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的奋斗!》 第1章 大明可亡,天下不可亡!(新书开张,罗罗又奋斗,求收藏!)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四日,北京城。 紫禁城皇极殿前,丹陛之上,新天子朱由检端坐於髹金雕龙宝座之上。十七岁的少年天子裹在十二章袞服里,活像只被金线綑扎的端午粽。冕旒的玉藻珠子隨著他习惯性开会打瞌睡的动作叮噹乱撞。殿前广场上,数千官员身著青黑素服,按品级列班,从殿门一直排到午门。庄重的礼乐声中夹杂著刻意压低的肃穆,三跪九叩的山呼声浪排山倒海般涌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见底下人山呼万岁,朱由检(朱思明)一下就不瞌睡了。 这场景......竟又回来了。 这是梦? 不像,这次不像梦。 那股沉甸甸熏得人喘不过气的龙涎香气,身下那张龙椅硌屁股的感觉,还有那种老房子特有的、混合著陈木与岁月的气息——俗称霉味......一切都太过真实,真实得让他脑海中冒出了“又穿越”这仨字! 没错,是又穿越......他有经验,这不是第一次了! 他记得自己前世,不,现在可能是前前世是如何在煤山那棵歪脖子树上结束了一切。更记得后世那本该死的《明史》,是如何將一盆盆的脏水泼向了大明的列祖列宗和他这个明君身上!那些清妖的污衊之词,每每读之,都让他恨得心头髮颤,却又无力辩驳。谁让歷史是胜利者书写的? 在那个被称为“新天朝”的朝代中,作为穿越者的他,就只能带著刻骨铭心的仇恨和前世痛苦的记忆,茁壮成长。从咿呀学语,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拼命汲取著那个先进时代的智慧,同时试图理解大明为何而亡。 在考入汉东大学政法系后,他就开始读明史,读得越多,对满清篡改史书、污衊大明的愤怒就越炽烈。他也曾经反思,思得越深,对自己前世少年轻狂、举措失当的悔意就越发锥心刺骨——裁撤驛站逼反流民、频繁更换督抚大將、逼杀忠臣良將自毁长城......桩桩件件,都成了剜心的刀子。 他还常於无人处一个人偷偷抹眼泪,哭大明的覆灭,哭自家的断绝,哭那本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史书,更哭因为自己不够英明,所造成的那二百六十八年暗无天日的满清腐败统治! 他无数次在心底吶喊,若能重来......若能重来! 后来他在汉东宦海沉浮三十年,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也让他对权力与腐败的关係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的恩师高老师曾教导他:“反腐不是目的,为人民服务才是根本。” 这句话他一直铭记於心,也让他幡然醒悟。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超好用,101???????????.??????隨时享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而如今......老天似乎真的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眼前如此真实的一切绝不是梦! 想到这里,他立马用力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嘶……真疼啊! 然后,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瞬间模糊了视线。眼前金碧辉煌的皇极殿,阶下肃穆的群臣,都化作一片晃动的光影。 他哭,不是因为悲伤,更不是由於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狂喜的、重获新生的巨大衝击,当然还有一步登天,晋升“正帝”级的狂喜。 “回来了......我,啊,是朕......又回来了!”他在心中吶喊,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砸在袞服前襟上,“祖宗......江山......天下汉人的山河......还有那八大恨!“ 此刻,他心中对满清的仇恨如火山般喷涌而出,那不仅是个人恩怨,更是天下汉人的血泪史,当然还有被后世那群满遗给气的! 他曾经为腐败的满清统治总结出了八大恨: 一恨屠杀汉家百姓亿万; 二恨剃髮易服断我衣冠; 三恨圈地投充使汉为奴; 四恨文字炼狱钳制思想; 五恨闭关锁国遗祸百年; 六恨篡改史书污我皇明; 七恨杀我子孙绝我香火! 八恨......后世满遗,还要顛倒黑白,认贼作父! 真是太可恨了——这下好了,这下可以报仇啦! 呜呜......朱由检高兴的泪水止不住啊! 阶下,距离御座最近的几位內阁辅臣和勛贵,如首辅黄立极、英国公张惟贤、成国公朱纯臣等人,一身素服臂缠黑纱,最先察觉了天子的异样。他们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 新天子登基,感念先帝,悲从中来,痛哭失声......此乃仁孝天性,纯良至悌!实乃社稷之福! 黄立极微微頷首,老脸上露出“理应如此“的欣慰。年过半百的张惟贤捋了捋鬍鬚,素服下的肩膀微微耸动,低声对旁边的朱纯臣朱胖子道:“陛下天性仁厚,至情至性,大行皇帝在天之灵,必感欣慰。“朱纯臣连忙点头附和,眼眶也配合地红了起来。 更远处的百官,虽看不清御座上的具体情形,但见前排重臣跪著不动,也无人敢喧譁,只当是新君沉浸於对皇兄的哀思之中。偌大的广场上,只有庄重而压抑的礼乐仍在奏响,衬得那御座上传来的哭泣声,更显情深意重。 时间一点点过去。 那哭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发难以抑制——太高兴、太激动了,又是“正帝”级了! 首辅黄立极脸上的欣慰渐渐变成了些许担忧。这......似乎哀慟得有些久了?恐伤龙体啊。 他侧头,看向站在丹陛一侧,面白无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督主,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魏忠贤。 魏忠贤此刻眉头紧锁。新帝登基,他心中本就七上八下,如履薄冰。天启爷在时,他是九千岁,说一不二。可这位信王殿下,素来以冷峻刚毅、厌恶阉宦闻名。今日登基大典,新帝不发一言,只是痛哭,这哀痛是真是假?是对先帝?还是......另有所哭?他实在摸不透这位年轻陛下的心思,这种未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见黄立极投来询问的目光,魏忠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悸,躬著身子,以与他魁梧身材不符的轻快步履,小心翼翼地挪到御座侧前方约一丈远的地方,撩袍跪下。与此同时,首辅黄立极也出列,跪在魏忠贤稍后一步的位置。 “万岁爷......“魏忠贤尖细的嗓音刻意放得极低,带著十二分的恭敬,“龙体为重,节哀啊......大行皇帝在天有灵,见陛下如此伤怀,也必不安心......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保重圣躬......“ 黄立极也叩首道:“陛下至孝仁悌,感天动地。然大典未毕,国事繫於陛下一身,万望陛下珍摄龙体,以慰先帝,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两个朝廷內外最具权势的人物一同劝慰,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入了朱由检耳中。 沉浸在巨大情绪漩涡中的朱由检,被这熟悉的、属於大明王朝的尖细嗓音和文縐縐的劝諫拉回了些许神智。他用力眨了眨眼,挤掉模糊视线的泪水,透过晃动的玉藻,看向阶下跪著的两人——尤其是那个身影魁梧的老太监。 魏忠贤!九千岁?只比皇帝少一千岁?不,朕的大明不允许有那么牛逼的人!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九千岁,你是行走的九百万两! 你这些年和你那个对食客氏甩开了捞,不知道贪了多少......回头朕第一个反你和客氏的贪!朕还要用满韃子的所谓明君乾隆对付贪官的法子——得交议罪银!罪越大,交银越多!交银越多,赎罪越多;赎罪越多,罪就越小...... 再看看阶下那些看似恭敬的勛贵大臣们,哼哼,一个个都跟“大金人”似的,李自成不来都是清官,李自成一来全他妈是巨额財產来歷不明! 这次可不能便宜李自成,反贪......朕比李自成懂!朕在后世和那些贪官斗了三十年,最懂这些弯弯绕绕的! 朱由检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疼痛再一次证明他真的回来了。透过晃动的玉藻,他凝视著丹墀下跪伏的群臣,心中已盘算出一条“大明可亡,天下不可亡”的奋斗道路。 “大明的盘子烂了,积重难返又如何?王朝周期律到了点又如何?朕还可以走满清的路......让满清无路可走啊!”他在心底冷笑。议罪银算什么?朕还要卖官卖功名,卖他一个斯文扫地!团练算什么?他要让大明的忠臣良將养出比湘勇淮勇更凶悍的练军! “洪承畴在陕西剿匪缺餉?朕就许他收福建的厘金!” “孙传庭要练新军?朕可准他在陕西卖功名换银子!” “郑芝龙不是会办水师会和洋人打交道吗?