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记忆》作者温情佳作合集(共5册)》 第1章 海狸先生VS阿童木小姐(1) 第1章 海狸先生vs阿童木小姐(1) 【独家记忆】 今天考两门,上午毛概,下午法律。 我先前辛辛苦苦將复习资料上的题全部请教好答案,誊了一遍,又拿去缩印,缩了回来用剪刀剪成豆腐乾摸样,再送去印。来来去去,活活折腾了一天,比那些临时抱佛脚半夜背书的人还用功。 发考卷的时候看到那些试题,我骤然有点喜极而泣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吶,居然在昨天抄答案的时候,將那些知识点记下了个大概。 本人心情顿时大好,刚想將纸条收好却感到一个带著献媚的炙热眼神落到自己身上。 “薛桐,借我用用吧。”坐在我旁边,中间隔了条过道的钟强討好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我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一咬牙递给他:“记得还我。” 开考二十分钟以后,监考员罗老师拿起一张空白的毛概试卷开始沉思,沉思之后目光縹緲起来,很明显罗老师开始神游了,於是考场进入了一个黄金作弊时段。同学们的胆子渐渐发酵,各显神通。 我后面的白霖今天一早就来教室用铅笔將答案抄在桌子上,现下正在埋头奋笔疾书。 而钟强则看了看讲台上的罗老师,再从兜里摸啊摸,口袋里簌簌地响了半天,终於摸出那两张救命的小纸条。 我不再看他那笨样,嘴里含著笔,两条眉毛皱一起,开始严肃地思考毛主席思想的精髓所在。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钟强在咳嗽,而且咳个不停,一抬脸我便看见他朝我猛地使了眼色。我隨著他的视线埋头——那张借他救命的纸条居然被风吹到了我这方的桌子脚下,赫然地躺在宽敞的走廊上。 一张纸密密麻麻地印著比蚂蚁还小的字,为了方便,我在上面印了今天两门学科的答案,正面毛概、背面是法律,大概有二分之一张光碟那么大。 如今,我瞅了瞅那纸,有些心疼。我抬头剜了钟强一眼,这人抄个答案都不会,还能给掉地上。 我生气地弯腰去捞,捞了一下没捞著,第二次加大弧度地再去捡的时候,一只脚踩在了上面。 我疼惜地扯住纸条的一角,压低嗓门小声地说:“同学,你踩著我的东西了。”这人真不知趣,交卷就去交卷,要走就快走,差点坏了我的好事。 可是,那只脚一直没挪开。 我又说:“同学。”说完,我本想仰头瞪瞪对方,无奈角度太大,脖子只够抬到一半,看到膝盖上方便无法再向上。 要不是讲台上还坐著个老师,换在平时我不保证不啃他一口。 旁边的钟强又咳了咳,再咳了咳。 “餵。”我急了。 这人不能因为腿长,就这么踩著我的东西不放吧。 白霖也跟著咳起来。 这下我纳闷了,学校没流行流感啊,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一起患上咳嗽了,存心让我被那罗老头发现吗? 就在此刻,对方终於抬了脚,我这才將东西抽出来,正要长长舒口气,却不想那双腿的主人竟然弯腰蹲下来。 隨即,一张年轻男人的脸缓缓落入我的视线。 我看著在眼前突然放大的那副五官,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男人粲然一笑,指著我手里的东西,亲切地问:“同学,你手里拿的什么呢?” 话音刚落,他胸前掛著的工作证也一摇一摆地垂下来,上面赫然印著三个顿时让我形神俱灭的粗体字——巡考员。 钟强一见这苗头,迅速地起身交卷,然后飞快地从考场里消失了。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钟强消失的背影,再看了看手里捏得紧紧的东西,嘴巴张了张却是徒劳,活活被对方逮了个现成,百口莫辩。 我先是惊慌,然后羞愧,接著开始直视苍凉的人生,最后居然变成一副大义凌然,捨生取义的样子。 本来东西掉地上,周围人都不承认就得了,只能草草了事。但是他不早不晚偏偏选了个人赃並获的最佳时机来抓我,我可真比那竇娥还冤吶。 “还不服气?”办公室里,巡考员老师笑盈盈地问。 “有点。”我冷嗤。 “这东西不是你的?” “……是。”我写的,我印的,我剪的。 “不是你带进考场的?” “……是。” “那你就不要告诉我,你本来想作弊的,但是在考前却突然良心发现决定改过自新,然后好心地借给了同学,结果这位同学不小心將东西掉你的脚下,这个时候我来了……”男人扬了扬眉梢,“同学啊,这台词我们学校已经在很多年前就不流行了。” 我的脸从紫红变成了青黑,这人一口气把我能说的想说的都说了。 我深吸了口气,世界上怎么有这种老师? 待我看到对方还摆著一副悠閒自得扬扬得意的模样,更加怒火中烧,有种立马扑上去掐死他的衝动。 临走的时候,我恶狠狠地回头:“老师!”视死如归。 “嗯。还有话说?” “麻烦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干吗?”男人漫不经心地问。 “我下午考法律基础还要用。”我答。 我听见门口啪嗒一声,大概是守在走廊上的白霖跌了一跤。 没想到男人一点儿也没生气,反倒微微一笑,用下巴示意了下桌子上的罪证说:“拿去吧。不过,这位同学,你要是下午作弊得挑个好点的手段,夹带纸条属於最笨的一种。” 我:“……” 白霖:“……” 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所有的科目都考完,我还是没有被辅导员召见,也未曾收到系里有任何处理我的消息。 我这人天生比別人少根筋,渐渐也不將这事情放心上,回到家,一心好吃好喝,养点膘,热情迎接大三的新生活。 在教育部招生计划的指导下,a大逐年扩招,以前老校区已经早就挤不下了。所以学校將一、二、三年级的学生都安排在新修的西区,到了大四或者研究生才回到校本部。 西区在离a城市区有几十公里的小镇上,周围大部分还是农田。所以,別说逛街就是找点娱乐项目都很难。 我们宿舍里一共就四个人:我,白霖,宋琪琪还有赵晓棠,而且都念一个班。 每个周末吃了晚饭无聊时,我就和宋琪琪去学校外面看电影。那个所谓的电影院,其实仅有一个放映厅,只放盗版,不播正版。所以,要是想看新上映的电影得比城里面晚许多天。一张票却只要人民幣八块钱,若是有预存一百就可以办张会员卡,还能折成五元,这个价格可是非常吸引人的。 但是我和宋琪琪都没有卡,可是又心疼那多出来的三块钱。 “我买两张七点的票。”宋琪琪递了二十块钱过去。 “有卡吗?”大婶问。 “有,有。”宋琪琪回头朝我挤了个眼神,“小桐,你那卡呢?” “哦。”我打开手袋,装模作样地翻钱包。 “快点,带了吗?”宋琪琪问。 “哎呀,好像忘带了。”我惊呼。 “啊,那可怎么办啊?”宋琪琪哀嘆,然后將二十块钱收回来。 “只好不看了。”我说。 “唉……”宋琪琪长嘆一声。 “阿姨,”我走上前甜甜地叫了一声,“阿姨啊,我们办了卡的,但是今天忘带了,你就卖两张会员票给我们吧。” 大婶將信將疑:“真的?” “真的有,今天忘带了。”我急忙点头,可怜巴巴地望著对方,“要回去拿就来不及赶开场了。我们一个星期就这会儿有时间,其他晚上都上自习,好好学习呢。我一天才十块钱生活费,这一张票要是能省出三块钱,也能让我多买份肉了。” 我说得声泪俱下了。 大婶瞅了瞅我:“你这孩子真是忒瘦了。好吧,下次记得带啊。” 我拿著票回头偷偷朝宋琪琪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这个方法我们用了n此,屡试不爽。后来,只要是那位好心的大婶看到我,连卡都不查了,直接对旁边的人说:“嗨,这孩子我认识,老会员了。” 在知了还在树上苟延残喘的季节,我进入了大三。这学期有一门我们期待已久的必修的选修课——二外。 a大外语学院分了英语、日语、德语、俄语、法语五个专业,所以我们的二外也是在日、德、俄、法中间选。这些年,日语、法语很紧俏,导致英语系里选修日语和法语的也特別多,有时候一个班都装不下,还要增班。 我们宿舍右边住的日语系的同学,其中一个和宋琪琪是老乡,每天来串门都要说他们某个师兄学了日语如何如何有出息,去了日资企业的生活又如何如何逍遥。 “唉,其实吧,我觉得你们当初不应该学英文的。”小日语又开始哀嘆。 “为啥?”宋琪琪反问。 “只要念过书的人都会这个,学出来有什么用。”小日语一脸高冷地嘲讽著,完全不管別人的感受。 宋琪琪脾气好,笑笑了事。 “我们去年毕业的一个师姐,毕业后帮人家翻译日本动漫,可挣钱了。后来人家觉得她声线好,如今送她去了日本培训,还想让她配中文来著。” 我忍无可忍地从上铺翻下来,冷嗤一下:“是啊,多好,看爱情动作片都不需要翻译。” 小日语没说话。 我对著镜子梳了梳头髮,又说:“你们那个师姐替小日本配啥音呢?是不是一直说『亚美爹』『克莫奇』啊?” 小日语的脸抽搐了一下。 她以前在宋琪琪面前炫耀,因为宋琪琪性格温和从来没反驳她什么,她就变本加厉。如今见到我讽刺她,估计才觉得难堪。 “我去吃饭了,真是『哈次卡西』呀!”然后,我拿著饭盒,害羞地掩面出门。 原本,我一直抱著推广以上影片的梦想而立志二外学日语的,但是小日语的反覆出现让我破灭了这个想法。 正当我迷茫的时候,白霖带来了一个消息。 “我要选俄语!”白霖在宿舍里高呼。 “俄语?”我吞了口米饭,“你想去当爱斯基摩人?” “小桐!”白霖看了我一眼,“你的路痴程度加剧了,能將俄罗斯人和爱斯基摩人能扯一块去。” “不都是什么斯人吗?不都是在北极吗?”我据理力爭。 宋琪琪插嘴问:“怎么突然想学俄语呢?你前段时间不是说选法语吗?” 白霖笑眯眯地说:“今年系里分来来教我们俄语的老师啊,超级帅。就是那个团委的老师,今天他在食堂一出现,我们全部都被征服了。” 就是拜白霖的这句煽动语所赐,我也被拉去选了俄语。 俄语课一周两节,设在星期一的晚上。 没想到这一届选俄语的人呼啦一下冒出许多,完全超出系里面的预料,不得不换了间大教室,完全有赶法语、超日德的趋势。 第一节开课前,俄语系的老主任专门来了一趟,无非是鼓励大家好好学习之类的,其间看著下面济济一堂的求知学子们,几欲老泪纵横地又说:“同学们,想当年,我们外语学院还称外语系的时候,只有俄语一个专业。那个时候,全国上下都掀起了俄语的浪潮,不懂俄语出去就等於文盲一样。后来隨著苏联解体,俄罗斯实力衰退,有的人甚至预言我们俄语走到了尽头。今天,我看到你们,我才知道俄语的第二个春来又来临了!” “傅老够激动的。”我说,“都快感动得哭了。” “是啊。他老人家要是知道真相,会哭得更厉害。”白霖说。 老师叫陈廷,回国之前在莫斯科留学,去年才开始教课。外语学院男生少,男老师更少,年轻男老师少之又少,所以只要稍微年轻一点又未婚的男老师简直就是稀有动物,倘若模样再好看点那就是巨星级的大眾偶像了。 陈廷便是其中之一。他个子高高的,斯斯文文地戴了一副眼镜,据说有种儒雅的感觉。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人,当我第一节俄语课看到他的时候,失落之情却溢於言表:“这也叫帅啊。” 被人骗了,后悔死没先亲自鑑定下。 白霖两眼放光地说:“这还不叫帅,那你指个帅的给我看看。” 我將钱包摸出来,抽出里面的照片说:“这男的才是天下第一帅哥。” 白霖兴致勃勃地接过过,照片是张双人合影,我旁边站著个中年人,白白胖胖挺著个啤酒肚,一脸弥勒佛的喜庆模样。 “你就少拿你爸的英姿来寒磣我们了。”白霖没好气地说,“也不知道是老爸的形象太伟大,还是你整个人生观、价值观、审美观这三观都有问题。” “你才三观有问题。”我就一直觉得男人长得像我爸那种才算英俊。 此刻,只听陈廷在讲台上说:“我是个不点到的人,我一直以为要用点名册来维持上课人数,其实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底下有男生偷偷鼓掌。 “有时候你觉得我上课无趣,或者临时有事情不来也可以,也不用向我请假,但是……”陈廷微笑,“来了就要百分之百认真。” 原本这种二外课就和那些必修的公共课科是一样的,有点鸡肋的感觉。可是,陈廷是个极有耐性的人,工作也很负责。 一干人从俄语的33个字母起头,开始了英俄混杂的生活。 下了自习,我和白霖提著温水瓶去开水房打水,路上突然遇见隔壁班的那个让我背黑锅的钟强。 我用冰封一样的眼神剜了他一眼。 “小桐啊,那事后来不都了了吗,你就饶了我吧。”钟强说。 “呸!小桐小桐也是你叫的?”白霖唾弃他,“这种男人没担当,別理他。”说完,拉起我就走。 中途,白霖对我说:“上次抓你那个老师还挺好的,后来再也没怎么著你,但是我们怎么从来没在学校见过他呢?” “是不是老师都还不一定呢。看他长得那样,就跟个小混混似的,说不定就是偷了个工作证的冒牌货。” 虽然事隔两个多月,我依然提起他就来气。 陈廷的课挺有意思的,人也有趣。但是老师的魅力比起外面的世界和网游里的跌宕人生终究气场弱了些。经过了一个月,当全班同学发现他真的不点到以后,开始逃课。 哪知有一天,七点零一分,陈廷还没到。 七点零五分,陈廷仍然没到。 教室里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了。 “不会忘了吧?”有人问。 “怎么会呢,而且陈老师每次挺准时的。”有人说。 正在嗡嗡嗡的嘈杂声逐渐放大的时候,一个男人进来了。 男人夹著一本书,閒庭信步似的走到讲台上,隨即对著下面淡淡一笑:“陈老师有事不能来,我替他代课,没想到教室这么难找。” 全班女生被他那相貌惊得吸了口凉气,除了我! (本章完) 第2章 海狸先生VS阿童木小姐(2) 第2章 海狸先生vs阿童木小姐(2) 我握紧拳头,顿时想起一句俗语: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上次抓了我作弊后,又像股青烟似的无影无踪地消失在我校的那个冒牌老师。 如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陈老师去外地培训去了,我替他给大家上俄语课。”男人说。 有女生举手:“老师,你是教俄语的吗?我们怎么没见过你?” 我知道,这女的意思是:老师呀,如果是外语学院的老师,是怎么躲过我们的八卦探头的。 男人说:“不是,我不是俄语老师。” 大家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 “不是学俄语的还敢说自己来代课。”我恨恨地说。 “但是……”男人一顿,“我在俄罗斯待了好些年,水平大概和你们陈老师差不了多少。” 所有人又一起哦了下,意思和刚才又不一样。 我撇了撇嘴,真是自负。 会说两句俄语了不起了吗?我说英文你听得懂吗? 只要是討厌的人,真是从头到脚、从內心到皮囊都惹人厌。 这时另一个女生:“老师,能告诉我们您叫什么吗?” “我姓慕。”男人说完便拿起桌面的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唰地留下瀟洒俊逸的三个字:慕承和。 他转过身来,眉心舒展:“同学们可以叫我慕老师、小慕、老慕。当然,”他將二指间的粉笔头轻轻扔回盒子里,眼梢上扬,盈盈一笑,“想私下叫我承和,也可以。” 白霖突然抓住我的手,激动地说:“小桐,这老师笑起来真是……”她皱了皱眉,“咋形容呢,就是四个字的成语,觉得对方很好看那种,怎么说来著?” 我咬牙切齿地答:“祸国殃民!” 白霖:“……” 除了英文和汉语以外,很多语言都有弹舌音。俄语的字母里面有个[p],便是弹音。 当一个人发不出[p]这个音的时候,就会变成[л]。[л]念出来类似於汉语拼音里的边音“l”。 以前陈廷上课教过几次,我都不会,而白霖他们则一点就通。 於是,[p]成为我的俄语死穴,谁提我和谁急。 这天上课,我和白霖刚好迟到了两分钟。 教室仅有一个门,每次进出都只能从讲台边上,眾目睽睽下走进去,所以迟到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 白霖不好意思地叫了报告,打断了慕承和的话。 慕承和的黑瞳扫过来,害得我朝白霖的身后缩了缩。他大概没注意到我,亲切地点点头说:“这两位同学啊,其实迟到也不是坏事,只是我怕你们来迟了没位子坐。” 隨即,我和白霖跟著他的目光望去,讲台下黑压压地一片。原本一间能坐下八十个人的大教室,突然就没什么空位了。 正在我和白霖进退两难之时,有一支救命的手朝我们招了招。 “小白,我这里有空位。” 白霖拉著我急忙奔了过去。 “你怎么来我们系上课?”白霖问。那个招手的是白霖的老乡,数学系的。 小白老乡说:“我也是慕名前来。” 我纳闷:“慕名?” 小白老乡点点头,指了指前面一堆女生:“这些我们系的,那边是中文系的。” 白霖急了:“你们数学系男的那么多,我们外语系就这几根独苗苗,你们也要抢,还有没有天理啊。” 小白老乡呵呵一笑:“小白,不要这么小气嘛。我们资源共享,资源共享。” 资源共享…… 慕承和在上面喋喋不休地说:“以前有人跟我说俄语不好教,因为同学们兴趣不大。如今看来,真是杞人忧天。现在中俄关係日益亲密,如今俄罗斯已经成了中国最大的能源伙伴……” 小白老乡將下巴放在桌子上,用一种迷茫的眼神盯著侃侃而谈的慕承和:“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要是慕承和知道俄语復兴的真正原因竟然是自己,会是啥模样? “真是没品位。”这种长相送我都不要,我不屑地埋头抄笔记。 “下面我们复习下前几节课学的单词,我请个同学念一遍,有没有主动举手的?” 慕承和刚一说完,全体同学便瞬间埋下脸去,特別是外系混进来的那些低头动作迅速且整齐划一。 慕承和环视了一圈,也没人主动请缨。 他也从来不带点名册,便隨口说:“陈老师以前上课有课代表吗?” “有。”有同学小声回答。 “那课代表好了。”他说。 话音刚落,所有人一起呼了口气,然后又重新抬起头,发痴的继续发痴,抄笔记的继续抄笔记。 白霖递给我一个复杂的表情。 “课代表,叫你呢。”白霖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我恍然一愣,这才意识到,我就是那个倒霉的俄语课代表…… “课代表?”慕承和又叫了一声。 然后,引得更多知情者的目光朝我投射过来,假装缺席都不行了。 我彆扭地站起来。 慕承和看到我,似乎没有什么异常的表情,点点头说:“34页的单词读一遍。”大概他已经不记得了。 前头还好,在读到poccnr这个单词的时候,我自知弱点便企图矇混过关,舌头飞速一闪就过去了,却不想这並不能逃过慕承和的法耳。 他说:“等等,你再念一次。” 我心虚地读了一遍。 他察觉有点不对,便纠正:“跟著我读——poccnr。” 我机械地重复。 他瞅了瞅我,似乎看出点门道来:“课代表同学,[p]不会发?” 我咬了咬嘴唇没答话。 他朝其他人问了一句:“我们班上还有没有人也不会的?” 在座的同学都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便没有人敢吱声,顿时安静了下来。 “没有?”他追问了一句,“都会?” 继续安静。 “那下课以后课代表到我办公室来,我单独教。” 这一句话说出来,我先是愕然,继而生气。陈廷叫我当课代表是我的错吗?天生不会发弹音也是我的错吗?这男人上课羞辱我,现下还要在课后折磨我。 想到这里,难免对他的恨意更甚。 待我坐下去之后却发现女同学们纷纷扼腕嘆息,全然是一副副追悔莫及的模样。 小白老乡紧紧握住我的手,爱恨交织地说:“同学,你可真幸福。回来记得跟我们说说,是啥滋味。” 那种感觉仿佛我不是去受教育,而是去——献身。 慕承和在外语系没有办公室,所以他占用的依旧是陈廷的桌子。 晚上两节课的下课时间已经是九点,本来就没老师了。再待我故意磨蹭了会儿,九点十多分才去找他,更是只有慕承和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连走廊里的人都少。 慕承和坐在办公桌前,正在看著名册,见我进门便示意我找了跟椅子坐下。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交握抵住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我没有给本科生上过课,更没有教语言的经验。我知道我们学校的专业俄语都是小班教学的,一个班不超过二十个人,但是这种二外的大课,挺难。要是我的教法有问题,你作为课代表可以对我提意见。” 突然间见他这么谦虚我倒是侷促起来:“没,没。挺好。” “那怎么不会发p呢?” “天生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家列寧也不会。”我想起白霖为了安慰我,而发掘出的例子。 “你能和列寧比?” “你在前面加个齿塞音[t]或者[д],再试试。” 我依旧“得儿”了半天,也没弹出来。 他起身,没好气地朝我招了招手:“过来。” 我纳闷地一动不动,我又咋了。 他见我不挪步子,便无奈地绕过桌子走到我跟前:“別以为是小事,好好的一个[p]被你整成『得儿』,你都不知道听起来多彆扭。你看我的嘴。”说著他命令我抬头,然后张开唇,让我看清楚舌头的位置。 “舌头捲起来,抵住上頜,然后往外吹气。”他一边说一边叫我仔细看他唇舌的动作,隨即缓缓地发出一个冗长而轻快的弹舌音,罢了问:“有什么想法?” “海狸先生。” “呃?” “高露洁gg。”海狸先生,你的牙齿为什么那么白。 “……”他看了我一看,双目微凌,“同学,我发起火来很惊人的,你可別惹我。” 从双方的身份来说,我是弱势群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垂下头去,故作认错状。 他话锋一转,眯起眼睛笑道:“好孩子,嚇到了吧。慕老师我胸怀宽阔,还从来没对学生发过火。”然后两指架起我的下巴,又让我抬头看著他。 他缓缓地又演示了两三次,隨之让我自己实践给他看。 “舌头,关键是舌头,不要太僵硬,要放鬆,然后挤压胸腔。”他说。 “小桐,好了没?”就在此刻,白霖蹦蹦跳跳地突然出现在门口。此刻的我正仰起头,迎著慕承和的脸。而慕承和正以他的手指托著我的下巴,还用一种蛊惑人心的嗓音对我说:“舌头放鬆,让它变柔软,缓缓用嘴吐气。” 白霖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隨即反应超快地回过神说:“继续,老师。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有看见。”继而飞速退回去。 “怎么了?小白。”小白老乡的声音在走廊的另一头传来。 “没啥,人家慕老师还在教小桐做功课。” 我最后听见这么一句,然后走廊上就再也没有人声了。 “真奇怪,她跑什么?”我狐疑。 “是啊。”慕承和附和,“来,我们继续。” 最后,我耗费了全身的力气也就让舌头弹动了两三个来回。 “记住方法,回去好好练,学习不能一蹴而就。”慕承和说。 (本章完) 第3章 海狸先生VS阿童木小姐(3) 第3章 海狸先生vs阿童木小姐(3) “嗯。”我抹了把汗,他终於肯放过我了。 “下星期,我还在这儿等你。”慕承和不紧不慢地补充。 咔嚓……我仿佛听见心灵破裂的声音。 他又叫住我:“同学。” “在。” “你叫?” “薛桐。”我说。 “薛桐。”他一边在嘴里回味,一边拿起名册在上面找名字。 “薛宝釵的薛,梧桐的桐。”我解释。 “梧桐?”他似乎笑了下,“凤凰非梧桐不棲?” “不是,”我父母还没有那么文雅,“我爸爸姓薛,我妈姓童,就给我取名字叫薛童。后来人家算八字说我五行缺木,我爸就给我改成梧桐的桐了。” “五行缺木呀,”他闻言呵呵一乐,“那我倒觉得有个名字更適合你。” “什么?”我抬头。 “阿童木。” “……” 刚刚才升起的一点点好感,骤然消失殆尽。 我回到女生院,一脚踢开自己宿舍的门。 白霖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扑过来,揽住我问:“怎么样?怎么样?” “你还好意思问,都不等我就溜了。” “我不是不好意思嘛。”白霖面色一红,垂下脸去。 过了小会儿,她又继续追问:“到底怎么样啊?” 我想起慕承和给我乱起名字的那模样,恨得牙痒痒,不禁抓狂道:“慕承和,我和他势不两立!” “我说,小桐,虽说打是亲骂是爱,但是这种事情,还是要低调。毕竟师生之间……那个啥。”白霖神秘兮兮地朝我挤了挤眼睛。 “哪个啥?”我纳闷了。 “哎呀!就是那个啥嘛。”白霖害羞地拍了我一下。 砰一声,第二个破门而入的是赵晓棠,放下东西就说:“快快快,学生会查违章电器的来了。” 原本坐在桌子前戴著耳机复习听力的宋琪琪噌地站起来,连忙拔了阳台上电饭煲的插头,將水一股脑到在水槽里。 “放厕所,放厕所。”我叫。 “不行!上次,他们连厕所也推开检查了。”赵晓棠说。 “上来了,我都听见钥匙响了,快点。”在外面探听敌情的白霖跑回来说。 “那我一起进去。”语毕,宋琪琪抱著电饭煲躲进厕所。 学校里,不允许使用任何烧水煮东西之类的大功率电器,不定期都有学生会同学搞突然袭击。一旦被查获,不但没收,还会通报到系里,到时候数罪併罚,整间宿舍都是吃不了兜著走。 但是,隨著天气转凉,整个宿舍的人越来越不想去开水房打水,一来懒得提,二来不够用。加之我们都混到大三了,在a大西区成了最高的年级,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成老油条了,不像大一、大二那么中规中矩、畏手畏脚,完全把校规当成耳边风。 纪检队的人带著红袖標,拿著一大串钥匙推门进屋,冷冷地说了声:“我们检查违章电器。” 几个人东看看西瞅瞅,没查到什么苗头。 还有一个女生,走到阳台上推厕所门。 “有人呢!”宋琪琪在里面高喊。 恭送著纪检队的同学拐出门上了楼,我们才鬆了口气,总算躲过一劫。 “下次要小心了。”宋琪琪从厕所里出来。 “有什么办法,”白霖吐舌头,“她们只要在宿管员那里取了钥匙,锁门也锁不住。” 我定定地盯著宿舍的大门。 “发什么愣呢?”宋琪琪捅了捅我。 “要是我们在门上钉个插销不就行了。”我说。 “对哈。”宋琪琪说。 “那找谁订?”白霖问。 我啃了口苹果,反而望著发问的白霖。赵晓棠和宋琪琪也一起瞅著她。 “你们都看著我干吗?”白霖將额前的一綹头髮夹到耳后。 “你说呢?”宋琪琪笑。 “周末你师兄来探望你的时候,让他带些钉子和插销来。”我说。 宿舍里四个人都没谈恋爱,並非大家清高,而是外语系实在能找的不多,其他系的男生又太縹緲。只有白霖有个要好的师兄。 其实,与其说是要好,不如说是她师兄对她有意思。 这师兄姓李,是白霖以前参加吉他社结识的,在念物理系。如今李师兄到了大四,回到a大校本部,但是追白霖依旧追得紧,每周周末定时提著水果在女生院门口报导。 於是这任务就交给了白霖。 电话里,李师兄问:“你们钉插销做什么?” “你管我。”白霖怒。 在旁边偷听的赵晓棠咳嗽了下:“小白,注意你態度。” 白霖蔫下去,对著话筒换了个撒娇的语气说:“我们总觉得那锁不严实,晚上睡觉都不踏实,怪嚇人的,想来钉个插销比较好。” 我冲白霖竖了个大拇指。这小妞,有前途。 “好,没问题,交给我。”李师兄二话没说一口答应下来。 周六早上,李师兄果然准时守在女生院大门口,但是守门的阿姨照旧死活不让他进。 用我的观点来表达便是:就算一只苍蝇想要飞进女生院,它都必须是母的。 白霖拉过李师兄走到宿管员大婶的面前,苦口婆心地说:“阿姨啊,这是我哥,进去帮我搬东西的。” “上回那个帮你拿行李的就是你哥了,这回又是你哥。”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大婶都还记得。 我抢白说:“上回那个是她表哥,这回是亲的,亲哥。” 宿管员將信將疑地瞅了瞅白霖,再瞅了瞅瘦得跟竹竿似的的李师兄:“身材倒差不多,就是脸蛋不像。” 白霖垫起脚尖,努力將她和李师兄的脸放在一起:“哪有不像的,您看看,真的很像。” 我点头附和:“是啊,阿姨,你看多像啊,兄妹俩都是一个鼻子两眼睛。” 白霖:“……” 最终李师兄还是没混进来,无功而返。 女生院和小河对岸的新生院不一样,未曾改造过用电线路,也没有在每间宿舍装电錶。所以到了十一点,全院六栋宿舍准时断电、熄灯。 可是,遇到周末时间,十点半表示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赵晓棠黑著灯在阳台上洗衣服,我和白霖在听收音机,宋琪琪用应急灯写日记。而对面那栋楼的女生,似乎点著蜡像在打牌。 突然一个光亮从外面晃过来,楼下有男生高喊:“同学,快熄灯,我们要扣分了。” 这些戴著袖標晚上巡逻的学生会成员恐怕是唯一能进女生院的雄性动物。 想起今天被挡在外面的李师兄,我们不禁四个人同时来气。 “真想泼一瓢水下去。”我说。 “而且是洗脚水。”白霖补充。 这时,楼下响起了吆喝声:“四楼第二间,快点把蜡烛灭了,不然明天通报到你们系上去。”纪检队的手电又照到对面正打牌的那间寢室。 没想到对方不但没熄灯,反而探了个头出来,凶狠地喊:“大半夜的,你那手电照什么照?” “叫你们熄灯!”男生说。 “我熄不熄灯要你管?这明明是女生院,你们几个男的还好意思走进来?” 有好些宿舍的女生都听见动静,和我们一样探了个头出来看热闹。 “我们纪律检查。”男生开始不那么理直气壮。 “检查个p,你们大半夜的拿个手电晃人家女生的窗户,检查啥啊?你要是再嚷嚷,我门全体叫非礼了!” 顿时大家哄然笑起来,好歹出了一口恶气。 我严肃地说出一句总结语:“果然,这世界上没有最彪悍只有更彪悍。” 白霖捂著肚子笑说:“对,对,对。” 宋琪琪问:“对面那栋楼是哪个系的?” “中文吧。” “中文系的女生果然不同凡响。” 慕承和的突然降临,让本来萧条下去的俄语课出勤人数,又开始节节攀升,甚至可以说是猛然增加。 这一回待他再要求读单词的时候,哗啦一下,举起数支莲藕般的胳膊,又白又嫩,都是申请回答问题的。 他淡淡含笑:“上次课代表同学不会读,我念其初犯,就放过了她。这次要是谁还不会,绝不股姑息,一个单词罚抄二十遍。” 话音一落,那些支起胳膊又在转瞬间消失。 “没了?”慕承和扫视了一圈教室,薄唇微启,略微遗憾道,“那……还是课代表好了。”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义愤激昂,紧握双拳。 白霖急忙拉住我:“小桐,正上课呢。你千万別衝动。” 我强压制住扑过去掐死他的欲望,深吸了口气答:“我还是抄二十遍好了,下次上课交给老师您。” 我忍。 他扬起眉梢:“弹音还不会?” “不会。”我僵硬地回答。 “这样好了,”他嘆了口气,“本来我是不喜欢中国人叫个外国名的,但是有时候也蛮有用的,我帮你取个带弹音的俄语名,以后见人就念一念。” 我鼻子一哼,没有说话。 慕承和想了想:“薛桐同学虽说在外语系貌不出眾,但是拿到物理系去比一比长得也算一朵了,不如就叫po3a吧。” 他淡笑著补充:“可你要勤练弹音哦,不然玫瑰成柳条了。” po3a——玫瑰的意思,里面含著弹音[p],这人取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要我每天都要面对人生的缺陷,如果弹音发不出来,读音就变成лo3a了。лo3a——细柳条。 小白老乡在下面又一次拉住我的手,几欲悲泣地说:“同学,你命真好。承和他上次帮你单独辅导,这次为你亲自赐名,早知道这样就算罚我抄两百遍,我也要举手。” 旁边女生也纷纷坚定决心,下回即时要上刀山下油锅都也绝不退却。 自此以后,从外语系流传出一句a大名言,只要形容某个人长得很抱歉,可以说:这人长得跟朵玫瑰似的。 我那悠閒舒適的大学生活以慕承和为转折点,悲摧了起来。 (本章完) 第4章 慕容承和公子VS玫瑰花小姐(1) 第4章 慕容承和公子vs玫瑰小姐(1) 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 我从小就受到这句话的薰陶,努力学习自己克服苦难,深知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 於是,我和白霖找齐了工具和设备了一个小时,將宿舍门的插销钉了上去。 我揉了揉被误伤的手指,兴嘆:“终於有安全感了。” 宋琪琪笑笑,检查了下,拍拍手:“不错啊。” 宋琪琪是我们宿舍最稳重的女孩,北方来的,学习特好,回回拿奖学金。而赵晓棠和她完全相反。 赵晓棠这人,套用白霖的原话就是——赵晓棠不是地球人。 赵晓棠有时候有点自我洁癖,洁癖的那种程度,让我们望尘莫及。 记得入学军训那个月,学校將我们那一届全体新生拉到a市郊区一个新兵军训营去。那完全是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所谓的营房,不过就是一间一间什么东西也没有的大棚。我们只能靠自己背来的被褥和棕垫打地铺。 別说是洗澡,即便是想上个厕所也要排许久的队。我们顶著九月的骄阳,一个星期没洗澡,也不敢换军装。 我们辅导员看著一群娇滴滴的女孩被折磨成这样,也怪心疼的,和教官商量了下,领我们到几里路外的一个镇子上,租了个澡堂洗了个澡,再整队走回来。 我洗澡的时候发现军装和著汗,掉色掉皮肤上,沾了热水一抹香皂,身上也跟著掉迷彩绿。 半夜里,轮到我和白霖俩人在营房大门口值夜,隱隱约约听见谁在里面洗东西。我扛著杆木枪,走去瞧个究竟。没想到竟然看到一位女性站在水槽边弄水。她披头散髮,雪白的皮肤在月色的照射下泛著莹莹的光亮,好似一条美女蛇。 白霖的手哆嗦了下,拽著我说:“算了,说不定是在这里淹死的。” 我心中一骇,也有那么一点点害怕。却壮著胆说:“我这人什么都小,就是胆子大。我才不怕呢。” “那正好,就交给你了。小桐你去吧,我明早给你收尸。”白霖拍了拍我,准备掉头。 “不行!”我一把拽住她,“你……你一个人回去站岗,我……不放心。” 於是我紧握拳头,贴著墙缓缓朝她靠近,白霖被迫隨后。 待我走到几步开外的时候,对方察觉了我们的动静,回头朝我俩绽开微笑。 她是美女,但不是蛇,乃室友赵晓棠也。 这还不是最惊悚的,她脚边放了个大盆,盆子里装著刚洗好的被…… “你洗被?”我惊魂未定问。 她冲我一笑:“是啊,被套床单都是汗味儿,连里面的絮也觉得不乾净,我就全洗了。” 后来那一个星期,赵晓棠的被子都没有晾乾,只得和宋琪琪挨著睡。那床掛在营房通风口的被成了全系的佳话。 这就是赵晓棠给我的第一印象。 如今赵晓棠沉溺网络,迷恋见网友,一个接一个。每回见网友的时候势必拉上我们剩下的三个拖油瓶。我们用赵晓棠的美色为诱饵,再没心没肺地敲诈对方一顿大餐,权当改善枯燥的食堂生活。 现下,在必胜客里坐我侧对面的这眼镜男也是赵晓棠的网友之一。幸好必胜客的桌子大加了个座位坐了五个人。 我和宋琪琪坐一边,白霖和赵晓棠坐对面,眼镜男坐加座。 白霖笑眯眯地对眼镜男说:“你猜我们四个中谁是笑笑。” 赵晓棠和他是玩梦幻西游的时候结识的,她在里面叫笑笑,而眼镜男的id则是慕容青枫。我第一眼看到眼镜男的时候,再想想慕容青枫这个名字,真是觉得有点幻灭。 慕容大哥一时间有点不好意思,目光透过镜片在我们四个人脸上迅速地扫过,最后停滯在了我这里。 “你是笑笑?”他温柔地问了一句。 “呃?”我差点噎住。 但是,之前有我们四个人的约定,他认定是谁就是谁了,绝对不能反驳,以报答赵晓棠的有福同享之恩。 她们三个人都冲我隱蔽地笑笑,我的嘴角不禁抽动了一下,只得认栽。 看来今天出门没看好日子。 见我並不否认,慕容大哥面色一喜,隨之对我殷勤备至,呵护有加。我从来不玩儿网游,所以为了避免聊天露馅,我们儘量找其他的事情閒扯,一旦涉及专业话题便由白霖或者赵晓棠搪塞过去。 可是,慕容大哥总是对网游念念不忘,又开始拉著我回忆“笑笑”和“慕容青枫”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赵晓棠岔开话题问:“对了,为什么要取慕容这个姓呢?你姓慕容啊?” 慕容大哥一听到这个激发了更大的兴趣,侃侃而谈地说:“不是,其实我姓慕。从姓氏寻根来说,我们这个姓前身就是慕容,后来简化而已,论始祖的话应该是鲜卑族。” 白霖若有所悟地点头:“哦。那我们俄语老师肯定也是这样。” 她不说还好,一说我便真的想起慕承和来,然后又联想到要是將他的名字整成慕容承和,回到古代,再让他留上长发,梳个髮髻,然后朝我嫣然一笑。 我顿时觉得一阵恶寒。 他长成这样,真是女人的悲哀,男人的耻辱。 慕容大哥看到表情怪异的我,悄悄问她们三:“笑笑这是怎么了?” 白霖说:“你让她迷茫了。” “迷茫?” “大哥叫慕容青枫,师父又叫慕容承和,这慕容家的小子可让她好难选吶。” “师父?她在西游里面认识的?”他问。 我微怒地拍了一下白霖的头:“別听她瞎说。” 慕容大哥原名叫慕海,果然是和他的id慕容青枫有很大差距。他是学室內设计的,如今在一家装饰公司上班。 “那你是设计师哦。”宋琪琪问。 “什么设计师啊,”慕海自嘲地笑了笑,“现在装修,业主都要求省钱、好看、实用,但是又不肯在设计上钱。一般预算在十多二十万以下的房子,根本谈不上什么设计风格。就是厕所、厨房、电视墙,千篇一律的。” 听著慕海的牢骚,我突然发现其实这人也不是我们预料的那么糟糕。 “唉……”宋琪琪也嘆了口气,“我们还有一年多也要毕业了,真是艰难,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白霖垂头:“我妈叫我回老家找工作,说在a城一个熟人也没有,挺难的。” 赵晓棠说:“还是小桐好,家是本地的。”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吧嗒一眨眼就大三了,整天懵懵懂懂地混日子,一想到要跨出校园面对社会,心里的那滋味就挺不好受的。 说起这个话题,我们四个人都蔫了下去。慕海埋了单,鑑於大家失落的情绪,便说去唱歌。 本来这种见网友的事情,一个女生是不要去的,尤其还是去歌厅k歌。但是四个人一起,胆子大什么也不怕,反正也是閒著,就採纳了慕海的意见。 我吼干了嗓子,走出包房上洗手间,居然遇见了慕承和。虽然只看到他一个背影,但是化成灰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他似乎在接电话,对著窗户。 我轻手轻脚地挪近几步,本想窃听下他在说什么,好拿去班上八卦,没想到刚刚缩短了两米的距离,他便讲完电话转过头来。 我急忙转身,装著路过的样子,背对著他,然后在心里祈祷:你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就在此刻白霖从我们那个包间推门出来上厕所,看到我,隨即看到另一边的慕承和,就地立正大声喊:“慕老师好,慕老师好巧。”然后白霖又转了个角度对我说,“小桐,你没看到慕老师吗,你后面呀。” 我揉著额头,迫於无奈无奈地转身说:“慕……老师好。” “你们来唱歌啊?”他问。 废话,来歌城不唱歌难道还吃饭。 “是啊,”白霖乖巧地点头,“我们宿舍的人见网友。” “网友?”慕承和警觉地透过白霖挤出来的空间朝里面看了看,“谁的网友?” “呃……我的。”白霖又摇摇头,“不不不,是赵晓棠的。”貌似这个也不妥当,大义凛然地自首说,“不,其实,是我的。” 赵晓棠选的法语,没在慕承和的班上,所以他理所当然不认识她。但是白霖这么连连改口两次,让其他人看完完全就是一副替我开脱的样子。 慕承和估计也不信,看了我一眼:“学校不是老生常谈过很多次吗,叫你们不要隨便出来见网友,人身安全很重要。”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私下说话这么严肃,跟个小老头似的。 白霖笑嘻嘻地说:“老师,我们保证保护好自己。这次您就高抬贵手,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即使白霖代表了我们如此保证,慕承和仍然不放心,將手机號码留给我和白霖说:“我先走了,遇到紧急情况一定给我电话。” 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同学,给你一个好的建议。” “什么?” “你要是喜欢唱歌,可以在唱歌的时候可以捡那首《谁不说俺家乡好》多练练。” “为什么?” “你听听不就知道了。”他笑笑,“记得是彭丽媛唱的那版。” 敢情这人还是彭阿姨的粉丝? 我和白霖一起从厕所回来,看到宋琪琪正拿著麦克风浅浅吟唱。她嗓子好,据说她妈年轻时候是厂里的文工团的专门搞宣传,多少有点薰陶。所以,宋琪琪的民歌唱出来尤其悦耳。 宋琪琪从进校那天起就和我们另外三个不一样。 她学习好,性子好,为人贤淑,每年都拿学校的一等奖学金,这学期还入了党,据说连钢琴都是八级。总之,这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让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们学校是个以理工科名扬全国的,特別是在物理方面在国內外频频获奖,走在前沿,但是文科並不见长。很难想像宋琪琪以全系第一的高分考进英语系来,有时候我都挺为她觉得憋屈。 有次问她,她淡然解释:“a大这么好,全国名校,而且我从小喜欢学语言,所以就来了。”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帮我点首《谁不说俺家乡好》。” “你唱?”赵晓棠问。 “不,我们听。”我严肃地说。 赵晓棠纳闷。 白霖笑说:“慕老师安排的任务。” “谁是慕老师?”慕海插嘴,自作多情地以为我们说他。 “去去去。没说你。”白霖说。 我开了原音,彭丽媛阿姨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来: “一座座青山紧相连 一朵朵白云绕山间 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 一阵阵歌声隨风传……” 我知道这首歌也听过很多次,但是以前没注意过这歌有什么蹊蹺,於是看著投影上的字幕一句一词,都细细地琢磨。当歌里唱出:“噯,谁不说俺家乡好,得儿哟伊儿哟——” 彭阿姨那声弹音发得真是悠扬婉转,韵味深长。 白霖恍然大悟,隨即捧腹大笑起来。 我恼怒地连叫三遍:“小白,你再笑!” 我是顶喜欢唱歌的人,无论中文的、外文的、民族的、通俗的、国语的、粤语的,只要顺耳就爱哼哼两句。 经过我的仔细比较,《谁不说俺家乡好》这首山西民歌除了任桂珍老师的原唱以外,还有好些版本。大概因为曲子好听,又很有名,所以后来翻唱的人很多。 而慕承和让我听的彭阿姨的那版,的確是弹音发得最舒缓的。 经过这个探索,我发现好些民族歌曲里面都运用了弹音,比如小时候唱听的《凤阳鼓》,里面有一段便是:“左手锣右手鼓,手拿著锣鼓来唱歌。別的歌儿我也不会唱,只会唱个凤阳歌。凤阳歌儿哎哎呀,得儿啷噹飘一飘,得儿啷噹飘一飘……” 后来,我发现周杰伦的《漂移》里也用了这个手法,感觉满大街都在唱“得儿漂,得儿漂”。 在秋风瑟瑟的某个清晨。 我眯著眼睛起来刷牙,挤牙膏的时候习惯性地唱出那句:“谁不说俺家乡好,得儿哟伊儿哟”。 刚开始我並未反应过来,直到旁边正洗脸的白霖以一种惊奇的表情看著我:“小桐,再唱一遍。” 我重复“得儿哟伊儿哟”虽然舌头还不是很灵活,但是那几个颤动的音在这清冷的早上还是格外明显。 我尖叫一声,和白霖抱在一起:“小白,我成功了,成功了,终於可以不被鄙视了。” 欣喜若狂的我深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走到路上都一直摇头晃脑“得儿哟伊儿哟”个不停,从我身边路过的那些人都用一种怪异的表情打量我。 然后,我再按照慕承和交给我的方法將那个“得“去掉。 过了两三天,终於发出一个舒缓的[p],甚至还能学著慕承和那样长长地拐个弯。 自此,我便天天在宿舍里秀弹音。 而今还只能僵硬地弹两三下舌头的白霖终於忍不住了,恨恨地对我说:“瞧你那得瑟样,真是小人!” 我坐下去,撑著下巴,幽幽地嘆了一口气:“唉,真是寂寞如雪啊。” 下午,我们四个抱著书去上泛读课。 才上了十分钟,辅导员就敲门將泛读老师叫了出去,待他回来的时候便转达了辅导员要告诉我们的那个可以振奋人心的消息。 “这两天有领导要到我们外语学院来检查,院里通知各班今天下午停课打扫卫生。” 老师话音一落,我们就欢呼起来。真是天降惊喜,居然就这么逃过了两节泛读课。每次泛读课都是,叫我们下去预习,然后课堂上每人一段起立翻译,然后老师再纠正。真是乏味极了。 白霖激动地收拾好书本说:“领导们,我爱你们!” 泛读老师扶了扶眼镜:“我说……” 他一发话,我们便静了下来。 “同学们这么爱劳动啊?” 我们都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他也笑了:“你们不是爱劳动,是不爱学习。” 一针见血。 晚上的俄语课,却是照常进行。 慕承和还没进教室,小白老乡就领著一群女生摩拳擦掌,活动肘部关节,全然一副对今天慕承和的提问势在必得的样子。 刚一开课,慕承和正让大家翻到上个单元的单词表,然后说:“哪位同学愿意……” “我愿意!”我蹭地举起手。 他话说一半便被我突然截了去。 旁边原本下定决心,这次要回答问题的小白老乡不甘心地戳了戳我:“同学,你反应忒快了,好歹给別人留点机会嘛。” 慕承和眯起眼睛,示意我起立,问道:“课代表同学,我都还没说完你就愿意?” “愿意。”我诚恳地点头。 不就是读个单词吗,我好不容易会了弹音,当然要在课堂上秀一秀,好一雪前耻了。 (本章完) 第5章 慕容承和公子VS玫瑰花小姐(2) 第5章 慕容承和公子vs玫瑰小姐(2) “我想说的是,下课后哪位同学愿意帮我打扫下办公室,据说明天有检查。这下可好,真是谢谢你了。”他嘴角微翘,朝我粲然笑了。 “……不是读单词,是打扫卫生?”我问。 “每次我来都叫你们读单词,多没意思。教学要讲究创新,创新才能引起同学们的兴趣,兴趣是学习的最佳动机,是不是?”他又笑笑。 “对,慕老师说得好。”小白老乡率先鼓掌。 隨即,堂下掌声一遍。 慕承和终於注意到了小白老乡:“课代表前面那个扎辫子,数学系来的同学。对,就是你。” 小白老乡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小脸蛋上隨之洋溢出一副幸福的表情。她虽说是进来混座位的,但是每节课在对慕承和发痴的同时,也丝毫不肯浪费时间,一直在认认真真地学习著。 但是令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慕承和知道她是数学系的。 慕承和和蔼可亲地对她说:“同学,请你把55页的对话念一遍。” 搞半天,他所谓的教学创新就是从叫一个数学系的插班生不读单词变为读对话,然后让终於鼓起勇气想读单词的我改成打扫办公室…… 如果此刻有人问我,这世界上有一种什么样感情比爱还要刻骨,比亲情还要绵长? 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肯定是我对慕承和的恨。 慕承和用的那间办公室在四教七楼的走廊尽头。 办公室不大,实用面积就十个平方米,放著三张办公桌和两台电脑,还有一排档案柜,锁著全学院团员同学的团籍档案。门口掛著“外语学院团委”的標誌牌。 这学期,陈廷除了是我们的俄语老师以外还是我们学院的团委副书记。別看团委这个地方,小到学生会的杂事,大到推优入党都是团委一手操办。 慕承和如今就占著这间办公室。 我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圈,恶狠狠地问:“老师,你要我扫哪儿?” 慕承和放下课本和文件夹:“其实没多少事,你就把垃圾倒了。” 这么简单? 我的心情一下子就轻鬆起来,將垃圾筐里的塑料口袋拢在一起,屁顛屁顛地提去扔了。我回来的时候,他正在用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舞动。察觉我回来以后,盯著屏幕的眼睛没有动:“回来了?” “嗯。”我点头。 “发个弹音给我听听。”他一边打字一边说。 对於这个任务,我更加欣然接受了,扬扬得意地秀了一秀自己的成果。 他的手指停下来,转过头看我,笑了:“学得挺快嘛。” 我不屑地扭头:“全靠我聪明。” 他说:“值得表扬。” 我开始沾沾自喜了起来:“那是。” “上次考试,我就想你肯定是个好孩子,只是误入歧途了,所以才没把你报上去。”他突然说。 我心里咯吱一下。 上次考试…… 他居然记得那件事,而且还记得我,难怪对我阴阳怪气的。 “哦,原来你就是那位巡考员老师啊。”我故作吃惊状,免得他以为我故意装著和他不认识,还暗地里数次诅咒他。 “我还以为,我化成灰你都认得呢。” “哪有。”我心虚地说。 他很正经地凝视了我,良久后淡淡说:“今后可一定要好好学习了。” 我望过去。他那副浅色的瞳仁,幽暗中透著种沉静,很像一副淡墨的山水画。 其实现在细细想来,是我不对在先。 作为一个名牌大学生而且思想上积极追求上进的我,居然考毛概也作弊。被他逮到,虽说有点冤枉,但是罪证確凿,无可反驳。老师他老人家没有举报我,而是就到他那里为止了,让我继续以清白之身在大学校园里学习。当了我的俄语老师后,知道我有发音缺陷,一直监督鼓励,言传身教。 而我不知恩图报,还怀恨在心。 “怎么了?”他问。 “老师,我对不起您,以前不能体会您的用心。”我良心发现,感动备至。泪眼婆娑地一抬头,发现他不知不觉地离开座位,站起来,已经走到我跟前。 “没关係,理解我这种为人师的心情就好。” “嗯。”我决定和他和解。 “同学,”他低下头来对我盈盈笑道,“难得你终於体谅到老师苦心,那你去把这办公室的地给拖了,然后擦门、窗、柜子和桌面。”他指了指四周,柔声补充,“要是可以,把窗帘取下来,拿回寢室洗了也行。” 语毕,又回到桌子前继续摆弄他的电脑。 我顿时错愕,一时间消化不了他刚才下达的那些命令。 “同学”他尾音上扬,“还不快点,过了十点四教就关电闸了。” 同学!同学!又是同学! 要知道,我最痛恨別人叫我同学。 大学里不流行喊美女帅哥,一般称呼都是“同学,如何如何……”“同学,你怎样怎么样……”,一般情况下我就忍了,但是要是遇见哪个男生多喊几次,我就要发毛。 偏偏慕承和整天同学长同学短的,若不是碍於师生情面,我早就一拳揍过去了。 开始白霖他们都不理解,我为什么如此反感这个纯洁而又亲和的称谓,当后来某一天无意中將我的名字倒过来念,才恍然大悟。 因为小学老师的一次口误,而变成了我的专属绰號。同学二字,一度成为我中小学时代的心理阴影。 慕承和却跟故意似的,诚心挑起我的伤心事。一般情况下,他对我的称呼不外乎三个:同学!课代表!还以及课代表同学! 瞪著他的背影,我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两斤肉下来。 回忆起他的所作所为,我真想问他:“老师,你出门上班时忘了带人性了吗?” 11月中旬的某一日,校园里飘荡著诡异的气氛。 下午课后,辅导员亲自来到我们系的宿舍楼巡查,据说是接到学校通知,看有没有同学在宿舍里违规藏酒的。 晚上是中国足球队世界盃预选赛的小组最后一场比赛,无论输贏都有可能失去最后一丝进军世界盃的希望。 我们宿舍白霖是个球痴,其他三个人自然也被带动了,每个星期守著看德甲意甲战况。 女生院的每间寢室都装了一个21英寸的电视。周末的时候,有线电视信號是一直开著的,所以电视节目一直可以看到熄灯。但是在平时,每天只有两个时段有电视信號:中午十二点到一点半和下午五点到七点半,只要时间一到,学校的总控室自动掐掉信號源。 但是,总有例外。 很多有著不凡意义的比赛不总是在我们能看到直播的时候上演,要么没有有线信號,要么正在熄灯时间,况且这个时候电脑还没能普及到全校同学人手一台。 那便是同学们奋起反抗的时候。 时常是全部人都走到阳台上,衝著漆黑的夜纷纷大声高喊:“来电,快来电。”或者,“我要看球赛,快来电。” 更有甚者拿起勺子、饭盒、脸盆,一边相互击发出巨大的噪音,一边有节奏的抗议。顿时,各种声响匯合成另外一种锅碗瓢盆交响曲。 一般,不出十分钟,要求铁定会被满足。 此种方法在的重大日子里,同学们总是屡试不爽。 所以即使今天星期天,学校提前就通知晚上会有电视,能在宿舍里看球赛。 晚上,比赛进入中场休息时段。 解说员甲说:“为了公平竞爭,亚足联將小组赛最后一轮全部安排在同一时间进行。但是没想到是这种场景。” 解说员乙说:“是的。按照世界盃预选赛亚洲赛区的规则小组排名是先看积分,积分相同看净胜球。中国队和科威特队如今贏得今天各自的对手是没有悬念的了,关键是看净胜球,如今净胜球上我们占劣势。” 解说员丙说:“但是从赛前另一个比赛场地传来消息,对中国队却是很不利。” 解说员甲无奈地笑了笑:“中国队可能会被默契,除非奇蹟出现。” 解说员丙说:“此刻不怪別人,要怪中国队自己,也许又会让球迷朋友们空等四年。” 说到这里,又进gg,我瞥了白霖一眼。 她已经是满眶泪水。 (本章完) 第6章 慕容承和公子VS玫瑰花小姐(3) 第6章 慕容承和公子vs玫瑰小姐(3) 隨著临近九十分钟,形势越来越不利。 十点半的时候,比赛还在进行,但是,所有的宿舍准时陷入黑暗之中。 同学们一下子喧闹起来,一副不来电让人看完比赛就不罢休的架势。 对面楼上一个同学站在阳台上高喊:“老师,再不让我们看,我就跳楼了哈。” 那个神情那个口气却惹得不少人笑了,冲淡了一点悲伤的气氛。 仅仅过了五六分钟,我们又重新得到了光明。於是又迅速打开电视,沉重地坐回电视机前,直到比赛结束。 中国队贏了,但是被淘汰了。屏幕上的那三个解说员痛心疾首地又开始分析中国足球的现状。 我看到,白霖哭了。 与其说她是哭,还不如说是默默地流泪,泪湿了脸颊,她用手擦,刚擦掉,泪珠子又滑下来。她是个开朗到极致的女孩儿,平时和我一样大大咧咧的,也从没看发现有什么事情能让她伤心到在我们面前这样流眼泪。 我只是一个凑热闹的偽球迷,一直无法体会她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但是,此刻我却被她感染了,心中也蔓延起某种悲伤。 我走过去,抱住她。 “別哭了,小白。” “再也不看球赛了。”她抽噎著说。 灯,又一次熄灭了。 和刚才停电的时候全然相反,整个校园內安静极了,女生院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似乎一瞬之间,全世界都陷入了凝重。 突然,哇的一声。 似乎是我们女生院里另一栋有个女孩站在阳台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穿透了黑夜,显得尤为突兀。 这个声音成了一个催化剂,將大伙儿的情绪激发出来,也许是女孩儿本来就要伤感些,顿时女生院里哭声一片。 楼上寢室的女生却大声站出来大声呵斥:“哭什么,没出息!没志气!哭中国足球,简直是浪费眼泪!” 她这么一骂,又有很多人出来附和。 白霖抹了把鼻涕反驳:“老娘,就爱哭,你管得著吗?” 於是哭声和骂声交织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是哪个女生第一个起头,將灌满水的矿泉水瓶扔到楼下无人的空地上,呯,发出巨大的炸裂声。 然后又有几个人也学著这么干。 就在好几间寢室兴起扔矿泉水瓶泄愤的时候,楼下响起的另一个巨大爆炸声將所有嘈杂都盖了下去,让我们的心也跟著剧烈地跳了跳。女生院又即刻静下去。大概是被这响动惊到了。 “什么东西?”宋琪琪惊魂未定地问。 有人拿著手电在晃楼下的一滩碎片,赵晓棠借著光观察了一会儿说:“是个装满鲜开水的温水瓶,还冒著热气呢,难怪炸成这样。” 赵晓棠话音未落,便又听隔壁单元传来一阵尖叫:“小葵,你生气想扔热水瓶,扔自己的就好了,干吗扔我的!” 她一说完,我们全部人都乐了,连著白霖也破涕为笑。 这事,似乎就到此为止。 四个人洗漱完爬上床睡觉。 白霖睡我对面的铺,我一直听见她翻来覆去都睡不著。不一会儿,墙壁上映出一点光亮,我转身看过去。 她打开电筒,俯身撑著上身在枕头上写日记。纤细的侧影映在蚊帐上,隨著手上笔尖的划动而起伏,透著某种伤感。 我有民族自豪感,有对胜利的热情,但是在哭过笑过之后便只余留下三分钟的被感染情绪。我不理解和白霖一样的那些球迷们为什么会为一个和自己人生无关的胜负和结果而痛心到这种地步。 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以后,忽然被一个关门声惊醒。 我倏地起身发现对面白霖的床空了,便匆匆穿了衣服和鞋子尾隨她出去。 下了楼,远远看到她朝女生大院后面那截矮墙跑去。我想叫住她,又怕被发现,压低嗓门喊了两下。白霖並未听见,径直地走到墙根下,准备翻墙。 她个子高过我,翻起墙来蹭蹭蹭的,比我容易多了。要是她一出去,剩下我一个人是根本爬不上,於是我赶紧加快跑过去,趁她努力向上爬的时候拽住她的脚踝。 白霖开始一慌,看到来人是我之后,鬆了口气:“小桐,你嚇死人了。” 我怒:“抓到会被处分的!” 她骑在墙头,一只脚被我拉住,居高临下地对我说:“我睡不著,出去透透气。” “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多危险。” “没事,我高中借读的时候经常这样。” “不行。”我坚持。 “那你说怎么办?”白霖投降。 “那……”我想了想,“那我和你一起。” 然后,她便像拽死猪一样,將我拉过了围墙,正大光明地走出学院大门。 我问:“你要去哪儿?” 白霖耸耸肩:“隨便逛逛了。” 虽是这么说,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还真没什么可逛的。我们经常去看电影的那地方,也到点关门了。 然后,溜达了一圈以后,我们决定去k歌。 西区的南大门外有几个卡拉ok厅,档次不是很高,每个包间按小时算,收费都是学生能够接受的。而且要是十点以后包通宵,会更划算,所以以前周末节假日的时候,我们四个人也有过k通宵的先例。 每每说起这事,我们班的其他女生,都摇头兴嘆:“407的人果然个个都是麦霸。” 所以当白霖决定包通宵的时候,我顿时后悔咋没把宋琪琪和赵晓棠叫出来。 我俩叫了啤酒,一边喝一边唱。 白霖一改平时强装淑女的风格,从《精忠报国》一直吼到《向天再借五百年》,唱到最后那句:“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我扑哧就乐了,捣头说:“小白,你这想法是完全正確的。估计你不多活五百年的话,肯定看不到中国足球的腾飞。” 在平分了一打啤酒后,白霖渐渐不支,倒在沙发上打瞌睡。我是个换了地方就睡不著的人,再说刚才都让著她一个人唱了,我还没过癮,便拿著话筒一个人唱起来,唱完王菲,唱she,再唱梁静茹,就在我兴致高昂地歌到“爱真的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的时候,几个人一把推开门说:“姑娘,派出所查身份证。” 打小我妈就教育我,身份证这种东西是千万不能老带在身上的,而是需要放在最保险的抽屉里锁起来,至少也要搁到箱子底和户口簿一起绝密保存,搞得仿佛丟了身份证就会成黑户,被开除中国国籍似的。所以作为当代大学生的我,养成了从来不带身份证的习惯。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那警察坐在我们跟前,瞅了瞅我,再瞅了瞅我身边醉的不省人事的白霖,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歌厅是非法营业的,你们不知道?” 我欲哭无泪:“警察叔叔,我们以前来过这里,所以没怀疑。再说了,难道我进来之前要先跟老板要营业执照来检查一下吗?” “那你们知不知道,你们隔壁的那间包厢里的人在吸食违禁药品?” 违禁?药品? 这句话倒真的嚇到我了。 我哆嗦了下,急忙摆手说:“我不知道,我们没有。”隨即又指了指白霖,“她是喝啤酒醉过去的,和吃药没有关係。真的,我们是a大的学生。” “学生?”警察的目光一顿。 这下,我知道惨了,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学生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游荡?” 旁边一个穿制服的摇了摇头:“现在你们这些学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最后两个人商量出一个结论:“那叫你们老师来,接你们回去。” 我顿时大骇,急忙认错。要是学校知道那还得了,而且处分都不说了,万一被我妈知道了,说不定当场打断我的腿。 等我可怜兮兮地求了半天情,两位警察依旧毫不动摇。 白霖如今睡得跟死猪似的,是指望不上了。所有的责任都担在了我肩上,我坐在那里,一边假装翻手机电话本里老师的通信录,一边使劲地转动脑子想搞出一个应急的法子。 就在此刻,我在通讯录m的那一栏,看到了慕承和的名字。 这个电话还是上次冒充赵晓棠见网友遇到他以后,被他强制性地將號码输在手机里的。 我脑瓜子灵光一现,萌芽出了某个念头。 (本章完) 第7章 明月VS沟渠(1) 第7章 明月vs沟渠(1) 我琢磨了良久拿不定主意,然后又看了看白霖,再看了看一脸严肃的警察叔叔们。我盯著屏幕上那个號码,大拇指放在確认键上,怎么都下不了决心。 以前上军事理论课,老师说这地球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国家和政权,它们在自我发展的时候,喜欢把某个强大邻国作为自己的假想敌。那从上学期期末结仇开始,我也一直把慕承和当成敌人了,只是这个敌人不是只靠我单方面想像的,他的所作所为也正在努力地朝这个方向靠拢。 可是,除了他,我还能找谁呢? 我家那群表哥堂姐要是来装大学老师是不可能的,万一被我妈知道,指不定要我脱几层皮。赵晓棠的一堆网友更指望不上了,一个比一个稀奇古怪,一个比一个猥琐不堪,拉出来演砸了不说,最重要的是完全侮辱我们母校老师的形象。 我揉了揉额头。 要是慕承和乾脆不搭理我怎么办?要是他报告学校怎么办? 这时,警察叔叔又问:“號码找著了吗?” 我傻笑:“我在努力回忆。” 最后迫於无奈,我咬紧牙关,闭上双眼,把心一横拨了慕承和的电话。铃声响了十几下,就在我绝望的时候,他接了电话:“餵……” 那个原本在课堂上令人髮指的声音,此刻带著点朦朧的睡意,在我听起来却突然宛若天籟。 “慕老师。”我战战兢兢地喊,“我是薛桐。” 我不保证他记得这个名字,因为他每次叫我都是那个挨千刀的“同学”或者“课代表同学”,於是我连忙补充解释:“我是您英语系,大三,二外,俄语班的,课代表,薛桐。”我足足在自己的名字前面用了五个定语,想唤回他半梦半醒的神志。 慕承和问:“有事吗?”他的声音从听筒传过来,渐小又渐大,似乎是从床上坐了起来,將手机拿离嘴边,换了个耳朵。 简简单单地三个字,居然让我在这寒风瀟瀟的夜里感受到了亲人一般的温暖。 “老师……”我对著电话,差点喜极而泣。 “怎么了?”他又问。 老师,你是好人,而且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我感动地说:“老师,我们犯错误了,你来接我们吧。” 仅仅过了半个小时,慕承和便风尘僕僕地开著车来了,还带著他的身份证、工作证,甚至是教师资格证。 其中一个警察看到他的证件顿时换了个脸色说:“哦,你就是慕承和啊,我在报纸上见过你。”一副荣幸的样子。 於是,他很顺利地把一切搞定,抱起白霖放在车的后排,像领著两只流浪狗一样將我们领了出来。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我自觉地坐到副驾驶上系安全带,未等他先开口便凝眉敛目,主动负荆请罪:“老师,我们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经过这次,我一定痛改前非,遵守校规班纪。我发誓,真的!”我抢在他教育我之前就诚恳悔过,希望能勾起他的一念之仁,不要告发我和白霖。 慕承和转头,津津有味地看了我一个人自说自话,半天没发音。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虚地绞著手指,“老师,我们真错了,你骂我吧。”只要不把我交给学院骂死我都行。 他却忽而一笑:“我以前说过,我从来不对小孩发脾气。” 我抬头瞅他,突然觉得这人脸上的笑容,有点阴惻惻的,很假。虽然这些词语,用在好比是我们救命恩人的慕承和身上,挺不道义的。 “怎么溜出来的?”他问。 “翻墙。”我老实交代。 “喝了多少?” “她喝了三四瓶,我喝了六七瓶。” “呵,你倒是好酒量啊。”他挑眉。 我自豪起来:“那倒是,我妈从小就著重培养我这个方面,她说女孩儿要千杯不倒出去才不容易被欺负。” “是吗?”他反问。 瞄到他似笑非笑的眼,我原本得意忘形的脸剎那间灰暗了下去。我现在是罪人,不能自夸。 於是,这一个话题就此结束。 “你俩下面怎么办呢?是我送你们回宿舍?”他一面发动车,一面问。 “不行!学校会知道的。”他要是送我们回去,那肯定不会让我们再爬墙了,而是敲开女生院的大门,让我们在宿管员的灼热目光下走进去。 “那怎么办?” “呃……”这倒是难倒我了,就在车路过a大南校门的时候,我连忙说,“你在这儿放我们下好了,我们自己等天亮。” “你准备把你这个同学放哪儿?”慕承和对著观后镜,朝我示意了下后面烂醉的白霖。 我咬著嘴唇想了想:“这门口有网吧,我们进网吧坐坐好了。” 慕承和摇了摇头,显然不赞同我这餿主意。 过了会儿,他说:“这大半夜的扔你俩下车,我也不放心。算了,去我家。” “你家住哪儿啊?” “东二环。” “真够远的。”我还不大情愿。 “你刚才叫我来领你们的时候,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住这么远?”他无奈。 “可是,明天一大早我们还有精读课。”我迟疑。 “我送你们回来,行吗?”他隱忍地问。 “那行!” 这下,我没有顾虑了。 初冬的天气,夜里的风冷得刺骨。车厢里被暖气弄得热烘烘的,他將天窗隙了点儿缝,隱隱约约能感到有新鲜空气吹进来,有点清新的感觉。 一路上,他很专心地开车。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心里暗自后悔,后悔自己居然倒霉地教到我这么一个学生。 这个时段,一些红绿灯都停了,变成一闪一闪的黄灯。 在进三环的十字路口时,又有了红灯,慕承和便停下来好脾气地等著。他右手掌著方向盘,左手手肘支在车窗缘撑著下巴,望向前面飞驰而过的车辆。 趁著他的注意力在別处,我偷偷地瞄了一眼他的脸。 刚才没怎么注意,现在才发现他居然戴了一副黑色的细框眼镜。没想到的是他还是个近视眼,大概接到我电话赶来的时候来不及带隱形眼镜。 他两只眼睛均是內双,所以显得不大,却很深邃。我妈常说大眼迷人,小眼勾魂,也不知道他生下来究竟想勾谁的魂。 眸子是浅浅的咖啡色。 鼻樑很挺。 若说要在他五官中找出一个有意思的地方,那边是嘴了。他的嘴角似乎生来微翘,轻轻抿起来的时候,即使没有表情也让人感觉他似乎在笑。 如果按照小白老乡他们的审美来说,慕承和应该算是一个很好看的人吧。可是,我打心底还是觉得我老爸那种比较英俊。 红绿灯交替。 车子又动了,他將注意力收回来,目光一扫。他和我的视线我通过镜面碰到一块,一瞬间眼神交会。他是坦荡荡的,而在暗中良久地琢磨著人家长相的我却窘了,急忙调过头。 “想什么呢?”他说。 “原来半夜的时候,有的红绿灯会变成闪烁的黄灯啊,真有意思。”我临时找话说,“我都是老a城人了,居然以前没发现。” 他笑了笑,没接话。 我又说:“可是,怎么刚才又有红灯?” “你没发现有红灯的岔口交通比亮黄灯的地方繁忙些吗?” 他这么一说,我细细回想起来,还真有同感了:“原来是这样啊。” “看来你缺乏观察力。”他打趣道,“罗丹说:美是到处都有的,对於我们的眼睛而言,缺少的不是美,而是发现。” 我妈的规矩很严,绝对不会让我在外面混到十一点公交收车以后再回家。所以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却很少在凌晨两三点还在外面溜达。 听了他这番话,我倒真正观察起半夜的街道来。 平时白日里很繁忙的地段,现下却格外安静。除了某几个值夜的保安转来转去的,几乎就没有人。街边睡了一些流浪汉。 因为马路上寥寥无几的车辆,所以某些白天不能入城的车型便肆无忌惮地飞驰起来,迎面一闪而过,那种巨大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有些街道居然已经有环卫工人出来扫地了。橘黄的路灯將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有种艰辛的味道。 广场上面还有工人正在换绿化的盆栽。 路过北大街一个路口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巨大的“雷氏烧烤”字招牌不禁笑了,用手指了指,对慕承和说:“我念小学的时候那个烧烤店以前还是一个路边小摊,老太太烤的鸡翅膀特別好吃,但是每次放学回家路上要是耽误太久会被老妈骂,於是每次我们都爱催她。结果老太太总要很生气地朝我们吼:『小孩子心急什么,这种东西要慢慢烤才好吃。』” 他不禁莞尔:“你好像是本地人?” 我点头:“是啊。”答完却犹豫了下改口说,“可是又不是。” “怎么是,又不是?” “我是十一岁的时候才和家里人来a城的,说方言的时候口音就不太像。外地人以为我是本地人,本地人觉得我是外地人。”我喃喃说,突然伤感了起来。 他却笑:“你才这么小点儿,就没有归属感了?”有些轻视。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皱眉,扭开脸不再和他说话。 过了会儿,他忽而说:“我生活过很多地方,到最后自己都搞不清楚哪儿算是家乡。但是没有你这样的感觉。” 原本气鼓鼓的我,却忍不住转头问:“为什么?” “我从小到大在別人眼中都有点异类,所以早就习惯了。” “异类?怎么异类?”我纳闷。 他眼梢微扬,却没有回答。 我这下真好奇了,很慎重地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的打量了他两遍。四肢健在五官端正,没有毁过容,五感俱全,而且从他看交通灯的灵敏度来说也不可能是色盲。 確实没发现哪有有奇怪的地方。 我深思熟虑之后,试探著问:“你不会是……脑子有毛病吧?” 慕承和深深地看了我一下,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真不愧是我教出来课代表。” 讥讽之意溢於言表。 其实我最想问的不是脑子这方面,而是其他。可是我不好意思说出口,也怕伤害他自尊。我都这么善解人意了,换来的却是他的一顿讥讽。 不禁让我想到那句伤春悲秋的话——我本將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简直是悲剧! 车到慕承和家楼下的时候,白霖终於清醒了一半,就在这种半梦半醒之间还能很狗腿地跟慕承和打招呼,这小妞的马屁功夫可见一斑。 这下,我没敢请慕承和动手,便搀著白霖进了他家。 慕承和的家不算太宽敞。 这是套一居室的房子,但是每间屋子都足够大,客厅和臥室都朝江,算得上是a城市区绝版的江景房了。 “这个房子,很贵吧?每平方米多少钱?”我市侩地问。 没想到这人还挺有家底的。 他放下钥匙,一边去洗手一边说:“房子是你们陈老师的,他不回来让我替他看家。” “哦。”原来。 没想到他俩真是好朋友,难怪替陈廷代这么久的课。 我和白霖睡臥室,慕承和则抱著枕头和被子睡沙发。 白霖借著残余的酒意一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经过刚才的折腾,我似乎过了生物钟,反倒睡不著了。原本仰臥的我又翻过去侧身躺著,脸接触到白色的枕套。 我枕著的正好是慕承和的枕头。 他大概接了我的电话以后走得急,连床也没来得及收拾。所以我们进屋的时候看到被子还是刚起来的模样,一个枕头被扔在床的一边,另一个皱皱巴巴,一看就是刚睡过。 此刻,鼻间似乎嗅到一个味道,淡淡的,若有若无,是慕承和遗留下来的。 那次,他很近地教我发音的时候,也从他身上闻到过。 是什么呢? 我聚精会神地吸口气,又回味了一下。 好像是松木或者松香的味道。 很小的时候,老爸当过木工帮人家做家具,那些没有刷漆的木製品就有这种气味。有的人不太喜欢,而我却一直觉得是香香的。 以前陈廷跟我们上课的时候就说,俄罗斯人很喜欢白樺树。但是,在广阔的西伯利亚森林最常见最有用的却是松——樟子松,落叶松,白松,乔松,银松,冷杉松…… 这么一想,我倒是觉得慕承和本身就像是一棵產自俄罗斯的松树了。 有的老师上课会用手撑在讲台上,而他不是。他总是一手拿著课本,一手揣在裤子兜里,站在黑板前面,让旁人觉得很閒散的样子。可是整个脊椎却挺得很直,看起来就像一棵雪地里的青松,苍翠有力。 这么想啊想,伴著墙上掛的那个钟,嘀嗒嘀嗒的,就像在数绵羊一样,很催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霖翻身过来,手臂忽然搭在我的肚子上,將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本以为已经天亮,结果我借著夜色看下钟,居然才过了一个小时。 我忽然想起我和白霖的手机都放在外套里了,而外套掛在玄关那儿。要是不上闹钟的话,剩下的时间我都会睡不安生。 我考虑了片时,还是准备去拿电话,於是我从床上爬起来,踮起脚尖轻轻地打开门。 本以为客厅里会一片漆黑,但是出乎我意料,慕承和並没有睡。 慕承和坐在沙发上,膝上放著笔记本。 屏幕发出的淡蓝色萤光映在他的脸上,轮廓分明。 依旧戴著眼镜的慕承和正聚精会神地盯著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速地跳跃,发出细微的嘀嘀嗒嗒声,带著韵律和节奏。 他折著眉,脸上带著种沉思,是素日里不易得见的,恍若和那个站在讲台上或者办公室里神采飞扬的慕承和不是同一个人。 只见他腾出一只手,离开键盘,拿起笔在旁边的白纸上写了写,停下来,另一只手又敲了敲键盘。这一系列动作,他做得嫻熟且流畅,可是在我瞧来却总觉得有点奇怪。 至於是哪里奇怪,我又说不上来。 我本想悄悄靠过去,看他在做什么,刚挪几步就被他察觉。 他扭头看到我:“醒了?还是还没睡?” 我从正面这么一瞧,竟然觉得慕承和鼻樑上架著眼镜的样子显得比平时要稚嫩、平和些。 “我出来拿手机上闹铃,怕睡过头了。”我乖乖地解释。 他又看了我一眼,隨后將电脑搁在茶几上,打开沙发扶手旁的檯灯,不知道是不是怕我黑灯瞎火的磕著了。 我迅速地找到口袋里的手机,绕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正取了眼镜用两指捏鼻樑。他手边摆著一堆书,全是鸟语一样的原版书。其中一些,我看了一眼最上面那俩本的书皮,都有Аэpoдnhamnka这个单词。我只知道是俄语,但是我们一般学的无非是常用词汇,所以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却搞不懂。 “你睡不著吗?”我不禁问。 “我认床,而且睡眠不好。” (本章完) 第8章 明月VS沟渠(2) 第8章 明月vs沟渠(2) 我听见他这么说,倒真正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老师,我们太麻烦你了。” “不关你们的事,我本来就爱失眠。” “这么年轻怎么会失眠呢?”我一直以为失眠是我老妈那个年纪才有的症状,乃更年期综合徵的併发症。 他又將眼镜戴回去,说:“老毛病了。” 回忆起车上感觉到他似乎有什么隱疾以后,我也是想关心起他来了,毕竟帮我和白霖这么大一个忙。我绕到沙发前面,在他身边坐下去:“老师,我跟你讲,我妈有个偏方,治疗失眠挺有效的。据说把洋葱捣烂,装在瓶子里密封好,每晚临睡前放在枕边闻一闻就好了。”我一边给他讲,一边做了一个使劲嗅味道的深呼吸动作,搞了个画音同步,“保证你药到病除!” 他看著我,突然摇头浅笑说:“薛桐啊,你可真有意思。” 我愣了愣。 除了他那回恶作剧地给我取阿童木这个绰號以外,我第一次听到慕承和这么叫我。 当下,薛桐二字被慕承和突然说得字正腔圆,和其他人的发音一样,但是似乎又不像,不像白霖宋琪琪,也不像某个老师,更不像我老妈。总之很奇特,隱隱约约间和世界上任何人喊我名字时的感觉都不同。 我刻意地咳嗽了下,別开脸。 “你要是有其他地方……”我顿了下,“其他什么地方不好,也可以告诉我,我妈偏方挺多的,远近闻名。” 他竟然很正经地回答:“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我皱了皱眉头,正想再打量一下这个外形和我的审美观相差巨大的男人。却听他忽然说:“对了,有个事情,一直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我的小心肝一颤,以我对他的人品评估来说,保准没好事。 “你发个颤音给我听听。” 嗨,就为这个啊,我的心肝鬆了一松。 “不是发过了吗?”我问。 “再发一次。”他说。 如今这个事情对我而言就像小鸡学吃米一样,忒简单。於是,我照做了一遍。 他又吩咐:“加到单词里面去。” “什么单词?” “有弹音的就行。” 我挑了个最熟的“俄罗斯”,刚把“poccnr”一说出来,就看到他泛起一个正中下怀的表情。 慕承和嘴角又浮现了久违的笑,连眼镜都遮不住他那副欠扁的模样。 他说:“问题就出在这里。你不能因为会弹音,就把它加在单词里刻意地发,反而是应该弱化它。” 我迷茫了。 不会的时候让我使劲发,等我会的时候又要轻轻发,究竟是要我怎样? 他继续说:“所以无论什么语音,都要讲究適中。举个例子,中文里面有翘舌音,要是一个人说话的时候翘舌发得特別重,我们会说他是什么?” “大舌头。”我毫不迟疑地问答。 “对了,你现在的俄语口音就是这种感觉。” “……”我是大舌头? 慕承和语重心长地说:“骄傲是进步的敌人,同学你还任重而道远,努力吧。” 这一刻,我终於明白刚才为什么觉得他喊我名字的时候不一样,因为这地球上还找得出一种像慕承和这么跟我有仇的生物吗? 正在我愤愤不平间,他又说:“快去睡吧,要天亮了,到时间我会叫你们的。” 早上慕承和兑现诺言,亲自开车送我和白霖回学校。 下车的时候,我回头关门,白霖点头哈腰地跟他道谢。他一脸笑意,神采奕奕,让人完全感觉不到眼前这人是整整一夜没合眼的,而他眼眶下面的一层浅浅的淡青色黑眼圈,是唯一能泄露秘密的地方。 白霖看著慕承和远去的车影,兴嘆:“真是帅啊,平平常常的一辆suv让他开起来仿佛就上了一个档次。” “什么suv?”我纳闷。 “就是他开的那辆越野车啊,本来是烂大街的款,结果配著他就变成低调、实用又经典。哪像我老爸看中的那些车,开出去的唯一目的就是显示自己是一个刚刚暴发的暴发户。” 白霖的爸爸確实挺可爱。 大一新生报名的那天,白霖他爸开了辆悍马来送她。在那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悍马,远远就见到一辆装甲车似的越野车,赌在女生院大门口,害得所有进出的人都只得像只螃蟹,横著走。也引来很多人的侧目。於是在第一天,白霖就上了外语学院头条,成了全系同学津津乐道的千金小姐。 但是让白霖鬱闷的不全是这个原因,她后来诉苦说:“要那悍马真是他的,我都认了。那是他在开之前,去车行租的。” “不会吧。”我们三异口同声地惊嘆。 “我爸说城里人喜欢歧视乡下人,如果我们乡下人开辆悍马来念书,你们就不敢欺负我了。所以他打肿脸充胖子跑去租车,你们说我冤不冤吶?” 听闻之后,我、宋琪琪还有赵晓棠三个人面面相覷,同时缄默。 確实有点冤。但是冤的是我们,居然被形容成欺负弱小的霸王了。 其实,白霖不算富豪千金,也绝对不是乡下丫头。她老家是邻近b市的县城,白爸爸是当地有名的乡镇企业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除了每个月那多出我们很多倍的零钱以外,白霖並没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但是越是如此,让其他人越觉得她神秘。 这些传言引起很多异性的好奇心,於是,大一的时候有很多男生寢室主动来找我们联谊。第一学期年底圣诞节之前,至少有五六个男生打电话来约她。 后来一次,有个和白霖家有来往的女生突然跳出来揭秘,说出她爸爸借悍马到学院来显阔的事情。 平时很凶悍的白霖那一次却没有找那个女生理论。 白霖嘆气说:“唉,早叫那个老头不要这样了,现在害得我身败名裂,真是伤心啊。”但是从她的语气里哪里听得出来一点伤心的感觉。 无论那些男生追著传言来,又追著传言走,但是有一个人对白霖一如既往地殷勤著。这个人便是物理系的那位李师兄。所以即使白霖对他一点也不感冒,我们对他却始终挺有好感。 我和白霖一起跑回寢室拿书,再准备衝到教室。走到寢室楼下,看到那一地的温水瓶和矿泉水瓶残骸,才发现昨天自己干的事情挺激烈的。幸好,女生院有门禁,无人敢在外面晃悠,故而没有伤到人。 后来从其他人那里得知,我们女生院还算好。小河那边的男生宿舍,有的寢室甚至把窗户取下来都扔了,所以学校紧急处理了一批人。 以前大一入学的时候,有著各种各样的入学教育。无非是说一些违反了什么什么不能毕业,不能发学位证之类的,balabalabala。那些繁琐的规则被学校印成一本小册子,发给全校新生人手一本,看起来比温总理每年的政府工作报告还要厚实许多,让我不禁怀疑自己真的能顺利毕业吗? 於是,大学生活就被我想像成了西天取经,等我度过那九九八十一个劫难就成了。 藉助於慕承和的帮助,我们又躲过一劫。 恰恰今天又是学习任务最重的一天。 上下午的课都是满满的。一、二节上完了精读,又上视听说。 因为昨夜半宿操劳,我和白霖再也坚持不住戴著耳机,一前一后地坐在格子间里,躲著老师打瞌睡。 教我们视听说的吴老师,是位美女,前几年留洋回来。她教视听说最爱做的事情便是拿部冷门的英美电影,放投影。她时常会冷不丁地按下暂停,然后隨机地叫一个人起来问电影里的角色上一句说的什么。一旦结结巴巴说不出来,吴老师便会在成绩册上冷冰冰地画一笔,隨即说:“平时成绩扣五分。” 开始我们还觉得新鲜刺激,久而久之也觉得乏味,而且搞得人心惶惶。 白霖则是更绝。 一般某部电影加上回答问题的时间,能足足让吴老师放四五节课。白霖就乾脆去网上將电影下载下来津津有味地看一遍,然后顺手下个剧本拿到课上去念。 宋琪琪虽说成绩总是排名第一,但是她的听力是弱项。 她也看那些剧本,和我们不同的是,她看了过后,便用空余时间背下来。动机相似,刻苦程度却著实令人瞠目。 好学生和坏学生的区別就在这里。 我一直立志做一个好学生,只是毅力差点。 虽说如此,我却觉得我能当一个好老师。 a大外语系的牌子摆出去是很吃香的,所以只要在外面贴个小gg,就有很多家长来电话找英语家教。 我和宋琪琪也在结伴兼职家教。 基本上家教市场有两个高峰期:一是中小学开学之前;二是快要期末的时候。市价一般是二十五块钱一个小时,费用隨著孩子年级的高低而增减。 我替他补课的那个孩子,叫彭羽,刚刚经过中考,上了高一。暑假的时候,他妈妈怕他的英语在强手如林的高中拉后腿,说孩子的语法知识特別差,让我给他补了两个月。一周三次,每次三个小时左右。 大学里对同学们兼职家教这个情况还是相对鼓励的,不过很强调安全问题,也叮嘱同学们不要隨便去对方家里。但是彭羽是我妈一个同事介绍的,所以没什么顾虑。 9月开学以后,彭羽妈妈说他们高一的新班主任也是英语老师,叫孩子们去她家补课,所以委婉地结束了这次合作。 我挺理解的,学校老师大过天,特別是班主任。 后来,我空了两个月,都没找到合適的。 直到星期五,彭羽自己给我电话,说在老师那儿补习人太多了不习惯,还是希望我跟他讲课。 我想了想,答应他。唯一要求就是我只能一个星期跟他上一次课。这么一算来,比小白老乡她们去快餐店打工要轻鬆些,好歹可以缓解下家里的经济压力。 彭羽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白白胖胖的。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有时候觉得一个星期不见都高了好几厘米。 第一次见他感觉个子就比我高一点点,如今才过了不到半年,就躥老高。 他经常鄙视我:“薛老师,你是不是练过缩骨功啊?” “去,去,去。”我说,“没大没小的,我可是你老师。” 我一直个子小,用某种缺德话来自我形容,就是过了少女期以后似乎再也没有发育了。但是白霖她们笑话我就算了,连这种小屁孩也来凑热闹。 (本章完) 第9章 明月VS沟渠(3) 第9章 明月vs沟渠(3) 为了薰陶彭羽对大学校园的认识,加强对学习的渴望,彭妈妈跟我说,她希望彭羽能到我们学校去薰陶下,更加真切地认识什么叫高等学府。 星期日,我在北大门的门口接他,结果等了半晌也没见他人影。 我都还没发怒呢,他到先来了电话:“薛老师,你不能这样啊,扔我一个人在这儿站老半天了。” “我不就在门口等你吗?”。 “不可能!”他恼。 “怎么就不可能了!”我更怒。 比画了半天才搞清楚。他打车说去a大,司机將他理所当然地拉到校本部,而我也以为他知道我在西区。 我说:“你別动了,我去找你。” 幸好西区到校本部有校园公交,十分钟一趟。 我找到彭羽,准备拉他上车,回西区。 他说:“薛老师,你不会是冒牌的a大学生吧?” “为什么?”我恶狠狠地回头。 “你怎么不在本部念书,要去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呢?” 我没好气地解释:“我们学校都是这样,本部只有本科的大四生和研究生。” “研究生?”彭羽听到这个词,顿时双眼放光,“就是博士和硕士?” “嗯。差不多。”我点头,至少现在不是,未来也是。 他用一种崇拜的眼神扫视了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那么他们不是硕士就是博士了?”两眼所放射光线的强度,比小白老乡看到帅哥时还亮。 “其实,博士……他们也是人。” 自从自己当了老师以后,我深切地才体会到,一旦遇到无敌的学生,老师会多么无语。 后来,彭羽死活要我带他参观校本部,对我居住的西区是完全地不屑。 在图书馆,他感嘆:“这就是我们省最大的图书馆啊!” 在食堂,他惊讶:“这就是传说中有多台扶手电梯的食堂啊!!” 在体育馆,他讚扬:“这就是举办过全国大学生运动会的现场啊!!!” 到了物理系门口,他高呼:“这就是祖国最强大的流体物理研究中心啊!!!!” 说实话,我挺担心他下巴都啊掉了,回去不好跟他妈妈交差。 我方向感不强,加之除了特定的任务以外,很少来本部校园溜达。所以我很吃惊,他居然比我还了解我们学校。 我问:“流涕什么?” 他喜滋滋地说:“流体物理。” 我说:“哦。刚才恍然一听还以为是流鼻涕中心呢。” 彭羽回头用一种淒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老师,我著实为您和您的学校感到悲哀。” 不过在行程过半以后,彭羽发现了一个现象。他说:“我觉得吧,怎么你们学校男女质量都不怎么高呢?” “怎么?”我觉得除了我们寢室那几个人以外,我们全校师生的智商质量都挺高的啊。 “长得不行。”他继续说。 我黑线。这混球,敢情也是外貌协会的会员。 但是我如今在他面前是老师了,怎么也要装装深沉,便说:“那是因为大家都好好学习去了,没有把心思在外表修饰上。” 对,老师的架势是要端出来的。 “哦。”他说。 我们刚走了几步,他又说:“不过也有特例,你看对面走来那个人长得真挺帅。” 听到他的讚美,我好歹觉得挽回点a大的脸面,欣喜地隨著他的视线望去,也想瞅瞅这位以美貌为母校爭光的好同学。 结果,我的表情却凝固在半途中。 那人不就是慕承和? 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外套,夹著几本书正从图书馆从来,走在对面的石板路上。 “他肯定也是博士硕士了?”彭羽问。 “不是,他是老师。” “老师?”彭羽瞪眼,“博士的老师,那不就是博士后?” “……不是你那样算的。”我说,“他就是一个代课老师。” “你怎么知道他是代课老师?”彭羽一点也不信,继续追问。 “因为他正给我们代课!”我怒著解释。 “哦……”他点头。 我以为他已经被我的强力说辞说服。 没想到,过了两秒钟,彭羽却用一种更加闪亮的目光看嚮慕承和,说出一句足以让我吐血而亡的话。 他说:“薛老师的老师?那就是我的祖师爷了。真是伟大啊!” 祖师爷老师大概听见动静,一侧头就看到了我俩。此刻,就算我想拉著彭羽就地消失,也来不及了。 彭羽大方地走过去,鞠了一躬:“祖师爷老师好,我是薛老师的学生。” 慕承和听见彭羽这么叫他,先是疑虑,然后听到后半句解释,便恍然大悟地抿住唇,並未笑出声来。但我敢打赌,他肯定心里乐翻了。 我迫於无奈,跟上去向他打招呼,隨即解释:“我在外面当家教,彭羽是在我这儿补习英文的学生。” 他问:“你在做兼职?” “嗯。只有他一个。他上高中了,说想来看看我们学校。” 他將手里的书,换了个手:“都中午了,你们吃饭了吗?” 彭羽即刻老实交代:“没有。” “正好,我请你俩吃饭。”祖师爷大发善心地说。 我琢磨,莫不是彭羽的称呼让他心中暗爽得不行了,然后决定忍痛割肉请客? 但是我这人向来对食物都有一种无比虔诚的信仰。只要是有好吃的,无论是让我冒名见网友也好,还是对著这位二十来岁就当上祖师爷的人吃饭也好,我都统统能够忍受。 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a大门口一家有名的中餐厅。反正吃了以后,左右都要欠他一顿饭,不如宰狠一点。 拿筷子的时候,我注意到慕承和居然使的是左手。 不仅仅是我注意到,连彭羽也发现了。 彭羽问:“老师,你是左撇子啊?” 慕承和笑了:“个人习惯。” 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一件事情。那天晚上,我在他家看到他用电脑的时候,一直觉得彆扭,现在想想那是因为他当时用左手写的字。 可是他平时无论上课写黑板也好还是在我们面前签东西也好,都是右手。 这个我好理解,中国人在传统上不太认同左撇子,所以用右手能够避免別人好奇的目光。 但是,他竟然两只手都会写字,神奇! 彭羽说:“我觉得左撇子都特聪明,老师您也很聪明吧?” 慕承和笑了:“左撇子没有人们想像的那么高级。” 我打击彭羽说:“得了吧,那你从今天开始练习左手,看能不能成天才。” 彭羽不服气:“本来就是,据说贝多芬、牛顿、爱因斯坦还有比尔盖茨都是左撇子来著。” 我说:“那除了你说的这几个以外,剩下的那些千千万万的伟人们呢?不都是右撇子?所以整体来说还是右撇子聪明。” 彭羽说:“薛老师你强词夺理!” 我说:“我是就事论事!” 反正我不会承认会使左手的这位就要比我们高一等。某人肯定是退化了,绝对不是进化。 我和彭羽在饭桌上闹僵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我竟然会和一个那么小,还称呼我为老师的孩子吵架。 这个时候,祖师爷云淡风轻地出来主持公道了。 慕承和说:“其实,我算半个左撇子。” “半个?”彭羽狐疑。 “我有时候也用右手的。” “为什么?” “我也不是全用左手。东方人,也许是中国人和国外的观念有点不一样,或者说我小的时候,家长们的观念和现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彭羽认真地问。 “你那个年代出生的孩子大概没这个感觉,但是薛桐可能有同感。”慕承和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在我还小的那个时代,中国家长要是发现孩子用左手,是会很强硬地纠正回来,就算家里没成功,到了学校以后老师也会强迫孩子改正。” “为什么要歧视呢?”彭羽不懂。 “这种东西就像人们认为白色代表纯洁、黑色代表邪恶一样,没什么为什么。”我说。 慕承和点头:“大概中国人不喜欢这个方位,导致和左有关的词语几乎都是贬义词。所以我也被纠正过,但是我性子拧,总觉得左手用著舒服,於是白天当著大人的时候用右手,晚上自己做作业的时候用左手。” “被发现了会挨打吗?”彭羽饶有兴趣地问。 “不让他们知道不就好了,偷偷的。”慕承和冲彭羽挤了挤眼睛,“而且一般大人只关心你写字用哪只手,至於吃饭、打球、拧毛巾这些倒是觉得无所谓。我拧毛巾也是反的,所以以前老是拧不干,打羽毛球倒是挺占便宜的,当需要反手接球的时候,换成右手就行了。以前刚进小学习字时,因为是左撇子所以写的字全部是反著,除了我自己,没人看得懂,还可以当专用密码。” 彭羽大笑:“太有趣了。” 其实,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听到慕承和谈起他孩童时期的琐事,竟然也听得津津有味。 “也有麻烦的地方,很多东西都是为右手人设计的,完全不会考虑左撇子的需求。例如我最討厌用剪子,因为不用右手就根本剪不了东西。而且用公共电脑的话,永远不习惯別人的滑鼠。总之,左手和右手会开始相互之间长达一生的斗爭。” “是啊,”我转过脸,面向彭羽,很得意地说,“还是用右手好。” 慕承和瞅了我一眼,扬了扬唇却没说话。 我一转头透过玻璃看外面,正好瞧到街对面电脑城的那栋楼,楼体外掛著的巨幅gg。 左边是一个穿著红色晚礼服的性感女神端著一个一样血红的笔记本,旁边印著两行字,第一行写的“轻薄极致、唯美诱惑”,第二行是“惊艷上市价:6888”。 右边的gg则是某个国內著名品牌机,gg上则是一个黑色的台式机,简单地写著“迎圣诞学生震撼价:3999”。 彭羽不服气地说:“但是我听说,左撇子容易出天才,特別是抽象思维和数学计算方面能力特別超常。” 我不禁訕笑:“得了吧,计算能力再强,快得过计算器?” 彭羽鼓著腮帮子说:“那可不一定!” 我隨手指著窗外的那两幅gg上的数字,苦口婆心地对彭羽说:“怎么不一定,难不成6888乘以3999谁还能一口气算出来?” 正在我俩又要喋喋不休地爭执下去的时候,却听慕承和在旁边淡淡地回答:“27545112。”几乎是不假思索。 “呃?”我和彭羽同时愣了下。 “我说,答案是27545112。”他对著目瞪口呆的我们,又重复了一次,那口气真是清风细雨极了。 (本章完) 第10章 左撇子VS右撇子(1) 第10章 左撇子vs右撇子(1) 大一刚刚进校,我们辅导员就告诫我们,也许和其他文科学科比起来学外语算是比较苦闷的。大一、大二虽说不是每天早上都有第一节课,但是我们必须在七点半的时候到教室上早自习。 每当天还是擦亮,就能看到外语系的同学手拿豆浆,戴著耳塞,听著收音机走在校园的林荫大道上。 在宿舍通往四教的途中,有一片桂林。我们作为新生入学正好是金秋,於是清晨这么走过桂树林,还带著对大学新生活的憧憬,和对未来前途的希冀,那时自己真觉得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 我曾经也是这么一个有志青年,但是隨著新鲜人成了老油条,人也就渐渐地懒散下去。 有时候,我都觉得我们四个人懒惰起来有些人神共愤。 若是周末或者星期一和星期二早上没有课,全寢室都不想出门,但是又饿得慌,於是会靠猜拳来派一个人去食堂买早饭。若是熬到中午都还不想出门呢?那便再猜拳…… 我们离三食堂最近,所以一般在此地活动。靠近食堂门口那个卖豆浆的地方,堆了个大桶,一人打卡,一人舀豆浆。那个舀豆浆的人特別奇怪,要是自己带杯子来,无论你带多大容量的,都会给你打三分之二杯,无可动摇。 於是,我们便用那种装1.5升的杯子,打一杯回去可以分成四人份。 隨著天气越来越冷,最近变成大家都窝在寢室里看小说、看电视、玩电脑、背单词,连中午饭也懒得去打。怎么办呢?继续猜拳。 一般情况下就属白霖最倒霉。 今天,又是她。 她拉住我可怜巴巴地说:“小桐,跟我一块儿去吧。” 我看她一个人拿著四个饭盒,是挺淒凉的,便陪她一起。 她和我各拿两个饭盒排在三食堂的两个打饭点。 幸好还没到十二点,排队打饭的队伍不是特別长。轮到我的时候,我看著食堂师傅一弯腰,舀了一大勺饭,然后拿著勺子的手抖一抖。他看了看,貌似不满意。於是再抖一抖,几乎抖到没啥米的时候才朝我饭盒里盖下来。 我又刷了一次卡,又递了个饭盒过去。那师傅故技重施,这次装给我的比刚才还少。 我瞅了瞅左手,再瞅了瞅右手,哭丧著脸说:“师傅,您看我都瘦成这样了,才给我这么点饭,您忍心吗?” 那师傅瞧了我一眼,极不情愿地又加了几粒米,隨即摆了摆手,高声对我后面说:“快点,下一个。”然后他在嘴里嘀咕,“就买四毛钱的饭还想要多少?” 听见一个排后面的男生笑出声,我顿时回头剜了他一眼。 可是,就是我这么走了一趟,把白霖的饭卡给搞丟了。我著急地回忆来回忆去,就记得我打饭的时候,第一下用我的卡刷的,第二下是用白霖的卡刷的,然后就再也没见到那张卡了。白霖在上面存了很多钱,我是怎么都赔不起的。 白霖不在乎地说:“没事儿,丟了就算了。” 我依然急急忙忙地拉著她去后勤处掛失。 那个办业务的老师说:“英语系大三的白霖啊,刚才还有人来查来著,说捡著你的卡了,查了你的信息正要给你送回去。” 我俩对视一眼,真好,居然遇见雷锋了。 晚上又是慕承和的俄语课。 教室里开著暖气,加之人又多,而且紧闭著门窗。他讲了一会儿课后,大概觉得热,便將袖子捲起来。做完这个动作以后他准备继续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单词。 没想到,他居然用的是左手。 他转身背对著我们,写了一个单词以后,也许自己才意识到左右问题,於是手势一顿,停了片刻后还是接著继续写。 我知道,要是他就此换手,反而会引起大家注意。 他写完句子,回身面对教室,这才將那只粉笔换到右手。大家都在埋头记笔记,就只有几个人还呆呆地坐著,我便是其中之一。 刚刚的那个细微状况,几乎没有人发现,要是我以前不知道他的这个习惯,也同样不会察觉。 其实,我觉得慕承和他大可不必如此,让同学们知道以后无非是大家背地里议论下,然后反而会在他的魅力值上又加了一分。 越特別的老师,越容易引起学生的好奇心。 慕承和似乎察觉到我在盯著他看,於是朝我微微一笑。 我一愣,埋下头去,慌忙地拿笔写笔记,可惜写著写著开始神游。我想到慕承和做的那道数学题:3999x6888=? 小时候我背过九九乘法表。后来大一点又背平方表,类似於一口气说出11x11,12x12,13x13之类的乘法,那纯粹是我们以前的数学老师为了提高我们的心算能力而做出的额外要求。 “有没有人会专门背乘法答案?”趁著慕承和在黑板上写例句的时候,我低头偷偷问白霖。 “九九表?”白霖反问。 “不是,就是几千乘以几千那种。”我说。 “背来干吗?” “呃……玩儿,比如练练脑子之类的。”有些老师不是常说,脑子搁久了不用就要生锈么。 白霖白了我一眼:“练脑子?脑残了?” 呃……確实不怎么符合自然规律。 俄语课是连著两节,无论是以前的陈廷也好,还是其他什么老师,只要是晚上的课,一般都是连续上,中途不会休息。如果其间有想上厕所的同学,动静不要太大,自己悄悄出教室就行了。 这样大家都乐意,都只想早点下课,缩回寢室,该干吗干吗。 但是慕承和不是。 他平时是个挺民主的人,可是无论大家怎么反抗,他每次课都要执意休息中间的十分钟。 他说:“我们休息是为了以更加饱满的精神迎接下面四十五分钟。”说话间,嘴角漾起他那人见人爱的笑容,自然没有人有异议了。 第一节课下了以后,我觉得教室里人多了以后闷得慌,有些缺氧的感觉,便想走到走廊的那一头,靠著栏杆偷偷气。 然后,我看到慕承和也站在栏杆旁,若有所思,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夜里很冷,但是月色亮极了。银色的光线从天上洒下来,將他的背影映在地上,拉得很长,几乎延伸到了我的脚下。 我顺势在上面踩了几脚,然后故作淑女装地走到他身边。 “你站这儿不冷么?看什么?”我扶著栏杆,和他並排站。 隨著他的视线看去,是对面六教旁边的荷池。夏天的时候,倒是很好看,翡翠粉嫩映衬在一起,成了本校的一大胜景。可惜如今已经是冬天,全是残枝,满池萧瑟。 他没有转头,用下巴点了点对面楼下的景色:“那个池子,以前我们学校本部图书馆前面也有一个,后来翻修图书馆的时候就填平了,一模一样的,都是月牙形。” “本部图书馆翻修?好像好多年了?”我记得貌似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嗯。”他应著。 过了会儿又说:“我不常来西区,但是看到它就想到以前本部的池子。我曾经经常在里面网鱼,”他的脸沐在月色下,泛起淡淡的笑容,“就是拿个篮子,放点馒头屑进去,浸在水里。另一头用绳子掛著,静止十来分钟以后,一下子提起来,会兜住很多小鱼。结果,有一次我掉进池子里,差点没爬起来。” 我诧异:“你小时候?” “我父亲是a大的老师,我小时候一直隨他在本部的宿舍住,你不知道吧?” 原来也是学校老师啊,难不成他分来我们学校代课也是托他爸的关係? “你爸教什么的?”我问。 “数学。” “数学?”说起数学,我倒是有问题了,“你真的很神奇啊,上次那道题,怎么算的?” 他乐了:“有诀窍的。” “什么诀窍。” “其实,是恰好你问的两个数字很特別,可以补数。我学过珠心算。” “猪,心算?”猪也能心算? “……”他的眉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难道不是?”我疑惑。 “是一种心算方法,运用的是珠算原理,所以叫珠心算。” “珠算啊,我小学时候也学过算盘,后来又跟我小阿姨拨算盘学算帐来著。我还记得口诀来著: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一去九进一;二上二,二下五去三,二去八进一。” “用算盘熟练的人,或者经过训练的专业人士,四则运算比计算机还快是很常见的。” “对对对,我小阿姨就是学会计的,完全比计算器算得快。” “而珠心算是几乎一样,只不过要做心算的时候,需要把实物的算盘化成虚盘放在脑子里。” “不过做起来肯定很难。” “初学时是挺难,因为需要一边自己瞬间记数,一边想像出虚盘,同时在脑子里模擬拨珠的情形,最后又把珠像內化。” “想想都头晕。” 他笑:“这是逻辑思维、形象思维、灵感思维综合运用的结果,所以后来被当成开发孩子智力的一种训练方法。要是熟练了,速度完全可以超过一般计算器,一报完题目,可以立刻得出答案。”他顿了顿,“所以说,人类的智慧是任何机器都不可战胜的。” 比计算机还快?听起来蛮诱人的。 我有点兴奋了:“我现在还能学吗?”要是真会了,以后还可以拿出去显摆。 “恐怕迟了,一般四五岁比较合適。” 他用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瞬间摧毁了我今生想要成为天才的唯一希望。 过了一会儿,他忽而问我:“你做几份家教?” “就那一个孩子。” “一周几次课?” “暑假的时候排得比较多,现在就是一周一次。” “辛苦吗?” “不辛苦啊,还挺有成就感的。” “你……”他看著我。 “什么?”我疑惑。 “没事。好好学习就行了,有困难可以告诉我。” 就在我俩谈话期间,看到有个陌生的男生走到门口,朝教室里探了探头。原本就並不稀奇,本来到外语系探班的男生就挺多,大家心照不宣。 可是奇就奇在,那人逮住一个同学问:“请问,你们是英语系大三的吗?” “是啊,怎么?” “你们班上有个叫白霖的吗?” 听见白霖两个字,我立刻提高警觉,拎著耳朵注意起来。 “白霖……”被问的人,扯著嗓子高喊,“有个男的找你。” 我看到白霖走到那男生跟前,问:“找我啥事?” 男生瞅了瞅她,再瞅了瞅她:“你叫白霖?” “是啊。” “不是你。”男生摇头。 “怎么就不是我了?”白霖不耐烦地反问他。 “你们班还有叫白霖的吗?” “这么好听又稀少的名字,还能和谁重?整个外语系,就我一个人叫这,没別人!”白霖以她惯有的强者气势,压倒对方。 见她这样,男生倒窘迫了,吶吶说:“我找那个白霖是个子不高的女孩儿,眼睛很大,梳著个马尾,笑起来左右都有虎牙的……” 慕承和突然看了看我。 “怎么了?”我摸了下脸,不禁问。 “虎牙。” “你有虎牙吗?我也有。”我说。 他淡淡微笑:“我没有,但是我知道你有。”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白霖朝我指过来,对著那男生说:“同学,你要找的是她吧。” 原来,男生叫刘启,是计算机系的。 他便是白天排在我身后打饭,还跟著食堂师傅一起笑话我,接著被我狠狠地剜了一眼的人。 后来,我从人堆里挤出来,將饭卡弄丟了,他正好拾到,想叫我,却没想到我溜得跟一股青烟似的,就在食堂消失了。 他无奈之下,去学校查了饭卡上的学生信息,然后问上门来,还给我。 那饭卡是白霖的,所以他便以为我叫白霖。 下课后,走在回寢室的路上,我和白霖都下定决心要报答人家刘启的恩德,有机会一定请他吃饭。 这个周六,我不用去彭羽家上课,而老妈的休息日也终於和我重合在一起了。她在距a市三十公里的女子监狱上班,我们学校和他们监狱分隔在a市的东西两头,其中间距有八九十公里,来来回回很不方便。所以,虽说在一个城市,却很少见面。 很多人觉得警察就是公安,公安就是警察。其实,公安只是警察中的一种。警察还有狱警和法警等。 我妈就是地地道道的狱警,穿著警服上班,臂章上的警徽里绣著“司法”两个字。 白霖经常羡慕说:“小桐啊,你妈妈穿起制服的样子真是英姿颯爽。” 可是我妈明明就是一个梨形身材,肚子上的游泳圈足足有三个,我怎么都不能將她和“英姿颯爽”这四个字联繫起来。所以我一直在琢磨和自省,究竟是我的欣赏水平有问题,还是她们都有问题。 她平时本来就忙,加上狱警这项工作的特殊性,只能轮休,也需要时常夜里值班,不分节假日,故而老不回家。我也就索性待在学校里,偶尔去看看爷爷奶奶。 我在回家的路上绕去菜市场买了菜和鱼,准备给她老人家做一顿丰盛的午餐。一般他们值班以后是早上九点下班,稍微磨蹭一下到家也就十一点了。 老妈到家的时候,我正在端鱼。见她连制服都没换下来就回家了,我奇怪地问:“你走得急啊?”因为大部分情况,他们是不允许平时穿警服的。 “嗯,”她洗了把脸,“你王阿姨他们送了我们监区一个女犯到城里来看病,大概是要住院的样子。我吃了饭还得去医院替他们守一下。” “哦……”我蔫蔫地应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我俩对坐著,只听见咀嚼食物的声音。 她说:“我一会儿顺道给你奶奶他们送钱过去,多了四百,我放你桌子上了,下个月你生活费。” “不用了,你留著吧,我打工攒的钱还够用。” “那就先搁著吧,你自己不用存著也行。不然你去看你爷爷的时候给他们买点东西。” 我垂头扒饭,默不作声。 她又问:“学校最近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都挺好。” 然后,相互之间再也无话。 吃过饭,她匆匆就走了。 我盯著书桌上的四张人民幣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出门將钱存在了银行里,然后买了点水果去医院。 走进病房里,奶奶不在,只看到爷爷还是安静地躺在那儿,丝毫没有睁眼的跡象。我放下东西,在床边坐下来,摸了摸他雪白的鬢角。 有时候连他上一次和我说话究竟是什么情况下,我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呼吸机放在旁边,却没有用。 两年前,爷爷是因为大脑缺氧,变成了植物人。如今他的情况转好,呼吸机大部分时间都停用,而是练习他的自主呼吸能力。每天还用管子给他从食道里餵点芝麻糊牛奶之类的流食。 (本章完) 第11章 左撇子VS右撇子(2) 第11章 左撇子vs右撇子(2) 无论是奶奶也好,还是护士也好,都將他照顾得非常仔细,几乎都没起褥疮。用医生的话说,除了不能醒过来,其他生命体徵基本正常。 但这是一笔巨大的医疗费用,而且全部由我们家和大伯家分担。 吱呀一声,门开了。 奶奶提著一瓶开水进来。 “奶奶。”我站起来叫她。 “你来了。”她瞥了我一眼。 “我帮您提。”我接过她手里的热水瓶。 “你妈刚才都在。你娘俩还真是,要么人影都见不著,要么凑一块。”她说。 奶奶一直和我妈合不来,因为我是女孩儿,从小也不怎么待见我,如今更是见一次烦一次。 我说:“有个犯人在这里住院,她来看看。” 奶奶冷哼:“我知道,就在三楼,还戴著个手銬。刚才上来的时候人家就跟看稀奇似的。听人说是那犯人的老公跟女人走了,还把儿子也送了人,那女犯知道了消息一时想不通就想在监舍里用床单上吊。” “哦。”原来。 “这女人也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实在不喜欢听她喋喋不休地数落谁,便起身说:“我去三楼看看。” 在三楼最僻静的一间单人病房门口,我看到两个警察坐在门口,其中一个我认识,就是那位王阿姨。 “这不是桐桐吗?”王阿姨眼尖地叫我。 我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好奇地朝病房里面瞧了瞧,门缝很窄,几乎只能看到那女的膝盖以下,裤子是淡蓝色,我在电视上见过她们的囚服,全身淡蓝色肩背上有白色的条纹。她的右脚脚踝上了手銬被銬在病床的铁栏杆上,旁边站著我妈。 “你怎么来了?”她看到我。 “奶奶说你在这儿,我来看下。” 她走出来,王阿姨就进去。 “你们七点不是系里要点到吗?还不回学校。”她一面问我一面转身警惕地带上病房的门,让我再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她一直这样,刻意地让我和她的工作保持距离,不让我接触那些服刑人员。 我说:“我们系已经没点到半年了。” 但是,这句话我估计她压根没听见,因为就在同时护士站那边的护士正高喊:“童警官!朱医生请您过来一趟。” 我看了她一眼,转身下楼。 家里挺难的,我知道。 爷爷躺在特护病房里每个月的医药费就是一笔不菲的支出。老妈的工作说起来好听,其实也就那么点工资。 本来以前她是每个月给我四百,一天十多块钱。后来物价涨了,她多匀了一百块给我。其实那些钱我大部分都存了起来,没怎么动,除非那个月没什么家教收入,就取点出来救急。 我回学校吃过饭再和白霖去上自习,九点出来,有点饿就去食堂的小卖部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食堂的大厅里掛著好几个电视。 七点半以后寢室里面掐了电视信號,有些人就凑到食堂看电视。 电视其实就只能看省台,但是大家仍然津津有味地仰头守著。这个时段,省台的卫星频道正在播每周一次的法制频道。 我瞥了一眼电视。 画面是在高墙下,好些女犯站在空地上整齐划一地做著“感恩的心”之类的心理保健操,然后镜头切到旁边,一位女警站在前在接受採访。 戴著警帽,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警服,显得干练又精神。 记者问:“童监区长,去年您被司法部评为『全国十佳监狱人民警察』並且荣获个人二等功之后,您觉得有压力吗?” 女警官笑笑:“压力肯定是有的,但是压力和动力並存。况且这些荣誉不属於我一个人的,而是整个监区整个监狱同事共同努力的结果。” 白霖诧异地张著嘴,看著画面,停下来,说:“小桐,那不是你妈吗?又上电视了。” 她说这话声音不算大,但是在过了吃饭时间的空旷食堂里响起来,又显得那么落地有声。 话一说完,所有人的视线都唰一声集中到我身上。 我倏地拉著白霖就走。 是的,那女警就是我妈。 以前她第一次上电视的时候,我和老爸老早就在电视机前守著,那个时候市面上还没有普及摄像器材,只能用录音机將声音录下来,每每过节气的时候就拿来回味。 后来,这类的节目越来越多,多到我都再懒得询问。 她是个好警察,真的。 她用她的真情和那种一丝不苟的责任感,渗透到许多服刑人员的心中。她重视她们,还有她的工作,却独独没有將我放在心里。 周五,又接到彭羽的电话,他说:“薛老师,明天科技馆有一个很大的航空模型展,我有几张票,所以特地邀请你一起去。” “哦。你不补课了吗?”又少了收入。 “周日吧,行吗?” “好。” “你能给我慕老师电话吗?” “慕承和?找他做什么?” “他好像也是航模的爱好者,我想也请他去,谢谢他上次请我们吃饭。” 我哦了一声,想想又问:“你说你想去看什么?” “航空模型。” “一个模型有啥好看的。”我觉得有时候男生的兴趣爱好真是搞不懂。 也不知道是慕承和太閒,还是对彭羽这孩子有好感,或者是他真对那玩意儿有兴趣,他接到电话便欣然同意了。 围著一条深咖啡色的围巾,准时出现在科技馆门口,和我们会合。 果然是科技馆在搞活动,好像是政府组织的俄罗斯航空月系列安排之一。 这次俄罗斯歷代飞机模型只是针对青少年爱好者的,接下来还有航空飞行表演,和相应的学术交流。 这个省立的科技馆,我中学时还挺旧,翻修后听说有趣了很多。有数码模擬的侏罗纪和白堊纪场景重现。而航空厅却一直很空荡,如今却突然摆著很多飞机模型。 来参观的,基本上都是男孩子和其陪同家长。 全馆的模型被分为五个大类:战斗机、轰炸机、运输机、直升机和其他飞机。而每一个模型前面都有飞机的型號標誌。 彭羽居然拿出个小本,又看又记。我估计他是为了回学校向同学们炫耀。 我在那一排排逼真的模型里面完全找不著人生的乐趣。 在我看来,飞机就两种,一种有螺旋桨的叫直升机,一种没有螺旋桨有两个大翅膀的叫飞机。或者都有两翅膀的里面,白色的是客机,灰不溜秋的是战斗机? 对於这个心得,我可不敢隨意在这种地方发表出来,免得被人唾弃。 中途百无聊赖地瞅著上面写的:苏—27,苏—47,苏—30,我便隨口问:“苏?难道是苏联的意思?” 没想到却引来彭羽的耻笑,他指向那边的“安—22”“安—70”说:“苏是苏联,难道安字开头就是安联?” 我皱著眉,瞪了彭羽一眼:“我以为总有意思吧。” “就是个型號啊,能有啥意思。” 慕承和却笑了:“其实是有含义的。但是那个『苏』不是苏联的意思,而指的是它的设计者是苏霍伊设计局,俄语字母缩写成cy,读出来就是『苏』。无论是苏联也好还是现在的俄罗斯也好,飞机都是用自己设计局的缩写命名的。比如米高扬设计局的缩写mГ,念出来正好是米格,图波列夫设计局出来的所有飞机都会是『图』字打头。” “有很多设计局吗?”彭羽炯炯有神地看著慕承和。 “苏联鼎盛时期有十来个。” “这么多啊。” “每个设计局研究的方向不太一样。卡莫夫擅长直升机,米格擅长轰炸机,图波列夫擅长运输机。” 彭羽崇拜得直点头。 “除了开头的那个字以外,后面的阿拉伯数字也是有讲究的。战斗机这大类使用单数,其他的轰炸机、运输机那些用双数。” 我听完慕承和的这些言论,第一感觉是头晕,第二感觉便觉得他多半也是个童心未泯的人,不然能对著个半大孩子將模型描述的这么有声有色吗? 后来我看到一架橘红色的、肥嘟嘟的直升机模型,前面標著米—26,这下我不再迷茫了。心里头知道这就肯定是那个什么米里设计所的飞机了。 这么一想,居然突然觉得这些东西也有意思了起来,於是自己在里面继续寻找“米”字打头的飞机,果然是直升机居多。 我心里挺乐的,有种莫名的成就感。 正要回头炫耀,没想到却有人走来喊了一声:“承和……” 那是个儒雅的中年人,胸口上掛了个工作牌。 “秦馆长。”慕承和伸手和他握手。 我看了一眼,幸好慕承和伸的是右手,不然俩人就撞了。 “怎么这么有空来我们这儿?” 慕承和说:“我带两个孩子来看看。” 然后,他俩就到一边寒暄去了。 从科技馆出来,天阴沉得厉害,慕承和开著车送彭羽早早回家。 往回开的时候,他问:“你去哪儿?” 我嘿嘿一笑:“怎么?难道老师您又要请我吃饭?” 他从后视镜里,瞅了我一眼:“那你想吃什么?” 见他真这么耿直,我倒是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后脑勺,和他客气地说:“我还是回学校自己吃好了。” 他打了转弯灯,左拐后说:“知不知道俄罗斯最顶级的一种美食?” “什么?” “里海的黑鱼子酱。” 他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黑鱼子酱啊,是不是还有红色的?” “恩,黑色是鱘鱼,红色是別的鱼。” “很贵?” “是啊,绰號叫黑黄金嘛。” “你吃过吗?好吃吗?” 我的肚子开始有点饿了。 “不好吃。”他回答我时,皱了一下眉,那个表情挺孩子气的,“但是听他们说,就著伏特加比较有味道。” “那你肯定就是没喝伏特加了。”说到伏特加,我就更来兴趣了,“老师啊,你觉得伏特加真的那么过癮吗?” 他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太適合喝烈酒,所以没试过。” 听到他这话,我长长地嘆了口气。而且,肚子里的酒虫子和小馋虫都有些復甦了。 我的良心决定顺从我的胃,便改口说:“你想请我吃什么?黑色的鱼子酱?” “那我可请不起。”他翘起唇角。 后来慕承和带著我去了家湘菜馆,大大地吃了一顿。 从馆子里出来的时候,发现下雪了。 今年的初雪,就这么毫无徵兆地下下来。 华灯初上,细碎的雪在橘红色灯光的映衬下,清晰可见。 我捧著手呵了团热气出来。 慕承和去取车,原本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走到我跟前取下围巾,套在我脖子上。他说:“冷得很,別冻著。” 霎时,我愣了下,直到他走开,才回神。 这些年,很少有別人这么关心我。我妈只知道我在外面做家教,却没问过我难不难、累不累,甚至今年过春节都是我一个人守岁。 学院老师里陈廷也关心我,但是感觉和慕承和不一样。 他问我,生活有没有困难,兼职累不累。 他不顾天寒地冻,深夜开车到警察局接我和白霖。 他刚才对我说,冷得很,別冻著。 我將那条驼色的围巾在脖子上又绕了一圈。脸蛋垂下去,轻轻地摩挲了下绒面,很暖和很暖和,甚至还带著他方才残余下来的体温。那个松木的香味縈绕在鼻间,若有若无。 那辆白色的车冲我按喇叭,我傻傻一乐,屁顛屁顛地跑过去。地下被雪水打湿,我一不留神脚下一滑,吧嗒,就摔了个狗吃屎。 我自己齜牙咧嘴地爬起来,冲他憨笑。 回到寢室里,白霖瞅著我,不禁问:“咋了?你出去看了会儿飞机模型就成傻妞了?乐什么呢?” 她围著我转了一圈:“难不成遇到大款有人送你私人飞机?” “去去去。” 熄灯前,在白霖的追问下,我终於在她们三个人的面前將慕承和的事情说了出来。 赵晓棠一针见血地说:“他肯定对你有那个意思。” 白霖附和:“而且是一见钟情。” 宋琪琪倒是比她俩冷静些:“不是吧。这事情开不得玩笑。” 白霖说:“怎么不是了?不是的话,那么关心她做什么,慕承和在很多事情上都对她挺特別的。还有那次在办公室,他们……”吐了一点又打住。 “他们?”敏感的赵晓棠顿时拎起耳朵,接嘴反问。 白霖说:“他们在办公室里,脸对著脸的。”看样子是忍了又忍。 “那是他教我发音!”我佯怒。 赵晓棠一拍桌子说:“小桐,这事儿靠谱。身份不是问题,年龄不是距离。” 夜里,我起来上厕所。走到阳台上,看到外面越飘越大的雪,在树梢蒙上一层薄薄的白色。 (本章完) 第12章 左撇子VS右撇子(3) 第12章 左撇子vs右撇子(3) 刚才被他们那么一鼓动,我还真的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我回到床上又將这过去的一个多月的事情,在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於是更加睡不著了。 我翻出枕头下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然后忍不住打开短消息,输了三个字:“慕老师。”可是接下来要发什么內容,却难住了。 我想了想,又將“慕老师”三个字刪掉,换成了“你”。 “你”后面又要写什么呢? 我又刪了。 “谢谢您请我吃饭。” 我打完了这七个字,看了再看。 最后还是又把“您”换成了“你”,隨即在確定全句既不曖昧也不唐突后,发送了出去。正好是凌晨一点钟。 意外的是仅仅过了一两分钟,他便回復了我。 干练的三个字:“不客气。” 原来,他也没有睡。 我又写:“我还想你请我喝伏特加。” 他这一回比刚才回復得还要快一些:“没问题啊。” 我挺想將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却又害怕他在做事,或者他准备休息了,或者……或者我应该適合而止。 於是,我关了手机,闭眼努力睡觉。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周一晚上俄语课的到来。 上课之前,我將那条围巾迭得方方正正地用了个纸袋子装好,带去教室。 他准时走进来,脖子上换成了一条深灰色的围巾。 这一节课,是讲课文。翻译之前,慕承和將课文范读一遍。 他一边读,一边拿著书缓缓地走下讲台。 他读俄语的时候,嗓音会比平时说话的语调略低,很平缓,不是那种抑扬顿挫的朗诵音。其中的小颤音和翘舌音发得流畅极了,很好听,也难怪他以前对我要求那么高。 以前听人说俄语和德语很相似,都不如法语那么轻柔悦耳。 可是,如今在我看来,这两门语言却很適合男人说。喉音摩擦的时候,让人觉得有种醇厚的稳重感。 我闭著眼睛,几乎沉溺在这个异国的语言中。 第一次上课,他说他在俄罗斯待过七八年的样子。可是留学,需要这么久吗? 他左手拿课本,右手揣在裤兜里,薄唇微微开合,读著课文,脚下慢慢踱步。走到我桌子前的时候,他的右手伸出来,五指捲曲,轻轻地扣了扣我的桌面,提醒我,然后继续走到后面去。 我这下才看到白霖他们早就换页了,只有我还盯著前面看,脸色一窘,急忙翻页。 星期二的下午,我们没课。 正好白霖的那位李师兄过生日,便请我们去校本部门口一家有名的火锅店吃火锅。师兄对白霖好,可是白霖一直像一根四季豆似的,油盐不进。 今天要不是我要来,白霖铁定不会到。由此可见,虽然我是个电灯泡,却是个发光发热,照亮他人人生的好灯泡。 火锅店很热闹,特別是在这种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吃火锅是一件最愜意的事情。 一顿饭饱餐完以后,肚子鼓鼓的,三个人准备在夜色中迎著刀割一般的寒风中回本部校园溜达一圈。 到了学校门口我才知道上次那个俄罗斯航空月,原来我们学校也有节目。最繁华的东大门门口,掛著巨幅的红色標誌:“热烈欢迎航空专家光临我校学术指导。”然后分別用英文和俄文翻译一遍。 东门有一块公示栏,上面经常会看到各种各样的学术消息。 此刻,那玻璃栏內,有一个巨大的讲座通知: “航空月学术交流——论t型尾翼气动弹性优化设计” 然后下面,落著一行字。 “授课人:慕承和” “慕承和?”我俩对视,异口同声地惊呼,然后一起贴著橱窗的玻璃门,想要看出点什么眉目来。 “你们也认识慕老师?”学物理的李师兄插嘴问。 “给我们代课的俄语老师也叫这个。”白霖比我早一点恢復神智,对李师兄说。 “哦。那可正巧,一个字不差?” “是啊。”我点头。 我记得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將名字写到黑板上的,不会记错。 “难道我们学校有两个同名同姓的老师?”李师兄扶了下他那高倍数的厚眼镜片。 “个子有这么高,”白霖比画了下,“长得……” 在形容长相的时候,白霖皱眉,卡住了,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在自己的词典里寻找我说的那个形容笑起来很好看的成语。 “长什么样?”李师兄也好奇地追问。 白霖不耐烦地说:“反正就是,比你高,比你帅,比你好看。” 李师兄的心估计被堵了,而且还被伤得鲜血淋淋。 我说:“我们老师说他曾经在俄罗斯待了很多年。” 李师兄立刻说:“对,慕教授他在莫斯科大学留过学。” 我不甘心地又问:“眼睛內双?皮肤白白的?笑起来嘴角会上翘?开的是辆白色的车?” 李师兄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描述的是同一个人。他是我们学校流体力学研究所的教授。” 听到这句结论,我有点石化了。 真的是慕承和。 怎么可能?! “不是吧?”白霖哀號的同时眼睛却在发光。 然后,李师兄向我们描述了慕承和老师异於常人的半生。 “你们不知道他挺正常的。据说以前很多报纸都报导过,不过这些年他很低调,认识他的人就少了。” “以前看一篇报导上写他智商很高。十四岁就念完高中了,大概因为国內的教育制度的限制,他去了莫斯科大学攻读流体力学专业,二十一岁的时候发表了一篇关於超音速的论文而获得到了茹科夫斯基奖,这是俄罗斯非常有成就的一个物理奖项。他在二十三岁拿到物理学博士了。后来他来到我们学校,过了两年又回俄罗斯待了段时间,好像是图波列夫研究所邀请他加盟。” 等等,这个图波列夫四个字我有印象,於是问:“是不是俄罗斯那个设计飞机的研究所?” “是啊,”李师兄说,“世界顶尖的运输机研究所。” “流体力学和飞机能有什么关係?”白霖眨巴著眼睛问。 “空气动力学是流体力学的一个重要分支,最初人类就是靠研究空气动力学而將飞机送上天的。这是慕老师的专攻方向。”李师兄一脸崇拜地说,“他明天要讲的这个t型尾翼是航空设计中的一个重要难题。” “然后呢?”我问。 “他去年又回来了,还被破格评了教授。” “难道他就是那种传说中的……科学家?”我颤著小心肝,斟酌著问。 “是啊。”李师兄点头。 於是,我一直都在消化李师兄说的话,將一串串事情联繫起来,才察觉自己的粗心。 第一次慕承和叫我到办公室问班上情况的时候,他说,我没有给本科生上过课。当时,这句话我直接理解为,他没当过老师。 第二次,慕承和到警局来接我和白霖,那个警察对慕承和说,我在报纸上见过你。 甚至是他的心算能力那么强,我都没有怀疑过什么。然后,他跟我和彭羽讲那些东西,那个科技馆的馆长也认识他。 那么多那么多的细节都被我忽略掉,真是太粗心了。 和白霖坐车回西区的时候,载著我俩的校园公交在门口调头,又到那个公示栏绕了半圈。借著橘黄的路灯,我远远地看到玻璃橱窗里他的名字,很显眼。 原来,他是那么杰出的一个人,几乎让人感觉在他的背后有一个浅浅的光环。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旷了半天课,坐车去本部的大礼堂看慕承和的报告会。到了才知道不是想进去就能进去的。 白霖正巧给我电话。 “怎么样怎么样?” “进不去。” “啊?不会吧。” “你把李师兄的电话给我,他昨天是不是说他会来听什么的,而且我也看到有他们系。” “好。”白霖说。 半晌后,我终於找到李师兄,好在他们有个女同学本来占了个名额却临时家里出了事,才让我有一个空名额进去。 时间未到,会场的气氛却已经很严肃了。 后面已经架起了好几台摄像机,台上的工作人员也正在为话筒试音。 前面几排,每个座位前的桌子上都標註了座位主人的姓名。我们学生席在最后,相关院系有席位的都是划定了位置和区域,示意图上標註得非常清楚,还有礼仪小姐亲自带路,果然是多一个人都不行。 人陆陆续续地进来。 除了那一年代替我爸上台去领奖以外,我从来没有来过这种正式的场合,甚至还有那么多的外宾。 每个座位前都放著一本册子,上面用中、英、俄三种文字印著慕承和的演讲稿。 慕承和准点出现在台上的时候,全体都起立鼓掌。他穿著一套深蓝色的西服,一改平时的隨性,慎重地走了几步,笔直地站定后,朝台下鞠躬,隨即才走向发言席。 这是一篇关於机翼灵敏度的文章,全文除了我能听懂他说的是中国话以外,完全不知所云。 可是,我却异常地没有打瞌睡,不知道是这里的气氛实在不合適,还是因为后面那些摄像机。 我远远地看到慕承和,站在那里,放下稿子,笑容淡定地等著主持人宣布进入提问环节。 提问的人很多,络绎不绝。有学生有记者。无一例外,他都一直用中文回答。 坐我前排的物理系某师兄接到话筒,激动地提问的时候,慕承和的视线隨之转到我们这边。然后他看到了我,目光轻轻带过,没有刻意停留。 第二个星期上俄语课的时候,我又带上那个装著他围巾的袋子。 上次,白霖叫我不要急著给他。她说:“不能这么隨隨便便就还了,这样等到关键时刻才有藉口接近他啊。” 没想到,真被她说中了。 放学的时候,我故意在教室里磨磨蹭蹭地消磨时间,然后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以后我才到楼梯口等他下来。 他下来,一拐弯就看到了傻站著的我。 “慕老师。”我主动叫他,“你的围巾,谢谢。” 他接过来,想到什么事,便问我:“你那天没课吗?跑去听讲座。” “啊?” “星期三,旷课了?”他提醒我。 “呃,我想去瞻仰下您的风采,本来白霖他们都想去的,我觉得要是这么多人旷课多不好,於是我就主动申请代表她们去了。” 他哑然失笑。 我和他並肩走出四教。 “慕老师,你真的是他们说的那种人啊?” “什么人?” “天才。” 他浅笑,没立刻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是个普通人。” “为什么会来西区给我们上这种课呢?” “你们陈老师说他走了,没人给你们代课,问我愿不愿意。他平时都搞党团工作,反正一个星期就两节,也不多。我也觉得挺有意思的,然后你们系主任说他没意见,我就来了。” 那当然了,我们系主任,请个教授上二外,赚翻了。 “你和陈老师很好吗?”不知道陈老师有没有对他说过我什么。 “是啊。我俩在莫斯科留学生协会里认识的,他在普希金语言学院念书,我在莫斯科大学,离得不远,后来一起回国,挺合得来的。”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六教下面的分叉口。 “为什么会想要学航空呢?还去莫斯科大学。” “因为茹科夫斯基。” “茹科夫斯基?” “他是现代流体力学的开创人,俄罗斯的航空之父。他从莫斯科大学毕业,然后直到去世终身都在那里任教,所以我也有种嚮往。” “哦。”我点头。 他说:“我小时候看过一本茹科夫斯基写的书,里面有句话特別深刻,一下子就让我沉迷了。我当时就想,我也要做一个这样的人。” “什么话?”我看著他。 “他说:人类生来就没有翅膀,就人类的体重与肌肉比例而言,鸟要比人类强大七十二倍。” 慕承和顿了下,又说:“然而,我认为,人类凭藉自己的智慧而不是依靠自己的肌肉,定会翱翔於天空。” 语罢之后,我沉默了。 他却朝著我调皮一笑。 我侧头看著他的脸,有一种从天而降的距离感。 他说出“定会翱翔於天空”这几个字的时候,神色沉静如水,但是那副浅色的眸子却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澈、明亮。 慕承和的发色和眸色都不深,並非纯粹的墨黑色,所以衬得皮肤特別白。 都说天才性格容易孤僻,但是他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一个格外亲切可爱的人。 白霖经常在学校商业街的书屋里租些不靠谱的爱情小说回宿舍看,经过长期耳濡目染的结果便是,我也觉得用情至深,对爱生死不渝,甘愿捨弃一切的男人是很让人心动的。 可是当我在这一夜听到慕承和说的此番话之后,我又觉得,当一个男人怀著坚定的信仰並终身为之而奋斗的时候,会同样散发著一种蛊惑人心的魅力。 (本章完) 第13章 你是否知道(1) 第13章 你是否知道(1) 一般每个月十號之前,我就得交上个月的思想匯报。 我们系加上我一共有五个,从业余党校毕业后,都是预备党员的培养对象。每个月要求我们写一篇思想匯报。头两个月陈廷在,我们交给陈廷。他是团委老师。 现在他不在,只好交给那位偶尔出现在西区的李老师。 別的学校我不知道,反正我们团委除了学生工作,还管学生推优入党。 我想,要是真入党了,也许陈廷会成为我的入党介绍人。 他去培训之前,时不时找我谈话,了解我的思想动態。我家里的情况,他和学院的吴书记也许都略有了解,所以对我就特別上心。 甚至在知道我也选俄语以后,他还让我当了他的课代表。 下午第二节课后,我们上完精读课出来,正好遇见那位忒关心我的吴书记。 他老远就喊:“小薛同学。” 我拉著白霖冲他笑:“吴老师。” 老人家不喜欢人家叫他书记或者教授什么的,就爱“老师”这两个字。所以,我一直觉得他像个学者。 “学习还跟得上吗?”他笑眯眯地问。 “还行。”我惭愧地说。 “昨天一二·九的演讲比赛没看到你啊,我还以为又是你代表我们外语学院去呢。” 我乐:“哪能啊,我们学院人才济济的,只不过去年恰好让我捡了便宜。” 他和我说话期间,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停地有人和他打招呼,我也不好意思多寒暄就冲他说再见。 没想到吴书记却又叫住我说:“小薛,有时间再去我家吃饭。” 眼看快到圣诞了,也快到期末了,大家都开始忙碌起来。 我们班有三十个人,男生只有五个,这个数目已经算多了。所以大部分女生都是出口了。还单身著的也在圣诞节来临前就积极找出路。 连宋琪琪每天也到了要熄灯的时候才回寢室,太反常了。 让我们觉得有点诡异。 白霖坐在床上说:“我就觉得奇怪,怎么好端端一个圣诞节就被同学们整成了情人节了呢?” “琪琪怎么还不回来啊,再晚就得翻墙了。” “是不是恋爱了?”白霖问。 “不知道啊。”我说,“没听她提。” 这时,赵晓棠倒是突然说:“我倒有件宋琪琪的事情,想和你们琢磨琢磨。” “什么?”我和白霖异口同声地问。 “我上周出去玩儿回来碰到有个男人开车送宋琪琪回来。” “哦。”我想到了慕承和的车。 “本来我没放心上,下车的时候,那男的牵了下琪琪的手。”赵晓棠继续说。 “不是吧!”白霖哀號,“小棠,这么重要的八卦你居然现在才想起来要匯报!” “我不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赵晓棠梳著捲曲的长髮淡淡说。 她一直是这么一个人,凡事都满不在乎的样子,在外面交很多朋友。对同学室友的事情不太上心,谁哭了,她也不会上去安慰,和白霖的外露截然不同。 “你们可別说是我说的。”赵晓棠补充。 可是,等宋琪琪一回来,白霖就迫不及待地跳上前,掐住她的脖子说:“琪琪,有好事居然不告诉我们。太坏了!” “坦白从宽。”我笑。 “什么好事?”宋琪琪反问。 “喜事啊,有人都看见了。”白霖大嘴巴地说,不过好在这女人没出卖赵晓棠。 说到喜事,宋琪琪立刻明白了,却一反常態地矢口否认:“什么喜事啊,你们看错了。” 白霖乐哈哈地说:“琪琪啊,你这么欲语还休地,更让我们嗅到了姦情的味道。” 本来这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玩笑话,姦情二字也是常被我们几个掛在嘴边的。没想到,宋琪琪听见却脸色剎那间白了:“你瞎说什么呢?”隨即拿起睡衣进厕所换衣服。 白霖还想追问,被我拉住,朝她摇了摇头。 她进了厕所后,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覷。 我小声说:“不太对劲。”宋琪琪平时虽然斯文,但是一点也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白霖说:“我有同感。” 赵晓棠举起双手:“当我什么也没说。” 那一夜寢室的氛围不怎么好。熄灯前,我和白霖儘量相互开开玩笑,妄想活跃下四个人的气氛。而赵晓棠一点也不配合,一如既往地只对敷脸和上网有兴趣。 宋琪琪则啥话也没说,和平时一样安静。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寢室的春天在这样的隆冬莫名其妙地来临了。 与此同时,一个叫刘启的人以一种无比热忱的姿態出现在我的大学生活中。 其实,他在图书馆和我打招呼的时候,我都不记得他是谁,也不好意思问他:“同学,请问我认识你吗?”便打哈哈似的一边应付著跟他的寒暄,一边在脑子里拼命搜索这號人。估计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我压根就觉得自己不认识他。 我经常接电话也遇见这种事,用个不认识的號码打给我,不自报姓名,然后说到再见,我也没搞清楚来电话聊天的是哪一位。 等到第二天我去三食堂打饭,那师傅又將勺子抖的没剩几颗米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昨天的神秘人就是那个捡到白霖饭卡的刘启啊。 慕承和的课还是老样子。 天气越来越冷,大家都巴不得缩短课间休息时间提前下课,立刻缩回被窝。他也將课串成了连堂,提前十分钟放学。 离寒假还不到一个月了。很多选修课都在准备考试,俄语也是一样。所以,他教完这学期的任务后,叫我下课去他办公室拿复习资料,然后看同学们愿不愿意印出来。 他说:“复习题上有考试內容的百分之八十,让大家好好复习。” 我瞪眼:“这两张纸就有八十分?” 他微笑著点头。 我乐呵呵地说:“老师万岁!” “你可別缩印了,带去作弊。”他补充。 “……怎么会呢?”我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个时候,人已经很稀少了。 我和他下到一楼,正巧迎面走来班上的一个同学,她似乎忘了什么东西回教室去取,看到慕承和的时候冲他点头打招呼,然后腾腾腾地爬楼地上去。 雪还在下,我撑开伞,犹豫著要不要和他一起用。 就在这时,拐角的地方有辆车过来。我的胳膊被他一拉,被迫拉上了人行道,然后撑开的伞尖不经意地刮到他的脸。 他愣了下,停下脚步,眨了眨眼睛,神色有些异样。 “怎么了?戳到眼睛了?”我紧张地问。 他用手指垂下头,揉了揉眼帘,然后抬起来看著我,又眨了下眼睛,说:“好像是隱形眼镜掉出来了。” “啊!”我说,“別揉了,我看看。” 然后我收起伞,踮起脚尖,观察了下他那揉红眼睛。 “另外一边呢?” “还在。”他说。 “那你別动,帮我拿著东西。”我说完,就將手里的伞和书一股脑儿全部给他,隨即弯腰,借著手机的微弱亮光在地上找那只掉下来的镜片。 “算了。”他说,“挺难找的。” “你可別小看我,我可是火眼金睛,以前髮夹上水钻掉地上轻而易举就找到了。”我说著,蹲在在地上,脱掉绒毛手套,赤裸著手指,在留著残雪的地上仔细寻觅。 也不敢抬脚,害怕那东西被我自己踩著了。 雪一片一片飘下来,落到我的发上和肩头,然后忽然又停了。 我一抬头,看到慕承和替我撑开了伞,於是冲他笑了笑,再继续找。 “你眼睛多少度?”我一边忙活著,一边问。 “左边六百,右边五百五。” “度数这么高啊,我两只眼睛都是五点零,羡慕吧。” “嗯,挺羡慕的。”他很配合地说。 接著,我起身,將那个透明的小塑料片捡了起来,递给他,嘿嘿一笑说:“你看,不是找到了吗?” 虽说五个手指被冻得通红,我却全然没放在心上,还摆出一副得意扬扬的获胜者模样。 他怔忪了一下,垂头看著我的手,再將目光缓缓上移,最终落到我的脸上,最后不禁笑了:“你可真是个孩子。”说话的时候连眼神也柔和些,似乎在这寒冷的冬夜中有著穿透冰雪的暖意。 我嘟著嘴抗议:“我才不是孩子,我都二十一了。” 很奇怪的感觉,我过去总是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大,但是当又一次听见慕承和说我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却有种彆扭劲上来了,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跨入成年人的行列。 第二天,我在洗手间格子里上厕所,正要衝水,听到外面有人一边洗手一边说:“你们班那个薛桐。” 我愣了下。 “怎么?”另一个女生乙回答。 “我和她一起上俄语课,碰见她单独和我们俄语老师一起下楼,挺那个啥的。我看见过好几次了。”女生甲说。 “她啊……”乙说了两个字,意犹未尽的感觉。 “听说下学期实习,吴书记还留她在学院实习,真让人嫉妒。” 因为大四的时候要考英语专八,所以学院將我们实习的时间从四年级提前到了三年级下期。故而,大家都在找地方。 “正常啊。很多老师都喜欢她,那是没办法的事。” “为啥?” “算了,背后说人家小话也不好。而且她也不討厌。” 女生甲倒是来兴趣了:“说说嘛,难道家里有背景?” “那倒不是。” “那为啥?” “因为她爸吧。” “她爸?” 听到別人说我爸,我冲了水,推门走出来。她俩看到我都是一怔。我若无其事地走到镜子前面洗手,然后说:“我爸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一个开计程车的,然后见义勇为的时候死了。” 我关掉水龙头,找不到地方擦手,便在牛仔裤上隨意地抹了抹,走出洗手间。 我高三那年,老爸去世的。 他们说是劫匪在银行柜檯抢了钱,还杀了两个银行保安,换了车然后上了他的出租,拿刀逼著他出城。当时我爸明著骗他们说抄近路,结果是绕道到就近的派出所。 我爸一看到派出所门口的警车,大喊警察,然后车里的那些人就將他捅死了。 这个过程,当年在省台和市台的新闻现场里放过一次又一次,伴著现场群眾声泪俱下的描述和执勤警察的亲身回忆,还有车上和地下那一摊摊触目惊心的鲜血。 后来,很多领导到我们家来看望我们。 他的骨灰被放在我们市区的烈士陵园里,成了烈士。 我当时怎么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我爸长得胖,和人合伙开出租,因为常年要在家给我和我妈买菜做饭,所以他都跑夜车,白天睡一会儿就起来做饭。 他脾气好,就是不能看到欺负我,否则他会比谁都生气。可是他是个挺胆小的人,连楼上楼下的一些难免的小摩擦,他都不愿意和人爭执得罪人家,还总是笑嘻嘻地充当和事老。 和老妈的雷厉风行截然不同。 所以很难想像,他居然有一天会成为和歹徒顽强搏斗的英雄。 老爸在医院里因医治无效而去世的消息传到爷爷耳朵里的时候,老人家心臟病突发,一口气没上来,成了植物人。 就这么在同一天,世界上最疼我的两个男人再也不能继续爱我了。 当时,奶奶戳著我妈的肩头,哭得死去活来地说:“都是你这女人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你是个扫把星,当我二十年媳妇儿,孙子生不出来,还要了我儿子的命。你觉得你是警察,你是英模,你什么都比他强。你一直看不起他,尽知道说我儿子没用,不是男子汉。如果不是你这么长年累月地激他,他能这么犯傻?” 早上一起来,白霖捅了捅我:“昨晚你做什么梦了?睡到半夜,听见你一个人嘀嘀咕咕地说梦话来著。” “是吗?”我洗了把脸。 “真的。而且肯定不是背单词。”她严肃地说。 大二的时候考专四这事,曾经把我们逼疯。我压力大就爱说梦话,据说我梦话里全是当天背的英文单词…… “不会是哭了吧?” 我歪著头,认真地想了想:“好像是梦见你和李师兄结婚来著,然后婚礼上你还硬要把捧塞给我。” 白霖瞪了我一眼,恶狠狠地说:“你找抽是吧?” 隨著考试越来越临近,图书馆上自习的人越来越多,到处都是紧张压抑的气氛。我看了了几页泛读课本,开始有些瞌睡,便拿出日记出来写。 我以前一直觉得我肯定和世界上其他人类不太一样,我多半有別人没有的能力。例如,我会比別人聪明,也许在某个方面有未被发掘的特殊天分,也许有肩负著拯救地球的命运,甚至认为自己说不定还有一天会像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一样被外星生物看中。 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一致让我坚定地认为自己是那么与眾不同,直到我遇见慕承和。 他的出现使我认识到,原来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而他才是唯一的。 我的人生观和自我价值感就此幻灭了。 据说,我们看到的如果是一辆车,那么智商超高的人看到的会是车內发动机的运行原理。所以我在想,我对著他说话的时候,他会不会在计算我嘴巴里出来的唾沫分子以每秒钟多快的速度飞行到他的脸上。 唉……不知不觉又琢磨到慕承和身上去了。 我拿出手机,咬著笔头,想了半天也没找著藉口给他发简讯。 白霖瞅了我一眼,神秘兮兮地说:“小妮子,你情竇初开了。” “呸呸呸。” 本期最后的两节俄语课前,陈廷和慕承和居然同时出现四教楼下。 我和白霖遇见他俩,有点惊讶,异口同声地说:“陈老师,你回来了?” “嗯。”陈廷温柔地笑,“你们有没有跟慕老师捣蛋啊?” 我瞅了瞅慕承和,心虚地说:“哪儿敢啊,他可比你凶多了。” 结果来上课的还是慕承和。 他走上讲台,说完考试的注意事项,然后他说:“这是我给同学们上的最后一次课。” 大家都是一愣,后来才开始明白他说並非放寒假,而是不会再给我们代课了,继而嘈杂起来。 小白老乡泪汪汪拉起白霖的袖子抹了抹眼泪。 白霖没好气地说:“你伤感啥啊,不是还有陈廷吗?你以前不也觉得陈廷很好吗?” 小白老乡惆悵地说:“可是自从看到了我们承和,我就对你们陈老师没兴趣了。难怪孔子说:由奢入俭难。原来就是这么个理儿。” “瞎说,”白霖鄙视她,“你以为我是外语系的就没学过语文啊,这句话明明是欧阳修的名言。” “是孔子。” “是欧阳修。” 两个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我扶额:“不是孔子也不是欧阳修,是司马光。你俩以后出去儘量闭嘴,人家就不会知道你们没文化了。” (本章完) 第14章 你是否知道(2) 第14章 你是否知道(2) 课间的时候,慕承和回了办公室,我正好要將上次印好的资料原件还给他。走到门口,正好听到陈廷的声音,原来他也还没走。 我笑著正要进去,却听到他俩谈话中有我的名字。我耳朵天生就灵,便好奇地止步不动。 “这孩子挺有意思。”这是慕承和的声音。 “她家里那样,我走的时候还挺担心的。就怕不在的时候,她有什么难处,又没个大人替她担著。”陈廷说。 “其实,她比我们想像中坚强许多。”慕承和说。 走廊上袭来一阵寒风,將我额前的刘海吹乱了。 与此同时,我的心也有些乱。 原来,慕承和什么都知道。 一切都是我们误会了。 他从一开始对我的特別,不过就是代替陈廷来照顾我而已。根本不是我,还有白霖她们误以为的那样。 我的手无力地垂下去,心里几番滋味。 原来……不过是自作多情而已。 那么优秀出色的人怎么可能对一个乳臭未乾的“孩子”动心?我自嘲地抽动了下嘴角,想笑一笑,却怎么也扯不出那个艰难的弧度。 他们又说了一些话,大概是关於我。 我却没有心思再听,转了半个身,將背轻轻靠在墙上,全身都有些无力。五指一松,那两页的资料掉到地上。 慕承和给我的期末资料大部分是列印的,不过里面有些重点的备註则是他后来手写的。原件被我自私留下来了,如今还给他的是复印件。要是他问,我来路上已经想好应付的答语,就说不小心弄丟了,想来他也不会介意。 他发给我的唯一两条简讯,被我存在手机里。第一条是:不客气。第二条是:没问题啊。 上次去听他的讲座,拿回来的那份扉页上印著他简介的演讲稿也被我夹在日记本里。 其他还有什么?没有了。 我缓缓蹲下去,去拾那几页纸。办公室里射出来的光线,几乎照到我的手,我迅速地捡起东西,將手收了回来。 然后听到陈廷又说了一句话。 因为他说之前停顿了很久,所以即使毫不经意,也能听得很清楚。 陈廷说:“你不是和薛桐之间有什么吧?” 陈廷迟疑了下又说:“承和,不要因为家庭的某些相似点,你就把你小时候没有得到的爱全部灌注到了她的身上。” 我匆匆下楼,给白霖发了个简讯,叫她帮我把教室里的东西带回宿舍。 白霖回復我:你不上课了?还有一节呢。 我写:不了。 白霖又问:你怎么?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我写:肚子疼。 我回到寢室,打开电脑。在网上溜达了一圈也不知道做什么好,隨即上床,仰躺著,然后翻出钱夹。我盯著老爸的那张照片,愣愣地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揣在大衣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给我打电话的就那么几个人,我想也没想就接起来,喂了一声。 “薛桐。” 我听见他的声音,心中一紧:“慕……老师?” “去哪儿了?居然敢旷我的课。” “我……”我一时之间思维空白。 “小姑娘,最后一节课都不给老师面子。” 我心情紧张得要命,乱七八糟地解释了一番才掛了电话。 当他的声音说完“再见”,消失在耳际之后,心中又升起一点点难以言喻的惆悵。 可是,这种惆悵並未持续太久,便被汹涌而来的考试淹没。奋战了半个月之后,终於迎来了久违的寒假。 寒假的时候,我一口气接了三份家教。 除了彭羽那孩子时不时地提到慕承和的名字以外,我的生活几乎和他没有了任何交集,反倒是刘启和我熟络了起来。 刘启也是本地人。显然他和我不一样,整个寒假閒得要命,隔三岔五地打电话给我,不是约我去逛灯会,就是约我去看电影。 一次两次我都找藉口,后来实在推不掉就索性將彭羽带去。 刘启在公园门口看到我带著一个拖油瓶出现的时候,眼神明显黯淡了下去。 彭羽偷偷背著刘启,在我面前下定义说:“薛老师,这男的铁定对你图谋不轨。” “你懂什么?” “真没想到。”彭羽感嘆。 “没想到什么?” “薛老师居然都会有人追,可见那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俗语还挺正確的。” 我狠狠瞪著他:“小屁孩,我要翻脸了。” 可是,事实证明,我带彭羽来时多么正確的一件事情。我们三个人走在游乐场里,刘启建议:“我们去坐摩天轮吧。” 彭羽吃惊地看著他:“师叔老师,我一直以为摩天轮是青春期女生喜欢的玩意儿,没想到你也有这个乐趣?” 刘启只好改口说:“海盗船那些都挺惊险的,我怕薛桐害怕啊。” “其实,我不怎么害怕。”我申明。 “我也不害怕。”彭羽附和。 於是,我们买了三张票上了海盗船。 刘启大大义凌然地说:“薛桐,你要是害怕的话不要逞强,闭上眼睛抓住我,叫出来就可以。” 我冲刘启笑笑:“好。” 就在我俩说话间,彭羽已经一屁股坐在三个座位的正中间,还拍著一边说:“薛老师快来。” 然后我和刘启只得分列他的左右了。 安全栏放下来,船身开始缓缓摆动,再一点一点地升高,到最高点的时候猛然落下去,顿时有种失重的感觉,心臟突然纠成一团。我睁开眼睛,享受著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愜意。我从小就不怕这种东西,儿时过生日,就嚷著要老爸带我来。 有一回,老爸来的路上,將身上唯一的十块钱弄丟了。那个时候十块钱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然后就著急地让我在原地等他回去找。 后来,我都不记得他究竟是找到还是没有找到。 我们从海盗船下来,刘启一脸青灰,连走路都有些飘。 “你还好吧?”我停下来问他。 他努力打起精神,冲我说:“很好啊。你还想玩儿什么刺激的,我们继续。” 我听著这句话,突然有些內疚,我们不该这么捉弄他。 不知道他对我仅仅是好感,还是真的喜欢我。 喜欢一个人並没有错。 我说:“玩得挺累的,你们饿了吗,我请你们吃拉麵吧。” “不行,还是我请。”刘启说。 还没坐下来,彭羽就问:“究竟是师叔老师请,还是薛老师请。你们商量好没有?商量好了我就要点菜了。” 我没好气地说:“我们谁请和你点菜有什么关係。” 彭羽说:“当然有关係了。”语罢,冲我眨眨眼。 顿时,我想到慕承和请他吃饭的那次,他拿著菜单点菜时候那副豪迈的样子。敢情要是我请他就省著点,要是人家请客他就大肆挥霍? 不知不觉,慕承和三个字又穿进脑袋里,我定了定心智,赶紧將它撵走。 谈话间聊到刘启是学计算机的,彭羽突然问:“师叔老师,你会心算吗?” 刘启纳闷地停下筷子:“心算?” “比如1444乘以1444一秒钟算出来。” 刘启笑:“那哪儿能啊,我脑子又不是计算机。” “薛老师学外语,她一说外语的时候就像老外。你学计算机的,脑子就应该像计算机啊。” “……”这是什么歪理。 过了会儿,彭羽又说:“计算机的话是理科了,你物理应该很好了?” “勉强吧。”刘启答,“不过丟了很久了。” “那你知道为什么飞机会飞得起来吗?”彭羽问。 这下我可明白了,这小子是存心来砸刘启的场子的。 “伯努利定律啊。”刘启看起来一点也不知情,还好心地为彭羽解释,“伯努利说,在一个流体系统,比如气流、水流中,流速越快,流体產生的压力就越小。当飞机达到一定速度以后,產生巨大的压力,空气就能够托起飞机了。” 第15章 你是否知道(3) 第15章 你是否知道(3) 我嘴馋了,用一种渴望的眼神看著他。 他將杯子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再递给我。 我接过来,照著他刚才描述的样子,仰头一口就咽下去。顿然觉得有种很纯净、冰凉的味觉停留在舌上,隨后,一股炙热的灼烧又陡然衝破这层清凉,从食道一直蔓延进胃里,然后酒气衝上鼻,將我的眼泪逼了出来。 我皱著脸,双手捂住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突然觉得心房猛烈地扩张了一下,异常畅快。 四肢的血脉就此暖和起来。 “啊!真过癮!”我大呼,“再来。” 慕承和將杯子收回去:“不行。你要是喝醉了,我可吃不了兜著走。” 我蹙眉:“再来一点儿嘛。” 他拿著酒瓶,摇头。 我厚脸皮地祈求:“就一点点。”然后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微弱的高度。 他笑:“冰与火的缠绵?” 我点头:“你真的没喝过?” “是啊。我喝过最高浓度的酒就是啤酒。” “不可能吧。”原来,天才也有菜鸟的时候。 “要不……”他说,“我试试?” “好啊,正好陪我喝一点,两个人比较有意思。”我怂恿他。 慕承和倒了一点酒。那確实是货真价实的一点点,几乎只是在杯子的杯底铺了薄薄的一层液体。 他侧著头看了它,再看了我一眼。 “我可真喝了。”那表情很像背著大人做坏事的小朋友。 “嗯。”我捣头。 他闭著眼睛静静地吞下去后,原本平和的眉猛然折起来,隨即爆发出一阵划破夜空的剧烈咳嗽。 我著急地拍著他的背。 小半会儿,他才缓和下来,然后吐出一句非常孩子气的话: “真难喝。” 转眼之间,酒精就在他体內发生作用,脸颊泛起一层淡薄的粉红。那对褐色的眼眸在这般衬托下,显得更加莹润如画。 我站起来,走到栏杆前,看了会儿堤坝下的河水,鼓起勇气,回头大声说:“慕老师,你能给我讲讲你的事吗?” 他隨之起身,走近我:“什么事?” “隨便什么都好,小时候的,留学的,工作的,恋爱的。”我怕他不肯,便补充说,“作为交换,你也可以问我。” “问你什么?” “很多啊。比如我小时候特別皮,每次犯过错后,我妈拿著鸡毛掸子抽我之前,还要叫我自己说,准备被抽多少下。” 他笑:“你妈妈还挺民主的。” “什么呀,那是虚偽的民主。我刚开始就说:『妈妈你轻轻抽一下就好了。』可是,哪知这非但不行,还会被冠以没有深刻认识自己错误的罪名,而受到更严厉惩罚。最后还不是她说了算。” “难怪现在犯错误的时候,你认错意识特別强,原来是被这么培养出来的。”他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和白霖翻墙的那次。 隨即,我意识到一个问题。原本是我探索他,怎么最后被他转移到我身上去了? 我说:“好了,现在该你说了。” “你想听什么?” 其实,和他有关的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可是人也不能太贪心,不然什么都抓不住。 说什么呢? 小时候的?会不会和我一样惆悵? 工作的?会不会是军事机密? 恋爱的?会不会突然冒个师母出来,使我想就地自刎江边? 於是,我选了个最不敏感的话题:“说些在俄罗斯的事,那里比我们这儿冷多了吧?” “是啊。而且刚去的时候语言不熟,只能靠微薄的奖学金过活,生活挺拮据的。后来地方跑熟了,就经常帮中国人当翻译,赚外快。” “一共去了多长时间呢?都在莫斯科吗?” 他说:“我在莫斯科待了將近八年,后来又去圣彼得堡一年多。” “哪个城市漂亮些?” “圣彼得堡漂亮。”他说,“它在北极圈附近,夏天的几个月几乎整晚都不会黑,凌晨的时候,那么盯著亮如白昼的蔚蓝天空,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甚至,有些时节还能看到北极光。” “北极光!真的?美吗?”我感嘆。 “美极了。据说看到北极光,就是看到了上帝的眼睛。” “上帝的眼睛吗?” “只是传说。从科学的角度来看,那是太阳和地球之间的磁场风暴。” “科学家可真不浪漫。”我瘪嘴。 他无奈地笑了。 我沉默了稍许,喃喃地又说:“要真是上帝眼睛就好了,我想亲自去看看,然后问下上帝,我爸在天堂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他听了以后,凝视我半晌,语哽。 “开玩笑的,”我摆手说,“我坚定不移地信仰共產主义呢。” 临江的这几截公路是城区里设定的最大的烟火燃放点。隨著时间的推移,在河边放烟火的人越来越多。过了十一点以后,几乎可以用人潮汹涌来形容了。 很多人都捨弃了春晚的最后部分,出来放烟火。 我们缓缓地走在人流中,爆竹和礼的轰鸣声,几乎要吼著说话才听得清。 路过一个售卖点的时候,他问我:“你要不要放鞭炮和烟?” 我摇头。 烟爆竹这些玩意儿在这种时候贵得要命。商家们都是抱著“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心態做生意。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宰一双。 我从来不去凑这种热闹。 这么一想,我才察觉,原来自己同样是个不浪漫的人。 “我还以为,小孩儿都喜欢这种东西呢。” 我立正,转身面对著他,再次重申:“我不是小孩儿。” 正说话的时候,身后一个人撞到我。我一个踉蹌直衝冲地朝他跌过去。慕承和伸手,用臂弯將我揽了下来。 后面一个女声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身边的男子抱怨:“叫你別闹,就是不听。” 我摆手说:“没事啊,是我不小心。”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要是大过年的害得人家小两口吵架就不好。 “慕教授。”那个陌生男人看到我旁边的慕承和后,认出了他。 慕承和闻声抬头,略微带笑:“原来是厉先生。”说话间,他的左手轻轻放开我。 两个人握手互送了两句新年快乐,便分別告辞。对方没介绍他的女伴,慕承和也就没介绍我。 分手后,我又站定回头望了望几步开外的两个人。那男人给我的感觉,异常倨傲,跟慕承和完全不一样。 想到这一点后,我有些不屑:“什么人啊?” “我们有个研究项目,是那位先生捐的款。” “旁边那个呢?” “不认识。应该是他夫人吧。” “居然对自己老婆这么凶。” 慕承和也回头隨著我的视线看过去,淡淡说:“有时候表面现象会和內在本质不一样。” “你怎么就知道不一样呢?” “通过观察。” “观察?” 我对著那远去的一对背影,研究了一下,隨即狐疑地问:“他的腿有毛病?” “嗯。上次他来学校的时候,我还见他坐著轮椅。” “腿脚这么不方便还陪著老婆来放烟火啊。” “可见有些人的內在,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 我笑了下,忽然就明白了,少许后又道:“你说,我们这么八卦人家的时候,他们会不会也在八卦我们?” “我们哪有什么八卦?明明是在很严肃地討论爱与表象的內在牵连。”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容正经极了,全然一副善良无害的表情。 恐怕只有他这种人背地里说人家閒话,还能这么理直气壮。 我差点就忘了,他还是那个曾经让我抓狂多次,几欲將他手刃刀下的慕承和。 在接近敲钟的最后几分钟,我们终於走到了滨江广场。广场正对著南北两江的匯聚处,有小部分是悬空的,所以扶著栏杆站在边上垂头看到脚下的湍急河水匆匆东去,会恍然觉得是在船上。 广场的一角,有个巨大的钟楼,很多人都翘首以待,迎接著新年倒计时。 这个时候是鞭炮声最猛烈的时段,绚丽的烟一朵朵冲向空中,非常密集。甚至让人不敢直衝冲地抬头看,免得那些菸灰落到眼睛里。 我看到飞天的烟火,忽然想起问彭羽的那个问题:“慕老师。” “嗯?”他应我的时候,视线仍然落在別处。 “飞机是靠那个伯什么定律飞上天的,那么……” “伯努利。”他说。 “那么飞机做翻转动作的时候,机翼的上下方向就不一样了,为什么又不会掉下去呢?” 我朝著他看的那个方向瞅过去,原来是一个小男孩拿著香在点菸火,似乎胆子很小,火线都没引燃,就扭头飞奔到母亲的怀里,逗得大人哈哈大笑。 “你怎么突然对飞机有兴趣了?”他翘起嘴角,含笑反问,目光移到我的脸上。 我的脸瞬间就涨红,刻意地咳嗽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尷尬,急忙解释说:“因为……因为上次和彭羽说这个问题,我想我要是弄明白了,下次就可以在他面前炫耀下,挽回做老师的威严。” 我的目光越说越坚定,最后连我自己都以为真是因为彭羽我才对飞机有兴趣的了。所以俗话说,要让敌人相信,首先得自己相信。 “是吗?”他不经意地说,“你们还聊这个?” “嗯。” 呃……是高深了点。 “你说那个翻转,我们叫横滚,是不是纵向做360度转体?” “对对对。”我很高兴他明白我的意思。 “你想问的是为什么飞机倒飞的时候不掉下去?倒飞就是飞行员脚朝上,头朝下。” “binggo,完全正確。”知我者,慕老师也。 “其实,飞机之所以能升空有很多原因,並不全是伯努利定律可以解释的。” “那是什么原因?” (本章完) 第16章 你是否知道(4) 第16章 你是否知道(4) “飞机的机翼形状的確能够在飞机正常飞行时提供一定的升力,但是,现代机翼的升力主要还是来自仰角,也就是空气流吹向机翼与之形成的锐角。”他沉吟了下,似乎在思考怎么向我这个绝对外行解释才通俗易懂,“不知道你仔细观察过没有,在飞机倒飞的时候,机头不是水平也不是俯衝的,而是会朝上空仰起一些。如果做实验,一张纸有一个角度,然后你朝它下方使劲吹气,它会上升。” 他想了想继续说:“最简单来讲……这个道理像我们放风箏一样,头要仰起来,自然有一个空气的托力。但是必须保证头朝天上翘一个適当的角度,当这个上升力大於机翼形状在倒飞状態產生的向下力的时候,就能够倒飞。” 他说起自己的专业的时候,双眸总是异常晶莹明亮。我略微失神,再想到他解释的这些,似乎是明白了,又似乎没完全明白。 “所有的飞机都能倒飞吗?”我问。 “理论上是这样。” “理论上?那实际上还会有什么问题?” 他笑著说:“因为有个麻烦事,一般的飞机倒过来,油箱也会倒过来,说不定会停油,导致发动机突然熄火。” “那怎么办?” “一般军用或者特技表演的飞机,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装一个倒飞油箱,足以支撑飞机倒飞30秒左右。”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身后的钟声突然响起来,然后人们开始齐声倒数新年的最后十秒。我兴奋地起来:“这个时候许愿最灵了。”隨即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將心里的愿望默念了一遍以后,正好离零点还有三秒。 “3” “2” “1” 我倏地在第一时间大声地转身说:“新年快乐!” 那一瞬间,爆竹齐放,夜空亮如白昼,人群躁动。在这种场景的感染下,我居然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就想拥抱他。 动作到半空中,我才突然觉察自己的逾越,手僵硬起来,收也不是,继续也不是,异常尷尬。 慕承和却將身体略微前倾,然后低下来,顺势用手抱住我。 很轻,很轻。 他似乎只是用手指轻轻触到我的背。 可是,即使如此,隔著厚厚的衣服,这个动作仍旧让我的心臟漏跳了半拍。 我的脸碰到他的肩膀,嗅到他的气味。 短短的一两秒钟,却让我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甚至有点贪恋。 他说:“薛桐,新年快乐!”隨即不著痕跡地放开我,目光坦荡,一脸磊落。 我那原本被满足的心,又升起了小小的惆悵。 零点过了十多分钟以后,人流就开始陆陆续续散去。有的回家,有的辗转著去继续下一轮娱乐。 所以交通顿时拥挤起来。 虽说他的车就在不远处,但是刚才喝了酒,不能开车载我回家。这个时刻,公交车和地铁早就收车了。 酒劲儿一过,这么走在冬夜的凌晨,还真觉得很冷。夜风很大,我的头髮是披著的,所以被吹得东倒西歪,脸颊都生生地疼。 慕承和將我留在一个还没打烊的小烟摊旁。摊主是个中年大婶,点著白炽灯,靠著墙撑了把大伞,正好可以让我躲风避寒。 然后,他自己走到路口迎著风,帮我招计程车。 无奈,车多人少,他又特別好脾气,好不容易同时和人拦到一辆,却见对方是女士,他二话不说,就让给人家了。 十多二十分钟后,此人无功而返,脸上带著素日里从未见过的鬱闷表情。 “这肯定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他迭著眉头说。 我看到慕承和鼻子通红,肯定也被冻得够呛,便说:“我去拦车。” 他却说:“算了。我去取车,送你回去。” “不行吧,你喝了酒。”早知道就不叫他喝酒了。 “这个时候,肯定警察都休假了。” “谁说警察都休假了,我妈不都在上班吗?” 我摇头,就是不同意。 老爸就是开车的,我们一家人对这个都特別敏感。 “回去也是一个人?”他问。 “嗯。” “那……”他想了想,“去我那儿吧,我也是一个人。” 这下我才想起来,他带我和白霖回的住处就在附近。 “陈老师呢?”我记得他说是陈廷的住处。 “他早和他女朋友同居,把房子让我了。” 同居? 我一个踉蹌。 原来……老师也会和人同居。 幼时,我一直以为学校老师是神一样的人。老妈常对人说:“我家那姑娘什么人的话都不听,但是她们老师一说什么就当圣旨似的。” 后来一年级过了几个月,我发现原来老师也要吃饭,要接孩子放学,还要上厕所……真是幻灭啊! 现下,慕承和居然告诉我,老师也会同居,而且还是我们学院,照耀在党团光辉下,被我崇拜的陈廷老师。 我们步行了十来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第二次来这里,和上一回的感觉又不一样了。 客厅的阳台上,正好可以看到刚才我们迎接新年的滨江广场。夜幕下,偶尔还有一两朵烟火绽开著。 我俩都被冻木了。 他去铺床,我去冲了个热水澡。浴室的盥洗台上东西很少,就是一个漱口杯、一支牙刷,一柄电动剃鬚刀,以及一个小药瓶,並无女性用品。 我顿时觉得心情大好,在浴室原封不动地换上他替我找的睡衣,挽上裤脚和袖子才勉强传上,走了出去。 慕承和正在收拾沙发了,我则走到沙发背后的书架前瀏览。 上面有很多关於慕承和专业的书籍。无论是俄文版、英文版,还是中文版,都是鸟语编成的天书。架子的最下面一层,放了一些微缩模型,各种飞机的,仿真度极高,甚至还有船。 我指著那东西,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什么船,甲板那么大?” 他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是航母。” 呃,算我无知好了。 过了会儿,他递了杯温开水给我。我触到他的手指有些烫,却以为是他刚才端著开水的缘故,所以並未上心。 睡觉前,我回客厅里拿手袋,瞅到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的脸色和唇色都也变得有些不对,便问:“怎么了?” 他似乎愣一下,过了两三秒钟才將视线从別的地方转向我,眉头皱得紧紧的。稍许之后,淡淡说:“大概有点发烧。” “发烧?”我一听这两个字便立即走过去,摸他的额头,温度高得烫手。 “怎么发烧了呢?”我顿时急了,“是不是刚才河风吹的?” “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他宽慰我说。 “发著烧,睡下去也不会好受啊。” 慕承和倒没和我继续爭辩,摆了摆手:“你別晃,晃得我头晕。”隨即眉头锁在一起,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闭上眼睛。 他大概是难受极了,也很想要安静。 於是我一个字也没敢多说,开始用眼睛环视四周的陈设,想找到放药箱的地方。 半晌未果后,我突然想起盥洗台上的药瓶,便跑去洗手间,果然在镜柜里找到很多药。我妈平时生病的时候,都是我照料她,大致也知道发烧应该吃什么。 我倒了杯温水,选出几样感冒药,搁在茶几上,准备再將里面的说明书仔细地读一遍。 他睁开眼睛对我说:“別看了,我不吃药。” 我一愣,手顿在空中,扭头看他。 “为什么?” “我在服別的药,不能和感冒药重著吃。” “那怎么办?”总不成就这样吧。 “我就想躺会儿,然后你去臥室睡觉。” 即使发著高烧,他仍然比我有条理得多。 我踌躇地看著他。 “你还要我凑足精力,专门来开导你?”他闭著眼睛又说。 我不敢再反驳他,只得信任他对自己病情的自信,顺著他的意思回了臥室,也不和他討论病人和健康人谁更应该睡臥室的问题。 我走了几步不放心地回头:“你要是有事就叫我。” 他似乎没有听见,愣愣地看著我。 然后我又重复了一次,他望著我的唇型,才缓缓点头。 我没有关臥室的门,就怕有什么动静,听不到。我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著,瞪大眼睛看著天板。客厅里簌簌的纺织物摩擦声,大概是他展开被子躺下了。 隨即,整个世界安静极了。 过了许久,再也没有听见他动。 是不是睡著了? 我翻了个身,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没听到他的响动,於是確信他是睡著了,便踮起脚尖到客厅看他。 我唯恐他察觉,连拖鞋也不敢穿,就这么光著脚丫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麵前,想试探下他额头的温度,却又不敢触摸他,怕打扰他的睡眠,於是蹲下去妄想通过外表观察来看他的病情。 他闭著眼睛,眉宇微蹙,睡得很浅。从他短促的呼吸来看,应该还是发著烧。我不经意看到茶几上被他喝光的空水杯,於是起身拿起来去厨房倒水。 发烧不吃药,就只能多喝水了。 回来的时候,发现因为发烧出汗,他的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我將杯子放好后,小心翼翼地將他的手再放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眉深深折了一下,嘴里传出一声低微的囈语,然后將我的手指握住。 我的心猛然一跳。看了看手,再抬眼看了看他的脸,直到发现他並未甦醒之后才放下心来。 可是,接下来我却被难住了。 他拽的有些紧,是掰开他?还是就这么保持原样? 我蹲在沙发前,犹豫不决。指尖正好挨著他左手的掌心,那个温度著实有些烫到我了。 慕承和的左手。 在黑板上偷偷写字的左手,用筷子替我夹菜的左手,曲起手指轻轻敲我桌面提醒我不要开小差的左手,將围巾取下来套到我脖子上的左手,以及,刚才浅浅拥抱过我的左手。 一小会儿以后,他的手已经渐渐鬆开了我。可是,我再也捨不得离开,就地坐下,侧著脸將头放在沙发上,正对他的眉目。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呼吸渐渐绵长、平和。我的眼瞼也缓缓下沉,终於熬不住,睡著了。 (本章完) 第17章 左边(1) 第17章 左边(1) 我又做梦了。 换成那次老爸带我去游乐园的事情,然后我俩在路上把钱弄丟了。 老爸给我买了个麦芽,然后说:“桐桐,在这里等爸爸,哪儿也不许去。” 当时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后来我舔著继续等,再后来,都吃光了,老爸还没回来。我只是觉得又冷又孤独。 真的很冷。 我哆嗦了下,想捞点什么来阻挡下寒冷,却什么都没抓到,於是使劲缩成一团。 就在此刻,我听见一声不似真实的清浅嘆息,然后突然降临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將我捞起来。 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我都迷茫了。 只觉得那是个异常舒適的温柔怀抱,正当我贪恋地想要永远缩在里面的时候,却被放进了一个柔软的被窝里。 我有些失落地顰起眉头,又一次跌入梦境。 就在我等到心焦的时候,有个阿姨朝我走来:“哟,这不是童警官的千金吗?” “阿姨。”我仿佛认识她。 “家里人呢?”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爸爸去找东西去了,叫我在这儿等,妈妈上班。”我老实地回答。 “这样啊,”阿姨笑了笑,“你妈妈叫我来接你回去呢。” 梦里我看不清她的脸,我一直看不清楚,只记得她拽著我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我想要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情急之下使劲翻了个身,隨即就觉得身体悬空,隨即扑通一声滚下床。 地上铺的是木地板,所以动静显得有点大。 我鬱闷地坐起来,神智还有些恍惚,然后看到听到声响而迅速出现在门口的慕承和。 我惊悚地睁大眼睛,將望著眼前的陈设,刚开始还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坐起来环视一圈后才想起来是慕承和的臥室。 “我的床这么宽,亏你也滚得下来。”他靠在门边,一脸无奈,哪还有昨晚的病猫样。 “滚不滚下来和床的宽窄又没有关係,”我嘟囔,“学校的床那么窄,我也睡得好好的。” 他好笑道:“那是因为学校的铺有栏杆。” 好吧。我承认我睡姿很差,蹬被子,横著睡,流口水,不过掉到床下的情况倒是很少,足以说明这人的床风水不好。 可是,这等事情怎么能被慕承和发现呢? 想起流口水了,我迅速地摸了下嘴角。还好,就算有的话,也风乾了,而且我喜欢仰臥不爱侧躺,不然在枕头上留下罪证就惨了。 “要是你不再睡了,就洗脸刷牙吃早点。”他说完,又转身离开。 我揉了揉头髮,掀开被子从地上爬起来,去了洗手间。我记得我是在客厅睡著的,怎么起来就成臥室了,难道梦游? 我上厕所,冲水的时候,看到一滩那血红,先是愣了下,然后急忙扭头检查我的睡裤。 果然也脏了。 顿时心中大叫不妙。 “你起了?我就收拾床了啊。”慕承和在外面说。 “等一下。”我慌忙地叫。 “怎么了?”他在门外的脚步似乎滯留了下。 昨天洗了澡以后,慕承和找了自己的厚睡衣给我。现在裤子给他弄脏了不说,依照我平时的经验来说,床单肯定也脏了。 天吶…… 我做了一个无声的吶喊,然后即刻对外面的慕承和说:“我还要睡会儿。”语罢,飞速衝出洗手间,奔回臥室,不理会站著的慕承和,转身就锁上门。 我爬上床去查看自己的罪证。被子上没有,但是床单上有!他的床单是浅色的,一眼就能看到床铺正中央那团痕跡。 在大年初一的清晨,我凝视著它,活生生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悲剧。 我冷静下来细想了下,解决方式不外乎三个: 第一,我把自己从这23楼扔下去。想到这里,我心下一横,站到飘窗台上,打开窗户。冷风倏地就窜进屋,让我打了个哆嗦。隨即我再看了看楼下的风景,更哆嗦了。 算了,下一个方法。 第二,我把床单和睡衣从这23楼上扔下去。可是,他进来看到裸露的床垫和被子,我怎么跟他解释呢?万一楼下哪个热心人捡到,还登个招领启事,我又怎么办呢?还是不行。 第三,坦白。我欲哭无泪,总不能说,老师,我来那个了,只能麻烦您老人家自己把睡衣和床单洗了。 慕承和敲了敲臥室的门:“薛桐?” “啊?!”我惊慌地应了一声。 “没事吧?” “没……没事。我能再睡会儿吗?” “那你继续睡。” 他总算干別的去了。 我在臥室里,揪头髮。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可是,每次这种时刻,我不自觉地都会记起毛主席的名言——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地回想了下,他的洗衣机是放在洗手间里的。於是,立刻將床单和睡裤换下来,再穿上自己的牛仔裤。 我想了想,避免他猜出来,我把枕套和被套一起被剥了,揉成一堆。完事之后,抱著东西先用耳朵贴在门上,探听了下动静。在確认安全的前提下,用风一般的速度衝进洗手间,打开洗衣机,將东西塞了进去,这才鬆了口气。 可是,接下来呢?接下来又出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种全自动的滚筒洗衣机,我不怎么会用…… 我试著按了下写著“开始”的按钮,没反应。我再连续按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按钮。还是一样没反应。直到我发现连指示灯都没有亮,才觉得是不是电源问题。隨即,找到那个插头,插进去。 一声短促的轻响之后,洗衣机终於动了。 我一扭头发现慕承和不知何时就站在门口,津津有味地看著我。 我咧著嘴笑:“我怕你有洁癖,就把昨天用过的东西帮你全洗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可行性的解释。 不知道他是信还是没信,將淡淡目光在我脸上滯留了两秒,隨之朝我走来。我赶紧堵在洗衣机面前。 他却侧了下身,想朝我没守护住的另一边靠。 我又堵住那边。 他看了我一眼,脚步没动了。 我被那眼神盯著怪心虚的,便忍不住颤声问:“老师,你要做什么?” 他伸手在洗衣机上面的储物架里拿了个蓝色的小圆桶,问:“我拿洗衣粉,你加洗衣粉了吗?” “……没有。” 他抽开洗衣机右上角的小抽屉,舀了两勺洗衣粉进去,再关上。等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以后,我就像母鸡护小鸡一般,又开始守这台事关我终身名誉的洗衣机。 “还要等半个多小时,你可以暂时出来休息会儿。”他说。 我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个最惨不忍睹的回答:“我从没见过滚筒洗衣机怎么洗衣服,所以就在这儿研究下。” 挺犯傻的话。 以前赵晓棠一直教育我们,看见自己不懂的东西,就算心里很好奇也要装作不屑的样子,这才能让人感觉你高深莫测。显然,我没有领悟到赵晓棠话中的精髓。 他说:“我下楼去买点东西,你要带点什么吗?” 我迅速摆头:“不用不用。”您老人家赶快消失好了。我如今什么都不想要,就盼望著晾好床单,再从这里迅猛离开。 慕承和没再接著问,隨即拿上钥匙换鞋出门了。 过了一会儿,我將一切搞定后,这人就回来了。他拎著一个很大的超市口袋,左手还拿著两盒感冒药。 “你也吃点药,昨晚居然坐在地上就睡了。”他走进屋说。 朝冰箱里放了些东西以后,他看到桌子上原封不动的牛奶和麵包又问:“你还没吃?” 我皱眉说:“我不喜欢吃麵包。” 不知道怎么,突然心中就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依然对我挺好,但是就是觉得,白天的慕承和跟昨晚的慕承和有些不一样了。好像昨日夜里我那么握著他的手都是幻觉,连他高烧到听我说话都显得吃力的样子也是假相。 天明之后,一切都没发生任何变化。 屋子里一片静默。 我俩都没说话。他继续进进出出收拾刚才买回家的东西。我將装衣服的桶放回原处,再洗手回到臥室,准备拿东西回家。 我的手袋放在飘窗上,旁边搭著外套。 就在这个时刻,我看到手袋旁边放著一个东西。那是一包生理期用品,粉红色的包装,还是少女型的。 我看到它的瞬间,一阵热气腾地衝上头顶。 尷尬到了极点。 原来他早看出来了,却默不作声。当时问我要买什么那会儿,估计就是想问我需不需要这个东西。我却因为著急,没明白他的含义。 我从没有想像过,一位单身男性去超市买它的情形。 每次我和白霖去超市买卫生巾,都特別烦那些大婶或者大姐不厌其烦地问你需要什么样的,量多不多,爱不爱侧漏之类的问题,然后朝我们推荐这个推荐那个。 很多年以后,我跟慕承和再提起这件事情,他一脸严肃地说:“我忘了。”简简单单地三个字就想將我敷衍过去。 “別瞎说了,你那记性会把这么刻骨铭心的事情给忘了?电脑不记得的东西,你都记得。” 我说什么都不答应,逼著他再次仔细地回忆。 他看了看我,无奈地说:“我当时什么也没看,假装著买別的,然后路过那个货架的时候,隨手拿了两包。”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他彻底地否认。 “不可能,你刚才明明说你拿了两包,可是我只收到一包。” “我口误。” “难不成另外一包你给別的女人用了?” “我哪会有別的女人?” “肯定就是。”我背过身去,不理他。 “薛桐?” “別叫我,我伤自尊了。” “好吧,”他嘆气,“我承认有然后。” “然后怎样?”我喜笑顏开地回头继续追问。 “然后……我就回来了。”他故作认真地说。 “……” 除夕一过,时间就开始飞逝,而刘启却接二连三地出现。要么是真人,要么是电话和简讯。 我平时挺大咧咧的,却是个將“no”说不出口的人,所以每次刘启出现我都是躲,或者找藉口推脱。可惜,这人的毅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擬。 我也不好直接告诉他:我们不合適,请你和我保持距离。因为除了约我吃饭、外出,问候我好不好以外,他没有任何过界的表示。一不小心就会搞成我很小家子气。 好在,我有很好的藉口——做家教。 我接的三份家教里,除了彭羽以外,还有一个三年级的孩子和一个初三生。每个人都是一周三个半天的课,而且三个人的程度都不一样,我每次还要专门看书,整理资料,预备第二天教的內容。所以加起来,比学校开学的时候还要忙。 最难教的是那个三年级的女孩儿,小名叫优优。以前上过剑桥英语的那种儿童班,学了一点,现在又在小学学校学了一点,听课的时候精神特別不好,喜欢走神。她人小,所有的学习动力都只能靠兴趣来支撑,她自己却是对英语没有多大的兴趣。可是父母是望女成凤的典范,巴不得她一口气成一个外语天才。优优妈妈时不时还会突然推门而入,问我们渴不渴想不想吃东西。其实我知道,这个做母亲就是想看看我对孩子的课程有没有抓紧时间,值不值得二十五块一个小时,所以隨时找藉口进来抽查一下。 那天下午,我让优优抄字母。她写著写著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我喊了她两三声,她支起脑袋,疲惫地揉著眼睛。 “薛老师,对不起。”她小心翼翼地道歉。 “怎么了?没睡好?” “我上午练了很久的芭蕾,想睡觉。” “你还在学跳舞啊?”这个我倒不知道,只是看到客厅里有钢琴,以为她在练琴。 优优点头,隨即向我匯报她的寒假安排:“一三五下午上您的课,二四六下午去少年宫学芭蕾,每天上午练琴,晚上做作业。过年以后,芭蕾课调了课,有时候会挪到上午上。” 我听了以后顿时想晕倒,差点出口就说:你父母够折腾你的。 可是现在我搁她面前也是一老师,不能隨便乱说话,只好摸了下她的头,说了一句万能的教育用语:“大人也是为了你好,所以要加油。” 我这下才知道,並非她爱开小差不好教,而是孩子真的精力有限。 优优抬起头问:“薛老师,您以前也是这样长大的吗?” “差不多。”我笑。 那个时候我也是上三年级,刚刚从外地的小县城到a市,老妈深怕我落在別的孩子后面,要老爸送我去少年宫学跳舞学画画。 “您也学钢琴和芭蕾?” “没有,我学的是民族舞和琵琶。”说著,我为了证实,还在她面前做了一个新疆舞动脖子的动作。 她顿时弯著眼睛笑了:“我也见我们老师做过,我也想学,可是真难。” “说起来不难,教一个诀窍。你全身贴在墙壁上,然后反覆地想著用你的右耳朵去挨右肩,然后用左耳朵去挨你的左肩。”我说著,又示范了一遍。 优优这下来了精神,从椅子上站起来,果真跑到墙根,拿著个镜子照著我刚才说的做了几回。可是到最后,还是放弃了,又坐了回来说:“怎么我一动起来就跟鸭脖子抽筋似的。” 我乐了,以前一直觉得这孩子不太喜欢说话,也从来不和我交流,没想到还是挺好玩儿的。 我又说:“我有个堂姐,个头高,就更惨了,被送去学游泳。第一回去泳校,她说她怕水,说什么也不敢下池子。结果那教练二话不说,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將她拎起来,呼啦一下就扔水里。” 优优瞪著眼珠:“后来呢?” “后来?”我回忆起老爸在我面前无数次地重复过的那个场景,忍俊不禁地说,“后来,她使劲打水,两下三下地居然真浮起来,然后谁也没教当场就学会游泳了。爬到池边,才想起来要哭。” 听见我们的笑声,优优妈妈又推门而入,我和优优聊天的声音戛然而止。 待她妈妈出去,优优小声问:“薛老师,您堂姐后来成运动员了吗?会参加奥运会吗?” “没有。我也没有成舞蹈家啊,能够成功的人很少很少。” “既然这样,为什么我妈妈又非要我学呢?”优优垂目。 我想了下,对她说:“爸爸妈妈有他们的苦心。有时候大人要你学什么,並不是非要成为舞蹈家、音乐家,而是为了让你更有修养、更有內涵,以后会有更多人会喜欢你。” 优优似懂非懂地看著我。 我眨了眨眼睛:“例如,优优班上有两个男孩。一个学习好,体育好,还会弹琴也弹得超级棒;另外一个什么都不会,功课也差,你说大家喜欢哪一个啊?” “当然是第一个了。”优优立刻肯定地说。 “所以,別人也是这样看你的啊。”我说。 (本章完) 第18章 左边(2) 第18章 左边(2) 后来,刘启又叫我吃饭。在四川小麵馆里,我大声地將和优优的这些事情说出来。我选这个地方真是正確,人超级多,到处都充斥著油烟味,桌面也是油腻腻的,而且因为生意好,有时候还不得不好几个不认识的人拼桌。在这种情况下,完全不能培养男女曖昧情感。 刘启听著听著放下筷子说:“薛桐。” “嗯?”我头也不抬,只顾自己大口地將面吸进嘴里,发出很不淑女哧哧的声音。 “我见过你弹琵琶。” “啥时候?”我纳闷。 “去年十月你们学院的迎新晚会上,你代表学生会弹了一首《阳春白雪》。” 我扯了纸巾擦了擦嘴:“那个啊,別提了。本来是系同学要表演朝鲜舞的,哪知她突然和主席闹情绪,说不演了。然后他们才让我赶鸭子上架似的,跑去凑数,临时帮我去借了衣服和乐器,结果我弹到一半突然忘曲了,只好硬著头皮將第一段弹了两遍,然后灰溜溜地下场。” 这事情,至今回忆起来都是人生噩梦。 我这人有个好习惯,不喜欢回忆的事情,就使劲地往脑子外面赶,不去想它。过段时间,就跟真的忘了一样。 过了片刻,我想起来什么,对刘启说:“话说……我们学院开迎新晚会。你是计科院怎么在现场?” 刘启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说:“跟他们一起混进去,想参观美女。” 我拍了拍哥们的肩头:“你没啥可害羞的。我也喜欢看美女,下次一起看。”然后我就开始细数我们学校在哪个地方蹲点,等到的美女最多。最后变成了我在他面前研究对比,究竟哪个系的美女品质高,且內外兼修。 听著我滔滔不绝地说著这些,刘启表情有些奇怪,吶吶说:“其实,无论別人如何漂亮,在我心中都比不过一个人。” “那当然了!”我接过话题,“一般在男孩子心中最美丽、最伟大的女性莫过於自己的母亲了。” 我说完这句很有哲理的话,颇有自豪感,於是拿起碗,大口地喝了半碗汤。再看刘启的时候,觉得他的表情更诡异了。 第二个星期,又是优优的课。我讲到中途,她又睡著了。我侧头看了看孩子一脸疲惫的脸,放下课本,想叫她,手伸出一半又收回来。 我也將下巴隔在桌面上,望著墙壁发呆,愣了好半天又从包里掏出一个绿色的笔记本开始写日记。 2月14日 星期四 天气:阴转小雪 今天是情节人,外面飘著小雪,格外有种浪漫的感觉。 上午给彭羽上了课,中午在外面匆匆吃了一碗饺子,然后就在优优家旁边的百货公司里逛了一会儿。 很无趣的情人节,却很充实。 閒下来的时候就会问自己,慕承和在做什么呢?有没有忘记今天是情人节呢? 我挺想跟他联繫的,无论是电话也好简讯也好,可是我又害怕。这样曖昧的日子里,我的任何举动都会使他察觉到异样吧。 中午在百货公司的男装部走了一圈,看到一个专柜模特身上穿著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配著一条格子的围巾,我忍不住停下来,想像著慕承和穿上它的样子。 虽然他一点也不属於我,可就是这么在心中幻想一下也是满心欢喜的。 慕老师,情人节快乐。 我从小就有记日记的习惯。小时候老妈还没当狱警,而是在一个县城里教语文,对我特別严格。午休时间,如果我不睡午觉就必须写日记。 所以,以后的十多年我都养成了这个习惯。隔三岔五地,哪怕一俩句话,自己亲手记下来才觉得踏实。 我收拾东西將手袋拿起来,开门出去。优优妈妈正坐在客厅里绣十字绣,看到我拿著包出来有些诧异,看了下墙上的钟,急忙问:“就到时间了?” 她声线提得有些高,顿时露出点情绪。 我忙解释:“优优大概有些累了,讲起来效果也不好,我下次给她补上吧,这次不算。” 她愣了下,点点头,略有窘迫。 我立刻觉得我这话似乎挺过分的,寒暄了几句急忙逃走了。 一转眼天气转暖,开学也有好几周了。 俄语课依旧是陈廷在上。上学期是慕承和给的分,全班同学没有一个人被当,大家几乎就山呼慕老师万岁了。 赵晓棠又开始在寢室里发表自己的心得。 她说:“现在上网你们用什么联繫方式?” “qq啊。”我们三异口同声地说。 赵晓棠摇摇食指:“no。用msn比较显得有档次。” 白霖翻白眼:“赵晓棠,你就作吧。” 赵晓棠反击:“作怎么了?作才显得矜持。” 她们激辩中,宋琪琪去插门,烧水,完全没有兴趣继续听下去。我则瞪著眼睛若有所思地呆望著她俩。 白霖问:“薛桐你傻了?” 我说:“我在想我也需要一个有品位的msn。”我找到突破口了。 白霖:“……” 隨即我拍案而起,大喊道:“小棠,帮我申请一个有品位的msn。小白,我借你电脑用用。” 事成之后,我喜滋滋地给慕承和发简讯:“老师,你最近好吗?现在在干吗?” 两分钟后,他回我:“在家里工作。” 我傻乎乎地笑了下,几乎能够想像他穿著双拖鞋,戴著黑框眼镜,去拿手机的模样。 “在用电脑啊?”我又写。 “嗯。” “我打扰你了没?” “没有,正好休息下。” 我笑得更灿烂了,急忙再写:“你用msn吗?加我吧,陈老师让我们写一篇俄文的求职信,我发给你看看,帮我修改下行吗?”一个刚刚诞生五分钟的msn就要担负起艰巨的歷史任务。 “但是,我现在用这电脑不能用来上网。” 我满腔的热情,被他短短一句话给绕灭了,只得淒凉地写:“我帐號是,要是你有空可以加我。” 然后,他的简讯就再也没有回覆过来。 我放下手机,表情鬱闷地瀏览网页。两分钟后,突然msn提醒我有需验证的系统消息,上面写:“薛桐,我是慕承和。” 看到这七个字和两个標点,我跃起来几乎要抱住白霖尖叫了。 白霖说:“得了,快继续。革命尚未成功,同学仍需努力。” 我整理了下心情,坐回电脑前。 慕承和:我换了台电脑,上来看看。求职信发给我吧。 po3a:好的,谢谢老师。 慕承和:不客气。 po3a:嘿嘿,你居然就叫本名。 慕承和:po3a就是po3a? po3a:被你一眼就看出来了。我觉得写出来挺像你给我取的那个俄语名字,就隨手用了。 慕承和发了个笑脸过来。 我咬著唇,开始想合適的话题,转头问他们三个人的主意:“我和他聊点什么比较好?” 赵晓棠著敷面膜,含糊地说:“问他一个月挣多少钱。” 白霖说:“你就问他究竟喜不喜欢你。” “……”我都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宋琪琪说:“一般聊天开场白不是问別人吃饭了吗,就是问对方最近忙什么?” 我听了这话,终於赞同地点点头,看来这寢室只有我和她正常点。 po3a:你最近忙什么呢? 慕承和:你们陈老师的母亲从外地来看他,我把他房子让出来,搬回自己家去了。 po3a:你家? 慕承和:我家。 po3a:我以为你家在外地。 慕承和:我有这么说过吗? po3a:……没有。 然后,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 白霖在旁边看到我们的聊天记录,嘆气:“跟天才打交道真是累,都套不出话来。” “其实啊,小桐,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坐在椅子上照镜子的赵晓棠说,“你在他面前完全不要想太多,想说什么就说。” 赵晓棠顿了下,问道:“他比你大多少?”她没见过慕承和,一直靠我和白霖的口述来建立起对慕承和的认知。 我皱起了眉,摇头。看起来不是大很多,但是究竟长多少岁,倒是没好意思问。 赵晓棠吃惊:“搞半天,你们连他多大都没弄清楚。” 白霖接嘴:“是啊,他和陈廷完全不一样,虽然显得很温和,但是总是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 听到白霖口中无厘头地冒出“神圣不可侵犯”这个句式,赵晓棠很不厚道地嗤笑出来:“得了吧,小白,你就省点你那可怜兮兮的幽默吧。” 白霖倒是没笑,很认真地说:“真的。你没见过他,所以觉得我挺夸张的。但是我老乡她们,那么痴,都不敢在他面前表示出来。是不是小桐?”说到最后这句,白霖调头问我。 我吶吶地应了一声。 其实,我不懂白霖说的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只是感到在慕承和的亲切下面总有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 (本章完) 第19章 左边(3) 第19章 左边(3) 赵晓棠回归主题继续教育我:“別看平时你和小白挺能折腾的,其实就是典型的外强中乾,一遇到感情问题立刻就成软柿子了。我们暂且不论他比你大多少,但是他作为一种天才物种,认知水平社会阅歷跟你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如果你不扭扭捏捏的,反倒会显得天真可爱。说不定,人家就好这口呢。” 號称情圣的赵晓棠,苦口婆心地向我传授恋爱宝典。我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是明白了,又好像没有明白。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將椅子又转了回去,对著屏幕。离刚才我发送“没有”已经过去七八分钟了,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我怕他已经离开了,於是写:慕老师? 慕承和:嗯,还在。 po3a:我记得你说过,你爸爸也是我们学校老师啊。父子俩在一个单位工作,肯定很有意思吧。 这句话发送出去,半天没见慕承和答覆。为了避免冷场,我又写:是退休了吗?如果没退休的话,要是在学校开会的时候遇见,是叫老师还是叫爸爸呢? 我一边写,一边乐滋滋地笑,心里不禁在想像小慕老师遇见老慕老师的情景,肯定很有意思。 过了一分钟,慕承和发来短短的六个字和一个標点:他已经过世了。 我霎时间有些尷尬,忽而又开始庆幸不是和他当面谈到这个话题。回想起第一次到学校报导的时候,需要在入学的学籍册上填写父母的资料和联繫方式,轮到我的时候,我空下父亲一栏。然后负责这事儿的学长,检查了一遍后,十分不耐烦地又將册子推给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父母双方的工作单位和联繫电话都要写上,父亲那栏也不能空!” 我拿著笔,顿了下,缓缓说:“可是,我爸爸死了。” 那个学长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了,然后垂下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连说了几个抱歉,反而让我窘迫起来。 其实,他们不知道,有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旁边人正常对待的眼光。 於是,我想了一下,没有用客套话搪塞慕承和,而是发了个笑脸过去:那我们的爸爸,说不定在天堂还是邻居呢。 他也回我一个笑容:是呀,难说。 不一会儿,正在我愁闷著要继续聊什么的时候,他又发了一句话来。 慕承和:不过,我父亲这人性格挺古怪的,不知道你爸爸跟他合不合得来。 我顿时觉得好笑,急忙写:不怕不怕,我爸爸脾气超级好,肚子里总藏著说不完的笑话,人见人爱。 然后,慕承和回过来的不是一行字,而是来了一个电话。 他在电话那头首先开口:“薛桐?” “嗯。” “不早了,睡觉吧。”他说。 “哦,好的。”我们寢室一直都跟夜猫子似的,刚才聊得激动,完全忘记是不是这样打扰到他的作息时间了,便抱歉地补充,“慕老师,耽误你了。” 他停了一下,才说:“我不是说我,是叫你早点睡觉。我倒是睡的挺迟的。” 这下,我想到以前他提到过自己睡眠不好这事儿。 “你还总是失眠吗?” “老毛病了。”他说。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为什么会睡不著呢?”在我这个年纪的人看来,总是埋怨睡觉时间太少,无法理解失眠的痛苦。 “总觉得有很多事情等著做,所以心老静不下来。”他说这话的时候,调子淡淡的,听不出语气。 “是么?什么事啊。” 他並未回答我,转而说:“太晚了,你该睡觉了。” 我只得意犹未尽地道再见。 周末,白霖做东,请了一堆同学和朋友吃饭。 从参会人员的性別比例可以看出,白霖这人的异性缘不佳,除了同班那几个男生,外来异性就只有李师兄,而且李师兄还是在白霖为了帮助我的目的要求下才被加进来的。 吃饭的时候,李师兄被白霖特地安排在我旁边,坐下去之前,白霖还朝我拋了个媚眼。不明情况的人,还以为她想將自己的老相好介绍给我。 和李师兄拉家常没到五句,我就將话题转移到慕承和身上。 可是,关於慕承和这人,李师兄只知道一些不得要领的事情,无非是他在学术方面的消息,什么听说慕承和最近挺忙的,还要去西南小镇做风洞试验。 “风洞?”我纳闷。 “是啊。”李师兄神秘地说,“我也是听一个跟著慕承和的学长无意间讲的,他说他们老板大概要去西南做试验。他这种人去西南能做什么试验啊,肯定就是风洞,那里有我们亚洲最大的航空风洞试验中心。” “风洞?”我继续纳闷,“风洞是什么?” “飞行器研究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啊,风洞试验中可以模擬出气流对物体作用的各种数据。” “我们学校这么强,老师还能去那种地方?”我不解。 “一个学校怎么搞的出来,肯定是军方的项目。”李师兄带著一种崇拜的语气更正我说。 军方…… 我开始有点晕了。 难不成还能造一个隱形战斗机?或者国產大飞机? 正如李师兄所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果然就没了慕承和的消息,msn的头像也总是灰色的。 后来,我无意间打开那个雅虎的邮箱,才发现,原来他当天晚上早就將我的求职信改好,回发给我了。 气温逐渐升高。 我趁著周末,从家里拿了些薄衣服到学校,在从小区去车站的路上路过一家咖啡馆。我这人平时路过橱窗的时候,喜欢看自己在玻璃上影出的若隱若现的侧影,於是我理所当然地朝里面看。 那家咖啡店很大,据白霖说是一个美国的连锁品牌。有时候,会看到一些打扮很时髦的年轻男女或者聊天,或者摆弄膝上笔记本电脑。我唯一一次推门而入,不是喝咖啡,是陪著白霖去借厕所。 然后,此刻,我在靠著玻璃墙的那张圆桌前看到了宋琪琪。 她对面坐著一个男人。 桌子上摆著两个白色的大號马克杯。 两个人正在聊天。 只需要一眼我就能看出来,宋琪琪已经坠入爱河了,因为她说话的时候,嘴角扬起来,眼睛闪烁著喜悦的光。和平时那个勤奋好学、沉默谦虚的宋琪琪有些不一样。 里面光线不强,加上玻璃有些反光,瞧不仔细那男人的模样。不过,如今除了慕承和,我对任何男人的长相都没啥兴趣。 我想到上次赵晓棠说起有个男人送宋琪琪回家这事儿,肯定就是这男人了。 我恶作剧般地躲在外面给宋琪琪打电话。 “你在哪儿呢?”我明知故问。 “我……”宋琪琪接起我电话,看了对面男人一眼,不自然地说,“我在跟人家补课。” “呸呸呸。琪琪,你就骗我吧。你现在在星巴克,和一个穿著细条绒西装的男人在一起。” “你在哪儿?”她尷尬地站起来,拿著手机四处看。 我走到玻璃外,衝著她傻乐。 她看到我,瞪大眼睛,然后对男人说了几句话,就拿著手袋跑出来。 男人的视线也转向我这边,还朝我礼貌地点点头。这下,我倒不知道咋办了,只好学著白霖平时的狗腿样,將右手举到脸边摆了一摆。 我对异性的年龄不太有判断力,我只能看出来他比我们年长,大概和慕承和年纪差不多,不会超过三十岁的样子。 宋琪琪出来一把拉住我:“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住在附近啊,你不是去过吗?” “走吧。坐车。”她说。 “啊?”我惊讶,“你走了?” “和你一起回学校。” “不是吧,你们继续啊,我不是来搅局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宋琪琪急忙解释。 “你咋知道我想成啥样?”我反问。 “我……”她语结,隨即脸就红了,和我跟白霖的性格不同,完全不爱和人贫嘴。 回去的路上,我俩坐在公交上,宋琪琪一直没说话。 我终於忍不住问:“他是谁啊?” “我老乡。” “只是老乡?” 宋琪琪点头。 “你在我们系至少有一打以上老乡,都没见你那么热情过,还喝星巴克。上次赵晓棠说送你回学校的男人也是他吧?”我说。 她又点头。 “那为什么赵晓棠跟我们上次提到他,你要生气呢?”赵晓棠和我们不一样,为此还和宋琪琪冷战了好久,直到这学期才开始解冻。 宋琪琪又不说话了,转脸看向窗外。 星期天下午五点多,是交通的高峰期。 公交车上不停地人上人下,我俩坐在车子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宋琪琪靠窗,我在旁边,挨著我的是一位中年大婶膝盖上抱著一包超市购得日用品,在大声地和前面的同伴用方言回顾刚才的购物经歷。 过了好长时间,在我认为宋琪琪会继续对那男人的事缄默的时候,她突然说话了。 “他叫肖正,不但是我老乡,还是我高中时的老师。”宋琪琪一边说,一边回头。 (本章完) 第20章 心的墙(1) 第20章 心的墙(1) “那真巧啊,和家乡隔这么远,都还能遇到,真是缘分。”我不禁感嘆。 没想到,宋琪琪却平静地说:“不是缘分。我为了他才不远千里考到这里的。” “啊?” “我高二那年,突然来了一位年轻好看的新老师,很受学生们欢迎,他就是肖正。那个时候,他刚好从省城的师大毕业,分到我们学校教语文,但是並不得志。后来教了一年书,就考了a市的公务员,我也为此考了a大。” 我强忍住惊讶,以前千猜万猜,都没料到宋琪琪选择a大是这个原因。为了爱,平时內向含羞的她,会有这么强大的勇气。 我说:“那现在你终於熬到头了。这件事情,我可以告诉白霖和赵晓棠吗?”我这人藏不住秘密,但是又不確定她想让第三个知道。 “没事儿,好姐妹嘛。你说吧,我无所谓。”宋琪琪说。 后来,她就没再说话,我也就沉默了。 4月10日 星期日 晴 今天,我在街上看到宋琪琪和肖正面对面坐著,你一句我一句,显得那么和谐又幸福。真是惹人眼红。 那么,之於慕承和,薛桐这个人又算什么呢? 五月到了实习期,大伙儿各奔东西了。 上学期就安排好了,我是留校实习。几天实践下来,发现自己的实习的任务便是继续在外语学院的党办守著电脑,给人打下手,每天对著印表机和复印机发愣,唯一的消遣是可以听到平时那些遥不可及的老师们相互八卦。 老师甲突然对老师乙说:“你猜我周末在街上遇见谁了?” 老师乙说:“谁啊?” 老师甲:“就是你们法语班一年级那个个子挺高的女生,叫王颖是吧?” 老师乙:“是有那么一个叫王颖的。” 老师甲:“她居然和一个当兵的在街上逛街,我瞅著那人特別像她们军训那会儿的教官。” 老师乙愣了下:“是吗?”然后没了下面的言论。 老师甲滔滔不绝地说:“我当时和你一起带他们去军训的,错不了。没想到居然凑成一对了。” 另外一位老师丙,將椅子转过来摇了摇头:“现在的孩子啊,都是这样。其实那哪儿是什么爱情,只是三分钟热度。” 老师甲也点头:“我觉得也是。” 老师丙说:“你们说这个我想起去年我教的那个年级的事儿。”这位老师是专职辅导员的,所以对学生工作更有经验。 “新生军训一个月,那些孩子开始挺恨教官的,结果走的时候却哭得稀里哗啦的,拉住教官的袖子,说什么也捨不得。但是他们军营里管得挺严的,不许教官们给任何同学联繫方式。然后女生们还求著我,跟某个教官要了电话號码。说的是,这位教官十月底就退役了,她们想去火车站给他送行。” 老师丙继续说:“见她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也就同意了。一堆人还说,要是那天有课的话,还让我准她们的假。结果,回来以后,过了三个星期等那教官真走的时候,这些小姑娘早把人家忘得一干而尽了。” 三个老师都一起笑了。 “所以说三分钟热度。”老师甲总结,“只是在特定的情况下,会对特定的人有一种崇拜的感情。他们自己小,不明白,就盲目地把这种崇拜幻想理所当然地当成了爱情。” 我埋著头,默默地在报纸上假装写东西,没说话。 这时候,正好陈廷进来拿东西。 老师甲恰好拿他当话题:“军训教官也好,学校老师也好,都是一样。就拿小陈来说,也是挺危险的。人年轻,又长的好,师生年龄差距不大,很容易被女学生当成目光的焦点。” 老师丙哈哈笑说:“陈老师,你小心了。” 陈廷完全没搞清楚状况,被笑得弄糊涂了,纳闷地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也跟著笑了笑,虽然笑得很心虚。 如果用彭羽的话来讲,我和陈廷也不是一国的。 实习时,白霖的爸爸在城西给她物色了一处房產,说是房价涨得厉害,先给她置业,然后才有落脚点让她无后顾之忧地打拼天下。 然后,白霖让我们去一起参谋下那房子如何。 小区不在闹市区,周边还有待开发,但是那个架势完全是本市高档住宅。 赵晓棠感慨:“原来,这个世界上最靠得住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男人,而是有钱的爹。” 白霖一个白眼朝她横过去。 过了会儿,白霖在车里用一种不確定的询问口气问我说:“小桐,你是本地人,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挺好啊,真的。虽然有点贵,但是周边环境不错,肯定能升值。” “你还觉得不错啊。我就觉得离市中心太远了,没整体开发出来之前,真冷清。”宽阔的马路边全是待建的住宅,一路上没有什么人烟,也鲜有看到生活气息。唯一的商业店铺,都是名车的4s店。 所以白霖又嘮叨:“你们看,买什么都不方便。” 我指著车窗外的一家鲜丽的4s店,很诚恳地说:“怎么说什么都不方便呢。买保时捷不是就挺方便的吗?” 白霖:“……” 宋琪琪:“……” 有一次终於耐不住相思,壮著胆拨了他的號码。我正忐忑地琢磨自己开场白要怎么说的时候,才发现另一头迎接我的居然是那个用户关机的提示音。 后来多试几次,听到的都是同样的回覆。於是,渐渐地將拨他电话这个事情,当成无聊时候打发时间的工具。 六月下旬,这个城市突然就像进入三伏天一样,据说全城的空调都脱销了。 周五的下午,终於迎来了一场大雨。雨从六点多一直下到半夜,才终於消去了部分暑气。 第二天起床,我站在阳台上畅快地呼吸著凉快的空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然后就去上厕所。 一蹲下去,发现手机在裤袋里,於是取出来拿在手中把玩。 然后,翻开通话记录,看到慕承和的名字,隨手就拨了出去。没想到那个习以为常的关机提示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有节奏的响铃声。 我的脑子,倏地就蒙了,在我还没有做出下一步反应的时候,电话就被接通了。 “餵”慕承和说。 於是,我终於听到了那个在我的世界中消失了接近三个月的声音。 在这三个月我无数次地在脑海中彩排过,要是电话突然通了,我该如何措辞才显得不唐突。可是我千猜万想,却没料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个场景——我蹲在厕所里,手上拿著手机,然后另一头的慕承和说话了。 “呃……”我冒了一个含糊的音,只觉得天气又猛地燥热起来,额头在滴汗。 “是薛桐吗?”慕承和问。 “嗯。是我,慕老师。” “好久不见,”他说,“我前段时间出差去了,没想到一回来就接到你电话。” “嘿嘿。”我傻笑。 “你在哪儿?” “我……”我只能撒谎说,“我在教室。” 我一边起身回答他,一边单手提起裤子后,习惯性地转身按下水冲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才惊觉接下来的响动会让他充分地感受到,我肯定不是在教室。 一秒钟后,水箱无可挽回地哗啦一下,发出巨大的水声…… 我尷尬地咳了两下,然后转移话题。 “呃,今天天气挺凉快的,你既然才回来,我替你接风吧。” “你准备怎么给我接风?”他语气中带著笑意问我。 “以前都是你请我,本来应该我请你的。但是我现在还没开始挣钱,所以请你继续请我吧。”我厚著脸皮说。 “好。”慕承和笑。 我们约好十二点在市政广场的西边见面。 因为进城的校车半路坏了,害得我在马路上等到第二趟才挤上去,於是足足迟到了二十分钟。 我急急忙忙赶到目的地的时候,看到慕承和正在那边的树荫下。 他坐在台的边沿,两条修长的腿正好折成九十度,上身穿了件非常普通的白色短袖t恤衫。他嘴角微扬,在听著他前面,三米远的一个男孩拉二胡。 那男孩我以前经常在这个广场附近见到他。他家里似乎经济很困难,就出来摆个卖艺的小摊,想凑点生活费和学费。男孩的二胡拉得很好,能把一些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改成二胡独奏,经常惹人驻足聆听。 只是今天,大概因为是中午,听眾就只有慕承和一个。 我偷偷地绕到慕承和的后面,然后叫了一声:“慕老师。” 他回头,看到我,眼睛眯眯笑。 慕承和第一次来给我们代课是秋天,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大年初一。所以我从没见过他夏天的样子。没想到就是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很简单的打扮,完全没有学者的样子,反倒像一个学生。 头髮理得比平时短些,露出耳后浅色的皮肤。 人也显得比以前要瘦一些。 慕承和开著车,在城里找了一家他熟悉的中餐馆。 此刻,已经是正午,原本因为昨日的大雨而消逝的热气又席捲而来。开门下车,明晃晃的烈日和热浪袭来的瞬间,慕承和的眉头蹙成一团,然后带著我,迅速地穿过停车场走到餐馆的冷气下。 “你很怕热?”坐下来后,我忍不住问。 “还好。”他嘴硬地说。 可是鼻尖冒出的那些蒙蒙的细汗却背叛了他。 我忍不住偷偷地乐了,没想到他是个这么怕热的人。 隨即,我想起刚才他在外边还等了我接近半个小时,有些懊恼地说:“那你刚才等我的时候,怎么不找个凉快的地方。” “我正好可以听会儿二胡。” “你对二胡有兴趣?” “我对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有兴趣。”他笑。 就在这个时候,慕承和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来说了寒暄,大概是对方问他在干吗。 他说:“在外面吃饭。你一起来吃吧。还有你们班薛桐。” 我听到这句,心里咯吱一下,立刻猜出来电话这人是谁。 慕承和收起手机说:“是你们陈老师,他一会儿就来。” “嗯。”我不自然地点点头。 一刻钟以后,陈廷出现。 好好的一顿饭,变成了三人谈话。 我真的失落极了。吃过饭,他们要送我回学校,我坚持自己坐车。慕承和看著我上了公交,转身和陈廷一起离开。 我看著他的背影,除了沮丧,还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一直以为,就算是带著对我的同情,至少在他眼中,我肯定是和別人不一样的。也就是这种心理优势让我能厚著脸皮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可是,我却发现,他关心我是真的。不过,每当我进一步,他就会退后一步,无形地在我们之间竖起一堵墙。 就像今天,难道他不知道我是那么想念他,有那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可是,他却让第三个人出现在我们之间。 到女生院门口,正巧遇见刘启。 他笑嘻嘻地迎面走来:“怎么了?薛桐,闷闷不乐的。” 我怕他继续问,便隨口说:“我肚子疼。” 他问:“去看了吗?”神色有些著急。 我说:“没有,我回去休息下就行。”我三两句就打发他,然后撇下他就走了。 回到宿舍,宋琪琪说:“你可回来了。刘启给你送水果来,结果我们宿舍一个人没有,他就等在楼下,我刚回来看到他,才帮你把东西提上来了。”她说完,指了指桌子上我最爱的西瓜。 “呃?” “你刚才没看到他?” “看到了……” 晚上,我在msn上遇见了慕承和。我想了很久,还是发了对话过去。 po3a:白天忘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慕承和:前天。 po3a:你突然就消失了,好像被外星人掳走了一样。 慕承和:现在,外星人发现我居然是个平淡无奇的人类,於是又放我回来了。 po3a:你才不是平淡无奇的人类呢,他们说你iq有两百多。 慕承和:你確定他们不是说我智商250? po3a:嘿嘿嘿嘿。 我忍不住笑了,可是笑过之后,却敛起神色,看了下桌面上原封不动的西瓜,朝著键盘打了一句话,发过去。 po3a:慕老师,你觉得我们现在这个年纪谈恋爱合適吗? 终於走到这一步了。 我只是想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一条不如以前回復得那么快。 慕承和:怎么,小朋友也要谈恋爱了? 我吸了口气又写:是个和我同年级的男生,不是我们系的。 然后,时间静止了。 我看到自己滑鼠的光標在屏幕上一闪一闪,就像我那忐忑不安的心跳。 对话框里显示出,对方的对话状態是“正在输入”,持续了几秒钟以后,那个“正在输入”没有了。 他似乎停顿了下。 於是,我的心也跟著停了下来。 那一个停顿,或许对他只是一个转瞬,但是之於我,却是一个漫长的煎熬,我甚至有关掉电脑夺门而出的衝动。 我安慰自己,也许只是慕承和一个简单的停顿,也许他是刚才写了什么,却发现有错字了,倒回去刪除。 然后,他给了我一行长长地回答:你们这个年纪的爱情总是最美的,好好把握,但是注意不要让自己受伤。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著这行字。措辞得当,字字合理,没有一处能挑得出毛病,完全是一个老师和长辈对晚辈谈话的语气,严谨且诚恳。 可是……可是我想要的並不是这个,完全不一样。 po3a:谢谢老师,我下了。 我心里堵得慌,匆匆写了这七个字,关上电脑。 宋琪琪出门还没回来,宿舍里就我一个人,我对键盘很熟,所以也没开灯。电脑关了以后,那微蓝的萤光也隨之消失。 屋子陷入黑暗。 我静静地坐在漆黑中,听著顶上嗡嗡转的破吊扇,半响没动。 八月初,老妈接到一纸调令,要去b城的另外一座监狱任副处级干部。她说这是处级干部的正常轮换。 调令来的急,所以走得也急。 我对此没有太大的意见,反正她也常年不沾家,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是几十公里还是几百公里都没区別。 临行的前几天,我和她一起去墓地看望老爸。 她替老爸將墓碑来来回回擦了两遍之后,站起来,看著我说:“小桐,今天当著你爸,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嗯。你说。” “你记得我们监狱那个陈伯伯吗?” “陈伯伯?”我不太记得这號人。 “那次你跟我们单位的人一起在外面吃年饭的时候,他坐你旁边。”老妈提醒说。 我想了想,还是记不起来。 老妈犹豫地说:“妈妈想和他再婚。” 我倏然一愣,转脸看她:“你说什么?” (本章完) 第21章 心的墙(2) 第21章 心的墙(2) “妈妈想和他再婚。”她重复了一遍,可是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继续又说,“本来这事我觉得搁一搁,先探下你的口风再说。但是现在我要去外地的,你还有一年才毕业,没个放心的人照看你,我也挺不放心的。” 我呆呆地看著她的嘴唇张合,感到自己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想要溢出来。我只得拼命地瞪大眼睛,然后咬牙切齿地说:“我不同意。” “桐桐……” “我说,我不同意。”重申的这一次,我提高了声音。与此同时,眼睛不小心眨了一下,泪珠就滑了出来。 “桐桐……”老妈又叫我一声。 “你自己想和他结婚,却说是为了照顾我。妈妈,你怎么能这么自私!爸爸才死了四年。他正躺在这里,在照片上还望著我们笑,你就把他给忘了,要跟別人结婚。” “桐桐,你怎么能说妈妈自私?” “本来就是!”我激动地说,“你想过我吗?你想过爸爸吗?他要是知道,会多伤心?换过来说,要是躺在下面的是你,而站在这里和我说话的是爸爸,他就绝对不会这么做!” 她微怒:“我就是因为想到你,所以才把和你陈伯伯的事情延迟到现在!什么叫要是爸爸就绝对不会这么做?你了解什么?你知道什么?你爸爸他……”她越说越气,到了最后一句也是气极,脱口而出,可是说了半句之后又顿时停住,神色一滯,声音戛然而止。 “什么叫我知道什么?”我抹乾脸颊上掛著眼泪,反问她。 “……没什么。”她別开脸,“过去的就过去了,本来就没打算要你知道。” “爸爸他怎么了?” 她嘆了下气,转移话题:“既然你不同意,再婚的事我就不提了,以后再说。” 继而无论我怎么追问,她都对刚才说漏嘴的事情,绝口不提。 一周后,老妈按时去了新岗位赴任,临行前將老爸的抚恤金提了几千块钱出来,替我买了电脑,而且让我开学搬到学校去用。 最近半年,家里的房贷也还得差不多,加上老妈单位涨工资,我们的经济条件也略有改善。买电脑这事,是我大一进校时候就有的愿望,前几天老妈突然又提起来並且立刻付诸行动,却让我异常不是滋味。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单亲家庭都是这样,当父母对儿女有什么期待的时候,就会用物质来贿赂达到目的。 八月底开学的时候,迎接我们最大的事情就是浩瀚的搬迁工作。整个年级要从西区搬回校本部。 我们要在新生入学之前,將全部寢室腾空出来。 学校安排了校车,专门来回接送行李。 可是,看著寢室里那小山似的东西,不要说搬到门口车站,就是拉到女生院门口都是一项艰苦的任务。 这两天,女生院被破天荒地特许雄性生物自由出入,热闹非凡。 一次劳民伤財的搬迁行动,居然成就了很多姻缘。让那些相互之间,在往日被压抑住的情感,突然爆发出来,使不少人搭上了学生时期校园恋爱的末班车。 而我们寢室却门可罗雀。 除了刘启和白霖那痴情的李师兄,居然没有第三个男人来帮忙。 李师兄今年如愿考上了本校物理系的研究生,两个月不见,眼镜的度数又加深了不少,看起来更有文化,也更单薄了。 白霖瞥了瞥他:“得了吧,就你那身板,做搬运,我还看不上。”於是將李师兄哄下楼。 赵晓棠揶揄:“哟,心疼了,还怕我们的行李压死他啊?” 我婉言拒绝了刘启伸出的热情援手。 最后,宋琪琪嘆气:“你说我们寢室咋这么没人气?” 赵晓棠说:“谁让你和宋琪琪找的都是謫仙似的男人,一个也指望不上。” 白霖反驳:“那小棠,你咋就没找个指望的上的人回来?” 赵晓棠回答:“这些学校里的小毛孩,我还看不上。” 於是,我坐回去上网,一言不发,耳朵里就只听见白霖和赵晓棠你一句我一句,爭了半天,从男人的品质探索到爱情的真諦,再辩到婚姻的意义。 眼看日上三竿了,我终於忍不住插嘴问:“请问白大小姐和赵大小姐,你俩想出法子了吗?” 白霖和赵晓棠同时瞪我一眼,那神色仿佛是在怨我打扰她俩切磋唇舌。 最后赵晓棠说:“找搬家公司。” 搬家公司来了四个人,將我们所有东西快捷迅速地搬到目的地。 赵晓棠趾高气扬地说:“看到没有,这就是生活的真諦。” “呸”白霖啐她。 下午去食堂打饭,本部的一切都那么新鲜。 在西区,我们是最老的一群女人,而到了本部突然就变年轻了,周围全是知识渊博、学歷高深的学长们。 白霖两眼闪闪发亮地说:“处处都有爱情的机遇!” 后来,我故意绕道去看了下那个流体实验中心,远远地瞥了一眼,又匆忙离开。 自从那一次在网上聊天以后,我再也不曾和他联繫过。 然而,他亦不曾。 老妈离开后,每隔两三天就会给我一个电话,一下子就比我们面对面待著的时候,说的话还多。 她是个不善於和人交流感情的人,给人的感觉就是硬邦邦的工作狂。而老爸是个极其外向的人,到哪儿都是乐呼呼的,逗人乐。 我从不知道,我的性格是遗传自他们中的哪一个,或者两个都不像? 老妈在电话里问:“钱够用吗?” “够了。” “不够的话告诉我,別去外面跟人家补习了,专八也近了,好好复习。” “嗯,我挺认真学习的。” “我下个月7號回来,要我带点什么吗?” “不用了,不用了。” 放下电话,白霖在旁边总结:“我觉得你老妈去外地以后,你们的感情反而比以前好了。” “不是吧。也许她是想转变我。” “小桐。” “干吗?” 白霖放下书,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你不觉得自私的那个人其实不是你妈妈,而是你吗?” 我怔了下,转而去洗衣服。 其实,老妈走的那天,我就后悔了。我不该和她在爸爸面前吵架,还说出要是躺在地下的是她之类的话。老爸不在这四年,她一个人供我念大学,还要照顾奶奶那边,工作又是一如既往地拼命。他们单位和她一个年纪的女性,很多都是在丈夫的呵护下,赚点零钱就成。 老妈很年轻就生了我,她有些同学的孩子还念高中。 所以,对於她而言,人生才过了一半。 这些道理,我都想得通,但是当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却一时间没法接受。我依旧受不了,要有另一个人来到我的家,完全接替我爸爸的位置。 经过搬迁事件中,刘启不离不弃,义勇帮忙的考察以后,我们寢室的其他人觉得刘启已经是继白霖的李师兄之后,跟大家培养革命友谊的大好青年。 於是当李师兄因为考研成功,请大家吃升学庆功宴的时候,白霖坚持要叫上刘启。 “刘启哥哥是我哥们,你不请他就是看不起他。你看不起他,就等於看不起白霖我!”白霖放下狠话。 李师兄百般滋味地听从了白霖的话。 赵晓棠这一次十分赞同白霖的做法,她语重心长地说:“小桐,男人这种生物,需要处处撒网,重点培养。你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吃饭的时候正好一桌人,李师兄的五个同好,我们宿舍四个,加上刘启。 李师兄的那些同学,都知道他痴迷白霖的那档子事,不停地拿他俩开玩笑,以便於藉机製造曖昧气氛。白霖为了让大家的嬉笑眼光从她身上转走,便不停地將话题移到我和刘启这边。 而赵晓棠就跟一个冰山美人一样,要么不搭理人,要么冒一句惊世骇俗的语言出来。 从餐馆里面出来,大伙儿准备从校园里穿出去,然后到北门那家歌厅去唱歌。 路过商业街的小卖部,白霖说天气太热,请大家吃冰激淋。男生们为了维持光辉稳重的形象,摇头拒绝。 只要有好吃的,我都是来者不拒。於是,我哼著小调,一边拿著小勺舀里面的冰激淋往嘴里送,一边跟著一群人走在学校的林荫大道上。 刘启在旁边,白霖等人隨后。 赵晓棠也没吃,还提醒我:“你好歹顾及下你的形象和体型吧,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 白霖反驳说:“我们这叫自由自在,享受生活。” “对!”我转身附和白霖。 当我转头向前的时候,风正好吹来,將耳边散落的髮丝吹到我嘴里,和嘴角残留的冰激凌沾到一块儿了。 刘启掏出一张纸巾递给我,笑著说:“瞧你这吃相。”然后顺手將我嘴边的髮丝拨开。 我当时右手拿著勺子,左手端著冰激淋盒,轻轻地愣了一下。 白霖首先看到这个举动,顿时乐开,还模仿刘启动作,添油加醋地说:“小桐,瞧你这吃相,好惹人怜爱。” 李师兄和宋琪琪等人也忍不住笑了。 刘启也跟著笑了笑,靦腆地垂头。 我佯怒,对白霖喊:“你再学来试试!” 白霖便笑得更猖狂:“哟,小桐,你害羞了。” 我立刻上前就想揪住她,封住她的嘴。没想到她却跟条泥鰍似的,一下子溜到刘启的背后,嬉笑说:“刘启哥哥,你看,你家小桐恼羞成怒了。” 我去抓她,她却拉著刘启在面前做挡箭牌。 我动作没她敏捷,加上手里拿著冰激淋,刘启又夹在中间,怎么都不成功。我咬牙说:“等我扔了东西来抓你。”然后撒腿转身扔垃圾。 却不想撞到一个人胸口上。 那人的白色衬衫,胸前一大片,顿时被草莓冰激淋的残渣润成了粉红色。 白霖再也没笑了。 我听见李师兄叫:“慕老师。” 白霖和其他几个师兄也跟著称呼了一声。 我抬头,看到慕承和,急忙后退两步。 他问:“什么这么高兴?”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问我,还是问別人,因为这里一半以上的人他都应该认识,所以没好贸然回答他。 宋琪琪急忙抹出纸巾,塞给我。我拿著那沓厚厚的纸,抬起手,停在空中,却没敢下手。 这么一看,发现他的衬衣不是纯白的,而是带著淡淡的蓝色。可是再仔细看,那並不是单纯的蓝色,而是一行行细密的,带蓝色的,竖条暗纹。 冰激淋已经化开,透过薄薄的布料,渗到皮肤上。 我不禁想,那种甜腻腻的感觉,肯定挺难受的。 李师兄不好意思地挠著后脑勺,解释说:“是我快到研究生院报导了,请大伙儿吃饭。” 慕承和点点头,接过我手里的纸巾,隨意地擦了两下身前的污渍。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在我们后面的,是否看到刘启对我的亲昵,又是否听到白霖的那些调侃我和刘启的话。 可是,就算他看到了。那又有什么呢? 白霖惆悵地说:“慕老师啊,让薛桐给你洗了吧,或者赔你一件。” 我不敢看慕承和,却隱约感受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滑过,再从刘启身上带过,最后扫过所有人,眯著那双清亮的眼睛,淡淡一笑:“不用了,没那么金贵。你们好好玩,我去办公室。” 语罢,就绕道离开。 望著他远去的背影,赵晓棠痴痴地说:“这个就是你们传说中的慕老师?”这是她初次见到慕承和。 “不是他,还能是谁。”白霖说。 “这哪儿是人啊,”情圣赵晓棠兴嘆,“明明就是九天玄女下凡尘。” 我们其余九个一同沉默了。 最后,李师兄发现一个问题:“我记得刚才慕老师不说他要到办公室吗?” 另外一位师兄答:“是啊。” 李师兄又问:“可是,他刚才去的方向明明是图书馆吧?” 白霖说:“人家慕老师先回图书馆换衣服,不可以啊?” 我们再次默然。 对我们而言本部校区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本部的宿舍和西区不一样,並非女生一个大院,而是女生楼和男生楼,相互之间毫无规律地穿插著。 我们宿舍的阳台正对著对面某个系男生楼的窗户,中间大概有十米的间距。 全校的电视机都是一个牌子,有时候我们的遥控器不知道掉到那个旮旯里了,就跑到隔壁去借来用。 结果,有一回突然发现电视在没人控制的情况下,自己换台了,跳到番茄卫视。 我说:“难不成这电视年生太久,抽筋了?” 白霖耸耸肩:“也许吧。” 然后,我又拨回芒果台,一分钟以后又成了番茄卫视。 白霖也开始觉得诡异了。 “难道它喜欢番茄,不喜欢芒果?”我问白霖,隨带琢磨了下我们这位新朋友的嗜好。 最后才发现,捣鬼的不是电视机,而是对面楼的男生。电视机对著阳台,那边是男生楼。他们的遥控器正好在可以控制我们的电视。 后来,我们閒来无事也以其人之道坏其人之身。 就在这种愉快新奇的新校区生活氛围下,却发生了大学期间,我们宿舍最震惊的一件事情。 那天是星期一。 我们一早有精读课。赵晓棠在寢室里弄头髮,磨嘰了半天,到教室已经迟到了。精读老师早就习惯她这样,连头也懒得抬。 因为外语专业教育的独特性,一个班只有二十个同学。位置也比较固定,所以谁缺席一目了然。 另外一个不利的就是,回答问题轮得特別快。 因而我们四个喜欢坐在一块,以宋琪琪为中心。这样,被点名翻译的时候,可以相互帮助。 赵晓棠是最后一个进教室的。 十分钟之后,门口又出现一人,一个年轻陌生的女人。 她敲了下门,问:“请问这是英文系一班吗?” 她问得还比较有礼貌,却看不出有什么事情,於是泛读老师答是。 女人得到確定答案后,朝讲台下扫视一眼说:“我找下宋琪琪。” 宋琪琪诧异抬头,给老师打了招呼后狐疑地走出去。 女人看到跟前的宋琪琪,確认道:“你就是宋琪琪?” 宋琪琪点头:“是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吗”字还没说完,女人扬起一掌就跟宋琪琪摑下去,啪的一声,清脆地迴荡在走廊上。 我们坐在教室里看著这一幕,都倏然一惊,全呆了。 (本章完) 第22章 心的墙(3) 第22章 心的墙(3) 隨著那个巴掌,女人露出原型尖声骂道:“你们学校怎么有你这种学生,敢勾引我老公。”一边说,还一边顺手揪住她的头髮,露出狰狞的神色,另一只手去扯她的头髮。 这下,我们终於反应过来。 白霖坐外边,第一个衝过去推开那女的。 其他同学呼啦一下挤出门,都申討那女的: “怎么打人啊?” “你凭什么打人!” 女人被掀了个踉蹌,再看到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对付她,更加地歇斯底里了,手里揪住宋琪琪的长髮不放,继续提高声音唾骂道:“说我凭什么打人?就凭她勾引我老公,破坏我家庭。狐狸精,他还当过你老师呢!” 我们三人都是一怔。 这个动静响彻整个七楼的走廊,好几个班都停下课,围出很多人看热闹。 最后,惊动了系上的领导。 在老师们的劝解下,女人才停止了谩骂,一起去了办公室。 女人冷静后,带著眼泪道出事情原委。我们这下才知道,她是肖正的妻子,俩人居然已经结婚三年。 我震惊了,看著宋琪琪,都说不出话来。 宋琪琪一直垂头不语,那个鲜明的五指印赫然掛在脸上。 系主任说:“不可能啊。宋琪琪是我们英文系最品学兼优的同学,是不是哪里误会了?” 肖正的妻子抹了抹眼泪,冷嗤下:“误会?” 赵晓棠三步走上去,站在宋琪琪的跟前:“琪琪!” 宋琪琪埋头,整个人麻木一般,还是不说话,也不看人。 赵晓棠说:“宋琪琪,你告诉她,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肖正已经结婚了,都是他骗你的,你比他小那么多岁,还是学生,他骗你多容易啊,就像大人骗小孩一样。” 缓缓地,我看到宋琪琪抬起脸,眼眶是空洞的,回答道:“不是。” “从我十七岁开始爱上他,到现在,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骗我。” “他说他结婚了,我说我不在乎;他说他不会为了我离婚,我说我不在乎。他说他也不会给我个好结果,我也说我不在乎。”宋琪琪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在这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清晰。 然后,赵晓棠的手抖了一下,抬起来,狠狠地扇了了宋琪琪一巴掌:“我打死你这个没出息的!” 这么多年,赵晓棠对什么都是很冷淡,连考试掛好些科,数次被辅导员警告不能拿到学位证,我见她也是冷笑著满不在乎的样子。 而此刻的赵晓棠却是掛著泪,抖著手,一边含著怒气要继续摑宋琪琪,一边说:“真想抽死你!” 她下手比肖正的妻子还要重。 宋琪琪也不躲,就这么硬挺挺地站在那儿受著。 我挡在宋琪琪的前面,哭著对赵晓棠喊:“別打了,小棠。她够疼了,別打了。” 白霖也死死地拉住赵晓棠。 最后,四个女生就这么在办公室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因为老妈那个特殊职业,我从小就能从她那儿听到一些监狱里服刑女性的过去。据说女性犯罪,很大部分起因都是为了家庭或者爱情。 老妈常用一句名言来形容她们——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我不知道,赵晓棠摑宋琪琪的时候,脑子里是否也是这句话。她这人爱独来独往,寢室里四个人,感觉上她不太爱和我们参合在一起,所以感情上有些疏远。 可是,当她打了宋琪琪以后,又跟我们一样紧紧抱著哭那会儿,我才明白,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喜欢將情感藏起来。 当天的事情,有很多人看到,所以闹得很大,人多嘴杂,一传十,十传百,留言就满天飞了。 肖正的妻子一定要学校开除宋琪琪,不然就让a大的名字上报。据人转述,她的原话是:“让社会各界看看,什么名校,什么才女,儘是脏水。” 系上也没表態,就叫宋琪琪先停课几天,好好反省,等待处理意见。 那几天,她一直没出门,要么在床上躺著,要么在椅子上坐著发呆。她妈妈也在从老家赶到a市的火车上。 辅导员又怕她想不开,要我们在她妈妈到学校之前,看著她。 背著宋琪琪,白霖问:“要是真把琪琪给开除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毫无底气地安慰她。 “校规里有这条吗?”白霖又问。 “不知道,以前没注意。”我嘆气。 “我们一起替她想想办法吧。但是要是真被开除了,这辈子还谈什么將来?”白霖说。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那个平时特別关爱我,而且和蔼可亲的吴书记。可是他从开学以来一直在外地开会,管不了这里。 第二个是陈廷。 陈廷说:“我也只能试试看,毕竟影响太坏了。” 我言谢后,准备离开,却又被他叫住。 他说:“薛桐,你跟宋琪琪说,希望她能够回头。那样的感情,根本不是爱。那个男人也没资格在她面前提爱这个字。幸好他几年前就转行了,不然他也不配当老师。” “谢谢陈老师。我们一直在劝她。”陈廷是个好人。 他又说:“她在中学时代对那男人的好感,只是对年长男性的一种依赖,仅仅是在渴求父爱。本质只是这样,並不是什么爱情。” 他说完之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那几天,我想了很多。 宋琪琪的双亲都是工人。妈妈长得很漂亮,歌儿唱得好,年轻的时候在厂里是出名的美人。而宋爸爸是她一个车间的同事,其貌不扬的。但是她妈妈认为他对人好,老实本分。却没想到,老实人却总害怕老婆在外面偷人,於是结婚之后只要宋妈妈多和哪个男人说句话,一回家肯定就是拳脚相加。 宋琪琪出生之后,宋爸爸的这个脾气有增无减。后来有个亲戚无意间说,宋琪琪长得不像他,便更加怀疑女儿不是他的亲身骨肉,一不顺心就拿宋琪琪出气。 常年下来,父女之间几乎没有感情。 所以陈廷总结出宋琪琪对肖正的爱,实际上就是对父爱的一种渴望,也並非全无道理。 那反观我呢? 我和宋琪琪何其相似。 后来,经过三方调解,给了宋琪琪一个记过处分。鑑於事態的影响,学校让她妈妈领她回家,停课三个月,停止了她的奖学金和所有个人荣誉的申报。 每每看到宋琪琪空荡荡的床铺,不知道怎么的,我居然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冷静思考了一个多星期之后,我终於下定决心约慕承和在星巴克见面,就是几个月前我偶遇肖正和宋琪琪的地方。 这回,我早早就到了,坐在宋琪琪曾经坐过的那个位置上,瞅著外面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 那天和他,还有陈廷吃饭,大部分是陈廷在找我说话。 我一直觉得慕承和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可是那天,他说话却是极少,有时候看著我,又看著陈廷,就像一个旁观者,鲜有加入我们的话题。 其中,我们聊到西区三食堂的那个充饭卡的老师。 我气愤地说:“那个胖乎乎的老师,要是给他一百块,需要他找零,他就会把钱扔出来,口气恶劣地说没零钱。然后要是拿著五块一块的凑成二十元,去找他充卡,他还是会不耐烦地將钱推出窗口,叫人拿整钱。你说,他究竟想要怎样?” 陈廷乐得呵呵笑:“是吗?幸好每次我都是拿著整钱去充一百。” 我转脸问:“慕老师有没有遇见过那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哪怕一个小小的问题,都不肯用言语来靠近我。 直到陈廷出来打圆场。 反倒是在msn上,我和他说话要隨意些。 所以,我总觉得他应该是知道了什么,而故意迴避我的。 整点的时候,慕承和如约而至。 我迅速地站起来问:“你要喝什么?我去买。” 来这里之前事先经过白霖培训,她说星巴克需要先去柜檯付款,然后自己端到座位,跟麦当劳一样。她叫我一定记住,免得像个土包子一样,闹笑话。 大概是我的动作太激烈了,让慕承和愣了下。 他说:“我去吧。” “不行!今天我请客。你喝什么?” 见我坚持,他也没继续和我爭,便说:“隨便,只要不太苦的都行。” 然后我在收银台,仰著头朝著那价格表看了半天,只觉得眼繚乱,最后对服务生说:“我要不苦的咖啡。”说出去以后,我都觉得我这句话挺脑残的。 服务生笑眯眯地说:“我们最近推出的新品,黑樱桃摩卡,比较甜。” “那我买两杯。” “请问,要什么型號的,大中小?” 我又问了一个丟脸的问题:“价格一样吗?” “不一样。” “那我要小杯。” “两杯小號的黑樱桃摩卡,一共七十元,还需要什么吗?” “不要了……”我艰难地从钱包里掏钱,端著两杯咖啡回到座位,只觉得心在滴血,早知道就不装清高了。 慕承和问:“找工作的事情怎么了?” “其实……”其实我上午只是借用这个话题,约他出来的,但是台词我都想好了,“其实我挺犹豫以后的工作的。” “不知道怎么抉择?” “是啊。我们学校不是十一月有一个招聘会吗,我挺想试试的。可是那天,辅导员给我说,系里准备推荐我留校。” 慕承和沉吟了下:“和家里商量了没?” “我妈调到外地去了,在电话里跟她提了下,她说我怎么选都行。” “你自己怎么想的呢?”他问。 “不知道……”我愁眉苦脸地说。 他大概早就意料到我的答案,毫无意外,替我分析:“有没有想当翻译?” “做梦的时候那么想过。可惜我那点外语水平,当专职翻译太寒磣了。”以前没好好学习,后悔啊。 “想进企业公司做职员?” “人家学的专业我不会,我学的专业人家都会。我去了能干吗啊,只能做个文员,打打字跑跑腿。白霖说要是想出头,就做销售,但是我脑子又笨,干不了。” “那要不考虑下留校?” “当老师?” “怎么?也有意见?”他摇头笑。 “说实话?” “……”他没回答,估计觉得我这问题问得挺鬱闷的。 我只好实话实说:“我觉得当老师挺枯燥的,年年都对著那课本,照本宣科,重复一遍又一遍。最后都跟唐僧似的,囉唆不说,讲话嗓门也大。” 他笑了。 “我没说你啊。”我急忙解释。 稍许,我又不禁问:“慕老师,你怎么想要当老师的呢?” “我除了物理什么都不会,没办法,就只能当老师了。”他说。 “你瞎说,据你那些学生传播,说你又要拿什么奖了。” “我哪个学生这么爱给我打gg?”他没好气地说。 我吐了吐舌头,不敢出卖李师兄,急忙改成装作喝咖啡,还大大地呷了一口,果然甜到腻歪,真后悔。可是我转念一想,好歹三十块钱,总比喝起来还是苦的强。 他突然说:“我个人觉得你还比较適合当老师。” “为什么?”我侧头问。 “性格隨和,跟什么人都能亲近,一天到晚乐呼呼的,也没什么心机,校园的大环境挺適合你。不过……” “不过什么?” “要是你想留校的话,本科站不住脚,迟早还要继续考研,这也是你要考虑的东西。” 然后,慕承和又分析了多条利弊。 我看著他的脸,涌出许多思绪。 以前我看书上说,爱情不仅仅是一瞬间的悸动,而应该是你觉得,你和坐在你对面的这个人,可以廝守五十年,不论油盐酱醋酸甜苦辣,不论病痛死亡,都能泰然地相互扶持。 我从未想过,要是我真跟慕承和结合,然后一起过日子生子,一起变老,甚至一起面临死亡是什么样子。 我从未这么想过。 我只是想,要是他对我好,要是他一直这么关心我,要是他说他喜欢我,要是他能够將我拥在怀里。我心中肯定会无比的欢喜和激动。 我想要的只是索取,就如我对父亲的索取一样。 每次,我遇见困难,第一个寻找帮助的是慕承和。我失落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也是慕承和。 因为他给我宽慰,给我鼓励,给我关怀。 那一回老师们在办公室里说的话:只是在特定的情况下,会对特定的人有一种崇拜的感情。 这一刻,我不禁笑了。 即使带著些许苦涩,我仍然笑了。 他问:“我说错了?” 我绽开微笑,说:“没有。” 他怔了下:“想好怎么选了?” 我点头:“想好了。” 既然,它还不是爱,仅仅是喜欢。既然,这份喜欢也没有得到他的回应,那我就趁它还没打扰到他的时候,就將它冰冻起来,珍藏在回忆里。 然后,又聊了些別的。 眼见日落,我还要回家拿东西,便先离开。他则说他不著急,反正现在塞车塞得厉害,就再坐会儿。 我出了星巴克,走到同一边的站台上等公交,站了小半会儿,还没来车。看著缓缓移动的车辆,我忍不住又回头,远远地瞅了那边一眼。 他坐在那里,侧面对著我。 因为距离太远,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知道他端著马克杯,在继续喝那杯摩卡,有一下没一下的。端咖啡的是左手,那一只给过我很多暖意和幻想的左手。 我顿了一下,然后匆匆地跑了回去,推开玻璃的门。 门上的铃鐺响了一下。 刚才接待我的那位服务生正在收拾最靠门的桌子,见我进来,温和地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慕承和闻声,轻轻回头。然后,他的视线和我碰在一起。 我缓缓走近。 他站了起来。 “刚才忘记说了,”我真诚地说,“慕老师,谢谢您。你是个好老师,能做你的学生,是我大学四年里最幸运的事情。” 慕承和用他那双清亮的眼睛盯著我,半晌没有说话。 最后,我说:“再见。” 他回答:“再见。” 就在我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慕承和突然拉住我。正值初秋,我穿著薄薄的长袖衫。他的五指扣住我的手腕,隔著质的布料,掌心的温度穿透过来。他没有很用力,却迅速而有效地止住我离开的步伐。 我诧异地回头。 他微微顿了一下,继而平静地说:“现在不好坐车,我送你。” “没事儿,我家离这里挺近的,只坐两站,我走路回去也很快。” 他点点头,鬆手:“那你路上小心,回学校別太晚。” 我回到大街上,一直朝前走,过了红绿灯,继续朝前走,一直不敢回头。 (本章完) 第23章 听见(1) 第23章 听见(1) 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了半天之后,接到白霖的电话。 “你去哪儿了?”她劈头就问,“到处找你,手机也老不接,我都打了n个了。” 我愣了下:“怎么了?”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离晚上表演还有一个半小时了,你带的琵琶呢?”她怒气冲冲地质问。 我这下才想起来,自己除了见慕承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回家拿琵琶,然后借给我们班跳古典舞的那位女同学做道具用。 “我马上回去拿。”我幡然醒悟。 “你还在路上?”白霖更恼。 “不远了,我马上就到家了,而且用人格向你保证绝不迟到。”我差点指天发誓。 “好,你要是敢来迟了,我一巴掌拍死你。”白霖放出一句狠话。 我嘿嘿一笑,一点也不生气,掛了手机,急急忙忙就往家赶。 我知道,这一台演出对大家有多重要。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学校每个月月末的周五晚上都会办一台节目,地点在西区的篮球馆,每个系或者学院轮著来,一轮下来也是一年了。 十一月正好是外语学院。 我们学院有英语系、德语系、法语系、日语系和俄语系,五个专业。每个系都分摊两到三个节目,正好凑成一台一半小时的文艺晚会。 白霖之前是我们学院的文艺部副部长,只是到了大四,就退下来了。上个月却又被辅导员抓住,帮学妹们做事,负责英语系的节目。她这人虽然不怎么会跳舞,但是指挥人的能力是一流的。 不知道怎么的,这些大四还参与其中的同学,没有前三年的那种懈怠,反而更加认真了。 也许是因为我们是毕业班了,有点绝唱的味道。 我是个老不收拾的。琵琶被放在柜子里,外面的皮箱早就刮破皮,拉链也坏了,显得很沧桑。我对著这个盒子,迅速地琢磨了下,决定不带著它,不然太破坏我形象了。可是当我这么抱著一把赤裸裸的琵琶,站到公交车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决定。 很多人对我瞧了又瞧,探究视线落在琴上,然后滑过我的脸。 我抿了下唇,人家不会以为我是准备在夜市上摆摊卖唱吧。 待我赶到西区,离节目开始还有十来分钟。他们正在后台化妆。 我们班跳飞天的那个女孩儿已经化好妆,头上戴著假的髮髻。白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套,西游记里的神仙姐姐们身上的衣服,给她穿上。我喘著粗气,慌忙地將琵琶递过去。 白霖欣赏著自己的杰作,得意洋洋的问我:“怎么样?” “美得跟那个嫦娥似的。” “人家跳的是飞天,又不是嫦娥。”白霖纠正。 “不就是一回事儿吗?” “怎么是一回事儿了?” “嫦娥就是吃了仙丹,飞上天的,对不对?”我问。 “对。” “那不就是飞天了。” “可是……” 就在我和白霖在后台絮絮叨叨地討论嫦娥飞仙原理的时候,我们听到主持人开始报幕了。 “同学们,老师们,大家晚上好。送走丹桂飘香的秋天,我们迎来了寒风初上十一月。初冬的季节,多了份冷气,少了一份暖阳,但是我们的现场却情深意暖……” 號称我们外语学院“院”和“院草”的两位主持人站在台上,带著脸颊的两坨红晕流利地搭配著开幕词。 “我去看节目了,祝你们演出成功。”我说完就朝看台走去,只听见白霖在后面喊:“记得帮我占个座位,我一会儿去找你。” 我头也懒得回,做了个ok的手势。 可是歷来外语学院办节目场面都是最火爆的,我哪还找得到座位,最后只得在看台的楼梯上找了个旮旯,席地坐下。 幸好,这是篮球馆,看台对舞台是居高临下,不然我这种高度別说坐下,就是踮著脚也不太能看得见前面。 第一个节目是法语系的独唱。 第二个节目是英语系大二的一个热舞。 灯光比较昏暗,我环视了下四周,有一些见过,有一些完全没见过,但是大部分我都完全不认识。妈妈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也仅仅几个月没来过西区,就对这里的人很陌生了。 不知道赵晓棠来没有。 我拿起手机给她发了个简讯,不到两秒钟她就回了。 “我在。你在哪里?我帮你们占了座位。” “我在后面。”我又发给她。 然后,我看到前面左手方,有个人站起来,回头望,那人是赵晓棠,她在人群中找我。赵晓棠的身影,吸引了很多男生的视线。 她是个异常漂亮的人,本该有更多的仰慕者,只是她那和这个学校格格不入的个性,嚇跑了这些同龄的男生。 当我挤到赵晓棠身边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 “白霖找到你了吗?”她问。 “找到了。” 我怕她继续问下去,故而转移话题说:“你有节目单吗?我们那个节目是第几个?” “你自己看。”她隨手將预告单给了我。 这个时候,台上俄语系两个男生表演的魔术將全场的气氛突然就点燃了,掌声长久不衰。其中一个男生,拿起话筒,俏皮地笑了下:“我今天有两个任务,第一个是表演魔术,已经完成了;第二个是受主持人朋友委託,为我的学妹报幕,下一个诗朗诵《rвacлю6nл》。显然大家都知道,为什么他让我来说的原因。” 男生示意了下,舞台一侧的男主持人。然后大家都笑了,显然因为他们要用俄语原文作题目,实在让“院草”有些为难。 男生说:“好了,不笑了,让我们以另一种心情来听这首诗。它的作者是普希金。” 然后,灯光暗下去。 在一段轻吟的音乐的铺陈下,我听到了那首诗。先念了一遍俄语,然后是中文。 r вac лю6nл: Лю6oв ьeщe,6ыtь moжet, В дyшe moen yгacлa he coвcem; ho пyctь oha вac 6oльшe he tpeвoжnt; r he xoчy пeчaлntь вac hnчem. r вac лю6nл 6e3moлвho,6e3haдeжho, to po6octью,to peвhoctью tomnm; r вac лю6nл taknck pehho,tak heжho, kak дan вam 6oг лю6nmon 6ыtь дpyгnm. 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失; 但愿它不会再去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著羞怯,又忍受著妒忌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 女孩儿说完中文段的最后一个字,手里的话筒放下去,久久没有动。她的发音,和慕承和有些不一样,浅浅的,很轻盈,却是一样动人。她穿著一条白色的裙子,站在舞台的聚光灯下,一双盈盈的大眼睛望著下面的观眾,透明得像个精灵,是在这样喧囂的晚会上,一只寂寞的精灵。 然后,掌声打破了这一切。 我听见旁边有人说:“我最烦这种诗朗诵了,而且要不是后面的中文翻译,前面听起来完全像鸟语。 有一人说:“我觉得还好,你看,那女生长得挺不错。” 然后,有人哈哈笑起来。 赵晓棠跟著大家鼓掌时,回头看我一眼,然后诧异地说:“薛桐,你怎么了?” “啊?”我回过神来,隨手一抹脸,发现自己在不知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然后,我不知道接下来又演些什么节目,只记得会宿舍的路上白霖紧紧地抱住我,很大声地说:“哭什么,我们不要他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要有骨气!” 10月21日 星期五 多云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不知道怎么的,听到这里就哭了。 十一月的a城,总是下雨。 我拿著书出了寢室楼,走了几步发现雨点比我想像中大多了,即便小跑了几步,到了女生院外面的桉树下躲雨。正在我琢磨著,是不是要打道回府的时候,一把伞撑在了头上。 我回头,看到刘启。 “真巧。”我说。 “是啊,我刚好路过。” 我笑了笑和他打马虎眼。 “我去图书馆自习。” “我也是。”他扬了扬手里的书。 “你看英语六级?” “是啊,现在找工作竞爭大,明年最后试著过一次吧,顺便还能问问你。” 我的头垂下去,依旧感受到他那灼灼的目光。他肯定不是刚好路过,也不是努力想过六级。也许他一直在这里等我,也许是白霖通风报信。 我想到白霖说的话:给他一次机会,也就是给我自己一次机会。 我挪了挪脚步,然后將视线转向远处,故作不经意地说:“好啊,但是请我当辅导,得计时收费。” 他先愣了下,驀然就乐了。 “我们这么熟,可不可以打个折?”他问。 “不行。而且比辅导高中生还贵。”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大学生。你没看见大学老师比高中老师工资高?” “有吗?我觉得收入差不多呀。” “你没诚意。如果你一直这么唧唧歪歪的,我就替你另外介绍一个肯打折的老师。”我恶狠狠地说。 “……”这一招很灵,他即刻噤声。 我俩就这么走在去图书馆的林荫道上。刘启为我撑著伞,然后穿过行政楼旁的人行道。我一直觉得这个地方和以前西区四教楼下的路很像,大概是因为都种著梧桐树的缘故。 我回头瞥了一眼。 刘启问:“有熟人?” 暮色下,我回答著没有,但是眼睛仍旧盯在那里好几秒才移开。 我好像看到了那个地方有另一个自己,还有旁边的慕承和。 女孩儿蹲在地上为他找隱形眼镜,而他站在那里替她撑著伞,遮住坠下来的雪。最后,他对女孩儿说:“你可真是个孩子。” 如此的场景,恍如隔世。 渐渐地,两个人一起去自习,一起去图书馆已经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某日,我从专八的复习题里抬起脸来,嘴唇撅起来和鼻子一起夹住笔,打量了桌子对面的刘启好一阵子。他似乎被我盯得浑身不自在,不禁问:“你干吗?” “为什么要喜欢我?” 虽然我压低了嗓门,但是旁边的另一个男生依然察觉了,抬头看了看刘启又看了看我,隨即埋著脑袋偷笑。 我以为刘启会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你之类的话,却不想他却尷尬地將书立起来挡住我的视线。 盯著那本英语六级的模擬题封面看了半天,他仍然维持那个动作不投降。於是我投降了,转而继续做我自己的作业。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提示有简讯。打开手机,我发现来信人居然是刘启。我狐疑地看了一眼又开始埋头写字的他,再將简讯打开。 “因为你很可爱。” 当看到他发了这么一行字给我的时候,我扑哧就笑了出来。 旁边那个看好戏的男生又狐疑地转头打量我。我回瞪他的时候,无意间扫到他手边的一本杂誌,笑容褪去。 那是一本我从不会借阅的自然科学类专业杂誌。在封面上选载著页內的一些文章的主题,其中一个醒目的標题上赫然出现“慕承和”这三个字。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只得任它在那个名字上流连。 男生和我之间隔了一个空位。杂誌和他一堆书一块儿被隨意地搁在空位的桌面上,离我的右手不足一尺的距离。 我的手轻轻抬起来,然后朝它移动,眼看著一点一点地接近,就再要触到书的时候,终究迟疑了下,手指卷回掌心,隨即缓缓地缩了回来。 宋琪琪重回学校的那天,已经是临近期末考试了。我和白霖两个人去车站接她。她从验票口出来的时候,让我们吃了一惊。她把原来的长髮剪短了,围著一条厚厚的围巾,显得脑袋更小。 宋琪琪看到我们的第一句话就说:“好想你们啊。” 第二句话则是:“我已经和他分了,我发誓。” 至於为什么想通了,怎么分的,她却没有说。而肖正早成了全寢室的一个雷区,我们再也不会在她跟前主动提起。不过,宋琪琪说到做到。別说单独出门,就连电话也没怎么用了。果真就和肖正断了联繫,学习却更加拼命。 年底的最后一天,我和宋琪琪一起端著脸盆去澡堂洗澡。 她走在旁边突然问:“你跟慕承和的事情呢?怎么这么久也没听你和白霖提他了?” 我咧嘴笑道:“还提什么呀,落有意流水无情的,丟人死了。” 她怔了一下,走了几步又问:“为什么?” “不都说了么,怪我自作多情来著。” “不是因为我吧?” 我急忙否认:“不是,不是。” “希望不是。不然就一竿子打翻一船了。我和……肖正,跟你与慕承和完全不一样。”提到肖正这个名字的时候,宋琪琪说得很慢甚至还迟疑了一下,似乎是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用一种自然语调说出来。 我冲她笑了一下,不再谈这个令人失落的话题。 我们系比刘启他们考的科目少,提前一天结束考试。上午刚一考完,才过了一个中午,外语系的那几栋楼的人都少了大半。我也琢磨著是不是该顺点杂物或者冬天的装备先搬回家去。不然任由它们这么屯著,到下学期毕业的时候,会更烦人。 说干就干。 两个小时就整理了满满一箱子,跟白霖打了个招呼之后,我一个人拉著行李箱出门了。 白霖在身后大声问:“你晚上回吗?” “要回来。” 从女生院到学校大门口的公交站,大概要走二十来分钟,如果走大路的话要绕著学生活动中心兜一个大圈。我和白霖时常从小水渠边的小道抄近路,能少走好大一截。 我拉著长方体的大號行李箱打破了小径的寧静。箱子下面的軲轆和水泥地摩擦的杂音虽然刺耳却有节奏。我哼著小调,让这两种声音交相辉映。 哪知,好景不长,軲轆忽然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咔嚓声。 我试著再拉了拉,箱子只有左边朝前移动的趋势,而右边屹立不动,很明显地告诉我,它的轮子坏了。 箱子是拉不动了,我只得给刘启打了电话,然后自己再费力地试著提起东西往前走。 (本章完) 第24章 听见(2) 第24章 听见(2) 小径的中间有个转角,內侧都是浓密的灌木丛,所以无论从哪一头来,都只听得到脚步声,而很难清楚转角另一边的情景。也是因为如此,刚开始这里成了a大的十大受欢迎的约会的隱蔽场所之一。只是,后来行政楼改在这旁边,来来回回的老师、领导多了,便又冷清了起来。 此刻,我听见那边有人一边谈著话,一边慢慢地朝我走来。 “前些年信息学院那边选择的那个课题。想必你也听说了,歷经三年多时间的攻关,终於研製成功。年底,他们获得军队科技进步一等奖,我们全校都通报表扬过嘛。本来这个课题前瞻性强,技术含量是很高的。可是谁想,当我们满心欢喜地拿著科研成果到部队找婆家,想推广时,才觉得尷尬。老陈他们事前没有深入部队进行调研论证,虽然成果虽然好,部队却用不上,最后只好拿回来锁进档案柜,真正成了中看不中用的摆设。所以,我们全校都应该反思啊。小慕,尤其你们也是和军方合作。”一位中年男子语重心长地说。 我听见那人口中长篇大论后,结尾出现的“小慕”二字,心中咚了一下。 果然,慕承和的声音隨后传了过来。 “我们会注意的。”他说。 霎时间,我慌了神色,想找地方避一下。可是这下硬著头皮继续走也不是,往后退也来不及。要是我撒腿往回跑,也许来得及,但是箱子怎么办,总不能扔在这儿吧。孤零零地放在这里,有点像搞恐怖活动的工具。 小径右边是小水渠,不能往下跳,何况即使我跳下去,也要被发现的。左边是一人高的灌木丛。我的脑子了飞速地思考著,最后下定决心拖著行李跳到丛里,躲在灌木背后。 还好他俩跟閒庭信步似的,走得慢。 我就位之后,才一步一步地慢慢踱来。 “你母亲最近身体好吧?”那人又问。 慕承和说:“还好。” 我蹲在万年青的背后,透过草叶的缝隙,紧张地注视著路面。 “上个月,我去b市开会,遇见过你母亲。她那张嘴啊,还是年轻时那么厉害,就因为你,我现在都害怕见她。” “怎么?”慕承和问。 “你说怎么,你肯定比我清楚。”那人笑说,“小慕啊,今年二十八了吧,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成家了。你要是有了称心的带回去给你母亲看看,否则她还怪我们搞科研耽误你。” 不知道慕承和是不是在笑,却是未接话。 我听著他俩的谈话声渐渐远去,想站起来確认下,却又不敢贸然前进,只好对自己说:再等等,再等等。 哪知道,就在等待中,又有脚步自远而来。我仔细分辨了下,是单独的一个人。这个人最后居然在靠近我的地方停下来,隨即定在我躲藏的万年青前面驻步不前。 我盯著那双鞋子,有点狐疑,觉得很眼熟,好像就是刚才见过。这么一想,脸色倏地就白了。 然后,鞋子的主人居高临下地说:“薛桐,你蹲在这儿做什么?” 我迅速地仰起脸,触及慕承和目光后,噌地一下站起来,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一时间脑子短路了,恨不得像日本忍者一样扔颗烟幕弹就能就地消失。 “你在找东西?”慕承和勾起嘴角问。 与其说是一个问句,不如说是他在提示我。我立刻点头:“是啊,找东西。” “找手机?” “是啊。”我附和。 “在哪儿?”他侧了下头,问我。 “这不……”我话还没说完,倏然发现电话没在手上,再下意识地摸羽绒服的口袋,也是空的,电光石火间,才想起给刘启打了电话之后,顺手放回了双肩包里。 我心虚地改口说:“这不……放回包里了。” 慕承和闻言笑了,眼睛眯起来,然后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唇角的弧度更深。 我这下才反应过来,是不是他给我下套了?先替我编了个谎,再让我自动现原形。瞅著他那双溢满笑意眼睛,我更加確信了自己的结论。 这人居然又整我! 於是,我赶紧换了一个哀怨的眼神回敬他。 他站在外面,我站在里面,中间隔著一颗半高的万年青。这个时候,只见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然后走进一步。 我有点狐疑地盯著他。 没想到的是,他却忽然抬起左手,朝我伸过来。 我的心骤然加速。 眼看指尖离我越来越近。 一尺,半尺,一寸,半寸…… 就在要触到我的前一刻,我下意识地將头偏了一下。就是这么微小的一个角度,就避开了他左手的手指,让它们很尷尬地停在了空中。 剎那间,我看到慕承和的双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速地闪过。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神色。 它消逝得是如此之快,完全没有给我机会和时间,將它弄懂。 以至於后来我想,我这么粗线条的人,是不是永远也搞不懂一些事情。 转瞬之后,笑容又恢復到他的脸上。 他收回手,问我:“你准备一直站在里面,继续践踏我们学校的草?” 我啊了一下,赶紧跳了出来。 “在这儿干吗?” “我……我……等人。” “放假了?” “嗯。”我说,“正好收拾点下学期用不著的东西,拿回家去。” “找到工作了?” “还……没有。”我有点沮丧地说。 “寒假打算怎么过?” “妈妈要我下个星期去她那儿,和她一起过年。” “哦,”他说,“我也会在外地。” 谈话似乎到此告了一个段落。 为了打破这个寂静,我主动问:“工作忙吗?” “还行。” “你也別太挑剔了。”我突然又说。 “嗯?”他一时不明白我指的什么。 “我刚才偷听到你们讲话了。” 他无奈地笑了下。 “你妈妈挺著急吧,有没有让你到处相亲啊?”我想揶揄他。 “那倒没有,她知道我一直没这方面的打算。” “为什么?”我诧异。 他脸上的笑,逐渐隱去,继而淡淡地说:“人生志向。” 话题在这里,戛然而止。 我俩面对面站著,又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中。 “小桐。”刘启一边叫我,一边从那头迎面赶来。 “哎”我兴高采烈地应著他。不知道怎么的,心中竟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刘启看到我身边的慕承和,很尊敬地了声:“慕老师。” 慕承和微笑地点点头,然后推脱自己有事先走了。 隨后,刘启替我把树丛里的行李箱提了出来,还禁不住问我:“你是怎么让它跑到那里面去的?” “我先想的是,要是你不来接我,我就把它藏在里面,等你晚上来拿。” “不会吧,你真这么想。” “当然。”我扬起下巴说。 跟刘启说话,和在那个人面前完全不一样。哪怕是撒谎,也是这般简单。但是慕承和不同,我表面上的任何的掩饰,在他眼中似乎都是多余的。 “薛桐。”刘启的声音拉回了我漂浮的思绪。 “嗯?” 他示意了下我的额头。 我顺著他的眼神,摸了下我额前的刘海,然后触到头髮上悬著的异物。我拿下来一看,发现是一片叶子。 小小的,墨绿色的,万年青的叶子。 叶子尖端的边缘,略微泛黄,所以有点捲曲了。 原来,刚才他只是想要替我拿掉它。 我觉得,慕承和对於我而言,有一种既敬畏又迷恋的感觉。 只是,从今往后,我不再需要了。 考完后的第三天,我上了往b市的长途车。 妈妈他们监狱离市区不远,本来单位给她在市区里长租了一个三居室的房子。她嫌它离监狱远,很少去,就在单位宿舍住。那宿舍其实就是一个筒子楼,厕所和浴室都是公用的,吃饭只能在食堂解决。 我来这里之后,一切都觉得不方便,还不如我们学校。 於是,她跟著我一起住回城里。 搬东西的时候,来了妈妈的好几个同事一起帮忙,其中有个五十来岁的伯伯特別热情,那个年轻的小司机一直笑嘻嘻地叫他“陈政委”。 自从上次和她在墓地吵架之后,我对“陈”这个词敏感极了,斜眼打量了那个“陈政委”很多次。 他个子不高,瘦瘦的,穿著一件藏蓝色的警服,显得很黑。人倒是对我和善,就是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总是板著个脸,和爸爸是完全不同类型的男人。 后来,他似乎察觉我审视的目光,也频频看我。 而妈妈只字未提。 睡觉前,我再也忍不住,率先问:“这个男人就是你说的那个吗?” 妈妈疑惑:“你在说什么呢?这个那个的。” 我气不打一处来:“就是那个陈什么的,今天帮你搬东西的!” 她听了之后,哧地乐了,“你最近脑瓜子都在想什么呢?但凡是姓陈的,你都怀疑啊。什么陈什么,有没有礼貌。人家这个陈伯伯是我们单位的政委,不是上次我……”她敛色,顿了下,“不是上次我给你提的那个。” “哦。”我答,“谁叫你不说清楚。” “对了,他女儿也读大四,下个星期考完研究生考试就过来陪他过年。你们到时候也可以做个伴儿。” “哦。” “他说他女儿內向,不喜欢和人接近,怕你们谈不拢。我就说你从小性格好,和谁都能玩儿到一块去。我可是夸了海口了,你別拆我台啊。” 忽然,我意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妈,这个陈伯伯,是已婚还是离异?” 妈妈来气了:“我说薛桐,你管起我来,比我管你还严啊!” 我忍不住傻笑了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我渐渐长大了,还是由於现在我们母女难得聚在一起,我们的关係確实比以前好多了。 我从未独自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拿著地图走街串巷地晃悠过,开始还觉得不习惯,过了几天之后开始爱上这种感觉。 陈伯伯的女儿是在第二个星期到这里的。 她叫陈妍,是个异常秀气的女孩儿,皮肤极白。 “你学什么专业的?”我问。 “法律。” “哇,这个专业好。” “你呢?”陈妍问。 “英语。” “英语也好啊,至少去考研,英语这课可以拉很多分。你怎么不试一试?” “我不喜欢继续念书了。”我说,“而且念书有什么好,又不能挣钱。” 如老妈所愿,我和陈妍真的成了好朋友。 等熟识了之后,我才发现,沉默寡言只是在她外面的表象而已,私底下,仍然和普通女生一样嘰嘰喳喳的,而且爱八卦,好奇心强。 有一次在说到老妈单位时候,我惊讶:“他们监狱里关的是男犯?” “是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陈妍更吃惊。 “我妈从来不和我说工作上的事情,我只知道她以前是女子监狱的,而且那些同事也基本上是女的,我就以为这个也是女犯监狱。所以我那天看到那么多男警察我还纳闷呢。” “又不是女的只能管女犯。在男子监狱,女警只是不能代班和进监舍而已。”她显然比我懂很多。 “为什么不能进监舍?”我好奇地问。 “也不能说绝对不能进监舍,只是规定,女警进监舍的话必须有两个男警陪同。”她继续监视。 “为什么?” 陈妍没立刻回答,而是朝我眨巴了一下她的大眼睛。 然后……我就明白了。 我乐翻了,指著她说:“你这表情真猥琐。” 陈妍问:“你自己没想猥琐的事情,怎么就能看出来我猥琐了?” “你知道得真多。”我说。 “我喜欢问我爸工作上的事。” “你们谈得来?” “嗯。”陈妍点头,“你不要看他总是绷著脸,其实很和善。” 和善?我扬起头,回忆了下陈伯伯那漆黑的脸,怎么也无法跟“和善”这个词联想在一起。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俩穿得肥肥的去放烟。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刘启打电话来,和我说了老半天。 陈妍问:“你男朋友?” “嗯。差不多吧。” “小心我告诉你妈。” “她才懒得管我这些。”我说,“你呢?” “我没有。”她回答,“我没这閒工夫。” “谈恋爱又不是閒事。”我爭辩。 “我没这个打算,我这辈子都想自己过。”陈妍说。 “为什么?” 陈妍感慨说:“一个人多好,无忧无虑的,而且我还有其他理想。”语气异常郑重。陈妍的一席话,让我不禁联想起慕承和,是不是他也抱著这种生活態度,才想要独身。 突然,我和陈妍的电话同时响起来。 是老妈。 “餵”我说。 “桐桐,你们在哪儿?”。 “在市政广场。” “你今晚和陈妍一起,妈妈有事要去单位一趟,可能回不来了。”老妈语气凝重。 “怎么了?”我急问。 “工作的事情,你不要问,自己注意安全。”一说起公事,她都是这种態度。 老妈掛断电话之后,陈妍拿著手机比我多讲了好一会儿。 “你爸打的?” “嗯。他说监狱里出了大事,可能有人越狱了。” “不是吧!”我瞪大眼睛。 就算老妈平时把我和她的工作隔离开,但是电视看多了,我耳闻目染也知道越狱是大事件。 “我们怎么办?”我一遇到事情,就没主意了。 “我爸的车来接我们。”陈妍说。 “去哪儿?”我问。 “去我家。” 不一会儿,司机小李开著车到了会合地点,送我们回陈妍那里。 一路上,小李面色异常严肃。我们在二环路口,就遇见了一道关卡,警察和武警认真地盘问和检查著每一台进出的车辆。 直至此刻,我才意识到这个事情有多严重。 “什么时候发生的?”陈妍问。 小李和陈妍很熟,直接就说:“吃晚饭確定这人还在,他们一般九点半看完电视,点名之后,十点就寢。今晚是年三十,就特许看到春晚结束,结果十二点半的时候,就发现少了一个。” “怎么跑的出去呢?”我纳闷。 我上次刚到b市的那天就去过老妈监狱。里外两层围墙不说,特別是那外围墙,有三层楼那么高,上面还有万伏电压的电网,最外面还有武警巡逻。 小李说:“他不一定跑出来了,也可能还在监狱的某个地方。所以,你们到了之后,只能呆在办公区。监狱现在路口设卡,只是怕他已经藏在运货的车里混出来,以防万一。” 他解释完之后,我们都不说话了。 几分钟后,车驶过了第二个关卡。 沉默中,陈妍又问:“是个什么人?” 小李说:“五十岁的新犯,上个月刚来。投毒罪,判的死缓两年。” “死缓两年?”我问。 “就是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如果两年间,没有继续违法犯罪行为,自动转为无期徒刑。反之,会成死刑立即执行。”陈妍解释。 到陈妍楼下的时候,小李锁好车,一定要送我们上楼。 (本章完) 第25章 听见(3) 第25章 听见(3) “我和薛桐能做伴,不怕。”陈妍说。 “我一定得送你们进家,看你锁好门再走。”小李强调,“我们不知道那个人会出现在哪儿,会干些什么。” 陈妍点点头,不再拒绝。 我突然就有些害怕起来。 夜里四点的时候,我在迷迷糊糊间听见什么响动了一下。刚才我俩倒在沙发上看春晚重播,看著看著就这么睡著了。 我起身,环视了周围一圈。 电视还放著。 为了確定声音的来源,我拿起遥控板,將电视音量调小。 此刻,陈妍也醒了。 “怎么?”她揉了揉眼睛。 “嘘”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那个响声又出现了一次,而且是从大门方向传来的。 我俩对视了一眼后,又同时死死地盯住防盗门。我的心臟骤然猛跳,双手紧紧握住住遥控板。 门动了一下,缓慢地打开。 那一秒,我几乎忘记了呼吸,甚至设想过即將要发生什么。 “妍妍?” 从门后面探出半个身的人是——陈伯伯。 “爸,是你呀!”陈妍说。於此同时,我也大呼一口气。 “你可嚇死我们了,回来怎么不先打电话?” “怕你们睡著了。” 隨后出现的是我妈。 “怎么样?”陈妍问。 “找到了。”陈伯伯放下外套说。 “在哪儿找到的?” (请记住1?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就在监狱里,躲在暗处,还在伺机想跑出去。” 我看著他们,感觉好像做了一个梦似的。突然发生了大事,突然又恢復了原样。至於那个企图越狱的人,最后怎么样了,也不是我关心的。 寒假到了末尾,再回a市的头一天,老妈坐下来和我聊天。我以为她要说她和陈伯伯的事,没想到只是问问我学校的情况。 “你对以后就没什么打算?” “我在找工作。” “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陈妍就比我好,理想目標都那么明確。还有我那些同学,没找到工作的,春节都留在学校寻找机会。” 刘启在考公务员。 宋琪琪和老家的一所大专签了合同,回去当老师。 李师兄还有两年才研究生毕业,白霖的志愿就是留在a市陪著他,至於是什么工作,都无所谓。 赵晓棠想在一家地產公司做置业顾问。 而我呢? 除了下学期过专八,我还有什么目標? “妈妈,你说我干什么好?” 老妈看著我,伸手理了理我的刘海:“如果还没想好就慢慢来,大不了先在家閒著,由我养。” “要不,我也考警察。” “不行。” “为什么?你不也是警察。” “就因为我做这一行,所以不希望你走这条路。”稍许后,她低声说,“太苦了。” 新学期开始之后,我和刘启不咸不淡地发展著,但是这种发展仅限於一起吃饭,一起自习,然后他替我打开水。 而寢室里,发生了奇怪变化的是赵晓棠,头髮突然拉直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衣服和五顏六色的眼影也从她身上消失了,还每晚按时回寢室。 我不禁嘀咕:“怎么突然搞得跟个大学生似的?” 赵晓棠反驳:“我本来就是个大学生。” “是吗?我居然才发现。” 她冷眼一扫:“信不信我现在就掐死你?” 3月14日,据说是白色情人节。 本来我不懂,全靠白霖提前很多天在寢室里嚷嚷这事儿,我才明白还有这么个说法。而2月14日那天正好在过年期间,校园情侣们大部分天各一方,所以这个所谓的白色情人节就被当作补偿,炒得沸沸扬扬。 14日,星期三,刘启他们晚上有专业课,所以他提前去买了下午的电影票。 看电影的地方,当然不是学校西区我和白霖经常骗会员票的那家盗版小电影院,而是在市中心的豪华影厅。这也许是我们第一次比较正式的,像约会一样的见面。 电影院大厅里有很多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青年男女来来往往。 我走过拐角那个买零食的地方的时候,瞥到冰柜上面的一行字:爱她,就请她吃哈根达斯。 显然,刘启也看到了。 我俩的目光不小心地碰到一起。 “吃吗?”他问。 “不吃。又贵又冷的。”我扭开头,尷尬地加快步伐,赶紧走开,將他留在后面。 我说的也是实话,今天確实很冷。原本春天都来临了,哪知从昨日开始又陡然降温,攻了人们一个措手不及。我最厚的羽绒服都放在了家里,只好里面多穿几件来抵御严寒。 电影一开场,我就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刘启瞅了我一眼。 我说:“没事儿。” 演到一半的时候,嗓子发痒,我又开始咳嗽。为了避免打扰其他人,儘量压低了声音。他见我忍得难受,就抬手拍了拍我的背。 咳完之后,正当我认为,可以继续安心看电影的时候,刘启说了句:“你冷不冷?”隨之,他的手从我的背上移开,转而伸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 我心中一惊。 转头看了看他。 他稳如泰山地盯住屏幕,没有任何表情,但是手就这么握著我,没有鬆开的动向。 一秒钟,十秒钟,三十秒钟……都过去了,还是这么握著。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遇见这种事情的时候,是如此胆怯和不知所措。我怕我挣扎一下就伤害他,或者我这么默许了之后,他还会有什么更加亲密的举动。 於是,六神无主的我只好一动也不敢动,就由著他这般,却是全身僵硬。 我活了二十一年,除了老爸,从未和任何异性有这样亲密的举动。至於后来电影里演的什么,我已经完全没了心思,只觉得刘启的掌心也在出汗,那层细细的汗濡湿了我的手,变得黏糊又难受。 记得大三视听说课,老师放过很多电影,其中一个里面的女主角说她一直以为和恋人接吻,脚尖会不由自主地离开地面,幸福地翘起来,有一种失去自我的感觉。 我也曾经以为,当我的男朋友第一次牵著我的手,我会觉得温暖且甜蜜。 可是现实和想像不太一样。 幸好影院里的黑暗掩饰了我的尷尬。屏幕上的故事发生到高潮的时候,坐我前面的人忍不住扭头和同伴交流了几句,我也趁机换了个坐姿,然后再不著痕跡地从刘启的掌中抽出手。 也许是发展得太突然了,我来不及適应;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就不太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也许是我觉得气氛不合適,总之在我抽手之后,我顿觉轻鬆。 出了电影院之后,我努力让自己显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吃过晚饭,他去上课,我回寢室。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日下午,赵晓棠进门就扔了颗炸弹,放出豪言说:“我男朋友今天晚上请你们吃饭。” “不是吧?”我和白霖异口同声地说,“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 “你们认识。” “不是吧?”我们俩学著周星驰的表情,提高了嗓门又惊嘆了一次。 “是慕海。” “慕海是谁?”白霖问。 “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我沉思著说。 赵晓棠白了我一眼,提示说:“记不记得我们大三有一次见网友,你被他认成我来著,就是那个人。” “哦”我恍然大悟,“后来他请我们去唱歌,还害的我遇见慕承和了。” “对。”赵晓棠点头。 “他网名叫那个啥……” “慕容青枫。” 说实话,慕海的出现,让我们大跌眼镜。他和赵晓棠的歷任传闻男友们的形象完全不是一类。作为我们班的另类一族,赵晓棠的择友条件在以前只有一个原则:如果你不是有很多钱,那么你至少要长得很帅。 显然,慕海前后两条都不符合。 但是赵晓棠和他在一起了,甚至还改变了自己的某些作风。 “我找工作去面试的时候遇见他的。他是个好男人。”赵晓棠解释。 “好男人多了,以前怎么没见你喜欢?”白霖说。 隨即,赵晓棠扔出一句雷翻了我和白霖的话。她说:“他的內涵深深地吸引了我。”她本来是带著戏謔的成分说出这句话的,可是,那一刻,我却看到她的脸上绽放出微笑。那笑容由內而外透出来,如此甜蜜。 晚上和慕海吃饭,大家显得很拘谨。一来,他是社会工作了的人,不比刘启还有李师兄他们和我们那么多话题。二来,虽说他现在是我们寢室的家属了,但是想当年我们也把他当肥羊一样地宰过,我们都不太好意思。 於是话题就教给李师兄和刘启了。 三个男人先谈政治大事,再谈社会形势、旅游热点,后来又说到慕海从事的房地產行业,我们四个女的时不时地搭个腔,总算將关係活络了起来。 然后,话题转移到学歷最高的李师兄身上。 慕海说:“学你这个专业的都算是国家的高科技人才,炙手可热啊。” 李师兄苦笑地摇摇头。 慕海又说:“我有个亲戚也在你们学校教物理,挺有名气,叫慕承和。”话音一落,除了刘启,我们余下的五个人都愣了一愣。 “你是慕老师的亲戚?”白霖最先问。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赵晓棠第二个问。 “是什么亲戚?”宋琪琪第三个发问。 “你们……”慕海说,“好像很吃惊。” 刘启不明所以,还好心地解释道:“慕老师是李师兄他们系的教授,也给薛桐她们上过俄语课。” 只有李师兄朝左边看了看我们,再朝右边看了看刘启和慕海,夹在中间,表情很复杂。只见白霖背著刘启对他暗暗使了个眼色。 “你们是亲的堂兄弟?”我平静地问。 “不是,我哪有那么好福气?他是我爸爸的爷爷的侄儿的外孙。” 他说完后,我们一桌子人同时默然了。 赵晓棠说:“你这个关係说了等於白说,云里雾里的。” 慕海思考了一下,又换了种表达方式:“他外公和我爷爷是同一个祖父。” “哦”虽然大家都应了一声,还一起点头,但是我觉得他们估计和我是一个档次的,还是没听懂。 过了会儿,最聪明的宋琪琪却发出疑问:“你外公和他祖父是堂兄弟,你们怎么可能是一个姓?” 慕海说:“慕承和是跟著他母亲姓啊。”慕海说。 李师兄自告奋勇地解释:“慕老师他爸以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但是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后来他跟著母亲姓吧?” 关於他父亲的事情,慕承和在之前曾经亲口告诉过我,所以我也和李师兄猜想的一样。 哪知,慕海却摇头否认:“不是,他从小就姓慕。他们家啊,一言难尽,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弄明白的。” 吃完饭,慕海结帐出来,发现我一个人站在门口,拿著他们的包。 “人呢?”他问。 “都上厕所去了。” 慕海听闻嘿嘿一笑。 他和慕承和高矮差不多,却长得一点也不像。没想到同一个姓,真的还是亲戚。 突然,我情不自禁地问:“你平时和慕老师很熟吗?” “不是很熟。” 自然不是很熟,不然一年前我们提到慕容承和这个名字,他就该想起来。 但是估计这时我正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盯著他,於是他只得又补充:“只是偶尔逢年过节,一大家子人一起吃顿饭。不过,只要他在,孩子们就会很热闹。” “是吗?”。 “他对人耐性好,脾气好。脑子里也不知道装了多少东西,一说起故事来,把孩子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子就想起彭羽谈起慕承和时,表现出来的那个崇拜劲儿。 慕海又说:“他肯定在你们学校也受欢迎吧,长那么帅。” 我不好意思地说:“是呀,他讲课也很有意思。” 突然,慕海嘆了口气,感慨道:“其实,他在那样的家庭,能长得这种性格,真不容易。” 我一呆:“为什么?” 慕海反问:“你们不知道?” 我愣愣地摇头。 於是,慕海言简意賅地三言两句就概括了慕承和外公的革命史,以及他母亲的从政史,隨后总结道:“他母亲完全是事业型的强势女性,所以基本上在他父亲去世前,慕承和都是跟著他父亲。” 我说:“他父亲以前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 慕海说:“如果不是英年早逝的话,他父亲肯定也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那……”我说,“那慕老师肯定很像他父亲咯?” “长得像不像,我倒是想不起来了。性格有点像,又……不太一样。”慕海说这话时,神情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在回忆中捕捉到了什么。 当我想再次追问,他们一群人已经从火锅店里出来了。 回到宿舍,我打开电脑,搜索了慕承和母亲的名字,网页上跳出来一行行和此有关的新闻。其中有张图片是关於新春佳节之际问候我省离退休老干部的。为首那位穿著藏青色套装,留著齐耳短髮的中年女性,便是慕承和的母亲。 没想到我以前见过她。 当年,我上台去替老爸领奖。把那张沉甸甸的荣誉证书发给我的领导,就是她。 我印象特別深刻。 屏幕上放著关於老爸的短片剪辑,我看著他生前一些仅存的影像,和当时抢救他的场面,站在台上对著话筒,早已泣不成声。 隨后,那位女性上前发完奖,拥抱我的时候,附在耳边小声地对我说:“孩子,你要坚强。” 直到走下台,我才看清楚她的面貌。 有没有可能,慕承和当时也在场? 或者,他在电视前看到这个被他母亲拥抱过的女孩儿。所以他在之后的日子,才那么关注我? “你在看什么?”白霖忽然探个头来瞅我的屏幕,“怎么一直发愣?” (本章完) 第26章 听见(4) 第26章 听见(4) “没什么。”我慌忙地关掉网页。 无论他出於什么初衷,都和我没了关係。我越探究下去,越是证明了,自己当初有多么地自作多情。 熄灯之后,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向赵晓棠一一匯报了对慕海的印象。 “性格比我们成熟。”宋琪琪说。 “傻乎乎的,有点呆。”白霖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 隨后,我听到一声闷响,白霖唉哟了一下:“赵晓棠,你干吗拿枕头扔我?” “狗嘴吐不出象牙。”赵晓棠冷哼。 “你还没嫁出去,就不准我说你男人的坏话,开始护短了?”白霖咬牙切齿地说。 “行了行了,轮到薛桐了。”宋琪琪出来维持秩序。 “我觉得慕海是个好人。”我说。 白霖从床上坐起来,嘿嘿笑道:“薛桐,你这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看慕承和顺眼,等於看他家全家亲戚都顺眼。” 宋琪琪说:“小白,你別插科打諢,我们说点正经事。” 白霖问:“什么正经事。” 宋琪琪说:“问问薛桐。” 我说:“问我什么?” 白霖接嘴:“你说呢。还不是慕承和。今天,在刘启面前差点露馅了。我觉得我家师兄可能看出来什么了。” 赵晓棠说:“我可保证,我什么都没对慕海说过。” 宋琪琪说:“薛桐,你是真心想和刘启好的吗?” 我没说话,白霖却接上去:“那是肯定的,我了解小桐,她绝对不是那种吃著碗里,看著锅里的人。” 我说:“我……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爱不爱刘启,反正觉得他对我好,那么我也要加倍对他好。” 白霖说:“那就是了。反正从今以后,薛桐和慕承和的事情,就烂在我们四个人肚子里,永远也不能拿出去说,包括自己的男朋友。” “嗯。” “好。” 宋琪琪和赵晓棠一致赞同。 这一学期,学校为了调整大家的就业心態,专门开设了就业指导课。 就业指导课的老师姓张,研究生毕业后,在南方好几个城市摸爬滚打过,现在又重新回到学校任教。大概在外面工作好些年,少了些学者气息。他讲课说话的时候,总当我们是平辈,所以很隨意。 有一次,他说:“进入社会之后,男人的压力肯定比女人大得多。而且男生就该出去闯荡。不过……”他顿了下,“现在也许你们或许觉得我说的市侩,不像是为人师表说的话,但是我还是要告诉男同学们,有时候,一个有价值的婚姻,会让你少奋斗十余年。” “我並不是要你们一定往这个方面看齐,而是大家在日后考虑感情归宿的时候,这个因素也很重要。” 白霖鄙夷地別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如今这句话对男人也適用了,可真是男女平等啊。” 我们考完专八之后,刘启很顺利地通过了公务员考试的笔试和面试。陈妍电话里也告诉我,她通过复试了。 所有人都在朝著自己的理想迈进著,除了我。 领毕业证的那一天,我们穿著学位服,拿著照相机,將校园里里所有能照的亮点都照了一遍:冬天里被用来养鱼的游泳池,图书馆后面的月牙形荷塘,四教楼下的桂林…… 晚上,全系聚餐,很多老师都来了。 辅导员心情特別好,允许大家喝酒。 很多人都去缠著全系最帅的陈廷老师,纷纷敬酒。据说他酒量很好,可是仍然招架不住同学们的人海战术,还是败下阵来。 “陈老师,我们慕老师呢?”有个女同学问,“教过我们的老师里,就缺他了。” “你们这种阵势,他还敢来啊。”陈廷甩头,“早躲到別的地方出差去了。” 晚饭吃完,从全系活动转为以班级为单位的聚会,再一起疯狂通宵。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个女生终於哭了,带起了大家的伤感情绪。 白霖揪住我和赵晓棠:“你俩每个星期出来和我见个面。”转头又对宋琪琪说,“你回家了之后,每天都要相互通简讯。寒暑假要回来看我们。” 本以为最后那天会发生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可是我们的的確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毕业了。第二天,我们三个人一起送走了宋琪琪,回来之后,也开始各奔东西。於是,a大外语学院英语系毕业班的所有人,自此从学校分別,开始了各自不同的人生。 刘启以本系统第一名的成绩进了a市的司法局,据说他爸爸高兴极了。 我说:“可是这个工作和你的专业没什么相似的地方啊。” 刘启说:“那有什么办法。” 我说:“且不是白学了四年,而且你不是一直很喜欢这个专业吗,就这么放弃了多可惜。” 刘启无奈地说:“为了生存,我们只得妥协。” 我看著他,没有说话。 於是,我在赵晓棠上班的地產公司找了个行政助理的工作。公司通知我下个月上班。其间,我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待在家,等待著上岗时间的来临。偶尔和刘启吃饭,看电影,周末去公园。 他时常给我讲些办公室的事情。 周末,我们在街上遇见他的一个女同事:“小刘,女朋友呀?” “嗯。”刘启替我们相互介绍了一下。 等她离开之后,我说:“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是你们师姐。你演琵琶那次,她就是主持人啊。” “不是吧。” 我回头瞅了瞅那个背景。这个师姐当时一头长髮,只比我们大两三岁,跟个仙女似的。我记得她有一次演讲,在台上用激昂的句子向我们勾勒著自己的志向和將来的神態,完全將初入大学校园的我们深深地震动了。而现在虽说仍然美丽,却是一副被生活琐事磨平的样子,和很多人一样,走在街上忙著家长里短的事情,感觉突然就老了。 等地铁的时候,我伤感地说:“我不想这样子就一辈子了。” 刘启说:“什么这样子?” 我说:“每天上班,下班,为了生活,不停地奔波,然后是家庭孩子,忙忙碌碌,一天一天老去。根本忘记当初的理想是什么,甚至都没有理想,我不想这样的人生。 刘启不解:“每个人不都是这样活著的?” 我觉得伤感:“所以我才不想。” “小桐……”刘启说,“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 “我只是在寻找自己的人生方向。” “工作,结婚,生子,普通人的人生都是这么过来的。而且,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幸福。” “我知道,可是我不知怎么对未来很迷茫。” “薛桐,如果你不愿意,你也可以不工作,我能养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刘启负气地反问。 一种油然而生的无力感让我顿时身心疲惫。 那天,本来是约了刘启去我住的地方,一起买食材回家做饭,因为他还从来没去过,结果两人却不欢而散。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msn上突然发现慕承和的头像是亮著的。 刘启说,每个人都是那样活著的。 可是,我知道,慕承和不是。也许,他也遇见过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可是他並未妥协。 两年前的冬夜,他对我提到茹科夫斯基,提到起他的梦想。 我永远也记得,他说到那些东西的时候,神色如磐石一般地坚定和执著。 我的好友不多,如今在线上的就他一个人。我一般上线也不隱身,所以如果他现在正在用msn的话,肯定也看到我了。 假设,他看到我了,我不打招呼,显得很没品。 假设,我这个时候还故意躲开他,搞个下线或者隱身,显得更加没品。 於是我硬著头皮,发了个笑脸过去。 po3a:慕老师好。 慕承和:薛桐,好久不见。找到工作了? po3a:嗯。找到了。 慕承和:那就好。已经上班了? po3a:没有,还在家休息,下个月才正式上班。你呢?最近好吗? 慕承和:我刚从莫斯科回来。 po3a:难怪你没来参加我们的毕业聚餐。 慕承和:听陈廷说他被你们整惨了。 po3a:哈哈哈,確实挺惨的。 慕承和:那算我逃过一劫了。 谈话的气氛一下子就和谐了起来,我也觉得放鬆了不少。 po3a:有没有从莫斯科带什么好吃的回来? 慕承和:说起来,倒是有一件东西適合你。 po3a:什么东西? 慕承和:你猜。 po3a:伏特加! 慕承和:聪明。接电话。 我以为他意思是他要去接电话,哪知自己的手机却响了起来,来电的是慕承和。 “薛桐?”他的声音明快,似乎心情不错。 “啊,在。”我说,“真的是送给我的伏特加?” “走的时候在商店里看到,突然就想起好像答应过你。” “我好想现在就喝。” “今天太晚了,你明天来拿。”他说。 他在电话里和我约见面的时间地点时候,我想了想说:“慕老师……” “什么?” “我可以带一个朋友去吗?” 他的声音微微迟疑:“朋友?” “你上次见过他的,是我的男朋友,叫刘启。”我怯生生地说。 电话的另一头似乎停顿了稍许,然后听见他答应道:“没问题。” 睡觉前,我拨了刘启的號码,將跟慕承和见面的事情告诉他。 “可是,我要加班。”他说,“星期一要开会,明天必须把资料整理好。” “就不能挪一挪?” “小桐,你知道我刚到这里,必须比別人努力。” “可是……” “慕老师嘛,我见过很多次了啊。你跟他讲清楚我缺席的理由,他不会不理解的。” “可是,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 “下次我一定去。吃饭的话,你那里的钱够吗?你都毕业了,可別再让你们老师破费了。” 他囉唆地叮嘱了一大堆,没留机会让我说点什么,就掛了电话。 我躺在床上正犹豫著要不要跟慕承和改个时间,白霖的电话又进来了。 “薛桐!我太生气了。”白霖劈头就说。 “咋了?” “我们那个主管,真的是个变態,昨天是他亲手给我报表,送到营销部。明明他搞错了东西,还说我不会做事。我就小声地嘀咕了他几句,他就领我去会议室教育我半天,口水都喷到我脸上了。还叫我今天加班到现在……” 白霖又开始了她每周至少三次的倒苦水活动。我开始还一边听一边附和,最后眼皮一搭,听著她催眠曲似的碎碎念,睡著了。 夜里,做了很多梦,都是以前宿舍里发生的事情,然后像放电影似的,节选出片断闪来闪去。 大清早,老妈的电话来吵醒我。 “妈,有事啊?”她很少主动找我。 “陈妍昨天有没有跟你联繫?” “没有啊。” “最近呢?” “也没。” “那就算了。”她莫名其妙问完之后,迅速地掐掉电话。 美梦还想继续,於是我闭上眼睛倒头继续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听见楼下邻居在阳台上喊家里孩子吃饭。 吃饭? 我惊醒,一下子坐起来,抓起手机看时间,十一点五十一了。天吶,离我们约好的时间只有九分钟了。 “慕老师——”我一边套衣服一边打电话。 “我在车上,还有几分钟就到了。”他说。 “不是!不是!我还没出门。” “是么?”他说,“没事儿,你们慢慢来,不著急。” “刘启他有事来不了了。我才起床,所以你肯定要等很久很久。” 他沉吟了下:“我就在你家附近,告诉我地址,我过去接你。” 我纳闷了,不禁问:“你都不知道地址,那又怎么知道我家附近是哪儿?” 他回答:“上次在星巴克,你就说过那里离你家很近。” 我手上穿衣服的动作略微一顿。没想到,那么一个小小的细节他都记得,而我当时只是为了敷衍拒绝他,隨口找的理由而已。 我在楼下等了不到两分钟,慕承和车就出现了,不得不说,他的方向感和记忆力確实好得惊人。我家的地形很复杂,白霖来了很多次,照样分不清楚东南西北。 我远远地冲他招手。 慕承和看到我,缓缓停下来,摇下车窗,对我笑了下,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昨夜下了雨,到了中午这个时候,天气也是很凉爽的。太阳很柔和地掛在空中,偶尔还躲在云彩后面。 我站在树荫下,看著慕承和从车上下来朝我走来。他的发色原本带点棕色,如今站在阳光下,使得头髮好像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色。 这时后面驶来一辆车,他扭头看了看,然后换了个方向避开。在眼睛直接接触到太阳光的时候,他的脚步停顿了下,隨即眯起眼睛,轻轻打了个喷嚏。 然后,他走了两步,又打了个小喷嚏。 倏地,我就不禁乐了。他的眼睛眯起来,眉毛皱在一起,然后发出一个小小的类似『啊秋』的声音,真的像一只感冒了的松鼠。 “你是太阳喷嚏人!”我发现新大陆似的对他说。 “喷嚏人?” “就是对你这种,看见太阳就爱打喷嚏的人的一种可爱的称呼。” “我头一次听说。” “我也是小时候看书才知道的,没想到你居然就是。”我说。 他却发出一声感嘆:“一眨眼,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我突然觉得,这次见到他,我心中坦然了许多。 “刘启他加班,所以来不了,他让我给你说声不好意思。” “没关係。” 他问我:“我们就在附近找个吃饭的地方吧?我来的时候,那边堵车堵得厉害。” 我提议:“那不如上楼,去我家吃吧,我昨天买了很多菜还没做呢,怎么样?” 他抬头看了看楼上:“方便吗?” “很方便啊。” (本章完) 第27章 听见(1) 第27章 听见(1) 他泊好车,我们一起爬上四楼。 走到家门口,我倏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猛地转身看著后面的慕承和。 “还有事?” “我……”我很想说,老师,改变主意了。可是,这还来得及吗? “你先等我一分钟。”说完之后,我把他留在外面,自己迅速开门,钻进屋子,以超人般的速度將沙发上的內衣、睡裙、充电器,还有茶几上的爽肤水、杂誌、零食一股脑儿地塞进臥室里,这才將他请进门。 他环视一圈,皮笑肉不笑地感慨说:“还好,比我想像中整洁多了。” 我的脸黑了下去,我敢打赌,他心里肯定很想笑。 最后,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吹空调,我在厨房里埋头做饭。我一边淘米,一边哀怨地回头瞅了瞅客厅里的慕承和,心中只有一个感觉——后悔。后悔为什么他请客吃饭我不去,还要很脑残地提议自己做给他吃? 餐桌上放著他带来的伏特加,我眼馋地咽了咽口水。 过了会儿,我正在炒土豆丝,他站在门口问:“要不要帮忙?” “不用,还有一个干煸的鸡翅膀就ok了。” “这么多菜。”他瞅了下,“没想到你真的会做饭。” “以前我妈上班,我爸跑计程车,一天三顿都是我自己做饭吃。所以一般家常菜我都会,但是太难的就不行了。” 他走进厨房,问我:“有红酒吗?” “有啊。干吗?” “下一个菜,我做给你吃。” 他说著就取下墙上的另一条太阳的围裙系在身上,放水洗手,再洗鸡翅,沥乾水,回头又问我:“奶油有吗?” 我愣愣地看著他的一系列动作,还不太习惯,过了老半天才回答:“没有。” “有牛奶就行。” “牛奶有!” “番茄酱?” “有。” 我准备好东西,站在旁边看著他用红酒、牛奶等作料將鸡翅醃製起来。 “你要做什么菜?” “红酒鸡翅。” “鸡翅还可以和著牛奶红酒炸?” “俄式做法。”接著,他补充一句,“我觉得一般小朋友都爱吃。” “……” “我有个同学孩子今年都三岁了。”我说。 他怔了怔:“多大?” “三岁。”我用手指伸到他面前比画了下,“高中同学,她高考完就回家改了户口,和人结婚。大二寒假的时候我们开同学会,她把孩子带来,教他叫我们阿姨,真是嚇死我们了。” 他笑了下,没接我的话,打开油烟机。 “你肯定也遇见过这种事。”我说。 “我以前的同学,都比我年龄大。”他说,“现在很多人都生儿育女了。” “是不是这其中也有让你黯然神伤的女同学?”我带著猥琐的表情问。 “有那么一两个。”他居然老实地回答说。 “啊?”我吃惊,“真的有啊?” “但是人家看不上我,我那个时候比她们小好几岁。” “哦。”我意味深长地点头,隨即总结,“原来你喜欢年纪大的。” 他含笑著摇头,似乎都懒得张嘴反驳我。 电饭煲的按钮跳起来,我去拔插头盛饭,然后摆好碗筷。 这时,刘启电话来了。 “吃饭没?”刘启问。 “马上就吃。” “代我问慕老师好。” “嗯。” 不知道为什么,我忍了下,並没有告诉他,我和慕承和在家做饭吃。 慕承和將红酒鸡翅端上桌,然后回厨房放围裙。那盘鸡翅,红棕棕,散发著香味。於是,我趁机伸手去拿盘子里的鸡翅,哪知烫得要死,急忙放开。隨后,將手指放在嘴里咀了下。甜丝丝的,很诱人。 待他坐下来之后,我问:“要不要喝酒?” “你可以喝一点,我不喝。” 我嘿嘿直乐,回去拿酒杯,刚进厨房,手机铃声又响了,於是折回去接。 “餵”我说。 “桐桐。”是老妈。 “妈。” “你在哪儿?”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奇怪。 “在家呢。” “桐桐,陈妍死了。” 我愣了下,回问道:“陈妍?不可能。” 瞬间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 “怎么可能,前几天她还给我发简讯。你早上不是还说到她吗?” “昨天晚上她就不见了,刚才我们找到她,她……”老妈没再说下去,转而说,“你要是有空,就来一趟吧。”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掛掉电话,回头瞥了一眼慕承和,然后就开始一边对他解释,一边找证件,拿充电器,收拾东西。 慕承和放下筷子,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著我做这一切。 末了,说了一句:“我陪你去。” 等我们坐上去b城的大巴车,已经是下午四点。本来我们的票是17、18號,哪知两个座位正好错开。慕承和对我旁边的阿姨说了两句好话,才换在了一起。 阿姨笑盈盈地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慕承和:“你们是同学啊,学校放假了,一起回家?” 我心情低落,没有答话。 慕承和笑笑,不置可否。我发现,只要是他不想对对方说什么的时候,冲人笑一下就行了,真是一个好方法。 一上高速,司机就开始放电影。 他和我都没看报纸杂誌,离电视屏幕又太远,於是一同望著窗外向后飞驰的景物。 我沉默,他也沉默。 大巴出了绕城高速,驶过立交桥时,换了个方向。刺眼的阳光转而从我们这边的窗户射进来,我们不得不將窗帘严严实实地拉上。 我坐著不太舒服,就將头无力依在车窗玻璃上,隨汽车一起晃动,偶尔顛簸一下。在这种有节奏的摇晃下,不知不觉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间,也没睡踏实,只觉得有人替我关掉头顶的空调风口,还將我的头换了个方向,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眼睛睁开,发觉並不是梦,而是我確实正靠在慕承和的身上。他很瘦,所以肩膀一点多余的肉也没有,硌得不舒服。但是犹豫了稍许后,我却让自己保持了这个姿势。 他一直没动。 我也不敢动。 我害怕,我稍微有任何动静,就会让他发现我已经醒了过来。 不知汽车又行了多少公里,我的眼睛看不到电视屏幕,一直在用耳朵听里面播放的电影,只知道男主角的第一次告白,被女主角拒绝了。 我脖子酸得厉害,终於忍不住抬起头,离开慕承和的肩。这才发现,他其实已经睡著了。他仰著头靠在椅背上,唇抿得紧紧的,似乎是为了让我能更好地依在他肩上,身体坐得很低。右手拿著手机,左手平放在膝盖上,五指微微捲曲,掌心向上。 大巴时不时地来回顛簸,每次晃悠一下,他膝盖上的手,就会往下滑一小截。我看著它一点一点地滑落,当最后完全下坠的时候,和我手碰在了一起。 我承认,我刚才是故意將手放在我们俩之间,守株待兔一般地等著它掉下来的。 可是在手背挨著手背的瞬间,我却突然弹开了,慌忙地將手收了回来。 在空调的冷气下,他的手显得有点凉,我的却是滚烫。 我都忍不住开始唾弃自己,和刘启谈著恋爱,却对慕承和存著妄念,於是翻开手袋,拿出手机给刘启发了个消息,告诉他我有事去我妈那里一趟。 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一系列动作惊动慕承和,让他醒了过来。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然后將刚才我碰到过的那只手,又重新放回了腿上。 过了几分钟,刘启回復了我简讯。 “什么急事?” “我妈妈一个同事的女儿去世了,我去一趟。” “那你路上小心。” 我看著那行字,按了返回键。我不知道別人谈恋爱是不是我们这个样子的,起先接受他,是我自私地想利用他忘记慕承和,后来他对我好,我也下定决心和他在一起,甚至公开了我们的关係。跟他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很安心,觉得他这么待我,我就应该接受,而书上、电视上那些感天动地的爱情体会,不过是骗人眼泪和钱財的艺术把戏,现实中的爱情就该是我和刘启这样,平平淡淡,有时间的时候吃饭约会,没时间的时候各自忙碌,几天不见面,也谈不上有什么思念或者心灵的悸动。 我甚至觉得,我对慕承和的好感仅仅是青涩少年的无畏迷恋和追捧,等我有了刘启肯定就忘了他。 可是,当我碰到慕承和的手的时候,就像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突然有点惊慌失措了。 “慕老师。”我叫得很小声,但是过道前排看报的男人却依然听见这个称呼,很好奇地瞅了下我们俩。 “嗯?”慕承和回答。 “好像走到一半多了。”我改口说。其实,我想问,要是到了那里,我给我妈怎么介绍你,我老师,还是我的朋友?当我接触到那位男性乘客研究的目光,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启齿了。 “估计八点左右就能到。”他意识到什么,补充说,“等送你到了之后,我就回a城。” “慕老师……”我又叫了他一声。 他转头看我。 “谢谢你。”我说。 连刘启都未想过要陪我来,而他却没有一点迟疑。 他笑:“每回你对我说谢谢,表情都很严肃。” “啊?”我纳闷,“什么时候?” “上次在星巴克也是。” 我想到自己后来一个人在大街上跟丟了魂似的,很不自在地反问:“有吗?再说了,你是老师,我是你手下的学生,肯定不能对你嘻嘻……哈哈……的……” 我缓缓顿住,没再往下说,因为发现他看我的眼色不太对。只见他敛去笑容,眉毛拧起来,视线落在我的嘴上,然后又移开,给我的感觉好像是突然就不高兴了。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我问。 他看著我的眼神,有些迷茫,盯住我的唇。 “我真的说错话了?”我又问。 这下,他好像明白了,摇了摇头,还衝我努力挤了个笑脸,隨即將头转过去,后脑勺依在椅背上,闭著眼睛沉默不语。 我发现他的额头冒出了一层汗,便急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晕车了?” 他却再没有搭理我。 我突然想起来,去年除夕的那天夜里,他也是这样,好像转瞬之间反应就变迟钝了,连说话都要重复两三遍才能听懂,完全不是平日里的那个慕承和。 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冒上心头。 我目不转睛地盯著他,就怕他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过多久,大巴缓缓减下速来,最后居然停了。司机一打听,才知道前面遇见了什么车祸,只能单向放行。 这一停,司机就將油门熄了,过了会儿居然还关掉冷气。不到几分钟,车內的气温开始直线上升。听见乘客纷纷抱怨,司机不耐烦地解释说:“我们用多少油,公司是有规定的,现在也不知道堵多久,只能省著。我顶多开一会儿,关一会儿了。” 即使这样,仍然感觉到闷热。 慕承和一直没有动,眼睛紧闭,眉毛微蹙。 我记得他很怕热,也怕他热起来更难受,於是从手袋里翻出了记事本,扯了几页下来,迭在一起给他扇风。 他终於睁眼看了我一下,张口说了四个字:“薛桐,不用。” 我说:“没事儿,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 他合著眼,並无表情。 看著他的脸,想起小时,爸爸在世,我们家还住在老城区的房子里,他每回扛煤气罐回家,都要上八楼。老爸长得胖,特別爱出汗,爬不了两层就会放下来歇口气,全身汗流浹背。我便追在后面,拿著小扇子踮起脚给他扇风。其实那点凉爽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是老爸总会很高兴地说:“桐桐真是爸爸的好宝贝儿。”偶尔在闷热难熬、又停电的夜晚,老爸也会拿著把纸扇子睡在旁边给我扇凉,而自己却汗如雨下。一般情况下,我还没睡著,他就开始鼾声大作了。 回忆起这类琐事来,再想到陈妍的猝然离世,慕承和的急病,难免备感伤感,於是心中更加难受。渐渐地扇风的频率开始变慢,手腕觉得酸疼,於是换了另一只手继续,坚持没多久,还是慢慢地缓下去。 就在我再一次准备换边的时候,他的手抬起来,指尖先是触到我的胳膊,隨后缓缓地挨著皮肤往上移动,到了手腕,接著是手掌。 然后,他將我的手紧紧握住,再拉回胸前,没费唇舌,而是直接用动作制止了我。 我手上握著那几页扇风的纸,而他,则握住我。並非像恋人牵手那般十指交握,而是从外面將我覆住,然后搁在他的腿上。 捏在我手里的临时纸扇,已经皱得不见原型。 我知道,他是觉得跟我说了我也没听,於是乾脆不让我动弹。 “你要是嫌我烦,我不扇了还不行吗?”我说。 他置若罔闻,仍是没鬆手。 天色开始暗了下来。 车载电视换了一部新电影。 远山的田野已经被渐渐降临的夜色模糊了,山头偶尔能看到一两户亮著灯的人家。侧前方的路上车灯们们匯聚在一起,组成了一条橘色和红色交织的灯光的长龙。 他的掌心是湿润、灼热的。 我想到,也许他不是不热,也许他不是嫌我烦,而只是觉得我那么做很累。就像当年老爸问我:你那么使劲给我扇,你的手不会酸? 於是,我不动了,不再对他解释,也不再挣扎,心甘情愿地顺著他。 这时,大巴从完全静止转为缓慢移动。 发动机重新启动后,车厢里的灯突然亮起来。 慕承和的旁边是过道,过道那边是两位睡著了的男乘客,乘客再过去是车窗。此刻的车窗像是一面镜子,我从里面突然看到慕承和的侧影,还有我。 镜中的清雋男子紧蹙著眉,有些执拗地抓著女孩儿的手。而那个女孩儿看似平静的表面,其实暗涌著尷尬、胆怯,以及——羞涩。 一时间我看到这个真实的自己,顿时不知所措。 我不敢直视,立刻將目光收了回来,哪知看向自己这边的玻璃,仍然是一面镜子,並且近在咫尺,比刚才映得更加清晰。我咬著唇,鼓起勇气盯著玻璃又看。 目光越过自己,又落到慕承和的身上,然后用剩下的那只手翻出手机,给刘启写了个简讯: 我们分手吧。 输入號码后,我默默地瞧著这几个字许久,拇指在確认键上徘徊又徘徊,最后悄悄地嘆了口气,转而將它存在了发件箱里。 大巴终於恢復了正常时速,气温降了下来,司机也將车內的照明灯全部关掉。 我们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唯一的光源便是最前面的电视屏幕。车厢內的光线,隨著电影画面的变化而忽明忽暗。 我突然觉得,也许就是这样一种没有光的地方,才能將我那颗自私的心掩盖起来,想到此处,我不禁將身体完全地贴在椅背上,略感泄气,与此同时,手也动了下。 (本章完) 第28章 听见(2) 第28章 听见(2) 我的动作是那样的细小轻微,却仍然惊扰了他。他微微一顿,鬆开了我。 我適时地收回手,问他:“好些了吗?” 他睁眼,点点头,看起来確实好多了。 我又问:“要不要吃点东西。”因为我俩都没来得及吃午饭,甚至晚饭也只能在车上解决,所以之前,他去买了很多吃的。 他说:“不用了。” 我侧著脑袋看他,轻声问:“生什么病,能告诉我吗?” 他转头回望我,然后淡淡开口说:“我有时候会突然耳鸣,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然后头晕。” 我诧异:“为什么?” “是一种耳內的疾病,叫美尼尔病。” “什么时候开始的,去年?”我说,“年前?” “我几岁的时候就有这个病。记得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在图书馆旁边那个荷塘里玩,后来掉进去,那是我第一次犯病发生的事。” 我盯著他的眼睛。 他笑了,宽慰似的对我说:“至今为止,我觉得挺好,小小的毛病,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唯一遗憾的就是,现在很多爱好都被医生禁止了。” “什么爱好?”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潜水和开车。后来医生好不容易才同意我在市区里开慢车。” “我从来没有潜过水,游泳也不会,就是他们说的旱鸭子。” “潜水和游泳没什么关联,下次有机会教你。” “你不是说医生不准你潜水吗?” “我们偷偷的,他们也不知道。” 过了会儿,我不禁问:“肯定能治好的,是吧?” “我是属於那种晕眩不严重,但是偏向听力障碍的。” “那你会……”我不知道怎么说,在脑子里斟酌用词,可惜想了半天仍然徒劳。 慕承和却明白了我似的,说道:“不要担心,不是什么大毛病,很容易医好,我见过最严重的病友,到了老年也不过是失聪。”他看向別处,释然地说,“不过,无论是现在还是等老了之后,听力对我而言也不是太重要,我不是音乐家或者演员、歌手,就算什么都听不见,也可以继续做那些想要完成的事情,所以这並非什么致命的打击。” 言罢,他將目光收回来,落在我的脸上,然后冲我淡然一笑。 我心中就此冒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特別是在看到慕承和的这个笑脸之后。他並非强顏欢笑,也不是故作坚韧,而是真真正正的一种释怀。笑意从他常年含笑的嘴角漾开,然后渲染整个眉目,淡淡地,轻盈地,含蓄地在他脸上绽放,却让人莫名心痛。 仿佛,心臟就在这一刻缩成了一团。 生平第二次,有了一种想紧紧拥抱他的衝动。 突然间,我的手机倏地响了。 “桐桐,到哪儿了?”老妈在电话里问。 “刚才堵车了,估计马上下高速了。” “我们临时去开个紧急会,你……” “没事,你去吧。” “小李来接你,不过要迟一点,你一定小心点,去候车厅有保安的地方等著。” “没关係,我不害怕,有人陪我一起来的。” “谁?” “我的朋友。”我说。 我的答案让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下,才说:“那也好。” 没想到小李的车比我们还先到。他眼尖,一下子在人群中找到了我。 “你朋友啊?”小李看到我旁边的慕承和说。 慕承和主动和他握手:“我叫慕承和。” “我是李邴,他们都叫我小李。” “薛桐送到你手上,我的任务完成了,还能赶上最后一趟车。” “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走?”小李说著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竟然是真的要走,也急了:“你两顿饭都没吃,明天再回去好了。”刚才和老妈提到他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他一个人坐夜车回a城。 不知道小李是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还是误会了我和慕承和的关係,总之完全站在我这边说:“童监要是知道我就这么让你走了,回去肯定不放过我。慕哥,好歹今晚过了再回去。”说完就拉著慕承和上车。 好在,慕承和不是个固执的人,只好一起上车,和我一起坐到后排。 “我们……先去看陈妍吧。”我说。 “好。”小李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 小李一改往日的性情,异常艰难地说:“陈妍她……昨天晚上她一晚上没回家,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手机也不通,后来大家都四处找她,第二天早上也没个结果。后来,有人在政委他一楼的拐角发现了她的发卡,然后……”他顿了下,“中午就在小区停车场背后,围墙边的水沟里……看到她的尸体,还被人给……”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到了那里,看到很多记者和穿著制服的警察。 有人说:“应该是尾隨死者回家,在楼道里用迷药將其迷倒。停车场是犯案现场。” “是先强姦,然后再用刀捅。脖子动脉那一刀是致命伤。” “凶手又將尸体拖行了几十米,扔到水沟里,用树叶遮盖。” 我焦急地拨开人群,跟在小李的后面到了验尸房。小李先进去,然后回头看我。我站在门口,看著床上躺著的那个人。 身体盖著白布。 右脚的脚趾头露出来,大拇指的指甲上涂著蓝色的指甲油。那个指甲油我也用过,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买的,当时我选的胭脂粉,她选的宝石蓝。 我缓缓地走进她,然后站在那里揭开了一个角,看到她的脸。 她的脸泛著青紫色,並没有像外头的人说的那么不堪,面容很安详,侧脸颊有一个擦伤的伤口。 我原先听著他们的话,无论是妈妈说的,还是小李说的,甚至是外面警察说的什么,我都觉得不是太伤心,因为我从心底还没相信会是真的,直到看到这白布下的脸。 这一刻,我驀地觉得胃开始痉挛,有一股热流汹涌而上,一下子到了喉咙里,我捂住嘴,飞奔到外面,扶著墙就开始吐。 可是胃里根本没有东西,除了一滩胃液,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从小就不是个胆小的人,爸爸的尸体也是我去停尸间辨认的,时隔五年之后,我的脑子居然將两个身影重迭在了一起。 开始是爸爸,后来是陈妍。 爸爸说:“桐桐,你是爸爸的宝贝儿。” 陈妍说:“一个人多好,无忧无虑的,而且我还有其他理想。” 然后,我开始抽泣。 哭著哭著,我又吐,直到有人拉起我,把我架了出去,再拨开人群,將我带到最外面。 那个人捧著我的脸,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替我抹去眼泪说:“薛桐,不哭了不哭了,不哭。”他的手指打湿了,换手背,手背打湿了又换手掌。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笨拙过。 他可以一口气回答出对我而言是天文数字的四则运算。 他可以站在台上对著下面的国內外专家,不卑不亢地回答一切刁钻的问题。 他可以很轻描淡写地敘述自己的生理缺陷。 他可以在他的领域让很多人景仰。 可是当我哭得几乎要忘记呼吸的时候,他似乎一下子手足无措了,像一个做错事的大人,用不太嫻熟的技巧哄著小孩,嘴里只会重复著说“不哭”这两个字。 虽说我们站在暗处,依然偶尔惹得旁人侧目。於是,慕承和跟小李要了钥匙,打开车,陪著我坐在后排。 我抽噎了老半天,终於平静下来了。 月光透过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洒到地面,我將脸转了个角度,看到了那半轮弯月。对面有一栋陈旧的居民楼。不知道哪一户的人回家后,使劲地关了下门,於是几层楼的声控灯全都亮了,过了片刻,那橘红色的灯又整齐划一地熄灭。 我说:“我小时候觉得声控灯很奇妙。我们家从县城里搬到市区,才第一次知道有这种东西。那时候,小小的事情都会让我很好奇,所以一个人在楼道里不停地地弄出响动,让它亮起来。后来还渐渐地做实验,想知道究竟多大的声音能刚好让它亮。” 长大之后,我觉得很多人的心都像这个声控灯,在等待著能衝破它界限的声音,一旦出现,就会满室光芒。可是在白天的时候,对著太阳,它也会自卑地无法发光。 就像我爱著慕承和,也因为自卑和胆怯而不敢告诉他。 是的,我爱他。 我曾经质疑过这种爱,我怕它是崇拜,是依赖,是迷恋,是寄託,直到我看到陈妍的遗体。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我甚至在想,要是躺在那里的是我,会是什么样子。 有哪些人会来看我,有哪些人会伤心。 在生命就此戛然而止的时候,最让我懊悔和遗憾的有什么。 我拿出手机將那条存在发件箱里的简讯,给刘启发送了出去,关上手机,然后叫了声慕承和:“慕老师。” “嗯?”他转头过来。 我说:“你可以抱一下我吗?” 慕承和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呆滯了一秒钟,然后张开双臂迎我入怀,手臂收得紧紧的。 记得第一次他抱我是在那年除夕,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绅士般温和的拥抱。 我將手放在了他的背上,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臟猛然收缩了一下,那种感觉一下子传到四肢,手脚都微微抖动。 我的头搁在他肩头,又嗅到那种像松木一样的气息,眼睛闭上的瞬间,眼泪又一次划落下来。 爱,是肯定的,可是它又是如此地艰涩难言。 只是怕这个字眼一旦被我说出来,好像就会褻瀆他。 得知陈妍死的这一天,我和刘启分手了。 慕承和第二日一早就坐车回了a城。 刘启对我的那条简讯的回答比较平静,只回了个电话,问我:“为什么?” “我们不合適。” “我提议你先考虑下,我们暂时可以不见面。” “刘启……” “考虑两个月够不够?” “我们俩不是这个问题,我想得很清楚了。” “一个月?” “完全是我……” “好,就一个月。”然后他迅速地掛掉电话。 我的心很乱,也无暇顾及他的感受。我觉得女人是一种很心软、也很残忍的物种。 杀害陈妍的凶手,通过物业的监控录像,然后经过几条线索的匯集,警方很容易地就得出了结论。 “记得春节你们在这儿,监狱里越狱的事情吗?”妈妈说,“凶手是那个人的儿子。” “为什么?”我问。 “那人被抓后,从死缓变成了死刑立即执行。高院前不久把死刑的覆核意见发下来。上个月被枪决了。” “这和陈妍有什么……”原本觉得荒谬的我,口中的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关联,立刻有点愤怒了。 “可能凶手想要对方也尝一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但是陈伯伯只是例行公事,这是法律,不是私人恩怨。”我说。 妈妈没和我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你在这里多住几天,晚上也不要一个人隨便出门。” “住多久啊?” “住到我说可以为止。” “可是,赵晓棠替我在他们公司找了个工作,我过不了几天就要去上班。” “那也別去了,最好和我一起留在b市,重新找个工作。” 我瞪著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妈妈停下迭衣服的动作,瞅著我半晌不语后缓缓说:“桐桐,妈妈不敢想像要是那天不是陈妍,而是你……要是是你……” 她没再说下去,然后装作收东西,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说:“以前老爸不是找人替我算过命吗,说我会健康地活到八十八岁,然后寿终正寢。” 她笑:“你就爱听你爸跟你瞎说。” 因为是一个恶性的报復事件,陈妍的案子受到省上的高度重视,公安厅在网上发出b级通缉令。一个星期后的中午,凶手在两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里落网。 我为了那一刻,特地和小李一起坐车到看守所等著他。可是,累计起来的所有怨恨和怒气,在我看到那个人后,竟然不知道该朝哪里发泄。我想像中的真凶,应该是一脸横肉满目凶光,甚至是带著很多刀疤,很多前科,这样的人才能干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可是,那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看起来比我还小些,甚至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十八岁。他带著哭腔,不停地对旁边的人说:“叔叔,我错了。叔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父亲投毒是因为在村里的私矿里挖煤,年底的时候工头一直拖著大家的工资,他一时气愤就朝工头喝水的温水瓶里投了毒药,然后將工头两口子都毒死了,最后被判了死缓。 春节的时候,他老婆受不了这个打击,上吊自杀。办丧事时,他要求监狱能让他回去看妻子最后一眼。监狱里有关於家属去世,允许服刑人员出去探望的规定,可是这个规定並不適用於死缓罪犯。 於是,他想自己逃出去。 这么一环一环地扣起来,最后,悲剧的链条结在了陈妍身上。 我在电话里將真相告诉慕承和。 他沉默良久,然后沉沉地嘆了口气。 回到a城,生活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首先因为没有及时去上班,赵晓棠他们公司直接把我给除名了。然后,刘启被下派到距a城市区一百公里远的乡镇司法所。 他对我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怔了下:“不可能吧,多久调回来?” “不知道,也许就这样了。” “真的,假的?” “所以你选择和我分手,真是明智。”他自嘲。 “刘启!”我来气。 “不过,我还没同意。”他说。 我又投入了找工作的大军中。每天看报纸的招聘栏,或者星期二和星期四赶著去人才市场每周两次的招聘会。最后听了赵晓棠的,还在网上登了很多信息。 第一家是个保险公司,和我一起排队的应聘人员,没有六十个也有五十个。第一关是笔试。我以为我应聘的是文秘,专业又是英文,肯定给我一份英文试卷,没想到笔试的题目就是写一篇作文。 过了几天,保险公司通知我笔试过关,需要参加面试培训。 等我信心满满地到了培训地点之后,发现那五六十个人基本上一个也没少,跟我一样等著培训。培训的內容有团队合作,记忆力比拼和表达能力三个方面,如果全部通过就算成为世界五百强的一名新兴的业务员。 我对签到的人说:“我应聘的不是业务员,是文秘。” 对方用一个职业的笑容回復了我:“在我们公司,文秘也要掌握业务知识。而且究竟你適合做文职还是做业务,要根据实际情况。” 我愣愣了点头。在机械地背完一大串疾病名称后,台上的那位精神百倍的培训员又召唤所有人,大声且整体地高呼公司口號的时候,我终於忍无可忍地逃了出来。 (本章完) 第29章 听见(3) 第29章 听见(3) 我对白霖说:“嚇死我了,我还以为走错地方,到传销窝点了。” 那些公司不是要求年龄,就是要求工作经验,什么余地也没有。 第二家是个外贸公司,对方让我做了个自我介绍,问了我一些关於对公司未来前景的问题后,又问:“为什么毕业这么久了才想起来找工作?” “呃……”我卡住了。 “你能说一下近期在你印象最深刻的失败受挫的经歷吗?”对方又问,“你是怎么解决和面对的?” “呃……”我又卡住了,脑子里突然冒出慕承和的身影。我人生最受挫的经歷都发生在他身上,一想到他就不知所措,好像被人偷窥了心事,最后涨红了脸,竟然挤出一句很脑残的话,“我可以不说吗?” 於是,人家对我没下文了。 我再一次向白霖匯报的时候,她噗地喷了。 她说:“你应该实话实说,指不定他还觉得你是个人才。” 我问:“为啥?” 白霖说:“你对慕承和是屡败屡战愈战愈勇,要是放在公司做销售,怎么不是个人才。” 后来,白霖替我在网上查到一个商贸工作的招聘信息,我认真地写了一封求职信再附上简歷发过去。然后从她家出来。 “要不,留下来住吧,反正你也不上班。”白霖说。 “那要是师兄回来了,我可不好意思让他睡地上。”说著,和她道別,坐公交回家了。 车站到我家小区还有一截路,我戴著耳塞,想都没想就拐进了以前常走的那条捷径。走到一半才发现,恍然回神,才想起来白天自己琢磨过,夜路不能走这边。因为这两天在搞拆迁,原本的商铺基本上搬迁了。 两边路灯幽暗,那些墙和屋顶已经被拆了一半。 我停下来前后打量,来去的距离都差不多。这时,有个人骑著自行车从我身后方向来,然后一溜烟就消失在前头,还听见他到了那边路口按铃鐺的声音。 因为陈廷的事情,老妈对我的安全问题提醒了一次又一次,就怕我悲剧重现。但是如今都走了一半了,还能怎么样。 我犹豫了一下,硬著头皮继续走。走了几步,觉得后面有响动,回头去看,发觉不远处的墙角有个影子闪了一下,心中有点发毛,只得加快脚步,走著走著不禁回头又看,什么也没有。恐惧一下子从心中蔓延开,我取下耳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撒开腿一口气跑回小区门口。 半夜里,睡在床上,隱约听见有不寻常的声音。 我仔细又听,好像真的是有人,这下心跳猛然加快了,平躺在床上屏住呼吸分辨动静的来源。不是客厅,是厨房那边。 以前老妈教育过我,如果有人来行窃,分为两种情况。 第一对方已经入室,已经在自己身边,就算醒来也要装著睡著了。 “要是人家捅我两刀怎么办?”我问她。 “一般窃贼,都不想伤人,除非逼不得已。”老妈解释,“如果人家是特地来行凶的,这招不行。” 第二是对方还没入室,或者已经到收尾阶段准备离开,可以突然大声说话或者打开灯,这样对方就嚇跑了。所以一般半夜上厕所,就算看得见,她也要求我从臥室到厕所要一路开灯。一来免得磕著,二来要是怕有坏人正躲在某个角落正好遇见。 她说:“开灯的目的是告诉对方,有人醒了,赶紧走吧。” 可是老妈从小给予我的那些安全教育,到了临场却不管用了。她没说怎么判断人家主业是行凶还是行窃。也没说这样的动静是进家门了还是准备离开? 我万分小心地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光著脚,走到臥室门口。厨房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对方正在撬门。我一下决心,打开了臥室的灯。 那个声音一下子就停了。 然后我喊了一声:“二哥,你去上厕所啊。”隨后又故意摩挲出一些声音,再关上灯,在黑暗中静謐了许久,確认那边已经完全没动静之后,我悄悄地摸进厨房,打开灯。 厨房外面是生活阳台,之间有一道塑钢门。 正值夏天,房子又在四楼,所以我才偶尔锁这道门。但是刚才睡觉前,竟然鬼使神差地將它锁住了,正巧阻止了刚才那人的脚步。