一叠废纸,再恭恭敬敬地放进这破木头盒子里。” 他瞥了一眼箱内的钞票,语气极尽嘲讽,“你们出家人,当真是有趣。” 无执将箱子重新锁好,淡淡道:“此为功德。” “功德?”谢泽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拿此等黄白之物,去求那虚无缥缈的功德,也配入朕……” 他的话,戛然而止。 那个“朕”字,像一颗被猛地掐灭的火星,消散在唇边。 谢泽卿脸上的讥诮,在瞬间凝固。 一双流转着暗金光芒的凤眼,死死地盯住了那个破旧的功德箱的箱底。 第11章 霸道香气 原本只是有些冷的夜风,陡然间带上了刺骨的阴寒。 “怎么了?” 无执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神情依旧淡漠,清澈如琉璃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映着谢泽卿紧绷的侧脸。 谢泽卿抬起下巴,唇紧抿着,示意无执自己去看。 无执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功德箱,立即察觉。 功德箱粗糙的木质箱底正中央,贴着一张巴掌大小,用血绘制而成的符箓。粘稠、暗沉,符上的纹路扭曲,张牙舞爪的。 而符箓的正中央,四个字,狰狞醒目。 ——七日必死。 无执神情凝重,拈起符箓的一角,打算将符箓从功德箱底撕下。 入手冰凉,滑腻,像是触碰到一块浸泡在尸水里的人皮。 “嗤——” 在无执指尖接触到符箓的瞬间,一缕黑烟从符上冒出,带着尖锐的嘶鸣,直冲无执面门! 谢泽卿脸色大变,“小心!” 无执的指尖,亮起一抹金色佛光,瞬间便将那缕黑烟吞噬殆尽。 无执眸色沉如深渊,那张写着“七日必死”的血符,在金色的光芒中,无声地化为飞灰。 谢泽卿看着无执,眉头紧锁,“冲你来的。” 不是疑问,是肯定。 无执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指尖。 良久,轻轻“嗯”声。 “怨咒。” 谢泽卿的脸色依旧难看。 “是谁?” 他追问,“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无执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转身,将功德箱重新锁好,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什么都未曾发生,功德箱才是顶顶重要的。 只是,当他转过身时,那张在月光下白得反柔光的脸,神色是谢泽卿从未见过的一片肃杀。 月光如水,冷冷地淌过庭院。 夜风卷起几片枯叶,在廊下发出秋日干燥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谢泽卿的身影在原地凝滞片刻。 凤眸中的金光,在月色下明明灭灭,如同两簇即将被狂风吹散的鬼火。 “喂,秃驴!” 他的声音压着,“你知道,对不对?” “知道,又如何。” 无执淡淡开口,“该来的,总会来。” 说完转身,迈步走向禅房,背影挺拔,却也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融入这无边的夜色里。 谢泽卿盯着紧闭的门,身形化作黑烟,消散在庭院之中。 “疯和尚。” - 一连几日,风平浪静。 那张狰狞的血符,像是投入深海的一颗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没有诡异的访客,没有索命的邪祟。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越是这样,那根名为“七日必死”的弦,就在谢泽卿心里绷得越紧。 因为什么? 因为那秃驴是他千年诅咒的解药!比什么都重要! 于是,相比无执的淡然,谢泽卿却变得异常烦躁。 他时而在大殿里飘来荡去,时而对着那棵光秃秃的菩提树吹毛求疵,时而又化作一缕黑烟,在无执打坐时绕着他盘旋。 而无执,一如往常。 晨钟暮鼓,诵经打坐。 清扫庭院,擦拭佛像。 他的作息精准得像一座古老的钟。 只是,眼下的青色,悄悄重了几分。 清俊绝尘的面容,在愈发苍白的肤色映衬下,显出一种近乎神性的破碎感。 美,且易碎。 某日深夜。 万籁俱寂,唯有远处山林传来几声不知名夜鸟的啼叫,凄厉得像婴儿的哭声。 无执从床上坐起身。 他没开灯,凭着窗外渗进来的稀薄月光,摸索着来到香积厨。 饥饿感,如细密的针,扎着他的胃。 动用本源佛力后的虚弱,加上这几日精神的高度紧绷,让他的身体发出了抗议。 谢泽卿第一时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无执身后,抱臂靠着门框。 “怎么?你那佛祖不给你饭吃,要沦落到啃桌角了?” 无执没理他,从一个破旧的纸箱里,翻出绿白相间,带着图案的,一个纸碗。 “康x傅爱吃素方便面”。 