朕要封他当南洋通商大臣!用丝绸、茶叶、瓷器换那种能让草原民族能歌善舞的洋枪洋炮!” 他眼前浮现出相当可期的前景:洪承畴变成洪国藩,孙传庭化作孙鸿章,卢象升成了卢宗棠......也许到了最后,大明还会有一个小站练兵的“大头”,还会有一门闹革命的“大炮”。 可那又如何?总比让建奴当二百多年的奴隶主强!没准自己的子孙还能混个“优待明室条例”呢! “寧让这天下变成军阀混战的晚唐乱世,也绝不让建奴摘了桃子!”他打定了主意。又想起后世史书上“大清得国最正”的鬼话,胃里翻起阵阵噁心。那些剃髮易服的韃子,也配坐这紫禁城? 魏忠贤还在絮絮叨叨说著节哀的话。朱由检盯著他身上素色蟒袍,突然想放声大笑。这权阉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即將变成最大的“反贪政绩”。那些贪墨的银子,正好充作“灭虏平辽专项基金”! “陛下?”黄立极见他久不言语,试探著又唤了一声。 朱由检已经回过神来了。三十年官场歷练的“局气”此刻派上用场。他缓缓抬手,用袖口拭去面上泪痕,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 “朕......知道了。” 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让魏忠贤浑身一颤。那语气里没有新君的惶恐,没有少年的稚嫩,倒像是个歷经沧桑的老吏在说“案情已明”。 “眾卿......平身。” 百官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却没人注意到,年轻天子冕旒下的双眼,正冷冷扫视著他们每个人的乌纱帽——那里將来或许会掛上价签:周应秋交议罪银五十万两,田吉纳赎罪金三十万两...... 朱由检微微勾起嘴角——他现在最紧迫的奋斗目標,就是搞钱和收狗! 又不知过了多久,登基大典终於结束。鸣鞭声裂空三响,朱由检在司礼监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十二旒冕冠的玉藻纹丝未动,他双手持圭平端腹前,踏下丹陛,皂靴踩过御道金砖。 魏忠贤想要上前搀扶,却见新天子忽然转头,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那笑容里带著三分亲切、七分审视。 “魏伴伴。”朱由检的声音不疾不徐,带著恰到好处的温度,“这些年来,你为大行皇帝尽心尽力,朕都记在心里。” 魏忠贤魁梧的身躯明显一震,隨即又放鬆下来,脸上堆起諂媚的笑容:“老奴惶恐,能为万岁爷效劳,是老奴的福分。” 朱由检微微頷首。 “往后朝中诸事,还要多仰仗魏伴伴。”朱由检的声音依然温和,但每个字都像是精心测量过的,“记住……要稳,朝廷要稳,天下百姓要稳,你这个九千岁更要稳住。” 当仪仗缓缓移动,朱由检转身离去时,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魏忠贤站在原地,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总觉得新天子的话语里,藏著什么他听不懂的玄机。 第2章 朕的钱!都是朕的!(求收藏,追读) 登基大典的余音尚在紫禁城上空迴荡,换好孝衣的朱由检的心却早已飞向了坤寧宫......那里有一位五十多年没见的“老嫂子”! “去坤寧宫。”他声音不高,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决断,打断了王承恩关於后续仪程的请示。 “奴婢遵旨。”王承恩立刻躬身应道,隨即又迟疑了一下,“陛下,按制需备仪仗……” “不必。”朱由检斩钉截铁,“轻车简从,朕要快些见到皇嫂。”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莫要惊扰。” 王承恩得了崇禎的旨意,迅速遣散了大部分隨扈,只留下几名心腹內侍和侍卫。朱由检迈步走出乾清宫,脚步在空旷的宫道上显得异常急促。他几乎是小跑著穿过乾清门,步履之快,让身后的王承恩等人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 秋风吹过夹道高耸的红墙,捲起几片枯叶,打著旋儿落在他的素色麻布靴前。朱由检的脚步略缓了一瞬,目光追隨著那片落叶,思绪却飘回了遥远的童年。 生母刘氏早逝,模糊得只剩下一个温婉的轮廓。是哥哥朱由校,那个后来被世人误解为“木匠皇帝”的天启,还有眼下这位即將见到的嫂嫂张嫣,用他们尚未成熟的肩膀,为他撑起了一片天。天启哥哥或许沉迷斧凿,对他这个幼弟却极为关爱。而嫂嫂张嫣,对他更是如同母亲一般。 上上一世……上上一世城破国亡,他亲手结束了妻女的性命,也无力保护这位如母的长嫂! “这一世,绝不会了!这一世的我已经是在汉东官场上风里来雨里去,斗倒过无数贪官的好汉子了!这个思想,那个主义的也都烂熟於心!什么李自成,什么建州韃子,休想再动我至亲分毫!”一股子要一肩担起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信念在胸中激盪。 与此同时,他还在脑海中勾勒出预案:万不得已时,提前数月,甚至一年,就秘密將嫂嫂和孩子们送去南京!那里有长江天险,有半壁江山,有郑家的船……不!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狠狠掐灭。“不!这一世,朕定能守住京师!守住这祖宗基业……哪怕守出一个藩镇割据!嫂嫂哪也不用去!” 坤寧宫偏殿。 素白的纱幔低垂,烛光在铜鹤灯台上跳跃。张皇后一身粗麻重孝,未施粉黛,独自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天启的离去抽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柱,让她心如刀绞,无声的泪水又一次浸湿了衣襟。 “娘娘,娘娘!”一名宫女脚步匆匆又刻意放轻地进来,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陛下来了!已到宫门外了!” 张嫣闻声,身体猛地一颤。她迅速抬起衣袖,用力擦拭著脸上的泪痕,平復了一下翻涌的情绪。新君登基后按礼制前来拜见皇嫂,这在意料之中,但来得如此之快,如此……急切,却让她有些意外。 她站起身,对著模糊的铜镜整理了一下鬢髮和孝服,努力挺直了纤细的腰背。她是天启皇帝的遗孀,是大明曾经的国母,即便心如刀绞,也不能在信王......在当今陛下面前失了仪態。 她刚走到殿门內,朱由检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五十多年!五十多年的思念、愧疚、午夜梦回的锥心之痛,在看到眼前这张年轻、美丽、却写满哀伤的脸庞时,却让朱由检一时失语。 “嫂......”一个字刚艰难地挤出喉咙,巨大的酸楚就汹涌而上,堵得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皇后看著眼前的新君,这个和她的亡夫有七八分相似的小叔子,如今身著素服,一脸悲痛地站在自己面前,让她瞬间想到了已经永远离她而去的天启帝。 但她终究是母仪天下过的皇后。张嫣强忍著几乎也要隨之落下的泪水,按照宫中礼仪,无比庄重地对著朱由检福下身去: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崇禎瞪著眼睛看著那抹熟悉又陌生的素白的身影向自己行下福礼,再一次確定自己真的没有做梦......一切,一切都重新开始了。这才用力地吸了口气,努力平復著剧烈起伏的情绪,同样以最標准的宫廷礼仪,对著张皇后深深一揖,声音嘶哑却清晰: “皇嫂请起......免礼。朕......来看您了。” 四目相对,殿內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 张嫣看著朱由检,那眉眼依稀是信王的模样,却多了一份她从未见过的、仿佛历经了数十年沧桑的沉重。 而朱由检看著张嫣,这张年轻的脸庞与记忆中那张大明天崩前悲壮决绝的面容重叠,让他心潮起伏。 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两人心头。 半晌,朱由检才仿佛回过了神。他目光缓缓扫过侍立在殿角、同样眼含悲戚的宫人。 张皇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轻轻抬手,声音带著一丝疲惫却依旧清晰:“都下去吧,外面候著。” “是。”宫人们如蒙大赦,悄然退下。 朱由检又朝一直垂首侍立在门边的王承恩递了个眼色。王承恩会意,深深一躬,也无声地退了出去,並轻轻带上了殿门。 殿內只剩下叔嫂二人。 朱由检向前走了两步,在距离张嫣数尺的地方停下。他看著她通红的双眼,声音低沉而郑重: “皇嫂,魏忠贤擅权多年,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朝野內外......此獠为祸甚巨,朕必捕之!” 当听到“魏忠贤”三个字时,张嫣原本哀戚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那深入骨髓的厌恶与痛恨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她秀美的脸上泛起一丝冰冷,声音也带上了一点杀意: “陛下明鑑!先帝......先帝他纯良仁厚,若非被魏阉与那毒妇客氏蒙蔽引诱,耽於嬉戏,又怎会......又怎会......”