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之王严鸿影》 第1章 点灯者 1957年夏,边城市已进入一年当中最炎热的时期。太阳像个倒扣著的火盆子无情地炙烤著大地。 在这样热气蒸腾的日子里,人们寧愿一整天足不出户。城市的大街小巷比平时少了许多嘈杂。一只只蝉虫躲进了树荫里,靠著树叶乘凉。叶子垂头丧气地耷拉著脑袋,儿被烤得皱成了一团。整个城市显得毫无生气,没精打采。 位於中山路的边城市第一中学却另有一番景象。琅琅的读书声从各个教室里飞出来,像动人的童声大合唱,音符满天。而有的教室里则寂静无声,只听见笔尖在纸上“沙沙”地溜达著,就像是在小声地说著体己话。与此同时,学校的会议室內却传出激烈的辩论声。 “同志们,我提出的学生全面发展的思想,目的是为了解决教育中普遍存在的棘手问题。这些方法到底能否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可以通过实践证明。至於有人说我反对学校的教育模式,破坏教师队伍的大团结,纯属无稽之谈。”发言的是一名年逾四旬的男教师。 “方嘉樺同志,你提出的各种问题和改革措施,不就是想顛覆现行的教育模式吗?”一个梳著油光背头的教师质问道。 “真正的教育是一种和谐的教育,意味著处理好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这两者的关係,使之处於相互促进的和谐之中。学校应使学生身上所具有的美好的、善良的、人性的东西不受压制、伤害和扼杀,教给他们关於人的知识、心理和思维,以及关於精神生活中情感、审美、意志和创造方面的知识。没有心理修养,没有体格、精神和审美的修养是不可想像的。人对自己的实质一无所知,这一事实常常是造成巨大不幸的根源,为此社会往往不得不付出昂贵的代价。”中年教师不甘示弱地反驳道。 “你这是狭隘的教育观念。不,是极其荒谬的反动学说!”梳背头的教师激动地拍起了桌子。 这场唇枪舌剑的起因是教师方嘉樺不久前在报刊上发表了一篇有关教育理念的文章。当时,中国教育像一个飢不择食的饿汉,逮到什么吃什么。苏联的马卡连柯教育学、凯洛夫教学法取代了中国一直以来尊孔尊儒的教学法。中国的教育界对洋教法讚赏有加、趋之若鶩。方嘉樺对这种照搬照套的教学方式不敢苟同,他在文章中声称不能单纯地模仿苏联的教育模式,极力主张中外结合,用多把尺子衡量学生。事隔一天,校区的报栏上开始出现揭发批判方嘉樺的文章。其中最为刺眼的標题是《方嘉樺妄图破坏教育队伍的大团结》。批判文章罗列道,最近一个时期,校內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不断公开质疑苏联的教育模式,目的是动摇全国人民学习苏联老大哥的信心,进而破坏教育队伍的大团结。 这篇文章的始作俑者正是那个梳背头的教师。他心里既为他的文笔沾沾自喜,同时也对副校长的职位虎视眈眈。 时隔不久,校长找方嘉樺谈话,通知他市教育局决定將他调到儒林县的儒林中学任教。听到这个决定的方嘉樺不免深感意外。 几日后,方嘉樺提著简单的行李,独自一人离开了学校。他没有亲人,妻子几年前患上乳腺癌,因诊治不当,没能留下一男半女就撒手人寰了。 走出校门的方嘉樺脚步明显放慢,似乎还在等待著什么,期待著什么。脚步缓慢到了让人觉得是在原地踏步。他回过头望了一眼校园里的教学楼,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割捨不断的牵掛,像似要將眼前的画面永远定格在心里。隨后,他默默地摇了摇头,继而迈开了步伐,越走越远。 校园里不时传来琅琅的读书声,好似一支和谐的奏鸣曲,在为这个落寞的人送行。 儒林中学坐落於县城西街路南。据县誌上记载,初中部是在1949年10月创办的,初建时在老君堂赁民房做校舍,后搬迁到城內现址。1954年增设高中部,成为儒林县第一所完全中学。 校园布局颇有特色。坐南朝北的三栋教学楼依三、四、二层一字排开,如同一座巨型的冠亚季军领奖台。两端各有一溜平房,用作学生宿舍。墙壁上布满青苔,给宿舍蒙上了一层淡绿的情调。建筑群的中间是一块水泥铺设的操场,两旁立著的两个篮球架,在时间和风雨的洗礼下,见证著学生的成长。操场边上种了三四棵枇杷树,生气勃勃。每当微风吹过,枇杷树肥厚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向人们问好。校园的围墙上长满了爬山虎,就像绿色的海洋,凉风一吹,海面上便荡漾起一道道波纹。 方嘉樺来到儒林中学后,首先拜访了校长。校长年约五十岁,肥而结实的脸像刚发酵的窝窝头,看不出一条皱纹,鬍子颳得精光,大鼻子显得很有格局。校长对这位被“流放”的教师显得很热情,殷勤地询问方嘉樺的工作经歷和教育理念,但是却一个字也没记在心上,隨后一个劲地吹嘘学校近年来取得的重大飞跃,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学校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他的殫精竭虑,苦心孤诣,仿佛一砖一瓦都有他的血汗。临了,校长让方嘉樺教高一年级的语文课,並担任班主任工作。就这样,方嘉樺正式开始了他在儒林中学的教育生涯。 第2章 凑不齐的学费 大自然不管人间的喜怒哀乐,总是按照它自己的规律循序渐进地变换著一年四季。 进入伏天以来,大地上热浪滚滚,一片灼人似的炙热。双水村如同昼夜都扣在闷热的蒸笼里,令人窒息。垂直悬掛在空中的太阳,几乎不是放射光芒,而是在喷射火焰了。山上的庄稼叶子都快烤乾了,所有的绿色都开始变灰,有的庄稼甚至开始枯黄了。整个村子已经失去了活力,任何人的脸上都看不出一丝的笑容,到处都听得见庄稼人的嘆息声。他们在习惯和本能的驱使下,依然在这片毫无收穫指望的土地上勤勉地耕作著,哺育这些用他们的血汗浇灌起来的生命。 一天上午,庄稼汉严永德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里劳动。他穿一件破烂的粗布小褂,一张瘦条脸上栽满黑森森的鬍鬚。四下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其他人的踪影,只有从很远的地方偶尔传来一两声吆牛声。 这时节的农活是做不完的,严永德老汉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在山里操劳。他年轻时在庄稼行里也是一把好手,但岁月不饶人啊!他现在每天出山开始有点吃不消了,山里劳动的时候气力越来越不济。更为严重的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的气管炎突然严重起来。干一会儿活,他就得停下来咳嗽半天,喘息半天。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劳动,而是在服苦役了。每当他蹲在地里没命地咳嗽的时候,就为自己日趋衰败的身体而感到悲哀。 今天,眼看就要快晌午了,他仍有两耙地没有种完,心一急,咳嗽就来了。这一次来得太猛烈,使他一个马趴跌倒在犁沟里,没命地咳嗽起来。咳嗽喘息长时间停歇不下来,使他几乎耗尽了身上的力气,伏在犁沟里怎么也爬不起来。他瘦长的脸涨得通红,胸腔里一阵绞痛。等咳嗽平息了以后,他像白痴那样半闭著眼,蜷曲在土地上,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那乾瘪的胸脯还在起伏,別人会以为他是个死人。 这时,一只乌鸦在他躺著的地方上空盘旋,越旋越低。开始,严永德並未察觉,后来乌鸦增加成三四只,他才发觉它们把他当成可以充飢的食物了。 “狗日的,老子还没死哩!”他坐起来,挥著拳头恼怒地嚷道。 乌鸦们弄清楚他是个活人,一下子散开了。 严永德发了一会呆,又躺倒在了土地上,在阳光热烘烘的晒烤下,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的状態。 说实话,眼下除了气管炎的折磨以外,还有更让他苦恼的事,那就是儿子鸿影读书的问题。鸿影今年刚考上县里的高中,对於一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农村家庭来说,学费无疑成了很大的负担。严永德至今还没有筹齐儿子读高中的入学费。而且小女儿羽箏今年也要开始读小学了,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使这个原本就陷於贫困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按说,他一年四季在山里拼命劳动,从来也没有亏待过土地,可到头来却是两手空空,一家人仍然穷得叮噹响。作为一个整天和土地打交道並以此为生的人,严永德太痛苦了。农民的日子难道就要永远这样穷下去吗?这世道难道就不能有点改变吗? 严永德的心潮滚滚不息地涌动著。只要咳嗽平息,思绪便会活跃起来。外动则內静,內动则外静,永远如此。现在,他更加痛切地感到,这光景过得实在太悽惶了。连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养活不了,庄稼人活著还有什么意思呢?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作为父亲,又给予过他什么呢?儿子是棵读书的好苗子,他怎忍心耽误儿子的前程呢?不,他就是一个人累死在山里,也不能让儿子回来和他一起种地。 由於內心活动过於激烈,又引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这种折磨是可怕的,每一次都像要把五臟六腑从胸腔里掏出来似的。等咳嗽平息下来,严永德把一堆粘痰和鼻涕甩在旁边的地上。他挣扎著爬起来,佝僂著高大的身躯,失神地望著对面黑乎乎的大山。山依旧像他年轻时一样,没高一尺,也没低一丈。可他已经衰老了,也更无能了。他忍不住从多痰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嘆息。 第二天清晨,太阳从后山那边冉冉地升起,隱隱约约地照亮了模糊的村庄。双水村里大多还是一些塌墙烂院,挨家挨户,高低错落。严老汉他家在最南面的村头,独家独院,和村里其他人家不紧挨著。 窗户纸刚发亮,鸿影就悄悄地爬起床。他在水瓮里舀了一勺凉水,往干毛巾上一浇,又舀了一杯子凉水,然后就到院子里去洗漱。晨曦照亮了他那张瘦黄的脸,脸上显然由於营养不良,还没有焕发出他这种年龄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光彩。 鸿影心不在焉地洗漱完,依旧蹲在院子里,愣怔了半天。他现在一心想的只是今天要到县里的儒林中学报到,可是至今家里还没有把学费筹齐。他知道家里已经尽力了,父亲把能借的钱都借到手了,可惜还差一大截。鸿影心里很沉重。如果没有足额的学费,学校会同意给他办入学手续吗?如果他申请缓交学费,学校会考虑到他的家境贫穷而给予通融吗?这一切他完全不知道。唯一肯定的就是,如果学校因此而將他拒之门外,他就只能註定一辈子当个农民,永远封闭在双水村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这將多么悲惨啊!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家里已经山穷水尽了,再也拿不出多余的一分钱。而且就算筹齐了他读高中的学费,其它费也必然会大大增加,对於这个贫寒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而同时,妹妹羽箏也在村里上小学了。父亲一个人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他理解父亲的痛苦,每当他看见父亲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心里就难过得要命。怎么办?鸿影心里暗自决定,如果学校因为他交不起学费而不准他入学,他也就认命了,老老实实回家劳动,开始他的农民生涯。 这时,严老汉从屋里走出院子,准备收拾工具出山。看著沉默不语的父亲,鸿影的嘴张了几下,不知该说什么。他最终訥訥地说道: “爸,今天是我到学校报到的日子。” “嗯。” “学费……” 父亲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幣和一些面值不等的硬幣,一块递给鸿影,说道: “你数数看。” 鸿影接过那团沾满汗渍的钱幣,仔细地数了起来。他反覆数了几遍,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说道: “钱不够。” “桌上有一篮子鸡蛋,你先拿去市集上卖了,把卖到的钱也拿去交学费。” 鸿影看了一眼那篮子鸡蛋,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价钱,皱著眉心说道: “卖了的钱加上也还是不够。” “不够的钱你就跟学校说先欠著,开学后再补上。” 鸿影犹豫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提起那篮子鸡蛋出了门。 外面阳光刺眼,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已经开始出现了熙熙攘攘去赶集的庄稼人。他们大多都肩挑手提,由於难得去县城露一回面,个个都把脸洗得乾乾净净,头梳得光溜光溜的。 当鸿影挽著一篮子鸡蛋加入这个洪流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赶集的乡村老太太一样。他的心难受得如同无数条虫子在啃噬。但这一切是无法改变的。现实生活把他赶上了这条尘土飞扬的道路。他现在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把手头这篮子鸡蛋卖个好价钱的话,他读书的愿望將变得更加渺茫。他提著篮子,头儘量压低,什么也不看,只顾著脚底下的路,匆忙地向县城走去。 路上,他突然想起父亲在他临走时吩咐,叫他卖蛋时一定要大声吆喝。他一想到这,脸立刻感到火辣辣地发烫。天啊,他怎能喊得出来!可是如果不叫卖,谁知道他提这篮子鸡蛋是干啥呢?当走到一条小岔路的时候,他心想不如先找个没人的场所,试著喊两声,好习惯一下。 於是,鸿影就像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一样,鬼鬼祟祟地转身走进了路边的一片林子里。他在林子里走了好一段路才停住,满脸通红地朝四周望了望。当確定只有他一人后,他的嘴张了一下,但没勇气喊出声来,又张了一下,还是不行。四野里闃无人声,鸿影感到整个天地都在屏息静气地等待他那一声“新鲜鸡蛋哎——”。短短的时间里,汗水已经沁满了他的额头。他用手背揩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决心下一声非喊出来不可。他咽了口唾沫,双眼一闭,张开口尖叫一声:“新鲜鸡蛋哎——”只听见林子里都在迴荡著他那悽厉而又哀怨的怪叫声。他感到绝望了,禁不住落下泪来。 鸿影在这个荒山僻野里呆愣了老半天,才无奈地回到公路上,继续向县城走去。从双水村到县城有十来里路,他感到这段路是那么的艰难和漫长。他清楚地知道,更大的挑战还在前头,在那人声鼎沸的集市上。 当他走到横跨县河的大桥时,县城的全貌已经出现在视野范围內了。远处城市中心的街道上空,腾起很大一片尘雾,笼罩著像蜂群一样嘈杂的闹市。鸿影隨著四面八方赶集而来的人群一起涌过大桥,进了街道。他从街道里的人群中挤过,加快脚步,向集市的方向走去。 县城的集市场热闹得简直叫人眼繚乱。一大片空场地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买卖人,吆喝声简直像山洪暴发一般喧囂。空气中瀰漫著庄稼人的汗臭味和旱菸味。鸿影提著那篮子鸡蛋,从大街上满头大汗地挤过来,投身到这个闹哄哄的人潮里了。 他提著篮子在人群里瞎挤一气,自己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胳膊上挽的这篮子鸡蛋卖掉。有几次他试图把嘴张开,喊叫一声,但怎么也喊不出来。他听见市场上所有卖东西的人都在死劲吆喝,尤其是一些跑江湖的,那叫卖声简直称得上一种艺术。他以前听见有人这样喊叫时,只觉得可笑,但现在不得不佩服这种酣畅淋漓而又无所顾忌的叫卖声,觉得这也是一种天大的能耐。他明显地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成了一个最没用的人。正当他在人堆里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见身旁有个老农和他搭腔: “你是想把这篮子鸡蛋卖了,对吧?” 鸿影吃了一惊,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看出来的。 老农的个子矮小而结实,禿顶的脑袋瓜被太阳烤得发黄。他已经留意了鸿影很长时间,看出他是第一次上集市卖东西,正好可以捡个便宜。他瞅准了时机,走上前套近乎,问鸿影是否愿意把鸡蛋卖给他。老农耍弄手腕,吹嘘自己给出的价格合理公道。鸿影此刻巴不得把鸡蛋送出去才好,当明白了老农的意思后,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结果,老农以低於市场价將近一半的价钱收购了鸿影的鸡蛋。 鸿影卖完鸡蛋后,便离开集市,朝著学校的方向走去。隨著远离集市,街上的行人也开始变得稀少起来。远处的喊叫声逐渐消失在空气中,再也听不见了。僻静的环境有助於使心灵冷静下来,鸿影开始思考接下来的所要面对的问题。眼下,他虽然把鸡蛋卖了,减轻了一个精神负担,但实际上依然没有解决最根本的问题。父亲给的钱,再加上卖蛋的那点钱,还是不够交学费。他现在的心情可以说低落到极点。等一下去到学校该如何开口?要是別人问起他学费为何凑不齐,他该如何解释?要是別人问他缓交的学费何时能补齐,他又该如何作出承诺?一系列的问题让鸿影变得头昏脑涨。他忘记了去学校的路线,漫无目的地走著,原以为自己迷了路,却刚好走到儒林中学的大门口。 走进学校,鸿影立即被映入眼帘的校园美景所吸引。这个学校大得多,也气派得多,果然跟村里的学校不一样。他沿著校道慢慢地走著,在新生名单栏中寻找自己的名字。当看到自己名字出现在榜上时,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自豪感,仿佛只有在这一刻才最终证明自己被这所学校录取了。 名单栏中註明了新生所在的班级,鸿影很容易就找到了班级的报到处。报到处坐著一位相貌和蔼的中年男教师,正亲切地看著来来往往的学生。鸿影此刻难免有些心慌,他仗著胆子走向前,说自己是来报到的新生。男教师把一张报到登记表交给他,告诉他填写完后,到对面的交费处办理交费手续。 鸿影填写完登记表后,转身看著另一边的交费处,始终迈不开腿。学费、杂费和住宿费,加起来的数额远远超过了自己手里的这点钱。看著那交费的人群,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囊中羞涩人胆怯,他没勇气走过去。交费处近在眼前,他却觉得远在天边。他想到自己將要坦承因家境贫穷而交不起学费时,心里就像在淌血。而且就算他把家里的难处说出来,別人也许同样会毫不留情地拒绝他。一想到这,他就觉得全身冰凉。可是事到如今,再也没有別的选择了,他只能硬著头皮试一试,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也不必死要面子。他费尽全力走到交费处,將登记表和手里的一堆零钱一起交给了负责收费的一位女教师。女教师板著一副冷若冰霜的脸孔,把钱数了一遍,说道: “还差五元。” “可是……我身上只有那么多。”鸿影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就没法入学。” “那么……可以缓交吗?” “学校没这规定。” 倏忽间,鸿影如同挨了一记闷棍,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他感到一阵悲哀,为自己黯淡的人生悲哀。希望破灭了,他將毫无疑问地和校园生活隔绝,从此双水村就是他的世界。他將要开始过这样一种生活:白天一早起床劳动一天,晚上一倒下就呼呼大睡,每天还要面对家人的飢饿、疾病和愁眉苦脸。生活中再也谈不上人生理想,更不允许有诗情画意。沉重的乌云压在了他的头顶。强烈的痛苦像刀子般在他心上一下下扎著。 正当他倍感绝望之际,忽然听见身旁有个清朗的声音说道: “这个学生不够的学费,我先替他垫付。” 这句话在鸿影身上產生了强烈的震撼效果。他转身一看,见是刚才给他登记表的那位男教师。鸿影万分愕然,呆若木鸡,怎么也想不明白对方为何会无缘无故支助他。 男教师把学费不足的部分交齐后,转向鸿影,声音温和地说道: “你学习或生活上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隨时和我说。我以后就是你的班主任,你可以叫我方老师。” 方嘉樺鼓劲似的拍了拍鸿影的肩膀,然后便离去了。 鸿影感激地看著班主任,双眼饱含著喜悦的泪水。班主任的话语让他內心萌生出无法言喻的感觉,似抚慰,似信心,又似爱的温暖。 第3章 偷窃事件始末 鸿影的高中生涯总算迈出了第一步,但是摆在他面前的依然是最现实的问题。像他这样十六岁的小伙子,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可是他每顿饭只能啃两个馒头充飢。按照他的饭量,他一顿至少需要吃五六个馒头才顶饱,现在这一点食粮只是不至於把人饿死罢了。鸿影並不奢望像城里学生那样每顿饭都能有菜有肉,但至少可以填饱肚子。可这也难以做到,家里能供他到县城来上高中,就实在不容易了,他又怎能再提更多的要求呢? 鸿影虽然常常感到飢肠轆轆,但內心却是充实的。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同时也没有忘记入学时班主任的解囊相助。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班主任给他的印象,和以往的老师完全不同,“老师”这个词像是被重新定义了似的。班主任方嘉樺为人谦虚、和蔼,完全没有以往老师脸上的那种刻板、严肃,给人的感觉倒像一个亲人,一位慈祥的长辈。班主任在谈话时笑容可掬,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他善於启发学生,说话的语气与其说是引导,不如说是劝勉,在他身边总会感到一团和气。 方嘉樺言谈举止间的风度,像磁石一样吸引著鸿影的视线。善和严、柔和刚在班主任身上达到和谐统一。他的话语犹如跳动的音符,在鸿影心灵的每一寸土地上跳跃著。他不是把美的事物、美的感受抽象化、理想化,而是通过实际的例子加以说明,让学生產生心灵的感动。善良、体恤和慈爱在学生心灵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鸿影从班主任的讲课中感受到了一种崇高的精神境界,感受到了那些闪耀在精神世界和平凡生活中的趣味和诗意、伟大和纯净。他总是觉得四十五分钟的上课时间太短,到下课铃响时仍然意犹未尽。 “假如能一辈子聆听方老师的课,那该有多好呀!”年少的鸿影心里面天真地幻想著。 当时为了补充教学经费,学校设立了一个校办工厂,专门向附近的村民收购一种叫川贝母的植物,集中晒乾后碾成粉末,再卖到药厂去,从中赚取加工费。川贝母是一种歷史悠久的名贵中药材,《神农本草经》有载:“味辛平,主胸膈鬱积,化痰降气,伤寒烦热,淋沥邪气。” 药材加工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学生的头上。学校规定高一年级的新生在每天放学后,分批轮流到校办工厂內干一小时活,美其名曰“义务劳动”。 一天下午,轮到鸿影和另外两个同学去校办工厂义务劳动。所谓的校办工厂,其实只是一个简陋的工作间。负责看守工作间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驼背老头,个子矮小,脸色蜡黄,眼睛陷得很深,歪鼻子显得很大,黑洞洞的嘴巴只剩下两颗烟燻的黄牙,一颗在上,一颗在下,浑身上下都是衰败的模样。他对鸿影三人说完该干什么和不该干什么后,便不再理睬他们,一个人蹲在门外抽旱菸,吞云吐雾时嘴角齜出一颗獠牙。 工作间內,川贝母晒乾的尸体静悄悄地躺在簸箕上,正中间摆放著一台小型的粉碎机。鸿影负责將原料倒入粉碎机的料斗,而另外两名学生则负责將粉碎后的粉末倒入包装袋。粉碎机启动后,高速旋转的刀片形成一个漩涡,被倒进漩涡里的川贝母惊恐万状地四散逃窜,但无一倖免地被疯狂的刀片粉碎、切割、凌迟。粉碎机里哀鸿遍野,血肉狼藉。相比於粉碎机里的硝烟四起,粉碎机外则显得风平浪静。鸿影一声不响地低著头干活,另外两个学生则在窃窃私语: “这些是什么植物?” “川贝母。” “做什么用的?” “药厂用来做药引的。” “治什么病?” “气管炎。” “我爸就有气管炎。” “那就让他买来吃。” “有效吗?” “药到病除。” “多少钱?” “五毛钱一盒。” 鸿影始终低著头,一声不吭,仿佛並未听到两人的对话,但是眼角不时地瞅著地上那些已经装满粉末的包装袋。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手头上的工作了,混乱的思想中逐渐地浮现出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驱逐其它所有念头。他想起了父亲长年累月都为气管炎所苦,经常喘作一团,憋红了脸,透不过气来。看著父亲痛苦的样子,他心里难受得想哭。然而家里那么穷,连吃饱饭都成问题,根本不可能再拿得出钱来买药治病。现在这些珍贵的药材就摆放在他眼前,简直可以说是唾手可得。 那一小包粉末在鸿影的头脑里不断膨胀、放大,直到充斥他的脑海。仅几步之遥,东西就放在那儿。包装袋只有巴掌大,放在口袋里完全看不出来,万无一失。而且即使少一包半包也没人会发觉。 他的思想在犹豫不决中起伏不定,內心在持续的斗爭中。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旋转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腾开来,像梦想那样不由自主而又固执己见地爬上爬下。他本能地想排斥这个荒谬的想法,但是又禁不住诱惑。假如不是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也许鸿影的思想斗爭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结束。 当时一个村民將採集的川贝母送到了学校门口,驼背老头便让另外两名学生去取回来,留下鸿影一人打扫卫生。 此时寂静无声的工作间再无旁人,地上那包药材仿佛对他说了一声:“动手吧!” 鸿影鼓起勇气朝周围看了一眼,四周空无一人,便不再迟疑,大胆地將一小包药材飞快地塞进自己的衣兜里。他不再退缩,唯有一个念头:得手了!儘管內心仍旧惊恐万状。 等到另外两名同学回来时,鸿影不敢正眼瞧他们,太阳穴的神经紧张得怦怦直跳。他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谁也没有发现地上少了一包药材。 劳动结束后,当鸿影惴惴不安地离开时,他觉得驼背老头那双耗子似的眼睛好像一直在盯著他看。他的心臟疯狂地跳个不停。幸而老头什么也没说,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 等到周末,鸿影满心欢喜地回到家,迫不及待地將包里的药材拿出来,告诉父亲这是治疗气管炎的良药,让父亲赶紧吃了。严老汉接过药材看了半晌,狐疑地问鸿影这是从哪儿弄来的。鸿影撒谎说是校办工厂的师傅看他劳动积极,奖励给他的。父亲没再追问下去,舀了一点到碗里兑水喝了。到了晚上睡觉时,鸿影紧张地听著父亲的呼吸声,发觉父亲没再像往常那样歇斯底里地咳嗽了。他感到心满意足,模模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过了一周,又轮到了鸿影去校办工厂义务劳动。这次同样是三人一组,但由於其中一人临时请了病假,因此由班长柳翩来顶替。 柳翩来是那种让人第一眼看了就喜欢的学生。他轮廓澄净,眉目俊朗,嘴角微微上扬,显示出自己身份的优越性。他表面上规矩安分,谈吐得体,显得很有修养,骨子里却傲慢狂妄,自私自利,自觉比周围的人高明百倍。 三人来到校办工厂的门口,迎接他们的依旧是驼背老头那张枣核似的乾瘪的脸。 鸿影今天的心情明显比往常激动,但他自己倒没发觉,反倒觉得老头那张又老又丑的脸如同一幅蹩脚的肖像画,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干活时,他因为情绪亢奋,手指轻微地抖动著,得意忘形间连嘴巴也管不住,自言自语地说著傻话: “学校开办这个工厂实在是明智之举,究竟是哪个天才老师的发明?我们应该写篇文章好好歌颂他。川贝母真是好东西。学生不能只想著读书,还应该多劳动,为学校劳动,为社会劳动。不劳动怎么知道这些植物的价值呢?学校还应该多开办几个这样的工厂才是。据我所知,桔梗、甘草、金银、鱼腥草都可以用来做药材,惠而不贵,药到病除。不过我想还是川贝母的功效最好……” 一旁的柳翩来看在眼里,心里对这个神经质的同学充满鄙薄,但表面上却和顏悦色,还煽动他把话越说越荒唐。 此刻,鸿影思想的核心已经有条蛀虫盘踞了。上次偷窃的侥倖成功让他產生一种怪异的满足感。他的行为给父亲的病带来好转,而又神不知鬼不觉,这就大大激发了他继续冒险一搏的欲望。他盘算好趁著今天劳动的机会故技重施。这次当然不会那么巧有村民送药材来,但是有什么关係呢?只要动作隱蔽,机会有的是。 鸿影耐心地等待著,静观其变。 工作结束后,三人各自拿著扫把,背对背地打扫著地上的灰尘。时机到了,鸿影弯下腰,以快如闪电的手法將一包药材塞到衣兜。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他的动作却没逃出身后的一双眼睛。 这时,柳翩来不声不响地走到了门口,对著老头的耳朵嘀咕了几句。老头狡黠的目光射向屋內的鸿影,像观察毒蛇一样打量著他。 鸿影对身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他已经不像上一回那么胆怯,反倒多了几分从容镇定。正当他结束劳动准备离开时,站在门口的老头一手把他拦住,阴沉地说道: “等一下。” 鸿影的心不自觉地一抽。 “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老头不等鸿影回过神来,便將青筋暴现的枯手伸到他的衣兜里,掏出了那包药材。 “这是什么?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偷学校的东西!你这不要脸的小偷!”驼背老头气势狞恶地吼道。 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鸿影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像尊石像似的立在原地,面如死灰。 有些人身上生性潜伏著兽性本能,假若能用肉眼看得见灵魂,那就会发现一种奇怪现象:每个人都对应一种动物。从蝙蝠到鹰隼,从狐狸到狮子,一切禽兽之性,无不体现到人性上。动物与人,一一对应。驼背老头的天性则是只冷血的豺狼,虽然衰老,但凶残的本性尚未褪色。 此刻,这只豺狼盯著眼前颤抖的羔羊,对自己的捕获感到很满意。 “跟我走,看学校怎么处置你。”老头揪著鸿影的衣领朝教学楼走去。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柳翩来嘴角掛著自鸣得意的微笑。他彰显了班长的职责,洞悉了一个盗窃的行为,告发了一个可耻的小偷。他犹如站在光环中,內心的兴奋一览无遗。一副沾沾自喜的嘴脸,和鸿影惊魂失魄的神態形成鲜明对比,这真是世间最诡异莫测的现象了。 值得一提的是,驼背老头自己也闹著气管炎的毛病,因此他常常顺手牵羊地把药材带回家享用。对於他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主人,他有权处置这里的一切財物,不过他绝不允许其他人来分享他的这一特权。 此时,鸿影双腿发抖,一边走一边直淌冷汗。他麻木的头脑渐渐恢復了神志,心里万分懊悔。他开始意识到了所犯错误的严重后果。他这是在犯罪,一个学生居然通过偷窃的方式,將学校的財產据为己有,以为能够瞒天过海,这简直是一种疯狂之举。学校里的每个学生都参与劳动,只有他做出了这种可耻的行为,他將会成为口诛笔伐的对象。人赃並获,真是百口莫辩。他一向洁身自好,但是现在却往自己身上泼污水。他恨自己的愚蠢和鲁莽。那包药材压根不值几个钱,自己却为之断送了一生,终身背负著小偷的骂名。儘管是为父亲著想,出发点是善良的,但是並不能改变偷窃的性质。走上犯罪道路的穷凶极恶之徒谁没有难言之隱呢?哎,一切为时已晚。 鸿影额头上布满冰凉的汗水,四肢简直瘫痪了。他在不知不觉中想起了小学同班的一个男孩。有一次,男孩偷了生產队的一个南瓜,被人当场抓住並告状到了学校。男孩在学校的操场上当著全校同学的面,承认自己的偷窃行为,当眾承认自己是个贼!此后,他在学校里再也不是一名学生,而仅仅是个无可爭议的贼。他的內心变得愈发阴暗,开始怨恨周围的一切。小学毕业后,他没有继续念书。一个深夜,男孩悄无声息地投了湖。这对他来说也许是唯一的解脱。尸体三天后才被打捞上来,皮肤已经腐坏剥落,顏面肿大,嘴唇脱落且舌头外伸,眼球突出。鸿影仿佛看到了亡童那对死鱼般的眼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鸿影在驼背老头的押解下经过学校的操场。他气喘吁吁,神志不清,觉得周围的每个学生都在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看,自己好似赤身裸体地暴露在眾人好奇和讥笑的目光之下。他心里很清楚,等到第二天,他在全校同学的眼里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贼。所有人都会在背后议论他,像害怕瘟疫似的躲避他,他不会再有朋友,伴隨他的將是可怕的孤立。他觉得四周充斥著鄙夷的眼神,像寒风般刺入他的骨肉和灵魂。那一双双钉在他身上的不再是活人的眼睛,而是死人的眼睛,是那个亡童流著血泪的眼睛。 种种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眼神忡怔,耳边嗡嗡作响,像醉汉一样向前趑趄,血脉也在汹涌不已。过分沉重的精神负担在一定程度上让他產生幻觉。深不可测的幻觉吞噬了眼前的现实,他恍若瞅见自己的灵魂在形体外漂浮。他再也看不见周围的实物了,而是在同自身面面相覷。灵魂打量著这个瑟瑟发抖的人,一副愚钝惶遽的颓丧嘴脸,眼神中充满无法言喻的悽惶。他近乎发出疑问:此人是谁,如此可悲!他不復是他了。他从身外看著自己,从极远的地方看著自己,站在那儿的是个毫不相干的人。 灵魂摆脱了肉体的束缚,呼吸著清新的空气,他自由了!他依然是个正直的人,诚实的人,清白的人。让那个愁眉苦脸的窃贼见鬼去吧!清风携裹著灵魂怡神地飞行,飞出牢笼的自我像一团轻捷的云被卷带著升空。他成为了大自然的使徒,在高空中肆意翱翔,圣洁的阳光给他披上了绚烂的斗篷,他的存在正逐渐消融。他觉得多么舒畅啊!噢!多么无拘无束!多么悠然自得! “发什么愣,还不赶紧走!”驼背老头恶狠狠的声音將鸿影出窍的灵魂硬生生地拽回到体內。 鸿影头脑发胀,僵硬的四肢无不紧张地颤动著。他想到了自己偷窃的消息不仅会在学校里蔓延,还有可能会在村里不脛而走。老实巴交的父亲平时最看重的就是名声,自己的行为把父亲的脸都丟尽了,也將伤透母亲的心,说不定连妹妹也会鄙视他。自己的丑事將会成为村里村外閒谈的话题,自己的人生从此將会蒙上一层阴暗的色彩。村民一开始会在私底下议论他,给他定了性,判了刑。隨后这种议论將会明亮亮地掛在嘴边,充满藐视的眼神无处不在,像蜘蛛网一样包裹著他。等到人们把他淡忘了之后,他就像被人从口中吐出的浓痰一样被遗弃,让人避之唯恐不及。村里容不下他,他从此再无立锥之地,窃贼的名声將像鬼魂一样终生伴隨著他。 一阵寒风吹过,鸿影像条狗似的哆嗦了一下。眼前的景物被赋予了一种阴森恐怖的活力,在他极度紧张的心灵上抹上了一层黯淡的黑影。巨大的枝杈张牙舞爪,像是在表达不可思议的愤怒。柳条扭曲弯折,像是捕捉猎物的利爪。几片乾枯的黄叶被冷风捲走,好似仓惶中逃难。野草在寒风中偃伏,如同鰻鱼般游动。生著白色毛刺的向日葵冷森森的,一张张人面葵似乎在冷冷地訕笑:“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鸿影嚇得魂不附体,血液都凝固了,浑身冰冷。他踉蹌著脚步,觉得踩在脚下的不再是踏实的平地,而是一条晃悠悠的钢丝。他提著脚尖在钢丝上向前迈步,一不留神,他失足了,从钢丝上坠落。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空中飘忽不定,充满鬼影的现实和充满现实的鬼影混杂在一起,漂浮在他眼前。悬空的心灵被颶风颳得飘来飘去,忽上忽下。身体像落叶一样在浑浊的空气中不停地旋转。他恍惚看见一张无形的血盆大口极力地要把他吞噬。 “救救我啊!”他內心极度恐惧地惊呼。 回应他呼救的永远只有驼背老头那狰狞的面孔和暴戾的眼神。 老头押著鸿影来到了教学楼。班主任的办公室就在二楼通廊的尽头。鸿影的双脚如同灌了铅似的沉重。他沿著阶梯往上走,感觉却像是在向下滑。肉体在缓慢地攀升,灵魂却在急速地下坠。人的一生中谁没有经歷过这样的遭遇呢? 他呼吸急促,迷迷惘惘地感到一阵眩晕,只觉得回天乏术。由於精神极度紧张,他感觉到了尿意。这种感觉逐渐清晰,变得越来越强烈,仿佛有无数根恼人的小刺扎向他的膀胱。他本能地把双腿靠拢,用力往內挤,所有意志都在和尿意顽强地抵抗著。他想转移注意力,但是没有用,憋胀的感觉肆虐地突破了他的意识,蛮横而霸道。他终究还是控制不住,一股湿热的液体倾泻而下,瞬间传遍了他的双腿。楼梯上留下了一滴滴若隱若现的尿跡。 鸿影身心交瘁地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熟悉的通廊。他平时走过这条通道时总是身心愉悦,然而今非昔比。他的眼神穿越这条甬道,竭尽全力地试图深究这个幽暗空间的过去和將来。但是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他只看到空寂的黑暗,听到令人心颤的寂静,那是一种骇人的静謐、一种无限的沉寂,悄无声息,连嘆息声都无法察觉的静謐。那是一片黑影,什么也无法分辨的黑影,连鬼魂也分辨不出的黑影。 在通道的尽头竖立著一道阴森惨白的大门,鸿影愕然的目光凝结在门把手上,头髮间冒出豆大的汗珠,流到鬢角。他隱约觉察到门后隱藏著一个难以捉摸的黑洞。黑洞中充斥著禁錮、迷茫、泪水和苦恼。在那里,悲哀统领著一切,痛苦在盲目中咆哮,在绝望中寻找併吞噬。被黑洞包裹的人永远没有机会得到抚慰的希望,甚至连安息的希望也没有。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一切反抗都是徒劳,阴暗的泪谷陷入永恆的荒凉和空虚。冷酷无情的黑洞让门外之人多么恐惧,让门內之人多么绝望。 紧接著,门开了。 方嘉樺此刻正埋首在桌上批改作业,神態一如既往地安详温谦。 他听到开门声,抬头看见一个老头领著一个少年站在门口。他认出了自己班上的学生。 驼背老头嘴角掛著兽性的狞笑,一扫往日的猥琐形態,如同一个標榜正义的使者,雄赳赳、气昂昂地站立在门口。站在一旁的鸿影耷拉著脑袋,眼神惶惑,面如死灰,颓然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两人如同两块怪异的拼图被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向世人揭示道德世界的深刻寓意。 方嘉樺被眼前的奇特景象吸引住了,眼光凝定,诧异的神色溢於眉宇。 “方老师,你知道这学生做了什么坏事吗?”老头忿忿不平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你根本无法想像!” “说来听听。” “简直就是道德沦丧!” “愿闻其详。” 老头绘声绘色地描述事件的起因和经过,煞有介事地抨击世风的败坏与顽劣,装模作样地追溯偷窃的根源及本质。有根据的和没根据的混为一谈,真实的和臆测的互为补充。他刻画入微的敘述让一流的小说家也为之汗顏,其口若悬河让雄辩的检察官也自愧弗如,其信口雌黄让善变的演讲家也甘拜下风。呆立一旁的鸿影涎著眼似听非听,咧著嘴似笑非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老一少犹如整个人类社会的缩影,一个在审判,一个在颤慄。 班主任一边听著老头的巧舌如簧,一边皱著眉头紧张地思考著,深邃的目光似要穿透眼前的一片迷雾。 当老头刚说完,班主任立即拍著脑门,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哎呀,这完全是个误会。我最近气管炎的老毛病又犯了,是我让这孩子替我拿的。鸿影,你没和大爷说清楚吗?” 站在一边的鸿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老师,你的意思是说,是你让他这样做的吗?” 老头的语气中带有明显的猜疑,小眼睛不停地骨碌碌打转。 “確实是我的主意。”班主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方老师,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对对对,我也应该付钱才是。” 方嘉樺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元钱,塞到了老头的手里。实际上那包药材还不值一毛钱。老头眉开眼笑地把钱收入口袋,说了句下不为例,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鸿影万分愕然,呆若木鸡,头脑一片空白。眼前的场景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限度。 班主任送走了老头后,转过身来,缓步走到鸿影面前。 鸿影恍若置身梦境,囁嚅地说道:“老师,我……” 班主任语气郑重地对他说道:“你不用担心,今天的事情只有我和你知道。但是你要记住,清白是一个人身上最宝贵的財富,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玷污它来换取,任何时候都要像珍惜生命一样爱惜它。” 鸿影再也忍不住,双肩剧烈地抖动著,泪水汹涌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第4章 天赋的觉醒 人生有的事很大,影响的只是眼前;有的事很小,影响的却是整个一生。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盲目衝动的后果能促人深思,增长智慧,同样是一种教育。 可以看出,鸿影在离开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虽然摆脱了困境,但他一时还没明白內心发生了什么变化。“清白是一个人身上最宝贵的財富,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玷污它来换取。”班主任的话縈绕在他耳旁,犹如仙乐般仁慈和温存。对他而言,班主任的宽恕给了他一种心灵上的震撼。种种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是否明確地领悟到,这次非同一般的经验教训可能给他带来的影响呢?他是否听懂了纷扰思想的这种神秘的告诫呢?他能否弄明白自己身处什么阶段,能否意识到他正经歷心智蜕变的庄严时刻呢?面对这一切,他能否理出头绪来,隱约抓住点思想里的影子呢? 可以肯定的是,班主任的教诲触动了他,他开始像个悔过自身的人那样自省和反思:一开始他如何禁不住诱惑,如何稀里糊涂地伸出偷窃的手,得手时如何暗自侥倖,被当场抓住后如何惊慌失措,一路上的心智如何挣扎,如何站在门前恐惧得从头到脚都颤慄著,最后班主任又是如何替他解围,从而守护了他的灵魂,使他眼前重现一片光明。这一切都重现在脑海,显得一目了然,並且笼罩在他从未见过的光亮里。他的眼前豁然开朗,展现出有可能实现的至贞至纯的未来生活,一片柔和的光就照在这种生活上面。人生往往有些决定终身的时刻,好似灯火在沉闷的黑暗中倏地亮起来一样,永恆的火焰把昏幽的灵魂点燃了。 巧合的是,灵魂的升华似乎也带动了身体的飞长。眼下,鸿影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个头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一大截,连他自己也没觉得。然而他依然瘦得跟条竹竿似的,一天除了吃几个黑高粱面饃以外,再也没有別的东西充飢了。忍飢挨饿的滋味,他比其他孩子有更深刻的体会。有时,他饿得头晕脑胀,全身打颤,强健的胃仿佛在受刑。他觉得肚子似乎有个洞,洞在打转,且愈旋愈大,如同有只锥子在往里钻。 但对鸿影来说,这些也许都还能忍受,挨惯了饿的胃还勉强能撑得住。最让他感到痛苦的是由於贫困而给自尊心带来的伤害。他面对眼前的环境是自卑的。虽然他在班里个子最高,但他总是感觉自己低人一等。而贫困又使他过分地自尊。他常常感到別人在嘲笑他的寒酸,这时,他的整个身心都在反抗。他尤其对那个傲慢的班长柳翩来有一种说不出缘由的厌恶情绪。每当他看见他站在讲台上,身穿时髦衣料,一边优雅地点名,一边扬起手腕看表的神態时,一种忿忿不平的怒火就在胸膛里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有时,柳翩来相约一群干部子弟放学后去县里的露天电影院看电影。当时的电影票要一毛钱一张,相当於一个农村劳动力一天的收入。农村的穷孩子根本消费不起。鸿影只好抱著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態,表现出轻蔑与冷淡。次日,柳翩来热烈地议论头天晚上的那场电影时,鸿影由於不知道电影的具体內容,失去了发言的资格,心里忿恨不已。 沉闷容易使精神墮落。亢奋、焦虑、压抑和腻味混在一起,折磨著鸿影,使他头脑昏沉,四肢瘫软。燃烧的思想被禁闭在青春的监狱中,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肉体在风华正茂时已经凋残,身体上的细汗毛被粗暴地碾碎,到处残留著没有欢乐而且被蹂躪的痕跡。鸿影感到闷气、噁心、汗湿淋淋。他逃出了监狱,在大街上漫游。 城市同样是天底下的一个监狱,只不过开阔得多,容易满足小动物的好奇心。鸿影自由自在地在城里的四面八方游逛。他凭著一股闯劲在城里城外、大街小巷、角角落落里东钻西窜,反正没去过的地方都去见识一下。他甚至想进县公安局观摩人们是如何办公的。为满足好奇心,就得敢於冒风险。他贪婪地用眼睛、耳朵、嘴巴和手脚,摸索著,咀嚼著,截获了不少好东西。泛著明確意识的亮光如流水般在眼睛表面闪过。他在这期间获得了无数新奇的印象,许多新的所见所闻无疑都在他的精神上產生影响。 这一天,鸿影放学后又到马路上閒逛。夏季在城市散播下灿烂的光波,天空用蓝色的目光笼罩著屋顶。路旁的小树满身闪耀著阳光的斑点,树枝上洋溢著眾鸟的啼唤和歌唱。鸿影兴奋极了,像只小狗似的用鼻子到处闻,东拐西绕地溜达。在喧囂的街道和行人的潮水中,他呼吸著炽热的空气,迈著轻捷而有节奏的步子。他看见路旁的一切,但是他也看到辽远的地方。欢乐与悲愁是那样的辽远。他把自己置身度外,冷眼旁观一大群市井小民。他看见一群打著厌倦哈欠的绵羊。这些街道上的群眾,他们在彷徨、在期待、在奔跑,急急忙忙地奔跑。各人都好像被牧羊的狗驱赶著,不知道有別人;各人都以为自己掌握著方向,其实都被一种控制一切的节奏牵引著。 鸿影继续信步向前走了一阵,穿过一条条陌生的街道,如同一只初生的小牛犊,忘记了四周窥伺的陷阱。他四处张望,想寻找一个歇息处。忽然,他看见一座掩映在树荫下的低矮的两层建筑。整栋建筑已经年过半百,时间给了它岁月蹉跎之感。皱巴巴的墙壁颇显阴沉,上面长满了青苔。建筑风格虽毫无可取之处,但古朴中不失庄严。门楣上钉著一块木板,上面刻著“儒林县文化馆”几个大字。这种幽深的格局很有吸引力。在鸿影看来,就像是命运在召唤。他隨口说了句“进去瞧瞧”,便大踏步地走进馆內。 看门口的是一个满脸麻子的老头。他正靠在椅子上眯著眼打瞌睡,活像一只体能衰退的老狗。每当有人进出,他那浮肿的眼皮略微睁开一下,隨后又若无其事地闔上。这种特有的麻木,和周围的一片沉寂恰好相映相衬。鸿影怕惊扰了看门人,踮著脚尖从老头身边走过。一楼大堂的左侧是报刊阅览室,里面坐著几个低头看报的中年男人。这些人通常没有正式工作,仅靠著父母或妻子的收入过活,还没到老的年龄已经过著养老的生活。他们习惯於享受不必钱就能享受到的精神生活,满足於平静的日子。他们每天看同一份报纸,可是从来不觉得沉闷。这是他们宝贵的习惯,但愿这种习惯不受任何干扰。大堂右侧是棋牌室,里面玩牌的都是一群名副其实的老人。这是一种与世无爭的场面。这些老人在年轻时也都是机关算尽、尔虞我诈的好手,其中不乏令人敬畏之人,只可惜终其一生未能取得更显赫的成就,也就隨波逐流,养成一副缩头缩脑、逆来顺受的蠢相。 鸿影从大堂中间的楼梯走上二楼。楼梯正对的是图书阅览室,里头杳无一人,冷冷清清,一片死寂。和一楼相比,这里更加寧静,也更加死气沉沉。鸿影走进阅览室,恍若走进连接另一个世界的幽冥地带。 房间还算宽敞,放置著三排书架,占了四分之三的地方。书架上的书铺满了灰尘,看来早已被世人所遗忘。这些书並没有被归类摆放,显得杂乱无章,除了有小说、诗歌、散文和游记之外,还有教人算命看相和种养鱼的书。整个房间如同一座迷宫,鸿影在迷宫里徜徉,如同雾里看,但却更带劲。他觉得这是一处消遣的圣地,想挑一本有趣的小说读读,好打发时间。书架上虽然有不少的小说,既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但他对这些书名和作者都一无所知,一时不知该如何取捨。在这一片混沌之中,洞悉光明的眼睛自然而然地被璀璨夺目的光芒所吸引。他沿著书架边走边看,视线不自觉地停留在一套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西游记》上。书很旧,书页已经泛黄,但品相还算完好。鸿影读小学的时候看过《西游记》的连环画,对於故事內容只知道个大概,而且也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他想重温童年的回忆,便从书架上把书抽了出来,坐到了靠窗边的位置,把书平放在桌上。在他翻开书的那一刻,他產生了一种急促的直觉,仿佛一股令人眩晕的气流,被直吸入裂开的天宇…… 一块受日月精华的仙石迸裂出一石猴,猴眼射出两道金光,直射天府。他食草木,饮涧泉,领著眾猴跳入瀑布泉,安身於果山水帘洞內,自此高登王位,遂称美猴王。他云游海角,远涉天涯,拜得菩提老祖为师,赐得孙悟空为名,习得七十二变为术,跳將起来,一个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悟空重返果山,降服混世魔王,惊动七十二洞洞主,名声大噪。他逕入东海龙宫,喜获如意金箍棒,更添锁子黄金甲。他吃醉酒后被索去魂魄,直达幽冥界,震慑十代冥王,径登森罗殿,勾销生死帐簿。他被玉皇大帝封为弼马温,当得知只是个未入流的官衔,心头火起,跑回果山,自封齐天大圣。他独战天兵天將,挫败巨灵神,棒打哪吒太子,遂又被请上天封了个齐天大圣的空衔。他代管蟠桃园,却饱尝仙桃,恰逢蟠桃盛会,又偷食金丹。他迎战十万天兵,不惧分毫,一场混战惊天地泣鬼神。他在苦战群神时寡不敌眾,终归落败。他被送入八卦炉中,以文武火煅炼七七四十九天,一双眼被熏成火眼金睛。他跳出丹炉,掣出如意棒大闹天宫,打得眾神闭门闭户,唬得群仙无影无形。他与赶来救驾的如来打赌,却未能跳出佛祖手心,反倒在如来指丫里撒下一泡猴尿。他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余年,以铁丸果腹,以铜汁解渴,终於等来前往西天取经的唐三藏,救他脱身,师徒名分已定,同往西方拜佛…… 鸿影哆嗦著手一页页地翻看著,书本上的文字在他看来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而在他的脑子里,又添上了斑驳杂乱的想像。妖魔鬼怪从书本中出现了,万物呈现出神幻的面目。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的眼睛迷糊了,浮想联翩,如梦似幻。捉摸不定的预感在心灵中觉醒了,自己也恍若身临其境…… 从此以后,他渐渐地迷恋上了小说,每天沉醉在异想天开的世界里。没课的时候,他就躲在县文化馆或学校图书馆里看个没完。就是在马路上转悠的时候,胳膊下也夹著一本书,等到转悠够了,就找个僻静的地方津津有味地读起来。在这些书里,有痛苦的呼號、胜利的喜悦、繾綣的柔情和旺盛的生命。虚构的人物比他看见的活生生的人还要生动活泼。现实与想像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了。他安心地念书,却又总是被幻想中的幽灵包围著。小说中曲折的情节,既诱惑他,又使他害怕。每当读到惊险之处,他就脸色陡变,气喘吁吁,牙齿直打战。他被主人公的离奇遭遇揪住了心,变得越来越不安分,有时心中升起妄念,想走出属於他的天地,徒手把世界击为齏粉。 他看见了舞台上正在酝酿的暴风雨,预感到將要发生非比寻常的事件。他一方面焦灼地等待著,一方面又紧张得要命。他口乾舌燥,一句话也说不出,心在剧烈地跳动。他知道將会有一场激战,但不敢確定主角能否活下来。隨著时间一点点推移,神奇的帷幕掀开了,演员们陆续登场。首先上演的是《巴黎圣母院》。舞台上,一位波西米亚女郎在一条波斯地毯上跳舞。她的舞蹈和美貌是那么迷人和难以捉摸,是那么纯真、清秀和空灵,如同扇动的羽翼。鸿影被眼前炫目的景象迷住了。这女郎是仙女?还是女神?亦或是天使?尚未尝过爱情甘露的少年根本无法分辨。不远处,圣母院的敲钟人,驼子卡西莫多同样看得如痴如醉,如同雕塑一般,他已经把身后那十五口大钟忘得一乾二净了……隨著演员们的谢幕,场景切换了,这回出场的是《堂吉訶德》。鸿影化身成憨直的僕从桑丘,骑著毛驴,隨侍著坚韧不拔的游侠骑士,踏上了剷除暴戾、拨乱反正的征途。当他们遇见田野的风车时,骑士全然不理会侍从的大声劝阻,向眼前放肆的巨人发起了进攻,结果被风车翼重重地摜倒在马下;当侍从听见羊群的叫声时,骑士却听见了战马嘶鸣、號角震天,托著长矛像闪电一般衝进羊群展开廝杀,似乎在诛戮不共戴天的仇敌……正当耽於幻想的骑士在祭坛上光芒四射时,一道帷幕落了下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出现了。大雪纷纷扬扬,寒风追逐著飘忽不定的雪,悽厉的怒啸声搅得森林不得安寧,鸿影在冰天雪地里疯狂地挥动铁锹,狠狠地砍著冻土,修筑那条直通伐木场的轻便铁路。身旁的保尔比鸿影还要卖劲,儘管湿透的衣服又重又冷,冻坏的双脚又麻又肿,伤寒和肺炎让他难以忍受,他仍拼命地挥舞著铁镐顽强地掘土。两人正较著劲呢!严寒和暴风雪阻止不了他们。瞧啊!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鸿影在极乐天地中沉浮。他在小说中处处看到自己的影子,把自己和小说的人物混在一起,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了。他在文学的森林中遨游,觉得周围有无数陌生的力量偷偷地覬覦他,呼唤他,有的是为了抚慰他,有的是为了要吞噬他。他不认得自己了,心中经歷著极大的转变,生命整个儿都给顛倒了。他感到极度的睏倦、烦躁,无缘无故地疲惫不堪,脑袋沉甸甸的,眼睛、耳朵、所有的器官都像是醉了,嗡嗡作响。思想永远不能集中在一点上,时常从一个题目跳跃到另一个题目。精神处在乏人的亢奋之中,五八门的形象走马灯似的一一闪过,使他头晕目眩。他被这疯狂的意志笼罩住,全身都在颤抖,血液在沸腾。他仿佛处在灵肉衝撞、死灭、再生的关头。他无力抗拒,只是以惊奇的心情注视其发展。他完全不明白內心有了什么变化。他的生命解体了,成天地恍恍惚惚、无精打采。上课简直变成了刑罚。夜里的睡眠是困顿的、断断续续的,尽做噩梦。他的灵与肉都在那里发酵,思想、行动、整个生活都將在欢乐与痛苦的抽搐中毁灭而重新铸造。 事实上,这个惶惑的少年已经站在了艺术圣殿的门外,迟疑不决地从虚掩的门缝向內窥探:那里,富丽堂皇的太阳喷薄欲出,光芒万丈,半倚半靠在不断颤抖的水平线上,溢满明光的深谷仿佛沐浴在熔炉中,巨大的洞窟映射著滚滚激流,从眾多隱秘的沟壑汹涌奔腾,匯合成一条宏伟的大河;那里,圆柱、尖塔,高耸的一切,都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碑碣,从冷峻的祭坛上以不知停顿的姿態,指向至高无上的苍穹,恰似那为献祭天神而燃烧的烈焰;那里,永无穷尽的宇宙从人类思想的源头流出,翻卷著瞬息千里的波浪,时而阴暗、时而闪光、时而朦朧、时而辉煌,幽暗之光从宇宙的不同出口射出,以其特有的方式对世界之蜡加以糅合,打上印记,把世界的半球变成一片白,另一半变成一片黑。 奥秘的大门能引起神圣的恐惧。正当这生命的过客鼓起勇气准备踏入那幽暗之门一探究竟时,一个神秘莫测的声音朝他喊道:“且慢,怯懦者慎入,否则大难临头!”泛如星辰的朝圣者与外界隔绝,对外面的一切默然无视,禁錮在封闭的牢房,囚禁在自己的驱壳里,既找不到神明,亦寻不到救主,欲求真理而不得,欲享光明而无获;卓尔不群的殉道者在时间的思想下呼吸,成了时间的奴隶,將抽象的思维覆盖整个人类歷史,扎根脑海的扭曲的问题犹如蛇一般爬行千里只为一饮生命之源;以生命押注的灵魂在远离庸俗者的地方徘徊,在时间中幻化,再生成各种各样的形式,天穹把它沉入海中,海洋又把它吐回陆地,陆地再把它投入火热的太阳的光焰中,太阳又把它拋到绝望的深渊里,一个接一个地吞噬它,摒弃它。 艺术之门如同地狱之门,站在门外,任何犹豫和彷徨都无济於事。浴火重生的涅槃之作正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苦心孤诣的先驱曾在怀疑踌躇的辰光中耗费了多少力量,才止住自己不致和旁人一样墮入虚无的幻象中去。他们把地狱之门的钥匙埋进了脊椎里。荷马沉静肃穆,显幽烛微,坐在洞开的墓穴旁呼唤喋血沙场的亡灵;但丁目如雷电,凝神注视,在猥褻狡獪的炼狱中逡巡;歌德心潮起伏,四方窥探,推敲魔鬼的真实意图;卢梭光采暗敛,一尘不惊,张开双臂向万丈深渊喊道:“请接受我的懺悔!” 从穹窿射出的一束微光照耀大地,究竟有多少先知沐浴其中呢?没有关係,只要和天神在一起,有一个也够了。在一刻浓似一刻的令人窒息的夜里,一束光芒像一颗孤星流落在混沌的天地间,点燃那照耀鸿影一生的火炬:文学!神圣的艺术! 第5章 《四季》 胚胎在幽密中萌櫱了。 鸿影就这样寄身一隅,想入非非。他的幻想全是有头无尾的不连贯的故事。他难得看到一幅清晰的图像。更多时候,他什么也看不见,却感觉到心思浩瀚,仿佛有一大堆非同寻常的事物一一显现,无需道明也无法道明,因为不言而喻,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在这样的时刻,他周围的一切,整个外在世界,无非是他自由创作的一个命题。他的灵魂里充满了温馨与狂热,散发出欢快的光波。他心想: “对了,我將来就要追求这样的境界!” 对於一个有文学天赋的人来说,一切都可成文。烈日炎炎的夏日、寒风凛冽的夜晚、闪烁的群星、摇曳的树枝、所爱之人或所恨之人说过的话、静夜时分血管里汹涌的鲜血……一切令人颤抖、躁动、激盪的情景都是文学,关键在於能否看见。人间的所有景象都在鸿影的心田迴响。他所看见的一切,感觉到的一切,在脑海里都转化成了文字。可是他自己还全然无知。他只管把新天地中的一切儘量吸收,然后精神突然活跃起来,觉得需要创作了。在胸中泛滥的热情非表现出来不可,各式各样的热情都同样迫切地要求发泄。他得诞生一部作品,把充塞心头的爱与恨、天与地,一起灌注其中。一切在他內心相击相撞而具有同等生存权利的妖魔,都得给它们一条出路。他抱著这样的心情,把他的一叶扁舟在不可预知的洪流中放射出去。驀地,句子出来了,有的清澈,有的浑浊,有的如泉水叮咚,有的又如电闪雷鸣。有时,两个句子视同仇人,彼此牴触、对峙,发出恼火的怪叫声;有时,它们又彼此爱慕,胶合在一起,如同人们接吻拥抱。所有的句子合成一个形象,迴旋翻转,如同精灵在飞舞。它仿佛在向你召唤,把你带向远方,愈来愈远,直至那神秘的僻静之地。这一切是多么妙不可言啊!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推向桌前。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不会有其他人来干扰他。静思遐想的时刻才妙趣横生!他屏息静气,让周围的气氛更静謐些,同时他也太心慌意乱了,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他拿起一支铅笔,在顛簸而磕磕碰碰的节奏中,倾泻下欢快的川流。他在作文本上留下了他少年时代的灵性之作,《四季》: 孟春的黎明,黄澄澄的太阳在东方含羞地露出头,光线穿过如纱的云层,展露出无以伦比的锋芒。远处的山峦清晰地露出绿色的衣装,近处的树木翠绿欲滴,在亭亭玉立中,仿佛有对少女的眼眸,澄澈地闪著眼波,悄悄地注视著乡村。没人管也不需要人管的娃娃们追逐著一只猫、一条狗或別的稀奇古怪的动物玩,一玩就是几个钟头,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混沌初开的日子,一切都那么美好,自由自在……季夏的白昼,透蓝的天空悬著火球似的太阳,云彩好似被太阳烧化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成熟的穀物热得低著头,弯著腰。蚱蜢在芦苇丛中发出微弱而嘈杂的鸣声。偶尔颳起的夏风,也都蕴涵著袭人的热量,扫过整个乡村的每个角落。庄稼人在田里挥洒著汗水,为了能使秋天的收成好一些,不至於来年饿肚子,有时简直不是在劳动,而是在倾注一种疯狂的热情。只要能切实地收穫,劳动者会在每一寸土地上產生一种贪婪的渴求……仲秋的黄昏,残阳將自己独特的悽美交给了晚霞,使得晚霞在灿烂外表的掩饰下也透出点点哀愁。裸露的枝椏映照在红砖砌成的墙壁上,几只蚂蚁爬到墙上驻足后又散去。无数飞舞的萤火虫羽化成了天边几抹微红的霞光,稀薄的空气被染上一层素淡的温煦。村里的老人们悠閒地围坐在大树下,听著瞎眼的说书匠讲述古往今来的奇闻軼事,一个个大张著嘴听得如痴如迷。他们在好奇,在期待,尘封的歷史和个人的往昔交织在一起,填补了生命的空虚……季冬的黑夜,银色的月亮点缀著深幽的夜空,一颗颗小星星调皮地眨著眼睛,犹如璀璨的珍珠。夜的香气瀰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和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笼罩在里面。一草一木,都不像白天那样现实了,给人一种模糊空幻的感觉。村子沉睡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很快进入了梦乡,疲乏得到了缓解,压抑的灵魂暂时从愁苦中解脱出来,身心都放鬆了。不过这只是一剎那的事。在平静的外表下,一切都和昨天一样,被永恆的束缚牵引著、魅惑著,从古至今,从生至死…… 鸿影从作文中得到一种灵魂净化的快感。他对自己的处女作很得意,兴奋得飘飘然,纸上的文字似乎也跳起舞来。从事写作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创作出一些精彩的文章,做一个流芳百世的作家,比什么都光荣。那简直成了人间的天主!文学创造了奇蹟,使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层薄雾,因而使一切都变得美丽、高尚和动人。鸿影昏昏欲睡。他依偎在文学的轻舟上,被一股经天纬地的力量拋进茫茫的宇宙之中。 第6章 卞诗雍 过了些时日,县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吊足了鸿影的胃口。国內一位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名字叫做卞诗雍,来到了这个小地方。他是为他的新书做宣传而来的,地方上为了这件事轰动起来。年轻的新星早已在中国家喻户晓,当他抵达后,整个县城更加沸腾了。报纸上不停地宣传有关作家的成长历程和所受到的苦难,並且说得活灵活现。卞诗雍也由此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鸿影对这位大作家早有耳闻,之前也读到过他的作品,里头全是些有头无尾的不连贯的故事,鸿影一点都不理解。但他像所有爱好文学的初学者那样,不分良莠地对那些声名显赫的作家暗自钦佩。他想到自己和这个伟大人物同处一地,能有机会一睹他的风采,便暗自兴奋不已,成天想著见到他。鸿影从报纸上了解到卞诗雍的行程安排,得知在他临行前一天,会在县文化馆举行一次文学讲座。由於那天正好是周日,学校不用上课,鸿影终於有机会接近这位偶像了。 到了讲座那天,因为担心到时找不到座位,鸿影连早饭也没吃,提前一个小时就来到文化馆。空荡的演讲厅里,他是第一个到的。鸿影在最前排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焦灼不安地等待著。隨著时间一点点推移,听眾陆续进场。鸿影不时地回过头朝门口张望,像灵魂受到煎熬似的躁动不安。 卞诗雍终於出现了!鸿影以强烈的好奇心把目光投向对方,恨不得用眼睛把他吞下去。卞诗雍的一张脸既年轻又清秀,但出於睡眠不足的缘故,略显虚肿。稀疏的头髮梳得贴贴服服的,掩饰著过早谢顶的头颅。短髭下那张带有嘲讽意味的嘴巴老是在隱隱约约地扯动著。他的个子很高,走路时略微前倾,好似站不稳的样子。他满面春风地和左右两边的人握手,同时兴高采烈地笑著,东一句西一句地大声回答別人的问话。大厅內人声鼎沸,卞诗雍乐在其中。作家本人比讲座本身更具魅力。 卞诗雍的样子看上去很谦逊,可骨子里根本瞧不起任何人,无论是他的敌人还是朋友。他每有新作问世,他的吹捧者们就齐声喝彩,高呼是天才之作,嚷嚷著说他是继往开来最伟大的作家。他带著少年得志的自负,陶醉在自己的艺术表现手法之中。他在这些作品里確实强烈地表现出反潮流反传统的精神,因为他抱著固执的狂妄心理认为,什么都还没形成定局,百废待兴,或者得重来一次。於是他终日沉湎於自己的雄心壮志,每时每刻都处在兴奋的状態之中。他孤芳自赏,只崇拜自己,真诚地认为成功对於他来说只是探囊取物,因为他具有这个能耐。他决心对中国的文学风尚来个彻底清算,无论使用引导的还是强制的手段都可以。他信心十足,认为把自己的信念传递给他人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並且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把自己的天赋与其他作家的平庸作了比较,心想让他人承认自己的优越简直是举手之劳,实在太容易了,只需把自己亮出来就成。於是他看见谁都要对中国艺术发表一通感慨,就像把某项重大发明公诸於世的人那样洋洋得意。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兴奋过度,正需要藉机大大发泄一番。卞诗雍开始发言了,他说道: “人是思想的冒险家,多少世纪以来一直在思想。所谓思想,我们当然指的是发现,而不是指对自己讲些发了霉的事实並做些虚假的演绎,后者常常被当成是思想,实际上只是一种阴险的招儿。人生是思想中的一大赌注。这赌注从何开始又將终於何处,没人知道。不过我们已经走了很远,还是看不到终点。我们只是在意识中无休止地探险,正像一个荒野中迷路的人那样,走过的是永远危险的时光峡谷。好吧,就此打住,不必再往前走了。让我们安营扎寨,看看会怎么样。先说说我们的文明吧。我们在发牢骚,那是因为我们虽然看到了它,却並不是真的了解它。我们为它营造了几千年,把它建设得如此庞大以至於我们都挪不动它了。总之,我们恨它。太糟糕了!怎么办?我们现在怒了,在等待洪水的到来,冲走我们的文明和我们的世界。好吧,让它来。不过,仅仅灾难本身从没对人有所帮助。对人唯一有所帮助的是灵魂中冒险的火。假如没有这活生生的冒险火,那么死亡与灾难就都如同过时的报纸一样毫无意义。由此,我们知道自己的所在了。不能把一切都交给命运。人是探险者,我们必须向著光明,踏上新的探险之路。如果我们想当个作家,那么我们就应该成为人类精神的先锋。当我们创作一部文艺作品时,仅仅深入到作品人物的內心还不够,还必须与人群结成一体,收缩成爪子,围住我们的猎物。我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人类才去捕猎。要成为每一个通过你去倾听、观察、理解和获取的人,让作品根植於广泛的沃土之中。你决不会因此失去宝贵的自我,它会变得更充实、更强大。它在自身孕育人群,在身后带领一支军队。作为艺术家,我们坚持通过我们自己掌握的武器——我们的笔——我们的长矛去行动,扫清精神道路上的障碍。因为这是作家的特权……” 卞诗雍属於这么一种人,在言谈上和在写作上一样,都善於表达自己。他流利自如地侃侃而谈,语调时而娓娓动听,时而雄壮豪放,或者兼而有之。鸿影整个人被吸引住了。演讲者华丽而夸张的辞藻感染了他,使他心中充满热爱与景仰之情。他向演讲者报以愉快的微笑。 卞诗雍留意到坐在前排这个目不转睛地注视著他的少年。他有一个习惯,在演讲时,总要在听眾中间找一两个人作为他口才的反射镜。通过这种人的表情,他可以知道自己讲得怎么样,从而判断出演讲的效果和气氛。他能够飞快地捕获对方脸上发出来的信號,並通过这信號来掌控他演讲的节奏。坐在演说者正对面的鸿影,两只含笑的眼睛在他兴奋得发烧的脸上放射光芒,这成了演说者绝妙的反射镜。卞诗雍在这面镜子里照见了自己,心情大为振奋。 汗流满面的演说家用高亢有力的尾音结束了他的演讲,余音绕樑。大厅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大家站起来欢呼叫好,挤向讲台抢著一握大师的手。卞诗雍喜形於色,脸上洋溢著得意的光彩。鸿影也隨著人潮向讲台挤,虽然他不明白出自什么样的动机,但还是像头小公牛似的左衝右突地挨近到卞诗雍身边。卞诗雍不慌不忙地和周围的人打著招呼。当看到鸿影时,他轻鬆愉快地拍著鸿影的肩膀,主动向他提出一些问题。鸿影兴奋得涨红了脸,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怯生生地抬起头,瞟了卞诗雍一眼,发现对方的目光非常友善,於是壮著胆,乾脆明了地回答他的问题。鸿影说自己想成为像卞诗雍那样的作家,像卞诗雍那样干一番事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一向怕羞的他居然信心十足地畅所欲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已出神了。卞诗雍听后大笑不已,他说道: “等你长大成为一个出色的作家之后,记得来找我,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鸿影激动得无言以对,眼眶里涨满泪水。卞诗雍开玩笑似的说道: “你不愿意吗?” 鸿影使劲点了五六下头,坚决地表示愿意。 “那就一言为定了?” 鸿影又点了点头。 卞诗雍笑了,对他说道: “再会了!別忘了你对我作出的承诺。” 鸿影早已心醉神迷,快乐得有点飘飘然了。他把那醉人的幻想深深地藏在心中。世间的一切仿佛都不復存在了…… 第7章 爱玩捉迷藏的黑眼睛 眼下,鸿影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且心无旁騖,任凭想像自由驰骋。小说里的故事让他心驰神往,但也增加了他的迷惑,无法对真实的人生形成一个见解。他感到自己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便想对身边发生的事有个大致了解。为了获取这方面的知识,他养成了每天看报的习惯。每当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他总会独自踱到操场边上的报栏前,脸凑上去专心地读报。他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在那个报栏前呆半天,从第一版看到最后一版,直到全部看完才离开。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一个少女的身影悄悄地走了过来,站在鸿影旁边,和他一同读报。女孩身上淡淡的幽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甚至感受到了她柔和的呼吸声。悄悄地,鸿影斜过眼睛去窥视她的侧影。乌黑的头髮扎著两根辫子垂在胸前,微微向上翘的小鼻子,底下配著道红灩灩的嘴唇,一双灵活的黑眼睛清亮温柔,像两颗浸在深深的黑色潭水中的星光,透出梦幻的光芒。鸿影收回视线,继续看他感兴趣的文艺专栏。但他知道,之前那种平静的阅读心情再也不存在了。鸿影对这女生並不熟悉,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过,只知道她的名字叫瞿敏曦,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 之后每一天,鸿影都准时站到了报栏前,听著那熟悉的、轻巧的脚步声,闻著那淡淡的幽香,然后心跳地去搜寻那对梦幻般的黑眼睛。他始终没有勇气主动和她交谈。他的目光在她与报栏之间逡巡。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他会自然而然地和她说话,但不是今天,今天还不行。他衡量著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尺或半尺,可是这似乎比两个星球间的距离更遥远。他心想:或者有一天,不,总有一天,他会越过这段距离! 这个维特式少年的內心掀起了狂风巨浪。他无疑已经肤浅地懂得了恋爱的神秘,並且因为刚懂得,因此比那些有过经歷的人具有更大的激情。少女浑身散发的那种醉人的温馨,使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臟在胸腔中急速地跳动,血液在体內奔腾地衝撞。唉,谁没有经歷过这种骚动不安的年龄呢?日子一页页地翻过去,依然是紧张和胆怯;依然是等待和希冀;依然只剩下空虚和失落。鸿影以为岁月是一成不变的,如同从复印机印出来一样。直到有一天,情况稍稍有了些变化。 这一天,鸿影和平时一样走近报栏,出乎他意料之外,敏曦竟先他而来。他克制住自己心臟的狂跳,朝她的方向走过去。就在他站到她身旁的一剎那,她忽然扭过头来,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好和他相对而视。他紧张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当他试图捕捉那双黑眼睛时,那两颗黑夜的星星却迅速地溜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局促不安地站著,眼睛直视前方。可是,他的直觉却在告诉他,那对黑眼睛又向他飘过来了。他本能地驀然转头,两人的目光在一剎那间相撞了。那双黑眼睛似乎被惊惶所充满,像只受惊的小鹿般又逃走了。他看见她的面颊上浮起两片红晕,从颊边一直蔓延到耳垂。他怔住了,傻傻地瞅著她,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从这一日起,他发现那双黑眼睛总是在和他玩捉迷藏。每当他从报刊转过头来,总会发现那双眼睛从他身上滑开。而当他去探寻那双黑眼睛时,这眼睛却又总是安静地凝视著报刊。明亮的眼睛在浓密的睫毛下偷偷地闪熠,宛如水雾中的星光。他们彼此谁也没说话,都屏著气,似乎都不知道旁边挨著一个人似的。不时会有另一个女孩走过来看报,敏曦便挽著女孩的手,两个女孩像小鸟似的唧唧喳喳,说到有趣的地方便呵呵大笑。鸿影对两个女孩之间的交谈一句也没放过,然而他没法介入,显得很尷尬,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对周围的一切佯装不见。他坚持不主动和她说话,她也不和他说话。他俩仿佛达成一项默契似的,彼此都假装不知道有对方在场。 柳翩来总爱向班上的女生献殷勤。他往往找藉口离开运动场,旋磨著来到报栏前,大大方方地和瞿敏曦打招呼,仿佛没看见鸿影似的。鸿影对这第三者的插入无比厌恶,狠狠地板著脸,心中的怒火一览无遗。柳翩来突兀地站在两人中间,对报上的內容评头品足,东拉西扯,发表著他自认为的高论。瞿敏曦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便一声不响地离开了。鸿影发觉她走了,也效仿其后,转身就走。结果只剩下柳翩来一个人站在报栏前,狼狈不堪,成了战场唯一的主宰。 一天下午,鸿影从图书馆出来,向宿舍走去。他刚读完歌德的代表作《少年维特的烦恼》,身心还沉浸其中。维特的不幸遭遇使他激动不安,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这个忧鬱少年的內心世界,甚至能够窥见那颗跳动的、敏感的、柔软的心。这颗心被一位天使般的少女完全俘虏了,不可抗拒地被吸引著。 “喂!鸿影!”一个声音打断了鸿影的思绪,是柳翩来,“怎么,又到图书馆看书呀。刚才我一直找不到你,就猜你在这。” “找我?你找我做什么?”鸿影问道。 “下周一是中秋节,学校举办庆祝晚会,由我负责组织。” “然后呢?” “我希望有才华的同学都能参与节目,尽一份力。” “然后呢?” “眾所周知,你是班上的大才子,所以希望你表演个节目。” “我既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你让我表演什么呢?” “隨便你表演什么都行,志在参与嘛。反正我给你安排好了,可不许赖帐。” 鸿影还想推辞,柳翩来拍了拍他肩膀,自顾自走了。 中秋晚会在校內礼堂举行。当晚,礼堂里挤满了人,台上掛著一条红幅,上面写著“欢度中秋”四个大字。柳翩来穿著一身崭新的服装,打扮得无懈可击,精神抖擞地在台上台下穿梭不停。鸿影坐在最后一排,依然穿著他那身破旧的衣服,蓬著一头桀驁不驯的乱发,手上还拿著一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简·爱》,以一种不自在的神情等待著晚会的开始。 这时,一个身穿白色边衬衫,底下繫著天蓝色裙子的少女走到台上,宣布晚会正式开始。台下响起一阵欢呼,不少男孩子为主持人的超凡脱俗吹起了口哨。鸿影只感到眼前一亮:怎么是她?瞿敏曦! 蓝裙子裊裊娜娜地走上走下,接连不断地报著节目名称。鸿影仍呆呆地坐在位置上,看得意乱情迷,连自己將要演出的节目也忘了。 “下一个节目是严鸿影同学的诗朗诵,大家掌声欢迎!” 麦克风突然传出的声音惊醒了他,这才明白轮到他上场了。鸿影蛮有自信地迈开步子跨上台,站到了麦克风前,还没有开始朗诵,台下已响起了一片嘈杂声,並伴以笑声,而且愈演愈烈。他皱了皱眉头,轻轻地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底下的笑声更大了。笑声虽无恶意,却使人心慌意乱。他觉得自己表情严肃,並没有什么值得可笑的地方,搞不懂台下笑什么。可是,看观眾那发笑的样子,好像他简直是个小丑。鸿影恼怒地扫了台下一眼后,开始朗诵起郭沫若的一篇诗作,《女神之再生》: 自从炼就五色彩石 曾把天孔补全, 把黑暗驱逐了一半 向那天球外边; 在这优美的世界当中, 吹奏起无声的音乐雝融。 不知道月儿圆了多少回, 照著这生命底音波吹送。 …… 这篇诗作表现了诗人彻底摧毁万恶的黑暗世界,去建设一个像太阳那样光芒四照的新中国的决心。鸿影神情专注,目不斜视,抑扬顿挫地朗诵著,自认为吟得感人肺腑,但台下笑得更厉害了,好像他在台上讲相声似的。鸿影在一片笑声中犹如惊弓之鸟。他偷偷朝人群中扫视,猛然间看到柳翩来正俯身在瞿敏曦的耳旁说话,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鸿影顿时感到脸上一阵发烧,气得只想哭。他发现今天的表演明摆著是柳翩来故意陷害他的,这更使他怒不可遏。他压制著心头的怒火,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接著往下念: 我要去创造些新的光明, 不能再在这壁龕之中做神。 我要去创造些新的温热, 好同你新造的光明相结。 姊妹们,新造的葡萄酒浆 不能盛在那旧了的皮囊。 为容受你们的新热、新光, 我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 …… 这时,鸿影发觉有一道熟悉的目光吸引著他。他看到台下的瞿敏曦正动容地凝视著他,眼神是那么温柔,柔和得要滴出水来。她那善意的表情,在他的內心荡漾起一种春水般的波澜,支持著他把全诗念完: 那样五色的东西此后莫中用了! 我们尽他破坏不用再补他了! 待我们新造的太阳出来, 要照彻天內的世界,天外的世界! 天球底界限已是莫中用了! 新造的太阳不怕又要疲倦了吗? 我们要时常创造新的光明、新的温热去供给她呀! …… 第二天的同一时间,鸿影向报栏的方向走去。天色十分昏暗,黑压压的乌云仿佛要塌下来似的,还不时伴有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刺眼的闪电,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他害怕被即將来临的倾盆大雨淋湿,赶紧跑了起来,报栏上方的遮阳板正好可以遮风挡雨。但来不及了,大雨忽然下了起来,铜钱大的雨点儿狠狠地打在了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鸿影在骤雨中一路向前狂奔,浑身湿透地猛衝进报栏,差一点就撞在另一个避雨者的身上。他被钉在原地,嘴巴张得大大的。他接触到一对如梦如雾的黑眼睛。 敏曦几乎和他一样,从头到脚都被淋湿了,模样实在窘迫。她羞怯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隨即躲开了,像只惶恐不安的小兔子。她手里拿著一条小手帕,不停地擦拭著头髮上的雨水。那条小手帕早已湿得不成样子了。她忙碌地做著这件工作,並不是为了要拭乾头髮,只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慌乱。鸿影沉重地呼吸著,紧握著拳头,手心却在出汗。他努力想找些轻鬆的话题,但脑中一片空白,心臟扑通扑通地乱跳。此刻,只有出现一个奇蹟才能拯救他。他在呼唤奇蹟,奇蹟从灵魂深处而来。不知隔了多久,鸿影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在打招呼: “嗨!” 这声“嗨”把他嚇了一大跳。他既惊讶又好奇地搜寻那声音的来源,可是周围並没有其他人在场,这才恍然大悟,这声“嗨”居然是出自他自己的口中。他著了魔似的愣住了。 “嗨!”她轻柔地应了一声。 “你是和我说话吗?”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是和我说话吗?”黑眼睛在他脸上悄悄地掠过。 “没错。”他激动得脸都发白了。 “没错。”依依目光在流转著。 “这雨——真大。”他费了好大劲才想出这句话来。 “是啊。”她似乎没有留意到他的窘態。 “也许还会下很久。”他的语气显得有点担忧,其实心里反而希望这雨最好永远不要停,哪怕下一万年。 “嗯。”她的样子既像在看雨,又像在看天。 “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才会停。”他说道。雨一直在下,並没有停的意思,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有把伞就好了。”她低声说道。 何尝不是呢?两人不再说话,於是又沉默了。他俩都在沉默中积蓄著情感。鸿影神魂不定,心跳得那么猛烈,猜想连她都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他眼睛瞟著她,看到了她一部分雪白的颈脖,她也知道他在看自己。在他盯著她看时,他看见她的脸红了,他也脸红了。时间悄悄地滑过去。小小的报栏,似乎被他们彼此的呼吸弄得十分燥热。 “郭沫若的诗你朗诵得很好。”她打破了沉默,靦腆地说道。 “谢谢,只有你才懂得欣赏。”他深感意外,惊喜地答道。 “昨晚我见你手里拿著本书,是小说吗?” “没错。是勃朗特的《简·爱》。我在图书馆借的。” “还了吗?” “还没。” “能借我看一下吗?” “能!”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点小了,停了,天地间太平了。狂风暴雨倏然而逝,来去无踪。天空呈现一片青蓝色,阳光遍地。空气又湿又甜,沁人心肺。雨水冲洗后的路面油光可鑑,不沾一丝灰尘。草儿们都精神抖擞地显出一身青翠。小黄蜂在阳光中飞舞,连续的嗡嗡声充塞著绿树成荫的穹窿。整个世界都开朗了。 第8章 纸条传情 一本好书不仅是知识的宝库,同时也能充当爱情的媒介,使两颗渴望爱情的心在潜移默化中无声地交流。眼下,共通的阅读爱好將鸿影和敏曦联繫起来了。敏曦具有相当的文学天赋,小说满足了她的精神生活。作品中的永恆火焰点燃了她灵魂里颤动的火苗。这个碧玉年华的女孩已到了芳心萌动、憧憬未来的年龄了。小说中刻骨铭心的爱情刺激了她的幻想。一周后,鸿影在她还给他的《简·爱》里发现夹著张纸条,上面写著: 你以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和你一样有灵魂,一样有颗充实的心。如果上帝赐予我一点美貌和大量財富,我也会让你对我难捨难分,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 他从字里行间中似乎看到了敏曦(或者说简·爱)那双闪亮的眼睛,正笑眯眯地对他说:“看看吧,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不就是最真挚的感情吗?”他的身心为之一爽,心里充溢著神圣的激情,充溢到快要决堤的程度。他迫不及待地想向她吐露心跡。当晚,他熬夜將新借的《牛虻》一口气读完,挑选了牛虻临行刑前写的一首小诗,笔划工整地抄在纸条上,然后夹到了书里。等到他把书借给敏曦后,她翻开来,看见纸条上写著: 不管我活著 还是我死去 我都是一只牛虻 快乐地飞来飞去 就这样,他们用特有的方式交流著,两颗动了爱情的心息息相通。他们之间一切都有了无穷的价值,一句话、一抿嘴、一个眼风,就能在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的面纱之下,把內心世界丰富而新鲜的宝藏显露出来,而只有他们俩能看到,至少他们相信如此。於是他们便会心而笑,对这些小小的神秘窃窃自喜。他俩本能地达成一种默契,故意保持一点儿距离,只在纸条上借著小说主人公的话互诉衷肠,但心里清楚是什么使自己魂不守舍。有一回,鸿影翻开敏曦还给他的书,只见纸条上写著: 周末能陪我去钓鱼吗? 鸿影高兴得笑出声来,立马在纸条上回了一个字: 能! 晴朗的秋季,天空上青嵐繚绕,柔和的阳光给万物增添了一层神秘的情调,天色像人的眼睛一样温和可爱。鸿影仰天躺在草地上,把胳膊枕在脑后。多么安静!多么恬適!他的身体酥软融化了。噢!明净的天空!醉人的天空!自由的天空!属於青春的天空!属於欢乐的天空!属於鸿影的天空! 在他身边,一条快活的小溪正在怡然自得地流淌,似乎对一切都不在意似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敏曦站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垂钓。她的面庞白皙,眼珠深黑得像暗夜的天空,闪亮得如同灯下的钻石。她的乌黑秀髮如水披泻,几缕髮丝拂在额前。她穿了件宽鬆的白色衬衫,繫著条湖水色的长裙,整个人像清晨时天空的一抹微蓝,那样纤尘不染,那样如诗如画。她光著脚站在那石头上,手握钓竿,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嘴里哼哼唧唧地唱著不押韵的曲调: 小鱼小鱼快上鉤, 我的心里只有你。 小鱼小鱼快上鉤, 我的鱼饵莫错过。 小鱼小鱼快上鉤, 我的耐心已到头。 小鱼小鱼快上鉤, 再不上鉤我就走。 初秋时节的气息有种麻醉人的力量。鸿影像喝醉了酒似的看著敏曦,全身浸透著一股醉意,这醉意从他的四肢百骸向外扩散,一直扩散到云天深处。他没留心听她说的话,但他和她的心合而为一了。他用她的眼睛观看,而且到处看到她的眼睛,那么寧静,那么深沉。大自然也和他一样,飘飘然带点醉意,做著骚动的梦。 “快瞧!”她手指著天空喊他,“一只云雀!” 鸿影从草地上支起身子看过去,一只全身蓝色羽毛的云雀从容不迫地扇动著翅膀,在碧空中遨游。它不住地迴旋、翻飞,像是在与白云拥抱,与风儿说话,与儿共舞,然后,像羽毛一样轻盈地飘落在一块岩石上,开始颇为骄傲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婉转的曲子,跟轻风流水呼应著。 “看,还有一只呢!”鸿影低呼著。 果然,另一只云雀掠水而来,直扑到先前那只面前。它环绕著低飞,不停地炫耀那美丽的羽毛,宛如一朵盛开的矢车菊。接著,它落在对面的石块上,开始了一段独舞。它跳跃,它旋转,它俯身,它展开绚丽的翅膀,那蓝色的羽翼抖落了无数眩目的光华。 “哦,多美呀!”她轻轻地说道。 这点儿小景致对鸿影来说当然算不上新鲜,但他像所有热恋中的人一样,用情人的眼光去看待一切。她內心每一次欢快的悸动,他都感觉的到,还要把她所感到的情绪鼓动得更高。和情人在精神上合而为一的时候,他把自己的生机也灌注给她了。鸿影沉吟著说道: “你知道吗,这儿实在太诱惑我了!” “你喜欢这儿的什么?”她问。 “这儿的一切我都喜欢。微风的轻吟、蜜蜂的嗡鸣、溪水的潺湲……自然的音籟不绝於耳,但是,匯合起来却依然沉静。一切都那么美,那么生动,这是天地万物存在的源泉。” “咦,你居然也懂得大自然蕴含的情趣。”她故作诧异地说。 “我居然也懂得?”他假装受到了伤害,“你以为我什么都感受不到吗?嘿,你当我是什么?” “当你是一只蜗居在小说里的书蠹唄!”她抿著嘴笑道。 鸿影愣了一下,咀嚼著这句话的味道,一时不知该承认好还是反驳好。忽然间,鱼標往下一沉,鱼竿也顺势向下弯去,敏曦一面手忙脚乱地拉竿子,一面兴奋地大叫: “哎呀,太好了!终於上鉤了!” 鸿影慌忙从草地上一跃而起,正好看到出水的鱼鉤上,一条半尺来长的鱼在水面上像条丝绢似的扭来扭去。鱼鳞在阳光的映射下变幻著无穷色彩。他瞪大了眼睛,紧张地大喊: “抓紧鱼竿,別鬆手!” “哎哟!不得了!好肥的一条鱼!你看到了吗?哎哟!不得了!它的力气好大!鸿影!快来帮我!”她死劲扯著鱼竿,那鱼咬著鱼鉤拼命地挣扎,鱼竿被拉成了月牙形。 “抓牢!別让它逃了!” 鸿影赶紧衝上前,跳上石块,帮她一起拉竿。谁知石块上的青苔滑不留足,他这一衝的力量,竟將她直接撞向水中去。她惊叫: “快拉住我!” 鸿影顾不得鱼竿,急忙拉住她的手往上拽。但他自己也没站稳,被她紧握的手用力一扯,也跟著一同栽进了水中。所幸水深只齐膝盖,两人从溪流里爬起来,看著湿漉漉的对方,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黄昏的暮气开始在松树林中瀰漫,树梢在夕阳中庄严地摆动,此起彼伏,遍地是淡紫色的松针,走在上面像踩在地毯似的悄无声息。两人走在回校的路上,勉强谈些不相干的话,旁人听来,他们所说的无非是些极普通的应对,但在两人间却好比唱著永恆的恋歌,只觉得心旌摇盪,有股异样的、甜美的感觉,既不需要交流,也不需要牵手,甚至用不著互相看一眼。他们不是已经心心相印了吗? 鸿影把敏曦一直送到女生宿舍的楼下。两人彼此羞怯地笑了笑,很深情地、喃喃地说了声“再会”。分手后,敏曦眼睛里柔和的光波像一道爱怜的光映照在鸿影心坎上;如一般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的感觉滯留在他手心里;还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阵阵幽香在他周围繚绕,使他昏昏欲睡。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都想不到了。一回寢室,他倒头便睡,可是夜里醒了好几次,仿佛有个摆脱不掉的念头在那儿惊扰他。一股骚乱的思潮在胸中翻来覆去,像山谷里升腾的水汽,从心底里浮起来。他在爱情的迷雾中到处乱闯,永远有一个曖昧的念头围著他打转,一种陌生的诱惑像引诱飞蛾扑火的火苗一样吸引著他。生命的盲目的力突然骚动起来了…… 第9章 爱与別 时间过得既缓慢又飞快,转眼间就到了秋季,鸿影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 一天上午,全校师生在大操场上听忆苦思甜报告。忆苦的是附近村里的一位老贫农,他个子矮小,脸上全是皱纹,看不出准確的年龄,身上穿著打满补丁的破衣服。这老汉显然已经做过许多这样的报告,驾轻就熟得像放录音似的,当说到旧社会的地主如何压迫他时,就声泪俱下地掩面痛哭,在场所有人也都不约而同地隨之抽泣起来。 鸿影和大家一起坐在台下听这老汉诉苦。这时,班主任走到他身旁,低声对他说道:“鸿影,你爸来了,在操场后面找你。” 鸿影吃了一惊,心怦怦地跳著,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他猫著腰走出去,看见父亲正在人群后面向前张望,显然是在找寻他。父亲若没什么大事,从不会到县城来,现在竟然跑到学校来找他,家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是的,他看见父亲一脸的愁相,正焦急地望著密密麻麻的人头,直等鸿影走到父亲跟前时,老人才看见他。鸿影未等父亲开口就紧张地问道: “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是来寻你说个事。 “哦。”鸿影这才鬆了口气,“是什么事?” “今年煤城矿务局要在市里招收二十来个农村户口的煤矿工人。公社书记跑来和我说,村里有一个指標,问你愿不愿意去。” 鸿影听父亲这么一说,半天没有言语。 是啊,他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不出意外的话,之后就得回村里当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每当他预感到这一层,心里就隱隱地充满了烦恼,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悵。说实话,他內心深处也渴望能有机会跨入大学的门槛,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不用父亲说,他自己也知道,就算考上了大学,家里也供不起他。家里能让他到县城来上高中,就实在不容易了。家里实际上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一个人挑起了家庭的全副重担。多少年来,父亲苦没少受,可年年下来都是两手空空,家里早已经穷到骨头里了。年年亏空,一年比一年更穷,而且看来再没有任何好转的跡象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读完高中,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鸿影已经迈入了十八岁的年龄,也就是说,他已经成了大人,即使高中毕业回去劳动,也能扛起一锄头。当农民就当农民,这没有什么可说的。无数像他这样的青年,不都是靠双手劳动来生存的吗?他,一个农民的儿子,继承父业也可以说是顺其自然的事。但他不能排除自己的苦闷。这些苦闷发自一个青年自立意识的巨大觉醒。他渴望从这个现实中挣脱,渴望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去独立寻找属於自己的生活。他的思想早已插上翅膀,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里恣意翱翔。毫无疑问,这样的青年绝不甘心於在农村里耗儘自己默默无闻的一生。 鸿影最终在理性和感性的双重支配下,接受了父亲的提议。他向班主任请了假,回到双水村,找到了公社书记。书记给了他一张煤矿招工表,鸿影认真地填完后,书记看了眼,满意地点点头,让他回去等通知。之后过了没多久,鸿影就被通知正式录用了。 月底,鸿影已经做好了出发的所有准备 在此期间,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他热恋著敏曦,不想因为去当矿工而失去她。他蜷伏在美梦中,害怕稍动一动,这场好梦就会烟消云散。他迫切地想向她毫无保留地吐露自己的衷曲:过去、现在和未来。在临行前夕,他和敏曦又相约在了当初垂钓的小溪边。两个人不言不语地沿著溪流向树林深处走去,似乎他们已经约好了一个明確的去处。实际上,是两颗心不约而同把他们导向一个更为静謐的地方。 四周围静悄悄毫无声息,粉红的蝴蝶在间草丛安心地翩翩飞舞,浓密的树叶像伞似的投下一片荫凉,潮湿的泥土味与百的香味混在一起,黄澄澄的蜜蜂在四周打转。两个人身子靠得很近,可是谁也不望谁。他们想打破沉默,却又下不了决心。他们的心都在狂跳著,脸都红腾腾的。他们大概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们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意味著什么。 太安静了!静得叫人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仍然没有说话。 一阵凉爽的清风吹来,白杨树的枝叶在他们头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敏曦顺手在草丛中摘下一朵淡紫色的蔷薇,举在眼前细细瞅著,似乎那上面有什么稀奇的景致。突然之间,她头也没回,拉著鸿影的手说了声: “跟我来!” 