谢泽卿的眉头拧了起来。 “这是何物?包装如此粗鄙艳俗。” 无执的动作顿了顿。借着月光,看了眼包装上画得汁水饱满的蘑菇和青菜。 然后,撕开了包装。 “嘶啦——” 塑料薄膜被撕开。 紧接着,是调料包被撕开的细碎声响。 无执将干瘪的面饼、脱水的蔬菜、以及那包散发着香气的粉末,一同倒进纸碗里。 然后,提起墙角老旧的热水瓶,拔开木塞。 “咕嘟……咕嘟……” 滚烫的热水注入纸碗,一股浓烈香气,瞬间在香积厨本不大的空间爆炸开。 谢泽卿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身为鬼帝,早已脱离五谷轮回,无需进食。 可这股从未闻过的味道,直冲他的魂体,蛮横地在他的感知里搅动。 无执将碗盖盖好,从旁抽出一次性筷子,将它压在碗盖上,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 黑暗中,一人一鬼,对着一碗泡面,陷入了奇怪的沉默。 三分钟后。 无执掀开碗盖,更浓郁的香气,伴着蒸腾热气,扑面而来。干瘪的面条变得饱满、筋道,吸足了汤汁,呈现出诱人的酱色。 无执拿起廉价的竹筷掰开,在纸碗里搅拌几下夹起一筷子面,在微弱的月光下,送入口中。 他的动作很慢,吃得很安静,喉结吞咽时,微微滑动。温热的汤面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熨帖了阵阵抽痛的饥饿感,也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谢泽卿盯着无执面无表情地将那碗汤面一点点吃下。 奈何香气浓郁,忍无可忍。 闪现到无执面前,金色的瞳孔里,满是探究与不可思议。 “此物味道如何?” 无执停下咀嚼的动作,抬起琉璃般的好看眸子,平静地注视近在咫尺的俊鬼脸。 良久,学着谢泽卿的口吻,吐出两个字。 “尚可。” 谢泽卿围绕着那碗面转了一圈,魂体因情绪激动微微闪烁。 “这等闻所未闻的霸道之味,汝竟只评‘尚可’?!” 第14章 他猛地凑近,几乎要将脸埋进碗里,深深地“嗅”了一口蒸腾的雾气。 这位曾经品尝过无数珍馐的鬼帝,用一种混杂着震惊、鄙夷、却又藏不住好奇的复杂语气,下达了判词。 “荒谬!” “此等速食之物,其味竟如此蛮横,直冲魂魄!” “……再给朕闻闻。” 无执的眸子里映着谢泽卿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鬼脸。 他将手中的泡面碗,往前轻轻推了半分,淡然的脸上是丝毫不藏着掖着的大气。 不愧是一寺住持,这做事风格,这分享的觉悟! 谢泽卿的表情僵住,堂堂鬼帝,岂能与这市井之物一般见识! 可味道,实在太过蛮横。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再次俯下身,深深地吸入。魂体为此愉悦地颤栗。 “此物……”谢泽卿蹙着眉,用一种评鉴传国玉玺般的严肃口吻,艰难地组织着用词。 “其味清淡,其香霸道,其形……不堪入目!” “却又能奇妙地融于一处,直冲灵台,动人心魄!” “荒唐!简直是乱臣贼子般的味道!” “还有红烧牛肉味、老坛酸菜味……可要比这素食的味道更浓郁。” 无执眼睫微垂,遮住眸子里极淡的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缕被汤汁浸透的面条。 面条上还挂着一星半点已恢复了生命翠绿的脱水葱花。 热气氤氲,模糊了无执清隽的眉眼。 正要送入口中。 “慢着!” 谢泽卿一声断喝,魂体卷起一阵阴风。 无执的动作停在半空,筷子上的面条,离他的嘴唇只有寸许。 他抬起头,满眼询问。 谢泽卿背着手,像个考官般踱步,瞳孔里闪烁着审视的光。 “此物,入口是何感觉?是脆?是韧?是如春日柳絮,还是如冬日冰棱?” 无执沉默片刻,不愿和这个没见识的古人多说,简单回道。 “是面。” 这回答无法满足鬼帝陛下的好奇心。 谢泽卿的眉头拧成川。 “朕问的是口感!口感!” 似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急切,有失体统,清了清嗓,强行恢复帝王的威严。 “咳……朕命你,细细道来。这面条,与那汤汁,在你口中是如何交融的?那滋味,又是如何攻城略地,占领你之五感六识的?” 无执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将面条送入口中。 他咀嚼得很慢,月光勾勒出他下颌清瘦而完美的线条。 谢泽卿的视线黏在无执的嘴唇上,仿佛自己也能尝到味道般,喉结无意识地滚动。 直到无执将面条吞咽:“汤汁鲜咸,面条……软了。” 极为朴素的回答。 “软了?” “此等霸道之物,岂能用‘软了’二字概括!这分明是……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是沙场悍将解甲归田!此中必有深意!” 某个鬼魂,咬牙切齿的。 “竖子!” 