她说不下去了,眼圈再次泛红,强忍著泪水,“此二人蛊惑圣心,败坏朝纲,结党营私,残害忠良,我大明江山社稷,正是被这些阉党所误!陛下欲除此害,臣妾......死亦瞑目!” 朱由检看著嫂嫂。她对阉党的態度和上上一世一样——只有单纯的对坏人的恨,坚决主张严惩。而当时的崇禎同样嫉恶如仇,在后来的钦定逆案中,二百六十多个阉党成员都被定罪清算,全部抄了家...... 想到“抄家”,朱由检心中那属於“朱副局长”的算盘珠子立刻噼啪作响起来。他在宦海沉浮三十年,经手的大案要案不计其数...... 根据上一世的记忆和经验,他心中迅速盘算著:一个庞大的、盘踞中枢多年的贪腐集团,其核心成员二百六十多人,就算平均每人只贪了十万两(这在朱思明看来简直是“廉洁標兵”),那总金额也该有两千六百万两!而魏忠贤作为头號巨蠹,家產怎么也得是八位数起步! 可上上一世的结果是什么?抄魏忠贤的家,居然只抄出来几千两银子!糊弄鬼呢! “那是朕的钱!朕的钱啊!”朱由检內心在咆哮,“你们下面的人层层扒皮,一九分帐,朕拿一,你们拿九,朕也就忍了!结果就给朕几千两?打发叫子吗?魏忠贤那老狗什么档次?他用的家具、吃的珍饈、穿的蟒袍,哪样不值几千两?这抄家抄的,简直是对朕智商的侮辱!”一股被底下人联手戏耍的怒火在他胸中翻腾。 所以,魏忠贤必须动!不动他,他是不会自己把钱交出来的,他要有那觉悟就不贪那么多了。但绝不能“大动”,只能“留置”,万万不能上升到钦定逆案或交三法司严审的高度。 因为“留置”是他这个当皇帝的能掌握的。 可一旦定了逆案,或是移交三法司,那接下去的事情他就没办法完全控制了。毕竟,他就一个孤家寡人,最多再有几个心腹,根本不可能將魏忠贤所拥有的庞大的资產给“冻结”起来。魏忠贤不论是移交三法司,还是由他这个皇上亲自定逆案再由锦衣卫去抄家......这八位数的家產啊,抄著抄著就不见了,这找谁说理去? 这里可是大明! 而他挺大一皇上,也不可能拉著王承恩、曹化淳他们几个太监跑去魏忠贤家里搬东西吧?这成何体统?而且也搬不了多少啊。 因此,在“留置”魏忠贤之后,崇禎想要拿到银子,就必须给魏忠贤一个好好“表现”,爭取宽大的机会。 只要魏忠贤“表现”得好,认罪態度端正,悔过之心真诚,最重要的是——把他和他党羽们实际贪墨的巨额財富,包括金银细软、古玩字画、田契商铺等等一些值钱的东西,都老老实实、不打折扣地“退赃”到內库,那他朱由检也不是不能“给出路”,甚至还可以给他留一大笔养老钱,让他当一个“大明好狗”的榜样。 毕竟,一个“痛改前非”、把赃款都“上交內库”的“好太监”,总比一个死了却把財富留给下面人瓜分的“坏太监”有价值得多。人才难得……呃,是银才难得! 想到这里,朱由检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皇嫂放心,朕已有计较。” 他压低声音,继续道:“眼下当务之急,需先將客氏从咸安宫『请』出来。” 张嫣微微一愣:“陛下是说……即刻?” “正是!”朱由检斩钉截铁,“魏忠贤老奸巨猾,自身行事滴水不漏,但客氏跋扈张扬,罪行累累,正是突破口!” 他目光锐利,声音低沉而坚定:“朕已思得一策——假託先帝遗詔,念客氏抚育之功,特赐宫外宅邸一座,令其颐养天年。先帝梓宫尚在乾清宫,客氏於情於理,都该入宫叩谢天恩。届时,皇嫂可下懿旨,召她至乾清宫昭仁殿,由皇嫂的人宣读詔书,再將其拿下!” 张皇后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但很快被决然取代:“陛下此计甚妙!客氏素来贪恋权势財货,若闻『恩旨』,必喜不自胜,定会入宫谢恩!” 朱由检微微頷首:“朕会安排曹化淳带人在乾清宫外围策应,断绝消息。至於抓捕和看押——”他看向张皇后,“需皇嫂的心腹,绝对可靠之人!” 张皇后深吸一口气,眼中燃起復仇的火焰:“臣妾身边的老宫人秦嬤嬤,还有坤寧宫管事牌子赵安,皆是心腹,且深恨客魏!他们手下亦有心腹数人,可堪此任!” 崇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好!一旦客氏被扣,朕会亲自审问,保管能用她的口供,一点点把魏忠贤这个权阉给扳倒!” 张皇后缓缓点头,声音低沉而坚定:“臣妾即刻擬旨,定叫那毒妇……有来无回!” 第3章 清水 麵饼 双规 乾清门西侧的廊廡小屋內,一盏油灯在窗缝漏进的秋风中摇曳。王承恩躬身將粗陶碗捧到朱由检面前,碗中清水微晃,映著灯芯一点昏黄的光。曹化淳则从食盒里取出三块麵饼,麦香混著炭火气在狭小的空间里瀰漫开来。 崇禎盘腿坐在土炕上,背靠斑驳掉漆的木隔板,目光扫过眼前三人——王承恩、曹化淳、徐应元,都是信王府跟出来的老人。他拿起一块饼,指尖摩挲著粗糙的表面,忽然无声地笑了。 上上一世,也是在这里。十七岁的自己缩在这间太监值房里,啃著周王妃亲手烙的饼,喝著徐应元从井里新打的凉水,整夜攥著把匕首不敢合眼。那时他怕啊,怕魏忠贤的毒酒,怕阉党的刺客,怕这深宫高墙里每一道阴影都藏著杀机。现在想来,真是少年心性,可笑又可怜。 “魏忠贤......”崇禎咬了口饼,慢慢咀嚼著,麦麩的颗粒感在齿间磨开,带著粮食最本真的香气。他心底一片雪亮:九千岁?不过一条拴在皇权柱子上的老狗!自己若今夜暴毙,第一个被提督京营的英国公张惟贤拖去千刀万剐的,就是他魏忠贤! 张皇后在宫內,周王妃在宫外——皇帝一死,太后就得从她俩当中出了!而紫禁城外还有十万京营和十万锦衣卫在——京营的军官多是北京勛贵子弟,锦衣卫的校卫、力士几乎都是“京爷”,锦衣卫的中高层又是勛贵出身,自然也都落籍北京,这才是北京城內最大的网。 他魏忠贤一个“臭外地的”敢在北京动皇帝?怕是嫌自己和那百八十个乾儿子死得不够快? “陛下,夜里寒,您喝口热水暖暖。”徐应元小心翼翼递上陶碗。 崇禎接过碗,没喝。清水中自己的倒影模糊晃动,他盯著那点微光,声音沉了下去:“清水加麵饼,此乃艰苦朴素,不忘初心也。当年太祖皇帝游歷天下时,怕是一块这样的麵饼都是奢求,只有这一碗清水,能日日喝到。”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如今天下多灾,陕西赤地千里,河南蝗蔽天日......不知多少百姓,连这一碗清水都成了奢望,又有几人能如太祖当年,一碗清水下肚,胸中自有万钧雷霆?” 屋內一片寂静,只闻油灯噼啪。王承恩三人垂手肃立,连呼吸都放轻了。少年天子的话像一块冰,砸进心里,又冷又沉。 崇禎忽然一笑,那点凝重瞬间化开,他拍了拍炕沿:“都站著做什么?坐!自己人,不拘那些虚礼。”他指著饼和碗,“吃!吃饱了,喝足了,今夜还得指著你们仨给朕守夜呢!明儿个起,咱们得把这偌大的紫禁城,一寸寸,拿回来!” 王承恩眼眶一热,扑通跪下:“奴婢......”话未说完,崇禎已把手里那碗清水塞到他怀里。 “用这个喝。”崇禎语气不容置疑。 王承恩捧著还带著皇帝掌心余温的粗陶碗,手都在抖。曹化淳和徐应元也慌忙跪下,三人捧著那碗清水,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啜饮。温暖的清水滑过喉咙,每一滴都是皇恩浩荡啊!和皇帝一个碗喝水,啃同一块饼......这份殊荣,砸得三个大太监头晕目眩,热血直衝脑门。 “奴婢(老奴)愿为陛下效死!”三人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声音哽咽。 崇禎重重点头,目光落在徐应元身上。这个八面玲瓏的老滑头,上一世靠著和魏忠贤虚与委蛇,麻痹了阉党,给自己爭取了宝贵的时间。可惜后来查出他收了魏忠贤五万两银子,自己一怒之下把他贬去凤阳扫皇陵,没两年人就没了。现在想来,五万两算什么?比起他稳住魏忠贤的功劳,实在不值一提。刻薄了......是自己刻薄了。 他伸手,在徐应元略显佝僂的肩上拍了拍:“好好干。差事办得漂亮,日后司礼监掌印的位子,朕给你留著。”这是徐应元上辈子临死前最大的念想。上辈子没有让他做,这辈子一定得补给他。 徐应元浑身剧震,猛地抬头,浑浊的老泪瞬间滚落,嘴唇哆嗦著,只会一个劲儿地磕头:“谢......谢万岁爷天恩!奴婢......奴婢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记著,”崇禎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徐应元能听见,“好好做事,银子......该拿的拿,不该拿的,烫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徐应元一眼。 徐应元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皇帝话里的敲打和回护,更是感激涕零:“奴婢明白!明白!” 崇禎转向曹化淳:“老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明日带饼入宫时,从信王府再挑几个机灵可靠的带进来。”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让他们去把昭仁殿里里外外,给朕打扫乾净,然后......安排可靠之人,牢牢看管起来。” 曹化淳心思縝密,虽一时猜不透皇帝为何突然要收拾存放书籍的昭仁殿,但“牢牢看管”四个字,让他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他躬身应道:“老奴遵旨,定办得妥帖。” 崇禎看著三人狼吞虎咽地分食麵饼,最后一口清水也被王承恩珍惜地喝下,才道:“吃饱了就早些歇著,轮流值夜。明儿一大早......”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还有贵客要见。” 王承恩低声问:“皇爷,明早要见谁?