她奔跑著把他带到了一块林木蓊鬱的小树林里,小树林矗立在一片森林的中央地段,里面小径纵横,两旁都种植著黄杨。他俩爬上小坡,脚在湿润的泥土上打滑,湿漉漉的大树在他们上方晃动著树枝。快到顶端时,她停下来喘口气。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想把呼吸缓和一下。 他注视著她,她望著別处,半张著嘴微微笑著,小手在鸿影手里发抖。他们感觉血液在两只紧握的手心里流得更快了。周围一片寂静,树上金黄色的嫩芽在阳光下颤动,空中传来百灵鸟清脆的鸣叫,声音是那么的轻灵。她把头转向他,闪电般地扑在他的怀里,而他也同时把她紧紧地搂住。 “鸿影,我爱你!” “我也爱你,敏曦,我爱你!” 鸿影的嘴唇碰到了敏曦被雾水沾湿的头髮,他吻著她的眼睛、睫毛、鼻尖、娇嫩的脸蛋、嘴角,找来找去找到了她的嘴唇,胶住了。两双嘴唇像影子般重叠、交融。 他们一动不动,紧紧地抱著,几乎停止了呼吸。生命的锁链、曾经的羞涩、未来的忧惧、在他们身上酝酿的暴风雨、世界上其余的一切,统统都给爱情的气息一扫而空。两人都被爱情浸透了,那是一种甜蜜的、温馨的、深邃的爱情。这情竇初开的少女,这血气方刚的少年,都有股强烈的欲望,需要倾心相许,需要矢志不渝。他俩不认得对方了,他们的眼睛、他们的脸庞、他们的心灵,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变得无比动人。那是纯洁、无私、忘我的几分钟,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时刻。他们爱著对方,也为对方所爱,没有一点阴影,没有一点疑心,没有一点对未来的恐惧。唯有春天才有这种清明恬静的境界。那种元气充沛的信念,仿佛无论如何也不会枯萎;那种丰满的欢乐,似乎永远也不会枯竭。他们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中呢?当然是在梦境中。他们的梦境与现实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时间,他们自身就变成了一个梦。他们的生命在爱情的呼吸中溶解了。 敏曦把一个小香囊掛在鸿影的颈上,里头藏著她的一綹秀髮。他们约定每天通信,又在天上指定了一颗星,以便夜晚两人在异地同时眺望。他们耳鬢廝磨了一阵,立下山盟海誓,一边亲吻,一边说些模稜两可的情话,过了许久,这才发现天色已晚,便手牵著手奔回去,一会儿在狭窄的小路上几乎跌跤,一会儿又差点撞在树上,可是什么也没发觉。他们快活得盲目了,陶醉了。 和敏曦分手以后,鸿影並没直接回家,他根本没有睡意。他走出了城外,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徘徊。空气新鲜,残缺的月亮掛在东躲西藏的云彩里,就像破了壳的蛋黄流在外面。田野暮靄沉沉,一片悽惶,一只猫头鹰淒凉地叫唤著。他像梦游者那样走著,爬上一个长满茂密青草的小土丘。灯光在漆黑的城市里发抖,群星在阴沉的天空中打颤。他坐在小土丘上,不知为何,眼泪忽然扑簌簌地流下。他太幸福了,悲与喜交错成了过度的欢乐。甜蜜的爱情像无声的春雨洒落在他焦躁的心田上。他以前只从小说里感受过它的魅力,现在这一切,他全都真实地体验到了。他对自己的幸福感怀不尽,又对尘世的不幸同情万分,这是对人生无常的一种惆悵,也是对生命长春的一种眷恋。他哭得酣畅淋漓,在呜咽中不知不觉睡著了。待他醒来时,已是日出东方。白茫茫的晓雾笼罩著城镇,那儿正睡著心爱的敏曦,她的心也给幸福的笑容照亮了。 第10章 黑色的世界 1966年的一个清晨,鸿影背著个行囊,手里提著破旧的被褥,隨著闹哄哄的人群一起挤上了开往煤城的汽车。 疾驰的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翻山越岭,经过一整天的长途跋涉,终於在午夜时分驶进了煤城的月牙湾煤矿,在一个小土坡上停了下来。 眾人纷纷下了车,跟著招工的人来到宿舍。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著汗味、脚臭味和食物残渣发酵味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团浸透餿水的絮堵在鼻腔。墙皮早已脱落得一乾二净,露出灰色的水泥墙面,像是老人脸上乾裂的皮肤。窗户的玻璃破了好几块,用报纸和胶带勉强糊著,风一吹,就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狭小的空间里,六张上下铺铁架床紧紧挨著,床架锈跡斑斑,稍微一动就发出刺耳的呻吟。一台破旧的吊扇在头顶上嗡嗡作响,扇叶上的灰尘隨著转动纷纷扬扬洒落。天板上的水渍泅成奇怪的形状,仿佛一张装神弄鬼的脸。地上满是灰尘和垃圾,脚印、污渍纵横交错,偶尔还能看见几只蟑螂从容地爬过。这个所谓的宿舍更像是一个令人窒息的牢笼,一切都显得那么压抑、那么颓废,毫无生气。 鸿影一声不响地收拾著床铺。安顿好后,他在床边默然呆坐了片刻,便走出了这间破败的住所,一个人来到外边。 鸿影站在寂静的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一种思乡的愁绪突然袭来,充斥著他的心头,如同挠不到的痒。夜越深,思念越清晰。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故乡的村庄……清晨的薄雾像被揉碎的云絮,在瓦楞与稻田间缓缓流淌;老槐树的枝椏垂到溪边,露水顺著新抽的嫩芽滴落,惊碎了倒映在水面的粉白桃;隱约露出的烟囱里飘出淡青色的炊烟,混著油菜的甜香在风里打著旋儿;午后的阳光变得浓稠,晒得麦浪泛起金箔般的光泽;老黄牛迈著慢悠悠的步子在田埂上耕作,尾巴悠閒地驱赶蚊虫;田埂边歪著几株蓖麻,宽大的叶片爬满蚜虫……这一夜,鸿影在睡梦中又回到了那个哺育他长大的双水村。 上工第一天,鸿影分在了一班当攉煤工。他和大伙一起排著队依次下井。罐笼下沉的瞬间,耳膜被压力挤压得生疼,黑暗裹著潮湿的风涌来,吞没了最后一线天光。 井下的空气沉闷而潮湿,瀰漫著刺鼻的煤尘味。机器的轰鸣声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昏暗的灯光在煤尘中摇曳,像隨时会被黑暗掐灭的萤火。巷道深处,煤壁渗出的水顺著岩壁蜿蜒成溪,在胶靴下积成黑色的潭。鸿影佝僂著脊背,如同螻蚁一般在狭窄的巷道中艰难地挪动,稍不注意就会撞到头顶的岩石,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深渊进行著无声的较量。刺鼻的煤尘被源源不断地吸进肺里,让人感觉又干又涩,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掺著沙砾的粗糲空气,喉咙像被火烧一般难受。 在井下,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鸿影不知道白天黑夜,只知道不停地干活。他挥舞著铁锹,將煤炭一铲一铲地装进矿车里。长时间的弯腰劳作,让他腰酸背痛。汗水不停地从额头滚落,顺著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黑土上,瞬间消失不见。身体在重压下渐渐疲惫,灵魂在黑暗中渐渐麻木,但他依然咬紧牙关硬挺著。手中的工具,是鸿影与岩石和煤炭搏斗的武器。每一次挥动,都需要巨大的力量和坚定的决心。铁镐与岩石的碰撞声在巷道中迴荡,仿佛是生命的吶喊。在幽深的矿井里,危险如影隨形。岩石的崩塌、瓦斯的爆炸,就像隱藏在黑暗中的恶魔,隨时可能將人吞噬。每当岩层突然发出沉闷的呻吟,周遭就会惊起一片慌乱。有人抓起工具支撑顶板,有人蜷缩在支架下数著心跳,直到巷道重归死寂,才抖著手继续挥镐。 到了吃饭时间,鸿影倚著冰凉的岩壁,就著矿井里的凉水,啃著干硬的馒头。没有舒適的餐桌,没有可口的饭菜,但他却吃得狼吞虎咽,因为他知道,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干活。一般情况下,八小时很难结束工作,常常得干十来个小时才能上井。 当一天的劳作结束,鸿影拖著疲惫不堪的身躯走出矿井。他那被煤灰染黑的脸庞,在暮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沧桑。 地心深处,机械仍在不知疲倦地轰鸣,等待著黎明再次將他吞噬。 第11章 初恋的终局 在鸿影日復一日的劳作中,总会一缕清风吹进他生活的天地,为他驱散精神上一成不变的单调和身体上永无休止的疲惫。 鸿影到月牙湾的第一周就给敏曦写了一封信,这还在他给家里写信之前。她也很快回了一封情意绵绵的长信。她在信里责备他,抱怨说为什么那么晚才写信给她;她一直在等待他的来信,以致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收到他的来信后读了一晚上,就像和他谈话一般。她说他在信里谈到煤矿里的一切,而唯独没有谈到他自己,而这才是她最关心的,他完全没有考虑她的感受,把她的心伤透了。为了惩罚他,必须立即回信给她,告诉她有关他的一切。最后,她还要他发誓在做梦时要梦见她。信尾,她写道:“我的思想永远在你那!永远!” 鸿影热泪盈眶地读完了这封信,高兴得吻了上去。他把信放在枕头下,手还不时地去摸,看信还在不在。他闭上眼默念她信上的那些甜言蜜语,感到全身酥软舒適。日子变得好过多了!心灵的湖水一次次腾升起浪漫的彩虹,企图探寻和连接一个縹緲的世界。噢,炫目的彩虹!幽深的境界! 但没过多久,这道迷人的彩虹就渐渐被厚重的乌云所笼罩。 鸿影从敏曦的来信中得知,市里展开了大规模的下乡动员工作。他们號召青年们要有牺牲精神,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同时將下乡地点描绘成充满异国情调、田园风光的画面。 隨后,这种动员变成了强制性。一批批青年学生不得不报名“自愿”下乡接受再教育。知青集体出发启程那天,锣鼓声、口號声、歌声响彻云霄。然而当汽车启动时,所有乐声都被父母们的哭泣声掩盖了。 敏曦在信里写道,她向街道办提出要留下照顾有病的父母。但街道办则称她父母的病是装出来的,意在阻挠女儿下乡,还把全家的粮票扣押了。她百般无奈,只好托邻居照看父母,自己独自坐上了下乡的汽车。她坐在车上,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泪水扑簌簌地洒在了衣襟上。她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是怎样的生活,也不知道会在农村待多久。隨著汽车离家越驶越远,她心中越有一种今生今世回不了家的感觉。 当敏曦和眾多知青到达了目的地,看到农村一片荒芜破败的景象,想到自己有可能一辈子就扎根在这里,每个人的心里都无限苍凉。大多数的城市青年对农村的认识都只是停留在课本上,此刻面对从未想像过的落后环境,如同穿越了时空,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哪个世纪。 农村並没有多余的住房给这些突如其来的外地人,因此除了个別知青单独住进了农民家里,更多的人则被安排住在生產队的仓库、工具房、储藏室、庙宇,甚至牛棚。住惯舒適环境的知青不得不忍受酷热、严寒、臭气熏天、房顶漏水、蚊子臭虫。敏曦和另外一名女知青住在仓库里,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为了保持起码的身体洁净,每天不得不走三公里路去挑水。 安顿下来的知青面临的直接挑战就是劳动太艰苦。每天早晨三四点就得起床,晚上干到天黑,没有一天休息。在收穫季节,甚至要每天劳动十六个小时。知青的身体根本不適应他们干的活,几周下来,累得筋疲力尽、腰酸腿疼。不仅劳动强度大,而且还吃不饱。吃的不是窝头就是咸菜。有时饿极了就跑到猪圈偷吃餵牲口的菜渣。体力透支加上营养不良,患肠胃病的知青越来越多。敏曦由於在生理期间也被迫乾重活,使得荷尔蒙失调而变得虚胖。 女知青被玷污的事也是时有发生。敏曦在给鸿影的信里,就记录下了亲身经歷的惊心动魄的一幕。 村里有一个老光棍,经常有意无意地和女知青套近乎,甚至还殷勤地帮忙挑水锄地。女知青们儘管表示出厌恶,但老光棍根本不在乎,依然死皮赖脸地纠缠。一天,敏曦独自一人在自留地种菜。临近中午,她在地里吃完早晨带的一个窝头,就靠在树荫下打盹,不一会儿就睡著了。迷迷糊糊间,她觉得有人在解她的衣服扣子。是谁?她猛地睁开眼睛,看见老光棍光著膀子,正用一双黑手解她的衣扣,內衣已经完全露了出来。她的心臟一下子狂跳起来。她刚想喊救命,嘴巴就被手给捂住。老光棍饿狼似的压在她身上,色眯眯地在她身上乱摸。她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惊恐得连哭泣也忘了。她不停地挣扎,死劲地想把他推开。老光棍根本不吃她这一套,用他那庄稼汉的力气开始扒她的裤子。正当她绝望之际,老光棍突然腾空升了起来,接著像布袋似的被甩出了几米远。站在敏曦面前的是一个壮实的青年农民。他对老光棍喊了声“滚”,老光棍撒开腿就跑走了。敏曦说不出话,只是流著泪,双臂捂著自己的身子。青年看了她一眼,温和地说:“以后別一个人睡在外面,农村不比城里,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鸿影被敏曦的遭遇嚇得浑身冰凉,並且產生了一种不祥的恐惧感。信里的每一行字都让他感到痛不欲生。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如同刚被洪水冲毁过的世界。想到她遭受的苦难,想到她的可怕处境,想到她孤单一人时的状况,他感到內心烧灼般的疼痛难忍,眼前变得漆黑一片。他为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孩而心如刀割。他紧绷的心弦为她的命运战慄。他是多么担心她,这种担心给他带来的痛楚,就像胸口被带倒刺的利箭射中,越想拔除越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敏曦在之后的来信中似乎比之前要开朗一些。她在信中提及那个解救她的青年,说他是生產队的队长,为人正直、能干,深受村民的爱戴。而且他不像其他村民那样抗拒知青,他会主动和知青交谈,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教给他们生產技能,还组织村民替他们盖房子。他还送了些蔬菜和猪肉给她,但是她不好意思白拿人家东西,推辞说不要。他说自己文化程度低,不认识几个字,希望她有空可以帮他补补课,那些蔬菜和猪肉就当作学费,这样她才收了下来。隨后,两人的交往渐渐多了起来。 鸿影对两人的亲密关係有所不满,但又为自己毫无根据的猜测感到羞耻。可是他心上毕竟像压了块石头似的惴惴不安,仿佛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一切都变得黯淡了。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对有所爱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他不能再自由地呼吸了,那才是致命的烦恼。总有些荒唐的念头老在他心里翻腾著,直到他差点憋过气才丟开。 他想知道敏曦的真实想法,便著手给她写信,可是他无法自由发挥。他得把意图隱藏起来,因此只能写一些既笨拙又可笑的客套话。他寄出信后,就乾等著她回信。对他来说,生命的意义仅存在於等待之中。等待的日子实在太悲惨了,难以描述。虚无是描绘不出来的。几个礼拜过去了,她一直没回信。他先是失魂落魄,继而便是狂躁不安。他心里只想著敏曦,像得了神经病似的在心里不停地呼喊著她的名字,对这个名字顶礼膜拜。他机械地干著本职的工作,几乎失去了生活的勇气。眼下,他只是本能地苟活下去了。 一天下午,他在井下干完活后,拖著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宿舍呆坐著,一言不发,心情抑鬱。忽然,一个矿工进来交给他一封信。他还没辨认笔跡,就感觉到是她写来的。他的心狂跳不止,拆信时几乎把信纸都撕破了。他未及看信就先发抖,不过等他看了开头几行字,脸色就变得煞白。信里写道: 鸿影: 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有给你写信,请原谅我。 这几个礼拜我的心绪乱极了。长期以来,我都在孤独中消沉。我失去了一切,感到空虚得可怕。生命像流水一般从我身上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沙漠。每天在地里完成繁重的体力劳动后,我虚弱得快要垮掉了。我在默然中流泪,用泪水哭诉心中的孤寂。我对人生感到厌倦,无论碰到什么事都会使我肝肠寸断。我在可怕的失眠中度过了无数个漫长的黑夜,耳朵、眼睛、头脑,完全被恐惧左右著。我的伤感让我陷入到沉重的孤独中。我感到非常累,好像一辈子都没这么累过。直到遇见了他,一个与眾不同的青年,迟钝而麻木的心才开始重新有了跳动。他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起过的生產队长。他让我有了安全感,我確信自己受到了保护,內心充满感激。地里的活对於女孩子来说相当吃力,有些劳动我实际上根本干不了。这时候,他总会出现在我身边,悄无声息地替我把活干完。我生病的时候,他会让我安心休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饮食。他体贴的关怀使我深受感动,使我不至於在孤独中丧失理智走向极端。每当我有閒暇进行思索的时候,对现实、对將来、对险恶的生存环境都充满了病態的厌恶,但一旦看见了他,心中的梦魘就消失了。倘若没有他在的话,也许我早就沉沦或自杀了。 在这样一个动盪飘零的时代,谁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所有人都被牵著走,没有一个人不受其恶性的支配。我父亲因病重去世了,母亲也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我发现自己已一无所有,没有希望,没有依傍,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望了。我独自一人忍受痛苦的煎熬。而在下乡的日子里,劳累压倒了痛苦,连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的力气也没有了。无论天冷天热,都得天天出山耕田种地。天亮就出去干活,天黑就上床睡觉。没有快乐,没有痛苦,没有过去,没有將来。所谓的明天,就是和今天同样的一天。 有段日子里,我天天做同一个噩梦。梦的內容始终不变,却一次比一次可怕。我梦到自己置身於一个荒僻陌生的地方,那里浓雾茫茫,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寂静得可怕,脚下的地面不停地颤动。我迷失了方向,像黑夜中迷路的孩子一样胆战心惊。我要在迷雾里找到一个安全而温暖的避难所,可是它在哪里呢?我顺著这条路在很远的地方看见一个背影,我不用猜就確定那是你,而你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去多年。我急於要看你最后一眼,发疯似的往前想赶上你。我一次次地竭力想喊出你的名字,求你停下来,可是我的声音还没发出口就已经消失了,我的双脚被什么东西束缚住,而你在我的面前愈走愈远,愈来愈小,迅速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忽然间我就惊醒了,不禁悲切地哭起来。 我对自己的现状看得很清楚。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一个空壳,我永远像个空纸盒那样被遗落在世上,无法挽回。眼前没有任何希望能將我和幸福联繫起来,没有一个人会对我有善意的帮助或者真心的抚慰。只有他,在我处於极度焦虑不安的精神危机时,像无声的影子似的呵护著我,给予我勇气和力量,支撑著我闯过苦难和险境。他在乎我。我看得出他是爱我的,他也明確向我表白了。在我和生活进行斗爭的漫长历程中,他一直站在我后面,爱我並理解我,隨时准备帮助我,分担我肩上的压力。他的爱形成了一堵坚固的石墙,我依靠著这堵墙,重新获得了失去的力量和安全感。我感到坚强和自信起来,不再害怕周围的黑暗和浓雾。我经常在梦里感到的那种恐惧感渐渐摆脱了。现在,我知道我在梦中找寻的地方,那个藏匿在迷雾中总是让我找不到的温暖安全的所在,那就是他。 鸿影,我是爱你的。但这种爱一直停留在过去,停留在那个少不更事、无忧无虑的年代。可是,自从你离开后,我对你的形象越发觉得模糊。我们的將来在哪里?你何时才能陪在我身边?我並没有看到一丁点我们有可能在一起的希望。虽然你是我男朋友,但我没有听到安慰或激励的话语,也没有心里明亮或热情迸发的感觉。就在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我的內心也没有反应和触动。我不能无视残酷无情的现实,而去和你维持一段海市蜃楼般的感情。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个心爱却空虚的影子。我们都活在没有对方的世界里。所有的路都堵死了。鸿影,我们分手吧。但愿你能理解我。我相信在不久的將来,你一定能找到一个值得你爱和关心的女孩,取代我在你心里的位置。 敏曦 鸿影颤抖著双手看完了信,差点要把信撕成碎片。好比一把尖刀扎入了心窝,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一边呻吟一边把手捂著胸口,强忍著痛苦不让自己倒下。忽然,他扑倒在床上,把头埋在被褥里,哽咽道:“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他初次尝到了失恋的悲痛,这是所有的爱人最受不了的折磨。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虚了,不能呼吸了,那是致命的苦闷。他差点儿想死。他想自杀,想杀人,恨不得杀人放火。痛苦像雾一般包围著他的思想。他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要认识她?为什么要爱她?” 他像呆子一般,看到自己心如槁木,不由得厌恶之极。在这个意志消沉的情形之下,唯一的念头是要抹掉自己的痕跡,让自己消灭,跟“她”一起埋葬,万事俱休。他哭著,趴在地下,亲著泥土,恨不得把牙齿和手陷进去,把泥土吞进肚子。心碎与苦闷使他浑身发抖。 倘若一个痛苦的人能睡上几个月,直到伤痕在他更新的生命中完全消失,那倒简单多了。但睡眠正是鸿影最难做到的,谁也不能给他这种恩典,而他也绝对不愿意。他最难忍受的痛苦,莫过於不能咀嚼自己的痛苦。爱人的遗蹟总是环绕在他周围,眼睛看到的一切没有一样不勾起他对她的念想。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辛酸,好比脚下豁开了个窟窿,他探著身子朝里看,觉得头晕目眩,仿佛要往下坠,而且也真的坠下去了。他以为跟死亡照了面,而他的確见到了死神,因为爱人从他身上剥离了,生命也隨之灭亡了,只剩下一个黑洞,一片虚无。 隨后的日子简直沉闷得无法形容。现在的他只是机械般的活著,像一个发著高热的病人,以多余的热量来苟活。他也真的发烧了,每天都在同一时间发作,尤其是在薄暮时分。其余时间,他就受著爱情荼毒,被往事侵蚀,想著同样的念头,像个白痴似的把一口食物反覆在嘴里咀嚼而咽不下去。精神上的所有力量都被这唯一的顽固念头榨乾了。 有些少年的爱与恨的高潮是外人想像不到的,而那种极端的爱与恨就在侵蚀少年的心。这是鸿影少年时代最凶险的难关。过了这一关,他的少年时代就结束了,意志受过锻链了,可是也险些儿给彻底毁掉了。 第12章 文学抚慰了受伤的心灵 一天上午,阳光猛烈,空中没有一片云,没有一点风,天热得连蜻蜓都躲在树荫里飞,好像怕阳光晒伤了自己的翅膀。太阳卯足了劲烤著地面,热气就像一只饿了十几天的老虎一样扑面而来。一片片树叶像烤焦似的打起捲来,皱得像是被人死劲地捏过似的。生性顽强的小草,在烈日的煎熬下,也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叶子捲成了一条条细细的吸管。 整个矿场如同一个巨大的蒸锅。井下的矿工们一个个像烤熟的红薯,身上冒著蒸汽。豆大的汗珠不间断地从额头上顺流而下,浸渍得眼睛都睁不开。汗水湿透了工作服,皮肤像覆盖上了一层暗纱。那些本就沉重的工作,现在做起来更加艰难了。腿沉得像灌了铅般的重,脚麻得如踏针毡般的疼,头胀得似发高烧般的痛,连汗水也痛著。 此时,鸿影龟缩在一个角落里,正机械般地刨著煤堆。已经刨了多久?还要刨多久?他完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肉体的折磨、疲惫和困顿,一时倒减轻了他精神上的痛苦。体力劳动可以使他免于思考,一直做下去,直到不再有思想,直到一头栽倒,死掉了事。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似的,拼命地消耗身上仅有的体力。他头脑发著高烧,浑身冰凉,心中的压抑使他气都透不过来,理念和意志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一刻,他再次陷入怔忡状態。 鸿影正求生不得,求死无门。他被爱情残酷的一面所压倒,再也没有任何明確坚定的念头,再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內心痛苦得近乎疯狂。他满脑子是忧伤的想法,心中胀满了吞下的泪水。往事的回忆,日日夜夜像针扎般刺痛他的心。这实在太可怕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敏曦,他就没法活下去。她不是答应过要永远和他在一起的吗?显然她不爱他了。那还有什么理由活著?活著又有什么意义?死亡的阴影刻印在鸿影的身上。他成了一条沉重的破舟,失去了舵,隨风飘荡。 鸿影的失魂落魄早被班长看在眼里。班长心里暗骂他孬种,但又怕出事,便让鸿影停下手中的活,上去帮后勤部搬运刚送来的生活物资。 鸿影上了井,和別的矿工走在一起,踱步来到一辆卡车的后面,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车厢里就拋出一个麻包袋,砸在他的肩膀上。麻包袋沉得很,鸿影扛著它,仿佛喝醉了酒一样,走路东倒西歪,表情像是在梦游。 他和其他人一起把麻包袋扛到一个堆满杂物的仓库里,接著又原路返回,去扛下一袋。不知来回扛了多少袋,鸿影麻木的神经渐渐恢復了知觉,脑子开始有了意识,步子也变得稳健多了。这一次,他通过双手的触感明显感觉到麻包袋里装的应该是些书籍。虽然不知道是些什么书,但这极大地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当车厢上的麻包袋都搬到仓库后,矿工们就解散了。鸿影朝仓库的方向扫了一眼,下意识地挨著墙根走过去,像做贼心虚似的怕被什么人发现。他推开仓库的门,迅速地钻了进去。阴森惨澹的仓库像坟墓一样幽静,鸿影不禁心慌意乱。他找到了刚刚搬进来的麻包袋,按捺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麻包袋的绳子。他把袋口鬆开,伸著脖子往里窥探,发现里面装的全是各国的文学作品。鸿影欣喜若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都是他此前一直想读而未曾有机会读到的名著,有《红楼梦》、《狂人日记》、《骆驼祥子》、《子夜》、《雷雨》、《战爭与和平》、《猎人笔记》、《罪与罚》、《怎么办?》、《变色龙》、《静静的顿河》、《哈姆雷特》、《玩偶之家》、《双城记》、《名利场》、《苔丝》、《悲惨世界》、《红与黑》、《基督山伯爵》、《茶女》、《包法利夫人》、《羊脂球》、《高老头》、《约翰·克利斯朵夫》、《百万英镑》、《麦琪的礼物》、《野性的呼唤》、《美国的悲剧》、《红字》、《老人与海》、《第二十二条军规》、《了不起的盖茨比》、《源氏物语》、《我是猫》……这些书其实是市图书馆为了丰富矿工的业余生活,特意捐赠给月牙湾煤矿的。 鸿影如同见到了初恋情人似的激动得热血沸腾。他迫不及待地拿起其中一本书,盘腿坐在地上翻了起来,目光跟隨著书页快速地移动著。在静默的氛围中,数个世纪以来的沉寂充盈在那字里行间。文章的气韵像流水一样从容不迫、波光粼粼地向前移动。鸿影感到一种深邃有力的慰藉,心智迅速地回归到最初的纯粹。书籍就像是为他打开园大门那一瞬间振翅高飞的天使。如今他已不再是一个靦腆的少年,连手指都不敢触碰一下女神的裙摆。他听从內心的呼唤,敞开心扉去感受文学那神秘而温馨的魅力。灌溉他灵魂的既有莎士比亚那紫红色的石楠般的蜜汁,又有莫里哀那辛辣的带有刺激性气味的松液;既有托尔斯泰那浓郁的熬得粘稠的菜羹,又有维克多·雨果那沸腾的燉得烂熟的肉汤;既有鲁迅那冲了一道又一道仍不褪色的釅茶,又有肖洛霍夫那歷经漫长等待后使人一醉方休的醇酒;既有席勒那漂浮著一层透明薄雾的烟雨,又有歌德那四面八方奔涌的惊心动魄的浪涛。 书籍中传出的嘹亮的声音响彻云霄,如同一群大雁飞过那样,它们的鸣声越过黑魆魆的烟囱和瓦片,在远方的天际迴荡。一时间,颤动的生命打破了永恆的寧静。鸿影好像不是在读先贤的作品,而是在读自己想说却又未能说出口的想法。他感到一种放松和解脱,仿佛在一个黑沉沉的夜晚,狂风吹打著窗户,让大地的气息钻进封闭的房间。伟大的作品为他打开新的视野,从作者到读者之间燃起一片火海,火焰因书中的精髓而大放异彩,直到成了燎原之势,从一片森林瀰漫到另一片。先贤的思想就是这样联结起一切读懂他的人的心环,在宇宙这部悲喜剧中的每一页,读者找到的都是自己的影子。 文学就像是一个正在进行各种各样神秘活动的威力无穷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地球上所有思想的源泉。它就像藏在地平线后面的太阳,用自己的光芒在苍穹的夜幕上抹上色彩,宣告自己的甦醒。星星熄灭了,地平线上展现出一条狭长的金黄色的丝带。过了一会儿,这条丝带变成了浅红色,再之后,成了深红色、橘红色、玫瑰色。看啊,太阳从地平线后面冉冉升起,一点点地膨胀,彩色的丝带消失了。天空在沸腾,如同熊熊燃烧的篝火,这是太阳创造的;草地上的露珠中闪烁著火星,映出苍穹变幻的色彩,这是太阳创造的;成熟的麦穗散发阵阵芳香,也是太阳创造的;那出岫的白云,那歷世的峭石,还有那出水的芙蓉,那经霜的苍松,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太阳创造的。 创造!创造的欢乐,神圣的欢乐,如痴如醉的欢乐!唯有创造才是欢乐,唯有创造的生灵才是生灵。其余的儘是与生命无关而在地表飘浮的影子。人生所有的欢乐便是创造的欢乐,创造才是唯一的归宿,爱情、事业、收穫,全靠创造这一团烈火迸射出来。即便那些在熊熊烈焰旁边不起眼的嫉妒的人、自私的人、孤僻的人,也想借一点黯淡的光辉取暖。把生命的残渣剩滓丟在波涛里吧!乘风破浪,逃到创造的梦里去吧!从生命中重新创造生命吧!不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脱离躯壳的桎梏,捲入生命的漩涡,与神明同寿! 这不是鸿影一个人的境界,而是古往今来一切伟大的心灵在成长时期所共有的感觉。敬爱的大师们心中所奔泻的光明、力量、慈爱,也在鸿影的心中滔滔不绝地奔泻。他感动得连眼泪都冒上来了,仿佛背后就站著个亲人,亲人的气息轻抚著他的脸颊,两条胳膊搂住他的颈脖。他激动得猛地转过身子向后看,身边的確伴隨著一个爱他的、也是他爱的灵魂。在他心神荡漾之际,这个如隱似幻的影子仍然传递著裊裊温馨。他不再是孤独的,神明牵著他的手,把他带到一个跟天神相会的地方。他抱著一腔热爱,幻想那种天上人间的极乐,这就是荣耀千古的前辈们的收穫,即使是他们幸福的余辉也还如此炽热。他梦想要和他们一样,布施几道爱的光芒。他自己心灵的创伤不就是见到了神明的微笑而告慰的吗?將来得轮到他做个神明了!做个欢乐的源泉,做个永生的太阳! 生命的元气又挟裹著新的威势在他胸中迸发了。他的心跳得那么轻快激昂,一切都在庆祝生命,连他压在心里的悲伤,他的贞洁的爱情,也带著庆祝的意味。鸿影不得不承认,在他心灵深处有一个不受干扰的隱秘的地方,牢牢地保存著敏曦的影子。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初恋的坟墓,那是生命的狂流冲不掉的。可是生命在那里鼓动他,他听凭重生的精力摆脱了束缚他的情慾之网。所有的锁链在生命力的强劲衝击下都松解了。这是青年时期的许多剧变之一,昨天已死的躯壳和令人窒息的往昔的灵魂,在成长历程都被坚毅的天性撕得粉碎。他觉得体內有股怒潮汹涌的力。而这股力又是多么无可限量啊!它眼前还一筹莫展,似乎还很渺茫,被堵著、包裹著,僵在那里。他完全不知道它是什么,將来要做什么。但这股力的確在他心中,那是他很清楚的。它在那儿躁动,在咆哮。明天,喔!明天,他將征服世界! 第13章 《渔歌》 鸿影在空閒之余开始努力写作。 作家生涯的开端总是艰难的。他处於一种盲人摸象的状態,对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毫无把握,无法判断是好是坏。他感到他所写的只是些无足轻重的东西。他拿出了巨大的热情,巨大的勤奋,仿佛只是为了把那些琐碎无聊、转瞬即逝的东西写得煞有介事而又有长远意义似的。他苦闷地怀疑起自己,但又不甘心打败仗,发誓一定要写出理想的作品来。可是失败接著失败。他在动笔的时候往往还有幻想,但旋即便发现写的东西不值一提,於是就把手稿撕掉。他承认他是在苛求,而且还很难说清他所苛求的到底是什么,以证明他的苛求有理。因为他在不同时期想到的问题也不同。各种念头总是反覆不断地出现:这个值得写吗?它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这样写会不会造成某种局限,从而约束了情节的发展? 这是混乱而迷惘的时期。鸿影带著天真和复杂的情感怀疑一切,渴望一切,然而似乎一切刚刚搭建好又瞬间崩溃了。他的一部分创造力埋葬在废墟里,受到压抑的力量无用武之地。他以为唯一的困难就是给所想像的东西找到正確的表现形式。他对此先是不加怀疑。但隨后,他逐渐发现,最大的困难是要说出所思所想。他感到自己好像处於一所狭窄的房间,闭塞而不透气。这时的鸿影体內,显然存在著两股力量。一种是內心真情实意的召唤,一种是外界先验逻辑的禁錮。两者在他体內斗爭,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作为写作者的鸿影本人,反而成了一个被支使和被奴役的人。从容自如的敘述,对鸿影来说,还要假以时日。 一声春雷尚未廓清云雾,显露出一个梦幻的天空来。 一天傍晚,他沿著一个湖边散步。柔和的暮色使万物增添了一层神秘的情调,淡紫色和金黄色的光在栗树底下浮动,草地上好像也放出磷火似的微光。他神思恍惚,眼睛被日光照得有些醉意,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 正当他站在岸边,俯瞰著清澈恬静的水光感到幻惑的时候,一条小舟隨著微风在迟缓的水波中飘浮。一个扎著粗辫子的少女坐在舟上,身后挨著透明的渔网,好似天使收拢的翅膀,手臂的肌肤给太阳晒得通红,仿佛在儘量吸收傍晚的日光。她也在那儿幻想,沐浴著阳光,慵懒地把手浸在水里,看著水中映出一群又一群像闪电般飞逝的生灵。她觉得它们在明净的湖中自由起浮的时候更醉人。 四下里静悄悄的,少女终於下定决心撤下网去。她俯在起泡的水面上,瞧著网完全沉下。呆了一会儿,她才从容不迫地把网拉起来,觉得越拉越沉了。渔网將要从水中完全升起的时候,她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她知道有了收穫,可不知道有多少收穫。她有心延宕,想多咂摸一下等待的乐趣。啊,五光十色的鱼儿出现了,它们扭来扭去宛如一条条丝绢。她好不诧异地瞧著,拿手指去拨动,想挑出最好看的一条放在手里鑑赏一会儿。可是才把鱼儿拿在手中,变化无穷的色彩就黯淡了,它本身也在她手中化掉了。但她並未因此而沮丧,只是觉得柔软的掌心比较湿润了。她重新撑起了长桨轻轻地划著名。小舟在平静的湖面上时沉时浮,像是不胜天空的重负。 夕阳的金光沿著湖面射来,在少女身上扩散出细微的涟漪。四周的村庄和树林都已沉入到淡墨一样的幽暗中去了。一切都已寂静,夜晚即將到来。可是金光还在湖面上朝天空反射著。空中几片零碎的白云好像也在朝著高不可攀的天空飞升。一颗星星已经在那里闪亮。最遥远的天际,高不可及的太空被金光仰射著,明亮而辉煌。 鸿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仿佛一阵电流在身上流过,使他浑身颤抖。那感觉就像在黑夜茫茫的大海中突然出现了陆地,又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被一双深沉的眼睛瞪了一下。他重新发现了世界,仿佛还是第一次看到。似乎一切都被一句奇妙的咒语点化了。生命的美把他包裹了,渗透了。太阳在沸腾,大地在吐纳,生命的火焰在空中旋转飞腾,一切都在欢呼吶喊。 如今他觉得自己的思想像一段宽广的湖泊,在远处跟金色的雾化成一片。他默不作声,倾听著心中无数的声音,成千累万的生命都在里头蠢动。他头脑发晕,什么都分辨不清,只咂摸到一种目眩神迷的快感。倏地,鸿影张开双臂围抱著一棵粗壮的大树,把腮帮贴著树干,心怒放地笑了: “找到了!我抓住你了!你是我的了!” 他连滚带爬地奔回宿舍。天色晦暗,低矮逼仄的臥室连转身都困难,可是他心里快活极了,觉得这里就是他的王国。他心满意足地笑了。啊,他终於把自己找到了!误入歧途已经有多少时候了!他急於要在自己的思想中沉浸一番。自己的內心世界已经到了百怒放的季节,那是被压抑了几个月后像突然降临的春天一样爆发出来的。创作的精灵,就像水漫平原一样,遍布他的全身。他淹没在这泛滥的河流之中,如同一块饱饮的土地那样,被淹得奄奄一息。入夜,当其他人睡觉时,他还瘫软在椅子上,累得筋疲力尽。在这段时间里,他写出了具有个人风格的作品,留下了青年时代的印记。儘管文笔还很稚嫩,但思想已经成熟。小说摘录如下: 高中还没毕业,我就背井离乡,又坐火车,又坐汽车,一路来到了月牙湾煤矿,成为了一个矿工。我爱好文艺,並且拉得一手好手风琴。煤矿附近有一片湖泊,这给周围的环境增添了生机。清澈的湖水像一面明亮的镜子。在夕阳的映照之下,湖水的顏色越来越浓,显得格外的瑰丽。每当閒暇时,我总爱走在湖边观看这一迷人景象。有些时候,湖面上会飘过一只小竹筏。竹筏上的一位少女一边捕鱼,一边唱起了渔歌。歌声美妙动听,嗓音格外有穿透力。我完全被迷住了,听得神魂顛倒。少女不但歌唱的好,人也长得漂亮。我突然產生了一种“接近”她的渴望。每当她一展歌喉的时候,我就为她拉起了手风琴伴奏。歌声和琴声融为一体,犹如心灵的碰撞。渐渐地,竹筏漂近了岸边,她也投入了我的怀抱。可是好景不长。一天晚上,月光皎洁,我正搂著她一起看月亮,相互倾诉衷肠。忽然火把晃动,她的父亲和煤矿纪检干部同时出现在了我们面前。隨后,我受到了通报批评,没过多久,就因消极怠工而被开除了。一切都结束了。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著,我就回到了老家。我像一个普通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临近黄昏,我像孤魂一般在山野里游荡,泪水涟涟地在心里和她对话。这对话没有应答之声。我的话只能在自己的心灵中孤寂地迴荡。十年过去了,我依然独身一人,没有成家。岁月没有冲刷掉心中的伤痕,我的梦魂还在远方的那片湖水上飘荡。我似乎看见她正在那遥远的地方,深情而忧伤地望著我。啊,我心爱的姑娘,你此刻在哪里呢?你是否还记得那永不褪色的岁月呢?你还在唱那支渔歌吗?如果还在唱,那么又是唱给谁听呢?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衝动。无论如何,我要再见她一面。也许她已经成亲了,也许她已经是一位母亲,也许……我像著了魔似的立即动身,奔赴目的地。列车向前飞驰,思绪逆著时光向后倒退,退回到流逝的岁月,退回到当年那漫天红霞的傍晚。去到当地,我打听到了她的住所。推开门的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她本人,却是她的遗像。她的父亲说,她一直未嫁。虽然提亲的人络绎不断,但她就是死活不答应。就在上个月,一场突发的疾病夺走了她的生命。完了,一切都结束了。现实比我设想的还要令人绝望。我痛苦万分,感到整个天地都旋转起来。我长久地立在那个小湖边,望著深秋湛蓝的湖水,热泪在脸上淌个不停。別了,我心爱的姑娘。我会永远珍藏你的微笑,你的歌声,直到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终於决心离开这块伤心地。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似乎听见身后又响起了那忘情的渔歌。美好的渔歌为何唱得如此痛彻心扉啊! 短篇小说取名《渔歌》。 鸿影对作品的分量拿捏不准,不敢轻易出手。他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比较满意为止,这才鼓起勇气,把小说寄往本市的一家名叫《路灯》的文学期刊。一开始,他的心情是坦然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写得不坏,认为《路灯》会立即给他回信。但是没过几天,他就失去了耐心,只感到度日如年。除去邮差到来前的一段时间之外,他心灰意懒,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邮差一走,说明这一天又没指望了。满心期待化为泡影。他的心情格外沉重。久而久之,无穷无尽的等待甚至让他开始怀疑邮局是否把他的书稿给弄丟了,压根没有寄过去。终於有一天,他收到了《路灯》寄来的一封信。回信上说小说有一定基础,希望他能去编辑部谈谈。鸿影把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激动得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鸿影搭上汽车赶到市区。这是他第一次来市里,但他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直接依著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路灯》编辑部。办公室的人都低头忙碌著。鸿影把信递给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年轻编辑。编辑在上面扫了一眼,说负责他小说的人还没来,让他先坐一边等会。鸿影端坐在一把木椅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偷眼瞧那几个埋头苦干的编辑,感到他们的工作神圣得要命。他看到每个人面前都摞著大堆的稿子,才知道爱好文学的人有如此之多。等了大半个小时,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风尘僕僕地进了门。那个年轻编辑对鸿影说,这就是他的责任编辑,叫伍令尧。 伍令尧身材瘦小,脑袋却很大,显得和身体不成比例。他脸色发黄,鼻子扁平,两片厚嘴唇和浓密的黑鬍鬚打成一片,墨玉色的眼珠显得非常和善。当鸿影碰上伍令尧含著殷勤笑意的眼神时,直觉告诉他,对方是那种一旦注视你,便会对你坦诚相见的人。他们两人握手了。 伍令尧把鸿影领到桌旁,然后把他投的那篇稿子拿出来,简单地问了一下他的创作动因及思路。隨后,他们对书稿进行了一次討论。伍令尧认可这篇作品的真诚,认为这个短篇小说与其他人的投稿有很明显的不同。但目前这个样子並不理想,缺点和局限都很明显。他向鸿影指出文章是粗线条的,这种手法比较单调,並指出情节的布局没必要从头至尾都苦心孤诣地符合因果关係,哪怕讲些跟故事的发展没有关联的题外话,也不会偏离艺术疆界。这些边角碎料也会丰富故事的內涵。他认为在刻画人物时,应儘量反映主人公幻想的一面,包括那些纯粹的激情、欢愉、哀伤以及羞於启齿的慾念。表现这一面的人性正是小说的目的之一。 鸿影对伍令尧的意见深有感触。他本身就是一个悟性极高的人,能从別人的建议之中,抓住问题的要点和本质,融会贯通,化为自己的血肉,融匯到小说中去。他以伍令尧的思想滋润自己,开始窥见到整个创作轨跡的趋势,並且藉助伍令尧的眼睛,不无惊奇地发现,作者也能以不同的方式看待自己的作品。但他还不明白作者和作品之间的亲和力是如何形成的,只是简单地理解为小说里的各个人物的本性都是作者通过推己及人臆想出来的。於是他向伍令尧问道: “小说里的角色就是作家凭空创造的一个个文字堆,他们有著看似合理的言谈举止,可又並不是这么冷冰冰地出现在纸面上。那么,小说中的人物与现实之人,究竟有何不同呢?” “肯定有所不同。”伍令尧说道,“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书中人物的根本不同在於,一种是记录,另一种则是创造。日常生活中,我们只不过粗略地相互认识,途径只有外在的跡象。我们从来都没办法真正地相互理解,更谈不上完全的洞悉。完全的了解只不过幻梦一场。可小说中的人物却能完完全全地为读者所了解,如果小说家想这么做的话。他们的內在生活就像外在生活一样,可以完全呈现出来。正因为此,他们才经常显得比歷史中的人物,甚至比我们身边的朋友更加清晰可见。他们的里里外外,凡是能够展现的地方,我们都能全盘了解。哪怕他们不够完美或者不够真实,他们也已经没有丝毫秘密可言了。而且,他们还能为现实生活中的晦暗缺失寻得补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要比歷史更加真实,因为它超越了简单的事实。我们凭个人经验都明白,毕竟还有比事实更重要的东西。而且,就算小说家没能如愿以偿地把握住这一点,至少他朝这个方向努力过了。他尽可以从襁褓中就开始写他的人物,他尽可以让他们不吃不睡照样活蹦乱跳,他尽可以让他们尽情地恋爱,只管恋爱,除了恋爱什么都不干,因为他看来对他们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因为他们是他的造物。小说家如果认为必要,有权记录一切,说明一切。他知道所有隱藏在人物內心的生活。小说家的职能就是从其根源上揭示隱匿的生活,人物的私密生活是看得见或有可能看得见的,而我们的私密生活却是看不见的。” “既然如此,”鸿影说道,“小说要虚构的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是將思想发展为行为的方法,这方法在日常生活中绝对找不到。那么,小说的国度又是在何种意义上跟尘世的国度大异其趣的呢?” “这根本没办法几句话说得清楚,因为从科学的角度上看,两者之间没有丝毫的共性。小说是一种艺术作品,有其自身的创作规律,跟日常生活中的规则是两码事。艺术的界限在两者之间画出了一道鸿沟。小说中的人物是否真实並不取决於它们跟我们是否相似(虽说它们也可能和我们很像),而是取决於它们是否令人信服。虚构的人比现实的人更难以捉摸。他是由成百上千各不相同的小说家的头脑孕育而成的,他属於一个內心生活清晰可见的世界,属於一个不知疲倦、不屈不挠地孜孜於各种人际关係的世界,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属於一个敘述者和创造者实为一人的世界。这样看来,我们就能对小说中的某个人物是否真实下个定义了:当小说家对这个人物的一切无不了如指掌时,这个人物就是真实的。他或许故意不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讲给我们听,很多事实都隱而不谈,但是他能让我们產生一种感觉:虽说这个人物没有得到解释说明,却是立得住、讲得通的。我们由此得到的是一种绝不可能在日常生活中获得的真实。这也正是小说能安慰我们的原因所在。” “这也许不过是把每个作家都知道的事兜圈子说出来罢了。然而,当作家带著人之为人的天性握笔在手,试图创造人物时,这些人物又该如何跟其它各个方面契合无间呢?” “对於小说家来说,”伍令尧用严肃而激动的口吻说道,“一切方法都是对的,只要它能表达出他想要表达的东西。目前大为流行的小说形式往往是漏掉了而不是抓住了我们所要寻求的东西。作家坚持一个劲儿地按照那种距离自己內心的物像愈来愈远的设计方案,去构思自己的章节小说。他能把一本书弄得结构严谨,並且技巧上无懈可击,就连那些最苛刻的批评家也看不出一丝漏洞。然而,倘若生命无法在那里面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此大费周章来证明小说情节酷似生活,不仅仅是浪费时间,而且是把工夫用错了地方,反倒把意象的光辉掩盖了。作家把整本小说润色得无懈可击,写得恰如其分,结果,假如他笔下那些人物真能一下子活起来,他们也会发现自己全身穿戴整齐,就连外套上的扣子都合乎规范。但是,隨著时间流逝,我们看著这些按照约定俗成的方式填写得满满的书页,常常感到一阵阵怀疑和厌倦:难道小说一定要像这样写吗?难道生活真是这个样子吗?向深处看去,生活绝不是这个样子。细察一个平常人的头脑在平常日子里一瞬间的状况吧。在那一瞬间,头脑接受著数不清的印象,有的离奇,有的琐碎,有的飘逸,有的则像利刃刻下似的那样明晰。它们像是由成千上万颗微粒所构成的连绵不断的骤雨,从四面八方袭来;落下时,它们便形成了这天或那天的生活,著重点与往昔不同,紧要的关键在此而不在彼。因此,如果作家能够以自己的亲身感悟而不是以传统章法作为自己写作的依据,那么,就不必非有什么符合公认格式的情节不可。生活並不是一连串对称排列的路灯。生活是一轮光圈,我们的意识自始至终被它包裹著。对於这种陌生多变、难以界定的內在精神,无论它表现得多么脱离常规而又错综复杂,总要儘可能不掺夹任何外来杂质,將它表现出来。这难道不正是一位小说家的任务吗?” 鸿影跟著伍令尧在莽林中漫游。他吸收了伍令尧那自由创作的精神、豁达的思想和客观观察事物的方法,这种方法使他能潜移默化地理解生活,继而凌驾其上。临別时,鸿影激动地握住伍令尧的手说道: “您是我的第一位导师。” 伍令尧含笑点了点头,起身把他送到门口。 鸿影吹著口哨欢天喜地地回到宿舍。他在臥铺上躺下,闭上眼睛,像一条慵懒的蜥蜴似的昏昏欲睡。他的思想在打转,却也没有意识要界定在某一个想法上。他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知觉,就像一个湖,四周的崇山峻岭把他与世界隔离了。周围没有一点儿声响,没有一点儿骚乱,一切都是那么平和寧静。忽然间,他一跃而起,把头往冷水盆里浸了一会儿,脑子这才稍稍清醒些。他重新坐在桌前卯足了劲,那股衝动,仿佛要征服世界。 一个月后,鸿影人生的第一部短篇小说《渔歌》发表了。 第14章 焚书 一天早上,初秋的晨光薄而明亮,把月牙湾照成金黄之色,仿佛涂上了一层透明敞亮的清漆。朦朧的雾气中走过一队队的人影,朝礼堂的方向驶去。噼啪的脚步声在空气中飘荡著,震得树叶哆哆嗦嗦。 坐落在煤矿南端的礼堂建成已久,其状森严,见者怵然。时间使礼堂大门蒙上了幽暗的色泽。跨进大门,像是走进了戏院。用水泥和石灰砌成的舞台瘫臥在眼前,的確像古代的戏院。舞台上的一道紫红幕布扯在两边,露出了墙壁上用各种顏色涂写的大標语。整个舞台活像一个面目狰狞的大脸在齜牙咧嘴地对著你。两壁的窗户透进暗淡的白光,照亮了一排排遍体鳞伤的椅子,或折断、或坼裂、或脱臼。墙壁上繁殖著一片片茂盛的霉菌,使原本发黄的墙面呈现出一幅毛骨悚然的画面。屋顶上巨大的木樑横七竖八地扭接在一起,就像正在廝打的巨人的胳膊,而且似乎眼看著就要塌到你的头顶上来。总之,这座建筑的所有线条都给人一种错位的感觉。 今天礼堂里將举行新厂长的上任仪式,由新厂长传达矿务局的重要讲话精神。所有人已经提前一天接到通知。现在,矿工们像一根绳子一样,不间断地从各个宿舍往礼堂的门里伸去。等到所有人进入礼堂落座后,礼堂的东门打开了。新厂长在副厂长的陪同下神情傲慢地走了进来。新厂长年近四十,腰身浑圆,肥头大耳,脸色又红又黑,鼻子和眼睛搭配起来显得大了一些,嘴巴和鼻子搭配起来显得阔了一些。新厂长目空一切地穿过礼堂中间的走道,坐在台下最前边的座位上。 副厂长首先上台说了几句简单的开场白,接著便有请新厂长上台讲话。台下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 掌声中,新厂长从座位上站起来,威风凛凛地走上舞台,眼珠子骨碌碌地把礼堂里的一片头颅扫视了一遍,又从这一片头颅扫视到屋顶横七竖八的梁架上,最后又把目光落到台下的一片头颅上。新厂长挺著肚腩站立著,像栽在舞台上的一个圆柱形滚筒。他用喑哑但富有感染力的嗓音开口说道: “工人们,同志们!目前,中国是一片大好的形势,整个社会主义建设是大好的形势。我们伟大的祖国,从来没有这样繁荣,这样生动活泼……” 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新厂长才结束了他鏗鏘有力的演讲。 新厂长舔了舔发乾的嘴唇,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会场,似在搜寻著什么。副厂长犹如醍醐灌顶,奋力地鼓起了掌,会场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气氛达到了高潮。新厂长在舞台上放射著钻石般的璀璨光芒。上百名矿工犹如一群小行星仰望著一颗大行星,神情雀跃,心旌摇盪。新厂长在掌声中带著凯旋而归的神色走下舞台。 新厂长隨后离开了礼堂,在副厂长等人的陪同下来到了一间小休息室。按照以往的惯例,副厂长向新厂长匯报了近期煤矿工作取得的成绩,內容基本上是老生常谈。副厂长毕恭毕敬地念叨著心里早已打好的腹稿,眉眼低垂,温声细语,样子像是在和情人说话。新厂长蹺著二郎腿,不时点一下他那颗膨大的头颅,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新厂长所坐的位置正对著房间里唯一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对面的一个小仓库。新厂长正心不在焉地听著副厂长的陈词滥调,忽然,他透过窗户看见一个矿工推开了仓库的门闪了进去。这名矿工就和其他矿工一样普通,因此这一幕並没有吸引他的注意力,只是停留在他意识的表层,如同副厂长所说的话那样。但隔了一会,新厂长再次看见那名矿工从仓库里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本书。矿工迈著轻盈的步子,像出笼的小鸟一样飞走了。 与生俱来的敏锐使新厂长对於一切可疑情况保持高度的警惕性。他截住了副厂长没完没了的匯报,问对面仓库里存放的是什么。副厂长被这意外的问话打断了思路,一时没反应过来。班长在一旁赶紧解释说是些备用的生活物资。新厂长说要去看看,接著便起身走出了房间。副厂长等人相互打了个眼色,赶紧跟了上去。 眾人走进了昏暗的仓库,在微弱光线的照射下,只见仓库的一个角落里,堆放著几捆麻包袋,抱团取暖似的紧挨在一块。像猎狗嗅到了线索一样,新厂长警觉地问道: “这些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副厂长心里打起了小九九,用一无所知的眼神看著班长。班长对副厂长探射灯似的目光避无可避,只好舔著嘴唇说道: “只是些中外文学作品。” “打开看看。” 班长无可奈何地解开其中一个麻包袋的绳子。新厂长靠上前,用肥厚的手掌在袋子里捣鼓了一阵,恰巧翻出了《三国演义》、《水滸传》、《西游记》、《红楼梦》四本书。新厂长像是见了鬼似的瞪大了眼珠,脸上的表情难以描摹,那是一种咬牙切齿的痛恨神色。 “这都是些什么?”新厂长气急败坏地嚷道,“你们给工人们看这些书干什么用?这等於是在麻痹工人们的斗志,你们知道吗?《三国演义》就是那些不安分子的枕边书。曹操这个野心家,打小就爱飞鹰走狗,游手好閒,坏事干尽,丧尽天良,是个什么学问也没有的阴谋家、大军阀。《水滸传》就是那些投机倒把分子的宝典。宋江鼓吹『替天行道』,以超人自居,不打自招地道出了他梦想建立宋家世袭王朝的野心。《西游记》就是宣扬牛鬼蛇神的歪理邪说。孙悟空的叛逆中渗透著无可救药的思想,时时刻刻覬覦著一棒打死唐僧,非得加上个紧箍咒才能老实听话,他才是唐僧身边最大的妖魔鬼怪。《红楼梦》就是一本没落封建阶级分子的传记。贾宝玉这个紈絝子弟、败家子,勾引了林黛玉,还不放过薛宝釵,吃著碗里的,看著锅里的,玩弄妇女,糟蹋丫鬟,骨子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淫棍。” 其他人谁也没说话,这种火气最好任其发泄。新厂长感觉到自己的威仪,便喘了口气,脾气缓和了一些,接著说道: “这些所谓的古典名著腐蚀极大,流毒极广,需要从各个方面彻底揭露它们的祸害,进行更深刻的批判,才能肃清它们的恶劣影响。凡是阻碍社会主义前进的,凡是同中国人民利益相敌对的,不管是名著还是经典,是红楼梦还是黄楼梦,是西游记还是东游记,全都揭露出来,批判它们,焚烧它们,彻底挖掉剥削阶级的根子,彻底肃清封建思想的流毒。” “是是是。”副厂长等人连连点头哈腰隨声附和著。 送走新厂长后,副厂长的神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刚才为討好新厂长而挤出来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灼灼逼人的冷酷表情。副厂长当机立断下达指示,要求班长安排工人们明天一早在操场上將这些书统统烧毁。 领到任务的班长精神振奋,仿佛插上了翅膀。他是个事事走极端的人,身上有一种苛刻、死板和倔强的气质。和所有顽固不化的人一样,班长对上级命令绝对的服从。狂热一旦煽动起来,这类人很容易变得盲目。他完全赞同新厂长的思想,要压倒一切、冲毁一切。他厌恶书籍,只是象徵性地读一下,对深刻的思想只停留在字面的理解。他像一个恭顺的狂热信徒,虔诚地热衷於自己的职责,从不去辨別对与错、善与恶,对上级的命令採取执迷不悟的態度。 班长双臂交叉,一只手托住下巴,缓步朝矿区方向走去。他习惯於借用姿势表现自己的心態,双臂抱在胸前表示运筹帷幄。他脸上的神情既放肆又严肃,既轻率又深沉,既焦虑又从容,像老人的脸那样出现各种丰富的表情,依次表示为:被激起的热忱、被鼓动的信念、被压抑的欲望、对动盪的渴望、对意外的期待、对混乱的狂热。他的全部感官和聪明才智都被调动起来,用本能去感知,用智慧去分析,用意志去决断,仿佛迎来了生命中的巨变。 经过操场时,班长心事重重地抬头看了眼天空。一团团墨色的浓云掩去了猩红的太阳,互相挤压著,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他嘴里咕噥道:“但愿明天是个晴天。蹈火可以,赴汤免谈。” 时间临近中午,此时所有矿工都在食堂吃饭,班长觉得正好可以藉此机会向大家宣布明天的焚书任务,隨即拐入通往食堂的小路。他一边沿著房舍和墙壁游走,一边沉思遐想。 由於矿工人数的增加,矿区前不久建了新食堂,原来的旧食堂改做阅览室。班长由於过度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居然忘记了有新食堂这回事,而是凭藉惯性朝著旧食堂,也就是朝著阅览室走去。当他推开阅览室的门,才醒悟自己走错了地方。他看见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一个矿工正一边啃著馒头,一边在翻书。班长认出了那名矿工,同时注意到他手里拿的那本书。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双手紧握的拳头显示出他的恼羞成怒。他无声无息地走了进去,像一只盯上耗子的老猫。那名矿工正处於全神贯注的状態,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人靠近。 “严鸿影,你在干什么?”班长厉声喝道。 鸿影嚇了一跳,像是一声惊雷把他从梦中震醒。他抬起头慌乱地看著突然冒出的人,口不择言地答道,“报告班长,如您所见,我正在读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这真是一本好书,里面讲的是……” “闭嘴,”班长锐利的目光停留在书本上,“我问的是你这本书是从哪里来的。” “从仓库拿的。”鸿影略微镇定了一些。 “妈的,谁同意你拿的?”班长用冷若冰霜的语气质问道。 “我看这些书閒著也是閒著……” “够了!”班长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话,“明天上午把仓库里的书都搬到操场去,连同你手里的那一本。” “这不难做到,但是请问班长,將那些书搬到操场上做什么呢?” “统统烧掉,让它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烧掉?”鸿影惊慌失措地说道,“请等一下,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烧掉它们。” “很有必要。这些书里面隱藏著极其落后的封建思想。” “封建思想的落后正好衬托出社会主义的进步。” “这些思想包含著反动势力復辟的野心。” “野心在时间面前总是微不足道的。” “这类野心將会掀起阵阵黑浪。” “风平自然会浪静。” “这阵黑浪將会为牛鬼蛇神的出笼吶喊助威。” “吶喊助威过后也许是不攻自破。” “妈的,有完没完。”班长眼睛里冒著火星,“我没工夫和你閒扯。这是命令,必须服从。” 班长说完,转过身气咻咻地迈开大步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天黑沉沉的,墨色的浓云挤压著天空,像有千军万马在集结待命。空气凝滯不动,湿重得能挤出水来。夏蝉在树上有气无力地鸣叫著,声音低沉缓慢。蜘蛛一边修补它那张错综复杂的八卦大网,一边期待著自投罗网的猎物。小草无精打采地偃伏在泥土上,柳树像感冒似的,掛著软弱无力的枝条。 鸿影和另外几个矿工集合在仓库门外,开始陆陆续续地將仓库里的麻包袋一袋接一袋地搬往操场。矿工们用力拔山兮的气势將重达百斤的麻包袋扛在肩上,步履沉稳,神態呆滯。 班长担任行动的总指挥。他脚步飞快地来来回回奔忙,他的身影无处不在,他的声音处处可闻。他振奋矿工们的士气,激励矿工们的斗志,仿佛要给所有人带来鼓舞,让所有人行动起来。他使懒惰的人感到如芒在背,使閒散的人感到局促不安。他让一些人紧张,让另一些人激愤。他有动机吗?当然有,盲目就是他的动机。他有翅膀吗?当然有,狂热就是他的翅膀。他像一只苍蝇似的在操场上盘旋,发出无休无止的鼓譟之声。 麻包袋全都搬到了操场上,矿工们把书从袋子里倒出来,堆成了一座书丘,接著在上面浇满汽油,一股浓烈的刺鼻气味顿时散发开来。 世事往往如此,自然界仿佛与人们要做的事配合默契。太阳完全消失了,层峦叠嶂的乌云惨澹忧鬱。黑色的天宇笼罩在这惶恐不安的操场上,犹如一块巨大的裹尸布覆盖在阴森森的坟场上。 班长手持燃烧的火把,他那神態就像在圣火的光辉中震撼人心的火炬手,又像在血红的光亮中摄人心魄的幽灵。这个幽灵一步一步走近堆积如山的书丘,面对著支离破碎的书籍,在文明面前,他似乎比文明更加睿智,更加明辨是非,浑身大义凛然,在火焰的映照中呈现出一副超自然的高大形象。在一片死寂中,班长毫不留情地点燃了书籍。 被引燃的火苗滋溜溜地跳跃著,一大片火蛇飞窜。沾满汽油的书本一触即燃,痛苦万端地扭曲著,不忍猝睹。整个书堆霎时间形成一片火海,火光像狐狸尾巴一样耸动著。焦糊味与汽油味掺和一起,瀰漫开来,形成一股尸体腐烂般的怪味。火焰由暗红渐渐燃烧成血红,一会如弧,一会如线,交织成一幅生灵涂炭的画面。每朵火都像是一个模糊的狰狞嘴脸,发出一种深沉痛苦的呻吟声。火舌乱纷纷地舔著低矮的天空,像一块块殷红的旗帜在疾风中翻动。大火直上直下,在上升的同时又四处散射,膨胀得隨时都会爆炸。 鸿影凝视著顏色变幻不定的烟火。在他乾涩的眼睛里,火焰诡譎难辨,形状怪诞。它们呻吟著、缠绕著、呼號著、扭曲著,时而像狰狞的魔鬼,时而像哭泣的天使。它们盘结成蛇样的一团,又呼喇喇地游动开去。它们红红黄黄,白白黑黑。它们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嚎啕大哭。它们与天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在一起转动。 鸿影双目凹陷,视线麻木地凝滯在一个点上,焚烧的书籍似乎在他双眼的聚焦下越烧越旺。他脑子里一团混乱,神情冷漠而呆滯,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灼热的火光使他汗水淌了一脸,但是他根本没去擦。嘴巴干得好像两片嘴唇粘到了一块。他在这一片火海中煎熬,仿佛永无止境。他目不转睛地看著,那火光愈来愈亮。黑暗的天空先是变成粉红色,旋即是暗红,接著他看见火堆上突然腾起一条巨大的火舌,直抵半空。他的心一下子猛跳起来。他又惊又怕地看著那条火舌越升越高,迅速扩展成一大片红光。天空一片火红,可怕之至。烟火味越来越浓了,滚滚黑烟仿佛云涛一般掛在火焰上空翻腾旋转。他的脑子陷入了极度的惶惑与惊恐之中。思绪像受了惊的蜂鸟似的在他脑子里飞进飞出。 低垂的天幕阴沉地注视著纷乱不安的宏大世界。铅色的厚云像推磨一样旋转著,形状变幻不定。云中抖过一个血红的闪电,阴鬱的天空被分裂成无数断断续续的碎片。雨跟著来了。一时间,豆大的水点宛如抢著下地,等不及排列名次,你挤著我,我拼著你,合成整块的冷水,兜头兜脑地浇下来。 纠缠不清的浓烟被密集的雨水扼杀在空气中。凶狠的雨点毫不留情地打在颤抖的火堆上,打在跳跃的火苗上,打在战慄的火蛇上。火焰的囂张气势一点点低下去,终於天昏地暗。地面上遗留下一堆黑色的湿泥。 班长见雨势越下越大,命令大家赶紧回去避雨。浑身湿透的矿工们一窝蜂地撒腿就跑,一副仓惶逃命的狼狈景象。班长跑在最前面,一边打著冷颤一边嘀咕道:“应该带把雨伞,这样下去非感冒不可。” 鸿影犹如石像似的立在原地,对铺天盖地的倾盆大雨浑然不觉。疯狂的雨点敲击在他头上,斜射在他脸上,灌注到他身上。整个人浸泡在雨水里,他感到有股扎人的寒冷在全身扩散。湿重的雨水一直从背脊流到腰际,从臀部流到膝盖,黏稠而冰凉。他快冻僵成了凝固的冰块,那是迎接死亡的麻木状態。要是真的死了就好了。可恨他那仍旧活著的肌肤在淒风冷雨的侵袭下直打哆嗦。他的脑海已经一片空白,世界已经一片空白。他失神的目光在朦朧的雨雾中游移。刚才还一直熊熊燃烧的炼狱之火已经消失,甚至连焚烧过的痕跡也找不著了。不过他不在乎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漫无尽头的一天似乎就这么一直下去。时间已经停滯了。 雷声隆隆不断,闪电漫天飞舞。狂风卷著暴雨像无数条鞭子,死命地往树身上狠抽。天空笼罩著变幻莫测的黑幕,大地覆盖著挥之不去的黑影。黢黑的乌云压低了几千几万米,极大极快地缩短了天与地的距离。天空把整个身躯压向了大地。天地挤在一起,混沌一片,一切都仿佛进入了超脱生死的涅槃境界。 第15章 丧父 一天下午,鸿影工作结束后回到宿舍,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认出了妹妹羽箏的字跡。信上说父亲病重,也许快不行了,让鸿影儘快回家一趟。鸿影嚇坏了,慌得六神无主,拿著信的手哆嗦个不停。他心里明白,家里写信催他回去,说明情况已经很危急了。他决定马上请假回家。时间一刻也不能耽误,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回去。 鸿影心里堵得跟一团乱麻似的。他慌慌张张地找到班长,说明了父亲的病情,並把家信递给班长过目,希望批准他请几天假。班长一字不落地把书信的內容看了一遍,同时注意到了鸿影失魂落魄的神色,断定他所说的是实情。班长对这类请假司空见惯,他换上一副关切的面孔,让鸿影儘管放心回家,在父亲的床前端一碗水,餵一勺药,尽一份孝。班长不放过任何一次做思想教育工作的机会,他絮絮叨叨个没完,从做儿子的孝顺之心一直拉扯到煤矿的建设离不开无私的奉献。鸿影站在一旁听著干著急。等班长好不容易发表完长篇大论,鸿影又心急火燎地跑去找文书办理请假报告。文书是个爱做表面文章的人,遇到任何事总喜欢发表一番议论,以显示他的触类旁通。他听完鸿影的敘述,样子显得深有感触。他没有立即去替鸿影办理请假事务,却和鸿影嘮叨起自己父亲的病来,说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在家病得死去活来,自己却不能在他老人家身边尽孝,心里就痛苦得要命。鸿影再三提示他,自己要赶当晚的火车,不能再拖延,他才心有不甘地去帮鸿影办理请假报告。 等所有请假的手续办理完,已是傍晚时分。鸿影心乱如麻地赶到车站,登上了最后一趟驶往家乡的火车。火车在黑夜中奔驰,鸿影睁大眼睛直视前方,只嫌火车飞驰得还不够快。他心里想著:我能及时赶回家吗? 车厢单调的晃动使他慢慢地平静下来,精神被控制住了,紊乱的思绪渐渐平復。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展现出一片幅员辽阔的景象:父亲黑黝黝的身躯在阳光烈火般的晒烤下,无声地与坚硬的大地展开搏斗。父亲边咳嗽边喘息,额头上汗水涔涔,一身的力气几乎耗尽了,意志也快要崩溃了,却始终强撑著倚锄而立。这场沉默无声的斗爭在烈日下显得更加耀眼、更加残酷。上苍给长年累月辛劳的农民安排了不可避免的宿命。自然法则的压力和命运的压力,无情地压在世间万物的身上。年年都能目睹的史诗般的播种时节、收穫季节、灰白的黎明、火红的落日、四季的更替、岁月的轮迴,没有一件事不是在人与自然界的衝突中起著关键作用。鸿影似乎听见了衝突的低语,好像隨时要爆发出来似的……倏忽间,那些幻象消失了,眼前只有老父那张衰老而憔悴的脸。 他回到家乡的时候,曙光刚刚升起。村子里的炊烟朝著雨水洗净的天空裊裊上升,崎嶇不平的小路和他离开时一样狭窄,又软又密的草悉悉瑟瑟地在脚下倒去。噢,故乡!亲爱的故乡!鸿影差点儿透不过气来,他真想扑下去亲吻湿润的泥土。他觉得远离乡土的时候多么忧愁,而自己又多么爱它。他凝神屏气地走在乡间小路上,一看到久別重逢的家门,激动得用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喊出来。留在这儿的让他牵肠掛肚的亲人,究竟怎么样了呢?他本能地感到一阵恐惧,心臟忐忑不安地乱跳。门半开著,他喘了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天色还没完全亮透,晨曦照在屋內,照在窗户上,形成一种异样的反光。室內的阴影令人感到窒息。父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睡著了。老人自从臥床不起之后,意识就没有完全清醒过。期间,他只清醒了一会儿,而那一刻恰好使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真是惨极了。他呻吟叫苦,双手乱动,仿佛为了抵抗那个要他长眠不起的睡眠,在对著最大的恐怖做最后的徒劳无益的挣扎。母亲和妹妹为照料病人,在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焦虑不安的夜晚后,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了。此刻两人坐在一起默默地流泪嘆息,时光在死寂般凝固的空气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进门后的鸿影端详著父亲的脸。细看之下,那张肿大的脸毫无血色,他明白父亲快不行了。他望著昏迷中的父亲,觉得无限哀怜。父亲生前的慈爱与温情,哪怕是一桩极小的事,他也记起来了。他扑上去跪在床边,握著父亲的手,哽咽道:“爸,是我,儿子回来看您了……” 老人好不容易睁开那不听指挥的眼睛,喘著粗气,张开嘴结结巴巴地说道:“哦……是鸿影吗?……”他歪了歪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又立刻昏迷过去,呼吸变得更困难了。 那张悽惨的脸仰靠在枕上,脖子好像被一股残暴的力紧紧掐住,脸上的皮肉渐次瘪下去了。生命渐渐地陷入虚无,仿佛有个吸气筒把它一点点地抽乾了。当灵魂脱壳之后,肉体尚在硬撑。梗塞的痰厥教人毛骨悚然,浑浊的喘息好像破散的气泡。紧接著,脑袋往枕旁一滑,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嚎啕声响成一片。母亲悲慟欲绝,泣不成声,全身哆嗦。兄妹俩儘管內心悲痛,但仍儘量克制住泪水,竭力安慰母亲,避免她伤心过度。 当晚,鸿影坐在床边为长眠的父亲守灵。他觉得亡人那股阴沉安静的气息浸透了他的心。坟墓里的凉气把什么都冷却了。他也和死者一样纹丝不动,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父亲。他不哭也不想了,自己也成了一个死人。 父亲的死压在他心上。好久以前他就知道什么叫做死,久已想过死,也久已害怕死,但还没有见过死的面目。而一个人对於死直到亲眼目睹之后,才会明白自己原来一无所知,既不知何谓死,亦不知何谓生。突然间,一切都动摇了,理智也毫无用处。人们自以为活著,自以为有了些人生经验,而事实上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看透,只是活在一个精心编织起来的自欺欺人的幕后。现实的面目被遮盖住了。 在想像中痛苦和在现实中受罪完全是两码事,幻想中的死亡和一路挣扎一路死去的灵肉的抽搐也毫无相通之处。人类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智慧和现实的狰狞恐怖相比,只不过是些糊弄人的把戏。而所谓的人,也只是些劳心费神地保养自己身体的行尸走肉,其实他们的生命每分钟都在腐烂。什么追求,什么荣耀,什么爱情,唉,多么渺小啊!在唯一的现实(死亡)面前,一切都微不足道。既然临了仍不免一死,那么还有必要去吃苦、去希冀、去拼搏吗? 鸿影整夜都在思索著这个问题。父亲临终的景象老是在他眼前晃动,他还听得见那苟延残喘的呼吸声。在他周围,到处都可以闻到扑面而来的一股血腥气。整个天地都变色了,仿佛瀰漫著一片冰雾。他知道有种毁灭一切的力在威胁著他,这些念头使得他义愤填膺。无涯的悲哀对於心智健全的人是有益的,任何痛苦被推向极致便是解脱。现在他更加感到了自己的困苦与孤独。然而他没有一点儿听天由命的性格,只知道低著头向前横衝猛撞。虽然被撞得头破血流,承认自己略逊一筹,他还是不断地与痛苦抗爭到底。消极与气馁已成过眼云烟,剩下的便是隱藏著淡淡哀愁的蓬勃生命力。从今往后,他的生活將无时无刻不在与残酷的命运进行斗爭,他绝不向命运俯首称臣。 年迈的母亲可没有儿子那样坚强的个性。她早就完全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她正患著神经衰弱症,精神恍惚,身体疲乏之极,意志也已经麻木了。勤苦的人在晚年遭受意外的打击,从而丧失了生存的意义,就会有这种症状。现在,可怜的老母亲只能靠回忆来打发日子了,回忆她和老伴在一起的苦多乐少的往昔。她成天无精打采地呆坐著,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是沉湎於回想之中,连续几小时地在痛苦的麻痹状態中发呆。 鸿影看见可怜的母亲对著往事的遗蹟发呆的模样,非常同情。他从小看惯了母亲坚强而隱忍的一面,对所有的折磨都不声不响地抵抗过来。这一回的精神崩溃使他担心极了。他觉得她那么孤独,可是內心又不够坚强来承受这孤独,便儘量多陪母亲在一块儿。 夜晚,他坐在她身旁,靠近敞开著的临街的窗户。田野慢慢黯淡下来,庄稼人辛劳了一天,都开始陆陆续续地回家吃饭了。远处,家家户户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这些景象,他们见过不下千百次。两人断断续续地说著话,互相指出黄昏时那些耳熟能详的琐事,感到很新鲜。母亲脑子里会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件往事,一些片断的回忆。如今,身旁有了一颗对她怜爱的心,她的舌头也松泛些了。她费了很大的劲想说话,可是词不达意。她搜索枯肠,却表达不出心中的意思,句子都是有头无尾、不清不楚的。有时,她对自己所说的话也难为情起来,望著儿子,一桩事讲了一半就打住了。他紧握著她的手,她才放下了心。他又感慨又怜悯地听著那些无聊的、除了他以外谁也不感兴趣的嘮叨,听著那平凡而没有欢乐的不足掛齿的回忆。他对於这颗儿童般的慈母的心不胜怜爱,那是他童年的避难所,而此刻倒是她奔向他来找依傍了。 两人一直坐到深夜。月亮又圆又亮,柔和的月色使万物增添了一种梦幻的情调。无垠的夜空中划过流星一点,向著那嵐雾繚绕的山岗泻下苍白寒冷的微光。夜幕下的大地是那么静謐,那么温馨,带著神秘的微笑拥抱著他们,並且对他们说道: “休息吧……一切都將过去……” 第16章 点灯者的归宿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后,在回月牙湾的前一天,鸿影把家里的一些琐事安顿好,就一个人出了家门。他想在离別之际,再到县城走一走。他並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要办,只不过是到自己曾经熟悉的地方转一圈。 现在的县城似乎比往日要冷清一些,街上没有多少行人。城市上空笼罩著灰濛濛的一片烟雾。从不远的集市那里,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吆喝声。狭窄曲折的街道一直延伸到河边,有的像在往上爬,有的又像在向下滑。一堆堆房屋错综复杂地摺叠在街道边沿,以奇特的方式相互制约著。密密麻麻的屋顶犹如大海中的波涛,显得蔚为壮观。城区中心同样被一堆民房占据著,那些民房像蜂窝小孔似的挤在一起,倒自有其优美之处。民房周围的那些街道纵横交错,就像华光四射的星星在它周围射出的一道道光芒。在城南废弃的一块荒地上,种起了一个小小的皂角树林。繁茂的枝叶织成一片柔软的绿丝绒,使人们眼前的景色鲜活起来了。 鸿影漫步在街道上,闻著草树木散发出的浓郁而清新的气息,一种怀旧的情绪瀰漫在他的心头。他的心境变得活跃起来了。他一边走在那熟悉的石板街上,一边怀著愉快而又伤感的情调,寻找著过去涉足过的角角落落。所有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 鸿影一直走到十字街口附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一看,见一个男子正笑嘻嘻地向他伸出了手。鸿影马上认出,这是他高中时期的一个同班同学。 男子长得又矮又胖,一张脸盘宽大而显得滯重,看上去既亲切又高傲,脸上永远掛著副僵硬的笑容,这种笑容露出来的是牙齿而不是心灵。他说话又响又急,不等鸿影发问,就把自己这几年的情形统统倒了出来。鸿影只听到一半就被他的大声叫嚷闹昏了。 这位同学现在已经是县委的副主任。他工作干劲大,脑子利索,思想觉悟高,做起什么事来都心狠手辣,因此深受领导宠信,年级轻轻就得到了破格提拔和重用。他儼然相信真理永远掌握在他手里,批判別人的时候总是用同样的尺寸。他不愿意费心去了解別人,只知道关切自己。他的自私染上了一层模糊的玄学色彩,无论什么都离不开他的自我扩张。 同学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终於使鸿影忍无可忍。他试图岔开这种无聊的对话,问道: “学校如今怎样?” “好极了,教学模式精简易懂,恰到好处。” “学生们学得怎样?” “好极了,学生们现在的思维更敏锐,眼界更开阔。” “老师们教得怎样?” “好极了,老师们的工作方式又上了一个新台阶,更加严肃,更加活泼。” “方老师好吗?” “哪个方老师?”男同学一脸疑惑地问道。 “方嘉樺。” “哦,原来你说的是他。一个教育家,一个点灯者,一个抚慰孩子灵魂的人。可惜他死了。” “死了?你说谁死了?”鸿影脸色煞白地问道。 “方嘉樺死了。” 鸿影觉得心像被针猛扎了一下,血液往心臟倒流。 县城北郊有条河,水源从山缝挤出来,成年累月汩汩地朝下流。河上有一座木桥,也不知是什么年间造的。它年年都摇摇欲坠,但年年都存在著。木桥早已伤痕累累,不堪入目,风雨和时间已经把它涂成了黑色。桥面上缺了好几块木板,看上去像一张咧开的缺牙少齿的嘴,阴森森地期待著哪个倒霉鬼一不小心掉进布下的陷阱。桥两旁的护梁早已腐朽,隨时都有可能断裂。整座木桥遍体鳞伤,行將就木,像具尸体一样横躺在河流上。 一个冬季的雨夜,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共同撑著一把伞,相互紧挨著走在回家的路上。雨伞被狂风颳得左摇右摆,他们不得不紧紧地握住伞柄,以免雨伞被刮跑。 路上空无一人。旷野的冷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好似无数鬼魂在哭泣,令人毛骨悚然。如果细心观察,也许还会看见无数鬼影在树林间移动。孩子不明白自己的感受,只是出於本能感到恐惧。天越来越黑,路越走越暗,脚步越走越沉。孩子想走快点,可是有心无力,因为鞋里早已灌满了雨水。 黑夜在荒郊野岭中行走,难免让人心惊肉跳。眼前的景物若隱若现,既朦朧又难以捕捉。孩子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又不敢朝四周张望。乾枯的树干,扭动的枝条,低矮的草丛,都纷纷披上朦朧的外衣,化为乌有的阴影,成为阴森可怖的东西。这一切,成人都难以抵御,更別说是孩子。两个弱小的生命如同被黑暗包围的尘埃,在淒风冷雨中瑟瑟发抖。 越是害怕,越不敢停下脚步。虽然周围一片漆黑,但两个孩子並没有迷失方向。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了桥前。 此时,乌云布满了天空,仿佛滚滚黑烟。风呼啸著,伴隨著雷电。雨不是在滴落,而是整块地倾泻而下。木桥在风雨的蹂躪中摇摇晃晃,那副模样显得更加恐怖,像是在公开表现出某种邪恶的敌意。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超好用,101????????????.??????隨时看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眼前的情景著实让人望而生畏,即使最英勇的人也难免惴惴不安。 两个孩子不敢贸然过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怎么办?此时四周再无一人,大雨短时间也不可能停下来。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用力握紧对方的小手,似乎在为彼此壮胆,接著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桥面。 当他们踏上桥的那一刻,木桥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咿呀”怪叫了一声,嚇得两个孩子心都提上了嗓门。 天黑的可怕,两个孩子只能凭本能向前摸索。站在那摇摇晃晃的桥面上,仿佛有种隨时坠入深渊的错觉。桥面又湿又滑,越是接近桥的中心位置,越是滑的厉害。他们越走越慢,简直像是静止了。木桥像是被无限拉长延伸,他们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恐惧占据了他们的內心。人越是焦灼,脚步反而越是沉重。 风越刮越大,像一只巨手似的將木桥拖拽著左右摇晃。木桥被旋风扭转著,毫无脱身之计,简直成了被戏耍的玩物。处在如此残酷无情的逼迫之下,要想木桥免遭毁灭性的打击,看来是痴人说梦。破桥遇到狂风,註定不得善终。 当两个孩子颤颤巍巍地走到桥中央时,此时木桥再也禁不住狂风的蹂躪,突然“咔嚓”一声,整座桥断成两截,如同一个人被拦腰斩成两段。断裂的绳索和破碎的木板,就像人肚子里流出的肠子,在风中飘荡。 还没等两个孩子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双双坠入河里。 风一刻不停地刮著,水激盪。两个孩子沉下去,又浮上来。他们伸出双臂呼救,可谁也听不见。孩子凭藉微弱的力量挣扎,时沉时浮,但很快力气便耗尽了。阵阵狂风捲起的激流向他们猛扑。孩子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很快沉了下去。 危急时刻,一个人影从岸边纵身一跃跳入水中,飞速地朝著两个孩子沉没的地方游去。 此人正是方嘉樺。他恰巧路经此地,遇见了这险象环生的一幕。 他像海豚一样敏捷地游到了离他较近的那个女孩身边。他左手托起女孩的头,右手拼命划水,朝著岸边游去。女孩早已神志不清,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方嘉樺的身上。为避免孩子呛到水,方嘉樺必须侧著身,这种姿势必然会成倍地消耗体力。 方嘉樺虽然心中焦急万分,但依然保持镇定。多年养成的从容不迫的气质,让他在危急时刻依然临危不乱。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侵入他的皮肤,最终渗入到了骨髓里。不过他似乎毫无感觉,动作也没有丝毫减缓。他没有时间为自身的安危分散精力。把孩子救上岸,对他而言就是一切。 不断高涨的河水在狭道中迴旋激盪,仿佛有种冲毁一切的衝动,既像在復仇,又像在作乐,甚至掺杂了几分狡诈。源源不断的雨水从黑暗的苍穹倾泻而下,没有一刻的休止和停歇。没有什么比这更冷酷无情的了。 方嘉樺完全没理会周遭的一切,似乎什么也阻挡不了他的前进。他游到了岸边,一只手向上攀爬,另一只手使劲將女孩朝上托起。岸边有不少小石块都相当锋利,但他全然不顾。儘管双手被擦伤,但他依然奋力將孩子抱上了岸。 此刻,方嘉樺转过身,凝视著眼前的黑暗。仍有一个孩子生死未卜,急需他去救援。他知道不能再耽误下去。 周围一切都黑漆漆的,除了闪电,別无亮点。整个世界昏天黑地,仿佛回到了盘古开天地时的混沌。滂沱大雨肆无忌惮地倾泻而下,让急速流淌的河水变得越发泛滥。 方嘉樺知道等待他的將是什么。但他有丝毫犹豫吗?没有。他再次游向了未知的险境。 由於看不见孩子沉溺的具体位置,他只能不断地潜入水中寻找。他像发疯似的游上游下,似乎是在找寻失去的亲生孩子。所幸河床並不是很深,他很快便发现了孩子的身影。此时,孩子已经不省人事,一动不动地躺在淤泥上。情况危在旦夕。 方嘉樺飞速地游了过去,將孩子抱了起来,紧接著双腿用力打水。很快,他和孩子一起浮出了水面。孩子双眼紧闭,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但方嘉樺坚信孩子还有救。他托著孩子,奋力朝岸边游去。 到手的猎物溜之大吉,难免让河流气急败坏。河水飞溅,仿佛一张巨网將方嘉樺紧紧裹住,蹂躪著他的身躯,吞噬著他的气力。狂风更是推波助澜,似乎要將他拽入无止境的深渊。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胆战心惊了。 方嘉樺此前已消耗了不少体力,现在他確实已经精疲力竭。大自然的穷追猛打更是让他感到被动,千百种威胁在同一时刻向他伸出拳头。但方嘉樺属於那种就算体力耗尽,毅力也绝不会丧失的人。虽然是常人的筋骨,但心灵却截然不同。这给躯体的力量增添了精神的威力。 冷雨在咄咄逼人,寒风在助紂为虐,但这都没有丝毫减弱他朝著岸边游去的决心。他的动作虽然变得迟缓,手脚仿佛捆上了沙袋,但依然朝著岸边一点点靠近。紧挨著他的孩子本是沉重的负担,此刻却成了支撑他游下去的唯一动力。如果此时有人路过,定会以为是一位父亲在拯救自己的孩子。 方嘉樺总算游到了岸边。 得救了!他鬆了一口气。 黑夜中他无法看清岸边的情况,更何况大雨早已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凭本能伸手抓住一切可以攀附的东西。这时他才发现了不对劲。陡如斧削的峭岸儘是些圆滑光溜的鹅卵石,有一半地方甚至覆盖著一层黏糊糊的苔蘚,滑得就像抹了肥皂,怎么可能抓得住呢?眼下要做的事实在难如登天。 方嘉樺早已被河水冲离了第一次靠岸的地方。虽然刚才那里有很多尖锐的碎石,但至少还能攀爬。人会受点皮外伤,但不至於丧命。然而此处的石头质地滑腻,根本无法借力。谁能想到看似毫无恶意的鹅卵石,居然也包藏祸心。上天像是有意捉弄这个可怜人。明明到达了终点,却又出现了一条鸿沟。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 方嘉樺没有轻易放弃。他定了定心神,將手指插进了石头的缝隙,身体紧贴著河岸,一点点用力往上挪。但不管他怎么努力,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还好,说不定倒能爬上岸。但托负的孩子不仅增加了重量,还限制了他右手的行动。仅靠一只左手,想把两人从这光滑的河岸拉扯上去,几乎不可能。难道要扔下孩子独自逃生吗?这对他来说根本是无法想像的。 方嘉樺心里感到无比焦躁。此时,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孩子救上岸。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的双臂。 方嘉樺脑海里闪过一线希望,也许有人经过能发现他。他大声呼救。可茫茫黑夜中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眼下,不可能有任何援助,任何反抗都是徒劳。无边的黑夜似千斤重担压在他的头顶。 方嘉樺面临著十分凶险的形势。他的手臂已没有一点劲,几乎难以举起。身体正一点点地往下滑,仿佛是在坠入无可挽回的深渊。这条可怕的河水在向他逼索生命。他预感到了死亡,死亡在把他往下拉。切身感受死亡的压迫,这是多么令人颤慄! 黑暗在不断扩散,越来越浓。苍穹漫无目的地製造著响雷。充斥著雷声的乌云乱鬨鬨地挤作一团。闪电化作千万只利爪,忽而伸长,忽而收缩,如此反反覆覆,乐此不疲。方嘉樺泡在冰冷的河水中,身体几乎冻僵。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气力也在一点点消减。他正濒临绝境。 他绝望了吗? 不! 气力的耗尽並不意味著意志的衰竭。方嘉樺脸色苍白,但眼中却始终燃烧著火焰。在那璀璨的火焰里,闪烁著清晰可见的坚强意志。决心会在目光中燃起熊熊火焰。施救者正是通过睫毛下的那束光芒来显露出人性的光辉。 方嘉樺靠著顽强的毅力苦苦支撑。他用五个手指头死死地扣住石头的缝隙,以此阻止身体下滑。鲜血从他的指甲缝渗出,很快又被雨水抹去。他的一切努力仿佛都是徒劳,然而却因此显得崇高,显得悲壮。 死亡的阴影早已笼罩著他,生机在一点点离他而去,然而他並没有向命运低头,或者更確切地说,没有向命运討饶。体力已经难以为继,精神却至死不渝,进而迸发出无穷的力量。人在肉体上的確显得渺小,可这渺小更突显出精神上的伟大。 此时,正是审视人类与自然抗衡的时刻。无形世界中的神灵目睹了这一切:一方是粗暴蛮横的大自然,另一方是孤身奋战的一个人;一方是茫茫的虚空,另一方是崇高的灵魂。双方都在较著劲。这场胶著的拉锯战似乎马上就能看到结局。 人类的毅力仿佛起到了震慑作用,雨势渐渐减弱,显出一副大势將去的样子。 大自然的让步给了方嘉樺喘息的时间。此时,他的体力早已消耗殆尽,只是凭藉毅力勉强支撑。他十分清楚眼前的困境,自己不可能和孩子一起逃离险境。再拖下去,危险只会有增无减,两人隨时都可能命丧黄泉。凶猛的河水並未溃败,依然在虎视眈眈。两人之中只有一个能逃脱,另一个则需献祭给深渊。 人生往往会面临这样的艰难抉择:非此即彼,二选一。此时方嘉樺迎来了最终的考验:是苟且存活,愧疚一生,还是牺牲小我,成就大我?是保存肉身,亦或精神永存? 在献身的时刻,人们也许会遇到这类仿佛是死神提出的问题: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方嘉樺没有丝毫犹豫,他必须把握住这最后的一线生机。他一只手勉强握住了一块贴合掌心的石头,另一只手拼尽全力將孩子托举上岸。做完了这件事,他长嘘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使命。 精神一放鬆,身体的疲惫感便如潮水般袭来。方嘉樺全身虚脱,像一口布袋似的滑落水中。他感觉自己消融在寒冷、沉重和无尽的黑暗中。他闔上了双眼。很快,他便被河水淹没。 河面重新恢復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此时,乌云渐渐散去,一颗流星划破天际,在茫茫夜空中留下了一道悽美的光跡。 夕阳的余暉洒在了墓园里懒洋洋的松树上。放眼四周,轻雾在松枝间繚绕升腾,一层若隱若现的薄雾模糊了线条,淡化了色彩。此刻,墓园里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说话声,一切都在静默中静止不动了。 鸿影一个人行走在静悄悄的墓地里。他转了一圈,终於找到了方嘉樺的墓碑。他站在墓碑前,眼里盈满了泪水,內心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翻腾著。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记忆的风帆驶进了往昔的岁月,重温了老师那短暂而光辉的一生:他懂得学生的心,能用自己的满腔热情浇灌学生的心灵;他用不懈的耐心、信念和意志去培养学生们的高尚情操,形成一种充满尊重、理解和体谅的情感;他教会学生如何在失败中汲取教训,在困难中积聚力量,在黑暗中寻找光明;他时刻不忘自己的使命,將美的种子埋在学生们的心中,由此营造襟怀坦荡的一生……鸿影想著这一切,两行泪水再一次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此时此刻,一种幻觉使他仿佛看见了死者,他感到与老师多么接近啊! 第二天一早,鸿影挟裹著忧愁离开了家乡。他没走大路,而是钻入了一片森林。浓荫密匝,万籟俱寂,周围似乎一片黑暗,整个森林都透不过气来,寂静中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先兆。大自然的寧静也只不过是一个悲壮的面具,面具底下掩盖的同样是生命的痛苦和残酷的真相。 鸿影胡乱地转悠了半个小时,总算钻出了森林。他走到了不远处的车站。等了將近一刻钟,一辆久歷风尘、年逾古稀的汽车,从远处欹斜摇摆地驶来。这车到站停定后,还在倚老卖老地不停地喘著粗气。车上的乘客早已被顛得关节鬆脱,腑臟错位,门一开便一股脑儿地往外涌。最后下车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丈夫一只手提著行李,另一只手扶著妻子下车。鸿影站在一旁给走在前面的男人让路,当后面的少妇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时,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当看到那双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眼睛时,他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啊!是她! 瞿敏曦! 敏曦也认出了鸿影,激动得差点叫出声来。他俩彼此看著对方,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和对方说话,又该说些什么。丈夫察觉妻子脚步变缓,便不耐烦地催促她,她这才无可奈何地跟上了丈夫的脚步,但她的眼睛始终和鸿影对视著。 鸿影目不转睛地注视著敏曦渐渐远去,直到她完全消失。他感到她那欲言又止的目光在他的心里钻出了一个窟窿,尘封的往事被惊醒了…… 第17章 水泥引发的偷窃 一天下班后,矿厂召开紧急会议。 前段时间厂里为了扩建仓库,购买了大量的水泥。等到仓库建好后,还剩余很多袋没用完的水泥,结果时常被邻村百姓偷走拿去盖房子。被偷走的水泥越来越多,余下的越来越少。厂长为此大发雷霆,他要求矿工在夜晚轮流值班,提高警惕,不放过任何一个小偷。抓到的贼要交给派出所严厉惩处,杀一儆百。抓到贼的矿工给予立功嘉奖,年底评优评先將优先考虑。 这天夜晚,轮到鸿影值班,他独自在矿区內巡查。 幽暗的苍穹星光灿烂,夜景真是妙不可言。他抬头仰望夜空,凝视那深邃无垠的空中闪耀的星辰,无尽的幻想自天而降,交织到他的思想里。 人类的智慧和生命都受著某个深奥而神圣的机器支配。这个机器,一些人称之为“机遇”,另一些人称之为“天意”。它將一切糅合、掺杂、分解;它將其运转齿轮隱匿於黑暗之中,而將其成果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世人以为在做某件事,可实际上却导致另一种结果。歷史中总是充满了此类荒谬绝伦的事情。事物本身也许知其所为,人却不知其所为。正如树木能意识到自己的果实,人类却无法意识到自己的命运。轻轻摇摆的朵、乌云中的闪电、云雾中的星星、咆哮如雷的海洋,这一切都是深不可测的东西,饱含著科学,充满了哲理。它们用怜悯的目光注视著在黑夜中摸索前行的人类,注视著被愚昧拴住了手脚、被骄傲蒙蔽了双眼的狂徒和野心家。 鸿影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思路来得多么奇特,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在静寂的黑夜中,忽然传出一丝异响。遐想並不妨碍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因此也就不妨碍听力。冥想中的鸿影听见声响,心中诧异。他在黑暗中屏住气息静听,但是什么也听不见,四周静悄悄的。鸿影以为刚才產生幻听,暗笑自己疑神疑鬼。但没过一阵,他再次听见了响声。这一次他听得很真切,声音像是在搬某件东西。响声是从新建好的仓库那边传过来的。鸿影像只夜行的老猫,躡手躡脚地朝著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仓库的旁边挨著铁丝网。铁丝网成了分割矿厂和外界的屏障。鸿影隱约听见铁丝网的交错声。他轻手轻脚走近时,听到了两个稚嫩的声音在说话。 “哥,我的衣服被铁丝网勾住了。” “小声点,別让人听见。我来帮你。” “还没行吗?