谢泽卿魂体明灭不定,金色的瞳孔里燃着两簇幽火。 他死死盯着无执在月光下美得不似凡人的脸。 无执的皮肤是冷玉般的白色,月华流转其上,覆着层圣洁的辉光。长而密的眼睫垂下,鼻梁高挺,唇形是完美的菱角,此刻因为沾了些许汤汁,显得格外水润诱人。 这是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毫无瑕疵的皮相。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此刻正无比平静地,品尝着在他看来堪称“乱臣贼子”的食物。 无执吃完最后一口面。 端起纸碗,在谢泽卿的注视下,仰起头。 “咕嘟。”将碗里最后那点混杂着香辛料与汤底,一饮而尽,一滴都未曾剩下。 “此物!究竟产自何方!是何人所制!” 谢泽卿猛地转身,背对着无执,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报上名来!朕要诛他九族!”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修缮后院 无执将空空如也的纸碗丢进一旁的垃圾桶,抬起琉璃似的美目,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处于暴怒边缘的鬼帝。 他薄唇轻启,声音玉石相击般,清冷且不带任何情绪。 “康x傅。” 谢泽卿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古怪的名字,仿佛在咀嚼什么剧毒之物,“好一个康x傅!此等狂悖之徒,朕必……” “明日,会有人来修缮寺庙。” 无执打断了他,声音平淡道:“动静会有些大。” 谢泽卿的怒火,被这句话浇得一滞。 他眯起狭长的凤眼,审视着无执在月光下显得过分单薄的背影。 “修缮寺庙?用那笔买命钱?” 无执“嗯”了一声。 “你要死了。” 谢泽卿的声音冷了下去,“第七日,很快就到。” “你还有闲心管这些破铜烂铁、烂木头?” 无执转过身,月光正落在他脸上。 俊美绝尘的面容,白得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眼睫垂下,遮住了眸中的情绪。 “寺在,我在。” - 翌日,天刚蒙蒙亮。 一阵刺耳的“突突突”声,打破了古寺千百年来的沉寂。 一辆破旧的三轮农用车,载着几个皮肤黝黑,肩上搭着毛巾的工人,停在了山门外。 谢泽卿的身影,一缕青烟般,盘踞在寺内最高最大的梧桐树枝干上。 他居高临下,面色铁青地看着那些凡人扛着梯子、水泥、木材,涌入这片本该清净之地。 “锵!锵!锵——” 金属敲击的声音,震耳欲聋。 “嘿咻!搭把手!” 工人的吆喝声,中气十足。 灰尘,木屑,混杂着汗水的味道,在庭院里弥漫开来。 乱! 吵! 谢泽卿的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见无执穿着那身灰色的僧袍,安静地站在廊下。 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飞扬的尘埃在他周身仿佛都慢了下来,不敢侵扰那片圣洁。 一个工人脚下不稳,从一人高的木架上直直摔了下来。 “啊——!” 就在众人惊呼的瞬间。 无人看清无执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 那个即将头破血流的工人,便被一股力量托住,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工人惊魂未定,抬头去看,只看到那个年轻的主持,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 “……佛、佛祖保佑!” 工人回过神来,立马双手合十,对着无执拜了下去。 无执对着工人颔首回礼,视线移到院中那棵梧桐树上。 梧桐树上,盘踞的黑烟,微微一顿。 谢泽卿的金瞳,穿过漫天飞扬的尘埃,与地面上那双清澈如琉璃的眸子,遥遥相撞。 无执的目光,穿透了漫天尘嚣。 冷冽,平静。 梧桐树上的黑烟,几不可查地凝实了一瞬,随即化作一道流光,落在了无执身侧。 无执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向那名领头的工长。 工头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正满面愁容地看着大殿漏风的屋顶。 无执走上前,声音清淡,“先修后院。” 工头愣了一下,挠了挠头,“主持,这大殿才是门面……” “先修后院。” 无执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定夺。 “东、西禅房,香积厨,还有藏书阁的房顶,优先修缮。” “好嘞。” 工头不再多问,立刻招呼着弟兄们扛着工具往后院走。 谢泽卿跟在无执身后飘着,阴阳怪气的声音,贴着无执的耳廓响起。 “哦?住人的地方,倒比供奉你家佛祖的地方还金贵?” 无执脚步未停,穿过月亮门,走向后院。 “漏雨。”他只吐出两个字。 雨水,会毁了藏书阁内代代传承下来的经书,也会在这秋季,让师弟和小沙弥们睡不安稳。 大概从前的主持也同刚才那位工头想法一样,认为大殿更为重要,所以小破寺里的后院,比前殿更显破败。 刺耳的“嘎吱”声响起,工人们架起了老旧的木梯,爬上了西禅房的屋顶。 那是无执的住处。 “哗啦——” 第一片朽坏的青瓦被取下,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阳光,第一次毫无遮拦地,照进了屋顶的暗处。一股混杂着陈年木料与阴湿尘土的味道,猛地扩散开来。 谢泽卿的眉头,瞬间拧紧。 他那双流转着暗金光芒的凤眼,死死盯住了被掀开一角的屋顶。 “不对劲。” 几乎在同时,无执也停下了脚步。 第15章 他抬起头,清澈如琉璃的眸子,映着头顶刺目的天光,瞳孔微微收缩。 风停了。 蝉鸣,工人的吆喝,敲击声,仿佛都被一层看不见的膜隔绝在外。一种极不协调的阴冷,正从那破开的屋顶,缓缓向下渗透。 无执没说话,他走到木梯旁,踩着嘎吱作响的横档,一步步,向上爬去。 他的僧袍在微风中拂动,背影瘦削,却稳如山岳。 无执站在屋顶,脚下是历经百年风霜的横梁。 他蹲下身,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拂过那段颜色异常的梁木。指尖冰凉,像触碰到了一块埋在冻土深处的骨头。 他的指尖顺着梁木扫去,在横梁的背阴处,停住了。 那里,被人用利器,刻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符文。他仔细摸了几回,又侧身朝符文看去,符文的纹路,呈现出一种诡异类似尸斑般的青黑色,深深地,刻进了木纹的肌理之中。 而符文的中央,嵌着一片东西。一片指甲盖大小,干瘪、卷曲,泛着不祥的黄褐色。 是人的指甲,像是从一具腐烂的尸身上硬生生剥下。 谢泽卿的身影在无执身侧凝实,金色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条危险的竖线。 “阴煞锁魂钉。” “好大的手笔。” 无执的指尖依旧停留在符文之上,感受着那股跗骨之蛆般的阴冷,正试图顺着他的指尖,钻入他的经脉。 “秃驴,把你的爪子拿开!” 谢泽卿压低了声音,“此物污秽不堪,你想被它缠上不成?!” 无执垂下眼,视线专注地落在自己的指尖。 一缕微不可查的金光,自他指尖亮起,如水波般荡开,试图净化那道符文。 “嗡——” 一声尖锐的,不似人声的嘶鸣,猛地在两人脑海中炸开! 那枚小小的指甲,竟像是活了过来,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一股浓郁的血腥与腐肉的恶臭,轰然爆发。 下方的工人们对此毫无察觉,依旧在无形的结界中重复着敲打的动作,只是他们的神情,变得有些呆滞。 “它在吸食他们的生气!”谢泽卿厉声道。 无执的眸色发冷,屈起食指,用拇指的指甲,在食指指腹上轻轻一划。 没有伤口,但一滴血珠,却凭空沁出。 那滴血,并非鲜红,而是呈现出一种剔透近乎淡金的色泽,散发着纯净至极的佛性。 血珠顺着他修长的指节,缓缓滚落,精准地滴在了那片泛着邪光的指甲上。 “滋啦——” 指甲瞬间化为一缕黑烟,而那道深深刻入梁木的符文,也在这滴佛血的净化下,迅速变得黯淡,最终彻底消失。 风,重新开始流动。 下方工人的吆喝声,敲击声,电钻的“滋滋”声,在一瞬间涌了回来,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生气。 “哎?主持?” 屋顶下的工头仰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不知何时爬上来的无执,“您怎么上来了?这上头危险!” 无执收回手,指尖那滴淡金色的血液早已隐去。 他站起身,僧袍的衣角在风中微微拂动。 “无事。”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淡,“梁木无碍,继续吧。” 说完,他便转身,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梯,从容不迫地回到了地面。 谢泽卿化作一缕黑烟,紧随其后。 他落在无执身侧,脸上依旧笼罩着散不去的阴霾。 “你早知此物存在?” 无执走到后院的石桌旁坐下,拿起那本被他放在桌上的经书,翻开。 “不知。” “不知?”谢泽卿怒极反笑,“不知你便敢用手去碰?不知你便敢用自己的血去净化?无执,你是真不怕死,还是觉得朕不敢让你死?!” 无执翻书的动作一顿。 他抬起琉璃似的眸子,静静地看向谢泽卿。 “你会吗?”他问。 谢泽卿被他问得一噎,猛地别过脸,避开无执那双能洞悉人心的眼睛,语气生硬地放着狠话。 “朕乃鬼帝,杀人如麻!区区一个秃驴,朕有何不敢?!” “哦。” 