奴婢好早作安排。” “奉圣夫人,客巴巴。”崇禎淡淡道。 ……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五日,清晨。 客氏一身素白孝服,鬢边簪著白,手腕上缠著黑纱,在两名贴身宫女的搀扶下,缓步走向乾清宫。她的面容憔悴,眼圈泛红,仿佛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中——儘管天启帝已驾崩三日,但她哭灵的姿態仍一丝不苟,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忠僕情深”。 王承恩在前引路,脚步不疾不徐,恰到好处地保持著恭敬与疏离。他微微侧身,声音低沉:“奉圣夫人,先帝有遗詔,念您抚育之功,特赐宫外宅邸一座,供您颐养天年。今日召您入宫,一则是叩谢先帝遗泽,二则是领受恩赏。” 客氏垂眸,掩去眼底的一丝狐疑,声音哀戚:“老身……谢陛下隆恩。” 她心中暗自盘算:新帝登基不过一日,竟突然下旨“恩赏”?魏忠贤昨夜还叮嘱她小心行事,莫要轻易离宫……但既是“先帝遗詔”,又由王承恩亲自传旨,她若抗旨,反倒显得心虚。况且,乾清宫是先帝梓宫所在,她作为“乳母”,於情於理都该去叩头谢恩。 想到这里,她微微頷首,跟著王承恩踏入乾清宫。 殿內,天启帝的梓宫静静停放在正中,素白的帷幔低垂,香烛繚绕。客氏一进门,便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声音哽咽:“先帝啊……老奴来迟了!”她伏地痛哭,肩膀颤抖,仿佛真的悲痛欲绝。 王承恩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著她表演。待她哭了一阵,才上前轻声道:“奉圣夫人,陛下还有恩赏在昭仁殿,请您隨奴婢移步。” 客氏抬起泪眼,故作迟疑:“这……老奴还未尽哀……” 王承恩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陛下体恤夫人年迈,特命奴婢儘快带您领赏,以免劳累过度。” 客氏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不显,只得缓缓起身,拭去泪水,跟著王承恩转向昭仁殿。 推开殿门,一股冷意扑面而来。 昭仁殿內,空空荡荡,唯有一张榆木桌子摆在正中。桌后,年轻的崇禎帝端坐如松,目光如刀。桌上,一只黄梨厚壁木杯冒著裊裊热气,茶香淡淡。 两侧,张皇后的心腹——秦嬤嬤和赵安,如两尊石像般肃立,眼神冰冷。 客氏脚步一顿,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强自镇定,上前行礼:“老奴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免礼。”崇禎的声音平静,却带著不容抗拒的威严。 客氏抬头,对上崇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头猛地一颤——这哪里是十六岁少年的眼神?分明是歷经沧桑的老吏在审视囚犯! 崇禎缓缓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奉圣夫人,朕今日召你前来,是有一事相询。” 客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陛下但问,老奴必知无不言……” 崇禎轻轻敲了敲桌面,秦嬤嬤立刻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懿旨,高声宣读: “奉皇后懿旨——查奉圣夫人客氏,恃宠而骄,僭越礼制,私蓄亡命,秽乱宫闈,更兼贪墨內帑,侵吞皇庄,罪证確凿!今命其於昭仁殿中听候发落,以正国法!” 客氏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她猛地看向崇禎,声音尖利:“陛下!老奴冤枉!这……这是有人构陷!” 崇禎冷笑一声,端起桌上一只厚壁黄梨木杯,轻轻啜了一口热茶,才淡淡道:“冤枉?奉圣夫人,往后的一个月时间,你就呆在这昭仁殿中,没有朕的旨意,哪儿也不许去,谁也不能见,就只能老老实实交待,这些年你贪了多少?吞了多少?又害了多少人?同谋都有谁?” 他放下茶杯,目光如冰:“若你识相,老老实实的交待罪行,检举同谋,朕或可网开一面,毕竟先帝是有遗詔的;若你执迷不悟……”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笑意: “那便休怪朕,不理先帝的遗詔......把你凌迟处死,还要诛你满门!毕竟他已经是先帝了......朕才是现在的皇帝!你能不能活,你儿子能不能活,都在朕一念之间,你好好想清楚!” 客氏知道自己別无选择,於是脸色惨白地问:“陛下是想知道魏忠贤指使老奴所做的错事吗?” 这就要卖魏忠贤了? 崇禎冷冷一笑,摇摇头道:“现在还没轮到他......你还是先交待一下你和司礼监掌印王体乾是怎么勾结的?” 王体乾?客氏一愣,怎么是他?他好像没多大罪过啊......就是贪了点钱。 第4章 议罪银,投名状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六日上午,乾清宫前的广场还笼罩在秋日的寒气里。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这位鬚髮皆白、在宫中沉浮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揣著一夜未眠的忐忑,穿过秋风来到乾清宫外。他手里紧紧攥著一份辞呈,是昨夜与魏忠贤反覆斟酌后定下的试探之策。 引路的小太监却未將他引向正殿,而是拐向了西侧偏僻的廊廡。王体乾心中疑竇丛生,待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了。 少年天子崇禎,正盘腿坐在一张简陋的土炕上,身上裹著素白锦袍,手里捧著一个......厚墩墩、看著颇为笨拙的黄梨木杯?他另一只手捏著半块啃剩的麵饼,见王体乾进来,也不起身,只抬眼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咬了口饼,又对著木杯啜了一口,热气裊裊。 “王公公来了?坐。”崇禎指了指炕边一个小马扎,语气隨意得像招呼邻家老翁。 王体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这屋子,这做派,这气定神閒啃饼喝水的少年......处处透著王霸之气!他强压下心头惊涛骇浪,扑通跪倒,双手高举那份辞呈,声音带著恰到好处的苍老和疲惫:“老奴王体乾,叩见万岁爷!老奴......老奴年老昏聵,实不堪掌印重任,恳请陛下恩准老奴......归老田园!” 崇禎放下木杯,接过那封辞呈,展开,就著油灯的光,一字一句看得仔细。屋內静得可怕,王体乾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了。 半晌,崇禎合上辞呈,抬眼看向跪在地上的王体乾,温言问道:“王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劳苦功高。你这一走,司礼监掌印之位空悬。朕刚刚登基,宫里谁都不熟悉,你说说,这位置......该由谁来继任才好?” 他捧著那厚壁木杯,杯口热气升腾,模糊了他年轻的脸庞,只余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地注视著王体乾。 而王体乾却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仿佛自己就是只马上要被咬住的猎物。 “要不,”崇禎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像带著鉤子,“你给朕推荐一个?” 王体乾赶紧伏在冰冷的砖地上,额头紧贴著沁骨的寒意,喉结上下滚动,却吐不出半个字。他攥著袖口的手指微微发颤——新天子这招太刁钻了!辞呈本是以退为进的试探,若天子挽留,便知皇帝仍需倚重;若准辞,即刻便能判断风向。可如今这轻飘飘一句“推荐继任”,却让王体乾一下子感觉到了极度危险。 这皇帝的意思......不会是想要自己推荐魏忠贤吧?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虽然比魏忠贤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大,可问题是提督东厂一职按照惯例是由秉笔太监中的一位兼任的,而谁监任厂督,谁就是真正的太监头。 而魏忠贤一旦晋升司礼监掌印,那他的厂督可就没了......厂督和掌印,照例是不能兼有的! “老奴......老奴愚钝。”他声音乾涩沙哑,“掌印之位关乎机要,非德才兼备者不可任。秉笔李永贞通晓文书,掌內官监多年......” 崇禎吹了吹木杯中浮出的热气:“文书房离不得人,李秉笔的字朕看著顺眼,动不得。” “秉笔石元雅掌针工局印,督造宫中服饰有功......” “朕刚刚即位,稍后还要立皇后,可有不少衣服要针工局来做,”崇禎掰著麵饼慢条斯理,“石元雅干得挺好,还是不要挪窝了。” “秉笔涂文辅提督御马监,统四卫营......” “那御马监谁来?”崇禎连连摇头,“当下世道不稳,御马监掌数千精兵,再要紧不过,非涂文辅不可!” 殿內死寂,唯有厚壁木杯被崇禎指尖敲打的轻响。王体乾喉头一阵腥甜,这三个皆是魏党核心,也和魏忠贤一样担任著司礼监的秉笔......