也许那个惊醒我的声音,应该是他努力想撬开这门儿发出的。 那把被我专门用来切西瓜的刀,原本是我忘在洗衣机上的,现在却赫然地躺在门边的地上。 我的全身一下子哆嗦起来,打开所有的灯,拿起手机拨了物业保安的电话。 因为保安的动静很大,引得有些邻居也来了。 一楼的阿姨指著物业的鼻子说:“你们这些物业怎么管的,上个月隔壁那栋楼就被偷了一回,还跟我们保证说要加强巡逻。” 一位叔叔又说:“物业费收这么高,这些事还管不管了?” 领头的保安赔笑说:“管,我们管,待会儿派出所来我们一起去调监控录像。” 另外一位邻居说:“小薛,我们住三楼都没事,不会是小偷盯著你家就你一个小姑娘,蹲点来偷吧。” 旁边人点头:“是啊,你一个人小心,不如装个隱形的防盗窗吧。” 於是热心的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番。过了会儿,派出所的人来了又离开。最后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已经凌晨四点多了。 我想给老妈打电话,又想起她上次担心我出事的神情,只好作罢,她那么远,就算知道也鞭长莫及,白白担心。我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房子里,四周安静得可怕。眼睛忍不住盯著厨房,总害怕有什么人跳出来。 终於忍不住拨了白霖的手机。 半个多小时后,李师兄陪著白霖一起出现了。 白霖一边勘察现场,一边惊呼:“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李师兄又替我检查了一遍所有房间。 白霖搂著我说:“这样吧,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李师兄说:“得了吧,要是真有坏人又来,你俩一起上也是白搭。” 白霖扭头对李师兄说:“要不你也一起来住?” 李师兄瞅了我一眼,犹豫著说:“那……不好吧。” 我知道李师兄的意思,他一个大男人和两个女的住一块儿,怕人家说閒话。而且他和白霖好不容易从学校宿舍里的偷偷摸摸,变成了现在正大光明的二人世界。我从中插一脚也不怎么厚道。 於是,我就说:“算了,我家离你上班的地方得多远啊。” 白霖问:“那怎么办?” 我说:“我不怕。大不了明天我去找人装防盗窗就行。” 白霖又问:“你们物业允许你装啊?” 我说:“我们这小区这么破,有什么不同意的,楼下都装了。” 好说歹说,才说服了白霖。 第二天夜里,又剩我一个了。 睡前,我检查了所有的门窗,把整个家关得严丝合缝。大概因为头一晚上基本上没合眼,所以倒在床上就睡著了。迷迷糊糊闭眼前我还想,要是我这么死了,也算一宗密室杀人案。 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爸爸牵著我去游乐园,到了门口买票才发现钱丟了,然后他对我说:“桐桐,在这里等爸爸,哪儿也不许去。”於是我舔著麦芽坐在游乐园门口的台阶上,一直等一直等。 后来有个阿姨走来,惊讶地说:“哟,小朋友,你妈妈叫童玉梅吧?阿姨是你妈妈的朋友,上次我们还见过呢。” 我瞅了瞅她,点点头,觉得好像是见过。 她眯眯一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爸爸去找钱包了,让我等他。” “你妈妈叫我来接你呢。她说叫我接你先回家去,你爸爸都回家了。” “可是爸爸说……” “你们家爸爸说了算,还是妈妈说了算呀?” 我想了想回答:“妈妈。” “你妈妈叫我来接你,那是不是也应该听我的呢?” 最后,左顾右盼的我被这人牵走了。 我一直以为我忘记的事情,居然在梦中想起来了。 在游乐场,那位带走我的阿姨实际上是妈妈监区里一个女犯的母亲。我见过她是因为,老妈有一次值班,就带我去监狱呆过一天,那个时候她正好来探望她的女儿。 她女儿已经刑满释放,但是在狱中因为多次和人打架,被关了很多次禁闭。老妈在这方面特別严厉,所以她出狱后也满怀怨气。 那天母女俩从那儿经过正好看到了我,就起了报復心。 她们关了我多少天,我都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后来公安局把我救出来的时候,外婆和爸爸抱住我號啕大哭。 也许就是从那之后,爸妈之间的感情开始变淡了。妈妈再也不让我接触和她工作有关的任何事情。 我翻了个身,努力让自己再次入睡。 梦境一下子转换了起来,我梦见爸爸被刺杀的现场的那一摊血,还梦见厨房门外的那把西瓜刀。在最后梦到陈妍尸体的时候,我猛然惊醒了。 我喘了口气,缓缓地坐了起来,准备去客厅拿杯子喝水,走到臥室门口却再也不敢往前,於是又折了回来,蜷缩在床上。 门框外的黑暗伴隨著恐惧扑面袭来。我手忙脚乱地打开灯,仍然觉得不安稳,老是怀疑旁边的衣柜里和床下还躲著小偷,或者连窗外也不敢看,也觉得有人在窗户外面盯著我。 就在这种恐惧折磨得我快要窒息的时候,我拨了慕承和的手机。 铃声响了三下之后就接通了。 “薛桐?” 他的声音通过听筒在我耳边响起的瞬间,我的心理防线全线崩溃。 我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敢给我妈说,我怕她知道后,就不许我一个人呆在a市了。我也不敢给白霖打电话,昨天我都害得他俩一夜没睡了。白霖虽然和我好,但是李师兄毕竟还是外人。我想来想去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怎么了?”他语气也显得焦虑了起来,“你慢慢说。” “我家昨天进小偷了。”我抹了下眼泪,“我现在害怕得要死。” “你把所有灯打开,电视也打开,我马上过去。”他说。 慕承和到我家,听我乱七八糟地描述完昨夜的险境和刚才的噩梦之后,他说第一句话是:“你不能再一个人住了。” “白霖和赵晓棠都有男朋友的,我不可能让她们一直陪著我住。” “另外家里还有走得近的亲戚吗?” “有我奶奶他们。可是他们知道了家里出事肯定会告诉我妈的,”我说,“而且他们都不待见我。” 慕承和沉吟了半晌,最后说:“那你住我那儿吧。” 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住在a大的教师院里。教师院正好在a大西门的街对面,种满了梧桐树。我读书的时候,一次也没进来过。只知道前几年这院子搞拆迁,拆了些旧楼,重修了两栋电梯公寓。 慕承和並未住那新修的公寓里,而是后面的一栋的旧楼。 屋子很宽敞,特別是客厅。所以沙发后面的空余地还摆了一张宽大的条形工作檯。上面有两台笔记本,笔记本旁边隨意地放著一堆书和一沓纸。镇纸的是一个眼镜盒。 里面肯定是空的,因为那副黑框眼镜正架在他鼻子上。 “以前他们告诉我,里面这三栋都是国宝级的老教授楼,居然你也能住这儿。”可见,也是大熊猫了。 “这房子是我父亲以前教书的时候分的。” “啊?”我好奇了,“那为什么你以前还去挤陈老师?” 慕承和瞅了我一眼,用一种很凝重的神色对我说:“因为这栋楼闹鬼,我一个人不敢住。” 我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隨后用眼神示意了下我的身后说:“据说那人就吊死在你背后的门框上。”他话音未落,我腾地一下,跳到他身边,揪住他的袖子,死盯著他那门框,一下子就觉得好像刮来了一阵阴风。 却不想,他倏地就笑了。 “嚇你的。” 他又说:“你刚才不是逞强吗?说得好像魔鬼蛇神见了你都得绕道。我瞎编两句话就嚇著你了?”此刻的笑意已经渲染到他的眉梢。 我放开他的袖子:“大半夜的,你突然来这么一句,是个人都会有点害怕。”而且我哪儿想到,他心情突然这么好,还能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睡觉的房间在他臥室的隔壁。不大的床,据慕承和本人说是他小时候睡过的,所以只有床垫。 我们铺好床,收拾了下屋子,差不多凌晨三点多了。 我都不確定,他对我说“住我那儿吧”这句话时,我究竟是怎么答应他的。或许当时的心境真的很凌乱,脑子里一团糨糊,看见他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或许因为过去他对我说什么,我都从没有拒绝过。或许我真的在心中是这么期盼的。 心里虽然惦念著这些,却踏实地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我拿起手机一看时间,顿时想哀嚎。於是,迅速地起床穿衣刷牙洗脸。 “这么著急?”慕承和放下报纸问。 “嗯。”我收拾手袋,“人家和我约十点面试。马上迟到了。” “我替你拿牛奶。” “不用了,不用了。” “要不要我送你去?” “我坐地铁去,直接能到。”说完,我就颳了一阵风,飞出门去。 走到楼梯拐角,慕承和迅速地开门,叫住我:“薛桐!” 我转身,隔著十一级台阶的距离,狐疑地看著他。 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给你这个。”然后,轻轻地用一个弧线,將它准確无误地扔给了我。 那是一把门钥匙。可能为了不让它孤零零地显得太单薄,他將它套在了金属钥匙环上,还多掛了一只机器猫。 我紧紧地將它握在手里,冲他笑。 去面试的公司是家地產公司,比上回將我除名那家小一些。 会议室里坐著两位面试官一男一女,女的年纪大,男的年纪小。昨天白霖就告诉我,这家公司是那种家族性企业,一般情况下老总、经理、会计基本上都是自家人。 照例问了一些问题后,那男的经理又翻了一遍我的简歷说:“你还会俄语?” “俄语是我的二外。” “熟练吗?” “还行。”我壮著胆子说。 “那来一段俄语的自我介绍吧。” 听完对方说完这句,我当场傻眼。就业老师教导我们,要把所有和自己沾上边的特点都要写成闪光点。我才小小地闪了下,怎么这么快就要打成原形了? 自荐书里的俄文版,还是去年慕承和帮我写的。我也没有刻意去背过。 “可以吧?”那人又问。 我骑虎难下,然后开始想对策。 “Дa。”我灵机一动说了个单词。 “什么?”那人反问,明显没懂。 “能开始了吗?”我立刻笑了。 对方点头。 (本章完) 第30章 听见(4) 第30章 听见(4) 然后我开始背慕承和教过的一篇很深情的课文。我记性很好,他讲了之后,一般我读好几遍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那篇文章的名字叫《我的家乡——北京》。 为了加强可信度,我把北京两个字全部换成a城。 “mon poдhon гopoд.r poдnлacь n выpocлa в гopoдe……” 我回去坐在沙发上,把白天的事情讲给慕承和听。 “然后呢?”他饶有兴趣地问。 “然后,我背完了之后,他对我说:『你的俄语和你的英文一样流利。』还通知我下次复试。”我咯咯咯地乐了起来。 慕承和也忍俊不禁。 我侧著头瞅他,发现他一直盯著我看,没说话。 视线停驻时间长了,难免让我觉得奇怪,不禁擦了下脸:“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他收起失神的眼,別过头去。 “你不信呀?”我说,“你要是不信,我再演一次给你看。” 我搬来一张凳子,坐在他正对面,演绎白天的面试情景:“mon poдhon гopoд.r poдnлacь n выpocлa в гopoдe А,в kotopom r пpoвeлa cвoe 3oлotoe дetctвo.эto гopoд……” 他嘴角轻扬,到中途陪著我一起念出声。在齐声背诵完最末一句“tamвcemheдopoгo”后,我们俩相视而笑。 本来我担心,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会不会很彆扭,但是自从背完那篇课文后,突然就变得和谐起来。夜里,我躺在床上回忆起这一幕,隱隱觉得心中有什么想要抓住,却又搞不清。 慕承和一直没有提过刘启,甚至要我来他家那天,他都没有问,直到某日下午吃饭的时候,他忽然说:“女孩不都喜欢逛街吗?很少见你出去。” “外面好热。”我说。 “也不和刘启出去?”他夹著菜,漫不经心地问。 “呃……”我怔了下,埋头低声说,“他调到县里边去了。”却没有在他面前说和刘启分手的事。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白霖问我。 “我觉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觉我们是平等的。”我说。 “工作找得怎么样?” “好难啊,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人家看得上我的,我看不上。” “慢慢来,不著急。有一条名言很適合你。” “什么?”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先成家再立业。” “……你无聊。” “不喜欢?”白霖问,“那换一句好了: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 “还有一件事告诉你。” “什么?” “师兄说,昨天他在街上遇见刘启。” “哦。” “他看到刘启和一个女的走在一起。”她瞅了瞅我。 “嗯。” “感觉挺亲密的。”她怕我不明白,又补充。 “嗯,挺好。”我继续说。 “你们真分了?”白霖问。 “真的。” “你上次不是说,他要求你考虑一个月吗?这还没一个月呢。” “这样更好啊,免得我挺內疚的。”我喃喃说。 和慕承和真正相处之后,才发现,他有那么多习惯都是我不知道的。 例如他做事的时候基本上是百分之百投入,有时候在旁边给他说了老半天的话之后,才发现他埋著头,注意力完全没在我身上。这是一个很挫败的经歷,並且屡屡发生。 例如他很偏食,但凡是带点甜味的菜,都会得到他的青睞。 他总是工作到深夜。 偶尔,还会一个人坐在黑暗中,长久地不说话。 我一个人迷迷糊糊起来上厕所的时候遇见过几回。 第一次,我看到沙发上的黑影,狐疑地打开灯。光线倏地照到他的脸上,一下子显得那么落寞,和素日里那位常年带笑的慕承和截然不同,恍若一只被惊扰的小兽,神色中闪过一丝慌乱,可是转瞬之间又恢復如常。 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唐突地开灯。 后来,我们一起在家里看电影频道的电影,影片当中我指著嘻嘻哈哈的约翰尼·德普说:“为什么有的人表面看起来,和真实的自我不一样?” 他盯著屏幕没说话。 电影的场景,在浩瀚无垠的海面和一碧如洗的蓝天之间切换。 “薛桐,你喜欢大海吗?”他问。 “喜欢啊。” “你看大海,无论它有多深,但是表面看起来总是很平静。”慕承和说,“比海更深的,是人的心。有时候微笑,並不代表自己不痛苦、不害怕、不绝望。” 我在指他。 而他,却在指我。 忽然之间,我明白我和慕承和在骨子里,也许都是一类人,所以他才那么吸引我。 第二天下著毛毛雨,我急急忙忙地冲回去,脱了鞋,迅速放下包,准备到客厅阳台上晾伞。走到一半,发现慕承和居然在家,此刻正站在阳台上,脚边是一盆君子兰。 因为下著雨,所以外面的空气特別清新怡人。 院子里有一棵合欢树,都长了十几米高,枝繁叶茂,在一群低矮的梧桐面前显得很突出。它离慕承和住的这栋楼很近,最近那一棵的枝条基本上伸到阳台上了。树枝顶端的叶子上还掛著水珠。我看见慕承和,伸手將那水珠子接到指尖,脸上带著顽皮的神色,而另一只手垂在身侧,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夹著一支烟。 慕承和玩弄著树叶上的雨滴,抬手吸了口烟,然后才看到了我。 他愣了下。 我反倒为自己的偷窥,窘迫起来,急忙说:“你……继续。” 他哂然一笑:“今天怎么样?” “碰了一鼻子灰。”我不自觉地瞅了瞅他手上的烟。 他立刻明白了什么,走回客厅,將菸蒂掐灭在茶几的烟缸里。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个烟缸是个摆设。 “我还以为你不抽菸。”从未见过,也没闻到过他身上有烟味。 “偶尔抽一两只。上课上班时不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而且吸菸有害健康。” 晚上,家里没剩什么吃的东西,我们一起外出吃饭,路上遇见了刘启。他正从对面扶手电梯往下,而我跟慕承和从另一边向上。一个纤瘦的女孩挨著他站在同一阶,正在轻声跟他说话。 在我看到刘启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我。 我朝他笑了下,他却反而局促不安起来,似乎想要叫住我,却又有顾忌,最后谁都没有叫住谁。 晚上刘启来电话,我走到阳台上接。 “小桐,我……”刘启吞吞吐吐。 “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我们不合適啊。而且我们上个月就分手了。” 他嘆气:“你知道我现在下派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调回去,我们局长平时挺照顾我的,他女儿是我们学妹,人也挺好,我……” “刘启,我真不生气。”我说。 “小桐,以前和我分手,是因为那个人?”他问。 我默认。 “看来我还是比较迟钝,本该早看出来。我一直以为是我不够努力,所以在等你真正地注意我,可是……太难了。”刘启说。 “对不起。”我咬著唇说。 “我没有毅力永远等下去,所以……” 刚掛断,宋琪琪的长途电话就进来了。 “听说你和慕老师同居了。”宋琪琪坏笑著说。 “白霖真八卦,这么远都跟你传情报。”我说。 “我今天去相亲了。” “好啊,感觉怎么样?” “条件还行。”宋琪琪说,“不过和我不太合適。” “你……”我欲言又止。 “不是因为以前的事。我只是单纯地觉得人家和我性格不合適。”宋琪琪说,“其实我现在想得很开,以前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这辈子都没有能力再爱別人了。但是才过了不到一年,我发现现实和我想像中不太一样。” 和宋琪琪絮叨了几句,我合上手机,回到客厅。慕承和正在桌前工作。屋子里安静极了,能听见他笔尖划过纸面的唰唰声。我坐回沙发上回忆刘启在图书馆对我说“因为你很可爱”这句话的表情,竟然想不起来。 如果白霖知道,肯定会大骂刘启白眼狼之类的。可是,我错在先,是我先利用他。 又想起宋琪琪和肖正,想起宋琪琪在四教的办公室哭著对我们说:“从我十七岁开始爱上他,到现在,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骗我。”那么撕心裂肺,如今她却说自己变了。 大概是我想这些的时候表情傻透了,慕承和瞥了我一眼,起身把电视打开:“你可以看电视。”说完又回到桌前继续忙他的事情。 “会不会影响你?” “不会。”他头也不抬地回答,然后继续埋头做事。 慕承和斜对著电视机,可是无论我换了什么节目,压根就没真瞅过一眼。其间,他眉头皱得深深的,戴著眼镜,一边摆弄电脑上的三维图,一边专心修改旁边的数据。 “你不看电视,看我做什么?”他问了一句。 “呃……”我尷尬地拢了下耳发,“没发现好看的节目。” “要不上网?” “上网也没意思。我还是继续看电视好了。”说完后,我把整个身体沉在沙发里,拿著遥控器不停地按来按去。 等我將七十多个频道来回翻了四五遍之后,他终於忍不住问:“你明天有別的事吗?” “没有。怎么啊?” 他取下眼镜,揉了揉鼻樑:“明天我休息,带你出去玩。” 到了早上,他叮嘱我带防晒霜,我才知道原来他真的要教我潜水。我们开车三十多公里后,到了a城近郊的一个浅水海湾。 因为前几天一直在下雨,一下子放晴后,海面一望无垠,看得很远。 “the big blue!”我迫不及待地脱掉鞋,跑到沙滩上惊嘆,然后回身对慕承和说,“你看过这个电影没?” “《碧海蓝天》?” “对!我每次看到湛蓝的大海,都会想起这四个字和里面画面。” “要知道你这么高兴,早点带你来了。”慕承和跟在我后面,浅浅笑。 “可是我很害怕水,所以不会游泳。每回来海边都是踩一踩水就回去了。” “那这次我们换点別的。”他说。 潜水俱乐部门口停著好几辆车,大家都和慕承和很熟络的样子。 “为什么大家都晒得很黑,就你一个人白?”我问。 “说明我没有他们努力。” “没想到你骨子里还挺叛逆的。” “为什么?”他取了氧气瓶和潜水服回来问。 “医生不要你干的事情,你偏要干,怎么不是叛逆?” “谁说的,我从小都是听话的好孩子。” “从来不迟到,不讲话,不开小差,每天按时完成作业,考试都拿满分那种?” “也……不全是。”他说。 我给了他一个“那就是了”的眼神,然后接过他递过来的潜水服去更衣室换衣服。 下水前他反覆说:“戴著潜水镜的时候,鼻子也会夹紧,你要放弃你的鼻子,而用嘴呼吸。” “我们下去后不能说话,只能打手势。”他將四指握拢,大拇指向上,“如果你觉得难受,给我这个手势,就是上去。拇指向下的时候,意思是可以继续往下。” “我一直都在,你不要怕,这和游泳没关係,你有氧气瓶。” 我將这些话烂熟於心后,下水时候还是非常紧张。 (本章完) 第31章 听见(5) 第31章 听见(5) “万一我浮起不来了怎么办?”我问。 “……” 下海后,水刚淹过脑袋,心跳就加速,血液循环加快,然后急需氧气,我习惯性地用鼻子吸气,可惜鼻子被封住了,什么也吸不到,立刻慌了手脚,开始挣扎。 隨后,慕承和將我託了起来。 我无助地攀住他,吐掉嘴里咬著的呼吸器,大口大口地呼吸水面的空气,然后气馁地说:“我不玩了。” 他笑了:“关键是別紧张,用嘴呼吸。” 等我缓过来后,又练习了几次呼吸方法,然后潜了下去。 这一次,很成功。 在水底,他一直抓著我。 偶尔,还能看到小鱼从自己身边慢悠悠地游过去。我觉得我也变成了一条鱼。这条鱼虽然很笨,连游泳都不会,但是它居然可以在水里自由地呼吸,还能清晰地看见海底。 出水的时候,我激动极了,不停地跟慕承和说我看到了什么,摸到了什么,眼睛是什么感觉,耳朵是什么感觉。 慕承和沉默地微笑著。 船上的大哥甲说:“小妹妹,你会爱上这种感觉的。” 后来,我们坐船去了远一点的海域。 “感觉会不一样吗?”我好奇地问。 “嗯。海水更清澈,鱼会更多,也比刚才那里冷,所以才让你穿潜水服。” “我能下到最底下吗?” “最好慢慢来,如果你身体受不了,一定及时做手势给我,不要逞强。” “这里有多深?” “十多米。” “我刚才潜了多深?” “三四米。” “……” “你最多能潜多少?” “一般二十米左右,最多还没有试过,下次试试。” “你……还是不要试好了。” “你怕我也下去就浮不起来?”他笑。 “有点。”我很老实地交代。 这片海域的海水很蓝,除了那点微微皱起的波澜,看起来非常安静。陆地在我们的不远处,脚下是深深的海水,放眼望去,能看到海平面尽头的渔船。 我们先下水,然后他们再把氧气瓶放下来。 慕承和牵著我,扬起嘴角对我说:“小姑娘,欢迎探访大海的內心。” 我体力不支,潜了半小会儿就只能上船休息,然后继续抹防晒霜,还对慕承和说:“你要不要抹一点?会晒黑的。” 船上的大哥甲说:“男人黑一点更性感。”隨后,皱起一张黝黑的脸嘿嘿一笑,露出两行大白牙。 船上的大哥乙却对我说:“你不知道吧,慕承和晒不黑。” 我扭头问他:“你真晒不黑?” “你別听他们给你瞎掰,怎么会晒不黑。” 到了中午吃饭,我才知道他不是晒不黑,而是无论晒多黑,一蜕皮就白回来了。 “你肯定是属蛇的。”我下了结论。 “那你多半属螃蟹。”他说。 “为什么?” “刚才我教你车的时候,十多米宽的马路,还不够你一个人开,完全横著走。” “……” 下午,我们去了对岸的小岛。岛上有一个天然的浴场,此刻正旅游的旺季,也有不少游客坐船到这里。我俩绕著岛走一圈只用半个多小时。而且我发现全岛除了公共厕所和码头以外,唯一的一栋楼就是一个外形像船一样的建筑。 “这个东西是什么?” “酒店。” “酒店?会有人专门来住?” “嗯,据说经常客满。而且今晚我们也住这儿。” “我们不回去了吗?” “太晚了,再过些时间船也没了。”慕承和说完又反问,“你要回去?” 我的头急忙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怎么可能。 慕承和住我隔壁,酒店东侧所有的房间,都能看到大海。楼下是一个淡水的游泳池,孩子们在池子嬉闹,笑声和童声夹杂在一起,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很愉悦。 白天做浴场的那个大沙滩,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又是另一番景象。 来旅游的大部分游客已经离岛,剩下的都是酒店的客人。路边摆了海鲜的大排档,然后另一边居然搭了个舞台,立著一块投影的屏幕,照著灯光。上面正有个乐队演奏,主唱拿著话筒对著大海嘶吼。 有些人坐在下面喝酒。 有些人乾脆叫了大排档,摆在台下吃。 这下我才知道原来住店的人,还真多。 我吃了点东西,就跑到沙滩的最前沿,嚷著去看落日。没想到方向却不对,於是我追著落日,又绕著小岛跑。 “看不到的。”慕承和莞尔。 “到岛的那边肯定能看到。”我不服气,可是也没工夫和他理论,就怕几分钟太阳就没了。於是脱掉拖鞋,头也不回地说:“你帮我拿著鞋,我去追。” 剩下慕承和一个人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岛的最西端的时候,倏然明白慕承和说的是事实。 沙滩外面是海,而海的那一头是我们坐船来的陆地。 橘红的太阳正缓缓地沉到山的那一边去。 我怎么就没想到,整个海岸线都在大陆架的东边,所以一般不可能看得到夕阳沉海的景象。 我沮丧了。 然后,看到他晃晃悠悠地跟来,脸上还带著胜利的笑意,心情更加沮丧。 我又走回去,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拖鞋,突然觉得自己才像一条小狗,而他是扔飞盘的主人。我呼哧呼哧地去捡飞盘,他在后头看著乐。 “下次我们去一个离大陆更远的岛,估计你就不会失望了。”慕承和说。 我们又回到刚才的地方烤烧烤吃。 烤出来的玉米是金黄色的,按照我的强烈要求,人家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沾了很多辣椒。我第一口咬下去,大呼过癮。 “真好吃,以前都没发现烤出来这么好吃。” 我吃了两三口,发现慕承和一直盯著我,於是指著玉米问:“你要不要试一试?” 慕承和笑著摆手:“这么辣,怎么可能吃得下?” 然后,我乐顛顛將吃的交给慕承和保管,就去海边踩水。 一个海浪打过来,放在旁边的拖鞋就被水拖了下去,我尖叫著去追海浪,好不容易把拖鞋抢回来,整齐地放好。过了会儿,发现它们悲摧地又被海浪夺走了。 如此反覆几次,我也玩够了,一屁股坐在慕承和身边,接过玉米又开始啃。 当我將注意力转移到海上的时候,突然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能看到海的尽头有一些点点的亮光,起起伏伏,好像是穿成一串的夜明珠被放在海上隨波漂浮。 “那些光是什么?渔船?”我问。 “好像是。” 海风袭来,消去了暑气,带来阵阵清凉。 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沙滩上,离我们渐渐地近了起来。 “涨潮了。”我说。 “嗯。”他说。 “你在想什么?”我问。 “我在想,”慕承和说,“要是现在抽一支烟,感觉肯定很不错。” “……”这人菸癮犯了。 “真不想回去,晚上我就在这里睡了。”我放下身体,隨意地仰躺在沙滩上,也不管那些细沙是否会沾到头髮上,或者漏到衣服里面去。 数不清的明星掛在深邃的夜空中。 “这样比较舒服。”我说。 他仰头看了下天,听从我的意见也一起躺了下来。 “我只认识北斗七星,其余星星全都不懂。”我说。 “你是什么星座?”慕承和问。 “天蝎。” “那真幸运,天蝎座是夏天最闪亮的星座。” “现在能看到吗?”我来了兴趣。 “那颗很亮的星星,它就是天蝎座的其中之一。”慕承和抬手指了下夜空。 借著月色,我才看到他胳膊外侧上有个伤疤,大概一寸来长。夏天的时候整好被短袖遮住,所以我一直没发现,直到这时,他躺著伸手,袖子往下滑,才露出一截来。 “啊?怎么弄的?” “刀伤。” “刀伤?”我正在脑子里消化这个词。 “被人砍的。”他说。 我瞪大眼睛,转头看他:“不可能吧?”怎么,怎么可能? “不骗你。在俄罗斯留学的时候,地铁站的通道里,三四个孩子,都只有十来岁袭击我。第一刀捅过来,我用手臂挡了下。” “为什么?” “当地特別是大城市有些团体,他们仇视……”他迟疑了下,显然是在斟酌用词,“仇视外来人口,所以在偏僻的场所攻击单个出行的外国人。我和你们陈老师住一起,那天他正好生病,我半夜里路过那里给他买药。” “后来呢?” “正好警察来了,他们一鬨而散。” “这么危险,可是我从没听你讲过他们不好。”我也不禁伸出食指摩挲著他皮肤上那个狭长的疤。 “我也没说过他们有多好。”他笑了下,“对事物的评价都应该站在客观的立场。而且一个人不可能在某地方获得了知识和可贵的人生经歷之后,却又满怀著抱怨和不屑。” 我吶吶地啃了一口手里的玉米棒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把自己的肘关节给他看:“我这里也有一个很大的疤。” 他闻言,把脑袋凑了过来。 “小时候,我爸爸在厂里当工人,我妈带著我住在乡下。她为了方便接我上幼儿园就买了辆自行车来学。我们家门口有一条水沟,有这么宽,”我比画了个一尺多一点的距离,“我坐后座。她第一次载著我回家,就下雨,要到水沟的时候我妈说:『童童,我觉得我们不下车也骑得过去。』我啥也不懂,就知道抱著她的腰,愣愣地点头。最后……” “最后她倒是骑过去了,但是你没过去?”慕承和接嘴问。 “对对对。你怎么知道?”我忍不住一个人咯咯咯地笑。 慕承和饶有兴趣地看著我。 他白天暴晒在紫外线中,现在鼻樑和脸颊的皮肤开始微微泛红。 突然,我发现我俩的这个姿势挺曖昧的。 一男一女仰躺在沙滩上,本来中间隔了点距离,但是我俩聊得太投入,不知不觉凑在了一块。我急忙坐起来,为了掩饰尷尬,將手里的玉米递给他。 “那一边我没有吃过,你可以尝下。” 却不想我这个动作,刚好把手臂上沾著的细沙带了起来。海风將它吹到他脸上。 “沙子吹眼睛里了。”他眨了眨眼,大概仍然觉得不舒服,伸手去揉。 “你自己別揉,给我看看。”我扔掉手里的玉米,垂头给他看眼睛。 借著月色和远处的灯光,我看到他睫毛上沾著几颗沙,於是手撑地,朝他眼睛吹了口气,观察了下,它们还没消失,於是又使劲地吹了两口,最后心满意足地说:“好了。” 他先是睫毛颤动著,隨之,一双眸子在眼帘下露出来,被夜色反衬著,显得晶莹明亮。他的目光掠过我的眉眼、鼻子,最后流连在我的唇上,久久没有挪开。 我突然间有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了?是不是听不见我……” 忽然,他把手覆盖在我后脑勺上,將我的脸压近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活生生地剥夺我还没出口的半句话。 我倏然一惊,只得趴在他胸口上,夹在耳后的碎发也滑落下来。 他將头轻轻一抬,便吻了我。第一次好像是试探,他只小心翼翼地將我的唇角轻啄了下。 我猝不及防,张著嘴,目瞪口呆,脑子像被按了暂停的影碟机,瞬间定格。別说思绪,连心跳都一併消失了。 慕承和双眼凝视著我,眸中带著种波澜,接著,他缓缓地,侧著脸,又一次吻过来。留在我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声音是他喃喃对我说。 “其实,你可以把眼睛闭上。” 那一刻,海风轻拂,星汉灿烂。 (本章完) 第32章 保加利亚玫瑰(1) 第32章 保加利亚玫瑰(1) 大四的时候,生平搭了个末班车,以替补的身份拿到一个最低级別的奖学金,学校发给我三百块钱。这是我完全想都没想到的事情。领到钱那天晚上,我兴奋到半夜都睡不著觉。 白霖趴在上铺的栏杆上,翻个白眼说:“至於吗,三百块钱。人家不了解的,还以为你打鸡血了。” “什么鸡血?”我纳闷。 “据说,”白霖从铺里坐起来解释,“人家用针管推了鸡血后,会浑身燥热,脸色红润,数月都不想睡觉。” 於是我现在站在客房中央,已近凌晨,又有了一种被打鸡血的感觉,想跑到阳台上大声尖叫,既怕被隔壁的慕承和听到,又怕被酒店保安捉住。 然后我跳到床上,脑袋埋在枕头底下,使劲地揪床单揉枕头。 最终我还是无视作息时间给白霖打了电话,不然我不確定我如果不找个人发泄下,还能坚持到明天早上不发疯。 半夜被吵醒的白霖,比我镇定多了,听完我的敘述,不禁意味深长地说:“小桐……” “干吗?” “你是不是给慕承和下什么药了?” “……没有。”我听到这个问题,很想扁她。 “你灌他喝酒了?” “没有。” “他当时神志不清,脑壳抽筋?” “不可能。他头一分钟还和我说话来著。” “接下来呢?” “什么接下来?” “他吻了你之后,又怎么样了?” “我们就回酒店了。” “途中有没有牵你的手?” “没有。” “有没有说什么?” “好像就说了两句。” “什么什么?”白霖兴奋地追问。 “一句是:太晚了,我们回去吧。”我满心羞涩地仔细回忆了下,“另外一句是:好辣。” “好辣?” “是啊,当时我满口烧烤的辣椒味,估计辣到他了。” “……” “你说,”过了会儿,我终於忍不住问,“他是喜欢我吗?” “我挺可怜慕承和的。”白霖没回答,反而幽幽地嘆气。 “为什么?”明明是我比较可怜。 “要是他真是脑壳抽筋还好,如果真的喜欢上你,才真是不幸。” “怎么爱上我就不幸了?” “因为你迟钝。非要人家强吻了你,你才觉得人家好像是喜欢你。” “那你们以前也没觉得慕承和喜欢我啊?”我不服气了。 “我们以前都是听你的一面之词,也没见过他究竟是如何对你,当然被你主导了。” 我俩在电话里,沉默了一阵。 “你觉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白霖问。 白霖的话让我开始在回忆中翻找关於慕承和的蛛丝马跡。 首先,探討下我是从哪一个瞬间开始的呢? 期末作弊的时候,从他手中死里逃生。 他来代课的时候,在办公室,托著我的下巴教我发音。 我和白霖翻墙出去,夜不归宿,他深夜接到我电话,开车到派出所接我们。 和彭羽去看航空展回来,他將围巾围在我的脖子上。 除夕的夜里,他抱住我说:新年快乐。 在长途车上,他突然犯病的时候说:薛桐,不用,然后將我的手紧紧地拽住。 看到陈妍尸体的时候,他手足失措地哄著我,替我抹眼泪。 慕承和的一点一滴就像润物的春雨一样,落在我的心间,细细一想,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自何时开始为他著魔的。 原本我下定决心要戒掉对他的念想,到后来觉发现这是多么的徒劳。 那么慕承和呢?他又是什么时候滋生了对我的异样情感? 总是觉得,好像我进一尺,他便退一丈。 后来等我心灰意冷,不再烦他,缩回自己的躯壳里,他却渐渐和我亲近了起来。 “不过,我们也都被你的迟钝传染了。”白霖说。“现在想一想,真是恍然大悟。” “照你这么说,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你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你喜欢他。”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啊。” “所以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居。”白霖语重心长地说。 “接下来怎么办?”我很担心这个问题。 “这个事情不用你烦恼。” “为什么?” “是他强吻你,又不是你强吻他,有什么可担心的?今夜要为此纠结烦恼、辗转难眠的人,应该是慕承和。” “对哦。” 可是事实並非如此简单。 第二天回去的路上,我因为双目浮肿,无精打采。而慕承和,他的內心如何忐忑不安,我倒看不出来,至少脸色清凉淡定,和空中骄阳成了鲜明的对比。 早上的天气还是很凉爽,所以他没有开空调,任由海风穿过车窗袭来。我偷偷地瞄了他一眼。阳光射进一个角,落在他掌著方向盘的手上,照著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 那些带著咸味和气息的风,將他的头髮吹乱了些。 他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全然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 这下,换成我的心七上八下了,让我不禁怀疑,昨晚是不是真的只是我在做梦。 我这么一想,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冷静冷静,把兴奋和激动都给剔除出去,前后整理下思路,於是拿起他上车前买的矿泉水咕嚕咕嚕地灌了好几口。 “我发现你平时不爱喝水。”他说。 “嗯。”我用手背蹭了下嘴,拧好瓶盖,“有点,我妈也这么说。”我就是有这毛病,不喜欢多喝水,一吃饭就口渴,然后猛喝汤或者汤泡饭。 我以为他会教育我一顿,没想到仅仅笑著瞥了我一眼。 须臾后,慕承和却又缓缓开口说:“我喜欢喝水。” “呃?”我愣了下,一时不知道怎么將这个对白接下去,只好说,“喝水好啊。每天八杯水,皮肤水嫩嫩。” 他看著前方,没接我的话。 所以,我觉得我这话没说到位,於是喋喋不休地將老妈小时候在我面前细数过的喝水对人体的好处,全部照搬在慕承和面前嘮叨了一遍。 最后,也许看我一个人自说自话了半天,很辛苦,而作为听眾的他啥反应都没有,很不仁义,终於配合了下我,附和说:“原来如此啊。” 我的嘴巴安静下来之后,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难道,昨天是我魔障了? 难道,他有间歇性失忆症? 难道,真的是我给他下过迷药? 到了加油站,我上厕所回来,发现油已经加好,慕承和在车里等我。 他问:“中午有没有事?有事的话,我们就走高速回去。” “不著急,你慢慢开。”我知道,他很少上高速。 他伸手去拿前面横放著的矿泉水。 加油站的小伙子在车那头和他说了句话,他一边点头,一边拧开瓶盖子。 我隱隱约约觉得有件事情,需要提醒他一下,可是又捕捉不到確切是什么。 然后,见他將瓶口放在唇边,喝了一下,透明的塑料瓶內的水面,荡漾了几个来回,下去一点。他的喉结隨后动了动。 隨即,又吞了一口。 察觉我一动不动地看著他,慕承和狐疑地回望我,好像在揣摩我的表情。电光石火间,似乎意识到什么,垂头瞥了一下手里的塑料瓶后,脸色微微一变,故作镇定地將它放回原位。 读书的时候,大家相互习惯了,只要是要好的室友,用一用对方的杯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却不太喜欢这个行为,总觉得无论两个人多么亲密,沾著別人的唾液,是件不怎么舒服的事情。在家和老妈老爸,倒是没有分得这么清楚,但是仍然儘量各用各的东西。 后来和慕承和住了段时间,我发现他和我一个德行。 不要说茶水杯,漱口杯,就连碗也是长得不一样的。 所以当他发现咽下的,其实是我喝过的东西时,也许被噁心到了,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將瓶子放回原位。隨之发动车,开出了加油站。 我承认,我是隨手放在那儿的,我有责任,可是我又怎么知道他那么粗心,也不能全怪我。况且,嘴巴都让他白亲了,还这么忌讳我的口水做什么。 我在心里嘟囔了几句。 瓶子在挨著前面的玻璃,隨著车的顛簸,来回晃动,好像在努力地提醒我们俩,它真实地存在过。 我靠上前,將它揽了回来,放在侧门。 他不知道怎么想的,见我这个动作,就將自己那边没开封的水递给我。 抱著那瓶水,我琢磨了下,他干吗给我一瓶新的呢,难道叫我把原来那瓶子扔了,毁尸灭跡?不至於吧,洁癖到这种境界了? 想著想著,不禁又瞅他。 匆匆一眼,只看到他的下半截脸。嘴唇还沾著刚才的水,靠近里面的部分带著湿润的光泽。 我下意识抿了下自己的嘴。 昨晚,就是这副双唇,夺去了我的心跳。那种柔软触觉现在想来,仿佛还残留著。我不禁抬手,用指背摩挲了下自己的嘴。 慕承和並没有看我,但是我却觉得他的脸恍惚染了一层极淡的粉红。我有点纳闷了,难道昨天晒伤的还没褪? 车拐了个弯。他打开收音机。音乐频道正在播最近的流行新曲。 “你趁著现在閒著,应该去学学开车,以后要是我出差……”他顿了顿,迟疑了两三秒钟,自己继续接下去,“以后你自己也方便。” 我说:“要等我挣到钱能买车,估计十年八年之后去了,所以学了也没啥用。” 他眼波微动,没再说话。 不晓得怎么的,虽然看他的面色没有什么异样,但是我隱约觉得他的情绪,好像突然低落了下去。然后,他关上所有车窗,隔离了外来的风和气味,打开空调,还將广播换了个频道。 我眨巴眨巴眼睛,是不是刚才哪一句话说错了? 慕承和原本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脾气异常地好,有时候狡黠刁滑,有时候又安静温顺。 他假期没上课,没出差,於是就在研究所和家之间出没。我在他家蹭吃蹭喝,也不太好意思,於是儘量由我买菜回家。 他偶尔自己也去超市买点食材。 起先他给我做那个红酒鸡翅,我以为他是个美食能手。 哪知,那绝对是个误会。 例如他自己做饭,荤菜是白菜丝炒肉丝,素菜就是熗白菜,再加白菜汤。要是换换口味,那便是白菜炒肉片,醋白菜,不喝汤的话那就泡白菜好了。当然,倘若还想换点样,以他的智商,完全能够把里面的白菜全部换成萵苣或者黄瓜,照做一遍。 我刚搬来的头几天,连著这么吃了好几顿之后,突然发觉,原来我在日常生活中还是有超越天才的地方,不禁觉得欣慰,开始自告奋勇地当起厨娘来。 我做饭,他洗碗。 我擦地板,他抹家具。 衣服各自洗,床单被套交给洗衣机。 本来是如此的和谐友好,却不想,从海边回来,就有点怪异了,我不知道这是在他亲了我之后,还是在车上他的情绪波动之后。总之,余下来的几天,这人极少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他开始起早贪黑,並且提前给我准备了一个又一个不回来吃晚饭的理由,个个都是冠冕堂皇。 “我有种错觉。”白霖在电话里说。 “什么错觉?” “好像你俩结婚了,这会儿他在外面搞外遇,你成了空闺怨妇。” “呸!” “等你发现什么脂粉味、香水味、口红印或者开房发票就算罪证確凿了。” “小白……你就別说风凉话了。” “说起来,”白霖换了个话题,“你是不是成替身了,所以他才亲你?” “我能当什么替身?”我刚问出口,就明白了,“你说那种电视里演的,小说里写的,就是女主角和男主角的前任恋人长得很像,所以他把我当成別人给亲了?” “对啊,对啊。”白霖激动地说,“小桐,你不愧是我的知音,太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没有继续和她搭腔,沉默些许后缓缓说:“小白,我不想住这儿了。” 白霖这下也严肃起来,思索后说:“我觉得,也行。” 本来我还没有想到这一步,只是隨口问下她的意见,可是在得到她的赞同之后,我倒是真的萌生去意。 那句话叫什么来著: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要是往文雅了说就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慕承和,咱们后会有期。 晚上他到家已经十多点了,我正在看电视。 “我有话跟你说。”我调小节目的音量。 “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找到工作了。” “在哪儿?” “师大的二级学院。” “老师?” “嗯,不是正式的编制,他们正好缺辅导员。我想试试看。” “会上课吗?” “会给大一、大二上公共英语。” “那就好,自己学了四年的专业不要丟了。” 我心中有了丝苦涩。这样的对白,好像让我们又回到了原点,他是老师,我是学生。 於是,我说:“慕老师……” 听见这个称呼,他那双像湖水一般的眸子闪了一下。 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叫过他了,刻意地迴避著,可是也不知道改什么好。当然,“慕承和”这三个字,我当著他的面是不敢直呼的,所以只好开口闭口都是你啊你的,开始觉得彆扭,后来也习惯了。 此刻,他的眼神轻轻地触到我的某根心弦,使得刚才和白霖合计好的说辞,变艰涩起来。 他看著我,等著我的下文。 “他们校区离这里比较远,人事处的老师说这几天可以在单身宿舍楼给我先挪一个床出来,我也不能长期麻烦你,所以……” 他的眼睛盯著我,夹杂著一种让人无法捕捉的东西。我不敢再直视他,將目光转到地上,把最艰难的一句话挤了出来。 我说:“所以,我想这几天搬出去。” 不知道他此刻怎么想,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沉默甚至让我开始反思,是不是我说的太小声了,他没听见。 电视机还在工作,播完新闻,又开始天气预报。主持人说:“受高原波动和颱风暖湿气流的共同影响,从明天夜间开始,我市將多雷雨或阵雨,且降雨分布不均,局部地方雨势较大,有大雨到暴雨。” 因为他的沉默,导致电视的弱小声音在这屋里显得非常突兀。 忽而,他动了一动,身体换了个姿势,隨即问:“住不惯吗?” “还好,就是觉得挺麻烦你的。” “不麻烦。” 本来我后来还准备了一大堆理由,没想到他直截了当的三个字就把我的话堵了回来。他以前从没用过这样的方式和我讲过话,甚至像个孩子在发脾气。於是,我一下子失语了,再也说不出来什么。 眼看这屋子又要寂静下去,哪知他突然站起来说:“我明后天忙完手头上的东西,就送你过去,你一个人不好搬东西。”语罢,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客厅里。 (本章完) 第33章 保加利亚玫瑰(2) 第33章 保加利亚玫瑰(2) 他可比我预想中还要乾脆,基本上可以让人理解成,我可以立刻消失了…… 第二天,我一早起来收拾东西。我一直算个比较利落的人,没有多少小玩意,两下三下就搞定。本来可以就此走了了事,但是他既然说了要送我,我只好等他回来。 天气极度闷热,我也不想出门,就上网看电视打发时间。 哪知,到了下午,也没见人影。 我就想,他昨天说的是“明后天”,也许意思並不是指今天。 客隨主便,我想了想,將睡衣牙刷又拿了出来,等著明天的到来。 快到晚饭的时候,他来电话说约了个人见面,不回家吃饭。本以为他会掛电话,没想到他又说:“我这边有点事,回去得晚,待会儿要下雨,明天送你吧。” 我说:“嗯。没关係。” 我一个人下了点麵条做晚饭,然后物业的保安就挨家挨户地敲门,通知大家晚上有暴雨,要把窗台和阳台上的盆杂物收拾好,免得吹下去砸到人。 阳台地上有两株君子兰,它本来是一株,后来发了新芽又分栽成两盆。这东西一直是慕承和的宝贝。天色暗下来之后,果真开始颳风。在急促地寻找门窗之间的缝隙,往屋子里灌,吹得外面那两盆君子兰东摇西晃,客厅里的吊灯也哗哗地响。 我坐在玻璃前,看著外面的合欢树摇摇晃晃,尘土沙粒树叶都被捲起来。顿时天空也被染成了暗灰色。以前遇见这种天气,宋琪琪偶尔会在寢室里念那句诗,听起来显得她特別有文化,咯吱一下,和我一比,就是不同层次的人了。 我撑著下巴,绞尽了脑汁,才回忆起好像是: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闪电滚雷之后,倾盆大雨接踵而至。 从小被灌输的思想,害得我不敢开电视,也不敢上网,怕这些电器被雷劈坏了。一个人閒得慌,歪在沙发上看书。突然一个响雷,轰隆一响,让我惊了下。然后接二连三的雷电,一个比一个强大。 我挪了下屁股,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决定离门窗远一点,免得被伤及无辜。然后,继续看书。 过了不久,慕承和回来了。 我看到他出现的时候,比较吃惊。其一,他比平时归家的时间早了很多。其二,难得有人在这样的雷暴雨天气下,还能淡定的冒著与大自然抗衡的危险,开车回家。其三,他现在的样子確实有点,呃……狼狈。 他拿著伞,鼻子里喘著粗气,可见是跑著回家的。全身上下除了头髮稍微干一点以外,衣服鞋子已经湿了个透。无论他往哪儿一站,哪儿就是一滩水。 “你也太勇敢了。”我说,“这么大的雨,还敢在街上晃悠。” “和人见完就赶著回来了。”他淡淡地说。 “你该在哪儿先躲一躲。”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毛巾,亲和地说:“没事。” “你赶紧换衣服吧。” “我先去洗澡。”他说。 “洗澡啊?洗澡也会被雷劈的。我小时候看新闻,有个女孩儿就是洗澡时候被雷击了。好像电话也不能打。” 说著,天公爷爷还很配合地咔嚓一下,又劈了个惊雷。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他不禁笑了:“你怕打雷。”用的是陈述语气。 “不……啊。”我理不直气不壮地否定,“我不怕。” “你上次说的,你说你有个亲戚……”为了证明我死鸭子嘴硬,他大概是准备將那件事复述一遍。 “好吧,好吧。我承认。”即刻投降。 故事是这样的,那个人也算是我亲戚。乡下嘛,基本上算起来一个村的人都能当亲戚。那个时候,我念小学一年级,暑假没人看管,就被送到农村外婆家。当天正好赶集,回来的路上遇到雷阵雨,外婆领著我在一个熟人的商店里躲了会儿。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快。放晴的时候,就听见说前面有人被雷劈死了。我们在回家的必经路上,看到了现场。那地方整好是一个山坳口。因为离集市远,只有附近几家人围著,尸体还摆在那儿,衣服已经化成灰了。大热天,也没人带了多余的衣物替她盖著。外婆於心不忍,就把我的小伞撑在尸体旁边,给她遮了遮。 这一幕,在我脑子里特別深刻。 上次在车上,我没话找话说地跟慕承和含含糊糊地讲了这个故事。他当时也没搭腔。我还以为他根本就没听。 这时慕承和的手机响了。 “嗯。”他接起来说,“我见你在忙就先走了。到家了,没事。” “我上次去b市是半夜到的,一早就走了,所以没有去看姥爷。” “我有分寸。” 他掛了电话,看了我一眼。 不是我要偷听他电话,是隔得这么近,不听也没办法。 “是我妈。”他说,“晚上我去见她了。” “哦。”我本来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之后倏地意识到这个称呼的重量,顿时后悔我下午怎么没及时偷著溜走。这下他妈妈来了,突然见她宝贝儿子和人“同居”著,也不知道会不会很惊悚。 “她是来视察工作,只待两天。她从来都不会来我这里。”慕承和解释。 他不解释还好,一这么说使我更加觉得,我俩真的在偷偷摸摸地同居了一样。我觉得尷尬,找了个藉口去厨房倒水喝。 他洗了澡之后,我的身上也实在黏糊地难受,也找了衣服去洗澡。却不想,洗到一半,停电了。 我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窗外的雨哗哗地下,蓬蓬头的水也哗哗地流。 “薛桐?”慕承和敲了下厕所门。 “哎。” “整个院子都停电了。也许等会儿就来了。” “哦。”我急忙衝掉身上的泡泡。 “你別慌,慢慢洗,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水的。”他停了停,又说,“不害怕吧,我在这儿守著,有事情就叫我。” “嗯。” 最后那句话,將我的心泡在了一盆甜腻的蜜水中,缓缓舒展开。 其实我不太怕黑,也不怎么怕打雷。即使是怕,也要强装著藐视的样子。但是当有一个值得依靠的人在此静静地呵护自己的时候,却觉得,孱弱胆小居然是一件如此愜意的事情。 心,又开始贪婪了。 “你……”我犹豫著说,“你不要走开啊。” “好,我不走。”似乎话语里都含著笑。 夜里,我盘腿坐在沙发上,听他讲了很多故事,甚至还有父母的一些经歷。他父亲当时是从美国留学回国,在a大教书,其间遇上了她母亲。 “他们怎么认识的?”我问。 他似乎有点后悔说到这个话题,但是经不住我的好奇,只得缓缓答道:“我母亲当时是他的学生。” 霎时间,我愣了。 他又说:“我母亲年轻的时候据说大胆泼辣,父亲虽然留过洋却比较守旧,所以最后拖了很多年,两个人才结婚。” 他用了简单的两句话將这段故事带了过去,具体慕妈妈如何大胆,慕爸爸如何传统,两个人又如何终成眷属,却不再提及。 “后来呢?” “后来,他们离婚了。”他平静地说。 我听闻之后,张了张嘴,也没挤出一句话来。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慕爸爸的去世,才导致了慕承和的单亲状况,没想到在那之前这段爱情就有了结局。 “结婚之后,我母亲开始从政,我父亲继续在研究所里做他的学究,基本上和这个世界隔绝了。开始是吵架分居,接著就离婚了。” “为什么?” “我想也许有很多方面,社会关係,性格特点,生活目標,家庭背景都不一样,所有的东西交集在一起就有了这么个结果。” 须臾之后,他说:“还有,也可能是因为我。”隱约透著自责。 “和你能有什么关係?”我气结。 “我五岁的时候就有了那个病,大人带我四处求医。一般孩子得这病是很罕见的,医生就说有可能是隔代遗传。因为爷爷也是壮年失聪,所以母亲就埋怨是爷爷遗传给我的。” “我父亲当时就来气了,说是母亲的娘家一直瞧不起他,孩子跟著她姓慕不说,现在有了毛病还又推脱到他身上。” “以此为导火线让他们分了居,母亲忙不过来,我就跟著父亲住。” “有一次我在学校图书馆那个池子边玩儿,一时犯病就栽进水里,差点被淹死。” “不久他们就离了。” 他的语气极淡,恍然一听,还以为是在说別人的故事。 “那个时候你多大?”我问。 “十岁。” 黑暗中借著夜色,我看到慕承和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屋子的大门方向,脸上似乎罩著一层淡如薄雾的忧伤,几近透明。 这时候的我並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后面,还有一段让慕承和终身不敢直视的苦难。 即使胸中疑惑万千,我也不想再问了。没想到临近而立之年,这些往事仍然让他心有芥蒂。 那他现在又是什么立场呢?住在父亲留下的房子里,和母亲保持著距离,无论在什么地方提到他的时候,都只是慕承和,而不是他母亲的儿子。 临睡前,终於来电了。突如其来的光明,一下子將我们拉回了现实世界。我有些难受地眯起眼睛。 慕承和回房前,忽然说:“薛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还有个妹妹?” 我怔忪:“……还没有。” “我母亲后来再婚了,她是我继父的女儿,比你还小一些。” 清晨,暴风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 今天是和慕承和约定的最后一天,走还是不走? “本来你挺坚决的,怎么今天就打退堂鼓了。昨天晚上,他是不是对你那个啥了?”白霖曖昧地问。 “你个女色魔。”我说。 “我怎么女色魔了,你俩都接吻了,发展点什么多正常啊,孤男寡女的。有没有?到底有没有啊?” “没有!”我申辩。 “唉……”白霖失落地嘆了口气,“他昨天叫你不走了吗?” “……没有。” “那你还犹豫个啥,赶紧走了得了。要是他不喜欢你,就此趁早找个台阶下。要是他喜欢你,”白霖邪恶地笑了下,“那你故意走了,正好气死他!” 我思前想后,觉得白霖这人虽然和我一样没心没肺的,但是说得还挺对。我趁早给自己留点后路吧。 在家里捣鼓了一阵,还顺便替他收拾下客厅。 前几天不知道他从哪儿带回来一瓶红酒,他就隨手就放在玄关的鞋柜上。我对酒不在行,不知道应该怎么放。只记得餐桌边有个齐腰的柜子,似乎酒都放在里面。 打开柜门之后,在好几瓶伏特加瓶子旁边,我看到一个不大的长方形的纸盒子。切面是菱形,灰白盒子的腰上绕著一圈深紫色。恍然一看,朴素却精致。 我以为是个什么小容量的洋酒盒,所以好奇地拿出来看了看。这下才发现,它根本不是酒,而是一瓶香水。 得到这个结论后,我的心倏地凉了。 它是我第一次在他家发现的,女性用的东西。 我从没买过这类玩意儿。一来完全没那个兴趣,二来也没有那个能力,小小的一瓶可以掉我一两个月的生活费。倒是赵晓棠以前经常用。她从不自己买,都是这个哥哥那个哥哥送的。 用赵晓棠的话说:当男人不知道给女人准备什么礼物的时候,送钻石或者送香水准没错。前者消费门槛较高,后者要大眾化些。 当时白霖还不屑地白了她一眼:我看你要么做情圣,要么就得去做尼姑,算是彻底顿悟了。无论什么浪漫动人的事情,只要经由你的嘴一说,都俗不可耐。 盒子未曾开封,从它刚才呆的角落来看来,应该放了些日子了。他想送的是个什么样的异性呢?他为什么买了又搁在这里?是一直没有机会,还是最近因为我杵在这里,让他根本就没有接触那个人? 我想起白霖说,他是不是当你是什么替身了。慕承和说:我有个妹妹,和你一样的年纪。两句话一直翻来覆去地在我脑子里绕成一团。我知道我电视剧看多了,想像力被成功激发,並且全是狗血又雷人的剧情。 可是,自己越想下去,越是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鬱结於胸。 小心翼翼地將香水放回去之后,我回房继续收拾行李。 不到中午他就回来了,带著食材,还破天荒地对我说:“我做鱼给你吃。”言罢,兴致勃勃地去翻书柜里的食谱,一面看,一面做。 过了会儿,香味从厨房飘出来。 “薛桐,吃饭。”他说著,端了两盘菜放餐桌上,正好看到我將盥洗间的牙刷和日用品收回自己的行李袋。 他的睫毛颤动了下,又重复了一声:“吃饭了。” 我不挑食,別人做什么就吃什么,但是依旧无法否认,那盘鱼还蛮好吃的,有点甜有点酸,就是我平时嗜好的那个味道。 “那边宿舍联繫好了?”他问。 “嗯。我和另外一个新来的女老师住一起,正好下周一起培训。”我埋头吃饭。 “缺不缺什么?” “不缺了,要什么从家里带过去就行。” “准备什么时候走?”他又问。 我听见这话,有点不是滋味,米饭堵在嘴巴里,嚼了几口,赌气说:“吃了饭就走。” “我送你。” “不用了。”我也拗上了。 吃过之后,我抢著捡碗筷,两下三下洗乾净,就收拾自己剩下的行李。 气氛凝重。 所有东西被我整理成两个大包放在玄关,然后开始换鞋。 慕承和一动不动地看著我忙来忙去,最后走过来,弯腰替我提起东西。 我想从他手上將包夺回来。 但是,他没鬆手。 在我固执地使了点劲后,他妥协了。 我告別道:“慕老师,再见。”说完,就去拉门。 在锁被拉开,门隙出缝的那一瞬间,他的手倏地伸过来,將门大力地拉了回来,只听砰的一声,锁了个结实。 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我有点错愕。 他的眼中带著薄薄的怒意,嘴唇紧紧地抿著,耳根都是红的。生平第一次撞到他生气的模样,没想到发怒的对象居然是我。 我说:“我马上就消失,再也烦不了你了。” 他却突然问我:“薛桐,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错愕了。 就算他在生气,但也不能蛮不讲理是不是,我据理反驳他:“什么要怎么样?要我走的是你。先亲了我,然后又不理我,整天躲著我的还是你。好像多看我一秒钟都要长针眼的那个人,仍然是你。” 我越说越觉得愤恨不平,最后不禁连名带姓地叫他:“慕承和,我还想问,你究竟要怎么样?” 他被我说得怔了下,脸上的怒意被另一种表情取而代之:“我……”依旧没了下文。 我摆摆手,掀开他的胳膊说:“我走了。”隨即又去开门。 (本章完) 第34章 保加利亚玫瑰(3) 第34章 保加利亚玫瑰(3) 这一回,他比之前还要快,制住我的动作,然后用身体將我抵住,猛然吻了下来,他的牙齿磕在我的唇上,生生地疼。我想扭头躲开,却被他钳住下巴,丝毫动弹不得。越是用力挣扎,他贴得越紧。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一个男人的力气可以比女人大那么多。 他的气息透过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袭来,激烈凌厉。和第一次的吻截然不同,甚至和平时的他都不一样,盛气凌人地几乎让我晕眩。 时间似乎停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放开我,却依旧脸对著脸,鼻尖挨著鼻尖。 我顶著略微充血的嘴唇,面无表情地直视著他。 他亦然。 就这样,我们相互盯了很久,直到彼此的呼吸渐渐平稳,我终於没憋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慕承和却没笑。 他神色缓和了许多,耳根的红渐渐褪去,皮肤比我们去海边之前黑了些,但是丝毫也没有掩盖住那份雋秀和灵气。 他拉我入怀说:“不要走。你走了,我肯定没有勇气一个人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一句极度朴素话,像是种蜜般的芬芳,在空气中逐渐蔓延,使我的整个身心都妥协了。 我缓缓地应了他。 那日午后,慕承和像个孩子似的,看著我把那两个包掏空,然后將所有东西又一一放回原位。 智商高的人不一定情商就会高,看来心理学家们果然说的是真理。 假期里,单位给新老师岗前培训。所谓的培训就是开会,学校人事处的老师一人一个主题,每个主题一到两天,就给讲学校的规章制度,让我们记笔记。 因为是学校的二级学院,既不在师大西区,也不在校本部,而是在城市另一头的一个大专学校旧址里。怪我一时被慕承和迷惑,答应他留下来,害得我每天要提前一个小时出门,幸亏附近有条地铁线,不然这种酷暑的天气,我觉得我会死在路上。而那间单身宿舍,被我用作午间休閒地。 室友也是今年的新老师,叫张丽丽,她毕业前就签约了,所以比我对这里熟。 她说:“这些老师都挺爱护我的,所以工作起来挺好。” “这么早就混熟了?” “我没给你说吗?我就是这里毕业的,虽说是个二级学院,不过好歹掛的是a大的牌子是不是。” “哦。” “薛老师,你哪儿毕业的啊?” “a大。”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本部?” “本部。”我一边抄笔记,一边回答。 张丽丽的脸色变了下,隨即又笑说:“所以说现在工作不好找,无论是什么学校的,考上名牌大学的时候有多风光,毕业出来大家都是一样。” 我知道,她暗示我和她殊途同归来著。 第二天开会,她又挨著我坐。当日的培训內容是“如何正確处理师生关係”。会议室那头负责主讲的魏老师问:“老师们认为应该如何处理师生关係?” 张丽丽小声说:“薛桐,这个李老师长得帅吧。” “嗯,还行。” “他以前教过我们的教育心理学。对我挺爱护的。旁边那个比他稍微年轻点的是魏老师,对我特好,以前读书时……”她又开始噼里啪啦地炫耀个没完,不禁让我想到念书时,女生楼那个被我的“亚美爹”气走了,再也不来我们宿舍的“小日语”。 她不过就是想让我羡慕羡慕她嘛。 可惜我实在不稀罕,要是换两年前,我还得告诉她:“其实没啥,a大传说中那个惊才绝艷玉树临风,人家人爱见开车见爆胎的老师也挺爱护我的,爱护我到都强吻我两回了,还死乞白赖让我和他住一块儿来著。” 可是前几天,慕承和教育过我,要我好好和同事相处,別一天到晚和念书时一样就知道贫嘴。所以我谨遵师尊教诲,笑了笑对张丽丽说:“是吗?那你真走运。” 晚上在家,慕承和心情极度愉悦。他白天去赛道飆车了,说是某顶级跑车组织什么全球文化之旅,在a城也做了一系列活动邀请了一些人试驾,慕承和的一位朋友知道他喜欢车,就叫了他。 他一边替我洗菜,一边兴致勃勃地给我讲白天的经歷,像个去游乐园回来向家长匯报奇遇的孩子。 “自己开?”我问。 “先有义大利和德国那边来的专业车手做示范,然后就可以自己开。”他说,“薛桐,你知道吗?它百米加速只要三秒钟。” 我瞧著他的兴奋劲不禁好笑:“那你等著,以后我挣了钱给你买一辆。” “好。”他也笑了。 土豆丝倒进油锅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饭菜端上去,我坐在他对面,继续刚才的话题:“慕承和先生,总结一下,您试驾是什么感觉?” 他眼睛闭起来似乎在独自回味,须臾笑意流淌,薄唇轻扬说:“好像在贴地飞行。” “飞行啊?我都没坐过飞机。” “那有机会我们去订航班,哪儿也不去玩,就在各大洲机场蹲点,一趟接一趟围著地球绕圈,让你一次性过癮。” 我咯咯咯地乐了:“当我是人造卫星呢。” 好不容易挨到天气凉快点,慕承和居然出差去了。 他说:“我不在,你也不要住这里,这几天暂时和你那个同事一起住宿舍吧。” “为什么?我挺好。” “一个人不要住这里。”他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重复了一次,却不容置疑。 “哦。”送走他,收拾了点东西,我就往学校里去。 张丽丽问:“你和你男朋友吵架了?” “没有。他出差。”不可否认,我听见男朋友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无比舒坦。 “他干吗的?” “老师。” “你俩同行啊。” “嗯。” “同行好,也不好。” “为什么?” “作息时间同步,还有共同话题,但是都当老师多没意思,两个人收入也不高,一棵树上栓死了。” “那你准备找个什么样的?”我问。 “不知道,反正得比我挣得多。”张丽丽答。 “哦。” “你別告诉我,你没想过这些。现在谈恋爱哪儿像大学的时候,谁热情,谁长得帅,谁学习好就喜欢谁,不合適还能换一个再试试。现在工作了,只能发展抱著以结婚为目的男女朋友关係。” 按照张丽丽的標准来说的话,她是肯定不会再找一个老师了吧。 那为什么,慕承和这么喜欢我当老师。 现在我的这个工作,虽然他嘴上没说,心里多半在撒欢。 “不过,”张丽丽还补充教育我说,“还有一种男人,別看他资歷平平,都比不上我们,但是他有一双好爹妈,这种人也是稀缺资源。” 下午,张丽丽回来的时候,怀里抱著从学校收发室取回来的包裹。我嗅到空气中有个奇怪的味道。 她背著我在厕所里接了个电话,烦躁地说:“你都叫你別寄,同事看到我家里给我捎的全是这些乡下东西,多丟人。” 我转过身去接著看书,听见她从厕所里出来,將包裹整个一起扔到垃圾筐里。 后来,好些个同楼的新老师一起出去吃饭,也叫上了我。大热天,喝著冰镇啤酒,吃火锅大快朵颐。在那么吵杂人声中,我突然思念起慕承和来,就在和他分开不到十二个小时的时候。 张丽丽和一群男老师打成一遍,虽说她的目標不在这些人中,但丝毫不影响她对异性的热情。我不喜欢那些动不动就爱和异性搞曖昧的女孩,也不喜欢处处炫耀自己的人,更加不喜欢嫌弃自己出生甚至父母的儿女。 所以我不喜欢张丽丽,张扬、虚偽、势利。 回到宿舍,洗了个澡出来,我发现垃圾筐里的包裹被人捡了起来,放在外面的窗台上。此后几天,房间里都飘著那个味。 周末约白霖和赵晓棠一起逛街,我对她们说这些。 白霖说:“要论张扬势利眼拜金,谁比得上我们的赵晓棠啊,怎么没见你烦她。” 我说:“那不一样。” 赵晓棠自己问:“怎么不一样了?” 白霖接嘴:“是你自己小心眼。” 路过一家香薰店,白霖问:“你家那瓶香水最后咋办了?还在那儿?” “嗯。” “什么牌子的?” “不知道,我也不懂,反正以前没见你们用过。” “不如,你也买点回去,熏熏你家慕老师?”白霖笑。 最后,我在那里买了一堆香薰和精油,老板还赠送了我一个香薰灯。 回到宿舍,我好奇地把香薰灯用蜡烛点起来,装了些水,滴上精油。片刻之后,整个房间都飘著一个薰衣草的味道,顿时好心情地去迭衣服。 张丽丽推门而入,手上端著从隔壁借来泡方便麵的大半饭盒开水。 (本章完) 第35章 保加利亚玫瑰(4) 第35章 保加利亚玫瑰(4) 她闻到香味,愣了下,脸色隨之垮下来:“你嫌我丑你明说啊。”语罢之后,她狠狠地將饭盒放在桌子上,几步走去將窗台上盒子里装的豆乾咸菜臭鸭蛋全部给倒在垃圾筐里,然后再將垃圾袋拢起来准备扔出去。 “张丽丽,”我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冷眼瞅我,將垃圾袋提起来。 我急忙去弯腰拦她,一不小心打翻了香薰灯,里面香薰油溅过来烫到我。我惊得跳了起来,慌忙中手一甩却打翻旁边的饭盒,开水泼出来,半数洒到我的手肘上,过了两秒钟才觉得火火辣辣的,疼得我齜牙咧嘴地跑去自来水管去冲凉水,渐渐地看到皮肤上起了几个水泡。 所以,慕承和第二天回来的时候,我左胳膊正上著烫伤药。 他皱著眉:“怎么弄的?” 我带著委屈向他告状。 他观察了下:“这可不能沾水,夏天感染了可不得了。” 洗澡的时候,慕承和替我仔仔细细地包起来,让整只手臂沾不到水。然后在这种状態下,我独臂完成洗澡穿衣工作。 “可是,我还想洗头。”我挠了挠出油的头皮。 “明天洗吧。”他说。 “不行,会熏死人的。现在几点,我去洗髮店好了。” 他看了下表,想了想说:“我帮你洗吧。” 慕承和去搬来电脑桌前的椅子,將靠背放低,恰好抵在盥洗台上高度一致,放了个靠垫在座位上,试好水温,然后就示意我躺上去。 我照著他说的仰躺,脖子垫了一层毛巾,头髮正好放在盥洗盆里。 他俯下身来,弯著腰,手指伸进我的髮丝。伴著流泻而出温水,我顿时觉得愜意极了。 “这个你也会?” “我爸爸生病的时候,我照顾了他好一阵。也是这么给他洗头的。”他说。 热水隨著他的手,漫到我的耳际,舒服得要命,使得我想闭上眼睛慢慢享受。可是,又捨不得不看他。 一张清秀韵致的脸如今悬在我的上面,眉心轻轻拢著,在认真地挤洗髮水。 我瞅著他,一秒两秒三秒…… 他瞥了我一下,然后將一张毛巾搭在我脸上,遮住我的视线,说:“这样不会溅到眼睛里。” “你肯定是不想我看你。”我嘟嘴。 他笑了下,没狡辩。 “我头髮太长不好洗。” “嗯,是够长的。” “小时候,我妈怕麻烦,就一直给我留短髮。你都不知道,我多羡慕那些女孩儿,时而梳著可爱的小辫子,时而长发飘飘的。我就琢磨啊,等我长大了,有人权了,一定要把头髮留很长很长。” 他不急不缓地揉著我头皮。 “可是后来,白霖说我个子小,留长头髮显得更矮,所以我就全都扎起来。赵晓棠也说,要是我剪个短髮,会俏皮一点。” 说到这里,慕承和没有继续沉默,缓缓开口说:“我觉得长头髮也行。眼睛大大的,留著齐刘海,头髮又黑又亮,看著很舒服。” 我闻言,嘴角翘起老高:“你这是在夸我漂亮可爱吗?” 他貌似整个人顿了一下,喉咙里挤出一个:“嗯。” 因为脸上盖著毛巾,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说这个“嗯”的时候究竟是种什么模样,一直不得而知。 泡沫沾到我额头上,他替我抹去。 “我要仔细想一下,我什么时候开始剪齐刘海的。” “我教你的时候还没,后来春节看到你,就剪了,那天你穿了件红色衣服。”他说。 “红色的大衣?” “不是,是短款的羽绒服。” “哦,我居然是穿的那件旧衣服。” “我记得衣服后面有个帽子,扣子是木製的。敲钟的时候,你还想抱我,结果活生生地忍住了。”他忍俊不禁。 “我,我记不起来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当时,我过生日。”他说。 “正好农历大年三十?” “恩,除夕的夜里出生的,因为好记,所以一直都过农历生日。” “真的啊?生得这么好。”我挺吃惊的,“真可惜,你该早告诉我的。害得你送我喝伏特加当新年贺礼,我却没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薛桐。” 他衝掉泡沫给我洗第二遍,忽而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什么?”我问。 “第二年春节你在哪儿?” 如果他把那一次叫第一年的话,那么第二年应该就是指今年,我想了想回答说:“去找我妈了。” “你没有给我打电话,连简讯也没有。”他淡淡说。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骤然一紧。 隨后,我慢慢地伸手拉开遮住视线的毛巾,重新看到他的脸。 我盯著他,他盯著我,两个人都半晌没吭声。 他肯定一直从未意识到自己长得有多么的漂亮。睫毛不长,但是在眼角最末的那个地方恰好卷翘起来,让双眼顿时显得灵动晶莹。难怪那些小时候的照片,到了四五岁都看不出来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就是这么一张面容,此刻却掛著一点失落的情绪。 我本可以说,这不能全怪我,你也有责任,全是怪你迴避我,所以我才故意这么做的。 可是,我什么也不想再说,只是用右手撑住身下的椅子,把身体支起来,带著满是洗髮水泡泡的脑袋,仰著脸,恶作剧似的咬了口他的下巴。 冲洗赶紧后,他拿干毛巾给我攒干头发。 我突然觉得应该感谢张丽丽,不然哪儿有这待遇。 慕承和说:“其实,你那个同事可能有点自卑吧。” “我想了想也是,她也许特怕別人看不起她。” “你能懂就好。” 他去拿吹风,给我吹。因为电吹风的声音太大,这期间我们没有再继续说话,直到头髮干了大半,我开始自己梳。 他说:“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也会让我自卑?” “为什么?”我诧异了,“我俩一比谁更好,这不是一目了然的吗?”我思来想去除了我是女人这个事实外,完全没找到我身上究竟有哪里值得他自卑。 “其实,我买了个东西本来想除夕送给你。”他说。 “啊?是什么?” “香水。” “香水?”我的心猛然跳了下,眼睛往酒柜那里瞄了瞄。难道说那香水真是送给我? “结果你没联繫我,后来,我又觉得不太妥当。”说著,他真的去取那个盒子。 我接过来,欣喜地打开。里面是一个像墨水瓶一样的玻璃瓶子,上半截紫色,下半截是透明。我喷出一点,嗅了嗅:“好香。” “我觉得你平时肯定不用这东西。” “为什么?” “就像个男孩儿。” 香味散开后,我又使劲闻了下:“有个香味,是什么香水?” “stella。” “为什么当时突然想要送我这个?” 他避而不答,反而问:“你觉得是什么香?” “玫瑰?” 他露齿笑了:“嗯,是保加利亚玫瑰。很特別,不是大红,而是粉色的,瓣很小巧,开在保加利亚山谷的大马士革玫瑰。有一年我去保加利亚开会,中间有好几天的休息时间,就待在索菲亚南边,那里有些小村庄里整个山谷都是这种玫瑰,铺天盖地的粉红色,很美。” “不是说英国玫瑰吗?我一直以为玫瑰是英国的最有名。” “保加利亚有一个別称叫玫瑰王国。” “保加利亚在哪儿?”我承认我对地理比较白痴,完全不了解这个国度在欧洲什么地方。 “希腊旁边,说俄语他们也能听懂个大概。” 我拿著盒子仔仔细细地研究上面的英文。 他挨著我坐下来,手指將我垂在他手边的发尾绕来绕去地玩。 “薛桐。”他叫我。 “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po3a?” 呃…… 难道他当时给我取这个俄文名字不是为了整我?我的视线从手上抬起来,狐疑地问:“玫瑰?” 慕承和眉目舒展:“保加利亚的玫瑰啊。” 电脑打开后,他找出他在当地照的照片给我看,都是些浅粉色的玫瑰,短小的瓣层层迭迭紧缩在一起。另外一张是刚採下的骨朵儿,带著露珠,含苞待放,很像等待著亲吻的鲜嫩嘴唇。 还有一张。 可能是在他毫无知觉间,別人替他捕捉的。 照片上的慕承和站在阳光下,似乎被玫瑰的刺给扎著手指了,拧著眉头低头看手,还刻意避开那要使他连续打喷嚏的骄阳,旁边的保加利亚女孩儿正准备將剪下的递给他。在他身后是玫瑰谷的灌木,晴空湛蓝。 说实话,它们並不如我预想中那么千娇百媚。小小的玫瑰灌木丛,叉枝丛生,顏色浅浅,枝条上布满了尖锐的刺,在慕承和的认知中,却觉得它和我很相似。 “为什么啊?”我问。 “不知道,直觉。” “你可是理工的高材生,你们不是凡事都讲逻辑的吗?”我不依不饶。 “是啊,你说这是为什么呢?”他一边含著笑与我打太极,一边掏出打火机去阳台抽菸。 后来,我无意间在一本杂誌上看到粉玫瑰的语——初恋。 喜欢你那灿烂的笑容。 (本章完) 第36章 亲爱的橡树(1) 第36章 亲爱的橡树(1) “没想到慕承和挺狡猾的啊。”白霖说。 “为什么?” “你以前不是看过红玫瑰和白玫瑰的故事吗?赵晓棠那天一时无聊就问他们家慕海,要是他,会选哪一种。结果无论慕海给什么答案,都被赵晓棠扁,选谁谁错,被折腾了好些天呢。” “噗”我笑了,可以想像慕海大哥当时的窘样。 “慕承和多聪明啊,直接说,亲爱你不是红也不是白,而是粉玫瑰,独一无二的,兼容著白玫瑰的清纯和红玫瑰的妖嬈,独一无二。” “……” 总之,我不知不觉爱上po3a这名字了。 早晨下著毛毛雨,特別清爽凉快,我们一起去爬山。半山腰上有些人吊嗓子,我到山顶,也忍不住朝著山下大喊了一声:“po3a。”那个舌音炫耀似的故意拉得很长。 “我教你弹舌是为了让你去卖羊肉串?”他斜睥我一眼。 我咯咯咯地乐。 等我们往半山停车场走的那个时间,人和车已经开始多了起来。车来人往,加上盘山路不宽,弯道也急,只好时不时地站在旁边避让那些上山的车辆。 在走了一截,发现堵车了。 这时,有一辆中巴,在我们旁边按喇叭。 慕承和拉著我让了让。 它还是按著喇叭。 车窗打开,司机冲慕承和喊:“小慕,这么早啊。” 慕承和看清对方说:“哦。秦老师啊。你们怎么?” “我们去上面接个来学校访问的贵宾。刘校也在。”说著,后一排的车窗也开了,坐著的果然是a大的刘校长。 刘校长说:“小慕,要不要送送你?”这个刘校长就是寒假前,热心过问慕承和终身大事的那位。估计都能问到那个份上跟慕承和或者他们家都挺熟的。 “不用,我就是出来跑跑步的。” 刘校长的视线,落在慕承和牵著我的手上,正含著笑意要说点什么。 这时,另外一个声音从副驾驶的位置传了过来说:“刘校,真是慕承和吶,你们眼神不错。”而说话的人,正是我们外语学院的吴书记。 吴书记探头先看到慕承和,再看到我。 “这不是薛桐吗?”他说。 “吴书记好。”我点头。 刘校长闻言不禁看了我一眼:“老吴认识啊?” “是我们英文系这一届的应届毕业生。刘校你该认识啊,她考上我们学校的时候电视台当年还报导了下。她爸爸是烈士那个。” 刘校长好想有点印象了,敛起笑容,点点头。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书海量,??????????????????.??????任你挑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说起来,承和还教过他们班吧。” “嗯。”慕承和说,“教过他们俄语。”隨后不著痕跡地鬆开那只牵著我的手。 寒暄了一会儿后,前面的道路被疏通了,他们的车缓缓开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直到开车回家,我也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我承认我生气,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不是个滋味。 隨著新学期临近,教授院里回归的a大老师越来越多,打破了暑期的寧静。自从那件事之后,我都儘量避免和他一起出现在外面。 老妈来电话说,陈伯伯本来去家里看我,结果听人说我好长时间没回家了。 “哪个陈伯伯?陈妍的爸爸?” “不是。” “哦。”然后我就明白她说的是谁了。 “你楼下的张阿姨说你遭小偷,就搬出去了。” “嗯。快一个月了。” “怎么这么大事都没给我说?偷东西了吗?” “没有,被我嚇走了?” “你搬到哪儿了?” “一个朋友家里。” 老妈沉默须臾,“男朋友?” “嗯。”我说。 “以前同学?” “不是。人家早工作了。” “上次陪你来看陈妍那个?姓慕?” “嗯。” “我听开车的小李说过这个小慕。” “哦。”我就知道。 “小李说,你当时就只介绍是朋友,可是他猜肯定不是一般朋友,不然哪儿会对你那么上心,连夜来回一千多公里陪著你。人挺好。” “嗯。”我说。 “你跟我一直嗯啊哦的干吗呢?他多大了,干什么的?” “比我大六岁,是个老师。” “唉,我不是那种死板守旧的人,你觉得好就行。现在啊,你工作也找到了,男朋友也有了,我也放心了。” 我不知道可以继续和她说什么。 她当时提过,不会干预我谈恋爱,只要对方人好就行,现在都这样了,也许再觉得不好也没辙。 下午,我正在学校人事处领资料。 老妈又来了电话:“你现在住到別人家里去,也不太妥当。”估计她回去消化了下我的这个情况,思想斗爭过后,露出说客本性。 “我们又没有怎么样。”一人一间屋子,只到牵手接吻的程度。 “人家父母怎么想你?” “他家就他一个人。” “他跟家里提你俩的事情了吗?” “不知道。不知道他说过没。”多半没有,他还能跟谁说去? “你们想好下一步怎么办了吗?” “没有。”我连我是不是他女朋友这件事上,都还心存疑问,哪有想那么远。 “要不,你先找个藉口搬出来,就说开学很忙单位太远了,所以住到学校去?这样小慕也不会和你生气?” “我想想看。” 说是想想看,其实我丝毫从慕承和家里搬走的意思也没有,回忆起那天他说他不要我走的那个绝望的眼神,现在都有点心颤。 电视上那些母亲怎么骂情竇初开的女儿来著? 我坐在地铁的座椅上,看著漆黑的窗外,默默地在脑子里自言自语。 鬼迷心窍? 对,我就是鬼迷心窍。 我不但鬼迷心窍,还有点离经叛道了。 想到这里,我苦笑了下,正好瞧见坐车厢对面的青年情侣浓情似蜜。女孩说什么一嘟嘴,男生宠爱一般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可是女孩的嘴噘得更高,显然在继续撒娇。男生忍不住亲了她一口。 我不好意思直盯盯地看,別过脸。 旁边的一位提著无纺布口袋的中年阿姨,冷哼了一声,小小嘀咕了一声:“真不要脸,以为是自己家呢。” 我出地铁站,走了两条街,在菜市场买了点小菜回家,刚到教授院门口就听见有人叫我。转身去,看到一个大学的同学,隔壁班的。 她看到我手上的空心菜问:“你住这儿啊?” “嗯。”我庆幸慕承和不在。她以前和我一起选了俄语课。如果要是看到慕承和跟我一起,两个人提著菜回家,不知道又是什么状况。 “后来,你去哪儿工作了?”我换了个话题说。 “我留校了呀。现在在外院的团委里做点事情。你呢?”她说。 “我在师大。” “也挺好的嘛,咱们留个电话吧。”说著就把手机掏出来。 “这么热,你在这儿干吗呢?” “嗨,等我姥姥,好不容易出门了,又说要上厕所,叫我在这儿等她。对了,薛桐,以前那个代我们课的那个俄语老师,忒帅那个,也住这儿,刚才我才见他进去。” 话没说完,住慕承和一楼那位老太太就赶著出来了,手里还拿著一把扇子,看到我说:“哟,小薛买菜回来啦?小慕刚回去。” 我和这一老一少迅速地告了个別,匆忙消失。 回到家,看到慕承和跟我买得一模一样,正在厨房里择菜。 “怎么了?跟逃命似的。”他问。 “遇见我同学了。”我气喘吁吁地说。 看他没什么表情,我又说:“她家亲戚就住这楼。” 慕承和抬头瞅了我一眼,择菜的动作並未停下。 我承认,这一刻,我带点恶魔的心思在故意气他。心中就像有两个声音在吵闹,一个说:不该让大家知道,令他犯难;另一个则说:有什么的,全世界知道最好。 夜里,我在床上翻身,看到客厅的灯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又突然难受起来。 以前我有个高中同学和我一起念了a大,她在数学系。大三的时候,也就是我大三时跟慕承和处於抬槓期的那会儿,她说他们系一个男生和自己的辅导员恋爱了。 这在当时我们看来也算很惊悚的事情,所以成了八卦广为流传。 可是细细一想,不是很正常吗? 大学生恋爱自由,可以喜欢师兄弟姐妹,可以喜欢工人农民,可以喜欢商人公务员,那为什么不能喜欢老师呢? 这件事,据说后来以那位女老师辞职作为终结。 那个同学说:“其实没什么,学校也没规定师生不能恋爱。只是很多学生和同事在背后指指点点,就说她勾引自己学生怎么的。那老师自尊心强,就辞职了。” 八月中旬,师大就开始为新生的入学工作做准备了。 我和张丽丽都要当新生的辅导员,所以学校又开会把规则记录强调了又强调。前几回给我们上“如何正確处理师生关係”的魏老师又老生常谈。 “有的老师觉得一味地关心学生,和学生不分彼此,或者发展出友情就处好了师生关係,那是不正確的。” “无论关係多么熟,都要记住一点,师生关係永远都是代际交往,老师是长辈身份。” “我们平常说的师生平等,只是人格平等,而並非身份平等。” “说这么半天,不就是那个意思。”张丽丽嘀咕。 “什么那个意思?”我问。 “不准师生恋唄。”张丽丽说,“和我们有什么关係,那些年轻男老师比较危险好不好,把他们叫过来单独教育不就行了,让我们陪著在这儿磨嘰。那天我看报纸,说有个什么学校居然叫全校师生签军令状,里面就有一条:不以任何理由与学生谈恋爱或超出正常的师生关係。” 张丽丽见我没接话,继续说:“你说这学校多变態啊。”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总之呢,只要是师生恋,那肯定都是老师那一方的错。” “为什么啊?”我诧异。 “所有舆论都会这么认定。因为在社会大眾严重,学生是弱势群体。大学里虽然大家都成年了,但是老师是位高一方,所以一般都会认定是老师利用职务之便,勾引无知学生。咱们毕竟女老师,和男学生还好点,要是一个男老师和女学生,嘖嘖嘖。这放在古代,知道得叫什么?” “叫什么?” “不伦。” 我张了张嘴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这事不犯法,但是特影响学校声誉。” 夜里,我在房间里上网,搜出了很多关於师生恋的帖子,那些跟贴举手赞同的,好像都是些年龄不大的孩子,但是绝大多数都说那个老师如何如何。我迟疑了下,在经常逛的那个论坛发了帖子——毕业了还算不算师生恋? “毕业了,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別人还会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吗?还会说我老师的坏话吗?” 过了一会有个人留言。 [zfy]城少:看你怎么想了,关键是看你老师怎么想了。你老师要是这么想,那么他永远都认为你是他学生。 奥特小小兜:不知道。 舒拉是阿衍的?:唉哟,连板凳都没有了。楼主,我告诉你,肯定不是啊。 我去上厕所回来发现又多了几条网友的留言。 suwandara:怕什么?谁也管不著,楼主,我支持你虽然我不敢。 1个人ぺ旅行:虽然毕业了,但是在別人眼里还是师生。 我又写了一条:我是楼主,我现在还住在我老师家里,你们说这样好吗? 下面迅速地回復著。 糰子.·°?:同居了?同学,你有勇气。 海兰云雀007:你老师是禽兽啊禽兽,重复一万遍。 看到最后一条留言,我顿时无语。 这时,慕承和站在门口敲了敲我敞开的臥室门:“这么热,你一个人待著不开空调吗?” “啊。好。”我怕他看到我在做什么,急忙关掉桌面的网页。 要是他看到那“禽兽”两个字还得了? 慕承和瞧到我慌乱的样子,迟疑了下。 我心虚地冲他笑,而且笑得很傻。 他淡淡瞥了我电脑一眼:“你自己开吧,遥控器在桌子上。”语罢,屋子都没进就迅速地回到客厅。 我看著他的背景,有点纳闷,被我的傻笑嚇到了?或者,他是不是以为我在看黄色网站? 等他回去没有动静后,我又打开那一页。 只见最后又有了一个回復。 独自忧伤的哥哥:kao,想那么多做什么,只要你老师不和你同性就成。 “噗”我喷了。 月底,我去医院看爷爷。老人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到的时间不是饭点,正巧看护和奶奶都不在。我忍不住坐在他床边,说了好些私话。 后来,护士来量体温,我才恍然想起来慕承和还在楼下等我。 这几天突然降温,秋夏交替,医院里人满为患,隨处都是患流感的人。慕承和就这么在候诊大厅等了我一个多小时。 我急急忙忙跟他道歉:“我忘时间了。” “不著急,反正外面正下雨。” 回到家,他就有些感冒。他的症状都和一般人不太一样,没有任何预兆就直接发烧。 但是他拼死不承认自己发烧,就只是说头有点晕。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比我的手烫这么多。” “那是你手凉。” “要吃药,你肯定在发烧。” “没有,不吃。”他在这个事情上极其孩子气。 让他吃个药都这么难,拉他去诊所那更是天方夜谭。早知道他是这种专吸病毒的海绵,就该早早注意。 我终於想起来,上次除夕他敢情哪儿是不能乱吃药,肯定是不想吃,编个理由唬我的。 以前家里没有温度计,老爸就会用嘴亲一亲我脑门,一下子就能试探出是不是体温超高。我突然想起了这方法,放下手里的杯子,捧住他的头,没有多犹豫就將嘴唇落在他的额头上。 很烫。 “真的在发烧。”我得出结论。 哪知他却丝毫再未反驳,反而愣了下,脸颊转瞬就红了。 感冒引发了他的耳鸣,正犯得厉害的第二天早上,慕承和突然接到电话让他出差。当时,他正躺在床上,动都不敢动。 他却对电话另一边说:“好,没问题。”不带丝毫迟疑。 我站在门口看著他,浅浅嘆气。 於是,在我迎接新生註册的最忙时期,慕承和又要出差去,好像任务挺艰巨的,这一次要国庆才会回来。正好,我也要陪著新生去市郊军训。 这样也好,我们都离开那个地方远一点。 “你倒没啥,拍拍屁股就走了,反正也不在a大待。可是慕承和比较惨。还有啊,”白霖说,“我给我家师兄露了点口风,告诉你和他们那位慕教授真好上了,都还没细说。瞧他那样,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好像和你恋爱的不是慕承和,而是他媳妇。” 我不由得失笑。 白霖陪我买了点军训时要用的必需品,就开车载我回单位。路过一个转角的时候,我说:“停车停车。” 她打了半圈方向盘,將车靠边:“怎么了?” (本章完) 第37章 亲爱的橡树(2) 第37章 亲爱的橡树(2) “张丽丽。”我说。 不是张丽丽在那里出现有多奇怪,而是她和一个男的在拉扯。 “和你住一起那个?”白霖问。 “嗯。那男的是谁啊?” 张丽丽哭著和那人在路边爭执。 “还能是谁啊?不是现任男友,就是前任男友。不然哪能哭得那么撕心裂肺。”白霖事不关己地说。 这时,男人挣脱张丽丽的手,毅然离开,走了五六步又回头对张丽丽说了句什么。张丽丽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旁边不时有人侧目。 “你不上场安慰安慰你室友?”白霖问。 “算了,她也许不想让別人看到这副样子。”我说。 傍晚,张丽丽才回来,脸上的妆画的很精致,兴高采烈的,根本看不出哭过的痕跡,买了一大堆衣物、零食,甚至还有滷菜做夜宵。她平时买衣服和包捨得钱,可是对於吃非常节省,和我恰好相反。 “薛桐,吃夜宵。”她说。 “干吗买这么多?” “明天就军训了,这下不吃,到时候上哪儿打牙祭去?我去买啤酒。”她说完,不等我发话,拿起钱包就到楼下小超市去。 她平时哪捨得用这个钱啊,別看著穿得风风光光,其实每一块钱都要掂量著用。上次她妈给她寄的醃菜,要不是跟我赌气扔掉,说不定连著吃好些天。 我看著那些鸡翅膀、鸭脖子,嘆了口气。 还喝不到两瓶啤酒,张丽丽就醉了,舌头开始打结,说话有点口吃。我劝她不住,又怕她再喝,就哄她说:“我们划拳,划拳喝。” “怎么……划?” “剪刀石头布,贏了你喝,输了我喝。” “好。” “不用三打二胜,一局一杯。” “哦。”她打了个酒嗝。 第一局:我出剪子,她出石头。 “我输了,我喝。”我说。 第二局:我出布,她还是出石头。 “贏了你,我喝。”我说。 她歪著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不对啊。” “怎么不对了?”我几口灌掉一杯,抹了下嘴对她说,“贏了你,我喝,是不是?” “是啊。” “我输了,你不喝我喝对不对?” “嗯,对。” “那怎么不对劲了?” “哦,想错了。” 这样好几个来回,我一个人把那堆啤酒喝得差不多了。 她趴在桌子上开始无聊了。 “薛……桐。” “干吗?” “他……看不起我,说好了……我毕业留在a城,他就和我……结婚,结果他又看上了个比我好的。” 原来是这样。 “我是乡下人……吗?我不是……为什么他们家要嫌弃我?” “我妈是农……民,但是我爸被辞退之前也是村里的老……师啊。” “弟弟为了让我上大学,都不敢去钱治病。” “我脑子不好,但是我勤奋,我考了两……”她用手指比了个二的姿势,“两次才考到大城市来。” “我不……该掛我妈电话,她瘫在床上,就巴望著和我说两句电话。” 她又拿起杯子,去倒酒。 这一回,我没拦她。 她喝了一口,摸了摸眼泪流淌的脸:“哟,我怎么哭了,真他妈……他妈矫情。” 后来,我把张丽丽放床上,胸中憋屈得难受。於是,一个人关上门,到校园里走走。夜风一吹,我的酒也醒了大半。 这时,慕承和居然打来电话。他走了四天,身体已无恙,大概是年轻,恢復也快。只是我觉得隱隱觉得每次发病之后,他左边耳朵的听力似乎在逐渐下降。 他对此倒是一点也不介怀。 “在干吗?”他问。 “宿舍楼下吹风。” “心情不好?” “有一点点。” “怎么了?” “我想你了。”我说。 第二天,张丽丽对自己醉酒话癆的事情只字未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记得,也正好装著什么也没发生。军训的忙碌和充实,一下子就冲淡了这件事情在我脑中的印象。 看到这些半大的孩子,离开父母来到这里求学,不禁想起自己当年的模样。 “老师,你头髮放下来的时候,长得有点像那个野蛮女友。”一男生说。 “什么野蛮女友?”我纳闷。 “就是韩国演我的野蛮女友那个。” “其实身材差挺多的。”我谦虚地说。 “不是说身高,主要是包子脸。” “……” 这孩子是在拐著弯损我吧。 什么包子脸,这叫婴儿肥,我在心中无言地申诉。 过了几天,我和张丽丽请了假,搭了个便车回市区採办点东西,没想到在教授院的外面遇见了陈廷。 “陈老师。”我见躲也躲不过,就硬著头皮叫了他。 “哦,薛桐啊,正巧。”他走近,“我从老家给慕承和捎了点特產,他们说他开学就出差去了,我还以为你在呢,就带来了,没想到来了两次都没人。” 我瞅了眼他手上提的东西。明人不说暗话,看来他也知道我住这儿,既然单独避开慕承和来找我,就是有话对我谈。 “陈老师上去坐坐吧。”我说。 开门,进家,我给他倒了水,也侷促地陪他坐了下来。 陈廷环视了下客厅,半晌没吭声。 在我跟慕承和这件事情上,我对陈廷有点心虚。他给了我那么多苦口婆心的劝说和警告,如今看来全是耳边风了。 “慕承和他给我说了你们的事。”他首先开口。 没想到他听的不是风言风语,而是慕承和的坦白,我稍微有了点安慰。 “嗯。”我说。 “慕承和这人,看起来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和谁都谈得来,其实不太合群。既然你们一起了,你就一定不要辜负他了。他受不起那样的打击。” 听了陈廷的话,我就想啊,这话怎么都觉得是岳父对女婿的叮嘱呀。我一个女的,能把他怎么著? 陈廷点燃了烟:“你最近没住这儿?” “我们学校军训呢,而且慕承和不在的时候,他就要我去学校宿舍,也没要我一个人住这儿。”也许是担心我害怕吧。 他將烟放嘴里抽了口,看了一眼这屋子。 “薛桐,我和慕承和认识有十来年了。我这人是独子,一直没兄弟姐妹,他比我小四岁,我就一直把他当弟弟。也许,他也这么想。” “他常说起你们一起留学的事情。” “我跟你说这些,没有把你当成我的学生,只是朋友,或者是弟妹。”他的眉头在烟雾中皱起来,“所以我们是以成年人的出发点来谈话的。” “我明白。” “我是高中毕业去的俄罗斯,当时高考考得不好,加上我们有亲戚在那边做生意,就送我去了。先念的预科,然后考了普院。” 我埋头听著,並不明白他回忆这些想要表达什么。 “过了两年我才认识正式地知道了慕承和。那个时候,”陈廷思忖了下,“他大概十六岁。据说他在圈子里很有名,第一是脑子好,莫大的最高奖学金很少给外国人,但是独独有他,年纪那么小却比我年级高,前途无量。第二是他长得好,比他大个七八岁还暗恋他的女生,不在少数,恨得我们牙痒痒。第三是他脾气好,好得离奇,甚至说你莫名其妙地给他一巴掌,他不但不生气还衝你乐,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我只觉得,一个半大的孩子家教好成这样,真是太奇怪了,这还正常吗,不是死人就是神经病。” “直到我看到他抽大麻烟。” 我的心漏跳了半拍:“大麻?” “他隱蔽的很好,如果不是我和他住一起,还特地仔细地观察他,也许也不会发现。如果当时没有被发现,也许你遇不见现在的慕承和。” “有些贪玩的孩子来留了学,也许根本没毕业,拿著父母给的学费和生活费挥霍,到了毕业的时候做一个假文凭回去蒙家里。这种人不少,可慕承和不是。我们知道他家里有背景,不然过年的时候领事馆的人不会专门来看他。可是他出奇地乖,安静又温顺。怎么能想到这么一个乖孩子居然背著吸大麻,而且时间不短。”陈廷说。 “可是,他为什么啊?” 我问的是陈廷,可更想问一问慕承和。 陈廷站了起来,环视了一下客厅。 “你知道为什么他不在的时候,不要你一个人住这房子吗?” 我狐疑地摇了摇头。 “据说,这房间翻新过两次。之前,大门不是现在这种防盗门,而那种老式的,上面开著个玻璃窗,下面是木板门。”陈廷描述了下。 “我知道你说的那种,上面的玻璃窗可以翻开一点缝隙。”我答。 “正好可以掛根短绳子,打个结,掛在门框上,上吊都挺方便。” 这个我也知道,前年老妈监狱里有个女犯就是这么用鞋带自杀的,当时我还在爷爷躺的医院遇见过那个自杀未遂的女人。可是想到陈廷对我的此番话,还有那些即將明了的真相,我的手开始止不住地哆嗦。 (本章完) 第38章 亲爱的橡树(3) 第38章 亲爱的橡树(3) “慕承和他爸爸就是这么死的。他后来有段时间身体不好,却特別多话,才给我说的这些。他说,当时他在臥室里睡觉,一早起来就看到他爸爸这么掛著,尸体都僵了。” 当事实被撕开的时候,一种汹涌而至的痛苦逼近大脑,好像全身的水分都匯聚在了眼里,想要夺眶而出。我想哭,可是我不喜欢当著外人的面这样,於是迅速地站起来拼命地瞪大眼睛,深呼吸。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我不停地对陈廷重复这句话。 陈廷见状,走进了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背。 “我当你是个大姑娘,才跟你说这些。他很不容易,前些年一直在吃抗抑鬱症的药。毕竟我还是个外人,某些事情他自己会告诉你。薛桐,”他沉吟著说,“希望你是真心实意地爱他,如果不是,现在撤退也许还来得及。” 陈廷离开后,我也走了。 后来,到约好的地方和张丽丽一起坐车回去,路上我一直没吭声。 第一次我去慕承和家,他带著调侃的语气说有人在门上吊死了,我还以为真的是个玩笑。 难怪他有房子不住,跑去挤陈廷。 也难怪他说,没有我,他没有勇气再住下去。 夜里,慕承和照常地打电话给我,我心里酸涩无比,却又不知道那些事情要从何问起。 每天吃过晚饭,学生们休息会儿,还会继续夜训,但是比白天的训练强度低多了。有时候是整理內务,有时候还会分组拉歌。 晚上正和大家闹腾,我接到了老妈的电话。 在这荒郊野外的,夜里啥娱乐项目也没有,就轮番接亲朋好友电话来打发时间。老妈的来电有时候比慕承和还勤。 “妈,”我说,“你不是值班吗?” “本来是轮我的,哪知道今天陈伯伯突然坐长途车来了,我就跟人换了换。” “哦。”这次,我知道她说谁了。 “你看,我说了在你面前不提他的……” “妈,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啊?”她诧异了。 “你去年不就说要结婚吗,这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没见你提?” “我们……你……”她显然对我这个態度有点惊讶了。 “我以前不同意,並不代表我现在不同意。只要他对你好,你高兴就行。”我淡淡说。 我问过慕承和关於他母亲再婚的问题,他说:“刚开始是恨,后来长大了又想,其实很自私。” “现在不介意了吗?” “完全不介意是假的。可是,我们没有权利用自己的快感去践踏別人的幸福。” “薛桐,谢谢你。”她欣慰道。 “妈,你们以前经常吵架是从我在游乐园走失的那次开始的吗?你怪他,他怪你。”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一直以为是这样。” “不是,不是。我们合不来,不是因为你。” “那后来爸爸是有外遇了吗?”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那次你在墓地生气地说漏了一半,我就猜了。” “童童……” 不知道为何,老妈突然这么叫我,一样的声调,却我感觉回到儿时没改名字的之前叫薛童。大家都叫童童,童童。因为妈妈姓童。可是奶奶说,一个女人怎么能老占著我们家孩子的名。所以给改了个字。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本来我们打算等你考上大学就告诉你爷爷奶奶,我们协议离婚的,哪知道中间他出了意外。我就想啊,你这么爱他,既然他都死了,何必抹这个黑。” “妈妈,我以前不体谅你,现在我也有爱的人了,所以我知道一个女人有多难。” 老妈听了这话之后好像哭了,半晌才说:“把那孩子带给妈妈看看吧。小李说是个挺俊的人。” “还有一个事要跟你说。” “说吧。” “慕承和是我以前在a大的老师,我们现在一起。” 老妈在电话里愣了下,似乎又恢復了她素日里的冷静,顿了顿问:“他是单身吗?” “是。” “没结过婚?” “没有。” “家里有些什么人?” “他爸以前也是a大的老师,后来去世了。他妈是个公务员,听说职务高。有个继父,还有个妹妹,不过都没什么联繫。” “你觉得他是真心对你吗?” “我……”我的脸倏地红了,“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心。” “傻孩子,这种事情,自己有感觉,骗得了外人,骗不了自己。” 我认真地想了想,又想了想,点头:“是真心的。” “你想和他过一辈子吗?” “想。” “那就不要管別人说什么。他比你压力大,但是只要你把这个坎儿跨过去了,他才能跨过去。” 老妈那句话就像给我吃了定心丸,心境豁然开朗。 我怕什么? 在我们之间最可怕的事情,莫过去失去他。 睡觉前,閒来无事,我把手机里的图翻来看,翻到末尾瞅到两年前的一张照片。 那是两年前航空展,我逃课去听慕承和的讲座,跟著李师兄混进会堂。白霖发简讯,要我替他照一张现场,回去观摩。 慕承和站在台上,穿著西服侃侃而谈,笑容洋溢,风姿卓越。 因为隔得太远,像素也不高,所以照片一点也不清晰,在我把它放大数倍后,他的脸更加模糊了。 可是,我一闭眼,都能回想起他当时的神色。 那么智慧。 那么儒雅。 张丽丽在床上拍蚊子。 “你小时候有什么梦想吗?”我仰躺著问。 张丽丽思索了下:“当市长,我还写过这作文得了奖,哪知现在差別忒大了。” 我笑了,將手机贴著胸口:“我认识一个人,他告诉我梦想和理想是不一样。梦想有时候遥不可及,而理想应该是现实的,我们为之而努力就能实现的目標。当我们把一个一个的理想完成的时候,梦想就会接近。” “那得多难吶,跟唐僧取经似的。” “我过去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几乎快做到了。他就是在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那么坚定顽强,都让我嫉妒了。” 我像中了魔咒,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我现在想起来,我也有梦想。”我说,“高考的志愿是我自己填的,我只选了外语,因为我曾想当个翻译。小时候刚刚学外语,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东西。但是我爸爸关心时事政治,每年现场转播答记者问什么的,他就一直守著看。我在旁边一边坐作业一边听,就特別佩服那些能一边听一边翻译的人。后来別人告诉我,那不是一般的翻译,叫同声传译,是很高级的一种。” “我就想啊,我也要做那样的人,所以才学的外语。” “可是,后来念了四年,只知道我要高分,我要及格,我要找个好工作哦。什么算好工作呢?留本市,高工资,工作轻鬆,老板和善,却把初衷搞丟了。” 我们两个人一起沉默了好长时间。 “你要当同传?”张丽丽问。 “嗯。” “可是哪有那么简单。” “刚才我想过了,先考翻译学院的研究生,然后试试看。” 我拿起手机看了照片一眼,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幽蓝的光。 “你记不记得我们中学学过舒婷的一首诗?”我说。 “《致橡树》?” “我背了很多遍都没过关,最后被语文老师惩罚抄写了几十遍。” 张丽丽笑了:“但凡是和爱情有关的文章和诗歌,我倒是记得特別快。”说著,张丽丽真的轻声將它完整地背了出来。 致橡树 舒婷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朵 像沉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张丽丽平时说话的声音就好听,如今浅浅低吟,在这安静的暗夜中显得格外悦耳动人。不知道哪一句触及了她的心底,在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听得出她的声音哽咽了。 “薛桐,你说我还能遇见这样的爱情吗?”她问。 “那还用说吗?肯定行。”我一边回答,一边转身装著准备入睡的样子。 过了良久,我又睁开眼睛,悄悄地抹掉脸上的泪痕,在心里默默地说:慕承和,我也会做你的木。 (本章完) 第39章 青桐有心叶相承(1) 第39章 青桐有心叶相承(1) 军训会演的头一天,给同学们加了菜还有鱼,好像是吃散伙饭一样。晚饭之后,大家整理自己的东西因为明天会演之后直接就走了。 有的孩子开始伤感了,缠著教官们聊天唱歌说话。还有的孩子,死揪著教官们要电话地址什么的。但是他们有硬性规定,不能给学生留下任何通信方式,態度都很决绝。 女生们就求著我去要。 我那时正是生理期头一天,肚子疼得厉害,加上有点感冒嗓子也疼。一个人正难受,还头疼这么一大群缠猴时候,接到慕承和的电话。 估计他是告诉我他到家了。 我笑了笑,对著孩子们说:“好了好了,我接完电话再说。” “別吵,薛老师男朋友来电话了。”一个绰號的女孩儿大喊了一句,贼兮兮地招呼大家噤声。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叫,反倒让一堆人起鬨了。 “哎哟,我们薛老师不是单身吶。” “今晚,好多男士失恋哦。” “薛老师,我们的心在滴血。” 我一边示意他们小声点,一边笑著按了接听键。 “好了,好了,別吵了。老师和师公要生气了!”又是一声大喝。 慕承和正好听见最后一句,问道:“师公?” “或者你想叫师母?”我反问。 “我以前倒是听见过有人叫师丈。”他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憋不住笑了,回屋子,赶著孩子们出去。 “我记得以前有人还叫我祖师爷,过了两年,辈分反倒跌回去了。”他语罢,还幽幽地嘆了口气。 “……”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一群学生怎么都撵不走,我只好匆匆的和他说了几句就收线。 “一点都不肉麻。”一直偷听的遗憾地嘆息说。 “就是就是。” “至少应该啵一个。” “三秒钟內都给我消失!”我发飆了。 等一群孩子走了之后,我又看著手机,想问他一个人在家,夜里要是害怕怎么办。可是掂量了下,还是作罢,放下手机,又看他们夜训去了。 最后这一晚说是为了明天的会演做最后的夜训,其实基本上成了每个排围著自己的小教官,叫他唱歌。 我回头取了矿泉水,给每个教官派发。这时,一群人就逮著我了。 “薛老师也唱个歌。” 我笑著摇头,躲到个排后面去,哪知,这边听见动静也叫我唱。 我这人虽然很麦霸,可是当著这么多学生,哪儿能丟得起那个人呢,说什么也不肯。我越不肯,他们就越闹,就在这一刻,有个哨兵进来,隔著老远就喊。 “小薛老师,大门外有个人,说是您家属要找您。” 军营里有规定,外来人员不能进出。所以家长亲属什么的都不让进,只能事先打电话或者把辅导员叫过去,看看究竟找谁,然后本人才能到门口放放风。要是有时候找不到学生本人,也没办法。 这小哨兵对人很好,和我还算熟络,经常帮著我拿东西,竟然专门跑来叫我。 可是,他嗓门也太大了。 “家属?”我尷尬地,小声地嘟囔了句。 我在这里哪有什么家属? 哪知,他耳朵极好,解释道:“他说他是你家属,我也不知道是谁。反正一男的,二三十岁。” “肯定是咱们师公。”有个男孩叫嚷了起来。 “轰”大伙就笑了。 我板著緋红的脸,跟著小哨兵拐个弯,看到大门外等著的真的是慕承和。 他站在自己车前的暗处,身影挺拔卓然,像一棵傲立酷寒的苍翠松木,鬱鬱苍苍、古朴高洁,无论什么阻挡它的生长,它都將头微微扬起,继续往高处张望,笔直地耸立著,凌云之上。 他朝我这边走了几步,灯光让他的轮廓渐渐明了。 我冲他挥挥手。 他见状点了下头,含著恬淡的笑等著我走近,沉静温润,如水似玉。 原本我是不缓不急地从那边营房走出来,但见此情此景,再也稳重不起来,提脚便跑到他身边。 只是,两个人站在大门口,也不是个办法。 周围荒郊野外的,张丽丽和我对地形已经踩熟。於是我带著慕承和,也一起压马路。 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除了偶尔路过的卡车,连人也没有。这么黑的天,若不是有慕承和在,我一个人连大门也不敢出。 我俩就这么溜达在大路边上,並排著。 他走外面,我走里面。 他肩膀比我高好一截,所以不算肩並著肩。 这么对著他,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又静了。为什么他告诉別人是我家属,而不是爱人或者男朋友。那股孩子气不听使唤地衝进脑子里,我的犟脾气开始不理智地发作。 “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我问。 “打了,没人接。”他解释。 我伸手一摸兜,確实没带手机。 “是不是感冒了?”他问。 “嗯,有点鼻塞。” “嗓子疼吗?” “不疼。” “早知道给你拿点药来。” “我们带了一些常备药。再说,还有校医呢。”不用你好心。 “那晚上回去记得吃,不行的话再找找校医。”他说。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我堵了他一句。 他越是这么关心我,我越觉得他是心虚,不禁远离了他点,让我们之间有个一尺的距离。 “薛桐。” 我应了一下。 “你生我的气?”他问。 “没有。”我矢口否认。 “我来找你,你不喜欢?” “不是。” “我做错什么了?” “没有。” 他轻轻地嘆了口气。 不知道这人是不是真的相信我说的,便不再言语。 我心中更加憋屈了。我说没生气就是真的没生气吗?他情商真这么低吗?看不出来女人的心思吗?不知道自我检討吗?不能哄一哄我吗? 我想著想著越走越快,不经意地就將他甩在后面,然后小腹又开始绞痛,顿时迈不动脚步。 他走近一看,似乎发觉我脸色不对:“怎么了?” “肚子疼。”我说。 “那赶紧回去躺著休息,不往前走了。” “嗯。”我说。 “原路回去?” “这边可以抄小道,穿过去就到了。”我说。 他看了下那没铺混泥土的石子路:“我背你。” 我诧异了:“我哪儿有那么娇气。走慢点就行了。” 还不等他说什么,我就下了马路跃过排水沟,跳到那边小路上。一连串的动作,让我觉得身体里有股热流向下涌了出来。 小腹一阵痉挛,疼得我快直不起腰。 他赶了上来,蹲下身又说:“快点上来,我背你。”似乎已经有些生气。 而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原本以为我们会僵持好一阵,没想到他突然开口问我说:“是不是我越难受,你心里就越痛快?” “我没有。” “你怎么没有?”慕承和说,“你明明知道你不高兴或者身体有一点不舒服,我看著就揪心,但是你还偏要这样。” “我就是没有,没有,没有。”我开始犯起浑来。 “薛桐,你要是討厌我,可以用別的方法来气我,但不要折磨自己。”他垂下头淡淡说。 “我哪有討厌你?”我即刻反驳。 他脸上掛著黯然的神色,对我的反问不置可否。 我顿时就觉得委屈了:“我哪有討厌你,哪有?我就是心里憋得慌,这个罪魁祸首就是你,所以我想要你也难受,哪知……哪知看到你难受,我又觉得心里像被刀子割一样,更加不痛快。” 认识慕承和之前,我一直不喜欢哭。可是说完这席话,越发觉得自己又笨又可笑,想起前几次故意拿话气他的情景,眼泪居然就这么在他跟前,不爭气地滑了下来。 他见状,將我揽在胸前,喃喃地说:“本来还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都怨我,全怨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生气,我也不难受……” 他捨弃了他刚才的所有立场,近乎溺爱般地轻轻哄著我。 活了二十多年,从未有人这么迁就过我。 小时候一哭,妈妈就会烦,奶奶还会骂我不爭气。不像別的孩子,哭著就能爭取到想要的东西。渐渐地,我就不爱哭了。所以,我从没用眼泪当过什么筹码或者武器。 可是,在慕承和这里,却完全不一样。 他紧紧地抱住我,好像我的泪水是他在这世界上最致命的软肋。 伴著周围夏虫的鸣叫,他试探著叫我:“薛桐。” “干什么?”我瓮声瓮气地说。 “我还从来没背过你。让我背背你,好不好?”他轻轻问。 我迟疑了稍许,最后点了点头,收住泪。 刚开始趴在他背上的时候我的全身都是僵硬的,甚至大气都不敢出,就怕他觉得我沉。后来,我发现这个担忧完全是多余的,他比我想像中结实许多。 渐渐地,我服帖地趴在他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头轻轻放在他肩头。 “还在疼吗?” “疼。”其实,已经不那么疼了,但是心中的小恶魔偏要我这么说。也许真应了他的话,我见他为我著急,心中就很满足。 虽说有这石子路有两三米宽,但是凹凸不平的,也没有灯,只能借著月色和不远处马路的路灯照亮,所以他走得慢。 “你儘量走路中间,看到什么黑漆漆的东西,也不要踩,说不定有蛇。” “好。”他说。 “你是不是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没走过山路?” “走过,但是不多,都是我爸背著的。”他说。 提起他的父亲,我忍不住將脸贴在他的脖子上。 “你爸爸肯定是个了不起的父亲。” 他沉默了些许,然后说:“不是。也许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不算一个称职的父亲。” “为什么?” “一个好父亲,不会像他那样丟下自己的孩子……” 我没吭声。 走了几步他又说:“可是这也不怪他,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路程过半后,他扭头问:“还疼不?” 这回,我不敢再任性,老实地回答道:“不疼了。” 他听到答案,似乎安下心来微微鬆了口气,却没放我下来的意思,继续往前走。 我说:“对了,我想好我要做什么了。明年我去考翻译学院的研究生,好像下个月就报名了吧。反正,我一面在这边工作,一面复习考试,都不耽误,还能挣钱。以前,我一直想著要当同传,即时当不了,我这么努力过,以后也不会后悔。” “有志者事竟成。”他笑了。 “二外我就选俄语吧。你要你替我复习。” “好。”他说。 短暂的一截夜路,我趴在他的背上,感受著来自另一个身体的体温和呼吸,好像让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永恆。 我从来不知道怎么叫他,以前称老师,后来就说“你”,那次气极的时候还连名带姓地骂了他声慕承和。而周围的人,有的叫他小慕,有的叫他承和,他说他父亲叫他小和。 慕承和唤我,自始至终都是前后两个字一起用。 也许是因为以前在家里父母之间很少用什么亲密的称呼,所以自己总觉得爱称很彆扭。 可是,就在这一刻,伴著夜色和清风,我突然很想叫他的名字。 思来想去,最后柔柔地喊了他一声:“承和。” 他的脚步似乎微微一滯,然后侧著脸应道:“嗯?” “承和。”我又叫他。 他这次没应我,却浅浅笑了。 国庆当天本来打算跟著他去钓鱼的,结果下雨了。 雨从头一晚,一直下到第二天,淅淅沥沥,让空气中有了一种秋的凉意。 我极喜欢这样的天气和慕承和一起待在家里。 他都是在客厅里做事。我忙来忙去也不会打扰他,有时候自己看考研的复习题,有时候擦擦那些兰草叶子上的灰尘,有时候给他杯子里添水。 就算一句话不说,心情也是美好的。 只是,打破这平静的是一个电话。 伯母在电话的另一头说:“薛桐来一趟吧,你爷爷……怕是不行了。” 我的脸瞬间惨白。 慕承和问:“出什么事了?” “我爷爷不行了。”我说。 他开车载我去医院。路上,雨突然就大起来,我茫然地看著车前的雨刮器摇摇摆摆。等红绿灯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默然无语。 我们到病房的时候,里面只有伯母和奶奶坐在在病床前。 爷爷躺在床上,先前的呼吸管已经换成了呼吸罩。旁边的机器滴滴地工作著。他身上盖著被子,胸腔隨著呼吸机压缩空气的节奏,一起一伏。 伯母见我进门:“薛桐来了啊,你表叔和大伯去和医生商量去了。”说完后,再瞅到我身后的慕承和,目光狐疑。 碍於我什么也没说,慕承和便只衝她礼节地微微頷首。 並非要藏著他,而是我此刻根本没有心思管这些。 伯母说:“上次我来看老爷子就知道他最近情况不太好,医生也说各种器官功能都开始衰竭了,早上的时候,血压又陡然升高,脑內第二次出血……”说到这里,伯母有些不忍,开始抹眼泪。 奶奶倒是很平静,伸手理了理爷爷的头髮。 这时,伯伯和几个表叔跟著穿白大褂的医生轻轻地推门进来。 医生走进病床,掏出口袋里的小手电,翻开爷爷的眼皮看了看,叫旁边的实习医记录了下各种数据,就离开了。 伯伯拉住那实习医生问:“真的没一点点希望了?” 实习医生说:“这个难说,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奇蹟。” 伯母说:“人都躺了五年了,当时你们就说也许有奇蹟,现在拖了这么久还不是这样。” 实习医生说:“医院確实尽力了,而且病人年纪这么大……” 屋子里沉闷了片刻。 实习医生便合上本子想离开。 有个表叔问:“那现在怎么办?” 实习医生回答;“刚才张医生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其实撤掉呼吸机病人就等於死亡了。这个情况,就看家属你们自己怎么想的了。”说完就走了。 伯伯拿出烟盒和打火机,本来准备点燃,被伯母提醒了下,转而到阳台上去抽。 他猛抽了几口,又走了回来。 其他人都站在原地不动。 病房里只有奶奶和伯母坐著的那两把椅子,没多余的,我一直站在那里看他们说来说去,然后想找什么东西靠一下。就在这时,慕承和拍了拍我的背。 我回头看他。 他冲我点点头,仿佛在说:我在这里,不要怕。 楼层打扫卫生的阿姨进屋来换垃圾袋,看我们神色凝重地杵著一屋子人在这里,就多问了几句。 她说:“你们这种我在这里干几年见多了。其实,医生不好给你们明说。就是你们把老人这么拖著,费高,他也受罪,最后还是撑不了几天。” 保洁的阿姨几句话点破了这事。 伯母说:“这位大姐说得是。” 奶奶替爷爷掖了掖被子,“要是这件事由我做主你们同意吗?” 伯母接嘴道:“妈,你说怎么就怎么。全凭你做主。” (本章完) 第40章 青桐有心叶相承(2) 第40章 青桐有心叶相承(2) 奶奶顿了顿说:“老头子这么多年躺著,其实有些时候我觉得是我硬留著他,让他一直受罪。我心里一直有这么个念想,就是二子没了,我得守著他,盼著他有天能醒过来。” 她又说:“这是我逼著你们给他出钱,每天住在这病房里,我身体不好,就只能请护工。这些年,你们付出多少,我也看到了。为了就是我那点念想,我怕我要是没了这念想,就也想隨了他们父子俩去。” “可是,事情也有头。现在都这样了,与其再糟蹋几天,不如就让他走吧。”奶奶最后说完,嘆息了一声。 伯伯说:“那我去叫医生来。” 其他人全然应允。 我走到床前,静静地看著爷爷。 他的嘴里塞著一根很粗的呼吸管,用白色的胶布固定著,管子使得嘴被迫微微张开。面容消瘦蜡黄。我很多年都没有认真地看过他,记忆已经变成一个模糊了的身影。 奶奶是那种瘦小的身形,都说我有点像奶奶年轻时候的模样。而爷爷把自己矮矮胖胖、肤白髮卷的特点全部遗传给了爸爸。小时候,他对我的溺爱远远超过我爸。有一回,我因为在乡下惹了虱子,奶奶一边讥讽外婆和外公,一边解气似的当著他们的面,用推子把我的头髮给剃了。结果巷子里的孩子们就说我是小尼姑,不跟我玩儿。爷爷就做了很多工艺的小玩意哄著他们,不许欺负笑话我。 过了不久,伯伯叫来医生。护士又拿著表格给他们签字。 伯母问:“撤掉机器就行了?” 护士点点头。 奶奶不太忍心看,就被其他亲戚扶出去了。 我站在那里,忽而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不同意。” 这声音不大,可是这四个字却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伯伯和主治大夫同时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说我不同意。”我重复了一遍。 伯母止住眼泪,像看怪物似的瞅著我:“薛桐。” 在家里,我从来没有拂逆过长辈,更別说在这种公眾场合。 伯伯解释:“小桐,这是你奶奶同意的。” 我说:“可是我不同意。我爸死得早,所以我替他说。要是他还在,也肯定是这么个想法。” 医生瞅了瞅我,又瞅了瞅伯伯,有点不耐烦地说:“你们家属先商量好再说,我那边事还很多。”语罢,跟护士使了个眼色,便离开了。 伯母顿时来气;“你一个小孩,懂什么?你知道这么拖著一个小时得多少钱吗?你爷爷没工作,没社保,全都得自费。你体谅过別人吗?现在又不是我们不给他医,是只能这样了,你亲耳听到医生说的!” 我咬著唇,也犟上了:“你们不就心疼那点钱吗?大不了我起早贪黑多挣点钱,卖血借债还给你们,我……” 慕承和从后面拉了下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再说了。 “薛桐!”伯母更加怒了,“真是太不像话了!” 其他的亲戚在旁边,也不好多嘴,於是气氛就这么僵持了下去。 凝重中,忽而却听见一直默不作声的慕承和开口了。 慕承和说:“伯伯伯母,我替薛桐给你们道个歉,她人小不懂事,说了些气话,你们別放心里去。只是这个消息比较突然,她有点接受不了,也许留点时间缓一缓就好了。她妈妈不在,虽说丈夫去世多年了,但是老人清醒的时候,她还是他儿媳妇儿。要不,我们再等等。等薛桐妈妈回来见一面再说,反正都这么久了,也不急在这一时。正好用这点时间,给老人操办点要用的东西,这样让薛桐心里也有个的过程。” 原本我一直强硬著,即时听到医生宣布绝望的噩耗我都没哭,但是听到身后慕承和这般轻言细语、客客气气地替我说话,好像就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心中的软弱一下子有了发泄的出口,两行热泪滚落而出。 我慌忙別过头去,看著雪白的墙壁。 慕承和问:“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伯伯说:“这样说起来也对,我们急了点,没顾全周到。正好我喊几个人去预备下老人的后事,免得措手不及的,什么都没准备。” 大家七嘴八舌地赞同,然后被伯伯安排工作,陆陆续续地走了。 伯母说:“你奶奶还坐在外面,我扶她回去歇歇。” 最后剩下我和他。 我站在病床前,扭头对著墙角,他站在我后面,一动不动。 我脸上的泪痕也自然风乾了。 他將椅子挪过来让我坐,隨之也坐在旁边。 两个人默然良久之后,他轻轻说:“要不然,你跟爷爷说点悄悄话。” “他能听见吗?” “也许能。”他答。 “真的?” “我一般不说假话。” “那什么时候说假话?” 他的神色停顿了稍许:“善意的时候,在自己感到窘迫和羞愧的时候。” 我盯著他的双眸,隱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避开他的眼神,我转而看著病床,“我想起来,我有什么悄悄话要告诉爷爷了。” “我迴避下?” 我想了想,摇摇头,然后又点头。 慕承和起身说:“那我出去抽菸。” 我將头垂下去靠著老人的枕头,然后陷入了长长的回忆。 “小时候,有段时间借宿在你和奶奶那里。每次测验后的试卷都需要家长签字,可是我语文从小就不好,每次考的很差的时候就不敢给你们看。最后,就模仿了你的笔跡签字。” “还有一回,我上课讲话,被班主任抓了出来要我请家长,不然就不许我进教室。那个时候家里还没装电话,我就撒谎说你重病了,奶奶送你去医院,老师才放过我。” “你经常把钱放在前面上衣的內包里,然后也不怎么数,就隨手將衣服搭在床上。我趁你不注意,就会偷几块钱出去买吃。” “六表叔从云南给奶奶捎回来的那只翡翠鐲子,其实是我摔坏的。但是我当时很害怕就把它原封不动地放盒子里,后来你拿给奶奶之后才发现成两截了,害得你被奶奶骂。” “你替我开家长会,老师说我表现不好,你原原本本地回来告诉妈妈。你走之后,妈妈揍了我一顿。当时我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骂你说你不是我爷爷。” “你跟我说你要活到一百岁,看著我们三个孙子辈的孩子成家。现在哥哥姐姐都结婚了,你也看到慕承和了,他人好,真的好。” …… 说了不知道多久的话,最后两个护士推门进来抄那些生命体徵的数据,才打断了我。然后,护士又陆陆续续地掛液体,给爷爷输液。 我把地方给她们挪出来,到了屋外。 已经是晚饭时间,其他病房都飘著饭菜的味道。 正巧堂哥两口子来了,看到我就说:“你先去吃饭,我先守著,有事给你电话。” 我们都知道,所谓的有事是件什么事。 走廊上没看到慕承和,我绕了一圈,在紧急出口那边的楼梯间看到他。他在两层楼之间的拐角处,坐在地上,看著暮色中的秋雨发愣,一个人静静地抽菸。 我走过去,紧挨著他,以相同的姿势席地而坐。 “饿不饿?”他灭了烟问我。 “嗯,饿。” “那边有人了?” “嗯。” “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回去给你取件衣服,半夜里气温低。” 才走到楼下就接到堂哥电话,然后又一口气衝上来,到医院那一层,看到病房里穿白大褂的人来人往。 堂哥见我就急忙解释说:“刚才,心臟突然衰竭,医生在做急救。” 过了一会儿,所有人无奈地摇头。医生叫护士看了下表,对著护士说:“死亡时间10月1日19点31分。” 然后仪器的电源被关掉。 我挤过去,摸了摸爷爷的手,还是温热柔软的,似乎这一切都还不太真实。 到底,我的执念还是没能留下他。 奶奶隨后才到,看到床上的尸体,终究没忍住,抽泣起来。 最后,我陪著奶奶坐在走廊上。慕承和与他们一起在联繫地方和人给爷爷办后事。奶奶过了会儿,倒是不哭了,就是神神叨叨地翻来覆去说著我爸和爷爷的那几件事情。 她没吃饭,怕她饿著,就问她要吃什么。 她说:“你给我削梨。” 等我去楼下给她买了梨回来,她又嚷著要吃苹果。 我耐著性子又去给她买苹果。 她看著苹果和梨,喃喃地说了一句:“老头子,我们共果不分梨。” 共果不分梨。 这是以前爷爷经常提的家乡话,就说苹果和梨都要一起吃,不能分开。这样,一家人永远都团团圆圆的。 我不禁心中黯然。 我去借了把水果刀,把手上的东西一起洗了洗,就给她削苹果。 皮削好递给她之后,她也不吃,拿在手里静静地看。 我便继续去削梨。 削到一半,奶奶突然一把抓住我,激动地说:“不能分!不能分!” 我的手一滑,狠狠地在掌心割出一道口子。开始是麻木的,等了会儿才开始渗血。我哄了哄她,再放下东西,跑去洗手间冲伤口。 那刀锋真是太快了,虽说划出的伤口才半寸长,可是很深,血隨著水龙头的自来水往外冒,我洗了洗,用一张餐巾纸隨意地覆在上面。 回到座位,发现那个梨上也沾了血丝,便扔了,又从兜里掏了一个继续削。 奶奶以前骂过我心硬,而且是又冷又硬。 我一直没哭。 因为被割伤的地方在掌心,我一直拿东西做事,轻轻动一动就裂开,所以依然都在渗血。我倒不以为意,血染红了就又换一张纸巾。 我想一个对自己的疼痛都这么冷漠的人,如何会对別人热得起来。 夜里,慕承和陪著我回去休息。 他看到我手上裹著的餐巾纸,问我怎么回事,我也没有回答,直接关掉灯就和衣睡觉。他在自己房间开著灯靠在床头看书。大家都没关臥室房门,所以我能看到从他房间透过来的橘红色的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传来他轻轻的脚步声。 而后,听到他的脚步停在我的门口,似乎在看我睡得是否安稳。 他静立了稍许,才离开。 又过了很久,我翻了个身,不小心把枕边的手机碰到地上,发出一个沉闷的响声。他察觉动静,再一次地走到门口,还是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立。 这回,他没有轻易地回去,而是问了句:“是不是睡不著?” 我迟疑稍许,才轻声应了下。 他浅浅地嘆了气,打开灯走近我,坐在床边。 我背过身去。 “薛桐……”他说,“你要是睡不著,我就陪你说说话。” “很多年轻的孩子总觉得世界上最不可接受的、最痛苦的是失去爱情,以至於他们轻视生命。其实,他们多半没有痛失至亲的经歷。也许你抱著对父亲的还会復活的最后幻想,寄托在了你爷爷的身上,所以才比他们更加难受。” 听倒他说到这一句,我忍不住握紧拳头,用指甲狠狠地掐了掐掌心的伤口,一下子又开始流血。 好像只要身体疼,心里的那种痛苦就可以缓解似的。 可是片刻后,手在疼心里却还是继续疼。 我將被子蒙住头,缩到被窝里去,然后说:“当时爸爸出事,奶奶不许我跟爷爷说,怕爷爷发心臟病,但是我不听。如果当时,我不是那么激动地將这个消息告诉爷爷,他也许就不会这样。所以奶奶恨我,他们都恨我,都是我的错。” 慕承和顿了顿,开口缓缓说:“薛桐,我上次给你讲了我爸爸的事,其实后面还有一部分没有说完。” 我在被窝里屏住呼吸。 他说:“后来,我爸爸他一直在生病,神志不清,最后一年多连我都不认识,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可是有一次,他突然认出我,还说:『小和,爸爸病好了,爸爸想回家。』我就逼著我妈托人把他接回家。” “那个时候,他们早就离婚了,也没住一起,我就说我能照顾他。开始他都好好的,能和我说话,能吃我做的饭,能一个人在家里看点书。我怎么知道他就突然自杀呢。” “他是半夜上吊的,我早上起床才发现。然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时候没有电话,他掛在家里的大门口,我不敢从那里出去,就这么坐在地板上,盯著他。直到夜里很晚,因为我一天没去上学,学校老师只得跟母亲单位联络,我母亲才找上门。” “我就一直想,我才是凶手。这个结论一直困扰我很久,我甚至只要看到门就会有一种幻觉,好像他还吊在那里看著我,眼里全是埋怨。后来在俄罗斯,他们告诉我大麻可以麻痹神经,脑子会变迟钝,就什么也记不起来,我有一段时间就疯狂地吸食那个东西。” “后来,我母亲知道之后,將我软禁起来戒毒,找了很多心理医生。” “可是哪怕过了那么多年,我都不敢待在这套房子里,好像一进门,一到夜里,他就会回来。只要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对著他去世的那个地方,似乎可以直接和他或者別的什么东西对话,有时候会听到人声,有时候听到噪音。后来又去看医生,他们说我只是幻听。所以,我寧愿耳朵聋掉,那就再也听不见那些声音了。”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看到他眼里痛苦的神色。我一直以为,他一辈子也不会告诉我这些,一辈子也不愿意再次回忆起那段过往。我轻轻搂住他的脖子,颤声道:“你不用说这些。” “不,我得告诉你。不然我的心永远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一看到你就自卑。”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別爱孩子,所以我想教书。看著那些朝气蓬勃的孩子,我才觉得生活有希望。后来,你来了。薛桐,你来了。那天晚上,你在那么冷的雪地里给我找隱形眼镜,手指都冻得通红。” “你简直就是一个天使。你总是有那么丰富的表情,爱笑,爱皱眉,爱脸红,爱生气。连生气发窘的时候,都是那么有意思。” “你让我发现,不能永远都活在过去。况且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也不害怕。新年零点时,你对著我在许愿,其实我也偷偷许了个愿,就是希望眼前这个女孩儿永远快乐幸福。” “所以,你不要自责。薛桐,你明白吗?只要你有一丁点难过,我就会心疼。无论是爷爷还是你爸爸,他们的爱和我是一样,所以他们肯定也不愿意你继续责怪自己。”他的嗓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听到这里,我趴在他的颈间,无声地落泪:“我知道,承和,我知道了。” “那现在把手拿出来,给我看看。”他说。 我放开他的脖子,乖乖地將手伸到他面前。 他低头看了看,没有说话,继而去拿药箱,又坐了下来。 (本章完) 第41章 青桐有心叶相承(3) 第41章 青桐有心叶相承(3) 血已经再次凝固,只是因为沾了水,伤口边缘开始发白。他低头认真地给我抹酒精消毒。伤口的肉有些外翻,一碰到酒精,好像被火烧一般,害得我不禁嘶地倒抽了口冷气。 他的手抖了下,却没抬头瞧我。 臥室灯光不是很强,而且我刚才从被窝里出来就抱著他,在我放开后,他转身就去外面取药箱去了,我一直没对著他的脸。直到这时才发现,他眼眶是红的。 也不知道罪魁祸首是那番话,还是我的伤。 我慌忙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没什么。”他躲开我的视线。 我哪里肯依,不再让他上药,转而用手夹住他的脸,摆正之后,让他的双眸正对著我。那对被什么东西润湿的眼珠,显得格外闪亮。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挣脱,只是將眼瞼垂下去,半晌不语。 无论遇见什么事情,慕承和的对著我第一个神色,便是微笑。 他从未把自己的负面情绪传导过给我,无论伤心沮丧还是难受,他都是在笑。笑的时候,眼睛会先眯一点,隨后唇角上扬,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温和、內敛,偶尔在他脸上会闪过狡黠的神色。 可是,如今看到的却是这样的慕承和。 我心急如焚地解释:“我不疼,一点也不疼,我这人从小就大条,痛神经都比人迟钝。而且你看刚才我把你的衣服的肩膀都哭湿了,难受的地方都告诉你了。我不自责了,以后我一伤心就会想著还有一个人会我比更伤心。我也不会再生闷气,有什么事情都第一个告诉你……” 听见我这堆语无伦次的话,他沉默片刻说:“那天我不该当著別人的面,鬆开这只手。” 我愣了愣,才明白原来他说的是那件事。 那天遇见a大的车,当著很多老师领导的面,他放开了我。那是我们第一次牵手,肩並肩地走在下山路上,盘山路窄,偶尔有汽车疾驰而过,他看到车来便拉了我的手,让我走里面,后来就没放开,就此顺势牵住。我骨骼小手也小,他的掌隨便一握便能覆住,当时我的心中好像藏著一只欢腾的喜鹊。可是遇见其他老师的时候,他尷尬地鬆开了我。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提过这事,也再也没有碰过对方的手,竟然成了一个禁区。 他埋头继续替我消毒,上了药,最后再贴止血贴,小心翼翼极了。 我再也不敢哼唧。 末了,他忽而补充了句:“以后再也不会了。” 老妈从b市赶到的时候已经半夜了。 她本来就是能干的人,两下三下就帮伯母伯伯一起將丧事操办得井井有条。 到了第二天,家里人也开始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奶奶当著所有亲戚的面说:“他走了好,说明老头子对一大家子人都放下心了,总比一起陪我们耗在这儿好。他八十多岁了,也算是走得高高兴兴的。” 丧事办完之后,老妈很慎重地找慕承和谈了一次话,地点是在我们家。老妈活生生让我在楼下等了半个小时。 会谈完毕,三个人一起准备在外面吃了顿饭,正巧遇见楼下的张阿姨。 她打招呼说:“童大姐,好久没见你们家人了。楼上房子出不出租啊,前几天还有人来问。” “不出租不出租,还留给女儿用。”我妈说。 我冲这位阿姨笑了笑,就跟慕承和走前面等著老妈。 只听对方说:“她一个人住可要小心了,上次你们家进小偷,可把薛桐嚇坏了,后来就搬出去了吧。” “是啊,所以以后叫小慕陪著他。”老妈回答。 “哟,一起那小伙子是你女婿吧。” “孩子的男朋友,今天带回来给我看看。”我承认我妈回答这句话的时候有点沾沾自喜。 “嘖嘖嘖,模样咋生得这么好呢?有福气啊,童大姐,你这么年轻就有女婿了,我那闺女儿快三十了还单著,东挑一个西挑一个,最后倒是人家看不上她了。” 我瞧了慕承和一眼,这人恍然未闻,神色自然。 “你可是久经沙场的中老年妇女杀手啊。”我悻悻地说。 他笑了下,捏了捏我的脸。 “不许捏,已经够肥了。”我奋起反抗。 他孩子气似的,又捏了一把。正在此刻,我妈和张阿姨又说到什么,一併瞅了他一眼,却看到他正在调戏我。 慕承和察觉到她们忽如其来的目光,神色瞬间石化,然后尷尬地收回手,接著故作镇定地朝两位中年妇女粲然一笑。 这下,换她俩收回视线了。 本来之前见面,老妈对慕承和虽然和气但绝对不是热情。可是经过这半小时的交流,她突然就跟慕承和热络了起来,吃饭时还不停地给他夹菜。 “妈。”我狐疑了。 “干啥?”她问。 “你以前不是说,吃饭最好別给人夹菜,这样不卫生吗?”我说。 “……” 当时我妈的眼神是在真实地表述: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傻妞? 饭后,我妈说单位那边还有事,司机就来接她上高速了。 “你们究竟谈什么了?”我回去的路上好奇地问。 “谈未来。” “……你不应该教物理,应该教歷史。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掉一个王朝的兴衰。”我嘟囔说。 他笑著摇了摇头。 “她问了很多,我不知道从哪儿给你说起。” “那隨便拣一两个精要的。” 半晌之后,他说:“阿姨刚才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发问之后,却一直没等到他说下文。 於是,又重复问了一次。 这个人思索了稍许,不自在地说:“你確定你要听?” “要,为什么不听?”我更加好奇了。 “呃……”他脸上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是有些后悔提到这个话题了。 “你妈妈比较……开明。她还问我……”他突然有点口吃,似乎还在脑子里斟酌用词,“我们……有没有做好安全措施。” 我没仔细研究过这话,隨口就问:“什么安全措施?” 见我这般镇静,他仿佛也淡定下来了,没向我解释,反倒继续道:“我就对你妈妈说,我们一直分房睡。” 过了数秒钟,我才领会到这番对话的真实含义,然后尷尬地扭过头去。 脸红了。 “下个星期天有个饭局,你能不能陪我去?”他又问。 “什么饭局?” “我们系上一位老师结婚,叫我带女朋友一起去喝喜酒。” 我咧起嘴,看著他的脸,甜甜地应著:“好啊。” 路过翻译学院的时候,按照上次某位师姐的介绍,在他们图书馆一楼的书店买了些考研的复习资料。 说实话,以前二外的课无论陈廷也好,慕承和也罢,都是以俄语的发音和日常对话为主要教学內容。而对於考研来说,语法和词汇要求比较多。於是这个重任又落到慕承和身上。 吃过晚饭,我霸占了他在客厅的工作桌开始投入到复习中去,做几道题再看几页书,有些不懂的就问问慕承和。 他本来自己在沙发上专心用电脑作图,结果时不时地被我搅一下,似乎思路全无。於是,他站起来,抬了把餐椅坐在我侧边。简单地翻阅了下我的俄文语法书,隨后拿出纸笔给我画了一个单词“性数格”的图。 “我先给你归纳下,免得你越问越晕。”他说。 “哦。”我乖乖地挪了下椅子靠近他。 他將画著图的纸转向我这个角度:“我们先说单词的性。以前给你们说过它和英文有点不一样,要需要將名词分为阴性、阳性、中性。可以靠词尾判断……” 我撑著头,看著他边写边讲。 他平时习惯用铅笔画草稿,所以桌面的笔筒里总存著些被削得圆润整齐的中华铅笔。 “阴性是以a、r、ь、nr结尾,中性的词尾是o、e、ne,而阳性是辅音,n和ь。” 说到这里,他又起笔在纸上三个中文定义的后面,分別写下这几个词尾字母。只见铅笔的笔尖在白纸上轻轻划动,那些字母就好像灵动一般跃然其上。 他写r的时候,跟以前给我们上课写黑板字一样,最后会留一个小小的鉤,显得特別顽皮可爱。 我不禁莞尔,思绪有些开小差,视线从慕承和书写著的左手往上移动,最后落在他的脸上。 (本章完) 第42章 青桐有心叶相承(4) 第42章 青桐有心叶相承(4) 他跟我坐得很近,以至於稍许逆光的条件下,我还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耳上的绒毛。 我换了只手,继续撑住下巴,又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睫毛不是他脸上最闪亮的地方,但是长在眼角的那几根却很翘。此刻,他垂著眼瞼,看起来更加明显。 “弄清楚名词之后,前面的形容词要……”他说到这里,不知道是察觉我的视线,还是感觉到我在分神,缓缓地抬起头来,正好对上我的眼睛。 看到他那毫无杂念的双眸,我为自己的心不在焉而心虚。 他没继续讲下去,放下笔。 “形容词……怎么……”我支支吾吾。 他没接话,轻轻伸手拂过我的右脸颊,注视著我,然后缓缓地將头凑过来,在我的唇上轻轻地啄了下。他的嘴唇在蜻蜓点水后,眼睛带著一种无法平静的情绪凝视著我。 在我几乎以为他会就此罢手的时候,却迎来他的深吻。 我从未告诉过他,我很喜欢他的唇。软软糯糯的,有一种婴儿的触感,让人依依不捨。 长久的沉醉后,他將唇分开,闭著眼,用鼻尖碰著我的鼻尖蹭了蹭,恍若一只小动物在探知对方的情绪,许久之后才將眼睛睁开。 “薛桐。”他的嗓音已经喑哑。 “嗯?”我极力压制著自己剧烈的心跳。 他停顿了下说:“我们继续讲形容词。” “……” 第二天晚上慕承和教的是名词的格。 第三天晚上原定的教学內容是如何对代词变格,但是后来改成了別的…… 慕承和將我抵在沙发上温柔地亲著,让我神魂顛倒。而后,他紧紧地拥住我,压抑住自己喘息说:“薛桐。” “嗯。”我应著他时,完全抱著他会继续问我,人称代词第二格是所属格还是宾格此等问题的心情。 “薛桐……”哪知他又叫了一声,嗓音浅浅的,沉沉的。 “嗯?” “我想越线了。”他说。 作为新世纪女性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我的脑子迟疑了下,忽地闪现出两句话来应急:第一句是装傻问“什么叫越线”;第二句是羞涩地说“我们还不可以这样”。 哪知,话到嘴边我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可是……刚才宾格,你还没有讲完。”隨即我还闭上嘴,將牙关咬住,拉起警戒线,截断他继续侵略的可能性。 慕承和顿时黑线。 就在我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他又唤我:“薛桐。” “嗯。”我戒备地看著我,哪怕答应的时候也是咬紧牙齿。 “我刚才讲了人称代词,你记住没?”他转而问。 我摇了摇头,又点头,意思是记得住一点,但是记不全。 “第一人称的第二格是什么?” “mehr。”我费劲地想了想,才得出这个答案。 “再发一次音我看看。” “mehr。”我口齿清晰地又念了一次。mehr是双音节词,都属於开口音,所以发声的时候嘴唇和两齿都必须张开。 而就在张嘴的那一刻,他的舌偷袭而入,隨后带著胜利的笑意,在我的唇齿间肆意掠夺。 我瞪大了眼睛,想推开他,可是哪儿还有那么容易。我怎么可以大意,他要是那么容易就我击败的话,就不是慕承和了。 隨后,他抱我回到臥室,我面红耳赤地凝视著他。 目光交织。 他的喉结动了动,缓缓抬起左手,指尖落在我的唇上轻轻摩挲,隨后是下巴、脖子、锁骨…… 缠绵悱惻,如蜜似饯。 一月底考完之后,我不仅仅瘦了好几斤,好像精神都轻鬆了。閒来无事,就用慕承和的借书证去a大图书馆借了很多言情小说抱回家看。 本来,白霖生日还没到,但是鑑於她春节要回老家,所以才提前到周六给她吃饭庆祝。 白霖家的李师兄看到慕承和仍然很彆扭,介於慕承和现在还在教他们,竟然依旧唯唯诺诺地叫了一声:“慕老师。” 我说:“好啊,那么小白可就该叫我师娘。” 慕承和也跟著忍俊不禁。 白霖埋怨著李师兄说:“你傻啊,自降辈分不说,还拉著我垫背。看在薛桐比我大,你还是叫他姐夫吧。” 我掩著嘴哈哈直乐。 中途,慕承和去洗手间,白霖望著他的背影感嘆:“就这样謫仙一样的人,终於还是毁在了你的手里。” “去去去。”我笑著拍开她。 吃到下半场,很巧地遇见刘启和一群人散席后从包厢里出来。我们是在大厅里,正好慕承和与李师兄坐一边,我和白霖坐另一边。刘启出现的地方恰恰对著我。我先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隨即抬头看见了他。 他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我,再看到慕承和的背影。 白霖隨著我的视线也探头。 刘启冲她点点头算是招呼,然后和我相视而笑。 整个过程,没有惊动到同桌的另外两位男士,只有我和白霖知晓。 过了几分钟,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打开看到刘启的简讯—— “祝你们新年快乐。” 电视剧里那些旧情人见面,一般说什么幸福白头,或者说什么我等你,若是狠一点会说走著瞧。他都没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放在手机收件箱里也丝毫不起眼。却不知怎么的,有了一种相忘江湖就此別过的感觉。也许日后在同一个城市遇见会打个招呼,老同学提及彼此,会笑一笑,但是不可能再有什么友谊了。 我对著屏幕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锁了屏。 慕承和问:“收到什么了?” 我笑眯眯地说:“刘启祝我们新年快乐。” 白霖咳了下,“唉哟,你可真老实。” 这一天我们吃饭到很晚,和白霖聊了许多大学时候的事情,点点滴滴都是感慨,以至於多喝了几杯。师兄碍於与恩师同桌,不敢放肆。而慕承和就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地看著我们聊。 结帐之后,我跟白霖两口子一起去洗手间,慕承和坐在座位上看包。 白霖在厕所里一边洗手一边等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师兄也许会在我过生日那天向我求婚。” 我愣愣地张嘴:“真的假的?” “可信度百分之八十。” “你怎么知道?”我纳闷。 “他那点小九九,我能不知道?他订了餐厅还有,我都看到发票了。他自己还以为隱蔽得很好。”白霖全然一副无语的表情。 我不禁好笑。 出了洗手间门,看到李师兄站在烘手机那里等著我们,一副傻愣愣的样子,我顿时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白霖捅了捅我。 我吃得有点撑,肚子圆滚滚的,回去的时候就嚮慕承和提议去河边走走。 冬夜的河风吹起来,直往我的脖子里钻。我便將手伸进他的大衣里取暖,脸蛋埋在他胸前,贪婪地呼吸著他的气息。 “冷吗?” “有你在,就不冷。”我说。 看著广场上的那个大钟,我问:“你记不记得是什么日子?” “1月29號。那天,我们就是站在这个地方倒计时。” “一下子就两年了。”回忆起往事,有的好像很遥远,有的又好像就在眼前。 “薛桐,你幸福吗?”他忽然问。 “幸福啊,有你就会一直幸福下去。” 虽说无法瞅到他的脸,但是我觉得他在听到我的回答之后,似乎笑了。 良久后,他缓缓地说:“以前有人告诉我,会有一个人与我的人生在某个点交会之后,重迭一起向下延续,直到生命的尽头。我曾经以为除了那些公式和数据,不会有別的什么能终身陪伴著我。但是我后来才发现,那个人是存在的……” 远处有个几个大人带著小孩拿了一堆烟在放。父亲模样的男人领著孩子一起去点地上的烟,点燃后,又急急忙忙牵著孩子胖乎乎的手往后撤。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天空中绽开出一朵紫红相间的,停顿片刻后,又变成银色的流星朝河面落下。 他从背后拥著我,下巴搁在我头顶上。 我咬著唇,偷著乐了一会儿,却半天没听到我期待的下文,於是甜蜜又急切地催促他:“你继续啊。”我在等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继续什么?”他装傻反问。 “你!”明知故问,討厌。 过了一会儿,我转身问他:“那你想不想知道当时我在你面前许的什么愿?” “是什么?” “我不告诉你。” 哼! 一比一扯平了。 (本章完) 第43章 Mоя Девушка(我的女孩)(1) 第43章 mor Дeвyшka(我的女孩)(1) 过了笔试和复试,我如愿拿到了翻译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暑假的时候,慕承和带著我去了一趟b市他母亲家里。 那天是他外公的九十大寿。其实我是不愿意跟他去的,不是害怕见他母亲,而是在此之前慕承和又犯了一次病。 我不敢让他开车,於是两个人又坐的大巴。 前后两次与慕承和一起坐大巴去b市,而前后的心境却格然不同。 寿宴摆在家里,就是自己一家人吃顿家宴。 我们进门时,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在门口招呼客人,目光落到迎面而来的慕承和身上后,双眸顿时一亮,笑著朝屋里喊道:“妈,爸,哥哥回来了。” 那就是姜冬安? 我狐疑地看了看慕承和,又看了看对面的人。 慕承和垂下自己左手,下意识地牵住我,介绍说:“冬安,这是……” 没等他把话说完,姜冬安便弯著眼睛,甜甜地叫了我一声:“嫂子。” 这下不仅是我,连慕承和也有些发窘。 进了客厅,看到慕承和的母亲听见姜冬安的召唤,正从书房里出来。 我有些忐忑地朝她笑著问好。 这是我第三次见她,第一次是在我父亲的表彰会上,当时她给了我一捧,还抱了我。谁知道彼此会有这样的缘分。第二次是今年春节来拜年。 带著我们向客厅里其他亲戚介绍了一下之后,她又招呼著我跟慕承和到书房里面的小客厅坐下,隨后自己也紧挨著我们坐了下来,显然是想陪我们说一会儿话。 “听小和说,你还准备继续念书?”慕妈妈问道。 “下个月入学。”我回答。 “我记得你上次说你妈妈也在b市,我却工作忙,没怎么联繫。本来想怎么也该先去拜访一下她,可是,小和不在,又怕有点唐突。” 不知道慕承和会跟她讲那么多我的事情,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与她聊天。 然后,她絮絮叨叨地嘮了好些家常,语气都十分客气。 看得出来,她平时不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和我说话的时候还有些不太自然。我能感觉到她努力地在我面前显出和蔼可亲的样子。 说不定,此刻她的心情也许和我一样忐忑。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心中有些暖。 和我说了话后,她又开始找慕承和攀谈,问他的工作和近况。 慕承和没有一丝不耐烦,细细地回答她。 我在一侧旁观,目光隨著他们说话的顺序在两人之间流转。 母子俩长得十分像,不止是五官,肤色也是一模一样。她快六十岁的年纪,脸上一颗斑也没有,虽说穿得素净,但是皮肤又白又亮,显得整个人年轻好几岁。 两人閒谈了一会儿,似乎將彼此事先想好的话题都聊完了,眼看即將陷入沉默,正好听到了厨房里姜冬安和她父亲说话的声音。於是,慕妈妈又及时说起了姜冬安,说她刚交了个男朋友,还没三个月就分手了。 不知道为何,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姜冬安的耳朵实在太灵,自客厅里躥进来,从后面一把搂住慕妈妈的脖子说:“妈,我听见您跟哥哥讲我的坏话啦。” “说你小小年纪,对感情太隨意。”慕妈妈说。 姜冬安反驳道:“您呀,就爱瞎操心,以前担心哥哥混成老光棍,以前又嫌弃我谈恋爱太早。” 慕妈妈一巴掌拍在姜冬安搂著自己的那双手上:“爪子拿开,全是油。” 姜冬安哎哟一声將手缩了回来,大声嚷嚷:“爸,我妈打我。”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一脸忙碌地从门外里探了个头出来,对慕妈妈说:“下个菜你来掌勺,换我跟承和他们两个说说话。” 慕承和起身点了下:“姜叔叔。” 我知道这人便是慕承和的继父,於是一起站起来打招呼。 慕妈妈挽著袖子赶著姜冬安朝厨房走。 慕承和的目光隨著这一家三口移动著,左手却轻轻地重新握住我的手。我抬眼看去,发现他眼中有些別的情绪。 忽然我觉得有些心酸,眼前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其中那个明明是他的亲身母亲,可是却有一道无形的墙將他隔离在外。 我恍然明白刚才见这母子俩说话的时候,自己心中一闪而过的那丝微妙的感觉是什么。 那是疏离。 在慕妈妈对他刻意地热情和关切下,那种刻意反而成了一种疏离。 想到这里,我回握了下他的手指。 没过一会儿,保姆阿姨带著散完步的老寿星回来,大家就开席了。 饭后,他藉口说已经订了酒店,而且还要顺道去看望一下我妈,所以婉拒了家里人的留宿。 出门后,我斜睥他:“你刚才撒谎,我妈明明出差去了。” 他笑了下,没有说话。 刚才吃饭时老寿星十分高兴,拉著慕承和陪他喝了一杯葡萄酒。慕承和没有推辞。此刻,他牵著我的手走在路上,脸颊酡然,已经是一副將醉未醉的样子。 到酒店办了手续,慕承和拿著房卡翻来覆去捣腾了半天,却没能把门打开。他醉著仍是一副好脾气,两只手慢悠悠地將房卡的四个方向都试了两遍。 最后我忍无可忍地將房卡夺了过来,拿在眼前一看,房间號都弄错了。 “是隔壁。” 我没好气地拉著他找到旁边的房间,利索地开了门:“慕老师,您老人家只要喝点酒,智商就会变成负数吧?”我一边念叨,一边插卡去开灯,哪想他突然从后面揽过我的肩,把我翻过来面对著他,然后將我抵在墙上,隨后那熟悉的带著酒味的柔软唇瓣压了下来。 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回吻他。 他吮著我的唇舌,在稍许过满足后,移到了脸颊一侧,张嘴含住我的耳垂。我有些怕痒,顿时咯咯笑著朝旁边躲。 他停了下来,用额头抵著我的脑门,缓缓地问了一句:“桐桐,嫁给我,我们有一个自己的家,好不好?” 我听著他的话,想起刚才在慕家的事情,胸中一暖,手指插入他的短髮中,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鼻尖。 就在这时,滴滴滴滴的声音在空中响了起来。 我转头去看,发现房门没锁好,只是虚掩著,所以警报器发出报警声。 “你猴急得连门也不关?”我说。 慕承和伸出两根手指扶正我的下巴,迫使我將脸又对著他:“別打岔。” “先让我考虑一下?” “淘气。” “那你多求我几次,我就答应你?”我眨了眨眼睛。 他放开我,自己去锁了门,又隨手將门廊处的灯打开,回身捏了捏我的脸蛋,眼眸沉了下,威胁道:“一会儿,你別求我就好。”说完,还睨了我一眼,解开衬衣的扣子,进洗手间放水洗澡去了。 入秋以后,我一面適应著新学校,一面去学车。 翻译学院离a大不远,但是研一课特別多,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何况周末还要挤出时间去驾校。 慕承和那边也很忙,他在学校的课几乎停了,一心扑在实验项目上。 於是一学期下来,两个人聚少离多。 陈廷一家人倒是和我时常见面。大概是慕承和所託,每逢他不在家的节假日,陈廷两夫妻经常怕我一个无聊,约我出门吃饭。 以前对陈廷还有些敬畏,可是当越来越熟了以后,发现他根本就是一贫嘴。 “薛桐,你可不可以帮助慕承和提高下品味?”陈廷说。 “他能找到我,证明他挺有品味的啊。”我反驳。 “不是指你。”陈廷说。 然后他又开始和我细数这么多年来慕承和的那些选择,无论买车也好,买手机也好,看到周围的人用什么款型最多,那绝对就是他的目標。 我听著他的吐槽,笑著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这时,陈廷的妻子温茜带著儿子上了洗手间回来。 一局饭毕,我目送著一家三口离开,然后自己开车回家。 路上,接到慕承和的电话,和他说起陈廷家里那个小淘气儿子。 慕承和说:“我拒绝接收陈老师的一切消息。” “你在哀怨啥?”我问他。 “我们俩是同学,但是我眼看他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又变成了三个人……” “本来给你说个事,我想我还是不继续打击你了。”我说。 “什么?”他在电话那头好奇地追问。 “慕老师,陈老师快变成四个人了。” “……” 除夕的头一天的夜里,慕承和终於回来了。 第二天午饭后,陈廷带著妻儿到家里,打算凑在一起过除夕。 我淘米下锅,然后又开始切菜。 “就咱们五个人,你做那么多菜乾吗?我又不是外人,隨意就行了。”陈廷靠在厨房的门上故作客套地对我说。 我白了他一眼:“做给慕老师和茜姐吃的,又不是专门弄给你吃。” “你这么个態度对我,可不厚道,我好歹也当过陈老师。”陈廷摇头。 这时,门厅那里有了动静,大概是慕承和回来了。 刚才,陈廷两口子带著儿子小陈呈来。小孩子三岁了,正是狗都嫌的年纪,一到家就將慕承和搁在电视机旁的一个水晶奖盃给摔坏了。 陈廷怒火中烧,捞起儿子就揍了一顿。 我跟慕承和好说歹说才劝下来。 孩子號啕大哭,那声音真是让人心碎,慕承和便哄著他,带他上门口便利店去买零食。 这会儿,叔侄俩牵著手,高高兴兴地提著一大袋吃的回来了。 小陈呈进门看到自己亲爸,就躲回慕承和后面,再屁顛屁顛地跟著他坐到沙发上。慕承和一把將他抱到自己膝盖上。 小陈呈顺势搂住慕承和的脖子,吧唧吧唧地在他的脸上亲了好几口。 慕承和痒得笑开了。 小陈呈又说:“小慕叔叔,上次我们坐的那个飞机好大。我爸爸说,以后你也会设计这样的飞机给我们坐。” “你爸就爱替我吹牛。”慕承和笑盈盈地摇头。 此刻,陈廷已经顶替我,在厨房做他的拿手菜,於是我乐得清閒,坐在旁边看著慕承和逗那个小混蛋。 温茜则在摆弄那个被小陈呈跌碎了的奖盃。 “嫂子,你別弄了,小心划著名手。”慕承和抱著小陈呈对温茜说。 “这可怎么行,早听说了这个奖挺珍贵的,碎了多可惜。” 小陈呈开始吃刚才慕承和给他买的海苔,吃了一半又想起果汁,从袋子里掏出来拿让慕承和拧瓶盖子。哪知慕承和刚递给小陈呈喝了一口,结果果汁就打翻了。慕承和也被果汁洒了一身。 温茜终於憋不住也发火了,对小陈呈吼道:“你信不信我揍你!” 小陈呈仗著老爸在厨房没听见动静,而身边又有慕承和在,以为妈妈对他开玩笑,还是笑嘻嘻的。但是孩子又察言观色了几秒钟,发现妈妈是真的发火,便小嘴一撇,哭了出来。 慕承和劝道:“茜姐,好好跟孩子说,別嚇著他,他爱这么捣腾就隨他好了。” “都是平时大人给惯的。”温茜扶额。 “男孩嘛,调皮捣蛋很正常。小时候规矩立太多,动不动阻止他,会影响他的想像力和创造力。” “就我和陈廷那点遗传基因,能有什么创造力?”温茜笑,“倒是你们……” 我帮著將陈呈的小书包里备用的衣服拿出来,帮著温茜给她换衣服。 温茜小声地问了我一句:“你们什么时候请喝喜酒,什么时候要孩子?”还回头看了看慕承和。 慕承和回瞥了我一眼,缓缓答:“薛桐她年纪小,再等等。”然后就回房换衣服去了。 “红包一直送不出去,我们在旁边著急啊。”温茜开起玩笑说。 这时,蛋糕店的人送了生日蛋糕来。 陈廷一边帮著签收,一边问:“谁过生日?” 薛桐说:“承和啊。” 陈廷一拍脑门,“我给忘了。” 今年没有腊月三十,生生地把他的生日给跳过去了。知道他喜欢热闹,所以专程请了陈廷一家既过生日又过年。 饭桌上,陈廷说:“你小子这辈子够倒霉的,生日都比別人过的少,咱们不是隔三岔五的就没有年三十吗?” 慕承和却说:“你要这么想,我每隔几年就比你们少一岁,每隔几年就少一岁,用不著多久就跟薛桐一样大了。” 陈廷哈哈大笑起来:“哥们,你终於有了老牛吃嫩草的伤感了吧。女友如似玉,你眼看江河日下了,人家还不愿意嫁给你。” 温茜捅了捅陈廷的胳膊,叫他適可而止。 慕承和切了蛋糕,递了一块给我。 小陈呈咬著蛋糕,突然问了一句:“小慕叔叔,牛牛哥哥在不在,我和他分享蛋糕啊。” 牛牛是隔壁夫妇的儿子。本来隔壁住的是数学系的老教授,但是退休后身体不好,就搬到女儿家里去了。房子空了半年,后来儿女觉得可惜就租了出去。 租客是对稍微年长的夫妇,特別热情,时不时做个什么家乡菜,也会端来让我和慕承和尝。还有个孩子叫牛牛比小陈呈大几岁,只要是见到小陈呈就会过来玩。 昨天我还碰见牛牛妈,听说对方的丈夫除夕要上班不能回家,只有他们母子俩过年。 听了小陈呈问询,我乾脆去了隔壁將牛牛母子请了过来,瓜分慕承和的生日蛋糕,大家一起热闹一下。 过了会儿,我嚷嚷著节目不好看,提议大家打麻將。 “好啊。”慕承和赞成。 暑假里,白霖才教会他打麻將。他此刻应该正处於对麻將的懵懂好奇期,兴趣浓烈。 陈廷瞄了他一眼,哀怨地说:“好是好,但是绝对不和慕承和打。” 我扑哧就笑了。 陈廷被他拉著玩了几次,不知道这个打麻將除了运气,和智商是不是也有关係,每次都是陈廷输钱。 我估计陈廷已经將慕承和拉入了牌友黑名单。 於是,陈廷两口子加上我,牛牛妈四个人搓起麻將来,而幕承和十分哀怨地被排斥在外,只能带孩子。 两孩子在的时候,一般都会比拼下才艺。 於是,小陈呈表演了一首幼儿园学的歌曲。这一把,牛牛妈先和牌,於是离开座位,鼓励孩子说:“以前给你说过小慕叔叔是老师哦。你把你学的乘法口诀表背给弟弟还有叔叔阿姨们听一听。” 牛牛是个挺聪明的孩子,家长也有心培养他,五岁就会了不少简单的加减乘除,两位数和个位数的乘法以及好几位的加法都是不在话下,至於什么八八六十四,九九八十一对他而言更是简单,滚瓜烂熟地就背了一遍。 慕承和见他很聪明,於是教书育人的毛病就露出来了。 “叔叔考你,十乘以十是多少?”慕承和问。 牛牛不假思索地说:“一百。” “11乘以11呢?” 这下,难倒孩子了,牛牛挠了挠头,望著天板皱著小脸蛋想了半天,最后说:“不知道。” “叔叔知道一个简单的方法,教教你好不好?”慕承和眨眼睛。 我回头瞥了慕承和一眼,抿嘴笑。 (本章完) 第44章 Mоя Девушка(我的女孩)(2) 第44章 mor Дeвyшka(我的女孩)(2) 牛牛本来对数字就特別敏感,也好奇,急忙点头。 慕承和慢慢说道:“我们说十二吧,比十一简单懂些。”11乘以11四个数字都是1容易將人搞晕。 “如果我们要算12乘以12,心里边你就要先想想,12加2等多少?”慕承和问。 “14。”牛牛答。 “然后我们把12和12的后面个位数乘起来,2乘以2是多少呢?” “4。”牛牛又答。 听著一大一小的认真说话,连薛桐也忍不住停下来竖起耳朵听。 “这下就简单了,我们最后把14和4连起来,144就是答案了。” 我一边摸牌一边竖著在旁边听著:“这么简单,不可能。”然后忍不住拿出手机算了一次,没想到果然是144。 慕承和斜眼瞅我:“这个你也要拿计算器来验证,脑子快生锈了吧?” “谁让你从来也不教我。”我不服气。 “这不是你们小学就该会的吗?”慕承和打趣她。 “我小学老师可没教。” 牛牛妈很佩服地说:“原来慕老师是教数学的吗?”她只知道慕承和是老师,具体干什么却没打听过。 慕承和又对牛牛说:“那按照叔叔的方法,算算11乘以11。” 牛牛思索了下答:“121。” “15乘以15呢?” “225!”牛牛兴奋极了。 “聪明。”慕承和剥了个橘子分给两孩子,又说,“不过过了19就要用別的方法了,叔叔下次教你。” 麻將打到十点多,孩子们的生物钟到了睡觉时间,实在熬不住,坐著都快睡著了,於是麻將迅速散场。 等他们两家人刚一离开,屋子里就寂静了下来。慕承和在厨房里刷碗收拾东西,我站在阳台上给妈妈打电话。 妈妈问了下近况,又说了几句她和陈伯伯的假期的安排,到了最后,她又老生常谈:“你俩的事情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我们自己知道,你瞎操什么心。”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么叫我瞎操心了。是你不明白,还是小慕不明白,他要是拖拖拉拉的,我可要找他单独谈谈了。” “妈……” “你们这么住一起,又不给我个准话,万一哪天有了孩子,吃亏的还是你……”她又开始给我洗脑。 所以说,表面上无论多喜欢女婿的丈母娘,遇到问题的时候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亲闺女这边。 我刚和老妈说完,慕承和就从里面走出来。 “洗完了?”我问。 “嗯。”他从后面拥住我。 慕承和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薛桐。” “嗯。” “嫁给我,好不好?” “不行。”我笑。 他一脸泄气地说:“你至少应该先认真思考下,再拒绝我。” “你每天都要问,我哪儿还需要时间思考。”我不禁笑开怀了。 “今天晚上这么特別,你至少应该假装思考一下。”他苦口婆心地劝她。 我想著刚才他讽刺我笨,於是说:“好啊,那我出道题给你做,你算对了,我就思考一次回答你。” “我又不是人体计算器。”慕承和皱著脸。 “脑子不经常用可是要生锈的哟,慕老师……”我是个睚眥必报的小人。 “脑子用不了了,老了。”眉头继续皱巴巴的。 “不许卖萌,要严肃。”我批评他。 “嫁给我。”慕承和开始耍赖,“我今天多说一次好不好,求了好几个月了,陈廷都笑话我了。” “这才几个月,想当初我一直以为是我一厢情愿,难受了那么久。” “我错了。” “知错要补过,所以我也要让你尝尝求不得的滋味。”我原本不是这样无法无天的人,因为如今有人宠著惯著,於是性子里蛮不讲理的那一面在他面前渐渐显露出来。 “我当时第一次上课,就应该站在黑板上面写:薛桐我爱你,嫁给我。” 我不禁乐了。 阳台的风十分冷,我將他拉回了客厅的沙发上。 他又说:“或者作弊的时候,我不该缴你的纸条,该给你捡起来还给你,然后让你嫁给我。” “我没有作弊!”说起来这个我就来气,“我没有作弊,那个东西是我的,但是送给別人抄去了,我一个字都没有看,你后来还冤枉我。” “但是你动机不纯。” “我怎么动机不纯了?”我辩白道,“我明明只是有备无患,而且还在最后一刻幡然悔悟。我知道你开始就討厌我,所以才在全班同学面前戏弄我,我……” 我不禁越说越快,就跟倒豆子似的將当年的委屈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没想说到一半就被人打断了。 慕承和压根没和我爭,直接把脸凑过来,唇瓣相接,用吻堵住了我后面的话。 甜蜜的吮吸后,慕承和离开我的唇,仿佛忆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蹙著眉问道:“后来你下午拿去考法律作弊了吗?” 我原本被他吻得依依不捨,听著他的问话,一把推开他,跨过去骑在他的腿上,將他按在沙发里,恼羞成怒道:“我没有!”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你要想来强的,我也可以不管电话。”他扬眉笑著说。 “呸!” 我起身放开他。 他走去沙发另一边接电话,来电的是陈廷,说不知道自己手机去哪里了,拨也拨不通,叫慕承和帮他找找。 慕承和倒是好脾气,忙活了老半天,终於在沙发缝里发现了陈廷的手机。 夜里,我有些失眠。 已经过了零点许久,但是窗外仍然时不时会有人放烟,稀稀落落的。臥室拉著窗帘,五顏六色的烟被隔开,却依旧有极浅的光映进来。 我睁著眼,看著那些时而闪烁的光线,也不敢乱动,怕影响慕承和的好眠。 出於职业操守,他很少提及自己研究,是前几天我看新闻才知道飞机最近在频繁试飞。他大概忙得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这次是特地请了假,从外地的实验基地风尘僕僕地赶著回来陪我过年的。他是昨天深夜才到,哪知洗完澡就折腾了我半宿,今天又起得早,应该是累得不行了。 我突然很想转过身去,看看他的睡脸。 可是,他的手从刚才睡下开始就放在我的腰上,轻轻地揽著我。所以我仅仅微微一动,他似乎就察觉了。 我只听慕承和在身后浅浅地叫了她:“桐桐?”声音是清醒的。 我转身看他,诧异道:“你一直醒著?” 慕承和嗯了一下:“我以为你睡了。” “你干吗也睡不著?”我问他。 他沉默了稍许,答道:“想起你的那些话。” “什么话?” “你说我让你以为自己一厢情愿地难受了很久。” 他的声音有些低,在昏暗的光线中听起来带著些许低落和自责,却让我的一颗心仿佛被人呵了口气,柔软得不行。 我不禁伸出手指抚摸了下他的脸:“如果知道最后你还会是我的,无论多苦我都不怕。” 他捉住我的手,吻了一下那掌心,突然轻轻地问了一句:“星巴克的那一次,你回去的路上有没有哭?” 我微微一愣,过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执拗地摇了摇头:“当时没有。” 慕承和伸出胳膊,让我枕在他的臂弯里,揽近了两人的距离:“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对我说再见的时候,我以为我这一生再也没有你了。” 他顿了一下,神色黯然地说:“可是,你当时那么小,又还在念书,我会毁了你。” 我见状从臂弯中顺势窝进他怀中的被子里:“我知道,我知道。” “我也害怕。” “我会吃了你?” “害怕小孩子对感情不是认真的。” “薛桐。”他摩挲著我的头髮。 “嗯?” “我后来开车一路跟著你。”他说。 “你跟著我做什么?”我扒在他的胸前问道。 “怕你哭了。” “那天是我主动要和你一刀两断的,我怎么会哭?”我瓮声瓮气地说。 “那就好。” 过了会儿,我问:“要是那个时候你看见我哭了,你会怎么办?” 慕承和迟疑了一下,紧接著一本正经地答道:“带你私奔。” 我听到这个答案后,脸枕在他的胸口上,吃吃地笑了,笑了一会儿咬了他一口:“你骗人,油嘴滑舌,跟谁学的?” 大年初一,我们开车去了b市给两位妈妈拜年。 我拿了驾照两个多月了,还没开过高速公路。本来说好这次我开车,慕承和坐副驾驶陪练,结果我才开了一会儿,他就青著一张脸,硬要我在服务区停下来,和我换座位,还扔下话说只要是我单独一个人即使在市区里也不许我开车,他要把车钥匙都没收。 我没好气地嘀咕:“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新手上路嘛,你不能这么看不起人。我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两个月都没出什么岔,和我一起学驾校那师姐,教练还老表扬她,结果上周她去乡下差点把车开到了水塘……” 我还没说完,就被一脸黑线的他狠狠地剜了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见我开车,大概被我“初出茅庐且不拘小节”的车技给嚇到了。 在b市待了两天之后,我们又回到a市修整了下。 大年初四,我们搭飞机去俄罗斯。 国土面积有一颗冥王星那么大的俄罗斯。 这是老早就预定好的行程。之前见他那么忙,我都没有抱什么希望,没想到慕承和真的挤出了一个假期来。 我第一次坐飞机,兴奋极了,一会儿研究面前的小桌板,一会儿又研究镶在前排椅背上的小屏幕。 过了一会儿,广播里先后用英语和俄语通知了一遍说还有几分钟就要关闭舱门准备起飞了,我又赶紧研究窗外的机翼。 坐我们俩旁边的一位心宽体胖的俄罗斯大叔,看我这样也忍俊不禁。 他偏过头,绕过中间的慕承和,用蹩脚的中文问我是不是去俄罗斯旅游。 我点完头还用俄语回答他一句:“Дa.” 他听见我口中的俄语,脸上闪过一阵惊喜,然后就隔著慕承和对我说了一阵冗长的俄语。他说话语速极快,喉音和鼻音也特別厚重,我一下子就被绕进云雾里了。 待他说完,微笑著看我的时候,俄语水平半吊子的我脑中一团茫然。 我望嚮慕承和求助。 慕承和翻译说,“他问你在哪里学的俄语,因为他很少见到会俄语的年轻人。” “我在xxx学校学了俄语xxx年”的这个句式我十分熟,本科学二外的时候依葫芦画瓢地用它造过很多句。於是我喜滋滋地正要张嘴用俄语回答人家的时候,却见慕承和瞥了我一眼:“你可別说俄语是跟我学的,丟人。”语气里,满满都是警告。 我才不屑於他的淫威,继续跟背书似的回答了大叔的问题。 隨后,大叔眼睛闪著光,又回敬了我更长的一段话。 我傻著眼,无奈之下,只好再次求助坐中间的这位长相英俊的同声传译先生。 (本章完) 第45章 Mоя Девушка(我的女孩)(3) 第45章 mor Дeвyшka(我的女孩)(3) 可是他已经拒绝执行任务,还挑了挑眉对我说:“你可以问他会不会说中文。” 大叔见我已经山穷水尽,便將目光落在慕承和身上,也许是怕旅途太无聊,他开始找慕承和攀谈,其间大概对方问到了我。 我见慕承和转头迎著我的视线回望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一笑,对大叔说:“Эtomorдeвyшka。” 这次我听懂了。 Эtomorдeвyшka相当於英文的she's my girl。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让我心中泛起了一些涟漪。 此刻,飞机的引擎响了起来,开始在跑到上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我有些紧张地捏著座椅两边的扶手,就在离地失重之前的那一剎那,慕承和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我。 逛了莫斯科之后,我们又去了圣彼得堡,隨后继续坐飞机往北,到了旅行的最后一站——北冰洋的摩尔曼斯克港。 在来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慕承和笑著说:“你会爱上这里。” “为什么?” “这里有北极光和最好的鱼子酱。” 一听见鱼子酱,我两眼放光,“我要是使劲胡吃海喝,你不会穷得连回程机票也买不起了吧?” “你可以少吃点。”他睨我一眼。 我咯咯咯地笑:“你以前来过这里?” “嗯。不过太远了,只来过一次。” “其实没有我想像中的北极圈那么冷。”我说。 “这里有北大西洋的暖流,海水在冬天也不会结冰,会比同纬度的其他地方暖和一些。”虽然话是这样说,在我穿戴好全身装备后,他仍然拿了一张毯子又將我裹了一层,才准我出门。 日落后,果然气温低得厉害,特別冷。 从营地出来,我好奇地指著空中说:“快看快看,什么星星这么亮?” 这里在极夜现象的影响下,白天太阳出现的时间很短,稍不注意就天黑。 如今手錶上的时间才到下午,天却已是漆黑了,一颗又亮又闪的星星悬掛在我们头顶正空中,让其他的星星都黯然失色。 慕承和顺著我的手指看去:“是北极星。” “居然离我们这么近。” “因为这里是北极圈。”他笑。 我感嘆:“我们真的可以看到极光吗?”我戴著厚手套牵不了他的手,只好抱著他的胳膊继续走路。 “说不准。” “每年都肯定会有吧?”我不死心地追问。 “有,我们来的这个月份是最容易看到的,如果一直等肯定可以等到,但是我们待不了太久。” 第二天,等太阳出来的时候,慕承和带著我去冰湖上钓鱼。 第三天,我们去了海边。 我每天都在满怀希望地期盼著,却仍然没有等到日思夜想的北极光。 其实除此以外,我还有別的期待。 在圣彼得堡的时候,他单独出去了一个多小时,我先前以为他见个什么旧友,直到后来在机场发现了他身上的钻戒。当时,安检人员让他脱掉外套,再掏出所有隨身物品,我本来排在他前面,已经通过了安检,无意间回头才看见他將兜里一个黑色的钻戒盒子放在物品框里。 安检的那位金髮女士嘴角含著笑,满眼好奇地抬头看了他一下。 他似乎有些窘迫,程序完毕之后便迅速地將戒盒收了起来。 不用怀疑,那肯定是给我的。 可是,我等了三天,他却依然偷偷藏在身上,纹丝不动。 我都替他著急。 第四天的时候,我得了重感冒。 慕承和一边餵我吃药,一边自责说:“不该带你来这么冷的地方,明天我们就回去。” 我鼻塞著,又刚打完喷嚏,於是盈著两眼眶的晶莹,楚楚可怜地求情,他也不为所动,执意要结束行程。確认了这个噩耗之后,连晚餐桌上的鱼子酱也没有提起我的兴趣。 晚饭后我垂死挣扎一般地向他申请还要出去最后逛一圈,他犹豫著勉强同意了,在將我裹成一只两条腿走路的北极熊之后,才带著我出门。 两个人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营地。 没过一会儿,我就觉得连睫毛都快冻成了冰碴。 就在此刻,听见有人尖叫了一声,然后不远处的人群喧譁了起来。 我不明情况,微微一愣。 慕承和比我反应快一些,立刻將我的脸扶起来对著右边的天空,说:“桐桐,极光。” 我抬头朝空中看去,一条绿色的光带出现在树梢,开始很浅很浅,隨后天空的背景慢慢从黑转成淡紫色,与那绿色的光带混杂在一起,快速地变化著,就像水彩里面的两种顏色在不停地重迭、融合又分开,变成了一束束地五彩的光。 太美了。 我用手捧著自己的脸,整个人竟然被这种大自然的美震撼地流下泪来,难以自禁。 慕承和见状,从后面將我揽在胸前。 他的动作倒把我的魂拉回来了,急忙去摸自己的兜。 “怎么了?”他问。 “我要拿手机拍下来。” 他笑著阻止了我的动作,“眼睛看到的才是最美的,我陪著你静静地看著就好了。”说完,他將我身体翻过来面对著他,拥在怀里。 我的脸贴著他的胸膛,侧著头看著空中瞬息变化著顏色的极光。 那五彩斑斕的光时而收敛,时而又扩散开。 不远处,有一对情侣在这样的美景下接著吻。 我忍不住叫他:“承和。” “嗯?” “真的像上帝的眼睛。”我想起他以前的那些话。 “嗯。”他的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望著极光应了一声,没有说別的话。 “承和。”我又叫他。 “嗯?” “你说是我爱你多一点,还是你爱我多一点?” 他搂著我的双臂,轻微地紧了一下,却並未回答。 没有及时得到他的回应,我有些气馁。是我先暗恋他的,后来被他察觉后还隱晦地拒绝过我,所以我一直有些胆怯,以至於面对他的求婚,我也有些没有底气…… 就在我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抬起她的下巴又浅啄了下我,隨后念出三个单词:“rвacлю6nл。” 若是这句话没有在我的心中留下太深的烙印,也许我会误会他说的仅仅是一句“我爱你”的过去式。 可是我知道这不是,这是普希金的那首诗。 我顿时诧异地脱口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激动之下,我肩上裹著的毯子滑了下去,慕承和皱著眉头將我裹回了自己怀里。 “我上次告诉过你,你从咖啡馆出来我就跟著你。你先回了家,才到的学校,我开车跟了你一路,那个小姑娘念这首诗的时候,我就站在篮球馆的门口。”他说。 “你坐在公交车里,我看不见你哭没有哭,后来在晚会那里,光线太暗了,我又比较引人注目所以也没有找到你的位置。”他又说。 听见他的话,我惊讶极了。 我一直以为这是我深藏在心里最大的秘密,那是多么卑微又绝望的时刻,我躲在黑暗中,伴著这首诗,肆无忌惮地流著泪。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那时,这首诗就像个仪式一般,我对著心中的他做著最后的告別。哪想他却在同一时间站在那么近的地方,找著我,怕我哭。 过了一会儿,绚烂的极光在天边消失了,天空又陷入黑暗。 我站在雪地里,使劲地抱著他,眼眶湿润,头埋在他的怀里。 营地里刚才出来看极光的其他人已经陆续回去了。 待周边的脚步声消失以后,慕承和动了一下,在我以为他要督促我回市內的时候,他却念出了那首诗: “лю6oвь eщe,6ыtь moжet, В дyшe moen yгacлa he coвcem; ho пyctь oha вac 6oльшe he tpeвoжnt; r he xoчy пeчaлntь вac hnчem. r вac лю6nл 6e3moлвho,6e3haдeжho, to po6octью,to peвhoctью tomnm; r вac лю6nл tak nckpehho,tak heжho, kak дan вam 6oг лю6nmon 6ыtь дpyгnm.” 到最后一句,我早已泪流满面。 他拉开一点彼此的距离,在冰冷的空气中摘掉手套,捧著我的脸,用指腹擦了擦我眼角的眼泪,垂头注视著我。 “薛桐。” “嗯?” 那目光暖暖地落在我的脸上。 虽然是在黑夜中,他的眼睛在雪地反射光的映衬下看起来又深又亮。若是平时他这么看著我,我早忍不住主动吻他了。可是我现在感冒了,怕传染他,只硬生生地忍著。 只听他缓缓说:“你知不知道,没有你的时候,我的生命就像这北极的冬夜,又漫长又冷。我等了三十一年,才等来了你给我的唯一一次极光。我是那么自私的一个人,有了光,就再也不想回到过去的极夜,我不想再放过你。” 他的指腹摩挲著我的脸颊。 说完这句话,他便俯下自己的脸,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眼角的睫毛,隨即是鼻尖,最后將吻滑到了我的唇上。 浅吻后,他继续又说:“我比你大那么多岁,所以总担心自己先老掉,或者某一天突然就死了,留你在这世界上孤零零的。可是,你也不能私自撇下我,剩我独自一个人。所以我要你快些嫁给我,变成我真实存在的另一半,然后还会有我们的孩子,等我某天死了,还有他们陪著你。薛桐,你说好不好?” 我含著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点了点头。 “好不好?”慕承和的双手仍然捧著我的脸颊,盯著我执著地追问。 他的手指裸露在寒夜里的时间不算太长,却已经很凉了,但是伴著他口中的那些字句,却像有一种温暖的魔力,將我的心热烈地裹起来。 我再次点头,答道:“好。” “你再回答我一次,嫁给我好不好?” “好。” “好不好?”他又问了一次。 “好。”我说。 隨著我连续的確定,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然后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兜里的那个黑丝绒的戒盒。 他摘掉我右手的手套之后,马上替我把钻戒戴上去,然后又將手套重新戴好,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搞得我还没看清楚戒指长啥样就被手套盖住了,就像是怕我反悔似的。 隨即,他抬起我的手,隔著我手上那厚厚的手套,心满意足地吻了一下戴戒指的地方。 吻完之后,他又问:“我们生四个孩子,好不好?” 我破涕为笑:“你会被学校开除的。” “那就三个。” “一个就够折腾了。” “两个,不能再少了。”他一副忍痛割爱的表情。 “一个。” “两个。” “一个。” …… (本章完) 第46章 番外:临时演员(1) 第46章 番外:临时演员(1) 我喜欢科学家。 他们可以躲在实验室,一辈子做个老学究,不问世事,却可以默默地改变这个世界。 我不喜欢科学家。 他们严谨、深沉、乏味,不热爱生活。我从未想过我这一生会读那么久的书,还要研究如此晦涩难懂的学科。 仅仅是因为我觉得学校是一个让我逃避社会责任的地方,所以我一直蜷缩在这里。 可是,我却喜欢他。 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爱又是什么感觉?我不懂,我只知道自己已经如痴如醉。他拿粉笔的姿势,他讲课的表情,他走路的背影,他说话的声音。 还有…… 还有,他笑的样子。 嘴角上扬,眼睛弯起来,眼角有几丝浅浅的表情纹路。 这个模样,我在脑海中模擬了无数遍,却从未拥有过。 我们宿舍有四个女生,无一不对他顶礼膜拜。可以说,整个系的女孩都是他的粉丝。后来听师姐师兄传言,他已婚。 我听到这个八卦消息的时候,正在图书馆复习,狠狠地回了那个同学一句:“他都三十多了,多正常!你们这些痴人做梦的,散了吧。”然后翻出手机,插进耳机听起音乐来。 窗外知了声声,心中却有些凉。 其实不是没有预感。他的无名指有时会戴著一枚细细的铂金戒指,光光滑滑的,没有任何修饰。 他的课题冷门,加上我们学校本来就男多女少,於是,他带的基本上都是男生。那些师兄不如女生爱嚼舌根,所以关於他私生活的爆料很少。 晚上妈妈来电话问长问短,我都兴趣不大。 妈妈忽而转移话题说:“二妹啊,你大姐夫给你介绍了个人,我瞧著照片还行,你抽个时间回来见个面。” “妈,您以为我住您隔壁呢,什么叫抽个时间见个面,来迴路费不要钱啊?您不是经常教育我和我姐,生活要节约吗?” “我跟你说东,你非要说西,不要在我面前转移话题。” “哎,那您继续。” 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迟疑著问了句:“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瞧她这记性。 第二天同一时段,我妈又来电话了。 “我想起来昨天要给你说啥了。”妈妈说。 “啥?” “李桥月底结婚了,你得代表我们家去一趟,他们在a城办酒。” “不回老家去办?” “人家女方出钱,当然得隨人家的意。还派车到这边来接亲戚过去,但是我和你爸走不开。” “哦。”真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李桥的妈以前是我爸厂里的会计,他又和我一个学校,只是大我几届。以前他经常被我妈託付来给我捎吃的,挺老实巴交的一人,不过后来他谈恋爱之后我们就少来往了。据说女朋友是他的小师妹,而且家里很富裕,本来前两年就准备结婚了,可是他又得到机会去英国念博,人家千金小姐二话没说,大大方方地等著他。 我说:“居然还结婚了,我还以为这事要搞黄呢。” 妈妈说:“你就是见不得別人好。” 不是我见不得人家好,是我妈太单纯了。一个订婚后留洋的独居男博士,一个国內单身待嫁富家女,他们可以各为主角演绎出多部狗血的连续剧了。 最后妈妈又將李桥的电话、酒席的时间、地点全部念了一遍,硬要我拿笔记下来,还补充道:“礼金我已经给他妈了,你到时候直接去就行。” 结婚!结婚!倒是谁愿意跟我也结个婚啊。 今天,吴老师问我,是准备找工作还是要考博。 唉—— 快修炼成灭绝师太了。 我低头琢磨著这事,走在回宿舍路上的时候,碰见了他。本来我压根没注意到,是旁边有个女生甜甜地叫了一声:“慕老师好——” 我看见他和善地朝那个女生微微頷首算是回应,然后不急不缓地迎面走来。 过了好几秒钟,我才呆呆地转身,瞅著那个青松似的背影有点不舍。隨之做了一个猥琐的决定——跟踪他。 他走前面,我走后面,间隔十来米的距离。 我俩不急不缓地走在三教旁边的香樟大道上,他手里没拿东西,看起来也没准备去开车,时不时地有学生跟他打招呼。 香樟路走到尽头,径直过去就是学校东大门,可是他突然拐到了旁边的小道,走了几步就是学校教工的幼儿园。 我顿时傻眼了。接孩子?接孩子!接孩子?! 这个时候,还没到放学时间,孩子们正在园子里自由活动。幼儿园的园子和外面用一米高的彩色木板围栏隔开。而幕承和,只是找了围栏外面的木椅子坐了下来。 园子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有堆孩子凑一起拿著铲子玩沙。另外一堆孩子在滑滑梯,几个女孩笨手笨脚地爬上去正在一个一个有序地往下滑,可是有个男孩却突然出现,不愿意走楼梯,偏要从滑滑梯的地方往上攀。一个要上,几个要下,挤在一起就堵上了,谁也不让就相互大声嚷嚷了起来。这样的情景发生在几个胖乎乎的孩子身上,就看起来特別滑稽可爱,我不禁乐了,远远地瞅著另一头的幕承和也在笑。 歇了会儿,电话响了,他拿起手机,讲了几句。说话的时候,额头很放鬆,眉目间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掛掉后,他起身,走出学校大门,绕到对面街口的超市买了小菜和生肉,拎著袋子拐进了旁边的教授大院。 这就是慕承和简单平淡的回家路。 那天晚上,我目光呆滯地愣了很久,然后发了个微博。 “我要考慕承和的博!” 过了一会儿,好几个同学在下面留言。 a:“暗恋啊,孩子,暗恋要保持矜持。” b:“你真想当老姑娘?” c:“他们组可严了。” d:“师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后来老妈再次来电话提醒我记得李桥的婚宴,聊著聊著又说爸爸有个生意上的朋友在a市搞了一个楼盘,他们想给我在这里买一套房子放著。 妈妈说:“是现房,就当投资了。但是你毕业后一定要回老家跟著我的。” “多少钱一平方米啊?” “这个你就別管了。反正你爸爸的朋友说给我们最低折扣,熟人价。” “熟人……妈,你不知道现在的人都是开火葬场的吗?” “火葬场?什么火葬场”老妈狐疑。 “开火葬场啊,专烧熟人。” “呸!呸!呸!闭上你的狗嘴。” 婚礼订在月底的周日,可是周六晚上李桥他妈妈就打电话来让我去酒店。 “我们这边亲戚朋友没来多少,慧慧你就抽空先来吃个饭,婚庆公司说多叫几个年轻人,让你们一起提前认识,到时候好好热闹热闹。” 我本来周六就上市区逛街,正好买了一堆东西到酒店混一顿晚饭。到的时候,大伙还没开席。一群家长级別的长辈在研究婚车路线,另一桌是好几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正在嘻嘻哈哈地说笑。 其中一个女的,一边在桌子上拿了个小本子写什么,一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给你说,薛桐你可別太过分。”说话的是李桥的新娘子白霖,以前我们见过几次。 李桥领著我介绍了一番,然后又说:“这是我们老家和我一起长大的肖慧慧,都是一个学校的,就是她还在读研。白霖你招呼下。” “哎,我们一桌人都是校友了。”那个叫薛桐的乐呵呵说,“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是是是,可是最肥的水都流你们家去了。”白霖白了她一眼。 她没搭腔,就是傻笑,笑得脸上红扑扑的。 她真是个漂亮的人,眼睛又黑又亮,一咧嘴就能看见两个可爱的虎牙,笑容又甜又腻。她穿了件简单的白体恤,下面是短短的牛仔裤,虽说个子不高但是比例很好。 (本章完) 第47章 番外:临时演员(2) 第47章 番外:临时演员(2) 李桥说她是白霖的大学同学,那年纪比我长一点,可是,任谁看起来肯定会认为我比较大。 “好了,我们继续继续,討论下一个节目。”薛桐笑著说。看得出来,她很开心,真心的为婚礼开心。 “薛桐,不带你这样的。你以前洞房的时候,我可没变著法子折磨你老公。” “你敢吗?你们家师兄看见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你要是敢整他,我保证叫他让师兄掛科,连补考都不及格。” “你!” “去去去,当事人不能偷听。”说著,薛桐叫人將白霖推走了。 大家又开始七嘴八舌的,过了会儿,薛桐问我:“你有好点子吗?” 我想了想,“我见过的最惨绝人寰的就是那个夫妻共同表演吃香蕉了。” “噗——”薛桐乐了,“听这个名字就觉得他俩会很惨。” “就是先拿跟香蕉,然后吊在李桥的身上……”我巴拉巴拉地详细描述著。 薛桐听得津津有味。 “你在这儿干坏事吧?”一个声音从我俩的头上传来,然后我看到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捏住薛桐的马尾,继续往上抬头,看到手的主人,顿时心中一悸——居然是慕承和。 他站在光影里,而我仰著头,觉得有些晕眩。 薛桐扭头看到他,嘿嘿一笑:“你迟到了。” “嗯,维修的那人来晚了点。”他在她旁边坐下来。 “修好了?”薛桐问后,將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递给他。 他自然而然的接过去,打开瓶盖喝了两口:“好了,你晚上肯定能洗澡。” 我看到他俩无名指上的戒指,还有这些家长里短的话,还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生平第一次,我跟慕承和坐在同一张桌子前,而中间,隔著他的妻子。 薛桐回头又对我说:“慧慧,咱们继续继续,香蕉然后呢?” 我瞥了眼慕承和,一桌子的女宾,又是闹洞房,大家话题尺度那么大,但是现在当著他,我一个没嫁人的大姑娘,怎么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薛桐也许秒懂,双手捧著慕承和的脸,哄著他说,“你到旁边去,我们在说私房话。” 他异常听话,乖乖到一旁去了。 我不敢盯著他看,强迫垂下头去。 过了会儿,女宾们聊完就散了。 见慕承和坐在角落里看手机,旁边座位无人,我犹豫了下,走了过去。 “慕老师。”我打招呼说,“我是物理系的,经常听您的课。” 他笑了下:“难怪觉得有点眼熟。”说完,將手里的手机锁屏,收了起来。 我抓紧瞄了一眼屏幕,发现他刚才居然一直在玩一个最近大受普通群眾欢迎的闯关小游戏。 早就听说他iq特別高,没想到他还有这爱好,哪会有什么游戏可以难倒他? 不知道可以进行什么话题,我便將他的课里有些不懂的东西拿出来问他。 本来只是藉机用专业话题来拉近彼此距离,没想到他回答地那么认真,几句来回之后,我已经沉浸在他三言两语构造出来的物理天堂里,甚至都忘记自己搭訕的初衷。 后来人来齐了,大家开始吃饭。 我和慕承和没有挪地方,正好有几个人过来,围了一桌。於是,我的左边是他,他的左边是张空椅子,那是他为妻子留的空位。 薛桐从新娘子那里过来,环视了一圈,很快找到了我们。她一边地坐下,一边问慕承和:“有没有帮我打过关?” “差点忘了。”慕承和说完,將手机拿了出来,又回到刚才那个游戏页面,动著几个手指,趁著服务员上菜的空挡摆弄了下,递给薛桐说:“好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刚才玩手机是替老婆大人卖命,顿时想起他对著几百人的阶梯教室一脸严肃的讲课的情节,再联想到他刚才对待游戏的专注,不禁莞尔。 饭间,我一直在偷偷注意他们。 整个过程,夫妻俩没有展现丝毫的亲密,甚至相互夹菜舀汤都没有,完全不像那种甜得发腻的恩爱夫妻,和坐我对面那对热恋情侣完全不一样。 只是后来,李桥的父母过来亲自敬酒。 李妈妈看到自家儿子和儿媳的恩师也在高兴极了,拉著慕承和的手就细数著他的好,直夸薛桐好眼光、好福气。 这时,服务员端了一盘热辣辣的大蒜鰱鱼过来,李妈妈笑得合不上嘴,说是今天托人专门从老家买的,完全新鲜正宗的河鲜,这道菜是他们老家的名菜,於是又叫服务员去替她取一双乾净筷子。 “城里可吃不到这东西,我们还是找了自家亲戚买了开车送来的,过夜就餵不活,只有这么几条,您一定尝尝。”说完,李妈妈接过服务员递的筷子,就朝慕承和碗里夹了好几块鱼肉。 我斜眼朝慕承和的碗里一看,儘是好地方的肉,一条鱼就那么几块,怕我们夹得快,所以李妈妈早早下手,索性全给他了。 嘖嘖嘖,我这姨可真偏心。 那大蒜鰱鱼是老薑、泡姜、豆瓣和泡椒做的,上面浇著密密麻麻一层小米辣,又辣又酸又烫口。可是就是这个味,要將食客们辣得干流浹背,眼泪都出来了才过癮。 大家都心有不甘地目送著李桥他妈离开,又看看了慕承和的碗,垂涎了半天后,各自带著一张生无可恋的脸继续捡人家挑剩下的下手。 我吃了一口,觉得真的还不错,再去夹別的菜的时候,却发现慕承和没有吃。 他没有动手,也没有动口,拿著筷子看著碗里的东西犹豫不决著。 我琢磨著是不是他有什么脾气特別烦別人夹菜?还是嫌李桥他妈筷子不乾净?还是不吃鱼?总之,感觉他处在两难之中,吃不下,但是不吃又觉得过意不去。 然后,薛桐解了他的围。 只见她默不作声地將自己的碗和他换了过去,其间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倘若不是我正在旁边观察他,也跟大家一样压根没注意这这个动作。 薛桐察觉我的视线,对我偷偷笑了笑,示意说他怕辣。 换了个乾乾净净的碗之后,慕承和像个孩子一般,似乎心情大好,又开始夹菜吃饭。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就对这样的夫妻间的家常,心生出些许感动。 晚饭后,因为时间有些晚,我又是一个人,薛桐便跟慕承和一起顺道捎我回学校。 车上,薛桐开车,慕承和坐旁边,我坐后排。 大概碍於我在,怕我觉得彆扭,於是薛桐说的话都是和我有关,问我学校的情况,或者是李桥家里和我家里的关係,还有就是对李桥的讚美。 慕承和会跟她一问一答,甚至说起我学校专业的情况,他还会替我回答。 然后,慕承和又將饭前我问他的关於非线性偏微分方程里未完的话题继续聊了下去。 薛桐就笑说:“慕老师,你別欺负这里的第三个人听不懂啊,照顾下我的感受。” 他丝毫未恼,听话地终止了谈话,还抱歉地对我说:“下回上课前你来问我好了。”隨即又对薛桐说:“谁叫你以前不学无术。”那语气跟和我说话的时候完全不同。 薛桐反问:“我怎么不学无术了?” “我以前教你俄语的时候,你脑子里哪里有好好学习这四个字。” “对对对,我满脑子里都是你,行了吧。” 前段时间我对慕承和情路上的八卦略有耳闻,说他妻子是他的学生,毕业后波折了几年后两个人终於在一起,开始我还不相信,现在这么一听果然是事实。 听他们一人一句拌嘴,我也笑了。 下车和他们道完別,我一个人朝楼里走,走了十来米又回头,发现那辆车还在。车里没有开灯,路边也没有路灯,但是借著月色仍然可以看到慕承和正侧起脸吻著薛桐的唇。 心跳又美好,真让人羡慕。 我回过头,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独自一人静静地走在夜色下。 青春那么短。 可是又那么长。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见让我成为女主角的那个男人。 (本章完) 第48章 番外:借书记 第48章 番外:借书记 大清早,吵醒慕承和的是楼下阳台上的说话声。那位阿姨是楼下王教授家的保姆,身体壮实,声如洪钟。本来慕承和听力不好,可是他睡眠浅,加之阿姨打电话的嗓门实在太大。 他睡意全无却没有即刻起身,而是望著房间的顶灯发了会儿呆,然后又听见卫生间到客厅的脚步声。 “桐桐。”他轻轻地叫了她的名字。 “干吗?”薛桐闻声,探了个脑袋进来。 “你什么时候起床的,怎么不叫我?”他问。 薛桐嘻嘻笑著扑到床头,啄了下他的脸:“你个懒虫!” 见到她这么一扑就跳上来了,慕承和脸色一青,忙扶住她的腰:“小心点孩子。” “没事,它跟我一样瓷实。” 吃过早饭,薛桐窝在沙发上抱著书啃,慕承和在工作檯前用电脑。 他们俩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相处过了,慕承和倒是一学期都在学校上课,而薛桐却忙著毕业论文,后来又陪著商务团连续去了几次北美,直到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才停下所有日程。 薛桐捧著手里的书,看到潸然处,还不禁扼腕嘆息。 慕承和目不转睛地盯著屏幕,听著她唉声嘆气,不禁问:“怎么了?” “女主这么爱他,他怎么捨得让人家伤心。” 过了小半会儿,她又咬牙切齿地说:“负心汉!负心汉!” 慕承和摘掉眼镜,抬起头问:“你看什么呢?” 薛桐傻傻一笑,急忙收起书,遮掉封面:“没什么,没什么。我借的,趁著没事做,拿来消遣下。” 说起借书,慕承和想起昨夜有一些资料想去图书馆找一找,於是换了鞋跟薛桐说去学校一趟,顺便带点食材回来做午饭。 薛桐看书看得起劲儿,头也不抬地摆摆手说:“早去早回。” 慕承和出教授院,过了马路就是a大东门。 图书馆也很近。 他要的东西一般在五楼,他去查了下编码,就进去取书。 a大图书馆的一、二楼是各种阅览室,三楼是综合社科文学类,一般学生最爱去借点小说什么的。慕承和倒偶尔会去六楼翻专业书。但是统一在三楼入口扫条码。 三楼借阅处的小马是个刚毕业留校的小姑娘,每次见到慕承和都特別严肃,一口一个慕老师,叫得慕承和挺不好意思的。於是他也只好硬起头皮,將小马这个称呼改成马老师。倒是旁边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卫老师跟著大部分人喊他小慕,让他觉得很顺耳。 书架那边遇见几个物理系研究生,虽然都不是他教过的,但是也算认识。其中有一个年纪还比他大,是工作后好几年才来继续深造。 慕承和跟几个人寒暄了三两句,找到书就一起出来了。 小马用电脑扫了下,面无表情地说:“慕老师你的卡已经借满了。” 慕承和愣了下:“不可能啊。” (请记住 读小说上 101 看书网,??????????????????.??????超讚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他的本意並不是想要反驳人家,只是用轻轻浅浅语气反问了一句,却完全像是自己言自语,哪知被小马听去,却唰的一下脸就红了。 “是不是小马你弄错了?”卫老师放下手里的报纸,走了过来。 卫老师接过卡又扫一遍,確定说:“就是借齐了,前天借的。” “哦。”慕承和点点头,突然想起前几天好像薛桐用他的卡借过书。 哪知卫老师看了看屏幕,又摇头否定,“前天是小刘他们值班吧,是不是弄错了,工作这么不认真,真该说说他们。小慕怎么借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姑娘看的书。” 慕承和急忙澄清:“是我借的。”至少是他媳妇儿借的。 卫老师说:“不可能。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书啊。”隨后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还看著电脑屏幕一一地將书名念了出来,“什么《冷酷总裁,俏情妇》《瞎子,原来我很爱你》《烈女缠郎》《绝色王爷看上我》……” 卫老师说话虽然比不上楼下那位保姆阿姨,但是在空旷安静的图书馆也显得是掷地有声,字字清晰,加之衬著刚才慕承和那句恍然大悟中冒出的“是我借的”四个字,显得更加鏗鏘有力。 杵在原地的慕承和脸色由红转青。 后来那三个研究生的视线齐刷刷地扫射到慕承和身上。他平生第一次切身的体会到,什么叫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罪魁祸首的薛桐此刻在家里,打了个大喷嚏。 慕承和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书一一归类放回书架,然后匆匆离开图书馆。他要立刻回去和薛桐深入地聊一聊孩子的胎教问题。 回到家里,薛桐已经不在沙发上,而坐在电脑前翻字典。 她听见开门声,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朝他扑了过来:“手机也没拿,我还以为你一时半会回来不了。”她怀孕还不到三个月,早晚都吐得厉害,这段时间非但没有长胖还比之前瘦了些。 “怎么了?”他见到她那尖尖的下巴,哪还有心思教训她,只恨不得日日捧在手心里。 “宋琪琪来电话,说有个东西是俄文的要你帮她翻译一下,她要得急,你又没带电话,我就先找字典自己翻了一点。” 说完之后,薛桐献宝似的將宋琪琪传的资料和自己翻译的第一段给慕承和看。 慕承和拿起东西,淡淡瞄了一眼。 “怎么样?怎么样?”薛桐问他。 “还好。”他违心地答。 “我有没有进步?”薛桐满含期待地看著他。 “如果你是我学生,学了两年就这水平,给你打二十分都嫌多。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眸含笑,“我老婆要翻成这样,肯定是满分,剩下的你也別操心了,我替你做。” “……” 果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时代。 (全本完) (本章完) 第49章 楔子 第49章 楔子 【世界微尘里】 今天是元旦假日后的第一天,开学的开学,上班的上班,市立图书馆里的人很少。二楼的儿童阅览室,几乎一个孩子都没有。曾鲤上了三楼,去主任办公室签了到之后,就拿钥匙去开借阅室的门。 曾鲤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戴上手套,將昨天下班时没来得及归类的书放回架子上。忙活了一会儿后,她將门口的感应器接通,又坐下来將桌子上的电脑打开,这才稍稍歇了口气。 她管的是学术类书籍的外借,所以人不多,儘是冷清的时候,不如一楼综合社科类图书借阅处那边热闹。好几个以前的同学知道她在这里上班后都是一通羡慕,说上班可以使劲看书,又清閒又好玩,可是苦水只有她自己知,那一堆学术期刊专业书,根本不是她的菜。她自打上班后便很少失眠,因为只要隨手从这里揣一本书回去,晚上躺在床上读一读,保准十分钟內入睡,比安眠药还灵。 电脑也老旧得不行,启动了好几分钟才开。 曾鲤如何开启一天的生活呢?首先便是登录qq,然后瀏览一遍淘宝,最后打开各大常去的网站。 这个时候,同事吴晚霞带著给她的牛肉抄手进来了。刚才两人一起来,曾鲤先开门,吴晚霞去买早饭。於是,曾鲤趁著还没什么人的时候赶紧吃了填饱肚子,免得主任看到又要被教育一顿。 “你得有多喜欢吃抄手,才能每天换著味吃啊?”吴晚霞不解地问。 “就跟你每回去k歌都只唱那几首是一个道理。”曾鲤笑道。 吴晚霞瞪了她一眼,没再理她,回自己办公室去了。吴晚霞出去的时候,进来一个人,曾鲤埋头吃喝压根没注意。她嘴巴里嚼著东西,將电脑页面点到a市最热的那个本地论坛上。她有时候会看看本地的一些美食推荐还有热点事件之类的,例如哪个商场在打折送券,哪家咖啡馆有特色,谁谁谁快来开演唱会了,哪家医院又医死人了…… 这个元旦节,大概很多人都閒著没事做,便使劲刷帖子,先前几天她看到的那些全都沉下去了,顶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叫“奥利奥是骄傲受”的id发的,標题为《八一八咱们a大那些秒杀所有校草、校高、校富、校帅和男校的教授们(图文並茂)》。 曾鲤心中好奇,塞了个抄手在嘴里,按著滑鼠点了进去。 帖子里的第一个,是一位叫慕承和的老师。曾鲤不认识他,只是她经常出没在a大的附近,听学生们八卦,对这个名字早就耳熟能详。 楼主一边八卦慕承和如何风姿卓绝、和蔼可亲,一边上照片加以说明,活脱脱就是一个专业狗仔。 曾鲤耐心地往下拉,第一页完了,还是慕承和,一直延续到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大部分跟帖的都是a大学生,有人说是看到校园网上推荐这个地址,跑来围观的。到第五页的时候看到了第二位主角——艾景初。 轮到艾景初的时候,楼主那些形容慕承和的絮絮叨叨的话顿时戛然而止了,就是上了几张他的照片。第一张是曾鲤以往也看到过的,几乎等於证件照的照片,蓝底白衣正襟危坐,一直贴在他们医院大门口的橱窗里。第二张是学生的毕业大合影,里面有他一个小小的身影。 两张照片上完,楼主只留了一句话:艾老师,永远是咱们a大医学院的一朵奇葩。另外,此处“奇葩”一词的百度正解是:罕见的,特殊的,出眾的,非常美丽的。並非同学们猥琐脑子里的贬义词。 后面立刻就有人跟帖:我爱慕承和,他是咱们学校第一人。不喜欢艾景初,虽然,他確实很帅。 楼主居然敢形容他是一朵,看来不想活了。小心他把你整口牙拔了做烤瓷。 要投票吗?竞选第一?我投给艾景初好了,虽然慕承和我也很爱你,但是艾老师实在太凶悍了,万一他落成第二,心情不爽把我们全给掛了怎么办?哭。 楼主,我知道你是谁,但是你要挺住,別暴露自己,继续八艾景初呀,好期待。 挺慕承和,但是艾景初的料爆得太少了,真不给力。 我不喜欢艾景初!谢绝跨系追踪。 既生承和,何生景初? 我是来围观的。兰州为何没有果照? 曾鲤一页一页地读,嘴角扬了起来。 她的滑鼠渐渐往下滑,到页底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句话。 抹著汗,顶著锅盖偷偷地说一声,难道没人发现他俩的姓合起来就是一著名国產bra的品牌吗? 曾鲤乍一看没明白,再想了想,恍然大悟,顿时没忍住“扑哧”一声喷了出来。 这个时候,一位借书的读者正走到她桌前,將借阅的那两本书和借书卡放在了她的早餐纸盒子和电脑之间。 曾鲤这一笑,將嘴里余下的抄手皮、抄手馅还有芹菜末儿一起喷到了对方的手上和书上。 她霎时惊了,急忙用手去抹,刚伸出去又觉得不妥,改成用抽屉里的纸巾,稀里哗啦扯了几张出来,先是对付损失最惨的图书封面,胡乱地擦了擦,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面说一面站起来,然后弯下腰去拿起纸巾替对方擦手,没想到对方却將手抽回来说:“幸好喷的不是脸。” 语调不急不缓,分不出情绪,而那嗓音听起来低低淡淡,却带著含蓄润泽的质感。 曾鲤听见这声音,心中一动,慢慢抬起头来。就像是时光机被误按成了慢放键,她的视线从他的手移到他衣服的纽扣上,再缓缓往上,他的衣襟,他的脖子,最后是他的脸。 年轻男人的脸,轮廓清晰,而那双眼睛却是狭长幽黑,如漆似墨。 曾鲤愣了愣,强迫自己垂下头去,將他那本书上的借书卡继续擦得乾乾净净,然后拿起代码的扫描器替他办了借书的手续。 他拿起书,再没说过半个字,甚至连正眼也没瞧她一下便离开了。 他走了好久之后,曾鲤都在望著窗外发呆,直到第二个读者来还书,她才回过神,动了动滑鼠將电脑退出屏保。 屏幕上出现的是刚才的借书页面。 借阅人那一栏显示著三个汉字: 艾景初。 (本章完) 第50章 命运的齿轮(1) 第50章 命运的齿轮(1) 曾妈妈一直提醒曾鲤,这世界上有三种职业的男人不能嫁:警察、老师和医生。 马依依知道这事的时候很惊讶,“为啥?这不都是丈母娘心中的好女婿人选吗?” “我妈说警察职业不能顾家又危险;而老师永远有年轻女学生想入非非,一代又一代,这一届毕业了下一届又来,前仆后继的;医生嘛……”她想了想,“她对医生有偏见。” “什么偏见?” “她觉得每次去看病,只要没死人,医生都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职业冷漠啊,没同情心。还有……” “还有什么?” 曾鲤笑了下,“还有,她说医生写的字,她都不认识。” 马依依乐了。 曾鲤將脸埋下去,拨了拨眼皮下可乐杯里的吸管,笑容敛尽。其实还有…… 元旦的第二个星期三,她跟主任请假去a大的附院复诊。 去年好几回相亲失败之后,曾妈妈將曾鲤全身从上到下的缺点总结归纳了一遍,得出两条结论,除了人太瘦,便是牙齿不整齐,影响面相。 曾鲤的嘴巴上面有两颗大板牙,用马依依的话来说,就是一笑起来就像只兔子,然后便是右边的虎牙,比两边突出一点,有点像被周围牙齿邻居们集体后退一步,给出卖了。 小时候她就不爱笑,她一笑別人就盯著她嘴巴看,那种感觉彆扭极了。 后来……后来有人说:“等你长大了,说不定笑起来会像王祖贤。” 曾鲤很少看电视电影,根本不知道王祖贤是谁,所以当时也不知道那话是夸她还是损她。 最后,曾妈妈得出一个结论,要带她去整牙。 “妈,你见过我这把年纪还戴牙套的吗?丟死人了!”曾鲤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被曾妈妈拉到了医院的走廊上。 曾妈妈这一次没有反驳,只是无言地点了点下巴,要女儿看一下那边。曾鲤顺著老妈的视线瞧了过去,看到对面走廊的墙壁上贴了几幅整牙知识的宣传画,其中一幅就是一位白人老太太戴著牙套的模样。 “……” 事实胜於雄辩,曾妈妈没费一言半语,轻鬆获胜。 那个李医生是专家门诊,看的人多得要死,直到中午才排到她。曾鲤不知道是因为老妈的熟人介绍来的,还是人家本来医德就好,李医生对人非常和蔼可亲。 a大医学院的口腔科全国数一数二,很多人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因为是教学单位,所以专家门诊都是带研究生坐诊的,每间诊室堪比一间阶梯教室。待曾鲤体检后,李医生一副热情好客的样子,当著曾妈妈的面將整个治疗过程详细地解释了一遍,一侧有个旁听的女学生说:“您女儿本来就漂亮,牙正好之后,笑起来会很完美的。” 这句话听得曾妈妈心怒放,赶紧拍板,敦促曾鲤缴费签字。 等到曾鲤拿著缴费收据回来,李医生就对刚才那个女学生说:“周纹,你开个单子,叫她先去拔牙。” 周纹问:“拔哪颗?” 李医生说:“左4右4,上下都拔。”然后又用亲切和善的態度应付下一个病人去了。 曾鲤颤颤巍巍地问:“什么叫左4右4?” “从你牙齿中缝开始数,左边第四颗和右边第四颗。” “上下?” “嗯,上下。” 曾鲤忽然觉得有点头晕,老妈倒是盯著她缴完钱,觉得大势已定就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这儿腿肚子发软。 周纹说:“別怕,今天只拔一侧的两颗。” 曾鲤继续问:“另一边呢?” “看情况,如果情况好,一般隔一个星期就可以。” 周纹写好单子又问:“在二楼外科拔牙。哎,对了,你在生理期吗?” 曾鲤不明白,“啊?” “生理期不能拔牙,出血会比较严重。你是吗?” “没有……”曾鲤脱口而出后,急忙结结巴巴又纠正,“有,有,有。”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周纹看了她一眼,把单子又收回去,说:“那没办法了,我给李老师说说,下次吧。反正每周一、三上午都是李老师坐诊,你那个结束了之后直接来就行了。” 然后曾鲤逃似的从医院跑了出来。 可是,经不住老妈软磨硬泡,挨了两个月她又怀著一副赴死的决心到了医院。她一路上都在想怎么跟周纹和那位李教授解释自己消失的这两个月。 “大姨妈完了之后,我就把这事忘记了,等想起来的时候第二回又来了。” 或者:“周纹同学对不起,我大姨妈一直来了两个月。” 那太悲剧了。 她將缘由想了个遍,终於编了个靠谱的原因后,毅然地走进医院去。 爬到六楼的正畸科,发现右边那件巨大的诊室居然没人,她在走廊上隔著玻璃左看右看,一个穿白大褂的都没看到。她急忙走进去,发现连李医生当时掛在隔间外面的那块姓名牌都不见了。 她缴了一万多块钱,他们不会携款潜逃了吧。 正巧一个护士进来,问曾鲤:“你找谁?” “李教授今天不坐诊吗?” 护士打量了下,“你是李老师的病人?” 曾鲤点点头。 “他去非洲援建了,去年年底临时走的,病人也交给艾老师了。”说著指了指对面那间诊室。 “哦,谢谢。” 曾鲤没细想就走到对门,发现病人很多,每一个格子间都有一台治疗床,一个病人一个医生,忙忙碌碌的。还剩下一个閒著的,正好坐在凳子上,背对著她在和两个人交流。距离不近,听不真切。 她不知道现在可以去打扰下谁来问问,正准备撤退的时候,突然有个人从走廊走进来,问了一声:“你是曾鲤?” 曾鲤回首,叫她的女孩儿正是周纹。 她不好意思地打个招呼:“周医生。” “哎,你怎么这么久了才来。我还以为你上回被我嚇跑了呢。”周纹笑。 “不是,我出差去了,没来得及。”曾鲤忙圆了个谎解释。 周纹说:“李老师援外去了,他带的所有学生都转给艾老师了,但是病人太多,就分了部分出去,你放心好了,你还是艾老师看的,那天我们上课还看了你的片子和病歷呢。” “嗯。” “你等一会儿吧,每个病人艾老师都要亲自看的。他正在那边和家属沟通。” 曾鲤想,这个老师姓得可真好,爱啊爱的,可以改编“五讲四美三热爱”了,爱学校、爱专业、爱老师。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逗得不禁失笑,不经意地回头,这才看到墙上钉著块坐诊医生的名牌。银灰色的牌子上印著黑色的粗体字,三个字。前面是“艾”,姓和名之间空了一格,后面跟著的是“景初”。 她惊讶得微张了嘴,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已经听见周纹说:“艾老师,李老师转过来的那个曾鲤来了。” 她看著那个原本背对著她的男人用手接过周纹递过去的病歷,转过身,然后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他穿著白色的大褂,里面灰黑格子的衬衣衣领露了一截出来。医院里的中央空调开得很足,所以他们工作的时候不穿外套。而曾鲤却是裹著羽绒服和围巾,这多少让她有点热,手心的汗都起来了。 他站定,问:“多少岁?” “25。” “怎么想起来正牙?” “呃……”这个难倒曾鲤了。 周纹却笑著接过话,“你妈妈上回可有意思了,说你找不到男朋友,就是这口牙把你耽误了。” 曾鲤一头冷汗地看了周纹一眼,却不想艾景初也正从病歷上收回目光来看她。那视线从她的下巴移动到她的鼻子、眼睛、额头,最后又落回嘴巴上,淡淡说:“前突影响不大。” 曾鲤愣了愣,没听清究竟是牙齿前“突”对她的面貌影响不大,还是说牙齿对找男朋友的前“途”影响不大。但是他是一个冷气场很强的人,让她不敢多言一句。 这时,艾景初从操作台上取了一副未开封的橡胶手套戴在手上。因为没有多余的治疗床,她只能这么站著被检查。还好周纹拉了把凳子过来,他坐著她站著。他取出胸前口袋里的手电,叫她张嘴。 与此同时,曾鲤在努力祈祷,希望刚才吃了东西后自己牙缝里没有留下什么残留物。 过了会儿,艾景初关掉手电说:“我看过你的病歷,其实前突不是太明显,对生活也没有影响,可以不用治疗,但是既然你有这个意愿,而且李教授已经收治你了,那么我们就继续。我的方案和李教授是一样的,先拔牙,但是下面两颗可以先留著,等我们操作来看看,隨后再定。”说著转身要叫周纹给她开拔牙单子,可是一回头才看到周纹已经被別的病人叫走了。於是,艾景初只好自己写。 他提笔问道:“是叫——” “曾鲤。鲤鱼的鲤。” “生理期吗?”他问。 “……不是。” 一个小时后,曾鲤咬著止血的球从外科拔牙室出来,因为有点晕,所以在门诊大厅的椅子上坐了坐。掛號处一侧墙壁上,贴著几排本院专家的名字和照片,曾鲤一眼就找到艾景初,总是板著脸穿著白大褂的艾景初。 这时,旁边还有好多病患在排长队等著掛號。 “我掛艾景初的號。”有人拿著钱,排到窗口前大声说。 “艾教授今天已经满了。”窗户內的人用扩音器回答。 “下午呢?” “全天都满了。” “那我掛明天的。” “明天星期四,艾教授只在星期三、星期五两天坐诊。” “不会吧,我这么远来。还要等两天?” “您还掛吗?不掛下一个。” “掛,掛。你给掛个別的吧。” 那些对答和询问又被別的嘈杂声淹没下去。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周纹叫她放心,因为那个医生是艾景初。 结果,拔牙没有曾鲤预想的那么痛苦,她到了晚上就跟没事人一样去了“carol's”。carol's是曾鲤、马依依和伍颖合伙开的咖啡小店。其实钱主要是伍颖出的,但是她在医院上班很忙,所以一般是马依依打理,曾鲤有空了来帮忙。咖啡店离a大的东门很近,所以顾客以学生为主。店铺里四壁都贴的是绿油油的墙纸,有一种怀旧的味道,最外面掛了块小黑板,和大多数装小资的学生店一样,是顾客们留便条的地方。 寒风瑟瑟的冬日傍晚,又不是周末,carol's有些冷清。 马依依在给拿铁打泡沫。 在店里打工的小妹竇竇也无事可做,將抽屉里的塔罗牌拿出来玩了一会儿,有客人叫添水,她將牌放在桌子上就干活儿去了。 曾鲤隨手替她拢在一块儿,却有一张牌掉到了地上。 “命运之轮”。 她看著那张牌,沉默著放回原位,过了一会儿,又將包里的复诊卡拿出来,展开那张小小的纸质卡片。 卡片內页写著下次复诊的时间,然后再翻回去,正面有主治医师和患者的名字,“艾景初”的上面写著“曾鲤”。 其实,他不认识她。 她几乎,也算是不认识他。 然而,那只被当作命运转动的轮子,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 过了半个月,她去复诊的时候,牙齦几乎已经恢復了。如今,她更加不能笑得太放肆,不然一咧嘴左右两边各缺了颗牙,很瘮人。 她这次特地將牙刷、牙膏、水杯带在身上,进去之前將牙齿仔仔细细地刷了一遍。 在她刚刚躺在治疗床上后,周纹就请艾景初来了。 他將旁边操作台上的抽屉打开,將手上的手套换了一副新的,隨后坐了下来。旁边旁听的好几个学生也围在了曾鲤身边,打开灯,低著头,像参观大熊猫一样將她的牙齿打量个遍。其中,还有一位身材魁梧的黑人同学。 艾景初一开口就是全英文的。那些陌生冗长的专业词汇让曾鲤基本上一句话都没听懂,只是见他一边说一边在她牙上比画。 她不敢看他。 曾鲤这辈子怕医生,怕老师,怕领导。如果有什么头疼脑热的,自己去药店买点药凑合著吃,如果哪儿疼直接上网搜索看看是不是大问题,要是只是小毛病就自己忍忍。总之就是能躲就躲。 曾鲤也不敢看头上的任何一个人,只能作为一个活体的教学模具,僵硬地张嘴,眼睛直视前方。但是没过一会儿,那个橘黄色的灯便晃得她眼,可是又不能隨便乱动。 她眯了眯眼,有点难受。 他正在讲关於上下牙覆頜的深度,口中的那个“overbite depth indicator”的短语说到头时停顿稍许,同时面无波澜地用戴著手套的手背將灯罩的手柄往下拨了拨。灯的角度微调了一下,那光线再也刺不到她的眼睛。 隨后,她被摆弄完毕,艾景初给周纹叮嘱了几句,又转到下一个病人那边去。周纹叫护士帮忙,给曾鲤取了个牙模。 周纹说:“下次你周末来好了。” “你们周末也上班?” “不啊,快放寒假了,如果我不赶著给你弄,你又会多耽误一个多月。而且,你是做全口的矫治器,要粘好几个小时呢。平时艾老师门诊的时候病人太多了,一百多號人,我们哪儿忙得过来,周末我就单独给你加加班吧。” 曾鲤不好意思地笑笑,“麻烦你了。” “艾老师把你安排给我,这就是我的事儿。对了,你记个我们这里的號码,有事諮询的话打过来护士接到,说找我就行了,艾老师可没工夫接电话。” 她顺著周纹的目光看过去,又有新病人来了,艾景初站在那里背对著她们正在与人沟通。每一个病人,哪怕只是来复诊,他都要亲自过目,询问指导,然后再手把手地教负责该病人的学生接下来怎么做,最终还要验收。 他言谈中极少出现多余的字,也不笑,几乎和“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这些词没有任何关係,难怪总给人严厉的感觉。 “这周周末行吗?”曾鲤问。 “这周啊,”周纹想了想,“我要先做模具,然后再比著尺寸弄,怕来不及。下周周末吧,那个时候我还没走,肯定能行。” “哦,那好。” “九点哦,就等你一个。你要是不来一定提前给我打电话,不然我就白等了。”周纹说著,接过曾鲤的复诊卡,写上时间日期。 听著周纹这么说,她也慎重起来,拿起手机设定了一个提醒。 (本章完) 第51章 命运的齿轮(2) 第51章 命运的齿轮(2) 从医院出来,曾鲤看到天空中陆陆续续飘下像灰尘一样的东西,她用手一接,发现居然是雪。她微微一笑,用手指沾起来送到嘴巴里去。 真的是快过年了。 第二个周六去医院,曾鲤差点迟到了。她不是个不守信用的人,所以急急忙忙跑到医院。可是医院的两台电梯一直停在七楼没下来,她只好自己走了上去。 到了五楼,候诊大厅里只有零星的两三个人,她拐进走廊,走廊的两边都是诊室,用巨大的玻璃隔开,所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动向。诊室都很大,同时摆著七八台牙科治疗床却显得很空旷。走廊左手边便是周纹他们那间。天空格外阴沉,偌大的诊室却没有开灯。和候诊室与走廊的明亮形成鲜明的对比。 曾鲤气喘吁吁地走进去,怀疑自己搞错时间了。 她粗略地看了看,没发现周纹,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发现了另一侧窗户处立著的修长身影。 那个人,是艾景初。 因为没有灯光,天色又暗淡,他静立在角落里,竟然让人差点忽视了。只见他双臂环抱,默默地看著窗外。曾鲤挪近了几步,顺著他的视线看去。外面是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天气不好,视线不佳,很多车灯都亮了起来,这让灰濛濛的清晨有了点傍晚的感觉,却也让人弄不明白他看著那些灯,出神地在想什么。 不知是曾鲤的脚步惊动了他,还是因为她的呼吸,艾景初缓缓转过身来,看到曾鲤並不诧异,淡淡点头。 曾鲤不知道这个点头是什么意思,便说:“艾……医生,我找周纹。” 他没答话,径直走去门边按开灯。 只听呼啦一下,诊室內所有的灯依次亮开,扫去刚才的暗沉。白晃晃的灯光照上他的脸,那双黑眸略有不適地沉了沉。 他又折了回来走到窗边的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地洗手,隨之开口说:“她有急事昨晚回家了。”从他吐出第一个音开始,曾鲤就小小地讶异了下。那副原本极其悦耳且有质感的嗓音此刻却嘶哑了,他只说了六个字却极其吃力,其中的“回”字,几乎沙哑得低不可闻。 他顿了顿又努力说:“你电话不通。” 曾鲤这才想起来昨天手机停机了,半夜才想起来上网充话费。 说话间,艾景初已经洗好手,示意她躺到治疗床上去,然后调好椅子角度,打开灯。他將旁边的移动置物架移到身边,又去隔壁取了些东西回来放上去。曾鲤瞥了一眼,是她的牙模,还有一堆不锈钢似的铁丝、小疙瘩。隨后,他再洗了回手,將手套戴上。 曾鲤这才知道,原来他准备一个人亲自给她粘牙套。 她头几次来就诊的时候见过他们做这个,也听周纹给一个患者解释过,在那之前她看到好多小孩戴牙套,都以为是可以取下来的金属装置。 过程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將金属的小疙瘩钉一颗一颗摆好角度,用专用的合成胶水粘在每个牙齿相对应的位置,然后卡上一根固定的钢丝,將上下牙各自串起来,最后拧上那种极细的小铁丝,加在每颗牙与牙之间,靠相互之间加力而调整牙齿的位置。 这事情似乎是正畸科的基本技术,所以一般都是护士带著学生做。必须要两个人,一个人调黏液一个人粘,要配合好,不然黏固剂很容易干。而且那些托槽需要角度,细微的误差都会让那根固定位置的钢丝卡不进位置。 总之,绝对是个费功夫的技术活,既要仔细又费时间,何况还是给曾鲤粘全口。 他將浅蓝色的口罩戴上,坐了下来。 曾鲤仰躺著,自觉地张开嘴。 他本不爱说话,而她嘴巴张著没空,整个过程安静极了。 因为角度的关係,她一直看不到他的脸,只是任由他的手指在她口腔內外嫻熟地操作著。有的时候,他的手会绕过她的头去,从另一侧伸过来挨著她脸上的皮肤,隔著那一层不太透明的医用手套,有种不真实的触感。 粘反方向的时候,他轻轻扶了她的脑袋一下,示意她侧过头来。於是,曾鲤听话地朝他转过脸去。耳朵贴著治疗台头枕的皮面,她一抬眼就可以看到近旁的他。只是脸的大半被口罩遮住,只剩一截鼻樑以及双眼。 眉毛略浓,而那眼睛,深沉似墨。 他做事情的时候,眼神专注,心无旁騖,甚至连曾鲤的目光也没有觉察。粘完手上那一颗,他收回注意力,在铝製的牙科盘上又用镊子夹下一颗。橡胶手套將他的双手皮肤贴得紧紧的,隱去男性特有的、突出的指节,更显得手指修长匀称,有那样的手不是天生的钢琴家,便是医生。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曾鲤在盯著自己,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说:“嘴可以合上休息一会儿。”也许是太久没说话的缘故,他的嗓音竟然比刚才听起来还要哑。 曾鲤这才敢闭上嘴,动了动僵硬的下巴。她突然有些想法,面对这样一个为自己带病加班的医生,是不是应该说声感谢或者关心下对方的身体才是人之常情。但是如果多事地问他,是不是感冒了,吃药了没,会不会惨遭误会?幸好曾鲤的腮帮子还塞著一个塑料撑,那东西把口腔的皮肤和两侧的牙齿间隔开,使得她的舌头根本动弹不得。於是,乾脆作罢。 她只是觉得,如果照镜子的话,现在这个样子肯定傻极了。 就是她耽误了这一小会儿,原先的黏固剂接触太久空气,挥发过度了。他只得又打开盒子用勺子舀出粉末,加水调製。 原先以为他不怎么爱笑,那么脾气必定不好,却不想做这一行也得是个绝顶耐心细致的人。 等弄好了黏固剂,她和他又继续配合了起来。 没过多久完成了前两个步骤,然后他开始最后一个程序——给每颗牙上的小钉绞上细铁丝。那些铁丝没比头髮丝粗多少,而他却熟练地用镊子將它们一根根套牢、系拢、剪断,一颗牙一颗牙地挨著绞。一双手好像是在象牙上雕琢,那些手指操作著工具,无论左右都灵活得让人瞠目。 曾鲤不禁想到自己初学琴那会儿,弹到不熟的谱子的时候,因为手指太笨而数次抓狂,甚至会恨不得剁下来泄愤。 这时,有个巡楼的值班护士进来,看到艾景初便高声问:“艾老师怎么一个人来加班?” 艾景初没回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延迟了一会儿才哑著声音说:“临时有点活儿。” 那护士走近,原本正盯著曾鲤打量,准备好好看看让艾景初临时亲自加活的人长什么样,结果一听到艾景初的声音,就转头说:“艾老师你嗓子又累垮了?昨天病人很多吧?” 这下,艾景初再也没接话,点点头算是了事。 那护士不知道是知难而退了,还是识趣了,隨后訕訕地离开。 曾鲤顿时觉得他果真是个不討人喜欢的男人,幸亏她刚才没多话。 所有工序完成之后,曾鲤活动了下撑得酸痛麻木的腮帮子。却见艾景初將手套脱下来,扔在医药废弃筐里,又走去窗边的盥洗台將手洗了一次,换了一副手套后折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 “张嘴。”他说。 曾鲤立刻照做。 他將被橡胶包裹住的右手食指伸进她的嘴內,然后用指腹来回摩挲那些已经固定在牙齿面上的铁钉和小钢丝。 左、右、上、下。 轻轻地,细致地。 口腔內的温度原本就比外表皮肤高,加之他刚才用冷水洗过手,哪怕隔著橡胶,她仍然能感觉到那微凉的手指缓缓滑动的过程。 他的动作很自然,医生的职业习惯让他並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至於曾鲤,却有点尷尬。哪怕她明明知道他不过是在检查牙套,最后查找一下有没有什么尖锐、扎肉等让患者感觉不舒服的地方。 时间流动得是那样缓慢。 最后,他说:“好了。” 曾鲤回到carol's,马依依正和竇竇值班。竇竇其实就是旁边a大的学生,来店里做兼职。 曾鲤展牙一笑,顿时將马依依的小心肝嚇了一跳。 “我成钢牙妹了。”曾鲤说。 “你不是说要耽误一上午吗?怎么这么早?”马依依在吧檯一边替人结帐一边问。 “是啊,那个学生有事没来,换成她老师了,所以动作麻利多了。” “艾景初?”马依依又问。 “嗯。”她跟马依依提过艾景初。 “你丫艷福不浅啊!”马依依示意了下,“你知不知道刚才来的一拨他们学院的学生还在聊他。” “聊他什么?” “英俊又年轻啊,还有……”马依依在关键时刻故意打住。 “还有什么?” “抱怨他是阎王唄,手下的冤魂无数。” 曾鲤忍俊不禁。 竇竇收了杯子凑过来问:“曾鲤姐高兴什么呢?” “她春心萌动了。”马依依开玩笑说。 曾鲤瞪了马依依一眼,转头对竇竇道:“你別听她瞎讲。” 竇竇就是医学院的本科生,药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马依依只得改话题说:“你装那么多金属在嘴里,不难受吗?” “有点不舒服倒是真的。”说著曾鲤张嘴给马依依看。 马依依蹙眉说:“取不下啊?是固定上去的?” “嗯。” “能啃骨头吗?” “不知道,应该不可以吧。” “一直都不行吗?” “不知道。” “掉了咋办?” “不知道……” “你那个医生,他怎么当的,什么都不跟你说清楚?” “他嗓子哑了,说话太痛苦了,任谁听著都难受,只有打电话联繫。”临走的时候,艾景初本来还有一大堆注意事项要告诉曾鲤,但是他发声异常困难,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挤不出来,何况还是那么冗长的医嘱。他叮嘱两句不要咬硬物之类的话,都重复了两三遍才让曾鲤听清楚,所以最后就决定以后电话里说。 “要死了要死了,你有他私人电话?”马依依突然激动了。 “是啊,他写了他號码叫我拨到他手机上的。”曾鲤答。 竇竇终於忍不住迷惑地问:“你们在说谁呢?” “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插嘴。”马依依挥挥手,赶走竇竇。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曾鲤淡淡说著,然后调小店內的音响声音,换了张cd。 “艾景初真身啊!我都没见过,而你不但见了,还独处一早上,甚至要了他电话。” “我没找他要,他懒得再开电脑翻病歷,手机又留在更衣室里,乾脆叫我拨给他。”曾鲤头痛地解释。 “反正,每个人都有一颗八卦的心,你没看他们学校的论坛啊,正火热地八他们几个呢。” “哦。”原来大家还在顶那帖子。 然后过了不久,曾鲤开始觉得牙齿又酸又难受,而且那些金属磨著口腔,让嘴唇闭一闭都觉得磨得疼。 中午是店里的几个人照老规矩一起叫的盒饭,曾鲤基本上没吃下去。她嚼了两口就觉得难受,不得不放下筷子。 到了后来,曾鲤几乎连话也不想说。 下午的时候,曾鲤突然收到一条简讯。 最近儘量吃软食,不要啃硬物,不要吃忽冷忽热的东西,刷牙要仔细。矫治器刚刚戴上去会酸痛几天,说话发音也许会不太正常,口水增多,这些都是正常现象。如果口腔黏膜划破得比较严重,就联繫我。如果矫治器没粘牢,托槽被磕掉或者鬆掉了,也请联繫我。 曾鲤先看到前半截的时候,以为是什么养生类的垃圾简讯,差点刪掉,读到后面才想起来这是艾景初发的医嘱。 她看了看,將手机放下,替顾客上饮料。过了好长一会儿,她忙完手头上的事情,才又想起那条简讯。 她打开手机,回覆:好的,谢谢艾医生。突然想到伍颖对他们医院的医生都称老师的。曾鲤曾好奇地问为什么。伍颖答:“叫老师感觉比医生要尊敬唄。” 所以,她最后改了称呼写成:好的,谢谢艾老师。 到了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她实在被那个牙套折磨得坚持不住,跟马依依告假去楼上的休息室睡觉。 傍晚,马依依端来一碗热粥,还把曾鲤落在吧檯上的手机给捎上来。曾鲤齜牙咧嘴地喝完,拿起手机点开来看了看。 没有任何新简讯进来。 过了一会儿,carol's的第一大股东伍颖有气无力地推门而入。马依依瞥她一眼,“今天你不是休息了半天吗?怎么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伍颖幽幽嘆气:“別提了,被几个男人折腾了一个通宵。” 马依依捏著嗓子故意问:“他们怎么折腾了你一个通宵啊?” 伍颖剜了她一眼。 “昨天我不是值夜班吗?然后十一点多来了一群喝醉打架的男人,打得一头血还要继续喝,把急诊室闹了个翻天。有个三十多岁的男的,我要给他缝针,他居然拉著我的手,醉得哭著叫妈。” “噗——”竇竇忍不住乐了。 “凌晨三四点刚把这群人处理完,要躺一会儿,结果郊县的下级医院又来电话,说有个急诊病人要转院,然后我又跟著救护车去接病人,一来一回就天亮了。九点多开始交班了,我才开始写病歷,弄完差不多十二点了,我哪儿还有时间睡觉啊,下午在家又失眠。”说完,伍颖打了个哈欠。 曾鲤终於开口问:“你什么时候又转到急诊去了?” 伍颖说:“不是每个科都要转一圈吗?你嘴巴怎么了?” 马依依说:“她妈怕她嫁不出去,带她去整容了。” “是整牙,不是整容……”曾鲤解释。 “你整牙怎么不去我们医院,我认识一个医生,手艺还不错,早知道我带你去。” “你们医院?”马依依问。 “好歹是三甲。”伍颖不服气,她无论在哪儿都有一种强烈的集体荣誉感。 “人家去的是a大口腔,你们能比吗?” “a大掛的谁的號啊?” “艾景初。” 马依依本来认为以伍颖的性格会继续喋喋不休地追问,没想到听到这个名字,伍颖看了曾鲤一眼,默不作声了。 过了会儿,马依依偷偷又问:“你和那个谁真没什么?” “真的,比珍珠还真。”曾鲤信誓旦旦地回答著马依依,模样十足的老实和诚恳。 马依依失落了。 曾鲤瞅了瞅她,在心里浅浅地嘆了口气,如果真有什么,那也许只是一颗停留在回忆中的好奇心。 仅此而已。 (本章完) 第52章 美人的范本(1) 第52章 美人的范本(1) 曾鲤和伍颖、马依依是z大的室友。寢室原本住的是四个人,结果有一个同学才念了几个月就退学了,以后那个空床却再也没安排过新人来。 她们三个人並非一个专业的,曾鲤学的是图书档案,马依依学酒店管理,而伍颖是临床医学的。z大不是什么知名大学,但是校址在a大旁边,沾著点名校的光,也勉强发展成了一所综合性大学。 曾鲤的专业最生僻,她本来报考的是计算机系,结果当年因为该系录取线太高,才被调配过去的。 她一直是个很怕寂寞的人,到了z大,所有高中同学、好友都消失不见,於是她把目光赶紧转到同室两人身上。 可是,哪知马依依和伍颖两个人是高中同学,长期要好,又恰好念了同一所大学,而且是伍颖的爸爸托人特意將两人分在一间寢室,好相互照应,適应新环境。她俩自然而然地从一开始,就將曾鲤排斥在圈子之外。 曾鲤个子高挑,样子纤细清秀,档案专业女生不太多,加之她不善於利用外表和人打交道,熟人可以大侃特侃,对著不熟的人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便容易让人误会她故作冷傲孤僻,往往使人敬而远之。她本来从小学习不太好,能考上z大都是十足幸运,但是进入大学校园后的那点小兴奋,却被这种孤单的惆悵冲淡了。 除了爱情之外,如何贏得同性间的友谊,或许也是那个时期的女孩最在意的事情。 第二天是周日,曾鲤这周也得上班,大家放假的时候正是他们忙的日子,所以一般都是轮休。早上一开门,她抽空先去收拾昨天同事下班时留下来的书。等她忙完坐下去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也出现了好几个读者,大家都在静静地找著书,有时候还站在书架前驻足细细翻阅。 借阅室的另一侧是巨大的玻璃窗户,窗下有几张圆桌子。因为楼下有专门的阅览室,所以这里桌椅不多,只供不能外借的读者偶尔坐著翻翻资料。但是,曾鲤所在的学术专业类,在图书馆的最高处,一到冬天,光线充足,窗外正好对著旁边市政公园的一角,好多人都喜欢坐在这里晒太阳。 过了一会儿,有个读者请曾鲤帮他找书,曾鲤查阅了下代码就带著那位读者走到最里头去,结果不知道是谁以前翻了之后隨手乱摆地方了还是怎么的,找了好久都没找著,曾鲤怕门口有人等著借书、还书,只好作罢。 回到座位,曾鲤看到桌子上摆著一本书,不知道是哪位刚进来的读者准备归还,估计进门没看到曾鲤的人,就隨手先放在扫描器旁边了。书名是《颅頜面部骨骼牵引成骨》,又厚又重的一本译文书,像砖头一样,且价格不菲。从它第一回放在书架上至今,外借的次数估计五个指头都数得出来。但是,曾鲤却对它记忆犹新,因为她曾经一喷饭,將芹菜和麵皮喷在了它封面图片的骷髏头上…… 曾鲤走了几步,四处张望了下,看到了艾景初。 他抽了本书,耐心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今天阳光格外好,从玻璃透进来,一根一根的光柱暖暖地照著借阅室的地面、桌面,以及他的侧脸。那些光线让他的眼睛禁不住眯起来一点,眉头微蹙,在半明半暗中,五官更加立体。 桌下的长腿一条伸直,一条稍有后缩,而上身却是略朝桌子前倾,左手扶著书页,右手的五指微微蜷曲,扣在桌面,在日影的拉伸下显得格外修长。突然,他右手的手指动了一下,从小拇指开始,然后是无名指、中指、食指,自左到右,四个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敲击。他指甲短,而且用的是指腹与指尖之间的部位,所以没有指甲的磕响,轻盈地飞速地,发出极小的声音。敲一两回,他会停好几秒钟,然后又是漫不经心地敲下一次。 艾景初便这样平静地坐在清晨日光下,一半沐浴著暖阳,一半隱约在光影中。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曾鲤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周纹跟她谈病歷的时候说过,以人类,特別是东方人的审美观来说,鼻尖、嘴尖和下巴尖从侧面看去,三点能连成一条笔直的直线的话,才是最完美的轮廓比例。有的人牙齿长得一点不突,可是因为下巴后缩进去一点,也会给人一种不適和突兀;有的人有点小齙牙,但是下巴和鼻子很立体,將这三点一线撑起来,这样的外形也不会让旁人觉得牙齿很难看。 她抬头再看了看艾景初的侧脸,绝对是周纹口中那种三点一线的美人范本。 这时,有读者要办借阅,曾鲤便回到座位將艾景初的那本书挪到旁边,继续工作。来来往往,又有了不少人,借的借,还的还,大家都是默不作声。 又过了一些时间,曾鲤閒下来,朝艾景初那个方向张望了一下。他们之间隔著一排高大的铁製书架,曾鲤能透过那一排参差不齐的图书期刊,看到艾景初的半截身影。 偌大的借阅室,似乎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没有任何脚步声、人声,只能隱隱听见楼下公园里游乐场的音乐。隨著时间的流过,日光缓缓地在他身上移动著照射的角度。 这要是让马依依的妈妈看到,说不准就是她那句掛在嘴边的常用语:“做妈的怎么把儿子生养得这么好,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名牌海归,还有高学歷、好职业,每一条都是光环。 曾鲤笑了下,有些自嘲,重新把电脑的瀏览器打开,进入她常去的那个本地论坛“大地网”。她是其中一个叫“都市瞭望”板块的版主之一。她上班能上网,且大部分时间空閒,於是在经常去的这个地方申请了个版主的位置,平时就是刪刪gg、整理下论坛的发帖秩序,还可以认识一些朋友。 前段时间关於a大老师的帖子早被別的话题淹没了。她连著两天没出现,也没啥大事,於是隨意地打开一些新置顶帖子,其中一个是组织全论坛网友aa制吃火锅的消息。 这时,艾景初站了起来,拿著手里那本书朝曾鲤走来办借书手续。 他站著,她坐著,中间隔著一张桌子。 她对著电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和他打招呼。她一直和不熟的人有点交流障碍,总是徘徊在说和不说之间。她怕他没认出她,贸然说话很失礼;又怕他已经认出她,而她却故意装著不认识,显得更加失礼。何况,以后还要继续很长一段时间的医患关係,说不定会更加难相处。 於是,曾鲤抬起头,嘴角勉强地扬了扬,“艾医生,好巧。” 艾景初低下头,目光在她脸上掠过,有点疑惑。 曾鲤心中暗暗嘆气,他果然不怎么认识她。她上班穿著深蓝色暗条纹的西装作为统一制服,头髮还必须在后脑勺兜成髮髻,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足足老了十岁,和平时打扮完全不同。况且他每次看到她都是张大嘴,脸蛋长期处於扭曲变形状態,平时他又是一天瞧百来號病人,估计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早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如今骑虎难下,不解释一番更加让人奇怪,於是曾鲤站起来自我介绍说:“我是您的病人。”说著,张开嘴露出牙套证明给艾景初看。 艾景初一看到她的矫治器,便淡淡吐出两个字:“曾鲤。” 她的名字被他念出来,尾音会拖长一点,低下去拐个弯再扬上去,有种奇特的质感。他的声音还有些嘶哑,但是比昨天好多了。幸好恢復得不错,不然真会让很多年轻异性失望。 他真的是有一副让人过耳不忘的嗓音。 曾鲤浅浅地笑了下算是回应,突然觉得眼前这人挺有意思,记不住病人的长相,却能清晰地记住每位患者的牙齿状况和病歷资料,要见到矫治器才能想起来叫什么。 完美的职业素养。 谈话到了这里,有些冷场。 曾鲤急忙把书和卡拿起来一併递还给艾景初,“您忙您的,我继续上班了。”一句话算是作为结尾告別词。 艾景初接过去,默然离开。 过了两三天,曾鲤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適应了牙套的存在,不像有的人说的那样恐怖。嘴皮子里面磨破了一点是肯定的,但是牙齦没有红肿。 过年的时候正值寒假,口腔医院除了值班人员以及住院部,剩余大部分科室也会休假。所以艾景初上次告诉曾鲤,如果不是矫治器有特殊情况,那么下次复诊时间是年后,正月十五前一天。 开头几天,曾鲤都是乖乖地谨遵医嘱,小心翼翼地喝了很多顿粥,后来看到马依依一个人吃滷味,实在嘴馋,就试著啃了两个鸡翅膀,吃完之后发现其实没什么问题,就大著胆子开始一一破戒了。 竇竇说:“小鱼姐,你別大意了,我们寢室也有人正牙,听说如果磕掉一次矫治器,又会耽误好几个月的治疗时间。” 曾鲤心虚地说:“你可別嚇我,真的假的?”她年纪一大把了,最耽误不起的就是治疗时间。上次听周纹说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成年人的治疗时间比孩子要长。她当时就想撞墙而死,要不是牙已经被拔掉两颗,她肯定立马走人。三五年?岂不是意味著要是她过两年结婚了,到时候穿婚纱生孩子都要戴著牙套?周纹还一本正经地安慰她:“这你不用太担心,孕妇会取下来的,因为怀孕期间牙齿松,不適合治疗还容易得牙周炎。不过,我还没遇见过怀孕后仍然在矫正牙的,也许艾老师有经验。”曾鲤却宽心不了。 马依依却笑著说:“艾景初亲手粘上去的,怎么会掉。估计钻石都没你的牙套硬。” 经过竇竇的劝告,曾鲤不敢再撒欢胡吃。但是到了周六,正好是网站吃年饭、搞周年庆的日子,曾鲤不得不去。 当天的活动搞得有声有色,搭了个室外的舞台,还请了电台的主持人来主持了一台节目。文艺节目的间歇,穿插了对去年一年网站重大事件的盘点和总结。 先是女性板块、文学板块、房產板块、自驾骑行板块上场,最后才是曾鲤所在的社会热点板块,作为压轴。 他们版和教育版在年中和年底一起策划了两个活动。一个是暑假时候为山区的孩子建课外图书室;另外一个则是秋季开始筹集过冬衣物,是夏天去山区时,看到孩子们的现状后,大伙儿临时起意的。 捐赠图书室这个事情,是曾鲤提议的。当时站长想在站內发起一件有意义的公益活动,要大家出谋划策。曾鲤就想起之前她跟著馆长到下面的乡镇和文化局,跟当地领导们一起检查农村文化事业建设。图书室书籍乏善可陈。由此可想,那些偏远山区里的小村又该怎样。 正巧市图书馆也要搞一个类似的活动,需要媒体和社会支持,曾鲤就替网站和图书馆联繫了下。 “贾小鱼。”一个男人在背后叫著曾鲤的网名。 曾鲤回头一看,是和她一起管理“城市瞭望”板块的版主“刀锋”。“刀锋”本名叫寧峰,不胖不瘦,留著干练的平头,还取了个异常硬朗的马甲名。 “老寧,什么事?”曾鲤问。 “教育台的记者想要採访一下你。”寧峰说。 “採访我?”曾鲤诧异,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一位年轻的女记者从寧峰后面冒出来,笑著对曾鲤说:“就隨便聊两句。” “我……我……你採访他们吧,我没什么可说的。”说著,曾鲤就想躲。 “我们就做个专题,大家都採访了,你也说几句吧,帮个忙啊。” “我说不好。” “没事,最后还要剪辑,要是不好,我们就不播。” 听到这里,曾鲤才放下心来。 女记者见曾鲤鬆口,回身取过话筒和摄像师沟通了下就要开始。 曾鲤趁机用手拢了拢头髮,一张嘴就后悔了,她还戴著牙套…… 活动后,大伙儿去聚餐,参加的人就更多了。整个火锅店一层都被包了下来,商家还在门口掛了一个条幅“热烈欢迎大地网的网友们,菜品一律八折”,让曾鲤看了要多彆扭有多彆扭。大家吃饭的时候一派热情祥和,时不时地相互介绍网名和真名。曾鲤也是第一次参加除了版主以外还有其他普通网友的聚会。 饭局结束后,寧峰要送她回家。 曾鲤摆了摆手,“我自己搭地铁,很近的。” 她一个人步行了七八分钟,走到地铁站对面。过马路的时候,正好看到街那一边的电子屏幕上在放本市新闻,里面对著话筒说话的那个人正是她曾鲤本人。 曾鲤以前看过一本杂誌上说,要將一个爱美的女人折磨崩溃很简单,关在屋子里,不给她镜子就行了。念书的时候,班里那些最美丽的女同学总爱將镜子放在手边或者桌上,隨时拿出来照一照。可是曾鲤自己却不爱照镜子,总觉得照出来的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 当她站在街上,突如其来地第一次看到在荧幕上被放大的自己,真是觉得彆扭极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扯一块布將电子屏遮起来。那片荧幕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將她所有的缺点,哪怕是眼神中的丝丝惶惶不安,都暴露得一览无遗。 她看著屏幕走著走著步子僵硬了起来,突然手机响了。她埋头去翻包里的手机,脚下不留神,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两个人撞了个满怀,手机砸到地上摔成两块。 曾鲤急忙抬头一看,是穿著蓝色社区交通服,在马路边收临时停车费的一位中年妇女。对方刚才也正在一心一意地朝另一头停在路边的红色轿车跑去,著急收费,所以也没注意到曾鲤。 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曾鲤准备先道个歉,可是没待曾鲤的话说出来,那中年妇女就张嘴开骂。她一边走去继续收费,一边回头骂曾鲤,嘴里的脏话要多不堪就有多不堪。 曾鲤愣了,捡起手机,涨红脸,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待她已经走到了地铁站等车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她嘴拙,从小就不会和人吵架,被人骂到痛处,也只能挤出来一两句。往往是对方都骂完了,过了老久,她才想起来刚才那句应该怎么回嘴。 用马依依的话说就是:“黄菜都凉了,你怎么还在想上一回合。” 此刻的艾景初,正饭后陪著艾爷爷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老爷子每天上午遛弯,下午读报,晚上看新闻,从央视到地方台,从总理访外到本市热点都不放过。 到了寒假,病人都挪开,艾景初才空了下来。 (本章完) 第53章 美人的范本(2) 第53章 美人的范本(2) 市台里在播今日热点,画面里正在採访一个姑娘。姑娘下巴尖尖,一头深栗色的长头髮。艾景初漫不经心地晃了一眼,没注意,直到女孩张嘴说话,他看到她的矫治器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曾鲤,25岁,上頜前突加深度复合。其实她的牙对她的外观没造成什么大问题,五官搭配起来也比较协调,在他看来,几乎没有治疗的必要。只是先前刘教授收治了她,病歷上说明是病人和家属强烈要求正牙,且既然缴了费,又转给他,不能拂了老前辈面子,他便只好收了下来。当然,她的上下牙的牙面和虎牙的位置有些错乱,要是能收一点距离进去,又排列整齐,患者也许在心理上会更加自信。 他一直认为正畸科给予病人的治疗,应该是心理和生理双方面的。 正想著这事,手机震动了几下,他拿出来看了看,是条陌生號码的简讯:是艾景初? 艾景初站了起来,离开客厅,走到饭厅外面的阳台上將电话拨了回去。 “是不是艾景初?”电话另一头的男人问。 “我是。”他答。 “我是於易啊,哥们儿,你的號码居然一直没变。有空吗?出来聚一聚?” 约好见面的地点,艾景初跟老爷子说了一声就开车出门去了。 於易是他在费城留学时期的同学。说是同学,其实只是校友。有一个假期,於易的房东老太太去世了,儿孙准备变卖不动產,突然搞得他没房子住,正好知道医学院的老乡艾景初那里有多余的空房,便人托人地找到他帮忙。后来两人才渐渐有了交情。过了几年,於易去了新加坡,而艾景初回到a大任教。 酒吧里,於易看到艾景初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小子一点没变。” 於易比艾景初略微年长,但是他刚从国內到宾大学医的时候,艾景初已经快毕业了。 当时的艾景初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少年学霸,年龄和成绩无一不让人惊嘆,依照他的条件完全可以上更顶级的医学院,但是他偏偏一直留在宾州。他平时不爱和人来往,又总是摆著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所以甚少边新闻,而於易嘴巴甜,性格又隨和,自然比他招女孩子喜欢多了。 艾景初瞥了他一眼坐了下去。 “还在教书?” “嗯。” “没討老婆?” “没。”答了之后,艾景初破天荒地回问了一句:“你呢?” “我?”於易笑了笑,“一切照旧。” 於易又说:“就你一个人耿直,我打了好几通电话,一个一个不是电话不通,就是说有事不能来。” “回来要待几天?”艾景初问。 “晚上就走,我回国开个研討会,十一点的飞机。” 艾景初点点头,转而问:“喝什么?” “咱们还是不醉不归?” “我要开车,你不是坐飞机吗?”艾景初说。 “逗你玩的,”於易笑,“我戒酒了,不能像念书时那么喝,得节制下了,要是过几年手抖,怎么做手术。” 於易又接著提议:“咱们就喝点啤酒。” 艾景初闻言,转头叫服务生拿酒。 於易感嘆:“你以前什么都比我强,不该回国的,在外面发展下多好。” “你有姐妹可以在家照应,和我不一样。”艾景初答。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碰著杯,不一会儿半打啤酒下肚。等到时间差不多,於易就打车去机场了。艾景初將他送上车,一个人站在街边。他酒量不差却也不爱喝酒,也许就是和於易说的那样,手上要求做精细活儿,所以不能多喝。此刻,他却不敢开车了。 他看了看表,料想老爷子必然也已经睡下,便索性一个人走几圈,散散酒气。 白天原本是晴天,艷阳高照,到了夜里风不大却更加冷。他从酒吧街出来,在河边的广场走了走,又绕回去。 此刻正是酒吧街热闹的时候,旁边有两位年轻的姑娘从里面出来,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孩子从暗处的台阶上站起来,跟了上去,“姐姐,我肚子饿了,给点钱吧。”一边走一边连续重复了好几遍,甚至要拉住她们的衣角。 两个姑娘没办法,看著旁边这个脏兮兮的孩子,从钱包里摸了些零钱出来给他。那孩子兴高采烈地停下来,將手里的纸钞朝街对面扬了扬。瞬时,一群脏孩子从黑暗里突然跳了出来,像得了信號的马蜂群,倾巢出动,从马路那边衝过来,一起向那俩姑娘追了去,嘴里都是那句话:“肚子饿了,给点钱吧。” 这阵仗嚇得两个姑娘急忙转身,跑进刚才出来的那家酒吧求助。 酒吧的保安得讯,走出来一阵吆喝,孩子们便又化整为零地散开了。 艾景初站在他们后面,將这些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个个头最小的孩子,畏畏缩缩地跑得最慢。借著忽明忽暗的光线,艾景初突然看到那个孩子的脸庞。他心下一动,趁著对方要从他身侧逃过去的当口,一把將那孩子拉住。 他蹲下来,扣住孩子的手说:“让叔叔看看你的脸。” 那孩子怎会乖乖听话,不停地扭来扭去,就是拼死不肯照办。艾景初便腾出另一只手来钳住孩子的下巴。 孩子的脸如他猜测的一样,鼻中间和嘴唇正中都缺了一块,是唇齶裂中很严重的一种。孩子似乎对缺陷非常介怀,又使劲地將头偏过去。艾景初怕弄疼他,不敢太用力,只好说:“你听话,我就放开你。” 孩子点头。 哪知待他一鬆手,那孩子就跟泥鰍似的,一溜烟就躥出几米远去了,撵上同伴后还回头瞅了艾景初一眼。艾景初本想追几步,但见孩子又想继续撒腿跑过马路,唯恐有车撞著他们,只好作罢。 这么一来二去,体內的酒意基本上消失殆尽,他拦了辆计程车回家。 曾鲤回到carol's,把摔成两半的手机翻出来装好,开机后不见网络信號,便打开后盖將卡槽又捣腾了下,才恢復正常。可是,手机却没了以前的来电信息,也不知道刚才是谁给她打过电话,让她给摔没了。 马依依说:“伍颖晚上不来了,说她们科室聚餐。” “快过年就是这样,到处是饭局。我们单位下周还要去郊游,馆长说可以带家属,你去不去?” “去哪儿郊游?” “东山啊,泡温泉。” “不去白不去!”马依依笑。 隨后,马依依就开始丟下店里的顾客,打开购物网站,盘算穿什么泳衣了,“哎,你们单位都是哪些人去啊?” 曾鲤说:“你不如直接问有没有帅哥。” “知我者,小鱼也。”马依依大笑。 “別做梦了,你又不是没见过,要么惨不忍睹,要么名有主。不然我妈还用得著带著我去整容吗?” “你终於承认你是在整容了。”马依依说。 “……” 过了会儿,马依依又问:“你说我穿连体的好看,还是分段式的好看?” “不穿最好看。”曾鲤一本正经地答。 “曾鲤,你已经被你们单位的妇女们腐蚀了啊。” “我一直都很纯洁。” 马依依瞥了她一眼,“我又不是没在你们单位蹭过饭。” 往常单位小聚餐唱歌什么的,曾鲤也叫过马依依。她现在辞了职,一个人打理carol's,除了以前的同学基本上就没什么人际接触,认识的异性也少,所以只要单位有集体活动无论aa还是公费,但凡情况允许,曾鲤和伍颖都会把马依依叫上。 过了会儿咖啡馆要打烊的时候,马依依的母亲找上门来,专程给她送煲好的汤。马妈妈招呼著曾鲤一起吃喝。马妈妈是那种特別能说的中年妇女,和马依依基本上没什么代沟,一边吃一边说起电视上的偶像剧。曾鲤笑著看她们母女俩热络地聊天,几乎插不上嘴。 第二天,曾鲤上班时打开论坛,几乎满页都是昨天活动的帖子,还有好多现场照片。过了会儿,发现有一封寧峰的站內私信:曾鲤,网站准备办个骑行俱乐部,替你报名? 她本要问问是什么时候,会不会耽误时间,可是仔细再看,他早就下线了,於是作罢。 这几天正逢孩子们寒假刚刚开始,恰巧是图书馆热闹繁忙的时候,加上二月初便是春节长假,他们这类单位年终述职、总结之类的事情非常多,如果要请假便是难上加难了。 (本章完) 第54章 美人的范本(3) 第54章 美人的范本(3) 夜里,伍颖突然跑到家里来,说自己没带钥匙,一会儿还要去医院值班,大冷天没地方去,就只有在曾鲤这里坐会儿。她一会儿要泡澡,一会儿要喝热茶,半点没跟曾鲤客气。洗了澡之后,曾鲤找了件睡袍给她换上。 两个人一起盘腿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调查》里正报导国人滥用抗生素和一生病就爱输液的事情,经过各方面分析,有病人的原因,也有医生的原因。 伍颖愤愤不平地说:“就知道说咱医生不好。你都不知道,昨天我就遇见两个病人,不给他输液就跟我急!” “还有这种人?”曾鲤问。 “多著呢!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说你打一针吧,明天再打一针。结果你猜怎么著?” “怎么?” “他说我忽视他的痛苦,不理解他,不重视他,他病得这么难受,我都不给他输液,就只叫护士打针,打针是过去那个年代的方法了。” “男的女的?” “男的,四十多岁。我跟他解释了好久,他还就不依,我稍微有点不耐烦了,他还说要投诉我。”曾鲤知道伍颖他们要是被病人投诉的话,月底是要扣奖金的。 伍颖继续说:“最后我叫护士给他掛了五百毫升生理盐水,把刚才开的针剂打在里面给他输上液,他才安心。你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曾鲤乐了。 “关键是,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害得我差点一天被投诉两次。” 曾鲤喝了口水说:“不过,你別说,我们单位那个吴姐,她女儿刚两个月大,就是偶尔有点咳嗽,你们院那个医生就给人家开抗生素,要吃一个星期,还说虽然没有肺炎,但是吃点预防也是好的。” 伍颖张了张嘴,最后说:“现在医院大部分钱是自己解决,不开药不检查就没饭吃。何况人都分好人坏人了,医生也有那样的。”伍颖是个有强烈集体荣誉感的人,平时最不喜谁说他们医院不好,或者医生不好。所以马依依和曾鲤隨时都拿点反例出来,磨链磨链她的神经。 聊完这个话题,两个人又转头看电视去了。 播gg的时候,曾鲤看了看伍颖。她之后一直没说话,盯著屏幕目不转睛。曾鲤觉得她肯定有心事,包括她毫无徵兆地来自己家,说出那些没带钥匙的话,都不过是藉口。 大一刚入学的时候,伍颖和马依依已经要好很多年了,曾鲤在两个人之间根本插不进去。有时候去食堂吃饭,如果刚好空两个座位,那肯定是马依依和伍颖坐一块,曾鲤只能自觉地坐到別的桌去。 她无数次地想过,要如何討好马依依或者伍颖,才能让她们接纳她。所以,假如她俩要去澡堂洗澡或者去城里逛街,哪怕曾鲤自己压根不想去,那么她也要装著很乐意的样子欣然前往。 她怕她们更加疏远她,不要她了。 那个时候的曾鲤那么迫切地想要朋友,可是她不开口,她们也没有细心地注意到她的孤独。 直到有一天下午,马依依去上美学课,而曾鲤和伍颖在寢室里独处。伍颖冷不丁地问她:“曾鲤,你觉得爱情是什么?” 曾鲤將头从日记本前抬起来,想了想说:“是空气。” “空气?” “离不开,放不下。吃饭、睡觉、走路、逛街,甚至上课,都会想起在爱情里的那个人现在正在干什么。”十九岁的曾鲤是这么回答的。 伍颖笑了,“这一点你和依依不一样,她总说我傻。”伍颖当时在网上正和一个网友曖昧不清。 马依依和曾鲤都確定她是网恋了,而且还是异地的。 后来,暑假过到一半,伍颖忽然打电话给曾鲤,“我要放点东西在你家,方不方便?” “什么东西?” “行李。”伍颖回答。 “你要干吗?”曾鲤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我要去找他,我要私奔。”伍颖在电话里激动地说,“下周一的火车,我怕被我妈逮到,所以今天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我就先把行李挪出来。” “你……”曾鲤的心突突直跳,“你想好了吗?” “我都想到几十年后去了,没衝动。” “念书怎么办?好不容易考上,会被学校开除的。” “他们开除我好了,没念大学也可以成功的人多了,什么破临床,我早就不想学了。”隨后伍颖又絮絮叨叨地抱怨了许多,接下来,曾鲤就没再劝她了。 她虽然没起过要和谁私奔的心,但是也没少想过要离家出走,等过个十年混出点名堂来再回家。可惜,她从小到大最长的出走不过持续了一天,哪知晚上回家之后老妈压根没发现,甚至还数落了她几句,说她白天不好好在家复习,还出门找同学玩。 这么转念一想,曾鲤突然佩服起伍颖的勇气来。 “马依依她怎么说?”曾鲤问。 “我没敢告诉她。”伍颖回答。 “为什么?” “她家和我家太熟,有丁点风吹草动的就通气了。况且,我要是消失了,我妈肯定第一个去找她,她不知道还好,要是知道了又说漏嘴那就前功尽弃了。再说,我要去e城,依依他们老家就是e城的,如果我真的没找过依依,我妈肯定会排除那个地方。这叫空城计!”伍颖就跟拍谍战片似的,给曾鲤分析得头头是道。 共享过这个心惊肉跳的秘密后,曾鲤和伍颖的关係一下子拉近了。 伍颖的计划原本很周密,大概是因为她妈有点觉察女儿的异常,所以不得不更加谨慎起来。她趁著早、中、晚遛狗的当口,把行李、衣物一次一次地往外挪,挪出去的东西放在另一条街那个大超市一楼的投幣存物箱里,然后晚上曾鲤再去取。 星期一的早上,伍颖跟伍妈妈说自己出门买卫生巾,然后就甩著两只空手,大摇大摆地离家出走了。 伍颖的作战计划比较曲折。她先去e城,独自体会下单飞的生活,然后待上一个月,等风平浪静后,再去t城与男友会合。正好,曾鲤在e城还有一个要好的初中同学,毕业后没继续念书,在那边打拼了几年,曾鲤顺道打电话去將伍颖交给她。 可是,殊不知那一个月如何也不能风平浪静。 伍颖失踪的那天,直到晚上伍妈妈才看到她留在床上的信,之后便发了疯似的到处找她。和预想中一样,首先接受盘问並且遭殃的就是马依依。可是在双方家长的轰炸式盘问下,马依依只显现出一脸的坦诚和茫然。 经过几轮调查后,伍颖父母找到了曾鲤这里。说实话,曾鲤如果说自己一点也不害怕是假的,这就是一个大变活人的把戏,要是伍颖出什么意外,头號帮凶就是她。可是,如今她骑虎难下,只能统统都是一问三不知。 伍妈妈转而说:“我知道我们管她管得太严,她在网上和那小伙儿谈恋爱,他爸知道后也揍了她好几顿。我都劝过她爸了,女儿大了,自尊心也强了,怎么能说打就打,应该好好沟通。现在不知道她哪儿去了,就说是要过自己的生活,要是真去了那小伙儿那儿,我们还放心,如今下落不明的,我们怎么对得起她死去的爷爷奶奶?”说著说著,伍妈妈便潸然泪下,“你们这些同学,要是真有她什么消息就告诉我们,让她回来也好,我们去看看她也好,总之就是只要能有她的信儿就行了,我们不打也不骂,她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曾鲤听著有些动容,数次都差点將伍颖的消息脱口而出,可是转念想起在伍颖面前发的誓,又忍了下去。后来事情的发展,曾鲤也不得而知了。那个时候,她们都太任性太幼稚,没有了解过社会,也没有体会过什么才是挫折,根本无法理解父母的苦心。 开学了之后,伍颖仍然没有回来。过了几天,伍妈妈来到学校拿著医院证明,低调地替伍颖请了个长假。曾鲤这才如约將事情告诉马依依。马依依当场跳起来,差点没掐死曾鲤。 待伍颖回来时,已经一学期过半了。 伍爸爸走了些后门,让伍颖在医科系继续念了下去,將家里的一些陈旧家规刪改了不少,还保证再也不打她。那个t城的小伙儿,也被伍爸爸接过来,安排了一个工作。两家父母,虽然隔得远,却也时常走动。一切都在朝著伍颖喜闻乐见的方向发展。 但是到了第二年夏天,伍颖和小伙儿分手了。 曾鲤说:“以前他们那么反对,你们那么难,又那么远还偏要在一起,现在不反对了,你们怎么反倒这样?” 伍颖苦笑没答话。 没有人可以回答。 (本章完) 第55章 雪夜偶遇(1) 第55章 雪夜偶遇(1) 艾爷爷每天六点多就起床了,所以只要有空,艾景初也会早早起来陪著爷爷遛弯。在曾鲤跟著伍颖熬到半夜的第二天早晨,艾景初也起得迟了些,出门的时候,保姆李阿姨已经推著艾爷爷去湖边散步了。 他跑了一圈快回家时,手机响了。 艾景初放缓脚步,平復了下呼吸,接起电话。 “艾老师,打扰你了,”电话听筒里传出来的是一个平和低缓的男声,“我是物理系的慕承和。”对方大概怕他忘了,特地先自报了下身份。 “你好。”艾景初说。 “我们家有个孩子想找你看看。”慕承和解释,“我昨天找了冯院长,他说你才是这方面的专家,让我向你諮询下。又听说你今天要乘飞机出去开会,所以才这么早打扰你。” 艾景初听著对方的话,停下脚步,站在岸边面朝湖水,直截了当地问:“孩子怎么了?” “我姐的孩子,还在母亲肚子里,但是现在六个月,b超照出来唇线不完整。” 艾景初继续问:“中断距离是多大?上牙槽骨有中断吗?是单侧还是双侧?” 这连续几个问题明显把教物理的老师给难住了。隔行如隔山,电话那一头的慕承和顿了顿,他对此不太懂,妻子交给他这个任务的时候,他以为就是一个名词,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选择题。 艾景初看了下腕錶,说道:“这样吧,慕老师。我今天是中午的航班,怕来不及和你面谈,但是周三晚上就回来。你要是信得过我,就等到周四一早,我们当面看看。” 慕承和鬆了口气,笑著答:“好。谢谢。”隨后就掛了电话。 艾景初看著手机屏幕,想了想,输了几个字,將刚才的號码存进號码簿去。学校年年扩招,校区越修越多,大部分同事几乎都叫不上名字或者根本没见过。他与慕承和也不算陌生,同乘过车,谈过话,而且经常听人提起他,偶尔来看老爷子的那些老部下口中也会谈及此人,只是从未聊过私事。 星期四一大早,艾景初如约见到了慕承和。慕承和的身后是一个娇小的姑娘,正扶著一位大肚子的孕妇。孕妇手里拿著一张b超的检验单。艾景初接过去,仔细地看了一遍,其中一行写著:“右侧上唇连续性中断,宽约7mm。”他回头再看了看,送检的抬头,是a大附院的检验报告。 艾景初抬眸问:“你们家属有什么想法?” 孕妇一听艾景初的反问,没发出一个字,却先落下泪来。 孕妇身侧娇小的姑娘说:“艾老师,你觉得会不会有误?” 艾景初看著她,心中酝酿著应该怎么出口比较委婉,他本身不是急性子,於是顿了顿。也许这个停顿让对方误会了,那姑娘急忙又解释:“我是慕承和的爱人,这是我堂姐。我不是怀疑医院的水平有问题,就是想会不会有地方弄错了?孩子怎么可能有唇裂?我们家还没有人得过这个病。” 慕承和靠近一些,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薛桐,不著急,慢慢听艾老师说。” 艾景初说:“现在是高峰期,附院里早上看b超的人比较多,我们去那边影像系借他们的教学仪器用下,咱们再查一次,我现场確认。” 孕妇闻言连声道谢。 到了b超室外面,薛桐陪著堂姐一起进去,慕承和留在外面。 这一回,检查做得更加仔细,艾景初抱著双臂,盯著显示屏上的黑白影像,神色严肃,从头到尾有接近十分钟,一句话也没说,直到病人和家属先出了诊室。 旁边的医生问艾景初:“你熟人?” “嗯。” “你觉得怎么样?” 艾景初淡淡地说:“不但右唇有问题,上牙槽骨也缺了一块,孩子的舌头都能看见。”那屏幕上的萤光映出他脸上的轮廓,看不出神色。 “太严重了,孩子最好打掉。”那人说。 艾景初没答话,转而起身说:“老王,借下你隔壁的办公室。”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藏书全,101???????????.??????超靠谱 】 “行啊,隨便,爱用多久用多久。” 艾景初出门环视了三个人一眼,说:“我想和孩子的母亲单独谈谈。”得到许可后,艾景初將孕妇带到了旁边的房间。 艾景初问:“你是慕承和的姐姐?” “不,我是他爱人的堂姐。” 艾景初点点头,“那么既然是堂姐,不是直系亲属,我就不让他们参与我们谈话了?”这是他整个上午使用的唯一一个徵求对方意见的疑问句。 “可以。”堂姐紧张地说。 “你们先前给我看的检查结果,没有错,只是我和王医生核对了下,可能因为上次胎儿的角度问题,没有看清楚上齶。胎儿不但是唇裂,还有齶裂。” 堂姐一听到这话,虽说心中早有准备,但是那刚乾的泪痕又湿了,“医生,你可能不知道我怀这个孩子有多难。我先前结婚不到一年就有了孩子,当时我和我丈夫觉得自己都还没来得及享受二人世界,怎么能先要个孩子拖累自己呢?所以义无反顾地就打掉了。当时都没给家里人说,知道怀孕的那天我坐在公交车上,还一直埋怨老天怎么让我那么倒霉。” 堂姐抹了抹眼泪又说:“结果后来眼看过三十了,同学朋友都有孩子了,自己也就动了这个心思。可是哪里会想到,无论怎么都怀不上。我们俩什么医院都看了,什么法子都想了,结果一年多还是没消息。后来我就想,是不是老天来报应了?是不是那个被我放弃的孩子回来惩罚我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都半年了,你说……你说……” 最后,堂姐泣不成声了。 艾景初静静地看著她。 堂姐终於觉得自己在医生面前有些失態,於是忍了忍,止住了抽噎,问道:“艾医生,你觉得孩子真的很严重吗?我们该怎么办?孩子要是生下来,一定能治好,是吗?我捨不得这孩子,我们给他治!” 艾景初说:“最后如何取捨,需要你和家里人商量后决定。產科医生也许之前给你说过,如果做引產会有些什么风险和后果。那么我现在是要告诉你,如果你要这个孩子,心里要有些什么准备。” 堂姐点了下头,等著他后面的话。 “如果胎儿是唇齶裂,那么他生下来两个月之內就要到正畸科这里做一个术前正畸,我们会取模做牙槽塑型,戴矫治器,三个月的时候孩子做唇形修復手术,半年后做齶成形手术,之后直到学龄前都需要进行语音校正,因为孩子的身体在不停地发育生长,所以不排斥手术成功后还会有继发性的畸形。一旦发音或者其他方面有结构性障碍,则需要到口腔頜面外科进行第二次修復。大概十二岁左右,会进行又一次外观整形。最后一次手术鼻唇齶修復会在十八岁成年前后。这期间,孩子无论生乳牙还是恆牙,都需要正畸医生对牙齿和牙槽的生长发育进行观察监视和治疗。” 他儘量把语言组织得浅显易懂一些。而堂姐听到那一次又一次的手术后,都忘记了哭,也忘记了提问,只是瞪大双眼。 艾景初平静地说:“这是目前世界上最权威的唇齶裂修復程序。整个过程需要美容医生、頜面外科医生、正畸医生全力参与,甚至包括心理医生。对孩子的压力不说,对家长而言这也是一个巨大的责任,前后数次手术,治疗时长接近二十年。一旦生下这个孩子,父母对这个生命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应该儘自己所能地去爱他,照顾他,而不是说如果孩子有什么让父母觉得不满意的地方,就放弃他,或者隨意地治一治,等耐心耗尽的时候再去后悔。” 艾景初都不记得对人说过多少次这些话了,来諮询他的那些父母,不少人本来信誓旦旦,听到最后就望而却步了。有的是觉得自己承受不了那份负担,有的则是觉得孩子这样长大太不幸。 他毫无主观情绪地解释过一回又一回,不是为了劝人放弃,也不是为了给人希望,只是觉得那些明知孩子有缺陷还要生下来的父母,不要为了一时衝动和暂时的爱心,而给孩子带来终生的阴影。 他给很多唇齶裂的孩子做过治疗,其中不少是从各地福利院送来的,有的是未满月就被遗弃了,还有的已经三四岁做过短暂治疗后,仍然被家人拋弃了。 其实,被母亲放弃的事实,在未来的一生中,带给他们的影响也许远大於唇齶裂畸形这件事。 在艾景初说完这些之后,堂姐陷入了沉默。 艾景初站起来说:“你可以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他知道,有时候做决定是很难的,也有很多客观因素会影响到家属,所以他才不要慕承和夫妇俩在场。 临走的时候,堂姐对艾景初说:“艾医生,我如果有疑问可以再联繫你吗?” 艾景初同意道:“慕老师有我的號码,你可以打给我。” 他待慕承和一行人离开后,又回到实验室等两个学生。过了十来分钟,那两个拿论文选题来请他过目的孩子才姍姍来迟,估计两人是相互壮了胆才敢一起来找艾景初。 忙完后,艾景初本来准备回家睡觉,但是时差仍然倒不过来。昨晚航班延迟,最后半夜才到家,他几乎没合眼,就一早去医院见了慕承和。昨天夜里太冷了,比起前几天降温了不少,他觉得自己有些外感,似乎还有点发烧。艾景初吃了点李阿姨做的东西,上楼躺在自己床上。他看了下手机屏幕上的日期,明天是一月十九日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將精神打起来。想到这里,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立刻睡著。 而同一时间的曾鲤正和马依依在准备去东山的行李。 东山离a市大概两小时高速的车程,路况很好。山上寺庙眾多,信徒广博,也是有名的温泉乡。 每周五下午,图书馆都会提前闭馆,全体职工参加政治学习。这一次集体活动,馆长就假公济私了一回,节约政治学习的时间,中午通知提前下班,派了车让大家先行动了。马依依则是因为店里突然忙不过来,就让曾鲤隨著同事们先走,说迟一些自己开车去。 大部队开到东山山腰上的度假酒店的时候,才下午三点多。待工会的吴姐分配好房间,大伙儿就放下行李,拿著装备各自泡温泉去了。曾鲤心里念著马依依,所以时不时都注意著手机有没有来电。 直到吃晚饭时,马依依才来电话,“我ok啦,终於啊!” “你现在在哪儿,要不要等你吃饭?” “不用了,你准备好房间等我就行。我刚才已经吃了点东西,现在马上上高速,估计八点到东山收费站吧。”马依依答。 “哦,那我在山脚下的上山路口那里等你。” “別呀,”马依依忙阻止道,“你告诉我到了山下怎么走,我直接开上去不就得了。” “不行,太晚了。你一个人开夜车走山路,我不放心。”曾鲤最后斩钉截铁地说。 同事们吃过了饭,有的约晚上的牌局,有的准备去泡温泉,有的要去看夜景。曾鲤没好打扰谁,就一个人拿著东西准备出门去了。 游客下山其实很简单,如果没有自驾车,乘观光缆车从山崖上下去,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缆车早上六点到晚上七点营业。曾鲤在前台问了下酒店的工作人员上下山的缆车时刻表后,急急忙忙地赶过去,正好赶在別人快下班之前。 山下是东山镇的古街。 说是古街,其实是为了开发旅游而后期现修的。先前几年规划得不好,直到现在也挺混乱,街上跑私车的、为家庭旅馆拉客源的、卖纪念品的,甚至为游客引见得道高僧的都数不胜数。隨著夜色降临,人都散了不少,但是还是剩下一些徘徊在曾鲤左右,时不时地问她要不要请大师开光看面相,要不要住店,要不要坐车上山,也有人骑著摩托车在马路上转来转去揽生意。 曾鲤看时间还早,就在镇上最大的一个不足一百平方米的日杂百货小超市里逛了逛。她不为买东西,纯粹用来消磨时间,於是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又站在货架前把很多商品的成分表读了一遍,到了后来那个超市里的老板都快以为她是来踩点的了,乾脆派了个营业员站在她旁边盯著她。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只得尷尬地拣了两瓶水,拿去收银台付款。 等曾鲤拿著那两瓶水出门去,才觉得自己买了个最糟糕的东西。她本来没带包,为了方便就拿了些零钱,於是两只手都可以揣在衣服兜里取暖,而现在却不得不在寒风萧萧的夜里一边各拿著一瓶冰凉的矿泉水。如果就这样扔了吧,又觉得太浪费。 她又回到小镇口,在上山必经之路的那个牌坊下等马依依。眼看著人烟越来越稀少,除了停车场收费的保安外,几乎没有了路人,这时,手机响了。 “小鱼,不好了!”马依依张口就急道。 “怎么了?”曾鲤问。 “我姥姥摔了!” “要不要紧?” “不知道,正往伍颖他们医院去呢!我可能要马上调头回去。” “那赶紧回去吧。”曾鲤也替她著急起来。 “啊,伍颖的电话打进来了,不知道接到我姥姥没?是不是情况有变?我先和她说。”马依依说。 “好!”曾鲤迅速掛掉电话。 曾鲤独自站在风里,等著马依依的消息。 过了两分钟,马依依的电话第二次打过来了。 “怎么样?”曾鲤问。 “伍颖要了我爸爸的电话,他们先联繫,免得我把话传来传去的耽误时间。” “那还好。” “你一个人行吗?”马依依突然想起曾鲤这边的情况,“你在山脚等我是不是?不如我先来接你,反正我也有二十来分钟就到了。” “没事,我有几个同事陪著我来的,他们反正上街来玩,一会儿就开车回酒店去。你就別管我了,赶紧找个就近的收费站先调头去医院看看你姥姥。”曾鲤知道姥姥在马依依心中的地位,早利用刚才那几分钟在心里酝酿好怎么哄她了。 “真的?” “真的。”曾鲤说,“比珍珠还真。” 马依依假装恼她说:“你下回发誓的时候,能不能换句台词?” 曾鲤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等电话掛掉了,曾鲤一个人留在夜色中,才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处境来。 她走到保安亭那里,问那位保安:“大爷,你知道还有车上山吗?” 那人原本在椅子上看著电视,烘著电暖炉,听到声音抬头说:“缆车和客车早收班了。刚才不是还有好多私家车在这里拉客吗?你去那边街上问问。” “哦。” (本章完) 第56章 雪夜偶遇(2) 第56章 雪夜偶遇(2) “不过,现在晚了,好多人都不跑山路了,你要费点事啊。” “哦,谢谢。” “怎么一个小姑娘,这么晚了才想起来要上去,早干吗去了?”大爷嘀咕了一句。 曾鲤笑了笑,没答话,朝著他指的那条街走去。 结果,她好不容易拦下一辆计程车,连她去哪儿都没问,人家就说自己是下班回家的不载客。对面一个开私车拉活的司机大声说:“大姐,你去哪儿?我载你!价钱好商量。咱们乡下地方怎么会有计程车,人家都是回家的。” 曾鲤不敢上车,甚至不敢答话,只敢朝前走。那辆车缓缓地开著,跟了她一会儿,见她意志坚定便又招揽別的生意去了。曾鲤继续在路边张望著计程车。哪知,果然和刚才那个胖司机说的一样,这个地方根本不可能打到正规计程车。 天又下雨了。 她的心越来越慌,越来越慌。那两瓶矿泉水还没捨得扔,挪到一侧怀里,腾出一只手摸著兜里的钱,暗暗责怪自己出门的时候太大意。最后她下定决心,一鼓作气回到那辆私车旁边,问道:“师傅,那你山上的东山酒店去不去?多少钱?” 胖司机原本开著车窗抽菸,听到曾鲤的话愣了下,反问:“你说你要上景区?” “嗯。”曾鲤点头。 “搞半天你是要上山啊?”胖司机一副“你怎么不早说”的表情,一边拒绝一边连摆手,“太滑了。不去!不去!” 曾鲤顿时傻眼了,这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她只以为哪怕缆车和景区观光车下班了,哪怕马依依突发情况来不了,哪怕计程车打不到,哪怕黑车敲她竹槓,都是好商量的事情。 另一侧路边也有人接话说:“现在都飘小雨,那山上肯定冻住了。轮胎要打滑啊。” 胖司机又说:“而且送了你,我还要连夜往回赶下山。上次我们就有个朋友,下雪天为了点钱送了个客人,结果回来的时候弯道滑出去,差点丟了命。”说完之后,就不搭理曾鲤了。 有人说:“大姐,你要是不特別著急,我给你介绍个地方住下,明天再上山吧?” 忽然旁边有人笑了,“你小子,不拉车,啥时候做起旅馆买卖来了?” “我老婆她姐不是才开了家旅馆吗?介绍介绍生意唄。” 那人小声嘀咕著说:“你別是老婆不在家,想把这美女介绍到自己家里去吧?” 声音很小,却异常清晰,立刻让路边的几个人哄然大笑起来。 曾鲤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正要迫於无奈给伍颖或者同事打电话求助的时候,马路对面有人叫她。“姑娘,我说那个小姑娘!”刚才守山门的那位大爷气喘吁吁地指著她喊,“哎——你不是说要上山吗?有车了,有车了!” 原来曾鲤前脚刚一走,就有辆车下山,对方正好下山来镇上买药,就停下来问大爷药店朝哪边走。结果大爷当时留了个心眼,问人家还回不回去。所以,得了消息,大爷没来得及打伞,冒著小雨就赶著到这边来找曾鲤。 “我瞅著那开车的小伙子挺正派的,不像坏人,你去找人家说说看。”大爷说。 曾鲤感动地道谢。 “你別磨蹭了,赶紧找人家去,万一我们这一耽误,人家走了呢?”说著,老大爷指了指方向,还不忘焦急地催促,“赶紧了!是辆黑顏色的a城牌照的车。” 曾鲤不敢耽误,小跑著朝街道远处的药店去。 药店门口作招牌的灯箱开得很亮,曾鲤拐了个弯后一眼就看到了。待她再跑近一些,发现药店的不远处果然是停著一辆a城牌照的黑色的越野车。 她好像抓到了一点希望,喘著粗气加快了脚步。 她离药店越来越近,基本能看到药店的柜檯还有门前的人影了。那人背对著她,看不清楚面容,也无从验证大爷口中说的“不像坏人”是不是真的。接著,那个人转了个角度下了两步台阶,从药店走出来。然后,曾鲤看到了对方的侧面。 俊朗的眉目和紧抿的唇。 那人,居然是艾景初。 一时间,曾鲤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幽闭暗黑的地下洞穴里走失了好久,忽然之间就找到了一条透著明媚阳光的通道。又像是被迫束缚在海里,在几乎窒息的时候,而突然有了新鲜的氧气。 她小跑著喊了一声:“艾老师。” 他似乎是听见了,似乎又是没听见,走路的脚步缓下来,不確定地朝身后望了一眼。而曾鲤站在街对面的暗处,中间隔著马路,人和树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之后,她穿过马路的时候叫了第二次。 旁边正好经过一辆加装著低音炮的摩托车,音乐开得震耳欲聋,一闪而过之际恰巧掩盖住曾鲤的声音。 他个高腿长,眼看就要几步回到车上绝尘而去。 曾鲤慌了,顾不得那么多,三步並两步地追上去,卯足了力气,从后面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同时嘴里还连名带姓地喊了声: “艾景初!” 艾景初诧异地转身回头,看到了曾鲤。 许多年后,艾景初仍然能够回忆起这个场景。飘著雨的冬夜里,在旅游开发过度的小镇上,鼻头和脸蛋都红扑扑的、喘著粗气的女孩,有些慌乱地站在秩序杂乱无章且满是淤泥的人行道上,拉著他的衣服,大声地叫著他的名字。眼睛大概因为在冷风中疾行,而有了一种像是含著泪的润泽,亮晶晶的,额前的几缕头髮纷乱地贴在皮肤上,怀里还奇怪地抱著两瓶矿泉水。 也不知是医者忌医还是怎么的,他一直很烦看病吃药。就像呼吸科的很多大夫上班诊病的时候,不停地对患者说吸菸有害健康,一定要戒菸,然后一下班,自己却摸出一盒烟来抽得欢。所以他本来中午就到东山了,也不准备天黑后开车出门的,但是感冒越来越严重,体温也持久没降,怕半夜真高烧起来,让老爷子担心,於是才勉勉强强地到镇上买药。哪知刚出药店没走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拉住。 他愣了一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曾鲤回过神,迅速地缩手,鬆开他的衣服,结结巴巴地將称呼又更正成:“艾……艾老师,”她紧接著解释,“听山门口的老大爷说你要开车上山,我可不可以搭车?我等我朋友一起去东山酒店,结果错过时间了。” 她有点语无伦次地继续说:“我本来准备打车的,结果没一个人愿意上去。我在那边叫了你两声,你没听见,所以我才著急了,怕你走掉了。我……我……”其实,她差点说出口的是:我可以给你车费。 幸好在脑抽之前,曾鲤及时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她瞄了一眼他的车,四个圈,奥运的弟弟。在a城坐的士,普通车起步价是八块钱,要是遇上大眾奔腾,因为车好,会往上涨两块。曾鲤自己一个人琢磨著,出租里没有奥迪,不知道起步价应该是多少钱。 这时,他將钥匙从大衣口袋里面掏出来,按开了遥控锁,然后淡淡地说:“上车吧。” 曾鲤开了后车门,坐在了后排。平时,她除了搭马依依和伍颖的车以外,很多人的车她都爱坐后面,前面要系安全带,四肢还伸展不开,所以哪怕打车都爱坐后排。於是,艾景初在前面开车,她坐在驾驶位的后方。 她一抬头,就可以从后视镜里看到艾景初的眼睛。 他亦如此。 车动了之后,曾鲤才想起自己竟然忘记了一句最最重要的话,急忙对著后视镜里的艾景初,补充说:“对了,艾老师,我叫曾鲤。” “我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转著方向盘挪车,眼睛认真地盯著反光镜,没有看她,也没有任何波澜。 到了山门口,曾鲤让艾景初停了会儿车,她跑去给那位大爷道谢,让他放心。 大爷说:“坐到了就好,那小伙子面善,一看就是好人。” 曾鲤笑了,回头瞅了瞅车上,想看看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男人怎么就让大爷觉得他面善了。哪知,她的视线一落到他身上,他也恰好望过来。曾鲤立刻將目光挪开,不敢再打量他。 告別的时候,大爷又不放心地说:“不过小姑娘啊,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是熟人也要有点警惕心,我把车牌给记下来了,你也记个我们这里的电话,要是出了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啊。” 曾鲤乐呵呵地嘴上应著,但是心里却没同意,因为她知道,艾景初真的是个好人。 第二次回到车上的时候,曾鲤在脑子里挣扎了一下,迟疑著绕到另一侧,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到了艾景初身边。 “行了?”艾景初问。 “行了。”曾鲤点头。 车內的暖气开得很足,音响还放著音乐,大概是等她的时候他打开的。他掛挡,踩下油门,车速慢慢提升起来。过了半分钟,嘀嘀嘀的响起了警报。 “安全带。”他说。 “哦。”曾鲤这才想起来,连忙繫上。 外面还在下雨,细细绵绵地落在车窗上,一层一层地让视线缓缓朦朧起来,待雨刮器一刮又立刻消失无踪。 窗外能见度极低,弯道又多又急,所以他开得很谨慎,在每个看不到前面路况的急弯处都会很仔细。她不常晕车,但是一到山路就会难受得耳鸣打嗝,特別是坐伍颖的车的时候。伍颖性格冒失,见旁边没人没车就开得飞快,拐弯的时候又猛踩剎车。有一次,伍颖手机掉脚下了,她居然还边开车边弯腰去捡,嚇得曾鲤大叫:“你走歪了歪了!对面有车来了,你快让人家!” 等伍颖抬头问“哪儿哪儿?我没看到啊?”的时候,对方都已经跑到身后去了。 曾鲤没好气地说:“还好人家看到你了。” 用马依依的缺德话说就是:如果她哪天得了绝症,那就先买份高额保险,再去坐伍颖的车,这样一了百了,爹妈后半辈子还有保险公司可以依靠,也算是死有所值。 但是艾景初的沉稳持重,与伍颖完全相反。 他们一直没有说话,车內的音乐恰当地掩盖了这份沉默。 就在这时,音响里的歌声突然停止了,转而变成铃声响起来,操作台的dvd导航显示屏上提示有来电。艾景初看了一眼屏幕上的號码,按下手边的通话键,接了起来。 “你好。”他说。 “艾医生你好,我是薛晓梅,昨天找过你的,慕承和的堂姐。” 艾景初的手机和车载蓝牙绑定在一起,所以通话的声音通过免提从音响传出来,曾鲤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曾鲤听见那女人说话的声音鼻音很重,不是感冒便是刚刚才哭过。若不是先叫一声艾医生,她都快以为对方是来向艾景初討情债的了。 那人又说:“关於孩子的事,我丈夫还有我婆婆他们都有话想当面諮询你,我们……”话到这里,电话那头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是哭了。 曾鲤偷偷地瞄了艾景初一眼。 艾景初说:“薛女士,你等一下,我稍后给你打过去。” 掛断之后,艾景初將车靠边停下来,隨后开门下车,往前走到一棵树下,將手机拨了回去。 他站在车灯前,所以曾鲤可以慢慢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一般人站著接电话会一边说一边踱来踱去,或者將身体的支撑点一会儿换到左脚一会儿换到右脚,而艾景初却不一样,他就这么站著,既没有改变重心,也没有挪动过脚步,笔笔直直地,一动不动。 他选的那块地方,正好是树叶最茂密之处,周围的地面都被透下来的雨水打湿了,只有他那一圈是乾燥的浅色。 刚开始,他张嘴时嘴里还会冒出一团白雾,渐渐的那团热气也没有了。 车没有熄火,雨刮器、暖气和音响都还在工作。曾鲤坐在暖暖的车內,而他待在天寒地冻的夜色里。 突然,他抬头看了曾鲤一眼,正好和曾鲤打量他的目光交会在一起,然后朝曾鲤走了过来。 曾鲤觉得很奇怪,就算他说完了准备上车,也是走另一侧的门,而不应该到她这边来。他要干吗?眼见他越走越近,曾鲤顿时想起大爷说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之类的话。难道她看走眼,白信任他了?难道他要一边讲电话一边將她圈圈叉叉,又或者大卸八块弃尸荒野? 艾景初停在曾鲤的门前,敲了敲车窗玻璃。 曾鲤狐疑地按开。 “生下来具体多久做手术,这个很难说,要看孩子的体重和状態。”他嘴里回答对方的问题的同时,示意曾鲤打开膝盖前面那个副驾驶的车抽屉。 她乖乖照做。 抽屉按开,里面有几个文件袋以及一条烟。 他弯腰將头探进来,带进一丝冰冷的湿气。隨后,他伸手经过曾鲤的身前,从抽屉里拿了一盒烟。於是,他和她挨得极近,近得她都能吸到他呼出来的寒气。她看到他的髮根,还有耳后皮肤上的痣。 艾景初起身回到原位,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然后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缓缓点上。整个过程,他就用了一只手,却嫻熟老练极了。 渐渐地,曾鲤看到雨水把他脚下的那团路面也打湿了。他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有些时候他在说,有些时候他在默默地听。偶尔他会说很久,指间的烟便这么自由地燃下去,那一点火星明明暗暗,闪著点点光亮,在烧成一截灰烬后,他会垂下头用手指弹一弹。 终於,他掛了电话,但是手上的那支烟还没有燃尽。於是,他留在原地,安静地將它抽完。结果返回车子的途中手机又响了。这一次,对话很简洁,几句就结束。 他开门重新回到车上,对曾鲤说了一句:“久等了。”他一开口,喉咙里的空气骤然冷热交替,连著咳嗽了好几声。而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已经在外面被冻得通红。 曾鲤忍不住多嘴道:“要是感冒了最好別抽菸,你还是医生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將这句话脱口而出,有点埋怨,有点关心,有点不可理解,这点关怀也许是为了他深夜的搭救,也许是热心肠的隨口劝导。但是她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了。 艾景初没有答话,逕自活动了下冻僵的手指,放下手剎,车走了几米之后,他突然冒出一句:“医生也会说,无论什么时候女的都最好別抽菸。” 曾鲤猛地侧过脸看他,惊讶了好几秒,然后才慢慢地调回头,脸颊涨得通红。 他在说她。 (本章完) 第57章 雪夜偶遇(3) 第57章 雪夜偶遇(3) 她第一次学抽菸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在大一那年的元旦。她们宿舍三个人还有好几个同学一起去广场倒数新年钟声,回学校的路上已经凌晨一两点了,打不到车,大家便约好了一路走回去。半道上,一边走一边閒得慌,伍颖便教她抽菸。 其实那个时候,伍颖也是半吊子。伍颖对她说:“你吸一口,然后把烟吐出来就行了。” “从哪里吐出来,鼻子还是嘴?”她好奇地问。 “嘴啊,用鼻子多难受。” “哦。”她学著照做了一遍,却呛出了眼泪。 马依依说:“你俩的叛逆期来得晚了点吧?” 没想到,后来带她入行的那个人戒了,而她却有了这个癖好。只是她抽得很少也很隱蔽,几乎没被任何人发现过。 有一回伍颖过生日,喊了一大堆同学同事去吃饭唱歌。那一天,她心情特別差,悄悄走到隔壁一间空的包厢点了支烟,哪知伍颖中途出来找她。曾鲤一听到她的声音嚇得急忙將菸头给扔了。伍颖进门后还好奇地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也不开灯。”曾鲤惊魂未定地答:“我就坐坐。” 这是她离暴露最近的一次。 而这个小秘密竟然被艾景初看出来了。 她真的抽得很少很少,而且每次抽完都会漱口,为了正畸,她还专门去洁过牙,所以牙齿上应该没有烟渍。每回去看牙之前,更是对口腔卫生慎之又慎。如果真要说破绽,那也仅有一回,就是他来图书馆还书的那天。 曾鲤琢磨了半天,也不知要如何解释,因为毕竟印象太坏了。但是后来她又想,自己为什么要解释给他听?於是,她抱著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態,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cd里一首接一首地放著歌,有一首是郝蕾演绎的《再回首》。这个版本,曾鲤也在carol's播过,但印象不太深。 再回首云遮断归途 再回首荆棘密布 今夜不会再有难捨的旧梦 再回首恍然如梦 再回首我心依旧 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著我…… 如此熟悉的歌在这样的夜路上,听起来居然別有一番感慨,曾鲤的心中有些情绪累积起来,必须找个人说说话,於是她一改往日的拘谨,打破沉默道:“艾老师,你好像还没结婚吧?” “嗯。” “你是陪女朋友来东山度假吗?还是说跟我一样也是单位活动?” “不是。” “……” 他用了两个字便解决了她三个问题。於是,她转过头去,没有再问,也没有继续自討没趣地找他说话。 女歌手还在用她独特喑哑的嗓音吟唱著那首歌,玻璃前的雨刮器也在眼前有节奏地一摇一晃,而车里的空气却因为他身上的菸草味,和刚才略有不同。 过了会儿,他却开口说:“我是陪家里人来的,住几天。” 窗外漆黑一片,除了车灯衬托下的草木什么也看不到。起雾又下雨的夜里,太让人胆颤了。偶尔车子开进弯道里,就会突然遇到前方有一团雨雾交织的白烟拦著路,嚇了曾鲤好几次,那场景像极了聊斋里描述的那种狐仙鬼怪出没的荒野之地。 而艾景初双眸平静无波地看著前方,依旧將车开得很稳。 101看书 看书就来 101 看书网,??????????????????.??????超靠谱 全手打无错站 又拐了个弯,到了一个分岔路口,曾鲤看到右上方有一个提示牌——此处海拔:1800米。 慢慢地,雨似乎是下得缓了,打在风挡玻璃上的速度降了下来,雨滴却变成了大颗大颗的。过了会儿,曾鲤看到旁边的景色才恍然想起来,这不是雨,是雪。 “真的下雪了,我还没见过下大雪呢。”曾鲤將脸贴在侧窗上,好奇地打量著车外。她的鼻子挨过去一呼气,玻璃就蒙上了一层薄雾。她用手抹得透亮后,又朝外面看。 艾景初瞄了她一眼,没说话。 曾鲤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又说:“山上的雪是不是更大啊?” 此刻,曾鲤的手机响了,是马依依打来的。艾景初隨之將音响关掉。 “小鱼,你回去了吗?”马依依问。曾鲤手机听筒的声音本来不算大,但是在这个安静狭小的空间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早到了呀。”曾鲤说,“在酒店房间呢。” “开车送你回去的同事是男的还是女的?”马依依坏笑著问。 曾鲤想,要不是为了她,自己能那么狼狈吗?结果她还好意思来寻找八卦?为了赶紧掐灭马依依无聊的想像,曾鲤打算回答“是女的”。 可曾鲤尷尬地瞅了瞅旁边的艾景初。她打赌他肯定能把她俩说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於是她无奈地交代:“男的。” “帅吗?”马依依穷追不捨。 “哦。”曾鲤胡乱且故作淡定地应了一声,心里却要崩溃了,想就地掐死她。 “你就『哦』一声?到底是帅还是不帅?”马依依將她逼到绝境。 “你姥姥没事吧?”曾鲤欲哭无泪地转移话题。 “本来可嚇人了,她一个人上厕所,结果坐到地上就起不来了,叫她她也不应,就瞪眼睛,嚇死我爸妈了。结果送到伍颖他们医院,一看到医生就缓过劲来。医生问她病情,她说她哪儿都不疼。” “那你明天还来吗?他们下午安排你和我住,你不来就我一个人了。” “你介绍帅哥我就去。”马依依的心情和她姥姥的病情一样,明显好转。她听曾鲤支支吾吾,便继续说:“之前咱们说好的,你可別吃独食。” “呸!”曾鲤忍无可忍地掐断电话。 曾鲤心虚得要命,几乎不敢想像艾景初的表情。 她和马依依还有伍颖经常凑一起对男人们的外貌品头论足、指指点点。可那都是女孩子的私房话,谁想到当事人就会坐在旁边。 正在曾鲤思绪万千之时,艾景初咳嗽了起来,开始还是小咳两声,到后来连续地咳了好久,连车也被迫停下来。 曾鲤说:“你刚才是去买感冒药了吗?有的话,赶紧吃一次啊。” 艾景初缓过气来,摆摆手,“回去吃,不然要瞌睡。” “哦。”曾鲤不知道怎么回话了,毕竟他才是医生。她突然又想起来,“那你喝口水,润润嗓子。”说完,她將手上一直搂著的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他,並且补充道:“应该不凉的。” 艾景初接过去,喝了两口。 果然一点也不凉。 那水一路上都被她捂在怀里,已经许久了,沾了她的体温,很是暖和。 他又喝了一口。 没过多久,第二个提示牌已经变成——此处海拔:2000米。 隨著山势越来越高,雪落到地面已经不会再化了。那些星星点点的白色,在树木草叶上堆积起来,范围越来越大,最后蔓延到了马路上。 曾鲤虽然没有在雪地里坐车的经验,但是从电视上、新闻上以及刚才跑黑车的司机的嘴里了解过一些。隨著雪积得越来越厚,她的心情从好奇渐渐变成了紧张,也忘记继续数海拔了。 最后,艾景初將车缓缓地靠边停了下来,看著眼前的雪路说:“不能再往上开了,不安全。” 曾鲤愣住了,没了主意,“那我们怎么办?” 他抬手瞧了瞧腕錶,浅浅地嘆了口气,“走路吧,离酒店不远了。”说完便下车,走到车后面,从工具箱里捞出一把手电,试了试光。 曾鲤隨后下车,待她双脚一落地才知道外面有多冷。 艾景初锁了车,拿手电照著路走在前面。车里没有伞,曾鲤就將羽绒服上的帽子盖在头上。她头髮又多又长,还扎成高高的马尾,帽子戴不稳,於是她只得把头髮先放下来,拢在两边。等她做好这些,发现艾景初已经走了好几米远。她嚇坏了,急忙跌跌撞撞地跟上去。 “艾老师!”她气喘吁吁地叫他。 他回头。 “我想走你前面。” 他停下来,让她先走。 小时候,曾鲤夜里回家,有一截必经的黑路,路上没有灯也没有人家,伸手不见五指,大人们都只能用手电。哪怕是一大群人一起走,曾鲤都必须要走在大家的中间。她胆子小,异常怕黑,每逢这种时候就幻想有什么东西会从后面悄无声息地把自己抓走,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不得不惊恐地跑到队伍前面去。可是前面也害怕呀,因为说不定会从黑暗中迎面来个怪物,要是大家转身一起都往回跑,那她又从第一个变成最后一个了…… 后来伍颖嚇唬她:“其实中间那个人最惨。要是来了个会吃人的东西,前面的走太快了,准备工作还没做好,后面的又没跟上来,而中间的人比较密集一扑一个准,一扑一个准。” (本章完) 第58章 雪夜偶遇(4) 第58章 雪夜偶遇(4) 可是如今,只有她和艾景初两个人,她还是寧愿选前面,將后背的安全交给他。 走的是大道,虽然有积雪,但是还不算太难走。她在前,他打著手电走在后头。那手电的光亮正好照在曾鲤的身后,在前行的雪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这是极静的雪夜。 好像除了他和她的呼吸,以及踩在雪上的嘎吱嘎吱声,就只剩下雪落的声音。 忽然,曾鲤的耳朵捕捉到了树林里一点异样,恐惧让她僵住不动了。 她说:“你听。”有什么声音,听起来呜呜的,好像有人在哭,一想到这个比喻,曾鲤的心里就开始犯怵。 艾景初也停下来。 “什么声音?” 艾景初分辨了下,“应该是猫头鹰。” 曾鲤將信將疑地继续往前走,可是又觉得那声音似乎就在前头,走了几步实在没忍住,改走艾景初旁边。 以前她觉得害怕的时候,就小声小声地唱歌。但是介於艾景初在一旁,不能不注意下形象,於是改为说话。 曾鲤忽地想起刚才的那通电话。 “经常有病人休息时间打电话给你吗?”还讲了半个多小时。 “偶尔。” “那个人……她的孩子怎么了?”听起来那么难过,在电话里就哭了。 “是位孕妇,胎儿六个多月了,查出来有唇齶裂。” “啊?”曾鲤问,“就是大家说的兔唇?” “是。” “那怎么办?” “开始她想生下来,后来家里人反对。” “最后还是放弃了?” “嗯。”他说。 “要是孩子生下来治得好吗?” “得看『好』的標准是什么。就像你们来正牙一样,如果对结果只有八十分或者九十分的要求,也许最后得到的就会是百分之百的好。反过来,那就是永远都觉得不够完美。” 话题似乎有些沉重了。 曾鲤的手机嘀地响了一声,她从兜里摸出来,一看,是马依依发的简讯:我突然领悟了,你刚才肯定是旁边有人。 接著又来了一条,还是马依依发的:明天我要来,但是赶不上去山顶看日出了。允许你先去看看,后天陪我再去看一次。 曾鲤一边看手机一边瞄艾景初,就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艾景初就把她甩后头去了。 “明天看不看得到日出?”她问。 “能天晴就行。” 曾鲤抬眼望了下四周,觉得要等天晴,希望真不大。这时,前方有一棵树的枝丫断在路中间,他们不得不绕过去。 枝丫上积了厚厚的雪,曾鲤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捏在手里。她隨著艾景初走了一大截,因为上坡的关係现在身上还有些出汗,此刻抓著雪不感到冻手,反倒觉得有意思。 艾景初侧目看到了她手中的小动作。 她將那把雪在手里捏来捏去,最后成了一个桌球大小的冰雪球。 曾鲤拿到鼻前嗅了嗅,隨之张嘴咬了一口。 那个东西將牙齿著实冰了一下,触到舌尖就化开,冰凉冰凉的,没有任何味道。 艾景初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你……” 她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 他观察了她两三秒,然后转头继续朝前走。 曾鲤扔掉雪球之前,埋下头,又偷偷地尝了一口。迈了两步,她突然听到一丝很细微很细微的嘣的一声。 她有点奇怪,因为这声音好像是从她脑子里传出来的,不是思绪,而是真的脑子里。她停住,仔细回忆了下。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是一根弦断了,或者,是一颗螺丝掉了。 螺丝? 她有点紧张地想起了嘴里的牙套,用舌头检查了一遍。还好。可是又不放心地再检查了一次,这才发现门牙的那个金属钉鬆了。 她的停滯不前,让艾景初疑惑著回首寻她。然后,他看到站在原地,用手摸著门牙的矫治器,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的曾鲤。 他走了回去。 “艾老师。”她一脸大难临头的样子望著他。 “哪一颗?”他刚才就想提醒她了,忽冷忽热会让钢丝崩断,果不其然。 “门牙。” 她穿的是平底的靴子,没踩高跟,这么站著一张嘴,艾景初还需要埋下头来调整高度差。 他將手电的光圈调了调,照著曾鲤的嘴,然后发现原本应该和牙齿黏在一起的左上1的矫治器托槽鬆了,和它相连的细铁丝也崩断了。 “其他还有吗?”他问。 “不知道。” 他没法洗手消毒,也没有一次性橡胶手套,所以不敢贸然碰她的嘴检查口腔內的情况,只能借著手电的光线看看。他和她的高度不太合適,视线的角度和光线都有些偏差,他就是再移动手电也於事无补,又怕强光射著她的眼睛让她不舒服。於是,他只好抬手用食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然后朝右上边扶了一下,这才稍微好了一点。 他的手指很烫,这是曾鲤除了觉得仰著脖子张著嘴难受以外,唯一的感觉。 皮肤挨著皮肤,不是那种温暖的触觉,也不是爬山出汗的湿热,而是体温真的很烫,以至於曾鲤这才开始怀疑,莫非他在发高烧? “应该只掉了一颗。”他说。 “怎么办?” “下次重新粘。”艾景初收回手,放开她。 “你在发烧。”曾鲤迟疑著说。 “嗯。”艾景初淡淡应了一声,又將手电的光圈调散,照著前路,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要不要紧?”曾鲤跟上去问。 “没事。”他答。 她每次感冒都是咳嗽流鼻涕,偶尔那么一两次很严重的时候才会发烧。一旦烧起来,头晕脑涨,手脚酸痛,走路都像要隨时倒下去,那个感觉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她有点担心艾景初。但是碍於男女之別,他们又不熟,对於曾鲤的性格来说,要她问一句“要不要紧”,都已经是极限了。於是,她默不作声起来,也没有再拉著他说话,白白消耗他的精力。 她放慢了步子,他也隨之配合地缓下来。 所幸,转了一个弯,曾鲤看到了前面酒店久违的灯光。 “到了!”她的心情喜悦了起来。 艾景初闻言,抬眸看了看那个有光亮的地方。 两个人走到大门口,那个值班的保安有点不可思议地看著他们俩。 东山酒店四个四合院,分东南西北,北楼是主楼。中间是个中庭园和娱乐区,南楼后面是温泉,再后面是独栋別墅,別墅里也有温泉引进去。 曾鲤问:“我们单位都住西楼,你住哪边?” 艾景初说:“去西楼吧。” 他跟著她走到西楼的楼下门厅外面,一楼是酒吧娱乐室,里面似乎还有不少人。正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矮胖男人到室外来,出门下楼梯时看到曾鲤,打招呼说:“小曾啊,刚才正聊到你呢,躲哪儿去了?” “李主任。”曾鲤笑了笑。 “你赶紧啊,大家都在里面打牌。”说完,男人朝另一边去了。 “那边都是同事?”艾景初看著里面来来往往的人影问。 “是啊。”曾鲤朝前走著,走了几步,发现艾景初没有跟过来。 “你到了,那我就回去了。”艾景初站在几步之遥对她说。 “谢谢你。” 他点点头,又原路返回。曾鲤看著他的背影,觉得他走的方向越来越不对,完全是朝酒店外面去的。 “艾老师,你住哪儿呢?”曾鲤狐疑地追过去问。 “东坪寺。”他说。 这一刻,曾鲤错愕了。 她一直没问过他开车上山要去哪儿,他住哪儿。因为那位大爷说他要回山上,整座东山景区走那条路的酒店,能够供人住宿的,除了东山酒店,找不出第二家,所以他没有提,她也没有问,而且也不曾怀疑。 何曾想过,他竟然不和她到同一个地方。 东坪寺。 曾鲤知道这个地方,就算以前只记得大概,经过刚才的那截路也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因为她在车上数到第一块海拔標註牌,写著一千八百米的那个岔路口,往右是东山酒店,往左不到五百米就是东坪寺。 艾景初在那个时候,其实已经到了。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开车继续送她上山,直到车都进不来了,他发著高烧陪著她冒著雪一直走到目的地,直到带她找到她的同事。 一时间,曾鲤百感交集又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送他回去,留他不走,似乎他都不会同意。 最后曾鲤说:“你等我,我去给你拿伞。” 语罢,她快速地跑进西楼,按了电梯按钮,电梯一直停在四楼没有下来。她一急,自己先跑楼梯了。西楼一共六层,她住在五楼。她一口气爬了上去,摸出房卡,打开梳妆檯上的行李袋,翻出自己预备的雨伞,然后顾不得关门,又从楼梯跑下来。 待她回到艾景初刚才站的地方,已不见他的身影。 (本章完) 第59章 锁不住的过往(1) 第59章 锁不住的过往(1) 曾鲤连忙將手机摸出来,她记得她应该存过艾景初的號码。哪知她將通讯录翻了个来回都没找到,似乎是真的没存,然后唯一的线索便是半个月前他给她的那条简讯。 幸亏她不太爱发简讯,也不常清理手机里面的东西。她打开手机的简讯收件箱,一条一条地往下翻,终於在一堆垃圾gg、单位工作通知和银行帐户的收支简讯里找到了艾景初的那条医嘱,然后赶紧拨了过去,电话在响了两三声之后接通了。 “你走了?”曾鲤焦急地问。 电话那一边的声音迟疑了下,不確定地问:“曾鲤?”她没存他的號码,他亦然。 “是我。你一个人走回去吗?” “嗯。” “没事吗?” “没事,走一截就可以开车了。”他说。 “万一车被冻住了怎么办?” “继续走也不算太远。” 听到他的回答,曾鲤沉默了起来,再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最后只能將那句话再重复了一次,“谢谢你送我回来。” 电话掛了之后,曾鲤走回了西楼。一掀开那扇玻璃门,音乐声、嘈杂的交谈声甚至麻將声夹著熏人的暖气扑面而来,还有同事带来的几个孩子在来回嬉戏著,按著电梯门一开一合地玩。 她没有进棋牌娱乐室,就在外面沙发上坐了坐,服务员立刻走来,在她手边的茶几旁加了个杯子,然后倒上水。 路过的同事隨口和她打招呼。 好像刚才那段夜路就是一场梦一样,那么冷又那么黑。 她只坐了不到两分钟就觉得热,旁边又有人说:“曾鲤不是在这儿吗?吴晚霞又不见人了。” 另一个年长同事答道:“小吴说感冒了,头疼,回屋睡觉去了。” “刚才下雪时在外面玩得感冒了吧?年轻人也不能不注意啊,这个天气。” 曾鲤抬头看了看外面,隔著一层玻璃,內外恍若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做了一个决定,然后上楼去。 艾景初是在刚走出东山酒店没多远时接到曾鲤的电话的。曾鲤最后那句真挚的感谢,让他顿了顿,答道:“举手之劳。” 他没有等她回来就走了,確实是因为他这人一向在面对热情的感激的时候,总是有点不知所措。 真的是举手之劳。 她在山下说她要回东山酒店的时候,他就估计车也许开不到目的地,但是在那样的地方,他是她唯一认识的一个人,总不能把一个小姑娘这么扔下不管。谁知道中途接了一个冗长的电话,又耽误了半个小时,情况更糟糕,最后不得不下来步行。 大概是一个人行动没了顾虑,走得有些快,又发著烧,所以艾景初有点头晕。他放缓速度又走了一截,看到路边有一根长条的石凳子,於是扒开雪,坐了会儿。 他將手电的电源关掉,放在凳子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刚才买的那两盒药,考虑了少许后,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他实在不怎么喜欢在没有水的情况下,这么干吞药片的感觉。 隨后,艾景初摸出烟,点了一支。 抽菸这事,还是在美国的时候於易教他的,说尼古丁可以提神、醒脑、镇痛、治百病。 他猛地抽了一口,熏得嗓子很难受,要不是为了驱寒醒脑,感冒的时候抽菸著实不是个好主意。 夜,很沉。 独自一个人在深夜,坐在雪地里休息,真是一种奇特的经歷。 这时,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好奇地重新打开手电照过去,看到一只松鼠正跑到大道上来。光线一照到它,那小东西就倏地一下躥回草丛里去了。 手电收回来的时候,照到路中间横躺著的一大截枝丫,正是刚才曾鲤弄坏矫治器的地方。他看到她做啃雪的动作之前,就想提醒她骤冷之下铁丝也许会崩断,但是他观察了下她的反应,好像又没事,哪知才走几步就真断了。 艾景初想起曾鲤矫治器坏了之后的那个表情,唇角忍不住微微扬起来。他摇了摇头,將手里的大半支烟掐灭,没有继续再抽。他静静地在黑暗中又歇了歇,正要起身重新上路的时候,听到了別的什么动静。 那声音从他方才来的方向传过来,不同於刚刚松鼠弄出的响动,而是有节奏的嘎吱声,似乎是人的脚步声。而后,他看到了一束摇晃的光线渐渐地接近。大约也是和他一样,赶著走夜路的人。 对方走得很急,几乎是一路带著小跑,所以不一会儿就赶了上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手电的光线也越来越清晰,拐过最末的一个弯后,艾景初终於看到来人的面目。 借著对方的光亮,看到那张脸的时候,艾景初愣了愣,然后情不自禁地將两个字脱口而出: “曾鲤!” 他本来一个人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开手电,突如其来的在黑暗中发出声音,將正在一心一意小跑著赶路的曾鲤几乎嚇破了胆。她尖叫了一声,本能地扔掉手中的手电,转身想要撒腿就跑。 艾景初见状,急忙上去拽住她。 哪知越去制止她,她越挣得厉害。 “是我。”艾景初说。 “走开!走开!不要抓我!”她一边挣扎,一边在哀求。 “是我,曾鲤,我是艾景初!”他牢牢扣住她的手腕,丝毫不敢放手,就怕她慌不择道地从路边一侧悬崖陡坡上摔下去。 这句话终於被曾鲤听了进去,她冷静了一些,回过身,声音颤抖著问了一声:“艾景初?” “是艾景初。”他鬆了口气。 “活的?”她又问。 这完全是一句让艾景初哭笑不得的话。 他的手电被留在那张石凳子上,她的手电刚才被扔到地上,早滚了好几米远,两个人在有著微弱光线的黑暗里喘著气,处於这样的条件下一时间他没法叫她分辨自己是不是活的,於是无奈地將她的双手捉了起来,放在自己脸上,“我保证,是活的。” 曾鲤慌忙地用手摸了摸他,脸颊真的是热的,有下巴,也在呼吸,她甚至凑上前,用鼻子嗅了嗅,分辨了下他的气息。 渐渐地,她镇定下来,哆哆嗦嗦地摸出兜里的手机,用屏幕的光线,进行最后確认。在看清楚艾景初的脸之后,她紧绷的心弦终於放开,这才哭了出来。 “艾景初,你干吗嚇我?你知不知道,我差点被你嚇死了。”她哭诉。 “是我不对。”他道歉。 他確实没想那么多,不该直接叫她。 待確认她平静如常后,他才敢放开她,然后回头去取他的手电以及她扔在地上的东西。 她抹了抹眼泪,不想再哭了,可是仍然心有余悸,眼泪收也收不住。 他將她的手电还给她,问道:“你到这里干吗?” 真是匪夷所思,他做梦也没想到路上遇见的人居然是曾鲤。 “找你。” “找我?”艾景初反问。 “你发著高烧还专门送我回来,我就这么让你走了,太不够意思了。我给你带了衣和帽子,还有感冒药、退烧药、退热贴和白开水。”说著,曾鲤用手背和袖子抹了下眼泪,將身后的背包卸下来,递给艾景初。 她是有备而来的。刚才她下了决心后回房间拿了行李里常备的感冒药,又跟单位医务室的王医生要了一些药,还向一个关係好的男同事借了给艾景初穿的衣帽,她自己则裹著厚厚的围巾和帽子冒著风雪追了出来。 艾景初愣了好几秒钟才將她手里的包接过去。 她居然为了追上他给他这些东西,一个人走了那么长一截夜路。 刚才来的时候,她虽然绝口不提自己怕黑的事情,但是她一会儿要走前面,一会儿要和他並排走,一会儿听见一丁点异响都会迟疑著不敢向前,这些举动和神色都被艾景初看在眼里。可是就是如此胆小的一个姑娘居然为了给他送这些东西,只身一人走在这夜晚的荒郊野外。 她当时应该有多害怕?又是怀著多大的勇气才走到这里?以至於他叫了她一声,都將她嚇得魂不附体。 真是一个傻姑娘。 她给他送到这里来,那他还不得又送她回去? 艾景初看著她,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曾鲤似乎瞧出他心中的想法,急忙摆摆手说:“不用管我,你朝前走就是了,我自己回去,你要是到了东坪寺给我发个简讯报个平安就好了。” 他一时竟然有些语塞。 “我不害怕,刚才一个人来的,现在一个人回去也挺简单。”她说这些的时候,勉强地笑著,脸上掛著的泪痕都还没有干,说罢就转身回头。 艾景初盯著她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心臟的四周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聚集起来,又缓缓地通过血液朝四肢散去。 他站在原地,思绪千迴百转之后,轻轻浅浅地嘆了口气。 “曾鲤。”他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回过身奇怪地瞧著他,等著他的下一句。 “现在酒店里,应该还有空房吧?”他说。 曾鲤略有些纳闷,没懂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要去前台问问看才知道。” “走吧。”他朝她的方向迈过去。 “我真不用你再送一次,不然就是我给你找麻烦了。”曾鲤说。 “不关你的事,是我走不动了。”艾景初说。 曾鲤闻言张了张嘴,没想到他的情况真有那么糟糕,但是心中斟酌了下却不好意思再说出什么关心他的话。男女有別,適可而止,过於將关怀掛在嘴上,就会让人觉得越界了,她做不来。 不知是她刚才独自走来练出了胆量还是怎么的,她居然没有像上一次那么害怕了,坦然地和艾景初並排朝前走,若即若离。 “你刚才坐在那儿干什么呢?”她忍不住问他。一个人坐在路边,黑灯瞎火的,不瘮得慌吗? 他本来想老实回答:抽菸。但是想了想,改说:“休息。” 逻辑很正確,因为走不动了所以歇口气。 “我还以为你在看什么东西。” “也算是。”他说。 “看什么?” “路边有坟。” “坟?”曾鲤一脸黑线,“不是土包吗?”又没有碑。 “我看到有纸钱香蜡。” 听到艾景初这么说,曾鲤突然想起刚才山下那些拉生意的妇女,声称不但可以开光还可以看风水迁坟什么的。说东山自古以来风水好,看个好地方埋在这里可以贵三代。 当时她还纳闷,东山又没有公墓,怎么可以做这些。现在想来,难不成是私自將家人埋在这里? 曾鲤一下子没了刚才的勇气,甚至对自己独自来追他的鲁莽举动都觉得后怕,环视了周围一圈,顿时觉得脖子后背有些凉。她慌忙地停下来回头看,身后除了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没有,心中更加没底,急忙紧张地跟上去。 “你不害怕吗?”曾鲤问。 “怕什么?” “坟啊。有骨灰,说不定还是直接埋的死……人。”曾鲤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开始哆嗦了。 “其实人……” “停!”曾鲤急忙让他打住,不敢继续听下去了。 她真是晕头了,怎么能跟一个教医科的资深医生討论死人可不可怕这样的问题?他肯定是可以一边看著支离破碎的尸体,一边坐著吃肉还不用吐骨头的那种人! 曾鲤脑子里蹦出“尸体”这个词的时候,忍不住又打量了下四周,朝艾景初那个方向紧紧地靠了靠。 两人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了不少。 到了酒店,前台说標间和大床房都没有了,只有商务套间及以上才有空房。本来景区里这种做独门生意的酒店价钱上就不太亲民,曾鲤看了看上面的阿拉伯数字,真是觉得肉疼。 艾景初一言不发地掏出钱夹。 曾鲤突然就有了负罪感,要不是她,艾景初早回到东坪寺蒙头大睡了,怎么会在此地被人痛宰。 这时,有个清脆的女声试探著叫了一声:“师兄?” 艾景初和曾鲤同时回头去看。 对方在確定是艾景初后,笑著迎上来,对他说:“师兄,你不是说住在东坪寺吗?” “临时有点事回不去了,就在这里住一晚。”艾景初一边看著服务员拿他的身份证做登记,一边回答。 来者叫葛伊,正是艾景初在医学院的同事,因为她也是宾大毕业回国的,所以习惯性地称他师兄。艾景初一直觉得要是学生,对他就只能称老师,尊师重道,不能坏了规矩,而对於別的人,想叫他艾医生也好,艾景初也罢,甚至亲热友好地叫个师兄师弟,都是对方的权利了。 葛伊的父亲是东山酒店的股东之一,下午正好在东山收费站碰到了艾景初,知道了他的住处。本来邀请他来玩,被他说有其他事而拒绝,没想到晚上机缘巧合又遇见。 那服务员將身份证登记完毕还给艾景初,转而问曾鲤:“这位女士,还要您的证件。” 曾鲤一下子尷尬了起来,脸红著说:“我们……不是一起的。” “她有房间。”艾景初答。 服务员点点头,开始对艾景初说明押金、房费等等。隨后艾景初將信用卡递给对方。 葛伊见状对服务员说道:“不用了,一会儿请文经理签单好了。” “不用麻烦。”艾景初还是坚持將卡递了过去,而那个服务员已经不敢接了。 曾鲤站在一侧,觉得之后就是艾景初自己要解决的事情了,不过被人叫一声师兄,就可以免个四位数的单,总不算太吃亏,她也心安了,於是跟他匆匆告了个別就溜了回去。 回到西楼,大部分同事还在热火朝天地打牌,刚才那些围著电梯疯闹的孩子们有的已经被哄著去睡觉了,还有个胖小子仍然孜孜不倦地窜来窜去。那小胖子正是刚才在外面招呼她和艾景初的李主任的儿子,整个单位里出了名的小调皮。 她一边取下围巾和帽子一边进电梯,准备回屋睡觉,在电梯里隨手拿起手机一看,居然才十一点多,自己却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她洗过澡后因为太累於是倒头就睡了,刚睡下不久就听到走廊上一阵嘈杂,还伴隨著孩子和大人的哭声。 本来她迷迷糊糊的不太想搭理,但是实在是动静太大了,不知道谁路过自己房间的时候,还被她的门把手掛到,狠狠地撞了一下。 “谁开车?谁开车?”有人高声喊。 “我们酒店有车,但是下不去。” 曾鲤终於穿了衣服爬起来,开门看到李主任两口子抱著孩子跟著好几个人一起站在斜对面的电梯口,所有客人都探头出来看,而曾鲤的很多同事们也围在旁边焦急不堪。曾鲤走近一点,看到那个怀中的孩子的时候,惊呆了。 小胖子嘴里居然竖插著一把不锈钢的叉子。 (本章完) 第60章 锁不住的过往(2) 第60章 锁不住的过往(2) 他被母亲仰天抱著,而李主任则用手捏住他的下巴,怕他因为哭泣或者不適而咬回去。孩子大声地哭著,但是嘴巴被钳住,使得哭声听起来更加揪心。 “怎么了这样?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曾鲤问旁边同样著急的吴晚霞。 “听袁姐说大家打完牌,给胖墩儿吃蛋糕,他就拿著叉子到处跑,回屋的时候跌了一跤。” 大家跟酒店人员一起护送孩子到了楼下,却仍然束手无策,打了120,医院那边说路被雪封了,救护车也上不来。而酒店的车更加开不下去。 酒店也有医务室,可是值班的医生和他们图书馆的王医生一样都是年纪一大把的普通內科大夫,看点感冒头疼还行,其他的就不敢说了。 “我背儿子下山去。”孩子的母亲泪眼婆娑地说。 “没有別的医生吗?”又有人问。 医务室的人摇摇头。 曾鲤却突然说:“有。”她本来觉得作为牙医的艾景初肯定是没办法的,所以迟迟没开口,但是看到孩子,她又觉得不应该放过每一个细微的希望,万一他可以帮忙怎么办? 听到曾鲤的话,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曾鲤身上。 而下一秒钟,酒店文经理也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道:“还真有一个……” 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声音就响了起来,“我是医生。” 曾鲤闻声望去,来人是葛伊。 葛伊叫人將孩子移到酒店医务室,一边开灯检查一边对旁边的文经理说:“麻烦你去叫一下行政楼608房的那位客人。” 文经理出於职责,犹豫道:“太晚了,会不会……” 葛伊说:“没关係,你给他说下情况就可以了。” 孩子的母亲泪涌出来,“医生,怎么了?是孩子很严重吗?还是你不愿意帮忙?” 葛伊说:“我是a大医学院的外科医生,608房的那位客人是我的同事,他是頜面问题的专家,比我有经验得多,交给他肯定更妥当,毕竟和孩子有关都不能大意,是吧?” 艾景初一直学的是口腔的頜面外科,是后来才转到正畸方向。葛伊的老师教过艾景初,每次提到他都讚不绝口,特別爱说他手术时的针法完美无缺,被正畸那边挖过去真是太可惜。 “医生姓什么?”母亲到头又有点不放心了,反倒质疑起那位从天降临的医生来,“真的有经验吗?什么学校毕业的?职称是什么?是a大的正式老师吗?” 曾鲤忍不住站在门口说:“嫂子,那位医生我认识,是a大口腔科的教授,掛他一个號要排好几天。我保证,真的是个好医生,你放心好了。” 很短的时间,艾景初就跟著那位文经理一起出现了。 他走得很急,根本没有注意到走廊上的曾鲤。 艾景初进门,看到孩子正躺在观察床上,被母亲安抚著。 他冷冷地说了句:“怎么能仰躺,哭的时候血呛到气管里怎么办?”他这句话虽然没明確是对谁说的,但是一屋子就那么几个人,孩子的父母肯定不懂,明明白白是葛伊疏忽了。她闻言一窘,急忙换过来。 曾鲤在门外听见这句话,不禁缩了缩脖子。 真的是好凶的一个人。 吴晚霞问:“是不是专家名医脾气都比较大?” 曾鲤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可不好意思背地说艾景初的坏话。 “你刚才说你知道有医生指的就是他吧?” “是啊。” “这么年轻,这么帅,凶一点也值了。”吴晚霞嘆道。 医务室虽说条件有限,但是基本的急诊用具还是有的。 艾景初看了看孩子的情况,冷静地说:“金属插进孩子口腔下顎,好在不深,拔出来就可以了,但是口腔里不容易止血,我们需要缝几针。有条件去医院更好,但现在下不了山的话,这样也可以实施。” “没问题吗?”孩子的母亲问。 “没有问题。”艾景初答,语气毋庸置疑。 艾景初细细地洗了手,消了毒,戴上手套,让孩子的父亲將孩子抱在怀里,让葛伊取了一支麻醉剂。孩子一看到这个阵仗,心里紧张就开始號啕大哭,並且拼死了挣扎。曾鲤远远听著都揪心,而艾景初却不为所动,对家长说:“我们没有办法做全麻清创,只能让你们把孩子抓牢了。”然后给孩子嘴里相关的部位,打了一点麻药。 那针虽然极细,也是有痛觉的,孩子扭动了起来。 孩子的父亲又加上力道,另一只手控制住孩子的下巴,母亲也將孩子按住,死死摁在父亲怀中。 过了片刻,艾景初伸手轻轻一用力,叉子拔掉了。隨之,伤口的鲜血涌了出来。曾鲤见他眼波微微闪烁,脸色惨白得可怕,其间还將头微微別了別。 葛伊用钳子夹著止血覆盖上去,隨后消毒清创。 估计是麻药起效了,孩子不怎么疼了,哭声也渐渐低沉下去,曾鲤忍不住探了个头进去。 只见艾景初正在缝针,伤口在口腔內部,灯光也有限,隨著孩子的抽噎,嘴巴还会一张一合。在这样的情况下,艾景初全神贯注地埋著头,左右手镊子迅速交替了一下,一根血淋淋的线被牵了起来,曾鲤不敢看了,又將头缩了回去。 整个过程很迅速,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並且转交给葛伊后,艾景初走出了医务室。 他出门一抬头发现了曾鲤。 刚才李主任见孩子没大问题之后,一边四方言谢一边请大家赶紧散了回去休息,只剩下曾鲤还等在那儿。 曾鲤冲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你也在?”艾景初有点意外。 “里面是同事的孩子。”曾鲤解释。 “孩子没事。暂时这样,明天回城里医院再看看。” 曾鲤看到艾景初的脸在灯光的映衬下由刚才惨不忍睹的白转成了潮红,料想他肯定是高烧还没退。记得他说他吃了药会立刻打瞌睡,所以也许他刚吃过药,正睡得暖和就被人叫了起来。 “替孩子谢谢你。”曾鲤说。 她不知道一晚上要对他说多少次谢谢。 “举手之劳。”他仍然这么回答,语气听起来却是蔫蔫的。 他俩一起从北楼的医务室走廊走了出来,到分岔路口,艾景初对曾鲤说:“你站在里面等我下,我去把包拿来还给你。” 他口中的包是指刚才曾鲤给他送去的那个。要是他现在不还给她,也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万一她急用就麻烦了。 曾鲤想起那包里还有別人的东西,“我跟你去取吧,反正我就算回去了,一时半会儿也睡不著了。” 艾景初默然同意。 她跟著他一起走进行政楼,然后乘电梯到了六楼。 