无执应了一声,便垂下眼,继续看他的经书。 阳光穿过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整个人安静得像幅画。 谢泽卿看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这个秃驴! 简直就是他谢泽卿命里的克星! 谢泽卿磨了磨后槽牙,终究还是没忍住,飘到无执面前,压低了声音。 “此钉,乃是借活人阳气与死物怨气,日夜祭炼而成。下咒之人,其心可诛。” “目的,不是为了杀你。” 谢泽卿眯起凤眼,眼底划过一丝精光。 “而是为了,慢慢‘养’着你。” “养肥了,再杀。” 无执翻过一页经书,淡淡道:“此寺,香火不旺。” “秃驴!” 谢泽卿烦躁地在无执身边绕了两圈,最终停下,一字一句道:“他图的不是你的香火,是你这个人。” “或者说,是你的这身佛骨,这一身纯阳灵力。” “若朕所料不差,”谢泽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狠戾,“这钉子,在此处至少已埋了十年。” 无执翻书的手,终于,停住了。 第13章 鬼伶来电 十年二字,如无形的针般,刺入无执波澜不惊的心湖。 他翻动经书的指节,停在半空,指骨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分明。 十年前的秋天,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气。 满山的梧桐叶,落了满地金黄。 他的师父,总是笑呵呵地摸着他的头,说他是佛祖赐下的小福星。而师父也就在这棵梧桐树下,溘然长逝。 所有人都说,老主持寿终正寝,是圆满。 只有他,常驻在师父冰冷的身体旁,且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与今日房梁上那道符文如出一辙的阴冷气息。 可那时,他还太小。 “原来如此。” 无执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的手落回经书上,指尖发冷。 谢泽卿的金瞳锁着他。 这小和尚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琉璃美目里,有东西碎了。 那是一种比悲伤更深沉,比绝望更死寂的,了然。 “想起来了?”谢泽卿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 无执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轻颤着藏起眼底最深处的思念。 “十年前,师父圆寂了。” 谢泽卿嗤笑,笑意未达眼底。他欺近无执面前,玄黑的衣袍带起一阵阴风。 “莫不是那老和尚察觉了此物,以自身修为强行镇压,最后耗尽心血,才为你换了十年安宁!” 无执没有反驳。他安静地看着经书上繁复的文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中,闪过一帧模糊的画面。是师父圆寂前,抓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师父的手,冷得像块冰。 “以阵养煞,以煞养你。” 谢泽卿一字一句,剖析着这延续了十年的阴谋。 “待你被这污秽之物‘养’得差不多,再用那道‘七日绝命咒’,一击毙命。” “届时,你这一身被污染却又精纯无比的灵力,就会成为对方最好的补品。” “那张‘七日必死’的符,” 谢泽卿的语气斩钉截铁,“是催命符。” 话音刚落。 “则为你如花美眷——锁魂钉断——1” 一阵刺耳又怪异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在喧闹的后院炸响。 不是时下流行的任何一首歌曲,而是一段咿咿呀呀,调子诡异,仿佛用指甲在玻璃上刮出来的戏曲唱腔。 凄厉,又婉转。 所有人都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 一个正在搬运木料的年轻工人,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谁啊……换我铃声了……”他嘟囔着,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屏幕上,没有来电显示。 只有一行用鲜血写就般的红色大字: 【轮到你了】 “啊——!” 工人尖叫一声,手机“啪”地掉在地上。 屏幕应声而碎。 但诡异的戏曲声,并未停止。反而,更加高亢尖利!像是有一位无形的青衣戏子,正贴着所有人的耳膜,幽幽地唱着索命的调子。 “鬼……有鬼啊!”年轻的工人,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脸上是极致的恐惧。