我怕。” “马上就好了。” 夜极黑,月亮隱没在乌云里,天地一片混沌。鸿影打开手电筒,射出一簇光柱,被光柱照亮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铁丝网上有一个洞,仅够一人穿过。女孩的半截身子已经在铁丝网外,但是衣服却被铁丝缠住了,进退不得。男孩正在用手帮她解开。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男孩看上去大一点,约十一二岁。他们身上破旧的衣裤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附近村里的孩子。 被发现的两个孩子不胜骇然,就像黑夜中突然撞见猛虎。他们嚇得一动不动,既不敢停留也不敢逃走,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喘气,都愣愣地看著鸿影。 鸿影同样吃了一惊。他看到孩子身旁的地上放著两袋水泥,似乎明白了。 鸿影蹲下身子,轻轻地为女孩解开衣服上缠著的铁丝。女孩以为对方是要將他们抓走,恐惧得浑身发抖,想哭又不敢哭。男孩看上去稍显镇定,但眸子里的惊恐同样暴露出內心的慌乱。 鸿影解开女孩身上的铁丝网后,帮她从卡住的网洞里退出来。人有適应各种际遇的本能。此刻,两个孩子已没那么害怕了。男孩犹豫了一下,率先开口: “叔叔,求你放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厂里有规定,任何人偷水泥,都要送去派出所。”鸿影平静地说道。 男孩沉默了。他看了一眼妹妹,咬了咬嘴唇,似乎在下决心。他接著说道: “要抓就抓我吧,和我妹妹没关係。放了她。” “你们家是要盖房子吗?” “不是。” “那你们拿水泥做什么?” “我妈病了,但是家里拿不出钱看病。” “那和水泥有什么关係?” “把水泥卖了就有钱了。” 问话中断了。鸿影注视著两个孩子。愁苦的小脸面黄肌瘦,深陷阴影中的眼睛黯淡无光,那是长期忧愁的人所特有的眼神,细细的胳膊枯瘦如柴,身上的粗布衫全是破洞,洞里全是皮包骨。 鸿影不再发问。他竭力保持无动於衷的口气对两个孩子说道: “你们走吧。” 两个孩子抬眼看著鸿影,眼中滚动的泪珠由於天黑而看不见,但脸上清晰地显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激和信赖神態,活像得救的天使。 他们打算再次从铁丝网洞穿过去,却被鸿影拦住了。鸿影让他们直接从矿厂正门走出去。就这样,两个孩子在鸿影的护送下朝门口走去。鸿影打亮手电筒,把孩子眼前的黑暗推向远处。月亮也从乌云里探出头来,柔和的目光仿佛在俯视这三个人。 周围一片寂静。 鸿影把两个孩子送到了矿区门口。兄妹俩一直紧绷的心已经变得踏实。不久前,他们还在为做著见不得人的事而提心弔胆、惶惶不安。阴森惨澹的黑夜、若隱若现的浓雾、刺入骨髓的冷风、张牙舞爪的树枝,无不让他们瑟瑟发抖;近在咫尺的暗影、错综复杂的朦朧、深不可测的寂静、不可预知的诡譎,无不让他们心惊肉跳。幼小的心灵在阴森森的天穹下垂死挣扎,难以言传的感受让他们噤若寒蝉。而现在,他们的目的虽然没有达到,但精神却感到了极度的鬆弛。周围的一切都让他们感到害怕,唯独不怕眼前这个男人。非但不怕,还十分放心。他们虽被人赃並获,但捕获他们的人却並不责骂他们。就好像一只猫捉到两只小老鼠,却又把它们放跑。这对孩子来说,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两个孩子正准备离去,鸿影將他们叫住,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塞到了男孩的手中,说道: “拿这钱给你母亲看病吧。” 男孩睁大眼睛看著眼前这个陌生的矿工,露出难以置信的愕然之色。他瞧了瞧手里的钱,一声不响地把它放进衣兜。接著,他拉著妹妹的手转身离开了。兄妹俩身披梦幻的烟雾融入了黑夜。 鸿影看著孩子的身影在黑暗中化为乌有,才把手电筒关上。黑夜隨即像潮水般向他捲来。 第二天一早,鸿影突然想起了昨天夜晚那两袋水泥还放在铁丝网旁,没有移回原位。他不想让人发现引起麻烦,於是匆匆忙忙赶过去,却看见班长已经站在那里,盯著地上的水泥若有所思。鸿影本打算转身离开,却被班长看到了。班长把他叫过来问道: “昨晚是谁值班?” “是我。” “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 “地上怎么会有两袋水泥?” “肯定是被人移到这里的,水泥不可能自己长腿。” “被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 班长打量著铁丝网上的洞,接著说道: “附近的村民总在打这些水泥的主意。” “盖房子缺的就是水泥。” “绝对是有人要把它偷走。” “但是水泥还在这。” “这就更值得怀疑,说明中途一定发生了某种变故。” “確实是件怪事。” “你昨晚有看见可疑的人吗?” “没看见。” 各怀心思的两人一时陷入沉默。班长凝神思索了片刻,继续说道: “窃贼是不可能空手而归的。” “除非良心发现。” “也有可能是被人发现。” “那就难说了。” “谁要是把窃贼举报出来,就算是立了大功。” “立功就会受表彰。” “还有机会评优评先。” “机会难得。” “你昨晚有听见奇怪的声音吗?” “没听见。” 班长不再说什么,挥了挥手,做了个上级让下级退下的手势。鸿影转身离开时,班长又补充了一句: “今年新招的矿工已经到了,你去负责点名和分床铺吧。” 说完,他把一张名单递给了鸿影。 新矿工们聚集在操场上,一个个精神抖擞、热情高涨。每个人的心情都是复杂的,怀揣著情势各异而又殊途同归的目的。乡村青年渴望逃离土地,改写自己的人生轨跡,抹去农民的烙印。他们都深信不疑,这里將成为自己人生的转折点,未来的一切在他们想像中都是光辉灿烂的。 站在新矿工面前的鸿影儼然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他看著他们眼中射出的兴奋的光芒,心里暗笑:別急嘛,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鸿影按照名单上的顺序一个接一个地往下念道: “王建军。” “到!” “张卫国。” “到!” “邓爱党。” “到!” “田福民。” “到!” “柳……柳翩来?” “到!” 鸿影顺著喊声望去,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第18章 柳翩来辗转来到月牙湾 隨著下乡运动如火如荼的展开,柳翩来也不得不像其他学生一样,在一片锣鼓声中隨著下乡的大军启程,浩浩荡荡地奔赴广阔的天地。抵达农村后,看著齐腰高的一片荒蒿野草,他彻底明白,自己被人像包袱似的丟弃了。他暗忖,决不能一辈子呆在这里,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离开这鬼地方。 他找到生產队的指导员,要求住最差的屋子,干最重的活。锄地的时候,他从不吝惜自己的汗水和力气,没命地挥舞著锄头,手上很快便打满了泡,泡拧破出了血,把锄把都染红了,但他还是那般疯狂地干著。半年工夫,他就学会了扶犁、点种、收割等农活,连农村小伙子看了都直咋舌。寒风刺骨的冬天,他和知青们兴修水利,需要有人跳到水里作业。河水上薄薄的冰在惨白的太阳下闪著寒冷的光,知青们看了心里都打怵,他二话没说就跳进齐腰深的冰水里。 没过多久,柳翩来就成为了知青们的领头羊,就连当地村民们都不敢小瞧他。 村长的儿子是个出了名的二流子,成天游手好閒,不务正业。恰好煤城矿务局招矿工,村长便给自己儿子弄了个指標。村长儿子得知自己即將成为矿工,便得意扬扬,四处吹嘘,当晚喝得酩酊大醉,借著酒劲强姦了一名女知青。女知青事后哭哭啼啼地跑到柳翩来那里去告状。柳翩来看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一面安抚女知青,一面跑去村长家,义正言辞地提出要將强姦犯法办。此时村长儿子正躺在床上醉得不省人事。村长自知理亏,但也清楚对方是来讲条件的,否则不会私底下跑来。当晚,两人达成了协议,村长把儿子当矿工的指標让给柳翩来,而他则负责说服女知青息事寧人。柳翩来凭著三寸不烂之舌威逼利诱软磨硬泡连哄带骗,终於让女知青打消了告状的念头,而他自己则高高兴兴地坐上了开往煤城的列车。 柳翩来在月牙湾煤矿开启了全新的人生。他很快適应了煤矿里的工作,干活时像是有使不完的劲,百斤重的钢樑铁柱在手中抡得像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攉煤的时候,他把上衣脱光,铁锹雨点般在煤堆中起落。当別人躺在煤堆里休息的时候,他也从不休息,总是操起铁杴,一把把地攉煤。每次他都是第一个下井,最后一个上来,身上像被墨汁泼过似的,只能从眼白上辨认出是个活人。 柳翩来几乎从不误一天工,月月都上满班。这在老工人里头也是不多见的。每逢发工资,他都会揣著一叠票子,吆喝大家一起到饭馆里吃香喝辣。不仅如此,如果同宿舍有谁病倒了,他会细心地为其端水餵药,关怀备至。病人在这一刻总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很快,柳翩来便在工人里建立起了威望。 为了討好班长,柳翩来把为人处世之道发挥到了极致。为了拉近和班长的关係,他总在私底下找机会给班长送烟送酒。班长虽然总是摆出一副刀枪不入、一视同仁的面孔,但在会上提出的表扬名单里总会有柳翩来的名字。工作时,柳翩来隨时都为班长留心各方面的事情,像一条忠实的牧羊犬伴隨左右。休息时,他总会跑到班长家里帮忙担水劈柴,仿佛成了家里的一份子。 没过多久,柳翩来就被提拔为副班长。 第19章 与猪作伴 这段期间,鸿影全身心地沉浸在文学的世界里,无法自拔。他博览一切,贪婪地汲取一切包含思想的文字。他徜徉在赐予他无数神秘故事的殿堂。在他看来,这是如此的神秘,如此的深不可测。一切都藏在那深不可测的深处。 此时,他的思想深处悄然发生著某种变化。对文学的狂热占据了他的头脑,他有一种强烈了解一切的衝动。因此,他將目睹的一切都囫圇吞下去,亟不可待地踏上新的大道,而且越走越远。头脑里的无数生命伴隨他一起踏上征途。在他脚下,一切都处在恆动之中。狂风肆起,波涛翻滚,四周升起的浓雾犹如微粒般时聚时散。梦想被唤醒,贴合的双翼渐渐张开,欲振翅高飞。 鸿影在隱秘的变化中完全蜕掉过去的那层旧皮,向前飞跃了一大步。这一系列转变在悄无声息却又大刀阔斧地完成,周围人毫无觉察。內心受到未知的魅惑从而引发巨变,这是极合逻辑的一种结果。 还有一种隨之而来的后果就是,隨著意识的自由驰骋,鸿影越发感到可任意支配的时间和空间极度匱乏。 煤矿的工作繁重而艰巨。鸿影每天从早干到晚,没日没夜地重复著同样的劳作。他时常感到透不过气来,疲惫带来的压抑並不亚於漫漫的无眠长夜所带来的压抑。每次下井前,他都深深地感到厌倦。熬到上井后,他需要漫长的独处和孤寂来平復內心的烦闷。 更难以忍受的是,煤矿如同一个喧闹的池塘,里面龙蛇混杂,有青蛙、蝌蚪,还不乏鰻鱼、水蛭之类。鸿影完全被淹没其中,磨灭了气势,遮蔽了光芒。他勤於阅读,却不被人理解,甚至遭到嘲笑;可他隨地吐了口浓痰,就有人对他说“好样的”。他对於周遭的一切感到完全绝望,感受著自己的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疯狂的漩涡席捲著活生生的人。倘若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把鸿影从牢笼中解脱出来的话,他的力量也许会被吞噬殆尽。 煤矿的后勤部有一个简陋的猪圈,餵养著一头老母猪和十几头猪崽,目的是为了改善伙食,自养、自宰、自吃。 饲养员是个鱼目混珠的无赖,身上既有精明人的见机行事,又有莽撞汉的好吃懒做。一语道破,见风使舵就是他的最大特点,隨波逐流就是他的最大特长。 劳动节前,后勤部平价採购了一批猪饲料。一个月后,市场上猪饲料价格飞涨,比之前上涨了一倍有多。饲养员禁不住诱惑,偷偷將饲料房的精饲料拿去卖,而只给猪餵粗饲料加和稀泥,结果被管后勤的班长当场抓住。饲养员被开除了。 眼下,后勤部急需一个养猪的人。 一天班会上,班长把饲养员投机倒把的事当作反面教材向大家通报。正面例子说多了,班长本人也觉得有点腻味。就好像一个人吃惯了山珍海味一样,偶尔也需要来点粗茶淡饭。饲养员的例子成了绝佳的调剂材料。班长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事件的起因和经过,从饲养员投机取巧的行为说到了其贪得无厌的作风,从其作风又追溯到了其居心叵测的思想。一言以蔽之,归根结底还是坏在了根子上。末了,班长煞有介事地问道: “饲养员已经开除了,但猪还是要人养。有谁愿意去后勤部,挑起养猪这副重担的?” 全场鸦雀无声。班长似乎对这种局面早有准备,不紧不慢地说道: “有些人对养猪工作看法不端正,认为养猪被人看不起,整天和猪圈、潲水打交道,既没机会评优,又没机会加薪。我没说错吧?不少人对工作不负责任,拈轻怕重,把重担子推给人家,自己挑轻的,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然后再替別人打算,这种人其实才是不被重视,更不会被重用的。凡是毫无自私自利之心,为集体把猪带大养活的人,才算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有谁愿意去养猪?” 现场安静得好像空气凝结了一样,毫无声响。这时不知从哪儿飞来只苍蝇,围著班长的头颅欢快地飞旋,並发出强烈的轰鸣。班长挥手拍它,恨不得一巴掌把它打成肉酱,但总也打不著。等好不容易轰跑了那只苍蝇,班长清了清喉咙接著说道: “我们要认识到,劳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任何岗位都很光荣,都发挥著难以估量的作用。当我们每天闻著肉香,吃著猪肉时,是否想到背后是用许许多多头猪换来的?如果没人养猪,我们吃啥?填不饱肚子,谁还有力气干活?从这层意义上说,养猪可以说是煤矿重要的组成部分,是煤矿持续发展的內在需求。难道我们不应该以养猪为荣,以养猪为傲吗?有谁愿意去养猪?” 还是没人应声,所有人好像被定住了。班长扫视了一圈,脸色严峻地继续说道: “身为一名煤矿工人,我们理所应当急煤矿之所急,忧煤矿之所忧。一直以来,奉献精神都是煤矿工人的底色。煤矿的建设离不开奉献精神。现在,正是需要大家发扬奉献精神的时刻。对於养猪的工作,只要带著感情去干,带著问题去干,带著责任去干,就是地地道道的为集体服务,就是彻彻底底的为群眾服务。谁把养猪放在心上,集体就把他放在心上。谁能与猪打成一片,连成一体,谁就是大家的模范。有谁愿意去养猪?” 现场安静得好像时间停滯了一样。班长见始终没人应答,语气也隨之变得生硬起来: “难道就没有人愿意对这些可怜的畜牲伸出援助之手吗?难道就任由它们自生自灭吗?” “报告班长,我愿意去养猪。”鸿影站起身说道。 猪圈与世隔绝,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圈里的母猪蔫头耷脑,骨头棱蹭,肚皮紧缩成一块,嘴巴又长又弯,奶头滴溜得老长,背部和臀部的毛已磨脱净光。十几只猪崽嘴尖、腰细、个头小,或在水洼里躺,或在泥地里拱。圈里到处都是没人清理的粪便,围著一堆堆的苍蝇,空气中瀰漫著一股臭烘烘的气味。 鸿影用了两天时间把猪圈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遍,像自己住的宿舍一样乾净。除了定时定量给猪们餵食饲料,他还爬上煤矿背后的山沟,挖些肥嫩的青草给猪们作辅食。一天三顿饭,鸿影都是蹲在圈口的石凳上吃的。猪在圈里吃食,他在圈口吃饭。每当饭碗里有玉米、胡萝卜或豆芽苗的时候,他就挑出来扔给心爱的畜牲吃了。 一个月后,母猪的老皮毛褪掉了,长出了一身黑油油的新毛,平直的脊樑下吊著鼓起的肚子,四蹄粗壮有力,在圈里悠閒地散步。小猪娃个个腰身修长,腿杆粗实,每逢鸿影走近就欢蹦乱跳,吱吱地叫唤。 夏季酷热,为了防止猪中暑,鸿影在猪圈周围种上向日葵等植物,遮荫降温,每天还给猪洗两次澡。冬季严寒,为了避免猪感冒,鸿影把冷水烧成温水后再让猪饮用。他用水泥封严猪舍墙体的残留缝隙,还给门窗覆盖上塑料薄膜,提高猪舍的保温效果。 年底市场猪肉价格猛涨,財务一算帐,说鸿影餵大了十几头猪,给煤矿创造了近两千元的价值,数字惊人。年终总结时,鸿影被评为优秀员工,还涨了一级工资。 一天早晨,鸿影正在给猪圈的食槽加满饲料,他留意到班长走了过来。这是他调到后勤部当饲养员后班长第一次出现,他心里未免感到诧异。他背对著班长继续干活,假装没有发现对方的到来。 班长站在离鸿影身后两三步的位置,同样保持沉默。他面无表情,却又若有所思,即使最熟悉他的人也难以猜测到他此刻的心思。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始终耐心地等待鸿影忙完手中的活。鸿影加满饲料后转过身来,故作惊讶地说道: “呀,这不是班长嘛。什么风吹你来的?” “就是想来看看你猪养的怎样。” “谢谢班长的关心。我现在基本上已经和这些猪打成一片。我对它们的熟悉程度,就如同你对班里的每个矿工一样。你瞧见那只肚子胀鼓鼓的猪吗?我给它取名叫和尚。实际上它是个极有天赋的歌唱家。它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引吭高歌,唱一些感情丰富的歌曲,追求一种哀怨淒凉的声调变化。你瞧见那只黑得发亮的猪吗?我给它取名叫黑旋风。实际上它是个不折不扣的舞蹈家。它最拿手的是现代舞,颈的轻摇,肩的微颤,一阵一阵的柔韧的蠕动,从前足一直传到臀部的尾巴尖。所以说,不能凭外表去判断这些生灵。別人说猪笨,或者说人笨得像猪,我真搞不懂,人们怎么能那样侮辱猪,或者侮辱人。猪自有猪的可取之处,我们应当尊重它们,理解它们。猪有猪的思想,人有人的思想,如果猪有人的思想,那它就不是猪,是八戒了。” “难得你有这样的觉悟。有什么困难没有?” “困难自然是在所难免的,这是明摆著的事。你没法想像我刚来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猪圈臭气熏天,满地的粪便星罗棋布,猪舍的墙壁像害了麻风病一样千疮百孔。整个景象死气沉沉,那些猪好像已经彻底绝望,坐以待毙。它们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在说,我们的肚子饿得咕咕乱叫,飢饿的烈火正在肚子里燃烧。看著这些可怜的生命因飢饿而日渐消瘦的脸庞,我心里真是难受得要命。但难受归难受,当务之急是先让它们吃饱喝足,补充营养,恢復体力。它们吃起东西来真是一点都不含糊,如果不节制,非得吃个底朝天不可。不光要保证它们的饭量,还要小心它们生病。这些猪崽子的身体娇贵得很,天暖天热的时候就容易长癩癣,得经常替它们洗澡。一头猪一天洗两次澡,二十头猪就相当於洗四十次澡。冬天也不能閒著,得防著它们著凉。万一哪只猪感冒发烧了,我还得像母亲照顾孩子那样整夜守在它身边。” “猪遇上你可真是有福气。” 说到这里,两人一时都住了口。班长沉吟片刻,接著说道: “鸿影,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你请说。” “矿务局要求各个煤矿上报先进事例,择优在报刊上发表。如果哪个煤矿没能发表文章,年终就取消评选先进集体的资格。煤矿领导对这件事都很头疼啊!” “可以发动全员写稿呀。” “已经发动了,可惜没有一篇被录用。” “王建军每个月都是全勤下井,没有请过一天假,这个有写吗?”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邓爱党不怕苦不怕累,脏活累活抢著干,这个有写吗?” “这样的例子不计其数。” “田福民患上了结肠炎,忍著腹疼坚持工作,这个有写吗?” “这样的例子多如牛毛。” 两人陷入了沉默。班长的目光始终凝视著猪圈。隔了半晌,他再次开口说道: “报导的例子必须是之前没人写过的。” “那样才別具一格。” “而且还要有代表性,能够深入人心。” “那样才独树一帜。” “还必须有教育意义,能够广泛宣传。” “那样才趋之若鶩。但是上哪找这样的例子呢?” “眼下就有一个。” “在哪?” “就在这。” “在这?” “你养猪不就是个绝佳的例子吗?” “班长,你真爱开玩笑。” “我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吗?” “可是,我养猪有什么宣传意义呢?” “怎么没有意义。只有真正敢於挑战的人,才会有旺盛的斗爭意志。只有最勇敢、最机智、最坚定的人,才会死心塌地和猪打成一片。只要有正確的目標方向,不管是养猪、养鸡、养鸭,养什么都好,都会水到渠成。养猪是一项艰巨而繁琐的工作,离开正確的出发点、正確的立场、正確的世界观,都不可能把猪养好养活。” 说到这里,班长似乎抓住了双方谈话主题的切入点,於是他操起平时那种居高临下以及慷慨激昂的混合腔调,提高嗓门说道: “养猪的工作应该怎么看呢?应该一分为二。工作可能有些成绩,但是一定有不足,不要自以为是。要懂得,我们每一个人,头脑里都有个为公还是为私的斗爭。是一切为集体,还是一切为个人;是艰苦朴素,还是养尊处优;是勇挑重担,还是拈轻怕重;是朝气蓬勃、意气风发,还是斗志衰退、暮气沉沉;是勇於自我牺牲,还是搞明哲保身,都是为公和为私的对立。两种世界观的对立,这些每天遇到的问题,不正好可以利用养猪的例子完美地詮释吗?” 班长喘了口气,注视著鸿影说道: “鸿影,你养猪的工作干得很好,说明对奉献精神理解得很透彻。” “如同和尚对声乐的理解一样。” “但是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更加严格的要求自己。也就是说要正確地看待自己。” “正如黑旋风看待舞蹈一样。” “把你养猪的心得体会写成文章,爭取在报刊上发表吧。” “我会用心去写的,就像我用心养猪一样。” 班长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宛如冬季迷雾里透出的那种微光。他拍著鸿影的肩膀说道: “我对你很满意。另外,別说班长有好事不关照你。市里来了个漂亮的女记者,要採访报导我们煤矿的建设工作。你去负责接待一下吧。” 第20章 叶冬兰 操场边上的树荫底下站著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她身段窈窕,肌肤白皙,浑身上下都极有生气。一双光采焕发的眼睛盈著笑意,小巧玲瓏的鼻子微微上翘,带著稚气,乌黑的秀髮仿佛垂柳似的披在肩上。她凭著青春的魅力和天生的柔情让人著迷。在这个女人从不涉足的地方,她就像个从天而降的仙女般引人注目。操场上的矿工从她面前走过时,都喜欢瞄上她一眼。儘管她並不在意,但也觉察到了,於是她的目光便流露出嫵媚和满足。自信的女人被人好意相看时都会如此。 她听见脚步声,看见一个青年走近了她。她以为他是个干部,前来接受她採访的。但他说,他只是一个养猪的普通员工,是班长让他来负责接待的。她听了非但没有失望,还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是一个直爽的姑娘,很真诚,也爱討人喜欢,並且不加掩饰。她的举止、態度十分自然,甚至她那爱引人注目的天真无邪的性格也一览无遗,丝毫也不遮遮掩掩。他把她领进一间陈设简陋的小会客室。两人很隨意地聊了起来。她简单地问了几个关於煤矿管理和日常生產的问题,他也毫无保留地把实际情况和个人感受说了出来。他的礼貌以及谈吐让她很受用,她觉得他一点都不像个饲养员,不知不觉產生了好感。她微笑著说道: “对了,我还没做自我介绍。我叫叶冬兰。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严鸿影。” 她愣了一下,吃惊地问道: “你就是小说《渔歌》的作者吗?” “没错。你读到过吗?” 她说她不仅读过,而且小说里的故事情节使她深受感动。鸿影听了既高兴又惊讶。他生活在这个单调、死板、毫无乐趣的小地方,如今遇见一个懂得欣赏自己作品的人,自然喜不自胜了。 她和他聊起了自己对小说的感受,採访的事也不提了。她確实喜欢文学,而且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从而弥补了她见识浅薄的不足。她有思想,受过良好的教育,对小说中触动人心的地方能立即察觉到,心领神会,有时竟动了真情。当然囉,过了一会儿她也就忘得一乾二净了。她年轻而有朝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乾脆利落,直截了当。她对什么都有自己的看法,带著新鲜的视角敢想敢说。她身上散发出雨过天晴的气息,能把阴霾一扫而空。日常围在她身边的是一群只知道就事论事的呆板的同事,倘若不是天生乐观的话,真会把她给憋死。现在有人跟她谈论感兴趣的话题,她当然不肯放过。她对鸿影说道: “在你的作品里,我观察到了一个青年男子的爱意,感受到了一个青年女人的痴情。他们的爱情和理想,体现了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的特色。想必这也是你的亲身感悟吧。” “我的作品,”鸿影说道,“確实是因为引起了我感情上的强烈震颤,我才考虑到要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这样才开始去寻找適合表现我这种感情的方式。实际上,任何作家所表现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自己体验过的生活。很多伟大作品所要表达的精神,就是作家本人对生活的认识和体验。他们把人生的体验灌输在自己作品的主人公身上,这样给人的感觉才最真切。从《太阳照常升起》的美国青年巴恩斯,到《永別了,武器》的美国青年亨利,再到《老人与海》的老年古巴渔夫,都有海明威自己的影子,也就是这个道理。” “我也有同感。”冬兰点头说道,“倘若像那些鼠目寸光的作家那样,刻意去追求时髦的带刺激性的东西,光靠曲折离奇的故事去吸引人,就像举办一场生活的怪胎展览会。歷史將证明这种追求充其量不过是脸朝前,而两条腿实际上倒退著走罢了。” “没错。”鸿影坚定地说道,“真正的艺术作品的魅力,正在於作家用生活的真情实感去打动读者的心。只有写自己对生活最深切的体会,方能激发情感,思如泉涌,方能在最大程度上引起读者的共鸣。如果作家只是一个讲故事的局外人,冷静之极,这样就成了拼凑,缺乏生活的激情,缺乏血的奔流。作家对生活应该永远抱有热情。艺术作品都是激情的產物。对生活无动於衷的人是搞不成艺术创作的。如果连你自己对生活都没有热情,怎么能指望你的作品去感染別人呢?当然,这种热情绝不是那种简单的感情衝动,它必须接受成熟的思想和理智的指导。尤其是在进入艺术创作的具体过程中,应该用冷静的方式来处理热烈的感情,就像铁匠的锻造工艺一样,得把烧红的铁器在水里蘸那么几下。为此,我们既需要热情,又需要理解力。热情要非同寻常,理解力也要非同寻常。在我看来,要达到这样的目的,作家最主要的工作在於拨开生活中的迷雾,钻探到生活的深层中去,而不能满足於生活的表面现象。这样,作品才能写得厚实一些。” “深入生活,这个词掛在每个人的嘴边,但谁能说明它的意思呢?有一些纯粹热爱艺术的人局限於狭小的生活范围,喜欢就事论事,写出来的东西或单薄,或狭窄,或肤浅,常常是有生活而没有实感,描写有余,思虑不足。” “唉!他们真的是弄错了。所谓深入生活,不单纯是记录个故事。有的故事稍加改造一下就可以成为一篇小说,这样的深入生活是没有前途的。作家必须要体验生活,而这种体验要引起自己心弦的颤动,而不是仅仅站在一旁採访和记录,这样子的作品必然是乾瘪的。所谓写最熟悉的生活、最熟悉的人物,也就是写自己最熟悉的体验。它是一种非常久远的沉淀,不仅仅是对生活表面形式的体验,而是对情感和精神的体验,是一种最细微的心理上的体验,而这些东西恰恰是作品里最重要的,也是最感人的因素。故事可以是虚构的,但你的感情和体验绝不可能虚构。它必须是你感同身受的,这样写起来才真实,才能使你虚构的故事变得有血有肉。如果没有感情上的真切体验,就算真实的故事也会写成假的。任何言巧语和样翻新都是枉费心机。请相信,作品中任何虚假的声音,都瞒不过读者的耳朵。无病的呻吟骗不来眼泪,只能获取讥讽的嘲笑;用塑料朵装饰而成的园地,比一无所有更加糟糕。是的,艺术创作,这项从事虚构的劳动,其实最容不得虚假。不管是喜悦还是愤怒,全然应出自我们內心的真情实意,这样我们所说出的一切,才能引起无数心灵的共鸣。” 鸿影所表达的思想正与冬兰的思想不谋而合。她从他身上看到了天才的火,而她本人也从中受到启发,从而对文学有了更深的理解。他俩聊了大半天,她把原本计划的工作都给耽误了。当天晚上,她住在了煤矿为她安排的客房。她睡得很安稳,没有一丝骚乱。窗外悲悲戚戚的树木也一同沉沉睡去,天地间寂然无声。 次日,她没有见到鸿影,因为他要去採购猪饲料。她想到也许今后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感到有点失落。当她结束採访工作,准备离开时,班长紧握著她的手,表情夸张地说这次时间太短,让她下次找机会再来看看,並指派柳翩来送她到车站。 一路上,柳翩来没话找话地和她攀谈,一双眼珠子不怀好意地瞟著她,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念头。她对他的客套话心不在焉,只是礼貌性地回答几句,大部分时间在想著心事。等到了车站,她突然转过身,问他能否帮她个忙。他让她儘管说,能帮的一定不推辞。她从背包里取出笔和小本子,翻开来在其中一页写了几个字,然后把纸撕下来折了几折,递给了他。她说纸条上写的是她的联繫方式,希望他能转交给严鸿影。他看了纸条一眼,迅速地塞进裤兜,爽快地说包在他身上,保证完成任务。她对他再三地表示了感谢,然后心情愉快地上了车。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柳翩来回到煤矿,在门岗处恰巧碰见买完猪饲料回来的鸿影。两人一起往宿舍走去。鸿影边走边问道: “你刚去哪了?” “送个人去车站。你现在可成了我们这的养猪专业户了。” “可不是嘛。为了把这几头猪养好,就得没日没夜地瞎忙乎,一刻都不能閒著。 “我真羡慕你。” “你送谁到车站?” “一个女人。养猪也不容易,是个技术活。” “可不是嘛。每天都得围著它们转,准时准点地伺候它们。” “我真羡慕你。” “是那个女记者吗?” “什么女记者?” “你说送个女人去车站,是她吗?” “啊,没错,是她。猪都被你养得又白又胖,谁还捨得吃呢?” “可不是嘛。每次看人杀猪,我的心都在滴血。” “我真羡慕你。” 一直到两人分道扬鑣,柳翩来都没有提纸条的事,就跟完全忘了一样。 鸿影回到自己的宿舍,在桌子前坐下,长时间地呆著。他想起了那个可爱的女记者,不禁莞尔一笑。他想到她清新脱俗的气质就暗自惊嘆,而想到她心直口快的个性又觉得有趣。这个女人在他心底留下了一个谜,然而,他並不想费神去揭示谜底,只是耸耸肩思忖道:只是见了一面而已……很快,他便没再去想她了,然而她的影子还在他的心房里跃动。 值得一提的是,过了没多久,《矿区信息报》刊登了一篇题为《我的养猪岁月》的文章,讲的是一名矿工不怕苦不怕累,把猪养的又肥又壮。这篇文章作为典型的先进事例,被广泛宣传。 第21章 谁去谁留 这一年,矿业学院面向全国煤矿企业招生,对象为二十岁左右,具有三年以上工作经验,有相当於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工人。 鸿影所在的月牙湾煤矿获得了一个招生指標。 每一个矿工都红著眼盯著这个宝贵的名额。谁都明白,一个矿工若能成为大学生,简直就是山鸡变凤凰,一步登天,成为人人望其项背的对象。將来毕业后,会有更为广阔的前景摆在面前,会得到更多锻链和重用的机会,並以此为台阶,有望当上领导干部,由服从命令的人变成发號施令的人,由被管理者变成管理者。为此,符合条件的矿工都爭先恐后地报了名。 鸿影在得知了招生的信息后,寂静的心弦同样產生了一丝颤动。他曾经也一度嚮往著大学的美好生活,能在安静的教室里吸收人类最高深的智慧,能和心灵相通的人交流彼此感兴趣的问题。但是,出身贫民阶层的命运早已为他选择好了道路。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坦然接受这一切。而如今,紧闭的大门虚开了一条缝,让迷失的一代重新看到了微弱的文明之光。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的进步再度有了合流。 鸿影自然不想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並不是因为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而兴奋,只是单纯地想学习,接受更高等的教育。他一次又一次心潮澎湃地想像那个能遨游於书海的地方。因此,他第一时间递交了申请表。 与他同一时间递交申请表的还有另一个人,就是柳翩来。 柳翩来最近心情格外地好。前不久他被评为“青年突击手”,代表煤矿到矿务局参加表彰大会。柳翩来一脸春风得意,在会场上左右逢源,儼然成为了全场的焦点。回来后,听闻煤矿有一个招生指標,更是点燃了雄心壮志。他深刻认识到,当一个矿工贴上大学生的標籤,相当於背上了前程的助推器。他仿佛站在了新的起跑线上,內心被热血激盪著。他开始有所觉悟,重新规划著名个人的命运,飞黄腾达的欲望在心里不断膨胀。 虽然报名的人有很多,但真正符合资格的却很少。最终,在经过层层筛选后,只剩下严鸿影和柳翩来两人进入到最后的录取阶段。 至於推荐谁上大学,引起了很大的爭论。一部分人觉得严鸿影性格孤僻,將来毕业后也很难融入集体发挥才干。而柳翩来则显得头脑灵活,办事老练,刚柔並济,善於组织工作,適合摆在更高的位置。另一部分人觉得柳翩来性格过於圆滑,爱卖弄聪明,企图心太明显。相比之下,严鸿影显得为人朴实,做事低调,时时想著工作,处处想著集体,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曾多次在报刊杂誌上发表文章,是公认的笔桿子。 眼下,柳翩来处在一种毫不外露的焦灼情绪中。他虽在故作镇定,但发烫的双手透露了他的心情。此前,他满心篤定自己是被推荐的不二人选,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自认为各方面都不比严鸿影差,但只要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就无法安心。他心头沉重,仿佛有种预感在他耳边轻声地说:一旦错过这次机会,你这辈子都別想翻身……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视线和严鸿影的视线碰撞在一起。电光火石间,两人都把目光转向別处,互相迴避。他们心照不宣:两人之中必须有一人被淘汰,不是他,就是我。 一天傍晚,鸿影独自一人躺在宿舍的床上。他已经错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不过一点也不觉得饿。一个人如果脑子里填满了思虑,反倒无暇顾及肚子的空虚。他半闭著眼睛沉思遐想,忽然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他没有理睬,只以为是同宿舍的人。这时,他听见一个意外的声音: “鸿影,就你一个人吗?” 那声音刻意发得很柔和,结果只是变得十分轻微,有些字消失在了喉头到嘴唇的路上,如同在一个缺弦的键盘上弹琴。 鸿影急忙支起身,看见柳翩来媚態优雅地站在眼前。 步入宿舍的柳翩来一副虚偽而沉稳的嘴脸,让人不寒而慄。两只充满諂諛和討好的眼睛,好像黏附在鸿影身上,眼神中躲闪的阴影似乎隱含著不可告人的密谋。 鸿影態度冷淡地问道: “你有什么事?” 柳翩来咧嘴媚笑一下,好像鱷鱼般的諂笑。他用下级面对上级的语气说道: “鸿影,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你说吧。”鸿影口气生硬地说道。 “是这样的,”柳翩来偷偷地瞟了鸿影一眼,“你也知道,来这以前我下过乡。我相信,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所以身体力行,第一批就报名下乡去了。我决心一辈子扎根农村,把青春和汗水奉献给那一望无际的土地。三伏烈日当头,我锄地时赤膊上阵,一头钻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纱帐。玉米叶子在身上刺啦刺啦地划过,胳膊、前胸留下道道血印,又痛又痒。然而这些都顾不上,要紧的是必须用浑身的气力將硕大的锄板深深地插进泥土,再將它使劲拔出,一锄接一锄循环往復,全速推进。我脊背上的汗水很快就匯成了河沟儿;腰,即使痛得快折断了,也不能直起来,否则就再也弯不下去。我心里默念著,坚持!一定要坚持!不能落后,除非你是个软蛋。为了庄稼,我还要和所有粪便打交道。鸡粪、猪粪、牛粪、马粪,急了得上手抓,最脏的大粪也不在话下。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被粪便包围著,甚至常常溅到嘴里。村长见我扎实肯干,对我印象极好,推荐我当矿工。我一开始捨不得离开农村,但村长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一个有为青年怎么能不思进取呢?我只好勉为其难,离开满腔热爱的乡土,来到这里,成为了一名矿工。” “然后呢?” “我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这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日子,是我最光荣和最幸福的日子。在这个团结互助的大家庭里,领导胜过父母,同志亲过兄弟,这一切只有在艰苦朴素的工人阶级里才能遇到。青春永远是美好的,可是真正的青春,是属於永远力爭上游的人,永远忘我牺牲的人,永远谦虚谨慎的人。所以我下定决心,永远听领导的话,服从领导的指挥,领导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只有这样,我的干劲才会越来越高涨,我的思想和志向才会变得更加开阔和远大。我尊敬领导,团结同志,虚心向老前辈学习,刻苦钻研,克服一切困难,发扬吃苦耐劳的精神。我一定要做一个新时代的好矿工,我要把我可爱的青春献给祖国最壮丽的事业。困难里包含著胜利,失败里孕育著成功,我要像伟大的革命战士那样,透过困难看到胜利,透过失败看到成功,即使遇到天大的困难,也不会畏怯逃避;碰到严重的失败,也不至气馁灰心,而是永远干劲十足,勇往直前,成为时代的闯將。” “然后呢?” “由於出色的工作表现,我被评为青年突击手。从我收穫表彰的那一刻起,我就时刻准备著为了集体的最高利益牺牲个人的一切,甚至最宝贵的生命。可以说,在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里,都渗透进了集体的血液。我恨不得把我的心掏出来献给集体才好。晚上我怎么也睡不著,我的心就像大海的浪涛一样,久久不能平静。一个人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总要活上几十年。每个人从懂事一直到停止呼吸的几十年的人生,就构成各自的歷史。至於每个人的歷史画面上所涂的顏色是白的、灰的、淡红的还是鲜红的,虽然客观因素起一定作用,但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主观因素。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书写自己的歷史。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应该好好地想一想,怎样来书写自己的歷史。作为一名优秀的矿工,应时时刻刻以煤矿事业作为自己的行动指南,真正做到言行一致。所以说,我要永远保持自己人生歷史的鲜红顏色。” “你到底要说什么?”鸿影失去耐心,打断他的话。 听到鸿影更加生硬的语气,柳翩来越发堆起微笑。任何对话都是一场较量,这是柳翩来这类人的看法。他將脖子从领口里探出来,就像禿鷲的动作一样。他认为单刀直入的时刻到了,当机立断地说道: “鸿影,我求你把招生名额让给我吧。”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只要你说你不想上大学。” “可是我想上大学。” “鸿影,求求你成全我吧。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我比你更適合上大学。我一心向著集体,向著社会主义,向著共產主义。我就是长著一个心眼,永远忠於集体,忠於人民。我对待同志像春天般温暖,对待工作像夏天般火热。我深切地认识到,要想成长进步,为集体做更多的工作,就必须读更多的书。我抓紧点滴时间进行学习,做到书不离身,有空就掏出来看一段,坚决做到边学、边想、边改、边运用。只有通过读书,我才能实现生命的蜕变,灵魂的超脱。而大学就是我生命的归宿,灵魂的皈依。如果不能上大学,无疑是將我推向无止境的深渊,我是会永不超生的呀!” 柳翩来的脸上换上可怜和哀求的神色。他继续信口胡诌道: “鸿影,你可怜可怜我吧。如果不能上大学,我一辈子都会毁了的。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我辛苦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全都白费了。上不了大学我是活不下去的呀。我会无法忍受,痛苦万分的。鸿影,你行行好吧,把招生名额让给我吧。试想一下,上不了大学我还能怎么办?读不了书我还怎么活?我一想到这,恨不得一死了之。人在担心什么事情会发生时,日子比这件事本身更加难熬。我像处於绝境中的困兽一样四处张望。我觉得自己被包围了,曾经拥有的意志都灭绝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近几个星期以来,我夜夜都无法入眠,在被子里像疯子似的翻来覆去,身心疲惫,神思恍惚,总觉得有个巨大的黑洞在窥伺著我,恐惧极了。我心力交瘁,病魔缠身,没有意志,没有武器,如同一个在黑暗中哭泣的孩子。我站在了最险隘的关口,觉得孤立无援,快要发疯了。连日来,我不是在房间里来回晃荡,就是在野外乱跑一气,有时像狂人似的头脑发热,有时又像死人一般陷入虚脱。命运的压迫让我的灵魂都变得支离破碎了。” 鸿影的脸色越来越严峻。柳翩来拿出夸张而伤感的声调继续说道: “鸿影,请你发发慈悲吧。我无论如何都必须上大学,上大学就是我的理想。上不了大学就意味著我一辈子困在这里,一辈子埋在这暗无天日的井底。我白白奋斗,白白付出,白白憧憬未来,到头来只是白活一场。开什么玩笑。简直是荒唐透顶。鸿影,你同情一下我吧,我不能不祈求你的怜悯。你就当做一件善事,把招生名额让给我吧。你这几年不都在养猪吗?你可以接著养呀。有什么不行呢?有什么不好呢?你完全可以將你的未来和梦想寄托在猪的身上。每天上几小时,和可爱的小猪们喃喃细语,看著它们一张张小嘴围著你团团乱转,这不是一种难得的人生体验吗?坦白说,当初若不是你抢著去当饲养员,我早就毛遂自荐,当仁不让了。我为了你做出了那么大的让步,难道这回你不能为我做出丁点的牺牲吗?” 鸿影一直盯著他看,目光直透他的灵魂深处。柳翩来虽然语无伦次,但丝毫未减损他那面目的审慎和表情的精明。他继续东拉西扯道: “苍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考验我?这样和我过不去?从我踏入煤矿的那一刻起,我就命中注定要无怨无悔地奉献青春。我无怨无悔地奉献了,我也喜欢与奉献相伴。我千方百计保持在我心头点燃的火焰,让它生生不息。在这世上,我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奉献。如今希望降临了,命运总算对我的奉献给予了回报,让我有机会更上一层楼。噢,鸿影,要是你还有一点慈悲之心,就不会拒绝我的请求。让我去上大学,你接著养你的猪吧。別让我没完没了地在痛苦的边缘挣扎呀。我的肉体已经沉沦,精神也在消融。我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每晚躺在冰冷的床上像躺在火烧的铁板上一样。我求你同情一下我吧。难道你忍心看著一个有口难言的灵魂大汗淋漓地在火海里翻腾吗?” 柳翩来动用种种声调,有气无力地反覆哀求。见鸿影始终没有反应,他双膝跪在地上爬行到鸿影跟前说道: “鸿影,我跪下来求你了。” “明天我会找领导谈的。”鸿影冷冷地说道。 “鸿影,”柳翩来连忙磕了个响头並感激涕零地说道,“我这一辈子都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 第22章 意外的出路 鸿影留下来了,出路重新被堵死。 他独自闷在宿舍,呆坐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就这样精神恍惚地过了若干小时。压抑的心情无处宣泄,使他全身乏力,多少还伴有点噁心。他隨手拿起笔想写点什么,但无奈心中空虚,思想更是空虚,十足的空虚。房间闷热,他拉开窗帘,阳光直射进来,刺激著眼睛。他眨了眨眼皮。就在眼瞼一张一合的剎那间,他神智昏迷了一下。当他重新张开眼睛,好像穿越了时空。前后两个瞬间不是连续的,之间隔著可怕的裂缝。一个在摸索道路的人从裂缝向下坠落,一切都成为过眼云烟。 鸿影两眼直视前方,但什么也看不见,唯独柳翩来哀求他的那一幕不断在他眼前重复。柳翩来这个人本身是无足轻重的。鸿影对柳翩来始终没有好感。他认为柳翩来为人虚偽、狡诈、工於心计。一开始,鸿影还欣赏过柳翩来的上进心。可是,由於性格上的差异,外加利益的衝突,鸿影现在已將对方一概否定,恨不得一棒打死。鸿影觉得在柳翩来身上好像一切都是偽造的,一切,除了野心是真实的。在鸿影眼里,这只不过是一个受欲望支配的人而已。 对於柳翩来的离谱要求,鸿影本可以拒绝的。可是,一种奇特的怜悯之心主导著鸿影的思想。这种思想状態是最近几年在鸿影身上发展起来的。面对受命运支配的人类,他会由衷地感同身受。对他人命运的关切,使他热情高涨,仿佛自己成了命运的旁观者。这种状態在他心中留下了一种阴暗的颤动。一个病態的弱点。鸿影意识到这是极其危险的。如果对別人的人生感怀深切,自己就无法活下去。生命侵蚀著生命,正如某些虫卵寄生在人的皮肤里。每个人都在喝他人的血,喝下的血变成温暖和快乐。 鸿影提醒自己心肠要狠,但悲悯的天性占据了上风,最终败下阵来。他被抽走了一部分血液,眼下正患著贫血症。未来对於他只成了沉重的包袱。裂缝越来越宽阔了。面对这种现象,鸿影很恐惧。他充满批判的思想使他斥责自己,控诉自己,然而无能为力。烂摊子已经不可收拾。他身上剩下的全部力量已无法掩盖住那一片废墟。力量不够,他一天比一天沮丧。不足为外人道的痛苦在密闭的储藏室里发酵…… 正当鸿影灵魂枯竭之际,他收到了伍令尧的来信。两人已经许久未曾通信了。鸿影迫不及待地打开信读起来。信里头话不多,只是问他最近创作有什么进展,是否有新的作品。信的末尾还说让他抽空到杂誌社一趟,有要事和他商量。鸿影很好奇伍令尧找他会有什么事。 虽然这封信再平常不过,但却对鸿影意义重大。他想起了伍令尧那略带戏謔口吻的言辞。一直以来,这位编辑对他的投稿给予认可,同时却不放过任何一处能取笑他的地方。这一点使他觉得受到重视,同时也使他难堪。伍令尧对鸿影既不表示讚赏,也不表示轻视。鸿影发现,伍令尧对他作品中的每句话都记在心上,而且像炒菜似的翻来覆去思索过。鸿影珍惜这种毫不矫揉造作的友情,所以当他收到这位编辑的邀约时,没有丝毫犹豫便立即出发了。 鸿影离开了煤矿,乘坐公交车前往市区。生活的枷锁一旦鬆开,他又可以畅快地呼吸。一段时间以来,一块不透明的幕布遮住了活生生的世界。眼下,这块幕布在阳光的照射之下被撕碎了。於是他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他辨认每一个赶路人的身影。从车站涌上来的大批乘客,如蚁群般呈现在他眼前。每个人都套著一层厚厚的万事不管的皮囊。这些见多识广的人在奔跑,也是在梦游。隱藏在灵魂深处的火种处於休眠状態。从这些人的脸上,鸿影看到了人类共通的命运,碌碌无为的命运。他看到自己埋没在这无名的人群之中,像潮水一样向前涌,不知涌向何方。他仿佛觉得这些螻蚁,连同他自己在內,都是一个肥硕的蚁后生出来的,这蚁后就是人类社会。 鸿影心有所思地来到编辑部,见到了伍令尧。两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当鸿影心不在焉地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时,伍令尧发现鸿影多思多虑的额头添上了未老先衰的皱纹。伍令尧即使不问,心里也明白。他对鸿影的思想缺乏理解,但凭著敏锐的嗅觉,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走进了人生的死胡同。过去两人通信时,鸿影曾若有若无地向他倾诉过內心的苦恼与烦闷。他同情鸿影的遭遇,並且看出了在鸿影內心深处不断扩大的挣扎。 “怎么了,烦恼先生?有什么事让你头痛吗?”伍令尧问道。 “没什么,就是总感觉看不到希望。” “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不必过於焦虑,你迟早一定能学会。” “学会什么?” “学会面对。把眼光放得更长远些。要知道,人生是一场永无止境的修行。跑更远的路,才能让你的大腿变得更结实。抱怨是无济於事的。必须充分认识人生,並且努力掌控它。如果你办不到,如果航向失去了控制,那么只好逆来顺受,或者一笑而过。” “一笑而过?” “不好吗?这是我们最后的尊严。在同命运战斗的时候,谁能笑到最后,谁就是胜者。总有一天你能学会挣脱命运的枷锁。没什么好怕的。谁也无法用锁链栓住你的灵魂。物质上的困苦或生活上的孤独,这都是微不足道的。即使单枪匹马地作战,也要保持完整的自我。” 伍令尧注视著鸿影,虽未提高嗓音,但语气更加坚决地说道:“你要有所准备。在你未来的某些时刻或某些日子里,你將遭受同样的打击,同样的挫败。让灵魂起来反抗吧。这是第一步,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全仗有这一步,你的痛苦才不至於白白浪费。大部分人,只要他们头脑还有一点清醒,都会达到这一步,但也只能达到这一步。可是你,鸿影,必须再向前一步。拿起武器做好迎战的准备吧。这是反抗的铁的定律。” 鸿影略带伤感地低声说道:“我怕我还没有准备好。” “谁都一样。等准备好就晚了。每个人都是在战斗结束之后,思想上才弄清楚咋回事。但是,把自己武装起来,这已经足够了。” “生活可真是一个妖魔。” “你要热爱它。妖魔也有美好的一面。面对生活,你不妨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气。眼前和未来,一切都敢於承担,即使是意想不到的东西。” 伍令尧把自己的人生感悟和智慧一起打包,灌输给了鸿影。这也许並不能使鸿影的生活更容易些,但至少使他找回了点信心。而且,到目前为止,伍令尧还藏著一件好事没有告诉鸿影。他有意隱瞒,想先吊吊鸿影的胃口。现在,他觉得是时候说出来了。 “你没必要一直呆在煤矿。那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世界那么大,英雄总有用武之地。” “可我的用武之地在哪?” “这正是我此次叫你来的目的。边城市新成立了一家文学期刊,名字叫《星海》。主编还是我的一个老熟人,前不久他写信请我过去当副主编。不过坦白说,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主编也好,副主编也好,编辑也好,不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吗?况且我自由惯了,可不想自己给自己添麻烦,增加那么多烦心事。不过我倒觉得你可以尝试去当编辑。年轻人总该多闯闯。” “你觉得我合適吗?”鸿影诧异地问道。 “怎么不合適?我想没有人比你更合適了。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替你写封推荐信。不过编辑这碗饭也不是好吃的。摆在你面前的菜餚,不管香的臭的,你都得吞下肚。有时候,那种腐烂发臭的食物对敏感的肠胃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极易导致消化不良,便血更是家常便饭。时间一长,简直就是场噩梦。你可以接受这样的日子吗?” “可以。”鸿影用篤定的语气回答道。 “那好。不过我有言在先,我的推荐信並不一定起决定性作用,主要还得看你自己。那边的主编可是个鸡蛋里挑骨头的人。他为人一点也不厚道,经常牢骚满腹,有一种令人丧气的本领,这无疑也是一种疾病。你真的决定要去吗?” “我去。”鸿影的情绪变得高涨起来。 “好吧。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我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你的兴趣是写小说,当编辑有助於积累思想素材,掌握各方面的具体知识。用贪婪的眼睛去看,用飢饿的嘴巴去吃,在文学的道路上精神饱满地大步前进吧。以顽强拼搏的意志来支撑自己理想的翅膀吧。” 当鸿影离开编辑部时,使他內心枯燥的那种压抑情绪已经消散了,他重新找回了精神上的平衡。消极和气馁已成过眼云烟,重新点燃的是一颗敢於冒险的好奇心。单调的煤矿生活关闭了,爱与恨的时代开启了。他走在街上,身体挺直,脚步加快,眼光直射前方。新的生活在前方!他的梦在前方! 第23章 新的战场 《星海》是边城市新创刊的一家文学期刊,以刊登中短篇小说为主,兼顾其它文学体裁作品。主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子,面容冷峻,总是满腹牢骚的样子,神气之间好像知道对方所不知道的一切。他本人確实是个优秀的文学评论家,精通业务,而且他也只对业务感兴趣。他心里只装著利益,把杂誌的销量与中国的发展等量齐观,觉得杂誌的前景与民眾的思想同样重要,而且密不可分。除此之外,他说话时几乎从不正视对方,语气冰冷,即便在与人寒暄时也让人感到不受用。 由於业务发展的需要,目前编辑部正缺一个初审编辑。 一天上午,主编在自己的办公室內面试一个来应聘的青年男子。男子身姿笔挺,脸上分明的线条和高直的鼻樑显出十足的刚气。儘管他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但从眼神中可以看出,这已经是一个饱经歷练的人。主编没有请对方坐下,自己则靠在椅子上,眼睛一直盯著桌子看,仿佛不知道有另一人在场似的。过了一会,他才傲慢地把头扭向青年男子,也不看对方一眼便说: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在煤矿当矿工。” “可是我们这里不是煤矿,不招矿工。” “这我知道。” “那你来干什么?” “我是来应聘当编辑的。” “你之前做过编辑吗?” “没有。” “上过大学吗?” “也没有。” “那你不適合做这份工作。” “可是我有发表过作品。” “什么作品?” “几个短篇小说。” “是嘛,能发表作品对你来说也许是件挺了不起的事,不过这並不代表你有审稿的能力。编辑这一行是需要具备极高的文学素养和专业知识的。” 主编冷冷地说完这句夹著奚落的话后,便把头扭向一边,仿佛对方不存在似的。男子虽然受到冷遇,但並未乱了分寸。他不动声色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主编说道: “这是我的推荐信。” “什么推荐信?” “推荐我来你这当编辑。” “谁写的?” “伍令尧。” 主编沉默了一阵,接著从牙缝里咕噥了一句: “那傢伙就爱多管閒事。” 他接过男子手中的信,展开细看,边看边偷偷地打量对方,眼睛里闪过一道狡黠的目光。他读完信后说道: “你有带你的作品来吗?” “带来了。” “让我瞧瞧。” 男子一言不发地递上了几本期刊。主编满不在乎地翻看起来。他表面上装得漫不经心,实际上却看得很认真。他看了最初几个段落,就从文笔里看出了作者的天分,十分清楚对方的写作功力去到了哪个层次。他仔细地看完了所有文章,连一个標点符號也没漏过。最后,他以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 “嗯,写得还过得去。” 主编默然片刻,接著说道: “行吧,从明天开始,你就过来上班吧。” 他挥手示意男子退出。男子走到门口时,主编又冲他嚷道: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严鸿影。”男子转身答道。 鸿影被分配到小说组担任初审编辑。 编辑部的稿件是三审制,首先要初审编辑把关,接著提交给组长二审,最后由组长提交到主编三审。如果三审通过,这篇作品就能发表了。初审的工作对鸿影来说难度不大,他对稿件的鑑赏能力比一些老编辑还要强,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的优缺点。他坐在堆积如山的稿件前,儘管工作量很大,但依然兴致勃勃。这项工作让人感到神圣和庄严。他就像上帝一样,每天对无数人的劳动成果进行裁决。他会使一些人欢天喜地,也会让一些人沮丧失望。当然,失望的人占大多数。因为投稿的人很多,所以挑选的作品总是经过层层筛选,精益求精。 作为一名新人,鸿影还负责登记来稿,给作者写退稿信,接待来访作者等工作。除此之外,办公室里的一切杂务,包括扫地、擦桌子、打开水,都由他一个人包了。编辑部是个搞艺术的单位,但在生活中也要讲究艺术。这里虽然听不见爭吵声,表面上一团和气,但有时候无声的爭吵比有声的爭吵更厉害。等级观念是明显的,任何人都要明白自己所处的地位,並以和自己地位匹配的方式说话和行动。对於一个年轻人来说,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埋头苦干,承担最繁琐的工作,而把一切荣誉和出风头的事让给別的同志。 一切看来还算理想。鸿影工作时驾轻就熟,对未来的岁月也一目了然,那是一马平川的坦途。他气定神閒,甚至有点儿沾沾自喜了。他毕竟具有年轻人的乐观天性,本能地相信一切都会朝著好的方向发展,认为那是必然的结局。他庆幸自己从苦海中逃了出来,能够主宰人生的命运了。 事实上,他內心有点儿惆悵,也许还品味著前所未有的空虚。他像一头百无聊赖的野兽打著哈欠,不知如何磨利他的牙。眼下,鸿影也在写作,但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有些句子写得很美,但他寧可不那么美,而多些生命活力。他用现成的语言表达他的思想,不过,那只是一些欺人耳目的文字。他发现传统的模式再也不適用於他的新思想。倘若他想忠实地把自己的情感表述出来,就该忘掉他所读过或写过的一切,彻底摒弃以往的传统技巧,拋弃这些陈旧腐朽的精神拐杖。他在寻求真正的文学,寻求篤信艺术的激情和生命力的文学。他像其他天真的年轻人一样,心中酝酿著革新艺术的伟大计划。他期望著开疆拓土会再现艺术的新生,暗暗地被有著远大前景的新世界所吸引。 然而,他只是被假象蒙蔽了双眼。 中国的文坛风气实在不敢让人恭维。当代作家只是一小撮爱慕虚荣、游手好閒的人。这些人与平民百姓的感情格格不入。他们致力於描写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或是一些不正常的典型。在这些树上结出的果子通常都是乾瘪的,生命的精华被凝固成了一个个空壳。表达之乏味、思想之平庸、概括之空洞、逻辑之幼稚,简直是一瓶令人作呕的调味酱。这群文痞会写又不知道写什么,如同搁浅的帆船进退不得,急不可待地等著好风吹来,鼓起他们的风帆,至於什么样的风倒是无所谓的。一些人侥倖在血管里找到了几滴民眾的血液,顿感才华横溢,便利用这几滴血蘸笔疾书了。这些人很少会长久地保持他们的热情。他们在创作中获得些许成功,无非是靠他们能言善道的缘故。他们虽然文章写得汪洋恣肆,內里却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唯恐在读者面前露出马脚。由於他们不能拓展空间,便依附在自身的狭隘的小天地里喘息。每个人都在重重迷雾下原地挣扎,在混乱无序的梦境中迷失了方向。 在这齣闹剧里,鸿影最不感兴趣的就是那些自以为是的文学评论家。对於形形色色的评论,他是不屑一顾的。他对什么理论都不偏爱,对什么主义都不较真,即便是自己的观念,一旦被凝固成系统的理论之后,他也无法自圆其说。在他看来,对抽象的文学內涵泛泛而谈,简直枯燥乏味到了极点。不过他倒喜欢观察別人,观察那些愿意相信的人、甘心上当受骗和遭受戏弄的人。他抱著同情和理解的態度,带著好玩的心態,兴趣十足地看待这些平庸的人。他自以为他们在演戏给他看,而没发觉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参与进去了。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目睹狂风吹过的旁观者,其实狂风已经挟裹著他,在漫天尘埃和飞沙走石中把他一同捲走了。 第24章 任晓芙 一个夏日的午后,天气燥热,太阳把柏油路面都给晒软了。鸿影沿著人行道走著,皮肤被阳光晒得发烫。当他经过一家门口掛著风铃的书店时,一阵风吹过,响起了一串清脆的叮噹声,既清脆又悦耳。他不由得一怔,停下脚步看著那些如同一朵朵小莲似的风铃。风铃发出娓娓动听的声音,如珠玉跳跃,似鸣泉飞溅,听得他神清气爽,连那堆积的暑气都在不知不觉间驱散了。於是,他推开书店的门走了进去。 店內视野开阔,宽敞舒適,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井然有序,洁净无尘。鸿影从一个书架前溜达到另一个书架前,静听书本的呼吸。手中翻著一本书,那本书再呼唤別的书,於是身畔出现一个宽广无垠的世界。他还依稀记得第一次翻开书页时的怦然心动,读到印满文字的书页时的暗自微笑和满心期待。当翻开第一页,视线聚焦於书上的第一个文字,新世界的大门便悄然敞开。 鸿影走到了摆放诗歌集的书架前,停步凝视。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本《雪莱诗选》上。这位浪漫主义的民主诗人在其短暂的一生中虽屡遭挫折,身处逆境,却仍能正直刚强,勇敢前行。鸿影想从诗集中汲取新的创作活力,便不假思索地伸手去取,谁知被另一只白皙的手捷足先登拿走了。 拿走书的是一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少女。她身材高挑,皮肤白里透红,乌黑的头髮如水披泻。她穿了件淡粉红色镶银边的连衣裙,衣裳是时兴的宽鬆型,正好掩饰了她的瘦弱,而且增加了她的飘逸。她优雅地站著,一本正经地翻阅著诗选,似乎没有留意到鸿影的存在。鸿影站在旁边装作看別的书,其实是想等她把书放回书架上自己再拿来看。他们彼此不看一眼,似乎都不知道旁边挨著个人似的。书店內只有他们两个客人,感觉很温馨,一片寂静。空气凝固了。鸿影等了片刻,见她没有放弃的意思,便打算转身离开。这时,少女转过眼睛,用俏皮的口吻对他说: “你对这本书感兴趣是吗?” “是的,不过你喜欢的话就继续看好了,不必在意我。” “其实如果你早点说出来,我也可以把书先让给你看。” “没关係,这里还有很多选择。” “用不著客气,其实我也只是隨便翻翻。” 她说完便把书递给了他。鸿影觉得她与眾不同,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之前读过雪莱的诗吗?” “没读过。”她直截了当地答道。 “那你刚才不是读了吗?你喜欢吗?” “谈不上喜欢,太浓郁的诗对我来说实在不能领会。” “雪莱的诗也並不都是厚重伟大的,也有轻微灵妙的。读他的诗就像听一场音乐会,有时雄浑倜儻,突兀排空,有时幽抑清扬,如泣如诉。” “但是听一场音乐会毕竟是让人精神疲惫的。” “那不正说明你听进去了吗?你只有走进诗里,才会有共鸣,有心声的交流,听得到诗人的心声,和他產生共鸣,合而为一。” “但愿我有这样的欣赏水平,能和诗人合而为一。” 两人相视而笑。她的直爽让他感到挺新鲜,心灵开始了摸索。他翻开诗集,找到《西风颂》那一页,靠近她,用指尖点给她看,像一个虔诚的牧师那样轻声地读了起来: “哦,快把我扬起,就像你扬起波浪、浮云、落叶!我倾覆於人生的荆棘!我在流血!岁月沉重如铁链,压制著的灵魂,原本同你一样,高傲,飘逸,不驯。” 他俩一时沉默下来,似乎都在品味著诗人胸中沸腾炽热的激情,都在做著同一个梦。其实她完全不理解诗里所描述的境界,只是觉得鸿影严肃的样子很可爱。她噘起小嘴问道: “我很好奇,为什么诗人总爱把灵魂掛在嘴边?难道诗里非得出现灵魂这个词不可吗?” “诗人对灵魂情有独钟,那是因为他爱自由,不愿意受束缚。作品中充盈著灵魂的气息,是向世人昭示宇宙之神秘。” “我之前可从没联想到宇宙。” “虽然你没联想到,可是你生活在宇宙中呀。宇宙的精神就是美。诗决不仅是好看的字眼,鏗鏘的音节,更是圣灵感动的结果,美的实现,宇宙之真理的流露。” 她转过脸,吐了吐舌头。隨后她又戏謔地说: “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会写出这么美的诗句?雪莱会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吗?” “他漂不漂亮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诗里绝不说谎。他有一颗赤子之心,把这个世界想得过於美好。他怀有的憎恨也是爱。他笔下的西风在摧残旧的隆冬的时候,也呼唤新的春天的到来。他不止用心灵去爱,而且用生命去爱。浪漫派诗人的生活轰轰烈烈,相比我们的生活,感情更奔放,抒情气息更浓厚。诗人以无所不包无所不入的精神来揣摩人情的深浅和人类的境遇。诗人是接受灵感的祭司,是文明的立法者,是连接现实与理想的天使。这便是诗人的使命。” 他看见她强忍著没把哈欠打出来,便拘谨地说: “哦,对不起,请原谅,我说起来总是停不下嘴。” “千万別抱歉,你说得相当妙。你给我的感觉又新奇又亲切。真的,我觉得,这才像有文化的样子。” 事实上,她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对他有点儿好奇。她含情脉脉地说: “交个朋友吗?” “交定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严鸿影。你呢?” “我叫任晓芙。” 两人离开了书店。晓芙提议一起在附近散步,鸿影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於是他俩沿著人行道一路走去。晓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姑娘,想到什么说什么,直截了当。她的举止、態度十分自然,甚至她那討人喜欢的天真无邪的性格也一览无遗,丝毫也不遮遮掩掩。一路上,她那热情洋溢的说话腔调引起了行人侧目。她以爱嘲讽的挑剔目光注视著一切,绝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在行人的表情、举止或说话方式上只要看出有什么可逗乐子的,都不放过。被她取笑的人只要一看见她那狡獪的目光便知道她在笑话他们。她笑得很开心,一点也没因为自己的放肆无礼而面有难色。她说话时,鸿影看著她那张生动的脸、神采奕奕的美丽的眼睛、以及那卖弄风情的笑容,觉得体现了十足的现代女性气息。他喜欢她毫不造作的稟赋,落拓不羈的天性;喜欢她尽情地发挥自己所长,决不故作高雅或卖弄书本;也喜欢她处处表现出和谐自然,整个儿身心像鲜似的在阳光下开放。鸿影和她走在一起,心里感到美滋滋的。 他俩走了几里路,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暮色四合。从午后四时起,在淡紫色的、朦朦朧朧的轻雾下,太阳已有倦意,渐次消隱了。小鸟像一支支明晃晃的箭破空疾飞。远方的天空黑魆魆的。紫色的大地上冒出光禿禿、黑黝黝的枝椏,上方瀰漫著水汽。 当经过一家餐馆时,晓芙说她的胃咕咕直叫,提醒她该用晚餐了。她先走了进去,鸿影隨后。他们在里面坐定了。两人在餐桌上无所不谈。鸿影此前一直生活在狭促、庸俗的圈子里,如今遇上了这么一个无拘无束的姑娘,自然喜不自胜了。他向她讲述童年的苦难,生活的艰辛以及鬱郁不得志时的苦闷。她听得出神了,不时发出娇滴滴的惊嘆声。其实她对一块新口味的巧克力同样也会大惊小怪的。当她知道鸿影写小说时,惊呼一声,要求他把自己写过的作品都讲一遍。她听出他的文学创作自有独到之处,便以热情的口吻浮夸地评价了几句,饱含溢美之词,表明她是欣赏他的才华的。鸿影感觉到了,自鸣得意,觉得这些评语中肯贴切,她的褒扬实属难得。她是他所见过的最率性的女人。她的魅力让他心醉神迷。他有一股强烈的愿望要把心底话都掏出来向她倾诉,与她共担忧乐。他把她想像得比实际更洒脱、更贴心,其实他一点也不了解她那些令人失望的缺点。他误入歧途了。 饭毕,他俩都有点懒洋洋的,胳膊支在桌上,侃侃而谈,说说停停,別具情调。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而他们全然没有察觉到。他俩驀地发觉聊了已有一个多小时,该动身了。两人出了餐馆。薄暮之中,他俩聊著一些不相干的话,可並没有认真去听,因为他俩都有些乏了,但精神很舒畅。在这个可爱的良宵,他们一路走著,心里寧静而充实。他们惊嘆那澄明洁净的夜色,时断时续地交谈著。他俩无需看著对方,只知道彼此挨得很近。他们约定下个礼拜同一天再见面。鸿影送晓芙到车站。在路灯的照射下,他俩怯怯地笑了笑,激动地、喃喃地道了声“再见”。 鸿影踏著夜色,孑然而归。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的心在唱歌…… 第25章 爱情罗网 晓芙是高干子女。父亲是市人大主任,作风强悍,精明能干,能一眼便看出每个人的弱点和缺陷所在。他能把浮华掩饰在质朴之中,能把俗气深藏在脱俗之下。就拿穿衣服来说吧,外衣是不讲究的,但衬衣又特別讲究。母亲是政协秘书长,聪慧敏感,心思细密,能游刃有余地周旋於政界。她虽爱嘲讽,却不乏宽容大度,在取笑別人时,也乐意给他们以帮助。本质是傲气的,但又可以居高临下地关怀別人。他们的婚姻可以说是爱情的结合,也可以说是仕途的结合。在这类人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爱情的结合。 女儿是父母中间的一根纽带,同时也是暗中爭夺的对象,因为夫妻俩都是怀著占有欲来疼爱她的,双方都暗暗较劲垄断自己的女儿。这个情形自然瞒不过晓芙。孩子在思想上都有一种天真的倾向,把自己当作是宇宙的中心,所以她便从中渔利,变本加厉地刺激父母的感情,使之竞相加码。任何一个无理的要求,倘若一方表示反对,她有把握得到另一方的支持,而早先那个反对的因为自己被疏远而气恼,会立马满足更多的条件。这样她就被溺爱得不成体统。她像所有的高干子女一样很爱使性,又因她太受宠了,从来没遇到阻碍,所以她的使性更带点病態的意味。 她常常出去交际。许多青年都为她著迷,围著她转悠,而且爱她的也不止一个。她一个都不爱,却和所有的男人调情。她从未顾及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恶果。一个美貌的少女往往把爱情当作一种残忍的游戏。她认为人家爱她是天经地义的,她真心地相信,谁爱上她就够幸福了。她虽然整天想著爱情,其实对爱情一无所知。在她游手好閒的生活中,看到的书,听到的话,都使她念念不忘於爱情,而这念念不忘的心境竟变成了一种嗜好。她有时熟读了一本小说,几乎能背出所有的对白,却对內容毫无感觉。她靠著言情小说营造的残灰余烬过日子,那些灰烬虽然使她维持著骚动的心情,使她双手发烫、喉咙乾涩、眼睛灼痛,可是也使她看不见事情的真相。她只是自以为洞悉內情而已。 她一天的生活是一组连续不断的变化。早上將近正午时分才起身,因为她夜里失眠,要到天亮才睡熟。她成天无所事事,只反覆不已地想著一句诗、一个念头、一个片段、一段谈话、一首音乐、一个博得她欢心的俊脸。从傍晚四五点钟起她才算完全清醒。在此之前,她总是眼皮沉沉的,噘著嘴,不胜睏倦的神气。要是来了一位像她一样饶舌,一样爱听流言蜚语的闺蜜,她便马上振作起来。她们絮絮不休地谈论著爱情。对於她们,爱情心理学和穿衣打扮、秘闻趣史一样,属於挖掘不尽的谈资。白天快完了,她却显得越来越年轻。晚上她去赴晚宴,在餐桌上谈论的永恆不变的话题便是她取之不竭的乐趣。正经的谈话是完全没有的。接著是去舞场,到那儿去的乐趣是为了炫耀,让別人欣赏自己的风情万种。身边总有一群游手好閒的青年,这些男人差不多自己也可以穿上裙子,因为他们的谈吐和思想简直跟少女一模一样。她回到家总是很晚,但还不急於上床,这是一天之中最清醒的时间,拿一本书翻翻,想起一句话或一个姿势就自个儿笑笑。她终於厌倦了,苦闷极了,但又睡不著觉。而半夜里,她又会突然陷入绝望的高潮。 就在这个喧囂而孤独、浮躁而厌世的时期,怀著神秘的期待,向著无名的救主伸手求援的时候,晓芙遇到了鸿影。很快,他们就陷入了那种罗曼蒂克式的热恋之中。 晓芙受鸿影吸引的理由有许多。首先是鸿影的真诚,那是令人作呕的紈絝子弟所没有的。其次是他身上有股厚实的力,形式虽然粗糙,却是她从未摩挲过的。她清楚自己的魅力,觉得对一个像鸿影那样容易征服的俘虏,犯不上多费气力,便能將他一把抓住。她那么机灵,很容易隨机应变地迎合他的作风。那根本不用她费什么心,而是她天赋的本能。她是女人,好比一道没有定形的水波。她所遇到的各种心灵对於她来说都像水瓶,出於需要,她可以隨意適应水瓶的形状。她需要定期更换她的水瓶,她的个性就表现在没有自己的个性。 她喜欢和鸿影谈论文学,向他讲解她最喜欢的作家,而且一锤定音,不容分辩。她只关心一些无聊的事情,却自以为很有学问,判断一切都充满自信,自视甚高,顽固不化,虚荣心极重。 有一次,她硬拉鸿影去看一个西方抽象派画展。鸿影看著那些画,如坠云雾之中。有的画看起来就好像是把各色顏料搅拌起来,隨意地倒在了画布上;有的则是隨意涂鸦的几笔线条,像猫爪划过似的;甚至有的画里完全是一片空白,让人摸不著头脑。晓芙对这些抽象艺术心领神会,把这些画视为珍宝,认为这是人类审美意识的一大进步。鸿影儘管看不懂,但为了投其所好,也在一旁点头附和。之后过了没多久,这个展览会就被强制取消了。 但在这个城市里,他们有的是约会的去处。晓芙一下子便给鸿影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他们看过国外交响乐团那些令人陶醉的辉煌的演奏,欣赏过北京和上海来的芭蕾舞团激动人心的表演。这些高级演出通常一票难求,但晓芙却总有办法弄到,而且还是最好的位置。她还按照自己的审美標准,重新把鸿影打扮了一番:深蓝色外套,白色衬衫,米黄色西裤。她自己也重新烫了头髮,蓬鬆地卷著,显得非常时尚,浑身上下有种颇为高雅的诱惑力。 恋爱使鸿影每天心神不寧。他的精力、智慧全用在了与晓芙的周旋上。当然,他並不感到这一切都是令人舒服的。有时候,他也能意识到,这种放纵的生活,实际上潜伏著一丝危险,这將导致他完全可能变成另外一种人。什么人?他也很难说清楚。他有时候躺在床上,脑子乱成一片,对自己的思想和生活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似乎意识到,在这些短短的日子里,他已经很难把握住自己了,就像醉汉驾驶一叶小舟盲目地航行在狂涛巨浪中,隨时都面临危险,但又充满一种醉人的快乐。 有一次,鸿影正在上班,晓芙却突然闯到编辑部找他。她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眼球。她太引人注目了,才四月中旬,就穿了一条桃红色的麻纱长裙,而且嘴唇上涂著鲜艷的唇膏。这种服饰打扮在当时无疑被视为另类。晓芙根本不在乎周围的目光,似乎还引以为傲。她走到鸿影跟前,说有个事要对他说,但又不说出来,好像隱瞒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鸿影尷尬极了,脸烧得像一把火,只好把她引到隔壁的会议室。一进屋子,晓芙的两条胳膊就搂住了他的脖子。鸿影板著脸推开她说: “上班时间你找我干什么?你也不看看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个什么地方?罗浮宫?” “你这身打扮太刺眼了,我们这里很严肃!” “这里是人民大会堂?” “你究竟有什么事嘛?” “下午四点友谊剧院有一场电影。现在离开演只剩半个钟头,打电话老是占线,我就跑来了。” “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我上班时间怎能去看电影?” “不去就算了。不过你可別后悔!” “什么电影 ?” “《乱世佳人》!” “《乱世佳人》?听说几天前票就被抢光了,你怎能……” “我舅妈在市文联工作,这是我特意让她给我留的。你不去就算了!” “我去!” 鸿影编造了一个请假的理由,就和晓芙一同奔向友谊剧院。当他们来到剧院门口的时候,已经黑鸦鸦地聚集了许多人。售票房窗门紧闭,告示牌上写著票已售完的字样,看来大部分人没能买到票,只好眼巴巴看著少部分人鱼贯进场。所有能进场的人大概觉得这不仅是欣赏艺术,而且也是来彰显某种身份和地位的,因此显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派头。鸿影为能有机会欣赏到这场电影而心情激动。他挽著晓芙的胳膊穿过拥挤的人群,像步入神圣的殿堂一般走进了剧院的入口。 影片如同想像的那般动人心弦:一个猫一样的女人,思嘉有著猫一样的目光,猫一样的微笑,猫一样的步伐和猫一样的敏捷。年轻时的她特立独行、为所欲为,置社会习俗与道德规范於不顾。当战爭的乌云笼罩著天空,从小生活的庄园变得满目疮痍,母亲死了,父亲疯了,僕人惊慌失措,她单独挑起生活的重担……她在乱世中不畏艰难,敢爱敢恨,无怨无悔,勇敢顽强地追求幸福生活……几度悲欢离合,多少情仇交织。扑朔迷离的悬念,波澜起伏的情节,紧紧地抓住了每一个观眾的心。晓芙紧握住鸿影的手,手心汗津津的,直至终场。他俩都感到爱情的暖流奔腾在他们紧握的手指之间。 之后的几天,两人都模仿著电影主人公的口吻互相调侃,用主人公的眼光看待对方。鸿影將自己身边的女朋友假想成了思嘉。晓芙虽然有著美丽的外表和善变的性情,却没有那种敢爱敢恨的气质,而且她更乐意將鸿影塑造成瑞德的样子。她脾气专横,素来把她交往过的青年的软弱思想支配惯了。然而那些人庸庸碌碌,因此她连控制他们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对付鸿影可困难得多,所以也有趣得多。她压根儿不理会他的什么理想,但很高兴去支配那个簇新的头脑,那股创造的力,使之成器,当然是按照她的而不是按照她不屑一顾的鸿影的方法。但她立刻发觉要做到这一步非经过一番斗爭不可,鸿影有的是各种各样的主见,有些是她认为极端幼稚可笑的。那都是些败草,非得连根拔掉不可,可是她连一根都没拔出来。她的自尊心一点没得到满足。 至此为止,她是完全看得懂他的。然而一过了某种限度,她就不能理解了。再要往前,就不能单靠她那出眾的聪明了,得需要热忱,这正是她不愿付出的。她不服气,在一段时间里尽想著如何征服他。她极想把鸿影腐化一下,使他屈辱。她绝不会承认有使坏的念头,只是觉得想要伤害他而办不到未免太岂有此理了。倘使一个女人没有一种幻觉,使她觉得能完全驾驭那个爱她的人,那就是这个男人爱她爱得不够。而她非要试试自己的力量不可。她不从正面进攻,只是狡猾地问: “你爱我吗?” “当然。”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爱到什么程度?” “尽一个人所能爱的程度。” “可我感觉不到……嗯……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呢?” “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你肯不肯为了我放弃写作?“ “这个嘛,亲爱的,无论是谁都无法让我放弃。我永远从事写作。” “哼!亏你还说爱我呢!“她气恼地嚷嚷道。 “没有必要放弃嘛。” “可是假使我认为有必要呢?” “那你就错了。” “也许是我错了……可是你愿不愿意呢?” 他想拥抱她,被她推开了。 “你放不放弃?你说!” “不放弃,亲爱的。” 她气愤得把脚跺得嘣嘣响。 “你不爱我,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爱。” “或许吧。“ 鸿影本能地感到,他那心爱的敌人正在一旁窥伺著,他只要露出一点儿口风,就会被她乘虚而入,他不想被她拿住把柄。他心里也明白,她这样与他模稜两可地胡诌一通纯粹是闹著好玩,就像孩子喜欢搅弄脏水一样,所以並不怨恨她。可是,他对於这些无谓的辩论,对於跟这个捉摸不定、心神不寧的女子的爭执,实在是厌倦得很了。他想:为什么她要这样呢?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呢? 与此同时,他望著那张娇艷的脸蛋,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那笑吟吟的、半开半合的小嘴,他又笑了。他们的嘴唇几乎碰上了。可是,他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望著她,像从另一个星球望过来似的。他眼看著她渐渐地远去,隱没在云雾里了,隨后竟瞧不见她了,听不见她了。他又回归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只想著文学,做著他的梦,一切都成了虚幻了……他的手臂突然被人摇晃起来,有个声音朝他嚷著: “喂,你怎么啦?睡著了吗?为什么不说话?” 他又看到了那双凝视著他的眼睛。她是谁啊?……啊!是的……他嘆了一口气。 晓芙仔细地把他打量著,想知道他心里究竟想些什么。她弄不明白,只觉得自己白费气力,没法把他完全抓住,总有那么一扇门可以使他逃之夭夭。她暗中生气了,又回到老题目上来进攻: “你是因为你爱我而爱我呢,还是因为我爱你而爱我?” “因为我爱你而爱你。” “那么假使我不爱你了,你还是会爱我的囉?” “是的。” “要是我爱上了別人,你也永远爱我吗?” “这个嘛,我可不知道……我想不会吧……总之,你也许是我爱的最后一个女人了。” “我爱上了別人,情形又有什么不同呢?” “哦,大不同了。你已经变了,我也可能会变。” “我会变吗?那又有什么关係?” “关係当然很大。我爱的是现在的你。你要是变了,我就不能保证再爱你了。” “噢!你不爱我,你不爱我!这些废话是什么意思?要么就爱,要么就不爱。囉囉嗦嗦的干嘛!如果你爱我,就该爱我现在的样子,也不管我做些什么,永远得爱下去。” “这样的爱,岂不是成了畜生了吗?” “我就是要你这样子爱我。” “別这样折磨我啊!” “我不是折磨你。我没跟你说我现在爱上了別人,可是將来要是我爱上了谁呢?” “別说这事了好吗?” “我就是要说。那时候你该不会怨恨我吧?” “我不恨你,只会离开你。” “离开我?为什么?要是我仍旧爱著你呢?” “一边爱著別人一边还爱我?” “当然囉,那是有可能的。” “对我们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当你爱上別人的时候,我就不再爱你了,一点爱也没有了。” “这么说,我非得一辈子和你在一块儿不可囉?” “放心,你是自由的。你爱什么时候离开我都行。不过那时候不是再会而是永別了。” “但是如果我还爱著你呢?” “爱是需要彼此牺牲的。” “那么你牺牲吧。” 他对她这种无理取闹禁不住笑了,她也跟著笑了。 “一方的牺牲只能造成一方的爱。“ “绝对不会的,它能造成双方的爱。如果你为我牺牲,我只有更爱你。你想想看,对你来说,既然能为我牺牲,就表示你非常爱我,那么你也会感到非常幸福的。” 他俩笑了,觉得意见的分歧暂时搁置了。可是用不了多久,她又来了,一遍,两遍,十遍,凡是能使他难堪的话题,她都一起抖出来摆在他面前。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病態的女子喜欢把折磨人当作消遣。他耸耸肩膀,或是假装没听见,並不拿她的话当真。有时他刻意躲避她,减少见面的次数。然而只要离开她十分钟,他就会把一切扫兴的事忘得一乾二净。他又抱著新的希望新的幻想回到她身边。他是爱她的。爱情是一种永久的信仰。爱一个人,无需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鸿影认为爱情有著苦涩的一面不无道理,一切有灵魂的东西都有致命的死敌,那是惯性使然。爱情的宿敌就是时间的磨蚀。晓芙开始厌倦了,她不知道在一个像鸿影那样生机蓬勃的人身上,如何汲取新的爱情养料。她的感官与虚荣心已经从谈情说爱中把所有乐趣都榨取干了。眼下她只剩下一桩乐趣,就是把爱情毁灭。这种曖昧的本能,为多少痴男怨女所共有。他们不能在人生中有所创造,不会在生活中有所作为,但还有过於旺盛的生命力,无法容忍自己一无是处。他们但愿別人跟自己一样没用,便竭尽全力想做到这一点,把一切活得有价值的人,热爱生命的人加以摧毁,而摧毁的程度当然要看他们的力量如何了。 一天上午,雨下的很大,编辑部正召开全体会议。隔壁电话室喊鸿影接电话。鸿影拿起话筒一听,是晓芙的声音。她告诉他,她把新买的那只进口手錶落在昨天他们约会的地方了,让他赶紧到那地方给她找一找。鸿影在电话里对她说,他现在正开会,而且雨下得那么大,等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再去找。晓芙立刻在电话里抱怨起来,说他根本没把她的事放在心上,她难过极了,並且还在电话里伤心地哭了起来。鸿影心乱如麻,只好找了个藉口溜了出去。他披了件雨衣,骑上自行车就往外跑。还不出一里路,雨衣就湿淋淋地紧贴著身子。他狼狈不堪地赶到昨天他们曾呆过的那块草坪上,搜寻了半天,几乎把整块草坪摸遍了,就是没有找到手錶。他想他已经尽力而为了,就又落汤鸡似的骑著车子跑去她家,打算告诉她没找著手錶。一见面,她兴奋地笑著说: “你去了?” “去了。没找著。” 晓芙咯咯地笑了起来,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手錶。 “在哪找到的?” 鸿影吃惊地问。 “本来就没丟。我是想即兴考验一下,看你对我能重视到什么程度。” “你混帐!” 鸿影气得嘴唇直哆嗦,转过身就走了。他回到宿舍,脱掉了湿衣服,痛苦地躺在床铺上。整个天地都在旋转。他討厌她,也討厌自己,因气愤和自尊心受到重创而浑身痉挛不已。他看到了她本质上日益暴露出来的本能和恶习,憎恶万分。两人走得越近,心却隔得越远。她任性,自私,不能理解他。而他却需要温情和尊重。与一个不了解自己的女人在一起只会让他在一种平庸、封闭、没有空气的生活中窒息而死。他俩都会痛苦的,因相互折磨而痛苦。他难道不爱她吗?他的全部身心都在抗议。他只要一想到她,爱情这个字眼就显得太苍白无力了,不足以表述灼烧著他的火一般的激情。这不单单是爱情,而是千百倍於爱情的感情。 他不停地反省,思索。爱也罢,恨也罢,爱情的利爪已把他抓得遍体鳞伤。品尝过爱情滋味的人,將会一直被其侵蚀,一旦失去了又饥渴难耐。他苦恋著,整个身心都投入到感情生活中去,但他心知肚明,感情虽然蕴藏在他心中,但並非就是他的全部。当他的灵魂在苦苦挣扎时,身心中另有一个清明寧静的灵魂在一旁观望著他那徒劳无功的挣扎。他虽看不见这个灵魂,但它却在他心中洒下了潜在的光辉。这个灵魂对整个世界,对整个世界的男男女女,对他们的感情、思想,无论是痛苦的还是愉悦的,都贪婪而兴奋地去感受、去观察、去了解,並为之受苦。分化出的灵魂执著地围绕著一个固定的、既陌生又明確的核心打转,如同太空里的行星被一个神秘的窟窿吸引著一样。鸿影在这种不自觉的永远处於分离的状態中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晓芙等了两天时间让鸿影消气,隨后给他寄去了一封情意绵绵的短笺。鸿影未加理睬,她这才有些惊慌了,买了许多糕点来找他,哭著给他道歉,保证以后再不惹他生气了。鸿影看她这样,也就又和她和好如初了。晓芙就像烈性酒一样,让他既头疼又陶醉。儘管如此,他看她的目光不再像最初那样含情脉脉了。 第26章 唐文采 当时的社会上流行著一些小圈子的沙龙。里面的人都是清一色的有閒阶层,多数是些富有的公子,还有就是在政府部门掛閒职的人,总之都是一丘之貉。这些人重感觉而轻行动,缺乏意志,没有目標,逃避工作,身上看不到生存的价值。他们坐在咖啡馆或小酒吧的安乐椅上消磨时间,成天地閒聊,虽然觉得这种谈话乏味之极,又需要继续下去。他们聚在那里抽菸,喝酒,打牌,谈天说地,纵论天下大事,谈到某些事时又压低嗓门。譁眾取宠是这些人的本性,特別是在他们无所事事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崇拜自我,这是他们唯一的偶像。他们挖空心思希望大家都崇拜他们,隨便碰上什么人都要炫耀一番,甚至对一个初次相识的陌生人也不放过。他们的目光总是留著神,看看是否有人注意他们,时刻期待著別人以他们的行为方式为榜样。这些人玩世不恭而又爱作分析。他们不温不火、含而不露地攻击一切伟大的东西,攻击一切富有生命力的纯洁的东西,反对一切信仰,也反对人类自身的信念。这些人的骨子里只存在一种毫无生气的乐趣,那就是剖析,没完没了地剖析。这是一种蛀虫的本能,一种动物性的腐蚀思想的需要。他们是真正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 晓芙很荣幸地认识了几个圈中人,这是她取之不尽的快乐之源。她每隔一周都会和这些所谓的风雅之士碰碰头,取取乐。她也很乐意把鸿影介绍给他们认识,因为她觉得这是她炫耀的资本。一天,鸿影在晓芙的带领下走进了一家不太显眼的小酒馆,这是他第一次去参加这种沙龙聚会。 鸿影在那儿看见十来个年轻人聚在一起交谈,年龄都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晓芙介绍自己的男友时,他们对他也未多加理睬,仍在热烈地討论,甚至都没停顿一下。鸿影面对这些精英人士,一声不吭,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其中有一个人的发言引起了他的注意,同时也最让他忍受不了。他头一次听见对方的声音就感到厌恶,自己一时也难以理解为何如此。 此人名叫唐文采。他是这个小圈子里的头,也就是说最机灵的。他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目光敏捷,鹰鉤鼻,头髮已经未老先衰地开始脱落,但跟他的尊容很般配。他说话得体,举止文雅,一双又细又软的手让人握著仿佛会融化掉似的。他永远装出彬彬有礼、周到细致的样子,即便是对心里討厌得恨不能推下海去的人也是如此。他颇有些小聪明,能审时度势,忽而目中无人,忽而卑躬屈膝,视情形而定。他对什么都怀疑,因此適合的是那种能找別人麻烦,又不给自己惹麻烦的职业。恰巧此时一家大报社缺一个搞文学评论的人,於是就毫不犹豫地选中了他,因为他对此毫无定见。他绝不会把自己的言论看得有多了不起,上头要他骂他就骂,要他捧他就捧。文学嘛,反正每个中国人都懂一点。他大模大样地在报纸上满口胡言,只有天晓得他在胡扯些什么。他把文章写得自命不凡,夹杂著许多模稜两可的双关语和盛气凌人的学究气。他胡乱地听別人的讲话,看別人的文章,然后在头脑里捣糨糊,再趾高气扬地教训別人。他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师从来不缺少阿諛逢迎,因为他们有地位,或是享有国家的荣誉,这是他衡量一件作品的最可靠的办法。至於其他人,他都用不屑一顾的態度应付。 此时,在这间空气混浊的小酒馆里,每个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说著谁也听不清的话。议论声、说笑声和酒杯的碰撞声,稀里哗啦地搅和在一起,到处都是一片乱糟糟的喧闹。唐文采想在这混乱的局面上再点燃一把火,他挺直身子高声说道: “在座各位,请耐心地听我说几句。我们要想一鸣惊人,就要认真琢磨,绝不要信口雌黄。总是这样胡言乱语,那是再愚蠢不过的事,头脑就会渐渐变得空虚。社会正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比较激烈的批评可能会使各方面感到不快,我请求朋友们切勿把这些批评认为定论。我们的每一缕思想,只代表生命中的一个时期。倘若活著不是为了纠正我们的偏见,克服我们的错误,扩大我们的心胸和思想,那么活著又有什么用?所以请大家保持克制,这样每过一天都会和真理更接近一些。且待我们到了终点,再来礼讚我们的人生。让我们平静点吧!” “说得对极了。”一个戴墨镜的男青年將杯里的酒一饮而净。 “朋友们,”唐文采接著说道,气度就像一个掌控大局的人,“不要过分,不要浮躁,不要狂热,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要有个限度。但人生有一个时期应当敢於偏激,敢於否定一切,不管是谎言还是真理,敢於剷除幼年时期闭著眼睛崇拜的偶像。这种反抗是应当的,因为当初曾经五体投地相信了他们。我们从教育中、从外界的一切影响中,吸收了如此之多夹杂著生活哲理的愚蠢和谎言。若要成为一个健全的人,首要任务就得把宿食呕吐乾净,把满肚子不消化的东西清除掉。首先得摆脱那令人作呕的感觉,这种感觉从中国人的灵魂中溢出,像是从潮湿、散发出霉味的阴沟里点滴而成。我希望中国每隔三十年就把艺术和思想做一番大扫除的工作,只要是以前的东西,统统都不要剩下来。三十年也许太长了,应当是十年,或者还可以再短一些。这才是一种卫生之道,谁会把祖宗的旧玩意留在家里呢?中国的老年人都是些天真的糊涂蛋,思想陈腐,净是些多愁善感的情绪。等他们一死,我们就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到別处去腐烂,並在上面堆上几块石头,確保他们永远不会再回来。心软的人或许会献上几枝,那我没意见。我只要求他们別来纠缠我。我自己就从来不麻烦他们。活的在一边,死的在一边,涇渭分明,互不侵犯。” “有道理。”戴墨镜的男青年又干了一杯。 “假使死人还有价值,我们会发觉的,可是我不信这个。从前有用的东西,现在决不会再有用了。人只有在变化之中才有价值。首要的问题是先把老年人丟开。在中国,老年人太多了,得统统死掉才好。耳熟能详的『责任』一词已成了他们的口头禪,即使在临死前也要掛在嘴边。他们口口声声谈论著责任,事实上反而使人对其敬而远之。到处都在滥用责任这个词,沉闷无聊的读书名之为责任,无足轻重的工作也名之为责任,还要把责任应用得那么死板、僵化,那非但毒害了人生,扼杀了生活,並且褻瀆了责任这个词意。责任是有著特殊含义的。把残缺的生活准则强加於人,是毫无道理的。不能因为自己悲苦愁闷或失意潦倒,就希望后代都过得像他们那样。那种官僚式的专制,那种味如嚼蜡的谈话,那种尖刻阴险的指责,那种没有情调、一刻不得安寧的枯燥生活,那种乏味平庸的悲观主义,既谈不上伟大,也无幸福可言,且是有害健康的。责任的首要目的是要让自己快乐。生活本该有一副无拘无束、毫不牵强附会的面目。人应该追求快乐才对。打倒责任。我们要欢乐!为欢乐乾杯,让欢乐直达深渊!为生活乾杯,世界是一颗巨大的钻石!生命万岁!欢乐万岁!爱情万岁!友谊万岁!白天万岁!黑夜万岁!” “美酒万岁!”戴墨镜的男青年又豪饮了一杯。 “虚偽万岁!”一直保持缄默的鸿影突然开口插了一句。 鸿影已经皱著眉头听了老半天,愈来愈感到不自在。他厌恶这样的论调,依稀看出这里面毫无信仰,除了享乐以外什么信念都没有。他听得倒足了胃口,觉得不胜其烦。听到最后,他实在按捺不住,不冷不热地揶揄了一句。 在感情上有一见如故的现象存在,也有一见就恨的现象存在。换言之,每个健全的人都会凭本能嗅出谁是敌人,从而加以防范。唐文采隱约感觉到鸿影是他的对手,但並不认为他有多难缠,只是不动声色地暗自嘲笑他,表面上显得比他更柔和、更有分寸。他稳操胜券,知道如何使一股压不倒的力量无声无息地湮灭。他从容不迫地说道: “这位朋友,想必有什么高论,不妨一吐为快,我们很乐意洗耳恭听。” “没错,”鸿影镇静地说道,“我们应当追求幸福,希望人类幸福,应当把几千年来压在中国人头顶上的教条主义一扫而空。但我们必须存著造福群眾的信念,具备捨生取义的精神,以国运的强盛为己任。否则所谓的幸福是什么?不就是可悲的自私自利吗?把享乐看作唯一信条的人,鼓吹用最少的努力换取最大的快乐,而不管別人的死活。所谓的享乐主义只適宜於肥头胖耳的官僚政客,只適用於安富尊荣的特殊阶级,对於追求理想的人却是一剂致命的毒药,这些道理对提倡享乐主义的人来说不是比谁都明白吗?” “精闢!”唐文采耸耸肩膀,含讥带讽地说道,“当然,中国每一代的青年都得有一种美妙的理想让他们痴迷,需要宣泄满腔的激情。人在年轻的时候需要有个幻象,觉得自己参与著人类伟大的运动,在那里革新世界。他要把过剩的精力消耗在一个行动中,或是消耗在一种理论上。他的感官会跟隨宇宙间所有的气息震颤,觉得那么自由、那么轻鬆。他还没有家室之累,一无所有,所以也就一无所惧,能非常慷慨地捨弃一切。妙的是以为空想一番,吶喊几声,就能改造世界。青年人好比那些蓄势待发的狗,常常捕风捉影地狂吠。只要天涯地角出了一桩违反人道的事,他们就骚动起来。真见鬼,黑夜里到处都是狗叫,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在这个时代,想睡个好觉也不得安寧。” “你所说的只是那些不事生產的可怜虫。”鸿影表情冷峻地说道,“那些行尸走肉的阴暗的內心世界,从来没有冒出一朵生命的火焰。真正撑起国家脊樑的是那些热爱生活的性灵之士。这些有识人士为事业竭尽心血,在远离尘囂的静默之中工作。多少潜心孤诣的艺术家默默无闻地耕耘著,让后来的新闻记者爭著以抢先报导他们为荣;无数胸襟开阔的学者,毫无野心,不求名利,一点一滴地把中国过去的伟大发掘出来;另外一批人则是献身於教育事业,为中国未来的发展奠定基础;还有成千上万为科学进步献身的人,不正像开满鲜的大树一样满载著时代的希望吗?” “说得太动听了,”唐文采针锋相对地反驳,“仿佛中国社会真的出现了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你说的这一套只適合摆在教科书里,哄哄无知的小学生罢了。实际上所有人骨子里都一样,每个人都在勾心斗角,为实现自己的野心將別人踩在脚下。当权者劳心费神地往上爬,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侵占更多的社会福利。他们亏空了人民的財富,还恨不得把国家瓜分了。政府的主管们费尽心思编织著蜘蛛网一样复杂的人际关係,把大家眼红的差事赠送给老婆、儿子、情人、兄弟、朋友、看家狗们。