如果他们都不能接司礼监掌印,那就只剩下魏忠贤了。 良久之后,王体乾终於从齿缝里挤出那个名字:“九千......魏公公忠贞体国,先帝亦赞其『可计大事』......” “哦?”崇禎眉峰一挑,忽然將木杯往炕几上一顿,“噹啷”一声惊得王体乾脊骨发凉。少年天子却展顏而笑,仿佛拨云见日:“王公公此言甚合朕心!魏厂臣公忠体国,掌印之位非他莫属——朕准你所荐!” 王体乾眼前一黑。魏忠贤若升掌印,按祖制必须卸去东厂提督之职!东厂爪牙才是魏党命脉,失了这把杀人的刀,九千岁便成了被拔了牙的老虎。 他猛地抬头,却见崇禎已拿起麵饼,就著木杯热气咬了一大口,腮帮鼓动著含混道:“对了,魏厂臣既掌司礼监,东厂督主之位便空出来了......王公公,要不你回去和魏公公商量一下,看看谁能补得上厂臣的缺?” 王体乾伏在地上,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蟒袍。 崇禎见他沉默不语,冷笑一声,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张泛黄的纸,轻轻抖开。 “王公公,认得这个吗?” 王体乾微微抬头,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一份供状!纸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孩童所写,末尾还摁著一个鲜红的手印。他太熟悉了,那是客氏的字!客巴巴那毒妇,竟然被皇帝拿下了?! 供状上清清楚楚写著:“天启五年至七年,重修三大殿工程,王体乾与客氏合谋,虚报工料、剋扣匠银,共贪墨白银二十万两。客氏得十万两,王体乾得十万两……” 王体乾浑身发抖,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太清楚这份供状的分量了——三大殿工程是天启朝最烧钱的差事,魏忠贤一党上下其手,捞得盆满钵满。若真查起来,二十万两只是冰山一角!而客氏这贱人,竟把他咬了出来?! 崇禎將供状轻轻放回桌上,端起黄梨木杯,啜了一口热茶,语气依旧温和,却字字如刀: “王公公,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朕问你——在这紫禁城里,谁是主,谁是奴?” 王体乾浑身一颤,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陛下是主!老奴……老奴是陛下的奴才!” “很好。”崇禎放下茶杯,声音低沉,“朕今日把话说明白——朕不要你的命,也不要魏忠贤的命,朕只要两样东西。” 他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银子。很多很多的银子!陕西大旱,九边欠餉,辽东军费,哪一样不要钱?朕要救大明,就得先搞钱!” “第二——”他目光如电,直刺王体乾心底,“东厂督主的位子!” 王体乾心头剧震。东厂!皇帝这是要魏忠贤的命根子啊! 崇禎俯身,声音压得更低,带著蛊惑般的语调:“王公公,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就两条路——” “第一条,跟著朕。朕保你平安富贵,既往不咎。你退赃,交议罪银,朕给你免罪金牌,从今往后,你就是朕的人。” “第二条,继续跟著魏忠贤。那朕只好把这份供状公之於眾,让三法司好好查一查,你这十万两银子,到底是怎么贪的?又到哪儿去了?” 王体乾浑身发抖,脑中飞速盘算——客氏已倒,供状在手,皇帝明显有备而来。若硬扛,自己必成弃子;若投靠新君……魏忠贤岂会放过他? 可皇帝说得对——谁是主,谁是奴?魏忠贤再势大,也不过是个奴才!而眼前这位少年天子,才是紫禁城真正的主人! 终於,王体乾一咬牙,重重叩首:“老奴……老奴愿为陛下效死!” 崇禎笑了,却摇了摇头:“不够。” 他指尖点了点客氏的供状:“这十万两……你打算怎么了?” 王体乾颤声道:“老奴……老奴愿悉数退赔!” “光退赔可不够。”崇禎眯起眼,“你有罪啊,贪污是罪,你得交——议罪银!” “议罪银?”王体乾茫然抬头。 “对。”崇禎笑容和煦,像在讲解一条惠民政策,“议罪银,就是你交了银子,朕就不议你过去犯下的罪。朕会给你个免罪金牌,你在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六日之前犯下的罪,朕就不问了!你就可以从现在开始,当个大明好太监!” 王体乾喉头滚动:“陛下……真的什么罪都能免?” 崇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轻鬆:“你除了贪钱,还能有什么罪?谋反?你有那胆子吗?” 王体乾终於下定决心,重重叩首:“老奴愿退赔十万两,再……再交十万两议罪银!” 崇禎满意地点点头,却又补了一句:“还有——你得帮朕盯住魏忠贤。他的一举一动,朕都要知道。” 王体乾浑身一颤,但事已至此,只能硬著头皮应下:“老奴……遵旨。” 崇禎笑容更深,推过纸笔:“最后,写份供状吧。把你所知的,魏忠贤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罪行,一五一十写清楚。” 王体乾手一抖,墨汁溅在纸上。这是要他亲手把魏忠贤卖了啊! 崇禎笑著安抚他道:“王伴伴,你不要有顾虑,朕不会用你的供状去拿下魏忠贤的......你的供状,只是朕手里的一份投名状!” 王体乾深吸一口气,提笔写道:“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天启年间勾结外官,收受崔呈秀、田吉等贿赂,侵吞內帑,私占皇庄,贪墨银两逾百万……” 写罢,他颤巍巍摁下手印,仿佛听见了魏忠贤一党的丧钟。 崇禎收起供状,笑容灿烂如朝阳初升:“王公公,从今日起,你就是朕的人了。” 第5章 入帝党!(求收藏) 乾清门外,王体乾佝僂著身子,被两个小太监搀扶著踉蹌而出。这位往日威风凛凛的老太监此刻面色灰败,素白长袍下摆沾满尘土,活像只被拔了毛的老公鸡。守门的四卫营官兵鸦雀无声,领头的太监涂启年攥紧刀柄,上前半步想搀扶:“老祖宗......“话未说完,王体乾浑浊的眼珠斜了他一眼,喉咙里咕噥一声,径直被架著往宫外去了。 涂启年僵在原地,三十多岁的壮实汉子绷得像块石头。他是御马监掌印涂文辅的乾儿子,此刻只觉得脚下金砖烫得站不住脚。正想派人去报信,却见王承恩从门內转出,二十二岁的年轻太监步履沉稳:“涂监丞,皇爷宣你覲见。“ 廊廡小屋里,崇禎盘腿坐在炕上,捧著个厚木杯,脸上带著与年龄不符的温和笑容。涂启年扑通跪倒:“奴婢涂启年,叩见万岁爷。“ “识字吗?“崇禎喝了口热水。 “回皇爷,奴婢读过几年私塾。“ “《三国演义》看过吗?“ “看过几遍......“ “里头有个叫成济的蠢材,“崇禎突然放下木杯,“替司马家弒君,最后被灭了三族。你说这人,是忠是傻?“ 涂启年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中衣。 王承恩適时递上一卷黄綾。涂启年展开时手直发抖——竟是王体乾的辞呈!字跡潦草,“年老昏聵“四个字几乎戳破纸背。 “王公公这是急流勇退啊。“崇禎的声音带著奇特的温度,“一大家子的富贵算是保住了。你说他退得好不好?“ 涂启年猛地抬头,撞进天子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电光石火间,他福至心灵:“王体乾......是降了!“ “奴婢、奴婢也愿效法王公公!“涂启年颤声道。 屋里静得能听见心跳声。崇禎摩挲著木杯,忽然想起煤山那棵歪脖子树。上辈子清洗得太狠,最后连个能护驾的忠僕都难找。眼前这涂启年膀大腰圆,正是个好材料。 “王公公是该养老了,“崇禎忽然一笑,“可你才三十出头,退什么退?不想跟著朕救国救民?“ 曹化淳立刻接话:“启年,皇爷这是要抬举你呢!“声音温和得像钓鱼的饵。 涂启年一个响头磕下去:“奴婢愿给皇爷当牛做马!“ “你姓涂?涂文辅的乾儿子?“崇禎慢悠悠问。 涂启年心一横:“奴婢本家姓王!涂文辅......不过是宫里认的乾亲!“ 崇禎朝徐应元抬抬下巴:“徐伴伴是朕潜邸旧人,你认他当乾爹如何?“五十岁的徐应元挺直腰板,脸上写满得意。 涂启年怔了怔,隨即狂喜叩首:“乾爹在上,受儿子一拜!“咚咚磕头。 “空口无凭。“崇禎抽出张洒金宣纸,王承恩研墨递笔,“写个认爹状,朕替你收著。“ 笔尖沙沙作响时,涂启年明白了——这是投名状!当他把“甘愿拜徐应元为父,生死荣辱皆系君恩“的状纸呈上时,崇禎隨手摺好塞进袖子,像是收了份“入帝党申请书“。 “徐启年,“崇禎改了称呼,“叫外头的弟兄都进来。“ 二百多名四卫营官兵列队入院。曹化淳掀开樟木箱,银光晃眼。崇禎抓了把碎银,走到排头兵跟前:“叫什么?哪卫的?“ “回、回万岁爷!小的张铁柱,腾驤左卫马队什长!“ 崇禎把银子拍在他手心:“好名字!王伴伴,记下!“ 王承恩提笔疾书:“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五日辰时,腾驤左卫张铁柱首受皇赏。“硃砂一点,这粗汉子心里顿时涌起“组织归属感“。 崇禎其实没多少银子,但他知道——人心比钱更重要。上辈子把魏忠贤的精兵都散了,结果连个护驾的人都找不到,这次可不能重蹈覆辙。 本书首发 海量小说在 101 看书网,101????????????.??????任你读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当最后一锭银子放进娃娃脸小兵手里时,院子里已跪倒一片。王承恩合上册页的轻响,仿佛宣布他们都成了“天子亲军“的第一批成员。 ...... 