他用房卡打开门,曾鲤犹豫了半天是进去还是在门外等他。 哪知,门一打开,就听到艾景初的手机在响。大概他刚才离开的时候很匆忙,手机也没带在身边。铃声从臥室里持续传来,不知道已经响了多久,他只得快步走进去接。 曾鲤就这么站在门外,恰好有人从电梯里走出来,看到站在门口的曾鲤。那男人一路走一路好奇地打量她,那不加掩饰的眼神一路瞅著曾鲤,直到拿出房卡打开艾景初隔壁的房间走进去,才消失在门后。 这大半夜的,一个女人披头散髮地站在昂贵的行政楼套房门前,门开著,却不进去,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曾鲤觉得对方绝对在揣摩自己的职业。 她朝天板望了望,鼓足勇气朝里面里迈了两步,迅速地关上门。 只有客厅和臥室的灯开著,艾景初站在臥室里说话。曾鲤朝里面瞥了一眼,雪白的被子是皱的,刚才他果真是从被窝里被叫起来的。 艾景初听到关门声,一面讲著电话一面走出臥室看是怎么回事。 曾鲤站在客厅里望著他。 他指了指沙发,示意曾鲤先坐一坐。 曾鲤发现茶几上放著被拆开的药盒子,还有她给他的保温杯。 接著,他说了句:“我明天一早回去。”结束了通话。 他掛了电话就去將保温杯里剩下的水去倒掉,洗了洗,擦乾净,然后放回曾鲤的包里。两个人正要说话,曾鲤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曾鲤一接,是李主任的电话。 “小曾啊,你还没休息吧?” “没,李主任,孩子怎么样?”曾鲤说。 “葛医生给开了些药,让他吃了睡了,他妈妈在守著他。” “那就好。” “我刚才去找了你一次,没找到,我听小吴说你和那位艾医生是熟人是吧?”李主任又问。 曾鲤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看了艾景初一眼,他也正看她。 吸取前车之鑑,她可不敢再一次当著艾景初的面拿著手机,对著电话另一头谈论他。而且李主任和马依依不一样,人家是领导,不能隨便因为不方便这种理由掛电话。於是,她朝著艾景初傻笑了下,推开玻璃门,站到阳台上去继续打。 李主任见曾鲤半晌没回答,又说:“刚才我在院子里遇见你从外面回来,旁边就是那位艾医生吧?” 曾鲤正回头,透过玻璃看到室內暖气下的艾景初將大衣脱了下来,顺手搭在椅背上,之后便閒著没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等她。 她听到李主任的追问,心里哀號了一下。艾景初送她到西楼的时候就跟李主任碰了一面而已,连话都没说过,他居然也能想起来? 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认了,於是她又转过身回答:“是啊,我这段时间不是在看牙吗?他就是我的主治大夫,挺巧的哈。” “看呀,当时真没想到,都没来得及打招呼。” 曾鲤用笑声打了个马虎眼。 “他是我们全家的恩人了,我们一定要感谢他。” “应该的。” “所以啊,既然你认识艾医生,一定把我的感激转告给他啊。你替我跟他约个时间,改天一定请他吃顿便饭,全家当面告谢……” 对方掩饰不住自己的心情,一直不停地要曾鲤转达感激的话,一遍又一遍,搞得曾鲤答应不是,拒绝也不是。 李主任在单位出了名的囉唆,开会发个言要先用前半截时间回顾过去,再用后半截时间展望未来,每次口沫横飞说半天之后,才想起来看看表,“哟,时间没有了,咱们谈正事。” 好不容易將他的电话掛掉,曾鲤长长地舒口气,跺了跺冻僵的脚,回到客厅。 她愣在了原地。 艾景初居然就这么坐在沙发上,睡著了。 曾鲤悄悄地走近了几步,试探著叫了一声:“艾……景初。”她喊得很轻,怕他只是合眼假寐,又怕他是真的睡著了,自己不小心扰了他的好眠。 他没有动静,呼吸均匀而绵长。 也许是药的作用,也许是真的累极了,她默默地等了一两分钟,发现他確实睡得很沉。 他的头微微仰著,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在橘黄色灯光的映衬下,眉目轮廓从內到外都散发著一种让人炫目的美好感。他一只手搁在身前,另一只放在扶手上,眼睛闭著,上面搭著一层稠密的睫毛,比醒著的时候显得和善可亲了许多。 曾鲤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最后,经过长久的思量,她走进臥室,取了一床厚厚的毯子出来。 毛毯的一角掠过茶几,不小心將艾景初放在上面的包拂到地面。东西滚到地毯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曾鲤急忙抬眼瞅了瞅艾景初。 幸好,他並未受到影响。 她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拾起来后,將手里的毛毯躬身替他搭上。而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因为伸得比较远,从毯子里露了出来。那指尖修得十分整齐,没有一点多余的指甲,甚至有的地方剪得过多了,略有变形。手指很白,所有的指甲缝都是极其乾净的。 用来救死扶伤的双手。 这些需要用手来工作的男人,是不是都是这样? 曾鲤想了想,再次俯下身牵著那只手放到了他的腿上。可能是她的手太凉了,惊扰了他,他的眉头皱了皱,手从曾鲤那里抽了回去,搁在近旁一侧,头偏了下却没有醒。 做妥这一切,曾鲤拿上东西,关了灯,缓缓地合上门。 曾鲤回去之后很久都没睡著。 她认床,又错过了习惯的作息时间,到了深夜反而睡不著了。她躺在床上,一会儿看著窗帘,一会儿看著天板,不知道挨了多久才闭眼。迷迷糊糊间她又做了许多梦,那些梦都是片段,一个又一个的片段,一层一层地累积起来就像一个黑影揪住她,拽住她,將她逼得无法呼吸。 她猛地在被子里蹬了下腿,自己就被自己嚇醒了。 曾鲤看了下时间,掀开窗帘,雪已经停了,天边似乎有点灰白灰白的。 最后,她乾脆收拾了下出门去了。 东山日出是远近闻名的一处景致。因为大雪封山,公路还没通车,缆车却开了。东山酒店离山顶还有一小截距离,可以坐缆车,也可以自己爬上去。 大概昨夜下雪的缘故,看日出的人不多,只有零零星星几队人。 曾鲤出门正巧遇见几个准备观日出的同事,她可不敢一个人走山路,也就跟著他们买了票上山顶。 缆车是很大的那种,一节车厢可以坐二十多个人。 一路上,大伙都很兴奋,不停地在缆车里拍照留影,曾鲤却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角落里。 缆车到了终点,大伙儿一呼啦地下车,朝观景的悬崖奔去,丝毫没有注意到曾鲤走的另一个方向。 (本章完) 第61章 锁不住的过往(3) 第61章 锁不住的过往(3) 她没有和看日出的人流一起走,而是绕过山顶东山寺的院墙,继续朝那边的小山峰走去。山顶的雪积得很厚,几乎没过她的小腿,海拔又高,所以她走得很吃力,还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是她依旧越走越疾,最后腿实在提不起来,扑哧一下跌在了雪地里。 她面朝下倒著,脸颊挨著雪,好半晌都不想动。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山崖那边有人在高呼,一阵又一阵,似乎快要破晓了。 她努力翻过身,坐起来,又继续朝前走。 终於看到那只久违的巨大的同心锁雕塑。雕塑四周的锁链上,甚至悬崖边铁链做的扶手上,掛的全是铜锁。只要是有空隙的地方都满满地被锁掛著,一层又一层,重重迭迭,几乎看不到锁链的原貌。 她走了过去,继而蹲下去一把把锁地翻看。 每一把锁上面几乎都刻著“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但是她要找的不仅仅是这样的。 她要找的那把不但有这八个字,背面还写有她和他的名字。那是那年夏天,他们来的时候,他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手套太厚了,她觉得有些碍事,於是乾脆將手套脱掉,继续挨个翻。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领悟了点什么,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太笨了。都过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还在锁链的外层,於是,又掰开上面那层新的,专门找那些被风雨侵蚀过的旧了的锁。 一大堆金属物又冷又硬,掛在那里风吹日晒了不知多少时日,锁面的很多字跡都被铁锈和冰碴子覆盖著,分不出原来的面目了。她便用手指依次抹乾净,凑近去仔细辨认。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思路都很清晰,不想哭也没有流眼泪。 渐渐地,她觉得脚都蹲麻了,乾脆就地坐了下去。 可是,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都不是。 山那一头的红日已经一跃而出,那些兴奋的欢呼和號叫达到了巔峰。 然后,一个人影立在曾鲤面前。 曾鲤只以为对方要过路,於是朝边上挪了挪,让出道来。哪知,来人並没有走,而是问了一句:“在找什么?” 曾鲤闻声一抬头,看到那人竟是艾景初,顿时有点尷尬,“怎么是你?” “刚才起了床,觉得时间正合適,也来赶赶日出。”他说。 “那你迟到了。”第一道曙光已经冒出来了,而他居然还在这里和她磨嘰。 “你找什么?”他不理她的话,又问。 “我以前放在这里的锁。” “多久了?”他继续问。 曾鲤突然觉得有点生气,“不关你的事。” “我见过他们几个月就换一次链子,同时会把那些锁全扔了,不然太重了,扶手撑不住会断掉。” 说完后,艾景初注意到曾鲤的手。那手指又黑又脏,已经被冻得通红。手背上好多条被铜锁边角刮伤的痕跡。 其实,他待在远处看了她好久了。 本来准备起床收拾后他就退房回去。哪知打开窗发现天气不错,又想起昨晚她问他看日出的事情,於是索性自己也出了门。 他没乘缆车,一个人独自沿著台阶走上来,快到顶的时候,他看到曾鲤神色恍惚地单独走上另一条小路,一时不太放心便跟了过来。 本来艾景初没想打扰她,可是最后还是没忍住。 “你起来吧。”他说。 “我不找了,就隨便看看。” “曾鲤。” “日出快没了,你赶紧走吧,这里不归你管。”她不耐烦地说完,又挪了挪地方,示意艾景初赶紧走,继而她又开始不管不顾地继续翻看那些锁。 他蹲下去,用一种没有起伏的声调缓缓对她说:“你昨夜回不了酒店不归我管,那孩子出意外不归我管,你现在在这里做傻事也不归我管。可是,曾鲤,我都管了。” 山风吹起来,在两个人的耳边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你早就不是个孩子了,人生的希望不是寄托在这样的东西上的。” 观日崖那边,陆续有人衝著朝阳大声高呼著各种各样的口號、句子和名字,此起彼伏。 突然,有一个小姑娘对著半空的云海大喊了一声: “喂喂餵——谢小宇——我爱你——” 隨后,有个男声用更激动的声音吼出来:“我——知道了——” 接著是旁人的一阵哄然大笑。 在这样喜庆热闹的气氛烘托下,曾鲤却突然觉得心中翻涌著什么,静静地流下泪来。 “对不起。”她说。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而她居然在生闷气的时候出言伤害他。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 艾景初沉默著递了一张纸巾给她。 “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可笑?”曾鲤问。 他原想说点什么安慰下她,但是他心里琢磨了很久却始终凑不出一句合適的话。 她又说:“我从小就笨,怕生,胆子小,记性也不好。別人十分钟就能记住的课文,我要用一个小时,有时候好不容易背下来,结果到了老师那里,却紧张得一个字也念不出来了。 “有一次上体育课打篮球,別的男生很用力地扔球给我,我去接的时候,崴到了手指,但是我不敢说,怕老师说我娇气,又怕同学说我打小报告,虽然很痛也只好忍著。回家也不敢告诉我妈,怕她跑去找老师和学校。难受的时候我就想,肯定忍忍就好了,结果过段时间真的就不疼了,但是手指关节那里却鼓了起来。后来我妈带我去看,医生说耽误时间了,医不好了。” 她平静地敘述著这些琐事,好像此刻要是不说出来、不找个人发泄一下就会疯掉。 “从十五岁到现在我都爱著同一个人,以我这样的性格居然是我先喜欢他,傻傻地追了他好多年。那天我们来这里,他说如果將那把锁的钥匙扔出去,那么就能永远不分开。 “很傻很幼稚很可笑是不是?谈恋爱的时候,好像智商都会变低。后来我到了东山很多次,都没敢来这里。可是昨晚我又想起这件事情,我就想,来看看吧,那个东西是不是真的还在。” 听了她的一席话,艾景初將视线落到別处,许久没有说话。 曾鲤苦笑了下,“我真是……” 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了。平时她很少和人谈起这些,甚至跟马依依她们都很少说,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对艾景初发起了牢骚。 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山崖上走过来,也有后来的人在朝观日崖走,这是步行去观日的必经之路。偶尔有一两个路过的游客,好奇地打量著曾鲤和艾景初。但是大部分人都急著去东边悬崖,想要抓住最后一刻的风景,没顾得上其他。 “遇见我就会有麻烦,”她说,“真是不好意思。” 此刻,太阳已经完全脱离了云层的遮掩,一跃而出,发出火红色的光芒,柔柔的,暖暖的。艾景初站在曾鲤对面,正好背对著日出,整个脸都逆著光,看不清神色,隔了好久才听他嘆了口气说:“手给我看看。” “什么?” “崴到的那只。” 曾鲤抬起左手举到艾景初眼前。 她骨架细,所以手指又细又长,很漂亮。但是无名指的第二个指节处却像树干的疙瘩一样鼓起来一圈,显得格格不入。 他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 此刻,她的手黑漆漆湿漉漉的,將他的手也弄脏了。 “应该是腱鞘囊肿。”他放开那只手后,下了个结论。 “好多年了,除了丑点,也没什么。” 他没再说话。 突然,曾鲤看到吴晚霞和几个同事一摇一摆地朝上走著,离她跟艾景初越来越近。曾鲤顿时心里紧张了起来。吴晚霞是全单位最有名的广播员,什么事情一到她那里,保准八卦出来的影响力可以翻倍,要是被她看到自己在这里哭,不知道要追问成什么样。何况旁边还杵著一个艾景初。 无论哪一条,都够她受的。政府单位的已婚和未婚妇女们,工作期间消磨时间的乐趣,第一是给人介绍对象,第二就是传播周围的小道消息。 曾鲤赶紧揉了揉脸,將泪痕抹得乾乾净净,隨后对艾景初说:“你要朝哪儿走?” “上山。” “那我下山。”说著,就朝相反方向走去。 回了酒店还没到八点,她觉得困,就又脱了衣服睡觉。结果一觉睡到马依依来敲她的房门。 “天吶,你是来度假还是来睡觉的呢?太阳都要下山了,你还没起床?”马依依瞅著她那一团乱发,皱著眉。 “几点了?天黑了?”她一边揉了揉脸,一边打著哈欠。窗帘太厚了,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老大,太阳要下山了只是一个比喻。” “哦。”她脑子还有点懵。 “已经要吃午饭了,你们同事叫我请你赶紧下去。” 曾鲤慢吞吞地起床去洗手间刷牙、洗脸、上厕所。 “帅哥什么时候回来?”马依依坐在外面床上大声问。 “什么帅哥?”她含著牙膏泡沫,纳闷道。 “天哪!曾鲤!你才逃出我的视线一天怎么就成这样了?”马依依第二回用这个词,隨后跳起来说,“你就別遮遮掩掩了,我上楼之前就听到昨晚的光辉事跡了,说你男朋友拯救了这个世界!” “噗——”曾鲤一口水喷了出来。 她用手一抹嘴上的白沫,衝出来问:“你说什么?!” 於是,马依依绘声绘色地將刚才听曾鲤同事说的那些话复述给她听。 曾鲤惨叫了一声,“吴晚霞这个大嘴巴,我就承认我认识艾景初,其他一句也不是实话。” “他们还说,你一个人神秘地下山去,就是为了接他来东山陪你。” “我那是去接你!”曾鲤怒了。 “对哦。”马依依想起来,“不过你不是说有很多同事陪著你吗?” “这个事情以后再解释。” “他们还说你们约著一起去看日出。” “狗屁!” “他们还说……” “说什么?” “你藏著掖著,有这么高富帅的男朋友都不介绍给大家,要不是昨天突发状况肯定又被你糊弄过去了。难怪以前给你介绍那么多人,你都看不上,原来是名有主了。” 马依依说完,看到曾鲤在迅速地梳头穿衣换裤子。 “你干吗?” “我要去找艾景初替我作证,跟她们说清楚。” “已经走啦。”马依依说。 “走了?” “是啊,吃过早餐就退房走了。” “你怎么知道?” “哎呀,说起来这又是一个故事了。”马依依得意扬扬地卖关子。 “说!” “他从外面回来去吃早饭,在餐厅就遇见你们单位的同事了,一群阿姨围著他要手机號码,说以后掛號再也不用天没亮就起来排队了,看病住个院也可以说自己在a大医院有熟人了,为了表示感谢,她们保证一定替艾景初照看你,不让你在单位吃亏。结果你猜他说什么?” 曾鲤想了想,回答道:“我不认识曾鲤?”特別是用艾景初那个表情和语气说出来,肯定瞬间让那群大妈的尊严和希望碎一地。 “错。” “曾鲤是谁?” “错错错。” “到底说什么了?” “他说『谢谢』。” “谢谢?”曾鲤愣了下。 “所以啊,你认罪伏法吧。”马依依笑眯眯地捏了捏曾鲤的脸颊。 艾景初是独自走回昨夜停车的地方的,一路上都有景区的工作人员在除雪。到半山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的车。 引擎盖和车顶上都是积雪。 不知道哪家的孩子在引擎盖的雪上画了一颗大大的心,而旁边几个学生模样的游客还给那颗心加了支一穿而过的箭。他缓缓走过去,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子注意到了他。等他將钥匙掏出来,按了遥控,车嘀地响了一下,车內的灯也亮了,那些游客才发现艾景初就是车主,於是相继惊呼一声,倏地逃开了。 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子却没那么快的反应,呆在原地,被抓了个现行。 跑了一段距离后,几个人回头看,发现艾景初根本没有打算理他们。於是他们便停在原地,指著那女孩儿,开心地大笑起来。 一个疑似她男朋友的男生一边笑一边来拉反应迟钝的她:“囡囡,走啊。” 她这才回神,急忙跑开。 她一动,衣服口袋里的手机便掉了出来,跑了几步自己才察觉,回身的时候发现艾景初已经替她拾了起来。 “谢谢啊。”女孩说,“我们没有碰你的车。” 突然,艾景初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们多大了?” 女孩愣了下,“十九。” 艾景初站了一小会儿,敛容开门上车。 十九岁…… 真是一个离他很遥远的年纪。 他带的研究生大部分已经二十多岁,甚至还有些是下级医院被派来培训进修的在岗医生,所以也有一些比他年龄还大许多。 他念书比一般人聪明些,用的时间也快些,然而也没有閒工夫想別的什么。那其他人的十九岁在干什么呢?大一大二的年纪,正是可以隨意谈恋爱的年纪。 而十五岁呢? 系安全带的时候,艾景初一调头看到了副驾驶座位上的矿泉水。有一瓶是满的,还有一瓶被他喝了一半。 他禁不住伸手將那半瓶水拿了起来,端详了一下。 他和很多同行一样,有轻微的洁癖,无论饮食用具还是別的方面。譬如早上曾鲤弄脏了他的手,他到山顶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东山寺接了一盆冰冷的水,將双手洗乾净。至於隔夜的水,那是从不入口的,所以他几乎不会喝饮水机里开封后的桶装水。 可是,就在此刻,他却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 那清澈的液体,从瓶口缓缓地流入嘴里,跟隨喉咙的吞咽沿著食道滑进体內。 凉的! (本章完) 第62章 那一盏茶的清香(1) 第62章 那一盏茶的清香(1) 曾鲤再遇见艾景初,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確切地说她不是去见他,而是到医院复诊。他为她粘牙套那天给她约的就是这一天。 她掛了號,將复诊卡一起交给了护士,然后就坐在大厅里等著。人实在太多了,大约因为这是年后刚开始上班,所以一个多月的病人都堆积到一块去了。 曾鲤晚到了一点点,结果坐了一个多小时还遥遥无期的样子。 旁边有个美女忍不住找曾鲤攀谈了起来,“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见她一开口,曾鲤忍不住在心中惊嘆了下,脱口道:“你牙齿好白。” 美女很受用,“大家都这么说。” “戴著牙套都能显这么白,真难得。” 美女笑笑,自信地將包里的化妆盒拿出来照了照,“我本来还想镶点水钻呢。” 过了会儿,美女又牢骚起来,“太烦了,等这么久。医院也应该是服务行业,怎么能这样。” “是啊。”曾鲤也忍不住嘆气。 十一点多,终於叫了曾鲤的名字。 她急忙跑进诊室。 周纹看到她,打招呼说:“曾鲤,你要再等一下,你前面还有一个。”言罢,又埋头继续坐在治疗床一侧的凳子上苦干。 排在曾鲤前面的那个孩子,还穿著校服,似乎也將牙套磕掉了。 周纹问:“掉了几颗?” “两颗。”少年答。 “过年吃了多少好吃的啊,怎么掉的?” “啃了一截排骨。” “看来周医生和艾老师交代你要注意的事情,你一个都没记住吧?”周纹好脾气地数落那孩子,“说了不能吃硬的、冷的、忽冷忽热的,下次再掉,就不管你了,尽给我添乱。” 孩子吐了吐舌头。 一席话,让旁边站著等待的曾鲤也汗顏了起来。她比那孩子大了一轮,居然也没记住。 她环视了一圈,在最远那台治疗床前找到了艾景初的身影。他穿著白大褂的样子,和著便装的感觉真是完全不一样,好像又冷冷冰冰,和人疏离了起来。 过了几分钟,另一个女学生过来问:“周师姐,中午吃什么?我们要订餐了。艾老师请客。” 曾鲤诧异,“你们中午不休息吗?” “一般休息一个小时,扒口饭,等一点钟到了继续干。今天人太多,估计吃饭都没什么时间了。”周纹答。 这时,曾鲤的电话响了,是曾妈妈。 “小鲤啊,我们可等著你呢。” 曾妈妈托人给曾鲤相亲,想著曾鲤今天反正请假来医院复诊,正好约成午饭。曾鲤也没料到自己会等这么久,电话里给妈妈解释了一番还是无法推脱。此刻,两家人已经都到齐了,就差她一个。 於是,她向周纹打听还要多久时间。 “你牙套没掉吧?”周纹问。 “掉了。”曾鲤不好意思地答。 周纹哀號了一声,“你们怎么都不听话?他还要二十分钟,给你弄至少也半小时了。” 曾鲤看了下时间,“来不及了,我可以排著,下午再来吗?” “为什么啊?”周纹说。 曾鲤和周纹年纪差不多,接触了几回比较熟了,也不拐弯抹角,便双手合十,对周纹拜託说:“我要去相亲,来不及了,不然会被骂死的。” 周纹忍不住乐了,“是这样啊?” “嗯。”曾鲤蹙著眉,点点头。 “那你去跟艾老师请假吧。” 曾鲤闻言一愣。 周纹顿时笑了,“唬你的,你下午记得来哦。” 曾鲤得到许可,忙不迭地下楼搭车去赴宴。 艾景初刚忙完,喘口气坐下去。桌面上还剩下好几张排著队的复诊卡,而曾鲤的那张正摆在最上面,艾景初视线一扫就看到了那个名字。 他问:“周纹,你下一个病人呢?” 周纹正好忙完手中的活,站起来,“曾鲤她等了一早上,结果临时有急事,就跟我说下午再来。”她怕艾景初对曾鲤印象不佳,又怕他以为自己自作主张,急忙替曾鲤解释了一番。 艾景初没说话,將那张卡抽出来,搁在一旁。 两点多的时候,曾鲤去而復返,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真正轮到她。此时,病人已经寥寥无几了,她几乎可以算是最后一个。 她一躺下,周纹就请艾景初来了。 “掉的那颗托槽,你给她粘了吗?”艾景初问。 曾鲤听到他的嗓子又有些哑了。 “没有。”周纹回答完,看了艾景初一眼。她越来越觉得恩师高不可攀了,病人还没张嘴,他居然就能看出人家的托槽掉了一颗,要不是上午曾鲤告诉过她,她真是措手不及。 艾景初坐下去,换了副手套,从消毒的牙科盘中取了口镜给曾鲤检查了一遍,然后给周纹把接下来的事情嘱咐了下,又继续查看別的病人去了。 周纹接过艾景初手里的口镜,第一件事不是替曾鲤弄牙套,而是来回將曾鲤的牙齿观察了一番,然后又叫旁边的同学继续来看。 曾鲤被盯得心里发毛,“怎么了?” “艺术品。” 周纹看到曾鲤一脸纳闷,解释说:“不是说你,是说你的矫治器。你说是不是,范范?” 那个叫范范的女孩儿连忙点头,“艾老师亲手操作的,好完美。” “好久没见艾老师粘全口了,应该拍张照下来。” 曾鲤一脸黑线,黑漆漆的一口金属物,不知道怎么和美有关…… 周纹说:“那天我本来和你约了时间,但是临时有事来不了,你电话也没打通,我就想给护士说一声,等你来了,让她们给你再约个其他时间。结果艾老师听了就挺生气的。” 曾鲤张著嘴等著周纹给她取钢丝,没法接话,只能继续听著。 周纹一边动著手里的钳子,一边又说:“他经常跟我们说,做人要『言必信,行必果』。医患之间更要诚信,这诚信两个字讲的是『內诚於心,外信於人』。” 曾鲤终於可以闭上嘴休息了,她好奇地问:“艾老师是个囉唆的人吗?” “囉唆?他老人家怎么会跟这两个字扯上关係。平时你让他多说一个字,估计他都会觉得浪费唇舌。” “那你们为什么这么怕他?” “人家的老板多和蔼和亲啊,我们这个从来不和我们开玩笑。而且你都不知道他的考试有多严,还有论文啊,简直太恐怖了。我们楼以前有个学姐答辩的时候直接被他问哭了,轮到我们,保不准就被嚇成心臟病。”周纹看了下艾景初不在,偷偷地抱怨著。 曾鲤听了,忍不住想笑,她想起那天夜里艾景初也差点把她嚇出心臟病的情景。 接著,周纹粘钉,范范守在旁边搅拌著黏固剂,给她帮忙。过了一会儿便弄好了,周纹又去叫艾景初来检查,安排下一个步骤。 哪知,艾景初迟迟没有脱身。 因为曾鲤是周纹的最后一个病人,临近下班已经没什么事了,她看艾景初还有好一会儿才走得开,於是抓紧时间先去上个厕所。 曾鲤也百无聊赖地研究起左手边的那个水槽。她不懂水槽上面那个细水管为什么可以一会儿出水,一会儿又自己停下来,於是蹙著眉,起劲地琢磨起来,没想旁边来了人。 她赶紧躺了回去,眼睛一瞄,才发现坐下来的是艾景初。 她想和他打个招呼,但是又不知该如何启齿。 最后那一面,她那么失態,好像在演一出苦情戏。而他肯定不知道他留下的那句谢谢,给她在单位上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呃——周纹去厕所了。”曾鲤说。 “那等等吧。”他说。 这时,曾鲤扎头髮的皮筋掉地上了,她自己没觉察,艾景初却看到了,取下手套替她拾了起来。 就在这一弯腰间,周纹跑了回来。因为隔著格子间的挡板,所以她没看到艾景初的身影,以为他还没来,於是一面走近一面兴冲冲地问曾鲤:“对了,中午的相亲怎么样?” 话音刚落,周纹看到了艾景初的身影,嘴巴顿时结巴了,“艾……艾老师在啊?” “嗯。”他的动作停顿了下,顺手將皮筋揣进了自己的兜里。 接著,又是那一套程序,艾景初指导,周纹在旁边看。 这时,护士长走了进来,“小艾,你们要的四號钢丝,我找著两束。”护士长是个略有发福的阿姨,大约五十岁。 艾景初谢过,让周纹接下来。 护士长瞄了一眼,看到病人只剩下这一个,便靠著桌子和艾景初閒聊起来。她说了点过年和医院的事情,艾景初断断续续地应著。 突然护士长说:“哎,小艾啊,听说你有女朋友了?” 她忽然这么问,听到的人,包括隔壁间做笔记的学生都停下了动作竖起耳朵偷听。 艾景初刚想说什么,却听护士长又道:“你就別瞒著我们这些阿姨了。我那个老同学告诉我了,叫什么来的?挺有特色的名字,瞧我这记性。”护士长沉吟了下。 加上曾鲤在內的其他人都在等待著护士长口中的答案。 “哦对对!”护士长恍然大悟道,“叫曾鲤!我老同学说人家图书馆的馆都被你摘了。” 曾鲤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这位阿姨的口中说出来,嚇得差点从治疗床上滚了下来。 连艾景初本人也愣了一下。 同样惊讶的还有——周纹。 周纹狐疑地看了看艾景初,再看了看曾鲤,心中正在判断护士长说的“zengli”,是不是这个曾鲤。 刚走过来的范范朝曾鲤那边看了下说:“好巧啊,她不就正好叫曾鲤吗?”周纹敬佩地看了范范一眼,以前一直觉得她挺內向的,没想到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堵枪眼,简直是义无反顾。 这几个学生没有谁不知道曾鲤这个名字,因为昨天上课艾景初还將她的病歷拿出来讲了一遍,虽说看到的是头骨正面及侧面的黑白投影,並不知道容貌如何,但是“曾鲤”这两个字大家却都记得清清楚楚。 周纹琢磨了下,曾鲤是师母? 不可能啊,她怎么一点没看出来。 如果是真的,她居然替师母掩盖罪行,让她去相亲? 那就不是害心臟病那么简单了,老板非得把她逼成变態不可。 周纹瞬间有些凌乱了。 当所有视线聚集过来的时候,曾鲤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也掏空了心思想过如何开脱。可是她转念又想,她为什么要替他解释?当初他不说清楚,害得她被同事八卦,八张嘴都讲不清。现在他终於自食其果,她也算是大仇得报。 可惜,她到底没有艾景初那个气场和定力,憋了没多久,就急忙摆手:“不是,不是那样的!” 看到大家持续探究的目光,曾鲤继续解释:“绝对不是我们单位的人说的那样,我们只是……我们……”她本来就嘴拙,情急之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 曾鲤最后急了,“艾景初,你说句话啊!” 周纹的心咯噔一下,这世上除了女朋友还有谁敢对老板用这种態度说话? 艾景初没有料想到自己隨意出口的那声谢谢,会將她带入一场风波中。 那天早上,他正吃著早餐的白米粥配咸菜,周围却坐下来一堆人要他电话,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他本不爱和人寒暄,可是对方多是长辈,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报了自己的號码。然后她们便承诺一定会照顾好曾鲤,不让她在单位受欺负,也不让领导给她安排累活儿,不再压榨她写总结、写体会、写计划等等。他忽然想起清晨在山顶她说起自己往事的时候那一副受气包的样子,便隨口说了声谢谢。 此刻的艾景初,看了眼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曾鲤,边脱手套边慢悠悠地说:“你给她重粘的那颗托槽,收费了吗?”偌大且安静的诊室还有点回声,他嗓子哑著,也不算太严重,所以听起来比平时低沉了些。 不过他这句话的对象並非曾鲤,而是周纹,仿佛他们问的八卦和他一点关係也没有。 从容淡定,冷静自持。 周纹急忙摇头否定。 艾景初说:“那你开张二十块钱的单子,先让曾鲤下楼去缴费,免得他们下班了找不著人。回来我们再做下一步。” 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曾鲤抑制住自己想上去掐死艾景初的衝动,站起来,拿著缴费单出了诊室。 都这种情况了,他居然还没忘记要她赶在別人下班之前去交钱! 曾鲤咬牙切齿地走到一楼的收费窗口,好像所有人都赶在这个点儿来缴费了,排队的人还不少。她站了好久才轮到自己,等她气喘吁吁地爬上四楼回到艾景初那里时,发现情况已经不一样了。 护士长不知所终。 范范和其他几个学生在埋头做模具。 周纹坐在治疗床旁边等著她。 而艾景初正在电脑前翻阅病歷。 诊室里一点响动都没有,安静得似乎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好像所有的人都归位了,所有的探究和八卦之心都平復了。 她將票据递给周纹。 周纹收好了票单,目不斜视地让曾鲤躺好,麻利地將剩下的工作一一完成,隨即又请艾景初来检查。 “可以了,你跟她约下次的时间。”艾景初对周纹说。 这一切让曾鲤几乎以为刚才都是她的幻觉,所以她好奇得要死,自己走了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曾鲤站起来,想起刚才躺下的时候,因为马尾硌得后脑勺疼,她就把发圈取下来了,现在却不知所终。她弯腰在地上找了一圈也没发现,翻了翻包里,还是没有。 “还是约星期三吧?”周纹问。 “好。” 曾鲤还在找自己的发圈,忽然看到周纹朝她眨了眨眼睛。曾鲤露出纳闷的表情。周纹瞄了一眼,发现艾景初背对著她们,於是抓紧时间做了一个抹眼泪的动作,显得可怜巴巴的。 曾鲤离开的时候,踌躇地望了一眼艾景初的背影。 她还有一件很关键的事情没有完成…… 可是当著大家的面,又在刚才那样的情况之后,她实在问不出口。她昨天请假的时候,李主任又一次叮嘱她,要她问问艾景初什么时候有空,他要请客。她以前复诊时跟他请假,一般都只允许请两三个小时,或者最多半天。哪知这一回居然非常痛快,直接问她一天够不够。所以她才能沾著艾景初的光,中午有空去相亲。 要是今天又不成功,让李主任觉得她办事不力,不把他的事情放心上,说不准什么时候给她小鞋穿就麻烦了。 曾鲤心里纠结得要死,可是当著大家的面又没法说,最后不得不在心里嘆了口气走了出去。 等电梯等了许久,她一冷静下来,突然有点明白艾景初为什么要她去缴费了。她又走了回去,站在走廊一侧,隔著玻璃看到艾景初仍然坐在那里。终於,她鼓足勇气拿起手机,拨了艾景初的电话。 (本章完) 第63章 那一盏茶的清香(2) 第63章 那一盏茶的清香(2) 曾鲤看到他从兜里拿出手机接通,放在耳边说了一声“餵”。而手机和上次一样,装在一个透明的塑胶袋里,好像这样子的话在工作的时候使用也不会弄脏,真是洁癖得厉害。 “我是曾鲤。”她本来想称呼他一下,但是称呼什么呢?叫艾景初?太彆扭。叫艾老师?艾医生?她刚才早连名带姓地喊了他,现在又改回来,太虚偽。 “我知道。”艾景初的电脑背对著玻璃,於是当他的视线从屏幕上挪开后,一抬头便看到了不远处的曾鲤。 曾鲤有点怕他掛掉电话直接走出来跟她对话。 那样的话,大家看到之后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但是,幸好他没有。 两个人对望著,隔了块玻璃还有半个走廊的距离通电话。 “你什么时候晚上有空,上次我们单位那位李主任想要请你吃饭。”曾鲤说。 “你跟他说不用,我心领了。” “我推了好多次了,但是他偏要请。你要是不去,他下次还是会叫我来说的。”曾鲤无奈地说。 艾景初沉默了稍许,答:“那今天晚上吧,要是他有时间的话。” “肯定没问题。”曾鲤替李主任做主了,“那我先给他电话,让他联繫地方?” “好。”艾景初说。 曾鲤结束通话之后,迅速向领导报告,李主任非常高兴,直夸曾鲤做得好,然后问艾景初喜欢吃什么,中餐、火锅还是西餐,他好订座位。 曾鲤只好又打了一次,“忘了问你喜欢吃什么?他好订餐。”就在这时,周纹起身要转过来,曾鲤见状立刻调头躲到电梯口去。 要是被他们看到和艾景初通电话的居然是自己,而且她还在厚著脸皮约他吃饭,那肯定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中餐,但是不喝酒。”艾景初答。 “哦。”曾鲤说,“那知道地方后我先去,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你下班后就过来。” 电话那一头的艾景初迟疑了两三秒,之后说:“我这边已经没病人了,一起去吧,在停车场门口等我几分钟。” 曾鲤到了一楼出口处没等多久,便看到艾景初那辆suv开了出来。车往前滑行了几米后,停了下来。 她上车后说:“李主任说为了你方便,就在医院附近吃饭,他接了老婆孩子后就过来,六点半在那儿等我们。” 而后,她和艾景初不约而同地瞄了下时间——刚刚五点。 剩下的一个多小时怎么打发? 曾鲤没有跑过业务,也没有接待过客户或者陪领导,对於这种情况毫无社会经验。 “要不,我给李主任打电话说下你已经下班了,让他把时间提前算了?”曾鲤试探著问。 “不用了。开车转转吧。”艾景初说。 接著,两个人坐著车便真的在街上慢悠悠地閒逛起来。本来此刻已经接近晚高峰,路上够堵了,他们在继续为添堵做贡献。 曾鲤实在没辙,发了个简讯问马依依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 马依依回復道:“看对象是什么样的人啊。一般情况可以先陪客户打牌、洗脚、按摩或者喝茶来打发时间。” 打牌?两个人不行,二缺二了。 洗脚……按摩……还是喝茶吧。 曾鲤只好从其间选了一个最靠谱的徵求艾景初的意见,“不如找个地方喝点茶?” “你要喝茶的话,我有个地方。”艾景初说。 於是,车开到一条僻静的小街。在这个季节,梧桐树的叶子落得光光的,却丝毫无损一路青瓦灰墙显出的寂静之美。其中一个院门的黑色门匾上,只题著“一味”二字,若不是艾景初带她进去,她根本不知道原来是一个茶苑。 来应门的是位穿著深蓝套装制服的美女,引著他们绕过四合院到了偏房。 坐下来的时候,那美女说:“艾先生,上次你要的茶已经有了。” “那就先沏那个。”艾景初说。 隨后,美女將茶具器皿端上来。 曾鲤不懂茶,只是觉得品茶都应该用紫砂壶的,却看到她和艾景初各自面前摆的是一个透明无盖的玻璃盏,所以拿起来打量了下。 艾景初看出曾鲤的疑问,“我们喝的是绿茶,绿茶除了品味闻香,用玻璃器皿可以观色看形。” 那沏茶的美女微微一笑,轻声解释说:“这是顶级的绿茶。它是长在咱们东山东坪寺附近的明前茶,海拔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每一颗都是独芽,万芽选一。”说著她將茶叶舀了一匙,给曾鲤看了下,又分別匀在了两人的玻璃盏里。 曾鲤仔细看了看,那茶叶扁平细长,绿油油的,一粒一粒,颗颗饱满分明。她顿时想到一个不太有诗意却最贴近它的东西——加长瘦身版的绿茶瓜子。 隨后,美女试了下晾在一旁的开水的水温,待到温度合適之后,洗了一次器皿,继而才沿著杯边注水。她含著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之后,静静地退了出去。 室內剩下他们两人,音响里放著轻声的古箏曲子,也不知喇叭在哪儿。 那些狭长的叶子浸在水中,先是浮在面上,渐渐地有那么一两根直立了起来,汤水缓缓地从无色渲染成淡绿。这一切的变化,透过薄薄的一层玻璃,看得清清楚楚,而茶香也隨著水色的蔓延而在空气中散开。 他不爱说话。 她亦然。 突然,曾鲤的手机响了一下,来了条简讯。她打开看了看,是个陌生號码,里面只有一行字:是不是曾鲤?我是周纹。 她瞄到这句话,紧张地抬头望了一眼艾景初。 艾景初隨之將视线投了过来。 曾鲤说:“我出去打个电话。”然后就走到外面,关上门,按照那个號码拨了回去。 “周纹?我是曾鲤。” “真的是你,”周纹说,“我偷偷看了你资料上留的號码,原来没错。” “这个號码我用了好多年了。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什么?” “我去缴费的时候,艾……老师说什么了吗?有替我解释吗?”大家那么不对劲。 “唉,別提了。你走了之后,他老人家对付我们还需要动嘴皮子吗?直接扫我们一眼,我们就该干吗干吗去了。即便是没事做,也要装著很忙的样子,免得他替我们找事情做。”周纹答,“然后护士长见他居然收你费,就觉得可能是她误会了。因为连学生自己在艾老师那里正牙都不需要出钱啊,何况是他女友。后来护士长见我们都没反应,也就没了热情,说了点別的就走了。” “就这么简单?” “是啊。” 曾鲤原先以为艾景初支开她,不过是怕她越描越黑,而他一个人解释起来比较好说话。 “不过艾老师今天挺反常的。” “怎么?” “重粘一个托槽收费二十,这个是医院的规定,但是艾老师很少让我们收费。对这个,护士长绝对没有我们清楚。有时候太忙了想不起来,有时候又真觉得收人家一点钱不好意思,艾老师从来不问,我们也懒得管,反正也不交给我。所以我们觉得他居然叫你去交钱,不是和你有仇,就是心里有鬼。”周纹分析得头头是道,最后忍不住问,“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曾鲤和她打马虎眼。 曾鲤刚才等电梯的时候思考过,在东山那次艾景初没有解释,是碍於她的面子。如果面对这种传闻,第一个出来否认的不是女方,而是男方的话,女方在自己同事跟前也许会比较难堪。那么,今天在他的同事和学生面前,他都故意支开她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又或者—— 他本来就是一个对这种事情不屑一顾的人? “你是我们艾老师的女朋友吗?”周纹追问。 “都说了,不是。” “我总觉得他本来是准备弄走你后,狠狠地收拾我们一顿的。”周纹说,“反正我打电话来是请你帮忙。” “干吗?”曾鲤纳闷。 “在艾老师面前替我们说句好话吧,你不知道我们会怎么死啊。” “我都说了,我……” “无论你是不是他女朋友,我们都会惨死,真的。如果你不是,而我们居然敢当著他的面嚼舌根,看他的好戏,他肯定心里很不高兴;而如果你確实是未来师母,我却还替你瞒著他让你去相亲,他老人家估计灭了我的心都有。看在我中午那么理解你的分儿上,你也替我们说说吧?曾鲤。”周纹本来性格开朗,和谁都是自来熟,这么厚著脸皮哀求,让曾鲤答应了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他……不像是那么假公济私的人吧?” “师母啊!”周纹哀號。 这个称呼让曾鲤额角一抽,嚇得差点把手机扔地上,“別喊了。” 这时,刚才沏茶的美女,从院子另一侧走过来,朝曾鲤笑了一下,然后敲了敲艾景初的门说了声“打搅了”,然后端著一壶水推门而入。 曾鲤正侧身避让那人,恰好从推开的缝隙里看到艾景初的脸。而艾景初也恰巧將视线投了过来。 “师母。”周纹见曾鲤没说话,又嚎了一声,“今天艾老师下班后急急忙忙就去更衣室换衣服了,一个字都没说,然后我们刚才回宿舍的时候,听別的师妹说好像见到艾老师的车上载了个美女,不会是你吧?如果不是你,那就要好好查查了,咱们老板从来不……” “打住,打住。”曾鲤头疼了起来,她很少撒谎,也不敢睁著眼睛说瞎话,此时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便草草地敷衍了下,掛了电话。 那美女沏了第二道茶,又静静地离开,与此同时,曾鲤回到了座位上。 “在这里喝茶让我想起我和朋友一起合开的那个咖啡馆了。”她想起周纹的嘱託,於是想著话题和艾景初閒扯了起来。 “开在哪儿?”艾景初自己往杯子里加了些水。 “就在你们学校本部的外面。”曾鲤答,“和这里比,真的像是在凡尘俗世一样。” 艾景初没有答话,於是曾鲤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气,又说:“这里为什么要叫『一味』呢?” “可能是取自『禪茶一味』这四个字吧。” “我们的咖啡馆就很俗,直接用的是我的英文名字。”曾鲤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淡了一些。 艾景初转而问了一句:“生意好吗?” “勉强周转,只是为了圆大学时候我们寢室几个人的梦,”曾鲤喃喃说,“那时只单纯觉得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开个小小的咖啡馆过一辈子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生活。”她说这些的时候,嘴角翘起来,显出的却是一种无奈的微笑。 曾鲤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些不该有的情绪,转而说:“你们医学院也有个学生在我们那里打工,她知道你,总说你对学生太凶。”终於,进入正题了。 “怎么说的?”他问。 “说有次论文答辩,你把一个女生给逼哭了。”曾鲤为了不出卖周纹,只好拉上竇竇垫背。 “其实不仅一次。”艾景初老实答。 曾鲤咋舌,“这么凶?以前我们毕业答辩,老师们都是走过场,很和蔼的。” “这不一样。”他说。 “怎么不一样?”曾鲤不懂,难道是名牌和三流大学的区別? “有时候,体制问题是一般人不能左右的,但是我能做到的就是竭尽所能地教好他们,不然一丝一毫都人命关天。” “可是……”曾鲤想要继续说下去,却不知该如何启齿了。 他將手放在桌面,眼睛注视著自己的茶杯。 那些叶子已经散开,不再漂在水面,而是全部都竖立了起来。 隨后,他用手指轻轻弹了弹玻璃的盏壁,发出噔噔的声音。受到震动,叶子又在杯中浮浮沉沉,汤色则比刚才显得更浓了一些。 正当曾鲤沉浸其中的时候,却听艾景初缓缓开口道:“有句古话叫『小医治病,中医治人,大医治国』。医不仅仅是术,还有道。不求治人治国,但求无愧於心。我希望我教过的每一个学生,他们都能明白这一点。” 艾景初说完后再无別的言语。 此刻,水中所有的叶子全部都舒展开,竖著沉到了杯底,和著那绿色的茶汤,简直就像一块被清水化掉的翡翠。 他收起那狭长如墨的眼,静静地低头呷了口茶。 那茶香由於杯盏的晃动,而又弥散开。 突然间,曾鲤觉得,眼前的男人像极了这茶,开始的时候淡色无味,隨著时间的推移,却香醇渐浓。 到饭店的时候,李主任一家三口已经在包间里点好菜等著了。 李主任带著孩子和老婆一起站了起来,安排艾景初和曾鲤入席。胖墩儿坐父母中间,曾鲤挨著李太太,艾景初挨著李主任。孩子明显比以前听话了不少。 李太太对曾鲤说:“男人坐一起,就让他们喝他们的。小曾,你看你还要点什么。”说完就请服务员將酒打开。 曾鲤直说够了够了,笑著推掉菜单,看了那瓶刚开封的白酒,又瞄了一眼艾景初。她刚才替他传了话,吃中餐不喝酒的。 果然,李主任亲自倒酒的时候,被艾景初推辞掉了。 后来菜上来,五个人正式开动后,一起碰了次杯。除了李主任以外,其余三个大人都喝饮料。其间李主任又试著替他倒了一次,艾景初还是拦著。 “明天还上班,真的不能喝。”艾景初委婉地说。 “喝一点不影响工作的,是吧,小曾?” 曾鲤不好接话,只敢笑笑。 “我开车来的。”艾景初只得又说。 李主任发挥著他的口舌本领,“这没问题,叫小曾送你,她会开车,绝对没问题。” 艾景初任他雨打风吹还是不准备喝。 “那小曾喝一点。”李主任將目標转向曾鲤。 “主任,你知道,我不怎么会。” “又不是没见你喝过。”李主任笑说,“来来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说完就拿起一个玻璃小杯子斟了满满一杯酒。 那杯子放在玻璃盘上转了半圈,转到了曾鲤面前,使她万分纠结。 为啥什么事情都要喝了酒才算真正吃过饭? 艾景初不喝已经很不给李主任面子了,要是她再不喝…… 正在迟疑间,李太太却站了起来,假装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老李也真是!哪有使劲劝人家年轻女孩儿喝酒的。”她拿起分酒器朝自己杯子里斟了一杯酒,“这样吧,我一个家庭妇女有些话要说,说出来有错的,艾教授不要介意。” (本章完) 第64章 那一盏茶的清香(3) 第64章 那一盏茶的清香(3) 隨后,她隔著桌子朝艾景初举起杯来,“那天的事情,要不是艾教授帮忙,孩子不知道还要吃多大的苦,这放在电视里那就是救命之恩。本来过年那段时间老李教了孩子作揖,也教了不少吉祥话,想认您做乾爹。但是我们后来听说艾教授门第非凡,不敢隨便高攀。好不容易託了小曾帮忙,艾教授才给了一分薄面跟我们吃顿饭。千言万语不过一个谢字,如今薄酒一杯,我先干为敬,表个心意,您隨意。” 言罢,李太太双手一抬,仰头將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 她虽然说的是让艾景初隨意,但是作为一位年长的女性,居然先將酒干了,搞得艾景初不得不站了起来,端起刚才转到曾鲤面前的那盏酒,也一口喝下。曾鲤看到他咽下去的时候,眉毛皱成了一团。 饭局上劝酒这事就是开头难,有了一回,便会有二回。 到最后,那瓶白酒已经被三个人解决掉了。 李主任又叫服务员去拿酒,曾鲤急忙拦下。 李太太也劝道:“尽兴了就好了,老李。再喝下去,人家小曾得著急了。” 曾鲤本想辩白,但是这一次却没有出口。 最终,还是和李主任之前分配的一样,艾景初喝了酒,没法开车,由曾鲤负责送他回去。 她坐在驾驶座上有点儿紧张,以前没开过那么贵的车,所以一会儿问怎么调高座椅,一会儿又问怎么启动,灯在哪儿…… 艾景初一一解释完,挑眉看了她一眼。 “我开车技术不错的。”曾鲤向他保证。 等车缓缓上了高架后,艾景初相信了她的话。她技术纯熟,而且方向感颇佳,他大致给她说了下怎么走,她就一直没走错。 他喝了大概三四两,不至於喝醉,但是还是有些上头,於是微微合起眼帘,慵懒地靠在座椅上。 “对不起。”曾鲤內疚地说。 “道歉做什么?”他合著眼问。 “要不是我厚著脸皮求你,你也不会来。”估计他和她一样,最烦这样的饭局。 “那应该说谢谢。”艾景初说。 喝酒之后的艾景初和平时不太一样,话语和善多了,也絮叨了许多,让她也觉得放鬆不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天寒地冻的黑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不时还能说些有的没的。 “反正每次遇见你,不是说对不起,就是谢谢。”她说。 这一回,他没有接话。 过了片刻她又说:“你明天上课还是坐诊?”不会耽误到工作吧? 问完之后,她才想起来,他逢三、五才坐诊,她应该很清楚的。 “那明天早上有课吗?” 半晌没得到他的答案,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一直没睁眼。 “你不会又睡著了吧?” “这回我可不管你。”她喃喃自语道。 说完这句,她慢慢放缓车速,最后停了下来,又瞄了瞄他,还是没有动静。 “我还没帮周纹求情呢。” 她嘆了口气。 “不如直接脱了你,拍个艷照送给周纹,你以后肯定得把她给供著,然后我就还她人情了。” 哪知这一出口,艾景初却忍不住笑了。 他笑得极浅,唇轻轻扬起一些弧度,左右两边的嘴角均凹进去一点,陷成两个小窝,眼眉隨之微微一弯,那泛开的笑意中有种让人脸红心跳的美好感。他唇间噙著笑,睁开眼,用一副閒散沉哑的声音说:“你就这么谢我?” “我……我……”曾鲤再也不敢看他的脸,转过头去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发动车子继续朝前。 他坐直了一点,“周纹给你打过电话?” “嗯。她说你会收拾他们,要我替他们求情。”曾鲤老实交代。 “他们整你的。”他说。 “啊?为什么?” “在我这里没得到答案,知道你好对付,就来试探你了。” “真的?” “百分之……八十。”他答。 曾鲤听到这席话的时候,哭笑不得。他们捉弄她,她还在替他们著急。 她认真地开著车,其间一直沉默著,所以显得有点严肃,让旁人產生了些距离感,和常出现在脸上的羞涩胆怯截然不同。艾景初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她的手没有留指甲,但是上面却涂著粉色的指甲油,耳朵的那副小巧的耳钉在发间忽隱忽现,这使得他想起自己兜里的东西。 他以为她生气了,便说:“都是孩子,別较真。” “他们年纪和我差不多。” “你早工作了,他们还没接触过社会。”艾景初解释。 “你真护短。喝茶的时候还说要做严师呢。”曾鲤说。 这时,艾景初从身上摸了个东西出来,递给曾鲤,“是不是你的?” 曾鲤微微侧脸一看,是个黑色的发圈,很像她今天扎在头上的那个。 “怎么在你那儿?”曾鲤將手从方向盘上移开,接了过去。 “地上捡的。”艾景初答。 因为患者要躺著的关係,经常会遇见人家掉东西出来,他很少替病人拾起,不是因为他懒得弯腰、怕麻烦什么的,而是地上细菌太多,手一弄脏,手套又要换掉,所以他一般只会开口提醒。可是,今天他却鬼使神差地替曾鲤拾了起来,甚至周纹的声音出现的时候,他还將它收进兜里。 曾鲤谢过后,又想到什么,迟疑著说:“其实我以前……” 艾景初却突然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开过路口了。” 曾鲤急忙减速变道,“和你说话去了,没注意。” “没事。你朝前,下一个路口那里有条小路可以绕回来,很近。”艾景初说。 於是,她按照艾景初的指示,在面前拐下主道,开进一条单行道。那路紧挨著河边,是条老街。最近政府在搞滨江形象工程,居民全被迁走了,周围的房子都在待拆,几乎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和车辆,若不是艾景初在旁边带路,曾鲤肯定不敢走这里。 光线太暗,她把远光灯打开,又朝前走了一截,突然看到前面有一辆车泊在路中间。 “这车真没公德心。”曾鲤说。 “过得去吗?” 曾鲤停了下来,朝那边看了看,“我试试。” 她將车缓缓地靠了过去,总觉得那车好像在动,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艾景初突然说了一句:“算了,我们调头。” “为什么?”这是单行道,要是逆行回去,在路口那个红绿灯如果被拍到是要罚款扣分的。 艾景初看著曾鲤的茫然,想要解释,却又难以开口。这个问题,著实將了他一军。他试著从自己的字典里找个委婉且含蓄的词语表达出来,可惜很难。 与此同时,那车的后排车窗却摇了下来,一边探了一个头出来,是一对男女。 电光石火间,曾鲤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傻在了原地。 艾景初倒是挺淡定地说:“既然都这样了,就等著吧。” 於是,他们静静地待了大约两三分钟。 曾鲤在想明白后,脸颊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她居然和一个男人坐在这里等別人车震,幸好对方还有自知之明,早没震了,估计只是在做善后工作。问题的关键是,人家还和他们是一样的车型,一样的顏色。 曾鲤觉得这样明晃晃地照著別人挺不好,赶紧就把车前的大灯给关了。 艾景初却说:“別关。” 曾鲤纳闷。 艾景初解释:“免得別人误会。” 曾鲤更纳闷了,“误会什么?” 问完后,她就顿悟了。 在没有路灯的河边,两辆车,两对男女,分別待在漆黑的车里…… 捉对廝杀——曾鲤脑子里蹦出这个成语的时候,她的心肝颤了下。 当年发明这词的古人该哭了。 他们又坐了好几分钟,对方还是没有出来挪开车,似乎要僵持不动了。在这种尷尬的情况下,简直就是度秒如年,曾鲤甚至觉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与其这么沉默著观察对方的余震,不如找点事情做,於是曾鲤有点无奈地打开收音机。 (本章完) 第65章 那一盏茶的清香(4) 第65章 那一盏茶的清香(4) 她不知道是哪一个台,打开就听到一个中年的男声带著浓重的口音说:“海绵体是由细胞纤维组织组成的,它的生长是组织的增生引起……”因为专业术语太多,她开始没听懂电台里的这个男人在说什么,直至从那人嘴里吐出“要迎来男性生殖器第二次发育”这几个字的时候,她才幡然领悟。 曾鲤觉得脑子轰一下炸了,慌乱地伸手按了下一个台,可是侧耳一听依然是类似的健康节目,她有点烦躁地將收音机关掉,然后按了按喇叭。 艾景初看了她一眼,察觉出她的情绪,“不等了,我们调头吧。” 她却没有照做,而是又將喇叭按了一下。 正当一切无果,曾鲤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前面车的后排门却打开了,一男一女走下车来。男的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穿著一件衬衣,脚步有些踉蹌,似乎是有些醉酒,以极快的速度躲进副驾驶的位置。而那女的却很年轻,慢悠悠地走向驾驶座,衣冠不整地转过身来朝曾鲤比了一个中指,见曾鲤的灯还照著她,不由恼羞成怒,大声地骂了出来。 那女的语速极快,声音清脆明朗,响彻这条幽暗的小路,吐出来的都是市井间最下流的脏话。 曾鲤和从前一样,血液猛然衝上头,被气得涨红了脸,却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用十根手指狠狠地抓紧方向盘,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那女的见曾鲤没有回嘴,只是沉默以待,不但没有收手,气焰反而更加囂张。 在这样的情况下,艾景初突然开口对她说:“你是不是从小就被欺负惯了?” “啊?”她茫然。 他看了看她,解开身侧的安全带。 曾鲤急忙问:“你要干什么?”伸手想要阻止他。 “不干什么,拿两张cd。”他说完,果然从cd盒里抽了两张碟出来,然后开门下车。 曾鲤不解地看著他的举动。 那女的见艾景初下车,以为他会为女伴动手出气,於是嘴巴立刻闭上了,还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 哪知,艾景初並未过去,只是走到自己的车前,弯腰將cd卡在车牌號的外框上,然后绕了半圈,走到车尾又將剩下的那张cd以同样的方式卡住。 他从头到尾没有看那个女的一眼,流利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就默默地回到车上。 “有时候还击对方不一定要靠口才好。”他瞥了她一眼后,系好自己的安全带。 曾鲤依旧茫然,不懂他要做什么。 “你技术不错,能打一次方向就调头走吗?”艾景初做了个拐弯的手势。 曾鲤匆匆观察了下四周,“应该可以。” “那你踩油门,朝她撞过去。”他云淡风轻地说。 “可是……可是……”曾鲤脑子混乱了,“会被逮的,会赔钱的,车子撞坏了怎么办?”此刻,曾鲤明白艾景初刚才去把车牌號遮住,是在有预谋地肇事逃逸了。 而那女的似乎是被艾景初刚才突然下车的举动嚇了一跳,缩进了前门驾驶座上。 “你管这么多干吗?赶紧的。”艾景初催促。 正在曾鲤將手放在排挡杆上迟疑的时候,艾景初的左手伸了过来,从上面握住她的右手,替她將挡位掛在前进上。 曾鲤做了个深呼吸,握紧方向盘,右脚一踩油门,只听砰的一声,他们的车头撞在前面的车屁股上,对方被抵出了半米远,后面保险槓凹进去一块。 曾鲤被自己製造出的震动惊了一下,愣了须臾。 “调头。”艾景初適时地提醒她。 “哦。”她急忙飞速地打满方向盘,拐弯。没想到自己太紧张了,技术有失水准,第一下居然差点撞到路边的坛上,她又迅速地倒车,第二次才成功地调了一百八十度。 等他们扬长而去的时候,曾鲤从后视镜看到那对男女气急败坏地从车里又一次下来,女的还是在破口大骂,但是骂的是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 因为心里有鬼,所以她的车速很快,甚至於那个路口不能左拐,她也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 过了好几公里,看到后面没有任何异常,曾鲤才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街道,踩剎车停了下来。 她停车后的第一件事情是跑到前头去看。 艾景初的车也没有比对方好多少,漆掉了不说,还凹进去一块。大概撞上去的那一刻角度有点歪,所以右边车灯的外罩也破了。 曾鲤双手还在紧张地哆嗦著,但是却掩不住心中的兴奋,转头看站在身侧的艾景初问道:“我表现得怎么样?” 艾景初挑了挑眉,“比我预想的狠了点。” 之后,曾鲤又去了carol's,这是她第一次被人骂了之后还这么开心,不禁想將好心情告诉马依依。 “你没说替他修?”马依依问。 “说了,他不让。”曾鲤答。 “艾景初真是个怪咖,一个大男人居然怂恿你做这种发神经的事情。”马依依一边皱著眉,一边擦杯子。 曾鲤笑了下,將那些透亮的杯子一个一个搁起来。 如果当时他一句话不说,什么也不做,那么她会觉得很正常,因为他毕竟是个男人,不能参与到女人的战爭中去;又如果,像那一刻她拽住他的时候,她所误会的那样,艾景初下车是要替她出气,那么她会觉得这人很够朋友。 可是无论选择前者还是后者,也许等她冷静下来,这男人最终留给她的印象要么是太没义气,要么又是太衝动。 偏偏他都不是。 如果他能够被人猜中,大概就不是艾景初了。 他教她,如果你骂不过人家,你可以用別的方式还击。不知道怎么的,很简单的规则,她却比別人体会得迟了点。 “你们这是杀敌三千,自伤八百。损人又不利己。” “可是真的很痛快。”曾鲤笑。 “小鱼,”马依依突然坏笑著说,“你这么继续下去,小心会爱上他。” 曾鲤脸色微变。 刚才,曾鲤帮著艾景初取下那两张cd之后,继续完成李主任交代的任务。他家住在空军司令部的家属院里,停好车后走到外面打车还有好长一截路。 於是艾景初陪著她,將她送回大街上。 夜风有些大,曾鲤的头髮被吹得凌乱飘散,把脸都遮了起来。她用手拨了几下,接著,將刚才他还给她的那个发圈先套在手腕上,再抬起双手,隨意地用手指拢了拢头髮。 她手腕上还挽著自己的包。因为一大早就出门了,包里还装著复诊之前用的牙刷、牙膏、杯子什么的,又沉又大。她的举动便显得笨拙了起来,便胡乱两三下扎了个糟糕的马尾。 自始至终,艾景初没有很绅士地將她的包接过去,而是站在旁边观察著她。 曾鲤发现刚才这串动作好像不太淑女,也没顾忌到旁边人的情绪,便不好意思地冲艾景初笑了笑。 她一咧嘴,那金属质地的矫治器便露了出来,隨著笑容展开,隨后出现的是那颗虎牙以及后面拔牙后留下的间隙。她的尖牙本来不算十分突出,但是长的位置不好,几乎要將前面的2號牙挤到里头去,所以很扎眼。在这之前,他一直觉得所有的牙齿都应该在自己应有的位置上才能算健康完美,没想到其实缺陷反而可以使人显得独一无二。 终於,有一辆空的计程车向这边驶来。 曾鲤连忙拦住,就在她一边匆匆地和艾景初告別,一边撒腿跑过去的那一刻,艾景初却朝前走了几步,叫住她。 她回身。 艾景初站在风里,面对著她,中间隔了三四米的距离,前方是穿梭不息的车流。他那幽深的双眼闪烁明亮,却许久没有下文。 计程车司机不耐烦地说:“小妹,走不走?走不走?” “要!师傅等下。”曾鲤急忙低头应了一声,拉开车门,又回头看了看艾景初。 艾景初侧了下头,蹙了蹙眉说:“记得四个星期后来复诊。” 曾鲤笑了笑,“忘不了的。”隨后,坐上车。 一个正常人除了那四颗偶尔出来恶作剧的智齿以外,会有二十八颗恆牙。 中国古代人认为天上有二十八星宿。 四个星期也恰恰等於二十八天。 女性的生理周期和新陈代谢期平均是二十八天。 有时候电视gg上的护肤品宣传语经常会说,二十八天带来彻底改变之类的话。 以前有部美国的文艺片,名字就是《28天》,女主角接受了一个时长二十八天的心理治疗。更奇怪的是还有一部丧尸电影叫《惊变28天》,男主角车祸昏迷二十八天醒来后,发现这个世界改变了。 可是,二十八天—— 也是曾鲤与艾景初见面的一个循环。 (本章完) 第66章 少女的初恋(1) 第66章 少女的初恋(1) “如果我说我爱你又会怎样?” “就像在明亮的房间里点燃了烛光。” 曾鲤回到家,打开电视机,某个频道里正在播放《百年电影回忆录》,歷数各位大师级导演的生平,在讲到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一生的时候,念出了这句台词。 曾鲤端著杯子站在电视机面前,久久没有挪开。 这对白来自曾鲤青春期的那部性启蒙电影。初二暑假的下午,几个要好的女生约在同学家借著做作业的名义,趁著父母不在家一起偷偷看碟。先是看恐怖片,然后为了缓和下气氛,大家看了《云上的日子》。 对於挤在沙发前的小女生们而言,整个电影完全不知所云,唯一的噱头便是那些赤裸裸的情慾。 曾鲤蜷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看著屏幕上的画面心里有些胆怯、有些不解,却和別人一起装著不屑的样子。 第二天,曾爸爸回来说给曾鲤找了个家教,她下学期就初三了,学习上实在得加把劲。 “男的女的?”曾妈妈问,“別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我表婶的侄儿,你又不是没见过,人家在北京念大学。”曾爸爸说。 “你哪个表婶?” “我妈表哥,四表舅家那个。” “你妈家里那几个表兄弟,没一个好东西……”曾妈妈开始数落丈夫的亲戚,没完没了的,隨即便是两人无休止的爭吵。 曾鲤假装上厕所,躲了起来,听他们从上一辈的事情爭执到两人结婚前的种种,最后吵到自己身上,曾鲤本以为早该习以为常,但是还是忍不住蹲在地上流了泪。 这种事情从小到大不知道遇见多少回,从记事的时候就开始了。有时候她去同学家,看到別人家和气融融的一家三口,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或许等他们走后,也会和自己的爸妈一样摔盆子砸碗吧?曾鲤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她的父母连掩饰都不会,会当著她同学的面吵架动手,所以她再也不敢往家里带人。 周末的时候,本以为家教的事情会不了了之,没想到曾爸爸却把男孩带了回来。 那不是曾鲤第一次见到於易。 两家人虽然是挺远的远房亲戚,但是有一次清明节老家办清明会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有去。她对几十个亲戚都没什么印象,对於易却记得很深刻,因为奶奶牵著她,让她叫他:“小表叔。” 然而当曾鲤在家再次见到於易的时候,却发起窘来。她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大人教什么就叫什么。如今让她对著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叫小表叔,她实在是难以启齿。 曾爸爸说:“小鲤,怎么不叫人?” 於易笑了下,“就叫名字吧。” 曾鲤在家里没有自己的房间,只在客厅一侧有一张小床,要是做作业就去爸妈的臥室里的小书桌上。於是,於易也在臥室里给曾鲤补习。 於易是他们家超生的,为此到了七岁才上到户口。但是连四表舅婆本人也没想到老来得的儿子,念书却极聪明,在整个县城都是有名的,去年考上大学后,他们学校还拉了一条大红色横幅在大门口,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於易暑期回家后,好多人找他做补习,最后在曾爸爸的要求下,好不容易挪出每个星期的二、四、六上午,来给曾鲤补英语、数学和化学。除了星期六以外,其他时间家里就他们两个人。既是亲戚又是知根知底的好孩子,所以曾妈妈没有多余的担心,而曾鲤本人则压根没有往別处想。 她念完初二,还没有来月经初潮,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她比同年级的姑娘对於男女有別的认知来得要迟钝些。 后来,第二个星期六,曾爸爸和曾妈妈又开始爭吵。当时她正坐在於易的身边,而他正在给她讲几何题。听到外面的动静,她手上的笔顿了下。他们的声音几乎压过他,於是他也停了下来。哪知这种等待却是遥遥无期的。最后,於易起身將臥室的门关上了。 曾鲤窘迫地看著他,以为他是厌烦了。 却不想於易回身对她笑了笑,“咱们不理他们。趁机休息下,我给你讲个笑话。” 於易是个开朗的人,口才也很好,讲起故事来活灵活现的,让曾鲤听得目不转睛。正要讲到笑点的时候,曾妈妈却突然推门而入。咚的一声,嚇了曾鲤一跳,也让於易的故事戛然而止。 “曾鲤你说,我和你爸要是离婚,你跟著谁?”曾妈妈劈头就问。 曾鲤愣在座位上。这种问题,她被问过无数次,可是有必要当著外人的面继续这么问吗? 还没等曾鲤回答,曾爸爸就追了过来,吼道:“离啊!谁怕谁?!我看你就是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就指望著傍个比老子有钱的……” 两个人又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著,將曾鲤与於易扔在那里。 最后,曾爸爸一怒之下,摔门走了。 曾妈妈还不忘记追出去吼了一句:“一吵架就拿著老娘的钱出去喝酒吃饭,孩子又不跟著我姓,凭什么归我管!”说完也將围裙一扔拿起包就走了。 那些原本极刺耳的声音,倏地就从空气里消失了。 於易问:“他们经常这么吵?” 曾鲤慌乱地说:“不是啊,没有。真的没有。”隨后,自己也心虚地咬了咬下嘴唇。 “你別老用门牙咬嘴,会成兔牙的。”於易说。 听了他的话,曾鲤更窘了,急忙鬆了嘴。 而於易却將门牙故意咬起来,学成兔子的样子逗了逗曾鲤。曾鲤却仍然愁眉苦脸的,没有笑。 於易又说:“兔牙有好处的,知不知道?” “什么?” “啃西瓜皮的时候,很方便,不会弄脏脸。”说著,他还模擬了一个动作。 第一次听到这么离奇的好处,曾鲤憋不住笑了。 於易看著她的笑脸,说了句:“好孩子。”然后摸了摸她的头。 八月底,於易结束了暑假,回到了学校。 冬天的时候,曾鲤上著上著体育课突然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不一样了,跑去厕所一看,裤子被血弄脏了,她马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慌乱,没有失措,她是班里最后一个来初潮的女生,耳濡目染早就熟知一切,她平静地先垫了点卫生纸,然后夹著腿去小卖部买了卫生巾。 她回家告诉妈妈,曾妈妈却一脸平淡地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吧?” 仅仅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父母的个性都太张扬的缘故,曾鲤从小就极其安静胆小。他们住在城边的拆迁安置房里。楼下是个四合院,院子里本来是车库,却被租给別人专门办丧事。 当地的习俗是人去世后,亲朋好友要守三天孝,然后才能送去火化。 一般人不在家里摆棺柩,因为忌讳,而城里做这个生意的地方不多,於是一年到头楼下院子都很忙。有些迷信一点的家属,还会请人来吹拉弹唱做道场,无论白天黑夜。邻居们都有意见,但闹也闹过,吵也吵过,就是没辙。 而曾鲤的烦恼却是停在那里的尸体。 十多年前的时候,还没有流行起殯仪馆里的那种冰棺。而是简陋的两条凳子,上面放一块木板,尸体盖著一块白布就放上面了。不知为何,尸体下面的地方还会燃一盏油灯。 后来她才听邻居说,油灯就是魂,那三天是不能灭的,灭了不太好。具体这个不太好指的是什么,曾鲤不敢继续打探下去。 她每天回家要路过那里几次,每次都绕得远远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白布和那油灯,待一绕过去就立刻撒腿跑上楼。 初三最后一年,学校没有了晚自习,但是老师偶尔会安排补习。因为家近,因为爸妈很忙,因为治安还不错,反正各种原因,曾鲤每次补习后都是自己回家的。她一般到家九点多一点,正是办丧事最热闹的时候,那些来守灵的人,有的打牌,有的吹牛聊天,有的剥生、吃瓜子,反正人很多,反倒显得热闹喜庆。 可是,最令她恐惧的不是晚上,而是早晨。 曾鲤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就要出门。冬天的时候,七点天还没亮,楼下昨晚负责熬夜守灵的人已经回去睡了,而第二天接班的人还没来。偶尔会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白布下的尸体和颤颤巍巍的油灯。 有时候周边只要有一点响动,都会嚇得她想尖叫。 后来曾鲤忍不住把这感受告诉爸妈,没想到爸妈直接拉著她去找那老板,“你们做生意把我女儿嚇著了!怎么办?怎么赔?”然后邻居们一起参与过来,又是漫无止境的拉扯和吵闹。 没过多久寒假来临,於易又回来了。 那天,一群人在大伯家吃团圆饭。大概是奶奶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觉得自己撑不了多久,反而变得爱热闹。这一年大伯就把奶奶娘家能来的亲戚全部都请了来。曾鲤坐在奶奶身边听她嘮叨,在一堆来客里看到了於易。 她忍不住叫了他。 他走过来先和曾鲤奶奶打了招呼。 “哎,我还说曾鲤在喊谁呢!怎么这么没礼貌,教你的都忘了?”奶奶略带疼爱地责骂著孙女儿。 曾鲤尷尬地张开嘴又合上,最后又张开嘴叫了一声:“小表叔。” 於易一边答应著,一边笑嘻嘻地朝她眨眼睛。 堂妹也凑了过来,她比曾鲤小不了几个月,却在奶奶的吩咐下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小表叔。” 可是,她却没曾鲤这么好打发,伶牙俐齿地说:“小表叔!小辈给您拜年了!恭喜发財,红包拿来!” 於易顺势將茶几上摆的桔子扔在堂妹怀里,“给。” “这是我们家的桔子,算哪门子红包。”堂妹不依他,便扑了过去。 然后,一群半大的孩子就嬉闹了起来。 曾鲤静静地在旁边看著,不知怎么的,有点失落,原来他不是她一个人的“小表叔”。 直到开饭,曾妈妈都没有出现,曾爸爸烦躁地说:“估计她有事不来了,大家吃吧,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在座的人面面相覷。 饭后,奶奶又开始拉著人话家常,一时间又说起曾鲤的学习来。 “你爸说人家於易给你补了一个暑假的课,有效果吗?”奶奶问。 “有的。”曾鲤答。 於易笑:“正好,我要下月底才回学校呢,过几天继续上你家给你补习去。不过初三要考些什么我都忘光了,回头得看看书。” “还不谢谢人家?”奶奶又说。 曾鲤看了於易一眼,“谢谢小表叔。” “这孩子说话跟挤牙膏似的,教一句说一句。”奶奶嘆气。 过了两三天,於易又开始上门服务了。这一回他去借了好些复习题,有计划地替曾鲤布置起任务来。 隔三岔五也会遇见曾鲤父母吵架。 於易几乎已经习以为常,而且他脑子里总是有那么多无厘头的笑话讲给曾鲤听。 父母吵架最厉害的那次,曾爸爸把所有的碗都砸了,然后两个人留下一片狼藉,各自离开。 於易问:“你中午吃什么?” “冰箱里有剩饭剩菜,热一热就好了。” “晚上呢?” 曾鲤想了想,“再热一热。” 於易嘆了口气,替她把那些碎片收拾起来。 “別担心。其实我妈放不下我,每次都折回来做饭给我吃的。”曾鲤说。 於易不太相信地瞅著她。 曾鲤急了,“真的,真的,真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过了会儿,他又说:“要是以后想要撒谎,你別著急也別慌,不然一下子就被识破了。你就笑嘻嘻地对別人说:『真的,比珍珠还真。』” 曾鲤愣愣地看著他。 “小鱼。”於易叫她。 “嗯?” “你要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了,离开家可以独立了,会发现爸爸妈妈其实也挺好。”於易说。 “嗯。”曾鲤埋下头,然后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出来。 於易急忙说:“你別哭啊,哭起来多丑,笑起来好看,说不定长大了像王祖贤呢。” (本章完) 第67章 少女的初恋(2) 第67章 少女的初恋(2) 曾鲤中考的时候,顺利考上了市里的中学,比老师替她预想的县高中高了一个档次。而父母的婚姻却没有那么顺利。在吵闹了十多年后,两人终於不欢而散。 分家的那天,正好是曾鲤拿到高中通知书的第二天,却是曾鲤一生中最难熬最羞耻的日子。 在奶奶家,所有的亲戚齐聚一堂,看似是在评理,其实却像是在看她的父母表演。所有东西一件一件地分清楚归谁,存摺、现金、股票,甚至电器、家具,其次是曾鲤,最后是房子。每每说不下去的时候,两家人包括大伯二伯,甚至奶奶也会参与其中,各说各有理。 分到曾鲤的时候,曾妈妈一口就说:“女儿归我。”曾爸爸这一回却没有说话,他很少待在家带过孩子,对抚养女儿不太懂,於是心里没底。 曾奶奶是打心里捨不得孙女,便说:“曾鲤是曾家的孩子,你以后要是改嫁,给她找个后爸,让她怎么办?” “你们养过吗?后爸怎么了?她亲爸还不管呢!做作业管过吗?开家长会去过一次吗?” “我怎么没管了?”曾爸爸来气了。 於是两人又开始吵了。 曾鲤站在眾人前面,有人在劝架,有人在打量她,那些眼神里似乎都是嘆息:这孩子真可怜。以至於,曾鲤无数个夜里都会做同一个梦,梦见她走在大街上或者人群里,走了好久好久,直到很多人看她,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忘记穿衣服。 然后,她看到坐在最外围的於易。 她的小表叔,有著和她完全不一样的家庭。 他是这个大家族里最末的男孩,最小的那个姐姐都比他大十岁,如今早已出嫁。无论他的姐姐、哥哥还是表舅公夫妇,全家人所有的重心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摔。而且,他也很爭气,一大家子人谁出去提到他都是一脸喜气。 打断她思绪的是大伯的话,大伯突然对她说:“让曾鲤自己选,你愿意跟著谁。” 曾鲤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我……我两个都要。” 曾妈妈一咬牙说:“不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最后,曾鲤是跟著妈妈的。 一来是曾妈妈执意要女儿的抚养权,甚至可以不要房子。二来,她对於易说的是真话,曾妈妈放心不下女儿,嘴上那么说,还是会回来做饭给她吃。所以她从心底认为,也许跟著妈妈好一些吧。曾鲤到了高中之后,选择了住校,曾妈妈也未曾反对。终於,曾鲤离开了那个四合院,离开小县城,搬到几十公里外的市区的学校里去。 曾妈妈是个很有本事的人,百货公司倒闭后,她上夜大学了財会,后来在一个小厂里做会计。她个子高挑,皮肤又白,显得年轻,虽然对著曾爸爸脾气不好,但是在外面总是笑脸相迎。所以,离异后不到一年,她就再婚了。对方叫邓刚,在市区银行里上班,条件不知道比曾爸爸好多少倍。邓刚是个很好的人,妻子去世了,没有儿女,所以很疼曾鲤。可是曾鲤从心理上没法这么快接受他,所以不太爱和他说话,一直叫他邓叔叔。 她和妈妈之间除了生活,几乎没有过其他交流,学校的事情只是偶尔回家提及几句,唯一可以说话的途径便是学校的同学们。 而十五岁的曾鲤,整个身体都在迅速地发育著,胸脯渐渐突起,个子速度地往上躥,嘴唇也变得丰润了起来。时不时有高年级的男生来搭訕,可是她除了对同班同室的女生嘻嘻哈哈以外,在陌生人面前特別拘谨小心,反而给人一种冷淡的感觉。 每晚熄灯后的寢室,正是女孩子们谈论知心话的时候。 大家的话题无非是班上谁和谁好像有一腿,谁肯定喜欢谁,又或者高三的某个男生如何如何的帅,篮球队或排球队的那个谁又换了个女朋友。 到了放寒假,曾奶奶让人带信说要孙女回去住几天。 离婚后,曾爸爸因为曾鲤在最后关键时刻没有选择他,心存芥蒂。其实是他先不要她的抚养权,最后却反过来埋怨曾鲤不知孝道。而曾妈妈也禁止她和爸爸那边的人来往。於是,曾鲤半年里从未见过奶奶,在曾妈妈应允下曾鲤才得以再一次回到小县城里。 吃团年饭的时候,又是那些人,只是曾爸爸不怎么搭理她,甚至没有留座位让她坐自己旁边。奶奶身边早就被其他孙子辈挤满了,哪还有她的空隙。 就在她不知所措地杵著的那一刻,於易走了过来。他一只手牵著她的胳膊,另一只手还拿著张塑料凳子,领著她往他们那桌走去。 他示意道:“你坐我这儿。”说完,他將手里的那张凳子安置在桌角,自己坐了下去。 他坐的那一桌全是年纪和他差不多的男孩或者说年轻人,辈分不同,大家却其乐融融。刚刚坐下去的时候,曾鲤还想有礼貌地一一打招呼,可是亲戚实在太多,有的几乎没走动,她只是有印象却叫不出来。等她好不容易想起一个,余下的人却不依,硬要她也喊他们。 这让曾鲤窘极了。 於易说:“小鱼儿,你搭理他们做什么?除了我,其他的都是哥哥得了。再说了,人家凭什么叫你们啊。”这后一句是於易对其他人说的,“大过年的,人家能白叫啊?” 於易是个调皮且又能说善道的人,无论在哪儿都能是主角,他能一下子吸引人的目光,也能瞬时替人解围。 旁边的那位四表哥却较起劲来,“哟,於易,大不了叫我一声,我喝杯酒。” 於易说:“你倒是得了便宜又卖乖,人家费力叫你一声,你还能討到酒喝。” “那你要怎么著?” “看著——”於易站起来,转身笑吟吟地问曾鲤,“你叫我什么?” 曾鲤不明白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面对著一大桌亲戚也不敢直呼其名,只好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小表叔。” “哎!哎!哎!”於易应著,隨即从兜里摸出一个红包来,递给曾鲤,“喏,小表叔给你的压岁钱。” 曾鲤接过红包之后,其他人猛然全扔了碗筷,朝於易扑了过去,“小表叔”三个字此起彼伏。曾鲤也被这阵仗逗笑了。 后来才知道,那红包是於易从攒的奖学金里抽出来的。 开学之后,曾鲤从同桌那里看到一本杂誌,上面写著她初二暑假在《云上的日子》里看到的那句台词。 ——如果我说我爱你又会怎样? ——就像在明亮的房间点燃了烛光。 她甚至不记得那部电影究竟讲了什么样的故事,但是眼睛却在触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想起了於易,想起了爱。 曾鲤觉得她的心里有株小嫩芽破土而出了。 这种念头一旦萌芽,就开始疯长起来。 他比她身边任何一个同龄的男生都要出色、沉稳,也更懂她,懂得她的害怕,她的羞耻,她的惶恐。於易就如一束明媚的阳光,照亮她的一切。 她暗恋著他。 她期待著每次与他的见面。织女每年可以见她的爱人一次,而她何其幸运可以一年见到他两回。假期的时候,她会执著地去奶奶家住一些时间,於易没有来,她就去找他。可是找到他,她却不敢上前,只敢偷偷地、远远地看著他,跟著他,不让他发现。 若是於易来家里吃饭,无论別人怎么强调,她再也不肯称他小表叔。 有了这个秘密之后,她觉得世界变得开阔了起来,她可以和同学交流,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可以谈论她的於易。 她还是继续將邓刚叫作邓叔叔,可是已经不比以前那么生疏。他出差会给她带纪念品,还主动邀请她的同学到家里来做客,他不和曾妈妈当著她的面吵架,生气的时候也不砸碗砸东西。甚至,曾妈妈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会主动去学校参加家长会,还会笑著对班主任说:“我闺女多亏老师照看。” 曾鲤觉得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心里开始慢慢接受他。 整整三年,她和於易相处的日子除开补习,不超过十天。可是,每回相见、每句对白、每次笑脸,她都深深地刻在脑子里,用剩下的半年去回味。 她何其卑微地爱慕著这个男孩,想让自己像一粒尘埃般依附著他,又不敢露出任何端倪。她努力地想要接近他,可是太难太难了。 高三的那个寒假,父亲主动来城里找她,说是探望她,还给她买了很多东西,然后告诉她,他再婚了,新妈妈还怀了孩子。 曾妈妈知道这事后,指著曾鲤的鼻子说:“要给你生个弟弟了,你那个爸的意思是叫你別覥著脸去破坏他们家的新生活。”於是,曾鲤再也不被同意去奶奶家了。那一个春节,她没有见到於易。后来才知道,其实於易也没有回老家,他快毕业了,正在北京的医院里实习,也许会继续念书。 高考填报志愿时,她不求和他一个学校,只想去北京和他呼吸同一片蓝天下的空气。可是,曾妈妈对她说:“有多大的能耐,做多大的梦。现实点,能考个省城里的本科就不错了。”那天夜里,曾鲤在卫生间里洗澡,一边洗一边哭。她从小就爱哭,可是没有哪一次这么伤心绝望过,绝望到憋不住哭出声音来,好在那声音被洗澡的水声掩盖了过去。 是的,她太笨了,根本追不上他的脚步。 忽然有一天,曾鲤发现她把於易弄丟了。 曾鲤去了a城念大学。年底,奶奶去世了。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连那半年一次的会面也没有了。 再后来,好不容易遇见那个四表哥,他对曾鲤说:“你不知道吗?於易去美国念书了。” “美国哪里?”曾鲤紧紧地拽住他问道。 四表哥想了想,“好像是宾什么利大学,名字挺长的。” 她在书上找到那个城市,在地图上用手指丈量了下,那是地球的另一边,在最远最远的尽头。 暑假里,伍颖为了爱离家出走这件事情震动了她。她佩服伍颖的勇气的同时,开始反思自己。 无意间,她在图书馆读到了一篇小说——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读到最后,她坐在图书馆的窗前泪流满面,周围都是同学和老师,还有人走来走去,可是她就这么坐著,第一次忽略周遭的目光,任由眼泪流淌。 回到寢室,她一个人在书桌前,给於易写了一封信。那信很长很长,將一位少女所有的思念和爱恋,所有的点滴和情绪,全部化成了信上的文字。其间好几次,她的眼泪滴下来將信纸上的笔跡晕染成模糊的一团,可是她依旧忍不住哭泣,忍不住继续写下去。落款的时候,她写的名字是carol,那是於易知道的名字。 信封没有写寄信人地址,只有收信人的名字“於易”以及“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这个模糊的地址。 好像冥冥中,她在等待著命运的审判。如果他收不到,那么就让它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把信寄出去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抢了回来,看了又看,最后又忍不住拆开信封在最末留下了自己的手机號码。 一个星期过去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过去了…… 石沉大海。 在临近过年的某天夜里,她的手机突然收到一串奇怪號码的来电,就在下一刻,她预感到了什么似的,瞬间胸膛中的那颗心猛然跳动起来,然后按下接听键。 “餵——”她无法控制住让自己的声音不哆嗦。 “你是carol吗?我是於易的室友。”一个男声从听筒里传来。 “我是。”她红著眼眶好不容易吐出两个字。 “於易因为家里有急事,已经回国了。” “我的信……”曾鲤尷尬了起来。他肯定看到她的信了,可是…… “具体没法给你解释。我刚才也没联繫上於易,如果你有急事找他的话,我可以给你电话。”对方说。 “谢谢。”她急忙去找纸笔按他说的记下来。末了,她突然追问了一句:“可不可以问一下你叫什么?” “艾景初。”他答道。 那是曾鲤第一次知道艾景初。 他的声音沉稳而润泽,有种独特的质感,又夹杂著清淡和疏离,却让她的世界突然被染上了色彩。 宛若天籟,终生难忘。 (本章完) 第68章 开满桃花的春天(1) 第68章 开满桃的春天(1) 那通电话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曾鲤起床后,一边刷牙一边对著镜子回忆。 五年前? 因为艾景初,她找到了於易。但是和於易分手后,她却遇见了现实中的艾景初。不是只有声音,而是实实在在立於她的跟前,在图书馆冷冷地对她说:“幸好喷的不是脸。” 然而,无论其他人怎么评价艾景初,无论他看起来有著一层多么坚韧冰冷的外壳,曾鲤始终觉得他心中的某些地方肯定很柔软。 那天在东山山脚,守山门的大爷提醒她要有防人之心,但是她知道他是个好人,毋庸置疑。 那么善待著一个陌生女孩的心意。即使不是对他,即使那么卑微难堪,在他那里也得到了尊重。 从早晨到中午,上著班的曾鲤都心不在焉,只想著昨天的事情究竟有没有怎么样。她给艾景初闯了个大祸,不知道后来那辆车上的人是不是报了警,之后有没有去找他的麻烦。 曾鲤想打个电话给他问问,可是想起马依依的预言,又生生地忍住了。 中午休息,她出去吃饭,正看到饭馆的小电视里在播《今日说法》,说是在某市有宝马车在高速上撞人之后肇事逃逸,警察对所有汽车修理厂一一进行排查,最后终於找到线索,抓到了肇事者。 这个案例让曾鲤越看越心惊,她打小没做过什么坏事,连第二天没带作业本去上学,或者忘记放学扫地这种事情都会担心害怕,何况还是故意去撞別人的车。 所以到了下午,她实在坐立不安,终於拨了艾景初的电话號码。 第一次拨过去,响了十多下之后断掉了,语音里提示说无人应答。 她只好將手机收起来开始工作。 过了几分钟,她坐回座位,又拨了一次。 这一回,和上次不同,响了三四下,然后是被人为掐断的。 她愣了下,听著听筒里的忙音,这下真的觉得有点不妙了,担心自己真给他惹了什么麻烦,可是又怕艾景初是因为其他原因不方便接电话,她再执著地打过去会太唐突。 於是,她思索了下,改成发简讯。 而掐掉她电话的艾景初正在上课。 他一周有几节专门给本科生开的课。每逢周四下午,七教一楼101教室都会座无虚席。考虑到怕医院那边有什么事,他的手机极少关机,只是在上课的时候会將手机转成静音,因此曾鲤第一遍打给他的时候,他並没有听到。 但是,他站在台上,背后是投影屏幕,前面是多媒体的设备,手机信號一进来,扩音器的音响就会发出嘟嘟的噪音。开始,他还以为是前排哪个不听话的学生在玩手机,他用视线冷冷地扫了一遍下面,不悦地皱了皱眉。 第二次响起来的时候,艾景初见他们都一脸无辜地望著自己,他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有来电。他有些歉意地摸出来看了看號码,上面的“曾鲤”两个字闪烁不停,他面无波澜地掐掉,再隨手放在讲桌上。 然后,过了两分钟,曾鲤来了一条简讯。 没有警察找你吧? 艾景初本来在叫一个学生回答问题,途中看到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简讯內容自动出现。他读到这几个字,顿时想起曾鲤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忍俊不禁。 台下第四排那个女生已经回答完了,站在位子前等著,没他的示意,她不好意思直接坐下去,却迟迟不见艾景初说话。过了几秒钟,待艾景初敛起嘴角,又一次抬头看台下的时候,脸色已经一片清明,再无別的神色,只淡淡说了一句:“答案还不够严谨。”然后又让同学们翻到下一页將案例补充解释了一番。 做了个简单的小结之后,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先休息十分钟。” 他的这句话出口,学生们愣了下,隨后开心地舒了口气。他们是连续两节课时的大课,但是艾景初很少叫他们中途休息,也不会提前下课,若是有学生要上厕所,就自己从后面出去,不打扰上课就行。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艾景初居然破天荒地允许他们休息十分钟。 此刻,有好几个人爭先恐后地拿著书上讲台提问,大部分是女生,有的是真心有疑惑,有的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见艾景初摆了摆手让他们等一等,隨后將原本搁在桌上的手机拿起来,走到教室外面回电话去了。 艾景初回拨了曾鲤的电话,哪知她却没听见,响著一直没人接。 他只好將手机收起来,换到走廊另一头更加僻静的角落里,点了一支烟。教课的时候理论上不能抽菸,他更是极少当著学生的面干这事,教书育人总是要树立正面形象的。 当他躲在楼梯间一角的时候,正好遇见了葛伊没坐电梯,从楼上走下来。 “师兄!”葛伊甜甜地叫了艾景初一声。 艾景初嘴上含著烟,没空应声,点点头。 “我正说找你呢。”葛伊说。 艾景初见她有事说,便將剩下的大半支烟捻灭,然后走了几步扔在拐角的垃圾桶里。 “什么事?”他回身问。 “我上回那篇文章,又改了一次,你再替我看看?”她准备评职称,正在忙论文的事情。 “你晚上发我邮箱。”他说。 葛伊还想说两句,却被发现艾景初踪跡的一干学生打断了。这是新学期的第一次课,好多人憋了一肚子的问题想要追问,於是呼啦一下將艾景初周围围得水泄不通,哪还有葛伊说话的份。 艾景初只得给葛伊示意一下,就带著孩子们回教室了。 只要是真心有问题,他还是挺耐心解答的,不一会儿,十分钟就到了,他让大家各就各位。 就在此刻,刚才去替人找书的曾鲤回到了座位,这才看到艾景初的未接来电。 她没多想,打回给了他。 “餵。”他接了起来。 曾鲤听见他说话的时候似乎还有回声,好像是在很宽阔的地方。 “我刚才忙去了,没听见手机响。那两个人有没有找你麻烦?你在哪儿?” 艾景初听到曾鲤的声音,抬眸看了一眼台下一百多个陆陆续续回座位的学生,回答道:“我在教室,正要准备上课。” “啊!”她没敢二话,便想赶紧收线,“对不起!我一会儿打!” “曾鲤——”他及时制止她,於是声音扬起来一点,引起了学生们的注意。 “什么?”她又將手机放回耳边问。 “我和车都没有事,不要担心。”他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嗓音又压低了下去,缓缓的,沉沉的,像是附耳轻语,以至於守在旁边准备抓紧时间问他最后一个问题的女生都觉得心怦怦直跳。 而曾鲤悬起来的心也落了下来,內疚感总算减了一半。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因为工作上事情多,加上刚开学咖啡馆也很忙,曾鲤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过了。 周末的时候,网站的几个朋友约好一起吃晚餐,曾鲤便將到她小蜗居里蹭饭的伍颖一同带了去。吃过饭,寧峰说还有几张网站搞活动剩下的电影票,问大家要不要去,伍颖最爱看电影,说著“不看白不看”,一口答应了。於是,他们八九个人又一起去了影院。 男的和男的坐,女的跟女的坐,而曾鲤正好夹在寧峰和伍颖之间。看到中途,曾妈妈就来电话了。她忘了將手机改成静音,铃声很大,急忙接起来。 “上回的事情怎么样?你好歹给人家回个话啊?”曾妈妈劈头就问。 “什么怎么样?”电影正处於正邪斗爭的小高潮,曾鲤沉溺其中,对於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有点摸不著头脑。 “你秦阿姨给你介绍的那男的!” “哦。” “人家说了,对你挺满意的,说给你打过电话,但是没打通,都十来天了,不知道你是怎么个想法。” “我在看电影,回头说。”曾鲤一脸无奈地收线。 她將手机隨手捏在手里。这时,伍颖的饮料瓶子掉到地上,滚到了曾鲤脚下。曾鲤隨手弯腰替她拾起来。她弯腰的时候碰到了手里那个还没锁键盘的手机,不小心拨了个电话出去,而號码正是艾景初的。 此刻的艾景初,正堵在回家的路上,周末的晚高峰比平时要持久得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前面又出车祸了,正处於单向放行,每辆车都是以龟速缓缓前进著。 他见手机响了起来,瞄了一眼车子中控台上液晶屏显示的號码,然后按下方向盘上的接听键。 “餵——”他说。 那边没声音。 过了小半会儿,他又“餵”了一下,对方还是没吱声,接著他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衣服的摩擦声。 他便知道是她无意间拨出来的。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遇见,几乎可以说习惯了。因为他的姓比较特殊,a字母开头,在很多人的电话簿里头都是排在最前面的联繫人,於是,时不时都会被隨手误拨。 前面的车又挪了两三米的距离,他跟上去迟了些,旁边车道的一辆计程车见他们这边挪得快些,便想变到他这条道,卡到前面去。那司机方向盘甩得极快,本来堵车大家都挨得近,他听著电话一走神,差点磕人家尾箱上,幸好剎车踩得及时。 待他重新起步朝前挪的时候,瞄了一眼中控的显示屏,电话还通著…… 另一头的曾鲤根本不知道自己不小心拨了电话出去,此时已將手机放在身侧的大衣口袋里,和伍颖分享著同一桶爆米,吃得咯吱咯吱的,不亦乐乎。 银幕上,一个美国人拿了把喷火枪对敌人喷了起来,所及之处一片火海,隨后还扔起了燃烧弹。 “想起以前美国佬就用这个东西对付我们的人民志愿军,就觉得残忍,活活给烧死了也不敢动。”伍颖说。 “你说的是黄继光?”曾鲤说。 “黄继光是堵枪眼的那位。”伍颖没好气地说。 “堵枪眼的不是董存瑞吗?” “曾鲤,你没治了。”伍颖翻了个白眼说,“我党教育了你十六年,算是白搭了。” 看完电影,寧峰主动要送曾鲤和伍颖回家。 伍颖说:“好吧,反正懒得打车。不过我要去医院,和曾鲤家不是一个方向。” 寧峰答:“没关係,我先送她,再送你。” 曾鲤瞅著寧峰的背影,突然觉得刚才自己真傻,居然坐在中间挡了伍颖的桃。伍颖不是第一次和他们出来吃饭,她以前居然没怎么看出来。而伍颖自己则完全一副茫然的表情,以为寧峰真的只是想送人回家。 曾鲤摆手说:“你送伍颖吧,她要去医院,我回家比较方便,搭公交都不用倒车。” 她一个人上了公交车,摸出手机看了下时间,然后才慢吞吞地回曾妈妈的电话。 “我跟你说,曾鲤,今天我碰见一个老街坊,说是老太婆的房子要拆迁了。” “拆迁?拆了干吗?” “县里要办一个豆腐乾的食品工业园,正好要徵用那块地,正在挨家挨户发表调查。你也留个心,別又被那些姓曾的耍的把戏给骗了。他们家没一个好东西,都惦记著你那一份,明明是你的名字,还占著不给,就欺负我们娘儿俩……”曾妈妈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 曾妈妈口中的老太婆便是曾鲤的奶奶。 曾家本来在县城里有个四合院,几十年前大伯结婚的时候分了家。老太太一个人就留了个小偏房,其他的分给了几个儿子。曾鲤的爸爸因为顶替了老爷子在厂里工作,有个饭碗,於是没有分到。 老太太大概一直对此耿耿於怀,又惦记著跟著母亲外嫁的曾鲤,怕她没亲爹受委屈,於是过世之前,託了个熟人又了点钱,將自己那间屋子的產权过给了曾鲤。 这事,是背著其他儿子儿媳办的,直至老太太过了世,大伙儿才知道。那一下,差点闹翻了天,幸好是丧事办完后才东窗事发的,不然指不准会把老太太从棺材里摇起来说清楚才行。 然后,那房子名字是曾鲤的改不了了,但是一直被他们占著。 连曾爸爸也不乐意,觉得女儿分了本该属於他的那一份。 曾妈妈去闹过几回,无奈鞭长莫及,就搁下了。 眼见曾妈妈在电话里又要把几十年的旧帐翻出来嘮叨一遍,曾鲤便赶紧说:“妈,电话快没电了。” 曾妈妈这才想起另一件事情,“赶紧给那个顾海东去个电话。自己都二十五了,还这也嫌那也嫌,究竟要找个什么样的?你自己掂量掂量,別东挑一盏,西挑一盏,最后挑了个『漏灯盏』。见好就收吧。”“漏灯盏”是曾鲤老家的家乡话,指“漏油的劣质油灯”。 “知道了。”不知道其他人的妈妈是不是跟她妈还有伍颖妈一样,以前生怕女儿谈恋爱,结果一下子又忽然怕她们嫁不出去。 “还有,”曾妈妈补充,“你那个心也別搁在於易身上,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覥著脸给他留地方呢?” 一听到於易的名字,曾鲤的眼眶呼啦一下就红了,不再说话,一言不发地掐了电话。 隨后,她静静地捏著手机,坐在回家的车上,眼睛盯著窗外的霓虹灯,半晌没有动一下。 过了片刻,她整理了下心情给上次那个相亲男去了个电话。 给她介绍相亲对象的是曾妈妈的朋友,姓秦的阿姨,人非常凶悍,一张嘴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周围没有人不害怕。曾鲤自然也惹不起她,所以连带那位相亲对象也不敢怠慢。 “你好,是顾海东吗?我是曾鲤。”她说。 “哦哦哦,你好。” “听说你前几天给我打过电话,不好意思没接到。”她好脾气地解释。 “没事没事,那你现在有空吗?吃过饭的话,一起看场电影吧?” “我刚从电影院出来。” 电话那头的顾海东“哦”了声,不甘心地又说:“那喝杯茶,咖啡也行。” 曾鲤本想直接拒绝他,然而想起秦阿姨那张彪悍的脸,还是忍住了,隨口答:“好吧。”她想,趁没有其他人在,两个人当面说清楚比较好。 於是,曾鲤在下一个站下了车,打了个的士去约定的地点。到的时候,顾海东已经坐在那里等著她了。 上次相亲碍於有长辈在,双方只是简单打了个照面,互通了下工作情况和家境,没有深入交流过。但是谈话间顾海东表现出的高调,以及隱隱透出的那种自以为是,都让曾鲤觉得不太舒服。 聊了一些有的没的之后,顾海东开始进入正题。 “听说你还从来没谈过恋爱,真的假的?”顾海东抿了一口咖啡,不阴不阳地笑了下。 “秦阿姨说的?” “嗯,你今年马上就二十五了吧?二十五了,以前却一次恋爱都没谈过,有点……”说完,他又假笑了下。 (本章完) 第69章 开满桃花的春天(2) 第69章 开满桃的春天(2) 曾鲤看著他,突然就有了一种违和感。不知道这个社会怎么了,如果一个女的一把年纪了还没谈过恋爱,有些人就会觉得人家有问题,要是谈过,说不准又得质疑人家是不是良家妇女了。 “秦阿姨不太了解情况,其实我以前谈过一次。” “怎么分开的?” “可以不说这些吗?” “谈到什么程度了?”顾海东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上下瞄了曾鲤一眼。 她觉得真是可笑,这哪儿是爱情和婚姻?这是做买卖! 顾海东见她不答话,心凉了半截,便摸出烟盒当著曾鲤的面抽起烟来。 此刻,曾鲤倒是很想跟他借根烟,好彻底地顛覆下自己的形象,但是又怕他將状告到长辈那里去。 两个人半晌没话说了。 曾鲤有点后悔刚才来的时候没和马依依或者伍颖约一下,十分钟来个电话什么的,好找藉口开溜。 就在鬱闷的时候,曾鲤的手机响了下,来了条简讯,而发信人居然是艾景初。简讯里只写了四个字:是邱少云。 莫名其妙的。 曾鲤琢磨了小半会儿,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以为是他发错了。电光石火间,曾鲤猛然想起她在电影院和伍颖的对话,然后去翻通话记录,果然看到最近通话里最新的那个记录是艾景初,这才猜想到,估计是自己没锁键盘摆了个乌龙。 她再回头打开简讯,又看了一遍那四个字,隨后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曾鲤这一笑,嘴角的梨涡浅浅地露了出来。 顾海东眼波微动,有些愣。 曾鲤察觉对方在看她,急忙抬手微微遮住下半张脸,將头低下去一些,迅速把嘴抿上。 “乐什么呢?”顾海东忍不住问。 “一个朋友发的笑话。” “念来听听?” 曾鲤將手机收起来,又淡淡笑了下,“冷笑话,其实念出来一点也不好笑。”隨后,曾鲤又百无聊赖地和对方坐了一会儿。 离別的时候,顾海东问:“我可以继续联繫你吗?” 曾鲤略有诧异,没想到他居然对她还有好印象,便迟疑著说:“顾先生,你条件很好,但是和我不太合適。” “你觉得哪儿不满意?” “不是不满意,是……”曾鲤用手弄了下额发,只好说,“我心里有別人。” “那为什么还来相亲?” “因为……”迫於中介人的淫威……无奈这个藉口实在说不出。 “对不起。”半晌,曾鲤只憋出这三个字。 “所以你刚才才抢著和我埋单,还有上次也是?”顾海东追问。 曾鲤默然地点点头,她从不喜欢欠別人什么,哪怕是相亲中难免的喝茶吃饭。 “你们在一起了?”顾海东不死心,试探著问。 曾鲤黯然地看往別处。 顾海东见状心中已经瞭然,他舒了口气,“给我一次机会。” “我……”她实在不懂怎么拒绝人。 “別著急回答我!”顾海东急忙打断她,“我们下次见了再说。” 曾鲤缓缓吐出的还是那句话:“对不起。”不会再有下次了。 等到回家,曾鲤才想起来,出於礼貌她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跟艾景初解释下,可是一看时间,已经不太合適,於是作罢。 第二天曾鲤起了个大早,去咖啡馆里帮忙。 过年回家探亲的小麦已经回来了,她一直在carol's上班,以前也在其他地方干过,什么都很熟,不像竇竇这种兼职的学生,所有事情都还要教。正月里小麦请了一个月的假,如今回来后,曾鲤和马依依都轻鬆了不少。 早上的客人不多,马依依出门去进货,曾鲤便一面接待客人一边教竇竇做果汁。 “就用生的吗?”竇竇指了指曾鲤手上的秋葵。 “可以用热水焯一下,不过我喜欢用生的,口感比较鲜,而且顏色看起来绿一些。”说著,曾鲤將生秋葵放在盐水里泡了一会儿,然后將皮上的绒毛颳了刮,切成几个小块放在料理机里。 “再加杯牛奶。”曾鲤说完,按了料理机的工作按钮。 隨后,一杯翠绿的秋葵牛奶汁就成形了,曾鲤將东西倒在玻璃杯里,然后插了根吸管,让竇竇给客人端上去。 过了会儿,有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走了进来,竇竇刚说完“欢迎光临”就乐了。 “怎么又是你?”竇竇笑著引著他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就替他点单倒水去了。 “认识的?”曾鲤问。 竇竇神秘地捂住嘴,“依依姐不让我跟你说。” “有姦情?” “你千万別说是我说的。” 原来,那个男孩正在追马依依,最近几天每天都来报到,马依依正烦著。 曾鲤为了多瞄人家几眼,专门亲自將他点的摩卡端过去。 男孩冲曾鲤一笑,“谢谢。”那笑脸衬著麦色的皮肤灿烂极了。 曾鲤也忍不住回笑了下,她顿时就明白马依依为什么烦他了。 这男人完全就不是马依依的菜。自己认识马依依多少年了,知道她打小就只萌大叔的类型。就是那种皮肤有些白,神情有点淡然,总是穿著得体的西服,高兴的时候只会挑挑眉,动怒的时候就会微微眯下眼;天生擅长运筹帷幄一切都在他的股掌之间;年纪最好比她大个十来岁,让全世界的女人都痴迷他,但是大叔只爱她一个。 马依依简直爱死了这种情节,至於什么青梅竹马,什么纯情校园,什么姐弟同门都不是她的爱。 伍颖曾经归纳过十二个字来形容马依依的梦中情人,就是:成熟稳重,事业有成,最后一点尤其重要——肤白貌美。 而这男生明显跟这十二个字搭不上边。 突然,曾鲤想起了艾景初。 要是他能老个十岁,再努力些升个院长校长,或者中个一亿彩票什么的,估计正好能当马依依的梦中情人。思索到此,曾鲤不由忍俊不禁。 “小妹,马依依不在吗?”对方问。 曾鲤穿著店里的工作服,扎了个马尾,白白嫩嫩的,看起来就跟竇竇差不多年纪,让他误会她也是兼职的学生。 “她出去了,要等很久才回来。”曾鲤答。 哪知到中午,马依依聪明地打了个电话给竇竇,知道那男人居然一直在等著她,乾脆將店里的事情交给曾鲤,请假开溜了。 周日,情景重现。 那男孩来了,马依依又躲了。 幸好伍颖不用值班,和曾鲤一起看店。等曾鲤想再次打电话去嘲笑马依依的时候,却见顾海东出现在carol's。 “你……”曾鲤愣了下。 顾海东侷促地笑了下,“我听秦阿姨说你的店在这里,就顺道来看看。” 来者是客,曾鲤不好说什么,领著他坐下。 “谁啊?”伍颖问。 “相亲男。”曾鲤老实交代。 “你说你俩明明去了东山拜了佛,怎么最后尽带些烂桃回家?” “去你的。” “其实看起来还算端正啊。”伍颖又开始拿曾鲤开涮。 曾鲤捅了捅她,要她闭嘴。 “哦,对,你和依依都要肤白貌美的。” “……” 曾鲤没有马依依那种置之不理的个性,过了片刻,实在觉得这么晾著顾海东不太妥当,毕竟是长辈正式介绍过的,於是走过去坐下和他说了几句话。 “你们这里真不错,上次我们见面就该约在这儿。”顾海东说。 曾鲤笑了下,没搭话。 顾海东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曾鲤看到他的小拇指,留著指甲,不算长。再看另一只放在桌面的手,亦然。其实,他的手型长得不错,就那么留著一小截指甲的小拇指也不让人觉得突兀。 可是,她却不喜欢。 於易的手指节要粗一点,手背上青色的静脉血管会凸出来,指甲被剪得极短甚至修到肉缝里,显得一点儿也不漂亮。 提及“漂亮”这个形容词,她又想起另一双手,和於易有著相似感觉的手。在东山的酒店里,它搭在房间客厅的沙发上,温热修长,白皙乾净。当时,她有点难以自持地触摸过它。 后来,她在河边犹豫著要不要撞车报復对方的时候,它又覆盖上来握住她的手,教她不要胆怯。 那是他和於易最相近的地方。 曾鲤抬头对顾海东说:“顾先生,我想那天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顾海东点头,“我知道。我就是来坐坐,作为一名顾客,也不欢迎吗?” 人家都这么说了,曾鲤再也无法反驳,只好任由他去。 她起身的时候,看到另一个座位的那个男孩,男孩又笑道:“小妹,马依依今天来吗?” 曾鲤一脸黑线,这都是些什么事啊?果然是春天来了,桃满天开吗? 周三曾鲤去了口腔医院。 她一般进门后先在一楼大厅处掛號。今天因为先回了一趟单位,然后才来的,耽误了些时间,所以到的时候掛號处已经排了好多人。好不容易轮到自己,她將医疗卡和复诊卡递过去说:“我掛艾景初的复诊。” 接著工作人员將找回的零钱和掛的號一併递了出来。 这时,旁边那个操著一口外地口音的男人就不依了,拉住曾鲤,对掛號的护士说:“怎么著,欺负我们农村来的是不?” 曾鲤一脸诧异地看著那男人。 “怎么我们掛艾景初的號就说没有了。她比我们后来都有?”男人扯著嗓子喊,“欺负我们不懂啊?开后门啊?” 那护士没好气地说:“人家是掛复诊的,提前一个月就约好了。” “我们外地的,怎么能约一个月,你们不是明摆著欺负人吗?” “艾教授排满了,你们掛別人吧。”护士懒得继续和他费口舌,转头喊,“下一个。” 那男人一看就是农村来的老实人,身后还有一个妇女,抱著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他见护士不搭理他,便拉著曾鲤的衣服不放,说:“姑娘,把你的號让给我,我们著急啊。” “怎么了?” “孩子说话不清楚,我们一个老乡介绍我们来看艾大夫。结果昨天跟前天来,他们说他不坐诊,今天来又说號没了。” “可是,我这號……”写著名字,又是复诊,可以让吗?而且,艾景初不是看牙的吗?会不会说话归他看吗? “你干什么!”一声呵斥,將曾鲤的思路打断,她回头一看,居然又是顾海东。 眼看顾海东扯开那男人的手,將曾鲤护在身后。 “你也来看病?”曾鲤纳闷地问顾海东。 “你妈妈说你今天要来看牙,我知道他们这里复诊要等很久,反正我也在轮休,就顺道来陪你解解闷。”顾海东解释。 他倒是脸皮一次比一次厚了。 曾鲤撇开顾海东,对那对夫妇说:“艾老师人很好,不如我们一起去找找他,要是他有空的话兴许也不介意多看一个?” 曾鲤说这话的时候有些犹豫,她不是个爱管閒事的人,医院里看不上病的人多了,个个都有难处,只是这人扯著的是她,而对方又是一对为了孩子著急的父母,她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以前於易对她讲过自己小时候的事。他到了两三岁的时候发音还有问题,父母都著急,乡下人文化不高,什么都不懂,就以为他是智商低、脑子笨,结果抱到城里医院一看,医生“嗨”了一声,说:“是舌系带太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做了些准备工作,拿了剪子將舌头下面的筋一剪,几分钟就解决了。 所以有时候,曾鲤觉得一件很细微的事情,却能关係到一个孩子的一生。 隨后,曾鲤带著夫妇俩上楼,而顾海东跟在后面。一路上,曾鲤都在忐忑,希望艾景初不要那么不讲情面,也不要觉得她不过和他有过几面的交情,就替他自作主张了起来。 到了诊室,却不见艾景初,说是去模具室了。 等了十来分钟,才见艾景初回来。 这是隔了四个星期,曾鲤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他的白大褂里穿著件深灰色的衬衣,最上面的扣子没有扣,领子微微敞著。他一进门就看到了曾鲤,视线一顿,正要走过来,却中途被一个学生截了去。曾鲤不敢打扰他,等了好长一会儿才见他走过来。 “艾……老师。”曾鲤没留神,差点连名带姓地叫出来。 “复诊卡放桌上,一会儿叫你。”艾景初说。 曾鲤有点心虚地看著他,“我有个朋友,他们的孩子想找你看看,又掛不上號,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说著曾鲤指了指身后的两口子。 艾景初將目光转到那夫妇身上,没有迟疑地问:“哪里出问题了?” 看到他的態度,曾鲤舒了口气,站了几分钟发现没她什么事情,便跟周纹打了个招呼,去候诊大厅等著了。 顾海东也跟著出来,坐在她旁边。 “先从朋友做起。”顾海东说。 曾鲤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大家都是成年人,已经说清楚的事,就没必要再浪费口舌了。於是,曾鲤再没接话,拿出手机开始玩游戏。 “我们先从朋友做起,不行吗?”顾海东隔了会儿又问。 曾鲤沉默不语。 没过多久,那对夫妇抱著孩子走出来,见到大厅里的曾鲤赶紧热情地点头道谢,曾鲤问:“情况怎么样?” 男人说:“艾大夫叫我们去他们本院找五官科的唐大夫。” “能找到人吗?” “能,艾大夫刚才已经打了电话替我们联繫过了。”男人说。 “谢谢你啊,大姐,”那妇女也开口对曾鲤说,“你们都是好心人。” 送走了两口子,曾鲤又坐下。 等了几十分钟,广播里终於叫到曾鲤的號。 顾海东又说:“刚才那对不认识的夫妇,你都可以跟大夫说是你的朋友,我们见了这么多次面,朋友都不算吗?” “朋友有你这样的吗?”曾鲤反问。 “以后我不了,行不行?我就是想见见你,你电话不接,简讯不回。” “我觉得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曾鲤无可奈何,她不太会应付这样的场面。 “你单身,我单身,我有追求的权利。” 他这句话有点大声,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曾鲤不敢和他爭,怕他继续说下去,只得起身道:“这是公共场所,你能不能注意下场合?” “那我中午等你吃饭。”顾海东不依不饶。 “我……” 就在曾鲤要继续拒绝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曾鲤——”只见艾景初站在不远处叫著她的名字。 “广播里叫你两次了。你要是不进来,我就换下一个了。”艾景初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冷冷淡淡。 “哎!”曾鲤就跟捡著救命稻草似的,屁顛屁顛地跟著艾景初进了诊室。 周纹换了手套摆好托盘,打开灯,让曾鲤张嘴的时候,觉得情况有点诡异。緋闻中的师母躺在治疗床上,师父正襟威坐,而两米开外,还有个男人含情脉脉地守在一侧。 (本章完) 第70章 开满桃花的春天(3) 第70章 开满桃的春天(3) 艾景初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甚至没有交代周纹做接下来的工作,只一个人默默地亲手操作。在给另一侧加粗一號钢丝的时候,他的头俯下来,一手抚著曾鲤的脸颊,一手拿著钳子操作,而胸口也埋在曾鲤的眼前。他的领子微敞著,以至於她闻得到从他领间散发出的气息。她不好意思地躲了下。 “別动。”艾景初说。 这是她进了诊室后,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 时间是那样的漫长。 她的脸贴著他胸口的衣襟,一动不动地静默著。 等到结束后,周纹自觉地跟曾鲤约下回就诊的时间。艾景初本来已经被其他病人叫走,挪了几步又折回来,对曾鲤说:“中午一起吃饭。” “啊?”曾鲤脑子有点僵,没反应过来。 他瞥了她一眼又说:“我儘量准时在十二点下班,你可以去办公室等等我,我们一起吃午饭。”说完,將手伸进兜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曾鲤。 曾鲤愣愣地接过去。 艾景初离开时还不忘记交代周纹,“你要是有空,就带她去,她找不著。” 周纹忍不住睨了一眼顾海东,觉得这男人真可恶,都欺负到师父的地盘上来了。 小样儿! 他知不知道他们学正畸学得多枯燥;知不知道替艾老师找点边新闻多不容易;他知不知道每次艾老师上课其他系的都来旁听,害得座位很难占;他知不知道全系以她男友寢室为代表的男生,每天都巴望艾校草早日名草有主,好让女同胞们心灰意冷,才能有他们的机会。 可是,这个男人居然在这里跟艾老师抢食。 她刻不容缓地转身对师妹说:“你替我挡一会儿,我马上回来。”隨后,就叫曾鲤跟著走。 曾鲤第一次这样被人误会却觉得不尷尬,她心里暗暗感激艾景初,这么一来至少可以躲一躲这个顾海东了。曾鲤不禁回头看了看那个叫艾景初的男人,他在另一台治疗椅前,正打开灯,拿著牙镜,脸微微侧著看患者的口腔內部,再也没有抬头。刚才,他肯定是在外面听见她的窘境,於是顺手帮了帮她。不然,依他的个性,上班的时候哪有那个閒工夫和人费嘴皮子。 顾海东见状,上前几步,想要叫住曾鲤。 周纹立刻故意回头说:“师母,您要是觉得累,艾老师办公室里有张床,您可以先躺著休息休息,等艾老师下班。” 曾鲤一咬牙没理顾海东,跟著周纹一溜烟跑了,误会就误会吧,总比让顾海东跟块牛皮似的黏著强。 她隨著周纹到了走廊拐了个弯,然后走到最尽头的开水房旁边的一个房门前。 周纹开了门將钥匙还给曾鲤说:“这是艾老师和吕老师共用的休息室,但是吕老师今天没有门诊,肯定不会来,所以你可以隨意。”本来周纹平时“l”和“n”不分,经常被人笑话,但是在这个时候咬字却格外用心,要是“吕”老师被她说成“女”老师,那还得了。 曾鲤待她走后,才环视了下室內。 很狭小的房间,屋子另一侧的窗下有个可以放水的盥洗盆,其他物件不过是一个更衣柜,一张三座的沙发,还有便是进门处的办公桌。哪里还摆得下周纹口中造谣生事的床。 拥挤,但是井井有条。 曾鲤將包放下,坐在沙发上。出於礼貌,她不敢动屋內的任何东西,於是拿著自己的手机玩。过了片刻,就到十二点了。她觉得顾海东应该早走了,如果这样都还不死心,她可真没辙了。 曾鲤又等了十分钟,但是艾景初还是没动静。 她知道他不过是为了替她解围,而不是真的要和她吃饭。就如在东山,就如他应李主任之邀赴宴。 於是,她想去打个招呼,將钥匙还回去,让他继续忙他的,不用管她。哪知刚起身,就听到有人敲门。她打开,见艾景初站在门口,手里还拎著盒饭。 他说:“不好意思,迟到了。” 曾鲤答:“没事,不著急。” “中午时间来不及,先將就著,晚上再去吃大餐。”他说著,將盒饭摆在桌上,走到更衣柜前脱下白大褂。 曾鲤急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你忙你的吧。刚才谢谢你替我解围,我就先回去了。” 艾景初背对著她,掛衣服的手滯了下,眼帘垂了下去,紧抿的唇动了动,须臾之后回过身,看著曾鲤淡淡地说:“我现在不忙了。” 艾景初不紧不慢吐出来的六个字將曾鲤將了一军,甚至让她不知怎么接话。 接下来,艾景初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转身去盥洗盆处洗手。他用那种老式的长条形肥皂,静静地將手冲洗了两遍,从指尖到指缝,手掌到手背,最后是手腕。 “不知道你什么口味,就叫了几个家常菜。”他逕自地说著,隨后还將饭菜摆开,似乎丝毫没有觉得曾鲤刚才那句话是在告辞。 那些菜不是曾鲤爱吃的,但是却最符合她牙齿的情况。 她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进退。如果这样走了,好像真的不太好。 於是,曾鲤做梦都没料到,她和艾景初会这样共用人生中的第二顿饭。 其实刚才在等他的间隙,她有想过要是一起去吃饭,这次绝对应该她买单。因为他帮了她这么多次,她又撞坏了他的车。况且社会上不都是病人请医生吃饭吗?哪有医生请病人吃饭的…… 这时,房间里仅有的两把椅子被挪到办公桌旁边,饭菜的盒子搁在桌面上,曾鲤坐的地方是办公桌的正前方,而艾景初坐在斜对面,有电脑的主机挡著,他没有办法伸脚,长腿施展不开,只能以一种很彆扭的姿势吃饭。 他忙了半天,似乎是饿了,安静且快速地动著筷子。 而曾鲤因为牙套刚刚换了粗一號的钢丝,力道加剧让牙齿有些酸胀,不怎么好受。所幸他点的菜不是豆腐就是茄子,均是不需要费劲嚼的东西。 艾景初一贯寡言少语,吃饭的过程更是如此。曾鲤也是不爱开口的性子,於是两个人便这么默默地过了好久。 曾鲤正以为这种静默会持续下去之际,却听艾景初说:“你们上班中午有休息时间吗?” “不休息。”曾鲤答。 房间又恢復了静謐,片刻后,艾景初又问:“吃午饭呢?” 曾鲤看了他一下,感觉此刻的艾景初和平时有点不一样,似乎有点没话找话,完全不是他的风格。他有点生硬地问她这些不著边际的问题,难道是他也觉得彆扭,所以在找话题? “叫外卖啊,或者自己早上带饭去,也可以和同事轮著出去吃,反正不能缺人。”她配合地多补充了几句。 “比我们坐诊时间还紧。”艾景初说。 “但是我们完全是磨时间,哪有你们这么忙。”曾鲤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门诊的时间还算有规律,不像在手术室。”艾景初答。 说起手术室和吃饭的事情,曾鲤突然冒出一个问题想要问,於是好奇地说:“手术的时候,医生可以吃饭吗?” 艾景初瞅了她一眼,不懂她为什么会问这么稀奇古怪的问题,於是答:“不能。”要是能在里面吃饭,那还了得。 “有的手术不是要做十多个小时吗?都不能吃饭啊?”曾鲤不解地追问。 “不能。” “站著?” “不一定。要看手术做哪个部位。” “上厕所呢?”曾鲤终於问了最想问的,她看了一眼眼前的饭菜,显然这问题不太……应景。 “忍著。” “忍不住怎么办?”她穷追猛打。 (本章完) 第71章 开满桃花的春天(4) 第71章 开满桃的春天(4) “万不得已那只能换人,助手顶著,然后再重新刷手,消毒,换衣服。” 问到这里,曾鲤瞬间觉得所有医生的形象高大了起来。 艾景初先於她吃完,“你慢慢吃,我在沙发上靠一会儿。” 他离开桌子,走到沙发那边坐下。坐下后,他缓缓地將背倚在沙发上,当脖子接触到头枕,整个身体放鬆的时候,颈椎和肩胛刺痛得厉害,他沉沉地吸了口气,眉头紧紧地顰在一起。 曾鲤背对著他,没有看到他此刻拧在一起的眉。她不好意思一个人磨磨蹭蹭的,也赶紧两三下就胡乱咽下去了事。 接著,她收拾好桌子,拿出包里的牙刷、牙膏和杯子,准备漱口。没正畸之前真无法理解那种牙套和钢丝的缝隙之间塞满了饭菜残渣的滋味,所以每次吃东西之后必定要刷牙,不然可以活活把人给折磨到崩溃。 曾鲤走到盥洗处,接了一杯水,用牙刷在里面搅了几圈,用水沾湿后才挤上牙膏。 “你都这么刷牙?”身后的艾景初在沙发上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出乎曾鲤的意料。 她没想到他在观察她。 “怎么了?”她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没觉得这么刷牙有什么不对。 “进嘴之前,牙刷头是乾的比较好。”艾景初说,“刷牙本来就是靠摩擦来清洁牙齿,乾燥时,最有效又不会满嘴泡沫。” “可是又硬又干,刷著多难受。” “你戴著矫治器,以后就选刷头小一点,毛软的牙刷。” 他起身,打开曾鲤近旁的更衣柜,从上面抽屉里取出一把新的牙刷,隨后他回头拿了杯子去房间外的开水间接了一杯热水回来,將牙刷的外包装拆开,拿到水龙头的地方冲了下,最后才浸到开水杯里。 “你以后在家,还可以加点盐。”艾景初说。 过了几分钟,他將牙刷上的水滴干后递给曾鲤。 曾鲤照著他的话重新挤了一次牙膏,在牙医博士的监督下刷牙,倍感压力,比平常不知道仔细了多少倍,几乎將每颗牙齿挨个伺候了一遍。 她突然想到,要是以后艾景初和人谈恋爱,快接吻的时候他是不是还会很龟毛地问对方:刷牙了吗? 思索至此,曾鲤忍不住乐了。 艾景初见她笑得诡异,便问了一句:“怎么?” “没什么。”曾鲤嘴上这么说,但是眼底的笑意却荡漾开去。 她顿时觉得,她和这位严肃的牙医相处也不太难。 没待几分钟,有个学生来办公室找艾景初,曾鲤便趁机告辞去上班了。 整整一个下午,大概因为下著雨的原因,图书馆的读者很少。她自己找了本旅行的杂誌,慢慢悠悠地翻了好久。 快到五点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她打开抽屉翻开一看,居然是以前的继父——邓刚。 “叔叔。”曾鲤喊著。 “小鲤啊,好久没看见你了。” 曾鲤不知该如何接话,尷尬地对著电话笑了笑。 “你和……”邓刚迟疑著问,“你和你妈妈最近还好吧?” “好,你呢?” “我也好,我今天在a市出差,晚上出来吃个饭好吗?”最后,他又加了两个字,“你们?” 他说得含含糊糊,曾鲤却能完全明白“你们”指的是她和老妈,可是…… “我妈……我妈她和朋友出去旅游了,下个星期才回来。”她没了主意,只得撒谎道。 “哦——哦——好。”他答。 掛了电话,曾鲤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雨天,半晌没动。 过了会儿,她看了看时间,然后叫来隔壁的吴晚霞替她顶著,自己提前了半个小时偷偷地从后门早退了。 她从单位出来,打了个车去商场。 她很少买男人用的东西,一时之间不知道选什么好。 於是她打电话给马依依。 马依依知道顾海东最近天天守著她,以为真有什么进展,便打趣她说:“哟,发展得不错呀,都开始互送定情信物了。” “少贫嘴。”曾鲤笑。 “你要是买给顾海东,我跟你说,就不用费心了,你就是送他一口唾沫,他都会乐死。” 马依依说完这句的时候,曾鲤突然听见听筒的另一头,又传来伍颖的声音,看来她俩正在一起。伍颖在旁边大声插嘴说:“你们送谁唾沫啊?这送唾沫也是学问呢。要看是隔空吐在脸上,还是唇对唇餵在嘴里……” 曾鲤乐著收了线,一个人继续在商场里瞎逛。 后来好不容易挑了最不容易出错的外套和衬衫。她是一个选择无能的人,对顏色和尺码琢磨了半天,也下不了决心,左右摇摆了半晌,眼看赴约就要迟到,才一咬牙付了钱。最后,她还不停地向营业员確认,假如不合適是不是可以换。 等曾鲤坐在邓刚所在酒店附近的饭馆时,她想起艾景初中午的话。他好像说过晚上要一起吃饭,但是究竟是客套的说辞还是恰有其事,她拿不准。 就像平时同事或者不怎么熟的朋友,谈话间隨口说一句:改天请你吃饭。或者有的时候,继父的朋友到家里来,时间仓促,老妈没有將饭菜做得很丰盛的情况下,一般也会说:下次你们提前打招呼,我们重新做顿好的。 至於这个“改天”与“下次”究竟是明天、后天,还是永远遇不上的那一天,很多人也不会细细探究。 曾鲤一贯谨小慎微,她在心中迅速地掂量了一下,觉得以她和艾景初的交情来看,估计那也是一个虚擬的客套话。 可是出自对於一个还要给自己治疗两三年的医生的敬畏,她主动地拿起手机发了个简讯。 艾老师,谢谢你的午饭,改天我再回请你。 等她前后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之后,將这句隱晦的话发送了出去。 刚刚一放下手机,邓刚就来了。 好久不见他,好像头顶的头髮又稀疏了不少。他拉开椅子坐下来,看到曾鲤的第一句话就是:“闺女,多叫点儿好吃的,別替我省钱。” 这一句话引得曾鲤心中一阵唏嘘。 高中那会儿,她住校,每逢邓刚路过学校来看她,都是这么一句。在那之前,甚至亲生父亲也没有那么宠过她。 她曾偷偷地哭过,之后又偷偷地开心了起来。 等过了几年,她正要接纳邓刚的父亲身份的时候,老妈却告诉她,他们要离婚。 曾鲤將买的东西翻出来给邓刚。 “邓叔,你试试看合不合適。” “这么好看啊。”邓刚喜笑顏开地说。 他本来没打算试穿,只满口说合適。但是在曾鲤的坚持下,还是將外衣脱下来,套了上去。 “呀,好像大了一点。”曾鲤有些后悔,自责道。 “不啊,合適,刚刚好。” 外套的肩做得宽了一点,导致袖子也长了一截,明明就大了一个號,但是邓刚却满口称讚,只道合適,又连说自己年纪大了,就爱穿宽鬆的。 曾鲤心中百般滋味,也不和他爭。 此刻,艾景初忙完最后一个病人回到办公室,洗了手打开更衣柜换衣服,隨后出门,再回身將办公室锁上。 他隨手將手机掏出来,这才看见曾鲤发来的简讯。 走廊的两边是雪白的墙壁,地上铺的是蓝色的地胶,还没下班的护士跟著学生一起在诊室里收拾器具。 艾景初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前,一手在裤兜里,一手握著手机,安静地垂头盯著屏幕上曾鲤发的那行话。周围只听见不锈钢的推车軲轆压在地胶上,发出有节奏的骨碌声,以及不远处等电梯的孩子的哼歌声。 很久之后,他將右手从兜里抽了出来,手机换过去,回復了她三个字:不用了。 (本章完) 第72章 明亮房间里的烛火(1) 第72章 明亮房间里的烛火(1) 转眼到了四月,天气越来越暖和。 曾鲤的网站上骑行俱乐部开始频繁组织自行车活动。她缺席了很多次,最后实在没理由再推脱,又突然想起寧峰和伍颖之间那点曖昧不清,索性报了名。 她有接近十年没骑过自行车,有点拿不准技术有没有生疏,抽空在附近租了辆车骑来试一试。 曾鲤刚开始骑上去,还真不习惯,溜达了两圈之后状態就恢復了,后来回家的路上跟马依依一合计,乾脆去买了辆车。 “伍颖都要去,你真不去?”曾鲤问。 “就我这运动神经,你確定?”马依依反问。 曾鲤目不转睛地盯了马依依三秒钟,想到她大学时候体育无能的那熊样,再也不劝她。 周末骑车活动的目的地是a市附近不远的一座古镇。 她和伍颖平时都不爱参加体育锻链,十多公里的车程刚开始还能骑在前面,遇到连续上坡的路段就开始落后了。因此,寧峰和另外一个副队长也只好慢慢骑车照看他们。 曾鲤看到寧峰一路上对伍颖的那个小心劲儿,心里觉得很满意,这么消耗体力的活动总算没白参加。 下午回城的时候已经天黑,她和其他人分手后,就一个人骑车回家了。 而艾景初的车也在二环上困难地停停走走。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看到了前面的曾鲤。她穿著一身运动服,戴著一顶藏青色的鸭舌帽,正在他前一辆车的右手边。本来仅给了一个背影,又和他平时看到的她的打扮不一样,艾景初开始只是觉得有点相似,待他观察了片刻,在看到她无意中转过来的半边侧脸后,才能確定真的是她。 只见她单手掌著车头,一只腿放到地面支撑著平衡,正跟他同样在等绿灯。 无奈绿灯已经几乎没用,因为前面有两辆车因擦碰爭吵起来,交警赶来正解决问题,於是仅剩了一条车道还能供车慢慢挪动。 过了半分钟,绿灯亮起来,她夹在一堆电瓶车、公交车、小轿车之间,占据著自己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挪动著。 马路好不容易被交警疏通了,可是挡在她前面的公交车恰好要进站,於是將她又堵住了。而艾景初这边,车流的速度迅速恢復,交警不停地对司机做著手势,让他们赶紧走別添堵。他踩著油门,瞥了一眼后视镜,拐了个弯,隨后便再也看不见后面的身影。 艾景初的右手鬆开方向盘,朝放著手机的那个方向挪了挪,片刻之间又缩了回来,转而去开车里的收音机。 开到第二个路口,等的车太多,绿灯太短,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个,转了一个弯后又堵上了。 今天,他开得极不顺,每次都是红灯。 艾景初耐著性子一边开车一边安静地听电台里主播讲著精神病院的系列笑话。 主持人道:“据说现在流行写小说,隨便从窗户扔块砖出去,砸到的都是作家。精神病院也有这么一群文学爱好者。” 听到这里,绿灯终於亮了,他缓缓地朝前挪,没挪几个身位,刚刚在他要过线的时候,又变成了红灯。 只听主播继续说:“有一天,精神病人甲把一本书递给病友乙,问他:『你看我最近完成的这本小说怎么样?』乙仔细地看了半晌后回答:『不错不错。不过就是人物好像多了点。』这个时候,进来发药的护士看到乙手上的书,很生气地说;『你们赶紧把电话號码本给我放回去!』” 主持人为了配合自己的故事,讲完后放了一个观眾哄然大笑的音效。艾景初却没有笑,他本来就听得心不在焉,也没注意人家究竟在说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艾景初下意识地一侧头,又看到了右边路上出现的曾鲤。 艾景初走的是左转道,而曾鲤,在非机动车道上,中间还隔著一辆车。 她扎著马尾,发梢跑到衣领里去,裹著脖子似乎有些难受,於是她偏了下头,將头髮拉了出来,放在肩前。她的脸朝左边转了好几次,却没有察觉到艾景初和他的车。 艾景初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静静地旁观著,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没有在看她。表情平静。 片刻后,绿灯亮了。 艾景初跟著车流一起左转,而曾鲤则轻轻鬆鬆地蹬著单车的脚踏,右转下坡。 他看著窗外的后视镜,那个身影又一次消失不见。 转瞬之间,便分道扬鑣。 车內的广播还在继续说著医院里的笑话,之后又开始播gg,艾景初突然觉得那些声音闹腾得刺耳,索性把收音机给关了。他將车开过一条小巷子,滑行了十来米,在绿化带边停下。 车和人都安静了须臾后,他突然点火,打方向盘,调了个头朝另一个方向追去。 过了刚才那个路口,他一边开车一边朝边上张望。 可是,车来车往,熙熙攘攘,偌大一条街,又不知道她会走哪边,如何还找得到。 艾景初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只得作罢。 待他正要放弃之时,却无意间又搜索到了马路对面曾鲤的身影。只见她从一家便利店出来,手上拿著一瓶饮料,刚才戴的鸭舌帽已经摘掉,而额前的头髮早被压得趴下了,沾著汗水,有些凌乱。 他又怕弄丟了她,急忙下车,满心都是柳暗明又一村的喜悦。 曾鲤抬眼就看到迎面而来的艾景初,一脸意外,“哎,这么巧啊。” 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心情的起伏,只得点点头。 曾鲤早就习惯他这模样,也不怵他。 上周她去医院复诊的时候,他就对她一句话都没有说。结果,周纹居然偷偷问她是不是吵架了,弄得曾鲤哭笑不得。 她补充说:“我住这附近,骑车回家正好觉得有点渴。”语罢,还示意了下停在旁边的自行车。 艾景初心思却不在这里,他这一生从未绞尽脑汁地跟人搭过訕,最后终於直白地说了句:“我正准备去吃饭,反正也是一个人,一起吃?” 他不提还好,一说便戳到了曾鲤的软肋。 她上次隨口找了个託辞,说下回她请客,结果过了一个多月都没下文。当时她就想,以他那样性格的人,李主任请他吃个饭都要一约再约,再加上她死皮赖脸他才勉强应允,所以他应该是不稀罕谁请客吃饭才对,她对这事也就没上心了。如今艾景初这么隨口一提,即使是说者无意,但是听者有心,她觉得自己完全成食言而肥的小气鬼了。 曾鲤急忙答:“好啊,难得你有空,该我请你,上回说好了的。” 接著,曾鲤去把自行车停好。 她记得他爱吃辣,便问:“吃火锅怎么样? “好。” 於是,曾鲤就近选了一个乾净整洁的火锅店,点好菜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对了,我有个朋友叫吴晚霞的,最近去了一次整形医院,被那里的人煽动了一把,铁了心要去磨成锥子脸,我跟她说私立医院多恐怖啊,好歹也要去你们那样的大医院吧。” “锥子脸?”艾景初不太懂这个词。 “就是脸磨得小小的、尖尖的。我也说不清楚,你给看看,你们医院可以做吗?”说完把手机里拍的照片翻出来,拿给艾景初看。 艾景初瞅了瞅说:“你同事?” “嗯。” “难怪,我见过她,东山酒店那天晚上,后来早上在山顶也见过一次。” 曾鲤想了想,“好像是,”就是因为遇见了两次,所以才给了吴晚霞嚼舌根的机会,“你记性不错。” “偶尔对人的长相比较敏感。” “那你怎么没记住我?”好几次都是看到牙套才想起她来。 “因为有时候张著嘴躺在治疗椅上的样子,和平时的还是有点区別。”他答。 曾鲤听完就脸红了,可能她属於张著嘴特別狰狞的那种了。 却不知艾景初心里在想什么,隨后又说:“你把照片发到我手机上看看。” “哦。”曾鲤连忙照办。 过了几秒钟,艾景初手机收到信息,拿起来端详了一遍,“可以磨下頜骨。” “你也这么认为?” “不过……” “有危险吧?” 艾景初点点头,眼瞼垂下去,默然不语。 这时,菜上齐了,锅里的汤也开了。他们面前各自一口小汤锅,扑哧扑哧地翻腾著。曾鲤赶紧將面前的一盘菜端起来,一人分一半,隨后说:“她这人就是,对外貌介意得要命,不知道劝不劝得住。” 艾景初闻言又看了一眼照片里的人,“她眼距宽,开个眼角也会漂亮很多,不必去磨骨。” 曾鲤一边夹菜,一边在脑子里想了想吴晚霞的样子,第一次將注意力转移到那双眼睛上。她细细琢磨后发现艾景初说得很对,顿时觉得他的眼光很毒,不禁放下筷子,坐直身体,摆正脸蛋,拢了拢头髮问:“艾老师,用你专业的眼睛找找,我脸上哪里是最大的缺陷?”隨后还补充了一句:“除了牙齿。” 艾景初抬起头,神色平静地打量了她一番,目光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就像他第一次收治她那样,半晌之后,才一本正经地答道:“我觉得——都挺好。” 曾鲤没想到他会回答得那么正经,脸唰地一下又红了。她其实挺想对他说,她的自尊心挺坚强的,不怕被人打击。 之后,她便老老实实地吃菜。 过了片刻,她打破僵局又问:“如果去你们医院,把腮帮子磨小应该是找什么科的医生?” “那是下頜骨,找頜面外科。” “頜面外科?”曾鲤听到这个生僻的词,倒想起一件事情来,“在东山的时候,你那个师妹说你以前学的这个?” “嗯。” “为什么要转科?” 艾景初停下手中的筷子,想了想说:“也许因为可以不值夜班?” 曾鲤听见这个答案,忍不住笑了,“不过,做外科医生应该收入更高吧?” “是啊,当初没多想,经过你一提醒是觉得亏了。”艾景初也隨之扬起唇角。 他脸上鲜有笑容,每每绽放总是含蓄的,却极其赏心悦目。 曾鲤有些不敢直视他,只得別开脸,她顿时觉得他俩孤男寡女一起吃饭真是个错误,早知道拉著白霖跟寧峰也好。 她咳嗽了一声,继续刚才的话题,“頜面外科是干吗的?” “应该可以说是口腔科和外科的结合。”艾景初说。 “哪儿是頜骨?” 艾景初指了指自己的脸,“口腔里上面的叫上頜,下面是下頜。” “下巴也算?” “算。” 她想起那晚李主任的儿子,那么巧合的情况下找到他,没想到正中这人最拿手的地方。 “做这种手术的人多吗?”平时很少遇见。 “以前不多,现在多了。” “为什么?” “在咱们这儿算新兴的学科,社会刚开始接受。”艾景初说著,示意曾鲤看她背后墙上的液晶电视。 曾鲤转过身去,看到电视正好在播六点的娱乐新闻,一位外国的女歌星正在直播间做节目。 只听艾景初说:“你有没有觉得她的脸有什么问题?” 曾鲤答:“没啊,挺好。”就是觉得她长得不太上镜。 “她頦发育不足,下巴后缩,所以显得面部五官不纤细,也不立体。” “要垫下巴?” “用假体垫下巴是传统的做法,现在可以做頜面頦成型。” “壳?” 艾景初用手指在桌面写了那个字,解释道:“就是把下巴前半截进行截骨,然后前移。” 这么血腥的事情被他云淡风轻地说出来,曾鲤不禁瞠目,“那也太恐怖了。” “这算是頜面里的小手术,而且是终生的,比单纯用假体要自然得多。” 曾鲤又调头看了一眼电视,画面刚好转到那个明星的侧面,跟鼻子、嘴比起来,按照周纹说的那三点一线的理论,她的下巴確实靠后了一点。 “那頜面医生也算是做整形的医生了?” “不完全是整形的手术,也有意外伤害和骨折的,还有天生咬合有问题的,以及唇齶裂的孩子的。”他说。 曾鲤觉得艾景初只有在解答专业知识的时候才会不吝言辞,於是感嘆道:“真羡慕你们这些做专业性很强的工作的人。” “为什么?” “可以让別人很好奇,就不停地追问,然后在一些必须要说话的场合就不会冷场。”曾鲤说。 “你害怕冷场?” “是啊。”曾鲤老老实实地回答,“让人觉得不好相处,又尷尬。” “想说的时候就说,不想说的时候就不说,管別人怎么想。”艾景初神色泰然地劝道。 曾鲤瞅了他一眼,完全不赞同,嘴里小声嘟囔:“你当然可以这样了。”平时,他在学校和医院里被崇拜得跟男神似的,怎么可能明白她这种凡夫俗子的烦恼。 不知道艾景初是不是听见她的腹誹了,浅浅地笑了一下,配合地说:“我对在图书馆工作的人也挺好奇的。” “有什么可好奇的?朝九晚五,周末偶尔要轮班,周五下午闭馆,全馆政治业务学习,十年如一日。” “馆也这样?”他问。 刚开始曾鲤没明白“馆”这个词是什么含义,转念才记起正月里元宵节复诊时,那位护士阿姨调侃艾景初的话,於是窘迫极了,而脸色也第三次被激得通红。 这下,她觉得艾景初肯定是来报復她的。 报復她害得他和所谓的“馆”传出緋闻,报復她撞坏了他的车,报復她口口声声承诺要请他吃饭,却压根没动过这心思。 曾鲤只得解释说:“他们瞎编的。我们单位本来年轻女孩就少,没结婚的只剩我和吴晚霞了,他们为了把我们推销出去,就分別说我和吴晚霞两个人是馆甲和馆乙。” 听到这里,艾景初看到曾鲤那窘迫难堪的样子,哑然失笑。 显而易见,他心情挺不错。 (本章完) 第73章 明亮房间里的烛火(2) 第73章 明亮房间里的烛火(2) 艾景初笑而不语,缓缓放下筷子。 曾鲤看他似乎已经吃够了,便以东道主的立场问道:“还要点什么菜?合不合口味?” 艾景初却反问她:“你呢?吃饱没?加不加菜?” 曾鲤示意了下旁边的菜,“都是我在努力,你也不帮忙,估计吃完都够呛。” 话音刚落,艾景初的电话就响了,他起身离座,到另一侧接电话。 曾鲤將注意力又转移到汤锅里翻腾的食物上。 刚才她为了证明自己请客吃饭的诚意,使劲点了不少菜,如今一个人坐在桌边打量著剩下的那些菜,还是觉得有点心疼。 她工资里很大一部分用来租房,另一大部分的开支无非跟大部分单身年轻人一样,买衣服、买化妆品、买包、买电子產品去了。而跟死党合伙开咖啡馆的本钱,则是奶奶偷偷替她攒的嫁妆。 过了会儿,艾景初回到座位。 曾鲤见他似乎是有事,急忙放下筷子,准备收工。 他却对曾鲤说:“你慢慢吃,不著急。” 曾鲤哪还好意思,於是招呼旁边的服务员过来埋单,服务员却说:“刚才这位先生已经结过帐了。” 这下,曾鲤才明白过来,他接电话为什么要走那么远,不过是不动声色地藉机抢在她之前去埋单了。 “说好是我请啊。”曾鲤说。 “这次算我的,下次归你。”艾景初解释。 曾鲤没辙,总不能把钱塞给他吧?只得直说“不好意思”“你太客气了”之类的话。 等他们从火锅店里出来,离艾景初停车的地方还有一截路,於是两人肩並肩缓缓地走著。走了一小截路,曾鲤想起艾景初说的那句“下次归你”,慢慢琢磨了下,他的意思岂不是她还是欠他一顿。 曾鲤心里顿时哀號了一声。 她始终觉得单独和一个年轻异性吃饭会彆扭得要死。这毛病对事不对人,和討厌对方与否没有任何关係。 走到斑马线前,曾鲤一门心思扑在怎么解决掉下一顿饭的问题上,没注意红绿灯,只埋著头一心往前走。 而艾景初及时地拉住了她。 她原本穿著骑车郊游的那套运动服,因为火锅店里气温高,她擼起的袖子便一直没放下去,双手的手肘完全暴露在傍晚凉爽的春风里。艾景初站在她的侧面,见她要越界,没有出声,微微一扣便阻止了她的脚步。 他的手指轻轻触到她手腕的皮肤,只是指尖留下的五个点的接触面,少得几乎让曾鲤都感觉不到来自对方的任何温度,却曖昧极了。 艾景初站在侧面,一拳之隔。他的右手拉住她的左腕,仅仅只是制止她闯红灯,却像恋人之间牵手错牵成对方的手腕。 她和他不是头回有这种肢体接触。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这一回却有点不一样。 曾鲤转脸去看他。 春日的暮色来得这样早,天空已经没了光线,她只能藉助街边的霓虹灯和车灯去看一直目视前方的艾景初。 他的五官和唇线是那样美好。 可惜,她早不是那种怀著一股子韧劲,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生。 她的手僵硬地扭动了一下,艾景初的五指隨之鬆开,面色如常地对她说:“等会儿再过。” 就在此刻,曾鲤面前突然跳出几个孩子,將几枝蔫蔫的红玫瑰递到她的鼻子底下说:“姐姐买束吧。” 隨后,孩子中间领头的那个突然觉得对象找错了,於是调头又將递给艾景初:“叔叔,姐姐那么漂亮,你买束送给她吧?” 曾鲤被那孩子如此跨越的称呼逗乐了,一边替艾景初摆手拒绝,一边忍俊不禁。 而艾景初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笑,只是看到这群孩子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往別的地方看去,在搜索了几个角落后,他终於確定目標,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曾鲤纳闷地跟上。 只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正蹲在街角玩石子,而艾景初过去一把就抓住了他。 那孩子尖叫了一声。 “还认识叔叔吗?”艾景初问他。 可孩子只停了一两秒钟来打量他,之后又开始扭。可是他早被艾景初紧紧拽著,再逃不开。 曾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呆立在一旁。 艾景初怕孩子动来动去在地上磕著或者擦伤,便將他抱了起来,揽在怀里说:“你听叔叔的话,叔叔给你买吃的,买,买饮料,买炸鸡,带你坐滑梯,去动物园看熊猫……” 曾鲤站在那里,微微一哂,她估计艾景初已经將脑子里所有哄孩子的话都用上了。 孩子听见这些话,挣扎渐渐放缓,最后停了下来。 曾鲤这才看清楚孩子的面貌。她愣了下,心中涌起难言的感概。 这个季节,春天已经降临了许久,大家都穿著单衣,但是这孩子身上仍裹著小袄,又破又脏,头髮倒是不长,却被剪得参差不齐,而那张脸——相似的脸,她在电视上、图片上看过,现实中却是第一次,恰恰就是艾景初之前和她谈论过的唇齶裂。 她走近了几步,那孩子察觉到她的打量,急忙扭过头去。 艾景初和孩子之间的挣扎与抵抗原本就吸引了四周人群的侧目,而孩子不同常人的面貌更让看热闹的路人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曾鲤听见旁边有人叫她:“曾鲤!” 她抬头,看到离自己几米远处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曾妈妈。 曾妈妈走在前面,曾鲤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曾妈妈有曾鲤屋子的钥匙,一言不发地掏钥匙打开门后又一言不发地换鞋。隨后,曾妈妈將钥匙收在自己手上挎著的包里,又把包搁在茶几上,再往沙发上一坐,抬头冷冷地问:“那男的是谁?” “我朋友。” “我问的是,他是谁?” 曾鲤知道她要发什么脾气,索性一言不语。 “是你那个医生吧?”曾妈妈冷笑了一下。 “我早听秦丽华说了,她开始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我说我女儿不是隨便和人眉来眼去、勾肩搭背的人,我从小管她,管得跟什么似的,从没有男同学敢往我们家打电话。 “结果人家秦丽华说什么来著,说小顾陪你去医院,在候诊室坐了一个多小时,人家还是请假去专门陪你的,怕你闷,怕你无聊,结果你倒好,一看见男医生就连姓什么都忘了,跟著別人跑了。 “你说,人家吃饭时当著这么多人说起我女儿这副没教养的样子,我老脸往哪儿搁? “我当时真不信,就当你跟以前一样,就是忘不了於易,故意乾的,所以才一直没和你提。今天我说咱们俩一个多月没见著面了,专门跑来看看,就看到你跟那男的亲密得跟什么似的。 “你真回心转意了,要找,你找个好的啊。秦丽华给你介绍的那个小顾,人家爸爸在市委混得风生水起,家里三环以內房子就六七套,头两个月给他的婚房都准备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別在心里跟我提爱情,我呸,你把它一辈子当饭吃?当房住?” 曾妈妈说得激动,大约觉得曾鲤站著,她坐著,又隔得近,索性也站了起来。 整个过程,曾鲤面无表情,什么也没有说。 “他叫什么?” 曾鲤不答。 “家里父母干吗的?” 曾鲤还是没说话。 “有房子吗?” 曾鲤依旧站在原地,眼睛望著別处,一动不动。 僵持了一会儿,曾妈妈似乎消了点气,走到曾鲤跟前,拉她坐下。 曾妈妈语气一转,苦口婆心地又说:“妈妈还不是为了你好,就怕你以后吃苦受累,妈妈也是苦日子里蹚过来的,知道那个滋味不好受。而且,顾海东他爸和你爸现在在一栋楼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这样把关係弄僵了多不好?” 曾鲤转过脸,瞅著曾妈妈,突然问了一句:“我有三个爸,你指的哪个?” 这句话就像个符咒,立刻激怒了曾妈妈,她提起气,扬起手就抡了曾鲤一巴掌。曾鲤也没躲,就这么生生地受著。 以前,伍颖一被她爸打,她就会逃到学校或者马依依家里,甚至索性去奶奶、外婆家告状。而曾鲤挨了打,从来也不敢摔门出走或者彻夜不归,因为她不能,也不敢。 因为有些激动,曾妈妈这一掌歪了一点,没落在侧脸上,而是打在嘴巴和鼻子上。曾鲤只觉得火辣辣的,皮肤正麻木著,倒还不觉得疼。她从小便不怕挨打,不是因为不怕疼,而是觉得如果犯了错,与其天天被母亲数落,不如来顿痛快的。 曾妈妈倏地站了起来,指著她的鼻子扬起声音又开骂,“好啊,翅膀硬了会顶嘴了,跟谁学的?你说! “你成天跟那个伍颖马依依混在一起,不学好,光学著怎么跟我作对! “这十几年,我没嫌弃过你当拖油瓶,你反倒嫌弃起老娘来了? “你別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你不过就是嫌弃人家顾海东长得不如你意!我还不知道你?打小就喜欢小白脸,於易一个,街上那又是一个。男人长得好有什么用?於易他要你了吗?” 一提起於易,曾鲤的眼泪瞬间没撑住,掉了下来。 是的,她妈妈了解她,知道什么是她的软肋。 眼泪流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道湿润的泪痕,然后慢慢地挥发,风乾的皮肤被收得紧紧的,有点刺痛。 “不说他,行吗?”曾鲤说。 “怎么?说说都不行?亲戚朋友里,谁不知道你们的事。幸好我早和曾家没关係了,不然回了老家也没脸见人!侄女爱上表叔,谁说出去谁笑掉大牙。於易他妈还跑来城里找我,那个趾高气扬的,你不是不知道——” 曾鲤在那里站著,默默地流著泪。 打断曾妈妈的是个电话,电话里曾鲤的现任继父让曾妈妈回家,於是,曾妈妈又说了几句,这才终於走了。 而曾鲤的眼泪却停不下来。 於易的妈妈是曾鲤的四舅婆,她来省城里找曾妈妈的事情,曾鲤至今都记得很清楚。当时,曾妈妈对他俩的关係还完全不知情。四舅婆和无数电视上的母亲一样,觉得这是近亲,又差个辈分,说出去让人笑话,加之她和电视上无数的母亲一样,唯恐不求上进的曾鲤耽误了他儿子留学的前程,更何况,曾鲤和她妈妈原本就被视作是整个曾家的敌人,死也不想来往的那种。可是面对对方的气势汹汹,以曾妈妈的脾气仍然是硬著脖子骂了回去。 和以往一样,不但骂了於易,连同曾家上下一个不落地全骂了一通。 结果可想而知,在曾妈妈这里受了窝囊气的四舅婆,对曾鲤母女简直就是恨之入骨。但是,她又和別的母亲不一样。曾妈妈会暴跳如雷地让曾鲤跟於易断绝关係,而四舅婆却没有,她甚至只字未提。她是清风细雨,绵里藏针,到最后,连曾妈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个暑假是曾鲤最快乐的暑假。 她和於易去了东山,他在山上说,他会永远和她在一起。 永远? 当所有人都不再反对的时候,当曾鲤和於易可以正大光明地约会的时候,曾鲤才发现,原来爱情不是她想要的样子。 她幼时与於易相识,爱他爱得那么苦涩心酸,到头来却觉得,他们不合適。 结果,她了解的是那个她年少时幻想中的於易,而不是真正的他。 於易是家里的小儿子,心地善良却也骄纵。玩得来的异性和同性朋友数不胜数,三句之內和谁都可以混熟,聚会时对眾人的视线甘之如飴。 这些曾经像阳光般吸引著曾鲤的优点,真真切切地来到她身边的那一刻,却让她无所適从。 伍颖对曾鲤说:“你爱上的不是於易,而是自己心目中虚擬出来的爱情。” 伍颖偷偷给曾鲤讲了那位让她离家出走最后又分手了的小男友的故事。 原来真正走到一起了,他们才发现彼此是多么的不合適。那些异地时每天梦想著的美好生活,到了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他们都是在父母的娇生惯养中长大的孩子,都很自我,又因为来自不同的地方,生活习惯完全不同,不管是吃饭、睡觉还是起居,產生分歧的事情太多,似乎每一件都能成为吵架的理由。 於是就在这样漫无止境的吵架里,突然有一天,伍颖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 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自由?可被盲目的恋爱和枯燥的生活所绑架的自己,真的自由吗? 曾鲤听完,忽然就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逆境中都拆不开的恋人,在一帆风顺的日子里却一拍两散了。 她彷徨又焦虑,也不愿意面对叶公好龙的自己,所有的不安迭加起来使她变得有些神经质。 她害怕於易的朋友和同学,同时又害怕他不让她和那些人接触。 她无时无刻不在怀疑他在美国背著她和別的女孩交往,同时又希望什么人把於易从她身边带走。 直到有一天,於易从大洋彼岸打来电话说:“小鱼,对不起。我们不合適,我们分手吧。” 最终,四舅婆获胜了,她没有做出任何蛮横的举动,冷笑著放任儿子和自己所不屑的女孩在一起,只在恰当的时机些力气便称心如意了。 那一年的暑假里,正值大导演安东尼奥尼去世的周年纪念,电影社团的学弟们在学校礼堂里连续播放他的电影,曾鲤閒来无事去看了一天,晚上放的是《云上的日子》。一部电影,述说了四个和爱情有关的故事。最后那一个故事,女孩执意要去当修女,男孩挽留她说:“如果我说我爱你,会怎么样?” 女孩答:“就像在明亮的房间里点燃了烛火。” 爱,原来也那么软弱无力,那么无可奈何,那么微不足道。 当时,坐在礼堂大银幕下的曾鲤,潸然泪下。 (本章完) 第74章 他想吻她(1) 第74章 他想吻她(1) 曾鲤静静地躲在自家客厅里,耳边还迴响著母亲刚才的声音,想起与於易的过往,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甚至不知道至今对初恋的执拗,是对於易的不舍,还是对那些年的自己的不舍。 脸颊被泪润湿过的地方乾涩涩地疼,她只好缓缓起身去厕所洗了一把冷水脸。抬起头照镜子的时候发现下嘴唇有抹猩红,她用手掀开嘴,似乎是刚才被打的时候嘴唇被牙套的铁丝给磕破了。她动了一动,伤口又裂开,泛出血丝。曾鲤舔了下,抿了抿嘴,隨著唾沫吐了一点出来,没再理它。 曾鲤回到客厅,將大门从里面反锁上,隨后从抽屉里拿出烟和打火机,坐回沙发上点火抽菸。她哭得有些累,將背轻轻地靠在了沙发上。 这时她的脑子反而变得很静,空白一片,偶尔能听见楼下邻居家孩子的哭闹声,以及窗外小贩推著的车上喇叭里机械地重复著的叫卖声。 过了许久,她想起自己的自行车还在小区门口,刚才遇见艾景初时怕耽误他时间,就直接放在保安室外面了,如果不去拿回来也许会弄丟。 想到这里,她不得不起身拿起钥匙出门去。 时间已经很晚,饭后遛弯的老人和孩子几乎都回了家,而她的那辆红色的自行车还孤零零地停在原地。她一走近,保安就立即从岗亭里出来了。 “怎么才来?你刚才说只停一会儿,吃了饭就来取,我才让你放的。一会儿我们要交班了,丟了我可不管。” 曾鲤强打起精神赔了个笑,连说了好几遍对不起。 她打开车锁,推起车转了个身,走了几步看到了不远处的艾景初。 小区內的路灯幽暗昏黄,仅仅灯下那个半径不足一米的范围內才有一层橘黄色的光亮,而艾景初坐在那片灯下的木椅上。她刚刚来的时候从他面前经过,因为一心惦念著自己的车所以没注意到他在。 而他,显然早就发现她了。 “你……”曾鲤愣了,完全不懂他坐在这里做什么。 “替你看车。”他站起来,侧了下头,有点自嘲地笑了一下。 她推车,走到他近旁。 “刚才我……”刚才曾妈妈黑著脸大声地叫住她。曾鲤知道母亲那个时候的表情说明了什么,怕母亲当眾让艾景初下不来台,便拉著她走了,急匆匆间只回头跟艾景初悄悄告了个別。可是,此刻她应该怎么解释? “刚才那人是我妈,她有急事跟我说,就赶紧回家了。”她撒了个谎。 “嗯。”艾景初答。 “就是这样,不好意思,没来得及给你当面介绍。” 她扶著车,站在他的跟前,仰起脸展开嘴角笑了下,笑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的脸,又將表情心虚地收了回去。 “你的嘴怎么了?”艾景初却捕捉到了异样。 曾鲤尷尬了起来,垂下头不敢再面对他的眼睛,只说:“没事。” 见他还想问什么,曾鲤连忙转移话题,“刚才那孩子呢?” 艾景初看著她,停顿了片刻才答:“我送他去医院了,交代了几句就回来找你,你手机不通,后来看到你的车还在那儿,想著也许你会回来取,就等了会儿。” 其实,之前他好不容易哄住那孩子去了医院,叫熟识的护士给孩子安排了张床,交代她们一定看住他,然后又赶来找曾鲤。曾鲤母亲对他的眼神,他全看在眼里,他见母女离去匆匆,就觉得有些不对,加上曾鲤的手机打不通,於是心中觉得不太放心。这小区刚才他们存自行车的时候来过,她具体住哪一栋他却不知道。见她的车还没取走,便索性坐下来等,这一等便是一个多小时。 他没有多说,仅仅轻描淡写地敘述了个大概。 曾鲤拨了拨额前的头髮,阻挡了下他的视线,琢磨了下,突然说:“既然来了,去我家坐坐?” 如果换作之前,她肯定不会说这句邀请,但是曾妈妈的话像一副枷锁,加得越重她越想反抗。 艾景初怔了怔,隨后答:“好。” 於是,她推著车,他走在一侧,並肩而行。到了楼下,她打开单元门。艾景初替她將车搬上楼,她没有过多推辞。 楼道里漆黑一片。 小区修建之初因为手续有些问题,业主们一直没拿到房產证和土地证,很多业主心中有火没处发,乾脆不交物业费,物业公司就经常以入不敷出为由,服务更差,路灯不亮也是常有的事情。 她当初租这里的房子时,也是看在地点离单位近,而且房租又便宜。 一路上楼都没有灯,她走在前面,他提著车跟在后面。她对路熟,时不时回身提醒一句:“小心脚下。” 自行车不沉,但是楼道里漆黑一片,而且还放著很多杂物,拐弯的时候不好调头,所以他比较谨慎,在心里默默地数著台阶。 到了三楼,曾鲤使劲地跺了两下脚,四楼那盏昏黄的灯应声亮了,灯光从中间透了下来,隔了一层楼,微弱朦朧,却也能勾勒出楼梯的轮廓。 曾鲤回头看了艾景初一眼,没想到艾景初正好抬起头来,她忙说:“还有一层就到了。” 艾景初点点头。 爬到四楼,曾鲤站在自己家门口对刚才的邀请有点后悔了。 她觉得自己脑子进水了,才会衝动地请艾景初到家里坐坐。她出来之前抽了那么多烟,现在满室的烟味肯定还没有散。可她转念又想,艾景初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抽菸。 於是曾鲤大方地开门,请他进去。 艾景初將自行车靠墙放下,环视了一圈。 屋子和外面过道的破旧不同,显然经过精心改装,窗帘、沙发、吊灯满是小女人的气息。窗户下的铁艺架上摆著一棵茂密至极的绿萝,像瀑布似的枝叶几乎垂直蔓延到地板上。角落里堆著很多东西,却收拾得很整洁,而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却是室內残留的烟味。 曾鲤在厨房里喊了一声:“你坐啊,我给你倒水。” 艾景初没有答话,便在沙发上坐下。跟前的茶几上摆著三样东西,一盒女士香菸,一个打火机,以及装了四个菸蒂和一些菸灰的菸灰缸。 曾鲤端著两个玻璃杯出来,抱歉地说:“我家没茶叶,只能喝白开水了。” 客厅里的灯很亮,以至於艾景初一抬眸就將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她显然哭过,眼眶肿了起来,而下嘴唇上有一个伤口,新的,像是嘴唇跟牙齿或者矫治器发生磕碰而破损的。 如此一观察,他便又將视线转回她別的五官上,发现她的脸和鼻子微肿,仔细分辨下还有手指印。 曾鲤见他盯著她看,有些不自在,解释说:“不小心碰的。” 他却问:“你妈妈打你了?” 如此的问题哪怕发生在孩子之间都是难以启齿的,何况还是两个成年人。曾鲤的脸立刻红了,飞快地答道:“没有。” 她否定之后,本想再辩白一下,却觉得自己词穷了,所有的句子在他的注视下都显得如此苍白。 “因为我?”艾景初问。 “不是。”曾鲤摇头。 艾景初盯著她没有说话,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於是,曾鲤又说:“真的不是因为你,真的。” 她顿了顿,才说:“我们吵架了,我说了伤害她的话,所以她才……” 说到一半,不知为何,眼泪掉了下来,她用手背去擦,刚擦了左眼,右眼又淌出来。她自小一直爱哭,但也鲜少在家人和於易之外的人面前流泪,可是艾景初却似乎成了例外。 艾景初一言未发,站起身从餐桌上拿了抽纸给她。 曾鲤说:“有时候我想我妈肯定也是为了我好,这世界上也许只有她会对我这么好。她再婚一次又一次,是为了给我最好的家庭条件。她干涉我读书恋爱找工作,也是为了我好,她以前肯定苦日子过怕了,就怕我重蹈她的覆辙。 “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她做这一切的时候从没有问过我需不需要。她只以她喜欢的方式来对我好。有时候我也会想,要是我没有这样的家庭,没有这样性格的父母就好了。” 他並未附和她,也没有安慰,只是任凭她静静地擦眼泪。 过了片刻,她平静了下来。 他提议:“出去走走吧。” 於是,她和他关门,下楼,出小区,开了车。 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只是开著车。到了河边,他將车停了下来。 河面上的小船点著灯,灯光闪烁起伏。 车的天窗和侧窗都打开了,夜间的河风呼呼地从车厢內穿过,刮过曾鲤的脸颊,格外凉爽。 艾景初看著远处的黑夜,静默了片刻之后说:“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可以选择,可以努力爭取,但也有很多事情我们无能为力。家庭和父母都属於后者。” 说完,他停顿了片刻,转头看著曾鲤,缓缓补充道:“我是个遗腹子。” 曾鲤有点蒙,几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待那几个字在脑子里迴转了一遍才听懂其间的含义。她心中诧异极了,却不敢转脸直视他,而是极力地掩饰著自己的情绪,以免透露出丝毫异样而刺痛对方。 艾景初面无波澜地將视线投向前方的河岸,似乎在打著腹稿,想著怎么表述自己的经歷,眉心微微蹙起来又散去。 他说:“我父亲跟母亲恋爱时,因为家里的反对而带著她离开了这里,没过多久因为意外去世了。之后母亲才发现怀了孩子。我祖母得知后,千方百计让她將孩子生下来。后来……” 他的声音低缓,沉沉地且不带色彩地敘述著,好像在说別人家的事情,又或者像在复述著什么听来的故事,概括得那么简洁明了,只是到后面,却停住了。 曾鲤终於忍不住去看他。 他们坐在车里,发动机熄了火,也没有打开车厢顶的小灯,在这样暗无月色的夜里,曾鲤看得清他侧脸的轮廓,却捕捉不到他的神色。 他接著又说:“后来,孩子终於生了下来,双方各取所需。” 毋庸置疑,他便是那个孩子。可是,他口中的那个“各取所需”究竟是怎么回事,却没有再仔细解释下去。 一个未婚的女人,被厌弃自己的婆婆强迫著生下遗腹子,结局无非是各自拿到想要的,然后一拍两散。 曾鲤记得自己成为艾景初的患者后,在图书馆遇见他的那个早晨,他坐在玻璃窗的阳光下看书,当时她脑子里冷不丁地冒出马依依的娘经常夸人的那句话:“做妈的是怎么把儿子生养得这么好的?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现在看来,却是一种讽刺。 他將放在身侧的右手抬起来,轻轻地握住身前的方向盘。 曾鲤垂下目光,看著他的手。 手背的皮肤不知道是不是经常消毒和戴手套的原因,居然比他的脸以及手腕以上的肤色显得还要白一些。 隨后,那只手又鬆开,转而垂下去握住排挡杆。 不知怎么的,曾鲤心中升起一种想要用手覆盖上去、握住它的衝动。如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予她力量,鼓励她,抚慰她时那般。 “曾鲤。”他轻轻地叫她。 她一惊,猛然收回了那几乎被蛊惑的神智,连同自己半空中的手也缩了回去。 他並未察觉她的异样,接著说道:“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也不是在拿自己的经歷来安慰你。我觉得,人的一生必定有不同的挫折,痛苦过,难受过,哭过,最后还是要努力向前。也许过了很多年回头再看,会发现原来我们曾经执著的事情,其实大概很微不足道。” 曾鲤默默不语。 艾景初说:“我这人其实不適合当老师,也不適合给人讲道理,所以……” “我懂。”曾鲤答。 这时,艾景初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他接通后匆匆地说了几句便掛断了。 曾鲤见他面色不佳,不禁问:“怎么了?” “医院打来的,那孩子跑了。”艾景初答。 他点火,打燃了车,对曾鲤说:“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曾鲤急忙阻止,“我自己打车就好了,正事要紧。”a大医院和她家南辕北辙的,太费事了。 艾景初看了下表,果断地否决道:“不行。这里挺偏僻的,你一个人,这么晚了,我不放心。” “那你载我到前面人多的大街上。”曾鲤又说。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抿著嘴开车,正当曾鲤以为他默认了的时候,却听他说:“先跟我去医院,一会儿我再送你回家。” “真的不用。” “不会耽误你太久的,听话。”他说。 他最后的“听话”两个字,激得曾鲤霎时红了脸,不敢再和他爭。她想起傍晚他哄那孩子时也用了这个词,是不是正畸科的大夫们,因为所面对的病人大多是未成年的小朋友,所以都会这种杀手鐧? 到了医院,因为事情紧急,他没有將车停在地下车库,而是直接停在了门诊大厅的外面,叮嘱了曾鲤几句,又將车钥匙留给她后,便急匆匆地上楼去了。 a大的口腔医院並未和本部的附属医院建在一起,而是建在另一条街上,专门独立了出来。口腔科住院的人不多,一共十二层楼,下面七层是口腔各科门诊,往上才是住院部、院办和手术室。 艾景初刚才將孩子临时安置在九楼的頜面外科,当时正好有葛伊的学生在值夜班,就將孩子交给了他们。 艾景初一到,在护士站坐立不安的那名学生就急道:“艾教授,对不起,我就上了个厕所,回来孩子就不见了。” 护士也跟著说:“我当时就坐在这儿,也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溜的。” 艾景初问:“几点钟的时候?” “大概十点半吧,一发现我们就给你电话了。” 艾景初点点头,將手机摸出来查了下通话时间,记在纸上,然后叫学生去保卫科请他们按照这个时间调一下监控。 过了十来分钟,那学生打电话来报告说,监控里看到孩子已经溜出医院了。 艾景初得到这个结果有些沮丧,离开护士站走到走廊尽头的大厅里独自坐了下来。 怪他太大意了。 他本该趁著孩子没改主意之前好好问问他的情况,再仔细地將他安置好,而不是这般,哄他的话一项没兑现,还把他隨意地扔在医院里。 当时他心里满满地惦念著曾鲤,根本来不及多想。 突然,电梯叮一声在这一层停了下来。已经过了十点,住院楼层也到了休息时间,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最基本的照明设备还亮著,光线有些昏暗。 所以电梯门一打开,里面比外面还要亮。 艾景初被声音和灯光吸引过去,抬头看了一下,却见曾鲤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孤单地坐在电梯正对面的椅子上,一目了然。 (本章完) 第75章 他想吻她(2) 第75章 他想吻她(2) “怎么了?”曾鲤看到艾景初便问,“找到了吗?” “没有。” “刚才有几辆车要走,你停车的位置挡著道,我就把车开到车库去了。”她一直都没带手机,没法联繫他,又怕他找不到车,见他久久没下楼,所以就找了上来。 “你怎么了?”她又问。 “今天离我上次看到那孩子又过了好几个月,他已经那么大了,早就过了矫正的最佳时期。他的情况挺严重的,发音和进食都有困难,说不定还会影响耳朵。”他淡淡地解释,语气里难掩遗憾。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电梯门重新合上,原地停了一小会儿后,又开始往下行。 曾鲤皱了皱眉,思考了下说:“你要想找他的话,也许我可以试试。” 艾景初不解。 曾鲤解释:“我在一个网站做版主,以前办过些跟贫困儿童互动的活动。今天下午咱们遇见那孩子的时候旁边还有好几个大孩子,其中有一个我看著挺面熟的。这群孩子要是真是总在一起的话,应该可以找得著。” “谢谢。”艾景初说。 听见他的话,曾鲤笑了下,“终於你也有了对我道谢的时候。” 艾景初微微一笑,没接腔。 “不过,”曾鲤不明白,“我说的那男孩,他是有父母的,怎么会跟流浪的儿童一起?” “他们也许都不是孤儿。” “那怎么……” “我以前接手过一个患者,也是这种情况。他们有的並不是孤儿,只是被父母租给村里的其他人,专门到城里来乞討用的。” “租?”曾鲤诧异。 “有的有身体缺陷,有的是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起。一般是按人头算,租一个月多少钱。有的是整年整年的租,有的则是寒暑假租,开学又回家去。” 曾鲤半晌没说话,许久才嘆道:“怎么会有这样做父母的,管生不管养。” 艾景初站了起来,本来准备回身叫她走,却不想一低头看到曾鲤在咬唇。他站著,她坐著,所以他居高临下正好看得清楚,忙开口轻轻说了一句:“別动。” 曾鲤不知所以,也不懂他什么意思,不禁怔了怔。 “给我看下。”他说完这句话,便將手伸了过去,食指托起她的下巴,大拇指轻轻往下一压,她的下唇顺著力道微微往外翻开。 照明的灯正好在他们头上,艾景初的影子恰恰落在曾鲤的脸上,遮住了大半光线。於是,他蹲了下去,挪近了彼此的距离,又將光源让了出来。 这下,那个z字型的伤口才暴露在艾景初的视线里。方才,曾鲤不自觉地咬住自己的下唇,门牙正正咬在磕破的伤口上,所以伤口一经拉扯又裂开了,还泛出了血丝。 “矫治器把皮给划破了。”他说。 他蹲在她跟前,比坐著的曾鲤位置低了一点,而两个人却隔得很近。曾鲤有些尷尬,平时治疗时比这近的距离也有,但是他都戴著手套和口罩,也穿著制服,和此刻的氛围略有不同。 她的脸颊有些发烫,可是碍於他的手还捏著她的下巴,她不敢逕自別过脸去。 曾鲤泛红的脸让艾景初微微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动作的冒昧,同时也注意到,她真的很爱脸红。 她脸红的时候,眼睛总是垂著不敢看他,睫毛轻轻颤动,一层薄薄的红晕迅速蔓延到脸上,甚至是耳根。 於是他收回了自己的手。 与此同时,他的视线却在她的唇间流连了一下。 只见她不自在地抿了下唇。 就在这一刻,他有些想吻她。 心隨意动。 他將那只收回来的手又伸了出去,扶住她的侧脸,静静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蹲,她坐。她的脸比他还要高一些,所以他向前倾了一些,探直身体,轻轻抬头。 曾鲤不是没有预感到即將发生什么,但是她不敢动,也不敢自作多情,只是傻愣愣地盯著他。 以前她只是觉得艾景初的五官搭配起来特別好看,却没注意过他的眼睛居然也如此吸引人。那双眸此刻如一潭微澜的湖水,波光粼粼,晶莹透彻,一时间让人挪不开眼。 那一瞬间,对曾鲤而言仿佛有几个小时那么漫长。 她一时觉得他是不是准备亲她,然后立马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惊到。她顿时想起一句话,“公主病犯了”,也许此刻用在自己身上再恰当不过。 这话她经常在论坛里看到,也时不时听伍颖掛在嘴边,通常是用来形容难伺候且自认高贵的女人。 有一次她去伍颖在的医院做心电图。医生是个男的,冷冷地要求她將衣服撩到胸口以上,她咬著牙做了几次都没有到位,最后那个医生说:“最好把內衣解了。” 这事一直让曾鲤耿耿於怀。 后来有一次她去找伍颖,在伍颖科室的办公室里又遇见那位男医生。曾鲤坚决不肯进门。伍颖纳闷,曾鲤只好坦白一切,她便说:“这世界上確实有些医生是人渣,不过大部分医生都是很有职业道德的啊。做手术的时候插管、贴仪器什么的多半也要袒胸露乳,谁还管躺著的是平胸还是酥胸?我们產科还有男大夫呢。不过,人家看女病人就跟我看男病人差不多,和解剖室里的標本没两样,让你丫没事犯『公主病』想那么多。” 所以她每每和艾景初相处,都在提醒自己不要把对方想得太复杂。 此刻,在这样的深夜,这样寂静的医院里,艾景初的手心正贴著她的脸。他的手掌那么柔软,让人恍惚有种被爱的错觉。 可惜,连於易都不是她的良人,艾景初又怎么会看上她。 就在这时,电梯再次叮一声在这层停了下来,隨之走出来的正是刚才被艾景初叫去查监控的那个学生。 他出了电梯,一抬头便看到艾景初的背影,叫道:“艾教授。” 艾景初並未应声回头,而是从容地將放在曾鲤脸上的手拿开,边缓缓起身边说:“还好矫治器没有掉,不然这几天更容易掛伤。”整个言行举止淡定极了。 听到他的话,曾鲤紧绷的神经顿时鬆懈了下来。 学生说:“他是从正门走出去的,人来人往的谁也没注意。” 艾景初“嗯”了下。 学生有些怵他,总觉得自己犯了大错。 曾鲤想起答应艾景初的事情,於是忙对他说:“手机借我,我打个电话,说不定会有些线索。” 这个事情得问寧峰,上次网站的那个活动他就是策划者之一,他应该很了解。无奈她没记住寧峰的號码,於是拨给了伍颖。 伍颖接起电话,听见是曾鲤的声音就问:“你用谁的电话呢?” 曾鲤懒得给她解释,直接说:“我忘带手机了,寧峰的號码给我一个,我有急事找他。” 伍颖笑嘻嘻地“咦”了一声:“你找寧峰呀——” 曾鲤听见听筒里传来马依依的吼声:“寧峰在和我们打牌!” “你们?”这两人骑完车居然一起打牌去了,发展得够快的。 “是啊,马依依输惨了。”伍颖笑。 “你把电话给寧峰,我有事情找他。” 哪知马依依却中途將手机拦截下来,衝著电话大喊:“別讲了,你直接过来得了。小鱼,我受不了潘思宇坐我对家了,你赶紧来拯救我吧。立刻!马上!”接著,不由分说地掛断了电话。 潘思宇便是前些时日每天缠著马依依不放、鍥而不捨的那位小兄弟。 曾鲤拿著艾景初的手机,冲旁边看著自己的师徒俩彆扭地笑了下。 “我得过去一趟才行。”曾鲤说。 “我送你。”艾景初答。 於是,两人一起离开了医院。 一路上,曾鲤说了些和马依依打牌的趣事,“別人看她外表是个大美女,觉得肯定跩跩的,不好惹。其实啊,和她熟了才发现,她老实又好欺负。” 艾景初没有主动说话,只淡淡地应著,从他一贯对人的態度来看,这都可以算得是热情了,但是却隱约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曾鲤以为他是惦念著那孩子,也就没有在意。 殊不知,他的心远没有表面那么平静。 咖啡馆离a大很近,只是和口腔医院一东一西地被校园隔著,他的车有a大的出入证,从学校这边校区直接穿过去,不一会儿就到了。 曾鲤指了指,“前面那个亮招牌的地方就是,我在这儿下就好了。” 这条街上有个小区,里面业主的车位吃紧,所以一到夜里,道路两边便停满了私家车,生生將原本的林荫道挤成了单行道。他的车没法掉头,只能让她自己过街。 曾鲤解开安全带,和艾景初告了个別,然后推开车门下车。 艾景初在座位上静静地目送著她。 曾鲤走过他的引擎盖,左右张望了下。这时一辆电瓶车正好经过,她小心翼翼地躲避了下,再走到那边去。 路边满满的都是小车,一个紧挨著一个。只见她踮著脚,侧起身从两辆车的缝隙中穿了过去。她踏上对面的人行道后,不经意地用手拢了拢滑到额前的头髮,然后朝一道墨绿色格子框的玻璃门走去。 艾景初直到看到她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之后,才重新点燃了引擎。 无意间,他又瞄了一眼那栋建筑。 五层的小楼,下面是一小间一小间的商铺。曾鲤她们租了其中楼上楼下连著的两间开了咖啡馆,外墙和门窗都被漆成深深的墨绿色,里面亮著灯,却模糊不清。最显眼的便是那个招牌,圆形的橘黄灯箱,下面画著一个咖啡杯,上面是一个英文单词,“carol's”。 艾景初愣了愣。 carol。 一个寻常的人名,在他的留学和教书生涯中遇见过很多次。可是…… 他是何其敏锐聪慧的一个人,电光石火间,將所有的前情旧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真相便水落石出了。 carol,曾鲤。 曾鲤,於易。 他坐在车里半晌没动。 引擎没有熄火,发出轻微的响声。 静默良久。 (本章完) 第76章 他想吻她(3) 第76章 他想吻她(3) 直到后面来车,对他狠狠地按了按喇叭,他才掛挡,將车开出了那条街。 他回到家,发现老爷子居然还没有睡,在书房里一边听著音乐,一边拿著个放大镜看书。李阿姨听到动静从厨房里出来,“小初回来了?你爷爷说他失眠睡不著,我给他做了红豆汤当夜宵,你也吃一点。”这位李阿姨实际上是艾奶奶娘家的侄女,两口子在艾奶奶去世之前就一直料理这个家,把艾景初当成自己的孩子看。 艾景初平静地叫了声“二姨”,洗乾净双手,坐下来不急不缓地喝了一碗水。隨后,他还去书房看了看老爷子在读什么书。 李阿姨瞅著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似乎又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於是纳闷著回房问自己老公:“这孩子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老刘问。 “下午说出去打球,后来又打电话说不回家吃饭,当时不都挺高兴的吗?” “现在不也挺好。”老刘探头望了望艾景初,“你想多了。” 待大家都睡觉后,艾景初才上楼回房。 洗过澡,他躺上床闭著双眼强迫自己立刻睡觉。 这是他以前练就的技能。在医院值夜班的时候,没有时间给人酝酿睡眠,也不能遵循作息规律和生物钟。如果有十分钟而你只睡了九分钟,那么余下那一分钟就等於是被浪费掉了。因为他们隨时会被叫起来,完事之后才能继续睡。 可是,这一次却似乎失效了。 黑暗中,艾景初合著双眼不知道过了多久,仍然全无睡意。他的心还没有如此烦躁过,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滋味,仿佛是自己想要捞住什么东西,却一次又一次地让它从指间滑了出去。 他起身,下楼,出门,开车。 车上了高速,他按开天窗,点了一支烟。 车速有些快。 刚开始是漫无目的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停在哪里,后来居然一下子看到了东山出口的提示牌。他於是变换车道,进了收费站。 每年元月到了祖母的忌日,他都会陪著老爷子来住几天。 可是这一次,却不是为此而来。 他的车没有迟疑,拐了几个弯过了山门就开上山去。 在这样的天气里,山路是很好走的。 夜风徐徐,月色也越来越亮。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体验佳,101????????????.??????超讚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一路上只有汽车爬坡的马达声,打破了这里夜晚的寧静。 车开过东坪寺依旧向前开,在依稀能看到东山酒店的灯光的时候,才停了下来。他熄了火,拔掉钥匙,下车。 路边,是一个长条形的石凳子。 上一回他坐在这里时还是那个下雪的夜里,当时他发著高烧,又累又乏,实在挪不动脚步,便停在原地休息,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却看到急急忙忙赶来的曾鲤。 比一般人都怕黑胆小的曾鲤,一遇见尷尬难堪就会脸红的曾鲤,被人欺负也从不敢还击的曾鲤,在那个时候,却孤身一人赶著夜路跑来追他。 艾景初举起指间的那支烟放在嘴里猛吸了两口,而后,青色的烟雾隨著他的呼吸从鼻间往外散去。 这样的曾鲤,却不是他的。 这时,兜里的手机轻轻响了一下,艾景初摸出来看了看,是低电量的警告音。 他情不自禁地打开手机信箱,翻开最上面的那条简讯,这是吃晚饭时,曾鲤发给他的照片。 其实照片上除了吴晚霞,还有一个人——是曾鲤自己。照片似乎是上班时两个人对著镜头自拍的。曾鲤穿著一件蓝色的针织衫,对著镜头浅浅地笑。她总是笑得很靦腆,小心翼翼地抿著嘴,因为嘴巴一动,金属的矫治器就会从唇间露出来。 艾景初又点了一支烟。透过指尖的烟雾,他蹙著眉盯了那照片许久。 最后,他抽了口烟,对著那条简讯按了刪除。 他至今仍记得那封来自名叫carol的女孩的来信。 那个月,老板不在,艾景初去了波士顿的研究中心听报告。 波士顿离费城有些远,去程他搭了朋友的顺风车,回程本来准备坐火车,哪知政府发布暴风雪警报,他延后了好几天才回到学校。 他回到费城,先去了趟实验室,然后才回家。他租的房子在学校附近,楼下楼上住了不少宾大的同学。他本来一个人住,但是后来有个同学校的中国留学生临时找不到住处,又同为老乡,他便点头同意了。 那个人便是於易。 在他去波士顿之前,於易就因为母亲做肿瘤手术的关係而回国了。 暴风雪的后遗症並不强,主要路段的积雪已经被铲走了不少。 到了住地,刚要爬楼梯,艾景初便遇见了时常打照面的韩国留学生。那韩国人姓李,眼睛小小的,鼻樑高高的,看到谁都很热情。其实他並不住这里,只是在追楼上一个女孩,便日日往这里蹭。 艾景初和於易都不怎么喜欢这人,他几乎把医学院所有適龄的亚裔单身女孩都追求了一遍。这都不是重点,关键是他还会没完没了地追著所有外国人要他们学韩文,然后自己主动当免费家教,上门服务,无论男女。仿佛他来这里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学医,而是宣传本国文化。 艾景初和他点头而过。走了几步韩国人又叫住艾景初,“对了,我捡到一封你的信。晚上给你带过来。” 艾景初听见这话,一心以为是什么邀请函、帐单、gg之类的,並未將这事放在心上。 直到晚上,韩国人真的来敲门,將东西递给他,“那几天又颳风又下雪的,把楼下弄得一塌糊涂,我在扫雪车下捡的,上面有汉字,所以我认为它应该是你的。” 艾景初狐疑地接过信。 那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沓纸。全部都是浸了水又风乾后留下的水渍,有好几张,大概因为没有立刻分开晾乾的关係,全部粘到了一起,显得厚厚的。 艾景初粗略地瞄了一眼。 那韩国人除了那点过剩的民族心,其他都还好,也有一副热心肠,当下便跟艾景初解释:“不知道谁撕邮票的时候把信封剪坏了,之后大概在雪水里泡了很久,又脏又湿,我就把信封扔了。” 艾景初道过谢,关上门。 他垂头看了看,信没有抬头,因为第一页已经不知所终。上面的汉字娟秀可爱,却是完全陌生的笔跡。 隨后,他回身去厨房关火,然后坐在沙发上从第一行开始细细地看这封奇怪的信。 纸上的大部分字跡已经因为纸张被浸湿而晕染开了,而且一页粘著一页,需要极大的细心和耐心才能將它们完整地分开,可是仍然没有妨碍到他的阅读。 写信的人书写了很多小时候的家庭琐事,以及和“你”相处的点点滴滴。从初中补课开始到父母离异,字里行间流露的不单是一种心情的倾诉,更是一个情竇初开的少女对爱的嚮往。 看到此时,艾景初已经完全確认这封信要送达的人並不是他,而是於易。 於易搬来不久,韩国人不太了解情况,便以为这栋楼只有艾景初一个中国人,因而误认为这封信肯定是他的。 得出这个结论后他没有继续再看,而是静静地將信搁在了书桌上,转而去做別的事情。 之后又过了几天。 那段时间,老板去了英国,门诊的病人也不多,而义工却很多。 医院里有很多孩子爭著来做义工。有的义工不但替护士干活,还会陪住院的病人打发时间。 二楼有位老太太,长了左颊瘤,在医院里住了很久,是个退休的华裔教师,对艾景初特別热情。艾景初去探望老太太的时候,做义工的小姑娘刚给她念完了一部小说。 小姑娘感嘆:“真糟糕。为什么她不先告诉他?” 老太太答:“这就是爱情令人不解的地方。” “他都不认识她,她怎么会那么爱他?” “那肯定是因为男主角像艾这么英俊。”老太太笑了。 艾景初本没有在意,听见一老一少將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便隨口问:“你们在聊什么?” “刚才的小说。”小姑娘递出手中的书。 艾景初接过来,將书朝前翻了几页,看到了標题,“letter from an unknown woman”。 他很少接触文学作品,所以除了必要的东西,其他的基本不太了解。可是不知怎么的,当他看到这几个字,却有了一丝好奇心。 “写的什么?”他问。 “一个作家,在他生日的早上收到一封奇怪的信,是一个陌生女人写给他的告白信。”小姑娘想了想,又说,“但是信发出之前,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听见这句话,艾景初翻书的那只手顿了一下。 之后的整整一天,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晚上回到家,他解了大衣和围巾就去拿前些天他隨手搁在书桌上的那封信。 带著犹豫和迟疑,他继续將信读了下去。看到最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还好没看到什么坏消息。但隨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奇怪的情绪,也许是感动,也许是怜惜。 一位少女的爱在字里行间渗透出来,那么真挚,那么羞涩,那么洁净,不得不让人羡慕。 他看了看时间,按著於易留给他的国內电话,拨了一次,却没人接。 第二天一早他去医院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熟识的中国学妹,她问艾景初:“怎么最近没看到於易?” “他临时回国了。”艾景初答。 “我看到他有一封国內来的信,搁在那儿好久了,后来我路过你们公寓时放在了你们楼下的信箱里,没弄丟吧?” “没有。”艾景初答。 转过身后,他又想起昨天的那件事情,第二次拨通於易的电话,还是没人接。无奈中,他回了趟家,找到女孩写在信件末尾的落款和电话,然后打了过去。 响了十多下,对方才接通。 “餵——”一个女孩的声音透过无线电波从地球的那一端传来,软软糯糯,忐忑彷徨。 “你是carol吗?我是於易的室友。”艾景初说。 (本章完) 第77章 可不可以一生只爱一个人(1) 第77章 可不可以一生只爱一个人(1) 那天,曾鲤一个人走进咖啡馆,推门就见那四个人在吧檯前摆了一桌麻將,而顾客则是一位也没有。 马依依一见曾鲤就哀號:“鱼儿啊,他们俩打牌抬轿子,太过分了,专贏我的钱!” 寧峰笑了笑,不知怎么解释。 伍颖说:“愿赌服输啊,谁抬轿子了!不想打就闪开,让曾鲤上。” “没门!”马依依指著潘思宇说,“好了,小鱼来了,你可以走了!潘思宇你会打牌吗?你专门来给我添堵的吧!” 潘思宇委屈地朝曾鲤看了一眼。 曾鲤急忙打圆场,“我歇口气,喝点水,你先替我打几盘。” 伍颖一边抓牌一边问曾鲤:“你刚才干吗呢?手机打不通,家里电话也没人接,大半夜的去哪儿了?你用的谁的电话啊?” “朋友的。”曾鲤拿了个玻璃杯接了半杯水,喝了一口。 语毕,她不禁透过玻璃朝外面看了一眼。室內比外面街上亮,玻璃上有倒影,看得不是很清楚。 她挨著马依依坐下来,看他们打了两盘。 过了会儿,居然进来一位客人,是个年轻男性,他看到吧檯前摆的这桌麻將,不自在地问道:“还可以用餐吗?” 曾鲤立刻笑脸迎过去说:“对不起,只有酒水饮料了。” 年轻人“哦”了一声,又退了出去。 曾鲤送了对方几步,无意间又朝刚才下车的方向望去,突然发现艾景初的车居然还停在原地。 她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都这么久了,他怎么了?车坏了? 她想推门出去看看情况,却听马依依喊她:“小鱼过来,快点替我看看我该打哪张留哪张,我要晕了!” 她只得又坐了回去,看了看说:“打三条。” 等她帮马依依把手里的牌理清,就听见路上有人急促地按著车喇叭,她闻声回头,看到艾景初那辆黑色的suv隨之驶走了。 夜里,她们三个人一起睡在二楼,並排著躺在同一张床上聊天。 “刚才你自己打车来的吗?还是谁送你来的?那么依依不捨。”伍颖说。 “没有啊。” “明明就不对劲。”伍颖说,“还有,你用谁的手机打给我的?” “都说了是个朋友。” “谁啊?”马依依追问。 曾鲤支支吾吾。 “你居然有我们俩都不认识的朋友?奇了怪了。”伍颖说。 “你看她那样就知道不对劲了。你手机呢?”马依依后一句问的是伍颖。 “干吗?”伍颖递给她。 “她一点也不配合,那我们拨回去问问不就知道了?”说著就去翻伍颖手机里的通话记录。 曾鲤尖叫了一声,去抢手机,可是她势单力薄,抢不过她们俩。 先是伍颖跟个八爪鱼似的抱住曾鲤,而后马依依顺势骑在曾鲤身上,將她压了个结实,隨后拿著手机居高临下地对曾鲤说:“小样儿!反了你了!看你这样就知道有猫腻。” “你要打赶紧的,我这里坚持不了多久了。”伍颖说。 “马依依,你敢!”曾鲤喊。 “別吵啊,”马依依得意扬扬地说,“不然我打过去,人家还以为我们在玩『3p』呢,多破坏你的形象。” 曾鲤欲哭无泪。 结果马依依摆弄了一会儿说:“伍颖,你这手机怎么翻通话记录呢。” “……”伍颖无语了。 “別打了,这么晚了。我主动交代行不行?”曾鲤无奈地说。 “这还差不多。”马依依旗开得胜地笑了。 接下来,曾鲤將这段时间和艾景初的事情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马依依下结论:“他要是不喜欢你,我手板心煎鱼给你吃。” “怎么可能?”曾鲤诧异。 “旁观者清啊,小鱼。”伍颖说。 “他当时肯定想占你便宜,听我的,绝对是要耍流氓。”马依依又说,“你当时就该一巴掌给他拍过去,再哭著叫著让他负责。然后我们就可以威胁他,叫他到我们店来做活招牌。但凡消费满一百就可以亲一下,满两百亲两下,当日可以累积,上不封顶。我们就等著数钱了。哎哟——” 伍颖狠拧了下马依依的胳膊,中断了她的春秋大梦,“你不如开家牙科诊所,叫他来坐诊比较来钱。” 曾鲤笑了笑。 伍颖突然问:“你喜欢他吗?” 曾鲤蒙了,又是那句话:“怎么可能?” “既然你当他是路人甲,刚才他的车摆在那儿没动,你瞎操心什么?” “我……我……”曾鲤连说了两个“我”,词穷了。 当天半夜,曾鲤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太久没睡这张床还是別的什么缘故,一点也睡不著。她怕影响身旁的马依依睡觉,轻轻地翻了个身,却听见沙发上躺著的伍颖小声地叫她。 “曾鲤。” “嗯?” “你一直没睡著?” “对啊。”曾鲤问。 “我也是。” “你和寧峰怎么样了?” “我觉得他不错,挺討人喜欢的。”伍颖答。 “那就好。”曾鲤笑了。 “你呢?”伍颖反问她。 “我怎么?” “你有没有觉得你这样挺不公平的,对艾景初。如果他真的喜欢你,知道真相的时候他会怎么想?”伍颖说。 曾鲤没有答话。 伍颖又说:“你知道他是谁,知道他和於易的关係,而他却不知道你是谁。你接近他,难道不是因为於易?”因为当时两个人的同病相怜,伍颖是最清楚曾鲤与於易前前后后关係的人。 “我没有。” “別说没有,依依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吗?他和於易很像是不是?” “不像。”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长相。你在东山,他帮你,就跟在老家於易帮你一样。你遇见难堪,总是他来救你。哪点跟於易不一样了?你在他身上找於易的影子,还想从他那儿得到於易的消息。如果他不是於易的同学,也不是替於易打电话给你的人,马依依去不了东山的那天晚上你会求他帮忙?你当时连我都没告诉。你会上他的车?你会跑下山给他送东西?你这辈子不和於易有关係,就活不出来吗?你能有点骨气吗?” 说到最后,伍颖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生气,直接把马依依吵醒了。 马依依拉开灯,眯了眯眼睛,看到坐在沙发上气势汹汹的伍颖,再看看自己身边一言不发的曾鲤,“你俩大半夜的干吗呢?” “没看见在吵架吗?”伍颖气不打一处来。 “咱们多少年没吵架了,吵什么呢?说来听听。”马依依兴致盎然地问。 伍颖將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时,马依依才第一次知道艾景初和於易的关係。 她听明白后,第一时间捞起枕头朝伍颖砸过去,站在床上指著伍颖的鼻子道:“我说伍颖,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在这儿装圣母了呢?於易是你亲哥啊,还是艾景初是你亲哥?以前不是说好了不提於易那个贱男人吗?对那个谁公平不公平,关我们什么事?谁让他认识谁不好,偏偏认识於易!谁让他给谁看牙不好,偏偏给小鱼看牙?谁让他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小鱼!气死活该。咱们小鱼喜欢怎么著就怎么著。於易那么万恶不赦,咱们收拾不了他,收拾收拾他同学都不行吗?” 马依依噼里啪啦说完一堆,自己和伍颖都忍不住笑了。 曾鲤也微微一哂,“你俩唱双簧呢,一个扮白脸一个扮红脸的。” 过了会儿,曾鲤的笑淡下去,喃喃说:“其实我有两次都想告诉艾景初的,话到嘴边,又说不下去。那个时候我多幼稚可笑,更何况他还看过那封信,如果他忘了还好,如果他还记得,那真是没脸见人了。” “不想说就不说吧,你有什么义务要告诉他。”马依依说。 “而且他不会喜欢我的,你们放心吧。大概他只是觉得我比较可怜,所以才每次都帮我。”曾鲤又躺到枕头上,“刚才我不是在向寧峰打听事情吗?那是因为艾景初在找一个兔唇的孩子。仅仅是他在街上遇见的人,他都会尽力地去帮对方。他好像就是这样,外表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其实骨子里善良得要命。” 如果不是他的善良,也许她后来就不会和於易有那么多的交集。 但是如果不是他的善良,对初恋求之不得的那种美好感也许会永远存在於她的心里。 那么她是应该感激他,还是不感激他? 曾鲤苦笑了一下。 “不说这个了,咱们说点开心的吧。”伍颖说,“马依依,你今天晚上输了多少钱?” “我呸——你就专寻別人的不开心来哄自己开心吧。”马依依唾弃道。 三个人聊著聊著,终於一起睡著了。 其实,她並不觉得於易亏欠了她什么。 只不过她一直沉溺在那段时光里,对过去念念不忘,而闺蜜们太爱她,便索性將於易打入了地狱。 星期三的下午,曾鲤怀著复杂的心情去了口腔医院。 那次分手后,她和艾景初只通过一次关於寻找那个孩子的电话,说完公事,两个人都没有多余的话,便收了线。 因为这段时间好些同事出去学习进修,排班排不过来,她没法请假,好不容易才提前走掉。她来得太晚了,都没来得及去掛號便匆匆上楼了。 护士接过复诊卡时说:“怎么这么晚?你去外面等下,艾教授他们在隔壁开会,我问问他们还看不看,一会儿再叫你。” 她道过谢,走到门口,却遇见艾景初迎面而来。 曾鲤有些意外,倒是那个护士先开口问道:“艾教授,这儿又来了个病人,还看吗?” “看吧。但是要等等。” “不好意思,来晚了。”曾鲤解释。 艾景初仅仅点了下头,再无別的言语。 其实曾鲤还有別的话要说,她不知道是要先跟周纹沟通,还是必须直接通过艾景初。 她这一迟疑,被护士看到了。护士又说:“这位患者,你先到外面候诊室等著吧,都说了要等一下,到时候再叫你,不要守在这儿,艾教授还要和学生先开会。” 曾鲤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低著头走了出去。 她到了电梯处的候诊室,选了个椅子坐下来。这时,陆陆续续有其他老师和学生乘电梯下楼,还有一些和她一样姍姍来迟的病人。她看了下时间,其实才四点多,只不过他们中午不休息,所以下班要比其他地方早一些。 对著电梯,她突然惊觉,自己坐的居然又是这里。椅子的摆放和位置都是一模一样,让人不由產生错觉。唯一不同的是上回是九楼,这里是四楼。 那天晚上,他蹲在她身前,究竟是想吻她,还是替她看牙套,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过了半个小时,周纹出来叫她。 周纹和她边走边说:“你穿这裙子真好看,哪儿买的啊?你明明比我大吧,怎么老是看起来比我嫩。难怪我们那个谁……对你……”周纹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表情对曾鲤挑了挑眉。 曾鲤没有理会她的戏弄,走了几步后她拽了周纹一下,让她停了下来,问道:“周纹,我想换个大夫,不知道行不行?” “你不喜欢我吗?” “不是。” 周纹有些委屈,“我是艾老师最得意的弟子了,虽然他有时有些烦我,但是我做事挺认真的,就是喜欢逗你玩,我……” 曾鲤知道她误解了,急忙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可不可以不在艾老师这里正牙,换个別的老师什么的。” 周纹这下更吃惊了,瞪起眼睛,“你们怎么了?吵架了?分手了?” 曾鲤问:“你別问了。你就跟我说可不可以?” 周纹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真的要换?” “嗯。”伍颖那一夜的话对她触动很大。她確实太自私了。无论他喜不喜欢她,她都不该这般带著其他目的而亲近他。 “也不是不可以了,你不就是从刘教授那里转过来的吗?不过其他老师一般不太喜欢中途收病人,而且你又说不出什么理直气壮的原因。” 曾鲤犯难了。 周纹又说:“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有点缺德。” “嗯?” 周纹四处张望了下,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对曾鲤说:“你去院办投诉艾老师,就说有你没他,有他没你,然后就可以了。” 说完之后,周纹不禁自责:“瞧我这主意出的,都『大义灭师』了。” 曾鲤可不敢採纳这餿主意。 “没事儿,有些医生一年不知道被投诉多少回呢。最多就扣一点艾老师的奖金啦,或者再罚他一个年终考核不称职,或者告他肢体骚扰病患,叫他暂停工作好了。”周纹故意煽风点火。 两人正在这儿嘀咕,护士走出来喊:“周纹!你叫的病人呢?艾教授等你老半天了,不下班了?” 周纹和曾鲤两个人这才应声回去。 周纹又说:“你真要转走,还是得先跟艾老师说。我刚才逗你玩的,半途换医生对你的治疗也不好。” 等她俩走进去,看到艾景初早坐在治疗床边等著了。 曾鲤和周纹两个人对了对眼神,各就各位。 艾景初戴上橡胶手套,將口镜伸到她嘴里来来回回看了看,跟周纹吩咐了几句后,去了別的学生那里。 周纹总觉得老板哪根筋不对,可是自己边干活边细细一想,好像又是正常的。他哪天不是这样惜字如金的。 曾鲤的复诊很简单,矫治器的小钉没有掉,只需要调整下位置,加粗几根钢丝便可。 她做完了又请艾景初来检查。 这一遍,艾景初检查得挺仔细,还叫周纹跟著他到电脑桌前翻阅了曾鲤的电子病歷,两个人协商了下。 稍后,周纹回来匯报说:“你可能会再拔两颗牙。” “啊?” “艾老师让我来给你解释。”周纹一边说,一边將双手做了一个咬合的形状,“上牙往里收的时候,下牙抵住它了,没有空隙,所以要把下牙拔掉两颗,把它往內整合,给上牙挪出位置,明白了吗?”曾鲤点头。 周纹自我感觉很良好,深入浅出,浅显易懂,她快得老板真传了。隨后,她忍不住在肚子里嘀咕。果然是有问题,老板居然派她来说,虽说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但是曾鲤能归纳为一般情况下的病人吗?一个要换医生,一个跟欠了他二百块钱似的,都不对劲,果然是分手了? “今天要拔吗?” “还没有到那一步,艾老师说再观察下。” “哦。”曾鲤鬆了口气。 “你真的要换医生?”周纹偷偷地问,“算了吧,我看艾老师把你后来的新方案都定好了,万一换个医生,人家不同意这主意,会耽误你治疗时间的。” 这时,有个师妹叫周纹替她调黏合剂。 周纹说:“我去下就来。” (本章完) 第78章 可不可以一生只爱一个人(2) 第78章 可不可以一生只爱一个人(2) 曾鲤独自躺了一会儿,觉得不太自在便站了起来,看到附近的艾景初。艾景初正坐在另一台治疗床前,开著磨牙齿的那个机械臂在指导一个学生打磨手中的金属颊面管。 他戴著护目镜,很专注。 曾鲤移开视线,坐了回去,不再看他。 不到片刻,周纹回来將复诊卡填好交给她。 临走前,曾鲤迟疑著问:“周纹,你可不可以替我跟艾老师说?” “换医生的事?” “嗯。” “你绝对在害我。”周纹小声地哀號了一下,“不过,你一定要想好了。如果是其他教授,他们不一定会接收你,万一只能换成普通的主治医师什么的,也不退你差价,你好亏。” 待曾鲤走了之后,周纹瞥了眼艾景初。他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曾鲤一眼,也没有和她说一个字。 周纹不禁嘆气。也不知道曾鲤怎么惹到老板那副骄傲的自尊了。 曾鲤从医院出来去了地铁站,中途接到马依依的电话。 马依依在电话里將潘思宇这两天的恶行抱怨了一遍,滔滔不绝地说了半晌之后问:“你今天过来吗?” 曾鲤抬头看了看地铁屏幕上的时间说:“好啊。” 於是她又从地铁站里出来,瞅著天气也不错,便准备从a大校园里穿过去,直接走到咖啡馆。 而艾景初也刚刚从医院出来,正开著车在校园里。 本来他坐诊的当天是没有课的,无奈这周有个老师因为外出开会,於是和他换了两节课,这样一来,他这晚就有课了。他没时间再回家,就准备在学校里隨便吃点就去上课。 他走的线路和曾鲤一样,所以刚进校门就看到了她。 曾鲤穿著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头髮没有扎,就这样素麵朝天地走在校园里,跟普通的学生没什么两样。只是她有些瘦,个子也不低,所以背影很好辨认。 艾景初见她独自走在树下的人行道上,晃晃悠悠地,他没有就此停车任她渐行渐远,也没有踩油门一闪而过,只是静静地、缓缓地,开著车保持著距离,跟著她。 过了荷池又过了图书馆,后来在食堂门口她遇到一个学生摆的旧书摊,停了下来。 她撩起裙子,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挑了小半会儿,翻出两本漫画书,付了钱又继续往前走。 艾景初一直跟著她到了咖啡馆那条街,远远看到那个招牌,才狠踩了脚油门从她旁边迅速开过。 他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 打听那唇裂儿童的事,进行得並不顺利。 在网站活动的照片里,曾鲤找到了那个大孩子的身影。曾鲤对他有些印象,因为建课外图书室那天,孩子站在第一排跟领导们敬少先队队礼,结果因为太紧张,手举反了,胳膊跟旁边的同学撞在一起,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而寧峰打电话去问,学校却告诉他们,孩子跟著父母去城里上学了。而具体父母在哪儿,有什么联繫方式却说不上来,最后只给了一个孩子大伯的號码。 可是曾鲤拨了很多次,总是关机。 转眼便是一个月,星期二的上午曾鲤接到周纹的电话。 “曾鲤吗?”周纹说。 “明天有你的复诊,但是取消了,艾老师去別的地方开会去了,要过几天才回来。” “哦。” “你的时间就依次往后挪一个星期。下周三来,行吧?” “好。” “不和你多说了,我还有好多电话要打。”周纹说。 “谢谢。”曾鲤说。 “哎,对了,你要换医生的事情我还没有跟艾老师提,你乾脆自己说吧,要是你觉得来医院当著面说难为情,就打电话啦。” “谢谢。” 曾鲤收了线,摸了摸右脸颊。她之前跟马依依连续吃了三天火锅,牙齿就开始疼,如今大牙的牙齦肿得老高。而牙套里有一颗是专门圈在大牙上面的颊面管,箍著更难受,就跟孙悟空头上箍了个小一號的紧箍圈似的。 她本来以为明天可以看看,哪知现在又要拖一个星期了。 晚上她疼得难受,自己去药店胡乱买了些药来吃。 周末,伍颖过生日,吵著要去东山洗温泉。 “都快夏天了,你还要洗温泉,是不是要我们洗得脱层皮啊?”马依依说。 “我不管,我妈也要去,你们去不去?不去拉倒。” “你妈也要出现啊?” “当然了,她说她买单。” “哎哟,你母上殿下要去,咱们当然要陪同了。”一听可以白吃白喝,马依依立刻露出了狗腿相。 於是周六那天,伍颖一家外加马依依和曾鲤就一起上山了。 初夏的东山和冬季完全不同,凉风习习,夏虫长鸣,比城里的温度要低很多。住在东山酒店里,吃过晚饭,曾鲤的牙又开始疼,自己带的药再怎么吃也不见效了,她便去酒店的医务室。 伍颖正泡在室外的温泉池子里愜意不已,问她:“能找得到吗?要不要陪你去?” “不用。”曾鲤说。 绕过小园,有栋两层的小楼,一楼便是医务室。医务室的灯开著,从她站的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那扇门和那张治疗床。 曾鲤没有继续挪动脚步,而是停了下来。 那天晚上,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忍著自己身上的病痛,救死扶伤。 她从不敢让自己在夜深孤单的时候想起艾景初这个人,哪怕有一点点念想都不行。 他太美好了。 就像於易当初给她的感觉。 曾鲤在小园里的一张椅子坐了下去,仰头望著夜幕上的星星。 她不敢靠近他,可是又贪恋著他的一切。 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贪恋他,曾鲤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她很恐惧。 对他的最初好感是怎么开始的? 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第一次听见是在那个越洋电话里,而五年后在图书馆他对她说“幸好喷的不是脸”。 中间隔了这么多年,他不知道她,她却一直没忘。 她毕业的那一年陪伍颖去做烤瓷牙,在口腔医院一楼的医生介绍里看到了他的名字。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艾景初”是这样的三个字。 上面写著他的职称,他毕业的学校,以及他的照片。 那个时候她忽然觉得,这好像是一个童话。他不是她幻想出来的人,而是那么真实地存在著。 后来,竇竇来店里打工。她旁敲侧击地从这个医学院的学生那里得到了艾景初的踪跡。 於是有一次,她装成医学院本科的学生,偷偷去听他的课。 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细细聆听著他的每一个字。 他的声音几乎没变,只是比以前更加沉稳了些。 当时的她就想,就这样吧,让这个童话一直活在心里。 可是机缘巧合,艾景初居然成了她的医生。在周纹和护士都提到“艾老师”这个称呼的时候,她没有联想到他,直到她看到墙上掛著的坐诊医生的名牌。 那一瞬间,她有过迟疑,有过退却,也有过想转身逃走,但是当他站在她面前亲口问她年龄和姓名之后,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因为——他根本不认识她。 他不认识她。 可是,她却认识他那么多年。 如果没有这些,那个傍晚在东山山脚,她会拽著他,求他帮助自己吗?对於这个问题,她思考过很久,也许是不会。 以前她的手指哪怕疼得彻夜睡不著,自己熬了半个多月,也不曾跟任何人求助过。 如果她没有上他的车,那么后来的一切一切都不会有了。他的车不会拋锚,不会步行送她上山,他不会睡在东山酒店里,不会看日出时遇见她,更不会有那些流言蜚语,李主任也不会硬要她去请他吃饭,后来便不会撞坏他的车。 以至於她都不清楚自己这么依恋他,是因为於易,还是只是因为他是艾景初。 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她仰头太久,脖子有些酸,最后乾脆屈膝面朝星空躺在了椅子上。行政楼的一角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从下往上数了数那栋楼的房间,可惜自己方向感不太好,找不出艾景初住过的那间套房的阳台。 有人从这里走过,狐疑地看了看姿势不雅的曾鲤。曾鲤急忙起身整理下头髮和衣衫,去医务室跟医生说了说,拿了些止痛消炎药。 回去找伍颖的路上,曾鲤接到寧峰的好消息。他说他打通那个孩子大伯的电话了,他大伯说弟弟和弟媳带著孩子就在a市打工。而且寧峰还问到了他们在本市的住址。 曾鲤连声道谢,有些欣慰地收线。她想到了艾景初,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曾鲤按开手机的通讯录,看到排在最上头的那三个字,迟疑著按了拨打,按出去之后又有些后悔,想要匆忙掐掉,却发现已经通了。 “餵——”艾景初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耳边。 “我是曾鲤。”她说,“你去外地了?没打扰你吧?” “嗯。” “我有事情跟你说。”曾鲤说。 “周纹跟我说了,你要换医生。”他平静地接过她的话。 “啊?什么时候说的?”周纹不是没说吗?还叫她给他打电话。 他並未回答她,只是淡淡劝告:“中途换医生不怎么好,既耽误你的治疗时间,也有损治疗效果。如果是因为对我的治疗方案不满意,我们可以沟通一下。如果你是觉得我的医术和医德欠缺……” “不是的!”曾鲤急忙否定。 她打断了他的话,所以他没有再继续说,而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於是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他处的地方安静极了,几乎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而她的这边,有夏虫在夜间畅快的欢叫声,还有远处露天温泉的大池子里,泡夜场的人们的嘻哈大笑声。 曾鲤想起上回她说自己怕冷场,艾景初却不屑,“想说的时候就说,不想说话的时候就不说”,他这样劝诫她。 所以,现在他大概已经心里不高兴,而不想和她说话了吧? 正当曾鲤以为会由自己来打破这个僵局的时候,却听见艾景初的嗓音再次透过听筒传到她的耳畔。 他说:“曾鲤,你心还在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曾鲤茫然了,“什么?” 她没懂什么意思。 但是,他没有重复,没有解释,没有追问,只是又静了一下,然后掐断了电话。 第二天刚从东山下来,就接到继父的电话。 “小鲤啊?”继父说。 “叔叔。” “你妈妈今天去乡下买了只鸡,燉了锅汤,你晚上过来吃饭啊。” “好啊。” 晚饭时间,到了小区外面,曾鲤去买了些水果才进去,继父看见她急忙迎进门,“你妈在厨房里做饭。我去叫她。” “不用了,不用了。” “你俩最近吵架了?”继父问。 “没有……” “那天晚上她从你那儿回来后很生气,我问她,她又不说。这一个多月她做了什么好吃的,也不像往常往你那儿送,我就觉得肯定有问题。”继父以前在单位就是专门做下属思想政治工作的,劝人功夫一等一。“儿女跟父母哪有隔夜仇。你看,今天她托人从农村买了鸡回来说燉汤,我想加海带进去,她非说你喜欢吃纯的,除了盐什么也不放那种,然后就叫我打电话给你,我叫她自己打,她还跟我慪气。她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火气一上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火气一消转眼对人又好得跟活菩萨似的。” 曾鲤被这个比喻逗得不禁一笑。 她瞥了一眼关著的厨房门,隨之便看到了过道里掛著的妈妈和继父几年前的结婚照。 妈妈和第二任丈夫邓刚离婚后,不到半年嫁给了现在的继父。继父在a城省委上班,多年前因为性格不合而和原配妻子离了婚,后来女儿去了国外念书,一个人清閒下来便经人介绍撮合后,再婚了。 如果说对母亲带给她的第一任继父,曾鲤是先本能地排斥,然后才用心接纳的话,对第二任继父,她几乎麻木了。 只是每次回老家,妈妈总要叫她开著继父的车,在县城里兜来兜去,然后听別人奉承道:“德芳嫁得一个比一个好,步步高升啊,下一次怕要嫁个总统哟!” 谁会听不出弦外之音。 曾鲤羞愧得要死,而曾妈妈却无所谓,“吃不著葡萄当然要说葡萄酸了。” 曾鲤记得曾妈妈告诉她自己要和邓刚离婚那天,曾鲤哭著说:“妈妈,你不爱邓叔叔了吗?你和他结婚之前,你不是告诉我是因为你爱他,觉得他比爸爸好,所以才和他在一起的吗?” “大人的事,小孩管那么多做什么。” 她作为继女多么痛苦,多么挣扎,最终才让自己接纳了邓刚,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母亲却说她不爱他了,要离婚。 过了一年,曾妈妈又开始筹备自己的第二次再婚。 领证的头一天晚上,曾鲤在旁边安静地看著曾妈妈喜洋洋地搭配著第二天要穿的衣物,嘴里还哼著歌。 她问:“你们酒席请了多少人?” 曾妈妈好心情地答:“没多少,就四五桌。” “有必要吗?” “有啊,老彭说应该请些朋友热闹热闹,只要我高兴。”老彭便是明天的新郎官。 曾妈妈又说:“我以前跟你爸结婚的时候,就是把自己铺盖卷抱到他家里去,就算凑合了。哪有你们现在年轻人幸福,还有穿婚纱、旅行、收红包这些。当时在厂里,我年龄还没到,领导硬是不给我们签字,还亏了你奶奶去闹腾了下,说计划生育要搞,晚婚晚育也要搞,是不是等著老曾家断子绝孙厂领导才甘心。” 这事,曾鲤以前听其他人说过。 当时外婆反对得要死,一来曾妈妈年龄小,二来曾妈妈那个时候漂亮得跟一朵似的,多少小伙子跟在屁股后面追,其中还有厂长的小儿子。结果她单单看中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 “你爱过我爸爸吗?”曾鲤突然问。 曾妈妈突然有点烦这话,“爱过,不爱怎么有了你。” “是啊,你也爱过邓刚。” “你懂什么!”曾妈妈发了火。 “你现在又爱彭叔叔。你怎么有这么多爱。一个接一个的。” “曾鲤!”曾妈妈將手里的梳子朝曾鲤扔了过去,砸在她的胸前,落到了地上。 “我几十岁的人了,要你来教育我?你不就是为了邓刚吗?他才养了你几年,你再数数我养了你几年?你以为你就真成她女儿了?是,我一会儿爱这个,一会儿爱那个,可是我赵德芳这辈子没偷过男人,没搞过外遇!我敢爱敢恨,我行得端坐得正!你爸那么对我,我也要从一而终?邓刚那德行跟我越来越过不下去,我也要死抱著他不放?” “可是……”曾鲤落下泪来。 “別给我可是可是的,你要是有本事,別和我一样!” “我绝对不会跟你一样,我这辈子爱一个人,就永远不变。”曾鲤抹了抹眼泪说。 曾妈妈冷笑了一下,“好啊,走著瞧。” 那天晚上,曾鲤独自在脑子里几近偏执地重复著那个誓言,一遍又一遍。 (本章完) 第79章 我要你的心(1) 第79章 我要你的心(1) 熬到了周三,又是见艾景初的日子。 她去得很早,以至於在医院门口就遇见了周纹。 曾鲤一见到她就想起换医生的事,“你什么时候跟艾老师说的,你不是说没说吗?结果他都知道了。” 周纹有些心虚地打著马虎眼:“是吧,可能我记错了?” “你们通电话了?谁打的?”周纹饶有兴趣地追问。 “我打的。”她本来是打电话说別的事情,哪知道还没开口,艾景初就误会了。 “唉,老板真不积极。”周纹说,“谈得还好吧?”没有爆发什么? “他挺生气的,没说两句就把我电话给掛了。” 周纹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句:“oh my god!” 他们走到门诊大厅,曾鲤问她爬上去还是坐电梯,结果周纹说:“坐电梯啊,我要保持充沛的体力迎接全天的辛劳。不过去里面吧,这里好挤。” 於是曾鲤跟著她到了走廊另一头,才看到还有两部电梯。 “这是医生专用的?”曾鲤问。 “手术室用来接送病人的,免得和病患挤在一起。”周纹说。 话音刚落,电梯就从负二楼的停车场上来了,门打开一看,里面站的是艾景初。没有披白大褂的艾景初。 大概是最近太热,所以他將头髮修剪得很短。身上穿著一件简单的白衬衣,下摆利落地扎进了裤子里,袖子没有扣而是卷到了手肘的地方,下身是黑色的裤子与皮带,再加上黑色的皮鞋,简单的黑白交替让腿显得更长。 周纹反应倒是快:“艾老师早。” 第二句就是:“您今天真帅。” 曾鲤估计全院最不怵他的学生就是周纹了。 他往后让了一步,周纹拉著她迅速钻了进去。 “那个病人,就是李晓晓,她妈妈打电话来,说她掛了皮筋之后疼得要命,我就让她先取了,今天来医院给您看看。还有……” 周纹抓紧时间仔仔细细跟艾景初匯报著他离开这段时间的情况,她这人平时顽皮,做正事的时候却格外认真。 艾景初时不时地回答一句,又问一句。 见他们俩都在专心说工作,曾鲤的心沉静了下来。 他站在曾鲤的侧后方,所以她一抬眼就看到了不锈钢电梯门上艾景初映出来的身影。他眉毛浓浓的,眉骨略高,所以看起来眼睛会深邃些,却又显得有些锋利。当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抿著嘴的时候,嘴角会有两个半颗豌豆大的小肉窝,如果笑起来唇角便会深深地陷进去,凹得更深,有些慵懒和阳光,也有些孩子气,很迷人。 她第一次见他笑,是遇见车震的那天晚上。他喝了酒,她奉命代驾。她以为他喝醉了,便偷偷嘀咕他,没想到他压根就没睡著,听见她的话,便沉沉地笑了。当时他先是眯著眼,隨后嘴角的笑意才四散漾开。 从那之后,她就不太敢看他的脸。 “是不是?曾鲤?”周纹的话打乱了她的思绪。 “啊?”她完全没听见他们说什么。 “你上回不是说,因为听见要再拔两颗牙,你害怕了,所以才偷偷告诉我要换医生的,是吧?”周纹一脸期盼地问她。 只见艾景初也直直地盯著她,而这问题来得太突然,她还没从刚才的情感里抽离出来,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幸亏,这时,电梯到了。 本来打算第一个叫她进去的,但是隨后又有个带著儿子的妈妈来了,说孩子只请了两节课的假,还等著赶回去上课,马上要高考不能耽误,问能不能插个队。 “这……”周纹为难了。他们没有权利隨意调换就诊顺序,不然其他病人有意见。 “让他先吧,我再等会儿,不著急。”曾鲤笑了笑。 没过多久轮到曾鲤。 “我前几天牙齦肿,结果这个星期又好了。”曾鲤老实交代。 “哪儿肿的?” 曾鲤张嘴指给周纹看。 “肿了多久?” “一个多星期,不知道是牙套的关係,还是因为我吃的东西上火了。” “你怎么没早说啊?” “我当时想著反正要来复诊了,何必那么麻烦,谁知道你又打电话来说要推迟一个星期。” “你找別的牙科看了没?” “万一他们把牙套弄坏了多麻烦,忍一忍就好了。”曾鲤答。 周纹白了她一眼,“你以为你是忍者神龟啊?” 过了会儿艾景初也来了,和往常一样的复诊程序。 艾景初和上次一样没有提那个电话,也没有提换医生,还是一句话没有对她说。 曾鲤对著治疗床上方的那个橘色小灯,一直在纠结要不要问他,前几天在电话里,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有就是寧峰得到的消息,也应该告诉他吧。 可是,直到他走开,她也没纠结个结果出来。 临走之前,她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背影,乾脆发了个简讯。 上次说的那个大孩子,我们打听到了。但是暂时还没有找到你要的那个小朋友。 发出去后,曾鲤鬆了口气,还是简讯比较好使。 快到中午时,他回了她一条:谢谢。 日子平淡无奇地过了几天。 到了周六,曾鲤本来在咖啡馆帮忙,吴晚霞来电话说她要借她自行车。於是,她趁著大中午没什么生意就回了家一趟,將自行车给吴晚霞骑过去。 一两点钟的烈日实在太晒,她抹了防晒霜还不放心,便把帽子、防晒袖什么的全套上了。 从小区出来,过了红绿灯便是一个长长的下坡。她捏著剎车,缓缓地滑下去。哪知半路杀出个小孩,从路边停的小轿车的间隙里突然躥了出来,想要跑过马路,一下子便出现在曾鲤前方。事出突然,她心中一惊猛捏剎车。哪知剎得太急,惯性让车斜偏了一下,她狠狠地摔在地上。 她的下巴直接在地上猛地磕了一下。 那孩子见她趴在地上,似乎有些害怕,望了她两眼,撒腿就跑了。 曾鲤觉得刚才一撞,脑子里有些冒金星,想將身体撑起来,却觉得有些使不上力。她以前念书的时候不知道从车上摔过多少次,所以自己觉得除了擦破点皮,其他应该没什么,就是自己跌得这么难看,又这么趴著,实在有点丟脸。 就在这时,后面响起了一个阿姨的声音:“姑娘没事吧?我没看清楚,是不是有车撞你了?” 然后那位阿姨一边说一边走到曾鲤面前,准备扶她起来,没想到看到她正面的时候,脸色一白,“哎呀,这可不好,我给你打120吧?” 曾鲤顺著她的目光摸了下自己的下巴和脖子,发现湿漉漉的,放到眼前一看,一手的血,连自己都有些慌了。 那位阿姨是社区安排在路边收停车费的,急忙叫了个同伴一起將曾鲤搀起来,然后移到路边人行道上,又摸出自己的手机打了个急救电话。 曾鲤看著地上的血跡,自行车旁边一摊,然后一直延伸到自己脚下。她从没见过自己流那么多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隱约觉得好像是下巴或者牙齿出了什么问题,可是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也不疼,就是觉得头昏脑涨的,而整个嘴和舌头都麻木了,连话都说不清楚。 阿姨见状也有些担忧,直埋怨救护车来得太慢,“乾脆我骑电瓶车送你去好了。” 曾鲤朝她摆了摆手。 正午的时间,气温高,体液循环也快,正是血液最活跃的时候。 她用手捂住下巴,只希望自己的血不要流那么快。 阿姨也急了,“姑娘,你有手机吗?给我下,我先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不然你一个人去了医院可怎么办啊!” 曾鲤用另一只手掏出来递给阿姨,白色的手机上马上就沾上了血跡。 阿姨翻著那手机,又不太会使,好不容易看到“通讯录”三个字。 “怎么往下翻啊?”阿姨问著旁边的同事。 “我怎么知道,隨便打一个过去不就行了。”那人回答。 於是,阿姨无奈地对著上面第一个联繫人的號码,按了几下终於拨了过去。 “餵——你认识拿这手机的小姑娘吗?你能不能给她家里人打个电话?她出车祸了,我们正等救护车呢。”隨后,阿姨和对方匆忙交流了几句,最后留了地址。 而通讯录上那列在第一位的不是別人,正是a字母开头的艾景初。 几乎是没过多久,救护车还没到,艾景初就赶来了。 他循著血跡看到路边的曾鲤时,脸色一白,二话不说就將她抱上车。 他开得极快,前面绿灯快要结束,闪了闪换成黄灯,但是他依旧踩著油门冲了过去。 曾鲤不知道那个阿姨怎么恰好打的他的號码,她的脑子也比刚才清醒了些,看到他闯红灯,想要提醒他。 “你……”她动了动嘴,好不容易挤了一个字出来。 “我知道怎么做,你別担心。”他说,“你闭上眼睛,休息下,別说话,別乱动,不要看旁边的镜子。” 曾鲤听话地合上眼睛。 这时,一辆救护车刚好经过,艾景初从反光镜里看了一眼,没有管它。 艾景初给葛伊打电话:“你在医院没?” “在啊。” “你叫人准备下你们科的手术室。” “怎么了?” “这里有个病人,下頜磕破了,要缝合一下。” “伤到骨头和关节了吗?” “我不知道。”他说。 待艾景初掛了电话,葛伊看著手机,有些发愣。她认识艾景初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见艾景初说“我不知道”这几个字。和工作有关的事情,他什么时候会不知道。一般情况下,下頜的全皮肤破裂本来就不是多严重的事情。记得以前念书时,她见过一个病患,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直接下頜骨全部粉碎性骨折,基本整个下半截脸型都要重塑,当时艾景初只说了一句话:“没有问题”。可见他对这个手术多么熟悉,又多么自信。 可这次他居然说,“我不知道”。 艾景初和葛伊通完话,又看了看曾鲤。 她的下巴因为撞击到了最尖的地方,所以横向崩开了一道两厘米的伤口。这和额角一样是脸上最容易裂开的部位,而且伤口很深,里面的骨头都暴露了出来,所以他才叫她不要看镜子。 虽说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了,但是一双手,还有脖子上、胸前的衣服上,全是血跡。她很听话地闭著眼,忍著不適没有动,显得安静得过分。 艾景初突然觉得有些慌,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情况,却仍旧按捺不住內心的不安,喊了一声:“曾鲤。” “嗯?”她从嗓子里哼了一下。 听见她的声音,他的心绪稍微稳了些。 过了一条街他又叫了一声:“曾鲤。” 她这回没有应声,而是睁开眼睛,狐疑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叫了她两次要说什么。 “你闭上眼睛休息,但是不要睡觉,我叫你,你应我一下就行了。”他说。 “嗯。” 到了医院,葛伊检查了曾鲤的伤口,还让她做了几个张嘴咬合的动作。 “伤口深,但是其他没问题,应该没伤到頜关节。”葛伊对旁边的艾景初说。 “一会儿最好去做个ct。”艾景初说。 “你缝还是我缝?”葛伊问。 艾景初抬头看了曾鲤一眼,没答话。 “你一向缝得比我好,不可能在姑娘脸上舍良取莠啊。”葛伊又说。 艾景初点头。 曾鲤被葛伊拨弄了几下,虽然疼,但是那种麻木感好了许多,试著开口问:“要做手术吗?”她不敢太用力,也不敢怎么动下巴,所以说话显得有些口齿不清。 葛伊安慰她:“不用去手术室的,只做一个小小的缝合,就在我们这里的治疗室直接做就可以了。” 曾鲤这辈子未曾有过类似的经歷,连住院也没有过,看到旁边护士端来针药器械,竟然有些胆怯了。此刻,她心中非常感谢替她打电话的阿姨,谢谢她的热心肠,谢谢她担心自己一个人到医院害怕,而想要替她找个家人来。 艾景初看到她眼中的怯意,不禁安慰:“就是打麻药的时候有些疼。” “嗯。” “你放心,有师兄在,他针法可好了,脸上肯定不会留疤的。”葛伊笑了笑,医生一般只担心有没有功能损伤,女孩子一般则担心自己会不会留疤变丑。说完,她出门去叫人取麻药和针线。 曾鲤望向艾景初。 当时在东山,葛伊就说过类似的话,说他缝伤口缝得很好。那个时候,他发著烧,而那个孩子哭闹不停,他都冷静果决,没有丝毫的犹豫。后来胖墩儿到图书馆来,他跟展示男子汉的勋章一样,將嘴巴张开给大伙儿看。不知道是因为小孩子癒合能力强还是因为缝得好,真的不太看得出来。 她忍不住想要去摸自己的伤口。 “別摸。”艾景初急忙起身捉住她的手。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曾鲤的手背、手肘有很多擦伤。他愣了一下,去护士站找护士拿来消毒用品和纱布球,然后亲自给曾鲤洗伤口。 用擦拭伤口里的尘土的时候,曾鲤忍不住痛,手缩了缩,眉头紧紧蹙著,喉咙里哼了两声。 他的手也抖了一下。 这时,葛伊走来,“准备差不多了,让她去隔壁吧,师兄你先去消毒。” 另一个护士也进来,从艾景初手里接过东西,继续替曾鲤洗伤口。 艾景初站起来,却迟迟没有移动脚步。他目光垂下去,盯著护士手里的动作,过了片刻,叫住正要出门离开的葛伊。 葛伊应声转身。 他说:“你来替我缝吧。” 只有当一个医生极度反感,或极度在乎一个病人的时候,才会拒绝为其动手术。 艾景初看起来並不反感曾鲤,所以只能是在乎。因为在乎会使人紧张,而紧张是手术的大敌。 葛伊微微张开嘴,和艾景初对视了许久,直到曾鲤在护士的擦拭下,又吃痛地嘶了一声,她才挪开视线瞥了曾鲤一眼,然后答:“行。” 缝合就在隔壁的治疗台上,躺上去之后,曾鲤的脸上被盖了一块布,挡住了视线。 葛伊的声音传来,“伤口比较深,我们要缝两层,线很细,你也许会觉得有点拉扯著伤口,放鬆就好了。” 打麻药的时候,那针又细又长,和打普通的针药不一样,东推一点西推一点。 曾鲤不敢躲也不敢出声,只是瞪大眼睛看著蒙在自己脸上的那片布,眉毛拧得更紧了,她习惯性地露出牙齿想要咬嘴唇,但是嘴唇早就被麻药放倒,不听自己使唤了。她的双手僵硬地交握著放在自己的心口。 就在她將十指绞在一起时,有一只手覆上来,將她相互紧紧攥住的两只手分开,隨后握在掌心里。 (本章完) 第80章 我要你的心(2) 第80章 我要你的心(2) 她熟悉的那双手。 第一次,他脱下手套替她检查口腔里牙套上的铁丝; 第二次,无助的她在那个小镇上追上他,拉住他的手,嘴里大喊著他的名字; 第三次,他恶作剧似的在漆黑的路上叫她名字,把她嚇得哭了出来,那个时候,他拉著她的双手,把它们放在他的脸上说:“活的。” 第四次,他握住她放在排挡杆的手,替她推到汽车的前进挡上,教她如何还击侮辱。 …… 太多太多了。 每一次都是理所当然,所以她没有,也不敢放在心上。 手术过后,他带著她去照ct,接著又去打破伤风针。 打针要先皮试,护士在她手腕的皮肤上扎了一针,然后要她在旁边等十多分钟。病人有些多,注射室外面的椅子上全是人,她和艾景初就到掛號大厅暂时先坐一会儿。 那里有很多人来来往往,病人都是来看牙的,很少有跌打损伤的,所以下巴上敷著大纱布的曾鲤比较吸引人注目。再加上艾景初坐在旁边,就更打眼了。这是他工作的医院,过往的不少都是同事,简单的只点个头,热心一点的会过来寒暄几句,有的还会顺道关心下曾鲤的情况。 没人继续来打扰后,艾景初问:“要不要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不用了。”她摇头。 “朋友呢?” 这回曾鲤没有摇头,直接把手机摸出来,打给了马依依。 “你去哪儿了?我这儿都快忙晕了。”周末的下午,天气热不適合户外活动,就成了咖啡馆最忙的时候。 “我突然有点急事,就不过去了。你担待著点啊。” “啊?那你就忙吧。”马依依说,“不会是偷偷去约会吧?” “没有。” “你说话怎么跟大舌头似的?”马依依察觉了异样。 “你赶紧忙你的,哪有那么多话。”说完,曾鲤就掐断了电话。 艾景初从注射室要来了一瓶酒精,对曾鲤说:“手机给我。” 她不知所以,乖乖递了过去。 他戴了只手套,用球蘸了酒精把曾鲤手机上的血跡一点一点擦乾净。大概因为职业的关係,他做事很细致,顿时让曾鲤想起了自己的那封信。於易后来把她写的信又拿给她看,还解释说:“据说当时已经粘成一团了,是艾景初把它分开的。”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从胸口化开,她突然觉得,也许她的错並不是在这家医院看到他名字的那一刻,没有转身就走。 “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曾鲤说,“希望你知道后,不要生气。” 他擦乾净了手机,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她,等著她的下文。 “我……”对著他的眼睛,曾鲤突然有些慌,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开头。 她调开视线,望著別处,终於將於易的事情和盘托出。 艾景初一直默默地听著。 最后她问:“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是你吧?” 门诊大厅有个老大爷在和护士吵架,確切地说是大爷在大声地衝著护士嚷嚷,曾鲤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爭什么,但是围观的人很多,声音很吵。她说完这些后,心臟几乎停了下来,却没有听见艾景初的回答,所以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说得太小声,他没有听见。 她转头去瞧他,发现他依旧在看著她,没有想像中的怒意或者惊讶,只是静静地盯著她,那目光让她有些心慌。 正当她要继续解释时,注射室的护士却走来打断了他们,说皮试时间到了,检查了下曾鲤的胳膊后,叫她过去打针。 打完针,艾景初开车到本院去,说要买些东西,让曾鲤在车里等他。 过了十来分钟,艾景初拎著一个透明的塑料小口袋去而復返。 “一会儿回家后把这个用灭菌水化开,然后放冰箱里,每天擦几次,可以促进伤口癒合。还有这个,”他指了下另外那个扁平的盒子,“这是硅胶贴,等伤口长好之后,贴在上面,预防疤痕增生。不过下巴上可能贴不稳,晚上睡觉的时候要把这个头套套在上面。” 曾鲤突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过了半晌才拿起那两支针剂说:“可是,这个怎么弄?” 他想起什么似的,从裤兜里拿出一只没拆封的一次性针管,让她一起放在塑胶袋里,“我知道。” 快到曾鲤家的时候,艾景初绕了一截路,正好路过刚才跌跤的地方,找到那位热心阿姨,把曾鲤扔在那儿的自行车搁在了车后面。 阿姨说:“刚才可嚇死我了,流那么多血,我还以为怎么了。” 曾鲤笑了下,隨著阿姨指的方向看到路边的那摊血,確实够触目惊心的。 这时,消失了小半会儿的艾景初提著一个大西瓜和一大袋苹果从马路对面的水果店走过来,说是答谢阿姨和这几位帮忙的同事的。 阿姨乐开了,推辞了下,“你们真是太客气了。” “应该的。”艾景初说,“多亏你们帮忙,不然她一个人肯定不知道怎么办。” 阿姨见对方诚心诚意的,也就喜滋滋地叫来同事一起將东西收了。 曾鲤回到车上,不禁感嘆:“还是你想得比较周到。” 她和父亲分开时年纪还小,也没有什么机会过多地接触异性,所以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男人做事都这么有条不紊。 艾景初繫上安全带,重新发动车,解释说:“善心才有善报。” 到了曾鲤楼下,因为她不会弄那个针剂,不必多说,艾景初自然是要跟上楼的。 曾鲤到了自己的家,心情一放鬆,加上流了那么多血,而且在医院来回折腾了几趟,顿时觉得又累又提不起精神。 艾景初说:“趁著麻药还在,你进屋休息下,我把药弄好,一会儿走前我会记得给你锁上门。” 曾鲤头重脚轻,没精力多想,便关了臥室的门,把被血弄脏的t恤换了一件,直接躺到了床上。 艾景初待臥室里安静后,才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其实,他到现在还没吃午饭,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回家吃饭的路上,虽说不饿,可是有些胃疼。他身体一不舒服就想抽菸。客厅没有阳台,也不方便在人家屋子里抽,於是打开大门,走去楼道里点了支烟,回头再將大门虚掩了一下。 而臥室里的曾鲤还醒著,听见开门锁的动静,便以为艾景初已经走了,她的心安稳了下来,將身上紧绷绷的牛仔裤脱掉后不一会儿就睡著了。 后来有脚步声从楼上传来,下来一个中年妇女,看到艾景初站在人家大门口不上不下的,就一个劲地吸菸,便莫名其妙地瞥了他好几眼。 待那人离开后,为了不给曾鲤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艾景初赶紧猛吸了几口,將菸头掐灭,进屋去了。 这一次,艾景初才细细地打量了下曾鲤的家。 一居室的小房子,大概因为老旧,设计也不好,有三扇门朝著客厅开,一扇是大门,一扇是臥室的,还有一扇是厨房的,厨房再进去才是厕所和洗手间。 上次看到的那盆绿萝还是那么茂盛,而旁边又摆了一盆,他却不认识是什么植物了。 她东西很多,茶几上摆了许多护肤的瓶瓶罐罐。五顏六色的杂誌也多,茶几上放不下,就摞在地板上,连沙发的扶手边也有一堆。而沙发上,除了杂誌,还有好几种面料色的抱枕,以及几只兔子的玩偶。 整个房间一看就是女孩住的地方。 东西很多,但是也不觉得乱。 墙角另一边是一张长方形餐桌,可是显而易见,並未当餐桌使用。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些书、本子、彩色铅笔,还有一张拼了一个角就扔在一旁的拼图。那拼图拼的是一个杂乱却有序的书架,也许是色彩太过於复杂,也许是工程太庞大,让她没有继续下去。 见到桌脚边落著一支笔,他走过去將它拾了起来,放在桌子上。 桌面上,电脑旁边一个格子纹的皮面本子是翻开的,他隨便瞥了一眼。上面写著一行字:白茯苓三克,白芍三克,白朮三克…… 他不懂中医,但是这几味药还是认识的,想来她是在哪儿看到的养顏药方,怕自己一时忘了,便隨手抄在了本子上。一想到女孩子爱美的这些小心思,他就有些忍俊不禁。 可是,转念再看一眼,却又是不同的心境了。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她写的字,具体当年的笔跡是什么样,他也记不清楚了,当时只觉得娟秀工整,如今再看,娟秀还在,却潦草了些。 这么多年了,时过境迁,她是不是和她的字跡一样变了许多? 他突然想起她在东山上哭著找那把同心锁的情景,当时他只觉得真是个傻姑娘,却没有想到那个人居然是於易,也没有想到她便是“她”。 艾景初垂著眼帘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將目光移开。 隨后,他去厨房仔仔细细地洗了手,然后將安瓿瓶的玻璃头敲掉,用针管吸了半管液体,注到那个装乾粉的瓶里,摇了摇。待乾粉溶解后,他找了把剪子,把瓶子上面橡皮盖子上的铝皮挑破,拨开后放在冰箱里。 这过程很简单,任何护士做起来都得心应手,但是不熟的人稍不注意便会要么洒了,要么割破指头。 待他再去洗手,才想到晚饭的问题。 (本章完) 第81章 我要你的心(3) 第81章 我要你的心(3) 现在已经快五点了,哪怕她睡得短,那也到晚饭时间了。他又查看了下冰箱,除了酸奶,还有几个苹果,一些剩菜,其他就没什么吃的了。她不但下巴缝了针,手背上也擦破好几块皮,不能碰水,一个人住著几乎没法做饭。 他想了想,回到客厅將曾鲤开门后放在鞋柜上的钥匙带在了身上,然后轻轻关门。 曾鲤醒来的时候,已经七点了。 而她自己却睡得完全迷糊了,不知道究竟是早上还是晚上,於是从床上爬起来想去上厕所。等她打开臥室门,看到客厅里灯亮著,先有些纳闷,第二眼看到了沙发上坐著的艾景初。 曾鲤蒙了,脑子轰的一下,然后压制住喉咙里尖叫的衝动退回了自己屋,迅速地將门重新关上。 她站在臥室里,低头看了下自己,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因为她没穿裤子! 不!是只穿了条內裤! 曾鲤大学毕业后一直一个人住,在家的穿著也没什么讲究,甚至去洗个澡,不拿换洗的衣服,直接光溜溜地从洗手间走出来也是常事。 她怎么会想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怎么会想到还是个男人,怎么会想到艾景初居然还没走。 怎么见人? 怎么见人! 怎么见人?! 曾鲤在门后面一会儿想叫圣母玛利亚,一会儿又想问候艾景初他妹。她麻药早过了药效,刚才睡著了还不觉得,此刻伤口才感觉抽痛,隨著血脉的节奏,连脑仁也一下一下地跟著胀痛了起来。 最后,她阿q地对自己说,没事,就当在游泳池了,穿比基尼还要露胸呢,她只露了下半身而已。 她反覆自我安慰了好几遍,又从衣柜里找了条短裤穿上。 什么叫丟人丟到家了,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倒是想一辈子都不出去,可是,她本来就是想出去上厕所的,想憋也憋不了多久。 等她鼓足勇气,咬紧牙关第二次跨进客厅,艾景初还在那里,只是这一回没有及时抬头看她,而是在淡定地翻著手里的杂誌。 “我以为你……早走了。”曾鲤清了清嗓子,尷尬地解释了下。她刚才想过了,虽然她也想装成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但是这个事情一定要解释,不然他还以为她怎么了呢。 艾景初將手里的杂誌合上,“我想著还有话,要当面和你说。” “哦。我先上个厕所。”她尷尬地说。 厨房进去才是厕所,她一到厨房门口就看到灶台上还煲著汤,橱柜的檯面上放著一锅小白粥,还有一盘豆腐。 “你……”曾鲤有些吃惊。 “没想到你睡这么久,估计都凉了。”他说。 曾鲤回头看著他,不知说什么好,千言万语不过就成了两个字:“谢谢。” 她不知道为什么前些日子他连看她一眼都好像很多余,今天却守在自己家里做饭。这个落差,她有些…… 曾鲤思想走神的当口,艾景初的眼睛也开了下小差。 他忍不住將视线从她脸上往下挪了一点,掠过t恤,然后落到短裤上。他和她是在冬天认识的,都是裹了厚厚几层,现在入夏不久,所以他没怎么看过她穿夏装。白天她穿的是长裤,现在大概因为热,换了条短裤。她个高人瘦,短短的裤子下面又白又直的两条腿露了出来。然后,他又想到刚才她连短裤也没穿,就这么走出来的样子。 艾景初不敢继续遐想,也不敢再看,生生地把脸別过去。 从厕所回来,曾鲤一本正经地坐在艾景初面前,等著他说那些“要当面说清楚的话”。 他想了想说:“我们继续刚才你在医院的话题,我確实是打电话的那个人。” 曾鲤猜到他要说的是这个,低著头缓缓道了声:“对不起。” “道歉做什么?” “我瞒著你,还装著和你不认识的样子。”曾鲤说。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曾鲤答。 “一开始是什么时候?”他追问。 “在你为我看牙之前。”她索性全交代了。 “曾鲤,”艾景初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曾鲤微微怔忪。 为什么?她没有懂这三个字问的什么意思。是为什么要瞒著他,还是为什么她一开始就会认识他,或者是为什么会记得他。 她思索了下,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后,曾鲤才轻声道:“当时你在电话里说过你的名字,后来於易也说过,我就记得了。后来有一次去你们医院办事,看到你的医生简歷上是和於易同一个学校毕业的,我就挺好奇的,然后看到发音一样的三个字。我当时就想,也许这就是给我打电话的那个『ai jingchu』吧。”她似乎陷入了回忆,“后来,我为了確认,还去听了你的课。没想到真的就是你。但是,找你看病,真的是无心的,是医院把我转给你的,我也不是故意要去招惹你,骗你。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为了於易?”他面无波澜地接了一句。 她蹙著眉,没有否认。谁又能说不是呢?要是没有於易,她怎么会对他那么好奇。 “既然装了那么久,今天怎么又想要告诉我?” “我……”曾鲤听见他的责问,一时回忆起伍颖那晚说的一席话,一时又想到手术室里的那双温暖有力的手,脑子里纠结了起来,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的迟疑,却让艾景初起了误解,面上浮起了一层薄怒。 “这就是你要换医生的原因?告诉我之后,说清楚了,就可以把关係撇得乾乾净净,再换成別的人正畸,然后这辈子不相往来?” “不是。”她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因为我今天帮了你,你心存愧疚,想要告诉我真相来报答我?”他的怒气又添了一层。 曾鲤急忙又摇头,“不是。” 她从未见过他和谁生过气,哪怕他很少笑,哪怕他不说话,哪怕他严厉地教育学生,哪怕他黑著脸不看她,哪怕他掛她电话,他都是冷冷淡淡的样子,和人隔著一层看不见摸不著的保护罩,也不会动怒。 “或者是你觉得你了解的事情,別人却一无所知,演起戏来很好玩,而如今你腻歪了?”他生起气来,神色更冷了,脸色也不好,好像一辈子都会不理人一样。 她看在眼里,忽然就委屈了,鼻子有些酸,眼睛霎时就红了。 “我不是那样的人。”她喃喃辩解。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我是故意骗你的,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刚开始是觉得也许你根本不记得了,也没有必要说。后来和你相处得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更加说不出口了。可是,你那么好,对我那么好,这辈子从没有人这么待我。在手术室的时候,我就想,我要告诉你实话,哪怕你生气,哪怕你觉得我是个居心叵测的人,哪怕你討厌我。可是你现在真的生气了……”她说完最后一句,眼泪便流了下来。 都说眼泪是女人最厉害的武器,艾景初深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內涵。 他那强装的怒意也早没了,胸膛里的一颗心,好像泡在温暖的蜜水里,软软地化开了。 “曾鲤。”他叫了她的名字。 她抬起泪眼看他。 突然,厨房里有了动静,好像是燉锅里的汤汁溅了出来,浇到了火头上。艾景初反应快,立即起身去厨房调小火头。 待他转身,却不想和跟著来的曾鲤撞在了一起。 曾鲤的脸正好磕在他肩上,她下意识地先保护下巴,却也未能避开擦碰。那力道和速度都不大,但是依旧疼。 她伤口疼,加上自己又有些贫血,整个脑袋都晕乎乎的,不禁伸手拉住侧边的冰箱把手,靠了过去。 “磕到伤口了?”他问。 她吃痛地摆摆手,將背靠在冰箱门上,想缓口气。 所幸冰箱挺大,完全撑住了她。 艾景初的心揪了起来,“我看看。” 他伸手,仔细地揭开胶布和纱布,侧著脸检查。她站在他和冰箱之间的狭小缝隙里,而他比她高半个头,所以刚才一直弯著腰。 但是此刻,他和她的心思都没有放在別处。 她乖乖地將下巴扬起来,以便可以让他看得更清楚,如此一来,方才的泪痕却也显露无遗。 在確认无恙后,艾景初鬆了口气。 “这几天走路睡觉都要小心,也不要沾水。”他一边叮嘱,一边將纱布小心翼翼地復原回去。 “哦。” 艾景初抚平胶布后,目光落在她刚才盈泪的双眼上,突然想起刚才没有说完的事情。“其实还有一句话。”他说。 他没有及时让开她,依旧將她困在自己和冰箱的夹缝中。 “嗯?”她轻轻摸了摸外面的纱布。 “我上回在电话里问过你一句话,你记得吗?”他盯著她的眼睛问。 “什么?” “我问你,你的心还在不在。” 曾鲤停下手里的动作,真的是问的这个?当时他直接掐了电话,在那之后,再也没有提,所以她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自己误会了。 他並未待她回答,而是將头又埋下去一点,拉近了两张脸的距离。 曾鲤几乎能感受到他的鼻息。 那黑眸又这样清晰真切地出现在曾鲤的视野里,湖水一般的双眼那么让人难以自拔。 “如果还在的话,”他的眉目贴得更近,声音低下去,非常有磁性,几乎夺人心魄,“如果还在的话,我要把它取走了。” 说完这句悦耳魅惑的话语,他的唇便挨过来,轻轻浅浅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角。 (本章完) 第82章 比心臟高的位置(1) 第82章 比心臟高的位置(1) 如果有人问曾鲤,和艾景初第一次接吻是什么感觉,那回答肯定是三个字——不知道。当时她整个下巴和嘴都木木的,完全没有知觉。 过了会儿,吴晚霞打来电话,那个时候艾景初已经走了。他没有吃饭,只是留下那句话和那个吻就走了。 “车摔坏了。”曾鲤解释。 “啊?人没事吧?”吴晚霞惊呼。 “下巴缝了几针。”曾鲤说。 “那你请假吗?我替你请假。” 曾鲤想了想,“到时候再看吧。” 扒了几口饭菜,觉得味道不错,曾鲤又去厨房看灶火上的鸡汤。 盖子一揭开,香味扑鼻。黄澄澄的汤汁,很诱人。她没想到艾景初的做法完全对她胃口,半只鸡清燉著,骨肉几乎燉得要化了,鸡腿用手一揪就下来了。 她心情顿时好得不得了,找了个小碗,先盛了点汤,用嘴吹著上面那层鸡油。好不容易凉了一些,她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东西到了嘴里,却觉得不对劲,缓缓咽了下去。再喝了一口,尝了下,又夹了一块肉嚼了嚼,终於確认是真的没放盐。 她只当是艾景初忘了交代她,並未放在心上。 第二天,她起床后揭开伤口的纱布去照镜子,结果把自己嚇一跳。整个下巴都肿得老高,看起来跟阿凡提那又长、又翘、又尖的下巴似的,惊悚得要命,而伤口缝针的地方也十分醒目。 她这人其他的都好,就是但凡和外貌有关的事情都自卑至极,一下子慌了,也不管人家忙不忙,就给伍颖打了电话。 马依依跟著伍颖一起飞奔而来。 “天哪,你这是闹哪样?你不是去约会了吗?”马依依惊呼。 伍颖毕竟也是医生,倒是平静,“伤口缝得挺仔细,肿也是正常的,过两天就消了。”又说,“你昨天怎么熬过来的?” 曾鲤对她俩没什么可保留的,一五一十地全坦白了。 “表白了?”伍颖反问。 “他亲你了?”马依依激动。 曾鲤点头。 “没人性,你都摔成这样了,还好意思亲你。”伍颖说。 “他就是……轻轻地……”曾鲤绞尽脑汁思索怎么说,“只是碰了一下。” 马依依突然抓到重点,“他那哪儿是表白,明明是在宣战示威好不好?” “你回应他了?”伍颖问。 “我……”曾鲤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一提昨天的情景,她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仿佛已经不受自己控制。 “我……我没有反应过来,他摸了下我的脸就走了。”曾鲤支支吾吾地答。 马依依看了曾鲤一眼,下定义说:“小鱼,你已经沦陷了。” 曾鲤满脸红霞,抵赖说:“我没有。” 马依依心满意足地说:“那可好,让他一厢情愿去,急死他。” 可是,城市另一头的艾景初哪里有半点著急的样子。他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晨跑回来吃了早饭,查看了下邮箱,替葛伊修改起论文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有一碟蟹黄豆腐。 艾爷爷牙口不好,李阿姨便將豆腐之类的东西变著样给他做。而艾景初吃了一口,觉得给曾鲤吃正好,便问李阿姨:“这个菜是怎么做的?” “好吃就多吃,想吃了再告诉我,你管它怎么做的。”李阿姨说。 艾景初从小跟著祖父母长大,没有父母相伴,隔代的爱更加肆无忌惮。艾奶奶在世的时候把他疼得跟心肝似的,就为了去美国留学的事情,还要死要活哭了好些天。 好在——这样的溺爱下,苗子並未长歪。 平时除了肯定不吃的那几样,艾景初不挑食,也很少对吃的东西上过心,这白油豆腐家里也不知道吃过多少回,独独今天真是破天荒了。 李阿姨嘴上没说,心里却特別高兴。难得见他这么有兴致,她便打开话匣子说:“先把豆腐切成块,放开水里煮两三分钟,沥乾。再把蟹黄炒一下。但是你奶奶以前不吃蟹,我就用炒散了的咸蛋黄代替了。之后放豆腐,勾芡,翻炒之后放水煮一会儿。”又说,“起锅的时候小火,还有豆腐一开始就要放点盐,最后煮的时候要用大火,开头別用。” 他从小悟性就比一般人好,只要是上了心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一遍基本就忘不了。虽说李阿姨教得顛三倒四,他倒是已经懂了个八九分。 他一閒下来,就开始想曾鲤。 她午饭吃的什么?他昨天买了好些吃的,都留在冰箱里,今天她有没有自己做?他昨天吻了她,她是生气还是高兴?她的伤口还疼不疼?肿了之后有没有被自己嚇到? 於是,他回房去打电话给曾鲤,却没人接。於是他换了衣服准备出门。一下楼却看到家里来了客人,是艾爷爷以前的老部下,之前托人从外地带来了两箩新鲜的大红石榴,现在给送来了。 李阿姨和丈夫一直吃不惯这东西,可是艾家爷孙俩却很喜欢。 “小初,你喜欢的,尝尝。”李阿姨叫著他。 艾景初看了看那东西,从厨房里取了个口袋,拣了十来个,一起带上了车。 他在车上给曾鲤打电话,却依然没有人接。 他接著又拨了几次,一直到车都开到了她小区门口,还是没人接。他泊好车,迅速地走到曾鲤家门口敲门。敲了半晌,没人。 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有些慌。 他找不到她了。 若是没有这个地址,没有那个手机號码,就算她失了踪跡,他也无处可寻。她怎么了?他昨晚不该將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是不是他的举动嚇到她,不想再理他了? 她做事那么冒失,要是又摔了,或者伤口不妙、发了高烧可怎么办?又或者她身体不舒服去医院了? 艾景初站在她家门口,感受到了心的煎熬。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后,给周纹打了电话。 “你在学校没有?”他问。 “在啊,正在实验室呢。” “你帮我查一下你那个病人,曾鲤,她在病歷上留的联繫方式。” “哦。”周纹好奇极了,听著艾景初的口气,却半点不敢多嘴,乖乖照做。 实验室的电脑连著医院的內网,上面所有病人的电子档案都有,她搜索了下就查到了。 “有一个电话號码,还有家庭住址。”周纹匯报。 “多少?” 艾景初听电话那一头的周纹照著屏幕念了一遍。电话就是她的手机號码,而地址就是他现在站的地方,没有任何收穫。 这个方法行不通,他翻开手机的通讯录,找到了曾鲤的领导,那位李主任的號码。上次饭局后,过五一的时候李主任又给他打了电话,他当时隨手记在了电话簿里,没想到居然用在这个时候。 “艾教授!你好!”李主任的电话立刻就接通了。 艾景初第一次觉得,对著电话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想起以前自己对曾鲤说的话,“想说的时候就说,不想说的时候就不说”。不需要怕冷场而找话说。这样的话,真不能说得太绝对。 “孩子的伤口长得还好吧?”艾景初百般无奈,选了这个话题。 “好,好,好,”李主任受宠若惊,“感谢您关心,多亏您医术好,上回和您喝酒,怕是您没尽兴,我们还挺不好意思的。前几天我从老家带了些特產……” 眼看李主任又要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他想问曾鲤的事情又不知如何开口,灵光一现打断他说:“李主任。” “您说。” “曾鲤昨天出了点车祸,脸上缝了几针。”他试探著说。 “啊?严不严重?住哪家医院?”李主任关切地问。 艾景初揉了揉额角,看来问他也没用,於是说:“没事,就是需要静养,可能要跟您请几天假在家休息下。” “没问题啊,绝对没问题!工作上的事情让她放心,好好在家安心养伤,我给单位匯报下,回头组织同志们去探望她。”李主任拍胸脯保证。 电话收了线,没有任何消息。 他一边站在楼梯口点菸,一边又拨了一次曾鲤的电话,这一回变成关机了,也不知是电话被他打得没电了自动关机的,还是別的什么原因。 艾景初再次敲了敲那道冰冷的铁製防盗门,有些烦躁,又有些恼,恼她这么让人著急,又怕她是真的有了什么意外。 最后,他想到了咖啡馆。 艾景初赶到咖啡馆的时候,竇竇正忙得七窍生烟。 竇竇一抬头就看到那位留著平头的医学院的男神推门而入,先是静静地环视了一圈,在確定前台只有她一个服务生之后,便朝她走了过来。 隨著他越来越近的脚步,竇竇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他走到她跟前站定。 竇竇半晌没回魂。 “曾鲤有没有来过?” “没有。”竇竇拨浪鼓似的摇著头。 “一直没来?”他追问。 “昨天来了,中午就走了,下午说是有事没来。今天也没来,依依姐还去了她那儿,说是受伤了。” 艾景初抓到了重点,“依依?” “嗯。”竇竇点头,儘量做到对校草老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男神突然降临,还一来就要找曾鲤,“依依姐也是这里的老板。” 竇竇看出艾景初的焦虑,“您要找小鱼姐的话,打她电话啊。” “打不通。”他说。 “我帮你打给依依姐吧,她们肯定在一起。”说完,摸出手机打给了马依依。 马依依的手机是揣在牛仔裤里的,来电一震动就察觉了。只是她们三个人正在包间里k歌,吵得要死,她掏出手机看到是竇竇打来的,怕是咖啡馆出了什么紕漏,没敢大意,直接走到走廊安静的地方接起电话。 只过了一会儿,曾鲤就见马依依拿著电话去而復返,神色诡异莫测。 伍颖正在吼歌,声音和伴奏都大得刺耳,曾鲤只好提起嗓子大声问马依依:“怎么了?” “你电话!”马依依把手机递给她,回头还將音乐给关了。 伍颖正唱在兴头上,伴奏一消失便只剩下她在话筒里的干音。 “餵?”曾鲤纳闷地將耳朵对准听筒。 “你的手机呢?” 听到艾景初的声音,不禁让她想起昨晚那句蛊惑人心的话,脸立刻红了。 “我问你的手机呢?”他重复了一次。 “在包里啊。”她一边回答一边去拿包里的手机,按开一看,“哦,没电了。” 艾景初没好气地问:“你去哪儿了?” “和她们来唱歌。”突然发现自己被毁容了,心情十分不好,於是曾鲤找来马依依和伍颖以求安慰。可她俩能有什么好主意,吃过饭,给曾鲤脸上戴了个口罩就来k歌了。 “她们?” “你不认识的,我两个好朋友。”曾鲤说。 旁边的伍颖不知情况,问:“谁啊?跟查户口似的。” 马依依用口型对伍颖无声地比划了三个字:“艾景初。” “你怎么有依依的电话?”也太神通广大了吧?曾鲤纳闷。 “我去你们咖啡馆了。这是用那个小姑娘的手机打的。”他答。 “你找我?”曾鲤问。 简简单单的,由三个字组成的问题,却把无所不能的艾景初问住了。他找她,肯定是的,可是找她做什么?刚开始只是想打个电话,电话不通他便上门去,家里敲门没有人,他便像吃错药了似的,满世界找她。可是,问了这么多人,兴师动眾,辗转波折地找到她又说什么呢?问她要不要吃石榴? 想到这里他不禁对著电话苦笑了下。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喜怒居然全由曾鲤来操纵。 真不公平。 “餵。”她半晌没听到回復,以为信號不好,站起来挪动了下脚步。 “我在。”他说。 “有急事?”她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我刚好路过你们咖啡馆,就进来顺便问问。”说完,他简单告了个別,便要掛线。 “哎——”她叫住他。 “什么?”他问。 “你要不要过来唱歌?”曾鲤问。 “不了,我不会。” 末了,他又叮嘱:“你早点回去休息。” 待曾鲤回家,一上楼就看到大门把手上掛著一袋石榴。她疑惑地四下张望了下,不知道是谁留在这儿的,也不敢拿,於是她小心地开了门,又將门关上,任由那袋石榴继续掛著。 她取下口罩,换了衣服和鞋,之后便是给手机充电。 手机重新开机后,曾鲤才看到艾景初的那十几个未接来电。 她嚇了一小跳。 晚饭,李阿姨特地用豆腐做了一道新样的菜。这一次艾景初却没有注意,既没有多吃也没有琢磨菜的做法,只是埋著头,吃完饭就去书房看书了。 给书翻页时,艾景初瞥了一眼桌子上洗乾净的石榴,也不吃。 李阿姨看在眼里,又对老公说:“这孩子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刘叔反问。 “跟谁闹彆扭呢?” “我看著挺好啊。”迟钝的刘叔还是那句话。 (本章完) 第83章 比心臟高的位置(2) 第83章 比心臟高的位置(2) “本来一整天都见他挺高兴的,晚上回来就一个人跟自己生闷气。” “你以为他还是孩子?” “他可不就是个孩子。”李阿姨反驳。 “小伙子別谈恋爱了吧?”刘叔这隨口一说,李阿姨倒是上心了,再看了看艾景初的侧影,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早该了。”都三十了,皇帝不急太监急。要不是当初自己小姨,也就是艾景初的奶奶临终前的千叮万嘱,全家早给他介绍一个加强排的对象了。 当初艾奶奶的原话是:“我算是在他老子身上栽了个大跟头,几十年里没有一天不在吃后悔药,以后我死了,小初的事情你们也別管。他喜欢谁家的姑娘,高攀也好,低就也好,他哪怕不结婚也罢,你们別管,他爷爷也別管,都隨他去吧,只要他自己高兴。” 这不,就任他到了现在这个年纪,要是换在他们老家,孩子都可以念小学了。 李阿姨对老公说:“老刘你从后门出去替我买样东西,快去快回。” 老刘唯老婆马首是瞻,一接到命令马上照办,不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 李阿姨捏著刚刚到手的两张电影票,朝艾景初走去,“小初啊。二姨眼睛不好,你替二姨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的电影呢?” 艾景初放下书,接过去:“不就是今天晚上,八点的。” “哎呀,我今天去商场买东西,人家商场抽奖送的,我这儿还有好多事情做呢,怎么办?”李阿姨一拍大腿,“不如你拿去看吧。” “这电影院也不远,我送你们去,还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说,我来收拾。”艾景初推辞。 “我们年纪一大把了,去电影院就耳朵疼,还是你们年轻人去吧,叫个朋友一起。”最好是个女的,女护士、女医生、女病人、女学生都行。 这下艾景初明白过来,二姨肯定是看他一晚上没说话,察觉了点什么,故意哄他开心。可怜天下父母心,他虽说从小无父无母,可是得到的爱却没有比別人差过半分。 他点点头。 李阿姨见状,满心欢喜。 从家里出来,本来他准备就在周围溜达溜达,然后到了时间再回去,又怕他们怀疑,便驱车上了街。 他从未追过女孩子,嘴巴也不甜,不太会说话哄人,不知道她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但是自从昨天,他將这事认准后,就想要和她亲近,看著她的脸,听她的声音,沉浸在她的气息中,然后恨不得把这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到她眼前。 可哪想,一团力气打在了上。 曾鲤第二天戴著口罩,遮住半边脸按时去了图书馆。 李主任在电梯门口一看见她就说:“我不是给艾教授说准你请假了吗?正说组织几个同事晚上去慰问你呢。” “请假?” “艾教授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你出车祸了,让我准你几天假,你不知道吗?”李主任满脸的意味深长。 曾鲤被噎住,不知道什么情况。 “好好回去休息,工作的事情不用担心,我已经叫小吴给你顶上了。” 隨后曾鲤就被李主任送菩萨似的,送出了电梯。 她坐在图书馆门口的椅子上给艾景初打了个电话。大概他在忙,铃声响了一下,被掐掉。她不是劳模,不请病假是觉得自己人微言轻,而且伤势看起来凶猛其实也只是皮外伤,不好开这个口,现在既然人家领导都那么大方了,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於是她收起电话,坐车回家了。 地铁上,早高峰还在持续,人挤人。她站在人堆里,个字並不矮,还戴了个淡蓝色的一次性医用口罩,挺显眼的。可是就是这个高度,旁边一个男人伸手出来拉车上的吊环的时候被人挤了一下,胳膊肘正好撞到曾鲤的脸。 男人急忙道歉。 曾鲤就算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也只能说没关係。 这个时候,艾景初的电话回了过来。 “我刚才在上课。”他说。 “我就是问问请假的事,李主任说你替我请了假。” 听曾鲤提到这一茬,艾景初才想起来,“对,我忘记提醒你了。你去上班了?” “嗯。李主任又让我回家。” 旁边的男人还在道歉:“对不起啊,姑娘,实在不是故意的。” 艾景初听见旁音,蹙著眉问怎么了。 “地铁里人太多了,让人磕著一下。” “没事吧?” “没事。”哪有那么娇贵。 “你这几天好好休息,別乱跑,我一会儿下班去看你。”他轻轻说。 听见他的话,她的心跳几乎漏了半拍。 曾鲤回到家发现那袋石榴居然还掛在那里。她本来觉得应该是谁放错地方了,这下看来好像也不是。她掂量了下,將东西拎回了家。 下午,吴晚霞果真领著一拨人到曾鲤家里慰问。 “李主任让我把工会的慰问金带给你,他说年轻人相互话题多,他来了反而大家觉得拘束,就不掺和我们了。”吴晚霞將领导的话带到。 除了吴晚霞,来的还有几个平时走得比较近的同事,大伙儿凑钱买了不少水果和营养品。一群人堆在曾鲤的小家里,顿时觉得热闹非凡,一会儿有人问曾鲤怎么摔的,怎么去的医院,一会儿又有人问疼不疼,医生怎么缝的,七嘴八舌。 曾鲤不太能应付这种情况,说不清楚的地方就把纱布揭下来给大家看。 “怎么缝的线?不应该用那种美容线吗?不需要拆那种。” “医生说都是一样的,只要线细,针脚仔细,效果和美容线一样。”曾鲤答。 “会留疤吗?怎么不去美容皮肤科?”同事甲问。 “頜面科大夫一样的吧?他们也是专业的外科手。”同事乙答。 曾鲤去厨房烧开水,给大家沏茶。 这时有人按门铃,曾鲤两手不得空,“帮我开下门。” “你们把谁落下了,这会儿才来?”吴晚霞一边说著一边起身,门打开一看,却见到一位高个子的大帅哥提著东西站在门口。 吴晚霞第一眼觉得眼熟,第二眼才想起这不就是那个脾气大的名医——艾景初。 “艾……艾……”吴晚霞结巴了半晌也没个下文。 艾景初倒是没等吴晚霞把他名字结巴出来,就直接进门了,他一只手提著些食材,另一只手提著一兜水果。 曾鲤端著茶水从厨房走出来,看到艾景初,又看了看堆在屋子里的同事,顿时觉得尷尬。 吴晚霞起立,自我介绍说:“我们是曾鲤的同事。” 艾景初頷首打了下招呼。 吴晚霞狗腿地补充:“上次见过的。” 艾景初比较配合地又点了下头。其实曾鲤估计他压根不记得人家长相了。 隨后,艾景初將食材放去厨房,与此同时不忘记说:“我买了些菜,看看晚上吃什么好。” 於是,在场的所有同事,哪怕那些没听过曾鲤曾经那段緋闻的人都明白了,这是男主人回来了,还是可以买菜做饭的二十四孝型。在座同事里,单身男性悄悄扼腕嘆息,单身女性则暗自打量。 艾景初想起什么,转身附加了一句:“大家留下吃饭啊。”可惜等他放好东西,再洗乾净手,出来时却发现所有人都告辞了。艾景初不禁纳闷,他觉得自己刚才挺热情的,对他学校同事都没那么热情过。 “我说错什么了?”他问。 “没……”曾鲤无语了。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他们是听说我伤了,所以下班约好来看看。”曾鲤解释。 “改天等你好了,请他们去外面吃饭,回个礼。” 她不太懂人情世故,经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大概应该有这个礼数。 艾景初去水槽洗萵笋叶,曾鲤跑去帮忙。 “你別碰水,”他说,“手背上的伤口要小心,不然容易留疤。” 他来给她做饭就是因为这个吧?曾鲤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 “我有手套,戴著不就行了。”她把双手展示给他看。 他洗东西很仔细,那萵笋叶子几乎是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翻来覆去地洗,比曾鲤自己讲卫生多了。 “使劲冲一衝就行了吧?”这么洗得多少时间。 “上面有农药还有细菌。”他说。 “你有洁癖?” “有点。”他老实交代。 “你平时做饭吗?” “不做。” 曾鲤想想也是,就是不做饭的人,才有这閒工夫。 他隨口问:“你吃菜吗?” “吃啊。”她答。 “你怎么洗的?” “还不是切成小块然后冲一衝就好了。”总不能把菜也掰开来洗吧。 “你下次用淡盐水泡几分钟,也许会有新发现。”他漫不经心地说。 “发现什么?”她好奇。 “发现以前你吃的素菜,其实都是荤的。” 她想像了下那个画面,突然觉得有点噁心。 他还不忘记安慰她,“其实蛋白质含量挺高的,营养不错。” 曾鲤这辈子再也不吃菜的心都有了。 晚饭有三个菜,白油萵笋尖和蟹黄豆腐,以及昨天的鸡汤。 曾鲤第一口吃那道蟹黄豆腐时,艾景初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她的表情。只见她用勺子舀了一勺,吃到嘴里,侧了侧头,又去舀了一勺。过了会儿,她喃喃自语说:“这豆腐挺嫩滑的。” 他没有说话,只装著没有听见,而薄唇却掀了些角度,眼睛里盈著笑意。 刷了碗,艾景初瞥到鞋柜上搁著的红石榴,“你怎么没吃?” “这是你给的?” “那你以为是谁?”他反问。 “你昨天白天来过?” “嗯。” “敲门我不在?” “嗯。”他又淡淡地应了一声,不自在地垂著眼帘,哪里还有刚才捉弄她时的狡黠。 打了十多个电话,没找到人,所以他又去了咖啡馆,还骗她说只是路过?想到这里,曾鲤突然觉得心口被揪得紧紧的,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那么,他是真的喜欢她吧? 不是同情怜悯,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寂寞消遣,也不是故意戏弄她。 他喜欢她?这是从前天夜里那个吻开始,曾鲤这七十二个小时里一直浮现在脑子里的四个字。她从不敢相信,他会真的喜欢她。 曾鲤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茶几前,將一个平时专门放水果皮和瓜子壳的小盘子放在桌面,拿起一个石榴,用刀削开后掰了其中一粒放在齿间,牙齿轻轻一咬,汁水流入嘴中,比平时她在超市里买的石榴甘甜多汁,好吃多了,唇舌间都是那甜甜的浓香。不知怎么的,她的眼泪却跟倒豆子似的开始往下掉。 曾鲤背对著他,以至於艾景初起初並没有发现她在哭。 她將籽吐在小盘子里,张嘴又大大地咬了一口,將自己的眼泪也一併吃了进去。 他突然察觉她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他问。 她没有说话,只是流著泪,然后嘴里还嚼著石榴籽。 “刚才都好好的,怎么哭了?”看到她的泪,他的眉毛皱在了一起,走过去將她从矮凳子上拉了起来,让她站直,再从旁边纸巾盒里扯了两张纸,替她擦乾净脸上的湿润。 “眼泪流到伤口里会发炎。”他说。 “石榴一点都不好吃。”她嚶嚶道。 “不好吃就扔了。” “扔了多可惜,我要把它们吃光。”她嘴里含著东西,声音含含糊糊的。 “吃多了会闹肚子的。” “你不是医生吗?不会治吗?”她吐掉那些籽,愤愤不平地问。 艾景初这回没有继续和她搭腔,此刻的曾鲤和平时谨小慎微的她完全不一样,就跟犯了犟脾气似的。他凝视了她片刻后,唇角不禁上扬了起来。 她在撒娇。 得出这个结论,他的笑意在嘴边荡漾开,然后將她揽在了怀里,之后轻轻地,避开她的下巴,让她的脸贴上他的胸膛。 她的手里拿著剩下的半只石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放自己这双手,而嘴上残留的果汁则全沾到他的灰色衬衣上。 “弄脏你的衣服了。”他不是说有洁癖吗?这东西很难洗的。 他却没动。 “哎——”她提醒他。 “曾鲤。”他叫她。 “什么?”她挣扎了下无效,只好將手上的残汁往他衬衣上抹了抹。 “你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叫我『哎』,或者『餵』?”他有些小小的不满。 “那叫什么?”她故意问,“艾教授?” “以前你妈妈怎么叫你爸爸的?” “连名带姓啊。”他们家全家都这样,没人有暱称,她也没有小名。以前去同学家,看到別人的妈妈爸爸叫他们都是叫的小名,她总是会很羡慕。 “没別的?” 曾鲤想了想,“有。” “什么?” “死鬼。”妈妈生气的时候,或者高兴的时候,都会这么叫爸爸。 听见这两个字,艾景初沉沉地笑了。 曾鲤悄悄地將耳朵贴著他,他比她高大半个头,她的耳朵刚好在他锁骨下面,比心臟高,不能触及他的心跳,却能將他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他肯定不知道,她有多喜欢听他说话,可是他却老不爱开口。 (本章完) 第84章 谁更重要(1) 第84章 谁更重要(1) 到了周三,曾鲤要去医院拆线,那天正好是艾景初的门诊。艾景初事先和葛伊联繫过,葛伊上午有手术,叫曾鲤一早去。 艾景初开车去她家里接了她,然后才去医院。 “害你绕这么远。一会儿还要忙大半天,我自己去不就行了。”曾鲤说。 “我要是得空,以后你上下班我也来接你。” “没必要吧?你上班比我忙多了,还得抽空来接我,多费心啊。” “那把车给你,你每天来接我?” “我……”她从不知道原来艾景初也这么爱顺杆爬。 到了医院,她去九楼找葛伊,他去四楼自己科室开诊。下电梯的时候,他忍不住转身叮嘱:“弄好了之后就下来找我。” 她答应著。 到了九楼,葛伊刚换了衣服,招呼护士带曾鲤去治疗室等著。葛伊隨后进来,仔细检查了下,“长得挺好,以后避免增生就行了。” 见她不懂,葛伊又解释:“伤口好了之后,皮肤有一个修復的过程,新长出来的肉会往外扩张,就凸出来了。疤痕体质的人会比较明显。” “是不是记著贴那个硅胶贴就行了?”曾鲤问。 “嗯,能有点物理效果。” 葛伊给她消了毒,让她仰著下巴,然后一截一截地將那条藏青色的线剪下来。 “忍著点,会疼。”葛伊说,“为了好看,我们线拆得比较早,但是伤口还没完全长好,回去得好好爱惜。” “嗯。”这点痛,她倒不害怕。 等完事之后,她跟葛伊道谢。 葛伊看著她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有的人渴望的东西怎么求都求不到,而有的人却轻轻鬆鬆就可以获得。 就在这个时候,艾景初那里却出事了,他下面资歷最浅的那个叫范范的女学生出了紕漏。 艾景初接了个新患者,要做牙模。范范经验不够,一直没有单独接过新病人,就替大家打打杂什么的。艾景初吩咐她替患者取牙模。其实这是个很简单的事情,把牙石粉用水搅拌成乾湿合適的胶状体,再均匀抹在模具上,放在患者口中几分钟,等半乾的时候取出来,灌上石膏,几乎是所有正畸科和修復科学生的入门手艺。但是范范平时就畏首畏尾,加上那个患者是个娇气的小女孩,还没放嘴里就开始哭,搞得范范战战兢兢的。 艾景初忙得脚不沾地,又不放心,便叫了周纹在旁边指点。 牙石粉的味道像牙膏,不是太难闻,但是有的人確实不喜欢含东西在深喉里,加上那东西需要用口腔的温度慢慢升温才能干,所以需要停留好几分钟,难受是肯定的。 “合適了就取出来啊。”周纹说。 “嗯。”这个判断,范范还是有的。 那孩子一直哭,旁边的母亲就催,“好没有?” “好了没?” “还不好吗?” “怎么搞的!” “你会不会啊?” 一声一声催得范范心慌,让她开始著急了起来,待时间差不多了想將模具抽出来时,孩子却不配合,还使劲往后缩,也不张嘴,范范不敢使劲,怕把印上去的牙印给弄坏了,便一边好生哄著,一边用另一只手的手指伸进去帮忙,却不想那孩子犯起浑来狠狠咬了她手指一口。 范范吃痛极了,哎呀一声,手指缩了回来,模具掉在了孩子的身上。 东西扯了出来,孩子喉咙里没了堵塞,刚好可以放声大哭起来。 妇女见状,以为自己孩子受了什么欺负,不分青红皂白就一巴掌朝范范扇了过去。 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周纹顿时就炸毛了,“你干什么?凭什么打人!”顺手將范范扯到身后。 “你说我干什么?”妇女提高声线。 艾景初闻声走了过来。 那妇女没有歇气,连艾景初一起骂了:“你们这什么態度,明明掛的是专家號,凭什么叫个学生来给她取模型?我孩子是拿给你们做试验品的?医生也算服务行业,我付了钱,就是让你给我服务的,现在我对服务不满意,可以吧?” “你怎么说话的!”周纹的犟脾气也犯了,“爱治就治,不治拉倒!” 艾景初瞄了周纹一眼,制止了她。他又看了看范范,回头慢慢对那女的解释道:“我们这里是教学单位,不但给人治病,还要指导学生日后怎么给更多的人治病。每位病患来治疗之前都被预先告知了会有这个过程,如果你不接受,你就应该提出来,市区里其他好医院还很多。只要在我们医院,所有的治疗都会有学生参与,但是我作为治疗的大夫会对每一个程序签字负责。这个学生叫范小艺,你刚才对她的举动有什么不满意,可以直接和我说,但是你不能打她。你有什么权利打她?要是她有做错的地方,责任在我,你可以去院办投诉我。但是你打了她,你应该先道歉。” “你这是什么语气,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妇女气急败坏地说,“我跟你说,我和你们院长熟得很。你以为你当个医生就了不起啊,凭你一个普通的医生,还能翻了天了?!” 这时,护士长也来了。但凡在医院里有什么事情,在外人看来肯定都是医院和医生的不对,所以她乾脆说了艾景初两句,哄著母女俩去了办公室。 曾鲤从九楼刚下来就看到这一幕。 她想起周纹上回说投诉停职什么的,有些担心,从人缝里穿过去,靠到艾景初的身边,拉了下他的衣服,让他別生气。 艾景初转头看到了她,目光一软,再回头吩咐学生们各就各位。 范范被周纹拉到椅子上,让她坐著,给她检查。 那人是从后面打的,一掌扇在她脖子后面,大概戴了戒指,突出的地方在皮肤上掛了道伤痕。 艾景初说:“周纹,你给她消下毒。” 范范不知道怎么的就哭了,“艾老师,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艾景初答。 周纹眼尖,一抬眼就看到了曾鲤,“哎,曾鲤,你怎么来了?” 曾鲤点点头,不知怎么回答。 “我记得你今天没复诊啊,不会是牙套掉了吧?”周纹担心自己管辖范围內的牙套。 “没,我……”曾鲤看了艾景初一眼,支支吾吾说,“我找……我找他。” 艾景初倒很配合,將手套取了下来,从裤兜里摸了车钥匙直接递给曾鲤说:“你先把车开回去,自己吃午饭,下午下班记得来接我。” 他说话声音不大,但是分量很足,连还在抹眼泪的范范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两人。然后——在场的人都明白了。 於是,口腔医院今天传出两条八卦,都是关於同一个人的。第一条:艾教授今天被病人投诉了。第二条:艾教授真的名草有主了。 喜忧参半,喜忧参半…… 到了第二天,这消息传到竇竇的耳朵里却变成了:艾教授的女朋友很爱吃醋,占有欲极强,又放心不下男友拋头露面,於是每天定点开车接送他上下班。 闷热的天气持续了差不多一周,下午的时候,天空好像被捅破了一般下起瓢泼大雨,整个城市雾蒙蒙的,在雨中散发著舒爽的凉意。而这天正好是星期五,艾景初有门诊,大概要到五点半至六点才会下班。为了避免遇见雨中大塞车,她提前了一个小时出门去接他。 本来除了那一次以外,她再也没有如传闻那般去接过他。 但是今天晚上要请吴晚霞和李主任他们吃饭,所以才约好了一起过去。 她的手机没有开蓝牙,也並未和他的车载电话绑定。手机响起来时,曾鲤正开著车在主干道上,全程都是监控探头,她怕被逮到扣分,也不敢接,摸出来看了看,號码很陌生。铃声响了很久,她最后將车靠边停下,才接通了电话。 “餵——”她说。 “小鱼。”对方说。 那个声音一出现,她几乎忘记了呼吸。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用这样的语气如此叫她。“小鱼”和“小於”,走在路上,有人叫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会同时回头。 “嗯。”她说。 “我回来了,有没有空见面?”於易问。 “嗯。” “年初我回来了一次,给你打电话,结果一直没通,我还以为你换號码了。”他说,“所以我还想要是再打不通,我就只有去问三表嫂了。” “我一直没有换过。”於易的三表嫂就是曾妈妈,全家人並未因为两口子离婚而改过称呼。但是曾妈妈有多厌恶於易那是可想而知的。 “小鱼,”於易停了下,“我联繫你,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啊。” “我就只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你晚上有没有空?” “晚上我有个饭局,早约好的,晚一点可以吗?”曾鲤问。 “没问题。”於易笑著答。 约好时间和地点后,掛了电话。曾鲤將手机扔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看著屏幕由亮转暗,最后变成漆黑一片后,她將头埋在了方向盘上。 他们有多久没见过了? 那个分手电话之后,一开始是她不敢见他,后来渐渐地他就真的鲜少回国了。过了几年,大概他觉得彼此的心都应该抚平了,才偶尔在邮件里发一些节日问候。她有时候会回,有时候不回。 他们一直没有再见过对方。 可是曾妈妈却从未放弃过从亲戚那里打听任何可以打击曾鲤的消息,例如於易已经办了移民,例如他又有了女朋友,例如他开始谈婚论嫁了,例如他又分手了,例如他换了个更引人羡慕的工作…… 他活得如此精彩,而她,却灰白一片。 有一次他在邮件里问她:“我们可不可以回到从前?” 若是別人或许会误会这句话,曾鲤却没有。她知道他的从前是很远很远的从前,那个最初的时候,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和长她五六岁的小表叔。 篤篤的敲击声迫使曾鲤將头从方向盘上抬起来。 一位戴著白色大檐帽的交警站在驾驶室外面敲著车窗玻璃。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交警的藏青色雨衣也脱了下来,露出里面浅蓝色的短袖制服。 曾鲤將车窗按下来。 “姑娘,你停这里好久了,这是非机动车道,不能停车的。” 警察叔叔侧头看了看曾鲤,又问:“是身体不舒服吗?” 曾鲤摇头,道著歉,將车开走。 艾景初下了班,却不见曾鲤来。他们在她出门前还通过电话,如果不塞车的话,早该到了。他看了下时间,站在门诊大厅的屋檐下。大雨停了好一会儿了,地上儘是积水。那些积水原本是清澈的,隨著踩踏的脚步逐渐增加也变得越来越浑浊。 他发现曾鲤开车的时候不习惯接电话,每每手机响起来总会手忙脚乱,所以他没有催她,只是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可是,这一会儿的时间延长成良久之后,他开始有些担心了,最后终於拨了曾鲤的號码。 “我快到了。”她接起来就是这四个字。 “好,我在楼下等你。” 过了十来分钟,他看到了曾鲤的车。 去酒店的路上,曾鲤一直没说话,她以前迟到一会儿都会解释老半天,今天却一言不发。艾景初感觉到她的异样,忍不住轻声问她:“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她默然不语。 他叫了她一声:“曾鲤。” “啊?”她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又迅速转头看前方道路,“什么?”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旁人在说什么。 艾景初打开了收音机,將脸转向侧窗,隨后淡淡地说:“没什么,认真开车。”他忙了一天有些乏,嗓子也不舒服,乾脆闭上眼睛休息了会儿。 接著,两个人一路沉默。 到了目的地,同事们还没有到。她中午和艾景初来过一次,已经选好包房,还敲定了菜单。 等了半晌,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订的是二十多个人的大桌子,不一会儿坐得整整齐齐。领导还没到,大家比较隨意。 吴晚霞吵著说:“曾鲤,怎么著也该正式介绍下吧?” “就是。”大家附和。 曾鲤瞥了艾景初一眼,他也正在看她。她指著同事,挨个將名字告诉艾景初,说完之后,顿了下,又指著艾景初说:“艾景初,他是a大的老师。” “我们谁不知道他是a大的老师,还要你说。”吴晚霞笑出声来。 曾鲤窘极了,艾景初正要替她解围时,李主任一家人刚好被服务员带了进来,打断了大家的吵闹。 李太太一进门看到艾景初,就满脸笑意,“艾教授,又见面了。” 曾鲤和艾景初同时起身招呼李主任夫妻俩入座。 这下,刚好坐齐了,服务员去厨房传菜。 曾鲤不太会喝酒,於是陪酒的任务全部落到了艾景初一人身上,恰恰李主任、吴晚霞还有几个男同事都是喝酒高手。若只是別人请客自己赴宴,遇见劝酒还可以找些理由推辞下,可是身份反过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艾景初虽然不善应酬,但是这些道理他倒是清楚。 他是第一次以男友的身份见曾鲤的这些同事,又是替曾鲤做东的答谢宴,大家自然少不了难为他。 曾鲤脑子里想著別的事,原本只是心不在焉地应酬著,可是看到艾景初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也不禁担心起来。 他的座位挨著她,时不时两个人的胳膊会碰在一起,他喝了酒之后,虽不上脸,但是皮肤的温度却烫得嚇人。 饭桌上有一道菜是服务员极力推荐的,是把生捣成浆,然后和切成丝的白菜一起煮汤,很奇怪的吃法,味道却真的不错。 艾景初没有巧舌如簧的本事,曾鲤同样不善言谈,都不知道怎么把握大家的话题。幸好一个李太太,一个吴晚霞都是说话的高手,一会儿关心下曾鲤的伤势,一会儿评价下当前的时事新闻,一会儿说些明星八卦,一会儿聊聊艾景初的医院,没过片刻又聊到曾鲤的伤口上,无不夸a大医生手艺好,所以饭局的气氛一直不错。 席间也有人敬曾鲤的酒,都被艾景初挡了下来。他本来嗓子不好,白酒伤喉,声音更加喑哑了。李太太心细,以为艾景初是感冒了,便关心了他几句,他也没有解释,就当是自己真感冒了。 李太太埋怨李主任:“你们一帮人欺负人家小艾一个,还公不公平了?” 李主任惧內是人尽皆知的,哈哈哈地笑著附和:“是不公平,不公平。” 李太太又说:“来日方长嘛,一会儿也別去唱歌了,等小艾身体好了再去。”本来吃饭后安排大家去k歌的,幸亏李太太一席话解了围,大家才及时打住。 她不知道艾景初喝了多少,也不知道他能喝多少。见他饭后仍能思路清晰地送走客人,曾鲤才稍稍鬆了口气。 “没事吧?”回到车上,她问他。 (本章完) 第85章 谁更重要(2) 第85章 谁更重要(2) “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他答。 “要不要吃点解酒的?”她忍不住又问。 “不用。” “心里难受吗?” “嗯。”他闭著眼睛答。 听见这个字,她的心又揪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看是不是还是那样烫。却不想,指尖刚碰到他的皮肤,就被他的手捉住。他將她的指尖拢在掌中,搁在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这举动要是放在他清醒的时候,绝对做不出来。 曾鲤红著脸將自己的手抽开。 “要不要喝水?”她又问。 “不喝。”他说这两个字的语气,有些孩子气。 她想起他上回喝了酒,自己送他回家的路上,他也是这般。 他自己有自觉似的开口又说:“你不用理我,我喝了酒会很多话,就让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吧。” “那我送你回家吧。” “不要。”他说。 “你要去哪儿?”她问。 “我有话跟你说。” “你不是不要我理你吗?” “你为什么不理我?”他问。 “是你叫我不理你的。”她哭笑不得。 “曾鲤,”他说,“我不吃生,你刚才为什么要给我吃生?” 他这一问她才想起,刚才那道白菜生浆,他確实一口也没吃,亏她当时还替他盛了一碗放在眼前。 “我又不知道。”她解释。 “还有,刚才你不理我。” 问题又绕回原点了,曾鲤觉得好笑,只得重复说:“是你叫我不理你的。”原来,他嘮叨的样子居然是这样。 只听他喃喃道:“你来得那么迟,一路上也不和我说话,我问你,你还不理我。” 她愣了一下,听完了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突然,她猛地想起了於易。 她心心念念的事情,居然在看到他被人灌酒后,忘得一乾二净。她看了下时间,快九点了。 可是,艾景初怎么办? “哎——”她叫他。 “再叫我『哎』,我要生气了。”他说。 “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她问。 这一回他没有继续和她搭腔,脑袋靠在头枕上,眼睛依旧闭著,伸出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只得噤声。 几乎就是几秒钟的时间,他的手一放下去,人便睡著了。 曾鲤不知如何是好。 她联繫不上於易,而艾景初这样的情况也让她放心不下。 过了片刻,她静静地想了一下,拉开车门下车去打电话。 於易下午打给她的那个號码是个手机,她不知道是谁的,抱著侥倖的心理,她拨了过去。接电话的却是个女声。 “麻烦您,请问能找一下於易吗?”曾鲤问。 “他刚才出门去了,”那边的女声顿了下,“你是曾鲤?” “嗯。”曾鲤也觉得这声音耳熟,听见对方叫她的名字,疑惑著反问:“大表姑?” “是我。”她是於易的大姐,於楠。 “你也在这里啊?” “你不知道吧?为了你表弟考高中,我们今年来a城买了房子。我也辞职了来照看他,顺便自己找了个工作。”於楠是於家对曾鲤最亲切的人,只是碍於年龄差距大,两个人没有什么交集。 “那你平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儘管开口啊,这就是我的號码。”曾鲤说。 “谢谢啊,你一直都是好孩子。”於楠说,“阿易不是找你去了吗?” “我有事走不开,又不知道他电话。” “哦。他回国好长时间了,前些天在老家陪老妈,今天早上才到a市,其实这房子是他给孩子买的,今天他来看看我们,说明天一早就要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 於楠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了。 她上车凝视著艾景初的睡顏,过了会儿,侧过身,將手绕过去,从那边侧窗拉出安全带替他繫上,然后將车从饭店的停车场开了出去。她送过他一次,记得他家地址。 曾鲤將车开到了上次他让她泊车的车位里,却犯难了,她不知道他具体住哪一栋……左右各一排房子,总不能一个一个去问吧。 她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但是他睡得很沉,不见任何回应,她便再也狠不下心。 於是,她又下车按照於楠给的號码打给了於易。 “我有事情来不了了。”曾鲤解释。 “没关係,我等你。”於易说。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所以……” “你故意的?”於易说,“你不想见我。” “没有,我真的是抽不开身。” “你住哪儿?”於易问,“我去你家等你。” 曾鲤想了想,这样也好,万一她半夜才回去,至少他有睡著的地方,就將地址门牌告诉了他,“我有一把备用钥匙。” 他打断她,“门垫下面?” “对。” 安顿好於易,她的心绪也稳定了些,再回到车上照看艾景初。他的头朝她这边侧著,借著路边的橘黄灯光,终於能肆无忌惮地將这张脸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睫毛不算长也不翘,但是异常浓密,怪不得一双黑眸盯著人瞧的时候就跟涂著眼线似的…… 曾鲤怕这样他睡著后一直呼吸著狭小空间里的空气会不健康,於是关掉空调,將所有的车窗打开,再將发动机熄了火。 她將手机关了声音,打了一会儿小游戏陪著他。 后来,连手机也低电量报警,她不敢继续玩,再无事可做。 月光很浅,夜风里有谁家院子里黄桷兰开的味道。她很喜欢这种,幼时奶奶家的四合院里也种著那么一棵,长得特別快,一年比一年高,不知不觉就成了一棵大树,每年到了夏季满树都是黄桷兰,哥哥姐姐们便会搭著脚凳去摘,她胆子小,只敢在下面张望,有时候摘下一大堆,再用细线串起来掛在各自的衣服上,周身都是的香气。 在如此静謐无声的夜里,伴著月色和香,想起儿时的种种过往,有的画面会有於易,有的画面又没有他,她似乎觉得时间和记忆一同在从身边轻轻流走。她怕他这么睡著,也没有个盖在身上的东西会感冒,不禁伸手去探一探他皮肤凉不凉。 哪知,这一下扰了他的好眠,他动了动,便睁开了眼睛。 他是真的睡得太熟了,以至於睁眼的一瞬间有些迷茫,怔忪须臾后,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 “醒了?”她问。 他揉了揉眼睛,缓了几秒后才问:“我睡了多久?” 曾鲤按开手机屏幕看了下,“大概两个多小时吧。” “好些了没?”她问。 他又没答话,睡眼惺忪。 曾鲤第一次见他睡醒后的样子,似乎过了老半天了思绪都还有些迟钝,和平时的艾景初哪有半点相似。 见他闷坐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你把车开回来的?” “嗯。”还能有谁。 “你怎么不进家去?” “我又不知道你住哪儿。” 艾景初闻言,指了指左边,“这不就是。” 曾鲤隨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居然就是那个屋前种著黄桷兰的小院。 “进去坐坐?”艾景初问。 “不了。” 他酒量原本不错,但是刚才酒桌上没怎么吃东西,白酒红酒又喝混了,有些上头,如此睡了一会儿酒劲已经去了大半。他觉得嗓子乾涩难耐,如火烧一般,下车打开后门,从里面抽出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地仰头喝下去。 曾鲤也隨著他下了车,“我自己打车回去。” “我陪你回去吧。”他说。 “不用了!”她坚定地否决。 他愣了下,这样反常的曾鲤让他心中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隨后淡淡说:“那我送你去打车。” 两个人关了窗,锁好车,肩並肩沿著小路往外走。 夜风拂面,空气中又飘来那黄桷兰的香味。曾鲤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树。她想起他刚才在醉意中对她说:“你来得那么迟,一路上也不和我说话,我问你,你还不理我。”那口气不是生气抱怨,而是像个孩子一般地呢喃嘟囔著,透著一丝难以觉察的孤单和敏感。 想到这里,她突然驻步不前。 他有些意外,多走了几步,又回头等她。 她站定未动。 “我有话要告诉你。”她说。 他侧了下头,一言不发地等著她的下文。她只要是这个表情,那必定是很慎重的事情。 “於易回来了,他下午给我电话,约我见面。刚才你喝醉了,我没法叫醒你,他就一直等我。他明天就要走,我得去一趟。”她一口气將话全部说完,怕自己稍作停顿就会退缩。 听完之后,他眼波微动,睫毛颤了颤,遮住了一切情绪,半晌才缓缓问了一句:“一定要去?” “我答应他了。”曾鲤不敢看他。 艾景初凝视著她。 良久。 “那走吧。” 最后,他说。 此后,他们步行出了军区大院,再走了一截路,到了街边。此刻已经过了十一点,马路上车辆少了很多。 两人一路无话。 曾鲤上计程车的时候,他拉了她一下。 她望著他。 艾景初鬆开手,“到了给我打个电话。”他说。 曾鲤答应著,然后將车门关上。 送走曾鲤的艾景初长久地站在原地。 他感到胸膛里塞满了难言的情绪,堵得他有些难受,就像被一双手不停地揉捏著,似乎要毁了它行动才会停止。他站在那里,不停地有计程车以为他要拦车而停下来,甚至也有夜里出来拉人的私家车也忍不住缓缓驶过,问他走不走。 (本章完) 第86章 谁更重要(3) 第86章 谁更重要(3) 上夜班的清洁工人在捣腾著收来的饮料瓶,周遭的店铺几乎都开始关门,能频频听见拉锁捲帘门的声音,只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还开著,在这条长长的大街上,那是唯一明亮的地方。 旁边的环卫工人已经走了个来回,看到艾景初还站在那里,终於忍不住关心了下他:“小伙子,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艾景初摇摇头,跺了跺麻木的双腿,朝便利店走去,买了一盒烟。 走出来后,他发现自己身上没有火,又折回去买了一只打火机。 吸第一口烟的时候,艾景初看了一眼手机。不知道她到了没有,见到於易没有,会不会忘了到了之后要给他回个信。 他吸了第二口,鼻唇间呼出一团青烟,他蹙著眉透过烟雾又看了一眼屏幕,然后打开简讯箱,上一条简讯也是下午曾鲤发给他的,跟他说她出门了。 艾景初又举起左手的那支烟,放在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香菸上的火星,明亮闪烁,迅速地燃烧著。 他一直有一种感觉,仿佛她一去见於易,他就会失去她。那个在东山雪夜里为他送药的女孩再也不会为他而出现。而同样是东山,对她而言却封存著另一段回忆,他又想起清晨日出下她哭的模样,那样的眼泪却不是为了他而流。 原来,於易还是比他来得重要吗? 犹豫间,他用手按了手机上的回覆,待指尖再次触到屏幕的剎那,却不知道可以写些什么,叫她不要去?让她回来?告诉她他的不舍? 甚至,央求她? 他猛地一惊,突然就觉得自己陌生了起来。 他怎么会是那样的男人。 活了三十年的艾景初,这一生何时对人如此卑微过。 艾景初將手机默默地收起来,笔直地站在路灯下,身影孤单落寞。他忽然觉得是不是他错了,那个原本会陪伴他一生的人,其实並不存在,一直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妄念而已。 他將菸蒂捻灭,扔在人行道旁的垃圾桶里,刚转身便听到一声呼唤。 “艾景初!” 那声音极其响亮,在这样的深夜,於空旷的大马路上,显得如此突兀又清脆。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朝声源方向回头望去,看到马路对面那个身影居然是去而復返的曾鲤。 他们之间隔著一条路,曾鲤在这边,他在那边。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那样呆呆地看著她,有些无法置信。 她又喊了他:“艾景初!”这一回比刚才的声音小了一些,少了那种急切,但是心中的情绪却隨之流露了出来。 司机往回开的路上,曾鲤想过自己要在哪个路口下车,要如何跟门口的警卫解释,要怎么找到那个种著黄桷兰的小院子,可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过了那么久,他居然还站在那里,一个人抽著烟。 他们之间隔著的那条路是城市的主干道,中间正好是下沉通道的出口,没有设过马路的人行横道,她想过去,却过不去。她下了人行道的台阶,想越过车道,从中间隔断的栏杆直接翻过去,可是来往的车辆虽说不多,速度却太快,她走了两步,又被逼得退了回去,待她再一次借著车流的空隙朝前冲时,艾景初却急了,冲她吼了一声:“曾鲤!” 她止住脚步,看他。 他有些怒,扬手,指著右边一百多米外的人行天桥说:“走那边!” 她看了看,急忙按照他说的做,走了几步再看那方,他也在一边走一边看她。 两个人便在这两条平行线上,朝著同一个方向奔去。 但是他个高腿长,步子又大,走得比她快多了。 她连忙小跑了几步。 一百米的距离却那样漫长。 她从未在这么晚的时间一个人在街道上徘徊过,所以时不时会看艾景初一眼,为自己壮胆。而艾景初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在那么暗的街道上,他害怕他一眨眼,她就不见了,又怕她只是自己虚构出来安慰自己的幻影。 他俩一前一后踏上楼梯,走了十来个台阶,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再上十来个台阶,然后登上了天桥,看到了彼此。 她走得太急了,微微有些喘,到了跟前又有些胆怯,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去而復返的举动。 而他却没有丝毫迟疑,疾步上前,一把將她拉至胸前,不由分说地吻了她。 他吻得那么用力,那么猛烈,一只手紧紧拽住她的手腕,一只手按著她的后脑勺用力地压向自己,她的嘴里还有他亲手给粘上去的金属矫治器,但是他顾不得这些,一心只想狠狠地吻住她,將她揉碎,然后塞进胸口里,再也不让任何人覬覦。 他的举动太蛮横了,让她本能地躲闪著。但是她的头早被他一手掌控著,哪里还有逃避的自由。而被他钳制住的那只手腕,无论她怎么挣扎,他也没有放开。 曾鲤吃痛地哼了一声,又將另一只暂时还能活动的手,放在他的胸前,隔开两人紧贴的身体,好不容易推开了一点缝隙。有了这丝空隙后,她趁机使力將脸错开些,於是角度微微一偏,牙套上的金属钉便划破了他的唇,刮出一道血痕。 她丝毫不觉。 他也固执起来,不止不休,手上一使劲,让她的唇又回到原位。 他贪婪地沉浸其中,很久才鬆开她。 曾鲤一边平復著自己急促的呼吸,一边说:“你弄疼我了。” 她的伤口拆线没多久,肉还很新,稍不注意拉扯到还是会很疼,而且腕骨也似被他捏断了一般。 而他却狠心地说:“你不疼,怎么知道我心里多难受。” “你又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喜欢你,你不知道?”本来他白天伤了嗓子,晚上又被人灌了酒,此刻声音已经嘶哑,少了平时的魅力,可是这样的一句话被他缓缓陈述出来,中间些许停顿,而后到了句末,尾音又翘上去,就如一根羽毛轻轻撩拨在她心尖上。 她口是心非地回了一句:“我不知道。” 说话时,她神色微嗔,双目盈盈,那被蹂躪后的唇瓣,鲜红欲滴,还沾著他留下的湿润。 他情难自持,不禁垂下头,又想再来一次。 碍於所处的场合,她又有些退却,而这一回他的动作柔和了很多,轻轻地环住她的腰,將她贴到自己身上。 “要是有人……”她阻止他。 “嘘。” 话音刚落,便嘴唇相触,温热柔软,彼此的气息顿时充盈於胸。 她思绪渐渐空白,对於外界的感知都被封闭起来,忘记了耳边的车流声,忘记了地点,似乎这个世界只剩下她和他。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那温热的唇才捨得离开她。 彼此分开两寸的距离后,他捧著她的脸,问:“现在知道了?” 她这才发现他下唇唇瓣上的伤口,似乎是被她的牙套刮伤的,虽说没有继续流血了,但是皮却是实实在在地被刮破了一块,留了一个小口子。伤口红红的,似乎还有血急切地要渗出来,带著种奇怪的魔力,让曾鲤的目光一触碰到那个地方,就觉得诱惑。 她早已被他吻得面红耳赤,听他这么一问又嘴硬说:“就是不知……” 哪知最后一个字还没有出口,他的唇第三次覆盖下来。那么缠绵温柔,仿佛她不亲口承认,他便会永远吻下去,不止不休。 她想到那个伤口,心微微一颤,羞怯温软地回应了他。 剎那间—— 有什么被点亮了。 仿佛有束电流从各自的心臟蔓延开,传导到四肢百骸,而相互间那些被紧密缠绵、温柔廝磨的地方,就似被电击过一般。 他的手缓缓地鬆开她的腰身,转而顺著胳膊,找到她垂在身侧的双手。他引导著她的手去围住他的腰,而他的手却解放出来,一路朝上,一只抚在她的背后,另一只手五指插入她的发间。指尖缠绕著她的发,触觉细密柔软,惹得他不禁用指腹轻轻摩挲起来,极尽温柔。 她口中的诱人馨香与他唇舌间菸草和酒精的味道交织相匯。 紧贴,廝磨。 吮吸,辗转。 舔咬,交缠。 越来越深,越来越烫,几乎要將彼此一起熔掉,谁也捨不得推开。 这时,有人声传来。这里本来不是闹市,在凌晨时分鲜少有人来往,但是仍有人上天桥过马路,不是一个,而是一堆人,远远就传来嘻嘻哈哈的嬉闹声。 这杂音让曾鲤猛然回了魂,她急忙离开他的唇,朝他怀里缩去。 他转了个角度,將她护在胸前,朝来人背过身去。 那些人的打闹声渐渐低了下去,对天桥上的这对情侣有些好奇,走远了几步才开始窃窃私语,一直议论到下了天桥。 曾鲤这辈子何曾做过这样的事情,从脸一路红到脖子,深深地埋在艾景初的怀里。 “为什么又回来了?”他问她。 “半路上,我给於易打了电话,我说我有別的事情,让他不要等我。”她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著,鼻子贴著他的衣服,瓮声瓮气地。 “嗯。”他也没有纠正问题。 “艾景初,”她抬起头来,直视著他的眼睛,“你是不是吃醋了?” “不是。”他一边生硬地否定著,一边別过头。他的神色极其不自在,而那脸上,却似乎染了一层薄薄的羞涩,这副表情和刚才霸道的举动哪里有半点相似之处。 (本章完) 第87章 我只是害怕(1) 第87章 我只是害怕(1) 同样是半夜才打车回家的於易,怕扰了姐姐母子的睡眠,开锁关门都悄悄的。哪知走了几步却看到厨房的灯亮著,於楠还在里面煮东西。 “回来了?”於楠问。 於易望了一眼外甥的臥室。 於楠会意地说:“毛毛早睡了,他只要睡著了,雷都打不醒的。”毛毛便是於楠的儿子。 於易莞尔一笑,点点头。 “这么晚了,你还忙什么?”於易问。 “给你煮点吃的啊,明早怕来不及。”於楠比弟弟大了接近十岁,但是保养得不错,看起来也不像个十多岁孩子的妈。 她放下东西从厨房出来,“见著了?” “没有。”於易在沙发上坐下。 “没有?” “她说她另外有事。”於易笑笑。 他接到曾鲤的电话,跟他说她不去了。他问为什么。她说,你以前有个同学叫艾景初,我现在和他谈恋爱了,他可能不太愿意我一个人去见你,所以今天暂时就不见吧。 她一直都是那样不会撒谎的人,说什么都老老实实的。 真不考虑別人的感受。 “阿易,怎么不高兴?”於楠问。 “没有啊。我这不是想著明天要走了,所以捨不得你吗?”於易笑嘻嘻地答,“我恨不得把姐揣在兜里带回去,每天都给我做饭煲汤。当然毛毛也要带上,不然姐肯定要以泪洗面了。然后再给姐介绍个男人做陪伴,让姐夫喊天天不应,后悔去吧。”於楠最近因为工作的事,正和丈夫冷战著。 “少贫嘴。”於楠笑,“我给你盛银耳汤去。” 等於易大半碗甜汤下肚,於楠说:“你也应该找个贴心的人了,一个人在外面,多让家里心疼。”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藏书多,?0?????????????.??????任你读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我不是经常在找吗?”於易答。 “对,找一个换一个。”於楠气不打一处来。 “难道要找两个换一个?”於易眨眼。 於楠扬手就拍了他脑门一下,“少给我油嘴滑舌的。” “你是咱妈派来的说客吧?”於易总算明白了。 “你都三十多了。阿易,要是当初你和曾鲤的事情成了,说不定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於易听她又提起曾鲤,不禁说:“人家曾鲤已经有人了,以后你们別动不动就拿出来说,让旁人听见也不好。” 於楠愣了下,“是吗?已经有人了吗?我挺喜欢她的,真可惜。比你后来的那几个女朋友好多了。她乖巧听话,连和人吵架都不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又是看著长大的,知根知底,放在家里当弟媳妇真是觉得省心。现在亲上加亲的事情那么多,你和她错个辈分,又不是近亲,管別人说什么?要不是咱妈死都不和她妈结亲家,你又背地里做对不起人家的事情……” “姐,”於易打断她,“这么多年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听说她一直单著,我一直以为她放不下你呢。” “可能只是没遇见合適的人吧?你就別替我自作多情了。” 过了会儿,於易突然问:“我经常看到书上说,爱情到最后都会变成亲情,是不是这样?”他哪有看什么书,是前女友说的。 於楠想了想,“大概是吧,我和你姐夫,结婚快二十年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那反过来呢?” “什么反过来?” 於易没有追问,也没继续解释,转而又跟大姐插科打諢了起来。到他睡下已经接近两点了,他躺在房间的床上,一闭眼就想起那一年,曾鲤被她奶奶引到自己面前,教她叫自己小表叔,而她怯生生地望著他,却一直没有开口。 第二天一早到了机场,於易刚在候机厅託运完行李,就看到曾鲤如约而至。 她脸上的肉比以前少了些,身上却没瘦,还是长手长脚的,穿著简单的白t恤和短裤,跟个大学生似的。头髮倒是留长了不少。她和她妈一样,是天生的自来卷,念书的时候,因为这头髮,每学期都要回家开证明,不然就会被学校以中学生不能烫头髮为由硬要她去拉直。 因为提前说好了是几號厅,而於易又站在门口,所以她一进去就找到了他。 视线落在於易身上的时候,曾鲤愣了下,放缓了脚步,一步一步朝他走去。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再见到他肯定会哭,但是真到这一天,她居然没有。 “嘿。”於易侧著头笑了下。 “嘿。”她说。 “有了艾景初,就不理我了?”於易的笑意盪开。 “没有……”她不禁一窘,不知如何回答。她有想过叫艾景初来,但是那算什么?带著现任男友跟前任示威?说我没有你会过得更好?那样感觉真不好,更何况他俩还是那么多年的朋友。 事先她徵求过艾景初的意见。 他说无所谓。 也不知道是真的无所谓,还是真的不想见。 “没人送你?”曾鲤以为会看到於易一家亲戚。 “他们早习惯了。毛毛今天又有补习课,我姐要陪他去学校。”曾鲤自然知道毛毛是谁。 他又说:“而且不是有你吗?” 早晨的国际候机厅没有什么可以溜达的地方,连椅子都稀少,两个人只得去旁边的快餐店坐了坐。 於易的话匣子比较丰富,一打开就滔滔不绝,他说了家里曾鲤认识的那些人的近况,说了自己在国外的生活。即使是很小的小事,被他描述出来,也可以变成很有趣的故事。 而当曾鲤说话的时候,於易坐在对面,会撑著下巴,而另一只手的指尖有节奏地在桌面敲击著,这一点,他和艾景初的习惯一模一样。 他这样撑著脑袋看著曾鲤,若是换成別人,哪怕是艾景初,她也会不自在,但是对方是於易,她却不会。他们太熟了,就像幼时的好友,哪怕很多年没有联繫,初见有些陌生,但说几句话之后又会慢慢熟悉起来。 她每回一开口说话,他的目光总会先看她的牙套,他终於问:“你箍牙套多久了?” “半年。”曾鲤答。 “就是这样认识的艾景初?” “嗯。” 他和艾景初一样,都是聪颖通透的人,只需一个问题就能猜个大概。 “他……对你好吗?” “挺好的。” “没想到你们会走在一起。”於易说。 “我也没想到。” “你以后要独立一点。我不是说生活,是感情上。”於易看著她说。 他和她分手的根源就在这里吧。她將爱看得太重,可以上升到与生命同等的重要,而他大概因为自己的世界太精彩,便觉得爱情不过是生活中的调味品。他不想失去自我,也不想伤害她,但是那种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最终他懦弱地选择了逃避和放弃。 所以,他打电话告诉她,自己不適合她了,而且另有所爱。 可是过了这些年,经歷变迁,回头再看,那样的感情如此纯真珍贵,也许这一生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可以给予他。 不是不后悔。 而他却不是那种只会伤春悲秋的性格,人活著总要朝前看不是吗? 於易又说:“不过,艾景初和我不一样。他也许就是適合你的那个人。他脑子比一般人聪明许多,別人费心经营的东西,对他而言轻而易举。而且他家里条件也很好,不用为俗事困扰,也不会对人低头,在从医这条路上可以心无旁騖,完全是一个活在理想中的人。”因此,要是他爱一个人,也会是全身心的吧? 最后一句话,於易没有说出口。艾景初不像他,为了生存摸爬滚打,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但是曾鲤却懂了,又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他凝视著她,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她没有躲开他的手。 於易的指腹恋恋不捨地在她脸颊的皮肤上摩挲了会儿,然后又拍了拍她的头说了一句:“好孩子。” 听到这里,曾鲤瞬间落泪了。那些年,父母在家吵架的时候,他总会说笑话哄她,哄完之后,也是这三个字。它们就像一个导火索,將曾鲤压抑的情感全部诱发了出来。 於易笑,“怎么长这么大了还爱哭呢。我以前不是经常说,你哭起来丑死了吗?”他打趣著她,却还是忍不住起身將她揽在胸前安慰了起来。 她的眼泪如决堤了一般。 於易拍著她的背说:“好了,別哭了。要是让艾景初看见我这么占你便宜,铁定得揍我了。 “万一把牙给我打掉了,我还得找他治,多丟脸。 “你可不知道,他们学口腔的没什么特长,就是手劲儿大。单手用钳子可以绞断钢丝啊,我可打不过。” 於易的这几句话,又几乎將曾鲤逗得破涕为笑。 后来时间差不多了,於易送曾鲤去门口,道別后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后面那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喊了一声:“小表叔。” 於易怔在原地,稍后才回头。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见曾鲤主动这么叫他。 只见曾鲤朝他做了个再见的手势,脸上的泪痕已经擦乾了。 他朝她笑了笑。 是的,不是不后悔。 只是他们都不是彼此要找的那个人。 曾鲤离开机场回到市区,路上买了一些食材,到家后將卫生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然后开始烧菜做饭,一口气做了很多,摆满一桌。她坐在桌前,没有动筷子,只是静静地看著那些菜,口味都是稍咸一点带著辣的。其实她一直不喜欢吃辣椒,但是於易喜欢,她便喜欢。 她拿手的菜都是按照他的喜好学的。 这一次,她没有再哭,安静地坐在桌前,一口也没有吃,等到菜凉了下去,失去了鲜艷的顏色,她便起身,將所有东西一碟一碟地倒在垃圾桶里。 开始倒汤里的生的时候,她突然想起艾景初说那句“我不吃生”时蛮不讲理的模样。这时电话响了,是曾妈妈打来的。 “他们说你骑车摔了一跤?”曾妈妈生硬地问。她们俩自从上次吵架后,便没有怎么说过话。 “嗯,缝了几针。” “你怎么没跟我说?” “当时没来得及,过了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现在怎么样?” “已经好了,都拆线了。” “好什么好,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今天顺便给你熬了点鱼汤,你下来拿。” “啊?” “啊什么啊,赶紧的,还有人等著我逛街呢。我就在你们小区门口,你赶紧来拿。” 等曾鲤赶到,看到曾妈妈一个人站在街边,手里拎著个保温桶。她嘴上说很急,但是看到曾鲤后,又没有交完东西就走。 “我看看伤口。”她板著脸说。 曾鲤仰著下巴,给她看了看。那伤口虽然拆了线,却並未完全长好,看起来有些凹凸,肉和骨头里面大概有些软组织挫伤,长得突了一块起来,十分不好看。 曾妈妈检查后,眉毛都拧在了一起,“这要是好不了,破相了可怎么办?” “会好的。”曾鲤安慰她。 “这几个月都別吃薑,还有酱油、辣椒、蒜什么的。我给你燉的乌鱼生排骨汤,对伤口好,喝完了明天我再燉。” 曾鲤笑了笑。 “你说你要是早点找个好婆家,还用得著我这么劳累吗?” 曾鲤又笑了下,她可不敢碰老妈的逆鳞。 “你平时怎么就不能小心点?好端端的骑什么自行车,骑就骑吧,初中也骑车上学啊,怎么就摔了?还摔哪儿不好偏偏摔脸上。你说你一个还没嫁人的大姑娘,要是真破相了,上哪儿哭去,白白餵了你二十几年的饭,怎么就也没个长进。你要是早点给我打电话,我们托熟人给你找个好大夫,你……”她嘮嘮叨叨地数落个没完。 “妈,”曾鲤小声劝道,“你要不上去坐坐?”人来人往的,邻居看见多不好。 “啊?”曾妈妈的嘴停了下来,想起刚才號称自己很忙,“不了,我忙得很,哪有时间管你。走了。” 曾妈妈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东西递给曾鲤迈腿就走,曾鲤却叫住她:“妈。” “谢谢。”曾鲤说。 曾妈妈面色一滯,装著满不在乎的样子回了一句:“少给我来这一套。” 曾鲤回去將热气腾腾的鱼汤盛到碗里,捧到嘴边吹著气,一口一口喝个精光,整个胃塞得满满的,全身都是汗。 电视里正在放一个城市的旅游介绍,她看在眼里突然有了衝动,起身就去收拾行李。她从来没有这么雷厉风行过,先联繫旅行社,再打电话给李主任请了五天年假,然后落实机票和酒店,下午就走。 在机场,她最后一个打给艾景初。 拨號码的时候她的心都抑不住地乱跳。 电话接通的时候,他还在开会,他们这个周末在本市有个研討会,课题是a大牵头的,他有参与,所以一直都在忙。 “他走了?”艾景初问的是於易。 “走了。” “回家等我,我忙完就过去。”他的声音低缓,很温柔。 曾鲤却说:“我想要出去走走。” “那你去,一会儿我来接你。” “不是,是出远门。”她解释。 “去哪儿?你在哪儿?”他的语气有些不淡然。 “我在机场。一会儿就走了。” “因为我?”他问。 “不是不是,”她下意识地否定,须臾后缓缓又说,“是。” 艾景初在那头没有说话。 曾鲤却说:“你不要生气,是因为你,也不是因为你。” 他似乎是有些生气,悵然道:“你要是不愿意见我,不必这样。” 说完这句,两个人的谈话陷入了沉默。 过了会儿,曾鲤突然开口轻轻地叫了他一声:“艾景初。”那口气异常软糯柔和,会让旁人的心也跟著柔软起来。 她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很羡慕杂誌上那些隨身带个背包就四处旅行的人。但是我活了二十多年,走得最远的距离便是从老家的小县城到这里。像你这样可以往返地球两头的人也许不会理解我的世界吧?我以前觉得是我没有钱,后来等我挣钱了,我又告诉別人我要工作,我没有时间,没有假期。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是因为我不敢。我连楼道里没有灯也不敢一个人在黑暗里走。我总是害怕陌生的东西,我怕我要达到的目的地其实没有我想的那么好,我怕陌生的城市出现让我害怕的人,我怕我把存摺里的钱光了回不了家,我甚至怕酒店不好或者路上艰辛。所以我在书上或者生活中听闻別人路途趣事的时候,总是暗暗下决心要去那儿看一看才甘心,但是临到头又会胆怯。但是今天,我突然想要试试,我想要一个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艾景初一言不发地听著曾鲤的话,待她停下来后,他才说:“只要有我在,你什么都可以不害怕。” “艾景初。”她又唤了他一次。 “嗯。”他应著。 (本章完) 第88章 我只是害怕(2) 第88章 我只是害怕(2) “你不知道,现在这个世界上,就在这一刻,我最害怕的——其实是你。”她说,“我怕等我得到你之后,却发现你並不是我梦想中的样子,就跟於易一样。昨晚,去见於易的路上,我突然发现对我而言,你比於易还要重要,哪怕一辈子不见他,我也不想看见你那副伤心难过又默不作声的模样,所以我跑回去找你。你有没有感觉到我爱上你了?艾景初,我觉得我爱上你了。但是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曾鲤一只手握著手机,一只手贴在自己胸前,心跳还在,而这颗心只是暂时寄放在这里而已。 其实,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曾鲤的旅行规划得有些糟糕。 她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去看大海,哪知因为天气原因,航班延迟了將近三个小时,等她下飞机已经接近深夜。 等她好不容易驮著行李顺利到了海边的酒店,前台却笑著说:“女士,您的预订已经被取消了。” “为什么?”曾鲤傻眼。 “您预订上没有註明保留到什么时候,我们一般只保留到下午六点。” “可是我是航班延迟了,所以才晚到的。” “对不起,因为我们联繫不到您,又有客人来要房,所以已经取消了。” “还有房吗?” “没有了。”前台客服继续微笑。 她拉著行李走在这个飘著雨、到处湿漉漉的海滨城市,又接连问了周围几家酒店,因为今天恰好周末,所以到处都客满了。得到这个结论,她突然有了一些后悔。她也不敢打车回市区,不敢將希望寄托在计程车司机的身上。 街边,还有一个点著橘黄灯光的小烟铺,看著应该是个善良的大爷。大爷听了她的问话,操著一口含糊不清的普通话,不太耐烦地指著对面一栋高楼说:“那不是可以住吗?” 曾鲤顺著他所指的望去,光那酒店招牌下金光闪闪的五颗星,就足以让她望而却步了。 最后,她拿出手机,上网来搜索附近的酒店,没用几分钟,手机就提示快没电了。她只能厚著脸皮带著自己的行李进了那个五星酒店的大堂。有门童热情地来询问她,她厚著脸皮说要坐坐,躲过探视的眼神和询问的目光,朝大堂一角的沙发蹭去,找到插电源的地方,一边充电一边另找住处。 等到她终於找著能接受的酒店住下来后,才给艾景初拨了电话,按照他的要求报平安。 “住下了?”他问。 “嗯。” “怎么这么晚?” “航班延误了好久。” “其他顺利吗?” “挺顺利的。”她答。 “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打给你。”他说。 曾鲤洗了澡,又给马依依和伍颖发了简讯,才睡下。 她有些认床,加上只要自己一翻身,床垫就会发出异响,所以她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好。隔壁其他几个房间大概是同一个旅行团的,天不亮就起来退房,时不时在走廊上大声说话,又扰了她,她几乎一直处於时睡时醒的状態。 曾鲤去海边的时候,天仍然在下雨,海风又冷又湿,冻得她要命,將她第一次看到大海的兴奋全部吹散。 她只得回酒店胡乱吃了些东西,又睡午觉。 大概是身心的疲惫累积到了极点,这一觉,她睡得很沉,醒来已经是黄昏,她一个人撑著伞在附近溜达了几圈,便回了酒店休息。 晚上艾景初给她来电话。 “在干什么?”他问。 “看电视。”她答,“一直都在下雨。” “看到大海了?” “嗯。”原来也不怎么样。 第三天,日上三竿,曾鲤差不多是被窗外金灿灿的阳光给撬开眼帘的。她从床上蹦躂起来,拉开窗帘时有些激动,迅速地洗漱完毕,顾不得戴帽子和抹防晒霜,趿著拖鞋拿上包,撒腿就跑出去了。 夜里,艾景初的电话如约而至。 “今天天晴了?”他刚才查了下曾鲤这边的天气。 “是啊,突然就很热,不吹空调会要命。” “怎么样?今天的大海。”他问。 “又美又壮观,跟下雨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曾鲤难掩兴奋,“我喜欢海浪的声音。” 艾景初淡淡地笑了。 第四天,曾鲤又坐飞机前往另一个目的地。 她在古镇住下后,急急忙忙去看有名的河谷,载他们去的是一辆加装了一排座位的丰田越野车。同行的也是一些散客,有对老夫妻,还有一对情侣和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本来曾鲤以为这样的组合会比较安全,哪知回程时车主说他们进指定购物点买的东西太少,他拿不到多少提成,所以要加收每个人的服务费。乘客们一致反抗,司机便在半途將他们赶下车,扬长而去。 “那些人太过分了。”晚上,曾鲤在电话里对艾景初复述当时情况时,都难掩內心的愤怒,讲话不由咬牙切齿地。 “后来呢?” “后来我们拦了辆路过的大客车坐回城里,还去报了警。” “你也去了?” “是啊。”曾鲤点头。 “你不是害怕警察吗?”平时看到交警在路中央执勤的话,她开车都胆怯。 “可是我真的很生气,而且大家都去了,我怎么可能一个人逃走,一点责任感都没有,而且我也是个很正义的人。”曾鲤说。 “嗯。很正义。”说完,他就笑了。 第五天,曾鲤老老实实地在古城里,按照地图和驴友的攻略,对所有好玩好吃的地方一一踩点,下午又找到一个做绣鞋的大婶,就在店铺里选了一下午鞋面的样。 而晚上,她哪儿也不去,就在客栈的小天井里,坐在藤製的吊椅上一边盪一边接艾景初的电话。 “我想著马依依喜欢粉色的,伍颖喜欢蓝色的,那我就要红色的好了。”她嘮嘮叨叨地说著绣鞋的事情,“还有,我看到他们店里还有那种很好看的布料,我想用它来铺茶几、沙发和餐桌。” 说到这里,艾景初突然想起她家客厅里有很多关於家装家居的杂誌,“你买了房,准备装修?” “没啊。” “那你收集那么多资料?” 曾鲤的声音顿了下,喃喃地低声说:“小时候他们离婚后,我要么就住在学校里,要么就在继父那里寄人篱下,后来租房子也东迁西搬的,所以一直想要有个自己的家。虽然现在暂时不能实现,但是看著那些东西,怀著憧憬,也会有种很满足的感觉。” 第六天,她找到一个当地居民的农贸市场,买了好些异常新鲜的水果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慾。午后,她继续坐在路边喝茶,发呆,看人来人往,看小商贩如何宰老外,后来又被歌声吸引进了一家小酒吧。 “那个歌手唱得太好了,要是能去我的咖啡馆唱,肯定会多很多人气。”她吃过饭洗了澡,啃著苹果,翘著光脚丫子在摇椅上晃来晃去,对著电话另一头的艾景初说。 “男的女的?” “女的。”她答,“真想带她回家。” “女的还行。”艾景初说。 第七天,曾鲤去大婶家取定做的绣鞋,遇见一个小老乡。曾鲤隨口问了小姑娘几句,小姑娘便將昨天从家里坐飞机到此地的血泪史痛诉了一遍。 晚上,曾鲤对艾景初聊起那个小姑娘,才坦白了自己第一天的窘况。 “当时害怕吗?”他问。 “有一点,特別是后来半夜一个人住在酒店里的时候,整夜都没有睡著。”顿了顿,她问,“你有没有害怕的时候?” “有。” “是什么?”曾鲤好奇。 他思索了下才说:“以前我还在当頜面科的住院医生的时候,有一次和老师合作,给一个女孩做頜面手术,结果……” “失败了?” “手术到一半,出现了恶性高热,患者当场就死亡了。” “恶性高热是什么?” “全麻的併发症。”他说。 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情绪,接著又淡淡地说:“我就站在旁边。她活著时最后一句话是麻醉前躺在手术床上对我说的。” “说的什么?” “我不知道,我当时没注意听。”电话那一头的背景静极了,他沉默了良久后,又重复了一次,“我居然没有注意听。” 她的心也跟著难受起来。 “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关於你。”他说。 “我?” “你出车祸那天,我载你去医院,你坐在我旁边,眼睛闭著,没动也没说话,就是那个时候。”他慢慢地说著,声音中带著点能让人微醺的魅力。 她听著这个嗓音说出的这些字句,心跳微微一滯。 他肯定不知道,她有多爱他的声音。 冰冷的时候,微恼的时候,漠不关心的时候,云淡风轻地回顾著自己身世的时候,安慰鼓励对方的时候,还有就是说他喜欢她的时候,每一个语调都那么让人沉醉。 这几天每晚打电话几乎成了彼此的习惯,她会说很多话,他有时候会问几句,有时候只“嗯”“嗯”地应著,有时候又会被逗笑,但是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聆听。此刻,艾景初缓缓地在一千公里外对她说这些往事,而且是关於她的事情,格外引人心颤。 她,有点想他了。 离开a市的第八天,正好周六,曾鲤结束旅途,坐上回家的航班。 (本章完) 第89章 我只是害怕(3) 第89章 我只是害怕(3) 在机场,曾鲤推著行李从里面出来,远远地看到了等著她的艾景初,显然他早就发现了她,嘴角扬起来微微一笑。 她回到住处,把行李打开,將给大家带的纪念品一一归类。然后就打电话將马依依他们约出来吃饭,顺便把艾景初正式介绍给闺密。 曾鲤坐上车,对艾景初说:“对了,有礼物给你。”她掏出个盒子,里面是一掛菩提子串的掛饰,下面留著粉色的流苏,“我去庙里请的,可以掛车上。” “我也有?” “当然了。”曾鲤点头。 他欣然收下。 “我以前经常搬家换学校,所以和我有来往的同学不多,马依依和伍颖算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了。”曾鲤说。 “嗯。”艾景初明白。 饭桌上有五个人,伍颖带著寧峰,而马依依则是孤身前往。 马依依扫了一眼曾鲤和艾景初,又扫了一眼伍颖跟寧峰,“瞧这成双成对的,存心给我添堵。早知道,我该把竇竇给带上。” 伍颖瞄她,“羡慕了吧?你应该把潘思宇带上才对,人家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好,比我小耶,等我老了,他还艷光四射,太有风险了。你看艾医生跟曾鲤的年纪就很配。” “那曾鲤可得捂紧点,別让马依依抢了。”伍颖揶揄道。 “呸呸呸,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你想吃也要人家看得上啊。”伍颖说话间上下打量了下马依依,隨后嘖嘖嘖地摇头。 “我差哪儿了?”马依依问,“曾鲤你说,不,艾医生,你说!” 艾景初看了看曾鲤,又看了看马依依,正要张嘴回答,曾鲤立刻打断了他,免得他又直截了当地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別理她们,她俩从小就这样。”曾鲤说,“一天到晚都在拌嘴,就跟冤家似的。” 寧峰笑著附和:“但是感情又好得要命,让人吃醋。” 说起这个,几个人又聊到大学里的趣事。马依依说:“我被嚇得最惨的那次,罪魁祸首是曾鲤!” “我知道,我知道。”伍颖高呼。 “不准说。”曾鲤想要制止马依依。 “也不是多破坏形象的事情,人家『景初君』肯定也很想知道。”她们一顿饭吃到一半,发现他只是不善於说话,其实並不难处,所以也越来越隨意。 艾景初笑了笑,儼然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做梦,突然听见哗啦一声响,很大的动静,然后蚊帐、墙灰、小石块就掉了我满脸,我嚇得以为地震了。结果伍颖打开灯一看,发现曾鲤从上铺掉了下来,她裹著蚊帐,身体被拖在半空中悬著没落地,但是我的蚊帐和她的连在一起,里面两个头都钉在同一面墙上,所以一起被拽下来了。” “还有,还有,”伍颖补充,“曾鲤每次期末考试,头一天都会去买统一100的方便麵在寢室里吃。” 饭局就这样在马依依和伍颖踊跃坦白曾鲤的大学囧事中结束了。 艾景初从中间开始到最后,嘴角一直掛著笑。 吃过饭,她们的老规矩是不打牌就k歌。 最后,五个人去歌城唱歌。 三个女生一起捧著话筒引吭高歌。而寧峰和艾景初便叫了一打啤酒,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喝酒。 “你上次要找的唇裂的孩子叫马小兵,我已经问到了,我去过一次他父母租房子的地方,但是没找到人。”寧峰和艾景初说起那件事情来,“你要是著急的话,我们俩抽个时间再去一次。” “谢谢。”艾景初说。 “如果找不著,可以去他们老家,地址我也知道。”寧峰说。 音乐实在太吵,他们的谈话基本进行不下去了。隨后,寧峰也被拉去跟伍颖唱情歌对唱。 艾景初去了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在门口遇见曾鲤。 他看到她第一句话就是:“统一100,考试必过。” “討厌!”她抡起拳头就想扁他。都怪伍颖和马依依,什么事都拿出来说,太丟脸了。 等他俩一回到包房,马依依就將话筒递给曾鲤和艾景初,“时间留给你俩了,必须唱啊。” 艾景初无奈地看了曾鲤一眼,他之前一直说不会来推託,甚至躲到洗手间去了。 “艾医生,你要是再搪塞,我们可不依了。”马依依说。 曾鲤拉著他小声地说:“不如就隨便唱两句吧?不然她们不会放过你的。” “不放过我会怎么样?”艾景初问。 “把你灌趴下。”曾鲤说。 “那就把我灌趴下吧。”艾景初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你想得太简单了,是灌趴下之后再折磨你。而且你不知道你喝多了会说胡话吗?” “我说过什么胡话了? “下次录下来给你听。” 伍颖问:“你们两口子的情话嘀咕完没有?再磨嘰下去,我就替你们点《縴夫的爱》了啊。” “或者潘大叔的《过河》也不错,哥哥妹妹的多贴心。”马依依提议。 艾景初显然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歌,一脸茫然还是不答应。 “你要是不唱,我们不会同意曾鲤和你好的,她从小什么都听我俩的。”马依依壮著胆威胁他。 曾鲤从未见过那么孤立无助的艾景初,於心不忍道:“算了吧,我们唱首英文的,你英文那么牛,她俩都是英语白痴,唱错了也不知道,轮你的地方,我替你唱,你跟著哼就行了。” 最终,艾景初只得赶鸭子上架,等他一开口,其余四个人才明白,原来他说不会唱歌是真的。明明每个字都在拍子上,但是调子又听起来那么奇怪,估计如果没有伴奏,外面的人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来他究竟唱的是哪首。 唱完之后,大家都没说话,包厢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倒是寧峰打破僵局说了一句:“曾鲤唱歌还是这么好听。” 回家的路上,曾鲤开著车,一直在乐。 “有这么好笑吗?”艾景初问。 “嗯,终於找到某人的软肋了,好开心。”曾鲤答。 她一直以为他那副声音唱起情歌来肯定更加迷人。前几天,她没在电话里说实话,其实她旅行的时候很迷的那个酒吧歌手是男的,而且声音和艾景初有些神似,所以她也幻想过他唱歌时会是什么样子。马依依他们起鬨的时候,她也存了私心。 “我送你回家?”她问。 “先去你家。”他说。 “干吗?” 他沉默了下,没有立刻回答,稍后將脸望向窗外,缓缓说:“没什么,就是想和你多待会儿。” “哦。”她生硬地应著,但是心里跟吃了蜜似的。 过了会儿,他又说:“我喜欢你唱的那首歌。”他也没想到,曾鲤唱歌会那么好听。 “什么歌?” “名字没注意,歌词里有句『我的外婆』。” “你喜欢我唱给你听啊。”曾鲤说。 “嗯。” “现在?” “嗯。” “清唱?” “嗯。” “我在开车。” “交规又没说开车不能唱歌。”他理直气壮。 曾鲤也是极喜欢这首歌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歌词,就开始轻轻唱起来: 我的小时候,吵闹任性的时候 我的外婆总会唱歌哄我 夏天的午后,老老的歌安慰我…… 没有伴奏,没有混响,就在车厢內狭小的空间內,又有一点小小的回音,歌声显得更加动人。 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 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 然而横衝直撞,被误解,被骗 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 他的脸一直朝著侧窗,默然无语地听著,等到曾鲤唱完,也没有说话,以至於曾鲤以为他睡著了。 “被催眠了?” “没有。”他说。 曾鲤瞅了他一眼,只看到这人的后脑勺。 “你把车靠边。”他转过脸来说。 “干吗?” “靠边。”他说。 曾鲤打了右转灯,在路边缓缓减速。她刚停好,他的手就伸过来托住她的下巴,身体朝左倾,浅浅亲了她一下。 “会有人看到的。”曾鲤挣扎。 “看到怎么了,我又不犯法。” “是是是,交规也没有这条。” 他看著她的嘴,突然想起什么,说道:“你下次复诊记得给周纹说,矫治器上门牙那儿有点刮嘴唇,叫她弄一弄。” 曾鲤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脸蛋又红了,“你自己跟她说。” “那她会奇怪为什么我这么清楚。”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曾鲤鼓起腮帮子,恨不得掐住他脖子。 回到曾鲤住处,艾景初在沙发上捞了一本杂誌在翻,曾鲤发现桌子上有张条,是曾妈妈留的:“给你打电话没有通,给你燉的汤放在冰箱里,记得喝。”日期落的是昨天。 曾妈妈不知道曾鲤旅游的事,权当她和朋友出去了。 曾鲤打开冰箱,发现是一盅排骨汤。她倒在锅里烧开后,端了出去。 曾鲤说:“我妈做的,她做东西挺好吃的,你试试。” 艾景初开始不喝,后来听曾鲤这么说,站在饭桌前静静地自己盛了一碗。 曾鲤先拿筷子夹了几块排骨啃起来,那排骨本来就是熬汤的,所以已经被燉得异常软糯,在嘴里几乎一抿就化了。等肉吃得差不多,晾在一边的汤也变得温度適宜,她才一口气將汤喝下,额头上也被逼出一层汗。 而艾景初却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悠悠地品著自己那碗汤。排骨加了山药,汤汁十分鲜美,肉香中又带著点淡淡的甜。他坐在那里喝得很仔细,很小心,似乎生怕漏出来一滴。他一直沉默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本章完) 第90章 以心换心(1) 第90章 以心换心(1) 第二天,曾鲤、艾景初一行人去了马小兵的家,如果那个地方还能称之为“家”的话。那是在城郊一个烂尾楼里,屋里没有床,只是两张旧门模样的木板上垫著几床破絮,旁边是不知从哪里收回来的仅剩半扇门的木柜,床的另一侧有一个茶几、几个凳子以及一张桌子。桌子是四方的,可以折迭那种,但是桌腿已经锈坏了,桌面蒙了厚厚一层灰,上面原本应该放著个什么四方的东西,因为长久地没有挪动而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子。 带他们来的老王指著桌面说:“这里原来有个电视机,还是我婆娘送给他的。” 老王是马小兵爷孙俩的老乡,也就是那个带头乞討的大孩子王勇的父亲。 “都跟你们说他们早走了,你们就不信,现在信了吧?”老王又说。 寧峰递了根烟给老王,替他点上火,抽了几口,又跟他拉了拉家常,然后才將话题绕回来:“老王,说说怎么回事。” 老王抽了几口烟,原地蹲了下去。 寧峰陪著他也蹲著。 老王眯著眼睛说:“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以前这姑娘和你,”老王用夹著烟的两个手指头指了指曾鲤,“还去学校帮过我们家大娃,给他们捐衣服捐书,不然也不会带你们来这里了。” “村里穷,我们出来打工的好不容易有点能力把孩子接到城里来念书,有时候我们两口子晚上都要上工去,放了学也没人管他,正好同乡的人说要几个孩子一起去街上要钱,我们想至少有人管管他,还给钱给饭吃,就让大娃去了。” 老王说这些的时候,面庞一直笼罩在自己吐出的烟雾中。而艾景初一直听著他的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老王又说:“我后来才知道马小兵在他们中间。他是老马捡破烂捡来的,说是被扔在医院的厕所里。据说老马是个哑巴,几十年前本来娶了个媳妇。他打小有点疯癲,有时候好好的,有时候见人就骂,媳妇受不了就跟人跑了。现在年纪一大把,家里其他亲戚也不管他,他就跟著人到城里来收破烂了,翻翻垃圾桶,捡废报纸和塑料瓶什么的,哪知道有天捡了个孩子。” “你们见过马小兵了?”老王抬头问。 曾鲤听见老王的问话点了点头,“见过。”而艾景初不置可否。 老王指了下自己的嘴巴,“孩子是个兔唇,鼻子也缺一块,喝水都呛,差点就死了,还好他命硬才长这么大。你们別看他那样,脑子精灵得很,那天说他被人抓到医院,我们那个带孩子上街要钱的老乡就嚇著了,以为是政府和记者来找他麻烦,急忙打发老马走了。” “回你们村了?”寧峰问。 老王愣了下,隨即敏感地问:“你们找马小兵干吗?” “不是说了帮他吗?”寧峰说。 他將信將疑地抬头瞅了眼屋子一角自始至终没说半个字、表情冷漠的艾景初,“你……你们俩我认识,他不认识,他不会是政府叫来的吧?” 曾鲤看了看艾景初的表情,忙解释:“不是,不是,他是医生,就是他在找马小兵,替他治病的。” 老王停下吸菸的动作,“真的治得好吗?” 艾景初目光落在老王的身上,答:“治得好。”他没有过多的解释,仅仅说了三个字,简简单单,配著他脸上的表情,却一下子给了人一种信心。 “他们家可没钱。”老王在地上捻灭了菸头,又补充了一句,也是对艾景初说的。 “我会想办法。”艾景初答。 曾鲤说:“但是要早点找到孩子,越早治越好。” 寧峰看到水泥的墙壁上有一个用白色粉笔写的手机號码,问道:“这是他们的电话?” “是老马他外侄的。”老王站起来,跺了跺脚,又说,“他们挨得近,你们可以打过去直接问问。” 从老马的住处出来,寧峰先走了,而艾景初开车送曾鲤去咖啡馆帮忙。 车到了咖啡馆门口,艾景初说:“忙完就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接你。” “不用了,马依依会送我的,而且说不准什么时候才下得了班。”曾鲤一边说,一边扭过身,伸手去拿搁在后排的包。 那包正好放在驾驶座身后的位子上,她的手伸过去短了一截,她便只能使劲偏著头,往艾景初那边凑。她的头髮没有扎上去,长长的一大把散在背后,而此刻,发梢半数都搭在他的身上。 “曾鲤。”他说。 “嗯?”她闻声抬头,发现了他近在咫尺的脸。 只见他半侧著头,手指还缠她的发,她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自己躲也不是,回应也不是,只得愣愣地僵在那里任由他吻她的唇。 曾鲤心神不定地下了车,走到咖啡馆门口,才想起自己的包仍旧在他车里,又回身去拿。却不想,他已经拎著它站在车前等她。 她走过去,接过包,见他转身上车,又有些不舍。 “哎——”她叫住他。 他回身。 她咬了下嘴唇,迟疑地问了一句:“你可不可以进去陪我?” 他怔了下,抬眼看了下对面咖啡馆那个招牌,隨后唇角微微一抿,往后扬起,浅浅地笑了。 “以后要我做什么事情,不用加『可不可以』这四个字,直接说就行了。”他含笑道。 到了店里,曾鲤忙著磨咖啡豆、打果汁,而艾景初则坐在前台收银。虽说他从来没用过收银机,但是在竇竇简单地给他演示了一遍后,就完全明白了。 开始还相安无事,后来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儿一推门看到前台的艾景初,愣在原地,半晌才吐出一句:“艾老师好。” carol's本来就在a大附近,来往的a大学生很多。 他点点头,算是示意。 然后,两个人又撤了回去。接著,时不时有人在街上隔著玻璃往里面张望,还有人直接进咖啡馆点些喝的看热闹。 过了一个小时,竇竇收到简讯,急急忙忙跑去向曾鲤和马依依匯报:“男神上论坛了。”说完,將手机上那个贴著艾景初收银照片的帖子给曾鲤看。 马依依欣慰地说:“以后生意不怕不红火了。”接著又对曾鲤说,“你告诉艾景初,我开三倍工资,让他每天在门口站一会儿。” 曾鲤一个头两个大,急忙將艾景初拉上了楼,藏起来。 她刚安抚好艾景初,一下楼就遇见了全医学院最难缠之人——周纹。 “嘿。”曾鲤硬著头皮上了,她当时怎么就一时头脑发热,答应马依依叫艾景初去收钱算帐了呢? “师母——”周纹张嘴就是这两个字,立刻引得周围的人一起侧目。 曾鲤差点膝盖一软,给她跪了。 第二个周末,打探到马小兵已经回到老家延场,艾景初决定和曾鲤亲自去一趟。 延场这个地方因为海拔高,路难走,出入不便,是出了名的穷地方。但是最近却被一些喜欢另闢蹊径的年轻人看上了,它的区域內有高海拔的草甸和湿地,生態环境处於很原始的状態,是候鸟迁徙的聚居地。 不过,艾景初和曾鲤却不是千里迢迢去自驾游的。 他们先在高速走了四个多小时,中午才到县城里。他们在县城里吃过饭,休整了下,继续沿著呈s形的省道盘旋而上。山路狭窄,弯道也多,只见右边峭壁,左边悬崖,时不时还有货车迎面驶来。开始还是两个人换著开车,过了会儿,艾景初见曾鲤掌著方向盘的手紧绷绷的,也不太放心,便一个人把活儿全揽了。 等上了山,省道也没有了,连导航上也是空白一片。幸亏曾鲤去过延场,自己还有点印象,於是自己坐在副驾驶位上一边认路,一边打听,指引著车又上了另一条乡村公路。 接下来,路况便差了许多,水泥路面很多地方已经被压得支离破碎。 等到了村上,一问起来,才知道那里离马小兵所在的大队还有一截泥泞路,幸亏他们车的底盘高,摇摇摆摆地开到队上已经日落了。 他们先前和老马的那个侄子马富贵联繫过,就约在马富贵家见面,等艾景初和曾鲤到的时候,马富贵家的堂屋里早就黑压压地等了一堆人。而那个叫马小兵的孩子,正躲在一个老大娘的身后。 艾景初不爱拐弯抹角,一坐下就言简意賅地將该说的话说了一遍,最后突然想起监护权的事情,问了一句:“谁是老马?孩子他爸?”他没见过老马,看不出来屋子里的谁才是。 其他人默不作声,最后马富贵才说:“我叔老毛病又犯了,让我们给捆了。” 艾景初迟疑了下,说:“手术的时候,要直系家属签字。” 马富贵四十多岁,在城里待过不少时间,知道这些医疗程序,急忙解释:“我叔也不是总犯病,一般没几天就好了。而且……”他指了下旁边的中年男子,“这是我们大队上的吴队长,我们生產队大事小事他都可以做主,你们前几天刚打电话,他就跟村领导匯报了。” 这里海拔高,日照强,白天的时候太阳出来觉得热,一到傍晚就开始冷颼颼的。眼见天黑,屋內也没人提议点灯。 这么晚了,他俩也回不去了,只得按照马富贵的安排在他家吃饭歇一晚,明天再去看看老马,然后带著孩子去a城医院。 等正事谈妥了,马富贵全家一边摆碗筷,一边留周边看热闹的吃饭。菜刚摆齐,马小兵便自告奋勇地去拉了墙边的绳子,掛在屋子正中的灯泡终於亮了。只不过,小小的桔色的灯光却亮得不稳当,一会儿强,一会儿又弱下去,忽明忽暗的。 马小兵穿著曾鲤给他买的小t恤,又拿了她不少巧克力,渐渐不那么怕生了。他看到曾鲤盯著灯瞧,便说:“它是这样的,他们说是什么电压不稳。”这是曾鲤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因为兔唇的原因,他口齿不清,发音含糊,讲的话很难听懂。曾鲤怕伤了他自尊心,没有再问只笑著点点头,算是表示自己明白了。 夜里安排住宿,马富贵媳妇试探性地问了问曾鲤:“你们是两口子吗?” 曾鲤连忙摆手。 於是,马富贵和艾景初睡一间屋,曾鲤和老大娘睡一间,马富贵媳妇带著两岁的孩子还有马小兵睡一间。 老大娘是马富贵的老母亲,七十多岁了,身体健硕,一口好牙。 马富贵媳妇怕曾鲤不乐意挨著老人家睡,便对曾鲤解释:“你別看孩子他奶奶年岁大,可讲卫生了。而且知道你们要来,我们把所有的被套床单都洗过了,你別嫌弃啊。” 曾鲤倒是不介意这些,洗了脸和脚,便跟著老大娘进了房门。等她在床前坐下,简单地环视了下屋子时,差点没把她惊得背过气去。 床旁边有三个木头的条凳,条凳上居然摆著一口黑色的棺材! 是真实的棺材,一头大一头小,漆成黑色,棺盖是盖著的。 这下子,一切都变得诡异起来。 老大娘眼神不好,也没察觉曾鲤的恐惧,完全当旁边的棺材隱形一样,连连招呼著曾鲤上床睡觉。 曾鲤只好硬著头皮照做。 刚要躺下,马富贵媳妇敲门进来,问曾鲤明天早上想吃什么,寒暄了几句后,又替她们拉了灯,关门而去,从头到尾,她也好像没看到那口棺材似的。 老大娘睡里面,她睡外面。被子枕套果然洗过,虽说睡起来硬邦邦的,却是真的乾乾净净。厚厚的蚊帐將外面的一切隔绝开来,可是她仍然忍不住想像著刚才那个东西。她盖著被子越想越怕,甚至不敢闭眼,甚至不敢让自己背对著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睡著了。 梦里,她似乎回到十多岁时那个总是办丧事的小院,昏暗的光线,还有就是孤零零地摆在那里的尸体,有的直接放在板子上只盖著白布,有的则放在棺材里。 转而,她又梦见父母吵架,双方两句不合又打起来,爸爸一巴掌朝妈妈拍过去,结果却落在她的脸上,一下一下,她却没觉得疼。 后来,她还梦见她拿著通知书去新学校报名,却发现一路上都有人指指点点,自己纳闷地垂头一看,才发现出门居然没穿衣服,全身赤裸著。 到了半夜,她再也睡不著,偷偷地下床溜了出去。 马富贵的家其实很简陋,屋子的墙没砌砖,而是用木头、篱笆、石灰和泥土夯的,屋顶再盖瓦。中间是堂屋,左右两边的几间偏房有的住人,有的放东西,后面是厨房、猪圈和茅厕。房子年久失修,很多地方的墙面已经脱落,里面支撑墙面的竹片裸露在外面。 屋外是一块平地,却没有院墙。 此刻,月亮从云里突然露出脸来,院子里比屋里亮很多。 她不敢走出去,只敢站在屋檐下朝来路张望,他们来的时候將车放在了下面,然后顺著田坎的小径爬上来的。 而月色下,能看到艾景初的车安静地停在远处的路边。忽然,她的眼睛捕捉到车旁边有个东西飞快地闪了一下,像是火苗,又像是萤火虫的光,消失得很快,几乎让人无法辨別。迅速地,它又亮了第二下,这次不像刚才只是短短一瞬,这次好像真的是火苗,摇摆了几下,立在了风里。 她看著那朵微弱的光,心像被稳稳地接住一样,竟然比这半空的满月还要让人觉得明亮。 那火光是艾景初的打火机。 (本章完) 第91章 以心换心(2) 第91章 以心换心(2) 她的脚下顿时轻快起来,借著月光走到院子里,下了几步参差不齐的石梯,走到田埂上,伴著虫鸣,踩著青草一路向下。月光落在她的身上,又將影子映在田间。她脚上穿的是运动鞋,走得那样快,又那样轻,但是路还没走到一半,艾景初仍然发现了她。 “曾鲤?” 她没应他,反而回了一声:“艾景初!”她本是用平常的音量来说的这三个字,却不想在这样静謐的夜里,显得如此响亮持久。她被自己的声音嚇了一跳,须臾后,又觉得新鲜,於是提高了些嗓音,重复了一遍:“艾景初。” 察觉她的贪玩,他也回了她一声:“曾鲤。” “艾景初。” “曾鲤。” “艾景初。” “曾鲤。” “艾景初。” “曾鲤。” 两人的距离渐渐拉近。最后,她站在一米多高的田坎上面,他等在下面。夜色中,他仰著头,满身月华,眉目如画。 曾鲤看著他,不禁展开笑容,声音弱下去,浅浅软软地又唤道:“艾景初。” 他这回没有答她,而是张开手臂说:“我接你。” 话音刚落,曾鲤和她的心一併重重地落在他的怀里。 “你不睡觉干什么呢?”曾鲤问。 “那你又干什么呢?”他反问她。 “我睡不著。”她答。 “我也睡不著。”他依葫芦画瓢还给她。 “你开始贫嘴了。”她说。 他笑。 夜里的温度降了许多,艾景初怕她著凉,一起坐回了车上。 “等我们这次回去,约个时间请你妈妈来家里吃个饭。”他说。 “家里?” “我家里。”他答。 “不好吧。”曾鲤心里打退堂鼓。 “怎么不好?” “我妈那脾气,你也知道……” “我哪知道。我只知道她老人家煲的汤不错。”他可不敢背地里说丈母娘的坏话。 “好喝吗?我怎么觉得一般般。” “好喝。”说到这里,他好像在回味,突然又说了一句:“是妈妈的味道。” 驀然之间,曾鲤明白艾景初当时那些奇怪的举动,以及这句话底下一层又一层的含义了。她心中微酸,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她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於是只是这么安静地紧紧地握住他。 艾景初的母亲,並非天人相隔,而是真真实实地拋弃了他。他只说自己是个遗腹子,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同情马小兵这样孤苦伶仃的孩子,不是没有自己的原因在里面。 “我想听你小时候的事情。”曾鲤说。 “我小时候一直觉得要是我什么都做到最好最出色,她也许会很后悔,然后就来把我接走。但是没有,从来没有,没有任何消息。我也不敢问其他人她在哪里,她去了哪里。后来,我为了她去费城念书,我迫不及待地去找过她。彼时她已经和人结了婚,生了孩子,开了个小首饰店。我进了她的店里,发现她不认识我,几乎没有多看我一眼。我和她长得那么像,她居然都没认出来。” 听他说这些话,她突然明白那种感觉,自己使劲地想要证明自己给一个人看,但是最后才发现,你是那么微不足道,在她的生命里好像你就从没有出现过一样。是沮丧?绝望?还是恨? 他说:“这些话,我还是第一次跟人说。家里不敢提,怕一提就伤他们的心,其他同事和朋友,更没有什么可说的。” “那你以后都要对我说,不要憋在心里。”曾鲤凝视著他。 “嗯。” “好不好?” “好。” 过了片刻,他又回忆:“后来我不死心又去过,她问我是不是要挑礼物,我说想要买个首饰送给我生命中很重要的女性,然后她替我选了一枚戒指,付完钱我就把盒子留在柜檯上,没有拿走。她以为我忘带了,还追到大街上,把东西还给了我。” “后来呢?”曾鲤问。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他说。 说完,他拿起打火机,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推开车门,独自下车,走到一侧准备点上。曾鲤见他心情不好,於是也从那个烟盒里拿了一支烟,下车走近他。 他刚点上烟,曾鲤也凑过去轻轻说:“我也要火。” 艾景初见状,有些恼,“说了不许你抽菸。” “那你也不准抽。”她据理力爭。 “我是男人。” “男女平等。”她反驳。 “这事能平等吗?”男权主义思想开始暴露无遗。 “怎么不能。”说著,她一把將打火机抢过去,给自己点上。 她这一生从未如此大胆地展露过自己的陋习。可是,真让她点燃了烟,在艾景初那双眼睛的直视下,她却继续不下去。 艾景初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拦她。 她也安静下来,看著指尖那明暗不定的火光突然说:“以前觉得心里难受的时候,就想找点事情分散下精力,所以就想著是不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抽支烟、喝点酒就会不一样。” “戒了吧,我们一起。”他將她手上的烟拿了过去,和自己的那支放在一起,捻灭。 “你也不抽了?” “不抽了。” “想抽的时候怎么办?嗑瓜子?” “我想抽的时候,你就亲我一下。” “我想抽呢?” “那换我亲你。”他正经地答。 曾鲤真想对他翻白眼。这小子其实还挺会占人便宜。 两人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又被冻回了车上。 “你刚才为什么不睡觉?”曾鲤拾回了自己的好奇心。 “马富贵的呼嚕声太大了。”艾景初说,“我本来准备到车上自己眯一会儿。” “不是因为屋子里有奇怪的东西?”她试探著问。 “什么奇怪的东西?”他纳闷。 “没什么。”她说。 “你记得跟你妈妈约时间。”艾景初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你是认真的?”她问。 “你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曾鲤解释。 他没有再说话,曾鲤以为他闹脾气了,谁知稍许后,他却说:“因为我父母的关係,我一直对感情非常谨慎,”他顿了顿,“在我知道你和於易的关係后,我有过退缩,但是后来我发现,无论如何我都阻挡不了自己的真心,所以我选择了顺从这份心意。曾鲤,记不记得我说我要取走你的心?”说著,他用指尖指了指她心臟的位置,又指了指自己,“那是因为我的真心已经不在这里了,如果你不能把你的那颗心换给我,我会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著。” “我这人不太会说好听话,也不知道怎么哄人,怎么送送礼物。我也一直是一个不信鬼怪神佛的人,但是此时此刻我发誓,我这辈子永远对你好,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 艾景初静静地將一番言语说出来,朴实又平淡,但是字句下面蕴含的感情却將曾鲤激出了眼泪,她的泪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禁不住侧过身去,用双臂圈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他,“我爱上一个人会缠他,会黏他,会想要二十四小时都和他在一起,那以后你会不会嫌我烦?” “我不介意你每天来医院陪著我。或者,”他说,“你考我的研究生,然后退休前我都不让你毕业。” “討厌!” 到了快天明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他俩回到马富贵的院子里,发现除了孩子其他人都起来了,又是打水又是做饭的。他们也没觉得曾鲤和艾景初是在车上待了半宿,只以为是两个人起得早,出去溜达了一圈,见著下雨就回来了。 眼见吃过早饭,雨越下越大,整个院子都淌起了泥水。 艾景初和马富贵带著马小兵一起回老马那儿看看,顺带给他送饭去。因为一路都是泥泞山路,曾鲤则直接被艾景初留在了家里。 守著大雨,也没法出去干农活儿,马富贵媳妇坐在屋檐下帮著婆婆编竹篓。曾鲤好想回老大娘住的那间屋子,然后把自己昨天换下来的內衣拿出来。但是屋子里剩下的其他三个人都在这里,她一个人更加不敢靠近那副棺材,也不敢去確定是不是真的棺材。 见曾鲤坐立难安,马富贵媳妇以为她是担心艾景初去得久,安慰说:“没事,去不了多久,回城里来得及。” 这话说完没一会儿,昨天那位生產队大队长就来马富贵家传口信,说下面村口的路因为下大雨,给淋塌方了,今天他们肯定过不去了。 “没別的路吗?”曾鲤问。 “没了。” 听见这两个字,曾鲤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明天上班怎么办,而是——难道我今天晚上还得睡棺材旁边? 马富贵媳妇得知这个消息后,倒是觉得无所谓,一面安慰曾鲤,一面热情地挽留他们继续住,然后解了编竹篓的围裙,起身回屋。 曾鲤敏锐地捕捉到她要去的方向,急忙问:“大嫂你干吗去?” “我去他奶奶屋里拿点东西。” “我也去。”曾鲤忙不迭地跟上。 推开老大娘的屋,虽说是白天,但是他们不爱开灯,採光也不好,还是黑漆漆的,那口棺材依旧醒目地摆在床边。 曾鲤迅速地绕开它,去枕头下拿自己的东西,而马富贵媳妇却径直朝那棺材走去。她轻轻一推,棺盖就错开,露出一大条缝隙。若不是马富贵媳妇还站在那里,曾鲤肯定要夺门而出了。 马富贵媳妇发现了曾鲤的异常,这才说:“我撮些黄豆,给你们中午烧黄豆吃,免得没有几个菜。” “这是装黄豆的?” “妹子,你別介意,这是给他奶奶备的棺材。”马富贵媳妇解释。 等她一五一十说完,曾鲤才明白。 原来当地是有这么个习俗,老人没去世前,就要把棺材和寿衣都备好,既不忌讳说这个事,也不忌讳摆在家里,有时候摆了十多二十年才用上,看久了就跟家具一样。 “这柏木不是防虫又防湿气嘛,就顺便放点东西在里面。”马富贵媳妇说。 “大娘看著不膈应吗?” “他奶奶的原话是:这就跟谁要出远门,提前准备好鞋袜一样。” 中午,艾景初他们回来了。只见他身上湿了大半,小腿以下都是泥,那狼狈的样子逗得曾鲤忍俊不禁。幸亏他车上还备了衣服,赶紧取来换了一身。 大概碍於曾鲤的反应,马富贵媳妇终究没有將那盘黄豆变成菜,取而代之的却是炒生米。想起艾景初不吃生,曾鲤帮忙端菜的时候便將装生的碗放得离他远远的。 趁著主人家没注意,艾景初悄悄问曾鲤:“你怎么知道我不吃生?” 她憋著笑,正儿八经地回答说:“我神机妙算啊。” 艾景初自己回忆了半晌,也没记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告诉她的。 后来她好奇地又问:“为什么不吃生。” 他瞥她一眼,“你掐指算算?” “……”真是有仇必报。 刚吃过饭,曾鲤就找了把刷子替他將衣服上和鞋子上的泥仔仔细细地刷了一遍。 艾景初也没閒著。马富贵家来了个大城市的名医的消息不脛而走,旁边居然有村民抱著孩子来找艾景初看病。 做完手上的活儿,曾鲤昨天半宿没睡,直到这会儿才开始觉得困。 她站在老大娘的房门口,想了想,先探进去半个身子,在墙上摸索了半天找到那根灯绳,將灯拉开后,犹犹豫豫地提脚跨进去。 曾鲤看著那口棺材,缓缓地挪步,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直到不能再近。刚才马富贵媳妇开过棺盖,忘了盖上,她站在跟前,不敢朝里面看,但是就这么站著,似乎仍然能闻得到那缝隙中透出的丝丝柏木的气味。 这——仅仅是出远门前为自己准备好的鞋袜而已。 她突然被这话中的淳朴豁达打动了。 等艾景初找到曾鲤的时候,她已经一个人在老大娘的床上睡著了。曾鲤没有关灯,所以他进门一眼就看到了那口棺材,立刻明白了她昨天为什么睡不著了。 可是,此刻她却睡得很沉,以至於他走进屋坐在床头,她也没有察觉。 他第一次瞧见她睡著了的样子,一头长髮散在枕头上,嘴唇微微张著,箍著矫治器的门牙从唇间的缝隙露了出来。下巴上,那缝过针的地方,有一道不浓不淡的痕跡。 艾景初起身回到门口,將灯拉灭,又坐回床头。 雨还在下,落在瓦片上叮叮咚咚的。他就这样默默地陪著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了。 “你怎么在这儿?”她带著未退的睡意问。 “怕你害怕。” 听见他的话,曾鲤顺势朝那口棺材望去,稍许后,回答说:“我不怕。” 他笑了下,拍了下她的头。 她將手伸了出来,搁到他面前,皱著眉说:“手疼。” 大概因为下雨,房子靠著山,湿气重,她长了腱鞘囊肿的那根手指酸胀难耐,以前这种时候她都是自己咬牙忍忍就过了,现在却是第一次在人面前借题撒娇。 艾景初甘之如飴,將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轻轻地揉捏。 她觉得愜意极了,“又想睡觉。” “那就睡吧。” “你先唱首歌给我听。”她轻轻说。 “又来了。”艾景初知道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唱嘛,唱嘛,唱嘛。”她胆儿越来越肥,哪会怕他。 他见她躺在床上,仰著头,撒著娇,泛出无限诱人的春光,不禁心神一盪,俯下身就想吻她。可是,待唇瓣相接,那柔软的心情顿时消了大半。 “干吗?”曾鲤问。 “好端端的,戴什么牙套。”口感太差。 “这不是你给我弄的吗?”她说。 “……” 何谓自作自受,这就是案例。 (本章完) 第92章 你是我的宇宙 第92章 你是我的宇宙 第二天,在跟马富贵和村里的干部落实好送马小兵到医院的时间之后,艾景初载著曾鲤回到了a城。 车驶到市区的时候,已经万家灯火了。 路上曾鲤怕艾景初劳累,抢著开了好长一截路,后来她换到副驾驶休息,没坐一会儿就睡著了。她鲜少熬夜,前天夜里几乎没睡觉,白天补了眠,结果又弄得昨天大半夜都睡不著。 艾景初看了看她熟睡的倦容,没多想便將车开回了自己家里。 他停了车,从车上下来,转到副驾驶,替她解开安全带,然后將她抱回家。 家里没亮灯,估计是吃过饭,二姨两口子带著老爷子散步去了。艾景初抱著她,两手不得空,好不容易掏出钥匙,把门给打开。 这一连串的动作,有些惊扰到她,但是她睡得迷迷糊糊,只喃喃问了一句:“还在堵车啊?” “嗯。”他应著她,上了二楼。 艾景初轻手轻脚地將她放在自己的床上,然后才替她脱了鞋。 安顿好曾鲤后,他洗了个澡,隨即下楼去找吃的。 家里人不知道他晚上会回来,所以晚饭吃了之后,早早就收拾妥当了。他打开冰箱找了找,最后煎了鸡蛋,煮鸡蛋面吃。他留学时,没少做过这东西,操作起来游刃有余。完工后,又上楼去叫曾鲤。 他推开自己臥室的门,里面漆黑一片。 借著外面的光,他看到她侧躺著,睡姿都没有改变过,呼吸的声音很轻很浅,几不可闻。 很奇怪的感觉。 他以前回家时,洗澡换衣服之前一般不会沾床,因为总感觉浑身都脏。但是曾鲤就这么和衣睡在上面,衣服还带著在山路上滑了跤没来得及搓掉的黄泥,他却一点儿没觉得不舒服。 此刻,他又想亲她。 他不知道別人对待自己心爱的女人是怎么样,但是他无时无刻不想亲近她,吻她,牵著她,抱住她,听她说话,听她撒娇,听她喊自己的名字。 想著这些,他不禁躬下身,双手撑在她的两侧,又去吻她。然后,她就醒了。 她开始有些迷茫,没搞清楚东南西北,但是感受到他的热情后,她回应了他。 她被他吻得七荤八素,任由他將身体紧贴过来,几乎压住了她。 两人完全陶醉其中。 “宝贝。”他沉沉地唤她。 她却没有多余的神智来回答。 待他的手开始不安分的时候,她才想起来问:“我们在哪儿?” “我家。”他说。 得到这个答案后,曾鲤一个激灵,猛地一把推开他。艾景初本来就只占了点床沿,被曾鲤弄了个措手不及,手边一滑,就从床上滚了下去。 曾鲤嚇了一跳,急忙坐起来。 屋子里一直没开灯,光线很暗,她不確定是不是磕著他了,不放心地叫了他一声。 “嗯。”他闷闷地应了她。 “没事吧?灯在哪儿?我去开灯。” “我来。”他说完,已经从地上起来,按亮了旁边的灯。 顿时满室亮堂。 只见艾景初站在灯下一脸从容,哪儿像是刚被人从床上踹下去的样子,可是曾鲤却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李阿姨一行人已经结束了散步,回家了。 进门前看到外面的车,而且一楼和二楼的灯都开著,李阿姨就知道艾景初铁定到家了,对艾爷爷说:“小初回来了,不知道吃饭没。” 刚说要去问问他,李阿姨忽然看到餐桌上摆著的麵条。那风格,一看就是艾景初煮的。 可是,奇怪的是,却有两碗。 这世界上,想不出还有谁能劳烦艾家小少爷下厨。 李阿姨和丈夫对视了一眼,有了种良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隨后就看到艾景初带著个姑娘,一前一后地从楼上下来。 艾景初说:“二姨,二姨夫,爷爷,这是曾鲤。” 李阿姨之前听艾景初提过,当时就高兴得哼了一天的歌,还真以为是她的电影票的功劳,一时激动万分,一时又怪自己怎么没早点想这类法子。可是,至於曾鲤长什么样,是个什么人,什么时候带回来吃饭却没下文了。如今看到真人,李阿姨的脸都快笑开了。 曾鲤被她盯得不自在,靦腆地逐一打了招呼。 一见到艾爷爷,曾鲤就明白,原来艾景初全身上下都得了他的遗传,就是军人的气质。八十多岁的老爷子,头髮白,可精神劲堪比年轻人,背脊还是直直的,哪怕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也跟棵树似的,而脸上的表情始终很严肃,也不多话。 可想而知,若是没有李阿姨这种性格的人在家里做调和剂,这爷孙俩长期待一起,估计语言功能都会退化。 李阿姨则憋著好多话想问,又怕唐突了人家。 曾鲤跟著艾景初在餐桌前坐下,拿筷子吃麵条。 等他俩一动筷子,原本拿著老镜坐在远处看报纸的艾爷爷却突然发话:“小初,人家姑娘第一次来咱们家,怎么能吃那个。” 李阿姨才想起来,忙拦著不让吃,说是自己疏忽了,赶紧吩咐丈夫老刘来帮忙,迅速地又做了一桌菜。 吃过饭,艾景初去送曾鲤,临走前,老刘下意识地对艾景初说了句:“早去早回啊。” 话音未落,二姨一把截住他,责备道:“催什么催。”隨后又对曾鲤和艾景初笑著纠正道:“年轻人嘛,好好玩,不用多早,想玩多久玩多久。” 周三,曾鲤又去了医院。 其实艾景初中午才和她见过面。因为晚上两家的长辈约好了时间吃饭,艾景初急急忙忙挤了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出来,跟曾鲤约在商场,一起给曾妈妈挑了些见面礼。 之后,曾鲤回单位上了两小时的班,又来医院复诊。 她到一楼,习惯性地掛了艾景初的號,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不禁摇头笑了笑,將號单拽在手里上了电梯。 诊室里,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而房间另一头的艾景初被好几个人围在中间,问东问西,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身。反正她也要等著他下班一起去酒楼,所以她懒得打扰他,安静地將那张掛號单放在排號的桌面上,回到电梯处的候诊大厅里。 大厅很宽敞,靠街那整整一面都是玻璃墙,她在椅子上坐了坐,閒来无事又站在玻璃前看楼下街道上的热闹。 医院外面就是地铁站的出口,快到晚尖峰时间了,人来人往,穿梭如织。有老者,有孩子,有少年,也有成双的小情侣。有的閒庭信步,有的行色匆匆,也有的人立足不前只是站在出入口散发小gg和传单。 每个人都努力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像一颗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也如此。 只是,她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而多了一个宇宙。 这时,周纹走来对著她的背影喊道:“曾鲤!该你了!” “哎。”曾鲤转身答应著,朝艾景初的诊室走去…… (本章完) 第93章 番外:吾寧爱与憎 第93章 番外:吾寧爱与憎 第二年夏天的时候,因为母亲的去世,於易从地球另一端赶回家。飞机上,他心绪难平,熬了一夜都没有睡觉,就这么直勾勾地盯著身前那块塑料小桌板。 几年前,母亲第一次查出身患癌症的时候,並没有告诉他实话,只说子宫做了个小手术。他从美国赶回来陪了她半个多月,就是在那时,他接到了曾鲤的告白电话。 接到电话时於易著实愣了。他好些日子没见过曾鲤了,印象中的曾鲤还是个瘦瘦的小姑娘,在一群孩子里她总是最乖巧最安静的那一个。 后来他坐车去了a城,她去车站接他。 第一眼看到曾鲤的时候於易几乎没认出她来,她的头髮和所有曾家人一样有点卷,一头乌黑蓬鬆的青丝披在背后,上身穿著件简单的白t恤,下身是牛仔短裤,站在太阳下,配著两条笔直的长腿,整个人就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百合。 她肯定不知道她站在人群中如此特別,连於易也吃了一惊。 他不是个滥情的人,虽说前前后后已经谈过好几次恋爱,但也从未儿戏过。所以,他最初知道曾鲤的想法时,只打算来见见她,亲手打消这个小姑娘的念想。哪知真正见到她,只是一眼,他就挪不开视线了。 曾鲤显然没有看到於易。她手里拿著张別人隨手递给她的宣传单,一直给自己扇著风,眼睛不时打量远处,直到於易走得很近了,她才觉察,惊慌中脱口叫他:“小表……”叫了一半,又急忙打住,改叫“於易”。然后,她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咬著唇红著脸垂下头去,两颗又白又亮的小兔牙露了出来。 於易的前任里不缺美女,却没有一个像曾鲤一样,那么静,那么柔。 於是他一改初衷,和她谈起了恋爱,如火如荼,谁也阻止不了。 后来於妈妈知道了这个消息,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两个人因此大吵过几架。他原以为衝突会持续一段时间,后来却不知怎么的,老人家突然就消停了,只跟他说“一切隨他”。 在国內的那段时间,他带著曾鲤到处玩,心里是纯然的快乐的。在东山时,他是真的想过长长久久。因为曾鲤那么好,让他第一次想將自己的心安定下来。 后来於易回了学校,两个人成了异地恋,关係也不再如初时那么亲密,苦涩开始一点点显露出来,他开始害怕和她交流。 再后来,於易得知了母亲病情的真相。原来母亲得的是癌症,那么让人措手不及又无能为力的病。他突然就泄气了,突然不想再违背老人家最后的意愿。而那时,他和曾鲤的感情也陷入了僵局。於是他给她打了电话,跟她说不要继续了,並告诉她,自己和別人在一起了。 他想,他到底还是没有自己想像的那样成熟,无法让一切尽如人意。 他从未料到曾鲤爱他会爱得那么深。 他以为,她会和以前的那些女孩儿一样,转身就忘记他。 直到几年后的某天,他大姐於南要搬家到a城,整理柜子的时候从里面翻出一封信,才想起来这是寄给於易的,而自己一直忘了给他。 过年,於楠给於易寄了些火锅底料和老乾妈,顺带把这封信给他捎了过去。 於易狐疑地拆开信,那信裹了好几层信封,第一层是姐姐的解释,第二层是艾景初写的他老家的地址,看到第三层,才是曾鲤写的字。 他仅仅看了一页,便不敢,也没有勇气继续读下去。那种懊悔的心情,几乎撕裂人心。 这么晶莹透亮的心,他却错失了。 那夜,他再也没多看一个字,点火烧了它。 母亲下葬后,於易没有立即离开。他回国之前本来请了长假,准备陪伴母亲最后一程,哪知还没出发就收到了噩耗。 於易用了几天时间把一些琐事办完,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事做。他奔波忙碌了好多年,突然閒下来还真有些不太习惯,只好整日在家乡的小县城里溜达,时不时约老家的同学吃吃饭。直到有一天,他在路上迎面遇见曾鲤的父亲,然后间接得知了曾鲤要结婚的消息。 曾爸爸告诉他,曾鲤並不打算办喜酒,只准备隔天去民政局领个证,然后请两家的家长和几个相熟的朋友吃顿饭,就算是完事了。 他有些恍惚地听著,曾爸爸还说了些什么,他却不记得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於易就一个人开了车去a城,到民政局门口的时候,人家还没开门上班。他的车停在街对面,虽然远,却能將来往进出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九点。 十点。 十一点…… 一直等到人家午休下班,於易也没有见到曾鲤的影子。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曾爸爸把地方说错了。 终於,下午三点时,於易看到了曾鲤一行人。来的不只他们两个人,还有双方的长辈和几个朋友。 那一头浓密的长髮,被她綰在脑后,她穿得也很简单,只有一件乳白色的改良旗袍。可就是这一身顏色,让他想起她向他告白的那一年,他在a城车站见到她的样子。 於易远远看著她和周围的人招呼了一下,然后自然而然地挽著艾景初的胳膊走进民政局,再也不见人影。 他关了车窗,將车里的音响打开,调到最大音量,然后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那朵白色的百合,再也不见了。 (本章完) 第94章 后记 第94章 后记 我一直对医生这个职业的人怀著敬畏之情。 第一次出现写这个故事的念头是在《良言写意》之后,《独家记忆》之前,那时写了大概不到五千字。 那个时候,因为自身的原因,我对医生这个职业无法用平静和置身事外的態度来写,所以后来就搁置了,最后不了了之,转而写了《独家记忆》。重新写这个文的时候,我也有过小小的不適应,一度写得很压抑,所以文章在进行到三万字的时候,连载就开始断断续续了。 牙医伴隨著我的整个青春期。我这一生的前面二十多年,打交道最多的莫过於牙医。其间有不喜欢的医生,也有喜欢的医生。有的医生唯利是图,也有的医生值得敬佩,而艾景初则是我和很多人对理想医生的一种嚮往。 本来这是一本关於童年和青春记忆的小说,儿时深藏於心的灰色回忆,优秀的邻家哥哥,以及那些无疾而终的初恋,等等。我最初打算从曾鲤十五岁这个时间点开始写,然后描述她的整个成长过程,可惜写了一些並不满意,於是我选择了她的二十四岁作为新起点,只將之前一些片段当作回忆穿插在文中。 接下来要说说书的名字,这是我很喜欢的一句诗——“世界微尘里,吾寧爱与憎”。所以我把上半句做了书名,下半句做了人名,写了这个关於“伍”“寧”“艾”“於”和“曾”的故事。本来初衷里伍颖和寧峰的戏份要多得多,但是后来因为篇幅关係刪了许多细节。 以前的曾鲤和於易是令人嘆息的。有时候,我们自以为爱一个人,却不知道,其实我们爱的也许不是那个人,而是那种爱情的感觉。 曾鲤回忆初恋的情节时,曾经出现过两次电影《云上的日子》的对话。 “如果我说我爱你又会怎样?” “就像在明亮的房间里点燃了烛光。” 曾鲤前两次误会了这句对白,最后她才明白,那份爱,不过是明亮房间里一点点微弱的烛光,並不重要。文中,曾鲤在某页杂誌上读过的那篇和电影有关的文章,是我在十九岁的时候也读过的,原文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如果我说我爱你又会怎样? ——就像在明亮的房间里点燃了烛光。 导演这句台词的安东尼奥尼,终其一生,都在演绎著人们之间的疏离与不可理喻。 爱情,可以多么喜悦,也可以多么不堪一击。 幸而,曾鲤最后遇见了艾景初。 你遇见了另一个人。 (全本完) (本章完) 第95章 电梯偶遇(1) 第95章 电梯偶遇(1) 【原来我很爱你】 五点三十分正好是同学们纷纷从教室、图书馆拥向食堂和开水房的时间,桑无焉早早吃过饭,走在去自习的路上。十分钟后,她准时听到校园广播开始播音。 那段熟悉的旋律完毕,传出的是许茜的声音,“下午好,我是小茜,又到了每周三的流行音乐时间。首先是新歌推荐,然后是我们的上周排行榜……” 学校的广播室一直做得有声有色,比桑无焉进学校那会儿的节目丰富多了。可惜广播室那边她已经好久没去了。 她在四教下面的小园里等了程茵几分钟,就见她笑吟吟地走来。 “怎么了?一脸傻样。”程茵问。 “陶醉在许茜的声音里了。” “我看是陶醉在自己的醋罈子里了。” “没有!”桑无焉矢口否认道。 “还说没有,你……”程茵说到一半儿,突然被桑无焉打断。 “嘘——”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偏著头凝神侧了侧耳朵,半晌也没动。 程茵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问:“怎么了?” 桑无焉说:“你听这歌。” 广播里正放著一首歌,男歌手那样的轻声慢语、低吟浅唱,似乎糅到人的心里。 我在草原迷了路, 风吹草低, 有人曾唱过天似穹庐…… 晚上,桑无焉和程茵聊天。 “究竟是什么歌呢?这么好听。” “有点像新人。” “好想知道。”桑无焉嘆气。 “你打电话问许茜不就行了。”程茵出第一个主意。 “打死我也不去。” “去网上搜吧。对了,晚上吃什么?” 桑无焉这才想起来家里没米了,比起找出那首歌叫什么,后面这件事情更加严峻。 桑无焉和死党程茵从今年一入学就搬到学校外面合租,也自己开伙做饭。都快毕业了,学校也管得不严,加上她如今在a城的电台做兼职,就怕有时候要晚归,回宿舍也不方便。 周五下午,桑无焉没课就去了电台。晚上是电台台柱聂熙的播音时间。桑无焉进电台以后根本就是打杂的。前不久,聂熙的助理刚刚离职,正没合適的人选,主任觉得桑无焉的脑子不错,就让她暂时顶替下。 聂熙在本市颇有名气,亦是个好相处的人,凡事亲力亲为,待人也和善。无焉就跟著台里的小辈们一起叫她“熙姐”。 桑无焉从一楼守门的大爷那儿抱了一大堆信件上楼,全是听眾给聂熙的。她一封一封地替聂熙拆开看,该回復的回覆,该转达的转达。不过,几乎每次桑无焉都能看到让她忍俊不禁的內容。 她念给台里的其他人听,都能笑喷一群。 聂熙总是摇头道:“无焉啊,你真是个开心果。” 桑无焉整理完一大堆东西,去食堂吃了晚饭回来,聂熙已经提前到了工作间做准备。 “熙姐,来得这么早?” 聂熙冲她眨了眨眼睛,调小音乐声说:“想用几首新歌,我配来试一试效果。” “哦。”桑无焉做了个“你忙你的”眼神,准备去隔壁。 转过身去之后,桑无焉听见聂熙换了首曲子,前奏的旋律有些熟悉。忽然,她脑子一闪,居然就是前天听到的那首歌。 她急忙回身,大声问道:“熙姐,这是什么歌?” 聂熙正在专注地写著东西,加上又响著音乐,一时没听见她问什么。 “熙姐,你放的这歌叫什么名?”桑无焉又问。 “你说现在这首?”聂熙说,“叫《利比亚贝壳》。” “真好听。”桑无焉感嘆道。 “不错吧。虽然是新人新歌,但是我估计会大卖。” “真的不错,一听就入迷了。” 聂熙一看她那模样,不禁笑道:“无焉,我这里还有一张备用的碟,你要的话,借你听。” 桑无焉一听,如捣蒜般点头。 她下班一回家就將歌碟从手袋里翻出来放进cd机。那首歌是整张专辑的同名主打歌,被排在第一首。 她囫圇吞枣地听了好几遍,才想起来找cd附的歌词。 小册子的封面是那个帅气的新人,现下最流行的阳光样少年,朦朧的光线下映出他帅气的侧影。 桑无焉翻开第一页,看到的居然是一幅风景画而非那少年的写真。那画真的很美丽,一望无垠的沙漠被几乎陨落在地平线上的夕阳照得金黄,收尽刺眼光芒的太阳附近闪著几颗星星,而近处是一个贝壳,在太阳的余暉下,就像染了一层光华。 插图的这一边是那首《利比亚贝壳》的歌词。 我在草原迷了路, 风吹草低, 有人曾唱过天似穹庐。 天穹啊天穹, 北斗请为我指路。 我在沙漠迷了路, 黄沙漫漫, 古人曾叫它瀚海阑干。 瀚海啊瀚海, 你是否把我烤乾? 而我在你的心海里迷了路, 我的爱人, 你是否愿意为我吹响你的利比亚贝壳, 做我的號角? 我在城市迷了路, 楼阁千重, 爱人请告诉我家在何处。 我家啊我家, 分开红海绕过利比亚。 抽一袋水烟, 系一方头巾, 黑眼瞳瞳, 说著情和热, 我的利比亚贝壳, 星辰坠落。 歌词一点也不晦涩,有些古典的味道,却又和现在流行的中国风曲子有些不同,別有一番阿拉伯音乐的特色。那样的曲调,那样的唱词配在一起,似乎真有一个沙漠中那样的阿拉伯王子在弹琴为深爱的女子吟唱。 桑无焉无意间看到后面的製作,排在最前面的是简短的四个字—— 词曲:一今。 桑无焉总觉得瞧著“一今”两个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究竟在哪儿见过,也就没多想,洗洗就睡了。 可惜刚到凌晨,桑无焉就被三楼老太太养在阳台上的公鸡给吵醒了。已经折腾了很多天,就是不知道老太太究竟准备什么时候把那只鸡燉来吃。 桑无焉蒙住头继续睡,可惜那只鸡就像吃了兴奋剂,一个劲儿地引吭高歌。然后,手机响了。 桑无焉看到来电显示的是魏昊的名字,心跳一下子加快,竟然不知道接还是不接好。 她又不敢掐,铃声就这么翻来覆去地响,老半天才安静下来。 还没等她鬆口气,电话又一次响起来——还是魏昊。 “这人也是,不知道大清早人家要睡觉吗?”程茵说。 “是啊。”她皱了皱眉头。 “接吧,又不会吃了你。” “凭什么呀!”桑无焉说著紧张地將电话捂在被子里。 电话又断了,接著又响。 桑无焉乾脆再在上面加了个枕头將手机捂住,过了很久铃声才消停下来。 可是,好好的一个没有课可以睡到日上三竿的清晨就这么被糟蹋了。 桑无焉绝望地爬起来穿衣服,在屋子里发了一会儿呆后,决心一个人出门到小西街去吃她垂涎已久的小笼包。 这样的清晨,除了急急忙忙赶早自习的高中生,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大多数商铺都还没有开门。 洒水车唱著歌在路上缓慢地移动。 桑无焉走在路上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心情挺好。以前早起不是为了赶去电台就是为了回学校,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悠閒的感觉了。 於是,她从包子店吃撑了肚子走出来,一路拐进了公园。 公园里则热闹多了,做操的,跑步的。 湖边有个胖乎乎的小孩儿,居然跟著一群老年人有模有样地学太极。她看著那小孩儿笨笨的可爱样就乐了,乾脆在路边的椅子坐下来。 也许今天会是个好天气。虽然才九月底,但是暑气已经下去了,就这样坐在露天的椅子上,清风徐徐,神清气爽的,甚至还觉得有些凉。 远处的天色渐渐明朗起来,初升的阳光渐渐穿透云层。 旁边的那张椅子上坐著一个年轻男人。桑无焉刚才来的时候,男人已经在那里,一个人朝著湖面,静静地闭著双眼。那人的外形让无焉感觉非常好,於是她忍不住偷偷地多瞧了两眼他的侧脸。 他的唇色很浅,一副薄唇抿得紧紧的,面无表情的样子显得有些漠然。 因为他闭著眼,桑无焉才敢壮著胆子盯住他多看了几眼。她从小视力就好,就算隔著好几米都能观测到他的睫毛漆黑而且浓密,上下重合在一起,好像一把小扇子。 可是,也正是因为他闭著眼,所以看不到他的眼睛。 桑无焉一直相信,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一双好看的眼睛是一个美人的必备条件。因此,在给予“极其英俊”的四个字评价上,她暂时將“极其”两个字收起来,等看了整体以后再定夺。 附近有好几个老头老太太在吊嗓子,还有人乾脆对著湖水吆喝,据说这样可以吼出胸腔中的废气,开胃健脾延年益寿。 桑无焉心情一变好就想哼歌,於是也学他们一样,站起来,双手叉腰、面朝“大海”,高声地唱了起来。 “左三圈右三圈,屁股扭扭脖子扭扭,早睡早起咱们来做运动;抖抖手啊抖抖脚,勤做深呼吸,学爷爷蹦蹦跳跳我也不会老……” 一副大嗓门吼出来,旁边正在做早操的“爷爷”被她这么一唱,居然都不好意思继续扭腰扭屁股了,缓缓地停下动作。 呃——好像是幼稚了点儿。她想了想,又换了首。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咚咚歌声多么噹噹当,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咚咚咚咚……” 这么一首《歌唱祖国》一出口,旁边有个倒退著慢跑的阿姨被她那么一惊,脚下一拌蒜差点跌跤。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刚才那很好看的男人除了在她张口唱第一句的时候侧了侧耳朵,其余时间都静静的。 桑无焉唱歌从来不记歌词,一遇见不会词的地方就哼哼唧唧带过或者乾脆自己乱填几个驴唇不对马嘴的句子上去。 显然,五星红旗后面的“咚咚”和“噹噹”都是未知歌词的替代发音。 而且她每次去唱卡拉ok,拿起麦克风张嘴唱不过三句就会被人群殴下场。 程茵经常摇头兴嘆:“我们都想不通,你好歹身为某电台还没播过音的播音员,以声音甜美闻名全校,可是唱起歌来怎么会惨烈成这样?” 算了,算了……桑无焉闭上嘴巴,摇了摇头。 这里老年人多,还是不要唱这些怀旧金曲了,免得说她玷污了伟大祖国的光辉形象。 桑无焉在心里默了默,准备来首雅俗共赏的。 这时,她突然想起自己很崇拜的徐关崞的一首《天明微蓝》,挺有名,也和现在挺应景。於是,她在脑子里酝酿了下歌词,张嘴又唱—— 微微的晓风吹送 送来她的发香 让我在晨风里去捕捉 她的味道 趁天未晓 趁这秘密她还不知道 我在微蓝的天光下 …… 因为喜欢,所以这首歌她在家里唱过无数次,多少还记得一段歌词。 桑无焉满意地自我陶醉了一下。 这回脚下拌蒜的人明显没有上回多了,有进步。 不过,一侧的那个距她十米远的男人却因为桑无焉的这次歌声转过头,原本缓和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起来。 他一边转头,一边缓缓张开双眼。待那双眸子渐渐地出现,桑无焉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呼吸。 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 双眸在浓密的睫毛下,如漆一般的深沉。 后来,有一回无焉问他:“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眼睛的时候,想到什么?” 他疑惑。 她笑道:“像浸在水里的黑色玻璃珠子。” 其实,男人这个时候的表情与其说有些奇怪,不如说是极度不悦。 桑无焉纳闷,她唱徐关崞的歌,他不悦做什么?难道他是徐关崞的疯狂粉丝?此刻,桑无焉的小脑袋不禁冒起很多歌迷狂热追星的劲爆新闻。 於是,在那人剥皮的目光还没落到她身上的时候,桑无焉及时收声,拿起包赶紧走人。 桑无焉中午回学校宿舍拿东西,正好遇见上铺李露露端了个洗脸盆从澡堂回来。 “我还说是谁呢,原来是桑小姐呀。”李露露说,“怎么?回来视察?” 李露露嘴上特別爱涮桑无焉。 “我回来取些衣服。” “对了,魏昊总是半夜三更打电话来找你。好烦哪,你能不能让我们省省心?” “哦。”桑无焉一边埋头整理自己的抽屉一边答。 “你说你呀……”李露露顿住,又摆了摆手,“不说了。” “说了也白说。”桑无焉接嘴道。 “对。不知道那魏昊怎么遇上你这么一个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桑无焉嘿嘿笑。 “星期六晚上一起吃饭,別一天到晚都缩在你那狗窝里,和大伙儿一起玩儿。” “不想去。”桑无焉耷拉著脑袋。 “你肯定忘了吧,那天我生日。你要是敢不去,看老娘我不抽死你。” 李露露放出狠话,这招对桑无焉很有效果。 结果到那天吃火锅的时候看到魏昊也在,桑无焉皱著眉头看了看李露露。 “老乡嘛,没別的意思。”李露露头也不抬地说。 吃饭的一共八个人,刚好四个女的四个男的。 桑无焉一进门就想:嗬,刚好凑两桌麻將。 大家都是从b城来的老乡,桑无焉全部认识。 魏昊坐在桑无焉旁边的旁边,中间隔著李露露。桑无焉没多看他一眼,他也挺正常的,整个过程相安无事。 只是吃到半程的时候菜有些不够,李露露叫服务员拿来菜单,隨口问魏昊:“帅哥,你看还需要加点什么?” 魏昊想都没想脱口就说:“多加份牛肉吧,无焉喜欢吃。” 桑无焉的筷子顿了顿。 菜端上来,李露露一口气將一大盘牛肉全部下锅去煮。可是,桑无焉自始至终一筷子都没夹过。 吃完以后,一群人又去唱歌。 李露露和一群人疯得要命。有个女孩儿甚至脱了鞋在沙发上一边乱蹦一边握著麦克风唱。桑无焉和魏昊两人各自坐在沙发的左右两端。 老乡a说:“桑无焉,唱歌啊。” 老乡b说:“別,別,別。先等我把耳朵塞上。” 桑无焉一恼,蹦起来就说:“去你的!” 李露露笑了笑,“魏昊,你那个保留曲目,我们可是替你点了,接著就是。”说著,將麦克风递给魏昊。 他懒散地接过麦克风,然后伴奏就来了,是桑无焉白天唱过的那首《天明微蓝》。 看著他拿著话筒一副悠然的表情,桑无焉回想起以前那档子事。 (本章完) 第96章 电梯偶遇(2) 第96章 电梯偶遇(2) 刚到大学的魏昊一直不怎么唱歌,和同学组织了一个乐队“eleven”,在a大小有名气,自己都只是低调地做贝斯手,而那个如今在校园电台做主播的许茜就是他们乐队的主唱。 那年有一次,许茜不在,一大伙人在k厅里k歌,桑无焉喝醉了,抱著麦克风不鬆手,还嚷嚷著:“露露帮我点《天明微蓝》,我要唱……十遍。” 別说十遍,桑无焉刚唱三句,一群人就傻眼了。这是唱歌吗?简直是魔音攻心。可是她那个时候喝醉了,完全不管人家的感觉,死拽住麦克风不放手,活脱脱一个“麦霸”。 “无焉,这个歌不是这么唱的。”魏昊哄她。 “那是怎么唱的?”她停下来问。 “我唱给你听?” “好……啊。唱得不对我就要……罚款!”桑无焉打了个酒嗝,“不对,不对,是罚……酒。” 她说著鬆了手。 魏昊这才將麦克风从她手里哄下来。 那个时候,魏昊真的就第一次在大家面前唱起歌来。半首《天明微蓝》居然唱得比原唱还要感染同学大眾。 一遍唱罢,全场都惊艷了,却独独听到桑无焉一个人带著醉意傻傻地笑著说:“还不错,就是唱得比我……差了点。” 从此,一传十、十传百,这后来竟然成了他们系每次迎新晚会的保留节目。 如今,李露露又提起这歌,无非是想让他俩再续一次缘分。 可惜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李露露想像的那种局面。桑无焉无奈地笑了笑。熟悉的旋律又响起,魏昊看著字幕唱出来—— 微微的风吹过我的脸 让我知道 天將晓 微微的是她的笑脸 让我听到 她的俏 微微的,啊,那微微的 微微的晓风吹送 送来她的发香 让我在晨风里去捕捉 她的味道 趁天未晓 趁这秘密她还不知道 我在微蓝的天光下 对她笑 微微的是她的温柔 让我心醉 她的好 音乐未完,桑无焉却不想继续听,拿起包和手机起身就推开包间的门,走出去。 当大部分的喧囂都消失在隔音门背后的时候,她长长地鬆了口气。 她突然想起,那天早上,她站在湖边就那么傻地唱著这歌,或许不是偶然,而是她心中还是带著那么一点点的眷恋。 突然,有那么一点点,她开始討厌这歌了。 此刻,魏昊却追了出来。 “无焉。”魏昊拉住她。 “我出来透气。”她甩开他的手。 “为什么躲我?” “我没有。” “换电话號码,搬出宿舍,学校里见我就绕道,还没有?”魏昊说,“要是能转学,估计你会立刻换校。” “我搬出去住,不是因为你。换號码也是因为我就是这样反覆无常的人。我绕道是因为……”桑无焉顿了顿,在脑子里迅速找说辞,“是因为你魏昊是校园大明星,我怕马路不够宽,碍著你的道。” 她最擅长强词夺理。 魏昊无奈地笑笑,“是真的不想和我有关係了?” “不想。” “为什么?” “就是不想。” “我和许茜的事情,有必要向你解释一下……” “魏昊,”桑无焉打断他,“我什么都不想听。” “为什么?” “就是不想听。”她说。 两人的爭论回到了原地。 魏昊顿时有一种无力感,跟桑无焉这种人完全无法讲道理。 “你什么时候可以长大一点?无焉。” “我想回家了。”她说。 “我送你。” “不用!” 回到家,桑无焉鬱闷地爬上床。 屋子里安静得要命,房东没有配电视,她也没閒钱买,所以回家的唯一娱乐就是看书、放歌、听收音机。 她从高中开始就在学校广播站做播音,喜欢收集各式各样好听的音乐,流行的、古典的、摇滚的……所以每次搬家cd比衣服还多,能装一大箱。 可是,此刻,她什么歌也不想听。 “为什么不让他说清楚?”程茵问。 “你觉得有必要吗?” 周六晚上是桑无焉向家里电话匯报本周近况的时间段。 “爸爸,我想吃汤圆。”桑无焉对著电话撒娇。 “好好好,零钱还够不?要不我明天再去存些生活费让你买汤圆吃?”桑爸爸说。 这个时候桑妈妈在旁边嘮叨:“她每个月的生活费是隔壁小琼的好多倍,你还怕她吃碗汤圆都没钱买?” “可是,我只想吃爸爸亲手做的那种芝麻馅儿的。”桑无焉无视桑妈妈,继续撒娇。 “明天我去做,下周你余叔叔要去a城开会,让他把馅儿带给你。但是只能你自己包。” “不要,我想吃你做的,我想你,还想家。” “那……”桑爸爸为难了,“那焉焉,不如你下周回来吧。” “上课呢?” “不上课了,我们请假。” “胡闹!”桑妈妈一把夺过电话,“无焉,你少跟你爸爸两个一唱一和的。他惯你惯得无法无天了。自己还当老师呢,不知道怎么教育学生。” 桑无焉嘿嘿笑。 桑妈妈继续说:“无焉,下个月研究生报名了,你可想好了是考研还是进社会上班。你要真想考研就专心复习了,別去电台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多耽误时间。还有,也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你爸身上,一个m师大教授的女儿读个书居然开后门,閒话说起来多丟人!” “嗯。”桑妈妈说起道理来,桑无焉只得点头附和。 別家都是严父慈母,她家是严母慈父。 “我说的这些都记住了?”桑妈妈问。 “记住了。” “魏昊上周打电话来家里问你手机號码,著急得那样,我看著都揪心。你要是真不愿意和人家过就说清楚,不然以后你爸和你魏伯伯还怎么处?” 什么过不过的?她妈说话就是直接。 她和魏昊之间是没有可能了。 天气渐渐转凉。 如今学校的课不多,桑无焉每天都去图书馆占座,复习、看书、做题。但是,除了周末去两个补习班,其余时间都在电台里。 其实,考研对她来说不是很难。 用程茵的话说是:“別看你平时呆头呆脑的,脑壳少根筋,但是学习还不笨。” “我的一等奖学金被你用一个不笨就概括了,看来你们属於不太笨的类型。”桑无焉反驳。 电台里整合了一些节目。原来六点档的流行音乐栏目,因为收听率增加和聂熙人气暴涨等原因进行了调整。 聂熙一直主播这方面的节目,对圈內比较熟,加上一些人情脉络,时不时能请到些別人求不来的大牌来现场做访谈。 例如今天,来做节目的是徐关崞——桑无焉的偶像。 徐关崞从艺好几年一直不温不火,但是从前几年的专辑《天明微蓝》又开始聚集人气,重磅回归。 “一首歌带来巨大成功,你觉得这种成功主要是来自哪方面的原因呢?商业运作,还是自我的一种提升?”聂熙聊得比较隨意,“了解的人都知道,你是业內出了名的勤奋。” 徐关崞笑了笑,“歌迷们一如既往的喜爱当然是一个方面的。唱片公司对我的支持很大,当然,还要感谢一今老师。” “嗯,一今老师,《天明微蓝》的词曲作者。”聂熙隨口向听眾解释了一下。 “他真的很有才华。”徐关崞继续说,“我知道一今老师的歌曲千金难求,当时他拒绝唱片公司的时候,我们都绝望了。”徐关崞沉吟了一下。 “但是绝处逢生。”聂熙笑。 “所以很感谢一今老师。”徐关崞说得很诚恳。 直到这里,外面的桑无焉才想起来,原来《天明微蓝》也是一今写的,难怪那天看《利比亚贝壳》的时候总觉得那作者很眼熟。 大名鼎鼎的一今,桑无焉听说过。 近两年,此人一首歌就能捧红一个人,但是为人却极为低调,到现在为止,从来没在公眾场合露过面,也拒绝任何媒体的採访。不要说年龄、相貌、生平简歷,就连是男是女也是最近才曝光的。 这还得多亏一起緋闻。 今年有一美女,在网络上突然宣称自己就是“一今”本人,然后公开个人博客。並且,自曝本人与徐关崞之间一系列“不得不说的故事”。 一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娱乐圈掀起轩然大波。甚至有网站对她做专访,採访她的创作心声。 记者甲:“为什么会取名一今呢?” 美女矜持地笑,“一昔一今是在我身上发生的那些曖昧而温暖的故事,一古一今又是我自小受到国学文化的薰陶,却在国外留学多年后一种思想的衝击与交匯,所以我取了这两层含义化名一今。” 记者甲:“了不起啊,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居然蕴涵这么深刻的思想。” 结果出来澄清事实的居然是徐关崞的唱片公司,而不是一今方面。 “她和徐关崞的那些緋闻纯属虚构。” “你们有什么证据吗?” “其实很简单,此女是假冒,因为一今根本就是个男人。” 眾记者譁然。 “那么,可以请一今出席记者招待会吗?”有记者问。 发言人一摊手,“对不起,这个……我们无能为力。” 当时,程茵点评说:“这男人低调到了几乎变態的程度。” “你才是变態。”桑无焉拧眉。 “我这是表扬他呢。” “你觉得会有人拿变態这个词来表扬人吗?” “我不就是。” 周二上午,电台大部分人都休息,桑无焉昨天將手机忘在抽屉里了,於是一个人骑著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去电台取。 她將自行车停在外面,去坐电梯。 结果那里等电梯的还有一个男人。很巧,他竟然就是上回在湖边遇到的那个长著一双迷人眼睛的男人。但是此刻,他脸上的神色却有些严肃,手上拿著手杖。 一根很普通的白色的金属手杖,很细,看起来很轻便。 桑无焉疑惑,这人年纪轻轻就拄拐杖? 男人身材挺拔,只是从比例来看略显清瘦,和娇小、脸蛋有些婴儿肥的桑无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原本笔直地正对著电梯门,静静地等著电梯下来,目光竟然毫无焦距。在桑无焉来了以后,他礼貌地朝侧面挪了半步。 桑无焉只是有些奇怪,这个时候的电台除了值班的以外,几乎没有人,怎么会来个这样的帅哥?难道是来谈gg的? 不知道是感觉桑无焉在打量自己还是怎么的,男人侧了下头,桑无焉急忙收回视线。 她迅速將头掉了过来,盯住电梯的电子屏幕,目不斜视地看著数字渐渐变化,9、8、7…… 这时候电话响了,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嗯,我自己先上去,你不用下来。”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男人淡淡地答:“右边里面那一竖,从上到下第三行,我记住了。” 然后掛断。 这样一个简洁明了的电话,简单得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冷漠,而且隱约透著种不耐烦。 真是个极其缺乏耐性的男人,桑无焉下了个定义。 “叮咚——”电梯来了。 男人顿了顿,貌似是让自己先走。 女士优先,这是天经地义。桑无焉没有犹豫就先迈了进去,然后她转过身按楼层的按钮才突然发现,男人起步之前压低了那根手杖在电梯门口的左右都轻轻碰了碰,然后伸手扶住门框走进来。 站在原地的桑无焉目瞪口呆。 他竟然是个盲人! 那根普通的金属白色手杖竟然是盲杖。 如此境况下,再看他的视线,竟然真的是落在远方没有任何焦距。那双波光盈盈的漆黑眸子,它们如此的漂亮,却什么也看不见…… 砰的一下,桑无焉听见自己的心臟猛烈地收缩起来,然后再缓缓地舒展开,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遗憾、惋惜、同情、怜悯、感嘆……似乎全部都涌上了心头。 回想起,在公园里第一次遇见男人的那个清晨,他久久地坐在湖边,闭著眼睛的模样。他当时是在做什么呢?是专心致志地聆听这个世界的声音,还是在安静地期待著朝阳能落入眼眸? 电梯里,桑无焉在后,他在前。 桑无焉本来以为,男人会请自己帮他按电梯,却见他迟迟没有开口,她便主动地问:“需要帮忙吗?” 他顿了下,稍微回了下头,然后又正视前方,淡淡地说:“不用,谢谢。” 四个字以后,又抿紧了他的嘴唇。 这种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礼貌引得桑无焉皱了皱眉头,升起一丝不悦,但是这种不悦立刻又被那种铺天盖地的同情所淹没。 她看见他抬起右手,在电梯门右侧的两行按钮上摸索。从上到下,手指缓缓滑过金属色的表面,然后再顺延往下。 电梯按钮一共是两竖,他摸索到右侧里面那列。 电梯在上行,桑无焉想会不会他只到二楼,等他按到的时候目的地已经过了。所以,桑无焉的心也一直在紧张地等待。 他的手指很敏感,触到第一个按钮“12”,他略微停滯了下,又继续向下移。 看著缓慢拂过那些按钮的手指,桑无焉突然想起刚才的电话。 他说“右边里面那一竖,从上到下第三行,我记住了”。那是別人跟他描述的如何按电梯按钮的过程。这个电梯按钮是没有盲文標誌的。 他摸到“10”那里,停下来,没有迟疑地按下去。 可是,桑无焉却傻眼了,十楼的灯就此熄灭。 电台这台电梯的特性就是当一个楼层的按钮来回按两次以后,便是取消。桑无焉恰好也是去十楼,这样一折腾就没了。 男人丝毫未觉,仿佛重重地鬆了口气。 桑无焉想了想,轻轻地伸出手,从他的身侧绕过去,然后悄悄地重新按了“10”。一系列动作之后,桑无焉確信男人没有察觉,才放下心来。 桑无焉只能在心中感嘆,真像在做贼。她无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钥匙没有了。 “呀!”她不禁惊嘆了一声。 这种杂音在电梯里尤为刺耳。 男人没有动。 桑无焉捂住嘴,然后再將手袋翻了一次,还是没有。 她蹙著眉,冥思苦想了两秒后,觉得好像忘记锁自行车,然后钥匙连同车锁一起放在自行车的篮子了。 桑无焉看了一眼屏幕才到六楼,於是急急忙忙按了七楼的按钮,等电梯一停下来,开了门,她便冲了出去,准备换个电梯向下。 桑无焉在著急地等待中,无意间朝男人这边瞅了瞅,眼见著那双清澈的眼睛缓缓消失在合拢的电梯门后面。 (本章完) 第97章 盲文老师(1) 第97章 盲文老师(1) 本来周三的上午是录製访谈节目的时间,聂熙却告诉桑无焉不用了,节目已经准备好了。 “採访的是谁?”桑无焉问。 聂熙神秘地笑笑,“暂时保密,等晚上播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桑无焉瞅了瞅满面春风的聂熙,难得见她这么开心,可见不是一般人物。对於这事,桑无焉倒是没有上心,转身就忘了。 针对就业面试问题,学校从大三开始就开了一系列的就业指导课程。这学期系里请文学院的老师来上其中的“交际与口才”,下午正好两节课。没想到到了学校,桑无焉看到黑板上写著老师临时有事,改到晚上的通知。 这老师虽然从来不点名,但讲课却极有意思,所以旷课的人不多。 比如,他在一堂课上说:“从你们心理学方面来分析的话,人在人际交往中说话的时候会面临三大恐惧:陌生恐惧、高位恐惧和群体恐惧。这种恐惧的程度因人而异,因经歷而异,但都是无法避免的。你们就业面试、考研面试、公务员面试全是集这三大恐惧为一体的场合,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觉得这是巨大的障碍。” 有同学在下面问:“老师,你面对我们的时候有群体恐惧吗?” 老师笑了笑,“有。比如现在你突然站起来提问,我虽然面不改色,但是心里还是嚇了一跳,就怕你提些什么问题让我下不了台。” 下课以后,桑无焉回到家才忽然想起今天晚上会播聂熙的那个神秘访谈。她刚刚打开收音机,就听见聂熙说:“今天,真诚地感谢一今先生在百忙之中还能够抽空来到我们节目。” “不谢。” 回答聂熙的是个男人的声音,略微低沉,带著好听的磁性。 是一今?! 桑无焉瞪大眼睛看了看程茵。 “居然是一今?!”桑无焉问程茵。 “不过,好像节目已经结束了。”程茵泼她冷水。 这是桑无焉第一次听到关於一今的直接信息。虽然只是淡淡的两个字,从那个才华横溢的男人的口中说出来,又带著种奇妙的色彩。 他说,不谢。 如此没有前后的短短一句话让人不禁有了些遐想。这样的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內敛是张扬……似乎都无法定论。 桑无焉呆呆地看著收音机,许久之后才带著种奇怪的心情枕著那声音入眠。 第二天下午,她没有课,本来也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所以101路车上的人更加稀少。桑无焉上了车,找到后排靠窗的地方坐下。 101路是a城的一条观光公交线,从市区到景区,在城市的各个著名景点迂迴盘旋,本地人不常坐。一来是很绕道,二来又比普通公交贵一些。 可是,要是閒来无事,桑无焉时常会三块钱坐在车上,绕著这个城市转悠大半天。大多数时候乘客都少,稀稀拉拉的,她就喜欢一个人听著音乐呆呆地望著外面想心事,这就是內向的桑无焉。她从小在陌生人面前胆小內向,直到成年以后上了大学,自己的性格才慢慢地开始活跃起来。 就在这趟车上,桑无焉听到昨天聂熙採访一今那个节目的重播。 此刻窗外正下著蒙蒙的细雨,初秋的雨有些缠绵,整个城市的空气在雨水的清洗下也变得清新起来。 车里人不多,车上的广播里,她又一次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 这一次,听得很清楚。 成熟的男音,有著优雅低缓的声线,语气中又夹杂著些冷淡。聂熙每问一个问题,他都会沉吟一下,回答得很简单,话极少。 “为什么您会想到走上写歌这条道路?小时候有写诗的梦想吗?”聂熙问。 “无心插柳柳成荫,以前没有想过。”他回答。 “一今先生,您有这么多歌迷,您为什么要刻意地迴避公眾呢?”聂熙问。 “保持私人生活空间。” “只是因为这个?” “那还有什么?”他反问。 “您在这个圈子这么成功,却听说您还有其他职业,或者说作词只是您的副业?” “是的。” 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没有迟疑。两个字的简洁,给人一种恃才自傲的感觉,而坐在最末一排的桑无焉,却轻轻地笑了起来,也许他是想谦虚一下。当时聂熙一口气就问了两个问题,於是他懒得再多费唇舌就一併肯定了。 然后广播里插进了一段gg。 或者—— 过了一会儿桑无焉望向窗外,又想:或者,他原本就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 “一今先生,您的艺名有什么含义吗?一朝一夕,所以寓意一今?还是为了纪念什么事情?什么人?” “没有,单纯的笔画少。”他淡淡地说。 桑无焉有点佩服聂熙了,和这样个性的人一起搭档都能把节目有条不紊地主持下去。若是换成自己,肯定冷场数次了。 “数月前,有个女歌迷在网络上冒充您,您当时为什么不出来闢谣呢?” “別人怎么想,我无所谓。” “您写的很多歌感动过不少女性歌迷,比如《天明微蓝》《利比亚贝壳》,里面有您自己的故事吗?” “没有,我……” 也许,这是整个节目里他说得最长的一句话,却被公交车到站的报站声给掩盖过去了,然后上了不少人,收音机也隨即被司机关掉。 他的声音便从她的上空悠悠消失。 桑无焉有种悵然若失的感觉。 她和一今居然在同一个城市,呼吸著同一个地域的空气,轻轻扬起脸的时候也看著同一片天。 桑无焉复习考研的同时,也在忙著自己的毕业论文。 到了期中的时候,每个人都被分配了实习任务。李露露一组人被调到a城市郊的高度戒备监狱做心理矫治。 “什么叫高度戒备监狱?”桑无焉好奇地问。 “就是里面全是十五年以上的重刑犯。”李露露云淡风轻地回答。 桑无焉立刻瞪眼,“都是杀人犯?” “不一定,”李露露微微一笑,“也有绑架的、贩毒的、走私的、强姦妇女的。” 桑无焉脸色突变,她想到她前段时间看的那个关於监狱如何执行死刑的《绿色走廊》,犯人头上放块湿毛巾,然后坐在电椅上,那场景让她几天都没吃下饭。 李露露挑眉,“幸好你们这些娇娇女没去,不然要被惊嚇到。” 的確,桑无焉那个组最轻鬆,被分到社区的一所残疾人学校。学校有些特殊,要他们先交表,下个月才正式过去。 周一,桑无焉去那所特殊学校的教育处交实习表。 她办完事从顶楼的办公室出来,正好是孩子们的第二节课时间。桑无焉从二楼的一间小教室经过的时候,她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然后桑无焉从窗户那里,第三次见到了那个男人。 他穿著一件质地柔软的白色衬衫站在讲台旁边,很閒散的样子。孩子们在写作业,他埋著头,不发一言地静静待著。 “苏老师!”一个扎著羊角辫的女孩儿在另一处喊。 原来他姓苏。桑无焉轻轻一笑,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看著他们。 他的盲杖並没有在教室里,他的手掠过几张桌面,缓缓地走到女孩儿那边。看起来,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男人弯下腰说了几句,隨即將手撑在课桌上,继续耐心地和女孩儿交流。他的声音和电梯里听到的感觉完全不同,柔软又轻盈,甚至让人觉得他似乎在微笑。 终於等到下课,在他出来的时候,一直躲在窗外偷窥的桑无焉踌躇了几秒钟以后,便学著像那些孩子一样也喊了声:“苏老师。” 他敏感地转过身来,瞳孔没有焦距,目光似乎是落在很远的地方。他问:“有事?” “没事。” “我们认识?” “好像也不认识。” 他闻言居然露出一副有些释然的样子,然后一手拄著盲杖,一手扶著扶手准备下楼梯。 桑无焉见状便又问:“你要去哪儿?需要帮忙吗?” 他却第二次转过身,继而略微沉吟了一下,缓缓地说:“我好像见过你,在电台。” “电梯里。”桑无焉补充道。 当时她也好心地说过“需要帮忙吗”相同的五个字。 还好他记性不错,桑无焉庆幸地想。 “我是新来的实习生,叫桑无焉,苏老师呢?” “苏念衾。” “念情?”桑无焉颇为意外,於是重复了一次。 “不,是衾。”苏念衾纠正了一下她的发音。 她是南方人,以前就在前后鼻音上弄得有些含糊不清,也正因为如此,自己的节目常常被台长刷下去。如今,她自己能说准了,但还是听不太准。 苏念衾似乎感觉到她的茫然,便加了一句:“今衣,衾。” 今衣,衾? 桑无焉窘迫地笑笑,她的语文一直不好,不认得什么今衣衾,但是也不好意思再次追问,免得显得没文化,只好装作明白的样子。 晚上,桑无焉在家背单词的时候,突然想到他的名字。她已许久没翻过中文字典,费了点工夫才在一列同音字中找到它。 今衣,衾。 她看到註解,原来是被子的意思。 “念衾?那一定是小时候家里很穷,没有被子。”程茵在一旁无趣地分析著。 “万一出生的时候名字就取好了呢?”桑无焉反驳。 “那就是他父母结婚以前很穷,中国父母嘛,都爱把希望放在孩子的名字里。”程茵继续著她的无趣。 桑无焉终於投降,不再与这泼人冷水的女人討论此类问题。 苏念衾。 桑无焉躺在沙发上,捧著字典默默地念叨著这三个字,回忆起白天他和她说话的情景,不禁浅浅一笑。 男人的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但是在某些固定的词语上带了那么一点点口音,例如那个“衾”字,他会將原本平声的尾音略微上扬一些。他应该是本地人,因为a城人会將普通话里的一声模糊成二三声。 “无焉。”程茵打断她的思路。 “嗯?” “赶紧擦擦嘴,乐得口水快流出来了。”程茵说著还像模像样地递了张纸巾给她。 “……” 第二个星期,桑无焉因为是他们这个组的组长,又去了一趟那所小学,补交別的同学的资料。刚到教学处汪主任的办公室,正巧碰到他要去上课。 “小桑,你先等一会儿,我下课就来。”主任吩咐。 “哎,没事儿,您忙您的,我不急。” 汪主任前脚刚走,上课铃声后脚就响起来。桑无焉环视了一下这间办公室,找了沓报纸,隨即便在藤椅上坐下来。 教学楼是那种老式的四层建筑。每一层楼的过道夹在两边教室的中央,所以显得走廊特別狭长,容易有回声。一般情况下,上课的时候,大部分教室都会掩著门,避免相互串音。 而汪主任的办公室正好在四楼走廊的尽头,离教室比较远,所以显得略为安静。 那厚厚一沓报纸无非是各级党报教育报之类的,没有边,没有八卦,没有噱头,因此桑无焉几分钟就看了个遍,翻完之后更觉得剩余的时间很无趣。 她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掛钟,才过了七八分钟,於是泄气地將下巴搁到办公桌上,昏昏欲睡。隱隱听见孩子们的读书声传过来,她趴到桌面上,闭上眼睛。 朗读的是什么呢? 好像是刘禹锡的《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忽然,一阵钢琴声插进这琅琅读书声中。 桑无焉虽说是音痴,但也知道这歌是《一闪一闪亮晶晶》,很简单的几个单音被人轻鬆地过了一次后,第二遍却成了断断续续的单音,並且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就这么一次也好,可是她居然听见那人就这么弹了三四次,而且弹琴的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有些没好气地站起来,抓了抓头髮,隨即第n+1次看了下掛钟,离下课的时间还那么漫长…… 桑无焉走出办公室,发现钢琴声是从对面的琴房发出的,而且门是虚掩著,並未紧闭,所以才有小小的声音泄露出来。 她怕是有孩子们在里面上课,所以走到门缝外面悄悄地探头。结果里面和她想像的不太一样,只坐著一个人。 而那个人正是最近时常在桑无焉脑子里晃悠的身影——苏念衾。 他左手按著琴键,右手握著一支笔在一个小板上记东西。那种小板子在汪主任的办公室里也有,是盲文板。他紧蹙著眉,一边按琴键一边记著盲文。看他的模样,似乎是在备课之类的,大概正在冥思苦想著怎么教那群孩子。 但是,好像又被难倒了。 苏念衾按下两个音,在笔记上记了些什么,隨即又摸了摸琴键,顿觉不对,又不禁摇摇头。桑无焉见他如此折腾了好几番,於是得以明白那烦人的琴声是如何得来的了。 只见他的好脾气似乎已经消耗殆尽,写盲文的手越来越急不可耐,下手也越来越重,到后来每一笔下去几乎都是狠狠地戳到上面。 最后一次,苏念衾终於爆发,直接將钻头笔狠狠地拍到盲文板上,啪的一声响。 桑无焉不禁被嚇了一跳,顿时晓得这人的脾气绝对是非常糟糕,居然都能跟自己较这么大的劲儿。顿时她有些想闪人,免得被他发现自己居然在此偷窥,被当成城门边上的那条鱼给水煮了。 但是…… 她也想留在这儿。 就在此刻,苏念衾伸出左手食指在琴键上重重地滑过,从右至左,接著从左至右。如此闭著眼睛来回折腾了钢琴两三次以后,他的手指已经从原来生气时的僵硬变得柔软了,神色也稍微缓和下来。 他沉沉地嘆了口气后,双手平放在琴键上,微微一顿,隨之熟练地弹出一首曲子。那曲子异常低缓,透著一丝中国风,此时被他嫻熟地用钢琴奏出来又別有一番情调。 很好听的歌,要是填上恰当的词,也许更妙,桑无焉正这么想的时候,突然一阵风灌进走廊,忽地將琴室的门吹动了稍许。 门的合页有些陈旧,发出吱呀一声响。 桑无焉怕他发现响动,急忙拉住门,让它不再晃动。没想到,苏念衾已经听到声响,於是琴声一滯,將头转向桑无焉这边。他的脸朝著桑无焉微微一定,然后侧了侧头。 桑无焉顿时觉得懊恼,本来风吹门动是件多么寻常的事情,自己却画蛇添足了一把。她赶紧屏住呼吸,停止一切动作。 其间,只能隱隱听到走廊那一头的孩子们还在念《乌衣巷》,除此以外就是风声——秋风吹过楼下枯萎的梧桐叶发出的簌簌声,还有就是冷风呼呼挤进过道里的声音。 须臾,苏念衾淡淡地开口:“谁在那儿?” 这一句话问得桑无焉有些措手不及,便下意识地回话说:“是我。” (本章完) 第98章 盲文老师(2) 第98章 盲文老师(2) 原本是一句被亿万个中国人使用频率最高的答案,苏念衾却似乎对她的声音印象深刻,蹙了蹙眉说:“你是桑……” 他略微一顿,桑无焉急忙欣喜地接嘴道:“无焉,桑无焉。” “你在这儿干吗?”苏念衾缓缓地又问。 发现他的神色已经比方才一个人发脾气的时候明朗了许多之后,桑无焉也就挺直了腰板道:“我在对面办公室听到了好听的歌,所以凑过来看看。” “那我现在已经弹完了。”他说。 “呃?”她一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可以走了。”他说完之后,別过脸去,重新拿起笔。 桑无焉怔了一怔,面对这种直白的逐客令有些窘迫,於是在原地呆住。没想到苏念衾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机会,头也没抬地又附加了一句:“麻烦你带上门。” 桑无焉木訥地关门,转身,走回办公室,一系列动作完成得那么鬼使神差。直到半分钟以后,下课铃响起来,她才回过神,顿时气急道:“拽什么拽!”语罢还提起脚狠狠地踹了一下汪主任的凳子泄愤。 临近圣诞节的时候,电台要做一个本年度经典节目集锦的重播。桑无焉在编辑室无意中又听到了几个月前聂熙对一今的那个访谈。 她假公济私,自己戴著耳机听了一遍。 “没有,单纯的笔画少。”一今说。 听到这句,桑无焉又暗自傻乐了小半会儿。 桑无焉做完事情从电台的大楼走到街道上,遇见精心准备过圣诞的一对对情侣时她突然就想起了魏昊和许茜。其实在她心底远远没有表面的那么满不在乎。 第二个月,桑无焉去残校上任。实习期间,她跟著一位姓李的老师学习。 有的时候,李老师开会,或者重复上平行班的课,她就一个人守在办公室里复习考研的英语。 某个雨天,她又一次看到了苏念衾。 a城的冬天极少下雪,但是时常下雨,有时三四天都不见放晴。她的心情几乎是和天气掛鉤,所以老是提不起精神。就在她对著窗外发呆的时候,看到了远处走来的苏念衾和一个年轻女子同撑一把伞。 雨还在下。 他一手撑著伞,折迭的盲杖收了起来握在另一只手中。而旁边的女士,轻轻托住他撑伞的胳膊。他藉助著她的引导,缓慢地穿过操场旁的小径向教学楼走来。 办公室除了她以外,还有两位老师在伏案改作业。桑无焉看了他们一眼,装著想透气的样子,推开窗户,伸著脖子,就为了看清楚这一对男女的举动。他们两人动作很亲密,却也没有多余的小动作。待人走到楼下,桑无焉失去观察角度,什么八卦也没瞧到。等了一会儿,那女士撑起另一把伞走向雨中,留下他一个人。 知道他马上要上来,桑无焉立刻关上窗户,走到李老师的办公桌前端正地坐好,还找了本教育刊物拿在手里装模作样。教音乐的吴老师抬起头看了桑无焉一眼,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杂誌上以后,变得奇怪起来。 桑无焉这才发现自己將书拿反了。於是,她衝著吴老师傻傻一笑,急忙换了过来。 然后,她时不时地瞄了瞄门口,再瞄一瞄手上的书。 他走得真慢,几分钟才上来,而且声音很轻。待他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两位老师先后和他打招呼:“苏老师来了啊。雨大吧?” 苏念衾点点头,拄著盲杖走到自己的桌前。他放下盲杖,而另一只手上的雨伞却让他左右为难了起来。 伞还在滴水,要是就这么掛著,恐怕將地上弄脏。要是撑开,下课后人多,又会妨碍人家。他对这个办公室不是非常熟,也不知道究竟还能搁哪儿。而他明显更不愿意求助於別人。 那两位老师明显没有察觉他的情绪,但是桑无焉却注意到了。 桑无焉走过去:“苏老师,我帮你搁那边桶里。” 原本他也没注意办公室里还有第四个人存在,何况这人还是上次被他呵斥过的桑无焉。 桑无焉伸手去接他手中的伞,没想到他却一点没有鬆手的意思。可她的话都出口了,还当著其他人的面,於是放也不是,夺也不是。 两人僵持了三秒钟,就听见下课铃声响了。 看著他冷冰冰的脸,桑无焉顿时觉得自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人家那两位老师多明智,估计早就知道他是一枚可以瞬间夺人性命的鋥鋥铁钉,乾脆不招不惹。 下课铃响起的一瞬间,走廊上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眼看人流就要涌向这边。桑无焉在心中默默想:数三下,要是他还是这样,我掉头就走。 待她才默数到二,苏念衾却突然鬆开伞,淡淡说:“劳烦了。” 这“劳烦”二字,让桑无焉诧异地张了张嘴巴,訥訥地回道:“没事儿啊。” 后来她回到位子上才想起来,也许这人除了脾气坏以外还脸薄。要是別人看到他和一小姑娘爭东西,確实挺丟脸的。 李老师下了课走进办公室,桑无焉急忙起身迎接,却不想李老师对著苏念衾说:“苏老师,不好意思,下节你的盲文课我想占用会儿时间,学校刚下通知,要马上给学生讲一讲元旦放假事宜,没问题吧?” 李老师在学校里向来以和善闻名。虽然苏念衾冒著雨就为来上这一节课,也没啥异议,点头说:“没问题。” 李老师得到答覆,一刻也没逗留,拿起包又朝门外走去,走了一半又折回来对桑无焉说:“小桑,这儿没啥了。你要是有別的事可以先走了。” “嗯。”桑无焉说。 但是她却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学校也没课。因为实习,电台那边也请假了。如果现在回去,也是一个人守在家里,静得发慌,还不如学校热闹。 桑无焉等著上课铃响了后,又回到座位上。 苏念衾的办公桌和李老师挨在一起,面对面。故而,现在两人正好也面对面。 桑无焉又开始趴在桌子上,发呆。而苏念衾有条不紊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盲文书,翻到有书籤的那一页,开始阅读。他的双手平放在上面,从左到右有节奏地移动。 这是第四节课,刚才那两位老师已经去上课了,没有课的老师也悉数回家。办公室只剩下他俩。苏念衾没走是因为刚才李老师说要占用一会儿时间,並没有说是用整节课,所以万一她提前讲完了,他还是要继续去上课。 窗外的雨渐渐变大,打在玻璃上滴答作响。 桑无焉閒来无事也从旁边吴老师的桌子上找书看。吴老师是教语文的,只摆著本语文教参。摺痕处正是刘禹锡的《乌衣巷》,桑无焉从小对诗词就有兴趣。以前,魏昊家总放《唐诗三百首》的朗诵磁带,结果她在隔壁都听会了还能背个滚瓜烂熟,魏昊却不会。 这首《乌衣巷》她也会,只是记不確切了,於是看著书不禁在嘴上默念出来:“朱雀桥边野草,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因为高中念的理科,大学读教育心理系,已经许多年没接触过这类古诗,突然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难免有些感慨,於是不禁又重复了一次。 她读诗的声音很小,几乎有些自言自语了,要是隔几步远的话根本听不见。可是,坐在她对面的苏念衾听得真切。 当她又念到“乌衣巷口夕阳斜”这地方,苏念衾终於忍无可忍地说:“这字念xiá。” “啊?什么?”桑无焉迷惑。 “乌衣巷口夕阳xiá。” “明明就是夕阳斜。”桑无焉皱眉,准备將书递到他面前,让他亲眼看看,书上明明白白写的就是倾斜的“斜”字,可是动作到了半空又悄悄收回去。 “我知道是斜,但是在这句诗里应该念xiá,二声。”苏念衾说话时,眉宇一皱,露著种倨傲。 他平时一直是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如此多言纠正桑无焉,可见听她在耳边反覆这么斜啊斜地念,心中无奈到了几点。 “呃?”桑无焉顿时脸上一窘,狡辩说,“不是吧?我读书的时候它就念斜的。” 苏念衾再也懒得搭理她。 平时学艺不精,这回丟脸丟到姥姥家了。桑无焉咬了咬嘴唇,急忙想说点別的解解围。 “我读大二的时候还去过这个叫乌衣巷的地方。”她一面说一面瞅了瞅苏念衾,发现他读盲文的动作比刚才慢了许多,也许是在听她谈话吧。於是,她在记忆里急忙搜索和乌衣巷有关的趣事。 (本章完) 第99章 盲文老师(3) 第99章 盲文老师(3) “听导游讲了我才知道原来王羲之和王献之就是乌衣巷里的王谢之一啊。而且那个王献之风流得要死,还整了个什么摆渡的典故出来。” 苏念衾补充道:“叫桃叶渡。不过这首诗里的王谢不是指的这二王。” “啊?那是谁?” “王导。” “都是一个朝代的?” “还是亲戚。” 不知是他今天心情特別好,还是真的对桑无焉说的东西有兴趣,苏念衾居然破天荒地用正常人的口气给她搭了话。 桑无焉呵呵一笑,“可是我不认识王导,所以还是觉得王献之和桃叶的故事好玩。” 而苏念衾的手却彻底地在盲文间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別处,不知道想什么,有些出神。过了好半会儿,他才將注意力转回书本上。 气氛又回到了沉默状態,仿佛刚才的那些对话根本就没发生。快十二点了,为了避开坐车高峰,桑无焉决定收拾东西先撤。到楼下,她一看天,想了想又折回二楼办公室。 她走到窗户前的小桶前,拿起苏念衾的伞,再放到他手边,“你的伞,別忘带了,还下雨呢。” 东西是她帮他放的,要是她不送回来,他肯定找不著。 桑无焉在学校不到两个星期,就和去年刚分配来的小王老师混成了熟人。 “他不是我们这儿的老师。”小王谈起苏念衾的时候说。 “啊?” “原先教盲文的郑老师生孩子休產假去了,徐老师又退休,本来学校要返聘她的,结果她得去外地带外孙,就缺盲文老师。裴校长和苏老师很熟,正好让他来代课,看这样子要代半年多吧。” “那他原来是干什么的?不在其他地方教书?” “不知道。”小王摇头,“他也从来不和我们閒聊。” “哦。” “可是他眼睛这样,能干啥呀?”小王反问。 桑无焉耸耸肩,有一下没一下地转著手中的签字笔,思绪飘到別处。 念小学时她个子不高,每学期排体育队形老是站第一排的最后几个。无论做广播体操还是上体育课,和她挨著站的总是黄小燕。两个小个子凑一起,倒显得精神。恰好黄小燕家和她家挨得近,一直约好一起回家,她要是挨欺负,总是黄小燕替她出头,所以小学后来几年,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 有一年,她和黄小燕每次回家时都会在车站遇见一个盲人哥哥。虽然双眼失明,但一点儿也没影响他对生活的態度,因为他长得很好看,加上表情很和蔼可亲,时不时会有一同等车的人前去搭訕,关心他点什么,或者帮点忙,包括黄小燕在內。 黄小燕是標准的乐天派、自来熟,和谁都能神侃。其实,桑无焉也一直很想问他:“生下来就失明的话,要是別人说蓝色或者红色,你知道是什么模样吗?”生物课上学过红绿色盲的知识,她知道有类人分不出来红色和绿色,看起来是一样。 她由此一直好奇,要是全盲的人,怎么体会顏色呢? 但是桑无焉从来不敢。自始至终,桑无焉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 小时候的桑无焉个性和现在有些不一样,在家里倒是嘻嘻哈哈谁也不怕,可是一出去就蔫蔫的。外边的叔叔阿姨或者同学老师,只要在她没有思想准备的时候突然问她点什么,她的心臟立刻飞速擂鼓,然后说话就开始结巴。 用桑妈妈的话说,就是一点儿也不大方得体,嘴巴也不甜。总之,不招人喜欢。 六年级的黄小燕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爱情哲理——喜欢的东西,就要勇敢去爭取。那个时期,班上谈恋爱的不是没有,大家懵懵懂懂的,某个女生和男生下课一起嬉闹的话,时常会传出风言风语。 桑无焉內向些,却不呆,她看得出,黄小燕对那个盲哥哥不是没有別的心思。 后来,黄小燕要回她爸爸工作的工厂里的子弟学校念初中。子弟学校离市区有点远,黄小燕再也不能拉著她顺道路过那个车站。只是偶尔,桑无焉还能遇见那位盲哥哥,常年不变的笑仍然掛在他的脸上。 桑无焉到了新学校以后,桑妈妈先开始还听著她时时念叨起黄小燕来,无非是他们那个组扫地,某个男生又不扫,害得她们每个人分担了很多,还不敢告诉老师。 “要是小燕在,绝对不可能就这么算了。”桑无焉闷闷不乐地说。 “那你去告诉老师啊。”桑妈妈说。 “我?我才不去。” 或者又是她收数学作业,某个同学没有交,她把名字报告给老师,结果害得这同学一个星期没给桑无焉好脸色看。 “要是小燕在,绝对会替我出气。”桑无焉又开始自言自语地嘮叨。 但是,渐渐地,桑无焉提起黄小燕的时候越来越少。两个人学校隔得远了,当时用电话的不多,联繫少了,见面也少了,累积了六年的情谊似乎也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冲淡。 到了最后,桑无焉都忘记每年六月提前向妈妈要零钱,给黄小燕准备生日礼物这件事了。 直到有一天,桑无焉和妈妈一起去买鞋,在门口看到黄小燕的妈妈。黄妈妈一脸憔悴,桑无焉叫她的时候她正在等红绿灯,看到桑无焉半天才回过神来笑笑。大概只觉得脸熟,却忘了桑无焉叫啥。 “李阿姨,我是桑无焉,是小燕的小学同学呀。” “哦,一下子躥这么高了。”黄妈妈点点头,又朝桑妈妈笑了下。 父母一般都这样,总是觉得自己的孩子难带,而別人的孩子嗖地就长大了。 “小燕好吗?好久不见她了。”桑无焉又问。 不问还好,一问起来,黄妈妈半天不见回答,却先红了眼睛。 “小燕……”她別过脸去,“小燕她生病了。”话刚说完,眼泪就滚了出来。 黄小燕得的是脑癌。 三个星期前查出来,已经送到北京去治疗了。这次黄妈妈回来,是四处借钱的。 分手后,桑无焉走了好几米,又不禁回了回头,看到黄妈妈急匆匆地在人群中穿行,缓缓地就分不清究竟是哪个背影了。 以前,小燕就爱说:“脑仁儿疼。” 桑无焉在家无理哭闹的时候,也常听妈妈向爸爸告状说:“你女儿真是吵得我脑仁儿疼。”所以她並不知道这个脑仁儿疼是啥滋味,她也不能完全明白脑癌究竟是啥病。 但是,十多岁的孩子却晓得癌症就是要死人的病。 她回到家情绪低落极了,大人叫了好几次吃饭,她都没听见。最后桑爸爸將她拉出来坐在餐桌前之后,才发现桑无焉已经泪流满面了。 两个大人不禁对视一眼,隨即一起嘆气。 第二个周末,桑爸爸陪著桑无焉到了黄小燕家里,正好她奶奶在煮饭。桑无焉得到爸爸的示意以后,將手里的牛皮纸信封给了黄奶奶,寒暄了几句就走了。 信封装了一沓钱,是桑爸爸刚从银行里取的工资。 一年后,黄小燕结束治疗回到b城。桑无焉高兴坏了,而大人们都知道,手术並不能挽回什么,癌细胞在继续扩散。 那一天的情景,桑无焉永远记得。 她放学后去了黄小燕家。黄家在闹市区的一栋临街的楼上,七楼。桑无焉背著书包气喘吁吁地一口气跑上去,正好看到黄小燕蹲在屋子门口的蜂窝煤前扇火,炉子中午弄熄了,现在还没点燃,整个过道里都是呛人的煤烟。 黄小燕一手扇火,一手捂住鼻子,呛得眼泪直冒。 “小燕!”桑无焉叫了一声。 黄小燕闻声,回过头来,看见是桑无焉,便嘿嘿一笑。 同时,里面的一个中年男人也探了个头出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抱著个婴儿。这个中年男人,桑无焉见过,是黄小燕的爸爸。至於那个婴儿,她却不认识。 “这是我妹妹,才两个月呢。”黄小燕笑笑。 桑无焉瞪大眼睛,问:“亲的?”她知道黄爸爸是厂矿的工人,超生是要丟工作的。 “当然是亲的了,难道我俩长得不像?”黄小燕说。 桑无焉在黄家吃过饭留到很晚,直到父母来接,才依依不捨地离开。走到楼下的时候,桑妈妈突然说:“这当父母的也太过分了,孩子还没咋样呢,二胎都生出来了!” 桑爸爸瞅了瞅孩子,再向妻子使了个脸色,示意她不要说下去。 可是就是这么一句话,和刚才在楼道里那张不小心沾了点煤灰,瘦得只剩下皮的笑脸,一起烙在了桑无焉的记忆里。 数月后的某一天,桑无焉在家接到了黄小燕去世的消息。 也是在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里。 (本章完) 第100章 孩子他爹(1) 第100章 孩子他爹(1) 转眼到了寒假,桑无焉在研究生考试结束后回到b城老家。 “你考得怎么样?”桑妈妈老问这问题。 “不知道。真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我又不是阅卷老师,我怎么知道?” “那估计考得不好。” “嗯,就算是吧。”她兵来將挡,水来土掩。 確实考得不好,最后那一科她压根儿就没去。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觉得念书没意思,不想考研了。而且她根本没有怎么复习,专业课还好,但是英语一门就绝对过不去。 此类对话在母女俩之间重复了好几回后,终於不谈这个事情了。 过年的节目无非就是在家看电视,外出会同学,或者跟著老爸老妈走亲戚,閒下来的时候再四处逛逛。 正月初三,她接到电话说初中同学很多都回来了,晚上出来聚聚。 “许茜也来,你俩以前不是最好吗?”班长激励鼓动。 “还是算了吧。” “快点啊,我们等你。” 同学会內容千篇一律:吃饭、k歌,大家聊聊往事再聊聊近况,个別甜蜜的还带著家属。 桑无焉下了公交车拐进火锅店门口的一个小超市买口香,出来的时候一边剥口香的外包装一边朝前走,不到几步,就看到有两个人也正准备进火锅店。 这两人正是魏昊和许茜。 魏昊看到桑无焉也是一愣。 “无焉……”他说。 桑无焉定了定,准备转身就走。 “桑无焉!”许茜却大喊一声,將桑无焉叫住,隨即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你躲什么?” “我不躲什么,这路不是你开的,朝前朝后都是我的事儿。”桑无焉说。 魏昊夹在中间,不知道怎么办。 “你別总是一副我和魏昊对不起你的样子,”许茜说,“要知道,我们三个人之间,你才是第三者。” 桑无焉冷笑一下,退了几步转身就走。 她才从家里出来,半个小时就回去的话,老妈铁定要盘问,於是她找了家小吃店混时间。 这个时候正是吃饭的高峰期,加上这店生意本来就好,顾客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桑无焉好不容易挤进去,叫了碗面。 店里又大声地放著收音机,正好在播这个时段的交通信息,要是几个熟人边吃边聊的话,得喊出来对方才听得见。 吃到一半,电台里放了一首歌,虽然在这嘈杂的地方辨不太真切,但是她听过这曲子。確切地说就是苏念衾那次在琴房里弹的那首钢琴曲。虽然此刻换成了其他乐器,还多了歌词让人唱出来,但她记得。 印象太深刻了。 她一直佩服会乐器的人,何况是一个能將钢琴摆弄得如此熟练的盲人。如果说当时听只是透著点中国味儿的话,如今从电台里放出来的这个原曲简直就是一首带著强烈古典风的歌。 “刚才观眾朋友们听到的呢,就是徐关崞的最新单曲《梁间燕》。”主持人说。 桑无焉饱餐了一顿之后,双手揣在羽绒服里,去附近的一家音像店里逛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张cd。 店里的小妹热心地过来询问。 “我想找徐关崞的歌。” “这一排都是。”小妹领她看。 “不是不是,最新的那个,才出的。” “你说《梁间燕》吧?” “对,对,对。”桑无焉说。 “好像还没上市呢,这几天好多人来问过。”小妹笑。 “哦。”桑无焉失落。 “不过,”桑无焉正要出店,小妹在身后说,“不过,姐姐,你可以去网上搜搜。” 她前脚一进门,桑妈妈就问:“怎么回来这么早?”每次同学会都是不到十二点不回家。 “不好玩儿,就先走了。” “魏昊刚才来电话找你,说要是你回来了给他电话,他来找你。” “以后他来电话都说我不在。” “你怎么这么对人家?” “我怎么对他了?”桑无焉提高声线。 “这是你和大人说话的语气吗?”桑妈妈来气,“別我们一说啥你都烦,啥你都看不惯。人家来了电话找你,回个信儿是基本的做人道德,对陌生人也该这么做,別说你俩一块长大了。有些事情別以为我们不知道,人家魏昊对你算可以了……” “妈!求你別说了。”她嘴上说求,却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而且这和您没关係。”桑无焉补充道。 桑妈妈更恼了,“老桑,看看你女儿,说什么和我没关係,这都是什么话,我养她二十几年算白养,说她两句倒跟我来气。” 母女俩都是急性子。 桑爸爸从不介入其中的战爭,呵呵一笑,算是了事。 就在纷爭进入白热化的时候,门铃响了。 按门铃的是魏昊。 桑爸爸和魏昊他爸在一个大学教书,两家都住学校的教授楼,楼上楼下的,所以串门特別容易。 桑爸爸开的门,就像没事儿人似的直招呼魏昊进来坐。 魏昊站在门口,似乎嗅到了家里的火药味儿,去留两难。 桑妈妈的脸色比变色龙换得还快,“小昊,你不是找无焉吗?这不,刚回来。” 桑无焉可不吃这套,直接转身进了屋。 桑妈妈和顏悦色地说:“我和老桑正说出去超市买点东西,你们年轻人聊。”说完拉著桑爸爸换了衣服就出门去。 桑无焉关著门在臥室,等了半天,憋不住了就想上厕所,又不知道外面这人究竟还在不在。她贴在门上听了半天,发现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生理本能突破理智,她毅然地开了门,环视一圈,没人,走了几步,突然发现魏昊坐在沙发上。 他看著她。 她也盯住他,然后见他起身慢慢走近。 “刚才茜茜说有朋友约吃饭,叫我送她去,我不知道是你们初中同学会……” “我是第三者吗?”桑无焉突然打断他。 “你別听她说。” “我是第三者吗,魏昊?”桑无焉目不转睛地看著他,又追问了一次。 魏昊没有说话。 桑无焉看到他不置可否的態度,鼻间一哼,转身摔门就走。 走的时候倒是很爽快,桑无焉完全忘记自己的生理欲望急需发泄,如今到了马路上,才开始急了。 她找了家kfc,迅速解决內急之后开始琢磨,家里暂时是不能回去了,万一魏昊还没走,或者老妈准备继续与她交战,无论是哪种情况,自己回去都是自投罗网。 內外交困。 她只得去了另一个同学家。这个同学叫文瑶,前几天还来桑家玩。幸好此刻文家只有文瑶一个人在,看著文瑶在上网,桑无焉灵机一动说:“对了,我想下首歌。” 两个人趴在电脑前,输入《梁间燕》三个字。 搜出来的结果倒是挺多,但是桑无焉一一点进去试听,均没有一首是完整的,都只有半段。 哪怕只有半段,却丝毫没有降低它的悦耳程度。 “挺好听的。”文瑶讚嘆。 桑无焉嘆气,確实好听,但是远不是那天苏念衾亲手弹出来的感觉。 文瑶不知所以,以为她是为没找到全曲而失落,正想安慰她,却看到歌词上的一个名字,喃喃说:“居然又是一今写的。” 桑无焉闻言也瞧了眼屏幕。 虽说只有半首歌,但是歌词却是全的,被一个网友贴在博客上。 梁间燕 窗外燕蹁躚,两两飞时,绿水人家间。 旧时王谢,寻常巷陌,都是故园。 梁间燕,先偷眼, 有人惆悵黄昏, 听风听雨听缠绵。 桃叶復桃叶,春风无限。 王家子弟去渡头, 有桃叶一笑,殷勤语嫣。 两乐事,感郎独采, 但渡无所苦,丝丝蜜甜。 迁延。 千百年后,有乌衣巷,有桃叶渡,有梁间燕。 风流。 纸上云烟,有诗上情,有画中意,有心中煎。 蹁躚。 年年来此,有屋上瓦,有檐下巢,新泥旧衔。 只这窗下人,独立良久, 听燕语相媚娟。 过了桃艷,又是柳凋,燕燕。 过了黄昏,又是早晨,天天。 过了早春,又是晚秋,年年。 鶯鶯燕燕,语语嫣嫣, 朝朝嚦嚦圆圆。 明明幽幽,心心念念, 勤勤殷殷绵绵。 越看下去,越觉得有些巧。这歌词写的恰好就是上回和苏念衾说的那个关於王献之的故事,恰恰也有乌衣巷和桃叶渡。 “你说谁写的?”桑无焉问。 “一今。”文瑶指了指屏幕的右上方。 桑无焉猛然直起身体,开始有一种猜想。隨即,自己又將它否定掉:不可能,太……不可思议了。 晚上十一点到自家楼下,桑无焉看到家里的灯都熄了,才安心地进屋。 她开了檯灯认真地坐在书桌前,用理科生的逻辑分析能力,將苏念衾和一今的相似点一一写在纸上整理了一遍—— 第一,一今接受聂熙採访的那天,她在电台遇见了苏念衾。 她点点头,在这一条后面画了个鉤。 第二,就是这首新歌,她上回听到苏念衾在弹。 她又点点头,再画了个鉤。 第三……第三…… 貌似就没有第三了…… 仅仅才两点好像不太能说明问题,桑无焉咬了咬笔桿,又加了一条。 第三,一今和苏念衾都在a城居住。 不行,桑无焉摇摇头,画了叉。在a城住的人多了去了,她也是其中之一。 如今有个东西倒可以甄別苏念衾是不是一今,就是聂熙採访一今的录音,经过这么多次的当面接触,她应该完全能辨认苏念衾的声音。 这么一想,她反而又不怎么著急了。 连续几天,母女俩都没和解,老妈还是对她拉著个脸。 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她乾脆不出门。免得遇见许茜和魏昊,又让人指著鼻子说她是第三者。 什么叫內外交困?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正月初七一过,许多同学都为忙活工作的事情回了学校,桑无焉乘机也找了个藉口回a城,不然在家早晚憋出病来。 刚到学校她就后悔了。 今年过年比较迟,初九正好是二月十四。校园里全是成双成对的,敢情都是找藉口提前到学校来相会情人节的。 程茵倒是一直没走。 桑无焉窝在房间里无所事事,整天开著qq和人聊天。 晚上,残校的李老师在网上留言:“桑老师,拜託你个事儿。” “您说。” “是这样的……”李老师解释。 原来,盲人班有个叫苏小薇的孩子是个孤儿,住在a城的儿童福利院里。明天恰好是她生日,去年李老师答应过她要在生日的时候送她一个带著水果的生日蛋糕,但是李老师自己过年有事,正好回老家了,所以想请桑无焉代她去一趟。 桑无焉乐呵呵地回復道:“没问题。” 她实习的任务本来就是跟著李老师,当他们班的副班主任,如今好不容易才有点任务。 桑无焉临走前豪爽地说:“我这人啥都缺,就是不缺爱心。” 程茵白了她一眼,“心眼你也缺?” “呸——” 她以前不知道小薇原来是这种家庭,只觉得苏念衾在课上特別偏爱这个孩子。因为两个都姓苏,桑无焉起先怀疑是亲戚。现在想来,也许苏念衾早知道小薇的身世。 说起来,福利院一般有这种习惯,孩子隨著工作的老师姓,然后一年会轮著换一次。例如,今年轮到的老师姓吴,那么今年送来的孩子都会姓吴。生日也差不多,不会单独过,除非遗弃的时候大人有心將出生日期留下。 当桑无焉提著香喷喷的蛋糕去福利院看小薇的时候,发现小薇和一群孩子已经吃上了。 一侧坐著的居然是苏念衾。 福利院的张阿姨在旁边笑著解释:“苏老师早到一会儿。” 桑无焉第一次来这里,总觉得好奇,趁著孩子们的注意力在分第二个蛋糕上,和那位张阿姨聊起天。 “要是孩子小,又没有缺陷,一般在我们这里待不到多久就会被领养。”张阿姨断断续续地解释,“有些是走失的,前几天公安局送了两个孩子来,是被拐卖的,没找到父母,就暂时住我们这儿。但是大部分,都是遭父母遗弃的。” “是因为生病?” 张阿姨点头,“天生有缺陷,或者原本想要男孩儿,生下来却是个女娃娃就扔了再生。” “天下怎么有这种父母?”桑无焉愤慨。 “其实有的也有苦衷,没钱给孩子治病,只好扔给政府。你看那个孩子。”桑无焉隨著张阿姨示意的地方看去,有个十来岁的大孩子怀里抱著一个幼儿,那幼儿瘦得丁点儿大,舔著嘴边的奶油,呵呵乐。 “一岁半的时候被扔在县政府门口,有先天性心臟病,我们送去北京做了三次手术才救回来,费几十万。你说,有多少家庭负担得起?要是当时没送来,说不定孩子早没了,家也垮了。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张阿姨感嘆。 她们说话的时候,苏念衾拿著盲杖一直站在窗下,脸色灰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有找回亲生父母的吗?” “有的,但是不多。多数还是等著被领养。可是每个人都不能说没私心吧,被领养的孩子大多都是健全的,而且多是年纪小、不记事的。像小薇这种,眼睛看不见,又十岁了,希望不大了。只希望好好学个本事,长大了能养活自己。要是不行,就留下来帮我们做做事。你看那个最大的,”张阿姨说的是刚才那个抱著幼儿的大孩子,“成绩很好,学校老师叫她考大学,只要能考上,我们都会供她读下去。” 从福利院出来,桑无焉没有想像中那种献爱心过后充溢全身的满足感,而是有点沉重。 她和苏念衾一起离开的,她在前面回头瞄了瞄苏念衾,他抿著薄唇,还是老样子。 “你去哪儿?我送你。”桑无焉问。 “不必了。”苏念衾摸索著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下。 “说起来,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他闭口不言,桑无焉只好自己继续。 “你不会是一今吧?” 桑无焉说完,观察了下苏念衾的表情,他全然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就像没听见,理都懒得理她。 她一下子来气了,“你好歹回个话吧,就算你不想承认,偽装下都成。何必这样,搞得好像和我多说一句话就要得瘟疫一样。”桑无焉说话语速快,噼里啪啦吐了一大段出来。 “你走你的路,我坐在这里总没妨碍你。但是请你不要站在我跟前,也不要总是烦我。”苏念衾微恼。 看著他生气,桑无焉却突然乐了,“苏老师,你这是说哪儿跟哪儿啊,刚才我走前面你走后面,现在是你坐著我站著,纵然是椅子是你先占著,但是这路总不是你家修的,我站哪儿都行,只要我乐意,我有权利。” 苏念衾隱忍地闭上眼睛,他一个大男人不想当街对著一小姑娘发作。 桑无焉要是这样退却就活回去了,她索性挨著坐下去。 苏念衾察觉后朝另一头挪了挪,惹不起他躲得起。 “我送你吧。” 男人没有反应。 (本章完) 第101章 孩子他爹(2) 第101章 孩子他爹(2) “你这样坐著也不是办法,天快黑了,要吃晚饭的。等人接你吗?” 男人不说话。 “你一个人傻等不闷啊,我可以陪你说话。” 男人闭目养神,继续沉默。 “你是不是以为这样很酷?” 桑无焉自说自话了半天,他竟然一点也不表態,她不禁很不服气,“餵——你倒是说话啊。” “我好像也有不说话的权利。”苏念衾悠然地开口,然后又合上嘴,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苏念衾本来是坐在那里等她先走,然后自己再打电话叫人来接。没想到桑无焉居然就这么跟他耗上了。 a城的冬天虽说不至於下雪,但是长期这么一动不动地待在室外还是挺冻人。 福利院离a大不远,这条街的隔壁就是a大北门的小吃街,来来往往的学生挺多,偶尔有路过的年轻异性走了老远还会时不时地回头看看坐在这儿的苏念衾,再看看桑无焉。 情人节的傍晚,情侣多。但是他俩这个样子,就像闹彆扭的恋人。 桑无焉坐在那里,不一会儿就觉得冷。她取了手套,抬起双手,连续呵了好几团热气,使劲搓了搓,再看苏念衾。他没戴手套,捏著盲杖的手已经冻成了紫青色,依旧执拗地一动不动。桑无焉不禁皱了皱眉头,她已经毫不怀疑,他就是冻死在这儿也不会认输。 “你不冷吗?”她问。 苏念衾默不作声,將盲杖换了一只手。如果不注意那根盲杖,他就这么坐著的时候,不太看得出来是个盲人。他长得真是太漂亮了,微微昂著头,神情倨傲,骨子里就透著一种漠然。 桑无焉有些许不忍,迟疑著取下围巾,想在离开前將他几乎冻僵的双手裹起来,可是又怕好心当作驴肝肺,万一他不领情將围巾扔地上,再跺两脚,面子就丟大了。 正在迟疑间,听见有人叫她:“桑无焉!” 仇人狭路相逢,来者正是许茜和魏昊。 许茜喊了她以后,拉著魏昊走近,还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神色看著她。 “你们?”魏昊从没见过旁边的苏念衾。 桑无焉一仰下巴,顺势將手从苏念衾的胳膊缝中穿过去,身体依过去傍住他,故作亲密地说:“约会。” 许茜闻言,打量了一下苏念衾。 桑无焉不甘示弱地笑了笑。其实,她心中在朝苏念衾默默祷告:苏老师、苏大人、苏大神,您老人家行行好,就算英雄救美了,求求你,別揭穿我就行。 她怀著某种微弱的希冀,祈祷这男人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有一副救人於危难的菩萨心肠。 就在三双眼睛各怀心事地瞅著苏念衾的时候,苏念衾绅士地拨开桑无焉的手,拉开两人的间距,再缓缓地说出一句足以將桑无焉就地打入地狱的话。 “桑小姐,请你自重。” 说完之后,他站起来拄起手杖,沿著盲道,一个人慢慢地前进。他身著一件中长的深灰色大衣,配著那修长清瘦的身材,背影都堪称完美。而此刻的桑无焉却无暇欣赏,只是恨不得將这醉人的背影立刻剁成肉泥。 待苏念衾消失在拐角处,许茜和魏昊才收回视线,再一起望向桑无焉。在桑无焉看来,这对男女完全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她又气又恼,却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强词夺理地说:“这人……肯定是脑子冷糊涂了。”继而朝著苏念衾消失的方向落荒而逃。 太过分了。 那对男女看了她的笑话,现在肯定乐不可支。 她跑了起来,围巾捏在手中,傍晚的冷风颳著脸蛋生生地疼,吹到眼睛里,总觉得眼眶开始湿润。 她不过就是想爭口气。 拐了个弯儿,看到前头的苏念衾,桑无焉气不打一处来,大喊一声:“苏念衾!” 男人置若罔闻。 “苏念衾!你给我站住!” 男人依然按照自己的速度往前走。 “你站住!”桑无焉走得比他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这一系列动作,让路人开始侧目。 因为被桑无焉死拽著外衣,苏念衾不得已回过头来,漆黑的眸子没有焦距,一脸漠然地说:“请將你的手放开。” “我不放!” 苏念衾抬起胳膊,想迫使她鬆手。但是他毕竟是男人,也不敢用劲儿。 “放开可以,你先跟我回去跟他们说清楚。” “难道我刚才说的不是实话?”他冷冷地反问。 “你!”桑无焉词穷,憋红了脸,但是仍然不放手。 在黄小燕去世后的几年间,她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性格慢慢地外向开朗起来,加上学习不差长得又比较甜,虽说不是班、校、万人迷之类的,但从没遇见过像苏念衾这般总是对她恶言相向的异性。 她的犟脾气一上来,也收不住。 於是,一个言辞不善,一个满脸窘迫,如此一对年轻男女在情人节的街道上拉扯,难免让人好奇。有的人放缓了脚步,非机动车道上有个人居然下了自行车,停下来瞧他俩。 桑无焉激愤地说:“你怎么是这种人?” 苏念衾反问:“我是哪种人?” 桑无焉瞄了瞄旁边的人,她知道苏念衾最怕什么。刚才,他敢让自己下不来台,现在她也不让他好过。 下定决心以后,桑无焉咬紧牙关,嘴巴一撇,另一只手使劲一拧大腿,疼得她突然就装著一副哭腔道:“你怎么是这种人?我跟了你这么多年,跟家里人闹翻了,和你一起到这里来,一个人无依无靠的。现在还怀了你的孩子,你怎么说走就走,要去跟那个女人约会?我今天晚饭还没吃呢,孩子和我都饿著,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还跑出去拈惹草,找那个野女人?” 她这么一说,旁边围观的人立刻换成原来如此的表情,虽然苏念衾看不见,但是他已经完全可以听到那些窸窸窣窣的指责。 “你从小都和我好,现在却和別的女人一起,要是其他人我还能忍,她恰恰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怎么能这么欺骗我?”桑无焉原本是假哭,但是说著说著不知道怎么的,就將苏念衾当成是魏昊了,真的难过起来,继续拉著苏念衾的衣服就蹲在地上伤心地流泪,假哭成了真哭。 旁边频频有人不忍地摇头,指责声也越来越大。 “老婆都怀上了还出去乱搞。” “年纪轻轻的,可真看不出来。” “男人长成这样,不心都难。” “……” “……” 还有个挎著菜篮的中年大婶,对著苏念衾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词:“人渣!” 苏念衾的脸更黑,嘴角抽动了一下,“桑无焉,你快起来!” “我不!” 苏念衾的脸色黑中带青,却没好发作,深吸了口气说:“你想怎么样都行,你可不可以先起来?”这么一句话,被他一个一个字强压住怒意,轻言细语地吐出来,几乎忍出內伤。 “你说话算话?”桑无焉擦了擦眼泪。 “算。” 两者相爭,勇者胜。 勇者相爭,智者胜。 智者相爭,无赖胜…… 苏念衾妥协的结果,就是两个人找了个就近的kfc坐下来吃饭。此刻,过了吃饭的高峰期,但是店里面热烈的氛围和苏念衾的形象完全格格不入。他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有些不太適应。欢快却嘈杂的音乐,还有小孩子的嬉闹声,一併挤到他的耳朵里,不禁皱了皱眉。 “我和魏昊打从娘胎起就认识了。”桑无焉说著狠狠地咬了一口汉堡,也不管对面的苏念衾是不是有心情听,就將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渊源娓娓道来。 苏念衾摸了摸左手上的手錶,有点无奈。 “我们一个医院出生,一个院子长大。他就比我大两个月,我还是叫他哥哥,那个时候,许茜又在哪里?可是她凭什么说我是第三者?凭什么?”桑无焉的眼內起了团雾气。 “以前,她长得比我漂亮,嘴巴比我甜,明明就和我成绩一模一样,老师却喜欢她。我进学生会,她也要去。我去电台,她就进电台。说什么是好朋友,和我同进退。他和我考一个a大,许茜也报a大,其实就是瞒著我想和他谈恋爱。他俩当我是傻子,一直瞒著我。” 桑无焉一边大口地咽著嘴里的鸡肉,一边用桌上的纸巾擦眼泪,“魏昊喜欢她,我知道他喜欢她。他后来和我一起,不过是我逼的。”她吸了口气,继续抽抽噎噎地说,“他俩两情相悦,是以前被我活活拆散的,我也知道。可是,我就是生气,就是装著什么也不晓得,也不准他们一起,偏要拆散他们。” 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哭得像个泪人儿,一席娇惯蛮横的话说出来,让人觉得既可恨又可爱。 这事换成一般人,任谁听见都要哭笑不得。 桑无焉和魏昊的父亲在学生时代就是同学,毕业后被分配在同一个单位,住在一个筒子楼里。桑无焉和魏昊一起长到小学二年级。 后来魏昊因为父母离异,被判给母亲,去了异地。 小孩子忘性大,所以有关於魏昊的种种,几乎就在桑无焉的记忆中没有埋下什么可怀念的种子。 如此一晃,就过去很多年。 桑无焉和许茜熟识,是在初二,为了加强全班的学习气氛,班主任將所有座位按照头一学期期末的成绩来排。许茜和桑无焉一个第三一个第四,正好成了同桌。以前,桑无焉基本上和许茜这人没有交集。许茜这人个子高,皮肤白,人漂亮,个性骄傲,和桑无焉完全不是一个星球的。 两个人同坐一张桌子,孰高孰低一目了然。所以坐在一起半个月了,桑无焉和许茜之间除了“老师叫你”“今天数学啥作业”之类的话以外,几乎没什么交流。 桑无焉的理科尚可,歷史和音乐却差得离奇。特別是音乐,不说那蝌蚪似的五线谱,就算是简谱放到她面前,也要扳著七个指头才能將“哆来咪发梭拉西”理顺。 经过几次磨链,桑无焉也学乖了,提前在音乐书的乐谱上边標好“哆来咪”然后照著標註来唱。 可惜,初二秋期的音乐课平时测验,老师考的是口试,抽了签以后才发题单。因为班里人多,所以老师是抽查。结果桑无焉不幸被点到,捧著乐谱,站在讲台上,腿哆嗦了几下,磨嘰了半天才发了个“哆”的音,然后,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静默了几秒钟的时间,桑无焉的脸就被憋成大红色。“南郭先生”终於要现原形了。 就在这个时候,同桌许茜突然举手说:“老师,桑无焉她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我替她唱吧。” 桑无焉惊异地转过头,看到许茜悄悄地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许茜平时是所有音乐老师的爱徒,在前不久全市中小学的“一二·九”歌咏比赛上,做了学校的领唱。一般而言,在音乐老师面前,许茜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那桑无焉就下一次考。”音乐老师点点头示意她坐下。 这是两个人友谊萌芽的初级阶段,那时正值黄小燕去世。许茜的出现,一下子让真空中的桑无焉又找到了可以救命的氧气。 桑无焉突然发现,原来电视上那些成绩好、长相好的女优等生都爱欺负同学的事例也不是全对。 但是,许茜的形象真正在桑无焉心中鲜活起来还是从有一天放学后的下午开始。 那天,天气很冷,桑无焉刚到家,桑妈妈就叫她下楼买酱油。楼下服饰店隔壁是家租书店。因为家庭教育的关係,那时候在桑无焉幼小的人生观里,课外读书只包括两种——四大名著和外国名著。 (本章完) 第102章 孩子他爹(3) 第102章 孩子他爹(3) 所以班上女生拿著爱情小说看的时候,她曾经偷偷地瞄了几眼,顿时觉得羞愧难当。加之桑妈妈一直告诫她,那些书小孩子不能看。於是乎,桑无焉一直觉得“租书店”几乎等於“禁书店”。 就当桑无焉双手揣兜里,晃晃悠悠地走过租书店的时候,她看到了许茜在里面,站在一排言情小说跟前,捧著书,看得如痴如醉。 “许茜?”桑无焉大叫了她一声。 许茜的脸从书间抬起来,看到桑无焉的瞬间,掩饰不住尷尬。 有小小弱点的优等生,才是真实的,这是桑无焉顿悟出来的真理。从那一天开始,她才真正和许茜开始推心置腹了。 原来,许茜家境並不如她的穿著看起来那么光鲜。许妈妈是下乡知青,到了农村遇见鰥居多年还有一子的许爸爸。许妈妈一家都是知识分子,可是许爸爸家世代农民,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粗。但是,在那种形势下两个人居然真的就那么结婚了。后来,许茜一家迁回了城里,妈妈在一家纺织厂当了工人,多年后才有了许茜。 也不知道是不是对许茜寄託著自己这辈子没能实现的愿望,许妈妈对许茜的要求几近严苛,事事都要她做到最好。如今,许妈妈下岗,许爸爸在外面摆摊儿修自行车,收入不算富足。但是她一直带许茜去学钢琴,甚至还买了一架钢琴。 到了中考报志愿的时候,桑无焉终於见识了许妈妈的专制。 那个时候b市中考不是统一考试,是由各个高中自主命题,考生要考哪个学校,得去那个学校考试,上线择优录取。当然,为了万无一失,家长都会大面积撒网。反正考试时间都是错开的,多点机会也没错,最多损失点报名费。 桑爸爸对女儿这一生没啥要求,就是平安幸福,上名校也好,上普通学校也好,只要有书读,出来有饭吃就行,从来不给女儿压力。桑妈妈虽然也严格,但是还能认清形势,所以桑无焉也將能报考的学校都报了名。 而许茜不同,除了考上七中,其他啥也不指望。 “万一砸了呢?”桑无焉问。 “我妈说,上不了七中就回老家种地,我爸那份田还给我留著。”许茜答道,虽然许茜说的语气很淡,但是桑无焉从她眼里第一次看到氤氳的水汽。 那一刻,她才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是比许茜幸运了很多。后面的两个月,两个人一起为了中考衝刺。暑假七中放榜时,皆大欢喜,两人又成了同学。 开学第一天,连续三节课都是自我介绍,轮到最后一排的一个高个子男生的时候,男生缓缓地站起来说:“我叫魏昊,毕业於……” 桑无焉听到魏昊两个字,顿觉得耳熟。 放学的时候,魏昊走到桑无焉的桌子前,笑嘻嘻地说:“桑无焉,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桑无焉仰脸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地打量了他两遍,才挖掘出记忆中的这个人,好像是有那么一个叫魏昊的在她童年生活中出现过。 再眨眨眼,似乎想起点什么来。 他就大她两个月,被她叫作“小昊子哥哥”。她爱拽著他的衣角,被牵著漫山遍野跑。 他曾带著她去筒子楼外面的田里抠田螺,然后洗乾净,敲碎了壳撒点盐烤著吃。等桑无焉回家后,小肚子拉了三天。 正月间,他號召大家去烤香肠,然后桑无焉將爸爸的稿子全偷去做柴火。 那么多的糗事涌在脑子里,一下子让桑无焉乐了起来,露出一对虎牙,嘿嘿一笑,“是你呀。” 青梅和竹马碰头了。 高中三年,桑无焉就这么带领著一男两女的纯洁友谊,然后一起考了a大。直到在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晚上,许茜约了桑无焉到学校的桌球檯前,说:“无焉,我有件事一直瞒著你。” “怎么了?” “我谈恋爱了。” “真的?”桑无焉惊喜地蹦起来,“谁啊?” 许茜嫣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我认识?” 许茜点头。 “我们班的?”桑无焉猜。 “嗯。” “王皓?李会杰?吴晓鹏……” 猜了一圈过后,许茜都是摇头。 “是谁啊?”桑无焉急了。 “是魏昊。”许茜笑。 桑无焉听见这个名字,脸僵住了。 最后,桑无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只记得自己还对许茜笑了笑说:“那不错。”然后回屋蒙在被窝里,就觉得自己不太对劲儿。 刚开始憋气,后来就觉得难受,到最后她居然呜呜呜地將枕头哭湿了。 大一,她装著不知道他俩在恋爱,仗著魏昊宠她就啥事都去当电灯泡,制订了一个以“破坏许魏”为目的的系列计划,拉著程茵入伙的时候,程茵摇头,“你有病吧,桑无焉。” “你才有病呢。” “你完全就是比那白雪公主的黑心后妈的心还黑的女人哪。” “呸呸呸。程茵,你別吃里爬外,站错边儿了。” “我怎么就成吃里爬外的了?我明明是后妈大人您身边忠诚的魔镜呀。只说实话,不说假话。” 可是当有那么一天,魏昊因为將就她,终於离开许茜回到自己身边的时候,桑无焉才发现,这好像也不是她想要的。 她开始心虚地躲开许茜厌恶的目光,也躲魏昊。直到看见魏昊藕断丝连地和许茜在醉意朦朧中接吻的时候,她的感觉居然是鬆了口气,而不是吃醋。 对著苏念衾一股脑儿地把这些事说出来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这么作的一个人。 元宵节的头两天,桑无焉去了台里。 过年以后,人事做了点调整,桑无焉分去了新闻部,和一个来实习的女生一起,跟著一位姓姜的记者老师学习。 她以前在a大电台是做播音的,现在却突然被派到了新闻部做编辑,写东西又不是她的强项,所以她心里直打鼓。 因为她比那个实习的女生先来,所以姜老师让她带著那个女生熟悉环境和流程。 女生眼睛大大的,小名叫圆圆。 桑无焉指著右手边三个办公室,说:“这是节目编播室、电脑室和会议室,最里面那间是节目製作室。” 圆圆急忙用小本记下来。 “姜老师说,她一会儿把栏目安排打一份给我们,让我们了解一下节目流程安排。” 圆圆点头,又记下来。 “你没办员工饭卡吧,中午我请你吃饭。” 圆圆继续记她这句话。 “嘿,別写了。”桑无焉笑,“你又不是採访我。” 吃午饭的时候,遇见以前音乐栏目的汪主任。 汪主任笑道:“小桑啊,到新闻那边还习惯吧?” 桑无焉赔笑道:“还好,谢谢汪主任关心。” 汪主任离开后,身后又来了一个做採编的吴谓。吴谓端著餐盘刚坐下,就听见桑无焉甜甜地喊了一声:“吴大哥好。” 吴谓一口汤没咽下去,差点喷出来,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抬头看到桑无焉笑得眯成缝的眼睛,不禁有点恶寒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小桑,別这样,看著怪嚇人的。” “他们说熙姐採访一今的那节目你有张拷贝,一会儿能帮我也拷一张吗?”这事,一直被她惦念著。 “嘿,就这个啊,没问题,下班给你。”吴谓说。 “谢谢,下次请你吃饭。” 过了一会儿,吴谓又说:“你不会也是那个啥的疯狂粉丝吧?” “是啊。”桑无焉直认不讳,还不忘抗议,“什么那个啥,人家有名字!” “你和熙姐那么熟,以前又跟著她实习,直接找她要唄。”吴谓说。 “我俩谁跟谁啊,既然你有,我何必去麻烦熙姐?” 其实,她不去找聂熙有两个原因:第一,既然一今肯破天荒地接受她的专访,她肯定是和一今站一条线的。何况上次桑无焉就对一今表现出莫大的兴趣,这一回难免不被聂熙怀疑,打草惊蛇;第二,聂熙是台里的大牌,虽然平时挺和蔼,但是总是让人觉得有点敬而远之。 从食堂出来,正要告別吴谓,一直没发音的圆圆突然说:“吴……老师,”她拿捏了半天才叫出这个比较礼貌的称呼,“也能帮我拷一张吗?”原本中规中矩的女生,说这话的时候居然两眼放光。 “好啊,下班你俩一起来拿。”吴谓爽快答应。 桑无焉瞅了圆圆一眼,敢情这里也有情敌? 离开电台的时候已经很晚,她打车回去。到了二环路口,有些堵车,车子停停走走,很磨链人的耐性。计程车师傅换了好几个台都没有什么有营养的,於是又去翻cd。 桑无焉说:“师傅,能帮我放下这碟吗?”说著將手袋里装著的那张专访碟拿了出来。 师傅说:“好啊。啥音乐啊?”隨即放好,按了播放。 过了片头,就是聂熙的声音。 师傅说:“我挺喜欢这主持人的,声音好,据说人也特漂亮。” 桑无焉笑笑,没有答话,她在专心地等待著另一个声音的出现。停顿了一两秒钟以后,一今开口。 听著聂熙和一今之间不太顺畅的问答,师傅又说:“姑娘,你是电台的吧,不然怎么有这个东西?你要是电台的话,肯定知道一今是什么人吧?” 桑无焉乐道:“师傅,你也知道一今?” “我家闺女天天在我耳边嘮叨,能不知道吗?” 刚说到这里,道路开始畅通,车子提速。 她听著那张碟,瞧向窗外,深深地吸了口气。仅仅只听了cd里的那个男人说了三两个字,她就已经確定了。 苏念衾就是一今。 第二天是周末,桑无焉难得没有睡到日上三竿。 她从抽屉里翻出聋哑学校的通讯录,里面最底下一行有一个电话,那是她在裴校长那儿偷偷抄下来的。 她迟疑了一下,按了號码半天没拨出去。 “有什么好迟疑的。约他见面,说你要封口费。”程茵说,“这种八卦,要是卖给杂誌,不知道得值多少钱。现在他给你封口费,咱们赚了钱,他又能继续神秘下去。你知道这叫啥吗?” “叫啥?” “双贏!”程茵斗志激昂地握拳道。 “……”桑无焉白了她一眼。 因为之前有太多的铺垫,知道苏念衾就是一今的时候,桑无焉並没有预想中那么吃惊。但是,她总觉得两人的关係有种奇怪且微妙的变化。 他是苏念衾之外还是一今,那么大的一个名人,“一今”这个名字一出现,就疏远了两人的距离。 但是,又不完全这样。 她知道了他的秘密,从另一种感觉来说,这个秘密使得他们的感情上好像又有些增进。 她烦躁地揉了揉额角,一咬牙按了確定键。 “餵——”铃声响了两下,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呃,我是桑无焉。” “有什么事?” “你是一今?”桑无焉说。 她开门见山地这么问,就是要让对手措手不及,在慌乱中才有可乘之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以后,他说:“你要是没有別的事,我就掛电话了。” 他和上次一样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真的是一今。”她喃喃地重复了一次,有些感慨,但是面对苏念衾的寡言,桑无焉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话题,“对了,上次,谢谢你听我发牢骚。” “不谢。再见!”男人不由分说,结束谈话。 “喂喂餵。”桑无焉急忙制止,可惜已经来不及,就听嘟的一声,对方果然掐了电话。 桑无焉完全没料想到是这么一个状况。她看了下屏幕,通话时间:17秒。他就给了她十七秒。 这种挫折感就好像是她本来准备好可以演完整部戏的台词,结果才说了两句就被导演喊了咔,还让人撵下台。她想到这儿,勇气一泄,人就蔫了。 这一回合证明,即便是无赖,隔著电话对人家也是鞭长莫及。 (本章完) 第103章 偷吻未遂(1) 第103章 偷吻未遂(1) 苏念衾放下手机,他原本是坐在餐厅的餐桌前,读书备课,现在却合上书,蹙了蹙眉头。 坐在对面,给他做伴的余小璐翻了一页杂誌问:“谁给你打电话呢?” “没有谁。”他淡淡地说。 “还没有谁?那你跟躲瘟疫似的,这么急掛电话做什么?”余小璐笑道。 苏念衾懒得和她多费口舌,右手手指微屈,指尖在书皮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 “苏念衾。”余小璐又將书翻了一页。 “嗯?”他侧了侧头。 “你走神了。”余小璐笑。 他不答话,伸手去摸手边的盲文板。 “那女孩知道你是一今了?”余小璐问。刚才那通电话,桑无焉说话的声音很大,她依稀听到几个字,猜了个大概。 “嗯。” “真的假的?”余小璐问。她知道,虽然苏念衾应得云淡风轻,但是对他来说还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他之所以始终不对外公布隱私,一是碍於家里,二是那不愿意昭告外人的眼疾。 “我去电台专访那次,遇见过她。” “早知道是这样,我死活都不该同意熙姐的要求啊。怎么办?” “不管她。” “要不要我去找找她,要是她跟媒体说,会很麻烦。” 苏念衾不置可否,沉默良久之后,才缓缓地说:“应该不会。” 他说应该不会,这个不会究竟是她不会跟媒体公布,还是公布之后不会很麻烦,余小璐並没有把这句话搞清楚,等她想再问,瞅到苏念衾的脸色已经不耐烦地沉了下去,只好噤声。 那天,余小璐按照苏念衾的电话指示去接他。当她站在车前看著苏念衾从kfc出来的时候,简直是大跌眼镜。 因为眼睛不好,苏念衾对外界的判断很大程度是依靠声音和气味。所以,他不喜欢有浓鬱气味的地方以及喧譁的人声,而这种西式快餐店恰恰集这两者大成於一身。 身边的女孩朝苏念衾告別的时候,笑嘻嘻地说:“孩子他爹,下次见。” 当时的苏念衾额角的静脉血管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余小璐上车的时候不禁纳闷道:“什么孩子他爹?” “开车!”苏念衾的脸瞬间阴云密布。 正月十五一过,学校就开学了。苏念衾还是三年级的盲文老师,桑无焉也仍旧当李老师的副班主任。 自从上次的事情以后,桑无焉开始注意起小薇。例如她的衣服干不乾净,有没有破,她的鞋子保不保暖。课间操的时候,有的孩子会挤去小卖部买零食,也有的孩子从家里带了些吃的放身上。而小薇明显没有这些待遇,每到课间就一个人坐在座位上,默不作声。 那天在下雨,没有孩子们跑去操场上嬉闹,所以课间时都拿著小卖部的东西在教室里吃。整个教室的空气中充满了食物的味道。桑无焉站在窗外的走廊上,注视著角落里的小薇。 她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尷尬。小时候家教很严,她每天都是吃过早饭才准出门,除了车费桑妈妈不会给任何零钱。第二节课后,有三十分钟休息时间,很多人在这个时刻吃早饭。看著同学拿著东西吃得津津有味,而自己坐在旁边特別尷尬。並非是饿与不饿的关係,而是孩子之间很微妙的一种自尊。 桑无焉匆匆走回办公室,打开抽屉拿了手袋,下楼去小卖部。可是小卖部前,孩子们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她好歹也算半个老师,总不能和孩子们挤一块儿吧。她一迟疑,又拿著手袋回到二楼办公室。 “小桑,我还以为你回去了呢。”李老师说。 “没,我本来想下去买点东西的,但学生太多了。” “没吃早饭?”李老师一直挺关心她,“要是没吃早饭,我这儿有饼乾。”说著就取抽屉里的饼乾给她。 “不,不,不。”桑无焉摆手,“我不是自己想买。” 李老师笑道:“以后啊,你要赶在拉下课铃之前赶紧去。” 对面的苏念衾抬起头,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到桑无焉这边。 虽然自从上次以后,苏念衾一直躲著她,儘量不和她单独相处,她也想过找什么藉口接近他,但是总是被他很自然地避开。他俩再也没有说过关於“一今”的这个话题,彼此心照不宣。 桑无焉也纳闷,他怎么就这么相信自己不去大嘴巴地广播呢? 第三节,桑无焉跟著去听李老师的课。走到三楼教室门口,李老师才发现忘记带水杯了。她最近嗓子发炎,杯子里一直泡著草药,一节课不喝声音就要哑。桑无焉说:“没事,您先去教室,我帮您拿。” 她取了杯子,发现没水,又急匆匆地跑到饮水机前,接了满满一杯,一边盖盖子一边转身出门。 就在她退著回头的时候,一不留神撞到对面的来人。这人不是別人,正是苏念衾。杯子里的开水,盪了一半出来,全部洒在苏念衾的身上。 幸好这是大冬天,苏念衾穿得厚,水没有立刻透进衣服。还没有等她庆幸完,就看到苏念衾的手。 桑无焉不禁吸了口凉气。 滚烫的开水,浇到他的手上,皮肤开始迅速地泛红。 “烫著了没?”她连忙將杯子搁下,逮住他的手问。 “没事。”他缩手说。 不知道他是真的没事,还是因为纯粹想和桑无焉保持距离。但是,事与愿违,被烫到的皮肤不但緋红而且开始迅速隆起。 桑无焉开始急了,“怎么不严重呢,是开水啊。” 慌乱间,她突然想到教学楼下面的园里有芦薈。以前在家,桑妈妈就拿芦薈给她当烫伤药抹的。 “你坐著等我。”隨即,她撒腿就跑下楼,也顾不得下雨,去园里撕了几片芦薈的叶子,咚咚咚地又跑回来。 然后,她牵著苏念衾的手到水龙头下,冲了冲凉水,然后用芦薈叶子的断裂处轻轻地抹著他通红的手背。 “什么东西?”他侧著头问。 “芦薈。”桑无焉答。 他的食指根部似乎已经冒了一个水泡起来,芦薈汁抹过上面的时候,他的手微微地颤了下。 大概是很疼吧。 他的十指修长,隱隱看到皮肤下青色的静脉。大概由於常年弹琴的缘故,他的手显得不是那么完美,指节略粗,指尖变得有些上翘,指腹上有茧子。 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绝大部分是靠这双手,所以触感也许比普通人要敏感。 “我绝对不是故意的。”桑无焉內疚地说,“你別生气。” “是吗?”他不经意地反问。 桑无焉急道:“我发誓!” 透明黏稠的芦薈汁水触到皮肤,立刻就有种清凉的感觉。窗户开著,带著湿润水汽的风微微拂过,两人之间那缕淡雅的植物清香便由此散在空气里。 苏念衾浅浅地吸了口气。 原来芦薈就是这么一种气味,他想。 “后来呢?”程茵问。 “有人上楼来,我也不好意思还握著他的手,就拿起杯子去教室了。” 程茵嘿嘿一笑,“你居然没有顺杆爬?!” “去你的。”桑无焉踹了她一脚,“你少拿我开涮,赶紧陪我去趟超市。” “干吗?” “买吃的。” 第二天一大早,桑无焉提著一袋零食去上班。到了办公室,对面的苏念衾早到了。 桑无焉瞅了瞅他的手,脓包已经戳破,还小心地上了药。 手里拿了那么多吃的,也挺不好意思,於是桑无焉將两包拆开,给在座的老师的办公桌上都抓了一把。走到苏念衾面前,她迟疑了下才说:“苏老师,你吃。” 他淡淡地回绝道:“我不吃甜的。” 简洁的五个字,矜持地拉开了彼此的距离,仿佛昨天的事情不曾发生过。 桑无焉咬了咬嘴唇,隨即又笑了下,“那……我下次请你吃咸的。” 然后,她提著东西去了教室,没想到小薇还没到。 第二节下课,小王老师回办公室,提醒桑无焉道:“小桑,你刚才不是找苏小薇吗?她现在正在教室。” 桑无焉提起东西去了教室。小薇手臂上掛了个值日生的袖標,正在讲台上擦讲桌。 “小薇。”桑无焉站在门口,叫了她一声。广播里放著广播体操的音乐,加上那孩子做什么事都很专心,所以並没有听见。 她擦得很仔细,先用干帕子擦了一遍,然后又將抹布在水盆里洗得乾乾净净,拧乾拿去擦第二遍。左手先在前面探路,右手的抹布再一点一点地移动。 桑无焉笑了笑,“小薇。” 小薇转头,“桑老师?” “我给你……”桑无焉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后出现的苏念衾却拉住她手中的袋子,然后摇了摇头,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桑老师。”孩子並没有发现教室门口还有苏念衾。 “你做值日生啊?”桑无焉转移话题。 “嗯。他们刚才在教室里面玩儿的时候,把扫帚扔到桌子上了。下一节又是苏老师的课,苏老师喜欢乾净,所以我得赶在他来之前將这里擦好,免得弄脏他的衣服。” 桑无焉原本不是一个喜欢孩子的人,但是看著小薇那样认真严肃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了。 “你喜欢苏老师?” 小薇眯起眼睛笑,“苏老师很温柔呢。” “是吗?”她怎么从来没发现?桑无焉一边问,一边回头看了看苏念衾。 苏念衾就像察觉了她的目光似的,微微侧过头去。 结束谈话,她隨著苏念衾走到走廊的尽头。 “为什么不要我给她?” “他们需要的並不是今天你的一包,或者明天谁的一盒饼乾。” “可是……”桑无焉觉得语塞,“可是,我能做的不就只能是这个吗?” “就是因为你只能做到这些,所以乾脆什么都不要做。”他的神色並不漠然,但是这么严厉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仍旧显得异常冰冷。 桑无焉也有些来气地道:“明明是你自己太敏感。我只是想让她知道,虽然无父无母,但是还是有那么多人在关心她、惦记她。” “桑无焉,请你收起你的怜悯和施捨。他们要的不是这些,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你凭什么懂?”桑无焉的这一句话,语气里不无讽刺,也带著慪气的成分。 苏念衾转过身来,稍许停顿后,缓缓地说:“因为我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桑无焉闻言,倏地一下抬起头,惊异地看著他。他背对著走廊尽头的窗户,从桑无焉这个方向瞅去,有些逆光。 就在那么一刻,晨光中的苏念衾,看不清楚脸。桑无焉的手指微微蜷起来,五个指头相互之间轻轻地摩挲了几下。昨天就是她的这只手,还触摸过他的皮肤,当时他的眉目舒缓,神色异常平和,显得是那么真实。 而当下,那逆著光线站得笔挺的身影却突然让人觉得有些虚无…… 在知道苏念衾是一今之前,苏念衾的生活来源对桑无焉来说一直是一个谜。 小王老师说苏念衾来代课,学校是给了课时费的。但是要知道,在这类学校任教,就算是事业编制內的老师,薪水也很寒磣,何况他一个每周不到六节课的代课老师。 他的眼睛看不见,收入微薄,那该怎么生活? 他的穿著总是很整洁,冬天一件厚呢子大衣或者是黑色的羽绒服,有时候连续穿几天,还是很乾净,衣服上面有明显的標记或者logo。 苏念衾的穿衣给人的感觉,就是桑妈妈常常教育她的那句话的鲜活样板:无论穿什么,只要乾净整洁就是漂亮。 后来,她发现每次他回家都有一位年轻的女士开车来接他,车子是辆灰蓝色的轿车,在a城挺普通的车型,不算好也不算差。 为此,桑无焉还和程茵討论过。 “是个富婆,然后这个苏念衾甘做小白脸。”程茵说。 桑无焉翻白眼,“你明星八卦看多了。” 不可能是程茵想的那样。 她见过苏念衾摆脸色给那女的看,要是那种关係,小秘能比金主还拽? “或者是反过来的。他是老板,她是小秘。”程茵又说。 桑无焉又摇头。 还是不像。 直到得知苏念衾就是一今的时候,真相似乎就不难看透了。桑无焉不太了解他的一首歌能卖多少钱,不过从市场反应来说,应该称得上是“价格不菲”吧。 但是千猜万猜,却猜不到苏念衾居然有著这样的身世。 桑无焉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愣愣地望著车窗外的街道。她回忆起过年在福利院和她聊天的那位姓张的阿姨。 张阿姨说,被遗弃的孩子,很多是女婴,也有些是生理上有缺陷的。有的是父母觉得孩子有缺陷,农村人感觉不吉利,也怕遭乡亲笑话。有的是家里根本没有经济能力將这样的孩子养活,总觉得是种负担,即便是长大成人了,还是家里的负担,一辈子都是累赘。 想到这里,桑无焉心中微酸。 她默默地、安静地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流了泪。车上的乘客有上有下,她的脸朝著窗外,没有人注意。 晚上,桑无焉躺在床上一个人做减肥操。今天是周三,周四、周五苏念衾都没有课,不会来学校。下次见到又该下个星期去了。 桑无焉停下动作,望著天板开始发怔。她小时候常被人欺负,那个时候保护她的是黄小燕,而到了中学她开始触底反弹,显得格外爭强好胜。要是谁惹到她,她必定张牙舞爪地还回去,就像对许茜和魏昊那样。可是,独独在苏念衾面前横不起来。 他反覆奚落她,一次又一次地。但是,她…… 好不容易熬过四天,星期一,桑无焉到学校却得知苏念衾这几天请了假,不来上课。 桑无焉装作无意地问了问比较八卦的小王老师:“那我们班的盲文课怎么办?” “开会时说,看苏老师的,要是耽误得久大概就只有另外请老师了。” “什么事啊?” “不知道。”小王耸耸肩。 桑无焉咬了咬笔桿,但愿他不是故意在躲她。 结果,苏念衾第二天准时出现,並且面对她也毫无异常,桑无焉才知道她高估了自己对苏念衾的影响力。 又下雨了。 a城气候很湿润,夸张地说,雨会从头年秋天一直下到第二年初春,所以桑无焉经常在包里放著一把折迭伞。 桑无焉临时接到电话要回a大填毕业信息表,没到第四节课就走了。走到门口正巧看到苏念衾在等车,他也没课了,比桑无焉早出来好几分钟,明显车子还没到。 雨,淅淅沥沥地下著。 说它大,又不大;说它小,但是也能淋湿衣服。苏念衾和许多男人一样,不爱带伞,能省就省,现在正好遇到下雨。 他站在人行道的树荫下,还是有那么一些雨滴从叶缝中漏下来,落到他的肩上,肩部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小片。 (本章完) 第104章 偷吻未遂(2) 第104章 偷吻未遂(2) 桑无焉走到旁边,举起伞,分了一半空间给他。 他察觉,转身。 “是我。”她说。 “没关係,雨不大。”他温婉地拒绝。 “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桑无焉继续磨厚脸皮。 於是,两人就这么站在女贞树下,撑著伞。他不怎么爱说话,她一个人也聊不起来,索性也闭嘴,免得再惹人討厌。 桑无焉也学著闭起眼睛。然后,她听见雨滴落到伞上叮叮咚咚的,偶尔还有车道上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 他就是这么体会生活的? 还有……她突然就嗅到一阵的香味。她睁眼一抬头,发现在女贞树绿叶的遮掩下,已经有些细碎的率先开了。 a城路边人行道上总是种很多女贞树,大概因为气候的原因,这里的女贞比其他地方开得早,而且期也长。 细小的白会开满整个街道,一到雨天,那香味夹在湿润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新。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春天已经来了。 “呀,女贞都开了。”桑无焉感嘆。 “女贞?”苏念衾问。 “嗯。” “以前有人跟我说,这种树是冬青。”他喃喃地说。 “女贞和冬青不一样。”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她將伞交给苏念衾,仰头绕著树走了一圈,终於找到一株最矮的枝丫,隨即跳起摘了一片叶子。 女贞树因为这种震动,倏地一下,积累在叶子上的雨水如没了线的珠帘一般掉了下来,砸到苏念衾的伞面噼噼啪啪,自然也湿了桑无焉一身。 桑无焉抹了抹额头的雨水,走回伞下。她牵起苏念衾的右手说:“最简单的就是叶子不一样,你摸摸。” 她指引著他的食指去摸树叶的边缘,“这个是光滑的。冬青的叶子边上是锯齿形的。” “那天的芦薈也是锯齿形的。”他说。 “对。”桑无焉点头,对著眼前这个好学的孩子眯眯笑。 不一会儿,来接苏念衾的那辆车已经停在路边。 在回去的路上,余小璐连续瞅了苏念衾两三眼,终於忍不住问:“你一直捏著片叶子做什么?” “没什么。”苏念衾淡淡地回答,然后打开车窗鬆开手。 女贞树的树叶,隨风飞了出去。 心理学看起来热,可惜找工作很难。 家里知道桑无焉上线无望,让她不找工作直接回家,复习半年继续考研。 桑妈妈说:“四年前让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念书,这下毕了业无论如何你也得回来,大不了来考你爸那学校,回来请人给你复习。” 为此,李露露没少讽刺她道:“老爸是教授就是不一样,还能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露露也在考研,报考的学校就是桑爸爸任教的b市m师大。那里的心理学全国闻名。 可是,要是她想回b市,上回考研就认真考了,何必还费那么多周折。 “我想留在这里,电台的工作也不错,我……”桑无焉在电话里解释。 “不行!”没等她说完,桑妈妈立马否决。 这天下午,桑无焉听了课,拉著藤椅从教室出来,小薇突然勇敢地叫住她:“桑老师。” “什么事?”桑无焉弯腰瞧她。 “明天星期六,我们福利院里有活动,要表演很多节目,我也会上台。院长说,可以邀请自己的老师参加。我想问您有没有空?”她一席话说得很流利,和平时的害羞形象不太相似,可见肯定是在心中酝酿了很久才说的。 桑无焉想想自己反正也没事,便笑嘻嘻地答应了。 “早上十点哦。” “完全没问题。” 小薇心满意足地点头,还不忘补充道:“我会在门口等你的。” “只有我啊?李老师呢?” “李老师的孩子病了,不能来。” “苏老师呢?” “没有请苏老师,我怕苏老师忙,而且院长说是请班主任,李老师是班主任,您是副班主任,但是苏老师不是。” “其实啊,”桑无焉脑子一转,“苏老师是老师啊,而且他一点也不忙,你要是请他,他肯定乐意著呢。” 这时,一群男孩子从教室里衝出来,带来一阵风和吵闹。 “这些男生真討厌。”小薇嘀咕。在她这个年纪,是討厌异性的。 “可是小薇却很喜欢苏老师呢。” “当然了,苏老师和他们又不一样。” 桑无焉想,是啊,男人和男孩的差异,连一个十岁的小姑娘都晓得。 “小薇不想苏老师去吗?” “想!”小薇点头,“可是苏老师今天不来学校。” “那多简单,我帮你打电话。”桑无焉摸手机。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刚才对我说的就挺好,对著苏老师再说一遍就成。” 电话一接通,小薇果然將句那倒背如流的话重复了一次。 “好,我去。”苏念衾这么说。 桑无焉暗地里合上电话偷偷乐,她果然是个黑心的皇后,很邪恶。 星期六?不就是明天。 星期六,三月五日。 天气预报说:阴有小雨。 日历上印著:中国青年志愿者服务日、雷锋纪念日。 但是,皇历上写的是:诸事不宜。 九点五十分,桑无焉提前到福利院门口的时候,看到苏念衾已经在那儿了。今天,小薇打扮得很漂亮,眉心还点了点红痣。 苏念衾蹲在地上和她说话,好像是听小薇在唱歌,他微微点头,专心致志。听到不对处,他开口纠正她。 没想到他对孩子会那么温柔。 桑无焉抬头,看到大门口掛的標语:热烈欢迎团市委组织青年志愿者到我院慰问演出。看到这里她不禁头晕,原来是有这么一出,难怪要找人来捧场。 他们都成群眾演员了。 福利院有两栋楼,一栋是办公活动用房,另一栋是宿舍食堂,中间有一块不小的空地。 现在空地已经搭起了舞台,下面摆了好几排塑料凳做观眾席。第一排是贵宾席,桌子上铺了台布,摆上茶盅,还有入席人的姓名、职务。 后面坐的是福利院的孩子、老师以及“社会各界关心和支持福利事业的来宾们”。先不管符不符实,院长他老人家是这么说的。 她和苏念衾坐一块儿。 “好巧。”桑无焉说。 “是吗?”苏念衾沉默了一下,反问。 桑无焉突然觉得好像被他看穿了一般,便红了脸垂下头去。她转念又想,他又看不到她的表情,为什么要迴避? 原本不到十点,观眾和演员就已经准备妥当。 但是一直到十点半,领导们才如眾星拱月一般到来,后面还跟著一批报社和电视台记者。 隨即是团市委某书记上台讲话。 “同志们,青年朋友们,孩子们,1963年的今天毛主席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 台下的记者不停地拍照,然后摄像机也在领导跟前蹲著拍特写。 然后,领导们將带来的文具、体育用具等慰问品慈祥地一一分发给福利院的小朋友代表。 面对镜头和记者,领导们捏一捏孩子的脸,然后抱起来再合影。 在这一派其乐融融的祥和气氛中,有的记者拉著孩子做採访。 小薇刚刚摆脱记者,手里抱著一盒彩色笔,被一个同伴牵著走到后面,喊:“桑老师!苏老师!” “我们在这儿呢。”桑无焉招手。 同伴將小薇带到他们跟前。 “哇,这么漂亮的笔呀。”桑无焉逗她。 “他们说我可以用它画五顏六色的画。” 苏念衾摸了摸她的头。 “你们不要走了哦,我要演节目的。都练了一个月了,你们一定要留下来看。” 三个人话都还没说两句,小薇就被院长叫走了。 “这是苏小薇。”院长对著媒体记者说,“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六岁,当时亲生父母带她到市医院治疗肺炎,后来因为病情严重转为住院治疗,第二天以后,父母再也没有出现过。接著才送到我们这儿的,已经確定被遗弃。” 院长语重心长地说,记者们摇头兴嘆。 (本章完) 第105章 偷吻未遂(3) 第105章 偷吻未遂(3) 但是那些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怀中那个孩子失落的表情。 院长继续说:“虽然,她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失去了父爱,失去了母爱。但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温暖让她又重新幸福了起来。现在,小薇在读三年级的盲人班。喏,你们看,”院长示意了下桑无焉的方向,“那就是她的班主任老师。” 所有人的镜头和目光,倏地移到桑无焉身上,甚至有人蠢蠢欲动地想要走来採访她。 桑无焉一时不知所措,“怎么办?他们都在看我。” “无视。”苏念衾说。 “怎么无视法?”桑无焉欲哭无泪,她可不想上电视或者报纸什么的出风头。况且要是被人认出来还是个冒牌老师的话,想起来都不堪。 苏念衾严肃地说:“头朝前面,目不斜视,再回想下你折腾我的时候。” “噗——”桑无焉忍不住笑了。这男人挺小心眼的,还记恨著孩子他爹的那档子事。 这么一笑,她还真的不紧张了,对著来採访那个人板著脸胡乱掰了几句,就算了事。 转头再看,记者们的焦点又集中在了小薇身上。 小薇像个小大人似的,说:“感谢所有关心我们帮助我们的人,虽然我们没有父母,但是这个社会就像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每一个阿姨都像我们的妈妈,每一个叔叔都像我们的爸爸。他们爱我们,所以我们一直都怀著一颗感恩的心,准备长大了回报社会。” 桑无焉见小薇分了好几口气將这些话很流利地说出来,就像昨天她邀请自己一样。可见是经过精心准备,而且背过很多次的。 这一席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是…… 而苏念衾的神色却是十分不悦。 过了几分钟,表演开始了。 本来全套演出都是志愿者们自编自演的。但是为了让福利院的孩子们有参与感,第一个节目是这些孩子们表演《感恩的心》手语歌。 小薇和一群胖乎乎的孩子在阿姨的带领下,走到舞台上,固定好位置,才开始放音乐。 孩子们的歌还没唱到一半,贵宾席的领导们就悄悄起身,开车离去,一同点头哈腰离开的还有福利院的院长和副院长。 怎么就走了?桑无焉纳闷,正想张望两眼,但是电视台的摄像机正好在对观眾取景,镜头扫到她这边,桑无焉急忙正襟危坐,专心致志地看舞台。 几个镜头一搞定,两个电视台的人商量了几句,和一些记者一起也相继离开。 桑无焉傻眼,这台节目才开始吧。 “怎么都走了?”桑无焉喃喃地说。 第二个节目报幕前,另一位副院长上台插话说:“刚才领导们在別的地方还有重要会议,所以先退场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送领导。”说完,副院长率先鼓掌。 其实,领导的车早就绝尘离去,哪还听得到这掌声。苏念衾一脸平静,而桑无焉却忽然觉得连掛在舞台背景上的那些鲜红的標语都有些刺眼。 在这一阵盖过一阵的热情掌声中,她想起上次討论关於小薇的问题的时候苏念衾的话。 当时他说:“你们根本不懂。” 是的。他们,甚至其中包括桑无焉自己,都不懂这些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或者说,不是不懂,而是从来没有想去弄懂过。 活动结束的时候,有几个来迟的记者,什么也没拍到,只好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找了几个志愿者和几个孤儿採访。 其中,又有小薇。 採访过程中,记者將“遗弃、孤儿、残疾”这些敏感的词,反覆在孩子们面前念叨。听到这些话,有的孩子已经坦然,有的孩子还是流露出某些和年纪不相符的哀伤。 隨后,小薇又將刚才那番长长的话对著不同的採访机背了几次,更加流利。桑无焉隱约明白了它让自己不舒服的原因是什么。 临走的时候,小薇依依不捨地走到门口送他们。 “时间这么早,我们安排点什么吧。”桑无焉说出今天活动的真正目的。 “没兴趣。”苏念衾说。 “苏念衾,你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在,说不定人家就来採访你了。我买了两张对面游乐园的票,一起去吧,不去太可惜了。” 小薇拉了拉苏念衾的衣角,“苏老师,你答应桑老师吧。本来桑老师说带我去的,结果阿姨不同意,现在就你带她去吧。桑老师她平时对我可好了,你也对我好,那么就该对桑老师也好啊。” 桑无焉感激地看了小薇一眼,这孩子,平时没白疼她,关键时候真够意思。 桑无焉急忙附和道:“我门票都买好了,不去是不是太浪费了?真的,真心实意地邀请你。” “我不喜欢刺激的东西。” “也有不刺激的呀。” 比如摩天轮。 再固执的男人在固执的女人的面前也只能妥协。 这是程茵的语录,桑无焉小试了一下牛刀,果然如此。 他们两人坐在摩天轮里,一人一边面对面。圆形的玻璃盒子一点一点地远离地面。 这时,天空下起雨来,雨滴落在玻璃上然后一注一注往下流。 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了烟雾之中。 桑无焉突然想到苏念衾的一句歌。 “城市霏微,雨细清都。”很像从宋词里走出来的段子。 桑无焉顿时觉得,看不见的人也能写出这么美丽的景色,也许想像比眼见来得更浪漫些。 苏念衾好像完全陷入了一种自我的沉思中,一直未发一言。他坐在座位上,背也挺得笔直的。他的眼睛好像能看见一样,目光落在桑无焉身后那片城市的远景中。 桑无焉细细地打量他。 大概不常在户外活动的关係,他的皮肤细腻又苍白,睫毛又长又浓密,不禁让桑无焉担心,假若他不是失明的话,睫毛会不会挡住视线? 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非常的漂亮,著了墨一般的深黑色。 此刻,桑无焉竟然有点庆幸他的眼盲,正因为这样,她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盯著他看。 他的唇总是抿得很紧,显得一副漠然的样子。唇很薄,唇色也很浅,好像孩童般的色彩。 忽然,她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她——很想吻他。 桑无焉被自己大胆又奇特的念头嚇了一跳。 她亲过爸爸妈妈的脸,亲过程茵,甚至是小时候流著鼻涕的魏昊,唯独没有吻过这样一张国色天香的成年男人的脸。 可是,下一秒,她又为这个惊悚的念头羞得无地自容,於是强迫自己拧头不再看他。 这样一个男人,连牵个手估计都会被他嫌弃,怎么会让人吻。 说起手,她想到被她烫伤过的地方,於是不禁又回过头。他的双手都在盲杖上,又白又长,指节就跟玉似的。 不经意地一抬眼,余光內还是出现了那嘴唇。 此刻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將双唇微微打开一点,这样一来下唇显得比上唇丰盈了些。 不过確实是机不可失。她觉得完全可以模擬一下,反正没人看见。 这么一想,心中竟然有些欢喜。 她轻轻地伸过头去,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的脸,然后使劲屏住呼吸,怕他一察觉自己的气息便露馅了。 在两人的脸还有两寸距离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她不能再接近了,盲人的知觉是很敏锐的。 她缓缓地,轻轻地,闔上双眼,让心沉醉了一下。 不能得到他的吻,这样模擬一下也是好的,她在说服自己。 在这样一个玻璃小房子里,城市的半空中,伴著濛濛细雨,似乎时光都沉醉了。 哪知,就是如此静謐凝固的一刻,苏念衾却突然说道:“这种事情,似乎都是男人主动的。” 他温暖的气息隨著那句话打到桑无焉的脸上,她嚇得尖叫了一声,急忙跌回座位上。 一系列动作让整个车厢都摇晃了一下。 “你……”桑无焉像个被当场捉住的小偷,脸红得好似一个大番茄,“你怎么知道?” “桑小姐,我有说过我是个盲人吗?” (本章完) 第106章 爱情哲理(1) 第106章 爱情哲理(1) “视障也有很多种的,你和他见过这么多次都没发现他不是全盲?”程茵说。 “我怎么知道?”只是觉得他能力超强罢了,很多地方没有藉助盲杖也能活动自如。 “我又不是绝对盲,三尺以內的物体移动都能够分辨。”在摩天轮的车厢里,虽然苏念衾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还是一成不变的,但是桑无焉敢打赌,他肯定很想笑。 理所当然,桑无焉属於“三尺以內移动的物体”,所以…… 她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那么,以前在他眼前做的很多小动作,说不定他都能发现。 程茵继续说:“他肯定是故意的,不然为什么不事先就阻止你,而是在你停下动作,以为目的达成之后才开口?” “是啊,好奸诈!好奸诈!好——奸——诈——”桑无焉气得在屋子里振臂大呼,然后狠狠地一拳砸在巨大的咖啡猫的鼻子上,“他专门要看我出丑。” 真是超级小气的男人,她不过就是说过他是孩子他爹,居然等到最后,留了这么一手来阴她。 a城另一头的苏念衾正在他的钢琴上弹著《croatianrhapsody》。余小璐背对著他坐在沙发上敷面膜,轻轻拍了拍脸。看来这人出去一趟以后心情不错,《croatianrhapsody》的节奏明朗轻快,到高潮的地方,手指几乎要在琴键上飞快地移动,让人有种畅快的感觉。 於是,只要苏念衾心情一好,就爱弹这支曲子。 “你出去遇见什么好事了?”余小璐敷著脸,嘴角不好活动,含糊地问。 “没什么。”他继续弹他的琴。 “居然不要我送,也不要接。”余小璐顿了顿,冒死问了句,“你该不会是去约会吧?” 苏念衾听后居然没发火,很平静地回答:“不是。” 这个態度就让余小璐更奇怪了,她不禁回头看了眼苏念衾的背影,“上次那个小姑娘最近还烦你吗?” 这回他没有答她,又將那首曲子弹了第二遍。 余小璐索然无趣,走到厨房洗水果,洗到中途,忽然听到曲子离开原来的轨跡拐了两个弯。她便探了个脑袋出来,感嘆地说:“不是吧,苏念衾。你心里在想什么呢?开小差开成这样,调子都弹错了。” 苏念衾脸色一沉,手指一顿,琴声骤然停下。 余小璐眼见不妙,连忙道:“我什么也不说了。您继续。” 周一一大早,桑无焉出办公室去倒垃圾,迎面遇见苏念衾。 她的目光不禁滑到他的唇上,然后脸突然就红了,迅速拐个弯绕开他匆匆离开。桑无焉想,男人的这招够狠的,她从此再也不敢跨越雷池半步去烦他,难道他就不怕当时自己一失足,真的盖个印上去? 以后许多天,桑无焉就算去学校,也总是速去速回,以免见到他再生尷尬。没想到才到中旬,原来教盲文的郑老师休完產假回来了。一点徵兆都没有,桑无焉甚至都没看到苏念衾收拾过东西,对面办公桌就换了主人。 郑老师笑吟吟地朝桑无焉打招呼:“你就是跟著李老师实习的小桑吧。听说孩子们都挺喜欢你的。” 小王老师打岔道:“郑老师,大伙儿都盼著你回来呢。” “你家那个胖小子就满月的时候我们见过,什么时候带到学校来让我们逗逗啊?”另一位老师说。 “嗨,別提了,整天就知道哭。嗓门大得跟唱戏似的。”郑老师笑。 顿时,办公室的气氛热闹起来,和苏念衾在此的氛围完全不一样。没有任何人提到苏念衾的离开,看得出,除了她所有人都知道这事。 桑无焉也笑著寒暄了几句便离开,出门的时候不禁回头又望了那张桌子一眼,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他就这么走了,招呼都没有打。 三月底的某日,桑无焉发了一场高烧,开始她以为只是轻微的感冒,並不以为意。 早上一起床,她发现胳膊上出现一些红疹。 到医院看病的时候,她的脸上、脖子、四肢已经密密麻麻全都是,医生告诉她说是麻疹。 她从小到大身体都很健康,並未生过大病。医生说这病传染性很强,好在程茵不在,於是吃了药便昏昏沉沉地睡了。 窗帘拉著,也不知道是何时,电话响了。 她擦了擦鼻涕去接,是家里的长途。 妈妈好像心有灵犀一样说总觉得有什么不放心。桑无焉並不想让她担心,於是胡乱地说了几句便撑不住,急忙说有事掛了电话。 刚放下电话,她却有点想哭了。 真的好难受。 睡去后醒来,夜已经深了,身体却更加难受。 她在被窝里拿起手机,將电话簿翻了一圈:魏昊、许茜、李露露、聂熙……一个一个滑过去。最后,停留在屏幕上的那个名字是——苏念衾。 她鬼使神差间按了那个號码。 本想只是听它响几下就掛,结果听筒里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餵——”他低缓而冷淡的声音从另一头通过无线电波传了过来。 一时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说话。”这个男人依旧严重缺乏耐性,语气严厉。 她有些窘迫,急急忙忙想要掐掉。哪知,就在此刻,电话那一头的苏念衾却冒出了第二句:“桑无焉,你说话。” 桑无焉愕然得使她掉眼泪的心情都止住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她问。 即使她用手机给他打过电话,即使他不是全盲,也不能看见屏幕上的来电呀。 这个男人,总是那么神奇。 “你有事?”一个问题三个字,结尾语音略微上扬。 听他冷凝的语气,要是桑无焉此刻搪塞说是自己不小心拨错了,肯定会引得他雷霆大怒。 “我出麻疹了,好难受。”桑无焉怯怯地说。好难受三个字刚刚出口,自己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便像溃败一样,眼泪终於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苏念衾沉默了稍许,缓缓地问:“你住哪儿?” “你不用来,我只是在这里没有什么熟悉的人,纯粹想找人说说话罢了。”说完,她又小心翼翼地补充,“而且我会传染给你的。” “我出过麻疹,所以不会。”他的口气稍微比刚才缓和些。 “你真的要来?” “告诉我地址。”他说。 苏念衾出现在桑无焉的家门口是在半个小时以后,身旁还有那个隨时为他开车引路的漂亮女孩。 她冲桑无焉笑笑,“我叫余小璐。”这是招呼也是告辞,显然她是要把苏念衾留在这儿然后离开。她並没有问苏念衾“要不要留下来帮忙”之类的话。 估计她早就明白,问了也只白问,自討没趣而已。 桑无焉关上门跌坐回沙发上,两眼发黑,头晕目眩,双腿虚浮,却依旧忍不住八卦的心,不禁打听道:“难道她是你的司机?”不同姓也不是妹妹咯。 苏念衾依旧未答,转而问她:“你吃晚饭了吗?” “两顿饭都没吃。”她答。 苏念衾闻言,站在原地,轻轻一顿,然后说:“去我家。” 然后他给余小璐打了个电话。 “我带她回去。” “你不用来接我们。” “去超市买点吃的东西放家里。” “这几天你都不要回家来。” 桑无焉听见苏念衾对著手机的这番话心里美滋滋的。不论那个余小璐是女友、妹妹还是司机的,总之为了照顾自己,苏念衾都不要她回家了。 但是桑无焉依旧强忍喜悦,故意问:“那样不好吧,余小姐一个女孩子怎么办?” “她没得过麻疹,很容易被你传染。” 苏念衾不冷不淡的一句话无情地將桑无焉刚刚喜悦的心情浇了个透凉。 半晌过后,桑无焉晕晕乎乎的脑袋突然有了重大的发现,“等一下!”她拍了拍额头努力调整脑中的逻辑,“她为什么会住在你家里?” 苏念衾摸索著从臥室拿了一张毯子严实地裹在桑无焉身上。 “我已经很热了。” “外面风大。”他说完后,將她横抱起来。 她挣扎了下,窘迫地说:“不用抱我,我……”她第一次发现眼前的男人虽然看起来瘦,但是抱起她居然那么轻鬆。 “你觉得你能走下楼?”他反问。 “可是你是……我……我们……”桑无焉忍了忍没说。 “你只要告诉我转弯下楼就行了。”苏念衾依稀明白她的意思。 那是一种很坚定的神色。桑无焉驀然觉得从这个男人不甚粗壮的臂膀中传来安心和稳定,她微微一笑,说道:“好的。”隨后,双臂大大方方地勾住苏念衾的脖子。 此刻,苏念衾一贯漠然的脸上居然因为她的动作蒙上了层浅浅的红。 下第一阶楼梯的时候苏念衾的动作略显谨慎。显然他还不太適应这个台阶的高度,脚步探了一探才缓缓放下去。 “是九阶楼梯,然后右转。” 苏念衾小心翼翼地在怀中人的指引下走著,忽然桑无焉“呀”一下。 他知道,灯熄了。 “灯黑了。”桑无焉一边提醒他,一边打了个响指,但是声控灯还是没有反应。 “有没有灯,对我没有妨碍。”他说,然后心里继续默数著楼梯的阶数,七、六、五…… “可是我害怕呀,晚上要是我就不敢上楼了,要打电话叫程茵来接才行。”说著她收紧了搂著苏念衾脖子的双臂,朝他怀里又缩了缩。 她因为出疹而滚烫的脸颊,隔著薄薄的衬衣,贴在苏念衾的锁骨上,苏念衾一时间走了神。恍惚之后发现自己忘记数到几了,於是脚步刚迈却一下子触到实地,一个踉蹌滑向右手墙壁。 桑无焉一惊,却见苏念衾身体一侧將她护在怀里,让自己的胳臂狠狠地擦过墙面。 “没事吧?” “没事吧?” 遇险之后两人同时异口同声地问著对方。 “我没事。”而回答的只有桑无焉,她浅浅地笑了下。 计程车进了城西湖边的小区,然后停在一栋两层楼的小別墅前面。 “你家?”桑无焉瞪大了眼睛,这个地段这样的房子太奢华了。 “不全是。”苏念衾答。 可是,从桑无焉进门的那一刻起,苏念衾有些后悔。 他是从不多管閒事的人,骨子里都是冷漠,却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不但去看她,还將她接回家。 他有些烦躁,將桑无焉搁在沙发上,再也不想说话。 桑无焉吃了些东西,又服了药后躺在苏念衾的床上,靠著他的枕头,身上是软软的被,周遭全是他身上的味道。 这待遇让她顿时觉得生病也不错。 只不过,这种想法仅仅在桑无焉的心中维持了半个小时。因为她现在头晕得要死,还有高烧与咳嗽。 她躺在黑暗里开始胡思乱想,上回她和程茵一起看那个泰国电影挺恐怖的,睁大眼睛渐渐觉得有些害怕。她这几年开始怕黑,尤其在这种陌生的环境中。 她慢慢地爬起来,走到客厅里想喝水,一进客厅就看见苏念衾穿著一套蓝格子的睡衣坐在沙发上看书。 他光脚穿著拖鞋,坐姿端正,头髮也许刚吹乾,显得有些蓬鬆,整个人比平时所见的模样和蔼和亲些。 只见他膝盖上一本平放著不太厚的书,上面全是密密麻麻如同天书的点字。他闭著双目,而指间飞速且有节奏地在行间移动著。 桑无焉从房间里溜出来,手脚都很轻,自信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但还是被他敏锐地察觉了。苏念衾睁开眼睛,停下手指,侧了侧头,“还没睡?” “你睡沙发?”桑无焉看见沙发另一侧摆的被子与枕头。 房子不是很大吗?虽然楼下只有一间臥房,但是—— “二楼不用吗?”她问。 “二楼是小璐在用。” “这么大的房子就你们两个人住啊?要是余小姐不在呢?”桑无焉言下之意,谁来照顾你。 “她不在,我就一个人住。” “你……”桑无焉很想告诉他,你说的是一句废话。 “什么?” “我想喝水。” 他稍微停滯,然后將书籤抽出来夹在刚才看过的那一页上,合上书,起身右转走了七步半刚好在冰箱处停下来,手本来是要拉冰箱门的,结果考虑了一下,又右转进了厨房。 桑无焉听见点火的响声,她怕他弄出麻烦,於是裹著被子跌跌撞撞跑去看。 厨房里,不锈钢水壶安稳地坐在炉灶上,而苏念衾则环抱著双臂安静地看著火苗的方向,眼眸明亮。火光映在他英俊的脸上,轮廓格外明显。 “新鲜的温水对身体比较好。”他说。 桑无焉才明白“她不在,我就一个人住”这话的真正含义。 她手软头重地抱著被子坐在地毯上,可怜巴巴地盯著那杯热气腾腾的开水,嗓子冒烟,口渴难耐。难道这个男人不知道动一动手为她加速一下水温的散发吗? 她又望了望苏念衾,他在无动於衷地继续“摸书”。 “你在看什么书?” “名人传记。” “谁的?” “一位名人的。” “……” 桑无焉极其怀疑他患有轻微失语症。 沉默了许久,桑无焉又忍不住和他说话。 “你看电影不?”这个是桑无焉的爱好,她自信就算再冷场她也能找到话来閒扯。待这个问题出口以后,桑无焉才觉得提到这个话题很脑残。 (本章完) 第107章 爱情哲理(2) 第107章 爱情哲理(2) “我从不看电影。”苏念衾终於停了手中的动作,缓缓地说出这几个字,字字僵冷。 他有点被惹恼了。 但是,生气也总比没有反应来得有趣,桑无焉达到预期效果,满意地继续这个话题。 “那下次我请你去看。” “不用。多谢。”男人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你可以试试。这世界上有丰富多彩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我们只能体会其中一种,而电影就好像一种程序,让你能短时间的尝试其间不同的滋味。仿佛一次脱离轨道的冒险一样。” “读书一样。” “电影来得更加直接。”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不同。” “读小说的时候你会哭吗?” “……不会。” “我看电影就会哭,剧中人伤心,我也会感动。” “那是因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感情构造不同。”他顿了顿,“也许你爱哭。”语气中全是嘲讽的意味,和他刚才抱她下楼时的小心翼翼完全不同。 桑无焉听到他异常不客气的语气思维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是的,例如我现在就想哭。” 这句真的带著哭腔的话,引得苏念衾有点惊讶,然后就听见桑无焉大哭起来。 桑无焉本来是想说来威嚇他的,因为这个男人真不是一般的固执。当听到他漠然的冷嘲时,居然很难过,自己不过是想和他能多说几句话,缓和一下他那冷冰冰的態度。这么一装腔连她自己都没料想到,居然真的忍不住哭了。 眼泪决堤后,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老是对我这么凶。在电梯里遇见那次,我想帮你忙是错;情人节那天我想送你回家是错;我求你和我假装一下情侣也是错;我帮小薇买东西,还是错;我病得厉害,睡不著觉起来找你聊天,那真是错上加错。所以你就討厌我,偏要对我冷嘲热讽,是不是?” 她扯了张纸巾,抹了抹鼻涕,继续申诉道:“我现在头重脚轻,脑仁儿里就像有个榔头在拼命倒腾一样,难受得要命。你不但不同情我,还朝我凶。” 原本安静的客厅,现在充满了桑无焉的哭诉。 苏念衾坐在旁边,真有一种无奈的挫折感,听见她哭得告一段落,便说:“水凉了。”隨即把杯子递给她,妄想转移其注意力。 语气確实比刚才缓和许多。 桑无焉喝下几口,润了润嗓子继续擦眼泪,哽咽地说:“我是病人,你怎么狠得下心来这么欺负我?” 苏念衾有点后悔,这辈子第一次多管閒事就落得如此下场,於是不敢再与她搭腔,唯恐再生什么事端出来,於是翻开刚才的书,继续读。只不过,速度比刚才慢了许多。 桑无焉裹著被子蜷在他脚边背靠著沙发,哭著哭著就有些累了,加上苏念衾几乎跟个木头人似的,居然一句话也不接,她也渐渐觉得无趣,到后来伤心的心情都没有了,几乎忘记自己为啥要哭。 过了一会儿,苏念衾听到她渐渐地静了下去,某些字句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后来几不可闻,到最后,她的呼吸变得绵长。 大概是睡著了? 他的手指停下来,侧耳静静地等了几秒钟,確定她是睡著了。 下了这么一个结论过后,苏念衾才敢鬆口气。她至今为止在他面前哭过两回,每回都称得上是莫名其妙,且惊天地泣鬼神。 他放好杯子和书,轻轻离开,唯恐將她吵醒,又是一身麻烦。他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有些迟疑。 因为沙发那儿铺了厚厚的地毯,所以她才隨意地坐在上面和他说话。但是要是这么由著她蜷在地上睡到天亮,恐怕会病得更加严重。 想到这儿,苏念衾浅浅地嘆气,又折了回去。 “桑无焉。”他叫她,“你得睡在床上。” 她应了一声,迷迷糊糊又继续睡。苏念衾没辙,又不好再抱她起来。他刚才抱桑无焉,是在她清醒时经过她本人同意的。如今她早睡得不省人事,再想想刚才抱她下楼梯时的尷尬,索性还是不抱了。 可是,他知道她是好不容易才睡著的,要是直接弄醒了她,也许会更难受。他站在屋子中央,沉默片刻后决定將暖气打开,然后自己回屋睡觉了。 於是,两个人交换了个位置,他睡回了自己的床上,而她,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下面。 他一个人躺在刚刚桑无焉躺过的床上,有些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想起昨天签的合同,想起那些歌词,想起一堆乱七八糟的乐谱,想起周六去福利院的那台节目,以至於想到桑无焉身上。 苏念衾不禁摸了摸手上那个被她烫到后还没消逝的伤痕,然后摸到腕上还没有卸下来的盲表。那是一种有凸起標记和特殊指针的表,可以通过手指的触觉读出时间。他打开表盖,又摸了摸:不知不觉已经半夜两点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起床,披著黑暗走到客厅。快天亮的时候气温最低,所以他故意將暖气开高了一点,如今在这初春三月的夜里,未免有些太暖和了。 他蹲下摸到桑无焉的被子,大部分已经被她嫌热而掀在一边。他摸索中找到被角,替她盖回去。刚鬆手,桑无焉又掀开。 他再盖回去,她再掀开。 这下,苏念衾开始有点恼了。 他这辈子从来没照顾过什么人,尤其是这种情况。他微慍地將被子又一次盖回去,而且就此固定住,没鬆手。他定了一两分钟,其间桑无焉试图反抗过,但是动了下,没见效,便识时务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放手的时候他想,要是桑无焉敢再掀开,他就拿根绳子把她裹在被子里捆起来。 结果让他很满意,她很听话地屈服了。 苏念衾检查了下自己的胜利果实后,回到臥房继续睡。躺下后又开始想別的事情。例如从这里到沙发要十七步;出门要下三步台阶,朝右拐再走二十二步开了柵栏才是大路;从老师办公室到对面的教室要走十九步?或者更多?都不太確定,他有半个月没去上过课了,况且以前每次在那里量步子的时候,总有孩子跑来跑去地打断他,不仅仅是孩子们,桑无焉也爱打断他。 想到桑无焉三个字,苏念衾再一次不放心地起身去了客厅。 他俯身探了探她的额头,似乎比傍晚那会儿还烫了些。 他不太有医药和护理常识,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在药箱里找了张降温贴给她贴在额头上。 桑无焉动了动,似乎睡得也不是很安稳,迷糊地偶尔冒出几个字的梦话。 他蹙著眉考虑了一下,然后还是將她和著被子一起抱回臥室。 第二天桑无焉看到苏念衾问:“我好像记得昨晚我睡的是客厅。一起来怎么变成臥室了?” “嗯。”苏念衾漫不经心地应了下,將煎蛋放在桌子上。 看到苏念衾一副疲惫的神色,桑无焉问:“你昨晚没睡觉?干吗去了?” “你还吃饭吗?”他有些不耐烦地问,再扔了双筷子给她。 桑无焉垂头看到盘子里那个內外皆焦的煎蛋,怯怯地问了一句:“你確定这东西吃了不会出人命?” “我確定!”苏念衾带著怒意,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 到了第三天,是红疹最猖獗的时候。疹子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医生说熬过了便会迅速康復。 她不喜欢一个人躺在房间里,这样好像很孤单,於是挪到了客厅沙发上。 乳白色的沙发很大,足够將她舒舒服服地容纳在其中,当然还包括她的枕头、被子。 苏念衾一直不怎么和她搭腔,所以全是桑无焉一个人自说自话索然无趣,加上药物的缘故,说著说著便睡著了。 半晌之后,苏念衾走来在茶几上凉了杯热水,然后在沙发旁静立了片刻,確定她睡得很安稳后,才拿了钥匙出门买吃的。 第四天晚上,她半夜里睡醒忽然觉得神清气爽起来,一照镜子果然红疹退去了许多。 她踮著脚尖开门走到沙发前,发现苏念衾已经躺在沙发上熟睡了。他睡觉很规矩也很安静,被子盖得好好。 灯是熄著的,客厅里却不是漆黑一片。 沙发背后是客厅里那个足足有五米高的落地大窗户,窗帘一直没拉,於是月光照进来,落在苏念衾的脸上,让他的眉目一扫素日的冷漠,显得格外柔和。 桑无焉心想,上次被抓了个现场,如今你闭著眼睛总看不见,於是俯下身,想再处近一点看他。 她屏住呼吸,四周只剩下苏念衾轻轻的鼻息。 桑无焉开始觉得心中突突突的,好像有只小鹿乱撞。 朦朧夜色下的那张脸,真的是称得上惊艷。长长的睫毛安静地搭下来,被月光照著留下两道弯弯的阴影。还有那唇——他平时总爱紧抿著,如今睡著了,便放鬆下来,微微隙开一点缝,丰盈可人。 桑无焉的嘴抿了抿,她觉得自己又要做蠢事了。 忽然,他的睫毛动了一下。 只见他薄唇微启,用那特有的低缓声线突然开口说:“我可不会连续放过两次机会。” 他的这个举动著实令桑无焉嚇了一大跳。 她的表情呆住了。 转瞬之间,苏念衾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伸到桑无焉的后脑,他朝下微微一使劲便让桑无焉的脸靠近自己。 鼻尖与鼻尖几乎碰到了一起。 那双独特的眸子对著她,漆黑闪烁,美得令人心颤。 这个男人,时而不可一世,时而淡漠冷酷,时而急躁易怒,时而又温柔怜悯,那么的让她捉摸不透。 她先是有些好奇,接著是不服气。如今,她是真心喜欢上了他。 想到这些,桑无焉微微一顿,然后顺势將吻落在了他的唇上。她大胆地轻轻一啄,颇为挑衅地说:“你以为我会吗?” 苏念衾被她突如其来的主动弄得措手不及,原本他只是想继续捉弄下她而已。她的唇挨过来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嗅到了芦薈和女贞交织的香味。 一秒钟不到,她便离开了他。 而那温度与柔软的触感依然留在他的唇间,有些不舍。 他稍微定了定心神,就是唇与唇之间这么简单的一个碰触,使得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情愫一下子就疯长出来,扰乱了他的心境。 倏然之间,他才明白,原来,他並不討厌她。 不。不。不。 不是不討厌,甚至是喜欢的。是的,是喜欢。 如果不喜欢,他为什么会在弹琴时被她扰乱了心绪? 如果不喜欢,他如何会任她捉著他的手,让她教他分辨那是冬青还是女贞? 如果不喜欢,他又如何会陪著她去游乐园? 如果不喜欢,为什么那晚听见她无助的电话,迅速地就赶了过去? 如果不喜欢她,又怎么会破天荒地捺起性子照顾她? 如果不喜欢她,何必三番两次地这么捉弄她? 桑无焉看到苏念衾若有所思的神色,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得太过火了。她尷尬地想要从他身上下来,却不想,苏念衾拉住了她。 “你多大了?”他问了一个相距甚远的问题。 “二十三,怎么?” “可以对自己的行为造成的后果负责了。”苏念衾用同样挑衅的语气说完,就將桑无焉横抱起来向臥室走去。 桑无焉气极,他真的是一个盲人吗?怎么可以这么熟练地开门,关门,把她放在床上? 他封住她的呼吸。 “苏……”她好不容易挣脱一点空隙呼吸,刚吐一个字,又被苏念衾的舌尖撬开她的齿缝,肆无忌惮地在里面搜掠。 她再次挣开他的吻,头偏向一边,於是苏念衾吻下去亲到的是她的侧脸。 他怔了一秒钟后滑向她的耳垂,接著顺势滑下,脖子接著是锁骨……他一颗一颗地解开桑无焉身上的男式睡衣,吮吸著她胸前雪白的肌肤。 动作比方才轻柔了许多。 “苏念衾。”她终於能从一种无法思考的迷幻中,完整地喊出他的名字。 “嗯?”他一边回答一边不忘耕耘。 “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就喜欢。” 桑无焉面色緋红地说出这些话。 这话好像是一个魔咒,让苏念衾停下动作来。 他怔忡了稍许,然后將她身上的睡衣又重新整理好,直到他低沉的呼吸稍稍平缓,其间就这么俯视著她,仿佛眼睛真的能看见似的。 他问:“为什么?” “loveatfirstsight!” 苏念衾闻言微笑。 那是桑无焉生平第一次见他笑。眉毛挑起来,眼睛像星星一般闪亮,然后睫毛隨著微微颤动,顿时让人的心都觉得软软的,甜甜的。 “盲人听不懂英文。”苏念衾说。 桑无焉嘟著嘴,“那听不懂你乐什么?” 苏念衾继续笑却不答话。 “你说,你笑什么?”桑无焉不服气,伸出手去捅他的胳肢窝,苏念衾好像真的很怕痒,立刻躲开,笑出声来。 桑无焉不依不饶地说:“你就知道欺负我。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我的?”一边厚脸皮地问一边在床上步步紧逼。 苏念衾逃不开,只好一把將桑无焉环在怀里不许她的手再乱动,狠狠地拥住。 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桑无焉的头顶上,双眸染了层浅浅的笑意。 许久之后,他悄悄地说:“也许是在摩天轮上。” “什么?”桑无焉並未听清楚他的低语。 苏念衾却再也不肯重复。 (本章完) 第108章 物种楷模(1) 第108章 物种楷模(1) 余小璐回来的那天,看到桑无焉与苏念衾的亲密有一点吃惊,隨后又迅速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 对於和余小璐之间的关係,苏念衾说她是亲戚的妹妹,她没有地方可去便住下来,顺便可以照顾自己。桑无焉很意外,苏念衾这样的人也能当面承认別人在照顾他。 “以后我来照顾你。”桑无焉挽著苏念衾的胳膊说。 后来她又想,既然是亲戚的妹妹,那么也是亲戚吧,为什么不直接说是表妹、妹妹、侄女、外甥女之类的? 她的思想不太复杂,久了也就將这个疑惑淡忘。 那段时间他们偶尔去电影院看电影,为了避免苏念衾的不適应,他们买的情侣包厢。那里的座位可以让桑无焉將脑袋放在苏念衾的颈窝里,一边看画面一面给他轻轻描述里面的情节。 “然后他走进了房间躲在角落里,等待那个木乃伊的出现,这个时候,黑影又出现了,那个木乃伊……”桑无焉说得神色惨白,嚇得不敢再看,將脸蛋藏在苏念衾的衣服里。 “怎么办?好恐怖。”她好像一条蚯蚓,使劲往他怀里钻。 “那我们不看了。”苏念衾说。 “越害怕却越想看。”桑无焉苦著脸。 苏念衾失笑,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然后將下巴搁在她的肩窝上。 桑无焉已经因为电影情节紧张到不能自已,完全忘记了要描述画面。苏念衾只能看到正前方,电影屏幕不时闪烁的光影。 越害怕越想看——这句话让他联想到爱情的感觉,都是像鸦片一样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在地铁站,正是六点多人潮最汹涌的高峰。 地铁来了,她在前面牵著苏念衾的手躲开人流,等著最后上车。这时候几个为赶时间而飞奔过来的人,一下子撞开他们,然后將桑无焉挤进人群被带上了车。 待她往回走却见已经关门了。 她不知道苏念衾是不是也上了车,又不敢在车厢里大声地叫他的名字,怕他窘,便四处张望。她个子不高需要踮起脚尖,来来回回地找。 左边,右边,座位上。 没有。 她的心开始焦急起来。 苏念衾一定还留在车站,他很少一个人在这种公共场所,人又那么多,他又死鸭子嘴硬肯定不会找人帮忙,早知道就让余小璐开车来了。也不晓得他认得路不,会不会遇见坏人,他的手机又在自己的背包里。 她越想越著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地铁一停,她立刻下车在另一边原路坐回去。 回程的车厢里,人少了许多。她紧挨著门口站著,外面是漆黑的隧道,一直蔓延。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之后,地铁才重新见到外面的光亮。车厢里的喇叭报著站名,然后缓缓地停下来。 她透过窗户的玻璃,远远地看见苏念衾立在那里。 就是他们错开的那个地方,一动不动。 他个子挺拔,长相很抢眼,所以好像不需要特別醒目的標誌就能一眼找到他。 桑无焉奔去,一把扑过去,环抱住他的腰。 他轻鬆地说:“这么快!”好像还等得意犹未尽一样。 “我都嚇死了。” 苏念衾摸了摸她的头,“有什么可担心的。在哪儿走失的,我一定会在哪儿一直等到你回来。” 桑无焉在电台和圆圆一起做新闻组工作,不久又被调回了聂熙的工作室。吴谓说:“熙姐跟主任说的,硬要你回来。” “为什么?” 吴谓想了想,“什么原因都有可能,但是肯定不是因为你的工作能力。”然后鄙视地看了眼桑无焉。 桑无焉佯怒地说:“小样!信不信我掐死你?” “牡丹下死,我是做鬼也风流。”吴谓吐出舌头装鬼。 正在两人嬉闹间,聂熙走了进来,冷冷地道:“桑无焉,我调你过来,不是要你和我的人打情骂俏的。刚才给你的那些材料,你得马上排出来,我明天用。” “哦。”桑无焉垂头,再不说话,开始工作。 明天来直播室受聂熙专访的是最近崛起的一位年轻写手青峰,作品在网络风靡以后,隨即横扫整个出版界,不到半年成了大牌,备受关注。聂熙这人做事很严谨,每回必定做好功课。如今桑无焉要將青峰的个人资料,还有他的作品风格、大致介绍、代表作的人物特点、网络评价以及出版商评价全部系统地帮聂熙整理好。 以前是叶丽和王嵐两个人做这些,桑无焉刚要叫她俩,却被聂熙拦下,“她俩另外有事。你在这儿好歹待了快半年了,这点儿小事也不会?”语气格外嘲讽,和素日里桑无焉认识的那个熙姐判若两人。 待聂熙走后,叶丽小声地问:“桑无焉,你得罪她了?” “没有啊。”桑无焉纳闷,“她叫主任让我回来的,我好久没和她碰过面了。” “撞鬼了?”叶丽摇头。 桑无焉望著一摞资料,是挺莫名其妙的。 晚上,桑无焉加班加到很晚。她是理科生,对这种东西实在不怎么感冒,什么架空,什么歷史,什么武侠,什么玄幻將她搞得云里雾里。好不容易才从中解脱出来,將青峰的个人作品歷程理了个大概,然后结合一些现实个人情况、读者留言將访问的大致內容弄了出来。 下楼的时候她打开包,想给苏念衾去个电话,才发现手机没电了。 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桑无焉前脚刚进门,电话后脚就响了。 不是苏念衾,是桑妈妈。 “无焉,怎么这么晚都不在?” “台里加班呢。” “以后早点回,现在治安这么乱,一个女娃娃走夜路多不安全……”桑妈妈开始机关枪似的家庭教育,好不容易才结束,刚一掛电话,铃声又响了。 “你这么晚去哪儿了?”这回换苏念衾问,“手机也不通。” “加班。”她继续解释。 “本来说叫你过来吃饭的。” “吃饭?你做的?”她可是对他做饭的能力心有余悸。 苏念衾听出门道来了,想起那天他好心煎蛋给她补充营养,她还嫌弃地问他会不会吃了出人命。 他不禁有些来气,“桑无焉,你……” 桑无焉急忙改口说:“排队想吃一今做饭的人,没有一个师也得有一个团了。所以你赶快忘了我上次说的话。” “少耍嘴皮子。” 桑无焉嘿嘿笑。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两个人拿著电话说了半天。直到掛了线,桑无焉的嘴角还掛著甜甜的笑。其实,他也挺爱说话的。 第二天一早,桑无焉去电台,拿著东西向聂熙交差。聂熙淡淡看了一眼,说:“不行。视角和出发点不行。”然后拿著稿子指了一堆缺点,勒令桑无焉继续去修改。 午饭,桑无焉就隨意扒了两口,继续埋头苦干。她拿给聂熙的时候,聂熙正用著电脑,看都没看就说:“放那儿吧。” 晚上桑无焉在直播间外面守著录节目,导播还在上gg,直叫里面的两个人准备。 叶丽突然神秘地拉住桑无焉,小声说:“聂熙上周就叫王嵐准备那个青峰的资料了。她根本就用不著你的。” 旁边的王嵐点头道:“是啊。我不就是在忙这个,你们又没问,我白天也来,刚刚才听丽丽说。” “你是不是犯小人了?”叶丽问。 桑无焉诧异得半天没说话,转头透过玻璃看著一脸笑吟吟地对著青峰的聂熙,滋味很复杂。聂熙原本也不是这样的女人,她大度、耐心,一点架子都没有,对人也好。 是不是她以前做得不够好?是不是她本来就缺少这种磨链? 愣怔间,她忽然想起以前李露露说的,“桑无焉,你离开学校,离开你爸妈的庇护,就什么都不是了”。 因为多种原因,她和苏念衾也不是时刻黏在一起,有时候甚至两三天都没见面。 两个人见面最多的地方便是在苏念衾的家里。 她喜欢趴在旁边,看著苏念衾弹琴。见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滑过,或舒缓轻柔或激昂张狂,都是种很享受的视觉感官。 她很难想像他真的在孤儿院长大,孤儿院的老师和阿姨们怎么把他教得这么好。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琴的?” “七岁。” “好学吗?” “不好学。” “他们对你好吗?”桑无焉突然问,“我意思是照顾你的那些阿姨。” 苏念衾异常平静地说:“谈不上好还是不好。照顾孤儿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並不是出於爱心或者是有別的什么感情。当然他们会有偏爱些的孩子。而且,有时候我都不太能回忆起来那些事了。” “为什么?” “我只待到七岁。” “为什么?” 他停下动作,淡淡地说:“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桑无焉微怔,那么不堪回首吗? 这时,桑无焉的手机响了。 “无焉,你怎么又不在家?”是桑妈妈。 桑无焉看了一眼苏念衾,对著话筒对妈妈支吾应付著走出屋子。 “月底你回来一趟。我跟你爸联繫了个中学,虽然人家去年十一月就定了新聘的人,但是现在可以为你加个指標。” “妈——” “带你的简歷,还有那些证书。你自己也先准备下,人家学校还是要面试的。” 桑无焉嘆气道:“现在我不方便和你討论这个问题,回去说。” “什么叫不方便?你又不是地下党,最近老是鬼鬼祟祟的。”桑妈妈嘟囔著掛了电话。 桑无焉一哂,可不就是地下党。要是家里知道她和苏念衾这事,铁定没完。 待她回屋,苏念衾问:“谁的电话?” “我妈,跟我说工作的事。” “嗯。”他不太过问桑无焉大学和实习的事,有时候桑无焉甚至怀疑,他根本不知道她念哪个学校。 下午,天气突然就放晴了。太阳在院子里洒了满地的金色,格外诱人。桑无焉拉著苏念衾去了公园。天气很好,来晒太阳的人不算少。 桑无焉躺在草坪上,头枕在苏念衾的腿上。他坐著靠著树干,眼睛半寐,耳朵里塞著耳塞在听收音机。 时不时地摸一摸桑无焉的头髮,她的头髮细且密,摸起来非常柔顺,加之她是短髮,毛茸茸的,手感很像猫毛。 想起“猫毛”这个词,苏念衾忍不住勾起嘴角,睫毛微微动著。 “傻笑什么呢?”桑无焉问。她仰面躺著,正好从下面將他的表情一览无遗。 这世界上也只有她会將这种笑称之为傻笑。 “正讲笑话。”他拔下耳塞。 “听什么台?”她发现他要是不看书不弹琴,打发时间的方式不是听电视新闻,就是听广播。 “说书的。” “怎么不听了?” “老是gg。” “你听我们台吗?” “偶尔也听。” 他睁著眼扬起脸,朝著太阳的方向转过去。 “看得见光?” “很微弱。” “治不好吗?”他身上有太多的谜,太多的未知,让她很想知道。 “不能治。”他淡淡地说,“是视中枢神经有问题,先天的。”语气异常平淡,但是桑无焉依旧捕捉到了他脸上闪过的那丝微弱的苦楚。 “你带了书来看吗?”桑无焉转移话题说。 “嗯。怎么?” “以后你要看什么书我帮你念啊,多省事。” 苏念衾想了想,便將书递给她,“你念吧。” “……这本不行,我又不懂盲文。”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歌声,正巧在唱那首《利比亚贝壳》。桑无焉蹙了蹙眉,“歌词唱混了,这一句是第二段的。” 苏念衾挑眉道:“你也会?” “当然。”桑无焉昂头,“要不要唱给你听听?” “別!”苏念衾急忙说,“別。” “你鄙视我?你嫌我唱得不好?” 苏念衾不说话,显然是不想打击她。 桑无焉急了,“苏念衾,我和你说,人家都说我声音好听,不然也不选我做播音了。” “这个——”他说,“我持保留意见。” 桑无焉回学校宿舍拿东西,路上遇见许茜。许茜叫住她。 “听说你谈恋爱了。” “是啊,你终於可以放心了。”桑无焉訕訕地说。 “我和魏昊一起在b市找了工作,合同都签了,六月就回去。” “恭喜。” 许茜摇头,“桑无焉,你什么时候能够长大点?” “就这样不挺好。不然你们怎么能背著我眉目传情那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桑无焉说,“我不会原谅你们。” “你……”许茜苦笑。 “作为朋友最重要的就是坦诚,你们凭什么欺骗我?” 第二天,桑无焉依在苏念衾怀里,將昨天遇见许茜的经歷又说了一遍。她这人藏不住话,有任何动静都要及时匯报,不然心里难受。 “你要是有事情欺骗我,我也不会原谅你。”桑无焉恨恨地说。 苏念衾的手原本在摸她的头髮,听见这么一说便微微一滯。 晚上,桑无焉从苏念衾那里一回来,程茵就说:“你妈又来电话了,叫你必须回。” “哦。”桑无焉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神色立刻黯然。 “你应该好好跟你妈妈他们说,毕竟也是为你好。” “可是他们没有权利决定我的將来。我要干什么,要不要继续念书,都是应该由我自己来选择。” 正说话,电话又响了。程茵做了一个“肯定是找你”的眼神,“你乾脆从了吧,不然我都要疯了。” 果然是桑妈妈。 “妈,我真的要留下,再不会回去,我在这里待了四年了,我喜欢这儿。” “爸爸妈妈会害你吗?还不是为你好,你看你把你爸气成什么样了?学院里多少人想挤进来读书都不行,专门给你的名额你还不要。才在外面待四年心就野了,当时就不该让你跑到外地去。”桑妈妈一口的方言,语速极快地数落著桑无焉,苦口婆心。 “我不回去。” “无焉,”桑妈妈顿了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著妈妈?”她觉得最近女儿不太对劲,总是很晚都不回家。 “妈……我……”她想了想,终於还是说了,“我有男朋友了。” “男朋友?什么时候认识的?多大年纪了?家在哪儿?一个学校的?怎么不早告诉妈妈,让妈妈看看?” 总是要面对的,桑无焉只能鼓起勇气完整匯报,当说到苏念衾的眼睛视障的时候,桑妈妈突然在另一头沉默了,许久之后留下一句“我明天坐飞机过去”,便掛了电话。 接下来的事情和桑无焉想像的不一样,因为妈妈带来的不是暴雨梨针而是和风细雨。 依照母亲的个性,她以为会一来就骂她个狗血淋头,但是桑妈妈没有。从机场到家,桑妈妈一直对苏念衾的事情只字不提。 计程车上,桑无焉恰好接到苏念衾的电话。 “吃饭没?” “还没。”桑无焉每说一个字都战战兢兢,怕母亲发现端倪。 “无焉,你怎么了?”苏念衾格外敏感。 (本章完) 第109章 物种楷模(2) 第109章 物种楷模(2) “没,我一会儿打给你。”她迅速掛断电话,然后给余小璐发了条简讯,请她让苏念衾做好准备,或许会带一个人去见他。 刚一到家,桑妈妈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替桑无焉收拾行李。 “明天就跟我回去。” “妈——” “如果你是为了那个人而想留在这里,那么我一分钟都不想让你待了。学校那边你爸爸自然会替你请假,你必须跟我走。” “你至少应该见一见他才下结论,好不好?” “我们家就不承认他和你的关係,有什么好见的。” “妈——” “趁你们年轻人还没有做出什么好让人后悔的事情,早点了断。”桑妈妈暗示她。 “我们是真心的,你们为什么要反对?仅仅是因为他的眼睛?” “仅仅?你认为这是仅仅?你是个小姑娘,没有经过油盐酱醋就不知道其中酸甜苦辣。妈妈並没有否认你们信奉的爱情,但是现实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你从小到大都是在家里的蜜里泡大的,想哭就哭,想闹就闹,你爸宠你宠到放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连魏昊和別人谈恋爱都受不了,要从中胡闹,你还能明辨什么是非?你经歷过些什么?你能经歷什么?” “我会学的,我会学做饭,学挣钱,学著照顾我和他。而且苏念衾他根本不需要我照顾。” “我和你爸养你这么大,不是想你用自己大半辈子时间费在照顾这样一个男人身上。何况他还是个孤儿。” “不是,不是的,他身边有亲人,他不是孤儿。”桑无焉说,“妈妈……你应该见一见念衾,他是个很出色的男人,而且他很爱我。” “妈妈以前给你讲过,爱不单单是一种衝动,还包括安全感、责任感。对於这样来歷不明的残疾人,他连家里有些什么人都没有告诉过你,那能叫爱?” “我可以立刻打电话问他,如果你只是担心这个我可以马上问。”桑无焉落泪。 “无焉,不需要。我不需要知道他有个怎样的家庭。我也不想要了解。假如他家里有钱有势,我们从不高攀这种门槛。假如他穷困潦倒,我只会更加嫌弃他!” “可是妈妈,要和他在一起的是我,而不是你们!” “无焉!”桑妈妈恼怒,“你怎么可以这么和长辈说话?” 激烈之后,两人好像突然都累了,顿时沉默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桑无焉的电话又响了,即使是开成震动,还是在她的背包里发出激烈的呜呜声。 她无力面对苏念衾,无力面对他们的爱情。 这一夜,桑妈妈没有再多说一句。 程茵似乎有预感似的,没有回来。 於是桑无焉將床留给母亲,自己一个人睡在程茵的房间里。 深夜,她去洗手间,听见母亲在房间的小床上翻身。 “妈,你还没睡吗?”她开门小声问。 母亲面朝墙壁侧身躺著並不理她。 桑无焉上床,对著母亲的背说:“妈妈,我长大了,可以让我一个人去寻找幸福吗?如果有挫折的话我也会很坚强的。就算被打倒,我还有很爱很爱我的妈妈呀。”说话间轻轻从后拥住母亲。 “我想选择自己的生活。”她说。 桑妈妈依旧没有回答她,只是闭眼潸然泪下。 第二天,一早离开之前,桑妈妈说:“无焉,妈妈再也不管你了,隨你想怎么样都好,反正无论我怎么说,你都听不进去。但是你要记住,路是你自己选的,人这一辈找不到后悔药吃的,以后要是有什么怨不得別人。” 想必是伤极了母亲的心,才留下这么一席话来。字字句句在桑无焉的耳边迴响,竟然比昨天的针锋相对还乱她的心绪。 她突然有些后怕。 “我伤了他们的心吧?”桑无焉问程茵。 “若是你和苏念衾因此而不幸福,他们会更加伤心。”程茵答。 那日她首次因为私人原因向电台告假,急切地搭车往苏念衾家里去。 余小璐与他都不在。 桑无焉踢掉鞋,光脚走在地板上。 落地窗下苏念衾常用的三角钢琴没有盖上盖子,她走去用手指捅出几个乏味的单音,自小便號称音盲的她,不到三分钟便觉无趣,然后溜进苏念衾的房间,和衣钻进被子里。 里面留著苏念衾的味道。那味道让她顿觉安心。 苏念衾,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好饿……这是桑无焉迷迷糊糊合上眼睛前脑子里最后的一个念头。 吵醒她睡梦的是大门的开锁声。 余小璐与苏念衾一同回来。 接著是余小璐换了拖鞋上楼梯的声音,走到一半又停下。 “念衾,你不应当对你父亲这么固执。”余小璐说。 “父亲?”苏念衾冷嗤,“我从不认为他履行过父亲的责任。”苏念衾说完就回房间。 臥室里的灯是关著的,桑无焉躲在门后准备跳出去嚇他一跳。 刚想扑出去,就听见苏念衾问:“无焉?你在吗?” 她顿时失望,“哦”了一下,乖乖就范。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谁让你每次来都会把鞋子胡乱踢在门口,害我差点跌跤。”苏念衾一与她说话,脸色便柔和了下来。 桑无焉抱歉地笑笑。 “你昨天说要让我见什么人?” 桑无焉神色停滯了一下,目光闪烁地说:“是程茵啦,想让你见见她。”看到苏念衾的脸,她突然决定什么也不告诉他,家里的事情会由自己解决,不让他担心。 “为什么搞这么神秘?”苏念衾有点怀疑。 “因为,我要搬来和你住。” “怎么又想通了的?”苏念衾有些掩不住喜悦了,揉了揉桑无焉那头睡后乱七八糟的短髮。 “既然找到了一张长期饭票,我为什么不早点过来白吃白住,好节省开支?”桑无焉给了苏念衾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妈,我一定会去努力寻找幸福的。桑无焉闭著眼睛想。 “我这儿又不是开免费客栈的。”苏念衾浅笑。 “错。不但是吃住全包,而且还附赠头牌男色。” “为什么我要排在第三?应该是独享头牌男色,附赠吃喝。” “苏美人,谁让你不守身如玉,一来就让桑大爷我为所欲为的。”桑无焉笑得打跌。 打断两人笑语的是桑无焉那大唱空城计的肚子。 “这么晚了麻烦小璐不太方便。” “你不会做饭?” “你觉得我像个要做饭的男人?”苏念衾挑了挑眉毛,“而且你作为女人,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不会做饭?” 桑无焉垂头,噘起嘴,很不服气地小声说:“我又不是煮饭婆。” “不过,我听说过一个成语。”桑无焉咬唇窃笑。 “什么?”苏念衾问。 “秀色可餐呀。”说著就踮起脚尖亲了苏念衾的唇角一口,她这个人很容易被转移注意力的。 本以为苏念衾会回应,他却一改常態,满脸严肃地反抗道:“饿著了会胃疼的。”说著就拉桑无焉出门。 他,也开始习惯照顾人。 四周全是住宅小区,又是湖区。拐了这条街,便全是开酒吧的,没什么卖东西吃的小店。两人一起步行了好长一段。此时,桑无焉才发现她与苏念衾之间还需要时间磨合。 例如,她喜欢一边走路一边说话,而苏念衾却都是默然的。因为跟上正常人的速度对他而言是件很艰难的事,所以即使既有盲杖又有桑无焉引路,也需要费所有精力,根本无法分心。 她喜欢两人手牵手並肩走,而苏念衾更適应前后错开半步。 周围有年轻女性会惊艷地回头看苏念衾,在发现他的残障后,又露出一种怜悯的表情而后与同行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她不喜欢他们的目光,无论是惊艷的,还是怜悯的,都不喜欢。 “无焉?”苏念衾察觉异样,停下来脚步问。身体刚好遮住照过来的路灯,將桑无焉挡在灯影里。 桑无焉趁著昏暗夜色朝他的脸角印了一个吻,“以后要贴一个標籤:苏念衾是桑无焉的私人物品。” 找到个卖餛飩的路边摊的时候,老板开著收音机,电台正播著苏念衾写的歌。 “教我钢琴好不好?”桑无焉说。 “哼歌跑调、不识乐谱的人也要学钢琴?” “只要你有恆心,我就能学会。” “你学钢琴,为什么要我有恆心?” “我肯定不会有恆心,所以要依靠你这个暴君。”她还比较有自知之明。 “你有求於我,还骂我是暴君?”苏念衾挑眉。 餛飩端上了,桑无焉喝了一口热乎乎的麵汤。 “我好像很幸福。”她说。 吃到第二碗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什么。 “那次在沙发上,你怎么会发现我的?” “哪次?”苏念衾明知故问。 “就是……就是……我偷偷……”桑无焉有些窘。 “你有我的味道。用我的床,穿我的睡衣,洗我的沐浴露,只能染上我的味道了。盲人的鼻子很灵。” “那倘若我以后去找別的男人,也要先换了衣服洗过澡才能回来了。”桑无焉故意逗他。 “你敢!”苏念衾立刻驳斥。 “我说来玩嘛。”看他反应这么激烈,她的心戚戚焉。 “无焉,如果你敢先离开我,我会恨你。”苏念衾在回去的路上,衬著幽暗的夜色突然说出这句话。 “你要是敢不要我,我才恨死你呢。”桑无焉抬槓之后还不忘再附加一句年限,“肯定恨你一辈子。” 苏念衾笑了笑,没恼也没继续说什么。 他一直有种不安,总觉得最后她会因为他的眼瞎而离开。 从那次青峰的事情起,桑无焉就儘量和聂熙避开。有天中午在食堂吃饭,聂熙突然坐到桑无焉跟前。 “中午陪你吃饭的人挺多。”聂熙说。 桑无焉看著她坐下,看著她夹起菜往嘴里送,看著她突然来搭訕,愣愣地打招呼说:“熙姐。” “又吃两份肉?”聂熙瞧了下桑无焉盘子里的菜,“真羡慕你们这些小姑娘,怎么吃都不胖。”说话的神色又恢復成以往桑无焉印象中那个和蔼的聂熙。 桑无焉对聂熙两次巨大的变化有些诧异。 她本来没有说过聂熙的事情,但是这次真的忍不住告诉苏念衾。 苏念衾说:“聂熙?我认识。” “你当然认识了,人家上次还採访你来著。” “不是,她是……是小璐她姐姐的同学,和小璐关係挺好。”苏念衾答。 日夜相处后,桑无焉发现苏念衾几乎和一切不良的嗜好都不沾边。这一点让桑无焉有万分的压迫感。 “你应该拿去巡迴展览。” “嗯?” “人类优质教育成功的典范。” 话刚说完,坐在钢琴前的桑无焉就狠狠地挨了苏念衾一敲,“不要开小差,这个地方很重要!” “一般多久可以学会弹《筷子舞》?” “个人天赋不一,有人三年有人几天。” “我呢?” “不知道。” 桑无焉沮丧道:“那我不学了。” 苏念衾扬眉道:“我被你折腾了两天,就等你这句话了。” “你教得有这么痛苦吗?”桑无焉更加沮丧。 “哪里哪里,不比桑小姐你学得痛苦。”苏念衾谦虚。 桑无焉气结。 “你为什么以前会学琴?”桑无焉想到若是视力不好,又看不见乐谱该多么困难。 “我母亲认为,一个盲人如果有些绝活傍身的话,即使沦落到沿街乞討总还会存有点尊严。” 听到他所言,桑无焉的心开始抽痛。苏念衾只字不提,她也不去追问苏念衾的童年,她害怕那是一件让她的心更加疼痛的事情。 “难道真的是『念衾』的意思?”被程茵猜中? “不是。你以前说得很准,念情。我母亲也是南方人,取的谐音。” “你妈妈呢?” “她死了。”他说。 这段谈话,在苏念衾面无表情地吐出的这三个字之后,戛然而止。 那日夜里,苏念衾突然问:“无焉,你长得什么样子?” 桑无焉眨了眨眼,调皮地说:“倾国倾城。” 苏念衾无奈地浅笑。 桑无焉被自己的话逗得咯咯笑,“反正你心里要这么想,我肯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 “不是最美丽,也是最可爱的,即使不可爱,也是我的宝贝。” 桑无焉抓住他的双手,將它们放在脸上。 “这是眉毛,有点乱,我不太爱打理。”她指引他。 “这是眼睛,睫毛稀稀拉拉的。眼睛很爱流眼泪,视力却很好。” “鼻子有点小。” 苏念衾不再需要她的解说逕自地继续摸索。 缓缓地,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 只要一被他触摸过,就会变得滚烫。 继续往下。 “餵——”桑无焉抗议。 “我要全面检查一次,看看有没有需要退货的瑕疵。” “退货,没门。”桑无焉大嚷。 “嘘——”苏念衾示意她噤声。 接著他一粒一粒地解开她的睡衣扣子。 “你为什么总爱穿有这么多扣子的?”苏念衾嗓音喑哑,因竭力克制情绪,让手指有点颤抖。 “这是你的睡衣。” 衣服敞开,苏念衾的吻密密麻麻地落下。 “我想做点坏事。”苏念衾说。 “你不已经在做了吗?” 他的確是不好相处的男人,甚至有时候固执得有些孩子气。那种个性,绝非一般人可以忍受。但是心情好的时候,他又可以將桑无焉宠上天。他也不是一个需要桑无焉牺牲一切去照顾的人。虽说苏念衾不做饭,但是其他事情却爱亲力亲为。 (本章完) 第110章 物种楷模(3) 第110章 物种楷模(3) 就如桑无焉坐在那里,看苏念衾一个人在收拾客厅里的杂物。他的进度很缓慢,因为需要將那些被桑无焉碰过的东西一一恢復它的原位,因为每个物件都有固定的位置,否则他会很难受。 “你不喜欢我动你东西?” “还好。”苏念衾说,“但是每次你要是记得放回去就更好。” “我觉得那个相框朝左边好看些,所以才挪它的。”桑无焉解释。 苏念衾不语。 “相框里照片上是些什么人?”桑无焉继续说。 “什么什么人?”这问题终於引起苏念衾的注意。 “你手上的那张。” 苏念衾的手顿了下,站在原地,默然了半晌后说:“桑无焉,你过来。” 她见他面色不善,不是很情愿地走过去,“干吗?” “照片上是什么人?” “我要是知道还问你做什么?”本来她想来这么一句,但是瞅到苏念衾的脸,只好訥訥地说,“老照片了,人挺多的,有老的,有小的,有些像全家福。呃——这个人有点像余小姐,不过头髮短短的,和她现在不太一样。旁边有个女的,和她手牵在一起。” “是不是背景是个大池子?” “哦,对。这里有个喷水池。” 苏念衾得到桑无焉的肯定回復后,迅速將相框收回去,转身就扔在了垃圾桶里。 桑无焉看到他微怒的眉,惊讶地张大了嘴。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没有,很好。谢谢。”他的语气却很差。 过了一会儿,他又將垃圾桶里的相框捡起来。 苏念衾那张铁青的脸一直摆到余小璐买菜回来。 余小璐一进门就嗅到这凝重的气氛,而桑无焉则使劲朝她使眼色。 余小璐做了个口型:“你们吵架了?” 桑无焉摇摇头,挤挤眼,做了“相框”两个字的嘴型。 想我?余小璐纳闷。 桑无焉又指了指苏念衾手里的东西。 “你俩就別打暗號了。”苏念衾將一直捏在手里的照片扬了扬,“余小璐,这是什么?” “啊?”余小璐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风景画?”苏念衾冷笑。 “居然说是风景画。”他重复了一次,语气比前一句还冷。 “念衾,你听我说……” “这照片摆在这里多久了,你说说。你居然告诉我说这是单纯的一张风景画。”他淡淡地问。 “想说明什么?说我们家一家人相亲相爱?你知道我最厌恶什么,你居然把他们明目张胆地放在我的眼皮底下。戏耍我?戏弄我?挖苦我?不就是因为我是个睁眼瞎,什么也看不见!”原本应该是怒极,但是他却用了一种讥讽自嘲的语气说出来,旁人听得更难受。 他站起来將相片缓缓地撕了个粉碎。 桑无焉目瞪口呆地看著这一幕,这究竟怎么了? 那一晚,苏念衾连晚饭也没有吃。 因为已决定毕业后不去念书,所以桑无焉做电台的工作必须更加勤勉。 关於一今的话题,又被別的新闻所替代。娱乐圈就是这样,难怪苏念衾竭力避开。不过,一旦他有新作面市,就又会有人打电话来台里,追问一今的事情。无论是热线还是办公室电话桑无焉都亲自接到过。 毕竟他们台是一今其人唯一露过面的地方。 “说实话,第一次见到他確实嚇了一大跳,那个时候才知道,不食人间烟火这几个字也能用在男人身上。”午间在食堂吃工作餐,聂熙工作室的王嵐说。 “当时若是带了相机照张照片卖给杂誌就好了。”叶丽感嘆。 她俩都是见过苏念衾本人的工作人员,但是职业道德良好。 “你疯了,若是主任或者熙姐知道,我们都別活了。” 叶丽转过头来对桑无焉说:“你是没见过他本人,太遗憾了。” 桑无焉点下头,暗自偷笑。 “无焉,你一个人不说话,傻乐什么呢?”王嵐问。 “因为今天方师傅给我舀的青椒牛肉丝比平时多了一半,吃得真过癮。”桑无焉说。 叶丽与王嵐只能相视无语。 “听说你搬到城西的湖边去住了?找个那样的男朋友可真有福气啊。里面都是名车別墅的。” “好像那房子不是他的。”当时苏念衾是这么说的。 “哎呀——那你就要注意了。我看台里新闻组经常遇到一些男人借房子装阔来骗婚的案子。”叶丽提醒。 桑无焉笑。 吃到一半,苏念衾来电话了。 “吃饭没?” “正在边吃边聊天。” “聊天?”苏念衾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喜欢在饭桌前说话? “聊一今啊,据说拿到他的照片可以卖高价。”桑无焉笑嘻嘻地看了看旁边的两个同事。 “你吃牛肉了?”苏念衾问。 “你怎么知道?”桑无焉惊讶,难道电话那头都能闻到肉味? 她这一问就等於不打自招。 “医生怎么说的?你一出门就忘!”苏念衾慍怒。 前几天,桑无焉皮肤又过敏出疹,检查出来后医生居然要她对蛋白质和牛肉忌口。 对於无肉不欢的桑无焉,等於是一种痛苦。她说:“我的生命失去了一半乐趣。” 苏念衾说:“只是起疹的这几天忍忍,哪有那么夸张?” 现在苏念衾来电话的目的也是顺便监督下她。 “你怎么知道我吃了的?”桑无焉又问。 “看你说话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就准没错。” 她拿著电话用一种看你拿我怎么样的神色,伸了伸舌头。 “以后中午必须回家吃饭。”苏念衾宣布处罚决定。 “两个地方相隔很远,我懒得跑。” “那以后中午我就亲自去你们食堂看著你!”某人又恢復暴君本色。 “不要!”桑无焉立刻投降。若是这些女人知道他就是她的男友,那恐怕自己得要遭受不死也要脱层皮的逼供。 桑无焉回到家已近黄昏。 她脱鞋时无意间嘆了口气。 苏念衾听见,动作一滯,他知道她在四个地方之间奔波,真的很累。 要回学校要去电台,程茵一个人住她又不放心常回去看看,最后才回到他这里。 他时常问自己,是不是很自私?心中另一个声音却说:不,苏念衾,你为了爱还可以更自私一点。 但是要一个人牺牲理想来將就另一个人总是件很残忍的事情。 苏念衾问:“疹子下去一些没有?痒得厉害不?” “真的要我回来吃午饭呀?” “不用。” “难道你要去?”桑无焉更加紧张。 “我又不是见不得人,为什么不能去?”苏念衾挑眉。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桑无焉有些急。 “我也不去,只要你听话。” 桑无焉心间顿然温暖,“嗯。” “对了,”苏念衾突然想到什么,“你人生的另一半乐趣是什么?” 桑无焉神秘地笑笑,“吃猪肉。” “……” “呀——小璐,我刚才放佐料,把醋当酱油用了。” “没事,我一会儿把调味料重新和下。”余小璐立刻走来收拾桑无焉留下来的烂摊子。她熟练地打了个鸡蛋,然后加了点盐,用筷子噹噹地搅和,接著尝了尝桑无焉方才燉的排骨萝卜汤,觉得太咸,又加水放回去煮。 本来厨房挺大的,可惜桑无焉往那儿一站,真觉得自己没有容身之处,全是多余。她只好缩到角落里陪余小璐聊天。 “苏念衾去哪儿了?”她一回来就没见那男人的踪影。 “家里有事,来人接他回去了。”余小璐淡淡地说,一如往常。 “家里?他有家?”桑无焉瞠目。 “怎么没家?狮山苏家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他没告诉过你?”余小璐一边炒菜一边有些疑惑。 “狮山?苏家?”桑无焉不解。 这时,余小璐停下手中的活儿,看了看桑无焉,犹豫著说:“如果他以前没有给你提过,那么我多嘴了。念衾大概有自己的想法,我不会再说他的事。” “那你自己的事情可以说吗?”桑无焉突然觉得她不应该再那么被动。 “看是些什么?”余小璐说。 不知道她和苏念衾是谁影响谁,某些地方竟然很相似,或者他们一家就是这个稟性。 “你和苏念衾是亲戚?” “是吧。” “他说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既然有家怎么还被送去孤儿院?” “嗯——这个问题比较复杂,说来话长,你换个简单的问。” “他说他妈妈去世了。那爸爸还健在吗?” “当然在。”余小璐点头,“但是,我只回答和我有关的,这个也犯规了。算了,这个问题算我送你的,下一个。” “你和他是什么关係?”这么一问出来,桑无焉又觉得不好意思,感觉就像在和情敌摊牌。 余小璐不以为意,回答得很乾脆:“我是他小姨。” “小姨?!”桑无焉瞠目结舌。 “不带血缘关係的小姨。” 桑无焉的脑袋停在“小姨”二字上,半天没有运转过来。 “我姐姐是他的继母。” 桑无焉呆在原地。 此刻,一辆深色的宾利停在离这房子一百米开外的拐角处,司机就听苏念衾在后排说:“就在这儿,不要开过去了。” 司机有些为难地从反光镜看了看同坐后排的余微澜。 余微澜朝司机点点头。 车子缓缓停下间,余微澜说:“你父亲身体不好,时常掛念你。多回去看看。” 苏念衾沉默。 “听小璐说你喜欢上的那个女孩很可爱,好好待她。”她年纪只比苏念衾长几岁,说话的神色却已全然一副长辈的模样,还拍了拍苏念衾膝盖上平放的手。 “不必你说,我会珍惜。”苏念衾將手缩开,然后下车离去。 “少爷。”司机本要去送他,却被余微澜止住。 “算了,他自己行。” 桑无焉透过厨房的玻璃正好看到苏念衾推开柵栏进了小园。 她顿时慌乱起来,很多的未知让她不知如何適从。 下午,她和程茵约在咖啡厅见面。 “他们家有很复杂的人际关係。”程茵说。 服务生走过来。 “我要草莓奶昔。程茵你喝什么?” “冰镇酸梅汁。” 服务生记下来:“一杯草莓奶昔就没有了吗?”明显对程茵的要求恍若未闻。 “还有酸梅汁。”桑无焉补充道。 “还应该很有背景。”程茵继续分析。能让宾利车接送的人家境总不会太坏,“联繫在一起就更没疑问了,有钱人里面老夫少妻很平常,余小璐肯定也没有必要骗你。现在的问题就是:苏念衾为什么要瞒著你?对於这个社会来说,家里有钱是多好的事情啊,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有点生气,难道我不够资格让他说实情?难道他还要检验下我是不是拜金女?程茵,我突然对爱情没有信心了。”桑无焉抓了抓头髮,“我好苦恼。” “是啊。以后你要是成了苏太太,钱多得没有地方的话可真是件苦恼的事情。我们要好好合计合计。” “去你的。” 桑无焉苦著脸,心中的焦虑觉得没有人能帮她。本来她仅仅以为一今就是苏念衾,苏念衾就是一今,这已经是她能享受的最大的秘密。 她打了个电话,让李露露帮忙在网络上查“狮山苏家”是个什么东西。听余小璐的口气应当是有点名头的,那应该查得到。 结果出乎意料的骇然。 一个富贵的家族,旗下包括闻名於世的rd化妆品。 “主要是化妆品?” “不是,只是这个我们最了解。其他的……”李露露移动了下滑鼠,“还有石油钻机。” “石油什么?” “估计就是开採石油的玩意儿,专门卖给老外用。” 真是一个桑无焉无法想像的世界。 李露露问:“桑无焉,难道你不准备工作,打算转移目標钓金龟婿了?” “没有。” 离开程茵,桑无焉坐在公园里,一个人冷静了一会儿。 苏念衾的母亲早亡,从小长在孤儿院——这是桑无焉接受了的事情。而且自己和他在一起又顶著家里这么大的压力,但是桑无焉一直觉得苏念衾是她的私人独享物。她了解他。 但是在一天之內,她猛然发现,苏念衾完全不是她以为的那样。他不是孤儿,也不是孤苦伶仃,他有父亲,有继母,甚至还有一个显赫非凡的家庭。几乎是一瞬间,她所建立起来的认知统统坍塌。 关键是第一个让自己知道一切的,不是苏念衾本人! 她忐忑地拨了家里的电话,但愿母亲还会搭理她。 桑无焉说:“妈,我是焉焉。” 电话那一头的桑妈妈,停滯了一下,没有立刻说话,显然还在生气。 见妈妈没有回答,桑无焉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我看你们去散步没有。” “没,我一个人在家,正要出去。” 听到母亲跟以前一样说话,桑无焉大大地鬆了口气,“爸爸还在学校?” “是,学校正搞教学评估,忙得很。” “妈……”桑无焉说,“以后不用往银行里匯钱,我打工赚的已经够了。” “毕业考试一定要认真考,授学位的时候照的照片要寄回来看。”母亲又恢復了妈妈本色,“生活费也会匯到你毕业,你打工那点钱才多少?女孩子一定要独立,用自己的钱才抬得起头脸来。” “嗯。”她懂母亲的意思,那些教导从小谨记在心。 掛了电话她才明白自己的不安是什么。母亲曾说即使他有钱有势,我们也不妄想高攀他家的门槛。 母亲从小只愿她平凡幸福,却独独在念书方面特別严厉。她说念书,上大学,找一个地位收入和自己相差不大的丈夫,才是幸福的基准。 而苏念衾这样的家庭,她想都没想过。而他,又为什么要瞒著她? (本章完) 第111章 我的女人(1) 第111章 我的女人(1) 客厅里,苏念衾独自在沙发上沉闷。 白天他第二次去了医院,上一回还有余微澜。今天,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在医院的办公室里,徐医生对他说:“如果找不到匹配的肝臟,你父亲他活不过今年冬天。” 从医院到家,他的脑子里,一直在迴旋著徐医生的声音,好像它在提醒他,所有的爱、恨到死亡面前都会忽然软弱。 想到这里,苏念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个男人的残忍甚至让他在七岁以前都认为自己本来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直到母亲含泪找到他。 母亲只说:“你很小很小时便和我们失散了,妈妈找了你很多年。” 懂得人情冷暖之后他才明白,不过是那个男人故意將他拋弃而已。 母亲窘迫地解释:“当时只是你父亲养家很辛苦,加上家里条件太差怕养不大你。” 苏念衾冷笑。 他知道,一个盲人怎配做他苏怀杉的儿子。 若不是到头来苏怀杉也只得他这支血脉,这个男人估计连正眼都不会看自己一下。 可是如今,他却要死了。 他都还没有恨够这位所谓的父亲,怎么就要死了? 苏念衾没有开灯,一个人静謐在黑暗里。许久。 夜深了,而无焉还没有回来。她除了电台有特访加班以外,鲜有晚归。 两件事情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乱如麻。 苏念衾虽然竭力地保持著端正的坐姿,但是內心从没这么忐忑不安过。 余小璐说无焉好像知道了什么。 他一直找不到恰当的时机告诉无焉,甚至可以说是他不敢告诉无焉。 怎么跟她说? “其实我一直瞒著你一些事情。”或者说,“当时家里不富裕,见我眼瞎怕是负担又丟人所以就把我扔了。”还是,“我母亲死后,父亲又结过三次婚。现任夫人还是与我差不多年纪的朋友。” 眼睛的残疾,已经让他在无焉面前足够自卑了。 那日,余小璐去机场接朋友,碰巧遇见桑无焉。她本来老远就招呼无焉,结果她心不在焉,压根没注意,接著来人就急匆匆地打车离开了。 “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和她长得好像,不会就是无焉的妈妈吧。”余小璐向苏念衾匯报。 於是,他迫不及待地拨了无焉的电话。 那一头却异常冷淡地说:“我一会儿打给你。” 然后,他足足等待了两个小时,什么事情也做不下去。 他好不容易又下决心拨了她电话,却没有人接。 后来,小璐说无焉要自己准备见什么人,后来又补充了一句:“不会今天下午真的是她妈妈,老人家要求见你吧?” 听到这话,他好像觉得自己有点高兴。 哪知后来无焉却只字不提,自己终於忍不住问她,她却说:“是程茵啊。”闪烁其词。 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只要她一撒谎便会故意在他面前撒娇,掩盖过去。那个时候,他的心有点空。 这时,苏念衾听到无焉在门外掏钥匙。他猛然站起来,却又觉得不妥,急忙坐下。 待她一推开门,正抽钥匙,苏念衾便迫不及待地劈头就问:“你去哪儿了?” 桑无焉一怔,“我见程茵来著。” “你为什么要向小璐打听我的事情?”他说出第二句话来,面容更加恼怒。 苏念衾第一次发现原来恶人先告状就是他这个样子的,只是不知道那些恶人们是不是和他一样心虚。 桑无焉反常地没有与他回嘴,静静地不出声。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有我的原因。你若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他怕无焉询问他,於是只好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故意生气。 “我……”她忽然觉得很委屈。 她站在门口,有些词穷,不知怎么的平时所有的伶牙俐齿、大胆古怪都全然不见,只是走了几步,轻轻地放下包,沉在了苏念衾对面的沙发里。 苏念衾察觉不对,站起来,语气僵硬地叫了她一声。她没有理他。 “无焉。”他开始担心,走到她的跟前,又止住脚步。 对不起,我是个自私的男人。苏念衾在心里道歉,一说出口却变成:“以后不允许你回家这么晚。” 桑无焉还是不理他,也没有出声。 苏念衾站在半米外,不知所措。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苏念衾不敢伸手去摸她的脸,甚至不敢去想,可是越不想,心却越揪著疼。 他顿了顿,“如果你好奇,明天我带你回苏家。”这句话几乎耗尽他所有的勇气。 却没想无焉突然抬头,“不!” 苏念衾问:“为什么?” 这一问不要紧,却激怒了刚才一言不发的桑无焉,她跳起来问道:“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苏念衾,我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去哪儿?你凭什么要我去你家?” “你说你是我什么人?”苏念衾慍怒。 “一个无权利了解你的床伴!”桑无焉不甘示弱,“你说你长在孤儿院,我就真的傻乎乎地以为你是孤儿,为你哀怨为你难过,你在旁边看戏是不是?很有意思是不是?你觉得你有钱,装著不让我知道,很逗趣是不是?什么臭钱,什么苏家,我不稀罕!” 苏念衾吸了口气,起身,冷冷地说:“要是你不想去也罢。” “苏念衾!”桑无焉更生气,“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霸道?” “向人打听的是你,不去的也是你,怎么还能说我霸道?”苏念衾转身背对她,语气又恢復了他以前说话时常带的那种嘲讽的味道。 “你!”桑无焉说不过他,气极后一跺脚,摔门而出。 为什么苏念衾要这个样子? 她已经够苦恼的了,明明就是苏念衾不对,他还没有一点解释和安慰,还要朝自己发脾气。她本来不是真的生他的气,只是觉得有点难受,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些?所以才对他使点小性子,只希望他温柔地哄一哄就行,甚至说句软话都成。但是,他为什么总是那个样子? 桑无焉一想到此,又想振臂大吼。 “苏念衾,你这个白痴!白痴!” 说话从不考虑別人的感受,一副天下第一的模样。 做事情也不询问別人的意见,从未用“好不好”“好吗”“你看怎么样”这样的句型。完全是直接下达指示,不容更改。 她逃得匆忙居然忘记带手袋,钱包、钥匙统统在里面。跑出来了又不能这么没面子地回去,她只好步行了一个多小时回到程茵那里。 她从门口的踏毯下摸索到钥匙。 “你被苏大少爷撵出来的?”程茵问。 “程茵,你別拿我开涮。”桑无焉呈大字形地躺在沙发上,像一只被打败的小猫。 “记得以前我跟你说的,决定要爱就得爱到底,不然两个人都会受到伤害。” “是他先伤害我的。” “他怎么你了?” “我都还没和他理论,他倒先质问起我来,口气那么坏。” “据我所知,他一直都有这毛病,你以前也不太介意。” “我……” “那是因为你以前是站在强者的立场上看的,你觉得和他的残疾相比你有优势所以不介怀。但是现在苏念衾突然从孤儿摇身一变成了有钱人家的大少爷,你自卑了。自卑让人敏感,这是你常说的话。” “是这样?” “怎么不是?说不定他一会儿就给你打电话。” “我的手机也在手袋里。”桑无焉嘆气。 “那可好,落个耳根清净。”程茵吹了口刘海,“正好惩罚一下敢对我们桑家大小姐发少爷脾气的苏念衾,让他今晚担心个够。乾脆我俩再一起拜个佛,诅咒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寢,吃东西被卡死、喝水被呛死、洗澡被水淹死,如何?” “他真的会很担心的。”桑无焉听程茵那么说有些心软。 “那你自己跟他联繫。”程茵说著准备把电话扔给她。 “不!我还没气完呢。”桑无焉迅速地把头藏到枕头底下。 不过她的火气终究比不上苏念衾。 那晚苏念衾本来是要追出门的,结果刚到玄关慌忙间一磕,绊倒在地还哗啦一下打碎了鞋柜上的瓶。 玻璃碎到地上,水洒了一地,他手臂一蹭便割破了皮。 余小璐闻声跑下来扶他,却正惹到苏念衾的怒火,“不用管我!” 他从玄关又折了回去打开钢琴,突然猛烈地弹起《拉德斯基进行曲》,完全不顾这是夜晚一点或者两点。 邻里街坊被他吵得纷纷亮灯。 若不是余小璐和物业的保安一一去赔不是,恐怕会无一不去报警。 等事態平息后,余小璐凝视著苏念衾钢琴前的背影说:“其实我很羡慕桑小姐。” “念衾你、我和姐姐三个人一起长大,你一直都那么骄傲又冷淡地对待所有人,一直以来我以为那是你的本性。看到桑小姐才知道,不是。她能让你恼怒、欢喜、沮丧,只需要一顰一笑就可將你的喜怒顛覆。我甚至……”余小璐摸著额头无奈地笑了笑,“我甚至羡慕她能使你发这么大的火。” 苏念衾顿了顿,淡淡地说:“我累了。” “不需要出去找她吗?” “不用。” 他回房,关门。 苏念衾是典型的死鸭子嘴硬类型。一关门站了不到半会儿,就掏电话,接通了却听见铃声在客厅里迴荡。他隨著铃声寻去,摸到桑无焉的包,手机、钥匙、钱包……无一不在里面。 苏念衾顿然色变。 “念衾,怎么了?”余小璐在楼上早听见电话响。 “我必须去找她。” 沃尔沃驶出小区。 “你確信距离这么远,她也能走路走到程茵那儿?”余小璐一边掌著方向盘拐弯一边朝两边人行道探望。 苏念衾不说话,胳膊肘撑在车窗上支著下巴,在脑子里飞速地寻找著桑无焉能去的地方。 余小璐看了他一眼说:“念衾,你不要著急。这一带治安还不坏。” “我没有好好照顾她。”苏念衾半晌之后冒出一句话。 “你说过,这世界上没有人需要別人照顾。” “无焉不同。” “那她也没有照顾好你。若是她知道你会这么著急就不该如此任性,现在已经是凌晨了。”余小璐看了看表。 “小璐,”苏念衾转头说,“很不好意思麻烦你,我可以下车一个人找她。” “念衾,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余小璐嘆气。 汽车到十字路口的红灯处停下。 “咦?” “怎么?”苏念衾放下手臂,转头问。 “那人背影像桑小姐。” 女孩正在过马路,一副疲惫的模样,转过侧面来,果然是桑无焉。 “是她。”红灯一停,余小璐拉挡。 “不要叫她。”苏念衾突然说,“在后面跟著她就行了。” 於是,桑无焉在前,车在后,两者之间保持著大约一百米的距离。车子掛著低挡,一直磨蹭了二十分钟才跟著桑无焉回到以前的住处。然后目送她上楼。 “灯亮了。”余小璐说。 苏念衾洗澡时才发现手臂的伤口隱隱作痛。那瓶本来是在钢琴架上的,不知道谁没有知会过他就隨意地放在鞋柜上面。他转念一想,除了桑无焉以外还会有谁,乱放东西是她的本性。 她不愿意跟自己回去,苏念衾沮丧,一切和他意料中的差不多。 他配不上她。 早上被铃声吵醒,苏念衾摸索了半天才接起来。 “无焉啊,我记得你是今天答辩……” 苏念衾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驀地从被子里坐起来。 “无焉?”桑妈妈问。 “不是……伯母……是……”苏念衾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说话有点结巴。 桑妈妈听见男声也顿时一怔。 “苏先生?”桑妈妈理了理头绪。 “是我。伯母。”他竭力用一种不是睡梦初醒的语调回答。 “打扰你了。无焉呢?” “她昨天把电话落在我这里了。现在大概在学校。”苏念衾强调了昨天二字,替桑无焉遮掩。 “哦。”桑妈妈好似大大地鬆了口气。 “苏先生。” “伯母,您请说。”桑妈妈格外客气,让苏念衾大感前途不妙。 “你知道,因为你的某些原因我和无焉的爸爸並不赞同你们来往,为人父母的心情不知你是否理解。对此我亲自去过a城,无焉和我大吵一架。虽然她被我们惯坏了,但是还从来没有这么和我说过话。她是我女儿,她固执地要和你在一起,不惜和我闹翻,事到如今我们拿她也没有办法,只好隨她。” 苏念衾表情逐渐冷凝,这些事情他竟然统统不知道。 “无焉是我唯一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和她爸劳累了大半生,就是为了让她不吃苦、不受累,找个健康又合適的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桑妈妈在说到“健康”二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苏先生?” “您说,我在听。” “无焉她从小到大没受丁点挫折,比她的同龄人要任性幼稚,而且待人接物、人情世故什么也不懂,这一点我最了解。所以,我觉得,你不是我们可以放心把她託付一生的那个人。也许我说的这番话有伤害到你,也请你体验一下那天我被自己含辛茹苦养育的女儿伤害的心情。” “我明白。” “如今我没有再阻挠她,並不代表我同意了你们,只是时机不到,也请你明白。” 待桑妈妈收线后,苏念衾坐在原地,沉默良久。 在桑无焉的世界里,最大的烦恼无非是夏天太热,冬天太冷,妈妈太嘮叨,若是讲得有理想一点就是这世界不够和平。 但这仅限於苏念衾闯进她视野之前。 程茵的话使人信服,但是除了一点:她说苏念衾会担心,但是如今过了三天,这个男人尚不思悔改,居然没有以任何形式在她面前出现。 桑无焉很窝火。 她去办公室,突然看到吴谓捧著一本《边城》。 叶丽揶揄道:“我的神啊,吴谓你这么有文学素养,居然看名著。” 吴谓摇头道:“嘖嘖嘖,看这是什么社会,看《公子》的被人崇拜,看文学名著的被人鄙视。” 叶丽捅了捅桑无焉,“看他多嘚瑟。桑无焉,上。”她知道就桑无焉能收拾他。 却没想桑无焉討好地对吴谓说:“吴哥,你那书能借我用几天吗?” “你干吗?”吴谓紧张地掩住爱书。 “我看看。” 其实,她不是看。她突然想起来上次苏念衾去订这个书的盲文版却没有了。盲文书的种类,少得可怜。她想她帮他读一遍,然后录下来。 录个东西,在这种地方是很简单的事情,特別是还有吴谓帮忙。 但是书太长了。 吴谓问:“你不会是去什么地方做义工吧。给盲人用?” 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桑无焉,原来录出来可以给很多人用。於是,这坚定了她的决心,甚至还找了些儿童读物。这个事情几乎消耗掉她所有的空閒,甚至减弱了对苏念衾的怨念和思念。 (本章完) 第112章 我的女人(2) 第112章 我的女人(2) 她站在录音室里,正巧聂熙进来。 “对一个立志做主播的人,嗓子很重要,千万不要过度使用。”聂熙说完便离开,留下一杯水。 第四天、第五天…… 苏念衾仍旧不出现,桑无焉几欲抓狂。双方谁也不想先向对方妥协。 吴谓殷勤地约桑无焉去看电影。 桑无焉果断拒绝。一抬头,不知道墙上什么时候贴了一张宣传单,电台附近刚有一家自助西餐厅新开张。桑无焉摸了摸裤兜里为数不多的零钱,有点想咽口水,就是这些钱还是她从叶丽那里借的。 吴谓见桑无焉的眼神再也挪不开,於是趁机说:“听说这家味道挺不错,晚上我请你去尝尝?” 桑无焉看了吴谓半天,忍痛说:“不用,我比较喜欢吃食堂。”然后苦著脸违心地离开。 桑无焉嘴里念叨:外面的世界好美好,苏念衾,你再不来我就要爬墙了。 下午,叶丽像捡到宝一样乐呵呵地回到工作室。 他们最近和聂熙一起在台里负责一个明星系列的公益宣传gg,插播在谈话节目里。 “你们猜下午谁来?”叶丽偷乐。 “古天乐、吴彦祖、刘德华。”为了照顾叶丽的情绪,桑无焉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说。 这丝毫没有影响叶丽的兴致,满脸喜色地说:“是一今。” 什么?!桑无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真的?”王嵐抬头。 “熙姐说的。因为是公益gg,他的经纪人早就同意。先前是约其他地方录製,本来只需要说一句话就行,但是早上经纪人突然来电话说,一今愿意亲自来我们录音室一趟。”叶丽滔滔不绝地解释。 “又可以见到他了。”叶丽双眼放光。 “別忘了带你的照相机。”王嵐揶揄。 “他矜持得像个贵族。” 矜持他个头!桑无焉在心里反驳。 当苏念衾和余小璐出现在工作室门口的时候,全部人员几乎是列队欢迎。桑无焉躲在人群后面,看到苏念衾:鬍子颳得很乾净,衣服很整洁,精神颇佳。桑无焉气结,电视上心爱的人不在后,男人不都是很潦倒的吗?他怎么还能越活越好…… 苏念衾像变了个人似的,待人和善且亲切,“鄙姓苏。”居然和善到自报姓氏。 余小璐看到后面的桑无焉,本想发音,却被苏念衾轻轻止住。 这下桑无焉明白了,他哪儿是来负荆请罪,分明是示威! “桑无焉你杵著干什么,还不快给苏先生他们倒水!”主任呵斥。 “哦。”桑无焉要死不活地应了一声,还不忘背著主任狠狠地剜了苏念衾一眼。 她抽了个纸杯,接了满满一杯滚烫的开水端过去,心中诅咒道:烫死你,烫死你,烫死你…… 她递给他,还有模有样地说:“苏先生,请您喝水。” 他没有迟疑地伸手便来接。 桑无焉看到他的手,顿时犹豫了一下,水盛得又满又烫,虽然隔著两层纸她也嫌烫手,他眼睛不好使,要是打翻了真烫著了怎么办? 她气鼓鼓地说:“我放桌上,你要喝自己端。”最后还不忘补充,“小心烫。” gg只需要苏念衾说短短的一句话,很快就搞定,况且苏念衾一向办事效率很高。但是还需要拿去重新编排,他便在录音室外稍等片刻。 苏念衾坐在椅子上,大家都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不知何时只剩他们俩。桑无焉此刻才发现,苏念衾一直拿在手里的纸袋子里装的是她的包,里面是她所有的家当。 桑无焉顿然觉得营养不良了几天的肚子在叫囂,还有大餐在招手。 苏念衾却一脸悠然,既不朝她这边望,也没有要和她说话或者主动还她东西的意思。他在轻鬆地等待。 你都不理我,我为什么要主动搭理你?没门!桑无焉鼻子一哼,离开工作室。 她刚走到门槛,就遇见吴谓过来。 “无焉——”吴谓叫住她。 她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遇见这个衰人。 “你晚上真要吃食堂?” 桑无焉努力地將身体往走廊里挪了挪,希望苏念衾听力再迟钝些。 “真的不营养。不如我们一起去吃饭,然后正好赶一场电影。”吴谓穷追不捨。 桑无焉暗暗叫苦,希望他快走,不然苏念衾说不准衝出来杀人。 杀人?! 桑无焉转念又想,反正不是杀我,他要来气我,我为什么不能气他?於是她转头说:“那家西餐厅的东西真的很好吃?” “应该不错,因为我也没去过。”吴谓诚实地嘿嘿笑。 “牛排也隨便吃?” “当然,自助餐嘛。” “看了电影过后,我回家不方便。”桑无焉眨眼。 “我会送你。” “那你有口福了,要知道我室友冲的咖啡……” “桑无焉!” 她来不及说完,就被苏念衾粗暴地打断。 桑无焉转身便看见满脸怒容的苏念衾。 苏念衾捏住她的手腕,“跟我回去!” “我不!” 苏念衾哪管她的反抗,拉著桑无焉的手臂就走,虽走得很慢,但是那大力的钳制却不容桑无焉反抗。 “苏先生。”吴谓跑到前面客气地劝说,完全不明白情况。 他挡住苏念衾的去路,语气依然客气地道:“苏先生,请您有话好好说,无焉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我代她道歉。”苏念衾来之前主任吩咐过,这个人脾气古怪,所有工作人员不得懈怠,所以吴谓还算有点心理准备。 桑无焉顿时觉得关键时刻这个吴谓还靠得住。 苏念衾听他一口一个无焉,更为火大。无焉两个字也是他叫的? “你是她男朋友?”他不悦地问。 “不是。”吴谓窘迫地否认。 “那你就管不著了。” “为什么?” “因为她桑无焉是我苏念衾的女人!”苏念衾铁青著脸,字字真切地说。 回家的路上,桑无焉在后座一直笑。苏念衾的脸微微泛著红色,依然像冰块一般绷著,紧抿双唇。余小璐也一边开车一边忍俊不禁。 “小苏啊,你好可爱!”桑无焉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苏念衾显得有些不自在。过了一会儿,桑无焉又模仿著他的口气重演刚才一幕,说“她是我苏念衾的女人”,接著摆了个很酷的姿势。 “你闭嘴!”苏念衾终於忍无可忍。 桑无焉眉毛一横,“你敢叫我闭嘴?你敢对你的女人说闭嘴?苏念衾你活腻了是不是?看我使出独门绝技,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著就伸手指去捅苏念衾的胳肢窝。 刚开始他仍能装得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说“別闹!”最后还是不堪折磨地被桑无焉拉下水,开始反抗,脸上僵硬的表情再也不见。余小璐在前面开车,会心地微笑。她终於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孩会在他的世界里那么不同。 她就是苏念衾那黯然无光的生命里的开心果。 闹到一半,桑无焉突然停手,好像在沉思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怎么了?”苏念衾摸到桑无焉的额头已笑出汗来。为什么吹著空调还这么爱流汗?到了酷暑可怎么办?他想。 “宣传画上的图。” “嗯?” “那家牛排看起来真的很有食慾。” “……” 到家,苏念衾將手机交还给桑无焉。 “你妈妈来过电话。” 桑无焉紧张地问:“她说什么了?” “过问你答辩的情况。” “就这些?” “还要有什么?”苏念衾故意反问。 “没什么。”桑无焉放心地道。 她的语气与心境的一紧一缩,全然没有逃过苏念衾的耳朵。 过了几天。 “无焉,”苏念衾忍不住问,“你有没有事情要告诉我?” “没有吧。” 桑无焉觉得奇怪,突然想到什么般恍然坦白道:“你那宝贝钢琴,我昨天弹得不耐烦,就狠狠地踹了它一脚。这你也能猜到?” 苏念衾听了没有说话,只是笑笑,但眼睛却颓然无光。 “还有!”桑无焉突然想起什么。 “还有?” “送给你。”桑无焉摸了一个mp3出来。 “这玩意本来就是我买的。”苏念衾说。 这借献佛献到自己家来了…… “不是,”桑无焉揉了揉鼻尖,“里面录的有送给你的东西。”然后嘿嘿一笑。 转眼便是六月底,桑无焉毕业的日子。 授学位那天,两人走在学校里,苏念衾引得过往女生频频侧目。 她从余小璐那里了解到,苏念衾一到人多的地方其实会紧张,因为人太多,光影太瀰漫,气味太浓烈,他会因此混乱、不知所措。所以她一直一步不离地挽著他的臂膀。就算没有盲杖,他也能做得很好了。 她带他看这所她待了四年的学堂。 荷塘前,桑无焉说:“这是我和程茵最喜欢的地方。” “程茵呢?我很想认识她。” “不知道,你来之前都还在。” 后来遇见一群同学,大家寒暄了几句,询问各自去向。 李露露对桑无焉嘆息道:“你妈给你找的那个工作真不错,还是国重呢。现在中学对心理教育特別重视。怎么就无故放弃呢?” 桑无焉不想谈这个话题,笑了笑,“我想闯闯再定,而且不太捨得现在在电台的工作。” 李露露看到苏念衾说:“是捨不得旁边的人吧。” 桑无焉立刻介绍苏念衾给她们认识。苏念衾格外善良地同她们微笑著打招呼,让桑无焉大为鬆气。察觉苏念衾的视障,也无人故作怪异。其中有人还俏皮地问:“桑无焉怎么搞到这么个好夫婿的?” 桑无焉瞧了苏念衾一眼,嘿嘿一笑,“先將脸皮加厚三尺,然后死乞白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大伙一起被逗笑。 苏念衾反倒被她弄得不大好意思。 这个时候桑妈妈打电话过来,那些同学又各自有事分散开了。 “嗯,妈妈。有照相。” “爸爸呢,我和他说话。” “又出差?” “不是,还有……”桑无焉顿了一下,“还有苏念衾。” 晚上,余小璐外出约会,苏念衾看书,桑无焉则枕在苏念衾的腿上躺著看漫画,放著音乐。 “这样看书对眼睛不好。”苏念衾说。 “我没有看书,我在看漫画。”桑无焉狡辩。 “什么漫画?” “悬疑的,”桑无焉突然来了兴致,“我讲给你听。” 漫画是关於金田一在六角村的故事。一个建设得像六芒星的村子,每一家的地窖下都藏著一具与多年前惊天秘密有关的乾尸。 说到每具乾尸都奇异地缺少一个部分的时候,桑无焉蜷缩起身体问:“这房子有地下室没?” “不知道。” “阁楼呢?” “我很少上去,不太清楚。” “那你还知道什么?”桑无焉微嗔。 “我知道现在这房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隔壁却有响动。”苏念衾配合著故事的情节说。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变坏了,受到某人的薰陶。 “但是你看不见窗户那里有一个人影闪过。”桑无焉觉得这种气氛很过癮,补充说。 “那是因为它故意要让你看到。” “应该把音乐关掉讲鬼故事才有气氛。” “还有灯?” “当然。”桑无焉已经有点心虚,却逞强著回答。 “好了无焉,不说这个。”苏念衾笑,真嚇到她的话可不好玩。 忽然,音乐和灯倏地停止工作。 两人沉默了半刻。 “苏念衾,你做的?”桑无焉问,声音有点打战。 “我半分都没有动,而且那个电灯没有遥控器。” “真的?”桑无焉拽紧他的衣服,一边说一边坐起来缩到他怀里。 “真的。” “我想尖叫。” “我耳膜敏感,最好等我出去再叫。”苏念衾故意说。 “不准放我在这儿!”桑无焉的手像只八爪鱼一般黏著他。 “是停电。”苏念衾亲了亲她额前的刘海。 “你怎么知道?” “冰箱没有响,空调也停了。只要是一个正常人都能推断。” “你敢说我不正常?” “世上本没有鬼。” “可是信的人多了就变得有鬼了。”她篡改名人名言。 “少看那些书和电影。” “为什么我不能看?”她和他较真。 “你胆子小。我们应该说点別的转移你的注意力,在你们心理学好像把这称为什么,移情?” “看来你做不了好的心理医生,做治疗之前你应该先告诉我。” “为什么要放弃你的专业?” “仅仅是本科毕业,学到的皮毛还不足以做心理研究。”桑无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刚好碰到苏念衾为了抱她而搁在旁边的书,“你还在看你的名人传记?几点了?”上次就为这个差点把她鼻子气歪。 苏念衾打开表盖摸了摸錶盘,“九点十一分。” “你真的很宝贝你的表。”桑无焉一直这么觉得,她又说,“我上次送你的礼物怎么样?” “还不错。真难得,你也有这种耐性。” “你终於发现我的优点。”桑无焉扬扬得意,完全不再害怕。 “你还有很多优点。”苏念衾觉得自己的移情大法已经完全有效。 “比如?”桑无焉来了兴趣。 “比如这里吻起来感觉很好。”他说著含住她的唇。 “你想干吗?” “做我们这个种族在熄灯后能做的事情。” “可是现在是停电,不是睡觉熄灯。” 苏念衾压低声线说:“恭喜你恢復了正常人的逻辑推断。” 来电的时候,苏念衾觉得有些遗憾。 若是这个世界一直这么没有光亮,他就可以做一个正常人。 “无焉我们结婚吧。”苏念衾突然说。 “呃?”桑无焉吃惊。 “你先想想,不用马上回答我。”苏念衾迅速地又说,好像害怕桑无焉口中的答案似的。 盛夏之时,苏念衾终於又说要带桑无焉回家。 “真的愿意?”苏念衾想確定。 “真的。”桑无焉说。 这一次桑无焉不敢再忤逆他,小心翼翼地答应。 “明天我应该穿什么去?” “是不是要下班后去买新衣服,我的那些t恤好像都上不得台面。” “头髮需不需修一下,会不会很乱?” “我该怎么称呼他们?” 桑无焉嘰嘰喳喳地折腾了半天,好像很有压力。 苏念衾微笑道:“隨意一些就好,只是吃一顿饭,为什么要紧张?要和你在一起的是我。” 桑无焉蹙眉,“他们是你的家人,很重要的血亲,若是他们真不喜欢我的话你会很为难,所以我想討好他们。” 苏念衾稍稍一怔,摸了摸她的头,思绪漂移。 “呀——上班要迟到了。”桑无焉一看钟,不敢再耽误,拿著包穿鞋飞奔出门。 午间她和王嵐一起去吃海鲜拉麵。在日式的小餐馆里遇到她爸爸过去的一个同事。 “赵叔叔。”桑无焉先打招呼。 (本章完) 第113章 我的女人(3) 第113章 我的女人(3) “无焉?”他看到桑无焉有点高兴。 “你们一家都搬过来了?” “是啊,听说你留在这里上班,你爸爸的病好一些没?” “我爸爸的病?什么时候?”桑无焉狐疑。 “上个月我回去一趟正好看了看他,是脑出血,听说当时情况很危险。” 桑无焉骇然。 “王嵐,我不想吃饭了。”桑无焉告辞走出饭馆。 王嵐追出来,摸著她冰凉的手说:“兴许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你应该確认一下。” 桑无焉六神无主地点头。 家里座机没有人接,然后是桑妈妈的手机。 “餵?” “妈妈。” “无焉啊,收到你的照片,照得很不错。”桑妈妈的语气並无异样。 “爸爸呢?” “他出差啊。” “妈妈,为什么要瞒著我?”桑无焉问。 桑妈妈有点意外,沉默片刻,道:“无焉,你怎么知道的?” “为什么不说?” “你有你的事情,你爸爸说他不想因为他的健康而强迫你回家,况且最危险那会儿已经过去了,当时通知你也来不及。” “妈妈——”桑无焉在大街上落泪,“是不是你们不需要我了?是不是因为我任性,所以你们要开始惩罚我?什么都不想管我了,也不想要我知道你们的消息?” “无焉……” “我们只是不想牵绊你的脚步。你长大了终究要飞开的。” 桑无焉掛了电话,对王嵐说:“嵐嵐,帮我请假,我要回去。” “回哪里?” “老家。” “可是你不是说你答应了人家明天要去看望他父亲。” “我的爸爸更重要。” 在计程车上,桑无焉想:是不是她真的错了? 按门铃的是余微澜。 苏念衾有点吃惊,“小璐她出去了。” “我不是来找她的。”余微澜微笑,“不请我进去坐坐?” 苏念衾僵硬地侧过身让她进门。 “听说你明天要带女朋友回去。” “是的。” “今天你父亲接到你的电话后,竟然吃了两碗米饭。可见他有多高兴。” 苏念衾嘴角掛起一丝冷嘲。 “你还是这么固执。” “不。我对於某些事情並不固执。” “念衾,”余微澜又习惯性地坐在苏念衾的旁边,將手覆在他的掌上,“若是苏夫人在世肯定很欣慰。”很多年了,她仍然这样称呼苏念衾的母亲。 “您就是现在的苏夫人。”苏念衾缩开手,揶揄道。 对於苏念衾的讽刺,余微澜不以为意,和善地说:“我也很为你高兴。” 苏念衾顿然慍怒,“你当然是最高兴的那个。因为再也没人让你苦恼。这个使你厌烦並且將之拋弃了的男人终於可以用他的爱去束缚別人,不会再对你苦苦纠缠了!苏夫人你完全不必如此自作多情,你的继子他这生也从未爱过你!” 余微澜脸色惨白,许久才恢復血色,“这么多年,你才终於把这些话说出来。可见你是真心喜欢桑小姐的。” “我喜不喜欢她与你无关。” “明天一家人和和气气吃顿饭,免得让桑小姐见笑。我走了,念衾。” 余微澜上车刚关车门就看见一个短髮的女孩在苏念衾的房子门口,正在手袋里翻钥匙,弄了半天还是没个所以然,只好按门铃。 她就是桑无焉吧,小小巧巧的南方女孩。她摇上车窗,疲惫地靠在椅子上,让司机开车。 桑无焉有些急,她没有带钥匙,但愿苏念衾没有出门。想著她又按了下门铃。 “你够了!余微澜!”苏念衾咆哮道。 桑无焉看到满目怒容的苏念衾,怔了怔,道:“我忘记带钥匙了。” 然后没有理会苏念衾的尷尬,她急忙奔回屋子收拾行李。 “你干吗?”苏念衾察觉异样。 “收拾东西。”她说,“给你父亲说抱歉,明天我去不了了。” 苏念衾紧紧地扣住她的手腕,“去哪儿?” “回家……”她不知道要怎么给他解释。桑无焉觉得他很莫名其妙,想要挣脱他,却被抓得更痛。 苏念衾的怒气凝聚起来。为什么每回只要他说要带她回苏家,她就会逃走?这次居然是回家,回到一个让他找不到的地方。 她后悔了?爱上他这个盲人后悔了?她母亲终於等到这一天了? “我爸身体不好,我妈妈让我回去……”桑无焉忍著痛道。 “我知道!”苏念衾粗暴地打断她,此刻的他已经没了理智,想起那日桑无焉母亲的话,怒道,“他们要你回去,就在我要带你回家的时候,他们要你回去?” “是的,就这么巧!”桑无焉也发火了,“你的父亲是父亲,我的父亲就不是父亲?” “你母亲亲口对我说,我是个耽误你幸福的盲人!他们看不起我,认为我没出息,认为我要拖累你。如今还要耍这些手段骗你离开!” “苏念衾!”桑无焉瞪著他,“你不能这样说他们。” “这种鄙视,在我苏念衾眼里,一钱不值。”苏念衾的怒火越燃越旺。 “苏念衾,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放开我!” “除非你不走。”苏念衾没有焦距的双眼满是阴霾。 “我必须回去。” “我让你必须留下!” “你办不到!” 苏念衾听到这话,整个人已经怒到极点,扣住桑无焉的那只手使劲一拽,便让桑无焉狠狠地撞向自己,同时,另一只手里捏著的手机被他用力地扔出去。 手机砸到墙上,又反弹回来正好砸中斗柜上摆的相框。 两件东西先后摔到地面。 “哐啷——”发出急切的两声响。 他们两个的激烈措辞,也隨著这些响动而停了下来。 桑无焉抬眼望去,相架背后的支架已经摔到一旁,而相框里的照片是她毕业时在学校里跟苏念衾的合影。 她的额顶正好到他下巴,刚才他拉她的动作使得她的头磕到他的下巴上。以前他们俩嬉戏疯闹的时候,即便是被这么轻轻一碰,她也会顺势趴在他的胸口上,装著很疼的样子,让他马上心疼地认错。可是,这一次是真疼,她却没有贴著他撒娇。而他,也没有把她搂进怀里。 真的,很疼。 她的眼眶有点红,执拗地说:“放我走。”语气异常平静。 他顿了下,终於缓缓地鬆开她的手,“除非你想永远不再回来。” 桑无焉有些无奈,颓然地坐到床上,动了动几乎被他捏断的右腕,沉吟些许后说道:“苏念衾,如果你还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先去登记结婚。” 苏念衾闻言,脸色阴沉极了,须臾之间又笑了笑,满含讥讽地说:“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桑无焉抬起头来凝视了他许久,忽而觉得自己仿佛不认识他,忽而又觉得这才是她刚认识时的那个苏念衾,最后道:“你老这样,我也会累的。” 说完这话,桑无焉起身,拿起行李便离开了。 程茵说:“我一直以为你们很相爱。” “我也这么以为。” “他一向脾气不好,你也知道。” “为什么要偏偏对我最坏?” “也许因为他最爱你。” “真的?” 程茵没有回答,但是桑无焉心里已经默默地跟自己说:是真的,桑无焉,你可以怀疑这地球是扁是方,也不能否认苏念衾的感情。 桑无焉想:是不是我真的错了? 她有些后悔。 上次吵架复合之后,好不容易挨到他们俩独处的时间,苏念衾便迫不及待地俯下头狠狠地吻住她,拥紧她的手臂范围越收越小,仿佛要让自己成为他身体的一个部分。那是一个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吻,桑无焉从未见过苏念衾那么惊慌不安,以至於他差点让她窒息。 许久之后,苏念衾才不舍地放开桑无焉的唇,將脸埋进她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的气息,说:“无焉,你知不知道我害怕?” 桑无焉缓缓地把手指插进他的发间,心疼无比地说:“我不是回来了吗?”脑子里那些原本想来揶揄他或者质问他的话在此刻却统统说不出口。 后来余小璐说:“桑小姐,你能回来真好。” 余小璐一直对她礼貌而疏远,但是那一句话,桑无焉感觉到了她的真心。 “小璐,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无焉。” “无焉。”余小璐试著喊了一次,微微一笑,唇齿在揣摩这两个字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说,“无焉,你很喜欢吃小区拐角那家栗子饼?” “是呀。” “就是排队排得老长的那家?” 桑无焉笑道:“我不太挑,但是那家的味道特別好,所以才那么多回头客吧。”她又问,“你怎么知道?” 余小璐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那天,我因为路过碰巧买了些,苏念衾刚从外面回来,一闻到香味就笑说『无焉,你看你喜欢的……』话说到一半才恍然想起你根本不在。” “你知道他鼻子多灵。” “他这几天整夜整夜地坐在沙发上发愣。那副失魂落魄的表情真是让人难受。” 桑无焉听完余小璐的那些话,背过身去,眼眶里升起一层水雾。 她去机场的路上,觉得自己太衝动,还是应该对苏念衾解释一下,可是拨了號码话到嘴边,却又踌躇起来,最后还是发了条简讯给余小璐:“小璐,我爸爸病危了,我回家一趟,请你转告他。” 到b城的航班不是很多,最近的一趟也是晚上七点半。她的银行卡里除了生活费没有多少多余的钱,家里肯定没有精力和时间临时匯过来。 桑无焉站在银行的柜员机前呆了:她没有那么多钱买机票。 得出这个结论以后,桑无焉很无奈。她看了眼那边掛的时钟,跟魏昊打了个电话。半个小时后,魏昊拿著钱赶到机场,替桑无焉买票。 离检票还有五个小时,魏昊陪著桑无焉在咖啡厅休息。 “你別著急,桑叔叔的情况已经稳定了。我刚才打了个电话给我爸,他也正往医院赶呢。他也是出差才回来,都没听人说,也就没告诉我。”魏昊说。 桑无焉眼睛没有焦距地点点头。 待魏昊点了饮料以后,服务生又拿酒水单问桑无焉:“请问你要点什么呢?” 问了两遍,也不见桑无焉回答。 第三遍的时候,服务生的表情已经有些僵硬,便换了种方式问:“要不要来杯柠檬汁呢?” “就来奶茶吧。你不吃酸的。”魏昊说,“无焉?” “好。”桑无焉回过神来,点头。 “加冰不要珍珠。”魏昊替她补充,“对不对?” “是。”桑无焉勉强笑笑,“你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你小时候喝奶茶,经常只喝水,用吸管吸了以后,剩半杯乾的珍珠给我吃。”魏昊哭笑不得。 她从小不吃酸的,又老买冰葫芦,啃了表面那层,剩下的山楂一般都扔给魏昊吃。 回忆起这事,两个人都笑了,笑到一半似乎都想起过去的那些不快又同时收声,有些尷尬。 桑无焉掉头,她在没钱买机票的情况下,第一个想到求助的人居然是魏昊。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感到一些淒凉。 也许除了她主动告诉苏念衾她喜欢吃的那个栗子饼以外,连她喜欢吃辣还是吃甜,喜欢柠檬还是草莓,喜欢饭前喝汤还是饭后喝汤,苏念衾一个也不知道。 而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又在说:“不是这样的。你刚和他吵架,现在又厚著脸皮朝他要钱,肯定做不到,所以才没想到他的。” “我和许茜过几天也就回去了,到时候去探望你爸。” “我听许茜说,你们都签的老家的单位?” “是啊。我俩都是独生子女,不回去不合適。反正老家也有机会,就决定回去了。” “我也是独生子女,却没想过这些。比起来我算挺不孝的。”桑无焉自嘲。 “那不一样,许茜她爸爸都六十多了,她妈又是那么一个情况。你爸妈多年轻,又都是退休了不愁保障的工作,老了也有国家养著。他们家的人都是干一天才有一天吃的,什么保障都没有。” 桑无焉看著魏昊的脸说:“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妈总说你是个好女婿了。” 听到她倏地来这么一句,魏昊顿时红了脸。 “其实……你很喜欢许茜吧?” 魏昊说:“是的。我准备毕业一年的时候,就跟她求婚。” “为什么要一年?” “那个时候,我已经有独立的经济能力了,要是家里反对我也可以养她。” “她可不需要你养。”桑无焉笑了笑,想起去年年底学校开招聘会,许茜横衝直撞的模样。 魏昊傻笑。 “既然还有一年才求婚,干吗这么早给我讲?” “我想得到你的肯定。”魏昊突然严肃地说。 “昊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奶茶端上来,桑无焉深深地吸了一口,“一个小女孩有个洋娃娃,这个洋娃娃从小陪著她一起长大。可是后来某一天,娃娃居然跟著別的人走了。她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认为理所当然归自己的东西竟然是那么珍贵,而当她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抢走了,於是她伤心得要死。她一个人哭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很伤心,可是要装著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就这么难过著,然后做了很多荒唐的事情。” “我明白。”魏昊说。 “你还不明白。我没有做好比喻,但是你和许茜同时都是我心爱的东西,她是个最好的朋友,你是我最亲的哥哥。就是那么一天,你们忽然都被挖去一半,太突然了,我很难接受。” 魏昊站起来,走到桑无焉面前,俯下身去抱了抱她,“无焉。”他终於等到她想明白的这一天了。 “你知道我是这种心情,还陪著我胡闹。”甚至让她以为自己真的从许茜那里夺回他了。 “那不是胡闹,我当时觉得要是这样能让你心里好受点,做什么都无所谓。我没有第一个告诉你关於我和许茜的事,確实是我不对。” 桑无焉破涕为笑,“你要是喜欢她,为什么要第一个告诉我?你应该第一个告诉她。” “你永远都和她一样重要。” “別哄我了,肯定有高低的。不可能一个人心中有两个永远一样的位置。” 魏昊想了想,慎重地说:“好像是她重要些。” “得了得了,”桑无焉推开他,“真是这样,你也別说这么直接啊。” 过了一会儿,桑无焉看著窗外刚降落的飞机说:“其实,我也是在喜欢上另外一个人以后才想明白的。什么是依恋,什么是爱,两种东西忽而很相似,忽而又完全不同。” 到晚上上飞机之前,苏念衾一直没有再来电话。起飞的时候,桑无焉看著屏幕,静静地按了关机按钮。 (本章完) 第114章 情何以堪(1) 第114章 情何以堪(1) 她突然想起一个老掉牙的爱情哲理:相爱简单,相处太难。 一下飞机,她直奔医院而去。桑爸爸还在特护病房,鼻子插著输氧管。 桑妈妈说是那天看电视的时候,桑爸爸突然说脑子疼,然后就开始昏迷。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脑干出血,要不是抢救及时就根本没希望了。 桑爸爸至少要一个星期才算过危险期,现在看起来似乎恢復得很好,已经清醒可以说话了。桑妈妈是个很能干的人,里里外外一个人操持著,有条不紊。 医生说:“幸好送得及时。如果晚几分钟就迟了。” “会有后遗症吗?”桑无焉问。 “如果是左脑或者右脑出血,都可能造成半身瘫痪,但是病人是脑干出血,当时呼吸停止,也是脑出血最严重的情况,但是也是最幸运的。目前看来还没什么。但是如果再犯,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我们遇见一些病人发病的时候年纪大,身边没有人,往往送来已经迟了。” 桑无焉回到病房,看著熟睡中桑爸爸的鬢角,有些斑白了。她长得像妈妈,身材都和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样,小小巧巧很有精力的样子。但是头髮却遗传自爸爸,又黑又密。以前,爸爸把她架在肩上嬉闹,她看到白头髮就会帮他拔去。可是,后来念高中念大学,每一次回家就会发现那些白头髮越来越多,已经不是拔一两根就能解决的。 爸爸总是很慈爱,和妈妈完全不同。 爸爸以前是单位的骨干,单位好几次派他去国外公费深造,他都谢绝了,因为捨不得这个女儿和这个家。儿时的她不太懂,就知道拽著爸爸的衣角,抹著眼泪说:“爸爸不许去,不许去,不许去。” “焉焉,不是有妈妈在吗?”桑爸爸说。 “我不要妈妈,要爸爸。就要爸爸。”小小的桑无焉哭。 “好,好。爸爸不去。” 后来,长大了自己开始考大学才明白,这种机会对於父亲来说是多么难得。 夜深了,桑妈妈硬要桑无焉回家,“还是我来守夜。” “妈,我守著吧,你回去休息。” “去去去,你一个孩子懂什么?赶紧回家睡觉。” “妈——我真的不是孩子了。我能出我的力,我会干这些。这个家有我的一份。” 本以为桑妈妈听了这些话,又会恼她,但是妈妈看了看她,静静地问:“你爸要两小时翻一次身,你会吗?晚上输液要输到两三点,每袋快输完要叫护士,你肯定自己不会打瞌睡吗?床下的便盆你会使吗?会不会不是嘴皮子来说的?你唯一的任务是来看看你爸,图他见你心里高兴,有个念想就行了。要是躺在这里的是我,你回不回来都可以,爱去谁那儿都行。人家养儿防老,我们都有退休金倒不用你来养,就求你以后能养活自己就行。” “妈——”桑无焉的眼眶湿润了。 “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和你生气,也不想让你爸在里面听见。好话歹话都跟你说了,说多了你觉得我们是妨碍你的人生。那天你爸躺在重症病房,缓过气来第一席话就是念叨你,放不下你。他怨我不该说不管你的那些话。无焉,他都要死了,还想著你,可你呢?父母的爱就这么不值钱,就该天经地义?”桑妈妈嘆了口气。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读小说选 101 看书网,101????????????.??????超流畅 】 桑无焉坐在回家的计程车上,心里疼痛难忍。她看了下时间,已经过了凌晨。苏念衾一直没有来电话找她,也许还在和她慪气。 他比她大三岁,可是发脾气的时候比她还像个孩子。 因为夜深了,三环路上没有多少车辆,计程车开得有些快。她望著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想起在做梦的年纪,曾经幻想过以后自己爱的那个人高大英俊,要爱她、疼她、宠她,包容她的一切,从来不会对她生气,只要是她要的,就算是月亮也要摘下来,完美得不似凡人。 这些准则都是泡在言情小说里的许茜教她的。 可是,现实呢? 第二天,桑无焉一早就去医院。 趁著桑妈妈不在,桑爸爸拉著她的手说:“无焉,昨天,你和你妈的话我都听见了。” 桑无焉不自然地点点头,继续削苹果皮。 “你妈,我还不了解她?她这人就是嘴硬心软。其实她早想通了。还跟我说人生是你自己的,女儿大了总是要飞走,不能她觉得正確的路强加到你身上也是正確的。以后啊,要是你结婚了,带著一家人偶尔回来看我们就行。” “才不要呢。”桑无焉说,“什么偶尔回来看看你们,我要天天烦著你。让你巴不得撵我走。” 桑爸爸呵呵地笑。 就在那一两天,寸步不离地守著妈妈照顾爸爸的时候,桑无焉慢慢地领悟到,原来,人也是要老的。无论是父母还是別的什么人,都是会在自己不知不觉间渐渐老去。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好像肩上有了担子。 特別是对於他们这种从小被两代人呵护长大的独生子女,在泡著蜜的同时,恍然发现原来帮自己撑著天空的父母都已经老了。 走到医院的园,她拨了苏念衾的电话,没有通。 晚上又打,还是忙音。转念想到联繫余小璐,在通讯录里翻到號码以后,桑无焉想想又作罢。 在医院陪著桑爸爸吃晚饭的时候,突然接到a城来的电话。 余小璐焦急地说:“无焉,你回来吧,念衾他爸爸快不行了。我怕念衾受不住。” “小璐,你別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苏老先生一个月前发现患了肝癌,本来一直在保守治疗,结果昨天突然恶化了。念衾他……念衾他……”一向做事有条不紊的余小璐也开始哽咽。 桑无焉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以至於打翻了自己的碗,里面的饭菜洒了自己一身,筷子落到地上。 “他怎么了?” “他坐在病房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任谁说什么他都不理,我们不知道怎么应付他。所以……无焉……你可不可以回来一趟?我求你了。”余小璐说。 桑无焉迟疑著。 桑爸爸笑笑,“你有事情就走吧,我好著呢。” “可是,爸,我不想离开你。” “你爸叫你去,你就去。反正你在这儿也是碍事。”桑妈妈说。 “我……可是……” “別可是可是的,想干吗就干吗去。”桑妈妈继续说,“你以前可不是个这么彆扭的孩子。” 桑爸爸一哂道:“你妈对你就是忒凶了点,好话都能说成这样。” 早上她才替他颳了鬍子,桑爸爸下巴乾乾净净的显得特精神,爸爸以前一到家就喜欢用鬍子扎她嫩嫩的脸蛋。 “无焉,”桑爸爸叫住她,“路上小心。” 桑无焉回头看了一眼。桑爸爸冲她笑笑,皱纹因为笑都皱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这一眼竟是诀別。 后来,桑无焉想,要是她当时没有为了苏念衾就这么走掉,结局是不是就不一样? 得知已经没有航班了,桑无焉又飞速地赶到高速车站,那个时候天色已暗,正好拦到最快一趟开往a城的客车。车要在高速上行驶十一个小时,第二天一早才能到。 车子並不是正规的车站的营运车辆。空调是坏的,高速上又不敢开窗户,还有很多人抽菸,车里闷热而且乌烟瘴气。 桑无焉却全然顾不得这些,只是心里祈祷,不要耽误了才好。 千里之外的苏念衾躺在病床上。 原本不常晒太阳的脸更加没有血色。他眉头蹙得很紧,好像在做梦,手指紧紧地揪住白色的床单。呼吸却很均匀,起起伏伏,药物让他睡得很沉。 病房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於是余小璐上前给他掖好被子。她想:但愿明天他醒之前,桑无焉可以出现,否则没有人拿他有办法。两天不吃不喝不睡,一个健康人也受不了,完全一副慢性自杀者的模样。 余小璐轻轻关上门,回到三楼的特护无菌病房。 她从特护病房的透明玻璃里看到寸步不离苏怀杉的余微澜。还有一个不要命的在这儿,余小璐想。 她敲了敲窗户。 余微澜回头,余小璐提起保温瓶,朝她做了个手势。 余微澜才走出病房。 “我熬的粥。”余小璐打开盖子,想让她吃一点。 “小璐,我不想他死。” “他是我们余家的恩人,谁也不想他死。” “不,你不知道,我曾经这么想过。” 余小璐看了看自己的姐姐,没有说话。 “在爸爸要我嫁给他的那一天,他说苏先生喜欢我,不管我同意不同意,都希望我能替他报答苏家的恩情。” “为了我,你一直很委屈。”余小璐垂下脸。 “我曾经告诉过你,以前我喜欢过一个男孩。” “我好像记得。” “那孩子比我小几岁,他当时刚刚失去母亲万分无助,我很想帮他。於是怜惜演变成一种淡淡的喜欢。” 余小璐沉默著,她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个故事。 “后来我才发现我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影子,而我真正爱的是苏怀杉。小璐……” “等姐夫醒了,你再告诉他,你现在得闭著眼睛打会儿盹。”余小璐一边听著余微澜回忆,一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休息下。 “小璐,不要像姐姐一样糊涂,爱了很久连谁是影子、谁是正主都没有搞清楚。” “小璐,你说如果把我的寿命减一半他会不会好起来?” “以前,爸爸穷到养不起我们的时候,总以为钱是最好的。可是如今有钱却很多事情一样不能如愿。你说是不是?” “小璐,你有男朋友一定要先带给姐姐看……” 余小璐任她一个人自言自语,最后终於等到她睡著了。 除了视障和偶尔被称古怪的神经质,无论从形容、气质还是家世上来说,苏念衾都是受人注目的。有时候连那让他心怀芥蒂的残疾都是別人注目的目標。 他从不去商场买衣服,也就是说他从不逛街。每一季的东西,都是由余小璐操办。余小璐时间也不多,只是按照尺码让人送来。色调无非是灰、白、浅蓝,穿在一起即使他分不出顏色胡乱地搭配,也总不会出大错。家里的钟点工每次打扫完房子,都会將乾净的衣服按照白、灰、浅蓝的顺序將衣服分类,然后从右至左,顏色由浅到深。除非破旧,不然即使洗得泛白,苏念衾也毫不介意。 都是些很舒適隨意的样式。 桑无焉和王嵐她们逛街时,曾经留意了一下苏念衾穿的牌子。她的个性很隨意,平时不太关注时尚杂誌,目睹后才知道它们的价格有多让人瞠目。而苏念衾的衣服便出自於此。 她开始对自己常在他身上抹鼻涕与眼泪等动作后悔。上次拿了一张他的驼色方格子手绢来擦桌子,桑无焉祈祷那只是值两块钱的平民用品。 而苏念衾好像对自己外麵皮囊的昂贵毫无自知。 她问余小璐。 余小璐说:“看到他穿起那些衣服比宣传杂誌上走秀的模特还迷人,不是件很让人兴奋的事情吗?而且,”余小璐笑,“而且他挣了那些钱,却一点业余爱好都没有,不使劲帮他奢侈一下,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桑无焉想:难怪叶丽她们说他有贵族气息,原来是奢侈品给堆砌出来的。 她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有趣。 她换了个坐姿,觉得腿有些麻,弯腰挽起牛仔裤的裤脚来看,好像有些肿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內长期维持一个姿势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后面一个小孩好不容易停止了哭泣,耳边又传来男人的鼾声。车厢里的气味差到让她受不了,衣服像黏膜一样贴在身上,早就被汗水浸湿了又干,然后又湿。她企图將车窗开一点,却用力过猛,拉了个大缝。呼啸的空气灌进来,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后座位別人的东西也被吹翻,立刻引来抱怨。桑无焉急忙將窗户合上,留了一点点缝隙。 她像找到甘泉一样將鼻子凑到这微弱的缝隙前面如饥似渴地呼吸,享受著那一点凉风。她来不及拿任何东西,除了身上揣了足够的钱。桑无焉想看时间,於是去摸表。那是盲人专用的,可以翻开盖子摸出时间的机械錶,她找了很久才买到一只和苏念衾手上戴的很相似的。她把苏念衾的取下来,戴在自己手上,新表送给他。 “现在你的宝贝表归我了。”桑无焉笑著戴在自己手上,那只表表面很光鲜,但是錶带已经有了刮痕,“以旧换新,你赚到了。” 苏念衾有些留恋地摸著桑无焉手腕上的旧錶,“戴在你手上有点大,不秀气。” “现在很时兴女生戴男表,何况还是这么有个性的。” 苏念衾浅浅微笑,“只要你喜欢就行。” 桑无焉一边回忆一边將头靠在前座的背靠上,伸出手腕,脸蛋贴著表面,好像就能感觉苏念衾的体温。她一直都不是这么坚强的人,可是为了他,她好像必须坚强。 半夜里,突然另一间特护病房传来警铃。 医务人员急急忙忙地推著仪器和药物过去,余微澜被惊醒。 “不是姐夫。”余小璐说,长长地呼了口气。 余微澜站起来从窗户口看了看安静地躺在床上的男人,他头髮有些灰白,微弱的呼吸在氧气罩里成了一阵一阵的白雾,各种仪器各自发出细小的声响。 “什么时候了?”余微澜揉了揉脸颊。 “天还没亮。”余小璐突然想到熬的八宝粥,端来还一个人都没吃,不过,好在凉了也可以吃。 她盛了一些给余微澜。 余微澜接过,看到另外一个盒子,问:“你姐夫他也不能吃东西,做这么多干吗?” “有念衾一份啊。” 余微澜一怔,“对了,念衾呢?” 走去另一间病房,看见苏念衾的睡脸,余微澜的鼻子有点酸。 他瘦了许多,胡茬冒了出来,显得轮廓更深,人更憔悴。 苏念衾连续两晚上通宵守在走廊里,著了凉发高烧,不吃药也不吃东西,医生怕他体力不支,所以趁著他昏睡,打些点滴。 余微澜坐在床边,抚摩著他的脸,念念叨叨地说:“念衾,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你母亲的葬礼上,而我爸爸还是怀杉的司机,那个时候你好小,个子还没有小璐高,也是这么瘦。跌倒在地上,我要扶你,你也不肯……” 苏念衾醒来时,已经是天蒙蒙发白的时候。他一抬手发现手上有异物,摸了摸发现是输液的针管,顿时有些恼怒,正想叫人来,忽然觉得另一侧的被子有点沉,听见一个人浅浅的呼吸。 “无焉?”他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复杂极了。 对方没有回应他,似乎睡得很沉。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她的头髮,指尖一震——是余微澜。 (本章完) 第115章 情何以堪(2) 第115章 情何以堪(2) 苏念衾嘴角苦笑,桑无焉已经再也不想与他有任何关係,怎么还幻想她能像个天使一样突然出现在跟前,拯救自己? 苏念衾不敢乱动,怕惊扰了余微澜的好眠,只能维持著原来的姿势。 但是余微澜仍然惊觉,直起身唤了一句:“念衾。” 苏念衾並不答她,掀开被子,想从床上起来。 余微澜立刻制止他。她看了看输液管里的液体,轻轻的哄他说:“你別动,这药还有一会儿才滴完,你再忍忍。” “什么时候开始输的?”苏念衾皱皱眉。 “昨天半夜,你都不知道你烧得多厉害。怎么那么不听话?”说完这句,余微澜的手將他的五指拢在手心里。 苏念衾別开脸,生硬地將手收了回来。 “我们真的要继续这样吗?”她嘆气。 他没有搭理她。 她又说:“念衾,我爱你父亲,很爱很爱,我发誓,虽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直到现在我都很爱他。所以,我没有半点委屈,怀杉也没有对我不好,我现在很幸福,我希望你也是。” 他听著这席话,缄默不语,抿著嘴,眼睛盯著窗外,那目光空荡荡的,让人看著揪心,整个人半晌也没动。 过了一会儿,余小璐进病房来送早餐,又过了一会儿,她叫来护士拔针。其间,余微澜和苏念衾一直对峙著,一动不动。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床头的矮柜上,渐渐有了热度。 余小璐偷偷地从门缝里瞄了几眼,嘆气离开。半晌后,她又回来,还故意清了清嗓子说:“姐夫他……” 余微澜一下子站起来,问道:“怎么?” 与此同时,苏念衾面色一白,也紧张地等著余小璐后面的话。 “姐夫他的护士刚才告诉我,她们医院的粥可难吃了。对了,念衾,你这么挑食,要不要我回家给你重新做?” 余微澜听完,知道妹妹是来拆擂台的,心中微微一哂。 “我哪有挑食?”苏念衾反问。 “那这几天我给你做的东西,你都不吃?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我做什么你就吃什么,你是不是被桑小姐给带坏了?” “你说吃饭就说吃饭,无缘无故提她做什么?”苏念衾道。 “念衾,你可真护短。” “好啦,”余微澜笑,“大清早的,他还病著,你和他抬什么槓。” “姐,你也够护短的。” 待余小璐离开时,房间里的气氛已经大有不同。 昨夜,苏念衾是和衣躺下,所以一觉起来,衣服皱巴巴的。余微澜坐在床边,不禁伸手,替他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以及翘起来的衣领。 这一回他没有避开。 “以前也常忘记翻衣领。”余微澜笑。 “谁让我从来看不到镜子。” “长得不好的人才时常在镜子前面摆弄,对於我们的念衾,根本不需要。” “我从没有见过自己的样子,不知道长得怎么样,都是听你们说的。” “这还需要有疑惑吗?你难道一直没发现,好多年轻女孩第一次看到你的脸都吃惊得吸口冷气。” “不是因为长得太丑了?” 余微澜莞尔。 “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哪里最好看?” 苏念衾摇头,“我一个男人,问这些做什么?” “那你知不知道你哪一点最让人受不了?” “不想。”他没表现出任何兴趣。 余微澜被他的样子逗笑了。 “念衾,”余微澜的手停滯在他的肩上,“你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地和我说话了。” “心情好了许多。” “他一定会熬过去的,因为有你在,所以你不必因为自责而不爱护自己。没有人责怪你。” “我没有尽过做儿子的责任,直到我看到他的心臟停止跳动的时候才明白这一点。” “念衾,”余微澜又轻轻地叫他的名字,“其实我们俩都觉得是他比较重要。你爱他甚於爱我,我也是。” “嗯。”苏念衾点头。 “等你父亲好转了,就去找桑小姐回来,向她认错。” “我没有错,在她家看来我的出现就是个笑话、累赘,觉得我配不上她,拖累了她……” 话到后面被余微澜止住,“念衾,永远不要妄自菲薄。”然后余微澜轻轻地抱住苏念衾。虽然她的动作很轻柔,却也让苏念衾有点意外,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 “念衾,这本来是继母要给你的拥抱,但是迟了十年。”余微澜闭眼微笑著,笑容格外坦然。 苏念衾怔了一怔才將手环住她。 “你別妄想我改口叫你。”苏念衾窘迫地说。 “我也不想变得那么老。” 苏念衾背对著窗户,清晨的阳光从后面的窗帘里钻进来,加湿器一下一下地喷出水雾,传出有节奏的响声。 怀里的余微澜虽然憔悴却有安心的表情。 戳在门口的桑无焉满目愕然,看著房间里相拥的两个人。这个女人她见过,在苏念衾撕成碎片的那张照片上,和余小璐牵著手的女人。 桑无焉抬头,敲了敲门。 余微澜离开苏念衾的怀抱,透过苏念衾的肩膀,望向门口,她远远地看见过桑无焉,所以开口道:“桑小姐?” 苏念衾听见这三个字,身体一震,缓缓地回身。 “我……”桑无焉手足无措,“我……接到小璐的电话。” 余微澜拍拍苏念衾的背,“你们好好谈,我出去看看。”隨即將他俩单独留在病房里。 “你不是说你对我已经厌倦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苏念衾冷笑地说。 “小璐说你不吃不喝,什么人的话都不听,叫我来看看。” “哦?那你可真有本事。你怎么知道我铁定要听你的话?” “我……”桑无焉咬了咬唇,半天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 她心里乱极了。 是啊,她真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对於苏念衾来说是那么的不同,是唯一能够征服他的公主。 她从没看到苏念衾用那种温柔的表情和自己说过话。她也没有心思去研究他们嘴里喃喃道出的是什么甜言蜜语。 她以为他是爱她的,她一直这么以为,所以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忍受他的神经质。她还以为只有自己会救赎痛苦中的苏念衾。她仅仅离开几天,就有人代替她来安抚他。 两人各自站在房间的一端,沉默许久。 “你看完了吗?”苏念衾淡淡地问。 “呃?” “看完了,你可以走了。”他说。 桑无焉开始一愣,接著心中不禁自嘲了起来,枉她还傻乎乎地跑来,一心想拯救一个並没有当自己是回事的男人,然后再去自取其辱。 “你笑什么?”苏念衾薄恼。 “没什么。”她摇摇头,隨后转身飞速地离开。 到一楼,她在电梯口撞到了一个端著东西的实习医生。 盘子被打翻,药片散了一地。 “喂,你怎么走路的?”年轻的实习医生一边捡东西一边抱怨。他一抬头,才发现桑无焉掛了满脸的眼泪。 “你別哭啊,我没有要骂你的意思。都是我不好,走路没看见你。”他急忙解释。 桑无焉却缓缓地蹲在地上,埋著头大哭起来。 这时,手机响了。 她拿起来,看到来电之前,心中还存有那么一点希冀,隱隱盼望著是苏念衾打的。 结果却是桑妈妈。她抹掉眼泪,走到门口候诊的排椅上,深呼吸很久,等嗓音恢復正常了才给妈妈回了电话。 “无焉,到了吗?”桑妈妈关切地问。 “刚到。” “他父亲还好吧?” “你就別操心了,好好关心我爸。”桑无焉轻鬆地敷衍了妈妈几句,就掛了电话。 “你当时没给他一巴掌真是他的运气。”程茵感嘆,“姓苏的,良心被狗吃了。” “我没扇过人,下不了手。”桑无焉说。 “没事儿,以后多练习练习就熟练了。” 中午,她接到聂熙的电话,问了些关於工作上的事情,还意外地又叫她出来吃饭。 “这家馆子味道最正。我以前经常来,老早就说请你吃饭,择日不如撞日。”聂熙笑道。 (本章完) 第116章 情何以堪(3) 第116章 情何以堪(3) “你父亲的情况怎么样了?请假请得那么急,怪让人担心的。”聂熙关切地问。 “还好,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苏念衾没陪你回去?” “没有。” 两个人坐在一起,见桑无焉神色不定地埋头吃饭,聂熙又问:“心情不好?” “没有。” “和苏念衾吵架了?” “没有。” “你俩感情那么好,肯定不会吵架的,估计好日子也近了吧。” 桑无焉没说话。 “就是……不知道要是看见余微澜会不会尷尬?” “余微澜?” “余小璐的姐姐呀,你居然不知道?!”聂熙补充道。 听到这句,桑无焉才想起余小璐说过,她和苏念衾一起长大,还有一层关係,她也是苏念衾继母的妹妹。 继母的妹妹?余小璐的姐姐? “他继母?”桑无焉问。 “是啊,差点成了a城头版的丑闻。余微澜是苏家下人的女儿,家境不好。但是却和这位苏家少爷合得来。虽说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两人相处亲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苏念衾喜欢她。可惜,余微澜后来竟然嫁给苏怀杉。” 桑无焉一脸错愕,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知道?”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我和余微澜是同学。当时她放弃学业嫁进豪门,真的是轰动全校的大新闻……” 桑无焉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吃完那顿饭再话別聂熙的,只是茫然地走进超市买东西,超市里正放著徐关崞的《梁间燕》。 桃叶復桃叶,春风无限。 王家子弟去渡头, 有桃叶一笑,殷勤语嫣。 两乐事,感郎独采, 但渡无所苦,丝丝蜜甜。 迁延。 千百年后,有乌衣巷,有渡叶渡,有梁间燕。 风流。 纸上云烟,有诗上情,有画中意,有心中煎。 蹁躚。 年年来此,有屋上瓦,有檐下巢,新泥旧衔。 她呆立在货架前,听著听著不禁眼泪汹涌,到头来才晓得,原来她不是他的桃叶。 桑无焉一边流泪一边在超市里买了好几罐啤酒。收银员用一种怪异的眼光偷偷瞄了她几眼,她也丝毫不介意。 她上顶楼的天台坐著灌了一口又一口的酒。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手机在自己的裤兜里呜呜呜地闷响,她摸出来一看屏幕,是余小璐。 桑无焉眯著醉眼苦笑了一下,也不接,就將手机搁在放啤酒的凳子上。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开始震。她拿起来看还是余小璐的来电,便放回去,任它继续动。那屏幕一次又一次地亮起来,然后又暗下去。最后手机振到桌边,哐啷一声掉到地上,滚到凳子底下。 她便不再搭理它。 桑无焉双目茫然地看著夜空,脑子里反覆想著聂熙的最后那句话。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的声音和余微澜很像?” 她终於明白苏念衾的古怪,原来並不单单是因为他像个孤儿一样被父亲拋弃,继而在外沦落了七年,或者他的视障或者是他母亲早年去世,还出在余微澜身上。 她流著泪醉在那里,都不记得自己怎么窝在天台的椅子上睡著的。 早上,她头痛欲裂地起来找手机,找了半天才发现手机落在凉椅下面,已经没了电。她回到楼下屋里,给手机充电。待手机开机才发现有几十个未接电话,其中大部分是桑妈妈的。 桑无焉颤抖著手,迅速拨了回去。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无焉。”接电话的居然是魏昊。 “你怎么在?” “我和我妈他们接到通知过来的。” “什么通知?我妈呢,我爸呢?”她颤声问。 魏昊顿了一下,缓缓地说:“无焉,你好好听我说。” “我爸呢?”她急了,手腕抖得厉害。 “你爸爸……他……昨天半夜去世了。” 短短的一句话犹如一柄锯齿状的利剑,狠狠地刺进了桑无焉的心里,然后再缓缓地抽出来,剑刃上带著鲜血还有她的肉。 “不可能。”她说。 “你是一个人吗?你不要一个人待著。” “不可能。”她又说了一遍。 “苏念衾呢?叫他一定陪著你。”魏昊急了。 “我要我爸接电话。”她说。 念幼儿园的时候,桑妈妈曾经有一段时间调到外地去上班,没时间照顾她。特別是早上没人给她梳头,妈妈就想带她去剪成短髮。没想到爸爸不同意,说女孩子长头髮可爱。於是他学著给女儿梳小辫儿,笨笨的,学了好些天。 还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去看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看了回来桑无焉就喜欢哼那首歌,但是她一直五音不全,哼出来全变调,被同学笑。爸爸知道以后找了乐谱回来教她唱歌,一遍又一遍的。结果桑妈妈回来看到直摇头,“说你俩唱歌真是半斤八两,得了得了,別唱了。旁人听著受罪。”她唱歌走音全遗传自父亲。后来这首歌被桑无焉改成“世上只有爸爸好”。 这样的父亲,怎么会这么早就捨得离开她? “无焉,听我说,伯父去世了。” “你瞎说!”她朝著电话喊,“昊子,你瞎说!” 她摔了手机,拿起包噔噔噔地下楼,眼泪模糊了视线,几乎看不清楚路,看见计程车就招手。 此刻正是上班高峰期,几乎没有空车。她是越著急就越打不上,越打不上就越著急。后来过去十几二十分钟,她渐渐地冷静下来,才想起其实小区的那条街穿过去,对面的十字路口就有去机场的公交。 於是她折返而回,正好瞧见余小璐从她住的那个小楼里面拐出来,后面拄著盲杖的是苏念衾。 余小璐提醒了一下苏念衾,苏念衾便朝她走来。 “好巧,苏念衾。”她说。 “不是巧,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他淡淡地说。 “找我?”桑无焉冷笑,“来看我的笑话?继续奚落嘲讽我?或者来看我如何为你痴狂心碎?” “在你心中我就一直是这样?”他垂目,紧紧地捏著手中的盲杖。 “你觉得你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 “或者没有了?” “我真的討厌你,討厌听见你的声音,討厌你的脸,討厌你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现在一想起来都特別特別厌恶。” 他闻言,脸色霎时一白,几乎像一张白纸,然后別过头去,须臾后冷冷地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她愴然一笑,“是啊,都怪我。我妈说得对,一个人啊,无论做出多懊恼的事情,都找不到后悔药吃。所以都怪我。” 要不是她回来找他,也许父亲不会有事;要不是她为了他喝醉,她不会连最后一句话也没跟父亲说上。 老天肯定在冥冥中惩罚她,她没有做一个好女儿。 为了一个不爱她不珍视她的男人,她那么轻易地就放弃了父亲的爱。 “你后悔了。”他的怒意被绝望包裹著,沉沉的,让人无法喘息。 “是的,恨不得从没认识过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几乎让他绝望得落泪。他拼命地让自己平静地立在原地,手中握著盲杖一头,却不敢再使劲,怕它折在自己手里。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跳似乎都没了,可是他却执拗地昂著头,带著他一贯的骄傲,神色如常,甚至还张开嘴问她:“还有什么话,你可以一起说了。” 桑无焉看著他的脸,淡淡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念衾,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愿意再见到你了。再见。” 她不喜欢穿高跟鞋,所以走路的声音很轻,离开的时候,周遭都是大街上的喧闹,所以他连她离去的脚步声也没有听清。 一直以来,她都是连名带姓地叫他,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都叫他“念衾”,而她却喜欢连名带姓地喊他。 她的声音特別悦耳动听,所以每次主持节目都那么有人气。 如此平淡无奇的三个字都会被她念出別样的韵味,气息轻轻地从舌上唇间吐出来,带著暖意,妙若春风。 可是,他从没想过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一次听见她这么亲密地叫他“念衾”,然后说“再见”。 她说:再见。 她说:你我永不再相见。 (本章完) 第117章 剩女相亲(1) 第117章 剩女相亲(1) 桑无焉回了b城,在电台找了个工作,一边赚钱一边考研,而单位也准许桑妈妈提前一年退休在家休养。 丧事在桑爸爸单位领导的热心操办下还算隆重,无焉几次在父亲的遗体上哭晕过去,但是桑妈妈一直很平静。 当时,程茵担心地提醒无焉:“你要看好伯母了。” 果然,桑爸爸下葬以后,桑妈妈每天都去父亲的办公室將她自己锁在里面自言自语,或者坐长途车去当年两人当知青的地方垂泪,到了时候又平静如常地回家替无焉做饭,显得高高兴兴的。 她在电台一直申请上夜班,那个平时凶神恶煞的主任对人都喜欢挑刺,但是对她却几乎是有求必应。她每天要將近一点才下班,回去之后,继续熬夜复习考研,熬到天边开始灰白髮亮才睡觉。 有同事问:“你怎么这么喜欢夜班啊?” 桑无焉笑笑,“白天家里有事。” 白天的时候,桑无焉总是在后面跟著母亲寸步不离,待母亲要返回之前又匆忙赶回去,做成好像刚刚买菜回来或者刚刚到家的样子。她又向父亲学校的领导百般哀求才帮母亲把那间办公室一直保留下来。 两人就这样过了一年。若不是程茵一直在,桑无焉觉得自己会先发疯。 桑无焉如愿地考上了桑爸爸学校的研究生。 一年后,连父亲忌日都过了数天,桑妈妈突然说:“焉焉,你爸爸是昨天下葬的吗?” 桑无焉错愕之后回答:“是啊。” 一切又恢復了平常,只是桑妈妈的记性突然就漏掉了一年。她知道这是一种心因性的选择性失忆症,就像害羞的人极度紧张的时候一上台便忘记台词一样。 桑妈妈有时候会悲伤,大多时候在老年大学里和那些朋友消磨时间。她时常说:“焉焉,你不用管妈妈,爱回哪儿回哪儿去。妈妈一点儿也不需要人照顾,一个人挺自在的。” 桑无焉明白其话中的意思,但是母亲不知道,她好像回不去了。 不知道当时她最后对苏念衾说的那句话,是一个诅咒还是一个预言。他果然做到了,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苏念衾本不是个喜欢引人注目的人,但是桑无焉仍然能从各种媒体那里得到关於他的只字片语。例如,苏怀杉渡过危险期出院;例如,苏念衾回到苏家开始接触家族生意;还有……一今宣布封笔不再写歌。 她看著报纸才注意到,原来一今两个字不过就是从衾身上取下来的。 一今。 衣今。 意思是说,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今这个人了。 过了这么久,失去父亲的伤痛已经渐渐消散。当时,她对父亲的突然离世只觉得后悔至极,有著满腔的悲慟、自怨和懊恼无处发泄,最后竟然把父亲的死怪罪在苏念衾的头上,所以才对他说出那么决绝的话来。 她笑了笑,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无论他爱谁都好,有些事情有些东西,一生就那么一次,错过了就再也不能回头。 转眼,她也研二了。 魏昊和许茜在经歷了从高中为起点的爱情长跑以后,终於结婚了。那些高中同学听到这消息,无不羡慕有加。 桑无焉答应做伴娘,伴郎是魏昊公司的一位男同事。婚礼的当天李露露也在,她毕业那年就考上了m师大的研究生,做了桑无焉的学姐。 送亲的时候,桑无焉作为伴娘上了主婚车。 许茜坐在车里突然说:“桑无焉,我一直觉得你比我幸运。我家境不好,什么都要卖乖討巧才能得到,所以我很嫉妒你。” “新娘子说这些做什么?” “是魏昊让我明白,人不能这么想。每个人都有属於自己的人生和幸福点,不能总拿自己的短处和別人比。对於魏昊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想向你道歉。因为他是我的幸福,在这个时刻任何人都很自私。我抓住了,因此我现在很快乐。你也要加油。” 桑无焉点点头,冲她笑了一下。 仪式进行到最后,新娘子扔手捧的时候,许茜冲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將砸到了她的脸上。很多未婚男青年都笑著叫嚷说新娘偏心。 许茜说:“我怎么偏心了?不就是给你们一个机会吗?不但可以抢还可以顺带抢了伴娘当压寨夫人啊。” 当时桑妈妈也在吃酒席,不知道是受到许茜启发,还是真的到了这个年纪,她开始担心起女儿的个人问题了。 “上次来家里面的小肖你觉得如何?”桑妈妈问。 见桑无焉埋头吃饭不答话,她又继续说:“人好,懂礼貌,个子也合適。” “小肖是谁?”桑无焉纳闷地问。 “你爸以前的学生啊,怎么就给忘了?就是见你就叫小师妹那个!”桑妈妈提醒。 桑无焉想了半天,还是没记起这人长啥样。 过了几天,桑妈妈又问:“你们班里有没有比较谈得来的男生?” “有。人挺好。还帮我找论文资料来著。” “人怎么样?” “妈,你又来了。人家都结婚了。” 桑无焉无奈地將手中的八卦周刊翻页,没想到居然看到苏念衾的照片。照片很小,他穿著一件黑色的西服,看不清楚脸。文章大意是在点评年度最值得女人垂涎的黄金单身汉们。 短短三年,他已经成功地从父亲苏怀杉手里接过了所有的家族生意。 “看什么?”桑妈妈看她读得出神,隨口问。 “没什么。”桑无焉急忙將书又翻了一页,掩饰过去。 如此旁敲侧击不行,桑妈妈乾脆直捣黄龙,开始给桑无焉物色相亲对象。她参加老年活动,熟络的同龄人多,隨便逮著谁就问:“你那个儿子,有女朋友了吗?” 桑无焉实在受不了,又不能和她老人家明说,只好找间屋子搬出去,美其名曰:跟著父母住的女生,不好找男朋友。 桑妈妈惯於接受新时代新观念,想想也觉得对,就欣然同意了。 在人托人之后,桑妈妈终於筛选出几个合適人选。 第一位是个老师,是老爸学院新来的。 “人家在外面都买房了,还是楼顶跃层。”桑妈妈著重强调了一下这个卖点。 她如今都顺著桑妈妈的意思,她叫她去,她就遵命。去不去是回事,成不成是另一回事。 第一次相亲,难免尷尬。两个人先通了电话,然后约好在上岛门口见面。 对方说:“我穿咖啡色的夹克。” 桑无焉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条纹衫,半天没想好到底要形容成什么顏色,又觉得在电话里迟疑太久不怎么礼貌,於是脱口说:“那我拿份文摘周报吧。” 扑哧!程茵在旁边听见就乐了。 “嘖嘖嘖,桑无焉你也忒土了。你怎么不乾脆右手拿本《知音》,左手拿朵红玫瑰,接头暗號:打死我也不说。” “滚!”桑无焉佯怒。 坐公交车挤到上岛楼下,果然看到一戴著眼镜的穿著咖啡色夹克的男人。桑无焉把包里的报纸拿出来。那男人一见状,就笑眯眯地迎过来,“桑小姐?” 男人本来眼睛小,脸上肉多,就这么一笑,眼睛都快没了。 桑无焉点点头,上去和他喝咖啡。 “怎么样,怎么样?”她一回家,桑妈妈就来电话。 “还好。” “什么叫还好?” “就是不行。” “怎么不行法?” “妈,我还在他们学校念书呢,万一他来给我们上课,那不成师生恋了?影响多不好。” “这……怕是没什么关係吧。” “师生恋也说没关係,妈,你开放过头了。” “反正你也快毕业了。” “还有,他眼睛小,我看著难受。” “……” 第二个还是老师,也是教大学的,不过是隔壁的大学。 这一次约在必胜客楼下,桑无焉特地穿了件又醒目又好形容的大红色衣服。上楼的时候,桑无焉走在那位老师的后面,目测了一下他的身高,心中嘆气。 吃过饭,桑无焉回桑妈妈电话说:“太矮了,不行。” “也不是很矮嘛,顶多不算高。”桑妈妈戴著眼镜看了下媒人给的资料。 “不行,我都这么矮了,再找个矮的,多影响下一代啊。” “……” 第三个依然是老师,不过是教高中的。 因为丈夫是干这行的,所以桑妈妈总觉得教师不错,工作稳定,社会地位高,应酬少,出轨很难。 程茵摇头,“小桑哪,我看你要闻名b市教育界啊,你妈是不是准备把我市所有的未婚男教师全都拉来让你过下目?” 桑无焉出门前送了程茵三个字:“滚,滚,滚!” “桑小姐,什么时候研究生毕业呢?”男人问。 “明年。” “我也挺想考你们学校研究生的。现在高中生不好教,社会责任大。你考研的时候怎么复习的呢?” “看书啊,做题啊。” “有没有找人复习勾题呢?” “现在心理学都是全国统考的,主要看自己,不过我当时也找了我们系刚考上的研究生帮我复习的。”其实那人就是李露露。 “那桑小姐能不能帮我复习下呢?我也准备考,去年专业课和英语没过,今年想再试试。” 一上车,桑无焉就给家里去了电话。 “妈,这人不是来找女朋友的。”桑无焉咬牙切齿地说。 “那是干什么的?”桑妈妈纳闷。 “他想找个家教。”桑无焉下定义。 第四个人的资料送到桑无焉手上的时候,桑妈妈信誓旦旦地说:“无焉,这回妈给你找的这人,完美得简直就是天上有地上无。人好又帅气,身高没问题,工作更是没话说。” “又是哪个学校的老师啊?”桑无焉揉额头。 “人家是个律师。” 假日酒店一楼的咖啡厅,在b市贵得让人瞠目。但是,今天却是桑无焉的相亲地点。桑无焉晚到了一会儿,对方在电话里说他在靠窗的九號座,让桑无焉直接进来。服务生將她带到座前,她刚要坐下便听见有人叫“苏先生”。 每当听到这个称谓她总会心跳骤快,即刻將目光移过去,然后便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落,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期待还是在害怕。 她站在九號座的跟前,又一次循声望去,出声人是旁边的一位中年男子。 然后,桑无焉看见迎面而来的苏念衾。 若不是有苏先生三个字做奠基,她几乎认不出他了。 深灰色的西装,领子扣得很工整,显得挺拔出眾。皮肤比以前黑了些,脸庞还是那么俊秀,而骨子里却透著一种比旧日更加深沉的漠然。这种漠然像毒药一样吸引著女人,飞蛾扑火,曾经她也是其中之一。 他的出现引得吧檯的服务员频频抬头看他。身边托著他的手肘,给他引路的並非余小璐,而是一个装扮精致的女子。两人之间动作並不亲密,可见是秘书之类的人。 西装、衬衣、领带三者的色调搭配得很好,可见和他一起的女人要比余小璐细心得多,肯定也很持家。 桑无焉怔在原地。 然后,他和她擦身而过。 一时间,桑无焉有些失神,连手脚都开始微微颤抖。 太突然了,她居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见他。不见的这几年,他已经不再是以前她所熟悉的苏念衾了,他变得更加高不可攀。 那个时候,他是代课老师,她是实习老师。 如今,他是財阀的继承人,而她还是个普通的学生。 分手以后,她很少再主动在人前提他的名字,强迫自己渐渐淡忘他。可是,每次在报纸上在杂誌上看到他的名字、他的消息、他的图片都忍不住剪下来,夹在日记里,悄悄珍藏。 前几回去相亲之前她都在想,要是这一个合適的话,就嫁人吧,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好了。 桑无焉一直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做到了,可是直到刚才看到他突然出现在那里,噙著淡雅的笑意缓缓走来。那根本就不是她认知中的苏念衾。曾经一度,那些表情都是她所有的。这么一想,初恋中的甜蜜、心酸、苦涩、浪漫如数涌上桑无焉的心头,百般滋味难辨。 他看不见她,所以他毫无觉察地和她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她觉得时间似乎都凝固了。他从她身边走过,距离如此之近,桑无焉几乎听见两个人之间衣服的摩擦声。 他没有发现她,连停顿都没有。 桑无焉笑了一下,像是自嘲。 “桑小姐,你没事吧?”早在位子上等她坐下的男人,见她脸色惨白,便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事。” 因为是白天,咖啡厅里人不多,放著舒缓的钢琴曲。有几位客人在攀谈,都是压低了嗓门。 她和相亲男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算大,但是依然引得旁边苏念衾的身形一滯。 桑无焉有些惊讶,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他竟然还能对自己的声音那么敏感。 “桑小姐?”男人还不识时务地大声喊她的姓。 桑小姐?苏念衾抬眉。他转过身,缓缓地折回两步,站在桑无焉他们的桌子前。 “桑小姐?”这回是苏念衾在问,“这个姓可不多见,说不定和我是旧识。” 相亲男听见苏念衾的话,出於礼节,站起来,“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鄙姓苏,是这位桑小姐以前在a城的故人。当然……”苏念衾说,“若是桑小姐贵人多忘事的话,怕是不太记得了。”他似笑非笑,讥讽连连。 桑无焉脸色发白。 “初次见面。”男人客气地与他握手。 旁边的秘书小声地提醒他:“苏先生……”然后引著他的手和男人握住。 桑无焉发现,过了三年他与人的交际已经大有改观,至少还知道不管心情好坏都是要与人握手的。 和普通盲人的习惯不一样,苏念衾几乎不戴墨镜,因为那东西会阻碍他的唯一光感。所以直到此刻相亲男才觉察到苏念衾的眼睛有毛病。 “我和桑小姐是他乡遇故知,难得一见。但是不知道这位先生是?”苏念衾笑吟吟地问。 “桑小姐和我……”男人说。 “他是我男朋友!”桑无焉急忙抢白。 苏念衾微微一眯眼睛,换作以前那是他生气之前的標誌性表情,如今却是淡淡地问:“那么请桑小姐代劳,介绍一下你的男友。” “他姓……”桑无焉卡住,看了看那个人。出门相亲之前桑妈妈还专门跟她上了一课,包括这男人的身家背景,包括如何装淑女,包括如何不露声色地打探对方家底。她走在路上还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想不到突然遇见苏念衾之后,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姓吴,吴迂。”男人笑著替桑无焉补充。 桑无焉窘迫,哪想苏念衾变得比以往油滑奸诈了许多,一句话就能让她露了底。 隨后,苏念衾回了自己座位,谈起自己的正事。 (本章完) 第118章 剩女相亲(2) 第118章 剩女相亲(2) 而桑无焉也继续相亲。相亲男显然对桑无焉比较满意,侃侃而谈,寻找话题,桑无焉时不时地应一句,其实完全没听。 她如坐针毡,最后终於恨不得拿著手袋立刻就地遁走。正当她起了这个念头,却见那秘书走来,含笑对桑无焉对面的吴迂说:“吴先生,我老板想和您的女朋友说几句话,不知妥不妥当?”十分客气。 吴迂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只得说:“当然当然。”向另外一张桌子走去。 秘书对他的善解人意感激地笑了笑,然后走回去。 苏念衾已经和那位中年人谈完事情,送走客人后,得到秘书的回覆,起身走过来。 桑无焉坐立不安地看著他一边解了西服上的扣子,一边坐下,然后两人就这么面对面,沉默了半天。 其他人一离开,苏念衾便隱去笑容,冷酷地抿著唇。因为他的眼疾,她才敢继续这么肆无忌惮地盯著他。观察了许久,她突然觉得那紧抿著的唇角很性感。呵呵,性感?现在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提醒自己。 桑无焉觉得这样越沉默下去对自己越不利,於是故作轻鬆地说:“好久不见啊,苏念衾。” 苏念衾脸色阴霾,不回话。 她觉得大概这句话不太对,於是又说:“几年不见,你变精神了,看起来过得不错。” 这句听起来更糟。 苏念衾这个时候竟然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在盒子上点了点,夹在嘴里又熟练地拿出一个打火机点上。 他深吸了一口,吐出一阵青烟。 若说以前的他还带著些任性的孩子气的话,那么当下这个苏念衾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男人了,至少外表看起来是这样。 桑无焉透过烟雾看到苏念衾脸上的阴霾加深。 “你来出差还是旅游?” 废话,有旅游还带秘书的吗?一句比一句傻,於是她乾脆闭嘴。 他指头夹著菸蒂在菸灰缸上自然地弹了弹,將打火机放在桌子上。 “桑无焉,”苏念衾冰冷地说,“你放心,我不是来找你的。而且没有你,我可以活得更好。”说完这句话,苏念衾將菸蒂掐在烟缸里,迅速起身离开。 后面的秘书见状追过去,“苏先生……” 桑无焉一脸诧异。这么多年了,他见著她,要告诉她的居然就是这么两句话。 我不是来找你的。 没有你,我可以活得更好。 走到外面呼吸到湿冷的空气后,苏念衾才缓缓地鬆开自己绷紧的神经。他苏念衾也会懦弱到甚至不敢在这个女人面前再多停留一刻、再多说一句话。 桑无焉回到住处,立刻接到桑妈妈的电话。 “无焉啊。怎么样?这个人品相貌都不错吧。” 桑无焉这才发现,她把那个姓吴的给忘在咖啡厅了。 已近深秋,新学期也到了一半,南方的城市也颳起颼颼凉风。她和李露露一同接了个儿童自闭症的个案,是儿童研究中心接收的一个叫小杰的孩子。 在两岁以前,小杰因为对声音不敏感,而且语言发育很迟钝,於是被父母误以为是失聪或者是弱智。后来当桑无焉第一次见到小杰的时候,他的父母正偷偷商榷著是不是要扔了他。 “他不是傻子。” “不可能。”他那双不负责任的父母坚决否认。 “他不但不是个傻子,而且说不定还有另外的天赋。” “桑老师,”做父母的好像有点不明白,“不会说话不会笑,连基本动作都迟钝的孩子,不是傻子是什么?而且我们都是外来的乡下人,没有什么钱付你的治疗费。” 桑无焉气结。 於是在和监护人签订协议的情况下,桑无焉將小杰带到了研究中心,並且负担了他治疗的所有费用。 意思是说,她几乎收养了这个小孩,只是没有法律上的保护。 程茵说:“这孩子的家长都不是傻子,你才是。” 刚刚开始,小杰的病情很糟糕。几乎不会发音,只能鸚鵡学舌地重复几个单字。治疗得太迟,差点让他的听觉神经萎缩。丧失同龄小孩的自理能力,粗暴地拒绝任何想与他亲近的人,遇到事情一出轨道就会发疯一样尖叫。 幸好,那里的治疗老师很有耐性。 一年后的今天,小杰开始学会安静地用积木堆红房子。虽然那房子的样式从未改变过。 李露露一面看小杰最近的医疗记录,一面问:“上午你去相亲的结果怎样?” “別提了。” “教养不够?” “好像还不错。” “不够帅?” “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注意看。” 李露露吹了一下口哨。 “这可不是你桑无焉的风格。前几次,你不是嫌对方长得矮,就是眼睛小。这回怎么会连对方长相都没看清楚?” “我看见他了。” “谁?” “苏念衾。”桑无焉说。 “我说呢,苏少爷一出,谁与爭锋。” 李露露以前在本科毕业那天见过苏念衾,在她俩后来的两年研究生生活中,她又旁敲侧击地获得了很多桑无焉的爱情故事细节。 “不是有报导说上个月苏老爷子已经將名下所有股份全部过户给了他,现下苏少爷可是货真价实的顶级钻石王老五了。你不如爭取下,来个旧情復燃?” 桑无焉自嘲地说:“他视我如瘟疫,怎么会想旧情?” 是啊,他曾经对她说过,如果她先离开,就会恨她一生。可是明明是他自己有问题,怎么还怪到她头上? 苏念衾紧锁眉宇,手里一直端著个菸灰缸。她居然骗她说那个男人是她的男朋友,睁著眼睛说瞎话,她以为他是三岁小孩吗? 心神一恍惚烟烧到头,烫著他的手指,身体一惊,立即掐灭。才停了半秒钟他又想抽,一摸盒子才发现已经没有了。 苏念衾打开酒店的窗户,和秋风一起扑面而入的还有从下面传来的车流喧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凉风,然后將手里的烟盒揉成团朝窗外扔出去。心中突然微怒:苏念衾,你不要再妄想什么。你这样还算是个男人吗?三年前,她就甩了你,一点迟疑也没有,甚至说出一辈子別再见面的话。 她还说,她討厌他。 “苏先生?”秘书小秦叫他,“不开灯吗?” “你需要的话就开吧。”苏念衾收敛住心神,才回过头来。 “开著灯的话,让人觉得温和一点。”小秦替他泡了一杯热茶,然后让酒店服务生將所有易碎物品和多余摆设全部收走,接著她在书房的桌子上將带来的语音扫描仪还有盲文打字机,一起按照他的使用习惯摆好。 “与toro公司合作的事情很顺利,擬订的协议我也放在您书桌上了,但是明天早上您需要去一趟。” “嗯。”苏念衾右手撑在沙发扶手上支著下巴,这是他惯用的开小差时的动作,心不在焉地听秘书说话。 “还有我们在这里的分公司希望您能去探望一下员工。” “嗯。” “余小姐来过电话,希望您空下来以后给她回个电话。” “嗯。”他根本没听。 小秦明白她白费了很多唇舌,但是老板就是老板。 “苏先生?”小秦微笑。 “嗯?说完了?”苏念衾回魂。 “暂时就这些。苏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你把明天我们要签的协议给我放在桌上,早上要在toro与他们的股东见面。我巡视分公司的事情,你安排下时间。”苏念衾说。 看来他刚才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小秦想。 但是脸上仍然是一副好表情,“好的。我明白。”刚上任的时候余小璐就对她说过,做苏先生的秘书会盲文会做事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好脾气和有耐性。 “另外——” “您说。” “打电话帮我叫瓶酒。” “余小姐吩咐过,医生说您的眼睛……” 苏念衾有点不耐烦地抬手。 小秦立刻噤声,她是秘书不是他的太太,所以知道什么叫適可而止。 她离开的时候,苏念衾突然问:“我的收音机带了吗?” 小秦说:“当时您说不用,就没带。不过,您要听电台的话我手机里有这个功能。” “不用了。”苏念衾又立刻拒绝。 今天的老板非常奇怪,小秦想,虽然以往就不太正常。 苏念衾將小秦留下的资料读到半夜。他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从商,所以对很多专业用语很不了解,小秦为他恶补了很多,却仍感吃力,所以下的功夫比其他人多了许多。 幸好以前一个人为他想过办法。 “看书费力的话,让人读出来不就好了,然后遇到你需要记忆的地方就记下来。”他仍然记得桑无焉笑著说的每一句话。她是他遇到的最爱哭,也最爱笑的女孩。 虽然看不见,但是笑由心生,他听得到。 他的心有点难受,所以叫餐厅送酒上来。 “苏先生,还需要什么吗?”对方善意地问。 “不必。”他冷然拒绝。 苏念衾的酒龄和烟龄均不长,是从桑无焉离开以后才有的坏习惯。他对这些东西都不在行,所以也不挑剔。在他心中喝下去能忘记桑无焉的便是好酒。 可惜,至今尚未找到。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桑无焉站在树下。 那是什么树呢? 他在梦中皱了皱眉。 满植a城的一种树,他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只记得它的味道。余微澜说是冬青。而过了很多年桑无焉告诉他,这不是冬青是女贞。当时,她將泛著香味的像米粒大小的朵摘下来放在他的掌中,还有一片普通的叶子,甚至引著他的指尖去触摸。 那是她第二次用手握住他。 第一回是给他在烫伤处抹芦薈汁的时候。她个子小,双手並不是標准的纤细修长,但是摸起来却格外柔软舒適,而且暖暖的。 他摸过她的脸无数次,以至於可以在心中准確地描绘出每一个部分的轮廓。 但是,无论怎么做,都无法组合成她的样子,笑的样子,哭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噘著嘴对他撒娇的样子。 所以,她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他梦中的女贞树下,撑著伞,背对著他,却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她对他说,一辈子都不要见面了。他本来以为无论自己心如何痛楚,他的自尊也足以让他將这句话坚持到来生。 可是,他却忍不住违背了这个誓言,突然想来看看她,看看她好不好。 早上小秦来叫苏念衾。敲了门没有人应,她只能用房卡打开。 屋子里充斥的烟味与酒味几乎让人窒息。他和衣蜷缩在沙发上,手中握著隨身携带的音乐播放器,耳塞还留在耳朵里就这样过了一夜。 小秦见惯不惊,並不大惊小怪。她看了看表,才七点,还可以让他多睡半个小时。於是她开窗户,又拿走床上的空瓶子,那个时候她听见苏念衾嘴里喃喃唤“无焉”两个字。不知道是无烟或是无燕,听了很多次都没有搞清楚。 小秦抬了抬眉,在客厅里一边看行程安排一边等他。 七点半,苏念衾自觉地准时醒来,像是在体內上了闹钟一样。他在浴室洗了澡,下身裹著浴巾自己回衣帽间取衣服。每一件衣服都做了一个盲文的標籤,是关於衣服的顏色款式等。 二十分钟后,苏念衾又变成了白天的苏念衾:鬍子颳得很乾净,衣服很整洁,身上没有任何异常的味道,面部表情很平静。 “念衾——”在toro刚开完会,便有人叫他。 “是彭小姐。”其实小秦不用提醒苏念衾也知道是她。 彭丹琪,toro东家的侄女。 世上能用这种语气来高声叫苏念衾的人,恐怕也只有这个女子。 苏念衾略微不悦地蹙了蹙眉,他並不喜欢別人將他叫得这么亲密。 “彭小姐还有何吩咐?”苏念衾问,语气中带著疏离和矜持。 他素来冷漠,所以彭丹琪也不介意。 “叫我丹琪就好,不然太见外了。”彭丹琪笑。 她身上cd香水的味道太浓烈,老板必然不喜欢,小秦想。余小璐提醒过她,苏先生对味道和声音敏感,所以不可用香水,不可大声喧譁。 “念衾,听说你第一次来b城,我带你四处走走。” “多谢彭小姐热情,我眼睛不方便,不爱走动。” 彭丹琪將商场上的手段运用到爱情中,不步步紧逼却坚持不懈。 “那今晚我做东,请你吃饭尽一尽地主之谊。念衾,这不该拒绝吧?” 苏念衾无路可退。 傍晚从酒店去catiero餐厅的路上,苏念衾突然在车里搜口袋。 “苏先生,找东西?” “我带在身上的mp3。” 白色的ipod,苏念衾隨身的至宝。 “是不是落在酒店了?”小秦问。 “那回去找。”苏念衾毫不迟疑地下令。 “苏先生,您和彭小姐约的时间快到了。” “不去了。”苏念衾吐出三个字。 彭丹琪精心准备的约会因这小小的事件取消,害得小秦压低了声音编足了理由向她解释。所幸,彭丹琪还算通情达理。 而苏念衾却完全不讲道理。 酒店房间被他掀了个底朝天。打扫房间的服务生被一一严厉地询问,搞得大家很尷尬。 经理心惊胆战地问:“苏先生丟的东西可是非常贵重?” “一个mp3。”小秦保持微笑。 苏念衾的待人方式已经和她两三年前刚刚接触到时好了许多,只是到了b市以后偶尔开始反常。 小秦记得第一次见面,苏念衾站在屋子的另一端问:“你为什么会点字?” “我父亲是个盲人。” “先天的还是……”他在斟酌自己的用词。 “后天的,他是个工人,我两岁左右他在车间里出了事故导致失明。”小秦回答他。 “他还算幸运,至少他见过你母亲和你的样子。” 小秦摇头,“不,苏先生。一位成年人从完全健康的状態突然失去光明,比一位从小就看不见的人,所承受的打击更大。” (本章完) 第119章 剩女相亲(3) 第119章 剩女相亲(3) 她忍不住反驳了他,虽然她进来之前工作人员反覆强调让她不要忤逆苏先生,可是她还是衝动地做了。因为那次事故对她父亲的一生永远都不算幸运。 苏念衾转过头来,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问道:“你父亲,他后来幸福吗?” “后来厂里將事故责任推卸到他操作失误上,继而开除了他。他从医院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就开始酗酒,醉了就对我和我母亲拳脚相向,清醒后又跪在地上哭著说有多爱我母亲,求她不要离开他,一次又一次地悔改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再犯。” “后来呢?”苏念衾又问。在他平缓的神色间,透著一丝不易觉察的痛楚。 “我不到十岁的时候,母亲还是跟他离了婚。”小秦淡淡地说。 她从办公室退出来,本来以为机会已经告吹,没想到一个星期过后却接到电话。对方说:“秦小姐,苏先生决定聘用你,请你周一来上班。” 小秦进了公司,发现苏念衾是她迄今为止遇见过的最勤奋的老板,像一个永不停歇的永动机,又像一块海绵迅速地吸收著那些陌生的知识。有一天,无意间听人说起苏念衾曾经爱过一个人,后来那人离开他。小秦顿时想到他追问她父亲故事时的表情,那么是他放弃她,还是她放弃了他? 十多分钟后,这个折磨人的mp3被发现在床下地毯的结合缝里。许多人都擦汗鬆了口气。正巧余小璐打电话过来,小秦向老板的小姨匯报情况。 余小璐想了一下,说:“我一会儿发个音频文件给你,你存在电脑上。然后去多买几个同样型號的mp3,拷到里面备用。”晚上,当小秦打开邮箱,看到余小璐发过来的附件。 整整有3个g的音频压缩文件,文件名是:无焉。 她不喜欢探索隱私,没有试听,仅仅是將文件解压后按照嘱咐一一拷贝到刚买的mp3里面,整整五个,分散放在她的包里、抽屉中、车上,以防不测。 小秦这才知道,原来重要的不是那个机器,而是里面的声音。 报纸的財经版上登载著:“rd融资我市toro公司,据有关高层透露谈判已经进入最后阶段。” 桑无焉读完那条消息,將报纸折起来。 的確如苏念衾对她所言,他不是来b城找她的。 电影电视剧里,经常有男主人公为了追寻某个女子,在她楼下日日守候的情节。但是苏念衾不会,三年之前不会,三年之后似乎亦然。 “明天你要去陪我。”李露露说。 她请了四天假,已经和医院约好,明早就去做近视眼手术。 “戴个眼镜有啥的,你就不能不去做手术?” “你这就叫站著说话不腰疼。你自己眼睛好,当然不知道视力差的痛苦。”李露露说,“反正黄河要去,你也得去,在这地方我就认识你俩,要是我一不小心光荣了,好歹还能见你们最后一眼。”黄河是李露露的男友。 桑无焉白了李露露一眼。 下午,桑无焉牵著小杰想要打车。他的病让他不太適应人多的场合,更加不能拥挤。 “桑小姐!” 突然有人在车上叫她。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她转身,见一个男人將车停在路边。那人长相斯文,戴著一副眼镜。 “你……”桑无焉狐疑,居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人。 “我们见过,在假日酒店,吴迂。”男人提示道。 “哦,吴先生。”桑无焉有点抱歉。 “你去哪儿?我刚下班可以送你一程。” “不用不用。”桑无焉摆手。 “反正是我荣幸,这个时段带著小孩不好叫车。”他看到桑无焉手边的小杰。 桑无焉迟疑。 “桑小姐再推辞的话警察要来给我开罚单了。”吴迂笑著扔出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桑无焉只得上车。 “你们去哪里?”吴迂问。 她为了照顾小杰坐在后排。 “去市区的kfc。” “是去吃东西吗?”吴迂透过观后镜看了眼桑无焉。 “是啊。” “这个时候去人有点多,如果小朋友不介意吃麦当劳的话我知道一家比较安静的。”吴迂从观后镜里看著桑无焉询问。 “嗯,那谢谢你。” 於是搭车被吴迂顺利地演变成一场奇怪的约会。 吴迂去买东西的时候对这种受到小孩子喜欢的快餐並不熟悉,他端著东西回座位的时候有点抱歉。 “我没有进来吃过。只是上下班常从这里路过发现的。” “男人通常会认为性格比较幼稚的人才偏好这种东西。”桑无焉为他解困。有这种想法的就是苏念衾。 “我的家乡是小城镇,没有这些玩意儿。来这里念大学,经济上並不宽裕,一个十元的汉堡对那时的我而言太奢侈了。 他很坦诚。 和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桑无焉微笑地看他,有好感。 “吴先生现在做什么工作?”她又忘了。 “律师。” “哪方面?” “经济类,不过其他民事纠纷也接。” “胜率高吗?” “还行。” “那你现在想吃什么都不奢侈。” 吴迂被她的话逗笑。 桑无焉將可乐插上吸管,放在小杰面前,他一个人安静地喝。而拿薯条的精细动作对於他而言有点吃力。於是桑无焉一点一点地教他。 “我听说过这种病。”刚才桑无焉向他解释了一下,他突然有了话说,“他的情况已经算很好的了吧?” “嗯。治疗得越晚就越严重,他属於先天性的,一般来说终生都难以治癒。”桑无焉嘆气。 “遗传?” “现在的医学水平还不能確定。最大可能是母体在怀孕的时候得过什么病造成的。” “他是你……” “什么也不是。”桑无焉摸了摸小杰的头,“只是,我经常带到人多的地方,希望他看到別的小朋友,有接近他们的欲望。” “他能听得见我们说话?” “也许是,自闭能自动过滤他们不想接收的外来信息。” 突然,小杰一戳吸管將可乐的杯子打翻,桑无焉急忙將东西移开。吴迂看到小杰胸前沾了可乐,於是想用纸巾帮他擦乾。 “吴先生!”桑无焉立刻制止,“小杰不习惯不熟悉的人碰到他。”否则他会即刻尖叫。 吴迂的手停滯在空中。 “他刚开始对我也是这样。他需要时间接受別人的亲近。”桑无焉急忙解释,以缓解他的尷尬,“这个过程很缓慢也很痛苦。” 吴迂说:“我很抱歉。” 桑无焉笑道:“没什么,习惯就好。” 吴迂又去收银台补了一杯可乐。 回来他无意间看到桑无焉左腕上的手錶。因为餐厅里暖气温度太高,桑无焉捲起袖子,加之那是一只男表,錶盘有些大,戴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有点显眼。 “瑞士產的polley,桑小姐有这种收藏爱好?”吴迂重新找了一个话题。 “呃?”桑无焉不太明白。 “我以前有个香港客户,是做这种收藏生意的。”吴迂也有点好奇,因为那是一只盲人用表。 “你说这是什么?” “polley,在国內买不到正品,一只的价格足可以让我不吃不喝赚很多年。” “不会吧?”桑无焉咋舌。 桑无焉想,她调给苏念衾那块差不多的虽说难买还心疼地了她两百多块钱,也没看出来差多少呀。 “据说全部都是手工订製的。”吴迂解释。 “定做?” “这种东西我也不太懂,总之就是它很贵,但是具体为什么那么贵,我们一般人都无法理解。” 两人相视而笑。 笑过之后,气氛变得有些彆扭。 吴迂又看了看桑无焉腕上的表,“据说这种东西和珠宝一样,还有升值空间。” 桑无焉將袖子放下来,不经意地解释说:“其实……是我在地摊上淘的仿製品,做得挺像吧。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真的居然这么贵,难怪山寨版都掉我好几百。” 吴迂听见也鬆气,他也不想他要追的女人有这种身家。 桑无焉將小杰送到儿童中心,自己赶去电台。 她负责做一个心理谈话的节目,其实打进热线的人们询问的都是爱情。 爱情。 她都搞不懂。 今晚第一个打进电话的是个女孩,她一边敘说她的爱情故事,一边抽噎。桑无焉只好插入一段音乐,让女孩的心情能够平稳些。 女孩说,自己和男朋友是大学同班同学,如今还有不到一年就要毕业,面临著现实中对爱情的种种阻碍。 桑无焉除了对她说一些宽慰的话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便是让她述说然后用心倾听。述说能让人找到心灵的出口。比如她喜欢对程茵说。 此刻的苏念衾正好从toro出来准备回酒店。小秦迟了一会儿,在接电话。 苏念衾正好抽空站在车外抽菸。 这时有个声音叫他:“苏先生?” 苏念衾闻声抬头。 “我是魏昊,不知道苏先生还记不记得?” “记得。”苏念衾伸出手去和他握手,魏昊先是一愣,隨后立即也伸手。 “我现在在toro上班,前几天在公司里看见您,人太多,没机会和您打招呼。” “嗯。”苏念衾不冷不淡地点点头。 觉察到苏念衾的態度,魏昊只好將原本压在心底的话收起来,客套了几句以后转身告辞。走了几步他又实在忍不住,回过头来说:“苏先生,这几年无焉过得很不好。不知道您是否知道?” 她过得不好,他怎么会不知道。 所有的,他都知道。 可是又怎么样呢? 他与她已经没了任何瓜葛。 那天,她从医院负气离开。他顿时懊恼难当,可是正值医院传来消息说找到了和他父亲相匹配的肝臟,马上从那边送过来,立刻就要手术。 手术进行了十多个小时,等他缓过劲儿来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桑无焉了。 手机她不接。 他回家找她,去她和程茵的住处找她,甚至去了电台找她,任何她能出现的地方他都想过,也让余小璐陪他找了很多遍。他害怕自己一不留神,就和桑无焉错过,又担心父亲的病情在手术后恶化。半夜下来都数不清楚他跑了多少地方。 快到天亮,仍然没找到。 余小璐对他有点失去耐性了,“念衾,无焉又不是小孩子了,她在这里待了四年,不会走丟的。她是生你的气存心不想见你,躲著你。你光著急有什么用。你现在知道后悔了,那当时为什么又要把她气走?” 他站在桑无焉的楼下,半天没说话。医院那边又来电话,说情况有些异常,催著苏念衾回去。 等到天亮了,再来的时候,在门口遇见了桑无焉。 苏念衾站在车前,对著魏昊的质问许久没答出一句话来,站了半天后都忘记再对魏昊说点什么,就默默地回到车上。 他后来才得知,那一夜桑无焉的父亲去世了。之后,他不敢,也没有权利出现在桑无焉的世界里。他是个盲人,一个只会伤害人的盲人。 秦助理的父亲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写照? 他没有能力给她幸福。 可是他又是这么惦记她,三年中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没有一天不在回忆他们的过去。这种思念隨著时光的推移日益加剧,他甚至不確定是不是有一天这些情绪会积累到將他压得崩溃。 而桑无焉却像真的忘记了他一样。 所以有时候他又忍不住恨她。他那么刻骨铭心地记著这一切,她怎么可以说忘就忘,还装著若无其事的样子去相亲,去恋爱,去结婚,甚至於没心没肺地对他说:“苏念衾,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她说这话的语气,真像个浑球。 在回去的路上,小秦发现苏念衾靠在椅子上半眯著眼睛,心情不是那么好。 开车的小周也察觉气氛有些沉闷,於是说:“苏先生,听点音乐吗?” 苏念衾摆摆手。 “周师傅,你们这儿有什么电台啊?”小秦问。 小周是分公司替苏念衾临时准备的司机,b城本地人。 小周瞄了一眼时间说:“这个时段有个谈话节目还不错,我老听。”说著就打开广播搜那个台。 突然,他听到一个令人怀念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在车內响起:“那么请导播接进我们今天的第二个电话。”是桑无焉的声音。 司机找话题说:“这个主持人有时候说话真可爱。” 苏念衾坐直身体,將手抬起来,对司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路上全神贯注地將节目听到最后,一字不落。 桑无焉下班回到家,躺在沙发上,盯著錶盘发呆。突然又摸出手袋里的打火机。 这是那天苏念衾扔在那里的,款式最简洁的磨砂藏青色打火机。 两件东西放在一起。这是苏念衾唯一留给她的回忆,一个是硬抢的,一个是他忘记拿后自己捡的。她与苏念衾在一起半年,他没有送过她任何东西。 书上说,女人是物质的。 其实不是物质,而是从那里可以看到男人的心。他一点也不在乎她。 她第一次见他抽菸,以前的苏念衾是一个远离一切不良嗜好,甚至都不熬夜的人。因为失去了眼睛,所以他格外爱惜健康。那天见他嫻熟地点著烟,周围烟雾繚绕,自己竟然那么心痛。 他完全是在糟蹋自己。 想完又看了看那块表,自己竟然戴了个非常值钱的玩意很久,还时常把它忘在洗手间。 “这么贵的东西,等哪天我们吃不起饭了,就拿去当掉换钱。”程茵从屋子里出来说。 “我怎么会跟你这么个市侩的女人住在一起?”桑无焉感嘆。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老跟著我,好像缺了我你就活不下去了一样。”程茵吹气感慨。 “我是不是应该拿去还给他?” “那多好,你又可以正大光明地见他一次。”程茵调侃道。 桑无焉不语。 “无焉,你还爱他?”程茵问。 “不爱。” “你不爱,那还捡人家扔的打火机做什么?”程茵一针见血。 “我……”桑无焉词穷。 “无焉,”程茵看著她,“这么多年了,你找著比他更合你心意的人了吗?” “只是没有遇到吧,没准儿马上就出现。”桑无焉淡淡地说。 (本章完) 第120章 谁灭了谁(1) 第120章 谁灭了谁(1) 第二天,在医院时,李露露趁著黄河去缴费便拉著桑无焉的手说:“一直没告诉你,我和黄河准备下半年结婚。我想当个美丽的新娘子,所以才决定去做手术的。” “看来你的爱情智商也不是很高。” “至少比你高。”李露露鄙视她。 “什么手术都有风险,而且黄河说做完以后还要两三天不能拆绷带,什么也看不见,万一以后又有后遗症怎么办?”桑无焉仍旧不赞同。 “不会有风险的,这种小手术就跟拔牙似的。” “拔牙也有拔死人的。”桑无焉说。 “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李露露掐她。 被护士推进去之前,李露露突然说:“桑无焉,我们打个赌吧。” “什么赌?” “要是我没光荣牺牲,你就去找苏念衾谈谈怎么样?” “那我准输。就一个芝麻大点儿的手术,你想不贏我,人家医生都不答应。” “那可不一定,有人喝水都能呛死,你刚才不也说拔牙也能拔死吗?” “呸呸呸。”桑无焉生气。 “真该谈谈。” “谈什么?” “谈什么都好,心平气和地说点当年各自的心境,就算你俩是打心底不准备和对方复合的,这么谈谈对於放下那段感情也有好处。” “你做心理辅导都做到我身上了?”桑无焉笑。 做完手术出来,李露露被黄河接回去。 “她这几天眼睛看不见,你好好照顾她,不然唯你是问。”桑无焉嘱咐道。 黄河一个立正,“保证完成任务。” “桑无焉。”李露露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晃著叫她。 “干吗?” “记得啊,你答应我的。” 回到家,她想起李露露脸上缠著白色的绷带、伸著双手出来叫黄河的无助样,有点心疼。这么一想,又想到了苏念衾身上。李露露才这么几天看不见自己就难受了,那苏念衾呢? 她原本在写字的手顿时停下,回到臥室去翻东西,翻了半天找到一个从来没用过的眼罩出来,蒙住眼睛。 眼罩不是特別紧,依稀从鼻子下面透著点光进来。 “你干吗?”程茵问。 “试一试看不见是什么滋味。” 她摸索著从臥室回到客厅,刚开始挨著墙壁走,走到客厅中央了,却搞不清楚距离,又怕自己磕著凳子,便半蹲下去走一步,朝前摸摸,確定是空无一物以后才迈第二步。她这时候才明白,有根棍子来探路是多么的必要。 於是,她拿了根鸡毛掸子当盲杖使,再走去厨房。这一次倒是轻鬆多了,她有点扬扬得意。 程茵说:“你让我想起一句改编的名言警句。” “什么?” “做一会儿盲人不难,难在一辈子都是盲人。” 程茵刚一说完,桑无焉的脑门就撞到厨房的吊柜门的稜角上,她疼得差点掉眼泪。 “这是你自己刚才拿东西没关门的,和我没关係啊。”程茵解释。 “我知道!”她吃痛地揉著头。 “你终於知道以前你的那些习惯给人家带来多大的困扰了。” 桑无焉气馁地扯下眼罩,刚消停一会儿,李露露就来电话了。 “桑无焉,快去找他。”李露露说,“不然我和你绝交。” 晚上桑无焉去附近超市买日用品,回来的时候路过一个卖餛飩的小摊儿。她知道这条街的城管很厉害,一般摊贩都要七点过后才敢摆出来。前段时间有省里的领导来检查,便严打了一段时间,现在风声一过,又开始死灰復燃。 餛飩摊也是这几天才开始摆的,就两口锅,几张简易的桌子。卖餛飩的是两口子,大概五十来岁,还有个女孩趴在油腻腻的桌子上写作业。 桑无焉不经意地借著白炽灯的灯光看了那正在包餛飩的妇女一眼,觉得有些眼熟,然后再多瞧一眼,就將她认出来了——是黄小燕的妈妈。 黄妈妈也察觉了桑无焉的目光,笑嘻嘻地说:“姑娘,吃餛飩啊。” 桑无焉站定,“阿姨,我是桑无焉。您还记得不?” “你是?”她显然想不起来了。 “小燕的小学同学。” “哦,是你呀。”黄妈妈恍然大悟,“坐,快坐。” 她擦了擦凳子,对那孩子说:“来,红红,快叫姐姐。” 红红怯生生地张了张嘴巴,然后收起本子,去另一边儿帮她爸爸收碗筷去了。桑无焉这才想起来,她就是当年那个婴儿吧。 “都长这么大了?”桑无焉看著红红的背影说。 “你都成大姑娘了,她还能是个小不点儿?” 桑无焉笑了。 后来,黄妈妈端了碗餛飩,一边看著桑无焉吃,一边跟她閒扯一些家常。 “要是我们小燕在,估计也可以嫁人了。”黄妈妈最后感嘆。 桑无焉放下勺子,看著她过於苍老的脸。过了这么多年,做母亲的还是有遗憾。 “阿姨,你还有红红,以后她连著小燕的那份儿一起加倍孝顺您。” 黄妈妈將头髮捋到耳后,淡淡地感嘆:“这孩子毕竟是抱来的,不如自己生的亲。” “抱来的?”桑无焉诧异。 “是啊,一个乡下亲戚抱来的,说扔在他麵馆门口。我当时听著就想,是不是做点善事,小燕就能保下来。”黄妈妈说。 回去的路上,桑无焉心事重重。 走到小区门口,她又闭著眼,走在小区的路上,走一走就走歪了。当她一脚从水泥路面踏在草皮上的时候,差点尖叫出来。 “你连草都怕?”程茵跟在后面说。 “嚇死我了,我还以为踩著什么了。”她拍了拍胸脯。 “所以说,做个盲人多不容易。”程茵耸耸肩。 她回到家,翻出小学时候的毕业照。她连自己当时长啥样都忘了,因此费了半天,才在第二排找到黄小燕。 这么多年她没放下的事情,真相居然和她以为的完全不一样。 黄小燕死的时候,桑无焉一直怨著她父母。他们怎么可以那样对她,她明明都还活著就去计划生二胎了。他们有没有想到晓燕本人的感受,或者有没有想过要医治她,让她康復。 就是为此,桑无焉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再去过她家一趟。那次毕业十年的小学同学会,大家提起黄小燕都扼腕嘆息,然后就凑钱去看了她的父母。 桑无焉也没有去。 她有怨气。要不是今天碰巧遇到,估计她一辈子都怨著。 可是,万万没想到事实竟是这个样子的。 “所以说,人和人之间要多沟通。”程茵道,“有时候,不要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和立场看问题。也要帮別人想想。” 桑无焉没说话。 程茵又说:“就像你和苏念衾。你失去父亲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在生死边缘,命悬一线。他表面上心高气傲,骨子里却自卑到极点,而你当时扔了句狠话就走了,他又是什么感受?” 夜里,桑无焉梦见黄小燕。 黄小燕嘆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是在替我恨他们,现在终於过去了。” 找到苏念衾这號人物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下午下班以后,她只是抱著试一试的心態,结果他居然真的没换號码,电话一拨就通。 响了三声,“您好”,一个清爽的女声。 “您好。”桑无焉心虚地说,“我……我姓桑,我找苏念衾。” “桑小姐,苏先生正在开会,您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见他一面,方便吗?” 小秦记性极好,突然想到那天在楼下曾经遇到过这个姓桑的女子,显然是苏念衾非常重要的私人朋友。她看了一眼里面的苏念衾,正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她做了一个鲜有的决定,擅自答应下来:“没问题,但是估计您来了以后要等一会儿。” 小秦报了酒店与房间號,便掛了电话。 “秦小姐,苏先生请你找一下昨天的会议记录。”分公司的赵经理探了个头说。 小秦急忙去书房找。 过了三十分钟,有人按门铃。 小秦过去开门,果然是桑无焉。小秦朝小会客厅看了看,说:“桑小姐请稍等,我去叫苏先生。” 桑无焉顺势望去,里面正討论激烈,苏念衾燃著烟在蹙眉专心听一干人的发言。 她急忙拉住她说:“你们忙你们的,我不急,等事情做完了再说。” 小秦想也好,苏念衾做事情出了名的专注,討厌別人打扰,谁也搞不清楚如果现在打断他,他又会哪根神经突然不对发起火来。 “那您去书房等吧,我去给您泡茶。” 酒店的套房很大,有客厅、小会客室、书房、臥房、客房,她有点不敢去想住一日的价格是多少,来的时候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出错。 桑无焉等在那里有点紧张,她习惯性地把手錶摘下来,放在手里拨弄。 李露露以前总结过,要打听旧情人单身否有很多办法。例如可以问:“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若是他还单身,一般会说:“哪里哪里,还没有目標呢。”这样就对上號了。 桑无焉揉了揉额角,怎么这么像地下党接头? 可是苏念衾他哪里能用正常人的行为来推断,他不管有没有对象均不吃这一套,轻则冷嘲说“桑小姐放心,喜帖一定送到”,重则暴跳如雷。 她靠在书房的沙发上,回头眼神便穿过客厅看到坐在会议室最里头的苏念衾。暖气很足,所以他只穿著一件黑色的衬衣,在一群人中衬著他常年不改的淡漠神色尤为清雋。 苏念衾在烟缸里掐著烟说:“新產品的市场份额不能完全寄托在总公司发布的gg上,你们知道公司一年……” 谈话没完没了,小秦迅速地做著笔录。 事情搞定之后,所有人都想长长地伸个懒腰,但是碍於苏念衾那长年不笑的脸色都忍住。赵总监是个爽直的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地说:“都辛苦了,不如让苏总请大家吃饭。”这里除了苏念衾就他职务最高,其余都是难得和老板一起共事半天的小职员。 “好吧,你们隨便选地方。”苏念衾难得开口同意。 大家一阵欢呼,尤其是在座的女士。 苏念衾让小秦去拿西装外套,小秦才突然想起来,“苏先生,有位姓桑的小姐还在书房等您。” 苏念衾动作倏然一顿,“你说什么?” 所有人看到苏念衾突变的表情都有点吃惊。 “她没过来打招呼,应该没走。”小秦迅速跑到书房去看。 谢天谢地。 小秦长长地出了口气,她还在。如果就让她这么走了,她觉得苏念衾很可能当场就炒她魷鱼。 可是此刻,这个女子,居然肆无忌惮地脱了鞋蜷缩在沙发上睡著了。 苏念衾隨后走进来。 “呃——她睡著了。”小秦解释道。 苏念衾点头,步子放得格外轻,他忍住想朝小秦发火的怒气,压低了声音说:“你带他们先去,找地方吃饭,安顿好了给我电话,让小周在楼下等我。” 小秦不敢再囉唆,带著狐疑的一群人悄悄离开。 苏念衾定在那里很久,他听见桑无焉轻轻的呼吸声,浅浅的柔柔的,和以前一样。他摸到沙发前方,试探地叫了一声:“无焉。” 她没有反应。 苏念衾摸了摸表,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她依然这样嗜睡,就这么和衣躺著也能睡著。可是他又不忍心叫醒无焉,不是怕耽误她的好眠,而是怕无焉一醒过来自己便不能这么安静地拥有她,不能分享她的气息。 可是这么蜷在沙发上,醒了后肯定全身都会痛。 於是他俯下去抱起无焉,她是那种轻盈小巧的体形,只需要轻轻一揽便抱在怀里。 她万般熟悉他的怀抱,像一只小猫朝他怀里缩,不禁朦朧囈语出两个字:“念衾。” 那一瞬间苏念衾觉得有种温暖从四肢百骸涌向胸口,一颗空洞的心立即就被填得满满的。 他突然回想起三年前的夜晚,在那个漆黑狭窄的楼道里也是这么抱著她,那是第一次抱她。 苏念衾缓缓移回臥室,將她放在床上让她睡得更舒適些。手放开时充满了不舍,於是去摸她头髮。她居然將头髮留长了,一改以前毛茸茸的形象,有点温柔和成熟。 苏念衾嗅著她发间香甜的味道几乎沉溺了下去。 他想摸摸她,三年不见,不知道变了没有。他正在这么想的时候,手就已经开始行动了,头髮、耳朵、脸颊、额头、眼睛、鼻子,然后手指触到了她的双唇。 他手一颤停留在那里,然后想吻她,很想吻她。这种欲望几乎要把他的心撕裂,呼吸开始混乱。 他撑住她的下巴,確定了唇的位置,然后垂下头去。刚刚碰到她柔软的嘴唇,梦中的桑无焉便怕痒似的別过头,换了个睡姿,害得苏念衾以为她要醒,急忙坐直身体。 平静了一会儿,发觉她只是无意的动作,根本没有醒的跡象,一如以前一样只要睡了天塌下来都弄不醒的,苏念衾开始有点乐,心想:原来偷吻时这种做贼的感觉很不错,怪不得以前她连续对他下手两次。 於是苏念衾又垂脸將方才温柔的吻继续,轻轻吮吸著她的唇瓣,他的喉结动了动,开始著了魔似的去解她的外套。 忽然,他倏地停住动作,迅速抽身,然后退回到客厅。 苏念衾,你在干什么?他问自己,找不到女人发泄你的欲望了吗?他有点恼怒地责问著自己。 他点上一支烟猛抽了几口,然后去浴室洗脸。既然桑无焉並没有想和他在一起,他也不该这样对她。 苏念衾將表摘下来,放水冲脸。冷静了一点后,他拨电话给小秦,问他们在哪儿吃饭。他不想扰她的好梦,当然也不敢和她单独在一起,否则剩下的几个小时,他不能保证自己还能这么有自制力。 走的时候,苏念衾想:一切等她醒了再说。 桑无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完全陌生的床上,连忙翻了个身以至於差点滚下来。整个套房空无一人,她光著脚丫绕了一圈才在书房的沙发前找到自己的鞋子。 人全走了?她刚睡醒,有点蒙,那是不是说刚才那么多人都看见她丑陋的睡相?她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还有口水的痕跡。幸好苏念衾眼睛看不见啊,不然在旧情人面前多丟脸,睡觉还流口水。她感嘆。 桑无焉找到洗手间去洗把脸,关灯时发现她的手錶在水龙头边,顺手把表揣在外套口袋里。 她有点沮丧,自己费了这么大勇气来找苏念衾谈话,结果这个男人就这么溜了,走的时候都不叫醒她。等他吧,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谁知道他出去天酒地过夜生活要什么时候回来。 桑无焉嘆气,关门离开。 苏念衾吃饭一直心不在焉。 小秦问:“桑小姐回去了吗?” “走时还在睡没叫她,一会儿给她带点吃的回去。” 小秦听到苏念衾的话,有点不可思议地看著他,老板今天转性了,突然很体贴。 (本章完) 第121章 谁灭了谁(2) 第121章 谁灭了谁(2) 可是当小秦陪苏念衾端著热气腾腾的美味回到房间,桑无焉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苏念衾的眼睛颓然,又开始死气沉沉。 “我的表呢?”苏念衾在浴室问。 “刚才您戴了吗?” “没有。”苏念衾声线略高,是又要发火的警报。 表,表,表。小秦到处搜索,苏念衾天天戴在腕上的一块手錶。 “我刚才就放在盥洗台上。” 她心里在哀嘆,为什么余小姐没有让她把那表也多买几只放著拿来防身。 就在苏念衾要发作的一瞬间,小秦在书房的茶几上找到。 “这儿——”她急速给苏念衾送过去。 苏念衾拿到手錶的一刻,神色一凛,眉宇升起更为巨大的一片怒意。 他终於明白桑无焉是干吗来了。还他的东西,从此想和他两不相欠。 第二天一早,桑无焉去学校上课,戴手錶錶带鬆了一大截时才发现这表不是她戴的。或者说,是她以前送给苏念衾的那块。她当场就傻了。 阴错阳差地將东西拿错。 因为她没有想到苏念衾一直在用,她更加不知道的是,苏念衾曾经气愤地將它扔过,后来又拼命回去找。摔坏了表面,费了很多工夫才找人修好。以至於指针走得很不准,但那个男人依然捨不得换掉。 他珍视著她留下的每一件东西。 念情。他一生下来被赋予的执著。 程茵知道后痛心疾首地说:“完了完了,去了一趟,赔了夫人又折兵,话没和他说上还换了块烂表回来。咱家最值钱的一样宝贝就这么被你给糟蹋了。” “去你的。”桑无焉踹她。 “我怎么啦,说实话还挨打。”程茵笑。 “就打你解气。” 正和程茵打闹间,手机响了,她一边笑,一边接电话,连来电都没来得及看,“餵——” 苏念衾听著那边的笑声,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不就拿了块表回去,值得她这么高兴? “餵——”桑无焉停下来又重复了一声。 “是我。”他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这是在电话里,久违了三年的声音。 她因为太惊讶,忍不住啊了一声。 “我是苏念衾。”他以为她那声“啊”是不知道他是谁,便更加不悦地报上姓名。 “哦,你好。”她顿时舌头打结,只想到这三个字。 她当然知道他是苏念衾,化成灰都认得出来。 “听秘书说,你昨天来找。”他高高在上地说,故意装著昨天趁她熟睡抱她偷吻她都和自己无关似的。 “呃,是。”她自然不知道苏念衾的那点心思,老实地点头。 “你有什么事?”他问。 “我,我……”她语塞,还真讲不出来有什么。 “你什么?”他追问。 “你,你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啊?”她一时著急將李露露出的餿主意脱口就吐了出来,说完之后,自己都忍不住黑线。 她千思万想,最后情急之下居然就挑了这么一句最惨不忍睹的。 果然,苏念衾呆滯了一秒钟,然后恨恨地说:“你是巴不得我跟別人结婚是吧?” 桑无焉听著,觉得他快把牙齿咬碎了。 她急忙摇头解释:“没有,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希望你跟別人结婚呢。” 这一句一出来,电话另一头沉默的时间比上一句还长。 呃——好像又说错了,桑无焉挠了挠头髮。 “哦。”男人应得意味深长。 还是不对,她有点欲哭无泪了。 “你吃饭没?” “吃了。”她老实交代,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他无缘无故问她吃饭没有做什么?难道是要请她吃饭? 於是,她赶紧改口说:“没吃。” “究竟是吃了,还是没吃?”他蹙眉。 她一咬牙,很不情愿地肯定道:“吃了。”眼看理智战胜了情感,她却又补充:“但是没怎么吃饱。” 这回,他又沉默了起来。 程茵在旁边偷听,然后悄悄地在桑无焉耳边说:“估计他在想怎么几年没见你,脑子都秀逗了。自己究竟吃没吃饭都答不上来。” 桑无焉捂著电话撵程茵走。 “那出来吃点东西,我还没吃。”他不经意地问了一声。 “好。”她一口应下来,快刀斩乱麻。 苏念衾放下电话,手心居然有冷汗。 他想见她,想听她说话,想摸一摸她的脸,非常非常地想。 这种想法从昨天抱过她开始,突然剧烈地增加,几乎撕裂他的胸膛,吞噬掉他仅存的理智。 桑无焉万万没想到,苏念衾叫她吃火锅。他以前从来不吃辣椒,是听见火锅两个字就头疼的那种人。 吃火锅的那地方是b城最有人气的店,不高档,但是因为味道很不错,所以远近驰名。等他们去的时候过了高峰期,却依然人满为患,正巧前面的人出来,空了张桌子。 桑无焉环视了下嘈杂的四周,突然觉得他选这个地方真是对极了,就算两个人吵起架来,都不怎么引人注意。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对她凶,可以说除了点菜的时候,他说了句“隨便”以外,几乎没有说话。 他也没吃东西,连筷子都没动,估计闻到这味儿都够受的了。 本来是她来陪他吃饭,结果变成了她在吃,他坐在旁边“看”。 她抬起头来忍不住对他说:“你可以涮白汤那边,或者要吃什么我帮你?”於是帮他夹了点笋和蘑菇放碗里。 他吃了两口,就放了筷子。 到最后,桑无焉也不吃了,就让锅里的汤突突突地翻滚著冒泡,她隔著那层辛辣的雾气看他的脸。 她忍不住说:“我明白一般分手后两个人要做回朋友很难,但是我也不希望我们关係这么僵。分手的时候,我很衝动,所以口不择言,说了些很伤害你的话,要是你一直都介意,我道歉。” 她终於觉得长长地舒了口气,憋了这么久好歹说出来了,心中顿时轻鬆。 刚才司机送他到了以后就离开了。现在吃过饭,要是让他一个人坐计程车回去,桑无焉又不太放心,就怕他人生地不熟地走丟了。 她试探地问他:“你找得到回去的路吗?” 他拄著盲杖,转过身来回答她:“找不到。”很乾脆。 “……”她纳闷了,这人以前挺不服输的,现在怎么变成这样? 她只好送他回酒店。 车没到酒店就堵在了一个路口。 司机说:“小妹啊,前面估计车祸了一时半会儿过不去,你们自己走到下一个路口两三分钟就到了。乾脆在这儿就放你们下去,我也好掉头,行个方便?” 那师傅態度挺好,说得也合情合理,桑无焉看了看路,果然离酒店不远了,便和苏念衾下车。 她不禁摇头,幸好没让他一个人走。不然被扔在这儿,他东南西北都不知道,那麻烦可大了。 她和他便这样走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她站在他的身边,配合著他的脚步走在盲道上,偶尔扶下他的手肘躲开车辆。那一刻,桑无焉几乎觉得时光回到了过去。 他们路过一家琴行,有个六七岁的女孩儿正坐在靠著门口的那架钢琴前,学著弹《筷子舞》。那曲子被她弹得断断续续的,很生硬。她似乎也很不满意,蹙著眉,很严肃的样子。 桑无焉忍不住微微笑,“我还没学会这歌。” “是吗?老师这么差劲?” “教我的老师虽说都没你弹得好,但是都比你有耐性。”她笑,“只不过我自己没有兴趣学了。” 过了一会儿,桑无焉又说:“如今你弹琴的时候,估计再没人敢烦你了。”她再也没有权利在旁边捣蛋了,说起来流露出一丝感慨。 是感慨什么呢? 桑无焉自己也说不上。 须臾,他却淡淡地道:“这几年,我再也没有碰过琴。” 桑无焉抬起头看他,本想问个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 分手的时候,苏念衾突然站定对她说:“我接受。” “呃?” “你刚才的道歉,我接受。”他泰然地说。 桑无焉回到家,气得鼻子都歪了。 “怎么了?刚才出去都好好的,回来就怒成这样?”程茵问。 “我跟他道歉,不过是给他个台阶,他顺著下不就得了,还跟我端著说什么『你道歉,我接受』。我……我呸!” “瞧你那点儿出息。”程茵鄙视她。 “我怎么了?” “你有本事,当著面骂他啊。” “……” 晚上,小秦在酒店一直等著司机送苏念衾回来,结果发现回来的他突然心情变得不错,居然还对她说:“帮我想个清净点的,味道也不错的地方,明天我请人吃晚饭。”再补充,“是吃中餐。” “可是明天晚上有那个酒会。”小秦说。 “那吃夜宵好了。”他几乎是自言自语,“或者早点吃晚饭也行。” 小秦偷偷瞅了瞅反常的苏念衾,不禁有些狐疑,难道老板在追女人? 第二天,吴迂打电话来约桑无焉出去。 吴迂说:“我一个日本回来的朋友带了套小孩子的绘画书,我想很適合小杰。” 桑无焉不是十来岁情窍初开的小女生,她知道吴迂的目的是什么。她笑著回答:“好的。” “那你什么时候下课,我去接你。” “五点半。” “我买了票,有没有空陪我去看场电影?”他从桑妈妈那里打听到桑无焉的爱好。 吴迂有律师的智慧,只需要一个问题就搞定了晚饭还有余下的夜晚时间。 在吴迂的车上,桑无焉看到那本套书,日本人做的东西都是那么精致。虽然不通日语,但是图画是没有国界的。 “不只是小杰,连我都想要。”桑无焉说。 吴迂笑。 “今天天冷,正適合我们去吃韩国烤肉。” 桑无焉欣然同意。 看来吴迂在桑妈妈身上討足了欢心,知道桑无焉的一切嗜好。 一家很別致的餐厅。烤好的里脊冒著噗噗油气放在几叶生菜里端上来,桑无焉顿时眼睛放光。 吴迂要了一瓶酒。 与其说它是酒不如说是含酒精的饮料,酒放在绿色的瓶子里倒出来以后才看到是淡黄色的。桑无焉伸舌头尝了尝是甜的,於是放心地大大喝了一口,谁知道入口却很辣,差点將她的眼泪辣出来。 吴迂一面朝服务生替桑无焉要矿泉水水喝,一面笑道:“无焉,你有时真像长不大的孩子。”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称呼从桑小姐,变成无焉了。 他夹了片烤肉,沾了碟子里的甜辣酱卷在生菜里给她。 吃到一半,桑无焉的手机响了。 “餵——”桑无焉用纸巾擦了擦手,接电话。 “桑无焉。” “呃?”桑无焉差点噎住,居然是苏念衾,早知道上次不该拿自己手机给他打电话。 “你出来。”听筒里传来苏念衾强忍怒意的声音。 “去哪里?”她不明所以。 “走到餐厅门口,大街上。” “我在吃饭。”她低声说,企图让他不要无理取闹。 “我知道你在吃饭!给你五秒钟,你不出来的话信不信我放火烧了那家店?”苏念衾怒说。 吴迂察觉到不妥便问:“怎么了?” 苏念衾倒数:“五秒钟。” “四。” “三。” 桑无焉收起电话,“我出去一趟。”然后跑到餐馆的大门外。她可不敢去验证苏念衾的耐性。 在路边,她朝对面看了看,没有什么异常,於是想回电给他叫他不要胡闹。 正拿出手机,突然,她的手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那只强劲的不容迴避的手臂的主人不由分说地拽著她,將她拉到路边一辆车前,一把把她塞进后座,狠狠地关上门,並且凶恶地命司机锁门。 她一脸惊恐,透过窗户看到绑架她的人是苏念衾后,才不至於尖叫。 小秦从副驾出来,“苏先生,你冷静下,有话好好说。” 已经有人朝这里观望。倘若不是因为苏念衾坐的是辆宾利,或者穿得人模人样,或者长相不像匪徒,大概连路边的大嫂都会以为是一起绑架打电话报警。 苏念衾隨后铁青著脸从另一侧的门坐进来。 “苏念衾,你干吗?” “桑无焉你做梦!”苏念衾说。 “嗯?”桑无焉完全不懂。 “除非我死,否则你想和別的男人一起就是白日做梦!” 桑无焉开始明白。 然后桑无焉的电话开始振动,她不用看都知道肯定是吴迂来的。但是她犹豫著接还是不接,因为她毫不怀疑只要一接,自己心爱的手机就会被苏念衾从窗户扔出去跌个粉碎。 她只得掐掉。 “我们……只是吃饭……”连桑无焉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支支吾吾。 “你喝酒了?你居然还陪他喝酒?!”苏念衾敏感地嗅到酒精的气味。 “这不是陪不陪的问题,大家一起吃饭一起喝酒很正常。”桑无焉勇敢反驳。 “在我眼中是一样!”苏念衾提高声线。 “苏念衾你有点男人的理智好不好?” “你还知道我是个男人!”苏念衾几乎咆哮。 “那和我有什么关係?” 小秦愕然,她从没见过苏念衾发这么大的火,平时最多只是摆摆脸色说说气话,也没有用这种声调吼过人。 更令她愕然的是这个姓桑的小姐居然还能勇敢地火上浇油,和他对峙。 桑无焉开始有点火,“你是你,我是我,什么关係都没有。別说陪他喝酒,就是陪他上床你都管不著!” “你敢!”苏念衾暴斥。 (本章完) 第122章 谁灭了谁(3) 第122章 谁灭了谁(3) 话刚说完,怒不可遏的苏念衾拉过桑无焉的手臂,顺势钳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下去,第一下嘴唇和嘴唇的位置有一点偏差,第二次立刻纠正过来。那样的吻法和情慾无关,仿佛只是要把胸中的怒火全部发泄出来,他蹂躪著桑无焉的唇,翻转著她的舌。全然不顾前面还坐著两个人。直到桑无焉完全丧失呼吸开始窒息,才满足地放开。 桑无焉大口吸气,脸颊涨得通红。苏念衾怒意稍缓,看来他对这种惩罚方式比较满意。 副驾的小秦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冒风险说话,但是她不得不说。 “苏先生,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得过去了。”车已经停在这里很久了。 这是toro的东家为了庆祝双方合作成功特地开设的庆功宴,顺道撮合其侄女彭丹琪和苏念衾。所以说苏念衾是今晚的主角,要是不去说不定人家马上翻脸。 苏念衾说:“现在去。”他本来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的。 “那桑小姐呢?我们是不是……”小秦的意思是问下把她放在哪个地方。 “一起去。” “好。”小秦没有疑问了。 “什么晚宴?我不去。”桑无焉缓过气来,但脸蛋的潮红未褪。 “难道想回去和那男人继续?你休想!”苏念衾眯起眼睛。 “苏念衾,我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说话?” “是你要和我抬槓。”苏念衾纠正道。 桑无焉的电话又呜呜振动许久不停,可见吴迂是真担心了。 “我至少得跟吴迂说一声。” “对了,他叫吴迂。为什么你总和姓吴的男人有关係?”虽然是个问句,但是苏念衾的表情却是在说:绝对不行。 桑无焉无语,连这他都要生气,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他的心智不能成熟一点? 窗外是拥挤的车流。 苏念衾突然说:“把东西还给我。” “什么?” “我的手錶。”苏念衾又补充了一句,“那天你从我房里偷的。” 说著拉过桑无焉的手,毫不温柔地將自己兜里那块给桑无焉戴上。 “我没有偷,而且那是我买的。”桑无焉一边辩解一边从手袋里拿出来乖乖还给他。 “那你是专门想把它要回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听吴迂说你这表原来很值钱。” “下次要是再从你嘴里听到这个男人的名字,我就去灭了他。”苏念衾说。 到了门外面,桑无焉还在做最后挣扎,“我能不能不去?”那种场面她实在应付不过来。 “不行。”暴君继续著他的暴政。 小秦不想她再忤逆苏念衾,而造成什么突发状况,劝说:“桑小姐,没有关係。只是一个小型的酒会,里面人来人往,不一定要说话的。” 桑无焉使劲揉额角。 苏念衾强行让她的胳膊挽住自己的手臂,“你得给我带路。” 然后大门被侍者打开。 桑无焉倒吸一口凉气,这就是所谓的小型的酒会。偌大的一个圆顶大厅,水晶灯璀璨射眼,右边还有一个小小的乐队,小提琴的声音悠扬婉转。 桑无焉看了看自己的外套,牛仔裤,平底鞋,几乎要就地逃掉。 她正要从苏念衾臂间抽手,却被他狠狠抓住。 “你想去哪儿?”苏念衾压低声线,语气凶狠,而面色却保持微笑。 “我不行了,现在紧张得要死。” “你都能反抗,说明活得还不错,没有要死的跡象。”他继续皮笑肉不笑。 “你真是人面兽心。”多年不见他,居然练成这种一边恶毒地说话一边无害地微笑的绝活了。 “你假如又要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逃走,我还做得出更恶毒的事情。” “什么?” “比如当著这么多人的面,堵上你的嘴。” 桑无焉紧张地捂了捂嘴,“你这个禽兽。” “试试?”苏念衾扬眉。 很多人都朝这边看,因为从没见过苏念衾在公共场合带过女伴。而且他还和这个女伴一路走一路亲密地低语,念念叨叨让当场的女人们好不羡慕。与苏念衾相处过的女人都共同认为除非是公事,要么想叫苏念衾私下与人聊天,比让公鸡下蛋还难。 小秦也注意到別人的目光,想阻止他俩之间“甜蜜”的拌嘴。毕竟苏念衾算是今天的主角,还有很多正事要做。 有好几个人端著酒杯从远处朝苏念衾走来。 桑无焉乞求说:“我真的应付不来,而且小秦要和你说话。”然后朝小秦挤了挤眼。 小秦顺势说:“苏先生,我介绍toro的设计总监给您认识。” 桑无焉乘机抽手,將他交给小秦。 “你去哪儿?”苏念衾偏头问。 “去洗手间。”这个总可以吧。 “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他威胁她。 “我保证不溜號,你做你的正事。”然后桑无焉朝小秦摆摆手。 小秦代替桑无焉挽住苏念衾帮他从侍者那里拿了杯酒,然后引导著方向朝人群走去,遇见一个人便停下来寒暄,有的苏念衾记得声音,有的不记得的就巧妙地提醒他。假若拉一次他的袖子就是让苏念衾伸右手,若是拉两次就是伸左手。苏念衾一改方才车上暴怒的情绪,面目含笑,客气且不做作。 假若要碰杯,小秦会用手轻轻碰著苏念衾的腕,指引方向。 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桑无焉在角落里一边使劲挑美食来吃,一边想。 她刚拿盘子吃了一大口拌了肉酱的义大利面,就有人从背后说:“小姐吃得很愜意呀。” 桑无焉转过头去,看见说话的是一个眉宇英俊、衣著时尚的男人,咧嘴冲她微笑,露出一排整齐好看的牙。被人逮住不雅的食相她总还是不好意思。 “有点饿。”桑无焉解释,为了保持仅存的形象只好訕訕地放下盘子。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现在返璞归真了吗?又开始流行这样的搭訕语了,桑无焉想,在她追苏念衾的时候都不齿用这句话。 “是不是刚刚公布的007的新一任邦女郎?”桑无焉眨了眨眼。 男人笑,“小姐,你很有意思。”很阳光地露出白齿的微笑。 桑无焉別过头去摘葡萄吃,结果不小心碰掉几颗掉到地上。 自从沾上苏念衾以后,她便和英俊的男人保持距离。一个就够受的了,要是再招惹上一个不是要被折磨死。养眼的男人都不好对付,所以最好敬而远之,她总结出来的这条心得一定得告诉下一代。 “我想我没有恶意。”对方发觉她的迴避,於是解释说。 “我怕我有。”桑无焉挪远两步。 男人打量了下桑无焉说:“你的打扮很特別。” “我这一身走在大街上最平常不过,谁知道来了这么一个地方。” “你怎么溜进来的?” “从大门走进来的。”桑无焉给他一个白眼,然后又继续吃。 “你是工作人员?”男人下定义。 桑无焉不想与他多费唇舌,於是做了一个“恭喜你猜对了”的表情。 “你是工作人员居然躲在这里吃东西?!”男人饶有兴趣。 “我来帮你们试试口味可好,能不能下咽,有没有毒。”桑无焉又喝了口饮料,咽下嘴里的东西后说,“先生,你看起来好像很无聊。”拼命打扰她的食慾。 “没办法,”男人耸耸肩,“现在的女人都比较母爱泛滥,喜欢那种有缺陷的男人,对我这种完美无缺十全十美的却嗤之以鼻。”说著他用下巴点了点苏念衾那个方向。 “他是来做正事的,和你目的不一样。”桑无焉不喜欢別人说苏念衾的坏话,“看来你是个公子。” “公子这个词在我看来不是贬义,只能表示他还没有找到最爱,所以不停地寻觅。” 这回,换桑无焉笑。 “我很佩服苏先生。”男人说,“以他的缺陷能做到这一步肯定是需要很大的毅力,而且还是半路出道,所以过程更为艰辛。其实他完全不必如此,苏家的財產足够他挥霍一辈子。而他好像只是要证明给人看,表示一个正常人能做的他也能。” 桑无焉垂下头,她或许明白苏念衾要证明给谁看。 她有点难过,於是说:“我去洗手间。” 刚一起步却没想到正踩到自己弄撒的葡萄上,噗一下葡萄里的肉被挤出来,然后在她的脚底一滑。桑无焉顿慌,去抓桌子,结果只拉到餐檯上坠下来的桌布。一使劲,白色的餐布挪动,上面的杯子瓶子如数打翻。砰——她人跌到地上,红酒洒了一地。 男人有点惨不忍睹地拍了拍额头。所有人都朝这里看。 桑无焉窘迫得想找到地洞钻进去。 男人有点头痛地摆摆手,“没事,没事。我不会叫你赔的。” 但是桑无焉造成这么大的阵仗,已经引得彭丹琪朝这边走来。桑无焉拼命朝周围的人道歉,然后和侍者一起收拾残局。 “锐行,你不替叔叔招待客人,窝在这里瞎混什么?”彭丹琪蹬著高跟鞋,走来就对男人嘮叨。 “我……”彭锐行看到桑无焉,找了个藉口,“我在向这位小姐询问食物状况。” 桑无焉蹲在地上捡碎瓶子。 “她是谁?”彭丹琪问。 “一个工作人员。”彭锐行说。 “不可能,她没有穿工作服也没有戴工作牌。”看来她比彭锐行要聪明许多。 彭丹琪打量了一下肇事者,因为这场事故让音乐有些中断,一些好奇的人围在旁边。 “小姐,请问您有请柬吗?”另外一个会场负责人过来问。 “我……”桑无焉挠了挠头髮,“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她终於明白什么叫吃人嘴软。 “哦?哪个朋友?这里的人我们都认识。”彭丹琪说。 桑无焉看到这个红衣女人的神情,好像確定自己是溜进来白食的一样。桑无焉环视了一下,恰恰周围人很多,她不够高,看不到苏念衾在哪儿。 “咳咳……”彭锐行出来解围,“琪琪,你这样不太礼貌。”他想,吃就吃唄,反正多一个人不多,也总不会是个什么记者或者犯罪分子,他堂姐就这些毛病不討人喜欢。 “你的新一任女朋友?”彭丹琪似乎看出点端倪。 “不是。这妹妹太狡猾,不吃我这套。” 彭锐行否认。 这时候,一只手臂从后拉住桑无焉,“怎么了?”是姍姍来迟的苏念衾。 “我打翻了人家的餐檯,弄得一团糟。”桑无焉撇著嘴说。 “没事,彭先生、彭小姐不会介意的。”苏念衾走近一点。 彭丹琪看到苏念衾也出来解围,绽开笑脸,“没关係。叫人收拾就行了。”停一下又问,“念衾,这位小姐是你朋友?” “嗯,”苏念衾点头,“还没来得及向彭小姐介绍,这是我未婚妻桑无焉。” 话一出口,彭丹琪错愕,桑无焉张大嘴。 “我……”桑无焉呆了半天后才想反驳。 苏念衾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肘,垂头低语:“闭嘴。”然后苏念衾面不改色地又大声说,“无焉,这位是彭小姐。旁边是toro的少东家彭锐行先生。” 彭锐行笑,“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全场唯一一个不被苏先生魅力吸引的女性,结果居然是你的未婚妻。” 玩世不恭的彭锐行讲出来是当玩笑,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旁人看来有点讽刺。 桑无焉不悦地蹙眉说:“彭先生,我想说的是我比其他任何人都受他吸引,也更爱他,这点你毋庸置疑。” 苏念衾捉住桑无焉胳膊的手震了一下。 桑无焉这才发觉自己好像说了很露骨的话,脸上发烫。 彭丹琪有点窘,却依然不改火辣,“苏先生什么时候订婚的?都不通知我们一声。” “事隔太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结婚时一定给您送喜帖。”苏念衾忽悠这两人。 小秦想,老板就是老板,一箭三雕。一则断绝彭丹琪等女人的纠缠,二则又能破灭彭锐行的想入非非,三则还可以占占这位桑小姐的便宜。 待那彭家两姐弟悻悻离开,时候也不早,苏念衾便带著桑无焉告辞。 “我哪有和你订婚。”桑无焉在车上问。 “三年前就订了。” “不可能。” “我们在家里最后吵架那次,你还记得吗?” “记得。”桑无焉黯然地说,终生难忘。 “你走之前最后对我说那句是什么?” 桑无焉回忆了下那段刻骨铭心的吵架,“你老这样,我会很累?” “不对,是上一句。” 她又想想,好像是:“我们可以立刻去登记结婚,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我愿意。” “呃?”桑无焉没反应过来。 苏念衾转过脸来,毫无焦距的一双眸子漆黑透亮,又缓缓地重复了一次:“我说,我愿意。” 桑无焉怔了三秒钟后才急了,“我又没向你求婚。我只是重复当年的话。” “你问我答的,不要翻脸不认帐。” “那是我三年前说的。”桑无焉觉得自己是秀才遇到兵。 “反正我答应了。”苏念衾耍赖。 桑无焉说不过他。 一直就说不过他。 车到了市区,她说:“我回家。” “你要回家取户口簿然后明天和我去民政局?”苏念衾问。 “苏念衾!”桑无焉想把他一脚踹下去。 暴君第一次满足了女人的要求,规规矩矩地送她回家。 然后苏念衾开始打开车窗吹风,主动地接受这个城市的味道,桑无焉成长的城市。 无论谁都看得出来,此刻苏念衾心情极佳,因为刚才桑无焉对彭锐行讲的那句话,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 她说她爱他,比任何人都爱。 (本章完) 第123章 何为「猿粪」(1) 第123章 何为“猿粪”(1) 桑无焉抱著毛公仔发呆。 “他刚才肯定是喝多了。”程茵说,“所以胡言乱语,你別想入非非。” “哪怕知道可能是玩笑,听见他要娶我也是很高兴的。”桑无焉的笑有点淒凉。 程茵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別忘了明天你要回家去一趟。” 桑无焉转头看到钟摆里显示的天日。后天是父亲的忌日。 后来,在墓地给父亲上香的时候接到吴迂电话,桑无焉才想起来忘记联繫他了。 “前天你去哪儿了?”他很担心。 “我碰见一个朋友,他有事情就拉我走了。” “哦。” 通话暂停了一会儿,吴迂问:“你在哪儿,听起来很开阔?” “我在钟山给我父亲上坟。”桑无焉回答。 “真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打扰你。” “没事,已经三年了,当时再伤心如今都淡了。”桑无焉站在墓碑前说,看到桑妈妈一样一样地將带来的水果和百合摆上去。 “什么三年了?”桑妈妈转过头来责备,“明明就是两年,你看你这孩子的记性。” 桑无焉拿开话筒,说:“我指的是第三个年头了。”接著才又將电话放在耳边。 “无焉,我开车去接你和伯母?” “不用麻烦你,我们叫了车子。” 掛电话的时候,桑无焉轻轻地说:“谢谢你,吴先生。” 吴迂一愣,“吴先生”三字已经表示了桑无焉委婉的拒绝。 桑妈妈问:“谁的电话?”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你常提的那个吴迂。” “他是个不错的孩子。” “妈——”桑无焉一边和她说话一边为父亲上香。 “妈妈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赶快找个好归宿。经过你爸爸的事情我现在什么都想开了,只要懂得珍惜你、能养家,就什么都好了。” “妈,你都算职业女性了,还说什么养不养的,我又不是赚不了钱。”桑无焉笑。 “当然还要身体康健。” 又不是等著他做苦力,桑无焉想,正要说的时候,又听桑妈妈喃喃念叨:“不然要是一个人去了,剩下另一个太孤单。” 路上,桑妈妈又说:“这个小吴真的不错,相貌堂堂,虽然老家的家境不好,但是这样的人家出来的小孩才最知道珍惜,职业好,赚得起钱,脾气好,待人很和善的。” 桑无焉又笑,“你刚才不是才说什么都不重要吗?怎么又开始列条条框框了。” 桑妈妈转头对著女儿说:“当然还是不能嫁个让你受苦的,而且你知道自己性子急,就得找个脾气好的,不然两个性格坏到一起整天就砸锅扔瓢了。” 桑无焉顿时闪过苏念衾气急败坏的样子,立刻就想笑,老人的话总是有道理得多。 与母亲分手后,桑无焉答应她一会儿回家吃晚饭,然后,她抽空去商业区买点东西。 路过一家精品店的时候,她看到橱窗里的一套情侣装。乳白的粗线针织毛衣,穿起来很温暖的样子,毛衣是纯色的只有简单的麻状的绳纹,开衫样式后面还有可爱的帽子,胸前的扣子是原木的。 桑无焉想像苏念衾穿著它显得很居家的样子,有点发愣,嘴角不禁微扬。 “嘿,007小姐。”有人在后面叫。 她正纳闷,居然有人在街上这么称呼对方的。 一转头,发现竟然是彭锐行在叫她。这位彭家的公子正泊好他的宝马,搂著一位美女的细腰要进咖啡厅。 “007居然让他的邦女郎在这里一个人逛街?”他又將那个称谓套在她身上,已经有奇怪的目光聚拢来,搞得桑无焉很尷尬。 彭锐行笑吟吟地走来,跟女伴说了两句话,让她先进去。桑无焉看到他银色休閒西装外套里面是一件淡粉色的衬衣,扣子只扣了一小半,露出里面结实的胸膛,格外养眼。桑无焉不太情愿地惊嘆,居然第一次见到能这么衬粉红色的男人。 他是一个充分了解自己长处的男人。 “彭先生,我姓桑,桑无焉。”桑无焉几乎哀求地让他把自己的姓名记住。 “哦,无焉。你的那位护王子兼未婚夫呢?”他嘻嘻笑。 “他不是我的未婚夫。”桑无焉纠正。 “你这是在给我暗示?” “什么?” “女人在刻意否认自己有未婚夫的时候,是在给对面的男人一个暗示。” 桑无焉无话可说。 彭锐行说:“我想请你吃一个冰激凌。”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童心未泯未尝不是件好事,而且我知道对面公园里有家很美味。” “你为什么总是……”桑无焉有点无奈地皱眉。 “因为我对苏念衾爱上的女人很有兴趣,想研究研究,为什么他要选你而对我那个美若天仙的姐姐看都不看。” “彭先生,我想,其一,苏念衾几乎算是盲人,所以他当然看不到令姐的美貌;其二,苏念衾他不是我未婚夫,那天只是和你们开玩笑的。” “哦?我认识他也有一两年的时间了,可从来没发现他会开玩笑。何况还是拿你开自己玩笑。” 桑无焉说:“你觉得他说我是他的未婚妻,可信程度有多高?” 彭锐行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桑无焉,然后得出结论:“確实不太靠谱。” 桑无焉沮丧道:“人家说旁观者清,不过你说话也忒诚恳了点。” 彭锐行失笑,“不过要是你家有个亿万財產,这事情就有可信度了。” “这个是白日做梦。” “那还剩下一种可能性,”彭锐行说,“那男人爱你爱得发疯也说不定。” 桑无焉真正苦笑一下,“不可能。喜欢估计过去是有的,爱倒是谈不上吧,你说要发疯那是更不可思议了。” 彭锐行听到桑无焉后面的话,挑高了浓眉,“你说苏念衾不爱你?那我就更得研究研究了。” 桑无焉耸了耸肩。 “走吧,走吧。吃点东西,反正不会耽误你太久,而且光天化日、眾目睽睽,我不会让你少块肉的。” 她本以为彭锐行说要请她吃冰激凌的话,好歹也是开著宝马去哈根达斯了,结果没想到他就在路边冰柜买了两个可爱多。 “你可真抠门。”桑无焉摇头,和彭锐行一人拿著一个草莓甜筒在草坪里的小路上走。 “这叫情趣。”彭锐行纠正道。 她不时四处看。 “你看什么?” 桑无焉掩饰地说:“你女朋友呢?” “她是我的……秘书,我已经让她先回去了。” “你家是不是有一打美女都是秘书助理?” “无焉,我请个美女做秘书就不对,苏念衾的那个秦特助,美得跟天仙似的就应该啊。 “你別在我面前一口一个苏念衾的。”她听著难受。 “男人的醋你也吃啊?” “……” 过了一会儿,桑无焉又警觉地四处看。 “你在找什么?” “没。”她怕苏念衾突然又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然后做出什么惊人举动。 桑无焉正要从十字路上穿过去,找对面的椅子坐。 倏地,一辆自行车猛然衝过来,眼看就要从背后撞上。“小心!”彭锐行眼疾手快,將桑无焉护住,拉过来躲过车子,却又因为失去重心两人一起磕到旁边的槐树干上。 桑无焉的额角擦破了一层皮,鲜血渗出来。 他心有余悸地吹口气,“两次见你都这么冒失,估计那苏念衾过去被你折磨得够呛。” 桑无焉有点不好意思。 彭锐行看到她额头的伤,拿出手绢准备替她擦擦,“得去医院看看。” 她戒备地往后一缩,躲过他的动作,“谢谢,我自己来。” 彭锐行看到她吃痛的脸,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苏念衾正在分公司的会议室里开会,他下周就要回总部,所以得做一些安排。 小秦在做笔录。 外面另外一位秘书敲门进来说:“苏先生,总部的销售科打电话来找您。” “说我开会。”苏念衾回答,示意会议继续。 三分钟后。 “苏先生,toro的彭小姐来电话。” “说我开会!”苏念衾又一次隱忍地重复。小秦一边翻资料一边想,老板的耐性提高了。 又过了三分钟。 “苏先生,toro的彭先生……” “说我开会!”苏念衾有点不想再忍。 那位秘书看到苏念衾阴森的脸色,有点怵怵地继续小声说:“彭先生说有位桑小姐出车祸了让您去一趟。” 苏念衾倏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砰的一下应声倒地。 “我只不过擦了点皮,还要在这里等什么?”桑无焉坐在急诊室的板凳上。 彭锐行神秘地让桑无焉將手机关掉,笑笑,“我刚才救你一命,顺便帮我做个实验。” “什么实验?” “验证苏念衾对待爱情的態度有多迅速。”彭锐行一边说一边对刚才的电话进行解释。 “你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桑无焉头真的开始痛。 “看著你很痛苦的样子,帮你一个忙。也是帮我老姐一个忙,让她趁早死心。”彭锐行看了看表,“过了十分钟了。你一会儿可以冷静地观察他的表情,从而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在乎你。” 听了他的话,桑无焉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点期待。 十分钟。 二十分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前来就诊的人来来去去,苏念衾一直没有出现。桑无焉的心开始慢慢地低落下去。 “走吧。”桑无焉终於有点绝望地站起来说,“不过,还是谢谢你。”她从没想过彭锐行是如此可爱的一个人。 彭锐行说:“再等等吧,这个时段堵车很严重的。” 桑无焉摇头,与其在这里等待宣判不如先行离开,不去面对那个残忍的结果。她一直都喜欢逃避。 这时,彭锐行接到电话。 “餵——” “彭先生。”苏念衾竭尽全力地抑制住颤抖的声音说,“你至少应该告诉我是哪家医院。” 彭锐行一拍脑壳,他把这个给忘了。 “无焉。”他一转身去叫桑无焉,却发现人去椅空。 方才苏念衾接过电话时,电话已经掛了。彭锐行没有说清楚,又打的是公司座机。苏念衾一面让小秦查询本市所有医院收容的车祸伤者,一面找彭丹琪打听彭锐行的手机號码。如此耽误了半个小时。 稍许之后,苏念衾像风一般地赶到,在走廊上碰翻了多个送药车。 彭锐行垂著头,对他解释了一番,心里在琢磨苏念衾会不会给他一拳头。没想到苏念衾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揉著额角说:“没事就好。”惊慌的神色还未完全褪去,残留在脸上显得格外憔悴。 车到了医院外面的交通主干道上,苏念衾被嚇得苍白的脸色还未恢復。小秦看到人行道上的女子,说:“是桑小姐。” 苏念衾立刻直起身体,“停车!”还没等车停稳,他就直接开门下去。 “苏先生,这是路中央,危险!”小秦急忙大喊出声,也来不及制止。 苏念衾恍若罔闻,径直走了几步。 “无焉——”他喊。 旁边车道上衝过来的一辆皮卡立刻紧急剎车,轮胎和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司机红了眼,从车窗里冒出头来骂:“走路长不长眼睛!” 桑无焉听见动静一转脸便看到车流中那个面色苍白的男人。 “苏念衾!”她几乎是尖叫,“你不要动!” 苏念衾听到她的声音,更加確定了前进的方向,继续走过来。 “叫你不要动!”桑无焉焦急地喊,即刻从栏杆那里翻过去,躲过一辆计程车一把拉住他,紧紧拽住,然后小心翼翼地带他回到路边。 “你!”桑无焉气极,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你知不知道会死人的?”她恼怒。 苏念衾第一次没有和她对怒,而是柔和地笑了,伸手摸到她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颊,“能听到你活蹦乱跳地骂人,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桑无焉一怔。 他的脸上在微笑,但是嘴唇却因为慌乱而惨白,手心全是冷汗,而且在禁不住地微微发抖。他不是为刚才自己的生死,而是仅仅由於彭锐行的那个恶作剧的电话。 他们捉弄了他,他不但没有一点生气,反倒很庆幸,庆幸桑无焉完好无损。 桑无焉有点內疚地將脸埋在他的掌中。 “对不起。”她忍不住道歉,然后依恋地磨蹭了一下他掌心的纹路。 “你的额头……”苏念衾感觉到她脸上贴的一块纱布。 “刚才擦破的。很小很小很小的伤。”桑无焉带著他的手指去摸了摸。 小秦从下一个路口下车,然后步行过来。 “谢天谢地,我以后再也不敢在车上叫桑小姐这三个字了。”小秦说。 桑无焉替苏念衾对小秦说了声抱歉,不好意思地笑笑。 苏念衾还在留恋她头上那块贴著纱布的伤,指腹在上面反覆轻轻地摩擦,完全不顾这是在上下班高峰的人行道上。 从那一刻起,在旁边的小秦才发现原来苏念衾竟然也能做一个异常温柔的男人。 他说:“无焉,你知不知道你对我很重要?”苏念衾的话与喇叭和发动机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在灰尘扑面的环城干道边。此刻车流汹涌,行人却很少。 桑无焉突然被他感动了。 但是她却强迫自己在他的温柔包围下冷静下来,然后问:“比余微澜还重要?” 苏念衾的手即刻僵冷在她的额前,许久都不知怎么开口说话。 那个场景,好像又回到三年前,她问:“要是我和余微澜都掉到河里,只能救一个,你先救谁?” 他们俩绕了好大的两个圈,本来以为过去这么多个日夜彼此都成熟了,可以完全接纳对方,结果临到最后才发现还是在原点。 桑无焉垂下脸,淡淡地说:“我要回去了,家里有事。”她答应了桑妈妈要回家吃饭。 苏念衾忙说:“我……我们送你。” “不用了,你忙你的。”然后她强装笑脸朝两人告別。 李露露劝她说:“其实能做他心中占第二重要地位的女人也不错。” 桑无焉回家把话说给程茵听。 程茵火大地说:“什么第二不第二的,胡扯!”桑无焉知道,程茵不是对李露露有意见,让她真正生气的是另外那个人。 所以睡觉之前,程茵还不忘骂了一句:“苏念衾,什么东西!” 第二天,几家电台联合起来办一个关於城市的话题。总监说请来一位a城的著名主持人,桑无焉觉得会不会是聂熙,於是还没到上班时间就跑到电台去,结果不是。 桑无焉有点失望。 从一件事之后,她和聂熙之间远不止前辈与后辈的关係了。 后来过了很久,在一次交流会上她又见到了聂熙。 聂熙当时看见她连问:“你俩怎么样了……”还有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晚上,桑无焉接到她的电话。 “我不好意思当面对你说,我很后悔我当时对你讲的那些话。我好像是一个罪魁祸首让你们分开了这么久,也让念衾痛苦了这么久。” (本章完) 第124章 何为「猿粪」(2) 第124章 何为“猿粪”(2) “不是的。这怎么能怪你。” 聂熙在无线电的另一头苦笑,“因为我那么直白地告诉你,我是有私心的。所以我內疚。哪知无论是没有了余微澜还是失去了你,他依然不会选择我。” “那么熙姐,你觉得我们俩相比谁比较幸运呢?”桑无焉轻声问。 聂熙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选择做你。毕竟你还有机会,而且说不定只是你误会了,也许他已经忘记她了。” 桑无焉笑得有点落魄,“只要他爱上一个人,或许是敢於在別人面前承认他爱她,那么就绝不是误会。他就是那样的人。我们都知道。” 他从不骗她,也不会说些匪夷所思的言巧语来討她欢心,好像在他看来做不到的事情就不应该承诺。但是后来,桑无焉才发现被爱的人骗其实是件很幸福的感觉。 而苏念衾不是。 因为有余微澜,所以苏念衾对他的过去只字不提。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种迴避方式。 电话的最后,桑无焉问:“她还好吗?” “你说念衾?” “不。”桑无焉立刻否认,她从不敢再打听他的任何消息。 聂熙显然明白这个“她”是谁了,“很好,丈夫从生死线上躲过一劫,更加恩爱。她是个有本事的女人,本来一个支离破碎的家现在被她打理得不错。” 当她昨天再次在苏念衾面前提到余微澜的名字时,苏念衾竟然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 额头上摔出来的伤,其实並不轻。她当时第一回尝到什么叫头冒金星。又去医院换药,这次改贴了一块小一点的ok绷。再次路过那家精品店的时候,桑无焉掏干了钱包,忍痛將那套情侣毛衣买了下来。那个店员很热心地说:“要是男朋友穿上不合適的话,可以拿回来换的。” 桑无焉苦笑,也许它永远只有被自己掛在衣柜里的命运。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將脸贴著毛衣,它是羊毛与兔毛混纺的,所以触摸起来感觉很好,很像苏念衾为数不多的温柔神色。一想到他,不知不觉间,桑无焉又落下泪来。 他们都不懂,但是她知道。倘若苏念衾说爱那便是爱,那种爱是尾生抱柱,可以海枯石烂;若他说不爱,那真的就是不爱。但是对余微澜的这个事情上,他总是一再迴避,怎么不让她难过。 晚上她带了桑妈妈做的水煮鱼回去,放在微波炉里弄得热气腾腾地给程茵吃。 程茵说:“大一时我有次感冒,一个人上街吃饭,看到菜单里有这道菜,凭想像觉得应该是很清淡的东西吧,就要了。结果一端上来差点把我给辣死。” 桑无焉失笑,“外地人都吃不惯的。” “但是一旦迷上了就无辣不欢。” 桑无焉也是吃惯了家乡菜,所以口味很重,喜欢又辣又烫的东西,即使吃下去胃都在烧,感觉还是很过癮。 程茵又尝了一块鱼,下肚之后很享受地吸了一大口气。 桑无焉说:“下午我又见到吴迂了。他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 “可惜你不喜欢。” “如果我先遇见吴迂的话一定会喜欢上他的,然后立刻嫁过去,所以说缘分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遇见了一些人就错过了另外一些人。” 程茵眨了眨眼,“猿粪?有什么好奇妙的,不就是一坨猴子屎嘛。” 桑无焉用了三秒钟反应,然后一口饭喷了出来。 桑无焉在儿童中心给一些小朋友做辅助的治疗工作,无非是在简单的游戏中教会他们练习一些精细的动作。休息时,她在钢琴上弹了两下,那曲《筷子舞》终於能有点眉目。苏念衾说得对,有些人一首曲子需要学三年,她就是资质最差的那號人。 小杰主动走来用食指戳琴键。 桑无焉抱他起来,笑说:“小杰,姐姐教小杰弹琴好不好?” 正说著,桑无焉看到了门外的余小璐。 两人许久不见自然有很多话想说,约在儿童中心对面的咖啡厅见面。 “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她想了想又问,“刚才那个孩子是在这里治疗的?多大了?” “四岁。” “哦。”余小璐笑,“我还以为是你和念衾的孩子,结果……年龄好像不对。” “怎么可能。”桑无焉有点尷尬。 “我这人对小孩子一向没有概念的。你不觉得……”余小璐搅了搅咖啡,“我在外面看了很久,你不觉得他很像念衾?” “呃?” “举止、神色,甚至眉目都有点像。” 桑无焉一怔,在脑子里想了想。听余小璐这么一说居然真的觉得,小杰抿著嘴唇时候的倔强劲儿好像和苏念衾有些相似。 “可是小杰有自闭症。举止要比正常人迟钝得多。” 余小璐抬眉,“念衾小时候也差不多,我看长大了也有点后遗症。” 桑无焉又笑,隨即看到余小璐手上的戒指。 “你结婚了?” “嗯,”余小璐幸福地说,“是个很书呆子的大学老师。” “真是恭喜你。” “先別说我,你和念衾见面了?”她专程为这事情赶到b城的。 “嗯。”桑无焉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回答她。 “你还爱他吗?” “我爱他有什么用,也许他並不是真的爱我,而且……我们合不来。”三年前就证明了。 余小璐顿了顿,“他们现在真的没什么?” “不知道。” “你们之间的事情別的也不想说了,你见过他,有没有发现他视力糟糕了很多,现在只剩下微弱的光感了。” 桑无焉猛然抬头,“为什么?” “你走了以后他夜夜酗酒,你知道酒精对脑內视神经伤害极大。我们的话他都不听的。所以,无焉,不要说他不爱你。” 两人之间停了停。 “无焉,你这一年相过多少次亲?” “三次。” “不,加上念衾出现那次应该是四次。”余小璐纠正。 接著她从手袋里拿出厚厚的一沓照片放在桌子上,“你难道不觉得奇怪,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为什么你父亲的追悼会办得那么隆重?为什么你父亲在学校的办公室还能保持至今不被人占用?为什么你母亲能提前一年退休?为什么你和那个叫什么吴迂的饭吃到一半念衾就突然出现?你不觉得,过去这三年,虽然辛苦但是事事都顺利?” 然后桑无焉看到那些照片。上面全是一年以来出现在各种场所的自己。 “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他一直知道,但是他不敢出现在你面前,他怕自己承受不了你不爱他的事实,他先想做好一切给你和你的母亲看。你知道他这个人总是嘴上说一套,心里藏著另一套。” 桑无焉颤抖著手一张一张地翻阅那些照片。春天,她染了一头黄头髮,编个小辫去电台上班。夏天,又把头髮给染回来,穿著碎的小裙子…… 余小璐嘆了口气:“这一切只能说明,他爱你。当然……”她喝了口咖啡,“念衾这些疯狂的举动还可以归纳成三个字:神经病。完全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这方面你是专家。” 桑无焉却纠正说:“不,是精神病。”然后隨余小璐一起笑了。桑无焉笑的时候眼眶是湿润的,眼角掛著泪。 她唇角在笑,眼睛在落泪,而胸口的心却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一点痛,好像是心尖上被轻轻地掐了一下。 那么余微澜呢? 苏念衾又是以一种什么方式来对她念情? 她是个在感情上揉不进一粒沙的人。 从中心挨到下班时间,桑无焉和李露露一起去吃火锅。 桑无焉从调味碟里舀了一大勺辣椒和在碗里。 李露露说:“无焉,你不大对劲哦。” 桑无焉笑笑不语,继续吃她的辣椒,然后要了啤酒。 李露露鄙视地瞥了瞥她,“就你这点能耐也想和我拼酒?” “你別拿大学时候的水平衡量我,要不要试试?”桑无焉说著就將酒满满地斟了两杯。 “祝我们幸福健康。”桑无焉举杯,不待李露露回应就逕自仰头將酒灌下去。 她隨意地用袖子抹了抹嘴,又开始吃菜。 很辣很辣的东西,见她吃下去也不皱眉头,胡乱塞了几口,又与李露露碰杯。 火锅店里很少见到两个女的一起使劲喝酒的,所以不时有人朝她们张望。 “有难过的事情,说出来比较好。”李露露说,她平时不太会体贴人,能说到这句已经算做了努力。 “没有,就是突然想试试喝酒会不会很有趣。”桑无焉又倒酒。 “为了苏念衾吧。也许他不是个好男人。” “我不想只是被他排在第二位,或者在他心里永远有那么一个人要和我平起平坐。” “那就去把他抢过来。你以前大学时候就是遇到什么不如意事情就躲,记得大一和我爭奖学金吗?那个样子,我想起来就生气。” “后来程茵还为我打抱不平。” “程茵她……”李露露一摆手,“唉——我们不说她,免得伤心。你应该庆幸那个女人没有死,只要她没有死,就不是苏念衾心里的永恆。”她呷了口酒,觉得自己说得有点歹毒。 “可是最討厌的不是……不是那个女人,而是苏念衾!”桑无焉气愤地將杯子狠狠地搁在桌上。几杯下肚,她的舌头开始打结。 “谁说不是呢,男人本来就是心。”李露露看到桑无焉有点醉,只好附和她,然后將酒瓶拿走。 “吃著嘴里还看著锅里!”桑无焉一把又將瓶子夺过来,“为什么男人心里可以放两个人?不公平不公平!” “那你也拉一个男人放在心里。” “我做不到。我本来以为我挺在乎魏昊的,可是苏念衾一出现,我就连魏昊长啥样都忘了。你说,男的和女的构造是不是……不一样啊?”她带著酒气含含糊糊地说完,自己又喝了一杯。 “估计是。但是,我要是你,早去骂他了。”李露露再一次试图把瓶子拿开,却失败了。 “那……”桑无焉主动地放下酒瓶,掏出手机,“我现在就去骂他,不然心里不爽!”说著就拨电话。 李露露急了,“餵——你这女人怎么当真呢?”又去夺她的手机。 结果电话一拨就通。 “餵——”苏念衾接电话少有这么迅速。 李露露將手机抢过来,桑无焉又抢回去。 苏念衾听见那边动静,又喂了一声。 桑无焉隔空对著话筒扯著嗓子喊:“苏念衾你这个王八蛋!为什么不骗骗我说你只喜欢我?为什么要先去爱上別人?既然爱別人为什么要来找我?苏念衾是一个王八蛋!你不是人!” 李露露一脸悲惨地挠后脑勺,这女人酒品真差。 (本章完) 第125章 何为「猿粪」(3) 第125章 何为“猿粪”(3) 这个时候苏念衾正在城市的另一头的一家义大利餐厅请了一干人和彭丹琪吃饭,让彭丹琪的私人邀请变成了一个公事小会议餐桌。 桑无焉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出来,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打了一个酒嗝,怒气变成了一副哭腔继续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心?苏念衾,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心大萝卜,大坏蛋。”然后她开始对著电话抽噎。 苏念衾站起来,离开座位,薄怒道:“你怎么喝这么多酒,旁边有人吗?” “没有。有……李露露。”桑无焉泣不成声。 “你们在哪儿?”苏念衾努力地保持好耐性。 “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桑无焉嘟著嘴,抹了一把鼻涕。 “李露露呢?让她接电话。”苏念衾觉得和她讲不通。 “我……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和你说话,你要……她接她就接啊。”即使是烂醉,她也不忘记带著哭腔与他抬槓。 “桑无焉!”他低斥。 桑无焉不理他,又开始对著电话哭。 “桑无焉!我让你叫李露露听电话!立刻!马上!”苏念衾不出意料地爆发,对著电话吼。顿时餐厅里所有的人都惊讶地望著这个一脸怒容的英俊男子。 不用桑无焉说,李露露已经听见苏念衾的咆哮,她急忙从桑无焉那里拿过电话,“喂,苏先生,我是李露露。” 苏念衾深吸口气,儘量恢復客气的语气说:“李小姐,请问你们现在在哪儿?” 李露露急忙报上火锅店地址。 苏念衾一边让小秦叫车,一边说:“李小姐,恳请你务必在我们到之前照看好无焉。” “好的。”李露露很少这么顺从地听从一个陌生男人的指示,虽然他的用语是极其客气的,却有著一种无法拒绝的威严。 很男人的一个人,李露露掛电话的时候想,和秀气俊雅的外表有点不太一样。 苏念衾到达的时候,桑无焉正將头搭在李露露的肩头,怀里抱著一个酒瓶。 “你们喝了多少?”苏念衾將桑无焉放在车上,然后回头问。 “四瓶啤酒,还有一半是我喝的。”李露露颇为无辜地说。 “你住哪儿?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 “现在太晚,你一个人不方便。而且谢谢你照顾无焉。” “她今天这么胡闹我也有责任,怎么还能谢我?”李露露抱歉地说。 “不,不只是今天,你一直很照顾她,所以谢谢你。” 和苏念衾说话间,小秦已经叫来车送李露露。 还是一个不容拒绝的男人,李露露上车的时候又暗想。 一路桑无焉又变得不安静,吵闹挣扎把人弄得筋疲力尽才到酒店楼下,苏念衾去抱她,她又叫又咬,途中还用她的爪子在苏念衾脸上抓了条不浅的口子。 回到房间,苏念衾刚把她放在沙发上,摸到那个冰凉的啤酒瓶子还被她像宝贝一样地抱著,而且里面还有东西。 “拿来!”暴君铁青著脸,下达命令。 “不。”桑无焉將它使劲地拥在胸前。 “给我。”暴君一般不愿意多次重复自己的指示。 她不但不听,反倒缩到另一头,与他隔得远远的,鞋没脱蹲在沙发的角落里。 他终於不耐烦了,坐过去要採取强硬措施。 桑无焉一边又踢又咬地与他抗爭,一边发出震破耳膜的尖叫。 小秦慌张地跑过来,看到这一幕,有点哭笑不得地说:“苏先生,桑小姐喝醉了,这种情况下只能好好哄。”她瞅了瞅苏念衾那双紧紧擒住桑无焉双腕的手,“而且,您这样会弄疼她的。” 苏念衾一怔,听到小秦的话,迅速地放开,然后有点尷尬地咳了两下。好好哄?他从来不知道女人要怎么个哄法。 小秦会意,小声地解释说:“她要做什么你都顺著她,说话也是,声音放轻点。” 说完之后,她觉得自己留在这里有点多余,“我先回去,苏先生你一会儿需要帮助拨我电话,我马上就过来。” 小秦走了好一会儿,桑无焉依旧像对待仇人一样防备著他。 苏念衾慢慢地挨过去,说:“无焉,把瓶子给我。” “不给。”她嘟囔著说。 “要是酒洒在身上会很难受,而且万一落下去打碎了,我又看不见,割到你怎么办?”他儘量让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柔,开始学著哄她。 “不会弄坏的。”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与他辩解,但是態度也平静了不少。 “那……那你就抱著吧。”苏念衾一边体会小秦的话,一边耐著性子加以实践。 “好啊。”桑无焉傻笑。 苏念衾听到她的笑,表情才开始鬆懈下来,张开双臂说:“过来,我抱你。” 她有点迟疑地问:“你是谁?” “你说我是谁?”一听到这话,苏念衾又开始来气,提高了声线。 桑无焉立刻挪远一尺,又缩了回去。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她皱著脸说,“肯定是个討厌鬼。” “我是苏念衾。”他再次压低声音。 他投降,他悔改。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了?”苏念衾垮下脸来。 “苏念衾才不会这么对我说话。他只会吼:桑无焉你闭嘴,桑无焉你走开,桑无焉你別吵。” 苏念衾听到这些话,觉得心有点酸,“我以后儘量不再对你发脾气了。” “什么叫儘量?” “就是一般情况下都这样。” “真的?” “真的。无焉,过来,我想抱你。” 她不再吵闹,乖乖地踩过沙发垫子坐在他的腿上,然后又乖乖地让苏念衾给她脱鞋。 “我难以想像,我的衣服和这沙发被你折腾成什么样子。”他將瓶子放在茶几上,又將她的鞋子也放在茶几上。 “为什么要把鞋子也放在桌子上?”桑无焉偏著头问他。 “因为无论我放在哪儿你都会把它踢到路中间害我绊倒,那个地方最保险。” “我有这么坏吗?” “远远不止。有一次你没把开水壶搁回原位,隨意地放在灶台边上,害得我被烫伤了。” “我不记得啊。” “那是因为你醉糊涂了,不然肯定不会忘。当时你就使劲哭,我只好装作一点也不痛,又去安慰你。”苏念衾习惯性地將下巴搁在她的肩窝,轻轻地在她的秀髮上来回摩挲。 他嗅到桑无焉那带著酒精的气息徘徊在鼻间,还有因为醉酒而变得异常沉重的呼吸声。她安静了很久,让苏念衾几乎以为她睡著了。 忽然,桑无焉在他怀里动了动,抬起手指摸他的睫毛。 “这样看更长。”她感慨,“为什么会这么密?好像小扇子一样。能不能扯下来长在我的眼睛上?” 苏念衾笑。 “你笑了,”桑无焉傻乐著回应,“以后只许你对著我笑,不然会让別的女人想犯罪的。”她又接著去摸他的鼻子。 苏念衾耐不住痒,將她的手捉下来,放在唇边轻吻。 “念衾,你只属於我一个人好不好?” 苏念衾默了一会儿回答:“我本来就属於你一个人。” “那她呢?” “没有什么她,一切都过去了。真的,无焉。”苏念衾闭著眼睛说。 “告诉我,你是我的。” “好。” “你说呀。” “你是我的。” “嗯。”桑无焉心满意足地笑,然后有点累地倒在他胸前。 过了半天,她才恍然地直起身体,忽然说:“不太对。” “怎么不对了?” “你说反了。” 苏念衾挑眉,“看来你脑袋瓜还挺清醒的嘛。那我也就不客气了。”隨即,他將她放到床上,脱去她的外衣垂头亲吻。 桑无焉抗议道:“你还没说。” “我是你的。苏念衾是桑无焉的,永永远远都是。”他將自己炽热的唇落到她胸前雪白的肌肤上。 “无焉?” 他停下动作,发现她没有反应,只有醉后沉沉的呼吸。 桑无焉居然睡著了。 第二天,她醒来,苏念衾已经外出。 外面餐桌上留著早点,还有醒酒汤。桑无焉饿得要命,头也痛得要命,几口就解决了那些食物,洗了个澡,发现浴室居然有她尺码的衣服,大概是小秦准备的。 弄乾净后她又倒回去睡。 她想到苏念衾的话“没有什么她,一切都过去了”,漾起甜蜜的微笑。还有最重要的三个字,苏念衾没有对她说,睡著前她琢磨著。 不知睡到何时,她听到臥房外有响动,於是有点高兴地跑出去,看到小秦。 “苏念衾呢?” “苏先生在洗澡。”小秦一边微笑著解释,一边將眼神投向浴室方向。苏念衾一贯的毛病:只要外出回来必然要洗澡,洗去在外沾上的千奇百怪的气味。 说话间,浴室的门打开。 苏念衾一头湿发,裸露著上身,仅仅在下面裹著一条白色的浴巾。 小秦说:“苏先生,桑小姐醒了。” 桑无焉朝著浴室门站,直愣愣地盯著苏念衾看,从上到下,从脸到被遮住的重点部分。 戳在浴室门口的苏念衾似乎终於察觉到桑无焉的视线,先前他偶尔也这样出现在小秦面前,都觉得没什么,现在突然加上桑无焉却有点彆扭,於是强作镇定道:“我进去换衣服。” “没关係,穿得再少的时候我都看过。”桑无焉说。 苏念衾听到这话差点撞到臥室的门。这个女人居然让他在他的下属面前出丑。 小秦本来习以为常,现在却觉得有点尷尬,於是悄悄地离开。 桑无焉走去挡在苏念衾的前面,“我有事情问你,很重要。” “我先穿衣服再说。”苏念衾压低嗓门说。 桑无焉朝下打量了一下他的下身,“这样挺好。谁让你通常光著身体的时候比平时的性格可爱,一穿上衣服就不爱说实话了。” 苏念衾无语。 然后桑无焉闭了闭眼,一鼓作气地说:“苏念衾,我爱你。”此刻的桑无焉觉得他俩真是有趣,三年前第一次对苏念衾告白她光著上身,而第二次是苏念衾光著上身。 苏念衾的神色渐渐柔和下来,眼睛的睫毛动了一动。 她顿了顿又问:“那么你爱我吗?而且只爱我吗?” 桑无焉曾经听说长睫毛的男人最念情。她忐忑地等著苏念衾的答案,那一秒钟几乎有一百年那么长。水珠顺著苏念衾的发尖往下滴,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够听见水珠落下的滴答声。 然后苏念衾伸出双臂將她搂在胸前,说:“爱,只爱你,甚至重於我的生命。” 桑无焉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得足够好,可惜眼泪还是很不爭气地涌出来。她靠在苏念衾的胸前,放声大哭。苏念衾一直没有说话,任她发泄一般地哭泣,手圈住她的腰,下巴放在她的头顶上,格外温柔。 过了很久,桑无焉停止抽噎,擦了擦眼泪,吸了下鼻子说:“苏念衾。” “嗯。” “你的浴巾滑掉了。” (本章完) 第126章 终身美丽(1) 第126章 终身美丽(1) 苏念衾有点惊讶地伸手一摸下去,明明还好好地裹著。 “嘿嘿……”桑无焉破涕为笑,“谁让你害得我哭,还不安慰我。” “我怎么安慰,难道要说,別哭別哭我跟你闹著玩呢,其实一点也不爱你?” 她捏著拳头打在他的胸前,“討厌!” 苏念衾却顺势抓住她的手,揽著她向臥室走去。 “你刚才居然敢捉弄我。你这么喜欢看,回房慢慢让你看。” 桑无焉寧死不从,在他怀里使劲反抗。 倏地,苏念衾揽住桑无焉的手一滯,停下脚步。 “糟了,真的掉了。”苏念衾面色不改地说。 接著,桑无焉遮住眼睛尖叫。 “骗你的,笨蛋。”苏念衾开心地去亲她的鼻尖。 “我不信你了。”她仍不敢睁开眼。 他索性又去亲她的眼睛。 “我只是想验证一下你是不是真变胆大了。” “结果呢?” “刚刚好。” “你不用去公司?” “还有事情没完成,我怎么捨得出门。” “什么事情?” “继续昨晚没有完成的那个美妙的事业。” 她蜷缩在苏念衾的怀里,甜甜地睡著了。 然后苏念衾的手机响起来,多半都是小秦或者公司找他。 她听到铃声一醒就像个八爪鱼一样,黏在他身上,说:“不要接。这二十四小时你都是我的。” 苏念衾揉了揉她的头髮,很听话地关机,起了床第一个习惯是找烟抽。 她抢走他手上的烟盒,忍不住问:“你怎么染上这个毛病了?” “想你的时候就抽菸。”他拥住她。 “你不能把责任全部推卸到我身上,”她抗议,“难不成你还想说每次恨我的时候就喝酒?” “这你都知道?”他故作惊讶。 “苏念衾!”她跟他急。 苏念衾笑了笑拥住她,不再和她开玩笑。 他继而將脸埋在她的发间,静默了许久,回忆道:“你走了以后我就想,虽然我是个盲人,但是我一定要做一些让你另眼相看的事情来,在你妈妈面前证明下自己。结果刚开始接触家里面生意那会儿,我一窍不通,连合同都听不懂,结果处处碰壁,什么事情都搞砸。” “你爸没教训你?” “他不怕赔钱,就怕哪天我想不通不干了。” 桑无焉笑,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后来,有人就告诉我,喝酒抽菸可以减轻烦恼。” “那些人真是浑蛋。”桑无焉咬牙切齿地说。 “我试了之后,觉得还真不错,而且喝酒居然可以抗感冒。” “……” 下午他陪她逛街、吃饭。回酒店之后,桑无焉拿出刚才买的香水,一次又一次地喷洒著香水雨,熏到蟑螂都得四处避走为止。苏念衾一边听新闻一边打著喷嚏,却也没有制止桑无焉的胡闹。 小秦心里嘀咕:原来,老板只是不喜欢“別人”用香水。 苏念衾离开b城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桑无焉在这边还有接近十个月的学业,苏念衾不能勉强她。加上这个男人极其討厌坐飞机,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会选择这种交通工具,於是见面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到桑无焉身上,以至於她每个月至少要到a城一次。 “死都不怕,还怕坐飞机。”桑无焉抱怨。 “不是害怕,只是不喜欢。”男人嘴硬。 “为什么不喜欢?”女人的好奇心总是最强。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为什么?”苏念衾开始不耐烦。 “所有的事情肯定都有一个为什么。”她不依不饶。 “桑无焉!” 她看到苏念衾的脸色开始阴沉下来,於是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和他饶舌。 不见面的时候,两人剩下的沟通方式就是电话。电话这种东西將苏念衾的霸道发挥到了极致。几乎每晚九点桑无焉的手机准时响,电话会一直持续到桑无焉沉沉入睡为止。其间,她除了与他讲电话,被禁止任何外出交际。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例如苏念衾在公司里也有事情。 “这不公平!”桑无焉抗议。既然男人能叫暴君,他也就理当不会理睬女人的意见。 平安夜那天,电台原本的特別节目,却突然取消。 桑无焉决心要给苏念衾一个惊喜,下午就买了机票。 晚上她到a城,天空正飘著鹅毛大雪,很有圣诞节的味道,她深深地呼了口乾冷的空气。为了方便工作,苏念衾已经不住原来那儿,在市中心换了一套高层公寓。余小璐婚后不能再照顾他,於是家政请了一位姓张的大嫂白天替他打理家务,傍晚离开。 桑无焉有点兴奋地按门铃。 等了一会儿。没人? 再按。 还是没人。 桑无焉顿时气馁地抓头髮,这个男人为什么平安夜不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她只好拨他电话,结果竟然是无法接通。 她沮丧地在门口坐下来。外面不知道谁那么浪漫在雪地里放烟火爆出闷响。手袋里还有送给他的圣诞礼物。 这个时候他去哪里了?已经到九点也不见他准时来电话?难道还有人在平安夜加班的?或者是在外面做一些男人的娱乐?他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桑无焉越想越来气,完全不管是因为自己不预先通知他来搞突然袭击造成的。 公寓的走廊楼道里没有供暖设施的,加上这里是高层,一入夜在这雪天就更加冻人。桑无焉將围巾裹得再紧了一些,嘴里嘀咕:为什么他要住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城市里,过道连暖气都没有? 连这都被她归纳为苏念衾的罪过之一。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皮开始打架,只听电梯在这一层停下来。 “叮——” 桑无焉惊觉,揉了揉眼睛,看到男人独自从电梯里走出来。 “苏念衾!”桑无焉嘟著嘴叫他。 “无焉?你怎么来了?”苏念衾惊喜。 “你去哪里了?” “刚下班。”他有点疲惫。 “真的?” 苏念衾好像有点明白了,停住掏钥匙开门的手,侧过头来问:“不然还是什么?” 桑无焉耸耸肩,没有说话。 “为什么手机不通。” “大概信號不好。” “你和谁一起呢?” “小秦。”苏念衾老实交代。 “我都有点羡慕她。”桑无焉有点酸。 “我还羡慕程茵呢。” 苏念衾將她拉进门,碰到她冰凉的手。 “看看你对自己做些什么?这么冷也不知道下楼找个吃东西的地方坐坐。存心折腾自己是不是?”他说著將她的手放在掌心搓了搓,又去摸她的脸。 “我故意的。让你內疚。”本来桑无焉体质偏暖,全身大冬天都是热乎乎的,如今脸蛋也冷得冰凉。 “我又没做坏事,有什么可內疚的。”苏念衾嘴上这么说,却真有点心疼了,“怎么不事先给我电话?” “想让你惊喜。” “今天又是什么日子了?”苏念衾使劲想了想。 “平安夜呀。” “嗨——就这破节日也值得让你冻成这样?” 桑无焉不理他,手伸进他的大衣里环住他的腰,“苏念衾,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真的很討厌。不解风情,人又死板,一点也不浪漫,真不明白我当时怎么会喜欢上你的。”脸埋在他的胸口上,声音有点闷闷的。 “是吗?我怎么觉得有人甘之如飴呢?” “臭美。”桑无焉用额头撞了撞他的胸口。 过了一会儿,苏念衾忍不住开口:“无焉……” “什么?”苏念衾家的暖气一贯很足,但是她还在他身上贪婪地取暖。 “你好像一进门就把外套脱了的。”他提醒她。 “是啊,家里有暖气嘛。” “我还穿著。” “我知道。” “可是我很热。”苏念衾很委屈。 桑无焉听到这话再也憋不住笑出来,隨即抽出手,从大衣外面再次紧紧环住他,叫他更难受,“活该,活该,活该……”谁叫他气她。 闹够了以后,桑无焉嚷著肚子饿,大半夜了还没吃晚饭。两人手牵著手出门。 桑无焉系围巾时瞟了他一眼,贼笑,“你看你有多远见,早知道我们要出门都不换衣服。” 苏念衾没好气地按电梯。 “我们吃什么?”桑无焉渴望著一顿圣诞大餐。 “去……”他刚说一个字,眼眶那点唯一的模糊亮光突然变成一片漆黑,电梯也没动了。他心想:糟糕。 “怎么回事?”桑无焉紧张兮兮地问。 “电梯断电了。”他下意识地拽紧桑无焉的手。 “现在多少层?” “刚才电梯好像一点也没走,所以还是二十一楼。”苏念衾回答。 “念衾。”桑无焉在黑暗中唤他。 “我在。” “我害怕。”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苏念衾闻声把她揽到胸前,“不怕不怕,马上会有人来的。”虽然他的眼睛能够感光,但是黑暗中他反倒觉得自在,只要不是钢绳断了,电梯掉下去就行。 桑无焉却不这么想。 “可是现在是深夜。” “他们监控室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 “万一,那个人打盹去了呢?” 那可没准,苏念衾也在想这个,却不敢说出来。他感觉到桑无焉怕得厉害。她胆子一直小,又特別怕黑。 於是他只好安慰她:“不会的。別胡思乱想,他们马上就来。” “我以前也和程茵遇到过这种情况。” “后来呢?是不是一会儿就出去了?” “后来我们,后来她,”她有点语无伦次,“后来……我们……” 苏念衾感觉到她越来越紧张的情绪,岔开话题道:“一会儿想吃什么?” “很辣的东西。” “不行,你的胃不好。” “那吃番茄鸡蛋面。” “为什么?” “冬天很冷的早上我妈都会做这个给我吃,麵汤一口一口喝下去特別暖和。” “嗯,这个可以满足。”暴君温柔地允诺。 过了十分钟,外面的冷空气渗了进来,开始有点冷。苏念衾一边和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一边解开大衣的扣子,將桑无焉暖暖地裹了进去。 “你记得以前用的那个mp3吗?”苏念衾继续引导她往別的方面想。 “嗯,尽录了些乱七八糟的话。” “是挺乱七八糟的,有你给我读的武侠小说,有你冲我大声嚷嚷的声音,还有……”苏念衾一想起来就忍俊不禁,“还有你唱的歌。”如果那还能够称之为“唱歌”的话。 “不就有点走调吗,还能把你乐成这样?” “如果我以前写的歌给你唱,肯定倒贴別人钱都送不出去。” “苏念衾你要是再这么歧视我的话,马上就现场给你来一首。” “別!我还要在这楼里常住,万一別人问起来,都不敢承认你是我家的。” 桑无焉听到这些话,气得从苏念衾怀里探出头来,张牙舞爪地就要咬他的下巴,正在这时,外面有人拿著工具敲,“里面有人吗?” 几分钟后,工人撬开门,让他们重获自由。 出来以后,桑无焉就算再饿也不想下二十一楼吃过东西再爬上来。 回到家,苏念衾脱下衣服,挽起袖子进厨房。 “你干吗?”桑无焉问。 “给你做番茄鸡蛋面。” 桑无焉瞪大眼睛,“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会做饭?” “我怎么就不可能会了?”苏念衾反问。 后来,桑无焉兴致勃勃地將这个好消息匯报给桑妈妈,他在旁边听到她讲电话的时候一怔,过了很久幽幽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会做饭?” “……” 男人,真是不好对付,桑无焉感嘆。 过年的那几天,两人约好回去见桑妈妈。 苏念衾异常紧张。却没想到桑妈妈格外通情达理,並没有给他出难题。好像经歷过桑爸爸的故去后,变得豁达了。况且苏念衾把一切恶习掩盖起来,让桑妈妈挑不出毛病。 桑无焉偷偷笑倒,“你不是挺横的吗?怎么看见我妈就跟老鼠见到猫似的?” “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桑无焉一听又去咬他,“你敢说我妈是魔!” 苏念衾也没有躲,任她啃,“其实伯母囉唆得很可爱,反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我妈妈。我小时候她也常这么嘮叨我,当时还很不耐烦,现在回忆起来每一件小事都很珍贵。” 桑无焉闻言,將原本的啃咬变成浅浅的亲吻。 “不用担心,以后我会儘量嘮叨你的,让你时时刻刻都能回味。”桑无焉说。 苏念衾的喉结震动,笑了起来。 突然他想到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个蓝丝绒的盒子。 “什么?”桑无焉意识到里面的东西,突然心跳加速。 “嫁给我。”苏念衾打开盒子,里面有枚粉钻戒指。他的眼睛朝著桑无焉的那个方向,如墨一般的双眸格外深邃。 “不要!”桑无焉说。 苏念衾沉下脸蹙眉,“你敢不要!” 桑无焉来气了,离开他的腿,站起来,“哪有人这么求婚的?” 他们俩大年三十窝在桑家,晚上无焉的什么三姨妈、姨夫,二姑姑、姑丈,侄女、外侄女一干人都要过来吃年夜饭,桑妈妈突然想到酱油没买,便让桑无焉去採办。 外面在下雨,桑无焉还要拉著苏念衾一起去,桑妈妈看著就折腾。 “你喊小苏去干吗?菜市里人又多,踩得满脚都是泥。”丈母娘已经在为女婿说话了。 “他挺乐意为您效劳的,是吧『小苏』?”说著愜意地掐了掐他的手,意思是:你要敢说不,我跟你急。 苏念衾哭笑不得,左右为难,不知道听谁的比较好。 桑妈妈解下围裙,留下这对活宝在家看锅。厨房的砂锅里煲著萝卜排骨汤,在客厅还能听到沸腾的汤在扑哧扑哧地衝击著锅盖。两人没有开灯,就在沙发上你掰一句,我掰一句地拌嘴,然后苏念衾突然拿著钻戒出来求婚。 “你没见过猪跑也得吃过猪肉吧。”桑无焉气愤。 苏念衾眼睛一眯,他就不知道这求婚和吃猪肉有什么关係。他一边努力安抚自己的情绪,一边心里不断地默念:苏念衾你要平静、大度、有气量、能容忍,不能和这个女人一般见识。 桑无焉来回踱步,继续说:“以前我们看的电影里面,求婚的时候浪漫得都能把观眾给感动哭了。我们昨天看的那个,男的专门去学做女朋友最爱吃的提拉米苏,学了整整一个月,然后在她生日那天亲手做了一个,在里面放著钻戒。女的一吃到有磕牙的东西从嘴里拿出来看到是戒指的时候,他才说:『嫁给我吧』。” “无聊!”桑无焉美妙的幻想被苏念衾嗤之以鼻地做出的结论打断,“也不怕吞下去,噎著。” “你能不能有点浪漫的情趣?”桑无焉教育他。 “不能。我就是这样了。”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那我不嫁了。”桑无焉宣布。 “你休想。”暴君一把抓住站在跟前的桑无焉的左手,不容反抗地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然后狠狠地抬头吻了她。 (本章完) 第127章 终身美丽(2) 第127章 终身美丽(2) “你这是逼婚,”桑无焉將手插进苏念衾的发中,垂脸回吻他,“下一次,要重新来过。” 苏念衾专注地吸吮桑无焉的唇默不作声,看似默认其实心里在盘算:等你上了贼船哪还有下一次。 过了一会儿,桑无焉抬手打量了戒指半天,突然嫌弃地说:“怎么这么小?” “已经够大了,再大就不好戴了。”这个女人还挺物质的,苏念衾想。 “怎么会是粉红的?”稍后她又有了疑问。 “小璐说这个色调很適合你。” “我怎么看到钻石都是透明的,哪有什么顏色?”桑无焉很土包子地说。 “不太清楚,好像叫彩钻。”男人同样对这种东西很不在行。 “不会是假的吧?” 苏念衾气结。 桑妈妈从市场买葱回来,看到无焉手上的戒指,眼泪突然就掉下来,直说:“好,好。明天初一咱们去看看你爸去。” 晚上姨夫、姑妈等很多人来家吃年夜饭。 一大桌人,苏念衾有点不太习惯,菜很多,他不太知道怎么下手才不出丑。还好,桑妈妈细心地拿了小碗放在苏念衾的面前。 桑无焉將远处的菜夹在苏念衾的碗里说:“这是我妈弄的醃肉,很香的。”待苏念衾吃完,又夹了丸子,把汤盛在另一个小碗里,说,“丸子和汤一起放里面了,你要不要盛饭?”一直细心照料。 吃过饭,一群人看电视,苏念衾和桑无焉在另一间屋子说话,桑无焉的小侄女和表妹也跟了进来。 十二岁的表妹问:“念衾哥哥,我们和你玩好不好?” 六岁的小侄女也不放过他,跟著小阿姨也喊,念衾哥哥。 桑无焉好笑,真是家里从六岁到老妈这五十五岁的女性都对他无法免疫。 “你怎么不回家过年呢?”表妹问。 “你无焉姐姐要我来,我就只能来了。”苏念衾诚实地回答。 侄女这时候伸手在苏念衾眼前不太礼貌地晃了晃,“念衾哥哥,你真的看不见吗?”童言无忌。 桑无焉怕苏念衾在意,想中断谈话,却没想他柔和地捉住她的手,说:“不是完全看不见,比如,诺诺你刚才在我面前晃一晃的,我可以感觉到风,而且以前还看得见有东西在动,但是確切是什么不知道,或者你要我数你的手指头就更不行了。不过现在视力更差了。” 其实,他是先天性的视障,所以在心理上不是特別介意。 但是最大的遗憾就是连对这世界的想像都没有真实来源。 “蓝色的有什么?”诺诺考他。 “大海,天空,还有,嗯……我身上穿的这个。”他回答后,又问无焉,“你早上说的,是不是?” 桑无焉笑,“是啊。” “那么白色呢?” “云,还有诺诺的牙齿。” 侄女诺诺咧开嘴就笑,露出缺掉两颗的门牙。 “粉红呢?”这个不太好形容。 苏念衾想了想,说:“你无焉阿姨的嘴唇。” 桑无焉唰一下脸就红了,“你在小孩面前胡说什么呢?” 初二,同城的李露露打电话到桑家给伯母拜年。 桑妈妈外出走亲戚,桑无焉找程茵说被求婚后的心得。 苏念衾一个人在家,接了李露露的电话。 “无焉她去找程茵了。”苏念衾说。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执意不要他跟。 “程茵?苏先生,你开玩笑吧?” 苏念衾摸不著边,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 “程茵已经死了五年了。” 苏念衾猛然直起身体问:“你说什么?” 苏念衾和李露露约在桑家不远的一家茶室见面。 李露露说:“如果你说的是我和无焉的大学同学程茵的话,她在我们大三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她听了苏念衾描述关於程茵的一切后,觉得事情有点严重。 “那么你说我在撒谎?”苏念衾眯眼睛。 “不,不。”李露露急忙否认,她不想挑战苏念衾一贯的权威地位。 “她的死因是什么?” “我们教学楼的电梯事故。当时时间太晚,她在电梯被困,而且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有严重的心臟病。”李露露回忆。 “那个时候的无焉呢?”苏念衾有点紧张了。 “她和程茵也一起被困在电梯里,目睹了一切。要知道本来在宿舍里她俩最好,程茵时常帮她出头,几乎是形影不离。从那以后,无焉就搬到了学校外面独住,不怎么和同学往来了。” “李小姐,难道你让我去相信这世界上有鬼魂的存在?”苏念衾觉得可笑。 “苏先生,我是一个心理諮询师,如果不是鬼魂,那么在我们看来可以称作狂想症,轻微的狂想症。” “狂想症?”苏念衾听说过。 “这是一种比较常见的心理症状,很多作家都是轻微的狂想症患者。按照你刚才说的那些关於程茵的一切,並非是亲眼所见,都是从无焉口中得知的。其实你並没有见过她。” 苏念衾默认。 “这一切不过是无焉为了缓解心理紧张或者孤独或者情绪低落而幻想出来的。有些狂想症患者会幻想自己是联合国秘书长,有人会幻想一个不存在的人物,而无焉刚好认为她最好的朋友还在身边,而她的潜意识里知道程茵死了,所以她从不在知情者面前提程茵的事情,她怕被揭穿。” 李露露补充道:“而且他们有家族史,她妈妈在丈夫去世后的一年里也是这个模样。虽然说现在无法判定会不会遗传,但是至少是相关的。” “那么是不是就是你们所说的精神分裂症?” “不。”李露露摇头,“没有那么严重,这些幻想只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她会在心里按照程茵的个性和说话方式来扮演她,从而和自己对话。所以它是种正面积极的自我协调。目前,对於无焉最好的方法不是叮嘱她去看心理医生,而是装作不知道,好好地爱护她,减少她的独处时间,不让负面情绪影响她。” 李露露告別的时候,又说:“我会时刻注意她的,但是苏先生希望你能让人可以一直看著她,免得有什么突发情况。这种病需要家人付出大量的努力与耐性,很多人有可能终生都无法治癒。” 天空下著霏霏细雨,即使如细针,但是在冬季落在皮肤上也是异常刺痛的,苏念衾在桑家楼下小区的长椅上独坐良久,外套的肩头湿了大半。 回到桑家,桑无焉便扑过来撒娇:“念衾,你去哪儿了?我不在你居然敢偷偷外出。”看起来很高兴。 苏念衾避而不答道:“你去见程茵了?” “嗯。程茵说,这么值钱的戒指要是以后离婚了,也不能让你要回去。” 苏念衾笑。 下午桑妈妈未归,两人刚吃过晚饭,苏念衾就接到小秦的电话。 “苏先生,你上午让我去查的那个地址,我已经去过了。房东和楼下值班的门卫说,以前租给的那个念a大的女孩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合租者。” 他一言不发地掛了电话,然后喊:“无焉?” “哎,我在刷碗。”桑无焉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还有水声。 苏念衾摸索著走去,从背后环住她的腰,將头垂在她的发中。 “怎么了?”桑无焉用沾著油腻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脸颊。 “没什么。”苏念衾轻语,过了半晌又说,“无焉,不要念书了,回a城来陪我。” “苏念衾,看不出来你这么封建。”桑无焉继续刷碗。 “怎么封建了?” “还禁止女性外出识字,你不会是嫉妒我比你有文化吧?” 苏念衾无语。 “你连小学文凭都没有,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小璐早把你给出卖了。” 男人哑然失笑。 他回到苏家,家里並没送他到盲校念书,在母亲眼中他只是视力不好,和盲不盲没有关係,而且认为儿子应该和正常人接触,於是专门请了家教来教他。 所以,可以说,苏念衾从来没有进学校念过书。 “我问过李露露,她说你们应该没有课程了,毕业论文可以一边在a城写一边陪我。” “你什么时候见过她,我怎么不知道?”桑无焉继续刷碗。 苏念衾默然地又將脸埋在她的肩上,抱得更紧。 “念衾,你怎么了?以前你可没这么黏糊糊的。” “怕你被人抢走了。” “谁会比你还有魅力啊。” “程茵。”苏念衾淡淡地说。 桑无焉傻乐道:“喂,小苏,你的醋也吃得太宽了吧?” 新学期开学前,桑无焉在苏念衾和桑妈妈的双重劝说下,隨苏念衾一同回a城多待几天。 苏念衾去上班,她一个人在家看碟,后来接到余小璐的电话。 “念衾去医院没?”余小璐问。 “去医院干吗?” “做检查啊,他的视力下降得厉害,一直为他治疗的李医生好不容易从美国回来,催他过去几次了。” 桑无焉这才想起上次余小璐说的话,她太粗心,竟然把这个都忘了。 “回来我给他说。” “不是跟他说,是强迫绑他去。”余小璐强调。 “我要是能绑架他的话,就不是桑无焉了。” “若是这世界上唯一能强迫他做什么事情的,也只有你桑无焉了。”余小璐鸚鵡学舌地跟她回嘴。 桑无焉忍俊不禁。 “我那个不成器的侄子和我一样可爱,是吧。不然你怎么会这么心甘情愿地答应成为我侄媳妇呢。” 苏念衾回家开门收起钥匙后,进玄关迈出步子的首要事情就是先问:“你鞋子没乱放吧?” 桑无焉第一回还气得去咬他,“我哪有。”后来也麻木了,就说,“苏少爷,小的怎么敢。” “为什么不去医院检查?”两人从外面吃了晚饭,手牵手在临近的公园散步。 “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不喜欢像个傻子一样做那些无聊的测试,而且一点用都没有。” “可是你的视力確实是越来越差了,至少以前……” “至少以前还看得见你亲我。” “臭美了你。”桑无焉至今提起来仍觉得很糗。 过了一会儿苏念衾又说:“而且眼睛会不会继续差下去,我並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 苏念衾闻言一愣,渐渐地神色一凛,“怕我真成全盲,拖累你了?” 桑无焉停下脚步,侧过头来看他,“你怎么能这么想?” “我怎么想了?被我说中了?”苏念衾的声音提高一度,下意识地鬆开桑无焉的手。 桑无焉被他这个无意的鬆手动作激怒,“你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右脚一蹬转身就走,留下苏念衾一个人站在原地。 十分钟后,苏念衾没动。他一个大男人拿著盲杖站在公园的路中央,此刻人不算多所以更加显眼,不时有人回头来看。 以前两人去逛街若是走丟了,他一定会在原地等桑无焉找回来,可是如今是他把她气走的。 二十分钟,桑无焉依然没有返回。 大概是真的生气了一个人回家了,苏念衾想。 回家?这两个字从苏念衾的脑子闪过就觉得不好,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坐电梯的,想著就有点急了,只好往回赶。 桑无焉气冲冲地到家,然后將头蒙在被子里闷声使劲喊:“討厌!討厌!什么臭脾气!”过了一会儿,被子里憋得慌,她探出头来。 从公园回到家中间要过两次马路。红绿灯没有提示音,他有时候站在那里等上好几分钟也不確定究竟是红灯还是绿灯,但是慢慢他都適应了。 “你怎么知道是绿灯的?”后来桑无焉好奇地问他。 “我听见汽车的剎车声就估计是绿灯了。” 听见他这么说,桑无焉倒吸一口凉气,再也不敢让他一个人过马路。 桑无焉这才后悔,不该留他在那里,於是套上外套又出门去找他。 两人刚好在拐角撞了个满怀。 “你去哪儿?”苏念衾知道她是从家里冒冒失失地衝出来的,紧张地责问,总怕她一生气就又跑了。 “我……我……”桑无焉吞吞吐吐,总不能这么没面子,自己撒气走了又自己回去找他,“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 “你担心我?” “瞎说,谁会担心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盲人!”桑无焉赌气。 苏念衾的唇角却有了一点弧度,然后將她拉回家。 “其实,无焉,我这样和瞎了並没有什么两样。” 苏念衾觉得他们应该心平气和地说话。 “不一样,我不想你生活在看不到一点光的黑暗里。” “就这样?”苏念衾轻轻地拥住她,这些事情都该以和平的態度解决,他们不能总这么为丁点事就闹彆扭。 “还有,”桑无焉补充道,“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漂亮,若它只是摆设的话多可惜。” “无焉……”苏念衾发现一个问题,“我觉得你总是用外表来取人。” “这样不好?” “当然不好。”小学生都明白的道理。 “那我当时也这么喜欢上你的,怎么办?判断错误。” “唯一这个选择没错,难得有我这么內外兼备的。” 桑无焉吃吃地笑著去咬他的下巴,“苏念衾,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么滑头的男人了。” “受某个女人影响的。” “明天去做检查。” “我就不能不去?” 桑无焉白眼,她做这么久的思想工作搞了半天是白搭? “不行,除非你要看我离家出走。” 女人不得不下绝招。 第二天,检查的结果很糟糕。 苏念衾那种三尺之內的感觉度都几乎失去,光感正在剧减。 “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余小璐抢先问,桑无焉著急。 “你们怎么能让他喝酒呢?而且还是长时间酗酒,酒精加速了视神经的萎缩。”李医生的话,和余小璐自己猜测得差不多,“还有你们不要让他过度操劳。” 桑无焉这才发现,她几乎没有过多关注过苏念衾的眼睛情况。 余小璐在病室外对桑无焉解释:“他是在母体內时脑部视觉神经发育不完善造成的。” 这个桑无焉明白,就像因为部分大脑萎缩而让孩子低能一样的道理,可以说在目前的医学程度那些治疗都是安慰性的,完全无用。 “我一直不够关心他的健康。”桑无焉红著眼睛在走廊的横凳上坐下。只知道与他吵架斗气,完全是將家里惯出来的独生女脾气使在他身上。 “无焉,”余小璐拍了拍她的肩,“一切慢慢来,你们只不过需要点时间磨合。而且他脾气本来就够坏,少有人能受得了。” “可是你和小秦好像都能和他相处好。”桑无焉沮丧道。 余小璐笑,“小秦是因为他是她老板,衣食父母。而我是因为我是他小姨,我一个做长辈的总不能跟小朋友一般见识吧。” 在回去的路上,桑无焉一直没有说话,心中暗自下了一个重大决定。 “无焉,怎么了?”苏念衾见她发闷,便挨过来。 她好像没有听见。 (本章完) 第128章 终身美丽(3) 第128章 终身美丽(3) 桑无焉偶尔反应会突然比別人慢三秒,若是脑子在专注想什么事情常常听不到別人说话。用程茵以前形容她的话就是“脑壳不够使”。 苏念衾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脸蛋扳过来,“你在想什么?” “我想我可以留下,学校那边的课程基本都结束了,毕业论文我在a城做也是一样。”如今余小璐结婚不和他同住,小秦又只是秘书,外面请的家政做事太有分寸,总是没有家里人细心。 “你想照顾我?”苏念衾问。 桑无焉知他自尊心强,很討厌什么事情假手他人,更別说要照顾他。却没想到苏念衾却意外地展顏一笑,“我很乐意。” 桑无焉一怔,被笑得有点脸红,於是解释道:“要不是医生吩咐我才懒得管你。” “那可真得感谢我这双病入膏肓的眼睛。不知道要是全瞎会不会待遇更优厚?” “不许胡说!” 然后苏念衾开始和她规划未来。 101看书 101 看书网解闷好,??????????????????.??????超顺畅 全手打无错站 “我们搬回以前的房子去住。” “为什么?” “那里不用电梯上上下下的,省得麻烦。” “嗯。我也挺喜欢老房子的客厅的。” “要不要重新买家具修整一下?” “不用了,已经够好。但是我有条件。”桑无焉眼睛一转。 “除了摘星星,什么要求都满足。” “我有那么无聊吗?再说,”桑无焉开始觉得他老毛病又犯了,“要是我真的要星星,你也得想办法。电影上,不都这样?” “以前看过一个故事,男主角答应要送爱人一颗星星,结果居然买了一块小陨石实现了自己的承诺。”桑无焉继续描述很多关於摘星的浪漫爱情。 “无焉……”苏念衾打断她。他决定要过滤一下她看的电影情节,不然这日子是没办法过了。 余小璐从观后镜里看著这对念念叨叨的情侣不禁微笑,从没见苏念衾也能这么和人囉唆,突然她想到正事道:“念衾,姐夫和姐姐让你什么时候带无焉回去一趟。” 听到余小璐的话,桑无焉下意识地抓紧了苏念衾的手。 他察觉到她的细微动作,反手將她的手握在掌心,推辞说:“以后再说吧。”但是终究躲不了一世,她还是要去面对这些事的。 晚上,苏念衾在书房,隱约听见桑无焉在讲电话,他也没放在心上。出去喝水,刚好桑无焉打完,“谁呢?”他很无意地隨口问了这个问题。 “程茵。” 苏念衾微微一怔,须臾后问:“她一个人在b城吧。” “嗯,叫她过来,她也不。”桑无焉沮丧道。 “无焉,程茵不在这儿,你觉得孤单吗?” “有一点。而且她总是不愿意见你。” “当我是情敌?” 桑无焉乐了。 自从桑无焉说过这些话,苏念衾就开始细心地注意,一连几次都是他一出现,电话便终止。 苏念衾从公司下班的时候,突然对小秦说:“明天帮我再联繫上次那个金医生。”李露露这个人毕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金医生听完苏念衾冗长的敘述后问:“苏先生,除了你以外,她还迴避其他人吗?” “她没有迴避我,反倒对我毫不避讳,只是很巧合,只要我出现程茵便会不见。而且在了解程茵真实情况的人面前,她都是只字不提的。” “那就是说,其实她本人並不迴避你,但是所谓的『程茵』却对你很忌惮?” 苏念衾点头,“我最近才开始注意这个情况,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我想不是,”金医生说,“所以希望您能空下时间和她多相处,你在『她』就不在的话最好,她和『她』一起的机会减少说明病情在好转。” 临走前,苏念衾问:“我这样不带她来治疗,是不是真的可以?” “这是一把双刃剑。对於病情痊癒的时间会有拖延,但是对她本人以后心理的伤害和障碍却能减到最低。” “你觉得两者之中要怎么取捨?” “其实在苏先生心中早就有决断了,不是吗?”金医生会心地笑。 “你是个不错的医生。”苏念衾默然想了想,然后说。 “苏先生,但愿您在月底收到我们匯过去的帐单的时候,还能这么和顏悦色地夸我。”金医生笑。 下午,苏念衾打电话回家说,晚饭有事情不用等他。 “你不许喝酒。”桑无焉强调。 “有的时候怎么推得掉?”苏念衾苦笑。 “反正你回来我会检查。”她威胁。 苏念衾进门,请在家里做家政的许阿姨才离开。苏念衾吩咐过,见到他的人,她才能下班,不能让桑无焉一个人独处。 听见许阿姨的关门声以后,他才轻轻地在桑无焉的唇下啄了一下。而桑无焉见他第一件事,便是扑过去用鼻子嗅啊嗅的。 “没有酒味,怎么有烟味?” “別人抽菸时沾上的。” “真的?” “你可以切身检查一下。”话音刚落,苏念衾的深吻就夺走了桑无焉的呼吸。 拥吻半晌之后,他放开她,挑著眉毛问:“结果如何?” “还好。”桑无焉点点头。 “有饭没?” “有啊,而且今天还有我学做的菜。” “哦——”苏念衾听见这话,表情古怪地点点头。 桑无焉是下了决心要好好照顾苏念衾的,逐个地改掉自己的坏毛病。家里面的每样可以移动的东西,桑无焉都用水彩笔在家具的底座上画一个圈,圈里写上:“他的杯子”“相框”“他的收音机”“香皂盒”“瓶”…… 免得她常常用过之后,就忘记它本来的位置在哪里。 玄关的鞋子也放得整整齐齐的。有时候她提著很重的东西回家,將鞋子一脱就进门了。过了好久才想起来,又急急忙忙地出来把鞋摆好。 所有的窗户和柜子门都是隨手关上,摘掉一切空中悬吊物。 饭菜也是学著做。 苏念衾拿筷子吃了一口,神色有点不对劲,“这个肯定不是阿姨烧的。” “不好吃?”她问。 “其他菜呢?” “只有这个醋丸子是我的作品。”桑无焉沾沾自喜。 “哦——”苏念衾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筷子再也不朝那个盘子的方向移动。 过了一会儿,桑无焉看出端倪,气愤地放下碗筷,“苏念衾,你什么意思?有本事你自己做来吃!” 桑无焉宣布罢工。 一晚上,桑无焉都嘟著嘴不说话。苏念衾本来是会觉得好不容易得了一宿清净,但是又怕她生闷气心里憋得难受。 “无焉。”他先喊她,表示自己投降。 桑无焉不搭理。 “无焉!”他都投降准备道歉了,她还要怎样? 桑无焉竟然无视他的召唤,反倒打开电视。 “桑无焉!”苏念衾提高声线。 她也隨之將电视的音量加大。 苏念衾真正生气了,匆忙走去关了电视,微怒道:“桑无焉,你听见我叫你没有?” 桑无焉放下遥控器,跳起来,叫道:“我又不是你养的宠物!你一叫名字就得屁顛屁顛地跑过去!” 她为了避开身高的劣势,站在沙发上怒视著苏念衾,想使自己的话更有气势,没想到苏念衾不吃这一套,这回居然先笑了。 “我哪里把你当宠物了?”他哭笑不得。 “你就是。” “好了。乖,过来。”苏念衾张开怀抱。 桑无焉只犹豫瞬间,就黏了过去。 “我本来就是想跟你道歉才叫你的。” “你那口气反倒像要吃人。”完全是苏念衾风格的道歉。 苏念衾笑。 “以后我们约法三章,不许对我凶,不许你喝酒抽菸。” “嗯。” “犯规了,要罚。” “罚什么?” “你说罚什么?”桑无焉一时想不出。 “罚我三天不说话。” “嗯。”桑无焉点头,过了一会又觉得不对,急忙否定,“不行,不行。”要是男人三天不说话,痛苦的是她,而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奖励。 “那罚我每晚和你做运动直到……” “运动?”桑无焉开始不解,看到苏念衾一脸坏笑,脸唰一下红了,“我不同意!” 这回桑无焉总算看明白了,“苏念衾,我看你是一点也不思悔改。” 苏念衾的手指绕著她的头髮玩,笑笑转移话题道:“无焉,你今天忘记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 “你仔细想想,每天吃过饭都要做的。”他提醒她。 “漱口?” 苏念衾摇头。 (本章完) 第129章 终身美丽(4) 第129章 终身美丽(4) “看电视?” “洗碗。” “呀!”桑无焉一拍脑门,一溜烟地跑去厨房,完全忘记刚才自己信誓旦旦地宣布罢工的事情。 苏念衾如释重负地挑挑眉,宠物?哪会有这么可爱的宠物。 四月,苏念衾因为公事必须去一躺日本。 “不要告诉我,你想走路去。”桑无焉揶揄他。 “为什么要走路?我可以乘飞机。”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坐飞机吗?”桑无焉瞪大眼。 “不喜欢並不等於不坐。” 桑无焉气鼓鼓地打量著这个越来越爱钻语言空子的男人。 “怎么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有个很重要的时装展,公司刚刚涉足这个產业,很需要宣传。” “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 不到十点,苏念衾便臥在床上沉沉地睡著了。他为了將公司的事情打点好转交给余小璐,忙活了好几天,几乎没睡。 桑无焉蜷缩在他身上,肩上是他搭过来的左手。 此刻,外面的电话突然响了。 桑无焉轻手轻脚地下床,迅速跑到客厅去接。肯定又是小璐忘了什么事情,桑无焉提起电话的时候想。 “餵——” 对方迟疑了一下才说:“桑小姐吧,我是余微澜。” 桑无焉一怔,“……你好……”她居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念衾睡了,我去叫他。”桑无焉准备像逃亡一般地搁下话筒。 “不,不,不。”余微澜急忙和善地制止,“我找你。” “找我?” (请记住 追书就去 101 看书网,?0?????????????.??????超方便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桑小姐好像不太欢迎我?” “没有,我……”桑无焉口拙。 “没关係,作为一个曾经被念衾厌恶的后母,脸皮早就已经练得足够厚了。”余微澜说了一句玩笑,缓和气氛。 桑无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无焉。我可以跟著念衾和小璐他们这样叫你吧?”余微澜说,“以前,我和念衾之间的关係很坏,整整有十年他从来没有好好地和我说过一句话。” 这倒完全是苏念衾式的生气风格,桑无焉想。 “但是后来这一切改变了。知道吗?无焉。这是因为有你。你改变了他。” “我什么也没有做。” “不,你让他爱上你,这就是最重要的。真心真意地爱上你后,他的眼睛才变得清亮起来。你们之间的爱让他明白,他对待我的感情不过是在他母亲死后对母爱的一种嚮往,仅此而已。” “谢谢你。”桑无焉有点惭愧地说。 “没有什么可谢的地方,无焉,这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在替儿子说服他爱的人能安安心心地嫁给他。这也算是私心吧?” 桑无焉笑。 “念衾在干吗?” “他睡著了。” “哦,我就奇怪我和你讲了这么久电话,他怎么会还不来制止。他对你的保护有点过度。” “其实他很嫌弃我的。” “哦?” “嫌我乱扔东西,不会做饭,还有唱歌走调。” “唉……教子无方。无焉,我会好好纠正他的偏见的。”余微澜浅笑,“他是明天的飞机?” “嗯。早上九点。” “我可以去送他吗?”余微澜问。 “当然可以!” 在机场,她才在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余微澜。有著和小璐相似面容的美丽女子,却格外的温柔优雅。眉目虽然年轻,但是因为身份的缘故穿得矜持而稳重。 桑无焉依旧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苏念衾走的时候,回头道:“老规矩,每天晚上都乖乖在家等我电话。” “你好烦。”桑无焉撇撇嘴。 “敢嫌我烦?”苏念衾恶狠狠地说。 苏念衾离开的两个星期,突然就变成了煎熬。小璐和许阿姨都来陪她,但是一空下来就开始思念他。思念苏念衾那些不可忤逆的命令,生气时上挑的眉,还有他贪婪的吻。 从超市出来,看到一楼居然有卖冰葫芦的专柜,她就想笑。第一次骗苏念衾吃了颗里面的山楂,他酸得眉头都拧到了一起。那样一个顽固又暴政的男人,居然会怕酸。 桑无焉回到家,发现不知道有多少未接来电。 “桑无焉,你这么晚去哪里了?”一接起听筒就传来苏念衾的咆哮。 “念衾,我想你。”桑无焉没有理会他的怒气,耳朵贴著电话轻轻地说。 国际长途的另一头怔忡了片刻,没有说话。 “很想,很想,很想……”桑无焉继续说。 另一头的东京已经深夜,他刚刚同公司的律师谈完一个案子,中途休息时走到外面拨的电话。所以桑无焉时不时听见路人踏在走廊上的脚步声,还有苏念衾的呼吸。 “你一个人要乖乖的,我会儘快赶回去。”他说。 然后有人出来找苏念衾,他只好匆忙掛了电话。桑无焉看看墙上的钟,九点过十分。她才晚归十分钟而已,他也太没有耐性了吧,这也要发脾气。 然后,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办完一切,提前一周回了家。 隨行的小秦,后来时时回想起那段时间的办事效率都觉得可怕,“再多出几次这样的情况,绝对要出人命。” 他们搬回旧房子以后,按照桑无焉的要求把二楼改成了一个巨大的温室园。然后,便要决定婚期在下半年的確切时间。 桑无焉先电话询问过桑妈妈之后,突然对苏念衾说:“我好像应该去你们家一趟。” “你说的是真心话?” “当然。” 即使回答得这么肯定,但在路上桑无焉依然不禁紧张。 “看见小璐的姐姐我应该怎么叫她呢?”这个问题没有解决的话,老是心头大患。 “余女士,余微澜,苏伯母,苏夫人,小璐她姐……隨你选。” “你怎么叫的?” “余微澜。” “……” 须臾,桑无焉又问:“你爸爸性格怎么样,会不会很嚇人?”传说中这样的人都很古怪,何况还生了个这样的儿子。 “怎么会,他现在老了人很亲切,脾气和我一样好。” “……” 初夏的傍晚太阳久久不落,两人吃过晚饭,桑无焉嚷著不想出去散步。 於是苏念衾陪她窝在家看碟。 故事不是浪漫的爱情片,桑无焉居然也看得起劲,苏念衾很奇怪。她的脑袋搁在他的颈窝处,懒散地一边喝果汁一边给他同步描述情节。 “nash一个人来到了普林斯顿。” “天!他的室友威廉的侄女可真可爱。” “他和同学在酒馆喝酒看到了一个金髮的漂亮姑娘。当其他人在跃跃欲试的时候,nash早在脑海里设计出了一个能確保成功约到这个美女的公式……可他不是去实现它,而是飞奔回寢室,將其写在了玻璃窗上。” 桑无焉先前看到有趣的地方还会咯咯地笑,后来为苏念衾解说的声音越来越小,拽著苏念衾的手也越来越紧张。 “他四处去寻找威廉,却没有人认识他,学生名单里也没有他的记录。” “医生对他说,威廉和那一切不过是……不过是……” 桑无焉反覆重复著那句话,再也讲不下去,缩在苏念衾的怀里。 苏念衾吻她的额头说:“怎么了?” 桑无焉一直没有说话,眼睛紧紧地锁在屏幕上,全身的神经都绷紧,拽住苏念衾的手早就渗出冷汗来。 苏念衾不敢挪动,大致地猜测著电影情节,就这样一直安静地陪著她。电影到中途,他发现她在默默流泪,脸蛋侧贴在他的胸前,弄湿了一大片。 他便用手轻轻地拍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像哄小孩子一般。 翌日,苏念衾在公司叫小秦找那部电影的介绍与资料。小秦拿过去时,看到电影的宣传语,念出来说:“hesaw the world in awaynoone could have imagined,好特別的话。” 他用了一种其他人无法理解的眼光来观察世界。 故事是根据一个真实人物的经歷改编的,数学家的jr.john forbes nash於1994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但是nash与妻子终生都在与他的妄想症对抗。 苏念衾將所有资料合上,推开窗户。他第一次感觉到他爱的那个女人是如此的坚强。他突然很想抽菸,但想到她会为此张牙舞爪地生气便忍了下来。 夏风从窗外吹来,刮翻了桌上的纸,其中一张落到地上。 纸面上有一行英文:《a beautiful mind》 (本章完) 第130章 生则同衾(1) 第130章 生则同衾(1) 距婚礼仪式还有三十天。 桑无焉看到墙上的倒计时小黑板,心臟突然就开始怦怦乱跳,有点紧张。 婚期订得有些急,確定到下个月二十一號,也就是几天的事。因为日子很近,还是託了人才订到酒店。原本按照苏念衾的个性,肯定是不办酒席,但是在桑妈妈的强烈要求下准女婿也就屈服了。 她翻出昨天余小璐给她的《新娘备战手册》,端坐在沙发上认认真真地研究,旁边的苏念衾正在听收音机。 桑无焉翻到预订婚期的注意事项,看了两眼不禁问:“人家说公历和农历最好都选双號的,为什么?” “图个吉利。”苏念衾说。 “哦。那我们都是单號,没什么吧。” “已经订了,就別想了。” 过了一会儿,桑无焉又问:“为什么一定要避开生理期呢?是不是也觉得女人来那个不吉利?” 她想起以前看古装电视剧里面,很多古代男人很嫌弃这东西。 “真是封建迷信。”桑无焉唾弃地说。 “这个和封建迷信应该没关係。”苏念衾说。 “那是和什么有关?”桑无焉纳闷。 “洞房。”苏念衾简单直白地回答。 “……”她脸红了。 晚上,她在卫生间拿著日历默了默,她的生理期是十三號,倒没有衝突,可以洞房。 当时定日子的时候真没想过这个,没想到歪打正著。 她对著镜子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隨后的日子桑无焉又是做纤体,又是做美容,还提前订髮型,订婚纱的款式。 桑无焉临到最后一天仍觉得裙子太长需要改改。在婚纱店,桑无焉又一次套上裙子在镜子面前摆弄,旁边的店员小雷在为她弄头髮。 “明天会化很浓的妆?” “不会,自然一点就好。” “那新郎呢?” “弄一弄头髮就好。”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桑无焉蹙眉,“能不能把我化漂亮一点,把他弄得丑些?” “为什么?”店员小雷有点意外。 “免得別人说我配不上他。” 小雷笑,她是从別的店刚调来的,从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苏先生”。 此刻,一个男人走上楼来立在那里看著桑无焉的背影发笑,一副时尚的打扮,里面的衬衣居然是嫩粉色。 小雷碰了碰桑无焉,她察觉转身来看。 “彭锐行!” “无焉,好久不见。”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桑无焉瞄了瞄彭锐行半敞的衬衣里露出的结实胸膛。 “收到苏念衾的喜帖,我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刚从秦秘书那里打听到你在这儿。”彭锐行边笑边走来。 那小麦色的胸膛一览无遗,衬著那个色调的衬衣格外诱人,桑无焉暗自吞了吞口水。 “无焉,”彭锐行继续说,“你还有机会后悔。” “后悔什么?” “不嫁给他呀,我可以做候补。”彭锐行很想要从中作梗,因为苏念衾抓狂的样子实在有趣。 “扑哧——”桑无焉笑。 彭锐行走后,桑无焉的婚前抑鬱症突然爆发。她打电话十万火急地招来苏念衾,然后拉著他逛了数家百货大楼,依然不能罢休,而且还不买东西。 苏念衾问:“无焉,你怎么了?” “我在找东西?” “什么?” “一件式样非常简单的粉红色男式衬衫。” “买来做什么。送人?” “给你穿。” “为什么我要穿粉红色?”虽然他对顏色不太有概念,但是也知道什么能衬托男人的稳重。 “你一定要证明你穿上它比彭锐行好看得多,不然我不甘心就这么嫁给你了。”她坦白。 晚上,小秦拿著安排表又一次跟桑无焉確定明天的每一个步骤。桑无焉一边记,一边忘,心里根本没底。 晚上的时候,按照苏家的风俗,苏念衾头一夜要回老宅住,桑无焉则住在別墅里,然后明天一早苏念衾来接她。 李露露还有许茜都来了,在家陪著桑无焉,她们知道她紧张,便陪著她说话。她本来心里就慌,如今苏念衾不在身边她就更慌。等到十二点多,大家都困得不行了。 桑妈妈说:“行了行了,睡吧,明天还早起呢。” 桑妈妈一声令下,所有人悉数回屋。 桑无焉躺在床上,一直听见自己的心跳得怦怦的,就像要蹦出来一样。她这人从小就大条,以前高考前很多家长都想方设法给孩子减压,免得临到考试睡不著。但是她就是不紧张,考试那几天一挨著枕头就呼呼大睡了。 桑爸爸偷偷乐道:“咱们女儿心理素质真棒!” 桑妈妈没好气地解释:“什么心理素质,明明就是少根筋。” 来到世上二十多年不知道失眠为何物的桑无焉,突然在婚前的头一晚上睡不著了。她瞪大了眼睛,就是没有睡意,然后从懒羊羊数到灰太狼,还是没有睡意,只觉得心臟飞速地跳。 她一会儿想,要是下雨怎么办;一会儿想,自己穿的抹胸婚纱要是掉下去怎么办;一会儿又想,要是车子在路上拋锚了怎么办……想著想著,自己都觉得好笑。 她將床头上的手机摸出来一看,已经两点了,也不知道苏念衾睡著了没。她突然很想打电话给他,但是又怕他真睡了扰了他的好眠,或者他电话没拿在手边,惊动了別的人。 思来想去,她打了两个字发过去:念衾。 她从来没有跟他发过简讯,知道发了也没啥用,但是鬼使神差地就这么做了。简讯发出去以后,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好像是外面下雨了,隨即手机就呜呜呜地震起来。 “念衾!”桑无焉激动地接起电话。 “嗯。”他应著,声音带著点睡意矇矓的感觉。 “你怎么知道我叫你?”在简讯里叫你。 “我听见有信息发过来就想是不是你睡不著,在找我。”他柔柔地说。 “你也睡不著?”她欣慰地问。 “睡著了,手机压在枕头底下,听见响动就醒了。” 两个人就开始一句一句悄悄地聊天。到后来苏念衾再也支持不住,就这么睡著了。桑无焉耳朵紧紧地贴著听筒,她能听见他有节奏的呼吸声,绵长而安稳。他一宿既没有做梦,也没有囈语,睡得安静极了。 桑无焉渐渐地看到窗外的天有些泛白,雨也停了,她才昏昏沉沉地握著电话开始有睡意。 估计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被人叫起来,然后开始了人生最为重要的一天。 等所有的事情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 苏念衾那边自然是没有人敢来闹洞房,而桑妈妈知道两个人铁定累坏了,一把挡住许茜、李露露这帮还要折腾人的小鬼们。 他俩回到家时,真是重重地鬆了口气。 苏念衾一边解领带一边说:“我先去洗澡。”本来这是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他俩住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超过一年了,但是衬著那红猩猩的床品,还有到处张贴的双喜以及那一床的桂圆、莲子、生、红枣,隱隱约约就变得曖昧起来。 桑无焉红著脸道:“哦。我一会儿去。” 苏念衾这次洗得比平时慢了些,出来的时候还是老嗜好,就裹了条单薄的浴巾。他在浴室里面待得久,脸蛋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连唇色也比素日里深了些。 “你不是就准备洞房了吧?”桑无焉问。 “难道你还准备留著明天洞房?” “呃——”这倒是。 这时候,苏念衾已经走近,扶著她的下巴然后吻下来。她回吻他,然后顺势坐到床上,將被子上那些硌人的桂圆、生拨开。 他的身体压下来,嘴唇也开始从脸上转移到其他地方去,呼吸渐渐加重,手探到她的裙子底下。 桑无焉迷糊间睁眼,看到苏念衾的耳根都是红的,他动情的时候就是这样,全身都会发红。 桑无焉胸前的皮肤被他的胡茬挠得有些痒。 “我得先去洗澡。”她说。 苏念衾依依不捨地放开她,很不情愿。 结果,桑无焉刚进洗手间不到十秒钟就退出来,一脸无辜地望著苏念衾。 “念衾……”很难堪的语气。 “怎么了?” “我来那个了。” 一辈子一次的洞房烛夜,就这么被一个不请自来的东西给搅和了。 第二天,李露露听到桑无焉的敘述,笑得差点捶地。 “桑无焉,你太搞了。” “又不关我的事。”桑无焉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委屈过。 “我可以想像一下苏大少爷当时的表情。” “我又不是故意的,怎么知道这事情能突然提前十来天。而且我每次都挺准的。”桑无焉捂住脸,欲哭无泪。 婚后,家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这种奇怪在桑无焉眼中可以解释为:那个男人更加神经质了。 桑无焉毕业后,在a城一家社区心理辅导中心上班,虽然说工作比较轻鬆,但是也时常加班或者在外与朋友上街閒逛。因此,大多时候並不比苏念衾早回家。 不过新婚宴尔,只要她在家,总是高高兴兴地开门迎接苏家大少爷的归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即使是苏念衾忙完一天异常疲惫,他也会勉强地微笑著吻她的额头。 苏念衾却有一个小小的改变。以前他总是自己掏钥匙进家,但是自从结婚后,他再也没有了掏钥匙的习惯,即使是隨身带著也要按门铃,等待女人开门。 有时候会站个三五分钟確定家里没人以后,再取钥匙。 无论是司机、小秦还是桑无焉並没有把这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 那天正值周末,苏念衾却因为一些要事要去公司,桑无焉便一人在家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苏念衾回家按门铃的时候,她正看到电视剧精彩之处,捨不得离开。 他从不会发生忘记带钥匙的情况,但是门铃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响。 她嘴里一边不悦地嘀咕,一边去给他开门。拉开门锁后,桑无焉惦记著电视里的情节,所以没与他打照面就又跑回去继续看。 一集播完以后,桑无焉乐得哈哈大笑,这时她才想起来门口怎么没有动静,苏念衾好像还没有进来? 不可能! 她嘀咕,她明明开了门的。於是桑无焉放下遥控器走到门口一看:门大开著,苏念衾铁青著脸站在门口一动不动,送他回来的司机拿著伞在后面急得团团转。 此刻正在下大雨,虽然门口有很宽的屋檐遮挡,但是雨水同样也被大风颳进来湿了他的肩。 桑无焉有点莫名其妙。 “你干吗不进来?” 苏念衾阴沉著眉目,不答她的话,脸色比外面低沉沉的天还难看。 桑无焉心想:难道又惹到他了?於是她也开始生气。 两人就这么站著,一人门外,一人门內,又僵持了十多分钟,老司机终於第一个耐不住,说道:“外面飘雨,还是让苏先生进门再说吧。” 桑无焉看到苏念衾湿得越来越多的衣服,突然心疼起来,正要妥协,却遇到苏念衾刚好发作。 “关门!重新来过!”苏念衾一边生气地说,一边大步跨上来拉上门。 只听门合上的时候,砰的一声巨响。 桑无焉嚇得几乎跳了一下。 什么叫重新来过?她问自己。 三秒钟以后,门铃居然又响了。 桑无焉心中真的很纳闷,不知道苏念衾究竟怎么了?为了探索究竟,她又一次开门,看到苏念衾,等待他余下的反应。没想到他居然和往常一样,进门脱鞋然后伸过手来,淡淡地说:“我回来了,无焉。” 桑无焉愣愣地“嗯”了一下,接住苏念衾伸过来的手。接著她被他放在胸前轻轻地吻了前额。 苏念衾进臥室,拿东西,放水,洗澡……有条不紊。留下桑无焉一个人,站在玄关呆呆的半晌没回过神来。 一切好像和往常以前,只是他的脸还有些阴沉,亲吻的动作有点僵硬,他的唇在外面已经冻得冰凉。 桑无焉为了验证究竟是哪个地方出的问题,居然在第二个星期故伎重施。 她预计到他要回家的时间,故意將门虚掩著没锁。 苏念衾依然按门铃。 第三次,她乾脆將门大开,然后去干別的事情,苏念衾回家仍然按门铃。 她终於明白过来,与其苏念衾是说要她来开门,不如说是他强制性地让她来迎接他回家! 凭什么?桑无焉在电话里对程茵抱怨:“他认为他是日本男人?还要我每天在玄关点头哈腰地说『欢迎您回来,您辛苦了』?” 虽然他在家里很有经济地位,但是也不能这样蛮横吧,她也可以养活自己的。 程茵在另一头大笑。 “你不要笑了好不好?我已经很苦恼了。” “他自己怎么说?” “他只字不提。” “平时呢?” “除了这个以外,其他生活一切正常。” 有时候,桑无焉会开门后故意將他遗忘在门外,无论是站二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苏念衾都绝不妥协。必须要重新来过:她牵他的手,他吻她的额头。 “你就把他搁那儿,看他站一晚上还横得起来?”程茵没心没肺地说。 “我不理他,他大概真会站到天亮。”依照苏念衾的脾气,绝对有可能。 “这叫活该。” “我……”桑无焉苦著脸,但是她心疼。 第二个星期,桑无焉中午和社区中心的同事一起吃午饭,一个同事突然聊到大家最近接手的一些案例。 她是学儿童发展认知心理学,所以大多接触的是儿童病人。但是那个叫赵萌的要好同事却尽遇到婚姻方面的案例,说起来也是千奇百怪有些意思。 吃完饭后,赵萌依然是以“唉,婚姻啊”这句感慨结束谈话。 那天,这句听过多少次的结束语在桑无焉心里突然有了一些共鸣,下午她溜进赵萌的工作室,將苏念衾婚后的异常行为说了一遍。 “结婚以前,我们就住在一起,但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桑无焉补充说。 赵萌笑了笑,“这是一种男人的仪式。结婚以前你们只是恋人,但是婚后他要用一种方式来表达你是他的妻子了,成为他生命中真正的一个部分。” “为什么偏偏要选这种方式?” “他不想你忽略他。” “难道我亲密地迎接他回家就能表示没有忽略?” “男人喜欢以一种確切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比如他要你戴上戒指来证明你的身份,也希望用什么来表达他在你心中排在第一。这是他们的仪式。” “那么我可以把这些理解为因为他太爱我了吗?” “当然。”赵萌环抱著双臂肯定地点头。 “除非和他离婚,我就要永远这么將就他?” “从某种方面来说,他是孩子气的。等他心灵真正成熟以后,对婚姻有了安全感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孩子气?桑无焉在回家的路上回味这三个字,同样是研究社会心理学,李露露总认为苏念衾的霸道是男人味的体现,而赵萌却说是孩子气。 男人?孩子? (本章完) 第131章 生则同衾(2) 第131章 生则同衾(2) 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孩子,但是教育一个真正的孩子的方法却真的很特別。 小杰被余微澜在法律上正式收养以后,也改了名字——苏君杰。大伙依然小杰小杰地叫他,除了苏念衾。他总是连名带姓地喊“苏君杰”。从法律上来讲,他是小杰的大哥。 从两岁开始,经过三年治疗的小杰几乎已经和正常儿童无异。但是依然爱动,个性內向,走路的平衡性不佳。 小杰格外黏桑无焉,用余小璐的话说就是:“咱们苏家的两兄弟都著了桑无焉的魔。” 小孩子几乎都有个毛病,不喜欢吃蔬菜。於是桑无焉就和张阿姨一起將菜切碎放在肉里,做成菜丸子,然后和著米饭给小杰吃。 小杰吃饭的时候,手拿著筷子老是用力不均,一不小心就要將碗戳翻。她便静下心来一口一口餵他,一边餵一边说:“小杰,张嘴。哎,好乖。” 苏念衾刚好和孩子相反,他不喜欢肉,特別是鱼这类带骨头的,就爱吃蔬菜,最喜欢吃带点苦味的东西。在a城带苦味的菜,春天有苦笋,夏天有苦瓜。 后来为了他,桑无焉专门跟著张阿姨学了一道白油苦瓜,他特別爱吃。而桑无焉对这种东西是绝对没有兴趣的,不过家里苏念衾最大,什么都將就他。 但是,小杰一到就不同了,全家人都只能將就他,而让苏念衾的口味靠边站。 晚饭时,他皱著眉吃了两口就想放筷子。 桑无焉说:“你是大人了,就凑合点。”然后顾不得他,继续餵小杰的饭。 “小杰,张嘴。 “哎,好乖。” “再来一口。” 她哄著小杰吞了半碗饭,回头再夹菜便看到苏念衾坐在那里,根本没怎么动筷子。 “你不吃啊?”桑无焉问。 他挪开椅子站起来,“吃不下了。” 桑无焉纳闷,这菜几乎都是张阿姨走前烧的,也不是她做的,怎么就突然吃不下了? “我还要丸子。”小杰拉了拉桑无焉的袖子。 剩下的半顿饭,苏念衾果然就不吃了,一个人坐在那里开著电视,不停地用遥控器换台。电视放得很大声,几乎盖过桑无焉哄小杰的声音。 “你真的不吃了?” “气饱了。” “你都三十了,怎么跟个孩子计较?”桑无焉低下头,从沙发背后拥住他的头。 苏念衾顺势扬起脸,想吻她。 桑无焉却起身避开,“孩子还看著呢。” 他顿时恼了,“叫余微澜接她儿子回去,自己不养活,天天送我这里来。” 桑无焉哑然失笑,“你可是哥哥。” 夜里,等小杰洗澡睡了觉,桑无焉才閒下来问他:“你饿了没?我给你煮麵。” “不吃麵。” “那你要吃什么?” “肉丸子。” “肉丸子?”桑无焉狐疑,他不是不吃这个吗? “丸子和在饭里,然后你说『念衾,张嘴』。”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 桑无焉一愣,隨即红著脸哧地笑了。这男人撒个娇都能这么彆扭。 第二天,桑无焉和余小璐去超市採办,留下苏念衾一个人看孩子。 苏念衾照旧坐在沙发上听新闻,不会管他。 小杰多动,当然不会乖乖坐在对面板凳上,於是搬上小板凳开始去爬上二楼的楼梯。爬了两阶就踩滑了跌在地上。 苏念衾闻声走来,侧著头,“苏君杰?” 小孩子哼哼了两声是要哭的徵兆,他的病使他天生不爱哭,但是后来他发现只要自己一哭便能得到桑无焉等人更大关注,於是也开始用这一手。 “流血了?”苏念衾居高临下地问。 “没有。”他带著哭腔说。 “骨折没?”苏念衾有些麻木不仁地问,丝毫不觉得他自己是大人而小杰是个五岁的小孩。 小杰不知道苏念衾说的“骨折”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手脚能动?”苏念衾没有耐性地解释。 “嗯。”他委屈得眼泪直流。 “那就行了,別哭。”苏念衾居然没有抱他,只是转身又回到原位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並且命令,“自己爬起来,最好別哭。” “为什么不能哭?”小杰撇著小嘴,努力地忍著眼泪,他知道苏念衾说的话一般都不可忤逆。 “你是男人,男人是保护弱者的,怎么能想哭就哭?” “我是小孩子呢。” “孩子?能走路能说话就不能算孩子了。”苏念衾发表自己的见解,“苏君杰,记住你是男人,苏家男人的责任便是要保护好家里所有的弱者。” “那我可以保护无焉姐姐?” “她不行。她在我的管辖范围內,你要另外找。”苏念衾挑高眉宇,宣布道。 “哦——”小杰似懂非懂地蹙著淡淡的眉毛说。 接著桑无焉就发现,每次让苏念衾与小杰单独相处以后,小杰就会发生一点变化。一次,她和小璐因为百货公司打折在那里兴奋地嘰嘰喳喳討论不停,小杰独自坐在那里看他的连环画,半晌之后抬起头来,打量她们两人然后颇为感慨地说:“唉,女人——” 还有一次,桑无焉一时兴起要为小杰洗澡,没想到他却拒绝桑无焉进浴室,躲在门后拼死不从,“你是女人,我是男人,你怎么能看我洗澡?” 远处,苏念衾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仍然像个牛皮一样黏著桑无焉。只要见到桑无焉,便死活都不想走,来一次就要哭一场。 她一直不太喜欢孩子,却不知道怎么的,独独对小杰是个例外。他虽然五岁了,但是各个方面仍然像个两三岁的孩子,是没有以前那么听话,越来越皮。 院子的一角有个鱼池。池子很浅,大概就只有一尺深的水,水里养的有几十尾锦鲤和锦鯽。养久了,小鱼们一点也不怕人。有时候听见人说话,就以为要餵它们食,挤作一团。 苏念衾喜欢鱼。 他老餵它们,有时候他將手轻轻伸到水里,那些小鱼不害怕反倒以为是新食物,就围拢来咬他的手指,痒痒的,总逗得他笑。 桑无焉知道苏念衾很宝贝那些鱼。 结果有天下午,小杰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玩儿。无焉来找他,出门就傻眼了。所有的鱼都被小杰用漏勺捞了起来,平摊在地上,不知道放了多久,一动不动了。 “苏君杰!”桑无焉恼。 “啊。”他抬头起来应了一声,还继续在水里捞那些逃命的小鱼。 她当时只觉得生气,一把拉他起来,然后拍了两下他的屁股。 孩子哇的一下就哭了。 桑无焉顿时后悔,又去抱他,“不哭不哭,小杰不哭。” “我就是看著小鱼们仰著头在水里很闷,想出来的样子,我就把他们拿起来晒一会儿再放回去。”小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解释。 桑无焉摸了摸他的头,將他抱起来。 孩子埋在她怀里,抹乾了眼泪很伤心地说:“姐姐,我这么爱你,刚才你怎么捨得打我?” “……” 过了一会儿,桑无焉对小杰说:“等念衾回来,要好好跟他认错,不然他一生起气来,这家里可没人劝得住,说不定连我一起打。” 苏念衾一到家,小杰就跑到他跟前规规矩矩地將下午的错事说了一遍,那模样委屈极了,可惜又不敢在苏念衾面前哭,便將眼泪一忍再忍。 苏念衾听了过后,倒真的没恼,就隨口说了句:“死了就死了吧,以后別干这种笨事情。” 见苏念衾这么一讲,孩子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终於鬆懈下来,抱住苏念衾的腿,呜呜地又哭了。 苏念衾蹙了蹙眉,將小杰抱起来,“不是告诉过你,你是男子汉,不准哭吗?” 小杰立刻憋住没哭出声,然后抽噎著说:“小杰听话,不哭了。” 看著他那委屈劲儿,桑无焉顿时好笑,剥了颗奶给他吃。他嘴里包著,鼻涕也哭出来,口水滴答的,突然想起什么,搂住苏念衾的脖子,噘著嘴巴啵的一声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谢谢哥哥。” 这一口亲下去,他嘴巴上的水、鼻涕、口水、眼泪如数沾到了苏念衾的脸颊上。 苏念衾的脸色即刻从黑到绿,又绿变白,最后恢復成了黑色,板著脸说:“小东西!”却没了半点生气的样子。 待小杰跑开,苏念衾接过桑无焉递来的湿毛巾擦脸,同时问:“你刚才打他了?” “一时生气就拍了两下。” “以后生气的时候別打孩子,讲讲道理就行了。要是真想打,等气过了再说,免得不知道下手轻重。”他轻轻地说。 桑无焉点点头,笑了。一直以为他不太喜欢这孩子,原来根本不是。 睡觉的时候,桑无焉躺在他怀里问:“你说我们生女儿还是儿子好?” “都好。” “你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女儿。”他毫不犹豫地说。 “为什么?” “儿子有什么好,就跟小杰似的,长大了就知道天天和我爭他妈。” “女儿就不爭了?” “要是女儿的话,我要把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神色柔和幸福。 “估计会被你宠得无法无天,没人敢要她。” “那正好,陪我得了,谁也不嫁。我养她一辈子。” 就在这件事过后不久,桑无焉觉得身体有些异样。那个时候苏念衾正在香港出差。她就一个人去妇幼医院做了检查,拿到结果以后心情有些异样。 她想过要孩子,但是总觉得好像自己都没怎么长大,如何养孩子呢。 李露露说:“说你没爱心吧,你这人挺好。说你有爱心吧,你怎么对孩子这么没爱?” 无论小杰也好还是別的也好,她接触的大部分孩子都有好几岁了,有自己独立做事能力的,和桑无焉概念中的婴儿不一样。她一直对婴儿没什么兴趣,总觉得是种流著口水、鼻涕的软体动物。 许茜的孩子没满半岁的时候她甚至不敢抱他。 她和苏念衾结婚以后,刚开始她总是提醒他避孕。后来接连几次忘了这个程序也没怀孕,渐渐地胆子大了,放起心来,似乎就忽略了避孕这事。直到今天,她拿到检查结果。 在医院门口迎面走来一位孕妇,肚子大得嚇人,一双脚也肿得要命。一般桑无焉看到这种情况都敬而远之。许茜怀孕的后几个月,她都不敢去找她。但这一次,她居然一直愣愣地看著她走过。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她没了主心骨,最后还是打电话找苏念衾。 “他正在里面开会。”小秦接起电话说。 “哦。那我过一会儿打吧。” 桑无焉刚到半路上,就接到苏念衾的回电。她將车靠边,然后接通。 “怎么了?”他问。 现在他出差,她在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在非休息时间找他。所以这么打电话过来,肯定是有事情,他立刻就回了。 “念衾。”桑无焉叫了他一声。 “嗯?怎么?”他翘起嘴角应她。 “医生说,我怀孕了。”她缓缓地说。 电话的那头顿了一下,然后听见他问:“真的?” “五个星期了。”她说。 她听见他笑了一声:“我马上回来。”声音中掩不住喜悦。 “你不是明天还有事吗?” “我马上去机场,就回来。你在哪儿呢?” “我开车回家。” “別开了,停在那儿,我让人叫车去接你。” 晚上,苏念衾风尘僕僕地赶回来,进门就问:“我的老婆和孩子呢?” “你这孩子还是小豆芽呢。”桑无焉摇头说。 “就算是小豆芽,也是不同凡响的小豆芽。”他蹲下去,將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明明就是什么也不可能听见,但是他就要那么做,还听了很久。 他笑著抬头对她说:“我们真的有孩子了。” 说话时,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双眸似乎会泛出柔柔的光泽,眉毛扬起来,嘴角勾出最大的弧度。那神色真是可爱极了。 苏念衾的这种感情触动了她,桑无焉觉得自己先前所有的犹豫和不安都被冲淡了。 他,是真的很喜欢小孩呢。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苏念衾再也没有强调那个关门和开门的程序了。 桑无焉跟赵萌匯报了这个情况。 赵萌说:“他对你们的婚姻开始有安全感了。” 桑无焉问:“为什么很突然地就消失了?” 赵萌说:“也许就是因为孩子的关係。” 桑无焉喃喃地说:“孩子?” 赵萌点头,“孩子一出现,就让他感觉自己不但是个丈夫,还是父亲了。这种双重的责任感,稳固了你们的婚姻,加强了他的安全感和认同感,所以就不再需要用外界的东西来承认自己了。” 原来,一个孩子对他而言是那么的重要。桑无焉也开始小心翼翼起来。 那段时间苏念衾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如沐春风来形容。公司上下,无人不知道老板要做父亲了,心情很不错。 “当了孕妇,有什么感觉?”程茵问。 “就像从一个平民妻子,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女皇陛下。”桑无焉沾沾自喜。 “这么夸张?” “当然。”桑无焉又有了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那种待遇比女皇陛下还要女皇陛下。以前都是她看苏念衾脸色,如今农奴是翻身做了主人。苏念衾几乎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將一切业余时间都用在了桑无焉身上。 她叫往东,他不会往西走。 她说要喝温开水,那苏念衾端给她的肯定是不烫手不烫舌头,刚刚比体温稍高的热度。 她说要听豌豆公主的故事,他就不敢讲渔夫和金鱼。 “你可真折磨人啊。”程茵摇头。 “谁叫他的孩子折磨我。” 孩子到八个月的时候去例行检查,苏念衾將她送上车后,想了想又折回去找医生,回来以后就一言不发。 “念衾,你怎么了?” “万一孩子一出生也和我一样看不见怎么办?” “大夫说什么了?”桑无焉的手一颤。 (本章完) 第132章 生则同衾(3) 第132章 生则同衾(3) “大夫说不確定会不会遗传,各方面来看都是正常,但是我出生的时候也是正常的,过了好些天他们才发现我看不见。” 他將脸埋在桑无焉的掌中。她俯下身,用脸磨蹭了下他的头髮。 “你父亲和母亲都是好好的,可见不是遗传下来的,所以我们的孩子也会好好的。” “万一呢?” “不会有万一的。” “要是有万一呢?”他又问。 “那也没关係,宝宝有这么一个好爸爸,会被爱护一辈子,不受任何委屈,还有什么遗憾呢?” 九月里,一份发行量极大的《都市早报》的娱乐版爆出一条消息,突然从娱乐圈消失的词作者一今居然就是当今苏家的唯一继承人,並且在文章旁边附上了苏念衾的近照。 报导称以前在a市电台的一位离职的工作人员可以出来做证。 桑无焉是在家里看到报纸后才得知的这个消息。 她愣了一会儿,才想起给苏念衾打电话。 手机占线,办公室电话一直不通,她可以想像有多少电话要挤进去。 他最討厌出现於人前,所以事事低调,却恰恰有这么多人不肯放过他。她一边重拨他的手机,一边读著那些苏念衾刻意遗忘的往昔。 三个月就被送往c城福利院;七岁才被苏家领回去,其间从福利院出走三次;十五岁时母亲死於空难;成人后一直从事盲文的翻译工作,並且在残疾学校任教,三年前接受家族生意从商…… 一点一滴,都被一一无情地披露出来,有些事情连桑无焉都是第一次知道。她读著读著眼眶开始潮湿,无论怎么重拨,听筒那边一直是占线的忙音。 报纸上的照片,不知道是何时照的,大概是什么晚宴上,苏念衾穿得很正式,他正好回头的一刻被摄影师捕捉到,眉目是他对外人一贯的漠然,眼神空洞。 此刻,她听到手机好像在臥室响。她放下座机电话跑去拿手机。 刚接通,苏念衾迫不及待地问:“无焉,家里的电话怎么老占线。” 听到他的声音,桑无焉的泪落下来,“念衾——” 原来,他们两个人都在同时不停地拨著对方的號码。 “无焉?”苏念衾焦急地叫她。 “你好吗?” “我没事。”他答。 “我也很好,宝宝很乖,刚才还在我肚子里打了个滚。”她说。 “你一个人?” “还有张阿姨,她刚刚买菜回来。” “你在家不要开门,把窗帘拉好,电话线拔了。晚上我回来接你。”他现在有了一个必须要保护起来的人,所以自然地坚韧了许多。 “念衾,你真的很好吗?” “別担心,我会让这事马上过去的。”语气里有种让人信服的坚定。 “我怕你难过。”桑无焉说。 “有了你,我就不难过了。” “对於那些过去,你本来就不应该难过。越是不堪回首越是说明你以后理所应当得到幸福。” “无焉……”他顿了顿,“对不起。” 很多事情他老早就想告诉她,但是一直拖延著,如今却让她用这么一种方式来得知。 “第一次听你对我道歉。” 苏念衾有点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 “念衾,我会给你幸福的,把以前所有被你错过的幸福都补偿回来。” 听见外面有喧闹声,桑无焉拿著电话起身一看,发现在不知觉间柵栏外面竟然来了不少记者,个个都朝里面探头。她心中顿时紧张,急忙按照刚才苏念衾交代的话將所有窗帘都拉了起来。 “好了。” 她身体沉得很,动一动就有些喘,完毕之后不忘向丈夫匯报。 “你请张姨去把门窗全部锁上。”他又交代。 “她在厨房做午饭,不打扰她。这点小事我行,就当锻链身体了。” “你小心点,要不先把电话放下。” “没事儿,我强壮著呢。”她笑,然后一一去查看窗户和门锁严实了否。 苏念衾在电话里,听见她气喘吁吁地爬上楼,然后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无焉?”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惊慌地问。 “没什么,故意嚇你的。”她嘻嘻地笑。 另一头的苏念衾原本还想说什么,却被人打断,不得不掛了电话。 桑无焉掛了电话,缓缓地坐到楼梯上,揉了揉腰。刚才她不小心在扶手上蹭了一下腰,有些疼,却不敢告诉他。 经过各种媒体记者的轰炸,他已经被搞得筋疲力尽。若是以前他完全可以冷眼旁观置之不理,但是此刻,他还代表著整个苏氏企业。作为掌舵者,他不能做出丝毫损害集团形象的事情。 苏念衾脸色惨白,连声音都沙哑了。他靠在车子后座的椅背上,双手揉著额角,“我要回家。” “那边聚了很多记者和歌迷。”小秦担心苏念衾一出现就无法脱身,也真怕他撑不下去。 “无焉在家里,她不能没有我。” 苏念衾极其疲惫地闭上眼睛,其实有时候这句话几乎可以变成:他不能没有她。 事情由小秦安排,另一辆车带了好几个人去接桑无焉。然后车从高速公路路口绕了好几次才躲开后面的跟踪。 两辆车约好在一条僻静的巷道碰头。 桑无焉打开车门看到里面合眼假寐的苏念衾。 “念衾。” 他听到她的声音后,一掩方才的疲惫,在嘴角缓缓绽开一抹笑容,张开双臂,“无焉,让我抱抱。” “你吃饭没有?”桑无焉坐在他怀里。 苏念衾微笑著摇摇头。 桑无焉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然后从隨身的包里拿出一个保温盒,打开来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 “有一点煳,但是还不至於喝不下去吧。”桑无焉解释。 苏念衾头一次一点眉头都没有皱就喝了下去。 “好喝?” 苏念衾不说话只是隨即吻了她。 那个吻深深的却格外温柔,米粥的味道残留在苏念衾嘴里。还是有很大的煳味,而且味道太咸,桑无焉在心里总结。 热吻中,苏念衾捉到桑无焉的手,摸到无名指上空荡荡的,於是缓缓放开她的唇,问:“戒指呢?” “出门前洗脸时取了就忘戴了。”她急忙解释,实际上她找了一下午都没找到那个戒指,却又不敢说。 “戴上去就不应该老取下来,你记性也不好,万一弄丟了,我顶多再去为你买一个,可是你自己又会觉得不吉利。”以前苏念衾见她不戴戒指总是会大发雷霆,这一次居然没有生气,还跟她和顏悦色地讲道理。 暴君也有讲道理的一天,这倒叫桑无焉有点无所適从,完全像只犯了过错的小猫,没有半点反驳。 “我们要去哪儿?” “可以去酒店。” 桑无焉建议道:“要不我们回你以前住的那套电梯公寓吧,我不喜欢酒店。” 苏念衾点头,她说什么都好。 “小秦说你很累,你闭著眼睛休息会儿。” “睡不著。”一合上眼睛全是白天乱七八糟的事情。 “要不我给你唱支催眠曲。”桑无焉坏坏地眨眼。 “怕是会做三天噩梦。” “嗬,苏念衾,你这么没口德。”她齜著牙去咬他。 苏念衾摸著她额前的刘海沉沉地笑出声来。 “原来念衾的妈妈是坐飞机遇到意外的。” “嗯。遗体都没有找到,墓地里是个空穴。”苏念衾淡淡地说。 “难过吗?” “自从有了桑无焉,就再不难过了。” “我想听你有空的时候亲口把以前的事情说给我听。” “好。”苏念衾允诺。 桑无焉摸著肚子皱了皱眉。她不知道是因为刚才在楼梯那里撞了那么一下,还是从家里出来时那堆人挤著了,肚子有些不太舒服。 他们到了市区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小秦先出去看了看,知道这个地方的人果然很少,没有记者。 苏念衾先下车,然后绕过来牵桑无焉,“小心。” “这个词,你每天至少要对我说一二十遍。”桑无焉无奈。 这时,桑无焉突然瞅到两辆麵包车上下来几个人,手里拿著照相机冲他们跑过来。她比苏念衾反应快,迅速上前將他护在身后。 “苏先生,我是早报的记者张煒,想採访一下你。”其中一个人说。 “张煒?”苏念衾说,“你就是写那篇报导的?” 那个叫张煒的男人沾沾自喜地说:“不错。” “明天会有新闻发布会,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去那儿问。” “但是有些问题,我想私下了解一下,前提是苏先生不介意公布於眾的话。”张煒笑。 “隨便你。”苏念衾淡淡一笑,牵著桑无焉准备上电梯。 张煒想跟进去,却被后来的司机拦住。 “苏先生!”张煒高声说,“不知道要是明天登个头条《年轻继母和失明继子婚外有染》这种题目,別人猜不猜得到是哪一家的丑事?” 桑无焉憮然一惊,继而又怒火中烧。 “这个社会有很多值得你採访报导揭露的真相,有很多孤残儿童等著你们见报援助,也有很多冤假错案等著你们挖掘分析,为什么你们就偏偏揪住他不放?”桑无焉怒不可遏地说。 “因为苏先生有钱有地位有名誉,读者们喜闻乐见。他一上报,销量就增加。有了利润,我们才能腾出钱去报导苏夫人您说的那些社会真相啊。简简单单的逻辑,这就是一举两得。”张煒讥讽说。 “你!”桑无焉气得脸都青了。 苏念衾握了握桑无焉的手,轻声宽慰她:“无焉,別生气。” 然后他再转头缓缓地对张煒说:“我太太没怎么和社会打过交道,所以说的东西有些过於理想化。但是你不应该激她。她怀著孩子九个月了,走路都要人扶,所以更不能动气。” 张煒没说话。“今天你写的这种新闻能见报,是我的疏忽。不过我能保证这种疏忽再也不会出现第二次。”他那平静的语气下涌动著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 “苏先生,你威胁我?” “不是威胁,只是忠告。”他微笑地点点头算是告別,然后搀著桑无焉转身进了电梯。 电梯门一关,她忍不住靠著他。刚才那些人出现的时候,她还下意识地想要保护他,可是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早已变成了她的主心骨了。 “我会保护这个家的,你不要担心。”他摸了下她的脸颊。 “我就是怕你心里难受。”她说。 “你的男人可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他笑。 半夜醒来,她觉得肚子有些难受,老是睡不安稳,又怕惊动了旁边的苏念衾,於是便悄悄爬起来,准备到客厅坐一坐。 没想到她刚走到门口,腿突然一软就跌了一跤,硬生生地坐到地上。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 苏念衾从睡梦中,倏地直起身:“无焉?” “念衾。”她呻吟著叫他。 “摔著了?”他循著声音来的方向,焦急地走上去。 “我疼。” 苏念衾跪地搂著她,摸著她腿间源源不断涌出来的温暖液体,慌得要发疯。 他不敢乱动她,只得到处打电话,好不容易才等来了救护车。 “无焉,无焉,你等等,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他脸色和双唇白得像纸一样,连牙齿都不停地哆嗦。 “念衾……”她吃痛地喊他。 “別说话,省点力气。马上就到了,我们马上到,到了就不疼了,你要是疼就咬我。”他语无伦次地安慰她。 “你说过你要教我们的宝宝弹琴。” “没问题。” “你要有耐性,不能对宝宝凶。” “我绝对不朝他发火,我保证。”他非常认真地点点头。 桑无焉看著他的表情,忍不住哭了,“对不起,念衾,对不起,都怪我。要是宝宝没了,怎么办?” “没了就没了,我们不要他了。” “你这么爱他,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那要是我死了,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你敢!”他恼了,“不许说什么死不死的。” “要是我真死了呢?” “你要是敢丟下我,一个人走了,我就立刻重新找个人,然后两三天就把你忘了。” “骗人。”桑无焉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你才捨不得忘了我呢。” 他闻言狠狠地吻了一下她的脸。 桑无焉最后只记得她被放到架子上的时候,苏念衾紧紧握住她的手,护士说:“先生,请你放手,我们要送病人去手术室。” 小秦说:“苏先生,你放手。” 一位年长的护士说:“你这家属还要不要医生给她治了?她这是早產,拖延了时间我们可不负责。” 另一个声音喊:“赶紧拉他走!” 然后,她就什么也没听见了。 朦朧间,有个人叫:“无焉,无焉……”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片刺眼的白光,站在面前的是程茵。她梳著两个小辫,穿的是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连衣裙,就是最后一次她俩在电梯里被困住的打扮。 “无焉。”程茵说,“我要走了。” “为什么?” “你有了丈夫,现在还有了孩子,用不著我了。” “那……”桑无焉问,“你还回来看我吗?” 程茵笑道:“不回来了。” 桑无焉垂下头,“我捨不得你。” “要是捨不得我,就跟我走?”程茵调皮地问。 桑无焉想了想,又摇头,“我也捨不得他们。” “那就对了,你有了自己的生活。而我也会有新的开始。所以我们不得不说再见了。” 程茵走近,轻轻地拥住她,“再见,无焉。” 看见程茵一点一点地变成透明,最后消失在自己跟前,桑无焉忍不住伸手去抓她,想要留住这个幻影。 没想到手伸到空中却被另一个人的手捉住,然后叫她无焉——是苏念衾的声音。 她睁开眼,看到苏念衾坐在床边,眼睛有些浮肿,下巴的鬍子长了不少。 “我们的宝宝,好不好?”她问。 “好得很。”他笑。 (註:文中出现的《利比亚贝壳》《天明微蓝》《梁间燕》,三首歌的歌词均为文友蓝紫青灰专门为本文所作,特此感谢。) (本章完) 第133章 番外一:爱在西元前 第133章 番外一:爱在西元前 时光倒回到桑无焉和苏念衾结婚以前。 这天,苏念衾从书房走出来,“无焉,我有一个长假,我们出去旅行。” 桑无焉吃惊,这男人也会想要出去度假,在他心中一直视外出为受罪。 “医生不是说我应该休息吗?公司的事有小璐在,她也说没有问题。”苏念衾神態自若地解释自己反常的行动。 “想去哪儿?”苏念衾问。 他好不容易养成了询问对方意见的习惯,但是桑无焉却让他的耐心几乎无法良好地持续下去。 她拿著地理杂誌和旅游书到处翻,一会儿大叫:“念衾,我们去埃及。” 在苏念衾关小收音机音量还来不及表態时,便听见她说:“不行,听说局势不好。” 苏念衾说:“无焉,你是不是该听听我的意见?” 但是女人恍若未闻。 男人闭上嘴,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地继续將注意力放在他听的新闻上。 过了半个小时,桑无焉大嚷:“去香港好了。香港好,又可以购物。”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又摇头,“还是不行,人太多,而且你很不喜欢逛街。”扔掉手中的书,她又去翻另一本。 又过了半个小时,再次听见她大叫:“我们去西藏。” 这回,苏念衾连头都懒得抬,將收音机换了一个频道。果然在他的预料之中,不出一分钟她又自我否定:“万一你有高原反应可不好。” 於是,如此这般那般,苏念衾和整个地球一同都被桑无焉折腾了一番。 他竭力按捺住自己早就耗尽的耐心,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说:“苏念衾,你要忍耐,不可以发火,不然苦果还是得你自己吃。” 突然,桑无焉第n次抱著书兴奋地跑来,“念衾,我们去秦朝!” 这回,苏念衾决定让她没有迴旋的余地,连忙果断地说:“好!”快刀斩乱麻,不使她再有折腾彼此的机会。 一秒钟后,男人回过神来,习惯性地半眯眼睛有点不可思议地问:“你刚才说我们要去哪儿?”这个女人明摆著在第n+1次地忽悠他。 桑无焉眼见苏念衾脸色不对,即將发飆,她急忙像只八爪鱼一样地缠过去。 “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嘛。”她有点心虚地撒娇。 “那『我们』商量出什么结果来了?”他在那两个字上下了重音。但是只要她一开始死皮赖脸地撒娇,他的脸就怎么也垮不下来了。 “秦朝啊。我们可以去看秦陵地宫还有兵马俑。” 说到这里,苏念衾才总算明白她口中的秦朝指的是西安。 这女人思维的跳跃性实在很强大,苏念衾总结。 自从下了决心订了机票以后,桑无焉每天会接到至少十个以上来自余小璐的电话。 “爬山的时候,你要稍微走在他前面一点,好让念衾感觉到你的反应。” “让他把手机和零钱隨身携带,以免你们走失。” “光线强的时候,强迫他戴太阳镜。” “消毒喷雾和创可贴不要忘了,他容易跌跤,常常擦伤。” “选择安静一点的酒店,还有床一定要舒適,他的背不太好。” 桑无焉把注意事项一一归类整理记录在记事本里。 临行的头一天,余小璐再次来电话,“念衾,你確定不用通知那边的分公司,派车接送你们?” “我確定!”苏念衾不太好脾气地回答。 不到十点,苏念衾便臥在床上沉沉地睡著了。他为了將公司的事情打点好转交给余小璐,忙活了好几天,几乎没睡。 桑无焉蜷缩在他怀里,肩上是他搭过来的左手。 她忽然想起余微澜的叮嘱。她说:“念衾从没有这样和人单独出过远门,请你好好照顾他。” 结果,和很多人的预料完全相反。 完全是苏念衾在照顾她。旅行包由苏念衾负责,零钱和手机是苏念衾反覆强调要桑无焉隨身携带的东西。 下了飞机,桑无焉拿著旅行指南,研究先坐什么车子进城,然后要在哪一站下再乘哪一路公交才能到他们预订的酒店。结果,琢磨了半天也没找到头绪。 “念衾,你去问问。”二人组的旅行团团长向副团长下达指示。 “不去。”他从不知道“询问”为何物。 “那怎么办?”团长没有办法。 “可以听我的吗?”副团长隱忍够了。 “怎么?” “你招一个计程车,然后我们就可以走了。”苏念衾没好气地说。 “……你怎么这么聪明?” 计程车上,桑无焉看著计价表心疼地惊呼:“怎么跳得这么快?司机师傅你没动手脚吧?” 司机与苏念衾同时气结。 第二天,他们租车去了临潼,让酒店在旅行社请了一名隨行的导游。因为苏念衾不敢保证,桑无焉会不会把他一起给带丟。 在秦陵,听导游小雷介绍完整个地宫的情况后,桑无焉目瞪口呆地问:“你说,我们要看到地宫还要一百年?” “嗯,因为现在的技术无法保证我们打开以后能完好地保存它。”小雷解释。 “那蒙毅呢?他不是发现了地宫,进去了以后还在里面飞呀飞的。” “哪个蒙毅?”导游小雷不太明白。 “就是那个泡了秦始皇老婆的秦国……”她还没表达完,就被苏念衾捂住嘴,“呜呜”地叫。 “你有点歷史常识好不好?”苏念衾顿觉得丟脸。 过了一会儿,桑无焉又抓紧机会说:“就是成龙演的那个將军啊。” “……” “……” 导游小雷和苏念衾都无语了。 苏念衾不禁想,难道她一时兴起要来这里就是为了那部电影? 去兵马俑,小雷遇到一批熟人,桑无焉喜欢热闹就答应和他们一起坐大车,苏念衾也不好拂了她的兴致。 车上,苏念衾的残障和他的外表依然引得人频频侧目。 但是无论桑无焉嚷嚷什么,苏念衾一直闭目养神不说话。他实在为有这样一个老婆而感到惭愧。 “苏念衾,你再这样不理我,我可不高兴了。” 苏念衾闭目,沉默。 “咳,咳,”桑无焉清嗓子,“信不信,我给你唱一首歌?”她下绝招。 “你说唱你的哪一首歌比较好呢?”桑无焉扬扬得意地说。 苏念衾开口:“要是再不安静点,你信不信我也当著他们的面堵住你的嘴?” 这一手对付桑无焉屡试不爽。 果然,桑无焉急忙遮住唇。 进了兵马俑巨大的展览厅,只听桑无焉“哇”了一声。 “伟大!” “这是我们中国人民智慧的伟大结晶。”小雷自豪地说。 “秦始皇的军队里怎么会全是这么英俊威武的小伙子?”桑无焉说出她感慨的原因,“真不可思议,大概有多少个?” 她一边问小雷,一边在心里做著帅哥大盘点。 小雷有点诧异,而苏念衾早就习以为常。 小雷一面解说一面带领他们参观完几个展览坑和文物展览馆,出大门的时候,桑无焉拉著苏念衾说:“念衾,我还想回去看看。” 於是苏念衾又陪著她回去。 那个时候不是旅行季节,参观的外国人比中国人还多,加上已经下午,人烟更加稀少。桑无焉在一个僻静的地方,隔著栏杆面对著那些整齐排列的兵马俑突然就蹲下来,撑著下巴,“念衾,我不想走了。” 苏念衾也陪著她席地而坐。 桑无焉轻轻地用她能说出的最详细的语言为他描述著兵马俑的每一个细节:盔甲、衣饰、髮型、神采、五官…… 苏念衾带著幸福的微笑听著。 “他们真的是两千年以前的人吗?”她问。 “又不是真实的人,只是做出来的俑。” “我的意思是,他们是照著当年真实的人物做出来的咯?” “也许吧……”苏念衾也不清楚。 “念衾,你若能看得见他们的话,你也会被感动的。” “从你的描述里,我已经看到了。”苏念衾微笑。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后,桑无焉发现了什么事情,带著苏念衾走到一处停下,迅速张望了一下四周,確定没有人发现的时候,她才让苏念衾与她一同蹲下。 接著,桑无焉引著苏念衾的手伸到栏杆另一边。 手臂一点一点地伸过去,然后,突然,苏念衾的手指触摸到什么东西。 “念衾,你感觉到了吗?这是两千年前秦朝的泥土,它们是这个样子的。” “谢谢你,无焉。”苏念衾嘴角上扬,泛起了微笑。 (本章完) 第134章 番外二:为你写诗 第134章 番外二:为你写诗 苏果果觉得世界上最討厌的人是比她小一岁的苏球球。 “不要让苏球球来我们家。”苏果果抗议。 “没礼貌,要叫小姑。”桑无焉纠正她。 “果果只有小叔,没有小姑。”苏果果继续无厘头地抗议,她口中的小叔指的是小杰。而苏球球是余微澜和苏怀杉的亲生女儿。苏怀杉六十岁时老来得女,自然是宠得无法无天。 “我那姐夫確实把球球惯得跟螃蟹似的,路上都能横著走。”余小璐说。 “你不觉得这是家族遗传吗?”说完,桑无焉对余小璐拋出一个“你懂的”的眼神。余小璐瞬间举双手赞同。 过了一会儿,余小璐去洗手间,桑无焉去添水,才离开不到一分钟,就听见苏球球的哭声。桑无焉急忙跑回客厅。只见苏球球在游戏垫滑梯旁放声大哭,苏果果堵在她跟前,一动不动。 “怎么了?” “她不听话。”苏果果义正词严地说。 “你打球球了?” “老师说了小朋友滑滑梯要排队,她刚才不听话,我要教育她。”说完,苏果果又扬手,拍了下小姑的小屁屁。 101看书 101 看书网解无聊,??????????????????.??????超靠谱 全手打无错站 桑无焉见状呵斥道:“你给我住手。”同时一把拽住果果將她拉离苏球球半米远。她拽得有些使劲,令女儿差点跌到地上。 苏果果先是一愣,等被妈妈拉住站好后,开始发脾气。她发脾气的方式便是往地上一躺,然后打滚哭闹。 “苏果果,你又来这招是不是?你给我起来。” “不起来。” “我数三下,你要是还在地上滚,我就要揍你了。1——2——”桑无焉有些来气,“我要数3了。” “哇——妈妈打我,妈妈打我,我要爸爸。” 於是,苏念衾还没进门就听见家里两个孩子都在放声大哭。 “怎么了?”他一边脱了西服上衣,一边询问道。 两个孩子同时都跟遇见了救星似的,分別跑去挨著他。 “爸爸抱。” “哥哥抱。” 两个小胖墩加起来差不多六十斤,一起黏著他,他一手揽一个在沙发坐下。“来匯报一下,我们家的公主们刚才都干吗了?” “果果打我。” “妈妈打我。” 苏念衾嘴角噙著笑意,挑了挑眉毛,“亲我一下,就都不生气了。” 话音刚落,两个肥嘟嘟软趴趴的口水吻爭先恐后地落在了苏念衾的脸上,他侧了侧头朝桑无焉的方向说:“是不是还剩一位公主?” 桑无焉笑著走近苏念衾,俯身轻轻啄了下他的唇。 小秦站在门口,胳膊上搭著苏念衾的上衣,看著室內这一幕,不禁惊嘆自己老板现在说情话的能力真是练得炉火纯青了。 桑无焉留她吃饭,小秦笑著摇头道別。 余小璐从洗手间出来,“我就说刚才房顶都快被这俩小浑球掀起来,怎么一下子就安静了,原来是救世主驾到。” 苏念衾问:“他们什么时候会到?” “都在路上了。” 过了一会儿,最先到的是去给孩子们买玩具的桑妈妈,然后是苏怀杉、余微澜和小杰。饭后,各回各家,而桑妈妈则留下来带果果,桑无焉和苏念衾去了酒店。 “为什么外婆和我睡,妈妈就要和爸爸出去?”苏果果问。 “是因为爸爸妈妈要外出,所以外婆专门来陪果果。”桑无焉纠正。 “为什么妈妈过生日就不要果果?” “哪有不要果果,只是因为……”桑无焉想了想,“因为妈妈又变老了,需要……”她编不下去了。 “需要爸爸施点魔法。”苏念衾说。 桑无焉偷瞄了一眼苏果果,拍了苏念衾的背。 不过十分难得的是,他居然会想到在她过生日的时候去酒店过二人世界,而不是吃完家庭团圆饭就是全部。 酒店在近郊山顶,桑无焉自己开车到目的地。虽然有点小小的期待,但是他一开门,她看到从门厅一直到臥室都铺得满地的白玫瑰瓣,还是不禁“哇”了一声。 桑无焉脱掉鞋,光著脚拉著苏念衾踩了上去,走到客厅茶几上也是白玫瑰。 她笑著,忍不住继续惊嘆,然后吻了下自己的丈夫。 苏念衾掏出一条项链给她戴上,“祝愿我的公主十八岁生日快乐。” 桑无焉笑出了声。 “可是,明年就十九了。”她扬起嘴角,轻轻抱怨。 “明年还是十八岁。” “后年?” “后年仍然是。” “大后年?” “还是。” “苏念衾,”她一脸灿烂地说,“你好俗气。” “电影里不都这么干,你不喜欢?” “谁说的!”她说,“越俗气我越喜欢。” “可是……”她又有些纠结。 “嗯?” “你进步得这么快,让我好有危机感。”她捧著他的脸说。 “现在领悟还不算晚。”他笑。 “你敢!” “其实我最想送给你的不是这个。” “还有?”她惊嘆。 “我给你写了首歌。”苏念衾含著笑说。 “哇——”这真是一个惊喜,因为桑无焉知道他好久没干这事情了。 “唱给我听。”桑无焉一脸期待。 “不过,”苏念衾慢悠悠地回吻著她,“我觉得好像还差点什么。” “什么?” “也要让公主先施点魔法……”苏念衾说。 (本章完) 第135章 后记:一生一剎那 第135章 后记:一生一剎那 小说里,苏念衾问过桑无焉为什么会喜欢他。 当时,桑无焉调皮地回答:“loveatfirstsight。” 在桑无焉心中,第一次见到的苏念衾是什么模样?是清早的湖边那个沐浴在晨光下的面容,还是狭窄的电梯轿厢內那个倔强冷傲的盲人?桑无焉一直没有说,而苏念衾也不得而知。 “一见钟情”,这是爱情词典里面,让我觉得最神秘、最不可捉摸的一个词。 那么,你有没有试过一见钟情?后来呢? 记得有一年,我在仁川机场的候机厅买咖啡的时候,遇见一个戴著鸭舌帽的年轻男人。他的帽檐压得很低,个子高高的,一双腿笔直修长,我站在他旁边等著付款,只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觉得我有些喜欢他。 长长的航站楼里,广播里间歇地用不同的语言播报著航班信息,跑道上忙忙碌碌地起降著来自全球各地的航班。我却没有与那个男人搭訕,仅仅在那里与他擦肩而过,上了各自的航班,飞往地球上不同的地方。如今细细想来,我完全不记得他的模样,只是心中一直存著那一瞬间的萌动和美好。 每当想起这件事情,我便会觉得桑无焉也许就是我心中执念的化身,那是一种对美好的事物存著的、不可化解的执念。 每写完一本书,我都会收到许许多多读者的留言,其中大部分都在问这些故事是不是我自己的经歷,世上是不是真的有慕承和、艾景初和苏念衾,他们有没有原型。面对这种问题,我总是不知如何是好,说是,还是说不是? 记得莫言老师曾说:“一个作家一辈子可能写出几十本书,这几十本书合成一本书就是作家的自传,这几百个人物合成的一个人物就是作家的自我。” 那么,这些人物中哪一部分是我的自我?或许是因为我深陷其中,反而无法回答。 但是我知道,苏念衾,他便是那份美好。 他和《良言写意》中的阿衍、《世界微尘里》中的艾医生一样,都是让我们迷恋的美梦。写一位盲人,一直是我心中的憧憬,他的固执,他的敏感,他的深情,他的自卑,还有他的骄傲,都曾经让作为作者本人的我深深地痴迷过。我常常会想,也许並不是我在塑造他,而是他本就存在於这个世界上,只不过藉由我来讲述他的故事。 最终—— 一见钟情后的桑无焉让苏念衾彻底地爱上了她。他们初识,相爱,经歷波折,而后又归於安寧。 於是—— 一剎那,便是一生。 (全书完) (本章完) 第136章 其实,寂寞是锦衣玉食后的產物(1) 第136章 其实,寂寞是锦衣玉食后的產物(1) 【良言写意】 写意刚上楼就发觉律师楼里气氛不对,好些人在外面偷偷地瞄会议室的大门。过了会儿,门被打开,缓缓地走出几个人,最前面的是一位年轻男子,身材修长,清俊雋秀,生了一双清冷的淡眸。他抬头环顾了下四周,目光缓慢却毫无停滯地扫过眾人,然后,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 那男子走路有些奇怪,到底是哪里奇怪也说不出来。在与写意即將擦身而过的一刻,他察觉到写意凝视的目光,於是,他很轻微地侧了侧脸,朝她很礼貌地微微一笑。他的眼睛原本就是內双,所以晃眼一看好像是单眼皮,这么淡淡地扬起来,如同含著一潭笑意,似乎能摄人魂魄一般。 写意在报纸上见过他,厉氏如今的老板厉择良,几年前从德国留学回来便继承了家族產业,如今在a城商界呼风唤雨、好不风光。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写意问。 “这是我们的功劳啊。”同事吴委明说,“厉氏同意和我们合作了。” 写意原本在签字,听见这句话,笔尖一顿,惊喜地反问:“真的?” “是啊!我都不太敢相信。本来我俩是去同那个客户部的黎经理谈的。” 写意点头,那位黎经理架子摆足了,对他们律师楼完全不屑,所以她和吴委明已经不抱希望了。 “没想到今天厉择良直接来了,挺有诚意的。”吴委明点头。 “那么我们需要派个常驻律师去?” “你很想去?”吴委明瞥了瞥她。 “想!”写意如捣蒜般点头,“那么大的公司,很想去歷练下,很多的人梦想啊。” 大名鼎鼎的厉氏在鸿基广场有一栋摩天大厦,戴著他们的工作牌进出其间,是很多年轻人梦寐以求的。 “那是因为人家的梦想是厉择良,难道你也是?”吴委明笑了。 写意也跟著傻笑起来。 终於,在写意的多番爭取下,律师楼同意让她过去先適应適应。这天,写意被特许提前下班。收拾好一些去那边办公必用的资料,打车回家,路过鸿基广场的厉氏大厦时,写意抬头瞟了一眼这栋大楼。 从今以后,要和那个姓厉的男子相处,她忽然想到那天和他擦身而过的情景,当时不仅是她,估计全场的女性都要晕倒了。 第一天从唐乔律师楼到厉氏大厦上班,写意起得很早,以至於早到了许久,便一个人坐在大厦外绿化带的椅子上等待预约的时间。 小小的路边绿化带里有几株桃开得繽纷灿烂,芳草间,有几位老人正在打太极,孩子却很少。一辆银色轿车缓缓在大厦前停下,下了一个人后,才开进下面的停车场。 写意远远看去,下车的那人竟是厉择良,一套简洁的深色西装穿在他身上格外服帖,更显得他身材修长挺拔。 写意九点准时到了厉氏大厦,接待她的是位姓林的秘书。林秘书把写意带入为她预先准备的办公室,待写意放下东西,又领她看环境。 “走廊这边是洗手间。” “这边是茶水间,若是你要喝什么,冰箱里基本全有,当然也可以让我送去。” “底层有员工食堂,你的饭卡在办公桌的抽屉里,还有临时工作牌,正式的员工卡需要你交了照片的电子档案后才能办下来。” 走到尽头一个没有標识的房门的时候,小林说:“这是一间私人休息室,是厉先生的。” “哪个厉先生?”写意没多想,脱口就问——这里应该很多人姓厉。 “是厉总,”小林笑了笑,“但是他不喜欢別人这么称呼他。” “林小姐是厉先生的秘书?”写意看了一眼她的工作牌。 “是的。”小林保持微笑。 “那公司都是让总裁秘书接待新职员或者新聘律师的吗?” 本来还想问“那人力资源部的人都干什么去了”,但是,写意还是將话咽了下去。 小林好耐性地保持微笑,“这个,只能说厉先生对唐乔和厉氏的合作无比重视。”她的微笑很职业。 多日下来,写意发现这不但不是个閒职,而且需日夜超负荷运转。下午工作时,写意接到了一个私人电话。 “写意,是我。” “呃?”写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杨望杰。”他只得自报姓名,语气略微失落。 “啊,”写意解释,“我忙晕了。” 这人是同事吴委明的亲戚,上次经吴委明介绍的相亲对象,建筑师,现在一家地產公司任职。 “还没吃饭吧?”杨望杰问。 吃饭?写意望向窗外,夜色已深,而她一个人埋头在电脑前却全然不觉。 “一起吃个饭吧?我立刻来接你。”杨望杰诚恳地邀请。 於是,写意急忙结束手头工作,关掉电脑,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走到电梯间,那里还有一个人也在等电梯。写意定睛一看,居然是厉择良。她从他的背后看去,视线正好落在厉择良的耳朵后面,那片皮肤很白很白。 他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写意,便微微一笑。 “厉先生。”写意先打招呼。 厉择良点头示意。他们俩没正式打过照面,他认识她或者不认识她,两种情况都很正常。 “叮咚——”电梯门打开了。厉择良示意写意先请,写意没有谦让。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人並肩站著,望著前方,电梯的內侧擦得很亮,可以映出两人的身影。写意不自觉地看过去,她个子不算矮,穿著普通的高跟鞋,也只到他的耳朵。 电梯缓缓下降,他的嘴角和眉目时常含笑,但给她的感觉却有些清冷。 “沈小姐,这么晚才下班?”厉择良终於开口,嗓音沉缓悦耳。 “手头上有些工作刚刚做完。”写意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头髮,她紧张时就不自觉地有这个小动作。 “外头好像在下雨。”厉择良说。 “啊!”写意有些意外他这句话,“我身体很好,不怕。” 出口之后,写意顿时觉得自己犯傻的毛病又开始发作,有些自作多情。据说,他在德国念过好几年书,也许人家只是学习外国人的礼仪,想谈论下天气。 厉择良闻言淡然一笑。 她下到一楼,就见杨望杰在出口处等她,杨望杰和厉择良两人互相点头示意。他们的车掉头过来,看见厉择良仍然在等司机的车。 “这位先生的腿,好像有些毛病。”杨望杰一面开车,一面看了眼窗外的厉择良说。 “呃?” “虽然站著的时候看不出来,但是一走路还是有些奇怪,加上他转身也特別慢。”杨望杰解释。 写意猛然转过头去,看著说出那句话的杨望杰,面色震惊,半天没回过神。车走了好几米,她才恍惚地转过头去看,厉择良的身影已经不太看得清楚了,似乎依旧撑著雨伞站在漫天的雨中。 她竟然没看出来。 “是你朋友?”杨望杰问。 “不是,我哪有那个福气。”写意笑,“是厉氏现在的老板,厉择良。” “厉择良?他是地產界的传奇。”杨望杰笑了,“他下手一向快、狠、准,都成了我们这一行的风向標。两年前,新区的开发让厉氏名声大振。” 这个,写意知道。前些时候政府开发新区,业兴集团拍了地盘,准备一展宏图,给楼盘定位成高档住宅。哪知道新区虽然环境好,配套却不行,高档线路行不通。第一步在期房预售上就吃了亏,结果业兴资金运转不佳,交房日期一拖再拖,几乎成了烂尾楼盘。待业兴想甩掉转手时,业內开发商已经不敢涉足了。 此时,厉择良插足进来,以超低价收购,然后將周围的荒地农田一起签下,从引进名师名校做起,將整个区域进行配套开发,把整个新区变成主城区的卫星城。这么大的手笔,稍有闪失,厉氏三代家產便毁於朝夕之间,但是,他成功了。这一年,厉择良二十六岁。 “如今,业兴还是在a城各处小打小闹做小买卖,而厉氏已成业內霸主。”杨望杰感嘆。 两个人从餐厅吃完饭出来,雨已经停了,雨后夜里的空气格外清新。写意突然有了好心情,於是回家途中和杨望杰去了超市,准备买点日用品。结帐付钱时,写意突然听见有人叫“沈律师”。 写意驀地回首,发现是以前的一个案子的当事人——小向。写意微微一笑,客气地同她寒暄道:“向小姐,你好啊。” “好久不见。” “你在这里上班?” “是啊。”小向笑,“这个工作没有以前轻鬆,但是我挺喜欢的。” “朱安槐没有再找你的麻烦了?” “是的。谢谢你,沈律师。要不是你,我如今还不知道如何是好。” 写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太客气了。” 小向是个外地女孩,刚出大学就到辉沪银行工作,因为人长得小巧可爱,追求者眾多,其中最让她头疼的就是辉沪东家的小公子朱安槐。此人多次对她进行语言和肢体骚扰,小向迫於无奈向公司申诉,朱少爷恼羞成怒,派人毒打她,险些將她毁容。然后,写意做了她的律师。 出了超市,杨望杰听写意简短地敘述完便说:“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个消息,后来朱安槐判了多久?” “六个月。”写意说。 “你也得小心朱安槐这个人。”杨望杰说。 晚上,难兄难弟吴委明打来电话问候写意:“去大公司的日子够滋润的啊。” “滋润什么啊,还不是被资本家压榨。” “被厉择良那样的资本家压榨,心情总是要愉快些,不然大家头破血流都要挤进厉氏做什么?” 写意笑了,聊了一会儿別的,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问:“老吴,他的腿有什么毛病吗?” “你说厉择良啊,”吴委明说,“听说是多年以前在车祸里受过伤。” “是吗?”写意有些诧异,黯然地应了一声。 翌日,写意又一次早到了公司。 她坐在小公园往日停留过的那把椅子上,看见厉择良从车上下来。他同往常上班时一样,没有在底层停车场下车。 如今写意细细一看,他的右腿果然有些毛病,但具体是哪里不对,一时也说不上来,只不过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瘸子,但確实是右脚走动的速度比左脚稍微慢些,提脚的时候也略低。 他上了两步楼梯,进了大楼,写意隨后跟了上去。只见厉择良绕过电梯,走进了楼梯间。 无疑,他要爬楼梯。心中下了这个结论以后,写意瞠目:怎么可能?他的办公室在二十三楼。就算她这个健康的人,也会累得要死,但是厉择良確实行动了。 楼梯上完一层会转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前面便看不见后面,於是写意轻手轻脚地跟隨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楼梯间里迴响著厉择良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先是快得让写意跟不上,渐渐地便慢了,后来慢到有些蹣跚。於是,写意会在拐角的墙这边等他,等他那渐缓的脚步声上去了,才拐过去。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为什么他要这么早来公司,一个人在这漫长的楼梯里挣扎。这个男人,即使只用一只手便能在商界翻云覆雨,但是依旧有那么一点不愿让人察觉的自卑。 十九楼。 写意累得头昏眼时,仍不忘记望一眼楼层,然后,她第三十七次拐弯。 突然,她一抬头便愣在原地。厉择良停在那里,面对著她,將她逮了个正著。 此刻的写意披头散髮、蓬头垢面、全身是汗,全然是一个狼狈十足並被抓了个现行的跟踪狂。 “沈小姐,好兴致,大清早爬楼梯。”厉择良戏謔著说。 厉择良累过之后脸色惨白,说话时並无严厉的语气,但是配上他那春风含笑的表情,却让写意忽觉脖子后面阴风阵阵。 写意擦了擦脸,心中暗自狡辩:“哪里哪里,和厉先生你的兴趣一样,难怪这么巧。”但是,他是她和整个唐乔的衣食父母,况且她心知理亏,不敢反驳,只好在心中小声嘀咕两句,以求得自我平衡。 然后,两人默然对峙。写意几乎能够感觉到那副似笑非笑的面容下掩藏著的心,在略微不悦。 沉默。 这种长久的沉默让写意有些心虚,毕竟,她偷窥了他的秘密。 写意咳了两声,决定率先打破僵局,说:“一天锻链一小时,健康工作五十年。” 她只好冒出这么一句话,不管准不准確,但是对於任何吃人血汗的资本家来说,后半句大概都比较顺耳中听。 “我今天的一小时时间到了,厉先生你继续。”写意说完之后准备迅速绕过厉择良,朝十九楼出口奔去。 “沈小姐。”没想到擦身而过时,厉择良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好像对我很好奇。”厉择良眯著淡眸,曖昧地笑,丝毫没有放手的打算。 写意无法动弹,手腕被他死死钳住,整个脸涨得通红,这个姿势让她觉得实在有些不妥。 “我……我……”她有些尷尬。 “跟踪我做什么?” “我锻链身体。” “既然沈小姐也有这个爱好,不如下次约一起?”厉择良挑挑眉。 要是一般人听见他此番邀请,不知道多雀跃,但在这样的情景下,在这种气氛下,写意实在笑不出来,嘴角扯了扯,“不用了,我下次决定改用跑步机。” 突然,楼梯间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位穿著保洁服的大嫂。她看见厉择良时急忙点头说:“厉先生,您早。”语罢第二眼看见写意,第三眼看见他俩的亲密姿態,大嫂显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迅速地退了出去。 十分钟后,厉氏有了一条新的爆炸性新闻。 写意逃回自己在二十一楼的办公室后,懊恼得要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良久,她才翻出当年安慰周平馨的话,藉以宽慰自己。 写意刚到唐乔不久,曾遇到过一位温和的女同事周平馨。 有一次,周平馨的新衬衣尺码稍微有些小。她一抬手,胸前的纽扣居然崩开了,搞得在场的两位男同事立刻尷尬地把脸別过去。周平馨满脸通红地躲进洗手间。 写意进厕所的时候看见了,於是替她找来针线,帮她將扣子钉上去。周平馨却死活不肯出洗手间的大门,哭得像个泪人,说自己再无脸见人。 “每个人都会有丟脸的时候吧,过了就算了。”写意劝她。 “以后再也没脸见同事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尷尬过。” “哦?那平馨你运气真好。”写意笑了,“我从小就是个冒失鬼,比这尷尬的糗事多了。” “是吗?” (本章完) 第137章 其实,寂寞是锦衣玉食后的產物(2) 第137章 其实,寂寞是锦衣玉食后的產物(2) “我念初中的时候,有一次穿了条新裙子去学校。”写意生怕说得不够详细,补充道,“是那种半截、鬆紧的短裙,上语文课老师叫我回答问题,结果站起来时短裙被凳子上的什么地方鉤住了,如果站直了,裙子就会被拉下去,我只好弯著腰半蹲著回答。那个年纪的我特別好强,不好意思跟同学说,下课后也一个人傻坐著,直到放学后,值日的同学都各自打扫完卫生没人注意了,我才敢自己慢慢取。” 写意继续又说:“还有一次也是裙子的故事。我已经读高一了,去上数学奥赛的训练班。里面有个毕业班的学长,是我高中一直仰慕的对象,每次他都坐在最后一排,靠窗那里,位置总是固定的。” 写意沉入长长的回忆中。 她记得他都是坐在那个角落里,虽然座位是隨意坐的,但是长期以来也没人和他爭。他有一双浅色的眸子,发色也不是那种纯黑的。深秋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照在他的课桌上,使得书本有些明晃晃的刺眼,他多数时候便会微微眯起眼睛,稍微转一个角度。但是阳光仍然落在他手指的皮肤上,显得有些透明。他从来不和人主动说话,老师却最喜欢他,专门叫他来负责些临时班务。 那个时候,写意在完全听不懂课的情况下,执意报了那个补习班的名。写意每次都早早到,一改假小子的样子,打扮得格外淑女,还將他旁边那个隔著过道的位置率先霸占住。 写意继续说:“那天,正好这个男生迟到,从他进门我就肆无忌惮地盯著人家看。他却不在意,坐下的时候不经意地望了我一眼,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我当时兴奋得不得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看了我一眼。” “然后呢?”平馨好奇地问。 写意拉她回到办公室坐下,接著说:“我心里偷乐,但表面上还是装著专心听课。没想到过了几分钟,那个男生趁著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当口,很严肃地传了张纸条过来。我当时按住狂跳的心臟,小心翼翼地將纸条展开,里面写了句话。” “什么话?”平馨急忙问。 “同学,你的连衣裙穿反了。” 扑哧一声,周平馨笑了出来,乐道:“这故事是真的假的?” “是真的。” “但那个时候你还是小孩子,出点糗总应该不太难堪。” “小孩子?”写意笑,“你难道没暗恋过学长、同学之类的?那个年纪在自己仰慕的人面前出一次糗,真是没脸活下去了。” “那现在那个男孩呢?”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不知道,”写意眸光一闪,摇头说,“模样和姓名居然全都想不起来了,但是对某个细节和动作居然有印象。”眼神有些落寞。 这些话、这些事,写意如今想来歷歷在目,但当时安慰周平馨也许真的是站著说话不腰疼。例如现在,她就確实不想再出现在厉择良的眼前。搞不好,那个男人还要误会她有跟踪癖。 写意有些烦躁地揉揉额角,才摸到自己一头乱髮。她不爱留刘海,只是简单地將直发束成马尾扎在脑后。她的头髮天生就硬,而鬢角的新头髮既多又坚韧不屈地不服约束,稍微不扎紧便会垂下来。所以,她每天要不厌其烦地整理个三四次。 晚上,写意刚閒下来,就接到她前段时间负责的一个遗產案当事人孟梨丽的电话。这个孟梨丽是正源银行黄老板的续弦,上周黄老板刚刚过世,两个子女就和她爭起遗產来,此刻又闹上门。 写意有些力不从心地换了衣服打车赶上门去,虽然她已经將这个案子转给了同事吴委明,但是既然孟女士先想到自己,义务以外的责任感促使她去看看。 到了黄家,她软硬兼施,好不容易打发黄家那对难缠的兄妹离开。孟梨丽感激地说:“以前我丈夫在世的时候就跟我说,他们要是难为我或者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就打电话找唐乔律师楼的沈律师。此番看来,他的话真是该听,谢谢你。” 写意微笑,“其实我父亲以前和黄伯伯就有些交情,这点忙不算什么。” “沈小姐,真的谢谢你。”孟梨丽还是將感激的话重复了一次。 写意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孟梨丽不是个软弱的人,但是有时候一些话由她来说会激化矛盾,只好让写意来充当这个恶人。 “其实,上周我已经將你的案子转交给吴律师,大概最近律师楼会告之你。如果你同意,他会过来和你重新签个协议。” “怎么?” “我被调到了厉氏去上班,暂时不能负责你的事情了。” “哦?恭喜你,厉氏很有名气,好好发展。”孟梨丽即使这样说,语气里仍然充满了遗憾,她挺喜欢写意这个女孩。 周末,写意陪同事周平馨去看房。周平馨已订婚,正为结婚准备新房,看了几处,独独对江边的一处楼盘满意,但是价格令人咋舌。 在售房部,写意和周平馨居然遇见了那位相亲对象杨望杰。 “写意?好巧。”杨望杰率先看到她们。 “杨先生。”写意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你们来看房?” “我陪朋友来。”写意说著示意了下旁边的周平馨。 杨望杰点点头,又转脸问平馨:“这位小姐看中了哪处呢?” “喏。”周平馨指了下沙盘上的一个户型。 杨望杰笑著低语道:“正好,我们公司在这里能拿到內部价。” 周平馨听闻脸色一喜,却望向写意拿主意,因为他是她的朋友。 “方便吗?”写意没想到杨望杰会这么热心。 “没问题,这房子是我们公司承建的。” 结果在杨望杰的引见下,房子拿到两个点的优惠,周平馨即刻叫来男友,欢天喜地地签了约。 周末,杨望杰再约写意。碍於那日房子打折的情面,她不能再有藉口了。 “你额头上有个疤?”吃饭时,杨望杰不经意瞄见了写意的额角。 “嗯?”写意一时没反应过来。须臾,她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抬手摸了摸那道疤,“有点破相。” 她右边额角有一道延伸到髮际的粉红色的疤痕,並不显得十分突兀,所以写意也没有刻意用刘海遮盖起来。 饭后,写意去补妆,洗手间里进来两个女子边走边谈话。 “如今这个年代,寡妇比年轻姑娘还吃香。” “可不是,有財產又见过世面,无老无小,还有大笔遗產。” “也不怕前夫从棺材里爬出来,向她索命。” 如此这般的閒言碎语,写意没有兴趣再听。刚回大厅,就看见几个人在爭执。 “你这个贱人,有脸拿著我父亲的钱在外面养小白脸!”有人叫囂道。 写意转过脸,才发现被堵在一边的是孟梨丽,她原本苍白的脸已涨成红色,一个亮片小手袋捏在手中,被十指攥得紧紧的。与她同来的男子,身材高大却隱隱站在她身后,並无半分要为她挡驾的意思。写意才恍然想起,她们方才说的就是孟梨丽。 骂人的就是孟梨丽的继女,黄家的大小姐黄家卉。 本来因为遗產分配的事情,他们黄家两兄妹就已经和孟梨丽闹得很僵。孟梨丽嫁给黄老板几年,娘家的根基也不深,外人看来不仅是老少配,简直將孟梨丽视作乡下丫头飞上了枝头。所以,当得知遗產分了一半给这个遗孀,子女自然不服气。 上周写意好说歹说才將他们兄妹俩打发,如今孟梨丽和新欢男伴在公开场合露面,又被黄家卉逮住。黄家卉肯定是得理不饶人了,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 “家卉,回去说吧。在这里出丑,像什么样。”孟梨丽直起腰板儿,轻轻说。 黄家卉自小娇惯,见孟梨丽居然反驳她,怒气更盛,“如今你倒还要脸了,我们黄家的人早就被你丟光了。” 语罢,她便扬起手来就要摑孟梨丽,却见写意衝上去挡在中间。啪的一声,那一掌自然打在了写意脖子上。 “沈律师!” “写意!” 孟、杨二人同时惊呼,隨即杨望杰快步上前扶她。 “你——”黄家卉见失手打错了人,也有些吃惊。 餐厅经理闻讯赶来,將几个人劝进后方工作间,黄家大小姐从后门离开。 写意接过服务生拿进来的冰袋,发现孟梨丽的男伴在事发之前,早已不知去向。她便下意识地回首看,见杨望杰还在,心中升起一些安慰。虽然她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在这个时候,有位男士在身边,心中总不会太落寞。 孟梨丽尷尬地解释:“我只是……一个人有些寂寞,人都有寂寞的时候。” 写意笑了笑,没有答话。 其实,寂寞是锦衣玉食后的產物。如果一个人一周工作六天,每天超过十小时,为生计和人撞得头破血流,哪儿还会有时间去寂寞? 寂寞,是富贵病。 临走时,孟梨丽紧紧握住写意的手,连说:“沈小姐,谢谢你替我解围。” “没事。” “以后有什么事情儘管吩咐,我力所能及的话肯定帮忙。” 听见这样一句承诺,写意笑了笑,“暂时还没有。” 杨望杰开车送写意回家。 “还疼吗?”杨望杰问。 “不疼了。”只是一巴掌而已,她没有那么柔弱。 “你对那位孟女士的事也太上心了。” 写意淡淡说:“是我多管閒事。” 她之后回到公寓,瘫在沙发上,四肢累得好像要从身体上脱离出去。也许很多人觉得她走过去替人家挡那一下非常不可思议,但是…… 写意拨了个往b市的长途电话。 “东圳,是我。”她说。 翌日。 写意去上班却遇到了麻烦,脖子上昨天挨巴掌的地方肿起了些。初夏穿不了多少,那片红肿刚好露了一点在衬衣领子外面,看上去有些奇怪。地铁车厢里,有人瞧到写意的脖子,然后深深地看了看她,搞得写意很尷尬。 於是,她一下车就去药店买了两张创可贴,跑到洗手间里把它们贴在一起,將红肿部位盖起来。可是贴上去后,对著镜子再看,顿时觉得更糟糕,完全像和人一夜风流后留下了吻痕,然后现在又被自己偷偷摸摸地遮掩上。这两张创可贴往那里一贴,反而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写意更加感到一个头两个大,难道还要在这种季节戴条丝巾?这种违反大自然规律的打扮,岂非更加诡异? 午饭前,她送资料去总裁室。 “厉先生,这里有两份文件需要你签字。”写意敲了敲门。 厉择良原本在和小林说话,听见她的声音,將头抬起来,目光缓缓上移。他的视线在滑过写意脖子上那两张创可贴的时候,稍微停滯了下。 写意不自在地拉了拉衣领。 小林却先开口:“写意,你脖子怎么了?”小林自从那天接待了写意后,就变得和她很熟络。 “呃……我跌了一跤,扭到脖子。”她一时语塞,摸了下脖子,傻傻地解释。 这时,外面的电话铃响了,小林放下刚才端进来的茶,出去接电话。 厉择良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文件,“你稍微等下,我签了马上给你。”然后翻开来读。 於是,写意便留在了那里。 桌面上那杯刚沏好的茶还冒著繚绕的雾气,银针般的茶叶在雪白陶瓷杯的沸水中起起伏伏,最终徐徐落下,簇立杯底。一种淡淡的茶香从其间散发出来,在空气中蔓延,满室清新。 厉择良將文件翻了一页,那修长的手指毫无瑕疵,略微突出的指节散发著一种男性的魅力,真是漂亮极了。过了一会儿,他拿了钢笔,在纸上签名,“厉择良”三个字,流畅地在他的笔尖下显现。 他顿了顿,又在旁边加了两行意见。 这男人写得一手极其精致的字,笔路清晰、凌厉挺拔,下笔之时刚柔尽显,似乎每一个字的开合疏密都尽在他五指的掌控之下。 將文件还给写意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她的脖子,淡淡地说:“但愿沈小姐你不是停止爬楼梯以后,改练跑步的时候扭的。” 自从上次写意在楼梯间被他逮住以后,除了公事再也没有在私下和他单独碰过面,这句话立刻让好不容易快遗忘那件糗事的写意又觉窘迫起来。 “不是,不是。”写意急忙摆手。 “不过,我倒是好奇,”厉择良顿了顿,“扭伤以后究竟是什么医生会开方子要让你去贴创可贴?” “……” 写意发誓,虽然他当时板著脸,严肃地说这句话,但是这个男人心里肯定在偷笑。 某日,吴委明和写意谈天。 “写意,你猜我以前的理想是什么?” “如美眷,儿女绕膝。” 吴委明咳了一下,“这个也算理想之一,但是还有长远些的。” “目光长远些的话,难道是成为亿万富翁?” “写意,在你眼中难道我就不能崇高一些?” “还要崇高一点的话,就是愿世界和平?”见吴委明使劲地白了她一眼,写意忙又改口说,“难道你还想要解放全人类?” 吴委明沉默稍许,然后无奈地说:“写意,我发现你对同性很好,对男性则非常刻薄。” 写意一瘪嘴,“老吴,你要在这种地方谈论伟大的人生理想,本来就有点奇怪。” 此刻,两人正在卡拉ok的大厅坐著閒聊,唐乔的其他同事则在里面引吭高歌。 说话间,一个女子从左边一个包间出来,手里拿著电话,步履蹣跚,显然有些醉了。 “不!你不要这样!”女子借著醉意,朝著电话喊。 “你不能这样对我,英松。”女子带著哭腔说,身体渐渐地沿著墙角下滑,蹲到地上。 写意越听越觉得这声音耳熟,於是再仔细打量了下那女子的侧影,是她。 写意急忙站了起来。 “你认识?”吴委明问。 “她是厉择良的秘书。” 写意扶起她,“小林,我是沈写意。” 小林抬起头,泪眼婆娑,精致的妆已经哭。她点点头,表示自己还清醒。 吴委明正准备推门去通知小林包厢里的其他朋友。 “不要。”小林阻止他,“我不想別人看见我这个样子。” 吴委明看见写意的示意以后,轻轻离开,回到同事那里。 隨即,写意陪小林去洗手间洗脸,然后回到大厅的沙发上。前前后后,小林没有说一句话,擦净脸上残妆的小林,配著湿红的双眼,顿时少了平时的伶俐。 许久之后,小林的心情慢慢平静后才开口。 “我是个失败的女人,人家明明不爱我,我却恰恰要强求。” 她在厉氏做事一直干练精明,此番讲述自己那不得志的爱情都是简明扼要、一针见血,但是,却让写意好气又好笑。 “他是有妇之夫?” 小林摇头。 “年龄有差距?” 小林继续摇头。 (本章完) 第138章 其实,寂寞是锦衣玉食后的產物(3) 第138章 其实,寂寞是锦衣玉食后的產物(3) “性向有问题?” “……” “那他有什么原因?” 小林这回没有立即回答。 须臾,写意恍然,她们並不算熟识,自己问得太多。 “我想回去。”小林揉著额头说。 “你喝了酒,不能开车,我送你。”听见写意的提醒,小林乖乖掏出手袋里的车钥匙给写意。 “我……”写意立刻摆手,“我不开车,还是一起打车吧。” 於是,两人打车到了小林的住处。 “嗓子疼吗?” “还好,就是头疼,而且有些晕。”小林说。 “好像有些发烧。”写意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我的抽屉里还有感冒药。” “不用了。我有私人秘方,保证药到病除。”说著,写意就去厨房找鸡蛋和米酒,一会儿便听见炉子烧得噗噗地响。 她又伸个脑袋出来问:“小林,你喜欢蜂蜜还是红?” “蜂蜜。” 几分钟后,写意端了碗专治感冒的鸡蛋酒,然后笑眯眯地看著小林喝下,接著留下自己的联繫方式,这才放心地离开。 她刚出大楼,便接到吴委明的电话,她这才想到走的时候,忘记跟他们打招呼了。 吴委明没好气地说:“写意啊,你就像个好管閒事的居委会大妈。” 写意正要反驳他,却见一个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那个男子坚毅的面孔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站在那里,凝视著楼上的某个地方。写意隨他的目光寻去,是小林家的那个方向,明明就有些眼熟的面孔,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隔天上午,写意去楼顶透气,却见小林和一个男子在僻静处爭执,一看小林的表情,就知道对方肯定就是她口中的那个英松。写意不好意思留在那里,转身离开时瞥了眼那个男子,居然和上次在小林家楼下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后来,写意忽然想起那个男人,他便是日日为厉择良开车的那个司机。昨晚,他在楼下,明明就是在担心小林。 第二天,写意在食堂突然遇见了那个司机。 他和旁人一同走在前面,走得急,连卡片掉在地上都未曾发觉。写意拾起来,却眼见他渐渐远去,想叫他,不知道如何称呼,情急之下只好叫:“司机先生!” 公司食堂有些空旷,所以,她的叫声显得比较响亮。 那人回过头来,狐疑地看著写意。 “沈小姐,有什么事?”他自然认得写意。 “司机先生,你的东西掉了。” 这时,男子旁边的那个同事乐了,“小姐,这是人事部的季英松,季经理,不是司机先生。” “……” 谁说开车的就一定是司机? 大庭广眾之下,她又一次出糗了。 周五晚上,正值唐乔五周年庆,律师楼在酒店举行酒会,写意也得去。 “沈律师。”叫住写意的正是正源银行的大小姐,黄家卉。她前不久才给了写意一巴掌,自己倒一点不觉得过意不去,主动就来打招呼。 “黄小姐。” 黄家卉也算a城的商界名媛,她家歷来是写意他们的大客户,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她。 “好久不见,听说你跳槽了?” “我只是暂时被派到厉氏一阵子。” “哦,他们老总和我倒还有些交情,可以顺带照看你一下。”此刻,黄家卉的倨傲神色又一次展露无遗。 “有劳黄小姐费心。”写意嘴上言谢,神情却不卑不亢。 黄家卉却无心再与写意寒暄,从服务生那里接过酒杯,径直朝那边的厉择良走去。在宴会上,厉择良因为腿脚不便,並不太爱走动,此刻的厉择良正和几位生意人閒谈。而不远处“司机”季英松的目光也时刻不离厉择良,当下的季经理好像又从司机变成了保鏢。 “各位英俊的先生,你们的谈话可容我加入?”黄家卉打断说。 黄家卉很快就切入了几个男人的谈话中。她的一袭银色裹身长裙在男人的西装堆中闪闪夺目,她自小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自然能將自己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除了厉择良以外,其他几个男人开始將谈话的中心转移到黄家卉身上,並颇有兴致。 酒会上,想藉机与厉择良攀交的人自然不少,於是不停地有人前来碰杯劝酒,厉择良几乎不会推辞,周旋其间,看起来乐得其所,而且似乎极爱喝酒。其实,他为人处世有些圆滑,但是脾气又太让人捉摸不定。那些和他打过交道的人一致觉得,厉择良好恶难测,他有一种能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笑容。 写意待了一会儿,就对大厅的水晶灯和那些浓妆艷抹的美人產生了视觉疲劳。她觉得气闷,於是走到外面走廊去透气,却碰见厉择良在吸菸。 此时的厉择良却收敛起素日的微笑,蹙著眉,独自一人静静地靠著墙,那种表情反倒让写意不太习惯。他偶尔抬起手来吸一口烟,稍许后,淡淡的白烟徐徐从鼻间逸出,指间闪烁的火星映得他的眼睛明明灭灭。 写意不想打扰他,於是,准备另寻別处去逛逛。 “沈……小姐!”厉择良突然察觉,叫住她。 “呃?”她侧头转身看他。 厉择良直起身来对著她,垂著双手,烟却没有灭,於是,那繚绕的烟雾縹緲地在他指间缠绕,然后上升飘散。 他凝视著她,眼神格外深沉,想说什么,缓缓地准备开口。就在此时,大厅的门被突然推开,带出了里面的喧囂和嘈杂,走廊也骤然变得亮堂起来,灯光照在厉择良的脸上,让他不禁眯了眯眼睛。 他的脸没有因为酒精而泛红,却是越喝越惨白。 “厉先生,有什么吩咐吗?”写意问。 “你脖子上的扭伤痊癒了?”他说的话貌似是关心,但是写意却明明白白地听到了揶揄。 “好了。”写意佯装不懂,“我身体好,康復得快,谢谢厉先生关心。” 厉择良笑了笑,无言地回到大厅的人群中。 一晚上遇见不少以前的客户,所有人都少不了寒暄。写意和吴委明正陪客户说话,却听有人拖著声音叫著:“沈——律——师——” 她闻声,预感不太好地回头,见来人竟然是辉沪银行的朱安槐。 所谓,冤家路窄。 吴委明皱眉嘀咕:“怎么他也在这儿?” “谁让他是辉沪的少东家。” 两人说话间,朱安槐一手拿著一杯酒,已经走近。 “沈律师,赏脸喝一杯?” “谢谢朱先生美意,我不喝酒。” “哦?这是你们唐乔的待客之道?” “写意她不喝酒,我代她敬朱先生一杯。”吴委明挡在面前,想与朱安槐碰杯,却被朱安槐躲开。 “这位先生將我们沈律师的名字叫得这么亲热,若是同事的话,不知这算不算性骚扰。”他因写意而获刑数月,当然对此事怀恨在心。 朱安槐的言语引起周围一些人的注意,此刻,厉择良正好也在餐檯旁立足倒酒,旁边跟著小林。他背对著写意三人,不知道是否听到这些话。 “哟,厉总!”朱安槐突然看见了他。 厉择良转过身来,举举杯算是回应。小林也以为他会为写意解围,却没想到,厉择良一言不发。 “这个面子都不给,那请我们辉沪来做什么?”朱安槐继续纠缠。 小林鑑於老板的態度,在旁边也不敢多说话。 若是平日,写意一定立刻反唇相讥,但今天是律师楼的好日子,总不能砸自己的场子,况且这个朱安槐本来就是存心来找碴的。 (本章完) 第139章 其实,寂寞是锦衣玉食后的產物(4) 第139章 其实,寂寞是锦衣玉食后的產物(4) “没想到朱先生进去待了好几个月,肚里的酒虫子倒还一个没少。”写意接过朱安槐递到眼前的酒杯,含笑將酒一口吞下。 朱安槐走时还不忘恶毒地剜了写意一眼。 待写意带著酒意,晕乎乎地从洗手间回来,乔函敏已在送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告辞,写意也帮忙送客。另一头围著厉择良套近乎的多位女子,直到人已走光才訕訕罢休。 最后,乔函敏居然扔给她一句:“写意,你送送厉先生。” 写意诧异地看了乔函敏一眼,却不得不从命。 於是,写意坐进了厉择良的车里。开车的是季英松,副驾驶座是小林,厉择良和她坐后排。她知道他是大客户,需要非常尊重,但是厉择良前有司机后有秘书,有什么需要她送的? 不过不幸中的大幸,还好乔函敏没叫她送朱安槐。 车子走到奥体东路,不知哪个明星的演唱会正值散场,车水马龙,挤得大街水泄不通,他们的车子走走停停,耽误了许久。 整个交通堵了大约有二十来分钟,幸好车里的空调很凉爽,隔音也好,所以让人安得下心来。 小林看见车子马上就挨到分岔口,便回过头来问:“厉先生,我们先去哪……”后面还有个“里”字没说出口,便停住了。 她看见写意的头靠著窗玻璃,已经睡著了,而她的大老板,似乎早已发现,坐在另一侧闭目养神。 “厉先生。”小林小声地叫。 “嗯?” “我们……”言下之意,是问该怎么办。 厉择良睁开眼睛,看著写意的睡脸,抿嘴想了想。 “送她回你家。” 这个……小林想,也只能这样了。因为她发现,写意不是睡觉,而是醉酒。 车到楼下,小林开车门去扶写意。可是,写意已经完全熟睡,仅仅凭藉一个女人的力气,拿她根本没有办法。小林望向季英松求助,但是季英松却完全无视,坐著不动,等待厉择良发话。 “你先送林秘书回去,我扶沈小姐上去。”厉择良简单地对季英松交代。 此一语出得突然,差点就让小林的下巴当场错位。季英松则永远是那副雷打不动的表情,全无惊讶。他叫小林乖乖地交出家里的钥匙,然后拉著她离开。 “餵——厉先生他……”这明摆著送羊入虎口,她好歹算沈写意的朋友,不能见死不救。 “英松……”小林的话刚出口,便见季英松的眼睛朝自己一凛,便立刻闭嘴。 她的老板厉择良厉害就厉害在,他知道用什么人解决什么事情。例如此刻,若在她面前的不是季英松,而是张三、李四、王五,说不定小林还可以不畏权势地为朋友的清白力爭一番,可是此刻,她也是泥菩萨过河了。 “那你要送我回哪里?”小林欲哭无泪,刚才明明就是她家楼下。 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倒难住了季英松,他停下脚步,蹙眉想了想:“暂时到我那里去吧。” 这个提议不错,小林惊嘆。於是,两人走到小区外招计程车。 厉择良坐在车里,手指夹著一支烟,却久久没有点燃。 此时,已近深夜,小区里安静极了。现在已经是初夏,路边的草丛中偶尔冒出一两声蟋蟀的响动,而他坐在那里,则能清晰地听到写意微微的鼻息声。她睡觉时像个孩子,略微张著嘴,贝壳般的牙齿露在外面。以前有人曾问过她:“你这样睡觉,牙齿一直露出来,晚上不会冷吗?”结果换来的是下巴上的一口撕咬。 厉择良长长地嘆了口气,缓缓下车,然后绕到写意那边打开车门。 “写意?”他试探性地叫她。 没反应。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又叫了一声。 还是没反应。 於是,他弯腰抱她,就在將她揽入怀抱正准备起身时,却突然顿住,皱了皱眉头,又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回去。 他用手扶住自己的右腿,一手撑在车顶,拳头紧握,头搁在上面,半弯著腰,有些吃痛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有位物业巡逻的保安路过,问:“先生,需要帮忙吗?” 厉择良抬起头,淡淡地说:“不用,谢谢。” 待保安走远以后,厉择良又坐到驾驶座去,將天窗打开,隨即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又灭掉。有个晚归的女子路过,不时好奇地回头看车里的厉择良,他便索性熄掉车內的灯。 许久之后,他又一次回到写意身前,换了另一只脚受力,然后一咬牙將她抱了起来。接著,一口气將写意抱进楼上电梯,开门进屋,到臥室放下。熟睡中的写意挨到舒適的被子,在梦中翘起嘴角,推开厉择良的怀抱,枕著枕头翻了个身。 在他直起身的剎那,右腿上的疼痛几乎让他有些晕眩。於是,他只好扶住床角,跌坐到地上。 小林刚到季英松的住处,季英松便要离开。 “英松,你去哪里?” “我已经將你送到,你就好好休息。” “那你要去哪里?”小林继续追问。 “我不太放心厉先生,回去看看。” 听到这句话,小林嘆气。沈写意醉成那样,想来也不会把厉择良怎样,况且他俩之间不放心的该是谁啊? “我陪你。”小林只得这样说。 两人打车回到原地,车还停在那里,只是厉择良忘记了关车门,或者,不是忘记而是根本挪不出手来锁车,想到这儿,小林才恍然明白季英松的担忧。 他怎么抱得动沈写意? “我们上去。”小林急忙绕过车子准备上楼,却被季英松一把拉住。 “就在这里等。” “可是……” “你不理解。”季英松说。 “我不理解你,还是不理解他?”小林有些来气。 季英松不答话,放开她的手。 “你从来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理解?” “我们不合適。” “你试都不试,怎么知道不合適?”小林苦笑。 季英松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你不用拿些客套话开导我。天下死心眼的人多的是,也不多我这一个。”小林道,“说不定楼上那个也是。” 突然,季英松的电话响了起来。季英松接通后,厉择良只讲了一句话便掛掉了。季英松和小林一起上去,走到家门口,季英松却让她留在门外,“我一会儿叫你。” 季英松打开客厅的灯,环视一圈看见没人,就进了臥室。 写意盖著凉被,躺在床上睡得很熟,而厉择良则靠在床边席地而坐,一脸冷汗。 “厉先生。” 厉择良见来人是他,无奈地摇头,“英松,我撑不起来了,拉我一把。” 第二日,写意和小林一同搭地铁上班。 “我一喝酒就像睡死了一样,昨天肯定麻烦死你了。”写意买了份早报,揉了揉仍然涨痛的头。 “不,不麻烦。”小林不知从何说起。 昨夜,她见季英松將老板搀出来的一刻,才明白他对她说的那句“你不理解”的意思。厉择良一直好胜,从不在人前提及他的残疾,处处像个正常人一般。所以,有时旁边的人几乎就忘记他腿上的异样,以一个健全人来看待他。 大概,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他因为自身残疾而无能为力的模样,包括季英松。 那个时候的厉择良,疼得一脸苍白,却仍旧不忘记回头对她说:“林秘书,请你照看好写意,谢谢。”小林这么多年跟在他身边,深知他最擅长笑里藏刀,但是当时的“谢谢”二字,却真正发自他肺腑。 “写意?”小林问。 “嗯?”写意一边读报,一边答。 “你和厉先生以前认识?我意思是说我来厉氏之前。” “他之前去过唐乔。” “再之前呢?” “不认识。”说著,写意將报纸翻了一页。 (本章完) 第140章 这世间所有的事情岂是只有爱与不爱那么简单(1) 第140章 这世间所有的事情岂是只有爱与不爱那么简单(1) 连续三日,厉择良都没到公司上班,总裁室对外的答覆是“厉先生出差了”。正值第七天,厉择良带著轰动商界的消息回到a城。 那个时候,写意正好下班,在一楼大厅突然见到一群人风风火火地迎面进来,厉择良被眾星拱月一般走在前面,和旁边的一位董事说著话。 小林看见写意,“沈律师,正好找你。一会儿,唐乔律师楼的乔律师马上也会来。” “好。”她立即垂手,转身。 果然不到十分钟,乔函敏携唐乔眾精英赶到。 东正集团的东家詹东圳,是名震b城地產界的名字。一年前,b城近郊蓝田湾开发地下温泉成功,詹东圳藉机巨资將之收购到旗下。东正集团在开发旅游的同时,將温泉公园之外的全部地块规划为高档温泉別墅区。没想到,別墅销售大大低於预期,几乎拖垮了东正的资金回流计划,让他们在b市市区b02地块的项目无法按期启动,向政府缴纳的巨额抵押保证金也將隨之化为泡影。 陷入困境的詹东圳向厉择良提出计划,欲与厉氏合作。 会议上,律师团和各部门高层將合作合同中的所有利弊一一列出,並向董事会和厉择良详细陈述。 “除了这些,我还需要一份b城最详细的市政规划和交通计划书。”厉择良静静听完之后说,“而且要让詹东圳明白,我们厉氏不是融资,而是需要蓝田湾绝对的股权。” “这恐怕有些不太可能,这是东正集团东山再起的全副身家,他们不会轻易放手。” “薛总经理,”厉择良挑起唇角,朝他微微一笑,“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有不可能的事情吗?” 薛其归静默少许,答道:“没有。” “厉氏从不会屈居人下,被人指手画脚。他需要我们的钱,那么只能由我们说了算,这才是交易。”厉择良扔下这些话隨即离开,小林立刻跟上。让她奇怪的是,从头到尾,厉择良也没正眼瞧过写意一眼,难道真是不认识? 留下的其他人则绞尽脑汁、手忙脚乱地商议对策,写意既是厉氏的下属,又是唐乔的人,自然能被所有人使唤。 第二天,还只是意向阶段的合同却被东正集团炒成了两城的头条,再附加几日前厉择良出现在b城蓝田湾的大幅图片。开盘一小时,东正的股票便开始上扬,各种各样的询问打爆了厉氏房產公关部的电话。 薛其归问:“厉先生,需不需要我们开个发布会,澄清一下?” “他们越迫不及待、刻不容缓,你应该越放心才对。”厉择良说著拿起电话,让小林接通b城的詹东圳。 詹东圳显然已经收到厉氏要收购蓝田湾的消息,两人寒暄一番,便由詹东圳切入正题。 厉择良说:“詹总,你可以开个价。” “厉总啊,我就算想卖,只怕厉氏一口也吞不下啊。”詹东圳在电话另一头含笑说。 厉择良隨即笑道:“我买不买得下,不用詹总担心,但是至於值多少,说不定还需要詹总今后再重新估价。” 夜里,吴委明和写意在电话里聊到詹、厉两家的事情。 “詹东圳比起厉择良来,还是嫩了些。不过听说那个男人长得很不错啊,和你们那个厉总都称得上人中龙凤。” 写意笑了,没有答话。 吴委明又说:“我这周末要去b城出差,你要不要搭个顺风车回家?” “好啊,难得你这么好心,我正好周末没事。”写意欣然同意。 a、b两城车程三四个小时,他们到的时候正好中午。写意打了电话,让吴委明一起去吃午饭。 一个妇人一直在门口张望,一见写意便笑眯了眼。 “写意!” “任姨。”写意隨即转过头替吴委明介绍。 “任阿姨好年轻。”吴委明奉承。 “吴先生,经常听写意提起你,多谢你平时照看她。”她一边招呼一边倒茶,又同写意说,“我那天还对小谢念叨,怎么写意还不回来看我们。” “写晴呢?” “楼上,小谢在陪她浇,你先去给你爸上香吧。”任姨说著,就引著写意和吴委明朝书房的神龕走去。 写意刚刚敬了香,就听门外有人叫:“妈妈,爸爸回来了?” 吴委明闻声望去,来人是名二十来岁的女子,一身家居閒散的打扮,却也显得灵动出眾。他从未听写意提自己的家事,但不难猜测出此人是写意的姐姐,后面的年轻男子大概便是陪她在楼上浇的小谢。 “这是我姐姐沈写晴,这是谢铭皓。”她为吴委明引见。 “妈妈,爸爸呢?上次铭皓帮我种的两季桂就要开了,好香的。”说话间,写晴的眼睛瞧著吴委明,吴委明正想和她打招呼,却见她眼神一飘而过,似乎根本就是无视他一般。她也不和写意打招呼,他顿觉蹊蹺。 吃饭中途,写晴看见空的座位,突然问:“爸爸又出去应酬了?” 吴委明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你看出来了?”饭后,谢铭皓哄写晴午睡,任姨去收拾碗筷,而写意坐在沙发上问吴委明。 “有点奇怪。”他直说。 “她只认得三个人,任姨、铭皓哥,还有我爸爸。包括我在內的其他人出现,一律会被她自动过滤。但是,只要不太说话,很多人都认为她很正常。”写意说得很平静,“好几年了,我们完全接受了现状。” 他看著写意,隱约明白这位好友的坚强与固执来自哪里。 臥室里,谢铭皓正在替熟睡的写晴掖被子。 写意靠在门边,微笑地看著谢铭皓的举动,“他们说小时候你也这么好耐性,总在姐姐的学校门口等她放学,就算她对你发脾气,你也不生气。” “我们俩从小不都是这个命吗?”谢铭皓笑了。 “姐姐有好转的跡象吗?” “当然有,说不定你下次来,她就能认出你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写意苦笑,“她一直不太喜欢我,这才是她不认识我的根本原因。” “嘘……”他朝写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这样说,写晴听见会不高兴的。亲姐妹之间哪有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別?你都是律师了,还说这些小气的话。” “难得你对她不离不弃。”写意感嘆,即便是亲人也很难做到。 “我一直觉得能照顾写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而且她如今比以前还听话可爱。”谢铭皓说。 第二日一早,写意接到电话。 “写意,是我,今天中午有空吗?” 没有自报姓名的男声,让写意纳闷了半晌才想起来是杨望杰。此人出差多日不见,她居然几乎记不起来了。 “我现在在b城,中午才到,有什么事?” “朋友结婚,想请你做个伴,那我马上开车去b城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坐车一样的,你在高速路口等我吧。”盛情难却,她只有赴约。 据杨望杰介绍,新郎叫尹宵,是他在念书时的朋友,家里在地產界也小有名气。到了婚宴现场一看,果然排场不小,写意顿时后悔自己风尘僕僕后穿得这么隨便。他们到宴席时,吉时已近,后面很多桌都坐齐了,新郎官拉走杨望杰,让他做了第二號伴郎去帮忙。留下写意一人,还將她安排在前排主宾席。 写意坐下一看,不禁大吃一惊。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旁边不是別人,居然是厉择良。 “上次拍那个c——19地块的外商据说以前是搞塑料的。” “地头都没踩熟,就想做地王。” “人家栽了跟头还不是轮到您老人家笑。” …… 一桌子生意人继续著他们之前进行的话题。写意听来索然无味,不过是几个地中海和几个啤酒肚在討论万恶的金钱问题。 厉择良却好像比较喜欢这些话题,虽然不隨便插话,却听得津津有味。当然,依照厉择良的功力,隨便装个津津有味的表情也可以得九点九分。还剩那零点一的残缺分数,就是笑得太英俊,做个偶像派演员总得在演技上谦让些,不然让人家实力派喝西北风去? 写意偷偷用眼瞄他。 以前她和小林討论过一个问题:厉择良不笑的时候,好似身后吹来阴风阵阵。 “难道一笑起来就变成春风?”写意当时好奇。 “谁说的,他笑起来是阵阵阴风。” 突然想到这句话,写意不禁莞尔。若是厉择良听见有人在背后这么议论他,不知作何感想。 她莫名其妙的傻笑在喧闹的喜宴上不太显眼,却足以引来身边厉择良狐疑的目光。 一碰见他那双狭长的淡眸,写意立刻解释:“我……我觉得刚才那个司仪的话很搞笑。”一出口,又觉得后悔。为什么她要怕他?上班时间是老板,但是下班以后傻笑总不犯法。 “沈律师心情不错。”厉择良对此刻的写意下了个定论。 “还好,我既没遗憾这新娘不是我,也不怀恨新郎怎么会是他,所以为他们,同时也替自己高兴高兴。”她不想每次在他面前示弱。 厉择良侧了侧头,显然没料到这女人能接这么多句,似乎来了兴趣,“我倒好奇,日后能让沈律师怀恨的新郎是什么样的。” 她若不是为了维持自己在大眾面前律师的光辉形象,很想骂他一句“乌鸦嘴”。但是,在老板面前耍横也要適度的,嘴上便说:“如果像厉先生这种杰出青年结婚,不仅仅是我,连带全市单身適龄女性都会在席上痛哭流涕。” 他有些自恋地点点头,显然这个马屁拍得让他极其满意。 其实,厉择良待女性总是谦和有礼,就算对方是个陌生女子,偶尔说到投机时,他也会压低身体,好似呢喃低语,让人耳赤心悸。所以,许多异性都会冒出一些曖昧浮想。当然,这些人中也包括新娘卿晓月。 那样的男子,即使不置一词地冷漠矗立也能摄人魂魄,何况言行还是如此圆滑亲昵。 “眉眉,你暗恋的学长来了。”新娘卿晓月回到走廊尽头的化妆室更换礼服,一脸幸福地揶揄著小姨子。 “谁?”小姨子尹笑眉正帮她拉身后的拉链,一时没明白过来。 “厉择良啊。” 尹笑眉说:“晓月,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还拿出来笑我。” “那你还『学长学长』地叫,人家整整比你大四届,和你除了毕业证上盖的戳一样以外,简直八竿子打不著。” “你还不是一样,光说我。” 另一边,写意和厉择良那桌刚刚开席。这一桌人是男方主宾,所以喜酒从这边几桌敬起。 “多谢各位长辈、朋友捧场。”新郎尹宵先端起酒杯。 旁边帮忙的杨望杰则替新娘一一介绍,轮到厉择良,“这位是厉氏集团的厉择良先生。” “厉先生,往日承蒙您关照。” 厉择良轻轻一笑,“卿小姐,恭喜。” “这位是……”杨望杰想了想,“厉氏的律师沈写意。” “沈律师,初次见面,多谢赏光。”一对新人一面言谢,一面和眾人碰杯。 待新人走了之后,桌子上的人议论:“尹老的这个儿媳妇看来不错。” “人家尹老就一个儿子,也是头婚。难道媳妇不只这一个,还有这个那个的?”另一个人接嘴。 “呵呵,口误口误。” “不过,这位卿小姐以前有段时间和厉总好像走得有些近哦。”话题转到厉择良身上。 写意瞅了厉择良一眼,没想到两人还有这么一出,难怪刚才人家说“承蒙关照”,原来就是这么个关照法。她不禁將椅子微微朝远处挪了挪,然后又是对厉择良的人品一阵腹誹。 但是,写意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刚端上来的醋丸子吸引了。她从小就爱这玩意儿,隨即抓起筷子立刻上手去夹。很快瞄准一个,下手,用力,丸子却扑溜一滑,不听使唤地掉了回去。 写意有些气馁,她一直不太会用筷子去夹某些圆溜溜的东西,以前就常被人拿来取笑。 她再偷偷地环视了一下,桌子上居然没有备勺子。 於是,再瞄了一个看起来要扁一些的,再试,又滑走。 她在这边辛苦地与醋丸子激战,另一边的人依旧在討论女人。 “王总,”厉择良含笑揶揄道,“我和哪个小姐说句话也算走得近?王总你也不能总拿你夫人管束你的尺度来衡量所有男女吧?”说话间,他举起筷子伸到醋丸子的盘中很容易地夹了一个,然后,十分自然地放进了写意的碗中。 他一面说,一面夹过来,一系列动作做得顺理成章,待丸子轻轻落到写意碗中的时候,不仅写意本人,连在座的其他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啊。”突然意会到全桌人的表情,厉择良空下来的一双筷子在桌子上空微微停滯了一下,隨即展顏笑道,“爱护女性,匹夫有责。” “哦。” 听见他的解释,在座的人都同时这么“哦”了一声,但是传到写意耳朵里尤为意味深长,搞得写意看著碗中的丸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好声音微弱地说了声“谢谢”。 “不用客气,沈小姐还需要的话,吩咐一下就是。”厉择良很绅士地回答。 写意当然还想要,但是怎么可能让刚才的事情再重复一次?这回,她看准目標,酝酿稍许,然后火速出击,果然攻下那颗丸子,有功而返。 正当写意沾沾自喜之时,只听扑溜一下,丸子在中途掉进她的高脚杯里,然后水星飞溅,並且很不巧地溅到了厉择良的衬衣上。 在写意充满歉意的眼神中,厉择良去了洗手间。但愿他没有洁癖,也不会小肚鸡肠,写意在心中祷告。 好不容易找到勤劳忙碌的杨望杰,写意只好去麻烦他,“你能不能找件男式衬衣?” “多大的?” “跟你差不多。” “好,我问问新郎官和伴郎。” 这人办事效率很高,不到一分钟就拎了件衣服来报到。写意拿著衬衣端详了一下,觉得马马虎虎。她很担心厉择良这种总是皮笑肉不笑的人,难保他嘴上说不介意,其实心里抓狂得要死。 写意刚走到洗手间门口,便被一个人影堵住。 “沈律师,”来者居然是朱安槐,“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朱先生,好巧。”写意儘量和顏悦色地答道。 “不是巧,是缘分。”朱安槐堵住她的去路,压低身体想贴过来,“沈律师什么时候赏脸,我们聚聚?” 写意退后一步,避开他的嘴脸,“朱先生请自重。” “自重?你刚才和人卿卿我我的热情去哪里了?在我面前装律师的清高?” 这里在走廊深处,人很少。偶尔有个服务员路过,也不明情况,不好意思朝他们多看。写意不想与他多费唇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想绕过去。 (本章完) 第141章 这世间所有的事情岂是只有爱与不爱那么简单(2) 第141章 这世间所有的事情岂是只有爱与不爱那么简单(2) 刚一转身,朱安槐却一把把她抵到墙边,“姓沈的,我最討厌你这眼神。”说著,他使劲捏住写意的下巴,“別以为你傍了个了不得的靠山,我朱安槐就不敢动你,向文晴那个婊子我对她没有兴趣了,早晚我……” 正当他话说到一半,那张脸要凑过来时,却听有人在远处叫朱安槐的名字。写意趁机使劲推开他,反手將身后的门打开,迅速地钻了进去。 她紧张地锁门,然后才开始大口喘气。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这种混蛋,她一边在心里问候朱家祖上十八代,一边转身。 在她转身的剎那,厉择良也从里面出来,右手正在拉裤子拉链,拉链正拉到一半。 两个人同时呆滯半秒钟。 “你在这里做什么?”写意先发制人,眼睛无意识地瞄了瞄厉择良的下身。 厉择良即刻飞速地將拉链拉好,慍怒地提高嗓门:“这里是男洗手间,你说我在这里做什么?”这回,他终於没有给她好脸色。 男洗手间? 写意听见他的话,极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的陈设。隨即她一蒙,热血衝上头,脸色红得像番茄,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又该如何退场。 她情急之下看到手里的衬衣,只好强词夺理地说:“我知道你在洗手间,所以专门帮你送衬衣过来了。” 嗯,不错。 她对自己急中生智的能力还比较满意,於是继续道:“怕厉先生你急著用,一时心切,没敲门就进来了,不好意思啊。” 接著,写意將衬衣递到厉择良手上,开门往外瞧了瞧,在確认情况无恙以后,挺著腰走出去。 而此刻的厉择良,站在她身后,满脸无奈,额角在明显地抽搐。 散席的时候,写意辞別忙来忙去的杨望杰。 四月天,屋外下起暴雨,幸好主人家考虑周到,给每个客人都准备了雨伞。写意出了酒店,为了避雨,一口气跑到公交车站的檐下,却半天招不到计程车。雨水如瓢泼一般倾泻而下,那种架势根本不是一把伞能够抵挡的,雨水顺著风势猛烈地到处钻。才小半会儿,她的膝盖以下已经全部湿透,鞋子里也灌满了水。计程车就是这样,你有事时打不到,没事时看见空车到处窜,见一个烦一个。此刻,却见厉择良那辆浅蓝色的宾利开过来,缓缓地停到写意身边。 “沈律师,上车吧,我送你。”摇开车窗说话的是季英松。他平时並不是个热心肠,显然是厉择良授意的。 正在写意迟疑的时候,季英松已经撑著伞下车为写意开门。她骑虎难下了,也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只得顺从地上了车。 “不好意思,厉先生,麻烦你了。” “不麻烦。正好酬谢刚才沈小姐及时给我送衣服过来。”他眯著眼睛揶揄她。 写意的脸上有些窘迫,厉择良的那句话不知情的人听起来丝毫没有异样,可是…… “不过,我还是希望沈小姐下次进男洗手间之前,能敲敲门。”厉择良补充道。此刻,多了丝笑容在他的嘴角,那是他平时惯有的愜意慵懒。 写意心想,下次?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 她从观后镜里看了看季英松,探究到他没有异常神色才鬆了口气,毕竟那种糗事让人知道了,面子会掛不住。 “沈律师到哪里?”季英松问。 “啊,回了市区以后在睦邻路口停下就行。” 写意望向窗外,车子正在路口等著上高速。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在车內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见粗细不一的水跡一条一条地流下去。车里,响著电台的音乐。 她静下心来细细一听,似乎是莫文蔚在《大话西游》里配的歌。 佳偶共连理,共对是多么美 你的心似嬉戏,不解这道理 飘忽变心的你,茫然话说別离 情人匆匆远走为了谁 谁令你牵记 当爱被遗弃,愿往事不多记 我的心此际偷偷想念你 只想远方的你,回来莫再別离 然而一等再等没了期 怀念借风寄 叮嘱晚风轻送,柔情万千里 祈求星光再点未了情 重系两心 叮嘱晚风轻送,柔情万千里 情人心中再起未了情 重为我牵记 写意对这首歌的调子不陌生,但是她这个人有个听歌数遍却从来不看词的习惯,加上她对粤语半点不通,歌里唱的词確切是什么她也听不全,只依稀听见重复那句“叮嘱晚风轻送,柔情万千里”。 厉择良有点懒散地將头靠在椅背上,半合著眼,嘴角上翘,全然一副沉溺的神色。他的右手放在膝盖上,指尖隨著音乐的节奏一起一落。他的手指很长,细细一看,发现它们真的长得极漂亮,指甲修剪得很短,贴著皮肤被修得圆圆润润,透著健康的粉红色。 她忽地就想起那天早上,他在楼梯间捉住自己的情景。 可就是这么漂亮的手指轻轻一发力扣住她的手腕的时候,却让她不能动弹半分。 突然,写意听见心尖怦地又悸动了一下。 如果说相处数日,她丝毫没被厉择良吸引,那是假话,他的確是一个能让很多女人心动的男人。况且他这人待人有些亲疏无常、难以捉摸,但是大体对她却还不坏。暂不提他出眾的外表和显赫不凡的家世,单说他那变化莫测的个性,就够让人著迷了。 可是,这个世间所有的事情岂是只有爱与不爱那么简单?她假装咳嗽了下,將这种强烈的感觉压制下去。 “有意思。”厉择良合著眼问,“这首歌叫什么来著?” 这一问,立刻打断了写意的心绪。前排的季英松丝毫没有要回他话的样子,想来这季木头也不会听什么歌,那难道是在问她? “叫《未了情》吧?”写意想了想说。 “未了情?未了情。『叮嘱晚风轻送,柔情万千里』,这个世界究竟是有情苦呢,还是无情苦?”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没有上扬,听起来分明不是个选择题,却又不像问句,似乎也並不需要对方回答。可在那语气中,却隱约带著些莫名的忧鬱。 “看不出来厉先生纵横商场,还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写意却接过话,“道是无情却有情。这『情』字原来就没什么可苦的,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就怕有些人偏偏强装不懂。”她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指地瞟了瞟前面的季英松。 厉择良也乐呵呵地看了看季英松,想来他也不是没把小林和季英松的事情看出来。此刻的季英松被后面的两束目光瞧得极不自在,一时间差点闯了红灯。 “好了,好了。”厉择良出来圆场,“你的眼神用在我身上还受用,落在英松身上,怕要让他吃不消。” 这一句曖昧不清的话,让写意不好意思了起来。他这话里的意思是以前她长期腹誹他时的不悦目光都被他看在眼里,还是说刚才她趁他闭目养神的时候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事被他发现了? 此时,厉择良的手机响了。写意认不出那手机是诺基亚的什么型號,总之样式很新潮,但出人意料的是响起的铃声却是陈旧过时的单音。 他的这个嗜好,让但凡听过的人都觉得很奇怪。 是厉氏总经理薛其归的电话,还是关於蓝田湾的事情。 厉择良一边听,一边下意识地去掏烟。 掛了电话以后,季英松忽然开口说:“你应该三思。” 厉择良本想点菸,顿了一顿,像是想起什么,又將打火机收了回去,“这个项目是厉氏进军b城的第一步,我不想三什么思。” “我以为……”季英松透过后视镜,看了厉择良一眼。 “英松,以前的你从来都不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厉择良抬起头来对他笑,也恰当地打断了季英松的话。 那样的笑容,是一种警示。 季英松適时噤声。 这场暴雨来势有些凶猛,並且持久不衰。 摆席的酒店在a城的机场附近,离市区还有一些距离。雨下得很大,虽然高速路上的排水系统比较好,但是汽车飞驰而过时依旧在空气中激起层层水雾。 季英鬆开车的技术还不错,坐起来很平稳,可是在车子滑过一个弯道之后,写意开始觉得呼吸紧张。 她一直容易在高速路上晕车,无论坐的是宾利还是夏利,只要有一点顛簸就照晕不误。 曾经吴委明揶揄她:“你只有坐公交车不晕,看来这辈子倒可以省不少钱。” “你知道个啥,说明我这人的平衡感受器官的功能很好,比你进化完全。” 而厉择良从那个电话后就没再开口了。 她也没有精力说话,儘量想点別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双眼则直视前方,她可不想將刚才吃的午饭全吐在厉择良的座驾內。这种宾利车,让她做牛做马一辈子也赔不起。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前面开始堵车,而过来的车辆则一个也没有。朝前望去,她的视线里全是在能见度不高的暴雨里闪烁著的一串串汽车尾灯,索性什么也不看。听到他们提起蓝田湾,写意的心情开始莫名烦躁起来,而且突然不想待在车里,对一切都很反感。 季英松看见她一脸难受的样子,迟疑了一下,关切地说:“沈律师,车上有梅子,你要不要试试?” 写意不想开口说话,轻轻点点头,这东西治標不治本,但缓解一下终究是好的。 季英松便翻开副驾驶的抽屉拿了一包出来,一手掌方向盘一手將东西朝后递。写意伸了下手,没有够到。 而旁边的厉择良则单手撑著下巴一心看著窗外,事不关己的样子,別说要他说句关心人的话,就连手也懒得替她抬,丝毫没有要帮个忙的意思。 明明见她这么难受,却一点也不会怜香惜玉,还口吐什么“关爱女性,匹夫有责”的话。 写意一时有些恼火,他怎么接了电话就无缘无故地不待见她了!心情好的时候就有情啊无情地胡侃,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將她爱理不理地扔一边去,拿她当隱形的,简直就是喜怒无常! 她狠狠地剜了厉择良的后脑勺一眼,咬牙切齿地腹誹、腹誹、腹誹……然后解了安全带自己接过来。 她已经很久不吃这个玩意了,塞了颗在嘴里,酸酸的,有些涩牙。 好在道路又恢復了畅通,大大小小的卡车、客车、轿车又开始浩浩荡荡地开起来。他们的车前面是一串货车,季英松时不时地按喇叭,从超车道绕到前边去。 突然,厉择良冷不丁地冒出句话:“系安全带。”说话间,语气不冷不热,甚至连头都没转过来看她一下。 “没关係。”其实她心里是想说,干你屁事。 於是,她没动,只朝嘴里塞了第二颗。 “请你系安全带!”厉择良转脸过来,把刚才的话在增加了两个字的基础上,重复了一遍。 他倒也没有下命令,说得还算客气,口气不温不火的,和刚才两人讲话的语气截然不同。就是那个“请”字,让写意听起来尖锐刺耳。 她心想:你这哪儿是请,分明就是强迫,假仁假义的,就像我不照做就要把我撵下车去。我不系安全带又怎么了?我乐意。出了事情我找保险公司,半分不需要你厉择良负责。不知道怎么的,写意心中冒出偏要和他对著干的彆扭劲儿。 “我胸闷、头晕、透不过气,系了就憋得慌。”她压住满腔火气,勉强做到有礼貌地反抗他一下,然后生硬地將脸別过去。 厉择良挑了挑眉,“沈小姐,我想说什么话,从来没有重复过第三遍,至少,在这辆车上你需要听我的。”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凶。 写意听见这些话,立刻转头看他,眼睛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了两秒钟以后,倏地说:“那好,停车我马上就下去,谢谢厉先生带了我一程。”顷刻间,她拿起手袋又说,“季经理,麻烦你靠边停下车。”隨即就准备去拉门把手,全然一副要强行下车的样子。 (本章完) 第142章 这世间所有的事情岂是只有爱与不爱那么简单(3) 第142章 这世间所有的事情岂是只有爱与不爱那么简单(3) 厉择良反应极快,一把將她的手拉回来,牢牢捉住。 “你疯了?这里是高速公路。”他紧紧地抿著唇,有些动怒。 “你不是让——”写意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断。 前面的货车突然变道,季英松心中大叫不好,猛踩剎车。车身在路上打了个转,车头的一侧生生地剐著了货车的尾巴,急速地向路边的隔断护栏滑去。季英松飞快地转方向盘,车头擦到护栏,被迫横在车道上停了下来。 就在此刻,后面的车躲闪不及,眼看就要从写意那边撞上。 厉择良下意识地將写意按在怀里,死死地护住。 砰的一声,后面的车从侧面撞过来。宾利在衝力中顛簸了一下,朝后滑了一段距离后,停了下来。 季英松慌忙中踢开车门,下来就叫:“厉先生!” 车的侧身已经凹了一些进去,他用力试著拉了拉车门,门已经被卡住,便绕到另外一边开门。车里的厉择良急急將写意的头托起来,她似乎受到撞击晕了过去,而全身则像抽了骨头似的散在厉择良怀里。 “写意……”他连连叫了她几次。 门被季英松打开,暴雨倾泻入內,顷刻间就將两人淋得湿透。雨水落到她的额上,顺著碎发流下来,遮住写意的眼帘。 厉择良不禁用手擦去她脸上的雨水,却不想这一抹,倒带出许多血,那血和雨水冲在一起,立刻流到下巴上。 “写意……”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又去抹,但是血却越抹越多。须臾之间,写意的脸颊和脖子上已经全是血,触目惊心。 “厉先生!”季英松急著说,“別乱动,是你在流血!”说著就想找点什么先帮他包扎止血。 厉择良闻言一愣,低头瞧著怀中的人,將信將疑。此刻的写意虽然突然晕倒,脸色倒真没有异常,晃眼一看就像睡著了似的,也没见她头上有伤,嘴唇微微张开,露出前面两颗门牙。她鼻翼一动一动的,呼吸还算平稳。 她的身上也暂时没有发现任何外伤和流血的地方以后,他悬著的心才落地,隨即隱隱觉得手有些疼,伸出来一看,果然是自己的手在不停地流血。 厉择良心中一松,这才缓下来,將她挪到驾驶座,找了个干东西给她盖上,关好门。 季英松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和厉择良一同站在雨里,等著人来处理。 后面那辆车的车主和乘客也撑伞走了下来,被季英松应付过去。厉择良来回看了现场,幸好都不是很严重。他透过玻璃看了一眼里面的写意,双眸深沉。 写意闻到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那个味道诱发出她的过敏性鼻炎,使得她有点想打喷嚏。她竟然梦见了爸爸,爸爸弯下腰对她说:“小意,过来让爸爸看看,额头还疼不?” 她鼻子一酸,眼泪潸然而下。 那时自己多大?三岁还是四岁?大概是四岁吧。 她小时候一直留著短头髮,长得像个男孩子,性格也特別顽皮,简直就是一个孩子王,时常举著一把塑料大刀喊打喊杀的。 玩过家家,人家演公主,她却要演皇帝,挤得原本演皇帝的只好扮皇后。等大伙要她演男孩的时候,她又说:“我要演一棵树。” 每年儿童节,爸爸都要送礼物过来。 那一年,爸爸送给她的是什么呢?她蹙著眉头,想了想。 是宇宙飞船。 那个宇宙飞船是上电池的,一打开开关就是“乌—拉—乌—拉—”地一边闪灯一边叫,活像现在的救护车。最让小写意好奇的是,那个宇宙飞船居然可以自己拐弯。如果按按钮让它独自在屋子里转悠的话,它要是遇见了障碍物,连续撞两次都没过去就会很聪明地掉头,朝別的地方开去。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问爸爸。 爸爸说:“这是爸爸施在上面的魔法。” 她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做事一点也不低调,有什么新玩意,就献宝似的拿出去显摆。 於是,她信以为真地抱出去给小伙伴们炫耀,没想到冬冬却“切”了一声,很不屑地说:“这哪儿是什么魔法?你爸爸瞎说,明明就是有个小人儿在里面开车。” “骗人!哪有那么小的小人儿?” “有,就是有。”冬冬说。 “没有,没有,没有,就是魔法!魔法!” “除非你不知道拇指姑娘,不然怎么知道没有小人儿了?” 写意呆了一下,很少有人给她讲故事,她確实没有听过拇指姑娘的故事,可是她又从来没有示弱过,於是心虚地叫道:“我怎么不知道那个拇什么的?她明明就是个指头。” 两个人爭论了起来,最初还是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没想到那男孩的舌头比她利索多了。最后写意一时说不过,便一脚给人家踹过去,冬冬捂著屁股,两眼含泪,委屈地瘪著嘴巴说:“你说不过,就知道踢人。” “踢你怎么了?我现在就撬开看,让他们知道谁才是骗子。”写意气呼呼地跑回屋子拿了钳子、起子和刀。 “小姑娘,你怒气衝天的干吗呢?”沈妈妈看见了问。 “有人找碴,我今天收拾他去。”然后,她头也没回,就像旋风似的回到空地上,恶狠狠地对冬冬说,“要是没有小人儿,我还让你以后扮皇后。”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里面既没有拇指姑娘,也没有爸爸的魔法,只有一堆螺丝钉和还原不回去的破铜烂铁。 写意望著那堆残骸,愣了半天,然后带著一副哭腔大叫:“你们都骗我——”接著就放声大哭。接著,她將那堆烂铁宝贝似的搂在怀里,一边走,一边哭,因为腾不开手抹眼泪,所以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合在一起,分不出什么是什么。 回家上楼梯时,一脚踩滑滚下楼梯,眼看脑壳就要撞在楼梯边上,她却捨命一样紧紧抱住那宇宙飞船的残骸,捨不得放手撑一下,於是额头狠狠地磕在石头沿上,摔了好长一条口子,在医院住了好几天。 当时,她也是这样躺在医院里,爸爸来看她,弯下腰对她说:“小意,过来让爸爸看看,额头还疼不疼?” 那个伤结了疤便一直没有消掉,妈妈曾经常常对人家说:“我们家小姑娘脸上要不是留了这个疤,指不定还是个標准的美人。” 她抿著嘴笑了笑,在医院的病床上又翻了个身。 后来,她刚满五岁半,因为家里没有人手照顾她,又不放心將她锁在屋子里,於是,写意就被送到学校去念一年级。 开学的那天,天气还很热,妈妈为她穿了一条崭新的蓝色背带短裤,裤子衬著她的头髮,显得很帅气的样子。班上很多小朋友,大家都不怎么怕生,嘰嘰喳喳,一会儿就打成一团。写意从小和人自来熟,立刻就成了班上的领袖级人物,引得很多男生愤愤不平。 第二天课间的时候,有男生走过来问她:“你叫苏写意?” 写意看了看他那正在流鼻涕的鼻孔,不屑地扭过头去。 “你怎么长得像个女孩儿一样?我老哥说你这种人叫娘娘腔。”话音未落,男孩儿就被发飆的写意掀翻在地。她长这么大,即使別人说她像男孩儿,她勉强还能接受。可是,哪知世界上最討厌的事情居然是你明明是女的,人家还以为你存心装女生。 於是,在她上学的第二天就被请了家长。妈妈向老师赔著笑脸,道著歉。在写意的印象中,妈妈一直都是那么温柔嫻雅。是不是因为大人脾气太好,才使得她一直这样任性? 梦中的写意驀然间失落起来。如今,她早已是孤儿了,无父无母…… 等写意真正醒来是在第二天的早上,护士正在给她取输液管和针头。 “给我输什么了?”写意侧著头问。 护士笑笑,“別担心,没事儿,给你输的退烧药,你只是感冒了,有些发烧。” “我们的车没事吧,和我一起的两个人呢?” “这个不清楚,昨天你进院的时候不是我值班。桌上的早饭是你的,最好能多吃点,一会儿就可以出院了。” 写意朝桌上瞧过去,是一碗热粥。 护士收起东西准备出门时,回头说:“哦,刚才给你送粥的那位先生托我转告你,说是你有位朋友在307病房。” 写意確实是饿了,极不雅观地吃掉了满满一碗粥,然后洗漱完毕,换上原先的衣服才出病房。 “307……307……307……”写意嘴里一面念叨一面找,最后在走廊的最深处看到了这个门牌。门是虚掩著的,里面异常安静。 她敲门。 “请进。”一个低缓的男声传出来,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 写意推开门,看见厉择良坐在床上,双腿盖著被子,背却挺得笔直。他换下了平时的衬衣和西装,比平日里多了一些稚气。 他见她站在那里,微微一笑,“英松说给你送了早饭,吃了吗?” 此刻的表情和他昨日在车上怒气正盛地抓住她说“你疯了”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他手里拿著报纸,隨意地翻了一页。写意觉察到他手上的绷带,也许是昨天受的伤吧。 “我……厉先生……”她不知从何说起,“我昨天在车上……” 她忘记了甚至可以说她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她和他闹,然后突然车子就失控了。 “你不是拼死都要下车吗?”厉择良淡淡问。 “呃?”写意更窘,她当时確实是存心和他对著干,幸好没出大意外。 “都是我的错。”她有点懺悔地说了后面这句话,而且语气非常诚恳。她害得他进了医院,还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伤,她其实不想这样…… 写意垂下头,眼神落在脚尖前面的地砖上,专心悔过。在她人生的前二十五年內,还很少这么认真地认错。可是厉择良好像並没有买她的帐,半天没搭腔。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写意垂得脖子酸,不禁抬起头瞧了一下,正好撞见了厉择良的眼神。 他已经放下了报纸,双臂环胸,以一种审视的眼光看著写意。他的目光是从头到脚,然后又从脚到头,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盯住她的眼睛。 许久以后,他改变了个坐姿,后背靠到靠枕上,沉吟道:“沈写意,你不需要对我说点什么吗?”这和他的上一句话时间隔得不算长,但是嗓子却像太久没开口一样有些喑哑,显得有些慵懒。 写意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头又低下去,“对不起。厉先生,对不起。” “就这个?”厉择良喑声问。 “还有什么?”写意一时不明白他想听什么。 厉择良盯著她,眼中有种难辨的复杂神色。 早晨的太阳金灿灿的,也不刺眼。病房的窗帘是拉开的,阳光斜射进来,隨著时间慢慢移动,恰好徘徊在厉择良的附近。 写意观察到他的眼眸是深棕色的。 此刻,在日光里看下去,他的侧脸因为那边射来的明亮光线而蒙上了层淡淡的金色光泽,却衬得另一边有些暗。 许久之后,厉择良眸色微沉,却是笑了,笑得淡淡的。是那种平时在他脸上最常见的笑,先微微翘起唇角,然后由唇带动其他的五官,显得整个笑意都是从嘴唇漾出来的。但他也是常用这样的笑来应付別人的,如此的表情掛在他的脸上,让写意觉得比他的冷脸嘲弄还要使她难受。 那样的神色绝对不是发自真心的,因为笑意根本没有染入他的双眸,所以两人之间驀地一下就感到疏离了些。 他似乎很不满意她的答案,挪开视线,“没关係,我只有点皮外伤,你的出院手续季经理会帮你办妥。如果这两天精神不好的话,你可以打电话给林秘书让她替你请假,公司会算工伤。” 他的话里每一句都挑不出毛病,和前些日子一模一样,但就是让写意感觉好像有点奇怪。一时间,写意觉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杵在这里似乎就像件多余的摆设。 写意走出去,反手带上门后站在门口静默许久才离开。 (本章完) 第143章 自以为厉择良喜欢我(1) 第143章 自以为厉择良喜欢我(1) 写意冬天怕冷,而在夏天又往往是最怕热的那一个,一到初夏便会將头髮长期扎成马尾,要是独自在家或者和朋友逛街,就索性綰个髮髻。可惜她又偏偏是个律师,无论是坐在办公室看文件还是与当事人会面,都必须正襟危坐,头髮要梳得一丝不乱。以前在唐乔还好,乔函敏对这个要求不太高,只要出去见人的时候著好装就行。可惜,现在身处厉氏,连老总都是日夜正装,公司上下则更加不敢逾越,女性员工个个连脚趾头也不敢往外头露。她就时常琢磨,这个厉择良是个什么玩意投的胎,难道他就从来不会觉得热? 这个周六懒得在家做饭,写意便约了周平馨下馆子,顺便回公司拿点东西。 反正是休息日,她夹著双人字拖,穿著一件小吊带和宽鬆的布裤子散步似的和周平馨在商场里閒逛,买衣服、买鞋。 两个人试来试去,试得自己在空调下也满头大汗。 “沈小姐。” 她与周平馨从商场出来后,一时听见有人叫她,取下墨镜回头扫射了一圈,没发现目標,又继续朝前走。那人又叫了一声,然后才见一位女士从路边的车里走下来——是孟梨丽。 “孟女士。”写意停下脚步。 “沈小姐吃过饭没有?没有的话,一起去用顿便饭吧。”孟梨丽很诚恳地邀请,看见周平馨后又说,“这位小姐一起啊。” 写意看了周平馨一眼。她知道周平馨性格內向,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加上写意本身也想在周末求个自在,於是推託道:“谢谢孟女士,我们刚吃过,还有些事儿,下次你有空的话,我请你。” 孟梨丽毕竟在社交圈摸爬滚打过许久,一听就知道写意的言下之意。她和她之间的交道自然不想节外生枝,便笑道:“那改天我提前打电话给沈小姐约时间,到时候可得赏脸哦。” “一定一定。”写意乐呵呵地点头。 目送完孟梨丽后,两人晃晃悠悠地到了她们经常光顾的大排档。 “红烧鸡翅膀。”写意对服务生说,这是她每次来点的固定菜,接著又补充详细要求,“少辣椒,不放葱,还记得別用黄瓜拌啊,不然我要退钱的。” “那个牛肉要多加芥菜和醋。”“这个玉米……”她每点一个菜,都要附加一堆补充条款,害得那个传菜的小男生记了老半天。 “没见过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挑食的。”周平馨笑道。 “我这是对食物要求比较高。”写意纠正。 一堆菜端上桌,最后上的是两扎冰镇的菠萝啤酒。写意迅速地呷了一口,然后大呼过癮。她本来號称三杯倒,但是独独对这种啤酒免疫。吴委明曾经嘲笑她:“你喝的那叫啤酒啊?明明就是菠萝味儿的七喜。” “那个孟梨丽我好几回都是远远地瞧见她,没想到近看还挺年轻的。”周平馨说。 “嗯,就比我俩大几岁而已嘛。” “年纪轻轻的丈夫死了,遗產到手了还可以重新去追求生活,这样也好。”周平馨感嘆。 写意听了,望著远处,平静地说:“恐怕还是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什么东西都是有代价的。黄家不是那种白手起家的商人,一大家子的面子总是要遮掩一下的,他们既然让她得了財產,恐怕就不会再允许她做这些白日梦了。” “哦,你说起这个来,我倒想起前几天的事,听说这个孟梨丽已经在正源银行做起一把手了。”周平馨口中的正源银行是黄家最大的產业。 写意点点头,隨口问了句:“是吗?”却显得不太吃惊。她一直都觉得孟梨丽在任何场合都能隨心所欲地將分寸把握得那样好,绝对不会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柔弱女人。 她突然想起那么一句话: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既然可以在短短数月就征服那个家族,看来她当时能一下子得到黄老爷的欢心也非偶然。女人虽然柔弱,却千万不可小瞧。 “其实还是我们好,就一个平平淡淡的小白领,为了个鸡翅膀也能乐半天。”隨即周平馨开始对盘子里的鸡翅膀进行集中消灭。 101看书 101 看书网超给力,??????????????????.??????书库广 全手打无错站 “就你那爱情还平平淡淡啊,简直就是惊天地泣鬼神了。”写意笑著就伸筷子去夹菜,突然发现盘子里居然出现几片绿油油的葱,不禁有些抓狂,“我明明说了不加葱……” 饭后,周平馨的丈夫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將老婆接回家去,写意只好一个人回公司拿东西。刚走到厉氏大厦的门口,便见一大群人正从里面出来。 为首的当然是厉择良,但厉择良並不是这群人中唯一的焦点,因为他身边还站著个唇红齿白的男子。那人若单论五官眉目,並不如厉择良那般凌厉俊朗,但是合在一起放在他的脸上却有另一种不凡。 厉择良首先看见写意,淡淡地盯了她一眼,又將视线挪开。写意撇了撇嘴,她对他这种反覆无常的態度早就习以为常。面对那么大一堆穿得很正经的人,她瞄了瞄自己全身上下很上不得台面的装扮后,准备避人耳目,飞速背过去朝旁边移动,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写意!”那个唇红齿白的男人,有点惊讶地在远处叫住她。 写意背对著他们,五官皱在一起,嘴里诅咒了一番之后迅速转换了个表情,才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赔笑道:“詹先生,你好。” 这人便是曾经被吴委明称为人中龙凤之一的詹东圳,b市东正集团的老板。 以前和吴委明共事时,写意发现他全身上下优点挺多,但是评人的嘴巴却很毒,不过他却放过了詹东圳,只说他没有厉择良那么老辣,显然他对这个人印象还不错。 “你……”詹东圳迟疑了下。 “沈写意小姐现在是我们公司的律师。”厉择良介绍。 不知道为何,从上次车祸以后,厉择良对她的態度突然变得疏远、冷淡了起来,每逢看到写意都是千篇一律的表情,仿佛多她看一眼就要染病上身一样。 本来因为上次的“楼梯门”事件在传他俩緋闻的大嫂小姐们,这回又纷纷猜测:“估计是厉先生又换口味了。”其原因是:男人对粗茶淡饭先有新鲜感,吃多了以后,才发现原来还是山珍海味好吃些。 显然,她们將写意纳入的不是山珍海味,而是粗茶淡饭一类。 “哦。”詹东圳应道,“我们正好去吃饭,既然大家都认识,写意就一起吧。” “我吃过了,刚好回办公室加会儿班,你们去吧。”写意说。 厉择良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从他的脸色根本无法判断这个人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是既然厉择良没发话,厉氏这边没有人敢附和。 詹东圳仿佛看出了眉目,笑著对厉择良说:“厉总,让你的律师给我一个面子吧,不然当著这么多人的面,我这脸可就丟大了。” 厉择良身后的小林偷偷地瞄了詹东圳一眼,看这个男人表面上文文弱弱,皮肤很白,长得斯文好说话的样子,但也著实够聪明的,只要厉择良一发话,哪里还能容写意反抗? “那就去坐坐吧。”果然,厉择良直接就下了道圣旨。 於是,他们一起去吃饭。吃饭的过程非常压抑,她被厉择良分配在了一个角落,容不得她搭半句腔。房间里除了詹东圳很多人在吸菸,当然以厉择良这个烟枪为首。 写意很討厌烟味,更厌恶吸二手菸。 “詹先生和沈律师认识?”厉择良隨口问。 “我们是老乡。”写意说。 厉择良“哦”了一声,又掉头看詹东圳。 詹东圳笑道:“我和写意还有些渊源。” 这回,厉择良又“哦”了一下,意味深长,隨后却笑说:“如果涉及到沈律师的隱私,我怕还是不听为好。” 写意分別瞧了两人一眼,下了个定义:男人一旦假起来,真的很噁心。 厉择良旁边的詹东圳还在被厉氏的人轮番劝酒,脸色越喝越青。她不禁有点担心,他原本就是个菸酒不沾的人,但是一旦人在商场上,有时候身不由己。 所以,写意一直觉得詹东圳不適合做一个商人。 詹东圳是以一种低姿態来a市与厉氏谈判的。大家都有种习惯,你若酒喝得不多,便显得不真诚,所以他应付得很艰难,而厉择良就像个坐在台下看好戏的旁观者。 “那我適合做什么?”以前他问她。 “做个书呆子不错。”她为他的人生设计了书呆子这个职业。 反观厉择良,好像天生就是做这行的,那些商场中的尔虞我诈、笑里藏刀,或者落井下石都是他的强项。她又看了眼厉择良,虽说她是厉氏的人,但是她一定会站在詹东圳的东正集团那边的。 酒过三巡之后,詹东圳上洗手间。 写意看著他的背影不放心,便隨后跟了出去。她走到洗手间之前的拐角,却被詹东圳拉进了一个漆黑的空包间。 “我就知道你会跟来。”詹东圳说。 “你喝醉没?” “还好,暂时受得了。”詹东圳说著捧起她的脸,“你老是蹙著个眉毛干吗?” “东圳……” “突然听你这样叫我,感觉还挺生疏的。”詹东圳笑了。这时,酒意上头,詹东圳突然觉得有些晕眩。他弯下腰,將额头放在写意的肩膀上,“我有点头晕,让我靠靠。” 写意嘆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髮,“你喝酒不该逞强的。” “我可不想做什么都落下风。” “什么下风不下风的,喝多了。” 听见她的数落,詹东圳会心一笑,“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写意也会这么温柔,我就是不想什么都输给他。” “好了,好了,便宜也被你占够了,我们俩同时消失再不回去的话,人家会怀疑的。” 写意轻轻推开他,詹东圳也顺势起身。 两人一同出去,进门的时候詹东圳示意她先走,自己则靠在墙边等一会儿。 “餵。”写意推门前回身叫了声他。 “嗯?”他抬头。 “东圳,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写意说。 “我们还用说那些?”他冲她一笑。 写意推门入座,看见厉择良似乎也是刚刚进门坐下来,一个人在吸菸,眉头紧锁。 她坐了好一会儿,詹东圳才慢慢回来。詹东圳的精神已比出去之前好了一些,不知道是否在她进来以后,他又独自一个人回去吐过。她晓得有些人要是喝得难受的时候去吐一吐,会舒畅许多。 写意原本就已吃过饭,所以她压根一口也不想再吃,而且,在这里她本来就无关紧要的,也没多余的人来注意她。房间里的烟雾瀰漫,熏得她想吐,只求上帝让这顿饭儘快结束。 她无所事事,但总不能无聊地拿个手机出来打游戏吧,那还不將厉氏的脸丟尽了?所以,她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便是面带微笑,装作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讲话。 一会儿工夫,她將东圳那边的人的身份搞清楚了。 詹东圳身边最亲近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男秘书,姓李;另一个大概是公关部的经理,姓赵,叫赵凌菲,三十岁左右,长得虽不是倾国倾城,但是那双眼睛在顾盼神飞之间煞是迷人。 这个赵经理確实海量,所以大概就由她专门对付厉择良了。美女劝酒,且先干为敬,哪里还有男人不喝的道理。 也不知道是厉择良酒意上来有些醉,还是他平时就喜欢和美女眉来眼去,此刻,竟和那个赵美女越聊越投机。写意不禁在心中不悦地咒骂。她心中刚骂完,就见厉择良有意无意地瞄了她一眼。 为了掩饰自己的腹誹,她急忙心虚地冲他傻笑一个。 这一下又正好落入赵美女的眼中。 “呀!厉总,你看,我们把沈小姐给冷落了。”赵美女隨即站起身,让服务员斟了两杯酒,“沈小姐,既然你是东圳的朋友,也是我赵凌菲的朋友。难得有机会,我就借献佛,借著厉总的地盘敬你一杯。” 很少有下属这样称呼老板的,写意听到略微意外,不过这也不关她的事。 说著,赵凌菲一手举杯,一手將另一杯送到写意面前,“沈小姐,我敬你。” 这句话还未说完,就听詹东圳阻止道:“凌菲,她不会喝酒,你就不要难为她了。” 赵凌菲二话不说就听从老板的话,可是这酒也没有就这么收回来的,於是眼波一转將话题转到厉择良身上:“厉总,你看你们的沈小姐不会喝酒,俗话说君子怜香惜玉,你是不是代个劳?” 方才,她敬厉择良的酒,只要扯得出理由,厉择良都来者不拒。但是偏偏这一次,他却淡然一笑,“我看怜香惜玉的是詹总吧,我就这样夺人所愿,终究不好。” 厉择良不但让赵凌菲碰了个软钉子,还將皮球踢给了詹东圳。 幸好这个男人说话时候咬字清楚,不然让別人將那四个字听成夺人所爱,她沈写意在公司还怎么混?写意心中一声冷笑,好你个厉择良,当著这么多人的面戏耍我。 没想到詹东圳也耿直,写意看他那眼神就是准备喝了。她知道,这些话和这杯酒於他詹东圳是无所谓的,但若是他这一杯替自己喝下去,指不准厉择良以后没完没了地笑她呢。 於是,她起身,將她跟前装橙汁的玻璃杯双手端起来,“不敢请厉先生代劳。赵经理,我確实不会喝酒,现在就以水代酒与你干一杯,也算略表一下我的诚意。”说完,她咕嚕咕嚕地將一大杯橙汁喝了下去。 “詹总和我们沈律师不是单纯的老乡吧?”厉择良靠在椅背上,用清冷的手指抽了支烟出来,然后好似不经意地问道。 “我们俩一块长大的。”詹东圳说。 “哦?那也算青梅竹马了。”厉择良意味深长地说。 这顿饭吃到很晚。 厉择良安排人送詹东圳一行去酒店,目送完詹东圳以后,他故作体恤下属,亲切地问:“沈小姐一个人怎么回去呢?”假惺惺地关心了她一下。 “我打车。”写意识相地说。 他点头,显然对此回答基本满意。 写意在回家的计程车上,接到了詹东圳的电话。 “我们出来喝咖啡。” “不要。” “那就喝茶。”詹东圳马上换了个提议。 “一天到晚就吃吃喝喝,刚才你怎么不说,我都回家了。”写意说。 “我想请你很纯洁地喝杯清茶。”詹东圳说。 “你这人烦不烦。”写意没好气地说。 “写意……”詹东圳毫不气馁,“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见你了。” “瞎说,明明是二十分钟以前才见过。” “……”詹东圳便不说话了。 “餵。” “……”电话那边仍然沉默。 (本章完) 第144章 自以为厉择良喜欢我(2) 第144章 自以为厉择良喜欢我(2) “你別太小气了,好不好?” “……” “冬冬!”她忍不住叫了他的小名。 “……”他坚持到底。 “好了好了,我们喝茶。” 写意投降。 这个男人就爱利用她的弱点,谁让以前老是她演皇帝,他演皇后呢?这些坏毛病都是被她给惯的。 约在詹东圳入住的酒店顶楼的旋转咖啡厅里见面,写意在门口就看见他坐在窗前靠里的位置等她。 詹东圳已经完全没有在电话里跟她说话的那种孩子气,脸望著窗外璀璨的灯火,神色若有所思。他的五官清秀,皮肤也很白,引得旁人频频侧目。有个年轻的女士走过去搭訕道:“这位先生,这里有人坐吗?” 他弯起眼睛,温柔地笑道:“对不起,我在等我的女伴。”说著指了指远处走来的写意。 杨望杰的日常生活非常平淡,朝九晚五,两点一线,並且周六加班。 他的家在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里,所以大学毕业以后能留在a市实属不易,家中没什么背景,父母都是县城里的退休工人。因为在a城念了四年的书,又加上在这一行摸爬滚打好几年,所以认识的朋友还算多。认识沈写意,纯粹是一个巧合。 那一周他刚好休年假,回了老家一趟。对於他仍然独身的状態,母亲有些忧心,於是便给同在a城的表姐打来电话,將这个任务交给了表姐。他也不是刻意独身,而是总觉得既然没有那么適合条件的人,就往后看看再说。 周末,表姐约他去家里吃饭。 “你姐夫公司有个女孩挺不错,性格挺自立的,不像如今一些年轻人疯疯癲癲。”表姐说,“就是也是个外地的。” 然后,给了他一张照片。 那是张合影,杨望杰顺著表姐指的人瞧去。一群人中间的那个年轻女孩有点瘦高瘦高的,照相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咧著嘴笑。 那便是沈写意。 后来,从第一次相亲见面他送她的时候,她就说过。 “我……不知道吴委明叫我来是因为他们夫妻俩想介绍我们认识。” “也许说这些话会让你不舒服,让你觉得我自以为是,但我如今確实没有想要成家的念头。” “我……杨先生……如果你觉得我太坦白了,让你討厌,我道歉。” “其实……我们可以做普通朋友,当然,你要是看我不顺眼的话就……不必勉强了。” 写意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串,杨望杰当然听明白了。 接触过几次后,他才发现这个女孩確实只拿他当普通朋友,似乎这种关係永不会翻身,特別是那次婚宴上,他远远地看得很真切。 那个厉择良对她很不一般。 他一直觉得写意待人很真诚且坦然,没有小姑娘的忸怩作態。但在厉择良面前不一样,她居然会因为那个男人不经意的一个动作或者一句话而面红耳赤。 有时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幸好,从相识的第一天起,写意就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这个结局,所以他当时居然並没有多难受,只是隱隱有些遗憾。 喜宴上,旁边的伴娘突然对他说:“你是杨望杰?我哥哥他总在我面前提起你。” 杨望杰看著面前的小姑娘,才想起来她就是新郎尹宵的妹妹,尹笑眉。女孩笑起来甜甜的,没有一般富家小姐的架子。大概因为尹家的生意是近些年才有些起色的,所以没让这两兄妹染上骄横的恶习。 笑眉,笑眉,名如其人,杨望杰当时想。 这天晚上,杨望杰在家休息,驀然接到尹笑眉的电话。 “杨大哥,我哥和晓月买了两张电影票不想看了,你陪我去好不好?” 他是成年人,知道尹笑眉的这个看似不经意的邀请意味著什么。他说:“好啊,但是以后叫我望杰就行。” 看完电影,尹笑眉吵著肚子饿了,要去吃点心。两人刚到咖啡厅坐下,他便看见沈写意和一位男士正从里面出来。 沈写意也同时注意到了他。 “杨望杰。”写意停下来招呼他,她旁边那位先生也隨之彬彬有礼地点头。 杨望杰起身回应,他不认识那个男人,写意也无心替他们介绍,所以他不敢贸然伸手,只能点头示意。 写意看了尹笑眉一眼,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压低声音问杨望杰:“女朋友?” 杨望杰笑了笑,不置可否。 待写意两人渐渐地从他们视野中消失,尹笑眉却说:“这个女的,我好像见过。” “你肯定见过,你哥哥结婚那天她也去了。”杨望杰提醒她,后面还有半句他留著没说,是他带她去的。 “哦!”尹笑眉恍然大悟,“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她当时坐在那个厉择良的旁边,我和晓月还为此討论了半天来著。” “你们討论人家什么?”杨望杰好奇。 “女士之间的私房话,”尹笑眉故意噘起嘴说,“不告诉你。” “你们两姑嫂还挺谈得来的,难得。” “那当然,我嫂子还是我介绍给我哥的呢!这个你肯定不知道。”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將话题从刚才的沈写意身上扯出老远。 却不想,最后尹笑眉又喃喃道:“但是,我总觉得她很面善,除了哥哥结婚那次,我们好像还在哪里见过。” 当时,这句话並没有被杨望杰放在心上。 过了几日,写意在家看人物访谈,这个节目她比较喜欢,那个主持人问问题一向很尖锐,很少顾及当事人的顏面,搞得人家很尷尬。曾经有一次,受访人当场拂袖而走了。 但也是为此,这个节目的收视率猛增,后来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就不直播了,隔日剪接后再上电视。 当写意看到出现在演播厅里,坐在主持人对面的詹东圳,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小子也不怕下不来台。 开篇的气氛比较和谐,主持人说了些好话给詹东圳戴高帽子。后来,主持人的本性渐渐就原形毕露了。 主持人问:“詹总,我们都知道您是从您父亲那里得到东正控股权的。” 詹东圳坦然地回答:“是的。” “在您接手之后,对东正进行了一系列的改制,据说有些举动引得股东不满?” 詹东圳说:“我们每次重大政策和制度的更改都通过了董事会的决议,你说的不满我不知道具体指的是什么。”笑了笑,詹东圳又说,“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也不是百元一张的粉红色钞票,做不到让每个人都喜欢。” 听到这里,正在洗手间漱口的写意一下子將嘴里含的漱口水喷到镜子上。 她从小就觉得这个人很笨,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这样的社会中也学习得像只狡猾的狐狸一样了,鬼得很。 此刻的杨望杰也在家里看到了这个节目,他就是詹东圳?他才发现原来那晚写意身边的男人是何等人物。继而,不禁有些噫嘻,如果沈写意和厉择良之间是巧合的话,那么詹东圳的出现足以说明她並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如此转念一想,他也就不再妄念了。 看这个节目的还有写意介意的另一个人。 厉择良换了个台,在菸灰缸里掐灭了菸蒂。 “詹东圳什么时候走的?”厉择良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昨天下午。”接著,薛其归递了张纸给厉择良,“这是他在a市这几天见过的人和一些细节。” 厉择良接过来粗略读了一下。 薛其归说:“只要我们拖一拖,恐怕东正集团那边无论如何也坐不住的。他们的工程拖一天便是数十万的亏损,如果这样拖下去,怕是一分钱也捞不到。看来,我们是势在必得的,所以请厉先生放心。” “不过,”薛其归补充道,“这几天詹东圳来a市走动比较多,厉先生你也看到这个名录了,就怕到时候政府那边给我们压力。” “我知道这个分寸。” “还有,这是上次厉先生要我查的事情。”说完,薛其归又递了份文件给厉择良。 厉择良捏在手上,翻了许久。 “如果没有事,我就先走了?”薛其归问。 “嗯。”厉择良放下东西,走到窗前举目远眺,不知听到对方在和他说话没有,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待薛其归离开他家时,他还站在那里连头也没回一下,他们平时都知道他的脾气,也见惯不惊了。 为了方便工作,厉择良在市区置了套公寓独居,每天除了钟点工来打扫房间,便很少再来人。 他依旧在客厅的落地玻璃前眺望,全城的夜景尽收眼底,璀璨斑斕的灯光映得他的双眸更显明亮。 他站了许久,突然回身去找酒,往杯子里倒了一半的时候顿住,默默地想,如果真的是杯毒酒,是不是他也会甘之如飴?想到此处,他再看方才薛其归给他的那沓文件,双眸骤然一沉,忽地恼怒,將酒杯狠狠地摔向墙角。 一瞬间,酒杯砰地一下碎成了渣子,四处飞溅。 他盯著那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瞧了许久。 最后不知是倦了还是他的心思平稳下来了,缓缓坐到沙发上,嘴角抽动了一下,笑得有些苍凉。 这几天写意一直在做一件事情——促成厉氏和东正的合作。她了所有的空余时间加班,为的就是將那份与东正集团的合作计划书搞出来。她並非业內人氏,於是翻阅了许多资料,熬了几个通宵,才將与詹氏合作和厉氏单独收购蓝田湾的各种利弊理论一一分析出来。 她不是单纯地想左右整个厉氏的意见,只是想让厉择良或者薛其归知道,並不是只有收购蓝田湾才能让厉氏获利最大。 之前她先给薛其归看,薛其归倒是戴起眼睛仔细读了读,才说:“沈律师,说实话你写得不错。但是这件事不在你所属的工作范围之內,而且厉先生已经明確地说过他的意见,我们不能逆他的意思。”隨即將东西还给了写意。 在收购蓝田湾的预算协调会上,轮到写意说话时,那位助理问:“沈律师,您有什么需要发言的吗?” 她说:“这样与东正集团长久地拖下去,对厉氏也有影响,而且购买蓝田湾,对我们的资金回笼有阻碍,必定会波及其他项目的投资,特別是观澜別院的三期工程,不知道厉先生是否考虑过?” 在座的人有些提心弔胆地等待厉择良的回话。 厉择良看了薛其归一下,说:“薛总经理,我不希望这种发言再次出现在我的会议上。”那个声音在宽阔的会议室里显得很清亮。 中午吃饭后,写意趁来往的人不多,到二十三楼去送资料。写意在走廊的另一头远远瞧到了厉择良,他双臂抱胸,站在门口听业务部经理说话。平时在室內他只穿一件白衬衣,袖子微微擼起来一点,所以看得见手上戴了只腕錶。 “厉先生,我有事情找你。”写意客气地说。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头。 待厉择良完事进门,写意將报告书放到他的桌子上,说:“我觉得这完全也是对厉氏有利的提议,我很辛苦地写了很多天,只希望厉先生能看一下。” 厉择良问:“你的意思是说辛辛苦苦写了几天?” 写意以为他的態度在鬆动,急忙点头。 他抬了抬眉头,左手拿起那份文件夹,然后扔在了座位旁的垃圾筐里,“你有你的职责,我不是钱请你来做这件事的。” 写意咬了咬牙,“厉先生,请你尊重一下別人,如果……” “沈律师!”厉择良打断她,“也请你尊重一下我。”语气极为冷淡。 既然话都谈到这个份儿上,写意不好再说什么了。 过了几天,写意去开会,却没想到薛其归的助理拦住了她。 “不好意思,沈律师,厉先生吩咐了薛经理,说以后只要是跟东正集团有关的会议,都不需要你参加。” 写意听见倒不是非常惊讶,只是说:“那我进去找下厉先生。” “厉先生不在里面。” 十分钟后,写意找到厉择良的办公室。 “厉先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插手?”写意进门就问。 “你指什么?”厉择良埋头看文件,没抬头地问。 “收购蓝田湾的事,既然唐乔也在负责,为什么你要將我从里面踢出来?”写意说。 厉择良靠在椅背上,“这是公司的决定,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 “那请我来做什么?如果你觉得我做事不合適,不如將我退回唐乔去。”她说了些气话。 厉择良用一种冷冷的眼神瞥了写意身后无可奈何的林秘书一眼,小林识趣地退了出去。 “沈律师,无论你以后在不在厉氏做事,都请你进来之前先敲门。” 很明显,刚才写意是硬闯进来的。 待小林关门出去以后,厉择良请写意坐下,又说:“你问我为什么不许你插手,那我倒想问问,我为什么要让一个和对方有私交的人掺和进来?你要怎么样?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不信你在唐乔,乔函敏就是这么教你的。你为东正集团旁敲侧击说了多少好话,你的那份方案书是为厉氏写的呢,还是为东正那边写的?我以前都是听著隱忍不发,可是……沈写意,你却得寸进尺了。厉氏上下,哪个人敢公然拂逆我?你沈写意却可以。只要是我说了不的事情,厉氏上下哪个人敢再提?你沈写意也可以。沈写意,我再问你,你这样在我面前得寸进尺,究竟仗著什么?” 他一口问了数问,语速越说越快,语气已是怒极,但是恰好在最后一句“究竟”那里又慢下来。 写意一时觉得自己理亏,隨口答道:“我仗著什么?” “不过就是仗著我待你和別人不一样,自以为我厉择良喜欢你!” 写意听到这里微微一怔,然后脸色剎那就白了,“我没有。” “你捫心自问,你哪一点没有?”厉择良怒道。 她嘴唇微启,想爭辩什么却没有开口,两个人便僵持在那里。 片刻之后,写意才缓缓说:“朋友在危难之中伸手相助是人之常情,况且蓝田湾的合作,无论对於厉氏还是东正集团都是双贏的好事,但是我却看不懂为什么厉先生执意要將蓝田湾收入囊中。我这人生来倔强,个性有些刚烈,有顶撞厉先生的地方大概是本性使然,绝对没有非分之想。要是厉先生有些误会,请您包涵。” 写意平平淡淡地说完一席话,也没有和他吵,只道是自己决意明天不再来这里上班的语气。 厉择良听闻后闭上眼睛,一边点头,一边连说了三字:“好,好,好。既然这样,不如我遂了你的心意。”他看著她,又说,“沈写意,我们做个交易。” 写意没有答话,等待他的下文。 他说:“詹东圳的蓝田湾合作计划,我同意。”接著顿了顿,“但是你要拿你自己来换。” 写意倏地站起来,“厉……先生,你!” (本章完) 第145章 自以为厉择良喜欢我(3) 第145章 自以为厉择良喜欢我(3) 厉择良道:“我没有开玩笑。这个项目,如果我和东正那边合作,就要投入一笔巨资。沈律师,难道这些数目还不够让你屈尊?”他又说,“而且詹东圳如今在詹氏早就是水深火热,这个项目如果谈不成丟掉的话,也许再也支持不了几天,就被要股东们撵下台去。你又不是不晓得他是庶出,这样一来,恐怕在詹家永世也翻不了身。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帮他吗,这样的举手之劳,你又何乐不为呢?” 说话时,刚才出现在他脸上的怒气已经完全找不到踪影,仿佛恢復了之前那个桀驁慵懒的厉择良。 “如果我不同意呢?”写意冷冷问。 “你不会不同意的。因为你知道,无论詹东圳还是你介意的唐乔,我翻手就可以让他们跌到地狱。”从厉择良此刻的表情看,好像他们聊的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 片刻后,他又道:“而且詹东圳倒了,谢铭皓也会倒,那你说,接下来你姐姐她们怎么办?” 写意目光猛然一滯,烟波微闪,瞪住他,“你派人调查我?” “这个问题不属於我们谈论的范畴。”厉择良完全不想回答她。 写意紧紧握住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幸亏她从不留长指甲,不然多半已经折断,许久之后才將拳头放开。 “一会儿,我会让林秘书给你我的住址和房钥匙,你今晚搬过来,合约即时生效。”厉择良说。 写意苍凉地笑了笑,“那请厉先生容我斗胆问一句,合约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厉择良也笑道:“等我腻了为止。” 待写意走了以后,厉择良才敛尽笑容,继续拿笔看他刚才看的文件,没想到看了半天居然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他心中一恼,將文件扔到桌上,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他这一层,很少有人来往,都知道他喜欢安静,所以走路说话都小心翼翼的。此刻,写意一走,这间屋子也变得寂静得很,只有墙上掛钟在有节奏地滴答滴答响动,却听忽然“啪”地一下,他將手中的笔折成了两截。 他想不到,自己居然做了件这么蠢的事出来。 下午,杨望杰接到尹笑眉的电话。 “嘿嘿。”她在电话那头傻乐。 “怎么了?高兴成这样。” “心结解开,当然高兴啦。”尹笑眉说。 “什么心结?” “我上次跟你说见过那位沈小姐的事情啊,哈哈,搞了半天,你一点也没放心上。” 杨望杰一哂,没想到她这么较真儿,“我忙活了这几天,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难怪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居,你和我哥差不多,工作起来就別提多废寢忘食了,平时又闷得要死。” 杨望杰提醒她:“你不是要给我说事情吗,又绕到哪里去了?” “哦,那个沈写意和我是m大的校友哦,昨天我突然想起来的。” “校友?” “嗯,她是我大学时的学姐。以前在m大的时候,我们都是梦想剧团的,”尹笑眉解释,“就是我们学校的一个话剧社团,难怪觉得眼熟啊。” “是吗?”杨望杰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以前她还和我演过一个剧呢,真怀念那个时候啊。”尹笑眉感嘆,“要不是我老爸阻拦,我也想当演员。” “你才多大,就开始伤春悲秋的了?” 尹笑眉虽然年纪並不小许多,但是一直被当作家中之宝,所以个性纯真可爱,总给人长不大的感觉。 “望杰,什么时候我们约沈小姐出来敘敘旧啊。” “这个……”杨望杰有些尷尬。 “哈,我知道了,你心里有鬼,看上人家沈小姐了?” 杨望杰一时难辩,只得说:“等沈小姐有空的时候再说吧。” 但是,此刻的沈小姐正在厉择良的公寓里。 公寓不是一般人想像的那种从臥室走到餐厅都要歷时好几分钟的上千平方米的豪宅,而是很普通的电梯公寓,只是每间屋的窗户能將全城的风景纳入眼中,包括城市那一头的名翠山。 屋子装修得非常简洁,连灯具都是简单明亮的样式和色彩。 公寓除客厅外有一间臥室、一间书房,另外还有一间娱乐室,里面只摆了一张斯诺克球桌。 这个时候的写意丝毫没有心情琢磨厉择良的喜好,她从进屋便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 厉择良不但让小林叫了车送她,还公然放了她半天假,真不知该说他是假公济私,还是宽待下属,写意的嘴角冷嘲般地动了动。 她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了,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只见窗外天色渐渐已经黑尽,各色灯光慢慢亮起来,將漆黑的天空映出了一角通红。 一个人,也没有开灯,她就这么等著,沐在黑暗中,等著那个男人的出现。 突然,她敏锐地听见“叮咚”一声,这一层的电梯好像响了一下,然后出现了一个脚步声,一下、一下地朝这个方向走近。她心中一紧,挺直了腰,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拽住手袋。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在路过这个门口的时候没有一点停顿,就拐到別处去了。 不是他。 在心中確定这三个字后,写意这才鬆懈下来,摊开掌心一看,居然布了薄薄的一层汗。 隨即,写意的电话响了,这周围很少有声音,所以铃声一下子响起来,嚇了她一跳。 “写意啊。”是任姨打来的。 “任姨。” “刚才写晴说话,突然提到你。”任姨的口气中有欣喜,因为自从生病以后,写晴从不认识那三个人以外的任何人,包括写意在內。 “提我什么了?” “她吃过饭,突然就说:『爸爸要去看写意吗?』问了我两次。” 写意笑:“真好。” 真的很好,无论如何,写晴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了。 掛了电话以后,她有些倦,便和衣蜷在沙发角落想打个盹,以便有精力应付厉择良回来后的事情。她靠上去,却觉得脸上有些异样,自己伸手去摸,居然是眼泪溢了出来。 指尖一触,却是冰凉。 写意便这样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挨到了天亮,而厉择良竟然一宿没有出现,她利利索索地將昨天的套装换了一套,洗漱完毕,准时上班去。 不到十点,有人来电话通知她去开会。 “是什么会?”她问。 “蓝田湾的战略协调会议。”薛其归的助理回答,完全不提昨天她將写意挡在会议室门外的事情。 呵呵,写意想,他所说的合约即时生效果然如此迅速,如今她的权利又完全恢復,不禁鼻间一声冷哼,走到会议厅门口,正好撞见厉择良等人迎面走来。 她別过头去,不想看他。 厉择良紧抿嘴唇,也不作声,他身侧的薛其归却笑容满面地说:“恭喜啊,沈律师,你的提议,我们决定採纳了。” 写意冲薛其归点点头。 许多人对公司的逆转性决策都觉得有些意外,时不时有人用狐疑的目光瞅写意。她正襟危坐,面色如常。 会上厉择良兑现了他的承诺,也许,没有人知道在这背后,他和她之间有著怎样的交易。 晚上,写意又去等了许久,依旧不见厉择良的身影。如果还要在沙发上窝一夜,全身恐怕要难受得散架,可是无论如何她也绝对不愿意踏进他的臥室半步。她换了一身宽鬆的衣服蜷缩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前,她想:但愿他今晚不要出现,永远也不要出现。 厉择良跟人吃过饭,回到榆阳路的厉家老宅。他没常去住,却在昨天突然出现,搞得老宅里的一干人措手不及,忙活了半天。 今天还没进门,管家老谭便迎过来问:“厉先生用过晚饭没有?”显然已经有准备。 “吃过了。”厉择良说,“谭叔,又来麻烦你。” “哪儿能这么说呢,我们时常盼著您来。这老宅子里没有年轻人,倒还显得冷冷清清的。”老谭说。 厉择良笑了笑,回房间洗澡换衣服。 老谭准备好更换的衣服送进浴室,谨慎地问了句:“厉先生,需要帮忙吗?” “不用。”厉择良一边解领带,一边说。 (本章完) 第146章 自以为厉择良喜欢我(4) 第146章 自以为厉择良喜欢我(4) 老谭又看了他一看,见他喝过些酒,有些不放心。昨夜,厉择良回来后,一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就回屋了,神色非常异常,后来还在浴室里闷了一个小时,害得几个下人在外面不知如何是好,却也不敢贸然吱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虽然腿脚不便,却极不喜欢在人前露出残腿,最后,还是老谭来了,才敢在门外叫他。 厉择良察觉到他的担忧,笑著说:“我洗个澡能有什么问题,以前你们就是太放不下心,才害得我想搬出去住。” “二少爷,”老谭不自觉地改了旧称,“你近几年酒喝得太多了,菸酒伤肝伤肺,要是生意方面不得已,有时候也叫英松他们应付下吧。”他从小见厉择良长大,了解他的性子,於是劝他的语气极轻,生怕惹恼了他。 “嗯。”厉择良冲老谭笑了笑。 老谭瞧见他只是动了动嘴角,脸上却显得一副有心事的模样。他知道厉择良虽说不是个性格浮躁、隨意发脾气的人,可惜心里倔得要命,跟他多说无用,便不再囉唆,隨他去了。 待厉择良洗完澡,准备休息时已近深夜。他喜欢看灯光,所以只要一回老宅,老谭就知道让人把园里的地灯全部亮起来。这样他若是站在二楼的臥室里,刚好看得见。 他独自仰面躺在臥室的床上,一轮弯弯的下弦月掛在空中,射出的浅浅白光洒进屋,正好落了一小块在他的脸上。 他有些失眠了,起身去摸电话,没有翻电话本就用手很熟练地按了一串数字,放到耳边拨了出去。接通后,那边响起了供应商发出一个提示空號的电子留言,在重复几遍之后,那个机械女声突然消失,变成了长久的忙音。 他又將屏幕移回到面前,眼睛呆呆地盯著那十几个数字,接著,缓缓地又拨了出去……这是他除了酗酒以外,唯一一个能治疗半夜失眠的方法。但是如今,这个小小的魔法却在今夜,在一次又一次地等到忙音之后失了效。 他看著窗外想了想,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轻轻起身,没有惊动宅子里的任何人。他穿好衣服下楼出门,打了个车直奔市区。 一路下车,过街,坐电梯,没有一丝停留。当他下了电梯走到自己公寓的门口,却犹豫了。他原本掏出了钥匙,现在又原原本本地收回了兜里,隨即一个人靠在门口的墙边,摸出一支烟,点燃后猛吸了几口。 只见菸头的青烟在他的指缝中,繚繚绕绕地散开。厉择良一支接一支地抽,到了最后一支不剩的时候,他在暗处静了静,隨即將门打开。 眼睛很快適应了客厅里的光线,厉择良看到了蜷在沙发上的写意。她脸蛋朝外,脑袋枕在沙发的扶手上。厉择良有些刻意地放轻脚步靠近她。 她好像睡得很不踏实,呼吸时快时慢,不过依旧孩子气地微微张著嘴巴,看得见里面贝壳般的小碎牙。 他悄悄伸手,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写意脸颊的皮肤,却没想到她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情愿地拂开他的手,身体挪动了一下。 厉择良这才想起来,她似乎是最不爱亲近身上带烟味的人。想到这里,他走到浴室开灯洗手,可是,待他回到客厅,写意已经站在那里等他。 “厉先生。”她冷漠而且客气地首先称呼他。 “你醒了?” “僱主都来了,我有什么道理能故作不知地继续睡下去?”写意带著异样的情绪说。 厉择良听见了她的嘲讽,却笑了笑,转身去厨房。 他在厨房问:“沈小姐,你喝水吗?” “不敢劳您大驾。” 结果,他还是倒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自己坐下后说:“你坐。” 写意冷冷地盯了他一眼,就是不照做,倔强地站在原地。 “沈小姐,你这个样子,”厉择良喝了口水,儘量压制住心中的不悦,“合约期间我们会很难相处的。” 他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她一见就窝火。 “有什么可相处的,难道厉先生还要你我装成一对恩爱男女给別人看吗?”写意讥讽地说,“我们这种交易骯……” 只听“砰”的一声。 厉择良把手中的杯子重重地砸在茶几上,將她口中的“脏”字湮灭掉。因为剧烈的震动,那杯中的水飞溅出了一半洒到桌面上,不一会儿便顺著桌沿滴到地上。 “不愧是做律师的人,骂人犀利。那么请问沈律师,”厉择良有意无意地冷笑了一下,“我们俩这骯脏的交易,你什么时候兑现?” 写意看著他的笑容微微一怔,她瞧出来或许他在耻笑她。她用牙齿咬住下唇,咬得发白,终於下了个决心似的鬆开嘴唇,说:“厉先生,现在就如您所愿,如何?” 话音刚落,她便突然迈开脚步,朝厉择良的臥室走去,走得很快。在她进了臥室以后便一路走,一路解自己身上衬衣的纽扣。 她脾气极坏,解到中途那扣子不听使唤,她便用手使劲去扯。 就在此刻,厉择良脸色微变,三步並作两步上去,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抵在臥室的墙边,迅速地阻止了她想要继续的动作,钳住了她的双手。 “沈写意,你不要这样。” “不要怎样?”她冷笑。 “不要这样对自己。”他声音低下去,有些后悔。 此刻,写意衣襟的扣子已经敞开了一半,粉色內衣赫然而现,胸口白皙的肌肤也裸露在空气中。 “真的,”他低声地又將刚才的话重复了一次,“你不要这样。”言语间居然隱隱透著祈求。 说著,厉择良放开她,腾出一只手去替她理好衣领、系扣子,想將它们復原。 没想到在手指碰到写意胸前肌肤的时候,写意下意识地拍开他的手,很嫌恶地说:“不要碰我!” 她的表情异常鄙视,这一下却真正激怒了厉择良。 他用右手钳住她的下巴,使得写意的后脑勺狠狠地砸到墙上,上身死死抵住她。 一时间,写意觉得脑袋突然蒙了,须臾后才传来剧烈的痛觉。她倔强地咬住牙,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他低下头去,眯著眼睛说:“不要碰你?难道你刚才那么主动地脱衣服,只是让我在旁边看?” 他一句话说得写意脸色緋红。 “无耻!”她抗拒著他的力道,使劲地別过脸去。 厉择良面色一怒,將她的脸扳回原位,隨即埋头狠狠吻住她的双唇。可是,写意却紧紧闭唇咬牙,不让他得逞。 他那捏住她下巴的手指一用力,迫使她不得不吃痛地张嘴。他的舌趁机钻进去,肆意地侵略索取,写意想要咬他,可惜两边脸颊被他捏住后,竟然丁点儿都无法动弹,还只会咬到自己。 写意感觉到对方的体温隔著衬衣传了过来,他的呼吸扑在自己的皮肤上,有些急促,不过,他在盛怒之下的吻,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 他吻得那么激烈,可唇却是冷冷的,唇上那种冰冷的触感,完全没有触及两人的情慾禁地。久之后,厉择良才离开她的唇,接著凑到她的眼前,压低嗓音,冷酷地挑衅地说:“求我,我就放了你,否则我要继续。” 写意闻言,立刻想將手挣脱出来给他一巴掌,却又被他向后反扣住。他只用了一只手,便锁住了她的两个手腕。因为缺氧的关係,写意呼吸起来有些气短,但是她仍然睁眼直直地瞪住他,昂起头不肯鬆口。厉择良见状,迅速地低头將他的吻转移到下巴,一点一点地撕咬吮吸,接著是脖子。写意身体僵硬地抗拒他,不断挣扎间却口不示弱。 他停顿了下,又说:“沈写意,求我!否则我要继续。” 偏偏她就是那种吃软不吃硬,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回头的人。 可是,当厉择良將写意那对丰腴的柔软收纳在手掌时,写意身体一震,终於发出了绝望的悲呜声,听起来像要哭的样子,却依然决口不说求。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微微愣怔间手开始放开她。 就在这一剎那,写意没来得及细想,找准时机用尽全身的力气提起脚朝他踹了过去,然后使劲推开他。她飞速地整理好衣服就要夺门而出的时候,却看见厉择良蹣跚地后退了一步,然后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他扶住右腿,豆大的汗珠掛在额角,瞬间脸色惨白得嚇人。 电光石火间,写意猛然想起自己情急之下,居然踢了他右边的膝盖。她张大了嘴,懊恼得不知所措。 “我不是故意的。”她颤著声,回来蹲下想去查看他的腿,却被厉择良掀开。 “出去!”他强忍住剧痛说。 “我帮你。”写意爬起来,又要去扶他。 他却丝毫不领情,提高声音重复:“出去!” “我……” 咚—— 厉择良恼怒地一把將手边的那盏落地灯打翻,吼道:“我请你出去!” (本章完) 第147章 他的骄傲刺伤了別人和自己(1) 第147章 他的骄傲刺伤了別人和自己(1) 写意沉默了一下,顺著他的意思走到门外,蹲了下去,將头埋在臂弯里,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默念。 “沈写意,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並不知道踢一下会有那么大的影响。” “这只是情急之下的自我保护。” “他平时除了走路稍微有点异样,其他都跟正常人一模一样,所以你也一直当他是个普通人。” “虽然你和他有协议在先,但是谁让他那么粗暴的。” 写意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那些话,心绪渐渐安定下来,才开始计划接下来该做的事情。理清头绪后,写意第一个跟季英松打了电话。她刻意省略了前面的起因,只是说:“我们发生了点衝突,然后……我踢到了厉先生的脚……” “右脚?”季英松马上接过话问。 “是……的。” 季英松在心中倒吸了口凉气。 “我想帮他,可是他把我撵出来了。”写意说。 “既然这样你就別动,我马上过来。” 写意蹲在地上,每过一秒钟就像在忍受煎熬。突然,听见里面有些响动,似乎是电话机被拂在了地上。 她终於忍不住,回臥室去看他。 此时的厉择良正倚在床沿边上,大口地喘著粗气。床头的电话果然掉了下来,想必是方才他想坐上床去,滑下来的时候绊到的。 她看见床边垂下来的被套边缘,被他的手指死死拽住,原本粉色的指尖因为用力已经有一半变白,而他的右腿,无力地放在地面上。 写意那原本平復的心一下一下地开始抽痛。 她不该那么对他的。 厉择良看到她的出现,用那种极冷的语调问:“你还没走?是想留下来欣赏下你的成果?或者再来一下,让你解解气?” “我知道,你想气我走,”写意淡淡说,“可是,我就是想看看你软弱无力地坐在那里笑不出来,也不能盛气凌人地寒磣別人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 “沈写意!”厉择良自然被她激怒了,拿起手边的手机就朝写意摔去。 她居然也没躲,任由那手机狠狠地砸在她的前额。那力道很大,砸得写意的头不禁朝后轻轻仰了一下。她伸出手背揉了揉,很隱蔽地皱了下眉毛,似乎有些疼。 厉择良见状眼中一愣,却又迅速地恢復了刚才的神色。 “若是不解恨,你后面还有一个电视遥控器。”写意说。 这一回,厉择良再没有接下来的激烈动作,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语气淡下来说:“你走。” “我不走!明明是你让我来的,现在又无缘无故让我走,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有本事就站起来,把我给撵出去。”她开始耍赖。 这一回倒是突然让厉择良没辙了,他有些乏力地说:“你出去吧,我不喜欢別人见我这样,一会儿我会叫季英松来。” “这就奇怪了,难道季英松就不是別人?” “他……不一样。”厉择良有些语塞。 “是是是!在你眼中,他自然是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她笑了,因为突然想到小林曾经以为季英松拒绝她的原因是厉择良。 写意走近去搀他,这次厉择良没有粗暴地掀开她,但是写意在碰到他肩膀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因为下意识地抗拒而显得有些僵硬。 他轻轻推走她的手,说:“我自己能站起来。” “我就不明白,明明就有人在旁边可以帮忙,干吗要自討苦吃?” “我真的可以。” 说完,厉择良双手反撑住后面的床沿,然后缓缓地左脚用力,將身体撑起来,带动无法动弹的右脚,一点一点地提高、移动。 写意看到他的脸虽然惨白,却透出一种难以侵犯的坚定,这让她回忆起他每日清晨独自偷偷地在公司爬楼梯的情景。 驀然之间,她觉得在他那不为人知的伤痛下面掩埋的那颗心,是如此的坚硬和骄傲。写意在旁边,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几乎要溢出来的眼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果真凭一己之力坐到了床上,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本来是个不易流汗的人,此刻衣服都已经湿透了。 “我看看伤。”这时,写意想蹲下去,挽他的裤脚。 厉择良却再次避开,让写意去替他拿药藉以转移她的注意力。等写意找到药瓶,倒好水进来,厉择良已经在腿上盖好毯子靠在床上了。 “替我打个电话给季英松。” “我打了,他可能马上就到。” “我吃了药,大概会睡一会儿。” “好的。”写意点点头。 不知道那药有没有作用,能不能镇痛,只见厉择良抿住嘴,似乎说话都很费力。她想去拧条毛巾替他擦擦脸上的汗,转身的时候被厉择良拉住。 他忽然问:“疼不疼?” 写意愣了下,开始还没明白过来,接著才想起自己的额头,摇头说:“不疼。” 待写意拧好毛巾回来,厉择良已经睡著了。熟睡的他,手指依然紧拽身上的毯子。她知道,他不愿意別人碰那条腿。 写意立在床前看他,一直以来他给她的印象从来没有服过输。无论是在事业上还是其他方面,似乎没有人能挫败他,甚至能强悍得让人忽略掉他的残疾。 他的骄傲,有时候却会在无意之间同时刺伤別人和自己。 她怕弄醒他,没敢替他擦脸,而是静静地关了灯退出去。 当季英松赶到,看到厉择良居然那么安静又听话地睡著了,很意外地问写意:“你怎么办到的?” “耍赖。”写意说。 隨后到的是厉择良的医生。 “小季,我跟你说过,绝对不要让他再受伤。”那位姓何的女医生有些埋怨,说著就掀开毯子,准备拿剪刀铰开厉择良右腿的裤管。 季英松突然用身体挡住写意的视线,“沈小姐,你迴避下。” “我就看看。” “厉先生他不会同意的。” “等他醒了,我跟他解释的。” “可是……”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固执?他现在又不……”还有“知道”两个字,写意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已经看到了那一幕。 她一直以为他只是有一条腿有一点点瘸。 她一直以为他身上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残缺。 她一直以为他不爱別人碰他的腿,只是因为有狰狞的伤痕。 直到看到医生剪开他的裤脚,然后从小腿上卸下假肢,她全身一震。她居然从来就没有发现那条腿是假肢,膝盖以下的小腿,只有一半,以下是被活生生地截断的。 她发誓她以前真的不知道他的腿伤有那么严重,如果知道……如果知道……写意捂住嘴,骤然而至的酸楚涨在胸口,愈演愈烈,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而此刻,截断的部分和假肢的残断面,原本缠著白色纱布的伤口又渗出血渍。 何医生一边让护士帮忙解纱布一边说:“上次受伤的时候,我就让你们劝他这段时间暂时不要戴假肢,为什么不听?今天又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何医生瞥了季英松和写意一眼。 他俩都不知如何回答。 过了会儿,何医生將他的腿包扎好,脱掉手套,“幸亏你们让他吃了药睡著了,不然要等到我来,还不知道疼成什么样。”又说,“如果他还是坚持住在这里的话,我的建议是不能让他一个人待了。你们……你们真的应该好好照顾他。” “他腿上的伤口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大的疼痛?”写意问。 何医生说:“这个小季知道,他长期都有很严重的幻肢痛。”见到写意脸上的迷惑,她解释说,“这是截肢后经常出现的疼痛,因人而异,有人是刺痛,有人是灼热感。一般人在適应假肢后就消失了,但是他却一直都存在,而且厉先生的身体有超越普通人的敏感痛觉,两种因素重迭起来,给予他的煎熬,完全是我们正常人无法想像的。” 这个写意倒听说过,確实有的人对疼痛的感觉超越一般人很多倍。 写意朝床上睡著的厉择良看了一眼,心揪成一团,懊恼得要死,她刚才居然那样凶狠地踢伤了他。 何医生在准备离开,收拾器具的时候,问:“这位小姐的额头要不要处理一下?” 写意摸了摸额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不用,不用。”她这人从小比较大条,和厉择良刚好相反,最不怕疼。 接著,她又想起什么,来了句画蛇添足的解释:“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的。”她总不能让別人知道是被床上那个男人打的吧,不然多丟脸。但是解释完自己又觉得好笑,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听了写意的话,何医生没有坚持,毕竟她的病人是厉择良,於是收拾了东西就和隨行的护士一起离开,走的时候说:“他要过几个小时才会醒,但是假肢暂时不能用,明天我再来,要是他再固执的话,送到医院去。” 写意和季英松齐刷刷地点头。 趁著药效没过,季英松叫人將厉择良移回了老宅。写意自然没去,见到载著厉择良的车子远远消失在视线中以后,才在心中默默地念出三个字:对不起。 她抬头看到天已经灰濛濛地发白,环卫工人已经开始上班,洒水车响著清爽的音乐在城市的街道上游走,不知不觉间,所有人已经折腾了一宿。 写意洗过澡后,倒下便睡。 睡梦中,模模糊糊地在她的脑中涌现出许多残断的影像。特別是她后来独自一个人回到臥室去看厉择良,取掉假肢的那条腿下面的毯子,明显地塌陷下去,空空如也。这个画面在她的脑子里反覆地闪现,梦中的她有点不敢正视那个地方,垂下头去。 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写意一觉睡到下午,被电话吵醒了。 “写意,是我,杨望杰。” “你好。”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这么早就睡觉了?” “没,我昨晚熬了夜,还没起呢。”写意说。 “哦,还说请你吃饭。” “怎么?有好事?” “我这里有一个你的学妹,想和你敘旧。” “学妹?”写意起床拉窗帘。夕阳的余暉照在对面楼房的墙上,有些晃眼。 “你念的m大吧?” “嗯……”写意定住了在臥室里来回走动的脚步。 “尹笑眉认识吗?是你在话剧社的师妹。” 写意一怔。 杨望杰许久没听到电话那头的回音,“写意?” “我在。” “你忘了?”他问,“难道是笑眉她自己记错了?” “我……”写意有些尷尬。 “你念的m大?” “是的。” “参加过学校的话剧社没有?” “大概……没有。”写意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些说辞,但是到最后只好否认。 “大概没有?”杨望杰有些奇怪她的回答,没有就没有,何来什么“大概”? 掛了电话以后,尹笑眉问:“怎么了?” “好像不认识你,也没参加过话剧社。” “不可能。”尹笑眉拧著眉毛回楼上去拿东西,过了一会儿翻了好几本相册出来。 她埋头找了找,翻到一页指给杨望杰看。 相片是谢幕后所有的演员在后场照的,尹笑眉站在前排,而离她不远处,中间那个留著过肩直发、个子有些高、弯起嘴笑得很灿烂的女孩,明明白白就是写意本人。 两人狐疑地对望一眼。 “为什么?”尹笑眉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说没有?” “也许记性不好。” “记性不好?难道一个人会不记得自己在学校的时候究竟参加的是篮球队还是桌球队?难道一个学过话剧的会以为自己学的是钢琴?” 尹笑眉说得有点不合逻辑,但是也不无道理。 “可是,你不是说你后来没念完四年就留学去了吗?也许后来沈小姐……” “那么我问问我同学。”尹笑眉说。 “算了,笑眉,也许人家有什么往事不愿意再提,也不喜欢你这么刨根问底。” 尹笑眉有些赌气,“可我就是好奇,我就喜欢八卦人家的隱私,怎么著?” 略顿了顿,她又说:“而且为什么她不愿意別人提?为什么她要故意说不认识我?难道你就不好奇?” 她这个人好奇心非常强,认准了的事情不搞清楚绝对不会罢休,二话不说,就给外地的朋友打了电话。 “是啊,沈写意嘛,我们政法系的,比我们高一届,我记得她。”那位女同学说,“蛮好相处的一个人,在话剧社待了很久啊。” 听到这里,尹笑眉向杨望杰一扬眉,摆著一副我没有骗你的样子。 “我们一起排的那个剧……”尹笑眉回忆。 “《萨勒姆女巫》,好难的剧目,后来大家居然成功了。”同学接嘴说。 “对对,我演的那个牧师的女儿。” “是啊,没排完你就跑到美国去了。” “嘿嘿。”尹笑眉不好意思地笑了。 “害得我们到处找人救场。”女同学埋怨。 “不好意思啦,下次你来a市我请你吃饭,陪你玩。说起来,我们也好久没见了哦。”尹笑眉的毛病,说著说著又跑题了,对方也跟著跑题。 “嗯,后来大家都很想念你来著,你和隔壁班的男生……” “嘘!”尹笑眉急忙喊停,然后瞅了瞅杨望杰,这才想起来问正事。 “那个沈写意,她一直都在话剧社吗?” “没有,最后两年她去外国留学了。” “真的?”尹笑眉问。 “就是笑眉你走了以后,她也去国外了。” “去哪里了?”尹笑眉追问。 “好像是德国吧,其他就不清楚了。” 似乎咔嚓一下,线索就在这里断开。 尹笑眉掛了电话,有些失望,她本来以为会找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內幕。 “那我们再问问別的人?”她询问杨望杰的意见。 “人家的事情,管这么多做什么?”连他都觉得尹笑眉有些多事了。 “谁让你……”尹笑眉看见他似乎是有些责备她,顿了顿,噘著嘴委屈地说,“谁让你……以前喜欢她。” 听了尹笑眉最后一句话,杨望杰一哂,他不知道她原来是这个心思。於是,他忍不住去摸了摸尹笑眉的头,连这个小姑娘也看出来了,他以前喜欢过沈写意。 “既然你都说是以前了,还提来干吗呢?”他说。 尹笑眉欣喜地点头。 可是,她却没有发现杨望杰在离开她家以后,思绪却飘到了別处。“为什么她要故意说不认识我?难道你就不好奇?”就是这句刚才尹笑眉质问他的话,在他的脑海中盘旋来去,当时他没有回答,但他確实也想知道答案。 这个时候,写意已经起床,正在为飢肠轆轆的自己做饭。她饿了一天,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麵。接著,她去洗手间洗脸,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怔了怔,额头有些红肿了。 (本章完) 第148章 他的骄傲刺伤了別人和自己(2) 第148章 他的骄傲刺伤了別人和自己(2) 这个男人下手真不是一点点狠啊,丁点儿也没留情,她嘴里嘀咕。接著一扭脖子,发现被他按倒撞到墙上的后脑勺也疼,估计一前一后肿了两个包。 她回想起厉择良扔东西砸她的神情,活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儿。若是这个想法被他听见,还不知道他又会气得拿什么东西扔过来,虽说大不了就是额头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再挨一下。 写意的电话响了,回客厅去接,居然是小林。 “写意,你咋没来上班?” 写意想了想,只好说:“我通宵没睡,就睡过头了。” “你不会是去喝酒了吧?”小林问。 “不是,我喝了酒要发酒疯的。”写意笑道。 “还好,上次没有发酒疯,就是让厉先生他……”小林说到一半儿,顿时自觉失言,立刻打住。 “我喝酒,他怎么了?”写意疑惑地问。 “没什么。”小林掩饰。 “不可能,一定有什么。”写意再次追问。 其实,小林一直很想告诉写意,但是鑑於厉择良的脾气才忍住没说。但是她刚从厉宅回来,看到卸了假肢坐在床上处理公务的厉择良,终於有些忍不住了。於是,小林將那天厉择良將写意抱上楼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写意听著电话,十指渐渐收紧。 只有小林和季英松知道厉择良和写意签合约的事情,小林说:“写意,你不要生气,我想可能就是你对东正的那些举动激怒了厉先生,他才有些衝动。其实,我跟了他那么久,难道还看不出来?厉先生確实对你很不一样。” 写意掛掉电话,一个人打开电视,將频道翻来覆去地换了很多圈以后,再想到他那活生生被截去的半截腿,心中涌出一种莫名的情绪。 她又拿起手机,想了很久才写了一行简讯:“厉先生,你的伤势如何?”输入以后觉得彆扭而且假惺惺的,就像自己以胜利者的身份来询问对方战后的伤亡情况,摇摇头便刪了。 想了想又写:“我们的合约怎么办?”自己端详了下,觉得这句更糟糕,恍然一看还让人误会她急迫地想將自己卖出去,仔细再看又像去討债的,怕他赖帐一样。 她摇头又刪。 第三句,她琢磨了半天:“我今天没有去上班也忘了请假,你会不会扣我工资?”这一次,她也彻底被自己打倒了,才发现自己骨子里压根儿就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小市民。 刪了刪了。 最后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写:“你好些了没有?腿还疼不疼?” 在键盘上输到“疼不疼”三个字的时候,写意身体里倏地一下有一股暖流,从心臟一直涌到四肢。昨天,他轻轻地拉住她的手,也问过她“疼不疼”,说话时的那副神色是在他脸上从未见过的,好像带著点温柔又有些懊恼。 她下定决心选了这条,刚准备按发送键,自己却傻眼了——她手机里就没有厉择良的电话。 电话、电话、电话,她在脑子里搜寻各种线索。终於,她回忆起好像有个厉氏高层的通讯录。她翻开通勤包,迅速地找到厉择良的手机號码。接著,她將简讯里的话来回看了几次,確信没有错別字而且標点正確,才战战兢兢地发送。 一秒、两秒……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十多分钟过去了,手机仍然没有回音。 又过了许久,就在写意將要放弃而去关电视睡觉的时候,手机却突然响了,她急忙按开一看。 “嗯”。 他冷冰冰地只回了一个字。 写意欲哭无泪。她好歹问了两个问题吧,要是简短回答,也应该有两个標点。这人只说一个“嗯”,究竟是说自己的伤好了呢,还是说自己的腿还疼? 可惜,写意却不知道厉择良是在什么情况下接到这条简讯息的。她在通讯录上找到的並不是厉择良的私人號码,是专门用於应付公事的,所以这个號码的电话有时候並不在厉择良的手上,而在秘书小林那里。她恰好向没去公司的厉择良匯报完工作后回去,从医院出来走到半途,刚给写意拨了电话,过了十分钟又突然收到这条信息。 小林第一时间看到以后不知道发信息的人是谁,只觉得號码有些眼熟,后来才想起来就是写意的。於是,小林立刻给厉择良去了电话。 厉择良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稍许,说:“你把手机拿过来吧。” 小林说:“好。” 不过,她已经念了一遍给他听,他却还是要亲眼看一次,难道还怕自己哄他不成?况且她跟在厉择良身边许久,未曾见过老板还会和什么人发发简讯。 她一直认为和恋人发简讯是种情趣,但是,他就是缺乏那种情趣。在厉择良眼中,从来都是完全忽视手机的简讯功能,小林知道,她老板最烦这个,所以冥冥中,她能感觉他是很在乎沈写意的。看来,她刚才告诉写意那件事情,是做了件好事。 待小林十分钟后出现在厉择良的病床前,厉择良接过电话淡淡笑道:“麻烦你跑了一趟。”接著,他按开手机粗略看了一眼就放在一边说,“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小林立刻心领神会,识时务地迅速消失。正在消失过程中的小林心里疑惑,难道老板对简讯息真的突然有了兴趣? 待人都离开以后,厉择良再翻开手机看。 “你好些了没有?腿还疼不疼?” 短短的两句话,他的眼睛盯著盯著就不禁泛起了笑意。 驀然之间,他有些想见她。 可是,当厉择良想从床上起来时,侧眼看到一边被迫卸下来的假肢,面色一凉,人也闷了下去。依他素日的个性,並非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但是此刻却不知如何回復她。 “嗯”的意思,大概是疼吧。 过了会儿,写意心平气和地给厉择良打了个电话过去。 看来那边也够心平气和的,电话礼貌地响了三下,接得也是不紧不慢,厉择良在那头对著话筒却没有主动开口。 沉默了须臾,写意便先道:“厉先生,我是沈写意。” “嗯。”他缓缓地吐出这个字,和简讯里一模一样,活脱脱就是写意想像中的那个语气,淡然到有些倨傲。 “我想问问,你的伤势好一些了没有?”她说得很有礼貌。 “还好。”他大概察觉了她的异样,回答得也特別客气。 “要不,我什么时候去看看你?” “不用,有事情我会让季英松去接你。” 她说两句,他就堵了她两句,也不知是他有意还是无意,让一番对话几乎进行不下去,无疑的是,厉择良並不想让写意知道他在医院做康復。 他好像也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过分,又道:“我不常用这个號码,你以后联繫另一个吧。” 写意一边听一边找笔记下。 “好的。”写意说。 掛了电话以后,厉择良拿过床边的手杖撑著身体站起来,几步迈到窗边。他一遇到心情不佳的时候,就爱看亮闪闪的东西,可惜这几天天气阴沉得厉害,夜空中没有星星,医院地处郊区地势也不高,看不到什么灯光,所以窗外漆黑一片。 那一夜,他睡觉却没有熄灯。 写意再见到厉择良,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她和平常一样早到公司,坐在厉氏楼下的绿化带呼吸清晨的空气,突然接到医院的电话。 “沈小姐,我是洪医生。” “啊,洪大夫,我下周会准时复诊的。” 洪医生笑,“不是,我下周要出差,你的复诊时间要更改下,看写意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跟你约个时候。” “哦,我下午就有空。” “嗯,正好我下午病人少,几点?” “四点吧,行吗?” “行。” 此刻,她正好远远地瞧见厉择良独自下车,迈向大厅。走路的样子一如平常,没有什么改变,她的心微微宽了一些。 下午,写意在医院,躺著对洪医生说:“我最近时常梦见以前的事情。” “以前?”洪医生问。 “很小的时候,大概十岁之前。” “梦见些什么了?”洪医生起身为她倒水。 “梦见父母还在世……”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 医生洪卿除了在旁边偶尔接一两句腔以外,也由著她这么说下去。 后来,她驀然问:“洪大夫,你结婚了吗?” 洪医生笑了,“已婚,而且我女儿正上幼儿园。怎么,有爱情难题?” 写意隨之也笑了,当她从诊室出来,正好撞见了杨望杰。 其实,杨望杰老远便见她从洪卿的诊室出来,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喊了一声却没听见。 “写意。”他走去拍了拍她。 “啊,好巧。”写意回神。 “你干吗呢?” “看病。” 听到这两个字,杨望杰朝洪卿的诊室望了望。他也是来找洪卿的,不过並非看病,而是私事。说来也巧,洪卿正好是他大学的师姐,杨望杰和他们夫妻颇有交情。 见写意有些心事,杨望杰也点点头就让她走了。 写意下午翘了班去医院,还有些事情没做完,就隨便吃了点东西垫下肚子,再回公司加班。一口气工作到八点多,从办公室出来准备回家。 她下楼时迟疑了下,按了下电梯里厉择良的那一层。 他的那一层,有些人还没走,连小林也在忙里忙外,估计厉择良多日不来公司,很多事情成山地堆著等他来做。 她拨了他上次给的號码。 “我是沈写意。” “有事?”他的声音听起来倦倦的,似乎是有些累。 写意没有说话,没好气地想:这人明知故问,他们俩之间还能有什么事情?无非就是那个什么。 厉择良感觉她有话要说,停下手中的工作,站到窗边。 “沈小姐?”他见她久久沉默,便又问了一下。 “我……”她鼓足了勇气,决定跨出歷史性的第一步,可惜话还没说出来,脸颊就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她生平还没有开过这么难开的口。 “我们……”她又挣扎下,还是没说下去。 即使说成这样,厉择良却已经明白了。他的双眸驀然一凛,心里居然是百般滋味,酸苦难辨。 “你在哪儿?”他突然问。 “公司啊。” “这样吧,”厉择良沉吟稍许,说,“我打电话让季英松接你,我还有一会儿才完事,你回去等我。” 听见这句话,写意心中咯噔一下,回去等他?写意对著电话愣怔稍许后,又略带嘲弄地笑了,自己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她上了季英松的车,车子朝郊外开去,似乎是到厉家的老宅子。写意一进屋,老谭就迎过来,说:“沈小姐,少爷说请你先到客房休息,我们已经收拾好了。” 显然,厉择良先前来过电话吩咐了他们。 客房?还好不是他的臥室。 他们似乎知道写意的拘谨,见她没去客房而是待在客厅,也没过多打搅她,备了点小吃放在旁边,便各自忙活去了。 老宅子里人不多,似乎没有其他厉家人住在这里。她只听说过,厉家二老都去了澳洲度晚年。另外,厉择良还有个堂妹叫厉飞雪,如今也在国外留学。 她也不习惯一个人待在这么亮堂堂的地方,久了就坐著彆扭,便踱到了客厅外面的园去。刚刚一离开空调房间还感到有些闷,但是適应之后却觉得夏夜里的园清风徐徐,十分凉爽宜人。灿烂的夜空下,时不时地能听见蛐蛐叫,鼻间还有夏草的芬芳。 园里面亮著灯,有一个平地的池子,池子里面养了许多锦鲤。写意蹲在那里看,锦鲤倒也不怕人,围成一群群地绕著池子游。 忽然,倏地一下,丛里躥了个东西出来,著实嚇了她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只白色的猫。 那只猫逕自跑到鱼池边盯著里面的小鲤鱼,双目炯炯,接著,居然抬起一只前爪对那群鱼跃跃欲试。它全身雪白,仅仅四只爪子上镶有黑色的一圈毛,而右边的耳朵也是黑色的。写意见它著实可爱,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的头。 “別摸!”有人突然在身后说话,想阻止她。 可是已经迟了,她还没摸到小猫,那小东西便像触电一样翻爪抓了她的右手手背,接著飞速地躥到说话人的脚边。 写意转身抬头一看那人,是厉择良。她起身时,悄悄地將右手背在身后。 (本章完) 第149章 他的骄傲刺伤了別人和自己(3) 第149章 他的骄傲刺伤了別人和自己(3) 小猫有些撒娇地蹭了蹭厉择良的裤脚,他刚俯下身去,小猫就跃到了他的怀中,温顺得要命。 写意握了握吃痛的右手,不禁在心里嘀咕,真是猫仗人势,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猫,凶神恶煞地见一个人换一次脸。 “怎么跑到外面来了?” 他的问题没有带主语,写意拿不准是问她还是问那只恶猫,所以半天不知该不该答,直到厉择良扬起声调朝她“嗯”了一下。 “我待得闷,就出来看看。” “那回屋去吧。”他一边说,一边放下小猫腾出手解衬衣的袖口,走回屋子。那只猫也跟在厉择良身后,追进了屋。 写意在后面看他的脚,假肢又装上去了,不知是真的这么快就恢復了,还是他强忍著。不过,若是他真站著不动,几乎看不出来那假肢和另一条腿有什么不同。 厉择良进门时回头看了她一眼,写意立刻埋下头去。这样在背后看人家,实在算不上什么有礼貌。 “客房收拾好了没有?”厉择良问。 “收拾好了,楼上那间。”老谭说。 “嗯,沈小姐要多住几天,看看还缺什么,明天帮她拿下行李。” 写意听见这句,咬住唇,没有反驳。 厉择良在沙发上坐下后,示意写意坐,那猫也盘身在厉择良的脚边睡下。 老谭上了茶,识趣地退出去,客厅里只剩他们俩。茶壶里沏的是铁观音,一阵茶香从壶嘴里逸出来。 厉择良替她倒了一杯。 写意原本是想说“我晚上不喝茶”的,可又觉得显得自己有些矫情,便谢过喝了一口。她不爱喝茶,对其没有研究,所以也品不出味道。 厉择良喝过茶,用手指关节拂了下眉角,那个样子似乎是累极了。 他习惯性地掏火点菸,可是想到什么,又作罢,將烟盒放在茶几上。 “难道你是怕我反悔?”他说,“我一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既然答应了你,就绝对做得到。”显然,他指的是她主动送上门这件事。 剎那之间,写意顿觉尷尬,脸上的緋红一下子躥到耳根。她本来已经说服了自己,但是让厉择良这么突然说出口,仍旧觉得心气难平。 她握住拳头,凭她以往的个性,几乎快要扭头就走,不但扭头就走,还要冷嘲热讽地回敬他两句,让他討不上半点便宜不说,气个半死最好。 可是,现下的写意脚跟定在原地,脸色红了又白,终究忍住了:她本是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和他相处的。 “看来厉先生是以羞辱我为乐。”写意淡淡道,这么一句服软的话,被她说出来仍旧能扎人。 厉择良倒也没有生气。 “这倒不是,我只是对沈小姐態度的巨大转变有些……”他顿了顿,在脑中找了找恰当的词语,“有些欣喜。” 可惜,这种词说出来嘲讽的味道更加浓厚。 写意瞥了瞥眼前男人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心想,还不如他生气时顺眼。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去休息吧,上楼第二间是你的房间。”说著他自己也准备回房间。 写意呼吸一滯,他的意思是说今天就此为止。 突然,厉择良又折回,“手给我看看。” 写意一怔,她以为他並没有发现。 “没事。” “我看看。” 写意被迫將那只手伸出来。他將她的手摊在掌中,细细端详,幸好伤口不深,稍微破了点皮,他去取了药箱,居然要为她上药。 写意有些意外。 他准备抹碘酒的时候说:“疼就吱声。” “不疼的。” “猫这种动物性情阴晴不定的,不该乱碰。” “人还不是一样。”写意说。 “说谁呢?” “没说你。” “那说谁?” “说我自己。” 这总成吧。 “嗯,”他点点头,“深有同感。” 被他倒打一耙。 “难得我俩第一次达成共识。”他说。 这时,小猫很恰当地爬起来,躬起背叫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迎合它那个英俊主人的观点。 写意看了那只猫一眼,说:“是啊,你俩居然都能达成共识,不容易。” “……” “……” 不一会儿,厉择良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碘酒,抹完以后居然孩子气地朝伤口吹了吹气。 “明天一定抽空去打疫苗。” “嗯。”写意点头,隨后准备將手缩回去。但是,他没有放手,手指微微使劲儿,將她的手锁在掌中。被他压到伤口,写意眯了眯眼,有些疼。 “我还以为你挺能忍的呢,刚才背著手藏了半天也不叫疼。”厉择良说话间,眼中有戏謔的成分。他好像一改最近的暴戾,恢復了从前待她的那种个性。 “再能忍我也不是木头人,我是有感觉的。”她吃痛地蹙起眉。 “我看也差不多。” “呃?”写意没听清他说的话,因为她突然嗅到了一阵奇怪的芬芳。 她掉头一看,好像是小猫出去时將门蹭开一个缝隙,才使得香气窜进来的。 “什么味道?”她不禁问。 “夜来香。” “夜来香?”她一直对这类植物比较好奇。小时候家里给她买过含羞草,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它要害羞。於是摸一下,含羞草合上叶子,过一会儿等它舒展开又摸一下。她乐极了,可惜不到两天就將那株含羞草折磨死了,活脱脱一个破坏大王。 为什么夜来香要夜里才开呢? “我能看看吗?”她刚才在园里居然没有闻到。 “有什么可看的,不就是几朵,闻久了会头晕。”他十分没有情趣地说。 既然主人家都这么说了,写意只好訕訕地回客房。客房的浴室里,居然还准备了换洗的衣服和睡衣。 她打量了下,睡衣是新的,但那套女装是旧衣服,不过洗得很乾净。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尺码和她的身段差不多,写意揣测大概是厉家那位小姐的东西。有得换,总比明天还穿这一身好。 她洗了澡,呈“大”字形扑到床上。谢天谢地的是,厉择良让她住到这里。若是回到上次那间公寓,还不知道如何和他相处,那里仅有一间臥室,那究竟是她睡还是他睡,还是一起睡? 比她想像中好,至少今天熬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一个人躺在这栋別墅的二楼客房里,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 她睡不著。 大概是刚才喝了茶的缘故,她躺在床上,脑子里將一群又一群的羊数了个遍,也没有睡意。一开始,她研究了一下自己究竟要不要將这间房间的门反锁,因为她明明白白地看到厉择良的臥室就在隔壁。转念想想又作罢,他要真有那个意思,正大光明地进来就行,倒不必偷偷摸摸地行凶。 然后,她又研究床正上方的那盏水晶灯究竟有多少颗水晶,可惜数来数去数目总是不一样,於是又无聊地再想点別的。 她看了下窗外,这家人的爱好很奇怪,大半夜了还將园里的灯开得通亮,晃得她更加睡不著。她起身去拉窗帘,突然灵光一现,轻手轻脚地开门下楼去,刚进园就闻到那股香味。她不认识夜来香,却凭著嗅觉在鱼池旁边发现了那东西。 白色的小,茎带了点淡青色,开成一团一团的,晃眼一看好像小球,看起来平平常常,还不如含羞草有趣。她有些不甘心地准备蹲下去深深地吸口气,却见旁边有一对幽绿的猫眼出现在夜来香下面。 探下头去,看到是那只猫。 它侧著脑袋盯住写意。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做什么?”她问它。 这只猫是厉择良的小跟班儿,但是主人都睡了,它还不睡。 上次吃过亏,她不会再被它温顺的外表欺骗而伸手去摸。 “那你又不睡要做什么?” 这个声音突然响起,嚇得写意一下子蹦起来就想尖叫,就在她张开嘴,嗓子刚爆出声音的一剎那,却被人从后面捂住嘴,將尖叫的绝大部分遏制在了喉咙里。 “嘘!”声音的主人说,“你想给人家来个午夜惊魂吗?” 写意这才听清楚那人是厉择良。 他放开她的嘴。 “你嚇死我了。”害得她的心臟仍在狂跳,如果此刻她能转过身来,保准要狠狠剜他一眼。 “彼此彼此。” “睡不著我就出来散散步。”写意解释。 “哦,”他调侃她说,“那我就是以为家里进贼了,出来捉贼的。” 老谭听到园里的响动,开灯走出来,刚好听到厉择良的后面一句。 “少爷,捉什么……”那“贼”字没出口,便咽下,退进屋去。 见过捉贼的,却没见过这么捉贼的。 此刻的厉择良正从后面拥住写意,她的背紧紧贴在厉择良的身上,老人家看见这么一个曖昧不明的姿势,自然是识趣地退开,哪儿还提什么捉贼不捉贼的。 虽说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可惜也是孤男寡女,写意立刻朝前跨一步拉开距离,然后迅速转身面对他,为掩饰尷尬,乾咳了一下。 “那我回房间了。” “你不是睡不著吗?” “我回房看电视。” “你的房间没有电视。” “……” 她一遇见他,似乎智商就要减半。 他走到鱼池旁边的长椅上坐下,说:“既然睡不著,不如相互解解闷,一起坐坐。” 这句话听起来应该是个问句,可惜他是用陈述语气说出来的,可见並非询问意见,而是由不得她不坐。若是在平时,能坐在厉择良的身边,不知是多少女性拼得头破血流也要爭得的荣幸。 既然这样,她索性大方地坐在旁边。 清新的夜风微微拂面,將她的髮丝吹乱了些,可是拂过皮肤时又有一种別样的安逸。她在月影中看见他英俊的侧面,他的上唇薄一些,而下唇朝下巴的角度稍稍有一点卷,当他將之微微一抿的时刻,就够倾国倾城了。 写意收住心神,当然成语不能乱用,那是形容女人的。 “想什么呢?”他问。 “我在想下辈子,你……” 她突然顿住,发觉自己居然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於是再不敢往下讲,总不能告诉他,我在想的是你下辈子做女人会不会沉鱼落雁吧?那这男人肯定当场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下辈子怎么?”他似乎瞧出端倪,追问。 “我在想,我下辈子要投胎做个非常优秀的男人。” “嗯?” “然后一定要娶一个像我这么可爱的老婆。”她的黑眼珠子一转,好歹把这句话给说圆了。 他闻言微微一笑。 “你以前一直都是这么有意思?” 他说著,抬手抹平她额头上被夜风吹起冒出头的发梢,辗转又移动到她的下巴上。 手轻轻一抬,他便使得写意仰起头来,接著,写意看到他那副刚才被她仔细打量过的唇落了下来。 两人不是第一次接吻,但是这次和上回那屈辱、强迫的吻全然不同。 他吻得极浅,好像生怕一用力就碰碎了这虚幻的梦一般,此刻的他就像在浅浅地品尝著某件人间珍品。写意的手依旧有些抗拒地抵在他胸前,隔开两人身体的接触,想要推开他,但是上次的意外遭遇让她不敢再使蛮劲儿对付他。 趁她犹豫之际,他慢慢探入她的齿间,缓缓用力。如此柔软的双唇,让她开始找不到自己呼吸的节奏,急迫地想要从他的缠绵中摆脱出来。 可是,他却是那么贪恋。 他带著某种忘我的贪恋在吻她,唇齿相依,流连忘返。 风中含著夜来香和夏草的香味,不过她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神智去辨认。 他腾出手將那只想要推开他的拳头移开,然后揽住她的腰,让她更加贴近他,可惜他们原本是並坐,角度无法统一。 男人似乎对此不太满意,身体微微一俯,就將她半压在椅子上,隨即紧紧地將这副柔软的身体拥在怀中。他继续將她的舌纠缠下去,辗转吸吮,夺走了她仅存的神智。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融化在其中,几乎失去氧气的时候,他才依依不捨地离开她的唇,然后又一次使劲儿地將她深揽入怀,蹙著眉闭上双眼,用一种近似魔咒一般的低沉嗓音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地缓缓念叨:“写意,写意,写意……” 写意不知为何,似乎被他的这种情感感染了一般,听话地没有再推开他,而是乖乖答道:“我在这里。” “写意。”他又轻轻唤了一声,那是一种能让人沉醉入魔的温柔嗓音。 写意心中就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伸手缓缓环住他的腰,重复说:“我在这里。” “不,你不在。”他说。 (本章完) 第150章 我不要你哭(1) 第150章 我不要你哭(1) 杨望杰一大早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犹豫一件事——他究竟要不要给尹笑眉打电话。 他昨天追问了洪卿许久,洪卿都以为病人保密为由拒绝了他,可是她越这样说,杨望杰越觉得写意的病有些蹊蹺。 “为什么你一定要知道?”洪卿问。 “我想知道。” “这不是个必要的理由,等你找到一个能充分说服我的理由再说吧,小杨。” “卿姐。”杨望杰有些哀求。 “不行,这是职业道德问题。” 上升到这个高度,杨望杰只好作罢,“那……就算了。” “小杨,你不对劲儿啊?”洪卿说。 “没有。” “你和写意关係不一般?” “怎么可能。”杨望杰无奈地笑了笑。 听见他语气酸涩,洪卿也算明白了。 “你喜欢人家沈小姐?” “过去,大概有点。”杨望杰含糊地掩盖过去。 “那你就真让一切过去吧,小杨,”洪卿说,“写意是个不错的姑娘,可惜不適合你。” 看她说得认真的样子,杨望杰反倒笑了,“卿姐,你的职业毛病啊,专门开导人。” 他这么一说,更使洪卿觉得沈写意在杨望杰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她这个小兄弟以前很少和女孩儿有纠葛,生活中难得有什么感情戏,曾害得一帮大哥大姐挺替他著急的。 只是听说他最近和尹家的大小姐走得很近,倒不知道他和她的那个病人沈写意扯出什么牵连。如今看来不告诉他,他也心意难平。她思忖掂量了下,下了个决心,索性做一回不负责任的医生。 “其实她也不是什么病,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她说。 “呃?”杨望杰听得糊涂。 “她有失忆症。” “失忆症?” “心因性失忆症。”洪卿补充。 “不可能。”杨望杰睁大眼睛,“我不懂什么失忆症的种类,但是写意不可能有失忆症,她平常和正常人一样,看不出来有很健忘的个性。” “心因性失忆也有很多种,有的人会忘记一切包括自己在內,有人会记得某些人而忘了另一些人,有的人会记得前面忘记后面,有的人记得其他的却恰恰会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你真的肯定她所有都记得?” 洪卿没有明確说,倒是反问了他一句。她猜测杨望杰肯定是心中原本就有疑惑才会一直追问她,不信他就没看出端倪。 “为什么会这样?” “她是两年前转到我这里的,病歷上据说是车祸后才出现症状的。但是也不一定,也许是家族遗传病,也许是受到巨大的打击后心理上產生的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也许就是因为车祸对头部的剧烈碰撞所致。要知道人类最神秘的地方就是大脑,很多心理现象至今仍在探索阶段,没有定论。” “可是……” 洪卿打断他,“小杨,这是我能说的极限,足以满足你的好奇心,我不会再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了。” “我最后问一个,能治好吗?” 洪卿笑了笑,果真就闭紧嘴巴,不再回答他。 杨望杰从医院出来,路过市图书馆,停好车走进去,既然洪卿不跟他解释,那他只好自己下手。 他仔仔细细地在书架上找了关於失忆症的资料书籍,借回家去研究了许久。在攻克那些艰涩的专用术语之时,他才深切地体会到洪卿跟他解释的那几句是多么通俗易懂。 他总结了下洪卿说的心因性失忆症的症状,然后筛选出两个他觉得很符合写意的情况的:一个是选择性失忆,指患者对某段时期发生的事情,选择性地记得一些,而遗忘了另一些;另一个是连续性失忆,意思是说患者忘记自某一年或者某一事件之前的往事。 杨望杰记得写意以前和他提过小时候的事情,那就不是將过去全部忘得一乾二净,而是上面那两种之一。究竟是什么样的车祸將她弄成这样?那些被她丟失的记忆中究竟有些什么? 杨望杰为此思忖了一夜,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找谁来说说。终於,他决定给还没起床的尹笑眉打了个电话。 “怎么?”她从睡梦中揉了揉眼睛。 “你的日子可真舒服。”杨望杰感嘆。 “我就知道,你想我说是米虫。” “米虫?什么米虫?”他对年轻女孩儿的流行术语没有什么研究。 “这么早有什么事?” “你上次说你可以找到人问问……”杨望杰说到这里,停住。 “怎么?” “没什么,算了。” “你不要说话说一半好不好?很让人著急的。” “你上次说你认识那位很好的钢琴老师要介绍给我外甥的。” “哦,对,我一会儿联繫下。” 她才被他给糊弄过去。 杨望杰歉疚地掛了电话,这样的事他怎么能傻乎乎地去问尹笑眉?他向洪卿追问那些写意不愿意在人前提起的事,就已经是对她不尊重了。 何况,这对尹笑眉也不公平。 同样一个早晨,在厉氏的老宅里。厉择良吃饭时看了一下饭厅里的掛钟,“谭叔,麻烦你去楼上叫下沈小姐,就说上班要迟到了。” 写意匆匆下楼已经是十分钟以后了,她一边走还一边整理头髮。她很少穿连衣裙上班,有些不太习惯,不禁扯扯裙摆,又理了理腰际的褶皱。 “糟了,这么晚了。”她著急道。 “沈小姐,先吃早饭吧。”老谭急忙帮她摆筷子。 “谢谢,不吃了,不吃了。” “我都在这里,你著什么急?”厉择良说话了。 她一抬头看见坐在饭桌边的男人,脸上一阵红臊。 虽然昨晚到后来他什么也没做,就与她回各自的房休息,但仅仅是那一吻,已经足够让她意乱情迷了。在他身上有种奇特的男性魅力,在举手投足间隱约发散开,渗透进身边异性的心智中,蛊惑其心。 “我不习惯吃早饭的。”写意看到饭桌上的中式早餐,为难地蹙蹙眉。 他笑了笑,没立刻说什么,收起手里的报纸搁在一边,站起来,閒閒地开口道:“那你从今天开始得改掉这个习惯。” 写意拿著筷子怔了怔,她昨夜曾经一度以为也许今天再见他的时候,他又要恢復成那个漠然得不可方物的厉先生。这下看来,似乎他们终於可以和平相处了。 可是,他为什么昨天要对她说一些那么奇怪的话?写意此刻想问,又碍於还有老谭等人在场,不方便开口。 “我在外面车里等你,快点。”他说。 写意看了他一眼,一阵腹誹。这人活脱脱就一个资本家,白天都卖给他了,下班还是替他打工,二十四小时都要在他的眼皮底下活动。 写意喝了几口粥,慌忙地追出去,刚上车又叫:“我忘了带手机了。”隨即推门去拿。 他瞅了瞅她,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最好快点,不然你自己挤公交车去。”这女人的很多坏毛病几乎让他失去耐性了。 写意听见他的话,一边气喘吁吁地跑回去,一边气得咬牙切齿。有时候,他真的,真的非常討厌。 季英松看著写意急匆匆的背影,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才告诉她?” 厉择良闻言之后,嘴角衔著的那丝沉溺的笑意一敛而净,双眸沉下去,默然许久之后才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她永远也不要记起来。” 车子行驶到厉氏大厦之前,写意执意下了车。她可不想在公司上班高峰期於眾目睽睽之下,和厉择良从同一辆车上下来,否则从那一刻开始,沈写意势必成为厉氏所有女性的头號公敌。 尤其是公司人事部的那位彭丽副经理,这个三十多岁却待字闺中的女人,自从那次她和厉择良的“楼梯门”事件传开以后,每回看见她就像见到阶级敌人,鼻孔朝天一冷嗤,活像过敏性鼻炎犯了。可是,当她在什么时候遭到厉择良冷语忽视,被人传为剩饭后,彭丽的態度才稍微好转。 如今公司里的人看她的眼光很诡异,有同情的,有看好戏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兔死狐悲的。不过大部分人还是相信,“楼梯门”是保洁大嫂的错觉,因为堂堂厉氏的老板怎么可能看得上她! 上午,写意和同一层的同事小董、小黄一起去策划部拿资料,路上遇见厉择良。厉择良平时在公司里特別是在年轻女下属面前,很有涵养又很有威信。心情一般时和蔼可亲,可只要他拿那双丹凤眼朝谁一瞄,简直就是寒冰扫过,能將人冻僵。倘若恰好落到女性身上,自然是痛並快乐著。 附近的几位同事即刻立定站好,齐刷刷地低头,“厉先生好。”厉择良点点头算是回礼。 写意躲在旁边,侧了侧身也准备跟著矇混过去。 却没逃过旁边与厉择良同行的彭丽的法眼,三十五岁依然守身如玉的彭丽扶了扶眼镜框。 “沈写意。”她说,“你看见厉先生怎么不打招呼?” “彭经理。”写意只好站出来。 “你进厉氏的时候,我那几天出差,没一一向你交代公司里面待人接物的规矩,如今怎么变得这么没有礼貌?” 写意鞠躬,“彭经理早上好。” “早上第一次见面,如果是上级应该一一主动打招呼,而不是等著上司来招呼你,或者乾脆当没有看见无视而过。对我是其次,尤其要尊敬厉先生。厉先生平时日理万机,一举一动都牵动著厉氏上下的前程远景。我们平时虽然都將这种异常崇敬的心情隱藏於心中,可在不经意间流露於表面的时候才最可贵。你如今这个样子很容易让人误会是看轻厉先生,看轻厉先生就是看轻整个厉氏企业,明白没有?” 写意生怕她再说什么话,將自己的举动上升到有负於中华民族光辉歷史的高度,急忙如小鸡吃米一般直捣头,“明白,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向厉先生行礼。” 写意偷偷地翻白眼,她干吗要向他行礼?白日做梦! 厉择良好像事不关己地看热闹一样,很有耐性地等在那里,没开腔说话。 写意很想仰头剜他一眼,最好是挖他一块肉下来煮粥燉汤。可惜她不敢抬头,生怕被四只眼睛的彭丽捉住,再给她数出七宗罪来,那不是真让她吃不了兜著走了? 算了算了,心字头上一把刀,她忍了。 跨出一步,埋头说:“厉先生,早上好。” “嗯。”厉择良居然还很配合地应了一声。 写意只能在心里逞威,拼命地诅咒他。 “不行不行,角度不够。”彭丽说。 写意傻眼了,角度不够?什么叫角度不够? 彭丽柔柔地对厉择良说:“厉先生,您先走吧,这个小姑娘我先教育教育。”语气和刚才跟写意说话的感觉完全不同。 然后,同事们在彭丽的带领下又一起鞠躬,恭送厉择良离开。 接著,彭丽又习惯性地抬了抬镜框,“沈写意过来,让我教你什么叫正確的鞠躬。首先要注意时间,我们一般鞠躬的最佳时刻是距离对方两到三米的地方,彼此对方目光交流的时候。”彭丽盯著写意深情地做了个示范。 写意触到她的目光,立刻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一般鞠躬分成两种角度。一种是平辈同事之间,跟著我说的做。”彭丽说,“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头颈背成直线,前倾十五度,目光约落於身前一米五处,再慢慢抬起,抬起的时候要一直注视对方。另一种更重要,是向长辈和上司问好。这个面前的姿势是一样,也是双手交叉放在前面,头颈背成一条笔直的直线,为了表示我们的尊敬,这个时候要前倾三十度,目光落在身体前面一米的地上,然后再一边注视对方一边將身体缓缓抬起……你来一次。” 同事小董和小黄离开时同时留给她一个“你自求多福”的表情。 “来跟著我做。”彭丽说。 “厉先生,早上好。”写意对著墙壁行礼鞠躬。 “不行,声音还要柔一点。” 她只好又做一次。 “厉先生,早上好。” “不行,身体还要往下倾。” 她再做。 “厉先生,早上好。” “腰弯过了,再来。” …… 写意为此悲惨地被彭丽活活折磨了一个上午,而且厉择良走开的时候,她分明看见他將右手握成拳头抬起来微微遮住略微上扬的唇,在偷偷地笑她。 小样,小心你乐极生悲!写意在心中继续诅咒。 中午,写意几乎是拖著一副疲惫不堪的身体去公司餐厅吃饭。 “你好幸运,居然还活著。”小黄说。 写意耷拉著脑袋,“也只剩半条命,腰快断了。” “原来真的没有人可以从彭莫愁那里逃脱。”小董感慨,“以前我们都是那么过来的,写意你要珍重。” 李莫愁?彭莫愁? 写意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难道你们只恨彭丽,不恨……”她害怕这里耳目眾多,又跳出一个制度卫道士,或者是厉择良的狂热粉丝出来,顿了顿,张望下四处才说:“不恨厉……先生吗?” “为什么要恨厉先生?他和这个又没有关係。”小黄惊奇。 “是啊。”小董附议。 写意惊掉下巴,那彭丽明明就是狐假虎威,大家只记恨那只狐狸,却对后面的老虎態度截然相反。人类果然对异性比较宽容,尤其是对长相有优势的异性。 “厉先生人很好,就连我们这些公司的小虾们和他打招呼,他都很亲切的。”小黄说。 那是偽善好不好?写意心想,你们又不是没见过他凶的时候,怎么笑一笑就让你们把那些都忽略不计了? “而且长得那么英俊又有魅力,有件事情你肯定不知道,”小董神秘地说,“公司里有女同事私底下买厉先生的……”关键的地方倒停住了。 “买什么?”写意问,总不能他还有初夜吧? “买吻。” 扑哧一声,写意將口里的汤吐了出来,险些喷了小黄一脸。她被自己嘴里面的汤呛到,不停地咳嗽,那昨天接吻之后岂不是她还需要付钱…… 接著,她脑子里开始出现厉择良坐在那里一个接一个地卖吻的图片,想像了半天,不禁觉得不对劲儿,於是问:“不可能吧,买一个吻得出多少钱才让他看得上眼啊?” “废话,当然不是你说的那种吻了。”小黄说,“你不要想得那么猥琐。” “难道还有其他类型的吻?” “是杯子啊,厉先生用过的一次性杯子,有人收集来叫卖。” 写意傻眼了,间接接吻? “明明是你们猥琐,好不好。”写意说。 “我们又没有买过,也是听人说的。”对面的两人立刻撇清关係。 写意下意识地去摸了摸自己的唇,仿佛舌尖还残留著昨晚那种柔软湿润的触觉,特別是那不停地念叨她名字的声音,简直能蛊惑人心。 (本章完) 第151章 我不要你哭(2) 第151章 我不要你哭(2) 想到这里,写意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跃出来。 “写意,你脸红了。”小黄说。 “我哪有!”写意立刻心虚地爭辩。 “你不会这么纯洁吧,我们说点儿这些你也要脸红,没谈过恋爱?” “没有,只卖过身。” “卖身?卖什么身?” “卖身葬父。” 吃完饭,小董塞给写意一块巧克力。 “我不能吃甜的。”写意笑。 “没事儿,你不算胖,一会儿吃点补充些能量,说不准彭老魔还要去找你。” “不会吧?”写意哀號。 写意下班后,先自己回到原来的住处收拾了些东西,隱隱觉得牙疼。不该吃那些巧克力的,她想。 下班高峰,她拿著一些行李不方便坐公交,等了好久才抢到一辆计程车。 司机按下空车的灯以后,问:“小姐,到哪里?” 写意一怔,糟糕,她忘记问地址了。 幸好她方向感极强,让司机开到厉氏楼下,然后按照昨天季英松接她去厉宅的路线一一在脑海中復原,走了一遍,到了尽头居然真的就是那儿。 她小小地佩服了自己一把。 到的时候,已经天黑,过了吃饭时间,没有人打电话催她。到了厉宅,也没见人们兴师动眾地等她吃饭,让她觉得很彆扭。这两件琐事迭起来,她在心中为厉择良小小地加了点分,而且决定原谅他早上的过错。 她刚走进门,发现厉择良在沙发上看报纸。 他抬头看见她,忽然说道:“你上班也要迟到,下班回家也要晚到,你以后做事情能不能利索点?我们已经吃过饭了,你要吃就自己做。” 写意闻言错愕,接著心里气得要命,从来只有她说人家磨蹭,还没人嫌过她不利索的,这是什么人嘛!扣分扣分,刚才加的分全部扣掉,还要倒扣一万分! “我自己泡方便麵。”写意恨得牙痒痒。 “我们家没有方便麵。”他閒閒地说。 “那我不吃,总可以吧。”写意气呼呼地说完,一口气將行李搬到楼上房间。 屋外的天空阴沉得厉害,似乎就要下雨了。 厉择良的视线落在她背影消失处,缓缓地放下报纸。他的心情安定下来,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几近绝望。 其实写意並不知道厉择良今天特地提前回来,放了老宅里所有人的假,连老谭也被迫离开。 “可是晚饭……”老谭说。 “家里有什么材料?我自己做。” “那我为你配好作料。” “不用了,我又不是不会。” “本想免得你们麻烦。”老谭笑了。 厉择良收好报纸,慢慢地踱到厨房,查看了下电饭煲里闷著的米饭。接著又拿起刀,准备切菜开火下锅。他在国外独自生活过,如今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那套小公寓里独居,几个家常小菜难不倒他。 楼上的写意收拾完东西以后,开始觉得飢肠轆轆,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熬不住,便想偷偷下楼找点残羹剩饭来吃。 当她轻手轻脚地下楼,却发现厨房里有响动,她小心翼翼地去偷窥,竟然看见他在里面。 她从没见过这么贤惠的厉择良,胸前繫著灰色的围裙,袖子卷了起来,正在炒菜。 他发现了她探出来的脑袋,一手拿盘一手铲起菜说:“在饭厅等等,马上吃饭。” 香喷喷的鱼香肉丝和醋排骨就这么被他给做了出来,放在饭桌上。 “做给我吃的?”写意有些受宠若惊。 “我自己吃的,但是你想吃也可以。” 写意笑眯眯地看著他,这个男人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摆筷子。”他说。 “嗯。”写意头一次这么听话,屁顛屁顛地去拿。 此刻,饭厅里是一片祥和的氛围。 男人解了围裙坐下,女人回厨房拿碗筷,连那只顽皮的恶猫也乖乖地蹲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吃著白米饭和肉丝。 她坐下来,朝著那盘鱼香肉丝很神圣地夹了第一筷子,放进嘴前却看到上面翠绿的葱。 “呃,为什么要放葱?” 厉择良的眸子沉了沉。 然后第二筷子,伸向了醋排骨。 “呃……好烫。” 他的眸子沉得更深。 第三筷子,写意又夹了些肉丝,还没入口就叫。 “我的天,居然还放了黄瓜丝,我一直都……” 她的话还没说完,忍无可忍的厉择良用寒冰一样的目光扫了她一眼,提高声音“嗯”了一声,脸色沉下去,眼中隱隱聚集起风暴。 “呃……”写意见苗头不对马上改口,“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吃黄瓜,简直是人生的大爱,放得可真合適。”然后眉毛皱成一团,忍痛吃下。 “你挑食的毛病应该改改。”他说。 夜里,雨倒也没下起来,就是风颳得厉害。整个大屋就只有她和厉择良两个人,风吹起来,乌拉乌拉地响,半夜听起来阴森森的。也不知道是楼下客厅里哪扇窗户没关好,一直荡来荡去的,使得写意更加难眠。她很想出房间去关,可是她胆子小,踌躇了半天才下定决心。 她出门刚下楼拐了个弯,没注意到在暗处矗立的厉择良,摸索著开灯。 他却察觉到了她,在光明来临之前,他生平有了第一次不知所措。他只是因为要下雨了,腿疼得厉害而下楼来吃点药,没想到撞见了她。 写意好不容易摸到开关。 灯光一下子亮起来,晃到她的眼睛,客厅恍如白昼。她转过身来,忽然看见灯光下的厉择良,身体明显一震。他穿著睡衣,手里拿著根手杖,右边的裤管下面明显空荡荡的,没有戴假肢。看到他这副样子,写意有些尷尬。 “我下来关窗户。”她解释道。 而他却没说话,脸色如同寒冰。 写意知道他这个情况被人看见肯定会彆扭一下,便走去將窗户关好就准备回房间待著,再也不出来。她走到一半瞄到他手上拿著药瓶,便一下子想起来上次那位何医生的话。他是因为腿疼而下来吃药的吧。 写意胸口抽得紧紧的,不禁停下来说:“今天他们都不在,你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没有。” “要不要帮你拿杯子?” “不需要。” 他又开始倔起来。 “其实……”她对他这种倔强,决定下剂猛药,“其实你的腿,那天我就已经看见了,所以你不用迴避。既然要和你一起生活直到让你腻味为止,怎么可能不让我看见?” 语罢之后,写意静静等待颶风的来临,大不了那手杖扔过来再砸一下。可是就算砸死她,她也不想见他那个样子,一提到腿就如此介怀,生气都比冷漠刻薄要强。 越掩饰说明越介怀,越介怀说明心中仍过不去那道坎儿。 如此一口气说开了反倒轻鬆,这种事情对他来说长痛不如短痛,他不仅需要面对她,还需要面对外面別的人的眼光。 他闻言脸色阴沉至极,眼中骇然已经聚起狂风,可是他偏偏开口很平静:“看到就看到了吧,一条废了的腿,也没什么可藏著掖著的。”即使这样说得平淡,他的语气也如万年寒冰一样凛冽寒冷,说完倚著手杖在沙发上坐下。 “如果连你自己都不能平静地看待自己的腿,那么如何能让其他人正视它?那假肢做得再逼真也是假肢,况且它也不能让你戴一辈子。你不能在那种虚幻的表面下掩盖自己,而且何医生说你长期强制性地戴……” “够了!”他粗暴地打断她,“沈写意,你又开始自以为是了,別做著一副站在高处怜悯我的样子,对我说教。我的事情哪里要你来多嘴?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人,竟然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的?如今是我缺了一条腿,哪天我想废了另外一条,你也管不著!” 他带著极盛的怒气,对写意又是讥讽又是嘲弄的。 写意忽然觉得有点累,垂下眼瞼,不想再跟他还嘴。是的,她当自己是他什么人了?本来也是,她太高估自己了,居然妄想开导一两句就能让他从阴影中解脱出来,活活討了个没趣。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把她当回事儿。心情好便逗逗她,心情不好就能让她滚到一边去,哪有半点把她放在心上?在公司里,任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也不会为她多说一句,他无论待谁都比对待她好一百倍。她却仅仅因为他昨晚的温柔而在他面前趾高气扬了起来。 她思索至此,再看到他的腿,不禁鼻间一涩,潸然地落下泪。写意极不自然地別过脸去,她几乎从不在人前流泪,而这一刻却不知为何眼眶含满泪水,控制不住地涌出来。 “对不起,厉先生,我自抬身价地对您多嘴了。”她说完也不敢擦泪,扭头就走,生怕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失態。 留下厉择良独自坐在那里,手指一屈一张,终是在她离开前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听见她的房门轻轻合上,好像也隨即关掉了两人的心扉。 他独自坐在沙发上,沉寂在这大风呼啸的夜里。他懊恼地找不到什么东西发泄,只將拳头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终於忍不住狠狠地將手杖扔出去,砸落在地之前,將茶几上的菸灰缸和果盘碰落。於是,它们一前一后地落到地砖上,连续哐啷的两下,在这样的黑夜显得特別突兀。 写意直到进屋关上门才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以前解决案子的时候被对方当事人威胁过很多次,她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就连朱安槐那样反覆刁难她,她也嗤之以鼻。可是,她居然会被他那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弄哭了,好不爭气。写意趴在床上蒙住头,眼泪不流了,鼻间的呼吸却混浊起来。况且蒙久了,被子里也憋气,只好又掀开。她有鼻炎,一哭就要犯病,天气骤变也要犯病,然后鼻涕就流个不停。 她已经对他够容忍的了,这个世界上,她沈写意除了他以外还迁就过谁,顺从过谁?可是他依旧对她那么坏。忽然,写意听见楼下传来两声哐啷,驀地坐了起来。她害怕是他不小心从楼梯上跌倒,什么也没多想,吸了吸鼻涕,急急忙忙地出门下楼去看,却见厉择良好好地坐在那里,只是將东西摔得一片狼藉。她又自作多情了一回,訕訕地想退回去,但是已经被厉择良看见了。 “写意。”他有些生硬地叫住她。她听到那两个字,身体一僵,昨夜他也是那么叫她,叫到心尖上了。可是现在叫她干什么?难道刚才还不够他解恨,还想再叫回去讥讽她一顿? “我去睡觉了。”她板著脸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写意,”虽说他的语气依旧生硬且很不自然,却比方才放缓了些声音,“你过来。” 我不! 她原本就是想这么回答的,这会儿让她过去,她就过去,要是一会儿要她滚,她就滚?可是当她的目光触到他的眼睛后,那个“不”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的眉微微蹙著,一双眸子平时在阳光下看起来是棕色的,可是现在却如两点纠结的黑墨,溢满了哀求。那样的眼神,令任何人都无法拒绝。 “干吗?”她走到他跟前,有些不情愿地嘟囔著。 “过来。” 她按照他的吩咐又朝前走了两下,止步,“好……”一句话没说就被惊呼替代,因为坐在面前的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使劲一拉,她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不禁侧坐在了他的怀里。 她想挣扎著起来,却被他紧紧拥住。 “我……”写意脸颊緋红。 “嘘……” 他將头埋在她的发间,似乎在贪婪地嗅著她身上的气息,半晌也没说话。外面的暴风吹得正狂,可是被窗户的玻璃隔绝在外面以后,更显得室內的安静。在屋子里,写意几乎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听见他轻轻道:“对不起,我又冲你发火了。”却仍旧没把头抬起来,好像说的是一件世界上最丟脸的事。 写意愣了愣。 “我也不对。”她这人就吃软办法,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也跟著认错。 “你刚才哭了,写意,”厉择良说,“我不要你哭,即使你永远没心没肺地跟我作对,我也不要你哭。” 写意听见这句话之后,心中原本皱在一起的情绪,像吸了水的海绵一样缓缓地舒展开,鼻子又开始酸酸的,有那么一些感动。 “我哪有没心没肺?而且也没有专门和你作对。”她仍不忘记狡辩一下。 他抬起头,伸出手掌,说:“把手给我。” 写意不知缘由,乖乖照做。 却见厉择良略微倾了倾上身,引著她的手放在了他右腿的残缺那里,隔著薄薄的一层布料,她感觉到了残断面以下的那种陡然缺失。 她手心一惊。 “怕不怕?”他问得很谨慎。 写意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收回手转过身去,驀地抱住他。 抱得很紧。 有那么一点点害怕。她在心中默默地说,却不敢告诉他。在那一刻之前,她从没发觉原来真心拥抱一个人的时候心会变得那么柔软。 “你每天吃几顿?”他忽然问。 “三顿。”她奇怪。 “既然只吃三顿,怎么这么重?压得我双腿发麻。” “……” 这个男人说这些话真是非常没有情趣。 “写意。”过了会儿他又叫她。 “嗯?”她正在专心地研究他那漂亮的指头。 “关於那天合约的话,我收回。你做的报告,我完完整整地看过,跟薛经理商量后,公司才会採纳,不是为別的。我之所以那么说,只是因为我在乎你。”说到此处,他微微敛起目光,垂头道,“如果伤害了你,我为此道歉。” 写意静静地听完,凝视了他半分钟,看得他很不自在。 然后,驀然之间,她笑了笑说:“我接受,但是有条件。” “什么条件?” “一、你不准再说我胖,又嫌我磨蹭。” 他点头。 “二、不许再往菜里放葱,还有黄瓜我也不吃。” 他又点头。 “三、可不可以早上看见你不叫『厉先生早』?” 他欣然接受:“没问题。你以后见我什么都不用叫,光鞠躬就行。” “……”写意顿时无语。 他好像刚才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抽过烟,指间残存有菸草味。 她一根一根地察看他的手指,右手中指那里有块小茧,明显是写字磨出来的。再看左手,食指指节的根部和大拇指上也有茧子。奇怪,干什么事情这里会磨到? “看什么?”他问。 “这里有茧子。” “哦。”他抬起手来自己看了看,“打桌球磨的。” (本章完) 第152章 我不要你哭(3) 第152章 我不要你哭(3) 他这么一说,写意倒想起来,上次见过他的公寓里专门空著一间大屋子,就摆著一张斯诺克撞球桌,可见,真的是爱极了。 “那个东西你也喜欢?无聊死了。”她每次看到电视里转播那种节目就立刻转台,当时心里还想,这种东西居然都有人看? “你这种人最应该练练。” “为什么?” “练你的精气神。撞球其实很简单,关键是你在下手以后给对方留个什么样的局,一旦瞄准目標屏住呼吸一击而中。就像做生意一样,一是看准,二是力度適当,三是有气势。” “这和我有什么关係?” “你就缺点气势,哪像什么律师?你这是碰上我了,要是遇见別人,谁请谁烧钱。”他搂著她淡淡一笑,“很多人都是拣软柿子捏,那彭经理本来就是见你年纪轻轻又初来乍到的,有心刁难你。你不是厉氏的员工,怕她做什么?也不拿点律师的架势出来。和我彆扭的时候挺横的,一出去就蔫儿了。” “那你当时都不替我说句话?”说起这事,她就来气。 “这也要我替你撑腰,你小半辈子都白混的?” “哦。”她訕訕地答。 “什么时候我教你。” “不学,没兴趣。” “那下次要是有大赛,先带你去看下。”他仍不放弃要培养出她这个爱好的愿望。 “不看,肯定要当场睡著。” 他听见倒也没恼,淡淡地笑了笑,又將头埋在她脖子的髮际处。 “写意。”不知道两人就这么坐著过了多久,他叫她。 “什么?”她应著没有抬头,继续埋著脸研究他的手指。 “我们不如找点事情做。” “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她,她也懒得追问。 “写意。”他缓缓地又叫。 这个男人没事就喜欢叫著她玩吗? 她狐疑地抬头,哪知刚一將脸抬起来,便被他吻了下去。他第一下亲到她的脸颊,接著才慢慢转移到唇上。 唇舌间带著一种苦涩的菸草味。 她不禁朝后仰,有些迴避。他却腾出一只手撑住她的后脑勺,让她的脸不得不压向他,然后环住她腰的那只手紧了紧。 稍许之后,他又停下来离开她的唇,用指腹轻轻勾勒在她的唇线上,来回游走。 “为什么要答应那个合约?”他的眼神有些迷离。 “是你要挟我的。”她星眸微启,面红耳热。 “是不是要我心里越痛,你才越满意?”他撩开她唇边的髮丝轻轻地问。 “什么?” 他说得那么小声,似乎只是喃喃自语,並不是说给她听的。她也没有听清,却又来不及细问,那缠绵的吻就已经再次落下来,隨之起伏的呼吸也喷在写意的皮肤上。那样炙热滚烫的气息,一起一伏,引得她的面部酥痒。 她的手插到他的髮际,张开那已经緋红的唇轻轻地回应著他。他却为了这样的她而全身绷紧,灼热的欲望做出诚实的反应。 “写意。”他呢喃地又喊了一声这两个字,嗓音低沉的。 “嗯?”写意的脸已泛红。 “起来去关灯。”他不舍地离开她的肌肤,缓缓地说。 她果然乖乖照做以后,又缩回他的怀中,感受到了他的进一步渴求。她没有退却,爱便是爱了,何不让自己坦然承受这人间的欢愉。他扶住她,让她仰躺到沙发上。 “你……要不要我帮你?”黑暗中她红著脸问,怕他的腿不方便。 “只需要你放鬆,配合我。” “是不是快了点?要不要换个地方,或者换个时间?”她临阵倒是突然有些打退堂鼓。 “休想。”他带著喑哑的声音说,手上继续解她的扣子。 “我们有些事情还没有说清楚。”她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什么事?” “关於……不如我给你讲个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写意说,山鲁佐德对付山鲁亚尔国王的方法不知道在他身上是否適用。 “我没兴趣,而且你肯定看这部名著的时候没认真,他们是一边亲热一边讲故事的。” “没有吧。”《一千零一夜》她也读过,怎么就没看出来? 他突然埋头轻轻地噬咬著她,写意咬住唇蹙起眉,轻轻哼了一声。 她一伸手,想抵住他的胸口,却是一空,直接碰到了他结实的胸膛,上面布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的触摸让他难耐地微微一呻吟,说:“和我们现在一样。” 他加重了力道。 不仅是唇,连他的手指每落下一处,都会使得她的气息一阵紊乱。 “我后悔了好不好?”她哆嗦著问。 “迟了……”他的亲吻继续在她身上游走,直至禁区。 不知何时,写意醒来发现她还躺在沙发上,但是盖著衣服,屋外的雨终於停了下来。身边依旧是那个人,幸好沙发很宽敞,她睡了一夜,倒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她动了动头,想在他的臂弯中找个更舒適的地方。 她一抬头,碰到了他星亮的眼眸。 “你醒了?”他先开口问,见她醒了才挪了挪身体,可见刚才他有些难受。 “嗯,你没睡著?” 他怎么睡得著?一是这地方太窄不说,她枕著他的臂弯,血脉不通压迫得难受;二来,他一遇雨天腿疼要加重,本来就是下楼来吃药的,如今药没吃到,被搅和了不说,刚才一番云雨平復之后才觉得疼痛加剧了。 可是他不敢乱动一下,生怕扰了她的好梦。 “刚才在想什么?”写意刚才见他瞪著眼一个人在黑暗里发呆,又问。 “想以前。” “以前?”写意来了兴趣,“以前的旧事?初恋?” “你先回自己臥室,我再跟你讲。”他说,“顺便帮忙拾下那边的拐杖。” 写意起来一看,可不是,那根拐杖被他扔在那头去了。 他话语中的意思她明白,他依然不喜欢別人看他缺一条腿地一个人挣扎著上楼的情景,即使是她。 一个人的心结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 他已经放下骄傲为她退到了尊严的极限,若她再得寸进尺,恐怕前功尽弃。 写意沉默了一下,照他的话做。 她一个人等在自己的房间里,躺了下去,等著时间一秒一秒地流淌,隔得太久了,甚至她怀疑自己弄错了地方。他让她回的,究竟是她的臥室,还是他的臥室? 她这样想,还是不敢出门去看,怕又惹恼了他。她又在床上翻了个身,一会儿听见身后的门开了,一浅一深的步子。 他睡下来,从后面搂住她。 写意转了过去,投在他的怀里。 “以后不要住有楼梯的房子。”她说。 “没事。” 他摸了摸她的头。 “你初恋时几岁?” “干吗?” “你刚说回臥室,你就跟我讲的。”写意说。 “我只说给你讲以前,又没答应说这个。” 这个男人竟然跟他玩文字游戏。 “那就说以前。”她认栽,退一步。 “我困了。”他说完,隨即就闭上眼。 “喂,你说话不算数!” 他充耳不闻,逕自闭了眼睛睡觉。写意瞅著他,半天没动,呼吸很平稳的样子,好像是真的快睡著了。 “好,”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以后再也不会上当了!” 他也没反应,似乎是困了。大概刚才真的是一直没合眼,写意想。 他睡著的样子蛮可爱的,嘴唇抿得紧紧,头微微埋下去,安静极了。她细细地將他的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部研究了一番。 突然,他闭著眼睛说:“你要是再不睡,明早起不来迟到了的话,看彭经理怎么收拾你。” 写意闻言,立刻气愤,“你装睡!” “写意……”他笑吟吟地睁开眼睛,伸手摩挲著她的脸蛋,“那你的过去呢?”他问。 “我?”她的眼眸微微闪烁,“我……不记得了。” 他终於也要问了吗? 他没有接话,等著她继续说下去。 “我出过车祸,有些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她终於鼓起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微红,唇角有些发颤,似乎倾尽了勇气。 顷刻之后,她又敛收神色,想轻轻推开他转过脸去。 “以前所有的事?”他故意问。 “其实不是全部,只有一些,就是我读大学时候的事有些不记得了。”她静默片刻后幽幽地说。 “找回来了吗?” “我……困了。”她忽然一挑眉,换了种轻鬆的语气,闭上眼,有些捉弄地將他刚才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他。 他无奈地蹙了蹙眉。 “找回来了。不知道的时候很好奇,老是问自己,也追著问別人我中途消失记忆的那几年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很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她回忆到此处,不禁一扫刚才不安的表情,微微地笑了,她笑当时的自己怎么就好像个傻姑娘一样。 是啊,当詹东圳陪著她留在德国疗养的时候,她便想,在这段失去的记忆里,她曾经为谁哭过,为谁伤心过,又为谁笑过,惹得谁心疼过?她统统不记得了。 会不会有个恋人在什么地方如约而至地苦苦地等待著她,而这个约会却被她就这样遗忘了呢? 结果,詹东圳说:“没有。这天下除了我詹东圳以外,你上哪儿还能得到第二个这么深情的人去?” “去你的。”她当时就想踹他一脚。 他陪著她去学校,大家习以为常地从她身边路过,那些路人有的认识她,也有些理所当然地不认识她。那些同学有人喜欢她,还有人不喜欢她,其中没有一个与她特別亲近的朋友。 对於这个,她没有怀疑。她一直都是那么一个人,熟人很多,狐朋狗友不少,却鲜有真正让她交心的死党。 当然,恋人也不是没有。詹东圳也带她去寻觅那个昔日的恋人,结果是一个黑髮蓝眼的英俊混血小伙儿,让她惊呼:“不可能,我只对中国人有兴趣。” “可不是,我开始也不相信,没想到你口味这么重。”詹东圳的戏謔,换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那人看到写意,惊喜地立刻追上来叫她:“lisa!”写意知道这是她的德语名字,那男子又说道:“原谅我好不好?我再也不三心二意了。”语气有些哀求。 写意当下就明白了一切,笑著牵住东圳的手说:“对不起,这是我的新男友。” 詹东圳非常配合地回握住她的手。 想到这里,她笑著对厉择良感慨:“可是弄明白以后才发现,我原来就是那么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好失落。”而且身体復原转了学校以后,她恶补了许久,整整拖了一年才够分数毕业。 厉择良一直没有说话。 “不过,他们说我的个性变了一点,不如以前那么外向了。”她补充道。 其实,用东圳的原话说:“比以前淑女了一点点。”如今她不喜欢和人衝突,能忍就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长大了,稜角自然要被磨平。”他淡淡地下著定义,再听不出什么语气。 第二日,窗帘不知何时被拉上,所以外面的光线一点儿也透不进来。 写意醒来时,他已不在旁边,可是被子上、枕头上全残留著他的气息。他似乎从不用香水,连抽菸喝酒以后都將自己洗得乾乾净净,所以身上没有什么厚重的味道。 可是,她仍然对他的气味很敏感。 她坐起来挠了挠头,然后下了楼,却不见人,正好楼梯旁的书房门开著,里面有响动,她以为他在书房里,便轻轻走了进去。 没有人,只是那只恶猫在自己撕咬著一个小皮球,那皮球內部似乎装著几个铃鐺,被它翻来翻去地弄出响动。它似乎很不解皮球为什么会有声音,於是便用爪子来回地刨来刨去。 写意不禁环视了一下书房的四周,陈设很简单,只是那张书桌她太喜欢,超级大,而且像个书案一样古色古香的。 应该说整个书房和外面其他屋子的格调不一样,所有器物都有些古风。 左边的储物架上整整齐齐地收藏著一些篆刻的工具,还有一些章料。 厉择良居然也有些这么閒散雅致的爱好。她细细一看,那些石料都是没有刻过的,大概成品都被收起来放在某个地方了。 书桌一角的镇纸镇著一沓抄好的毛笔小楷。她移开镇纸,將那些两尺的宣纸拿起来,看了看。她只见过他签在文件上的钢笔字,没想到他写的毛笔也一样漂亮。 一张一张,有些写得潦草,有些写得狂放,还有一些大概写时心平气和,所以看起来中规中矩。可惜,她天生略微崇洋,不太会欣赏这么传统的东西。 她打算將东西重新放回去,就在这时,一张纸从那沓宣纸的底部落下来,大概是长期压在一起,粘在一起了。 她拾起来,上面淡淡地写了四句话: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丝断愁华年。 对月行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那纸好像以前被迭起来过,只是后来又被外力覆平了。字跡依然和刚才那些纸上的一样,是厉择良的字跡。而且那宣纸似乎被放了好多年,纸边已经泛黄。只是旁边,另一个人的手斜斜歪歪地加了一行蓝色的原子笔字跡上去。 阿衍啊,阿衍。 短短的五个字,加在两行美丽的诗句旁边,有点恶作剧的味道。 这首诗她依稀知道,只是她背诗就像她记人家的名字一样,只记得人家叫王什么华,郭文什么的,仅仅是一些片段,並不能这样逐字地念出来。 阿衍……写意在嘴里默默地念叨这两个字。 “你看什么呢?”厉择良的声音从背后的门外传来。 写意立刻转身,將手中的东西背在身后。 “你居然会用毛笔?”她眨了眨眼。 “是中国人都该会用。” “摆设也古典。”写意又环视四周后,下了个定义,“听他们说你的名字有来歷,叫良什么择而侍……”这当然也是听八卦得来的,可是她憋了半天也没將那句话说顺。 他瞥了她一眼:“良禽择木而棲,贤臣择主而侍。” 转过身离开后,又说:“早饭在桌子上,你再不吃,季英松都要到了。” 她出书房之前,偷偷地將那张纸折成豆腐乾大小,藏在袖子里。 客厅里的他又在习惯性地看早报,全身上下已经穿戴整齐,还將早饭做妥,看来这人的心情还算不错。 厉择良刚到公司,就见薛其归在办公室等他。 “怎么了?”他问。 “东正那边过来的传真。”薛其归说。 厉择良淡淡地看了一眼,说:“要让我们先垫资?” “是的,让我们先垫资,然后他们后期跟上。”薛其归为难地说。 厉择良十指交握,撑在桌面支住下巴,蹙眉想了想:“你们先做个投资的方案和预算出来,考虑下垫资的可行性,暂时不答覆他们。” (本章完) 第153章 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出能令他如此的人(1) 第153章 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出能令他如此的人(1) 詹东圳正在埋头签文件,公关部经理赵凌菲亲自泡了杯咖啡给他。 “詹总,你要的咖啡。” 詹东圳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笑嘻嘻地说:“怎么麻烦凌菲你端进来?” “给你报告好消息。” “什么事?”詹东圳放下笔,他虽然这样听话地问,但是赵凌菲晓得他似乎已经猜到。 “今早把传真发过去,现在还没有回音。” “没有回音还是好消息?” “至少没有立刻拒接,所以估计厉氏那边有戏。”她想起当詹东圳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当场有几个人能料到是这个样子。 其实,原本要卖蓝田湾就是詹东圳一个人力排眾议以后才有的操作。哪知后来爆出那样的市政规划,让这个项目身价立跌,几乎打垮整个东正的根基。 不过,就是这么利润不高的项目,居然引得厉氏的橄欖枝。 “人家无非也是想陪著我们做点小生意,打发时间。”他幽幽地笑。他笑起来,眼睛柔柔地弯下去。 “这笔生意做完,你也应该考虑下自己的事了。”赵凌菲一边將他桌上已经签完的文件整理好,一边说。 “什么事?” “你说呢?別跟我装傻。” “难道是娶你?” 赵凌菲闻言咯咯地笑了,“你少来。” “你这样,好伤我的心。” “平时在人前戏弄戏弄我这个老太婆就行了,別一直没个正经的。”她前些年和丈夫离异,比詹东圳长了好几岁,私下里就一口一个“老太婆”自称。 “其实……”他的睫毛耷下去,“有时候挺委屈你的。” “是啊,东正少东嫌弃糟糠之妻,另结大龄狐狸精,这样的八卦新闻我想起来都头疼。” 詹东圳又笑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超好用,??????????????????.??????等你读 】 “这弱水三千,你也別只巴望著那几瓢啊。我们b市上下,青睞你的小姐妹们多了去了,或者你看不上的话,其他地方的也去找找。” “嗯。”詹东圳淡淡地回了个笑脸。 “沈大小姐那边,你都许久不联繫了,掛个电话去吧。”赵凌菲说。 “忙完再说吧。” 赵凌菲看著他,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天生个性柔和,谁说什么开导的话都不会恼,只是静静地听。可是,有时候听著是一码事,照不照做又是另一码事。 她拿著要的文件离开,走到过道上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办公室,摇头笑了笑。 刚才詹东圳嘻嘻哈哈地对她说“难道是娶你”,这样一句话让她这个过尽千帆、被人看作人精的大龄妇女也略微有点动心。 不知什么样的女人,能拒绝他。 可是,他们相互都不会成为对方的那杯茶。 从昨天开始,不知道受到什么气压的影响,便一直淅淅沥沥地下著雨,和以往夏天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一杯接一杯的咖啡灌下去,他仍然觉得不大提得起精神,也许就如某人所说,他天生就是败家的料。 “詹总。”他刚仰在沙发上,助理又来了內线电话,“三点了,上周安排了四点要到市委秘书三科。” “好的,你准备车,我立刻就去。”说著,他扣好衬衣,拿起西装看了下腕錶就出门去。车上等红绿灯的间歇,他给谢铭皓拨了个电话。 “铭皓,是我。” 谢铭皓听见詹东圳的声音,跟写晴做了个手势,准备从病房里出来。 “铭皓……”写晴怕生,看了眼医生,然后拉住他的衣角。 “写晴听话,我接个朋友的电话。”谢铭皓捂住话筒,小声地哄她。 见写晴怯生生地点了点头,谢铭皓才轻轻拉上门,走到过道上。 “东圳,我正陪写晴在医院复诊,所以下午没去开会。” “嗯,我知道,她有些好转了没有?” “对了,任姨说那天晚上,她突然问写意来著。”谢铭皓说。 “她想起写意了?”詹东圳略微吃惊。 “也不全是,就那么一下,吃饭时不经意地问了一声,而且很平静。后来我们再问她,她说她不记得这么说过。” “哦……”他应了一声。 谢铭皓只出去说了几句话,写晴待在里面情绪就开始烦躁起来,她极不適应陌生的环境。 “铭皓。”她站起来喊。 谢铭皓听见忙说:“写晴叫我,我掛了。东圳,任姨说好久没见你了,叫你过去坐坐。” “算了吧,我去了怕又不成样。” “你……”谢铭皓不知道怎么说,“大概没事,任姨希望你来看看她也是好的。” 詹东圳迟疑了一下说:“好吧,我这边要是结束得早,就去一趟。” 开完会又去应酬著陪人吃饭,赵凌菲陪著他,自然是替他挡了不少酒。 他酒量很差,很多次都是偷偷到洗手间吐掉,要是赵凌菲见他脸色不对,自然就帮他耍滑。 赚钱赚到这个份儿上也够受罪的,他特別討厌有时候和一大桌子人吃饭,还有人不停地劝酒,劝来劝去,双方的口水磨干,时间光,饭菜全凉,简直称得上地老天荒了。 他曾经对赵凌菲说:“我觉得大家最好在喝酒前把自己能喝的量上报,然后一次性倒好,自个儿喝自个儿的,自个儿吃自个儿的,方才尽兴。” 赵凌菲笑道,“那喝酒还有什么乐趣?” “本来喝酒就不是件出乐子的事。” 从酒店出来已不早,赵凌菲又去安排下一个节目,而他找了个藉口走了。可是,那一夜他也没有去沈家,车到门口了,还是没有进去。 夜里,他给写意打了个电话。 “呃……”她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的。 “怎么了?” “我这里不方便。”写意说,然后瞄了一眼在旁边看电视的厉择良。今天吃了晚饭以后,厉择良突然决定搬回了他那套高层的公寓里。 这样搬来搬去的,不烦啊? 写意很想抗议。 “我想找你聊天。”詹东圳说。 写意一脸无奈,难道这人听不懂她说话?她不是说了不方便吗? 这是她和厉择良独处的第二夜,却是在这间公寓的第一天。厉择良从公司一出来回厉家老宅直到现在,心情明显不如昨天好,闷闷的,將频道换来换去,也不怎么说话。 美人果真难博一笑,写意想。不然人家周幽王为什么为了逗褒姒乐一乐,连烽火都用上了? “我真不太方便。” “写意,我想你。”詹东圳蜷在床上说。 “你喝醉了?” “没有……”他说。 “没有才怪。”写意没好气地说。 “你过来看我吧。”他撒娇。 写意沉默了下,觉得这人说话有些不对劲,“你被女人拋弃了?” “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詹东圳苦笑。 “想找人电话聊天,信息台有这种电话服务。想找情人当面倾诉,你去安排些女友a、b、c。若是有心理问题,我帮你联繫医生。请问詹总,你还有什么要求?” 詹东圳笑了笑,“可惜,我只要写意陪。” “你怎么了?”写意不禁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去。 “我会不会就这样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胡说。” “在每个地方我好像都是多余的。” “你后悔我让你……” “不是。”他打断她。 “难道是你今天去看写晴了?” “没有,我只从铭皓的电话里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明天去看看她吧。” “算了,我不喜欢。” 掛了电话,写意从阳台回来,撞上厉择良阴霾的脸色。 “什么电话还要出去接?” “呃……一个朋友。”写意解释。 他瞥了她一眼,看得她有些发毛。 於是又补充:“是女的。” 他转过脸去继续盯著电视屏幕,误让写意以为他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却没想到,他过了会儿又突然冷嗤地嘲讽著说:“不知道如果那个詹东圳听见你说他是个女的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写意一愣,他原来装成那样,其实暗地里在侧耳聆听她说话。 “女的就女的吧,想来被詹东圳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恼。”撒谎被当场戳穿,面子上总掛不住,可是她嘴里也不服输,嘟囔著说。 “在你眼中,他是千般都好。”他冷哼。 写意瞧了瞧他那张黑著的脸,这个男人说话怎么一股小媳妇儿的酸味? “你不会……”写意眼珠一转,“呀,你不会是连这个也要吃醋吧?你这个男人怎么比我还小气?你在公司见我就黑脸,一见其他女下属就如沐春风的,搞得好像个个都和你有一腿一样,我要是你那样,岂不是要气死?况且你以前那些风流韵事在公司里传来传去,我都是左耳进右耳出,都没有和你计较,今天我才接个……” “沈写意!”厉择良终於恼羞成怒地高声阻止她。 写意的嘴巴无声地开合几下,终究还是迫於他的淫威没有继续说下去。然后她盯著他瞧,看著他被她盯得很不自在的脸,须臾之后驀然笑了。 “有时候,你真可爱。”要不是她忌惮他依然保持著冷峻眉目,她铁定要扑上去一个熊抱。 “沈写意,你滚一边儿去。”他恶狠狠地说完,关掉电视,取了本书坐下来看。 “我要看电视。”写意小声抗议。 “你就不能找点有营养的事情做?” “你要看电视的时候,看电视就是一件有营养的事情。你现在想看书了,书籍又成了人类的营养源泉,明明……”她委屈地蹙著眉说,最后小声得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听得见。 “嗯?”他的语调尾音拉长上挑,显然是对写意的挑战有些不悦。 “呃……其实我想说的是书籍明明是人类的朋友。”她被迫也得看书,走到沙发背后的书架前,有些傻眼。 一排一排的社会学、经济学、营销学、管理学书籍。 果然很有营养。 晃眼一看书架上的书都是乾乾净净的,没有什么摺痕和污渍,似乎少有人看过。她隨手抽了一本出来,发现这些书都不是摆设。很多页上面有他的笔跡,有的地方被铅笔给细细勾起来,还有备註。她不是个喜欢在书上写字的人,总觉得有些糟蹋东西。可是当看到他在一页一页的印刷纸上留下的那些笔跡时,心中不禁对这些书和这种习惯都开始有点喜欢了。每一个字都称得上凌厉俊雅,著实看得人心欢。 可惜了今夜好好的一场读书会,只有厉择良一个人在看书,而写意变成了看书主人的字。这样一本本地翻过去,她不是为了汲取知识,而是为了寻找每本书上偶尔闪现的那使人迷恋的字跡。厉择良抬头瞅了瞅正读得津津有味的写意,正诧异她看这类书居然没瞌睡,眼眸却突然锁住写意手里现在拿著的书,是曼昆的《经济学原理》。 他眼波一闪,眸子微沉,说:“那本给我。” 写意闻言,回望了他一下,“我正在看得起劲。”正解应当是,我对你的字正膜拜得起劲,好不容易找到这本上面的字最多。 “给我,你自己换本看。”他下达命令。 写意一阵无语。 好吧好吧,写意深吸一口气,她是大度的姑娘,不跟他一般见识,於是递给他,又重新回到书架前,决心找本字更多的。哼! 趁著她转过去,背对沙发的时候,厉择良翻开那书的最后几页。他曾经在上面连续地留下一个人的名字,细细密密地写了很多次。似乎越写越烦躁,以致页脚最末尾那个下面的“心”字的最后一点已经戳破了纸,划到下一页去。 他的指腹轻轻在纸上抚过,那个“意”字那里因为纸被划破触摸起来有些凹凸不平。 他从小耐性不好,所以父亲专门请了人教他练字,以至於后来一遇见烦心的事便用这个方法使自己心平气和。可惜,在某个时候居然丝毫不见效。至今,他仍记得他写完这个名字以后,愤然地一把將笔扔出去的心情。 这个世界上,也许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令他如此的人。 写意找了半天,终於心满意足地拿了本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刚要回来坐下,却没想到厉择良淡淡瞧了一眼封面,又说:“那本我也要。” 这本你要,那本也不行,是真这么巧,还是说这个男人存心刁难她?写意琢磨。 “那好,还你。”她再次大度地谦让,说著,又准备去找,她就不信他一个人能同时看个四五本。 突然,他说:“算了,你看电视。” 写意悄悄地白了他一眼,心想,老大,你早说嘛。 写意看电视,当然也是以娱乐八卦为主。 她一时觉得电视太小声,听不清楚,將音量偷偷按高一格。瞅瞅厉择良,见他没反应,便又偷偷地再加一格,见他还是没有异议,便又再加一格…… 折腾了半天,总算將音量调到她心满意足的大小。 等到厉择良眼睛有些累,抬起头来看她时,发现此人已经窝在沙发的那一角睡著了。他放下书,关掉了电视,將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单手支颐地看了她许久,才起身將她抱起来。她迷糊中囈语了半声,像只小猫一样朝他怀里钻了钻。 这个细微动作使得他的心底一下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可惜心尖却略微有些疼痛。她的体温、她的气息甚至是这般的睡脸,都是让他眷恋多年的,曾经有一度,他认为自己再也无法拥有了。即使这些都是虚幻的梦境,那么就让自己永远沉溺其中也好,也许……確实不该对她那么凶。 他嘆了口气,轻轻地將她放在臥室的床上。 “写意。” “嗯。”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起来刷牙,你刚才吃了。” “不想刷。”她闭著眼睛喃喃地说。 “不然要牙疼。” “不会的,我困了,想睡觉。”她嘟著嘴皱起眉头,有些撒娇,“就这一次行不行?” 他一听见,心情异常柔软,没有再说什么,就替她掖好被子,自己洗漱去了。 第二天,詹东圳终究还是没听写意的话到沈家去。 他忙了一天,下班开车回家路过滨河公路,河风从天窗吹到脸上,格外舒適,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停下来看过这个城市的风景了。於是,他將车靠在路边,自己沿著河岸的堤坝缓缓地走了一小段。路上有不少人一家出来乘凉散步,夜幕渐渐黑下来,远远看见对面城市的新区灯光璀璨。那灯光中,却没有一盏是为等待他的归来而点亮的。 詹东圳独自走了一截,眼见离车太远了,又折了回去,却在夜色中,看到了迎面而来的谢铭皓。谢铭皓也在东正旗下上班,他们隨时都可能在公司碰面,可是这时的谢铭皓旁边站著沈写晴。她被谢铭皓牵著手,缓缓地散步。两人没有说话,却態度亲昵。詹东圳此刻退也不是,进也很难。谢铭皓瞧见他也是一怔,隨后抓紧了写晴的手,不知道如何是好,却没有主动和詹东圳打招呼。 (本章完) 第154章 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出能令他如此的人(2) 第154章 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出能令他如此的人(2) 写晴无意间抬起头来,一眼便看见了詹东圳,眼神並不是对陌生人那样的无视,而是一下子將眸子锁住他。隨即她的眼波一聚,发出一声尖叫,蹲在了地上。詹东圳惊呼一声“写晴”,急忙几大步上去,准备扶她。哪知他一碰到她的手,她更加疯狂,一面叫,一面张嘴就朝他的手臂咬下去,接著又在他身上的其他地方继续撕咬。 谢铭皓急著去掰开,又怕弄疼她,只好將她箍住。她的手又开始拼命挣扎,伸出手想抓扯什么,詹东圳不但没躲,反而继续站在那里。很多人已经开始朝这边看。 谢铭皓说:“东圳,你先走吧。”然后將写晴掰过身,死死地压在怀里。 詹东圳愣愣地点头,静静地走上了车。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手臂上那个牙印,烙得很深,尖牙咬得那里已经破皮,他从观后镜里看见堤坝上的两个人已经深深地相拥在一起。他突然发动引擎,飞奔出去,直到彻底看不到后面的情景才开始慢慢减速。 到了城区,却再不知道往哪里开。他停下来,想跟什么人打电话,却又止住。手指不停地翻弄著掌中的手机,啪地將手机盖合上,然后又用拇指和食指翻开。就这样,手机盖子一开一合,弄来弄去。所以,他的手机一般都是连接带最先损坏。 他在车中静默了许久,才启动车子,开向別处。他打了个电话给赵凌菲。不到一会儿,她就在约定的酒吧出现。 “难得你也想在这种热闹的地方享受下生活,怎么了?” “突然想喝酒了。” “你不是最烦这玩意儿吗?” 詹东圳笑了笑没有说话。 “算了,难得出来,我们不说这个,跳舞吗?” “贴面舞?”他笑。 “那得容老太婆我先去洗手间扑扑粉,免得面对面让你看见我的鱼尾纹。”说著,赵凌菲果然拿起手袋去了洗手间,留下詹东圳一人独坐。 期间有美女来搭訕,他也是笑笑拒绝。 他看著台上的歌手在慢悠悠地唱著老旧的情歌,思绪却飞到了別处。如今只有在每次看见他时,写晴才有以前的影子,也不知是喜是忧。往昔的沈写晴一直就不是一个像如今这般安静的人。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詹沈两家是世家,他少时却因为身份的关係少在沈家出入。直到那次生日会上,一个小姑娘从楼梯上穿著一条周正的裙子缓缓地走下来,他才算第一次见到写晴。这位沈家大小姐像个骄傲的公主一样,眾星捧月般被人团团围住,连正眼都不曾瞧他一下。 恐怕任谁也没有猜到,日后她要嫁给他。后来每次见面,她都是那样,无论对他也好,对写意也罢,总是鼻子朝天,眼神中充满了鄙视与不屑。她打小交友广泛,是人群的中心,护使者自然也不计其数,夜夜笙歌。 与他和写意都不一样。 可是即使这样看不起他,她不是也遵从父命与他订了婚?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一骇,哪里料想得到她如此傲慢的一位公主,会这么容易就屈服了!他也记得,她又曾经用了怎样的一种口气故意在他面前,指著写意的鼻子说:“你凭什么能姓沈?野种永远都只能是野种!” 他和写意从小同病相怜,这样凶恶歹毒的一句话,不仅仅羞辱了写意,还一併羞辱了了他。话音未落,那时同样执拗的写意扬起手就摑了姐姐一个巴掌。要不是为了父亲,顺从他的意思,写意无论如何也不会踏进沈家家门。 爸爸说:“写意,爸已经老了,做了很多错事,如今只是希望你们姐妹能亲近些,好好相处。” 可惜,两姐妹从未相互喜欢过。 “除了用『野种』这个词,你可以用任何不堪入耳的话骂我,而且冬冬也在这里,你也不能这样口无遮拦。”写意怒道。 詹东圳站在写意的后面,拉了拉写意的手,示意她算了,毕竟她是她的亲姐姐。可惜,这个细小的动作却落入了写晴的眼中,她抚著火辣辣的脸颊,怒火中烧,“口无遮拦?你也配和我说这句话?真是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女儿!什么冬冬不冬冬的,別给我来这一套,他姓詹名东圳,是我沈写晴的未婚夫,和你苏写意没有半点关係。” 是啊,他已经是她的未婚夫,不仅仅是她儿时的青梅竹马。她从小就只有他一个好朋友,如今父亲被人分了去,连他也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冬冬”二字已不能再叫。写意颓然地放开詹东圳的手。她不喜欢这样的家,这样的现状。 妈妈说:“走吧,你出去开开眼界也好。”她一直是那样一个女人,逆来顺受,嫻淑安静,和女儿完全不一样。 那一年,写意只身去了德国。 当初写晴在答应那门婚事的时候,趾高气扬地在她跟前走过的神色,她一直耿耿於怀。 写晴说:“本来我是压根看不上他的,他在詹家再有前途,也不过是曇一现。可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欢他,离不开他。我这人这辈子只要是想要的,就没有拿不到的。我最恨別人跟我爭东西,所以我也要抢一抢人家手里的来试试,是不是真的有快感。” 写意定了定神,垂下头去忍住,没有说话。 姐姐写晴自小就生得绚丽夺目,走到任何一处都是目光的焦点。只有一个人从不將她放在眼里,那个人见任何人都会將眼睛眯起来,绽放出柔软的微笑。若是被逼迫著喝酒,只要那么一小口,他的脸就会醺然粉红。所有人叫他东圳,可是他却有一个只给写意特权去叫的名字。 冬冬。 不过,后来的那一巴掌下去,终究彻底撕破了彼此的脸。可是,如果人生能再选择一次,也许写意摑姐姐的那巴掌是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的。那个时刻所有人都很急躁,以至於根本没有察觉写晴的心情。 这天上班,写意突然接到任务,要和策划部的人一起出差,她回到自己的住处拿日用品。她过去长期出差,跑出了经验,回家三两下就可以走人。 策划部的车在楼下等她,一起去机场。 写意咬著唇,不知道要不要跟厉择良说。或许他已经知道,又或许她就走两三天,这么小的一件事情,万一他並不上心,若是这么莽撞地打电话过去,正好又打扰了他的正事,反而显得她矫情。可要是不提前知会他,他要真追究起来,一下子生了气也很烦人。旁边有公司的人在,她也不知如何给他打电话。她这么琢磨著,便决定写简讯。 “我去c城出差,后天回来。” 这几个字看不出什么毛病,正常的陈述语气,就算碰他钉子也不吃亏。她反覆端详了一阵子,才发过去。 第二次发信息给他,依旧和上次一样,半天没有回音。 要是他没看到,那也不能怪她。 可惜即使这样想,心中也忍不住升起失落。 每次都这样…… 过安检的时候,策划部的静姐突然问:“你等电话?”她发现写意一路上一直不停地翻开手机看。 “哦,没有,我看时间,而且我怕自己晕机。”写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晕机?” “有时候有一点,不过没什么,蛮近的,一个小时就到了。”她刚说到这里,就发现手机振动起来,翻开一看是厉择良的电话。 “要出差?”他问。 “嗯,后天回来。” “公司里怎么没人事先通知我?” 写意白了一眼,很想说:又不是叫你出差,人家是让我去,通知你做什么? “我马上要登机,关电话了。”她说。 等了等,那头没有声音,写意以为他也准备收线了,没想到刚想掛电话却听到他叫:“写意。” “嗯?” (本章完) 第155章 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出能令他如此的人(3) 第155章 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出能令他如此的人(3) “晕机怎么办?” “我带了药。” “……那种东西別常吃,对身体不好,到了给我来个电话。”他静了静又说,“我看天气预报那边下雨了,小心感冒,別因为怕热就使劲吹空调,到了就跟我联繫。” 他絮絮叨叨了一阵子,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这种家常的念叨在杂乱且时常上演恋人別离和重逢的候机大厅里,显得格外温柔,一下子就暖了写意的心。 她挨著电话那一边的耳朵,慢慢地发烫起来。 “小沈,你怎么了?感冒发烧了?”陈静狐疑地问。 写意等著厉择良掛了电话,急忙摆手,“不是。”然后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蛋。 静姐为人老辣,一猜就中,“和男朋友告別,捨不得了?” “没……不是。” “俗话说小別胜新婚啊,別把男人惯太坏,就让他等去吧,保准等你回来像黏蜜一样,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静姐笑。 写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关掉电话放在手袋里收起来。 他只是那么小小地温柔地嘮叨了几句,就不禁让她心里的小兔子扑通扑通地乱跳。 飞机上,静姐拿了包蜜枣让写意尝,写意吃了一颗就摆手。 “我不吃了。” “减肥?” “怕牙疼。” “嘿,”静姐笑,“才多大点儿就这样。” 等他们出了机场,这边果然在下雨。分公司已经派了车来接,行李没来得及放到酒店,就直接奔分部而去。 车路过m大的校门,写意不禁回头望了望。 “名校啊,气势都不一样。我家闺女一心想考到这里来,就烦著我带她来看看。”静姐看见m大的招牌,兴嘆。 到了公司,大家连气也没顾得上歇一口,就急急忙忙地开始和那边的人开会。开到一半,正轮到写意发言,突然有位秘书从外面敲门进来,“吴经理,有个电话。” 分公司的吴经理头也不回,“小王,我说过,大家正忙,叫对方过一会儿再打。” “可是……是厉先生打来的。”小王进退两难。 “谁也不……”吴经理说了一半,猛然反应过来,“你说谁来的?” “总裁厉择良先生。”小王郑重地说。 “厉总?”吴经理再次確认。 “厉先生找总部过来的沈写意小姐。”小王一边说,一边从这群人中环视一圈。她不认得谁是沈写意,她只是好奇总部那边过来了个什么样的人物,能让厉择良亲自打电话过来。 要知道这位厉先生是女性遐想中的人物,那样英俊不凡的一个人,连腿疾都成了一种衬托。她也是上次跟著上司去总部年终匯报工作,远远地瞧过他本人一眼。 没想到尽头上那个梳著马尾,身材有些高挑的女孩站起来,很坦荡地,微微举手示意了一下,“我是沈写意,请问在哪里接电话?” 小王微微一笑,“请您跟我来。” 旁人从表面上並不能看到此刻一脸坦坦荡荡的写意心里是如何抓狂,而且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该死的厉择良,这个时候大动干戈地找她做什么,明摆著要捉弄死她。 她到了经理办公室,腹誹著拿起电话。她不抱希望地“餵”了一声,因为一个来回了这么多时间,凭那个男人的一点耐心,估计早就掛电话了。 “嗯。”那边传来一个略微不悦的单音。 “我是沈写意。”她顺便望了那位王秘书一眼。 “沈写意,你登机之前我给你说什么来著?” “你说什么了?”写意一时被飞机和刚才的会议搞得晕头转向,隨口问回去。 这下子,他不但没有回答她,反倒在电话那头静了一下,隨后咔嚓一声,无情地將通话切断了。 写意对著听筒里的忙音,很气愤地皱起眉头。这人搞什么,也不打她手机,掛个长途过来兴师动眾、劳民伤財地说不到三句话,又莫名其妙地掛掉。 她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地瞅了瞅手里的话筒,突然发现那位秘书还坐在不远处,用一种探究的眼神在看她。写意立刻一扫被掛电话的霉气,冲秘书笑了笑,然后很职业地挺起腰板走了回去。 可惜,当她一推开会议室的大门,发现大家好像没有继续下一项,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她的身上,都很好奇那位总裁先生千里迢迢找她做什么。 “小沈,”静姐第一个开口,“厉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写意能感觉到这是几乎所有人都想了解的,或者他们更想直接问:“找你干吗?” 她面不改色地走到座位边坐下,“厉先生电话委託我问候下c城的各位同僚,说大家干得不错,都辛苦了。” 在座的女性都是振奋地一笑,又加足了马力准备继续奋勇干活儿。 果真是盲目崇拜,写意想。 过了一会儿,静姐才想起来问写意:“既然是问候分公司的人,为什么厉先生不直接给吴经理打电话?” 果然是老薑一个,恢復理智都比別人快。 “因为他抽筋。”写意写东西头也没抬,含糊地说。 “嗯?”静姐没听清。 “估计就想顺带叮嘱下我们明天细心些。” 將第二天和对方谈判的资料准备完毕以后,吴经理做东去吃饭。 趁著大家点菜的当口,写意去了洗手间,隨手翻出手袋里的手机看时间,发现下飞机以后就一直忘记开。 她顿时恍然。 登机前,他叫她到了一定给他打电话,她当时只是隨意地应了一声,並没有放在心上。是不是因为她一直没有消息也没给他回电话,他一直找她,最后才打到吴经理的办公室去了? 所以她回他一句:“你说什么了?”他听著才那样生气。 她发自心底地微微一笑,刚將手机放回手袋,就感觉它又振动起来。她急急忙忙找出来看,是关机后没有收到的一条接一条的简讯。 15:36 pm 你要是下飞机打开电话,就给我回一个,要是路上晕机就不要去公司了。 16:20 pm 你早该到了,写意,为什么不开手机? 17:18 pm 我下班了。 17:32 pm 沈写意! 四条简讯一条比一条简洁,最后演变成了只发她的名字,后面还加了个触目惊心的感嘆號,她原先还以为他真不会发简讯呢。 然后不到六点,她就接到了这人的来电。 写意嘆了口气,果然是很没有耐性的人。 她合上盖子,准备再次將手机放回手袋里,却发觉又来了一条信息。 19:56 pm,是刚刚才发的。 短短的一行字:刚才很担心你。 她的目光触及屏幕上出现的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胸腔里的心臟猛然一收,缩成一团。当她回过神来要呼吸的时候,心臟又倏地一下子舒展开了。那阵温热的血液像温泉的暖流般从心口抽搐著蔓延至全身,血脉突如其来地层层扩张开,心在胸口就此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回到包间的椅子上,坐了半天才舒展开手指,在键盘上按著:“我刚才真的忘记开电话了,对不起。” “小沈,你点个菜啊。”吴经理招呼她。 “谢谢,你们点就好。”写意说。 “吴经理,人家小两口热恋,你就別打扰了。”静姐笑到。 几乎没有等几秒钟,他就回了过来,看来对於简讯这玩意儿他不是没有兴趣,只是缺一个人来激发强化。 “吃饭了没有?” “正准备吃,你在干什么?” “我在外面陪客户吃饭。” “看来吃饭好像是人类最乐此不疲的活动。” “不是,人类最乐此不疲的活动绝对不是吃饭。” “那是什么?” “是我们整整两天没做的那个。” …… 写意不禁又羞又窘。 她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而且她敢打赌,他肯定是当著很多人的面,故作深沉且面不改色地將这条信息写出来发给她的。 (本章完) 第156章 阿衍,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一个人的(1) 第156章 阿衍,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一个人的(1) 吃过饭,静姐去探望她在c城的同学。有很多人要去逛c城有名的夜市,叫写意去,写意累得要命,直摇头回了酒店。本来她和静姐分到同一间,但是静姐说她不回来,她便只好在总台取了钥匙,一个人住。 她一到酒店,就把电视机开得很大声,感觉不那么冷清。洗澡的时候,写意隱隱觉得牙疼,开始还没在意,后来躺在床上疼得居然翻来覆去地睡不著了。 她就索性坐起来继续看电视,可是好像没什么用。一疼起来,就连脉搏一起一伏地跳跃也能加重疼痛,后来变成不仅仅是太阳穴,连带整个右边的头盖骨和耳朵都开始疼。 写意耷拉著脑袋,靠在床上,很失落。她將电视调到娱乐节目,並且將音量开得很大,电视里面不停地有爆笑声传出来。这不但掩盖不了写意的失落,反倒衬得她更加沮丧苦闷。 她这个人平时很乐观,乐呵呵地到哪里都是开心果,可是一旦独处或者生病就忧鬱悲观得要命。正当她自己在內心挣扎著去找个诊所看看或者买点止痛药的时候,电话响了。 是厉择良的电话。 写意捂住疼痛的右边脸颊,犹豫著要不要接。她不喜欢让人家看到这么软弱的自己,尤其是在他的面前,感觉就像一个弱者摇尾乞怜一样。她任那手机在床头柜上呜呜地振动。响了许久,她都没有接。铃声断了后小半会儿,又响了简讯的提示音。 “你回去没有?” 显然,厉择良没有觉得她是故意不接电话的,大概只是认为她还在外面,没有听见。写意嘆了口气,想了想决定回他三个字:“我睡了。” 正要確认发送,没想到进来一个电话,这样一下“確定”按成了“接听”。 她傻了一秒钟,缓缓地將听筒移到耳边。 “餵。”她说。 “你回去了?”他问。 “嗯。” 她听见他旁边很嘈杂,还不时有人大声说话,好像那顿饭还没有吃完。可是噪声只是持续了那么须臾,就安静了下来,他似乎是专门出门换了个地方说话。 “睡觉了?” “嗯。” 她连续闷闷地应了两声。 “你怎么了?”他又问,那语气使写意明显感觉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在皱眉。 “没怎么。” “酒店里就你一个人?” “嗯。” “你怎么了?”他又问了一次,似乎略微有些不悦。 “没怎么。”她原封不动地再答了一次。 她回答完这个以后,电话的那头久久没有回音。沉默的时间如此之长,几乎让写意以为他的或者自己的手机没了信號。直到那边隨著包间的门一开一合,又传出来些许喧囂,写意才確定他是真的在故意没有说话。 写意听见,有个熟人路过时跟厉择良打了声招呼,打破了电话里的这种沉默。他放下电话,跟那个人心不在焉地寒暄了几句。 然后他又一次將电话放在耳边:“你怎么了?”这是他第三次这么问,语气生硬了许多。 “没怎……”她的脾气也跟著拧起来,哪知话音未落,他就冷酷地切掉了通话。 写意盯著屏幕愣了愣,有些发狠地將手机的电池抽出来,扔在一边。她坐在床上,抱著膝盖。他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心里突然就觉得对他有一些排斥,真的是排斥。可是,他这个人一点也不懂得迁就她,居然就这么硬生生地將电话掛了,而且这是一天中的第二次。 难道他不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本来就会莫名其妙地生气,也会莫名其妙地生出不安吗?难道他不知道女人使小性子的时候,哄一哄就好了吗?相处这几天,他对她经常都那么凶,时常还需要她涎著脸去逗他,不让他生气。他是真的在意她,还是只当她是个消遣的东西? 写意想到这里,捂住疼得厉害的右脸颊,將头埋在膝间,心中异常伤感。不知道怎么忽然心里一揪,流下泪来,她在人前极少落泪,可是暗地里独处的时候却爱哭极了。她仗著电视声音的掩饰,一个人抱著枕头居然大声地呜呜直哭,將一肚子苦水全部发泄出来,鼻涕沾在上面也不管。哭著哭著累了,便转成嚶嚶抽泣,抬起头找了抽纸来擦眼泪和鼻涕。 这个时候,床头的內线电话响了。 她知道,无非是客服部介绍早餐情况,或者是有人问需不需要特殊服务,这是出差住宿的商务酒店经常遇见的情况。她吸了吸鼻子,接起电话。 然后儘量用平静的声音“餵”了一下。 一般情况下,那个询问“特殊服务”的人听见是女性接电话,什么也不说就会直接掛掉,彼此心照不宣。可是,她“餵”了一声以后,居然听见对方有些犹豫地喊了一句:“写意?” 这还能是谁? 当然,她是怎么都逃不出他的五指山的。这让她忽然想起那部电影叫什么来著,《黑客帝国》?她无论走到哪里,就算是附近路边的公用电话响起来,说不准也是他找她。 “你关机了?”他有点气愤。 “就许你掛我电话,我就不能关机?”她皱起脸顶回去,鼻音重重的。 他又沉默了一下,好像在分析什么线索,然后驀地问:“你身体不舒服?” “不要你管。”她赌气。 “感冒了?” “我没有,也不用你管。” “你牙疼?” “不关你的事。” “买药吃了没有?”他蹙了蹙眉头问。 “疼死我也不关你的事。”她闷闷不乐地说,就想將刚才吃闭门羹的怨气全部退还给他。 他倒变得好脾气了,没有恼,只是说:“等我两分钟。” 写意放下电话,只道是他手边有什么紧急事情要办,或者有什么重要电话要接进来。她嘟起嘴,怨气还留在肚子里没开始发泄,他就又消失掉了。总之,就是这个男人听见她生病了,好像也是不著急的样子。 她跑了趟洗手间,对著镜子观察了一下自己微微肿起的腮帮子,走出来刚好两分钟,房间的电话响了,他果然受过德国教育,很守时。 “我刚才让林秘书查了下,十一点有飞c城的航班,你在酒店里等我。”他三句话就將事情简明扼要地说清楚,而且不容置疑。 “等你做什么?”写意一时还没消化那些话的意思。 他刚才说的什么来著? “你说的是真的?”过了一会儿,她將手机电池装回去,又发了一条信息。 “假的。” “哦。” 她訕訕地回了一个字,然后靠在枕头上看电视剧,频道转来转去,始终不如意,牙疼已经导致了她整个脑袋都在跟著一起抽搐。她就这样频繁地换台,直到很多地方台都宣告晚安。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眼皮开始打架,总算想睡了。迷迷糊糊间听到电话又响了,她去拿座机的话筒,“餵”了半天,发现是手机在响。 此刻,约莫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 “餵。”她將手机送到耳朵边上。 “写意,开门。” “啊?”她有些蒙。 “开下你房间的门。” “干吗?”她坐起来。 “开门。” 她纳闷著走过去照做。 她在房间里关了灯睡觉,因此光线很暗,门打开的时候,走廊的灯光从他背后射进来,高大修长的人影映入她的眼帘,那一剎那,她呆立在原地。 须臾,她的大脑才和动作配合在一起,继而,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张开双臂抱住他。他居然真的……真的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就像个奇蹟。 这是她第一次那么主动地抱他。 他心神怡然,扶著她退进屋子,反手將门合上,隨即一低头就吻了她,一个甜腻得要命的吻。 “我以为你是逗我玩儿的。” “我从来不逗人玩儿。”这倒是句实话。厉择良说完,从包里掏出药给她吃,然后帮她收拾东西,离开酒店。 在计程车上,写意问:“为什么不住这里?” 他斜睥她,“难道你要你室友早上回来看见我躺在她床上?” 这个……確实是个问题。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一个地方。”厉择良看著窗外的路灯,心不在焉地说。 已近五点,天色开始蒙蒙发白,可是气温却有些凉人,计程车驶入学院路旁边的一个僻静小区里面。他们下了车,上了三楼,厉择良掏出钥匙,找了半天没找到合適的那把。 写意提心弔胆地问:“你確定你进得去?”这半夜三更的,很容易被人当小偷。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眼,“我確定。”然后在旁边的盆底下找到了一把备用钥匙。 屋子里的沙发和床都用布盖起来了,好像很久没有人住过,可是每个地方都一尘不染,似乎又有人时常来打扫。两居室的房子,屋子的陈设很简单。她没多想,找到臥室倒在床上便睡著了。房间拉著窗帘,也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只觉得肚子咕咕叫,她挣扎著撑开眼皮,眼前赫然出现的是厉择良的睡脸。 他侧身面朝她的方向躺著,闭著眼睛,嘴唇抿得紧紧的。他还没醒,也许真的是累极了。他一个人一宿没睡,飞了將近一千公里赶到酒店找到她,仅仅是因为她那小小的牙疼。若是还说他丁点儿不在乎她,那是假的。 他睡著时,眉心是舒展开的,呼吸很慢而且很安静。他的睫毛不长却很稠密,和他的头髮一样带著种浅浅的棕色,她不禁伸手去摸了摸。没想到这个轻微的动作却弄醒了他,他缓缓张开眼睛时,还是没睡醒的样子,眼神懵懵懂懂的,有些孩子气。 写意一边心里窃笑,一边合上眼装睡。 他有些迷糊地翻身平躺,揉了揉眼,朝写意看了看,又恢復刚才面朝她侧躺的姿势。不过没有继续睡,只是一伸手將写意拉进了怀里,说:“你居然敢趁我睡觉捉弄我。” 写意强忍笑意,继续闭眼。 “还装睡?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挑起眉,说著就张嘴去亲她的耳朵。 她从小就异常怕痒,就在他唇边的热气喷洒到她耳边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尖叫起来,大声地笑著一边躲,一边推开他的胸膛。 可惜床就那么大,如何躲得掉?她转而以攻为守,伸手挠他的胳肢窝。他捉住她的一只手,准备再去捉另外一只,她便手脚並用地拼命抵抗。她的力气也不小,再加上动用了那副不太中用的牙齿以后,才硬是没让他得逞。她对他来抓她的那只手臂又咬又啃,逼迫他退却。 “看来你和二郎神是一伙的。” “为什么?”她玩得气喘吁吁,问问题的时候没有丝毫放鬆警惕,就怕他故意和她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好趁机下手。 “是啸天犬转世。” “呸呸呸,你才是啸天犬!”说著又去咬他。 “看,这不就是铁证,不知道有没有狂犬病。” 她气得抓狂,就想咬他一口泄愤。 一时玩到忘情,写意笑著和他挣扎间伸脚踢到他的腿,两个人的动作同时一滯,厉择良微微蹙了下眉。 “我弄疼你了?”写意鬆开手,揪著心问。 就在她放鬆警惕的一瞬间,他以迅雷之势钳住她的双手,將她压制在身下。她这回是真的丝毫无法动弹了,而厉择良完全一副扬扬得意的表情。 “你使诈!”她很生气地说。 “兵不厌诈。”他坏笑。 “你討厌,討厌!” “敢说我討厌?”他扬起唇角,將她两只手腕並在一起,用左手捉牢后,腾出右手轻轻鬆鬆地就伸过去挠她的胳肢窝。 “走开,不许弄我。”她急忙躲闪,可是四肢都在他的掌握下,怎么躲都无济於事。他的手指一碰到她的痒处,她就又是叫又是笑,才小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气了。 “还说我討厌吗?”他趾高气扬地问。 “就是……討厌。”她还寧死不屈。 於是,他又挠她的腰。写意想哭又想笑,实在招架不住,两人的头上都是一层细密的汗。 “不要弄了。”她咯咯地笑到眼泪都憋出来了。 “以后还说我討厌吗?” “不说了。”她开始妥协。 “谁不说了?” “沈写意不说了。”她的浩然正气还没有坚持几分钟就缴械投降。 “沈写意不说谁討厌了?”他步步紧逼,不让她心服口服就决不罢休。 “沈写意不说厉择良討厌了。”她这下认错认得挺乾脆。 他倒蛮有信用的,听见这话便立刻停止了进攻,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早说嘛,何必逼我用刑。” 哪知写意等他鬆懈,狡黠地一笑,挣开他准备趁机挠他的腰,还以顏色。可是厉择良的动作却先於她,迅速躲开,接著又一次顺利地將她的手钳制住。 “这下,你惨了。”他突然很严肃地说。 “我错了。”她这回很识时务地立马认错。 “这是再犯,恐怕可没上次那么容易就算了。”他非常了解她什么地方最怕痒,於是俯身张嘴去调戏她的耳垂。 他用唇含住,舌尖来回拨动那小小的耳垂,惹得她心里像有很多只蚂蚁在爬行似的,酥痒难耐。 “不许亲那里。”她尖声叫喊,同时使劲摇头,可惜怎么也甩不开他的唇。 他很正经地说:“不许亲那里,那我就亲这边。”作势又要换到右边耳朵。 “都不许亲!我认错了。”她大声求饶。 他本来就是存心捉弄她的,怎么肯轻易罢休,眼见又要亲下来。 写意情急之下,不禁叫出:“阿衍,你不许亲!” 他身形驀然一滯,停下动作。 他敛尽刚才和她嬉闹的神色,很慎重地看著她。 “你……”发出一个音,却没有接个所以然出来。 写意趁著他迟疑之际,迅速地从他的魔爪之下逃脱,一跃站在床边,然后得意地冲他眨了眨眼睛,“看来阿衍果然是你的名字。” “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偷窥了你书房里的纸条,上面有这个名字。”她像奸计得逞一般说道。 “嗯。”他应了一声,垂下眼帘却没再多说话。这让本来想得意扬扬地將那句“兵不厌诈”再送还给他的写意,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你生气了?”她看他。 “没有。”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又躺了下去,然后手臂摊开,又说,“写意,过来,我抱下。” 写意刚刚才吃过他的亏,哪肯这么容易回去。 “说不定你又想使诈骗我。” “真的不是。” 听见他的保证,她才半信半疑地缩回被窝去,枕在他的臂弯中。 “为什么要叫阿衍?从没听过谁这样叫你。”她一说出口,又觉得后面一句多余。她並没有和他身边的人有过多的接触,公司里谁敢乱称呼他?而老宅里的谭叔也不会。她为了强调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又问了一次:“为什么会叫阿衍呢?” (本章完) 第157章 阿衍,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一个人的(2) 第157章 阿衍,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一个人的(2) 这一次,他听见这个名字变得很平静,合著眼,隔了许久才说:“你陪我再睡一小会儿。”他很轻易地就岔开了话题。 “你不喜欢我叫这个名字?”她不死心地將谈话的中心又拐回来。 “没有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的话,就是喜欢?”她追问。 “嘘!”他这一次连擦边的答案都没有给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准备沉入梦乡。 写意气鼓鼓地看著他,这个人每次都这样搪塞她。即使如此愤愤不平,她倒真的就那样听话地睡著了。几分钟后,厉择良却睁开眼睛。 其实他压根就没有任何睡意,他轻轻地將手臂从她的后脑勺抽出来,走到客厅去。 待写意再醒来,却发现他出去了,桌子上压著他留的纸条。 “我帮你请了假,今天不用去上班。冰箱是空的,只有牛奶和饼乾,你先吃,我出去走走。” 字条末尾落的是“阿衍”二字,写意伸手去摸了摸那个落款,在口中轻轻地念了一遍,他果然还是喜欢这个名字的。 “你在哪儿?”她拨了他的电话。 “刚回小区外面。” “陪我去逛街好不好?” “我不喜欢逛街。”他坦白。 “就当陪我一次。”她撒娇。 他静默了片刻问:“要去哪儿?” 男人第一次学会投降,写意取得阶段性胜利。 於是,写意飞速地收拾穿衣,关门乐顛顛地跑下楼去,出了小区大门,远远地就瞧见厉择良站在斑马线的对面。 她常见他著正装,全身挺得笔直,此刻他穿了身很休閒的衣服,和上班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在街边等著红灯,却不知道在想著什么,眼神落在別处,没有看见写意。 她在那路对面,张开嘴,很放肆地敞开嗓门叫了一声:“阿衍……” 旁边一同等交通灯的人,有些奇怪地回头看她。 她看见厉择良也闻声掉过头来,发现人群中招手的她,扬起嘴角浅浅地笑了起来。 其间隔著川流不息的车辆,写意愣愣地看著他的笑脸,那是她第一次觉得他的眼睛也是笑意盈盈的,居然完全没有阴风阵阵的感觉。 他俩並肩走在c城最繁华的步行街上。 写意指了指旁边排起长队的麦当劳外卖点,“我想买甜筒吃。” “我等你。”他毫无自知且坦荡荡地说。 写意瞅了瞅他,“为什么你不去买?” “我又不吃。” “可是我想吃。” 他斜视她,“我想知道,你没和我一起的时候是怎么过的?” “大不了,我现在就去找別的男人帮我买。”一边威胁,写意一边就朝著迎面而来的两位金髮帅哥走去。“你好!”说完正要找话题继续搭訕,却被厉择良黑著脸拉回来。 “沈写意……”他没好气地说,“你……” “我怎么了?人家老外肯定比你豪爽,不信我们试试?” “你敢!”他有些生气。 “你要是买给我吃,我就不敢了。”她转了个语气,瞅著他,“买嘛买嘛。” “……” “阿衍,给我买嘛。” 绝招使出来之后,写意心满意足地看见厉择良掏钱在窗口排队。幸好两人在异地,熟人很少,不然任谁看见,也会跌破眼镜。 其实,她现在並不太喜欢吃甜食,特別是这种小孩子的东西,只是对於他那稀缺的宠溺很贪心。她手拿著甜筒走在街上,旁边是不太自然的厉择良。步行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回头看他,小声地指指点点。 无论多么精良的假肢,也使得他的两条腿看起来有些异样。她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他不爱逛街的原因,心里有那么一点愧疚。 原来,他嘴硬得要命,暗地里是这么將就她。 有人迎面而过时,撞了下写意的肩膀,她侧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厉择良的手。和她比起来,他的手要凉一些。她咬了一口甜筒外面的脆皮,在拥挤的人流中靠紧他,再一次碰到他的手以后,趁机轻轻地將它勾住。那一瞬间,他看著前方的目光似乎没有任何波动,脚步也没有任何迟疑。 扑通、扑通、扑通……她数著自己的心跳,从未觉得时间流逝得如此之慢且如此难熬。没想到她和他连最亲密的男女之事都做了,如今牵下手也会紧张成这样。在这段时间之內,她几乎设想了万一他会不喜欢她这样子,而在后面將要发生的所有的尷尬场面,甩开她?挖苦她?或者抽身而走?就在她几乎要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却已经將她的手反握住。他的手指尖微凉,掌心却湿热,动作也是轻轻的。 她驀地就乐了,心里甜甜的,就像嘴边的奶油冰激凌。 “腿会不会累?”她牵著他的手问。 “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 “不累。” “要是我累了呢?” “那我们就回去吧。”刚说完,手机就响了起来,他看了写意一眼。 写意笑笑,“接吧,说不定有正事。”说著一个人就到旁边的店铺门口欣赏人家的橱窗了。 “厉先生。”来电的人是薛其归,“那个事情……” “我看了下策划书,也没有什么不可行的,而且他们开出的条件很丰厚。” “確实是。” “做生意的话,风险是在所难免的。” 他们说了许久,其间厉择良回身看见在橱窗前站著的写意。她前面的珠宝店橱窗里,摆著一个玻璃柜檯,柜檯里面放著两个金质的卡通小人儿。 她似乎很好奇,弯下腰去。大概她只注意到柜檯,忘记了橱窗,缓缓弯下腰的时候,砰的一下,额头磕到了玻璃。 同时,他也不禁跟著她微微仰了下头。 她的第一反应是故作镇静地四处张望了下,在確定没有人注意她的丑態之后,才吃痛地揉了揉额头。 “厉先生?”薛其归说了半天,见厉择良没有答话。 他一时走神,薛其归只得又將刚才的话说了一次。 谈完事情掛了电话,他走过去,“看什么?” “一对卡通的小熊,好可爱,居然是金子做的。”她指著它们笑。她这个人一直很庸俗,从小就爱金灿灿的东西。 以前詹东圳送她生日礼物,是对很雅致的耳坠,亮晶晶的,戴上刚好配她的小耳垂,可是她却泄气地说:“真不好,也不能吃。” 詹东圳瞠目结舌,“可以换很多斤大米了。” “我喜欢金子。” “进去看看?”厉择良问,看来他比较了解写意的爱好。 “不看了,也不买。” 珠宝店里的店员看见两人站立在橱窗前说话,便微笑著出来问:“小姐,可以进来坐坐。” “喜欢就买了。”他很平淡地牵著她走进去。 写意这才恍然想起来,眼前站的就是一个钻石王老五,活脱脱的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的那种。 写意没有忸怩作態,欢天喜地买了东西出来。 店员说那种小熊有三种型號,分別是多少克多少克,然后一一摆在写意面前。 “我要最大的那种。”她指了指。 “小的好看。”他建议。 写意瞅了他一眼,用密语传音:“你好小气。” “……” 厉择良双手投降,掏钱包付帐。 写意一点儿也没有忸怩作態地推辞。 她一直有一种观点,男女在家庭和社会地位上是平等的,如果是普通朋友或者同事,只要是你不想和人家的感情生活有瓜葛的,那便一定要分清经济帐,不要想占对方便宜。 但是,如果他是她心中不一样的那个人,那当然要他付帐。 难得遇见两个这么爽快的买家,店员小姐欢天喜地送两人出门。写意走的时候,瞅了瞅那一根一根的小黄鱼,很眼馋。 回到家里,写意趴在桌子上盯著两只黄金小熊,垂头丧气地说:“真的是小的可爱些。”贪心没有好下场…… 傍晚,客厅的沙发上,写意靠在厉择良的胸口上问:“明天回去吗?” “可以让小林帮你请假,我们再多待几天。” “你不忙吗?” “有事的话,他们会联繫我。”他说。 写意听著他的心跳,过了会儿又说:“为什么要叫你阿衍呢?” “小时候的名字。” “小时候?” “我读书的时候有个名字叫厉南衍,后来改了。” “为什么改了?” “问卦的时候,算卦的说,那个名字命薄,於是家里就给改了。” “你们家搞迷信。” 厉择良笑了。 “我不喜欢前面那个名字。”写意说,“不过还是喜欢叫你阿衍。” “以前有人可不是那么说的。”厉择良不经意地说。那个时候,她说她比较喜欢厉南衍这个名字。 “谁啊?”写意追问。 “没有谁。” “女朋友?初恋?”写意来了兴致,“你答应过要给我讲你以前的事情。” 他想了想,“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也不知道怎么说。” “那我问你答好了。” “我答了有什么好处?”他问。 这个人果然骨子里都是生意人,写意腹誹。 “以后你也可以问我啊。”她央求著说,“我就问三个。” 厉择良用手指绕著她的发梢,点点头。 协议达成。 “认识我之前谈过几次恋爱?”第一问。 “恋爱的界定是什么?”他反问她。 “呃……”这个问题难倒她了,只好换一个,“在那张纸条上写『阿衍』的那个人是谁啊?” “这是第二个问题?”他向她確认一下。 “没有,刚才的你都没回答,只能算第一个。”她气呼呼地说。 “回答后面这个?” “嗯。” “以前的女朋友。” 写意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异样的情绪,不禁又问:“她是谁啊?你们怎么认识的?怎么不在一起了呢?” “你一口气问了三个,你准备用剩下的两次机会让我答哪两个?” 写意衡量了下轻重,无奈地说:“你回答『你们怎么认识的』,你要详细地说,不能敷衍我,不然我真要生气了。” “我们……一直在一所学校。”他说。 是的,他们一直念一所学校,无论是高中、大学还是在德国,他曾经一度误会这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哪知后来才晓得是她一直在刻意地追著他的脚印跑。 “不过第一次怎么认识的,我倒忘记了。”他又说。 “你耍赖!” “我真的忘记了。”他很诚恳地说。 “……” 写意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这男人就爱和她打太极,嘴巴紧得很。 “你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宣布。 “不问了。”她闷闷不乐。 “那算你主动弃权。” 他不但不哄她,还落井下石地来了这么一句。写意气极了,抬头朝他下巴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他吃痛地蹙起眉,写意才心满意足地鬆开牙说:“最后一个问题我留著,以后问。”说完,就跑去洗手间了。 她也不能老受他压迫,一点儿也不反抗是不是? 厉择良看著她的背影,沉入了回忆。 他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这么多年,他確实有些记不太清了。是哪一个秋天或者夏天吗?好像他们都还在念高中,到毕业的最后两个学期,父亲为了让他不受家庭因素的干扰,把他送到很远的b城託付给姨妈。 他靠在沙发上,听见她在洗手间里放水洗澡,他的手支著下巴,又想了想。 好像,那一天是校运会的最后一个比赛日。 他们班男生进入了4x100米接力的决赛。他那个时候虽说跑步不错,可惜不太喜欢出风头,哪知那个长得漂亮的班主任老师一直都在试图说服他。最后,他只好上场。没想到因为是最后一次参加校运会的机会,其他人都很拼命,从预赛、复赛一直到了决赛。 自己跑的第几棒,他都不记得了,第二或者第三棒?接力赛一直都是田径的压轴项目,看的人很多。他也拼了全力,和另外一个班的选手几乎並驾齐驱,將其他组的人甩了老远。可是就在快要交接棒的那一刻,一个女生兴奋地大喊:“厉南衍,加油!”然后就万分激动地从外面衝到跑道內。眼看就要撞上她,但是他想收脚已经来不及,於是两人重重地撞在一起,接力棒也飞到別处。 两人一起被搀到医务室之后,不断有同班同学为了他来质问、责骂那个女生。她不停地向人家道歉,然后埋下头一直不敢看他。他看见女生垂著头的时候,眼眶里分明有亮晶晶的泪光,而胳膊肘的衣服已经磨了个洞,里面渗著血丝。他的膝盖和手掌被塑胶跑道擦破了很大的几块皮,全身像散架了一样,所以,他能想像她伤得肯定也不轻。 那么漠然的他居然有些不忍地问了句:“喂,你还好吗?” 没想到只是这么一句漫不经心的问候,居然就让她抬起头来咬住嘴唇,破涕为笑。 “学长,我叫苏写意。” “哦。”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们以前见过的啊。”她完全忘记了伤痛,兴奋地提醒他。 “嗯。”他没有兴趣。 “我是一年级七班的,教室就在二楼的楼梯口那里。”她嘰嘰喳喳地说,“你每天都从我们教室门口经过……” 他开始头痛,非常后悔刚才自己为什么要去招惹她,幸好校医及时出现了,打断了写意的骚扰。校医一点一点揭开他伤口上面的布料,他有些抽痛地扯了扯嘴角。 她嘟著嘴,內疚地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激动跳出来了,结果害得你们班没名次。” “没什么,反正也没意思。”他淡淡地说。 这是他的记忆中能想起来的最早的一次交流。后来她曾说,他们確实在那之前还在別的地方认识过。可惜,他始终记不得还有什么。 那个时候的写意只有十四岁,无论是年龄还是个子,都是全班最小的,完全是没有长开的样儿,就是一个扎著两条小辫儿的小矮子。可是她却很吃得开,什么打抱不平的事情都管,以至於很多男生不太喜欢她。 她学习一直都不怎么努力,上课老和老师唱对台戏,请家长是常有的事。一日,他去办公室交试卷,正巧看到写意站在办公室,旁边坐著的大概是她妈妈。 老师说:“她居然带著班上好几个女生到人家家里面去理论。虽然那个男同学確实不该那样欺负乡下来的女生,可是这些事情,也应该报告给老师,让老师解决吧?” 老师的最后一句话,实际上是转过来对写意说的:“你们这样做,人家家长闹到学校来,说是给他家里的小孩造成了心理阴影,你说怎么办?怎么班里什么坏事都和你苏写意有关?” 苏妈妈闻言,对著老师好脾气地道歉。 可是写意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低著头。 他路过的时候,写意察觉了,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她那原本拧在一起的眉毛,舒展开来,还偷偷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本章完) 第158章 阿衍,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一个人的(3) 第158章 阿衍,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一个人的(3) 他和往常一样,挪开视线无视她,走出办公室。 她个子小小的,也不知道这样的身体里面怎么会爆发那么大的声音。每次他打球,她只要在旁边都会扯著个嗓门喊:“厉南衍,加油哦!加油!” 寒假考完试,学校放了假,他去市图书馆温书,没想到偶然碰到写意。从那以后就一直没有消停过,每日定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妈妈在这里上班。”她乐呵呵地解释。 他没注意听,只是埋下头去看书。 “你好用功,听我们老师说,你要考m大?”她又找话题閒聊。 “你名字真好听,可是大家都这么叫又没意思。”她坐在他对面,下巴搁在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盯著他垂下去的睫毛。 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在自说自话,他就没搭理过她。 “不如我重新想一个。” 她平时最爱给人取绰號。 詹东圳的“冬冬”二字,已经是很客气的名字了,比如同桌毕海湖,她就直接叫人家“beautiful”,幸好是女的,还算文雅,没啥损失。 不过,还有个同学名字是鄢正华,她给人取了个“胭脂”,搞得人家一个大个子男孩,有了这么一个绰號。后来,全年级都知道,七班有个面黑的男生叫什么,而忘记了他的原名。有一次上体育课,这个男生在后排和人聊天,体育老师气极,大声喊:“胭脂,別讲话!”全班同学同时一愣,然后哄然大笑。 其实他姓厉,惹得她挺想叫他“板栗”的,简单又上口,但是肯定不能取这个,不然他的眼光也许会將她当场碎尸。 她绞尽脑汁地想。 “阿衍,”她说,“我就叫你阿衍吧。” 他在刷刷刷写字的笔尖微微一顿。 “我叫厉南衍。”他申明。 “阿衍真的很好听耶。”她难得想出这么好听又不损人的名字。 他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收拾东西走人。 她追著解释:“人家黄药师的老婆叫冯蘅,本来这么个名字很普通,可是黄老邪称她阿蘅,阿蘅啊,叫起来好揪心,一下子就变成一个大美人儿了。” 写意一边说一边自己沉醉,待回过神时,发现人家已经走了好远了。 后来父亲到b城来看他,顺道请朋友沈志宏吃饭,叫了他一起去,几家人和和睦睦地坐在一起。沈志宏有个小女儿,长得白白净净,虽说嘴巴很甜,仍然能一眼就看得出是被大人宠坏的孩子。 沈志宏知道他念十六中的时候,不禁脱口问道:“你也读那里啊?” 临走那会儿,沈志宏在暗地里忽然对他说:“南衍啊,我的写意也念你们学校,一年级七班,见过没有?” “见过。”他对长辈都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却是不明白沈志宏和苏写意有什么样的关係。 “那你真的就是她回来跟我提的那个阿衍了?”沈志宏无奈地摇头。 阿衍?阿衍。 他不知道如何回復,只好点点头。 “她跟我说,阿衍要考m大,那么她也要考那所学校。”沈志宏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多教教她。” 就这么一句话,让写意在纠缠他时都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结果,整整一个寒假,都有这么一个女生追在他后面“阿衍、阿衍”地叫。 那天大年初八,这个时间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写意又如往常一样在路边蹲点,准备继续当跟班儿追著他去图书馆。她背著书包,穿了一件短短的桃红色羽绒服,下面配著一条白色的裤子,一副淑女搭配,很难得。头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她一个人在雪地里等他,鼻子和脸蛋都冻得红彤彤的,远远地就在马路对面大声地叫他。 在图书馆里,多遭了他几回冷脸,她也学乖了,不再骚扰他,静静地带了作业去做。遇到不会的题,她拿来问他,他却没什么耐心跟她讲,就將答案算出来扔给她了事。没想到她倒很聪明,也能弄懂个六七成。她认真做了一会儿,三两下就將作业做完,於是多动症又开始发作,唯一治疗自己多动症的方法便是和他说话。 “阿衍。” 她当然是等不到他心甘情愿地答应她,所以继续自说自话道:“我是不是挺烦人的?” 他挑眉,她终於有自知了。 写意有些失落地趴在桌子上,不知怎么的突然看到他放在那里的钢笔。她一时觉得很漂亮,便隨手拆开来看,那笔和平常钢笔打墨水的方式有些不一样。她好奇地拧来拧去地琢磨著,没想到一使劲儿,咔嚓,轻轻地响了一声,吸管拧断了。 他闻声抬起头来,看到自己心爱的钢笔在写意手里断成了两截,里面的墨水洒了一桌子不说,还滴到他借给她的参考书上。他这人爱书成痴,连褶子都不折一个,何况是泼上一管墨水。 她尷尬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能再忍了,“苏写意,你离我远点。” “阿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大不了我请你吃冰棍。”那天室外零下八九度,她却老喜欢在这种天气吃冰棍,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种恶趣味。 她从书包里拿出纸巾,將书本仔仔细细地擦乾净,还交给他检查。 “继续做作业。”他说。 “可是做完了。” “那你就回家去。” “我要等你。”她怯怯地说。 他瞄了她一眼,翻开课本,將后面容易点的题勾了一些给她做,还说:“做作业的时候不许讲话,不许搞小动作,不懂的地方抄在旁边,集中起来再问我。” 写意笑嘻嘻地点头。就此,这位姓厉的严苛的家庭教师,开始了对写意长达数年的多重教育工作。 他们坐了几个小时,从图书馆出来,走到路上,他一直觉得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他转过头去,那些女生又掩住偷偷笑的嘴,迅速地转身。 总觉得有些蹊蹺。 走到十字路口,写意大叫:“阿衍,快点,要红灯了。”说著就拔腿衝过马路。 他却留在了这边。写意跑到马路中间的时候,他才驀然看见她的裤子上一大片红,那红色被她的白裤子衬得触目惊心。 脑子轰地一下,他明白了。 “喂!”他喊著向她衝过去,没想到跑到一半已经是红灯,两边的汽车飞速地从他前面奔驰而过,差点发生意外,撞到他。 他只好停停走走地左躲右闪才到了对面。 写意浑然不觉地笑说:“呀,原来阿衍你要闯红灯。” 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那个时候已经快成年,对女生的这种事情已经不再陌生,也不会好奇,当然知道裤子上是什么。 “我怎么了?”她侧著头奇怪地看他。 估计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是她的生理卫生老师。 他將大衣解下来,递给她说:“穿上。” “我一点儿也不冷啊。”她纳闷。 “叫你穿上!”他加重了语气。 写意只好接过,狐疑地穿上。大衣很长,套在她的身上,几乎过了膝盖,当然遮住了尷尬的地方。 “你不冷吗?”写意问,他只穿了一件毛衣走在雪地里,显得有些奇怪。 “快点回家!”他严厉地说。 “怎么了?”她一边走,一边还在问。 “回去就知道了。”他不太耐烦地说,面色却是微微一红。 “对了,我还要请你吃冰棍的。” “还吃什么冰棍,快回家!”他这次是真的恼了。 那是写意的第一次生理期,自己却大大咧咧地毫无知觉,而且,居然有人念到高中了才开始发育。她年纪小不懂事,也不会体贴人,不知道他將衣服给了她,穿著单薄的毛衣跟她在零下几度的寒风中走了很久。 后来,他考去了m大。他平时和同学相处很和睦,可惜就是有些大少爷的习性,不喜欢宿舍里的生活,便独自住在校外,想过几年清净日子。 元旦那天,他一个人借著假期去了趟c城附近,看冬日里的大海。 第二日回来,宿舍里的老乡侯小东在路上遇见他说:“昨天有人来学校找你,找著了吧?” 他茫然地问:“什么人?” “一个小女孩儿。”侯小东不怀好意地笑,“厉择良啊,我可是怎么都没想到啊,平时我们的系都不能入你老人家的法眼,原来搞了半天你是对幼齿有兴趣。” 他回去没见有什么人,於是进了屋子关门做饭看书。到了中午,他准备去超市买东西,穿上大衣打开门的时候却跌进一个人来,是写意。她好像一直靠坐在门前,几乎睡著了,所以一开门便摔了个四脚朝天。 她仰躺在地上,倒著看到他以后,愣了愣,然后突然就瘪著嘴哭了:“阿衍!” 她背著妈妈辗转从b城来,从车站问到学校,从学校问到寢室,再从他室友那儿问到了这里的地址。昨天在这里蹲到天黑,幸好二楼的大婶帮她找到旅馆住了一夜,早上起来买了零食又开始在这里蹲点。哪知他已经回来了。 写意从地上爬起来,手伸到他的大衣里面去,环住他的腰,哇哇大哭。 十五六岁的人独自赶了一千一百公里就为了来看他,一个人千里迢迢走到陌生的城市,除了他以外什么人也不认识,眼看天黑却还没有著落,心里肯定很害怕吧?可是她却一直忍到看见想见的那个人的时候才哭出来。 “饿了没有?”他问。 “不饿,零食都吃撑了。” “你爸他们知道你来?”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支支吾吾地说东扯西。 “他们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加重语气又问了一次。 写意最后还是老实交代:“他们……不知道。” 他闻言,立刻拉起她,就要送她回去。 “不要。”写意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 她一抹眼泪,仰起倔强的脸蛋,又说:“他们吵架了,还要我叫任姨妈妈,我才不想回去!” 他停下来,回过身,默默地看了看她,才半年不见她就长高了不少,脱了些稚嫩。 他知道她是沈家的私生女,其实他一直比较敬佩沈志宏,只是没想到事业如日中天的他,在感情上却有一笔糊涂帐。他一边和沈家那边及时联繫,一边照顾她。 白天他去上课还带了个小小的拖油瓶,一进学校大门,他就下令:“我走前面,你在后面跟著我,但是不准跟我讲话,知道吗?” 她像小鸡吃米一样直点头。 她明白要是她有丁点儿不听话,第二天铁定就会被送回家去。幸好当时他们管理系几乎都是上大课,百来號人,同学都认不全。她一个人被他安排在大教室最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埋头做著姓厉的家庭教师布置的作业。 只有那位a城老乡侯小东才知道这个秘密。 “小写意啊,”侯小东说,“我们不做作业了,下午猴子哥哥逃课带你去坐海盗船。” 写意一听,两眼放光,“海盗船吗?我以前……”她本来很兴奋地说到了一半,便看见他扫过来的目光,又垂下头去说:“我……还是喜欢做作业,阿衍也是为了我好,我不能给他添麻烦,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来报答父母。”她非常有觉悟地將这些话倒背如流。 他听见以后,满意地收拾东西,领她回家。却不想,写意中午吃饭不小心將衣服湿了个透心凉。她换上他的衣服,长得不像话,他只好带著写意临时买点衣服,他又不太好意思去逛女装店,就叫上侯小东一起。 侯小东说:“难得学习委员居然也会主动拉我旷课,你跟我说一声,我逃课带她来不就行了?我不会把她给拐去卖的,况且这个小鬼,精著呢。” 这时,写意换好外套出来给他们看,“怎么样?”她问。 他摸了摸面料,“料子不太舒服,估计不暖和,换一件。” 她听话地进去换。 路上有女孩拿著串儿冰葫芦,写意瞧得很眼馋,侯小东倒会察言观色,立刻说:“小写意,要吃什么的,猴子哥哥给你买。” 写意却不敢立刻答应,只是怯生生地看了厉择良一眼,“吃串草莓的好不好?” 他说:“你吃了又要叫牙疼。”明显是不同意。 “哦。” 这段对话及时终止。 侯小东站在两人中间,看看写意,再看了看厉择良。 “嘖嘖嘖,厉择良,不仅是今天,我老早就想说你了。”侯小东摇头,“你知不知道你最近就像一只生养儿女的老母鸡,对下一代保护过度啦。” 后来过了几天,好不容易等写意鬆了口,沈志宏急忙跑来接她回去。上车的时候,她伸了个小脑袋出来,信誓旦旦地说:“阿衍,我明年一定要考到这里来。” 结果,第一年落榜。 她年纪本来就比其他人小,以前不是笨,而是根本没用心学,幸好补习了一年以后,居然真让她考上了。等她好不容易熬到c城来念书,他已经大四了,正在著手准备去德国。她哭丧著脸说:“阿衍,我好累啊。”追他追得好累。 那个时候,她已经长得很高挑了,不再是虎头虎脑的男孩模样。看见侯小东也不会规规矩矩地喊哥哥了,都是“猴子、猴子”地乱叫。 “这谁啊,不是厉择良的拖油瓶吗?怎么长成大姑娘了?哥哥我可还记得当年被人硬拉著陪你去买內衣哦。”侯小东戏耍她。 “呸,这种事还好意思嚷嚷,小孩儿的便宜你也占,要是我告诉你女朋友,让你吃不了兜著走。”写意说。 (本章完) 第159章 阿衍,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一个人的(4) 第159章 阿衍,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一个人的(4) 她骨子里就不是吃素的,谁也不怕。可是她每每遇到什么路见不平的事情,正要发作,他只要微微扫她一眼,她就听话地闭嘴噤声。 “简直就是耗子见了猫。”侯小东曾经这样形容,“不该啊,你这人平时待人挺亲和,怎么和写意在一起就跟冷麵阎王似的?好像……”他想了想,“好像一个必须黑著脸的古板老爹。不知道做老爹的你要是某天嫁女儿,会不会將女婿嫉妒得要死。” 这样的大学生活是写意梦寐以求的,因为,她又可以做他的跟班了。那套两居室的房子,早因为两年前她离家出走跑到这里的那一次,就被收拾成两间臥室。可是,如今他却不许她继续行使以前屋主的权利。她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面,每次没到天黑就被厉择良撵回学校去。可是,那不是她的初衷,所以她每次都和他找藉口拖延时间。 “七点半了。”他看了下表,这是下逐客令之前的开场白。 “我的题还没有做完,做完就回去。”她拖拖拉拉地说。 “回寢室做。” “可是我有不懂的地方要问你。”她继续和他拉锯。 “我又不是学法律的,你问我做什么?” “呃……” 这个藉口確实过时了。 有那么一次,她確实困得要死,却不想回宿舍。 “该回去了。”他走过来说完,却发现原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写意已经睡著了,也不知她是真睡还是假睡,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写意?” 她纹丝不动。 他只好妥协。 於是狡猾的写意意外地找到了对付他的绝招:一到下逐客令的时间她就闭上眼睛装睡。这是写意第一次战略性地胜利,並且屡试不爽。后来他也由著她,將原先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给她住,但是约法三章,只能周末住在这里,平时必须按时回宿舍。 他平时有些低调,很多人只猜到他家比较宽裕,却不知是那么惊人。大四了,他和同学一起准备毕业设计和论文,少了些独来独往,和分在同组的同学一起做功课。那时候,毕业班很多人都在外面有了小窝,却数他的地方最舒適最宽敞,於是同学都聚在他那儿。 独立生活了將近四年后,厉择良虽说不苟言笑,但是性格开朗了许多,特別擅长讲冷笑话,时常笑得侯小东捂著肚子倒在地上,全场却只有他这个说笑话的,一本正经地不笑。写意经常坐在一大群学长旁边,侧著头观察他和別的男生说话。男生们窝在屋子里研究课题、討论论文,每次要买什么东西,都是大家猜拳来解决。 那天,外面寒风萧萧,几个男生一时兴起要喝热奶茶,轮到侯小东去买。 侯小东不情愿地走到客厅,看见窝在沙发上很閒的写意,说道:“小写意,我们渴了。” “水管里有自来水。”她正看小说起劲儿,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们都想喝热奶茶。” “下楼出小区大门左转,前行两百米不到就有家热饮店。”她说。 “你好有空间感。”侯小东感嘆。 “那是。”她挑眉说。 “可是你的阿衍哥哥也很想喝。” “呃?”写意立刻抬头。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你自己猜拳输了就自己去买,这么冷的天,別又扯上她。”他对侯小东说。 “老厉……”侯小东走回去,將椅子转过来对著厉择良,语重心长地说,“你的舐犊之情也太严重了吧,这样子很不利於孩子身心的发展。” “我去买。”写意却没犹豫,穿上羽绒服就开门出去。 过了两分钟就听到敲门声,侯小东一边开门一边感嘆:“瞧这父女之情的力量,腿脚赶得上飞人了。” 打开门,却是一个迟到的男生。 男生解围巾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大声说:“唉,来迟了。刚才坐公交车差点遇见撞车。我们后面一辆別克飞快地擦上来,突然衝到人行道上去,撞到了路灯。司机好像喝醉了,连安全套也没系,碰了一脸血。” 几个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点点头安静地继续做事。 独独是厉择良听了过后翻过一页书,云淡风轻地说:“原来你开车还要系安全套,没想到。” 侯小东笑喷了,大伙儿也同时一起哈哈大笑。哪知,笑完后侯小东一转身,却见写意正好站在那里,正听见这几句话。大家有些尷尬。虽说男生之间这样带顏色地相互调侃是常有的事,却从没在这种小女生面前显露过。侯小东捅了捅厉择良,小声说:“老厉,你惨了,说荤段子被你的拖油瓶听见了,光辉形象咔嚓一下全毁了。” 写意面色如常地走了进来,將热气腾腾的奶茶放在桌子上,“阿衍,你要喝的。”然后又出去看书。 “还有我们的呢?”侯小东眼巴巴地问,“你只买了一杯?” “自己买去。”写意得意扬扬地瞧了侯小东一眼。 之后,她傻傻地问:“为什么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脾气和跟他们一起不一样?” 这样一个探索內心根源的问题,別指望他能回答。 就连寒假,写意也去a城缠了他好些日子,但在沈志宏的强调下,写意没有住到他家去,而是睡在酒店里。 厉择良无事的时候就爱在屋子里写小楷,她也跟著临摹他的字。他倒没有管她,由著她去,晓得她不出三天,多半就会换新兴趣。 果然才过了两天,写意就说:“不写了,学得我想把毛笔给折成两截。” 他挑挑眉,继续写他的,也不管她。 她不敢吵闹,只好趴在旁边看。后来趁他出书房去没注意,她隨手拿了支笔在裁好的雪白熟宣上,歪歪斜斜地写:阿衍啊,阿衍。 翻到第二页又写了几个字:我们出去逛街好不好? 第三页:不写了好不好? 第四页:我好无聊。 见他接了电话进来,她迅速地抽了一沓白纸上来,將那几个恶作剧的字给压在最底下。 夏天是写意最爱买衣服的季节,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只得几百块,苏妈妈虽然温和,却在金钱上很固执,绝对不许她隨便用沈志宏的钱。如今一到外地就成了脱韁野马,每每不到十来天,全月的生活费就挥霍光了。所幸,她一直傍著个大款,穷得只剩下钱的大款。 “阿衍,买这个。” “阿衍,我要买那个。” “阿衍,我们今天去吃大餐好不好?” 当然,同来混吃混喝的还有侯小东。 这样的生活让他的开支直线飆升。 其实他平时一个人的时候挺节俭的,除了必需品,从不乱钱,她的到来几乎將他三年內存下来的奖学金一扫而空。 可仅仅是爱钱还不够,她还爱显摆。 写意班里有个男生家里小富,在班上很拽,每回来上学都开著一辆日本跑车,很拉风的样子,很多女生像采蜂蜜的蜜蜂似的绕著他转悠。写意对这位少爷正眼也不瞧一下,倒让他觉得有伤自尊。对方一周换一个女友,这样的行为让將自己视作女性保护神的写意很气愤,哪里还会对他有好感? “苏写意,上来我载你兜风。”那天,写意、侯小东恰好走在路上,男生突然剎车停在他们面前,有些轻蔑地看著侯小东,对著写意说了这么一句话。 “切!”写意瞥了他一眼,“这种破车,我才不稀罕。” “破车?这车四十多万一台,你旁边这位姓厉的同学不吃不喝挣几年的话,也不知道买不买得起。”这大少听说过写意和管理系一个姓厉的男生的事情,他便误会侯小东就是传说中的厉择良,於是故意挑衅道。 侯小东代人受过,乐呵呵一笑。 哪知,写意却说:“我们阿衍家才没有你这种奇形怪状的破车,人家坐车都只坐一个天使里面有一个字母b的那种,不知道你不吃不喝挣一辈子买不买得起。”她不认识什么车,就只能这样乱七八糟地形容一下,再將那句话回敬过去。 隨即还高傲地扭过头说:“猴子,我们走!” 那男生留在原地,“脑子有毛病吧,什么一个天使里面有个b,自己装的自行车还……”他说到这里顿住,“一个天使里有个b,宾利?” 侯小东笑得东倒西歪地將这番情景描述给厉择良听。 “什么破玩意儿,送我都不要的。这种坏人,到处糟蹋姑娘就算了,还敢跟阿衍比。要是比学习和样貌,他给我们阿衍提鞋都不配,可他偏偏还要觉得他很有钱,我们阿衍一根手指头就能……” 厉择良无趣地横扫了她一眼,禁止她再说下去。 “丟人。”他黑著脸说。 “是啊,他这样真丟人。” “我说的是你。”继续黑脸。 真不知道沈志宏半生英明,怎么生了个这种女儿。 二十岁的写意和现在的模样已经差不多,个子高挑,脸蛋却有些婴儿肥。纯黑的直发留得长长的,总是扎成简单的马尾,一副利索的样子。她怕热,喜欢穿极短的牛仔裤,將一双长腿露出来。不说別人,就连见识过她小时候丑態的侯小东一见她的腿,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只要发现,就会冷冷地对侯小东说:“你往哪儿瞄?” “你家闺女儿不错啊,要熟了。” 暑假到了,他八月就去德国,却还要在学校处理些事情,就先送写意回家去。 “我不想走。”其实是怕这一走,他就去德国了。 “学校放假了,你留在这里还不是閒逛。”他说。 回b城时,侯小东同来送写意,她坐不惯飞机,只好替她买火车票。 “我要是不在旁边,他会不会被別人抢走?”趁著厉择良去买东西,她问了侯小东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小写意,你放心啦,你死皮赖脸地追了他这么多年都没到手,其他女的更不可能功力比你还深厚。” “我哪有死皮赖脸?我们是两情相悦,好不好?” “你这话,敷衍敷衍我或者骗骗你自己还行,你敢在你的阿衍哥哥面前说说?”侯小东故意翻白眼。 “可是……”她词穷了。 “你见过有你们这样『两情相悦』的?” “也许有啊。” “你信不信他一直当你是小屁孩儿?” 侯小东当场打击她。 “这样好了,我举个例子,你们有没有……”他本想问得大胆一点,但是怕嚇著小姑娘,於是改了口,“有没有接吻?” “没有。” “你们有没有牵过手?” “没有。” “他有没有说过喜欢你?” “没有。” “有没有送过和礼物给你,或者讲过甜言蜜语?” “没有。” “那你俩一天到晚在一起都干什么了?” 写意想了想,得出一个惨澹的结论:“学习。” 这时厉择良拿著饮料回来,问:“什么学习?” 侯小东连忙拍了拍写意的肩膀,呵呵一笑,“我在教你家小朋友从小要立大志做大事,还要好好学习。” 两人送写意上了车,从月台出来,他问:“你跟她说什么了?” 侯小东嘿嘿笑著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一遍。 他一个人回到住处,突然觉得屋子异常安静,看了会儿德语教程,总觉得有些累,便倒在床上睡著了,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门突然被钥匙打开了。 他睡眼惺忪地翻过身,却不想一个人三五步跑进来,扔下行李就趴在他身上,让他著实吃了一惊。 “阿衍……”两个字刚一出口,写意就眼睛红红地落下泪来,后来越哭越无法收拾,就只听见嚶嚶地喊著他的名字。 他撑起身体,睡意去了大半,坐起来,“你怎么折回来了?” “阿衍,你不要我了。”她哭得泣不成声地说。 他哭笑不得,“怎么突然就……” “猴子说你不会喜欢我,可是阿衍,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能不要我。阿衍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无论你当我是小屁孩儿,还是当我是拖油瓶,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你去德国之前是我的,去了德国还是我的。阿衍这辈子只能为我夹丸子,只能给我讲题,只能替我去买衣服,只能带我去看牙,只能给我做饭,只能对我说甜言蜜语,只能牵我的手,只能吻我,只能和我两情相悦,只能说喜欢我,永远永远永远都是我的。” 她带著一种孩子气的哭腔,把一大段语无伦次的告白用撒娇的方式说完。他听了以后没有回答她,却隱约觉得心里潮乎乎的。 久久之后,他才说:“你还小。” 她已经哭累了,睡在他的怀里,什么也没有听到,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角:“写意,等我回来吧。” 不过,还来不及等他回来,她就到了德国。 她在海德堡见到他,说:“阿衍,这个世界上,原来只有你才是我一个人的。”虽然她面带笑容,可是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却带著泪。 如今过了多少年,他们又重新躺在这张床上。 屋外淅淅沥沥地下著细雨,打在窗户的玻璃上。 厉择良深夜无眠,看著旁边的睡脸。她脸上的婴儿肥已经褪去,可是睡觉时喜欢微微张著嘴的习惯却一点儿没变。 “写意。”他叫她,“写意。” “嗯?”她渐渐醒了。 “写意,我疼。”他说。 写意连忙坐起来,焦急地说:“怎么办?腿哪里疼?我帮你揉揉。” “不是腿。”他说。 “那是哪里?”她有些急。 “这里。”他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口,“这里疼。” 写意皱起眉毛,“你居然捉弄我。” “真的。”他微微一笑,“真的很疼。”话音一落,就將她拉到胸前。 他看了看她的额头,喃喃自语地说:“那一次亲的这里,这次我就从这里开始。”隨即,就落下绵密缠绵的吻。 (本章完) 第160章 幸福一直停留在那个地方(1) 第160章 幸福一直停留在那个地方(1) 去机场的路上,路过m大的大门,写意又朝车窗外张望了下。 “要回去看看?”他问。 “不了,一个人也不认识了。”她摇摇头。 “我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他说。 “是吗?”她惊讶地掉过头来说,后来才想起来来,似乎听小林说过。他以前读书很厉害,后来还拿到全额奖学金去海德堡大学留学。 在回a城的航班上,写意又开始找话题。 “看来我俩真有缘分啊,一起念过好多学校,会不会以前在某个地方遇见过?”她笑眯眯地念叨。 “也许。”他掉过头去看另外一边的窗户。 “不过你这种人,多半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是不是?” “嗯。”他没注意听她说什么,一走神就“嗯”了一下。 “嗯什么嗯?”写意的五官皱在一起,“你应该说『不是啊,我厉某人觉得沈小姐沉鱼落雁、闭月羞、学富五车,所以对沈小姐一见倾心、相逢恨晚』。” “要起飞了,坐好。”他止住笑意,说。 飞机升入高空以后进入平稳期,他找了张报纸来看。 “我有一个问题。”她解开安全带,將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嗯?” “为什么会喜欢我?” “什么为什么?” “我好平凡的,虽然心地善良,虽然有正义感,虽然心灵很美,虽然长得也不差……”她“自卑”地说,“可是为什么你偏偏喜欢上我了呢?” 他放下报纸,想了想说:“我有说过我喜欢你吗?” “……” 呃,確实没有。她有些沮丧。 过了会儿,写意又轻轻地叫:“阿衍。” “什么?” “你很爱以前那个人吗?也叫你阿衍的那个。” 他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分开呢?”她又问了一次。 本以为永远也得不到他的答案,没想到他却放下报纸,透过写意的脸庞看著窗外的云海,许久之后才开口。 “我做了蠢事,伤害了她。” “那……你们还相爱吗?”这是写意最关心的问题。 “不爱了。”他淡淡地说。 可究竟是他不爱了,还是她不爱了,还是两个都不爱了,统统都没有向她说明白。可惜,他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一天,杨望杰和尹笑眉去超市买食材,却不想看见了写意与厉择良。 “这个好像比较適合捲髮。”写意在拿著两瓶洗髮水慢慢研究它们的区別。 “那就买那个。”厉择良说。 “其实我也好想烫个捲髮。”她说。 “以后再说。”他一边说,一边將另一瓶洗髮水放在推车里。 “阿衍,我剪成短髮会不会好看些?要不然挑染成酒红色?” 他在前面推车,她追著他问。 “就现在这样吧。” “为什么?我想改个髮型的。” “长得就丑,怎么改都是一回事。”他说。 她倒一点不生气,沾沾自喜地跟在后面慢悠悠地说:“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都丑成这样了,还有个人喜欢得要死。” “估计此人是后悔得要死。” “……” 走了几步,她又问:“你说我弄成卷的怎么样?” “不许剪,不许烫,不许染,除此以外,你想怎么弄都可以。” …… 他俩一路絮絮叨叨地说著话,从那边走过去,並未注意到对面的杨望杰和尹笑眉,虽说他俩没有手牵手,但是亲昵的態度显而易见。 杨望杰从未见到那样撒娇的写意,也没想到多日不见,她已经和厉择良走到了一起。他知道最近厉氏有个大手笔,已经投资到b城的开发项目中了。听说最近在和东正集团合作蓝田湾,已经率先投资了几个亿。 这个,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但是当年,若不是厉择良出人意料地买下业兴的烂尾工程,怎么轮得到厉氏企业后来在地產界叱吒风云?当时若有一丝闪失,刚经歷过风雨的厉氏便有可能化为乌有,可是他却成功了。如今看来,他又找准了契机。 如果她中意的是这样的人,那他也只有自嘆不如了。 “呃,那不是沈小姐吗?”尹笑眉说,隨即又看到了旁边的厉择良,“结果他们真在一起了啊。”她还记得上次哥哥婚宴时,他俩就坐在一起。 “嗯,还要买什么?不买就走吧,估计你哥在家等急了。”杨望杰答。 “我和厉择良也是校友哦。”尹笑眉回家在厨房里准备东西的时候,想起什么地说道。 “m大?” “是啊,但是我进学校的时候他就毕业了,所以只是听说过这號人物,我们是校友。他那个时候就好优秀的,还拿了全额奖学金去海德堡大学留学,虽说后来没毕业就回来了,但绝对不像我连m大都是靠老爹开后门才进去的。” “你们一群小女生,只要见著长得好、有点家世的,就认为人家优秀了。” 尹笑眉故意嗅了嗅鼻子,“怎么厨房里有股酸味儿?望杰,你是把醋罈子弄洒了还是自己在吃醋哦?” 咯咯笑罢,她却接著说:“他在学校读书那会儿,根本没有人晓得他是b市厉家的小少爷,所以並没有在学校引得什么轰动,都是他后来功成名就以后被邀请来参加校庆,我们才听说学校出了这號人物。” “他的腿一直都是那样?你们也不介意?” “大学时腿是好的,据说还爱打篮球来著,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好像是在德国出的车祸吧。” “车祸?” “什么车祸?”哥哥尹宵插嘴,伸了个脑袋进来问。 “我们说厉择良的腿估计是在德国出的车祸。” “德国?不是吧?我怎么听说是在b城呢?”尹宵说,“因为当时这事,商界內还小小地轰动了一下。” “轰动?”尹笑眉问。 “以前听过別人说,有八卦周刊揭露那车祸是蓄意谋杀。不过说不准,现在的报纸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后来传来传去的很不像话,大概是有损企业声誉,厉家就出面封锁了消息。” “啊?”听到尹宵说到此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 他俩还没来得及问,尹宵就被老婆叫了出去。 “什么谋杀?”尹笑眉改问杨望杰。 “不清楚。”杨望杰答,“无非是爭夺遗產財產之类的吧,有钱人家估计都逃不过这个俗套。” 两人一对眼,又將尹宵捉回了厨房,继续拷问。 “什么谋杀?” “以前厉氏和海润集团一直合伙做生意。”尹宵娓娓道来,“那两家走得近,一起做shopping mall,狠狠地赚了一把,但是后来b市那边的餐饮部发生了恶性中毒事件。” “出人命了?”尹笑眉问。 “好像是有人死了,当时事情闹得很大,对於两家上市公司简直就是毁灭性的重创啊,股票天天跌停盘。而且政府也介入了,就在这个时候,厉氏將海润推了出来,不但拍拍屁股撤资了,还向政府提供大量事件的资料。” “那海润怎么会那么容易就鬆手?”杨望杰问。 “是啊,大家都觉得奇怪。” “是不是海润內部出了问题?”杨望杰分析说。 “大概是吧,如果那样的话,厉氏理所当然地不会替海润背黑锅,於是两家就分道扬鑣了。” “朋友危难都不帮把手。”尹笑眉蹙著眉说。 尹宵呵呵一笑,“商人重利轻別离,这种时刻还管什么朋友不朋友的,自保是关键。那一次,厉氏也是元气大伤,后来索性改投地產了。” “海润的人还不恨死厉氏了。”尹笑眉继续削著土豆皮。 “也许仅仅是恨还不够。”尹宵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引起杨望杰的注意。 “还有什么?”杨望杰问。 “海润的老板沈志宏,因此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海润顿时崩溃。” “那么后来厉择良车祸,就是他们说的谋杀?海润的人谋杀厉氏的继承人以泄愤?” “厉氏的继承人?不。”尹宵冲杨望杰摇摇手指,“那个时候的厉择良已经接管了整个厉氏,他就是那次事件的决策者。” “啊?”尹笑眉放下手中的小刀,插嘴道,“厉学长这么……”她一时找不到不褒不贬的词语形容他。 尹宵笑了笑,接过她的话说道:“歹毒?他本来就不是个一般人。想想那个时候的厉择良才多大?二十五六?惭愧啊,望杰,我们真惭愧。” 杨望杰无奈地笑了笑,那种人一出生就不凡,有什么可比性?若是他和尹宵也是那种家世,也不一定就比他差。 “那车祸就真的是海润的人干的?所以要人家的命?”尹笑眉问。 “不知道,但是车祸在b城啊,那是海润的地盘。”尹宵答。 “谁说是在b城?明明是在德国。”嫂子卿晓月走进来掺和到话题中。 “哥哥说的。”尹笑眉吐吐舌头。 “是在德国吧。”卿晓月淡淡地说。 “你怎么知道?”尹宵隨口问。 “你不知道女人很八卦吗?尤其是对英俊的男人更加八卦。”卿晓月做了一个被帅哥迷倒的表情。 “我也很英俊啊。”尹宵说。 卿晓月闻言,故作呕吐状,然后就跳开了。 接下来,一场原本很严肃的厉择良往事发布会以这对夫妻的嬉闹而结束。 杨望杰却久久不发一言,他原来和厉择良这类人是没有丝毫交集的,也谈不上什么嫉妒不嫉妒之类的,是什么打破了他平静的心態? 海德堡大学。 不知怎的,这五个字一直在杨望杰心中縈绕。晚饭的时候,他总寻思著在哪里听到过。倒不是他以前没久仰过海德堡大学的大名,而是就觉得似乎听一个人提起过。 他突然想到第一次见到写意的时候,表姐夫吴委明是这么介绍的:“小沈是海德堡大学的海归哦。” 当时写意还笑著说:“自费去的,因为在m大混不下去了,后来还差点被当掉。” 脑中突现这个场景,杨望杰猛然停下筷子。 “望杰,你怎么了?”尹笑眉问。 “尹宵,你刚才说海润的老板叫什么?” “沈志宏。” 心不在焉地吃过饭,杨望杰辞別尹笑眉开车回家,一路上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也姓沈?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写意的老家也是b城。m大、海德堡、车祸、b市,姓沈,这些事情是不是太巧了一些? 有些事情想要求证,拿起电话想拨给尹笑眉,犹豫了下改发简讯。 “厉择良比你大几届?” 不到十秒钟,就有了回信。 “大四届,我进校他刚好毕业,怎么了?” “那沈写意呢?”他写了这条,看了看又刪除。他以前好像听尹笑眉提过,写意高她一个年级,而且问沈写意的事,尹笑眉也许心中会起疙瘩。 那么如此推断,写意和厉择良在m大有一年的交集,而后又同时留学海德堡大学,会不会他们的感情不是而今偶然產生的,而是那个时候就建立了? 那么,她为什么不认识他?杨望杰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第二次约写意吃饭,在他的提示下,她才惊异地发现厉择良的腿有问题。所以,她应该不认识他。 可是,海德堡才多大点儿,同时在此留学的中国人不认识也混个眼熟吧?何况还是国內大学的校友。 是因为她的失忆症? 他不是个爱管閒事的人,却独独对写意的事情很上心,为了什么?他心里也清楚得很。他犹豫著给写意拨了电话,她似乎待在家里,寒暄过后,杨望杰回到正题。 “听说你找到男朋友了?”他说。 写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刚才和朋友在超市遇见你和厉总在一起。” “啊?”写意知道她和厉择良的事敷衍不了了,只好笑笑说,“我们居然没看到你们哦。你也真是不够意思,都不打声招呼,改天罚你请吃饭。” “听说你们是大学校友,留学也一起,这样的缘分攒了很多年才修成正果吧?”他又刻意地將论题拐到他想问的焦点上面去。 “其实说起来都惭愧,我和他以前不认识。”写意说。 又说了几句,杨望杰掛掉电话,更加觉得蹊蹺。听写意的口气,如果她不认识厉择良,是因为失忆引起的话,那么厉择良也不认识她? 不过,也许写意姓沈真的只是巧合,不可能巧到她恰好就是沈志宏的女儿,否则,厉择良为什么要白白留个仇人家的女儿在身边,像个地雷? 一天之內吸收的信息太多,杨望杰一时间觉得脑子有些乱。 翌日,杨望杰在公司做完工程报表,正好閒下来想起昨天的事情,要满足他日渐膨胀的好奇心,没有私家侦探,却有网际网路。 他在网站搜索了下“沈写意”三个字,相关的网页倒不是很多,估计这名字还是不太常见,细细地看了下,有个消息倒是让他想起朱安槐这个人。 “辉沪银行的少东因骚扰下属未果恼羞成怒买凶……”很长的一段新闻,里面有句话:原告律师沈写意。 杨望杰喝了杯水,又继续找下去,却没得到什么惊世骇俗的关於写意的新闻。没有车祸,没有失忆,没有海德堡,甚至没有海润。 “沈写意”三个字,在网际网路上几乎就是一张白纸。 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却在搜索的最后一页看到一句话。 “演员名单:沈蕙……苏写意(法律系)。” 本来这条新闻和他搜索的名字没有直接关係,但是却因为搜寻引擎功能强大地將沈蕙的“沈”和苏写意的“写意”凑到了一块儿。 这样的一个消息,其实根本不会引起杨望杰的注意,但是网页上的“校庆中,学校话剧社《萨勒姆女巫》获得成功……m大校园新闻”的字样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明明是尹笑眉口中说的那个话剧社和那幕话剧。 他仔细看了下新闻时间,比尹笑眉进校早半年。除了这一点误差以外,一切都能和写意对上號。 可是为什么是“苏写意”? 他再也忍不住,拨电话问了尹笑眉。 “是啊,她改过姓,之前姓苏嘛,就是去德国留学前半年改的,不过刚开始大家都还挺奇怪的。”听杨望杰开门见山地问了后,尹笑眉回答说。 “的確奇怪。” “嗯。都成年了还改姓,难道不奇怪?可是呢……现在这种事情不是很常见吗?也许是母亲改嫁吧,据说以前是跟著母亲的姓的,这种事情大家怎么好追著问?” 杨望杰独自坐在椅子上。 苏写意、沈写意,这两个名字在脑子里不停地转来转去,正好尹宵到办公室来找他开会。 “怎么了,老兄?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尹宵,你能不能帮我查下沈家的事情?”他知道尹宵在这方面有些门道。 “什么事?” “家事。” “家事?” “我想知道沈写意和沈志宏有什么关係。” “沈写意……是谁?”他不太记得住哪里出现过这个人。 “帮个忙。” (本章完) 第161章 幸福一直停留在那个地方(2) 第161章 幸福一直停留在那个地方(2) 过了几天,尹宵果然將结论告之杨望杰。 “海润的老板沈志宏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沈写晴,小女儿沈写意。”尹宵说,“沈写意是私生女,迫於外界和家庭压力,成年了许久才准进沈家的门。” “沈写意是沈志宏的私生女?” “不错。” 杨望杰心情有些异样,他不知道原来写意居然有这样的身世,难怪听说她总是无偿在社区为那些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女性提供法律援助。 晚上七点半,写意吃过厉择良做的晚饭正在刷碗,这是他俩多日以来明確了的分工。她以前以为像他这种职业,应该有很多应酬,没想到许多时候却是她在加班,他准时回家做饭。 这个时候,电视里正在播財经新闻。 “本周纳斯达克指数连续下挫以及原油的涨价引发全球股市持续下跌,沪深股市指数已经衝破三年来最大的跌幅,从五月份到现在短短三个月,总市值蒸发一千二百亿人民幣。” 写意看了电视一眼,挑了挑眉毛。办公室里大家都偷偷看股票,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齐齐地扑过去看。 可惜,即使股市连连下跌,却一点儿也没影响厉总在家做饭的心情。 “难道你不买股票?”写意问。奇怪,吴委明等人在电话里跟她诉苦股市时,號得像被宰杀的猪。 “你买了?” “没,我视钱如命,怎么捨得去冒风险?要是跌个五六万什么的,我保准从这个阳台上跳下去。” “那別从这个阳台跳,否则尸体摆在那儿,业主要跟厉氏退房。” “这楼也是你们修的?”写意诧异地问,过了会儿才想起来用一种哀怨的眼神对著他说,“你就不能有点同情心?难道我跳楼都不拉我一把,还说风凉话?” 她洗到一半电话响了。 “电话。”他说。 写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去拿手机,是好友周平馨找她,一番哭哭啼啼,却是和老公吵了架,向写意诉苦来了。 写意哄著她:“別哭了,平馨,我就来,在家等我。” “我想去喝酒。” “好,我们就去喝酒。” “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周平馨饮泣怨恨地说。 “嗯,男人的確不是……”她看了厉择良一眼,后面三个字弱下去,没有附和出来。 写意讲完电话去换衣服,“我要出去,平馨哭得厉害。” “这么晚了。”他坐在沙发上有些不乐意。 “阿衍,”写意从后面圈住他的脖子,“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陪你。” “不要吧,我就是陪她谈谈心,你在家里等我。” 她拿起手袋准备换鞋,却被厉择良叫住:“写意。” “怎么?”她回身。 他走过去,伸手將她头髮上的线头拿下来,“出门都不照照镜子,还是老样子。” “有时候你挺婆妈的。”写意说。 厉择良勾起唇角微微笑。 “你去不去了?”他提醒她。 “嗯。”写意穿好鞋,突然想起什么,又回过身来,“等我回来哦。”隨即將嘴巴凑过去,像蜻蜓点水一样亲了下他的唇,偷他一个goodbye kiss。 她原本个子已经不矮,但是为了凑准位置,还是踮起了脚尖,哪知他却反应极快,顺势將她拉住,锁在怀中,低头深吻下来。 写意被他吻得心慌意乱,红著脸趴在他胸前。 “写意。”他说。 “嗯?”她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他一说话就能听见闷闷的振动声。 “我们永远都这样,可以吗?” 他垂头盯住她,那双眸子原本色浅,如今在灯光下好像深了几分,隱约含著波涛,却是种让人读不懂的繁复眼神。 写意眨了眨眼睛,“厉先生,您老人家在对我告白?” 原本严肃的话题被她这么一逗趣就给黄了。 “你总爱和我对著干。”他揉了揉额角。 “哪儿有?”她申辩,“你叫我吃番茄我就不敢夹土豆,你让我加班我就不敢走人,这么听话的女人上哪儿找去?居然还要说我处处和你对著干。” 他很无奈地摆了摆手,让她快走,临时强调说:“不准陪人家喝酒。回来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 却不想,她赶到周平馨家门外,敲了半天没人应门,她翻遍了手袋才发现忘记带手机了,又走到街上打公共电话。电话通了后,周平馨告诉她自己在迪吧里喝酒,电话那头音乐震耳欲聋。写意知道这女人是借酒消愁,风风火火地赶了过去。 周平馨倒还好,没有喝得烂醉如泥,只是望著舞池发呆。她在a市只有周平馨这么一个朋友,或者说她好像自从那次事故以后一直都有些自闭,除了工作从不与人交好,但在唐乔遇见周平馨让她有种撑起翅膀来保护的欲望。 “写意,我要离婚。”隔著刺耳的电子音乐,周平馨大喊。 “你俩不是挺好的吗?” “他的钱包里居然有买女装的收据,却不是买给我的。我问他,他却不解释,说我不信任他,然后开车就走了。”周平馨在噪声中大声嚷嚷,写意听了个七八分。 她捏了捏周平馨的脸蛋,“男人不都这样,寧肯自己呕血也不朝別人解释,这才是魅力啊,平馨。好好问问他吧,別跟自己慪气。” “要是他真在外面有女人怎么办?” 那就把他下面咔嚓掉,写意本想这么说,可是劝人不带这样的,只好道:“不会啦,你老公心比金坚。” “你少在那儿说风凉话。”周平馨说,她知道写意现在和厉择良住在一起,“你如今是在恋爱蜜月期,不知道婚姻的苦。” 就这么一句一句地劝来劝去,因为在这种地方说话是要用吼的,於是一会儿下来,两人的嗓子都哑了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写意才记起来要给厉择良说一声,不然厉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噪声大得可以谋杀人的听力,她知道他最怕吵,於是借了周平馨的手机挪到外面打。 出来是地下室,上十多阶楼梯才到街面上。她一边爬楼梯,一边拨號码,没注意前面却撞到一个人身上,手机失手掉到地上。 “沈律师!”那人流里流气地叫她。 写意抬头一看,瘟神上门——是朱安槐。 “朱先生。”写意一脸晦气地朝他笑了笑。 “又是缘分哪。”朱安槐说。旁边还跟了两个小弟,一看就是半夜无事出来瞎混。 上次才应付他一个人,写意都是闯了男厕所才逃走的,而且他没守著等她,估计也是碍於厉择良在里面。如今她一个人单枪匹马,朱安槐身边还多了两个帮手,恐怕更难了。 他们站在楼梯的暗处,虽然身边有人出入,但是碍於这种地方,又是三个男人站在一起,虽有路过的望过来,却没人驻足。 写意权衡了一下形势,幸好周平馨没出来,不然她那个性,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一般情况下就像遇见流氓,大不了劫財劫色。 劫財就不用了,他就是一小开。 劫色的话,摸几下也死不了人。如今虽说没个路过的男人见苗头不对出来为她说句话,但是朱安槐还不至於真要怎么著。 想到这里,她自己定下心来,不住地给自己鼓劲儿。若是她越慌,越让他觉得想怎么著就怎么著了。 “今天怕是身边没护使者了吧,其实沈律师啊,你不知道我平时最仰慕你这样的知性女性。长得漂亮,身段好,还是律师。特別是你在法庭上义正词严地替那女人告我的时候,当时我就想把你给吃了,判个十年八年的还算值得,可惜……”朱安槐说话的语气变得极为轻佻,还伸手撩起写意搭在肩上的髮丝在鼻子前嗅了嗅。 “朱少爷,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写意说。 “別在我面前装清高,姓厉的不就是比我怀里多点银子?你还以为他真有什么好的?那么一个残废,做起正事来肯定比不上我让你那么享受。”说完,朱安槐还朝旁边的两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况且,说不定他根本就不行。” 写意皱了皱眉头,原本就想好了不和他计较,打打马虎眼就过去了,可惜她高估了自己除了厉择良以外对异性的承受力。她平时最討厌和人有肢体接触,而且还是朱安槐这样的人。 何况,说她也罢,若是连带厉择良也一併被他这样侮辱,她是真正有些动怒了。她非常嫌恶地拍开他的手,嘴上却忽然笑道:“可是啊,你要真有本事到厉择良跟前说去,在背后嚼人家舌根,有什么能耐?你这样的人,也只能在女人面前逞逞能,最后还不是得让朱家人出来给你擦屁股?现在这么多人看见了,朱少爷,你要是再动我一根毫毛,我保证让你上明天头条。” 写意连讥带讽地说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挥了挥手,“劳烦你让一下。”隨即弯腰去拾周平馨的手机,却一下子被朱安槐拉一个反转。 “放手!”写意瞪住他。 “想这么就唬住我?”朱安槐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我真拿你没有办法?要不要我们几个带你去別的地方乐一乐?” 话音未落,写意再也忍不住了,扬起巴掌朝朱安槐摑去,那一掌落在他脸上一声脆响。他怒著双手一拂,写意下意识地退后半步,没想到踩空了楼梯,跌了下去。 在医院,周平馨忍住眼泪拨了个电话通知厉择良。 厉择良几乎是颤抖著声音才將医院的地址问清楚,反覆叮嘱她照顾好写意。几乎才过了十分钟,那个英俊的男人就像疾风一般出现在医院里。 周平馨以前只在远处见过他几回,也知道平时他是出了名的整洁,可是他现在穿著一件简单的短袖衬衣,连扣子也没扣全。 他在护士站焦急地问过之后,直直地朝她这边奔来。 “你是周平馨?”他一把拉过她问道。 周平馨咬住唇点头,她明显感觉到厉择良的手抖得厉害,手心冰凉,神色不定,大概还从没有人见过他如此失態。 “写意在里面?” 还没等周平馨回答,他就推门进去了。他一眼就看到写意躺在病床上,眉毛拧在一起,额头上缠著纱布,露在外面的胳膊也因为擦伤上了药。 他走过去,拨开夹在她嘴角的髮丝。 “医生说只要她没吐,就没跌出大问题。她刚才醒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要我给厉先生你打电话。”周平馨小声地说。当然写意没说这么清楚,只是喃喃地叫著阿衍。 幸亏,周平馨还晓得阿衍是谁,这才发觉自己最应该通知厉择良。 可是也不知厉择良听没听她说,微微地蹙著眉,眸子里透出来的那种眼神,旁人瞧著都揪心。他站在床前轻轻地用手指摩挲她的脸,也不避讳她和旁边给写意扎针的护士,可见他平时就没把什么人放在眼里。 哪知他就那么失神数秒,转身剎那已经敛尽方才的神色,对著周平馨的时候,又恢復成厉氏那个俯瞰眾生的厉择良。 他双眸骤然沉下去,语气却很平淡地问道:“怎么回事?”那种目光让周平馨忍不住胆战。 “写意陪我去喝酒,中途她说给你打电话就一个人出来了,结果没想到从楼梯上跌下来。”周平馨说。 “她自己跌的?” “据说当时旁边还有几个人。” “人呢?” “见苗头不对就跑了,我也没见著。” 厉择良眼睛微微一眯,五指一张一合,忍住了怒意,嘴里仍然淡淡地说:“很晚了,你回去吧。” 这听起来就像客套话,而散发著的那种凛然的气势下却是异常不容人抗拒的严肃命令。周平馨还真害怕他在心里连她一起责怪,不敢多待,瞧了写意一眼,立刻从命。周平馨走了以后,他去值班室问了问医生写意的情况,確定除了皮外伤之外,没有特別严重的地方。 “只是……”值班医生说,“怕撞到脑子,但是现在没办法確定,只能注意下她吐不吐,最好明天一早做个全面检查,以防万一。” 厉择良点点头,回到病房前拨了个电话给季英松和薛其归。 他推门进去,又盯住写意看了很久。写意的手上掛著点滴,睡得有些不安稳。其实,从小她就不怕打针吃药,似乎比他还勇敢一些。 这时,季英松赶了过来。 厉择良轻轻地退到走廊上,正好薛其归回了个电话过来,两人简单地来回说了几句就掛掉了。 “是朱安槐?”季英松问。 “嗯。”厉择良眼色一凛,“是我疏忽了。”他原本是留了一手的,这种小少爷打算教训一下就行,但是没想到他居然真对写意下手。 “你准备怎么办?” “叫他把手剁了,滚到这里来谢罪。” “朱家怎么会肯?”朱安槐是没什么本事,可惜他是辉沪三代的心头肉,朱家怎么能让他受半点委屈。 “否则代价很惨。” “你……”季英松知道厉择良不是那种人,但是也真的很怕他为了写意一时衝动,因为保不准里面躺的那个人有什么闪失,他做出些偏激的事情出来。 厉择良冷笑,“英松,这个世界上杀人的办法多的是,拿钱请人去索命放血这类是最蠢的,我还不想做。” 季英松听了不再多说,他知道厉择良已经成竹在胸,是铁定要拿朱安槐泄愤了。 那么冷酷的一人,回到病房的时候,刚才凌厉的气魄全然不见了。他將刚才季英松带来的日用品放在床头,又看著写意。 她的唇抿得紧紧的,可见做著梦,睡得极不安生。他替她掖了掖被子,却不想她却喃喃地冒出一句囈语:“阿衍……” (本章完) 第162章 幸福一直停留在那个地方(3) 第162章 幸福一直停留在那个地方(3) 这两个字像个烙印,渐渐沁透心肺,他的胸口顿时觉得微微一暖,惹得嘴角泛起淡笑。 “写意,疼不疼?”即使知道她肯定听不到,他还是忍不住这样问了一句。 输液管里的药水似乎滴得有些快,他伸手一摸,她那永远热乎乎的手却有些凉。他拉了把凳子,坐下来,將那只手轻轻捂在掌中。 就这样,守了一夜。 一大早,已经陆陆续续地有护士医生来交接班。厉择良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一进门就发现写意已经醒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著窗外的树叶出神。 很多年前也是这个情景,他们说她很多人和事情都不记得了,他却不信。他挣扎著去那家医院看她。她也是那么静静地坐在医院园的一角,发呆似的看著树上的叶子。 她大概仰久了,脖子酸,垂下头来,目光流过他的脸庞,不见丝毫停顿。稍过片刻后,她又掉头去看轮椅上的他,偷偷地对旁边的护士说:“那位先生的腿没有了吗?” “大概是吧。”护士说。 “好可惜,难得见到那么英俊的东方人。”她默默地点点头,出於礼貌,不再盯著他看。 那个时候,她病得很严重,时常神情恍惚,前一秒钟做过什么事情都会不记得,所以她忘记了,其实车祸后他们也见过的。 厉择良的关门声惊动了靠在床上发呆的写意,她闻声看过来,瞧见厉择良后,眯眼一笑,“阿衍。” “嗯,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就怕她摔出什么毛病来。 “有啊。”她说。 “哪儿?”他警觉地问。 “我肚子饿。”她笑。 “季英松一会儿就带早点来了。” “我想喝你做的粥。”她撒娇,“香香甜甜的荷叶粥啊,上周我肚子疼你熬给我吃的那种,你说下一次吃,可以放薄荷叶来试试。” 听得旁边替她换药的护士都忍不住微笑。 写意当著陌生人的面这么说他,使他反倒有些窘迫,於是,他有些尷尬地咳了一下。 做完ct出来,路过其他病房,她在走廊上就听见有人衝著电话大声喊:“拋,拋,今天一开市就一定要替我出货。”声音一点也不冷静。 “大家都被股票整疯了?”她狐疑地说。 “你应该庆幸你没买,不然我就该到公寓楼下收尸了。”他说。 “估计你也赔了不少,厉兄,看来你这人看得开,心臟也蛮强劲的嘛。”她哈哈大笑。 “我不只心臟,还有个地方也很强。”他淡淡地说。 “……” 写意沉默了下,张望四周有没有人偷听,真不知道这个男人怎么一肚子坏水呢。 果真,三句话不离本行。 “你好坏。”她说。 “我说错什么了?” “坏人,就知道想那种事情。” “我说写意,”他看著她,很义正词严地教导道,“你的脑子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隨便一句话都要往那方面想。” “……”写意再次被击败。 写意回到病房,开始一边吃早餐,一边复述了下自己从楼梯上跌下去的过程。 呃……当然她將朱安槐侮辱厉择良不能人道那几句自动过滤了,不然她无法保证这个男人会不会立即提刀去砍人。 “这种人,我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世界上居然有这种人渣,一定要叫他付我的医药费,还有误工费。”说完,写意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 厉择良坐在旁边听著,也没怎么接话。 写意皱起眉,“你好歹附和我一下嘛,不然我这样骂起来,很没有成就感。” “怎么附和?”他居然问。 “你可以说,没错,就是人渣,一定要他给医药费。”写意恶作剧地教完后,他居然真就学著她那么说了一遍。 搞得写意很受宠若惊地伸手摸他的额头,“阿衍,你不会见我摔著了,就伤心傻了吧?” 厉择良笑笑没恼,却让写意明显感觉他心不在焉。 那几天来看望她的人很多,唐乔也好,厉氏也好,她突然觉得自己也蛮有人缘的。一般情况下,厉择良是夜里出现,白天有人时消失。写意心中琢磨了下,不知道是因为他俩在搞办公室地下恋还是因为他有別的事情忙。但是,他在病房的出现,还是让大部分熟人知晓了写意与他的关係。 出院后,厉择良將老宅的厨子叫来,每日给写意做午饭,她在家吃吃喝喝,养了好几天。 一日,突然接到吴委明的电话。 “写意,辉沪出事了。” “啊。”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 “怎么了?” “一早朱安槐和他老爹都被警察带到经侦科了,估计不到明天就会看到新闻。” “怎么回事?难道……”难道是厉择良乾的?写意紧张地问。 吴委明拿起电话,向写意复述了自己得到的內幕。 原来,朱安槐虽然在辉沪掛了个总经理的名字,没有实权,却因为父亲的关係可以在帐目上做些手脚。 他挪用辉沪的公款去炒股买期货,上半年赚了以后,却更贪了,没有取出来將公款补回去。从五月开始股指下滑以后,这三个月两股指数已经下跌到最高点的百分之七十不到。 这是什么概念?平均一万跌成七千! “如果你是朱安槐,你怎么去还这些公款?”吴委明问。 “那种人渣我做不来,而且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我更不会做。” “如果,我说如果,考下你智商,看脑子摔坏了没有。” “我要是他,”写意想了想,“往坏处做的话,乾脆弄一批大项目的空头贷款出来,做假帐。公司內部的人一查到就说是內部关係,再搬出董事长的名义做担保。”可是这样会成恶性循环。 简言之就是,拿银行的钱去做股票,赔了以后急需还回去的公款漏洞填不了,就再造一些假的贷款去还前面的漏洞。而那些贷款根本就是空户口,如果借钱的是张三企业,可这个世界上哪儿找这个企业去,一查就穿帮。 他家虽然是开银行的,却不过只是帮人家保管一下,钱终究还是別人的。 “你要是做起坏事来,肯定要比朱安槐聪明得多。他一遇大事就腿软,这法子不是他想的,是他老爹为他擦屁股做的,所以银监会和经侦科一来查帐,就把父子两个一起兜了进去。” 可是像辉沪这么开空白贷款的,还要胆大的才行。 但是为什么这么巧地查到辉沪身上,而且还一查就准?写意和吴委明两人都没有相互点明。 这个写意明白。 她说让朱安槐付医药费,只是因为当时心里很不服气隨口说说而已。和那种人打交道,吃点亏就像被狗咬了一口而已。她一直是这么想的,因为她也確实惹不起他。 但从这件事情上看,不是厉择良,谁能在一天两天內可以做成? 估计在辉沪有心腹做他的內线,一个心腹培养成型要多少时日和精力?所以,他必定將这件事情筹划了许久,然后在朝夕之间將辉沪化为乌有。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 想到这里,写意將环住抱枕的手一点点收紧。 “其实,你不该这样动用那个內线。”薛其归说。 他们培养內线,將辉沪那些见不得人的把柄捏在手里,其本意並不是要搞垮辉沪,而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为厉氏准备一个可以反弹的筹码。 而厉择良居然为了泄一时之愤,提前动用了它。 厉择良看著窗外没有答话,薛其归识趣地不再提什么,退出办公室去。他侧了侧头,不知道怎么了,最近厉择良在公司的话越来越少,个性愈发阴沉得厉害。 回到家中发现写意有些异样,他问:“你看新闻了?” “嗯,这医药费是不是太多了点儿?”她说。 “写意,”他原本在拿碗筷,却停下手中的动作,“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倘若有人要动你半根头髮,那都是和我过不去。” 他似乎有些不悦。確实——他为她出气,她却在怜悯对方。 写意察觉到他的异常,从后面环住他的腰,说:“阿衍,你生气了?” “没有。”他倒否认得直接。 “没生气的话,难道是在吃醋?”她故意说,“我同情那个朱安槐,你吃醋?” “不可能。”他又说。 他明明气得要死,还要嘴硬。 “是啊,你怎么会吃他的醋?那个姓朱的不可能比得上我的阿衍。再说这种人本来就是做尽坏事,我们这样做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除暴安良、锄强扶弱、劫富……”写意说了一半发现最后这个成语不对,劫富济贫的话用在厉择良身上不恰当,於是改口说,“完全是为民出力、精忠报国。” 他最爱听写意拍马屁,听了一席狗屁不通的废话,脸色居然缓过来。 自恋、自恋、自恋,真自恋!写意皱起五官,朝他的背做鬼脸,並且腹誹。 “你说什么?”厉择良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来。 写意迅速地换脸,憨厚地笑道:“我是说侠之大者,厉总也。” 她一个人闷在家中,閒来无事,便让周平馨租了很多影碟在家看。 “不看新闻,我们看dvd好不好?” 吃过饭后,她就腆著吃撑的肚子赖在沙发上,最近生病有福享,连碗都不用刷了。所以,果真是病弱有特权。 “我要看財经新闻。”他说。才表扬了他,他就开始不怜香惜玉了,解下围裙就去换频道。 “可是……”她瞅了瞅厉择良,“可是我头晕,一看那些新闻主播面无表情、嘰嘎嘰嘎地说国际时事就更头晕,连那天擦伤的胳膊也开始疼了。”她本来是瞎掰,却做得煞有介事,一半央求,一半撒娇著说。 他看了看她,不知道想些什么,一会儿居然破天荒地说:“那我们去电影院看电影。” 啊?写意张大了嘴,这个宅男居然要出洞了。 “不乐意?”厉择良斜著眼问她。 “乐意!”她立即点头如捣蒜。 a城的九月,白天还是骄阳似火,可只要一入夜就会有些泛凉。 拿到票以后,写意便买了爆米和可乐,拉著厉择良在影院大厅里等待入场。 “吃不吃?”她將爆米递给厉择良。不过,答案猜都猜得到,多半是那两个字。 “不吃。”果然。 写意挑眉,他就不能换一些口头禪? “我会高难度吃法。”写意眨了眨眼睛,“表演给你看。” 说著,她就捡起盒子里一颗爆米朝半空中一投,拋了老高。她仰著头,张开嘴,准確无误地將回落的小东西收入口中。 她得意扬扬地一边眯起眼睛笑,嘴里一边嚼著说:“厉不厉害?” “幼稚。” 他云淡风轻,只用两个字就將她的举动下了个定义。 写意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我还会更高难度的。”隨即同时扔了两颗,又仰头移著脚步去接。这时,旁边走来一对男女,双方都没有注意,眼看就要碰上了。 他一时手快,一下子將她拉过来。 她重重地撞到他的怀里,手上的爆米撒了一地,可乐正好倒在厉择良的裤子上,很多人探头张望。 他有些无奈地低头看了看那些可乐。 写意躲在他胸前,窘迫得要命。 “我又出丑了。” “我见惯不惊了。”他拍拍她,“所以,幼稚的事情最好少做,特別是人多的时候。”语气第一次这么苦口婆心。 “怎么办?丟脸死了。” “你要是再不从我身上离开,估计看到你丟脸的人会更多。”他说。 写意这才想起来,迅速地和他分开,刚才她的姿势活像含情脉脉地在公眾场合对一位帅哥投怀送抱。 她緋红的脸一直保持到入场以后,电影开幕,影厅熄灯。 电影是老早以前《city of angels》,正好遇上该影院的爱情电影大展播,但是这部电影是写意第一次看。看到女主角maggie在森林里,放开掌住自行车把手的双臂,迎风飞扬,脸上绽开璀璨笑容的时候,写意却突然在黑暗中寻觅到厉择良的手,紧紧地握住。 他回头去看她,借著屏幕的灯光,他看到她的脸上掛著泪痕。那样极致的幸福下,全场的人都在为两位主人公的爱情而会心地微笑的时刻,只有她一个人在默默地流泪。 他反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写意,你怎么了?” “不知道,总觉得他们这样太甜蜜了,反而让我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厉择良闻言起身拉起她。 “那我们走。” 写意纳闷,“为什么?”难道她又惹他生气了? “走吧。” 她就这样被他莫名其妙地在电影中途拉出影院,刚到街面上,遇见黄家的孀妻孟梨丽从百货商场里面出来。她將手上的口袋交给司机,转身走了过来。 “厉总、沈律师。” 厉择良点头与她打招呼。 孟梨丽的目光挪到他俩牵著的手上,写意有些不好意思地鬆开。 “没想到沈律师找到这么好的缘分,恭喜啊。”她笑著,真心感嘆。 几句寒暄之后,双方分道扬鑣。 “你和孟梨丽也很熟啊?”写意问。 “商界的朋友,说不上熟与不熟。你们认识?” “以前黄先生过世,黄家的少爷和小姐和她爭遗產,正好我在负责。” 厉择良点头:“她將黄家的正源银行打理得不错。” 过了会儿,她又追著问他:“为什么不看完?” 他虽然一直不说话,却又丝毫看不出他在生气,那又是为什么? “阿衍,你怎么了?”她继续问。 许久,他才淡淡地说,“如果我们不看后面,那么他们不就一直停留在那个地方了?” 听过之后,写意不禁笑了。 稍许,她正色,连本带利地回敬了他四个字:“你才幼稚。” (本章完) 第163章 从什么地方开始,从什么地方结束(1) 第163章 从什么地方开始,从什么地方结束(1) 休整了一个星期的写意准备第二天回到公司上班,早上起来迟了,她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吃饭。刚出门出电梯,要上车时,写意发现又没带手机,於是耽误了许久。 “c078的政府拍卖会定在下周二。”季英松说。 “保证金交过去了吗?” “交了,薛总说,业兴那边做了万全准备。” “无论怎么万全,还不是靠钱说话。”厉择良冷笑。 “可是,如果竞標成功,我们需要当场交诚意金。” “不是如果,是一定成功。”厉择良打断他,“钱的方面也不用担心,这阵子紧一紧就好。” “蓝田湾的事情……”季英松说。 “这个你不用过问。” 说到这里,已经看到写意的身影,他俩的谈话在写意归来的时候默契地戛然而止。车开了,季英松又恢復成了一块只会开车而不多说一句的木头。 “怎么了?”写意一上车便觉得气氛有些凝重,“背后说我坏话了?” “我们在討论,会不会你回去翻了半天以后,才发现手机就在自己包里。”他眯起眼睛笑。 “你怎么知道?”写意吃惊地瞪起眼睛。 久了没去公司,有些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她一转身,就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 在员工餐厅里,小黄她们远远地看见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坐过来说:“写意,真对不起,不知道你和厉先生……” 原来她们已经知道了她和厉择良的关係,也难怪,医院里人来人往的,哪能没有一点儿风声?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藏书多,?0?????????????.??????任你读 】 “以前买吻的事情,是跟你开玩笑的,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小黄红著脸说,“也一定不要在厉先生面前提。” “呀,”写意惊讶地说,“我还收集了很多他用过的一次性杯子,那不是没有销路了?” 其实,她只是说来宽她们的心的。小黄她们两个怔了怔,然后会心一笑。她们知道她在说笑,但是从中看出写意还是那个写意,並没有因为飞上枝头变成凤凰,而趾高气扬地看不起她们。 旁人都以为,沈写意和厉择良是灰姑娘与白马王子的故事,普通的公司小职员机缘巧合地钓到了厉氏的白马。灰姑娘小小地病一场,於是白马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样的故事,简直就是厉氏大楼八卦席中的饕餮盛宴。不到两天,写意被唐乔调回律师楼,这个缘由乔函敏没说,厉择良没说,她也明白,和客户搞成这样,影响总归不佳。 他说:“这样也好。” 写意也点头。 回到唐乔,看见熟人的面孔,写意觉得异常轻鬆。没有专门的办公室,和大伙儿坐在一起,桌子还留在那里。 来了些新同事,亲切地叫她:“写意姐。” 年纪大的前辈称呼她:“小沈。” 周平馨唤她:“写意。” 这里和厉氏统统不一样。那里什么制度都很严厉,著装不能有半分逾越,连女同事之间聊天都只能是偷偷摸摸。写意愜意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开始工作。 下午,吴委明从外头办差回来,看见写意就打趣地说:“哟,地王夫人也要上班啊?” “什么地王夫人?”写意纳闷。 “你不知道啊,翡翠区那块c078开出了本市第一高价,你们那位厉先生荣升本市地王。” 她除了对这块地略有耳闻以外,公事上因为住院,已经没有插手厉氏的事情。 “啊,价格很高?” 吴委明报了个价格,隨即摇头感嘆道:“这么贵,简直让人咋舌,主要是和业兴抢得太凶了。” 哦,以前和厉氏有过节的业兴地產。写意没说话。 车上,他和季英松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他长久以来都是给人这种感觉,那样的语气就好像天塌下来也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在拍卖价格上抬高不少才吃下来。前段时间才投了巨款给蓝田湾,现在又拍成地王,厉氏果真財大气粗。”吴委明感嘆,“不过,写意啊,难道你们从来不谈这些?”这个“你们”,理所当然地指的是她和厉择良。 “我们不说公事。”写意说。 “难道只谈情?天哪,写意,教我两手吧,我就找不到那么多情来跟你嫂子谈。” “去你的。”写意笑。 写意下班时,天上落下濛濛细雨。她撑起伞,走路去坐地铁。路边有家店,正在朝里面盘货。好大一篮子百合就放在门口,等著里面挪地方。她不禁蹲下来,嗅了嗅,没有刺鼻的香气。 她知道厉择良一直喜欢百合,而且是不带香味的那种,和她偏爱的金灿灿的金盏菊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 店的小妹问:“姐姐要买吗?” “要。”写意说。 她抱著所有的金盏菊回到家,空不出手来开门,於是厉择良来应门,看著拥著那么多的写意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她笑著说:“送给你。” 他愣了须臾。 她刚进门换下鞋,他就拿起上衣说:“饭菜都搁桌上了,趁热吃。” “你要出去?” “嗯。”厉择良答。 紧接著,一连许多天,他都很忙,每次回家她都已经睡熟。她知道,拍卖以后交了保证金还不行,必须在规定日期內到帐一定比例的款项,否则一旦违约,不仅那八位数的保证金化为虚无,还要吃官司。 所以,他肯定在筹钱,或者四处走动。 那一夜,他回来轻手轻脚地走到臥室,脱了西服站在床边,弯腰垂头凝视她许久之后,柔软地亲了下她露出来的手背。 “呃?”她在熟睡中觉得有些痒痒的,矇矓地睁眼来看。 “醒了就翻过来,別趴著睡。” “阿衍。”她翻身仰躺。 “嗯。”他顺势坐在床沿上。 “累吗?” 他微微笑:“不累。” 写意探起上身,抱住他,“瘦了,真的瘦了,儘是骨头,抱一下都硌手。”她心疼地说。 “哪有?”他又笑了。 “再瘦下去我就不抱你了。”她说。 “那就別抱吧。”他訕訕地垂下眼瞼,似乎那点小肚鸡肠的毛病,又开始发作。 “小气鬼!”写意说,“逗你玩儿呢,这点儿玩笑都要生气。” 他继续垂著眼帘,不置一词。 “阿衍”写意唤他。 “阿衍!”再叫了一次。 他依旧没说话。 “好了,好了,”写意投降,“我错了,不威胁你了,你不要不理我啊。”一边撒娇,一边张开双臂准备补偿他一个熊抱。 却没想这个时刻,厉择良却再也忍不住,勾起嘴角来。 他明明在偷笑。 写意的动作停在半空中,神情一滯,过后才反应过来说:“哈,你捉弄我。” 即使这样,她也没有生气,继续送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张著嘴巴呵呵地乐了。 “累不累?”她扑在他的怀里问。 “你刚才问过了。” “是吗?”她转动脑筋想了想。 “为什么要问两次?”他问。 “啊?我一时忘了。” “是忘了,还是想马上考察一下我的体力?”他嘴角泛起坏笑。 “……”这人又来了。 是不是真没有担心他的必要? 当晚,厉择良果然证明了他良好的体力。 虽然他掩饰得很好,写意毕竟不是三岁小孩儿,哄一哄就真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他脸上的那层阴霾越来越深沉,只是回到家里就装作兴高采烈的样子。最近,烟也抽得很凶,但是他不在房间里抽,知道写意不喜欢烟味,索性躲到阳台上去,抽完回来洗过手才和她讲话。 今天,好几次写意听见他一个人在阳台上咳嗽。 “感冒了?” “没事。” 刚说完“没事”,却依旧咳了两声。 写意急忙去药箱里替他找感冒药。 “筹钱的事情恐怕难办。”私底下吴委明说。 太急了,数目那么大。 “確实。”写意答。 没有哪家企业是提著钱去做生意的,钱都是银行的。以前,厉氏长期和辉沪搭线,如今为了她,两家已经翻了脸。 她果然是尽添麻烦的。写意幽幽地兴嘆一声,却突然想起个人来。 那人当时就应允说:“沈律师要是日后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一定尽力。” 写意听著没放在心上,如今想起来,不知道这个人情还值不值钱。 她问吴委明:“你那里有孟梨丽的电话没?” “有,你没有?” “我刪了。” 如今,孟梨丽不就是正源银行的当家老板娘,或者说是老板也不为过。写意拨了孟梨丽的电话,约个时间拜访她。如今,孟梨丽已不能和半年前那个等待分割遗產的遗孀同日而语了,可是对写意还是那么客气。孟梨丽没有將约会定在办公室,已算是平易近人了。 下午四点,写意向乔函敏告了假,就拿起手袋出门。吴委明说:“正好我也无聊,不如替你壮胆?” 写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於是两人齐步朝目的地出发。 一路上,写意已经想好,態度要如何谦卑虔诚,才好博得今日的孟梨丽一根橄欖枝。就像她以前刚刚开始出庭一样,两人在车子里你一句我一句地演练模擬台词。 写意早到了十分钟,没想到孟梨丽到得更早。 “不好意思,我们迟到了。”写意只好这样说。 “是我来早了。”孟梨丽笑道,“难得沈小姐约我。” “其实……”写意略一犹豫,“无事不登三宝殿,其实是有事想要孟女士帮忙。” “什么女士不女士的,我比你大好几岁,叫我孟姐就行,就是不知道沈律师赏不赏脸,唤我一声姐姐。”她盈盈一笑,眼波流转,煞是迷人。 “孟姐。”写意和善地点头,“那你也叫我写意吧。” “写意,也是好名字,若是我们家卉有你一半善解人意就好了。”孟梨丽说。 眼看话题越扯越远,写意略微觉得不妙,是不是对方不想插这个手? 没想到,孟梨丽扯了些家常后,话锋一转,开门见山地问:“你说叫我帮忙,是为厉氏筹钱的事情?” 她一猜就中,果然是有些准备的。 “是,还请孟姐帮忙。” “朱家老太太给我们这一行留了话,谁贷给厉氏,就是跟她老人家过不去。如今朱家虽然失了势,但老太太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所以厉总那样做,总归太衝动了些。年轻人嘛,哪儿不能有些磕磕碰碰的?他將事情做得太绝了。” 听到这里,写意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要是孟姐可以引见,我愿意去朱家请罪。”虽说她骨子里倔强得要死,但是只要如今能帮他,自己如何伏低做小都情愿。 “这个怕是不妥当吧。虽然我和厉总不熟,但是他的脾气我也听说过一点儿,估计就连你来见我,他也是不知道的。”孟梨丽摇头说。 “他个性执拗些。”写意不好意思地说。 “殊不知,这种个性却很受女性喜爱。”孟梨丽道。 “写意,”孟梨丽顿了顿,又说,“这个忙我愿意帮。” 写意有些惊讶地看著她,停顿了一秒钟以后,绽放出笑顏,然后和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吴委明相视一笑。 “谢谢。”她真心实意地答谢。 “我帮忙的原因只有一个,不是因为我对厉氏有信心或者我对厉总有兴趣,想取得什么回报,而是为了你,写意。”孟梨丽伸手握住桌子上写意的手,说,“我在一生中最无助的时候,是你在帮助我。家卉和我不和,在眾人面前侮辱我的时候,连身边的男伴都逃之夭夭,却是你替我挡在前面。” “那是……我的工作。”她笑道。 孟梨丽说:“我能答应你,確实也是厉总有能力,值得一试。不过这只代表我的意见,我会向董事会爭取。昨天厉氏正好在和我们正源联络,要是行得通,就做个顺水人情吧。” “谢谢。”写意又说。 孟梨丽笑,“那天在街上遇见你们俩,我这个旁人看著都觉得幸福。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说完这句,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惆悵。 回去的路上,吴委明说:“没想到,这个孟梨丽做事挺耿直的。” 晚上,写意像小猫一样黏在他的怀里。她一直在琢磨著怎么对他开口,才能让他接受,才能顾及他那高不可攀的自尊。 “阿衍,要是我做了件会让你生气的事,怎么办?”她问。 “难道你还做过什么让我高兴的事?”他揶揄。 她生气地张嘴咬他的下巴。 他吃痛地笑,笑了两下却岔了气,开始咳嗽。 “你是不是又没有按时吃药?”她问他。 他没说话,便是默认。 “这么大个人了,还怕打针吃药。”写意摇头。 一大早,薛其归就风风火火地走到厉择良的办公室里。 “厉先生,正源同意贷款了。” 厉择良原本正在柜子前找资料,听见薛其归的话,微微一错愕。 “怎么回事?” 薛其归原原本本地將情况说了一遍。 “昨天,沈小姐见过孟梨丽?”他听了之后忽然问。 薛其归说:“不清楚,我马上去打听下,跟你回话。” 薛其归走了以后,他继续留在书柜前找东西,翻了十多分钟,期间小林进来过一次,为他添水。 她第二次进来,看见他还在那里。 她狐疑地问:“厉先生,您找什么?” 听见小林的话,他微微失神,原来他是这样烦躁,连薛其归进来之前想找什么都忘了,只是机械地重复著这个动作。 小林见他神色不佳,不敢多待,放下杯子就退了出去。 一会儿,薛其归在电话里给了他答覆。 “她一个人去的?”厉择良问。 “还有那个同事吴委明。”薛其归答。 “嗯。老薛,你安排下,今晚请正源那边的人吃顿便饭。”厉择良说,“我上次让你开户转钱的事情做好了吗?” “户开好了,但是数目有些大。” “你办就是了。” 下午写意好不容易提前下班,在超市里面买食材和食谱,准备早早回去复习一下淡忘了的厨艺。她推著购物车,选了很多他爱吃的东西。她一个人挤出地铁,再嘿咻嘿咻地提回家,可惜,刚进屋就收到厉择良的简讯。 “我晚上有应酬,不回家吃饭。” 他不冷不淡地写了一句。 她看著屏幕上的两行字,心头不知道怎么的,隱隱有些难受。平时要不是回她的信息的话,他几乎不会主动用简讯联繫,有事情都是直接打电话。 可是,他却破天荒地这样告诉她。 是不想和她说话,还是现在忙得抽不开身?大概是后者吧,她安慰自己。 八点、九点、十点、十一点……墙上掛钟的时针走了一格又一格,厉择良还是没有回家。写意越来越没有耐性,將电视机的频道换了几百次,开始抓狂。她好心准备做饭给他吃,他居然说不回来就不回来,还在外面天酒地,快到深夜也不归家。 討厌! 真討厌! 十分討厌! (本章完) 第164章 从什么地方开始,从什么地方结束(2) 第164章 从什么地方开始,从什么地方结束(2) 一会儿坚决不理他!绝对不能心软! 写意下定决心就去洗澡,放水的时候,似乎听到他进屋关门的声音。她暗暗在心中敲定,一会儿一定要摆一副深闺怨妇的脸色给他瞧瞧,让他知道厉害。她洗了澡从浴室出来,直接回了臥室,但还是忍不住瞅了厉择良一眼。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后脑勺朝著她,所以看不见他在那儿干什么。 总之回来了也没有主动和她说话,写意气呼呼地一把关了客厅的灯,扔他一个人在黑暗中,然后爬到床上蒙住头睡觉。憋了三四分钟,外面的男人还是没有动静,既没有起身去开灯,也没有走动。 被定身了?写意纳闷。 她狐疑地起床探出头,看到他还是那样坐在黑暗里,一动也不动。她挪动了下步子,却一不小心踢到了旁边的椅子腿。因为是光著脚丫,所以直接磕到脚趾头。 还疼得要命。 他忽然说:“磕到哪儿了?过来我瞧瞧。”声音倦倦的,有些慵懒的低沉。 她不理他,强忍著疼痛假装是自己出来喝水。 “写意。”他唤道。 她继续无视,逕自朝厨房走去。 “写意,我头晕。”他说。 此句一出,立刻奏效。 她顿了顿,停下脚步迅速转身问:“怎么了?” 厉择良挑起唇角,戏謔著说:“你不是准备不理我了吗?” 写意虽然看不见他在暗处的表情,也能想像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是如何趾高气扬的。 他居然故意说头晕来使诈。 “呸!”写意恨得牙痒痒。 “过来,我抱下。”他继续厚脸皮地说。 “没门儿!你身上不是烟味就是酒味,臭气熏天的,沾著都噁心。”她站在那里和他对峙。 他一点儿也没生气,反倒沉沉地笑起来。 “哼!”她抗议。 “帮我倒杯水。”他笑著说。 “想得美。” “写意,”他柔柔地叫她,“我嗓子烧得难受。” 他那样服软地叫她,似乎不是装出来的。她心里倒是真有些担心了,听话地去倒了杯水走到面前给他。递给他的时候,她碰到他的手滚烫得嚇人,心中一惊。 “怎么了?”她急忙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似乎正在发高烧。 原来是真头晕。 “喝多了些,有点头晕,睡一觉就好了。”他冲她笑。 看到他这样笑,写意估计他喝得差不多了,不然平时哪儿有这么傻。 “明明在感冒,还去陪人喝酒,还要不要命了?什么叫喝醉,什么叫发烧,你都分不出来?”她越说越气,隨即又去为他找退烧药、感冒药。 他喝酒时,脸色会越喝越青,平常看不出来喝醉与否,但是只要过界,全身就会滚烫。可是,绝对不是现在这种烫人法。餵他吃了药,写意扶他到床上,然后接了热水,拿毛巾替他擦身。 他躺在床上。 写意替他一颗一颗地解开衬衣扣子,里面的胸膛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了出来。他的肤质很奇怪,这样醉酒和发烧,也没有红。倒是热毛巾一碰到,就开始泛出淡淡的粉色。虽然抱过很多次,也碰过很多次,但是这样一点一点地擦著那副结实的胸膛,写意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半眯著眼看她,问:“你脸红什么?” 这男人喝醉了以后似乎智商会变低,说话很直接。 “要是一会儿还不退烧,我们就去掛急诊。”她说。 “不去医院。” “干吗不去?” “我看见医院就烦。”他说。 “那我住院时,你天天往医院跑什么?”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写意又换了盆水替他擦手和脸。 “那些针是扎你,又没有扎我。”他懒懒地说。 写意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看来他还没醉糊涂。 她替他冲了蜂蜜水,放在床边,以防他夜里口渴。做妥一切已经凌晨,写意这才钻进被窝里休息。 本以为他已经睡著,便轻轻地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看他还在发烧没有,却被他捉住手。 “写意。”他闭著眼睛叫了她一声。 “什么?” “谢谢。” “嗯,你以后对我温柔点就行了。”她大度地说。 “我说的是正源的事情。” 写意一愣,原来他已经知道了,难怪刚才无论是简讯也好,回来默默地坐在那里也好,都是在闹彆扭。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却想通了。 写意听了微微笑道:“不用谢。” 贷款的事情似乎就这么定下来了,还挺顺利的。 这一天,写意无意间看到办公室订阅的省报里面有条粗体新闻。 “ab城际新高速於本月確定最终方案”。 周平馨感嘆说:“这多好,修好了以后,你们回家不知道省了多少时间。” 写意答:“是啊,以前那条旧高速有些绕道,而且路况也差。” 而a城另一头的厉氏,已在昨天的第一时间得到这个消息。 上班头一件事情,厉择良就找了薛其归,“那个城际高速的线路规划图拿到没有?” “可能还要等一两个小时,那边还没开始办公,我们已经联繫了东正。” 厉择良点点头,“我们一定要在媒体知道之前得到確切消息。” 中午,写意突然接到厉择良的电话,说他要去b城出差。 “要不要带什么东西给你?”他问。 “长顺街的绿豆酥。”写意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她的最爱。 “好。” “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明天。”他说。 “嗯。” “晚上锁好门,有陌生人来不许隨便开,睡觉前记得刷牙。”他又开始絮絮叨叨地纠正她的日常习惯。 “好了,好了,知道了。”除了她以外,大概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这么囉唆。 a城开始进入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季节。 厉择良失约了,他连续好几天都没能回来。 但是每次和他通话,他总是说:“没事,就是琐事多。” 那一日,写意正在上班,又接到厉择良的电话。 “写意,你出来一下。”他说。 “啊,干吗?” “我在唐乔外面。” “啊?”写意一怔,不可能,他明明在b城。 “再不出来,我就要正大光明地走进去找你了。”他唬她。 “你真的回来了?”她又再次確认。 “快点。”他有些失去耐性了。 “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她一边讲电话,一边走到电梯口,朝外张望,却不想迟疑了几步,就猛然被一只手一把抓住,手的主人迅速地將她拉进旁边洗手间的小隔间,然后哐啷一声,锁门。这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得一气呵成,不过就是转瞬之间的事,完全让她措手不及。 等写意反应过来,嚇得刚想尖叫,却被人捂住嘴。 “嘘!” 写意定睛一看,居然是厉择良。 “你干吗?”“吗”字还没出口,写意就被他封住嘴。 他一手撑在她脑后,一手搭在她腰间,將她死死地抵在门上。动作利落熟练,舌尖先是在她乾燥的唇上来回舔吸,直至湿润以后才转入口內,一刻不停地在她唇齿间探索游移。 这样热烈求索一个舌吻,害得她有些气短,胸膛起伏,却不知如何摆脱他的索求。缺氧下的头开始有些眩晕,她的手撑在他的胸前想推开他,一使劲却全身柔软无力,只得隨他摆布。 “写意。”他声音喑哑地唤。 她趁著他说话之际,寻找到呼吸点,大口喘息却说不出话来,只好点头表示听见了。 他说:“我想你,很想很想。”话语里透著难抑的情愫,隨即將她揽进怀里,下巴放在她的头顶。 “干吗拉我到这里?” “难道你要我在走廊上吻你?” 写意仰头瞄了他一下,此人脸上果然全是一副我很猴急的表情。 “我们居然在洗手间接吻。”她一脸潮红地笑道。 厉择良补充说:“而且是男洗手间。” 写意瞪大眼睛,“男洗手间?” “不然,你还以为是女洗手间?”他眯眼坏笑说。 “我……” “你也是常客了。”他揶揄她。 “……” 几天不见,突然觉得他又瘦了许多,她有些怜惜地摸了摸他消瘦的脸颊和眉骨。 “那边的事情忙完了?” “没有,我抽了几个小时,中途逃跑了。” “逃跑了?” “写意,”他又一次將她拥进怀中,“写意。”他又唤了一声。 “嗯?” “我想你,真的很想,很想。”他又一次重复著那句话的口吻,好似一个孩子。 “什么时候想我?”写意仰头故意问。 他听话地回答:“吃饭的时候在想,睡觉的时候在想,就连和他们说话的当口我也在想。” 她听得心神一盪,踮起脚主动吻了他。只是那么轻轻地一啄,他溢出一丝哼声,张开唇,湿热的舌纠缠在一起,温热湿软。他一边吮吸著她,一边双臂渐渐加重了力道,似乎要將她融入胸膛。 一番忘我的情动之后,他依依不捨地离开她的唇,低吟著她的名字:“写意,写意,我的写意。” “嗯。”她特別喜欢他这样沉吟地念叨那两个字,於是暖暖地应了一声。 “嫁给我。”他说。 她还沉溺於方才的情绪中,刚想不经意地又答一声,却突然顿住,猛然抬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写意嫁给我。” 写意一抹汗,差点就著了这个男人的道,幸好没瞎答应,他就爱在这种时候下魔咒。 “我才不要。” “怎么?”他全身一僵,拥住她的手有些乏力地鬆开。 “你確定这是在求婚?” “算是吧。”他的心低沉下去。 “你不觉得在这种地方求婚,有些……”她朝他示意了下他身后的马桶,“有些不雅?” 出来的时候,厉择良先探头,看到四下无人,才咳了一声报个信,让写意出来,没想到刚到门口,就撞到周平馨从对面出来。 周平馨最先见到的自然是从男洗手间里走出的厉择良,然而,隨即她又见到在后面鬼鬼祟祟尾隨而上的沈写意。 “你们……”周平馨张大了嘴,指了指写意,再指了指厉择良。 “他说洗手的水龙头坏了,我进去看看。”写意面不改色地解释。 “哦。”周平馨挠挠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两个人乐顛顛地走出唐乔。 “幸好碰见的是平馨,不然就惨了。”写意伸了伸舌头。 “其实……”他看了她一眼,犹豫著要不要对她说。 “其实什么?”她侧头问。 “你们那层还有什么人叫写意吗?” “没有了,怎么?” “要是洗手间里面还躲有其他人的话,你会更惨。” “……” 確实。 这男人吻她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写意”二字,要是还有別的人在其他隔间的话,听见这响动,不难想像这个沈写意和人关著门在里面做什么…… 真那样,绝对是没脸见人了,惨绝人寰。 她翘了班,陪他回家。 他离开是在接近天黑的时候,之前他一直黏著她,半步都捨不得离开。在季英松来了三次电话催促以后,他才出门。 他走的时候,突然回身:“写意,我说的是真的。” “什么?”她侧头问。 他没答她,直接將口袋里的东西放在鞋柜上,转身带上门。写意怔怔地看著他留下来的那个淡绿色的首饰盒子,打开一瞧,里面装著的是一枚六爪的钻戒。 他说,他说的是真的。 他要她嫁给他。 可是,他却没听到答案,就匆匆忙忙抽身走了,是真的忙不过来听,还是不敢听?那一夜,厉择良没像往常一样给她来电话说晚安,拨手机过去也不通,写意也不知为何睡不安稳。 早上挤下地铁,走到唐乔正好九点,却见大伙儿没开工,正围在一起看电脑里面的新闻视频。 “你知道没?”吴委明紧张兮兮地问她。 “知道什么?”她有些莫名其妙。 “那你过来看。”吴委明说著將刚播的新闻转出来给她看。 还是关於ab城际新高速的事情,但是其中的那几句话对厉氏来说好似重弹。 “我们的高速穿越蓝田山,是绕道还是打隧道?”记者问。 “经过专家的详细討论和评估,会钻一条三公里的隧道。”总设计师回答说。 “设计这条长达三公里的隧道,有没有考虑过岩石层和暗河的情况?” “这个我们在规划中完全考虑到了。” “这么长的一条隧道,它的通风问题如何解决?” “我们在设计中加入了四个地下通风口,但在最后的土层扫描中,我们发现或许隧道的通风口甚至是隧道本身,都会破坏蓝田湾温泉的地下泉眼。” “那您的意思说,蓝田湾的天然温泉会因此枯竭?” “恐怕是的。” 看到此处,写意张大了嘴,与吴委明对望一眼。 “那会为此改道吗?”记者又问。 “改道的机率不大,毕竟这是政府的一级工程。”那人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写意对著电脑,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来,一时间脑子有些蒙。 “厉择良呢?”吴委明问。 “在b市好几天了。” “他知道?” “不知道……”写意补充,“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她的思绪已经乱成了一团。 吴委明撑头,“没了温泉,这种消息一出来,估计蓝田湾多半停工,否则一套也卖不出去。” 写意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第一个念头便是给厉择良打电话,號码按上去自己看了一眼,却又刪了。 杨望杰知道这个消息,比写意等人还要迟。他有个同事买了厉氏的股票,似乎下午一开盘就跌得厉害,於是连连叫唤,杨望杰凑过头去看。 “厉氏跌惨了。”同事摆头。 “只是调整吧,大公司不会太离谱。”杨望杰说。 “杨兄,你不知道啊,厉氏的蓝田湾吃瘪了。” “怎么?” 同事將新闻上转播蓝田湾的事情娓娓道来。杨望杰听后目瞪口呆,急忙找了尹宵。 尹宵也是一筹莫展,“有些棘手啊,要是厉氏一有闪失,会殃及池鱼啊。”私下他和杨望杰在厉氏手下接了南城观澜院的其中一个小项目,他们也是厉氏的承建商之一。 “等等看吧。”杨望杰说。 毕竟厉氏也是大公司,不是说没就没的。虽然那样大手笔的投资,居然下得如此盲目。他知道平时厉择良在厉氏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虽说表面上谈笑风生,见人都和和气气,骨子里透出的个性却是绝对不许人拂逆他的。 “我叫人去b城打听下。”尹宵说。 “也好,未雨绸繆,这边也准备下。”免得到时候工程拿不到钱。 杨望杰离开的时候,尹宵问:“你上次叫我查的沈写意,就是我结婚的时候你带来的那位小姐吧?” “是啊。” “你小子是吃著碗里的,还望著锅里的?小妹要是有半点委屈,我要你好看!”尹宵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他说。 (本章完) 第165章 从什么地方开始,从什么地方结束(3) 第165章 从什么地方开始,从什么地方结束(3) 杨望杰笑了,看来上次拜託这哥们儿去查沈写意,倒將他和沈写意的瓜葛一併查得清清楚楚。 “不敢,不敢。”杨望杰说。 “说真的,”尹宵隱去笑容,“那个女人惹不得。上次就是因为她,厉择良才和辉沪银行翻脸的。” 这件事业內皆知,明里不说什么,但是私下传得很厉害。 “可是,”尹宵疑惑,“理论上厉择良害得他们沈家家破人亡,她怎么可能和厉择良在一起?或者说,厉择良怎么会让这样的女人留在身边?” 杨望杰笑了笑,没说话。那是因为写意她全都不记得了。 晚上,杨望杰陪尹笑眉出去吃大闸蟹,吃到一半,突然接到尹宵的电话:“望杰,大事不妙。” “怎么了?” “破坏你和笑眉吃饭的心情了,情况有些棘手,你得回来一趟。” 杨望杰迅速地送了尹笑眉,回公司见到心事重重的尹宵。 尹宵转过来看他,神情凝重。 “我刚刚从正源董事会那边得到的內部消息,他们会在明天一早宣布撤回对厉氏的贷款。” “啊!”杨望杰定在原地。 “所以,我们要想办法把我们之前的钱拿到。还有,你手头上有厉氏的股票的话,全拋吧。” “正源怎么会突然……” “这种时候小心驶得万年船,估计正源也是这种心理。”尹宵说。 “上周要给,钱还没到位吧,现下又不给,这翻脸也翻得忒快了。”害得他们这种小商小贩也措手不及。 “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 “听说正源给厉氏贷款,是沈写意牵的线。” “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交情?” “这就不知道了。”尹宵耸耸肩。 杨望杰这才想起来那次的事情,写意为孟梨丽挡了一巴掌,他也在场。虽说他们投在里面的钱不是很多,但毕竟是两人认定的第一桶金,也很紧张,於是商量著事情,忙著四处托人,杨望杰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凑合了一夜。 早上,杨望杰洗了把冷水脸,和尹宵下楼吃些早饭,没想到在街角那家有名的餛飩店门口遇见写意迎面而来。她的精神很不好,施了些粉,也掩不住那副黑眼圈。 “写意。”他叫她。 “是你啊。”写意笑著打招呼。 “这是我的朋友尹宵。”杨望杰介绍。 写意点头,“我喝过尹先生的喜酒。” 辞別以后,尹宵看著她的背影,“人挺漂亮的,难怪勾得我们杨兄以前神魂顛倒的。” “尹宵,我和她是普通朋友。”杨望杰笑了。 “她对你普通,你对她普不普通,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啊,妹夫。”尹宵揶揄说。 朝另一边走的写意拐了个弯,过了马路,下楼梯去坐地铁。 她看见前面有个个子高高的男子,背影很像厉择良的样子,她驀地一呆,两秒钟后却傻傻地笑了笑,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每逢这种时刻,地铁里沉闷得像一个铁罐子,就算你想转个身,也要费极大的力气。 他不是遭这种罪的命。所以,没有人能想像要是有一天“厉氏”这两个字一钱不值的时候,厉择良如何自处?他那天专门从b城回来看她,还有他说的那些话。他从来没对她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可就是昨天,他讲了一次又一次,好像就怕没有什么机会再表达了一样,甚至在那样侷促的情况下向她求婚。一点一点联繫起来,就是一副要诀別的样子。 她没有再找他,他也没有。 也许他很忙,也许他原本就是想消失。 若是他能想起她来,没有找不到的。 早晨高峰期的地铁站,原本就很嘈杂,有人看报纸,有人打电话,有人拿著热腾腾的早点一边等车一边往嘴里塞。她知道厉择良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连话都极少说——从小被教养出来的习惯,早餐吃什么、晚饭吃什么,估计都是头一天定好的菜谱。所以,这样平民的生活,他一辈子也无法体会。地铁来了,站台上的人们蜂拥而上,有人从她身后衝上来,撞到写意的肩膀。她手一滑,將手机掉到地上,她急忙弯下腰去拾,却不想人太多,谁只是碰了她一下,她就一个踉蹌狼狈地朝前扑去。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拽住她,將她拉起来。 写意回身定睛一看,居然是厉择良。 “我本来想突然出现得更加有惊喜一点。”他站在流动的人群中,冲她淡淡笑。 “阿衍。”她微微一张嘴,叫出这两个字。 “嗯,有没有惊喜?” “你……”写意吸了口气,问了句最想问的,“你怎么在这里?” 他却避而不答,反倒开玩笑似的说:“沈小姐,好巧,我也是来坐地铁的。” 这一天,气温骤降,可是他的笑脸就像冬日的暖阳,一扫天气带来的阴霾,可惜扫不去写意和他身上的沉重。她知道,那是他一贯的强顏欢笑。他说完,走了几步,拾起手机还给她。 鲜见他用这样的態度说话,一时间写意怔了怔,才问:“那边的事情呢?”他怎么可以將那边的烂摊子扔下不管,如此气定神閒地站在这里? 说话间,第二班地铁来了。 他问:“你不上车了吗?”隨即不待她回答,就拉著她挤了上去。 其实,她不知道,他一早就出现在楼下,却踌躇著不知道怎么上去,於是等到她出门上班。他便跟著她坐了公交车,再过马路,挤地铁。他就那么远远地看著她,静静地沉溺其中,不想受到打扰。 他们找了个地方落脚。人流跟著涌进车厢,他將她护在角落里。突然,在人群的夹缝中,他摸索著握住她另一只垂下去提著通勤包的手。他的那只手,指尖有些凉,掌心却是温热的,修长的手指覆盖著她的手,握在掌中。写意的一丝刘海滑到额前,將右手从他的掌中抽出去,顺手换了左手拿包,右手抬上去拢了拢头髮。 里面有个乘客临到开车又慌张著要下去,那人莽莽撞撞地从厉择良身边挤过去的时候,写意看见厉择良的眉心微微地皱了一皱。 写意瞄了瞄旁边挤得满满的座位,问:“需不需要找个地方坐下?”她很担心有人撞著他,或者站久了腿疼。 厉择良摇头,“不用。” “要不你站里面,我站外面?”她提议。 他没同意。 过了一会儿,写意又说:“我不怕挤的,我就站外面好了。” 旁边有个人闻言看了看厉择良,又看了看写意,估计是有些奇怪写意的这句话——女人保护男人? 厉择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写意噤声。 到了第二站,人更多了,他和她的距离不得不拉近,她的脸几乎贴在他的脖子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有的一种气息,他也有,他那种味道真是魅惑人心。 这个时候,厉择良的电话响起来,是薛其归。 他看了下就掐掉了。 不到一分钟,电话又响了。 还是掐掉。 写意瞅了他一下。 他察觉到写意的目光,只得接了起来,眼眸看不出任何波澜,只是连说了三个“嗯”以后就掛掉,那种冷峻的语气,几乎能冻住人了。电话掛掉以后,写意感觉他的身体有些僵硬,脸色霎时白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復过来。 “我……”她顿了顿,又说,“我们应该好好谈谈,所以我一直等你回来。” 吃完早饭的杨望杰回到办公室里刚刚合眼休息下,就被尹宵很激动地叫起来。 “望杰,东正集团十分钟前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单方面终止合约。” “单方面终止合约?”杨望杰从椅子上衝起来。 “东正集团宣布放弃蓝田湾计划,而且不会对蓝田湾进行后期投资了。” “什么?”杨望杰一愣,“那他们岂不是损失很大。” “可惜损失最大的还是厉氏。”尹宵说,“这无疑是对厉氏火上浇油,这样的重创,破產是迟早的事情。” 听到写意说的那句话,厉择良凝视著她,“你想说什么?”眼眸深不见底。 正好快到站了,广播里的女声机械地报著站名。有人挪动位置,准备下车;有人在招呼著同路的朋友下车,车厢里开始有些嘈杂。 地铁渐渐减速,最终停下来,人群又蠢蠢欲动。 她將脸朝远处挪了挪,在嘈杂的喧譁中说:“我们……结束吧。” 我们结束吧。 那五个字一出口,仿佛周围都安静了下来,那一瞬间,车门打开了。 人潮汹涌。 整个世界静止得只有他们两人。 他站在那里,有人擦身而过,再次撞到他。但是他一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秒、两秒、三秒……仿佛天荒地老。 “结束什么?”他勾起嘴角,愴然一笑。 他们將地铁坐了一站又一站,眼看人流挤上来又涌下去。不知道站了多久,乘客越来越少,直到他俩这样站在空旷的车厢中,已经显得很碍眼。 写意觉得腿脚都站得发麻了。 她才想起来,他是不能久站的。 “刚才薛其归不是將所有都告诉你了吗?”她说,“你坐一会儿吧。” 他不答话,还是保持著那个姿势,丝毫不动。 “你要是自己不待见自己,我无话可说。”她说。 他如石化一般,一直盯著她。 写意別过脸去,“我还有东西还给你。” 她说完垂下头去,將手伸向手袋,想掏什么物件,却在即將拉开手袋拉链的时候,他一下子將她的手按住,阻止她的动作。写意从来没有见他用过那么大的力,紧紧地捏住她的手,为的就是不让她將那件东西掏出来。 她想挣开,拧了一下却是无法动弹。他五指的指尖,因为用力变成失血的惨白。她用另一只手去掰开他的手,可惜他依旧死死不放手。於是,他们僵在那里,形成一个奇怪的姿势。这一节车厢里面只剩三四个人,似乎是到这里来旅游的外地客,有些不解地朝他们看。 许久以后,他终於说:“沈写意,你不能留一点尊严给我吗?”由於长久没有说话,他的嗓子有些乾涩,一开口显得略微低哑。 “为什么?东正集团为什么要这么做?”杨望杰问。 “你有没有觉得奇怪的地方?” “什么奇怪?” “有人说,曾经,沈写意在厉氏工作时,是她极力主张与东正的合作计划。那个时候,她正和厉择良走得亲密,而沈家和东正又是世交。” “那又怎样?她可能只是帮个忙。” “望杰,你真的没有串联起来?蓝田湾、辉沪、正源,哪一样和她没有关係?你不觉得这完全是她为厉择良设的一个套?” 杨望杰猛然抬头,“不可能!” 尹宵又说:“沈写意让厉氏与东正合作蓝田湾,一下子就要了那么多钱,让厉氏前期投资。为了沈写意,厉氏和辉沪闹翻。然后在拍卖会后,厉氏陷入资金困境,是她自告奋勇去找正源贷款。若不是这样,你觉得以厉氏的根基,真的找不到一家银行贷款?然后將蓝田湾断水的消息放出来,厉氏震盪,再使正源出来翻脸不认人,最后压轴出场的是詹东圳,三管齐下,还怕厉氏不倒?” “不可能。”杨望杰错愕著,又重复说了一次。 她和孟梨丽交好,是偶然。 她恰好认识詹东圳而已,所以与东正集团的关係也是偶然。 她和朱安槐之间,不过是律师和被告的关係,她只是想要为那位女性伸张正义,一定还是偶然。 “不可能……”他又喃喃自语了一次,却是再也没有上一句有底气。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我早说过沈写意不是一般的女人。厉择良害死她父亲,害得他们沈家家破人亡,如此的杀父灭门之仇,岂有不报的?” (本章完) 第166章 从什么地方开始,从什么地方结束(4) 第166章 从什么地方开始,从什么地方结束(4) “可是……她不可能,因为她根本失忆了。她一切都不记得了,怎么可能去找厉择良报仇呢?” “失忆?”尹宵微微张嘴。 “她出过车祸,对过去是失忆的。”杨望杰解释。 “一切都忘了?” “不是,好像记得一些,又不记得一些。” 尹宵听后,怔了稍许,不可思议地笑了,“这种桥段你也相信?有没有失忆,除了她自己,谁知道?” “厉择良,你的尊严?”她冷嗤。 “写晴疯了以后,你想过她的尊严?” “我父亲因你而死,你想过他的尊严?” “我自杀之前,你又可曾顾全过我的尊严?” 她瞪大了眼睛,一句一句地质问他,满目悲凉却一滴泪也没有。 “我曾经是那么敬你爱你,甚至將你视作我人生唯一的依靠,可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就那样活生生地剥夺了我的一切,赶尽杀绝的时候,你皱过眉头没有?你有过迟疑没有?” 以前等不到他的答案,而今要是等到也无济於事了。 写意又说:“其实,你谁也不爱,只爱你自己。” “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是演戏。”他淡淡地说。 “是。” “哦,我都忘记了,你大学时不是你们话剧社的台柱子吗?这本事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你让詹东圳陪你演这么一出,有什么代价?”什么代价让詹东圳也抱著鱼死网破的心態,来报復厉氏? “和你无关。” 厉择良忽然冷嘲:“难道没有让你嫁给他,或者陪吃陪睡?你不是很善於这个吗?” 她咬了咬唇,却又立刻恢復神色,淡然一笑,“厉择良,再世为人的沈写意不一样了,你这样一点儿也不会激怒我。我和他有什么协议,不用你操心。” 语罢,她又去拉开手袋,这一回,他没有再使劲阻止她。於是,写意轻易地挣开他的手,將那个浅绿色的首饰盒拿出来。 这是那日他给她的戒指。 “厉先生,承蒙错爱,这东西只能送还给你。” 地铁到站,自动门打开,已经没有人上下了。 她將东西递给他,他不接。 “我们在一起的这半年里,你一步一步报復我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丝迟疑?”他问话的时候,凝视著她的双眼。 他发色浅,衬著皮肤有些白,而那双眼睛也是浅浅的棕色。可是此刻,眼睛却变得深不见底,两边的眸子似乎著墨一般,要將人的心魄都吸进去。 写意微启嘴唇,迎著他的视线,吐出两个字:“没……有……” 他闻言,合上眼睛,嘴角微微一抽,竟然笑了笑。 眼眸睁开,满目悲悽。那样的神色让人刻骨铭心。 写意再一次將盒子递到他的手边,他依旧不接。 她轻轻一鬆手,任由东西掉到地上。盒子盖弹开,那枚六爪的婚戒从里面跳出来,蹦了一下,刚好碰到椅子脚的金属架上,当的轻轻一声脆响,隨即落到地上,转了两圈,滚到一边。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下了地铁。 戒指落地的瞬间,她从他眼前抽身离去。 他背对著站台,没有回头。 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 他以前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厉择良感觉害怕,可惜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转身,如今却做不到。如果回过身去,看到的仍然是她决绝的背影,情何以堪? 最后一句决裂的话,几乎撕裂他的心。在她回答他之前,中间间隔的短短一秒钟,他曾经有一种衝动,寧可捨弃一切东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只要换一个他想要的答案。可惜,那曾被他深吻过的双唇,曾噘起嘴向他撒娇的双唇,微微一闭一启时发出“没有”两个音后,毁灭了他最为微小的希冀。 小时候的写意笑起来,右边有酒窝,左边没有,特別是缠著他,“阿衍、阿衍”这样叫的时候,笑得好像一朵盛开的。 而今,什么都没有了。 地铁又合上门,缓缓地发车。窗外从站台的明亮,转换成了一片漆黑,玻璃上映出他的脸。忽然,他就想起那个场景,她说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场景,就是那么一瞬间,心明似镜,所有都记起来了。 也是在地铁里面。 他在去b城念高中的时候,就坐过一年地铁上下学。那天早上,一个女孩牵著她的母亲一起挤上车。母亲似乎身体状况不太好,就近的一位小伙子站起来,让座给女孩的母亲坐。 就在女孩牵著母亲朝那个座位挪动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却一步踏过去,“哎哟,这么舒服的位子居然空著。” 说罢,他迅速坐下,他明明知道是別人让的座,却毫不介意地自己爭了去。 女孩说:“那是让给我妈妈坐的,她闪著腰了。” “我的腰也闪了。”中年男人不屑地说。 於是,大家有些尷尬。 女孩倔强地咬紧下唇,气极了却无可奈何。 母亲说:“写意,算了,妈妈的腰不疼。” 旁边的人,都是忙著上学上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並不出来说句话。 看见一切的他,从很远的地方站起来解围说:“阿姨,你坐我这里。” 当时,她对他说的人生初识的第一句话是“谢谢,哥哥”。 缘分的意思,也许是从什么地方开始,便会从什么地方结束。她和他辛苦地用了將近十年的时间画了一个圈,最后回到了原点。 厉择良挪动脚步,才发现几乎不能移动,双腿都已经发麻。他艰难地倚著扶手,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靠在椅背上,仰起头,很多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说:“阿衍,要是我做了件会让你生气的事,怎么办?” 她说:“阿衍,你不许亲。” 她说:“厉先生,您这是在对我告白吗?” 最后那一天,他求婚的时候,她说:“不。” 所以,自始至终,这半年里,她没有对他应允过任何承诺。 不一会儿,双腿恢復知觉后,隨之而来的是令人窒息的疼痛,他缓缓地垂下身,拾起那枚戒指和盒子。厉择良將戒指完完整整地放回盒子里,端详了许久。他静静地等著到站,下车,路过垃圾桶的时候,一抬手將戒指扔了进去。 写意一路疾行,紧紧地咬住下唇,双拳紧握,不小心碰到迎面而来的行人的肩膀,也没有丝毫减缓离开那里的速度。地铁已经启动,她不知道他下了没有,还是继续又坐下去。写意走到街面上招辆计程车,坐到后排。 “小姐,去哪儿?”司机问。 写意没有答话,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小姐,您要去哪儿?”司机好脾气地又问了一次。 “啊?”写意回过神来,“隨便,你绕圈吧。”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吴委明。 吴委明焦急地说:“写意,蓝田湾……” “我知道。”写意打断他,“替我向乔姐请假。” “嗯?对了,你怎么还没到?又迟到了!” “替我请假。”她又说。 “好,下午来吗?”他问。 “暂时请一天,我掛了。” 写意將手机放回手袋的时候,看到了自己常年带在手边的红色记事本。 她不是大人物,不习惯预先安排好每日的日程,但总怕忘事。所以,但凡有什么重要的约会或者要事、地址都记在上面,隨身携带。记事本里面夹了一张纸,纸迭成了长方形,此刻正好冒了一个角出来被她看到。她深吸一口气,迅速地將那纸重新夹好。 计程车路过二环路路口的游乐场大门,远远看见有小商贩在卖气球。今天不是节假日,风也吹得凉颼颼的,可是门口依然很热闹,好像是什么小学在里面搞活动,一排一排的,穿著校服戴著海军帽的小朋友,前一个后一个地手牵著手朝里面走。 写意望向窗外,不禁说:“师傅,就在这儿停吧。” 她下车,过马路,进了游乐园。那些孩子吵极了,时不时还尖叫,她绕过他们走了进去。她第一个坐的是翻滚列车,整趟车就只有三个人,她和前面两个谈恋爱的大学生。火车缓缓开动,隨著一点一点地上升,身体上扬,眼睛渐渐看到上空,她的心也开始悬起来。上升到顶端的时候,火车微微地顿了一下,然后朝下——飞速地下坠。她先是紧紧捏住扶手,眼睛一点也不敢再睁开。 但是当火车整个翻过来的时候,她放开双臂,闭住双眼,大声地尖叫。她从小脑子里的內耳前庭器比別人敏感,別说这种游戏,就连计程车也晕。所以,她很少来游乐园。 她心里害怕极了。 可是,此刻,她就是要那种恐惧蔓延在心中,把胸腔填得满满的,才能装不下其他的情绪。她旋转著,放任著自己的尖叫。写意下来的时候,双腿都是软的,整个人处在一种飘忽的游离状態。她头晕目眩地走到角落里,蹲下来,有些想吐的感觉。 她去搜手袋里的纸巾,翻了半天没翻到,於是有些神经质地將手袋倒过来,钥匙、签字笔、钱包、手机掉在地上。其中,还有那张纸也从记事本里掉出来。 迭成长方形的一张宣纸,被她夹在记事本里好几个月了。 她怔了怔,拾起来,將那张工工整整地迭了四次的宣纸缓缓展开。宣纸其实有好几道摺痕,新的旧的,交替著。 纸上留著两行小楷: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丝断愁华年。 对月行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那字跡俊雅凌厉,不难看出下笔人的个性,旁边斜斜歪歪的五个字是她留的:“阿衍啊,阿衍。” 这张纸是她先写的这些字,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找到,才添了后面的诗。那年暑假,他们一起看过这部电影。当时她很喜欢,於是叫他帮她记在心上。却不想隔了许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居然还写到了这张纸上。 她在书房里看到,便起了心偷它。 此刻,写意鼻子一皱,忍了许久的泪终於落了下来。眼泪滴到纸上,她急忙用手去抹,但宣纸却是吸水的,泪珠立刻吸附进去,一点一点地洇开,迅速地散了那些墨跡。她转而去抹脸上的泪痕,却是越抹越多,越抹越多。最后,一个人蹲在那里,抱住膝盖,简直泣不成声了。 眼泪止不住地流。那个被她连写了两遍的“阿衍”,也隨之缓缓洇染成团。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抽噎著,摸到电话,拨了詹东圳的號码。此刻的詹东圳正忙得焦头烂额,他在会议室里看到写意的来电,微微一愣,本来正要对董事们说的话,说了一半也放下,退出会议室。 他走到角落,打开接听。 “写意?” “冬冬……”她哭著说。 “嗯,我在。” “冬冬……”她抽泣,“冬冬、冬冬、冬冬”地一直重复。 詹东圳心里一颤,他知道她只是想发泄而已,所以静静地等著她一直那样叫。其实,他也明白,在电话另一头饮泣的写意此时心底深处,最想呼唤的那两个字,並不是“冬冬”。 许久之后,等她哭够了,詹东圳轻轻地说:“写意,回来吧。” “回哪里?”写意吸了吸鼻子问,对於写晴和任姨,她也只有责任没有亲情。 她一时竟然不知道哪里才是她的归处。 小时候,有妈妈的地方是家,回到妈妈的故乡有姥姥、姥爷的地方是家。后来,到c城念大学,有阿衍的地方就是家。在德国留学,有阿衍的地方还是家。可是,就是那个阿衍,她追著、黏著、胡搅蛮缠地跟著的阿衍,被她放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念叨著的阿衍,就那样满不在乎地打碎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曾经问他:“那要是我死了,你的心会不会痛?” 时到今日。 无论如何。 他们再不相欠。 写意,和写意的阿衍,都已经不在了。 (本章完) 第167章 错过最爱的那一刻(1) 第167章 错过最爱的那一刻(1) 詹东圳一个人从b城马不停蹄地开车赶过来,他心急如焚,担心她会一直那么哭下去。他按照写意留的地址,在游乐场找到她。没想到,那个时候的写意,神色恬静地坐在公园的木椅上,和前面的几个小朋友说话,神色已经平静下来,全然没有电话中的失態。她和那些小孩几分钟就混熟了,一起猜字谜,贏的人分吃。 有个胖乎乎的小孩四处找了根枯树的枝丫,问:“阿姨,你说这是什么?” “木棍。”写意说。 “四个字的。” 写意想了想:“一根木棍。” 確实是四个字,她从小就这样,无厘头,捉弄人是一流。 詹东圳在旁边看得只摇头想笑。 果然,她的答案让小胖有些措手不及,急忙摆手说:“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就是用四个字说的那种话。” “那叫成语。”写意乐了。 “对,对,就是成语,怎么说?” 这下可考倒她了,她侧了侧头,蹙著眉,“不知道。”太难猜了。 小胖扬扬得意地说:“这叫完好无损。” 然后,他又將枝丫折了一下,树皮还没掐断,继续说:“这是藕断丝连。” 写意听到,笑了笑,接过那棍子,一下子掰成两截,问:“那阿姨考你,这是什么成语?” 小胖挠了挠头,眉毛拧在一起,摇头说:“老师还没教,我不知道。” 写意眨了眨眼睛说:“这是一刀两断。” 嗖嗖的秋风吹乱她的头髮,她恢復往常一般,唯一哭过的痕跡只是那双红肿的眼睛。她一直坚强得要命,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落过泪,哪怕是父母去世的时候。 他见孩子们拿著离开,才走向她:“你干吗对著电话哭得稀里哗啦的?” “那是因为我牙疼。”她说。 詹东圳替她在b城找了个僻静的住处,让她一个人住。写意关掉手机,拒绝看电视,不买报纸,窝在詹东圳的公寓里。牙疼果真来得凶猛,因为牙齦发炎,她整个脸都肿了起来,只好出门去药店买药,药店推荐了一大堆品种。 她皱眉,“不是我以前吃的那种。” “以前吃的是什么?”药店的人问她。 她怔了怔,“我……不知道。” 在回家的路上,写意突然打了车去西郊东山的墓地。写意远远地看见那两座墓碑,从上数下来,路边第三个和四个。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母亲不是他合法的妻子,为了尊重任姨,没有用双棺让他们葬在一起。照片上是父亲笑著的样子,他和她一样,只有一个酒窝。小时候,她那么调皮,那么捣蛋,可是父亲提起她的时候,依然很自豪,总说:“我的写意,我的写意……” 以至於写晴那么討厌她。 所以,写晴说:“別以为爸爸叫你回来,你就是沈家的人了。告诉你,无论沈家的財產,甚至是詹东圳,我都不会让你分去半点。” 她当时淡淡地一笑,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她的阿衍。 在德国,有阿衍。 厉择良永远是人群中最出色的那个,在金髮碧眼的人群中,他那样的亚裔却仍然惹人注目。修长的身材,眼睛是內双,头髮修得刚好,不太长也不太短。每次剪完头髮之后,耳后的皮肤会暂时暴露在空气中几天,白皙而且细腻。和那些打著耳洞,头髮梳成莫西干样式,身上飘荡著刺鼻体味的白种年轻人完全不一样。每逢遇见女人对厉择良侧目,她便拉住他的袖子说:“我一定要把你盯紧点。” 写意去的那会儿,他已经在投资股票,和朋友合作开公司,常年开车往返於法兰克福和海德堡之间。他的脾气並不如现在这般古怪,只是有些寡言,为人很低调,这也是早被写意熟知的个性。她来得突然,德语不好,费了很多时间在语言上,也因为如此除了学校一般不出门,所以,一般都是他带食材回来做给她吃。 那天,厉择良又去了法兰克福,晚上不会回来。德国的冬天来得特別早,也比b城要冷得多,四点多就黑了大半。写意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可惜又將手套和帽子忘在了图书馆。隨著暮色深沉,气温也急剧下降,冻得她够呛。她又懒得绕回去取东西,於是一个人抄近路,想从小巷里儘快赶回家。整个巷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脚步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好像有回音。她走到一半,才开始害怕,紧张地回头去看,有些慌。 再一次转头以后,发现远远的前方急匆匆地走来一个人。她心中一紧,就怕遇见醉酒的流浪汉,於是將一钱不值的手袋朝胸前挪了挪,使劲攥住。眼看那人越走越近,她停下来,心提到嗓子眼,几乎想回头撒腿就跑。 就在这个时候,那人放慢了脚步,用中文喊了一句:“写意?” 那一瞬间,写意一呆,隨即几乎是飞奔著跑去,扑在他的怀里,“阿衍!” “你一个人怎么不走大街?”他说话的时候气喘吁吁的,好像从別的地方急忙赶来的。到了灯光下,写意才看到他走得急,在那么冷的天气里,额头居然冒出细密的汗。 “你下午说你不回来啊?” “忙完了就回来了。” 下午下了大雪,他在法兰克福的时候突然想到不知道这么冷的天气留她一个人在家会怎么样,於是,他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回家,发现家里没人,又朝图书馆这边找来。 “那你来接我?”写意侧头问他。 他板著脸,没有回答。 写意乐呵呵地哈热气来搓手,她没戴手套,衣服上也没兜,所以十指已经冻成红色。 “手套呢?”他问。 “忘在学校了。”她说。 “什么时候长点记性,丟三落四的。” 他说完,將她的手捂在掌中搓了搓,他的手平时有些凉,可在那个时候却是暖暖的。 她傻傻地笑,“阿衍,你真好。” 他一抬头,才注意到她只穿著羽绒服,帽子围巾都没戴,便放开她的手,將自己的围巾取下来为她套上。 “哪儿还冷?”他问。 “手冷。”她撒娇。 这下他没辙了,他不习惯戴手套,冬天里手都是揣在兜里。於是,他解开大衣的纽扣,准备替她披上。 “不要,我哪儿有那么娇气,要是惹得你感冒了,更折腾。” 写意眼珠子一转,“这样吧!” 她抓住他的右手,一起揣在了他的大衣口袋里。他当时穿著一件藏蓝色的大衣,兜里都是他刚才焐热的温度。 她的左手,和他的右手,同时將那个口袋撑得鼓鼓的。 然后,写意嘻嘻地冲他笑,“这样就好了。” 她的五指从厉择良的指缝中穿过去,顺利地与他扣在一起。厉择良的手不经意间似乎僵了僵,紧接著,他没有刻意地迎合,也没有刻意地抗拒,只是那么自然而然地摩挲了几下,將温暖传递给她。 接著,她抬起自己晾在外面的另一只手,嘟囔著说:“对不起啊,右手小姐。阿衍的右手写出来的字很漂亮的,所以写意就先握他的右手了。不过,等一会儿阿衍就会来暖和你的。” 厉择良哑然失笑。於是,两个人就这么一起並肩回家了。不知道是走得急,还是气温突然升高了,或者是她紧张的缘故,握著厉择良的那只手的掌心开始有汗。她想伸出来擦一擦,却又不敢。她怕自己轻轻一动,惊动了他,再也不肯让她握。 那是他们第一次牵手,要不是她厚著脸皮冒出这么一个主意,还不知道是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从第一次相识到第一次牵手,居然经过了七年。 过了一会儿,他问:“那只手不要了吗?” “什么?” “你的右手。” “要!” 於是两人调了个方向,换手又牵了一次。 写意一路喜滋滋地笑。 “乐什么?”他问。 “没什么啊,没捡到钱。”写意敛了笑,学著他平时的样子,板著脸说。 其实,她在心里琢磨著,是不是以后就一律不买手套了。 厉择良还有一个爱好,便是看球。她很难想像,他那样內敛的一个人,怎么对那种运动感兴趣,虽然知道他从来不玩儿。他倒不是很狂热的那种,只是周六都会空一点时间打开电视机看当地的转播。他看球的时候,沏一杯茶坐在那里,一个人静静地看。每逢他看到激动之处,握紧拳头,会一下子站起来,再缓缓坐下。 “他们踢来踢去老是不进,多烦啊。这么多人抢一个球,不如让裁判一次多发几个。” 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她立刻噤声。 才过了一会儿,她在旁边就又开始坐不住了。 “难道你选德国的原因,是为了看球?”她问。 “那我来看球,你来做什么?”他反问。 “……” 写意瞅了瞅他,这个问题问得很没有挑战性,难道他还不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 那个周末,刚好是圣诞节前的最后一轮球赛,他开车载她去临近的法兰克福一起看现场。临走的时候,她背了个小包,將所有需要的东西带齐了,出发。 他突然问:“手套带了吗?” “啊,”写意故意说,“我好像忘带了!” “我明明见你放在椅子上的。”他说。 “是吗?”她装傻。 “是的。”他斩钉截铁地说,然后递给她赶快回去拿的眼神。 奸计还没开始实行,就被识破了。她哀怨地看了看他,却不得不遵命。她从来没有去现场看过球赛。他们的位置很靠前,正好坐在主场球迷的中间。写意抬起双手,跟著他们学那些手势和口號,全然是一副投入的样子,再也没有抱怨无聊。中场下起雨,幸好她穿著雨衣,他戴著鸭舌帽。当主队进球的时候,写意和旁边的球迷一起蹦起来。 她抓住厉择良的手,兴奋地大叫。 他微微一笑,拉住她,“別喊了,嗓子喊哑了。” 那场比赛,升班马法兰克福奇蹟一般力克卫冕冠军拜仁慕尼黑,场外天寒地冻还飘起了纷纷的雨雪,球场內的热情却一浪高过一浪。主裁终场哨声吹起的那个瞬间,大家都欢腾起来。旁边的一个和写意击掌庆祝的德国球迷,激动地將手上的队標围巾绕在写意的脖子上,大喊:“sie haben uns glueck mitgebracht!(译:你给我们带来了好运!)”说完,毫无徵兆地捧起她脸,在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写意心里也乐得很,还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隨即跟著那群人一起高歌一起退场,上了一级台阶,发现厉择良还留在后面,帽子压得低低的,瞧不到眼睛。 她伸手准备碰他下,说:“阿衍?走了。” 就在她碰到他胳膊的那个瞬间,他拉过她,將脸凑过来。 她刚才上了一级的台阶,显得还比他略高一点,所以需要他稍微抬头,她雨衣上的帽子还戴著,因此耳朵能听见雨滴打在雨衣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她看见他靠过来的脸,些许一怔,转瞬之后才明白他要做什么。旁边有球迷在霏霏细雨中燃起烟,庆祝主队的胜利,还有很多人久久不愿意走,球员刚刚致谢,於是他们主动掀起一波又一波的人浪。 他就站在这些人之间,在过道上,脸渐渐地接近她。写意睁大眼睛,呆呆地望著他那双凝视著自己的双眸,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双唇。没想到半空中,两人的动作被阻,因为他的鸭舌帽帽檐正好戳到写意的眉骨上,她吃痛地眯了眯眼睛。他隨即迟疑了一下,神情一顿,挪开脸,却没有再来第二次。写意也是茫然了一阵,之后却又隱隱觉得失落。她平时大大咧咧,可惜骨子里还是没有那么开放。前一分钟被其他人亲了一口,当时还毫不介意,可是当对象突然换成厉择良以后,她居然一下子害羞起来。 回程的路上,写意开车。她学了车,因为医生说自己开车的话会让晕车的症状缓解。厉择良平时有些懒散,既然有人乐意开车,自然用不到他。回去的厉择良盖著帽子,遮住脸,坐在副驾座上,似乎是在闭眼睡觉。两人除了必要的那几句,竟然没怎么说话。几个同去看球的朋友心里高兴,回到海德堡又找酒吧喝酒,自然也拉了他俩去。 “我也要啤酒!”写意跟著大家一起喊。 厉择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立刻不情愿地蹙了蹙眉头,口是心非地纠正说:“怎么可能呢,我滴酒不沾的,只喝苏打水。” 厉择良恰好在酒吧遇见熟人,两男一女。那女姓董,据说是某市市长家的千金,长得极为乖巧。写意见过她几次,每次看见厉择良几乎每句话必以“择良哥哥”这个称呼作为开头。 写意理所当然地非常不喜欢她。那位董小姐不知道听旁边两个男的说了什么,望著厉择良掩住嘴轻轻笑。那双片刻不离厉择良的眼睛,在写意看来,真应该挖出来熬汤。 她越想越气愤,大叫:“我要啤酒!”叫完以后,再看了一眼厉择良,她的举动根本就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她赌气一般,拿起杯子咕嚕咕嚕地喝下去。待厉择良和人寒暄完回头一看,写意居然已经在喝第二扎啤酒了。她的酒量一直很浅,就连喝家乡的米酒也会醺醺然,所以,啤酒下肚脸蛋已经醉得通红。她將下巴磕在吧檯上,眼神发直,此刻闷闷不乐地捲起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弹著那啤酒杯。最后,他半搀半扶地將她带回去。她这个人一醉就睡觉,当然半醉的时候却是最囉唆的。烂醉如泥的写意仍然不忘气鼓鼓地嘮叨。 “干吗不经我同意就叫你择良?” “『哥哥』这两个字,也是她能隨便喊的?” “噁心不噁心。” “討厌,真討厌。” “下次把舌头也切下来。” “不熬汤了,让阿衍红烧比较好吃。”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摇头,然后掏钥匙开门。 他刚一放手,她就歪到一边去了。他没办法,只好將她架在怀中,下巴正好抵在她的额头上。 她皱了皱眉说:“你的鬍子扎到我了。” 他不禁微微一笑,挪开下巴,將钥匙插进锁孔里。 写意傻傻地看著他的笑脸,趁著门打开的一剎那,她突然踮起脚尖,抬手拽住他的衣领,就那么仰头主动地吻了。她吻得那么青涩,几乎就是啄了下他的唇。 放开他以后,写意居然伸舌头舔了下自己唇,心满意足地说:“好……软。”那表情活脱脱就是一只偷腥成功的醉猫。 白天两人没吻成,这下终於成了,一只叫写意的猫好歹解了馋。 (本章完) 第168章 错过最爱的那一刻(2) 第168章 错过最爱的那一刻(2) 他別过脸去,尷尬地咳嗽了两声,说:“进屋吧。”说完,他將写意搀进去,放在沙发上,正要起身脱外套,却被写意抓住衣襟。 “干吗?”他问。 “你不可以被別人抢走。”她黯然地说。 他顿了顿,顺势坐在她的旁边,挑了挑眉说:“看来你一点儿都没喝醉。” 写意一下子红了脸,急著说:“我怎么没醉了?我就是喝醉……”话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解释反倒是画蛇添足。 她再看一眼厉择良。这男人正在很努力地忍笑,那模样完全是戳穿她把戏后的幸灾乐祸。她一时恼羞成怒,扑过去张嘴就想狠狠地咬他一口,可惜一下子没想到落嘴点,就见下巴的角度比较好下手,於是张大嘴咬了他的下巴。让她意外的是,口感竟然那么好,所以忍不住多咬了两下。哪知她的虎牙很尖,咬人的时候虽然没有使劲,却也疼得他两条眉毛都皱在了一起,她笑得咯咯的。 “写意。”他揉著下巴。 “嗯?” “咬疼我了。”他说。 “怎么会呢,我轻轻咬的。”她虽然嘴上那么说,但还是忍不住凑过去仔细看了下,果然在下巴的皮肤上有了几个浅浅的牙印。 写意內疚地嘟起嘴巴,又用指尖摸了摸那几个牙印,“阿衍,对不起……”然后很孩子气地朝它们吹了吹气。 她的手指落在皮肤上面痒酥酥的,脸蛋近在咫尺,嘴唇噘起一点儿轻轻吹气,那气息扰乱了他的心绪。他心神一盪侧下头,封住了她的嘴。写意先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渐渐地才缓过来。这和她那蜻蜓点水一般的吻截然不同,几秒钟就破坏了她呼吸的节奏。 他的吻有些生疏,丝毫不敢长驱直入地探入她的口中,只是浅浅地舔吸。怀中的写意努力地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然后將手搭在他的肩上,微微张开嘴,青涩而又美好地回应了他。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拥住她的手臂加了些力,使她更贴近自己。缠绵之间,她的脑子从一种半清醒状態变得晕乎乎的,仿佛一下子站在了云端,一下子又觉得自己像含著一块浓情的巧克力,那种丝柔顺滑的感觉在舌尖依依不捨地停留著,然后一点一点地化开。 这一次,她好像是真的醉了。 彼此的唇舌终於相离,她怯怯地睁开眼,却又不敢看他的脸,轻喘著依在他胸前,而唇上的那种柔软的触感也久久地停留著。 厉择良定了定心神,缓缓地说:“门口那个不算,这个才是初吻。”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黑了脸。 侯小东曾经对她说,厉择良是人类中一种不太容易亲近的种族,但是当他一旦不排斥你接近的话,就说明你已经成功了一半。 现在看来,她好像成功了另一半。 就是那么一个吻,好像突然就拉近了她和他的许多距离,直到那日,写意才知道原来她的一切辛苦都没有白费。他也是喜欢她的。从此,跟屁虫升级成了女朋友,农奴翻身做了主人。写意喜滋滋地迎来了新的一天,可惜,过了几天以后,她发现女朋友和跟屁虫的待遇好像没什么区別。他还是会对她凶,而且管东管西的。 只是……好像又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 元旦的头一天,厉择良带著写意,和几个熟识的留学生凑在一起,开车去杜塞道夫看新年倒计时。快到凌晨的时候,走到莱茵河边,等著倒计时的人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虽然有些濛濛细雨,但是人们的热情丝毫不减。写意也兴奋地和其他人一起乱蹦乱跳,他宠溺地任由她闹。莱茵河边有出名的酒吧街,一家接一家,满是从周边来迎接跨年倒计时的人。半夜温度下降得厉害,大家凑在一起,一边等著新年的到来,一边站著拼酒。 厉择良却拦著写意,不许她喝酒取暖。她闷闷不乐地瞅著他。 “难道我就不怕冷?”本来一说话,吐气就能成一团白雾,她为了强调气温很低,还刻意地使劲哈了几口热气出来证明一下。 后来写意牵著他,离开集体,单独跑到桥上去。 “莱茵河就从我的脚下流过去耶!” 这一河段的莱茵河比以前写意看到的要宽得多,加之在这样的气氛下,她更加觉得兴奋。她趴在栏杆上,朝下面探头,河面上正好可以看到自己在桥面路灯下映出来的影子,开始还觉得好玩,多看了几分钟就觉得头晕。 桥上的风更大,冻得她缩脖子。厉择良隨手解开大衣的纽扣,从后面將她裹了进去。写意怔了一下,自然而然地靠在他的怀里,他正好將下巴抵在她的头顶,那样亲密。凌厉的寒风四处乱窜,可是此刻的写意却觉得暖烘烘的。有的人已经等不及了,自己点燃了烟火。 “阿衍。”她叫他。 “嗯?” “我觉得,我好像很幸福。”写意轻轻说道。 可在那么嘈杂的气氛中,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年后,他可以那么云淡风轻地毁掉这一切。若是要一个人为了爱倾家荡產、眾叛亲离的话,那是不切实际的。这个,她明白,她不存有那种奢望。可是,如果说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她的话,她不相信。 写意原本坐在墓碑前面,眼见天色渐晚。她站起来一转身,发现詹东圳在不远处。詹东圳回去找不到她,第一念头就是写意跑到这里来了,一看果真不错。 “东正没有垮吧?”她问。 “还好。”他笑笑。 “没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说。 “少来,以前我出车祸之后,你不就骗了我?趁著我想不起来,还给我编排了一个混血男友,也亏你想得出来。” 詹东圳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接话。无论是写意,还是他们,都將那次的事情称为车祸。其实,彼此都知道,那不是车祸。车子衝出马路,没有一点儿剎车的跡象,完全是直衝冲地从路上朝著河边的悬崖衝下去。现场所有的跡象表明,她不是深度醉酒,就是企图自杀。 她不喝酒,那明显就是第二种。 厉择良去了趟德国,他们见了面之后,写意就开车出了车祸。幸好有人报警,还把她从水里救了起来。晕迷了两天的写意醒过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可是她看到他的时候,歪著头迟疑了下,口里试探地问:“冬冬?你是冬冬?”那一刻的詹东圳简直无法形容自己有多喜欢听见她叫这个曾被自己唾弃的绰號。 原来她记得他,只是丟失了成年后的记忆,还有和某个人共度的那些时光。 写意记得,最后那一天自己开著车,对著电话淡淡说:“大二时我看过一部电影叫《天堂电影院》,里面的老人对男主角讲了个故事,我挺想讲给你听的。” “写意!”他在电话另一头打断她,並且下令,“你马上停车!” “阿衍,听我说好不好?唯一听我一次好不好?听我说完。”她的语气出奇的平静,平静中带著一种绝望。 “有一次,国王为女儿开宴会。有个士兵在一旁站岗,看到公主经过他的面前。公主是个绝色佳人,士兵一下子爱上了公主。但卑微的士兵,怎么配得上国王的女儿?有一天,他终於设法接近公主,並告诉她没有她,他活不下去。公主对士兵说:『如果你能等我一百天,且日日夜夜在阳台下等我,百日之后,我就是你的。』听了这话,士兵就在阳台下等候,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公主每天晚上都往外望,他都佇立通宵。风吹雨打都阻止不了他,乌鸦停在他头上,蜜蜂叮他,他都一动不动。但是在第九十天的时候,士兵全身已经苍白消瘦,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他已经支撑不住了,甚至连睡觉的力气都没有了。公主一直注视著他。最后,在第九十九天的晚上,士兵站起来提起椅子,走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说完这个故事肯定会哭,可惜她眨了眨双眼,眼眶里居然没有泪,电话那一边的厉择良没有说话。 “以前一直弄不懂为什么他要走,为什么不等到第二天。而今我才想到,是不是他们已经错过最爱的那一刻。爱情是公平的,如果一直付出的话也会累。那个士兵第九十九天夜里离开的时候,公主的心是不是很痛?如果她会心痛的话,那么为什么不在那之前就推开窗户让士兵进去?” 车子转了个弯,看到了美丽的莱茵河。 她在心里琢磨,这个时节的莱茵河是不是很冷呢,不知道落下去会不会很刺骨,或者落下去以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呢? 她掛掉手机前说了最后一句话。 “阿衍,在你的窗下守了九十九天的写意累了,现在也要走了。” “你后悔了?”回去的路上,詹东圳问她。 “没有。”写意说,“一点也不后悔。” 一个星期以后,写意回到a城。 路上,她颤巍巍地打开关了许久的手机,一下子冒出来很多信息,两三下就將信箱撑满了。一条一条的,有未接电话的提示,还有各种各样简讯。 写意轻轻地就按了“刪除全部”。 她不想看,而且,她也相信,厉择良不会找她。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她这样骗他,报復他,让他而今的处境如此难堪和尷尬。如果他恨她的话,那样最好。当这种恨意变成相互施加以后,她才有毅力坚持下去。 唐乔里很多不怎么相干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写意。 “你失踪去哪儿了?怎么电话都不通?”吴委明问。 “回老家探亲。”写意笑笑。 “听说厉择良……” “大明,我给你带了特產。”她打断吴委明。 吴委明並不知道写意和厉择良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一心还想安慰写意。可是,立刻被写意岔开。和吴委明寒暄了几句,见乔函敏来了,写意便去她的办公室找她,然后递了份辞职申请。 “你要走?”乔函敏问。 “是的,给乔姐带来麻烦了。” “也许你只是想放个长假休息一下,我再给你十天假期?”乔函敏挽留她。 “乔姐,我……” “再考虑下,写意。至少把你手上的事情做完,等我们重新招到合適的人。” 乔函敏这样说,公事公办,写意只得点点头。本来她准备了结这边的事情,再也不回来的,从此两人的生活再也没有交集。 不过,事与愿违。 下午,写意突然接到律师的电话,那个律师姓邱,在a城律师界鼎鼎大名。 “沈小姐,我作为厉择良先生的委託律师,这里有一份財產赠与合同,需要你確认签字。” “什么赠与合同?” “厉先生一个月前在我这里签了一份赠与合同,受赠方是沈小姐你。” 写意听著那个天文数字一般的金额,呆呆地放下电话。她撑住头,不禁苦笑。他想做什么?用钱赎罪?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也许没有人琢磨得透。她迟疑了下,用手机拨他的手机,在按確认之前,她又改用座机打了他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小林。 “小林,我是沈写意,我找下厉先生。”她说。 “写意?”小林怔了下,“厉先生……他不在。” “谢谢。”写意笑了笑,是不是他已经拒接她的一切电话,让小林挡驾? “写意,你拨厉先生的私人號码吧。” 写意肯定不会照做。她从小就很倔强,遇到她的倔脾气一上来,別人说东,她必定要走西。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拿她没辙。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却一直肯听他的话。回家洗澡的时候,写意一开衣柜,发现自己的很多衣物、日用品都放在厉择良那里,她一直没有回去取过。可是,里面有些必需的东西。 她揉乱了头髮,才想了个办法,让周平馨替她打了个电话过去,公寓里没人接。她和周平馨才飞速奔到楼下,然后又拨了下座机,再次確认没有人以后,写意將门卡交给周平馨,让她上去。万一遇见厉择良,实在不行,就说帮她取东西的。 结果,周平馨上去后三分钟,来了电话:“写意,没人。” “哦,那就好。” “你自己上来一起收拾,那么多东西。”周平馨说,“上来吧,万一厉先生回来,有我呢。” 於是,写意只好上楼。她进屋也没多想,急急忙忙地就收拾自己的行李。收首饰时,耳环落到床下,她只好趴下身体去捞,手指一伸,却碰到个东西,刺破了手指。她捡出来一看,居然是块深紫色玻璃碎片。碎片的顏色很特別,所以写意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是摆在飘窗上的一个水晶瓶,有一次写意差点打碎它,如今却真的碎了。 想到这里,写意脑子里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她环视了下四周,然后回到客厅又看了下,家里但凡易碎易坏的摆件全部换过。估计经过一场洗劫,所有的东西,只要能摔的,都被他摔了。 写意垂下眼瞼,难道是他明白真相的那一天? 她嘆了口气,不过倒和现在他的脾气很符合,一生气就砸东西,以前的厉择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走的时候,写意將房卡放在茶几上。带上门的一剎那,她最后看了一眼鞋柜上的房卡,心里百般滋味难辨。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跑到他家偷偷来拿东西,终究不妥当。写意想了想,告別周平馨以后在路上给了厉择良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许多下,一直没人接,直到传来语音提示。过了会儿,写意刚到家,他却拨了回来。 “我是沈写意。” “嗯。”他说。 “我刚才去你那里取了点儿东西,不好意思,没事先跟你说一声。” “嗯。”他又是这个字。 “再见。”写意说。 在她说完这两个字后,时间似乎停滯了瞬间,他顿了一下。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从电话里听得出四周安静极了,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出他鼻间的呼吸声。 “再见。”他平淡地回了两个字,然后掛上电话,几乎让人觉得方才他的停顿都是种错觉。 写意放下手机,將行李整理出来,却在衣服堆里看到一本书——曼昆的《经济学原理》,估计是周平馨替她收拾的时候放进来的。难道周平馨以为她会读这么无聊的书?这种类型的书籍,她沈写意都是敬而远之的。写意苦笑著,隨手拨了下那本书,书页像扇子一样,呼呼地翻过,却在最后几页瞄到几个熟悉的字眼。她疑惑著又翻回去,隨即就看到了上面写著自己的名字,出自某人之手,並且被翻来覆去地写了很多遍。 (本章完) 第169章 错过最爱的那一刻(3) 第169章 错过最爱的那一刻(3) “写意、写意、写意……” 一个接一个地在纸上重复著,越写越潦草,页脚有一点是上一页的“意”字戳破了纸印下来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的,但一定是在他们从德国分开以后。所以,他才不让她翻他的书吗?写意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的时候,好像他就在耳边轻轻呼唤著自己一样,那声音已经成了蛊毒,种在了她的心中,时不时阵阵抽痛。 她將脸深深地埋在那本书里。是的,她在骗他,一直在骗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他,连最后那句话也是骗他的。可惜她却那么软弱,连报仇都做得不够好,以至於曾经一不留神就在那间屋子里,將“阿衍”二字脱口而出。真不知道是自己太入戏,还是根本就不想从戏里面出来,所以,连写意自己都怀疑,究竟是恨他报復他,还是为了忘记仇恨忘记一切,替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藉口能待在他身边。 若是要她回想下,哪一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那肯定是和他一起在m大。那个时候,没有家庭的烦恼,就一心想著玩,好像天下间最大的悲伤莫过於他责骂她。枕头下放著那本书,写意一个人难眠到深夜,一早起来还是向乔函敏告了假,订了张最快去c城的机票。 她没有带行李,就只拎了只手袋,停停走走地去了c城许多地方,最后,写意站在他们一起住过的那栋小楼下面。以前是因为离学校近又特別安静,所以他才住下来。楼房有些陈旧,夏天的时候来,有一面外墙已经长满了爬山虎,可惜这个季节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一墙枯藤。写意走上楼,端开旁边的盆,钥匙却不见了。她没有注意上回走之前,厉择良有没有將钥匙放回去,但是那把钥匙確实不在那里了。於是,写意怀念地摸了摸那个门把手,然后背靠著门坐下去。她將头仰起来,轻轻靠在门上。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坐著,就在几近绝望的时候,房门却突然打开,让年少的她跌了个四脚朝天,隨即有个清俊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像曙光一样照亮了一切。那个年纪,高兴到极致的时候却哭了。 而今,她只能苦笑。 写意坐了一会儿,身上泛凉,就拍了拍灰尘走了。那个时候的她,並不知道厉择良其实就在里面,同当年一模一样。 其实,厉择良一个人到c城许多天了。他一直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无论是什么时候,他都没有將厉氏的责任放下过。大哥早年去世,所以厉家所有的希望都背负在了他身上。这却是他第一次那么任性地將烂摊子扔给薛其归,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就这么放任自己沉沦。厉氏崩溃也好,倒闭也罢,他统统不想再理会。 他好几天拉著窗帘,躲在屋子里酗酒,然后看碟片。他有一张碟片,是写意大学一年级校庆时在社团演话剧时留下的。那碟片是写意他们社团內部的人用dv拍的,很不专业,没有用支架,整个镜头都在晃悠,而且断断续续。 当时写意一时兴起就和大家一起刻了一张做纪念,可惜不过三两天,碟片就被她扔在自己臥室的抽屉里,也没收捡。他每年冬天都要回这里住几天,有一次突然找到了它。於是,閒来无事,总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看。片中的写意站在舞台上有种平时少有的严肃和稳重,偶尔抿住嘴,酒窝就会露出来。 昨夜写意打来电话,他的手居然抖了一下,然后盯住屏幕半晌,等了许久,铃声断了。他不確定自己还有力量去面对她,上回在地铁里写意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几乎使他崩溃。 她说,没有。 她这半年里报復他的时候,从头到尾,没有一丝迟疑。短短的两个字,化成一把利剑插进心臟且不见血。他起身去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然后想了下才又拨回去。即使那样恐惧,他还是拨了回去。有时候爱情真像吸食鸦片,明明知道就会是那么一个结局,却始终无法抗拒诱惑。 她客气地向他告別:“再见。” 是再见,还是永不相见? 此刻的他一边喝酒,一边看,来回地重播,通宵不睡,就这么盯住电视屏幕,捕捉著那个身影,眼睛熬得全是血丝,也一动不动。几乎里面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表情,他都能记住。厉择良又狠狠地呷了一口酒。他已经喝得麻木,除了知道是酒以外,舌头已经尝不出味道。他看得入神,菸头燃尽,烫到手指,好一会儿才觉得痛。 忽然,他听见门外似乎有什么响动,艰难地站起来去开门。门打开一看,什么人影也没有,微微一低头,却见地上留著一个手机。手机的式样是他最熟悉的,手机上还有一个吊坠,是个金色的小熊。两件东西加在一起,让他肯定这是写意的东西,化成灰他也认识。 那一瞬间,他心中升起了欣喜。隨即就看到写意从下面噔噔噔地跑上来。写意抬头,突然看见楼梯上站著的厉择良,倏地一震,他居然也在c城,而且就在离她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 她预想过很多种他们再次碰面的场景,毕竟大家都在a城,而且唐乔还和厉氏有瓜葛,完全不想碰面是不太可能的,可惜,她却没料到这样的情况。他几天没有刮鬍子,鬍子茬冒出来许多,显得下巴的青色很深,清俊中透著种和平时不一样的颓废。 写意尷尬地指了指地上的手机,“我不小心將手机掉那儿了。” 他默默地看著她,半天没有说话。她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犯傻,千里迢迢地跑到他的门口,就是放一个电话再来取?好像就是故意选择时机出现。 “我到c城来休假,顺便到这里看看。”她又解释。 她每当智商短路都是这样,越描越黑。 厉择良还是盯住她不放。 “我……”她一时再也想不起什么有逻辑的理由,可以解释她的电话为什么会掉在人家大门口。他俯下身拾起东西,递给写意。东西交接间,她不小心触到他的指尖。 厉择良生硬地说:“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隨即转身回屋,即使是提个邀请都显得那么霸道,根本不给她选择的机会。 写意原本很想抗拒,可是当她看到厉择良的腿,回绝的话到嘴边就咽下了。他没有戴假肢,右边小腿以下的裤管是空的。他开门的时候拄著手杖,身体倚在门框上,所以她之前没有怎么注意到。一个简单的转身回屋的动作,对於他却是那么艰难。她不知道他的腿究竟是怎么残的,外界只说是在b城的车祸,风言风语地传来传去,没有任何准信。 在踢伤他那一回,写意也是第一次知道那是截肢。他將自己的隱私保护得太好了,以至於她几乎无法从第三个人口中了解真相。以前他的跑步和篮球都很好,可惜他不太爱动,总是懒懒散散的。打篮球时,他的位置是控球后卫,即使是场上跑动最不勤快的那个,大家也爱听他的。 他一直对完美这个概念有种执念,所以但凡做事都要做得最好,无法容忍有任何瑕疵,念书也好,做事也罢,都是这个样子。所以,她真的无法想像,刚刚截肢的时候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当时她不在国內,一直在德国疗养,没有听说过他的任何消息。 屋子的光线很暗,厚厚的窗帘拉著,根本分辨不出日夜,空气中飘荡著浓郁的烟味,酒瓶摆了一桌子,电视机开著,放的还是那张碟片。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电视关掉。 “喝水吗?”他问了以后才发现这里能喝的东西只有酒,於是起身去烧水。 “我坐一会儿就马上走。”写意说。 他停下脚步,背对著写意。 “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说明,”写意说,“邱律师手上的赠与合同,我不会签字。” 他的背影一僵。 “我送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过。”连那退回来的婚戒最终也被他扔了。 “你知道,只要我没有签字,就不会生效,况且我不相信现在的厉氏不需要这些钱。”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他就觉得一肚子火,於是冷嘲道:“那钱本来就是以你的名义存进去的,你不乐意的话,大可以取出来一把火烧了,岂不更解你心头之恨?” “厉择良,你……”她自觉词穷,“你”字脱口,却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他一直想说“写意留下来,我给你钱是因为我怕我一旦失去一切以后,让你过苦日子”。可惜如今在气头上,一开口就完全变了味儿。 “我怎么了?你不是恨我入骨?现在我替你想法子,你还要怎么样?”他转身回来盯住她,他这人越是生气,便越爱说些讥讽嘲弄人的反话,“与其让你千方百计地伙同外人来算计我,还不如我自己送上门去,不就图个让你省事省心?” “或者,”他又说,“就当这几个月你演戏给我看的辛苦费,陪睡过夜不是还加钱吗?” 这样一席羞辱的话,让写意顿时煞白了脸。若是其他人这样说她,她保证会上前一掌拍下去。可惜,他是厉择良,不是厉择良,以前也是阿衍。 (本章完) 第170章 错过最爱的那一刻(4) 第170章 错过最爱的那一刻(4) “你用不著和我赌气,拿话讽刺我。”写意倔强地仰起头,“况且以前的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以前的我是什么样?”他冷笑。 “估计那时还没疯。” 写意说完,拿起手袋,迅速起身夺门而出。 留下厉择良一个人站在屋子里,门还开著,就听见她又咚咚咚地跑下了楼梯。明明……明明刚才看到她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心里是万分惊喜的。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是的,他有失心疯。他就是从上回高速路撞车前和她第一次慪气开始,就患失心疯了。 写意一口气跑到大街上,幸好是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不然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哭出来。她看见厉择良那么糟蹋自己,心痛地想劝他几句,没想到两人之间的话题最后居然转变成这个模样。而且,他讥讽她的话句句在理,她哑口无言。他俩都知道对方的痛处,便故意字字都戳在上面,像一把双刃的匕首,相互伤害。他也永远不会像电影里面的男主角一样追出来,抱住吻她,然后热切地说:“我爱你,一切都是我的错。”也幸好他没有这样,否则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缴械投降。 绿灯亮起来,她隨著人流一起踩著斑马线过马路。小时候她过马路的时候,也喜欢专门选择白线来踩,避过水泥路面。如果人生的道路也可以这样选择就好了,不喜欢的地方便可以不用落脚。本来看见他之前,以为伤口已经癒合,可是破开来一瞧,原来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 厉氏的股票一跌再跌,他居然就那样弃之不顾,一个人躲在他们共处过的地方沉沦,完全不是她所认识的厉择良。但是,他肯定不会放任自己太久,她了解他。 写意回家后,自己一个人窝了好几天,然后才销假回到唐乔上班。她断断续续地知道厉择良果然回到了厉氏,並且四处积极融资,残局並非无法收拾。况且像他那样的男人,只要自己不放弃,似乎就没有什么能够击倒他。 a城说起来是个大城市,若是没有交集和缘分,那么分別住在南城和北城的两个就此分开的恋人,也许一辈子也见不了面。她和乔函敏去威斯汀见客户,却在那里遇见了厉择良。 刚上电梯,乔函敏察觉到落了一份文件在车里,於是让写意回停车场去取。她从停车场出来坐电梯去了多功能厅,到那里却发现在场的人她全部都不认识,自己好像记错地方了,电话里確认地方以后,才发现是同一层另一个地方。 她又倒过去走另一个方向,就在路过电梯时,叮咚一声,电梯停下来,然后两扇门缓缓打开。写意看见电梯里有三个人,一个是季英松,一个是小林,而另一个是厉择良。 他居然是坐在轮椅上的,手里拿著一个文件夹,正在蹙著眉读。 最先看到写意的是季英松,“沈……小姐。” 厉择良神情顿然一滯,然后才缓缓地將目光从文件上抬起来,却在看到电梯外写意的双脚的时候,又埋下去,继续和季英松说话。 小林圆场说:“沈小姐,好巧。” 写意淡笑著点点头。 他们恰好也是到这一层,季英松推著厉择良下了电梯。 小林故意说:“那天沈小姐不是正好找厉先生吗?那我和季经理先进去,你们慢慢聊。”她並不知道,写意想谈的那件事情,他们俩已经在c城解决了,而且解决得比较决裂。 小林说完就拉著季英松迅速消失。 “我打电话是上次那个协议的事情。”写意急忙解释。 “我知道。”他淡淡地道。 然后有些冷场,於是写意说:“那边还有人等我,我先走了。”说著就绕过,准备离开。 就在经过厉择良身侧的时候,他突然冷冷地说:“我书架上少了本书,你看见没有?” “呃……”写意顿时窘迫,“我收东西拿错了。”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还?” “我……我有空给你送回去。” “有空是个什么时间?”他咄咄逼人地问。 “今天晚上吧。”写意迫於无奈,只得这么回答。什么宝贝破书,以前几个月也不见他翻一回,现在却好像不立刻看到就要灰飞烟灭一样。 厉择良坐在轮椅上,身体挺得笔直。因为是坐著,所以西服上衣的扣子是解开的。膝盖上放著一份文件,手覆在上面,衬衫的袖口从西服下露出来那一截,洗得雪白。写意一直喜欢看他穿白衬衫的样子。从某种程度来说,自小到大,在別人看来,她都不大配得上他。她从来没有见厉择良坐过轮椅,无论身体是在何种恶劣的情况下,他都要坚持像正常人一样站起来,这样的倔强几乎有些偏执。 他的腿…… 写意知道他最烦人家提这个,她也不是专门哪壶不开提哪壶,確实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的腿还好吧?” 他看了她一眼后,別过脸去,彆扭地说:“和你无关。”冷冰冰的四个字,让他们之间的谈话戛然而止。 中午,写意突然接到任姨从b城来的电话,说是a城医学院这几天来了个国外专家可以看写晴的病,可惜不巧的是,谢铭皓去外地出差了。 “我去接你们吧。”写意说。 “就是不知道写晴能不能坐车?” 写意一想,任姨的担心也有道理,那么嘈杂的地方,万一她犯病,很难控制。 “这样吧,我想办法。” 她能想什么办法?自己既没有车,又不能开车,只得给詹东圳打电话。 詹东圳说:“我送她过去。” “可是……”写意见过写晴看到詹东圳的反应。虽说她大部分时间也是不太认识他,但是一旦受他刺激,歇斯底里起来,比什么都疯狂。 “没事儿,又不是她每次看见我都会发作。”语气里面有些复杂的情绪。 於是,写意联繫了医院,傍晚在高速路口接到了他们。两辆车,司机带著写晴和任姨坐前面,詹东圳开后面的一辆。写晴果然很乖,一直很安静的样子,下车以后也是拉著任姨的手。她的发质从来都很好,一天到晚又染又烫却没有损坏,如今换成了普通的黑色。柔顺的长髮被微风撩起,那副乖巧的模样,惹得旁边的异性频频回头。人家都说,小孩长得太过漂亮,大了都会平庸,可是写晴从小到大都是美女。所以,写意一直猜测这种话是不是为了专门用来安慰她这种类型的小朋友,以使其心理平衡的。 写晴对待詹东圳的態度又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只要他出现,她就怯生生地避开,惹得詹东圳连连苦笑。而对写意还是一样,完全当她是陌生人。 “去酒店住吧。”詹东圳安排下一步。 写意原本为母女俩在家里准备好了床位,“我那里能住。” “你那里多大点儿,挤著伯母怎么办?”詹东圳的话惹得任姨笑了笑。 他多说了几句,好歹將任姨劝去了酒店。 待他们在酒店安顿下来,写意长长地呼了口气。 “谢谢。”她对詹东圳说。 还是詹东圳了解她,知道要是去她那里住,她肯定会不自在,所以才故意和她唱对台戏一样。 “谢什么,这是个人习惯。”他抿著嘴笑。 “什么个人习惯?” “爱护写意的好习惯。” 写意摇头笑了笑,他说话向来顺听,和某个人完全不一样。此刻,她才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完了!”写意看了下表,已经过十点了。 “什么完了?”詹东圳接嘴。 “我还有事,先走了。”写意看了下表。 “那我睡在哪儿?你家?”詹东圳问。 “隨便你了。”写意急忙扔了家门钥匙给他,自己慌慌张张地赶去厉择良的公寓。写晴的到来打乱了她的日程,她完全忘了答应他的这码事。可是人都快到了却傻了眼,她跑去做什么?书都没有放在身上,於是只好掉头回去,走到自家门口,发现钥匙还在詹东圳那里。 一来一回,心就这么冷却了下来。她不能再这么沉溺,用著这些镜水月一般的藉口,放任自己和他一次又一次地藕断丝连。她缓缓地走了几步,给厉择良发了条消息:“我临时有事不能来,你的书,下回还你。” 厉择良看到这条简讯,原本就已沉下的双眸瞬间冷凝。 他从七点就开始等她,从满心希冀,到忐忑不安,再到后面心灰意冷,到半夜等到的却是这么个结果。 他中午就让钟点工將家里所有的酒瓶全部收走,窗户打开散尽烟味。他推了晚上的应酬,一个人苦苦在沙发上坐了四个小时,一直在心里演练著要是她按门铃,他怎么做;她要是进来放下书就走,他该怎么应付;或者是她又和他抬槓,他要怎么说话;甚至是她要是和他闹彆扭,不肯上楼,他要耍什么手段。一一想过,更在胸中酝酿过。 在这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几乎想像了所有方法在写意到来的那一刻挽回他们之间的关係。这样卑微,是厉择良的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卑微,可是即便如此,一下子就被写意那么满不在乎的两句话给隨手破灭了。厉择良合上屏幕,將手机狠狠地砸向对面的落地窗,手机碰到钢化玻璃受阻弹向地面,电池蹦了出来。 (本章完) 第171章 他爱她,爱得如此刻骨铭心(1) 第171章 他爱她,爱得如此刻骨铭心(1) 写意在自家楼下等著詹东圳送钥匙来,一边將手机的盖子一开一合,那条信息发出去以后,他再也没有任何回復。 詹东圳及时出现。 他乐呵呵地说:“本来我准备住酒店的,不过既然担负了给你送钥匙的任务,我就准备在这里凑合一夜了。” “你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竟然响了,是周平馨。 写意长长地舒了口气。 “写意,要死人了!”周平馨说。 “大半夜的,你说这种话才要嚇死人。怎么了?” “有个德国来的客户,乔姐让我找翻译,结果临时出了问题。” “然后呢?” “你会德语吧?” “好像还记得。”写意笑了笑,原来是这个。 “帮个忙,不然我搞砸就糟了。”周平馨说。 “嗯,要我干什么?太难的我做不来啊。”她一口就答应了。 “只要陪人在风景区转悠下。” 写意掛了电话,一边上楼开门,一边复述给詹东圳听。 他听了后很认真地问:“你陪的那个人是男的?女的?多大年纪?”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写意瞥了他一眼,“是老头。” 男人都喜欢瞎操心。 写意的房子是一居室,为了让房间更亮堂,显得客厅宽阔些,两间房之间是没有墙的,平时就將帘子放下来。 詹东圳来过,所以他才说写晴母女来了会挤。 “我睡床,你睡沙发。” 他看了看写意铺的沙发,瘪嘴:“这么冷的天,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睡沙发?” 写意头也不回地说:“不乐意就滚回你的五星酒店去。” 詹东圳投降,再也不敢抱怨。 夜里,詹东圳听见写意在床上翻来覆去的。 “写意?”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嗯?什么?”他们俩一个在客厅,一个在臥室,但是因为只隔了帘子,所以相互的话都能很清楚地听见。 “你睡不著?” “有点儿,夜里老是失眠。” “你最近精神很差。”他这一回看见写意,觉得她比前一次更瘦,而且总是神情恍惚。 “是不是头髮太长了,让人觉得没精神?” “短髮显得利索点,和你的个性倒挺配。”詹东圳说。 “是吗?那我什么时候试试。”她留了长发很多年,最短都是过肩的,明明没有刻意地留过,但好像就是为了他的爱好。 “你和他后来见过没有?”詹东圳问。 写意翻到左侧,“见过,他转了一笔钱给我。” 詹东圳沉默了半天,才缓缓说道:“其实有时候,放开点儿就会活得轻鬆一些。活著的人不但要继续活下去,还要活得幸福。我一直希望你幸福,写意。” “冬冬,你帮我后悔了没有?” “上次你就问过我,我当时说我可以为写意做任何事情,但是……”他顿了下,“但是我现在有些后悔了。如果知道这样会让你更痛苦,我以前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她拽住被子的一角,咬住唇,倔强地说道:“我没有痛苦。” “我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厉择良在商界摸爬滚打好些年,呼风唤雨的,什么没见过?你和我的这些把戏,有的真是露骨直白,特別是蓝田湾的合作协议,简直是赤裸裸的不公平合同,可是他连眼睛都没眨就签了。” “那又怎么样?”写意虽然故意那么说,而拽住被子的手却渐渐握紧。 詹东圳又说:“厉择良若真是那么笨,这些年靠什么吃饭?他有多难应付,你是当局者也许无法了解,可是外面的人谁不知道?何况他和你朝夕相处,难道真看不出任何端倪?” 说完这席话,写意再也没有吭声,屋子里寂静了许久。 “你睡著了?”他轻声问。 “嗯,我困了。”她模模糊糊地回答。 其实,她哪里会有睡意? “他难道看不出端倪?”这句话在写意的脑子里不停地迴旋。 她突然想起那位邱律师提过,赠与协议是一个月以前就已经放在他那里了,她当时总以为是对方口误或者自己听错了。一个月以前?就是她替他找到孟梨丽贷款的那段时间。当时为什么他就准备这份协议?还是说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她的意图了?或者说更早?她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只是,自己的潜意识里一直在迴避,一冒出这个念头就自动忽略地绕道。她不敢想,她就当他不知道,就当她是真正成功地报了仇。 不,不,不。她摇头,不可能。如果他真的知道她是在他跟前演戏,为什么要这么配合她?可是……他確实是很“配合”地一步一步跟著她的圈套走,除了开始有一点岔子以外,全部和她设想的一样。 刚刚开始,她接近他,他待她自然和別人有些不同,却又並不是著急,就像真的和她不相干一样。於是,她趁著杨望杰带她去喝喜酒的当口遇见厉择良,就在高速路上安排了那么一个有惊无险的车祸。可惜,这个苦肉计,並没有让他们之间有实质性的进展。她才另闢蹊径,用了和詹东圳的关係激怒他。 没想到,厉择良完全埋了单,震怒下用蓝田湾来作为买卖的砝码强迫她和他在一起。那种手段和他平时的办事风格完全不一样,可是他却那样做了。也许得多谢那个有些侮辱性质的交易,让她那么顺理成章地又回到他的身边。没有这个前提,所有圈套都是白费。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没有早也没有晚,完全就像他是特地来和她一起圆这场戏的。忽然,写意想到车祸后她完好无损,他却受了伤,在病床上,厉择良曾经很奇怪地问过她一句话。 “沈写意,难道你不需要对我说点什么吗?” 难道从那个时候他就明了这一切,因此才突然对她冷漠古怪了起来? 所以,他才在厉家老宅的园里,抱住她感嘆:“不,你不在了。” 所以,他后来才说:“写意,我不要你哭,就算你没心没肺地和我作对,我也不要你哭。” 如此看来,也许厉择良的喜怒无常並不全是残疾后奇怪的心理,而是明明白白地知道了她是为了报復自己而来,却还要天衣无缝地同她一起做戏的矛盾。她先前的那种手段就已经够不光彩了,如今再回过头去看清楚事情的真相,更加觉得自己卑鄙。她所拥有的唯一能够伤害他的利器,居然就是他给予的爱。思索到此时,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滚来滚去,终究还是一涌而出。她身体蜷成一团,缩到被子里面去。她怕詹东圳听到她在哭,於是蒙住头,躲在里面轻轻抽泣。 她和厉择良从少年时代就开始,纠葛了十余年。 以前她不確定,在她假装失忆的那些时间,他故意装作不认识她,不唤回她痛苦的记忆是出於真正爱她还是心虚,她也不確定,那些时间里他那么温柔包容地待她,是出於习惯还是內疚。 如今,她终於知道原来他是那么在乎她。 他爱她,爱得如此刻骨铭心,甚至为了她可以放弃所有、毁灭一切,只要是她想。 在寂静无声的深夜里,詹东圳自然知道她在躲著哭,起身走过去。他走到写意床前,弯腰伸手准备叫她,手到半空中却停下来,缓缓收回去,嘆了口气。 第二天,乔函敏来找写意:“周平馨说翻译的事情你负责了?” “啊,对。但是不会搞砸吗?我不太专业。” “德国回来的都不专业,还有谁专业?”乔函敏笑,“级別够了,不是业务上的事情,就是去接待下他们,然后別的地方有翻译。” 中午,写意和周平馨去接机,然后送他们去酒店。客户是一对老年夫妇,个性都很和蔼,居然是从曼海姆来的。 在车上,写意笑嘻嘻地道:“我在海德堡留过学。” 老太太惊讶地说:“海德堡离我们很近啊。” “我以前念书的时候也常去曼海姆,是个大城市。” 老先生很风趣地插嘴:“当你看到许多烟囱的时候,就说明曼海姆到了。”因为曼海姆是德国有名的工业城市。 写意嘿嘿地笑。 几番交谈后,写意知道夫妇俩的儿子和唐乔有业务往来。 “来旅游?”写意问。 “是啊,听我儿子说中国很漂亮,所以来看看。”老太太回答。 “另外看望些朋友。”老先生补充。 这时,周平馨说:“我们到了。” 她和周平馨將夫妇俩送到酒店住下就算工作完成,一会儿另外有人来接待他们,但慎重起见,写意还是留下了自己的联繫方式。 写晴和任姨在a城落脚几天,写意四处帮她们联繫看病的事情,后来还是动用了乔函敏的关係,才终於有了著落。 这天,写意请了整整一天假,去陪写晴看病。那所医学院的附院,写意去过,就是上次和厉择良一起在高速出事故那回,就送的这里。到了医院,任姨和写晴进去,她去了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她一转身就看见了轮椅上的厉择良。写意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朝哪里躲。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她,他好像正在等著做检查,没有穿医院的病服,但是穿得也很隨意。 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不过,奇怪的是他看到她似乎更加吃惊,目光一闪,皱起眉劈头就问:“你来医院做什么?” 写意一愣,缓缓说:“我……陪人看病。” 这时,任姨从诊室里出来。她说:“医生叫我们去楼上的会诊室等他。” 写意点头,“好,我等下就上去。” 任姨將写晴牵出来,准备上楼。她不知道是没认出厉择良,还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但是写晴却特地看了厉择良一眼,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写意也以为会有奇蹟发生,她会认出除父母亲和谢铭皓以外的人。但是,写晴也只是歪著头瞧他,然后笑了笑。 “写晴,快跟妈妈走啊,医生还等著呢。”任姨哄著她拉走了。 厉择良看著两人的背影,蹙了蹙眉头,“沈写晴?”眼中掠过太多复杂难辨的神色。 写意知道,以前写晴一直在沈家的海润替父亲打理生意,所以肯定和厉择良接触颇多。写晴是在父亲过世时生的病,但是具体如何,没人有確切的答案。谢铭皓说,可能就是父亲去世给她打击太大造成的。 “是沈写晴。”写意说。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厉择良那样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就是写晴这么简单的一个停顿,冥冥之中让写意觉得似乎厉择良知道写晴的病因。 於是,写意故意说:“好像写晴对你挺有好感的,和我相处这么久,她都从来不正眼看我。” 厉择良冷嗤,“她对谁有好感,我没兴趣。” “……” 这是他一贯的冷场风格,若想知道什么,而要从厉择良的嘴巴里套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等写晴看完病走出医院的时候,写意忍不住让任姨和写晴等了她几分钟。她上电梯,在护士站找到那个替厉择良推轮椅的护士,问他的主治医生。 护士说:“厉先生的主治大夫是何医生。” 写意循著护士的指示,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找到何医生的时候,才发现她们见过。上次她踢伤厉择良,深夜来的大夫就是何医生。 “他截肢后的效果不是很好,特別最近残肢肿胀得厉害,假肢几乎戴不上去。”何大夫解释。 “残肢肿胀?”写意不太明白。 “截肢以后,肢体肌肉开始迅速萎缩,功能急剧下降以后就直接影响血液和淋巴液回流。” 何医生握起右手的拳头和左手一起做了个挤压的手势。 “而且,下肢还要承受身体的重量,和假肢挤迫束缚在一起,血液更难正常回到心臟,这两个原因引起肿胀加剧。这是种折磨人的疼痛,所以,我们已经禁止他戴假肢了。” “严重的话呢?我意思是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怎么办?那永远都不许他戴假肢了?” 何医生看了写意一眼,“后果会比你说的更糟糕。如果病情恶劣,最严重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往上继续切除,进行二次截肢。” 写意倏然一惊,错愕地张了张嘴。 离开之前,何医生又说:“他酗酒而且嗜烟,这个毛病一定得改,你们多劝劝他。” 写意苦笑,怎么劝?就冲他对她的那个態度,现在怕是她说什么话他也听不进去,他如今和她之间还比不上一对陌生人。 可是,她真的不忍心看到他那么糟蹋自己。 最近,周平馨又找到对写意的崇拜点,因为据乔函敏说,那对德国夫妇很喜欢写意,连连夸她。 “你德语说得真好。”周平馨又一次感慨。 “你还听得懂?”写意失笑。 “人家都是说好,肯定好了,而且讲得很好听,以前我听人说德语,挺难听的。” 写意又只好笑了笑。 她讲得一点也不好听,远远不及厉择良。他的嗓音不是特別低,但是说德语的时候很有韵味,以前就那样缓缓地教她念单词,低音中又稍带优雅,煞是迷人。 晚上,写意在家里看电视,转到市台,居然看到厉择良出现在人物访谈节目里。他做事一直很低调,不喜欢这些场合,但是这次却一反常態。厉择良坐在那里,穿著一件浅灰色的衣服,假肢是戴上去的。医生说的话,他是绝对不会照做的,而且估计要是他不戴假肢,也不肯出镜。那位以刻薄著称的美女主持人,面对他却很客气,提出来的问题温和有礼。诸如厉氏资金滯留之类的疑问,都被厉择良面带微笑地一一否认。 “最后一个问题,厉择良先生。”主持人说,“您至今未婚,那么对於您的私人情感,有没有什么透露给我们的观眾朋友的?” “我只是一个普通商人,不是社会公眾人物,相信大家对我的私人问题也不太有兴趣。”这是他全场给主持人的唯一一个软钉子,说完以后淡淡一笑。 那张淡淡一笑的俊顏定格成照片,第二天出现在经济周刊的封面上。写意路过报亭的时候,停驻不前,忍不住买了一份。 她坐在地铁里细细地读了一遍。她敢打赌,这篇文章的作者不是受厉择良授意也是收了他的好处,处处为厉氏说话,可是这人笔桿子好,马屁拍得不露痕跡。 忽然之间,写意明白他近来频频高调,不过是为了挽救厉氏的正面形象,让投资者重拾信心。所以,他即使坐著轮椅也出来四处活动,这是以往绝对看不到的。 (本章完) 第172章 他爱她,爱得如此刻骨铭心(2) 第172章 他爱她,爱得如此刻骨铭心(2) 她翻回封面,將那张脸又看了一次。他一直不喜欢照相,所以她和他的合影屈指可数。想著这些,写意不禁將手指移到他的眼睛上,不知道有多久没看见他对自己笑了。上一次是哪一天?好像是他从b城偷偷回来,將她捉到厕所里热情地吻了她,然后向她求婚。他那样对她真心笑的时候,眉目比这张照片上还要好看得多。那么一瞬间,她有些失神,隨即將周刊收在手袋里,在心底轻轻地嘆了口气。 下午去酒店接那对德国老人转去內地某市旅游,写意要送他们去机场。写意没想到自己早到了一些,很抱歉地坐在客房的沙发上,和老先生聊天,等著老太太收拾东西。老先生有强烈的国家荣誉感,总爱问写意,德国的某某城市去过没有,或者什么什么球赛看过没有。 话题聊到一半,写意的手机突然响了,她去翻手袋,半天找不到。她冲老先生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將钥匙、记事本还有早上的那本周刊放在茶几上,才將手机翻出来。 “写意啊,你到了酒店没有?”是周平馨。 “到了。” “好的,我在机场等你们。” 刚掛了电话,却见老先生盯著那本周刊的封面,接著取过去。老年人都有点老,但是封面那么清晰,他一眼就看到了厉择良。 “这是厉。”老先生自言自语地说。 “您认识他?”写意有些诧异。 老先生挑眉,有些自豪地说:“我们是朋友。” 朋友?难道夫妇俩说看望a城的朋友,指的就是厉择良?天下间果然有这么巧的事情,而且她从来不知道厉择良居然在曼海姆有朋友。 “他好像在你们这里很成功,沈,你和他有些像。”老先生笑了笑,“第一次在车上见到你就这么觉得。” “有些像?” “说德语的口音、用词习惯,还有如果一时找不到適当的单词,会侧一侧头。”老先生可爱地模仿著写意的神情和动作。 写意笑,“都是中国人的口音和中国人的习惯。”她的德语几乎就是厉择良教出来的,像的话估计是正常的,可是她却第一次这样听別人说。如今,她却不想对別人阐述两人之间的瓜葛,就当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不,”老先生摇头,“我认识很多中国人,就你们俩那些习惯很相似。” 写意索性也不再否认。 老先生去取了老镜,来来回回地將厉择良的那张封面大照看了一次,然后递给写意,“沈小姐,能不能请你替我翻译下。” 她断断续续地將里面的报导翻译出来,老太太也跟著在旁边听。长篇大论以后,屋子里沉默起来,写意放下周刊看著他们。 久久之后,老先生才说:“没想到厉这么成功,不容易。” 老太太也感慨:“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他熬不过来了。” “怎么?”写意一时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沈,你们大概都知道厉的腿有残疾。” “嗯。”写意点点头。 “他在德国出了事故,当时是我丈夫將他从河里面救起来的。”老太太说。 “什么事故?”写意立刻就问,那急切的態度让两位老人都有些吃惊。因为对於导致厉择良残疾的车祸,她从来没有从任何人的口中得到过確切的信息,他一直將自己隱蔽得太好了。 “他受伤以后落到河里面去,从上游漂下来,我和儿子一起救了他。” 听到这里,写意的心猛然收缩,“那是什么河?” “莱茵河,曼海姆那一段。” 有种强烈的预感在写意心中升起,她颤声问:“施耐德先生,请问您能记得是哪一天吗?” 老先生想了想:“记不清楚,但是如果很重要的话,我可以查一查。” “施耐德先生,这件事对我非常非常重要!”写意点头,脸色苍白。 估计老人看到写意的异状,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於是,老太太让酒店接了个国际长途,问自己的儿子。 两分钟后,老太太將答案告诉写意。 十二月一日。 十二月一日! 她听见这个日期后,连呼吸都几乎快停止了,双手牢牢地攥著自己的衣襟,千万种复杂难明的感觉一起涌上来,仿佛叫囂著要从眼中倾泻而出。 写意倏然起身,然后失態地说:“对不起,我……我……”那句话她都没察觉自己是用中文直接说的,声音发颤,然后衝进了洗手间。 同一天。 居然是同一天。 他们在同一天因为车祸落在曼海姆段的莱茵河。 时间、地点如此惊人地重合在一起,几乎让人害怕。 写意立即拨了詹东圳的电话:“冬冬,我有一个很急切的问题!” “怎么了?” “你说我车祸以后是被人救起来的。” “是啊,不然你自己一心求死,还爬得起来啊?而且门窗都关著。” “救我的人呢?” “回答过你很多遍了,写意,没找到。”他还照她的意思登了寻人启事,都没找到。 “为什么没有找到?” “那天,別人发现你的时候,你一个人晕倒在浅水区,汽车已经沉下去了。旁边没有任何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將这些话跟写意讲过多少回,可是今天她却突然又一次提起。 写意跟著他描述:“窗户是从外面敲碎的,而且我当时因为头重重地撞到前面的玻璃上,落水之前就已经失去知觉。” “对,所以我们推测肯定是有人救了你,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不是不堪设想,是没有那么一个人,我就根本不会再活下来。” “可以那么说。”詹东圳附和。 “可是,那个人是谁?” 他们的討论又回到了原地,詹东圳有些无奈地说:“我不知道,写意,我確实不知道。我们努力过,但是没有找到。” 写意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现在知道了,也许是他——是厉择良。” 是厉择良! 当她在洗手间里,对著电话將“厉择良”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眼泪也跟著涌了出来。 “为什么?”詹东圳惊讶地问。 “我不知道,我没有证据,没有线索,但我感觉肯定就是他。” 那个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用手敲碎玻璃的人,將她从车里一点一点拉出来的人,用最后一丝力气將她送到浅水区的人,就是厉择良。 写意从洗手间里出来,手足无措地对两位老人说:“对不起,我会请公司另外派人来,我有急事必须离开。” 老太太走去抱住写意说:“孩子,没关係,你去吧。我们不急,甚至今天都可以不走。” 写意含著泪,朝他们点点头,迅速地离开了酒店。 她不知道可以向谁求证,除了厉择良本人,还有谁可以给她確切答案?情急之下,她联繫上季英松。 “季经理,我是沈写意。” “你好。”季英松说。 “我需要见你一面。” “有什么事吗?” “关於厉择良在德国车祸的事情。” 季英松稍稍停顿了下,在电话另一头说:“沈小姐,你应该问厉先生本人。” “他不会跟我说的。”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季英松很客套地拒绝了她。 “季经理,”写意咬住下唇,对著电话有些绝望地说,“我求你了,求你告诉我真相,我需要真相,哪怕只是一句话。真心地祈求你,告诉我。”她从来没有这样苦苦哀求过什么人,为的只是一个真相,一个答案。 面对这样的请求,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 “沈小姐,我在出差,你要知道什么,现在就直接问吧,我可以立刻回答你。” 写意也不和他客套,径直就问:“厉择良的腿是怎么没的?” “车祸。” “什么车祸?和我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的车祸?” 季英松考虑了下,缓缓说:“对。那天他不顾一切地开车去追你,你的车掉下去的时候,他正好在后面看到,他的车也突然瞬间失控,冲向路边的路桩,右腿大出血……” 季英松娓娓道来,每一个字都如针尖扎到写意的心里。 实情是这样的,车祸后的厉择良隨著她一起跳下河,那个时候他的腿伤已经非常严重。他在水中赤手將玻璃击碎,救她出来,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將她推向岸边。待他漂了许久,被施耐德父子救上来送到医院的时候,右腿肌肉已经坏死,只能切除。 “那……”写意的左手紧紧握住拿著电话的右手,才能止住它的抖动,“要是没有耽误时间,或者他没有跳到河里去救我,他的腿是不是能保住?” 季英松沉默了许久,终究吐出那个答案:“是的。” 写意闭上双眼,“谢谢。” “沈小姐,”季英松说,“请你不要自责。当时的情况不用说要他一条腿,就是一命换一命,他肯定也不会有半点迟疑。” 这一次,写意再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掛了电话。最后那番安慰的话,原本是难得从季英鬆口中说出的,可惜对写意却是种莫大的讽刺。在那么多心痛得无法入睡的夜里,她对他的恨意就是化解不开的毒药,一滴一滴,渗入骨髓,將那些曾经甜蜜的过往,侵蚀得千疮百孔。可是,如今一切感情又被他的深情一点一滴地拼凑起来,缓缓修復,渐渐看到光洁如新的记忆,她才恍然觉得自己连恨他的力量都没有了。 自始至终,这么多年,他从未说过爱她,但是当真相一层一层剥开的时候,才发现它们迭加在一起的重量,早已胜过那三个字千百倍。 阳光难得从云层里照出来,射到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原来天气预报还说近来会落雪,可是今天却出了太阳。如此的暖阳,在这种季节尤为难得。写意坐在厉氏大厦对面绿化带的椅子上,阳光悠閒地透过树叶的缝隙,化成斑斕的光影落在她的脸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厦里走出一群人,其中就有厉择良。不知道他的腿是有些好转,还是强行戴上的假肢,总之像个正常人一样站得笔直地出来送客。一楼的大堂走到外面有两步台阶。写意远远地看到他一边寒暄著送客户,一边下台阶,脸上是那些客套的微笑,却不知那沉重的右腿带给他的痛苦有多少。 她站起来,看著他的模样,心揪成了一团。她甚至在想,如果当日她不那么衝动,也许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的,仍旧是一双完美的腿。写意忽然有些怨恨那样自私的自己,为什么当时眼里只有恨,而完全看不到他的情意。他含笑送走客户转身回去的剎那,看到了公路对面树影下的写意,有些诧异,想走过去,迟疑了下,终究忍下来。 他扭头叮嘱旁边的人先行离开,然后就那么定在原地和她相互凝视。 距离太远,她没有察觉他眼中闪过的欣喜。 马路上时不时出现呼啸而过的车辆,將两人的视线阻挡数秒,但是又迅速地移开,两个人都一动不动。一个卖气球的小贩,牵著一大把彩色的气球,有小朋友来围观,正好挡在写意的跟前。於是,她挪了下步子,再次寻找他的身影,却看见厉择良已经缓缓地朝她走来。 他走得有些缓慢,右腿提起来的频率稍微比左腿慢一些。他走了几步,中途眉头皱了皱,脸色有些难堪,不过也仅仅是一个转瞬,那样的表情便一闪而过,掩饰得很好,完全难以察觉。也是在那个剎那,写意却看到他的表情,那个掩饰得很好的表情,那个几乎让人难以察觉的表情,那个让她痛得无法呼吸的表情,终於下了决心。不论他对沈家做过什么,也不论他对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做过什么,天使也好,魔鬼也罢,只要他爱她就够了。 这一刻,她不要姓沈,也不要姓苏,她只想做阿衍的写意。 “爸爸,对不起。我爱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很爱他。”写意咬著下唇,默默地对父亲说,“你的写意,也想要挽留自己的幸福。” 写意下定决心,立刻焦急地绕开人群,迎著他的方向跑去。她也顾不得这里有没有斑马线,左躲右闪地就直接穿过马路。 有辆车呼啸而来,她一时没留神。 “写意,车!”厉择良焦急地喊。 她一转头,迎面的麵包车以毫釐之差地从她跟前擦身而过。 厉择良待她走到跟前,拽住她的胳膊,劈头就说:“谁让你这么过马路的!”一脸铁青。 他如此恼怒,让写意看得一愣一愣的。 “我……我没事。” 她被他捏得有些疼。 旁边厉氏的人进进出出,还不停地和厉择良打招呼,他突然察觉自己言行的异常,轻轻地放开她。 “你不上班,跑来这里做什么?”他问。 写意埋著头,心里千迴百转,也不知道怎么答,脑壳里迅速地旋转冒出一句:“我还书给你。”啊,对,上次那书没还给他。 “书呢?” “呃。”一时之间,她才想起这个谎没编好,“我好像忘带了。”马上就被戳穿。 “那什么时候给我?” “今天晚上。” 几乎是情景重现。 “这一次,希望你不要再失约。”厉择良说。 (本章完) 第173章 他爱她,爱得如此刻骨铭心(3) 第173章 他爱她,爱得如此刻骨铭心(3) 吃过晚饭,她很认真地检查了一次手袋,书、钥匙、手机都在,然后做了个深呼吸——出发。她走到楼下,使劲儿地仰起头才能看见他客厅的窗户,窗户开著,灯光露出来格外明亮。不知道在这么长久的互相伤害之后,他还会不会也敞开著心扉等她。写意开始有些庆幸,好在上次没把书就那么还掉,不然她真的没有什么藉口再接近他了。 她按了门铃,他来开门,果然又戴著假肢。 “我来还你的书。” “嗯。”他说。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玄关处,过了一会儿,厉择良才想起来让她进门。 写意换了鞋,坐到沙发上。 “喏,你的书。”她说。 “放在那里吧。”他应著去倒水。 写意突然发现,他和人客气的时候,特別喜欢替人倒白开水。 她將书从手袋里掏出来放在茶几上,却看见那书皮被手机和钥匙等堆在一起的杂物压皱了。她急忙用手展了展,没想到儘是徒劳,厚厚的封皮就那么不屈地翘起来。 厉择良爱书如命,她怕他为此生气,又摆弄了几下,还是不行,完全是存心和她作对。她吹了口气,只得將书翻了个面,將封皮趴下去对著茶几成了封底,至少让他无法当场发现,接著就坐在那里,装著若无其事的样子等他回来。 水放在了写意的面前,可是接下来要说什么呢?书还了以后,就应该走了,走了以后又拿什么藉口再次见面呢?她对他说了那么决绝的话,如今又怎好主动开口?她毕竟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写意了。 忽然,她灵光一现,“呃,我有句德语不知道怎么翻译。” 他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瞧出她是在无话找话说没有,就隨口问道:“是什么?” “想要筑造高塔的人,应该在地基上多沉淀,大概是这个意思,怎么翻译?”写意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她在替德国夫妇念那本周刊的时候,里面的记者旁议厉氏的一句话,她一时不知该怎么翻译,也不晓得厉择良听见有没有觉得耳熟?只见他侧了下头,“可以译成wer hohe turme bauen will,muss lange beim fundament verweilen.” “嗯。” 说完后,又冷场了。 “啊,还有一句话……” 於是,写意开始孜孜不倦地向厉老师学习德语知识。几个幼稚的问题之后,厉择良总算瞧出点眉目来,这些最小儿科的问题,估计是她存心没事找事。 他不再答她,反问:“你在帮人家做翻译?” “呃……有时帮下人家的忙。” “就你这水平,也敢去帮忙?”他斜眼瞥了瞥她。 “……” 看来这个话题不適合继续糊弄下去了。就在写意绞尽脑汁地想其他还能说点什么的时候,任姨却来了个电话。 写意掛了手机后,表情凝重地说:“写晴犯病了,我得去看看。”语罢就急急忙忙地去玄关穿鞋。 穿鞋的当口,她看了一眼厉择良和茶几上的书。 待写意关上门,他又开始点菸,隨即把打火机放在茶几上,手收回来的时候,在那本书上停滯了一下,將它拿了起来。 一翻过来就看到皱巴巴的封面,她刚才那些小动作都一点不差地落入他的眼中,和小时候一样,什么东西到她手上,都没有好下场。他写的那些名字,她多半已经看见了。什么时候写的,他都快忘了。厉择良隨手翻了下,却突然在自己的字跡旁看到了新添上去的內容。 每一个“写意”旁边都加了“阿衍”二字。他以前写了多少遍她的名字,她就在旁边又將他的名字重写了多少遍,密密麻麻的,完全不相似的笔跡下,两个名字却紧紧地挨在一起。 写意阿衍。 阿衍写意。 有一年冬天,她笑嘻嘻地將他的两个名字写在纸上拼凑起来,神神道道地说:“择良和南衍都是写意的,不如凑成『写意良衍』,还挺顺口的。阿衍,你不是喜欢刻章吗?也替我刻一个吧,就要这四个字。” 说完以后,她又盘算著將那个印章盖在两个人共同所有的东西上。 当时,他並未放在心上,后来渐渐把这件事儿给淡忘了。 写意良衍。 厉择良握紧拳头,仰起脸,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静默稍许后迅速地灭了烟,开门追了出去。匆匆追到楼下,车来人往地穿梭,却不见写意的身影。 第二天,天空阴霾得厉害,云层压得极低。 乔函敏突然要写意去厉氏送材料,写意拿著那份材料眨了眨眼睛,是不是太巧了一点?或者说是昨天自己没把握好,今天上帝重新再给了一次机会。等她到了厉氏的销售部,销售部经理居然说还要她送到总裁室。写意听见这个地方,心里直倒腾。昨天她是送货上门来著,不过厉择良活脱脱就是一根四季豆,不进油盐。可是,今天的巧合是不是有些太不正常了? 她经过小林的面前,小林笑道,“厉先生在里面等你。”然后就下楼忙別的去了。 写意张了张嘴,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 她敲门,进门,关门。 他的办公室在厉氏大厦的顶楼,桌子背后是一整块玻璃,有种俯视全城的感觉。他背对著她,站在落地玻璃前看风景,听见敲门才转过身来。 “我送文件来。”写意站在门口支吾著说,“他们说要先给你看。” 他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取了文件来看,倒是看得认真,半天没说话。写意有些沮丧,本来她以为自己能这么顺理成章地出现在这里,不是上帝给的机会而是他製造的。儘管比前几次好多了,没一见面就拿话讥讽她,可对她还是那么爱搭不理的。 写意有些沮丧,这里是办公室,不像昨天在家里,更难找什么话题和藉口让自己留下来。如今他又傻傻地看文件,她还杵在这里完全像个厚脸皮的多余人。於是,她垂下头说:“我走了。”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他出乎意料地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她诧异地回头。他的动作很轻,所以没有嚇到她,但却真的让她意外。看著写意那么惊讶地盯住自己,厉择良微微別过头去,放开手,立刻挤出一句话来。 “我正好也下楼有事,一起走吧。” 写意又瞅了他一眼,乖乖地跟在后面。 路上遇见策划部的魏经理,他点头哈腰地说:“厉先生,您好。” “嗯。”厉择良没停下来,於是魏经理跟著一边走一边说,“我正找您。” “我有事。”厉择良说著然后进了电梯,写意跟了进去。 魏经理不识时务地正要往里面迈步,却被厉择良的视线淡然一扫,心中顿寒,急忙更正,“我坐下一趟。” 电梯关了门。 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手里还拿著刚才那份资料。他穿著西服的模样,和以前念书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第一次到厉氏来,她也是在坐电梯的时候遇见他,当时他们俩就像陌生人一样客套地说话,而自己也是这样迷恋地看著他在电梯门上的影子。 可是写意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电梯没动。 厉择良似乎也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目光移到楼层按钮上,才发现他俩都忘记按按钮了。他离得比较近,於是伸手按了“1”。 如此一个动作,让手中的文件夹不小心滑到地上。他刚要自己俯身去拾,写意却先於他弯下腰去。她知道,弯腰对他而言有些难受,就迅速替他捡起来。就是那么一下,她將东西还给他,一起身却觉得头皮一紧,原来头髮卡在了他西服的纽扣上。她的头髮留了许久,平时除了简单修剪,从来没有铰短过,所以已经很长。今天她来厉氏之前,还专门將头髮放下来,整理得漂漂亮亮的才出发。 “別动。”他將资料夹在腋下,腾出双手帮她解头髮。 她的姿势很难受,身体直也直不起来。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挪近了半步,她的头便自然地靠在了他的身上。她埋著头,看著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將缠绕的髮丝解开。他很细心,一点也没扯疼她,温柔的动作就像触摸到了写意的心尖。那一刻,她有些依恋。 “好了。”他说。 写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直起腰板。 头髮从纽扣上解开,却依旧绕在他的指尖,所以他俩还是那么近。她仰头对上他的目光,他看著她一言不发,掩不住眸中的复杂神色,有贪恋,有胆怯,有期盼……他的喉结动了一下,目光有些迷离,隨即拉住她的髮丝,缓缓地亲了下来。 浅浅的吻,有著怯意和试探,久违的亲密让写意的心微微一颤。他的嘴唇有些凉,却异常轻柔,他从未用过这种小心翼翼的方式吻她,那种感觉好像就是怕自己轻轻一用力就將她嚇走一般。 突然,电梯不知道下到哪里,中途停了下来。写意一慌,立刻推开他,挪开距离。待电梯门打开,外面却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当两人又重新回到那个封闭的空间,气氛却已经不太一样了。写意推开他的那个动作,让他驀地回到残酷的现实中。 厉择良別过脸去,淡淡地解释:“刚才算是吻別,你不用放在心上。”突然之间又恢復成了那个冷漠得不可方物的厉择良。 唇上还残留著方才温柔的触觉,如今就听到这么一句话,写意心中一痛,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他的吻是报著离別的心態。写意想再追问,张了张嘴,又觉得徒劳,他嘴硬的时候硬要逼他回答什么,简直就是自討没趣。他只会用恶毒的方式来武装自己,说出口的那些话来伤害她,也伤害自己。 “阿衍。”写意叫他。 厉择良听见那两个温暖的字,略微诧异地转过头来,写意趁机用双臂环住他的脖子,飞速地主动將唇压上去。 当时她真的很害怕他就那么推开他,然后冷酷地说:“沈小姐,请你自重。”如果他这样做,她不確定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再见他。於是,写意使劲地拉近他,不留丝毫让他迴旋或者拒绝的缝隙,急促而生疏地强吻了他,在他的唇上焦急地辗转吸吮舔咬著,迫切地期待著他的回应。 他微微一震,思维和动作都停滯了一秒钟以后,才开始回吻。 不知道是按捺太久还是太衝动,他吻得非常激烈。他紧紧地將她拥在怀中,似乎要揉进心里去。另一只手撑住她的头,迫使她贴近他。不再像方才那样还带著怯意,而是如潮水一般,不给任何空隙地掠夺了她的呼吸。他的文件夹又一次掉在地上,合同散开,白色的a4纸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 以前写意一直都想不通,为何一个男人的唇吻起来是如此香软甜美,只要纠缠上就会让人慾罢不能,如同鸦片。明知不能碰,可是一旦沾上了,就会让人甘之如飴地沉沦下去。是不是和他这个人一样,一旦有了瓜葛,即使天崩地裂都想继续爱下去?写意已经意乱情迷,再也不管那电梯打开多少次,又关上多少次,有多少人惊奇地看著他们,或者又有多少人尷尬地转过身去。她只知道,她要阿衍爱她,別人怎么说,怎么看,怎么想,她都不想理会。他就是她的欢乐、她的喜悦、她的幸福,甚至是她的整个世界…… 阿衍是写意的,永永远远都是。 “写意,”他吻著她,缓音低语中情绪略微有些失控,“不准离开我,不准忘了我,更不准明明记得我却装成陌生人的样子。信不信,你要是再那么对我一次,我会疯的,我肯定会疯。” 写意含著泪使劲点头,“我再也不会离开阿衍,撵我走我都不走。” 那天,a城吹著冷颼颼的北风,还夹杂著细雨,不过写意全身都是暖烘烘的。这么多年了,她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轻鬆过,为自己活的感觉,原来是那么自由。 她坐在回唐乔的计程车上,一路傻笑。偶尔回想起她和他居然当著那么多人的面接吻,就羞愧得要死,不禁又用手捂住脸。开车的是个年轻司机,看到她奇怪的举动,时不时狐疑地打量她一下。待他又一次奇怪地看自己的时候,写意乾脆转头去对他说:“我又恋爱了。”然后继续傻笑。 那小伙子也不禁跟著她笑了。 “恭喜啊,那送你一首歌。”小伙子说完就打开音响,放了那首《我爱你》。 从你眼睛看著自己最幸福的倒影 握在手心的默契是明天的指引 无论是远近,什么世纪 在天堂拥抱,或荒野流离 我爱你,我敢去,未知的任何命运 我爱你,我愿意,准你来跋扈地决定世界边境 偶尔我真的不懂你,又有谁真懂自己 往往两个人多亲密,是透过伤害来证明 像焦虑不安,我就任性 怕泄漏你怕,所以你生气 我爱你,让我听,你的疲惫和恐惧 我爱你,我想亲,你倔强到极限的心 我撑起所有爱围成风雨的禁地 当狂风豪雨想让你喘口气 被划破的信心,需要时间痊癒 梦想牵著怀疑,未来看不清 就紧紧地拥抱去传递能量和勇气 我爱你,我想去,未知的任何命运 我爱你,让我听,你的疲惫和恐惧 我爱你,我想亲,你倔强到极限的心 哪里都一起去,一起仰望星星 一起走出森林,一起品尝回忆 一起误会妒忌,一起雨过天晴 一起更懂自己,一起找到意义 …… (本章完) 第174章 对於某个人而言,你是整个世界(1) 第174章 对於某个人而言,你是整个世界(1) 下午,正好谢铭皓来接写晴回b城。天很冷,任姨为写晴戴了顶帽子,衣领却没弄好,写意伸手去为姐姐理了下领子,引得写晴回头看她。写晴一脸纯净,眼睛又黑又明亮,很像婴儿。谢铭皓將她照顾得很好,脸蛋圆圆的,完全是个红苹果。写意忍不住用手捏了捏,她也不反抗,就衝著写意笑。如果她说她喜欢这种样子的写晴,任姨会不会生气?她送走了他们以后,在路上突然收到厉择良的简讯。 “一起吃饭。” “好的。”她这样回復了他,末尾还加了一个笑脸。 一会儿,她想起这件事来,又问他:“在哪儿吃?” “听说寧静路有家义大利餐厅味道不错。” 这个“听说”是厉择良刚刚问的小林,他这人很注意这些,之前有女伴都是別人挖空心思討他欢心,他从不留意,如今只得用他的薄脸皮向人打听。 写意笑了,又回:“那还不如你做给我吃。” 过了几分钟,他回復过来: “好,下班我来接你。” 写意看著屏幕上的字扬起嘴角,他接她下班,然后两人一起去买菜,回家做饭,这种点滴间平凡的幸福是她梦寐以求的,即使姍姍来迟,终究还是没有错过。下班时间,他的车低调地停在公司斜对面的路边。写意匆匆跑下楼,窜到车里面去。外面很冷,她搓了搓冰冷的手,然后突然贴在他的脸颊上,冰了他一个激灵。 瞧著厉择良的表情,写意顽皮地哈哈直笑。他抽动著眉角,无奈地瞥了下前排的司机,还好司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就算看见了也装作完全没看见。写意这才发现开车的不是季英松,他果真出差去了。她有些不安地瞅了瞅厉择良,看样子季英松也没有跟他说她问过车祸的事情。写意和那个司机不熟,也就不好放肆,只得规矩地坐著。没想到过了会儿,他却伸了右手过来轻轻抓住她的左手。写意心跳地斜著瞅了他一眼,发现他正装作若无其事地看著窗外。他的手並不比她暖和多少,但是当皮肤和皮肤挨在一起以后,却格外温暖。回到公寓,厉择良首先给老谭去了个电话,告诉他不回老宅住。他从小家教很严,也养成习惯去哪儿都会跟人打招呼,免得人家做饭等他。 写意问:“你前几天都是回老宅?” 厉择良点头。 “那为什么每次你都在这里等我?” 他没有说话,放水淘米。 这时电话响了,写意擦了擦手去接。 “沈……小姐。”还是老谭,而且他还是有些意外。 “嗯,谭叔,是我。” 老谭感嘆:“难怪今天他这么高兴。” “有那么明显吗?”写意笑道。 “我还说劝厉先生回家,或者是叫护理过去的,看来今天就算了。” “怎么了?” “他的腿最近肿得厉害,每晚都要按摩,不然第二天更难受。” “我劝他回去。” “算了,沈小姐,你知道他的脾气,他不愿意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动。”老谭摇头,而且他怕他俩又不小心闹僵了。 “我试试吧。” 掛了电话,她回到厨房。厉择良问:“谁的电话?” “谭叔说,你吃过饭应该回老宅去。” “回去做什么?”他停下动作。 “你的腿要治疗。” “我跟他说了我没事,改天回去。”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背影有些僵硬。 写意知道他不喜欢提这件事情,特別怕他突然发作。厨房里的空气果然瞬间凝固起来。 写意走去从后面环住他的腰,“阿衍,要是你疼怎么办?” “我不疼。”他的表情缓和下来,轻轻地说。 “可是我的心会疼,”她顿了顿,又说,“回去吧,我陪你回去。” “真的?”他有些彆扭地问。 见他鬆了口,写意急忙回答:“真的。” “那好。”他说。 那一刻她才发现,他不回老宅也许是因为她,他怕她不肯去厉家。想到这里,她將抱住他的双臂紧了紧。 “怎么了?”他问。 “其实只要有阿衍,什么都不重要,我们要是每一分钟都在一起就好了。” 他们吃了饭回到老宅,一干人已经等在那里。 臥室里,厉择良卸假肢的时候拧紧了眉头,面色有些发青。那残缺的右腿又一次赤裸裸地出现在她眼前,却跟以前的感受完全不同。如果不是为了她,他怎么会这样?一股热流从她的四肢百骸匯集,涌上她的眼眶,几乎流出泪来。 “写意,你先出去。”他察觉了她的异样,而且他也十分不愿意她知道他的腿在恶化。 “不,我要看。”她坚定地拒绝。 待那漂亮的护理出去取东西的间隙,他又柔声道:“你先出去吧。” “阿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眨了眨眼睛说,“留个美女单独在这里將你的腿摸来摸去的,我可不放心。” 他哑然失笑。 吃过药以后,他早早就开始犯困。写意本来坐在床边陪他看电视,见他眼皮开始下沉,准备將电视调小声,环视了一圈,却发现遥控器在另一头的枕头边上。可是,他从刚才起就握著她的手,现在他还睡得浅,若是自己动一下,估计都会弄醒他。 电视进入gg时段,声音又变大了些。她忍不住挪了挪位置,努力將那只手定住不动,用另一只手绕过他去拿遥控器。好不容易拿到手,將电视机搞定,她长长地呼了口气坐下来,却又见厉择良养的那只恶猫兴高采烈地进了臥室,然后轻轻一跃就跳到了他的被子上。写意皱著眉头做了个让它赶紧下去的手势,可是那只恶猫却一点也不识时务,反倒气定神閒地在被子上多踩了几脚,最后居然还趾高气扬地朝写意喵了两声。写意气急,提起脚就將它踹下去。她这么一激动,不小心將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来,脚上的拖鞋也掉了,这下却是真正弄醒了他。 他睁开眼睛,“你去哪儿?” “我不去哪儿。”她起身单腿跳了几步才將拖鞋穿上,而那只恶猫还不服气地冲她叫。 “你怎么它了?”他问。 “我……我劝它去冬眠,结果它不听,就替你教育了下它。” “你见过猫要冬眠?” “没见过,但听某人说过。”写意像是逮住什么人的尾巴,得意极了。 他们初识的那年寒假,图书馆有一窝刚出世的小猫。写意老是捉小猫出来玩,那两只猫还没足月,天天耷拉著脑袋睡觉,可是只要一睡觉,写意就喜欢弄醒它们。 久了以后,她的十万个为什么的毛病又开始犯了,便问他:“为什么它们一直睡觉?” 他那时对她很没有耐心,索性解释说:“人家冬眠。” 从此,此话成了高中时代厉择良的典故。 他莞尔,“你还记得?” “当然了,你的那些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写意继续说,“还有那次,考四级之前你替我复习英文单词,但是侯小东他们挤到我们那里看足球,球赛半夜才来,他们就一直讲鬼故事消磨时间。结果我听了以后,好几天不敢一个人在屋子里睡觉,就在你的房间打了地铺……” 因为药效的作用,他还没听她讲完,就睡著了。写意从来没有照顾过他,她第一次觉得厉择良也有软弱的时候。写意微笑著看了看他的睡脸,替他掖上被子。 就是那一瞬间,他模模糊糊地说了句:“写意,对不起,对不起……”三个字连说了好几遍,声音却一次比一次轻,到最后渐渐微不可闻。也不知道是他的梦话,还是真的对她说的。待她仔细再看,又確实睡著了。写意站在那里默默地看了他许久,一时想起白天在计程车上听到的那句歌词“我想亲你倔强到极限的心”。她俯下身非常轻地吻了一下他,然后关了灯,转身回到隔壁的客房。 厉择良一觉睡到凌晨三四点,醒来发现空荡荡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猛地坐起来,然后掀开被子下床,却一不小心摔到地上。他借著床沿爬起来,摸索到床边搁的手杖,费力地出门,寻到客房。直到看见客房床上躺著的写意,他的心才稍稍安稳下来。他害怕昨日的一切会是一个梦,这种虚幻的梦,他做过很多次,每次醒过来才发现不过是自己的一场空欢喜。他放下手杖,睡到她的床上,从后面拥住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 她迷迷糊糊间触到一双熟悉的手,清醒了些,转过身来,“阿衍?” “嗯。”他將头埋在她的发间,继而吻了下她的脸颊。 “你的腿……”她怕他是过来做坏事的。 “我就是抱抱你。”他有些依恋地贴紧她。 “怎么了?” 他低语缓缓道:“怕你不见了。” 听见这短短的一句话,写意似乎感觉到有种溢满香味的温暖在胃里缓缓蔓延直至心窝。她忽然想起一句爱情名言:对於世界而言,你是一个人;但是对於某个人而言,你是整个世界。 写意第二天早上一出门就发现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居然下了一夜的雪。今年的初雪就这样毫无徵兆地落了下来,有种意外的惊喜。上车的时候,发现司机还是昨天那个。季英松既没回来,也没向厉择良匯报过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晚上不能陪你吃饭了。”他说。 “为什么?” “见个朋友。” “男的?女的?”她小气地问。 “无可奉告。”厉择良笑了。 “你这么不合作,我就不同意你去。” “可我和人约好了。” “那你带我一起。” “好。” 本来她是隨口使使坏,没想到他一下子答应得这么爽快,让写意马上怀疑是不是自己中了什么计,狐疑地看著他:“你有圈套?” “没有。”他又笑。 她盯著他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最后还是决定谨慎行事,於是说:“算了,相信你,我不去了。” 说完这个话题,写意被同等红绿灯的一辆房车吸引了注意力。厉择良转头,將目光调向另一边的窗外以后,脸上的笑意才淡淡隱去。他晚上要去见的人,永远也不想让她知道。