上面既然有了这种榜样,下面就像悽厉的回声一般响应著:工人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生產的东西和垃圾没什么区別;售货员从上班到下班只关注自己的指甲,仿佛从上面能看出当月的销售业绩;公务员看报纸的时间比工作的时间还要多,唯一的工作就是討论什么时候才能加薪;商贩尔虞我诈,投机倒把,像蚂蟥一样黏附在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上上下下的人生信条都出奇的一致,就是以事半功倍的方式满足自身的欲望。” “那些人只能代表中华民族最浮浅的存在,”鸿影语调激切地说道,“如同身体的汗渍,在狂风暴雨的洗礼后將会被冲刷殆尽。中国真正的力量,默默无声而持久的力量,来自那些善良的人、真诚的人、严肃的人、每天都做著自我牺牲的人。你要是不认识那些人,你就不认识中国。你既没看到我们的学者,也没看到我们的诗人;你既没看到我们的艺术家,也没看到我们的革命志士。最伟大的信徒,你一个没见过,最伟大的自由思想者,你也一个没见过。至於平凡的穷苦大眾更不用说了。他们省吃俭用,循规蹈矩,勤勤恳恳,安安静静,心中始终埋藏著一朵炽热的火焰。这些正人君子正是中国的太阳,你却只看见太阳的反光和影子。” “真可惜,”唐文采依旧不失体统地驳斥道,“我可没有兴趣认识他们。中国人的劣根性是不会变的。就算极个別人如同你所说的那般高尚,也只是一种孤独的高尚。群眾也许会为他们送上鲜和掌声,但绝不会向他们靠拢。因为那种人所处的位置空气太稀薄了,老百姓可不喜欢。中国人有数不清的理由不愿意行动,或是出於胆怯,怕闹笑话,或是出於惰性,怕负责任。中国人太聪明了,总能看到正反两方面的理由,简直就是没有骨气的聪明。他们绝不问为什么而生活,只是为生活而生活,吃好喝好就是唯一的乐事。他们继承了老祖宗那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只知道向权贵諂媚,简直像一群苍蝇堆在粪水上一样令人噁心。” “你这是在吹毛求疵。臭水沟里的蜉蝣永远看不见中国的江河,泥土下的虫豸永远晒不到地表的阳光。” 鸿影气喘吁吁,脸涨得通红。他的肘关节不由自主地一甩,把桌上的一个菸灰缸推翻在地,引起一片訕笑声。他並不笨,知道自己的言论破坏了周围的和谐气氛。他想马上离开这鬼地方,於是起身招呼晓芙和他一起走。晓芙正为看了一齣好戏而乐不可支。她一直饶有趣味地听著两人的爭论。她並不关心爭辩的內容,只是觉得这剑拔弩张的局面很有趣,至於谁对谁错,她是不关心的。她衡量人的標准是看对方在多大程度上能使她快乐。她既欣赏鸿影的耿直与才华,也欣赏唐文采那缺德的风趣和机智,但从心底讲,她觉得唐文采更能让她开心,因此她说想再多呆一会儿,让鸿影先自个儿回去。鸿影很难过,出门时把门砰的一声狠狠地关上了。 那个戴墨镜的男青年把酒瓶里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心情舒畅地说道: “这下耳根终於清净了。” 第27章 突如其来的评论 一个时期以来,当代的人已经无法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艺术的映像,而是需要藉助其他媒介,也就是说映像的映像——批评界。时下,一股不可阻挡的批评风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猛烈。这股风气势如破竹,几乎无人可挡。批评家享有无上的权威,群眾几乎对他们言听计从,把他们看得比艺术家还高,认为他们是眼光独到的艺术家。隨后,批评家就迅速繁殖起来,繁殖速度之快,使世人只看见他们的身影而看不见作品本身了。他们都认定自己是真理的唯一代言人,又异口同声地说艺术作品的主要功能在於使人赏心悦目。以招徠顾客和追求利益为目的的思想,统治著这个拜金的艺术领域。畅销与否成了压倒一切的唯一標准。於是批评家认真地预测销售市场的行情,並希望从观眾的眼神中揣摩出作品的分量。有趣的是,他们在对方的目光里也只能看见自己惶惑不定的眼神。这个时代委託他们去给出定论。他们做到了吗?没有。最妥当的做法莫过於不置可否,至少得表示怀疑。他们都热衷於信奉模稜两可的金玉良言。懈怠的思想和柔弱的性格相得益彰。所有的批评家都生活在疲软而混乱的氛围之中,只是他们自己没感觉到罢了。 鸿影对这特殊的艺术群体一向没有好感,他从里面看到的只是一堆无病呻吟的问號和感嘆號。他认为批评家们应当干好自己的本分工作,他们的首要职责就是打扫房屋。不过当今的批评家已经不满足於干这些杂活了,他们对又脏又乱的房间视若无睹,反倒坐在了主人的安乐椅上颐指气使。他们把胜利的人捧一阵,把失败的人骂一顿,只要一经他们的嘴,世界上就可以变得寸草不生。这是真正的批评界,致人死命的批评界。 鸿影向来是不看评论文章的,但一个热心的同事特意將一份报纸摆在了他的桌面上,还用红笔把一段文字圈了起来。文章说严鸿影写的小说像抽风似的歇斯底里,其实是想標新立异。小说內容繁琐,目的只是要掩饰作者本人心灵的枯索与思想的空虚。评论家在结论里说: “严鸿影的作品表现出特殊的文笔与特殊的口味,在文学界中成为笑谈。他的小说如同他的思想一样,像霏霏的淫雨,如尘土般一文不值。这类小说既没有精神也没有力度,什么也感觉不到,就像一个肥皂泡似的。” 鸿影脸色铁青地读完了文章,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感觉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噁心。他疑竇顿生,不明白为何有人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羞辱他。但他很快便恍然大悟了。他看到文章右下角的署名——唐文采。 鸿影气得火冒三丈,因为批评不仅针对他作品的內容,而且还针对他所思考的新的创作风格,不遗余力地歪曲它使之变得可笑。假若鸿影够聪明的话,便会想到对付这些居心叵测的批评,最好的办法就是置若罔闻,继续走自己的路。可惜他还没有达到这样的涵养。他由著自己偏激的性格,想都没想就贸然採取反击。他针锋相对地写了一篇文章,在里面毫不客气地回敬了对手。他把文章投给了一家观念保守的报社发表,结果被婉言退回,客气话里不乏嘲讽之意,奉劝作家本人不要介入一个他所不熟悉的领域。 鸿影被报社拒之门外之后,毫不气馁。他又把文章转投了其他几家报社,但都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鸿影看见人们对他漠然视之,感到很不是滋味。当他內心难受而又得不到安慰时,一篇评论的出现吸引了他的注意。文章评价鸿影的作品很有气魄,有强烈的生活特色和时代气息,让人一读起来就放不下手,为笔下人物坎坷的命运时而嗟嘆,时而兴奋,时而惋惜,时而愤懣,读后思之不尽,浮想联翩。笔者相信这位青年作家今后定能写出更为喜人、同时也是惊人的作品。 鸿影被对方情真意切的评价所打动,內心充满感激之情。他觉得对方用心理解並体会了他的创作意图,就像一个慈悲为怀的长辈,在寧馨的夜晚静坐在他的身边,目光中传递出无限的信任。鸿影心情十分舒畅。他在文章末尾看到一个陌生的署名——逸仙大学美学教授范增懿。鸿影既不知道逸仙大学在哪,也没听说过范增懿这个人。由於年轻人健忘的天性,他很快便將这个小插曲拋诸脑后了。 第28章 晓芙劈腿 自从上次和晓芙在小酒馆分手后,鸿影就再也没和她见过面。他跟往常一样,忘记了此前两人间的无谓的爭吵,又一次寄希望於爱情的幻想。可这一回,他给她打电话,要么是她推说有事,要么就是连电话也没人接。鸿影为此忧心忡忡。他极需证实他所爱的人始终爱他,以便再次將幻想当成真实。他无心工作,百无聊赖地蜗居在屋里。 一天傍晚,他在大街上溜达,正为自己形单影只而伤情时,忽然看见一个戴墨镜的男青年迎面走来。鸿影认出了他就是那天在小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鸿影想避开他,假装对他视而不见,可青年男子却大大咧咧地走向前打招呼: “好久没看到你了。最近怎么没见你来呢?” “你们的论调太超前,不適合我这样孤陋寡闻的人。” “別这样计较嘛,大家都是朋友,爱说啥就说啥。你那天说得很精彩,让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今天有空的话不如一起去坐坐?” “我还有事。” “你女朋友也在那。” “她也在那?” “没错。你不去陪陪她吗?” “那走吧。” 鸿影跟著青年男子走进了小酒馆。男青年將他介绍给其他人认识,並趁鸿影没留意时低声说了一句简单明了的话:“那天的炮竹。” 青年男子把鸿影撂在一边,就和其他伙伴閒聊起来。他们兴致不高,嗓门却很大。谈话东拉西扯,既心平气和,又吵吵嚷嚷。你拋一句,我接一句,既像在嬉戏,又像在胡闹。鸿影神態严肃且寡言少语,看上去落落寡合。他在这个马蜂窝似的小圈子里並未发现晓芙的身影,不免有点失望。 鸿影无心继续呆下去,正当他准备离开之际,他留意到角落里一个人的身影似乎很熟悉。鸿影认真辨认了一下,看见那个人居然是晓芙。是的,的確是晓芙,同时身边还紧挨著另一个男人。鸿影认出那男的正是唐文采。两个人聊得异常地投入。唐文采笑容曖昧地大献殷勤,晓芙则利用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频送秋波。桌面上,他动情地握著她的手,桌面下,她顽皮地用腿挑逗著他。唐文采似乎说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让晓芙笑得合不拢嘴,他便藉机在她嘴上亲了一口,她也满不在乎地回吻了他一下。 鸿影的脑袋“轰”地响了一声,感到一阵眩晕。他既不叫嚷,也没有任何发怒的动作,只是张著嘴仿佛喘不过气似的。他把手紧紧地压著前胸,觉得心都快要炸裂了,脸上痛苦万状。他猛地转过身,穿过大厅,跌跌撞撞地衝出了门外。他走在黄昏中的街道上,眼前一片混浊,也不知道此刻在哪条街上,更不知道向哪里去。大街上冷冷清清的没有多少行人,两排街灯平行地向前伸展开去,在远方交叉在一起。这种交叉实际上是眼睛的错觉,两排路灯永远不可能匯合。 鸿影失魂落魄地回到住所,倒在屋角的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个小时,像个老头似的佝僂著背,默默流泪。终於,他在恍恍惚惚的境界中挣扎起来,万般艰难地扒掉身上的衣服,七零八落地扔了一地,一头钻进床上,拿被子蒙住了眼睛。他自以为睡著了,但时时刻刻地惊醒,隨后又墮入昏乱的懵懂状態。荒唐的噩梦总是盯著他,即便睁开眼睛的时候也不能避免。臥室的空气非常闷塞。他半夜里醒来,浑身是汗,呼吸急促,尖锐的痛苦像刀子一般直刺他的心窝,难受得差点要叫出声。他怕人听见,把被单堵住嘴巴,自以为发疯了。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小铁床在地砖上索索颤抖。 次日,他像平常那样出门,那张脸因苦熬了一夜而变得苍白凹陷。他的精神被洗劫一空,但还没有从晓芙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他不能同意这个结局,试图为自己製造一个假象,执拗地希望让往日隱忍而充实的精神復甦,但实属徒劳。什么也比不上几个月的爱情更让他身心疲惫。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回头也无济於事,只有继续前行。人生之路来了个急转弯,景致便面目全非,似乎到了最终向身后的一切道別的时候了。 午后的天气阴冷,稍有雪意的云雾,在狂风的吹动下飘过城市的上空,灰色的天穹在雾靄中变得朦朦朧朧的,枯树光禿禿的枝椏在刺骨的寒风下瑟缩发抖。鸿影从早上起来就感到冷,而且一直没有暖和过来。他饿著肚子在马路上独步了好长时间,当经过市图书馆时,几乎快被朔风冻僵了,便蛰了进去藉以取暖。 进入图书馆,气氛就变了。外在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思想却愈加明晰。时间似乎接近了某种时刻,在半睡半醒之间,整个世界可以在想像中重新构建了。鸿影在不知不觉间被那隱隱闪光的书籍所发出的神秘法术召唤和引诱。四周一片寂静,他从混沌的状態中解放出来,恢復了敏锐直觉,眼睛和手指恣意地在整齐的行列中漫游。在傻乎乎的青年时代,他就梦想著当一个图书管理员。不论是路过的书店或是与公眾分享的图书馆,都是令他著迷的地方。从他第一次踏入图书馆的时候起,就受到它迷宫式格局的吸引,感到图书馆具有语言魔力以及心灵感应的无比神通。 鸿影穿行在无尽的书架之间,沿著按数字编號的通道来回移步,选择这本或那本书,並没有十分明確的原因,可能因为喜欢某个封面、书名,或是著者;可能因为某种预感、奇想,使他觉得此书专门为他而写;可能因为在书中找到某个人物或细节,能让他把一切都忘掉;可能因为他相信在任何一本书的任何一页里,也许埋藏著他与这个世界联繫的完美敘述。置身於书丛之中,他有一种冒险的衝动,迷信某种不可思议的联想会把他领到美好的目的地。图书馆给了他一个明確的印象:上百万的书卷可能確实囊括了人类所有的经歷和体验。在浓郁的书香氛围中,他常常会產生这样一种感触,那就是外面的世界所发生的一切,一定可以在这片书海之中找到一种与之相应的文字表述。它们不是为了认识宇宙而创造出来的模式,它们就是宇宙的化身。梦想著对这些文字的重新组合可以解释那浩瀚无边的宇宙,真是很容易使人陷入到一种难以抑制的亢奋之中,似乎宇宙形象的每个细节在这里都得到了文字的反映,从而获得了不朽。 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文学无疑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人类不能没有文学,人类之所以需要文学,是源於生命与生存的需要。文学不是別的,文学正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方式。生命註定要文学化。伟大的文学家总是以深邃和探索的目光打量生活,打量世界,由此把人类从日常的琐碎生活中提升起来,使生活充满了鲜活而生动的色彩。在他们那里,文学不再是一种技巧,而是一种人生,是一种生命状態。在文学作品中,人彻底摆脱了浑浑噩噩的生存方式,从而真正进入到存在的光亮之中,人生在世的意义才彰显出来。文学即生存。真正的文学正是描绘出诗意生存的伟大空间,让生命在敞开的大地与天空间尽情歌唱。文学在大地与天空之间创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把大地呼吸的每一声响,把天空焕发的一切光明,都呼唤到诗意的世界之中,並在那里把它们锻铸得其声錚錚、其光闪闪。大地变得宽广而寧静,天空充满无限的威严,人在其间更是何等的澄明而生动。文学的词语成为联结天空与大地的道路,有了这样的联结,人便从宽广深厚的大地指向崇高神秘的天空,从而进入神性的精神领域。 成熟丰富的文学宝库把人类一切的激情结合起来,並主宰这些激情。经典的文学巨著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摆脱了同时代的迷信,摆脱了俗套、传统和习惯,让人能在其中领略最罕见和最需要的美德。因此,当人们翻开一部大师的杰作时,便会感到放鬆和解脱,仿佛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风暴吹打著窗户,让大地的气息钻进封闭的房间一般。侧耳细听时,人们会惊讶地听到从这灵魂的森林中升起各个时代的声音以及思想。这些思想使人体验到別人的心灵,就像体验到自己的心灵那样:普天之下皆兄弟。这是伟大和博爱的心灵!它承载著世间一切欢乐和一切痛苦。根须深扎地下的灵魂,如同塔楼高耸在平原之上,凌驾著一片废墟,显得更加高大。没有人能观看到史诗般的全景。可是,若从一个峰顶往下看去,总会让人忍不住眺望一番。 鸿影在图书馆的虚幻与真实、荒诞与传统、疯狂与理性交织错综的网络之中,走过了一条关於书的时光隧道。他像一个孤独的老者,从这里走到那里,在书架之间流连忘返。很多图书上都落著厚厚的灰尘,书里的小窟窿则是由跟他一样对书籍感到饥渴的书虫们留下的。 鸿影在书籍之间游走著,无意之间看到了但丁所著的《神曲》,便隨手从书架上抽了出来。书里的某些字句打动了他,才看了几行,他就被吸引住了。他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但很快便沉溺其中了。书中那悲惨的气息,反映了一个幻想者以清晰的笔触,抒写那些在黑暗中生活的人类,而那只是千百年来人类命运的一个缩影。从一页页的诗句中,灵魂的修炼歷程跃然纸上,那是苦涩而悲壮的闪现,照亮的是一个个因恐惧而麻木不语的罪人,是一个个面部扭曲、丑陋骯脏的卑贱之人,是一个个除了等待、哭泣、哆嗦之外一无所能、束手待擒的弱者。鸿影的目光始终被悲悯的一瞥诱惑著,似乎沉浸在迷幻般的中古世界之中,心里產生了一种神秘的颤动。此时,奇幻的时刻到了,周围的一切渐渐消隱了……鸿影走出自身渺小的世界,进入永恆的国度。他看到的是无尽的刑罚与赎罪。剧烈的痛苦和惨不忍睹的景象使他心惊胆战。执法者与刽子手逞著狂怒与妄想所发明的酷刑使他魂飞魄散……隨后他升到光明中去,身体失去了重量,往上飞翔。他看到了一个堆著笑容的女子,不由自主地受她吸引。他听见灵魂化为飘飘荡荡的歌声与音乐,看到人的心灵变为一朵巨大的玫瑰,鲜艷的光彩便是上天的德性与威力。神圣的语言,奥妙的真理,在太空发出嘹亮的声音。理智在灼热的高空像蜡一般熔化了,象徵与幻影相互交错,掩盖,终於达到一个神秘而令人眩惑的境界…… 日光將尽,看不见踪跡的太阳栽倒在黑暗之中。鸿影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图书馆。他身心疲惫,又冷又饿,孑然一身。他简直走不动了,头疼欲裂,什么也看不清。昏昏沉沉的灵魂经过一整天的劳顿,已处於麻痹状態。这时,幻觉都呼之欲出了,处处呈现出奇异的景象。悠然而大气的精灵、狰狞而狡诈的鬼魅、儒雅而斯文的妖仙、多情而可爱的灵物,所有这些都衝出窒息的樊笼,扑打在鸿影的脸上。他在幻觉中载沉载浮,或是看见张开双臂的死神,或是看见拂动晚风的幽灵。周围一片黑暗,他在灼热而又漆黑一片的深渊里翻滚。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他並没有行走在街上,或许是躺在床上浮想联翩,或许他也不復存在了……他太虚弱了。陡地,他头晕目眩,身子往前一倾,像一个醉汉似的即將倒下。霎时,他的身体被突如其来的一双手及时地扶住。他挺直双腿站稳,定了定神,转过脸想对伸出援助之手的人道谢。当他看到了那双忧鬱而温柔的眼睛,他惊呆了。 啊!怎么会是她! 瞿敏曦! 敏曦今天原本打算到市里的商店购物,买一些家里缺少的日常用品。当经过图书馆时,恰巧遇见从里面走出来的鸿影。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情不自禁地想喊他,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似的就是发不出声。一种异样的情感油然而生。她现在已经是个很理智的女人了,但她的灵魂深处仍然有个禁区,那里隱藏著多年以前的情愫。她对这些情愫羞於正视,採取故意迴避的態度。鸿影没发现她,径直走了过去。她本想就此作罢,但注意到了鸿影脸色不大对劲,有点放心不下,便默不作声地跟隨在他后面。当看到鸿影快要跌倒时,她下意识地向他迅速伸出双手。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鸿影瞧著搀扶著他的敏曦。她一身农妇打扮,这身衣著显示不出任何姿色。但细细端详一番,她还是那么美。她的脸色像蔷薇般红润,浓密的睫毛宛如少女那般微微上翘,楚楚动人,姿势、神態、风韵,都和从前一样令人倾心。在她身上,他重新发现了以前吸引过他而他已经遗忘了的那种柔情。啊,这就是他曾经爱过的女人。他对她的现状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已经嫁人了,再也不属於他了。那个和他一起做过初恋美梦的小姑娘,只能永远活在他心里面了。他俩一时都不知该从何说起,气氛显得有点尷尬,可是,他们此刻或许正在心里对著话吧。 敏曦:你心里一定埋怨我,怨我当初没有信守誓言。 鸿影:不,虽然你的离去给了我致命的打击,失去你令我感到万念俱灰,生不如死,我没有一天不活在难以克制的绝望情绪中,但是只要你能获得幸福和快乐,我会理解並接受命运的安排。 敏曦:我们曾经有过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那些美好的时光都成了过眼云烟。 鸿影:是啊,我多么渴望回到过去。那时,我和你在幽静的小路上並肩行走,天空湛蓝无云,我们踏上了软绵绵的草地,被繁星般闪烁的朵朵黄包围住。如果知道我们註定分离,我一定会加倍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敏曦:现在不要去想那些事了…… 鸿影:是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或许他们各自的心里根本没说这些话,又或许他们心里说的话比这些还要多。 鸿影在敏曦的陪伴下回到了住所。他脑袋沉沉的,有气无力地喘息著。他感觉得到自己病了。儘管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疲態,可是没办法,他实在撑不住,不得不瑟瑟发抖地躺倒在床上。她像照顾孩子似的替他掖好被子,又用手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他说自己只是冻著了,睡一觉就没事。他想对她说让她回去,但嘴巴里只是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眼。她猜出了他的心思,轻声安抚他,让他別再勉强说话。他听从了。他已筋疲力尽,只好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她出去了一趟,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手里提著塑胶袋,里面装著刚买来的瘦肉粥和退烧药。她悄然无声地餵他喝粥,等他喝完后又倒了杯温水给他吃药。他深受感动,体会到了一种难得的温情,绷紧的神经渐渐放鬆了。他终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接下来的几天,敏曦都会来探望鸿影一会儿。她轻手轻脚地照料他,殷勤周到但不亲昵,永远保持適当的距离,不忘自己的身份。他稍稍康復,就主动开口找话题与她交谈了。她也愿意与他閒谈,但始终很留心自己的言行,他看得出来,有些事她是绝口不提的。他们现在都知道,在他们之间横亘著一堵墙,那是一堵永恆的墙,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在墙的两边很有分寸地关心对方。等到他恢復体力能起身活动后,她就再没出现了。两人像两颗流浪的星球似的,又在无垠的太空里分开了…… 第29章 严羽箏 鸿影的妹妹羽箏像大山里的所有农村孩子一样,由於家境贫寒,从很小的时候就懂事了,刚刚四五岁就提个小竹篮出去拔猪草,拾柴禾。她体贴辛苦劳作的父母。早晨,她替母亲叠好背铺后,双手抱著扫帚把屋里屋外打扫得乾乾净净;傍晚,父亲从山里劳动回来吃饭,她总给父亲的碗里捞稠的,自己喝稀的。她心里清楚家里的光景不好,因此不管肚子多么饿,衣服多么破,从来都不向大人开口。 上小学时,羽箏儘管面有菜色,穿戴破烂,但乌黑的短髮剪得整整齐齐,圆圆的小脸上扑闪著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很討人喜爱。 一天,一个女同学约羽箏放学后一起到县剧院看彩排。这位女生的父亲是剧院的经理。 “彩排什么节目?”羽箏好奇地问道。 “听说是出叫《白毛女》的芭蕾舞剧。” “白毛女我知道,讲的是喜儿被地主欺负,一个人躲上山的故事。可是芭蕾是什么?” “我也不懂,去看看就知道了。” 羽箏隨女伴来到剧院,坐在半明半暗的大厅里。舞台上神秘的景致,在黑暗中愈加显得光华灿烂。女演员身材曼妙,挺拔俊秀。她的髮丝银白如雪,白得那么纯粹,那么素洁,身体旋转时如同被包裹在雪之中。她的双脚穿著精致小巧的舞鞋,脚尖踮起的那一刻,身外之物都成了累赘,身体飘飘然地向上飞升,灵魂仿若破肤而出。那是丛里的蜜蜂?是森林里的仙女?还是云霓中的天使? 坐在角落里的羽箏被眼前的炫目景象迷住了。她凝神注视著舞台,身体蜷成一团,眼里饱含激动的泪水。她仿佛突然发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又在她身上唤醒了某种境界,那是她从来没有经歷过的。一束奇异而特殊的希望之光从美的世界里放射出来,使隱藏在羽箏心间的美的种子萌芽生长。 一颗心一旦被美唤醒,总会伴隨著某种惊异之感。惊异之感又被对美的嚮往所代替。羽箏的心中產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是自己不是在这个昏暗的角落里,而是在舞台上,成为翩翩起舞的一员,在灯光的映射下,隨著悠扬的音乐自由地起舞,那该多好啊! 升上初中后,羽箏的身材出落得像棵小白杨一般苗条,一双清澈的黑眼睛伴著长长的睫毛,洁白的脸蛋像上了釉的白瓷,闪著珍珠般的光泽,黑油油的秀髮柔顺地垂在肩上。这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蕾,仿佛天地间的灵气集於一身。 羽箏成了学校里的文艺骨干,每逢全校举行文艺匯演,台上总少不了她的身影。她有著一般孩子无可比擬的乐感,只要耳边有音乐响起,无论是熟悉的旋律还是陌生的节奏,她都可以舞动身体,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音乐声的变化中翩躚起舞。她喜欢一切极具包容力的东西,包容的语言、包容的眼神、包容的思想、包容的心灵。舞蹈向她展示了一个用包容构筑的世界。舞蹈包容了她的敏感和羞涩,也包容了她的委屈和愁闷,包容了她的激情和欲望,也包容了她的迷茫和惆悵。她感觉到了一个无形的世界,只要找到钥匙就可以畅行无阻。 羽箏代表学校参加市里举办的中学生文艺匯演,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在大型演出中展露才艺。 演出那天,礼堂坐满了人,热热闹闹,像一锅煮沸了的水。帷幕在一片鼓譟声中拉开了,节目接连不断地一一上演:相声、小品、快板、双簧、舞狮、杂技、魔术、气功…… 最后一个节目是羽箏的独舞。她的表演风格飘洒流畅,轻盈俊逸。那简单的动作和步法是在学校里学到的,但其中已融入了她天真纯洁的情感和孩子的欢愉之心。她就像別人教她的那样跳著,但所学到的这些动作和那颗灵魂深处的童心交融合一。她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双臂的舞动、双足的跳跃、双眸的顾盼,都具有含蓄而激昂的热情。 富有感染力的独舞把现场气氛推向高潮,喝彩声此起彼伏。 演出结束后,会场的一个老师递给了羽箏一张传单,標题写著“市舞蹈学校招生简章”。 简章的內容激发了羽箏无穷的幻想,她內心充满了去舞蹈学校的渴望。在那里,她將学会如何通过身体的动作展现美的个性,学会如何服从音乐的节奏表达波动的情绪,学会如何竖起脚尖摆脱自然法则的束缚而飘然起舞。那里將会成为她实现梦想的土壤,她在这块土壤上將会不断地变化,获得新的形式、新的色彩和新的力量。 当羽箏回到家激动地告诉父亲自己要报考舞蹈学校时,父亲却坚决反对,泼了她一盆冷水。父亲认为跳舞只不过是娱乐大眾的行当,逢年过节,村里的老人孩子谁不会跳舞,犯得著钱去学校学吗?而且他也看不惯舞台上的男女演员搂搂抱抱,觉得伤风败俗,不堪入目。平时一直对父亲孝顺有加的羽箏,这一次却强硬地一边哭,一边和父亲顶嘴,说她无论如何也要上舞蹈学校,要不然就不读书了。接下来的几天,父女俩像仇人似的谁也不理睬谁,夹在中间的母亲也不知道该劝说谁才好。 羽箏写了封信给正在煤矿的鸿影,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哥哥。鸿影虽然不理解舞蹈对羽箏意味著什么,但他却被妹妹的执著打动了,因此他写信给家里,竭力劝说父亲支持妹妹的选择,还说舞蹈也是一门高尚的职业,如果妹妹热爱跳舞,並且有这方面的天赋,將来家里出了个舞蹈家也是件光彩的事。父亲终究拗不过儿女,他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个农民,要说种地,没人比他懂得更多,但是学跳舞究竟是对是错,他也没资格评论,不过总比不上学在家种地要好。父亲长嘆一声,算是同意了。 到了招生面试那天,羽箏在母亲的陪同下来到市舞蹈学校。 现场有一千多个报名的孩子,每个孩子仿佛都是舞蹈世家出身,可谓天赋异常,苗条的身材,灵巧的动作,旋转起来像上了发条一样。 面试的第一关是测量身材。身高比例是衡量一个人是否適合当舞蹈演员的先决条件。按照从颈椎第三节到臀线算上身,从臀线到跟腱处算下身的身高比例,下身比上身至少长九厘米以上,才有资格进入下一轮面试。女老师不停地拿著捲尺测量每个孩子的上下身比例,当报出不足九厘米时,再有天赋的孩子也只能跟学校说再见了。 羽箏忐忑不安地排在队伍里,她从没量过自己的身高,心情渐渐紧张起来。她太珍惜这次招生机会了,这等於是她人生命运的转折。当尺子紧贴在她身上时,她的心臟狂跳不止。她生怕自己在第一道关口就被刷下来。 女老师板著脸一丝不苟地拉直了捲尺,眼睛盯著捲尺上的数字,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惊异。接著,羽箏听见女老师说:“长十八厘米,真是天生的跳舞材料。” 通过了第一道关卡的报名者逐个进入到一所房间內。羽箏站立在门外,心跳又加快了。为了平静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使急促的呼吸趋於平缓。当她听到里面喊“下一个”时,便推门入內。 这是一间练功房。木地板擦拭得一尘不染,纹理分明,站在上面,有一种回归自然的感觉。一面墙上掛著一整块光洁明亮的镜子。羽箏面镜而立,想到未来將要在这里提炼、组织和美化自己的动作,不禁心驰神往。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像精灵般在镜子里飞舞了。 室內靠边坐著几位老师,他们让羽箏即兴跳一段舞蹈。羽箏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从容而舞,形舒意广。开始的动作,像是俯身,又像是仰望;像是来,又像是往。接著舞下去,像是飞翔,又像步行;像是直立,又像斜倾。不经意的动作也决不失法度,曲折的身段手脚併合。她忘我地弹跳著、旋转著、沉醉著,犹如盛夏荷塘里拂过的一阵清风,盪起满心的莲香。羽箏舞动的节奏感和动作的协调性,让评审的几位老师欣喜不已。当她缓缓收回自己的动作时,老师们同时鼓起掌来。 进入到下一轮的候选者包括羽箏在內,只剩下不到五十名。 这一轮测试的是身体关节的聚合力以及韧带的柔软度。一名男生被一个老师按住双肩往下压,整个人呈一字马状往下沉,还未下到一半,男生就叫得跟杀猪似的。另一个老师將一名女生的腰向后弯,使她如同一个车轮的形状,女生一边弯,一边痛得尖叫起来。轮到羽箏时,一个老师將她的左腿从侧身往上抬,另一个老师使劲按住她的右腿,使它保持笔直。左腿慢慢地往上升,一直升到了肩膀,羽箏觉得腿筋像被撕裂一般的疼。老师问她还能不能往上升。羽箏眼里的泪水直打转,但她点点头,说还可以升。於是腿被抬得越来越高,没过了耳朵,直到了头顶。 面试的最后一关是调查家庭出身的阶级成分。这一轮尤为重要,相当於是选拔共產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孩子將来不仅要成为一个舞蹈家,更重要的是培养成为一名无產阶级战士,所以必须根红苗正。 最可靠的出身是工、农、兵。如果家庭三代中有当官的(国民党的官)或做买卖的,孩子將被认为是阶级敌人的后代而遭到淘汰。学校培养的是共產主义可靠的接班人,孩子的背景必须纯洁、可靠、安全。 羽箏家三代都是贫下中农,简直红得不能再红了,所以她很顺利就入选了。但有的孩子就没那么幸运。老师对一个孩子问道: “你爸是干什么的?” “製鞋厂的工人。” “你爷爷呢?” “在街边卖小吃的。” “卖什么小吃?” “鸡爪和猪杂。” 老师嘆了口气,不语。 学校开设了四个舞蹈班,分別教古典舞、现代舞、民族舞和芭蕾舞。当老师询问羽箏报哪个班时,她毫不迟疑地脱口便说: “芭蕾舞。” 第30章 芭蕾简史 芭蕾,舞蹈艺术皇冠上的明珠。每当帷幕拉开,裊裊婷婷的脚尖旋转都把人们带入梦幻般的极乐境界。 芭蕾孕育於文艺復兴时期的义大利,隨著义大利贵族与法国宫廷的联姻被传到了法国。1581年在巴黎演出的《王后的喜剧芭蕾》,突破了过去宴会歌舞仅供帝王贵族酒席助兴的地位,第一次把舞蹈、音乐、歌唱和朗诵融为一体,创造了內容连贯的演剧性芭蕾,標誌了第一部芭蕾舞剧的诞生。 法国国王喜好舞蹈可以说是法国宫廷的传统。路易十四无疑是当中的佼佼者。他十五岁即参加宫廷芭蕾的演出,扮演太阳神的角色,此后便以太阳神自居。他在位期间,芭蕾得到了特別的重视。为了適应艺术的发展和提高表演的水平,他在罗浮宫內辟出单独的房间,创办了由十三个舞蹈教师组成的皇家舞蹈院。流传至今的许多芭蕾动作的规范和术语,就是那时制定的。1699年,路易十四因身体发胖不再適合公开表演,便授权在巴黎成立歌剧院,允许音乐、戏剧、舞蹈在皇宫以外的地方演出,从而促使芭蕾进入民间剧场。1672年,他又开设了培养专业芭蕾演员的学校,促使芭蕾真正摆脱了仅属於宫廷娱乐的地位。1681年,巴黎歌剧院上演《爱神的凯旋》,全体演员均由非贵族的职业演员担任,意味著贵族舞蹈家对芭蕾的垄断开始结束,作为剧场表演的芭蕾艺术正式诞生。 十八世纪初,芭蕾在法国的影响日益广泛,整个巴黎有二十三座剧场和一千八百所舞蹈学校。但对豪华布景和装饰性动作的片面追求,使芭蕾越发流於空洞浮华,敘事性进一步减弱。一场高扬戏剧旗帜的革新运动呼之欲出,其代表人物就是诺维尔。他对芭蕾进行了根本性改革,使芭蕾从歌剧中分离出来,成为没有歌唱和台词,完全依靠舞蹈和哑剧来表现情节的一种独立艺术形式。在其理论著作《舞蹈和舞剧书信集》中,他说“舞蹈家必须通过姿態和面部表情诉说和表达自己的思想,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静止不动,都必须意味深长,比言语更加娓娓动听”。诺维尔的主张是十八世纪芭蕾革新的主流,《舞蹈和舞剧书信集》一书成为了舞蹈文献中的里程碑。 法国大革命震盪了整个欧洲大陆,催生了十九世纪欧洲艺术运动。这场运动有关情感和个人主义的观念与古典主义时代的理性观念完全背道而驰。浪漫主义那唐吉坷德式的戏剧舞蹈风格是当时最迷人的歷史產物。欧洲新一代艺术家们为他们的想像力找到了出口,激情饱满地向人们展示著对回归自然的憧憬、感情的升华以及对超越人类极限的渴望。在文人墨客丰富的想像力的协助下,编舞师们创作出了浪漫主义芭蕾的双璧——1832年的《仙女》和1841年的《吉赛尔》,揭开了芭蕾歷史上新的光辉一页。 为了向观眾詮释一个来自天空之城的人,超自然的场景需要更轻巧的舞步,或者说动作的飘逸美。塔莉奥妮是第一个將脚尖舞蹈天衣无缝地融入浪漫主义芭蕾中的人。脚尖技巧成为她表演风格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在她之前,舞者们也会时不时地表演脚尖技巧以显示她们的实力,但仅仅被看作是一种做秀,她们並不能准確地解释这种技巧的技术原理。多数舞者在做脚尖动作时,肌肉都会鼓起,肩膀都会起伏。而塔莉奥妮则能毫不费力地呈现身轻如燕的脚尖艺术,被誉为“脚不沾地的仙子”。她的出现震惊了整个巴黎,维克多·雨果把她的双脚比作“会飞的翅膀”。由於脚尖舞技这种与重力抗衡的技巧实在太有魅力了,之后的女演员都追隨她的步伐,尝试凭藉脚尖的力量实现这一技巧。一旦她们学会脚尖舞蹈的技术原理后,她们便会成为顶尖的舞蹈演员,而男演员只能成为她们的陪衬。 法国芭蕾经过浪漫主义的黄金时代以后,由於时局的变迁和动盪而日益衰落。从十九世纪下半叶开始,俄罗斯逐渐成为欧洲芭蕾的中心。真正將俄罗斯芭蕾推向世界,並使之在世界芭蕾舞台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舞剧《天鹅湖》、《睡美人》和《胡桃夹子》,它们是浪漫主义时期俄罗斯芭蕾的三座高峰。特別是《天鹅湖》,至今仍被看作是不可超越的经典。俄罗斯也成为了天鹅的故乡。 与形成於十七世纪的法国芭蕾相比,芭蕾在中国的传播与发展几乎晚了三个多世纪。不过,起步虽晚,却是飞跃前进。芭蕾舞剧在中国的真正兴起和发展,正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从1954年北京舞蹈学校的成立,到1958年中国第一次上演全剧《天鹅湖》,短短四年时间,中国芭蕾已然从童年期迈入了成熟期。中国芭蕾走上民族化歷程的代表作是《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自欧洲浪漫芭蕾诞生以来,白色就是其主调。而在《红》、《白》两剧中,“中国红”成为主调,彻底改变了芭蕾舞剧的主色调,女主角的红衣就是革命的象徵。两剧採用了大量的中国传统舞蹈动作,如古典舞的“点步翻身”,传统戏曲的“翻滚扑跌”等。一方面是芭蕾舞蹈中国化,另一方面是中国舞蹈芭蕾化,芭蕾这种西方样式的艺术通过一《红》一《白》被中国人广泛认识,芭蕾的足尖也在中国站立住了。 第31章 舞蹈艺术的天然释放 走进舞蹈学校的大门,真正跃入舞蹈专业的海洋,羽箏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专业啊!舞蹈,像是一面清澈的魔镜,释放出人类所有的情感,折射出生活来之不易的瞬间的欢乐;舞蹈,像是一束神奇的艺术之光,在舞台上明晃晃地照射著,给人以心灵的震撼和深沉的思考;舞蹈,像是一个不断匯聚能量的太阳,在每一个需要的时候,將自身的热能发散出去,给万物以生长的力量。当羽箏的脚丫触碰到第一朵舞蹈的浪时,她就清楚:舞蹈,就是自己甘愿一生为之燃烧的事业。 舞蹈练习的第一步就是唤醒灵魂。 灵魂是能够被唤醒的,它能完全控制身体。一个舞蹈家在经过长期训练、苦修和灵感启发之后可以达到这样一种高度:她的身体会按照一种內在的旋律舞动,肌肤会变得晶莹透明,身体变得犹如液体一样清澈见底,从中分明能看到灵魂的波动。当灵魂完全控制了身体並发挥其神奇的力量时,它將会使身体变得轻如薄雾,从而展现出另一个更为玄妙的神性世界。 要使灵魂和身体產生共鸣,舞者必须日復一日地为此进行特殊的训练。这样的训练,其宗旨是要使人体能成为一种儘可能和谐和完美的载体。从事舞蹈活动时,身体本身已不再被注意,因为它只是一种得心应手的工具而已,通过这一工具所要表现的已不再像体操那样的外部动作,而是进一步表现出人的思想和感情。通过训练,舞者学会如何把握动作尺度上的分寸,就像学会读乐谱上的音符一样。这样,动作音符才能和谐地组合起来而成为变化无穷的美妙乐曲。 基本功的训练是一个日復一日、疼痛交加的艰辛过程,只有耐得住训练的单调和寂寞,才有可能破茧成蝶。曇一现的背后,酝酿了瓣绽放的阵痛。为了达到更高的水平,羽箏简直豁出命来练习。她相信这种强烈的愿望会转变为技能。於是,她不惜一切,疯狂地练习著。有过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巨大的成绩已唾手可得了。但是,她刚刚觉得极大的成功就在眼前时,又马上感觉到了另外一种东西,不现行跡但难以克服的障碍,令人討厌地挡在前面,无法排除掉。它像一块冷玻璃,愚蠢的苍蝇一个劲儿往上面乱撞,可就是飞不过去。她也同样顽固和绝望地往这块冷玻璃上撞,直到累得两腿发软,双膝打颤,紧身衣被汗水湿透,紧贴在背上,並且胃里直噁心为止。休息了一会儿,她又从头开始练习。练完一遍后,又从头开始。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著,直到她认为即使没有完全达到更高的水平,至少也超出了现有的水平。 有时,她突然觉得自己非常轻,乃至相信再朝前迈几步就真的会飞起来,越过障碍,到达那个光明的境界。在那里,响亮的曲调四处可闻,人像蝴蝶一样自由和轻盈,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清澈透明,犹如水中的影子自然地映现出来,简直无法形容。不幸的是,她没有飞起来。基本功练完后,还是看不见艺术的光辉境界。相反,又出现了新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陡坡。这陡坡就是下一阶段的练习。哪怕累得筋疲力尽,她也必须沿著它爬过去。这以后还是沾不到艺术的边,而是新的练习,接下去自然还是练习。 这一时期,给她最多鼓励的就是鸿影。兄妹俩通过书信交谈,而正因为通过书信沟通思想,所以他们交流得更详细、更坦率、更热忱,在信中无拘无束地无所不谈。每次读完哥哥的来信,羽箏的內心都会非常激动,似乎一直堵在眼前的迷雾突然被大风吹散,使她看见了无比辽阔的海平面。鸿影总是给她以勇气,不放过任何机会鼓励她发奋图强,向朝思暮想的目標迈进。他在信里说道: “成绩並非一朝一夕所能取得的,必须长期坚持下去。你要努力练习,虽然练习是艰苦的,但只要你不怕困难,不屈不挠地奋斗,那么痛苦转化为欢乐的时刻定会到来。虽然付出了代价,但也意味著收穫。无忧无虑的人最容易得到满足,但他们拥有的东西是谁也不稀罕的多余的东西。不过越往前,难度也就越大。就像跳高运动员一样,对一个新手来说,跳过低栏时容易感到满足,但要想成为冠军,就要跳过比新手高得多的高度…… “要到达艺术的门前是困难的,有许许多多的人连这道门前也到不了。而要跨过这道门,进入艺术的殿堂,那就更困难了,从古至今都是万里挑一。那么,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標呢?没有捨身奋斗的精神是达不到的。通向艺术的道路就是捨身奋斗。你要一直奋斗到从学校毕业,一直奋斗到成为舞台的女主角,一直奋斗到退休为止。不,到那时你还不能停下来,还要为下一代的成长而奋斗,让艺术的光辉得以延续和发扬…… “最重要的是不可失去耐心。而为了保持耐心,就不能怀有各种不必要的幻想。艺术之路绝不是平坦的康庄大道,而是陡坡,非常险峻的陡坡。你绝不能屈服於它。不屈不挠地坚持下去,这才是唯一靠得住的信念,谁也不能把它从你身上夺走。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不管为时多么晚,都不能半途而废,要咬紧牙关在没有尽头的悬崖上顽强地往上爬,把失落看成是对精神的锤链,把苦闷当成零食往肚子里吞,把內心的苦水统统倒出来,腾出位置留给新的苦水……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藏书多,?0?????????????.??????任你读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记住,你並不孤独,你不仅属於你自己,而且属於艺术集体中的一员。千百年来,每一位艺术家都在为取得最终的胜利而不停地奋斗。即使死亡围剿著他们,虚无窥视著他们,铁锁束缚著他们,自由的意志依然游离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上。艺术的长河被先驱们的鲜血染红了。奋斗的旋律是最高境界的和声。这和声不是凡夫俗子的耳朵所能听见的。个人的奋斗只是全人类奋斗的一部分。你分担眾人的苦难,眾人分享你的荣光。全力以赴完成你的使命吧……” 事实上,鸿影的来信总是老生常谈。他总是在信里谈论千篇一律的话题,不是“持之以恆的奋斗”,就是“艺术是无止境的”。儘管如此,羽箏总是以期待的心情盼望哥哥的来信,因为她总能从信里汲取到新的动力。 羽箏抱著必胜的信念,继续沿著怪石嶙峋的陡坡前进,刻苦地练习,力求顺利通过各个阶段的学习,毫无怨言地把疲劳看成是捨身奋斗的组成部分。她暗自想:没有办法,为了达到艺术的境界,只能沿著这个没有尽头的悬崖往前爬,虽然滑得很,但也得爬。不管有多少障碍和失败,痛苦和忧愁,淒凉和孤独,讽刺和挖苦,都得没完没了地向前爬。要摆脱这一切,不断往前爬,然后再遇上,再摆脱。趁自己热情突发之际,不停地加速朝前衝去,朝著远方闪耀著光辉的天际,朝著自己也清楚永远不会到达的顶峰衝去吧! 久而久之,羽箏逐渐形成了自身的动作。所谓“自身的动作”,並非不符合学校规定的动作,而是指符合她自身发展阶段的自然动作。出自天然的动作可以完美地表现身体的特徵和灵魂的个性,既和她所处的那个阶段相协调,又和身体的成熟程度相一致。那些刻板的舞蹈学者,对这一问题也许不屑一顾。但实际上这是一个真正有关艺术的问题,是一个有关全人类,尤其是女性美,以及自然活力的大问题。“自身的动作”必然引申出进一步动作的种子,动作间相互衍生,在无止境的动作系列中表现出更崇高和更伟大的思想。舞蹈就是这种独特意志的自然表现。说到底,它无非是宇宙中普遍力量在人类身上的延伸。 羽箏一天天成长。她的身体经歷了青春期的各个阶段,已成为美的活標本。秀丽的面容、微削的双肩、尖挺的胸部、修长的下肢所显示出的柔和的线条、臀部的弧线连著的双腿的曲线,整个身体都完美无缺。隨著身体的运动,她发现了人体比例所蕴藏的奥秘,意识到存在的美,同时也认识到女性身体各部分所担负的使命和神圣意义。她將以舞蹈表现生命的自然变迁,表现生命是如何从一种形態变成另一种形態的。她身体的每一部位都將放射出智慧之光,从而把千百万女性的思想和志向化为信息带给整个世界。她將为女性的自由纵情欢舞。在她那里,灵魂的语言將由身体的自然动作给予表达。舞蹈,就其本质而言,最初不就是从人类对自身形体的崇高意识中得来的吗?只有当舞蹈家对人体抱有崇高的理想时,她才会对大自然的一切有形之物具有崇高的见解,才会对天地万物有所认识。这样的舞蹈家不属於某个民族,而属於全人类。 羽箏在周围的一切事物中都看到了舞蹈的基础。舞者的身体所能做出的真实的动作,最初都存在於自然界。这一想法始终縈绕在她心头。在所有能使人得到欢乐、能使灵魂得到满足的运动中,海浪的运动在她看来是最为壮观的。劲风吹过海面,海水涌起层层起伏的波浪。这伟大的波浪运动贯穿著整个自然界,那些山峦也仿佛和大海一样,显现出起伏不平的波浪运动。大自然的一切运动,即使在陆地上,也遵循著波浪运动的法则。波浪涌过万物,树林仿佛也在形成一排排海涛。鸟的飞翔、鱼的游动、兔的跳跃、蛇的爬行,一切能量都在引力和斥力的相互作用和共同影响下,通过波浪运动的曲线表现出来。因此,如果想寻找人体物理运动的起点,那么波浪的起伏运动就是一种暗示。舞蹈家要想了解人体运动的节奏,只能到海洋的韵律中去寻找、到大地的脉动中去寻找、到飞禽走兽的生命中去寻找,甚至到原始人类的足跡中去寻找,因为当时的人类活动还同自然界保持紧密的和谐一致。 具备了出眾的技术,並不意味著就能使人深受感动。技术只是表现作品的手段,真正俘获人心的是蕴含其中的情感。爱情,乃是芭蕾的艺术之心。对於尚未品尝过情爱甘露的少女,自然也就无法詮释出芭蕾的灵魂。 羽箏此前还不懂什么叫爱情,从来没有人按照世俗的意义给她解释这个词的內涵。在学校採用的舞蹈教材里,“爱情”一词用“旋转”和“纵身”代替。这简直就是锻链女孩们的想像力。羽箏越是不知道什么是爱,就越是爱得痴迷。在舞台剧情的薰陶下,她开始把爱情当作纯洁的、灿烂的、高尚的东西来崇拜。那是一种远距离的崇拜,一种无言的仰慕,一种对情人的神化。那是一个形象化的密友,一个理想化的恋人,一个有血有肉的幻影。但这幻影还没有名称,没有轮廓,没有皮肤,没有骨骼,没有色彩。一句话,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停留在理想境界中的情人,是一个化为传奇又止於梦境的幽灵。 窗外的潘神似乎窥探到了羽箏內心深处的隱秘,略带狡黠地吹起了那勾人心魂的排簫。 第32章 来自伊甸园的诱惑 一个明媚晴朗的周末,现代舞班的四个男生邀请芭蕾舞班的四个女生去野外郊游。这类友好的邀请中总是含有爱情的成分。 这一天,彩霞满天,大自然在尽情欢唱。整个自然界仿佛在过节日,在嬉笑。野野草纷纷爭奇斗艳,无拘无束,好像进入了发情期,在阳光的催促下蠢蠢欲动。无数天真的声音在绿叶浅阴处倾诉衷肠,嚶嚶鸟语忘了说的,嗡嗡虫声赶紧补充。金银和牵牛香气四溢,沁人心脾,犹如无比甘醇的醉人的美酒。鸟雀像嗅到了天地间求爱的气息,迎风拍打著翅膀。千百只蝴蝶在绿荫丛中翩翩起舞,宛如有了生命的雪片,那景象让人恍若置身仙境。 四对洒脱的男女,八个欢乐的天使,嬉游在日光、田野、丛和树林之中,个个容光焕发,光彩照人。这群天外飞仙有说有笑,互相追逐,忽而追捕蝴蝶,忽而採摘杜鹃。少女们是那么娇艷,那么放情,似乎隨时准备接受男子的亲吻。这就是欢乐。四对无忧的伴侣所经之处,生命和自然无不发出热烈的欢呼,天地万物都放出了爱和光。 他们在草丛里尽情欢笑,仿佛这欢乐的时光永远不会完结,空气中也瀰漫著一层喜悦的色彩。娇嗔的叫声,音乐般的俏骂,从这张嘴里夺到那张嘴里的樱桃,这一切都是春心在荡漾,乾柴烈火一触即燃,熊熊燃烧的火焰匯入上天的光辉。哲学家、画家和诗人观察著这一幕幕忘情的场面,都不知道如何处理是好,他们早已眼繚乱了。 四位姑娘美极了。四个秀色可餐的少女,一个个香气袭人,春风满面。相比於其他人的打情骂俏放浪形骸,羽箏虽然也陶醉在青春昭华之中,但周身流露出的却是一副贞洁恬淡的神態。她的面部轮廓看上去既匀称又极富特色,从鼻尖到上唇之间的纹路十分迷人,那正是女性贞静的標誌。她那乌黑的长髮总爱飘散开来,仿佛微风拂动的垂柳。她的粉红色嘴唇上扬时两边掛著迷人的小酒窝,极其性感。她那细腻的皮肤白皙如凝脂,天蓝色的脉络若隱若现。她上身套一件薄纱短衫,下身穿一条淡青色的纱裙,全身上下神采照人,透出一种难以描摹的典雅。在薄衫掩映下的身材美轮美奐,倩影娉婷,如同维纳斯雕像般浑然天成。 和四位少女匹配的四位情郎,个个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眉如墨画,鬢若刀裁。吴正阳是四人当中最有魅力的一个。他是举世无双的情场高手。当他追求一个女子时,他会让她情绪高涨,使她觉得一下子从世间的凡人变成了仙域中的女神。这就是他的天才。他巧妙的奉承让少女们个个都飘飘欲仙,高高在上。他那带有魔力的赞语就如同毒蛇对夏娃的诱惑一样不可抗拒。他可让任何女人感觉到她就是世界瞩目的中心。他给每一位受宠的女性都蒙上了一层闪光的面纱,使她们举手投足之间神采飞扬。但当唐·璜的热情退去时,面纱隨之消失,女子的神采不再,便又成了肉骨凡胎。 此时,这群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在树林里散步。四个青年男子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四个姑娘离他们几步远外,紧隨其后。吴正阳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对另外三人小声说话,说的內容估计十分有趣,只见四张口同时发出一阵狂笑。 “你们在密谋什么呢?”身后的一个女生喊道。 他们隨便说了一句笑话搪塞过去。这四人配合得十分默契,像集市上的小偷似的。 一行人走到了林中的一块空地上,前面有四条小径向外延伸。吴正阳取道其中的一条,声称这是通往山顶的捷径。另外三人不赞同他的看法,一个说自己对这一带很熟悉,另一条才是捷径,另一人说虽然不知道哪条道最快,但肯定不是吴正阳所说的那条,还有一人说来之前就看过地图,听他的准没错。四个男的站在原地,赌气似的你一句我一句,都觉得真理在自己这一边。少女们饶有趣味地站在一边观看,等待著男子们爭论的结果。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最终,他们一致同意用事实来说话,决定分成四组,每组各选一条路径上山,看谁最先到达。吴正阳还提议,大家不应该光顾著游乐,男人还要负责女伴们的安全问题,因此分组应该男女搭配才对,这样他才能放心。少女们觉得这个提议很有趣,无可无不可地笑著默许了。吴正阳和严羽箏分在了一组。於是四组人分道扬鑣,沿著自己选择的道路出发了。 树林中绿影婆娑,青翠欲滴。阳光透过树叶,斑斑点点地洒在地上。正阳和羽箏一起在林中安静地散步,彼此都沉默不语。正阳有意放慢脚步,目光不时地游移到羽箏脸上。她真的是十分漂亮迷人。清澈明亮的瞳仁,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著,白皙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红粉,薄薄的双唇如瓣般娇嫩欲滴,整张脸焕发出青春的活力,闪耀著生命之光。正阳看她时油然生情,他突然感嘆道: “啊,羽箏,和你並肩在幽静无人的地方散步,才能享受到晴天下无穷的乐趣。” “人一旦融入自然就会心情愉快。”羽箏怡然地说道。 “然而只有与你独处才能领略到自然之美。其他的女子都把风景糟蹋了,而你却与自然融为一体,与鲜、与清风、与天空密不可分。” “你不认真,尽开玩笑。”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每个人都有属於自己的梦。” “当然。梦永远属於自己,而过去却永远属於梦。梦是我们潜意识的世界,在梦中往往能看到真实的自我。梦回梦醒,片刻的清明使得一切变得通透。那些似梦非梦的事让人恍惚间惊醒,一丝明悟瞭然於胸。梦的本质既像空气一样稀薄,又像云层一般厚重。虚无縹緲是梦,扑朔迷离也是梦。梦是什么东西?梦是物质吗?梦由什么构成?现实世界在梦里可以顛倒,甚至可以旋转。它变化多端,诡异莫测。你可以设计它的开头,却不能决定它的结尾。啊,请原谅我跑题了。其实我是想说明我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在梦里,我看见一位皎然照耀日暮的天使翩然而降,如同天上的明珠降落人间。她是倾国倾城的绝世佳人,火炬远不及她明亮。普照万物的太阳,自有天地以来也未曾见过可以和她媲美的人。她脸上的光辉掩盖了星星的明亮,气得月亮面色惨白。她的眼睛在太空中大放光明,让鸟儿误认为黑夜已经过去而放声歌唱。她用縴手托住了脸庞,那姿態是多么美妙啊!但愿我是那縴手上的一只手套,好亲吻她脸上的香泽。啊,原本我以为美梦只能化为一声嘆息,没想到现在居然与梦中人同行。” 正阳的右手不经意似的牵住了羽箏的左手。羽箏的眼皮跳了一下,但她的手並未挣脱。掌心的密合胜似亲吻。 正阳早已摸透了女孩子们的心思。对他来说,让眼前这个单纯的少女爱上自己,根本不需费多少工夫。他油嘴滑舌,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他继续说著那些不著边际的甜言蜜语: “从你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天起,我就完了,我就爱上你了,別无选择。之后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集中思想思念你,驱使你在我脑海里不断出现。五官的感觉都全部消失了。啊!光明的天使!我在夜色之中仰视著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一个生著翅膀的天使,驾著白云缓缓地驶过天空。你有轻快的舞鞋,而我只有铅一样重的灵魂,把我的身体紧紧地钉在地上,使我的双脚寸步难移。我的眼睛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就是我的心上人,你就是我的爱。但愿你能知道我有多么的爱你。”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羽箏羞红著脸轻声问道,声音小得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千真万確。”正阳含情脉脉地望著她,“但愿你能看得见我双膝下跪的灵魂。为爱而忧伤的灵魂,那是何等的孤独。看见你,就如同看见了整个世界。爱人变为宇宙,那是何等的虚幻而真实。驻足远望,对方只需嫣然一笑,就足以让灵魂进入梦幻的宫殿。你就是那个占据我全部心灵直到永恆的人。只有永恆,才能无限。爱过一次之后,就是永生的超脱。为爱而死,就是为爱而生。如果得不到你的爱,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我愿意做你最忠实的信徒,献上最虔诚的礼敬。信徒的嘴唇祷告神明,祈求用一吻受领你纯洁的爱意。” 羽箏感到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仿佛要晕倒。正阳立即紧紧地搂住她。这一刻,鸟雀该如何鸣唱,枝头该如何震颤,青草该如何舒展,玫瑰该如何绽放,阳光该如何倾泻,白云该如何飘动,万紫千红的天地万物该如何呈现? 接吻! 一切疑问都迎刃而解。 两双嘴唇不知何时融化在了一块,彼此渗透。羽箏感到头晕乏力,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极乐的爱情使她整个身心散发光泽,一种天堂般的幸福使她体验到了飘飘欲仙飞向天国的感觉。她的意识已经完全化为乌有。她的灵魂在颤动,宛如一滴在朵上滚动的露珠。噢,爱情的光芒!永生永世的火! 羽箏坠入到深挚而纯洁的爱情中。伊甸园的深渊之门被打开了。 第33章 兄妹重逢 一天上午,羽箏像往常一样在练功房反覆地练习。所谓的像往常一样,指的就是汗如雨下、心无旁騖、伤痕累累、鍥而不捨地在白天与黑夜的昏暗缝隙间咬紧牙关往上爬。她最近脑海中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似乎自己不是踏在平实的地板上,而是踩在鬆软的泥土上,周围布满荆棘。泥土隨时都有可能崩塌,她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往下掉呀,掉呀,掉呀,直到被黑暗的深渊吞噬为止。但今天,黑暗笼罩的舞台上似乎出现了一线光芒。这也许只是一种希望之光,甚至可以说是对光芒的幻想,但她已经按捺不住突然而来的喜悦心情。她感到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仿佛置身於辽阔而明净的空间,在远方传来的音乐的伴送下,隨著暖风自由自在地漂游。 正当羽箏沉浸在忘我的境界时,一个同学走过来说道:“羽箏,学校门口有人找你。” 羽箏感到很好奇,不知会是谁来找她。她来到校门口,看见站在那的居然是哥哥鸿影,心里说不出的意外和高兴。她兴奋地跑过去,亲热地问哥哥怎么会突然来学校的。鸿影解释说自己目前在市里的一家杂誌社当实习编辑,今天正好休息,想过来看看她。 鸿影见到久別重逢的妹妹,心里也很愉快。兄妹二人阔別多年,今天又聚在了一起,而且各自都有了属於自己的人生追求。他惊奇地发现,妹妹已经长大成人,瓜子般的脸衬著完美精致的五官,一头乌髮像瀑布般倾泻而下,身段起伏有致,双腿修长。鸿影心里骄傲地想,妹妹无论走到哪,都是最闪亮的一颗珍珠。 羽箏大方地挽著鸿影的胳膊,兴高采烈地走在大街上。两人边走边聊,就像回到了童年时走在山村小路那样亲密无间,心中充满了无限亲切的兄妹之情。人活在世上,这种亲人间血浓於水的情感是多么宝贵啊!即使人的一生充满了艰辛和坎坷,只要有这种感情存在,就会隨时感到一种温馨的慰藉。 两人走到了一个开放式的公园。天晴得像一张蓝纸,几片薄薄的白云,像被阳光晒化了似的,隨风缓缓地浮动。公园沐浴在阳光绿影之中,似乎被大自然冲洗了一遍。兄妹俩走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清新的空气让他们觉得心旷神怡,微风吹拂在脸上舒服极了。他们一边走一边平静地交谈,对周围的景色视而不见。两人走到了幽径的一端,不约而同地坐在了一张长条的石椅上。 灿烂的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一缕缕地洒满了公园。几片黄叶隨风飘落,像蝴蝶在飞舞。鸿影从容地靠在椅背上,神色安详,沉稳的目光穿过茂密的枝丛,好似凝注虚空。这是习惯於沉思默想的人所特有的神情。他语气温存地对坐在身边的羽箏说道: “在学校生活得怎样?” “一切都挺好。” “练习累吗?” “已经习惯了。” “你进舞蹈学校多久了?” “快四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 “我还想快点毕业呢。” “当初听你说要考舞蹈学校,我还真被你嚇了一跳。” “所以说嘛,我那时可不是一时衝动的。” “那就是说,你已经下定决心献身於艺术,朝著伟大的目標前进咯。” 羽箏点了点头。 鸿影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然后又问: “可是,你做好长期远征的准备了吗?” “哥,我又不是去打仗。”羽箏觉得哥哥严肃的样子有点好笑。 “没错。”鸿影挺直身子说道,“不过你所要走的路比打仗还要漫长。战斗打响,不久就会结束。不是牺牲阵亡,就是凯旋而归。而通向艺术的道路是没有止境的。你跃跃欲试,力图抓住幻想的远景,可是扑了个空,到头来发现只不过是座美丽的海市蜃楼而已。迎接你的不是美丽的仙境,而是一个接一个的深渊。你有可能越过这些深渊,也有可能掉下去。『艺术』这个词的確切含义,包含著无限的烦恼、困难和痛苦,蕴藏著无穷的失落、绝望和苦闷。每晚临睡前,你不能像普通人那样轻鬆地进入梦乡,而是心情沉重地把一天所经歷的痛苦从头至尾再过一遍,仔细想想自己有没有出错,错在哪里。就错误的实质而言,究竟是失误,还是失败,亦或是理想彻底破灭。假如理想彻底破灭,那又该怎么办呢?除了筋疲力尽地沿著这条路走下去,还有別的可能性吗?假如像其他人那样,放弃了朝没有尽头的悬崖向上爬的话,还有別的选择吗?当发现自身天赋欠缺,觉得自己被一种討厌的东西束缚住,简直不能动弹的时候,还有別的办法吗?” 鸿影说话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带上了说教的味道,但羽箏並未感到反感。一直以来,哥哥就是她思想上的导师和人生的引路人。在一个人的精神还没有强大到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时候,往往需要依託另一个比自己更强的人。这是每一个年轻人成长过程的必经阶段。 鸿影很清楚妹妹为舞蹈艺术所付出的努力。他不仅重视自己的创作事业,也同样关心妹妹的成长和发展,这让他有了一种义不容辞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更像是一种依恋之情,他不仅是温情的兄长,还代替了早逝的父亲的角色。妹妹的理想不知不觉地也变成了他的理想,这种理想本质上就是他的理想的延伸,因为他自己就怀著为伟大艺术献身的精神。鸿影似乎忘记了是在跟妹妹交谈,更像是在和自己的心灵对话: “神圣的创世艺术幽深而奇妙,滋养著眾生饥渴的灵魂。艺术与整个人类歷史的发展相始终。艺术起源的秘密深埋在史前人类祖先的心灵深处。人类创造力的绵延与世界观的演变,以及意识、人性、自然和宇宙,都在艺术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古代的圣贤与先知,以真理为轴心吶喊或歌唱,藉以唤醒芸芸眾生,明白美在何处,路在何方。是什么样的深层需求使人类非要以象徵的方式来表达观点和情感呢?原因在於艺术具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魅力,能直达人们的內心深处。艺术恰似一朵永恆燃烧的火,镶嵌在某一特殊歷史时刻的天穹里,驱使艺术家展现那个时代所达到的深度,表现他们既独特又普遍的洞见。每一件艺术品都体现了创造者的个人视角,同时也揭示了集体心理的一个侧面。艺术藉助於精妙的內在之光,表现出一种侧重精神的更高维度的世界观。当你初次见到一件伟大艺术作品的时刻,你先是大吃一惊,猛然间屏住呼吸,接著是惊喜,激动得难以抑制,感觉头髮都竖了起来,之后心灵顺著无意识的隧道升腾,融入到一片清澈的白光之中。杰出的艺术品就像一个多维度不断生长的水晶,能量充溢,日夜生长,不断冒出一个又一个的触角,每个触角都长有一个环顾四周的眼睛,象徵著一种世界观,代表著神的灵视。生命中的阴影、浅滩和恐惧是这个灵视的一部分,人类对深层维度的自我感知也是这个灵视的一部分。艺术家通过谱写乐章、绘製图画、舞台演绎、歌曲演唱、撰写著作、创作诗歌,將其內心的伤痛和美好作为一个祭品呈现给普罗大眾,开阔他们的眼界,调动他们的感官,促进他们的思考和宣泄他们淤积的心结,让大家重新审视世界,欣赏那波澜壮阔的生活,体验那既渺小又伟大、既坎坷又丰富的生命。艺术大师的创作突破,规划和预示著艺术的进化。一个独创性艺术形象的诞生,既依赖於艺术家身处其中的人文环境,又依赖於其个人的经歷和反思的深度。当艺术家赋予某种启示以形象,他们的艺术就得以推进和不断加深,並在极大程度上外化了他们所处社会群体的集体意识。追根溯源,以个人视角呈现神灵的喻示正是艺术的真实意图,也是其崇高的使命所在。一旦艺术家领悟到神灵的存在,他就能用艺术形式为神灵量身定做一个肉身,通过拥有肉身的神灵传达喻示,藉以昭告世人,引导世人树立更崇高的目標,完善更理想的自我和拓展更广阔的人生。艺术的真正目的就在於描述人类能达到而尚未达到的境界。” 这是鸿影头一次深入地对妹妹谈及自己对艺术的理解。羽箏儘管没能完全听懂哥哥发表的宏论,但她依旧凝神听著,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 “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舞蹈家的。”鸿影深有感触地说道。 第34章 白天鹅与黑天鹅 羽箏在舞蹈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 学校打算在市剧院举办一场公演,为即將毕业的学员们提供一次上台的机会。公演的芭蕾舞剧为《天鹅湖》。 对於跳芭蕾舞的女演员来说,没有不渴望跳《天鹅湖》的。白天鹅高贵而纯洁的形象,更是每个跳舞女孩审美的標准,心中的梦想。经过层层筛选,羽箏毫无悬念地获得了白天鹅的角色。 不论从形象还是气质上,羽箏都与白天鹅极度相似。温柔、纯美,却不乏激情。在排练过程中,她渐渐还原了一个真实的白天鹅,一个纯洁、美丽、善良、为爱痴狂的少女。羽箏完全沉浸在白天鹅从幻想爱情,期待爱情,为之深深地痛苦,到带著希冀最终为爱情而死的心路歷程。她对自己所表演的每一个舞步,都有著深刻的理解,知道如何使用芭蕾的语言去表达白天鹅情感经歷的內心独白。她领悟和体会到了白天鹅的每一个情感歷程中的细微变化之处。每次排练完,她都觉得自己经歷了一场爱情的神话悲剧。情绪上的投入让她疲惫不堪,却又欲罢不能。白天鹅为了爱情付出一切的决心和坚贞,使她进一步认识且醉心於能净化一切情感世界的芭蕾艺术。 到了公演的前一天,羽箏正独自在练功室排练,一个同学站在门口喊她:“羽箏,校长让你赶紧去办公室找她。” 五分钟后,羽箏来到校长办公室的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传出声音:“请进。” 羽箏进门后,察觉校长脸上的神情忧鬱而阴沉。具有某种职位和身份的人,一旦遇到突发情况就会出现这样的神情。这是相当常见的现象。 校长年轻时也是一位才貌双全的芭蕾舞女演员,即使上了年纪,她的脸依旧端庄而秀美。如果不是她那一脸的孤高冷漠掩饰住了性感的面容和眼神,她的脸就极似雅典娜的脸了。她的下巴特別有力,向前突出而衬出她的果敢和魄力,但这多少有点破坏了她的气质之美。此刻,校长手里正拿著一本书在翻阅,书名是《舞蹈家的气质修炼》。她抬眼看了一下,说道: “嗯,羽箏,你来了。” “我来了,校长。” “我有事要和你谈谈。” “您请说。” “演黑天鹅的同学昨晚在宿舍追打蟑螂时,把脚给崴了。你听说了吗?” “啊!我不知道。伤得严重吗?” “非常严重,至少得休息两个月。” “噢!真不幸。” “可不是。唉,女生宿舍的卫生状况实在让人担忧。” 校长一时沉默不语,皱著眉头,似乎在凝神沉思。然后她又说道: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由谁来替补黑天鹅的角色。” “决定了吗?” “黑天鹅对演员的形象和技能要求都很高。” “是的。” “同时还要具备激情和爆发力。” “没错。” “最要紧的是明天就要公演,根本没时间再排练了。” “天啊!” 说到这里,两人同时住了口。双方沉默了半晌。校长咬了下嘴唇,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开口: “羽箏。” “嗯?” “你熟悉黑天鹅的舞步吗?” “之前练习过几次。” “你原地能单腿旋转多少圈?” “最多一次试过60圈。” “你能展现出黑天鹅诱惑的一面吗?” “角色的多面性是我一直以来所追求的素养。” “好极了。那么,我希望由你来演黑天鹅。” “那么白天鹅呢?” “也是你演。” “也是我演?” “没错。一人饰两角。白与黑,光与暗,善与恶,都集於一身。” “可是……” “你既是善良的白天鹅,又是魅惑的黑天鹅。在升华成天使的同时,也要化身成女巫。一句话,既要面带微笑,又要露出毒牙。” “太不可思议了!可是……” “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合適的人选了。” “我想是这样的。可是……” “羽箏,你想过没有,这次公演此前已经做了大量的宣传,整个文艺界都投以极大的关注,如果演出失败,將会使学校蒙羞,声誉扫地,我作为校长也会难辞其咎,將成为眾矢之的。” “天啊!” “羽箏,你知道中国人是怎样看待芭蕾这门艺术的吗?” “啊?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芭蕾刚开始在中国落脚的时候,確实引来极大的轰动。但这种轰动只是来源於群眾的猎奇心。他们看芭蕾舞剧时的眼光,跟看马戏的猴走钢丝、看魔术的身首异处、看杂技的空中飞人,根本没什么两样。他们一副麻木不仁、无动於衷的神態,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感想,也懒得去感想,终场时仿佛刚睡醒似的说道:『啊,原来这就是芭蕾,简直莫名其妙,一群哑巴。』这些艺术贱民接受不了新鲜事物,抱著守旧的思想,觉得舞台艺术就应像醃製咸菜一样,放进酱缸里,过一段日子,醃出味来了,那才有味道,才好吃。而且这些酱缸里的蛆受不了阳光的刺激,看见有光的东西就迫不及待地把眼睛闭上了。他们空洞的內心和枯萎的灵魂一样,恨不得让棺材里腐化的尸骨跳出来为他们载歌载舞。任何优雅的动作在这些俗物眼里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艺术本身就是一面镜子,恰恰反映出他们自身心灵的写照。这些凡胎蠢物不期望瞻仰白色浪漫的顶峰,而更乐於在污泥中打滚。节奏对於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快慢,形象只不过是符號,象徵只不过是接触,抒情只不过是表情。他们肥大的脑子里装满的都是平庸的思想,再也装不下高尚的真理。” 校长像开了闸门似的,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或许一个人压抑过久,无论遇到什么对象都要尽情宣泄一番。平时受堤坝遏制的水库积蓄过满时,当闸门一旦开启就会像山洪爆发一般。校长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演员们在舞台上筋疲力尽地表演,表演给谁看呢?一群无赖,一群流氓,一群无可救药的色情狂。这些人不外乎两种嘴脸。一种是面目可憎的淫棍。他们满脑子都是下流骯脏的念头,骨子里流淌的就是没有教养的血液。就像苍蝇看到屎一样,但凡他们看到一点点看上去觉得情色的动作,他们就兴奋了,热血沸腾了。他们的眼神一刻也离不开女演员的大腿,从这一点来说,他们確实是认真的观眾。另一种是阴沉忧鬱的阳痿患者,这些人多半是气血亏损的老头。他们的头顶只有稀疏的几根白髮,额头上爬满了皱纹,但当看到女演员娇喘时,他们的眼睛里射出不同寻常的欲望之光。他们想入非非,沉迷在幻想中,虚弱的生命就靠这一条细线来维持。这些性无能者再也无法享受现实世界的性爱,只能偷吃精神世界的禁果。艺术的神圣被污秽的眼神玷污,被齷齪的渣滓褻瀆,被阴暗的磷火笼罩。我总算明白观眾是些什么东西了。他们什么都不是。假使芭蕾不能受到理解,那就让它毁灭吧。真理是生,虚偽是死。” 校长终於说完,停顿了一下,继而起身,手稳稳地按在羽箏的肩膀上,接著说道: “羽箏,我可以信赖你吗?” “我听从您的指引。” “你只需要像平时练习那样,把自己的真实水平发挥出来就好了,我相信你可以游刃有余地往返於白天鹅与黑天鹅之间。” “您太过奖了。”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不仅可以积累舞台经验,而且对今后事业的发展也有很大帮助。” “我一定会加倍珍惜的。” “我对你很有信心,你不要辜负了学校对你的栽培和期望。” “学校就是我的第二个母亲。” “你还有一整晚的时间来练习。” “我会竭尽全力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 “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校长一直隱含忧色的脸终於开朗起来。等羽箏离开后,她重新拿起了那本《舞蹈家的气质修炼》翻看起来。 神圣的日子来临了。 市剧院的大厅里座无虚席。穿著深色西装的男人们道貌岸然,坐姿端正,油腻的脸颳得乾乾净净,显得既正经又俗气;涂脂抹粉的妇女们窃窃私语,眉来眼去,脸上堆满了浮夸的笑容,却又要装出纯情少女的天真模样;穿戴整齐的孩子们坐立不安,不胜其烦,一边打著哈欠,一边在椅子上折腾;戴著老镜的老头们眼神浑浊,身形佝僂,全神贯注的神色活像眼睛滚圆的绿皮青蛙。从这些典型人物的身上,总能让人察觉日常生活中的可笑之处。 当帷幕徐徐升起时,大厅的嘈杂声顿时消失了。 舞台上,在淡绿色的柔和的灯光照射下,以淒凉的绿色树丛为背景,一只隨著悠扬音乐出现的白天鹅翩翩起舞。她的舞步那样轻盈,活像一只在淡绿色灯光下飞舞的蝴蝶。在聚光灯光圈的环绕下,羽箏融入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状態,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仿佛在高空中翱翔,在广阔的空间飘荡,集內心的颤动和痛苦、狂欢与悲愁、映像和反光於一体,在音乐和感情的漩涡中飞翔、奔驰、跳跃、旋转。舞蹈已然成了她心灵的外化,灵魂的皈依。时间在舞动中凝固,空气在韵律中散发。她的心遨游在无垠的太空,她的每个手指头都蕴藏著节奏,脚步像水漂一样稳健,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根眉毛都在舞蹈。载著光明的圣洁之舞,就像是一次祈祷。在持续不断的起伏中,每一个舞步都仿佛连接著太空,成为宇宙永恆韵律的一部分。 伴隨著庄严而哀婉的音乐,黑天鹅出现了。黑天鹅,这个舞台上最难演的角色,白天鹅的影子,灾难的象徵,羽箏不必去適应它,她很清楚知道自己就是黑天鹅。她已经进入热情奔放的状態之中,这热情促使她忘掉了技术上的障碍,由扮演者变成了主人公,把一连串的舞步变为一种充满感情、热情洋溢的舞蹈,有鼓舞力的舞蹈。她如在梦中一般,不知不觉地做起单脚尖著地全身迴转的动作,连想也没有想,仿佛这组熟练的动作不是根据剧情的发展开始的,而是自生的,来自她身体的本能,对她来说是那样的自然,如同呼吸的律动,如同脉搏接连不断的跳动,如同鸟类发情期的交尾和疏远、相聚和飞散、融合和爭斗一样自然。当乐队以快速的节拍奏起尾声时,她像旋风似的单脚急转起来。在迴转的短暂瞬间,她恍惚看见了这昏暗而僻静的地方——异常寂静的大厅。胡说!这是深渊。这致命的深渊,她可能飞过去,吸引住人们的心,也可能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这就是美,拿去吧。她觉得身体已化为乌有,灵魂似乎也出窍了。她不停地转著,转著,转著,直转到32圈为止…… 白天鹅的高贵与黑天鹅的魅惑形成强烈的对比。一方面是白天鹅的纯真和坚韧,另一方面是黑天鹅的激情和嫵媚。这是刚与柔的博弈,是善与恶的较量。两种看似矛盾的性格同时融於一身,如同哲学所说的辩证的统一,柔弱中必有刚强,黑暗中必有光明。 在舞蹈的狂欢中,羽箏忘记了观眾,也忘记了自己。她忽而双眉顰蹙,表现出无限的哀愁,忽而笑顏粲然,表现出无边的欢乐;忽而眼波流转,表现出宛转的娇羞,忽而侧身垂睫,表现出天然的端庄;忽而朱唇轻启,表现出细腻的温情,忽而醉意朦朧,表现出诱人的妖嬈。 她使出浑身解数,用青春的脸庞和婀娜的身姿展现出春日的朝气和生命的芬芳。这一刻,心灵完成了超越,命运实现了蜕变;这一刻,玫瑰瓣的绽放代替了成长中所咀嚼的苦痛;这一刻,太阳衝破了黑暗的藩篱,在水天之间轻盈地漂浮;这一刻,人类伟大的信念在美丽的躯体上找到了自由表达的方式。 芭蕾的魅力向观眾倾泻而下。激情从一个人身上传递到另一个人身上,感情的波涛到处翻滚,到处激盪,它从舞者心中涌向观眾,又从观眾心中流回舞者。一切都趋向於一个整体,一切都匯聚於此,一切又像光线从光源里照射出来一样,从这个中心向四面延伸。艺术的感染力像连续不断的光线一样放射出去,照到每一个人的心上,就像阳光普照大地那样。啊,让我们讚美这千娇百媚的性灵之舞吧!讚美它的尽善尽美,讚美它的热情奔放,因为它充满著不息的生命,引导观舞者进入天堂,走向极乐。无数的人被舞者的风采吸引,跟隨著她的脚步,和她肩並肩地前进,一起形成一个完美而和谐的整体。这就是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神性的有力呼唤。 演员谢幕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观眾发疯似的欢呼。长时间的掌声经久不息,上千名观眾在喧囂、在雀跃、在沸腾。 回到化妆间的羽箏,內心激动不已。外表安详沉静,內心思潮翻滚。她还陶醉在舞台上的情绪之中。一直以来,她都像一片孤单的木筏,游离於黑夜海上风浪的轮番袭击。迷雾遮住了她的眼睛,绳索束缚了她的臂膀,虚无禁闭了她的灵魂。而现在,封闭灵魂的桎梏开裂了,新的空气涌了进来。她似乎看到了普施恩泽的太阳嘣地一下跃出广袤的海平面,天空顿时霞光万丈,灿烂辉煌。日升的整个过程让她血液沸腾,惊嘆不已。啊!生命!她看出来了。原来这就是起死回生,天地同歌。 正当羽箏浮想联翩时,一个陌生的男人敲门后走了进来,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对她说道: “做独舞演员吧!” 羽箏嚇了一跳,睁大了眼睛。 “我是市芭蕾舞团的艺术总监,”中年男子自我介绍说,“加入我们吧,你將是最年轻的独舞演员。” 一时间,羽箏怔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但她的心狂跳不止,似乎有无数的掌声在心头轰然响起。 第35章 噩运 羽箏即將从舞蹈学校毕业了。 在最后的几天里,毕业生们都处在一片混乱之中。同学们互赠礼物,依依惜別。三五知己聚在一起照一张相片留恋。几年前,他们还是稚气未脱的孩子,现在却已经是风华正茂的成年人了。当年,他们之间也许发生过孩子式的口角或摩擦,现在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回想起来还津津乐道呢。学生时代的生活,將永远鲜活地保存在每个人一生的记忆里,即使进入垂暮之年,也常常会扬起记忆的风帆,驶回到那金色的年华里。 羽箏和同宿舍的三个女生一起到市內最好的饭馆聚餐。那里的桌子这几天都让这些年轻人占据了。 四个少女围著桌子落座。离別的时刻终於到了,她们思潮起伏,感慨万千。她们將要像离巢的鸟儿般飞向四面八方,不管在哪一个天地里,她们都將用自己的翅膀独立飞翔。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欷歔,使人惆悵,叫人惶惑得有点颤慄。 “乾杯!” 四只酒杯与时俱进地凑到了一块。 羽箏一口气饮净杯中的红酒,双颊微酡。几年前,她还是山沟里的一个乡村姑娘。而现在,她已经成为了大城市里的一个舞蹈演员,而且还是著名舞团的独舞演员。人生的造化倒映在她的心湖里,让她驀然回首自己走过的每一个脚印。 她在舞蹈学校度过的时光是漫长的。她在选择中坚持,在坚持中苦修,在苦修中成蝶。曾经的疼痛、曾经的落寞、曾经的重负,都成了她不断超越自我的动力,使她褪去了脆弱的羽翼,生出了强韧的翅膀,可以承受更加汹涌的风浪。心灵的成长历经了酸、甜、苦、辣各种感受的滋养。在漫长而悠远的等待中,她从稚嫩转向成熟,从粗糙步入精致,在空间里创造出比例,在个体中显示出无穷。时光又是短暂的。她像是雨后的春笋,骤然间长大了许多。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爬起,一次次落泪,一次次欢欣,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渗透进了舞蹈的成分。在舞蹈的碧波上,她雕琢出柔韧的身段、曼妙的体態、清雅的气质和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娇媚的风情。她的灵魂就像是一条悠然的溪流,从混沌中流向清明,从黯淡中流向艷魅,在狭缝中斗转星移,在岩石间百转千回。 在审视自身成长的过程中,羽箏更清晰地认识了真实的自我:认识了自己的脆弱和刚强,认识了自己的迷惘和执著,认识了自己的怯懦和勇气,以及认识了自己的绝望和在绝望中再次升起的希望。一个人只有更深刻地目睹生命的本质,才能把生命里多余的枝蔓剪去,修理出一个愈发茁壮成长的生命体。 饭后,姑娘们提议去电影院看电影。羽箏由於第二天要到舞团报到,她还得赶回宿舍收拾行李,因此没和她们一起,自己一个人骑著自行车回学校去了。 这时正是七月,几朵白云在蔚蓝的天空缓缓移动,半掩在云彩后的太阳倾泻下一片金黄的光芒,偶尔几只飞鸟像明晃晃的箭一般划空而过,空气中瀰漫著温馨的味道。 羽箏骑著自行车穿梭在人流里,轻鬆而自在。她眼前浮现出即將面临的新生活。十八岁就成为独舞演员,真可谓一步登天。因为在任何一个大型芭蕾舞团里,一般都要从群舞开始做起,至少经过五到十年的磨礪,才能慢慢在竞爭中脱颖而出,躋身独舞之列。特殊待遇將有可能遭到其他演员的排斥和嫉妒。更重要的是,独舞演员將要承担巨大的演出压力。首席演员並不意味著一劳永逸,首席並非终身职位,稍有懈怠就隨时有可能被替代。羽箏的阅歷和资歷尚浅,无论是舞台经验还是艺术沉淀都缺少时间的洗礼。首席的职位对她而言,与其说是一个机遇,不如说是一个挑战。要么坐以待毙,在期望与失望中被重新洗牌,要么在最短时间內让自己成熟起来。她需要一颗永远立於不败之地的心,一天也不能懈怠地继续练习,保持著青春的活力和饱满的热情,在转瞬即逝的芭蕾舞台上,使自己的艺术形象永远铭刻在人们的心中。 她正处在舞蹈演员最美好的年华。她內心燃烧著火一样的激情,眺望著那艺术创造的汪洋大海,展开诗样的舞蹈翅膀,满怀信心地准备向那理想的目標展翅飞翔。哦,等待她的將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前景啊!看啊,她来了,自由的神灵!她將肩负未来舞蹈家的使命,使被文明淹没了几百年的人体之美再度显现出来。这种新的身体不再处於灵性和理智的衝突之中,而是两者浑然合一的完美整体。她的舞姿將会像天神一样映照出风的吹拂、鸟的飞翔、云的漂浮、海的波动、万物生命的律动,以及人类和宇宙间息息相通的神思遐想。她將比至今所有的女性更加光辉夺目,比以往任何时代的女性更加美丽动人,因为在她最自由的躯体里有著最崇高的精神。 羽箏內心的骚动除了梦想的因素外,还有爱情的成分。每当她眼前浮现出正阳的身影,她就会感到甜丝丝的、刻骨铭心的、无法超越的幸福。逸动的心灵不由自主地陶醉在玫瑰色的情愫里。这种感觉像千万束灯光在她脑海中迴旋迷离。是的,他已占有了她的整个灵魂。正阳的甜言蜜语总让她充满了天蓝色的遐想,犹如置身天堂,宛若听到一颗星星在唱情歌。现实已经被爱情麻醉,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迷醉在一片温柔乡之中,身体几乎没有了骨肉,从头到脚只有洁白和透明。幻想的幸福之舞使她的双脚变得更加飘然,爱神唱起的神諭之歌让她的灵魂变得更加轻盈。她醺醺然悬浮在云雾之中,陶陶然縹緲於太虚之间,身上多了一层超凡脱俗的神秘色彩。 明净的天空流泻下柔和的光芒,像孩子的眼睛一样可爱。马路两旁的榕树懒洋洋地晒著太阳,仿佛快要睡著了。嫩绿的树叶隨著微风的吹拂如同一只只小手在晃动。树丛中幼蝉的颤音和麻雀的歌声一唱一和,犹如一首没完没了的小夜曲。 羽箏穿过繁华的大街,骑到了一条狭长的下坡道。这是她回校的必经之路。自行车沿著斜坡向下飞驰,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羽箏的心也隨之飞扬起来。她不知不觉间鬆开了手剎。渐渐地,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许多美丽的幻想飞进了脑际,心里也燃烧起了越来越旺的火焰。这火焰,正是她的生命和舞蹈的永恆活力融为一体的证明。她的心因舞蹈而感到欢畅。她跳舞,那是因为她充满了生之欢乐,因为她感受到了整个自然界的舞蹈节奏。对她来说,舞蹈就是欢乐。她將在舞蹈里获得新生。她將成为雕塑家,但不是用黏土和大理石作材料,而是用她自己的身体去创造富有立体美感的崇高形象;她將成为画家,作为壮丽画面的一部分,把各种各样光和色的新颖变化交融於自身;她將成为诗人,用个体力量的形象表现独特的灵魂和深邃的思想。伟大的心灵在呼唤著这个女子:为我们跳舞吧,跳出生活的甜蜜和意义,跳出女性躯体的纯洁无瑕,跳出百鸟的飞翔、树枝的摇动、波浪的起伏、云彩的漂浮…… 突然,从路旁的灌木丛里窜出一团黑影。是只流浪的野猫。 羽箏吃了一惊,猛扭车轮,自行车瞬间失去平衡,羽箏连人带车翻倒在地,被甩出了二三米远,滚到了马路中间。一辆疾驰的小货车朝她压来。剎车已经来不及了,司机猛打方向盘。 一瞬间,羽箏只感到双腿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连喊一声都没来得及便晕死过去…… 第36章 患难见真情 正在编辑部上班的鸿影接到了舞蹈学校打来的电话,跟他说羽箏被车撞了,现在正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做手术。鸿影嚇坏了,脊背渗出一层冷汗,拿著话筒的手哆嗦得如同筛糠一般。他急忙追问伤得怎样,严不严重。学校那边说具体情况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也是刚接到医院的通知,让病人家属赶紧过去。鸿影衝出了杂誌社,在大街上拦停了一辆计程车,赶紧坐进去,语无伦次地对司机说: “快!去医院!” “去哪家医院?” “废话!当然是市第一人民医院!” 司机本想懟回去,但从倒后镜看到鸿影的脸色,忍住了。 计程车开到医院门口,鸿影扔给了司机一张百元钞票,钱也没找就飞快地跳下车。司机嘀咕了一句:“一个怪人。” 鸿影失魂落魄地跑进门诊大楼,粗暴地对迎面走来的一个护士喊道:“手术室在哪?”护士嚇了一跳,瞪了鸿影一眼,语气冰冷地告诉他上四楼。鸿影本打算乘电梯上去,但他看到电梯的指示灯显示“4↓”,便大步流星地衝上了旁边的楼梯。 鸿影满头大汗地跑上了四楼,看到坐在柜檯后的值班护士。他衝上前失態地喊道: “伤者现在怎样?” “叫什么名字?”护士头也不抬地问道。 “严羽箏。” “等一下。” 护士起身不紧不慢地走进了手术室。不一会,外科医生和护士走了出来。鸿影出於本能,从医生凝重的脸色上看出情势不容乐观,心直往下沉。他慌忙走到医生面前问道: “我妹妹没事吧?” “伤势很严重。两条腿都被车轮压烂了,血管和神经已经全部断裂。双腿肯定是保不住了。” 鸿影大张著嘴,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著,脸色像涂了一层白蜡。 “双腿保不住是什么意思?” “就是截肢。” “你的意思是说把腿锯掉?” “只能这样。” 鸿影双眼流露出万念俱灰的目光。他哑著嗓音哀求: “不能锯呀!她是舞蹈演员,没有腿她活不下去的呀!” “血管和神经创面模糊,根本无法接合,按照目前的医疗水平,截肢是唯一的选择。” “难道就没有別的办法吗?” “现在更重要的是保住伤者的性命。” “医生,我求你了!”鸿影一下子跪倒在医生面前。 医生一直严肃的面孔闪过一丝怜悯,嘆了口气,但隨即用更加严厉的语气催促道: “时间不能再耽误了。” 这时护士拿来了“手术同意书”让鸿影签字。鸿影面如死灰,颤抖著手好一会才签上自己的名字。隨后,手术室的门再一次关闭。 鸿影浑身像抽了筋似的软了下来,他抱住头痛哭起来。 羽箏遭遇车祸的消息在学校里炸开了锅。吴正阳很快就听说了,但他一点也不慌张,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他常掛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天掉下来也没啥好怕,我缺的正好是一床被子。” 但是女朋友出了车祸,他当然不能无动於衷。他用既似怜悯又似感动的语调说道:“可怜的小鸟,医生为你医治外伤,我替你抚平內伤。”於是,他出了学校,朝医院的方向走去,嘴里哼起了一支流行歌曲: 遥远的地方有个女郎 她含情的眼睛落寞悲伤 如果你得到她的凝视 你的灵魂就永远不会老 正阳沿著大街往前走,经过一个热闹非凡的小市场。市场上聚集著各色商贩,鼎沸的叫卖声不绝於耳。一个卖手錶的小贩的吆喝声吸引了正阳的注意力。他拿起一只手錶看了看,问道: “多少钱?” “一百元。” “做工太粗糙了。” “你真想要的话,八十好了。” “款式也不够新。” “既然这样,六十好了。” “錶带有点旧。” “没见过像你那么抠的,四十好了,再低就赔本了。” “我身上只有二十元。” “成交。” 正阳一边心满意足地欣赏戴在手上的新手錶,一边继续往前走。 他经过一个喧喧嚷嚷的小食街,肠粉、水饺、年糕、春卷、鸭脖子、炒板栗、牛肉丸、葱油饼……一应俱全,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一家卖小笼包的店门口排了七个等候买包子的人。正阳走到第七个人的身后,问道: “这里的包子味道怎样?” “还行。不过包子正在蒸,没那么快出笼。” “没关係,我不赶时间。” 正阳成为了第八个排队的人。他买包子不是因为饿,只是因为馋。 买完包子后,他边吃边往前走。当他拐过一个街口,看见一家摆满鲜的店时,心有触动地说道:“总不能空著双手去抚慰情人呀。心怒放不如眼见为实。”他把剩余的几个小笼包一口吞下,推开店的门走了进去。 一个年轻的女店员看见有客人进来,赶紧热情地上前招呼:“欢迎光临,请隨便看看。” 女店员长著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两条眉毛弯如月牙,精致的鼻子下是一张樱桃般的小嘴。正阳目不转睛地打量著她,像是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是送给女朋友吗?” “是……哦,不,算是吧。”正阳含糊其辞。 “我们这里有婀娜多姿的百合。” “嗯,如其人,它就像你一样含蓄,给我以灵感。” “我们这里也有雍容华贵的鬱金香。”女店员脸色一红。 “噢,如其人,它就像你一样清秀,给我以愉悦。” “我们这里还有千姿百媚的玫瑰。”女店员羞赧地说。 “啊,如其人,它就像你一样幽静,给我以欢欣。” “你有看中的吗?”女店员晕陶陶地说。 “你……给我一束玫瑰吧。” “那要多少朵呢?” “十一朵。一生一世最好。” 女店员早已被这个眉目清朗的美少年吸引住了。她迷迷糊糊地將束捆绑好,连有多少朵都忘了数。心形的束含苞欲放,蠢蠢欲动,正如一个綺梦的开始。 当正阳接过女店员扎好的束时,两双手不经意似的触碰在了一块。不怀好意的试探,女店员感觉如同触电一般。 “送给你。” 正阳突然把束捧到女店员的面前。她吃了一惊,眼神迷乱,心猿意马。正阳又操起他那情意绵绵的声调滔滔不绝道: “爱情的轻翼带我飞到了这里,你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忘记除了这里以外还有什么归宿。虽然我们的相遇是那么的仓促,那么的意外,那么的莽撞,但不正似一道闪电,照亮黑暗的宇宙吗?你给我的感觉如见春光,如沐晨辉。你是曙光凝聚而成的女人。你的眼神像金子一样闪耀,你看的我越久,我也就越富有。你真美,美得让人不能直视,只能瞻仰了。我用显微镜欣赏你的睫毛,用望远镜观赏你的灵魂。我愿意把我的整个命运交託给你,把你当作我的主人,跟隨你到世界的尽头。我的喉咙愿意反覆呼喊你的名字,直至变得嘶哑。从进门到现在,每过一秒我对你的爱就增加一分。我不能用月亮代表我的心,因为它是变化无常的,而我对你的爱慕则是出自深心,亘古不变,没有穷尽的。也许你会对我说的话一笑置之,也许你会觉得我的举止有点轻浮,但是请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真心远胜过那些扭捏作態的人。我必须承认,倘若不是被鲜迷惑,我一定会更加庄重一点。所以请原谅我,是朵泄露了我心底的秘密,不要把我的告白看作是无耻的轻狂。再会吧。爱的蓓蕾借著暖风的吹拂,会在我们下次相见的时候开出鲜艷的朵。” 女店员已然心神俱醉,魂不附体,脸色熏得通红,不忍猝睹。 出了店,正阳意犹未尽地自言自语道:“现在该去哪呢?哦,对了,去医院。”他漫不经心地接著朝医院的方向走去,嘴里又哼起了那支流行歌曲: 遥远的地方有个女郎 她含情的嘴唇落寞悲伤 如果你得到她的亲吻 你的灵魂就永远不会老 正阳逛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医院门口。他一边用手指挖著鼻孔,一边看著医院的大楼。他惊嘆道:“哎呀,多么丑陋的建筑,简直就是座人间地狱。” 他脸上流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犹豫著到底该不该进去。这时,他看到站在大堂分诊台后的护士,他马上忘记了刚才的顾虑,重新换上瀟洒的神態,快步走向分诊台,彬彬有礼地对护士说道: “你好,我是来探病的。” “病人叫什么名字?” “严羽箏。” “二楼201病房。” 正阳无限依恋地离开了分诊台,走了几步后,又依依不捨地回头看了护士一眼,深有感触地说道:“其实也没有那么丑陋,看来凡事不能光看表面。谁能想到天使会出现在地狱里呢?” 他走向电梯,电梯门正好关闭。他面无表情地看著电梯指示灯的数字从“1”升到“8”,又从“8”降到“1”,对一旁的楼梯视若无睹。他走进电梯后,一边按下按钮“2”,一边嘀咕道: “可怜的人儿,不幸的小鸟。只有我的帮助才能医治她的重伤。要用怎样的抚爱才能舒缓身体上的伤痛呢?一会我该如何牵住她的手,如何抚摸她的脸,如何亲吻她的嘴,这一切等去到再慢慢考虑吧。” 正阳出了电梯,来到了羽箏所在病房的门口,精神振奋地走了进去。当看到躺在病床上昏迷的羽箏时,他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一阵哆嗦。 羽箏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嘴唇发青,呼吸微弱得像一个垂死之人。更让人惨不忍睹的是两条腿被厚厚的绷带包裹著,大腿以下,连同膝盖,都已经被锯掉了,或者说空白了。看到这一切,就算是白痴也明白髮生了什么事。 正阳被眼前的情景嚇坏了,他非常地慌张,不停地自言自语道:“啊!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可能……”但很快,他的恐慌被头脑里一种现实的哲学观念所取代。他感慨万千地说道:“唉,这就是人生。” 他悄悄地退出了病房,溜走了。 之后这个浪荡的公子哥儿再也没有出现在羽箏的人生里。我们既可以看作是遗憾,也可以理解为庆幸。 第37章 幻灭 手术隔了一天后,羽箏终於醒了。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首先看到了坐在床边的鸿影。 “哥……”羽箏虚弱地喊了声。 “羽箏,你醒了……”鸿影赶紧靠近她,强忍著不让泪水流出来。 “这是在哪?” “医院。你出了车祸。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哦……”羽箏渐渐回想起了车祸前的一刻。 当她的目光游移到自己下半身时,她脸色骤变,一股寒意瀰漫全身。 “哥,我的腿呢?” “羽箏,你听我说……” “不,这不是真的……” “羽箏,你先別激动……” “为什么要救活我,你让我去死……”羽箏哭喊道。 她在病床上拼命地挣扎,哭得死去活来,鸿影慌得不知所措。护士急忙把医生喊来,一起按住她,並给她打了一剂镇静剂。羽箏这才逐渐鬆弛下来,缓缓合上了眼。 为了修復双腿的创面,接下来还得做几次手术。每次手术羽箏都想逃,但又无处可逃。直到现在,她还不相信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双腿。她披头散髮,两只眼睛像被蜂刺蛰了似的红肿。她的精神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命运给了她当头一棒,顷刻间將她打入了万劫不復之地。每一次看到绷带拆除后露出的死皮烂肉,她的內心都受到猛烈的打击,从痛苦到更痛苦,永不超生。 躺在病床上的羽箏一动不动,对时间的流逝没有丝毫感觉,像一个冻成冰块的鬼魂。处於绝望中的人往往凝固僵硬。黑暗笼罩在她四周,一丝一丝將身体裹紧,眼睛虽然没有瞎,但看到的景物再也没有色彩,而是比黑暗更黑的顏色。黑暗里偶尔也会闪过一丝回忆的微光,犹如忽明忽暗的火焰。她想起自己曾经是如何在仙气裊裊的舞台上娉婷曼舞,旋转风回;如何用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段带给观眾美的视觉享受;如何用高洁典雅的舞蹈风格,像一条银波闪闪的溪流,灌溉著人们如痴如醉的心田。 美好的回忆犹如黑夜中的闪电,照亮的只不过是悽苦的未来。是的,破灭了!一切都破灭了!她如同一个溺水之人,在浩瀚无边的浪涛中若隱若现。怎么回事?她刚才不是还好端端的在帆船上,朝著既定的目標航行吗?她刚才不是还像其他人一样怀揣著梦想,拥有属於自己的空气和阳光吗?她脚下打滑了,就这样落到大海里。她深陷惊涛骇浪之中,凶狠的浪涛要把她吞噬,卑鄙的海洋拿她的垂死来取乐。脚下漂浮著阴险的海藻,头顶盘旋著可怕的怪鸟。她感到自身就是一片苦海,化成浪飞沫,在波涛中被拋来拋去。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头顶是一片虚空,脚下是一片虚无。如何是好?绝望之际,她想起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想到了她的男朋友正阳。事实上,她每一分钟都在期待他的到来。她毫不怀疑他会来分担她的悲痛。