肃寧伯府厅里,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阴霾。魏忠贤焦躁地踱步,嘴里嘟囔:“离了咱家,朝廷转得动么?“李永贞和石元雅垂手而立,空气凝固。 魏良卿拖著王体乾撞进来。王体乾面无人色,官帽歪斜。魏忠贤急问:“体乾......皇帝准了?“ 王体乾“扑通“跪倒:“九千岁!万岁爷......他逼著奴婢荐人!“ 魏忠贤强自镇定:“荐谁?“ 王体乾涕泪横流:“先荐了李公公......万岁爷说文书房离不开他......又荐石公公和涂公公......皇上说石公公管针工局挺好,涂公公要管御马监......“ 魏忠贤眼前发黑:“你最后......荐了谁?“ 王体乾嚎啕大哭:“奴婢......奴婢被逼无奈......荐了九千岁您啊!“ “完了......“魏忠贤瘫坐椅中。皇帝这是要他的命啊! 一片死寂中,魏良卿狠声道:“伯父!不如鱼死网破!趁那小儿羽翼未丰......“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魏良卿的话。魏忠贤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眼中怒火燃烧,一巴掌扇得魏良卿踉蹌后退,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 “混帐!你想让咱家满门抄斩吗?“魏忠贤厉声咆哮,唾星四溅,“鱼死网破?你拿什么破?就凭府里这几百號家丁?蠢货!“ 魏良卿捂著脸,又痛又怕,却仍不甘心:“伯父!就算交出东厂、司礼监,皇帝就能放过我们?张皇后那边......“ “闭嘴!“魏忠贤怒喝,声音却透著一丝虚弱。这话戳中了他最深的恐惧——就算他交权,皇帝和张皇后能饶过他吗? 这时,厅门被猛地撞开。客氏之子侯兴国跌跌撞撞衝进来,满脸惊恐:“九千岁!不好了!我娘被万岁爷留在宫里了!跟著去的嬤嬤太监都被赶回来了!“ 眾人如坠冰窟。客氏被扣,这比王体乾被逼退还要严重百倍!她手里攥著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隨便抖出几件,就够整个阉党万劫不復! 魏良卿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伯父!不能再......“ “报——!“一声悽厉的通报打断了他。只见涂文辅连滚带爬衝进来,帽子都跑丟了:“督主!大事不好!我那乾儿子涂启年反水了!乾清宫那二百精兵全被万岁爷接管了!“ 最后的依仗也垮了! 魏忠贤只觉得喉咙一甜,眼前发黑,差点栽倒。李永贞和石元雅赶紧扶住他。 “完了......完了......“魏忠贤面如死灰,喃喃自语。 这时,李永贞突然抬头,眼中精光一闪:“督主!还没完!万岁爷这是在敲山震虎!明日文华殿召对才是关键!“ 他压低声音:“咱们得发动阁老们一起哭穷!把国库空虚、陵寢开销这些烂摊子都摆出来!让皇帝知道,没您坐镇,这朝廷转不动!“ “至於东厂......“李永贞咬牙道,“可以让给徐应元。但司礼监批红权必须攥住!“ 他又转向侯兴国:“侯公子,立刻去把你娘名下的银子、地契都藏好!尤其是那些要命的帐册,统统烧掉!只要抄不到钱,你娘就还有活路!“ 侯兴国如梦初醒,慌忙跑了出去。 魏良卿急问:“要是皇帝非要置伯父於死地呢?“ 魏忠贤眼中寒光一闪:“那就让九边督抚上奏,哭诉欠餉严重,恐生兵变!看皇帝怕不怕!“ 他扫视眾人,声音嘶哑却坚定:“良卿,去联络崔呈秀他们。明日文华殿,咱们唱一出大戏给万岁爷看!让他知道,大明离不开咱家!“ ...... 乾清宫深处。 烛光柔和。崇禎帝朱由检翻看著徐应元呈上的客氏口供与初步估算的財產清单,神情平静如水。 徐应元低声道:“皇爷,客氏为保命,吐得还算痛快。但若只要现银,恐不足三十万两。若连田庄铺面珍宝都要,一百五十万两也凑得出。奴婢已按您的旨意安抚她,只求財,不要命。” 崇禎合上册子,指尖轻敲桌面:“一百五十万……解不了大渴,但能救急。让她继续吐,吐乾净。”他抬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肃寧伯府內的密谋。 徐应元脸上浮现忧色:“皇爷,明日文华殿,英国公他们,还有一些摩拳擦掌的科道言官恐怕都会听到风声……魏忠贤遭此连番重击,其党羽必如疯狗反扑。奴婢担心……” 崇禎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打断了他: “反扑?拿什么扑?徐伴伴,你记住,这世上哪来那么多铁桿的『阉党』?”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声音平静却蕴含著洞穿世情的冷酷: “无非是一群闻著官位铜臭聚拢的蝇狗罢了。想当官的,怕丟官的,还有……贪钱的。” “至於魏忠贤,”崇禎的目光仿佛穿透夜色,落在肃寧伯府的方向,“他若聪明,就该知道,朕的网里,装的从来不是『逆案』那等重器。朕要的,不过是些阿堵物,和……该腾出来的位置罢了。朕的大明......可以有魏忠贤,不能有九千岁!” 第6章 哪有什么逆案?就是贪钱唄! 文华殿的晨光透过雕槅扇,洒在昏暗的大殿內。崇禎捏起黄梨木杯的厚壁,杯中茶水的热气升腾成一片薄雾。他低头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这感觉竟与上一世参加会议时捧著保温杯喝水有几分相似。 殿外传来甲叶轻响。徐启年领著百名亲兵按刀侍立。这些兵,是御马监的兵,如今全成了“帝党”的基石!徐启年来投时带了二百多人,崇禎从中又精挑细选了二十个机灵的,派他们潜回四卫营拉人。短短两夜,便又有数百条“好汉”归入麾下。 五六百人了。崇禎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杯壁上轻敲。再积蓄些力量,无论是“玄武门对掏”还是发动一场缩小版的“靖难之役”,都勉强有了点火候。 当然,他拉拢这些人並非真要他们去和魏忠贤的徒子徒孙们对砍,而是为了培植绝对忠诚的班底——能跟隨皇帝扳倒权倾朝野的阉党、夺取至高权柄,这份从龙之功,这份足以光耀门楣、荫及子孙的“履歷”,足以让这些渴望出人头地的军汉们死心塌地,成为最坚定的“帝党”核心! “陛下,年號之事......”首辅黄立极展开礼部题本,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崇禎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眾人。四位阁老中,黄立极、施鳯来、张瑞图的神色恭谨中带著不安——他们都是走魏忠贤的路子上来的,现在知道怕了…… 唯独李国普站在最末,有些消瘦的脸庞上还有几分书生意气——他是魏忠贤的同乡,但却没有怎么过分巴结魏忠贤。 而两位勛贵——英国公张惟贤和成国公朱纯臣分列两侧。 张惟贤鬚髮白,目光沉稳,也算是个忠良吧,扶了天启和崇禎两代大明天子,站队很稳啊! 至於那个胖乎乎的朱纯臣……崇禎心中冷笑,希望这辈子这混蛋能“进步”一下,当个忠烈——比如崇禎二年黄台吉叩关时,“奋勇”战死沙场那种! 魏忠贤则垂手侍立在旁,魁梧的身躯在晨光中缩著,看似恭顺。 “礼部擬了三个年號。”黄立极的声音不疾不徐,“一曰『绍庆』,取继往开来之意;二曰『永昌』,寓国祚绵长;三曰『崇贞』,典出《尚书》『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 崇贞……崇禎的心头猛地一刺。这个在前世伴隨他十七年,最终被钉在煤山歪脖子树上的年號!眼前仿佛又闪过那棵老槐树和风中飘荡的白綾……太不吉利! 至於“永昌”——他嘴角几乎要抽搐。那是李自成那个短命大顺的偽號!更不吉利! “绍庆”?绍是继承,庆是吉庆?接这么个烂到根的摊子,有什么可“庆”的? 这届阁老起年號的水平,真让人绝望! “还是崇禎吧!”崇禎嘴角扯出一丝近乎自嘲的苦笑,“不过『贞』字不妥,加个示字旁吧。”示部,祈神佑福,总比那暗含“贞节烈女”意味的“贞”字强点。 殿中眾人皆是一怔。黄立极硬著头皮又奏:“陛下,『禎』字虽吉,然《尚书》原文……” “朕知道原文。”崇禎的声音平静,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压,“『崇贞』听著像在嘲讽朕(会被解释成崇尚女贞),『崇禎』就好多了。就这么定了。” 黄立极喉头滚动,终是不敢再言,低头称是。 “接下来议陵工银两。”崇禎啜了口寡淡的茶水,“工部报上来多少?” 施鳯来出列:“回陛下,大行皇帝山陵营造,工部详核,需银三百八十万两。” “三百八十万两?!”崇禎的声音陡然拔高,“太仓存银才多少?就敢三百八十万修个陵?你们几个,会不会过日子?!” 阶下眾人,阁老、勛贵,乃至魏忠贤,都愣住了。他们早盘算好了:新天子与兄长情深,定会不惜血本厚葬先帝。工部上下苦熬多年,就等著修皇陵这油水最厚的差事回血呢……这小皇帝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崇禎看穿了这些心思——这帮人,打仗时喊穷,死皇帝时倒大方!不就是想藉机大捞特捞?以为台上的年轻天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心疼哥哥,想修个气派的陵寢?可惜啊,本天子在新天朝几十年,唯物主义学得扎实,不信风水,更不接受天价坟! “就按照朕父皇庆陵的规模和销修!”崇禎斩钉截铁,“一百五十万两!多一个子儿也不行!” 这一刀,生生砍去了二百三十万两!殿內仿佛能听到某些人心碎的声音。 “这一百五十万两……”崇禎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又该从何处来?