他和人的约会地点是江边那家很有特色的中餐馆,走廊上一路都是宫灯,然后绕过一扇双面绣的屏风进了雅间。他先点了菜,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施耐德夫妇就已经到了。 老太太很和蔼地亲了亲他的脸,然后又將他仔细端详了下,感嘆道:“厉,你又变英俊了。” 菜端上来,他和夫妇俩话了些家常和近况。老太太聊到开心之处,还叫老先生取了小孙子的照片给厉择良看。厉择良待人皆有些居高临下,但是对於施耐德夫妇,他却一直感恩在心,就像对待自己家的老人一样。一顿饭絮絮叨叨地吃完,临走的时候,老太太突然想起前天的事情,问道:“厉,你认识一位叫沈写意的小姐吗?” 厉择良错愕稍许,说:“认……识。” “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认识,那么我们做错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沈小姐临时做了两回我们的翻译,无意间提到你的车祸。”老太太说,“沈小姐听了以后,很吃惊,匆匆忙忙就走了,我想我们有没有做错什么?” “什么时候?”他问。 “就是前天下午。” 前天…… 厉择良送了两位老人回酒店以后,在车上思索著这个时间。前天他在厉氏楼下看到过写意,她神色似乎就有些不对。他远远就瞧见了,所以才想走过去,没想到她却突然穿过马路跑到自己面前。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真相,於是跑来看他,找了个机会晚上又缠了他一次,还乾脆在书上打了暗语…… 他有些淒凉地笑了笑,枉费自己异想天开地以为是她真的爱他,所以就那样原谅了他,愿意和他在一起。这下再看,不过就是知道他为了她变成残废以后的一种內疚和同情。他將手里的烟盒越捏越紧,揉作一团,最后还使劲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右腿,任由痛意侵蚀自己。 这时,手机来了条写意的简讯。 “阿衍啊,我们吃过饭好久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还在聊?快点回来,我去门口接你。” 厉择良看了这条信息许久,然后关掉电源,对司机说:“到处逛逛,晚点回去。”隨即,打开车窗,露了点缝隙。夹著小雪的凛冽寒风吹进来,一下子搅乱了车內的温暖和寧静。 好不容易確信这种幸福是真实的,这下子又发现原来仍旧是虚无。 他突然很想抽菸,才发现刚才剩的半盒烟已经被自己捏成一团,於是问:“老李,有烟吗?” 司机急忙说:“有,就是烟不好,怕厉先生你抽不惯。” 他什么也没说,接过去就开始猛吸,一支接一支,丝毫不停歇。 车子快到十一点才回到老宅,一见他的车停在门口,写意套了外衣,就从屋子里衝出来。 “阿衍。”她笑嘻嘻地跑到他的面前。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绕过她。 她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但还是笑著又问:“去哪儿了?这么晚。” “你回去吧。”他停下来,回头对她说。 “你怎么了?” “你说我怎么了?”他笑了下,“沈写意,你为什么突然来找我?对我这个仇人,你是良心发现还是决定既往不咎?或者完全是可怜我这个残废?” “我……”写意有些语塞,她不知道他是否听说了什么。 他冷嘲:“你不好说吗?那我替你说。你这么处心积虑地报復我,怎么就让你的同情心占了主导?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截的肢,为了你才成了个缺条腿的怪物,所以你成了圣人,你內疚!你有负罪感!你觉得你对我有责任!告诉你,沈写意,我不需要!这天底下,我厉择良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家的怜悯。我自己做的事情我自己乐意,別说截条腿,就是我当时跳下去死了,也是我自找的,和你没半点关係!” 他越说越恼怒,最后砰的一声关上门进屋,留她一个人在院子里。 “不是那样的。”写意看著他消失的背影,眼泪在眼眶打转,却又找不到什么词语反驳他。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如果不是他残疾的真相展现在她的面前,她怎么能有勇气去面对他的爱?可是……又好像不全是。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她只得无力地重复著这几个苍白的字眼,缓缓地蹲下去。 雪从天而降,她就这么站在天寒地冻的夜色中,自己却感觉不到什么是冷,任由雪落在发间、脸上,然后触著皮肤化成雪水,只是在脑子里反覆地回想著他的那些话。 (本章完) 第175章 对於某个人而言,你是整个世界(2) 第175章 对於某个人而言,你是整个世界(2) 过了一会儿,门再次打开,厉择良又一次走出来,將手袋和伞扔给她,冷冷地说:“沈写意,接你的车停在门口,带著你的怜悯,给我滚。” 待他又转身回头的时候,却听写意带著哭腔唤了一声“阿衍”,然后拉住他的袖子。 这个名字一出口,她的泪珠隨之滚了出来。 他的脚步停滯。 “你第一次和我说话,是我让你比赛时受伤还丟了名次,你没有怪我,还问我疼不疼;那次,你大雪天借衣服给我遮丑,却被我害得发了好久的高烧,你没有怪我,只叫我以后作为女孩儿不可以再那么粗心;高三时我离家出走,你带我去教室,后来被你的辅导员发现,你挨了骂也没有怪我;刚到德国的时候,我牙疼得厉害却不敢一个人出门,你为了领我去看医生耽误了考试,你一点也没说我。我以前做了那么多那么多的错事,你都原谅我。你说,无论写意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 她哭得语无伦次:“阿衍,你不要想反悔。我记得,你肯定那么对我说过。所以我那样欺骗你,你明明就知道也任由我骗,你没有生气,还对我说对不起,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对不起。可是,今天你却就这么让我走,就这么不要我了。”写意说完已经泣不成声,完全恢復成了小时候伤心时的模样。 “所以,你心底肯定是在怪我,怪我害得你成了这样,让你缺了右腿,还骗你欺瞒你。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自杀的时候让你看见,要你来救我。我一直在想,要是可以换回来就好了,把我的腿换给你,只要能让你好好地站起来,好好走路,只要你不要那么疼,和其他人一样健康。可是,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就不要我了,还要撵我走?阿衍——你怎么不要写意了?为什么?” 她哭诉中的每一个字都刺在他的心尖,胸口疼得几乎流出血来。没有人会不为之动容,即便是铁石心肠怕也暖热了。他动情地回身一把將她搂进怀里,心疼地说:“写意,別说了。你不要哭,不要哭。” 写意將头埋在他胸前,继续哭道:“那天,我是真的瞒著你问了他们关於车祸的事情,要是我不问,你一辈子也不会告诉我。当时,我后悔得要死。要不是我当时那么任性,阿衍也不会这样。我分不清那是怜悯还是別的什么,我只晓得我那个时候就下定决心想和阿衍在一起,永远都在一起,再也不让阿衍为我伤心难过。可是,我真的搞不清这是因为內疚还是爱,我搞不清楚……” 这席话对厉择良而言简直如同一种良心的折磨,他紧紧地抱住她,连声道:“我知道了,別说了,別说了,写意。” 写意趴在他胸前抽泣了许久。 厉择良抬起她的脸,用手指抚去她的泪痕,可是刚刚一抹,眼泪又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他的指尖触到那泪珠,烫到心底。他闭著双眼,將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使劲地又一次收紧双臂拥住她。 雪落在两个人的发上、肩头、睫毛上,渐渐地不再化开。 “写意,写意,写意,写意……”他一面念叨她的名字,一面放低了嗓音,语气轻缓到了极致,“你別哭了,不许你哭。你说的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还让我滚。”她哭得脑子里的逻辑顺序有些前后顛倒。 “是我鬼迷心窍。”他自责。 “你还扔了我的东西。” “我错了。” “这么冷的天,还不许我进屋。” “我也没进屋。” “你刚才明明就进去了几分钟。” “好,那就罚我一会儿多站半小时。”他说。 “我才没你那么狠心。”她使劲在他身上蹭眼泪和鼻涕。 “对,没人比我更狠心。”他附和。 晚上,写意坚持要替他按摩腿。她神秘地说:“我今天学了一手哦,肯定会逐渐进步,往后你的腿交给我,只能让我摸。” 她隨即就去熬泡脚的中药,过了会儿满头大汗地提了满满一桶水进来。乾湿毛巾和凳子都准备好后,写意蹲下去伸手碰他的腿。 “算了,写意。”厉择良挡了下她的手。 “难道你嫌我没人家温柔?” “不是。” “你是我的阿衍,对不对?” “对。” “那就好了啊。腿是你的,你是我的,那我碰下我的右腿,有什么了不起的?” 写意隨即將刚才的动作继续下去。厉择良迟疑了下,最后还是隨了她去。於是,写意把他的裤管擼起来,然后將右腿轻轻浸泡在温热的药水中。 “烫不烫?”写意一边揉著,一边问。 他摇头。 然后,她拿著浸了热水的毛巾从下往上搓,来回几次以后放下毛巾,又將双手合围,用力地从残断处一点一点向膝盖擼去,以促进血液循环。待水温降低了以后,她用厚毛巾擦乾他的双腿,平放在床上后,又照刚才的那个过程重复了一次。 “写意,有一些事情,你虽然没问我,但是当年的那些事情我应该告诉你。”厉择良突然开口说。 写意看到他的眉目和他的嘴,隱约预感到他要说什么,於是立刻止住他:“我不想听,不想知道。无论你当年做了什么,都过去了,我丝毫不想知道。” “你不介意?”他直视她。 “我说我一点儿也不介意,那是假话,可是……”她顿了下,“我更在乎你,怕你伤心,怕你难过,怕失去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什么都阻挡不了我。我也相信,爸爸也一定会原谅我的。” 写意一字一句地將这些话说出口的时候,手在水中触著他腿上的皮肤,也没有哭,眼神异常坚定。 他看了她许久,眼神复杂,许久之后千言万语到头来只化作两个字,简单却沉甸甸的两个字:“谢谢。” 最终,她相信了他。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所以一番工夫下来,写意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但是她仍不忘记问:“我有没有弄疼你?” “没有。”他的笑容中靦腆一闪而逝。 “阿衍,我发现一个问题,”写意笑嘻嘻地说,“你明明平时在我面前挺横的,只有我摸到你的腿的时候,才特別容易害羞。” 面对写意的直言,他的眼睛微微一眯,“我岂止容易害羞。” “还有什么?” “还特別容易慾火焚身。”说著,他就撑起上身,抬头亲吻她。 “按摩……还没结束。” “今天足够了,我们可以临时把下一项改成其他节目。”他有新提议。 “可是,医生说……” “医生说的都是狗屁,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他说话的嗓音有些喑哑,炽热的双唇开始往下渐渐滑动。 “那么这一次……”写意咬住唇,“这一次能不能我主动?” 他停下动作,看著她。 写意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脸蛋烧得通红,解释说:“我真的不是怕你腿疼啊,纯粹是想主动一回。”此地无银三百两。 然后,她去关灯。 “其实,我有话同你说。” “什么话?” 在黑暗中,写意伏在上面,摸索到他右腿。手指游走在那条笔直修长的腿上,一路向下,过了膝盖几寸之后再向下的时候,却是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了。她的手指停在残断处,然后轻轻地吻下去。 “以后,我要用我的爱把这里没有的一点一点补回去。”写意说。 周五正好是她的生日。 从小母亲就喜欢给她过农历的生日,久而久之养成了一种习惯。但是每年都在变,所以也很少人能记住具体是多少號。写意无意间走到书房,翻了翻他桌子上这页的檯历,白白的一片,没有任何標记和摺痕。她有些失落,他是不是忘记了?整整一周,厉择良都很忙,忙公司的事情,这是年终的时候常见的现象,而且蓝田湾对厉氏的打击確实很沉重。 周五那天,他一早起来就匆匆走掉,中途还给写意来了个电话,提醒她不要忘了晚上厉氏的酒会。他执意要写意也去,却对生日的事情只字不提。写意有些失落,看来他是真的忘记了,等酒会开完,今天也差不多过完了。 出门之前,她抓紧最后的机会小小地抗议了下:“我不想去。” 可是,这种反抗在他眼中简直弱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由不得你。”厉择良说。 她哀怨地看了看他,只得乖乖地坐进车里。 那天写意穿著一件浅粉的短礼服,將一双修长的腿露在外面,这是头一天厉择良陪她去选的。进大厅之前,写意有些紧张地將手伸过去挽住他,然后用另一只手极不自然地扯了扯裙子的下摆。 “很好,不用扯了。”他说。 “你不是不准我穿露腿的裙子吗?” “偶尔可以给他们瞧一眼。” “为什么?” “显得我做人不算太失败。” “你做人失不失败和我有什么关係?” 他扫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十万个为什么,凭什么都得回答你?” 她正要拧著眉毛回嘴,却发现服务生已经將大门打开,喧譁迎面而来,只好直起脊樑,面部保持微笑地挽著他走了进去。 这是厉择良第一次在正式场合带女伴,於是这对璧人一出现,眾人纷纷侧目。 看到那么多人全在看自己,写意有些怯场,“我想逃走。” “你敢。”他抓牢她的手。 “我要是走了,你站在这里会不会下不来台?” “你说呢?”他保持微笑,一面和人打招呼,一面低声应付她。 “那你当眾说你爱我,我就不跑了。”她哧哧地笑说。 “你皮痒了?”他挑眉。 “你再对我凶,看我当场吻你。”她虚张声势地想恐嚇他。 “你敢吗?”他低沉地笑。 她嘴硬说:“有什么不敢的,你们公司的电梯里我不也吻过你?” “哦,你不说我还忘了。你使劲抱住我亲的镜头很清晰地被电梯里的摄像头拍下来,东西还放在我的抽屉里,下回放出来,我俩再回味下。” “……” 果然薑还是老的辣。 走了几步,厉择良缓缓停下来,侧身转过来正对著她,居然还闭上眼睛。 “干吗?”写意心虚地问。 “你不是要就地强吻我吗?” 写意立刻脸颊緋红,扔下他迅速逃走,所以说,对人凶也是要有资本的,难怪以前就被他吃得死死的,现在还是老样子。 中途,写意去洗手间,门口遇见一个人,迟疑地叫了声:“沈写意?” 写意转头,看见是位微胖的中年男士,有些狐疑。 “我是胡伯伯啊,你父亲的好朋友。以前我家有只大狗,你以前来过,很喜欢逗它的,记得吗?”对方说。 “啊,大狗的名字是脸。”写意恍然想起来,对他家那只热情四射的大狗印象尤其深刻,於是急忙点头问好。 老胡打趣她,“真伤心,不记得人了,只记得狗。” 写意莞尔一笑,“胡伯伯,你还是那么有趣。” 老胡又上下打量了写意一番,“刚才看见你站在厉择良旁边就觉得眼熟,原来真是你。” 写意突然有些尷尬地垂头,她这么和厉择良当眾在一起,都是那个圈子里的人,要是从前沈家的旧识看见,还不知道怎么戳她的脊梁骨。 却不想老胡连连点头,“好,不错,你们很般配,以前我还和你父亲討论过你和小厉的事,这么好的青梅竹马值得珍惜。我昨天就听说,小厉会带未婚妻出席年会,我就想起那个时候,你俩一直都在一起念书,感情好,又门当户对的,就是后来遇到些波折,真是可惜了,没想到今天小厉带来的人真的是写意你。” 写意哑然,原来他执意带她来,背地里是真的想要將她正式地介绍给其他人。 “恭喜恭喜啊,一定请我这个长辈吃。” “好的。”写意靦腆地笑。 他说到这里又多了些感慨:“上一辈的恩怨就隨他去吧,小厉是个好小伙,只是当年年轻气盛了些,又遇上你姐姐不懂事。” “我姐姐?”写意反问道。 “要不是写晴,你们家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胡伯伯,你能说清楚些吗?”写意陡然变色。 “难道连你都不知道?” 写意摇头。 (本章完) 第176章 对於某个人而言,你是整个世界(3) 第176章 对於某个人而言,你是整个世界(3) 老胡点了支烟,和写意走到僻静处,“可见你父亲太爱你们两姐妹了,他一个人將所有的事情都替写晴扛下来。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写晴又是那样,也没什么可隱瞒的。” 他吸了两口烟,又说:“当年你父亲身体欠佳的时候,將海润交给写晴打理,她受人鼓动,妄想在你父亲眼皮底下转移资產,控制海润的股份。可是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所以她动用了些非法的手段。然后海润出事,厉氏撤资了。”他顿了顿,“难能可贵的是,无论外界如何传言,你和小厉的感情都还没有受到影响。” “难道和他没有关係?” “不能说完全没关係,但是这个我可以理解小厉。毕竟厉家那么大的產业都突然压到他的身上,不是没有压力。估计他当时是等撤资让厉氏全身而退以后,再去帮助你父亲的,但是没有成功。所以说,若是有错,也是他太高估自己,太想两全其美。” 所以写晴才会疯了?当她见到自己一手造成的这个家,她是那么自负的一个人,肯定会崩溃的。写意辞別了老胡,远远地看著人群中卓然而立的厉择良,看著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神,释然地淡淡一笑。无论真相是什么,对她都不再重要了。 厉择良四处和人寒暄,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脱身,便过来寻她。和她才说了两句话,又有人来和厉择良碰杯。 “厉总,带著个这么漂亮的女伴,怎么不向我们介绍下?”对方笑问。 厉择良盈盈一笑,“沈写意,是我的未婚妻。” 写意顿时面色緋然,使劲地掐了掐他,他却反手將她的手握住。明明是两人在闹彆扭,但在旁人看来却无比亲密。 等其他人走开,她立刻低语反驳:“我才不是你的未婚妻。” “哦?”他用目光扫过她,“那你是谁的未婚妻?” “呃……我自己嫁自己总行了吧。” “可是,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你干吗到处写我的名字?”他眯起那双狭长的淡眸。 写意顿时窘迫,原来他早就看到那本书上的暗语了。那是她当时想出来的法子,总比当面直接表白要好。可是她此刻又死鸭子嘴硬,红著脸说:“我……我练字,隨手就写了几个,不小心写到你的书上了。” “哦。”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那你又干吗在书上写我的名字?”写意不服气地壮著胆反问。 “我也练字。”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从酒店出来,天空在街灯的照射下,看得见大片大片的雪从天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 在车上,写意说:“我在想,我怎么就成你未婚妻了?” “是啊,真是鬼使神差。”他神秘地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车开的不是平常回家的路线,而且到半途就停在路边。厉择良叮嘱她穿好了厚厚的长外套、帽子、围巾,严实地裹好以后,然后將她拉下车,拐进地铁站。 写意跟在后面,忙问:“为什么坐地铁啊?” “车坏了。” “那我们打车吧?” “我想坐地铁。” “可是……”写意实在不想打击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现在十一点了,“地铁马上就收车了。” “那你还磨嘰什么,快点走。”他下令。 两个人急匆匆地下到地铁站里,进门地方的工作人员还在,果然还没收车,敦促著他们赶快。里面人很少,零星有几个人在等最后一趟车。刚站定就听见隧道里有声音,然后一趟地铁渐渐地停在他们眼前,车门打开。 厉择良牵著她走上去。 人很少,除了他俩以外,车厢的那头还有两个年轻人坐在那里聊天,似乎也是情侣。写意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车厢上的线路图,才恍然发现这里就是上次她和厉择良分手的地方。只不过,路线刚好反过来。那个时候,她把戒指还给他,他却不接。在僵持中,谁也没有让步,最后戒指掉到了地上。 地铁缓慢开动。 两个人就这么站著,三步之遥,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地铁离开站台,渐渐进入黑暗中,情景好像又一次重迭在一起,同样是乘客寥寥无几的车厢里,同样是他们这样站在一起。他又拉她回到了这里,她好像预感到什么。 他说:“第一次见你是在地铁里,那个时候的写意小小的,扎了两个小辫。第二次,你在这个地方要和我分开,走的时候头都没有回。” 厉择良说话的时候,列车也飞速地穿梭在这个城市的地下通道中,那一刻的感觉好像不是去到下一站,而是要带著她和他穿越时空,回到年少的某一年某一天。 “第三次,我们又回到这里。这就是上次我们一起坐的那条线,相似的车厢,相似的地方,但是来去的方向却是相反的。我想和你顺著这条路一起回去。现在……”他顿了顿,从口袋中掏出一枚亮晶晶的戒指,“现在我们重来一次。” 说到这里,厉择良一敛神色,很慎重地单膝跪地,认真地凝视著她,一字一字地清晰地说:“写意,你愿意嫁给我吗?” 写意这一回是真正惊讶了,呆了数秒后,脑子才开始重新恢復功能。十多年间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那一幕幕的片段在脑海里闪来闪去。 在运动会时,她突然冲跑到他面前叫:厉南衍,加油! 教室里,他递纸条给她说:同学,你裙子穿反了。 冰天雪地的寒假,在图书馆里,她缠著他同路回家。 他替她复习功课,她却带著娇憨朝他撒娇。 高三离家出走去投靠他的时候,他一边板著脸训她,一边又將她照看得无微不至。 在他留学之前,她从火车上跑回来,厚脸皮地哭著对他告白。 在海德堡的雪地里,她带著怯意朝他索取温暖,才有了初次牵手。 不知道是从哪一个片段、哪一句对白开始,就像被下了魔咒般,结了一个扣在她和他的心中,最终將两人的一生都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记忆中那个穿著白衬衫的身影,已经从阴鬱含蓄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成熟沉默的男人,偶尔温柔地笑起来,右边唇角先略有上扬,带动那双淡眸微微一眯,一併漾出笑意。她喜欢看他的眼睛笑,从小到大都是。在亿万人之中,他只会对她一个人这样笑,也只会对她才有怒不可遏的表情。这么多的东西都是她独享的,如今他眉目间的青涩已经褪去,可是那颗爱她的心却越来越坚不可摧。 这样的爱情,他们竟然差点就错过了。 写意面目含笑,眼角却泛出点点泪,缓缓说:“我愿意。” 从他的眼睛中看到自己含著泪却溢满了幸福的脸,她不禁又重复了一次:“阿衍,我愿意。” 真的,愿意。她要和他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再分开。 如果求婚仪式在这里结束,那刚刚好,等待著王子和公主深情地拥吻在一起。却不想厉择良刚要站起来,只听写意大叫一声:“对了,阿衍,你不要动。”然后拼命翻包里的手机。 “这个时候,你拿手机做什么?”他蹙眉。 她將手袋翻了个底朝天,找到手机后立刻打开摄像头说:“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次,就是从第一次见我那里开始,重新讲一遍,我要拍下来做纪念。” 他满脸无奈,眉角抽动了几下,猛地站起来夺过那手机,隨即垂头吻住她,亲吻里有宠溺,还有恶狠狠的惩罚。 “记住,是你先求婚的,以后可別赖在我身上,说我死皮赖脸地要嫁给你。”她一边吻,一边不忘记將这个问题先说清楚。 “嗯。”厉择良有些不满,他这样吻她,她还分心。 “可是你不让我拍证据,以后要是你翻脸不认帐,怎么办?” “到时候你就拼死不嫁给我,不就行了。”厉择良善良地替她出了个主意。 不过,写意闻言之后急忙將头摇得像拨浪鼓,立刻说:“不行不行不行,那我可亏大了。” 回家以后,写意在灯光下看到那枚钻戒,奇怪地问:“这不是上次那枚?”样式都不一样。 “嗯,是吗?”他和她打马虎眼。 “以前那枚呢?” “我扔了。” 写意哑然。 她不知道他確实扔了,不过晚上又回去找过。一个俊雅非凡的帅哥,一身价格不菲的行头,在地铁站里和一堆垃圾搅和在一起,简直就是引人驻足瞻仰。后来工作人员告诉他,垃圾桶中午就打扫过一次。於是,那么小的一个玩意儿,再也找不回来了。 “对了,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写意又问。 “求婚日?” “还有呢?” “还有什么?没有了。” 写意开始闷闷不乐,“阿衍,我生气了。” 厉择良似乎没听见,也没搭理她。 写意故意走到他跟前,再次加重语气重申了一次:“我真的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还跺了跺脚,以引起他的注意力。 厉择良放下手里的报纸,目光扫过她的脸,冷冷地说:“怎么了?想造反?”他一发威,写意便成了泄了气的皮球,只得哀怨地瞥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走开,留给他一个满含委屈的背影。 看到她那模样,厉择良再也忍不住摇头,失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她嚷嚷。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长方形有墨绿色纹的小锦盒,放到她面前,笑道:“生日快乐。” “你没忘?” “不敢。” 写意瞅了瞅他,“你真谦虚,哪会有你不敢的事情?” 这次厉择良倒是好心情,不怒反笑地哄她:“打开看看。” 写意看著他的笑脸,觉得四面阴风阵阵,就没什么好事:“里面不会有蟑螂吧?” 他强忍住脾气没发作,“是很重要的生日礼物,你一直想要的。” “是金子?”她一面问,一面动手解开扣,將小盒子打开。待看到里面的东西以后,她愣了一下,隨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喜悦之情。 那是枚田黄的印章,印身纤细鲜艷通明,四壁没有多余的点缀,摸起来细腻得如婴儿的皮肤一般。印底残留著一点印泥的痕跡,浅浅的红色,似乎被他用过一次。写意將印章放在嘴巴前面哈了哈气,迫不及待地找了纸盖上去,白纸即刻印出四个篆体字: 良衍 写意 “你刻的?”写意喜滋滋地捧在手心里。 “嗯,喜欢吗?” 写意如捣蒜一般地点著头说:“喜欢,真的很喜欢。” 她高兴得有些飘飘然,可是又觉得不过癮,还想盖在什么东西上,四下看了一圈,正愁没找到合適的地方下手的时候,却瞧见厉择良那白嫩嫩的脸了,眼珠一转,有了鬼主意。 “阿衍。”她不怀好意地叫声厉择良,想让他转过头来。 “你要是敢朝我脸上弄,小心我盖你满身。”他动都懒得动,早就將她的奸计识破。 “呃……我哪有那么幼稚?” 写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服气得要命,背著手將印章藏在身后,偷偷靠近他,就在他注意力转移的时候,一下子扑上去,就想在他脸上盖一下。 哪知厉择良反应极快,不但躲过去了,还一把將印章夺走了。 “看来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厉择良说完便用左手手掌將她两只手腕束缚住,还腾出右手去蘸了下旁边的印泥,然后得心应手地朝写意脸上戳戳戳地盖了三下。这一系列动作,不但让她没有反抗的余地,还完全游刃有余。 於是,写意的左边脸、右边脸、额头上,各有一印,活脱脱就是只脸猫。 “你要是还敢再来,我就只有继续往下……”厉择良说著,就意味深长地將目光移向写意脖子以下的部位。 “我错了。”她识时务地投降。 厉择良心满意足地放开她。 写意拿了纸巾一边擦著自己的脸,一边抓紧时机恶狠狠地朝厉择良房间里雪白的墙壁下手,连连盖了五六个戳以泄愤。 她也只能这么泄愤了。 就在第七个下手的时候,她侧了侧头看著那几个红印,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我记得我当时要的是『写意良衍』啊,你刻反了,而且印章的字不是竖著念的吗?怎么变成横著的了?” “没反,就是『良衍写意』。”他回答。 而且这样横著刻,无论从哪头开始念都是良衍写意。 “为什么你的名字要在上面?”写意蹙眉。 “男人本来就该在上面。”厉择良云淡风轻地说。 (本章完) 第177章 这女人肯定是上天派来戏耍他的(1) 第177章 这女人肯定是上天派来戏耍他的(1) 小时候,写意见过很多弱柳扶风的女同学,每学期八百米测试以后,她们的脸色难看得要死,好像隨时都要倒下,於是每次体测之时便是男生们大献殷勤之日,他们及时地涌上去对体弱的女生嘘寒问暖,让人羡慕,可惜她沈写意偏偏就是跑三千米都只是咳嗽两声的强人。 隔壁有个姓黄的小姐姐,有时邻居隔段时间看到她经常会感嘆:“黄妮啊,阿姨几天不见,怎么又长高了,水灵了。”而这个阿姨一看到写意,则说:“小意啊,身体真好。” 开始写意听得还沾沾自喜,后来她才发现別人对她的讚扬只在结实和身体好两个方面。久而久之,她得出个结论:原来,一个小孩如果样貌好,就夸她“漂亮”;如果身材高挑,就说“又长高了”;如果学习好,能夸“聪明、有出息”;如果个性好,可以说“懂事的孩子”;如果前面四个面都不占,那么好吧,只能说“健康、身体好”之类的了。 人家都是学习第一、舞蹈比赛第一、演讲第一,每次亲戚问到她,只能不好意思地回答:“登山比赛第一。”而且是男女同组…… 所以“弱不禁风”这个形容词,曾经是写意梦寐以求的。 可惜,从小到大,唯一和她作对的身体部位就是牙齿。从半夜开始,她就牙疼得要命,又不敢对厉择良说。他白天去医院做了康復治疗,累得要命,好不容易不用吃药都能睡著。 第二天一早被厉择良揪著去看病,医院诊室里亮堂堂的,隔壁有小孩在看牙齿,不和医生合作,大哭大闹,一直叫妈妈。她躺著,心慌地在灯光下张开嘴巴,厉择良则坐在旁边。医生不停地让她张嘴、漱口、张大…… 待她腮帮子都开始酸涩的时候,医生下了个结论:“左边上下都有两颗智牙要拔掉,不然还会疼。” 写意一听拔牙,脸色突变,“我不拔。” “不拔的话,还会继续疼,如果发炎的话会更难受。你们考虑下。” 写意瘪著嘴,乞求地看了厉择良一眼,“我不拔。” 没想到厉择良说:“拔吧,反正智齿也没用,以绝后患,免得你以后再疼。”这一句话等於收回了给写意的救命稻草。 厉择良接著去交了钱,然后带她又去照牙片。回来以后,医生看过牙片,问了生理期、过敏史之类的问题以后,请本人签字后,叫护士去取麻药。 “阿衍。”写意躺在椅子上伸手,向他求助。 厉择良走过去接住她的手,握住说:“长期这样难受也不是办法,反正来都来了,要是以后怀孩子了,又不能隨便吃药,疼起来怎么办?” “哦。”写意面色一红,不再说什么。没想到他的理由讲得这么严肃,考虑得这么长远。孩子,这人已经想到要孩子了,可是离婚期还有几个月,他不是想先上车后补票吧? 医生將麻药针伸进去,像蜜蜂蛰人一样,扎了几下,“等几分钟,麻药起效,就可以开始了。”隨即护士摆了一个陶瓷的托盘在写意的脸边,托盘里有各种型號的钳子、钉锤,还有刀,写意瞅见了后,要不是厉择良適时拉住她,几乎是蹦起来就逃。 “阿衍。”她哀求。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很疼的,不是还有我陪你吗?” “你不要……走。”写意觉得嘴皮和舌头都开始发麻,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嗯,不走。”他依旧握住她的手,就站在旁边。 医生用夹子戳了戳写意的舌头,“药效上来就可以拔了,疼的话就举手。” 哪知医生连戳了写意几个地方,她都说有知觉。 又等了一会儿,她还叫有知觉。 “有些人对麻药是有抗药性的,要是这样,只能再加一剂。”医生说。 厉择良点头。 护士只好又去取了一支麻药,第二针打下去,等了十分钟,再试探,写意举手还是说有痛觉。这下医生没辙了,歪著头看著写意的牙说:“没可能啊。” 正在医生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厉择良却看出门道来了。她说话时舌头都不能打转了,还说人家的麻药没效。他还不了解她?明明白白就是在苟延残喘。 “写意,你也別拖延时间了,有句话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眯起眼睛说。 写意绝望地看著居高临下的厉择良,只得张开嘴任由医生处置了。 医生掰开写意的嘴巴,她左边的智齿只冒了点白色的牙尖出来,所以只要咬到一点,牙齦就会发炎。如今钳子很难夹稳,使上劲,医生试了试,无功而返。 “我们要用手术刀將牙齦切开一点,把牙齿剥出来,才能拔。”医生怕影响写意的情绪,將病人家属拉到旁边小声解释。 厉择良闻言脸色微微变,“要切开?” “切了后缝两针。”医生说,“不加钱。” 厉择良看了看写意,只能同意。 於是,手术刀伸进嘴巴,在牙齦上锋利地切了两刀,鲜红的血液从伤口涌出来,淹没到口腔里。医生用球蘸了蘸血跡。 而被切的写意,因为麻药的关係,自己又看不到,浑然没有痛觉,就巴不得医生快点,嘴张久了难受。 厉择良看到那蔓延的血跡,將握住写意的手掌渐渐收紧。夹子不留情面地扯了扯伤口,將牙齿从牙肉中剥出来了。然后上钳子,使了使劲,牙齿动了动却仍旧顽固地不脱落。於是,又来了个医生,上了钉锤,来帮忙。这种拔牙的阵势,真是嚇人。一锤一锤,敲上来,写意才真正有了知觉。不是来自牙齿,而是头部,一震一震的,就有种晕眩的感觉。 她难受地闭著眼睛,无法看到侧边厉择良此刻异常惨白的脸色。他一只手牢牢握住写意,而另一只手扭住写意躺著的那诊椅的边缘,因为太用力,骨节都发白了。 好不容易,將那颗顽固的牙齿拔出来,医生朝托盘上一放,擦擦汗说:“休息五分钟,我们拔上面那颗。” 厉择良却拉起写意,意外地说:“不拔了。” 医生说:“也好,今天好好休养下,下次继续。” 因为麻药的感觉还没过,写意没什么痛觉,就和厉择良坐在走廊上休息了下。 “下次还要来啊。”其实她想通了,反正也不是很疼,早死早升天,不如一次性解决。 “不来了。”他说,“再也不来了。” 写意看了厉择良一眼,刚才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的模样还歷歷在目,怎么突然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可是我们交了钱啊,不拔多浪费。” “倒给钱,都不拔了。” “可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那也不拔了。” 写意乐了,他居然想通了。 “可是,要是我以后疼呢?”她咬著止血,继续模模糊糊地问。 “疼的话,我买药给你吃。” 写意又瞅了瞅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故意说:“可是,要是有小孩儿了,不能隨便吃药啊。” “暂时不要孩子也行。”他居然说。 “可是……” “你哪儿来那么多可是可是?”他蹙眉。 听见厉择良这么说,写意恍然大悟,“阿衍,难道你害怕?而且人家拔的是我的牙,又没拔你的,你害怕什么?” 她想起他以前喝醉的那句“人家扎你又没扎我”,於是,又原封不动回敬给他。 厉择良別开脸,居然没有再和她拌嘴,什么也没有说。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话。 “让我心疼。” 临走的时候,医生叮嘱了大堆注意事项,要她咬住止血,少说话、不许吃热东西、不许漱口等。 回到家,药效开始渐渐消退,嘴巴恢復了知觉,隨之而来的不是疼,而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脑袋好像注满了水要爆炸一样,头晕乎乎的。 厉择良探了探她的额头,居然在发烧。 “阿衍,我难受。”她扑在他怀里,病懨懨地撒娇。 “我知道,”厉择良摸了下她的脸,“我不去上班了,陪著你。”说完就去拿外衣口袋里医生开的消炎药,隨即倒了开水餵她吃药。 牙齦上的伤口一直在不停地出血。每隔半个小时,她就要去厕所吐一次,免得咽下去。可是吃药的时候,必须喝水,一喝水混著血的口水就一起下了肚,尝到铁锈一般的血腥味,写意一噁心,不禁將下药的水一起呕了出来,流到被套上脏了一片。 写意原本以为厉择良又要训自己,没想到他看到那血跡,眸色微变,竟然搂住她说:“以后我们再也不去拔牙了。” 写意將脸枕在他肩上说:“阿衍,我不疼,就是吃了药,想吃甜的。” 厉择良便去替她找,水果拿过来,她却说:“我要吃牛奶。”他一点儿没迟疑,立刻去换。当日,厉择良终於让写意享受了一回什么叫有求必应和无微不至,难怪电视上的女主角大部分都爱生病,原来还有这种待遇。 她一生病果然就金贵了起来,只要是她犯错惹厉择良生气,还没待他发作,她就耍赖说:“哎呀,我牙好疼,还头晕。”每回出口就见效。 可惜,她身体天生强健,不到两天就恢復得活蹦乱跳的。所以,这样的理由会隨著时间的推移和她日渐壮硕的体魄而变得越来越站不住脚。一定要慎用,写意心里琢磨。 这几天,他们准备又搬回市区的公寓单独住。厉择良清楚她不太喜欢和那么多人住在一起,还是两人独居比较隨意。於是趁著周末,写意拉著他去超市购置些日用品。 一路写意都很留意他的腿,怕他有一点点疼,“我进去买,你在车里等我。” “我很好,不用你来瞎操心。”他强调。 这天是周六,下午的超市特別拥挤。到处都是降价打折、商品促销,嘈杂极了。人来人往中,他怕她挤丟了懒得又去找,便一直牵著她的手。走到音像品那一区,厉择良突然想起上次他们一起在电影院看的那个故事都没看到最后,她一直吵著要知道结局。於是,他去刻意找了下那张碟片,顺带又选了几部电影存在家里,让她晚上閒来无事的时候消磨时间,免得每次拉著他看黄金时段的连续剧,看二十分钟就插播十分钟gg,简直是活受罪。 厉择良选好以后,习惯性地牵住旁边的手,拉她走。摸上去的第一下还没察觉,走了几步就觉得手感不太对,转头去一看,才发现自己牵著的竟是个陌生的女孩。那女孩脸蛋红得像柿子,但是居然还乖乖地跟著他走了几步。 厉择良第一次在公共场合感觉如此尷尬,可是此刻他的面色却丝毫不变,故作冷静地放开人家,很绅士地说:“对不起,小姐,牵错了。” (本章完) 第178章 这女人肯定是上天派来戏耍他的(2) 第178章 这女人肯定是上天派来戏耍他的(2) 那女孩本来也是来选碟片的,走到附近的时候,货架另一头的陌生人引起她的注意,难得在这种地方看到五官如此英俊的男子,身材挺拔,举手投足间都透著一种成熟男性的魅力。他身边原本站了位异性,但是两人都专心致志地埋头看商品,走一走就错开了。她便忍不住挨了过去,站在他的旁边。 “是不是叫《天使之城》?”他忽然问,那声音低缓优美异常好听。 她不知道是不是问自己,於是模糊地“嗯”了一声。 然后,他將那张碟片放到购物篮里,接著又仔仔细细地另选了几张。选东西的时候,他的手指微曲,缓缓地从一张一张碟片的封面上面滑过,异常迷人。所以,当这只手突然来牵自己的时候,女孩诧异至极,却听话地就这么跟著他走了。他朝人家道过歉,略微慍怒地回头去找写意,发现此人正流连在过道上的一堆特价品中。 “阿衍,你看这个拖鞋好可爱,还配有同款的情侣鞋,我们买两双回去一起穿好不好?”写意央求著,丝毫没察觉到刚才自家的男人差点红杏出墙。 “什么情侣拖鞋,买了你自己一个人穿。” 厉择良拉著她走了。可是不到五分钟,他一不留神,又不见写意了,只得再回去找。整个超市就像一座迷雾森林,她时不时就被路边的诱惑拐走了。他本来是下定决心这几天要忍住脾气迁就她的,可惜如此反覆几次,一身耐性全被她消磨掉了。 “你陪我去找那种情侣的漱口杯,好不好?”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他最烦买东西的时候不干正事,东游西逛的,明明就不需要,还得折腾半天。 “我把东西买齐了,不逛了,回家去。”他下令。 她低著眉,故作委屈地说:“可是,我牙疼的时候,逛街可以转移注意力,不然头又要晕,饭也不想吃。” 写意使出撒手鐧,故作可怜,全然装成一个受气包。 厉择良接触到她的眼神,自己也意识到这点,心底柔软了些,嘴角动了动。 “算了,”他无奈地说,“你隨便逛吧,我陪你。” 写意背著他,扬扬得意地挑下眉,这招果然屡试不爽。欧耶,胜利! 她不忘乘胜追击,又说:“你不许又嫌我磨嘰。” “嗯。” “不许掉头就走。” “嗯。”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真的?” “真的。”他忍了。 写意心满意足地微笑,然后说:“那陪我去买那个。” 厉择良原本回答得如此诚实可信、鏗鏘有力,可是当他隨著写意的目光看去,立刻面色青黑,货架上居然是满满一架子女性生理用品。 “……” 这女人肯定是上天专门派来戏耍他的。 第二天搬家的时候,小林早早来替写意清理些东西。她的手很矜持地从兜里拿出来,然后故意缓缓地从写意眼前伸过去。 写意第一次没注意,於是小林又来了第二回,动作比头一次更缓慢,这一下写意才察觉到了,问:“戴个什么东西,这么晃眼睛?” “是钻石。”小林沾沾自喜地说。 “好大一颗,”写意说,“小林,你真是个小富婆。” “这种东西当然不是我自己买的。” “那谁送的?这么大方。”写意拉过她的手,仔细看。 “订婚戒指,某人送的。” 写意闻言一怔,惊喜地问:“季英松送你的?” “是啊!”小林兴奋地直点头,“他向我求婚,好像做梦一样。写意,我一整晚都没有睡著。” 写意看著小林的笑脸,伸手捏了一下,“恭喜,恭喜。那种死木头也能被你感化,真是不容易。” “你还不是一样。”小林眨眼。 隨即,两个幸福的小女人笑作一团。可就是这么一件事情,给厉择良带来了烦恼。 晚上,写意左右端详著自己的戒指,“为什么小林戒指上的钻石那么大,我的这个这么小?” “爱情不分贵贱。”他用至理名言来教育她。 “吝嗇鬼。” 厉择良挑眉,“不乐意就把戒指还给我。” 他的话音未落,写意立刻將左手上的戒指宝贝似的护在怀里,“不要!哪儿有人送了都送了,还要回去的?” 这个问题,直到第二个星期两人去影楼照婚纱照的时候,才被彻底解决。 化妆师甲说:“沈小姐这婚戒真精致,和你细长的手指正好相衬。不像我们这里以前有些客人,巴不得將全副家当都穿在身上,就跟暴发户似的。” 化妆师乙附和:“是啊,这才是大户人家的矜持。” 化妆师丙感嘆:“嫁给厉先生这样的人,真是有福气。以后沈小姐成了厉太太,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 写意喜洋洋地笑道,“其实,爱情是不分贵贱的。” 她不但从厉择良那里活学活用,还装腔作势地谦虚了下。 婚期渐渐临近,一项接一项地紧凑进行著。去民政局登记的日子,提前就定好了。厉择良极为慎重,提前就推掉所有公务,特地將那一天空出来。头一个星期,还特地陪写意去选了身粉红色的旗袍,穿在写意身上非常合適,衬著她高挑的身材,居然有些动人。 下午一点到三点都是吉时。 虽然传闻说这种登记之类的不需要看日子,但任姨还是叮嘱他俩寧可信其有,一定要遵守。上午律师楼临时出了大事缺人手,只得將写意叫回去。 厉择良非常不悦。写意连连保证,一定会早早回家,不误大事。哪知,她和吴委明一起忙起工作来忘记时间,待到大家肚子饿的时候,她才发现已经一点了。写意惊呼著打车去民政局,路上塞车,也来不及回去换旗袍,就这么蓬头垢面地赶了过去。两点半过了几分,她在车里看到站在民政局楼下的厉择良。 厉择良青黑著脸,“看来你还没忘,幸好还来了,不然我还以为你逃婚了呢。” 写意看他確实有些恼了,而且她自知理亏,只能小心地赔著不是,就怕他生起气来,真的不许自己去上班了。她可不想做全职太太,厉择良提过一次,当时被她坚决抵制了。还好,民政局办手续那里刚到上班时间,人还不多,他俩排了第一对。一会儿,来了对年轻男女,女的穿著一套粉红的裙装。厉择良的目光扫了一下写意,见她根本忘记穿他陪她选的旗袍,於是眸色一沉,怒气更盛地说:“一辈子就一次,你也这么敷衍。” 那年轻男子喜气洋洋地四处送喜。他原本也想给厉择良,但是碰到厉择良那冰山似的眼神,立刻望而却步,只给了写意。 写意接过喜赔笑道,“恭喜,恭喜。” 这俩人一看就是来扯结婚证的。 接著,又来了一男一女,两人之间似乎是多瞧对方一下,眼睛都要生疮的模样。 女的一边坐下来,一边怒气冲冲地发火,“我告诉你,別以为那狐狸精真看上你了,我保证她以后让你人財两空。” “那也总比家里养个你这种母老虎好。”男人反唇相讥。 “什么母老虎?你敢说老娘是母老虎?”女的跳起来。 “你不是母老虎,难道还是华南虎?” 写意瞧著吵架的男女,不禁摇摇头,这俩人一看就是来办离婚证的。 过了几分钟,那位办手续的工作人员李某刚坐下来,刚才那发的男子立刻就將喜送过来,放在桌子上,说:“请吃,吃。” 李某笑著说谢谢,然后看到排第一个的写意和厉择良。 她抬起头先瞅了瞅写意,又瞅了瞅铁青著脸的厉择良,疑惑地问:“你们是……结婚,还是离婚?” 呃? 写意微愣。 厉择良眼睛一眯,是要发作的前兆。 写意急忙拉住他,笑著向对方解释:“我俩不离,是来结婚的。” 婚期定在春意盎然、草长鶯飞的三月。 婚礼的头一天晚上是婚庆公司安排的彩排,內亲和新人的好友便聚在办仪式的酒店吃饭。 厉家二老提前了好几个星期从澳洲回来,而写意那边,厉择良头一天就派人去將任姨、写晴和谢铭皓三个人接了过来,一起来的还有詹东圳。晚上吃饭,除了让写晴在房间里休息以外,一大家子人总算正式见面了。 吃过饭,厉妈妈和任姨又坐到一起。 “这么多年不见你了,一点儿也没变老。”厉妈妈说。 “老了,你才显得年轻,在国外保养得比我们好。”任姨笑道。 “没想到真做了亲家。”厉妈妈感慨,“记得以前写意和我们老二念一所学校的时候,两个人还那么小就凑在一起,老沈为此拿他俩开我玩笑,还说让老二做他的上门女婿,如今他在天有灵,也算了了个心愿。” “是我们写意有福气。” “不,不,不,是我们老二的福气。他那臭脾气,只有写意才治得住。” 过了一会儿,厉妈妈看到谢铭皓忙前忙后的身影,又问:“这是大女婿吧?” 任姨点头,“不过,还没办婚礼。” “那赶紧啊,好来个双喜临门,让你合不拢嘴。” 写意坐在旁边听著两位老人絮絮叨叨地拉家常,浅浅地笑。 厉择良在门口送长辈,忙完才歇下来。 写意走到他身后叫了声:“厉老二。” 厉择良闻声诧异地回头,隨即变了个脸,恶狠狠地说:“我看你是觉得活腻了。” 可惜,写意今天一点也不怕他,“原来你在家叫厉老二。”她呵呵地乐了,最后还学了下厉妈妈的语气,“我们家老二啊……” 他扣住她的手腕笑道,“翅膀硬了?” “你妈妈说了,要是你敢欺负我,她要打你屁股。”写意说完哧哧地笑。 “她的话,你也信?她这辈子还没教训过我。” “那就难怪了。” “难怪什么?” “难怪你长大了这么討厌。” “我討厌?那你还哭著非要嫁给我不可。” “明明……”写意一下子急了,“明明就是你求我嫁给你的。” “有吗?”他故意漫不经心地缓缓问了一句。 詹东圳从洗手间回来,就瞧见写意和厉择良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就在此刻,站在婚庆策划身边的任姨叫住他,说明天有任务交给他。写意选的是西式婚礼,但是新娘那边父亲过世,一时没有找到將她带到婚礼现场的恰当男性。 任姨说:“你看著写意长大,她当你就是亲哥哥一样,所以我们和主持人商量了下,觉得你挺合適。” “没问题。”詹东圳点点头,然后不经意地回头又看了写意一眼。 明天,他送她出嫁。 另外一头,一大群年轻人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合计明天早上迎亲的时候怎么刁难新郎,吴委明按照大家的意思,洋洋洒洒地在单子上写一长串的计划。商量完以后,周平馨將写意拉过来,要参考写意的意见。 写意得知了全过程,尷尬地扯了扯嘴角,“还是算了吧。”她真害怕万一玩得超过界限,厉择良会当场翻脸。 “为什么?”吴委明说,“一定要新郎吃点苦头,可不能隨便便宜他,这样你以后日子才好过。” 眾人一起点头,其中不乏过来人,深知其中的道理。 可是,写意却蹙著眉,犹豫了半天说:“万一他一生气,不娶我了怎么办?” 听了写意的话,好大桌子的人都是一怔,然后同时哄的一声笑了出来。 (本章完) 第179章 番外一:山抹微云(1) 第179章 番外一:山抹微云(1) 写意篇 我小时候最烦的一个作文题目便是《我最喜欢的一句名人名言》或者《我的座右铭》这种。我总觉得自己和伟人有那么大的差距,怎么可能理解他们的那些肺腑之言呢? 但是后来有一段时期,我却一直沉迷在歌德的一句话中。 我不记得第一次听到那句话是在国內的哪一本教科书上,未能身临其境,所以不懂。那次送阿衍去法兰克福的机场,独自返回学校时,在路边一块宣传海德堡的標誌牌上再次看到了歌德的那句名言,继而被彻彻底底地震撼:“我的心遗失在了海德堡。” 海德堡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內卡河的另一边那些红色的屋顶、狭窄杂乱的街道,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浪漫和静謐。在来之前,我不知道海德堡是个这样的小城。我选择它的原因仅仅是阿衍,那么阿衍选择它的原因呢? 从杜塞道夫新年倒计时回到海德堡后,阿衍就回国了。其实每年跨年的这几天,他的心情都会跌到谷底,並且喜欢一个人独处。就像那一年元旦我离家出走去找他,而他却一个人在海边待了一天一样。所以,他能將回国的日期推迟到陪我去杜塞道夫以后,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下午,我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突然遇到了那位董小姐,她远远地看到我就喊:“写意!”隨即走来甜甜地对我笑。其实,我肯定比她大,但她总是觉得要高我一级,千方百计地想让我叫她姐姐。我跟阿衍抱怨过,他却从来不理。 “听说你哥哥回国了?你一个人住有不方便的地方,可以找我哦。”董小姐留下这席话,悠閒地离开。 我的脸皱到一起,有点不服气。 海德堡的华人留学生不算多,但是几乎都知道厉择良有个跟班儿似的小妹。 “为什么他们都以为我是你妹妹?明明就不是。”我以前就不满地问过阿衍。 “那你觉得你是什么?”他反问。 “我……”我词穷。 过了一会儿,趁著阿衍转身过去煎蛋,我小声地抗议:“手也牵了,嘴巴也让你亲了,你说我是什么?” 他似乎察觉我的不满,系上围裙低著头问:“你一个人嘀咕什么呢?” 我慌忙傻笑,“我说你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了。” 真是有点像绕口令了。 原本就安静的小城一入夜便更加沉默,晚上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听见外面刮著的呼呼寒风,忽然想极了他。 从法兰克福看球回来,第一次接吻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做出过任何越线的举动。那次我们去学校,有对年轻恋人在小径边的椅子上忘我地接吻,甚至还有伸入衣服內部去的架势。 我当时不禁拉他离开,然后说:“真噁心。”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別过头去没有说话。 我突然想起我俩接吻的情景,急忙摆手说:“我不是说他们接吻,而是说那男人很噁心。” 他径直走路,没有理我。 於是,我继续解释:“我不是说他们的做法很噁心,而是接吻还摸来摸去的,真噁心。” 他加快脚步,面色不善。 “我是说你亲我的时候都不那样,所以很噁心。” 他接著走,心情欠佳。 “我不是说你吻我很噁心。” “……” 我越描越黑。 其实,作为一位像我这般纯洁、矜持的女性来说,觉得和恋人牵手接吻是世界上浪漫幸福的事情。可是,一旦上升到sex的高度,好像就有点不那么美好了。 我一直不觉得阿衍是什么好鸟。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呢? 在c大他面不改色地对一群男同学说关於安全套的笑话起,我才知道原来阿衍也是个正常的男生。猴子那群人,经常趁我不在时还在家里放一些不让我看的碟片。我那时都成年很久了,又不是从火星来的,当然知道他们看的是什么,可是阿衍从来没正视过我的年龄。我发誓,在他眼中,我依然是那个生理期第一次降临,而自己毫不自知的小女生。 而翻过年头的阿衍就二十四岁了。背地里,有女孩们討论过关於阿衍还是不是virgin的问题,她们甚至还上升到阿衍要是已经被破或者即將被破的话,究竟是被哪位挨千刀的女人或者男人破掉的这么一个高度了。最后这个话题成了背著阿衍的浩瀚赌局,连董小姐等人也成了里面的选项,供人选择下注。可惜,我偷偷地瞄了瞄,居然没有我。 她们谈论这些话题的时候,虽然象徵性地迴避了下作为阿衍“妹妹”的我,但她们最后还是期待我来给她们做臥底。其实我也没有把握,在阿衍先到海德堡我又留在c大的这一年,他有没有找人做什么不纯洁的事情? 我一直好奇,为什么她们不押我呢? 但是这场搅得沸沸扬扬的赌局进行得非常隱秘,没有人敢让阿衍本人知道,我也不敢,不然我不確定他会不会把我扔回国內,然后一辈子剥夺我做跟班儿的权利。 阿衍的boss新带了一位研究生leonie,是德法的混血儿。leonie不是那种典型的金髮美女,反而是一头柔顺的栗色直发,五官和皮肤都有种东方人的精致,並且酥胸细腰,美得不似真人,而且智商也和阿衍有得一拼。 有一回,我去找阿衍拿钥匙的时候,正巧遇见他和leonie迎面走来。leonie当时穿著一件低胸紧身露背裙,就剩两根细得快断掉的带子掛住重要部位。路过的男生不禁朝她吹口哨,眼珠几乎都掉在了她暴露在外的雪白胸脯上。 阿衍也隨之看了一眼。我敢肯定,他百分之百也盯著人家的胸脯看了,眼神至少还停顿了三秒钟。为这事我真的生气了,足足半天没和他说话,就一直闷在屋子里看书。 他居然表扬我说:“看来上次你掛的那门,终於让你想通了,你决定用心学习了?”语气很欣慰。 我差点当场吐血身亡,他究竟知不知道我在生气啊! 晚上洗澡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浴室里將我的胸研究了半天以后,终於下了一个决心。第二天一早,大家约好了去爬山,我將那件低胸的吊带套在身上,然后在內衣里垫了两片垫子以后,好歹有了点沟壑的感觉。 我打开臥室门走出去,阿衍正在吃早饭。 他看了我一眼说:“外面太阳这么毒,穿成这样够你晒的,以后又黑又瘦更没法看了。”他说“瘦”这个字的时候,还不经意地瞄了下我的胸。 “……” 再毒的烈日也没有这人的嘴毒! 德国是个很开放的地方,別说是付费电视,偶尔某些正常节目上露点都是稀鬆平常的事。虽然他从来不当著我的面看,但越是迴避,我越觉得他这个人虚偽,於是,我更確信阿衍不是好鸟。有时候,我俩吃了饭晚后一起看电视。只要是爱情故事,难免一男一女说著说著就开始吻起来,然后折腾到床上去,甚至有的都不回臥室的,就在操作台、餐桌或者沙发上。 正巧也坐在沙发上的我,是遥控器的主导者,於是换不换频道的重担大部分时间落在我的身上。 屏幕上的男女缠绵到忘我。 我挺矛盾的,换台吧,好像显得自己很心虚。不换台吧,这样真尷尬。我偷偷地瞅了瞅阿衍。他面不改色,仿佛看得就是德甲战况一样,我不禁又瞅了瞅。 他冷冷地问:“你碗洗了吗?” “啊,没有。” 他用下巴点了点,示意我:还不快去。 然后我只得万般不情愿地走开,他就这么轻鬆地支开我,再拿过遥控器调小音量,自己一个人认真欣赏。 猥琐,真猥琐。人家都说独乐乐不如眾乐乐,他恰恰相反。 內卡河有几处浅滩,很適合做露天的天然游泳场,突然热起来的那几天,很多人跳到里面去纳凉。一般人多的地方怎么少得了我?那自然也少不了阿衍。而只要阿衍在,董小姐就喜欢来。然后娇滴滴的董小姐居然会水球,正好和阿衍打对手。我既不会游泳,也不会水球,当然就只有靠边站。 我心中非常不爽,套上游泳圈,学著其他人选了个高度从石头上跳下去。扑通一下,我像个秤砣一样落到水里,四下溅起水,泼了董小姐一脸。她不但不生气,还笑著对阿衍说:“写意像个小孩子,真是挺可爱的。” 可爱你个头。 我藉助游泳圈,又浮了起来,再爬上岸,继续跳。多整她几次,她也学乖了,说这里人多玩不开,伙同他们去了远处。看见她借著抢球的当口,居然趁机碰他的手,我更生气了。 架著游泳圈,我瞅著董小姐那双咸猪手气不打一处来,呼啦一下又跳到水里。就这么一跳,因为很用力,头栽了下去,游泳圈太宽,居然从屁股下面滑走了,於是再也没有东西给我浮力。我慌忙地在水里扑腾了几下,终究是徒劳,想喊出声,嘴刚张开河水便灌了进来。只能任由自己缓缓往下沉,我睁著眼睛看到阳光折射到水中,几乎能分辨河里的浮游物。耳边嬉闹的人声似乎也渐渐远去。 就在视线慢慢模糊的时候,两只手臂將我一把拉了起来。头终於露出水面,那一瞬间,我迫不及待地猛吸一口救命的空气,然后开始剧烈地咳嗽。四肢攀附著手臂的主人,死死不放手。 他捧起我的脸,皱著眉问:“你那游泳圈呢?” 我这才看清楚是阿衍,也不知道是刚才眼睛也进水了还是怎么的,委屈地涌出泪水,抱住他大哭起来,“可嚇死我了。” 其他人见我没事,也就散去,各玩各的。 不知道抱著他哭了多久,他终於失去耐性地说:“好了,放手,我带你上岸。” “不要,我还惊魂未定呢。”我说。 过了一会儿,他终於忍不住又叫我:“写意。” “嗯?” “你不觉得我们的姿势有点……”他在关键地方打住。 经他提醒,我才发现自己跟个八爪鱼似的缠住赤裸著上身的他,藉助水的浮力正好將双腿环在他的腰上,还蹭来蹭去…… “我都命悬一线了,你还这么拘小节。”我伤自尊了。 “腿放下去。”他说。 “我不放。” “快点。”他黑著脸下令。 见他神色不对,我乖乖松腿。这一松腿不要紧,居然踮一点脚尖就沾到地了。呃……原来水这么浅…… 阿衍回国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当时已经很晚了,我在浴室里洗澡,出来就听见手机响,没多大迟疑就接了。 却不想,是写晴。 “苏写意。”她用那种惯有的趾高气扬喊我以前的名字,“你在德国的日子过得愜意啊。” “托您的福。”我冷笑。 “哦,我有事情通知你。” “难得大小姐您还记得有我这號人。” “本想没你啥事的,但是呢,我觉得好歹也该告诉你,后天我和詹东圳订婚,既然你俩感情这么好,要不要回来观礼?” 他们终於要结婚了吗? 半夜里,我打开阿衍的臥室,扑在他的床上,脸埋在枕间,深深地呼吸,努力让他的味道充溢在我的胸膛內。最后,终於忍不住拨了他的手机,听筒里能听见他那边呼呼的大风和海浪声。 他又去海边了。这个时候,国內应该快天亮了,那么冷的海边,他大概就这么坐了一宿。 “阿衍。”我喊他。 “嗯,做噩梦了?”他低声问。 “没有,就是你不在家里,不太习惯。”我撒娇。 我从没有告诉过他关於妈妈和沈家的事,更不提冬冬和写晴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疑惑为什么我从苏写意变成了沈写意。他从来不问我这些,好像我改了个姓,就如原本要吃豆浆却突然改成喝牛奶那么稀鬆平常。 我也不问他为什么要去海边。他总觉得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但是我明白,我早就长大了。我零零星星地听说了厉家的一些琐碎,阿衍有个哥哥,比阿衍大许多岁,可惜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仿佛骨灰就撒在那片海中。 电话里沉默须臾。 “写意。”他轻轻地唤我。 “我在啊。” “其实,挺想你的。”他说。 第二天,我赶了十二个小时的航班回到国內。我说不清究竟是为了写晴和冬冬的订婚,还是为阿衍口中那带著浓浓思念的四个字:挺想你的。 来机场接我的是冬冬。我一看见他,便恼了。 “你喜欢她吗?你明明就不爱她,为什么还要和她结婚?” 冬冬半晌才说:“写意,有时候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会不会在一起,岂是爱与不爱那么简单?” 我听了以后,愈发气得厉害。这话我是一点也不明白,只是没想到很多年以后,自己居然有了同样的感悟。 回家,妈妈看著我,浅浅地嘆气。 “你俩一起长大感情好,我也知道。但东圳是男孩子,他不能像你活得这么隨性。你爸爸喜欢他,写晴也喜欢他,两家这么要好,这事本来就是件喜事,怎么就把你哭成这样了?” “写晴哪里喜欢他了?她就是什么都想要贏,故意气我,才一定要和他结婚的。” “你怎么就知道你姐姐不喜欢东圳?” “她不是我姐姐!” 我只愿这一生,她都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不要和我有任何瓜葛。即使这么想,我仍旧是沈家的女儿,得规规矩矩地去看望我爸。 从爸爸的书房里出来,写晴早就在客厅里等著我。我斜斜地冷瞥了她一眼。 “別在我面前装得多清高似的,我警告你,詹东圳早就是我的未婚夫,如今我们正式订婚了,你要再来烦他,就是小三。”她冷嗤,“你妈就是专门勾引人家丈夫的,你可別来个女承母业。” 我气急了,三步並作两步地上去就想再摑她一掌,她上一次吃过亏,这回学机灵了,提前捉住我的手腕。 写晴说:“我知道,你现在和那个姓厉的小子同居著。別以为有他给你撑腰,你就在家里无法无天了。我沈写晴这辈子想得到的东西,还没有拿不到手的。如今抢了你的詹东圳,若是哪天我心情好,把那小子也抢过来给你瞧瞧。”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要不要试试?” 我鬆手,有些颓然,“阿衍他才不会。” 写晴眯起眼睛,“只要是男人都会选我,而不会选你。” (本章完) 第180章 番外一:山抹微云(2) 第180章 番外一:山抹微云(2) 她说的並非不是实话。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在沈写晴周围没有人会喜欢我。所有人里只有冬冬疼我,而对她的完美全然视而不见。可是如今就连他,也是她的了。从沈宅出来,我不想回家,更不想让妈妈知道我和写晴的爭执,现下一想,竟然不知道偌大的b市,哪里才是我落脚的地方。每当这个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冬冬那里,我拨了冬冬的电话,响了一下又迅速地掐掉了。 我不应该找他了。可是,他却警觉地拨了回来。 “写意,你在哪儿?” “冬冬,你不要娶她好不好?她根本不是想嫁给你,她只是想气我。” 电话的那一头沉默下去,许久之后他缓缓地轻声反问:“那么写意,你嫁给我好不好?” 我倒是被这话噎住了,顿时思维止住,怔了一怔。 “我……” “我终究还是比不上你的阿衍吗?”他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 “不是,我……” 冬冬在那一头半天没有等到我的回覆,便轻鬆地改口找台阶下,“开你玩笑的,我有事掛了。”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迫不及待地断了电话。 我嫁给他? 那阿衍呢? 我急急忙忙地拨电话给阿衍,可是在接通以后,听见那声熟悉的“餵”却茫然了,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写晴说连阿衍她也要贏过去,我直说他不会,当时那个语气不知道是讲给写晴听,还是讲给自己听。 阿衍,他不会的。就算全世界都不要我,但是阿衍不会的。一定,绝对,百分之百。 “写意,你怎么了?”他急忙问。 “阿衍,你在哪儿?还在海边吗?” “嗯,我想一个人在这儿静静。” “是不是以前我们待过的那栋海边的房子,在c城近郊?”我问这话的时候,心中有了盘算。 “是啊,你要来?”他淡淡地笑著问,並不知道我就在国內。 “好想你。”我有些哽咽。 “我不是过几天就回去了吗?”他异常温柔地说出这句话,让我觉得要是他就站在眼前的话,肯定在说完之后將我拥在怀里,再揉揉我的头。虽然,他一直任外人误会我是他妹妹,还对我又凶又坏,但骨子里是疼我的,容不得我受半点委屈。 我一直坚信著这一点。 我翻出手袋里仅剩的钱,买了去c城的车票。车上我晕得厉害,吐到最后,连胃里的酸水都没剩多少了。到了中途,我撑著发晕的脑袋突然想,万一他中途离开了,万一他不在我认为的地方,那我这么千里迢迢地赶过去扑了个空,那又该怎么办?我这才后怕起来,只得打了他的电话,却接不通了。可是,既然我几年前就干过这种事儿,如今都到半道上了,也只能咬紧牙关继续。 到c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纷飞的小雪,让清晨的光亮来得特別迟。车站周围都是繁忙的市井气息,因为遇到上班的高峰期,好不容易找了辆去郊区的车。人到他屋外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几乎吐得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举起颤颤巍巍的手,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动静。 我使劲敲了敲。 还是没有动静。 我有些绝望地靠在门边,有些绝望地对著门踹了两脚,就在准备踹第三下的时候,门倏地开了。 屋子里的暖气迎面扑来,然后我看到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他刚才似乎在洗澡,头髮在滴水,下身急急忙忙地套了条裤子就来开门了。 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停滯了一下,显然他看到我,比我看到他要惊讶得多。 我一句“阿衍”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已经泣不成声地扑在他的怀里。在妈妈、写晴和冬冬面前忍了许久的眼泪,再也关不住,顿时汹涌而出。 他任我抱著,让出一点空隙合上大门。 “怎么突然……突然跑来了?”他抬起我的脸,“怎么来的?我不是说了我就回去吗?还是昨天你给我电话的时候就在路上了?家里出事了还是怎么的?” 他的神色第一次显得比我慌乱,一口气问了连串的问题。 我哭得更厉害了,一句也不想答,趁著他嘴对著自己说话的当口突然地亲了他,接著环住他的脖子,上身紧贴著他赤裸的胸膛。 半晌之后,他放开我的唇,见我还有下一步动作,便说:“写意,我们……不该这样。” “为什么?我专程赶来就是为了这样的。”我负气地说。 可是临到最后,我又害怕了。 “阿衍……要不再等等,我们可以先练习预演一下,以后再……”貌似彼此业务都不纯熟。 “不用。”他在我耳边喑哑低语,“反正我不是好鸟。” 下午醒来,我发现身边没有人,慌张地下楼去找他。 “马上就可以吃了。”他头也不回地在厨房里说。 “阿衍。”我站在他身后叫他。 “干吗?”他还是不肯回头。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 嘖嘖嘖,想当初那群女人下注居然都不押我,真没眼光。这下子,他倒是迅速地回身,然后冷冷地横了我一眼。我被他看得心虚起来,背上发毛,却强装镇定地说:“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人家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然后背过身去,脸色已经通红。 “……” 过了一会儿,阿衍说:“刚才你妈妈来电话,他们怎么都找不到你,只好打到我的手机上。” “她怎么说?”我警惕地问。 “说你姐姐的订婚仪式,被半夜离家出走的你搞砸了。”阿衍一句话概括了所有来电內容。 后来我才知道,冬冬为了找我,竟然没有去订婚的酒店。 隱隱约约在负罪感下,我居然冒出一丝不近人情的快意,那种快意是建立在我丝毫没有察觉写晴对冬冬有感情的基础上的。我原以为她並不在乎他,她也是一直这么表现的。当时的我,也並不明白写晴在我面前的自傲居然可以掩盖她流露出的真实情感。 很多年后,我才恍然觉悟,原来长久以来都是我在抢她的东西。我抢走了她的父亲,抢走了她温暖的家,还抢走了她的詹东圳,而且一直贏的也是我。 很小的时候,妈妈曾经告诉我,爱是信任。 我问:“那你信任爸爸吗?” “信。” “但是他为什么不要我们?” 妈妈摸了摸我的头,“我信任他,可是他也有他的责任。一个人活著,不全是为了爱。你任姨对他有恩,如果他不顾一切,背信弃义地和我们在一起,那我同样也会轻视他。” 那些话,对我来说一直都太深奥了,我不懂,永远也不想懂。 后来,阿衍来德国对我说:“写意,你以前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会相信我。” 我顿时愴然一笑,“信任?我爸爸死了,我妈妈也跟著他去了。我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却一个字也不想对我说,还叫我信任你?” 他转头看向別处,默然不语。 我吸了吸鼻子,“我只想要知道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 他走过来一边牵住我的手,一边缓缓道:“写意,如果你认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我甩开他的手,生平第一次像避瘟疫一样躲开他,迅速地退到远处站定后,忍住眼泪淡淡地说:“厉择良,但愿你这一生都不要为此后悔。” 我转身开门上车,踩著油门冲了出去,任他怎么喊,再不回头。 前后两辆车在路上飞驰,在车里,我跟他通了最后一个电话。 末尾,我说:“阿衍,在你的窗下守了九十九天的写意累了,现在也要走了。” 写晴篇 我要是跟谢铭皓討天上的月亮,他不会只摘颗星星了事。 不仅仅是谢铭皓,我身边很多人都是如此。 独独詹东圳有些异类。 他从小就是清秀到有点女气的孩子,难怪写意一直欺负他,叫他扮女孩,这些著实让我对他更加不屑。 他是詹伯父在外头生的,詹家有三个儿子,他是老大,但是因为身份的关係,总是不爱在家里说话,连我们家也少来。他那两个弟弟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整天就知道赌钱、赌马、与女人鬼混,將家底糟蹋得差不多了。所以,就算詹东圳再不济,也比那两个弟弟强,詹伯父的希望便就此寄托在了他身上。 可是詹东圳也是个奇怪的人,只要人多的地方让他说话,他铁定要脸红。 我曾听写意笑他:“你男孩子家家的,怎么这样?” “那应该怎样?”他反问她。 他唯一愿意亲近的女孩便是写意,仿佛和她相处就不会不自在。很多同龄的异性总以为詹东圳很傲气,不愿意多和她们说一句话。其实,我后来才可笑地发现,他那不是骄傲,是发窘。 写意又说:“真正的男孩子啊,应该是顶天立地,泰山压顶不弯腰……” 我为了听清楚,又走近了几步。 他俩本来在閒聊,但是察觉到我的脚步,就停下来。写意瞥了我一眼,訕訕地闭了嘴。 我便讥讽说:“我一回家,就听见两只苍蝇嗡嗡嗡地叫,正想叫人来拍死,没想到是两个人。” 詹东圳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写意却冷嗤:“苍蝇会叫吗?大小姐您没读过书吗?那嗡嗡嗡的是振翅的声音。” 那个时候的写意正念高中,个子又小,但是嘴巴却非常討厌,也不知道那个总爱装得贤良淑德的女人,怎么生出个这种蛮横尖酸的女儿出来。 我微怒,“苏写意,这不是你的家,不要总趁著我不在,就偷偷跑到我爸面前撒娇卖乖。” “爸爸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也是他女儿,是他要我来的。” “除非我死,否则这个家永远不欢迎你。” 她反驳:“无论你要死还是要活,他也是我爸爸。” 我怒意上扬,“滚,野种!你滚。”说著操起提著的手袋就想朝她扔过去,却不想詹东圳將她护在身后。 她听见我吐出的“野种”两个字,嘴唇哆嗦了几下,却再没出声。 我看到她的手扯住詹东圳的袖子,眼睛晶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真会做戏! 我討厌她! 明明刚刚还趾高气扬地和我吵架,瞬间就变成了可怜人。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我看得清楚她的本质?要是她喜欢的人,她就能从一只咬人的小老虎瞬间偽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纯洁可爱的脸,还能將那满含委屈的眼泪收发自如。 在爸爸面前如此,在詹东圳面前亦然,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男人被她这副模样哄得团团转。 詹东圳轻轻回握住她的手,牵著她拿起东西往外走,和我擦身而过的时候,他轻轻地说:“沈小姐,以后你不要用那个词了,很伤写意的心。” 那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这么长的一句话,目的却是为了她。 她讽刺挖苦我那么多,他都听不见吗?还叫我不要伤害她? 我冷笑一声,“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情?” 他白皙的脸上顿时一窘。 谢铭皓泊了车,隨后进门,看到詹东圳便点头示意。谢铭皓比我和詹东圳都大一些,如今他跟著谢父一起在詹家的企业做事,现下见了东家的大公子,碍著我在生气,才没有多寒暄。 “写意,你怎么了?”谢铭皓问。 “铭皓哥哥,”写意吸了吸鼻子,“以后去找你玩儿,我走了。” 谢铭皓看著他俩离开的背影,喃喃说:“你们又吵架了?” “是她討厌。” “她还是个孩子,你比她大,能让就让吧。”他说。 “铭皓!” 从此以后,詹东圳很少踏进沈家的门。我们偶尔有些交集,例如在某个朋友的聚会上遇见。他是最不善言辞的那种人,总坐在角落里淡淡含笑地旁观著。 和我恰恰相反。 我喜欢站在聚光灯的中心,享受著別人的目光,那些眼神落在我身上,或炙热,或嫉妒,或迷恋,或沉醉,无论是哪一种,我都觉得有一种满足感。 我悠然地说:“你们怎么让詹公子一个人坐那儿啊,也不喝酒?” 此言一出,便有很多素日里渴望著巴结我的男女,顺著我的话去找他。 第一回,他好言拒绝。第二回、第三回,他就再也撇不开,只得喝下。一位李家的二千金,居然坐在旁边,说著说著就往他身上靠。他这辈子都是老好人模式,躲也不是,推也不是,窘迫极了。我心中有了淡淡的不悦,送上门的便宜也不知道享受,真是迂腐。我放下手里的杯子,朝他们走去,那些人便识相地离开。 我坐下去看他。因为那些红酒的缘故,他的脸上有些泛红,那精致的鼻尖,居然起了一粒一粒的红疹子,似乎是对酒精过敏了。 难怪他从来不沾酒。 “沈小姐。”他点点头,算是招呼了,隨即起身准备换地方。 一听这个称呼,我就怒火中烧。凭什么他看见她就是写意前写意后亲热地叫,看见我终究只有“沈小姐”三个字? “詹公子,喝杯酒吧。”我故意拉住他,递给他一杯酒。 他摆摆头,“我实在不会。” 我皮笑肉不笑地说:“詹公子喝她们的酒,不喝我的,好不给我面子。” 他为难地看著我,“我……” “你要是喝下去,我心情一好,兴许下次苏写意到我家来,便不为难她。”我笑吟吟地说。 “真的?” “当然。”我挑眉。当然,是在我心情好的情况下,若是心情不好,就不好说了。 (本章完) 第181章 番外一:山抹微云(3) 第181章 番外一:山抹微云(3) 我笑著看他接过杯子,仰头一口咽下,心中却犹如针刺。物以类聚,他果真和沈写意一样惹人討厌。后来,写意去外地读大学,我也索性求了个逍遥。 我生日时,伙同了一大帮人去芭比狂欢,进去的时候正巧遇见詹东圳带著客户,他先瞧见我,再瞧到我身边的那伙人,目光一顿,却什么也没说。估计他也有耳闻,那个时期的我已经鬼混得不成样,夜夜酗酒到天明,在某些人的怂恿下偶尔还嗑药。其他人不敢管我,也没有人敢对我父亲说。 “哟”我倒是先开口叫他了,“詹大公子也来消遣啊,好久不见。” “沈小姐。” 他依然只有这三个字。 我心中顿时不舒服,进了包厢就开始喝酒。来来去去,包厢里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我几乎都不认识。音乐声很大,搅得我头疼。所有人都疯得有点癲狂,一个女的居然脱了上衣站在桌子上秀艷舞。 某个男人伸手来掀我的裙子,我嫌恶地拍开他,但是后来醉意上头,只觉得人都縹緲了起来,也就隨了他们。突然,包厢门被推开,房间里云雾繚绕,乌烟瘴气,根本看不清楚脸。一个修长的人影走进来,隨手开了大灯,引得我不悦地眯起眼睛,还不忘咒骂几句。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詹东圳。 他扒开人堆,將我拉起来,“沈写晴,跟我走。”隨即二话不说地將我拖出了包厢。 他的手钳住我,拧都拧不动。 我尖叫:“你放开我!”然后开始弯腰去咬他的手。 他无动於衷。 我只得被他拉著,直到出了芭比,到了对面的超市。 超市里的收银员都瞪著我们,我知道我俩一个浓妆艷抹,一个清秀斯文。 我故意噘著血红的唇,对那收银的说:“看什么看,我就是出来卖的,他是嫖客。” 那女的张大了嘴,半天没回过神来,惹得我哈哈大笑。 他没好气地去拿冰柜里的矿泉水,刚刚一出超市,便將那瓶冰水一股脑儿地泼在我头上,顿时让我一惊。 “你好好醒醒脑子。”他说。 冰水顺著脸经过脖子,流到背心和胸前,冰得我一个激灵,顿时打了个冷战。这下子,才觉得刚才踩著的脚,有点落在实地的感觉。这时,响著警报的车突然出现在对面芭比的门前,一群警察鱼贯而入。我突然明白髮生了什么事,就此有些后怕了。 “为什么要帮我?”我颓然地坐在他的车上问。 他倒没回答,只递了包纸巾给我,“擦擦你的脸。” 他开车的时候很专心,一直正视前方,拿东西给我的时候也没有回头,我转脸看到他的侧面,很漂亮。 刚才他叫我什么?沈写晴。 沈写晴。 我暗暗地笑了一下。 终於不是沈小姐了。 “我送你回去,”他说,“这一次我就替你保密,但是別和那些人来往了,有药癮的话赶快戒掉。你是姐姐,应该在写意面前做个好榜样。” 我原本翘起的唇角就此凝固、僵硬。 写意!写意!又是写意! 第二天,消息还是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他震怒了。我从来没有见他对我发过这么大的火,將我在家里关了三天。 我听见妈妈对他说:“你平时也不管,就知道给她钱,宠著她。如今出了事情,又打又吼的有什么用。女儿二十多了,如果不是你在外面的那档子事情,她哪儿有那么叛逆?” “你又来了。我这也错,那也错。管她不对,不管她也不对,那你说该怎么办?” 妈妈长长地嘆了口气:“要不……找个人绑著她。等她成了家,找个人来管她。” “找个人?”爸爸感慨,“哪有那么容易,说找就找。” “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 爸爸问:“你是说东圳?” “我看著那孩子好,知根知底的,文静又不多话,性子也温和,不像他那两个弟弟。” “可是写晴……” “女儿这里我去跟她说,詹家那边你去,那孩子特別听他家里的话。”妈妈开始摊派任务。 晚上,妈妈果然来找我谈心,提到这件事。 “我瞅著东圳真不错,好在你们都年轻,可以先把事情定下来,慢慢磨合,要是真不合適,我们再说。” 我板著脸道:“隨便你们怎么好了,反正我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 这件事情仅仅过了两个星期就铁板钉钉了,万万没想到,他避我如瘟疫一般,也肯答应。 双方家长一起出去吃饭,我等在洗手间外面讽刺他:“我是犯了事情身不由己,没想到你还挺乐意的。” 他淡淡地说:“合老人家的心意就好。” 也许在他心里,除非是那个人,其余娶谁都是一样。但是他念著她有什么用?她一天到晚就知道追著厉家的小子跑,根本没有时间搭理他。 我冷哼:“活该!” 没过多久,爸爸就让我进海润帮著他做事,我的生活似乎真的步入正轨,再也不和以前那些狐朋狗友们联络了。过了半年,妈妈想办个简单的仪式,名正言顺地將婚期定下来。我故意给写意去了电话,就想气气她。没想到她一口气跑回来,还故意玩失踪。詹东圳为了找她,一宿没合眼,后来听人说仿佛看到写意坐上了去c城的长途车,他毫不犹豫地追了过去。 我从来没有见詹东圳忤逆过家长,或者做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但是他却为了那个丫头连订婚仪式都没来,让两大家子人都很尷尬。我甚至有种杀人的衝动。数数巴望著娶我沈写晴的男人有多少,可他就是不屑一顾。如今连订婚也不来,当眾让我难堪,叫人看了多少笑话?他究竟是什么居心? 我气到极处,给他打电话,他却说:“你不该拿话激她,写意年纪小,比我们都脆弱。” 我咬牙切齿地回答:“对,什么都是我不好。她年纪小是我的错,她心灵脆弱是我的错。她存心惹得你魂不守舍,也是我的错。从她一出生到现在,就没有哪样不怪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他嘆气,“怪我,全怪我,我问了她不该问的话。” 我拿著手机,瞪大双眼,“你问她什么了?”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才说:“没什么。” “你撒谎!” 他肯定在撒谎,他是个不会掩饰的人,一说谎就这样。 他对她说了什么?他能对她说什么,引得写意这样,我不用脑子都想得到。 “詹东圳,你听著!”我盛怒之下对著电话喊,“我沈写晴是个寧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虽然我一点也不爱你,但是我容不得一个要娶我的男人这么无视我。无论她苏写意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寧愿毁了,也半点不会分给她。” 我放出决绝的狠话,却觉得眼睛有些潮。 “如果还有下一次,”我深吸了口气,努力想把那些湿润的东西收回去,“如果还有下一次,要么我死,要么我就要她死!” 说完这些掐掉电话,我突然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滑落下来。我是个不哭的人,因为一流眼泪就会弄脸上的妆,一点儿也不好看。 这些日子,我戒菸、戒酒、戒毒,还戒掉他不喜欢的那些朋友,像小职员一样穿著套裙每天朝九晚五地去海润上班。我努力地学习如何生活,学得很辛苦。可是到头来,他却一点也没看在眼里。我突然觉得我怎么能卑贱到这种地步,几乎成了一个等待宠幸的深闺怨妇,真是下贱。我不是写意,想起她倒贴男人的那种手段,我就发笑。 在这个世界上,沈写晴想要什么男人得不到? 原来他的生活並不配我,我只適合纸醉金迷的世界,於是我又找回了那些旧习。之后,我在海润无论做什么,他们都碍於我的身份,不敢揭穿我,隨我挪用钱。 后来,海润和厉氏一起合作开发购物中心。 隔了很多年,我又见到了回国后在厉氏独当一面的厉择良。听说他念高中的时候脑子好,性格却比我还囂张叛逆,后来厉家的大公子因故去世后,他就完全变了个人。厉家故意將他送到这里来念书考大学,隔绝了以前的朋友,他似乎真的脱胎换骨一般,褪去一身邪气,还任由写意那个丫头折腾。 他是个极其出色的男人,难怪写意这么捨不得他。他忽而从容矜持,忽而冷漠高傲,不知不觉间又会在人前立起一堵透明的墙,阻止任何人的接近。有时候,我和他相处,都会恍然有种瞬间的迷失。 有一次,我对他说:“你都回国这么久了,那丫头没缠著你一起回来?” 他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待明白我指的是写意的时候,轻轻地笑了。这个平时当笑都是种工作的人,居然在我提到写意的时候,嘴角泛起浅浅的温柔。 他看了看我,几乎可以算得上第一次正眼打量我,然后说:“其实,你和写意长得还有点像。”他和我谈话从来不提私事,独独这回例外。 我不屑道:“不可能。我要是长成她那样,死也不肯出门。” 他闻言又笑了笑。 我想起以前挑衅写意的话,既然她要抢詹东圳,那为什么我不可以抢厉择良? 但在真正接触以后我才发现,这根本是不可能的,我不会爱上他,他亦不会对我有兴趣。因为,我和他在骨子里都是一种人。 他多半和我有一样的感悟。 有人拉著我去炒期货,亏了很多,我在合作项目的帐务里做手脚,在各个方面想法捞钱,好將空白补回去,这种永无止境的缝补,几乎扩大成了一个黑洞。 我和詹东圳的婚礼订在了十二月,婚期的临近並没有衝散那个黑洞隱隱带给我的阴霾。 东窗事发那天,我瞬间觉得天崩地裂。父亲知道真相以后,非但没有像往常那般骂我,反倒握住我的手说:“写晴,爸爸知道你为了写意和她妈妈的事情一直怨恨我,所以从小不是你不想听话,而是爸爸对不起你,让你生气,是爸爸有错在先,让你这么难受。於是,你觉得自己越坏,对我就是越大的报復。真的,是爸爸的错。” 我潸然泪下。 父亲叫来厉择良,就我们三个人在办公室里。 爸爸说:“择良,子不教父之过,写晴无论做了什么,都是我的责任。我知道你和写意好,你就看在写意的面子上,放过写晴。” “爸爸!”我哭著叫他。 父亲拍拍我,继续对他说:“写晴还有几天就要当新娘了,如今她捅的一切娄子,都由我一个人承担。” “其实,”厉择良说,“沈叔叔,我们还可以……” “没有其他方法,除非你愿意毁了你哥哥的心血,將厉氏拖下水。”父亲笑著摇了摇头,“不值得,记住,这不值得。你是商人,不是慈善家。如今有没有海润並不重要,我有两个女儿,这是我今生最珍贵的財富。写晴有东圳,写意有你,而只要你们两家都好好的,我就很满意了。” 厉择良沉默不语。 待他离开的时候,父亲突然叫住他:“择良!” 他回身,站定。 父亲说:“我们的这些话,希望你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对写晴的將来不好。而且尤其不能告诉写意,请你什么都不要跟她说,她还是个孩子,不可能明白这些事情。要是她知道我为写晴做出这些,肯定会更不喜欢她。” 厉择良神色一怔,许久才凝重地点头。 “你保证?”父亲追问。 “我保证。”他缓缓说。 一诺千金。 父亲笑了,“你明天替我去德国看看她,行不行?” “这……我怕走不开。” “去吧,这里有我。” 我那个时候就应该预感到什么。 直到第二天夜里,我推开书房看到父亲冰冷的尸体,才恍然明白昨日那些话原来是诀別。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爸爸。他那么爱我,我以前怎么还会怀疑他对我的爱呢?我伤心得发疯,却不敢对任何人说。我和厉择良都答应过他,不能说,不能说,不能说…… 我戴著孝,看著那身为婚礼准备的礼服,倏地就觉得讽刺,谁还有心思结婚?可是为了父亲的意愿,我们明天还是得去註册,草草地登个记便了事。 然后全家突然就接到另一个消息——写意自杀了。 我永远记得詹东圳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那张白皙的脸瞬间失去所有的血色,就像一张苍白的纸,隨即又被一片青黑覆盖。写意妈妈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她从没出过国,立刻去申请护照和签证也要等好几天。究竟那边是什么情况,没有人知道,连厉择良也联繫不上。 他说:“我去看看写意。”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决。 我说:“不准!我死也不准!” 他看著我,“写晴……” 头回听见他这么叫我,却顿然觉得心酸。他这么说,不过是想让我放他去找写意。什么都是写意、写意。 妈妈说:“好歹写意是你妹妹。东圳应该去看看,我们家就他一个男人了,得由他撑著。” 我瞪大眼睛问他:“你还是选写意是不是?” 他眉头微蹙,一双清明的眸子盯著我良久,却没有回答,最后依旧拿了护照去机场。 不知道他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我说:如果还有下次,要么她死,要么我死。 我站在沈宅的三楼,茫然地看著天空。詹东圳的离开仿佛割断了我最后的一根弦。我恨他,为什么要让我陷进去,却又永远不靠近我? 爸爸,你错了。你狠心地丟下我,以为我拥有他就会幸福。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属於过我,所以——我想和你一起走。 我微微地笑了,然后轻身一跃就跳了下去。 (本章完) 第182章 番外二:喜欢 第182章 番外二:喜欢 故事的时间在厉择良求婚后,两人举办结婚仪式之前。 路上,写意突然问厉择良:“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迷恋上我的?” 他无语。 “你以前很烦我啊,可是后来突然就对我爱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注意看前面。”他坐在副驾座提醒她,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他们遇见塞车,一路走走停停,就靠说话打发时间。可是,他却不接她的话,写意忍不住嘟囔了几句。 前面的车挪了几米,她也继续跟在后面。 过了一会儿,厉择良问:“那你呢?” 虽然这两句话之间隔了很久,写意仍然明白他指的什么,於是笑了笑说:“日久生情不算。” “日久生情?”厉择良转头看她。 写意抿著嘴笑了。 她骗他。 其实她想说的答案,比“日久生情”四个字要肤浅很多。为什么呢?因为最先看上的是他的外表,然后才爱屋及乌地爱上他的一切。 一切都是从他在地铁的冷漠人群中,站起来给她妈妈让座开始。当时,写意看到他身上同样的制服,开始打听他。 那个时候的厉择良,也许从没留意过自己有多么耀眼。他是转学生,成绩好,不太爱搭理人,篮球打得很棒,完全是学校民意调查中不容置疑的校草。 小写意不太受男生欢迎,他们看到她都绕道走远点,据说都抱著一种惹不起躲得起的態度……对此,她很愤愤不平地对詹东圳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看不上他们呢!” 詹东圳没吱声。 她又说:“我要让我们学校最耀眼的那个男生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见她信誓旦旦,詹东圳忍俊不禁了。 “什么男生?” “一个学长,长得忒帅,学习又好,还给我妈妈让座。”小写意说起他就两眼放光。 “这人形象这么光辉?”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嗯,我喜欢他。” 什么叫有志者事竟成?这就是例子。 隨著车窗外的建筑物不停地变换,厉择良开始看著它们陷入了沉思。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呢? 他不是没有想过,而是有段时间不敢去碰触这个问题,仿佛一陷入回忆,灵魂就痛苦地出窍了,找不到回归现实的理由。 第一次她撞击他的心是在哪一天? 她喊著“厉南衍,加油”,从跑道里衝出来? 她无赖地痞般地缠著他说,我叫你阿衍吧? 不是,都不是。 而是她离家出走的时候,她將他视为世界上的唯一依靠,在他的屋子门口守了整整两天。 当时,这个女孩儿成了他心中一个柔软的地方。 他从小叛逆,耐性极差,凭著脑子聪明,从没有认真念过一天书。所有亲戚朋友一提起厉家的老二,都是一脸头疼。父亲对他严厉,但是母亲却极其护短。久而久之,大人们也就隨他去了。夫妻俩年轻时想多要几个孩子,哪知大儿子十四岁了,才有了第二个。本来是准备不要的,后来母亲捨不得,就冒著高龄危险生了下来。大哥长他很多岁,都说长兄如父,所以有时候几乎是大哥管教他。 惹祸最厉害那次,父亲正陪著母亲在国外养病,而他们一群人废了某家公子的一只眼睛。当时的厉择良没满十六岁。 大哥从局子里把他捞了出来,夜里捆在院子的榕树上狠狠地抽了他一顿。大哥气极了,扔掉手里的皮带继续吼他:“你不是很横吗?怎么不吭声了?人家跟你无冤无仇,你也真干得出来!从小宠得你无法无天了!就该让人家也废了你,再抓进去判几年!” 话是这么说,大哥后来还是费了好些周折,才將事情摆平。他被抽得几乎晕死过去都没解释,那事情不是他干的。班里有个同学叫季英松,和他很好。季英松的姐姐在街头摆了个麵摊子,卖早点,姐姐模样俊俏,后来发生的事,让季英松拼了命也要捅对方一刀。 其实,季英松是奔著要那人的命去的,但是只戳到了眼睛。当时场面混乱,所有人都嚇傻的时候,厉择良站了出来,一个人担著。他知道,要是这事让季英松来扛,说不定命都捡不回来了。 厉家的兄弟俩有时间总去海边游泳衝浪,那种乘风破浪的感觉,他没什么兴趣,只是大哥特別喜欢。 大哥对他说:“小衍,这波浪很像我们的人生,起起伏伏,跌跌撞撞,但是终归要寂静的。” 只是大哥的人生,寂静得太突然了。 母亲扶著大哥的尸体,哭到晕眩的时候,亲戚们安慰她说:“嫂子,別这样了,就让他去吧,至少你还有小衍。” 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心很硬。可是,看到写意带著泪守在他屋门口的时候,他觉得心窝里暖了一下。他一直当她是个孩子,爱撒娇,爱缠人,爱哭。在遇见写意之前,厉择良从没有发现过一个人,能將眼泪那么收发自如,毫不拖泥带水。 她可以上一秒钟在哭,下一秒钟就咯咯地乐。她也可以上一秒钟在气势凌人地和人对抗,像一只在战备中竖起毛髮的小猫,下一秒钟嘴巴一撇,就梨带泪、楚楚可怜。 后来,他暗自观察,才琢磨出来什么时候是她装的,什么时候是真的。也许是她的天性,也许是她在那样的家庭中不得不练就这种本领,所以,他一时觉得她可爱,一时间又心疼起来。 下车的时候,写意突然將脸凑了过来,蹙著眉头问:“阿衍,再问一次,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爱我爱得无法自拔的?” 他收回思绪,毫无波澜地瞅了瞅她那张近距离放大的脸,视线扫描了一遍,隨即淡淡地说:“你的妆了。” “……” 那一夜,他狠狠地要了她。 在最后激昂的那一刻,他又缠绵地叫了写意的名字,然后伏在她的颈窝间,沉沉地喘息,许久没动。 写意摸著他全是汗水的背说:“阿衍,你忘记戴那个了。” 他半晌没吭声,许久问:“要是我们有个孩子,像谁比较好?” 这下子,写意来了兴趣,“我的孩子肯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要继承所有的优良特质。” “你鼻子和嘴唇好看,孩子就像你吧。” “我额头和脖子好看,这里就像我。” “至於眼睛嘛……”写意想了想,“冬冬的眼睛挺好看的,长成他那样就好了。” 原本任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厉择良,这下子发话了,不悦地问:“鼻子和嘴像我,眼睛像詹东圳?”嘴里剩下隱忍不发的半句是:这是我儿子,还是他儿子? 百里之外的詹东圳突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哟,看来这大半夜的,还有人念叨你,不错呀。”赵凌菲打趣他。 他俩正好一起在酒吧里喝酒。 詹东圳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墙,总觉得从哪儿吹来一阵阴风。 “明天记得相亲,晚上六点。” “什么人啊?”詹东圳灭了烟,问她。 “一个朋友的小姑子,你可別把人给我得罪了。” 过了几天,写意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对厉择良说:“平馨告诉我,孩子有时候会很像姑姑。” “我没有姐妹,只有个大哥。” 对於厉南溢,写意很少听他亲口提起,只是觉得他每次说“大哥”两个字的时候,神情都特別慎重。有一次,他们俩路过社区篮球场,看到一群孩子嬉闹著打球,厉择良突然自言自语地说:“要是大哥有孩子,也得上初中了。” 写意不禁问:“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没有哥哥,总觉得大哥的感觉不是像谢铭浩,就是像詹东圳。 “从小他教我打球,教我游泳,也抽我鞭子,对人宽厚、沉稳,比我有同情心。” “长得和阿衍像吗?” “很多人说我们像,可是我母亲又说一点也不像。” “那如果我们生儿子,就像哥哥好了,一定很棒。”写意说。 “要是女儿呢?” “你喜欢女儿?”写意问。 他好像在脑子里幻化著什么,想了想,渐渐地嘴角扬起一点点,然后喃喃地说:“喜欢。” (本章完) 第183章 番外三:梦想 第183章 番外三:梦想 厉择良从来不会卸掉假肢出门,就算有几次坐在轮椅上,不到身体万不得已也是要戴著假肢的。所以,厉氏上下除了那几个知情者以外,都只当他是有些瘸,而不知道他其实是截了假肢的。 因而,当厉择良第一次没戴假肢坐著轮椅出现在公眾面前时,確实引起一阵轰动。 “总得面对面是不是?”写意鼓励他。 那个时候他们刚刚结婚,医生提过让他少戴假肢,而且这是一个心理障碍。 “我会不会像个怪物?”他总觉得自己不戴假肢,就像一个人没穿衣服一样,有种赤裸裸被审视的感觉。 写意笑著哄他:“又不是没让你照过镜子。我老公长得也叫怪物的话,其他男人还怎么敢上街见人?英俊成这样的怪物,估计人人都想要一个。” 那天,她送厉择良去公司。下车的时候,他自己藉助拐杖坐到轮椅上,写意一低头发现他的鞋带散开了,蹲下去替他繫上。他们成了夫妻,虽然厉择良就像折了翼的鸟,两人无法一同遨游飞翔,但是至少,可以是连理枝。从小她就一直依靠他,什么都要他帮忙。如今她长大了,也能独立起来,自然应当在他孱弱的时候扶持他。 “加油!”写意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那一刻,她居然发现他的手心在出汗。 他在紧张。 那条残缺的腿永远是他心里最难以触碰的阴暗之地,他是在人生中青春绽放得最为肆意的时候,陡然失去它的,这样的衝击旁人无法想像。 他真的很难面对。但是即使再艰难,终究已经成了一种无法避免的命运。他知道只有自己真正释然了,她才会放开。所以,他才肯放弃那种近乎偏执的骄傲和倔强,照著医生的话做。 想到此,写意心中顿时一热,眼眶有些潮湿,却又笑著岔开话题说:“跟我求婚时,也没见你这么激动。” 他没有心情接嘴,只是嘴角勉强地扯了个微笑出来。后来,她推著他出现在厉氏大厦里。一路上,许多人一边尊敬地打招呼,一边礼貌地挪开好奇的视线。即使他们掩饰得那样好,写意也看出那些诧异。而厉择良的面孔好似罩了一层寒霜一般,即使他坐在轮椅上,比所有人都矮了一截,但那样凛然的神色和气势仍是那个鸟瞰眾生的厉择良,让人不敢轻易抬眼直视。 两人一起坐电梯到了厉择良的办公室,合上门的瞬间,仿佛又回到一个安全的空间。 “怎么样?”他的眉宇在面对她的时候,一下子柔软下来。 “还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他蹙眉。 “你知不知道,”她微微一笑,“阿衍,你刚才的表情完全就像一只如临大敌的刺蝟,真可爱。” “……” 圣诞节的时候,唐乔组织员工去近郊的凤凰山温泉公园度假,並且特意通知可以带家属。 周平馨兴奋得要死,拉著写意说:“你知不知道,上次就我和老公两个人去,一点也不好玩。这种活动还是人多好,泡了温泉大家再挤一起喝酒,叫你家那位一起啊。” “嗯。”写意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隨口应下。 “一定一起去哦,听说凤凰山前几天下雪了……” 看到周平馨滔滔不绝地构思著自己的计划,写意实在不想扫了她的兴。可惜厉择良那里,她可不敢替他做主。 晚上吃饭,写意瞅了瞅厉择良。 “阿衍。” “什么?”他拿勺子舀汤。 “这么冷的天气能去泡温泉的话,还挺有意思的。” 写意一边说一边偷窥他的表情。 “能有什么意思,不就跟浴缸里泡热水一样。”他不苟同地打击了她一句。 “温泉是天然的,富含对身体有益的矿物质,里面的硫磺……” 她还没將温泉对身体的益处说完,却被厉择良忽然打断:“写意,你说我认识你多少年了?” “呃?”写意一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乖乖答,“十二三年。” “都十多年了,你那脑子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別拐弯抹角的,直接说,你想干吗?” 写意幽幽地看著他,只好直说:“我们单位明天去泡温泉,想叫你一起。” “你很想去?” 写意使劲点头。 “你去吧。”他说。 “你呢?” “不去。”他云淡风轻地扔出这两个字。 写意愣愣地张了张嘴,里面还包著米饭,她就知道是这么个结局,所以才不敢直接问。 “那……”她訕訕地垂下头去,“我也不去了。”有些赌气。 没想到他竟然挑了挑眉说:“不去也行,这么冷的天,在家待著最好不过。” “阿衍,你討厌。”她皱著眉委屈极了,活脱脱一受气包的模样。 他看著写意的表情忍不住乐了,舒开淡眉,笑道:“好了,好了,一起去吧。” 没想到他真的答应了。 她本来真正有些高兴,可是转念一想,却又为他心疼起来。他连夏天最热的时候也不会將腿露出半点,何况是脱了衣服和人一起洗温泉。不过就是为了让她高兴,他竟也可以委曲求全。 “你又不游泳。”写意说。 “我在旁边看。”他笑。 写意看著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酸涩,自觉刚才太过任性,於是说:“其实,我也挺不想去的。” “怎么?” “长肥了好多,穿起泳衣不敢见人了。”她瘪嘴。 厉择良上下打量了下她,没说什么,写意还以为他会象徵性地安慰自己几句,不想他却突然开口说:“你睡觉总是张著嘴,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写意不知道话题怎么从她的身材说到睡觉习惯上了。 “全身肉太多了,特別是脸上,肉多显得皮少,理所当然睡觉时一闭眼睛,嘴巴就被拉开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 这人嘴巴忒毒了。 她大人有大量,不和他一般见识,又说:“要是以后我有一栋自己的房子,院子里有温泉就好了。大冬天,我们顶著风雪在里面泡澡。” 他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情绪,却没有接话。 她很多年以前也这么对他说过。那是他高三的时候,春天里全班同学在模擬考以后去蓝田湾搞集体活动,写意也在。蓝田湾是出了名的温暖之乡,有很多农家小旅馆,家家后院都有温泉的泉眼。当时穿著泳衣的写意泡在温泉里,游来游去,直呼过癮。 “我长大以后一定要赚很多钱,在这里修一个暖和的家,让爸爸妈妈住在一起,还有阿衍。”写意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脸颊右边的酒窝圆圆的,好像真的能盛下二两白酒。 后来,厉择良无意间才知道原来写意的父母是蓝田湾同一个村子出来的,难怪当年政府拍卖这块地的时候,沈志宏执意买下来。也许不单是一个商人看好此地的投资价值,还有些別的什么情愫吧。 一如他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转眼到了春节,厉择良陪写意回b城探亲,厉择良说要写意陪他去蓝田湾看看。蓝田湾的项目虽然断了部分泉眼,但是经过厉氏及时改造设计方案,將那一半规划成高级室外俱乐部,建成半年来也卓有成效,而剩下的那部分地,则建成了高级温泉別墅。 可是,提到这个地方写意就心虚。 “去蓝田湾做什么?” “我自己的楼盘,难道不能去看看?”他说。 於是,两人一起坐车去了蓝田湾。 写意看著车窗外的雪,忽然回首乐道:“阿衍,你说以前我们在德国藏的钥匙最后被谁找到了?” 那年他们去杜塞道夫过新年的时候,头一天晚上参加新年倒计时,他们就宿在了那里。元旦那天,一伙人又在周边游玩了一遍,晚饭前就他俩在雪地里踩脚印。 写意为了踩到他的脚印一蹦一跳的,使得兜里的钥匙掉了出来。她忽然灵光一现,吵著厉择良將自己的钥匙也掏出来,然后用红绳子繫到一起。 “阿衍,我们做个游戏。”她笑嘻嘻地说,“我把钥匙埋在雪地里,你来找。” “你能不能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做?” “这就很有意义啊,可以考察我俩的心有灵犀程度。”说著,她就强要厉择良闭上眼睛然后去埋钥匙。 那个时候,他虽说嘴巴上对写意很凶,可是已经宠得要命,也就隨她了。 “我数一二三,你不能偷看哦。”她要他转过身去,然后迅速地在雪地里挖了个坑,將钥匙埋了进去。 结果肯定是厉择良获胜。 “你怎么知道就藏在这里?”写意惊讶。 “因为你笨。” 她將东西埋自己脚下,站在上面生怕別人抢走,仿佛一只守护骨头的小狗,活脱脱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 “不行。”写意不服气,“再来一次。” “那你自己慢慢玩,我回去了。”某人天生懒骨头,只爱动嘴皮子不爱动手,对这种低智商游戏完全没有兴趣。 “这次你一定找不到的,阿衍,你信不信?”写意下了战书。 “哦?”他挑了挑眉,来了兴致,“要是你输了呢?”得下点赌注才行,不然他可不想浪费精力。 “输了,我就去对面酒吧当著所有人的面说三声『我喜欢你』。” 他笑了。 第二次,写意藏好东西后迅速將雪地覆平,还撤得远远的。这下可想而知,他的確找不到了。 “怎么样,厉害吧?” 写意得意扬扬地笑了,隨即去刨钥匙,刨了两下,没有。她一纳闷,好像没有藏这么深,然后继续,还是没有。她又换了两个地方,依旧没有。 写意抬起头来瞅他,有些傻眼。他俩的门钥匙还有车钥匙都拴在一起了。厉择良看到她的表情,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禁问:“你不是自己都找不著了吧?” 就这么,两人的钥匙被一根红绳子拴在一起,永远地留在了杜塞道夫的雪地里。 如今,他俩站在蓝田湾一个小院门前,厉择良递给他一把繫著红绳子的钥匙。 天空中飘下晶莹的小雪,落在他的肩头。 他淡淡一笑,眉毛扬起来,说:“送给写意。” 那是她梦想中的小院,屋子后院里有口活水的温泉泉眼,泉水將客厅外的小池子注得满满的,热气腾腾。 確实就是她梦中的家,一模一样,暖暖的。 他一直记在心里。 她拥住他,轻轻说:“谢谢。” 原来他一直执著的,是她的梦想。 哪怕他身无分文,就带著她坐公交车到这里,指著此地的温泉说:“以后等我有钱了,一定给我老婆买下来。”即使是这样的画饼充飢,她也会感动。 “阿衍,谢谢你。” (本章完) 第184章 番外四:寂寥报冬心 第184章 番外四:寂寥报冬心 冬日里,阳光正好。 何今夕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她既可以晒到太阳,又能对进出的顾客一目了然。侍者路过时,又问了她一遍要不要点单,她说:“我在等人,来了一起。” 过了会儿,她看了看表,对方已经不明原因地迟到二十分钟了。 她有些烦躁,拿起手机发了个微博:md,老娘被放鸽子了? 她本来准备愤然离开,又想起自己刚才什么也没点,要是就这么走了,也不知道要遭服务员多少个白眼。於是,她翻开酒水单,叫了杯果茶。 就在这个当口,有辆跑车招摇地停到了路边,下来了一个墨镜男,径直走进咖啡馆环视了一周。咖啡馆里人不多,单身的女顾客只有何今夕一个人,所以,对方几乎没有迟疑,径直走到何今夕跟前,问了一声:“何小姐?” 何今夕看著打扮得跟只孔雀似的对方,硬著头皮反问:“詹先生?” “是的。”男人应声坐下。 十分钟后,两个人分道扬鑣。何今夕立刻向表姐匯报相亲结果。 “就这样?” “那还能怎样?”她反问。 本来一开始她就没抱什么希望,人家那么有钱,怎么会看上她这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杂誌写手?今日得此一见,更是觉得吹了得了,对方整一个紈絝子弟,她还看不上眼。这件事,何今夕再也没放在心上,因为截稿之日又要到了,编辑每天发著简讯、微信、qq轮番轰炸催她交稿,她只好死宅在家一个星期没有出门。 直到出关交稿那天,表姐又发来一条简讯: 我今天看到人家詹东圳真人了,怎么会是你说的那个样子? 何今夕的表姐有个高中同学是这个姓詹的手下,每天都在变著样给老板介绍女朋友,四处打听未婚的身家清白的女青年,有一天,终於问到了何今夕头上。 她將简讯往下拉,居然看到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穿著黑色的西服上衣,下面是一条深棕色的裤子,虽说影子有点远看不清楚,却绝对不是前几天和她相亲的那个人。 她回了一句:这是他? 表姐迅速回答:你难道见到的不是他? 看到这行字,何今夕顿时怒了。她这辈子何曾被人这么看不起过?什么狸猫换太子,狗屁!她从来都是个脾气火爆的人,无论对方是编辑也好,读者也罢,寧肯和人死掐,也不吃哑巴亏。她立马將表姐那位同学上回留的詹东圳的电话拨过去。 第一次响了两声后对方就给掐了。她又拨了第二次,还是遭到同样的待遇。这个待遇,让她怒气更盛,几乎要喷出火来。有这么不尊重人的吗?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於是,何今夕咬牙切齿地拨了第三次。这一回,对方终於接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海量小说在 101 看书网,101????????????.??????任你读 】 “餵……”听筒那边传来一个压得极低的男声,背景音也极其安静。 可是何今夕已经怒火中烧,管他三七二十一,劈头就骂了对方四五分钟,然后不由分说地掐断电话。骂完后,她將电话一关机,直接扔到沙发上。隨后,她发现心里舒坦多了,连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草草们也更加娇嫩可人,所以说精神病都是被压抑出来的。 她突然灵感大发,將詹东圳这个名字安在她的小说里,把他设定成一个猥琐不堪、贪酒好色、最后家財散尽的丧家犬。“我就让你一辈子得不到爱,让你当炮灰,让你去要饭,让你比路人甲还惨。”她一边改文章大纲,一边得意地自言自语。 如此一来,她愉快又充实地度过了一天。 第二天是周末,表姐突然神秘兮兮地要请她吃饭。哪知到了目的地,等著她的不是表姐,而是一个男人。 “何今夕?”男人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而是念著她的名字微笑道。 “是我。” “我是詹东圳。” “这是第几號啊?”她哭笑不得。 “如假包换。”他又笑了,隨后叫来服务生点单。 何今夕倒是懒得和他客气,指著那些最贵的、平时很好奇却捨不得点的稀奇玩意儿全部点了一遍。待吃得半饱之后,她才放下刀叉说:“谢谢您亲自来见我。”她故意將“亲自”二字说得咬牙切齿,隨即又补充道,“好了,我们可以两清了。” 詹东圳却问:“听说你是作家?” “杂誌写手。”何今夕纠正。 “哪种类型的杂誌?” “梦幻类小说。” “梦幻小说?”他不太明白。 “就是全世界的女人都为他癲狂,而他只爱我一人这种故事。”她一边嚼著嘴里的东西,一边说。 听到这个解释,他不禁又笑了。何今夕这才发现,这个男人好爱笑,瘦瘦高高的,眉色略浓,但是整个五官却显得十分雋秀乾净。这时,詹东圳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號码,对何今夕说了声抱歉,起身到外面接电话。何今夕不以为意,继续对付跟前的甜品。 过了几分钟,他回到座位,突然问何今夕明天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去看演唱会。 何今夕愣了一下,反问:“你这个意思是对我很满意,觉得可以继续约会?” 詹东圳侧了下头说:“你这么理解?” “是的,但是我拒绝。”她答。 干吗?她又不是三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本来他骗了她一次,她骂了他解恨,然后又重新吃了顿饭,已经互不相欠了。 他得到这个答案,竟然只是轻轻“哦……”了一下,丝毫看不出情绪。 饭后,他送她回家。路上,何今夕突然问他:“追你的女人应该很多啊,为什么还要相亲?” “菲姐比较著急。”他说。 菲姐便是他的那个下属,何今夕表姐的老同学,介绍她和詹东圳相亲的红娘。 “他们说你一直喜欢菲姐,奈何她是有夫之妇,所以你只好终身不娶。”何今夕终於没有战胜职业本能,八卦了起来。 詹东圳闻言摇头浅笑,隨后居然问:“有没有別的版本?” “或者你对女人压根没兴趣。” “你继续。” 她想起自己那个坑人的小说大纲,“或者是你永失真爱,成了男主角的炮灰。” 一路上,她说了很多话,变著样捉弄他,他却不以为意,脾气好极了。道別的时候,她突然问:“明天晚上几点的演唱会?” 他瞬时明白过来,在车內微微一笑,“我七点来接你。” 何今夕一个早上都在笑,她觉得她开始有点喜欢他了,於是又让表姐跟那位同学打听了很多关於这个男人的事情。例如他本来是詹家的私生子,因为嫡子们个个不爭气,最后由他继承了詹家的家业,也难怪他身上没有那种有钱人不可一世的娇贵。 出门前,她將家里所有当季的衣服都拿出来在镜子面前试了一遍,好不容易配成了一身最满意的,然后才欢天喜地地出了门。来接她的詹东圳和昨天一样,安静平和,可是何今夕隱隱又觉得有一些不一样。他们的座位在內场的前面,这场演唱会里面詹氏投了大手笔的gg和赞助,所以拿到了最好的位置。 何今夕看到那些gg牌,不禁问:“你喜欢这个歌手?” “还好。”他答,“只是订了些票送给客户。” 开场后,他们旁边的两个座位始终没有人,詹东圳时不时侧目一望,眼中神色复杂。善於在文字间演绎缠绵爱情的何今夕是个何其敏感的人,现下已经明白大半。演唱会的末尾,女歌手唱了一首她自己的成名曲,也是最让人耳熟能详的歌,在音乐的带动下,全场几万人陪著歌手一起同唱了卡拉ok。何今夕情不自禁地跟著哼了起来,一曲唱罢,想起那些年少时光,不禁唏嘘。 谢幕后,他送她回家。 “我旁边空著的地方,本来会坐什么人?”她从来不是遮遮掩掩的人,直截了当地问了他。 詹东圳怔了下,回答说:“我以前的未婚妻和她现在的丈夫。” “她喜欢这个歌星?” “大概吧,刚才最后唱的那首歌,是她以前在车里经常放的。” “你急著约我来,就是做你的挡箭牌?”何今夕问。 “也……不是。”詹东圳有些窘迫。 何今夕说:“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想做什么?” “扇我一巴掌?”他哭笑不得。 “算你有自知之明。” 说完这句话,何今夕立马下车,走人。她踩著高跟鞋急匆匆地朝前冲,那声音在夜路上异常清脆。詹东圳却没走,已经快十二点了,哪怕她真的给他一巴掌,他也不敢把她一个人扔在半路上。 於是,她在前面怒气冲冲地走,他在后面远远地跟著。走了不一会儿,她的脚便受不了了,回头又看见詹东圳的豪车还在后面。她顿时觉得自己为了自尊,真是找虐,於是一转身,折回到他的车跟前。 她说:“你下来。” 詹东圳不知道她究竟要干吗,只觉得心中有愧,只能照做。哪知他刚走到她跟前,只见她一步上前,猝不及防地拎起拳头给了他肚子一拳。事情太突然,他只能生生地受著,疼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女人一般不都喜欢打脸吗?”他蹙著眉,吃痛地说。 “谁说我是一般女人?”何今夕答道。 “消气了?” “消了。”她说,“麻烦你继续送我回家。” 过了些时日,詹东圳去同一家餐厅吃饭,別人点菜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上次坐在对面的何今夕。第二天,詹东圳叫秘书去找来何今夕供稿的那几家杂誌,午休的时候隨手翻了翻,居然在其中一本上面赫然看到自己的名字。耐著性子,他將那篇小说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每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在文中出现的时候,他几乎就能联想起她那副快把牙咬碎的样子,不禁莞尔。下班途中,他打了她的电话。 “何小姐,有没有空赏脸吃顿晚饭?” “吃什么?” “隨你挑。” “我只吃最贵的。” “没问题。”他笑。 (全文完) (本章完) 第185章 楔子 第185章 楔子 【犹待昭阳】 夜里,暴雨倾盆。 邻近皇宫东墙的太子府邸,烧著熊熊大火,火光高过宫墙映红了天,在这样如注的雨夜显得格外诡异。 康寧殿外的平台上,一位妇人在雨中,紧紧拥住怀中的少年,嘴里喃喃道:“睿儿,娘定要让你得到一切。”说话间,那妇人双手在明显地颤抖,谁也无法知道那是由於杀戮而害怕,还是为了唾手可得的天下而激动。 隨著一声滚动沉闷的雷鸣,闪电陡然划过长空,那一瞬间照亮了少年的脸。他神色复杂地抬头朝东面望去,冲天的火光映在他的瞳中,成了两团璀璨的光芒。 那是永庆三十一年的盛夏之夜。 (本章完) 第186章 朦朧树色隱昭阳(1) 第186章 朦朧树色隱昭阳(1) 一 出了帝京往西南行,过了舜州便是傍水而建的锦洛城。 锦洛素以两物而闻名天下,其一是清澈透亮、碧海连天的锦洛湖,其二便是酒。 锦洛陈酿的陈清酒,只需一杯,唇齿间可留香十日。 於是城中的青石小巷里终年飘著这种清醇的香气,再和著锦洛湖水中传出的温润湿气,仿佛交织成了一种缠绵,久久不散。 三月初三的傍晚,锦洛有放河灯许愿的习俗。 照虹小心翼翼地將那白莲般的河灯放入河水中,河灯摇摇摆摆地在水中打了个圈停留稍许,就缓缓地朝下游漂去。 立在灯里白莲中心的蜡烛在三月的清风下越来越旺,隨著那些河灯一起漂荡在锦水河上,远远看去就像夜空中闪烁的银河。 见灯开始往下游漂走,照虹也小跑著跟在岸上追。偶尔混入其他的灯群中,她也能毫不含糊地把自己那盏瓣略带粉红的河灯分辨出来。 偶尔会遇到夜风强了些,阵阵袭来,吹得烛火几近倒下,照虹的心也紧张地提到嗓子眼,生怕到不了河口,许的愿就半路夭折。 眼看过了水月桥就能很快地漂到湖心。 “扑通”一声,一颗鹅蛋大的石头扔过去,落入河中,溅起的水打翻了她的灯。 桥上的小孩们拍手叫嚷:“哦,三儿扔得准,再来再来。” 照虹看著那纸做的白莲灯顛了几下,就沉到水中,心中一酸,“哇”地哭了出来。 小孩们笑得更欢,仗著照虹几步也追不过来,在桥上刮脸颊说:“羞,羞。大姑娘一个,在这哭鼻子。”其中一个大一些的男孩大声挖苦:“哎呀呀——河灯一翻怕是今年找不到能娶你的好相公了——” 话说到一半那顽童便被他自己的惨叫代替了,一个翠衣女子拧著他右边的耳朵:“刘三儿,你又在街上欺负人啦。” “哎哟——別,別。月姐,耳朵疼,你轻点轻点。” “知道疼就別在街上耍泼皮,不然我见一次拧一次。”那女子说著又加重了手劲,疼得叫刘三的男孩直叫嚷,身边的几个伙伴均比他小,以前也见识过这个“月姐”的厉害,不敢上前帮忙。 “去给人家赔罪。”女子道。 “好好,月姐你先放手。我马上就去。” “你以为我是傻子,一放手你一溜烟就跑了,上哪儿追去。”女子说完粲然一笑。 於是刘三只好被提著耳朵下了桥,过去给哭鼻子的照虹赔了不是。等到耳朵上的手一松,刘三赶紧跳开,跑了几丈远才敢回头朝那女子喊:“给我记著,我下次一定报仇。” 女子却不以为意,拿出手绢递给照虹擦泪,笑道:“一群小孩。他们也是闹著玩的,不要太难过。” 照虹借著岸边铺子里的灯光,细细打量这个女子。样貌与方才的泼辣迥然不同,身段修长,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透亮的眼睛,脸上那粉嫩的唇瓣衬著极白的肤色,很美。 她问道:“我叫照虹,怎么称呼小姐呢?” “我姓閔,你叫我夏月就可以了。” 照虹一怔。 原来她就是閔夏月。 閔家在锦洛这个地方不算富豪,但可称为书香门第,代代都是读书人。閔老太爷,也就是閔夏月的爷爷,而立之年进士及第,在翰林院还做过编修,哪知因为人品刚正不阿,受到同僚排挤,一个人回家靠著祖业,成了个閒云野鹤的人。这閔老太爷原先娶了一妻一妾,多年以来並无子嗣,没想到人到古稀,突然在世人面前说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独子——閔驛。 这閔驛四十来岁,认祖归宗时,带著妻子和一双儿女。 如今閔驛鰥居在閔府,也不常和旁人往来。 锦洛地方太小,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会传成风雨。 有人说,閔驛是当年閔老太爷的外室所生,是老太爷见没有几天光景了,唯恐閔家无后,迫不得已才认了他。又有人说,他本不是閔老太爷亲生,是个江湖骗子,为了閔家的家业而来。 这些话传到閔老爷耳朵里,他也不加反驳,恍若未闻。 只是,女儿夏月的反应与她爹爹可是大大不同,据说若是有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那定然不依不饶。以至於老被人指指点点,说她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幸亏閔老爷还有个温文尔雅、品行出色的儿子。 “你河灯里许的什么愿呢?”夏月问道。 照虹垂下头去,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讲。 “你不想说也罢,据说让別人知道就不灵验了。” 照虹心中顾虑的却並非这个,於是急道:“不是,不是小姐想的那样。其实……是我到了秋天,就要嫁到南域去,也不晓得对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会不会对我好,於是今天就瞒著家里偷偷出来放灯许愿了。”照虹嘆了口气后,嘴里喃喃道,“就只希望他能是个好人。” 两个人在岸边的石阶上坐下,各怀心思,默不作声了。 夏月想到了自己,十八了,锦洛府里到这个年纪还没许人家的姑娘著实不多。头两年媒人都快踏破门槛了,可现下越来越少。先是爹捨不得她,后来见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又捨不得了。 夜风开始凉了,夏月起身拍了拍裙子后面沾的灰尘,笑道:“你是一个人回家吧,天这么黑了,怕不怕,等接我的人来了一起送你回去。” “有人来接你?难道是……是……” 夏月笑了起来:“你想多了,是我弟弟。” 照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却见夏月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完了,完了,不该让你见他的。” 照虹纳闷。 “你不知道,但凡子瑾傻乎乎地冲人一笑,姑娘们的魂都要被招走了。万一你也这般痴迷,我可怎么对得起你那未来的夫婿呀。” “扑哧——”照虹终於一扫脸上整晚不去的阴霾笑出了声,“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夸自己家里人的。” 过了一会儿,夏月看到水月桥上的身影,嫣然笑道:“他来了。” 但是那白衣少年却並未看见她们,只是从桥上下来,一路寻找。夏月也没有叫他,任凭少年左顾右盼。 照虹心中十分诧异,以为夏月是在捉弄他。 眼见少年下桥要朝东边相反的下游拐去,夏月才拾起脚边的一颗小石子,仔细地擦乾净然后轻轻地扔过去,石子正好打在少年的背上,他继而转过身来。 那少年形容俊秀,白衣锦带地卓立於人群中。 照虹知道,刚才夏月的话没有在自己身上应验,因为即便是少年没有对自己笑,她就已经痴了。 待子瑾走近后,听到姐姐介绍照虹的名字,便微微頷首见礼,隨后眯起眼睛笑了。他一笑起来,眼睛弯成两条圆弧,好像方才他走下去的那座水月桥。 照虹再也不敢看他,面色一红,垂下头去。 虽然照虹婉言拒绝,夏月还是拉著子瑾一同送她回去。 其实在她心里,居然是有些隱隱期盼的。 一路上,照虹因为在陌生男子面前脸薄,不太敢说话。夏月绘声绘色地说著刚才去看灯的见闻,子瑾时而点点头,时而淡淡地“嗯”一下,似乎极其不爱说话。 倘若姐姐一句话说得快了,子瑾会“嗯?”一声。 然后夏月就会停下来,慢慢地盯著对方一字一字地再重复一次。 这一举动对姐弟俩人来说似乎稀鬆平常,在照虹看来却多了一些迷惑。 到了明伦巷分岔口,是锦洛繁华的街段,於是灯光又明亮了起来。 照虹不经意地抬头,趁子瑾看著夏月听她说话的当口,又迅速地瞥了这个眉目柔和的少年一眼。看他的年纪,应该不过十七八岁,却异常稳重矜持。 “子瑾!”此刻,后面有人叫道。 子瑾恍若未闻,夏月却听见了,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子瑾的肩,做了个朝后看的手势,他才恍然转过身去。 那男子一副儒生打扮,二三十岁,全身上下都是一种清雅的书卷气息。 “齐先生。”子瑾远远朝那个男子作揖道。 这人便是觉贤私塾的教书先生,齐安。 这齐安,天文地理、研史治世无一不精,颇有才华,子瑾对他也是非常崇敬,连夏月也是一改嬉闹,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福:“齐先生好。” “閔姑娘多礼了。你们也是去放河灯?”齐安问。 夏月垂眼,並不否认。这放灯一说,本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们的私密事,祈求的不过是好夫君好归宿之类的愿望,於是就成了老少爷们拿来说笑的话题。所以做这种事情都是三月三的夜晚里偷偷去的。 子瑾一笑:“弟子和月儿一起到河边看热闹,正巧碰上这位秦姑娘,就一同送她回去。” 这是照虹见到子瑾以来听他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但是令她惊讶的却是“月儿”二字,怎么会有弟弟是这么称呼自己姐姐的? 和齐安告辞后,照虹忽然壮著胆道:“这个齐先生和閔公子可真像啊。”侧著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说长相,而是身上的气质和感觉都很相似。” 她本是因为为人內向而不说话,但又怕人家嫌她待人冷漠,於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个话题,看得出姐弟俩都对齐安颇有好感,所以犹豫了半晌才说出了自己的这种感觉。 哪知,姐弟两个人听了都微微一怔。 照虹带著一番困惑就不说话了。 须臾,夏月笑道:“徒弟是师傅教出来的,哪有不像的。难得齐先生那么费心,把我们家子瑾教成这般听话的好孩子。”说著就去拍弟弟的头。 子瑾比她个子高,要拍他的头只好驻步,踮起脚尖。 他虽然没有躲闪,却也別过头去,显然对夏月的一番解释不太认同。借著月色,照虹看到子瑾蹙著眉。难得见到有那样笑脸的人也会闪现如此惆悵且无奈的神情,嘴唇微微开合,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声音极小,若不是照虹读到他的唇形,也和夏月一样不会听到这五个字。 照虹家里是明伦巷尾卖酒的小生意人。 出来应门的是照虹的嫂嫂,她本来一开门就打算狠狠数落小姑子一番,却见到后面跟隨的两姐弟,於是仅仅轻声责备道:“出去也不跟家里打个招呼,你哥还以为我又怎么你了呢。” 照虹对嫂嫂大致讲述了一下,又介绍说:“这是城东閔老爷家的大小姐和公子。” 妇人听闻后一边打量二人,一边“哦”了一下。那声音拉长了许多,颇为意味深长。 姐弟俩也未做停留,回绝了照虹挽留的好意,告辞走了。 照虹站在铺子门口看著他们远去的背影,月亮不知道何时缩了回去,夜色更加朦朧起来。她驀然回想起方才在月下,那个少年带著倔强说的那句话。 他说:“我不是孩子。” 其实这句话就是带著万分孩子气的。想著想著,照虹脸上泛起笑容来。无论他从外表看来有著如何与年纪不相称的老沉持重,甚至可以直呼姐姐的小名,但是在夏月跟前还是个孩子。 嫂嫂关门收拾铺子的时候,忽然就嘆了一声:“原来那位就是閔家的小少爷,真是可惜了……” 照虹对於少年的事情格外留心,放下手中的凳子就问:“嫂子说什么可惜了?” “那个閔少爷呀,听人说他是个聋子。不过刚才我倒没怎么看出来,別人说话他好像也听得见似的,一问一答……” 至於后面嫂嫂自言自语在说什么,照虹已经没有心思听了。 难怪閔姑娘没有在人群中叫他。 难怪那个齐先生唤他名字的时候他没有听见。 难怪他不喜多言。 难怪她会用那种很奇特的方式重复说话给他“听”。 並非由於他对声音后知后觉,也不是他个性淡漠,而是因为他根本就听不见,只能依靠读別人的唇形来推断说话內容。 照虹愣愣地放下手中的凳子,呆在原地。 二 夏月走到巷尾,正要推开閔府后院的小门,偷偷地溜进去,伸手之际又回首对身侧的少年道:“子瑾,你可要帮我。不然爹爹又要罚我抄书。” 子瑾眯起眼睛笑著点点头。 此刻里面却有人先於夏月把门打开,听到了夏月的话后嘀咕著说:“小姐,反正你抄书都是少爷替你写,你也没什么可著急的。” 夏月先是一惊,看到来开门的是贴身丫鬟荷香,便紧张地朝她后面看去。 荷香知道她的意思,说道:“小姐放心吧,老爷出了门还没回来呢。” 夏月眨了眨眼睛,“哦——”大大地鬆了一口气。 “爹爹说他要何时回来吗?” “这我可不知。” 结果快到子时也未见閔老爷回府。 哪知锦洛的天气说变就变,傍晚只起了点凉风,夜里突然就一个雷从天上劈了下来,风声大作。 虽未落雨,但是强风吹得窗户嘎吱嘎吱的,拼命晃动。 夏月自己起来拴上窗栓子。她在夜里眼力也是极好的,不用掌灯也看得很清楚,刚走了几步却听见隔壁“哐啷”一声响。 声音从子瑾的屋子传来,两间房紧挨著,有什么动静她都极其留意,似乎是他把什么东西打翻了。 於是她急忙出屋去看。 走到他屋子门外,只见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亮光。门口有一根绳子,那绳子连著里面一个摇杆,只要外面一拉,书桌上一双翅子就会咯吱咯吱地动,就算屋主背过身去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微风的流动。这本是夏月一时兴起为他听不见而专门做的小玩意儿。现下夏月在绳子面前迟疑了一下便推门而入。 稍稍站了一会儿,眼睛开始適应室內的黑暗,环视过去才发现子瑾正站在不停扇动的窗户面前,看著外头,眼中一片茫然。 她才行了几步,就听见子瑾唤道:“月儿?” 对於他居然发现了自己,夏月诧异了一下。从小就知道他没有灯是很难看清任何东西的,所以就算睡著了屋里的灯也要整夜亮著,以免他一下床就磕碰到哪儿。 “月儿?”他似乎也有些不太確定,又喊了一声。 夏月微笑著走到弟弟跟前,贼笑著咬住下唇,想捉弄他。可惜手伸出去刚碰到他鼻子就被捉住。 夏月笑了笑,隨即找来火摺子把灯点上。 “我听见动静了,你跌著没有?” 他摇头。 夏月突然皱起眉毛,双手捧住他的脸,凑到他面前,微怒道:“以后不许只点头摇头,『嗯啊嗯』的,要说话,就算你觉得很辛苦,心里万般不情愿也要说话。不然我和娘的心血不都白费了?娘泉下有知也会生气,明白吗?” 他还是习惯性地开始点头,头刚刚一低下去便知道自己又错了,心虚地抬眼,正好碰上夏月无奈的目光。 四眼相对,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本章完) 第187章 朦朧树色隱昭阳(2) 第187章 朦朧树色隱昭阳(2)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一见齐先生就变得能说了,和我在一起就老是这样,难道我真没有齐先生討人喜欢?” 子瑾依然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搪塞过去。 “上次听齐先生说你居然可以贏他了,那也跟我下下好不好?”夏月也没听他是否答应,一面说一面就去取来棋盘与棋盒,一一摆好,又使唤著弟弟將屋子里的灯尽数点上。 刚坐下才落几子,夏月盯著子瑾,突然眨了眨眼睛道:“现在想想照虹的话也不无道理。”她指的便是照虹那句两个人相像的话。 子瑾的手原本搁在紫藤盒子里,轻轻地触著那些琉璃棋子光滑的表面。听到夏月的这番话,有些许复杂的神色在柔和的脸上一闪而过。 他垂下头去,淡淡道:“我哪里比得过先生。”他不善言谈,一旦多说便要停顿片刻,想一想继续道,“月儿记不记得,第一次见先生下棋的情景。” 夏月將手中的一枚黑子放到唇边:“怎么不记得。” 那是爹爹第一次將齐安请到家中来,恳请他把子瑾收入门下的事情。 她与娘一回家,绕过园子的时候,就见到爹爹与一个青年坐在凉亭中对弈。青年大约双十年纪,脸上的青涩很难使人相信他就是名噪东域的第一才子——齐安。 不过一切疑惑却於他在青石棋盘上落子的那一刻,灰飞烟灭。 挺直的背,坚定的眼神,还有拈子落下的那种优雅且自信的姿態,一瞬间她觉得心静了下来。 再看恭敬地侧立於棋局旁的子瑾,与自己一样。 如此一个面容平淡的男子,举手投足却让人又觉得他那么好看。 子瑾拨弄了一下盒中的棋子,“哗啦”一声。 “后来先生知我不能闻声,便起身拿起纸笔写了一句话问我。” “什么话?” 夏月略微吃惊,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想来大概是她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 “何为天下之道?”子瑾答。 夏月“嗤”地笑了:“这么老古板的问题怎么问到一个孩子身上了。” 却不知子瑾是否注意到夏月的这番话,他將指上的棋子落在桌上,再不言语。 风小了,隨之传来的是雨落在屋顶瓦片上的响声,先是有节奏的清脆叮咚,渐渐地雨点越来越密,变成了一种轰鸣。 他嗅到湿润的气息:“下雨了?” “是啊。” 子瑾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春天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他喜悦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夏月撑著下巴有些犯困了:“刚才你怎么知道我会捉弄你的?” 他自然没有听见,於是夏月蒙住一盏灯的灯罩,顿时光线暗了一些,他疑惑地转过身来,看著夏月。她放开灯罩子又把话重复了一次,子瑾闻言微笑道:“这家里,除了你还有谁,而且你身上有……”话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夏月周围的灯点得亮极了,適才他在灯下没有发现,如今从这边的暗处看去,夏月只穿了件贴身的纱衣,烛光透过来,照得里面的身段若隱若现。 “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味儿?”夏月抬起袖子嗅了嗅。 她这一抬手,让胸部曲线更加明显。 子瑾脸上一红,別过脸去:“怎么衣服都不穿好就跑出来了。” “我这不是著急吗?”夏月说著站起来,准备回屋子去取。 子瑾道:“你坐著,我去取。”说著端了盏灯就大步出屋,那种速度几乎是夺门而出。 半晌之后他才拿著衣裳回来。 彼时,夏月已经伏在桌案上睡著了。任凭这般也不是办法,子瑾只好將她抱起来,轻轻搁在床上,掖好被子。转身看到棋盘上的黑白子早被她方才的睡姿弄得七零八落,偶尔还有一些被拂落到地上。他俯身拾起来,一粒一粒地放回盒子里,隨即又在书架上抽了本书坐回桌边。 一清早閔老爷便让荷香来找俩人过去,说是一个名医正好路过锦洛,於是叫府里的楚仲领姐弟俩去求医。 那个叫作刘昰的老头子,一手诊脉一手捻著下巴上所剩不多的几根鬍鬚,半天才问:“这耳疾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吧?” “对,公子九岁的时候害了风寒,高烧过后就听不见了。”楚仲在旁边頷首道。 “九岁?难怪还能把话说得像那么回事,不过也费了不少心思吧。”刘昰继续捻鬍子点头。 “还亏得我家夫人和老爷有耐心,费尽心力。”楚仲回答。 刘老头子不悦地看了楚仲一眼,吹鬍子訕訕道:“是你诊病还是他诊病,让他自己答,不行吗?” 楚仲脸色猛然涨得通红,尷尬地朝子瑾看去。 夏月抿著嘴,强忍住笑意:“你这老大夫,好刁钻,谁答还不是一样。给你瞧了半天了,就一句话,能治还是不能?” 刘昰斜著眼睛瞅著夏月,板起面孔道:“我看你这丫头才更刁钻。这么多年的病根哪能一下子就说清楚的。这病……能治也不能治。” 夏月立刻升起了一些希望,急忙问道:“怎么说?” “意思就是老夫治不了。但是老夫有位师叔,他精通银针刺穴之道,对於这位公子的疾病用针灸最为恰当。而且我曾经见他治癒过此类病症。不过……” “不过什么?无论他老人家收的诊金多贵,地方多远,都可以请。”夏月急道。 “这不是远近贵贱的问题。我师叔姓李,单名一个季字。若是姑娘在帝京的话,怕是早就听说过他的名號了。他与我仕途不同,出身官宦,如今已经是御前太医院的院判了。若是你们请得动他就是能治了。” 闻言之后,三人都没有说话。 须臾听到楚仲著实地嘆了口气。 宫里的御医怎么会有机会给他们治病,更何况—— 夏月心中那盏重燃著微微光亮的灯,陡然熄灭了。 三 下雨了。 这种天气她是最爱赖床的。 又是锦洛清晨的声音。 卖豆腐的小贩喊著押韵的吆喝,还有后院石磨的响动,秋雨打在瓦片上叮叮噹噹的…… 她在梦里隱隱还能听见。 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喜欢这些声音的。 在敬宗皇帝的永庆年间,那些年因为一些士族的反对废了科考。父亲寒窗苦读数年却没多大用处,后来却机缘巧合到了先储府上做门客,又被举荐到沧荒为官,在沧荒结识了母亲。在她记事以后父亲才调回帝京做了个不大不小的京官。 隨著父亲几度漂泊,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奇怪的人。在帝京,因为母亲娘家行商,总是被人看不起,和其他人连往来都极少。所以她討厌帝京,討厌那些市侩的人言和狡黠的嘴脸。 以至於得知父亲突然辞官要去锦洛的时候,心中万分雀跃。 哪知在锦洛依然格格不入。 她努力学会的锦洛方言会带著明显的帝京口音,时不时地引来对方诧异的目光。 淡然縹緲的水乡景色看多了,又怀念起帝京的风景来。 那气势磅礴、直耸云霄的苍茫山脉。 那冷冽且漫天飞雪的严冬。 那辉煌至极、奢华无比的街巷酒楼。 还有就是大海。 父亲曾在过年封衙的那几日带她去看了处於京畿之东的尾閭仙海。 冬天北方的海是灰暗的,凌厉的惊涛拍打著墨色的礁石。 相互撞击,万年不屈。 而锦洛的水,锦洛的湖,还有这里的人,都像是在狭小的水槽里徘徊,永远无法体会到大海的磅礴和刚强。有时候她会想,是不是帝京也会有那样的男子,像尾閭海,刚毅伟岸,桀驁不驯。 当父亲与人初次结识,会自称是锦洛人氏。每每听见这句话,她都会一怔。那么,她应该算是哪里的人,锦洛或帝京? 偶尔她把关於帝京的感慨讲给弟弟听,子瑾总是神色平淡地说:“我不太记得帝京的事情了。” 或许他並非遗忘,不过是不愿意再回忆罢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不愿意別人企及的地方,或许阴暗或许柔软。比如对於她而言是少时所见的帝京青灰色的大海,而对於子瑾呢? 子瑾长大了,谦逊、温和、有礼、知进退,如她和娘期盼的那样。子瑾按照她的喜好长成了一个美好的少年。 她好丝竹之声,便要他学琴、吹笛。 她爱棋,也拖他沉溺於此。 滴滴答答…… 屋顶的雨声越来越密。 又有人进屋,在低语著什么。 对这样的杂音,她不悦地皱了皱眉,眼皮依旧重得不愿意睁开。 一只熟悉的手掌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 “与昨夜比起来,好了很多。”荷香低声道。 子瑾点头,收回手:“那再去请张大夫来瞧瞧,看下原先的方子可要做些增减。” 他坐在床边,听不见外面的所有响动,只是方才荷香按吩咐拿著方子出去的时候,一开门便带进一些湿润的泥土腥气,他的鼻子告诉他,雨定是又下大了。 一时间,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俩。 夏月睡在床上,呼吸比平日里急了不少,时而夹杂著喃喃的梦语。刚刚才替她掖好被子,手臂又不安分地露了出来。 他无奈地笑笑,真不知谁是弟弟,谁是姐姐。只好又替她把手放回被子里去,刚俯身垂头,自己头髮便从肩头滑下,轻轻拂在夏月的脸上。 她似乎觉得痒,在睡梦中隨手就將那几綹黑髮拽在手里,不再放开。 子瑾的头便僵在半空,一时间他的脸离她很近。 看到她因为烧了一夜而红扑扑的脸蛋,还有縈绕在鼻间淡淡的清香。以往不是没有这么与她接近过,但是不知为何,此刻他的心倏地就狂跳起来。 那娇羞的唇,在诱惑著他心中的什么东西,於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尖抚摩著她的唇,眼神迷茫且炽热,然后一点一点地俯下身去。 突然,夏月梦中不安分地嘟囔了一声,嘴唇微咧,那种嘴形好似是在叫“弟弟”。 弟弟。 子瑾驀然惊醒,像被烫著了一般,猛地起身,逃出了夏月的闺房。顾不得下雨,也顾不得楚仲在后面叫他,一路疾步逃出閔府,走到城外湖边,心跳渐渐平息以后,才觉得那几綹强行从夏月手中抽出的头髮,隱隱抽痛。 锦洛湖面因为淅淅沥沥的细雨更加烟波朦朧。 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无息地甦醒了…… 当时手足失措的子瑾並未发觉避在门外拐角处,端著汤药,因为看到这一切而惊讶无比的荷香。 她张著嘴吃惊得半天合不上。 待她回过神端著汤药进屋时,夏月已经醒了,她穿著单衣坐在床上,眼神还是高烧后的懵懂状態。她拍了拍昏昏沉沉的头:“我迷迷糊糊听见你和子瑾说话来著。他人呢?” “少爷他……他……有事出去了。”荷香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把实话告诉夏月。 事情好像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可是连续好几天,子瑾都在刻意迴避夏月。 姐弟俩的彆扭没坚持多久,就被另一件事情扰乱了。 那一日,齐安在翠微楼上有感於对面的锦洛州吏为了討爱妾欢心在畅园包场十日而做了一篇文章。当时他一气呵成,连杯中的茶还未凉便做成文章,且字字珠璣,句句精闢,將王奎多年的人品、官品批得体无完肤。 王奎恼羞成怒,便命人捉了齐安,欲除之而后快。 可是齐安此人本就是名满天下的贤士才子,州府好几次举荐他去太学教书,他都闭门不出。这王奎也只得將他暂为收押。 其间,一批儒生一直与州衙周旋。 齐安脾气也拧上了,死不低头。 王奎面上下不了台,正好其中有两句连带批判了本朝吏治、无非是说“科举不復,国家可亡”之类的话。王奎捏著把柄,就要以妄议朝政的大不敬之罪处决齐安。 哪知这文章不知为何竟传到了天子耳中,据说皇帝当时倏然一笑,说道:“倘若朕廷下官吏没有这等容人气量,也妄为人臣了。”既不追究齐安讥讽朝廷之罪,也未督促御史台彻查王奎,只是一句话便笑过了事。 那王奎得知圣训,连夜就放了齐安,还遣了八抬大轿將他送回家。 “结果王奎不但不能把齐先生怎么样,还得好生把他伺候著,要是在家有个磕磕绊绊的,朝廷过问起来,就倒霉了。”夏月咯咯地笑。 “齐先生没事就好。”子瑾说。 夏月想起那文章,情不自禁地夸道:“齐先生实有文人的錚錚傲骨。” 原本还好好的,子瑾一闻夏月之言,眼睛驀然就暗淡了。 过了几日,夏月在路上碰见齐安,敛襟一礼。 齐安看著夏月的神色,觉得她似乎有话要讲,於是说:“在下刚刚从一位朋友那里得了些明前新茶,閔姑娘要不要到鄙舍尝尝?” 夏月答应后,遣了荷香把父亲的药先送回去。 草棚之下,秋风徐徐。 夏月问道:“齐先生,近来你见子瑾时觉得他心中可有不快?”眼神关切又担忧。 “还好。他向来都是最听话懂事的。” “哦。那就是我什么地方惹恼他了?”夏月蹙眉喃喃自语。 忽然,齐安那个在一旁清理葡萄藤下杂草的书童插嘴说:“閔公子平日里最为宽容,无论何事都不会恼的。” “宽容?”齐安听到这个词有些感慨,“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何谓宽容,定是以前经歷过什么大苦大悲罢了。” 夏月闻言看了一眼齐安,隨后又有些羡慕地道:“难怪子瑾最推崇先生,连我信口胡乱夸耀几句,都不被他应允。” “閔姑娘怎么说?” 於是夏月便將那天因议论齐安文章,子瑾拂袖而走的事情娓娓道来。 “也许並非因为姑娘所夸之人,而是那话是由姑娘口中所出的缘故吧?”他犹豫地说出这番话。 夏月一愣:“我不也常夸他吗?怎么这么小气。” 一个人回家,正遇上子瑾在一一按照楚秦、楚仲的指导练功吐纳。 她一见子瑾便笑,后来索性在石凳上坐下来看他。 子瑾本来一个人练得好好的,见夏月一直盯著自己,笑得他后背有些发毛,况且两个人也有多日不搭理对方,所以她的行为更是让他觉得蹊蹺,於是动作越来越僵硬。 “唉——就算街口乌老大家耍杂耍的猴子都比你比画得好看。”她趁他目光朝这边看来的时候,抓紧时机说了句话,免得他又装不知道。 子瑾脸色微微一窘,兀自练下去。 夏月走去打断他的动作:“以后不许不理我。” “月儿你……”子瑾微微怔忪,哪一次闹彆扭不是他狠不下心不得不投降,才得以过关。这回她居然会主动找他说话打破僵局。 “听了齐先生的话,我决定原谅你。” 齐先生? 子瑾听见这三个字垂下眼帘,颇为悵然道:“我去换衣服。”退后几步继而离开。 姐弟俩之间的气氛又冷了下来。 (本章完) 第188章 金井梧桐秋叶黄(1) 第188章 金井梧桐秋叶黄(1) 一 閔老爷的身体是越来越不济,即使这样他还是带著子瑾还有楚家两兄弟出了趟远门。 夏月送了他们回屋后,见子瑾那块高辛玉静静地躺在自己床上。不知何时被他悄悄放在那里的,隨著父亲他们出远门愈加频繁,她替子瑾保管这个东西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 最近子瑾对她的態度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 夏月閒来无事,又去了齐安那里。 “这样岂不是很好。还记得那日我说宽容之类的话吗,也许由於什么原因迫使他要在家里和私塾里做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孩子。如今他突然有了脾气,说明他的心已经在你面前不再偽装了,而是原原本本地敞开。”齐安如是说。 夏月眨了眨眼,她也这么想过,只是不如齐安讲得那般透彻。 “齐先生年已而立,为何还不娶妻?” 她陡转话题,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齐安猝不及防:“在下……”他沉吟,“在下只觉得,千金易得,知己难寻。” “我原以为齐先生是想隱於市的,只是没想到当眾写出那样尖锐的文章来。” “不过看到家国也许会最终残败在这些人手中,忍不住发几句牢骚。说到那事,还要多谢閔老爷在州衙牢狱中为我费心打点。” “还不是一点用场都没派上,若不是皇……皇上他老人家一句话,说不定就回天乏术了。” 齐安笑笑:“在下孑然一身,从无牵绊,死不足惜。” 夏月摇头:“为了区区一个王奎,怎么不可惜。” 夏月前一步刚走,一位少女就进了门。少女大约十五六岁,单名一个嵐字,家就住在齐安隔壁,自小就常来私塾里玩,齐安也一直把她当作妹妹看待。 齐安看著夏月远去的背影,心想:“她是个很特別的人,如男子一般聪明且敢为。” “她就是閔公子的姐姐?”阿嵐一直暗中喜欢著子瑾,这心思齐安也是知道的。 “阿嵐……”齐安意味深长地看著小姑娘,欲言又止,隱约中觉得这段爱慕会以失败而收尾。 刚过一会儿,却见夏月去而復返。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把刚才买的棋谱忘在先生这儿了。” 书童立刻去寻,走的时候齐安叫住她:“在下也要出门,顺路送姑娘一程吧。” 他们这一走,正好让一位不速之客扑了个空。 私塾外停下了一顶青色两抬小轿。 轿里的人掀起帘子一角,对隨轿的一个劲装大汉说:“你就说是从帝京对齐安慕名而来的。”那嗓音不高不低,偶尔有一两个字鼻音略显慵懒深厚,听起来像和煦的春风,转音处却又带著丝沉沉的气息,让人顿生探究之心。 可惜里面光太暗,书童看不清楚,只瞧见那人修长有力的手上戴了一只羊脂白玉扳指。 那身形魁梧的劲装大汉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就去询问。 书童回之一揖:“抱歉得很,我家先生刚跟一位朋友出去了。” “何时能回?”大汉急问。 书童戒备地看了一眼:“不知。”说完便闭门不出了。 轿內的男子颇为遗憾:“洪武啊,真是可惜了,好不容易逮著机会能溜出来几天的。” 那被唤作洪武的大汉有些焦急道:“公子,我们还是先回去,改日再说成吗?” “不成。”男子乾脆地扔出两个字,说到末尾音调在他嘴里拐了个弯,满是戏謔的语气。 “那……”洪武没辙。 “早就听说锦洛的酒好,姑娘美。先去听个小曲,喝点酒,然后再回来找他。”男子擬了个计划。 “可是……” “日落骑马就走,肯定追得上他们,你放心。” 洪武嘆气,也只好如此了。 到了街口,人来人往的,几个人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洪武好不容易找了个人问:“姑娘,冒昧打扰,请问锦洛最好的酒楼往哪儿走? 被他拦下的不是別人,正是夏月。 她想了想道:“『最好』二字的意思有很多种,你是要找那种价钱最贵的,还是味道最好的?” 洪武被她问得一愣一愣的。 却不想轿里的人一哂,开口问:“这最贵最好又怎么讲?” 夏月答:“有的人银子多,喜欢找地段好、景致好的酒楼,显得吃饭喝酒都有排场。有的人不拘小节,觉得气派与否无所谓,只要可口便好。” “有意思。”轿中人不禁笑了,“那姑娘你看我应该找什么样的?” 夏月闻言想要看看轿子里面那人的面目,没想到洪武抢先一步,防贼似的挡在轿窗前面。 夏月不禁觉得这主僕两个人真是无礼,她一个姑娘家,光天化日的还能把一个男人给吃了? 於是她没好气地说:“你们沿著街直走,往右拐个弯,看见翠微楼那招牌进去就是了,绝对適合你们几位,那店气派又华贵,店小二见谁都能笑成一朵,楼上还有几间包房,总之样样都好,就是难吃。” 她一说完,轿里面的男子不禁被逗得一乐。 夏月懒得继续浪费嘴皮子,抬脚离开。 轿子走了几步,男子突然想起什么,掀帘对洪武又道:“哎——慢慢慢。你还没问她哪儿的姑娘好。” 洪武黑脸:“我的爷,人家是一个黄闺女!” “知道人家是黄闺女,还拦著不让走。你这人看著老实,问路都要找个漂亮的。” 洪武:“……” 待到日落时分,轿子去而復返,齐安依旧未归。 轿內男子再也拗不过洪武,只得原路回去。 轿子出了锦洛城,便换马北行。 那人一下轿,就长呼一口气道:“洪武,你这轿子差点憋死我了,回去有你好看。”说完便翻身上马。 男子眉角锋利,梳了一个简单的髮髻,青衣窄袖,除了左手的玉扳指无任何饰物,可是旁边的人却对他毕恭毕敬。 “这是为了公子的安危著想,暗箭难防,属下一个人万一无法护您周全,如何是好?”洪武骑马隨行。 “护我周全就是要我像个女人一样坐在轿里?况且这偌大一个锦洛城,估计只有王奎认得我。” “不可不防。”洪武执拗地说。 男子抬眼看到前面的湖光山色,手持韁绳指著,笑道:“我老早就听说锦洛这山水景致不错,不如我们跑一圈?” 洪武著急了,四下望了望,然后压低了嗓音,祈求著叫了他一声:“皇上——” “嘿,你都这么叫我了,欺到我头上了。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皇帝尚睿又道,“咱俩比一圈,你追上我了,我就听你的。”话音刚落,便策马前去。 洪武心里矛盾了,贏了吧,怕触怒龙顏;不贏吧,他们这么一直在外面耗著,万一被太后知道了,也是吃不了兜著走的。 他这犹豫间,尚睿已经一溜烟甩了他一大截了。 可怜他一个舞刀弄枪的大老爷们心思迴转了好几遍,才一咬牙跟了上去。 二 第二日清晨,原本走得平且稳的马车停了下来,虽然很缓慢但是睡在软榻上的尚睿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 “明连。”他揉了揉眼睛,沉沉地唤道。 立刻有个年轻太监打帘上车:“皇上,马上就到帝京了,所以洪將军让停歇一会儿。没惊扰皇上您睡觉吧?” 尚睿似乎还未从刚才的熟睡中清醒过来。眼睛有些矇矓,髮髻也有些散乱,一綹头髮不驯地垂在额前,衬著他锋利的眉角,有种不同於平日的俊朗。 “朕睡了多久?” “不到两个时辰,天还未亮呢。”明连一边跪身为他穿鞋,一边回道,“昨夜您和洪將军骑了那么久的马,肯定身子乏,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尚睿摸了摸额头,好似自言自语地轻轻道:“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些登基之前的事情,他原先还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不记得了。 早膳之时,忽听车外一阵嘈杂的喧譁。 尚睿一阵纳闷:“外面何事?” 一刚刚呈膳入內的太监回道:“起稟皇上,他们看到日出正兴奋呢。” “哦?”尚睿也来了兴致,停箸笑道,“那朕也去瞧瞧。” 秋日的清晨,煞是凉气逼人。一掀车帘立即感受到凛冽的寒风,一下子与车篷內的柔软温暖隔绝开来。 只见东面颐山山头逐渐发白,西边的天色还是漆黑,越往东去越浅,呈现出蓝色,到了天边尽头已经微明。 尽头之处,一片火红霞云,好似有一团炽热的东西藏在颐山之后。紫红的彩云变得越来越纤细,横臥苍穹。 只是转瞬之间,一个烧得火红的炭球一跃而出,映得远方那立於颐山一侧的恢弘帝京仿佛染上了一层橘红,那鲜艷的色彩仅仅在眨眼工夫就迅速铺遍了整个万里河山。 尚睿负手站在山丘上目睹此景,驀然就被一种莫名且强烈的情绪所感染。 待天大亮,尚睿回车內修整片刻,就去了子墨斋。 子墨斋位於皇宫南苑,依附皇宫而建却又可以独立进出,素日里也鲜有人至。尚睿一早到了京畿后,只携了几个心腹,撇下大队护送御驾的人马,暗中来了子墨斋。所以大家只道是皇帝还在路上,忙著准备接驾。宫里的人都不知,魏王尚贤自然也是没有得到消息。 所以当魏王得知尚睿口諭的时候,诧异地问前来宣旨的明连:“敢问肖公公,皇上是何时回京的?” “今早。”两字答完过后明连再不多言半句,魏王自知宫里的规矩,也不便再打探。 待魏王请安行跪之后,尚睿看了看他道:“朕可是为了魏王而从锦洛连夜赶回的啊。”尚睿未著龙袍,一袭朴素的常服,可是素袍简带却更加凸显了他的俊秀。 未等魏王答话,他忽然又问道:“魏王有多少年没回过帝京了?” “快十年了。”魏王垂首答道。 “为何如此?” “是因为……因为……”魏王额上的汗不住地往外冒,“因为”连说了几次也没能把下文接出来。他本与尚睿在相貌上有些相似,可是此刻惶恐的表情与尚睿的泰然自信相比之下差了千里。 “啪——”茶盏被尚睿重重地放下,与桌面发出一声碰撞声,顿时嚇得魏王双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然之间,屋子里安静极了,仿佛能听见魏王剧烈的心跳。 “让朕替你说。因为圣旨有諭,朕登基之日起所有藩王均需就藩,无詔终身不可离开封地一步,更加不得回京。可是你却偏偏不好好待著,冒冒失失地闯了来。魏王,你可知此举是死罪吗?”尚睿一口气说完,语气严苛,待到后面称“魏王”时又缓下来,於是显得最后“死罪”二字更是惊心。 魏王双手伏地大气也不敢出,完全忘记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了。 却见尚睿没了下文,只看到从茶盏里洒出来的那几滴茶水,隨即尚睿话锋一转,缓缓问道:“八哥在封地可好?” 这不问也罢,一问立即勾起魏王的无限哀怨。先帝原本有九子,活到成年的只有五个,而后先储被诛,余下五个弟兄分別受封,表面上受封为王实际上几乎可以说是流放。封地多数人稀地少,况且又是边夷贫瘠之地,素日里锦衣挥霍惯了的这些天皇贵胄们哪里能够忍受。 可是这一切又是拜尚睿与徐太后所赐,他再有苦水也不能在这里倒,只得叩首道:“承蒙皇上隆恩,臣家里一切尚可。” 尚睿说:“封地里的情况朕也是知道的。你日后若是有什么不够的东西,就递摺子上来给朕说说,朕一定尽力。听说嫂子又怀第二胎了,朕却与她还未曾见过,身子还好吧?”尚睿在九个兄弟中最幼,魏王次之。 魏王听著心中一热,眼眶湿润,煞是感动,又是一磕头:“多谢陛下掛心,贱內一切都好。” 尚睿笑著將他扶起来:“八哥可是有要事需亲口对朕说?” 魏王这才想起正事,左右看了看,敛容低声说:“皇上还记得那块高辛宝玉吗?”魏王此语甚妙,一言双关,指玉也是指携玉之人。 尚睿神色一凛:“宝玉失窃多年,为何重提?”十年前那些往事他是不愿意想起的,昨夜在顛沛的马车上迷糊间也梦到了,难道真是巧合? “有人找到了它。” 尚睿依旧只是静静地看著脚下。 “皇上您猜是谁这般妄为?”魏王一人自说自话道,“是淮王尚仁。” 他本以为会给皇帝一个惊慌失措的震动,没想到尚睿竟然只是微微一笑,魏王唯恐尚睿没有明白,补充说:“淮王他定是想借先储的名义……” 尚睿一抬手便打断了他的话,轻鬆地笑道:“你昨日入京可有他人知晓?” “没有,按照皇上的吩咐夜里住在一个下人家中。” 尚睿点头:“很好,你直接回去吧,我让洪武送你。”魏王回来得十分冒失,他担心若是此举被徐家知晓了,恐怕自己也保不住他。 魏王有些失落地看了尚睿一眼,似乎有话却羞於出口。 尚睿会意道:“你那个老大,我记得叫冉鸿。” “承蒙陛下惦记。” “今年有六岁了吧,年底將他送来太学院读书。”可怜天下父母心,魏王冒死也要亲自將那个消息告诉他,也不过为此。 魏王一出门,经秋风一吹才发现衣襟已湿得透彻。不禁一阵感慨,他当年离京的时候老九还是躲在他母亲徐贵妃怀中的一个孩童,近些年来又听说他耽於玩乐並不长进。可是好像也不尽然,否则方才一番恩威怎能將自己驯得服服帖帖。 待魏王走后,里屋出来一人。四十岁上下,身材清瘦,一副儒生的书卷气。 尚睿抿嘴笑道:“贺兰巡啊,亏他隱藏得这么深。”这些年五个藩王中,淮王是当年最识时务,所以也是最受太后宠爱、势力最大的,“母后发现家犬成了狼的时候,表情肯定有趣极了。” 贺兰巡捻了捻下巴上短短的鬍鬚,蹙眉道:“可是那宝玉之事?” 尚睿道:“他能找到高辛玉,倒也是意外。” 贺兰巡道:“皇上难道是担心淮王多了那个东西,兴出什么风浪?” “你可不知,那块玉藏著些秘密。”尚睿言罢思忖半晌,却再未说下去。 贺兰巡只当是皇家秘事,不足为外人道,便转而敦促:“皇上还是儘快出城与御驾会合后回宫吧。” 一听“回宫”二字,尚睿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朕知道。” 因为回京突然,接驾的时候也未按全部礼仪。做仪仗的两行卤簿之间有一个耳垂双髫的锦衣孩童,一见尚睿下车便很懂事地跪地叩首,朗声道:“儿臣躬迎父皇圣驾。” 见他说得有模有样,尚睿一乐,牵著他的手同步而行,忽然想起什么道:“浚儿,你八叔的儿子要来与你一同念书,你可要好好学,莫让別人给比下去了。” (本章完) 第189章 金井梧桐秋叶黄(2) 第189章 金井梧桐秋叶黄(2) 三 重阳节头一天,徐氏的外命妇们奉旨进宫覲见本家太后。 承福宫里,一大家子人眾星捧月般地將徐太后围在上座。右边是皇帝,左边则是皇后王氏。 徐太后在和娘家的姐妹们聊著家常,时不时地会掩嘴笑出声。 而尚睿则在一旁和长子冉浚忘我地逗著蛐蛐,突然父子俩不知遇到什么,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徐太后不禁朝他们看去,乐悠悠地道:“儿子都这么大了,老子还跟个孩子王似的。”接著转身抬手拉著另一侧的王皇后,“也多亏你將冉浚视如己出,费了不少心。” “其实,”王瀟湘稍许揣摩了太后的神色后继续道,“其实依儿臣看,还是应该把浚儿她娘从行宫……” 话未说完,徐太后的脸色已经垮了大半:“不守本分只会媚主的女人也配到宫里来?” 殿內原本融和的气氛顿时僵了下来,尚睿轻轻挥手让人將孩子和蟈蟈笼子一起带了出去。 连冉浚亲生母亲的闺名叫什么他都不记得了,或者是自己压根从来就没有询问过她。那不过是在舜州行宫里某个宿酒的夜晚,被他拉进床幃的宫女。 想至此,尚睿也不管旁人的目光,半扬嘴角,忽地笑了一笑。可见,自己確確实实是个纵情声色、骄奢淫逸的昏君。 不知何时,屋子里太后又开始和顏悦色地和旁人说笑,皇后在这些话题中牵强地迴旋,却会时不时地看一眼丈夫。尚睿怔怔地看著窗外阴霾的天空。突然有个康寧殿的太监说是王清在乾泰殿求见,於是尚睿欣然地起身辞了母亲。 书房里等著尚睿的那人穿著正三品的玄狐官服,白白胖胖的,一脸慈眉善目。此人叫王清,在都察院当差,是丞相王机的长子,也是皇后王瀟湘的兄长。 王清带来了一份年底各地官员职务变迁的名录。 尚睿这次是来来回回,看了不下半个时辰,王清也一直埋首没有开口,御书房里好像飘荡著一种奇怪的气氛。 “呵——”最后还是尚睿的笑声打破了这种沉闷。他一合摺子就笑了出来,“其他的都准了,不过南域那边不要洪武去,朕喜欢洪武,得留著他。” 王清道:“洪將军是我朝难得的虎將,放在京畿只怕……” 尚睿笑眯眯地横了他一眼:“只怕屈才?大舅子觉得谁待在朕身边不屈才?” 王清垂头:“臣惶恐。” 尚睿思忖须臾,翻开摺子提笔改了个名字:“让徐阳去。他是舅舅的儿子。你给太后过目的时候,把我的原话说给她听。” “可是,徐家一家独大,唯恐朝中有非议……” “你再等几日给太后瞧瞧,她会有取捨。” 万一太后只取不舍呢,王清琢磨著。 朝廷兵力三分在西域让徐敬业威慑乌孙国,三分在南域由李秉立镇守蛮夷部落,而御林军归於洪武旗下,其余悉数都在徐家朋党掌控之內。 如今李秉立突然想告老还乡。 太后若是只取不舍,那这天下…… 王清忍不住擦了擦额前的冷汗。告退出门的时候,他算了下日子,幸好又要秋猎了,皇上可以透透气,也许太后老让他管一些朝廷里无关痛痒的政务,真被憋出点毛病来了。 四 十月中旬,像往年一样,皇家在长杨苑围猎。从先前的世宗皇帝开始,便有了举国尚武的风气,皇子、世子从幼年开始就会文武双习。 宫里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 长杨苑位於京畿南面,地势平坦,是开国的太祖皇帝下令所建,立在让后世子孙不得放弃军戎武业。 每年到这个时节,尚睿便会情绪高涨。 徐氏一门皆是武將,不知是否得到母族的遗传,有个好动的性子,做皇子那会儿在太学院没少因为这个挨罚。再说他过去在先帝九子中年龄最幼,人小也没有別的心思,最大的梦想不过是隨著外祖父一起征战边塞,纵马射箭,血洒沙场,总是认为那才是最显男儿豪气的活法。 夜里到了长杨苑,御驾扎营之处,营火燃得红了半边夜空,莫说什么豺狼猛兽,只怕连只鸟也被撵到几里开外去了,甚是无趣。 想到这里,尚睿的嘴角上扬浮现出坏笑,对付他们的法子他也是有的。屏退了所有宫女太监,假装休息就寢后便换上了洪武带进来的御林军行头。 “皇上,臣觉得还是不妥。”洪武个性耿直,也不掖在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了。 “你不是我朝第一勇士吗,你怕什么?”尚睿一边说话一边穿衣服,这副普通士兵的盔甲虽然不繁琐,但是也够他忙活半天了,本想让洪武帮忙,但是瞅了瞅他握著佩刀的粗黑双手后还是作罢。 洪武急忙摇头:“臣倒是不怕,臣只是怕……” 尚睿忍住笑意,慍道:“一个大男人这般扭捏作甚,你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臣为了皇上就算是刀山火海都不怕。” “这不就得了,只要你陪朕出去溜达溜达,又不是让你去死,走吧。”尚睿说完拿起头盔拍了拍洪武的肩膀,让他先行,自己则跟隨其后。 士兵们都认得洪武,只当他是带著下属从皇帝的主帐里出来例行巡视,眼尖的人看到走在洪武后面那人背后背的那张玄色御用蟠龙雕纹的长弓,略微诧异。刚要到围营大门,差人出去牵马的时候,徐敬业忽然派人来寻洪武回去,要同他商议明日御驾狩猎的路线。 “我这……”洪武迟疑著要怎么回绝对方。 尚睿却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笑眯眯地说道:“大人,军令如山,你就放心地去吧,这里还有……呃,还有属下呢。” 洪武看了看他,心里嘀咕:就是因为有你我才不敢去。 尚睿瞧到洪武是一副寧死也不放过自己的模样,敛容皱起俊眉瞪了他一眼,嘴上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快去”。尚睿有点不耐烦了,要是等徐敬业察觉异样,亲自来请洪武,自己还溜得了吗? 洪武拿他没有法子,无奈地跺了一脚说:“我马上就回来,一定等我。”只得和人走了。 尚睿见他们远去,本欲一溜了事,但转念又想,万一洪武回来真寻不著他的话,凭他那个性,说不定会把自己绑起来连夜跑回太后那里请罪,甚至有可能当场就拔剑抹脖子了。 所以他只好將背上的弓卸下来,往旁边一扔,双臂枕著后脑勺倒在草垛上。不远处刚刚被换下岗的士兵坐在一起,围著火堆喝酒抵抗夜里的春寒,边喝边相互调侃,时不时地鬨笑。 “嘿!”其中一个回头正好看见尚睿孤身一人坐在这边,怔怔地望著他们,便做了个手势让他过去。 尚睿身形一滯,指了指自己:“我?”確信之后才慢慢地走了过去,那人甩手一扔,丟给他一个粗製的牛皮酒囊。 “你是新来的吧?刚才看你跟洪大人一起。怎么一个人傻待著,也不和大伙一起乐乐。” 尚睿笑笑,跟他们一同席地而坐,拔开木头塞子仰头就將酒倒进嘴里。 这是他从未尝过的烧刀子,辛辣而劣质,入喉之后嘴里意外地留有一丝甘甜的滋味。 洒出来的酒顺著尚睿的脖子流到衣襟里去,打湿了一片,混著夜风有点过於凉爽了,而他心里却是异常痛快的。 “你叫什么?”那人问。 尚睿瞥到旁边烧火的木头,回道:“柴卫。” 男人指了下自己:“我叫姚创。” 左边那人说:“我叫何出意。” 接著其他人一个挨一个地简洁明了地介绍自己。 “田讳。” “王员。” “金富贵。” …… 十来个人都说完后,尚睿点点头,一面回味著嘴里的酒味,一面认真地听著。 姚创笑道:“你是新来的吧,一下子人太多,慢慢来,过几天就都认全了。” 尚睿又倒了一口酒,微微一笑:“你叫姚创,你旁边挽著袖子的这位小哥叫何出意,添柴的叫王员,名字最喜庆的是你,金富贵……”他不急不缓挨个把他们十几个人的名字一一重复了一遍,且一字不差,一人不落。 大家有点惊讶。 “你读过书吧?”姚创问。 “嗯。”尚睿呷了一口酒。 李稼瞪大了眼睛:“娘的——这啃过书的也忒聪明了点。” 大家一起鬨然大笑。 田讳不经意看到尚睿隨手搁在身边的弓,问道:“使得怎么样?” 尚睿侧了侧头:“大概还行。” 他每次狩猎张弓都免不了被后面一群人讚扬到天上去,他心里也清楚这些溜须拍马的把戏。可是,他自娘胎生下来就不知道谦逊为何物,如今说个“大概还行”,在別人听来,显得颇为骄傲自负。 殊不知这在他生命中算得上是最谦虚的话了。 一脸虬髯的李稼最为不服:“我们姚二哥的骑射也不差,不如你俩比试比试。” 姚创闭口不语,彼此不熟,怕伤了和气。 尚睿却眼眸一亮,答道:“好啊。” “怎么比?”姚创问道。 此刻,不远处一声酷似婴儿啼哭的清脆鸟叫声响起,那是血鹊捕食前的信號。 尚睿忽然就想出一个好主意,唇角翘起,挑眉道:“既然你骑射皆佳,那么在对面林子里比试骑射。只射血鹊,先得者胜。”既然洪武不叫他走远,那在四周转悠总可以吧。 血鹊是东苑特有的一种鸟,专叼这一带草丛中带剧毒的墨蛇为食。它通常在夜间出没,所以视力极好,一遇到风吹草动便会急速飞回高空,飞得极快,一般人很难捕射。 尚睿想出这么个题目,其一是比眼力,现在夜空毫无月色星光,黑漆漆的树林里恐怕东西南北都难辨认,何况是寻一只暗红的鸟儿;其二则是赛骑术,血鹊极为聪明,一旦察觉到危险便会急速腾空,若是要在这茂密的林中骑一匹彪悍的骏马追个鸡蛋大小的东西,想起来都觉得有趣。 姚创也是好胜之人,莫要说在这群兄弟中,就是现下整个军营也少有遇到能出其右的弓箭手,他也来了兴致,笑著补充道:“谁先驾马出林谁便输了。” “好!”尚睿答应,接过他们递来的韁绳一跃上马。他右手握弓,却想起什么,將身后箭袋里的利箭如数抽了出来扔到地上,只留了一支,眼神颇为挑衅地看著姚创,说道:“一击必中。”语毕策马出营。 尚睿先行,马到营门口,自然有人挡驾。尚睿眼神一凛,斜睨了守卫一眼,喝道:“闪开!”连速度都没减缓,嚇得那人慌忙之中下意识地侧身让路。 姚创也隨即跟上。 两匹马风驰电掣一般进了乌黑的林中。血鹊察觉到林中的动静,在草丛里啼叫一声,急忙展翅,四散开来。可惜慌乱之中,有两只血雀因为林子里茂密交错的枝叶迟迟找不到衝上云霄的缝隙,便在树干之间急速地飞转。 二人並驾齐驱,猫著腰,在树木之间穿梭。 枝叶太密了,时不时地有几枝长得很低,当人马飞快掠过时,受不住衝击的力道便折断了。 那两只血鹊飞速地左右穿梭。 忽地,其中一只终於寻到一个机会,穿出枝叶,侥倖地逃出生天。 只剩一只了。 因为只有一次射箭机会,两个人都不敢贸然出手,眼看它要寻著出口,躥上天去。若是等它得逞,便再难得手。 此时,尚睿不再迟疑,鬆掉韁绳,仅仅用双腿夹紧马肚,反手从背后的箭袋抽出那支箭。 他刚挺起腰身,“哧”地一下,一根树杈狠狠地从他脸上划过,他恍若未觉,定在马背上,背挺得犹如一棵树,张开弓沉著地等待时机。 就在一剎那,他抓住时机,眯起眼睛,手指一松,倏然放箭。 同时,他嘴角漾起一丝得意的微笑。 他以为自己肯定是胜了。 (本章完) 第190章 金井梧桐秋叶黄(3) 第190章 金井梧桐秋叶黄(3) 却不知,在他的箭头在离血鹊还有半尺之远的时候,却陡然被另一只从东面飞来的箭半路截杀,斜插著撞在尚睿的箭头上,只听“噌”的一声,金属脆响,两支箭头相碰,在半空中一起折落下来。 血鹊著实被那声音惊了一跳,翅膀扑棱了两下一跃上天,再不见踪影。 “你!”尚睿猛地回首,恼怒地看著姚创,“你使诈!” 姚创当时只是见尚睿胜券在握,才生急智。虽然不甚光明正大,但是毕竟做都做了,自然在尚睿面前也不能示弱,让他看出自己懊悔的表情,於是小声嘀咕道:“之前你並未说不能这样,最多算咱俩平手。” 尚睿这一生哪受过这种窝囊气,眉毛一横,翻身下马,一步上前,揪住姚创的袍子,想要把他从马鞍上拉下来。 姚创反射性地与他一扯,力没收住,胯下马蹄一滑,便落下马来。尚睿也摔了个措手不及,和姚创一起从坡上跌落滚了几圈,一直滚到山坳里。两个人脸对著脸,互相扯住对方衣襟,怒视著,一动不动,好像是两头老虎在各自寻找著对方的破绽,等待时机。 忽地,“哧——”尚睿驀然就笑了起来,毫无缘由,让姚创也万分纳闷。 他放开姚创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潮湿的草地上。 “姚创,你可真有意思。”他笑著说道。 姚创拔掉头上沾的枯草:“有意思的是你吧,先恼的是你,先笑的也是你。” “我有十多年没有跟人这么动过手了。” 姚创嘟囔道:“这也算打架?我年前与人动手,一拳就把人家的牙打掉了,还捅了他一刀子。那人是锦洛州府老爷的侄子,所以后来才跟著大伙跑到帝京做了假户籍从军的。” “人家怎么惹到你了?” “他抢了我的女人!强娶到家里做了妾。”姚创至今说起来都恨得牙痒痒,若不是当初被旁人拉住,怕是自己早就一刀废了那混蛋。 尚睿点点头,双手又枕到了脑后:“你们睡过了?” 姚创被这个简单粗暴的问题问得差点咳出一口老血来,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窘了半天才问道:“柴兄弟,你不是读书人吗?” “都没睡过,怎么能叫你的女人?”尚睿问。 “我……”姚创的脸红得快滴出血来,一时语塞。 “反正她对我是一心一意的。” 尚睿忽然安静了下来,好像在想什么,默然半晌后道:“对人一心一意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 “你还没成家吧?”姚创嘿嘿一笑。 “有。” “你妻子不对你一心一意,难道在外面偷汉子?”姚创侧目。 尚睿笑著起身,並未答他,而是伸出手给姚创拉他起来:“姚创,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姚创一愣,不好意思地挠著后脑勺,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正经地吐出一句话来,而且还冠了个如此文縐縐的称呼,他有些懊悔地说:“其实刚才是我输了。” 尚睿笑道:“不,的確是平手。不过是我仗在眼力比你好些而已。”言下之意是,姚创的箭能后来居上,正中自己的箭头,可见他的箭確实比自己高明些。但是这些话,尚睿绝不会亲口说出来,他是心中服了嘴上也要强撑的。 姚创也没留意,说:“我这次被你害惨了。” “为何?” “私出营门按军规要挨二十军棍。” 尚睿笑笑:“你连二十军棍也挨不起?” 姚创道:“这倒不是,今天在门口值营的是李江那胖子。他以前私扣兄弟们的俸禄,我不服便告了他,哪知道事没成却被他记上一笔。这次被他逮住把柄,不死也要脱层皮。” 尚睿闻言,不笑不语。 两个人回头寻了马出了林子,这才发现身上衣衫没薄甲护著的地方,全被枝条划破了,极其狼狈。但见围营门口已经加派了人手,却没有一点慌乱。尚睿庆幸自己的失踪还未被发现。 在门口被人拦了下来。一个军官模样的黑胖男人,气势跋扈。 尚睿心想,此人必是李江。 李江只是一个巡营小令,连品阶也没有,自然不认识尚睿。他见人就將刀拔出来,指著两个人的脸,喝道:“就是你俩私偷军骑出营的?” 姚创见到李江,心中叫苦,不答他话,站立不动,一副要杀要剐任他处置的表情。 尚睿却冷冷瞥了男人一眼,用弓把对准自己的刀移开:“李大人,马都在这儿,我们主动还回来的,並无偷窃之实。” “嘿——碰见个眼生的还敢顶嘴,既然你和姚创是一伙儿的,就別怪你大爷我心狠手辣,给我绑柱子上堵住嘴,鞭子抽死。” “大人,我们犯了军规,自然有军法处置。这私出围营之罪,该怎么罚我们並不求饶。但是大家都是军中兄弟,刀剑这种东西最好不要隨便拔出来。免得说你在皇上眼皮底下还滥用私刑,对两个小人物屈打成招,落了別人口实。”尚睿此话,语气极冷,缓缓吐出,还真让李江如坐针毡,“你……你……” 姚创听到尚睿这一番奚落李江的话,也是不怕死地哈哈大笑。 尚睿心中却在盘算,他当然不想表明身份,但是也著实想为姚创出一口气。可是万一李江现在恼羞成怒,他也只好对不起洪武,搬出他来挡一挡。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李江刚命人把尚睿和姚创绑上,洪武就回来了。 他看到被捆成粽子的尚睿,差点当场晕过去。怎么自己才离开一会儿,这里就变得一塌糊涂了,果然不该让皇帝陛下单独行动。 他下马呵斥道:“李江,你还不……” 话到半截被尚睿用眼色止住。 他深吸一口气,儘量心平气和地问李江:“怎么,怎么回事?” 李江表情近乎諂媚地回道:“回洪大人的话,这两个人偷马出营,好不容易才被属下逮了回来。” 洪武扬眉,看了尚睿一眼。 被挡在旁边的李稼终於按捺不住,和大伙一起辩解道:“不是,大人不是这样的!” “好了!”洪武抬手止住嘈杂的人声,“是我命他们骑马出营办事的。事情紧急,来不及给令符。” “呃?”洪武一句话让在场除开尚睿的所有人都狠狠地吃了一惊。 李江不解道:“洪大人命他俩外出是为何?” 洪武皱眉:“军中机密,难道还要向『李大人』你匯报?”说著赶紧命人解下两个人绳索。 姚创私下用胳膊肘捅了捅尚睿的胸口:“你还真是洪大人跟前的红人?这种事情他都替你扛。” 尚睿强忍笑意,避开姚创的目光。 分手后,尚睿跟在洪武后面一起回营帐。 明连一个人在营帐里无头苍蝇般来回踱步,一见尚睿便“扑通”一声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泪眼婆娑地说:“皇上,您可回来了。” 尚睿这才想起事先忘记给明连打招呼,可见是把他嚇坏了。 明连断断续续地哭诉道:“奴婢回来不见皇上,既不敢声张又不敢出帐寻人,怕要是来了人没人应付,万一皇上只是一时兴起出去走走,那奴婢岂不坏了皇上的雅兴。可要是真有什么歹人想对皇上不利,奴婢就是延误时机,倘若皇上有个什么闪失……” “朕都回来了,你就別哭了,以后记著告诉你就是了。”他刚听洪武囉唆完,这会儿又来了一个。 明连抹了抹眼泪,起身为尚睿更衣,刚一抬头便惊呼:“皇上,您的脸!” 洪武闻声瞧去,心中倒抽一口冷气。 方才在帐外灯黄夜暗的,只道是尚睿抹脏了脸。如今在灯下看来,尚睿脸上划了一条一寸来长的口子,血已经干了。伤口虽然不知深浅,但是伤在脸颊,怎么也好不到哪里去。旁边的两个人,顿时心里就开始发颤。 尚睿看著他俩瞧自己的眼神不对,便伸手一抹,不小心扯开伤口,这才觉得有点疼。他怔了一下,想来是刚才射箭之时被树枝划的。 明连道:“皇上,奴才去传御医。” 尚睿止道:“不是什么大事,別把他们惊动了。” 洪武道:“皇上,这还不是大事,明早谁都能看见,万一落下个疤,让太后责怪起来,臣只有以死谢罪了。” 尚睿立刻头痛,又来了又来了,又用这手来要挟他:“朕就说朕睡觉时,不小心被枕头上什么东西给划的,这不就行了。” “皇上!”明连扑通一声又跪下,“那您便是怪奴婢没把皇上的衣食寢行照顾妥当,害得皇上龙顏有损,御体抱恙,但求皇上赐奴婢一个全尸。” 尚睿顿时觉得这两个人不是求死,是要逼死他,於是扶额妥协道:“得了得了,听你们的。”说完后,明连便立刻替他把一身破烂行头脱下。 御医来了,后面跟了一大帮子人,徐敬业自然是一道来的。 徐敬业和御医齐声问:“皇上,您这是?” “呃……”尚睿解释,“朕方才走到门口滑了一跤。” 虽然他感觉大家都狐疑地看了自己一眼,但没有人敢发话。 御医小心翼翼地將伤口清洗好上了药,又让明连每隔两个时辰给尚睿的伤口周围抹一次清华玉露膏,免得伤口灼烧得难受。 徐敬业说:“太监难免手重,去洗衣房找个心细的宫女来。” 御医想想也有道理,便依徐敬业做了主。 夜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抽痛,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却在此刻有一双柔软细腻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抚平了他皱著的眉,然后沾了一点清凉的东西缓缓地在伤口周围抹开。 那种清凉的触感慢慢地漫延开来,格外舒畅。 尚睿抓住那只手,迷迷糊糊问道:“是谁?” 却听一个柔柔的声音说:“奴婢是来伺候皇上抹药的。” 尚睿也不睁眼,朦朧地“嗯”了一下,说:“你的手还不错,继续。” 女子掩不住喜悦道:“是。”又动作轻柔地继续著,片刻后却换了地方,用指尖在尚睿的唇上轻轻地摩挲,见尚睿没有不悦便试探著吻了下去。 她先是轻啄著尚睿的唇,然后越来越深入,舌间探入他的口中肆意地挑逗起睡榻上的这个男人。 尚睿突然一手卡住她的脖子,迫使她离开自己的唇,然后手指稍一用力,女子便呼吸困难了起来,痛苦地求饶道:“皇上,皇上……奴婢……罪……” 尚睿眯起眼睛,打量了她一番,冷冷地说:“朕不太喜欢主动的女人。” 那女子顿时更加惶恐,呼吸急促,血无法流通,脸已经憋得通红。 “不过,有时候也有例外。”尚睿说话间拉她上榻,翻身將女人压在身下,眼睛不经意地瞥向帐门口。 姓徐的这些把戏,他还能不知道? 不过是看在皇后无所出,才起了这些心思。 送来一个又一个,无非是为了能让他们徐家的女人得个龙种,立为太子。其实何必如此,不如废了他,把天下改姓徐,太子都不用等了。 翌日,尚睿待明连为他穿戴妥善后,淡淡道:“你去和浣衣局说一声,从今天起重新给……”他想了想回身问女子道,“你叫……” 女子娇羞道:“民女叫文娇,徐文娇,並非是浣衣局的宫女。民女是少府司正徐牧的次女。” “大老远地来,你叔叔还说你是浣衣局的宫女,真是委屈了。”尚睿不易察觉地笑笑,徐家子嗣女儿都不多,但是从旁系里认一个送进宫来,快成家常便饭了。 他转身又对明连道:“重新给文娇找个住处,余下之事回宫问过皇后再说。”语罢,再不回头。 围狩回京的路上,田远突然问贺兰巡:“贺兰兄,你觉得我们辅佐的这位皇上真的会是一代圣君吗?我们的眼光不会有错吗?” 贺兰巡看出田远的心思,淡淡道:“我相信自己的选择。” (本章完) 第191章 应寻此路去瀟湘(1) 第191章 应寻此路去瀟湘(1) 一 转眼到了次年二月,朝上为了下个月太后大寿的事情,左边一句右边一句,让尚睿烦躁不已。刚从太后承福宫回来,尚睿就急著让太监更衣。 明连试探地询问道:“皇上,您这是?” “我们出宫。” 城南的翠烟湖號称帝京的一大名景,湖中央停泊著的几艘画舫是这帝京有名的船。 秋日的雨季里,那朦朦朧朧的雨丝罩在湖面上好似少女面上的轻纱,让娇艷的容貌时隱时现,更显诱人。 船內传出琴声,有个从西面来的乌孙女子正用她的乡音吟唱著一个动人的故事。虽然听不太明白,但从她的表情看无非是谁爱谁恨、谁思谁念之类的东西。 尚睿忽然对身旁的人道:“你说这乌孙人长期犯我边境如此可恨,但是这乌孙女子却美貌可人啊。”说完,他爽朗一笑。 笑声引来那拨琴的乌孙女子的注目,正好与尚睿眼光相碰,於是又娇羞地垂下头去。 湖岸边槐的香气隨著湿润的微风掀开纱帘,春日的帝京不多见的暖阳也一起照进来,落在尚睿漾著笑意的眉目间,好似有道暖暖的光华衬在脸上,英俊得让人睁不开眼。 夜里,太后正要就寢,却听明福面如土色地撞进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怎么了?”这內侍跟了她二十余年,很少如此莽撞。 “皇上……皇上……”明福的手都在哆嗦。 “你倒是说啊!”太后微怒。 “皇上病了。” 太后倏然起身,她一听就知道不是单单病了这么简单,一边命人更衣,一边问:“谁报的信,怎么回事?” 来传消息的是妗德宫的人,见了太后急忙接著说:“皇上来妗德宫没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 “太医呢?”太后问。 “太医院是李季当值,他已经在开药了。” 太后速速上了轿輦,一路上一言不发。到了妗德宫內,原本还镇定的老太太看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紧闭著双眼的儿子,几乎脚下发软,“我的儿——” “母后。”皇后几步上前將她扶住。 “你说,怎么回事?”她忽然盯住皇后。 “皇上先前在看书,后来该就寢了,他却告诉臣妾他双腿发麻,起不来了,臣妾便叫人去请御医,后来李大人来了,皇上没多久就……” “打小连风寒几乎都没害过,况且白天哀家见他都还好好的。”太后俯身用手背试了试尚睿额头的温度,声音微颤。而待她转身时却一敛神色,朝那群急如热锅蚂蚁一般的御医们正容问道:“你们究竟要议到何时?” 其中一个略微年长的御医面有难色地上前一步:“微臣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问?” “讲!”太后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清脆地吐出这个字。 “臣等唯恐皇上这不是病,所以想请问圣上白日里的一切行踪。”那人躬身问道。 太后明白其中利害,於是想了想:“皇帝下了早朝去的哀家宫里用过午膳,然后就走了。明连,后来呢?”这黄明连多年来一直是尚睿的贴身內侍,凡事均不离身。 “后来皇上在御书房看书。”明连答。 “哦?”太后又问,“他这么老实,平时不是一刻也閒不住,一有空就带著你和洪武出宫玩乐吗?別以为哀家什么都不知道,下次他再去那些地方和人鬼混,我就先要了你的脑袋。” 太后一边说一边盯著明连,那种犀利的眼神让明连如同凌迟:“奴婢、奴婢不敢欺瞒太后娘娘,皇上他確实没有出宫,就是在御书房看书,然后……” “继续说。”太后厉声命道。 皇后將话接了过去:“然后,皇上来了妗德宫。” “那微臣再斗胆请问皇后,圣上晚膳用的什么?”那姓兰的御医又问。 皇后心中早就有了这个预感,之前已经將妗德宫今晚呈御膳的人全都召集到了殿外。这下让御医和內侍出去一一盘问便是。 与此同时,床榻前的李季诊脉后又在为尚睿施针。 他施了针又问:“微臣斗胆再问一句,皇上他最近一次用食,吃的是何物?” 皇后何等敏锐,正色道:“李大人,你是太医院之首,如今皇上病重,你想问什么请不要拐弯抹角,节约时间为上。” 李季又一躬身:“皇上可有用过不常之物?微臣的意思是可有人试毒?”他瞥了皇后一眼又停住了,实在想不出什么妥当之辞能不那么尖锐。 “一个时辰前喝过我亲手熬的莲子羹。素日里皇上他也常吃莲子,並无不適,今天试毒……”皇后言至此忽然顿住,脸色有些发白。 “碗里还有剩吗?微臣可否也尝一些?” “皇上吃得一点没剩,碗也早撤走了。”这是自然的,且不说尚睿方才和她赌气似的吃了东西,空碗放在那儿怎么会过了一个多时辰还未收拾。 她想了想,吩咐身侧的宫女说:“凝珠,你去看看厨房里还有那莲子羹没有。” “慢著。”许久未言的太后轻轻拨开尚睿额前的一綹头髮,对隨身的太监道,“明福,你们二人一同去取。” 望著取碗的人一前一后合门而去,太后缓缓起身:“李季,你跟哀家明说,皇上究竟如何。” “回太后的话,好像是——” “是什么?但说无妨。”太后追问。 “是中毒。”御医李季吐出这句话,又不禁瞥了皇后一眼。 虽说心里已经隱约地有了准备,可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太后仍旧两眼一,幸亏双手扶著床榻的栏杆才未跌倒。 “什么毒?”太后昂著头问。 “皇上四肢麻木,通体发凉,並不呕血,病症甚是奇特,臣等愚昧无法確诊。不过方才待皇上还清醒时已经服了大量绿豆与藿香的汤水,稀释了毒药。” 太后听见后,沉默了半晌,忽然沉沉地开口叫了黄明连的名字。 “奴才在。”明连一直跪在地上,如此一来,佝僂著背膝行上前。 “你可知罪?”太后的语气沉缓,透著不可阻挡的冷酷与严厉。 明连“扑通”一声头磕在地上:“奴婢方才没有先试毒就让皇上吃下,瀆职之罪是罪该万死。” “当然是罪该万死!”太后突然提高声音,站起来怒道,“你如今安然无恙,伺候的主子却躺在那里生死未卜。你说你这做奴婢的怎么敢活下去!” 她原本压抑得很好的怒气因为这一声“罪该万死”好像突然就爆发了,同时涌出的还有那止不住的悲伤。这个妇人,原先以为在宫廷中这么多年什么风浪过眼,她都只会波澜不惊地一笑而过,情绪好像成了生活的一种附庸品,痴笑怒嗔都是为了某种场合附和某种需要而存在的。直到此刻她才知晓,不是。 “奴婢甘愿领死。”明连依旧俯首道。他並未哀声討饶或者是竭力辩解,而是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太后听闻后怒气更盛,抄起手边的家什就砸在他肩膀上:“好一个甘愿领死,你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可是哀家的皇帝呢?” 太后好像从一根立在母仪天下的基点上,为了徐家一门的未来兴衰而存在的支柱,突然就变成了一位母亲,眼眶內悄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母后息怒。”皇后扶著她劝道,“也是臣妾的错,是方才皇上和臣妾赌气,皇上一生气就没让黄明连试毒。” 太后一嘆气:“皇帝他平时喜欢和人嬉笑玩闹不务正业,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是你比他懂事,凡事你让著他就好,总要对他说教,他当然要跟你赌气,皇后,你啊你!罢了罢了,说这个也无用。”太后目光微敛,神色一凛又说,“若是真有人起了这个歹心,要害我儿,无论是谁,哀家定要他生不如死。” 片刻后,明福和凝珠捧著一只联珠纹的青瓷粥碗匆匆归来:“这是剩下的残羹。” 李季用小指沾了稍许残汤放入嘴中,对身后太医院的诸位道:“是葫蔓。”简短商討之后,他便疾笔在纸上写下方子,上面只有四味很简单的药:黄芩、黄连、黄柏、甘草。 眼见煎药的人匆匆而去,太后终於忍不住问道:“这样就能解毒?” 李季解释说:“启稟太后,臣等医术浅薄,也只能这样,关键……还是靠皇上自己。”语气不无遗憾,“皇上所中是葫蔓之毒,这东西长在南域,当地人常用它来止痛。可是一旦用量过度便是不治之毒,中毒后发作的症状很不明显,只是感觉全身虚脱,四肢麻木,呼吸困难,脉象会先快后慢,直至……”他没有敢把话说完,因为每个人都已经明白。 通亮的烛火照在尚睿平和的脸上,他好像是沉沉地睡著了一般,眉心舒展开来,连那常年不离身的微笑也在睡脸上隱去。 李季拱手问:“皇后,微臣想问这莲子羹是谁做的?” 皇后一嘆:“是本宫亲手做的,路上是我命凝珠端来呈给皇上的。” 凝珠急忙双膝跪地:“娘娘、太后娘娘,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皇后道:“凝珠她……” 李季抬头看了看太后的脸色。 太后冷冷地下著旨意:“先把凝珠和黄明连还有相干人等全部收押。只要涉及皇帝的事情都不是小事,案子交给大理寺彻查,哀家倒是要瞧瞧究竟是谁要反了天!” 皇后一言未发。 太后抓住皇后的手说:“皇后你也不必多心,哀家信你!” 婆婆的这四个字驀然就让皇后心中一怔,而后潸然落泪。只是天生敏感的她早就明白,方才太后沉默的那一时半刻已经是隔阂,一种徐、王两大家族永远无法填补的隔阂。 待太后一勺一勺地餵尚睿喝完第二次汤药,已经是寅时过半。脉搏与呼吸都没有继续衰弱的跡象,好像病情有些稳定了。李季直言幸亏毒不足量,只要皇帝还能下药就有希望。 太后毕竟年事已高,好说歹说才把她老人家劝去小睡一会儿。 太医院的御医全部领旨来到妗德宫,一些在御膳房守著煎第三次药,另一些回太医院查典籍,剩下的以李季为首依旧在妗德宫听候,不过已经退到了隔壁。 明福奉命守著尚睿,眼睛都不敢眨。 皇后为丈夫掖好了被子,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看著榻上的那张脸,心中百般滋味。 王家是世代簪缨的重臣士族,门第高贵,母亲是下嫁王家的素缨公主,她自幼也温淑嫻雅、举止不凡,虽未及笄,但已全然有大家之风。 自出生起,她好像就是为了进宫而活的女子。她刚开始也是似懂非懂,直到十四岁时见到了当年的先储。 那日,母亲重病,太子奉旨替皇上前来探望这个下嫁的姑姑。 侍女们嘰嘰喳喳兴奋个不停,均躲在暗处偷瞧。常听人说尚寧太子温文儒雅,她虽然也好奇却只敢乖乖待在闺房里,竖著耳朵听隔壁园子的动静。 后来祖父唤她去正厅,却在香园的桥上遇见一个迎面而来的男子。他身著宽逸轻缓的素袍,嘴角掛著清淡的笑意。 她虽不知其身份,但从穿戴来看也是家中的贵客,於是浅浅施礼让对方先行。擦身而过时,男子却停下来,说:“你是瀟湘表妹?” 她先是一怔,隨即恍然明了,委身下拜:“太子殿下万福。”心境像被一阵风驀然搅乱。那种对宫闈內的懵懂模糊一下子就掀开了,隨之而来的是一番难以言喻的喜悦与欢愉。 哪知,两个人之间的缘分只不过就此一面。后来有人告诉他,那一年太子请旨將膝下独子封为燕平王,其母封为太子妃。 永庆二十七年,乌孙人从边境入侵大卫朝,势如破竹,徐绘勇带兵大胜乌孙后跃升为太尉,掌控天下一半兵力。而徐绘勇的女儿便是当时圣上盛宠的徐贵妃。 永庆三十一年,从正月开始圣上就因风寒臥榻,命太子监国。 四月,有摺子密报太子意图谋反,后经查实,圣上收回朝权下旨暂时幽禁太子於府內不得外出。 五月,皇帝驾崩,留遗詔传位给徐贵妃所出之皇九子尚睿。是夜,太子府失火,一府上下百余口人无一生还。 那个男子的一切就此湮没於世,甚至没有人敢再提起他的名字。前年再回娘家,在香园拱桥上回忆起他的面容时心中也是一悸,俊美如斯的男子即便在天家也是鲜见的。只可惜,一面而已。 在刚过十七岁的她还来不及为这段单相思的悲哀结束而惆悵的时候,便听祖父说新帝要立她为后。 一个仅仅十三岁就要娶亲的皇帝,也许他急需的不是一个妻子,而是一个后盾。长在相府的她自然知道这是一笔什么样的交易,却只能低眉敛目,安静地承受著。 看著榻上已经褪去青涩的眉目,她轻嘆一声起身去推开窗户。苍穹下的星月都隱去了光亮,夜幕漆黑得可怕。 二 天明后,皇后刚去偏殿换下穿了一夜的衣裳,就听见玉碧急忙来报,一脸喜色:“娘娘,皇上醒了。” 皇后赶到时,尚睿已经被人扶起靠在软垫子上。 宫女按照御医的吩咐餵他喝豆汁,说是可以解去残留在体內的余毒。他蹙眉,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別过脸去。 “朕就说怎么觉得这么噁心,原来昨日李季就是趁朕不清醒的时候灌了这东西。”他打小就不吃黄豆之类的东西,所以连豆汁、豆腐、豆糕等也一併算了进去。 皇后起先还不禁莞尔,但见他其实虚弱得连做转头这个动作都异常费力,心中一涩,垂下头去。 一个太监最先看见她,拜道:“皇后娘娘千岁。”其他人也隨之行礼。 她免了礼后,接过宫女手中的豆汁,坐在床沿上。 尚睿见她满脸憔悴与疲惫,喃喃说了一句:“瀟湘,对不起。” 皇后轻轻抬眼看了看尚睿,也不说话,舀了一勺习惯性地又放在唇边试了试,送到尚睿的嘴前。 尚睿依旧蹙著眉毛:“朕……”正要回绝时却碰上皇后的目光,他看了看碗里雪白浓稠的豆汁,又看了看皇后,心中挣扎了几许,最后还是无奈地嘆了一口气。 “好吧。” 当日,病情稳定后,尚睿命人放了黄明连,从妗德宫移驾至乾泰殿。 夜里,被收押在狱中的凝珠不知为何变戏法似的凭空消失。有人传,一些老宫人说凝珠长相颇似“先后”。他们口中的先后並非尚睿的生母徐太后,而是先帝的“文定皇后”——先储尚寧太子的母亲。据说,文定皇后生前便最爱白梅,这妗德宫的簇簇白梅均是其年轻时亲手所植。 宫里闹鬼的传言四散开来。 太后为此勃然大怒,还破天荒地第一次埋怨了皇后对后宫整治不力。 (本章完) 第192章 应寻此路去瀟湘(2) 第192章 应寻此路去瀟湘(2) 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凝珠凭空消失,皇后处在最尷尬的位置,连整个王家在朝中都变得微妙起来。 这案子左边是徐太后,右边是王皇后,前面是皇帝,无论哪一方都是烫手山芋。大理寺分成两派,一派是唯恐躲之不及,另一派则是跃跃欲试,想要冒个险藉机攀上高枝。哪想最后太后发话,令廷尉司马霖主持查案。这司马霖在先朝本是驻守西域的武官,后来因为镇压西域兵变的战事中后背中箭无法再上沙场,便调回帝京。司马霖因为做人公正严明、刚烈不阿,多次向太后进言不可外戚专权,一直被太后所不喜,廷尉的位置几乎被架空,世人都道他当不了几天了。却不想徐太后在这件案子上,却独独把他瞧顺眼了。 司马霖接了旨后的几天,蛛丝马跡都没有放过。详细地盘问查询后,发现所有的疑点都集中在凝珠的身上。 这赵凝珠在宫中已七八年,身家清白,入宫至今都在皇后身边,算是皇后自己人,连兄长赵仁都在王家门下谋了差事。 哪知在凝珠消失后的第二天,赵仁也不见了踪影。 司马霖又派人彻查其兄长的起居,发现这赵仁平时作风正派,酒色赌均不沾,完全挑不出毛病,若说真有什么异常,便是四十岁了却没有娶妻生子。哪知,赵仁的一位同僚突然去大理寺告密,说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如今这女人也一併消失了。司马霖四下打探这女人的来歷,发现她居然是几年前徐家的歌姬。 顺藤摸瓜,这件谋逆案竟然同时牵扯出徐、王二家,若是换成別人估计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但是司马霖丝毫没有停手的跡象。 得了消息就去乾泰殿復命。 尚睿听完案子的进展,微微一笑道:“赵仁的下落你继续派人去寻,而那毒药是如何进了妗德宫,赵凝珠如何从狱中消失也要查个明白。” “回稟陛下,这赵凝珠並非凭空消失,而是被人拿手諭接走的。” “谁的手諭?”尚睿又问。 这个问题连司马霖都觉得肝儿疼,硬著头皮答:“是皇上……您的手諭。” “朕?”尚睿不禁“扑哧”一笑,“朕的手諭?” “狱卒口供上是这么说的。” “那把东西给朕瞧瞧。” 司马霖擦了擦汗答道:“已经不翼而飞了。” 尚睿闻言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既然太后与朕把此事交付於你,也不便多问。” 司马霖本要叩首退下,却听尚睿又说:“朕记得朕还是皇子时,有次淮王看上京畿一块地想要建园子,人家不卖他,他硬要强买,別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直接参了他一本,让他当眾下不来台,结了梁子。后来先帝病前曾御赐你『忠正』二字,想必爱卿也不会轻易辱没。若是这朝中有谁最值得我尉家人信任,那么你司马霖定是其一。” 那毒药虽被拔除了一些,但尚睿的身体仍未復原,只见他面色苍白、力不从心,说了那一大串话之后,疲態尽显。 司马霖看在眼里,心头一热,磕头哽咽道:“请皇上放心,微臣一定全力查办真凶,万死不辞。” 待司马霖走后,原本在殿內的贺兰巡与田远二人也一併告退。 在乾泰殿外的宽阔汉白玉平台上,迎面袭来的春风让石柱上象徵最高地位的五爪龙纹雕刻栩栩如生。 “贺兰兄,你对此事怎么看?” “你指的是下毒之人?”贺兰巡眯了眯眼睛。 “我觉得有三方嫌疑人。”他与贺兰巡皆是尚睿推心置腹之人,素日又要好,所以说话也未避讳。 “哦?愿闻其详。” “首先当属皇后王氏,但是又不太可能。皇后一子未出,如今的大殿下冉浚也只是暂时被她抚养而已,皇上有恙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贺兰巡道:“也许,她心里有什么不被我们知晓的內情呢,而且这么个最笨的下毒方法反倒是最有效,最让人琢磨不透的。她了解皇上。” 田远又说:“其二是徐家,这个不用多说了。其三也许是淮王,你知道他最近的动向,若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情阵脚大乱,他自然是寻到了好时机。” 贺兰巡没有驳他,捻捻鬍鬚笑了笑:“田兄说的都有道理,不过巡某寻思著也许还剩一人让你忽略了……” “还有一个?”田远完全摸不著头脑。 贺兰巡却微微一笑。 三 当年的三公中,太尉徐绘勇是太后徐氏之父,掌控天下半数兵权。永安元年幼帝登基之初,丞相王机將中年得来的唯一嫡女瀟湘嫁入妗德宫,虽是与皇室联姻,却是徐、王两家暗中联手控制朝政的一种信號。 十年间,徐绘勇去世,帝舅徐敬业继承父亲太尉之职,而王机依旧在位,却成了一种微妙的关係。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整件事情以一种很奇特的方式收场。三月初二,徐太后五十寿辰,天下大赦,在尚睿的提议下连下毒弒君也一概不追究了。 西域与乌孙国边境上断断续续的摩擦,似乎並没有扰乱这场喜宴。剑州专为庆贺太后寿辰的迦蓝寺终於赶建而成。 各地亲王奉了太后返京的懿旨,悉数带著丰盛的礼品如期而至,除了淮王尚仁。代替父亲前来贺寿的是淮王的女儿,菁潭。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尚睿嘴角微扬,那只老狐狸,自己动了歪心思不敢出门,便派了个女儿来。 菁潭是淮王王妃徐氏的独生女儿,徐氏是太后在娘家时的堂妹。当年两个人一个入宫做了帝妃,一个做了二皇子的正室,从姊妹成了婆媳,在卫朝皇家却见惯不惊。尚睿登基之时,便是二皇子淮王第一个磕头奉命回到封地,所以最受太后器重。如今,若是淮王因病来不了,菁潭来便是最妥当的。 菁潭刚到帝京,先去承福宫向太后请了安,然后才去皇帝的乾泰殿。在路过中间景园的桃林时,她见到近处凉亭中的一个男子。 男子负手而立,愉悦地看著宫女们扔著点心屑逗池中的鲤鱼。从身后看,他穿著一身窄袖的常服,式样格外简洁,没有一丝哨之处,与身边宫女们俏丽繽纷的春衫对比鲜明。即使是低头在看鱼,背脊依旧挺得笔直,腰身精瘦,而肤色並非常在宫中进出的天皇贵胄们那般白皙,是一种被阳光晒过的顏色。 男子似乎察觉到背后的目光,转过头来,还残留著笑意的眼神怔了片刻:“菁潭?” 彼时,菁潭甜甜地叫:“九叔——”语气中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三步並作两步地朝尚睿跑去,行了几尺又捂住嘴,“呀”的一声止住。 停在离尚睿三步开外的地方,理了一下自己的髮饰衣衫,清了清嗓子,跪地叩首道:“淮王延庆郡主向皇上请安,恭祝陛下万岁万万岁。” 尚睿强忍著笑將她扶起来:“免了。还不见见皇后?” 经过尚睿提醒,菁潭才发现凉亭中的年轻妇人。女子面容並不非常出色,发间的金凤步摇隨著莲步微微摇晃,好似正欲展翅的凤凰,一如下面的笑脸不素不奢,不浓不淡,此刻不过是两手微微交握在身前,亭亭一立便是雍容嫻雅的一朝国母了。 “菁潭见过皇后娘娘。” “郡主免礼。”瀟湘弯腰虚扶,在即將触到菁潭的手时就轻轻收回。脸上依旧是和顏悦色,却在这一扶一收中就將两个人用应有的礼数约束起来。 皇后朝尚睿欠了欠身,辞道:“既然郡主在这儿,臣妾就先回宫休息了。” 菁潭等皇后的身影一消失就扑到尚睿怀中:“这么多年没见,九叔想菁潭没有,掛念没有?” 她这一举动令那些陪她从南域而来的人大为失色,刚要出言相阻却被尚睿摆手制止。 自小尚睿就疼她,因为双方母亲的关係,两个人素来亲密,况且叔侄年纪差距不大,所以也不拘礼。 “之前想了,后来没想。” “为何啊?”菁潭皱著眉头。 “因为还记得你以前缺著门牙连说话也走风的模样,后来觉得你牙早该长齐了,却又不晓得你成了大姑娘是什么样子,索性就不想了。” 她嘟起嘴:“那九叔怎么刚才一眼就认出菁潭的?” 尚睿侧著头想了一想,笑说:“本来听说你今日进宫了,突然在眼前出现一个朕不认识的漂亮姑娘,就猜大概是你。” 菁潭喜形於色,盈盈一笑:“九叔真的认为菁潭变漂亮了吗?” 尚睿点点头,心绪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对著那样洁净的笑顏,他如何能告诉她,是因为他正在设计她的父亲,猜想这老狐狸让亲生女儿来帝京的缘由,所以当她出现时才会不禁就將“菁潭”二字脱口而出。 走在湖边曲曲折折的迴廊下,菁潭嘰嘰喳喳地不停说话。她记性很好,能够一一回忆起儿时这御园中每处转角、每棵树下她曾经经歷过的事。某些关於尚睿,某些则关乎另外的人。说到兴奋之处,还会不禁抓住尚睿的胳膊亲密地摇晃。尚睿则一边应著,一边拍著她的手背。 “九叔,你还记得吗,那年元日里,郁哥哥从这个地方滑到池子里,是你把他给捞起来的。” 尚睿微微一愣:“你说谁?” “郁哥哥呀,就是……”话语戛然止住。 她失言了,忘记了皇宫內多年的禁忌。 尚睿看著方才菁潭手指的地方,原本是绕湖的碎石小径,拐角的地方临著流波湖的湖岸成了一个豁口,若是小孩子的话一跑起来很容易滑下去。而今那个地方早已经被石头砌了起来。 片刻的沉默后,尚睿问道:“他是怎么掉下去的?” “大人们都在乾泰殿问安,不知道哪个哥哥抱来的狗,放在御园里任那畜生野跑。一见……一见他就猛叫,他像是害怕,路过这里靠边让那畜生,一不小心就滑进流波湖里。当时就我和他俩人,太监宫女都不在,我嚇得大哭。你听见动静跑过来眼睛都没眨就跳了下去。” 菁潭的娓娓讲述,唤起了尚睿心中某些被他刻意封存的记忆。 那个孩子啊……他心中升起了一声嘆息。原来他们的生命还是有交集的。 后来的情景菁潭未说,他也记起了。 在正月冰凉刺骨的水中,他將孩子从水中托起来,孩子一边惊恐地睁著漆黑的眼睛大口呼吸,一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肩膀生怕失去生命依靠。 此时此地,尚睿驀然想起生死关头他对孩子说的话。如今看来这句话居然成了一种莫大的讽刺,尚睿自嘲地一笑,隨即领著菁潭去了別处。 当时,他对那孩子说:“有我在,没事了。” 四 一下子就到了帝京的四月,时值暮春,气候宜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在地面上,从別处望去有种说不出的庸懒与愜意。 “还是京里好啊!南疆的春天可是一个劲地下雨,风箏都放不了。况且……”菁潭用那如琉璃般的漆黑眼珠瞅了瞅尚睿,俏皮地说,“况且,京里还有九叔啊。就这一点哪儿都比不上,真不想回去。” 皇后闻言,和身后的小宫女们都忍俊不禁。如此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岂会有人不喜欢她。 尚睿却一反常態,只是凝视著远方,也不知他听到菁潭的话没,心里在想著何事。他平时很爱说话,也爱插科打諢,少有的沉著脸不笑的时候,神情又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冷峭。 “皇上?” 他听到瀟湘的提醒才调过头来。 皇后道:“郡主正说帝京好,她不想回去了。” 尚睿道:“既然潭儿喜欢,朕就留你在宫里多住些日子。让他们把凭栏轩重新收拾收拾,空给你吧。” 菁潭面色一喜:“九叔还记得我最喜欢凭栏轩的小池子啊。”转眼却又嘟起嘴,“不过出门的时候,父王对我说最好早些回去,免得娘惦念。” 尚睿浓黑的眉微微挑著,嘴角勾起一抹笑:“朕替你跟你父王求情,你就多住些日子如何?” 菁潭身后的女官神色微微一滯,隨即又提示道:“郡主快跟陛下谢恩。” “哦。”菁潭恍然,喜滋滋地下拜,“谢皇上不赶我走,还给我挪这么好的地方。” 一侧的王瀟湘脸上平静似水,甚至还微笑著点点头,心中却是万分错愕。隨著菁潭的叩谢,这便成了一道不可逆转的諭旨。一句“多住些日子”,如此模糊的五个字,倘若没有尚睿的再次开口,便成了一个可以禁錮这个姑娘的约束。 她的丈夫也许想要在某个关键的时刻,让这个延庆郡主成为一个筹码。 她原本以为他是从心底疼爱著菁潭的。 也许,一切在他心中皆为棋子而已,亦如当年彼此的婚姻。 思绪飘忽之间不知菁潭又说了什么,引得尚睿开怀畅笑。 菁潭痴痴地瞧著尚睿的笑脸,嘻嘻乐道:“九叔可以答应菁潭一个要求吗?” 尚睿挑起一颗樱桃,愜意地放入嘴中:“何事?” “九叔先答应嘛。” 尚睿眉毛轻抬,揶揄道:“你都知道君无戏言。倘若是先答应你,万一你要朕把头给你当毽子踢,那岂不朕也只能认了。” 菁潭忙道:“不是!不是的!”一下子就急得涨红了脸,摆手解释。 尚睿看在眼中,更是笑出声来。 皇后劝道:“皇上身为天下之主,可开不得如此玩笑。” 尚睿却没恼,淡然笑笑,对菁潭道:“说吧。要金山的话朕都给。”眼內盛满了溺宠。 “菁潭可不可以不用九叔来称呼皇上。”菁潭吞吞吐吐。 “那你要叫什么?”尚睿一时有些迷惑。 菁潭瞅了瞅周围的人,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皇后会意,辞道:“臣妾觉得外面的风有些凉,请皇上允许臣妾告退。”说完,深施一礼就准备起身离开。她身为女人,怎么会看不懂这位郡主的心思。 尚睿好奇菁潭的要求:“潭儿你说吧,皇后不是外人。”然后轻轻地抓住皇后的手。皇后面色倏地緋红。 她就算在自己的妗德宫都少有与尚睿在人前如此亲密的举动,何况现在是在人来人往的御园。可惜,她又不好在眾人面前拂了皇帝的意思,於是进退两难。 再看尚睿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就是吃准了瀟湘的这种心態。 其实他內心是有苦衷的,自从中毒以来,瀟湘一直避著自己,若非今天借著见菁潭的藉口,她恐怕也不会前来。 (本章完) 第193章 应寻此路去瀟湘(3) 第193章 应寻此路去瀟湘(3) 面前两个人的举动与心间千迴百转的思绪並没有落入菁潭眼中,她只是垂下头去,踌躇了稍许:“叫……叫,尚睿呀。” 眾人大骇。 那女官惊慌失措地伏地叩首道:“望皇上看在我们郡主年幼无知,奴婢等人愿代郡主以死受罚。”隨即其他人也一起跪下,她们本是一起从南疆陪同菁潭进宫的。 在场也许最悠然的是尚睿自己。 “尚睿……”他没有理会跪地的一干人,单手支颐,撑在凉亭的桌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念著自己的名字,似乎在回味什么,忽而道:“许久没听人叫过了,还挺怀念的。”唇边却浮起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笑容。 世人都知道,淮王万事谨小慎微,独独对这女儿宠得无法无天。这菁潭郡主从小都被人放在蜜罐里长大,想什么有什么,哪会什么察言观色的本事。她见尚睿笑了,以为得了鼓励,伏地又是一叩首,继续说:“菁潭还有一事,求九叔成全。” “说。” “九叔肯定知道开国太祖皇帝和侄女嘉义公主结为连理的故事,这是我大卫朝的姻缘佳话。”前朝有同姓同宗同族不婚的规矩,到了当朝,民间有些避讳,但是皇家却不以为意。 身后的女官面如土灰,又不敢当著尚睿的面拉扯菁潭,只得一直磕头说:“郡主年幼,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九叔,我只想把话说完。”菁潭跪在地上挺直了背继续道。 “若朕不要你说呢?”尚睿问。 “那菁潭一辈子不能心安,就怕改日回到南域,九叔再也见不著菁潭了。” “胡闹!”尚睿拂袖,准备转身就走。 “九叔!”菁潭在他身后,膝行了几步,“菁潭从小仰慕九叔,此生只想嫁给九叔一人。”说完,她连忙又朝皇后一拜,“求皇后娘娘成全,菁潭不会和娘娘爭宠,只求为九叔生个一儿半女,在后宫谋个一席之地,陪伴九叔一生。” “郡主莫要这样说,纳妃的事,还是全凭皇上自己做主。”皇后把话扔给尚睿。 尚睿回身淡淡地问了一句:“你爹他知道这事?” “他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他根本不关心我喜欢谁。”菁潭那玉琢一般精致的脸蛋上带著稚气未脱的粉嫩。 尚睿凝视著这个侄女,“你是大卫堂堂正正的郡主,不告父母,不报宗室,就在这里求著皇后成全,这不合规矩。” “可是……”菁潭看到尚睿神情忽然就冷峻起来,顿觉有些委屈,咬著下唇,眉毛皱在一起,眼眶微红。 “郡主!快向陛下认错!”身后的女官急忙又说。 菁潭极不情愿地扁著嘴,强忍之下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皇后看了尚睿一眼。 尚睿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后道:“你们其他人起来,让她一个人跪著。”说话时负著手,也未回头。 后来的几个时辰,御园海棠林中的空地仿佛有了瘟疫般,倘若因为办事要从那里经过,也儘量绕道而行。 宫女云锦隔得远远地瞧了一眼就匆匆回了妗德宫。 “还跪著吗?”皇后问。 “回娘娘的话,还一个人跪著呢,一直哭。” 皇后想了想,命人去做些吃的亲自送去。 到御园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又开始下雨,落在伞面上噼噼啪啪的。四周一片漆黑,太监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掌著灯。 待皇后走到海棠林子外时,忽然看到尚睿隱隱站在海棠枝后,负手而立。顺著他的视线看去,是跪在地上的菁潭。 碍於雨声,听不见她是否还在哭,身体却依然在一下一下地颤抖。原本绕於髮髻上的飘逸灵动的彩带已经跟长发一起垂了下来,雨顺著下巴水流如注,打湿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 尚睿就这样在远处看著这个跪地的小姑娘。从侧面看去,线条优美的薄唇紧紧地抿著,深黑的眼中神情复杂,任谁也看不透其中隱藏的秘密。后面的太监小心地替他撑伞,一前一后都是半晌不动。 皇后走过去,轻轻一福:“皇上。” 尚睿转身见到皇后並不吃惊,目光在宫女们拿的食盒上停了一下。 “皇上,郡主的身子哪能吃这份苦。您就……”她不知道他陪著菁潭在雨中站了多久。也许没下雨就来了,也许更早。 尚睿喃喃说:“她隨二哥离开帝京的时候,才五六岁,后来跟著她母亲回来过几次,因为姨母的关係,和我特別亲。怎知她会生出男女之情来。她如此一颗赤子之心,我……” 皇后哑然。 原来他並非在为菁潭动怒,而是在跟自己赌气。在菁潭求娶之前和之后的那一瞬间,尚睿动了什么心思,她明白。骄傲如他,轻狂如他,痛恨自己本能地將她当成了一颗棋子。 她思索了片刻,在心中浅浅一嘆,却说道:“皇上青年俊杰、天子至尊,天下的女子谁不想长伴左右。” 尚睿听见这话转头看她,忽地鼻间一嗤,冷笑道:“其他人说朕信,独独被皇后说出来就成了一句玩笑。” 王瀟湘避而不谈,又说:“那淮王无嫡子,延庆郡主若是能嫁给皇上,对皇上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 尚睿又是一笑:“皇后深谋远虑,朕自嘆不如。” “皇上自是比臣妾圣明,只是皇上被琐事所累,反而蒙了眼。” “若是她真为朕先诞下一子,皇后你觉得依照她与徐家的牵连,王家还有戏吗?皇后自身难保,为何还要为旁人筹划將来?” “臣妾自有臣妾的活法,皇上不必忧心。”瀟湘垂目而立。 说到这里,尚睿真的有些恼了,只见他眉目紧敛,嘴唇抿著,目光渐冷。 雨一直都在下,地上积起了小水洼,雨水和泥渍一同溅起来,落在他的靴面上。 末了,他却並未真的动怒,只是突然笑了,轻声说:“世间怎会有你我这种夫妻。” “皇上说笑了,世间不知道多少人羡煞臣妾和皇上是夫妻,这是臣妾几世的造化。” “罢了。这些话皇后也不必再说。你先去叫她回屋,过几天就送她回南域。” 一连几日,菁潭都病著,太后的寿宴也没能露面。 尚睿第二次见菁潭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他去太后的寢殿请安,发现菁潭坐在里面,旁边还有皇后。 她的脸瘦了不少,显得一双眼睛满是惆悵,没有之前的精神劲儿,看到尚睿也不问安,木訥地坐著。 “还跟你九叔生闷气呢?”太后逗她。 太后这么一说,菁潭的泪又掉了下来,太后將她揽在怀里对尚睿说:“这孩子也是犯倔,你不如就遂了她。” “朕怎么了?” 太后暼了他一眼:“少跟我装傻充愣,你收得了徐昭仪、吴修容,怎么就容不下菁潭?” 尚睿看了皇后一眼,將茶盏搁在一边说道:“菁潭怎么能和別人比,母后,您知道我看著她长大,待她自是不同。但是儿子与皇后夫妻同心,眼里容不下旁的,一般人倒还好,若是菁潭为我在这宫里受了冷落和委屈,淮王、淮王妃还有母后您,如何放心得下。”说完,尚睿牵起旁边皇后的手,握在掌中。皇后也没有动,脸上一红,垂下头。 菁潭却抬头说:“我若是留在宫里,九叔说不定日后也会喜欢上我。” 尚睿看了她一眼:“朕心中只有皇后一人,其余绝无可能。”言罢,他牵著皇后从太后宫里出来。 王瀟湘默默地跟著他,一直走到妗德宫。尚睿鬆了手,淡淡地说了句:“皇后回去休息吧,朕有事就不进去了。” 王瀟湘等著尚睿离开后,看了看自己的手。 夫妻做到这个份上,也够淒凉。 所幸,她不爱他,他亦是如此。 五 盛夏之时,朝中爆出一件大案。 九卿之一的太僕司务慕容思被查与中域反叛的邪教有染,私通逆谋。其信件物证均被御史衙门查获。 贺兰巡在朝堂上听到这个消息,微微一震,悄悄地抬头看了看御座上的尚睿。尚睿说道:“此案交予御史台彻查。”面色平静,答话如例行公事般,而后又附了一句,“凡事通报皇太后。” 慕容思乃慕容家长子,自小与一干皇子一同长大,太学院的时候还是魏王尚权的伴读。后来尚睿登基,八皇子魏王分封边域,慕容家也失了势。不过慕容思在朝兢兢业,十年了也只做了个二品大员。 这样的人被告谋逆,颇为蹊蹺。 尚睿顿时觉得有些不祥。即使如此,他也无可奈何。他不过是一个手无兵权,整天坐在朝堂上管些无聊琐事的傀儡罢了。 半个月后,事情果然如尚睿担忧的那般,慕容思的背后是魏王尚权。 数月前偷偷回京向皇帝密报淮王动向的魏王尚权。 听了贺兰巡从御史台了解的案情,尚睿脸色一僵,些许情绪从眼中一闪而过。尚权乃先帝第八子,与尚睿年纪最为接近,所以也合得来。 以魏王懦弱的性格,“谋逆”二字对他来说几乎不可能。 这不过是徐家的又一个剷除障碍的计策。 他现在羽翼未丰,无能为力。那些人要把姓尉的一个一个从他身边除掉。 晌午,尚睿正在御书房的偏殿小睡,为魏王之事辗转反侧,忽然听到殿外嘈杂。 明连压低了嗓子道:“大殿下、世子殿下请回吧,皇上在休息,要是被扰了可担待不起。” 尚睿沉声唤道:“明连,让他们进来吧。”然后便命人起帐,穿了衣服。 “儿臣参见父皇。” “微臣参加皇上,吾皇安康。” 两个孩子毕恭毕敬地行了礼。五六岁大的娃娃做起这些来也是一板一眼、毫不含糊。 一个是长子冉浚,另一个便是上次赐在他身边的伴读——魏王的世子冉鸿。小孩子的来意尚睿已经猜到了。 冉鸿“扑通”跪在地上,哭道:“叔皇,请您救救我父王。” 冉浚也跟著跪下一起求情:“父皇,世子在太学院陪著儿臣读书,当儿臣是朋友,可是现在他不高兴,儿臣也不高兴,请父皇赦免了八王叔吧。” 尚睿盯著两个泣不成声的孩子,突然就想起了儿时和尚权一起捉弄乾泰殿的宫女,一起受罚,一起向父亲请罪的情景。 尚睿叫明连扶他们起来,问冉鸿道:“你知道你父亲所犯何罪?” 冉鸿吸了吸鼻涕,擦著泪水:“鸿儿不知,但是圣人言,兄弟如手足,鸿儿虽然和大殿下只是堂兄弟,但是他说我若难过他也会难过,鸿儿也是一样。您是皇帝,父王是您的哥哥,无论多大的罪,不都是天子说了算吗?” 尚睿转头问儿子冉浚,“你也这么认为?” 冉浚虽然焦虑,倒是规矩许多,胖胖的小手合拢一揖,“回父皇的话,儿臣在想,父皇失去手足的时候,会比儿臣见到鸿哥哥哭还要难过吗?” 尚睿闻言,淡然一笑,摆摆手让太监把两个人带了下去,对明连说:“让雏息宫看管大皇子和世子的太监去禁房各领二十棍,罚三个月月俸。怎么看的孩子?” 人去之后,尚睿更加难眠,索性坐到御案前继续批摺子。 外面的知了在树上不停地叫嚷,加了两个冰盆依然觉得热。他烦躁地拉开衣襟,手指一用力便將压边扯坏了。 冰镇的白茶被他喝了一口便重重地放在桌上,终於不禁恼道:“明天再让朕听见外面树上的东西叫,小心你们的脑袋!” 伺候的太监唯唯诺诺地应著,接著马上就叫人去取长竹竿静悄悄地赶知了去了。 旁边的明连明白,適才两个孩子的一番稚嫩之言,字字击在皇帝的心上。 之后,尚睿去了妗德宫。皇后知道他的来意,屏退了所有人,直言不讳道:“皇上,魏王一事,臣妾不但不能帮你,还要劝您千万不要为此事和太后纠缠下去。既然事不关己,皇上还是静观其变吧。” 刚刚落座的尚睿闻言突然站起来,忽然一笑:“这是瀟湘你在对朕表明王家的立场吗?” “臣妾没有,王家也没有立场。” 尚睿倏然失笑:“你们王家还有选择吗?难道你认为可以有朝一日让徐家废了朕,他们自个儿不当皇帝,偏要另立浚儿为新帝然后拥立你坐上太后之位,再保王家百年之盛?你们莫不是已经忘了当日的葫蔓之毒?” 一听葫蔓一事,皇后脸色惨白:“我没有下毒。” “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太后认为你们姓王的已经危及了她儿子的性命。自己的儿子她可以废可以立,却容不得別人动他半分,你明白吗?”尚睿轻轻一笑,那笑容却犹如万年冰封的湖泊,满是寒气。 皇后一颤。 她明白,当太后握住她的手说“哀家信你”四个字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一切没得选择。若非这样,她今日怎么会突然对尚睿说那些静观其变的话来。父亲的话没有错,他告诉她只要那样对尚睿说,以尚睿的聪明睿智马上就会明白。 他们王家已经下注了。 尚睿又缓缓坐下来,拿起茶盏自己倒了一杯茶:“那么,王相和朕合作的第一个要求便是要朕旁观魏王的死吗?” “他们不过借魏王来试探皇上的心。如今徐家手握兵权,於魏王一事与之抗衡无异於以卵击石。” 以卵击石,好一个以卵击石。 尚睿握紧拳头,直到指节发白:“好,告诉你父亲,朕答应。”终究,他与王瀟湘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交易而已。 这一夜,尚睿没有在妗德宫留宿。 两个月后,魏王定罪,魏王府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全部押京斩首。 世子冉鸿贬为庶人。 当日,尚睿从乾泰殿下朝回来。路过御园时,皇后正好与他碰上。王瀟湘委身下拜,礼行了一半被他止住:“皇后就不必了。”举止如常,神態如常,连他手掌的温度都如常。只是——称呼与语气都疏离有礼了起来。 屏退了所有宫女太监,两个人站在莲池边。 每年帝京的夏天去得特別早,暑气一过,已是一池残荷。 王瀟湘见他心中鬱结,便劝道:“皇上胸中装著黎民苍生,生杀决断都是为了天下安泰。” 尚睿不禁轻笑:“为了庆贺皇后的娘家与朕即將联手,现在朕想告诉皇后一件事,一件你很想知道的往事。” 王瀟湘抬头狐疑地看著尚睿。 “还记得你给朕做的那碗莲子羹吗?” 她利用他。 他又何尝不是呢? 从此之后,他和她之间没有夫妻,只剩君臣。 他在她面前俯身,於其鬢角边轻语道:“毒,是朕自己下的。” (本章完) 第194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1) 第194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1) 一 锦洛的秋天,桂香气四处瀰漫。 本来楚秦捎信说的就是今日到家,哪知回来的时辰比夏月预想的提早了些。 夏月正要上街,却见白衣少年急切地推门而进。 两个人正好对视。 隨之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的楚仲,在看见夏月面前呆立不动的子瑾时道:“刚才还像救火似的往回跑,说急著见小姐,怎么到了家反而不说话了?” 他在子瑾身后,说的话子瑾自然没有听见,况且他也不是要说给子瑾听的。 夏月知道楚仲的意思,他们这些日子总是忽冷忽热,子瑾定是出门后在什么地方都鬱鬱寡欢的,他们楚家两兄弟看在眼里肯定心疼。 好歹她也是做姐姐的,暂且就再原谅他一次:“你桌子上有桂糕,饿了就先吃点垫著,晚饭的话常妈妈还没开做呢。”语气还是很僵硬。 子瑾怔忪一下,点点头,然后弯起眼睛幸福地笑了。那种笑容就像清风吹过冰封的河面,突然之间就春暖开。 夏月心中最为掛念的那件事情以子瑾的拒绝而告终。 “少爷当时说他身残志薄,无法为淮王出力,平静一生足矣。”楚秦黯然嘆息。 夏月知道楚秦定是万分失望的,他日日夜夜地期待著时机的成熟,不想换来的却是少主人如此淡然置外的一句话。 閔老爷不置可否。 荷香敲门送茶,大伙也都停止了说话。 子瑾从坐下来开始就一直垂目不语,大概他对楚家两兄弟还是內疚的。他用指尖轻轻抚摩手中的古玉,荷香倒茶的时候瞅到子瑾的动作,突然就想到那日清晨他也同样用了这只手抚过夏月的唇,一分心,茶盏不小心没放稳,水溢了出来。 水是刚烧开的,洒到子瑾的手背上,身上也打湿了。他虽然也习武,但是因为听力的关係,总是不如楚秦楚仲来得快。 身边的楚仲立刻跳了起来,想看子瑾的情况。 “少爷,少爷我……”荷香急得想哭了。 子瑾迅速將手缩到袖子里,对荷香微微一笑:“不妨事,水不烫。”眼角眉毛温柔地弯起来,一副让荷香宽心的表情。 门又合上。 荷香忐忑的心舒解了不少,一想到子瑾清亮柔和的眼睛,就更想不出为何那日他会差一点就对夏月做出错事来。 听荷香的脚步刚一走远,夏月就起身走去:“手给我看。” “没事。”子瑾索性將手背在了身后。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读小说就上 101 看书网,101????????????.?????超顺畅 】 夏月微恼:“是呀,一点也不烫,你蒙谁呢?信不信我也往自己手上泼点。”说话间就要去端旁边楚仲的茶。 “月儿——”子瑾只得伸手去阻她。 抓在夏月腕间的那只手,从袖子里露了出来,虽没出泡,却已经肿得通红。 夏月著实嘆了一口气:“虽然这样做很好,可是好歹也心疼下自己吧。”硬拉著子瑾回房上药,出来的时候隱隱听到閔老爷喃喃道:“看来锦洛,我们还是不能长住了。” 夏月在屋子里给子瑾上药,眼眶红红的。 “我可没在心疼你,是气你居然连我都不说实话。”她依然在恼。 他从小就死拗,幼时磕到哪儿,痛得嘴唇都咬出血来,也不会吭一声。每当夏月发现都会扎扎实实地教育他一番: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告诉姐姐。可是说了之后连她都觉得无奈,就算知道了也无法为他分担任何病痛。即使这样,一旦知道他瞒著自己,总也无法释怀。 “现在再问一句,疼不疼?” 他依旧摇头:“还好。” 夏月真恼了,抓起他完好的右手,一口就咬下去。他却也不躲,就任她咬,依旧不叫疼。她便更生气,久久才鬆开,看到两排深深的牙印,她的眼泪突然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看你还逞不逞强。疼吗?” 子瑾一皱眉头,吐出一个字:“疼。” 夏月顿时慌了:“我咬重了是不是?还是烫伤药上得不对……”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不是,是你一哭,我这里就疼。” 夏月破涕,推开他道:“酸死了,这些话以后对你娘子说去。” 临近中秋时节,锦洛的天气异常地好,接近日暮时分居然冒出多日不见的阳光来,夕阳映在街边的青砖矮墙上,衬得人脸成了橘红色。 夏月从明伦街口出来,就见街中央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 几个小毛孩与一身奢华公子打扮的男子嚷在一起。 那几个正是去年春天在水月桥边欺负照虹被夏月教训了一顿的孩子。 而华服男子一脸痞气,夏月认得他,正是州吏王奎的儿子。那王奎妻妾成群,膝下却只有这一个儿子,所以对王淦十分宠溺,也让他在这锦州城里跋扈惯了。 想必他今天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出来。 她琢磨著自己一个人出门也不该管閒事的。可是刘三儿那几个小孩,虽说在街上常常耍混,终究是没长大的孩子。她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来打听。 原来,刘三儿几个在街上疯闹,不小心撞了王淦,將王淦手里的扇子碰落在地上,沾了泥水就脏了。几个孩子都是孤儿,从西边逃荒逃到这里,被城西铁铺的老刘叔收养,其中有一个叫紫鹃的小姑娘,被王淦垂涎了几天,就是找不到什么藉口。 如今,王淦看了看沾了泥渍的扇面,看到刘三儿旁边的紫鹃,正好扬言扇子值一百两,没钱的话就押紫鹃来赔。 紫鹃正含著泪躲在刘三儿身后,还是逃不开王淦色迷迷的目光。那不过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胸脯都还没长开,一脸稚气。前年还在街口要过饭,瘦得跟一根竹竿子似的,爹娘都在路上饿死了。后来又和三儿一起被老刘叔领到铁铺去,刚刚有点清秀的样子就被这人看上了。 王淦根本不管有脸没脸,推开刘三儿就去拉紫鹃的胳膊,那紫鹃拼了命往后退,只听“刺啦”一声,肘上的袖子被拽了下来,纤细的胳膊顿时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夏月平生见不得这等事,头脑发热,倏地一恼,就从人群里跨了出去:“住手!” 王淦闻声回头。 “王公子,”她扬声道,“你那扇子不是镶金的也没见镀银,值这个价好歹也有个出处吧?” 王淦与夏月有过数面之缘,见是閔家大小姐,故作客气地说:“出处一说出来,不要说我嚇唬你们这等市井草民。”隨即清了清嗓子,环视了一周,“你们也知道我父亲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同族兄弟,如今皇上皇后鸞凤和鸣,皇上为了皇后连延庆郡主求亲都不答应。皇上爱屋及乌,自是连我父亲也宠爱有加,这扇子便是去年面圣的时候,皇上亲自御赐的物件,你说是不是无价之宝?” 王淦此言一出,眾人一阵噫吁惊嘆。 夏月见那扇面明明两面都是白的,说什么御赐,明摆著是有心讹人。她心里一阵冷笑:“王公子,皇上御赐的东西,公子不放在家里沐浴焚香地供著,居然让它毁了,真是大不敬。” 王淦顿时一愣,他本来只是想唬唬大伙,若说是哪个名家题词的,可是自己扇上明明只字未有,於是夸口一扯就胡乱说了。当下听夏月说来,已经觉得不妙:“你……” 夏月冷著脸继续道:“何况皇上乃真龙天子,这样的东西怕是神佛也要敬三分,王公子怎么能在街上隨便叫人赔个一百两就了事。要是皇上他老人家知道在公子心中他御赐之物就值我们锦洛一个小乞丐的价钱,恐怕是要龙顏不悦了。” 她声音不大,但是嗓音清脆,避重就轻地摆了王淦一道。 王淦自知理亏,事情闹大了也无法收场,铁青著脸指著夏月连说几个“好”,然后凑过去,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好你个閔夏月,今天你坏了大爷我的好事,他日一定要你数倍奉还。”语罢愤恨地带人离去。 夏月也是个认死理的,既然事情都揽下来了,哪怕心里打著鼓,也是硬著头皮不服软,说了句:“好走,不送了。” 人群也就哄然散开。 二 没想到,齐安会比閔家还先离开锦洛。 齐安走得很匆忙也很隱蔽。 就子瑾和其他两个齐安比较喜欢的弟子一起去城外送他。其他两个同门都是依依不捨地与齐安话別,絮絮叨叨,只有子瑾默默不语,眼神格外黯然。 齐安拍了拍他的肩:“子瑾,所有弟子里你不是最聪明也是最努力的,所以你一直都和他们学得一样好。但是,很多事顺其自然的话,人生才会更容易些。” “先生……” 齐安道:“偶尔要多为自己想想,自私虽不算君子行当,但却是世人的本能。就像如今我执意要走一样。” 稍许,船已靠岸,船家招呼著齐安上船。 齐安挥手一笑:“都回去吧,不必再送了。” 子瑾送完人回到閔府,却不见夏月,问遍府中上下都道不知。 荷香安慰他:“少爷你別慌,你好生想想早上小姐有没有说要去哪儿?” 子瑾一怔,旋即出门。 他早上把书院的钥匙给她,说齐先生將房子交给他们姐弟俩打理,是卖是留还是自己用,任由他们处置。 书院的大门没锁,一推就开了,转了个弯他才看见夏月在他们少时读书的几张桌案旁。她听见脚步,转身见到是子瑾,嫣然道:“我还以为是齐先生欠谁的钱,捲铺盖逃了,要帐的来收房子呢。” 他突然衝动地走过去拽住她的胳膊。 夏月诧异:“怎么了?跑这么急?先生走了吗?” 他没说话。 她当是子瑾没听清,於是重复:“怎么了?”还试著往他身后瞅了瞅,揶揄道,“莫不是后面有哪家的姑娘在追你,喘成这样。” 子瑾道:“我以为你和……”剩下半句却说不下去了。 夏月想到了什么,拉起子瑾的手:“跟我来。”然后在窗户旁最僻静的那张桌子前坐下,指著桌面上刻著的模糊小字,笑道:“这还是我拿簪子在上面写的呢。” 不记得是多少年以前,那个时候若是別人的话说长了,子瑾便听不懂。她就向娘申请来陪他,齐安说一句,她便记在纸上给子瑾看。 可是时间长了,她天生没有好耐性,最后变成了两个人坐在一起,他听他的,她玩她的。坐著实在无趣,又碍於齐安的威严不敢隨便走动出去,於是便拔下头上的簪子在木头桌面上划呀划的。 刻一些喜欢的诗句,过了几日新鲜感没了又刻別的。 现在看来,上面依稀只有几个字还认得出来。 “你说齐先生连房子都不要了,我就来瞧瞧。”夏月又摸了摸那些模糊痕跡,“唉,当时写了些什么呢?” 子瑾顺著她的手指看过去,微微一怔,写了很多,他都记得,其中有一句还总是在心里念叨—— 綰髮为始,迄於白首。 三 这一季的秋天,锦洛一反往年的天气,没有下雨,阳光总是惨白、阴冷的。閔老爷本来一直让楚秦准备全家西迁的,但是因为一日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醒来之后左手左脚都不能动了,真叫人头疼。 大夫来看过,说是閔老爷已经血脉不通,怕是熬不过几天。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若非没有子瑾,还有楚秦、楚仲在身旁,夏月一个人定然撑不下去。 所以当年娘说:“爹爹和娘送给月儿一个弟弟好不好。” 她问:“为什么呢,如果有弟弟的话,是不是爹娘对月儿的爱就会变少了?” 娘温柔地笑:“不会啊,有了弟弟以后,月儿得到的爱就会再多一份,而且就算日后一个人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她问:“弟弟也会喜欢月儿,让月儿不被他们欺负吗?” 娘点头:“嗯。但是等弟弟长大之前,得由月儿来保护他。” 她欣然同意:“那,好吧。” 於是子瑾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个时候她对他说:你叫子瑾呀,我答应过娘,会保护你的。 “咳——咳——”爹的咳嗽打断了夏月的回忆,她忙扶他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上软垫,然后让荷香温好汤药送来。 閔老爷喝了一勺药,笑著说:“方才梦见你娘了。” “我也正在想她。”她用手绢擦去父亲嘴角的残汁儿。眼看父亲今日起床的气色也好了许多,大概大夫诊错了吧?暗自这么琢磨著,心里也高兴了起来。 “你娘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你找个普通的好人家,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所以,对於收养子瑾的事情,其实你娘心里一直是怨我的。刚开始怎么都不同意,后来亲眼见著子瑾,態度才软下来。” 夏月点头,那样的孩子任谁见了,都要喜欢的。 第一次在家里见到子瑾,他站在父亲身后,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彼时的她並不知道那么小的孩子经歷了些什么可怕的事情。眼里充斥著惊恐,不安地打量著周遭的一切,手里还紧紧地拽著父亲的衣角。 娘一见到他,就喜欢得要命,给他取名,替他治病,教他说话,送他去念书。 此刻她才明白,原来母亲这样的態度下,心中还是有芥蒂的,还是认为这个孩子的身世让他成了一个不祥之人,会给自己的女儿和全家带来灾难。 “子瑾的事情,我算是放心了,他能有他的选择,爹很高兴,我们也没有权力去干涉他。但是月儿你……”父亲看了看她,“爹总是放不下啊!以前你娘在世时,就觉得齐安这人不错,婚约都定了却被你闹得一塌糊涂。当时你是不中意他,如今见你与他態度和善起来,我都跟子瑾说,也许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没想到齐安却走了。” “爹跟子瑾说……”夏月惊讶地看著父亲,隨即哑然失笑。难怪齐安走的那日,他失了魂似的匆匆来寻。原来他是怕自己撇下大家,就这么跟著齐安走了。 这一天清晨,閔老爷的话格外多,从子瑾与夏月的小时候,说到他和妻子街头初识的经歷。 后来子瑾买了药回屋,得让夏月过目,便打断了稍许。 待她和子瑾一起回来,发现父亲又睡著了。子瑾回身关门,免得屋子里进了寒气。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父亲睡得很沉,鲜见这么安稳,没有咳嗽。她笑笑,去替他掖被子。 在碰到父亲下巴的时候,她一愣。 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她颤抖著手朝父亲鼻前探了一探后,颓然坐地。 在子瑾的支撑下,閔老爷的丧事办得简单得体。夏月一直忙忙碌碌的,几乎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 过了头七,没过几日恰是子瑾的生辰。 家里没有摆酒,只是叫了府里十几口人围在一起吃了饭。饭后,旁边的常妈妈將子瑾请到一旁说:“少爷,老奴有件事情恐怕要多嘴了。” “常妈妈您说。”子瑾好奇。 (本章完) 第195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2) 第195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2) “小姐如今十九,原本就误了年纪,如今老爷仙去,若这百日內不给小姐立刻寻个婆家嫁过去,怕是再守完孝,这辈子真的就耽误了。” 子瑾闻言心乱如麻,一时间又寻不著夏月,走了一圈才在閔老爷屋前的腊梅树旁找到她。只见她仰著脸看月亮,脸庞上两条泪痕在月光下让人异常揪心。她说:“有时候真的觉得爹还在屋子里。” 常妈妈的那些话不停地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子瑾不禁伸手,紧紧地將她揽在胸前,说:“不难过,爹会放不下心的。” 夏月闻言眼泪涌得更厉害。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他说完,心中一痛,心驰意动,禁不住垂脸吻了她。 先是一点一点地吻干她脸上的泪水,然后缓缓下探,最后怯怯地落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啄著,青涩且试探地吻著。 像一样柔,像蜜一样甜,是他梦中幻想过的滋味。 驀然—— 他回过神,倏地放开夏月。 夏月呆呆地站在他跟前,手抬起来,缓缓遮住嘴,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子瑾……你!”然后猛地转身,跑出门去。 “月儿——”他喊了她一声,她没有回头。 她跑著穿过街上赏灯的人群。 跌跌撞撞。 一口气顺著河水跑到城外湖边,人渐渐稀少,她才放慢脚步。然后呆呆地坐在石头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用手指重新摸了下嘴唇,似乎还能感觉到上面子瑾残留的余温。 心乱极了。 不知道如何是好。 身后又是一片腊梅林,散发著浓厚的香味。 方才也是在这种气味下,他吻了她。温柔又靦腆的吻。 四 长久以来,她一直当子瑾是这世上与父亲同等重要的人。所以她爱他,心疼他,倘若他难过,自己也绝对高兴不起来。但是,她从未以看男人的目光来看待过子瑾,只是觉得他好像是自己生命和身体的一个部分,比血亲还亲。 如今,太突然了。 不知道待了多久,只见起风了,月亮渐渐被云遮盖了起来,她觉得有些冷。站起来后又一愣,回去以后怎么面对子瑾和其他人呢?夏月摇摇头,无论如何还是先回去。她幽幽地嘆了口气,走进梅林。 小时候她和子瑾在这林子里玩过多次,来的时候心情混乱没有注意到这些,现在一个人在暗夜里突然就害怕起来。 隱约听见后面有声音,心提到嗓子眼,也不敢回头去看。可是越不回头就越害怕,最后嚇得不敢再走,只好战战兢兢地掉头,眯起眼睛打量。 “扑——扑——”一只猫头鹰在枝头上扇了扇翅膀。 她这才稍稍鬆了口气。 “月儿!”远远传来子瑾焦急的声音。 她心中一喜,就像黑夜中终於见到光亮一样,循著他声音的来源刚要起步,突然,一个人从后面捂住她的嘴,一把將她放倒在地。 眼前驀然出现了三个男子,夜色昏暗,她也看不清。 “不用捂她嘴。” “可是,爷,要是让刚才那人发现怎么办。” “放心,他是个聋子,这娘们喊破了嗓子也听不见。” 夏月听到他的声音终於想起来,怒道:“王淦?” “算你还有点记性,当时大爷我说过要你来赔,今天好不容易逮著个机会,就好好乐乐。” “月儿!”子瑾又喊了一声,渐渐要走到湖边来。 夏月挣扎著要起来,却被另外两个大汉按住。 王淦一脸淫笑地俯下身来,在她胸襟前用力一扯,衣服便被撕下一块,浅色的肚兜一跃而出,胸部若隱若现。不仅连王淦,连旁边的两个男人都吞了吞口水。 “看见没,你要是没把大爷我伺候高兴,说不准就赏给他们俩一起玩玩。” “呸!”夏月怕得要命,却强装镇定地啐了他一口。 王淦一怒,顺手就给了她两个耳光,然后利索地將她的衣衫扯下来。 “月儿——”声音渐近。 “子瑾!救我!救我!子瑾……” 王淦用粗糙的手掌由上到下地摸著她,她流著泪一遍一遍地在心中暗暗地哭喊著子瑾的名字:“子瑾!我在这儿啊!你怎么听不到,听不到!” 子瑾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距离就只有一丈之遥,不过是他们四个人在草丛后面,借著夜色难以察觉,而且他晚上本来视力就不是很好。 挣扎间,夏月乘机在身侧抓了一块石子。 以前只要是子瑾听不见她叫他,都是用的这个方法。 哪知这一举动却没逃过王淦的眼睛,他咧开嘴角一笑:“你若是能把他叫来最好。他孤身一个聋子还拼得过我们?我早就觉得他眉清目秀,比子业楼的小倌儿都好看,要是把他绑起来,让我们哥仨一起玩玩,且不是更妙!”然后三个人一起放肆地大笑起来。 “你们把她按住,爷我先尝尝。”王淦一边解裤子一边说。 夏月无力地闭上眼睛,她听见子瑾的脚步,以及他因为费力地喊她名字而几乎嘶哑的声音,她將石子紧紧地握在掌心里,直到石子的稜角陷到肉里。 就在此刻,一记闷响,其中一个侍从被身后的拳头一拳打晕在地。王淦一看,只见两个劲装打扮的大汉出现在面前,刚才出拳的正是其中一个。 “你们……要干什么?”王淦一边问,一边將剩下的侍从拉到跟前,护住自己。 那侍从也是欺软怕硬的货,结结巴巴地问:“你们知道我家爷是……是谁吗?” “打的就是你家爷,姓王的,你不得好死。”其中一个壮汉喝道。 另一个人则脱下衣服,將夏月裸露在外的肌肤遮盖起来。 王淦听见声音,马上认出说话的人,指著对方说:“你……你……你是姚创?” “不错,老子捡了条命又回来了,只恨当初没一刀了结了你这狗东西,让你又害人。” 王淦在他手上吃过亏,不等他说完,提起裤子拔腿就逃。 姚创见状拔剑就要追。 一旁的何出意却按住他:“姚二哥,不可莽撞,你我有要事在身,最好不要牵连过多,救人要紧。” 他俩本来奉了尚睿之命连夜赶路去南域,途经锦洛。他二人都是习武之人,耳朵敏锐,远远听见有女人哭喊,便循声来看,没想到碰了个正著。 姚创只得听劝收了剑,回身问夏月:“姑娘,你家在哪里?” 接连问了两遍,夏月双目空洞,並未回答。 何出意问:“怎么办?”锦洛快要关城门了,他们还要赶路。 姚创想起自己女人当初的情景,摇头说道:“不能就这么把她送进城,叫旁人看见,风言风语的,这妹子也活不下去了。” “那我们先带她走,看路上有没有人家留她一宿。” 忽然这时,又有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月儿月儿”地喊个不停。 子瑾已经是第二次进树林找她。 他刚才一路问来,確信夏月是出城了,若是出城,她定是在这附近。 他想,可能是她在恼他,所以才故意躲著的,他夜里视力不好,自然是藏不过她的。於是去借了火把,一个一个角落地挨著寻找。 下雨了。 雨渐渐湿了他的头髮和衣衫,他喊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嗓子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了。 夏月听见那声音,原本游离的神色突然动了一下。 姚创连忙问她:“姑娘,这是你家里人来找你的?” 夏月没答话,只是任由眼泪潸然而下。 “那就好办了。”姚创叫何出意点了火,放在夏月身边,在確定对方发现了夏月后,两个人悄悄离开。 子瑾在火光中看到草丛后靠著树干席地而坐的纤细身影,他的心才著实地放下来,绕到她面前:“月儿,我们回去。”最后的那个“去”字在他借著火光看到夏月时,湮没在了喉咙里。 在那一剎那,他完全停止呼吸,心跳也几乎失去了。 子瑾强烈地压抑住一种想要杀人的疯狂心情,“哐啷”一声,任凭手里的火把掉在泥潭里。火把不用稍许就被雨水浇灭。 他蹲下来,儘量用一种平和的语气问:“月儿,是谁?” 她流著泪没有回答他。 子瑾对著她的脸,又轻声问了一次,“是谁?” 他看到夏月的双眼满是泪,脸色惨白,而嘴角却有血痕。 他想要用手抹去她脸上的那些污跡,却发现手指已经哆嗦得无法控制。 为什么? 为什么上天总是要这样对待他珍惜的人,为什么不直接给他惩罚? 他捏紧颤抖的手,一拳狠狠地砸在夏月身后的树干上,终於再也压制不住,埋在她的颈项间哭了出来。 五 在这个下著雨的秋夜里,大业村外的赵家大娘,突然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她披著外衣去应门。 开了条缝,看见一位极年轻的男子抱著一个姑娘,男子说:“大娘,外面雨大,我们能借宿一晚吗?” 男子的每个字都说得极慢,口音又有点奇怪,嗓子却不知道怎么嘶哑得厉害,几乎不能闻声,他接连说了两遍,她才听明白。 赵大娘有些犹豫,拿手里的灯朝男子照过去。 俊秀的面目滴著水,只穿著一件湿漉漉的白色里衣,外面的长衫盖在他怀中女子的身上。女子似乎是睡著了,垂著头埋在他胸前看不真切。 大概是因为对方清澈的眼睛,赵大娘的警备放鬆了:“外面这么凉,快进来吧。正好我儿子陪媳妇回娘家过节了,你们可以睡他们屋。” 子瑾將感激的话连说好几遍。 跨进门,子瑾又看了看怀里的夏月,还想向对方解释什么,又实在开不了口。 (本章完) 第196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3) 第196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3) 赵大娘瞅出端倪,主动道:“你们夫妻俩歇著,我去灶房烧锅水给你们烫烫身子。” 子瑾面色一滯,本想纠正“夫妻”两字,但是又唯恐这样就拂了別人的好意,於是又谢:“我就不用了,还麻烦您將水放烫些,帮她洗一洗。”他低头瞅了瞅夏月,迟疑了稍许,“能不能再向大娘您借一套给她穿的衣裳?” 赵大娘探过头看了一眼夏月,故意说:“哎哟——淋这么湿,別染上风寒了,我立马就去烧水。” 水烧好,赵大娘找来衣服,已近二更。 除了不停地流眼泪,夏月什么话也不说。 子瑾拜託赵大娘帮忙,但是哪知她连坐都坐不稳,放在浴盆里只要子瑾一鬆手,她的身体就要下滑,连脸沉到水里都毫无知觉。 於是他只好守在浴盆旁,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然后尷尬地別过脸去,面色緋红。 赵大娘一点一点地在水里为她褪去那残缺不全的里衣,眼睛一湿:“真是造孽啊。” 把夏月安顿好之后,赵大娘对子瑾说:“孩子,你也洗了换件乾净衣裳吧。” 赵大娘说第一遍的时候,子瑾正抱夏月回屋,背对著她,没有答话。她只觉得纳闷,隔这么近不可能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她到他们住的屋,又说:“水烧好了,你也去烫烫。” 子瑾正要回绝。 赵大娘抢先道:“別又说不用,看你冻得脸都青了。孩子,你没想想要是你也倒了,她可怎么办?” 子瑾看了看怀里的夏月,似乎有些被说服。赵大娘趁机挥挥手:“快去吧,我帮你守著她。衣服搁在灶旁的板凳上了。” 於是,子瑾將夏月放在床上,刚要抽身的时候,却被什么东西拉住。回身一看,是夏月的手。 她的手死死地拽住子瑾的袖子,不肯放开。 子瑾心中微涩。 “我还是留在这儿吧。让您费心了。” “唉——”赵大娘看在眼里,也不再多说。 “大娘您別担心,这衣服穿在身上一会儿就烘乾了。” “那你们歇著吧。” 一会儿,赵大娘又挪了个火盆来,这才放心地回屋去睡。 桌上一灯如豆。 “我的袖子是湿的,抓著凉。”他慢慢地为她擦乾头髮。 她依在他怀里,任他摆布,不说话,只是流眼泪,而那只手死死不鬆开他的衣服。 他拿著布从发跟到发尖,一点一点地拭去水珠。很多等不急的珠子,滴到子瑾胸前原本就湿漉漉的衣襟上,顏色又深了一层。 外面的雨又大了。 他蹙了蹙眉,看著夏月抓住自己冰凉衣服的手,伸手一摸,她好不容易烫暖和的手又凉了,於是想让她放开。 “月儿,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鬆了吧,要不我牵你的手。”连哄带劝,才缓缓將她手移到自己掌中。 他突然就想到了他们小的时候。 “月儿,记不记得以前我病著晚上又怕黑,你就这么握著我的手守在床边。 “小时候,白天牵著我在锦洛的大街小巷到处走,一副怕我被別人欺负的样子。书院里那个被你教训过的吴野,你还记得吗?” 他將她放床上,自己坐在床沿,看著夏月。 她闭著眼睛没有说话。 “如今我都长大了,为什么你的手还是这么小,所以应该换我来保护你了。” 子瑾神色一黯。 “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了。 “要不是我突然对你做出那种事情,你怎么会跑出去。 “所以才…… “我明明从那个地方过了好多回,都没有听见你叫我。 “如果我不是个聋子,如果我听得见声音,如果我不是现在这副样子。”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子瑾的心中升起一种莫大的悲哀,声音都开始颤抖。 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这种残缺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悲哀。 就算是以前別人指著他的背影嘲笑,他也是不怎么介意的。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漫长的自言自语最后化作痛入心扉的自责。 坐到深夜,衣裳的湿气也去了大半。 他乏极了,可是一合眼就会想到傍晚的一幕幕。 半宿难安,又不敢动,怕手掌一挪就惊动了床上的夏月。 很少见她有那么安静的时刻,仿佛眼泪流得让心都枯竭了,他也是一步也不敢离开让她独处的,怕她做出什么事情来。 现今,她好不容易才合上眼帘,似乎是睡了,鼻息很安稳。 忽然,他的喉咙有些发痒,很想咳嗽,深深地吸了口气也憋不下去,只得用左手捂住嘴,压住声音闷咳了一下。 这一咳成了昔日旧病的导火索,引得呼吸一阵紊乱,脸色顿时大变,不禁弯下腰,吃力地喘息起来。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也用劲全身力气控制著那只与夏月牵在一起的右手,竭力地让它不动,以免让熟睡中的她察觉。 但是喘息越来越重,比他想像中要严重得多。所以更不能为了缓解疼痛而一味地弓著身子,於是左手抖著撑住桌沿,然后缓缓地將上身直立起来,努力让呼吸更顺畅。 不过这样每一个剎那都是煎熬,更莫说要他用意志力直起身体,手指一紧,右手再也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她察觉到这动静,惊恐地睁开眼睛,然后看到发病的子瑾,一时间又急又气,刚乾的泪痕又湿了。 他满脸冷汗,嘴唇紫青,喘得根本无法说话。但见夏月一脸急躁,他费力地抬臂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喘息良久,那几口气终於缓下来。 第二日回到家中,子瑾只说因为下雨在外留宿了一夜。 而后,两个人各自大病了一场。 子瑾对於那夜的事闭口不言,仿佛它在夏月身上从未发生过。他越是迴避,夏月反倒越是沉默,对子瑾竟然也疏离了起来,也不大和人说话。 “小姐……”荷香眼见夏月性情大变,有些蹊蹺。 “嗯?”她怔怔地看著手上的绣品,半天没刺下一针。 “我……我想说件事。” “嗯。” “去年冬天小姐害风寒的时候……”荷香吞吞吐吐,“我端药进你屋见到少爷……少爷他……想亲你。” 她是个藏不住东西的小姑娘,这事情一直在煎熬著她,现在好不容易下决心將它说出来,却没想到夏月並不吃惊,淡淡地“嗯”了一下,连手中的针线活都没放下,令她大为诧异。她殊不知,在这背后已经发生了怎样一件让子瑾终生懊悔的事情。 半晌以后,夏月才抬头:“荷香,无论遇到何事,他都是我的弟弟。所以以后这等事都不必再提了,他还是个孩子,只是担心我才不禁有了妄为的举动,总归是不懂事罢了。”眼眸中无半点波澜,心中早就明白,兴许是他们俩从小腻在一起,相互之间过於依赖,才恍惚给他一种爱情的错觉。 如今,父亲离世,如此相依为命,怕更是不妥。 不久之后,夏月准备带著荷香乾脆搬到齐安的书院去。 她解释:“城西的楼员外托人带信说想买齐先生的宅子,过些日子就带夫人来看看,我这些时间反正无事,过去住几天,和荷香把房子收拾收拾,也好帮先生谈个好价钱。” 子瑾知道她不过是找个託词远离他,他看著她踌躇了半晌后问道:“月儿,我们可以不这样吗?” 夏月听见他那死不悔改的称呼,倏地就恼了,决绝道:“我俩之间只有姐弟,再无月儿,否则——我就铰了头髮去做尼姑。” 他的嘴唇猛然颤了下,原本要吐出来的“月儿”二字,终究不敢再出口,黯然道:“要搬也是我走。我搬到书院去,那里小半年没住人,不如家里方便。” 夏月道:“书院太潮了,不適合你住。何况齐先生原本和我就有婚约,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你去。” 他的脸霎时一白,竟然再找不出只言片语来留她。 夏月是说一不二的人,晌午拿著钥匙去书院收拾了一下,傍晚就搬走了。 接连几日,夏月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便和荷香一併为院子拔草、施肥,忙得一刻也閒不下来。 “小姐,你那天说要去做尼姑的话是唬少爷的吧?”荷香试探著问。 夏月低头干活不答是否,转而说:“你也不小了,也该找个婆家了。” 荷香顿觉不妙,又问了一次:“你是嚇唬少爷的吗?” 夏月又道:“你看人家常妈妈的儿媳跟你差不多年纪,都生孩子了。” 荷香说:“小姐什么时候把自己嫁了再来担心我。” 夏月笑:“谁说得准呢,兴许就是一眨眼的事。昨天隔壁樊大娘来找我,说她听到风声,沈家的二少爷,那个沈举人想要请人到我这里说媒,赶在爹过世这百日內把婚事给办了。” 荷香一下子站起身,急道:“这些人安的什么心,那沈举人將將才死了妻室,难不成想找我们小姐去做续弦。他癩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夏月又苦笑:“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好的姻缘,或许真去做了尼姑倒还好。” 荷香见她这样,大声道:“小姐,你说什么呢!” 夏月淡淡道:“尼姑多好,六根清净,无欲无望。反正我也无爹无娘,无亲无故的。” 荷香突然就被她这模样嚇哭了,搂住夏月道:“小姐,你在说什么呢,你这是怎么了?最近你这是怎么了?谁说你无亲无故,你有我,你要是嫌我是个下人,你还有少爷,少爷那么维护你,他怎么会让你去做尼姑,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夏月的泪也流了下来。 那样的泪,像锦洛春日的雨,淅淅沥沥,怎么落也落不完。 (本章完) 第197章 寂寂寒江明月心 第197章 寂寂寒江明月心 一 尚睿正在古舜的行宫中。 他方才得到消息,说有了齐安的动向了。 “找到他了?”尚睿问。 “说他在锦洛的书院有人出入。”明连回稟著,心中却在埋怨这些人,消息都没落实,就传给皇帝。 尚睿点头:“好,再探。” 明连刚应承著要退下,却听尚睿唤道:“回来,回来。锦洛这么近,还不如朕自己去瞧瞧。”说完便宣了洪武即刻启程。 他和洪武带著几个侍卫骑马到齐安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接近二更天。 洪武先进院探了一会儿,回来稟道:“一共只有两个人。” 尚睿一点头,纵身一跃翻进墙去。 他为了出入方便穿著一袭窄袖紫衣,跃至主屋前,见到屋內的灯还亮著,却没什么动静。 他屏息在屋檐下听了半晌,望向洪武:“睡著了?” 洪武答:“应该是。”而且呼吸这么轻,很像女人,若非如此便是体弱。 “那你看看。”尚睿抬抬下巴,示意了下洪武。 洪武迫於无奈,拿手指捅开窗户纸。哪知他只朝里瞅了一眼,便急忙收身。 “如何?” “確实是个女的。” “女的?”尚睿顿时纳闷。 “皇上……”洪武觉得不妥,“这深更半夜的,男女有別。” “朕知道,所以你守在这,朕一个人进去。” “皇上……”他不是要这个结果。 可是,未等他將话说明白,尚睿已经推开窗户,轻声跃入。 屋里燃著灯。 那女子的確睡著了,却是趴在桌上。很年轻的女子,顶多不过双十年纪。 尚睿见真的是个女的,舒了口气转身要走,却突然感到一点点夜风从门缝里吹了进来,同时闻到一丝极淡的幽香,好像是菊或是梨的气味。他不確定这气息是屋外的树林还是从眼前这个女子身上飘来的。 他不禁回身去看她。 这一眼,正好避开了方才的灯影,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眉目。女子枕著自己的胳膊,睡得不太安稳,甚至还动了动。 夜风又灌进来一丝,让灯盏里的火苗移动了一下,他看到她脸上深深的泪痕,以及依旧在淌著的眼泪。 圆圆的泪珠子从左眼眼角掉出来,流过鼻樑又到了另一边脸,滚过右眼的睫毛,滑过胳膊,最后滴到桌面。 一颗一颗一颗…… 像是京畿尾閭海盛產的珍珠,粒粒落在同一处,润湿了一片。 他忍不住走近了几步,將她又看了一眼。 门外响起一声鸟啼,是洪武的信號,他没有耽误,起身离开。 二 荷香从偏房点著灯走了过来,敲了敲主屋的门:“小姐,你睡没?怎么没熄灯。” 这声音惊醒了夏月,从桌上抬起头,急忙抹了抹满脸的泪水,瓮声瓮气地回道:“我睡下了。”然后灭了灯。 她坐在桌前,在黑暗中静静听著荷香的脚步渐行渐远,却再无睡意。 她回身,借著月色狐疑地环视了下四周。 似乎——屋子里有陌生的气味。 又过了几日,常妈妈的孙子满月,大伙都说要去瞧瞧那小东西。 秦家在锦洛城东,那胖乎乎的婴儿,有著柔软细腻的身体,子瑾一抱他,他就安静地不哭也不闹。吃了满月酒席热闹了一阵后,夏月说要先走,子瑾起身想与她同行,被她回绝了,只是叫楚秦看住他不许喝酒。 与荷香一起从秦家出来后,迎面走来一个摇著金边纸扇的男子,定睛一看,居然是王淦。 夏月立住半晌没动。 那王淦早就瞧见她,笑嘻嘻地走来:“閔——姑娘。”故意拖长了声音,然后挡住她的去路。 那天,他连滚带爬地回家去,也没见人追来,连被打晕的那个侍从都自己跑了回来,先前他还怕对方上门寻仇,没想到过了好些天都相安无事,他便估计他们是怕王家的势力,更加有恃无恐了。 他上下打量了夏月一番,轻佻地用扇子挑了挑夏月腰上系的丝带:“閔姑娘是我们锦洛数一数二的美人儿,不过谁又知道衣裳里面的滋味更妙。”语罢,放肆地笑起来。 荷香不明所以,完全已经被嚇坏了。 夏月怒极,她本是好强之人,在这种人面前更难示弱。倘若此刻手中有刀,倘若世间能一人做事一人当,她誓在当场將他千刀万剐。 但是这世事,岂是一命赔一命那么简单…… 王淦凑近脸,笑道:“看来不但我没声张,閔姑娘也捨不得告诉別人。咱俩这么默契,不如好心一下,娶你做个妾,也算你的造化。” 夏月冷笑,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绕道走也罢。 她回头时,看到了后面的子瑾。子瑾不知道何时从常家追了出来,僵立在远处。 “子瑾……”她突然不知所措起来。 他一步一步走近,直盯著夏月的眼,然后移到王淦的面上:“王淦,是你?”脸色有一种痛苦的扭曲。 他一直在找那件事的罪魁祸首,只是他不敢问夏月,一直在暗中进行。 只是没想到,那个人他也认识,就是王奎的养子王淦。 他拳头青筋绷起,倏然一步上前抓起王淦衣襟,然后朝他脸上就是一拳。这一拳之重,乃是他一生中最怒的一拳,拳中蕴含了他的痛,以及他的懊悔与悲伤。 动作来得太突然,王淦旁边的两个侍从想要阻止却被楚秦、楚仲制住,另外还有一个机灵的远远地见情况不对便飞奔回王家找帮手报信去了。 “少爷,街上人多。找个僻静的地方再说。”楚秦一边向子瑾示意,一边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不是锦洛繁华的地方,但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王淦从来都是在城里横著走的人物,他这么被揍,自然引得几个行人注目。 夏月说:“子瑾,你冷静点,他没有把我怎么样。” 他却扭过头看她,那目光直射到夏月的心中,摄人心魄。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他发怒,而那怒容之中却满含著复杂的情绪。 “他哪怕碰你一下也该死。”子瑾说著一把將王淦推到了城墙边最隱蔽的墙角处。 王淦背抵住墙壁,想著已经有人回去报信,於是强装镇定地笑道:“本想当时也把你抓过来玩玩,哪知你姐姐还捨不得……”不待他说完,子瑾抡起带著怒焰的拳头又捣在他腹部。 他不敢听下去,虽然见到王淦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王淦吃痛得要命,见子瑾的怒气,颤著嗓子要挟道:“要是我爹……来了,你们一家一个也別想活下去。你要是敢动王家人的一根寒毛,皇上皇后定要灭了……灭了你们全族,皇上他……” 说话间,子瑾已经回身,一把將楚秦腰间的剑抽出来,翻手抵在王淦颈间。 王淦倒吸了一口凉气,后面的话,被脖子上的剑活生生地憋了回去。 “少爷!”楚秦按住剑柄,不想让他盛怒之下做出错事。 “子瑾,不值得,”夏月挡在他的面前,“为了这样一个人让你以身犯死,不值得。” “杀了他,我就地偿命便是!”他怒道。 “那我呢?还有辛苦看著你长大的楚秦、楚仲呢?荷香、常妈妈、閔容,他们又如何?” “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能放过他。” 夏月苦笑道:“你偿他命的当日,我们是去劫法场还是为你收尸?那王奎在锦洛只手遮天,若是他也一併要我们全家都死,该如何是好?他们王家权倾大卫,背后是谁,你也知道,我们如何逃得了。 “你方才看到常妈妈的孙子,他那么小那么可爱,糯糯软软的,来到这世上不过数十日,你也要连累他跟你一起偿命?” 她抓住他举剑的胳膊,一点一点往下拉:“你娘留著最后一口气,把你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就是为了你这般轻贱自己?不值得,你的命那样珍贵,折在这样的小人身上,不值得。” 终於,他颓然地將剑放下。 王淦顺势挣脱,也不管那两个被打的侍从,连滚带爬地逃了一丈远。他见子瑾没动作,突然又生出些勇气,哆哆嗦嗦地回头道:“我告诉你们,今天的事情不会就……这么算了。你们几个回去最好……最好日日求菩萨保佑我长命百岁,否则……我哪天害个风热头痛都要你们家拿几十口命来赔。”说完,撒腿就跑了。 待王淦走远,夏月轻轻地拍了拍了他的手臂:“罢了,我一点也不介意。”然后独自离开。 子瑾原先以为夏月对那禽兽的事只字不提,是由於她根本不认识或者是不想回忆那些伤痛,所以他只好暗中查探。但是直到方才,他才恍然明白,不是她不知道,而是因为她在护著他,怕他犯傻。 他看到她纤细的背影,心中万般淒凉艰涩。 都是为了他。 为了他,她不得不隨父亲销声匿跡地离开帝京。 为了他,她错过了佳缘良配。 为了他,她被人侮辱,人在眼前却不敢张口求助。 为了他,她甚至绝口不提真凶是谁。 他驀地很想追上前问她,你为什么总是把我当作以前的那个孩子,总以为我还需要你保护。究竟我要怎么样做,才能让你以一个男人的標准来看待我?除了不停地长大,我还需要什么? 那一瞬之间,他最恨的居然並非王淦,而是自己。 对著夏月离去的方向他默然不语,良久之后,他转头看著楚秦道:“楚秦,我要见淮王。” 三 半夜里,楚秦突然跑来敲书院的大门。 夏月披上衣服急问:“怎么了?” 楚秦苦著脸说:“小姐,你去看看吧,我们是劝不住少爷的。” 回到閔府便见到池塘边凉亭里的子瑾。他倚著凉亭的柱子,手里还拎著一个酒罈子。 那是家里酒窖里的陈清酒。 夏月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就准备好了女儿红,已经放了好些年。先有十坛是埋在院子的土里,说是等夏月嫁人的时候再挖出来。而剩下的十来坛,是留给子瑾娶亲用的。 夏月走去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酒罈。 他转头看她。 她恼道:“我是怎么嘱咐你的,说了不许喝酒,不许喝酒!” 他默不作声。 “你这是跟谁学的?” 他依旧不说话。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而他只盯著她看。他平时是个极容易脸红的人,可是饮了酒之后,脸却越喝越白。夏月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只见他神色还算清明,便继续数落他。 “楚秦他还管不了你了,是不是?他们辛辛苦苦地守著你长大……” “我长大了吗?”他突然打断她,反问道。 他唇上的陈清酒还未乾,染著月华,將嘴角衬得亮晶晶的,而眼睛却直直地盯著她。那双眸像极了锦洛春日的湖水,清澈纯粹。 夏月驀然想起他的那些心思,顿觉尷尬,避而不答道:“我懒得理你。”语毕,便揽过他身边的一个酒罈子,就要离开。 就在转身的时候,却被他双臂一伸搂了过去。 他坐著,她站著,他环著她的腰。 夏月急了:“子瑾,他们会看见的。” 而他却埋著脸,隔著衣裳贴著她腰上的肌肤道:“隨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见,我不想听。” 哪怕说著这样蛮不讲理的话,他的语气仍然是万般苦涩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不会让你走,你要是把他们叫来了,那不如索性把话说明了,这样再好不过。” 他和她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他见她没有硬要挣脱的意思,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鬆了松。 他怕她推开她,他怕她哭出来。 他甚至怕她再像上次那样说出决绝的话来嚇唬他,所以他寧肯选择什么也不听。 他说:“以后再不要用你去做尼姑这样的话来威胁我,我会很害怕很心痛。你不喜欢我也好,討厌我也罢,都不要拿自己来威胁我。所以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让我叫你什么就什么,我都依你。 “有时我在想,要是那一天我没有对你无礼,是不是我们还可以和从前一样。所以,我就该把它捂著藏著,烂在自己心里,到死也不让你知道。而且,若不是我……若不是我……若不是我……” 他这一生因为耳疾,极少在人前说如此冗长的话,一顿一顿,加上酒意甚是困难。而此刻,他言及这里,情绪却再也无法自制,最后那句话几乎哽咽得接不下去。那种悔意无时无刻不在吞噬著他的心智,几乎要將他逼疯了。 夏月完全明白他要说什么。她急忙將手里的东西放在石桌上,伸手想將他的头抬起来,而他却紧紧贴著她的腰身,不肯让她碰他的脸。 她知道,他哭了。 隨即,她感到他的泪,將自己腰间那片被他眼睛挨著的衣衫,渐渐染湿了。 夏月犹豫了一下,双手最终落在他的头上,十指插进了他的黑髮,自己的眼泪也隨之决堤而出。 这一夜,子瑾最后是枕在她的腿上睡著的。 借著醉意,他生平最后任性了一次。 他发誓,他定要成为一个强大到可以保护她的男人,让她此生不再受任何委屈。 第二日,子瑾便和楚秦、楚仲去了南域,而夏月则带著荷香前往母亲在帝京的老家。 (本章完) 第198章 明月何曾是两乡(1) 第198章 明月何曾是两乡(1) 一 初夏时节,有个叫叶骏的从六品內史舍人上疏太后,说魏王的逆谋案已经定夺,如今其位虚悬多日,举荐太尉徐敬业受魏王之封。 太后將摺子转予尚睿,不置可否。 尚睿却径直递给徐敬业本人。 徐敬业在乾泰殿嘴里满口惶恐与推辞,可是神情却是掩不住的张扬喜悦。他如今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可是谁也无法保证待他百年之后,子孙能永享鼎盛。 徐敬业走后,心直口快的田远从屏风后出来怒道:“这个叫叶骏的,真是该死的东西!我朝哪有异姓封王的先例,若真如此,姓徐的这等囂张气焰恐怕真要將朝堂弄个轩然大波,触犯眾怒了。” 尚睿与贺兰巡相视莞尔,眼神颇有深意。 月底,李秉立再次上疏,恳请皇上应允他解甲归田。 尚睿拿著摺子去了承福宫。 太后说:“平日里,哀家想见你都见不著,今日倒好,不请自来了。” 尚睿笑道:“儿子每次到承福宫都是喜不自胜,哪知母后却这般不待见儿子,伤了儿子的孝心。” 太后忍著笑,戳了他脑袋一指头:“好你个喜不自胜。”言罢,命人將他素日里最爱吃的几样点心果品呈上来。 “你每回来都没好事,捅娄子了?”太后又问。 尚睿听见问话,將手里的点心放下,接过帕子抹了抹手,隨后从袖子里掏出那道摺子。 “李秉立又上折请辞了,这回他直接递给儿子的,儿子觉得不妥,还是请母亲过目。” “你上回不是替我驳了他吗?” “是,这不又来了,他说他旧伤未愈,新疾又犯,年老体衰,实在是不行了。” “南域前有蛮夷,后有藩王,朝中武將难当大任者少之又少。”太后思忖道。 “上次儿子就叫王清稟过母后,儿子觉得徐阳合適。”徐敬业有二子,长子徐阳,幼子徐子章。 “徐阳是不错。他自小跟著你舅舅在军营长大,没有帝京里那些富家子弟的习性。况且,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是你亲表哥,兵权还是在自家人手里,哀家才觉著踏实。” “母亲说得极是。” “可是……”太后蹙眉。 太后没把这个“可是”接下去,尚睿却知道她言下之意。 后来,王清终於忍不住问尚睿:“当时,若是太后只取不舍,如何是好?” 尚睿乐道:“这就像去明姜巷的赌坊押大小,看运气了。” 王清抬袖擦汗。 贺兰巡拍拍王清:“王兄,皇上跟你说笑呢。”或许只有他和田远才知道,哪有什么押大小,那葫蔓和虚悬的魏王之位已使太后有取有舍。 她要保徐家万年不衰,也容不得除她以外的人染指儿子的帝位。 六月,李秉立抱病请假,朝廷特准其赋閒在家休养。 七月,徐子章接印赴任。 八月,太尉徐敬业请辞兵权,受封魏王兼任太尉一职。皇帝念其劳苦功高,特准王位世袭罔替。 从太祖皇帝开国以来,从未出现异姓受封为王的先例,而且世袭罔替,顿时朝堂上下掀起轩然大波,一眾元老忠臣愤愤不平,高呼徐家不除难以平天下。 波澜如这一年帝京的暑气,久久未能消散。 十月,徐敬业请辞太尉一职,仅余魏王封號。 田远问:“徐敬业这样就放权了?” 贺兰巡道:“还差得远。” 帝京由夏转秋似乎只是一眨眼的事情,不觉间湖里稀疏的荷叶已经从叶子边开始枯黄了。 夏月路过翠烟湖的堤岸,突然就驻步不前。 东北处是奢华飞扬的皇宫角楼,下面的城墙恢弘肃穆。 “小姐,舅夫人催著回去呢。”荷香在夏月身旁提醒道。 她遥看远处发愣,目光呆滯。 “小姐?”荷香见她毫无反应,就在她眼前摇了摇手。 她这才收回心神,將子瑾临走前留给她的玉佩收起来。 路过明姜巷,听见酒楼里面传出丝竹萧瑟之声,隱隱还夹杂著东域口音的吟唱,夏月不禁停下来,侧著耳朵聆听。荷香见状,红著脸,过来拉她:“小姐,別在这种地方久待。” 左边沽月楼门口的姑娘听见了,一扇帕子:“哟——我们这种地方怎么了?走过这里还能让你沾了晦气不成?” 荷香见別人听见她的话,尷尬地垂头不语。 夏月刚想开口替荷香解围,转身之间,熙攘人群中一个模糊的身影远远掠过。 一瞬间,喧譁的闹市似乎都在耳边沉寂。 即使只是远远一瞥。 那样的侧影仍让她心中一动。眼见那人在人流中远去,她挣脱荷香的手,想从地上找颗石子之类的东西,待她再次起身时,人已经完全不知去向,只剩下陌生的行人还在穿梭,独独剩她愣在原地。 “小姐,怎么了?看见谁了?” 夏月满目悵然:“大概看错了,子瑾他怎么可能来帝京。” 他们打小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閒下来的时候,总是在惦记他吃得可好,睡得可好,会不会有人欺负他,旧疾犯了没有?还有就是那些人……他们对他好不好?要是有了危险,楚秦、楚仲是不是在身边? 回到陈家,天色已渐灰暗。 本以为舅母又会摆出脸色,哪知她却有事出门了。 夏月母亲陈氏的娘家过去在外地做药材生意,如今家里还有一个弟弟。陈老爷过世后,药材生意变得艰难起来,夏月的这位舅舅便在几年前迁到帝京,一边做药材一边开了个医馆。舅舅大半时间在南方跑药材,不常在家,所以全家上下就靠夏月的舅母裴氏打理。 对於外孙女的投靠,陈老夫人是高兴得欢天喜地,裴氏虽不乐意,但是看在夏月每月拿出来补贴家里的那些家用分上,还是拿著笑脸相迎。 小院里,老夫人在绣著几只上天的白鷺,夏月蹲在旁边静静地看了半晌,老太太转过头来笑,皱纹迭得更深:“姑娘大了就是不一样,你小时候哪有这么安静,就跟个假小子似的。” 荷香闻言憋不住笑出声来。 夏月瞪了她一眼:“我去泡茶。” “其实小姐一直都很躁,后来就一下子不对劲了。不知是不是老爷过世的缘故。” “唉——她舅舅不在,她舅母毕竟是外人,我一个老太太在家里说话又不怎么作数,也难为你们了。”老太太长长地嘆了口气。 荷香听著没答话。 本来夏月確实打算只是看看老太太,尽一份最后的孝道,毕竟这是她唯一在世上的血亲,而后就离开帝京,没想到老太太身体那么差…… 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她舅母脾气不好,按月儿的个性怕是在这里待不住的,可是孤苦伶仃地去了別的地方我又放不下这个心,就只能硬要她落脚陪我。” “小姐就是跟我说,要是我们就这么走了,老夫人肯定要伤心的……”荷香见夏月端著茶回来,立刻向老太太使眼色,两个人均噤声,不再谈论。 天色渐暗,院子里再也坐不住,挪回了屋子里。老太太忽而想到什么,悄悄问道:“前些日子你舅母在场,我也不便问,尉家那孩子呢?” “子瑾与楚秦、楚仲四月去了南域。”夏月一边摆筷子一边回答。 “他们就放心你一个人上帝京来?” “我来看您,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夏月避重就轻地说。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头:“唉……那孩子也不容易,那么大的事,亲眼看到家里的人都死了,身子骨又那样,我都以为养不活了。” 夏月拿著筷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稍许。 那些事情她是从別的地方听来的。子瑾从不曾告诉过她,仿佛已经成了一节消失的记忆,毫无声息地就被时间抹去了。高辛玉上浸透著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以前他会用一种淡然的表情说:“我不记得了。”可是她知道,他怎么会不记得。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古玉。 二 十一月,在南域做药材生意的舅舅陈愜又带了一批货回帝京。 他是个四处闯荡过、见识很广的人,所以夏月空下来就喜欢坐在店铺里听他聊天,螺山的白茶、蓝田山的美玉、青芜的逡砚,益州的山水……不知不觉眼界开阔起来,那些鬱结於胸的情绪也渐渐化去。 眼见就到万寿节。 每年到了这一天,太后都会在京畿的颐山寺施斋。据说当年皇帝意外出生在这座寺庙中,那时太后难產却有惊无险,所以每年便在此广结良缘。 帝京的人无论贫富贵贱都会来凑热闹,吃斋饭是假,討个吉利是真。 夏月对此十分不屑,哪想舅母却是十分执著。因为老太太身体不好,舅母便硬要带著夏月同去。 哪知道万寿节的头一夜,下起了鹅毛大雪。 帝京的初雪,姍姍来迟。 夏月带著荷香跟舅母在离颐山还有一里开外的地方,就发现因为天气不好,人和车都太多了,全堵在大路上过不去了。 这些人倒也不著急,乾脆各自下了马车,也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都拉扯著话题嘰嘰喳喳地閒聊著,见舅母也参与其中,夏月觉得无趣极了。 “荷香,你跟舅母说我去那边林子里走走,路通了来叫我。”没等荷香回话,她就朝树林里走去,步子很快,像是从一个窒息的氛围中逃脱出来似的。 只下了一夜,雪就积了厚厚一层,但比早些时候小了许多,可以不撑伞。 脚底“咯吱咯吱”声有节奏地响起,还有系在腰带上的银铃的清脆碰撞,渐渐让她的心情舒缓下来。不觉已能看见树林深处的寺庙高墙了。又走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块空地,地上的雪已经被打扫过,堆在四周。没有了树枝的遮掩,光线也比周围明亮许多。 空地正中有个挺拔的青色身影背对著夏月负手而立,他凝视著空地中央的石桌有些出神,而那桌子上除开一层白雪以外並无他物。 夏月好奇地向前再迈了半步,脚下又是“咯吱”一下。 那人听闻响动,立刻警惕地转过身。 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他的侧脸,心“嘭”的一声,激动地跳跃起来。 是他吗? 他过得不好,来寻她吗? 他有被人欺负吗? “子瑾!”她唤出这两个字,同时朝他跑去,哪知走了一步就被雪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 男子疾步走近,蹲下身伸手扶她:“摔著了没?” 夏月抬首看他摇头,眼眶却已湿润。 他愣了稍许,看到那沿著脸颊滑落的圆形泪滴。 他很小的时候听过宫里的老嬤嬤们讲关於颐山山林里时时出没的山鬼与雪仙的传说,此刻居然真的有些恍惚了。於是,他托起夏月的下巴迅速地俯下脸,用唇封住她的嘴。 温暖的唇,温暖的手指,那样的吻热烈而让人窒息。 夏月心中一惊,猛然推开他:“你是谁?” 他扬起唇角:“我是谁?”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匪夷所思,不答反问,“我还想问你是谁?又是徐敬业去哪儿找的侄女?他这次出的把戏码可算是让我满意了,日后別动不动就爬到榻上去,偶尔来点这个调调也不错。”说著便又要伸手去擒她的下巴。 夏月见他满脸嘲弄的神色还有那只无礼的手,驀然恼怒,一掌扇上他的左脸。 “啪”的一声。 她却不解气,暗中又骂了一句“无耻”。 “真是不知好歹。”男子却不为所动,忽然又笑了,那笑难以琢磨,嘴角带著凉意,透著点玩世不恭的味道,与子瑾相近的容貌却绽放出完全不同的笑容。 “他们没教你如何伺候男人?”他冷笑著从雪地里站起来。 她立即起身,而后全身戒备地一连倒退了五六步,看了一眼男子,然后撒腿就逃走了。 她不敢歇气,一刻不停地朝大路上奔去,刚好和人撞了个满怀,一见是荷香,才略微安心。 “小姐,遇到什么了?嚇成这样。”荷香朝她身后探了探头。 她抱住荷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哪还能说话。 而雪地里的另一边却来了几个人。 “皇上!” 那女子刚一离开,贺兰巡和明连就来寻他。 他闻声回头,才发现脚边的雪堆里有个玉佩,料定是刚才对方落下的。待他弯腰去拾的剎那,动作猛然顿住,全身冻结了。 这玉佩——他认得。 那是一只蝉形的古玉,原本的质地为白色,大概因为千百年埋於地下染上了微微的青色,晶莹润泽,刀工极细,玉蝉似乎栩栩欲飞,蝉头穿了个孔,繫著一根穗子。 尚睿回身再看向女子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来,他也见过她,在锦洛的书院里。 尚睿从颐山回来,趁著四下无人突然单独叫住贺兰巡,然后从袖子中掏出一枚玉佩。 贺兰巡见玉后,略微失色道:“皇上,莫非这就是传言中的高辛宝玉?怎么会回到皇上手中?” 尚睿未回答他,微微一笑:“也算让你开开眼界了,朕以前也只远远见过几次。” 那个时候他还是皇子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而这玉佩就掛在那个孩子的腰间,仿佛成了一种尊贵不凡的標誌。 尚睿將玉佩扔给贺兰巡:“你將玉摹张图出来,去锦洛打听打听。”然后又微扬嘴角,浅笑道,“最好快点,明日朕还要用它。” 三 翌日清早,雪停了。 夏月昨日到家才发现玉丟了,一夜焦急辗转,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原路寻回来,不知是否能找到,或者被人拾到了。怀著如此渺茫的心情,她还是一早就赶到颐山。 在林子里,她很远便瞧见那个男子,卓然而立。初冬温暖的阳光穿过突兀的树枝倾泻在他的肩上,明亮耀眼。 显然他来得更早,甚至可能天明前便到了,空地上的积雪打扫得乾乾净净。 他並未回首,就像是早已知晓夏月的到来,侧了侧头:“日上三竿了你才来。” 昨日的石桌石凳已经弄乾净,凳子上加了厚厚的垫子,桌上摆了茶盏。 尚睿坐下,悠然自得地浅酌了一口热茶后,发现夏月还怔怔地站在那里,於是指了指凳子示意她坐。 夏月暗地里狠狠地瞪了他两眼。对於尚睿这样一个初次见面就尽显无礼之举的陌生人而言,她是没有半分好感的,何况自己还给过他一巴掌。 无奈的是,也许子瑾的玉佩真被他捡著了。 她皱了皱眉,勉强坐下,拨了拨额发:“若是你有拾到我的东西,就请物归原主。”说著摊手。 尚睿本想为那不明不白的一巴掌,捉弄她一番,没想到对方却如此直白,所以怔了一下故意笑问:“什么?” “玉蝉!” “哦——”他拖长了声音,却没说有还是没有,还还是不还,便没了下文,转口又道,“我们先喝茶。”说著將一盏茶向夏月推了过去,夏月却冷眼一横,並不领情。 (本章完) 第199章 明月何曾是两乡(2) 第199章 明月何曾是两乡(2) 其实她也確实冻坏了,她原本雇了马车来这里,可是到了半途那车夫说雪太厚,会冻著自己的马,要夏月加钱。她一恼怒,自己徒步走到这里,脸颊已冻得惨白,在这雪地里呼出来的气都不热乎了。 她却倔强地道:“你要是捡著了就还给我,我可以用银子赎回来。” 尚睿一乐:“我这人什么都爱,就是独独不爱银子。” 夏月愣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尚睿示意道:“我叫人给你沏的茶,你要是喝几口,说不定我一乐意,就將那东西的下落告诉你。” 夏月嘆了一口气,不得不翻开盏盖,却有些迟疑。 “放心,我不会放什么迷魂药的。要不,你喝我这杯。”他又端起自己的茶盏大大地喝了一口,衝著夏月眨了眨眼,强忍唇边奸计得逞的胜利微笑。 夏月无奈,待半盏热茶下去,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那暖暖的白雾便从嘴里冒了出来,唇色一下子就恢復了原来的红润。她方静下心来打量眼前的男子。 他比子瑾年长,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模样。 晃眼一看相貌確实和子瑾相似,可是说话时神色语气,笑起来的眉宇,给人的感觉却是完全不同。 子瑾安静、温润、宽和。 而此人,轮廓略显硬朗、英挺,眉目中是掩不住的桀驁自大的气息,在夏月看来,他脸上写著四个字——惹人厌恶。 “雪仙姑娘,你……” “別雪仙雪仙地叫,我是有名有姓的。”夏月按捺不住地瞪著他。 尚睿故作惊讶:“那?” “我姓閔。”她昨天真不知瞎了什么眼,才会看错人。 “哦——”他又一次拖长了尾音,然后恍然大悟,“閔雪仙。” “扑哧——”夏月身后的荷香闻言居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夏月终於无力再与他辩解,只想知道那玉佩的下落,解释道:“是閔夏月。” “閔夏月。”尚睿將茶盏搁在唇前,缓缓地从嘴里回味著这三个字,然后忽然冒出一句话,“我见过你。” “……” 除了尚睿本人,在场的其他三个人都是一哂。没见过,怎么会捡到她的玉佩。 夏月没心思管他以前见未见过,两口喝完了盏中的茶水,又问:“现在可否请公子將东西还给我了?” 尚睿从怀中掏出玉蝉:“是这个?” 夏月焦急道:“是。” “我有些话还想问问姑娘。”突然,他一改常態,语气严肃了起来,“閔姑娘如何能有此物?” 听到这话,夏月心里像上了根琴弦,一下子被拉紧了,她使劲压制住自己內心的慌乱,强作镇定地说:“只是父亲生前从珠宝贩子那里买来的。” 他眉头微蹙,完全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隨口又问:“那令尊可知其来歷?” 夏月摇了摇头,故作迷惑地说:“还请公子赐教。” 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將玉握在手中,回首凝视夏月,像是要瞧出什么端倪,半晌之后才转过去负手看著远处,若有所思。 “此玉名为子瑾,传说是上古高辛皇帝遗落於凡世的宝物,隨他入土,后来无意间被我朝太祖皇帝所得。至今两百年,一直藏在禁宫之內。当年,先储君尚寧太子之正妃杨氏连丧两子,產下唯一一位世子。先帝龙顏大悦,当即將此玉赏予小世子,封为燕平王。后来先帝驾崩,太子一门又惨遭变故,此玉便不知去向。所以,此玉不祥,请姑娘好生保管,以免被官府看到冠以逆贼的罪名。”他的声音本就极其悦耳,如今沉吟著长长地说了一番正经的话,更加引人细细聆听。 尚睿长嘆一声,似乎是將往事又封存起来,然后把玉递予夏月。 她接过时,上面还留有他手中的余温。 一想起尚睿的一番话,她的那股倔劲又衝上头,起身反驳道:“可是民间的传闻却与公子所言不甚相同。据说徐太后,也就是当年备受盛宠的徐妃,在先帝病重时,她以自己兄弟徐敬业掌握的京中禁军之兵控制皇宫。皇帝殯天后,又密不发丧,並在一夜之间派人暗中灭掉太子全家,矫旨將自己的儿子尉尚睿送上皇位。” 荷香惊恐地扯了扯夏月的衣摆,示意夏月不要將这些祸言说下去了。 尚睿转过头,神色微微一顿,嘴角扬起不明的笑意:“姑娘不怕祸从口出?” “市井百姓没有人不知道的,我只是……”夏月满头热血一凉下来,顿觉后悔。 他嘴角噙著明晃晃的笑,又坐了下来。 “这些话在我面前说也就罢了,日后不可再提,否则后患无穷。” “我……” 尚睿將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听话。不然我都不禁想抓你见官领赏了。” 本来说话人兴许是好意,但是配著他似笑非笑的嘴角,加之那哄孩子一般的“听话”二字,在夏月听来全然都是轻薄之言。 “见官也好,把我绑了直接去领赏也好,隨你想怎样!”夏月站起来,微微恼了。 “真的隨我怎样?”尚睿也起身,说著步步靠过去。 “你想干吗?” “既然你要遂了我心意,我就想再试试。”语罢將目光转到夏月的唇上。 “你!”她顿时更恼,扬起手想再摑他一掌,没想到手却被尚睿扣住。 他摇头:“我可没那么蠢,被你得逞两次。” “你放手!”夏月仰起头,倔强地怒视他。 他並未鬆开,捏著她的右腕,悬在空中。 “我叫你放手。”夏月挣了一下。 尚睿淡淡道:“我这人最不喜欢人家使唤我。”宫里那些人,都是顺著他的毛说话,將他眉目神色的一顰一蹙都当作天大的事情对待,哪敢有人忤逆他。 夏月想强將手抽出来,他却五指一收,勒得更紧。 哪知她被弄得生疼后不但不服软,反而举起剩下的左手继续反抗起来。她左手捏著玉,若不是那玉事关重大,她肯定会对著他的眼睛鼻子砸过去。如今,她只敢紧紧地捏住它,握成拳头向著他抡来。 尚睿是习过武的人,对付她真是无需半点精力,迅速地又用另一只手制住她。 他这辈子没迁就过什么人,尤其是女人,被夏月这么一拗,便惹得他不悦了。而她生气的时候,脸蛋红红的,咬住下唇,此刻双手均被他制住,动不了半分。 两个人僵持著,站在雪地中,谁也不让步。 从远处看,他俩贴得近,姿势略有曖昧,可是各自的神色却不太应景。 “閔姑娘,”尚睿开口讥讽道,“就算以前没学过伺候男人,也总该有人教过你如何做女人。” 夏月闻此言,怒气更盛,险些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 一旁的荷香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明连心中升起无奈,是尚睿他自己先拿人家姑娘逗乐,人家姑娘不依他,结果他还不乐意了,於是劝道:“公子……” 尚睿睨了他一眼:“没你插嘴的份儿。” 明连低头再不敢言。 哪想被人这么一打断,尚睿的不悦之感顿时消了大半。他挑了挑眉,迟疑了一下便放开她。 那玉蝉不算大,可是捏在夏月掌中还是露了个尖出来。他本来已经鬆开她的腕,右手在半空中又忍不住折回去,心中不禁还想要再看看那块玉。谁知她这回反应极快,倏地將手缩回去背在身后,戒备地看著他,把东西紧紧护著,那模样活像一只怕人抢食的猫。 尚睿哑然失笑。 “我以前见过你。”他第二次说这句话。 夏月不明他言中之意,回嘴说:“与我何干。” 他这次倒没恼,微微一笑便默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望著她又说:“方才我欺负你,你怎么不哭?” 夏月忽而觉得这人真是万分可笑:“我想哭就哭,想笑便笑,与你何干。” “左一个与你何干,右一个与我何干。你对谁说话都这样不中听?” “是你无礼在前。”夏月道。 “好歹我也路不拾遗了一回。”尚睿示意了一下她手里的玉佩。 夏月垂睫看著那玉,怔了怔,她这是怎么了,居然差点跟这人打起来。於是,她没再答话,將玉贴身收起来,踌躇了稍许,僵硬地委身朝尚睿行了个礼,“多谢”。 荷香也跟著拜了拜,便一起告辞了。 主僕二人走回大道没几步,天色突然转暗又下起雪来,寒风凛冽。风夹著雪渣子吹进脖子里,冷极了。 (本章完) 第200章 明月何曾是两乡(3) 第200章 明月何曾是两乡(3) 锦洛原本没有这样的天气,加之昨天的第一场雪来得突然,新衣也未置办,此刻她身上只裹了件厚袄。裙角和脚下的鞋都已经湿了,手脚均冻得发麻。 路面积著雪,此刻已经被车軲轆、马蹄、人脚碾得泥泞不堪。 此地,自然是没有回程的马车可以坐的。 她怕雪越下越大,拢著衣,小心看路,快步往回赶,丝毫不敢大意。 忽听一阵马蹄声从后传来。 她拉著荷香,小心地缩到路边一侧,默默地待一行人过去。 来者有三位,是尚睿带著明连以及一位侍卫模样的人,三人各自一骑,经过夏月时,並未停顿,如风般一掠而过。 那阵风將雪带了起来,打在她的脸颊上,不禁让她一哆嗦。 不曾想刚过了稍许,那细密的马蹄声去而復返。 夏月抬头一看,尚睿骑在前头,在快到她跟前时勒韁绳停下来,也未下马,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著她,问道:“你会骑马吗?” 她怔忪,在明白过来他的来意后,眼神扫过他们的三匹马,答道:“会。但不愿与別人同乘一骑。” 尚睿挑起眉梢,身子立於马上,下巴微微一扬:“正巧,我亦如此。所以閔姑娘大可不必自作多情。” 夏月被他一语点破心事,多少有些难堪。 明连见尚睿瞅了自己一眼,即刻会意,翻身下地將自己的马牵至夏月跟前,双手將韁绳交给夏月。 夏月瞄了一瞄,並未扭捏,顺手接了过去。她明白,雪那么大,她和荷香要是就这么走回去,准得冻出毛病来,现下有便宜占,干吗要和自己过不去。 她罩在外面的厚袄略长,不如以前穿的骑装那么利索,於是她双手一扯便將侧面的针脚撕开,然后挽住韁绳,脚踩马鐙翻身而上。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读小说选 101 看书网,101????????????.??????超省心 】 那枣红色的马儿,似乎对她不太熟悉,有些惊恐地甩了甩脖子,原地打转。夏月朝前倾身,伸手顺了顺马儿的鬃毛,它才渐渐安静下来。隨后,她才转身对荷香伸出手:“上来。” 荷香迟疑著。 “別怕,有我呢?”夏月说著就教她踩鐙,使力將她拉上马背。 尚睿见状,忍不住问她:“你不是不和別人同乘一骑吗?” 夏月目不斜视地答:“荷香与我情如姐妹,自然不是別人。” 尚睿嘴角一勾,倒也不和她计较字眼,用脚踢了踢马肚,策马而去。明连上了另外那匹和那侍卫共骑,紧紧地追了上去。 她很少骑马带人,何况是这样雪水泥泞的下雪天,因此骑起来特別吃力。 马跑起来之后,风雪更大,他披著大氅自是不怕。但是她却衣衫单薄,且挡在荷香前头,风像刀子一样割著她的脸颊和手背,划得生疼。他骑在前头,並未因她有任何怜香惜玉的举动,而她开始还能勉强地跟住他一程,到后来越落越远,拐了个弯就再也瞧不见影了。 快到城门口,她才看到他们早早地在一侧等著她。 “你要是再不来,我都快以为你把我的马偷了。”他斜睨她。 夏月已经被冻得连反唇相讥的力气都没有,默默地和荷香先后下地,將马还给明连。 她伸手理了理狼狈不堪的乱发,手抬起来的时候,袖子从腕间滑下去,露出一截肌肤来。 尚睿这才注意到被他擒过的那双手。 白嫩的手腕上赫然印著他方才捏出来的五指印。他並没有使多大的力气,却让她腕间的皮肤红肿起来。他再往上看,原本纤细的手指不知干过什么活,布满了细小的口子,有的伤口还未癒合,已经泛白。 他忍不住再將目光挪到另一只手。 亦是如此。 再看她被冻得青紫的唇,他的心轻轻嘆了一下。今年在锦洛的春夜里看到的那个她,即便是哭著,也不是这般落魄的。 可他自始至终不是个太懂风月的人,在脑子里倒腾了半晌,却不知该如何做。眼见夏月屈身谢过之后转身远去,他才吩咐明连:“找人跟住她。”那神色、语气和情爱没有半分关係。 夏月走后,尚睿逕自到了子墨斋。 贺兰巡得知今日发生的大概后,踌躇道:“臣以为……皇上不该把玉给她。” “无妨。朕自有思量。” 是的,也许他是不该轻易还给她。那玉里的秘密,这女子不懂,他们不懂,或者这世间只有尉冉郁和他知道。 “昨日吩咐你的事,查到结果没?” “还未有回覆。” “那你命人配上朕的画像去锦洛打听。” “这……” “无须多问,你等照做便是。” 他忽然想到菁潭的那句话——“郁哥哥呀,以前都说你们俩长得很像的那个郁哥哥”。 尚睿默默闭眼,如果这个孩子果真活著的话,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庆幸。 尉冉郁。 从生下来就被视作未来储君的孩子。 他父亲生下来满月之日便成了太子,即使他的生母穆皇后去世多年,穆家几起几落,逐渐衰败,先帝也一直善待先储。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父亲对那女子甚为怀念,也没有再次立后的意思。 而尉冉郁,在他六岁进宫上太学院的时候,尚睿才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他。每个见到的人皆说尚睿与他出奇地像。 在太傅来教书之前,他走到尚睿桌旁,听內官的话,作揖,怯生生地说:“侄儿给九叔请安。” 当时的尚睿正和其他哥哥们嬉闹,並没有留意他。 然后他又被太监引到別桌去行礼。那副害羞的神色,若不是身上的装束,尚睿定会以为他是个女孩。他实在想不出来他们俩长相上怎么会有相似的地方。 他后来问殿里的老嬤嬤,老嬤嬤给他一边换衣一边笑著答:“殿下们都像皇上年轻时的模样。” 四 傍晚时分,尚睿回到高墙肃穆的皇宫,心情也隨著夜幕下的寂静变得沉重起来。他是习惯了受人服侍的,所以从不避讳宫女太监们做任何事情,极少屏退他们。 华灯初上的落雪黄昏,御书房门外候著两个太监、一排禁军侍卫,书房里的垂帘两侧也有两个宫女。这么多人陪著他,周围却恍若无人一般的死寂。 鹅毛大雪纷飞飘落。 远远能听到殿外侍卫们铲雪的声音,除此之外这世界再无响动。 尚睿长久地垂眸不语,他不是个安於寧静的人,所以一到这种时刻眉心便难舒展。 明连端著一个方形的漆盘,呈著茶走了进来。尚睿靠著椅背,一双长腿迭在一起不驯地搁在御案上,合著眼不说话。 明连看出他的低落,便说:“陛下要不要去找皇后娘娘说说话,这会儿估计娘娘还未歇息。” 尚睿眼帘未启,不悦道:“今日是你第二次多事。” 明连退出去一会儿,又重新入殿,还带了个人。 此人正是姚创,上回他秋猎后才得知尚睿的身份,后来便做了皇帝的贴身侍卫。 姚创也不拐弯抹角,屈膝朝尚睿道:“皇上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 “如何?” “那姑娘姓閔,全家在十一年前搬到锦洛。”姚创语毕,从怀里掏出一页纸呈了上去。 尚睿將腿放下,起身接了过来。他迅速地將纸上的字句读了一遍,递给明连。明连將灯罩支开,小心翼翼地点了它,隨后放在屋子一侧的暖盆里。 尚睿盯著那页纸,见它渐渐萎缩下去,继而塌成一团灰烬,心中百般迴转,最后仅仅化成一句话。 “安排个暗哨守著她,切不可让人觉察。” 忽而,殿外有內侍来报,妗德宫派人过来给皇帝送汤。尚睿瞧了姚创一眼,姚创会意,即刻潜入殿后屏风內。 来的人非皇后本人,而是她的贴身嬤嬤带著一个宫女。嬤嬤道:“娘娘说天寒地冻的,怕皇上雪里受寒,所以特地熬了汤,命奴婢们给皇上送来。” “搁桌上吧。”尚睿一边说一边坐回案前。 宫女领命后躬身垂头托著漆盘谨慎地走到桌侧,案上搁著奏摺和笔墨纸砚,这一头还有方才明连没来得及给皇帝喝的茶,此外很难再找个宽敞的地方出来。那宫女手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硬著头皮摆在尚睿鼻子底下。 尚睿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目光无意间落到她的手上,竟然和白日里仔细打量过的那双手略有相似。心驰意动,不禁抓住她。 那宫女倏然一惊,漆盘重重地落在桌面上,却不敢抬头,也不敢缩手挪动。 尚睿道:“抬起头来。” 宫女垂著头轻轻地回道:“奴婢不敢。” 尚睿又沉声道:“抬起头来。” 这一回,宫女再不敢不遵,颤颤巍巍地仰起脸,眼里全是惊恐和疑惑。 尚睿瞥了她一眼,心沉了下去。 不一样,怎么可能一样。 (本章完) 第201章 侧有浮云无所寄(1) 第201章 侧有浮云无所寄(1) 一 回到药铺,夏月紧蹙眉头,心神不寧,情绪久久难以平静。她摩挲起手中的玉蝉,暗地里责怪自己太不谨慎。如今这玉蝉是再也不能隨身带著了。她找来一块帕子將玉蝉裹起来,然后放在妆檯的首饰盒子里,隨即又觉太蠢,踌躇半晌爬上桌,又垫了条凳子,踮起脚尖將东西搁在房樑上。 刚一下桌,门没敲便被人推开了。 “哎哟——我们家大小姐。您这是要上房呢,还是要悬樑呢?”舅妈裴氏脆声问。 “舅妈。”夏月有些不好意思地跳下凳子,“我捉个虫子。” “你这要是让外人看见,还以为我这做舅妈的拿什么气给你受,逼得你要悬樑上吊呢。” “儿媳妇啊,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夏月的姥姥听见动静,跟了进来。 “我怎么了?老太太,您老说话也要摸摸良心。您儿子为了挣钱,去了南疆走货,小半年才挣那么点钱,如今生意这么难,指不准我们的好日子还能过几天。就我一个妇道人家在铺子里忙里忙外的。如今家里无缘无故多了个千金大小姐,难道还要我拜著供著不成?”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老太太劝说,“外面刘老爷家的伙计来了,等著我叫你出去。” 舅妈点点头,走时扔了个小瓶子在桌上:“听说你今天从外面回来咳嗽得厉害,我在穆远之那里给你拿了个治风寒的丸子,你吃来试试。” 夏月一笑:“谢谢舅妈。” 裴氏有些掛不住脸地说:“谢什么谢,我害怕你这做惯了娇贵小姐的,万一有个不妥,你舅舅回来还不跟我拼命。”语罢,便匆匆离开。 夏月和老太太相视一笑。 “其实你舅妈这人,嘴巴不饶人但是心眼不坏。”老太太转而又问,“这几个月你跟远之学医,怎么样?” 穆远之是医馆里请的坐诊大夫,他脾气平和,待人和善,所以店里的人都喜欢他。 夏月笑:“反正我平时也閒得慌,没別的事可做,就算学不好他也不会生气。” 夜里,伴著窗外瀟瀟冷风,她梦见了子瑾。梦里他站在腊梅树下,可惜,却一直看不到他的脸。 他一直都不是个善於徘徊於尘世的人,所以,他在淮王那里肯定不会如意吧。 清晨,刚过卯时,夏月和店铺里的伙计一开门便见一位中年男子早已经候在门口。此人便是穆远之。 “先生今天这么早。”荷香欢喜地说。 夏月也点点头:“先生早。” 穆远之刚刚坐稳,沏好的茶还没来得及入口,夏月便抱著书来问。 “先生,早些日子学生读到《金匱要略》里说黄癆病可开方,以青蒿为主,配以梔子、大黄遣药数剂。可我又听赵大夫说他用此剂数月,病人不见好转。是药剂有误还是用法不当?” “閔姑娘的看法呢?”穆远之问。 夏月没有立刻回答,若有所思地说:“《金匱要略》里一贯称青蒿,却独独在提到黄癆病时用『茵陈』一词。虽然世人都晓得青蒿是官话,茵陈是民间称谓,但是用在此处却很奇怪。我后来问伍大爷,他说在他们南域家乡,『茵陈』一词有时候特指的是三、四月的春季刚刚发芽的青蒿。” 穆远之颇为讚赏地微微一笑:“不错,此处的青蒿应用三月鲜嫩的青蒿晒乾入药。只是黄癆病在帝京北地不多发,故而很多大夫偶有误用。其实青蒿、木香等药虽然物尽相同,但若是摘采时日不当,则效用全无。” “哦。”夏月点点头,蹙眉又问,“学生还有一问。有病症面赤心烦,甚则烦躁,厥逆,口燥舌赤,脉数身热,是否是虫积有蛔?” “是否食则腹痛,不欲饮食?”穆远之呷了口茶。 “对。” “那就是了。应上十味,异捣筛,合治之,以苦酒渍乌梅一宿,去核,蒸之五斗米下,饭熟,捣成泥,和药令相得,內臼中,与蜜杵二千下,丸如梧桐子大,先食,饮服十丸,日三服,稍加至二十丸。” 夏月迅速提笔记下。 此刻,有个老妇人抱著个小孩进了店来。 “穆大夫,你给我孙女看看。” 那女孩大概只有两三岁,大概因为发烧的缘故,一脸通红。她先是闻到铺子里的药味,警惕地从怀里探出头看。环顾四周,看到那装药的柜子,嘴巴一撇就哭了:“奶奶,奶奶,梅儿不瞧病!梅儿不瞧病!” “好,好,好。不瞧病。”老妇人一边答应一边捋起孙女的袖子让大夫诊脉。 孩子警觉地尖叫起来,在祖母怀里拼命挣扎,那叫喊简直刺耳。夏月瞅了瞅那孩子,如今莫说给她把脉,就是让她安静下来也麻烦。 老妇人不好意思地向穆远之求助:“大夫,你看这……” 若是换作以前的赵大夫怕是早就吹鬍子瞪眼,一脸不悦。但穆远之只是微微一笑,说:“大娘,不碍事,我来看看。” 只见穆远之打开诊箱,从里面拿了个鸡蛋出来。 夏月小声对荷香说:“先生今早又是吃鸡蛋?” “有福气。”荷香吐了吐舌头。 那穆远之孤身一人在帝京行医,家中既无女眷,也请不起丫鬟和小廝,又对锅碗瓢盆之类的事情完全不懂。虽说一日三餐都可以在外面凑合了事,但是隨著天亮得越来越迟,这早饭却也难办。 后来夏月灵机一动,教他煮白水蛋。 “梅儿,看叔叔这里。” 女孩抬头看了那鸡蛋一眼,好像並不太受诱惑,又是一瘪嘴继续哭。想来她身体不適,对什么吃的都没有兴趣。 穆远之也不意外:“梅儿不哭,叔叔变戏法给你看。”说著取了桌上的笔,在蛋壳上画了几笔。 女孩果真被他吸引过去,停止了抽泣,歪著头好奇地看著穆远之手中的东西。只见那光滑的蛋壳上被穆远之两下三笔就勾勒出一个年画上的胖娃娃。 穆远之放在嘴边將墨跡吹乾,递到女孩面前。女孩不禁伸手去拿。穆远之却缩回来,一副谈判的表情问:“那梅儿让叔叔抱抱,好不好?” 女孩使劲点头,张开双臂就让穆远之抱。 於是,那个被变过戏法的鸡蛋被孩子捧在手里,孩子又被穆远之抱在怀里。 荷香看了穆远之一眼,接过东西就出了门。 穆远之趁著孩子的注意力在他物上,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脉和额头,然后翻开孩子的领子,前胸后背全是脓疮。 “何时开始发疮的?”穆远之问。 “我们也不知道,她早些时候爹娘回老家了。我后来见孩子老是挠痒痒才发现。” “那何时开始发烧呢?”他继续问。 “昨天半夜。” “吃饭可正常?”他又问。 “两顿没吃下东西了。” “是吃不下,还是吃了就吐?”他再问。 “吃的都吐了。” “孩子怕光吗?” “这个我们……没注意。” 老妇人被他一连串的问题,越问越心慌:“大夫,孩子的病没什么吧?” 穆远之没有立即答话,过了一会儿才说:“大娘,孩子无大碍,只是生了黄疮。” “我要带孩子进內堂施针。”穆远之扭头对旁边的伙计说,“小伍,你帮个手。” 小伍应著,就准备放下手中的活,一起进去。 “先生,我帮你吧。”夏月说。 穆远之沉吟:“閔姑娘,这……” 夏月侧头有些疑惑,她不是第一次隨穆远之施针,不知他为何迟疑。“我不会捣乱的,况且小伍也正忙。”她笑。 穆远之也只好隨了她。 內室里,为了避免孩子乱动,夏月只好抱著她坐在躺椅上。穆远之取来银针:“我们要把所有疮挑破上药,这个过程很痛苦。所以需先施针封住血海穴、太渊穴、尺泽穴三处穴位,止住她的痛觉。” 隨即他又开了张方子给小伍:“上面这几味药,你儘快碾碎了將酱汁端过来。” “先生不用麻沸散?”夏月有些吃惊。 “是药三分毒,麻沸散对几岁的孩子来说药性太强,若是分量不当会影响他们日后的五感。” “叔叔要扎针?”女孩儿有些惧怕地看著穆远之摆在桌子上那些长长短短的银针。 “梅儿,叔叔只扎三下,扎了病才能好。”穆远之温和地说。 “痛不痛?” “就像被蚊子叮了两下。”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比方才勇敢了许多。 夏月说:“先生对付孩子真有耐性。” “孩子一般在陌生人跟前比较坚强,所以我才让她祖母留在外面。” 穆远之施针之前问:“閔姑娘可会取这三个穴位的位置?” “血海穴位於大腿內侧,从膝盖骨內侧的上角,上面约三指宽筋肉的沟,一按就感觉到痛的地方,病者屈膝时可取。 “太渊穴位於手腕部位,手腕横纹上,拇指根部侧。”夏月在嘴里说,穆远之隨之取穴落针。 “尺泽穴位於胸前,在俞府穴正下方,下一肋间隙中。” “那俞府穴又如何取?”穆远之问。 “上前胸,病者正面中线左右三指宽,锁骨正下方。”夏月答。 三针扎好以后,穆远之又取一针,在一发亮的疹子上看准尖端轻轻一挑,黄色的脓汁便缓缓流出。他左手的白帕子將其接住。停顿了稍许,又挑了第二下,在確定脓汁已经清理乾净以后,才接过小伍送来的酱汁涂在伤口上。 就这样一个挨著一个,足足了半个多时辰才完事。孩子早已坚持不住,哭了又闹闹了又哭,好歹被夏月紧紧制住,並且在四肢都无法动弹的情况下,还转过头去狠狠咬了她一口。 老妇人被唤进来抱孩子。 “大概哭累了。”夏月將不一会儿就熟睡的孩子交给她。 穆远之说:“大娘,我將方子交给伙计了。你去取药,两日后来复诊,切记不能碰水,不能受风,不要和外人接触。” 老妇人谢了又谢,才出去。 夏月起身帮穆远之收拾器具,一脸苍白。 “咬疼你了?”穆远之问。 “小孩子力气还蛮大的,只是有些累。”夏月擦汗道。 “昨日的丸子你可有按时吃?”穆远之突然问。 “啊?”原来那药丸是穆远之开的,夏月笑说,“吃过已经大好,先生医术堪称国手,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穆远之看了看夏月,这次却没有笑,眼神有些探究。 素日里穆远之教她医术,虽然他年轻尚轻,却也异常受夏月尊敬。不过,夏月从小就是一个逗趣的个性,偶尔说说笑,穆远之也由著她。 这次却不同。 夏月顿觉不妥。 “先生,是那孩子的病有何异常?”她刚才就有些疑惑。 “怎么个异常法?”穆远之在盆內净手,问道。 “因为学生有三点不明。先生刚才说是黄疮,可是染上黄疮后患者並不会发烧,为其一;其二,她的脓水挑出来以后黄中带血;其三,小伍做的药汁里有贝晗和蔓梓,学生还未见过用这两味药治黄疮的。” “閔姑娘心细,那確实不是黄疮。这种病我也不確定,症状有些像黑殷痧。” “黑殷痧?” 穆远之说:“这是前几年西域一带流行的一种病,很容易传染,而且多发在几岁孩子的身上,一旦病重极难医治,所以……” “所以方才先生才让我避让?”夏月说,“我身体好著呢,风寒也好多了,也不是孩子,没这么容易染上。况且我跟先生学了多日了,好歹也算个学医之人,不该怕这些。” 说这些话时,夏月神情坦然,並无畏惧后怕之態。 穆远之眼眸一闪。他的五官眉目无特別过人之处,独独那双眼睛好似两团墨跡。 “先生可是有话要讲?” 穆远之迟疑道:“其实,姑娘不必这般自苦。” 夏月愣了稍许,继而缓缓说:“我虽是女子,也想要有自立的一天。” 穆远之看了看夏月,平復下去道:“明日是我考《金匱要略》的日子,姑娘莫要忘了。” “先生为何不向那位大娘將病情直言?”夏月也接过话题,岔开方才的凝重。 “那孩子患病不久,如今已无大碍,若是言明,反而让亲属恐慌。”言罢,两个人掀帘出了內室。 二 过了几日,老太太又拿出私房钱,敦促夏月带著荷香去做冬日的新衣。夏月笑道:“我有钱。” 虽说閔老爷一世清廉,却还有些家当。本来除了宅子,大部分东西在他过世前全都变卖了,也不过是为子瑾存个念想,只道是有用得著的地方。可是,子瑾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拿。 他从不和她谈这些事情。 下午在老太太的督促下,夏月和荷香出门上了街。 成衣店的老板娘刚帮夏月量完尺寸,便有个梳著垂髫的孩子掀帘跑了进来,嚇了荷香一跳。 “去,去,去。子瑾干什么呢,娘在跟客人做事。”老板娘撵著儿子。 夏月一听他的名字便笑了,蹲下去逗那孩子:“呀,你也叫子瑾呀?”因为高辛宝玉的原因,子瑾二字成了很多人家常见的男孩名。 孩子点点头。 夏月眯眼笑道:“我弟弟也叫子瑾。” 孩子似乎经常和客人打交道,一点也不认生,偏著头就说:“那你下次来的时候,带著他和我一起玩弹弓。” 夏月莞尔:“那可不行,他已经是大孩子了。” 从绣坊一出来,便看到斜对面那个金灿灿的“琳琅坊”的招牌。 这店是帝京有名的首饰店。它怪就怪在从不做宝石玉器,单单只打金饰。那金灿灿、黄澄澄的金子,从他家作坊师傅的手下一出来,便脱了一身俗气,不知怎的就雅致不凡了起来。 连锦洛的闺阁小姐们也为能有一件琳琅坊的首饰而自喜。她小时候在帝京的时候,娘就在这里请人给她打了一副金锁。后来不小心弄丟了,她还哭了好些天鼻子,直到后来爹又在锦洛新做了一副才了事。 想著这些往事,她嘴角掛起淡笑穿过街,忍不住朝那铺子走去。 那店伙计一见两个人进门就热情地招呼著,將一些寻常小姐们爱用的首饰各挑了几件摆出来,隨后既看茶又设座的。 夏月本来就是进来隨便看看,可是人傢伙计如此盛情,倒也不好走了,只得硬著头皮坐下来。桌子上摆著几个翻开的盒子,里面耳璫、金鐲、步摇……琳琅满目。她也是一个爱美的姑娘家,手指一一抚过去,华光耀眼,一点都不动心那是假话。可是,她又哪有这番心思。 伙计见她要走,急忙又说:“小姐要是都不如意,正巧今天还有一批新样式。”说著便又拿了几个锦盒子,打开给夏月看。 (本章完) 第202章 侧有浮云无所寄(2) 第202章 侧有浮云无所寄(2) 其中一件是一只簪子,一头是用金片打制而成的团。在一个葵状的蕊四周,分別有八个独立的瓣,每瓣中都凹进一层。突出的地方分別用金丝做成网纹,瓣之后,又以八片瓣衬托。晃眼一看,就似一朵盛开的山菊,十分清新雅致。 夏月的目光迟迟没有挪开,忍不住伸手將它拿起来。 店里伙计是何等精明的人,把买家的脸色看在心里,立刻就叫人举著铜镜来给夏月试,同时將簪子以及夏月的眼光和容貌均捧了个天乱坠。 夏月抬眼问:“多少钱?” 伙计眼睛眯成一条线,比了个手势:“六十两。” 荷香心中抽了口冷气,早知道琳琅坊的东西不是凡品,且价格高得离谱,却不想竟是这样贵。 夏月眼眸微垂。 她身上不是没有银两,可是如今父亲留下的那些钱都是留给子瑾日后急用的,怎能由她任性。 夏月勉强地向伙计一笑:“我再看看別的。”说著,伸手將那金簪从发间尷尬地取下来。 伙计忙拦著她,劝道:“小姐您戴著它,美得跟天仙似的,就要了吧?” 伙计见她继续动作,又道:“而且您可不知,这物件还大有来歷,姑娘你可……” 忽然,身后一个声音骤然响起:“什么来歷,说来听听。” 她一转头看到是尚睿,眉头骤然就蹙了起来,越是厌恶的人,越是经常撞见。 伙计想必也只是想用些心思留住夏月,没想到被尚睿这么隨口一问,倒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答话。 老板却从內堂走了出来,接著伙计的话继续道:“不过是个谣传。据说啊,太祖皇帝少时还未御极,在乡野间偶遇一女子后以一金簪定情,后来结为髮妻。我们作坊的师傅无意间得到一图,照著那图废了不少工夫才给制出来。” 尚睿闻言一笑,自然是不信。 店家又道:“这种市井传说不过就是图个吉利。姑娘自戴也好,这位公子想要赠人定情也罢,都適宜。” 夏月本没有要掏银子,又见伙计店家如此热络,也不好拂了人家的热情,正愁脱不了身,见尚睿跟一冤大头似的走进来,顿时鬆了口气,趁机將簪子放回盒子。 那老板是何等善於察言观色之人,立即將盒子转到了尚睿眼前。 可知,她对那髮饰也是极心动,忍不住侧目又轻轻瞄了一眼,略有不舍。 尚睿瞧出她的神色,淡淡一笑:“多少银子,我买了。” 夏月听到这话,便带著荷香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转过角,横穿正阳街,正巧遇上某位贵胄的仪仗。路人纷纷迴避。 荷香不禁问旁边的摊贩:“这位大人是谁啊?” 那卖水果的小哥小声道:“是徐大人啊。” 夏月问:“哪位徐大人?” 小哥嘟囔:“你们是外地的吧?当朝能叫徐大人的,还能有几个,魏王徐大人。”那人便是尚睿的舅舅——徐敬业。 他封为“魏王”,又是君前幸臣,盛宠多年,自然车輦马队好不神气。 夏月和荷香站在人堆中一同观望。 一干人刚行至面前,对面一位银丝老头意外地从两侧的夹道中衝出去,不顾马蹄车轮,扑到开路的仪仗前,哭诉道:“草民有冤,有冤,有冤哪——” “有冤”二字,在老人的口中喊得一次比一次淒凉。 至世宗皇帝晚年,本朝盛世似乎初见端倪,像这般在帝京当眾拦下一品大员的官驾还是鲜见的。 徐敬业抬手阻止正要叱骂老人的隨行士兵,策马至前,和善地说:“老人家,徐某过往也只是武官一名,你有冤屈应当请人写了状纸交到衙门去,冤案等事徐某也做不了主的。” 他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鏗鏘浑厚,在人多嘴杂的大道上,听起来仍然清晰明了,有种威武气魄。 荷香扯了扯夏月的袖口,低语道:“真有气势。” 夏月却是一声冷嗤,不过是假仁假义。 老人却仍旧伏地:“草民的心中之事,只有大人才能决断,不然草民死后也无法瞑目。” “哦?”徐敬业颇为疑惑,翻身下马,“老人家有何事,当著这么多乡亲的面就说吧。”他颇有耐性地躬身下去扶老人起身,却没想到老人在抬头的一剎那居然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事发突然,周围的侍卫也措手不及。 老人甩开徐敬业虚扶自己的手,猛然退后几步,仰天长笑。 “狗贼!你徐氏一门原本不过是我大卫朝养的狗奴才,承蒙先帝厚爱才封你姐妹赐你荣华,你却暗联內宫害我先帝,此乃不忠;你等矫旨不遵,为一己私慾,另立新帝,此乃不臣;你不顾先帝知遇之恩,反灭了太子一门,毁我大卫嫡氏血脉,此乃不仁;如今你残害先帝子嗣,绞杀魏王,还敢覬覦异姓王位,此乃不义!” 夏月闻言,咬紧下唇,深深地看了那老者一眼,手也不禁捏得紧紧的。老者所言句句扎在她的心中,也將她激得愤愤不平。若不是这些人,若不是他们,子瑾如何会家破人亡。 却没想,尚睿不知何时也跟了来,站在她的身侧,一同隱在人群中驻足观看。 老者又道:“你这等不忠、不臣、不仁、不义的乱臣贼子居然官拜一品,世袭封號。吾等忠君之士,岂能觉得不冤?天下百姓岂能不冤?” 尚睿悠然感慨道:“这老先生勇气可嘉。” 夏月顾不得他说了什么,只是绷紧了心弦,牢牢地从人堆的缝隙里盯著那边,就怕那老人无辜遭人黑手。 “老夫看你儘早挥剑自刎,以祭先帝在天之灵。狗贼你杀了我吧。老夫今日只恨无缚鸡之力,不能手刃你这个……” 老人说到后面几句已经被旁边侍卫拿下了,捂住嘴,他却往死里拉扯,为的就是想把最后这几个字说完,可终究还是被人把嘴堵上了。 徐敬业不慍不恼,平静地举袖擦去脸上的唾沫,踱到老人跟前:“老先生適才漫骂徐某只是小事,却不该辱及我朝天子及太后。徐某手下的侍卫不过是怕老先生再说出什么不敬之言才多有得罪。如今徐某只得將你交予廷尉,他们自然会按我朝律法严明处置的。”语罢,让人绑了老人送去衙门,自己翻身上马继续前进。 人们见没了热闹可看,哄然散去。 夏月看著老人被人推搡的蹣跚脚步,心中陡然升起一番复杂难辨的滋味。 尚睿看著老人远去的身影,摇头道:“年过半百赤胆忠心,可惜做起事情来不过是书生意气罢了,愚忠而已。” 夏月听闻“愚忠”二字,猛然转头看他,忍著情绪道:“人家一个甲老人,你不必如此刻薄。” “並非我刻薄。他们这些人念书多了,做事难免迂腐。今日赔上一条性命,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况且一个读书人连骂人也不见得多狠。倘若真是有心与人为敌,隱藏了性情,在这鱼龙混杂的帝京干出点事情来,且不是要有用得多。” 夏月冷嘲热讽道:“也不见世人都能学得公子这般口蜜腹剑的本事。” 他回道:“可见我自是与世人不同。” 正巧明连將马牵来,尚睿翻身上去。 夏月这才瞥到他手中还捏著个琳琅坊的檀木盒子,料定他肯定买了那金簪,想起店家方才说什么男子可以买来做定情之物的话,不禁冷笑:“只愿那將情爱真心託付於公子的女子,不会看走眼。” 尚睿闻言,看了看手中的木盒,再瞥了夏月一眼,想说什么,却最终敛容不语。他双腿夹了夹马肚,驭马离开,却不想走了几步,又不禁折了回来。 “既然閔姑娘怕別人看走眼,不如我將这玩意儿改赠与你,免得去祸害旁人。”他高坐马背上,冷淡地垂著眼帘俯视著她,说完便將盒子拋出去,轻轻巧巧、不偏不倚,正好稳稳噹噹地落在夏月怀里。 夏月下意识地將东西接住。 “赏你了,不必客气。”语气极其轻慢。 他本来是路过,恰巧知道夏月在首饰铺里,便好奇进去瞧瞧,察觉她对那髮饰目光流连,却又不买,索性买了下来。现下被她激得不怎么痛快,他既拉不下脸,却又忍不住不送她,於是成了这般情况。 可是,最后那句话在夏月听来完全是打发乞丐的口吻,加之他还这么居高临下地扔给她,她心中原本越积越强的怒气终於迸发出来,顺势將怀中的盒子往地上一摔,並且啐了一口,说道:“谁稀罕。” 只见盒子朝下摔开,里面的东西掉了半截出来。路边积压的残雪早被刚才看热闹的人群踩得面目全非,那簪子的一头便落在这样的泥泞里,沾了污渍,明晃晃得刺眼。 尚睿此生何曾被人这般拂过脸面,顿时恼了:“捡起来。” “凭什么?”她毫不示弱,本想仰著头对视他,却觉得他这般居高临下,气势上就胜了她,於是转脸改看了別处。 “我让你捡起来。”他压制著声音,已是怒极。 “我不!”她也拧上了。 尚睿怒火中烧,他本不应是这样易怒之人,却不知为何接二连三地因她置气。未待她说出下一句,他便粗暴地抓著她的肩头將她拎了起来,横著扔在鞍前的马背上,隨之狠狠地扬起鞭子,策马飞驰。 “公子!”明连和旁边的姚创急忙追了上去。 尚睿眼睛一横,沉著脸喝道:“谁也別跟!” 夏月的脑子一下子蒙了。她只以为最惨的下场不过是和他打一架或者挨他两巴掌,却不想他竟然这般强行將她掳出城去。 她被马驮著,以一个彆扭的姿势俯臥在马背上,极其不雅,而且那马跑得很快,抵著她的胸脯和肚子,顛得她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一时间她巴不得自己就这么掉下马去,死了残了也比如此受他轻贱折辱好。可是下一刻,心里又害怕掉下去,於是不得不抽手去抓紧身侧的马鬃。 尚睿一路策马,黑著脸没吱声。 她咬紧牙关,没让自己冒出一个求饶或是呻吟的字眼。 可是哪怕不会往地上滑,身下的骏马每顛一下,她的背和侧面肋骨便会在马鞍前磕一下,疼得渐渐让她將寒冷也忘了。 城外的风格外大,呼呼一吹,倒是让尚睿的脑子冷静了不少。他当时一心想教训教训她,又怕她继续让他难堪,现下一清醒,顿觉自己的行为可笑,逐渐慢了下来。 他们的马走在官道上,这是进帝京的必经之路,哪怕在这样阴冷的寒冬,行人车马也是熙来攘往的。他这般骑马驮著一个姑娘,更加引人侧目。 他便寻了岔口,走到小路上去。 哪知,走了小半会儿,看到前面的路已经被雪覆盖了厚厚一层,深浅难辨。他骑术不错,可是也怕万一一个不小心摔著她。 他又放慢速度,片刻之后,却始终不见她出口討饶。 “若是不適,你开口,我便让你下来。”他悠悠开口道。 她攒足了全身的力气,敛著哆嗦的唇,憋了半晌才执拗地吐出三个字:“你做梦。” 他挑眉,挽著马韁绳停了停:“你这性子当女的真是太可惜了,倔得跟头驴似的。” 她却没有精力再接他的话。 他朝四处看了看,再往下便是沟底,雪积得比別处更厚,只怕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故而他准备上了这陡坡便放她下去。 他勒著韁绳,怕马儿爬坡打滑,便又扬鞭,口中跟著催了一声,马儿便听话地朝上跃。这样轻轻一跃,却又让夏月的腰背狠狠地磕砸在坚硬的马鞍上。眼看要来第二下的时候,她禁不住,抽出另一只手去隔开。她本已乏极,如此將左手反手伸回去,力道不足,也没个准心。手一落下去,居然触到的是他的胯间。 她似被蜇了般,猛地缩回来,脸蛋涨得緋红。霎时,她抱著寧死也不要如此受他轻贱的决心,鬆开马鬃,两手同时全力一撑,顺势从马背上跌下来。 他迅速地伸手一抓,却不想还是落了个空。 眼见她砸在地上,而马的四蹄即將踩著她,尚睿猛收韁绳,马儿顿时前蹄腾空。他同一时间利落地翻身滚下地,急急地將她从马腹下拉出来。 下面是陡坡,他双臂护著她滚了下去。 幸亏雪厚,滚了老远也没遇见什么硬物。到了沟底缓坡处停下来,他放开她,带著薄怒喝道:“你不要命了?” 可是,夏月这次却没如他预想中一样继续以牙还牙地驳斥他。 她缩在雪里,头埋著,半晌没动。 他怔了一怔,狐疑地支起上身,隔开一点距离,再垂头去看她。 她眼睛紧紧地合著,小脸皱成一团,似乎在强忍疼痛。 “怎么?哪儿疼?”他一边问她,一边从上到下地检查著。他拔掉她发间的簪子小鈿,用手指在头上摸索了下,见无异状,然后又按了按她的脖子,隨后触及她的肩胛手肘,当摸到手掌的时候,她吃痛地呻吟了出来。 原来,方才她落到地上的时候,左手手掌先著地,似乎是手掌骨折了,好在没有碎,只是有些错位。 尚睿蹙著眉头,起身四下看了看。苍茫一片,任何有用的物什都找不到,不远处倒是有几户人家。而马儿方才受惊,却未跑远,已经在山坡另一侧等著他。 他避开她的伤处,將她轻轻扶坐起来。身体每移动一下,她就一皱眉,那一截错位的骨头似乎又挫动了些。 汗水打湿了她的额发,而那些粘在她身上、脖子上的雪渣子,也因为热气化成了水,滑进她的领子里。他一时有些心软,便道:“我抱你去看大夫如何?”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眼帘,看了看他,又微微摇了摇头。 他见状便不由得又不痛快了。 却听到她又弱弱地问道:“你会治伤吗?”她和穆远之学医的这些时日,知道此类骨伤自然是即时復位为最佳的法子,不然骨折的地方错位会越来越严重,甚至会戳破皮肤。 尚睿儿时没少和哥哥们舞刀弄枪地顽皮,自然也是有丰富治伤经验的。 他说:“会一些,就是怕你忍不了。” 她抿了抿嘴唇,坚定地说道:“我不怕。” 他看了她,不知道在想什么,隨后將她抱起来,走到几步开外的一根光禿禿的树干旁,赤手扒开雪,放她靠著树干坐下去,然后拔出隨身的短刀上树削了一根枝丫,落地后修成短短一截,又撕了自己里衣的衣角。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她左手的手掌仔仔细细地摸了一番,以確定骨折的伤情。然后他一手拿著她的手,一手放在她的肩上。 夏月被夹在他与树干之间,没有缝隙。 (本章完) 第203章 侧有浮云无所寄(3) 第203章 侧有浮云无所寄(3) 她知道他怕她因疼而乱动,影响他的动作。她將另一只手伸出来,放在自己胸前,和他隔开。其他地方也不管男女有別,便隨了他。 他的脸在她上方,她的额头隔著衣物紧紧地贴著他的肩间锁骨。他一呼吸,她便能感到他胸腔的震动,还有便是呼出的那丝暖风。 忽然,他突地说了句:“你知不知道,那簪子我本来就是买来送你的。”语气极淡,好似在说著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情。 她闻言错愕,顿时惊讶道:“怎么可——”最后一个字陡然消失,转而从喉咙里发出吃痛的闷哼声。 他趁她分心说话的当口,双手一动,將骨头安了回去。 夏月那只搁在两个人之间的手抓著他胸口的衣服,紧紧地捏了起来,握成拳,半晌没有下一个动作。她差不多昏了过去,眼睛发黑,几乎看不见东西,脑子里一团糨糊,疼得似乎没了知觉,半天缓不过劲来。 他乘机用布条和木棍將她的手掌固定起来。 隨后,她只觉得有个温暖的手伸过来拍她的背,先是有些僵硬也有些力大,后来渐渐地轻柔下去,那么一下一下地,就像是幼时她牙疼的时候,父亲的手。 待她镇定了一会儿,他放开她,蹲身將一侧的雪拢了拢,隨即抓了一些,捏成几团然后起身再次將外衣脱了下来,又从袍角撕出一条长布,將刚才手中的雪球先敷贴在她的手背上,然后再用那布条裹著,紧紧地包扎了几层。 她被他这一动作又引得额角疼出细密的一层汗,却硬是没吭声。 尚睿默不作声地做完这些后,將自己那件没了下摆的衣服披在她身上,然后一撩袍角背对著她蹲了下去:“上来。” 他说得极其理所当然,恍若两个人早就熟识一般,倒让夏月觉得无所適从了。她的性格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如今他好言好语起来,有点让她犯难。好在,她本不是扭捏之人,现在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她便识了时务,自己护著左手,困难地挪了下上身,然后趴在了他的背上。 她不敢贴得太近,左手是不能动的,而另一只完好的手臂不但要著力,还要將自己上身支起来些,免得自己的胸脯贴著他的背。哪知他一起身,她便往下滑。她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去搂他的脖子,哪还顾得了有没有挨在一起。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读小说选 101 看书网,??????????????????.??????超流畅 】 他背著她,踩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却走得很稳。原本刚才滚到沟底,只是一眨眼的事情,现在走回去才发现路其实有好长一截。 不知怎的,天空又放晴了,虽说看不见太阳,却见阳光从云层的边缘泻下来。 他刚才脱了件衣裳给她,身上穿得就少了,可是就在这样冰天雪地的天气里,他还是冒著汗。 夏月突然很想把自己缩成瘦瘦小小的一团,轻一点再轻一点,没长那么多肉就好了。 她是个一吃就胖的人,只是仗著骨骼细小,所以不细看的话才会觉得她瘦。以前她还极小心,后来经过那件事后,对情爱姻缘已无心思,就再也没介意过。却不知,竟会有一日被这样的一个男子背在背上。 她的脑袋挨著他的脖子,那股带著他气息的热气,从他衣襟中透出来熏著她的脸。 她这才想起来,方才若不是他故意岔开她的注意力,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疼得晕过去。 这个时候,她从后面正好可以隨意地看他的耳背和髮髻。他的发色很黑很浓,就像他的眸子,如漆似墨,却深不可测。这时又突然想起子瑾来,他跟他的鼻子和嘴最像,所以侧脸也像,而眼睛却是那么不一样。 这么胡思乱想,戒备鬆懈一时泄了精力,她身体早已透支,如此迷迷糊糊地靠在他的肩上睡了过去。 爬到山顶,尚睿本想跺跺脚,將靴子上的雪抖一抖,可是听到背后清浅平和的呼吸,迟疑了一下,终究作罢。 接下来呢?骑马將她带回去?看她细胳膊细腿的,如今又摔成这样,还经得住顛吗? 他忽而想起田远家有个庄子就在这附近,他以前下雪天猎狐狸的时候还去过,离此地不过一两里路。 尚睿放眼看了看去路,牵著马继续背著她朝那边走了过去。 绕回大道快走到庄子的时候,才见明连带著姚创来寻他。 尚睿方才离城前的一声断喝,让一干人不敢跟著。可是,明连既不敢追,也不敢不追,只好远远地耗著。到了小道他们不能太近,只得找个角落候著,可是等了半晌没见动静,才渐渐又撒网找。 姚创见尚睿居然背著那姑娘,陡然失色,翻身下马去接。 尚睿却说:“算了,我背她进去就行,没几步路。”走了几步,他又转头吩咐道:“反正都到这儿了,你赶紧去附近请个大夫。” 姚创得了令,即刻照办。 三 到了庄子,因为只是田远的一处打猎的別院,仅有一对老夫妻和一个小廝守著偌大的院子。他们不知尚睿的身份,仅仅见过一次,晓得是贵客,便热情地收拾出最好的屋子给夏月。 过了一会儿,大夫来了,同时来的还有庄子的主人田远。 田远朝尚睿微微躬身抬手道:“公子,借一步说话。” 尚睿点点头,隨他走了出去。 到了厅里,贺兰巡迎了上来,压著声音急道:“皇上,淮王反了。” 尚睿闻言缓缓地坐下去,刚才那杯热茶已经凉了,明连又换了一回。他移开盏盖,轻轻地拨了拨水面的茶叶,才问:“何时?” “今日凌晨。”贺兰巡迴道。 “情况如何?”他又问。 “淮王扣了淮州、敘州两地的地方官。” “敘州大营怎么样?” “没有消息。” “徐阳呢?”徐阳是徐敬业的长子,夏天才刚刚去南域敘州大营上任。 “生死未卜。”贺兰巡答。 他和贺兰巡多年默契,几个来回已经明了。 尚睿静静呷了口茶,忽而问道:“他一个人?”这问题问得突然,也未言明其他,不知他在想什么,又指的是谁。连旁边的明连都觉得莫名其妙。 而贺兰巡却是明白,答道:“淮王是以燕平王之名……” “说下去。”尚睿问。 贺兰巡看了尚睿一眼,迟疑著答道:“淮王对外宣称要……匡復正统。” 未想尚睿听后未怒,反而微微一冷笑。 “他很蠢。”尚睿说。 这下子连贺兰巡也怔了一怔。 他继续说:“尉冉郁,他蠢得很。” 贺兰巡想起什么,又说:“探子报,菁潭郡主要与燕平王联姻,择日大婚。”燕平王与郡主本是同姓宗亲近亲,如此结亲本朝鲜有,却也不是先例。这般放话出来要共结连理,淮王本人安的什么心,自然是路人皆知。 尚睿又是一笑:“他尉尚仁还想做个太上皇不成?” 他起身准备回宫,如今徐阳在叛军控制下安危难测,朝堂上一得到消息,很快会乱成一锅粥。 他出了前厅,路过抄手游廊,一路走得极慢,似乎一边走一边想要在心里理出头绪。贺兰巡和田远在后面跟著他,都不敢贸然出声。等到了前屋的垂门,尚睿一抬头,忽而想起另一个人。 於是,他又独自折了回去,径直进了夏月待的那间厢房。 她发烧了,大夫还候在隔壁,而方才照看她的老妇人煎药去了,明连在外面。 房里此时此刻,仅有他和她。 尚睿站在三尺开外的地方,就这般远远地看著她,再未走近。静静地,默不作声。不知怎的,事情发生得仿佛比预料中还要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床榻上的夏月蹙著眉,唇色苍白,嘴角干得起了皮。她换了乾净的新衣,伤处被请来的大夫重新包扎过,盖著厚厚的被子,屋子里的火盆子也够暖和。 他忽然想起那个春夜里,他也是这么看著她。 她是喻晟的女儿。 回想当年,喻晟对徐家阳奉阴违,期间以丁忧之名回西域老家守孝三年,却是暗中领养了劫后的冉郁,在丁忧路上突然失踪。没想到他原路折回,反而到了京畿附近的锦洛隱姓埋名,改叫閔驛。余下的很多的事情都理所当然。可是,冉郁既然是去南域与淮王共谋秘事,高辛玉居然反而在她身上出现。这一点,他却看不透。 姐弟?真的只是姐弟那么简单?那为何那天她认错了人,他即便吻她,她也毫不忌讳。 尚睿是何等精明细致之人,如今站在原地,將前后所有线索在脑海里仔仔细细地迴转了一遍,心中便有了个大概。 思及此,他驀然失笑,而神色却如同罩了层寒霜,嘴角扬起来带著一丝冷意。 突然,火盆子里的炭火“噼啪”一声,轻轻爆了一下。 他垂头看了一眼火光,再將目光转回床榻那边的时候,发现夏月居然醒了,也在看他。 他倒也不窘迫,也不解释为何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只开口道:“他们说刚才大夫来的时候你已经醒了。”