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这唯一的念头上,期望能帮她喘一口气。她两眼死死地盯著病房的门一开一合。老师来过了,同学们也来过了,就是他没有来。她没日没夜地想著正阳,已经到了神情恍惚,不思饮食的地步,心里不断地呼喊著他的名字。她焦急地等待著他的出现。一周过去了,他还没有来。他为什么还不来?他不可能不知道她住院的,或许他已经知道了她现在这个样子……骤然间,羽箏明白了,她已经被情人拋弃了,就像被命运拋弃那样。她一下子听到了爱情葬礼的丧钟声,她的心在燃烧的葬火中化为灰烬了。羽箏吞咽著爱情幻灭的苦水,像吞下滚烫的炭一样,两行泪水在脸上不断线地流淌。 她绝望地思索著过去、现在和未来。她发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希望了。时光已永远冻结,爱情已永远封闭,理想已永远淹没,幸福已永远埋葬,精神已永远逝世。她落入了无情的圈套,一种不可见的力量主宰著她的人生,她挣扎也罢,哭泣也罢,一切都是徒劳。她的下半生只能天天坐在轮椅上,从一种空虚落入另一种空虚,从一种精神折磨落入另一种精神折磨,度日如年地等待死亡的来临。死亡!为什么要用漫长的时间去等待死亡呢?如果活著是一种受罪,那还不如一死了之,把自己早点从痛苦的深渊里解脱出来。羽箏的思绪像洪水一样流淌,所有的一切都流向那个黑暗的无极深渊。 被黑暗笼罩的羽箏死气沉沉,儼然一具殭尸。谁还能让她復活呢? 当乡下的母亲得知羽箏出了车祸並被截肢时,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她像冻僵了似的颤抖著嘴唇说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说完就晕死过去了。 被乡亲们好不容易救醒过来的母亲睁开眼后就嚎啕大哭,泪流满面。儿女就是老年人唯一的安慰。母亲並无过多的奢望,只是希望看见儿女平平安安,成家立业就心满意足。她做梦也想不到在她进棺材之前,还要亲眼看著原本四肢健全的心爱的女儿变成下半辈子活受罪的残疾人。母亲灰白的头髮一夜之间全变白了,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出院后的羽箏回到了双水村和年迈的母亲住在一起,周围不再有任何人了。母亲只能照顾女儿的日常起居,却不能让她振作起来,帮助她摆脱困境。她只能在残酷无情的深渊中越陷越深,四周已经成了无尽的黑夜。 一天晚上,羽箏吃罢饭就把自己关在不点灯的房间里。母亲无声无息地收拾著餐桌上的碗筷,像个不会说话的佝僂的影子。她突然听见房间里传来轻微的摩擦声。母亲本能地撞开房间的门,她看见羽箏两只手正费力地把一根麻绳捆绑在窗户顶端的铁框上。母亲嚎啕著扑过去抱住女儿,哭喊著说: “羽箏,你干什么呀!你別这样呀!那是我受不住的,受不住的……” “妈,让我去死吧!我希望能早一点解脱……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羽箏呜咽著说道。 “坚强些,求你了!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的……” 羽箏脸色苍白,在母亲的怀里痛哭起来。母女俩的泪水流到了一处,痛苦的心也在一起颤抖不止。 一朵正在蓬勃绽放的鲜猝然凋零,著实令人心痛。 这个一度用双腿构筑人生梦想的少女被种在了轮椅上,在冷冰冰的轮椅上扎了根,如同栽种在盘里的凋谢的朵。陪伴她的世界將永远是一张轮椅、一个墙角、一扇窗户,直至死为止。一滴眼泪都没有了,生命也枯涸了。活著的全部意义就是活著。 羽箏一天到晚呆在斗室里,惘然若失。她渐渐地沉溺上了睡眠,对睡眠寄予厚望。睡梦中,她舞姿轻灵,身轻如燕,在柔和的灯光下跳著轻云般的舞步,是那样的雍容不迫,那样的亭亭玉立;睡梦中,她修长的双腿划出令人痴迷的弧线,头髮与裙角在微弱却依旧温暖的斜阳中飘散,仿佛全世界都投入到韵律中;睡梦中,她化身成一只孤傲的天鹅,身躯软如云絮,双臂柔若无骨,她步步生莲般的舞姿,如仙女,似精灵,犹碧玉…… 梦总有睡醒的时候。每当从睡梦中醒来,她总会產生一种未知的恐惧,紧接著又跌入一场更加残酷的噩梦。命运之船载著她驶向一个无知无觉的梦境,但见头顶层峦叠嶂,危物高悬,难以望穿顶端。疾病、疼痛、哭泣、祈求……这一切一切,都漂浮在她头顶,肆意践踏,狰狞中显示一种难以描述的沉寂,冷漠中显示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那里充斥著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將她双腿的肉一块块撕咬下来,连骨头也不剩。她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她的肉体已和灵魂分离,前者是泥土和腐朽,后者则是虚无与幻灭。 羽箏脸色苍白,目光呆滯,发青的嘴唇半张著,偶尔颤抖一下。她一动不动地盯著小屋里的一个角落,黯淡的眼光似乎把整个悲惨的灵魂全部引向某个神秘事物上。这个和轮椅结为一体、密不可分的形体似乎不会动弹,也不再有知觉。一眼望去,只觉得她是雕刻在小屋黑暗尽头的一座塑像,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物。窗口射进来的阳光把她清楚地分割成两半,一半是明亮,一半是黯淡。上半身是实体,下半身是虚幻。若有若无的裤管令人不寒而慄。她的全部思想已禁錮在那空洞的裤筒里,至死也不会出来了。 羽箏与世隔绝,列入了死人行列中的活人。可怕的陋室像是房屋与坟墓的中间环节。她的眼睛永远闪现出墓园的景观,耳朵永远倾听著洞穴的死寂,面孔永远转向了另一个世界的虚无。起初,从她空荡荡的双腿下升起了一股雾气,瀰漫在她四周。她在若有若无的迷雾中瞥见梦境一般的深渊。它使一切轮廓颤动,一切事物重叠,一切形態膨胀,一切形象狰狞。妖魔鬼怪成为了人生的代名词,疲惫不堪的灵魂被卷进虚空,丑陋和扭曲將梦想拖入绝望的境域。隨后,幻觉消失了,她又回到现实中来。一切都真相大白。刺痛她双眼的正是她的双腿。命运就像拋弃一片枯黄的落叶一样摒弃它们。命运如此摆布,摆布得凌乱不堪,生命如此嘲弄,嘲弄得面目全非。苦难已经成为了她唯一的伴侣,悲伤已经成为了她唯一的感受,哭泣已经成为了她唯一的消遣。明月的光华已经消逝,黑夜的梦魘和鬼魅也都远走高飞,歷尽辛酸的生灵已化为鬼魂。 黑夜沉沉,羽箏已经完全迷失了,茫然不知身在何方。她再也分不清是清醒还是睡眠,是现实还是幻境,是白昼还是黑夜。一切都像梦般漂浮流散、支离破碎、分崩离析。她再也不能感觉、不能思考、不能辨识了。她已经被黑暗覆盖、被黑暗禁錮、被黑暗埋葬。她看不见阳光,眼前一片漆黑;她感受不到温暖,血液凝结成冰块;她回忆不起往事,思想被巨浪撕碎,像一叶蘚草隨波飘逝。她的心灵像一簇颤慄的火苗那样湮灭,像沙漠中的水滴那样蒸发,像腐烂的尸体那样溶化解体。那些曾经欣赏过她在明媚阳光下欢笑和舞蹈的人,若看见她处在这样的境地,谁不会为此而震撼呢? 惨剧演变至此,从前的那个羽箏已经不復存在了。她化作了一具寒气逼人的雕像。她有思想吗?没有。她有呼吸吗?也没有。她有心跳吗?更没有。今天的她是一个幽灵,明天的她还是一个鬼魂。 第38章 人世间 人世间,苦命人的故事总是如出一辙,承载著命运的诅咒。有多少不幸的人在黑暗中哭泣,在深渊中祈祷,悲惨的迷雾將他们渐渐吞没,陆续消失在那幽冥之中。生命的时钟不再为他们敲响,自由的空气也把他们忘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孤独的心灵缓慢地逐渐乾涸。心灵乾涸,眼泪也隨之乾涸,这是不可避免的。过去和现在的一切经歷涌上心头,乱作一团而又扭曲变形,错综复杂而又极度膨胀,继而又倏然消失,好似沉入汹涌的漩涡中。这种无望的念头,在旋转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转腾挪,像昆虫那样不由自主而又固执己见地爬上爬下。 生命恰似荫蔽午夜明月的浮云,发冷、颤抖、疾驰,何等匆忙、何等隱秘。乌云给黑暗划出界限分明的条纹,隨著夜幕转瞬收起,生命也就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生命又似拉响的参差不齐的琴弦,给变化的振动以莫测的响应。对这脆弱琴弦的任意两次弹拨,都奏不出相同的情致和音韵。入睡时一个噩梦就足以荼毒安息,醒来后一念遐想又会败坏一天。感觉、思考、怀疑、悲啼,抱著永恆的灾难、携带无穷的烦恼,日復一日,全都一样。不论是悲是苦,那消逝的大门,全都永远封闭。生命的火焰易变而黯淡,犹如汪洋大海环绕的一座小岛,犹如暗黑夜空中划过的一道流星,犹如隱秘的坟墓里埋葬的縹緲虚幻。生命的微光照著前进的道路,直到疲乏的双脚举步维艰。谁能讲述那无言的悲伤故事?谁能揭开那遮掩著未来的帷幕?谁能描绘那挤满尸体的地底?又有谁能把明日的希冀和眼前的绝望结为一体? 失去命运眷顾的悲惨之人,被无穷的力量吸引到幽冥世界的黑洞中。嘆息、悲泣和哭號的声音响彻无星的夜空。种种奇异的言语、可怕的音调、痛苦的言辞、愤怒的喊叫、沙哑的哭泣,同绝望的合掌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团喧囂,在永远昏暗的空气中不停地旋转,犹如旋风颳起的沙尘,犹如颶风击打的落叶。悬空的心灵被颶风颳得飘来飘去,忽上忽下,永远没有机会得到抚慰的希望、安息的希望,甚至连减轻痛苦的希望也没有。 把幸福焚烧殆尽的地狱之火在人世间熊熊燃烧,不管流多少泪都无法將其熄灭。一个诅咒降祸给一个灵魂,一个希望寄託於一个坟塋,两者纵横交错,互相重叠,共同压在苦难者的头顶,迫使其承受岌岌可危的覆灭命运。悖时的黑夜遮断了生命的朝阳,温柔的心灵惨遭蹂躪。苦难者从襁褓直到坟墓的全部人生道路都被吞蚀日月的阴影所笼罩,猥褻的地狱成为了他们的摇篮。黑暗的渊藪致人死命,戕害著一个个孤独的心灵,將所有的爱剥夺得一乾二净。是的,正是绝望在使一个人呻吟不歇。 无须隱讳,在那种境况下,善於洞悉人心的天使当然能看出一种无可挽救的绝境,看到一出永无止境的悲剧。她也许会怜悯同情这个不幸的人,却不肯为其把脉听诊,也不愿用巨大的双翼给予其温暖的庇护。她將目光缓缓移开,不愿再看这个空洞的灵魂,如同对地狱之门视而不见,无情地从这个生灵的倦容上抹去凝聚许久的两个字:希望! 第39章 凤凰涅槃 与此同时,鸿影的內心同样痛苦万分。 他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无声的哽咽不时地涌上他的喉咙。现实再清楚不过了,妹妹至今为止付出的全部努力都前功尽弃,付之东流。舞蹈和她再无半点联繫,舞台和她再无半分牵连。命运判了她无期徒刑,她剩下的全部人生都只不过是个轮椅上的摆设。梦想粉碎了,通向艺术的那扇门永远堵死了。残废的头衔永远压在她头上,坚如磐石。如果可能的话,他多么想將自己的双腿奉献给妹妹呀!为什么被截肢的不是他呢? 鸿影深深地爱著羽箏。他把她既当妹妹,又当女儿。父爱中甚至包含了母爱。他把她视为亲人,视为家庭,视为寄託,视为归宿,视为明珠,视为光明。难以割捨的亲情与其说是情感,不如说是本能,既单纯,又朦朧,因其单纯而圣洁,因其朦朧而天真。而如今,羽箏的双腿说没就没了,回天乏术。初看之下让人垂泪唏嘘,隨之细想叫人胆战心惊,最终结论使人黯然神伤。鸿影通过想像的放大镜审视妹妹的人生。他似乎站在了悬崖边上,眼睁睁地看著妹妹坠入谷底。看到大势已去,一切已成云烟,他心中的痛苦超过了极限,从头到脚一阵颤慄,甚至连髮根都感觉到愤懣。 悲思苦想的浪涛是怎样潮起潮落的,鸿影自己也说不清楚。巨痛深悲能把人彻底压垮。心灵的崩塌是常有的事。绝望的念头一旦確信无疑並潜入內心,必然摧毁心中的某些构成要素,而这些要素往往就是一直以来的精神支柱。当痛苦达到极限,內心的所有力量便会溃不成军。生命的微光照著前进的道路,直到疲乏的双脚举步维艰。在命运面前,人显得软弱而又无能为力。生命、希望和努力,像颶风中的狂沙,在突如其来的瞬息中,来去匆匆。当一个不幸的灵魂带著残缺的肉体,被时间的风雨挟裹著一路向前时,如何才能抵挡住恐惧的汹涌浪潮?又该如何把明日的希冀和今朝的绝望融为一体?谁也无法回答。答案隱藏在黑暗中,埋葬在深不见底的坟墓里。 鸿影的思想发著高烧,思维处於一片混沌之中。命运的残酷让他为之惊惧,为之悸动。 心地善良的人遭受不幸,被莫名的铁锁束缚,被无情的命运拋弃,在黑夜中流泪哭泣,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这確实让人惊骇。难道这些人的生命就永远在黑夜中徘徊吗?难道就没有办法拯救这些黑暗中的灵魂吗?难道这些人向希望之光的祈祷永远是徒劳的吗?难道他们只能恐惧地听任那口吐白沫、张牙舞爪的鬼怪隱隱逼近吗?难道他们就註定待在那没有一丝光线、没有一丝希望的地方,蓬头垢面,胆战心惊,双臂拼命挣扎而永远无法摆脱被幽冥顽石紧锁的命运吗? 不幸是混合物,是自卑感的住所,是狡诈的魔窟,是梦想的熔炉,是浴火的沙场,充斥著禁錮、迷茫、泪水和苦恼。灵魂对峙著不幸,痛苦中渗透著绝望,没有什么比这更悽惨的了。这个灵魂悬著一只流脓的断臂,那个灵魂掛著一只流血的瞎眼。灵魂这种渺小的光芒照向哪里?照向深渊!照向深渊也就是照向绝望。感觉、思考、怀疑、悲啼,抱著永恆的灾难,携带无穷的烦恼,日復一日,全都一样。不论是悲是苦,那消逝的大门,都將永远关闭,万古不变的,只有生命的无常。 这些漫无边际的想法让鸿影茫然若失。愤怒、诅咒和失落混合而成的迷惘情绪在內心搅拌著,好似一股泛滥的洪水。他双手紧紧地抱住头,试图拦截住紊乱的思绪,恢復冷静和镇定。 隨著心境渐渐平静下来,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羽箏身上。这是目前唯一让他牵肠掛肚的人。朦朧中,他似乎看见了身处黑暗中的羽箏。她双脚陷入了泥沼,动弹不得。阴险的泥沼一点点地吞噬著她的双腿,泥浆没过了膝盖,上升到了大腿。她越是挣扎,身子下沉得越快。看上去不像是人在下降,而是地面在上升。令人毛骨悚然的埋葬过程没完没了,无法摆脱。她只能绝望地抬头望著天空,每分每秒都在忍受著无情无义的埋葬。泥沼淹没到了胸部,继而又到达了肩膀,很快埋到了脖子。她只能发出最后的呻吟。然后,嘴巴也被堵住了,额头也渐渐消失了。正当泥沼没过头顶之际,一只手突然从泥层里伸了出来,手指抽搐著,似乎在哀求、在坚持、在挣扎…… 鸿影仿佛从莫名其妙的沉睡中忽然惊醒,思路一下子变得清晰可辨。那只求救的手对他產生了决定性作用。是啊!妹妹正处在水深火热、厄运当头中,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呢?他应该像往常那样,精神抖擞地负起一个哥哥的责任,奋不顾身地挽救她,一刻不离地守护她,想方设法让她重获新生。他必须帮她清除一切懦弱,丟掉一切疑虑,忘记一切恐惧,拋弃一切烦闷,重新树立乐观豁达的心態,激励顽强坚定的斗志,点燃照亮生命的火,建立永不屈服的意志。 鸿影的心头猛地打起了一个热浪,头脑中迷茫的云雾顷刻间消散。混乱瞬间澄清,心智猛然突破。心灵有时就像催化剂那样,使一种物质沉淀,使另一种物质变清,將晦暗浑浊排除,將光明清亮永存。 疾病是客观存在的,而恐惧则是主观滋生的,人虽然无力改变疾病和不幸的事实,但完全有能力挣脱恐怖的巨网,摆脱黑暗的笼罩,走下这陡峭的巉岩,让自己生命的激情在心中重新燃烧。每个人都不是无缘无故来到这深渊的,这是上天对苍生的考验。从今以后,羽箏的生活必须过得比正常人还要充实,还要有意义,否则就会过得比囚犯还要空虚,还要孤独。她不是荣升为信念最顽强的人,就是沦丧为意志最脆弱的人。要么和天使作伴,要么与魔鬼为奴。再也没有中间道路可走。唉,必须跨越这一道坎,用最坚韧的信念换取最惨痛的胜利,別无选择。 鸿影打定主意,立即向单位请了假,坐车回到乡下。他来到了羽箏身边,绝口不提那桩飞来横祸,只是安安静静地陪她谈著话,就跟从前一样。他没有一句可怜她的话,仿佛根本没觉得她失去了双腿。他表现得非常自然,好像就在和她聊家常似的。他没有提过去或將来的事,而只谈发生在身边的小事和趣闻,从头至尾没有一句话让她敏感到自己的不幸,迴避一切能唤起她回忆的字眼,让她觉得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一切都平平常常。鸿影一边留意著她的神色,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羽箏,哥陪你出去散散心好吗?” 她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话,眼神里没有一丝活气。他没敢劝说她。 第二天,鸿影继续陪在她身边閒聊。虽然依旧是他一人自弹自唱,但他总在期待著她的回应。他在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做文章,恍然大悟似的解释其中隱藏的奥秘或哲理。他希望能让她转移视线,从痛苦中分心,即使片刻也好。出於真挚的爱,他能体会得到她內心的挣扎与孤独,但他不急於引发她一吐为快,只是以兄长的感情轻描淡写地说一些愉快的往事、生活的意义和乐观的精神。他说的都是些温馨和抚慰的话,有时甜蜜,有时动情,说得那么诚恳和认真。他带著鼓励的语气问道: “羽箏,哥陪你出去散散心好吗?” 她黯淡无光的眼睛闪亮了一下,嘴唇默默地翕动著,但始终没说什么。 第三天,鸿影照例在她身边开解她。他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是那么温和与镇定,流露出理解和关怀的神情。他向她讲述他曾经阅读到的一些伟人的故事,这些人都有著相似的高尚人格。他们也在痛苦中挣扎,心灵也在梦想破灭后变得空虚。但他们绝不服从命运的摆布,凭著生命的本能不屈不挠地嚮往光明。鸿影用平静的语气诉说著可歌可泣的事跡。他和她分享自己的人生感悟,说出了她心里表达不出来的话。一缕阳光从打开的窗户斜射入屋內,在安详的氛围中洒下了一道光辉。这是一天里最恬適的时刻,两颗相互牵引的心在默默地亲近。沉睡已久的灵魂不可抗拒地觉醒了。他轻轻地对她说: “羽箏,哥陪你出去散散心好吗?” 她如梦初醒似的看著鸿影,像是才发现他一样。她无声地点了点头。鸿影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把泪水钳制在眼眶里。他先带著她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隨后又带她走得更远一点。村子里的炊烟笔直地升上碧蓝的天空,路的两旁夹杂著盛开的野,云雀在田野里啁啾,白蝴蝶在他俩的头顶上飞舞。他俩沿著树林中的一条小径走去,绿荫如盖,宛如苍翠葱蘢的穹窿。新生的梦幻孕育在温暖而湿重的空气中。他们呼吸著清新的空气,諦听著生灵的声响。茫茫宇宙间神圣的天光漾著笑意。 春天,鸿影陪著羽箏来到树林。天空像重新清洗过一样,湛蓝得令人心怡。云彩不再是一片瀰漫,而是一朵一朵地点缀在碧空上。林子里的色彩开始丰富起来,不再固守雪的洁白,声音也开始爭鸣起来,不再默念冷的寧静。浅浅的绿意渲染出浓浓的生气,淡淡的香装点出鬱郁的诗情。歷经风雪磨礪的树枝,一改僵硬呆板的冬姿,仪態轻柔娇嫩,涨满著青春的气息。树木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好像刚刚沐浴过一样,洗去了尘埃,洗去了烦恼,洗去了往日的一切伤害。树的排列也显得很隨意,错落有致。遍野的小草像是听到了衝锋的集结號,爭先恐后地钻了出来,为春天加油,为春天喝彩,为春天平添生机。也许是因为太美了,也许是被陶醉了,树上的燕子也不禁嘰嘰喳喳地唱起了动听的歌曲。鸟儿愉快地在这片绿色的海洋中穿梭著,唧唧地叫著,没有丝毫疲惫地飞向了远方。 和煦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鸿影温和地对妹妹说:“羽箏,哥讲个故事给你听好吗?” 夏天,鸿影陪著羽箏来到田野。透蓝的天空悬著火球似的太阳,云彩好像被太阳烧化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之间手牵著手,由浅入深的色彩,虚无飘渺的意境,周密地鉤织著夏日的生机。风儿带著微微的暖意吹著,不时送来布穀鸟的叫声。青草、芦苇和红的、白的、紫的野,被高悬在天空的一轮火热的太阳蒸晒著,空气里充满了醉甜的气息。成群的蜜蜂在丛中忙碌著,吸吮著蕊,辛勤地飞来飞去。小麦黄澄澄金灿灿的,长势格外的好,麦穗像小姑娘的辫子,压弯了麦秆的腰。一片片油菜竞相绽开黄澄澄的,在暖风的吹拂下,涌起一层层金色的波涛,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铺天盖地的生,旺盛得让人蹲在里面就不见踪跡。椭圆形的生叶已见微黄,粗壮的枝杈也不再碧绿。生秧底部的根须,有的裸露在外,有的扎入了土里。裸露在外的根须上都掛了绿色的小角儿。不用扒开土看,扎入土里的根须肯定都结满了白白胖胖的生角儿。匍匐在地的白薯秧,显得最是生机盎然,一条条枝蔓昂首爬向前方。 两人融化在了幽幽的暖风中。鸿影语气柔和地对妹妹说:“羽箏,哥讲个故事给你听好吗?” 秋天,鸿影陪著羽箏来到果园。澄净的天空,像一望无际的平静的碧海,团团白云在空中慢慢地飘浮著,宛如海面泛起的微波。一群大雁从北方飞来,又向南方飞去。它们排列著整齐的队伍,变换著阵容在空中飞翔著,一会儿排列成“一”字,一会儿又排列成“人”字。树叶黄了,掛在树上,好像一朵朵黄色的小;飘落在空中,如同一只只黄色的蝴蝶;落在树旁的小河里,仿佛是金色的小船。小草也换上了黄色的衣裳。这时的小草虽然已不像春天时那个嫩娃娃,也不像夏天时那个小伙子,但小草依然挺立著,风儿轻轻一吹,它们便把身体扭向一边,以优美的舞姿博得儿的讚赏。梨树上掛满了一个个黄澄澄的梨子,就像一个个可爱的小葫芦。走近一看,梨子脸上还长著许多小雀斑。梨子很多,把树枝越压越弯,有的梨子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如胭脂般的苹果,红得那么鲜艷,红得那么可爱,像一盏盏小灯笼掛在枝头,沉甸甸的,又像一朵朵红云飘落在枝头。 互相爭宠的熟透的果子在头顶摇摇欲坠,吸引了两人的目光。鸿影语调温柔地对妹妹说:“羽箏,哥讲个故事给你听好吗?” 冬天,鸿影陪著羽箏来到郊外。天空中游动著几朵逍遥的云彩,忽隱忽现的太阳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在天上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一会儿跳了出来,一会儿又钻了进去。远处的山峦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现出亘古的寧静与庄严。料峭的冷风颳过树梢,发出近乎轻响的吟唱,编织著冬天蕴藉的弦律。河水一改往日的活泼,似乎恬静地睡著了。一场大雪过后,大自然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草坪也披上了银装。落光了叶子的柳树上,掛满了亮晶晶的银条儿。冬夏常青的松树和柏树上,堆满了蓬鬆鬆的积雪。绵绵的白雪装裹著世界,天地之间浑然一色。茫茫的天地,流露出清淡、纯洁的主调。一切都是白色的,显出一种脱俗的美。偶尔点缀著几朵红梅,更显得別具一格。地上厚厚软软的雪,被风一吹,洁白的雪沫便飘飘洒洒的像一只只白蝶在翩翩起舞。 两人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中,鸿影轻柔地对妹妹说:“羽箏,哥讲个故事给你听好吗?” 流光就这样慢慢地消逝。昼夜交替,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光明与黑暗均衡递嬗的节奏,显示出岁月的无穷无极、莫测高深。生命的钟摆沉重地移动,一切都湮没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间,其余的只是不成形的梦境。无边无际的日子,在伟大而单调的摆动中轮迴不已,永远没有分別,可是慢慢地显示出首尾相连的岁月。生命的延续时常会中断,但细碎的往事能超越年月而相接。谁要能看透人类的生命,谁就能洞悉隱没在阴影中的世界,破解发酵中的星云,参透酝酿中的宇宙。人类的生命是无限的,它孕育著一切。 似是而非的初春悄无声息地潜入空气中,潜入冰冻的大地。潮湿的黑土仿佛张著小嘴在那里呼吸,嫩绿的新芽像针尖似的探出头来,昏睡的土地觉得它的心復活了。鸿影陪著羽箏来到山岗。羽箏一脸恬静,面色洁白如玉,好似从未有过青春,又仿佛永远不会衰老。肌肤、秀髮、嘴唇、乃至眼睛和睫毛,都透出圣洁之色,仿佛灵魂漂浮在表面。她周围的一切,柔和的春风、晶莹的露珠、嫩绿的树梢、轻柔的云彩,无不渗透到她的心里面。她的心也渐渐变得像春风一样轻柔,像露珠一样剔透,像树梢一样苍翠,像云彩一样轻盈。她幻想,感到自身的渺小,再幻想,又感到生命的伟大。一种令人讚嘆的情感在她心中开了。她由受难者的自卑心转变为沉思者的悲悯心,忘记自我並同情世人。一想到大自然无私提供的无数恩赐,她也就敞开心扉不再封闭。光明进入她的心灵,悲苦也就从心中离去了。 这个一度身陷苦境的女子在兄长的陪伴下重新点燃了生命的火焰,枯萎的心又活了过来。毫无疑问,是兄长照亮了她的心扉。她依偎在兄长身边,如同一支细白的蜡烛紧贴著一支火红的蜡烛。灵魂摸索著寻找灵魂,找到了並得到印证。这个敦厚的灵魂时刻守在她身边,每当她感到一股温暖靠近,周围洋溢著恬静、愉悦和陶醉,那就是他来了。他坚定的眼神向她表明了一切:他愿意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她身上,她拥有他的全部身心。羽箏双手捧著这颗滚烫的心灵,並且搂在怀里,那是多么温暖啊! 有人相伴就是一种滋养。难以描摹的声音能催她入眠,又能取代她心中消失的宇宙。她在歷经磨难后重新找到人生的信仰:在这绝无圆满之事的人世间,有人爱她,对她不离不弃,这就是人生幸福的极致。这样的信念看似柔和得近似脆弱,实则比岗岩还要坚硬。还缺少什么吗?她什么也不缺了。因为爱,她生出了翅膀,也就掩盖了双腿的缺陷。她一心想做天鹅,命运却让她成了天使。甜美的记忆烟消云散,痛苦的回忆永藏心底。 一轮红日没入蔚蓝的峰峦,大自然鸦雀无声,幽暗而静止,好像整个世界已融化在其间。羽箏望著沉睡在晚霞中的夕阳,晶莹的瞳仁偶尔闪烁一下,好似灿烂的星光,仿佛就在大地之光渐趋黯淡时,上天之光就来填充。她平静地对身旁的鸿影说道: “哥,讲个故事给我听好吗?” 鸿影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了,不过这已不再是苦涩的泪水。 第40章 穷画家给的启示 仲夏的一个清晨,太阳从山岗后面升起,柔和的光芒给万物披上了一层温馨的情调。一朵朵轻盈的白云在远处漂浮。平静的湖面像一块镜子,闪著银白色的光。一片蔚蓝的水气迷迷茫茫地升腾在天地之间,远看像似一层绒毛。成群的鸟雀在天空缠绵悱惻,互博欢心。草丛里的青蛙发出笛子般悠扬的声音,蟋蟀也在隨声附和。牵牛甜蜜的芳香跟泥土发酵的清新混在一起,旋旋绕绕。浅黄的飞蛾绕著儿打转,嗡嗡的声音娓娓动听。 一个戴帽子的青年男子缓缓地走在湖边的草地上,又密又软的草悉悉索索地在脚下倒去。他穿著一件深蓝色的旧衬衣,蓝色看起来就像黑色,裤子的膝盖处磨穿了个洞,脚上的皮鞋沾满了泥土。虽然青年衣衫襤褸,但仪容俊秀,额头饱满而聪颖,嘴唇红润而可爱,神態开朗而诚恳,凝思时相貌透出严肃和纯真。他身后背著一个大画架,犹如耶穌背负著十字架。 青年一边走在湖边的小径上,一边审视周围的景色,脸上带著几分满意。他越走越慢,几分钟后,他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脚步,取下身后的画架支起在地上,接著又从一个破旧的画箱中取出画笔、顏料、调色板、画夹等。一切准备妥当后,他手拿画笔在调色板里蘸了点顏料,耐心地在画纸上勾勒起来。没多久,蓝天、白云、绿树、倒影一一在画纸上显现。 天空上青嵐繚绕,万籟俱寂,静止不动的空气显得异样的透明。树梢上的黄鸝为寻找隱藏在云层后的太阳而东张西望,树叶像婴儿的小手那样在黝黑的枝头稍稍舒展。湖水碧绿清澈,像一块无暇的翡翠闪烁著晶莹的光泽。一条小渔船悄悄地驶过,在平静的湖面上留下若隱若现的痕跡。柳枝俯在湖边的水面上,一半已经淹在水里。有时,一只蜻蜓落在水面上顾影自怜,点水般地引起无数的圆涡跟著水波打转。 在湖边的另一侧,一个白衣少女独自坐在一张轮椅上看书。她始终低垂著眼睛,长睫毛投下幽深的暗影,含羞带涩。脸颊宛若玫瑰瓣儿白里透红,红里透白。一双芳唇粲然一笑好似阳光普照,婉转一语又如泉水叮咚。鼻子有几分灵秀,好让那张光艷照人的脸更加完美无缺。 青年留意到了那姑娘,细心打量著她。他是个画家,懂得欣赏美的一切,眼前的少女正是美的典型,宛若天空的曙光。但他同时也留意到了少女的裙子在被微风掀起的一瞬间,里面空荡荡的。他有些被震慑住了,深有感触地说道:“天使居然落到了凡间。谁能参透上帝的真意呢?”隨后,他把少女也带进了他的画纸里。 白衣少女正是羽箏。此时,她正在聚精会神地读著手上的一本书。书的名字叫《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羽箏才看了几页就被迷住了,或者说被紧紧地抓住了。海伦·凯勒,这个盲聋女人传奇的一生,强烈地震撼了她的心灵。羽箏从书中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幼小而可怜的灵魂怎样从黑暗与沉默的深渊获得解放,从痛苦中站起来,以坚韧的毅力和开阔的心胸摆脱逆境,充满感激地度过生命的每一天。 海伦心智成长的脉络和生命歷程的轨跡,使羽箏的心灵產生一阵剧烈的震波。她的手发抖了,眼泪涌上来了,感情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衝动。使羽箏最为感动的尤其是海伦的乐观心態。开始时,海伦独自在人生封闭的大门外枯坐,寂寥感像寒雾包围著她。门內有光明、音乐和甜蜜的友谊,她却进不去。沉默无情的命运挡住了去路。隨后,希望女神含笑前来,悄悄对她说:忘我中自有快乐。从此,海伦学会了將別人眼中的光明变成自己心中的太阳,將別人耳中的音乐变成自己心中的交响曲,將別人唇上的微笑变成自己心中的幸福。她常说:“我这一生非常快乐!”面对这样的心灵,不禁让人產生由衷的敬意。 羽箏心潮起伏,陷入到幽深莫测的思绪中。这一刻,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她感受到了生命的光芒和无限,清晰地意识到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不管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得有意义,有价值。她把海伦笔下最优美的句子反覆默念:把活著的每一天看作生命的最后一天。 “你好。” 一句唐突的问候打断了羽箏漂浮的思绪。她抬起眼睛,看见一个背著画架的青年男子站在了她面前。 “请恕我冒昧。”青年隨意而不失礼貌地说道,“我也许打扰了你读书的雅兴,但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如你所见,我是一个画家。但这只是直观上给人的印象。从更高的视角上看,我是一个宣扬理想的艺术家。理想在无限空间里任意漂浮,比什么都更令人產生遐想。但遐想並不妨碍注意力,静思时也同样能关注云彩。我喜欢『自然』这个词,更爱『永恆』这个词。但我並不研究永恆,只刻画自然;不探究本质,只观察现象。我喜欢游荡,不喜欢固定。游荡是画家的特点,固定是柱子的特性。我有绘画的天赋,能凭记忆画出飞蛾,也能凭灵感画出幽灵。如果劈木材,我也许会剁掉自己的手指,如果握画笔,我没准能造出圣母院。我不完全肯定精確,也不完全否定抽象,连鬼魂也不例外。我对明亮的光照深信不疑,也对壮丽的火焰想入非非,也许更倾向於火山爆发。当然,我更憎恶一潭死水的状態,总能嗅出那里的腐败和恶臭。总之,我喜欢大海而討厌下水道,喜欢瀑布而討厌污水坑,喜欢云雾而討厌湿瘴气。我只有一种热情,那就是凝视色彩;只有一种念头,那就是勾勒线条;只有一种志愿,那就是追求美感。” “我不太理解你到底想说什么?”羽箏以为碰见一个爱开玩笑的人。 “也许我嚇著你了。”青年继续说道,“在世人眼中,画家往往都有几分放浪形骸。但请你相信我,在我奔放的情感中也有深邃的思想,在我欢乐的眼神中也有沉思的目光。从我决意投身绘画的那一刻起,我父亲就把我赶出了家门。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滚出去』。这句话解脱了我,让我喜出望外。在我看来,『滚出去』和『走进来』是同一个意思。从此,我可以拥抱心爱的艺术,可以匯入蔚为壮观的自然。我把手錶当了,换来了画架,把值钱的衣物卖了,买来了画笔和顏料。我每天只吃一顿饭,我的肚子常常饿得咕咕直叫。没办法,『艺术』和『贫穷』这两个词总爱结伴出现。艺术家都是喝著穷困的乳汁成长的。所幸的是,我养成了以朝露解渴,以晚霞为食的习惯。今天,我又飢肠轆轆地出来寻找我的食粮。我把饱满的太阳当作麵包,把轻盈的白云当作奶酪,把盛开的鲜当作甜品,把碧绿的湖水当成菜汤,狼吞虎咽,大快朵颐。更幸运的是,居然还有一位翅膀收拢的天使与我作伴。你的全部外貌都让我感受到了『纯洁』二字。为了感激你,我要把我的劳动成果献给你,以作留恋。” 说罢,青年画家不容分说,把一幅画好的油画塞到羽箏手里。不等羽箏反应过来,青年就扬长而去。眨眼之间,他就像一股烟一样化为乌有了。 羽箏独自回到家,把快活青年送给她的画放在桌子上摊平,细细地观赏起来。画面中,火红的太阳霞光万丈,像是一位身躯伟岸的领袖,燃烧著澎湃的热血,千万面高擎的红旗聚拢在它四周,幻化成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旗海。婀娜的白云浮游在瓦蓝的天空,远处群山连绵,如墨如黛,像一条条游动的巨龙。湖水是活的,层层鳞浪隨风而起,一碧千里。湖面就像一面银镜,与浩瀚的蓝天结为一体,闪耀著圣洁的光幕。岸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白衣少女(无疑是她自己了),初看像是一个静坐的处子,再看之下宛如一个透著微光的幻影。这出人意料的微光,乘人不备,突然从朦朧中觉醒,流露出一种尚不明晰而又令人著迷的柔情。 画中行云流水的神来之韵、洒脱奔放的怡人之情、寧静致远的空灵之境,使羽箏心头激起欢腾的浪,眼睛里放射出一种春意盎然的光芒。她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释放出来、被拯救出来、被燃烧起来。隨著画纸面积的不断扩大,绘画在她心目中的魔力也在成比例地增长。神奇境界的惊鸿一瞥,让她发现原来绘画也可以突破个人理性藩篱的制约,打破个人生命的界限,与无限意识浑然一体,与自然成为了一个紧密融合的统一体。通过感知多维的存在,绘画的意识指向既超越了物质世界、精神世界、情感世界和微妙的心灵世界,同时又超越了绝对的存在和有限的自我,进入到一种天人合一的自由境界。精神的触角感应到了心灵的需求,一种难以遏制的衝动在呼应创造力的召唤。 我也要绘画! 羽箏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嚇了一跳,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她变得激动起来,觉得像是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心跳一下子快了许多,全身的血液忍不住翻涌了起来。绘画!真的可能吗?这对於她来说,多么具有诱惑力啊!她仿佛听到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內心深处一遍又一遍召唤著她:来吧,快来吧,这是一个美妙无穷的世界!羽箏感觉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兴奋和遗忘已久的力量,胸中像是有一束火苗在燃烧。激动、兴奋和欣喜交织在一起,搅动著她的心。 在漫无边际的夜幕下,冉冉升起的明月和璀璨夺目的星光突然呈现在她眼前。一直以来,残疾不仅给她造成了行动上的不便,更有心灵上的痛苦。残缺的身体在她心底產生了一种缺失感。她渴望寻找到一种方式来填补內心的空缺。现在,她终於找到了拯救灵魂的载体,那就是绘画。她要用绘画去癒合內心的伤痕,用绘画去还自己一个完整的人生。要想进入绘画的艺术大门,她知道自己肯定要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承受更多的艰辛。但她已经毫无退路。为了沿著这条路走下去,她必须拥有搏击命运的力量,乐观豁达的心態,顽强坚定的信念,將痛苦撇到一边,將绝望拋诸脑后,將失望和悲伤淡化,把希望的种子种植在內心的最深处,让其慢慢发芽,茁壮成长,直到枝繁叶茂。 不幸的遭遇能锤链人的意志,充实人的心灵,增长人的智慧,同时也是一种伟大的教育。羽箏的思想在长期的闭塞中渐渐敞亮了,透出迷人又璀璨的光,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光。她过去的生活、迷失的方向、长期的哭泣、憔悴的面容、冷漠的內心,这一切都反覆重现在脑海,显得一目了然,並且湮灭在她从未见过的亮光里。她感到自己的生活不再可悲,自己的灵魂不再渺小,因为一片强烈的光就照在这种生活和这颗灵魂上面,她好像是借著天堂的光看到了天使。这种光就是生活的信念。 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没有遇到过挫折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磨难就是一个在人生道路上必將遇到的幽灵,它既会把世人引到一个黑暗的、充斥著无奈与痛楚的世界,又会帮助人们找到救苦救难的仙子,並告诫每一个面对艰难困苦的人,唯有心灵与信念的激情碰撞,才能摆脱噩梦的纠缠。信念依附在灵魂上,同时也激励和滋养著灵魂。它能系统和真实地考察生活中呈现的每种状態、每种不幸和每种苦难,总是凝视著命运以便看清其中的必然性和因果性。这样,一个人的灵魂就必然能笔直地挺立,而不是让別人搀扶著站立。 人类的生命包含著无穷的力量,呈现著四季的交替,如同春天草的生机勃发,又如同秋天的树叶一片片落下。所有人都徘徊在生和死的两个世界中,犹如昼夜交替时的星辰和日月。命运之谜难以破解,神灵的旨意难以参透。一言以蔽之,属於身体的一切只是一道激流,属于思想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幻。生命就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战爭,一场终归落败的豪赌。那么,一个人靠什么指引呢?惟有信念!在漫漫长夜里,信念是灵魂的挖掘者,又是孤独的伴隨者;是最遥远的风景,又是最细微的尘埃;是伟人的见识,又是神灵的思想。让生活的信念成为一个保护者吧!一个有生命存在的保护者,一个成熟心灵的保护者,一个驾驭灵魂的保护者。这个保护者听从了生命的召唤,接受了苛刻的职责,无需誓约或书面的证言,不寻求外在的帮助,也无需別人怜悯的眼神,用特有的方式战胜命运並解释命运所伴隨的不同结果。 让命运的幽灵含著眼泪,守著铁索嚎啕大哭吧!因为当它一觉醒来,暴跳如雷地察觉,那个信念强韧的人已从监狱中神采昂扬地奋然而起。命运曾想著用监狱把这个人的灵魂严加禁錮,而他(她)凭藉著超人的意志,反而把羈绊灵魂的锁链当作了猎物。 第41章 《镜子》 狂风巨浪过去了,一切都平息了。 鸿影卸下心头的巨石,兴致勃勃地重新回到了他的创作阵地。他得锤链一些作品。胸中泛滥的热情非得表现出来不可,各式各样的热情都同样迫切地需要宣泄。他必须创作出一部作品,以凝聚他全部飘忽不定的幻想。他往往写好一件作品,释放出某种感情后(他有时甚至没有耐性把作品写完),又立刻沉浸在另一种完全相反的感情。不过,这种矛盾状態只是表面的。虽然他时时刻刻在变化,精神却是万变不离其宗。他所有的作品都是通往同一个目標的不同的路。他不惜一切关心著的,是如何通过头脑展示出心灵深处的那一团火焰,以及它所闪现出的种种明灭不定的信息。为了能把它存留下来,他得以十足的勇气,撇开他所认定的一切外来因素,不管那是可能性、逻辑性,或者別的什么因素。他尝试著更贴近生活,把那些使他產生兴趣、受到感动的事物更真实、更確切地记录下来。 所谓的“小说的恰当素材”是不存在的。一切事物、一切情感、一切思想都是小说的原始素材。头脑和心灵的一切印象都值得吸取,一切感官知觉都大有用处。当作家走进生活开始思考的时候,便会承认,对艺术的任何创造和提炼,都基於观察、比较、分析、思索,基於对每个细节特徵进行详细的构思和推敲,基於对自身意识的反省。根据这些新的信息所產生的启迪,作家便完全知道他要去向何方。 既然如此,目前摆在鸿影面前的问题,便是在於想出办法,把自己要写的东西得心应手地写出来。他得拿出勇气,承认他现在感兴趣的已经不是“这方面”,而是“那方面”。他只有用“那方面”来构思自己的作品。对於现代人来说,兴趣的中心很可能就存在於“那方面”的隱蔽之处。这么一来,侧重点一下子转移了,移到了一向为人所忽视的某种层面上来。於是,不但读者感到莫名其妙,就连同行们也难以理解的某种迥然不同的文学形式就应运而生了。也许,只有鸿影一人,才能体会到小说里的那种情境的趣味。让我们来看看他这一阶段的作品,和之前的相比,有哪些不同。 易容是一名来自乡下的农民工。他既没有学歷,也没有背景,只能在工地里干著最苦最累的活,还经常被剋扣工钱。他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他先是报读了成人大学,白天打工,晚上看书。在成功拿到毕业证后,他四处求职,最终通过面试进入了一家政府单位。不知从何时起,易容养成了照镜子的癖好,总会隨身携带一面小镜子,趁著没人的时候孤芳自赏。镜子中的他脸庞如雕刻般稜角分明,孤傲的眼睛仿佛没有焦距,深黯的眼底充满了自信,硬挺的鼻樑有一种王者之气,厚薄適中的嘴唇透著无法形容的冷峻,整个面部轮廓无可挑剔。此时的易容只是单位里的一名小吏,但他善於钻营,很快就受到了赏识。他私下给单位领导订做了一套家具,因而受到了重用。隨后他又为来视察的区委书记筹备了一顿独特的晚宴,奉上穿山甲、金丝雀和熊掌等珍饈野味。没过多久,他就被破格提拔为处长。易容的野心逐渐膨胀了,他开始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人的任何情感,最为可怕的莫过於贪得无厌。此时,易容从镜子中发现他的脸上有了奇特的变化:眼神变得凶狠有力,幽幽发亮,锋利的牙齿淌著馋涎,刺人心胆,整张脸充斥著贪婪之性。易容从此官运亨通。他为了巴结掌管任免大权的高官,除了送去大笔財物,还將单位里漂亮的女职员介绍其“认识”。很快,他就破格晋升为主任。职务的升迁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使他如同喝醉酒一般飘飘欲仙。镜子里那张万恶之本的面孔,此刻比任何东西都要可怕:锥子般的眼神闪著绿莹莹的光,充满了赤裸裸的渴求,阴森森的獠牙暴露在外,令人生畏,整张脸飘荡著邪恶之气。扶摇直上的易容本性尽露。他为求“进步”,向市级领导进贡装潢奢华的豪宅別墅,又在其女儿结婚时送上百万贺礼。短短十年间,易容实现了火箭式躥升,成为最年轻的局长。他喜形於色,不可一世的嘴脸狰狞丑恶到了无以復加的程度:穷凶极恶的慾念让他那原本就狭窄的额头成了畸形,鼻孔翕动著,脸上的鬃毛根根竖起,冷酷无情的眼神像狼一样充满了渴求,锋利的尖牙来势汹汹,那长长的血红色的舌头直慑人心。这已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副兽相了。易容看著镜子中的自己,满意地笑了。 中篇小说取名《镜子》。 鸿影心情坦然,同时也对自己的小说暗自得意。他意识到其中的某些情节过於荒诞,可是有什么关係呢?不冒荒诞的风险,谁也写不出伟大的作品来。为了把故事写得深入人心,就必须有勇气打破窒息想像力的条条框框。读者有可能会喝倒彩,甚至会招来某些人尖锐的批评,这都无关紧要,隨他们去吧。关键是直击心灵的力度,这就够了。天才只有把世俗的想法踩在脚下,才能变得伟大。谁愿意一辈子谨小慎微地为平庸的大眾奉献他们乐於接受的平庸的事实,谁就永远徘徊在艺术大门之外。 鸿影希望与他人分享成果。他过分相信自己,认为发表自己的作品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他把自己的想像力和中国作家的普遍贫瘠作了比较,天真地以为要让他人承认自己的优越,实在太简单了,只要把自己亮出来就成。他首先把书稿寄给了《大眾文学》。隔了没多久,他就收到了一封语气冷淡却不乏礼貌的退稿信。信中说他的作品风格独特,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但过度歪曲现实,带有標新立异之嫌,让人难以理解,建议他还是写写与日常生活有关的题材为妙。鸿影的心凉了半截,但並未灰心丧气。他隨后又投给了另一家负有盛名的文学期刊,並以紧张而焦急的心情等待著,一直等了几个月才收到回函。回函里直接告诉他不予採用,且不作任何解释。鸿影惊呆了。他不敢承认失败的事实,接连又將书稿寄给了几家有一定知名度的文学期刊。对方回函的措辞几乎都是千篇一律,简简单单地写几行字,暗示对新颖的作品避之唯恐不及。 最后的幻想也破灭了,鸿影感到特別难受。他面对自己写出的无人问津的作品,不免顾影自怜。他原本天真地以为,一件新的作品问世,即使还不成熟,每个人都该以善意的眼光看待它,然而他等来的只是冷漠和詆毁。他迷惑了,不大认得已写出的作品,它几乎成了一件陌生的东西。他希望可以把它忘掉,然而只要它没被发表,没有出版,没在世上独立存活过,遗忘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此之前,作品还只是个连著母亲血肉的生命,是个没有脱离母亲的婴儿,必须把它切下来才能使它存活。这个出自他自身的小生灵处於半死不活的状態之中。谁能把它从羈绊中解放出来呢?一股潜在的力在鼓动著他思想上的这个孩子,它渴望脱离他,散布到其他灵魂中去,如同鲜活的种子乘著风势吹遍整个大地。难道这个新生儿要永远被封闭而不能成长吗?果真如此,他可能会为之发疯的。 鸿影是孤独的,没有引路人能帮助他从困境中走出来。他的周围是与他格格不入的荒原,犹如毫无生气的泥沼。更令人沮丧的是,他无意中看到报纸上唐文采写的一篇文章,上面说他过往的作品就像一头蠢驴在叫唤,他的思想不比精神病院里的人高明多少,他的创作简直就是歇斯底里的发泄,毫无美感可言。鸿影读了这篇文章后,气得浑身哆嗦。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情烦乱到了极点。正当他打算把报纸烧掉了事时,突然看见文章中提及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卞诗雍。 犹如沉沉的黑夜倏地划过一道闪电,作家卞诗雍的形象跃然出现在鸿影的脑海中。他回忆起卞诗雍曾经承诺过会帮助他,於是便孤注一掷,立即想去抓住这颗最后的救星。他对卞诗雍究竟有何所求呢?不是去托人情或钻门路,什么也不是,他只需要他的理解。在鸿影眼中,卞诗雍就是文学上独树一帜的象徵,他应该理解一个具有独创意识的人被平庸之辈所不容的悲惨境遇。他俩应该是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鸿影期待这位大作家会对他说一些友善和勉励的话,他需要听这样的话以继续投入他那毫无成果,然而又是必不可少的战斗。 想到这里,鸿影再也等不及了,便立即付诸行动。他向单位请了两天假,同时又找杂誌社的同行打听到卞诗雍的住址,当晚就抱著无限的希望,坐长途汽车奔赴大作家所居住的城市。 第42章 偶像坍塌 第二天清晨,鸿影到达了目的地。他一心只想著快点见到卞诗雍,也无心观望街景,出了车站便直奔卞诗雍的住处。当他来到楼下时,他的心跳个不停。他忐忑不安地一步步登上楼道,好让自己紧张的心情缓和下来。在这一刻,往昔与卞诗雍相识的情景,少年时代对他的崇拜,都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恍如隔日。 鸿影叩响了门,隔了好一会儿,才隔门听见拖沓的脚步声。门开了,从里头露出一张神情倦怠的脸。鸿影一眼便认出了卞诗雍,但又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他谢顶了,脸色发黄,体態臃肿,一双惺忪而茫然的眼睛冷漠地看著来客。等鸿影吞吞吐吐地自报姓名后,他答道: “我不认识你。” 鸿影感到一阵揪心似的难受,但仍鼓起勇气向他讲述上次会面的情景,试图唤起对方的回忆。由於激动,他说得顛三倒四的,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烫。卞诗雍始终一声不吭,眼神没有丝毫变化,等鸿影支支吾吾地说完后,他开口说道: “你所说的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大概看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急得满脸通红,觉得挺有意思,他便耸耸肩,冷淡地说道: “进来吧。” 屋內的装修浮华而庸俗,书桌上凌乱不堪,铺满了灰尘,菸灰缸里都是烧剩半截的菸头。卞诗雍也不说话,只是机械性地挥挥手,示意鸿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则懒洋洋地瘫坐在沙发上,依然一声不吭。 鸿影看见卞诗雍绝口不问他这次来的目的,便设法与他攀谈。他说到自己对文学的热爱和追求,以及近来在创作上所取得的进展和突破。他竭尽全力想把谈话进行下去,使对方对他的现状有所感触,可是他愈来愈感到局促不安,因为卞诗雍那副爱听不听的模样实在让他的思想难以集中。卞诗雍把身子埋在沙发里,头向后仰著,微闭著眼睛,任凭他往下说,似乎毫无兴趣。 鸿影泄气了,感到一肚子委屈。他准备起身告辞,可是又不甘心白跑一趟,於是便怯生生地请卞诗雍看一下他写的那篇名为《镜子》的小说。卞诗雍还没等他说完便断然拒绝道: “不不不,我不擅长评价別人的东西。再说我也没有时间看。” “可是我大老远专程来见您,就是为了听听您的意见的。”鸿影忍不住愤然地说道。 似乎被鸿影脸上流露出来的执拗表情所吸引,卞诗雍沉默片刻之后,无可奈何地说道: “既然你那么坚持,好吧,我就看一下。” 他接过鸿影递给他的书稿,打了个哈欠后又將自己埋进了沙发里,仿佛想睡一觉似的。他估摸了一下手里的小说有多少分量,轻轻嘆了口气,这才耐著性子翻看起来。还没看几页,他便不由自主地提起神来,像一个艺术家发现了一件杰作,从而引起了本能上的兴趣一样。他一开始什么也没说,一动不动,但眼神变得有精神了,隨后他完全清醒了,从沙发上直起身子,含混不清地自言自语道: “不错……有意思!……妙极了!” 卞诗雍一页接一页地往下翻,又是惊讶又是讚许,闷在喉咙里的感嘆声中喜怒参半。他不自觉地流露出內心的激动与嫉妒,一直咕噥著说道: “该死……活见鬼!……这是怎么想出来的?” 鸿影听到卞诗雍的惊嘆,自然而然地相信对方已经完全认可了他的作品,兴奋得脸上泛出红光,內心充满了难以言述的喜悦。等卞诗雍一看完,他就急不可待地道出了自己创作的初衷和灵感的由来。他看见对方静静地听著,备受鼓舞,便愈说愈起劲,最后竟畅所欲言,天真而激动地將自己眼下的困境和今后的打算全盘托出。 卞诗雍一声不吭地听著,目光又重新变得阴沉。他直愣愣地看著鸿影以年轻人的热情诉说著对未来的憧憬。此刻,他在鸿影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初的影子。想到自己的草创阶段和早年的希望,他不禁苦涩地笑了。他虽已成名成家,被无数个读他作品的人云亦云的傻瓜所吹捧,但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在墮落。他为了迎合时尚,浪费自己的天资,不遗余力地写一些趣味低级的作品,结果只能是像某些颓废的作家那样,完全脱离了现实生活,不分良莠地將脑海中稍纵即逝的一切思想全盘接受。他有时也怀疑写出来的东西达不到自定的水准,但仍认为比其他作家的作品高明。他自视甚高,骨子里根本瞧不起任何人,这种蔑视与讥讽的心態,使他很难从自己营造的虚幻的理想中摆脱出来,於是更加陷入带有嘲讽意味的怀疑主义的泥沼而不能自拔。他既没有能力使自己的信念免受时间的侵蚀,又不能自欺欺人地去相信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因而只能愤世嫉俗,对所有曾经能激发他的爱与恨的一切事物,都抱著漠然视之的態度。 他把书稿递迴给鸿影,接著又埋进了沙发里,臂肘支在翘起的膝盖上,一只手托著腮帮,冷冰冰地说道: “没想到你居然也成了作家。中国现在有志於此道的人真是多如牛毛,仿佛人人都在写作,人人都懂得写作。男人、女人、学生、商人、演员、卖唱的人、种地的人,无一不是作家。那简直成了一种传染病。文学作品的数量逐年骤增,犹如决堤洪水。满坑满谷的出版物,泛滥洋溢,差不多成了公眾的灾害。时髦的书籍,似乎都瀰漫著精神卖淫的风气。一本小说的畅销程度和里面描写性爱的次数等量齐观。那些极有抒情气息的小说,用著精確恰当的修辞描述各个阶层的淫风:官场的、商界的、文艺界的、演艺界的、学院的、家庭的、单位的……简直是部完备的性爱讲义。態度认真的作家们,以各个城市的性慾问题为研究对象,抱著惊人的耐性研究中国的卖淫產业,其学识之广博让人推崇备至。中国某个权威作家的小说,里面用了一万字的篇幅描写父亲强暴亲生女儿的细节,字里行间仿佛是他本人的亲身经歷,甚至还写得相当诱人。这样的玩意居然还获得了国际的文学大奖,被盛誉为强暴美学。寒酸的作家则挖空心思写些猥褻的东西,有规律地生產,像下蛋一样,成年累月地延续下去。他们生產,再生產,直到山穷水尽,无可再產的时候,便搜索枯肠抠出些淫猥怪异的新样。因为读者对各种菜餚都吃腻了,对最淫荡的想像也很快地觉得平淡无奇,作者不得不永远加强刺激不可,和別人的刺激竞爭,和自己以前製造的刺激竞爭。於是他们把心血都呕尽了,教人看了又可怜又可笑。而这片水淹的大平原还瀰漫著一股浓烈的女性气息。中国的文坛挤满了女性和女性化的男人。这些女人也实在令人佩服,她们有勇气將私底下隱秘的丑事诉诸於眾。她们为勾引男人而写作,在作品中涂脂抹粉地妆扮自己。女性文学到处都散发出这种味道:鬼鬼祟祟的调情、装腔作势的媚態、多愁善感的语调、矫揉造作的姿態,让人仿佛走进了低劣廉价的脂粉铺,充斥著挥之不去的怪味。” “你一直以来不正是在为打破这种文化怪圈而斗爭吗?我读到了不少关於你的评论,十分清楚这一点。”鸿影试图把谈话拉回到正轨。 卞诗雍耸耸肩,不无讥讽地说道: “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他们说的鬼话。评论家,这些文坛的寄生虫!他们才是世界上思想最自由的人,因为这样说也行,那样说也行,他们都无所谓。一朝有人说读懂了你的作品,你就可以断定他永远不会懂得你。菜和肉,煎和煮,对他们而言都是同样的味道。舆论界的俗物们好比文坛的定风针,当他们被风吹动的时候,自以为在操纵风向。对於走红的作家,不管写什么,他们总是一致叫好,评价为当代少有的杰作。他们得意洋洋地宣扬作品的深刻含义,认为从中看到了新的文学革命。他们的见解不容作家本人质疑,否则就认定作家根本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吹捧作家就等於吹捧他们自己。批评家在文学界中繁殖之快,数量之多,甚至把作品本身也给遮得看不见了。他们像圈养的羊群一样,一定要你挨著我,我挨著你,才能大声地咩咩叫嚷。他们不敢说真话,因为彼此都是熟人,形成了一个集团,必须互相敷衍。他们绝对不是独立的人。要独立,就得说出真实的想法。在这样一个毫无血性的时代,谁又有勇气这样干呢?谁肯为了坦白內心的想法而招致难堪的非议呢?谁敢公开和舆论的愚昧作斗爭呢?谁敢揭穿走红作家的庸俗,为孤立无援的无名作家作辩护呢?这些文学贱民尤其噁心的是他们的形式主义。他们之间只討论形式一项,对感情、个性和生命都绝口不提。在他们眼里,一个新颖的思想並没有艺术价值,一股伟大的热情也没有艺术价值。他们只关心技巧和形式,不必问作品表现些什么。他们看不见小说的主题,只关心句子的连贯、辞藻的运用、標点符號的停顿。没有一个人意识到真正的作家是生活在人群中的,他的所爱、所憎、所苦、所惧,无一不体现在作品中。但中国有多少人感受到这一点呢?对於这个死记硬背的民族,文学似乎只是文字组合的艺术,完全可以把人的问题丟开不管。批评家认为风格就是刻板的创作模式,像烹飪时把食物放入模子一样,所以一旦出现一个思想丰富、充满想像力的作家,他们就恼羞成怒地指责他不会写作。这批杂交的狗把文学摧残了,剥夺了它所有的价值,再来诚惶诚恐地崇拜文学。他们唯恐对这块腐烂的臭肉恭敬得还不够,认定谁胆敢碰碰它便是罪大恶极。他们自身就生活在腐败的空气里,已经辨別不出空气的腐败了。” “那么,”鸿影仍然不死心,“至少还有支持你的读者。为大眾写作,思考全民族思想的方向,不正是作家的职责吗?” 卞诗雍露出厌倦的眼神,面无表情地说道: “读者正是糟蹋文学的始作俑者。他们不会阅读,只懂得拼音。他们自命为热爱文学。可是热爱哪一种文学呢?优秀的还是庸俗的?他们不论好坏都同样地鼓掌喝彩。鼓掌就是他们的罪状。对恶劣的作品鼓掌吗?那已经该死了。可是他们最不应该对伟大的作品鼓掌。他们先挑一下行不行?究竟热衷哪一种?他们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他们怕决定,怕闹笑话,小心翼翼地跟一切严肃的问题隔得老远。没有批评家的领导,他们只能一声不出。让大眾自己去思想的时候,他们就乾脆不思想。不论好的或是坏的,天上的星星或是地下的煤油灯都一律看待。这一切真是太荒唐了。周围都是一些怡然自得的脸,早就肯定他们所读到的一定是美的,一定是有趣的。他们怎么敢妄加批评呢?对於这些人人崇拜的名字,他们是非常尊敬的。並且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敢不尊敬的呢?对他们的品味、他们的生活,甚至他们自己,他们都一样的尊敬。凡是附上了標籤的东西,他们心里一概认为妙不可言。他们没有勇气说真话,更没有勇气显出自己的丑。假如他们喜欢恶劣的文学,就应当痛痛快快地承认,把真实的本相拿出来,將灵魂上不清不楚的胭脂统统抹掉,用水清洗乾净。他们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在镜中照照这副丑相了呢?” 临了,他好像忘了鸿影存在似的,自言自语地说道: “中国真正热爱文学的会超过十个人吗?还有这样一个人吗?” “我就是一个。”鸿影激动地说道。 “你將来也会和別人一样,为了名利背弃自己创作的初衷。当然你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卞诗雍刻薄地讽刺道。 鸿影欲想爭辩,可是卞诗雍没等他开口,便故意摆出威严的神色,开始严厉地批评起他的作品来。他不但尖刻地指出小说中表现力有所欠缺的地方,还说出了许多荒谬的言论,对作品胡乱地指摘一通,完全像出自思想最落伍、心胸最狭隘的作家之口。他问写这样的东西意义何在,那简直不是在批评,而是在彻底否定了,仿佛他是在怀著仇恨儘量抹煞掉先前不由自主產生的印象似的。 鸿影心灰意冷了。他不想再爭辩什么,感到再待下去也没意义,便起身告辞。卞诗雍也站起来,冷漠地送他出门口,连一句挽留或再次见面的话也没说,便把门关上了。 第43章 范增懿 鸿影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著。由於从早上起就没进餐的缘故,他饿坏了,感到疲乏虚弱,心绪恶劣。难以忍受的噁心使他头晕目眩。他无法思考和集中思想了,只得什么都不想。几小时前他心里还是那么的敞亮,现在却是暗无天日。他害怕正视自己,只觉得眼前一片迷雾。这迷雾包裹著他,使他简直透不过气来了。 他走到一个广场,正中有一座行走姿势的人体雕像。这座雕像造型平庸,风格拙劣,有一种被喝倒彩的悲剧气质。鸿影茫然地看著这个在华丽姿態下显得那么滑稽、那么不自然的雕像,他真想说: “走起来啊!迈步啊!继续走你的路啊!奔跑啊!大地就在你的脚下,谁拦著你了?” 青铜底座表明了雕像不能走动。对雕像就像对人一样,一个底座就是一个狭小而体面的空间,四周是无法逾越的绝壁。鸿影一屁股跌坐在底座的一角上。他坐了片刻,终於挣脱了困顿麻木的精神状態。这时,无论什么细节都会引起他的注意。冥冥之中,他突然发现正前方的不远处是一所学校的大门,门口的几个漆金大字引起了他的注意:逸仙大学。他觉得这个校名似曾相识,思忖片刻,才想起这是对他的作品写过一篇正面评价的美学教授范增懿的单位。此刻,鸿影冒出了一个念头,很想去拜访一下这位陌生的朋友。他不假思索便站起身,快步朝大学的校门走去。 鸿影步入校园,接连询问了几个行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范增懿所在的学院。他走进一楼的办公室,对一位教务员说他想找范增懿教授。那位教务员告诉他范教授上课去了,还没回来。鸿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教务员看见他尷尬地站在原地,便礼貌地建议他等一会儿,说范教授也许马上就下课回来了。可是鸿影等不下去了。他此刻已经开始后悔,埋怨自己不该总是那么衝动就做决定。为什么要见面呢?见面后又能怎样呢?那个他所崇拜的、曾经对他满口承诺的卞诗雍,尚且如此对待他,那么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又会对他怎样呢?有必要去让人家看笑话吗?为什么又去自寻烦恼呢?在自尊心的驱使下,鸿影打消了见面的念头,悻悻然离去了。 鸿影没见到想见的人,心中悵然。他並不急於赶路,於是便在校园里流连。这里的环境安寧静謐,很快就使鸿影的恶劣心绪涤盪一净。四周翠绿掩映,芳草萋萋,在绿油油的草坪上矗立著歷代学者的雕像,脸上的表情都显得睿智安详。鸿影虽然对这些鼎鼎大名的学者早有耳闻,但並不十分了解他们所做出的杰出贡献,於是探身细看雕像基座上刻著的人物生平事跡。正当他被这些为人类事业执著奋斗终生的勇士所感动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问道: “你不是本校的职工吧?” 鸿影诧异地转过身,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年约六旬的老人,戴著眼镜,鬍鬚灰白,瘦削的脸上有著知识分子严肃而正直的神情,这是一种容易使人倾心交谈的神情。 “没错。”鸿影答道。 “我就猜到。”老人自顾自地说道,“我在这里呆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驻足凝视这些雕像。这是实情。现在无论是路过的学生还是老师,都对雕像视若无睹了。因为他们都十分忙碌,忙碌得接近盲目了。这些雕像成了一堆无用的石头。” 不知为何,鸿影对老人產生一种信赖之情。他说道: “那太可惜了。我觉得这些雕像都很有吸引力。”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吸引你的是它们的形体吗?” “不,是灵魂。” “什么样的灵魂?” “拼搏的灵魂。他们战胜了命运。这些人都是天生的战胜者。” 老人注视著年轻人,庄严地说道: “没有谁是天生的战胜者,重要的是完成既定的使命,在人生的战场上流尽最后一滴血。別把过多的精力投入到不切实际的幻想。你瞧,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些赫赫有名的学者们,没有一个是为了名利而工作的。他们不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除了工作以外,在一切有关安逸或待遇的问题上从不操心。而他们的工作却是在最艰苦的条件下进行的,没有足够的科研资金用於购置仪器,只好用最为费劲的方式来实现缓慢而困难的实验工作。他们毫无怨言地干著这一切,好像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不同时代里的学者一直都是这样乾的。他们虽然暗自羡慕西方发达国家十分先进的实验室,可是同时又因为自己是中国人而骄傲。他们內心的全部火焰通过理想,向著未来升起。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勇往直前,走自己的路,朝著一个他们寻求的彼岸前进。” 鸿影被对方的言辞深深打动了。他肃然地说道: “如果发现路的尽头是一堵墙呢?如果发现前进的路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而世界上的其他人都在路的另一边呢?” “一个人单独往前走,”老人心平气和地说道,“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拓荒者。一个孤单的人每前进一步,都是给全世界开闢道路。那些意志坚强的突击者即景生情地陆续编写未知世界的结局。他们不是像关在象牙塔中一样把自己封闭在个人主义里边,而是凭藉和人类『存在』的连接渠道,汲取生命的浆液。为了拯救自己,就必须拯救大眾的『存在』,不然就和它一同毁灭。在旧时代將要消逝时出现的那些天才们,就是掷入狂涛骇浪中的浮瓶,是在船即將沉没时发出的最后呼號。” “每次呼號都意味著一次失败。” “但是,”老人扬起头,眼睛里似乎点燃了一把火焰,“每次失败都是一次解放。被命运选中的人的唯一天职,难道不是为开创新时代而奋战到最后一分钟吗?真正的英雄主义必须具备忘我的精神,时刻准备冒风险,付出代价,甚至在战斗中牺牲也在所不惜。有些人自以为可以安息在好逸恶劳的安全之处,这种人其实是那些胆小和自私的小市民。在他们软绵绵的思想中,他们用来掩饰自己卑怯的堂而皇之的理由,无非使这种卑怯显得更为可鄙。无论是谁,孤立於斗爭之外都是不能原宥的。天才和圣者把战斗转移到永恆的境界,他们的战斗更为艰难,必须要有忘我和彻底牺牲的精神。不要让自己成为一个自欺欺人的英雄。真理的唯一规律,就是做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真实的灵魂一定会战胜自我,洗净灵魂上的污垢,即使痛苦、彷徨、自相矛盾,甚至跌倒也在所不惜。真理本身的规律標誌著天性的规律,这也就是灵魂的核心。” “对於那些不能忍受真理的人,持有真理又有什么用?”鸿影说道。 “有什么用?那么,你的生命有什么用?难道你不是按照真理生活过来的吗?你听从了真理的声音,还是诱惑的声音?难道你后悔曾经听从了真理吗?如果生活缺少真理,那么它就不是真正的生活,只是一个巨大的幻想。坦率地说,社会的所有祸害都来自谁也不敢面对真理这一点,谁也不敢超越个人利益受到威胁这条界限而坚持真理。享乐主义者一触碰到这条界限,就找一个迂迴的办法,自己和自己耍起了滑头。他们像一大群绵羊似的在逡巡,互相紧紧地拥挤著,互相碰撞著,同时它们的蹄子扬起思想的灰尘。我在他们的生活中,看到的只是一连串的假面具。真正的生活在远处,必须把它找回来。” “它在哪里?” “在我身上,在你身上,在对於真理的需要中。如果真理之风吹不到我们身上,我们怎么会有这种需要呢?不要再受制於那些强制性的不得反驳的教条,迷惑於那些抽象的不容辩论的真理。这些真理適用於一切,同时也对什么都不適用。在不停变换的世界中,一条永不变换的真理本身就是谎话,或者比谎话更不堪。它只適用於那些不能辨別谎话的庸才。只有现实才是真理。真理的第一条规则在於准確地观察现实,从而归纳出真诚和具体的判断与行动的准则,而不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永恆的秩序对我们来说是不够的。我们呼吸在人间的秩序中,当这个秩序被愚昧所浊化的时候,我们的责任就是击碎玻璃窗,使人们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当发现脚下的土地鬆软塌陷的时候,我们的脚要隨时提起来,向前迈步,去找一个新的立足点。” “谁能有把握找到这个新的立足点呢?” “谁也没有把握。重要的是行动!你梦想得太多,飘忽不定,患得患失,好像潮涨潮落,永不前进。必须前进,不惜一切代价勇往直前,走自己的路。要用根须在地底下吸取精气,並且把它转化为行动。如果行动的血液不在身上流通,『活著』还算什么?『活著』是在行动中,是在前进中。如果它停顿一会儿,一切都將崩溃。行进意味著有信念。这是在夜的黑板上划出来的生命轨跡。这是烟火腾腾的行动的火炬,它在阴暗的空间开展一场孤独的战役。失败,亦或胜利,这有什么关係?行动!搏斗!这才是和虚无对立的唯一肯定。现代知识分子斤斤计较的证明就是他们不愿干任何事。他们唯一感兴趣的事就是思想。社会行动伴隨沉重的锁链,而他们对自己戴上锁链,或使別人戴上锁链都有重重顾虑。这些精神自由的人已经忘记了在种地的劳动中最起码的非做不可的事了。为了使麦子长出来,必须先开垦荒地,清除石块,焚烧荆棘丛,然后用劲压住犁鏵,使每条犁沟又直、又长、又深。光是有庄严的播种姿势是不够的,还必须强迫,强迫抗拒的土地,强迫在犁軛下苦干的牛,强迫耕者的肌肉,强迫他的心!在骄阳下,在暴风雨中,哪里有人民的劳苦和战斗,哪里才有生命。我们不能再待在战斗之外。在今天,只有一种事业是神圣的,那就是劳作。所有別的事业,都必须在有组织的劳作中,在不能动摇的基础上重新开始。我们將尽力而为,把我们所有的一切都贡献出来,连同我们的生命。如果在这世界上有一千人这么做,那就够了,不必更多。只要有这么多的人,只要有这个核心就行,乌合之眾会粘在这核心上面,於是我们將成为向前行进的一座山。” “『我们』?谁见到过这些『我们』?他们在哪里?他们是谁?” “第一个採取行动的人。其他的人將从此人身上產生。” 鸿影感动了。他在老人略带血丝的眼睛中看见在燃烧的行动之光,感到震惊。这位萍水相逢的谈心者的一席话,就像用雕刻刀刻成的粗线条似的,深深印入鸿影的思想中,使他不再觉得被命运压得喘不过气。他用他那灵敏的直觉,感受到了老人的超脱境界,內心充满难以言喻的敬仰之情。他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对方的名字,於是问道: “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叫范增懿。”老人回答道。 “我叫严鸿影。” “严鸿影?这名字之前好像在哪见过……哦,对了,我之前读过一篇小说,那个作者也叫这名字,我还为此写过一篇文学评论。” “正是我。”鸿影按捺著激动的心情说道。 没有多说一句话,他俩热情地握手。二人含笑的目光相对视,建立了心照不宣的朋友关係。 第44章 忘年交 遇到一位良朋知己,如同获得了人生的宝藏。 鸿影心中的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了。他以轻鬆的口吻向老人讲述了他此次出行的目的,以及他所受到的冷遇,其神態就像儿子向父亲讲述自己遇到的一件倒霉事。范增懿亲切地注视著他,心领神会地笑了。 他们高高兴兴地边走边聊。范增懿觉得应该让他的新朋友领略一下本校的艺术特色,於是引领鸿影走进了学校新建成的美术馆。馆內装饰风格简朴,墙上掛满了教师和学生的优秀画作。一幅幅色彩斑斕的油画在模糊的光影中显得栩栩如生。沉睡的形象甦醒了,处处都呈现出人类的梦境。鸿影默默地躑躅在波光如水的画面中间,他的眼睛被强烈的色彩灼烧著,內心產生了一种神秘的颤动,似乎沉浸在梦幻般的色与形的天地之中。 鸿影走到画廊的尽头处,在一幅名为《彷徨》的油画前面站定。他被眼前的这幅画迷住了。画面中央描绘了一个极度夸张的人物形象。那变形和扭曲的面孔,那圆睁的双眼和凹陷的脸颊,使人联想到了坟墓里的骷髏。这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鬼魂。这个完全与现实隔离了的孤独者,似已被他內心深处的极度彷徨彻底征服。他走在黑黝黝的街道上。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他將要去哪儿?他也不知道。灵魂里的旋风可怕地旋转著。白昼、黑夜、生命、死亡,全部都混杂在不可理解的虚空之中。苍天失色,现实已经无法理解了。幻想的破灭好比一张鬆开弦的弓,一股悲惨的力量將这个人像箭一样推到深渊里去。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了,仿佛死了一般,如同一具毛骨悚然的骷髏。 鸿影和骷髏面面相覷。 他陷入了沉思。 他是在看画里的骷髏吗?不。看什么?他心里的骷髏。骷髏意味著什么?虚无。虚无的阴影笼罩著鸿影,且日甚一日。世俗的狭隘和偏见压迫著他的才华。他痛苦地挣扎,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苦闷至极。人生的暮年似乎已经到来……可是他才刚刚开始步入人生啊!他决不服从命运的摆布,让自己成为一个苟且偷生的弱者。寧死也不自欺欺人地苟活!生活,斗爭,这才是真理!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用所有的毛孔吸取生命中的强烈气息,正视事物的原貌,直面人生的不幸,然后再开怀大笑…… 观赏完美术馆,已经临近中午时分。范增懿带鸿影去到本地一家有名的饭店用餐。两个朋友围著餐桌坐下。范增懿由於上了年纪的关係不善饮食,但他本人却是一个地道的美食行家。他特意为鸿影点了许多特色菜,摆满了一桌子。鸿影因没吃早饭的缘故,此时早已飢肠轆轆。他拿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大口吃了起来,塞得嘴里满满的。老人带著温情的目光注视著他,不时地给他斟酒夹菜。 他们边吃边聊,很快就谈起了他们共同关心的主题:文学。范增懿学识很渊博,他为鸿影开启了一片新的天地。他不仅熟悉当代文学的各种流派,而且还知道鸿影闻所未闻的国內外许多作家的典故。他的记忆库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蓄水池,蓄满了天上人间的圣水甘露。鸿影集中精力在里面吸取养料。他很佩服范增懿的博闻强识,因此更加仔细听辨他说的每一句话。范增懿看见鸿影如此好学,感到由衷的高兴。这一老一少忘掉了年龄的差异,就像同龄的一对兄弟那样越说越投契。年轻人在老人的仁厚的灵魂里找到了庇护之所,老人则从年轻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颗在生命熔炉里燃烧的炽热的心。 他俩互诉衷肠,彼此掏出了许多心里话。范增懿关切地询问鸿影目前有何新作。鸿影在轻描淡写的讲述中透露出一丝苦闷,同时把自己那篇屡遭拒绝的小说递给范增懿过目。老人翻开书稿,仔细地看了起来。他凭著直觉,很快就看出了作品的独特之处。小说中离奇荒诞的情节,展示了一幅人性被权力和地位不断地侵蚀,直至兽化的图景。鸿影巧妙地將现实与虚幻有机地结合起来,在毛骨悚然的情节中透视人们將权力、地位和財富视为最高追求的扭曲的生存態度。镜子的象徵,不但具有深刻的文学意蕴,还包含著尖锐的讽刺,无情地鞭笞和批判了瀰漫整个社会的追名逐利之风。 范增懿一页接著一页往下翻,看到精彩之处不禁拍案叫绝。他微微伸出舌头,仿佛想舔嘴唇似的,不自觉地显露出內心的惊奇与激动。他边看边满意地自言自语道: “好……很好!……没错,就该这样写!” 鸿影听到范增懿的讚赏,备受鼓舞,心里充满了喜悦。他从老人闪光的眼神中重新拾获了信心。他想,一个作家的思想能在世上与几个陌生的朋友產生共鸣,这是多么大的福分啊!他会感到多么温暖,而他的力量又会增强多少啊! 范增懿读完小说后,沉思片刻,接著便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阅读感受和鸿影分享。他不仅肯定了作品的文学价值和艺术风格,同时也对情节铺垫和敘述手法提出了许多高明的意见。他说话时显得十分激动,中气十足,嗓音洪亮。鸿影打量著他,感到很诧异。一方面,这个老人的人生已步入了黄昏,然而思维却依然如此之活跃,灵魂似乎永远停留在二十岁;另一方面,大名鼎鼎的卞诗雍正值壮年,却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什么都不想了解,活在自我封闭的空间里。这两者的反差是多么强烈啊!基於此,他对与老人的相知相识是刻骨铭心的。 鸿影虽然从老人的鼓励中找回了信念,但他一想到自己的作品居然没有一家期刊愿意发表,不免流露出伤感的情绪。范增懿有所察觉,体会到了年轻人微妙的心理波动。他清楚这样风格独特的作品通常不被大眾化的期刊所看好。当他从鸿影口中印证了他的猜测后,一口承诺说包在他身上。他说他和本地的一家文学期刊的主编很熟,可以带鸿影去找他,把作品推荐给他看看。鸿影对老人感激不尽,內心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这下子有著落了,或者至少有这样的希望。 一个钟头后,鸿影隨同范增懿走进了一家名为《广雅》的杂誌社,找到了主编。主编五十岁上下,五短身材显得很壮实,脑袋又圆又大,脸上颳得光光的,有不少麻点。由於天热,他满脸像涂了一层黄油似的闪闪发亮。他热情地接待范增懿,埋怨对方不该隔这么久才来看他。范增懿把鸿影介绍给他认识,他忙不迭地去握鸿影的手,猛摇了五六次,又说了一连串的客套话,像放连珠炮似的。 主编很快就和两位访客聊开了。他天南地北地畅谈,范增懿和鸿影难得插得上嘴。他思维活跃,东拉西扯,旁人如果不细心听的话,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他喜欢充当演说家的角色,不管从任何角度都能侃侃而谈。他时而表情严肃地针砭时弊,时而哈哈大笑地插科打諢。他不停地转换著话题,最终谈到了文学。这正是他的专长。他本人比许多作家都要具备更扎实的文学功底,对评论也很在行。他习惯独立思考,独断专行的工作方式时常会引发他的奇谈怪论。他很清楚中国貌似大量的文学作品中实质性的內容並不多。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在老调重弹。他十分渴望遇见新的东西,挖掘出天才的作品。儘管每天收到无数的来稿,有些也写得相当细腻,但都缺乏热情,带有明显的雕琢痕跡。他看不上眼,因此也不把这些作品当一回事。他带著嘲讽的口吻,像开闸放水似的向两位来客大发牢骚: “中国的文学就像泛滥的洪水,这简直是一场水灾。而一切思想却在水底沉睡。那群写作浮夸的作家能具有什么样的思想呢?一切都堆砌在沙土之上。没有一块岩石,有的只是湿漉漉的、不成形的黏土。这一切实在太愚蠢太幼稚了。更可笑的是,读者还没看就確信能从中得到乐趣。到处都是一张张怡然自得的脸。他们在精神上早已臣服於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无论对作品还是作家本人,他们都顶礼膜拜。作家和读者真是息息相通。那些被评论界奉为神明的大师的作品散发出一种陈腐的气息,感情造作,像学究一样嘮嘮叨叨。他们的切身感受已经和自身的语言一齐死亡了。一个伟大民族竟有如此之多的平庸之作,实在让人诚惶诚恐。经得起细心推敲的作品真如凤毛麟角。任何作品都有其虚偽的一面。公眾的食粮只有一丁点儿是真理,而大多数是谎言。人的精神是脆弱的,它不怎么適应绝对的真理。所有的作家都乐於把真理裹上虚偽的面纱呈现於大眾面前。因为虚偽对每个人的精神都相宜,只是形式不同罢了。中国文学最虚偽之处还不在於作家想去表现没有感受到的事物,而在於他们想表现他们感受到了,然而却又是虚假的事物。文学是灵魂的一面真实的镜子。那些人的蠢相像浓雾似的在作品四周瀰漫。中国作家愈是天真直率,就会愈加表现出中国人的特点,诸如自私的本性、懦弱的心灵、冷漠的自我主义。这类作品屡见不鲜,形形色色的谎言都在里面匯合。那种令人作呕的感觉从中国作家的枯竭的灵魂中无穷无尽地溢出,仿佛是从散发出霉味的阴沟里点滴而成。多少美好的事物被褻瀆,多少高尚的情感遭到玷污。最糟糕的莫过於无病呻吟。这是一种恶习,也是一种情感上的愚蠢癖好。他们把內心赤裸裸地示眾,暴露隱私。他们讲个不停,却什么也没说。他们害怕面对生活,无法看清事物的本来面目,却又热衷於扮演理想主义者的角色,自以为在完成一种神圣的使命,声称欲推翻陈规陋习,然而他们本身就是陈规陋习的典范。他们一下一下像哮喘病发作似的划桨,也不至於使船稍稍偏离航道。是船在带著他们前进,连同他们的理想主义的长篇大论。到处是虚假的热情,矫揉造作;到处是没有阳光的阴森森的思想,缺乏阳刚的浩荡气概。光明!需要光明!从中国作家的心灵里流淌出来的阴柔的思想,散发出泥淖般的难闻气味,得用一种乾燥而猛烈的劲风一扫而空。” “我觉得你可以看看鸿影的作品。”范增懿不失时机地提出建议。这是他从谈话一开始就想到的问题。 主编这时才像酒醒似的停止了他的宏篇大论,扭过头专注地看著鸿影,轻咳了一声,问道: “带来了吗?” “带来了。”鸿影边说边急急忙忙地递上了书稿。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主编接过书稿,马上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声不吭,很认真地一页页翻看著。他看了几页之后,就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鸿影最初以为对方不满意,內心很是忐忑,不知道主编会怎样毫不留情地评价他的作品。结果是他的忧虑纯属多余。主编一看完,就抬起头兴奋地嚷嚷说,他此前从未看过如此有趣的小说,写得棒极了。鸿影激动得脸上泛出红光,心理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范增懿也为他感到高兴。主编承诺在下一期的期刊上优先发表鸿影的作品。他在称讚鸿影的同时,又以伯乐自居,得意洋洋地吹嘘自己在审稿方面的能耐,证明他从不错过任何一个可造之材。范增懿费了好大的劲才阻止了他的自吹自擂。说了几句感谢的客套话之后,范增懿便拉上鸿影起身告辞了。 离开杂誌社后,范增懿把鸿影送到车站。在等待发车的过程中,他俩又聊了许多知心话。鸿影讲了自己认识范增懿有多幸运,对於范增懿给予他的帮助和影响,又使他有多感激。老人对鸿影也惺惺相惜,说了一些自强不息、竭尽所能之类的话,鼓励他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说到最后,他们一时相视无言,但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懂了不言而喻的心声: “是的,我认识你,我终於找到你了。你是我的亲人,是我的宝贵財富。我们一起上路吧。凭藉我们共同的力量,我们一定能到达目的地……” 鸿影上车了。汽车拐了个弯,就再也看不见范增懿的身影。鸿影坐在车內,心里暖洋洋的。他面带微笑看著车窗外的太阳缓缓沉入云雾之中。在昏黄的天空中央,一只陶醉在夕阳中的云雀冲天而起。鸿影的心也如同云雀一般。他知道云雀一会儿就会落下,而且还將落下许多回。但他也知道,它將不知疲倦地从布满荆棘的大地中飞起,歌声啼囀,向留在地上的同伴描述天国的光明。 第45章 旧情復燃 劳动节那天,鸿影代表杂誌社去拜访儒林县一位知名的老作家。 老人年轻时性格耿直,写了不少针砭时弊的文章,名气也隨之大了起来。他在文章中含讥带讽地批判文坛的庸俗风气,有些观点確实很引人注意,能一针见血,但更多时候则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乱骂一通,这与他那急躁的性情和凡事都看不顺眼的心態密切相关。不相干的人读他写的东西觉得有趣,可挨骂的人就怀恨在心了。他们背地里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向他射出冷箭,阴损地把他文章中无法自圆其说的败笔一一抖搂出来,对他本人也狠狠地抨击了一通。虽然他听之任之,以便更有理由蔑视他的敌人,可是读者在这些居心叵测的引导下,逐渐不买他的帐了。隨著年龄日復一日地增大,可怜的老人深感世间情如纸薄。虽然他不再有尖锐和深刻的作品问世,可是火爆的脾气和衝动的性格依然我行我素。在他身上最为突出的便是健康,虽已年逾古稀,可照样不会少喝一盅,少吃一口。他从早到晚都没閒著,满城乱转,什么都要过问,逮到谁都要海阔天空畅谈一番。 老人在家里招待鸿影,像是款待久別重逢的亲人。鸿影觉察到对方心地善良,为人热情,很受感动。他俩彼此惺惺相惜,如同相逢恨晚的忘年交一样,很快掏出了许多心里话。老人敘述自己一生中的奇闻軼事,或是战爭年代的辉煌往事。这时,他的嗓门就会变得有声有色,激情洋溢。他带著顽童般稚气未脱的心情,隨想隨说,也不顾及老调重弹,也不怕词不达意。他的声调抑扬顿挫,以显出说话很有分量,甚至伴隨著夸张的手势。鸿影是个知趣的听眾,和老人的谈话配合得很默契。当老人说到激动人心处,装作憋住了气,一个劲儿擤鼻涕,不往下说时,鸿影便装出急不可耐的样子追问:“老人家,之后呢?”这时老人真是乐不可支了。临別时,他紧握著鸿影的双手,抱怨说自己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鸿影指了指心窝说:“您这儿可比我年轻哩。” 辞別老人后,鸿影並不急於赶路,倒像个小学生似的在野外閒逛。他觉得周围的风光很美。天空上青嵐繚绕,树叶在阳光下轻轻摇曳,几只去向不定的果蝇嗡嗡乱舞,蟈蟈儿陶醉在夏日之中,刺耳而欢快地尖叫著。林木高处,啄木鸟发出幻觉般的颤音,像手风琴在鸣奏。灌木丛中野斑斕,鸟儿欢快地鸣唱著,犹如轻捷而嘹亮的笛声合奏。一只蚂蚁在枯枝上没完没了地爬行,似乎已经爬了几个世纪。轻雾在松枝间缓缓升腾,一层透明的薄幕模糊了视线,淡化了色彩。一切都静止不动了。 鸿影的心绪浮动了起来。从踩在脚下的青草到映在山上的云影,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么亲切。他像一个卸下了沉重包袱,出发做长途跋涉的旅人那样轻鬆愉快,带著青春的热血,自由的心灵,呼吸著大地的气息,並且相信旅行是永不终止的。生命的废墟在这生机蓬勃的幻境中融化了。洋溢於大自然的创造力又充盈在他心田。饱满的精神依靠自身的养料,几乎可以无限量地不断產出,只要轻轻触碰一下,就能使千千万万颗內心的萌芽生长起来。创造的灵魂主宰著一切。为什么创造?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应该创造,这是他的法则。不管他在何处,思想的火频频闪现。那是混沌之中闪动的几簇火苗,犹如看透了世界秩序的眼睛里闪现出的光。 他走在一片空地上,向四周张望。他无羈无绊,孤身一人。一个人!多么自由啊!回归自我是多么幸福啊!摆脱了別人,也摆脱了自己,摆脱了现实的层层枷锁,也摆脱了对既可爱又可恨的人们的幻想,是多么幸福啊!能活著而不为生活所役,成为生活的主人,是多么幸福啊!他整个心灵都相信幸福的存在。他以生命的全部激情嚮往著幸福。他笑著,唱著,倾听著灵魂里发出的无数种声音,无数个生命在里面躁动。他的身心里充盈著太多的精力、太多的欢乐和太多的豪情。多么充足的元气啊!他整个身心仿佛不停地在旋转著,让他喘不过气来。什么都未能使他的热情减弱,而一切却能使之升温。人生尚未束缚住他,而他却隨时都在超脱,在无垠的太空中隨心所欲地遨游。 鸿影走了十几里路,经过一个小镇。大街小巷里人很少。他走过几条街,遇见的人才多了些。这些人神色安详,穿戴光鲜,脸上喜气洋洋。凭直感,可以看出他们天性乐观,遇上一点好事就会心满意足,譬如说劳动节这天放假不上班,他们就很感激了。他们不太明白该感激谁,总之感激周围的一切。 鸿影不紧不慢地走著,笑眯眯地欣赏著小镇的古建筑,看著路过的小姑娘的衣著打扮。他愈往前走,人就愈密集。他来到一个人头攒动的广场,眾多市民聚集在这里,黑压压地挤成一大片。他们推攘著別人,也被人推攘著,不时骂上两句,倒並无恶意。如果留心观察的话,能看见人群中有一两个鬼鬼祟祟、神色仓惶的人混跡其中,四处张望,瞅准机会准备来个浑水摸鱼。 广场的东面搭了个戏台子,正进行著庆祝节日的文艺表演。鸿影想看看演的是什么,便怀著好奇而兴奋的心情,手脚並用,像楔子似的捅开了一条路,等挤到了舞台前,已是满头大汗。台上演出的是京剧《霸王別姬》。一线流光溢彩,虞姬款款移步走了出来。只见“她”头戴如意冠,身披金丝帔,下围百褶裙,扮相娇美,万般风情。除了甜润的歌喉、传神的扮相、绰约的风姿,还有柔靡的媚气。“她”在台上轻轻地一步一步走圆场,一双兰手羞人答答。当“她”娇羞回望,眼角斜睨过去,石破天惊的霸王也威风凛凛地露面了。时空扑朔迷离,亦幻亦真。虞姬抚慰霸王,唱腔悽厉。一生一旦,配合起来心无旁騖。一个濒死的女人,尽情取悦一个濒死的男人。死亡才是永恆的高潮。大局已定,项王末路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鸿影被舞台上的人物吸引著,看得如痴如醉。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这部戏是对穷途末路的人生的控诉。然而在戏里,生命的力是如此旺盛,以致悲伤变成了欢乐,痛苦也令人陶醉。鸿影心情激动,华丽的殉情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他真想痛哭一场。他向来不能认可一个真正的作家会轻易掉眼泪,认为那是懦弱的表现。他生自己的气,又不想当眾出丑,於是忙不迭地退出戏场。他需要呼吸清新的空气来平復內心的波澜。 鸿影避开密集的人流,来到一条小河边。河水涟涟,河面上倒影著蓝天白云的光影。一道天桥横跨河的两岸,如同尘世间的一道关口。他走过天桥。桥的另一头有饭店、茶馆、商铺和各种小食摊子。他飢肠轆轆,想吃点什么填饱肚子。他转了一圈,在一个看上去还算乾净的卖水饺的摊子前停了下来。卖水饺的是一个年轻妇女,脊背上用一条带子束著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正低头忙著在锅里下饺子。鸿影看见饺子皮薄肉多,决定就在这里吃。他正想开口对那妇女说话,她倒先抬起头来问道:“要什么馅的?”当他看到那双忧愁而悲伤的眼睛时,一下子愣住了。 啊!竟然是她! 瞿敏曦! 冥冥中自有安排,两人又碰在了一起。 鸿影张大了嘴忘记合上,他没想到在这种场合遇见自己的初恋情人。他看见,她的脸色苍白而憔悴,一脸倦怠,带著几分病容。头髮散乱地披在额前,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似乎才刚哭过不久。她身穿粗布衣裤,脚上是双残破的布鞋,一条沾满油污的大毛巾围在她的腰上,显得很笨拙。曾经那个明艷照人的快乐姑娘已经不復存在了,但若细细端详一番,她始终还是那么美。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生活得如此窘迫。她不是已经嫁了人,和丈夫一起在乡下过日子吗?又怎么会一个人带著孩子在这里摆食摊呢?他本能地察觉到在她身上肯定发生了某种不幸。他俩相视而立,因为太突然,一时之间,都想不起任何话,两人都哑巴了。还是鸿影先开口打破沉默: “你……好吗?” “好。你呢?” “我也挺好。” 太空泛了。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从头”开始呢?幸好还有水饺打破这尷尬的冷场。 “你先坐著,我给你下碗饺子。”敏曦的手抖抖瑟瑟地拿著汤勺打捞著锅里半生不熟的饺子。水饺在汤锅里混战,一如她的內心。 不一会儿,水饺便煮熟了。鸿影接过热气腾腾的水饺,但他已经完全没有吃的心思了。他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他有很多话想问她,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鸿影留意到敏曦背上的孩子。小女孩很健康,长得又白又结实,正睡得香甜。母亲的脊背就是温柔的小床,孩子可以放心地安然入睡。 这时,又来了几个客人。敏曦忙里忙外地招呼著。孩子被周遭的吵杂声惊醒了,哼哼唧唧地躁动起来。敏曦一只手反转著拍打背上的孩子,想让孩子安静下来,另一只手仍在不停地忙活。孩子对母亲的安抚似乎很不满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敏曦没办法,只好停下手中的活计,背转身,撩开衣襟给孩子餵奶。孩子咬住母亲的乳头,急匆匆地吸吮起乳汁来。在一旁等待饺子的客人不怀好意地催促著。敏曦脸上露出了一种难堪的羞愧。她想停止给孩子餵奶,但孩子紧含著乳头就是不肯松嘴。正当她束手无策之际,她听见身后有人把饺子倒进了锅里。她扭头一看,惊讶地发现鸿影正在替她下饺子。敏曦心里像流过一道暖流,她被他挺身而出的行动感动得眼泪都要涌出来了。鸿影一声不响地煮好了饺子,又亲自端给了每一位客人,动作熟稔得像一个男掌柜。敏曦餵完奶,整理好衣襟,对鸿影说还是让她来吧。鸿影重新把位置让给她,但並没有离开,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著她。她被他看得脸红了,说道: “你如果有事可以先走。” “我没事。” 他停顿了一会儿,问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家里光景不好,出来赚点小钱补贴家用。” “你丈夫呢?他怎么没陪你来?” “我去年生完孩子后,他想利用攒下来的钱建一个烧砖窑,后来在修建时被倒塌的土堆压死了。”她红著眼圈说。 啊,原来是这样。简短的几句交谈证实了她的不幸。命运如此残酷无情,真是让人雪上加霜。鸿影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他回想起当初两人相识时,她还是个不諳世事、周身洋溢著青春活力的小姑娘。而今,在她身上已经没有半点当初的影子了。她所有的青春和激情,都被持续不断的忧虑、害怕、劳累和伤心带走了。在她生命核心的表层,已经形成了一层坚硬的茧,隨著日子一天天流逝,这层茧也一点点变硬,一层层变厚。她的变化让他深感困惑。她好像在忍受一种莫名的痛苦的折磨,使她的一张嘴老是紧闭著,让他感到难受和心疼。他內心中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帮助她和她的孩子。而此刻他所能做的,就是帮她一起卖饺子,减轻她的劳累和负担。 等到饺子全部卖完后,已是日薄西山。他俩一起把灶具收拾妥当,放到了一辆三轮车的后座上。她对他的帮忙表示感激,他不假思索地问道: “你家离这儿远吗?” “不远,就在对面村里,离这儿几里路。” “我来骑车吧,你坐后面,我送你回去。” 她的脸红了,对他的好意表示拒绝,称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他看她拒绝,有些尷尬,但仍然坚持要送她。她感到进退两难。他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陪你累了一天,你不打算请我吃顿晚饭吗?” 她扑哧地笑了一声,说道: “那么走吧。只可惜家里没有好东西招待你。” 黄昏来了,残阳无力地下沉,田野懒洋洋的仿佛快睡著了。一片轻盈的暮靄在远处飘浮。白色的雾贴著湿润的地面等待著夜的降临。成群的乌鸦在灰色的天空打转。树叶像皮肤发皱的小手似的在苍老的枝头舒展开来。又密又软的青草精神抖擞地抬著头,看上去非常快乐。鸿影的心也和它们一样。他用力地蹬著三轮车,脸被晚风吹得通红,皮肤热辣辣的,血流得很快。敏曦抱著孩子,静静地坐在后面。她想起了许多往事,心中充满了柔情和惆悵。一阵轻风掠过,像柔软的胳膊拥抱著两人。啊,一切都那么温馨! 天色变得麻麻糊糊的,村子里各家各户都燃起了炊烟,窗户上透出柔和的灯光。三轮车停在了她的家门口,他帮她一起把炊具搬进屋子里。走进屋內,他见到的是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家。除了一张小木床,一张破桌子,两把矮椅子,就再也没有像样的家具了。她略显窘迫地说道: “家里啥都没有,別见笑。” 他不免一阵揪心,怜爱地说道: “你受苦了。” 她对他的体贴有所触动,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但並不想谈起自己的种种磨难,以免暴露內心的慌乱。其实,自从她在生活中受到打击之后,她就害怕流露真情实感,与人保持距离已成了她的习惯,想改也改不了。他俩轻声轻气地谈起了各自的生活,而双方的眼神却在用另一种语言在倾诉。他端详著她日夜操劳的脸庞,苦难在上面留下了印记。在她那头浓密的乌黑秀髮中间,已露出几缕白髮。在这命运刻下的伤痕上,处处裸露出她痛苦的灵魂。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崇敬与怜悯的激情。他知道她心里藏著沉痛的回忆,他不愿去探个究竟,只是平平淡淡地向她讲述自己过往的经歷,让她知道自己的事业和理想,用自己的温情潜移默化地感染她,所有这些都不带有丝毫伤感。她坐在他的身旁,在他目光的抚慰下,感受到了这股浓浓的情意。她那颗受伤的心与他的心贴在一起,其它一切都不復存在了,一切都变得那么单纯,仿佛原本就如此似的。她也向他讲述她的过去。他没有漏过一个细节,对她的感受心领神会。两颗心交融在一起了。他用她的眼睛去看,也处处看见她的眼睛,她那对忧伤的眼睛里燃烧著深沉的火焰。他俩的目光靠近了,愈来愈近,时间停滯了。 吃完饭后,他依依不捨地和她告別,並对她说等有空再来看她。他深深地体会到他俩的重逢实在难能可贵,害怕再次与她擦肩而过。他踏著夜色回到了市区,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入了街边的一家小饭店里。他要来二两烧酒和一碟萝卜乾,一个人慢慢地喝了起来。几杯酒下肚后,他的五臟六腑都烧了起来,眼神充满醉意。平滑如镜的夜空中,寒星在颤动,他似乎又看到了她的眼睛。 第46章 执子之手 鸿影走后,敏曦又接著过她那一成不变的苦日子。和他的邂逅虽然让她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但她並没有抱任何幻想。重逢的喜悦之情很快像退潮似的消失了。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仅隔了一天,鸿影竟又来到她家里,同时给她带来了一桶生油,还给她女儿买了两罐奶粉。她感动得不断用那条满是破洞的围裙揩眼泪。从这以后,他隔三差五地总会给她和孩子带点什么来,甚至把商店里的酱油和醋都买来了。 鸿影对生活於困境中的母女俩关怀备至。他这样跑了一段时间以后,愈来愈清晰地意识到,他不仅仅是要给她送一些维持生活的用品,更是渴望能见到她。他一旦坐了下来,就不知道该如何起身告辞。倘若不是她不露痕跡地提醒他很晚的话,他真会呆上一整夜。他在这贫寒的小屋內,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噢,心灵的温暖!一直以来,他习惯於一种没有温情的生活。如今,他才感到他多么需要它,而他心中又积蓄著多少爱情啊!