太仓存银有几何?” “陛下,”次辅施鳯来声音艰涩,“太仓……太仓存银眼下只剩下十九万……” “十九万?!”崇禎的冷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迴荡,“朕记得去岁辽餉就收了五百余万两!钱呢?!都餵了狗吗?!”他目光如刀,在四个阁老脸上刮过。 张瑞图赶忙上前一步,展开一卷帐册:“陛下容稟。五百余万是去年之数,今年因陕西大旱、山西民变,至多能收四百余万。寧锦之战耗银二百二十万,皮岛军餉支六十万,三大殿修缮挪……挪支一百五十万……” 首辅黄立极赶紧补充,声音沉重:“九边欠餉已积至一千余万两,宣府、大同士卒衣不蔽体,蓟镇兵卒十数月未发餉,已有鼓譟之事!陕西连年大旱,剿匪賑灾需银百万;西南奢安余孽未平,岁耗军餉六十万;东南海寇猖獗,水师添船购炮又需四十万……” 这一笔笔都是要命的窟窿啊! 崇禎听著,眉头越拧越紧。天启七年八月蓟镇譁变!十月中旬宣府譁变!这两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隨时可能落下,引发严重的后果! “宣府、蓟镇的军餉,一刻也不能再欠!”崇禎猛地一拍御案,黄梨木杯震得跳起,“立刻从太仓库中提出十八万两!快马加鞭送去宣府、蓟镇!至於大同……稍后再想办法筹措。” 黄立极脸色煞白:“陛下!这……这就只剩下一万两了……” “照办!”崇禎恶狠狠地瞪著他,眼神凌厉如刀,“闹出兵变,就不只是十八万两银子的事情!那是要血流成河,死成千上万人!万一再闹大……你想担这个干係?!” 黄立极被那目光刺得一哆嗦,再不敢顶撞,躬身领旨:“臣……遵旨。” ...... 殿內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崇禎指节敲击御案的篤篤声,每一下都像敲在眾人心头。一万两?杯水车薪!陵工要一百五十万,九边嗷嗷待哺,陕西饿殍遍野……钱从何来? “陛下,”黄立极深吸一口气,作为首辅,他必须拿出方案,“陵工乃国之大典,关乎皇家体统,更系大行皇帝身后哀荣。一百五十万之数,实难再减。太仓既已告罄,当务之急,唯有……唯有加征『陵工银』一百五十万两,分摊於北直隶、山东、河南等还算平稳之省府,以解燃眉之急。” 这是最直接,也是官僚系统最熟悉的手段——向已不堪重负的百姓再砍一刀。 “不可!”英国公张惟贤一步跨出,带著武勛特有的直率,“陛下!陕西大旱,赤地千里,流民塞道;山西民变,烽烟四起;河南亦是凋敝!北地诸省,民力早已枯竭!此时再加一百五十万两『陵工银』,无异於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令一出,恐非止陕西、山西,山东、河南亦將揭竿而起!届时遍地烽火,朝廷何以应对?九边兵变未平,腹心之地又乱,大明危矣!” 他痛陈利害,目光灼灼地看向崇禎,希望这位似乎与眾不同的年轻皇帝能看清这饮鴆止渴的后果。 黄立极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慍怒,但旋即化为无奈:“英国公忧国忧民,老臣感佩。然……不加征,钱从何来?难道让大行皇帝梓宫停灵不葬吗?”他话锋一转,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丹墀旁的魏忠贤,又迅速收回,声音压低了半分,带著某种暗示,“或许……陛下可虑及……內帑?” 內帑,皇帝的私人金库,向来是文臣们覬覦却又不敢明言的目標。 “內帑?”崇禎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仿佛早等著这句话。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御座上,苦笑道:“黄先生倒是提醒朕了。內承运库帐面上,折合成白银,约莫一百余万两。” 几个阁老眼前一亮,仿佛在说:有戏! 但崇禎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冰水浇下:“可惜啊,这一百余万,大半是歷年积存的贡品——比如南海的珊瑚树,一人多高,价值连城,可朕现在把它搬到市集上发卖,就能立刻变成白的银子,给將士们发餉、给灾民买粮、给朕的皇兄修陵吗?这种东西卖的出去吗?” 他摊了摊手:“內库现银,不足三十万两。杯水车薪,聊胜於无罢了。” 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破灭。阁老们面面相覷,殿內陷入更深的死寂。勛贵们眉头紧锁。而一直垂首的魏忠贤,则露出了一丝丝的喜色。 他上前半步,深深一躬,声音依旧恭顺:”老奴斗胆,倒是想起一桩事来。“他的老眼扫过殿中眾人,最后落在崇禎身上,”奉圣夫人客氏......自大行皇帝龙驭上宾后,闭居咸安宫。近日有司查访其府邸內外產业,田庄、店铺、宅邸、珍玩......“他故意顿了顿,“粗粗估算,其家资恐不下二百万两之巨!” “二百万两?!”殿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连张惟贤都震惊地看向魏忠贤。 而崇禎的嘴角则微微一勾——这个魏忠贤在皇权面前还是和上上一世一样“软”,现在得知客氏被“留置”,就想著和她切割了,还想用客氏的家產洗掉她身上的逆案,来个避重就轻。 这態度......还是值得肯定的! 魏忠贤继续道,语气愈发痛心疾首:“此皆先帝累年厚赐及......及夫人经营所得,其中不乏有贪墨来的。值此国用维艰之际,老奴以为,当彻查並追缴其不法所得,以解燃眉之急。” 张惟贤立即识破了魏忠贤的用意。他猛地踏前一步,声如雷霆:“魏公公此言差矣!客氏一深宫妇人,若无內外勾连,岂能聚敛二百万两之巨?此等骇人听闻之数,必是蠹国害民而来!”他转向崇禎,单膝跪地:“陛下!臣有本奏!传闻客氏秽乱宫闈、谋害皇嗣、迫害皇后,更將裕妃张氏活活饿死!此等滔天大罪,岂是区区贪腐能盖?臣请彻查『逆案』!” “什么?!”崇禎猛地站起,黄梨木杯“啪”地摔在地上。他脸色铁青,声音颤抖:“张爱卿,此言当真?” 张惟贤叩首道:“陛下若不信,可问张皇后!” 殿內空气瞬间凝固。魏忠贤面如死灰,冷汗浸透了素白官袍——若真坐实“谋害皇嗣”,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崇禎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压怒火:“四位阁老,此事你们怎么看?” 李国普第一个出列,神色凛然:“陛下,若英国公所言属实,此乃十恶不赦之罪!臣请立即锁拿客氏,彻查此案!” 黄立极、施鳯来、张瑞图三人面面相覷。魏忠贤的目光如毒蛇般盯著他们,但面对皇帝和勛贵的联手施压...... “臣......附议。”施鳯来艰难开口。 “臣附议。”张瑞图紧隨其后。 最后,黄立极仿佛瞬间老了十岁,深深叩首:“老臣......附议。” 这下四个阁老全部站到了阉党的对立面! 魏忠贤浑身颤抖,仿佛看到自己多年经营的权力大厦正在崩塌......而今天,只是这个新皇帝登基的第三天啊!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崇禎突然笑了。 “哈哈哈哈......”年轻皇帝的笑声在殿中迴荡,將肃杀的气氛冲得七零八落。眾人愕然抬头,只见崇禎擦了擦眼角,语气轻鬆: “诸位爱卿,何必如此紧张?什么『逆案』不『逆案』的,听著怪嚇人的。”他走下御阶,拍了拍魏忠贤的肩膀,“依朕看啊,哪有什么『逆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眾人,嘴角带著洞悉一切的笑意: “不过就是......贪钱而已。” 第7章 哪有什么阉党?都是帝党! 文华殿召对仍然在进行当中。 崇禎轻轻放过客氏后,又瞥了一眼阶下眾人——黄立极、施鳯来、张瑞图、李国普四人都是一脸茫然地看著朱皇帝。 客氏二百万脏银的滔天巨案,竟被皇帝一句“贪钱而已”轻飘飘揭过......这是什么意思?今天不是要弄死魏忠贤吗?可咱们刚才这一表態,已经把魏忠贤给得罪了!这个魏阉要是不倒台,会不会报復咱们? 英国公张惟贤的拳头在袍袖下攥得死紧。这个老勛贵的胸膛起伏,目光如炬,很不恭敬地看著崇禎——他也不懂这皇帝什么意思?外头“刀斧手”都安排好了,里头又拘捕了客氏,难道不应该先把客氏打成谋害皇嗣、饿死贵妃、迫害皇后的逆贼,而后再株连魏忠贤吗? 怎么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我等忠臣还等著抄魏忠贤的家呢! 魏忠贤则垂首侍立,魁梧的身躯却不再佝僂。他暗自长舒一口气,后背湿透的袍服贴著肌肤,冰凉黏腻,心口却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皇帝终究是听了自己的“揭发”。客氏只是倒了,命应该能保住,而刀也没落到自己脖子上。这少年天子,或许还需要自己这把老骨头撑住內廷? 不过这个少年的手段......实在是太厉害了!他二十四日登基,二十五日就拉拢了涂文辅的乾儿子,诱捕了客氏,还逼王体乾举荐自己当司礼监掌印。而今天......才二十六日,还是早上!满打满算,一天半就把自己经营了那么多年的盘子给斗了个七零八落。 和这个皇帝作对,一定是死无全尸啊! 只是现在投降是不是太晚了? 他浑浊的眼珠飞快地转动,盘算著自己还有没有投降的机会? “魏伴伴。” 崇禎的声音不高,却让刚鬆懈的眾人心头又是一跳。他啜了口茶水,仿佛閒聊般开口:“朕听人说,这朝堂之上,有个什么『阉党』?” “轰!” 殿內空气瞬间凝固!黄立极三人如遭雷击,刚放下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脸色煞白如纸。