语调却淡漠下去,一双眸子竟然没有暖意,“这是我朋友的庄子,你先將伤养好,要急著回去或是托人带什么话跟下人吩咐便是。”说完便离开。 夏月见人走后,才掀开被子想要坐起来。她左手已经肿了起来,起身的时候只能先翻到右边,然后借著右手撑住床面的力道才能支起身子。她坐在榻边,额头冒出一层细汗,缓缓舒了口气。 那位姓黄的老妇人端著药碗进来,见夏月要下床,急忙来扶她移到另一侧的桌旁坐下。 夏月將她端来的药一饮而尽后,正要开口托他们找辆车送她回城。 却听老妇问道:“我家老爷叫我问姑娘可要捎信,或是觉得我这样的老婆子不称心,要接家里的贴身丫鬟来也行。” 夏月接过她递来的帕子,借著擦嘴的空隙想了想,问道:“可问下贵府老爷名讳?” “我家主人姓田。” “真想当面道个谢。”夏月说。 “真不凑巧,老爷刚走。” “送我来的那位公子呢?” “一併走了啊。” “就是不知那公子如何称呼。” “老奴也不知。”老妇笑了笑。 夏月又问了几句,可是老妇都委婉地说不知。她本是想打听打听那男子究竟是什么人,否则她遇见他三次,却连对方姓甚名谁也没搞清楚。 可就在老妇含糊其辞之后,心里那种从一开始就隱隱升起的不安,更加强烈了。她本就是个直来直往的人,心里藏不住事。此刻,她忽然不清楚那种忐忑究竟是什么,总觉得肯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自己却捕捉不到。 她想了想,做了个决定——她要暂时留下来。 既然心意已决,她便索性托人去了家里带信,免得让他们掛心。哪想入夜时分,那带信的人竟然將荷香一起带了回来。 “小姐!”荷香一见夏月的伤势便哭了,“那位洪公子好欺负人,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你掳走了,还將你伤成这样。” “他姓洪?” “是啊,就是他。” “你怎么知道?” “来接我的那位姚二哥说的。” “叫洪什么?” “好像单名一个武,我只听了个音,不知是哪个字。不过姚二哥不要我告诉你,他说他家公子没说之前他也不敢多嘴。” “这个什么姚二哥为何会告诉你?” “他和咱们是同乡啊,也是锦洛来的。” 这些话让夏月似乎也找不出什么破绽。 过了一会儿,夏月又问:“洪武是干什么的?” 荷香摇头:“不知道。” 夏月看著夜空,顰眉不语。 深夜,星星伶仃地掛在天角。 各宫各殿都落了锁,整个皇宫陷入了寂静中,极少有人知道千里之外的南方发生了什么。 一名身形矫健的男子带著一个披著黑色大氅的人匆匆地入了宫。那人的帽子把整个脸都藏了进去。 侍守皇宫的御林军因为洪武的关係都在尚睿的掌控下,从上次中毒后,想必徐太后也知晓其中厉害,任凭尚睿將徐家的势力从禁军內清除出去,再也伸不进宫里来。领路的男子便是姚创,而身后紧跟著的人正是王相,当今皇后王瀟湘的父亲王机。 今次深夜密召,事出紧急,洪武树大招风,来来往往只怕走漏了风声,而姚创却极少人见过。因此,姚创才在深夜带著王相前来接圣諭。 两个人前后跨进康寧殿,並未令人通报,而尚睿却早已等候多时。 王机见到尚睿,跪拜之后说道:“老臣在路上有些耽误,来迟了。” 尚睿嘴角浅浅地勾起:“事到如今,还不算太迟。” 听到尚睿的话,王机微微一愣,隨后掖起袖子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 “王相,长话短说,今日朕急召你来,是因为淮王叛乱。” 王机闻言微微一怔,皇帝突然深夜密召他,他估计也有大事发生,却没意料到这么大。可他也是在朝堂上见过风浪的老人,立刻就问:“徐阳呢?” “还不知。如今淮王扣了地方大小官员,消息也封了,明日朝上大概才会有急报。在这之前,朕想和岳丈之间做个决断,如此一来也好走下一步棋。”尚睿开门见山地说。 王机连忙躬身回道:“臣惶恐。” “好了,虚的就不必提了,你先看看这个,看了之后我们再说后面。”说完,尚睿让明连將桌案上的锦帛递给王机。 王机双手展开匆匆一瞥,又跪了下去,刚要说话,却被尚睿止住:“都是一家人,泰山大人不必如此见外。” 两个人谈到三更,临走时,尚睿带著王机一起走到殿外,夜风吹起,云彩被风吹得散开来,星星就显得多了起来,一晃一晃地密布在天空中。 尚睿极缓地说:“王卿,你瞧这星星,云彩多的时候能够藏一会儿,可是只要有风,立马就全部闪烁起来了。” 王机弯腰称是,然后继续道:“王家一定会做皇上的清风,为君清忧。” 尚睿听罢,摆了摆手:“朕也相信王氏定会鼎力相助,时候不早了,明日朕和你还有许多事要办,退下吧。” 王机敛了敛神色,躬身退下。 等出了皇城,王机拢了拢衣袖,向姚创道:“姚大人止步,王某自己回去便是。”说完,已然阔步向前。 等王机回到了相府,王清便迎面而来:“父亲。” 王机瞥了他一眼,进了书房。王清命人守著院子,后脚紧跟进屋,隨手合上门。 王机点上灯,回身朝儿子看了看,一脸凝重。 王清站在原地,並未追问,静静地等著下文。 “南边譁变了。”王机说。 “怎么可能,什么时候,为何一点风声也没有?”王清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本章完) 第204章 侧有浮云无所寄(4) 第204章 侧有浮云无所寄(4) 王机却未回答儿子,转而说道:“皇上给了我一道密詔。”他顿了顿,继续说,“他一日是九五至尊,瀟湘便一日是皇后,她的儿子也一定是储君。若是万一她日后没有子嗣,大殿下就记在她名下立为太子。”说完,王机从袖子里小心地掏出那张明黄绢帛。 王清接过去,迫不及待地看了一遍之后,嘆了口气,肥胖的脸上又挤出一丝笑:“父亲,王家一脉百年的基业就在这一念之间了,你答应了?” 王机凝重地摇头:“清儿你错了。皇上並没有给我们留余地,答应也得选,不答应也得选。” “那……”王清欲言又止。 “葫蔓一事还有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一旦你我有任何二心,整个王氏也就从此湮灭。” “可是,那毒是……” “清儿,说这样的话也於事无补,不如就这样吧。”王机缓缓坐下。 王清又说:“我一直都觉得皇上做事谨慎,並不全是眾人口中荒诞之態。如今再细想,是我们看轻他了。” 王机不禁自言自语道:“轻看陛下的,岂止我们。” 他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回忆了晚上的密谈,尚睿已经在他面前毫无掩饰,与平时那种贪欢稚嫩的印象完全不同。他可以利用任何一件对他有用的东西,也可以轻易把布好的棋打乱再以另一种方式突袭而来。帝王之姿,尽在眉间。他不难想像,若是自己当时显露出丝毫异心,今晚那个人会让他走不出康寧殿。 此刻,康寧殿內明连亲自撤掉案几上的羹汤,然后提醒冥思的尚睿道:“皇上,时候不早了,歇息了吧。” 尚睿没有应,明连只能硬著头皮又喊了一声皇上。尚睿回过神来,却没有上榻,坐在批阅摺子的檀木方桌前,提笔写了一封信。 待信写完,窗外已经有些泛白。 尚睿揉揉眼,命明连亲自去通知贺兰巡在田远的庄子里候著。 做完这些,他脑子里面一直留著一个人的名字——閔夏月。 得到她真的是一个意外,让人惊喜。 但是如今,这样重要的一步棋,他却有些游移不定。 尚睿想到夏月,除了她和尉冉郁的关係之外,充斥在他脑海里的竟然是她趴在桌子上熟睡时,两行珍珠一样的泪滴。 转念又是一事,夏月作为喻家的孤女,一面拿著高辛宝玉与燕平王关係异样,一面又在齐安的住所,可见她与齐安的关係也不一般。 思索至此,尚睿合上双眼,头仰靠著,过了一会儿,从座椅上站起来:“来人,更衣。” 值夜的宫女太监刚换了班,服侍皇上早起上朝的太监宫女鱼贯而入。尚睿张开臂,任由他们为自己梳洗更衣。 俗世之人不过是各司其职而已。 而自己算尽心机坐拥江山,也不过是天下人的一枚棋子,哪个帝王又能躲过这样的命运。 连他都是如此,如何护得了旁人。 乾泰殿里,文武百官已经在候著,尚睿坐在龙椅之上,一副睥睨眾生之態。 果真如他预料的那般,上朝的时候消息才传到,朝堂上激起轩然大波。南域譁变,徐阳不知所踪,著急的全是徐氏一族。又或者是徐氏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淮王造反,不为其他,只因他姓尉。 尚睿顺著徐氏的心意,让徐敬业作为统帅,前往南域压敌。徐太后得知后在后宫颇有微词,徐敬业已是有封地的魏王,王位世袭,如今竟又分走兵权,在徐氏一脉和儿子的皇位之间,徐太后从来都不迟疑如何决定。 一下朝,太后就派人去请皇帝过去。 “尉尚仁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太后咒骂著,“枉费哀家如此善待他,总怕三妹跟著他受苦,亲王里就他活得最好,地广人多,如今他还不知足,恩將仇报。” 尚睿道:“母后不必动怒,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於事无补,何况朕还有舅舅撑著。” 不提这个还好,一说起来徐太后又是一阵头疼,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无论如何她还是不能在儿子面前说自己娘家人的不好,最后只道:“有些事情,你自己也要多思量才是。” “儿子明白。” 尚睿从承福宫里出来,又回了御书房。贺兰巡一干人已经在那里等著他了。 “其他地方有什么消息?”尚睿进门就问。 “淮王给每位王爷送了一份信函。” “信函?”尚睿冷笑。 “大致是说要號召各位藩王匡復大卫正统,但是暂时都还没有回应他。”田远答。 尚睿闻言嘴角的冷意更深:“梁王呢?” 梁王与先储生前最为亲厚,后来先储倒台,他也受其牵连,虽说侥倖活了下来,但是他从各个方面来说,日子过得最差,按理说他的怨气也应该最大。 “梁王也是一样。”贺兰巡说。 尚睿默然不语。 田远说:“要不要下旨命他们立刻进京?这样也好敲山震虎。” 贺兰巡说:“怕是不太妥当,此刻本是人人自危,贸然宣他们进京,唯恐適得其反。” “但是臣以……”田远本想再说,却被尚睿抬手止住。 尚睿缓缓说道:“之前我们安插在各地的人可以动手了。” 四 京郊,田远家。 夏月平平静静地窝了一整天,喝药吃饭,没有任何人出现。晚上歇息时,夏月琢磨著要是明日还没人,她索性和荷香回去,不然还没探出个所以然来,她先憋死了。 第三日早上,她刚梳洗完毕就听到琴声。那旋律缓缓流泻而来,在这寂静的雪天,一会儿恍如幽谷鸟啼,一会儿又似山涧流水,婉转清新,极其美妙。她是个閒不住的人,十分好琴棋,听到声音,便忍不住和荷香去寻。 过了游廊,才辨出琴声是从假山上传来的。 荷香搀了她登上石梯。 山顶凉亭中,抚琴的是一个年轻妇人。妇人听到有人走近,狐疑地抬头来看,琴声戛然而止。 夏月愣了愣,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只好福了一福:“冒昧打扰了。” 那年轻妇人却笑道:“是閔姑娘吧?” “正是。夫人是?” “夫家姓田,是不是方才扰了姑娘歇息?” 此人正是田远的妻子吴氏。昨日田远忙完南域的事情,才想起夏月这號人还在他那里。当时尚睿就留下姚创照看。可这是在他的庄子里,具体怎么照看,他却没得到尚睿的指示。夏月要是走,他留不留?他既不知道尚睿打算將夏月怎么办,也不敢走得太近,只好当菩萨一样供起来。 田远之前偷偷问了问贺兰巡。贺兰巡的肠子比他多,悠悠笑道:“你不如明天一早將夫人送去。陪人说说话,套套交情,打发打发时间。留得住就留,留不住也就罢了。不过皇上要是突然问起来,人不见了,你定是要触霉头。” 贺兰巡自是知道夏月这人。尚睿喜不喜欢她,他不清楚,但是如今南域譁变,留著她兴许也是一步棋。 所以他趁天还没亮,就哄著夫人冒雪来了庄子。 夏月听她说夫家姓田,又打量了她的衣著,试著问:“是田夫人?” 吴氏笑著点点头,起身拉著夏月入亭坐下,拍了拍她肩上的雪说:“还住得惯吗?我家老爷事情忙,没把閔姑娘照顾周到。” “哪里哪里,是我叨扰了。” 吴氏约莫三十岁上下,態度又极其和善,所以两个人一会儿便说上话了。 田远在贺兰巡的授意下,並未告诉吴氏尚睿的身份。 夏月说著就去摸她的琴:“真是好琴。” “过门那年,老爷赠我的。” “田老爷真是有心人。” 吴氏笑:“他呀,粗人一个。” “夫人方才弹的什么曲子?” “最近帝京里很时兴《雁儿塔》,我素来喜欢这种清浅情浓的曲子,那些个磅礴恢弘的就让男人们弹去。” “原来这首就是《雁儿塔》。我前些日子经常听到,可惜就是断断续续没听真切。” 吴氏笑了:“你要是喜欢,我记得住谱子。你等等我,我去找纸笔给你写下来。”走的时候,还將自己身上的雪白大氅取下来披在夏月身上,“外面凉,你身子刚要好,別冻著了。” 她又指著荷香说:“叫这丫头隨我一起去取个炉子和热茶来,咱们好好赏雪说曲。” 夏月难得一遇知音,心情大好,將方才那曲子中最熟悉的一小段哼了一遍。心中还是觉得不过癮,忍不住摸了摸身前的琴弦。 琴,確实是好琴。真正的好琴她以前见过一把,是齐安珍藏的。可是它给人的感觉却太硬朗,不如田夫人这把精致亲切。或许此番言论要是让齐安这类真正名家听来,是要嗤之以鼻的。反正她也不太懂,只知音律顺耳、弹著舒心对於她来说便是好东西。 心想至此,忍不住用手拨了拨。 她左手不便活动,仅用了右手,將方才哼的那一节断断续续地拨了出来。 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她怕自己这样遭人笑话,立刻就停弦不动了,一抬头,看到来人竟然是尚睿。 他笑著问:“怎么不弹了?”神色又和前些日子相差无几了,但是绝对不是前日他临走前和她说话的语调。 他今日穿了件广袖的白衣,衬著皑皑白雪,显出一种不同以往的俊秀。 夏月盯著他,忽然故意问:“洪公子也懂琴?” 尚睿摇头:“不懂。”神色没有半点波动。 夏月哪知,姚创透露的“洪武”这个姓名,也是在尚睿的授意之下,所以他怎会给她瞧出破绽。 她仔细地看著他,生怕放过丝毫端倪,又道:“洪公子定是故作谦虚了。” 他依旧笑著:“你看我像是个谦虚的人吗?” 这倒是句实话。 夏月继续道:“听说帝京的公子们个个纵情声色,不通音律的倒是少见。” 尚睿莞尔,目光流转:“夏姑娘,纵情声色可不是个好词。” 因为他在她面前总是喜怒难测,夏月也不知自己说的这些,是不是又惹得他不痛快了,她本不善於此,於是再也找不出別的话题来试探他。 尚睿也沉默不语起来。 亭子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雪纷纷扬扬,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树的枝丫上积起来,一簇一簇的,让她想起锦洛的梨。 极静的世界,似乎只有风吹和雪落。 他长身玉立於此,忽而说:“可能,我们家確实和別人不一样。” 她抬眼瞧他,不明缘由。 他又道:“我母亲一直认为,靡靡之音可丧志,並非治家之道。所以我自小只学治家,不习音律及其他。” 儿时除了纵马射箭,他更好丹青。谁能知道,他那样閒不住的性子,独独握著笔可以静一天,而母后始终不允。他还记得当时母亲的原话是——你要修的是帝王之术,怎能在这些东西上白费时间。 “那肯定很无趣。”夏月说。 他又轻轻一笑:“世人岂能都活得圆满,不能一面坐享祖宗的家业,一面又不识好歹是不是?” 人生有得必有失,所以他不曾后悔。许多文人墨客都轻蔑权势,可是那种虚荣快意和狂放野心被实现后的满足感,没有真正尝试过的人,永远无法体会。若是用一世的自由、一世的虚偽来换取半刻的帝王之位,包括他在內的很多人都会欣然同意吧? 他说这些时,语调极其淡然,一双眸子幽深,平静无波。可是风却颳了进来,夹著雪,掀起他的髮带袍角。那些细碎的雪似乎要借著风势,努力从他的袖口钻进去。 尚睿微微一拢袖子,便將它们隔绝在外。 隨著尚睿的动作,夏月无意间瞥到他的手。那只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指尖连著手背的那片皮肤又红又肿。他的手本来修长匀称,她还记得他右手拇指上戴著一枚白玉扳指,估计除了那些握笔拉弓的茧子,再找不出其他瑕疵。如今,扳指除去了,手指变成这样,被那压著白色暗纹的华贵衣袖反衬得格格不入。 夏月有些奇怪,像他这种非富即贵的世家紈絝,不知被多少人伺候著,怎么会冻伤。 夏月来不及细想,就见他已察觉到她的目光,顺势走了几步,避开视线。 她也觉得自己这么盯著男人的身上细瞧不怎么妥当,便隨口说:“你也不用介怀。其实你骑马射箭,连带著欺负人的本事都是一流的。” 他莞尔一笑,点头应道:“是是是。有些姑娘一言不合就可以赏人一巴掌,还要人在雪地里背著她走了二里地,也不知是谁欺负谁。” 她顿时窘迫,訕訕地別过脸去。 他说:“你將我买的簪子给扔了,那可是我大价钱买来的。若是你给我赔个不是,我就一併原谅你了。” “你害得我的手都摔折了,我为何还要向你道歉。” “那我先给你赔不是,你再跟我说?”他厚著脸皮道。 “我……” 正说著,却见荷香和吴氏一併拿著东西回来,明连提著炉子跟在后面。 夏月见来了那么多人,再不和他费口舌。 吴氏见到尚睿未有惊讶,想是方才已经见过:“洪公子喝茶暖暖身。” 尚睿也不推辞,悠然坐下。 吴氏將东西一放下,忽然想起什么,跺脚说:“瞧我这记性,本说去拿笔给閔姑娘写谱子的,忙东忙西倒把正事给忘了。”她好像是个风风火火的人,一点不像当家主母的样子,说完后也不顾夏月劝阻,又带著自己的丫鬟回屋了。 一时间又剩下他们。荷香因为夏月的伤势,见了尚睿再没好感。而明连自是一直不怎么说话。所以四个人一併安静下来。 尚睿揭开茶盏浅浅地呷了一口。於是她又看到了他的手,那冻伤的手指被光洁细腻的白瓷盏反衬著,格外扎眼。 此刻,吴氏正好回来,递了一本书给夏月:“书房里还有一本现成的谱子。” 夏月急忙谢过。 吴氏坐下来,也注意到尚睿的手,顺口就问:“洪公子的手好些了吗?” 尚睿不以为意:“小事,无妨。”隨即拂了拂袖,將手收起来。 吴氏说:“听留璧说是在我们庄子附近的雪地里冻伤的?”留璧是田远的字。 夏月闻言一愣,再看他的手,骤然明了。 那定是因为她。 突然之间,她想说些什么,但是碍於旁人在侧,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只得作罢。她一直不会掩饰自己,而那吴氏似乎又从这眼神里读出了什么,於是又找了个藉口迴避,临走时还不忘记叫上明连和荷香。 若是换作別人,一旦察觉到吴氏的刻意,或许会觉得尷尬,但是夏月做人素来洒脱,不禁直接问道:“你当时怎么不拿薑片擦一擦?” (本章完) 第205章 侧有浮云无所寄(5) 第205章 侧有浮云无所寄(5) 尚睿怔忪,隨后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顺著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他的心思完全没放在自己身上,也就是当晚,田远、贺兰巡在康寧殿的时候,明连拿热水来给他净手,才发现手被冻了。他这人最厌恶別人大呼小叫,怒斥了明连一顿,便把这事忘了。 他不屑道:“小事情,我又不是女人。” 夏月正容:“这东西说小可小,说大也大,要是落下病根,每年都会发作。看著你一掷千金,这么阔气,家里怎么没个细心的人照看你。一会儿你告诉你那贴身小廝,回家把姜切片后捣成泥,再倒白酒泡著,抹在手上,你可以拿块布缠一下,但是有的人不喜欢那味儿。”她絮絮叨叨地说著。 因为娘亲早逝,父亲也没有再娶,於是家里除了她,只有父亲和弟弟,两个男人都对自己的吃穿不怎么上心,所以嘘寒问暖、看病煎药、伙食搭配这些事情都落到她一个人身上,久而久之养成了跟老妇人一般嘮叨又爱瞎操心的毛病。 “不过,你家不缺钱,还有个法子,就是拿些鸡蛋的蛋清还有蜜拌在一起……” 她说这些的时候,盯著尚睿的眼睛,就怕他开小差,错过自己的言传身教,而且说话的语速比平时快,一边说一边用仅剩的那只右手认真地示意著要怎么搅。 尚睿迎著夏月的目光,看著那张脸。她长了一双让人难忘的眼睛,灵动婉约,但是若说美,她比不上徐凤娇。徐氏一门的美貌,世间女人少有能及,而这世上他见过最美的人,大概就是他的母亲。此时的閔夏月,可能因为伤势未愈,又高烧了好几次,脸色並不好,可是这並不妨碍她那眉眼唇鼻所带有的生动情绪,时而怒,时而笑,时而哭,时而狡黠,时而刚毅,时而还用那些拙劣的方法试探他。 他一开始还静静地听著,到后面,忽地就笑了。 夏月眉毛一横:“別嫌我多事。” 尚睿听后更觉得好笑,伸出自己的手,说道:“把左手给我看看。” 她这才想起自己也是病患,於是听话地照做。 他倒是从来不忌讳男女之別,直接接住她的手掌。手掌的伤后来被大夫重新包扎且小心地固定过,尚睿仔细地察看了下,问道:“疼吗?” “还好。”夏月答。 “手指能动?” 夏月活动了一下手指。 尚睿满意地放下她的手,突然又说:“我说我以前见过你。” 这是他第三次提这话,她却实在想不起两个人究竟哪里有交集,好奇地问:“在哪儿?” “在锦洛的街上。” 夏月蹙著眉。 “你不记得了?”尚睿问道。 她摇了摇头:“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年多了,你最后叫我们去翠微楼。”尚睿提示道。 “你们?” “嗯,我和……人一起去锦洛,当时我坐在轿子里,拦下你问路的是別人。” 夏月侧了侧脑袋:“好像想不起来了。” 尚睿看了她一眼,不禁想起当时站在轿子外面的夏月和他一来一去的谈话间那俏皮狡黠的神色。 最后,他將视线一转,望向別处,用极平淡的语气说了一句:“兴许是我记错了。” 此时,远处的田远露了个脸,尚睿朝他微微頷首。 “閔姑娘,”他突然又问了一句,“我和田兄打了个赌,他说我看的高辛宝玉肯定是贗品,你要是带在身上就借我,让他饱饱眼福。” 夏月看了看尚睿,用手拨了拨耳边的细发,答道:“那玉也是我借来的,如今已经物归原主。” 尚睿笑道:“姑娘,莫不是怕我覬覦那东西,拿话敷衍我吧。” 夏月忙说:“不是,不是,若是公子有此歹心,怎会又將玉原封不动地还我,確实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其实他早知道玉不在她身上,却不知为何总爱和她东拉西扯,看她侷促的样子。 吴氏去而復返,尚睿趁机离开,到书房见了田远和姚创。 “皇上,臣拿回来了。”姚创掏出玉蝉双手呈给尚睿。 “她藏哪儿了?” “自己房里。” 尚睿接过去,用手指摩挲了一下。 那玉古朴厚重,上面的雕工简洁却精细,和时下繁复华丽的样式不同,只用寥寥几笔简单地勾勒了一只蝉,整个东西乍一看並不显眼,若是遇见不识货的人,定会以为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 尚睿垂头把玩了一番,问道:“有人察觉吗?” 旁边的姚创答道:“臣很小心。” 姚创又说:“但是臣不知,皇上何必要费此周折,当时不还给那位姑娘不就好了。” 田远闻言咳嗽了一声,瞅了姚创一眼。他本以为尚睿要么压根不回答姚创,要么会將自己的深谋远虑简单地解释一番,没想到对方却仅仅扔了一句:“朕喜欢,你管得著吗?”差点叫田远一口气没憋住,笑出声来。 姚创看了看田远,又瞄了瞄尚睿,没敢继续再问。 尚睿在屋里,踱了几步走到墙边推开窗户,外面的寒气立刻隨风窜了进来。从这间屋子到刚才的小亭,中间隔著一个小山坡,所以他只能看到那亭子的顶。 “留壁。”尚睿正色道。 “臣在。”田远上前一步。 “你得把她留在你的庄子里。” “如果閔姑娘执意要走……”田远犯难了。 “你难道自己不会想想法子?” “……是。” 吃饭时,得知尚睿已经离开,夏月不禁有些气恼,觉得自己又蠢又笨,留在这里几天了,居然什么都没能打听出来。她喝了药,一个人回到屋里,冷静下来之后,又將这里出现过的所有人都在脑子里回想了一遍,吴氏、田远、姚创、黄明连……最后是“洪武”。 据她自己观察,田家老爷肯定是在朝廷里当差,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做什么官儿的。而所有人对“洪武”言听计从,那他的身份估计比田远还要大一级。按照“洪武”说话的言谈举止,出身肯定不凡。世上少有无缘无故长得像的人,从他和子瑾容貌上的相似,说不定就是亲戚。但是,先前子瑾的母家,陈氏一门几乎和太子府一起覆灭,仅仅剩下一些旁支避居到了北方。若说这“洪武”是尉家的亲戚,那天又怎能对徐敬业也有敌意,当日见她拿著子瑾的玉,既然能一眼认出来,也该送她见官才是。 可是,无论哪一方都绝对没有姓洪的,只是仿佛记得以前父亲提过,之前西域有个洪家,隨著太祖皇帝一起开朝立业,后来却因为“乌阳之乱”,父子三人同日战死,人丁便渐渐凋零了。 可是,他就是那个洪家的后人吗? 夏月越想越觉得头疼,最后全身上下都开始不舒服,乾脆早早躺上床,没想到这么一眯眼,真的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梦中又回到在颐山要回玉佩那日,回城的半路上尚睿借她马骑,冷风一直吹,她被冻得直哆嗦,但是拉著韁绳,却怎么也爬不上去,结果就听尚睿在旁边冷冷地嘲讽她,心里越著急,脚下越绵软。 荷香半夜发现和衣而睡的夏月突然发起高烧来。 这病势来得突然,把荷香嚇坏了,只好去找人。理所当然,田远夫妇也知晓了。本来在尚睿留下那话之后,田远便不敢怠慢,只好在这里守著,哪想夜里会出这样的意外。 “都怪我,”吴氏懊恼道,“夏月姑娘本来伤势未愈,就该好好休息著,白日里怎么能让她在外面坐那么久。” “你说这些有何用,等大夫来了才知道。”田远守在屋外对妻子说道。 这样冷的雪夜里,田家庄又离城里还有几里地的距离,大夫也不知道何时可以赶到。 夏月虽然全身烫得厉害,但是脑子还是清醒的,她自己懂点浅显的医术,於是让人把之前还没熬的药,挑了几味出来,让荷香煎好服下。没过多久,渐渐褪了热。 田远夫妇也觉得稍微放下心来。 大夫在拂晓时分才急急赶来,满身风雪。他把了脉,有些迟疑。 吴氏问道:“刘大夫,可有什么不妥的?” 大夫捻了捻鬍鬚,又问:“姑娘身上还有其他不適吗?”这人便是前几天给夏月看手伤的人,当时请他是因为他治骨伤很有一手,夜里派人叫大夫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拍开门直接就带他来了。 “除了头疼,全身疼,並无其他不適。” 刘大夫点点头,开了方子,叫人去抓药。 就为这事,號称大卫朝第一勤勉的田远竟然破天荒地上朝迟到了。他到乾泰殿的时候,正好听见叶骏在大殿上和人爭论。 叶骏是个台諫,本是丞相王机的学生,表面上和老师政见略有不同,其实骨子里唯王机马首是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罢了。他平时少有出眾言论,谨小慎微地躲在暗处。如今这事肯定是王机事先安排好的,所以田远索性不进殿去掺和,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 下朝的时候,尚睿对明连说:“让徐敬业到承褔宫一趟。” 尚睿到了承福宫的时候,王瀟湘看起来已经来了很久了。 (本章完) 第206章 侧有浮云无所寄(6) 第206章 侧有浮云无所寄(6) 太后本来还有一点责怪尚睿怎么能轻易就让徐敬业去南域镇压反贼,此刻全然没有了怒意,只嗔怪道:“怎么好好地就把手给冻伤了,皇后你也是,怎么当家的。” 尚睿在太后对面坐下,不疾不徐地说道:“这不怪皇后,是朕自己大意了,这都是小事,只是淮王谋逆,说起来真是够儿子头疼的。朝廷里每天都有人举荐舅舅做统帅去率兵打仗,我念舅舅好不容易清閒下来,想让他在封地歇一阵子,他们却不依,每日里烦得很,我只得同意。”说著从袖兜里掏出一本奏摺,“母后你看看,舅舅马上就要出征,这叶骏和几位台鉴联名力荐舅舅的独子徐子章做副將。小表弟刚及弱冠,我天朝又不是没有兵了,可是朝中大半官员都来举荐,儿子也没了主意。” 太后拿著奏摺扫了两眼,生气地把奏摺捏在手里:“这些臣子简直不知道这天下到底是谁家的了!” 尚睿面上不动声色,劝太后说:“母后莫生气,徐阳如今生死未知,舅舅心里著急也是情理之中的,儿子只是觉得子章表弟若是再有个不测,朕真要无顏面对舅舅了。” 太后嘆了一口气:“那就按睿儿说的做吧。”太后嘆气,一是因为徐敬业原本放下了兵权,此时却又做了镇反统帅,今日淮王造反,只要手里有权有兵,那下一个造反的便是他徐敬业了。二是因为,徐太后觉得尚睿的心思越来越看不透,她的担心慢慢变为不安,总觉得这样的睿儿不是原来那个自己瑟瑟发抖也要紧抱在怀里的小孩了。 尚睿只当是没有察觉太后的情绪,拿起奏摺,说:“那儿子就先回去了,这几天还有许多事要办。”说著看了一眼王瀟湘,“就让皇后在这里陪母后吧。” 太后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让皇后去陪著你吧,最近你们怎么越来越生分了,也不早点给哀家生个孙子。” 王瀟湘听完,脸上並无波澜,规矩地施礼说:“那臣妾这就退下了。”说完跟在尚睿身后走出了承福宫。 刚走到承福宫门口,就遇到了迎面而来的徐敬业,尚睿负手站著,敛容正色道:“三日后舅舅就要出征去了,这一战又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舅舅和母后好好说说话。”说话的时候,尚睿面色平静,可是眼里却好像含著一层薄霜。 言罢,尚睿不顾徐敬业走出了承福宫。 他与王瀟湘並行到了御园,空气仿佛凝滯了一般,王瀟湘终於开口,说:“那臣妾先回妗德宫了。” “嗯。”尚睿淡淡地答完,脚步都没有停下来。 他回到康寧殿,田远早已等候著。 “叫你照看个人而已,看你手忙脚乱的。”尚睿揶揄,“怎么了?” “閔姑娘病了。” “什么病?”尚睿问。 “好像是害了风寒了。” “现在如何?” “应该无大碍了,大夫说臥床修养几天就好。” 尚睿斜了他一眼:“朕叫你留她,你就想了这么一个损招?” 田远委屈道:“皇上,臣冤枉啊,確实是臣意料之外。” “你和贺兰巡办的事怎么样了?”尚睿挑眉又问。 “暂时还没有消息。” “徐敬业就要出征了,朕只能给你们两日的时间。”尚睿说道。 明连递上来茶水,躬身说:“皇上,天气凉,趁热喝些茶。” 尚睿点了点头,呷了一小口又放在了桌子上。 待田远离开,他又见了王机。 此时已经入了夜,明连关上一旁的窗子,挑了挑外室的炉火,回到內室的时候才发现尚睿伏在桌案上睡著了。 明连取了一件大氅,给尚睿披上。 这时,外面有人通报妗德宫派人来送药膏。明连急忙叫人噤声,然后迎了出去。 没想到尚睿已经醒了,便叫明连让人进来。 那宫女道:“皇后娘娘命奴婢给皇上送些治冻疮的药膏。” 尚睿无意间一抬眼,发现这宫女便是上次送汤的那位。今晚她的耳饰、胭脂这些地方明显精心打扮过。 “是皇后叫你来的?”他问。 “皇后说上回奴婢粗心,惊了圣驾,特地命奴婢来將功补过。” “她倒是想得周到。”尚睿不禁觉得好笑,上回他不过就是抓住这宫女的手多看了一眼,他这位髮妻倒是立刻上了心。 那宫女不但不会察言观色,还是个闷葫芦,也不敢抬头看他,只好在那里杵著。 尚睿揉了揉眉心,继续批摺子,过了一会儿头也不抬地说:“替朕好好谢谢皇后,至於你……再也不要来康寧殿。” 那宫女的脸色霎时白成一张纸,却也不敢多言,叩谢后缓缓离开。 五 夜里,夏月又发烧了。因为昨日的前车之鑑,她不好再惊动主人家,免得又扰了別人一宿。於是,她连荷香也没叫,独自起床,灌了自己一壶凉茶。 她便这样一夜没合眼,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昏昏睡去。 没想到她睡到中午,精神又好了,吃了午饭后,就想向田夫人告辞回家。 那吴氏得了丈夫的嘱託,不敢隨意让夏月离开,恰好屋外又在颳风下雪,便藉机留她。 “洪公子是我家老爷的好朋友,他说他害得姑娘的手受了伤,所以千言万语委託我家老爷照顾姑娘。再说,那日若不是我硬拉著姑娘在屋外陪我说话,怎么会害了风寒。若是姑娘执意要走,就是怪我照顾不周,等老爷回来,肯定要责罚我。你要是觉得这里还勉强过得去,就等伤好了再走。但若是姑娘家里有別的什么事情,那就告诉我,我托人去办。”那吴氏心细嘴甜,说得夏月都不知道怎么答话。 吴氏又说:“你看外面风这么大,路也不好走,要是又著凉了,这可怎么好。荷香姑娘,你说是不是?” 荷香显然被说动了,便唤了一声:“小姐……” 夏月点点头,“那就叨扰夫人了,我手上的伤倒是没什么,回家养养就好,等天气好些我们再走,就是田老爷不知道何时可以回来,我想当面道个谢。” 吴氏笑道:“没事没事,他这几天不知道忙什么,一个人影也没有,大概晚上会回来吧。” 而到了夜里,田远没有回去见吴氏,却和贺兰巡匆匆进了宫。 康寧殿里,尚睿问:“有消息了?” “有了。”田远一边说一边將那高辛玉呈给尚睿。 尚睿接过玉蝉,又翻看了一遍,才发现玉蝉的一侧有个针尖大的空心小孔,想必是被人故意设计的一个暗口,又被小心地密封起来,所以若不是有心,极难发现。如今那封口的东西,已经被取掉,所以一个秘密便毫无遮拦地露了出来。 他摊开掌心,轻轻一倒,里面有一根和玉佩一样材质的玉针。尚睿用指尖小心地捻起来,对著灯眯著眼睛一看,那玉针表面密密麻麻刻的都是字,若是精通於此的人要將它们一一辨认出来也是个本事。 贺兰巡將袖子里的一页纸递给尚睿:“臣已经叫人写了下来。” 尚睿又接过那页纸,静静地来回看了两遍。 “一共有多少人?”尚睿问。 “若是十年前,应该不下一百个人,应当全是死士。我们按照上面的联繫方法,在帝京也找到十四人。他们相互不认识,从不联络。” 尚睿负手踱了几步,望著窗外已经略显漆黑的天空,喃喃道:“这便是高辛宝玉的秘密了。” “若不是皇上告诉臣,臣无论如何也猜不到。” “这是先帝驾崩前告诉朕的,他当时神志有些糊涂,错將朕当成了別人。”说完,他禁不住嘆了一口气。 贺兰巡和田远都没有说话。 “朕一直以为那是父皇隨口编的。他驾崩前,一直爱神神叨叨地说胡话,有一天他对我说:『儿啊,若是有人欺负你,对著高辛玉大呼三声父皇救我,自会有天兵天將前来替你降妖除魔。』可是,他並没有给我这玉,所以他护的不是我。他有多爱先储,如今九泉之下就有多恨朕。” 尚睿负手站了一会儿,转身道:“你们说,朕是杀了他们,还是留著收为己用?” 贺兰巡想说什么,张了张口最终又闭上了。 “伯鸞,你说。”尚睿道。 贺兰巡弯腰拱手行礼,郑重地回道:“皇上,虽说这些人全都听从於持有高辛宝玉之人,不过,高辛宝玉是先帝赠给燕平王之物。现今,高辛宝玉还在閔姑娘手里,皇上若要收为己用,可千万小心。” 尚睿又问:“那他们可认得燕平王?” 田远道:“眾人只知道燕平王已葬身於先储的太子府的大火里,高辛宝玉自然也应该隨著燕平王一同消失。可如今淮王打著燕平王的幌子来谋反,他们现在到底是认主还是认玉,暂时还不能確定。不过有一点,燕平王消失之时不过是个小孩,如今过了这么多年,谁也拿不准。” 先帝留给先储的底牌现在却在自己的掌握之下,尚睿並不觉得轻鬆,反而心中复杂难辨。 待田远一干人走后,尚睿走到书桌前,移开灯罩,点燃了那页纸。他脸上映著那橘黄色火光,显得神色似乎暖了些,但是眉心还是蹙著。 尚睿瞥到书桌上的玉蝉。这是燕平王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最重要的信物,他却將它给了閔夏月。可见,无论他知不知道古玉里的秘密,閔夏月在他心中都有著极其重要的分量。 他盯著那点烛光,若有所思。 明日便是徐敬业大军出发之日。 这一夜,却让他觉得那样长。 (本章完) 第207章 烟尘窈窕深东第(1) 第207章 烟尘窈窕深东第(1) 一 晚上,大夫给夏月的手臂换了一次药。她觉得全身好像轻鬆了一点,便叫荷香打水洗澡。 她左手不太方便,荷香给她搓背,没想到头髮一撩起来,露出后背的时候,荷香一阵惊呼:“小姐,你背上长了东西。” 夏月狐疑地摸了摸,却不知道什么情况,又搬来镜子一看,发现脖子后面长了一些黄色的突起的小疮,不痛也不痒,因为天冷穿得多,所以之前完全没注意到。 她从桶里起身,擦乾身上的水,裹了点衣服,叫荷香多点了几盏灯,自己坐在凳子上,用镜子又看了一会儿。 她心中一凛,放下镜子对荷香说道:“你叫人回明善堂请穆先生来。” “现在啊?”荷香问。 “嗯,现在。”夏月答。 荷香迟疑了一下说:“那小姐您还洗澡吗?” 夏月看了一眼澡盆:“不洗了。衣服我自己慢慢穿,你不用管我。” 荷香点点头,绕过屏风准备推门出去。 门刚开,荷香又听夏月叫她回去:“算了,太晚了,想必大家都快歇下了。明天再去。” 荷香便折回来说:“没事的,小姐,您要是怕麻烦田家人,我自己赶车去就好了。” “不用了。明早去也是一样的。”夏月道。 荷香想了想说:“那水凉了,我再去提些热水来,替小姐继续把身子洗了。” 夏月缓缓道:“你先出去,把门合上,要是我没叫你,你就不要进来,我会把门插上,別的人也不要让他们进来,早饭就搁在门口,我自己取。明日去请穆先生就说我身上长了黄疮,还发了烧,等他来了再说。” 荷香一下子慌了:“小姐你怎么了,不是什么大病吧,怎么要撵我走。我马上去请穆先生,我一个人去,我不害怕。你要是不洗澡,我给你穿衣服,你別生气。我……”说著,荷香就去取屏风上的乾净衣裳给夏月披上。 夏月呵斥道:“放下东西,叫你马上出去!你听见没有!” 俩人一起长大,情同姐妹,虽说时不时也要吵嘴,但是她还从未用这种语气和荷香说过话。 荷香委屈极了,眼里含著泪水,默默离开。 夏月依旧不太放心,后脚跟著出去,將门閂插上。 然后,她一个人又坐了回去,將衣服脱下,借著镜子,把全身其他地方挨个检查了一遍。 她发现除了脖子后面,还有手臂上也有几颗。那疮是黄色的,大概绿豆大小,若是用手指轻轻一挠,便会迅速地变红。 虽然屋里有取暖的炉子,但是依旧觉得冷,她哆嗦著將衣服一层一层穿好。 她有只手不方便,所以做这些事情缓慢又艰难,她在凳子上歇了一会儿,又起身去把窗户全部插上。 弄完这一切之后,她和衣躺在榻上,虽说全身又累又乏,可是却怎么也睡不著。 她突然想起了子瑾。 二 傍晚的锦洛,华灯初明,翠微楼人声鼎沸,正是顾客最多的时候,一个长相十分普通的人从里面出来,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 一个黑衣人从角落里闪出来,压低声音问道:“如何?” 那人答:“他在二楼左手第三间包房里,屋里加上他应该有三个男人和五个歌姬,门口有四个侍卫,身手普通。” 黑衣人道:“你在此守著。”说完,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屋顶,飞速地朝城边奔去。 到了城外的树林边,他站在原地回身看了看,朝树林里吹了声短促的哨子,才有几个人从林中的暗处现身。 其中一个戴著斗笠,露出白瓷一般的脸,正是子瑾。 而黑衣人则是楚仲。 楚仲將刚才查探的情况复述了一遍,又说道:“杀他倒是不难,可是殿下也知道,这翠微楼地处闹市,稍微有点什么动静,就会吸引官兵。” 子瑾沉吟道:“无妨。我们先进城,见机行事。” 旁边的楚秦拦道:“如今形势微妙,就怕朝廷在城里设了埋伏,等我们上鉤,若是殿下有个丝毫的闪失,我等万死也难辞其咎。” 楚仲也道:“殿下只需在此地稍待片刻,今夜我定然將王淦的人头提来。” 旁边其他人也隨即附和。 子瑾抿住嘴唇,没有说话。 他的脸隱在斗笠的阴影下,只有那一截如玉的下頜在月下可见,片刻后,嘴唇微微翕动:“我心意已决。”隨后无论旁人再说什么,均闭口不言。 楚家两兄弟知道他虽然看似和善温纯,一旦下定决心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便也不再劝。 几个人乔装,分散著进了城。 从城门到翠微楼,要路过閔府。 子瑾和楚秦几个人一路,为了避人耳目,专门选了离閔府最远的那条路。 远远看到閔府的高墙的时候,明知道里面空无一人,他仍然忍不住顿了一顿。 他们本来可以有一个周密的计划,引著王淦出城,然后除了他。但是时间紧迫,多耽误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也不知道尉尚睿的人是不是已经查到了锦洛,在此对他瓮中捉鱉。 一行人谨慎地来到翠微楼附近。 眼见月上中天,往来的食客渐渐散去,王淦那间包房的人却未减反增,人声嘈杂。 他们站的那条巷口,能一眼看到整个翠微楼的动静,位置十分好,又非常隱蔽,晚上鲜有人来往。 却不想,有辆寻常人家的马车突然拐了个弯,朝他们迎面走来。他们这边同行的有三人——子瑾、楚秦和一个侍卫。 那侍卫是锦洛的生面孔,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这时,一声不起眼的哨响幽幽传来,这是王淦要离开翠微楼的信號。 子瑾几人迅速埋著头,从巷里出来准备从別的地方包抄过去。 此时,马车却在大路上拐了个弯迎面而来。因为赶时间,所以他们没有迴避,在马车靠近的那一刻,子瑾装作弯腰拾东西,藏起脸,避过赶车人的视线,那侍卫一个错身挡在中间。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赶车人却从夹缝的暗色中看到了子瑾的背影,试探著喊了一句:“大少爷?” 那侍卫和隱在另一处的楚秦,身形同时一僵。这声音楚秦认得,是閔家常妈妈的儿子。 子瑾垂著头,自然听不见这动静,只是余光瞥到马车在经过他身侧的时候缓了下来,心中顿觉得不妙。 马车里的常妈妈听见这个日思夜想的称呼,突然激动了起来,掀开车帘,探头问儿子,道:“二顺,你在叫谁?” 楚秦本想阻止,可惜迟了。 子瑾埋著头,自己估计应该是马车中的人出了岔子,但是未见楚秦的示警,不得不將身子直了起来。与此同时,常妈妈已经从车上跳下来,一个踉蹌扑到子瑾的身前。 子瑾抬头,看清来人心里一怔。 “少爷。”常妈妈紧紧地抓住子瑾的双手。 “常妈妈。”子瑾唤了她一声。 老妇人眼中淌著泪:“这些时间,你去哪里了?小姐说你寻到了家里的亲戚,要去投奔人家做生意,可是也不告诉我这个老婆子你到底去了哪里。” 楚秦朝子瑾瞥了一眼。 子瑾进退两难。 常妈妈又说:“你別慌著打发我这老婆子走,跟我回去,我做点你喜欢吃的,先歇口气。” 子瑾看了下常妈妈拽住自己的那双手,浅浅嘆气说:“常妈妈,你先回,我这边办完事就去找你老人家。” 常妈妈答:“你可別哄我。” 子瑾笑了笑,摇头。 是他疏忽了,以为趁著夜色乔装一下便不会有人认识他,哪知竟然路上遇到了常家母子。她养了他好些年,肯定和旁人不一样,一眼就能將他认出来。 如此一打岔,王淦已经出了翠微楼。他约莫喝得已经不省人事,被人给架了出来,上了一顶轿子,径直回家去。 翠微楼离王家还有一段路程,路上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楚仲一行人已经跟了上去。 而子瑾和楚秦这里却脱不开身。 常妈妈拉著子瑾的手说:“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事情给你办?你回去过吗?家里如今是一个人也没有,大小姐不在,宅子久不住人,渐渐就荒了。我昨天还回去看了看,小姐以前种的没人管,居然开得还好……”她儿子是閔家的门房,后来閔府缺了个管事的妈妈,閔驛便请了她。老人家上了年纪,也不管旁人,就站在巷子里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子瑾一听她提起自己心尖上的那个人,不禁问:“后来小姐捎过信回来吗?” 常妈妈诧异:“你们没有联繫?” 子瑾摇摇头,帝京里风声很紧,而且他不信任淮王,不敢泄露和夏月任何有关的消息,自然不敢贸然叫人去寻她。 另一头的楚仲不知道什么缘由叫子瑾没有带著大哥和他会合,心中有些急,又不能白白放过杀王淦的这个机会。锦洛离帝京很近,他们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所以他擅自决定不等子瑾,自己先动手。 於是,他带人小心地尾隨著王淦的轿子,伺机而动。 王淦的轿子走到半路上,突然停下来,然后只见王淦晃晃悠悠地撩开轿帘,扑到一棵树下开始呕吐,吐了之后又要撒尿。王淦左右看了看,叫人扶著进了一条羊肠小巷,走到巷子尽头的河边才解开裤带开始撒尿。 这正是好时机,不需要太多的人,楚仲对隨行之人使了个眼色,自己上了瓦,跟了上去。 王淦醉得不轻,半个身体都压在隨从身上。一泡尿直接撒在河水里,老远都能听到水声。 楚仲抽出隨身短刀,从墙头纵身一跃到了两个人身后,一刀就从后背刺入王淦的体內,直切他的心臟。那刀刃极其锋利,几乎连血也没有见,只听王淦闷哼一声。 旁边隨从才察觉到异动,回头看到蒙著脸的楚仲,嚇得急忙高呼救命。 楚仲不欲伤了这隨从无辜的性命,只想速战速决,於是抽出短刀,再补上一下。哪知那隨从不但不救主,反而怕死地將王淦一扔。王淦本来在岸边小解,怕湿了脚,站得很靠河。如今被隨从一推,陡然往下滑,竟然“扑通”一下掉进河里去了。 轿子那边的人听见河边的惊呼,顿觉不妙,一边吆喝一边举著火把围了过来。 楚仲倒是不慌,跳上河边的院墙,跟著水流去寻王淦,唯恐留了活口。 王淦的轿子並未走多远,楚秦耳朵极其灵敏,听到河边有动静,急忙想向子瑾示意,哪想他刚刚转身,就听到身后的大槐树上忽然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树叶声,和其他风动下的树叶响动不太一样。他眉目一凛,身形飞掠,手上的剑已经像疾风一般刺了过去。 树上黑影中的高个子急忙拔剑一挡,硬生生地受了楚秦的剑势。 两个人以剑相撞,树干一震。高个子的虎口顿时一麻,差点连剑也拿不住,被迫落到了树下。 子瑾忙对一侧的侍卫说:“你先护送他们走。”那人不敢爭辩,將常家母子塞上车匆匆消失。 高个子並未追车,而是远远地用探究的眼神瞥了子瑾一眼。 楚秦一怒,纵著又连续刺出数剑,对方左闪右避,已经不能分心再看子瑾。高个子察觉自己露了颓势,正要飞身往后退,楚秦却抓住破绽,直击他的右肩。眼看自己已经躲闪不及,高个子握剑陡然喊了一声:“燕平王殿下——” 夜色中闪出高个子的一个同伴,朝子瑾攻去。 楚秦见状心中一动,不再恋战,急忙飞身朝子瑾奔去。 子瑾虽然耳朵不济,反应却是极好的,身体往后一掠,灵巧地避开了一招,长剑出鞘,以剑做盾挡在身前。 瞬息之间,楚秦已经回到子瑾身侧。 对方再无逆转的机会。 楚秦沉声喝道:“报上名来。” 那高个子突然收了兵器,上前几步,走到月下,拱手一礼道:“我乃今上御前侍卫何出意,在此恭候燕平王殿下多时。” 子瑾微微蹙眉:“你是九叔的人?” 何出意頷首:“正是。” 这高个子正是和姚创一同被尚睿收为心腹的何出意。他按照尚睿的旨意,一直在锦洛守著,分別派人留意閔家老宅以及跟閔家过去来往密切的相关人等,没想到今夜真的被他守株待兔等到了。 子瑾问:“你有何事?” “今上有一封信令我交给殿下。”他一口一个殿下,哪还是刚才出招的时候气势汹汹的样子。其实,方才他是动了杀心的,皇上没有吩咐杀还是不杀,只叫他见机行事。他之前耳闻燕平王身边有一对兄弟,剑术十分了得,不禁想要亲身试一试,几招下来只觉得果然名不虚传。 何出意解了佩剑,掷在地上,从胸中掏出一封信:“今上令我在此守候,若是有幸遇见殿下,便將此信亲手交给殿下。” 子瑾並未接信,手中的剑收回鞘问道:“你如何能认出我?” 何出意又看了他一眼,答道:“殿下日后若看见今上,便可知道缘由。” 月色下的子瑾芝兰玉树,丹唇皓齿,明明白白就是一张尉家人的脸。何出意很想仔细打量他,可是碍於天家威严,心中有些犯怵。 何出意走到子瑾跟前將信捧了许久,子瑾冷冷地看著他,却是不接。 何出意又说:“对了,今上吩咐我,除了这封信,还有一句话要带给殿下。” 子瑾並不想和他说话,怕他是缓兵之计,拖延时间来搬救兵。 只听何出意又道:“有一位姓閔的姑娘现在是今上的座上宾。” “你再说一次?”子瑾双目一寒,手比话快,长剑瞬间抵住何出意的脖子。 何出意重复:“今上在帝京遇见一位姓閔的姑娘,相见投缘,后来閔姑娘从马上跌下来,受了些伤,今上便將她留在了身边,命人细心看护。”这些话,却是他擅自说的。他和姚创不一样,性子十分狡黠,哪怕他没见过夏月,从姚创那里听来也知道了个七八分。 听见他的话,子瑾只觉得自己的那颗心和一块巨石拴在一起,直直地沉到冰河里。 须臾,他收了心神,看了何出意一眼。那平时温暖的眼眸深处,此刻蓄著鲜有的寒意。 子瑾转眼看了別处,片刻后,收了手中的剑,勾起嘴角微微一笑道:“本王蒙尘时,这位閔姑娘的父亲对本王照料有佳,如今能有九叔照拂,正是再好不过。”他语气平静,虽说眼底没有丝毫笑意,却叫何出意看不出破绽。 说完这话,楚秦代子瑾接了何出意手中的信。 何出意见好就收,摸了摸脖子上被剑刃划出来的半寸血跡,拱了拱手,与同伴撤走。 子瑾没有拆信,对楚秦道:“事已至此,只有先回南域再说。” 楚仲本在河边確认王淦的生死,没想到却看见空中那枚大哥所发的信號弹,不敢耽误,只得去城外会合。 他们到了城外不敢多做停留,一行人纵马疾驰而去。 (本章完) 第208章 烟尘窈窕深东第(2) 第208章 烟尘窈窕深东第(2) 子瑾怀里揣著那封信,如烙铁一般烫著他胸前的皮肤。眾人隨著他赶了一宿的路,眼看天色渐明,才下马歇息。 他倚在树下面色凝重地瞅著那信,半晌后,他默默地拆开。 刚才那人说她从马上落下来摔伤了,说得模模糊糊,叫他心神全乱,几乎窒息。可是他却不敢问,也不敢问她伤在哪里,如今可好,尉尚睿有没有折磨她,他怕自己露出丝毫破绽,更叫夏月处境难堪。 楚秦见状,不禁劝道:“殿下,既然那人说待小姐如上宾,应该错不了,你不用太担心她的安危。” 此处没有旁人,他无需再掩饰,心中的不安与悲慟全部写在脸上,颤抖著手指將信抽了出来,匆匆读了一遍,读完后半晌不语。 子瑾站在树下,愣愣地盯著远方被朝阳染红的云层,一动不动。良久之后,他再次垂头看了一遍那封信,这回比上一次读得慢得多,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印在脑子里。 那黑长的睫毛下亮如星海的眼睛,此刻却涌著波澜。 楚秦忍不住碰了碰子瑾。 子瑾回过神来,把信递给他。 楚秦匆匆看完后问道:“殿下有什么打算?” 子瑾平静地说:“他拿著她的命,就算叫我就地自裁,我也不会有半点犹豫,何况陪他演戏。”他顿了一下,又说,“只是苦了旁人。” 楚秦点了火摺子,递给他。 他將信放在火上,信纸在火苗中慢慢变成灰烬。火焰一闪一闪地映在他的眸中。 他淡淡问:“王淦怎么样?” 楚仲听见子瑾的问话,简单將昨夜的事情回稟了一遍。 子瑾说:“若是真的没死,就暂且让他先多活几日。” 三 兵在城下,徐敬业站在阅兵的高台之上,没人知道在整个帝京都处在出征前的高涨情绪之际,一骑白马已经到了南域境內。 天刚亮了一角,尚睿已经穿戴整齐,一步一个台阶地踏上点兵台。 眾人都整齐地跪在天子脚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振聋发聵,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回应,一直迴响在阅兵场上空。 旌旗抖擞。 尚睿伸手,接过钦天监呈上来的酒盏。寒风吹得他袖袍舞动,他眯著眼睛递给徐敬业一杯:“徐將军,朕等你凯旋。” 徐敬业跪地,抱拳行礼:“臣定不辱命!”然后起身接过那盏酒一口饮下,转身大喊:“出发!” 顿时锣鼓声漫天,士气高涨,眾將士吶喊著向南而去。 尚睿看著徐敬业那面旌旗远去的方向,负手而立。直到天色大亮,明连上前劝道:“皇上,天寒风凉,是不是先回宫?” 尚睿未置可否,又默然站立许久,待到半空开始飘起小雪才缓缓离开,未曾想半路上被太后叫去了承福宫。 兄长出征,太后显然也有点忐忑,待尚睿到了之后,先絮絮叨叨骂了淮王一通,后来又说起自己的妹妹——淮王妃,最后话题又转到菁潭身上。 “你说要是去年菁潭入了宫,他也好歹要思量一下。”太后说起这事,语气里还是有些责怪尚睿的意味。 尚睿没喝桌上的茶盏,只是揭开盖子,用手指的指尖轻轻在盏口边沿画著圈:“她父亲的这些心思,並非一时兴起,恐怕单单一个女儿也拉不回来。何况若真如此,潭儿在朕和母后的面前该如何自处?她本来就爭强好胜性子烈,若是再有什么想不开,白白害了她的性命。”他一改往日的嬉笑,淡淡地说道。 “你啊你,就是太妇人之仁。”太后指责道。 “难道母亲真认为儿子这辈子就是糊不上墙的烂泥?”他突然说了一句。 太后闻言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后收回视线,舀了一勺热腾腾的参汤,道:“你有怨气,哀家知道。哀家事事插手,不过就是怕你年轻,重蹈先帝覆辙。这些话本不该从哀家嘴里说出来,但是先帝宠內侍好女色,西边连连征战连连败,他由著自己逍遥自在,哪管江山朝廷。”太后放下手里的玉碗,拭了拭嘴角,又说:“你外祖父当时在外打仗,粮草告急,久久等不到援粮,不得不杀了战马,饮马血吃马肉,而你父皇不知从哪里带了个民间女子进宫,竟然安置在自己寢殿里。求粮的急报被他扔在桌上,正眼都没有瞧一下。哀家当时肚子里怀著你,夜里跑去殿前跪著求他,他就叫个太监出来打发我们。 “那韦娘子明明罪证確凿,拿药来毒我们母子,就因为她在他耳边吹了些枕边风,又哭哭啼啼喊著冤枉要自尽,他居然就由她逍遥横行。后来她又来害我第二次,让你妹妹还未出世便死在我腹中,我怎能不恨!”太后说到悲愤处,连自称也忘了。 “当日你外祖父兵权在握,有人极力劝他自立为帝,可他赤胆忠心,却要把这江山拱手让予你,一是疼你,二是想让你做尉家千古明君。” “儿子知道。”尚睿轻轻应道。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哀家有多怕。先帝继位的时候,就有民间传闻说我大卫朝七世而亡,到你父皇那里不就正好第七代吗?” “后来大统传到儿子这里,留言不是已经不攻自破了吗?”尚睿说。 “那是因为有你外祖父!先前对这些东西哀家从来不信,但是你父亲他年轻的时候也不是后来那个样子,好像真的中了邪。” 这是尚睿知道的,从他懂事开始,先帝就不知道怎么的,像是得了癔症,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之前无异,事事躬亲,智贤勤政,可是犯病的时候却酗酒纵慾,荒淫易怒。有一次,先储劝了一劝,先帝竟然差点当场拔刀杀了他。 后来,尚睿即位后,在封地的吴王也就是尚睿的大哥,也是到了先帝那个年纪,竟然有了同样的病症,动不动就疯疯癲癲,有一日失足从阁楼上摔下来,死在自己的封地里。 尚睿將自己在茶盏沿口上画圈的手指放下来,从明连那里接过一张帕子,擦了擦自己被茶水润湿的指尖:“若是真到了那一天,儿子会趁自己还有神志的时候先將帝位传给浚儿,然后自绝於康寧殿。”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极其平静,好似在谈著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连明连的手都微微一顿。 尚睿极少忤逆自己的母亲,也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因为年少时在这宫里他与母亲相依为命,一路走来很不容易,所以继位后,他凡事都顺著母亲,若不是后来徐敬业恃宠狂妄,过於贪权慕禄,手握兵权,让自己处处受制於人,他也不会对这位舅舅动了杀心。 如今他突然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噎得徐太后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太后那里出来,尚睿觉得心里堵得慌,乾脆带著洪武出宫去了。他骑著马,到了田家庄。田远听见动静,早早迎了出来,神色有些异样。 “怎么了?”尚睿將韁绳递给旁人,问著田远。 “閔姑娘说身上生了疮,只要自己熟识的一位穆姓大夫看病,其他人都不准进去。”田远跟在尚睿身后说著。 “人呢?” “还把自己关在屋里。” “我问的是那个姓穆的。”尚睿道。 “臣已经叫人去请了。” 尚睿点点头,径直朝夏月的那间屋子走去。 夏月一个人关在屋內,用过早饭后便自己研墨,將自己这几天病情的发展用纸笔记下来,写著写著她又將自己的衣服褪下来查看了一下。 这时,她听见外面的动静,以为是穆远之来了,於是问道:“穆先生吗?” “是我。”尚睿答。 “洪公子?” “你关在屋里做什么?” “我身上长了疮,怕传染给你们。” “什么疮?” “我不知道,可能是黄疮……” “黄疮有什么好怕的,我以前也长过。”尚睿推了推门,发现门从里面插得死死的。 “是黄疮倒还好,就怕是——”她缓缓说,“就怕是黑殷痧。” 这黑殷痧曾经是一种西域的传染病,起初只是发烧,然后全身会发疮,这疮先是黄色,然后转红,最后变黑。曾经一个村一个村地染上黑殷痧,据说活下来的人极少。 可是这个病,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何况是在千里之外的帝京,更是闻所未闻。 听见她竟然怀疑自己得了这个病,尚睿不禁哧然失笑。 夏月从昨夜到今晨有想过若是真染上这个病,那肯定是九死一生,所以甚至连身后事怎么安排都预想了一遍。刚才她答话的时候,十分谨慎且郑重,却不想竟然换来尚睿这样轻蔑的笑声。 这类似於嘲讽的讥笑声几乎激怒了她。 只听他又道:“这里是帝京,又是冬天,也不是西域,哪会有什么黑殷痧。你开门。” 她不快地说:“究竟是不是,要大夫来了才知道。” “你能把门打开说话吗?” “我这是为你好!洪公子家大业大,万一被我过了病气,我可担待不起。” 尚睿皱了皱眉,心中难免不豫:“如今这些年,同一句话,我还从来没有对人重复过第三次。” 田远本来小心地跟在后面,一看尚睿这神色是要动怒的前兆,忙说:“公子,您消消气。” 听到尚睿的话,夏月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走到门前说:“这是田老爷家,又不是你家,你凭什么威胁我?我方才都说了,我这是为你好,你还狗咬吕洞宾!” 田远一听夏月居然敢骂尚睿,差点给房里的夏月跪下,只想求她別说了。 “你说我是狗?”尚睿反问。 今日他本来就有些生气,如今更加不痛快。 “说你不识好歹,又如何?”夏月也来气了,“你不是挺自负吗?一副天下第一的样子,那你进来啊,反正我死了拉个垫背的,到了阴曹地府还有——” “砰”的一声,她话没说完,尚睿含著怒意已经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夏月本来站在门口,只觉得眼前扇过一阵凉风,门就被踢开了。幸亏自己离门还有些距离,不然绝对要被他这一脚给掀翻。 门一敞开,面对面的两个人都是一愣。 她刚才在查看自己身上的疮,衣裳半掛在身上,肩膀胸口都露在外面。她本来觉得关著门很安全,谁能想到这人会突然踢门。 夏月尖叫了出来,慌忙间好像遮哪儿都来不及。田远跟在后面,不知道什么情况,听见叫声正想上前一步,踏进屋看看情况。 尚睿见状,迅速反手一合,瞬间便把门关上,將其他人的视线挡在外面。 她遮住胸口背过身去,却发现自己背后也是空的,於是又不得不回身,拉起衣裳遮住前面,看了他一眼,语气凌厉地说道:“你能不能先转过去,我把衣裳穿上。” 没想到尚睿却冷冷一笑:“你千方百计激怒我,让我进来,又把衣裳脱了,不就是为了给我看。” 夏月被他这话气得要发疯,哪管三七二十一,抄起桌子上的茶杯就朝他扔过去。 尚睿一躲就闪开了。 杯子砸在门上。 田远和明连在外面听得心惊肉跳。 可是,夏月本身只有一只手能动,还用来拽住衣服,气急败坏之下竟然撒开手,又来对付他。衣服瞬间又开始往下滑,她嚇得赶紧蹲下去,將衣服捞在身前。 尚睿挑眉:“看吧,还说不是专门脱给我看的。” 她真的是第一次被人气得要疯,却拿对方一点法子也没有。素日里的刚烈倔强还有伶牙俐齿,竟然都完全无处使,她蹲在那里,衣衫不整,还有个男人站在跟前高高在上地嘲笑她。 她觉得绝望极了,突然便开始哭,起初还是默默地流泪,到后来居然哭出了声。 这倒是叫尚睿傻眼了。 “公子。”明连不知道屋里出了什么状况,忧心忡忡地喊尚睿。 然后尚睿又听见洪武也来了,当然田远仍然还在。 一时间,他竟然觉得如今这个境况比淮州那三十万大军还要让人烦恼。 “公子。”明连见半晌没有尚睿的动静,只听见夏月的哭声,於是不放心地又叫了一声。 尚睿揉著额头,半晌挤出一句话:“你们別留在这里,都走开。” “公子……”这次迟疑著发声的是田远。 “快点。”尚睿提高声线,一声令下。 於是,眾人再也不敢逗留,退到別处去。 等脚步声渐渐消失后,尚睿又回身打量了一下夏月。她身上的衣衫就不说了,大概一个人因为手不方便,连头也没梳,一袭长发隨著她一起落在地上。 “別哭了……”他著实有些头疼。 “我先前是有点生气,但是后来逗你玩儿呢。”他解释。 “別哭了,一会儿大夫该来了,把衣裳穿上吧。”他又说。 夏月这才抬起掛著泪痕的脸:“你转过身去。” 这回,他即刻照做。 人一鬆懈下来,才觉得身体上的不適,她单手一点一点將衣衫朝身上套,半晌终於穿戴完毕,然后扶著凳子从地上站起来,又走到妆檯前拿起梳子梳了梳自己的头髮。 她强忍著头晕手颤,扶著妆檯,迈著虚浮的脚步回到桌前的凳子边坐下。 一切完毕后,她又將自己打量了一遍,確定已经穿戴规整后,她轻轻地咳了一声。 “好了?” “嗯。” 尚睿这才转过身,看著她。 “你要我开门,是有何事要说?”她问他。 “我……”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他了,他確实不知道自己方才怒气衝天地硬要进屋来究竟是为了干吗。 他说:“刚才冒犯,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娶回宫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还提这些做什么,大夫来了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了。”夏月轻轻说。 尚睿这才想起正事,几步走到她面前,拿起她的手,擼开袖子,果然看到几颗不足绿豆大的疮,那疮的顏色有的已经由红转成橘红。 他身体底子好,冬日里也不怕冷,所以在这样冷的天气里,手脚总是暖和的。但是此刻,他的五指轻轻扣著她的手腕,都能感觉到她的皮肤比他的掌心还要热许多。 尚睿的神色凝重了起来,伸出另一只手去探她的额头,想確定她是不是在发烧。没想到夏月却偏过头去,躲开他的动作,嘴里说道:“这病是真的会传染的,你该离我远些。”言罢,又抽出自己的手腕。 尚睿转身,去外面唤了明连。 那几个人自然是没有真的走远,一听尚睿召唤急忙应声。 尚睿沉声对屋外说了句:“叫李季来,要快。” 哪知那个名字却触动了夏月的心弦,她甚至顾不得其他,从后一把拽住尚睿的衣袖,问道:“你刚才说谁?” 尚睿诧异地回头,目光落在她写满急切的脸上,正要答话,却被去而復返的洪武打断了。 (本章完) 第209章 烟尘窈窕深东第(3) 第209章 烟尘窈窕深东第(3) “公子,我跟李季怎么说,是何病何症,可要带什么药和医具在身上,是否要带帮手?”洪武在屋外问道。 尚睿沉吟了一下,又瞥了夏月一眼:“一来二去,怕是又耽误了时间。”说完这句话,他將屏风上搭著的一件斗篷拉下来,罩在夏月的头上,“这里缺医少药,不如你跟我走。”这后一句是对夏月说的。 夏月的心思全在那李季身上,又问了一遍:“李季是谁?” 听见她的追问,尚睿的心绪隨之静下来,缓缓地审视了她一遍。 李季? 须臾之间,尚睿已默默地將这两个字来回思量了一番,脑中没找到什么头绪,於是反问说:“他是太医院的院判,也是我的一位朋友,你可是认识?” “真的是太医院的御医李季?” 尚睿看著她,目光游移,頷首答道:“正是。” “我们去哪儿?” “去他府上。” 夏月一听,心中几乎是狂喜的,顾不得多想,拢著披风,强打起精神跟著他出门去。 田远找了辆马车,对夏月说:“病情不能耽误,閔姑娘先去,我叫荷香姑娘把东西收拾好,隨后就到。” 夏月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想起之前锦洛那位大夫说的话,没想到真的可以让她在帝京里遇见李季。她激动得连手都有些抖,也全然忽略了自己身上的病痛。 她在心中將子瑾的病情回顾了一遍,又暗自琢磨了一下若是看到李季后,要怎么说才能描述得简单清楚,於是她自己默默地组织了下说辞。她想得很专心,甚至忘记了尚睿带她去找李季的初衷。 等做完这一切,还没有到李季那里,她的心一鬆懈下来,就觉得四肢乏力,十分疲惫。 到了李季府上,明连下车去请夏月,轻轻叫了一声,却不见里面有回应,便瞅了尚睿一眼。 尚睿走去,掀开帘子。 马车很宽敞,有个小几子,还有坐垫。但是她压根什么也没碰,一个人蜷缩在一角,抱著自己的膝盖睡著了,连身上的披风都没有卸。 他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动。 车里很宽,他想要揽她过来,伸手却够不到,於是撩起袍角钻进了车里。 车內瀰漫著一种清雅的暖香,和外面那凛冽的寒风比起来就像两个世界,她的脸朝著一边,眼帘紧合,眉骨上也长了一颗疮,顏色红得刺眼,那脸色十分差,差不多可以用面如土色来形容,而且呼吸仿佛微不可闻。 想到这里,他突然身形一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出两指探向她的颈脉。 哪知就在他的指尖快要触到她肌肤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动了一下。 他猛然收手,“噌”地站了起来,站直的时候,头撞到马车的顶棚上,“咚”的一声,整个马车都晃动了一下。 明连被车里的动静嚇了一跳,忙问:“公子,怎么了?” 夏月被这动静从睡梦中惊醒,睁眼看到眼前的尚睿,睡眼矇矓。 突然,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到了?”她问。 他未答任何人,一言不发地从马车上下来。 夏月从后面跟了出来,没想到脚跟一落地,大概因为病中体虚,加上又在车內坐了太久堵了血脉,眼前忽地一黑,双膝顿时软了下去。明连见状急忙去扶,却没来得及,她的后脑勺隨即重重磕在马车的边沿上。 旁边人都是一阵惊呼。 尚睿闻声回头,看到这一幕却是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让李季叫府里的僕妇將她背了进去,便带人回宫了。 因为昨夜一宿未合眼,尚睿到了康寧殿,突然觉得有点乏,吃了些东西便上榻静静地躺著,竟然想起旧事。 小的时候,母亲时常暗中教导他。 “人君御臣,相易而將难,將有两种,有贤將,有才將。御相以礼,御將以术。睿儿可知如何做?”母亲问。 少年的他答道:“御贤將之术应该以信,御才將之术应以人君的智慧。” “所以御將军难,御才將更难。那睿儿爱贤將,还是才將?” “儿臣以为人君任用將帅出征,除了驾驭將军,最重要的是兵强。可是,”他看了一眼母亲又说,“母妃,儿臣只想做寧哥哥的贤將,为寧哥哥征战沙场,不想学如何御人。日后,儿臣做一个卫戍边疆的將军可好?” 刚说完,母妃就生气地一耳光打在他的左脸上:“瞧你的出息!” 尚睿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惹得母妃那样生气,但还是忍著疼,冲徐贵妃笑了笑:“母妃不要生气,孩儿好好学便是。” 说完就赶紧在桌子旁坐好,认真地读起母亲找来的东西。刚读了没几句,母亲又突然紧紧地抱住他:“睿儿,母亲不该打你,不该生气,只是在这深宫里,你不爭,別人就会和你爭的,到时候你想拥有、想保护的都会被人踩在地上。” 如今,尚睿想问一句,那我现在又拥有什么? 富有四海,予取予求? 他愴然一笑。 四 “你叫什么?” “閔夏月。” “你爹呢?” “爹爹叫閔驛。” “他是谁?” “他是我弟弟。” “多大了?” 睡梦中,她一直念叨著这些话。那一年,无论是娘亲,还是爹,都老叫她背,时不时拿来考她,就怕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所以她不停地重复,记了又记,以至於后来自己都觉得这才是实话。 “叫李季来,要快。”尚睿的声音突然就窜进夏月的脑子里。 猛地,夏月惊坐起来,疑惑地看了看四周:“这是哪儿?” 现下已经是半夜,荷香不过打了个盹儿,此刻听到夏月的声音也猛地醒过来:“小姐,你醒了。” “这是?”夏月觉得头疼欲裂。 “这是李院判府上,洪公子送你过来的啊,他著急你的病,带著你先走。我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跟著田大人来了。” 荷香又埋怨了一句:“也不知洪公子路上是怎么照顾你的,让你头都差点摔破了。” 夏月却没理,只是问:“李季?我要见李季,荷香,我要见李季。” 荷香答:“是,是。李大人刚才已经来给你施了一次针,也一直等著,吩咐我若是你醒了,也要马上去叫他。”说完就去门外传话。 过了一会儿,李季来了。 夏月打量了一下他,大约四十来岁,中等身材,衣著和面目都平淡无奇,和她心中所预想的那种国手的仙风道骨截然不同。 “李季,李大人?”夏月问。 “正是鄙人。”李季点点头。 夏月心头一震:“李大人,小女有一事相求。” “姑娘不必说,李某受人所託,定会竭尽所能医治姑娘。”他面色无波,坐在一边,不冷不淡地答了一句,伸手又为夏月诊脉。 “不是为我治,是为另外一个人……” 李季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打断她道:“姑娘自身难保,等活过这几日,再说下文吧。” 他一句话便道出了夏月病情的凶险。 “这是黑殷痧吧?”夏月问。 李季点点头。 “李大人不怕我传染吗?” “所以我听田大人说你把自己关起来了?”李季反问她。 “我……” “其实世人误会了,这病光这样是不传染的,除非接触到里面的脓汁。” 听他这么一说,夏月放下心来。 稍后,李季净了手,叫药童把一个黑色的漆盒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均匀地並排著长长短短的银针。他点了一盏火,取出一只稍微长一点的针,用两指轻轻拈著,在火上燎了两下,隨后移到夏月身前,朝曲池穴扎去。 他下针比一般人快,且没有迟疑。夏月只在针尖刺破皮肤的那一瞬间感觉到有点刺痛,隨后就是一种酸麻。 “这个可以缓解下姑娘身上的疼痛。” 夏月突然又说:“大人也要小心。”她的言下之意是李季不要不小心刺破那些脓包,被自己传染到。 “我是大夫,懂分寸。”李季答。 “对了,洪公子怎么样?”夏月问,“他离我很近,不知道有没有碰到。” 李季原本在火上烤第二针,听见夏月这句话,手势微微一顿:“送你到我这里的那位洪公子?” 夏月点头,突然有点担心了。 “有多近?”李季问。 夏月个性洒脱,性命攸关,失节事小,大方地说:“他碰过我这只手。”语罢,她擼起袖子给李季看。 那只胳膊的疮此刻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李季一脸凝重,却不发一言,继续扎针。 他的针术极其高明,每一个穴位,用针深浅,都十分讲究,让夏月折服。 扎完最后一针后,夏月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施完针之后,李季又新开了一个方子,叫药童去抓药,隨即吩咐了几句就急急忙忙进宫去了。 到了康寧殿里,尚睿刚更了衣,正要用早膳。 “少见你如此火急火燎的。”尚睿说。 “皇上明知那黑殷痧如此凶险,为何不避讳,还要以身示范?”李季道。 尚睿微微一怔,缓缓道:“你以前不是说那玩意破了才传染吗?”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皇上是国之基柱,天下命运之所系,怎能如此大意。” 尚睿顿时觉得头疼,主动伸手说:“那你给朕看看,朕还有救没有。” 李季被他噎住,行了个礼,走到跟前默默诊脉,隨后又要宫人们把尚睿昨日身上的穿戴全部烧掉,连接触过的人也换了一批。 中途,尚睿忍不住问道:“閔夏月,她怎么样?” “臣会拼尽全力。” 尚睿缓缓地问了一句:“有救吗?” “事在人为,不过閔姑娘倒是看得开。” “为何?” “臣临走前说等药效过了,她又会发高烧,到时候清醒的机会不会太多,所以有什么话,想留给家里人的,可以让臣代劳。” “你倒是实诚。”尚睿道。 “姑娘说自己没有什么心愿,就是她有个弟弟,想要让臣替他看看病。” 尚睿闻言,眸色一暗,问道:“什么病?” “她倒是没说。” “然后呢?” “她说她要是死了,求臣能成全她这个遗愿。” 听到这里,尚睿忽地冷笑:“她倒是精打细算,死了也不想吃丁点亏。” 就在这时,魏创带著一封密函匆匆而来。 “皇上,急报。” 尚睿拆封速阅了一遍,凝眉不语。 殿內除了尚睿,只有明连、姚创和李季三人,原本就很安静,如今更是凝神屏气,没有任何声音。 隨后,尚睿平静地说道:“梁王投了燕平王。” 五 傍晚时分,夏月才醒来,昏昏沉沉地吃了些清粥,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荷香见状,只得偷偷地抹眼泪。 “现在我们住在城里,离家里近,但是你不要去惊动舅母和外祖母,免得她们见了伤心,还给李大人添麻烦。”夏月交代。 “要是我有什么不测……”她歇了口气又说,“你就在明善堂等著,哪里也不要去,子瑾他自会找来,等他来了,你告诉他。” 荷香带著哭腔道:“小姐,您说什么呢,等少爷来了您自己跟他说。” 夏月继续说:“等他来了,你告诉他,他的东西我藏在他知道的那个地方了。” 荷香哭道:“小姐,您別这样了,您会好的,我去求求李大人,或者我去求洪公子,看他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大夫。” 夏月笑了一下:“见了少爷后,他会好好安置你的,就是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怎么打算的。” “还有,那位洪公子……他虽然救我,却並非善类,你告诉子瑾,一定要提防他。”夏月又道。 说完这些话,她精力不济,服了药又渐渐昏睡过去。 中途李季来过好几次,都蹙眉不言,又扎针又换了药方子。荷香心里著急却不敢造次,只好拽住后面的小药童追问。 李季闻声回头说:“这病原本就是绝症,老夫只是照著古书上的法子试试,就看她熬不熬得过这几天。” 荷香听后,几欲落泪。 李季站在门口,看了榻上的夏月一眼,又说:“世间本来就是生死无常,谁不是过一天算一天,也许有的人身患不治之症,却能年届甲,而身强体壮之人不日意外身亡。就像南域譁变,淮王一系,谁又知道自己明日的命运。”说到这里,李季轻轻一嘆,负手转身。 “但这世间唯有一人,他翻手为云……”他又自言自语地感嘆了一句,不知是何情绪,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隨后几日,天气回暖,丞相王机却犯了咳嗽。 他的这个咳嗽是宿疾,年纪大了,无法根治,却最服李季的方子,几服药下去,病势一般都会缓解,没想到他连去太医院两次都没找到李季,於是来到妗德宫看望王瀟湘。 “听说今日朝上皇上发火了?”王瀟湘屏退左右问道。 “嗯。”王相呷了口茶,“叛军已经攻下了云中。” “云中?”她儿时最远一次远游便是到那里,南域闻名遐邇的鱼米之地。 “徐敬业刚愎自用而已。” “爱子徐阳至今生死未知,徐將军救子心切吧。”皇后喃喃道。 “这云中虽然不是要塞,却是南域粮仓,估计徐敬业原本势在必得,没想到……” “那粮草如何是好。”王瀟湘说。 “暂时还能撑几日,只好急派划拨。” “这么重要的云中,怎么会叫叛军轻易得手?” 王机放下茶盏,问道:“你可知夺得云中的是谁?” 王瀟湘不解地摇了摇头。 “是燕平王。” “燕平王?”王瀟湘意外。 “先储遗孤,尉冉郁。”王机又说。 “那个孩子,他真的活著?”她曾经以为只是淮王作乱的一个幌子。 “没亲眼见过,谁也没法確认。” “十多年过去了,哪怕见了他,我也不一定能认出来。”王瀟湘轻嘆。 父女俩各有心事,半晌没再说话。 稍后,王瀟湘又说:“如今淮王如虎添翼,难怪陛下要动怒。” “陛下在殿上痛斥了徐敬业,还派了司马霖督战,你也知道那司马霖武將出身,在军中略有威望,早些年受到徐敬业的压制,后来因伤病转了閒职,又素来和徐家不和,此番已让徐敬业有了掣肘。此战不力,云中这种必爭之地居然马失前蹄,陛下动怒是理所当然的,徐敬业一党气焰也矮了一截。但是……”王机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看,“为父却觉得那不是真怒。” 王瀟湘知晓父亲浸淫朝廷多年,最善察言观色,不禁轻声道:“莫非是在陛下的意料之中?” “燕平王拿下云中后,並未交付淮王,与之合二为一,反而按兵不动。” “那淮王如何会准允他如此行事?” “淮王起兵,原本用的就是匡復正室的旗號,许多人是衝著先储和燕平王去的,而后,梁王突然揭竿而起,燕平王与之里应外合,迅速夺取云中。如今燕平王有了梁王的助阵,淮王虽然兵力眾多,一时半刻也无法奈何他。” (本章完) 第210章 烟尘窈窕深东第(4) 第210章 烟尘窈窕深东第(4) “难道父亲以为这和皇上有关?” “这天下间,瀟湘你才应该是最懂他心思的人,怎么来问我。” 王瀟湘脸色一滯,木然不语。 “当初这门亲事,任你如何不情愿,如今已经过去这些年,人都死了,你也该改改心思,多去康寧殿里走动走动,你也知道陛下为了防著徐家,至今膝下只得一子。可是日后若是既无圣宠,也无子嗣,你如何继续在宫中立足?” 近半年,尚睿每次都是按例准时来妗德宫过夜,其实一次也没有和王瀟湘同床过,一切不过做戏给外人看而已。整个妗德宫密不透风,但是这些事情,別人不知道,王机却是了如指掌。 王瀟湘倔强地转脸说:“女儿已经有冉浚了。” 王机微恼:“为父跟你说东,你就指西。一个宫女生的孩子,又没有我们王家的血脉,你还真指望把他立为嫡子。” “女儿真心待冉浚是亲生儿子,並没有想要再生一个,也劝父亲断了这个心思。” “混帐!”王机怒道,“王家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不孝女。” 王瀟湘反驳道:“是,女儿不孝,若不是想著父亲,想著母亲,想著兄长和幼弟们,女儿怎么会在这宫里对人曲意逢迎,还不如十多年前陪著太子殿下死了痛快!” 她说得激动,“太子殿下”四个字脱口而出之后,不仅自己,连带王机都是一愣。 激烈地爭执之后,两个人皆陷入了沉默。 父女难得一聚,最后落得个不欢而散。 待王机走后,王瀟湘又觉得后悔,便叫来內侍问话:“方才王相去太医院找李季是开方子?” “似乎是宿疾又犯了,夜里咳得厉害。” “李季怎么说?”她关切地问。 “李大人这些天都不在,王相去找过两次了。” “哦?”王瀟湘倒是意外,李季在宫里当值十来年,这还是第一次,“他怎么了?” “奴婢听太医院的人说李大人告的事假。” “何事?” “奴婢不知。” “叫人去打听打听,是不是急事,要是还能抽得出空,那本宫就去向皇上请个旨意,请李季去丞相府给父亲看看病。” “是。” 六 转眼到了除夕,因为前线战事,宫中过得极其简朴。 新年之后,帝京倒是暖和了不少,雪也化了,人人都道今年是个鲜见的暖冬。 有人说是天佑大卫军队,没了风雪的阻碍,拿下叛军指日可待。 清早,李季拿来一个牛角筒,那牛角筒的最尖端磨了一个小孔,任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器具。 只见李季施针后,那起针破皮的地方,脓血立刻被牛角筒吸走,隨后又在吸过脓液的地方撒了些灰白的粉末。 药童好奇道:“大人,这就是古籍里面说的角法?” 李季点点头,没有话说,继续著手上的动作。 他每一步都做得极细致,却在吸脓的那一刻做得很快,因为那脓液若是挨著別的地方,明日又会长出新的疮来,前功尽弃。 过了半个时辰,他放下东西,缓缓鬆了口气。 李季问旁边的药童:“姚大人的血鹊还没找到吗?” “没有。”药童答。 一旁的荷香听见,急切地问道:“李大人不是前几日说要拿这鸟的血做药引来服吗?怎么还没有,我们家舅老爷是开药铺的,什么药大概都能想点法子,我可以去问问。” 药童摇了摇头,听见荷香的话嘟囔道:“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那血鹊要捉活的才行,而且它还只长在皇上狩猎的东苑的树林里,昼伏夜出,耳朵又灵,一丈以內有个风吹都会嚇跑,一般人哪里见得到。这大冬天的,入药还只能是雌的,那就更少,姚大人说他守了四夜,抓了三只都是雄的,只能再等等。” “这可怎么办?”荷香急问。 李季净了净手答:“那血鹊入药也只是古方,从未验证,我们还可以找找別的方法。” 康寧殿里,田远和贺兰巡稟完事正要离去,贺兰巡突然想起閔夏月,折回又道:“皇上。” “说。”尚睿眼睛盯著书,並未抬头。 田远看了贺兰巡一眼。 贺兰巡道:“閔姑娘的情况恐怕不大好了,这些日子李季虽然尽了全力,但也是暂缓病情,拖延些时日而已,如今一直都没有起色,恐怕也拖不了多久了。” 田远说:“李季不是说找到新法子了吗?” “但是姚创还没捉到血鹊,不知道閔姑娘还等得了几天。若是她有个闪失,如何掣肘燕平王?”贺兰巡道。 “皇上何需一个女子来掣肘那燕平王,明明就是他看了皇上的留书之后认清局势,幡然悔悟而已。”田远又说。 贺兰巡继续道:“要不要再请洪將军带些人去试一试?” 尚睿放下手里的书卷,环视了一圈说道:“按你说的办。” 贺兰巡得令后,躬身退了出去,哪想还没走了几步,却又听尚睿说:“回来。” “皇上?” 尚睿起身道:“说起那东苑的血鹊,他们都没朕熟,朕今晚亲自去一趟。” “皇上,”明连忙说,“这帝京到东苑来回整整两百多里地,光骑马赶路也能叫人累得够呛,何况现在大冬天的要是守个通宵,那鸟也不出来,岂不是白白挨冻?您连著几夜因为南域战事几乎都没有睡,万一这次受累受寒御体抱恙,该如何是好?” 尚睿哪会听劝,反而笑道:“如何是好?你整日就知道说如何是好。日后朕不如给你改个名字就叫如何是好?” 明连窘得垂下脸来。 “若是朕的云中要不回来,你有几个脑袋赔?” “可是……” 明连话没出口,便被尚睿抬手制止:“好了,你就不用去了,拖后腿,我找姚创去。” 快到天明时分,李季府上终於有了两位久等的访客,一个是姚创,另一个是尚睿。 此时的李季府灯火通明,因为贺兰巡提前告知了李季,所以府里一直等著,连带贺兰巡也没有离开。 尚睿领著姚创一进门,便朝李季和贺兰巡轻轻点了一下头。 两个人便知此事已成。 姚创將手里的笼子递给迎来的药童:“拿去。” 药童拿起笼子朝里面一看,立刻惊喜道:“是血鹊!姚大人今晚运气这么好,真的捉到它了!” 姚创面色一窘,推著药童说:“不是我,是洪公子捉的。” 尚睿顺势衝著那八九岁的小药童眨了眨眼:“他那么笨,怎么办得到,是我捉的。”他说话的时候,嘴角翘起,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一脸孩子气。 药童並不认识尚睿,有些认生,只敢瞅他一眼,便躲到姚创背后去了。 姚创有些不服气:“我怎么知道那恶鸟,原来是雄的分辨人声,而雌的却是闻人的气味。” “不是气味,是热气。”尚睿纠正。 “热气?”药童好奇地探出头,“那要把自己冻起来吗?” 姚创解释:“旁边草丛里的雪还没有化净,抓一把含在嘴里,收敛声息就好了。” “雪化了呢?” “化了再含。”姚创答。 李季和贺兰巡闻言都是一怔,抬头看了尚睿一眼。 隨后,姚创催促著李季去煎药,自己也去帮忙,只剩下贺兰巡和尚睿两个人。 贺兰巡突然问:“皇上究竟是为了云中,还是为了別人?” 尚睿敛容,冷冷一笑:“叫朕救人的是你,如今来质疑朕的也是你。贺兰巡,恐怕你胆子太大了点。” “陛下!圣人有云,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 “那说的是圣人,和朕有何关係?” 贺兰巡倔强地没有动。 两个人静默了片刻。 隨后,尚睿斜睨他一眼:“你有这等閒工夫,还不如想想徐敬业的那批粮草。” 贺兰巡微微一嘆。 “你先回去吧,毕竟你一个御史中丞留宿李季府里,终不妥当。” “那皇上您……” 尚睿眉毛一横:“你还操起朕的心来了?” 待贺兰巡走后,尚睿在原地站了片刻,便朝夏月住的东厢房走去。 他走到房前,正要推门,却低头看到自己的袍子。因为在树林里守了大半夜,捉到血鹊后又急匆匆地送来,压根没注意到脏了一身。 他这人虽然素来不拘小节,但是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下意识想叫明连,一回头却想起並没有带著他。 尚睿低头自审一番,最后又回到前院厅堂里,拍了拍身上的土,叫了个下人给他打了盆热水,自己动手擦了手和脸,隨后便坐在厅里喝茶。 李季做事倒是极利索,半个时辰就煎好药,来给尚睿回话。 尚睿瞥了那碗热腾腾的药一眼:“让她喝吧。”他说,“不过,血鹊专食毒蛇,血也是剧毒,真能治黑殷痧?你可別白折腾我一宿。” “猛药起沉疴,如今也唯有一试。” 尚睿点点头,便让他把药送去,自己则静静地坐在厅里喝茶。过了片刻,却见荷香匆匆而来,走到尚睿跟前,“扑通”一下双膝跪地,重重一叩首,泪眼婆娑道:“多谢洪公子大恩,奴婢愿做牛做马来报答您。” 尚睿並未起身虚扶,依旧坐著,淡淡地看著她,问道:“人醒了?” “没有,小姐一直昏睡,方才奴婢餵她喝了药,现在气色已经大好,不过李大人说需再等两个时辰才知分晓。” 说完这些,荷香又磕了个头,然后跟著药童去煎第二服药。 见天色渐亮,尚睿放下茶盏,去了夏月的房间。 上一次他见她还是送她来李府那天,已然一月有余。 夏月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那脸已痩得不足他手掌大,白若素绢。 他有些乏,见床边有张凳子,便顺势坐下。 屋里布置得十分暖和,满溢著药味,伴著她清浅平稳的呼吸声,不知怎的,他心里突然十分寧静,家事国事居然一件也未入脑。他好几夜未好眠,又风尘僕僕地从东苑赶了个来回,现下將后脑勺轻轻搭在床前栏柱上,转瞬就睡著了。 中途李季进门见状,不敢惊扰,查看了一下夏月的脉象,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两个人之中,倒是夏月先醒了。 (本章完) 第211章 烟尘窈窕深东第(5) 第211章 烟尘窈窕深东第(5) 她见到坐在床前的尚睿十分诧异,却实在想不起前因后果。只见他背靠著床柱,脑袋微微往后仰,眉头锁在一起,鼻尖、嘴唇、下巴连成一个骄傲俊朗的侧影。如墨般的头髮被紧紧扎成一个髮髻,乾净利落,可是后脑勺的发间居然藏著半枚腐叶。 从颐山见面开始,夏月觉得他必定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发冠、腰饰、衣物这些看似隨意,却又极其讲究,连袍角都鲜有褶皱,如何会发生枯枝烂叶插在头上这样的事情。 她口很渴,除了尚睿又没有旁人,她偏偏不想出声叫他,於是只好自己缓缓支起上身。 她在床上躺了太久,全身绵软,起身有些艰难,折腾出一头汗才勉强坐起来。她转头又看床边的尚睿,居然睡得很熟,大概有些受寒,呼气呼哧呼哧的,那片枯叶还夹在那里。 忽然之间,她想起了子瑾。小的时候,她牵著他去偷隔壁院子树上结的果子,总从墙角狗洞里钻回来,然后一头杂草枯叶,都是她替他清理乾净才敢回家,冬天偷橘子,夏天偷梨,其实吃起来都是又酸又涩,却乐此不疲。 忆起这些,夏月忽地就笑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摘尚睿头上的叶子。 她第一下没够到,第二下探出身,手指刚刚捻到那片叶子,却突然头晕眼,腰上一软,上身斜著直接砸到他的胸前。 如此一来,他醒了。 她的整个脸紧紧贴在他胸口的衣襟上,这让她想死的心都有。 他垂头看了看怀中佳人:“你每次不是献吻,就是脱衣服,现在还投怀送抱,究竟是想怎样?” 她此刻真是没脸把头抬起来,只好解释说:“你头髮上有东西,我帮你拿下来。”说完又把手掌摊开给尚睿看。她確实是把叶子摘下来了,还硬生生扯了几根头髮一同拽在手里。 他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却问道:“你躺著有多久没洗澡了?” 她的脸顿时僵了,迅速推开他,把自己使劲挪远些。 “这明明是我的厢房,你一声不吭地进来,还怪我身上难闻。”她不服气地又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也不先瞧瞧自己脏成什么样。” 尚睿忽地就笑了,却没反驳她。 这时,荷香推门进来,见到夏月已经清醒,顿时喜极而泣道:“小姐,小姐,太好了,太好了,你真的醒了。”见尚睿还在,又是含泪一拜,“多谢洪公子。”说完便出门去找李季。 夏月瞥了尚睿一眼:“我醒了,她谢你做什么?” 尚睿答:“我又如何知道。”说完,他起身就要走。 “唉——”夏月情不自禁地拽住他的衣服。 他回身垂头一看。 她好像被烫到一般,迅速地缩手。 “怎么?捨不得?”他盈盈一笑。 这时,已经听见李季一干人的脚步由远及近。 “你……什么时候再来?”夏月仰脸问他。 她说话的时候,刚才拉住他的那只手轻轻搭在被面上,手指不像宫里女子或者官宦小姐一样留著长指甲,而是贴著指尖修剪过,显得十分圆润可爱。他的视线又转到她问他什么时候再来的那副唇上,她仰著脸,下巴抬起,嘴唇微微张开,露出里面几粒洁白的贝齿。 他忽然想起那日雪地里这副唇瓣的滋味。 转瞬间,李季已经敲门。 他敛神,笑著答:“今日怕是抽不出时间,我明日来。” 这一日,尚睿的心情十分好。 王瀟湘到康寧殿为了父亲的宿疾去找他。 尚睿听完她的敘述,轻笑道:“这种小事,皇后何必专门跑来问朕,过几日,你下个旨叫李季去相府便是。” 王瀟湘见他脸上的神色,不禁一愣,认识他这么多年,几乎看著他从青涩少年长成一个成熟的男子,若论心思,他应该是天下间最难揣测琢磨的人,可是有时,他一时兴起,又是这宫里情绪最明显的人,喜悦恼怒旁人一看便知。 “皇后还有事?”尚睿放下手里的摺子,隨口问道。 “没有,那臣妾就不打扰陛下了。”王瀟湘道。 “哦,对了,”尚睿又叫住她,“王奎,有个养子?” “王淦?他本来是叔父的姨侄儿,后来叔父膝下无子,便將他入了族谱,收为养子。” “户部空了个閒差,有人举荐他,说他自小在你叔父的教养下,博识多学品德高洁,你觉得怎么样?” “臣妾从没见过王淦,”她说到一半,想起那天与父亲顶嘴,將他几乎气病。王奎其实並不是父亲王机的胞兄,而是妾氏所生,其间的前尘往事她也不清楚,只是父亲平时里十分善待他。 於是她改口说:“叔父他待人温和,想来教子有方。” 未曾想,尚睿却闻言嗤笑道:“你叔父別的不提,就这人品和官品真不怎么样,也难为你还能挑出温和两个字来形容他。” 王瀟湘被他奚落了几句,有点窘迫。 “不过既然皇后说好,那自然是好,朕准了。反正也是个听人差遣的活儿,叫他好好歷练。”尚睿道。 王瀟湘从康寧殿出来,又回头看了一眼。 宫墙巍峨,近处的树枝已经冒出了嫩绿的芽,春天开始渐渐有了苗头。 七 夏月靠在床上,听著荷香声情並茂地转述著尚睿是如何去东苑,如何找到血鹊,又如何马不停蹄地送来救她的命。 她回想起他头上的枯叶,静静地没有说话。 荷香说:“小姐你以前怀疑洪公子,还说要提防他,肯定是多心了。我看他对你,真的很好。” “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夏月道。 “什么啊,我觉得洪公子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你若是对他和顏悦色的,他就会对你好,你要是气他,他就会加倍来气你。” 荷香说完这句,突然想起子瑾,於是想了想又说:“不知道洪公子有没有家室,若是没有,和小姐倒是很般配。” 夏月一巴掌轻轻拍向她的额头:“小小年纪,想多了!” 过了片刻,李季送来了第二碗药。 她想起那药居然是毒血所制,忍不住有点噁心。她这人不怕疼,也不怕药苦,就是从小怕吃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她一口喝下去,瞬间觉得胸口翻江倒海,十分想吐。 李季见状说:“这药只剩两碗,要是你吐了,估计他们晚上只有熬夜受冻重新去捉一只。” 夏月急忙捂住嘴,只得把药汁给憋了回去。 第二日午后,尚睿果然来了。 她从早上醒来后好像恢復了些体力,也不觉得乏,到了中午也没睡,便借了本书来看。 夏月问道:“我这莫不是迴光返照吧?” 荷香气极:“就爱挑不吉利的说。” 两个人正说著话,尚睿就到了门口。 荷香急忙找了个藉口迴避,任由夏月喊她也不回头。 夏月觉得有些不自在,捧著书,也不看他。 他倒是一脸泰然地盯著她,看得她心发慌,乾脆放下书,仰头说:“干吗?”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我……”夏月语塞,本来她上次是想和他撇清关係,若是她死了,他和她之前的过节就算了,希望其他人不要为难荷香。 可是,自从夏月知道他为了救她出了那么大的力,那些话却说不出口了。 “我真的在锦洛见过你?”她好奇。 “我们在锦洛跟你问路,然后你叫我们去翠微楼,你说那里又贵又难吃,但是很適合我。” 夏月不禁失笑:“我想起来了,居然是你。” “怎么不是我。” “后来去吃了吗?”夏月好奇。 “没有。”尚睿答,“不敢去了。” 夏月“咯咯”地笑了:“你要是喜欢喝锦洛的陈清酒,我家园子里的桃树下埋了好几坛,以前也想背著爹爹偷喝来著。” “你一个姑娘家也喜欢喝酒?” “那当然,”夏月答,“锦洛的人无论男女,都是闻著酒香长大的,可以拿酒来解渴,自然是好酒量,也好这口。” 刚才荷香走得很急,所以离开时门並未合严,只见此刻门外突然日光大盛。 金黄色的暖阳仿佛瞬间突破云层,从门缝间透进来,洒在地上,让人看了无比舒適。 尚睿起身,踱到窗边,缓缓推开窗户,柔和的阳光瞬间斜射入室,照在他身上,在地面落下一个挺拔的影子。 她太久不见天日,眼睛有些不適,眯了一眯才敢抬起头。 “我们比试一下如何?”他站在日光里笑的时候,脸上十分温柔。 “比什么?”夏月问。 “自然是喝酒。”他看她,“不过你大病初癒,要等你完全康復再说。” “我的病真的好了?” “大概是死不了的。”他答。 “那……”她喃喃道,“李大人也许不会兑现他的承诺了。” 也不会替她治子瑾的病。 她说得那样小声,完全是自言自语,没有病癒的欢悦,却微微带著点惆悵。 尚睿又將脸转了回去,眉目间的笑意收敛,眼底的神色也浅了一层。 透过窗户从屋里望出去,能看到院子里种著四株梨树,其中一株光禿禿的褐色枝条上生出了几个新芽,其余的却像是在冬天里被冻枯了一般。 “你自然是会好的,李季的医术妙手回春。”他淡淡地说,“可是他种树的本事却不怎么样。” 一段话,让人猜不透。 窗外没有风,却似乎有鸟鸣,也似乎有新叶的芬芳。 尚睿负手佇立,迎著晨光站了片刻,转身对夏月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夏月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黑殷痧绝跡多年,过去从未在帝京出现过,你是如何染上的?” “我……”夏月一愣,想起穆远之,想起那个就诊的孩子,若不是在那个时候,又是何时?她事后想过,这病確实来得蹊蹺,左思右想,也不知道什么该对他说,什么不该对他说,一时之间没拿准如何回答。 尚睿等了片刻不见她回答,提醒道:“閔姑娘?” 说完这三个字,他嘴角扬起,忽地又是一笑。 他立於明媚的春光之中,阳光缠绕在他的肩上,金灿灿的一片,却陡然失去了刚才温暖的温度。 他说:“兴许我应该叫你——喻昭阳?” (本章完) 第212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1) 第212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1) 一 喻昭阳。 只有母亲在弥留之际喊过一句:“我的昭阳呢?” 可是,如今谁还记得这个名字。 她到帝京的第二天,就去看了冠英街上当年的喻府,早就物是人非。 这段往事如此隱蔽,本以为这世上只有舅舅和外祖母知道,却被这样一个外人当著她的面毫无徵兆地点了出来,让她著实一震。 尚睿问完那句话,静静地看了她半晌。 夏月则挺直腰板,屏气凝神地回望他,未发一言,直到他离开,她才惊觉自己的汗已经打湿了衣服。 她一直以来都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这下子却完全没了方向,心里怕极了,怕外祖母和舅舅被牵连,怕子瑾受拖累,也怕自己害得荷香有个三长两短。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將荷香叫到跟前说起悄悄话:“你和我一起进了李府之后,出去过吗?” “没有。”荷香摇头。这些日子,夏月昏迷不醒、生死一线,她怎么敢离身。 “你明天一早去舅舅那里一趟,別人问起,你就说你去替我买点东西。” 荷香点点头。 “见到外祖母你带封信去,她会给你一个包袱,里面有些银两,你隨身带著即刻出城去,能找到少爷把我之前的那些话带给他最好,若是找不到他,你也不要回锦洛,走得越远越好。” 荷香听闻后,又开始哭:“小姐,你的病明明好了啊,你怎么又要撵我走?” 夏月顿时觉得过去真的太护著她,没有狠过心,於是绷著脸小声怒斥道:“这都是生死攸关的事,我要你去,第一是要你给他们报个信,其次才是叫你走,你多说无用。若是你都不帮我,那此地还有谁可以让我託付?” 荷香见她神色,顿时不敢再说。 过了片刻,夏月又后悔道:“也许我这样莽撞地让你去,反而叫人正中下怀。” “那怎么办?” 夏月思忖了一下:“等等再说。” 荷香还是忍不住问:“小姐,究竟是怎么了,之前都好好的,怎么见了洪公子你就不对劲了。”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反而好。”夏月嘆气。 “舅老爷家还去吗?” “等等吧。” 这一等,便过了七八天。 这几天,夏月都用各种理由派荷香上街去买东西,却没有去明善堂,而是故意到些別的地方买些小家什。 “有没有人跟著你?”夏月问。 “没发现。”荷香答。 夏月默默地喝光了药,靠在床上,沉思著没再说话。 她不確定是真的没有,还是对方太谨慎,叫荷香完全没有察觉。 但是在李府中,这几日確实和过去没有差別,没有人来故意试探,也没有人来无事献殷勤。周围一切如常,仿佛那天的事情都是错觉,连“洪武”也再没有出现过。 而血鹊仍旧隔日送来。 休息了几日后,她已经可以下床走动。 晌午时分,荷香从街上回来,將买回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喝了一口水。 “还是没人拦你?”夏月问。 “没有,不过刚才回来的时候遇见小顺,他问我出去干吗。”小顺是李季身边那个小药童。 “你怎么说?” “就按照小姐吩咐的,说你觉得屋子里闷得慌,就叫我去买些丝线打穗子。” 夏月点点头,不再问。 “对了。”荷香又说,“我们经常去买丝线那家店,丝线也涨价了。” 夏月並未放在心上,“哦”了一声,没想到荷香却继续絮絮叨叨地匯报导:“老板说,最近打仗了,南边的货都过不来了,所以才涨价。” 夏月忙问道:“哪里在打仗?” 荷香见她这般神色,知晓事情不一般,於是回道:“说是南边,具体我倒是没问,小姐要是想知道,我再出去一趟。” 一个时辰后,荷香去而復返。 她脑子不算笨,出去东拼西凑地打探了一下,总结说道:“是南边的淮王叛乱了,和朝廷的军队打起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 “哦,我想起来了,”荷香悟道,“那日小姐您情况不好的时候,李大人就提过淮王,还说什么譁变,我当时不懂,就是一个多月以前。” 夏月听完之后,心里默默推算了一下时间。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看这帝京歌舞昇平的样子,好像没啥大事,大家都称淮王以卵击石而已。不过,裁缝店的伙计却偷偷告诉我说,这些其实是朝廷在安抚人心而已。” 荷香说完,扶著夏月从桌子前起身,慢慢走回床榻。 “就这些?”夏月问。 她记得当时子瑾应该是带著楚秦、楚仲去找淮王,只是不知他是打算投奔他还是如何,如今突然得知淮王兵变,心情复杂极了。 “他们说皇上派了徐敬业做统帅。” 夏月对朝廷怎么样一点也不关心,於是又问:“淮王那里,你就没听到別的什么消息?” 荷香想了想,突然说:“哦,对了,还有一位燕平王!” 听见这三个字,夏月刚要在床榻边坐下,身子僵在半空:“燕平王怎么了?” 荷香见夏月一脸异样神色,倒是不敢继续了,不禁问道:“小姐?” “燕平王怎么了?”她又问。 “小姐,你说这个燕平王是谁啊,怎么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听说和淮王一起造反。” “还有呢?” “还说淮王要把自己家的郡主许配给他。” 夏月默默地听著,然后自言自语说:“延庆郡主好像比他小两岁,两个人年龄相当,再合適不过。” “小姐认识他们?” 夏月却没答话,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假若荷香打听到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么子瑾和淮王绑在一起不知是喜还是忧。当年淮王第一个对当今皇帝俯首称臣,如今又是第一个与之反目,人品可见一斑,所以要是子瑾真娶了他的独生女,倒不失为一个保障。 如今,子瑾的身份已经公之天下,还与朝廷作对,那么会不会有人顺藤摸瓜查到喻家,而除之后快? 她越想越心惊,顿时觉得那日“洪武”的眼神更加不一般。 於是她说:“明日,你按照我吩咐的事情去找舅老爷。” “明日就去?”荷香诧异地退了两步,她本以为经过这几日夏月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 “明日出门前,一定要和往常一样,然后记住我教你的法子。”夏月叮嘱。 “小姐……”一想到要別离,荷香的泪涌了出来。 夏月知道,若是不再对荷香解释一下,无论如何说服不了她,於是轻轻嘆气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荷香抹了抹眼泪,垂头走到床前。 “我爹以前是朝廷要犯。”夏月淡淡地说。 荷香闻声惊讶地抬头:“老爷他?” “他是好人,”夏月继续说,“我保证他是好人,虽说不是被人冤枉,而是有苦衷,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是他得罪了朝廷里的人,后来他就带著我们一家四口逃命到了锦洛,然后又收留了你。现在有人认出我来。” “是谁?”荷香急问。 “你不要问,继续听我说。”夏月道,“你若是不按照我说的做,外祖母和舅舅他们兴许全都会被我牵连,连你也不例外。” “可是我们走了,小姐你怎么办?” “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担心。” “小姐是何时被发现的?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人看出了破绽,是不是李大人知道了什么?”荷香开始自责起来。 “不是你想得那样。” “那是洪公子?”荷香突然想起那些细节,“是洪公子那天来探望了小姐,然后就变成了这样。就是这样,枉费我还劝小姐和他好,没想到到头来他居然要害你。” “现在你明白了缘由,明日要听我的话。” “小姐你怎么办?” “你放心吧,等你们走了,我就没了顾忌,才好和人周旋。再说了,若是洪武有心害我,那之前也不必费心救我。” 待她说完这些,荷香似乎是信了。 “洪公子送我的那根簪子呢?”她问。 荷香应了一声,从妆檯的盒子里取了出来,拿给夏月。上次在田家庄的时候,尚睿又命人给夏月送了过来,她也不好再扔,只叫荷香收好。 夏月將簪子隨手放在了枕下。 夜里,她伸手摸了摸枕下的东西。那金簪的簪是纯金的,样做得有点软,但是簪头却不知用了什么东西,又硬又尖,比其他首饰倒是锋利了很多。方才她告诉荷香的话,有一半真,有一半假。 “洪武”救过她,若他只是要她的命,他拿去便是。 第二日一早,荷香如往常一般出门上街,她先去买了些夏月喜欢的点心,而后又到了一家裁缝店。 这裁缝店的老板娘有个幼子,体弱多病。老板娘是个寡妇,独自带著个老妈妈支撑著铺子。穆远之隔日便会叫伙计送药过去。 荷香在街边守了一会儿,果然见到舅老爷家的伙计拎著东西进了裁缝店。她趁机从正门走了进去。那小伙计见荷香正要发声,却被荷香制止,將袖子里的纸条悄悄塞给他:“回去就替我给老夫人。” 办完事,她拐进一条巷子,静静等了一个时辰,没见到任何可疑人,然后去了城东角。 老太太已经到了。 “月儿还好吧?”老太太问。 “小姐一切都好。”荷香答。 老太太也按照夏月所说的地方找到了那块玉,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了荷香。 因为信上写得十分清楚,老太太不再多问,只是眼里盈著泪说:“我们天黑就走,叫她不要担心。” 夏月在信里说,他们一起消失太引人注目,於是告诉老太太先走,她和荷香隨后脱身。老太太並不生疑,给了包袱就离开。 荷香打开包袱,里面除了夏月带去帝京的一些细软,还有老人家亲手给夏月做的新鞋袜。荷香触景伤情,顿时泪湿眼眶。 哭了一会儿后,她站了起来,做了个决定,而后抹乾脸上的泪痕,將玉贴身放好,拿上包袱径直回到李季府去。 荷香回来的时候,李季正在给夏月施针。 夏月见她拿著包袱大摇大摆地走进屋,不禁又气又怒,却碍於旁人在场,什么也不能说。 小顺倒是问她:“荷香姐,你又出去买了这么多东西?” “嗯。”荷香应了一声。 “你时常不是买丝线买衣服,就是买胭脂买点心……” “姑娘家的事情,你管得著吗?”荷香瞪了他一眼。 拔了针,李季抬脚正要走,却被夏月唤住。 “李大人,”夏月说,“我请您替我弟弟看病的事情……” 李季垂目答道:“令弟的病既非绝症,姑娘又何必总执著於此。” 夏月还想再说,见李季已经开门离去,只好將视线收回来落在荷香身上。荷香自知理亏,一面轻轻走去將房门关上,一面匯报导:“老太太和舅老爷大概晚上就会走。” 夏月恼道:“我说的话,你已经不肯听了是不是?” “小姐,我不会走的。” “那我要你出城后带给子瑾的东西怎么办?”夏月问她。 荷香闻言將老太太给她的玉蝉从衣襟里掏出来,塞给夏月说:“小姐以后有机会自己给少爷好了,我才不去。” “现在他很需要这个东西。” “那和我有什么关係,少爷有楚大哥跟楚二哥,可是小姐只有我。”荷香梗著脖子为自己辩解。 夏月没继续和荷香爭执,该说的都说了,她不听也没別的法子,嘆了一口气:“不知道你这么犟,是跟谁学的。” “那还能有谁。”荷香咧著嘴傻笑。 夏月没有笑,只是將那块高辛玉放在掌心轻轻来回摩挲了一阵,扭身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粉色的荷包將玉装了进去。 “小姐,”荷香劝道,“兴许洪公子並没有恶意,只是碰巧知道你以前的名字而已,不然他干吗这么多天还不来找你麻烦?” 夏月终於抬头看了她一眼,瞪她道:“就你聪明!” 二 云中一役大意失策,让徐家军失了锐气,而后朝廷又派司马霖督战。二人素来是死对头,徐敬业更觉得失了顏面。如今,司马霖来奏,说徐敬业急躁冒进,刚愎自用,扔下云中,长驱直入沧荒,主力军队战线太长,唯恐补给不足。 尚睿看了摺子,既没给司马霖撑腰,也未告诫徐敬业,只给徐敬业写了一行字:徐將军年长体衰,量力而行。 连续好些天,尚睿的情绪都不太高,旁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战事吃紧所致,只有明连看出了点端倪。明连了解他,朝廷的事情他是从不会放在脸上的,定是別的缘由,所以一举一动十分小心,唯恐触了他的逆鳞。 黄昏时分,姚创带来夏月最新的动向。 尚睿呷了口茶,没发声。 姚创道:“看样子,医馆的人晚上是要走了。” 尚睿將茶盏搁在桌面上。 姚创又说:“若是閔姑娘也要走,臣可要拦下她?” 尚睿起身,负手走了两步,而后淡淡说:“隨她吧。” 晚上,尚睿觉得烦闷,便带著明连出宫喝酒听曲去了。明连擅自去通知了洪武同行。 他们前脚到酒楼,洪武后脚就到了。 洪武迎面而来,还故意装著巧遇的模样,笑著说:“哎,公子也在,好巧。” 尚睿瞥了明连一眼,又斜睨著洪武说:“別唱戏了,你俩那点心思,谁不知道。” 洪武继续装傻:“唱什么戏?” “那你自己进去,我换一家。”尚睿抬腿就要走。 明连和洪武连忙拦住他,如实招供。 三个人进酒楼,上了二楼包房,酒菜上齐之后,唱曲的姑娘抱著琴来了。弹了两首曲子之后,姑娘调了调弦,休整稍许。 洪武便赏了她一些银两,还和她攀谈了几句。 “姑娘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啊?”洪武问道。 “奴家余音儿,是锦洛人氏。” 尚睿本来一个人在剥面前那碟松子,从头到尾没说话,听见“锦洛”这两个字,倒是抬起头瞄了对方一眼,然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那女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窘迫地垂下头去。 明连知道他的心病,便缓和气氛道:“姑娘你还有什么拿手的曲子,听著又喜庆的,给我们公子来一曲。” 没想到洪武却十分不识时务,插嘴又说:“我听人说,锦洛是咱们大卫朝的乐曲乡,个个嗓子都跟百灵鸟似的,你唱几首你们当地的曲子听听。” 明连听著真想一把捂住他的嘴。 对方年纪小,说话也不懂看眼色,羞答答地一笑:“听老人们说,是锦洛的水好,从小喝著嗓子越养越灵。” 尚睿冷嗤:“那什么时候给我喝两口,我也可以上街卖个艺。” 见洪武还想接话,明连忙说:“姑娘你还是继续给我们唱曲吧。” 第一首曲子唱到末尾时,被门外嘈杂的声音打断了。 (本章完) 第213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2) 第213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2) 只听门外的人说:“小爷我看得上你是你的福分,你一个歌姬,什么卖艺不卖身,真当自己是官家的大小姐。” 余音儿一听那声音,脸色就变了,手上的动作即刻停下来。 被他纠缠的那女子倒是没哭,冷冷地说:“王公子,这是在帝京皇城,天子脚下,不是在您的锦洛,您若是再如此强买强卖,奴家只有报官了。” “呸——”男人唾了一口唾沫,“你以为你逃到帝京来,我就没法子吗?你还不是落在老子手里。” 而后,又听见酒楼的人来当和事老。 男子却不由分说,一路拉拉扯扯,带著人拖著那歌姬走到尚睿他们包房门外的楼梯口。 余音儿急哭了,放下琴就要出门去帮忙。 明连不想生事,拦住她说:“姑娘,你们认识?” “她是奴家的亲姐姐,叫余画儿,都是锦洛人。那位王公子,一直想打我姐姐的主意,万般不得已我们才躲著他跑到京里来。” 洪武本就是一个疾恶如仇的急性子,听到这种事情少不了打抱不平,可是碍於此刻尚睿没发话,也不敢乱动。 余音儿又急又怕,不禁哭出声来。 尚睿本来靠在软榻的椅背上,手指拨弄著那碟炒松子,闭目养神。听见哭声,他睁开了眼睛,幽幽说道:“听著这姓王的,有钱有势,对你姐姐又那么有兴趣,嫁给他不是挺好吗?” 洪武本以为尚睿会出来主持公道,没想他却说出那么一句话,还劝人嫁给那无赖,差点被气得呕出一口老血来。 余音儿流著泪道:“可是我姐姐已经有心上人了,还定了亲,这王公子知道之后,暗地里派人把他给打伤,回家没几天就死了。” 洪武一听,胸中的怒火烧得更旺。 哪知尚睿却说:“我要是这姓王的,对你姐姐喜欢得紧,我也恨不得將那男人磨成齏粉。” 他这话一出,几乎能把洪武和余音儿给噎死了。 “公子……”明连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人家都要死不活了,他也不能是非不分,还尽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啊。 尚睿將两颗松子扔在碟子里,拍了拍手里果仁的碎屑,对洪武说:“你去看看。” 洪武早就坐不住了,大步一跨,推门而出。 只见那姓王的带著几个家丁,拉扯著一位白衣女子。酒馆的老板和伙计都在一旁相劝。 那女子倔强地挣扎著,脸上没有掛泪,但是已经被嚇得双唇发白。 洪武制止道:“这位兄台,你这样强迫一位弱女子,就没有王法了吗?” 那姓王的见洪武虽然身材健硕,但穿著朴素,好似一粗人,便嗤笑道:“『兄台』这两个字也是你叫得起的?你知道小爷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洪武说著单手轻轻一削,便卸开了对方放在那女子身上的手。 那人顿时吃痛地叫了起来。 洪武趁机將女子护在身后。 对方怒火中烧,叫囂道:“混帐东西!你可知道老子姓王!锦洛州吏王奎是我爹,当今丞相是我伯父,皇后是我族姐,连皇帝陛下看见我,也要叫声小舅子,小心你的狗命。” 洪武也有些傻眼,不曾想这人正好就是王奎的义子,皇后的堂弟——王淦。 那日,王淦被楚仲在心口刺了一刀,本是九死一生。哪知他的心臟长得有些异於常人,常人在右,他却在左。那一刀並未刺中要害,被人从河里捞起来之后,没多久就能下床走路了。他这人平时作恶多端,仇人很多,所以王奎在锦洛严查了一番凶手,也没有个结果,又怕他再次被害,索性送到天子脚下,一来避避风头外加养病,二来寻个閒职给他,免得无所事事再惹是生非。 洪武倒不是怕王家人,他只是怕惹了皇帝的家务事。 王淦是个察言观色的厉害人,一见自己报上名后,洪武脸上就有了犹豫之色,即刻觉得自己气势高出一截,便叫了旁边家丁围上去要对付洪武。 洪武拿不定主意动不动手,於是手腕往后一揽,只將女子紧紧护住。就在剑拔弩张之时,一个声音却不急不缓地在身后响起:“刚才,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说话的人却是尚睿。 洪武一回头,发现尚睿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说这话的口气听不出情绪,而那双盯著王淦的眼睛却冷极了。 尚睿走到洪武身侧,缓缓站定。 王淦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重复道:“洗乾净耳朵听清楚了,小爷我是当今王相的侄儿,皇后娘娘的堂弟,皇上的小舅子。不要问有没有王法,因为小爷我说的话就是王……” 谁知那个“法”字还没有出口,尚睿猛然抬起腿,一脚狠狠蹬在王淦的肚子上,瞬间就將他踢下楼梯去。 因为事发突然,除了洪武,旁人谁也没有看清他怎么出脚的。只见王淦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跟个球一样,咕嚕嚕顺著楼梯滚到了一楼。 王淦本来胸口有伤,肉也未长全,孤枕在家又想起余画儿的那双嫩滑小手,一时色急攻心,才背著家里人偷偷到酒楼撒欢,哪想竟然遇见尚睿这种硬茬。如今他从楼上滚下来,伤口裂开,鲜血如注,顿时昏死了过去。 旁边四个家丁一时有些慌乱,其中一个连滚带爬地下去查看王淦的伤情,剩下几个人则朝尚睿扑了过去。 洪武哪敢等尚睿动手,剎那间脚下生风,挡在尚睿身前,快速地一出腿,踢在最近的那人身上,对方直直地飞了出去,连续撞到了后面两个,三人一併滚下了楼。 几个人费力地爬起来,知道打不过,再不敢贸然上前,隨后相互间用眼神合计了一下,便背著晕过去的王淦歪歪斜斜地走了。 回宫的路上,尚睿一直沉默不语。 明连怕他迁怒到皇后身上,更惹出別的不痛快,一路都忐忑著。 到了康寧殿,尚睿突然回身,两只眼睛盯著明连。 明连被嚇了一跳:“皇上?” “朕的炒松子呢?” 明连鬆了一口气:“走得急,奴婢忘了拿,明日给皇上做。” 尚睿转头看了看洪武。 洪武忙说:“我也没拿。” 不想尚睿说:“你去李季那里一趟,告诉姚创,”他语气微微一顿,“务必要將閔夏月和那块玉蝉一起留下。” 洪武这回倒也机灵,领命转身走了两步后,又觉得不对,回来问道:“皇上,要是閔姑娘硬要走,姚创他该如何留?” 尚睿闻言瞧了他一眼。 那双眼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亮,叫旁边人看著都瘮得慌。只听尚睿微微说了六个字:“给我留个活口。” 回到寢宫,他倒是面色平静,既没继续提夏月,也没提王淦,冷淡地叫人更衣洗漱,然后蒙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尚睿准备去太后那里问安,刚出门就遇见了姚创。 姚创跟在身旁,不待尚睿开口,便回道:“皇上,一夜无事,她没有走。” “没有?”他停下来,斜瞥了姚创一眼。 “没有。她和小丫鬟都没有走。”姚创重复了一遍。 他站在原地,旁边跟著的人也不敢动。静默了片刻之后,见他眼睛一眨,眸色清亮,然后乾净利落地说了一个字:“走。” 別人看不出来,明连却知道,他的心情不太一样了,便问道:“去哪儿啊,皇上?” “不是给太后请安吗?还能去哪儿。” 到了承褔宫,太后正忙不过来。 老太太最喜欢的那条狗,最近下了一窝幼崽。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狗居然把所有小崽都给扔出了窝,也不餵奶。这下子把太后给急坏了。 尚睿坐得远远的,看著太后拿著勺子小心翼翼地给小狗崽餵牛乳,一勺一勺地舀著,十分仔细,嘴里还嘮叨著:“慢点慢点……” “朕小时候也没见您这么疼爱过。”尚睿道。 “哀家这不就是把它当成你了吗?” “……” 自从上次的谈话后,母子俩的关係一直没有缓过来。尚睿倒是每日来请安,冷冷清清说完就走,这次倒是因为一窝狗崽,还多说了几句。 尚睿走到承褔宫外面,又扭头对明连吩咐:“去跟太后要一只。” 明连一愣,却不敢多问,急忙照做。 太后倒是意外:“他不是从小就不喜欢狗吗?”嘴上这么说,却仍然叫人挑了只长得最结实的幼崽给了明连。 太后顿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你们皇上不会看上了谁,想拿哀家的宝贝去討人家欢心吧?” 明连垂著头,不知道如何答话。 “这倒是奇了。”太后又说,“你说你们皇上是怎么想的,宠妾灭妻这样的事情,哀家肯定不会答应,可是他如今只去皇后那里,不说后宫雨露均沾,好歹也要为別人想想。后宫就那么两三个人,徐昭仪都来哀家这里哭了好几回了。他的心思哀家是猜不透了,你们皇上要是喜欢谁,只要身家清白,哀家也不拦著,只望早日再生个一儿半女出来。要是说他不好女色,可又把皇后宠得跟心肝似的……” 明连被太后絮絮叨叨囉唆了半晌才得以脱身,隨后就將那只小狗送到了夏月那里。 荷香逗著篮子里的小黑狗:“小姐你看,幸亏我没走,不但什么事也没有,洪公子还怕你养病无聊,送个这么乖巧的小东西来。” 夏月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荷香一边照顾夏月,一边照顾那只小狗崽。虽说夏月很冷淡,但是荷香倒是对小狗喜欢得紧,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墨。 接连几日,夏月不但没有等到“洪武”带人来缉拿她,反而收到他派人送来的各种物品,有点心,有果子,还有茶叶,毫无规律,就仿佛是他自己吃到喝到什么不错的东西,便给她添一份。 她本来准备好以死相搏,没想到满腔的视死如归却无处可使。 三 早朝上,前线传来消息,粮草供给被叛军烧毁,淮王亲自带兵夜袭了军营。 尚睿冷冷问道:“徐敬业呢?” 田远跪在地上:“徐將军……被擒了。” 此言一出,朝堂上本来还有人窃窃私语,此刻却猛然静了下来。 尚睿缓缓將最后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被擒了?” 他如此问著,大殿之上竟然没人敢接话。 “你说朕那位魏王大將军徐敬业,被尉尚仁那个反覆的小人给生擒了?”他的语气极缓,一句话说得像一碗无波的水,毫无起伏,却叫旁人听了几乎不敢呼吸。 贺兰巡一撩袍角,第一个跪地伏首道:“陛下,息怒。” 隨后其他人才如梦初醒般,接连跪下去,一边唤陛下,一边求息怒。 “军中如今谁主事?”尚睿问。 “徐將军副將徐子章。”田远答道。 尚睿幽幽一嘆:“子章从未独当一面,他父亲被擒,恐怕心浮气躁,难当大任。”言罢,环视了殿下眾人,开口问道:“诸位有何看法?” 堂下却没人接话。 过了片刻,兵部有人说道:“司马大人德高望重,虽然年事已高,但是陛下可以一试。” “司马霖如今何在?”尚睿又问。 田远回復道:“前线回报,司马大人一直规劝徐將军莫要急躁冒进,徐將军却將他扣押在沧荒以北二十里的行营中……” “他放肆!”尚睿低沉一喝。 听到这里,一眾人都吸了口凉气。 这徐敬业未免也太无法无天了。 朝臣不敢抬头,都噤了声。 这时候,丞相王机站了出来,跪在殿中央,道:“臣有本要奏——” 尚睿挥了挥衣袖:“王卿,请讲。” “反贼尉尚仁在沧荒安营扎寨,定是希望与梁王勾结,如今国乱在即,只怕让西域乌孙人钻了空子,到时候內忧外患,再亡羊补牢也晚矣。此次镇反,应速战速决,如今燃眉之急,应该命徐子章放出司马霖,將帅印移交司马霖稳住军心。司马霖虽因伤病不掌帅多年,但他足智多谋、用兵如神,世人皆知。希望司马霖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当此重任。也望徐子章在朝廷危难之时,以大局为重。” 王机那咳嗽的宿疾仍未愈,一副嗓子沙哑难听,却鏗鏘有力。 尚睿听完,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挑眉看了一下大殿门外的天空。 王机尚未起身,独子王清走了过去,旁人以为他是要搀扶自己的老父,没想到他却一併跪在父亲身边:“微臣也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 “你讲。”尚睿说。 “承蒙先帝恩赐,王家在敘州有大片良田,家父一直命微臣好生照看,去年风调雨顺,粮谷满仓。微臣愿將所有储粮全部捐出,亲自护送至前线。” 他说完这句话,群臣开始窃窃私语,而贺兰巡的拳头则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此刻,老將军李秉立也拱手道:“皇上,老臣家里也有粮食,请王大人一併给前线战士送去吧。”若说王家世代家业丰厚,那这李秉立就完全相反。他本是布衣出身,靠著一身孤胆拼杀出数次战功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家底十分微薄。 丞相王机又道:“李大人素来清贫,但是却有满腔赤诚,其忠心可鑑日月,望陛下莫要推辞。” 隨著王清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站不住了,纷纷跟尚睿表態。 一时间,殿上声音此起彼伏。 但是徐敬业一党中有的人在顺势倒戈,有的人却纹丝未动。徐敬业被擒这事事发突然,之前没有任何风声,连刚才得了消息去太后那边通风报信的都还没来得及迴转。 尚睿道:“各位爱卿能有此忠君爱国之心,朕十分欣慰。粮草一事,就暂交王机了。” 王机又说:“皇上,前线主帅早做决断。” 於是,又有人举荐李秉立领军;也有人说李秉立年事过高,不如司马霖;徐氏一党则坚持徐子章。几方面各执一词,爭论得不可开交。 这时,尚睿余光一瞄。明连轻轻躬身,告诉尚睿,太后已经赶到后殿。 尚睿坐在御座上,突然朗声问道:“徐承致何在?” 一位鼻挺口阔的高大男子应声从人群中走到殿中央:“微臣在。” 这人叫徐承致,他父亲是徐敬业的堂兄,虽然也任军中要职,负责京畿行营,但因为自己父亲英年早逝,他这一支却没有徐敬业那么显赫。 “朕有个差事给你,让你挽回你们徐家军的顏面,不知你敢不敢接。” 徐承致叩首道:“微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於是,尚睿命他带五千精锐骑兵负责到沧荒切断反贼的粮草,再等待与司马霖会合。在眾人爭议中又派洪武从开州抽调五万援兵,兵分两路,一边支援司马霖,一边切断反贼与吴王合围的势头。而后,李秉立受命,接替洪武接管京畿卫戍。 (本章完) 第214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3) 第214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3) 尚睿嘱咐道:“承致,你只需切断他们的粮食来源,然后原地待命,切不可自作主张,如若违背,军法处置。” 徐承致下跪领旨:“臣谨遵圣命。” 交代了徐承致,尚睿又对洪武说,“洪將军,你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和吴王会面的贼子。” 洪武领旨道:“臣定不辱使命。” 待洪武说完,尚睿从座椅上起身,下了台阶,踱了两步,转身又走了回去:“传朕的口諭给司马霖。”尚睿道,“若是子章、承致,还有洪將军如此鼎力相助,他还不能给朕拿下叛军,救出徐敬业,那么他,”他的话语一顿,“提头来见。” 后殿內的太后始终没有发音。 大臣们三三两两地扎堆离开,他们悄悄嘆息道:“我大卫朝难道要毁在徐氏一族手里?” 田远静静地看著王清父子远去的背影。 贺兰巡捋了捋鬍鬚:“巡某突然想起了弹珠。” 田远接著贺兰巡的话,说道:“皇上准备发出最用力的一击了,把所有的琉璃球都弹到它应在的位置。”只要徐承致肯听话,他便能全身而退。 贺兰巡和田远並肩,出了皇城宫门。 在李季的精心调理下,夏月已基本康復,浑身都是劲儿。夜里,荷香餵了阿墨牛乳后,又去给夏月煎药,一时忘记將狗留在了桌子上。 阿墨舔了舔自己后,想下桌子去,却发现桌子太高了,於是站在桌边望著下面嚶嚶唔唔地著急。 夏月本来在榻上看书,听见它的声音,抬头瞧了瞧。 阿墨探了一只脚下去,又害怕地收了回来。 她无奈地放下书,起身走去將它抱了起来。她刚才手上捧著手炉,双臂都是暖和的,阿墨的脑袋不禁贪恋地蹭了蹭。 这是她第一次抱它。那黑色的毛绒小脑袋撒娇,突然触及了她心里很柔软的那个地方,不禁趁著荷香不在时和它多玩耍了一会儿。 睡觉前,夏月叫荷香將上次老太太给的包袱拿出来,取出里面的一些银两,对荷香说:“明日该去辞行了。这些银两走的时候交给李大人。”她本想再些功夫请李季回心转意给子瑾看看病,现在看来是无望了。 荷香说:“小姐你这身子骨刚好,再调理两三天吧,要是落下病根可不好。” “那——后天走,你可別再拦我了。” 荷香点点头:“我们回哪儿去?” “先回舅舅那里吧。反正房子也空著。” 睡到半夜,有东西在脚边动来动去,夏月摸黑起身查看,发现竟然是阿墨。她也没撵它,隨它怎么折腾。 过了一夜后,阿墨便黏著她,一直跟在她脚边。小狗又矮又小,跟得也紧,好几次夏月都差点踩著它。万般无奈,夏月只好將它搂在怀里。 四 散朝后,尚睿照例去承褔宫问安。 徐太后正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诵经礼佛。他无心打扰,便绕到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没想到却见到魏王遗孤冉鸿。 自从魏王被诛后,冉鸿就跟故意躲著尚睿一般,再也没敢在尚睿跟前出现过。他虽然被贬为庶人,却没有旨意要送他去哪里,於是便留在了宫里。 若非时不时有人在朝堂上提醒尚睿留了魏王的余孽势必后患无穷,他几乎忘了这孩子。其实,不是遗忘,而是不敢去想,怕又忆起孩子的父亲,他的这位兄长。因为徐太后的缘故,他和兄长们的关係都不甚亲厚,只是魏王做事没心没肺,和谁都能自来熟,所以算起来尚睿居然和他的交集最多。 王瀟湘懂尚睿的心思,一直照顾著冉鸿,和皇子冉浚同吃同睡,没受过委屈。 在太后的院子里撞见时,两个孩子正在专心逗太后的那窝狗崽,一见尚睿立马就站了起来。 尚睿招了招手,將儿子叫过来,然后又看了看冉鸿,示意他也过来。 冉浚倒是蹦蹦跳跳的,而冉鸿磨蹭了好一阵子,才一步一步地挪近。 尚睿在凉亭的凳子上坐下。 冉浚请安道:“浚儿见过父皇。” 冉浚的话还没落地,冉鸿就赶紧跪下:“罪臣之子冉鸿给皇上请安。” 尚睿眉心一揪,连看了冉鸿两眼,心中有话,可是张了张嘴,却不知究竟要说什么。 他瞥了儿子一眼。 冉浚素来平和聪慧又善解人意,立马扶起冉鸿:“鸿哥哥,你別这样,你是我的哥哥,父皇自然也是你的叔父。” 冉鸿却再一次跪下,慌忙地叩首道:“罪臣之子不敢造次。” 尚睿的目光冷下来:“平日里是谁教你这些话的?” 冉鸿却不敢答,跪在地上,背弓得像一只虾,瑟瑟发抖。 尚睿见状又不忍责问他,半晌后,缓了缓自己方才的语气:“鸿儿,你起来回朕。” 听了尚睿的话,冉鸿瑟瑟地站了起来:“回皇上,是冉鸿自知身……”冉鸿的话还没说完,一抬眸被尚睿的眼色嚇住了,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正好王瀟湘也来承褔宫见太后,远远瞧到这一幕,走近劝道:“瞧皇上您把这孩子给嚇得,怎么在母后这里教训孩子的不是?”隨后,將这两个孩子牵著领回了自己的妗德宫。 王瀟湘命宫女拿了些点心给孩子吃。冉浚含了一嘴的果子,偷偷地瞅了一眼尚睿。而冉鸿的手还在哆嗦。 王瀟湘摸了摸冉鸿的头,又对尚睿道:“你別难为他了,无论如何他也是不敢对你实话实说的。” 话已经挑得很明了,这偌大的宫里,能让所有人都对他守口如瓶的还能有谁,所以王瀟湘才將话岔开,带人离开了承褔宫。 尚睿不是不懂,是心气无处撒。 冉浚毕竟还是小孩子,见父亲母亲都在跟前,咽了嘴里的东西,才敢小心翼翼地替冉鸿辩解道:“是皇奶奶说的,皇奶奶说若是鸿哥哥不知罪孽,不守本分,皇奶奶她就……她就……” 旁边,冉鸿的眼泪已经“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却不敢发声。 冉浚也被感染了一般,忽然哇的一声哭道:“父皇,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皇奶奶,皇奶奶叫鸿哥哥不能告诉我,更不可以告诉別人。要是皇奶奶知道以后,会不会真的要鸿哥哥死。” 王瀟湘將孩子揽在怀里。 尚睿看了看冉鸿,伸手去牵他。冉鸿虽然心中有些戚然,但还是走到尚睿跟前。 尚睿道:“鸿儿,宫里的太傅可有教你,何为国何为家?” 冉鸿点了点头。 尚睿语气稍改,又道:“我们是天家子弟,和常人不同,家即为国,国即是家。冉鸿的父亲也是朕的哥哥,哥哥犯了国法,受到了处罚,朕也很难过,碍於亲疏也许比冉鸿少几分,所以朕可以体会你的痛苦。可是你没有错,哪怕是你父亲违逆了国法,你却没有错。你父亲临刑前,朕去看过他,他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好好活著,堂堂正正地做个有用之人。你这一生的本分就是要带著你父亲的期待活得更好,而不是背著莫须有的罪孽自怜自哀。” 冉浚听完这一席话,顷刻扑在尚睿胸口,紧紧抱住他號啕大哭了起来,嘴里一边抽噎一边喊著:“九叔,九叔……”那声音旁人听了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尚睿用了半日的时间陪著两个孩子在妗德宫玩弹珠,直到用了午膳,该午歇了。 尚睿看著王瀟湘领著两个小孩子走后,神色渐渐凛冽。 明连站在尚睿身后,丝毫不敢大意。 王瀟湘从偏殿去而復返,看到他微微一怔。 “皇上。” 尚睿周遭散发出来的寒意与戾气几乎將他整个人裹了起来。小几子上摆的瓷瓶里斜插著几支开得艷丽的桃,这扑鼻的春意却没有將他那张俊脸渲染出半丝暖色。 他一言未发地回了乾泰殿,命人磨好墨后,屏退了包括明连在內的所有宫人,他亲自蘸了浓稠的墨汁,展开桌上的捲轴,缓缓落笔。 半个时辰后,明连才在门外听见尚睿唤他,隨即又跟著他再一次去了承褔宫。 这一回,太后刚刚午睡起身,头髮綰了个新式样,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 她抬头一见尚睿的面色,便知道他有话要说,便叫旁人都退下了。 偏殿里,只剩母子二人。 太后平了平衣上的褶子:“说吧,何事?” 尚睿开门见山道,“儿子方才擬了两份旨意,母后看看,究竟是发哪一份好?” 说完,他將两幅捲轴都放在太后身边的案头几上。 太后展开一幅,匆匆读了一遍,带著怒意瞪了一眼对面坐著的尚睿,重重放下后,又拿起另一幅,还未读完整个人已经变得怒不可遏,一把將手里的东西狠狠地扔到尚睿脚边:“混帐东西!你这是要逼死哀家?” 尚睿听著太后口中“混帐东西”这四个字,平静地回道:“母亲养了儿子这么多年,最后也只是当儿子是件东西吗?” 太后勃然怒道:“你还知道哀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却要灭了徐氏满门?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尚睿不答。 太后见他这般態度,指著他的鼻子,大喝道:“你给哀家跪下!” 听闻太后的责骂,尚睿起身照做。 “你看你写的这些都是什么,”太后被气得双手哆嗦,拿起案头几上另一幅捲轴,含著怒念道,“今国难在即,魏王徐敬业空握兵权,大败叛军。之后竟与叛贼联合,意欲谋反,其心可诛。现革去徐敬业魏王称號,剥其世袭之权。朕念徐氏为我大卫朝国亲,特赦其族无恙。然,徐氏一族终生不得为官,若非奉旨召见不得隨意进京,若有违背,株连九族……”到后面,太后都念不下去了,一把將圣旨拍在桌面上。徐太后本身就是个烈性子,越说越怒,抄起桌子上剩下的半碗薏米莲子粥朝尚睿砸过去,没想到他竟然没躲,碗砸在他胸口,落地碎成两半,粥泼了他半身。 尚睿跪地,默不作声。 “你倒是给哀家说话啊!”太后怒视。 尚睿垂眸,淡淡道:“儿子能说什么,母后您也並非不知徐敬业他为何会被尉尚仁生擒。” 太后一愣,这事她自然是已经知晓,支吾著说:“你……你舅舅……他不过是收到五妹的书信,说是可以救徐阳一命。你知道徐阳是他的命根子,所以他才冒险带著心腹……”太后口中的五妹便是淮王妃。 尚睿冷斥:“这事不知母亲从何得知,他们为了欺瞒您,竟然编出这样一个父子情深的谎话。” 他继续道:“信確实是淮王妃所写,可是里面写的却是徐敬业为谋划他心中所图,句句皆是劝他与淮王连手,妄想与之携手平分天下。” 太后怒视他,全然不信:“你怎能断定,哀家知道的是假,你知道的却是真?” “那封信,儿子已经派人拿到,不日就可以送到帝京,让母亲可以亲鉴淮王妃字跡。” 徐太后闻言有些语塞,於是又说:“你怎知不是尉尚仁的反间计?” “母亲可知,昨夜司马霖已经找到徐阳。” 徐太后诧异:“他不是被尉尚仁捉住了吗?” “南域譁变,徐阳在敘州大营骑兵突围,被困石城山,混战中身负重伤,被一猎户所救。” 太后听闻,连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走到佛像前拜了一拜:“菩萨心善,菩萨心善。” 尚睿见状,眸中染著清冷:“母亲修来的菩萨心肠只对徐阳他们,却没有冉鸿他们吗?” 徐太后驳斥道:“你懂什么,没有徐氏哪有你的今日,尉家这些人早就把我们母子吃了。” 她一边说,一边又从佛龕前走了回来:“就算徐阳无恙,也不能证明你舅舅他有了逆心。” 此刻,徐太后已经平静了许多,对尚睿的话虽不是全信,却也有了疑心,她以为尚睿肯定会继续拿话来劝说她,没想到尚睿却一点头,答道:“不错。” 他抬眸继续说:“但是朕要它是真的,就能是真的。朕会叫人模仿徐敬业的笔跡,写封回信给尉尚仁,有了之前淮王妃的手书,铁证如山,假的也会成为真的。那尉尚仁捡了个渔翁得利,多半也会继续把戏做下去。若是他不识时务,偏要和徐敬业撇开干係,那就更好办了,朕可以说他是做戏想要保护徐敬业而已。时机一到,朕再將这张旨意发下去。母亲,您说到时会如何?” “你疯了!”徐太后惊骇道,“你知道若是徐家军被你逼得临阵倒戈,会有何后果吗?” “朕若让徐氏满门血流成河,那鱼死网破是其一;若是他们与尉尚仁结成一气,反过来要了儿子的命,这是其二。本来成王败寇,儿子无话可说,可是到时母亲您如何善终?” “那你擬这样的旨意作甚?”徐太后气极反问。 “所以儿子才擬了另一份,请母亲定夺。”尚睿垂手,將刚才被太后摔在他脚边的捲轴拾起来,双手呈上,“徐敬业若是能自裁於叛军狱中,儿子会以国礼待之,迎回尸身,將他按封王品阶葬於王陵,徐家卸了兵权,可保永享圣宠。” 太后看著尚睿手上的那份圣旨,久久不曾说话,也未伸手拿。尚睿也保持著那个姿势没有动。 尚睿看著太后:“母亲可知徐敬业伙同朝中同党贪污一事?” 徐太后摆了摆手:“他之前和哀家说过。有些同僚同乡总抹不开情面,就是这样的小事,王机和御史台却总要找他麻烦。” 尚睿冷笑道:“小事?”他將圣旨放下,从怀里掏出一张摺子,“这是朕收到的之前梁马渡贪污案三司会审后的上疏。” “结果如何?” “梁马渡招供,徐敬业才是幕后主事,徐敬业一党和朝中官员勾结,不但买卖官职,甚至倒卖军中军粮,单是梁马渡一系人所认罪画押的涉案粮款粗略统计已达三百五十万石。”尚睿目若寒潭,“三百五十万石——母亲自然知道自儿子登基以来,全国每年所征秋粮也不过四百万石。” 徐太后惊道:“你所说是真?” 尚睿答:“儿子所言句句属实。母亲若不信,可前往大理寺亲审。徐敬业一党之所为,件件皆是要亡我尉家天下,其心可诛。”他说话的语气不疾不缓,却如锤鏨在心。 徐太后的手指用力地搅著手中的丝帕,几乎將它绕破:“可是,他是哀家的亲哥哥,徐家百年基业繫於他一身,等哀家死后有何顏面去见徐家的列祖列宗。” 尚睿垂眸道:“假使在儿子和徐氏之中只能选一个,母亲会选谁?母亲有没有想过,待日后鑾舆西归之时,母亲的神位应供於尉家,还是徐家?何况儿子此刻並未要母亲捨弃徐氏一门,仅要徐敬业一人而已。” 徐太后眼眸微动,却紧闭著嘴。 两个人一跪一坐,均未再言。 (本章完) 第215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4) 第215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4) 他虽跪著,但是身体却直得像棵青松,而太后的心反而越来越颤。 一炷香之后,太后才悲慟地嘆道:“何至於此啊,睿儿。” 喊完他的小名,太后泪水潸然。 尚睿直直地跪在地上:“古人云,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徐敬业如此贪財揽权,目无王法,欺上瞒下,不死难以服天下道义。” 言罢,他將刚才的摺子放在圣旨旁边,朝著太后沉沉一叩首,直起背缓缓又说:“母亲,天下只能姓一家,而帝王臥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太后听闻此言,知他已心若磐石,心中无比悲痛,双眼一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良久才走到尚睿身前,蹲身颤抖著伸手拿起那份圣旨,双手展开,来回看了很多遍。 “可是他如今在尉尚仁的狱中,生死也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此事母亲可以放心。”尚睿说。 “子章那边……” “待洪武的援军一到,司马霖和洪武二者久经沙场,双管齐下,自然会有办法,再加母亲修书一封,子章定不生疑。而徐承致已然是朕的人。”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藏书全,??????????????????.??????隨时读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徐太后將圣旨递还给他,喃喃说道:“你有万全之策,那是再好不过。只是子章和阳儿,何其无辜。” “只要他们对得住儿子,儿子绝不株连。” 徐太后虚弱地点点头,缓慢地走到殿门口將门打开,唤人进来,又转身折回將尚睿扶了起来。 明连也跟著人进了殿。 太后看到尚睿身上的污渍,对明连说:“去取衣裳先给你们皇上换了再走。”说完就径直进了內室,再没出现。 那日,阳光十分浓烈,尚睿从太后的承福宫走了出来,脚下的影子被拉成细长,他垂头看了半晌后,负手离去。 五 尚睿再一次到李季府的时候,夏月和荷香正在园子里逗狗。 夏月看见他,愣了愣。 荷香则只身挡在夏月的面前。 夏月说:“荷香,你抱著阿墨回房,我有话要跟洪公子说。” 尚睿阻止道:“不用了。我和你出去一趟。”看得出来心情不太好。 夏月戒备地看著他。 尚睿苦笑:“吃不了你,带你去个地方,用不了多久就回来。有话路上说。” 夏月看了看荷香,又转脸看了一下尚睿,点头道:“你等我一下。”转身回到房里换了身衣服,当时姚创带著荷香来寻她的时候没有带什么首饰,此刻她的一身打扮也是极其简单,但是她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枕头下取走了那根琳琅坊的簪子,但並没有戴在发间,而是贴在胸前藏著,才隨他离开。 马车出了城。 尚睿和她並坐著,中间隔了张小几子。 夏月目不斜视,也没有问他要去何地,左手时不时地去摸一下藏在胸前的那根簪子。 “李季说你的手也好了?”尚睿问。 “嗯。” “你不问我为何会知道你是喻昭阳?” “你想说自然会说。”夏月头也不转地回道。 尚睿轻轻一笑,倒是也不继续问了。 马车到了城外一个马场,尚睿掀帘下车:“一会儿有山路,我骑马带你?” 他那嘴角掛著的笑让夏月想起上回马上的难堪,於是毅然拒绝道:“不用。” 尚睿倒是没有意外,叫人给她找了一匹马。 不一会儿,旁人就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马,全身皮毛又亮又油,像缎子一般,夏月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摸。那马儿虽然健硕高大,性格却纯良温顺,一点也不抗拒她。 她出门前,不知道尚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想著换一身窄袖的衣衫,万一有什么闪失也好见机行事,没想到正好派上了用场。 “走吧。”他翻身上马,回身看她。 夏月没话说,接过旁人递来的斗篷,披著系好后,自己踩著脚蹬也跨上马背。 两匹马一前一后往东走了一截官道。 夏月跟著他,翻了几个小山丘后,地势平坦起来。 尚睿的马一直走在她前面,不近不远,刚好隔了一丈,有时她慢一点,他便会慢下来,她若是快,他也会快。 他始终没说话,也没说要去哪里,连头也没有回。 夏月有些不服气,想要追上他,问个究竟。没想到,她一夹马肚,他也驾著马跑了起来。 她素来没什么耐性,直接朝他喊了一声:“餵——” 尚睿闻声回头。 “这是要去哪儿?”她问。 “你方才不是说你不想问我,我想说时自然会说吗?”尚睿斜睨她,“我现在不想说。” “你!”她有些恼。 她生气的时候,脸颊会红,然后嘴笨得半晌挤不出一个字来。 尚睿眼睛一弯,笑容从嘴角漾开,忽然之间,仿佛春风隨之而生,縈绕在他身侧。他看著她,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 夏月闻言傻傻一愣,她虽说不拘小节,但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平素里除了家里人,连男子也很少接触,哪会想到有人会將这样的话,当著自己的面就脱口而出,顿时呆住了。 “我就喜欢你对我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完,他朗声笑了起来,扬鞭策马。 夏月的脸霎时从红转白,几乎想追上去將他一把拉下马来揍一顿。 只见他前行了一截路后又拉住韁绳,折返到她身旁说:“听说你小的时候你父亲专门请过北疆的师傅教你骑马,不过我看你骑术也不怎么样,要不要比试比试?” “你认识我爹?”夏月诧异地看著他。 “想知道?”尚睿扬眉反问。 夏月坐在马背上,看著他没有说话。 “你若骑马贏了我就告诉你,可是……”他歪了歪头,嘴角泛开一丝玩味的笑,“你若是输了,就让我亲一口。如何?” 他话音未落,她一怒便扬起手上的马鞭朝他甩过去,没想到他机灵极了,身手又快,人和马往前一躥便躲开了。 她气红了脸,策马上前想要追上去,將他从马上踢下去。 哪知他带著马一跃,又躥得更远,还扬扬得意地回头道:“要不要我让你先行二十丈再比?” “我为何要跟你比!”她气极。 “你不敢?”他激她。 “谁说我不敢!” 他手挽著马鞭,指著前方说:“朝北走十里地的尾閭海边有块黑壁崖,谁先到就是谁胜?”语罢又斜睨著她道,“你要是不敢,就循著来路自己先回去。” “比就比。”夏月恨得牙痒痒地说,“朝北走十里,海边黑壁崖,我去过,不用你指路。”说完,不等他发话,夏月便策马绝尘而去。 尚睿在后面,看著她的背影,嘴角掛著笑,也缓缓地跟了上去。 这十里地,是帝京到尾閭海最宽阔平坦的一段路,朝北的黑壁崖极少有人去,草地中的曲折小径又难以辨认,於是马儿在路上撒欢跑著。她很久没有骑过这么快了,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啸。 好在马儿十分温纯听话,刚开始她还有些紧张,后来渐渐和这匹枣红马配合得越来越默契,手脚也放鬆了起来,全身都伸展开了。 春寒料峭。 策马奔驰中,风吹落了斗篷的帽子,她也无暇顾忌,任由那带著寒意的风吹割著双颊,却不觉得痛。 眼见两侧的小树林,飞速地消失在自己的身后。 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么畅快过了,仿佛那些鬱结於心的情绪都在此刻消散,她甚至都忘记了身后的那个人,直到一直奔驰到黑壁崖的山脚下,她勒马回身,才看到一直跟著她的尚睿。 她喘著气,因为跑得太快,脸颊被吹得通红,一双眼珠子湿漉漉的,像极了东苑猎场里那些多次从他弓下逃生的小鹿。 她扬起下巴,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对他宣布道:“你输了。” 他不以为意,翻身下马。 方才她实在跑得有些快,却不是他追不上她,而是突然有些担心,於是不敢放肆地跑,只好紧紧跟著,就怕她一个不小心摔下来,连眼睛也不敢眨,没想到就抱著这个念想,居然忘了之前为了捉弄她的挑衅。 “下来吧,后面的路是骑不上去了。”他说。 夏月放开韁绳,跳下马来。 於是,两个人將马系在山下,並肩朝上走。 黑壁崖是一块巨大的崖石,耸立在海边,因为近乎黑色而得名。它一面是缓坡,临海那面则是峭壁。 前人在缓坡上凿了上顶的台阶,但是经歷多年的风吹日晒,许多地方已经难以下脚。刚开始,两个人还能並肩而行,渐渐地夏月落在了后面。 顶上一段陡坡,三尺高的岩石,尚睿轻轻一跃而上,而后又回头伸手拉夏月。 她借著他的力,终於爬到了坡顶,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黑壁崖这边明明是朗朗晴空,可是远处海的那一边却是乌云压顶。 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吹得头髮四处飞散。 夏月这才发现头上唯一一根綰髮的髮簪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她索性抬起手臂,拆掉了头髮重新草草地綰了一下。 风开始变急了。 岩下的海浪越来越高。 远方海那一边的乌云似乎都要沉到海里去了。 忽然,天边的乌云沉了一下,並未看见闪电,但雷声已经从远处缓缓滚过来,沉沉闷闷。 “这是今年的第一声雷。”站在旁边的尚睿喃喃自语道。 她闻声转头看他。 他在岩石上负手而立。那海风不停地吹,除了被掀起的衣角,他整个人纹丝不动,站得又直又稳,跟她被吹得东躲西藏、头髮四散的狼狈相完全不同。 一袭素衣,却宛若日月。 他迎著风,身姿挺拔豪气,静静地注视著那团乌云,似乎旁边一切都和他无关,全然置身於这俗世之外。 而后,海上好像是下雨了,渐渐起了雨雾。 海浪汹涌。 而他们站的这边海岸依旧是晴天朗日。这样的景致,忽而让人觉得世间万物都变得渺小起来。 过了许久,他才转过头对她说:“我头一回看见海上这样下雨。” 夏月终於看清楚他的眼睛,那黑亮的眸中还残留著一股孩子气般的新奇。 “我也是。”她说。 就是说这些话的时间,头顶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然后那些雨水迅速朝岸边移了过来。 雨雾如飞一般地扩散著。 忽地,就变了天。 夏月一仰头,已经能够感到有零星的雨点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雨势来得如此汹涌,让人措手不及。 他们站在光禿禿的山崖上,连棵树都没有,完全找不到可临时避雨的地方。正在夏月犯愁的时候,尚睿说道:“这边有条路,跟我走。”不等她回答,他就拉著她往一侧走去。 原来膝盖高的一堆野草丛,走进拨开后现出一条通往峭壁下方的小径。 夏月紧跟著他。 小路的石阶依靠著石壁,迂迴盘旋著往下。 没走几步,就见路边有个石洞。 与其说是石洞,不如说是石壁凹进去两尺宽的一个地方,刚刚有一人高,站进去,身体刚好被头上的岩石遮住。 豆大的雨滴,猛然落了下来。 却不想,海风实在太大了,虽然能遮住身体,那倾盆的雨又被迎面灌入的风送到石壁下,山洞太浅,根本挡不住。 只见他没有迟疑,迅速地解开外衫脱下来,背对著外面,用手支在洞壁的顶端。 转瞬之间,他和他的外衣便成了一道温暖的屏障,挡住了那些风雨。 她的背紧紧贴著身后的岩石,而身前,隔得很近的地方,是他的胸膛。 他们俩离得很近。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朝哪里瞧,只好偏著头,垂眼看別处。 她能感到他的鼻息落在她的额头。 一下,两下,三下…… 舒缓,且沉静。 忽地,有一滴水滴到她的眼瞼上,她伸出手去抹,然后下意识地抬头。 她仰脸抬眼,看见他的脸。 些许雨水沿著衣服和岩石的缝隙中滴了下来,正巧这时有一滴落到他的额头中央,然后那滴水,一路向下,从眉间滑过。 他两只手撑著自己的外衣,腾不出手来擦掉它。 只见那滴雨水流至他的鼻尖,才止住继续的势头。 何曾想,第二滴雨又在同一个地方往下流,再和之前的雨水一併重迭在他的鼻尖,顿了一顿,最后还是滴了下来。 又落在她的脸上。 他浑然未觉,目光一直看著別处。 眼见,雨水又从別的地方渗下,接连落在他的睫毛上,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替他抹了抹鼻尖上的水滴。 对於突如其来的触碰,他先怔了怔,隨后开口说:“刚才的赌约,你还认吗?” “当然认了,我贏了。” 尚睿扬眉,明显不赞同。 “谁先到黑壁崖谁就贏,我先到。”她据理力爭。 “我明明记得是我先到。”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头顶。 夏月这才发现,他指的是他先上山顶,所以要算他贏。 她刚要急著和他爭辩,忽地想起他就是故意要捉弄她。於是她憋了口气,拧著眉,再也不和他搭话。 他眼角含著笑意,垂头看著她一双眼睛如梅鹿一般晶莹透亮,此刻不服气的心情全写在脸上,觉得她真是有趣。 他再次失笑。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就停了。 骤雨过后,阳光又倾泻而下。 尚睿將半湿的外衣拧了拧又穿在了身上。 他们沿著小径蜿蜒而下。 因为海边潮湿,又被草丛覆盖住,石阶有些地方长了青苔,所以走得格外小心。 悬崖底下是一片滩涂,因左右都是海水,又有石壁阻挡,滩涂外就是海。 別处的海岸是沙滩,而这里却全是黑色的礁石。 她刚准备朝海边走去,却不想尚睿拉住她的胳膊,轻轻说了一句:“你回头看看。” 她狐疑中照做。 转身抬眼的剎那间,她呼吸一滯,愣在了原地。 所有人都爱站在黑壁崖上眺望尾閭海,將海岸线尽收眼底,何曾想过站在崖下回望黑壁崖却是这样的风景。那黑色的崖壁上布满了一种叫紫重葛的爬藤。这是京畿野地里常见的植物,却不想它们会如此茂盛地长在这海边的崖壁上,而在这个时节,正是它的期,满满一块崖壁的紫重葛得了春风,竟然全都盛开了,將半个黑壁崖包裹成了紫色,像一块巨幅的屏,既壮观又美。 海风袭来,紫重葛隨著风势摇曳。 落英繽纷,从半空而来。 她这才看到脚下居然也铺了一层紫色的落,她刚才因为看海心切,全然未曾注意,现下竟然不敢下脚。 “真美。”她轻声惊嘆,“你是如何发现的?” 黑壁崖的这面朝海的悬崖是上凸下凹,站在悬崖上完全看不到下面还有这样的景致,而且这块石滩两侧都被海水封住,仅有刚才那条不起眼的小径才能到这里,若不是有心,根本不会发现。 (本章完) 第216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5) 第216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5) “我幼时有一次隨父亲坐船出海,回程的时候看见。那时是初夏,虽然紫重葛的只剩下一半,但是在海上看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我当时就想,这里怎么能叫黑壁崖呢,明明是紫重葛的墙。”他喃喃地解释著,脸上的神情似乎也被这一片紫色吞併了。 “海上看著更美吗?”她好奇。 “一样美。”他嘴角含笑,眼眸中似乎融著春阳。 说话间,海水涨潮了。 海水漫延上了滩涂,已经淹没了一些紫重葛的瓣,將它们捲入水中。 幸而,她早早跟著他站在了高处的礁石上。 骤雨后的海岸仍然不太平静,海水由远及近起起伏伏,最后狠狠地拍打在礁石上,顷刻碎成雪白的碎屑,再迅速消散。 忽高忽低,如此反覆。 夏月看得有些出神。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听著奔腾激昂的惊涛声,久未说话。 尚睿站在她的身后。 一个巨浪拍过来,激起一人高的银白浪,朝她脚上扑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后背撞在尚睿的身上。他伸手去牵她的手。 她一惊,手指被他碰到的时候,仿佛被烙铁烫了一般,猛地抽了回来。 一番接触,她用余光又开始打量他。 这个男子,他竟然能叫出她的真名,还能让李季给她治病。 更何况,他明明姓洪,却又长了一副尉家人的好麵皮,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据说开国的太祖皇帝,也是个鼎鼎有名的美男子。而自大卫开朝以来,好几代都是择美入后宫,所以尉家人的五官底子越来越好。 她未见过先储,也未见过其他皇室宗亲,却有一年元日隨著父亲远远瞧过先帝的龙顏,知天命的年纪却温文沉寧,风姿犹存。 再想想子瑾。 她和子瑾从小一同吃喝,彼此熟稔得跟左右手一般,她自然习惯了他的容貌,也不以为意。突然,她想起那一夜王淦几人褻瀆子瑾的话,面色霎时就白了,胸中顿时痛得似乎要滴出血来。 若是没有那场变故,天下间谁敢那般拿他的面貌来冒犯他。 如此一想,更加怨恨起御座上的那个人和徐氏来。 旁边的尚睿自小浸淫朝堂宫闈,心思縝密,见她面色忽明忽暗,便能將她此刻的心思猜个七八分。 一只低空掠过俯衝至水面捕食的大鸟,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寂静。 “我的確认识你父亲。”他直接说道,“却没什么来往。” 夏月狐疑。因为看他不过二十来岁,换成十年前父亲在朝廷任职的时候,他才多大?要说仅仅只是彼此认识,她却是不怎么相信。 她虽不精於算计,却也不傻。但是她又能如何,拿著刀抵著他的脖子叫他说真话? 思忖到此,夏月不禁想要抬头去摸对襟里藏著的那根簪子,手到半空却怕他生疑,生生把动作收了回来。 “你父亲为人孤高,我十分敬佩他的人品。” 当年,谁也没想到先储会託孤於喻晟。喻晟向来为人清醒孤高,胸中只装著天下社稷,后来和先储政见也不尽相同,虽然他因为先储而入仕,后来却没人將他归为先储一党,所以当时才將他忽略。 君子一诺千金,没想到他甘愿为了那一句承诺,放弃江山抱负和自己一身的才学,携著妻女四处躲避追捕,隱於市井之中。 这让尚睿十分敬佩。 尚睿拿眼瞧夏月,又怕她以为他是敷衍,补充道:“真心佩服。” 他平时看人都是鼻子朝天,能亲口说出“佩服”二字著实不易。 “那你以前见过我?”她指的是儿时。 尚睿侧著脸,含笑打量著她,目光从眉眼移到嘴,须臾后,本想摇头直接说实话,转眼却又反问:“你打赌又未贏我,我为何要告诉你?”一脸狡黠。 那一年,喻晟闹过一个笑话。 先帝遇见一盘残棋,不知何解,於是深夜召见喻晟。哪知喻晟匆匆赶到乾泰殿门口,太监点著灯正要替他引路,却“扑哧”一笑。原来不知道他为何,头上的髮髻玉冠旁边居然插了支女子用的小鈿子。先帝得知后,先是雷霆大怒,责骂他不知天子礼,但亲眼见到他后又忍俊不禁:“喻卿,这是何故?” “小女刁顽,硬要跟著臣进宫,臣將她留在马车上,也没觉察她做出这样的事情。” 当时尚睿就在一侧,不禁插嘴问道:“喻大人家里有几个孩子?” “回殿下的话,臣只有这一女,拙名昭阳,顽劣不堪。臣甚是头疼,哪敢再养孩子。” 话虽这样说,可是喻晟的脸上哪有头痛的样子,分明满是宠溺和欢喜。尚睿想起自己和双亲之间除了血脉还掺杂了太多其他,永不会这般亲密,不由得有些嚮往。 这记忆本应积压在某个角落渐渐尘封,却不想因为“昭阳”这两个字突然就鲜活了起来。 他脑中已过万千,最终却只字未提,只化作嘴角的一抹笑意。 那笑眼,霽月光风。 夏月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十分不悦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还不抓我去交给朝廷。” 他眼尾带著笑:“你出这主意,听起来倒是不错。” 她垂著眼,没接他的话,自己往回走。 因为涨了潮,海水漫过了大部分滩涂,夏月只好借著那些礁石朝边上走去。礁石密密麻麻,可是有的礁石之间的间隔却有些宽,她不想湿了鞋,也懒得理留在后面的尚睿,径直在上面跳跃著朝前移动。 走到半途,能下脚的礁石越来越稀少。她好不容易找到下一个目標,就使劲朝那边一跃,本来並无难度,可是刚下过雨,石面十分湿滑。 她落脚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滑了一下,身体便朝后仰,她心中叫了一句糟糕,不想自己並未跌在海水浸染的泥泞里,而是落在尚睿的怀抱里。 他接住她,挑著眉说:“你父亲明明一身才学,怎么教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小时候有人这样说,十有八九是在讥讽她母亲是商户之女的出身。她不悦地推开他:“与你何干。” 他站在泥泞里,不由分说地打横抱起夏月,踏著潮水朝岸边走去。 夏月十分憋屈地挣扎著。 哪知他的力气十分大,牢牢地將她抱在怀里,使得她的脸不得不贴在他的胸襟上,那触感又冷又潮。她这才想起方才为了替她避雨,他的衣服也许早就湿透了。 她微微愣怔,不禁伸出手摸了摸他身上別的地方。 他斜睨她:“朗朗晴空之下,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非但没有答话,还將外衣的衣襟扒开,拿手伸进去探了探中衣,也是湿的。 “那日我不过只看了你一眼,你这是要摸回来吗?”尚睿揶揄她。 夏月也不和他拌嘴,揪著他的衣服说:“春暖乍寒的,怎么能裹著一身湿衣服吹这么久的海风。”不知不觉她嘮叨人的毛病又犯了,说完,她又埋头一看,发现他踩在水里,靴子自然也泡水了,“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人家都念叨著春捂秋冻,你倒是裹著一身湿,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似的。” 到了岸边,他將她从怀里放下:“我又不是女人,哪有这么娇弱。” 夏月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回过神来,他这么来路不明的一个人,她本来是抱著以死相拼的决心跟著他出来的,如今关心他受不受寒做什么。 她不再多话,转身沿著来路返回。 尚睿倒是显得心情好极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照你小时候的年纪看,今年你也二十上下了,怎么还没嫁人?”尚睿问。 这话倒不是故意试探她,而是他確实好奇。 夏月走在前面怕他嫌弃她挡道,於是不敢停歇地爬著山,说话有些喘:“我一个罪臣之后,嫁给谁不都是害人家吗?”他既然知道她的底细,她也懒得藏著掖著,索性直接认了。 尚睿一乐,这世上的女子不少,像她这样的倒是少见。以前他遇见的女子要么对他唯唯诺诺,要么阿諛献媚,一根头髮也能夸出朵来。还有,就是王瀟湘这种,只会冷眼瞧著,像座冰山一样。 以前他出去逛酒楼,听旁人说男人都贱皮子,喜欢啃硬茬,越是不从的,越是心头好。 可惜,他却没有那样的兴趣。 倒是这閔夏月刚刚好,时而硬时而柔,你以为她要和你拼命的时候,她却突然给你一颗甜枣,你以为她温良顺从的时候,却又忽而跳起来呛你几口。若非不是因为…… 他心中一凛,面上还掛著笑,心中却不舒坦起来。 却不想,走到山顶的时候,夏月停下来转身对著他:“我有一些话想对洪公子说。” 他等著她的下文。 “方才公子问我婚配的事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是我想说明了好,”夏月僵著一张脸,“外祖母是我最后的亲人,我从锦洛来帝京看她老人家,原想伺候她百年之后,我一个人铰了头髮去做尼姑。如今出了些变故,她老人家去了別的地方养老,可是我的决心却没有改。所以但愿是我误会公子的美意了。”她尷尬地一口气將话说完。 尚睿听到她要出家的话,微微一怔忪,不知她除了失去双亲孑然一身以外,是否还遇见了其他事情,才让她年纪轻轻有了这样的念头。后来又听她说出最后一句话,心中跟五味瓶打翻了似的。 他这辈子,只遇见过自己嫌弃別人,哪儿敢有他还未开口,便反过来先嫌弃他的。 这不是在宫里,他碍於身份不能將她怎么样,须臾,他掩了眼中积蓄的怒意,冷笑一声:“你可真看得起自己。”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他在前面走得很急,压根没想搭理她。 他扔了那么一句讥讽她的话,她也没恼。她不太喜欢琢磨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思,既然对方说没有,便是没有,她再不会多想。 山脚下两匹枣红马还在原地,只是淋了雨,马鞍有些湿。 她见尚睿站在一侧,神色又恢復了平静,才觉得自己真是多心了。 夏月却不知道,他这人若是存心收敛神色,任谁也看不出破绽来。 尚睿上了马,指著西边:“我们从那边绕回去,过两里地就是官道,那附近有个客栈,正好可以吃些东西。”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提醒,她才想起两个人出来大半天了,顿时觉得饿。 一路上两个人骑马缓缓並排而行,到了客栈,发现客人不少。 “下月春闈会试照旧,这些时日自然人多。许多人在此落脚歇息,天黑前可以进城。”尚睿解释著,让店里伙计领著上了二楼包房。 他隨意点了几个菜。 小伙计十分聪慧,不需要重复就记在心里,又解释说店里客人多,可能上菜会慢些。 尚睿倒是懒得继续开口,挥了挥手便打发了那伙计。 伙计赔著笑,顺手关了包房的门。 包房里除了桌椅,还有一张宽敞的竹榻,大概是供人吃酒后小憩的。 不到片刻,小伙计先送来一壶茶。 尚睿却没动手。 夏月觉察到他整个人从半路上开始就懨懨的,脸色不好,於是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哪想他这人挑剔极了,看了一眼那茶汤的顏色和浮在面上的茶叶,皱了皱眉,只小小地呷了一口就鄙视地不再喝了。 夏月瞅著他的衣服:“要不要去跟店家借一套乾净衣服给你换一下?” 他不豫道:“我不穿別人的衣裳。” 夏月瞠目结舌,刚才他还说自己没女子那般金贵,可现在看来分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时,店伙计又来敲门,说是刚才点的素肘子没了食材,要不要换成蒸酿三宝,这也是他们店里卖得最好的一道菜。 尚睿支著头,眼皮耷拉著,没话说。 夏月只得替他应了那小伙计,见他仿佛是真的有些受了寒,到底是替她挡的雨,心中有些不忍,又让伙计给他熬份薑汤来。 小伙计得了令正要走,夏月再次叫住他:“你们附近有没有卖新衣裳的?” 小伙计摇头:“咱们这馆子荒郊野外的,也是借著后面的湖,才有人来踏踏青吃吃饭歇歇脚,哪会有衣裳铺子,”这伙计识人眼色,见尚睿一身湿气,又要喝薑汤,自然明白是要换衣服,於是说,“姑娘,你们要是不嫌弃,我们掌柜家的小少爷和这位公子身量差不多,我去替您问问。” 哪知夏月没开口,尚睿断然拒绝:“不要。” 夏月顿时觉得这人也太难伺候了,平时不知道被家里人惯成什么样,斜瞥了他一眼,对小伙计说:“你別理他,儘管拿来就是。” 小伙计见尚睿一身简洁精细的打扮,便知道是贵人,做生意的最善於从皮囊识贵贱,贵人自然脾气大,便笑嘻嘻地回道:“姑娘,我去找一身新的就是了。” 不一会儿,衣服送来了,果然是新的。 尚睿抬眼看了看,面色稍霽,起身开始解腰间的白玉腰扣。 夏月倏然起身,红了脸:“你就不能等我出去再脱?” 尚睿斜睨著她:“你都是要做尼姑的人了,还管这些俗礼做什么,反正上次我见过你的,这次你看回来,咱们就可以两清了。” 他说著话,並未停下手中的动作,白玉腰扣卸了扔在一旁。 这屋子不大,他坐外面,她坐里面窗户下,如今他大剌剌地堵在中间,在她面前换起衣裳来,她却出不去。眼看他脱了外衣,只剩中衣,夏月又避不开,只好尷尬地转过身对著窗欞。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歇后,夏月听见小伙计敲门来上菜,尚睿开门將他放了进来。她想他应该换好了,不然也不会去应门,於是回身在凳子上坐下。 几个荤素搭配的菜被小伙计利落地摆在桌子上。 她准备吃饭,顺便看了一眼尚睿,这一看,差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也不知道小伙计什么眼神,还说那少掌柜和尚睿差不多身量,可是现在袖子和脚下短了那么多,穿在他身上就跟被勒成了小一號的人似的,十分滑稽。 小伙计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著明明差不多。” 尚睿低头打量著自己,眉毛都快皱在一起了,扔了块银子给伙计,指著自己换下来的那堆衣服:“你赶紧拿去烤乾了,给我送回来。” 小伙计接过银子,嘴角都要飞起来了,急忙照做。 尚睿穿著那身不合身的乾净衣服,坐在桌边一口喝了刚熬的薑汤。 此刻,在门外暗中守著的姚创等人也鬆了口气。 如今天下不太平,他们自然不敢让他一个人带著夏月出城,何况这閔夏月不比別人,若是她藏了祸心,那更不能大意。一路上,他们只敢远远跟著,没尚睿的授意,压根不敢露脸,可是任由他这么病了回去也不好交差。 (本章完) 第217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6) 第217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6) 尚睿头昏脑涨,不太有胃口,一碗热腾腾的薑汤下去,贴身的衣服也舒服了些,难免有些犯困,於是打量了一下窗下的软榻,对夏月说:“我在这里睡一会儿,你自己吃饭,吃完了叫我上路。”说完,他就躺上去,不到片刻还真睡著了。 软榻上没有被子,估计就是有,也会被他嫌弃。 夏月看了他一眼,又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能帮他叫一碗薑汤已经是她这半吊子医者最大的善心了。 不一会儿,伙计將最后换的那道蒸酿三宝送来了,弄出些响动,但也没扰了他的好眠。 待她吃饱后,他依旧睡著。 外面天色尚明,还出著太阳,可是春日里的天气,看著是朗日,转眼就天黑了。她有些坐不住,开口喊了一声“餵”。 他没有动。 夏月走过去本想推一下他,將他弄醒,却觉得他脸色有些不对劲,惨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她摸了下他的手,冷得跟冰块似的,身体还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一下。 她知道他这是寒气聚结於心之后,全身即將爆发高烧的徵兆。 101看书 101 看书网体验棒,101????????????.??????超讚 全手打无错站 “洪公子。”她试著叫了叫。 他睡著的时候已经病倒了,当然不能应她。 夏月又叫了一声,依旧动也没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又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体温果然骤然升高了。 她见他真的病得不省人事,不禁退后一步,心中有了別的主意。 如今她已经轻轻鬆鬆出了帝京,眼前这人又这样,正是她脱身的好时机。 荷香还在城里,高辛玉也藏在城里。玉是身外物,荷香却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若是扔下她,会不会害得她丟了命? 但是,她自己此刻不走,子瑾已经起事,她便是他的软肋。 一想起子瑾,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的尚睿。 他长著这样一副尉家人的脸,究竟是敌是友?是皇亲还是宗室子弟?他真的姓洪?假如他不姓洪,难道姓尉? 剎那之间,夏月想起他叫她“喻昭阳”的时候那满目的寒气,至今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他知道喻昭阳,那么顺藤摸瓜就会牵连到子瑾身上去,更何况他还见过她的高辛玉。 哪怕只是万一,她也不能拿子瑾来冒这个险。 她一边想著,一边去摸胸前藏著的那根簪子。 此刻,她要不要趁其不备,杀了他? 想到这里,她的手哆嗦了起来,不禁將那金簪紧紧握在手里。她略通医术,知道要害在哪里,虽不能保证一击毙命,至少还可以补几下。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活了这么久,连一只鸡也没有杀过,何况杀一个活生生的人。 正在她心中挣扎的时候,榻上的尚睿大概烧得迷糊了,竟然像个孩子一般,含含糊糊地似乎喊了一声:“娘。” 她倏然一惊。 是了,他也许只是个毫不相干的人,有爹,有娘,也许还有妻儿,她怎么能凭他一张脸和他知道她的真名,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他。 更何况,他还救过她。她怎能做这样恩將仇报、草菅性命的险恶小人。 她要还他一命,所以她才不能杀他。 夏月似乎为自己找到的这个理由鬆了一口气,接连后退了好几步,隨后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姚创悬著的心也跟著放了下去,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叫人跟著夏月,然后自己小心翼翼地进屋亲自查探了一下尚睿的情况。 姚创一时没了主意,如果夏月真的要逃,他们怎么留,难道真像上次尚睿吩咐的那样,只需要留个活口? 夏月怕旁人怀疑,镇定地走到楼下。一楼大堂里热闹非凡,压根没人注意她,连刚才那个小伙计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她目不斜视地走到外面马厩里,牵了自己的那匹马。 临走前,她回身望了一眼二楼的窗户。她估计一会儿小伙计会將烤乾的衣服给他送去,看到他那副模样,肯定会去叫人替他看病。 怕惹人注意,她没有立刻骑马,而是牵著它,走在大道上,慢悠悠地。一来她怕迷路,二来她断定像尚睿那个样子,自己醒过来都难,莫要说来追她了。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家客栈。 他那么年轻力壮,看著身板也不错,应该不会因为发点高烧就死了的。 可是——万一那小伙计和掌柜都是个黑心眼,见自己跑了,留下的那个又不省人事,直接將他抬出来扔了了事,又如何是好?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夏月突然想起他为她冻伤的那双手,还有在黑壁崖的石洞內,那滴顺著他鼻尖滴落的雨水。 她走了一截,再翻身上了马。 一颗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了起来,越缠越密,绕了一层又一层,裹得她透不过气来。 这时,仿佛有一滴水滴在了上面,那么小小的一团湿润,却在层层迭迭中扩散开来,渐渐沁到了深处,清凉冰冷的触感挨著她的心,一时之间,似乎有了道裂痕,徐徐清风透入心间。 她骑在马背上,扭身看著来路,深深地吸了一口扑面而来的风,拉著韁绳又原路折返。 她告诉自己在血鹊这事情上,她欠了他一条命,如今先还了再说。 六 夏月这么快去而復返,让姚创措手不及,他不知道夏月的意图,也不敢拿尚睿的安危来冒险,让他们再单独相处,便轻轻一跃藏在了屋樑上。 她回到屋里,摸了一下尚睿的额头。 果然已经烫得惊人。 他开始囈语不止,但是模模糊糊听不清在说什么。 夏月叫了小伙计给他找了床被子给他盖上,自己又去打了盆凉水,拿帕子浸湿了之后敷在他的额头上。他的头和四肢截然相反,简直冰火两重天,所以折磨得他时不时地哆嗦一下。 小伙计见他这样,不禁问:“他冷成这样,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 夏月摇头:“他只是发高烧所以才觉得冷,盖多了反而不好。” 小伙计又热心地问:“要不要我给他弄个汤婆子来?” 夏月摸了摸他透心凉的手,答道:“他身上烫,这样的病就是要散了热气才好。汤婆子太烈了。”说著,顾不得小伙计还在旁边,就將他双手焐在自己温热的掌中。 可是他的手指那长,她压根包不住一半,只好来回地揉搓著。 小伙计以为两个人定是夫妻,也没多想。 夏月又说:“小哥,麻烦你帮我们找辆车,送我们进城去。” 小伙计想想也是,这里荒郊野外的,既没大夫也没药,肯定不如城里方便,说道:“只是,这马车……” 夏月懂他的意思。她出门压根没带银子,也没注意尚睿刚才换了衣服之后將钱袋子搁哪儿了,只得將怀里的那根金簪交给小伙子:“我没带钱,你看这个行不行,还要麻烦你找两个人帮我把他抬下楼去。” 小伙计心中一跳:“姑娘,你这首饰忒贵重了,行是行,肯定要不了那么多。” 她本来没打算留著这簪子,若是方才她逃了,也是打算將它当了做盘缠。她想了想:“要不你拿去切个角,剩下的还我。” 小伙计觉得这主意倒是不错,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准备去请教掌柜的,却忍不住又问道:“这么好看的首饰,切了是不是有点可惜?” 夏月搓著掌中那双冰凉的手,眼皮也没抬:“身外之物有什么可惜的。”这东西反正是他掏钱买的,拿来救他的命不正好是用在刀刃上。 “哦,对了,我还有两匹马,你先照看著,过两天会有人来领。”夏月补充道。 不一会儿,小伙计就找来人和车,將尚睿抬上了车,还不忘记將烘乾的衣服一併递给她。 小伙计又说:“这位大哥接了姑娘你的活儿,你跟他指路就好了。” 夏月隨著小伙计的话打量了一下那车夫,十分精壮的一个中年汉子,长相却不怎么舒服,特別是小伙计將尚睿的衣服交给她的时候,他看到那枚毫无瑕疵的白玉腰扣时,眼睛都亮了。 她留了个心眼,问小伙计:“这大哥不是你们店里的吗?”要是开店做正经生意的,她倒是不怕。 小伙计答:“我们店里的马车是送货的,怕你们坐著不合適。这大哥经常来这里打酒,听说我们找车,他就说他有。不过您放心,车钱掌柜的已经付了。” 自从王淦的事情后,她对这些细枝末节很敏感,胆子变得十分小。 一时间,她有些犹豫。 夏月打量了一下车里的尚睿,本想著叫车夫把他送进城去,她半路上和他分道扬鑣,这下子怕是不行了。留他一个人,对方万一起了什么歹心,他恐怕只能任人宰割了。 她看了看小伙计还给她的那根切残的金簪,欲哭无泪。掌柜大概觉得簪子精致,缺了哪里都不好,乾脆將簪杆给去了,剩一个簪头给她,拿来防身肯定是不行了。 她將尚睿留在车上先托给小伙计照看,藉口说自己要出恭,趁机进了厨房要了一把小刀藏在身上,隨后才上了车。 姚创远远盯著她这样折腾,心情倒是复杂了起来。 尚睿的身量有些长,那马车压根不够他平躺著,只好斜靠著坐。可是,这马车轮子做得十分简陋,那车夫赶车的技术也不怎么样,车厢里又顛又晃,他的头不停地磕在侧面的木板上。夏月在旁边都看著心惊,別到最后脑子不是烧坏的,而是磕糊涂的就不好了,急忙將他的头揽在怀里。 他的头依旧热得滚烫,眼睛紧紧地闭著,嘴唇因为发烧显得丰润鲜红。 她很怕身边人这样不止不休地发烧。当年,子瑾就是这样將耳朵烧坏的,她自小就留下这个阴影,至今心有余悸。 夏月幽幽地嘆著气,又將盖在他额头上的湿帕子换了一面。 可是他实在太烫了,连那冰凉的帕子也被烘得暖和,车上没有水,只能將帕子放在风里凉一凉,再贴上去。 车窗帘子没敢放下,她一直紧张地盯著车外面,就怕车夫將他们拖到什么荒郊野外的,她不禁摸了一下身后藏著的那把刀,確定还在那里后,稍微心安了些,又將尚睿的手拢在手心里哈气。 如此反覆很多遍。 他们骑著快马出来没什么知觉,心情又轻鬆,哪想回去的路程却那样漫长。 她久久地绷著神经,眼看著窗外天色渐渐暗下去,最后混沌一片。 忽然,怀里的人动了一下,迷迷糊糊中还冒了一句:“朕要喝水。” 高热烧得他嗓子都哑了七八分,语音呢喃,她只听清楚后面那个“水”字,便说:“忘记备水了,你只有忍一忍。” 朦朧中听见这个声音,尚睿一个激灵,神志清醒了大半,顿时察觉自己失言,目光狐疑地审视了四周一遍,须臾,又闭上眼睛。 夏月本以为他醒了,想著他们如此曖昧地依偎著,十分尷尬,鼓起勇气垂脸打量他,却发现他压根没睁眼,以为他大概还在梦中说胡话,於是又將额前的帕子翻了个面。 而后,又將他一双冰凉的手揉搓了起来。 尚睿合著双眼,有些捨不得睁开。 一路上相安无事,夏月放下心来。 进城后,她放开尚睿,挑开前面的门帘,给车夫指路,直接去了李季府上。 到了李府门口,她客气地请车夫去叫门,自己又回身一看,发现他已经醒了,直直地坐在车里。 她看著他,不知这中间的经歷从何说起,嘴唇翕动,正要说话,却被匆匆而来的门房打断。 李季得了消息,脸色都变了,从府里迎了出来。 尚睿却撑著头,自己揭了马车的竹帘下车。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也没人来告知她后来他怎么样了,看他下车走路的样子,想来只要有李季在,是没有大碍的。 她不知道的是,后来尚睿並未回去,而是待在李季府上。 尚睿对李季说:“本来没什么大病,你就在这里给我抓点药吃了就好,免得回去叫御医记档,问东问西,惊动了皇后和太后,又是一阵嘮叨。” 哪知,刚喝了药没多久,他又发了一次高烧。 在李季府里等了尚睿一天的明连,含著泪念叨:“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病成这样?这回宫去可怎么交代。” 李季解释说:“皇上这是连日操劳,吃睡都不怎么上心,积劳成疾,又受了寒,才发了这么猛的热病。” 李季又问:“姚大人,你们和皇上到底去哪儿了?” 姚创没敢答话,未获尚睿的首肯,他怎么敢多嘴。 明连迟疑:“现在要回宫吗?” 姚创说:“皇上刚才说先不回去,那只有先留在李大人这里。”他这人一根筋通到底,尚睿说什么便是什么。 尚睿被烧得全身发冷,浑身战慄著,待李季给他施了两次针才稍好。 荷香去后院厨房的时候,听见煎药的动静,便回来告诉了夏月:“小姐,我们要不要去瞧瞧?” “瞧他做什么?要不是为了他,我早跑了。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她將事情大致跟荷香说了说,除开她起心杀了他那段。 “还有你,”夏月又伸著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脑袋,“早叫你走你不听,我今天要是狠下心懒得管他,留下你一个人怎么办?” 荷香抿著嘴笑:“小姐要是找著了少爷,给我托个梦什么的,我就开溜了。” “呸呸呸,”夏月道,“人死了才託梦呢。你得多恨我,才想要我给你託梦。” 荷香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两个人正在房里嘻嘻哈哈的时候,门外却来了人:“閔姑娘。” 一个少年的声音,不太耳熟。 “閔姑娘,你可是歇下了?”对方见夏月没有应声,於是又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句。 荷香去开门,发现来人是明连。 明连不敢进屋,停在门口。 “怎么了?”夏月在插屏后面的里屋问了一句。 明连深深地作了个揖:“我们家公子念叨著姑娘的名字,请姑娘去看看。” 夏月闻言呆怔,这人要是病了该找李季,要是没大碍了就回自己家去,找她干吗? “有什么事吗?我这都歇下了。”夏月婉拒。 明连见她推辞,心中有些憋屈。刚才他在门口就听见主僕二人的嬉闹声,如今皇上为她受了凉,她还开心得跟遇见了喜事一样,连看也不想去看一眼…… 他又劝道:“我们公子此刻不太好,希望姑娘能去看看。” 夏月见他这样,不好再推辞,只得將衣服穿戴整齐了,跟著明连走一趟。 她看见尚睿的时候,李季正在给他扎针。 (本章完) 第218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7) 第218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7) 李季抬眸察觉她的脚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尚睿躺在床上,衣襟微微敞著,胸膛露出来,锁骨下的云门穴和中府穴都扎著银针。待一炷香燃到一半后,李季將尚睿虎口和胸口上的银针都分別捻转几圈。 小药童端著搁银针的盘子,一动不动。 夏月不知道叫她来究竟干吗? 她瞅了明连一眼。明连垂著脸,也不说话。 她有些忌惮李季,被他救了一命,如今还寄人篱下,只好乖乖站在旁边等著。 忽然,床上的人冒出一句呢喃。 夏月闻言不禁瞪大眼睛。 而后,他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明明白白是“夏月”。 室內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若是第一遍她还能装著没听懂,这第二次却是清清楚楚。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夏月的脸倏地红成了个柿子,她这才明白刚刚明连口中的念叨著她是什么意思,顿时恨不得立马扑上去捂住他的嘴。 这男人真是在意识不清的时候,都还要和她作对。她守著他那会儿,他就喊“娘”。別人守著他了,他偏偏要喊“夏月”。 一炷香燃尽,李季拔了针,带著人退出屋去,亲自守著煎药。 明连倒是直率,说道:“閔姑娘,是我擅自去请你过来的,我们家公子並不知道。他这样病著,嘴上又惦念著你,我就想要是你在这待一会儿,他心里会不会好受些。”他本来就是一个五官標致的小少年,此刻一双眼睛仿佛隨时要滴出泪来地求著她,更加让人觉得不忍。 夏月嘴硬心软,只得答:“那还要我做什么?” 明连忙答道:“不用不用,你坐在这里就好了。要是公子醒来就见著閔姑娘,估计病也能好个大半。” 於是,夏月就著刚才李季用过的凳子坐在床前,有些无奈。 没一会儿,她的名字又从他嘴里逸了出来。 多听几次之后,她倒也坦然了,想著也许白天一直是她待在他身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明连湿了帕子给他敷额头。 “你们公子,以前这样病过吗?”夏月有点瞌睡,不禁想找点閒话说。 “很少。”明连答。 夏月想了一下又问:“他怎么和李大人这样熟?” 明连觉察到夏月想套他的话,於是黯然答道:“公子不喜欢我们聒噪,姑娘还是別问了。” 被人识穿了意图,她只得作罢。 没人说话,又不好意思睡觉,她只好研究起別的事情来。 刚才李季给他扎的那几处穴位,她粗略地记在心里。她第一次见到退烧散热驱寒,居然会取云门和中府这两处。 《灵灸》里面写“疾浅针深,內伤粱肉,病深针浅,病气不泄,病小针大,气泄太甚,疾必为害”。 同一个穴位下针,不同的病症,提插捻转手法也不一样,不同的大夫下针取穴的手法各有不同,甚至对男女病患也有区別。 夏月对李季的医术十分好奇,之前,她只见过李季给自己施针,如今好不容易来了第二个病患。 她不禁想再仔细看看尚睿身上的针眼。只是,她再怎么荒诞不经也做不出剥开男人的中衣看胸脯这样的事情,她浅浅地嘆了一口气,只能捧著他的手,琢磨著虎口的那个针眼。 来来回回研究了好几遍之后,她才发现他的手一点也不凉了,温温热热的,她继而又去摸了一下他的后颈,温度也平缓下来,几乎和常人无异。手上的肌肤,也开始有了些潮气。 夏月回头对明连说:“你得去要一套乾净的衣裳和被子,你们家公子快要发汗了。” 她的话刚说完,还没来得及回头,只觉得被自己捏著的那只手,突然有了力气,反过来握住她,然后猛地將她一拽。 她一时不防,趔趄著朝床上歪斜下去,正好扑在他的胸口上。 床上那人,垂眸看著胸前的夏月,嘴唇动了动,说道:“你不是要做尼姑吗,六根怎能如此不清净,你刚才是准备把我这双手给生吞了?” 他的嗓子依旧哑著,这么长的一句话中好几个字几乎喑哑无声,说话的时候也有些中气不足,眼睛下面染著两团青灰色,即使这样,依旧不妨碍他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夏月鬱郁地支起身子,退后几步对明连说:“你们公子现在醒了,大功告成,那我就告辞了。”说完,便一溜烟走了。 尚睿喝了几口水问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明连忐忑地答:“明连该死,自作主张地请了閔姑娘来探望皇上。” 尚睿慢悠悠地將杯盏在手中转了半圈:“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朕的事你也敢管。” 明连脸上变了顏色,“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也不敢辩解。 尚睿瞅著他,知道必有蹊蹺,便问:“朕睡著时说了什么?” 明连答:“皇上一直喊著閔姑娘的名字。” 尚睿面色平静地听著,吩咐说:“你先替朕更衣,然后去叫姚创来一趟。” 待他换了中衣,明连就將门口候著的姚创请了进来。 姚创事无巨细,將所见所闻匯报了一遍,包括他昏睡后夏月在包房里如何掏出簪子想要杀他,又如何牵马逃走却去而復返,將他送回李府。 尚睿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针眼,静静垂著眼,听姚创说完,最终一个字也没评价。一双眼睛如古井般,表面平静却幽深难测。 片刻后,李季端著刚煎好的药入门,见尚睿仅著了件中衣坐在床上,忙说:“皇上莫要著了凉。”然后服侍尚睿喝了药,让他躺下。 一炷香还未燃尽,他的一身衣裳又汗湿了,於是明连打了温水给他擦了身,再换了衣裳。 折腾了一遍后,他躺在床上合著眼,半晌没动静。 眾人以为他睡了,不敢弄出一点响动,悉数退去,只留了明连一人。 更漏一滴一滴地走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握起双拳,使劲地捶了一下身下的床榻。 “咚”的一声。 明连被这响动嚇得瞌睡瞬间就没了,怕他是被梦魘著了,微微地叫了一声:“皇上。”轻手轻脚地走近,准备撩开帐子看看。 哪想尚睿却猛地坐了起来,掀开帘子,就要下床。 明连差点就撞在他头上,忙退后说:“奴婢该死,惊了圣驾。” 尚睿没有理他,连鞋子也没穿,就站了起来。 明连一蒙,不知道尚睿究竟要干吗,只见尚睿表情阴鷙,大步跨出內室,居然推门就走了出去。 明连慌了神,忙追了出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匆忙地取了靴子和外衣,慌乱地抱在怀中。 尚睿疾步走在迴廊下,明连在身后小跑地追著。 明连不敢喊他,这里不是康寧殿,怕惊动了李府里別的人,也不敢阻挠他,伺候了皇帝这么久,他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尚睿出了抄手游廊,下了阶梯,穿过院子。 他高烧了一天,热度刚刚退下,又粒米未进,现下怒火攻心地穿过半个李府,脚下已经有些虚浮。明连急忙上去抱住他的膝盖:“公子,地上凉,您先把靴子穿上。” 尚睿连看也没看他一眼,沉沉地喝了一声:“滚。”然后甩开他,又继续朝李府后面住著夏月的“桃叶居”走去。 这时,一直不敢离身的姚创也跟了上来。 尚睿径直走进桃叶居的院子,行至厢房门口。连鞋也未穿的他只著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在这寒夜中全身都是虚汗。此刻,他就如同被一头猎人伤了最软弱最致命处的野兽,脑子一片空白,胸中的怒意和傲气几乎要把近身的一切都点燃了,他未有任何迟疑,恶狠狠地抬腿一脚就踹开了门,绕过插屏,直奔內室。 之前夏月睡觉的时候没有熄灯,所以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她。 梦中的夏月,被这响动倏地惊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回神,就发现一个影子越过纱帐,直接上了她的床。 瞬间,她嚇得尖叫起来。 歇在外间的荷香早被这动静嚇蒙了,听见夏月的叫声飞奔过来。荷香扑到尚睿身上,想要將他从夏月身上拉开。尚睿手臂一拂,就將她推开了好几步,跌坐到地上。荷香顾不得疼,慌了神大喊著来人,又要上前去。 明连也跟著进了屋,却不敢抬头看帐內。 尚睿说:“捂了她的嘴,拖出去。” 明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得不照著尚睿的话做。 顷刻后,荷香连人带声就消失了。 此刻,摇摆中的烛火映出尚睿的身影,他骑在她的身上,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冰若寒潭的双目蓄著一层怒意。 夏月嚇得脸上没了血色,心中翻滚著惧意,却咬著唇硬著头皮说道:“你滚开!” 尚睿不跟她废话,脸上怒极反笑,伸手用虎口钳住她的下巴,拇指和食指一拢,似要捏碎她的骨头一般,另一只手去扒她的衣襟。 夏月使劲想要推开他的手。 若是往日两个人单拼力气,他几个指头就可以对付她。只是他现在大病未愈,手脚都是软的。她拼了命地一搏,居然真的挣脱开来。 哪知尚睿也是赌了一口气,再一次死死地按住她。 夏月无法动弹,只能瞪著眼看他,痛恨自己白天没有一刀杀了他。 尚睿自然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寒著眼,嘴角故意掛著讥笑:“与其有精力后悔,不如再使点劲,我就喜欢咱们现在这个调调,你越犟我越喜欢。” 夏月听著这话,全身都开始发颤,牙齿也上下磕著,隨后,张嘴就要咬自己的舌头。他的手指捏著她的下頜,夏月刚刚起意,就被他觉察。 “你要是敢咬舌自尽,我就將刚才那丫头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给你陪葬。”他的嗓子依旧和刚才一样嘶哑,语气又低又沉,却说著世上最恶毒的话。 半晌,她强忍著颤意,吐出两个字:“你敢!” 尚睿带著嘲弄的神色嗤笑著说,“敢不敢,並不只靠一张嘴来说。”语罢,放开她的下巴,伸手就摸进了她的脖领。 他的手是温热的,和刚才两次她焐著的那双冰凉的手完全不同,可是此刻却像锋利的刀刃一般將她生生割出血来。她觉得心中那道缝隙,又被封得严严实实。 他有了別的动作,自然就鬆开了对她双手的钳制。 夏月的一只手得了自由,连忙去摸枕头下,等將簪子捏在手里才想起白天为了凑银两,簪杆已经被那掌柜给切了,她哪还能用它自保。 她的举动並没有逃过他的眼。 尚睿顺著她的动作从枕下一把夺过那根残簪,冷笑:“这次你想用它捅我哪里,脖子还是胸口?” 那金制瓣本来就娇气柔软,他五指一拢,將簪头拽在手里,使劲一捏便没了原形。 他將它狠狠地掷在地上。 如此一个波折,他的怒意又深了一层,將她的双手压在两边,膝盖强行分开她的双腿。 他这一生无比桀驁轻狂,何曾这样被人弃之如敝屣。 她要死了,他夜行百里去替她找药。 他因为性急害得她折了手,他背著她走在雪地里。 他怕伤了她的心,甚至不敢伤了尉冉郁丝毫。 可是,她却连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就像当初对他送的簪子一样,將他的心意踩在泥里。甚至,他见她鬱鬱寡欢,便带她去看自己心中藏了多年的景致,而她却想趁机杀了他。 他胸中的怒火烧到难以自已,眉目却含著笑,嘴唇贴著她脸:“你若是將我杀了,我一会儿还怎么让你欢喜。”他的唇此刻苍白如纸,因高烧而乾燥翘起的皮,隨著他说话时双唇翕张的动作而刮著她脸上的皮肤。 夏月又惊又怕,往事像噩梦一般重现,王淦一行人在锦洛湖边的话语动作和此刻的情景重迭在一起,绝望铺天盖地朝她涌来。 此刻的尚睿连吻也不想给她,直接伸手去扯她下身的裤带,无关情慾,只是泄愤。 却不想身下的人全身一松,原本拼死反抗著他的力道消失殆尽,四肢僵硬不动了。 他心中顿时茫然,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 哪想夏月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灰败的顏色,整个人没了生气,眼中失了华光。 他微微一愣,半晌没再继续。 她平静清冷地开口说道:“你要干什么就快些,反正忍忍就过了。” 她又说:“若是这辈子总要有那么一次,是你总比路人好,至少你那张脸还过得去。” 说完,她將手从他那里抽出来,自己伸到腰间,去解自己中衣一侧的系带。系带很容易地就解开了。 他支著肘,冷眼旁观。 中衣里面的肚兜露出来,粉色的底子上面绣著白色的玉兰,原本应该风光旖旎的气氛,此时却全是冰冷决绝。 她又將手抬到脖子后面去解自己的肚兜。 他却一把制止她。 她乾脆放弃解那系带,而是粗鲁地直接去拉扯胸前的布料,他扣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动。 她瞥了他一眼:“公子难道真的觉得自己送上门的女人,不如强来的有滋味?那好,”她將手撑在他的胸前,“你喜欢我怎么做?” 这时候,桌上油灯里的灯芯缓缓沉到了油里去,帐內的光线越来越暗,最后,一室无光。 黑暗中只听见他与她的呼吸声。 门窗紧闭著,外面既无星月,也无人声,静得出奇。 忽然,她觉得身上一轻,他居然从她身上离开,转身下了床。 他身形微晃,脚下像是踩在上,咬著牙几乎耗尽全身力气才能站稳。只见他立在床前透过黑暗盯著她,半晌,冷声笑著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你贏了。喻昭阳,你贏了。” 说完这句话,他陡然转身將桌子上的茶具烛台全部扫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后来,尚睿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屋子的,只觉得整个人浑浑噩噩地昏睡到了第二日傍晚。 他沉默地更衣、喝粥、服药,精神好了不少,一双眸子也暖了些:“桃叶居的那人怎么样了?” 明连犹豫著拣比较顺耳的词,答道:“奴婢擅自做主將丫鬟放了回去,可是丫鬟说閔姑娘怎么劝也不肯吃饭,已经饿了一天了。” “绝食想死?”他冷笑。 这时旁边的李季又躬身要请脉。 尚睿青著一张脸,对明连道:“你去转告她,如果她想死,別忘了我昨晚的话。”他又看了李季一看,“你一会儿跟閔夏月说,你虽然不能亲手替她那亲戚治病,却可以教她,叫她从明日起好好跟著你学。” 李季说:“治病讲究望闻问切,臣连人也未见过,如何能治,又如何教她?” 尚睿冷冷道:“那是你的事。” (本章完) 第219章 愁將孤月梦中寻(1) 第219章 愁將孤月梦中寻(1) 一 沧荒又下起了雨。 春天正好是南域的雨季,雨水连绵不断,夜空一片漆黑。 淮王刚从徐敬业的牢房中回来,心中不免得意,回到主帐中拿起指示旗插在了帝京的方向:“这个地方,本就不该属於他。”如今子瑾和梁王已经有了云中,无异於尉尚睿心中的一根刺。吴王搁在中间,摇摆不定。梁王一直和先储亲密,自然是不疑冉郁来歷。至於吴王这个老狐狸,要子瑾先自证身份,才肯开口合作。 这倒是好办,那块高辛宝玉谁不认识? 淮王知道吴王的心机还有一层,吴王要见高辛玉,是有传言说玉里有一份秘宝。若是传言是真,对起义无异於如虎添翼。 若是他们几人联手,徐敬业现在又在他手上,尉尚睿必定分寸大乱。 这么多年来,他被困在荒芜的封地上,做著藩王,还不如帝京一个芝麻官享福。 到时候,千里江河万里山峦都在自己脚下。甚至徐氏害死先皇,这些仇都一併算清楚。 只是,他之前已经派人去云中联繫子瑾,却迟迟未归。想必子瑾也知晓玉蝉是成事之关键,不能隨意授予他人。若是这样,那便让菁潭去,希望子瑾不会再疑。 淮王这样想著,多日来的疲累让他坐在座椅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久,帐外却来人稟道:“主上,齐先生请主上到北门白马庙一会。” 淮王眼睛一眯道:“可有说何事?” “军师说派往徐家军的探子刚刚带回来一张对方的布防图。” 淮王闻言顿时没了睡意,拿上披风就走。 这位齐先生,正是才子齐安。日前他献计活擒了徐敬业,淮王已对他深信不疑,十分器重。 齐安一身布衣,拱手见了礼,直接说道:“这是刚才暗探送来的布防图。” 淮王借著灯展开一看,大悦道:“天助我也!如此一来还怕那徐敬业不开口?” “不过,如今徐敬业在我们手上,唯恐徐家军孤注一掷。殿下该小心防范为是。”齐安道。 “无奈,他软硬不吃,无论如何也不肯归降本王。” “属下之前就提醒过主上,他虽然携子征战,但是全副家当都在帝京,他若是一降,徐家必定满门皆灭。” “不过我们放出那样的话,他已与尉尚睿生出嫌隙,劝降便如虎添翼,倘若不降也罢,留著他也寒磣死他儿子,看他敢不敢上前一步。” “主上英明。” “我们放出风声,就说徐敬业已归我麾下,徐家军闻讯必定大乱,溃不成军。我们此时痛击,必定大胜。” 齐安蹙眉:“主上,如今战线过长,难道就不担心补给吗?” 淮王不屑道:“若是事事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整日束手束脚,如何能成大事。” 齐安又道:“主上难道不怕燕平王带著梁王投靠今上,到时候腹背受敌?” 淮王冷笑道:“我令他去从徐敬业手中夺下云中,他却趁机占地为王,与梁州连成一气,想和我划清界限,这是我失算。但是帝京那些人杀了他父母,害他落到今天这个境地,若说他要去投奔尉尚睿那愣头青,我却是不信。” 他又说:“如今他听不听我的也无所谓,只待我直取帝京,灭了尉尚睿,再回过头来收拾他。” “那殿下挥师北上所用的『匡復正室』的旗號,又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又让为此而来投奔殿下的正义之士情何以堪?”齐安问。 “这有何惧,”淮王讥笑道,“隔了这么多年,旁人又如何知道谁真谁假?娶我延庆郡主的才是真正的燕平王,另外那个必定是假的。假冒先储遗孤的乱臣贼子,诛杀了便是。” 齐安平静道:“主上竟然半点不念及先储的情谊,只是为了一己私慾,想杀了今上,取而代之吗?” 淮王皱眉:“齐安,你好大的胆子。” “属下不敢。” 淮王斜睨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良久之后,齐安对著帐后说道:“沈、白二位將军,出来吧。” 观音像旁的帷幔后面走出三个人,一人是尚睿身边的何出意,剩下两个人皆穿著武將的甲冑,矮个子是沈觅,另外一个是白传,则被五大绑著,嘴里塞著布条,脖子上还架著何出意的刀。 齐安作了一揖:“二位將军得罪了,主上的话你们已经听见了。” 沈觅幽幽答道:“我无话可说,我沈某人竟然一直听他蛊惑,被他所骗而为他卖命。” 另外那个已经被鬆了绑的白传,冷哼一声:“齐先生,枉我过去佩服你的谋略,没想到你却是个两姓家奴。” 没想到齐安未恼,只是微微一笑道:“敢问白將军,何为两姓家奴?淮王起兵来邀我入盟之时,我已是今上的人。” 白传冷嗤:“那你便是阳奉阴违的小人。” “小人也好,家奴也罢,只要白將军解气,隨意称呼哪一个都好。只是齐某有一席话不得不说。淮王谋逆这半年来,南域如何?將军可见尸横遍野,难民顛沛流离?”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白传答。 “可是为何要打这仗?若说为了向今上討回一个先储应有的公道,將军方才亲耳听闻淮王所述,誓言已被当作儿戏。若说今上昏庸无能,民不聊生,我等需要替天行道。可是今上君临海內至今十余载,这九州四海可还安好?” 白传脸色稍霽,答道:“那……是他受祖荫庇护。” “那今上与淮王相比,又如何?”齐安追问。 白传不言。 “其实白將军心中已有定夺。”齐安顿了一顿,又说,“何况今上已经承诺,会洗清先储的冤情,將先储夫妻追封帝后之位,迁进北陵安葬。” 两位武將闻言皆是一震:“齐先生,所说可是真的?” “齐某以项上人头起誓,今日所言句句属实。” 二 沧荒日日下雨,地面全部都泡成了泥浆。这样的天气实在不利於日夜行军,军中兵卒不少人生了病。 可是淮王一意孤行,连续两日按照那张布防图端掉了卫军两个前哨,不免扬扬得意起来。 在离卫军不到二十里的地方,淮王下令扎营。 快到天明时分,从马上奔下来的士兵急急忙忙地跑进营帐里,跪在地上稟报,北线军营里的粮草全部被烧。 淮王大怒,拍桌而起:“怎么回事?” 士兵哆嗦著回答:“不知怎么回事,有人突然从后方偷袭,放火烧了粮草以后便又迅速撤兵回去了。” “是谁?” “属下不知。” “混帐。”淮王怒著踹倒了最近那人。 “属下看那个带头的主帅,很像京畿行营的徐承致。” “徐承致是何许人?”淮王的印象中压根没听说过这名字。 这时,又有士兵来报,敌军同时夜袭了风回镇的军营,洪武又带五万兵马从身后包抄。 淮王又急又怒,拔出佩剑,大喝一声將桌案劈成两半。 他怒然喝道:“將徐敬业给我带上来,他儿子这样行事,就休怪我无情。” 帐內的人领了命急忙去办。 隨后淮王又对旁边副將说:“替我传话过去,叫徐阳赶紧缴械投降,不然我明早拿他父亲来祭旗。” 话刚传下去,却见刚才被淮王打发去带徐敬业前来的那人神色慌张地返回,跪地道:“主上……徐敬业在牢中自縊身亡了。” 淮王目眥欲裂:“你再说一次?” 那人惶恐著又重复一次,可话还未说完,淮王已经一刀刺进他的眼眶,让他当场毙了命。 他以为他活捉了徐敬业,尉尚睿必定分寸大乱,前线陡失主帅,军心不稳,正是他藉机而攻的大好时机,可是却不想反被人杀了个措手不及。 这明明就是尉尚睿已经布好局,待他心中鬆懈,再全力一击。可是徐敬业为何也死得这么巧? 他正欲追问徐敬业的详情,却想起稟告消息的那人已经被他杀了,於是提著剑,去了关徐敬业的地方。 淮王一直將徐敬业隨军关押,今日安营扎寨后,又將他关在南侧一处破庙內,看管十分严密。 他一进破庙后堂的居室,就看到徐敬业的尸体如一块破布似的掛在樑上。 淮王看著那张脸,难以置信地问道:“徐敬业真的死了?”这句话並非是问谁,而是在喃喃自语,似乎不太相信。现在徐敬业死了,弒父之仇焉能不报。如此一来,徐阳必定悲痛交加,他年轻气盛,论攻心哪里是司马霖的对手,论带兵威望又不及洪武,徐家军自然只有听命於那二人。 副將又道:“主上,此刻应封锁徐敬业身亡的消息,战场上再叫个身形相似的人假冒,以之性命,逼迫徐家军退防。” 这时,又有人连滚带爬地大喊一声:“报——” 淮王闭上双眼,不祥的预感充盈全身:“又有何事?” “主上,沈觅带著他帐下军士叛变,趁乱从吴家庄直杀而来,如今已到齐山脚下。”沈觅原本被他派在右翼,作为先锋,不曾想他却投了敌,还杀了个回马枪。 淮王闻言,又回头看了一眼掛在半空的徐敬业,“噗”地一下,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主上!”眾人大骇。 半晌后,淮王才缓过气来,孱弱地带人仓促逃走,上了马才想起来叫隨行的部下带上徐敬业的尸体。 可待这行人再回到破庙里,哪还有那具尸身的影子。 三 寥寥数日,洪武带兵势如破竹。 淮王一党兵败如山倒,已经从沧荒退守到了淮州,眼看淮州前沿的徐州再度失手,几乎无路可退。 菁潭在仓促中从徐州穿过乱军,来到云中见到子瑾的时候没了郡主的光鲜。 菁潭在云中城內,一见子瑾和梁王便痛哭不止地喊道:“六叔,郁哥哥,你们救救我父王好不好?” 梁王嘆了一口气:“菁潭你连夜赶路,定是累了,什么事都先休息休息再说吧。” 菁潭一听,就知道希望不大了。梁王素来和她父亲没什么来往,如今还想劝他以身涉险来帮淮州,更是不太可能。 她本是王府家的娇小姐,之前经歷过的人生最大的痛苦不过是心上人不喜欢她,此刻她完全没了分寸,“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六叔,菁潭求求你了。” 梁王起身道:“菁潭你知道你父王如今在做何事?” 菁潭一愣,摇摇头:“菁潭离开淮州的时候,是父王命人突围送我来,其余的事菁潭不知。” 梁王道:“他败走沧荒,节节溃败,现下退守淮州被困城內,没了粮草,便下令在城中征粮,先前还是自愿,后来竟然强取豪夺,杀无辜百姓抢粮。” 菁潭倒是不信,直接摇头说:“不会的。” 梁王冷笑,又说:“他身为淮州国主,败退之时为了挡住身后的追击,居然挖断淮州和沧荒之间的堤坝,河水一泻千里,淹了多少人?他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別说我不助他,就连老天也不容他。” 梁王拂袖而走。 菁潭哑口无言,见求他没用,又扑到子瑾跟前:“郁哥哥,郁哥哥……” 子瑾俯身將她扶起来:“菁潭你起身说话。” “郁哥哥,救救我爹。”菁潭扑在他怀里,痛哭道。 梁王见状,脚步一滯,回身厉声说:“冉郁他秉性纯良,你莫要利用他的本心害了他。只要本王不同意,他答应你也无用。” 菁潭听闻后,放声大哭,直呼父王。 哭了半晌,她也有些累了。 子瑾叫人煮了一碗汤饼给她。 菁潭自小养尊处优,依旧不习惯这样的粗食,虽然飢肠轆轆,却只吃了两口就搁下筷子。 子瑾解释:“这里条件艰苦,你多少吃一点,免得夜里饿。” 她却无论如何也不吃了。 “郁哥哥你从小也吃这样的东西?” 子瑾一笑:“如何吃不得。” “救你的那个喻晟对你好吗?” “好。” “我爹爹说你称他为义父?” “嗯。” “若是这喻晟他也如我爹一般,你会救他吗?” 子瑾微怔。 旁边的楚仲微微蹙眉,这姑娘拐著弯要劝子瑾救她父亲。 “我父王,他既是你叔父,还是你岳丈,你將来也要称他为父亲的,你却狠心见死不救。” “菁潭,”子瑾皱眉,“你也知道,你我均未答应这门婚事。” “我知道父王他们都在利用你,郁哥哥你这么聪明,定然也能看出来。” 子瑾没说话,望著菁潭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以前虽然说我喜欢九叔,不想和你成亲,我错了,我现在改主意了,所以我父王才叫我来说服你。郁哥哥,现在父王被困在淮州,粮草被断,洪武的大军隨时会破城而入,如果你这个时候不帮父王,那父王真的完了。”她说到后面,又开始哭。 她哭了一会儿就改口,说哪怕子瑾不救他父亲,好歹把高辛玉借她一用。 身旁的楚仲知晓子瑾心软,有些焦急,就怕他被菁潭的狡诈给矇骗了。 子瑾拍了拍菁潭的肩:“菁潭,你这么大了,懂得很多事了。这世间事,无法拿对错来衡量,更別提个人私情。” 他奔波了一日有些累,说话也吃力,顿了顿,思索了一下又说:“要是说起九叔,我想在这些叔伯当中,没有几个是不恨他的。可是偏偏菁潭还能一直谅解九叔的苦衷,甚至还喜欢他。菁潭为了救自己的父亲,可以放弃对九叔的感情。我懂你的心。” 楚仲顿觉不妙,忙走到他跟前,打断他的话,呼了一声:“殿下……” 他抬起手止住楚仲的话,看了菁潭一眼,又看了看楚仲,目光移到窗外,喃喃道:“我也一样希望菁潭懂我。我们將九叔暂且放在一旁不提。你想用自己的一切去换你的父王,可是我心中也有这样一个人,哪怕搭上我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那如果我拿我的命来求你,你也不愿意?” 子瑾嘆气:“如果单单只是我一个人,你要什么都行,但是,为了她,我不可以。” 菁潭听到这里,冷笑一声。知道子瑾早是做好了思量,此时此刻不能动摇他。 (本章完) 第220章 愁將孤月梦中寻(2) 第220章 愁將孤月梦中寻(2) 她嘴角掛著讥讽,抹乾眼泪,朝著子瑾躬了躬身子,疏离地说:“那我就不打扰殿下歇息了。” 子瑾看著菁潭的背影,嘆了一口气,生於这尘世,一生要遇见多少身不由己。哪怕神佛入世,也救不了每一个人,所以,他只想保护好夏月,此生便足矣。 就是这个念头,让他一步一步在这样艰辛难熬的路上不敢回头。 回房后,子瑾招来楚仲:“事情如何?” 楚仲答:“按大哥飞鸽传书所言,他今日便可到帝京。” 翌日,菁潭默不作声地辞去。她那样活泼任性的性子竟然变得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南域四处兵荒马乱,子瑾想要留她,话到嘴边却咽下,他又有何脸面叫她捨弃心中所念。 子瑾怕她有危险,带著人送她出了云中。哪知路上遇见淮州逃出来的流民,怕她被误伤,於是又往西多送了她一截。 这两天,云中的雨倒是停了,只是驛道上的泥早就被雨水泡得坑坑洼洼。菁潭坐在车上,觉得头都顛晕了。 她实在忍不住想吐,只好叫唤著要下车歇一歇。 子瑾本来骑马走在前面,见此状况,便下马回头去照看她。 菁潭下了车就跑到驛道旁的一块巨石跟前,扶著石壁吐了起来,吐了一会儿,觉得心里稍微舒服一点,却闻到一阵恶臭。 她嫌恶地捂住鼻子,准备往回走,却不想在草丛中绊到一个东西,害得她一个趔趄。她稳住脚步,往草丛里一看,尖声叫了起来。 子瑾与楚仲,一个眼见一个耳闻,几乎同时拔剑奔来。 菁潭扑到子瑾的胸前,不敢回头再看,伸手哆哆嗦嗦地指著身后草丛中:“死人……” 眾人仔细一看才发现膝盖高的草丛里散臥著好几具尸体,有男有女。大概是从沧荒逃水灾和战乱的,身体没有明显致命的伤痕,不知是饿死还是病死的,发出阵阵恶臭,脸上身上连块好肉也没有,明显是被乡间野兽啃过,尤其是其中一个婴儿几乎被咬得散了架,只剩下半边头颅。 菁潭觉得胃中翻滚著,“哇”地又吐了起来。 可是她刚刚才吐过,此刻只剩下酸水往外呕。 楚仲四处查看,发现此地草丛里的尸体还有好几处,唯恐眾人染上瘟疫,便催促著子瑾上路。 子瑾却怔怔地盯著尸体,眉目的神色难以捉摸。 就在此刻,驛道上突然有了喧譁。 两匹马在驛道上追著一个妇人,那妇人自知跑不过,便朝山路奔去,哪知一个不小心,从斜坡上滚了下来,额头磕在石尖上,血流不止。可是马上那两个人依然不放过她,將她提了起来,扔上马背。 得了子瑾的允许后,楚仲派了旁边的两个侍卫追了上去。 子瑾则和楚仲一道,护著菁潭跟在后面。 翻过这个斜坡,看到前面的驛道上有一个车队,有五六辆车,大概为了路上安全,带了好几个家丁。 那逃跑的妇人从马背上下来,跪在地上掩面失声痛哭起来。马车上下来一位中年胖子,对妇人高声责骂著。 楚仲护著子瑾和菁潭不好生事,觉得那衣衫破败的妇人十分可怜,不忍见死不救,只叫人过去问怎么了。 中年胖子满脸怒容:“刚才我们在此地喝水歇息,我家家丁看这婆娘鬼鬼祟祟,又突然撒腿就跑,以为她偷了我们车上的东西便去追她。后来发现她不是贼,而是將自己的亲骨肉塞到了车里。”说著,胖子將车上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抱了下来。那孩子不知道是生病还是睡著了,一动不动。 妇人却不回答,只是揽过孩子继续哭,几乎哭岔了气。 楚仲不忍道:“这位大嫂,你若是被人欺负了,说出来我们帮你。” 胖子见楚仲身型魁梧,手下几个人也都是身型敏捷的习武之人,不免有些犯怵,急忙解释:“你这婆娘,你倒是说啊。你刚才是不是趁著我们歇脚,就扔了孩子?” 子瑾带著菁潭也跟了过来。 楚仲三言两语向子瑾说了个大概。於是,子瑾看著地上的妇人,轻声问道:“大嫂,他说的可是真的?” 妇人点了点头,捂著脸哭得更加厉害。 那胖子为了自证清白也耐著性子,叫人费了一番工夫才问了个大概。 原来这妇人本来是淮州人,丈夫从了淮王,攻打沧荒的时候战死了。一个多月前,因为打仗占了地,家里也被踏平了,庄稼颗粒无收,公婆相继饿死。她孤苦伶仃地带著儿子肯定活不下去,便想著回到沧荒娘家。哪知走得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了老家,却见全村被淹成了一片汪洋,从山上看去满是浮尸。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听说附近的云中收留难民,开仓发救济。她便一路挖著野菜,带著孩子朝云中逃。 可是前天,孩子病了,她实在走不动,也没法带他看病,也许母子都要死在这里。就在这时,她见到胖子这车队远远过来,知道这是有钱有粮食的人家,指望著有点善心收养这孩子,让孩子能活命,便將孩子偷偷塞进车里。 妇人一边说一边哭,旁人闻之无不动容。 楚仲瞄了菁潭一眼。 菁潭倒是冷嗤著不说话,依旧在草上擦她那双被弄脏了的鞋。 子瑾一直紧盯著妇人说话的嘴,她方才所哭诉的每一个字都落在他的心里,好似一刀一刀割著他,手脚一片冰凉。 不待子瑾开口,那胖子主动说道:“这位大嫂,我们本来也是去云中的,你快上我的车,我们先带孩子去医病。” 楚仲掏出一袋银子递给胖子,请胖子好生照看这对母子。 两队人马互相告辞后,分道扬鑣。 菁潭在马车上撩起帘子说道:“郁哥哥,生老病死都是天命,他们自己投错了胎,你也別怪到我父王头上,难不成没了我父王,他们就可以活得如意自在了?一群贱民而已。” 子瑾看了看菁潭,没有说话。 菁潭见他如此,嘴角掛著嘲讽:“你与九叔难道就是什么好人?不过都是为了一己私慾而已。” 离別前,菁潭又换了副面孔,双眼含泪道:“郁哥哥,你难道看见我死也不心疼吗?” 子瑾淡淡答:“那你跟我回云中去,我定会保你周全。” 瞧著子瑾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菁潭问著身旁来接她的淮王心腹:“若是一会儿伏击偷袭,你们有几成把握能擒住尉冉郁?”她说这话时候的神色,哪还有刚才那番娇憨的影子。 那人老实答:“燕平王身边那位贴身护卫,武艺十分了得,属下一行人无论人数和实力都十分劣势,毫无把握,何况此处地域敏感,若是引来大卫的士兵,唯恐连累了郡主。” “那就算了。”菁潭说,“我本来备了迷药,没想到一路上他们都十分谨慎。” 隨即,那人又呈上一封信说:“这是主上交给郡主的手书。” 菁潭拆封匆匆读了一遍,冥思片刻后吩咐道:“父王叫我们先不要回淮州。” “那?”对方疑惑。 “你调集人马,隨我北上。”菁潭道。 四 夜里,回到云中的子瑾坐在月下独酌,他自小就不沾酒,可是从上次在夏月面前宿醉后,他竟然有些爱上这玩意。 梁王找到他后,坐下自斟了一杯酒:“郁儿,你也不要怪六叔狠心。” 子瑾摇头:“六叔替侄儿揽下干係,怎么会反过来怪六叔。”他也早有察觉,菁潭绝对不是他们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那你为何喝闷酒?” 子瑾端起酒盏,望著杯中清澈的夜空。 他幼年陡失怙恃,今日见菁潭如此,突然忆起了当年的自己,又想起今日山坡上的那对母子。他不善言辞,也不知如何对人倾诉心中鬱结,便独酌於此,半晌后千言万语,只能挤出一句:“突然想起父王和母妃。” 梁王长嘆一声,將杯中酒一口饮尽。 子瑾起身,走到院中,抬脸仰望空中明月。 春日的夜里,月光皎洁。 “郁儿。”梁王从身后叫了他一声,他並未觉察,於是梁王端著酒盏走到他身侧,碰了碰他,待他回头又问了一遍,“郁儿,你有心事?” “六叔心中可有日日惦念之人?” “年轻时有过,那个时候比你年纪还小。后来朝堂变故,被迫到梁州就藩,去而不得返,人家便嫁了人。我后来觉得孑然一身也甚好,就没想过要娶亲。”说完,梁王无奈一笑。 两个人又回到桌前坐下。 梁王神色一改,又问:“如今徐敬业已除,淮王大势已去,你是如何打算的?” 徐敬业便是当年亲手杀害先储夫妇的凶手,如今他终於死了,让梁王十分痛快。 “倘若你有与他一爭四海九州之心,大可现在出手,淮王正深陷水火没了锐气,你此去雪中送炭,他定然唯你马首是瞻,然后再联络吴王。虽说直取帝京有些风险,但是我们以横水河为界养精蓄锐,与他两分天下,待时机成熟再挥师北上,也不是不可。” 子瑾沐在月色中,半晌不语。 梁王皱眉:“郁儿,你可是因为閔姑娘,受制於尚睿?”他知晓尚睿留书给子瑾之事。 子瑾侧了侧头:“六叔,我曾经的確有过与他一爭之心,他虽然未曾亲手杀了皇爷爷、父王和母妃,可是这一切皆是由他而起。” 太子府几百號人,一夜俱灭;当年朝中维护先储的忠臣,非死即贬;梁王在梁州那样的荒凉之地,孤身只影;喻晟一生顛沛流离,死后坟前连碑文也不能写;夏月至今背负著逆臣之女的罪名,不敢以真名示人;他耳聋不能闻声,甚至拖累自己心爱的女人受辱。 “可是这么做真的对吗?”他清澈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迷茫。 “郁儿你心纯至善,可知这世上许多事情並无对错,只有胜负。成者为王,败者便为寇。你如果想要保护自己的女人,並非要步步退让,而是要成为胜者。待你羽翼丰满时,拿出尉尚睿所需之物,他定然会欣然换之。” 子瑾缄默不言。 夜幕中的下弦月渐渐被飘过的云层遮住了,眼前的光线也隨之暗淡下来。他一直不喜欢黑,於是起身將廊下的灯笼点燃,掛在了柱子上。 他愣愣地盯著灯笼里的光,半晌后又回身对梁王说了句:“我想我是错了。” 梁王诧异:“郁儿,何出此言?” “若是没有我一时意气,南域怎么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不,”梁王断然反驳道,“这都是淮王、徐太后、徐敬业还有尉尚睿共同酿成的苦果,你何错之有?” 他起身,对著子瑾说:“你以为没了你,淮王就不会谋反了吗?他之前迟迟找不到你的时候,就曾多次试探我,还专心挑选了一个替身假冒你。他不需要你,只需要尉冉郁这个名字,哪怕当年你就死了,他一样可以任意得逞。他原本就野心难驯,和尉尚睿这一仗,早迟而已!” 子瑾看著梁王说完这些后,静静地又將视线转到身前的灯笼上,橘色的灯光从纸里透出来,照著他的侧顏,如无瑕的白璧一般。 “以前我的一位先生问过我,何为天下之道。当时我尚且年幼,答的是义,君子以义为上,天下间以邪攻正者必亡,所以天下之道乃大义。”子瑾喃喃自语道。 “那此刻呢?”梁王走到灯下。 子瑾並未答他,只是將今日送菁潭路上的所见告诉了梁王。他说得极慢,断断续续,用字也极其简单,却让旁人听来有一种莫名的沉痛。 梁王闻言哀嘆一声,又回到桌前自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这时,一只蛾子躥到了灯笼里面,扑哧扑哧地,扇著翅膀跟瞎子似的在里面横衝直撞,火苗闪烁不定。 子瑾取下灯笼,吹了火,將蛾子放了出来。 就在眼前再次陷入黑暗之时,那轮下弦月又从云层里突然跳了出来。 子瑾抬头看了看天,又看著梁王说道:“若是此刻再问,我会答,幼孤得长,眾不暴寡,耆老得遂,父子相保,这才是我想要的天下之道。” 他说这席话的时候,神色並无波澜,语气十分平静,整个人站在夜幕下皎若明月,身似芝兰,竟然不似尘世中人。 此刻已是深夜,本来他已经盥洗准备歇下,辗转反侧后著了衣裳来此喝闷酒,因为不见外人,並未綰髮,便任由一袭青丝披在身后,夜风拂来,髮丝微动,竟然给人一种要奔月而去的错觉。 “你真是和先储当年一模一样的性子。”梁王说完后,看著手中空杯,浅浅嘆了一口气,“那你又如何得知尉尚睿便是明君?” “九叔在信里,不但许了为父王正位,还喻晟清白,还对我提到了大道之行,当时我心念著夏月的安慰,並未放在心上,今晚回想起来,竟然觉得如同知音一般。” 梁王见状欲言又止。 子瑾垂眸道:“我知道,他对我不过一半真情,一半假意而已。” “你看得清就好。”梁王说。 “我在锦洛有位恩师,名讳齐安,是个让我十分敬佩的人。” “淮王身前的那位齐安?”梁王诧异。 “是的,他就是当时问我何为天下之道的那位先生。当年他听完我的回答后,只嘆我太年轻。如今,六叔大概不知道,他已辅佐九叔。齐先生身负绝学,孤高难测,但是他却决心將此生託付给九叔。我不了解九叔,却了解齐先生,所以,”他看了看梁王,“我想试一试。” 梁王握起拳头,轻轻捶著额头,半晌不语。 夜风又再次袭来,微微拂面,带著冰凉的愜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梁王开口道:“那就试试吧。” 子瑾说:“若是选错了,我死不足惜,只是拖累了六叔。” 梁王一笑:“我一个人本来了无牵掛,有什么可拖累的。在你父王一事上面,我后悔了整整十年,经常夜半难眠,只恨自己那时没有为他在朝堂上以死相搏,却苟且偷生至此,如今幸好有你,让我能重来一次。” 说完这席话,梁王曲臂,手肘支在桌面,摊开手掌。 子瑾见状走近后,以右掌击之,再將它紧紧握住。 梁王一边点头,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沉沉地拍了拍他的肩。 (本章完) 第221章 江边明月为君留(1) 第221章 江边明月为君留(1) 一 帝京康寧殿內,尚睿读著齐安传回来的消息,信写得极简单,平铺直敘,不带任何感情。齐安的一手蝇头小楷,在仓促奔波的情境下也写得十分漂亮,信中有一行字——徐敬业自縊於风回镇,尸身已送还徐家军。 尚睿盯著那句话看了许久,心中竟然十分平静,无喜无乐,不悲不哀。他终究还是亲手將徐敬业送上了这条路。 然后,他去了太后的承褔宫。 太后並未歇下,年纪大了晚上睡得早,又总是睡到半夜就醒了,现在实在睡不著,便起身去佛龕前念经。 从上次爭执后,她一直对尚睿拒而不见。 如今得知尚睿突然子夜前来,已在殿外等候,她心中已经有了些预感,草草换了衣服便叫他进来。 尚睿进门刚刚坐定,便將徐敬业的死讯告诉了她。他觉得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总比太后听著別人带来的消息好。 太后呆愣著,静坐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皇帝切莫忘了你对哀家的承诺。”说完这句,拿帕子擦了擦湿润的眼眶。 尚睿点点头。 太后无声地哭了半晌,待眼泪擦乾后,顿了顿,清了一下嗓子:“这春日里天气好,哀家想去舜州的行宫住一住。” “如今南边未定,怕是路上遇见刁民衝撞了母后,不如再缓缓。” “哀家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可怕的,过去这京里的魑魅魍魎都奈何不了哀家,何况区区刁民。” 尚睿淡淡道:“儿子不孝。” 太后冷笑一声:“你留著哀家一条命已经是孝顺至极了。” 尚睿知道太后性格执拗,越劝越討不著好,便不再说。 他一停下来,气氛更加不好。 太后又说:“哀家走后,你也別太惯著皇后。王家人该管就管,你別宠出第二个徐家来。” “儿子谨记母后教诲。” 他在夜色中出了承褔宫,绕过了流波湖,漫无目的地走著。后面跟著的內侍和宫女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好远远跟著。明连走上前替他掌灯,也被他拒绝了。 天空乌黑无光,一颗星星也没有。 夜已深,各处都熄了灯,只能远远看到角楼上还亮著光。 此刻不知为何,他仿佛有种这漆黑的宫墙內只有他一个人的错觉。 夏月跟著李季学医学了好些天了。她刚开始还有些消沉,后来一心扑在替子瑾治病这件事情上。 暗处的姚创看在眼中,也放下心来。 他没想到尚睿上次的方法十分见效。一软一硬的两句话,恰到好处地拿捏著夏月的软肋。 李季本来就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教起人来也是不含糊。夏月將子瑾的症状详细地写了下来,他粗略地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最入门的开始教。 他讲的那些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十五別络、十二別经……夏月之前就略通,所以学起来没有费多大的功夫。 再来,他一边教各条经脉的规律,一边教她用针。 李季说:“古法多以纯金、纯银製作针。金针一般八分金两分铜。柔软易弯,若非修行內劲,一般人无以得用,但是对急症重症,好於银针。”说著,他將几种针展开给夏月看,“而银针施针的时候,可以凹面弯曲推进而不折断,可用於较深的穴位。” “我还见过铁针。”夏月想起以前穆远之的针。 “对的,用的是马嚼子上的那块纯铁,叫马衔铁。” “其他铁不行吗?”夏月问。 李季摇头:“铁中金有伤人的锐气,《本草》里有记载,以马属午火,火克金,所以金气已除,才可用在人身上。” 两个人在书房里,一问一答,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李季见夏月还想继续,便说:“閔姑娘,学医切忌急功近利,还是慢慢来得好。” 夏月被人看透心思,不禁有些羞愧,只得拿著李季给的医书告退。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先生那日为何突然应允我,愿意教我医术?” 李季不太会和人打马虎眼,便直说:“我也是受人所託,並非一时大发善心。” 夏月从李季那里回来,却见荷香坐在屋里,神色不定。 “怎么了?上街前都好好的。”夏月问。如今她是被软禁起来了,出不了李季府,好在荷香还可以隨意进出。 荷香眼中蓄著泪,抬头说:“小姐还记得以前在翠微楼唱曲的余家姐妹吗?” “余音儿和余画儿?”夏月自然记得。 “今天我上街遇见余音儿在街上喊冤,拦了一位大人的轿子,说要为她姐姐伸冤。” 夏月预感不妙,忙问:“她姐姐怎么了?” “我远远听著她说她姐姐被王淦强抢回府,然后又被他活活打死了,她告状无门,这才上街拦轿申冤。” 夏月听见王淦那个名字,心中像被针蛰了一般,嘴唇抖了起来:“王淦也在帝京?” 荷香没有注意夏月的脸色,擦了一下眼泪又说:“应该是吧,听余音儿说就是这两天的事情。” “余音儿拦的是谁的轿子?” “我倒不知道,只是那个大人也不是个好官,他先还说要给余音儿做主,后来听说对方是王奎之子便怂了,还责骂余音儿,说她被人买通了专门挑这个时候来污衊王家,污衊皇后。” 夏月听著,拳头握紧,久久不言。 荷香又问:“王淦真的是皇后的亲戚?” 夏月冷笑一声:“那自然是错不了。” 荷香怕她饿了,拿出刚才从街上买回来的点心,又斟了一杯热茶。 夏月擦了手:“后来呢?” “后来那大人的侍从將余音儿掀到一边就走了。倒是旁边有好心人,凑了一些银子给她。我不敢上去怕给小姐惹事,就將小姐给我买东西的碎银全部托旁人偷偷塞给她。结果,她都没要,她说她不稀罕银子,她只希望这青天白日下还能有个公道。” 荷香说完又哭了。 第二天,尉尚睿在乾泰殿將弹劾王奎的摺子一把摔在他的跟前:“你自己看看。” 王奎哆嗦著拾起一本读了一遍,辩解道:“微臣的孽子虽然年少无知,但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微臣冤枉。”他刚调回帝京不过几日,便认定这些肯定是政敌的下作手段而已。 “你还狡辩,”尚睿眯起眼睛,“你儿子的所作所为朕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难不成朕也冤枉你?” “微臣……微臣……”王奎完全不知道尚睿说的亲眼所见是什么缘由,擦著汗不敢接话。 “他当著朕的面说的那些话,估计你都没胆子听。”说到这里,尚睿倒是不怒了,冷冷地看著跟前的王奎。 王奎跪在地上,全身都瘫软了。 这时殿外来稟,说皇后来了。 尚睿讥讽道:“她倒是来得快。” 王奎一听,就跟见著救星似的,顿时人又来了精神。其实王奎来之前就知道不妙,便派人去妗德宫求援。 王瀟湘走到殿內,先给皇帝行了礼,又一一拾起地上那四五份摺子,將它们规整好放回御案上。 “皇后来得正好,”尚睿说,“这就是皇后跟朕所说的王奎教子有方?如今徐家大权更替,唯恐朝廷不稳,你们一个个不但不谨慎,还做这种欺男霸女的事情……真是混帐。” 他本来是骂王淦,说到“欺男霸女”这四个字的时候,自己脸上的神色滯了滯,突然不自在起来,於是顿了一下,胡乱加了句“真是混帐”草草了事。 旁边的明连知道其中缘由,垂著头,不敢有一点异动。 王瀟湘一脸窘迫:“臣妾偏听误信,还请皇上降罪。” “你確实应该好好醒醒,那孽畜拿著你的名號到处为非作歹,竟然还有人跟朕说他品行端正,”尚睿冷笑,“朕真后悔当日在酒楼里没一刀剁了他。” 王瀟湘对王奎道;“王大人回去叫王淦到廷尉府自首吧。” 王奎又擦了擦汗:“回稟娘娘,这孽子他……已经两日未归了。” “去哪儿了?”王瀟湘问。 “微臣真的不知啊。”王奎急忙伏地叩首,对尚睿辩白道,“微臣丝毫不敢欺瞒陛下和娘娘。” 尚睿斜睨著王奎,没工夫揣摩他话中真假,直接说道:“朕给你三日,你若是三日內交不出人来……” 王奎不待尚睿发话,便急急说:“臣便自己去廷尉府请罪。” “朕倒不是那样的昏君。王淦虽是你的养子,但他所犯的人命,却不是经你之手,杀人姦淫之罪並不株连。只是你教子无方,倒是早该罚一罚。” 王奎大气不敢出,只敢连声称是。 尚睿又说:“这事先交廷尉查实,若是罪证確凿,朕定不饶他。” 王奎和王瀟湘刚走,贺兰巡就来了。 “皇上。”贺兰巡匆匆前来,“这是刚收到的密函。” 尚睿接过信匆匆一览,然后对贺兰巡说道:“尉冉郁要约朕密谈。” 贺兰巡忙问:“在何处?” “他要来帝京。”尚睿答。 贺兰巡喜出望外:“恭喜皇上兵不血刃。” “兵不血刃,远邇来服?”尚睿看著桌上的茶盏,抬手在茶里蘸湿了食指,然后用指尖在盏口描著圆圈。 云中失而復得。 这是他走得最险的一步棋了,如今胜果唾手可得的时候,他却没有预想中那样欢喜。 徐敬业已除,太后搬进离宫再不理国事,淮王气数已尽朝不保夕,连尉冉郁也甘愿助他,看起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求而不得的,可是…… 他想起摇摆顛簸的车厢里,那双替他揉搓十指的手,又想起那一夜他怒火攻心后的失控。 此刻,一颗心陡然像是被什么人拿捏在了掌中,跳动都不由他自己。成年后他连脸上的喜怒忧思都要控制分寸,何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那根仍然在盏口画圈的手指猝然用力,茶盏应声翻倒,水洒了一桌。 明连急忙用自己的袖子阻断了快要滴到尚睿身上的茶水,又轻声唤人进来收拾。 尚睿从椅子上站起来,静静地看著宫女和內侍將桌子擦乾,又將浸水的摺子一一平铺开。 贺兰巡见他脸色不太好,拱手叫了一声“皇上”。 尚睿敛神,转身问道:“朕要你去办追封先储帝位,將他们夫妇迁至古舜皇陵的事情怎么样了?” “臣和太常寺擬了几个待选的庙號,正要请皇上定夺。”说著他將预备好的摺子递了过去。 尚睿瞄了一眼,又合上:“到时候让冉郁自己拿主意吧。” 贺兰巡又说:“此事朝中还是有人颇有微词,先储若是追了位,那皇上君临海內这十载,又以何而正?” 尚睿挑眉:“眾口悠悠,若朕要管,也只管得了一时,管不了后世之事,何苦自寻烦恼。隨他们去吧。” 贺兰巡將那摺子接了回去,放在袖中。 “另外,”尚睿说,“还有一事,当年先皇喜爱冉郁,封了他一个燕平王,却是虚衔,並无封地,你们看看,指哪一处给他比较好?” 贺兰巡思忖了一下,当即就说:“皇上是要將他留在身边,还是远放?” 尚睿懂他的顾虑,说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喜欢拐弯。” 贺兰巡也不反驳:“臣……” “我看云中就很好,富足又自在。” “云中?那是皇上龙潜之时,先帝御赐给皇上的封地。” “朕欠他的,一併还他吧。”尚睿淡淡道。 “臣却认为不妥。梁州、吴州与云中都相距不远,如果其中一人再起异心,相互连成一气,恐怕又是一场淮王之乱。” 尚睿负手踱了两步:“朕多日来也在想这事,所以朕有个想法,虽並不急於这一时,但是现在还是可以私下和你说说。” 贺兰巡洗耳恭听:“微臣愿为皇上分忧。” 尚睿蹙眉:“淮王这事是前车之鑑,更让朕想废了这藩国制。” 贺兰巡心中一骇,愣在原地,因为太过惊讶,半晌才出声问道:“皇上真的要废藩?” 尚睿一笑:“本来不敢想,但是这些藩王中以淮王风头正劲,现今已拿他开了刀,看来最先啃下这块硬骨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淮王尚且如此下场,其他人更加不敢妄动。 贺兰巡心中顿时明了,当初尚睿为何说出“就怕淮王不反”这样的话来,原来在徐敬业和淮王之后,尚睿早已经预想到了这一步。他自己是两朝之臣,当年年轻气盛之时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无人敢提,废藩之事稍不注意便会酿成千古大罪,所以大家都得过且过地迴避著。藩王之祸由来已久,却不想尚睿有这样的气魄。 想到这里,贺兰巡觉得胸中有东西激盪开来。 “朕的祖父太宗皇帝曾经推崇『眾建诸侯而少其力』这句话,便叮嘱先帝多封藩,这样让他们互相削弱,国小而不生邪念。朕不敢说太宗皇帝有错,只是朕临御之內不想继续这般听之任之。藩国割据四方,皇命阻绝,西域外邦对我朝虎视眈眈,日夜枕戈待旦。若是想绝后世之患以四海承平、八方寧靖,唯有削藩。”说到这里,尚睿的话语微微一顿,问道,“伯鸞,你可愿助我?”伯鸞是贺兰巡的字。 他问完话,等了等,却未闻贺兰巡开口,但见对方撩起袍子跪在地上,沉沉地叩首。 贺兰巡平时是个巧言善辩之人,时刻却居然闷著声,许久才重重地应了一句:“皇上所愿,臣誓死追隨。”眼中竟然隱隱噙泪。 尚睿挥挥手让明连扶他起来,浅浅笑道:“当然,朕不是傻子,如今时机未到,提这个还早,只是朕有这个想法,先跟你通个气。这事仅有你知我知,先搁在心底,切忌操之过急。” “臣明白。” 须臾,贺兰巡不解道:“既然皇上决心削藩,为何又要加封燕平王?” “本来就有十余个,也不多他一人。別人有的,朕自然要给他。” 不觉已到了午膳时间,尚睿顺便留了贺兰巡一同用了膳。膳后,尚睿说:“別慌著出宫,朕换身衣服,和你一起走。” “皇上这是?” “去李季府。” 贺兰巡犹豫著说:“皇上……臣有一句话,还望皇上不要怪罪。” 尚睿猜到他要说什么,斜睨著他:“既知出口有罪,那就不要说了。” 贺兰巡嘆著气,他怕尚睿这般聪明天纵,却损在一个“情”字上面。 二 李季继续在书房里教夏月用针的方法。屋子中央放著一鼎香炉,几缕淡烟从炉子里裊裊升起。 “这蟾蜍需要夏秋二季捕获,洗乾净以后,把它耳后和皮肤上的浆汁挤出来晒乾製成蟾酥。要用时將蟾酥融在酒里,再淬在针尖上。” “蟾酥莫非和麻沸散一个功效?”这是夏月的声音。 (本章完) 第222章 江边明月为君留(2) 第222章 江边明月为君留(2) “不错。之后针尖还要用再入火微煅,然后再淬蟾酥液,反覆多次,其次才打磨针锋。一切完工后,配著古方来煮针。”李季说,“即便不是新磨的针,久放未用也要按此蒸煮。这方子你可记一下——麝香五分,胆矾、石斛各一钱,穿山甲、当归尾、硃砂、细辛各三钱。” 夏月在旁忙乱道:“先生,你说慢些,我写得没有那么快。” 李季倒是好脾气,又缓缓重复了一遍。 此刻春意已尽,院中的草木已经有了初夏的顏色,帝京的春天总是特別短,不过树上的枝条却抽得十分快,每天都换著模样。尚睿一直站在门外,一字不漏地听著他们的谈话,衬著这瀰漫开的浅浅夏意,心中竟然十分愜意。 李季教完制针又开始说针法:“针法有纳甲法、养子法、脏气法……” 这时,李府的管家突然从游廊走来,看见尚睿正要行礼,那声“洪公子”还未出口便被尚睿噤声的手势止住。 管家只好恭敬地略过他,进了书房:“老爷。” 李季被打断:“怎么?” 管家便说了前厅来了亲戚,要李季去处理。李季听闻后叮嘱了夏月几句话,就隨著管家出来,走到门口看见尚睿。尚睿摆了摆手,仍旧叫他不要出声。 李季走后,屋內外都变得安静起来。 尚睿继续站在廊下。 夏月则坐在椅子上誊写自己刚才记下的方子,过了一会儿记起昨天李季给她的书还在桃叶居,於是搁了笔,想趁著李季回来之前去取来。 她挪开椅子,带著小跑,疾步出了书房,走到门外,她疑惑地朝四周看了看。刚才这里似乎是有人,但是此刻却空荡荡的。 她知道这李府表面上似乎任由她进出,其实不过是为各自留了一份薄面而已。 那夜尚睿带著怒意推门而入便可知道,她的一举一动皆在別人的掌控之下,可笑的是她居然捨不得杀了他,还怕他因她而死,在那顛簸冷硬的车厢內,她藏著刀,怀著惊恐和胆怯,连眼睛也不敢眨地护著他。 夏月站在树下,自嘲地苦笑。 取了书,夏月又回到书房,发现李季已经在屋內等著她了。 夏月好奇地问了一句:“先生平时都这样清閒吗?” 李季本来坐在桌案旁边,在查看前几日的医案,闻言抬头看了夏月一眼,自知不能跟她明说他这些时日被特准赋閒在家的缘由,只得答:“你看我哪里清閒了?虽然不用像前朝太医院那些人一样事无巨细地查看后宫嬪妃的情况,但也不閒著,每天要研究医案,又要试药,做些笔录。各有追求,说起来,哪个人又是真正地閒著呢?” 李季放下手上的东西,走到一侧的书架旁边,从一堆装订成册的医案中抽出一本册子:“这是我自己编撰的针灸纪要,你也可以拿回去看看。”说完这句,李季又瞧了她一眼,真心告诫道,“我还是那句话,急於求成是学医大忌。” 夏月神色一黯,点了点头。 三 尚睿回到宫里,去了妗德宫用晚膳。王瀟湘事先不知道他要来,她早就吃过了,如今又叫了人来摆膳。 王瀟湘见他默不作声,误以为他还在为王淦之事不悦,心中自知理亏,只好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用膳时,尚睿胃口不太好,一顿饭草草用完,又有人端著水让他漱口。 他接过茶盅,抬眼看了一眼端著托盘的人,正是他从前下令不许再出现在康寧殿的那个宫女。她身量高,四肢和姿態倒是和夏月有几分相似,当时他看著心烦,又厌恶皇后的用意,於是就说了那样的话。 王瀟湘见尚睿多看了她两眼,本想再撮合一下两个人,又怕自作聪明地惹恼他。 尚睿收回视线,摆了摆手叫人下去。 “这人不要留了,过几日就放她出宫去。”尚睿漫不经心道,看样子又是要留宿在妗德宫的样子。 王瀟湘便命人去准备。 这几个月,她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除了来妗德宫,竟然没有让任何人侍寢。外人只以为她霸著今上一个人,独宠后宫,可是这其中真相,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她的寢宫里一直摆著两张榻,其他人都以为她睡眠不好,所以夜里要和尚睿分榻而眠。 熄灯后,他咳嗽了两声。 她不禁道:“皇上晚上可不要贪凉。” 他翻了个身,没有答话。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翻过身来,突然冒出一句:“瀟湘,我哪点不如皇兄?” 王瀟湘一愣,对於先储的事情,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但是却从未如此露骨地谈论过,仿佛尚睿又成了那个十多岁的青涩少年。他没有姐姐,与兄长间也不亲厚,有长长一段时间,少年时的他竟然当王瀟湘是长姐一般。 王瀟湘嘆了一口气,她猜测或许他並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透过她问另一个人。 “皇上自然是这天下最好的男子,可若是一对平凡的恩爱夫妻,妻子会认为她的丈夫虽不及皇上万一,却是她心中无可替代之人。就像皇上为社稷选贤,许多人的文章也分不出高低,只因为皇上喜欢便是好的。” 其实,何须她多言。他如此睿智聪慧,哪里是需要问別人答案的,只是自己身陷此山中,寻不到出路而已。 四 已是深夜,而李府里夏月点著灯在自己屋里背著今日从李季那里借来的医书,她没有誊写,害怕自己离开的那一天压根没有机会带上这些笔记,於是便牢牢地捡些要紧的东西记在脑子里,逐字逐句,一遍又一遍。 从李季答应教她治病的那一天起,她几乎夜里就没有在床上睡过,偶尔累了伏案打个盹。 她再也没有挨过那张床,似乎一碰就会记起那一夜的尚睿。他站在那里,弱得一阵风都可以吹倒,却一副倨傲狠戾的模样对她说:“喻昭阳,你贏了。” 是不是贏在倒足了他的胃口? 黑壁崖下的他和这房中盛怒的他,哪一个才是真的? 这时候,荷香在自己榻上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被子也踢掉了。夏月走过去替她拉了拉被子。 而后,她又回到桌前。 油灯里的油又添了两次,直到晨光熹微,她才昏昏沉沉地趴在桌案上,虽然毫无睡意却乏力极了。 荷香好眠了一夜,早早就起了。她以为夏月趴著睡著了,便轻手轻脚地將旁边的衫子小心地搭在夏月肩上,然后默不作声地收拾了一下,去准备早饭和热水。 想起今天李季要考查的功课,夏月起身去喝了杯凉茶,强打起精神,继续看书。 才翻了不到三页后,“砰”的一声,荷香推门而入,嚇了夏月一跳。 荷香瞪著双眼,慌乱地说:“小姐,王淦……” 在荷香遇见余音儿之后,夏月將王淦和自己之间的事告诉了荷香,所以荷香格外注意起这个人来。 “怎么?”夏月抬起头问道。 “王淦死了,”荷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在相府门口,今早才被发现。” 夏月猛然从桌前站了起来,顿了一下,缓缓问道:“怎么死的?” 荷香急促地呼吸著,將刚才在厨房听来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原来自从余音儿在闹市拦轿之后,王淦就没了踪影,廷尉府还画了像四处张榜,结果今天天刚亮相府门房去开门,发现门口坐了个人,本以为是醉鬼或者是要饭的,门房便过去招呼,没想到却是死透了的王淦。 大街上出现一具死尸,本来就是稀罕事,何况还是在权倾天下的相府门口,死的又是王家的王淦。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半个帝京都炸开了。本来余音儿当街为姐伸冤的事情就尽人皆知,如今更有人说是女鬼前来索命。 夏月紧张地听完荷香的一席话。 荷香又道:“小姐,你说是不是他坏事做多了,老天终於开眼,来了报应?” 夏月脑子嗡嗡嗡地响著,心思已经不在荷香身上。她想起了一个人——子瑾。 “他来了?”夏月喃喃自语道。 “谁?”荷香没听明白。 夏月並未回答,匆匆看了荷香一眼,忽然急切地提脚出门。 她顾不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出得去,若是有人要拦她,杀了她好了。 她走得飞快,先出了桃叶居,绕过了后院的假山,上了迴廊朝前院走去,脚下没有停,几乎带著小跑。她提著裙子拾阶而上,突然撞在了一个胸膛上。 那胸膛十分结实,將她撞了一个趔趄,几乎没站稳。 “怎么走个路也火急火燎的。”来人正是尚睿,他蹙著眉,提著她的胳膊,將她的身形稳住。 她看见尚睿,拂开他的手掌,退后两步,上牙咬著唇,心中有了主意,冷冷道:“我要出去一趟。” 尚睿挑眉:“这里,有人拦你?” “看起来是没有,但是我也不蠢。”她冷嗤。 他个子本来就高,如今站在台阶上,更加让人仰望。她昂著头十分不舒服,於是退后了几步。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你岂止是一个『蠢』字可以形容的。” 是的,她岂止是蠢。如果他不是洪武,那他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那日她若是拼尽全力,哪怕不能要了他的命,至少也可以伤了他。 她不想继续和他打嘴仗,垂下头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里?” 她自然不能说实话,脸看著另一边:“闷坏了,想出去走走。” “最近帝京也不太平,早上还有人拋尸闹市,你如果真想出去,我陪你一起。”王淦意外失踪,死得也蹊蹺,难免引起他的一番兴趣,他早早去看了尸体,才顺道来的李季府。 夏月听他所言,猜测他指的是王淦,双眼睫毛一动,压住心中情绪。 可是这些异动怎能逃过尚睿的眼睛,他反而故意说道:“今早相府门前死了个人,我正要过去看热闹,你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夏月心中一动,急急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隨后却缓缓说:“死人有什么可看的,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他一笑:“那正好,反正我也想隨便逛逛。” 夏月本想拒绝,迟疑了一下却点点头,隨他出了李季府。 一路上,他走在前面,夏月在后,再往后是明连和姚创。 李季府和相爷府原本就不远,中间只隔了一条街。这帝京太平了太久,刑律宽鬆,百姓也不怕事,知道出了人命,非但没有避之不及,反而得了消息都去看热闹。 还没走到相府门口,凑热闹的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廷尉府的衙役不停扯著嗓子说:“別看了,別看了,都回家去。” 可是,法不责眾,並没有多少人搭理他。 一路上夏月心不在焉,而尚睿却默不作声,他在揣摩夏月和王淦的关係,或者是王奎与喻晟的瓜葛,之前没有任何线索把他们联繫在一起,最多是齐安因为讥讽王奎官风不正而入狱,是喻晟替他疏通。由於之前夏月和王淦之间的瓜葛並没有任何徵兆,又事发突然,他也没办法向千里之外的齐安求证。 殊不知,那件事情子瑾和夏月不会张扬,是因为閔家在当地的声望,王淦怕影响父亲的官途,自己也不敢声张,如此一来外人又如何知道。 他对一件事想不明白的时候,心中便十分不舒坦。 两个人不知不觉隨著人流走到了相府门口。 夏月站在人群外,踮著脚尖,可以透过人缝看到官府的人在外站了一层,把围观的人隔开。与他们隔了两丈远的那具尸体上盖著一张白布。廷尉府的人正在勘查现场,上头没发话,谁也不敢擅自挪动尸体。 那白布盖得十分严实,只有王淦身下有一摊血。那摊血並不多,也许是毙命之后才从身上流下来,早就凝固了,变成了紫红色。 旁边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相互打听,以讹传讹。 “头还在吗?” “我看伤口在胸口。” “有没有被剜了心?” “是被索命了吗?” …… 人越来越多。 他们俩和紧隨而至的姚创,原本是站在围观人群的外围,不知道为什么后面又加了几层人。 后来的人,还想使劲挤到前面去看。 不知道谁踩了夏月一脚。 夏月也顾不得脚趾疼,也和旁人一样,要凑近了再看看,却被尚睿牵住手。他想要將夏月圈在胸前,將她带出去。 他不太喜欢这样挤在人群中,与旁人挨得那样近。 夏月却像被蛰了一般,甩开他的手,避如蛇蝎。 尚睿自嘲一笑。 “你干吗对一个死人这么感兴趣?”尚睿问。 夏月未答话。 尚睿如往常般调笑著她:“他也是锦洛来的,莫非是你的情郎?”话音未落,夏月便猛地转脸看他,双眼微红。 尚睿倏然一惊。 夏月瞪著他,苍白著脸一句话也不说,片刻后,一双眼睛又盯著那尸身,似乎要將王淦脸上的那块白布戳穿一般。 姚创平时不敢多看夏月一眼,可是夏月此刻的模样却无意间落在他的眼里。 电光石火间,姚创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不敢確定,匆匆地又看了夏月一眼。 与此同时,只听夏月用一种极冷的口气说:“他不是我的情郎,不但如此我还恨不得要他死,因为他曾经和你一样,对我做过同样的事情。” 此刻,尸体已经被人挪到担架上,勘查现场的人已经收到消息,准备將尸首运走,办差的衙役们想要在密集的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人挤得更厉害了,仿佛想要借著最后的机会看看是不是真的没了头又没了心。 姚创警惕地看著四周,贴身跟著尚睿。 忽然不远处有人喝了一声:“我的银子,谁偷了我的银子?”眾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上下摸著自己的兜,涨红了脸,旁边人见状,纷纷查看自己的东西。 而姚创却警惕地將尚睿护得更紧了。 尚睿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被什么钝器狠狠地砸了一下,头一回变得有些迟钝。而耳中反覆地迴响著夏月刚才的话,一时有些失神。 王淦、余画儿、閔夏月…… 他陡然忆起酒楼里王淦那张脸,忆起余画儿被他拉扯的模样,又忆起王淦跌下楼梯时胸口復发的旧伤。 尚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平復著胸中汹涌的情绪,只是眨眼之间,眉目又恢復了清明。 他转身去拉夏月:“我们——”仅仅只说了两个字,其余便说不出来了。 旁边哪里还有夏月的影子。 尚睿神色一闪,迅速看了看四周。 夏月本来穿著一件水红色的衫子,十分显眼,可是此刻,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连一个这样的顏色也没有。 此刻哪里还找得到夏月的人影。 (本章完) 第223章 江边明月为君留(3) 第223章 江边明月为君留(3) 他的眼睛掠过一丝惊骇,隨后脸上又渐渐被冰冷的寒气覆盖,双拳捏得青筋暴起,一把將姚创拽到跟前,眼中满是戾气,咬牙切齿地下令道:“即刻封城。” 五 尚睿几岁时养过一只猫,几乎爱不释手,好几次母亲都想抱走它,却被他倔强地留下。终於有一次嬉闹的时候,猫爪子在他脖子上抓出了几道血痕。 他被伤了又不敢声张,只好偷偷將伤口藏起来。后来睡觉的时候被奶娘发现,告诉了母亲。 母亲勃然大怒,立刻命人当著他的面淹死了那只猫。 那时候他还小,为此又哭又闹,伤心了许久。 母亲便告诉他,这就是恃宠而骄,那只猫之所以有此下场,都是拜他所赐。 母亲还告诫他,若是以后爱上一个女子,也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不然对方就会有恃无恐地將他的爱意玩弄於股掌之间。 尚睿坐在夏月的屋子里一言不发,手边还留著她早上看医案做的笔记。 下面的人將夏月的这间屋子翻来覆去地检查了许多遍,所有的蛛丝马跡都没有放过,但是一无所获。 他冷冷地看著地下跪著的荷香。 荷香伏在地上,全身簌簌地抖著。 这时,明连將夏月埋在树下的高辛玉呈给了尚睿。 尚睿的拇指指腹摩挲著手中的玉蝉,又冷静地將事情来回想了一遍。 她不是有预谋的。从眼前这个丫鬟得知夏月不见时的眼神就能知道,这不是有预谋的。 凭她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 绝对是有人暗中带走了她。 这人知道她和王淦的过节,先杀掉王淦闹得满城皆知,而且这个人还非常了解她,算准了她若是能够脱身,肯定会去现场看一看,然后再接近她,教她说出那样的话扰乱他的心神,趁机接走她。 尚睿双眼微微一眯。 天下间,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那样了解她,將她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 他后悔自己太大意,今日离与尉冉郁约定见面的日子还有几天,他便以为对方还未到帝京。 尚睿闭上双眼,怒气从胸中翻涌而出。那怒气中除了愤恨不甘,居然还有一丝嫉妒。 夏月最后说的那句话,像一根刺扎著他。 是她为故意扰乱他心绪而用的计策,还是她说的是实情? 王淦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可是,他就算把锦洛翻个遍,也要將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尚睿斜睨著跟前的荷香,眼神像看一只隨时都能捏死的蚂蚁一样。 那道冷酷的视线嚇得荷香几乎晕死过去。以尚睿那晚的所作所为来看,她认为此刻尚睿就算不杀她,也会剥她一层皮,再从她的嘴里撬出夏月如何消失的信息。 哪知,尚睿连话也懒得问一句,最后只对旁边的人说:“带她回宫去,问她王淦的事情。” 那些人得了令,就將她迅速地拖了出去。 閒杂人一走,屋子更静了。 此刻已经是正午,院子里的阳光格外灿烂,窗户和门都是开著的,金色的暖阳和绚丽的春光一併扑面袭来,门外那条叫阿墨的狗还在草丛里撒著欢。 可是,他独自坐在屋內,目睹著那轮骄阳,从眼到心却都是冷的。 六 尚睿只猜中了一半,夏月却是直到被人接走的那一刻才反应过来。眾人都被那抓贼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的当口,夏月被人一把拉了过去。 夏月还没来得及惊呼,就看到楚秦的脸。 楚秦低声说了一句:“小姐,得罪了。”然后伸手拔了她头上的玉簪,一头青丝倾泻而下,隨后楚秦又飞速在她背后披了一件皂色的外衫,將她拽入了密集的人群中。 如此一来,夏月的衣衫和髮饰都和刚才截然不同,背影大变。 两个人再趁乱不急不缓地跟著人流走。 在终於离开相府门口的人群,拐进一条小巷子后,夏月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怎么会在帝京?” “说来话长。”楚秦查看了四周一番,確认没有异样,才叫夏月跟著穿过羊肠小巷,走到另一头的一辆马车前。 “子瑾他……” “殿下自然也在。” 夏月呼吸一滯:“你是说他在帝京?” 楚秦点点头。 夏月一听子瑾也来了帝京,便有些胆怯:“你这样明目张胆地来找我,万一被擒,会不会连累到他?” 楚秦低声说:“小姐放宽心,你面色自然一些,就不会惹人生疑。如今他们肯定是先去封城门,缓一些再拿著画像搜城。” 她心中惦念著子瑾,全然没有注意到楚秦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 楚秦將夏月送到车前,撩开帘子,又叫夏月上车。 车內坐著一个妇人,大概四十岁上下。 楚秦低声解释道:“这位是周夫人,小姐且听她安排。” 帘子放下之后,那周夫人拿出一套男装让夏月换上,又替她綰了一个男子的髮髻。隨后楚秦便叫夏月扮作周夫人的小廝,坐在车厢前面同自己一同赶车。 他们的车上了西大街,又走了一会儿,停在一所宅子的大门口。周夫人拿著行李下了车,夏月跟在后面进了宅门。 而楚秦则继续將车赶往別处。 夏月心中十分忐忑,不敢多说,跟著周夫人绕过厅进了后院。 然后,她就看到了院中等待的子瑾。 子瑾几乎风驰电掣般疾步朝她走来。 夏月的目光一触到他的脸,整个人瞬间就石化了。 他晒黑了,却没有痩,似乎比以前壮实了些,脱了少年的稚气,眉宇间含著成熟男子的韵味。可是,看她的目光却没有变,满是急切。 他飞奔到夏月跟前,將她急急地拽了过去,狠狠地压在胸前。 “月儿,月儿……”子瑾喃喃地念叨著。他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呼吸,只觉得心隱隱打战,除了那个名字以外,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来,有一种情绪堵在胸口,震得自己浑身战慄。 “月儿。”他又喊了一声。此刻的他不仅想抱她,还想亲她,想吻她,想將她揉碎了藏进心里,可是他又怕。她脸皮那样薄,又那样介意他们曾经的姐弟关係,如今当著別人的面,他不敢再像个莽夫一般地伤害她。 那久违的声音,落在夏月心中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夏月被这样一个怀抱紧紧地拥著,眼泪汹涌而至。 她终於见到他了,而且他还好好的。 旁边眾人互相看了一眼,窸窣退去,后院里只留了他们两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他胸前抬起脸问他:“你过得好不好?”话一说完,她这才发现子瑾拥著她的手竟然还在抖。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態,急忙將那双手收在身后,尷尬地別过脸去。 夏月伸手掰正他的脸朝著自己,岔开话题说:“我……我饿了。”她確实饿了,昨夜熬了一宿,今早至今连一滴水也没喝,如今心弦鬆懈下来,真是觉得飢肠轆轆。 他没有接话,知道她不过在借题让他平復心情。 她仰头看著他,双手还捧著他左右的脸颊。 从小到大,有多少人羡慕他那张脸,可是,只有她敢这么对他。任由她隨意揉搓,他也不恼,反而甘之如飴。 四目相对,分开这些时日,有多少话想要说,可是又仿佛什么也不用说。 他注视了她许久,眼中的情绪才慢慢和缓下来,心神平復后牵著她进了屋,又亲自去端了些点心来,吩咐人备饭。 夏月咬了一口手上的酥说:“我要吃汤饼。” 他乖乖地应著,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没过多久,锦洛口味的汤饼被端了上来。夏月埋头將一大碗汤饼吃了个精光,连汤也喝了。 吃完东西后,她从再见的喜悦中冷静下来,问道:“王淦是你杀的?” 子瑾看著她的眼睛:“你知道,当年我发过誓,就等这一天。” “可是这又何必。” “如今我能杀他,自然是不怕,你放心。王淦恶贯满盈,早该有此下场。” “是你故意將王淦的尸体扔在相府门口,惹人围观,满城皆知?” “时间仓促,楚秦根本查不出他们將你藏在哪里,於是才出此下策。本该我亲自去接你,无奈楚秦面生,更容易混进去。” 夏月又问:“如果我没有机会去看王淦,你们岂不是全盘落空?” 子瑾黯然道:“那自然会再想別的办法。” 她看著那个碗,自责道:“荷香还在那里,我这么逃走了,他们不会放过她的。” 她又说:“还有你的玉。” 子瑾答:“玉倒不打紧,只是今天他们定然有了防备,无法故技重施將荷香救出来,只要她能挺过这几日,就会有一线生机。” “为何?”夏月不解。 他朝她宽慰一笑:“这是男人操心的事情,你就不用多想了。”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著这些,夏月本想再问问他这些时日的遭遇,可是想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二人面对面地坐著,夏月依旧是一副男子打扮。 在子瑾的心中,自然认为夏月是这世间最好看的女子,如今第一次见她穿著男装,难免觉得新奇,禁不住伸手將她头上男子用的木簪抽掉,打散了她的髮髻。 她的头髮长且密,髮丝在他的掌中又柔又顺,还带著她固有的香味。 这是让他久违的触感和气息。 他探过身子,將额头搁在她的颈窝,沉溺在她的发间,许久才轻轻地说了一句:“月儿,你知不知道,我身在帝京却找不到你,那种心情真是要疯了,若是今天没有成功,我其实也想不出法子了,只有硬闯进宫去找九叔,让他將你还给我,他要什么都可以。”他喃喃又重复了一次,“真的,什么都可以。”最后两句话,他说得极轻,声音只在自己喉间迴转,几乎低不可闻,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 她听著他的话,心中有些疑惑,正要再问,却不想此刻子瑾却主动从她肩上抬起头来。 他牵著她的手,如墨的眸中含著水光,双眼亮晶晶的,轻轻地说:“吃饱喝足了,那让我再抱一下。” 夏月立刻站起来,尷尬地答:“我把碗筷端出去。” 她正提脚要逃,哪想他微微一牵,就让她跌坐到自己的腿上。他情不自禁地抬起自己的脸。 她身体微僵。 没想到他並未真的吻她,只是用唇碰了碰她的侧脸。 夏月拽著他的胸襟,不敢推也不敢回应。 她皮肤很白,一双唇镶在脸上,好似瓣一般。 他见她没有十分抗拒,才犹豫著用手扶著她的下巴,吻上了她的唇,和当初的青涩与急切不一样,此刻他小心且生疏地试探著,唯恐遭到她的反感。他仅仅用自己的唇轻轻地摩挲著她的唇,不像是吻,倒像是亲密的触碰。 隨后,他双唇微张,她敏感地感受到了这点异动,呼吸一滯,误以为他要將她的唇曖昧地含进嘴里去,心中正迟疑著要不要阻止他的当口,却听他只是启唇问道:“这些日子,月儿有没有想我?” 他们鼻尖触著鼻尖,气息交织在一起,飘著一种醉人的芬芳。 她微微点了点头。 没有撒谎,真是没有一天没想过。一直在掛牵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危险,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人欺负他。 他得到这个答案,像吃了蜜的孩子,眯著眼睛笑了。那笑顏清澈纯粹,若是有旁人在,任谁看一眼,心都会化掉。 她想起了李季,抓起子瑾的手腕,便要诊脉。 “怎么了?”他问。 “我见著那个李季了,他还教我如何治你的耳疾,可惜……”夏月蹙眉,眸色一暗,“我还没学成。” “李季?” “就是那个太医院的李季,我之前一直住在他的府中。” “他一个出入禁宫的御医,你如何会住在他的府上?”子瑾不禁对夏月的遭遇好奇起来。 事关重大,夏月也不瞒他,就將自己如何遇见“洪武”,又如何去了李季那里治病娓娓道来,其中省去了与“洪武”那一夜的尷尬。 子瑾静静地看著她的脸,任由她继续敘述下去,而自己的一颗心却越来越凉。 夏月猜不出来,但是对於他而言,这“洪武”是谁,一目了然。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尚睿居然对她动了男女之情。 “怎么了?”她觉察出他的情绪。 子瑾摇了摇头,双唇又覆上了她的唇瓣,轻轻摩擦著那份柔软:“喻昭阳。”他从唇间悠悠念出这三个字。 “嗯?”她狐疑地应著,因为子瑾从未这么叫过她。 “倘若有人能洗清爹的罪名,还喻家一个清白,还可以让你重新用这个名字,正大光明地活在世上,你可欢喜?” 夏月一愣,缓缓答:“那要看对方需要你我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扶著她的脸,含著笑將自己的额头去碰她的前额:“你要不要睡一会儿,看你几天几夜没合眼的样子。” 听他这么一说,夏月才觉得累,在李府她压根不敢去那张床上睡觉,一闭眼就做噩梦。 她摇头:“头疼,但睡不著。” 他以为她是因为看见了王淦的尸首害怕,於是劝道:“那你躺著歇会儿,我留在屋里陪你。” 她想了想,也不在他面前硬撑,就在软榻上和衣躺下了。 而后,子瑾替她掖了被子,然后坐在床头,守著她。 时间缓缓地从两个人之间流过。 他握著她一只手,用拇指的指腹摩挲著她的掌心,轻轻地画著圈,这是她儿时生病睡不著的时候,父母亲常用的方法,让人放鬆又安心。 须臾后,她唤了一声:“子瑾。” 他垂头正在专注地看著她的手指,心中似乎想著別的事情,压根没听见她在说话。 她合上被他捏在手中的五指,拉了一拉。 子瑾这才觉察,抬起头来:“嗯?” “我们在这里,万一有人来搜查,会不会有危险,还连累了其他人。”她担心地又说,“若是今天他们將计就计放了我,再顺藤摸瓜抓到你,可如何是好?” (本章完) 第224章 江边明月为君留(4) 第224章 江边明月为君留(4) 他朝她宽慰地笑道:“方才就跟你说了,这些是男人该想的事情,你別瞎操心,安心睡一会儿就好。没事的。”既然他敢走这一步,自然是有对策的。 说完后,他又伸出另一只手將遮住她眉毛的额发朝旁边拨了拨:“闭著眼睛,什么也不要想了。我守著你。” 她翻了个身,侧躺著看了他半晌,忽然觉得,那个需要她操心和保护的少年郎,不经意间已经长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既柔又刚。 她乖乖地合上眼帘,鼻子闻到院子里冬青的味道,而手心里则是他指腹的触碰,轻且柔,像鹅毛一般抚在她心间。 啪嗒——心中一松,就睡著了。 等到夏月睡熟了后,子瑾小心地將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出了屋。楚秦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见子瑾一出现,便將今日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子瑾听完后,却对旁边的妇人说:“周夫人,麻烦你去屋里看看閔姑娘。她似乎受了些惊嚇,一个人在屋里睡觉我不放心。” 周夫人秦氏正是刚才带夏月来的那位妇人,也是这宅子的女主人。秦氏与丈夫周齐当年是太子门下之人,夫妇二人一直潜居帝京,就等著子瑾启用他们之日。 夏月几乎一觉睡到黄昏,醒来后看到周夫人却想起荷香,先是心里恼荷香没听她的话早走,而后又担心起来。那日,他当著她的面说,要將荷香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说得那样凶戾狠绝,不得不叫人胆寒。 夏月捂著脸,有些绝望。 子瑾闻讯而来,见她神色如此,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他瞅著她,看出端倪:“你担心荷香的安危,我再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她追问。 “只是费些功夫罢了。”白天从夏月口中知道她们主僕二人一直在李季府上后,他今日便放了眼线在李府周围,刚刚得知荷香已经被直接带进宫了。 宫里被尉尚睿管得密不透风,以前还有徐家人,如今除了尚睿自己,谁的手也伸不进宫里去,更何况还要救一个大活人。 不过只要是她所愿,那他拼死也要试一试。 可是他的这些想法,夏月如何看不出来。她正色道:“不成。你要是动不动就想著拿自己的性命去替我换荷香,那我也绝对不同意。我不要她死,你也必须安然无恙。” 他浓密的眼睫微动,却不置可否地给她斟了一杯茶。 夏月有些不放心,握住他的手,说道:“子瑾,你记住,若是你为我送了命,那我——绝不独活。” 她看著他的双眸,一字一字地说著,他微微一怔,眼中泛起波澜,反握住她的手。 “我心中自有分寸。”他说。 室外落日余暉已尽,屋里光线渐渐暗淡下来。 子瑾点了灯,又去关窗户,回身端著烛台:“你隨我来。” 夏月跟著他走到刚才她歇息的內室,没想到床架旁边居然是一个密室的入口。 子瑾掌著灯,带著她走了进去。 密室不大,仅有一张软榻和一副桌椅。 “万一有官兵来搜屋,你悄悄躲进来就好。”子瑾说,“別担心,只需要熬几日就能顺利送你出城了。” “为何?” “按照之前的行程,应该不出三日,徐敬业的棺槨就可以到了,徐子章扶柩归葬之时,帝京自然少不了一些波澜。”他说。 七 康寧殿的御书房內,贺兰巡来报,徐家已经有人蠢蠢欲动。 徐家如此被架空,太后如今又搬到离宫不问朝事,自然有人不服,妄想藉机生事。 尉尚睿听后,默不作声。自从夏月失踪后,他的性子愈发让人难以琢磨了。 田远对贺兰巡有些埋怨道:“伯鸞兄,你当初就不该出这主意。” 之前按理应该待南域战事大定,三军凯旋归京之时,再让军队带回徐敬业的棺槨。但是却遭到贺兰巡的竭力反对。 贺兰巡解释道:“洪將军与司马大人才是平定南域的首功之臣,倘若这时还有徐敬业的尸首,那他徐敬业算是败军之將,还是凯旋功臣?” 若是此刻南域未定,淮王还未伏法,徐家父子已先行回京,整个帝京必定只哀不贺,直挫徐家的锐气。从南域到帝京,徐敬业灵柩千里迢迢,徐子章身负人子之孝,必定只能亲自护送,那他一走,全权交出余下兵权,可谓一石二鸟。 田远又说:“那皇上至少应该令徐子章卸甲入京。” 贺兰巡闻言对尚睿拱手道:“这点,田大人倒是和臣不谋而合。等徐敬业的棺槨到京畿三百里处,就该令他卸甲解胄。” 尚睿的手指翻弄著夏月留下的那枚白色的古玉,听两个人爭论半晌,才开口说道:“隨他去了。这本是大卫礼制,要是朕下旨提醒他,倒是显得朕小气又心虚。朕对太后许诺过,如果徐子章对得住朕,朕会放他一马。”剩下未出口的后半句,不言而喻。 说完这事,田远犹豫著又道:“皇上早上令李秉立將军协助姚创封城,臣等皆觉得不妥当。”洪武走后,由李秉立接管了禁军和京畿卫戍,李秉立这老头虽然年纪大,身体不好,但是为人十分刚正,让尚睿十分放心,可是就是如此性格才使李秉立对尚睿因一女子私逃而如此大费周章地封闭城门,感到十分痛心。 “帝京原本就是南北各地往来的枢纽,商道繁华,百姓安居,如今就算是陛下闭城一天,也恐扰乱了民心。”贺兰巡道,“也会让藩王以为政局有异。” 尚睿嘲讽:“朕不过是缉拿一个刺客,莫非尔等也要质疑朕不成?” 贺兰巡正要再说话,尚睿却淡淡制止道:“话太多的人,一般都活不了多久。” 这时,明连又送来一封密报,贺兰巡看后,对尚睿说:“暗线来报,燕平王与梁王一行已到季州地界,还需几日才能到京。” 尚睿冷嘲道:“他倒是使得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明连在旁边看著尚睿裹著一身寒意地讥讽人,倒是放下心来。早上夏月突然不见的时候,尚睿猩红著双目坐在她屋里一言不发的样子,才叫旁人心惊。 这时姚创跟著李秉立进宫来復命,说夏月的画像已经连夜赶製了出来,张贴在帝京所有的街巷。下午时分,全城便以缉拿刺客为名,开始严查客栈等可以留宿的地方。 隨后,尚睿让明连拿出一张帝京的城防图,叫姚创在图上標註了已经搜查过的区域。 尚睿看著展开在书桌上的那张標註细致的图,听姚创说了一下明日的计划,却慢悠悠地伸出手,用修长蓄劲的手指在图上七八处地方轻轻画了几个点:“朕倒是觉得你们可以严查一下这几个地方。” 李秉立顺著他的动作朝地图上看去,脸上微诧:“皇上,这是……” 贺兰巡接过话道:“这是暗线上报的徐家有异动的地方。”说完后,抬头看了看尚睿。 李秉立恍然大悟,自责道:“臣竟然不知道皇上有此打算。” 尚睿却挑了挑眉:“朕已经色令智昏,不知道什么徐家有异动。” 贺兰巡和田远同时相视一笑,拱手请罪道:“臣等愚昧,不及皇上深谋远虑。” 姚创不太明白,看了看李秉立,又看了看贺兰巡:“这是?” 李秉立解释道:“皇上这是以缉拿閔夏月之名,趁机在徐子章进城之前,肃清徐敬业余党。” 姚创若有所思,又很想问:“那閔姑娘还抓吗?”他看了一眼尚睿,將这句话生生地忍了回去。 眾人各自领命后,从殿內告退。 夜已深,康寧殿又恢復了寧静。 尚睿褪去脸上的神采,用手指摩挲著手中的高辛玉。从早上拿到它开始,一直没有离手,那玉上早就染上了他掌心的温度。 回宫后事务繁杂,尚睿又恢復如常,並无什么异样。 可是明连跟他那么多年,如何不了解他的个性,心中越是惊涛翻涌,脸上却越是平静。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姚创竟然独自折返。 “皇上。”姚创掀起衣袍跪在地上。 尚睿斜睨了他一眼:“怎么?” “臣罪该万死,臣有一事今天才想起来。”姚创懊恼地说。 “你讲。”尚睿道。 姚创迟疑了一下,跪答道:“这些话事关一个姑娘的清白,臣没有把握,本不该多言,但是臣如今想起来了,就不敢对皇上隱瞒。” 尚睿把玩著玉蝉的右手微微滯缓,心中一凛,沉声道:“继续说。” 明连有种奇怪的预感,十分不安地看了尚睿一眼。 而后,姚创將自己与何出意当时如何在锦洛城外於王淦手下救出一名弱女子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当时林中光线昏暗,而且那姑娘衣衫襤褸,臣等碍於男女之別根本不敢看她,所以等她家里人来寻她之后,臣与何出意就继续办事去了。这事臣本来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今日閔姑娘看见王——” 话未说完,他已感到一股凌厉的杀气猛地迎面袭来,与此同时是长剑出鞘的声音。 盛怒之下的尚睿抽出掛在墙上的那柄利剑,朝姚创削了过去。只见剑刃从姚创头上贴著头皮滑过,生生削了他的发冠。 幸而这柄古剑本就是掛在御书房辟邪的饰物,並未开锋,不然此刻不仅是姚创的头髮,估计连头皮也没了。 但哪怕此刻尚睿要切了他的头,他也不敢躲。 “臣有罪,臣不该现在才想起这事。”姚创悔道。 尚睿握著剑的手开始抖,他先是觉得整个身体都有些发麻,隨后全身抖得越来越厉害,痛楚和狂怒之下有一种窒息感陡然而至,如同被人使劲按在宫中那仅有半人深的流波湖中,明明一抬头就可以出水呼吸,却没有一丝力气反抗。 姚创所救之人肯定就是她。 所以,她的那句话並非为了故意乱他心神,而是事实。 明连见他青灰著一张脸,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飞速地膝行到尚睿身前,连唤了几声“皇上”。 尚睿双目无光,也没有应他。 明连何曾见过尚睿如此失態,嚇得魂都丟了,如今太后不在宫中,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叫人去请皇后,可是想起姚创所言之事,和皇后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繫,唯恐火上浇油,於是自作主张地说:“姚大人,贺兰大人兴许还没走远,您快去请他回来看看。” 姚创头髮被削了一些,剩下的也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仪容十分狼狈,可此刻的他哪还管得了这些,也顾不得尚睿是不是要將他就地正法,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仓促地朝殿外奔去。 哪知还没跑出几步路,就听身后的尚睿开口道:“你回来。” 如此语气清浅的两字此刻从尚睿嘴里缓缓说出来,却让明连和姚创同时都鬆了一口气。 尚睿慢慢地坐了下来,將长剑掷在桌案上,然后摊开手,右手中原本被捏著的那块玉蝉,已经被剑柄磕碎成了几块,碎片的稜角將他掌心割伤,之前因他握得紧也没流血,如今手心摊开后伤口裸露,反而往外渗血。 明连不敢声张,自己取了些药来给尚睿敷上。 姚创原本还要將刚才的事情解释一下,却没胆再开口。 看著明连给自己包扎的动作,尚睿神色渐渐恢復了常態。过了一会儿,尚睿瞄了姚创一眼,问:“你还杵在这里,是等著朕赐你个全尸吗?” 姚创一愣,方才明明是尚睿自己叫他回来的,可是他哪还敢爭辩,只好乖乖一叩首,默然地退了下去。 明连忍不住劝道:“皇上,刚才姚大人说自己並不確定那人究竟是不是閔姑娘,所以……” 尚睿道:“但是朕这里却有一个人也许知道,你明日亲自去问问。”眉目间像裹了一层冰。 明连意会到尚睿指的是被带回宫的荷香,连忙称是。 余下的时间,尚睿將姚创的话,来回又想了一遍。其实不用再审荷香,事情也一目了然。这就是尉冉郁誓必手刃王淦的原因。 先是上次他从南域带人夜奔锦洛,目標也是王淦,没想到却被何出意撞上。 然后这一次,借著王淦的死向夏月传信號,將他也一併算计了进去。 夜深之后,外面通传说皇后来了。 尚睿冷淡地道:“告诉她,朕歇下了。” 王瀟湘得了这个回信,看了看康寧殿內明亮的灯火,想起父亲交代的任务,又对明连说:“本宫做了些桃酿,听说皇上最近睡得不好,这才特地给皇上送来。” 明连迟疑了一下,又去带话。 尚睿突然觉得无比厌烦,知道王瀟湘前来无非为了两件事情,第一是王淦之死,第二是今日京里大肆搜城,王机叫她来打探虚实,“你出去跟她说,王相想知道的事情,请王相明日自己来问朕。她为后宫之人,牝鸡司晨,成何体统。” 王瀟湘听完明连转述的这句话,面色白了又青,尷尬而去。 见明连回来復命,尚睿问:“走了?” 明连点头道:“娘娘走了。” 尚睿嘴角冒出一丝讥讽,默默地盯著桌案上高辛玉的碎片。 他富有四海,予取予求,可是天下间却找不到一个人真心对他。 过了一会儿,他没有继续批摺子,只是叫人研了墨,开始站在御案前提笔练字。 尉。 尚睿写著自己的姓,一遍又一遍。他从小生性好动,耐不住性子的时候,便强迫自己练字作画。只是如今胸中心绪翻腾,连书也抄不下去,何况作画,只得写著同一个字来静心。 他下笔骨力遒劲,又风格纵横,满篇虽然只重复著一个字,却仍然气韵生动。 殿內的窗户並未紧闭,春夏交替之际,悠悠夜风吹进屋,將他案上的纸吹拂微动,他隨手取了桌角的镇纸来压。 镇纸是玉质的,上面雕著螭龙莲纹。那古朴的纹路和夏月的那块玉蝉十分相似,一时之间,他有些分神,无意就下了笔,回神再看,居然写的是“昭阳”的“昭”字。 他盯著那个字,视线一顿,眉间恼怒骤起,將镇纸狠狠砸了出去。镇纸磕著墙边的窗欞,摔到地上碎成两半。 (本章完) 第225章 寒心戚戚何为安(1) 第225章 寒心戚戚何为安(1) 一 第三日,帝京全城裹素,皇帝亲率群臣前往城外迎接徐敬业的棺槨。 从御輦上下来的尚睿,身著一件玄色的暗纹长袍,发上戴著白玉冠,全身素色,面容俊美却一脸深沉。 徐子章一行人见到御驾,远远便下了马,所有人並未著戎装,只穿一身孝衣。 队伍徐徐而来。 徐子章见著尚睿亲临,跪地叩首:“陛下竟然亲自来弔唁,臣……臣……”眼眶中盈著泪,哽咽了半晌没有下文。 尚睿上前一步,虚扶著他:“舅舅一生戎马,如此一来也算终於可以歇一下了,子章你不用太伤心。” 旁边几位朝臣也上前跟著安慰了徐子章几句。 隨后,尚睿逕自走到车队中央的马车一侧,撩开白色的纱帐,看到里面的棺槨,他不禁伸出手摸了摸,然后幽幽一嘆。 待安置好徐子章一行,尚睿回到宫里就接到西域来报。 “乌孙国在边境蠢蠢欲动,上个月安州抓到一批流民,经过查实居然是混进我朝的乌孙奸细,其中一人还交代他们是分批前往,各自並不认识,只知道前往帝京会合,也许有上百人。”贺兰巡一脸忧心地匯报著,神色一顿,又说道,“说不定是乌孙看我朝如今大军皆在南边,有意偷袭。” 田远冷笑道:“乌孙国才多大,我大卫就算没有洪將军那几十万大军,也不惧怕它。” 尚睿沉吟:“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特別是那百十来號人也不可小覷。在帝京的据点,没有查到吗?” 贺兰巡迴稟道:“他们分批往东,只有每一队的领头人才知道具体据点,安州捉到那队人的时候,领队的当场就服毒自尽了。” 正说著这事,明连从外面回来,面色有些异样,见尚睿正在与外臣议事,不敢贸然打断。 尚睿察觉:“怎么了?” 明连双膝跪地,伏身请罪道:“刚才慎刑司来人说,荷香早上在狱中自尽了。” 尚睿眯著一双眼,眸中泛著清冷的光,盯著明连的头顶,敛著情绪问道:“他们是怎么办事的?” “她前日交代了那些事情后,慎刑司的人怕她自尽,连续两日都通宵命人守著她,昨夜也是一夜无事,当值的人也就鬆了一口气,没想到一个不注意,她就咬舌自尽了……”明连一边说著,一边双手伏地,自己额头上的冷汗也不敢擦。 贺兰巡不便插嘴,只得旁观。 田远看了尚睿一眼,又看了看明连。 国事与私事孰轻孰重,尚睿自然有衡量,对明连淡淡说:“这事情该罚的罚,剩下的你去办。”他打发了明连,又继续商议乌孙细作之事。 周宅里的夏月仍然在祈祷著荷香可以平安归来。 子瑾告诉她,明日便可以动身:“等你平安出了城,我约见九叔的时候,定会向他討要荷香。月儿,你別太忧心。” 夏月迟疑著问道:“我走之前,荷香是在李季那里,为何会和当今皇帝牵扯上,还有……”她说出心中疑问,“我也不懂,为何我逃走,他们竟然会封城缉拿我,就算洪武是禁军统领,他会如此胆大?” 子瑾凝视著她,半晌后,已打算与她实话实说,便问道:“月儿既知洪武统领禁军,那可知道如今淮王叛乱,朝廷派谁领军?” “之前是徐敬业,这我听说过,”夏月答,“可是你说徐敬业死了,现今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子瑾握著她的手,轻轻说道:“是洪武。” 他察觉到被他揉在掌中的纤细手指不安地动了一下,他的心也隨之一缩。 从下午开始阵雨时停时歇,此刻又下起雨来,落在房瓦上叮叮咚咚的,可是,他却丝毫没有知觉。 他又说:“淮州与帝京相隔千里,一个人如何又能同时在帝京下令全城搜查你?”他言辞一顿,“月儿,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垂著眼,躲开她的视线,没有勇敢再看她的眼睛。 他害怕看到她的神色中带著对那个人任何的眷恋或者別的什么情绪。 夏月见子瑾刻意躲闪著自己的目光,压根不抬头,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脑中一团乱麻,最后仍然伸出手指,在他掌心中写了一个字“谁”。 他看见这个字,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將眼睛抬起来,伸手抚摸著她的脸颊,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就是我的九叔,当今天子,尉尚睿。”说完这句话后,他那清亮温和的双眼竟然十分平静。 夏月听著这些话,胸中似乎已经被利器戳开了一个洞,双眼毫无表情地看著他的唇瓣一开一合,然后再往自己心口的那个洞探去,里面是黑漆漆的,空茫一片。 她心中竟既无意外也无怨懟,仿佛在听人说起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见她不说话,子瑾抓著她的那只手紧紧地收拢著。 屋外的雨依旧在下,湿润的凉意从窗缝中飘进来。她的指尖有些凉,而他的掌心却是暖暖的。 片刻之后,夏月的心似乎被那点温度暖得软了起来,迎著他的目光,嘴角轻轻一扬,故作轻鬆地说:“我真笨,早就该想到,你们长得有点像。” 子瑾侧著头:“哪里像?” 夏月皱著眉头,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將脸凑了上去,琢磨了一下。半晌后,她投降道:“可是多比较几下,又觉得不像了。” 子瑾仿佛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认真地蹙著眉,最后却又忍不住笑道:“你好敷衍。”一张笑脸看上去格外俊朗动人。 “我哪里敷衍你了?”夏月瞪他。 “我还不知道你?”子瑾反问。 “是是是,自然是因为你好看一百倍,所以才不像。”子瑾自小不喜別人拿面貌来开他玩笑,仅有夏月才可以隨意以此揶揄他。说了一半,夏月话锋一转,“只是不知道你九叔人家小的时候,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明明缺著一排门牙,却硬要缠著他姐姐要吃。”他幼时换牙换得比同龄的孩子晚,又爱吃,不知道闹出了多少趣事。 夏月本以为他还会继续反驳她,没想到他却直接用唇封住了她的嘴。 她错愕著,心跳都慢了半拍。 他依旧小心地吻著她,吻得谨慎含蓄,和上次一样,唇瓣相贴,没有大肆进攻,仅仅是轻轻地摩挲著。 她红著脸,不敢呼吸,觉得自己手脚都没地方放,许久才定住心神,小心地用手肘將两个人隔开一点距离,微恼道:“你是属狗的吗?” 他忍俊不禁:“你要是下次再拿小时候的事情打趣我,我还这样。” “反了你。”夏月正色道。 他笑了起来,將她揽入怀中:“明日等送你出了城,我把手边的事情了结后,就去找你和外祖母她们。” 她抬头对他说:“要走我们一起走。” “嗯。但是我还要隨梁王一起回来。南域的事情要给九叔一个交代,还有我的父王母后和喻家牵扯在里面。”他说,“虽说九叔肯定能猜到我和你在一起,但是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你不报仇了?”夏月拽住他的衣襟。 子瑾淡然一笑:“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不是更重要吗?” 她心情复杂地问道:“尉尚睿他是不是拿我来威胁你了?” 子瑾怔了一怔,摇头:“……没有。” 夏月牢牢地盯著他,想从他脸上捕捉到蛛丝马跡:“真的?” 他偏过头:“你再这么盯著我看,我又要忍不住亲你了。” 这时,楚秦找来,说是其他人在前厅等著子瑾將明天的事情再商议一下。 子瑾闻言,跟著他去了前厅。 待他走了后,夏月將灯全部点亮,屋內陡然变得亮堂堂的。整个周宅只有她这间屋子才有密室,为以防万一,她执意叫子瑾和她住在一起。 於是,这两夜都是她睡床,他睡外面软榻。 周宅不比別处,每一个能进出府邸的人都要谨慎对待,所以並无多余的侍女,一切都要夏月亲力亲为。所幸她这人歷来洒脱惯了,还因为有子瑾在这里,反倒觉得没了拘束,显得安逸自在。 不知道他们会谈到多晚,於是她先帮他铺床。 哪想却从他昨夜睡过的被褥里抖出一个长命锁来。她拾起来,拿在手里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这是自己小时候一直戴在脖子上的东西。 琳琅坊的那只金锁弄丟了之后,母亲就在锦洛请人另打了这一副。后来及笄之后,她再也没戴过,久而久之也不知道扔哪里去了,却不想在子瑾这里。 夏月想了想,將长命锁给他收走了。 夜里,子瑾回屋的时候,夏月已经洗漱妥当。 她却没睡,点著灯,趁著自己的记忆还深刻,坐在桌前將李季之前教的东西写下来。 见她写得十分专心,子瑾也没敢弄出声响来打搅她,安静地去楚仲那里洗漱乾净了才回屋。 待子瑾將自己收拾妥当,回来睡觉时却发现长命锁不见了。 他一个人静悄悄地找了一番,未果后,有些急。他只好走到夏月跟前问道:“你看见我的东西没?” 夏月此刻正在回头检查自己之前写的医案,听到动静后抬头看见他那副模样,狡黠地答:“我只看见我的东西了,没看见你的东西。” “那你还给我。”他说。 “这明明是我的。” “爹早將它给我了。” “不可能。”她反驳他。 “爹当初说你以后嫁人的时候,我给你备份嫁妆,其余家里剩下的东西都由我处理。这长命锁在我眼中自然就算是那剩下的部分。” 夏月瞠目结舌:“你这些时日到底是跟谁学的,嘴皮子变这么厉害。”没等他回答,她已脱口问道,“那你准备给我拿些什么做嫁妆?” 问完这句话,两个人都是一愣。 他缓缓地说:“你哪儿也不许嫁。” 她声音低了下去:“我是哪儿也不会嫁,我说过我要……” 哪知还未说完,她便被子瑾一把拽起来,用一个拥抱打断了她后面即將出口的话。 他眉毛蹙起来,將她箍在胸前:“別说,月儿,別说后面的话。”只见他神色微痛,语气低落下去:“我每次一想到都恨不得杀了自己,这都怪我。” 夏月抽出双手,去捧他的脸:“我跟你说过我没事,王淦他们没有把我怎么样,我只是没有想过要嫁人。”她一个孤女,无父无母,也无兄弟姐妹,连姓氏都是假的,再嫁到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去,余生有何意义。 只是这些话,也不能对子瑾说,不然更让他自责。 想到这里,夏月收回手臂,转而安慰地抱了一下他。她注意到他真的比她记忆中长结实了许多,四肢頎长,挺拔舒展,有一副男人的臂弯。 他们自小不分彼此,连身上的香,也用的是一种。只是她在李季府上的时候,万事从简,也没有心思用香,如今和他耳鬢廝磨了两三日,身上又染了他的气味。 他突然垂头说:“你记不记得我刻在齐先生书院桌上的那几个字?” 夏月心中轻轻一嘆,怎么会不记得。 “本来那场大火会要了我的命,是上天怜我,才叫我活了下来,这十余年我就两个心愿,一个是为父王正名,给爹洗清逆贼的罪名,还他清白,另一个就是你。我不是为了要报答爹和娘的养育之恩,也不是觉得你孤单可怜才要说这些话,这份感情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我却是在你及笄那天下的决心。”他的声音徐徐而来,双眼之中似乎有耀目的星光,“月儿,如果你心中没有別人,那么就嫁给我好不好?让我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来爱你。” 夏月抬眼看他,越来越觉得眼前的这个人陌生又熟悉。 上一次说起这个话题是在锦洛,当时他醉了酒,满目含著泪,连她的眼睛也不敢直视,如今一年多未见,变化的不仅仅是臂弯和身高,他也慢慢长成了一个坚毅果敢的男子,而胸膛中对她的那颗心愈发变得如磐石一般坚定。 她將手覆在他的脸上,先经过额头,划过眉毛,然后是眼睛。夏月觉得眼眶里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急忙说:“你不要立刻回答,我就怕你又用这样那样的理由来搪塞我。” 夏月点了点头,又怕他误会是已经答应他前面说的话,於是连忙改为摇头,脸这样一摇一晃,眼泪就流了出来。 他用指腹替她抹了泪珠,又说:“其实这些话,我本来是想等著帝京的事情了结之后再对你说的,可是,我又等不及了。” 她倒是没有继续哭,转身走到床前,从枕头下摸出那串长命锁递给他:“下次要是再被我捡到,我就不给你了。” 子瑾见她真的主动还给他,接过的时候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面色一红,仿佛又变回了夏月印象中那个害羞含蓄的少年。 夜里熄了灯,两个人皆是久未入睡。 她听见他在外面的软榻上翻了个身,他大概是把她的长命锁贴身放著,那锁的底部吊著三个绿豆大的铃鐺。此刻,隨著他的动作,那些铃鐺在这样万籟俱寂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响动。 声音清脆撩人。 “子瑾。”她轻轻地唤著他。 屋內暗淡无光。 与她意料的一样,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呼唤。 “你知不知道?”她翻过身望著他睡的那个方向,“这世间对我而言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人了,可是我差一点点就爱上了別人。” 二 第二日一大早,一行人乔装,分別扮作周氏夫妇的小廝和家丁隨马车出了门。到城门的时候,夏月的画像还贴著,只是城门已经大开,哨卡偶尔会抽查一下来往行人。 她本来身量就比一般女子高,此刻穿著男装带了一点英气,走在几个男子中间,並不显得突兀。 因为连续封了几日城,昨日开城门的时候又已是午后,所以早晨往来的人格外多,当值的士兵匆匆瞧了他们几眼,並未看出什么疑点,便放行了。 子瑾走在她的前面。 正要出城门的时候,子瑾的身形微微一顿,目光落在迎面进城的一个年轻女子身上。 那女子立刻觉察到子瑾投过来的视线,回看他,眼中却毫无波澜,还朝他笑了笑。 子瑾也有改装,脸上的皮肤被夏月抹黑了不少,按理说不是特別熟悉的人应该认不出他来。 夏月狐疑地看著对方。 没想到那女子的目光掠过子瑾,將他身边的人瀏览了一遍,最后停在了夏月身上。 夏月怕生出意外,不敢多看,侧过身往旁人身后躲了躲。 最终双方什么也没说,各自在城门下擦肩而过。 一行人出了城后,並未停歇,依旧赶路。 夏月见他有心事,问道:“怎么了?” “看到一个故人。” “那位姑娘?”夏月问,“她是谁?” (本章完) 第226章 寒心戚戚何为安(2) 第226章 寒心戚戚何为安(2) 子瑾答:“淮王的嫡女,菁潭郡主。”上次一別,她执意回了淮州,此刻却又陡然出现在帝京。 不知为何,他心中升起一些不好的预感。 “和你定亲的那位郡主?”夏月又问。 他笑:“我没有和她定亲。” 言罢,他敛容嘆息:“其实,菁潭她也是个可怜人。” 快落日的时候,他们才达到云涧寺与梁王会合。 云涧寺因为旁边的云涧峰而得名,寺庙里也能听到云涧峰的瀑布声。 寺庙后院有一排专供居士和香客暂住的寮房。 夏月如在周宅一样,一到寺庙就安静地待在安置她的那间居士寮房內写著医案,没敢去打搅子瑾和梁王。她知道,虽然子瑾在她面前说得云淡风轻,可真要带著一干人从帝京全身而退会有多难。 夕阳渐暗,寮房里没有现成的灯火,她搁笔想去找外面的小师傅借一盏。 夏月立在房前,觉得瀑布声十分大,却不知道这瀑布究竟在哪里。院里打扫的小沙弥见夏月有些好奇的样子,便热心地介绍说:“咱们寺庙前面的溪水很好看,女施主可以去瞧瞧。”他们一行人刚才是从后面进的云涧寺,所以没有看到前门的风景。 夏月路过旁边客室,见子瑾还在和梁王谈话,便远远地对子瑾朝大门外指了指。 子瑾猜她应该是去看那瀑布,点头笑著应允。 梁王见状,问子瑾:“你怎么没把閔家这丫头先送到安全的地方?”他们此去和谈,虽然说不上凶多吉少,但是也前途未卜,既然尉尚睿可以拿住閔夏月第一次,就知道她是他们的软肋,难免没有第二次。 子瑾解释:“我想守著她,能近一些便近一些,与其让她去別处,不如留在我身边,让我自己护著她。可是明日情况特殊,我实在带不了她,只有將她先託付给六叔。” 梁王也不多劝:“明日之事,如何安排?” “楚秦明日一早会和九叔的人联络,我和他谈妥当后,六叔方可应召进京面圣,以保万无一失。” “不行。”梁王摆手,“冉郁,你有所不知,尉尚睿这人心思縝密且口蜜腹剑,恐怕你应付不了,我必须陪你去。” 子瑾不赞同:“六叔如果和我同去,倘若九叔真的有变,那我们岂不是毫无退路了,更何况,六叔还要替我看护夏月。除了六叔,我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 梁王嘆气,不再爭执。 子瑾犹豫著又说:“今日在城里还遇见一个人,还要六叔派人好好详查一番。” “谁?” “尉菁潭。” “她如何会在这里?”梁王略有诧异。 “我也不得其解。” 梁王纳闷道:“莫非她求你相助不成,又来求尉尚睿?” 子瑾若有所思:“希望只是如此。” 夏月出了寺庙大门,便听见水流声陡然增大,隨之而来的是那种扑面而来的湿气,她循著水声绕过一截小径,拐弯后还来不及细想,就被眼中的景色震慑了。 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大水从山顶一泻而下,几十丈悬崖,流水轰然落下。她缓缓挪近脚步,最后站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那岩石正好位於瀑布半腰。 溅起来的水珠被夕阳的余暉映衬著,虽没有彩虹,却闪烁飞跃,叫人十分著迷。 她只站了一会儿,便被那浓厚的水雾裹得全身好像湿了一层,可是整个人却十分舒畅。 不知道什么时候,子瑾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 他伸手蒙住她的眼睛,低垂著头在她耳边说:“闭上眼。”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 湿漉漉的水汽瀰漫在空气中,因为目不能视,瀑布的声音愈发震耳欲聋。那激昂的水声仿佛冲刷在自己的心头,整个人都被狠狠地清洗了一遍。 她挪开他的手,露出自己双眼,正笑著回头,说道:“你听,这声音真……” 话到一半,夏月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失言了。 他却不以为意地挑著眉毛道:“我听过。肯定还是以前那样,又不会变。” 夏月闻言一笑,伸出手指,使劲地掐了掐他的脸。 他蹙眉:“你欺负我。” “欺负你怎么了?”夏月笑。 “那我肯定是要连本带利地要回来。”子瑾答。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双清澈如山泉的眼眸牢牢地锁住夏月,几乎摄住她的心魄。而后,他用手托起夏月的下巴,俯下脸,毫不犹豫地吻了她。 这次和之前都不同,他吻得十分炽热,可是在成功撬开她的双唇后,他又有些生硬且不得章法。 夏月被他逼得朝后退,他又抵了上去,最后將她禁錮在他和石壁之间的狭窄空隙內。 她退无可退,只得后背贴著潮湿的石壁。 那石壁因为紧挨著瀑布,有涓涓的山泉从其间浸透出来,所以又冷又潮,还硌人。 他觉察之后,忙將她拥在胸前,將两个人对调了过来。 这一动作中断了那个吻,她急忙將脸埋进他的怀中,同时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他的腰身。 他自己也心如捣鼓,没有继续,只是任由她如此环抱著自己。 两个人维持著这样的姿势,许久也没有说话。 夏月耳朵贴著他的胸膛,听著里面那猛烈地跃动著的节奏,自己的心一时间柔软得无以復加。 她收回右手,用食指的指尖在他的胸口上慢慢地写了几个字。 待她写完,他並未出声回答,而是捉住她那只手,借著她的指尖继续在刚才她留字的胸前,又写了一句话。 她写:綰髮为始。 他答:迄於白首。 正是他当年刻在书桌上的字。 三 翌日,子瑾得到楚秦的回信。 “他约你在哪里见?”夏月问。 “帝京官道往东的一家酒肆。” 夏月面色微变:“是不是离著黑壁崖不远?” 子瑾查看了一下手中的图纸:“不错。” 夏月顿了顿,诧异道:“为什么会选那里?” “九叔他想拿出诚意,自然是不会选在帝京內或者京畿行宫,那样对我很不利。楚秦已经去查探过,这客栈车来人往,在从东进京的必经之路上,十分热闹,反倒再合適不过了。” 她望著桌上展开的图,犹豫著说:“之前,我和他去过这家店。”口中所指的“他”是谁,不言而喻了。 当时因为她不准备告诉他那夜的痛楚,因此也刻意隱去了这一段经歷。 他闻言后,並未好奇地追问这句话的前因后果,却意外地问了一句:“你吃过之后觉得酒菜味道如何?” “不怎么样。”她摇头答。 “那我是不是该建议换一家?” 夏月“扑哧”一笑,隨后又嗔道:“我在跟你说正事。” 临行前,夏月拉住他的韁绳,再一次叮嘱道:“我说过你若是死了,我不会独活。”她没有执意要求和他同往,她明白自己去了也许反而会拖他的后腿,让他束手束脚。 更何况,她觉得已经没有和尉尚睿再见面的必要。 子瑾骑在马上,点了点头。 她不满地对他下令:“你用嘴说给我听。” 他笑:“等我回来。” 一行人出了云涧峰后,策马往东而行,赶到客栈时,时间正好。 客栈不远处潜伏著的楚秦暗中朝子瑾微微頷首。 子瑾得了信號,带著楚仲径直进了客栈大门。 姚创迎面而来,一眼就认出了子瑾,低声说:“閔公子请跟我来,我家主人也刚到。” 此刻的尚睿,穿著常服,正站在上次那间包房的窗前看著外面的山景。听见姚创的敲门声后,他转身。 他和子瑾一照面,两个人都是一愣。 楚仲与姚创皆留在外面,合上房门后,包房內仅剩下尚睿和子瑾两个人。 子瑾默默地看著眼前人,一言未发。 就是这个人,害得他幼年失祜,家破人亡,落下残疾。也是这个人让整个喻家躲躲藏藏,使夏月至今漂泊难安。 这一切,哪怕不是出於尉尚睿的本意,但依旧是由他而起。 一笑泯恩仇,这句话说起来简单,此刻子瑾的心中却难免复杂难耐。 先打破沉默的是尚睿,他平静地叫了一声:“郁儿,”眼中看不出情绪,“你我有十多年没见了。” 子瑾垂了垂眼。 尚睿坐下后,指了指圆桌旁,示意子瑾坐。 子瑾掀衣落座,说道:“最后一次见面,应该是九叔从池子里救我一命那回。” 尚睿不置可否地给他斟了杯茶,片刻后淡淡一笑:“小时候,你是宫里最听话的孩子,不像大哥家里那几个,真是討厌得狗都嫌。所以先帝最疼的就是你。” 子瑾接话道:“冉郁不孝,从未在皇爷爷的陵前磕过头。” 其中缘由,彼此心知肚明。 尚睿道:“改日,你也去北陵祭拜一下他老人家。” 话已至此,尚睿索性开门见山,打开先前准备在桌上的黑檀木盒。盒子里面横放著几张纸,他拿起上面那张,递给子瑾说:“这是你父王和母妃帝后的追封,是我欠他们的,下面有我叫人擬了几个尊號,你这个做儿子的看看哪个合適。妥当之后,连著你的授封一併昭告天下。” “多谢九叔。”子瑾接了过去,他伸手的时候,袖子间有一丝微弱的气息隨著他的动作飘散出来。 那气味极淡,丝丝缕缕,悬浮在这空气中,和尚睿初见到夏月时从她身上时闻到的一模一样。与她处得近时不待嗅而自入鼻中,可是刻意再闻又觉得无香,淳古清幽,完全不像寻常女子惯用的东西。 如今想来,他们两个人竟然连身上用的香也是一样,尚睿的情绪无端烦躁起来。 待子瑾看完他亲笔擬的摺子后,尚睿又说:“追封之事还涉及迁陵,其中干係十分繁复,等钦天监定下日子,我们再从长计议……” 说到这里,尚睿微微一顿,从说第一个字起,他就觉得子瑾有些不对劲,直到此刻才发现端倪。他只要一开口,子瑾便会一刻不停地盯著他。因为素日里,敢这样直视他的人不多,所以他对此特別敏锐。转念想起那些密报,还有夏月痴缠李季治病的事,这才確定他真的是有耳疾,並非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惹人放低戒心的把戏。 思索至此,尚睿不禁转而嘆道:“这些年,你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是我疏忽了。” 子瑾知晓他言下之意,却无法接过这句话。他能如何回答?说这些都是拜他所赐?口上泄愤或是客套地摇尾乞怜?前者没必要,至於后者,他做不到。 於是他避而不答,继续上一个话题道:“父王迁陵一事,侄儿知道牵涉颇多,不能急於一时。多谢九叔这份心,若是父王和皇爷爷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字句上是说谢,但是语气却不卑。 言罢,子瑾端起茶盏,泰然地呷了一口。 尚睿见他动作,问道:“你不怕我下毒?” 子瑾道:“九叔顶天立地,肯定不是这样的小人。” 尚睿轻轻一笑,尉冉郁確实聪明。此刻杀他不难,但是杀了之后如何善后,那些从淮王帐下投诚而来的將士不提,民心不提,恐怕连自己那关也过不了。两相比较,还不如留著他。 尚睿又说:“云中那块地,你不必腾出来。我想好了,给你做燕平王封地。日后你和梁王也好互相照看。” 话题转到梁王身上,子瑾说:“梁王一事,还望九叔开恩。” “你不必说,我自不会將他与淮王一党等同。但是他先隔岸观火再私自发兵,你尚情有可原,而至於他,我为君他为臣,公然忤逆我,罪却不可恕。”这句话被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却透著凌厉的肃杀之气。 稍做停顿,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君臣之外,我与他还是亲兄弟,想他当初也是护你心切,才出此下策。就罚他三年俸禄,叫他好自为之。” “那侄儿就替梁王多谢九叔网开一面。”子瑾知道,尉尚睿这番话,惩治梁王是假,警醒自己是真,不过是要他明白,虽然先储追封,他也被正了位,但若是日后再有异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只需谈笑之间。 两个人看起来平静的谈话,却波涛暗涌。 尚睿隱隱再次闻到子瑾身上的气息,心中的那丝烦躁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有些不耐地从座位上起身,走到窗前,將窗户推开了些,却不想余光瞥见墙角的那张软榻。 同一间屋子,同一张榻。 他当时躺在上面,神志不清。 她照顾他。 也差点杀了他。 尚睿思绪迴转,转身后神色无波地看著子瑾,开口提道:“还有喻晟。” 子瑾手指微微一屈,等著他的下文。 “太后曾经削了他官职,还下令缉拿他,我之前查了一下,至今缉拿令还被廷尉府登记在册。如今罪未脱,他夫妇二人却已含冤去世。我心难安。” 他说著话,脚步又踱了回来,从刚才那盒子中取出压在最下面的一张旨意。 “听说他认了你做义子,將你抚养成人,这让我十分欣慰。朝廷还他清白是其一,其二他膝下只有一女,名为昭阳,我想將她认作先储的养女,日后与你以姐弟相称,让她纳入尉家玉牒。旨意我都已经写好了,按照先前玉碟的排序就封为延寧郡主,你看看。” 尚睿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將手中的圣旨递到子瑾的面前。 子瑾看了尚睿的手一眼,却是不接。 他知道此行不易,也料到尉尚睿肯定不会轻易地放过夏月,却不想他竟然这样下手。若是夏月入了玉牒,做了他父王名正言顺的嫡女,那便成了他真正的姐姐。大卫朝虽然堂兄妹可通婚,叔侄女可通婚,但是亲兄妹、亲姐弟是绝对不可能的。 尚睿双眉微挑:“听说那喻晟待你如同亲生,如此大恩,焉能不报?” 子瑾没有答话,也没有动。 两个人陷入了僵局。 一个人递过圣旨,另一个人却不接。 子瑾放在桌下的那只手,紧紧握成了拳。 他若是接了,那他这一生执念如何善终。 他若是不接,尉尚睿一怒之下,南域百姓、梁王……后果不堪设想。 尚睿目中带著凌厉,不慍不火地又叫了一声:“郁儿。” 这时,子瑾从凳上起身,后移了几步后,撩起袍子双膝跪地道:“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尚睿嘴角噙著半丝讥讽:“燕平王指的是方才的哪道成命?” 子瑾知道他故意如此一说,屈身將头抵在冰冷的地上,额头重重一磕后直起身道:“臣欲求娶喻晟之女喻昭阳,望皇上成全。” 尚睿听见“求娶”二字时更加怒火中烧,脸上却反而笑道:“你见朕时不跪不拜,朕赐你恩典时,你也不跪不拜。此刻你倒是幡然醒悟了。” 子瑾无视他的嘲讽,又沉沉地一磕头,再次重复道:“望皇上成全。” (本章完) 第227章 寒心戚戚何为安(3) 第227章 寒心戚戚何为安(3) 尚睿冷嗤一声,道:“朕如何能成全你?你既为喻晟义子,与那喻昭阳也该是以姐弟身份示人。如今你竟然想要娶她,如此顛倒伦常之举,也不怕世人耻笑。” 子瑾跪在地上,脊樑挺得笔直,平静地回了他一句:“皇上,庶子夺嫡,戮杀兄嫂,才是真正伦常乖桀之举。皇上当年做的,如今臣又为何做不得?” “你放肆!”尚睿一把將手上的圣旨拍到桌上,怒道,“尉冉郁,你是不是以为朕杀不得你?” 子瑾收回落在尚睿脸上的视线,垂下眼,依然跪著,却再不言语。 屋內顿时安静起来。 门口守著的楚仲和姚创自然是听到了刚才的动静,但是各自主人都未传唤,也不敢贸然打断。 尚睿坐了下去,狠狠地灌了一口茶。 半晌后,子瑾抬起头说:“倘若臣以高辛宝玉献之,皇上可否考虑一二。” 尚睿看著他:“那玉就在朕的手里,何需你多此一举。” “估计玉蝉中的名单,皇上已经拿到,可那是喻晟当年掩人耳目,真正的奥秘並非那份名单,而是一份前朝所遗的宝藏。” 尚睿將茶盏放下,微眯双眼。 子瑾继续道:“这是太祖皇帝君临天下前所得,后命人藏於玉蝉中,传予歷代天子,以备不时之需,后来先帝垂怜臣,將它给了臣。臣知道皇上不信,但是皇上肯定记得两百年前太祖皇帝开国建朝之时原本国困民穷,却突然传闻得到一位仙人相助,那仙人声称太祖皇帝顺天而行,得天护佑,而后国库便陡然充裕。” 这事尚睿自然知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太祖皇帝的一个把戏而已。 “其实当时太祖皇帝只取了宝藏的一半,剩下一半仍在。”子瑾道,“如今大卫国势渐不如昔,南域饥荒,东域海啸,西面乌孙国又对中原之地虎视眈眈。再加上藩王势力已成祸害,皇上难道不曾想过要一劳永逸?” 说到此处,子瑾不待尚睿回答便又是一叩首,缓声道:“於內,於外,朝廷都正是用钱之时。臣愿为皇上解忧。” 尚睿闻言后一语不发,静静地盯著子瑾良久,仿佛是要透过子瑾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最终,尚睿收敛目光,却绽出一笑。 那笑容十分复杂,包含著心中太多的情绪,甚至还带著一丝自嘲。 这时,楼下突然嘈杂了起来,而后,听见咚咚咚的匆匆上楼的脚步声。 “皇上。”是田远的声音。 “进来。”尚睿道。 子瑾见状回头。 田远推门而入,手执一张白绢,焦急地喘著粗气说:“皇上,这是西城门守军收到的菁潭郡主送来的血书,说是閔姑娘在他们手上。” 子瑾心中大骇,“噌”地一下从地上起身:“你说什么?” 四 在云涧峰,子瑾一行走后,夏月便去了佛堂,跪在蒲团上静静等著消息。 得到子瑾所託,梁王昨日便派了心腹去城中打听菁潭的消息。 哪知,结果却出人意料。 那探子今早才找到菁潭的落脚之地,本在身后悄悄跟踪她,没想到路上恰巧遇见一个醉汉轻薄菁潭,菁潭出手狠毒,拔出身上短刀就刺伤了对方。对方同伴见状,就要抓她泄愤。情急之下,那探子只好救了菁潭,將她带出了城。 刚才传信回来说已经和菁潭到了山下,又请示梁王,要不要把她接上山来。 梁王十分诧异,觉得事情有些蹊蹺,但是又听上山来传信的人说菁潭受了些伤,需要及时医治。 “这寺庙山高路远,缺医少药,本王到哪里去找大夫,还不如送她回城。”梁王犹豫著,又看了夏月一眼,问道,“丫头,你那里可有什么办法?”他明知夏月一路都在研读医书,才故意有此一问。 自子瑾离开后,梁王也来了佛堂,一来觉得这里心安,二来守著夏月。他知道这姑娘是侄儿的心尖尖,唯恐有丁点闪失。 梁王这人虽然对淮王十分厌恶,但是对於菁潭一直有些於心不忍,特別是他上次替子瑾回绝她之后,见她默然离去,更觉得亏欠。 夏月昨天听子瑾主动提起,已知道菁潭是何人,她本不想和这些事情再有什么瓜葛,无奈梁王问起,只能说:“要是伤势不重,我倒是可以看看。” 梁王点点头,派人接菁潭上山来。 当初他和子瑾选定云涧寺作为落脚点,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人烟稀少且地势险要,仅需极少的人手,便可將此山护成一个铁桶。因此若没有应允,外人很难进寺。 菁潭倒是自己走上来的,左臂被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皮肉翻开,伤口往外渗著血。 止血的方法倒是简单,夏月在李季的书上见过,可以只扎针,无需药石。前几日在周宅,夏月便请周氏出去替她置办了几根银针,虽然比不上李季的精细,但是自己拿来练练手也是够了。 她从未在真人身上试过,还有些胆怯。 “郁哥哥呢?”菁潭问。 夏月没有说话,摇了摇头,在她胳膊上,专注地下针。 三针之后,夏月回到后面的寮房,从子瑾的行李里找到创伤药,回来给菁潭敷了一些,又替她包扎了一下。 “我也只会这样了,若是恶化的话,只有叫他们送你回城里。”夏月说。 菁潭盯著夏月:“你就是閔夏月?也是喻昭阳?” “是我。” “你长得这么好看,难怪他喜欢你。”菁潭说。 夏月没有心思细究这个“他”指的是谁,加上子瑾和她定亲的流言,便下意识地以为指的是子瑾。 菁潭失血有些多,脸色苍白。 夏月將她安置在自己的屋里说:“你一个人在这儿闭眼休息一会儿。” 她心中有牵掛,做任何事情都有些心不在焉,於是又回到佛堂的佛像下面打坐。 没过多久,夏月突然觉得周围有种异香,疑惑间正要起身查看一番,哪想却见到梁王倒下,而后她眼前一黑也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夏月是被一瓢凉水泼醒的。 她喘著气,只觉得头痛欲裂,一双手被反捆在身后,丝毫动弹不得。她睁开眼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一双冰冷的手將她的下巴狠狠地钳住,嬉笑道:“好戏就要来了。” 夏月抬眼看著眼前的菁潭。 此刻的菁潭一脸冷艷娇媚,哪还有刚才带伤上山时的那副娇弱可怜的样子。 夏月冷冷地问道:“你要对子瑾做什么?” “他?”菁潭一笑,“我对他可没兴趣,我要的是尉尚睿的命。” 夏月不知他们之间的瓜葛,拧著眉不说话。 “我还以为你会有多倾国倾城,其实不过如此。”菁潭说,“可是他为什么看上你?当初我眼巴巴地跑到宫里求著嫁给他,做他的妾室,他却將我送回去,叫我遭人耻笑。如今还要我们全家的性命。若是他对世人都如此凉薄我倒还过得去,可是他竟然为了你封门搜城,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夏月將下巴从她手中挣脱:“这和我有什么关係?”她这一动才发现上次雪地里摔伤的那只手的旧伤又復发了,几乎使不上力气。 菁潭答:“当然有关係了,我想要杀他,可他的身份和心机怎能有机会让我近身,怕是只有梁王和你才那么蠢。现在我有了你,还不怕他上鉤?” 夏月试著动了动左手的手指,却疼得冒了一额头的冷汗,一边又应付菁潭道:“你都说他生性凉薄了,他怎么会为了我葬送自己?” 菁潭又是一笑:“试一下不就知道?更何况万一他不肯,我只要拿著你的命,便还有尉冉郁。他一定肯,到时候鷸蚌相爭,岂不是更精彩。” 夏月咬牙切齿地说:“你做梦!” 菁潭笑嘻嘻地说:“你知不知道,尉尚睿拿捏著你叫冉郁与我父王倒戈相对,还杀了徐敬业。本来他占著云中好不快活,但是寧愿上帝京赌上自己来换你回去。尉尚睿让他做的这一件件的事,他哪敢不肯?” 夏月听闻后,面色倏然一白,不可能,子瑾亲口对她说,那人没有用她威胁他。 菁潭见她的脸色便猜了个大概,继续说:“你真的不知道?那你肯定知道,你有个丫鬟让尉尚睿给捉住了。” 夏月明白对方在激她,偏过头不再言语。 “需不需要我好心告诉你,她现在怎么样了?”菁潭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报復尚睿的快感。 夏月闭上双眼,再也不想和这女子说一个字。 菁潭得意地自说自话道:“她死了。死在宫里。” 夏月猛然睁眼:“你胡说!” “你不是不和我说话吗?”菁潭嘟著嘴脸上透著娇憨,却叫人胆寒。 夏月咬著下唇,有些心惊,但是又敢不相信菁潭,这女子是昨日才入京,又如何能將这些事情了解得如此清楚。 菁潭幽幽地嘆气:“你不理我的话,那就算了。只是小丫鬟多可怜,死了也没人想知道。” “怎么死的?”夏月问。 “还能怎么死的,被尉尚睿一怒之下杀了泄愤唄。” 夏月用牙紧紧地咬著嘴唇,下唇瞬间就破了,渗出血来:“別以为我会相信你。” 菁潭“咯咯咯”地笑道:“无所谓了,我一时好心才告诉你。我只是觉得你越恨他,我就越开心。想著他那副求而不得的样子,一定十分有趣。” “我再说一次,我和他毫无关係。” “当然了,你是要嫁给尉冉郁的,没了你他大概活不下去。” 夏月淡淡地说:“你不要利用他。” “我干吗要放过他?我父王危在旦夕的时候,我跪在地上求他,他对我说,他为了你,不能出手。那么温柔的人,却说那么决绝的话。我当时就想,我的痛苦將来要他也尝一尝。如果他亲眼看著你死在面前,他一定会后悔没有帮我。” 这时,有个虬髯男子进来,和菁潭说了几句话。 对方的口音有些奇特,一时忆不起在哪里听过,夏月並未多想,抬头趁机环视了一圈。 屋外天色还亮著。 她觉得自己应该还在云涧寺里面,只是守卫应该全都换了。这个虬髯男子像是领头的。 虬髯男子离开,转身的时候无意间嘴里嘟囔出一句乌孙话。 乌孙人? 夏月拧著眉,乌孙国和大卫朝一直是宿敌,而菁潭竟然和他们在一起,细细一想,菁潭的举动恐怕並非只是因爱生恨那么简单。 菁潭回头,对上夏月双眼,瞅出她心中疑惑,盈盈一笑:“凭我一己之力,我怎能对付他们两个人,自然是有人帮我。” 夏月冷然说道:“你要是帮他们杀了尉尚睿,乌孙人得逞后会怎么对大卫朝的子民?” “各取所需而已。我只要救我父王,至於別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梁王呢?寺里其他人怎么样了?”夏月问。 “碍眼的自然是都死了,但是你放心,梁王还活著。”说完,菁潭將夏月从地上拽起来,“走吧,他们来了。” 五 夏月被人生拉硬拽,出了云涧寺门口。 厚实的寺门只开了一道缝隙,刚好够菁潭和夏月走出来。她有旧伤的手被人粗暴地拽住,疼得几乎站不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往外冒。 寺外一片寂静。 夏月抬眼看到一行人站在远处,那两个男人在其中。 “九叔——”菁潭朗声叫了一声,“好久不见。” 尚睿负手而立:“菁潭,你有想过后果吗?” 而子瑾盯著夏月,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夏月摇了摇头,默默地用口型回了他三个字:“我没事。”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菁潭和尚睿的眼睛。菁潭咯咯直乐,“九叔,后果无非就是我血溅当场。不过,你看著你的心上人当著你的面和你侄儿勾勾搭搭的,心情怎么样?” 尚睿瞄了夏月一眼,又转到菁潭身上:“你要如何?” 菁潭道:“人你已经看到了。那么现在来谈我的条件。” 夏月只听她说到这里,便被虬髯男子带回刚才那间禪房。 她坐在地上,忍著手上的剧痛,静静地等著。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五大绑的尚睿赫然出现在门口,进屋的时候还被人粗暴地推了一个趔趄。 “哐当。”门又被锁上。 屋子里所有门窗都关著,光线十分黑,所以他眯著眼睛了些时间才看到地上的夏月。 夏月別过头,躲过他的注视:“你不该以身犯险。” 尚睿冷笑:“来的人是我,而不是尉冉郁,你失望了?” 她答:“我怎么会失望。要是你死了,他活著,这结果真是再好不过。” 尚睿挑眉:“我拿命来换你,你就这么咒我?” “谁叫你这么蠢。”夏月说,“你看,她捉了你,也没有打算放过我。你来与不来,不过就是要我马上死,和稍等片刻再死的区別。” 尚睿居然被她的话逗笑了,靠著墙挨著她坐了下来。 “我终於找到我看上你的原因了。” 她幽幽地回了一句:“多谢陛下厚爱。” 尚睿听到“陛下”二字,神色微微一滯。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个人將他们两个人塞上了一辆车,然后开始赶路。 夏月靠著车厢紧闭著双眼,经过一番顛簸,手就疼得跟要掉了似的,汗流如注,嘴唇都开始发白。 尚睿见状,带著怒意问道:“他们打伤你了?” 夏月摇摇头:“是上次手上的旧伤,骨头又错位了。”深呼了一口气,缓了缓。 尚睿朝车外高喊了两声:“尉菁潭!” 不一会儿,车停了下来,菁潭慢悠悠地撩开车帘:“怎么了?九叔,这么想念我,这不刚刚才见过吗?” “你把她的绳子解开,叫个大夫来看看。再这样绑著,她那只手就要废了。” 菁潭嘻嘻笑著:“九叔,你真以为这是在宫里,所有人任你差遣呢。” “你还要我怎么样?” (本章完) 第228章 寒心戚戚何为安(4) 第228章 寒心戚戚何为安(4) 菁潭漆黑的眼珠子一转:“你吻我一下,我兴许可以考虑考虑。” 尚睿又挑起眉毛,几乎没犹豫,当即说:“你过来。” 菁潭倒是不客气,爬上车走到尚睿跟前蹲下身。 尚睿匆匆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菁潭摸了摸自己的嘴,“扑哧”一笑:“这么敷衍,我可不认帐。” “那你自己凑过来一点。”尚睿冷冷道。 菁潭含笑照做。 於是他张嘴將她的唇含了进去。 车厢其实不窄,但是尚睿故意要挨著夏月坐。 於是两个人几乎手臂贴著手臂。 此刻,菁潭与尚睿两个人的吻近在咫尺,夏月脸皮就算再厚也看不下去,急忙背过身。 菁潭的呼吸被吻得越来越急促。那声音钻进夏月的耳朵,让她臊得如坐针毡。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尚睿用他那沉缓的嗓音问道:“这样够了吗?” 菁潭似乎有些失神,呼吸不稳且一脸娇羞地答道:“我去叫人来。”然后带著被吻得妖艷的红唇,掀帘而出。 夏月几乎瞠目结舌,待菁潭走后,呆坐了半晌才对尚睿说:“你可真放得开。” “我又不是贞洁烈女。”尚睿寒著脸,睨她一眼,“再说了,我这是为了谁?” “反正都要活到头了,一只手废不废又有何区別。”夏月说。 他忽而问道:“要是我陪著你死,你会不会高兴点?”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刚才进来的是子瑾。”她实话实说。 “你捨不得我死?”他问。 “我和他了无牵掛,只有彼此,死在一起又不牵连別人,这样的结局也不错。” 尚睿闻言,扬起嘴角自嘲地笑了:“我就是那个別人。” 这时,菁潭带著人,给夏月鬆了绑。菁潭十分谨慎,就怕是夏月故意装伤骗她,叫尚睿钻了空子。 她一边命人看著尚睿,一边叫人给夏月检查伤势。此刻,药肯定是没有的,对方胡乱用木片给她缠著固定了一下骨头,然后又將她反手绑了回去。 待几个人离开时,夏月趁机看了一下车外,天已经漆黑一片了:“他们怎么还不动手?要带我们去哪里?” “他们还在等。”尚睿答。 “等什么?”夏月不解。 “等时机。你以为菁潭千方百计拿住我,只是为了要成全我和你做一对苦命鸳鸯?” “……” 夏月手上的疼痛缓解了许多,脑子也清明起来,想起刚才那虬髯男子,提醒尚睿道:“这些人里面有乌孙人。” 尚睿听了並未显出多少惊讶,只是喃喃道了一句:“徐子章还是带著徐家走了叛国投敌这一步。” 他们的车一直没有停歇,摇晃顛簸地疾行著。 夏月只绑了手,至少腿还可以左右挪动一下。而尚睿则是手脚都被绑著。他倒是泰然,背靠著车厢,养精蓄锐。 过了一会儿,有人上车给两个人眼睛上蒙了布条。 而后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似乎进了一个农庄的后院,菁潭倒是温柔地爬上车,给尚睿解了脚上的绳子,敦促他们二人赶快下车。两个人被蒙著双眼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截路,又被关进了一间黑屋。 “这下子倒好,连眼睛也用不上了。”尚睿感嘆。 “他们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 “你刚才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夏月道。 尚睿却没有再说话。 眼上的布条依旧蒙著,两个人同时对著一片黑暗,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他们要动手了?”夏月开始意识到他支吾不言的原因。 “他们善后的人肯定遇到了麻烦,估计姚创已经找来了,所以才匆匆將我们暂时藏在这里。” “然后呢?” “弃卒留帅……”他淡淡地吐出这四个字。 夏月听后,不再说话。 尚睿亦然。姚创比他预计的时间迟了许多,也许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想到这里,尚睿紧张起来,颤著声对著黑暗的虚空中喊道:“昭阳,你过来。” “怎么?” 他的腿又被绳子锁住了,自然挪动不了,便轻声哄她:“你过来再说。” 她迟疑了一下,循著声音朝他的方向缓缓地挪了过去。就在她刚挨到他的时候,门被一脚踹开了。 一阵杀气扑面而来。 “两个人带著不方便,马上把这女的解决了,狗皇帝先留一会儿。”说话的是虬髯汉。 还未待他说完,尚睿已经將夏月护在身后,呵斥道:“谁要敢动她,我尉尚睿势必將他碎尸万段!” 他身上原本就带著不怒自威的天子气概,如今这样的怒斥竟然真让人有些却步。 哪想菁潭却“扑哧”一笑,“九叔,你演的这齣英雄救美也太妙了,差点把我都感动了。” 尚睿又上前一些,用身体挡住夏月。 菁潭走了过去,扯开夏月眼上的布条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这九叔为了得到你的芳心,居然故意对我束手就擒,为的就是英雄救美,再来个苦肉计,好叫你捨不得他。” 夏月眯著眼睛,有些不適应突如其来的光线,別过脸去。 “尉菁潭!”尚睿怒道,“你別动她。” 这时,虬髯汉一脚凶狠地踢在尚睿的胸口上,再用脚掌重重地將他抵向墙角,顿时將二人分开。 他的胸肺被沉沉一震,喉咙涌上一口腥甜,嘴角溢出血来。 菁潭一把捏起夏月的下巴,恶狠狠地將她的脸对著尚睿:“你临死之前真要好好看看他,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以利用你控制尉冉郁对付我父王,又可以故意授意那个御医教你治病,好让你捨不得走。如今他又利用我,来让你回心转意。这天下所有人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一颗棋子,任他拿捏。他喜欢你,便把你捧著,要是没了价值,就弃之如敝屣。” 夏月並不搭腔,暗下憋著劲儿准备一脚朝菁潭踢去。可惜,她刚要出脚,便被虬髯汉看出端倪,手中长剑一扬,將她那条腿削下一块肉来。 尚睿一直被蒙著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夏月沉沉的一声闷哼,隨后就是瀰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手上的绳子几乎要勒进他的肉里,他目眥欲裂:“我以大卫朝天子之名立誓,今天只要我活著出去,来日我定要踏平乌孙国!” 说完,他又一次想要挣扎著起身朝夏月那边挪去,虬髯汉右手一刺,將剑插进尚睿的肩胛,嘲讽道:“你也得有命出去说。”隨后,再一用力,剑尖穿透他肩胛的骨肉,將他钉在墙角。 菁潭看著夏月那条血淋淋的腿,摇了摇头:“多可惜,本来我看在郁哥哥的情分上,想给你个痛快。” 夏月忍著剧痛,没有吭声。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菁潭又说,“听说九叔还准备把你添进尉家玉牒,將你和郁哥哥凑成一对真姐弟,让他这辈子都只看得著,却娶不了你。你说我九叔他怎么想得出这么妙的主意?” 就在此刻,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脚步声纷至沓来。菁潭和虬髯汉对视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关上门,迎了出去。 尚睿沉沉地咳嗽了一声,带出一团乌血,他低头在自己的肩膀上蹭了蹭嘴角,而后唤了一声:“昭阳?” 另一边没有声音回应。 他有些慌乱了:“喻昭阳,你说话!” 夏月哑著嗓子回道:“我没事。” “你过来,挨著我。”他轻轻地说。 “我腿疼,动不了。”她答。 语气有些冷。 刚才菁潭的话,她並不全信,只是,並非全都不信。是了,若是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以尉尚睿的个性,如何会以命相搏。 想到这里,夏月苦笑一下,终於忍不住问道:“荷香是不是死了?” 尚睿並不说话。 “是你杀了她?”她又问。 “她是自尽的。”尚睿答。 得到这个答案后,夏月扭过头,將脸贴在冰凉的墙上,潸然泪下:“她对你没有用处,所以死了也不可惜,是吗?” 他默然不语。 夏月眼帘一合,泪水决堤而出:“尉尚睿,你到底有没有心?” 他被蒙著眼,在黑暗中听著夏月这句质问,半晌才缓缓地答道:“昭阳,这世间的所有人都可以这样问我,唯独你不可以。” 六 此刻,屋门再次被人推开。 有个影子站在门外的暗处,却迟迟没有动静。 尚睿嘴角带笑,喊了一声:“躲躲藏藏做什么,进来吧,田大人。” 夏月听见这个称呼,诧异地抬头。 只见田远真的从暗处走过来,“没想到皇上此刻就算目不能视,也能有这般好眼力。” “你居然真是乌孙奸细。”尚睿道。 田远一脸坦然,好奇地问道:“你如何猜到是我?” 尚睿下巴点了点夏月那边:“她告诉朕的。” 夏月疑惑了。 “她之前对朕说荷香死了,这消息肯定是菁潭告诉她的。至於菁潭如何得知,明连来报荷香死讯的时候,康寧殿在场的只有三个人。” “那你为何不怀疑贺兰巡?” “因为菁潭的信也是你送来的,而不是他。”尚睿说。 “你果然聪明得紧啊。”田远笑道。 “黑殷痧也是你故意给她染上的?好让她不知不觉死在我手上,叫尉冉郁与朕反目成仇?”尚睿又问。 田远点头:“不错,但是你都猜中了又有什么用呢?你现在知道已经迟了。你安排姚创来救你,可惜此刻已经被我截杀在半路。而就在这个时辰,徐子章应该已经在城中起义,待他攻入宫中,再与乌孙的骑兵里应外合,你还不是一个亡国之君。” 尚睿不怒反笑:“你確定徐子章已经在城中起义?” 此刻的尉尚睿苍白著脸,嘴角掛著血跡,双眼被蒙住,肩上还留著一把剑,无论怎么看都十分狼狈。可是那唇上绽出的粲然一笑,却让田远驀然心惊。 他后退了两步,转身出了屋,急忙派人去核实徐子章那边的消息。 就在此刻,两个黑影从屋顶上轻盈飘下,落在檐下的暗处。 见这间屋子看守严密,心中便有七成的把握,两个人一同了结掉了门口四名守卫。 其中一个朝门缝轻轻地喊了一声:“皇上?” “朕在。”尚睿听出是姚创的声音,又补了一句,“閔姑娘也在。” 姚创鬆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一边请罪,一边简明扼要地回报著近况:“臣在路上差点中了田远的奸计,救驾来迟。” 另一个黑影得知夏月也在,急忙压低声音试探道:“小姐,我是楚仲。你可好?” 夏月出声道:“我没事。” 在得到两个人的確认后,姚创朝空中吹了一声哨子。 与此同时,楚仲拔出佩剑,一刀斩断了门口的门锁。 那些乌孙人这才发现动静,纷纷抽刀扑了过来。 哪知此刻,院外突然灯火通明,四面的墙上陡然出现了几排弓箭手,不知什么时候院子的外围已经被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隨后李秉立带著人杀了进来。 夏月头轻轻地靠著墙,她摸不到自己的腿,也不敢垂头去看,只觉得血涓涓地往外流。 楚仲一脸凝色,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布,將她膝盖下面紧紧地缠了好几圈。 这时,姚创已经斩断了尚睿身上的铁链和绳索,而对於插在他肩上的那柄剑却不知如何是好。 尚睿垂头看了一眼后咬紧牙关自己拔了它,掷在地上,问道:“京中如何?”他在徐子章回京的同时,也密詔洪武带兵北上,暗中屯兵京畿十里坡。不过,在没有得到確切消息的时候,他仍然不太放心。 姚创答:“徐子章一党,已经被洪將军一举拿下。只是没料到乌孙人也会插一脚,损失了些人马。” 尚睿被姚创拉著起身,听完姚创的敘述,心中大安,转而去查看夏月。 她腿上的血已经將周围的衣裙染红了。 尚睿伸手想要扶她,没料到夏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並未回应,仅借著旁边楚仲手上的力道,自己扶著墙站起来。 她一瘸一拐,艰难地朝前走了两步。 这时,提著剑从敌寇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子瑾出现在门口,进门后身影一闪,急切地將夏月紧紧揽到胸前。 “月儿。”子瑾焦急又欣喜地喊著她的名字。 夏月自然而然地投入他的怀抱中。 子瑾察觉到夏月的伤势,脸色突变,赶紧將她抱到屋子的僻静处查验一番。幸亏他贴身带了创伤药,以备不时之需。 药粉倒在伤口上,血倒是止住了,可是伤口仍然触目惊心。 外面的乌孙余孽还在垂死挣扎,唯恐出屋后会有暗箭伤了夏月,子瑾只好一边紧搂著她,一边安抚道:“我们等一等就走。” 夏月点点头,静静地將头埋在子瑾的颈间。 尚睿无意间朝夏月看去,窗欞外陡然而起的橘色火光映著她,让那张脸变得十分炫目。 这一刻,她眉目间温顺安寧的神色,是在他面前从未出现过的。 一次也没有。 七 这个夏天十分炎热,但是整个帝京却笼罩在清洗徐氏余党的肃杀中。 菁潭在那日便当场自尽了,此后淮王一门也就地伏法。 康寧殿內,明连从外而归,復命道:“皇上,燕平王已经启程前往云中就藩了。” 正在殿中议事的贺兰巡看了尚睿一眼。隨即,明连又呈上一个锦盒:“这是燕平王临行前送到宫里来的,说是他欠皇上的东西。” 尚睿揭开了盖子。 盒里躺著一把长命锁,那锁本来下面坠著三个铃鐺,其中一个却被单独取了下来,放在一侧。 他用指尖捻起那颗绿豆大小的铃鐺,摇了一摇,却没有听到它该有的银铃声。 “伯鸞,你可知这是何物?”尚睿问道。 贺兰巡思索:“既然是燕平王所献,难道这就是太祖皇帝的秘宝?” 尚睿听到贺兰巡的疑问,並未回答,却是將它放在掌心中,端详了一阵后,愴然一笑:“求而不得,舍而不能,朕最终也不过如此。” (本章完) 第229章 尾声 第229章 尾声 永安十二年,四月初七,燕平王大婚。 那一日,阳光格外好,正值帝京春暮夏初之际。头一晚下了整宿的暴雨,將整个皇城洗得乾乾净净。 尚睿起了个大早,在御园里转悠著。 雨后的帝京空气十分怡人,他站在流波湖边深深一呼吸,却不想那冷冽的晨风吸入肺中,整个人却不禁咳嗽起来。他胸肺受了伤,伤愈后一直犯咳嗽,熬了一个冬天也未痊癒,总是起伏反覆。李季也劝他说思绪太重不利於养病。 明连刚想劝他上御輦,却见齐安从康寧殿的方向走来。 “有事?”尚睿站在树下,停下脚步。 “有人托臣转交一封信给皇上。”齐安答。 他笑道:“何人这么有能耐,还能差遣齐御史做事?” 他一面说著,一面从齐安手里接过信,当他目光落在信封上时,神色陡然一滯,笑容凝在嘴边。 上面写著四个字——洪公子启。 这笔跡,他后来在她留在桃叶居的那些医案上见过,早在心中临摹了无数遍。 尚睿抬头看了齐安一眼。 齐安点了点头,默默告退。 他拿著信在树下站了许久。 清晨的日光还未染上热度,明晃晃的金色从天泻下,透过树上枝叶的缝隙,在他肩头留下斑斕的光影。 他垂著头,手指展开了那封信。 只见一方素笺上,留著极短的一句话—— 愿君已放下,常驻朝阳里。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