无需隱讳,他在心里重新对她燃起了爱的火苗。他甚至比当初还要爱她。她现在看起来要比之前更有魅力。虽然一身农村妇女的打扮,但掩饰不住她那丰满匀称的身材和清明恬静的气质。他渴望得到她的全部。 不过他始终没机会和她深入交谈。她显得很友善,但每当看见他带著重敘旧情的腔调,就表现得局促不安。他不理解她为什么始终有所保留。他对她的感情篤信不移,但她的矜持又使他困惑。有过一刻,他爱之深切,想对她把一切都挑明了,但她转弯抹角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巧妙地转移了话题,阻止了他敞开心扉。说实话,她对他的真情並非无动於衷,她心里也忍不住冒出过某些幻想。可是她现在这副处境,结过婚不说,又带著前夫的孩子,还能配得上他吗?她能给他想要的幸福吗?她相信他不会变心,可是看著他默默地为她做出牺牲,她心里也许会更难受。她在他面前总是不可避免地带点难言的自卑,因此对他的感情需求更无法做出强烈响应。 俗话说,寡妇门上是非多。不久,村子里就传播起两人是非的风言风语。这是不可避免的。生活在穷乡僻壤的村民,嚼舌根已经成了他们的一种文化娱乐。在村子里,任何人也没有把握瞒得住自己的私生活。这真是不可思议。在街上,谁也不看你一眼,似乎没有人注意你的存在。然而,你会发现,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都没被忽略。別人知道你在说什么,吃什么,做什么,甚至知道,或者自认为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时刻受到神秘的监视。所有人都仿佛达成默契似的,齐心协力从事这项出自本能的刺探工作,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零星的情报加以匯总。人们不仅观察你的所作所为,还要窥探你的內心世界。在村子里,任何人都无权保留思想的秘密,反之每个人都有权过问思想,探寻你內心的想法。倘若你的思想与风俗习惯有所牴触,大家就有权找你算帐。无形的集体意识残酷地压迫著个人。於是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受监督的孩子。他的一切都不属於他本人,仅仅属於村子。 敏曦一向深居简出,与世隔绝。鸿影骑著三轮车走街过巷地送她回家的第二天,全村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有这么个男人。从次日起,邻居、閒人、相识或不相识的过路人,从她家门口经过时,表面上一个个心无旁騖,然而眼角的余光都透过门缝射向屋內。从没上过她家的村妇们开始络绎不绝地登门造访。访客们有说有笑,似乎对她和孩子很关心,可她们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在房间里搜索著、记录著,表现出令人不寒而慄的好奇之色,简直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她们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隨意地问起了她和鸿影的关係,耍起了旁敲侧击的伎俩。 敏曦整天忧心忡忡。飞短流长使她感到苦恼和烦乱。倘若她对舆论的霸道和愚蠢嗤之以鼻,她也许会与之对抗。但没有用,她所经歷的人生奴化了她的天性,她对舆论永远是看重的,即使受到舆论的制裁,她也会服服帖帖。她若內心不服,也只会认为是自己想错了。她虽瞧不起这个村子,但如果全村人瞧不起她,她也是无地自容的。她再一次陷入到有苦难言之中。 鸿影再次来到她家的时候,发现她心不在焉,茫然若失。他不知道她心里藏著什么不快,也不敢问个究竟。她的任何情绪都会在他心里引起反响,她已成了他精神上的寄託。有时,他在和她的泛泛交谈中攫获了几句突兀的话音,那是她那被压抑的情感在震颤。他惊慌失措了,像一个屏息静气、担心隨时会有意外发生的人那样纹丝不动。他默默地望著她,吶吶地说: “你怎么啦?” “鸿影,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 “村子里有很多閒话。” “我不介意。” “但是我介意。你根本一无所知,这样对我们都不好,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和女儿活下去。” “难道我们非得分开不成吗?” “看来是这样的。” “难道就没有別的办法了吗?” “看来是没有了。” “难道我非走不可吗?” “你留下来的话情况只会更糟。” 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想找出一个解决的办法,並且立即付诸行动。他攥著拳头,不由自主地脱口说道: “如果我娶了你,就不会再有閒言碎语了。” 剎那间一阵沉默,仿佛他们谁都没有了呼吸。她脸红了,有点儿尷尬迷惘,不过旋即看著他,坦诚地说道: “你知道,我已经结过一次婚,还带著个孩子,我配不上你。” “不,”他握住她的双手,“只有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这辈子才能真正感受到爱情的温暖。我不会用世俗的眼光看待问题,我绝不会为你结过婚和有了孩子而烦恼。因为我爱你,能有机会跟你生活在一起,我觉得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你我相识於少年时期,你给我的印象善良、可爱、充满灵气,我对你產生了一种强烈的依恋。我从你身上感觉到某种全新的东西,那是一种新鲜的活力和激情。你的眼神里流露出令人愉快的光芒,倒不如说是流露出一种欣然展翅的甜蜜梦想。我幻想著和你永远在一起的光明的未来,但命运却让我和你失之交臂。我的青年时期一直在半是悽苦半是寂寞的生活中度过。直至找到了你,我才体会到你才是我自始至终爱著的那个人。我那乾枯已久的心舒张开来,热血开始沸腾,生命盼望著更新,心灵渴望著清醇的甘露。爱情在我眼前重新萌发。我感到心中有一股庄严而热烈的激情,它奔向你,让你置身於我生命的中心和源泉,让我的生命围绕著你,並且燃起了纯洁而热烈的火焰,使你我融为一体。敏曦,答应我,嫁给我吧。” 她不由得泪水涌上来了,带点儿伤感地说道: “但是我已不再年轻,我被生活折磨够了,我已经熄灭了,再也没有勇气营造婚姻的幸福,你和我在一起会失望的。” “不会的,”他更用力地抓紧她的手,“我会深深地爱你和你的孩子。我寧肯吃再多的苦,也要让你获得幸福。多年的飘忽不定后,你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就像一个长期冬眠的人重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你。我觉得日子又变得美好起来,又有了高尚的期望和纯洁的感情。我渴望新的生活,渴望用一种不朽的方式来和你度过余生。我不能愧对上天的美意。我觉得重新遇见你就像是神的安排,让我已逝的爱失而復得。我每一天都幻想著我將要面临的生活,敏曦,也是你的生活,也就是说,我们共同的生活,那比一个人的生活要广阔和活跃得多,就如同两条狭窄的河流匯聚到深沉的大海。我现在不是借陈词滥调跟你讲话,甚至不是借我的肉体跟你讲话,这是我的心灵在跟你的心灵说话。我向你献上我的心,我的人生和我的一切。我祈求你一生和我在一起,成为另一个我,成为我最好的终身伴侣。你属於我,就像我属於你一样。使我幸福吧,就像我使你幸福一样。我会对你一往情深,坚定不移地守护你。噢,敏曦,说你愿意嫁给我吧。 “我愿意嫁给你。”她颤抖地说道。 驀地,他把她拉到怀里紧贴著自己。他俩一动不动,紧紧地拥抱著,心头突突直跳,几乎停止了呼吸。他的嘴唇触碰到了她的额头,吻到了她的眉毛、眼睛、鼻子、脸蛋和嘴角。最后,他的嘴探寻著她的唇,终於找到了,合在了上面。他俩彼此占有了。 屋內的灯光熄灭了。世界上其余的一切,情感的锁链,过去的悲哀,未来的忧惧,都熄灭了。四周是沉沉的黑夜。 夜里,他俩呼吸交融,两个暖融融的身体合而为一,陷入了贪婪而混沌的深渊。欢乐在诱惑著生命。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只有生命存在。潜伏著的生命的力曖昧而狂暴。这一夜是几百夜的浓缩,几个小时犹如几个世纪那么漫长,几秒钟的瞬间成了死一般的永恆。他俩闭著眼睛说话,做著同一个梦,温柔的手指在对方的身体上相互探寻著。他俩共享著相爱的幸福,陶醉在旋转的快意中,脑海里浮现出纷至沓来的种种映象,颯颯作响的黑夜带来无尽的幻觉。黑夜变得更黑更空洞了,他俩也搂得更紧了。敏曦哭了,鸿影失去知觉了,他俩都在黑夜的波涛中消失了。 夜静极了。一切归於黑暗。 第47章 聿君 鸿影和敏曦结婚了,过起了美满幸福的婚姻生活。幸福並不存在於一件什么具体的事情上,而是无处不在,沉浸在他们的所思所想中。他们在郊区附近租了一个套间。房间布局简洁明亮,阳光充足。从窗户往外看,一望无际的田野尽收眼底。参天古树比市区內的树木更高大、更茂盛,树梢上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唱个不停。忍冬、蔷薇和紫藤的气味飘进屋子,沁人心扉。透著凉意的清晨,远处传来狗的吠声和公鸡的啼鸣,继而是蟋蟀在草丛间醉心地欢唱。傍晚,雨燕刺破微明的迟暮,在空中游弋,发出悦耳的鸣叫。入夜,奇形怪状的云影从窗欞外飘然而过。月光下的癩蛤蟆那玉珠落盘般的清唱,如同池塘水面上升起的一串串气泡。 在最初那无言而雋永的蜜月期中,两颗相爱的心息息相通,就像六月的晨曦一样温暖。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有了无穷的价值。只要一句话,一抿嘴,一个眼风,就能在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中,把双方內心世界丰富而鲜活的宝藏显露出来。彼此相爱的人会不知不觉地让自己去適应对方的一切,並想成为对方的化身,因此能凭著神秘的直觉,看透对方难以察觉的心理活动。夫妻之间是透明的,因此举手投足、所思所想都在互相模仿。突如其来的沉醉,深藏不露的魅惑,只要在他们的脑海里轻轻掠过,他们便会激动得变了脸色,快活得浑身酥软,耳畔似乎充满了蜜蜂的嗡嗡声,眼前闪过一道炽烈而柔和的光。新婚的繾綣使他们心荡神迷,声息全无了。大地在初春的阳光底下一边甦醒一边微微地偷笑。 敏曦的女儿聿君像影子似的无时无刻不跟在父母身边。鸿影对妻子无微不至的爱也延伸到了女儿身上。 聿君继承了母亲的优点,有著一双丝绒般的黑眼睛,水汪汪的光采把瞳仁填满了。红扑扑的小脸蛋看上去像只红苹果,叫人见了恨不得咬上一口。天真的神气很討人喜欢。她犹如西方油画上的小天使,身上的翅膀尚未脱落,每一寸肌肤都透出灵气。 鸿影爱屋及乌,很疼聿君,倾注了无限的父爱。女儿虽非亲生,胜似亲生。当他看到女儿挨在母亲身边,犹如看到一个女性的两个不同年龄阶段。那是一根枝干上的两朵鲜,是同一个笑容的两个化身。含苞欲放和事阑珊尽收眼底。多么悽美的景象啊!因为他眼睁睁地看著开落。幼童的一顰一笑,无不是在喻示人生睁眼之后生命的降临和人生闭眼之前生命的回忆。 生命初期的日子在聿君脑中蜂拥浮动,宛如云影掩映下隨风摇曳的麦田。一角青天在窗口微笑,一缕阳光穿过帷幔,轻泻在睡床上。孩子所熟识的小天地,每天醒来所能见到的一切,都亮起来了。瞧,那是用餐的桌子,那是捉迷藏的壁橱,那是她在上面爬来爬去的菱形地砖,那是时钟,滴滴答答讲著只有她能听懂的话。室內的东西何其多呵!一切都属於她。每天她都在孜孜不倦地发掘这个属於她的宇宙。一室有如一国,一日有如一生。在这大千世界中怎么能辨得出自己呢?置身其间可別迷路才好。甜蜜深沉的瞌睡有时会突然把她捲走,隨时隨地,在母亲的膝上,在她喜欢躲藏的餐桌底下。噢!多么美好!多么舒服! 在聿君周围,生命似乎也睡著了。她是在恬静的空气中自由自在地长大的,那么平静,那么从容。她生性慵懒,喜欢东溜溜,西逛逛,在静默中飘飘荡荡,好似一只蜻蜓在夏日的溪水上轻轻拂弄。有时,她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奔跑起来,或在乱石间肆无忌惮地蹦跳,活像一只小山羊。隨时隨地有的是逗她开心的道具。单凭一条篱笆上断下来的树枝,就能玩出许多样。那真是根魔术棒,而她则是魔术师,望著天,肉嘟嘟的小手挥舞著魔术棒。她向彩云发出命令:“向右边去。”但它们偏偏朝左飘。於是她很不服气,重申前令,眼角偷偷地瞅著,心在怦怦乱跳,看看至少有没有一小朵云彩服从她,但它们还是若无其事地向左飘去。於是她使劲跺脚,用棍棒威嚇它们,气鼓鼓地指挥它们向左去,这一回它们果然听话了。她对自己的魔力沾沾自喜。 在恬静岑寂的冬季,聿君透过朦朧的玻璃望著窗外。天空好似装满了絮,冰冻的土地哆哆嗦嗦地在昏曚黯淡的阳光底下取暖,凛冽的寒风把赤裸的枯枝吹得瑟瑟发抖。 墙上掛著本日历,聿君看到母亲每天都要从日历上撕下一页,便好奇地问: “妈妈,春天什么时候才会来呀?” 敏曦將日历翻到了立春的那一页,指给她看。 聿君犯了愁:还要撕下那么多页呀! 夜里,睡在母亲身边的聿君骚动起来。她静悄悄地溜下床,取下墙上的日历,开始一页页地撕著,一直撕到立春那一页。她收起撕下的日历,塞到枕头下面,接著便心满意足地睡著了。她梦见自己躺在万物滋长的草丛上,一群昆虫绕著清香馥郁的柏树打转,大队的野蜜蜂嗡嗡地奏著军乐,微风摇曳的枝条在窃窃私语,波动不息的青草互相轻拂。 第二天一大早,聿君就睁著大眼睛迫不及待地叫醒了母亲: “妈妈,快起床,春天来啦!” 敏曦疑惑不解地看著女儿。 “你看,日历上已经是立春那一页了。” 敏曦笑了笑说:“日历上是春天,可现在街上还是严冬呀。你看看窗外是什么季节,是春天还是冬天?” 聿君一会儿看著窗外,一会儿看著日历,搞不懂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每晚临睡前,鸿影都会为聿君读半小时的童话故事。翻开《爱丽丝奇境歷险记》,聿君为了追踪那只粉红眼睛的大白兔,想都没想便跳进一个兔子洞,由此坠入了神奇的地下世界。在那里,喝一口水就能缩得如同老鼠大小,吃一块蛋糕又会变成巨人。在园里,聿君遇见了飞扬跋扈的红心王后。王后解决所有困难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砍掉他的头!每隔一分钟她就暴跳如雷地怒吼:把他们的头砍下来!如果刽子手不立刻照办,就连他的头也要砍掉!……翻开《木偶奇遇记》,聿君变成了一块普普通通的木头,被父亲雕刻成了一个精致的木偶。小木偶虽然活灵活现,却任性、淘气、懒惰、爱说谎、不关心他人、不爱学习、整天只想著玩。小木偶在坏同学的怂恿下,去到了没有书本、没有学校、没有老师的玩具城。在疯狂地玩了五个月之后,哟!哟!哟!小木偶居然变成了一头又懒又蠢的小驴子……翻开《绿野仙踪》,聿君连同房子一起被龙捲风吹到了奥玆国。在那儿,她先是认识了生活在穀子地的稻草人,他不满意自己脑袋里塞满稻草,渴望能有一个真正的大脑。隨后,她又结交了生锈的铁皮伐木人,他因没有心而无法去爱,急著要得到一颗心。接著,她遇上了丛林里的狮子,它因为自己胆小如鼠,希望拥有百兽之王那样的勇气。四个伙伴一起踏上了通往翡翠城的旅途,等待他们的是重重考验和艰难险阻…… 聿君沉浸在童话世界的梦幻中,和眾多精灵嬉笑怒骂,同各种女巫斗智斗勇。有时候,她並不喜欢父亲所讲故事的发展或结局,便吸吮著手指琢磨著另外一种情节。她现在已经装了一肚子的故事了。这些故事都各不相同,其中每一种都可以有三四种说法。她根据当天的心情进行筛选。通常,她捡起同一个故事,有时从上一天结尾处续起,有时安上一个不同的开头,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让她產生新的思路。她在思考时,不时会想入非非,忘掉一切,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甚至把自己也忘掉了。当她清醒后,头有点晕,仿佛刚刚度过了一生。 当黄昏送走西边天空最后一缕晚霞,一个星光灿烂的世界悄然降临。每逢晴朗的良宵,鸿影便带聿君到院子里观察星空。举头一望,广漠青苍的太空散布著无数熠耀的星星,仿佛一堆银光焕彩的钻石撒满了一地,又好像灵活剪水的眼睛,彼此眉来眼去,暗通款曲。粗看去,似乎这些利落明朗的繁星横七竖八,完全没有秩序。但经过鸿影一番勾勒,一幅光辉灿烂的经纶画图便呈现在聿君眼前。看哟,有些或明或暗的星儿凝聚在一起,好像一个舀斗,有些堆砌成一顶华美光采的冠冕,有些凑合成美女酥胸上的一串珍珠。更有许许多多的星星,被鸿影描绘成一个英勇刚强的战士、一个矫健敏捷的猎人、一个和蔼慈祥的牧者、一个温柔姣好的佳人…… 聿君凝神屏气,对父亲描述的星座神话悠然神往。这些传说,这些形象,在鸿影看来只是美丽的寓言和譬喻,在聿君心中却是有血有肉的现实。狂热的孵化工作正在这颗小脑袋中进行。神话变成了生动的东西,在她周围飞舞。半人半马的兽神生性纯良,多才多艺,炯炯双眸如云间迅电,伟岸身躯如雄峻峰峦,虽归天界,仍不失英雄气概,终日驰骋在银河南岸,盘马弯弓,朝向东方引满待发。粗獷的猎人体格魁梧,风采照人,右手高擎猎棍与猛扑过来的金牛搏斗,尽显伏虎驯狮的猎人本色。俊美的少年面如冠玉,双目流盼,手托宝瓶,乳燕穿帘般往来於眾神之间,为筵席增添甘蜜玉液。极具灵性的飞马神清骨峻,风卷四蹄,如惊涛骇浪般奔腾著、跳跃著、喧囂著、嘶鸣著…… 古老的传说,悠久而深刻的宇宙起源,不知不觉间同化了父女二人的思想。鸿影的款款话语点燃了女儿的幽幽灵魂。头顶的星空如同一个热吻,印在她的心头。天宇洒下的星光化作了她的翅膀,把她带离了地面,升上了天空,在空中飘荡飞翔。日间醉心舒捲自如的行云,夜间迷恋光芒炫耀的列星,这不就是人生最难得的幸福吗?院子狭小,但宇宙无限,不是足够用来观赏造物主那最美妙卓绝的作品吗?大地包罗万象,天宇变化无穷,还需另有他求吗?白天,在天地间自得其乐,夜晚,在夜幕下静观冥想;脚下,鲜可供栽培和採摘,头顶,星宇可供探究和思索。 转眼到了聿君读小学的年龄,敏曦带著她到学校报名。按照惯例,一年级的教师会和每个即將入学的孩子单独面谈,以便了解孩子的基本情况。轮到聿君时,她走进房间,对眼前的女教师感到很好奇,就像教师打量她一样打量著对方。女教师温和地告诉她就像在家里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聿君本来以为教师会问些什么问题让自己回答,当听到“说什么都行”,她开心极了,立刻开始说起来。说话的顺序,说话的方式,都有点乱七八糟的。她告诉教师自己平时爱玩什么样的游戏,喜欢什么样的小动物,今早来学校的路上遇见了什么样的人……女教师一直很耐心地听著,不时在本子上做著记录。到了聿君快要词穷的时候,女教师问她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聿君的脑筋在急速地转动,想啊想,终於,她又发现了一个话题。她告诉女教师自己昨晚做的一个梦,她梦见太阳回到自己神奇的园中去睡觉了,可是忘了闭上眼睛,於是巨人以为还是白天,不停地挥舞铁锤打呀打,锻造著银线,银线散开了,化为粉末,四处飞扬,闪闪发光…… 开学第一天,校门口熙熙攘攘,有些小孩紧紧抱住父母的腿不肯撒手,犟得像头小毛驴;另一些小孩眼看著父母就要转身离开,便放声大哭起来,父母只得返回身来哄著安慰。见此情景,在旁的老师们也只能干著急没办法。聿君牵著母亲的手来到学校,见別的小朋友都如此畏惧,也受到感染,心里忐忑不安。等到她好不容易挤进了校门,见到那天听她说话的女教师亲切的笑容,她的心情才放鬆下来。 第一堂课上,老师让每个孩子用一句话向大家介绍自己的爸爸。孩子们都很激动,一个接一个地轮流站起来说道: “我爸爸是厨师,没有他,人们吃不到美味的食物。” “我爸爸是裁缝,没有他,人们穿不到漂亮的衣服。” “我爸爸是木匠,没有他,人们用不到牢固的家具。” “……” 聿君的名字排在了名册的最后一个。她一边听著其他小朋友的介绍,一边紧张而又焦急地等待著。当轮到她时,她站起来骄傲地大声说道: “我爸爸是童话家,没有他,孩子无法战胜黑夜。” 四十双眼睛全都羡慕地看著她,老师脸上浮现出了会心的微笑。 第48章 志同道合 在这个以地位和財富作为主流的时代里,文学似乎成了一个民族的表层思想。一夜暴富的弄潮儿们大肆宣扬他们庸俗的享乐主义,压制了中国真正的思想。而代表中国思想的文学家、艺术家和哲学家们,又因其心境高远,不屑於与这帮社会渣滓刺耳的喧囂声一竞高下。为了躲避外界浮躁的吵闹声,他们乾脆退隱到象牙塔里不露面了。中国的老百姓也稀里糊涂,隨波逐流。让他们思想的话,他们是寧可什么也不想的,因为往深处想会使他们感到疲劳。更难堪的是,愚蠢而怯懦的批评家只知一味地向权威们献媚邀宠,俯首称臣。他们把一切都封杀了。 鸿影以前对这种现象十分痛心,不过现在也习以为常了。他明白自己有多大能耐,民眾有多大能耐。只有等待与洪水俱来的污泥退下去之后,才能触摸到中国质地优良的基石。眼下,这块基石已经初露端倪了。由於工作的关係,鸿影每天都要收到许多初学写作的业余作家的来稿。在感情细腻的文笔里,总有几张质朴的脸神秘地显露著。他们那思想开阔的精神境界吸引著鸿影,並与他在心灵上引起共鸣。鸿影先是对他们產生兴趣,继而和他们做无声的交流,最后与他们达成某种默契,息息相通了。 鸿影总是无微不至地呵护这些志同道合的可爱的年轻人,以便在他人身上感受到文学带来的温馨与美妙。他对其中的一个短篇產生了浓厚的兴趣。小说里的某些细节打动了他,他越是往下看,越觉得非常亲切,不由得沉溺其中了。 这是一个真挚和充满悲欢离合的亲情故事。小说在一位母亲和她儿子之间展开。母亲在经歷了丧夫之痛后,一个人承担起了抚养孩子的责任。她秉性耿直,寧愿一辈子过艰苦的生活,也不肯委曲求全。她爱她的儿子,把人生的全部幸福都寄托在孩子身上。这样的爱是无限的。在这个灵魂无意识的哲学思想中,有其自我牺牲的伟大的一面。但儿子的心里却有另一番天地。他的內心世界每天都在在变化,在激盪。他有他的做人准则,需要属於自己的理念。有一个时期,儿子和母亲在感情上发生很大的隔阂,两人之间常闹矛盾,彼此都活得很压抑。母亲十分伤心,可是她尊重儿子的选择,毫无怨言地为他献出了一切。单纯的母爱就是具有这样的威力。儿子渐渐地理解母亲,佩服她高尚的品格。在故事最后的对话中,母子二人交换了他们灵魂的秘密,有了真正同心同德的语言。 小说在母子之爱这个老生常谈的命题上,处理得合情合理,丝丝入扣而不落窠臼。鸿影震惊了。作者的名字叫顾衍衡,他从没听说过。鸿影立即写了一封热情诚恳的回函,约对方来杂誌社改稿。 门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他身材单薄,五官细腻,一双眼睛虽然怯生生的,却漾出一种诚意。他走路的姿势憨直可爱,显得迷迷糊糊,似乎与他那双灵动的眼睛不大协调。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仿佛惶恐不安,但身上却处处透出灵气,显然与那些长得肥头大耳的人有本质的不同。 鸿影一边和衍衡握手,一边早已用深邃的目光迅速地將对方打量了一番。谈话从礼貌性的寒暄开始,双方都仅限於发表一些谨慎的意见。但是很快,他和他的亲密关係就建立起来了,彼此之间畅所欲言。衍衡確实喜欢文学,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从而弥补了他人生经验的不足。他写作不像专业作家那样玩弄技巧,而是以细腻的笔触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態和性格特徵,自有一股清新感人的韵味。他对社会上普遍受到重视的文艺作品不以为然,虽然说不出不喜欢的原因,但他的直觉自有其道理。他对那些凸显人性善良和心灵澄净的文学抱有一种下意识的偏爱,並在那些作品中寻求属於他的风格和情调。鸿影微笑地听著,不时地插入一两句话来补充对方观点上的不足,但更多的是表示理解和认同。衍衡听了鸿影的头几句话后,眼睛立即发亮起来。他听出了知音的语调,激动得紧抿著嘴唇。两人都因发现对方的优点而欣喜不已。他们彼此心里都明白,他俩已成为朋友了。 第49章 顾衍衡 衍衡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他的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刚开始还有所节制,发酒疯的时候只是说些傻话,或扯著破嗓子唱歌,隨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每晚都喝得醉醺醺的,稍不顺心就对妻儿拳打脚踢,挣的钱也从来不带回家。在一个下著冷雨的夜晚,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在回家的路上绊倒在一个臭水沟里,便再也没有爬起来,直到第二天人们才发现了他的尸体。从此以后,母子二人便相依为命。衍衡的母亲是个心性要强的女人,她做散工,缝补衣服,抓住一切能挣钱的机会,流著血汗將衍衡抚养成人。衍衡也非常爭气,经过一番努力考上了大学。母亲依旧过著清苦的生活。她捨不得穿著,有时甚至饿著肚子省下钱来,在衍衡的读书和生活上。好不容易熬到衍衡大学毕业,母亲的心愿终於实现了,人也累到了极点,在她身上酝酿已久而一直被她用毅力压制的疾病將她彻底击垮。没过多久,这位让人尊敬的没享过一天福的母亲就溘然长逝了。 母亲的离世让衍衡沉浸在悲痛欲绝之中,他的生命似乎只剩下一半了。他独自承受煎熬,整日向隅而泣,陷入绝望而不能自拔。他不能工作,也不能不工作,可是一点工作的劲头都没有。他的思想、他的手脚都调动不起来了。他一有可能便独自一个人呆著,静静地思念母亲。在他意志消沉,精神极度苦闷而不得宣泄时,他开始通过写作来寄託对母亲的哀思。他在文学方面很有悟性,近於诗人的气质,使他能够把细腻的感情很忠实地表现出来。文学是一个机智而贴心的精灵,它能把你內心深藏的思想统统抖搂出来。他渐渐地放鬆了,不知不觉地敞开心扉,以欢欣的心情一步步地又挨近了母亲。他把自己的作品接连投给了几家文学杂誌。那些编辑们虚情假意地恭维他的文章,却又提一大堆空洞俗套的意见,让他没完没了地修改。他厌烦了,拒绝再改。当他为自己的声音无法传递到外界而灰心沮丧时,他的作品让鸿影发现了。 鸿影能理解衍衡的创作意图,从中看到了这个新朋友的精神面貌,听出了这个多情靦腆的年轻人那忧鬱而高远的心声。衍衡生动地向他证明了中国的知识分子中確实存在著思想纯洁且性格坚韧的精英。衍衡思维灵敏,对什么都很好奇,能以兼收並蓄的胸襟看待世界。这种事事皆学问的稟赋是他的独到之处,使他始终能以一颗探索的心去体味层出不穷的新鲜事物。他虽说不能完全驾驭自己的情绪,但凭著他那自由的思想和清晰的头脑,至少能在骚动中始终保持精神平衡。他不会总是关注自己的生命,而是更加热衷於关注生命本身的意义。他甚至能从哲学的高度,用怜悯的眼光看待人世间的不公,同情那些忍辱负重之人的苦难。 鸿影和衍衡走到一块,彼此都感到无比充实。他们可以连续几小时地畅谈,探索对方的精神风貌。他俩在秉性上差异很大,但惟其本质相同又各有特色,才会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在对人生的理解和文学的思考上,鸿影自然比衍衡更高一筹,他潜移默化地把自己的一部分热情灌注到朋友身上。衍衡以鸿影的思想滋润自身,似乎窥见了一道和谐的微光。他借鑑了鸿影那理性思考的方法,这种方法使他能客观地理解事物,继而凌驾其上,体验到了清明与沉静的境界。更有甚者,这些精神的力量一旦移植到他的身上,相当於移植到一块更加肥沃的土地上,使之成长得更加丰美茂盛了。 衍衡有一颗诗人般明澈的心,丝毫不模稜两可,满脑子是浪漫的理想主义。他表面上彬彬有礼,其实敏感得过分。他对於不道德的人物与行为,往往夸大其实,不假思索就加以批判,以偏概全。这个思想上的偏激使他对於那些追名求利的文人尤其厌恶。平庸的文学往往使他忍无可忍。写作这类东西的人都是些可怜虫,一无所思,只想挣钱,所以只能依照一般的方式把文字堆砌起来。不论是知名的还是无名的,所有的作家都婆婆妈妈,或沾沾自喜地把他们空虚的心灵儘量暴露出来。这一切真是太荒唐,太可笑了! 鸿影听了衍衡的抱怨只是笑了笑。他清楚地知道,正是因为没有自欺欺人的幻想才有这种苛责。他看问题用的是一种俯瞰全景的角度,因此了解得更彻底。他说道: “你所说的都是些虚偽的傢伙。他们的骚动只是悬浮在中华民族之上,完全没有扎根於这个民族。『作家』这个名词,久已被报纸与舆论滥用,称呼那些贪图虚名的没骨气的傢伙。但真正的作家並没有自私自利地作著恬静的美梦。在他们胸中隱藏著多少悲壮的呼声、骄傲的呼声、爱的呼声、沉痛的呼声。他们瞧不起鄙俗的辞藻与拘泥的写实主义,认为那只能浮光掠影地触及事物的表面而不能揭示其本质。他们退隱到灵魂的中心,沉溺在一种形象与思想所嚮往的神秘意境,像一道倾泻在湖中的瀑布,染上內心生活的真实色彩。但这种为了重现一个世界而特別深藏的理想主义,对於习惯了快餐式口味的读者是无法察觉的。在喧囂浮躁的现实生活中,这情形未免太突兀了。读者好比在耀眼的阳光底下,从拥挤不堪的人潮中挤出,突然走进一片没有一点骚乱痕跡的黑夜。这种反差是偽装的知识分子无从领会的。在享乐成风的气息之下,存在著一种为求脱胎换骨的热忱与苦闷。处於这种心境的作家,在他们荒芜的艺术园地中寻找能够孕育未来的种子,发掘艺术的远大前程,访求那冉冉上升的太阳,追寻那酣睡了几百年的古代文明。他们甘愿为世人开路,在思想的海洋里发现未知的岛屿,在文学的领域里开闢崭新的天地。这才是文人的本色。” 衍衡藉助鸿影的眼睛,发现在那些妄称文学的枯枝和败草中,还真有一小撮作家在创造崇高和豪迈的文学。他不无惊奇地聆听著他们严肃而欢快的声音,这与他先前听见过的声音毫无共通之处。他对这些坚守信念的大师充满了敬意。他们创造的不止是一部作品,而是一个民族的精髓。 现在,在转瞬即逝的浮光掠影下,衍衡开始窥见到中国人刻意求新的热忱和灵魂的躁动。他对这种深层次的精神实质还无从领会。当看见那些伟大的艺术家在一群没有信仰的百姓中依然坚持信念,鍥而不捨地歌颂著人类的激情时,他觉得无异於天方夜谭。鸿影对这种信念十分熟悉,因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他说道: “那些骚动不已的力量才是撑起中国未来的支柱。从中国思想的巔峰上顺著山坡往下看,多少无畏的精英在为血淋淋的信仰而斗爭,永远想征服顶峰。他们向著愚昧、疾病和贫困发起神圣的战爭,一片热诚致力於发明创造,征服了光明与天空。这是科学向自然宣战的伟大胜利。在山坡上较低一些的地方,一群默默无闻、勇敢谦卑的善男信女,不辞千辛万苦才爬到半山腰,再也上不去了,只能抱残守缺,安贫乐道,过著平凡的生活,心里仍然一心想著奉献。山脚下的田野里,气喘吁吁的劳动者在自己的园地里耕作。他们对稀奇古怪的事物不感兴趣,唯一依恋的就是脚下的土地。他们对土地倾注了全部的爱,不懈地耕耘,不管祸福旦夕。他们觉得土地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包括一小块泥土。还有那东一处西一处开著的艺术之:音乐家歌唱大自然永恆的青春,轻吟浅唱美所赐予的温柔与善良;画家如醉如狂地描绘著稜角分明的脸庞、粗獷的肌肉和躬曲的脊樑;诗人也没有在明哲保身的梦乡里沉睡,他们孤注一掷又痛快淋漓地锤链著孤独的灵魂,在他们的心田里,悲壮豪迈的声音交匯成了魅力无穷的史诗。” 衍衡倾身细看这些人,开始懂得这种狂热的伟大所在,懂得中国人对事业忠贞不二的原因所在。他像所有年轻人一样,起初认为中国人的思想和他们的口號反差极大。这回他头一遭发现,民眾所讲究实际的含义乃是理性的利刃。理性不是如他先前所想像的那样,纯粹是一个美丽的字眼,一个泛泛的思想。理性成了生活第一要素的民族,必然把理性看得高於一切,以全部的精力投入为理性而战的斗爭。 可是从容不迫地谈理性是一回事,把思想付诸行动又是另一回事。狂风巨浪在心坎里淌过时,的確是难熬的。即便是最勇敢的人,对於自己力量的缺乏与环境的孤立,暗中也很难过。衍衡回想起亲眼目睹的斗爭,不由得悵然若失。各种相反的思想、不同的潮流循环不已,此起彼伏,直至无穷。每一代的新人都深信不疑地以为只有自己爬到了最高峰,用石子把前人砸下来。他们忙忙碌碌,吵吵嚷嚷,爭权夺利,不到十年就会消磨掉元气,然后再被后起之秀用石子赶跑,归於消亡。那么,人为何要活著呢? “为了追求真理呀!”鸿影答道,“那些把真理掛在嘴边的人都是自欺欺人的无赖。他们陶醉在美梦之中,却把生活撇在一边。真理实际上就在生活中。真理不是像岩洞石壁上分泌出来的钟乳石那样,由脑子分泌出来的硬性教条。真理就是生活,你不应当在你的脑子里去找,而要在群眾的心里去找。跟他们结合起来吧,每天得洗一次尘世间的浴。应当体验別人的生活而忍受自己的命运。我们的命运是顺其自然,思想或是不思想,都不由我们做主。我们在世界上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不是吞噬一切的火焰,便是黑夜。让咱们在火上添些新柴吧,越多越好。连我们也丟进去吧,要是需要的话。艺术的长河不就是靠无数天才的血染红的吗?在思想的顶峰上,永远站立著一小群真正自由的哲学家、艺术家和学者。他们动盪复杂的思想永远摹仿著动盪复杂的万物的波涛,昼夜不息地流转著。他们明知一切都是虚无的,从不向社会索求荣誉和財富,可是他们继续改造著世界和它的法则。他们对现实生活的痛苦、失落、甚至幻灭,都毫不介意,只是闭著眼睛聆听人类灵魂无声的合奏。他们是世上思想最严谨的人,精神境界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极致。他们站在悬崖边上,心醉神迷,为把思想的光辉洒在无边的黑夜里而感到无比欣慰。在他们那个高度,空气是那么的纯净、那么的稀薄,简直不容易呼吸,但却可以神游於绝对自由的梦境,像滑翔在天宇的鸿鵠一样超脱。加入他们的行列吧!向前出发吧!你得永远穿著鞋子,背著行囊去征服世界。行动起来吧!號角声已经响起,你得策马飞奔,逼时间后退,叫死神让路,夺取空间,降伏元素,朝著真理的大门挺进吧!” 如同维吉尔给但丁引路那样,鸿影牵著衍衡的手,带他巡礼了为真理而战的真正坚毅的战士。衍衡顺著山之顶峰极目远眺,看到了华夏文明的古老的大园。它那无可比擬的魅力既源自於富饶的土地,也源自於民眾不懈的努力。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不知疲倦地在战后的废墟中翻耕、播种,使其变得更加肥沃和富饶。多么顽强的民族啊! 第50章 喧囂 衍衡所处的年龄段,正是青春蓬勃的时段。他的头髮乌黑,额头饱满,眼神清澈,嘴唇红润,牙齿洁白,神情自然而温和,举止矜持而稳重,步伐轻快而有力量。他有两件黑色外套,旧的一件每天出门穿,新的那件留到正式场合穿。他每天穿著褪色的旧外套出门,路上碰到向他回眸的年轻姑娘时,他总是赶忙溜掉,或是躲到一边。他误以为別人看他是因为嘲笑他的衣著过时,殊不知她们是看他的仪容俊秀,並且芳心暗许。这种误会让他变得紧张胆怯,无法主动和任何一个姑娘说话,愚蠢地见一个逃一个。 一天傍晚,变幻莫测的天气带来了寒冷的北风。等到了吃晚餐的时间,衍衡从自家的小屋里出来。他迈著孤独的人惯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步子,信步走著。在穿过一条马路时,他迎面碰见一个打扮时髦的青年男子。男子面带笑容,喜不自胜地和他打招呼,衍衡这才认出对方是他大学时的一个同窗。 这个校友的脸盘宽大,泛著油光,一双小眼睛老是骨碌碌地东张西望。他的身材又矮又胖,穿著很考究,意在掩饰他身材的缺陷。他瀟洒地和衍衡握手,亲切地问他最近过得怎样,还没等衍衡答话,自己又一个劲地在敘旧,把想说的立刻表现在脸上。他隨后邀请衍衡一起去附近的一家小酒馆聊天,还说介绍一些社会名流给他认识,承诺那都是些知根知底的朋友。衍衡推託说自己难登大雅之堂,但没有用,男子硬是拽著他的胳膊把他带走了。 小酒馆里坐著二十来个年轻人,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交谈。基於习惯和兴趣,衍衡一向不太合群,喜欢自言自语和独自思考。他乍一进入这马蜂窝似的圈子,颇有些不自在。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新鲜话题在吸引他,同时又刺激他。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定论的东西,无论什么话题,在他看来都觉得別出心裁,让他不免有几分胆怯。这些喧囂的声音活跃而轻佻,乱纷纷地搅动著,立即把他捲入漩涡中了。 在东面的角落里说话的是一个矮胖子,饶舌的南方人,身上散发著大蒜的气息。他集唐吉坷德与桑丘的特点於一身,到处散发他的热情。他用他的大嗓门响亮地说话,谈话中夸张与神秘相混合。人们很难知道他欢畅的言谈中能有多少诚恳的成分,他自己也没有把握。他说道: “人真的是为了思想而生存的吗?人们自以为是这样,他们让自己表现出这样的姿態,始终在坚持这一点,好像坚持固定不变的动作一样。实际上人並不思想,无论是面对一张报纸,面对一本书,或面对日常滚动的飞快的车轮。那么他们在欺骗谁?欺骗自己。这个社会有它的外衣,这个外衣是它的假面具之一,为的是使它自己相信在向著一个目的奔跑。什么目的?使自己昏头昏脑。千百万人像发烧似的在奔跑。他们跑呀跑呀,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像公羊一般。他们跑向永远触碰不到的目的。隨波逐流的灵魂形成一片混沌。在这一切下面,有什么东西呢?空无一物。他们却以此为荣。他们越不出欲望与烦闷的圈子。每一个这样的灵魂细胞都有自己的化学方程式,但逆来顺受则是一致的。一国人民是一滩凝结的血液。直到发生山河巨变的生死关头,人民与国家就自觉更新自己。於是江河解冻,衝破巨大的冰层,河水泛滥,夹泥沙而直下,淹没城镇,覆盖四野。啊!人类社会,何等虚假的建筑!这个建筑只靠习惯而佇立著。它將转眼间坍塌……” 在南面的角落里说话的是一个腰身粗大的商人。他很会和女人调情,的钱並不多,但却殷勤周到。他善用伤感的表情作为旗帜,掩盖他那唯利是图的冷酷。他同时玩弄两套手法,一边剥削和吞噬比他弱小的人,一边致力於关於文明、进步和慈善的演说。他说道: “在我们这时代,知识分子已经在扮演阿諛奉承的角色。他们想使人相信,他们是独立的,然而他们吃的却是狗粮。在这些傲慢的知识分子和老板之间,建立了无言的契约,如同约束家畜的默契一样。他们自愿被奴役。他们忽悠老板,老板听之任之,因为他能操纵他们。这些幼稚浅薄的知识分子和那些贪得无厌的巨鱷一同经营著意识形態的商店。不言而喻,这一切都以自由作为代价。也就是说,在我的庄园內,在你职务范围內,你完全自由,可是不许出庄园。在这种条件下,我养肥你。这些知识分子非常习惯於这种生活,以至他们根本不想出去。有时老板把他们放到外边,他是放心的,因为他们戴著项圈。少数人偷偷地摘下项圈,因为这使他们感到羞耻,可是他们依旧炫耀自己脱了一圈毛的脖子。刚出道的人很快就学会了精神上的卖淫,他们把自己卖给钱最慷慨的主儿。但是,按照那些最红的妓女的方式,他们设法使人相信,他们卖身的动机是在於他们爱那些支持他们的一代霸主。他们向上爬时,不得不把错综复杂的乱麻捆在身上。他们將在乱麻团中永远陷下去,像苍蝇落入蜘蛛网中一样……” 在西面的角落里说话的是一个牢骚满腹的律师。他很聪明,喜欢嘲讽,思想又极端不稳定,促使他老是寻找与自己对立的队伍为敌。他对自己扮演律师的角色很满意,因为这与他的天性很吻合,可以从中求得乐趣。人们永远分不清在他的言论中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的,有时连他自己也闹糊涂了。他说道: “思想的秩序、陈腐的俗套和琐碎的生活,由这一切造成的令人窒息的束缚,戕害了人性,扼杀了我们生命的欢乐之源。啊!不幸的人们!我们的青春戴上了镣銬,弯著腰站在囚笼里,沉沦於可耻的痛苦与无用的灰暗中。必须砸烂这个僵死的秩序,吃人的秩序,比混乱更虚无的秩序。必须砸碎这个秩序,另外建立一个更適合於人的新秩序。我们要空气,更多的空气,扩大善与恶,让它们和我们同时呼吸成长。我们要走得更远。时机已经成熟,整个社会,它的整个法律条文必须重新搞一套,也必定能够办到。我的整个生命这样要求。我的理性,我的激情,对今天已经过时了的压迫性的秩序提出抗议。我恨不得拿一个炸药管,塞在这个世界的屁眼里。明天,住宅成了废墟,悬空的建筑物隨时隨刻有可能砸在我们头上。阳光和大风一起进入我们的地窖,透过缝隙,我们望见天宇,大风追逐,流云飞逝。大风万岁!流云也万岁!风和云孕育了我的翅膀。我们生活在朝夕之间建立起来的宇宙,来去匆匆,我相信这一点……” 在北面的角落里说话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业游民。他具有双重天赋,一是在別人家作客就如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如,二是无论什么性质的环境他都如鱼得水。在他看来,他的经歷与別人的经歷都是一种消遣。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街边小贩,他都有来往。他把环境当成舞台,永远准备著更换角色。他说道: “一切都是游戏。人们以生活为游戏,以失落与欢乐为游戏,以爱情、野心和仇恨为游戏。人们本能地在游戏,可是自己不肯坦率承认。这是一个时代的可怕的墮落,时代丧失了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对於它来说,最严肃的东西都成了玩具。不加入这种游戏人生的团伙的人少之又少。所有否认这一事实的意识形態,或者由於不能否认而索性加以讚扬的,都是娼妓,是该挨耳光的面孔。我打他们的嘴巴!世界是一场大谎话。他们骗不了我,我看得一清二楚。所有游戏人生的人,从不缺少他们寻欢作乐的深刻的动机。他们千方百计寻求玩世不恭的明智的理由。他们夜夜笙歌,像吸食白粉的癮君子一样,嚮往那个被遗忘的深渊。遗忘是感官功能陶醉的最强烈的诱惑。他们必须有大量的幻想,才能欺骗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欺骗?因为自暴自弃的人需要找理由来掩饰他们的自暴自弃。他们没理由什么事也干不成。胆怯或卑微,他们总要问一个为什么。他们要找寻为什么,他们就会找到为什么……” 荒诞的思想互相碰撞,会有奇特的现象发生。绝妙的谈话中偶尔爆发一阵狂笑,插科打諢时突又步入严肃的话题。隨便一个词就能引起衝动,偶然一句俏皮话就可以另闢一个场面。每个人都被激情所主宰。交谈峰迴路转,景象瞬息万变。各种挖苦奚落和冷嘲热讽一起发射,好似钻天的烟火,在大厅的各个角落里相互交织,在头上形成一种快乐的轰炸。 衍衡听见別人出乎意料的议论方式,不免觉得晕头转向。他的思绪越跑越远,难以稳定下来,对此心里隱隱不安。他观察问题的角度开始游移不定,头脑里的见识好像也隨之动摇起来。內心的翻腾几乎使他怀疑起自己了。他时而神情忧鬱,时而傻乎乎地笑一笑,目光呆滯,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衍衡站在大厅中央,朝四周环视了一圈,与大厅另一端的一个女人四目相遇。那是一双诱人的眼睛,目光大胆且炯炯有神。衍衡忍不住多看了对方几眼。她身材轻盈,穿著时尚,宽大的袖口露出洁白的小臂,脸长得很美,一头浓密的黑髮顺滑地垂落著。她的美特別体现在她那炽热的眼神里。衍衡迷迷糊糊的,与她的目光相会时,他又挺羞怯地把目光避开,动作憨直而可爱。姑娘左顾右盼,看上去像在隨意走动,又似乎是有意靠近他。衍衡乱了方寸,想溜到別的地方去。但他实在太慌乱了,反而像被钉在原地似的动弹不得。这时,姑娘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她突然轻轻地对他说道: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衍衡听她出其不意地问了一句,涨红了脸,窘迫之中回答说是的。他说话的声音很弱,仿佛是一件乐器发出的尾声。 “我看出来了,你似乎一句话也没说。”她说道。 衍衡更尷尬了。他始终张不开口,仿佛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看见他那紧张的神態,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笑意。她又说道: “这里有些人还是挺风趣的。” 衍衡犹豫了一下,像是鼓足勇气似的说道: “你也是这么看的吗?他们的想法很独特,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敢说你也有同样的思想。” “我理解不了他们,每个人说的似乎都不是同样的语言。” “那你就试著学习不同的语言唄。” “生活不是由语言构成的。” “说的没错。然而生活是一个主题,可以编成形形色色的歌调。人需要唱歌,让我们加入这合唱团吧。” 衍衡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谈话又出现了僵局。大厅里的声音似乎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衍衡愈是想克服自己的羞怯,脸就愈发地泛红。姑娘笑嘻嘻地望著他,说道: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海量好书在 101 看书网,101????????????.??????等你寻 】 衍衡没作正面回答,只是靦腆地反问道: “你呢?” “问得好。我来这里干嘛呢?我想是为了留恋这里给我带来的幻想吧。” “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怎么懂。” “你不懂那是因为你是男人。你们男人可以独来独往,干你们爱干的事。可对於一个弱女子来说,却只能永远被封闭在世俗的小圈子里,耽於享乐,但又无法自拔。那些二十出头的少女刚刚步入社会,就游刃有余地周旋於各种场合,可你並不了解她们心里需要什么。她们唱完一首歌,喝了一点酒,隱隱约约地透露出一些不为外人知的心酸事,就因为她们是笑著说出来的,听的人也一起跟著开心地傻笑。她们与那些麻木不仁的朋友交心,想从他们的眼神里找到一丝体贴和安慰,可就是找不到。这时,你能摸透她们的真实想法吗?深夜,她们回到家中,把自己锁进闺房,寂寞难耐,扑倒在床,你又会怎么想呢?她们只有一个目標:结婚。可是你以为结婚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吗?放眼四周,看看那些嫁出去的女子和她们所嫁的男人,想一想自己將要与她们一样,像她们一样变得庸庸碌碌,自己的相貌和身体一天天变形,难道这还不可悲吗?青春在消逝,她们身上曾经存在的美好的东西白白浪费了,每天都在消失,还得忍气吞声地伺候那些瞧不起她们的男人。她们早就虽生犹死了。” “女人不也可以爭取自己的独立自主吗?” “嗯,你说得对。你很坚强,所以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可对於那些懦弱的女子来说,则是一种苛求。她们能干什么呢?有什么工作適合她们去乾的呢?女人独守空房,还要像男人那样去奋斗,这样的生活本身就够悲惨的了。在那些为了爭夺生存权利而挣扎的妇女之中,多少人已经粉身碎骨了,倒不是由於斗爭的激烈,而是由於她们自己的软弱,由於她们放弃斗爭。几乎人人都被一种温情腐蚀著:有的妇女为了一个自私的父亲,或者顽固的母亲,寧愿牺牲自己;有的妇女牺牲自己是为了无能的丈夫,或者为了一个脚踏两条船的男人;还有的妇女自我牺牲是为了孩子,一个一点也不爱她的孩子,这个孩子將来一定会把她拋弃,也许明天就出卖她;而有些妇女没有人可以作为她们自我牺牲的对象,她们就嫁给一只猫、一只狗,或是一只鸟。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偶像。倘若没有这种病態的感情支撑的话,她们就活不下去,几乎可以说这是她们唯一的生存理由,而且她们也將为此流干最后一滴血。” “那么,难道说,你也……” “我也经歷过这样的痛苦。” “不管怎么说,我不相信你会是这样的女人。” “我不忍心毁掉你对我的好感,不过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虽然不喜欢我所生活的圈子,然而我又不认为我脱离了这个圈子能过得更好。我已经习惯了,需要过舒適的日子,需要一些高层次的享受和社交活动。金钱虽不足以满足我的需求,但少了钱又是万万不行的。我知道,这种生活毫无高尚可言,可我有自知之明,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我有过一个时期精神极为消沉,十分痛苦。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谁也不需要我,谁也不看重我,我活著一点意思也没有。我时常惶惶不可终日,真不知该怎么办。任何人或任何事都勾不起我的兴趣。我对自己说:自寻烦恼有什么用?抗爭又有什么用?这种精神状態使我越陷越深,完全看不到任何出路。” 姑娘神情忧伤,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她凝望著衍衡,目光温顺且楚楚可怜。衍衡动了惻隱之心,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做我的朋友吧。”她激动地说道,“耐心地听我倾诉,开导我,或者鼓励一下我也行。別因为我对你说了许多泄气话而瞧不起我。我信赖你。” “我很乐意陪在你身边为你效劳。”衍衡以同样激切的语调说道,“可以告诉我你的芳名吗?” “我叫任晓芙。”她笑开了,神情很快乐。 第51章 丧事变喜事 从这天起,衍衡和晓芙之间的谈心便成了一种规律。每当他俩单独在一起时,晓芙就对衍衡诉说知心话,而衍衡不得不耐著性子去理解她,开导她。她像个天真的小女孩那样表情认真地听他开导,觉得既解了闷,又能给她提神醒脑。临了,她以感激而多情的目光对他表示谢意,然而一转眼,她又恢復了她那放荡不羈、风情万种的本性了。 晓芙的风情对於一个不自警戒的人是很危险的。衍衡不知不觉已经给她迷住了,她娇俏的脸蛋和曖昧的语气把他的眼睛和心灵都勾引去了。他並非没有觉察出她身上那种令人不安的成分,但这反而给爱火增添了一层燃料,因为只有在人们自討苦吃时,爱情才是最强烈的。晓芙对他的吸引力,是在於她跟別的女人不同的地方,而不是在於相同的地方。恋人天生爱幻想,会產生百倍於常人的幻觉。她的一个微笑在他看来意义深远,一句体己的话便是她心地善良的明证。他把天下最美好的一切都浓缩在她身上了。他真想为她去死。一颗热恋的心灵在爱情里能產生多少可笑而动人的幻觉,有谁能说得清道得明呢?她的美让衍衡神魂顛倒。他把她想像得如何洒脱,如何聪慧,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她那令人失望的缺点。他之前从未遇上过一个真正关切他思想的人,因此他渴想向晓芙推心置腹,把自己的苦与乐和她一同分享。得一红顏知己是多么幸福啊! 按照事情惯有的发展规律,也许衍衡不久就会尝到爱情的苦果,落得和鸿影当初一样的下场。但人生总会存在各种各样的不確定因素,时时导致出人意料的结局。一件偶然的不幸事件,改变了命运的既定走向。 晓芙的母亲是个天性平和的女人,她曾经热烈地爱过自己的丈夫,但又不会为忠实於爱情而自詡。她心里清楚婚后的男人对於爱情的保质期不超过半年,因此对丈夫在外面的风流韵事装作充耳不闻,心安理得地扮演著贤妻良母的角色。她在爱情上的克制同样表现在母爱上。她虽能见微知著,不放过女儿身上的任何缺点,但绝对不露声色,觉得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对女儿的感情生活很感兴趣,但从不干涉。她只是冷眼旁观,在必要的时候提醒一下,对家长应尽的责任点到即止。 晓芙在无忧无虑,身心愉快的时候(这是她常年的正常状態),很乐意在母亲身边撒撒娇。她觉得母亲了解她,但並不和母亲提起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那是她羞於启齿的,而是诉说她內心朦朧而又挥之不去的幻想: “妈妈,我多么希望获得幸福啊!” “我也希望如此。” “我將来能幸福吗?妈妈,告诉我,我会幸福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要看你自己。只要尽了力,一定会幸福的。” “噢!我要的幸福一定得是合我心意的那种。” “可是人家问你究竟要怎么样的幸福,你就答不出了。” “我很清楚我要什么。首先,我要人家爱我。” “倘若你不爱人家,单是人家爱你有什么用呢?” “我说的当然仅限於我所爱的人,其余的我才不管呢。” “要是你一无所爱呢?” “你这话好怪。人哪能没有爱呢?” “一个人只是想去爱,並不代表心里真正在爱。” “我对你说的这个一点不感兴趣。” “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我就是要做个长不大的孩子。” 晓芙笑著搂住了母亲脖子。对她来说,即便有人预测她遥远的將来会有诸多不顺,她也会欣然神往的。从远处看,人生的不幸也富有诗意,人们只是惧怕眼前庸俗的生活。 隨后的几周,晓芙总是碰到上门来访的医生。她丝毫没觉察到母亲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臥床的时间越来越久,直到父亲告诉她母亲病得很重,她才恍若如梦初醒,声音颤抖地追问母亲害了什么病。一开始父亲不肯告诉她,最后她才知道是肝癌,据说只有几个月的寿命了。不久,终於到了临终的那一天,母亲躺在几个星期没离开过的病床上,断断续续地说了些让人费解的话,然后就永远闔上了眼睛。 母亲的死让晓芙非常痛苦。她的精神经歷了最苦闷的时期,孤独到了极点。那些可爱的诱惑,从前使她觉得有趣,此刻却使她深恶痛绝。她看到的净是虚偽。她正患著神经过敏症。一切都使她厌烦,她的良知一点儿不受蒙蔽。凡是一向漠不关心而听之任之的事,如今却看得一清二楚了。她严厉地批判了往日伙伴们身上的弱点,对自己也毫不留情,为自身的丑陋与平庸痛苦不已。她无可奈何地想从对母亲的回忆中寻找慰藉,甚至把母亲的面目理想化了。母亲韜光养晦的生活榜样,使她对既不严肃又不真实的社交生活厌恶之极。但这些回忆也慢慢地消失了,时间的洪流把它们淹没了,並且抹掉了残存的痕跡。啊!其余的人和她离得多远!於是晓芙觉得没希望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切都完了,她將来註定要跟別人一样沉溺在污泥里。啊!无论如何都得跳出这个世界! 正当她觉得魂不守舍,苦不堪言,自感不久於人世的时候,她看到衍衡在身边,向她伸出了救援之手。两人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有了一次私定终身的谈话。 时方六月,阵雨之后的天气很凉爽。天空灰濛濛的,日光半明半暗,低沉的云块在北风的驱策下缓慢地移动。但这阵来自远方的风一丝都吹不到地上来,连一片树叶都吹不动。淒凉的气息笼罩著万物,笼罩著两人的心。他们迈著细步在小径上走著,直走到公园尽处。他们俩紧挨著坐在一张潮湿的木凳上,默不作声。 晓芙低著头,带点儿戒心。她从前当作游戏而又渴望的爱情,此刻来了,就在她面前。但她看到它在脚下变成了个窟窿,不禁往后倒退。她弄不明白了,於是她用那种生硬的目光望著对方,心想: “这男人是谁呀?” 她不知道。 “我爱不爱他呢?” 她不知道。 “我为什么爱他呢?”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被抓住了,被爱情俘获了。她的意志、她的独立、她的自私,她对於未来的梦想,一切都要在爱情中融化。她不想再抗拒了,她给打败了。她把头靠在衍衡的肩上,轻声问道: “你想念你母亲吗?” “你怎么突然提起她?” “你曾经非常痛苦,是不是?” 衍衡点点头,感动得答不上话来。 “我也很清楚那种痛苦。” 於是她讲起她的母亲,很心酸地说她曾经哭得死去活来。 “你会照顾我的,像我母亲一样,对吗?” “是的。我会像她那样永远爱你。” 他看见她脸上淌著泪水,而他的眼泪也淌了出来。他握著她的手,心狂跳不止。沉重的云组成了游动的天幕,仿佛擦著树梢悄悄地掠过。他们想著经歷过的痛苦,也许还想著將来的痛苦,谁说得清呢?一个人所承受的命运的哀怨,也许能在数分钟之內完成演化。 过了一会儿,晓芙擦擦眼睛,望著衍衡。突然之间他们拥抱了。噢!不可言喻的幸福!神圣的幸福!这样的甘美,这样的深邃,甚至令人感到心碎了!他吻著她的额头,她向他仰起头,他第一次感觉到那动了爱情的嘴唇,那种柔软而温润的嘴唇。他们差点儿晕过去了…… 晓芙的父亲自从太太去世以后,只想著自身的健康问题,整天忙著那些莫须有的毛病,没工夫留意女儿的事。然而当晓芙提及自己的婚姻大事时,父亲却尖声怪叫,认为她疯了。那是他为父的嫉妒心理在作怪。至此为止,他觉得女儿使青年们疯迷很有趣,他喜欢她这样,卖弄风情,浪漫而不失理智。但当他看到事情弄假成真时不禁大为气愤。他用一种相当尖刻的语气批评衍衡,认为他只是一个不成器的青年,註定一事无成,因此坚决反对这门亲事。晓芙听了气坏了,赌咒说非他不嫁,否则就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父亲又是惊骇又是恼怒,本想当场翻脸,但以他对女儿的了解,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他不想在刚刚死了妻子的关头,又没了女儿。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一阵心酸,女儿的心里已经没有他了。当然,他可以耍点手段,假作应允,把日子拖一拖,再慢慢地使女儿疏远衍衡。可是这样非得一番他不愿意的心血。何况他天生是个软心肠。归根结蒂,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或许孩子的看法是对的。最主要是两人相爱。因此他默许了。 鸿影收到衍衡的婚帖更是意外。他对朋友的婚姻幸福深感担忧,自以为对这桩婚事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他心里很烦恼,因为他把晓芙看得相当准確,担心著许多事,尤其是她性格上的缺点。他想起自己从前和她交往的惨痛教训,很想把隱藏的危险告知衍衡。但一看见朋友眼中闪烁著快乐的光采,他就没有勇气开口了。在衍衡眼里,晓芙为人坦率而热情,对自力更生的生活有一种热切的嚮往,有一种勇於献身的志愿。朋友对爱情的信心慢慢感染了鸿影。他相信,或寧肯相信,晓芙就是衍衡评价的那样一个人,她的爱纯洁无邪,一心嚮往庄严而苦涩的婚姻生活。他確信两人婚后能相亲相爱,同甘共苦,因此也就放弃了拯救朋友的打算。现实和心灵之间拉上了一道幕帘,他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婚礼当天,来宾俗不可耐地恭维著新人,恭维著新娘的父亲,同时也互相恭维著。更多的人只是为了大吃大喝一通而来的。父亲周旋於宾客之间,极尽卖弄之能事,同时不停地打量著还有哪些邀请了的名流没有到场。酒席上觥筹交错,人声鼎沸,这是人类社会极端精炼的文明假象,细心的人不难听出两个层次相叠的谈话:一层是理智与理智的交谈;另一层则是欲望与欲望的交流。这两种交谈常常是矛盾的,各自在思想上交换著陈词滥调的同时,肉体却在呼唤著情慾、好奇和腻味。 衍衡打扮得很体面,可以算是高雅了。他心不在焉,像提线木偶似的被人拉来扯去。他至今不相信结婚的就是自己,如同梦游一般。晓芙坐在那儿,压制著自己的心跳,两个膝盖併拢著。她只感到一股解放的醉意,什么束缚都没有了,什么阻碍都没有了。她登上了幸福的顶点,拥有了一切,可以死而无憾了。她嘲笑自己的激动,故意装作平静的样子,却一声不出,唯恐惊散了那幸福的境界。她偷偷地对丈夫说道: “如果我们的母亲也能看到我们的幸福,那该有多好!” “她们在天上已经看到了。”衍衡打著酒嗝答道。 第二天,这对新人启程去了江南的一个小镇度蜜月。在初婚的醉意中,两个水乳交融的生命如胶似漆,互相贪婪地吞噬著对方。肉体与心灵都在彼此触摸、吟味、渗透。他俩自身就是一个没有规则的宇宙,一片混沌的天地。甜蜜的清晨,这对紧搂的躯体从睡眠的深渊中同时浮起,睁开了眼,笑盈盈地彼此看著,在晕眩的目光中,对方的一切都使他们销魂落魄。清新的晓风、洁净的凉意,使两个躁动的胴体平復了。夏日的午昼,他俩在田野里,在绿茵上,在茂密的白杨下做著綺梦。微风吹拂,灌木丛簌簌作响。时光如同美丽的白云飞逝而去。绚丽的黄昏,他们双双挽著手回到爱情的小巢,继续遐想联翩。他们沉醉在氤氳的梦境中,对著世界闭上双目。世界跟他们有何相干呢?他俩就是整个世界。时间不復存在了。明净如水的夜空,浮著鹅毛般的一轮银月。一颗星掉下来了,殞灭了,让人心头一震。整个世界无声无息地吹灭了。 第52章 晓芙出轨 蜜月结束后,晓芙先是忙於布置新居。她在新城区租了一个可爱的小公寓。家具与壁纸的选择足足了她几个星期。晓芙拿出全副精神,甚至把身心都投了进去,仿佛她永久的幸福就取决於窗帘的顏色与衣柜的形状。 小夫妻过上了一种无比幸福的日子。幸福並不存在於一件什么具体的事情中,而是无处不在。幸福沉浸在他们的所思所想里,一刻都离不开了。爱情使晓芙整个儿变了一个人。她变得前所未有的温顺,洋溢著恬静的气息,像只乖巧的小猫。她说话轻声轻气,走路悄无声息,担心打扰喜欢写作的丈夫。衍衡比她还要谦恭,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样的幸福,由衷地爱著晓芙。他俩相敬如宾,不大说话,只需偶尔看上一眼,说上一言半语,发觉想到一块儿了,心里就甜蜜蜜的。用不著互相询问,甚至也用不著互相注视,他们隨时都能看清对方的灵魂,成为对方的化身。爱人之间是透明的,他们举手投足、所思所想都在互相模仿,直至某一天,自私的天性突然爆发,扯断两人感情的纽带为止。 他们俩一刻都不愿分离,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他们討厌亲人的来访,討厌自己的工作,討厌打扰他们爱情的一切事情。他们差不多谢绝宾客,所有的应酬都不去了。等到不得不出去拜客的时候,他们那旁若无人、无拘无束的態度,让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哪怕在眾人面前,他们依然我行我素。人们常常会发现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眉目传情。所有的閒言碎语只在他们身上滑过,对他们毫无作用。在晓芙那张俏丽的脸上,在衍衡心不在焉的眼神中,显然透露出这样的神气:“你们懂什么呢?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清静会呢?” 只要沐浴在爱情的光辉中,一切都无可挑剔。爱情使晓芙整个儿脱离了俗世,好比一个梦游者在屋顶上悠閒地走著,什么都看不见,只管做著欢乐的梦。过了半晌,她发现自己站在了屋顶上,可並不惊慌,只盘问自己在屋顶上干什么,便回到了屋子。平淡的生活使她厌烦了,那当然是因为她的爱情已不及从前热烈,但表面上还看不出什么。对於一颗年轻的心,爱情这股味道真是太浓了。除了爱情以外,她把一切生活的意义都竭力摧毁,殊不知大树一倒,藤萝般的爱情也就失去了依傍。衍衡也像她一样。起初,他的幸福还能通过创作的形式表达,后来觉得连这个也纯属多余,反而耽搁热恋的时间了。他们尝到了享乐过后的烦闷,需要刺激的感觉越来越不知厌足。甜蜜的光阴放慢了速度,像没有水分的鲜一样黯然失色了。天空还是那么蓝,可已经没有清晨那种愉悦的空气了。一切都静止了,大地缄默了。他们孤独了,正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却觉得不胜悲苦。 他们对爱情太容易上癮了。等到自私的幸福变成了人生唯一的目標之后,人生就变得没有目標了。幸福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麻醉品,想戒也戒不掉了。然而老是抓住幸福毕竟是不可能的,人的一生中不知有多少种节奏,幸福只是其中的一个节拍而已。人生的钟摆永远在两极中摇晃,幸福只是其中的一极,要使钟摆永远停留在一极上,只能把钟摆折断。 一种难以言状的渺茫的空虚感出现了。晓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暗地里烦躁不安,变得近乎病態的多愁善感。她好端端的会突然流泪,虽然她以为是爱极而泣,其实並非如此。她感到无限烦恼,而烦恼的原因既非丈夫不爱她,也非她不爱丈夫,所以她更烦恼。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封锁了,闭塞了。她渴望一种时时刻刻变换的崭新的幸福,这无疑是种天真的幻想。她跟许多具备了一切幸福条件的夫妇一样,不停地自寻烦恼。这种情形使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困惑与消沉。她自己不肯承认,以为是精神疲惫所致,便勉强笑笑,但她的笑和她的哭同样带著魂不守舍的味道。 晓芙和衍衡既不坚强,亦不洒脱。他们看见彼此都换了一副模样,熟悉的面貌变得陌生了。在发现这种可悲的情形时,他们怕动摇了爱情而互相躲藏,毕竟两人还是相爱的。衍衡可以借工作来逃避,规律的工作对他有镇静的作用。晓芙却是无所隱遁。她一件事不做,老是赖在床上,或是长时间地梳妆,几小时地坐著,衣衫不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出神。同时,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一丝丝地积聚起来,像裹了一层冰冷的薄雾。她固执地想著爱情,整个生活都照著这个目標来指引,没法把念头转向別处。她不能想像活著还有其它的目的。 有些日子,她非常兴奋地和衍衡有说有笑,似乎对他所说的很热心,千方百计麻醉自己,但却无济於事。兴致突然之间一落千丈,心凉了,她只得躲起来,没有眼泪,没有声息,只是垂头丧气。谁也没想到,她那含讥带讽的笑容下面,藏著悲痛欲绝的苦闷。她在寻觅一个使她悬崖勒马的人,可是一个也没找到。她无可奈何地呼號,回答她的只有一片静默。晓芙在黑夜中煎熬,好比有把刀直刺她的心窝。她有时流著泪醒来,噩梦並不因白天的来到而消失,白天就是噩梦。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快完了,可她还没有生活过呀。她把自己的生命怎么搞的?是谁把它糟蹋了呢?是谁把它窃取了呢?她开始恨衍衡,把他当作潜在的共犯,当作束缚她生命的同谋。 现代女性的通病在於她们太自由而又不够自由。倘使她们更自由一点,就可以找点事作依傍,从而得到安慰和寄託;倘使不那么自由,她们也会忍受从一而终的夫妻关係而少一些烦恼。但最糟的是,有著联繫而束缚不了她们,有著责任而强制不了她们。一旦她们知道自己能够走出家庭,便觉得在屋子里窒息了。她们有条件反抗,结果竟相信是时候该反抗了。 晓芙所处的可悲境况终於使她完全迷路了。她又回到了少女时代所羈縻的社交生活中。在她身边,总是围著一圈淑女绅士,一个个都富有、风趣、无所事事、意志薄弱。他们的思想和言论都绝对自由,乐於鼓吹人性的本能,但这些本能在他们身上也所剩无几。他们最高兴的是让自己在现代文明的浴池中溶化,呼吸著浓郁的纵乐的空气。晓芙吸吮著这粘液似的思想,把整个身心都浸泡在这个原始的泥塘里。她被泥潭里的一些东西所吸引,目光再也无法转移到別处去了。她非但不分辨自己的所见所想,还要加以放大,使之变得硕大无比,最后占据了她的眼睛和头脑。 衍衡没法加以阻止。他也感染到当时流行的疾病,以为自己没有权利限制爱人的自由。他闪在一边,把控制晓芙心灵的舵丟下了。没有了把舵的人,她对著她的自由头晕眼。她需要一个主宰可以让她依附,倘若没有的话,就得自己创造一个。於是她老是执著一念,以为所有的约束都摆脱了,还来得及重新爱一个人,为时还不算太晚。这一回,固执的念头照例属意於一个玩弄感情的人物。晕头转向的晓芙竟爱上了一个风月场中的老手,一个艷遇不断的诗人,既不英俊,又不年轻,唯一的价值是当时很走红,唯一的本领是糟蹋了一大批女性。晓芙並非不知道此人的薄情寡性,因为他的緋闻早已街知巷闻。但她疯狂时是完全不加算计的。她的心不容许模稜两可的存在,一旦有了追求,就得倾心相许。只要她產生了出轨的念头,即使是火坑也会毫无顾忌地跳下去。 晓芙从命运的活结里跳了出来,却在衍衡身上打了个致命的死结。 这一天下午,衍衡像往常一样心情沉重地回到家。寓所里空荡荡的,又冷又黑。他没有即刻开灯,以免正视这份压抑的孤寂。他暗暗地烦躁不安,內心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空虚感,神经在静寂中变得紧张起来。他知道癥结所在,但他寧可装作什么也不知,也不愿承认难堪的真相。他察觉到晓芙近日来的变化,她完全变了模样,变得越来越陌生。从她那双眸的游移中,从她那嘴唇的浅褶中,从她那声调的起伏中,他都能感觉到这种变化。他当然不会承认两人的爱情已经到了破裂的边缘,而只是归咎於婚姻生活的正常演变罢了。只要幻想没有彻底破灭,灵魂就不会陷於绝望。他听之任之,心里却不好受。他心事重重地在屋內来回踱步,从窗户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窗户,心情越来越不平静。当他的眼睛適应了屋內的昏暗后,他的视线忽然落到了一件异样的东西上,那是压在桌面的玻璃杯下的一张信纸,上面清晰地写有几行字。他焦虑不安地移开杯子,拿起信纸读了起来。 衍衡: 请原谅我不辞而別。我已经爱上了別人。 我不能欺骗你,更不能欺骗我自己,我爱你,但我也爱他。矛盾和痛苦正是因此而生。你知道,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不能使自己违心地活一辈子。我一直爱你,但我有我自己的精神和感情需求,在感情上你不能完全满足我。未认识他之前,我由於找不到和我精神相通的朋友,只能压抑自己的感情。但我现在终於找到了这样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我才觉得活著是真实的。 我知道我这么做会对你造成伤害,我也能理解你的痛苦,但是我的痛苦你未必能理解。这既是我们两人的痛苦,也是现代婚姻的痛苦。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理解並谅解我,因为你將来也会找到一个和你真心相爱的女人。 晓芙 看完了信,他感觉就像被人用棍子打蒙了一样,信纸从手中掉落。他两腿一软,身子瘫倒在椅子上,双眼一片迷茫。他感到所有的情感都被顛覆了,一种撕心裂肺般的剧痛在蔓延。人生最严峻的考验就是失去所爱的人。他就这样坐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的脸色既苍白又憔悴,情绪既低落又昏乱。巨大的痛苦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脑子像被挖空了似的,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思考这个突如其来的灾难。这是人生的灾难。毫无疑问,人世的光明就此消失了。他处在极端可怕的危机之中,屋顶似乎在头上旋转。生活的信心粉碎了,崩溃了。由於实在压抑不住內心的痛苦,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拖著沉重的脚步,像囚犯似的失魂落魄地逃出屋外,连门也忘了锁。 夜晚的大街上行人稀疏,地上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月组成了一个迷乱的世界。衍衡走在清冷的街头上,像一只无头苍蝇,慌不择路,碰见哪条路就向哪条路跑去。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怀疑这一切都是在做梦。各种荒唐的念头一起涌进他的脑海。他想到了拋弃他的女人,她毁灭了他。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碰得粉身碎骨。他想到了那些山盟海誓是多么的狂妄,两情相悦是多么的愚昧,海枯石烂是多么的天真,一往情深又是何等的空虚。他搅动著內心深处所有的悽苦和怨恨,把这些通通都翻了出来,像医生观察病菌一样翻来倒去。他认出来了,这些悽苦和怨恨,都不过是那命中注定的悲惨爱情的苦果。正是那种难以控制的、带有腐蚀性的爱情,將他引向了地狱。 他一直跑到了一片郊区才停下了脚步。夜色继续暗下去。他坐在了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眼里噙著泪水,喉咙里不停地哽咽。为了那永远枯萎了的爱情,他悲伤地哭泣著。荒野的寂静让他得到了一丝安寧。这时候,他才清晰地感到,一切都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他以前所相信的一切都变得迷离混沌,精神上所有的支柱都开始摇摇欲坠。他走到了人生的迷途之中。他的痛苦在於他对妻子爱得既专一又深刻,他在她身上寄託的是爱的永存。他无法接受晓芙的背叛行为。正是因为爱得太深,这种打击就更悲惨。理想太过光辉,一旦破灭,绝望就能致人死地。 他回想著以前他和妻子如胶似漆的情景,心中的爱与恨难解地交织在一起。他明白大势已去,一切已成云烟,逝如流水。晓芙脱离了他,从他身边溜掉,她的心另有所属,她的终身另有所託,她已另有所爱。这种令人心碎的鲜明事实反覆出现在他的脑海。想到这一切,他心中的痛苦超过了极限,內心的所有力量溃不成军。他像一尊雕像般坐著一动不动,脑海里乌云翻滚,內心世界已经完全崩溃。 一旦从幸福的此岸被拋到苦难的彼岸,真是处处走投无路。痛苦的风暴彻底顛覆了他的灵魂。他像是墮入了无底深渊,落到了魔鬼手里那般无可奈何。现在他才知道,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原来也只有一步之遥。绝望的颶风连根拔除了他心灵的一切之后,他呆滯地望著周围的景物,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周围的各种景物像怪物一样在他的眼前跳动和膨胀,一切变得如鬼影憧憧的幻景。这种幻景往往是心灵上的沉重痛苦引起的。他痛不欲生,又开始奔跑起来。 他就这样一直跑,像孤魂野鬼一般在黑夜笼罩的郊野里转悠。他想逃避自然,逃避生活,逃避自己,逃避命运,逃避幻景。有几次,他脸孔朝下跌倒在满是污泥的地面上;有几次,他心里痛苦得难以忍受,竟停下脚步,用双手紧抱著脑袋,想把它从肩膀上拔出来朝地上摔个粉碎。他相信自己差不多已经疯了。理智几乎完全被摧毁。他的狂乱和迷惑已经到了无以復加的程度。 月光投下微弱的光影,天空和大地呈现出一片灰色。內心尚存的本能模糊地引导他往回走。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远离了市区,可是辨认了一下方向之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绕著市区转了一圈。他重新回到大街上,看见身边擦身而过的人群,以为那是一群永远跟在他四周的幽灵。他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总是那么古怪,眼前总有些奇特的幻象在骚动。他看不清房屋和道路,也看不清车辆和过往的行人,眼前只看到一连串模糊不清的事物,那些事物互相纠缠在一起,堆积成山,犹如一座长城,庞大得看不到边际,让人窒息。 他晕头转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隨后又走了一段路,他发现一道亮光从一所房子的窗户射了出来。他好像被星光吸引似的盯著它看。这道亮光唤醒了他心中一种模糊的记忆。他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附近。他努力回想,终於想起了鸿影正是住在这栋楼里。痛苦至极的衍衡不由得冒出个念头,想把自己一肚子的苦水找鸿影倒一倒,从他那儿得到一丝安慰或一丝理解。人在这种时候,总想和另一个人谈谈自己的不幸,但这必须是一个適当的人。也许只有鸿影才適合倾听他的诉苦。这样决定之后,他情绪镇定了一些,甚至產生了一种力量,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发现了某种可以脱险的方式,使他减少了许多迷乱和譫妄。 他迫不及待地衝上了楼梯,站在了鸿影的家门口,忐忑不安地敲了两下。给他开门的是敏曦,她被他的异样嚇了一跳,但还是热情地把他请进屋內。鸿影正在陪女儿写作业,见是衍衡来了,忙熟络地招呼他。等他坐下以后,鸿影看出他的神色很不对劲。他眼神无光,两颊凹陷,头髮零乱,像完全变了个人。鸿影心想:究竟出了什么事,使得他的情绪如此颓败?是的,一定出了什么事,莫非……他用眼神示意妻子带女儿回臥室,好让他俩单独谈话。 等客厅里只剩他们两人时,鸿影先没说什么,只是问他吃饭了没有。他撒谎说吃过了,然后不由自主地嘆息了一声,把头垂到了胸前。鸿影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他抬起头来,眼里噙满了泪水,断断续续地把他蒙受的灾难与耻辱向鸿影说了起来。鸿影一言不发,耐心地聆听著朋友的倾诉,心中盛满了对朋友的同情与关爱。 夜深了,时光在静謐的空气中一分一秒地度过。 第53章 復旦 隨著改革开放的迅猛发展,边城市的面貌有了很大变化。 边城市已然是一座现代化城市了。住房逐渐稠密起来,相互拥挤,像蓄水池里的水一样逐渐上升。大厦开始向高处发展,不断加高,就像压缩的液体,不断向上喷发,都想高出邻居,好探出头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城市无止境地扩展,大地產商像眼光卓越的军事家似的攻城略地,快活地、没有秩序地延伸著自己的版图。可话又说回来,这一时期,商业、工业、科技和文化,一切与这个城市的活力、生命和灵魂有关的东西,都在匯集和沉淀,匯集著一个时代文明的、新生的潮流,沉淀著一个国家民族的、歷史的智慧。 边城市被分成了三个相互独立的城区,分別是老城区、新城区和工业区。每个城区各有自己的面貌、姿態、特点和歷史。老城区占据著市中心,是三个城区里最古老、面积最小的一个。它就是其余两个城区的母亲,就像一个裹脚老太婆插在两个美丽、高大的女儿之间。这个城区的外观,与其说是古老,还不如说是陈旧,当时政府就有改变老城区面貌的计划了。从那时起,这个城区每天都要毁掉一部分,要不了多久,只能从老照片上目睹原貌了。第一条地铁线的起点站就在老城区落成。一条地铁无论建在城区的哪一块,都宣告旧建筑的死亡和新建筑的诞生。旧房屋倒塌,新房屋升起。隧道由市中心向外扩散,穿梭不停的地龙在隧道里隆隆奔驰,而布满幼芽的大地则隨之震动、开裂,吞没旧住宅,让新住宅冒出来。 在地铁起点站的出口外,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路段。街道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到处是兴致勃勃的购物者。穿过步行街,看见一个广场,正中有一座喷泉,上面站立著一个小尿童的石雕像,表情轻鬆而隨意。广场的另一头开著一间门面不大的画廊。画廊夹在一家海鲜餐厅和一家高档时装店之间,也就是说,夹在吃的诱惑和穿的迷惑之间,因此显得比较冷清。然而如果你走进画廊,你会发现经营者非常有魄力且信心十足。展区白立方式的设计使得空间显得很低调,从而让人们能將注意力更集中於艺术品本身。石水泥板材质的屋顶看上去很有档次,高有二十五英尺,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画廊的採光有著很好的控制力度。考虑到將聚光灯打在艺术品上的传统做法过於夸张,以及避免不均匀的打光导致在画框或光亮的表面上形成强烈的反光,经营者通过不同类型的日光灯与轨道式白炽灯的组合,並控制好它们与墙面的距离,打造出均匀的、扩散性的、阴影面积最小化的照明效果。 画廊的主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名叫莫簫笙。他的样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些,不能说没有魅力。一头又浓又密的黑髮下,脸型方正,透著阳刚之气。一双沉思的眼睛明亮而坚定,漾出一种诚意,一旦注视你了,便对你坦诚相见,决不掩饰自己,而你的目光也无从躲藏了。他个头不高,但是肩膀宽阔,充满人情味。他年轻时就结了婚,夫妻间琴瑟和谐,算得上一门幸福美满的婚姻。遗憾的是爱妻早几年在一场车祸中丧生,这给了他致命的打击,他至今还没完全走出悲痛的阴影。 艺术成了他最好的精神寄託。他虽不懂得绘画,但懂得鑑赏。他是极出色的艺术鑑赏家。一幅杰作总能让他联想起最美好的事物。画里那些他钟爱的灵魂所激发的爱,都已亘古不变,超脱於时光的销蚀了。他如同徜徉在一座古老的森林,林中有的净是绚丽多彩的画面。有些画从遥远的地方漂洋过海而来,始於荒蛮的年代,但不失其温馨与神秘;有些画既亲切又贴心,就像他亲密的伙伴,其中每一个轮廓都使他想起悲欢离合的往事;还有些画是他见所未见的,匠心独具地从黑暗的微光中提取出戏剧性的效果。於是他敞开心扉接受它们,如同大地祈求甘露的滋润。他就是这样在孤独的生活中品尝著画里那令人愉悦的美感。他像传说中的隱士那样,沉醉在艺术的庞杂和饱满之中。 九月將尽的一个黄昏,夕阳从玻璃门外斜射了进来,在橘黄色的地毯上投下了一条浅浅的光带。簫笙正在应酬一对有意购画的夫妇,为他们讲解展品的艺术特色。男人面容冷峻,穿著得体,一副傲慢而志得意满的样子,商人的特点显而易见。他对艺术一窍不通,却总爱带著权威的口吻信口开河,只有天晓得他在胡扯些什么。女人面色红润,下巴肥硕,身材壮实而匀称,整个人显得高大而丰腴。她对绘画很感兴趣,但是远比不上她耽於幻想的兴趣。当她独处时,喜欢没完没了地画苹果,因为这样可以拖延她慵懒的休憩状態,继续做她的美梦。她总爱在外人面前称自己的丈夫是最有鑑赏力的男人。而那个“最有鑑赏力的男人”则称她是最有潜力的画家。簫笙提到了画里所蕴含的深意,但夫妇俩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不时提一些无聊的问题。当谈到价码时,他们就摆出一副正经严肃的面孔,说他们不想在这方面很多钱。艺术虽然高雅,但毕竟不是必须的。言外之意,就是一幅画不如一块牛排来得实在。选好画后,他们又带著满脸的不信任,问这幅画是否真的会升值。簫笙说该画家目前正被国內外的专业人士所看好。夫妇俩听后似乎满意了,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兴致高涨地离开了画廊。 送走了两个活宝,簫笙斜倚在接待区的沙发上沉思,眼睛半开半闔地睥睨著。现代人对待艺术的淡漠態度让他深有感触。中国人在本质上与別的民族一样,天生具有审美情感,错就错在中国人对待艺术的態度上。艺术全因著民族的虚偽而瘫痪了。正是这个虚偽歪曲了艺术的存在,令其受挫。它同样歪曲了眼光,挫败了生命,扼杀了衝动。这股古已有之的虚偽浸入到了中国人的灵魂里。现代人无法发挥自己全部的想像力去感受什么。他们忘记了绘画与人类真正的亲密关係,那就是感动。他们像瞎子看不见顏色一样地无视活生生的意象。想像力,包括直觉上的感悟能力正是他们所没有的。可怜的人们,他们直觉上的感悟能力已死。他们站在一幅美丽的图画面前,就如同一个瞎子站在一束玫瑰、石楠和麝香前一样。他们会问:“请告诉我,哪个是红的,让我摸一下那红色吧!哪个是白的,让我摸一下那白色吧!可是,我为什么摸不出来啊?它到底是什么顏色啊?”可怜的中国人在艺术面前就是这副瞎像。 簫笙痛恨谎言,他真想在那些故作风雅的人的屁股上狠狠踢上一脚。 可是他太善良了,对那些装作被艺术感动的人永远坦诚相待。正当他的思想在漫无边际地游荡时,门开了,有新的客人进来了。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门口,情不自禁地一愣。进来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姑娘。她上身套著件浅蓝色毛衣,下身系了条绣的白裙子,长髮披肩,眉梢眼底透著一股飘逸的韵味,使她整张脸都显得生动而明媚。夕阳把她整个笼罩住,落日的余暉在她的脸上镶了一条金边。当玻璃门闔上的一剎那,无数反射的光点像雨珠般洒在她的身上。簫笙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直到她手推轮椅缓缓来到他面前,他才慌忙地问道: “小姐,是要买画吗?” “不是,其实我是想卖画。我听说你们画廊可以代售,对吗?” “没错。”他很好奇,“你要卖的画带来了吗?” “带来了。” 她取下掛在轮椅把手上的画筒,拧开筒盖,从里面抽出一叠油画,递给了他。油画约有五六张,大小尺寸不一。他將油画平铺在桌面上,当最上面的第一幅画呈现在他眼前时,须臾间,他僵住了,彷如在暗夜中敞开了窗户。 图上画的是蔚为壮观的海上日出。这是最奇异的一刻。大海像一块闪烁著粼光的丝绒,在那儿起伏著、波动著。海面由夜色的黝黯转变为一片红浪,接著再转变为蔚蓝中嵌著白色的浪。大海卷著浪在汹涌翻滚,数道镶著金边的红色霞光从翻腾的浪层中射了出来。太阳在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探出了头,拼尽全力地尝试著、弹跳著、反抗著,试图摆脱海水的钳制,带著必胜的信心,澎湃著燃烧的热血,义无反顾地往上冲,在无数朵绚烂云彩的烘托下,冉冉地向上升。海面倒映著鲜艷的红色,海水像是幻化成了一片沸腾的火海。 画面有一种彷如流水一般的律动。整幅画带著一种难言的力量,一种属於感情的、生命的、灵魂的力量。画中充斥了许多瀑布状的条纹,这些此起彼伏的条纹在画面上穿梭,让人联想到高掛天上、自由轻快的捲云。画面似乎无法抵挡其线条的运动趋势,向上滑入一片霞光万丈的魅影中。 簫笙鵠立未动,目光来回移动,斟酌著这幅画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一方面,他似乎无法承受近在咫尺的饱满以及震慑人心的复杂;另一方面,他又似乎无法理解远在天边的庞大以及令人心悸的深邃。他的眼睛就好像指尖一样,在油画的表面上游移轻拂,感受著它的质感。完成这件作品的画家显然在捕捉一些东西,一些並不属於画,而属於生命的东西,其虔诚心意可谓光明磊落。 他慢慢地抬起眼睛,望著身边坐在轮椅上的姑娘。光洁的脸庞、纤柔的下巴、清澈的眼睛,她看上去这么的年轻,却又能画得出如此有感受力的作品,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她也同时注视著他,他们的眼光相遇了。她的睫毛闪了闪,然后微笑著说: “我给这幅画取名叫《復旦》。” “復旦?”他喃喃地重复了一句,一抹诧异掠过了他的面庞。 “取自《尚书大传·虞夏传》里『日月光华,旦復旦兮』中的『復旦』二字,是追求光明之意。”她坦率地说。 “这名字取得很好。” 他望著她,一股嘆服的感觉从他心中油然而生。这个姑娘灵慧得出人意表。 “让我再看看其它的画好吗?”他说。 站立在桌旁,他一张张仔细地审阅著那些作品。一幅名为《播种》的画作中,穿著条纹背心的青年农民置身在压向原野的乌云下面,正在卖力地播撒种子;另一幅名为《樵夫》的画作中,一个步履蹣跚的老人在沉重的柴捆下深深地弯著腰,宛如一个与自然法则搏斗的人的象徵;还有一幅名为《牧羊》的画作中,诗意般沉静的辽阔牧场,牧羊人低头想著心事,草原的潮湿雾气和羊群身上散发的热气在空气中浮动……他一张张翻下去,越看越惊奇,越看越激动。画中表现了劳动者的凝重与艰辛,同时表现了生活的全部诗意和壮美。画家与眾不同的思想形態让他感到诧异。她仿佛是属於另一个时代,来自另一个国度。放下了画,他缓缓地说: “我可以替你代售这些画。” “谢谢。”她笑了起来,笑容显得开朗而明快。 簫笙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了。这样一笑,两人之间多了一层和谐亲切的感觉。他望著她说: “但你要知道,卖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的画能否受到市场认可,这谁也说不准。” “我明白。”她捋了捋飘坠在额前的长髮,脸色郑重了起来。“可是我相信总有人会懂得欣赏的。” “你很有信心。”他说。 “我就是靠信心和信念活过来的。” 他心头一震,惊愕而感动。透过她的眼睛,他看到了她灵魂深处的坚韧。他早就留意到她裙子下空荡荡的。她究竟经歷了怎样的人生?又是如何走出厄运的?他知道自己不该问,也无法问。他嘆了一口气,说道: “你放心好了,我会向顾客推销你的画的。” “那就拜託你了。” 她推著轮椅正欲离去,簫笙喊住她: “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严羽箏。”她恬静地答道,神態安详得如同一个刚睡醒的天使。 第54章 画里画外 羽箏的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甚至还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不少人被画家身残志坚的精神感动得流泪了。但也有许多评论家將她的画批得体无完肤,说这只是一个残疾人博人眼球的伎俩。他们攻击构图上的缺点,比如地平线画得太靠上,人物形象太死板等。他们带著专业而苛刻的眼光不放过画中的任何一处败笔,全然不关心画里头所展示的思想。这些高雅之士站在那儿就仿佛一个个呆板的垃圾桶,根本不能感受任何的想像在他们身上引起的震动。“什么也没有啊!”本能和直觉在他们身上几乎已经死了,他们甚至还害怕那残存的一丁点儿。这些生活在窒息的都市里,身上散发出腐臭的人,根本不知道何为新鲜的空气,何为健全的诗意。他们需要的只是和他们脸盘相似的、经过涂脂抹粉的画。任何有创意的作品一进入市场,评论家们满嘴的口气就把它熏垮了。 所幸的是,评论界的嗥叫並未压制住人们对美的追求。羽箏的画很快销售一空了。隨后,她又在簫笙的邀约下去了画廊几次,带去了她最新的画作。他俩很快便成了知音,彼此之间无所不谈。她说话时,簫笙坐在她面前,默默地看著她那张线条细腻的脸,很有灵气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以及充满善意的笑容。他对她比之前任何时候都看得更仔细了。这个不凡的女人为他展现了一个新的天地。她身上散发出自然隨和的气息,整个身心像鲜似的在阳光下绽放。她心思活跃,对一切美好的事物能立即感觉到,心领神会。她与世隔绝,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琢磨大自然的奥秘,並坚信自己能找到答案,且確信对自己有益的东西也对全人类同样有益。她能明察秋毫,体会到伟大艺术的精髓所在,明白绘画是实现人类幻想的神奇手段。当然,这只是她灵感的间歇的、偶然的闪现。但可贵之处也就在这偶然上。在这灵感闪现的一剎那,照亮了深不可测的內心世界,也照亮了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而千百万人所共有的共通的灵魂。伟大的艺术家就该表现出这个共通的灵魂。 “艺术的目的不是形式,”羽箏说道,“而是表现。正是这种表现力產生了美。我所嚮往的美並不是停留在脸上,而是闪现在整个形象之中。” “没错。”簫笙说道,“只注重形式等於什么事也没做,毫无意义。只显示技巧而言之无物的艺术家只是在把一幅画画完而已。虽然画里具有许多精致的细节,但每样东西都同等地使观眾感兴趣,也就等於没有东西使他们感兴趣。观眾只好用淡漠的態度来观看了。” “我觉得,”她说道,“艺术家在创作中应该抓住生命力的本质。美无论如何都要与本质发生联繫並相互配合,使人在每个事物面前,都仿佛看到了宇宙。” “遗憾的是,”他说道,“评论家总爱自作聪明地创造出各自关於美的抽象理念,並根据自己对美的理解去批判所有的作品。他们从不关心艺术家的个人想法,而只是一味地探究画里的人物或色彩是否符合某种审美理论。” “你指的是他们对我的画所作出的批评吧。他们的话確实很难听。可那又有什么关係呢?他们不理解我,我就泄气了吗?在成千上万人当中,总会有一两个人与我站在一起,这就够了。想想那些天真的孩子,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吧,我能通过艺术的美把他们从庸常的生活里解放出来,不也挺好吗?你还记得第一次欣赏伟大杰作时的心情吗?那就像聚精会神地聆听著大师们的布道一样,內心深处掀起了狂澜。他们更多地依靠思想和意志来打动人,而不是靠作品本身的技法或形式来取悦人。他们的画中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把他们沉浸其中的欢乐和痛苦都投掷到观眾的脸上。” “我理解。”簫笙说道,“只不过今时今日的画家们可没有古人那种对生命重负的感受。他们自命不凡,身上散发出暴发户般的庸俗气味。他们既不反抗也不吶喊。他们只研究绘画本身。那些为美术馆工作的画家们都为艺术做了什么贡献呢?什么也没做。” “耐心点吧,”羽箏说道,“真正的大师总有一天会横空出世的。他与同时代的別的画家不同,他懂得如何利用琐碎的事物去表现崇高的思想,在那里才蕴藏著真正的力量。对他而言,可见的外形不过是达到事物的灵魂的一种工具而已。他不太重视对个人的观察,而更多注意的是对社会典型的理解。他不太在意那些转瞬即逝的行为,却关注具有永恆性的姿態。他与他那个时代几乎脱了节,完全生活在只与数百年来少数几位伟人的心灵交流之中。他在阴冷昏暗的画室里度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他在那里苦思冥想地作画,没有任何干扰,也没有任何伙伴。他可以一连几天默默地观察著大自然的奇妙景象,揣摩著它的各种奥秘,並且发现它蕴含的激情。他的脑子里装满了所看到的景象,每一样都在头脑中有条不紊地跳著舞,有嶙峋的山峦,有沉睡的地层,有一片片绵延的草地,有骄阳照耀下的辽阔大地。艺术的荣光停留在一块高地上,其它的一切则处在暗处。” “哦,荣光之中自有灵魂的存在。” 他凝视著她,心潮澎湃,他的心被她至真至诚的肺腑之言打动了。他对艺术感兴趣,但对眼前的女人更感兴趣。他有足够的鑑赏力能看出羽箏在绘画上的独创性,他已看到她身上升起的火苗,並且好奇而愉快地注视它慢慢燃起。他赏识她的真诚与直率,以及尤为难得的容忍和坚毅。她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印在他的心上。噢!这个充满灵性的影子是多么安详静謐啊! “你的画里始终隱藏著你的思想。”簫笙说道,“第一次看到你的画,我就感到了震惊。但是,我不知为何震惊。直到看了你很多的画,再了解你的人,我终於明白了。你一直在苦涩里找明朗,在绝境里找生机。你的每幅作品,都是对生命的挑战。”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羽箏微笑著说道,“我也不会装得比別人更伟大些。我只是不甘於被命运打败。与別的画家一样,我也忍受著苦闷、孤独和世態炎凉的煎熬,但我决不认为我的付出比別人更多些。在绝大多数人感到欢乐的日子,比如一年的伊始或终了,我都感到哀伤不已,这是因为回忆中的悲痛同预感到的哀伤叠加起来了。我不知道什么叫欢乐,它从不在我面前出现。我所知道的最愉快的事情就是静謐与沉默。” “这真让我感到意外,因为你给我的感觉总是那么有自信。” “自信?”她说道,“我已经忘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我只是一路咬紧牙关。对我来说,绘画不是消遣,而是一种斗爭,是一种结构复杂、能把人压得粉碎的机轮。我得把自己的生命全部押在绘画中才行。我不是哲学家,我並不希望能摆脱掉痛苦,也不期望能找到一种让我超凡脱俗和看淡世事的公式。痛苦也许正是能给予我以最大表现力的那种东西。” “可是独自一人承担痛苦,毕竟是件难以忍受的事啊!”他怜爱地看著她。 “习惯了。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事实上,我唯一拥有的就是过程,这是谁也无法剥夺的。即使死神也无法將一个精彩的过程变得不精彩。生命的意义就在於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为了能够进入审美的境地,忍受再大的痛苦也是值得的。只有获得审美的救助,才能够实现过程的精彩,才能够把绝境送上绝境,才能够跟隨人类前进的步伐,从苦难中提取幸福,从虚无中创造价值,从不屈中获得尊严,一直到死神和天使一起来接我回去的那一刻。” 他紧紧地盯著她看,眼底燃亮著欣赏与折服。他懂得女人,或自以为懂得,但在她身上总有一种仁爱灵敏的韵味让他感到惊悸。他们都不说话了。画廊里柔和的光线笼罩在两人身上。多么寧静,多么温馨啊! 等羽箏想到该回家时,已经傍晚六点钟了。簫笙提议一起到附近的餐厅吃晚饭,之后顺便开车送她回去。羽箏爽快地答应了。他俩一起来到餐厅。簫笙点了许多菜,还叫了瓶红酒。餐厅里气氛迷人,餐桌上酒味香醇。他俩都很放鬆,侃侃而谈,別具情调。簫笙议论起了家庭室內装饰,说现代人得起钱买画,也愿意在厅里掛上一件完美的作品,可不幸的是,掛在墙上的往往是些平庸之作,过几年就变陈旧了,沉闷得使人精神窒息压抑。人们审视一番然后会说,留著它们吧,都掛了十年了,就留著吧。这对於家里的任何新鲜事物来说,纯粹是惰性和死亡。意义微小的绘画每隔一段时间都应付之一炬,这样人们才能在室內自由畅快地呼吸。在中国,人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室內生活,所以室內装饰一定要有生气,一定要变化,一定要吐故纳新,一定要活泼,以適应新的情绪、新的感触和隨著年月变化而变化的新的自己。家中一成不变的死气沉沉是一种惰性,对现代人的天性十分有害。羽箏赞成他的观点,说討人喜欢的画终归有一天会被看腻。不过既然了大价钱,买的却是曇一现的作品,就得面对怎样处置的问题。人们都把画当成了財產,付之一炬就如同割他们的肉。人们买画不是为了欣赏,而是为了保值,这才是致命的错误。因此,最好的办法是採用共享的方式。交些押金,然后画就送到家里来了,掛上一两年,等欣赏够了,再去换一幅来掛上。簫笙对她的这个创想大为讚赏。这样一来,每个人都能极少的钱而享受到艺术的盛宴。孩子再也不用面对父母掛在墙上的僵死画布,家中那些死画的灰尘再也不用充斥人们的视野。 饭后,簫笙开车送羽箏回家。一路上,或因睏倦,或因被神秘的夜色所吸引,两个人都沉默了。簫笙一言不发地把持著方向盘,胸腔有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像浪潮般涌动著,心头热烘烘地发著烧。他一路昏昏沉沉,差点连闯了几次红灯。羽箏靠在椅背上,侧脸凝望著车窗外飞驰的树木和街灯,以及那徐徐落下的澄明洁净的夜色。她什么也没想,只觉得一切都那么和谐寧静。雾气在夜色中瀰漫。 