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他们的眼神变得涣散,仿佛灵魂被戏曲勾走了一部分。 阳光依旧照耀,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第16章 空气中,腐朽木料与尘土的味道里,多了若有若无的,陈年脂粉的甜腻腥气。 “好个索命的鬼伶官腔。” 谢泽卿带上森然杀意,“竟敢在朕的面前,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勾魂夺魄!” 话音落,帝王威压以他为中心散开。 甜腻的腥气如同遇到克星,发出一声细微的悲鸣,瞬间消散无踪。 其他工人浑身一震,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但看向那部碎裂手机的目光,依旧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恐。 无执穿过狼藉的庭院,走向瘫软在地的年轻工人。 僧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石木屑,僧鞋踩在那部依旧尖声唱着戏腔的碎裂手机旁。 他弯下腰,径直捡起正在散播恐惧的源头。 在他指尖触碰到手机的瞬间。 刺耳的戏腔,像被掐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屏幕上,【轮到你了】几个血字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蛛网般的裂痕。 无执的目光在这部碎裂的手机上凝视了一会。 他抬起头,望向脸色发青的工长,“工钱,按日结清。” “主持,可、可是这活儿……”工长结结巴巴,显然被吓得不轻。 “每人多一百。” 无执垂下眼,解释道:“压惊。” 钱,是最现实的镇定剂。 工人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很快就将方才的事情抛之脑后,继续干活。 时间过得飞快,太阳落山前,工人挨个领了工钱,拿着工具结伴离去。 无执以300的价格将那部屏幕破碎,就差报废的手机买了下来。 “哐当——” 后院的木门被工人们匆忙关上,庭院里,只剩无执和不知何时已凝立于梧桐树下的玄黑身影。 “你买这废品作甚。” 谢泽卿语气不太好,暗金色的凤眼,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那唱戏的鬼东西,趁着朕驱散它那点脂粉气的时候,跑了。” 无执置若罔闻。 他走到石桌旁坐下,将碎裂的手机放在桌上,用指尖轻巧一撬,揭开手机松动的后盖。 “区区一个鬼伶,也敢在朕的疆域内勾魂夺魄!” “若非顾忌那几个凡人的三魂七魄,朕刚才便叫它知晓何为帝王之怒!” 无执的注意力,全在手机内部精密的结构上。 他的目光定格。在电池与卡槽的缝隙间,夹着一小片被折叠得方方正正泛黄的纸。 谢泽卿注意到,瞬间飘至无执身后,俯身来看,阴冷的气息拂过无执的耳廓。 “此乃何物?” 无执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薄脆的纸片捻出,轻轻展开。 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脆弱得一碰即碎。 一张戏票。 一张来自过去的,印刷着繁体字的戏票。 【兰若大剧院】 五个字,带着陈旧墨香。 票券下方,还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一曲《游园惊梦》,赠与有缘人。” “故弄玄虚。” 谢泽卿语气里满是不屑,但那双金瞳却微微眯起。 “兰若……这名字,听着便不吉利。” 无执合上眼,将戏票放置鼻前细细闻了闻。 戏票上残留的气息,并非房梁上阴煞锁魂钉的怨毒与狠戾。 “这只鬼伶,不是十年之前布下咒印的真凶。” 无执睁开眼,琉璃眸中清明一片,洗尽了所有迷惘。 “它只是一个信使。” 无执将那张诡异的戏票收好,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屏幕亮起。 屏保上,一只极简风格的电子木鱼,正随着他手机的晃动,悠悠地敲击着,功德+1。 谢泽卿好奇地凑近,研究那发光的方块。 无执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点开搜索引擎。 输入【兰若剧院】。 搜索结果,瞬间弹出。 排在第一位的,是一条五年前的新闻。 标题触目惊心。 【百年梨园“兰若剧院”深夜离奇失火,化为废墟!当家青衣,名角陈伶就此失踪,或已葬身火海。】 新闻配图,是一张烈火焚天的照片。 那座曾经雕梁画栋、承载了百年风华的古老戏院,在冲天的火光中,只剩下一个狰狞的黑色剪影。 被火焚毁的戏院。 唱着索命曲的鬼伶。 一张来自过去的戏票。 