车子滑入了寂静的小巷,停在羽箏的家门口。深秋的夜风饱含离別的惆悵。他俩各自注视著对方,神情是那么的专注,甚至都忘了向对方说再见。他茫然地目送她回家。等她消失后,他感到自己的心里出现了个窟窿。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那窟窿却实实在在地在那儿。 第55章 有情人终成眷属 簫笙在沉沉的夜色中开车回到了家。他走进客厅,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一直沉思著。他抬起头,看著对面墙上掛著的那幅《復旦》,羽箏的《復旦》。他紧紧地盯著这幅画,不知过了有多久。他不能行动,也不能思考,而是陷入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里。他从画中感受到了一种压倒性的力量。他的视线窥视著它的存在。柔和的温暖色块四处漂浮,闪亮的流畅线条上下移动。整幅画没有固定的形状,他每眨一次眼睛,都会发现其形状有所改变。他发现自己已深陷其中,迷失在画面上一抹一抹的色块之中。隔了良久,他仿佛清晰地看到羽箏那与他对视的目光。他心中万念俱寂,唯独那善解人意的目光挥之不去。她的影子在他的心房里跃动。 他一动不动地坐著,脸上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心臟异样地轻轻跳著,一股衝动的情绪支配著他的思想。现在回想起来是有些奇怪,在他刚认识羽箏时,就发现她身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她像一扇既没有锁也没有钥匙的门一样,使他產生好奇心。她说话时,笑容清透而坦然,在她身边,总能无拘无束地分享她亲切隨和的氛围。她在绘画时,全神贯注地面对自我,冷静地对照內心的恬静与自然的和谐,敞开心扉接受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思想。她热爱生活,感受生命的伟大和存在,但只做观察,並未深究,对於宇宙心怀崇敬之意。她几乎总是令他吃惊。对於她,他不理解的地方还多著呢!她那恬静的眼神,没有让不幸的命运和无穷的磨难所掩盖。这双眼睛像两支散发出柔和光芒的蜡烛,任何狂风都吹不灭。这样的眼睛属於一个乐观的女人,她內心的平静是任何狂风暴雨也无法打乱的。 和羽箏的相遇相识对他来说是难能可贵的。自从妻子去世后,他过著一种难以忍受的独居生活,生命也隨之枯萎。夫妻共同生活的屋檐下,如今只剩下他一人孤身只影,这让他倍感辛酸。一切已时过境迁,没法挽救了,无可弥补了。世间空空如也,生活空空如也,一切都是空空如也,剩下的只是一个黑洞,一片虚无。他如同套上了一个死亡的面罩,已不能再自由地呼吸,这才是致命的烦恼。他度日如年,只是机械地干著本分的工作,几乎失去了前行的勇气。他只觉得和他打交道的人丑陋不堪。他看见人们各干各的事,嬉笑怒骂,忙忙碌碌,他真忍受不了。他恨这一切,觉得周围的一切太自私了,简直让他无法忍受。在他眼里,一切都失去了价值,他也失去了仁爱之心,什么人都不爱了。 和羽箏在一起给了他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她隨和的天性对周围的人自有其影响所在。簫笙也慢慢地受到她的感染。他和她说话无需过於拘谨,也无需拐弯抹角。他俩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她语气温和,说的话都出自真情实意,使他不由得有所触动。他也逐渐变得温文尔雅,留著神不让她扫兴。两颗心在彼此渗透,簫笙获益更多些。作为神交的嫁妆,羽箏赋予了簫笙人世间最稀有的而他又从未拥有过的珍宝,那就是乐观。乐观的眼睛,乐观的笑靨,乐观的灵魂。他端详著她那张恬静的脸庞,一些念头像山谷里升腾的水汽,从他的心底里冒出来。他经歷了一个又一个感情酝酿的阶段,头脑乱鬨鬨的,种种念头纷至沓来,根本理不出一个头绪。他在情感的迷雾里到处摸索,不管往哪儿走,永远有一个固定而曖昧的念头围著他转。驀地,迷雾被爱的春风扫荡殆尽,他终於能正视心底那重新燃起的诱人的火苗: “我是爱她的。” 一旦做出这个选择之后,就像一个小孩接受一件礼物那样,他立即承认了这个事实。对他来说,最终认定爱的目標无疑是一个福音。他不知道自己爱她有多久了,只知道他爱她那双睿智的眼睛、朱唇微启时的浅笑、柔顺丝滑的秀髮、轻咳一声时的柔和嗓音,以及深藏不露的灵魂。他觉得他需要她,就像需要喝水,需要吃饭,需要睡在柔软的床上那样理所当然地需要她。他知道他爱上她也许不尽理智,甚至不高明,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就算羽箏是个残疾人,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难道他们之间就不能產生崇高的爱情吗?不,他的爱情是无可指摘的。他无法抗拒席捲他心头的热浪。他对她的爱是那么的纯洁,以致总能看到她最诱人的一面。浸润心灵的甘露能使爱情所焕发出的神圣之光更加美好。 “我要告诉她一切。” 多年的孤独一朝有望得到宣泄,他激动得全身发抖。爱情!他原以为一去不復返了。如今,他才感到他多么需要它。爱情是永远扑不灭的火焰,是明媚天空的笑靨,能使古老的岩石开出鲜,使忧鬱的面容笑逐顏开,甚至使最卑微的心灵也感染上恬静的光辉。新生活的梦幻孕育在欢乐而兴奋的波涛中。他在脑海里勾勒出羽箏的准確形体,虽然只在闪念之间,却足以使他心头一亮。他闭上眼睛,她就侵入他的身心。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听不见她的声音。他无需看见和听见,因为她已进入他的全身,虏获了他,而他同时也占有了她。在这如胶似漆的幻觉中,他除了和她一起外,什么也意识不到了。他很快就酣然进入梦乡。 等他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了。阳光从蓝色的印窗帘缝里射进来,照亮了糊著墙纸的四壁和铺著地毯的地板,明朗得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他全身的器官都被唤醒了,跃跃欲试,说不清究竟在期待什么,但总会是些愉快的事物。他起了床,仔细地把脸洗乾净,把头髮梳得很平整。他穿上那件褐色细外套,和里面的白领衬衫很般配。出於天性,他力求穿得乾净利落。他觉得自己足以体面地去见心上人了。 他出了门,开车朝羽箏家的方向驶去。只要路上没有限速標记,他能开多快就有多快。车道两旁柏树繁茂,枝叶交错,形成天然的拱顶。透过繁枝茂叶,能看见天空渐渐由淡绿变为浅蓝,仿佛毫无杂质的蓝水晶一般。甦醒的郊野,绿草如茵,隨风摇曳,一片片紫罗兰像一条溪水流淌在草坪上。远处的山脉柔美多姿,像一颗搏动的心臟似的忽隱忽现,渐入幻境。簫笙对车窗外的景色毫不在意。他的视线沿著马路缓缓向前,一直通向主宰他幸福的殿堂。这条路的全部意义就在这里。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把车开到了羽箏的家门口,不过並未急於下车,而是先让自己有时间喘一口气,让脸色稍稍平静下来,不至於显得突兀。他想重新回忆一遍昨晚想好的要告诉她的那些话,可是心跳声总在他耳边轰鸣,让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极力缓和心跳,使自己镇静下来后,轻轻敲响了房门。 门慢慢地打开了,阴影中出现了一个身形,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老妇人用猜疑的眼神打量著他,问他找谁。簫笙自我介绍说是替羽箏卖画的朋友,找羽箏谈点事。老妇人听后眉头舒展了,笑著说羽箏常常提起他,並把他请进屋里。老妇人告诉他羽箏正在屋內作画,让他先坐会,这就去叫她出来。他坐在客厅里,心里盘算著等会如何向她表露心跡。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像过去了几个小时。老妇人终於再次露面,对他说羽箏行动不方便,麻烦他进画室里坐。 簫笙走进屋內,轻轻掩上身后的门。画室十分简陋,结构像个小仓库,只在朝南的一面开了一个窗户,整个屋子都被一种沉默寂静的氛围笼罩著。羽箏坐在屋子正中的画架前,她穿著一件贴身毛衣,下身是一条浅橘色的旧裙子,裙摆上沾著五顏六色的顏料。画架上的水彩画已完成了大半,一片朦朧的草原,草儿被风颳得倒向一边,远处是深蓝色的天空,漫无边际地延伸著,近处是一个女人的上半身形体,形体上的色调柔和而幽暗,头髮像一片阴影似的飘然而下,如一团漆黑的云块,脸上泛著淡淡的光泽,衬托出乌黑髮亮的眼睛。簫笙凝视著那幅画,先是心头一震,接著就被迷住了。羽箏手里拿著画笔和调色板,像是在从事轻鬆愉快的工作。她知道他走了进来,但目光並没有离开画面,只是用她那文静的语气说道: “我希望这幅画能比之前的要好一些。” “它很出色。你一定构思了很长时间。” “其实我只是將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景观画出来罢了。可惜我总是力不从心,每次画出来的都只不过是一些苍白无力的写照而已。” “但是看得出,你很享受绘画的过程。” “我確实是乐在其中。只有身在画中,我才是快乐的。我的生活限制了我所能感受的乐趣,不过我在调试和安排这些新奇色调时,確实是沉醉在一种艺术的梦境中。” “画里的场景,准是你梦中见到过的。” “可以这么说,也许真有点想入非非了。我想完全让它们成为现实,却又无法抓住构想的脉络。我还缺乏足够的绘画技巧和知识来充分展现它们。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就只有埋头苦干后的劳动成果了。” “你每天呆在屋子里画画的时间多吗?” “不多。有些时候,我似乎把绘画忘了,而是尽情享受大自然气息的滋养。我的精神成天迷迷糊糊,如梦初醒,在大自然的怀抱里陷入遐思。森林里那谜一般的躁动不安让我暗怀惊惧,旷野外那充满生命力的桀驁不驯使我心旷神怡。在日光的抚慰下,一切都充满力量与和谐。” 无拘无束的交谈使他俩都感到了一种意料之中的舒心。簫笙想到了这次来的目的,精神又紧绷起来。他觉得事情的进展跟预想一样,非常顺利,是时候该主动出击了。他克服了最后的犹豫,壮著胆说道: “羽箏,其实我今天来找你……嗯……不光是想和你谈绘画……(低声)见鬼,舌头不听使唤了。” “我也很好奇,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面吗?我想你一定有什么急事。是我卖出去的画有什么问题吗?” “啊?不,没有问题。市场对你的画反响很好,顾客都很满意。我是想和你谈点別的事……嗯……一些特別重要的事……(低声)该死,別吞吞吐吐呀。” “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难道画廊出了什么状况吗?” “啊?和画廊没有关係。虽然只是小本生意,但画廊一直都在盈利。不过这个行业的竞爭越来越激烈,要想坚守下去,確实需要具备敏锐的商业直觉。另外我还想在近期內將画廊重新装修一下……(低声)天啊,我到底在说什么。”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也许我帮不了你什么忙,但我很愿意分担你的苦恼。我非常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在说我自己的事,从来没有了解过你的生活,我实在是太自私了,这不该是一个朋友的所作所为……” “羽箏,嫁给我吧。” 她喘息似的“啊”了一声,被他的话惊呆了。 “我是认真的。”他呼吸急促地说道,“我知道这么说有点唐突,但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对不起,我奔放的感情也许嚇到你了。我从你脸上困惑的表情看得出我需要好好解释清楚。亲爱的羽箏,你可能没留心,一直以来,我对你的感情已不只是友情了,而是变成了更深一层的感情,更加美丽、纯真和圣洁。在我初次遇见你的那一天,你纤弱而又不屈不挠的性情就感染了我。我猜想你一定具有某种非同一般的性格,这对我来说是完全崭新的。我迫切地想进一步探索它,更清楚地了解它。你是属於那种天性文雅的女人。你的眼睛是那么明亮而又坚定,投来的每一瞥目光都显得既有力量又洞彻心扉。你说话时露出一种明智而又大方得体的微笑,我从你的微笑中得到某种鼓舞,並且希望再多看看它。你就像一朵坚忍不拔而又光芒四射的宝石,给我带来无限惊喜。我实在无法隱瞒和压抑我对你的感情。现在我不得不表白,这是我第一次向你表白,如果你不答应,我会一直表白下去。” 羽箏的脸涨得通红,话也说不出口。太不可思议了,他真的在向她求婚,这是她做梦也没想到的。他的语气那么真挚,目光包含著浓浓的爱意,態度那样的有男子汉气概,举止神情中流露出忠贞不渝的爱。她审视著他的眼睛,確信他的这番话出自真心实意。她的心跳快得无法数清,血液像著了火似的滚烫。她的全部感情都在大声疾呼:“答应他吧。”但是更深一层的理智像一只铁手似的不依不饶地扼制住她的衝动。是啊,看看她自己,看看自己的双腿,如果她还有的话,那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並且投入他的怀抱。她的內心充满了挣扎,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嘆息,说道: “我不可能和你结婚的。” “为什么?” “这是明摆著的事。我是个残疾人,你和我在一起不会快乐的,我只会拖累你。” “不对,羽箏,”簫笙温柔地说道,“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的。我为你的幸福而幸福,为看见你神采奕奕的脸而幸福,为在自己心中流淌著爱的暖流而幸福。只要和你在一起,任何障碍我都有耐心去克服。我们会彼此相爱,彼此充实对方的灵魂。我有这个信心。虽然你遭受了命运的不幸,但我从你身上看不出一丝懦弱。你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在斗爭。你没有向命运低头,而是奋起抗爭,追求属於自己的人生。你身上有股异乎寻常的力量,使你满怀激情、奋不顾身、全力以赴地扭转不幸的命运,度过艰难的岁月。你凭著自尊自爱,把精神上的痛苦和肉体上的劳累当成是一种乐趣。现在,你已经受尽了苦难,不该再受苦下去。我不能忍受你受苦,我不愿意看见你受苦。倘若你在受苦,我哪有生活的勇气?我的幸福只能寄托在你身上。啊,你快乐吧,所有的不幸让我一个人扛著,我心甘情愿。我会给你一个幸福的家,给你一个坚强的依靠,我能办到,一定会办到。我的羽箏,你將会幸福无比,我们会幸福无比的。” 她怔住了。在这一刻,她才真正领略到在他深厚的感情后面,还隱藏著一颗透视过她的心。因为,在这一瞬间,曾经的那些酸甜苦辣,逝去的那些喜怒哀乐,都一下子涌上心头。 “簫笙,”她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我不值得你对我那么好,我不值得你为我牺牲。” “我没有牺牲什么。”他用最深情的语调说道,“可以拥抱我所珍视的人,抚慰我所心疼的人,亲吻我所关爱的人,难道这是牺牲吗?如果真的是,我倒挺喜欢牺牲。我要让全世界都承认你是我的妻子。我要让你一身绸缎和边,在你头上插上玫瑰,在你纤细的手指上戴上定情戒指。从今以后,你的地位会稳如泰山地呆在我的心中,放心地享受我许诺给你的无上幸福。若有人胆敢反对我们在一起,我就紧紧掐住那些人的脖子。不管人家说这是大智还是大愚,反正我要娶你,你就是我的一切。你是最美好的人,只有你才对我至关重要。我无法向你表白我有多么爱你。你使我倾心,我为你倾倒。你眼睛里的微笑就是阳光,你是我取之不尽的光和热的源泉。你的灵魂是美丽的、高贵的、圣洁的,我的黑夜因你而变得亮如白昼。当我面对你清澈的目光,面对你柔情似水的心灵,面对你稳重坚强的性格时,我完全被感染,完全被征服了。这种感染让我觉得说不出的甜蜜,这种征服远比我取得的任何成就更吸引我。” 簫笙突然单膝跪到了地上,眼里闪烁著激动的光芒,急切地说道: “羽箏,我祈求你一生跟我在一起,成为我的终生伴侣。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她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三个字,回答得如此自然,就像是有神明在指引。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轻捷地站起来,托起她的脸,吻住了她鲜艷的嘴唇。开始是轻吻,接下来是越来越热烈的激吻,好像永远也吻不够似的。她也在本能地回吻他。时间似乎凝固了。她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似的震撼。她不能呼吸了,眼里充盈著泪水。灵魂在往上飘,飘到那屋顶的满天星辰里去了…… 第56章 《救赎》 当一个作家跨入人生的某个阶段,他会发现以前感觉不到的东西:艺术的饱满、思想的成熟、自我的理性、歷史的沉淀、世界的不安和希冀…… 鸿影在这个时期只管把天地中的一切儘量吸收,然后精神突然变得活跃了。他一切都以创作为目的,为了创作而了解,为了了解而观察。他摆脱了固有的成见,什么都想知道,在文学方面研究別的国家、別的时代的思想形式和表现手法。只要他认为真实有用的,他便据为己有。他与同时期的中国作家不同。那些头脑灵活的人善於发明创造,处心积虑、没完没了地创新,却又浅尝輒止。而鸿影並不热衷於標新立异,而是致力於如何把语言说得更有力量。这种富於热情和刚毅的精神,与中国人软绵绵的、讲究中庸之道的倾向恰好背道而驰。 他瞧不起为艺术而艺术的做法。中国最优秀的艺术家,在他眼里不过是高级的能工巧匠而已。这类艺术家仅仅关心如何把手头的活计做得尽善尽美。他们的观念不能说没有追求,然而不能使鸿影满足。他蔑视这种艺术形式掩盖下的贫乏的生活內容。他不能想像一个人居然能为写作而写作。 鸿影绝不徒託空言,而要言之有物。他探听、注视、侦查、窥测,在寂静中张著耳朵,在黑暗中睁著眼睛。他来到荒郊野岭独自思考。他想到什么呢?想到人类。他不是对著荒野发言,而是对著城市。他所注视的不是隨风而动的小草,而是群眾。他把自己心灵中与人类联繫著的纷乱交缠的线加以整理和延伸。他有自己的目標,並且朝它直奔而去。这目標,便是真、善、美。他为这个目標而儘自己的力量。他不属於他自己,而是属於他身为作家而应尽的职责。 倘若你问,何为作家的职责? 答案很简单,那就是净化人类的心灵。 社会问题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求转向人类自尊自爱的方面。这也是作家的当务之急。我们应该使人再回到心灵中去,回到头脑中去。头脑,这便是我们应该復兴的东西。 思想就是力量。一切力量都来自完成职责。在我们这个世纪,这种力量应该休息吗?这种职责应该闭目养神吗?艺术解除武装的时刻到了吗?现在尤其不能这样。对物质过度热情,这是我们时代的墮落。全民族的生活就像每个人的生活一样,有其低迷的时候。问题是要在人类的灵魂中重新燃起理想。人类的心灵需要理想甚於需要物质。群眾的本能,就在於能够深刻地感受理想的光辉。一接近神圣的艺术,他们便感到满足。在深沉而神秘的事物的鼓动下,他们便不由自主地颤慄起来。人群就像是一个易于波动且充满活力的流体。与美接触,总会让人类海洋的水面忘乎所以地起伏不定,这表明它的內在受到了震撼。 作家来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他的职责便是要为人民发出呼声。作家是唯一既有雷鸣之声,又有细雨之音的人。他说话时声调时而高昂,时而低沉。他是人类的知己,內心充满了那些不幸之人的嘆息和呜咽。他每时每刻都在完成思想家的职责,既要捍卫人类的精神自由,又要捍卫个人的心灵自由。 伟大和博爱的心灵,承载著世间的一切欢乐和痛苦,探索著联结所有人之间的链环。 鸿影的智慧和心灵,和洞察人心的强烈需要结合在一起。他不能缺少怜悯与宽容。人道的温情对他来说是一种需要,他的创造精神正来源於此。他不必费力便处於每个人物的心中,具有人物的形式、思想和天地。他就像一个好父亲那样,將他丰富的同情心倾注在他所幻想的人物身上。在这一阶段,他满怀激情地创作出一部比以往更具思想性的作品。我们摘录如下: 她从师范学院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小学教师。她热爱自己的工作。在教育过程中,她不仅是孩子们的老师,也是孩子们亲密的伙伴。她把自己的生命和热情全部倾注在了学生身上。在一天下班途中,她看见一名小学生在过马路时,即將被一辆闯红灯的小轿车撞上。出於本能反应,她衝上前推开了小学生,而自己则被车撞倒了。小轿车停下来后,从车窗內探出了一个青年男子的脑袋。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紧接著就开车逃逸了。受伤的女教师被送到医院抢救,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一条腿却完全失去了知觉。她残废了,再也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行走,必须隨时架著双拐。她被噩运吞噬了,过分沉重的不幸让她再也无法面对现实。夜里,她的身体蜷成一团,眼泪顺著脸颊流淌在枕头上,枕套永远点缀著大块的黄斑。面对痛苦、哀伤、恐惧、迷惘、禁錮、绝望,她除了哭泣,还能怎么办?把所有血泪往肚里吞,咬紧牙关战胜一切!她听到了內心深处最有力的吶喊。勇气置换出心底的焦虑,激发出生命的潜能。她通过坚忍不拔的信念,重新“站”上了讲台,儘管她走的路比常人更艰辛、更坎坷、更缓慢。那个肇事逃逸的年轻人在事发后回到了家。他用尽力气锁上门,全身颤抖得厉害。他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慌张得直想哭。他想到了自首,但又没这个勇气。他抱著侥倖的心理想逃避法律的审判,然而良心却无时无刻不在审判著他。他整日整夜地回想著那天的灾难,都快要发疯了。他心里多么悔恨啊!一股鬼使神差的力量逼迫他回到了事故现场。在那里,他遇见一个拄著拐棍艰难行走的女子。他认出了她。他僵在那儿,动弹不得。他能对她说什么呢?他又敢於做什么呢?他想逃走,但双腿却不听使唤。他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当看到她不小心滑了一跤跌倒后,他忍不住上前扶起她。两人由此认识了。从这一天开始,他每天都会在同一时间来到同一地点,默默地陪她走一小段路。隨著感情的日渐加深,他愈是痛苦不安。他面临一个令人惶恐万分的问题:究竟是该向她坦白一切,还是终生戴著一副可耻的面具与她相伴?他来到了善与恶的交叉路口,一条路惊险万分,另一条路充满诱惑。他苦苦思索了一整夜,在黑暗中和自己的良心抱在一起,拼死地搏斗。临到天亮,他颤抖著手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坦承了他所犯下的过错。隨后,他独自前往警察局自首。他被判了刑。在狱中,他虽然受到了拘禁,然而他的良心却获得了自由。看似坠入深渊,实则重获新生。他重新审视了自己过去的人生、犯下的罪责,以及未来的赎罪。他的心灵在懺悔中渐渐敞亮了。到了他刑满释放的那一天,当他走出监狱的大门,他吃惊地看见,一个拄著拐棍的女人,正向他慢慢走来…… 好几天来,鸿影闭门不出,一直与心灵里的人物作著无声的交流。那发自肺腑之言是任何语言都难以描述的,仿佛天籟之音,只有文字才勉强得以表达。在鸿影的感情充溢到快要决堤而出时,他就双目紧闭,纹丝不动,倾听即兴创作的灵感在喁喁私语。他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体会到一种莫名的快意,感到体內蕴藏著未知的力量。此刻,他的思想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湖泊,与远处那金色的轻雾融为一体了。 妻子喊他吃晚饭了,他这才晕乎乎地走出房间,就像在野外游玩了一天似的,喜悦之情溢於言表。敏曦责怪他每次都要等到饭菜凉了才肯出来吃。鸿影没搭话,只是搂住她的腰身曼舞了一圈。敏曦措手不及,气喘吁吁地笑著说: “怎么了,究竟是什么事让你高兴成这样?”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因为她对鸿影的这种痴癲状態早就见惯不怪了。 “能吃到妻子做的美味佳肴,难道不值得高兴吗?”鸿影边说边伸手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塞进嘴里。 “我才不信。你天天吃我做的饭菜,也没见你高兴成这样。我敢打赌一定是你的小说大功告成了。” “真是知我者莫若妻啊!” “写的是什么啊?赶紧说给我听听。” 鸿影把胳膊肘支在餐桌上,和妻子面对面坐著,断断续续地把小说的故事情节说给她听。她无限深情地听著,还不忘提醒他汤要凉了。她为自己的丈夫自豪,同时也能读懂他的全部心思。等鸿影说完,她微笑著说道: “蛮好的。” “真的吗?” “真的。” “和之前的比起来呢?” “要更好。小说的名字起好了吗?” “还没呢。我还没想到合適的名字。” 他俩一时相视无言,陷入了沉思。多年来,鸿影对文学的追求潜移默化地影响著敏曦。在她眼里,丈夫是一个朝著目標永远前进的男人,她由此也对丈夫產生了更深的爱慕与敬重。在人为与天命的轮迴中,一个女人最幸福的事莫过於有一个值得自己深爱的丈夫。隨著彼此认知的不断加深,她觉得自己和丈夫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她很是清楚丈夫的心志,因此更想做好他的贤內助。她瞥了鸿影一眼,若有所思地缓缓说道: “可以看出,那个肇事逃逸的青年男子本性並不坏。他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像个干了坏事的孩子似的惊慌失措。他站在了命运的转折路口。有过那么一瞬间,他想去自首。但是自保的本能压制住了衝动的念头。承担法律的制裁,必须具有自我牺牲的勇气。他哪来的勇气呢?只因一个意外,一个无心之失,却要面临牢狱之灾,白白断送自己的美好人生,再也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事情了。再说,自首又能改变什么呢?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个被他撞倒的女人遭了殃,只能怪她霉运当头。无法挽救的结局,最好的做法就是顺其自然。一切都明了了。只要不去自首,他就可以安枕无忧,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终於拿定了主意,不过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宽心。不管怎样,他总无法逃脱良心的拷问。他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这纯属一个意外。然而,造成了別人的不幸,却听之任之,则是干了一件卑劣的事。他和自己的良知在做垂死挣扎。自首亦或缄默不言?两种念头涇渭分明地摆在他面前。他感到无论怎样选择,自身的一部分总要埋进坟墓。他无法理出头绪,只能深陷在难以忍受的痛苦的困惑中。” 鸿影沉吟道:“嗯,我也是这么思量的。” 敏曦用同样的语调接著说道: “在他遇到那个因他致残的女教师后,他的內心世界显然发生了变化。他在她身边感到了一种亲切感。他观察到她天性中善良的一面,其中又隱藏著坚韧的因素,甚至包含某种毅力。虽然被突如其来的不幸击倒在地,她却跟命运做斗爭,重新成为自己人生的主宰。在他眼里,她的形象似乎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光,既迷人又可怕。正如適应了黑暗的眼睛会被强烈的光线刺痛一样,至贞至洁的品行反而使他心惊肉跳。无可否认,他戴著一副虚偽的面具,厚顏无耻地去接近一个被他伤害过的无辜女人,对方却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再也没有比这更卑劣的事了。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抽自己的嘴巴。这对他来说,真是苦不堪言。” 鸿影不住地点头:“嗯,我也是这么琢磨的。” 敏曦继续侃侃而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不可告人的秘密反反覆覆地折磨著他。每当他对她含糊其辞的时候,良心就会在他耳边怒斥:无耻之徒!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外表平静,內心却思潮翻滚。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涔涔流出的冷汗。他的灵魂永远在气急败坏地挣扎。他审视眼前的状况,渴望寻求一条出路。毫无疑问,只要他缄口不言,他就能保持和她的关係。他们可以发展成一对恋人,甚至结为夫妻。他理所当然会给她所希望的全部幸福。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同桌吃饭,同床睡觉,开开心心,幸福美满。幸福美满?不对啊!他欺骗了她。他对她来说永远是个陌生人。他每天都在说谎,每天都戴著一副虚假的面具。总之,他每天都在犯罪。每天!他表面上活在光明里,但灵魂深处却充满了黑暗。身在天堂,心却在地狱。不可挽回的沉沦永无止境。一想到这,他心都寒了。可怕的问题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他到底该如何抉择呢?他该如何回答命运的审问呢?他最终会选择哪个深渊呢?善与恶就在这严厉的问號后面进行殊死搏斗。思想深处仿佛有一种催化剂在起著神秘的作用。在命运轨跡的那团迷雾中,他看到了事情的正面和反面:真与假,善与恶,责任与欲望,光明与黑暗。善念最终战胜了恐惧。混乱的心智澄清了,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自首!別无选择。只有接受命运的审判,方能完成灵魂的救赎。” 鸿影使劲地点了点头:“嗯,我正是这么推敲的……等等……你刚才最后一句说什么?” “完成灵魂的救赎。” “灵魂的救赎!”鸿影猛地一拍大腿,像个孩子似的跳了起来,“救赎……没错……决定了,小说的名字就叫《救赎》。” 敏曦看到鸿影那副模样,莞尔一笑,说道: “很好嘛。” “你真是个聪慧的女人。”鸿影握住敏曦的手,把她拉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第57章 孙嶠纯 一天上午,鸿影在家中伏案写作,写满字的稿纸散乱地堆放在桌上。忽然,一阵风从窗户吹过,一张稿纸从书桌上缓缓升起,飘向窗外。鸿影正欲伸手把它抓住,但潜意识却抑制住了他的动作。他愣愣地看著稿纸在半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在气流的怂恿下忽高忽低、轻盈自在地悬浮著。它时而像一只闪著翅膀的美丽蝴蝶,御风而动,凌空畅游;时而像一缕洁白如雪的透明薄纱,翩翩起舞,上下翻飞。它在风中飘逸,在蔚蓝的天空又跑又跳。鸿影的眼睛被牵引著,他的精神跟隨著它在空中跳舞。他在朦朧中认出了它,那是风中飘荡的思想的种籽,是希望与失落相结合的精灵。在灵光闪耀的一瞬间,只需略一触动,它就甦醒了。大地的重量全部滑到下边去了。等到摆脱禁錮的精灵在无限的空间戏耍够了,便一圈圈旋转著急剧下坠。鸿影从梦境中挣脱,急忙站起身,把手伸出窗外,想把下落的稿纸捞住,但是已经够不著了。他看见稿纸轻飘飘地落在了下一层楼的窗台上。 鸿影来到楼下,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正低著脑袋看手里拿著的稿纸。听鸿影说明了来意,男子一脸惊讶地看著来客说道: “原来是你写的啊!太有意思了!” 鸿影谢过对方,取回稿纸便想上楼了。男子却挽留他,亲热地挽著他的胳膊,邀请他进屋里坐。男子为自己擅自读了原稿的冒失行为表示歉意,但又对里边的內容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並且漫无边际地大谈文学。他神采奕奕地大发议论,激动时,两边眼角都泛起了鱼尾纹。等到分手时,男子大大咧咧地握了握鸿影的手,微笑著自我介绍说他叫孙嶠纯。 从此以后,两人的交往日渐频繁。通常是孙嶠纯登楼拜访鸿影,而且一坐就是老半天,也不管鸿影是否有空陪他閒聊。他泛泛而谈,说起话来东拉西扯。鸿影则耐心地听著,他並不感到厌烦,因为他虽然表面上在聆听,实际上却在用心观察眼前这个说话的人,用一种好玩的心情看他表演。这种窥视別人灵魂的秘密活动,总会给他在忙碌的工作中带来消遣的机会。 孙嶠纯长著一张秀气的嘴巴和一口洁白的牙齿,表明他生性爱说话。精巧的一张脸永远藏著狡黠。他天生是虚荣的、骚动的。他喜欢讲自己的事,总是想先声夺人,认为对方的言论不屑一顾。他靠给杂誌写影视评论为生。他写起文章来夸夸其谈,带著权威的口吻满纸涂鸦,穿插了不少咄咄逼人的学究式语气。他喜欢说些微妙而深刻的话来向读者炫耀。他还真会张扬,每当他发现一部影片里的荒谬之处,他就满脑子想著这件事,看见谁都急不可耐地倾诉出来。可是要不了多久,人们便会发现他老是旧调重弹,有点恶作剧的味道。他以蛮不讲理的倔强劲儿,重新对那些热门影片作了一番毫不留情的评估,把里头的可笑之处一一暴露出来,或者就是对那些声名显赫的导演们表示出轻蔑。他不认为有什么理由可以隱瞒他蔑视平庸、自视高明的得意心情。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兴奋过度,正需要藉机大肆发泄一番。他没什么朋友,於是便把鸿影引作知己,滔滔不绝地议论道: “中国的剧作简直像雨点一样多,却又都散发出泥沼的瘴气。那种令人噁心的无病呻吟的情节,简直像是从潮湿的下水道里溢出,有股霉烂的气息,必须来一阵猛烈的劲风把它们一扫而空才好。歷史剧越来越多,越编越长,却粗製滥造,顛倒黑白,本来是阉狗却变成了忠臣,潘金莲让人演绎成了烈女。穿越剧简直就是文化快餐的怪胎,女主角永远在穿越,总爱跑到古代去爭宠,仿佛不自轻自贱就不能活下去,性压抑就得不到解放。更多的內容则是天马行空,编剧对歷史知识的匱乏程度简直让人看不出古代和现代有何区別。抗日神剧离奇夸张,让人还以为看的是武侠剧。英雄徒手將鬼子撕成两半,铁砂掌、鹰爪功屡见不鲜。战士在斗爭中所向披靡,即使不幸牺牲,最后时刻也是死而不倒,即便倒下也要掷地有声,透支全部的肺活量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爱情的题材永远摆脱不了循规蹈矩的情爱的公式,总在甜腻地诉说衷曲,明明无话可说却偏要絮絮不休。爱情这回事,每个人不都经歷过吗?一生中至少有过一次。难道人们就是这样恋爱的吗?他们是在撒谎,对观眾撒谎,对自己撒谎,临了还信以为真。理想化的背景、理想化的情节、理想化的性格、理想化的结局,中国的编剧都在製造著虚偽的玩意儿,他们即使喝醉了也不懂得讲真话。” 孙嶠纯大放厥词,什么也拦不住他。导演也成了他炮轰的对象。 “中国的导演自命为对于思想与內涵有著深刻的分析。思想与內涵吗?是的,他们到处都用上了,到处,而且千篇一律。一只绣鞋跟万里长城,一样都会在其中找到思想与內涵,不多也不少。追求商业化的导演分为两类,一类是妄自尊大。他们追求最好的演员、最好的特效、最好的服饰、最好的布景,却拍出杂乱无章的烂片,还宣称將艺术和现实调和了。他们在电影上映前提心弔胆,寢食难安,对作品没信心,对自己没信心,对市场没信心,不得不大量的资金作宣传,用『斥巨资打造』的口號欺骗观眾入场。十来块钱就能欣赏到几千万的大製作,对观眾来说永远都是划算的,因此导演也就心安理得了。电影的风格永远都是中西杂交的四不像。因为导演既要追求本土文化,竭力展现自身的民族情结,又怕观眾不买帐,曲高和寡,因此只好东拼西凑,將中国的文明和西方的技巧凑合起来,就像留著辫子的清朝举人穿著时兴的西装一样滑稽。另一类导演则是妄自菲薄。他们一个劲地追求粗俗且毫无节操的詼謔,把一切畸形和变態的逻辑作为插科打諢的笑料,还美名其曰黑色幽默。他们在电影中拿人性来开种种玩笑,最拿手的本领是把猥褻与感情混为一谈,把婚姻描写得百般淫乱而在原则上仍旧尊重婚姻。他们最喜欢採用的剧中人物之一就是被包养的情妇,这样就有机会把种种微妙的关係描写得淋漓尽致。丈夫和情妇幽会时被妻子撞见,还百般狡辩,希望能享齐人之欢;儿子又爱上了父亲的情妇,要將她从父亲的魔掌中解救出来;而最终情妇则以大义凛然的姿態劝说丈夫回归家庭,儿子回归事业,自己则继续寻找真爱。结局皆大欢喜,道德实现了,观眾过癮了,票房保证了,演员走红了,导演的旗帜也立起来了。” 孙嶠纯口若悬河,演员们也为他提供了丰富的佐料。他对他们低俗的表演风格早有一肚子苦水要倒。 “演员们都呈现出一种病態的演技,夸张荒诞的表情、歇斯底里的自白、自欺欺人的腔调、空空洞洞的眼神,简直让人闻到了墓穴里那股腐烂的气息。他们不知如何演绎一个健全的人、健康的人、有生命力的人,因为他们本身就患著各种各样的疾病。他们的皮囊是美丽的、动人的,可也仅限於皮囊,完全没有骨骼,像得了软骨症似的软弱无力。他们的表演总是轻车熟路,从帝王將相到市井小民,脸上都掛著一成不变的神態,观眾看到的永远是他们本人,而不是所演的角色。艺人们所追求的不再是塑造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而是成为深入人心的流行偶像。他们不是通过荧幕映像和观眾產生共鸣,而是通过各种宣传活动和影迷打成一片。他们不再像老一辈的艺术家所提倡的求真,而是求俗,而且是媚俗,以为这样才能和群眾產生精神交流。演员们在演戏时需要进入一种空想状態,也就是毫无思想,这对他们来说是极容易做到的。他们把思想交给了导演,自己从头至尾像时钟的指针一样呆板。导演则认为演员进入了一种忘我之境,对此讚赏不已。中国的导演和演员就是这样合作默契,像是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那样心心相印。” 孙嶠纯还不满足於斥责演员们,更要从台上跳到台下,把那些张著嘴巴的吃瓜群眾也教训一通。 “电影太多了,电视剧太多了,吃的太多了,喝的太多了。观眾不飢而食,不渴而饮,只是为了满足狼吞虎咽的习性。这个民族竟害了贪食症,你餵他们什么他们就吃什么,而且他们连吃的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要有得吃。甚至吃了也不觉得快乐,因为他们根本不懂什么叫做快乐。观眾在电影院里愣头愣脑地傻笑,几小时地吸收著声音和画面,像一块湿漉漉的海绵似的一无所思,一无所感。不管多么不合理的剧情,他们看了都若无其事。他们只想寻求感官上的刺激,既不关心人生,也不关心思想。空虚的头脑被泛滥的潮水进一步稀释,縹緲的思想在水底下做著天长地久的美梦。贱如泥土的趣味滋生出一大堆贫血的作品,那些创造票房神话的影片充其量是些不成形的黏土,而头脑简单的观眾只知道一味地叫好、叫好、叫好。” 孙嶠纯步步深入,越说越起劲,对自己的高谈阔论暗自得意。鸿影听他以如此极端的口吻夸张事实,觉得似有不妥,但还是聚精会神地听著。孙嶠纯看见鸿影把他的话真当那么回事儿,就越加兴奋,对鸿影也更加另眼相看了。 一天晚上,孙嶠纯像往常一样泡在鸿影家里,一坐就是大半个小时。鸿影没搭理他,而他也聊腻了,便隨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杂誌翻了起来。他发现里边有一篇小说是鸿影写的,名字叫《救赎》,就仔细看了起来。刚读了几页,他就被吸引住了。临走时,他说想认真拜读一下鸿影的大作,便顺手把杂誌取走了。 一个礼拜过后,孙嶠纯敲响了鸿影家的门。他对鸿影嚷嚷说,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企业家邀请鸿影吃饭,並说汽车已在楼下恭候。鸿影感到十分惊讶,本想直截了当地谢绝,但受不了孙嶠纯的狂热劲头,结果被硬拉著出门上了车。 十分钟后,鸿影在一家豪华的餐厅內被引见给那位商界中传说的豪杰。那人五十岁上下,五短身材显得很壮实,脑袋又圆又大,留著个平头。他外表和善,穿著得体,但在风雅的外表下內里却很粗俗,不时露出粗鲁的举止。虽说他对文学一窍不通,但却喜欢充当文化商人的角色,时不时地结交一些艺术圈的文人雅士,以显示自己品味高雅。他很热情地和鸿影握手,並露骨地奉承对方是百年一遇的天才,藉此机会又把自己如何慧眼识英才大大吹嘘了一通,实际上他对鸿影一无所知,更谈不上了解他的作品。 企业家在席间谈笑风生,大口吃喝,胃口奇佳。酒过三巡,他兴之所至,说要投资电影,当场就向鸿影提出要把他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搬上大荧幕。鸿影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孙嶠纯早已按捺不住,不失时机地毛遂自荐,声称自己有能力担当导演和编剧的职务,同时对鸿影的小说《救赎》讚不绝口,声称是改编成电影的绝佳材料,拍出来肯定火遍大江南北。鸿影一时拿不定主意。起初,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一旦拍成电影,就有可能丟失原作的味道。但孙嶠纯告诉他,电影是一门活的艺术,具备了另一种表现力,可以达到小说无法达到的境界。鸿影思考一番过后,觉得他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便一口答应下来。隨后在孙嶠纯的牵线下,企业家以低廉的价格把小说的影视改编权买走了。 那次吃过饭以后,隔了没多久,孙嶠纯就搬了出去,从此杳无音信。 第58章 重遇故人 鸿影收到市作协的邀请,参加一个社交晚宴。 晚宴在市中心最豪华的酒店举行。除了邀请作家、诗人、记者和评论家外,还邀请了商人、政客、演员以及他们的太太。晚宴时,男人粗俗地谈论文学,泛泛地谈论艺术,只有涉及到金钱时,才语气坚定、冷静,並不时伴有嘲讽的成分。女人衣著华丽,搔首弄姿,在餐桌上很节制自己的饮食,只喝一丁点儿水。对於任何美味佳肴,只要有可能增加她们理想中的体重,她们一律不沾。 坐在鸿影左手边的是一位文学院的教授。教授私底下从不谈论文学,而是谈论文学的副產品,即作家的私生活。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熟悉的一位作家的风流史,其详细程度足以构成一篇精彩的学术论文。坐在鸿影右手边的是一位文学评论家。他口口声声夹杂著崇高的字眼,诸如“艺术的尊严”、“为艺术而艺术”,不过弦外之音恰是“为金钱而艺术”。他將某位畅销书作家的高收入和他本人联繫起来,认为作家的高收入离不开他所写文章的大力吹捧。 和这些雄辩的精英人士坐在一起,鸿影完全插不上嘴,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这些来宾都自詡为文学的崇拜者,已经崇拜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们不仅热情地谈论著文学,而且以同样的热情不厌其烦地谈论著文学家的私生活,似乎作家的私生活比作家本人的作品更有吸引力。鸿影愈来愈感到不自在,想与邻近的人谈点別的话题,可是没有人理睬他。偶尔有人难得地向他提几个有关创作的问题,可使他惊讶的是,从这些问题中可以看出这些自命风雅的人的绝对无知。而且他们向鸿影提出问题也仅仅出於礼貌,而非好奇。他们对鸿影不感兴趣,所以对他的回答也就似听非听了。 鸿影对谈话內容仅仅局限於趣闻軼事、边新闻或文坛秘史很感腻烦,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这些事似的。在这些陌生的面孔和杂乱的谈话中,他没能对一个人或一个思想留下印象。他目光茫然而若有所思地对餐桌巡视一圈,似乎对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其实,他比谁都更仔细地看清了这些人,只是自己没意识到罢了。他的目光不像政治家或企业家那样一瞥之间就能敏锐地攫获事物的细微之处,一点一滴都不放过。他是像海绵一样默默地、持久地吸收著各种人物的印象,然后把它们统统带走。他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几个小时或是几天以后,在他独自沉思反芻时,才发觉早已把一切归为己有了。 鸿影不再留心別人谈话,只关注自己的內心世界。他一言不发地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他的思想如同一个巨大的湖泊,他在思想的湖面上隨波逐流是多么畅快啊!他默不作声,微笑著倾听湖水深处发出的无数种声音,无数个生命在里面躁动。他看见水中闪烁著无数陌生的生灵,像闪电似的忽明忽暗,个个独一无二。他陶醉在心怒放的內心世界,对著自己心灵中一闪而过的奇异景象笑了。他无需把这些情景定格,他有的是时间做出梳理。以后再说吧,只要他愿意。 等到他在思想的湖泊里畅游够了回到岸上时,他瞧见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少妇正望著他。他的眼睛对著她的眼睛。她微微笑著。他既没看清她的脸庞与五官,也没看到她的身材和衣著。他只看见一样,就是在她充满诱惑力的微笑中反映出来的亲切。一时间,鸿影有些迷惑,他觉得这女人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晚宴结束后,鸿影好奇地走近那名少妇。她看到他走了过来,没有一点诧异的神色,微笑著对他说道: “你不认得我了吗?” “叶冬兰!”鸿影突然认出来了,激动地喊出了声。 鸿影问她什么时候来这里的,现在做什么。她解释说前不久丈夫调到了边城市政府工作,她为了支持丈夫的事业,於是就放弃了记者的工作,隨丈夫一起到边城市定居下来。冬兰似乎有意表现出一种矜持的態度,但眉间眼底同样洋溢著难掩的喜悦。两人站在原地,一时都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彼此毫不掩饰地打量著对方。冬兰还是那么漂亮,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跡。除了一点淡淡的口红外,她根本没化妆,但是自有一种颇为高雅的魅力,感觉成熟而恬静。这时,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风度翩翩地走了过来。冬兰向鸿影介绍说: “这位便是我的丈夫。对了,你们应该早就认识。” “鸿影,好久不见了。”男人亲热地用手拍著鸿影的肩膀说道。 鸿影转过头一看,大吃一惊。 怎么会是他? 柳翩来! 柳翩来此前凭著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鸿影把上大学的指標让给了他,但他內心对鸿影毫无感激之情,觉得这原本就是属於他的,对方只不过做了个顺水人情而已。他没有忘记来煤矿採访过的女记者叶冬兰。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他觉得她气质不凡,之后打听到她原来是省里某位高官的千金。他经过冷静的分析和判断之后,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便用满腔的热情去追求这位大家闺秀。他利用她留给鸿影的地址,主动写信给她。他在信里玩起了投其所好的把戏,表现得对文学情有独钟。虽然他对文学只是略知一二,不过凭著能言善辩的本事,也装得像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写了些抒情诗,某些词句確实很动人,声称她是他灵魂里的火种,为他带来无限的光明。他甚至还写了一个剧本寄了过去,谦虚地向她请教。冬兰模糊地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觉得挺好玩。她並不躲闪,而是用若即若离的態度去招架对方的示意。她身上兼有炽热和疏懒两种天性。她知道她的魅力所在(包括家庭背景的魅力),於是凭著本性去自由发挥,不愿过多地劳心费神。期间,她一直期待著鸿影的来信,但始终没等到,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最终,在柳翩来猛烈的攻势之下,她决定把自己的婚姻幸福託付给这个男人。 柳翩来在事业上顺风顺水,没有乌云,甚至连阴影也没有。他审时度势,利用岳父的人脉直接进到了国家机关。他在政府部门里得心应手,很快坐上了一把手的交椅。他在官场上游刃有余,深諳中庸之道。他是个见风使舵的野心家,內心冷漠,脸上却笑容常驻,笑容中蕴含著绝妙的心机。他关注自己的健康、形象、前程与事业,遵从眼前利益行事,时刻都在想著如何少出力而捞到最大的好处,凡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统统摆在一边。他事必躬亲,仿佛在以身作则,实际上却在排除异己,独揽大权。他是一条蛀蚀社会主义的蛀虫。他对用嘴说话的工作是不遗余力的,在宣传政绩上往往不择手段,雷声大雨点小。他唯一关心的就是做官。他在等著国家给予他更高的职位和荣誉。他的野心是不知疲倦的。 第59章 小说的走向 一天上午,鸿影在编辑部接待一位新锐女作家,商谈小说改稿的具体细节。女作家以写露骨的香艷小说而出名。主编说她是当代的简·奥斯汀,特意指定鸿影做她的责任编辑。这位才女脸上涂脂抹粉,腰身肥硕,丰满的双乳挺得像一对高射炮。她根本没留心听鸿影提出的建议,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话,说自己写的內容都是她真实的感受,並夸张地讲述了她的人生经歷和种种情史,把自己描述成所有男人垂涎的尤物。在女作家为每一个爱过她或她爱过的男人激动不已时,鸿影早已忍无可忍了。他看出女作家居然还想引吭高歌,不由得惊恐万状,而一旁的同事却用打趣的目光在看他们。 鸿影好不容易把女作家打发走了,才鬆了口气。正在这时,他接到了一个找他的电话,话筒里传来冬兰的声音。鸿影感到十分意外。冬兰在电话里问他什么时间有空,想约他出来见个面。鸿影说中午可以,於是他们约定了一家咖啡厅见面。 咖啡厅位於杂誌社对面街的一个拐角处。鸿影虽然每天上班都会经过,但从未进去过。咖啡厅里面情调雅致而幽静,光线柔和而迷人,不大的空间里坐著几对年轻的情侣。在一个静僻的角落里,鸿影和冬兰面对面地坐著。冬兰穿了件米黄色带荷叶卷边的衬衫,繫著一条白色麻纱的长裙,裸露的颈项上,用粉色缎带打了个小蝴蝶结。她看上去兴致很高,脸上浮现著动人的笑容。点了饮品后,冬兰开口说道: “没有打扰你工作吧?” “当然没有。实际上,你给了我出来放鬆一下的机会。” “你真该多享受一下生活,人生应该劳逸结合才对。”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往往身不由己。即使我身体停下来歇息的时候,我的脑子也没法停下来。” “看得出,你大概就是为写作而生的。” “是啊,只有在虚构的世界里,我才感觉到真实。而在现实生活中,我反倒感觉在幻想,在做梦。” “你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只是出於本能罢了。” 他们沉默了片刻。隨后,她又笑著说道: “其实我这次约你出来,是有事相求的。” “別客气,你直说好了。” “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想听听你的意见。” 冬兰从隨身携带的手提包里取出一叠装订好的稿纸,递给了鸿影。鸿影接过书稿,挺了挺身子,神情专注地读了起来。他一页一页地翻看著,小说里的某些描写触动了他,使他產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越是往下看,越觉得其中蕴藏的內涵寓意深远,不由得为之动容了。 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或是波澜壮阔的场面,只是通过男女主角交换信件的方式来逐步推进故事的发展。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从小在一个村庄长大,之后又考入了同一所重点大学。他们都立志於毕业后重新回到养育自己的故乡,改变落后的教育现状。但毕业时他却一改初衷,选择留在城市就业。而她则无怨无悔地选择回到贫困的故乡,当一名中学教师。曾经恩爱如漆的恋人,在面对人生理想的不同选择时,最终还是劳燕分飞。她回到了故乡教书,给学校带来了新鲜开放的气息。她是一个好老师,学识丰富,性格真诚,不仅授予孩子们知识,而且更愿意与他们一起相处。孩子们都很尊敬和喜欢她。而他则进入了大企业,每天的生活由虚情假意、阿諛奉承和尔虞我诈组成。他试图踢掉每一个重要的竞爭对手,並以此为標杆,来印证虚假的繁荣声色。时间的流水冲刷著两人的感情,但还是不能把一切连根拔掉。分手后,他们彼此都不能忘记对方,依然保持著通信,都希望对方能回心转意,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但心里又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想说的话越来越少,写信的间隔越来越长。现实的大门关闭了两人之间的联繫。一天,他收到家里的来信,说她在一个雨天送几个孩子回家,送完之后在路上遭遇了泥石流,被衝到了山下的江里,尸体至今也未找到。他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像蒙上了一层潮湿的雾。他怀著悲痛的心情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她教书育人的那所学校。当看到孩子们在阳光下展露笑容的那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的爱人。他透过朦朧的泪眼,看见她伸出手在向他召唤…… 小说以观察入微的笔触展现人物的精神状態和性格特徵,处理得丝丝入扣。作者没有刻意描述人物或人物的行为,而是娓娓诉说能引起每个人心灵共鸣的情感,如同向所有人的心灵说话。整部作品自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度,鸿影读后大为讚赏。他用严肃而激动的口吻对她说,他从这部作品中看到了对於爱、信仰和生命本质的追求和探寻,看到了一代人的精神处境和內心困惑。 讚赏之余,他也不忘指出小说中的一些瑕疵和弊端。小说的情节虽然发人深省,但编织得不够紧凑。他告诉她,人物和事件息息相关,人物要想显得逼真,情节须得发展得流畅贴切。小说的情节应像鬱鬱葱葱的草木中修饰得极富匠心的一组凉亭,人物各凭自己的意志走进这些亭子中,然后又以不同往昔的面貌离开。冬兰赞同鸿影提到的关於人物和情节的观点,但她同时也看到了两者之间其实是相互制约的。因与果牢牢地束缚著作品中的人物,不论他们如何挣扎,命运之线丝毫不会放鬆。因此,她觉得人物和情节实际上难以兼顾,必得有所取捨。她对鸿影说道: “『要有助於情节的发展』,这话听起来够耳熟的。可情节在反观自照时,会发现人物並未那样尽如人意地满足它的要求,而且大部分都像礁石般隱匿不现,影影绰绰难以驾驭。面对这样尷尬的局面,想用传统的三段论——发展、高潮和结局来应付,实在是枉然。” “按理说,”鸿影说道,“情节中的每个片断、每个字眼都应该起到相辅相成的作用。一部结构高度严谨的小说,描写的事件必然是相互关联、互为因果的,而且应该包含各种谜团,但不该產生误导。一个谜团就是一个神秘的因素,一个伏笔就是一个匠心独运的装置,是整部小说由此穿越而过的一扇门,引领读者深入到情节中去。这样就算是一个错综复杂的情节,它也会像个活的有机体,看上去没有一点死相。而当情节展开之际,读者的记忆便会始终盘旋在情节之上。这记忆將不断重新组合,琢磨推敲,发现新的线索、新的因果,最终停留在脑海里的印象將不会只是线索或因果的杂陈,而应是一种在美学意义上紧凑和谐的完整体。这种结果如果由小说家直截了当地交待清楚,就一点也不美了。当然,小说家绝不该吹毛求疵地去成就此种美,但小说只有体现这种美,才算真正成功了。” “隨著情节的大幅度扩展,小说又该如何引人入胜呢?你不能给哈欠连天的暴发户讲什么情节,对吃著爆米的电影观眾也同样不成。故事只有依靠『接著怎样,之后如何』,才能吸引他们不至於睡著。” “这些人有的只是好奇。日常生活中你会发现,许多人在喋喋不休地刨根问底时,通常也是他们蠢到了家的时候。一个见面只知道问你有几个孩子的傢伙,绝不可能跟你志同道合。假如过了一年后你再次碰到他,他可能还会问你有多少个孩子。他的嘴巴又会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他的眼睛仍然空洞无神地东张西望。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实在很难交心,而两个都喜欢说三道四的人也绝无可能成为知己。所以,依靠好奇本身实在难有作为。读者如果想抓住情节,还必须得有脑子才可以。有脑子的读者不像一味好奇的读者那样只会一扫而过那些刺激眼球的事,而是用脑子把它们一一拾掇起来。他先是孤立地看,再將它与前面读到的其它事件联繫起来看。他或许並没有完全搞懂,可他並不期望对所有的事实都能了如指掌。聪明的观察者绝不会妄想瞬间將它们一览无遗,他知道要等到最后,等到他登高望远时才能纵览全景,釐清所有脉络。扑朔迷离的因素和捉摸不透的言辞对情节而言必不可少,而没有脑子的话根本无法欣赏其中的奥妙。若想玩味其中奥妙,读者必须分出一半精力来抽丝剥茧,而不能一味地被小说挟裹著与世浮沉。” “不管怎么说,人物的幸与不幸並非全靠情节来展现,读者可以在意义不明的世界中徘徊。可小说家为什么就一定得凌驾於作品之上,一切尽在掌控中呢?他就不能融入到小说中,由著小说的自然发展將他带到某个未曾预见的终点吗?” “我认为这是贯穿所有小说的一大弊病。几乎所有小说都会在结尾时软弱无力、难以为继,这是因为人物已经超出了作者的掌控范围。为什么总是如此虎头蛇尾呢?为什么小说非得像一齣戏那样有个大结局呢?唉,一切都得有个交代呀。种下的前因必然导致后面的顺势结果,可是人物经常就是在这个时候死去的,由此我们得到的最终印象就是个死气沉沉,甚至连作者都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冒傻气了。他只能假装人物原本就一直按部就班地依照计划行事,可事实上他们不是半死不活就是已经呜呼哀哉了。死亡几乎成了人物和情节之间唯一的纽带,而读者到了靠近结尾处也做好了跟它碰面的准备,对这种安排採取一种盖棺定论的散漫態度。唉,你总得让这些可怜的作家们想个法子收场吧。这么一来,也就难怪出现这种呆滯性的结局了。毕竟当逻辑取代了血肉成为主宰后,就会出现这种灾难。由此可见,关键之处在於小说家不该再试图征服素材,而是应该被素材征服,並要被素材带著滚来滚去,混为一气。至於情节,把它扔到锅里去,將其搅浑,把它熬浓了。就让尼采宣称的『形式大崩溃』痛快地来临吧。” 第60章 冬兰身处两重天 窗外,有些瑟瑟的风,还有些瑟瑟的凉意。室內的空气落寞而寂静,暮色和寒意在同时加重。冬兰蜷缩在一张长沙发里,身子埋在一大堆靠垫之中,任由暮色將她层层包裹。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停留在手中的一本文学杂誌上。杂誌里有她发表的小说。 她像一只慵懒而怕冷的小猫一样瑟缩在沙发里。躯体在沉睡,心灵却飘浮於另一个恍惚的境界。整个人给幽静的气氛包围著。她最喜欢幽思冥想,在无人打扰的清净世界里体味生活的恬淡。在过去的性格中,她特別保留著她的超然物外。可是在她耽於平静的眼神中已经有了新的成分:有点伤感意味的宽容,有点倦於人世的心情,也有点含讥带讽的心理和一去不復返的慨然。年龄替她掛上了一层冷淡的幕,使她不会再受感情诱惑。她难得说什么心里话,脸上总掛著一副把什么都看透了的笑容。她对一切,对自己,都不加反抗。对於一个心地善良而看破人生的人,这是一种很温和的宿命观。 刚结婚的时候,她是真心爱自己的丈夫。结婚多年,夫妇之间不曾有过风波。在大眾眼里,他们正是一对模范夫妻。但是相处得越久,她就越不了解他。她隱约地,也可以说明显地感到,翩来身上暴露出来的一些东西,已经让她感到有点不自在。她一下子说不清他的这些东西属於一种什么性质。但她凭直觉,知道这不是些好东西。每次对翩来多认识一些,她就觉得自己瑟缩得更深一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时会比两个星球间的距离更遥远。但是,她不再有失望的感觉。长期的相处,没有给人带来了解,反而带来感情的麻木。 她没忘记鸿影。当年那些曖昧的心思固然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她是个极有理性而全无荒唐幻想的女人,对於自己青春时代夸大的感情觉得又甜蜜又可笑。但是想到那些往事,她依旧很激动。关於鸿影的回忆的確是她保留最久的记忆。她读到他的作品就感到愉快。他每次的新作都使她非常期待,就像她见证了他成长的轨跡。她很有文学天分,懂得鸿影的作品,但说不出所以然。对於一个感性的女子,艺术的妙处在於能够归纳人生,而所谓人生是藏在感悟里的。至於激烈的衝突、宏观的思想、纷繁的线索,对她来说是不相干的。她需要的文学,是能使她费最少的力气,把藏在心里的体会舒展出来的那种文学,是有热情而不至於使她精神疲惫的那种小说,总之是构思精巧、引人入胜的小说。 冬兰从沙发上坐直身子,隨手將杂誌扔在了桌子上。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像是经歷了一段漫长的冬眠,现在甦醒了,復活了,又有了生机与期盼。丈夫今晚在外面有应酬,因此她提前约好了鸿影到一家餐厅吃晚餐,为的是庆祝自己小说的发表,儘管她多少感到这个理由有点牵强。她在客厅中绕著步子走来走去,呼吸著一种完全崭新的、带著某种安逸与醉人的空气。她的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在潜意识中期待著,期待一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冬兰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来到餐厅。她穿了件宽鬆的浅蓝色真丝衬衫,繫著条湖水色的长裙,整个人像清晨时天空的第一抹微蓝那样纤尘不染。她脚步从容,行走间轻盈得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鸿影已经提前到了,正若有所思地观察坐在对面桌的一对男女。男人身材瘦弱,脸色苍白,已经开始谢顶了,看上去未老先衰,眼袋大得能装得下钱幣。他低著头咬牙切齿地拿著刀叉和一块半生不熟的牛排较劲。女人身材丰腴,脸色红润,长得没那么到位的鼻子使面孔看上去有点滑稽。她从用餐开始便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但並没有影响到她的胃口,吃和说在同一时间完成了。 冬兰坐到鸿影对面的椅子上,打趣地问道: “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呢?” 鸿影回过神来,笑著说道: “没什么,我只是在观察身边遇见的每一个人,试图把他们融入到我目前正在写的一部小说里。” “小说的主题是什么?”冬兰问道。 “没有主题。”鸿影答道,“也可以说它没有一个唯一的主题。你懂我这句话的意思吗?我旨在把一切都容纳到我的小说当中,而非刻意地对素材进行剪裁。我写了已经有一年多了。我没有遗漏任何一样东西。我的所见所闻,我的所知所感,我从自己的和他人的生活中学到的一切全都囊括其中。” “痛快!不过我想,这种迷宫式的作品定会把你的读者弄糊涂的。”冬兰微微一笑。 “未必。”鸿影说道,“为了达到我期望的效果,我把一个小说家当作小说的核心人物来写,小说的主题也就成为小说家在提供给他的现实与他如何处理这些现实之间的挣扎搏斗了。” “这么说,你已经把整本书规划妥当了?”冬兰忍住笑,装作一副好奇的样子。 “当然没有。” “此话怎解?” “对这么一本书而言,任何的规划都是徒劳的。如果我事先就设定好所有细节,那整本书就全完了。我且等著现实指引我如何下笔。” “可我原本还以为你是想挣脱现实呢。” “书里头的小说家是想挣脱现实,可我不断地把他拉回来。老实说,这就是小说的主题:理想与现实的对立,主观与客观的衝突。我全然不知这样的命题是否类似於某些相互牴牾的哲学观点。不过,我只想做出一种尝试,改用一种新的方式看待小说的人物。不管怎么说,如果我看待小说人物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势必也会给小说带来变化,甚至是革命性的变化。” “到处都有人正在试图这么做。依你看,小说的革命性变化,是否就可以揭示人性的发展变化呢?” “如果我们有能力放宽视野,將过去两百年间的小说家视如济济一堂,我们也许就能洞若观火了。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就须得將未来两百年的小说家同样视同於济济一堂,受制於同样的情感。他们题材上的变化將是日新月异的,可他们自身却仍旧会自始至终地將属於他们时代的偶然事件统统倒进灵感的锅炉中进行搅拌。对小说未来的预测属实诱人。到那时,我们也许能延缓衰老,我们也许能飞上太空,我们也许能战胜癌症,我们也许能通过意念控制机器人的活动。即便如此,这一切也只属於人类进程的轨跡,並不涉及艺术的核心。歷史会不断发展,艺术则亘古不变。不管有了多少新鲜玩意儿,未来的小说家也须得让它们统统经过创造性心灵的体验。即便外界环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说到底,这个创造性心灵毕竟是个原始的器官。” 两人畅所欲言。冬兰对鸿影那种以开阔的思维看待人类一切活动的秉性很有感触,从而也开始留心別的思想。她並非不知道现代思潮的丰富,但没有兴趣独个儿去探险。如今有了一个同伴给她带路,她也就不觉得胆怯了。她从隱退的灵魂中走出,身心被艺术深层次的美所吸引,如同从沉寂的黑夜中突然进入到耀眼的日光之下,聆听著清朗亮丽的笛声。不知不觉地,她一边看著朋友的眼睛,一边跟著他去了解那个用理想主义的色彩去表现思想和形式的王国。她越走越远,在文学的神秘领域里寻幽探密,终於在內心的海洋里发现了陌生的陆地,替眼睛开闢了一个崭新天地。 当他们离开餐厅时,已经將近九点钟了。隨后,两人分別了。冬兰乘上了一辆计程车。她的脸挨著车窗,凝视著车窗外纵横交错的街道和繁星般闪烁的灯火,朦朧地感到自己还迷失在一个过去的世界里。她心底有某种感情被勾动又被辗碎了,那是一种隱隱约约的、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惆悵,像海浪一样涌上来,隨后又被带走了,最后只剩下一片白色的泡沫。 冬兰回到家的时候,一眼看到翩来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著她出门前扔在桌上的那本杂誌在翻阅。他似乎看得很专注,手指夹著一根烟,菸灰掛在菸头上摇摇欲坠,一缕烟雾裊裊上升,在客厅中扩散。还没等冬兰走进客厅,翩来已从沙发上站起身来,面对著她了。 “呦,我们的大作家回来了。”他的语气中带著嘲讽的味道。 冬兰用诧异的眼神看著他。 “亲爱的,我一向都说你很有才华。事实证明,你確实很有天赋。你的作品写得棒极了,我都被感动得快要流泪了。可是,亲爱的,你写小说的事,为何之前没听你提起过呢?” “我没想瞒你,只是想等发表了之后再跟你说。”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夫妻间是不该有秘密的。你不该对我有所隱瞒,那样会把我的心伤透的。你知道,我时时刻刻都在为你著想。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值得我关心呢?” “我累了,先去睡觉了。”冬兰冷冷地说道。 她转过身准备回房,翩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亲爱的,先別急嘛,我还没说完呢。我注意到了,严鸿影好像就是在这家杂誌社当编辑。”他声音低沉地说。 “是又怎样?” “这么说,你和他私底下见过面了?” “是又怎样?” “那么,我想说的是,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和他有任何来往。”他用不容辩驳的权威性语气说道。 “和谁交往是我的自由。” “你是我老婆,別和我谈什么自由。女人的自由就是男人的樊笼。你们难道就只是见个面那么简单吗?难道就没有更进一步的幻想吗?別在我面前耍这种小把戏了。別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是清楚的很。你们表面上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暗地里却在偷偷摸摸地相互勾搭,每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卿卿我我,谈情说爱。这就是你所谓的该死的自由。你以为我会给你这种自由吗?別他妈做梦了。” 冬兰愕然地瞪著他。她觉得有股热血直往脑子里冲,使她整个脸都发烫。她心里的反感已如潮水澎湃,再也控制不住了。 “够了!柳翩来,你这是在侮辱我。”她忿忿地说。 她想挣脱开来,但翩来把她的胳膊扣得死死的。他不带感情地说道: “你別想离开。今晚不把这件事说清楚,你哪也別想去。” 冬兰开始浑身发抖,一种恐惧感抓住了她的心。她不想面对他,但无法摆脱他强有力的手。这个蛮横的男人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他的神態、他的语气、他的举手投足都跟一个陌生人无异。 “让我们来好好地谈一谈,一直以来你是如何追逐你那幻影的。我娶你时就知道你不爱我,我了解你和严鸿影的关係,我以为我可以把他从你心里赶跑。真是不可思议,我和你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跟你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却没办法完全占有你的心。一想到这一点我就痛不欲生,像有把匕首扎在心上似的。我这个做丈夫的真是可悲啊!我爱你爱得神魂顛倒,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而得到的回报却是一顶绿帽子。这可真是滑稽透顶了!” 翩来脸上带著看穿一切的冷笑,这种笑让冬兰感到恐惧和心惊,她全身都在发抖。虽然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两个膝盖仍在打颤。 “亲爱的,你骗不了我。你不要以为男人都是傻瓜。低估你对手的智慧和力量,那绝对没有好处。我並不是个傻瓜,你以为我就不知道你虽然躺在我的怀里,却把我当成严鸿影吗?这真是一件相当怪异的事,好像本来应该只睡两个人的床却睡了三个人。我的心真是碎了一地。你为了一个毫无关係的男人,无视我对你的爱。你想亲手毁掉我的幸福,好转身投入严鸿影的怀抱吗?去你妈的,那是不可能的。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碰你。” “我不想再听你胡扯这些疯话。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她大喊道。 翩来的手始终像铁钳似的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她像块任凭宰割的俎上肉,冷汗从她额上滑落。她没料到他会用暴力来对待她。 “这些话你必须要听。” 翩来硬邦邦地说道。 儘管他的声音跟往常一样冷漠,但是她从他的声音里还是感觉到了有股凶暴的力量將要爆发。她看到他的脸黑里透红,眼睛里闪烁著可怕的光。眼底有一种东西,是她不认识也不了解的。这种东西比嫉妒更强烈,比恣肆更疯狂,使他的一双眼睛变得像两个燃烧的火球一样。她害怕极了。 “亲爱的,你全身都在打颤,看样子是被我说中要害了,是不是?你仍然想著他,是不是?你始终想著他,是不是?我只是一个替补,现在,真命天子登场,替补就该让位了,是不是?因为我是个庸俗的男人,眼里只有名利和地位,而你这么高雅,所以我配不上你,是不是?亲爱的,我多么难过和伤心呀。去你妈的,你的高雅就留给你自己去欣赏吧。我无法理解你们所谈论的文学和人生,我也不想理解。我只知道你是我老婆,你的身心都只属於我一人。” 虽然冬兰努力地镇静自己,但他那讥讽的口吻还是把她刺痛了。厌恶的神色明显地浮现在她脸上。 “別激动,亲爱的。你没必要在我面前摆出一副烈女的模样,那样反而证明了你心中有鬼。如果换成是个容易上当受骗的老实人,还真会被你矇混过关。我知道你心里还对严鸿影怀著欲望。『心怀欲望』这个词用得太妙了,不是吗?被我说中了,你感到无法接受是吗?你想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让你们俩在外面鬼混是吗?门都没有!我很清楚严鸿影这傢伙的为人和意图。他嘴上掛著高尚的词句,心里却装满了该死的淫慾。他先是欺骗你的感情,下一步就要占有你的肉体。感情根本就不值钱,肉体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作家的副业就是勾引有夫之妇。他的行为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应该把他打入地狱永不超生。多少良家妇女被下流的作家给毁了。文学就是作家下在酒里的迷魂药,好让女人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 “住嘴!我不想再听了。”她声音尖厉地叫道。 “你可以让我住嘴,但不能阻止我行使丈夫的权利。” 突然,他用力把她拉进了怀里,他的嘴疯狂地压在她的唇上。她大惊失色,浑身战慄。她一边咬紧牙齿,死不开口,一边拼命挣扎,用力地推开他。她像为了逃避恶魔似的,迅速地往房间跑去。只要回到臥室,把门反锁,她就安全了。哦,快点逃回房间就好了。但忽然,她的脚脖子崴了一下,拖鞋也掉了。翩来像个饿狼一样敏捷地来到她身后,双手粗鲁地抱住了她,灼热的气息喷到了她的脸上。冬兰嚇得快要疯掉了。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他这么疯狂,这么陌生,她感到他比死神还要可怕。他就是一个死神,要把她带离这个世界。她尖声大叫,他却用毛茸茸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她已经气愤得快要失去理智了,耻辱的感觉遍布她的全身,每根神经都在痉挛。她四肢冰冷,头脑昏然,眼前凝成一团雾气。她再也无力於挣扎,也无力于思想,只感到不断地坠向黑暗的深渊,坠向那混沌的、旋转的、吞噬一切的深渊。 第61章 女佣见证了一切 白天,鸿影坐在编辑部里习惯性地处理著堆积如山的来稿,他对这些粗製滥造的东西厌烦之极。他心乱如麻,想把精神集中在一个思想上,但没能凑效。他神思恍惚起来,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身子仿佛在往下沉。灼热的风在他生命的间隙里,从层层叠叠的废墟下慢慢地旋转攀升。他眼前模糊了起来,不再是成堆的稿纸,而是冬兰那对灵慧的、深沉的、充满了无尽奥秘的眼眸。开启灵魂深渊的钥匙,已然破坏了精神惯有的平衡。鸿影自以为他对她的感情只是一种情深意篤的友谊,实际上已经掺杂了意想不到的成分。他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倾注到这个女人身上,从而不可自拔地沉溺其中了。 正当鸿影浮想联翩,心猿意马时,主编走了过来,拍著鸿影的肩膀对他说,叶冬兰的小说写得不错,作为一个新手,很有挖掘的潜力,將来说不定能搞出点名堂,让鸿影以后多点找她约稿。主编隨后又兴趣盎然地问起他俩是如何认识的,认识了多久。鸿影心不在焉地回答著。当主编离开后,他又发了一会儿呆,接著便拿起桌面上的电话,拨通了冬兰家的號码。隔了好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了冬兰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虚弱。鸿影感觉到了异常,但並未深究,只是简单地聊了几句,直至电话另一边出现长时间的沉默,鸿影才明显地察觉到不对劲。他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回答说不是,但也没有再说什么,这反而让鸿影更加紧张。他约她出来见面,电话那端沉寂了片刻,她答应了。 半小时后,两人来到了咖啡厅。鸿影默默无言地注视著冬兰,只见她茫然若失,好像心不在焉似的,迷惘的眼睛就像枯萎的相思,下眼皮带点儿浮肿,原本鲜艷的脸庞又青又白,没有血色的嘴唇胆怯地合拢著,整个人缩成一团。他看著她,眼里充满怜悯和关爱。他轻声问道: “你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有一点疲倦。”她不知不觉地嘆了一口气。 他听了有点儿难过,却不表露出来。他心明眼亮,懂得她有一桩极力想隱藏的伤心事,他便不让自己去问个究竟,只设法替她排遣,一边轻描淡写地诉说他俩关心的事情,一边不著痕跡地用一腔温情包裹著她。她被这股浓浓的情意渗透了,知道鸿影已经猜出她有心事,大为感动。她眼中忧伤的阴影渐次消散了。她低声问道: “我看上去是不是很糟?” “不会。” “才怪。你照实说,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这可不太好说。我还不习惯当面去评论一个人。” “那我更想听一下了。没关係,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好吧。我觉得你是一个容易幻想但並不盲目衝动的女性。你有投身於幻想之网的需要,也有挣脱於幻想之网的需要。你的心永远在漫无目的地漂泊,就像一只没有脚的小鸟。” 冬兰不禁微微一怔。 “我说错了吗?”鸿影问道。 “不,不,正相反。这是多么真实呀!说吧,继续说下去。” “你是个独立不羈的女人,”鸿影接著说道,“而你却不能够孤独地生活,因为这是精神的规律。你对於这一规律感受得比別人更强烈,因此你比別人更有所依赖。” “对呀,你了解我。你比他更了解我,可惜……” “可惜你已经和他在一起了。”鸿影说道,语气之中带有一点辛酸的意味。 “生活不容易,两人一起生活更不容易。” “本来是很容易的,如果不是人们想尽办法互相拘束,使生活复杂化。” “那么你对於婚姻有什么看法呢?” “细想起来,婚姻就是一本书,每个人都要细细品味,慢慢咀嚼,方可意会其中奥妙。婚姻的本质在於彼此相爱。男人为心爱的女人而婚,女人为钟情的男人而嫁。没有挚爱,请婚姻走开!婚姻的唯一伟大之处,在於两颗心互相忠实。如果婚姻丧失了这个伟大之处,它还剩下什么呢?” “也许只剩下一些生活上的实际便利。” “这是不够的,不足以弥补婚姻生活所要求的一切牺牲。不过,作为双方互相忠实於婚姻的交换条件,各人可以保留按照自己的灵魂去生活的权利,各自选择各自的人生,各自追求各自的真理,必要时保证各自的活动自由,互不干涉。一句话,各人执行自己的精神生活的规律,不能为了另一个人的规律而牺牲自己的规律,哪怕这个人是最亲近的人。因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將另一个人的灵魂作为自己的牺牲品,也没有义务將自己的灵魂给另一个人做牺牲品,否则便是一种罪行。” “我理解你说的这些话。可我是个女人,我没有把握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没有任何人指引我。” “不,你不需要任何人来指引你。指引你自己的是你天生的情感、女性的激情和一颗永不欺骗自己的心。我们呼吸在社会的秩序中,如果这个秩序是於你不利的,你为什么要忍受它呢?当这个秩序是不公正的,我们的责任就是击碎玻璃窗,使自己可以因此而呼吸得更舒畅。” “我不知道能不能办到,但是我愿意试一试。” 他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望著她。 “你怎么啦?”她问道。 “现在,你总算回来了。” “是的。谢谢你。”她莞尔一笑,抓起他的手喃喃道。 他俩手握著手,就这样呆了几秒钟。时间停滯了…… 第62章 女佣再次见证了一切 鸿影睡不著,他的心绪像失去了舵的破舟似的飘荡了一整夜。 次日一早起床后,他眼前又出现了冬兰那双蒙著一层水雾的眼睛。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心跳,就把脸浸在凉水中。他出了门,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头脑也在天马行空地自由思考,连鞋子踩在水洼里也没察觉。 上班时,他比以往变得更加深沉,纹丝不动,好像大理石一般,只是偶尔机械地颤抖一下,如同被风摇动的树木。他心里老想著冬兰,又把前几次和她见面时说过的话重温了一遍。他眼中的冬兰有著一颗健全而自由的心灵,虽备受压制,却欲挣脱枷锁,嚮往一种宽广、坦诚、灵魂能自由呼吸的生活。他在用理想编织成的幻影中看她,以自己的想像塑造她,赋予她伟大的灵魂、悲壮的情怀。鸿影听凭感情自然流露,灵魂进入了一种神秘莫测的境界。人类感情的海洋一旦掀起狂风巨浪,往往会汹涌奔腾,泛滥成灾,直至刺痛人心,使人嘆息,使人发狂。 种种激情纠缠著他,折磨著他,使他有一层自虐的快感。他下意识地用手压了压额头,仿佛想克制住那些让他无法自拔的念头。为什么?为什么总在牵掛她?是牵掛她的不幸遭遇还是牵掛她这个人?难道说他喜欢她吗?这算是爱情吗?他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没有任何不满,和妻子之间感情和谐。那么究竟是什么使他恋恋不捨呢?爱一个人总需要理由吧。没错,总该有个说法,即使这个说法有悖常理。鸿影不理解,他不相信婚姻出轨是个劫数,觉得那是不负责任的男人在胡闹。他相信婚姻的忠诚和严肃,相信意志的力量……意志?它在哪儿?连一丝痕跡也找不著了,他已屈服於情慾。 每个人的內心都深藏著一股盲目的力,一个隱秘的灵魂。自人类存在之日开始,人类便筑起理性和教条的堤坝以阻挡这股心潮。然而,只要暴风雨一来,情感世界的堤坝就会被衝垮。內心世界愈丰富的人愈难以抵挡外来的风暴。情慾就是灵魂的疾风骤雨。对天才而言,情慾更是必然的需要。一个伟大艺术家比一般人更具童心,也就更易於受到情慾的诱惑。他的头脑便是无穷情慾的温床。不设防的灵魂被不可或缺的情慾钳制。它需要情慾,渴望情慾,而且也必將被情慾吞噬。 鸿影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再也克制不住,或者说不想克制。他拨通了冬兰家的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尖锐而沙哑的声音,问他找谁。鸿影怔了一下,隨即说找叶冬兰。对方语气冷漠地回答说太太病了,不方便接电话,还没等鸿影反应过来就掛断了。 病了?昨天还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病了呢?难道又发生了什么意外?鸿影冷静不下来,心里老想著冬兰的安危。理智又让情慾占了上风。他眼前浮现出冬兰哀愁的、无告的面容。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知道为了將冬兰拯救出来,他可以不顾一切。他突然拿定主意,起身走出了编辑部。他在马路边喊停了一辆计程车,乘上后直接朝冬兰家的方向驶去。 到达后,鸿影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个具有悍妇特徵的女佣。她用提防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著来客,毫不客气地问道: “你找谁?” “我找叶冬兰。” “太太身体不舒服,正在睡觉,不方便见客。” 女佣说完就想把门关上。鸿影一手把门挡住,问道: “她得了什么病?” “见鬼,我又不是医生,哪会知道。” “我想进去看看她。” “没有先生的允许,谁也不能进来。” “请你让开。”鸿影加重语气说道。 “先生交待过……” “让开!”鸿影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声调说道。 丑类碰到某种跡象,就能感觉到威胁。女佣凭直觉意识到对方是个不好惹的角色,身上似有某种神威。她无法阻拦他,只好侧身让开了一条道,由著鸿影大踏步走了进屋。 鸿影推开了臥室的门,看见冬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蜷曲著身子瑟瑟发抖。她整个脸庞没有丝毫血色,头髮凌乱地披散著,嘴唇发青。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手腕上胡乱缠绕的透著血污的纱布。鸿影衝上前,握起了冬兰的手,一连声地呼唤: “冬兰!醒一醒!我是鸿影,你怎么了……” 冬兰颤慄了一下,似乎从梦中惊醒一般。她睁开眼睛,目光游移著落在鸿影身上。一时间,大颗大颗的泪珠沿著她瘦削的脸往下淌。鸿影心里难受极了。他一边温存地为她擦泪,一边试图扶她起床去医院治疗。冬兰正处於虚脱状態,根本无法起身,鸿影便毫不犹豫地將她从床上抱起。冬兰躺在鸿影的怀里,像一个散了架的木偶,满是冷汗的额头紧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 鸿影把冬兰送到医院后,医生拆开那乱七八糟的纱布,仔细检查伤口,发现里面还残留著玻璃碎。医生告诉鸿影,病人伤口感染髮炎,需要先把伤口清理乾净,然后再做进一步治疗。隨即,冬兰被送进了治疗室。 鸿影独自一人呆坐在治疗室外,思想麻痹,忧心如焚。不安、难过、悲伤,交织在一起向他袭来…… 第63章 较量 柳翩来早上睡醒时,已经注意到冬兰有些不对劲。他审视著她,发现她的脸色像涂了层蜡一样苍白。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烫,或许是在发烧。他想关心一下她,送她去医院,但一想到昨晚她提出“离婚”二字,便又恨得咬牙切齿。就让她受点罪吧,反正人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他吩咐女佣照看好太太,说完就拿起公文包,像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出门上班去了。 柳翩来坐上市政府给他配的最新款的小轿车。纯黑色的小轿车由北往南飞驰而行,车轮在柏油路面上溅起一层灰濛濛的雾。道路两旁晃过一排排青杨绿柳,成对的燕子翻飞著低掠过油光鲜亮的枝叶。柳翩来沉稳地坐在车內,对车窗外的飞红流绿並不特別在意。奔驰的小车急速地绕过一个大弯道后,从容不迫地驶入一条笔直的地下隧道。隨著汽车的飞驰,柳翩来的思想也滑入了一条更加隱秘和漆黑的隧道。 他是以升任副市长的身份调至边城市政府的,仕途可谓登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分管城市建设的工作,成为辖区系统的一把手。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柳翩来更是不例外,得志更猖狂。他开始经营权力,大肆索贿受贿,把贪婪发挥到了极致,在他周围形成了官商勾结的利益交易场。他玩弄权力,工程项目的承包由他一人说了算,从南至北,从西到东,如同一只大手把国土里的一丝一寸牢牢遮住。在利益的驱使下,他遇到工程项目就想弄钱,如果不弄到这笔钱,就感到坐臥不寧。膨胀的財富欲助长了收钱的欲望,收钱的意志力变得愈来愈强,想弄到的钱必须弄到手。无论遇到什么障碍,都不能阻止他去实现既定的目標。他推荐的工程队,不管下面遭到多大的阻力也得用。他儼如权力王国中的国王,手里的权力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柳翩来坐在车內,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感到眼睛有些肿胀,很想眯一会,但就是睡不著。他此刻的內心很不安寧,仿佛扎了一根刺。一个急迫的问题正摆在面前。最近市纪委已经盯上他了,找他谈过几次话,虽然都被他言巧语掩饰过去,但他知道事情没完,而且情况也许还很严重,如果再不果断地堵住漏洞,局面將无法收拾。柳翩来第一次感觉到了人生的巨大危机,他必须要尽最大的努力来力挽狂澜。只是他不知道这场狂澜会在何时何地,又將以何种方式降临。 太阳在厚厚的云层中时隱时现。 小车驶进了市政府大院,停在了办公楼前。柳翩来下了专车,快步走上台阶。当他准备进入大门时,迎面走来了三个身穿制服的公职人员。为首的那个人拦在柳翩来面前,开口问道: “请问是柳副市长吗?” “我是。” “我是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这是我的工作证。” 说罢,对方主动出示了证件。柳翩来看了工作证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们有何贵干?”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读小说上 101 看书网,101????????????.??????超省心 】 “有人举报你贪污受贿,我们要请你去谈一谈。” “笑话!这分明是污衊。” “是不是污衊,调查过就知道了。如果弄错了,我们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对不起,我现在没空。市里马上有个会议要召开,等会议结束再说吧。” “不行,你现在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四目相撞,仿佛彼此在较量。这是权力和法律的较量。柳翩来原地未动,但目光森严,充满了压力。这是长期以来大权在握造就的强势状態,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对方也冷冷地看著他,直面对视,毫不避让,犹如一尊法律之神的化身。双方对峙了一会儿,一秒、两秒、三秒、四秒……终於,柳翩来率先打破僵局,镇定自若地说道: “我说你们搞错了吧。你们怀疑我有啥根据啊?哦,难道权力大就一定会腐败吗?嫉妒我这个位置的人很多,出我一些洋相也很正常。这个举报我的人肯定和我有仇,至少也是有过节。我没批他的项目,不受他的贿赂,他就千方百计报復我,诬陷我。正是因为我的原则性强,才会遭受这样的中伤,我都习以为常了。打铁还得自身硬。党和人民把这么重要的岗位交给我,我能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吗?不能呀,我的同志。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那么多年来,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可以说问心无愧。虽然有些企业想浑水摸鱼,趁机捞一把,但还是被我坚决阻挡住了。我一心一意为城市的建设谋发展,绝不会丧失一个决策者的底线。不是唱高调,是真心话。我在党的培养下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容易啊,怎么可能为了一己私利,辜负组织的信任呢?这是绝不可能的!” 局长听著柳翩来的信口雌黄,一言不发,只是神色严峻地审视著他,眼睛里仿佛射出两支利箭,似要洞穿眼前这男人的意图。柳翩来满脸生动,像上了发条似的接著夸夸其谈: “同志啊,你不要用这么吃惊的眼神看著我。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还可以给你讲讲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共產党员。在我刚被调来这里工作的时候,我就热爱上了这一块热土。我处处起模范带头作用,不怕苦、不怕累,哪里最苦最累,哪里就有我的身影。在最困难的时候,我扎身在人民群眾中间。平常工作时脏活累活抢著乾的是我,危难时挺身而出的也是我。每当我为群眾做了点实事,群眾都讚不绝口,这让我心里很感动,给了我最大的鼓舞。由於我一直保持著极高的工作强度,健康一天不如一天。我心力交瘁,体力严重透支,晕倒在工作的路上。醒来之后,我心想:还有那么多的事等著我办,我躺下了,老百姓怎么办?一想到自己的工作还远没做好,心里就惭愧呀。民之难即党之忧。党的干部就是要为民解难,为党分忧。自入党之日起,我就开始了漫长的奉献之路。我接待上访群眾万余次,处理问题近万个。我无论做什么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十年如一日地埋头苦干,双休日、节假日从不休息,十年里干了十五年的工作量。我始终怀著一颗赤诚之心,带著对党的忠诚与对脚下土地的热爱,用双手为党和国家的建设添砖加瓦。我入党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共產主义事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让自己的生命发光发热。为民请命的人不正是中国的脊樑吗?” 柳翩来越是喋喋不休,局长越是一声不吭,只是威严地盯著他,一副沉思的模样,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柳翩来继续声情並茂地慷慨陈词: “我再强调一遍,党把这么重要的岗位交给我,我得赤胆忠心,我得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啊!为官就是要清廉。这些年,我生活上过得是捉襟见肘,在我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家中,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没有一件值钱的电器。我时刻谨记党的教诲,从不以权谋私,也从未觉得金钱有多么的重要,有吃有住对我来说就已然足够,吃喝玩乐都是过眼烟云。一个清醒的执政者,就得保持这种淡泊名利的心態。我一向视金钱如粪土,金钱在我眼中永远是排不上號的。我眼中最重要的首先是人民。看到老百姓苦,我心里也苦;看到老百姓乐,我心里也乐。帮老百姓脱贫致富比啥都幸福,让人民过上好日子就是比天更大的事。有很多人不喜欢我,说我是块硬石头,软硬不吃。可老百姓喜欢我啊,有了困难就找我。硬石头好啊,我们这个共和国的基础就是靠硬石头们打下的。多年来,我一直以一个优秀共產党员的標准严格要求自己。我多次被上级党组织授予『优秀共產党员』的称號,可我並没有躺在党员的功劳簿上居功自傲,而是用这份荣誉鞭策自己,更加努力地工作,更加无私地奉献。在开放年代,改革有风险,但共產党员就该担当起改造社会的责任嘛。做人最大的失败就是毫无担当,人生最大的耻辱就是碌碌无为。你说是不是?所以我这一生从来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一直为自己激情燃烧的岁月而骄傲。这些年我確实也累了,但是该乾的活还得接著干啊!老百姓还有很多不满,我的责任还没尽完啊!对,正是一颗火热的心,一种为人民群眾无私奉献的精神,激励著我坚持到现在。一个领导干部,在位的时间是有限的,在一个地方工作的时间更是有限。我只有以『只爭朝夕』的精神,才能多为群眾办实事、办好事。人的生命实在太短暂了,要想成就自己,就要让短暂的生命绽放出无限的光彩。甘愿为共產主义事业奉献的人,即便是如烟火般在剎那间绽放,那一瞬间的美丽也是永存的。” 柳翩来陶醉在自己的长篇大论中。 这时,局长突然挨近柳翩来一步,冷冰冰地说道: “柳翩来,別再演戏了,你已经东窗事发了。” 听见这句宣判的话,柳翩来顿时面如死灰,肩膀像塌方似的耷拉下来,脑袋无力地低垂到胸前。 角斗落幕了。 第64章 电影带火了小说 一天上午,鸿影刚走出家门口,迎面就走来一个陌生人微笑著向他郑重行礼,使他大为诧异。来者自我介绍说是《全民日报》的新闻记者,想跟他做一个专访。 “访问我什么?”鸿影惊讶地问道。 “想请你谈谈有关《命运交响曲》的看法。” “贝多芬的交响曲,妙极了!可惜我一窍不通。” “不是交响曲,而是电影。” “什么电影? “《命运交响曲》。” “跟我有什么关係?我可没看过。” “但那是改编自你的小说呀。” “什么小说?” “《救赎》。” “导演莫非是……” “孙嶠纯。” 孙嶠纯成大名了。他所执导的《命运交响曲》被认为是华语电影史上最伟大的电影之一,为他贏得了极高的声誉。影片在国內公映时產生了巨大的影响力,每日票房都在八十万至一百万。导演带著主要演员跑遍全国大中小城市,所到之处受到影迷空前热烈的欢迎。此后更是强势杀到国际,斩获无数重量级奖项。 隨著影片票房的一路飆升,改编的原著小说和作者也逐渐受到媒体的关注和挖掘。《全民日报》首先发表了一篇轰动一时的文章,宣称在感情的提炼上、在形式的创新上、在力量的震慑上,中国当代没有一部作品可与《救赎》媲美。別的报纸也不甘落后,天马行空般杜撰严鸿影传奇式的人生经歷。唐文采因为预感到鸿影马上就要享负盛名,便用著前瞻性的口吻提到他所挖掘的天才朋友。他写了篇评论把小说《救赎》恭维一番,完全忘了他上一年提到这作品时用的是詆毁的语气。他亲昵地提起他的老朋友在初涉文坛的时期是在他的影响下起步的。他说严鸿影是个很有天分的作家,但是风格繁琐,语调轻佻,缺乏真诚,恰恰需要一位有学问、有眼力、有远见、公正而严格的良师益友,而这正是唐文采的自画像。 小说持续不断的轰动效应出乎鸿影的意料。他知道自己早晚会得到认可,可没想到胜利来得这么突然。他对於一蹴而就的成功怀著戒心,满不在乎似的耸耸肩,但暗地里毕竟感到一阵愜意。打胜仗总是会使人精神振奋,意气风发。荣耀的最初几道光辉总是柔和的,好比窗户敞开了,初春的气息渗透进了屋子。乘著春天的翅膀翩然而至的还有无数的读者来信,內容五八门,除了谈论文学感想和生活问题,许多人还把他当作掌握人生奥秘的导师,纷纷向他请教生存法则。更有一些偏激的失意青年,限定鸿影的回信时间,否则就要死给他看。与此同时,素未谋面的来访者络绎不绝,要和他切磋各种问题,有的是中国的人口政策,有的是妇女的解放运动,常常让他哭笑不得。甚至有落魄的青年堵在门口厚著脸皮向他借钱。 此外,上流社会的晚宴,各式各样的文学座谈、艺术沙龙,都向他伸出了橄欖枝。鸿影对这些邀请来者不拒,表面上很乐意呼吸一下成名的气息,实际是因为关在家里太久了,非得出去透透气不可。他到沙龙去不是为了显耀自己的声名,而是为了添加创作的养料,搜集一些目光、举止、话语,以及各种色彩。一个艺术家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把调色板充实一下。文学家的营养决不仅以书本为限。一句话的抑扬顿挫,一个动作的轻重缓急,一个眼神的左顾右盼,往往胜过千言万语。文学家应该体验当代的生活,哪怕这生活是喧闹的、浮躁的、糜烂的;应当一刻不停地吸收,一刻不停地给予,然后再吸收,再给予。 不幸的是,社交场合那些装腔作势、虚情假意的面孔,和他们的灵魂一样枯索乏味。各人有各人一成不变的姿態。浓妆艷抹的名媛凭藉献媚邀宠的本能,在男人面前试探著自己的魅力,露骨的媚笑像低俗作家的言情小说一样造作。而男人比女人更要不得。萎靡消沉的风气迫使那些所谓的精英分子化为泡沫,突出的个性以惊人的速度被软化了、腐蚀了。鸿影在艺术家中间看到了数不清的已死的和垂死的灵魂。譬如某个青年作家,朝气蓬勃、才气横溢,一旦获得成功便高枕无忧,一味地呼吸那种諂媚逢迎的毒气,殊不知那是能置他於死地的。他二十年后的模样,就与坐在沙龙一角的衰腐的大师別无二致:名利双收,具备一身头衔,似乎没什么值得忧虑和操心了,而他却对所有人低头哈腰,怕舆论、怕权贵、怕媒体,不敢说出自己的思想,而且也没有思想,就像一头驮著自己遗骸的驴子一般供人观赏。捧红他的观眾也像他一样,半闔著眼睛,似醉非醉,在无边的幻境中神游漂浮。鸿影仿佛看见一群人蹲踞在阴影里头,蜷做一团,像一只染了毒癮的黑猫,津津有味地浸淫著、寻觅著迷朦的幻觉。 鸿影迷惑了一会儿,马上清醒过来,虽然只不过是走马观,但足以使他感到危险。群眾一朝相信他们中间出现了一个天才,照例会竭尽所能地把他掐死。这些人已经养成了一种嗜好:看见一朵鲜就想把它摘下插在瓶里,看到一只小鸟就想把它关在笼子里,看见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就想把他塑造成永久的铜像。一个作家凭著一部杰作出了名,大眾就想方设法阻止他產生第二部有价值的作品。一个韜光养晦的才子,也会不由自主地捲入喧囂纷扰的浊流。 於是鸿影关上大门,重新回到了那片属於他的天地。他才从默默无闻的生活中崭露头角,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回到默默无声的生活中去了。 第65章 骚乱的心 一年之中总有几个月是雷雨的季节,同样,一生之中总有几段年龄特別蕴含电力。它们会製造雷电,把所有的雷雨从四面八方吸引过来。 少年时代那些消散得无影无踪的玫瑰色的幻想又在鸿影心中蠢蠢欲动。他唤起各式各样的梦境,一个比一个澎湃。他的脑海里已经堆积了多少思想等待他去实现,心中储藏了多少宝藏等待他去挥霍。可是一切都乱七八糟。他的思想好比一个杂货栈,或是老字號的古玩店,稀世奇珍、锦衣绸缎、废铜烂铁,统统堆在一间屋里,分辨不出哪些是最有价值的,只觉得全都有趣。脑袋里塞满了庞大得无法实现的构思,各种风景、各种面貌、各种热情、各种心灵、各种性格,哲学的或玄学的思想,什么题材都想参一手,天文地理无所不包。还有曖昧的、闪电似的感觉,像是突然之间无缘无故激发起来的。说话的声音、路上的行人、滴答的雨声、內心的节奏,都可成为引子。他像小孩子一样,把幻想中的创造当作已经真的创造了。 然而他急於求成的心境不容许他长时间地以这种迷雾似的幻梦为满足。他厌倦了梦幻的占有,他要攫取梦境。可是从何下手呢?这一个跟那一个都显得一样重要。他把它们翻来覆去,一会儿丟下,一会儿又捡起……不,那是不能重拾的,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一个梦决不给人攫获两次,它隨时隨地都在变化,在他手里,在他眼前,在他眼睁睁地瞧著的时候已经变了。他的梦消逝了,他自己却还醉意迷离。他做著一件事,心里就在懊悔没有做另外一件。只要他在美妙的题材中挑定一个,就会使他对这个题材失去兴趣。因此,他珍藏的宝藏都变得毫无用处。他的思想,唯有他不去触碰时才是鲜活的,而他的手一旦触到,便成了一潭死水。 为了紓解他的饥渴,他想飘灵於已经汲取的源泉,拿他从前的作品来慰藉一下。可是那种过期饮料简直受不了。他喝了第一口,便骂骂咧咧地唾了出来。怎么,这不冷不热的东西,这种乏味的內容,便是他的作品吗?他把自己的小说重新看了一遍,心里说不出的懊恼。他简直糊涂了,闹不明白当初是怎么写出来的。他的脸臊得通红。当读到特別无聊的一页,他甚至转过身去看看室內有没有人,又去把头埋在枕头里,好似一只躲避尘世的鸵鸟。有一次,他发觉作品显得那么可笑,以至竟忘了是自己的大作。他拍打著大腿笑道:“多无聊啊!多幼稚啊!” 这些作品里使他最难以忍受的便是谎话。没有任何一点东西出自於真实的感受,都是些熟记於心的陈词滥调,简直就是小学生的日记、痞子的打油诗、孕妇的催產剂。不仅是爱情的题材,所有的感情都被他当作高谈阔论的题目。固然,他一向是力求真诚的,但光是想要真诚还不够,问题是要真能做到。而一个人对人生毫无认识的时候,又怎么能真诚呢?他发觉了这些作品的虚偽,看到了现在和过去之间突然出现的一条鸿沟。 更让他接受不了的,莫过於那些从前自以为表白热情、传达生命的喜悦与悲苦的句子。他谈著生活,仿佛瞎子谈论顏色,全是左摭右拾、人云亦云的俗套。他仿佛给苍蝇叮了一口似的从椅子上弹起,用拳头捶著桌子,敲著脑门,扯著头髮,激动得直叫:“瞧吧,瞧吧,你这蠢东西,这就是你沾沾自喜、引以为豪的成果,你撒谎!让我来教训你!替我去投河死了吧!”他把脸埋在面盆里,浸到水里一动不动,直到快闭过气为止。然后他像海豹般气喘吁吁,脸色緋红,也顾不得抹一把脸,就奔向书桌,拿起未写完的稿纸急冲冲地撕掉,嘴里嘟囔著:“去你的吧,你瞧,你瞧!该死的傢伙……让你写,让你写……”直到稿纸被撕得粉碎,他才觉得鬆了口气。 骚乱不是从外界来的,而是发自他的內心。他觉得有些陌生的妖魔在心中蠢动,他不敢对自己的思想细看,不敢正面去瞧一瞧他的病……他的病?难道这是一种病吗?这不过是一剎那的事,但从此他就失掉了过去生活中的平衡。他只知道有种懨懨无力的感觉,有股醉意,有种痛快的悲愴,把他的心浸透了。他自己做不了主了。他想振作起来,恢復昨日那种坚忍刻苦的精神。可是没用,剎那间一切都崩溃了。他忽然感觉到有个无法触及的世界,一个野蛮的、炽烈的、不可衡量的、超越天神的世界! 他思想的波流给阻断了。有时它渗进了地下的罅隙之中,有时又非常猛烈地飞涌起来。长流不息的时间也会中断,豁开巨大的窟窿,张著大口,让他陷进去。他像个局外人似的目睹这种现象。生灵,万物,连他自己在內,与他都毫不相干了。他觉得生命的轴轮已经发生障碍,隨时都会停止。他说话时,声音仿佛是从別个身体上传来;扭动身体时,又像从远处、高处、塔顶上看到自己的动作。他失魂落魄,把手按著脑门,压制著不做出一些荒唐胡闹的事来。 他觉得自己正在朝灵魂的谷底滑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他抓握,没有一点藩篱能阻挡这场混乱。他的理想、他的艺术、他的追求、他的信仰,一切都崩溃了。所有的盔甲,固若金汤的壁垒,全都瓦解了。他看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地上,被捆绑著动弹不得,如同一具爬满虫蛆的尸体。他想跃起反抗几下,可是他的意志到哪儿去了呢?他呼唤它,但无济於事。正如一个人明知自己在做梦,拼命想醒而醒不过来,结果只能像一块铅似的,从这一个梦滚落到另一个梦。 他的精神生活並未立即枯竭,可是变得时断时续,会突然之间奔泻一阵,接著又埋在泥土底下不见了。在经歷了狂风暴雨的洗礼后,他想重新找那个泉眼来解渴,可什么都找不到了。只有一片沙漠,一滴水都没有。心灵枯涸了。他在沙土中挖掘,想教地下的潜流飞涌出来,儘管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创造,精神可不听指挥了。他孤零零的无依无靠,在黑夜里碰不到一只援助他的手。他没有力量再爬上山顶去迎接阳光了。 这时,他又看见了喧囂纷扰的社交场微笑著向他招手,仿佛听见他们在说:“到我们这儿来吧!这儿只有膜拜和追捧,没有痛苦。痛苦消失了,思想也不存在了。我们可以催眠你的灵魂,让它在我们的怀抱中安睡吧。来吧,休息吧,你从此不会再醒了……” 他觉得多么疲倦,真想酣睡一场。可是他摇摇头,压抑地说:“我追求的不是荣耀,而是光明……” 一天夜晚,鸿影做了一个梦。梦境如下: 分辨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他走在一条闃无人声的马路上,妻子和女儿陪著他一道散步。他边走边聊,走了几步,察觉无人应答,这才发现身边不见了妻女。 他固执地走著,离开大路来到一片苍茫淒凉的旷野。一种莫名的恐惧潜入他的內心,震慑著他的灵魂。在黑黝黝的旷野中,他仿佛看见一个阴影在向他逼近。阴影的轮廓在夜幕中渐渐地变得清晰,赫然呈现一具阴森惨白的骷髏,只有头颅,没有躯体,黑洞洞的眼孔盯著他,一副准备將他生吞活剥的模样。 惨白的骷髏跟著他在旷野中漂浮,在阴风中翻飞。他停下,它也停下;他奔跑,它又紧隨。霎时间,他惴惴不安,急如丧家之犬,周身毛髮倒竖,血液凝固。他横下心转身试图將它赶开,却又发现那骷髏也跟著转过身,仍跟在身后。他实在没辙了,一头栽在石坡上,喘著粗气。他看著它高悬半空,一言不发地瞅著他。他一跃而起,疯狂地挥舞手脚对它拳打脚踢,但无论他使出多大力,触碰到的都只是虚空。 他背脊凉颼颼的,仓惶奔逃。突然,那骷髏消失了,他觉得把它甩掉了,不禁哈哈大笑,但笑声中却夹杂著一种难言的苦涩。他走进一片漆黑的森林,风在树梢间不停地呜咽、呻吟,分明是那骷髏在哭诉。它果然又现身了,就在他眼前,跟他形影不离,纠缠不休。一双黑洞洞的眼孔黯然而呆滯,眼孔虽然只有两只,却仿佛无处不在,射出幽暗迷离的光,却又照不见任何物体。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缠住我不放?”他绝望地喊道,声音中带著哭腔。 “我是你的影子呀。”骷髏冷冰冰地回答道。 “啊!”鸿影大叫著从梦中惊醒,浑身僵冷。 第66章 受永恆光芒吸引的灵魂 第二天的日落时分,鸿影在河边凭栏眺望,看著湍急的河流,混沌一片,那么沉重、黯淡,永远急匆匆地向前流著。放眼望去,河面上漂浮的轻纱、成千上万条细流、忽隱忽现的漩涡,正如狂乱的脑海里涌现的纷繁如麻的形象,永远在那里浮现而又永远化为一片。在这种如隱似幻的梦境中,漂流著一些幽灵似的渡船,像灵柩一样,不见一个人影。暮色渐浓,河水在岸上灯火的映照下乌黑如墨,反射出阴沉的光。黑影里只听见河水的喁语,微弱而单调的水声,比大海更淒凉。 归途中,鸿影经过一家书店。书店格局不大,但装修得很有情调,散发出浓郁的人文气息。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在书柜上隨手翻看著,无意之间翻开了罗曼·罗兰的《名人传》。他才看了几行就被吸引住了,使他不忍释手。他慢慢地读下去,仿佛听到了一个很亲切的声音,看到了一些很熟悉的形象。他既不能確定他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又不忍把书丟开,便买了下来。 回到家里,他迫不及待地翻看著,执著的念头占据著他的思想。传记中原始强劲的气息,清清楚楚地令人想起那广大无边的不死的灵魂,想起那被充满电光的乌云所遮盖的清新蔚蓝的天空,想起那隱藏在面纱后隱忍多时所绽开的笑容。字里行间跃现出孤独的巨人的面目,现在、过去、將来,永久存在的面目,君临著世界,有如《创世纪》中的上帝,像高山一般巍峨,虫蚁似的人类在他们脚下匍匐。这些伟大的英雄和命运作著殊死搏斗,从深渊中產生炙人心腑的悲观主义,怀著不顾一切的希望,双翼撞在铜墙铁壁上,受了伤害,却从未折断。浸染英雄鲜血的旗帜在人类头顶飘扬。 艺术大师的肖像如圣像一般高悬在鸿影的头顶。他的感情再也抑制不住,他的手发抖了,泪水涌上来了,心也融化了。他仿佛听到那些伟大的心灵笑容可掬地对他说:“朋友啊,你勇敢些吧!我们也深深地体会过创作的绝望,赤脚走过那片燃烧的荆棘,可是临了我们还是到达了彼岸!勇敢地向前吧!我们永远伴隨你左右!” 没有关严的窗户哗啦啦地打开了,一阵热风直衝进来,是春天的季候风。它吐出灼热的气息,迎面吹著他,也吹进了他滚烫的胸膛。空气进入他的喉管,新生命的波浪灌满了他的臟腑,似乎有个鲜活的灵魂衝进了他空虚的生命。新生!他觉得自己要爆裂了,想要叫喊,叫出他又痛苦又快乐的情绪,但他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他听到自己的心臟在胸中忐忑乱跳,血液在那里沸腾,脸上给肆虐的狂风吹著,它鞭挞一切,扫荡一切,又戛然而止,好似有个雷霆万钧的意志把风势镇压了。那巨大的灵魂渗透到了他的內心,使他的肢体和心灵膨胀,变得硕大无比。他顶天立地地在地球上行走。他是一座山,狂风暴雨在胸中咆哮。狂怒的暴风雨!痛苦的暴风雨!噢!多么痛苦!可这算得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坚强无比!好!受苦吧!永远受苦吧!噢!能够坚强多好!坚强而能受苦又多好! 他正在脱胎换骨,正在重塑一个灵魂。从前那个衰弱颓废的灵魂剥落下来,蜕化出一个崭新的、更年轻也更强壮的灵魂。人在一生当中更换躯壳的同时,也更换了一颗心。而这种蜕变並非成年累月缓慢进行的,往往在几小时的剧变中,一切都日新月异了。旧的驱壳脱落了,一个新的生命在酣畅淋漓地欠伸舒展。 他重新加入神圣的战斗,他自己的战斗,人类的战斗,加入到这个眾神普施万道金光的天地间的混战!他超越自身,把自己的灵魂剥光了,在无际的天宇翱翔,从神光照耀的云端里俯视人间万象,生命的意义一览无遗:下界,一切都是腐朽、虚偽、狡诈;上界,一切变得静謐、光明、纯净。整个世界如同一座时钟,自然万物都受著齐一律的支配,井然有序,有条不紊。而他则站在钟摆轴心上稳固的一点,不时回首俯视那惊心动魄的黑夜,偶尔向前瞻望那波澜壮阔的曙光,在自己心灵的祭坛中孕育著另一个半明半暗的世界。 如今,他心无旁騖,思想就像泉水一样从他心灵的每一个角落,从路上碰到的每一颗石子里喷涌而出。他生活在一个异象的境界。他的所见所闻在心中唤起的生灵与事物,跟现实中的见闻完全不同。他只需听其自然,就能发觉他幻想中的人物都在周围活动。那些感觉会不请再来。路人的眼神、风中的细语、草坪上的阳光、树枝上鸣唱的小鸟、天空一日之间幻化不停的色彩,所有这些他都不用自己的而通过幻想中人物的心灵去体会。 与此同时,古今中外先哲的巨著像水漫金山一样,遍布他全身。为真切感受到这些作品的力量,他使自己超临一切,目光瞩视著了无屏障的天宇,以前感觉不到的,如今发现了:命运的强有力的节奏统率著一切旁枝末节,他感受到了;史诗式的精神威临著茫然无际的海洋,他感受到了;永恆的法则凌驾著丛林原野的静寂,他也感受到了;思想的成熟、艺术的丰满、理智的高度、精神的强韧,这一切他都感受到了。诗意的森林和散发出迷人芳香的园是那样和谐统一,青年时代的所有梦想焕然一新。 一股强有力的激流在鸿影头脑里形成了。它掀起一大堆支离破碎的热情、迷惘、矛盾、信仰、孤独,使它们相互衝击、融化,激起无数横衝直撞的泡沫与漩涡。这条河流积聚了长期的力量,把两岸的思想吸收了以后,向汪洋大海进发了,向生命的归宿进发了。鸿影向前探著身子,试图辨认出河流的全貌。它朝哪儿流去呢?它会遇上什么阻碍呢?它好似对前途很有把握,什么也拦它不住,不分昼夜,不论晴雨,不问悲喜,它总是在流淌,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它也没有烦恼,只凭著自身的气魄恬然自得。 他全神贯注地看著、听著,跟著河流一起踏上了命运的征程。太阳的光幕在倾泻,大片的阴影在飞驰,种种景象愈来愈分明了。一片广袤的平原,微风挟著芳草与薄荷的清香,把芦苇与庄稼吹拂得如涟波荡漾。草丛里的蟋蟀悠扬的颤音跟黄鸝的歌声一唱一和,多么动听啊!躺在那些又软又厚的草上多么舒服啊!河流继续向前流淌,景色又变了。暮靄苍茫,空气怡人,田野懒洋洋的像快要睡著了,一缕轻烟在阡陌纵横的田间裊裊上升。河水闪著银白色的光,穿过草原,越过群山,在细小晶莹的砂砾上流过,无忧无虑,无牵无掛。多么快活啊!多么自由啊! 浩荡的绿波继续一意孤行地向前奔流,迈著整齐划一的步伐,没有波浪,没有皱褶,只泛著绿油油的光彩。鸿影被这永恆的、驾驭眾生的波涛包围著,目眩神迷。风景隱灭了,只剩下温馨的气息在河面上漂浮。这时又看到些什么呢?哦,全是些独一无二的脸:一个脸蛋粉红的小姑娘,带著慵懒的神气瞅著他;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不胜悵惘地看著他;一个额头饱满、眉毛细致的妇人,满怀怜爱地望著他……还有那些与眾不同的眼睛:有傲慢的眼睛,也有苦恼的眼睛;有的是挑逗而乱人心意的眼睛,简直把他瞧得脸红;有的是温情而忧伤的眼睛,如同家猫温顺的目光……最迷人的还是那双仁慈的眼睛,清澈明亮,光彩焕发。啊!慈悲的眼神!他的心都融化了!他觉得多舒畅啊!多爱它啊!再看他一眼吧!哎哟!它也消失了! 然后,一切都隱灭了,所有形象都化掉了。可是那些使他心神荡漾的景象是怎么回事呢?他从来没看到过,可是又似曾相识。它们从哪儿来的呢?从生命的哪一个神秘的黑洞中来的呢?是从过去的还是未来中来的呢?他如同在天宇间翱翔,透过云雾,又看到那热情洋溢的河流在田野中泛滥。而在极目之处,有道灰白的微光,一线水波在天际颤动,那是一片汪洋。河向著海流去,海也向著河奔来。海吸引河,河也嚮往海。终於,海纳百川,美妙的旋律尽情地来回摇盪,生命在那里迴旋打转,一切都捲入所向披靡的漩涡中去了。凡是可怕的可悲的统统都消失了,一切都湮灭了,只剩下一场縹緲的梦,一闋清朗的音乐,在阳光中浮动,好似银河系的眾星在夏季的天空闪烁。自由的心灵神游太空,犹如陶醉於天穹的角雕,失声尖叫著刺破长空。什么都不重要了!自由啊!欢乐啊!哦!那才是无穷的幸福! 鸿影开始动笔了,思想的河流隨著笔尖的移动缓缓流出。滔滔汩汩的水流像母乳般哺育著他笔下创造的生命,赋予了它们神秘的使命。它们每时每刻都在生长,身上每秒钟都显出一个新的宇宙。他不想固定它们的界限,因为骨骼还没定型,不像那些发育到顶点而快要老死的灵魂。它们不是冰冷的雕塑,而是隨时都在变化的液態金属。完全沉浸在创造中的鸿影不胜惊愕地发觉,脑海里浮现出许多陌生的、意想不到的生灵。这些生灵对他的所爱所恨漠不关心,与他的整个生涯毫不相干,而是凭著一股欢快的、奇妙的、粗獷的力支配他的意志。它们把他当马一样的鞭策,用马刺踢著他的肋骨。他偶尔歇下来喘口气的时候,看著所写的东西自忖道:“它们想怎样?究竟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他低著头在盘根错节的迷宫中摸索,受著多少矛盾的、相互撞击的力的驱使。思路把他渗透了,有时是孤立而完整的一句话,更多的时候是包裹整部作品的一片星云。小说的架构,线索的纷繁,都在幕布后若隱若现。幕布上隨处点缀著一些流光四溢的句子,在阴影中粲然呈现,如同瞬间的闪电。有的时候,这样的闪电接踵而至,每一道闪电都在黑暗中照出一片新的天地。然而,这个捉摸不定的力,往往即兴式地露一会儿脸,便又在神秘的一隅躲上几天,在后面留下一道难以辨认的光跡。 等到他要把这些不成形的片断放进现成的文学形式,困难就来了。他发觉从前的模子没有一个再適用。如果要把自己的意境忠实地保留下来,就得先把至今为止所读过的、所写过的统统摒弃,把所有学来的公式和传统的技巧一起推翻,那都是只能给萎靡不振的精神做拐杖,给那些懒於用脑的人铺一张现成的床。从前,在他自以为生命与艺术日臻成熟时,他表白的是俗套的语言,他的感情是隨设定好的逻辑发展的,带著他循规蹈矩地走前人的老路,到达一个观眾期望的约定俗成的结局。此刻,再没有现成的路可走了,该由情操去开闢,思想只有跟从的份儿。他的任务已经不再是表达情感,而是要和情感合为一体,使之与內心的规律交融。 他不停地写著,成年累月地写著。有些日子,饱满的精神仅仅依靠自身心灵的给养,就可以无限量地不断產出。只要微风送来一些粉轻轻撩拨一下,就能使千千万万的种子萌芽。他没有时间思索,没有时间生活,忙於创造的灵魂威震著生命的废墟。创作,为什么创作?难道他能创作出不可言说的境界吗?然而不管可能与否,他非写不可,那是他无法逃避的。即使他不在纸上落笔,也会在脑子里写作,让脑子转动。写作对於他来说就是呼吸,就是生活。思想的火频频闪现照射著他。还能耽搁下去吗?他写得够快了,然而他的思想跑得更快。他往往说不出胸中喷涌的那些句子有什么含义,因为一个想法还没写完,另外一个又来了。 生命一点一滴地在流淌。他不再计较那些飞逝的岁月。他的生命没有歷史,只是隱藏在他创造的作品里。创造的灵泉流淌出滔滔汩汩的歌声充盈了灵魂,使他再也感觉不到外界的纷扰了。 倏地,在他的茂盛的黑髮中冒出一簇白髮,犹如一夜之间在草丛中绽放的百合。 一个闷热的夜晚,空气令人窒息,鸿影正沉浸在创作的幻想状態,整个人都很紧张,一切在他头脑里打转。社会、道德、艺术、人生……一股脑儿都成了问题。思想既然进入了死胡同,就谈不上什么条理跟章法。 窗户开著,没有一丝风吹进来。漆黑的天上布满灼热的云。凝聚不动的空气在发酵,似乎即將沸腾。大地寂静无声,好像麻痹了。整个天地等待著那愈积愈厚的力的爆发,等待著高举的重锤击打在乌云上面。一道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幕,雷雨一刻不停地酝酿著。 鸿影对著那盏散发黄色光晕的檯灯发愣。他无法思考,思绪紊乱,心中有种悲愴而痛快的感觉。虽然精神受著压迫,浑身难受,可是感觉到血管里头滚动著一团能燃烧整个宇宙的烈火。甦醒的灵魂在锅炉里沸腾,犹如酒桶里发酵的葡萄。千千万万生与死的种子都在心里蠢动。他战战兢兢地期待著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发生,期待著一个奇蹟,期待著一个神灵。 忽然之间,一道闪光,一声清脆的霹雳,瓢泼大雨浩浩荡荡直倒下来,宛如天神听到信號,撕开天幕,把天河之水倾注到人间。雨点洒在乾燥坚硬的大地上,好比钟声般錚錚作响。热烘烘的泥土在狂乱与欢乐的抽搐中升起浓郁的清香。一小股雨水从窗户的罅隙悄悄地爬进来,缓缓地蠕动著,在墙上留下弯弯曲曲的足跡。颶风像打雷一般咆哮怒吼,以千军万马之势横扫屋瓦,屋子也跟著摇摇欲坠。 面对这个天翻地覆的壮观,鸿影汗毛倒竖,连五臟六腑都颤抖了。幕揭开了,简直是目眩神迷。在闪烁的电光中,在黑暗的最深处,他看到了,他追求的理想、永恆的星宿、不朽的天神,他都看到了。他就是天神,天神就在他体內,把生命的界限推倒了,充塞於天地之间、宇宙之间、虚无之间。那是生命的火把,生命的颶风,生命的根基,没有目的,没有节制,没有理由,只为了轰轰烈烈地生活!世界像飞蛾扑火似的冲入他的怀抱。他惊呆了,出神了。狂风旋转著把维持天地间平衡的法则碾得粉碎,他也被吹倒了,带走了。他失去了呼吸,倒在了床上,他醉了…… 精神上的剧变过去以后,他沉沉入睡,那是久已没有的酣睡。一片静謐充塞著群星璀璨的夜空,整个宇宙瀰漫著凝固的、深沉的洪流…… 第67章 《革命》 噢,神圣的文学!我看到你在远方,在我的黑夜中显露出来,就像一束明亮的星光划破乌云一样。我把手伸向你,黑暗却將你覆盖,而你又重新闪出,再次出现,且离我更近。黑夜露出鱼肚白,你的火焰吸引著我。我属於你,你占有了我,我消失在你身上。你自个儿就是一个完整的天地。在时光长河的潺潺流淌中,你宛如一座巍峨而神秘的殿堂,静静佇立在岁月的彼岸,散发著永恆而迷人的魅力,吸引著无数灵魂如飞蛾扑火般投身其中。而我,则是那痴迷的朝圣者,怀揣著炽热而虔诚的心,奔赴这场灵魂的远征。 噢,不朽的文学!你是生命长河中的璀璨星辰,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是心灵深处的温暖港湾,给予我无尽的安慰和力量;是相伴一生的贴心伴侣,与我携手走过人生的每一个阶段。你抚慰了我痛苦的灵魂,恢復了我的坚定,使我重获了爱的福祉。你的盈盈眼波像冰山上流下来的绿水,含有一切的善。哦,不,你是超乎於善的。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光明,从你的嘴角领会了无法言喻的笑容,从你的心头听到了永恒生命的跳动。 噢,极致的欢乐!我来到了终极。终极?根本没有终极。前进,倒下,爬起来,然后被毁灭,为了重新开始。灵魂与肉体像逝水东流。个人、民族、自然、宇宙万物的原子,都在一刻不停地分泌那变幻莫测的蛹:死和变! 一天深夜,鸿影伏在铺满稿纸的书桌上,整个人被檯灯的亮光笼罩著。他的目光在朦朧中漂浮到一个远离当前景象的地方。生活的记忆,梦幻的风浪,一切形象陆续飘过,它们的流动使脑子逐渐更新。思想通过意念的面目出现,像滚烫的金属熔液,流入意念的熔炉之中。这个意念留存在深处,它的存在隱约地由黯淡的闪光显露出来,就像从溪水的淤泥底层不断冒起的沉重气泡。在生命柔软的外壳之下,隱藏著一个坚硬的內核:拼搏!他必须孤独地搏斗。可怕的战斗。他把门关上,没有一个人能进来。他整日整夜地处在內心迷醉的状態中。此时此刻,他周围的一切,整个外在世界,都是他自由创作的一个命题。在这些创作中,他的热情的梦幻狂想在舞蹈。灵魂在轻鬆飘逸、毫不沉滯的状態下,和焚烧柴火的火焰一起飞舞,一起漫长地旋转著从火堆上升腾。 他生命的川流,直到今天才豁然开朗。个人的川流和时代的川流交匯在一起,蜿蜒地、无定形地寻找它的归宿。热血在滚动,那是大地最后的低语。在这流向海洋的恆河中,吸引他的並不是大洋,而是河流。他消失在河流之中,只是为了重新发现千万个自我。非我即我,我即非我。他在波纹交错的河流中认出自己。在这河水中,有数不清的个性所组成的自我形象。他在別的波纹中同样看到自己的波纹。整个水波在迴旋之中,漂向大海。洪流涌起波涛,急湍而过,他在它的血脉中,听到大军前进的步伐声。 长时间的静默之后,鸿影从梦境中回到现实。他凝视著桌上成堆的稿纸。小说已经大功告成。不,確切地说,一个鲜活的生命诞生了!一个新生的婴儿!没有身体的灵魂,如同黑夜池水上漂浮著的寧静不动的莲。鸿影看得出了神,他似乎能捕捉到它的目光。他感觉到走近了边缘,走入了秘密,或许已看出了生命的究竟。新生儿的心灵用老到的目光回应他的盯视——那是永恆的目光——充满爱意地望著他。爱,或许就是所有一切的答案。是的,他创造了它,生育了它。创造和生育,不就是一回事吗?这种生育,是孕育灵魂的生育。思想就像一粒种籽,藏於流动的深渊。一个伟大的人生,任务就在於把思想从深渊中剥离出来。这样的生育往往需要一辈子。 反观这位慈父,他老了,老得多么快啊!他的健康已被摧残,一天比一天虚弱。他一动不动,四肢麻木地坐在椅子上,握笔的手时时发颤。他的脑袋嗡嗡作响,血脉疾跳。一张痉挛的脸,眼神严峻,嘴角辛酸地瘪著,面颊深陷,显得苍老而憔悴,像一株乾枯的衰草。在这苍白的面孔上,已经有著最凶猛的疾病的阴影。现在,疾病侵蚀得更深了。它已经占据了地盘,露出了瘮人的獠牙。发烧的眼睛,发黄的眼球,沉重的眼皮如同棺材的盖板。他在雾中挣扎。儘管他很坚毅,但巨大的工作量把体內的血液都榨乾了。他费劲地写作,就像牛马耕地一样吃力,累得筋疲力尽,两边太阳穴的血管都暴胀充血了。常年累月的辛劳,留下了无情的痕跡。生命在消逝。 他觉得他的生命仿佛已经和他脱离,好像夕阳下的一个阴影,影子还勉强连在他的脚跟上。他的生命还跟隨著他。但是这个影子,不久就要融化在吸收他存在的更大的影子中。他还剩下什么呢?这个绝望的生灵不停地向上爬,悬崖上每一个突出点都留下他的血跡。时间一到,或早或晚,他將撒手而滚到无底的深渊中去。他想超越自己,可是已经精疲力竭。今天,他已经到达史诗的终点,上升的弧线终结了,巨人滚落到深渊中,重新落入茫茫的黑夜。所有天才的成就,人类的进步,都是付出惨重代价换取的,是血淋淋的桂冠。 鸿影用深沉幽暗的目光注视著生命的流逝。在这目光中,即使充满阴影,像一个无底的深渊,也有一种奇异的平和占据著主导地位。他作为捆绑在火刑架上的受罪者,並不设法挣脱。他接受它的吞噬。被命运选中的人,用痛苦和死亡征服永恆,將生生不息的轮迴打破。醒醒吧!重新打开门,让鲜血继续流淌!他还有许多沙漠要穿行。他愈往前走,前面的沙漠愈乾燥。他的脚步下面涌现鲜血似的水流。酷刑般的朝圣之路要求灵魂重新喘过气来,为的是使它再一次喘不过气来,按照一种纷乱的节奏,缓慢地重新恢復平衡。 一切延续的状態都趋向虚无,它的充实性也无法使之避免。在延续不断的状態中,最惊心动魄的思想飞跃,如果不中断、不更新,必將消失於存在的深渊中。持续不灭的意识,亦將消失於一种没有光明的阴影中。鸿影对於周围滚滚的波涛、令人眩晕的旋风,都已不放在心上。他什么都不肯定,什么都不否定。孤独的眼光充塞一切。自我就是一个世界。他在他的世界里,听到一个永恆的“是”字。他从融化於眾人的自我中解脱出来,为了使他能在生命的最后一秒钟,霎时间衡量出他思想的深度,他的生与死的缘由。 小说的帷幕拉开了。各位请看: 时间到了2084年,各种各样的社会矛盾日益尖锐,犹如冒著滚滚浓烟的火山口,隨时准备爆发。群眾越来越喜欢任性的自由,这类自由隱藏著残忍、邪恶、墮落、犯罪等各种不確定因素,极易加剧社会的动盪不安。为了维护国家的稳定,政府发起了一场科技大革命,强制推行一种新兴的科技手段,將微型晶片植入每一个民眾的大脑里,读取並分析他们的思想。政府增设了一个名为思想部的部门,它凌驾於其它部门之上,其职责是密切监控群眾的所思所想。一旦某个人被发现有违背现行法律或破坏社会稳定的意图,將会被裁定犯了“思想罪”。思想犯会被送往监狱强制劳役,直至其思想改造完成。贾文是思想部的一名公职人员,负责对採集到的思想进行分析。他对窥视他人的想法带有强烈的厌恶,但又不得不时刻压抑著。他发现许多正常的情感波动都会被简单粗暴地判定为有罪,许多无辜的人被打入了囚牢。渐渐地,他意识到这种制度不仅毫无人道,甚至泯灭了人性。他对工作產生了强烈的牴触情绪,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冒出各种反抗的念头。不出意外,贾文被秘密逮捕了。他被关入了牢房。噩梦开始了。审讯人员揪他的耳朵,扯他的头髮,扇他的嘴巴,用强光照他的眼睛直到流泪,一小时接一小时地羞辱他,摧毁他解释和分辨的能力,直到他精神崩溃。之后,他被判犯了“思想罪”,被送往了监狱服劳役。监狱是集中体现社会黑暗和丑恶的完美场所。丧失人性的患虐待狂症的怪物比比皆是。狱长便是这样一个人。他会想出各种打人的手段,有时用拳头,有时用警棍,有时用钢条。他把打人当成了一种艺术,並以此为乐。任性的粗暴具有传染性,每一个狱卒都把打人当成了家常便饭,打人在这里已经如同搔痒一样平常。贾文从这些监管人员身上看到一种习惯性的残暴,它具有不断向前发展的可能,最终將发展成残忍到野兽的程度。血和权利使人陶醉,独裁和极权一旦在人的头脑里滋长起来,暴君便永远不再是人民,恢復人的理性和良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贾文依然能看到以亲切清冽的光芒照耀人生最深处的启明星。他认识了一个神情严肃而又慈祥的老人。老人曾经是党內领导人,因在政治漩涡中被人陷害,从而沦落至此。老人显出一副坦然而平易近人的神態,交谈中体现出一种来自心灵的智慧。老人教导贾文应该怎样学会忍耐,怎样才能变得刚强而高尚,怎样才能在智慧之光的烛照下处事不惊,怎样才能在无所事事中过得更有意义。在老人的教诲下,贾文突破了人生表层的迷雾,触摸到了构成人生本质的宏大深邃的信念。贾文结交了许多性情不同但志同道合的犯人。他们有的探求原理,有的侧重人权,有的热衷真理,有的渴望自由。监狱既是浴血的沙场,又是思想的熔炉。残酷的镇压既能把人的头脸贴近地面,又能把人的思想直推云霄。思想犯们总能弄到各种被禁的书籍,相互传阅。贾文从书中看到了一大片无垠的心灵世界,他为此或振奋,或感慨,或悲愴,周身因心灵的感动和慰藉而充满了力量。贾文遇见了一个替犯人缝补衣服的女思想犯。女思想犯是个纯洁而勇敢的青年女子,她兼有男性的刚强和女性的温柔,眼神中充满著温情和怜悯,像是隨时会流泪。两人相互同情,彼此倾慕,很快坠入了爱河,在患难的日子里相濡以沫。爱人的情意和温柔给予了贾文忍受苦难的信心,让他有勇气成年累月地应付那些包围在他身边的豺狼虎豹的魔爪。歷经十年浩劫,科技大革命结束了,一场革命被另一场革命所推翻。贾文重获自由,重获新生。回到社会后,他意识到自己远远落后於新的生活。他渴望习惯新的一切,重新认识新的时代。可惜他没有时间了,生命的火焰已经燃烧到了尽头。弥留之际,贾文用他即將僵死的眼睛贪婪地凝注虚空。灵魂在攀登最后一个高坡,痛苦和他一起上升,什么都不能阻止他。奔流的生命在前进!即使在死亡中,生命的川流仍在前进…… 长篇小说取名《革命》。 作品问世了。刚开始,市场一片死寂(这是鸿影预料到的)。作品中的大胆思索和令人眼繚乱的构图,与当时人们所能理解的层次实在相距甚远。普通读者没有水平鑑赏一件新的作品。新生命的香味太浓了,他们虚弱的脑袋瓜受不了,必须由时间来把这气味冲淡一点才行。文艺作品一定要积满了成年累月的油垢,方始有人了解。当它有了二十年的寿命,人们才会真诚地接受,这是常有的现象。 紧接著,照例喧囂起来的依旧是评论界(这也是鸿影预料到的)。他的小说引起了轰动,在舆论界反响热烈。文章被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各种荣誉的光环一个接一个地落在了他的头上。他声名大振,受到的欢迎今非昔比。但极具讽刺意味的是,真正读懂並理解他作品的人少之又少。他们只是打著“十年磨一剑”的旗號在譁眾取宠。因为他有名气,一批上流人物和赶时髦的人一致叫好,热烈拥护他,说在他以前简直没有人会写小说。其中最热心的人物就是鸿影的老对头唐文采。他揣著一肚子坏水始终在攻击他。当他看到鸿影达到了事业的顶峰,便主动討好他。现在,他正在给那些不了解鸿影作品的人上课,而且还讲得头头是道哩。 一个人的成功,即便是舆论炒作出来的,也自有其好处,这样可以使作家结识更多的有识之士。鸿影结交了一些陌生的朋友。这些人都是些积极向上的年轻人,对他崇敬有加,把这位老大哥看成是自己的精神支柱。他们都是读到他的作品才匯拢到他身边的。其中大多数人独居外省,从未与他见过面。这些清苦的青年作家,一心一意嚮往一个理想目標,心里却又並无把握。他们在读到鸿影的书后,感到与他惺惺相惜,因此如饥似渴地从书里汲取精神养料。鸿影与其中几个人有了来往,把他们当成了朋友。这些人看待文学、艺术、生活及社会的方式与他不同,似乎属于思想意识进化到另一个阶段的人。鸿影並不苛求他们理解自己的创作意图,也不要求別人与他的想法一致。他只希望他们具有自己的思想,具有自己的心灵,以便去观察生活,认识生活,並且懂得如何去观察和认识。怀疑和信念都是必要的。怀疑能破除昨日的信念,为明日的信念创造条件。 鸿影与这些缘慳一面的朋友神交久了,他那颗创作的灵魂也在酝酿一场突变,將变得更加和谐,更加人道。他再也不想创作自说自话的语言,更不喜欢创作只为少数行家赏识的造诣高深的架构。他希望文学与人类息息相通。只有与人类息息相通的艺术才是有生命力的艺术。毋庸置疑,也有仅仅表现自我的伟大艺术家,但其中最伟大的仍然是內心为人类命运跳动的那些人。谁想看见大地充满生气的风趣生生不息,谁就该在对人类的爱中探寻,而不是在思想的荒漠天地里挖掘。 然而,时下的作家还谈不上怀有这种爱。中国的文学界还是那么混乱无序又难以融洽,永远如此,只是演员变换了角色而已。昨天的青年先锋变成了今天的活古董,置身於时代潮流之外。这些戴著假面具的头面人物,站在坟墓旁边挤眉弄眼,拒绝承认后来者有生存的权利。这种感觉让人毛骨悚然。文坛风气也不敢恭维。今日的中国已经没有一本全民皆读的书了,没有一个信仰行为是面向大眾的。现代文学过多地表现自己,对谁都毫无遮拦地倾诉一通,实则是一种缺乏內涵、寡廉鲜耻的表现。就像一些病人,滔滔不绝地向別人讲述自己的病状,道出的细节既无聊又可笑。 表面上一切都没变。 然而实际上一切都变了。 每隔一段时间,群眾的热情、集体的风潮都会像颶风般在艺术上吹过。古典传统艺术的那座永不熄灭的灯塔,远远地在闪光,俯瞰著大平原。那是歷经数个世纪辛勤劳作和奋力拼搏所换来的,並且代代相传,沿袭至今。它既不奴役思想,也不压制个性,却为人类精神指出一条几个世纪以来所遵循的康庄大道,使整个民族在它的光辉照耀下稳步前进。中国的知识分子像黑夜中迷途的鸟儿,拍打著翅膀扑向那座遥远灯塔。新的一代起来了。他们既愿意理解也愿意行动,既渴望真理也渴望拥有。他们要生存,更要占有生活,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他们追逐色彩,在攫获灵感颤动的瞬间,掀掉包裹灵魂的外衣,其无可爭议的勇气使心灵快乐得颤抖不止。 善於观察的人,哪怕是一线光明也会变成取之不尽的宝贵財富。与这至高无上的財富相比,喧囂尘上的纷爭又算得了什么呢?甚至这些纷爭也是多彩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应该拥抱一切,把友好的和敌对的力量,把肯定的和否定的价值,把生命中的全部材质,统统都毫无保留地投入到思想的火热熔炉中。最后这一切的结晶,就是我们心中形成的雕像,就是精神的圣果。创造的人何足掛齿,只有创造的成果才是真实的。 第68章 平凡的人生 敏曦呆在家里专心致志地织毛衣。鸿影成天呆在书房里,只有吃饭时才露一面,她只有靠自己打发日子。不过她一点儿都不厌烦,日常生活中的一点小事就能满足她的兴趣,例如她每天都会像慈母般悉心照料每一株盆栽。她还忙著整理旧衣服,有时在大衣柜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头和双手都埋进了衣堆里。一天杂事忙完之后,她便倚靠在窗前,感到舒心愜意。在阴天的那些日子里,她坐在自己喜欢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沉思,手上却拿著活计,手指在不停地活动著。此刻,倘若她越过窗户向外凝望,便会在行人中认出一些命运相仿的人。她依稀觉得她周围的邻居在上演著一出出喜剧,同时又隱藏著一出出悲剧。长年神思恍惚的生活终於使她具有一种神秘的直觉,使她能从不期而遇的目光中读懂他人昨日和今日的生活秘密。 难道她需要观察和揣摩別人吗?她只需要看看自己就行了。这个外表上恬静而安详的生命,內里又是多么光辉灿烂啊!她的回忆可以一直追溯到她的童年时代。她那飘逝的希望变成了一朵朵娇嫩的朵,每一朵都在悄悄地绽放。多么充实的生命啊!里面蕴藏著多少记忆,又有多少宝藏有待於挖掘?它们都曾真实地存在过吗?当然,它们是真实的,既然她认为它们是真实的。她静观著她內心之海的潮涨潮落,互相矛盾的节奏给她的心灵带来了一种陶醉、一种眩晕。在漫长的冬季里,这一切內心活动占据了她、充满了她。灵魂如同蚕蛹一般,蜷缩在迷朦的光线所形成的茧壳之中。她在做著动人的美梦,諦听自己的梦囈。於是她什么都忘记了,不但忘记了过去,也忘记了现在。她的知觉消失了。她落入白热化的深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思而不想。一簇火焰焚烧在光明的空间里,那是太阳的强烈震颤。她甦醒过来了,发现自己还靠在窗沿上。 聿君刚满二十岁。她面容秀丽,身材匀称,所过之处总是引人注目。如果大地能说话,也会在她的脚底下讚美起来。她的身体和精神都有很好的稟赋,发育得很健康,没有拘束也没有过火。她的內心没有任何烦忧。她常常好像心不在焉,仿佛没看什么,其实一切都看得非常清楚,在不言不语中直接察觉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语言。她具有特殊品味,感觉也特別敏锐。她读了不少书,但总是囫圇吞枣地瀏览一遍,翻一半猜一半,凭兴趣觅新鲜。她不把文学当成是口头上的教条或公式,而是从自己的个性出发,赋予它生命。凡是那些明晰事理或令人走火入魔的书,她只是翻翻就扔掉了,厌恶中还带点儿畏惧。她反感写实派作家,他们在半个世纪中把生活的欢乐都给扼杀了。凡是扫兴的事情,年轻人都深恶痛绝。她醉心於艺术,对音乐、绘画、舞蹈和电影倾注了自己的激情。生活的陶醉和精神的愉悦凝注为一种欢乐,生命在跳跃。她在不断变化之中,在这时代的流动性和相对性中保持气色清新,行动便捷,如鱼得水。 聿君在踏入社会之前,思想上已经高出同龄人几个台阶。她从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那双如饥似渴的眼睛刚刚睁开,就看见重重迷雾中透出的点点亮光,看见一大堆已知的和未知的东西。她厌恶时下那种玩世不恭的態度,认为那是灵魂的墮落。在她心目中,她始终只敬佩自己的父亲。她凭著思想的早熟,以及从母亲那继承而来的直觉,判断出鸿影確是鹤立鸡群。她虽然陶醉於某个行动,痴迷於某个想法,但对生活的基本认识却不会改变,那是受父亲影响,深植在內心的。她感情外露,有时会缠著鸿影说这说那,也不管他是否有时间听。鸿影倒是很乐意听女儿眉飞色舞地嘮叨,从无厌烦的表示。然而,有时聿君不宣而至,打断了他的写作,这时他就有些心不在焉,只是装作在倾听罢了。他的思想还停留在他的创作思路里,还不能全身而退。聿君发觉他没留心听她说话,便气愤地说道: “爸爸,太过分了,原来你没在听我说!” 这时,鸿影面带窘色,乖乖地听那个饶舌者不依不饶地谈下去,並且加倍专心以博取对方欢心。当轮到鸿影诉说自己的想法时,聿君也不免走神。鸿影的脸便阴沉下来。聿君察觉后,向父亲拋了个媚眼,说道: “啊,爸爸,对不起,我刚想起了一件好玩的事,或许你也会觉得有趣……” 羽箏在市內举办个人画展。这是一次相当引人注目的画展,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羽箏近十年的画作数量惊人,儘管每个时期热衷的素材有所不同,但表现的主题都很类似:拼搏、生命和爱。谁能想到这些画是一个失去双腿的舞蹈演员画出来的呢?她重新找到了存在於这个社会的价值,用不懈的追求和毅力最终换来了自由的呼吸、自由的行动和自由的天地。她內心坚韧的信念,像一道道燃烧的阳光,伴隨她跨过了一个又一个荆棘和沼泽。面对身体的残疾,她选择了接纳;面对病痛的拷问,她选择了坚持;面对命运的坎坷,她选择了理解。一种信念总在她耳边提醒:要活得更充实,更有意义。这是一种无法腐蚀又坚定不移的信念,时刻令人警醒,令人冷静。决心、执著、捨身,是她跨过的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布满了荆棘、污泥和沼泽。但是当走完这三个阶段,她就看到了尘世间的明媚和美好。日积月累的折磨、心灵的疲惫、命运不公的切身感受,这些对於她来说都不存在了。不难想像,隨处可见的光芒已然透过毛孔照亮她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羽箏的信念也是簫笙的信念。他怀著一颗赤诚之心去爱她,一年四季陪伴在她左右。他的爱情是那种肯为了心爱的人牺牲自己的爱情。他对她似乎还没认识够。他认为適合於她的一切,对於他也一定適合。既然他们两人相爱,岂不是等於一个人了吗?他把她抱得多么紧啊!有一天,他对她温情地说道: “亲爱的,你是我生命的全部!” 她的心融化了,感到自己与他密不可分了。他们梦想有一个属於他们的孩子。梦想成真了没有呢?成真了。 他是个茁壮的小男孩,身体健康,从头到脚没有一点毛病,全身胖乎乎的,像一只粉红色的乳猪,正適合插在烤架上烤了吃。在孩子胖嘟嘟的身体中,潜伏著一股过剩的精力,好比一个要求蹦跳的橡皮球。他和世界发生每一次新的接触,都使他快活得叫喊起来。充满欢乐的童年!他觉得世界似乎是一个丰富的发明。这一切是多么乖巧!生命的构筑服从明確的规律,没有必要反抗这些规律。虽然他白天的生活像一个鸡蛋似的那样充实,他內心却有一个梦幻的水池。没有人知道水池有多深,谁也没注意到他一头扎入水中。白天他游水游累了,以致晚上上床时已经困得不行了。家人把他的外衣剥掉,好像剥鸡蛋壳似的。他已经睡著了,什么也不知道了,神气倒像一个极乐仙人。几乎每天夜里,他都有一次腾空飞翔之感。他的思想在兴奋的光照中震盪,和白天的光亮完全不同。这种光亮是由梦境之磷光黏合而成的。梦从睡眠中漂浮上来,他要设法品尝它们的美味和意义。在这特殊的美好时刻,这种光亮也是由被遗忘了的神秘的回忆构成的。记忆像一阵烟似的,从他的童年生活里上升,使他观察和他生活有关联的每一个人:父亲、母亲、外祖母…… 外祖母已年逾古稀。老太太安详温和,胆子非常小。她一直是个看家的人,也可以说只是家中的一件家具而已。她知道怎样把自己摆放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她有时可以听见或看见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但是她装作没看见,因为即使说出来也没人会当真。每当她与家人共处而心神恍惚时,她就不知不觉地变得沉默寡言。如果她发现自己有这种情况,她就悄悄地走开,一个人在臥室里整理东西,收拾床铺,擦玻璃窗。常常一个动作做了一半,她就停住不动了,站在原地,手里拿著一块抹布。她忘掉了一切,忘掉了过去和现在,也忘掉了生者和死者,甚至忘掉了她自己。她感到这个世界空荡荡的。这时候,她並不感到生命短促,反而觉得她活得太长久了。 老太太生活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唯一打扰她寧静生活的就是她的小外孙。老人对孙儿倾注了无限的爱。有这么一个既討人爱又討人厌的小人儿,她觉得欣喜异常。两人在年龄上相隔得如此遥远,彼此之间並不了解什么。然而他们互相打量著,好比两只一老一少的家畜,在对方的身体上嗅出曾经有过的和未曾有过的气味。老太太晚间散步时常常带著小孙子,小傢伙在她身边一路小跑著。斜阳西沉,暮靄四合,灰濛濛的河水闪著粼粼银光,乌鸦斜蹲在枝头,远远看祖孙俩走来,等他们走近时,又惊慌地飞走了。小孙子跑够了,玩够了,便牵著外祖母的手,依偎在她大腿上。他沸腾的血液渐渐冷静下来。突然,他开口问道: “姥姥,你怎么能活那么久?” “小坏蛋,你嫌我活得太久了吗?” “啊,不是。可是姥爷为什么已经死了呢?” “每个人的寿命都是不一样的。” “我有一天也会死吗?” “当然。不过那还早著呢。” “人死了之后会怎么样?” “会在另一个世界重聚。” “那么说,死也是件挺有趣的事。” 按照人类工作的特徵划分,有“坐著”的人类和“站著”的人类。衍衡如同他所属的书斋型知识分子一样,他永远是坐著工作和生活的。他对古典文学有著特殊的稟赋,虽然没有时间钻研得很透彻,却从中得到了抽象思维的训练。他通过日积月累自学成才,虽然在理解上难免有些无伤大雅的误区,却修得了语言精炼的能力,掌握了用形式表达思想的技巧。古典主义的火炬在这个热情高涨的灵魂上洒下了瑰丽的光辉。他渴望行动,渴望胜利,想在怀疑和恐惧中打开一个缺口,向新的命运奔去。他愿意为唤醒中华民族的精神而大声疾呼,超越於一切纷爭之上,敲响未来胜利的钟声。然而,当他用瘦弱的手臂举起他的思想拋入行动时,这种思想徒然震动了顽固保守的墙垣,又从墙上反弹到自身,压在了拋掷它的那个人身上。他深深地感受到了人类过去和现在的痛苦以及不公,思想永远被作为施虐者同时又是受虐者的人类所困扰。每当他临睡时,额头总显得疲惫不堪。他反覆沉吟: “人类的命运何其沉重!” 这种心情由一人独自担负是可怕的。衍衡丝毫没有那种过於方便的捷径,在海阔天空的梦幻光辉中减轻思想的负荷。他不能从这种命运中解脱出来,除非將人类生活的一切幻想全部清除。只有鸿影能一眼看清他的痛苦,並且分担他的重负。鸿影在他灵魂的阴暗中引来了火种,点燃了长明灯。鸿影鼓励他说道: “我们的时代是艰苦的、残酷的,但对於强者来说,时代也是美好的。失败不会被我们接受,那么为什么还要胆战心惊呢?对於我们的信念来说,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都算不了什么。铭刻在我们思想里的是人类既定的命运。投身到大眾中去吧,去表现他们的日常生活,老老实实记录下来。写这些平凡人的平凡生活吧,写这些周而復始的平静岁月的史诗吧。哪怕最渺小的人也是无穷的源泉,每个人都是一个源头,他们都是生命之源。” “一部这样的作品也许是美的,但並不能让那些落入深渊里的人们摆脱悲惨的境遇。” “没错。不过老是往深渊里看也无济於事。各司其职嘛。你能以你的作品去抚慰人们的心灵,给他们带来力量和欢乐。一篇富有感染力的动人乐章能给那些在苦难中煎熬的人以毅力和信念。別像当今作家那样,挖空心思去表现荒诞庸俗的境界。中国的文学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暗淡过。应该向大眾说话。作家的首要职责就是创作出健康向上的文章,为大眾注入新鲜血液,使阳光照进他们的心中。要想把阳光洒进他人心里,自己的心中就先得有一个太阳。” “大眾会去读你写的东西,可是书本中的思想只是寄存在他们的脑袋瓜里,如同博物馆里的木乃伊,没有人愿意去细心研究,更不要说付诸行动,这样永远都毫无意义。” “这有什么关係呢?思想並非以其本身征服世界的,而是依靠其力量。思想之所以能攫获人心,並非因其理性的內容,而是依靠某个特定的歷史时期,从中释放出生命的光辉。最崇高的思想永远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当它被大眾所接受,在它內里注入了新鲜血液之后,思想就富有感染力了,人人都有所触动。思想中渗进了现实的执著,由此变成了鲜活的东西,在现实的理性之上扬起了幻想的希望。” 晓芙回来了,可是已面目全非。那次疯狂的爱情並未持续多久,她的情夫还没对她厌倦,她已经对他厌倦了。她回到家时颓丧消沉,人也老了许多。那次移情別恋毁了她的婚姻,她独自吞食这枚苦果。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什么人也不愿见。这是一种无形的、不堪忍受的忧鬱。现在她已经全部放弃了,她感受到可怕的自由,她已经没有“她”了。联繫都断绝了。她不再相信男人,不再相信爱情。这是何等严重的灾难!一个信念丧失了,它是沙子堆成的,並自行倒塌了。她对全世界都漠不关心,心怀怨恨。包裹在她身上的是寒冷和黑夜,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停止了流动。她就这样毫无生气、奄奄一息地苟活著,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过的。她生活在一座活的坟墓中。 过完了阴沉的冬季,冰雪消融,终於来到了春天。一天早上,晓芙在街上心不在焉地漫步。她静悄悄地走著,看上去魂不守舍。她经过一个教堂时,里面传出的令人伤感的风琴声,將她从思想的荒漠中拉了出来。她走进了教堂,刚走了几步,抑制已久的泪水就从眼眶里流淌了出来。她跪在祭坛的角落,低著头,泪水使她哽咽住了。她从未像此时此刻那样,深感时日之可悲。在她的內心深处,灵魂在哭泣。 她一动不动地跪了一会儿,既不像在祈祷,也不像在懺悔。当她起身往回走时,几个围在一块的老妇人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们围著一个放在椅子上的婴儿。婴儿如同一小块不成形的活动的肉,只留著脑袋伸出襁褓外面。那个脑袋非常难看。老妇人们一边端详著蜷缩的小生命,一边窃窃私语: “这是什么?” “一个弃婴。” “真是罪过。” “可不是。” “它长得真丑,简直是只发育不全的猴子。” “这是公狗和母猪杂交生下的东西。” “我的天,有谁会收养这样一个丑八怪!” “真是不幸。” “我觉得,为了它著想,倒不如把它扔到河里淹死,也比让它躺在这里饿死强。” “好主意!” 晓芙已经倾听老妇人们谈话有一会儿了。她默默地推开人群,仔细打量那个襁褓里的丑八怪,然后说道: “我领养这个孩子。” 她把那婴儿往怀里一抱就离开了。几个围观的老妇人以惊讶的眼神相送。 解开襁褓的时候,她发现这婴儿的確丑陋极了。可怜的小东西左耳上长著一个肉瘤,脑袋缩在两肩之间,驼背鸡胸,而且还是罗圈腿。这种丑陋反而激起了晓芙的同情心。一种异乎寻常的情愫控制了她,这在女性身上倒是屡见不鲜,尤其到了成熟的年龄。她发誓,一定要把这孩子抚养成人。在接下来的全部时间里,她餵他吃,逗他玩,陪他睡。在她看来,这个小身体整个都是新鲜的,显得虎虎而有生气。现在,她独占了他,把他囚禁在她的怀中,在这个小生命的周围编织出她的梦幻和爱情,她甚至觉得她已不能没有这个孩子而生活了。 冬兰在閒適的生活中隨波逐流,处於半睡半醒的状態,全身散发出一股恬淡慵懒的气息。她成了寧静安逸的化身。她偏爱午后阳光下的寧静,一动不动地沉思,享受著平和安逸的生活。从前的不幸在她脸上留下了淡淡的印记,那是倦怠中隱含的嘲讽,宽容中略带的无奈。岁月已给她披上了淡然处之的外衣,使她洞悉世情。她很少向外人推心置腹,脸上总掛著看破红尘的微笑,柔情依旧却又暗自提防。她的本性,她那安详的、爱嘲讽的眼睛,构成了一个閒散的、而內里又隱藏著悲剧的谜。打开窗户,她看见了四季循环而过,仿佛都是同一年的四季。她发现自己在打瞌睡,膝盖上放著她的旧梦。她的身边全是梦。她拾起一个梦来,任由它滑落。她又拾起另一个梦,把她刚才拿起过的那一个忘记了。如果让她说出梦里有什么內容,她一定会感到十分为难。这有什么关係呢?过了一会儿,她又落入了消融和陶醉的状態之中。这样的梦境没完没了,深沉而软绵绵的,让人麻痹。 冬兰和鸿影天各一方。他们相互写信,並从对方的来信中获益匪浅。通信的口吻已变得沉稳而质朴,儼然一对经歷了时间考验、对彼此感情胸有成竹的知己在对话。谈话內容更加隨意,无需拐弯抹角,也无需抱有幻想。他俩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是坦诚的友谊带来的好处。他俩息息相通。冬兰在鸿影的影响下,振奋了起来,对艺术领域的东西也產生了兴趣,被其中蕴含的思想吸引住了,不再那么无动於衷。於是她发现了自己,重获新生,开闢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新境界。从鸿影身上涌现出的强有力的內心生活,充满了不可抗拒的柔情。冬兰在这由近及远的灯塔的普照下,也在黄昏降临时点燃了她的幽幽灯笼。她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从而心灵得到升华。 她在信中向他倾诉道:“曾经使我困窘的情绪消失了,我从僵硬的外壳里钻了出来,陶醉於春天的暖阳中。醺人的阳光如同美酒一般,而清新的空气更增加了醉人的力量。我眼前涌现出一片奔流的光波,滔滔不绝的金黄色的泉水快活地匯入河中,流向大海。” 他回復道:“对,找到自己的倾向,这就是幸福。生命只有一个目標,河水会自然而然地將我们送到那儿。我们只能与河水融为一体,把自己和活著的人结合起来。生命在迈进,什么都不会停滯。波浪在推送著我们。” “我了解这种生活。我读了你的著作,知道你一直在奋斗。我看见了一颗永不厌倦於观察的好奇心。它怀疑一切,在怀疑的乐趣中岿然不动。” “在今天,成为人类事业向前奔跑的一部分,意味著要有信念。只要没有虚度一生,那么一切挫折、一切悲酸、一切痛楚,都不算什么。” “在永恆的时钟上,理想主义者至死不变。” “没错。灵魂在前进,在虚无中找到逃遁之门……” 第69章 出游 六月间,鸿影对这几个月的收穫做了一番总结。他虽然一时被炒作得很热,但实际上却不值一提。他看见自己的作品在庸人的脑瓜里变得苍白,或是被神圣化了,感到没什么值得欣慰的。他天性孤僻,不屑与人交流,依旧过著离群索居的生活。不过,出於某种神秘的本能,他想重返少年时期的精神家园,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歷程。这个愿望近来愈显强烈。时间到了六月下旬,他收到了儒林县的邀请,请他去出席一个文学座谈,他便爽快地答应了。 受邀出席座谈的人很多,多到了不加选择的程度。这些人多数都很平庸,由於都是被同一个模子造就出来的,因此聚在一起倒也挺协调。他们表现得风度优雅而又富有人情味,言谈举止彬彬有礼而又不失机智,实际上全是虚有其表。思想都是表面化的,毫无真实的內涵。在表象之下,是无可救药的轻浮。所有这些人都没定见。他们把文学和艺术当成业余爱好来玩弄,以博爱之心爱著书籍、绘画、音乐、摄影、美食和女人。他们什么都爱,但又什么都不偏爱。他们必须说个不停,以便倒出许多奇闻谬论来吸引听眾。他们当中有一些人还不时会有一些畸形的、令人困惑的表现,这些都是为了求得快慰而导致精神失衡的徵兆。 鸿影在这个狭隘的圈子里感到窒息,想寻找一个游离於喧譁之上的可以畅快呼吸的地方。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悄悄地离场了。他独自一人在郊野漫步。暮靄四合,时沉时浮,厚重的乌云在蓝天中翻卷而过,浑浊的天空像是一个巨大的洗衣盆。笔直的古道尘土飞扬,一览无遗。从近郊向远处望,可以看见一望无垠的广阔田野。头上包著汗巾的农民挥动鞭子,赶著灰白色的牛群横穿旷野。极目处,山脉层峦叠嶂、雄伟肃穆。风在平原上吹过,万籟俱寂。鸿影坐在乾裂的黑土地上,面带微笑,醉意朦朧,尽情地感受著大自然寧静而安详的伟力。这里虽然没有放射出诗意般的迷人幻彩,但一片田野、一条小溪和几株树木,就足以让他振奋起来,重新恢復力量。啊,大地啊,充满激情而又默默无语的大地啊!在你那骚动的静謐中,我仍听得见热切的生命在你的胸中怒吼。 在生活中撞得头破血流,而又在这片土地上重新振作,並且对战斗依旧充满信心的英雄们真是不计其数。鸿影看到了重新燃烧起来的火种。这是一道强烈而明亮的光。心中被这簇光所照亮的主要是年轻人和思想开明的知识分子。他们之间儘管接受的教育和观念有所不同,但基於对这簇新生命的火焰的崇拜而凝聚起来了。在他们看来,思想和体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敢想敢做,並且大刀阔斧地思考。他们渴望明辨是非的理性,接下来便是强而有力的行动。他们大大地扰乱了正在睡眠中的人们的清梦。他们的声音犹如空谷回音,响彻天宇。这阵充满现实主义精神的理想之风,吹散了被千百年来空泛的言论和奴顏婢膝的道德观念所包裹的层层迷雾。他们迫切地希望看见国家变得强大富强,民族变得伟大正直,並且能够牺牲个人的利益来迎合社会发展的需要。他们以狂热与虔诚的心热爱真理,把最纯洁的热情留给最崇高的祭坛。 倘若我们与真理同在,胜利的果实將刻上我们共同的印记。 从儒林县回来后,鸿影收到了出版社支付的稿费。他提议一家人去一次长途旅行,到海边的度假区玩几天。聿君听后快活得叫起来,搂著鸿影的脖子,希望父亲能再写几部大书,这样下次就能出国了。敏曦也很高兴,觉得这样鸿影就可以休憩一下,对他的健康很有好处。 旅行前的准备成为一桩大事,同时也成为无穷的乐事。鸿影不习惯出游,出发的前一夜,他就整晚失眠。一家人临出门时还急急忙忙,在站台上又被挤来挤去,等到好不容易踏进了车厢,又和坐错位置的乘客爭论不休。 列车终於开动了。鸿影迷迷糊糊地坐在车厢的一角,当火车驶出了市区,才看见明净如水的天空和流光溢彩的山坡,仿佛置身梦境一般。黯淡的天色,半明半暗的日光,都留在了市区的另一边。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他首先感到的是惊讶多於喜悦。尚需一段时间,麻木的灵魂才会甦醒,突破幽闭的牢笼,从往昔的阴影中探出头来。他的眼睛已经忘却阳光是何等可爱了。他蹲在矿穴里挖掘了一辈子,取出千辛万苦提炼出来的火苗去温暖世人冰凉的心。现在从那里钻出来,他浑身燥热,脊背和膝盖还是僵硬的,四肢变形,目光迷离,像迷失在一片虚幻的世界。 他回首往昔,把远逝的岁月瀏览了一遍。爱情、希望、幻灭,还有那令人狂喜的力,痛苦、欢乐、创造的醉意,竭力要攫获人生的光明与黑暗的豪兴,这是他灵魂的支柱,潜在的天主。如今隔了相当的距离,一切都显得清晰了。他欲望的骚动、思想的混乱、他的野心、他的企图、他的顽强的斗志,都像逆流的漩涡,被大潮挟裹著冲向既定的目標。当他在创作的时候,有一种力量赋予了他生命和活力,让他好似脱离了地球,无比的自由自在。但是一个人不可能总是在创作。內心的海洋,自浪潮拍打海岸之后,开始退潮,灵魂也就开始萎靡,开始怀疑。儘管耳朵中还迴荡著汹涌的浪潮,但一切都已经消失逃散。海岸已经风乾了,他开始恍惚: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他依傍著墙壁不至於倒下。不止一个批评家向他赠言:“躺下吧!” 列车驶入了一条幽暗的隧道,不知因何故障停了下来。车厢里的灯也熄灭了,乘客开始不安起来。 鸿影被黑暗笼罩著,突然滑入梦中。他发现自己被封闭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牢。牢笼里阴冷潮湿,充满刺鼻难闻的气味。他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一点光亮。他茫然地打量囚室,周围的景物无论清晰亦或模糊,静若止水亦或蠢蠢欲动,都如同无法触摸的鬼影一般时刻紧盯著他、纠缠著他,隨时准备吞噬他。如果这些景象还不足以剥夺他最后的一丝冷静的话,那么,在他眼前不停浮现的幻象——一具血跡斑斑、惨白阴森的骷髏——则让他仅剩的理智彻底崩溃。没有身躯的骷髏一个个在他眼前飘过,有的向他挤眉弄眼,有的向他呲牙咧嘴,还有的向他口吐白沫。那狰狞恐怖的面容,即使隱藏在黑暗中也会吸引他的全部视线。“离我远点!离我远点!”鸿影惊叫著从梦中醒来。 列车再次启动,驶出了阴森逼人的隧道。鸿影忘记了刚才的梦境,贪婪地享受重见光明的快意。噢!光明,你是世界的血,生命的河。人间的太阳射出一道新的光明,透过梦幻的幕,又带来了一次春天。隨著太阳的移动,柔和的日光似乎伸出手臂把他抱住了。新生的梦在温暖麻痹的空气中酝酿。大地热情如沸而默无一言,表面上那么和气,內心却多么骚动。多少生命的怒潮在其怀中汹涌,多少欲望都在要求觉醒。那些曖昧的生命也放出光明来了,从最小的到最大的,体內都流淌著同一条巨川。鸿影也受著它的浸润。他和千万的生灵源於同一血脉,它们的力和他的力交融在一起,如同千万条小溪匯成一条大河。他和万物密不可分,融匯其中,强烈的气流衝进他窒息的心房,胸部几乎要涨裂了。 他仿佛从墓冢中蹦跳出来。生命的巨潮泛滥洋溢地流淌,他不胜喜悦地畅游其中,隨波徜徉。噢!宇宙的矿藏简直丰富得让人难以置信,何须计较片刻之前牢笼里的窒息之感呢?他的心早已飞出牢笼之外,在高空中肆意翱翔,微微喘吁,独来独往。他的存在正逐渐消融,他的精神幻化於虚无的大气之中。他將不会坠落,因为他的坠落也意味著天空的坠落。 火车停在静寂的乡间,一路上点滴的景致赫然呈现在眼前。漫天的红霞映照在碧绿的田野上,原野仿佛甦醒了过来。从城市油腻的烟雾中逃出生天的太阳普照大地。打著寒噤的草原被一层乳白色的薄雾轻笼著。秋天的树木瘦削而苗条,体態婀娜的躯干披著一层赭褐色的绒毛。远处的小山包上,一群神气儼然的母牛若有所思地嚼著嫩草。若隱若现的一泓溪水、蜿蜒交错的羊肠小径、地平线上飘浮的蓝色山峦,这一切都让鸿影感到耳目一新。他好似一株枯萎的老树,欢快地畅饮著自天而降的甘露。 可是下榻旅馆后,鸿影晚上忽然发起了寒热,又是呕吐,又是头疼。敏曦慌了,心神不定地熬了一夜,天明就陪鸿影到当地的卫生所看病。所幸医生认为暂无大碍,不过是疲劳过度、体內失调所致。医生替鸿影输了液,嘱咐他臥床休息,避免长途跋涉。病情没有意料中的严重,他们也就很安慰了。可是大老远跑来,关在简陋的旅馆里,灼热的阳光把房间晒得像温室一样,毕竟是难以忍受的。鸿影便劝敏曦和女儿一起出去散散心,不用担心他。 敏曦在旅馆外边走了一程,便急匆匆回到房中。鸿影埋怨她回来得太早。敏曦摸著他的脸,像母亲对生病的孩子一般,说如果不陪在他身边心里会更难受。这种心绪是一向有的。他们知道,不跟对方在一起就没有完整的自我。不过,当听到对方把这意思说破,心里总是甜滋滋的。这句体己话比什么药都灵验。鸿影又喜悦,又睏倦,很舒畅地睡了一夜,第二天烧居然退了。儘管身体始终不硬朗,他决意即刻启程。清新怡人的空气和赏心悦目的景色,避免了他为这个鲁莽的行动付出代价。一家人平安无事地到了海边的村庄。 在明净的海上,鸿影听任轻舟载沉载浮,沿著幼杉环绕的岬角飘去。他好似一个人在长期禁食之后狼吞虎咽一般,所有的感官都忙著享受光明的盛宴。他被太阳灌醉了,光明从他的眼眶里、鼻孔里、嘴唇里、所有的毛孔里渗入体內。他生平第一次忘了自己是作家,心中的杂念都化作光明。天空、海洋、陆地,合奏出光明的交响乐。一切都是音乐,一切都是色彩。碧澄如洗的蓝天露出金色的缝隙,色彩斑斕的房屋掩映在绿荫如盖的柏树中,一条洁白陡峭的大理石阶梯夹在两堵朱红的墙壁之间。感官对色彩的强烈享受,好似舌头品尝到香甜多汁的柠檬。 鸿影素来在昏暗的天地中过著苦行僧般的生活,如今终於可以不胜贪婪地吞咽这大自然的盛宴。他潜在的天性一向受著创作的压制,这一刻才忽然发觉自己原来是需要享受的,便尽情攫取眼前的一切:色、香、味、人声、风声、浪声……思想摆脱了羈縻,到了极乐的境界。即使偶尔惊醒过来,他也忙於把心中的欢乐分享给遇到的人:告诉他的船夫,戴著一顶橘黄色草帽的老渔翁,和善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皱纹;告诉做小买卖的男人,淳朴敦厚的傢伙,笑起来合不拢嘴;告诉汲水的妇女,从米勒画作走出来的女人,一条粗辫子在头顶盘成圈儿;告诉一个比他还要兴奋的游人,两人谈得很投机,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对方的口水沫子溅了鸿影一脸。 太阳黯淡了,自然界慢慢褪色了,海面上已经罩起了浓雾。看著恬静而甘美的时光飞快地流逝,令人格外伤感。鸿影和敏曦沿著海岸散步。他们不出一声,默然神往地幻想著。多情的海风包裹著两人。敏曦瑟缩地依偎在鸿影的大氅里,紧扣著他手指。潮湿的沙滩缄默无声,仿佛在悄悄哭泣。雾靄轻拢,远处飘来风铃的幽咽声,好像从海洋深处发出的嘆息。一只孤鸟悲悽的啁啾声从幽深处传来,它也感到寒夜逼近了。 第70章 小饭馆里的狂徒 夜晚的海浪声让鸿影心神不定,整晚半睡半醒,还不时地惊醒过来。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敏曦看到鸿影的脸色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他眼眶凹陷,嘴巴很疲倦地张著,脸色泛黄,整个人病懨懨的。 鸿影觉得自己被瞧著,便勉强挣扎起来,睁开眼睛。这双眼睛依然清澈明亮,只是被长年累月的倦怠障蔽了,好似湖上聚拢著乌云。敏曦握著他的手,又温柔又不安地轻声问他觉得怎么样。鸿影回答说没什么大碍,只是觉得有点累。妻子一句爱抚的话就足以使他精神振作。 聿君也注意到了父亲的不適,但是她的心已经受到了大海的魅惑,很想到海里畅泳一番。敏曦打算陪女儿一起去,但是又不放心鸿影一个人呆著,感到左右为难。鸿影推说是因为旅途劳顿,只需要多睡一会儿就好,让她们儘管放心去。敏曦听他这么说,也很愿意信以为真,替他掖好被子后,便和聿君离开了。 鸿影躺了一会,想起身倒杯水喝,可是浑身滚热,仿佛筋骨都断了,胸闷、心悸和晕眩犹如三重不祥的气息束缚著他,身体似乎被压在山底下。他仰头躺著,虽然觉得这个姿势很累,可还是一动不动,手和腿像石头一般沉重。他似乎被埋入了墓穴,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动弹,被捆绑著,堵住了嘴,好像被人淹在水里,想挣扎起来而又沉到了底下,在浑沌的泥潭中苦苦挣扎。噢!可怜的生命!空虚的生命! 鸿影凭著本能盲目地摸索著逃生的路径。最触手可及的出路要数那神秘莫测的海洋了。万籟俱寂,雄壮的涛声凌驾万灵之上。它统驭眾生,时而抚慰他们安然入睡,甚至连自身也在絮絮叨叨中昏昏欲睡;时而狂嗥怒吼,好似一头狂怒的巨兽,欲吞噬一切。咆哮静下来了,那才是柔情万千的轻声曼语。伟大的母性之声永不停歇!它催眠著这个孩子,正如千百年来催眠著世世代代的人,从出生至死亡。它串掇著他的思想,浸渍著他的幻梦,它的粼粼涟漪如大氅一般把他裹著。鸿影感到他和床一起往前漂移,扬帆远航,把周围的船只甩在身后。前面是宽广无垠的远方,没有顛沛,没有骚动。他在海洋中慢悠悠地划行著,仿佛要划入永恆,不带来一点变化。没过多久,他才醒悟自己依然躺在床上,在原地耽於幻想,而其它船只早已驶远了。紧隨其后又有新的船只驶来,在一股天旋地转的力量支配下周而復始。 无奈之下,他又幻想另一条更为自由、没有羈绊的天路。天空上乱云飞渡,像绵羊、像枕头、像蛋糕、像流金溢彩的玉石。他觉得云彩在他生命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和它们说著悄悄话。他害怕那一片片黑得发紫的云翳,倘若这些可怕的傢伙要使坏,那可了不得。他担心小云块会被大云块吞没,又怕那些跑得飞快的云一去不復返。他觉得身子轻飘飘的,直往上浮,云朵离他越来越近,便想伸手去抓。忽然之间,天空皱起了眉头,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图,关闭了这个羸弱的禁闭者的百叶窗。外面还有阳光吗?他甚至怀疑外面还有黑夜吗?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越来越低的云层隨著风沉重地移动。但这阵来自远方的风一丝都吹不到地上来,树叶纹丝不动。无限淒凉的气息笼罩著一切,天地仿佛死了一般。 静默!沉重的静默一分一秒地压在他心上,像笼罩生命的大雾,仿佛一切都烧成了灰烬。可他才开始见识天地呢!他决不甘心就此听天由命。他还没到睡觉的时间,还得继续战斗下去。好吧,黑夜,我不怕你。你是孵育阳光的雏形,你决不能把我熄灭。死神的气息会使我重新燃起生命的火焰!一颗星陨灭了,又將有无数的星亮起来,天宇的穹窿永远洋溢著光明! 鸿影挣扎著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套走出屋外,像一个被拘禁多年的囚徒重获新生一样呼吸著自由的空气。他在大街上溜达,想捕获一些新的灵感。然而所见之处,都只是一些扫兴的景象。一家家骯脏的小旅馆使最秀美的景致黯然失色。街头小贩的无数张餐桌,简直成了肥头大耳的游客铺张浪费的集散地。商店出售的纪念品都是老一套,毫无创意,但总有些富有的傻瓜乐此不疲地挑选。一言以蔽之,这里环境嘈杂,格调低下,而每年总有上百万无所事事的游客到此一游。他们除了小市民的休閒方式外,再也找不到更为充实的娱乐,只擅长毫无乐趣地消磨时间。 鸿影沿街前行。他竭力穿过密集的人群,往人流量稀少的地方走。街上越来越冷清。他转了个弯,钻进了一条小胡同。街巷阴暗而狭窄,街面潮湿,两侧的建筑破败不堪。这里看不见一个行人,一片死寂,显得特別瘮人。有时走入一条街道,会让人错以为走入了地狱。昏暗的店铺都关著门,唯独一家小饭馆还在营业。这是一个像坟墓一样沉默的房屋,里面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身影。鸿影站在门口,眼光茫然,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模糊念头的支配下,走了进去。 饭厅里漆黑一片,鸿影就像是突然从正午的艷阳天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地窖一般,还以为自己瞎了眼。大厅空空荡荡,闃无一人,如此晦暗,又如此孤寂,再也没有比这更阴森可怖的了。餐厅摆满了饭桌和椅子,所有四条腿的桌椅,好像都只有三条腿著地,显得又破又烂。在角落处的柜檯后面,坐著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他低垂著脑袋,头上戴著顶鸭舌帽,帽沿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因而面目模糊不清。他犹如黑暗中的一个鬼影,一言不发,好似幽灵,一动不动,好似雕像。他保持著骇人的沉默,让人怀疑他是否还有呼吸。等到鸿影走近他时,此人依然毫无动静,如同睡著了一般。鸿影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 “请问这里有什么吃的?” “你想吃什么?”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看书网藏书多,101???????????.??????隨时读 】 “有牛肉麵吗?” “六十元。先给钱。” 戴帽子的男人由始至终头也没抬一下。 鸿影听到价钱后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纸幣放在了铺满灰尘的柜檯上。隨后他挑了一张稍显乾净的桌椅坐了下来,双肘撑著餐桌,陷入一种沉思的状態。 过了一会,那名男子端著一碗麵条,慢吞吞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把碗往桌子上一撂,一声不吭就走开了。细看那碗面,碗很大,面的分量却很少,碗口有一层油垢,汤水却清澈得像白开水。碗里的麵条又稀又烂,像刚擤出来的鼻涕。碗面上形单影只地漂浮著一片又细又薄的牛肉,顏色黑得像被墨汁泡过似的。整碗面看没法看,吃没法吃,闻没法闻,只適合摆在桌上给画家做静物写生,或放在祭坛上供先人充飢。鸿影一边想著心事,一边拿筷子夹起麵条尝了一口,却什么味道也没吃出来,味如嚼蜡。他吃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对坐在柜檯的那名男子说道: “老板,面里没有放盐。” “放了。” “可是没有味道。” “吃著吃著就有了。” “也没有放酱油。” “我记得放了。” “可以再加点吗?” “真他妈囉嗦。” 男子一边嘮叨一边走进了后厨,隨后手里拿著一小碟酱油走了出来。他佝僂著背,走路悄无声息,如同一个从坟墓里走出来的幽灵。他把酱油放在了餐桌上,冷漠地说道: “得加收五元钱。” “五元钱!你是指这一小碟酱油吗?” “没错,一分钱也不能少。” 鸿影无可奈何地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五元的纸幣。当他把钞票递给那名男子的时候,他无意间抬头扫了一眼。借著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看到的是一张憔悴而呆滯的面孔。鸿影不胜骇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看著那男子。 怎么会是他? 柳翩来! 翩来虽然五官变化不大,但明显苍老了许多。他那张瘦骨嶙峋的脸好像是油灰做的,脸上布满了各种难看的、固执的皱纹,额头起伏不平,一双凹陷的眼睛差不多被蓬鬆的眉毛遮盖住,只有长期愤世嫉俗的人才会有这样畸形的特徵。 翩来同时也认出了鸿影,但他並不十分惊讶,只是死死地盯著他看,目光阴鬱。他隨意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紧挨在鸿影身边。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俩都保持著冷冰冰的沉默,两个静止不动的形体如同两尊石雕。坟墓般的冷寂令人感到毛骨悚然。隔了许久,鸿影终於喃喃地说了一句: “翩来,好久不见了。” “是啊,有十年了吧。” “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碰到你。” 鸿影的声音好像唤醒了翩来,他脸上堆起那种特有的冷笑,盯著鸿影说道: “这不奇怪,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在这奇特的时刻,出於一种天性,鸿影选择了沉默不语。他心中惴惴不安,只觉得感慨万千。翩来的眼睛里泛著猫眼那样的磷光,他嘴里半截肚里半截地咕噥道: “祝贺你啊,我的朋友。你总算是成功了。我从报纸上看到了有关你的报导。你现在可是家喻户晓、人人景仰的大作家了。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当初我就看好你,知道你一定会在文学的道路上有一番作为。你的努力总算获得了回报,我真替你感到欣慰。看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造化。从前,我也有过辉煌的时候。唉,后来却倒了大霉。你看看我沦落到了什么地步,我的朋友。跟从前的状况相比,我降低到了什么层次。唉,上天可以为我作证。我心地单纯,生活清白。我努力过,奋斗过,吃过苦,拼过命,才华出眾,文武双全,要是我愿意的话,还能带兵打仗,真是天生做领袖的料。像我这样的人物居然落到这种地步,再也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所有这一切最好是兜著四个角儿统统扔到天板上去,最好是把整个地球扔到天上去,扔到老天爷脸上去。”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一拳砸在桌子上,咬牙切齿地补充了一句:“哼!我恨不能一口吃掉这个世界!” 鸿影始终保持沉默。他暗中观察,发现对方的脸色变得非常可怕。翩来用手背慢慢抹去嘴角的唾沫,操著破锣嗓子接著说道: “像我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有著钢铁般的意志,弄到末了,却成了个小饭馆的老板,守在这里敲诈过路人的油水,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命运是一个乔装打扮的人物,没有比这张脸更会骗人的了。曾经,我高高在上,前呼后拥。我是人民的指导者,凭藉高瞻远瞩的眼光给贫困潦倒的人指明前进的方向;我是群眾的抚慰者,给饱受磨难的人带来欢乐,並由此获得大家的爱戴;我是老百姓的好朋友,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我都一视同仁地平等对待,並由此受到大家的尊敬。啊!真是不可思议,这一切转眼间都消失殆尽了!一个副市长沦为了阶下囚,这是天意,还是浩劫?他们把我抓起来,审判我,惩罚我,制裁我,毁掉我。我双手锁上了手銬,被押解去监狱。我被套上了蓝色囚衣,过去的生活全都一笔勾销。生命的残骸在牢房里整整困守了十年。” 翩来的脸变得僵硬起来。他嘴里不停地咕噥著:“混蛋!混蛋!全是混蛋!” 各种怨恨的情绪都在这个恶汉的脑海里荡漾,激愤的情感在他心里转来转去,发出怒吼。这是他灵魂的怒吼。 鸿影吃惊地盯著翩来。他隱约看到了一种畸形的人生。 翩来突然住了口,凝视著窗口上的一张大蜘蛛网。只见一只昏头昏脑的苍蝇被网住了,引起蛛网一阵颤动。那只潜伏在网中央的大蜘蛛,兴冲冲地爬到苍蝇跟前,用两只前腿一下把它撕成两半,然后贪婪地咀嚼它的脑髓。 “可悲的傢伙。”翩来如同梦囈一般嘟囔道,“我刚才说什么来著?对了,我被囚禁了。人总是怀疑自己的不幸。我起初还傻头傻脑的,以为这是不可能的,这只是一个噩梦,是梦在同我开玩笑。可是不,一切都很明显,我確实坐牢了,没有比这个更真实的了。爬得高,跌得惨。云梯的下面原来是一个深渊。我从天顶一下子被扔进了地底。以前能够摘天上的星星,以后却不能到草地上采一朵。我本来是光明世界的主人,到头来却变成了黑暗世界的奴隶。我在幽闭的牢笼里生活著,冰冷的铁条令我度日如年。白天,我在烈日下干著繁重的体力活;晚上,我躺在硬板床上被蚊叮虫咬。夏天,我感到酷热无比;冬天,我感到寒冷异常。对我来说,可以看到的自然界若有若无。柔和的曙光、漂浮的白云、醉人的晚霞、明净的夜空,都不復存在了。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虚无的,而自己的全部遭遇又是荒诞的。我陷入黑暗中,在黑暗中遭罪,在黑暗中哭泣。这是多么悲惨啊!我是多么不幸啊!” 翩来又停顿了一下,使劲咽了口唾沫,仿佛他的这番话不胜苦涩。这一刻,鸿影突然觉得自己彻底认清了翩来,连他血管里的血液浓度都看得一清二楚。 翩来眼角痉挛,眉宇间流露出的悽厉神色让人倍感惊悚。暴风雨般的絮语还在继续下去: “『你自由啦!』这句奇特的话是我刑满出狱时听到的,简直如雷贯耳。那一刻,就像一道强烈的光线,发自人世间的真正光线,突然射入我心房的梦境。我从阴暗潮湿的牢底里爬出来了!我从坟墓里復活了!喏,看看我吧,我现在已经从那儿出来了!我以为新生活就要开始了。说到自由,当初曾让我浮想联翩。但是,我很快明白过来,释放並不等於解脱。人是离开了监狱,身上却摆脱不了罪名。『劳改犯』的烙印將终生无法消除。从出狱之日起,我就没听到过一句友好的话,没见到过一丝善意的目光。我面前的整个社会,总摆出一副谴责的面孔,根本不接纳我。我到哪都找不到工作,处处碰壁,没有一家公司肯录用我。我到哪都被人看不起,被人戴著有色眼镜问这问那。我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在脚底下,忍受著每一个人的践踏。所有人都在和我作对,使我变得非常虚弱。啊,气死我了!走到哪都抬不起头,甚至连名字都不敢告诉別人。不管睡著还是醒来,我都忘不了自己当过劳改犯。任何时候都有人在提醒你这一事实。这是多么可耻,多么可悲啊!各种偏见堆积成山,庞大得看不到边际,压在我头顶上,令人窒息。可人总得活下去啊!无论如何,我要活下去!怎么办呢?天无绝人之路,我做起小本生意,开了这家饭馆,当起了饭馆老板。从此,我天天无忧无虑,天天欢欢喜喜,一心过好当前的日子。客人一来,我就客客气气地掏空他们的钱包。什么都要开价,什么都要收钱。剁男人的肉,拔女人的毛,剥孩子的皮。烟燻火燎,千刀万剐!我可不是开玩笑,我觉得这挺有趣。我活受罪,別人也要活受罪!谁都別想再来糊弄我。苦日子也该过够了!在这个小地方的神庙里,我就是一个神仙。我要吃个痛快,喝个痛快!吃饱喝足,什么也不干!嘿,也该轮到我来享享清福了!在进棺材之前,我也要尝尝逍遥自在的滋味!” 说罢,翩来露出满嘴獠牙哈哈大笑。那笑声阴森冷漠,叫人不寒而慄。鸿影怀疑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疯了。 翩来仍然在笑。他一边发出可怕的笑声,一边用嘶哑的嗓子吼道: “命运,狗东西,见鬼去吧。啊!我多么高兴啊!哈哈哈……” 第71章 人定 旅程结束回到家后,鸿影的身体时好时坏,始终没有完全康復。 近年来,鸿影老是跟自己谈著话,仿佛一个人有了两个灵魂。內心的独白永远是两个声音。他向它哀诉,向它怨艾,向它威逼,向它追问。他视它为生命的伴侣,被他所依赖;又视它为残酷的暴君,被他所诅咒。双重灵魂的对白时而和谐,时而爭执,时而扭扯,时而拥抱。而最近几个月,他心中的同伴愈加增多了,灵魂多出了十来个。它们互相交谈,他有时也参与它们的谈话,有时则不声不响地听著。桌上、床上,伸手可及的地方总放著空白的稿纸。他不时地把那些心灵的谈话记录下来,对这些针锋相对的议论莞尔不止。 他生活在自己的思想里,遁入无穷无极的时间中去,或者在混沌的现实中辨別人类思想史上留下的光跡。他的目光只需越过喧闹的街头,看著苍穹上悬掛的一弯冷月,耳边的烦囂便会隨风消散,仿佛又看到了几个世纪以前的生命跡象。文明的外衣没能完全遮盖的大自然的原始气息,只要有丁点儿细微的徵象,就能使他窥到生活的全貌。石缝里迸出的青草、洪荒时代残存的遗蹟、漫天飞舞的蚊蚋、延绵起伏的荒漠,所有这些现象都能使大地的精魂衝出窒息的樊笼,扑打在他脸上,激励起他的斗志。 他信仰自由的心灵已到了物我不分的清明境界。笔划颤抖的字跡越来越难辨认,但他从不提到自己的病状,只谈著那永不枯竭的主题:人类思想的前途。他倾听著奔腾的思潮在胸中湍泻。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衝破新旧世界的隔阂。他就像一座活的坟墓,多少天才横溢的亡灵和才华卓绝的先哲在其中骚动。他不是孤独的,永远不会成为孤家寡人。他本人便是一支军队,一个民族,世世代代卓尔不群的先知集於他一身。 有些时候,触发的灵感油然而生。他坐在书桌旁边,只需要把这些宏伟的构思写下来稍加整理即可,可是他不想这么办。如烟似幻的梦境一经定格,神韵便飘然而逝,这是经古不变的。內心的想法始终找不到最理想的表达方式。他的心仿佛一个百盛开的山谷,但只要动手去採擷,就会凋零。內心蕴藏无限生机却无法体现。如今他学会隱忍了。用不著人家看到,儿也一样会绽放,在无人採摘的田野里反而更加鲜艷。在这些日子里,他为自己编织了多少幽婉、壮丽、神奇的故事啊!它们来去自如,像夏日晴空的白云悠来盪去,在空气中融化。有时候,他晒著太阳迷迷糊糊的,静待那梦境中悄无声息的小舟扬帆起航。 一天傍晚,敏曦陪在他身边。鸿影心中装满了故事,温情地挑了一个讲给她听。有多少回,他像这样神情专注地讲啊讲,妻子则在一旁默不作声。说著说著,他也忘了妻子就在身边。当故事讲到一半,聿君闯进来听到了,要父亲从头再讲一遍。鸿影把头枕在椅背上,望著漫天晚霞,温和地对女儿说:“明天吧,或许可以讲一个更有意思的。” 这天晚上,鸿影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双肘支在书桌上,保持一种冥思遐想的姿態,神情平静而倦怠。究竟在想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直到夜深,他才起身,拖著沉重而缓慢的步伐,一头倒在了床上,沉沉入睡。一束月光射进窗户,照亮了他那张苍白的脸。到了下半夜,看似熟睡的鸿影突然喃喃而语: “啊!好冷……” 惊醒的敏曦察觉到声音不对,靠向鸿影,只见他浑身颤抖,额头冒著冷汗,嘴唇发白。她意识到病情的严重,顿时惊慌失措,连忙问他哪里不舒服。鸿影张开嘴想说话,却突然蜷起了身子,大肆呕吐起来,吐出的儘是黑色的血块…… 第72章 终曲 躺在重症监护室的鸿影始终昏迷不醒,气息微弱。 他神经鬆弛下来了,无穷无尽地睡著,仿佛一觉可以睡上几年。这是疲乏之极而又令人睏倦的睡眠,好比沉在湖底下的巨石。日积月累的劳累,以及永远在意志门外窥伺的牛鬼蛇神,终於把他压倒了。 多少年来第一次,他不得不休息。沉睡中的鸿影又回到了阔別多年的少年时代:多么美好的一个夏日啊!他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雪白的云朵静静地飘浮在空中。他和敏曦像孩子一样手拉著手,默默地沿著河边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著,有时站住,互相亲一下,甜蜜地相视一笑,爱情的潮水在鸿影胸膛里澎湃起来……走累了的时候,他们就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无比愜意地躺下来,女朋友轻轻地依傍著他,脸紧贴在他胸脯上,像是专心諦听他的心如何跳动。两人像牵牛绕著向日葵似的依偎在一起,静静地躺在大地的怀抱里。一阵风轻轻吹过,遍地的落叶响起了沙沙的响声。风停了,身边一切又寂静下来……在鸿影几乎要睡著的时候,她不在身边了。敏曦呢?女朋友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赶忙爬起来,大声喊著:“敏曦!”可是没人应答,四周一片寂静。鸿影有点著急了。她上哪儿去了?难道她是生气了吗?他沉不住气了,奔向树林深处找寻,却连人影也看不见。他不愿意放弃,心里明白她一定躲在什么地方,一定是在闹著玩,想嚇唬他。嘿,这个淘气的小女生!她大约躲在树背后吧,可是树实在太多了,是这一棵吗?哦,不在。肯定是这一棵了。哦,又不在……鸿影著急了,得赶紧找。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著急,但他心里明白,倘若不抓紧时间,就等不及了。正当他惊惶失措时,突然看见那棵老槐树背后飘逸的裙角。一阵欢快的呼叫声迎面扑来,是她。女朋友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噢!亲爱的情人!可爱的小鸟!…… 鸿影睁开眼睛,她果然在这里,就在他面前。 自从他入院以来,敏曦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丈夫身边。医生告诉她病人的病势来得太过凶险,只能勉力救治,暗示她要有心理准备。她像遭了雷殛一般呆住了,痛苦得没了主意。在鸿影昏迷期间,她一直凝视著他苍白的脸,向上天祈祷一定要保佑他平安无事,又不停地责备自己没有照顾好他的身体。此时见他醒来,她熬得虚肿的脸马上露出了笑容。她握著丈夫的手关切地说: “鸿影,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了?” “三天三夜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不,只要你没事,我就安心了。” “我还能活下去吗?” “別胡说,医生说病情並不严重,只要配合治疗,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鸿影从她那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里读到了相反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了。 敏曦不胜怜爱地端详著那张心爱的憔悴的脸,他却堆著疲倦的笑容勉力安慰她,教她放心。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看著对方。啊,多少年来,两人的温情始终如一,彼此手拉著手相濡以沫。当年的许多往事在老年人心中依然保存得很新鲜,像小溪中的鹅卵石一闪一闪地显现出来。他俩的眼神交匯在一块,仿佛在说:你眼角的鱼尾纹,我是认得的,我知道它们是何时一条条刻下来的;你稀疏的灰发一天天地褪色了,有多少是因为我才变白的;你细腻的脸在和我同甘共苦中变得粗糙了;你的灵魂,因为与我一同患难与共才走向衰老。一切往昔的岁月恍如隔日。 “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转眼我们都老了。” “你还是那么美。” “老太婆也美?” “敏曦……” “嗯?” “和你在一起真好。” “鸿影……” 她扑上去抱住他的头,把他搂得紧紧的,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腮帮淌下,哭得心都要碎了。 自从父亲住院以来,聿君每天都会到医院探望他。两人的角色似乎顛倒了,躺在病床上的鸿影像个受惊的孩子,而聿君则像位慈爱的母亲。她坐在病床边为父亲朗读他最喜爱的《哈姆雷特》: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爭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著了,什么都完了……” 听著女儿轻柔的声音,鸿影的情绪又恢復到欢乐中。年轻的气息为这个垂危的病躯注入了生命的活力。他的胸闷减轻了,脉搏跳动有力了,眼睛闪烁出炯炯光泽。他自言自语道: “活著多幸福啊!我的病快好了,马上痊癒了。明天轮到我来讲故事吧!” 鸿影回想著过去的生命进程,追忆著无数条水流。首先映入脑海的便是他那强烈的自我。自形成以来,自我就膨胀得像睡莲,铺满了整个荷塘,绽放於水天之际。自我觉醒的光芒穿透岁月的微光,撩开了文学的神秘面纱,使它根植於生命之中。伴隨他成长的是两种存在:一个是实体的有限,另一个是精神的无限。瞬间喷发的潜意识只在极少数情况下才会衝到生活表面。只有当他完全成熟时,生活的打击和伤痛使表面的裂口越来越大,那时潜意识才会喷涌而出。现在的他已经和宇宙眾生达成灵交,从实体的深渊里逃了出来,进入到永存的光辉中。多么奇妙的境界呀!他在创作的衝锋陷阵中,看到生命的钟摆一刻不停地在运动。钟摆总是从一极摆向另一极,大幅的摆动像似要超越过去,又像似寻找新的平衡。两极之间的晃动隱现出人类的呼吸和歷史的节奏。现在,钟摆快要达到平衡点了,鸿影已经清楚地看到了最后的棲宿,內心难免无限欷歔: “生命如此短暂,可惜我才刚开始摸到一些创作的门路。现在的我对於一切都太老了,除了文学!” 鸿影精神委顿,眼窝深陷,浅灰色的腮帮拘挛著,鬆脱的牙齿有如二手钢琴上的琴键,两只耳朵嗡嗡作响,一只耳朵中蜘蛛在结网,另一只耳朵中蟋蟀在鼓譟,身体好似包裹在树皮中,声音仿佛幽闭在瓦瓮里。可怜的老朽,予他光荣的艺术居然引导他到这种局面。他的灵魂已经有一半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的身体蜷曲得像一张弓,被一只粗暴的手快拉断了。在他体內极深邃的地方,迸出一种无名的痛苦。他尽力抗拒,咬著牙关,扭著身子,蹙著眉头。痛苦变得愈来愈大,那种沉著的气势,表示它不可一世。他不知道这痛苦是什么,也不知道它要进逼到什么地步,只觉得它硕大无比,永远看不见边际。他觉得痛苦盘踞在他的胸中,压抑在他的心上,吸食著他的骨髓,腐蚀著他的血肉。倘若他能把无穷的痛苦叫喊出来,倒也罢了。可惜他连喊的力气也没有了,声带的机能也萎缩了。他如同一株枯死的老树。死?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鸿影在心中嘶喊: “让我解脱吧!把这个肉体跟灵魂一起毁灭吧!死亡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已经创作出永恆的作品,我的思想將代替我活下去!” 永恆?鸿影不禁苦笑了一下,鄙夷自己思想的浅薄。以为自己的作品可以永存,这不是幼稚的幻想吗?一切能够永存的艺术作品,是用属於它的时代的本质铸造而成的。艺术家並不是独自一人在创造,他们在作品中记录了整整一代人所痛苦、热爱和梦想的一切。鸿影也只是在这个大集体中贡献了几滴血而已。再说,他的作品真的那么完善吗?他冷漠地把自己的作品审视了一番,小说中的缺陷和杂质让他十分惊讶。人物形象都是刻意製造出来的,自说自话且一成不变。语言也过於造作,尤其体现在对话之中。对话成了一种冗长而扭曲的独白,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会觉得是在胡说八道。他特別奇怪这些浮夸的语句当时是怎么產生出来的。他咀嚼著自己种植的果实,胃口全无,如鯁在喉。对善于思考的人来说,一件艺术作品是一面多么无情的镜子啊!鸿影在作品中看清了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但他的意志不肯让步。他敢於直视,在直视中前进。要么一切皆真,要么一切皆假;要么是一切,要么什么都不是。只有这个才是真实的他,他將一直走到命运的尽头。永不停歇的號角声又在他耳边响亮地吹奏著: “老傢伙,振作起来!现在还没到休息的时候!你还不配称为一名作家!” 前进啊!永远別停下来!战斗啊!为光明战斗,也为黑暗战斗;为生存战斗,也为死亡战斗。黑夜无边,人生的战斗永无休止,谁也无法预料到结局。在洞穿人类所有疾苦和蹉跎,看透人生一切荒谬与虚无之后,继续充满信念高歌猛进吧!带著对艺术的热爱流尽最后一滴生命之泉吧!他不觉得眼了,血液又开始沸腾了,从前的执著和坚韧找回来了。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亲切的场景,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大川道里,连片的玉米地像绿毡似的一直铺陈到山脚下。川道两旁的大山挡住了视线,更远的天边瀰漫著一层浅蓝色的雾靄。川道前后的几个小村庄,全都笼罩在枣树的绿荫下,难得看得见屋顶。村前的打麦场上立著密密麻麻的麦秸垛,一眼望去像金黄色的蘑菇一般。在川道通往县城的土路上,逐渐出现了熙熙攘攘去赶集的村民,有挑菜的、担柴的、牵羊的、吆猪的、抱鸡的、提蛋的、拉驴的、推车的,还有鞋匠、铁匠、秤匠、石匠、木匠、蔑匠、毡匠、泥瓦匠、箍锅匠、游医、赌棍、小偷、乞丐、吹鼓手、流浪汉…… 一阵剧烈的咳呛,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思绪被打断了,仅剩的一扇窗户也隨即关闭。用仅剩的一点勇气和精力,不足以攀登梦幻的高峰。脚底下的斜坡在塌陷,他重新滚落到了山坡下面,在灰烬之中延口残喘。一切都是徒劳的了。太晚了!他已经山穷水尽了。这个身体已经完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这只不过是一头窒息的鸟拼命拍打著翅膀,作最后的垂死挣扎罢了。他只好认命,意志完全涣散了,紧闭的眼角淌出浑浊的老泪。 “如果能再活五年,也许我能创作出真正满意的作品来!” 临终的哀鸣已经无法传递到命运之神的耳朵里了。生命的火焰已经燃烧到了尽头。他好比一座石像,睁著空洞失神的眼睛,心中一片悲愴。 太阳渐渐西沉,他的大半截身子已经埋进了阴影里。他不再希冀什么,不再依靠什么。他解脱了,战斗告终了。他走出了战场,望著耸立在青天中的雪峰,那曾经指引他奔向太阳的圭臬,它已经离得很远了。他一度以为已经接近了峰顶。可是从那时起,他又绕了多少的弯路,而峰顶並不见得更近。现在他才知道,即使永远走下去,也到不了那里。悲剧式的光荣征战自有它悽惨的一面。 鸿影躺在病床上,胸脯剧烈地起伏著,鼻腔发出厚重的喘息声,肿痛的眼皮颤动不已。他孱弱的身体颤抖著,好似体外有双翅膀在不停地震动,隨时將他携带而去。正如瓣被摘时枝半推半就的颤慄,神秘的死亡之手在摄人魂魄时,躯体也会不由自主地颤慄。这个弥留之际的病体不像是要死去,倒像是要振翅飞逝。 最后的咽气来得如此缓慢。他身体羸弱,但生命之根却扎得很深,享受生命直至最后一刻的人类本能,顽固地支配著他的全部意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仰起头,睁开沉重的眼皮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洗净的天空如同一块蔚蓝色的宝石,太阳隱身於自己过度强烈的光芒中,像从火中抽出的烧红的烙铁一般光芒四射,白昼似乎套上了一层白昼,好像全能的神又创造了另一个太阳装饰天空,层峦叠嶂的瑞云堆积起一座高塔,愈砌愈高的塔峰像火焰似的直升神殿,掩映在云层中的殿堂巍然屹立,洁白的大理石圆柱浑然天成,石雕的神像在齐声欢唱: 真和爱的光芒, 照亮每一张面孔 , 浸润每一颗心灵, 像星光下的云霓, 像溪流上的明月, 像山岭里的薄雾, 像丛中的微风。 严鸿影:请容我懈怠一会儿,来坐在您的身边,这正是应该静坐的时光。和您在一起,我的心才知道什么是安逸和休息,手头的工作等一下再去完成吧。 骷髏:你明白自己诞生的目的了吗? 严鸿影:於我来说,对於人类生命的热爱远远超过了对自我生命的热爱,自己的生命確实不足以使我振奋。虽然我在倾听和复述生命的意思时有点笨拙以及不嫻熟,但我始终尽最大的努力去传递它的声音,记录它的意志。 骷髏:可惜没有人真正理解你,你永远都是孤独的。 严鸿影:我生命的火焰即將熄灭,但会在另一个人身上点燃。他会比我更纯净、更真实、更睿智。即便我死了,也只是一个节奏的转换,是永恆呼吸中的一次换气。总有一天,我將重生,投入新的战斗。 骷髏:你窥视到人类生命的底蕴了吗? 严鸿影:我想到已死和將死的人们,想著他们遭受的共同苦难。世上没有敌人,没有坏人,只有受难的人。唯一持久的幸福是人类彼此间理解,从而相爱。在苦难的深渊中,智慧和仁爱是唯有的一线光明,它沐浴著人类的漫漫长夜。 骷髏:你准备好踏入无止境的虚无了吗? 严鸿影:在我的一生中,我曾经痛苦过、执著过、奋斗过、挣扎过,我真实地生活过,这样,死亡对我来说也是真实的。假如您愿意,请把灯熄灭吧。我將理解您的黑暗,並且追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