火焰吞噬梨园的黑白照片,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像一个冰冷的烙印。 无执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没有再往下划动。 那张脸,即便隔着屏幕与五年的时光,依然能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属于舞台的华彩与悲戚。 “陈伶……”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无执关掉了手机屏幕。 电子木鱼的界面一闪而过,功德+1。 “你不去?” 谢泽卿挑眉,见他准备回禅房念经,有些意外。 “对方已然出招,你这秃驴,竟想当缩头乌龟?” 无执抬眼静静回望。 月光已越过树梢,为他清俊的轮廓镀上冷冽的银辉,僧袍的白色比霜雪更甚,整个人如同没有实感的观音像。 “去。” “但不是现在。” 无执站起身,走向后院。 “为何?”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像一道甩不脱的玄色影子。 “天黑了。” 无执的声音平静无波。 “从这里打车,要付夜间费。” 夜间费。 谢泽卿愣住,睥睨众生的眼,流露出纯粹对于凡俗逻辑的茫然。 “汝……”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小和尚惊人的脑回路。 堂堂身负佛骨、灵力内蕴的高僧,一个能让鬼帝都感到舒适的特殊存在,在仇家已经下战书、性命危在旦夕的关头…… 他在计较打车的钱? “荒唐!” 谢泽卿无语至极,有些生气。 “区区黄白之物,竟能束缚尔等手脚至此!” 玄色的衣袍无风自动,属于鬼帝的怒意让庭院骤然降温,梧桐树上最后几片顽固的枯叶,簌簌发抖,不堪重负地落下。 “朕一声令下,天下财富尽可取之!你这和尚,何其短视!” 无执无视他的怒火,走回禅房。 月光透过窗格,在他素白的僧袍上投下几道清冷的影子。 他从蒲团下,取出木盒。 盒盖打开,里面是一沓理得整齐的,各种面额的现金。 无执点了点,抽出几张红色的纸币,又找出几个钢镚,仔细地放进僧袍的口袋里。 动作专注,神情淡然,准备第二天一早的香油钱。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看到这一幕,满腔的帝王之怒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熄得干干净净。 无执将木盒放回原处,这才回头看他。 清俊出尘的脸上,依旧没表情,琉璃似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通透。 “夜间,阴气最盛。” 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是它的主场。” “去了,便是送死。” “我不想死。” 无执说。 “修这后院,花了很多钱。” 谢泽卿彻底无言。 注释1: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作者有话说: ----------------------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谢谢支持[玫瑰][玫瑰] 第14章 兰若剧院 月光流淌在无执灰白的僧袍上,让他像一尊没有情绪,也沾染不得半点人间烟火的玉石雕像。 他琉璃色的美目,平静地倒映着谢泽卿错愕的身影。 良久,无执忽然道:“想吃昨晚的泡面吗?” 谢泽卿愣在原地,金色的瞳孔里写满了荒谬。 方才还在讨论一个延续了十年的索命阴谋,转眼间,话题就跳到了果腹之物上? “哼。” 谢泽卿扬起下颌,摆出身为帝王的倨傲姿态。 “朕乃万乘之尊,岂会贪恋此等凡俗之物?” 无执转身,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声,脚步不停。 那一声“嗯”,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情绪便将此事揭过。 无执径直走向香积厨。 谢泽卿跟上去,停在门口,看着无执熟练地从昨日相同之处拿出相同的纸碗。 “且慢。” 谢泽卿终于没忍住。 无执的动作停顿,侧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朕……” 谢泽卿一时尴尬语塞,随即清了清嗓子,强行挽回颜面。 “朕不过是好奇,此物明明干涩无味,尔是如何只凭一壶沸水,便将其化作那般霸道滋味的。”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探讨某种高深的炼丹术,而非单纯的嘴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