张惟贤霍然抬头,眼中迸出锐利的光——这就对了,要一网打尽,统统抄家! 魏忠贤更是浑身剧颤,身子一软几乎趴在了地上,只觉丹墀两侧阴影里隨时会衝出刀斧手! 崇禎却像没看见眾人的惊怖,自顾自说下去,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个笑话:“说是有许多两榜进士出身的文官老爷,自甘下贱,拜在某些大璫门下,认乾爹、叫爷爷的……”他目光扫过抖如筛糠的三位阁老,“嘖嘖,读书人的斯文,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陛下!”黄立极扑通跪倒,涕泪横流,“臣等……臣等惶恐!绝无此悖逆人伦之事啊!”施鳯来、张瑞图也慌忙伏地,以头抢地,殿內只闻咚咚叩响。李国普依旧垂手肃立,嘴角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你们要倒了,我就是首辅了,这是遇上圣主明君了! 崇禎忽然笑了,笑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清亮,带著一种洞悉世情的戏謔:“慌什么?朕又没说是你们。”他站起身,踱下御阶。“什么阉党不阉党的?依朕看——”他停在魏忠贤面前,目光如刀锋般刮过那张惨白的脸,“不过是一群人贪权、贪钱罢了!” 他猛地转身,声音陡然拔高:“巴结司礼监的秉笔,为什么?不就因为那支笔管著『批红』!奏章递上去,是准是驳,是升官还是丟命,全在秉笔太监硃笔一勾!巴结一下,事儿好办,官好升,银子自然滚滚来!是不是这个理儿?” 无人敢应。崇禎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头顶,最后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仿佛掂量著无形的权柄:“不过嘛……”他语气忽又轻快起来,“朕年轻,精力旺,以后这『批红』的活儿,朕自己来!不劳烦秉笔公公们费心了。” 他踱回御座,袍袖一拂,重新坐下,仿佛刚刚只是决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黄先生、施先生、张先生,”他点著三位面无人色的阁老,笑容和煦如春风,“你们几位,想不想入个党?” “入……入个党?”黄立极茫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崇禎一拍巴掌,兴致勃勃,“入朕的『帝党』!你们都是朕的肱骨,是给大明江山扛鼎的人!朕的党,就叫『帝党』!怎么样?想不想入?” “臣等叩谢天恩!”黄立极三人几乎喜极而泣!峰迴路转,绝处逢生!什么阉党?那都是过去式了!如今他们是天子亲口御封的“帝党”!三人咚咚叩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表忠心,“臣等誓死效忠陛下!愿为帝党肝脑涂地!” 魏忠贤僵在当场,面如死灰。 什么批红权?没了! 什么阉党魁首?被釜底抽薪了!他的阉党......亡了! 皇帝轻描淡写几句话,將他经营半生、赖以掌控朝局的根基——那支代天子批红的硃笔,生生夺走!更用“帝党”二字,將满朝文官,连同他魏忠贤本人,都收归皇帝囊中!以后哪还有什么阉党?只有帝党! 这少年,哪里是雏儿?分明是操弄权柄的绝世老手! 崇禎仿佛才想起他,温言道:“魏伴伴。” 魏忠贤一个激灵,赶紧跪好:“老……老奴在!” “你为先帝操劳半生,劳苦功高。”崇禎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冰锥,“司礼监的批红权既已收回,你再掛著秉笔的衔儿,也名不副实。这样吧——”他顿了顿,清晰吐出决定:“擢升你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替朕掌印。封寧国公,然后朕再额外赐你一块免死金牌!安心荣养,颐享天年吧!” 掌印!掌印!掌印只管盖印!真正的权柄核心“批红”,已如流沙般从指缝溜走!即便继续当秉笔,那也就是管管笔而已了。至於什么寧国公......和免死金牌?这免死金牌,真能免死吗? 想到这里,魏忠贤的心里那叫一个七上八下啊! “几位阁老,”崇禎笑著转向黄立极三人,“魏公公升任掌印,加封国公,可喜可贺啊!你们说是不是?” “恭贺寧国公!”黄立极三人反应极快,连忙转向魏忠贤拱手道贺,脸上挤出由衷的笑容,仿佛刚才的恐惧从未发生。 魏忠贤喉头滚动,苦涩瀰漫。他强撑著挤出笑容,正要谢恩,崇禎却又开口,轻飘飘拋出一句:“对了,东厂提督的位子空出来了。魏伴伴,你看……谁合適啊?” 东厂!皇帝连他最后一块自留地也要拿走!魏忠贤心头滴血,却不敢有半分迟疑,几乎是本能地喊出一个名字:“徐应元!皇爷,徐应元忠勇勤勉,堪当大任!”他只能推举这个已明显是“帝党”心腹的新贵,以求自保! “好!”崇禎抚掌一笑,“传旨:擢升信王府总管太监徐应元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他看向阶下侍立的徐应元,目光意味深长,“徐秉笔,东厂这把刀,要给朕握稳了。该查的查,该办的办。” “奴婢叩谢天恩!定不负皇爷重託!”徐应元扑通跪倒,声音因激动而发颤。短短数日,他从一个王府总管躥升司礼秉笔、东厂提督,权倾內廷!这一切,只因他选对了主子,入了“帝党”! 崇禎满意地点点头,最后看向失魂落魄的魏忠贤,语气甚至带上一丝罕见的“温情”:“魏伴伴,安心做你的掌印,当你的寧国公。你是先帝旧人,朕的免死金牌,是真的可以免死的。” 他挥了挥手,像打发一个劳苦功高的老僕,“去吧。” 沉重的殿门缓缓关闭,將文华殿內翻涌的暗流与殿外初升的朝阳隔绝。崇禎独自坐在空旷的御座上,一手捏起黄梨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目光投向雕槅扇外辽阔的天空。 这一世的“正帝级”,乾的有点滋味了! 第8章 哪有什么叛军?都是欠餉闹的! 蓟州,三屯营,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六日。 天刚蒙蒙亮,巡抚衙门前已经聚集了三千多名飢肠轆轆的边军。他们手持长矛,在晨雾中形成一片黑压压的人海。百户李长根一脚踹翻辕门前的拒马,露出手腕上蜈蚣般的伤疤,声音嘶哑地喊道:“抚院再不发餉,弟兄们便拆了衙门,去关外寻活路!” 李长根身后站著的老卒们,身上的甲早已绽出黑絮。有人怀中裹著快要饿死的婴孩,有人背上插著“鬻子五两“的草標。这些边军已经十三个月没有领到一粒米餉,手中的矛尖在晨光下颤抖,形成一片寒光闪闪的星海。“发餉!发餉!“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越过顺天巡抚衙门的院墙,传到了暂代巡抚事的兵备副使王应豸的耳朵里。 这个倒霉的兵备副使此刻正缩在衙门二堂,浑身发抖,如坠冰窟。窗外每一声怒吼都像刀子般剐著他的神经——朝廷已经十三个月没有拨发粮餉,他这个临时顶替的兵备副使,拿什么来填这个无底洞? 王应豸越想越觉得冤枉。上头的巡抚借著寧锦大捷的功劳升任了蓟辽总督,新任的巡抚又迟迟不肯来接这个烂摊子,结果就让他这个小小的兵备副使来顶雷。还有比这更冤的事情吗? 他死死掐著顺天巡抚大印的边角,官袍下的膝盖不住地打颤。“孙总戎!”他突然转身,对著刚刚被他请来的蓟镇总兵孙祖寿颤声道,“调標营弹压!乱兵近辕门十步者,格杀勿论!” 阴影里的孙祖寿沉默如铁,肋下旧甲的裂口处渗出一丝血渍——那是天启元年他单骑收服辽阳溃兵时留下的旧伤,如今又在与飢卒的推搡中被撕裂。“標营上月逃散六百,”他声音沙哑地说,“余下的......都在门外站著。” 王应豸眼中泛起血丝:“家丁呢?你堂堂总兵......” “家丁?”孙祖寿突然大笑,“末將不喝兵血,拿什么养咬人恶犬?” 这话说得实在伤人。如今喝兵血、养家丁的將领比比皆是,一个边镇总兵,少说也该养上一千精壮家丁才能镇住场子......才不至於在士兵譁变时白白送了自己和总督的性命! 想到这里,王应豸只好先挤出一丝苦笑:“孙总兵,那您总得、总得想办法安抚一二......银子已经去要了,上面给不给......我也没办法啊!我就是个兵备副使......” 听了王应豸这番话,孙祖寿也只能长嘆一声。 ...... 朱漆剥落的衙门大门轰然洞开。孙祖寿独自一人踏入人潮,三千双眼睛如饿狼一般般钉在他身上。“蓟镇的老兄弟们!”他炸雷般的声音响起,同时抬手指著带头闹事的李长根,“昌平卫李百户家世受皇恩二百多年——今日这个李长根要反,你们说他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大明吗?” 李长根浑身剧颤,手中的矛尖“噹啷”一声坠地:“总戎,弟兄们十三个月没餉,口粮也只发五成......还都是掺了沙土的陈米,不够吃啊!” 孙祖寿解下腰间的鑌铁刀,掷向一个督粮的参军:“这是成祖爷赏的宝刀,押给粮行的老张换粮!” (请记住 看书首选 101 看书网,??????????????????.??????超给力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人群中突然一片死寂,只有一名老卒嘶哑地哭喊:“总镇使不得!您家里就剩八十亩祭田了!” ...... 后堂密室里,王应豸蘸著墨汁,长嘆一声,便提笔疾书:“蓟镇总兵孙祖寿阴结乱卒,假意押刀换粮,实为煽动。李长根等皆其昌平旧部,索餉不过掩人耳目......” “直送通政司!”他封蜡时指尖发白,声音颤抖地吩咐心腹家人,“晚上再走,別让那些臭当兵的瞧见......” 烛火摇曳,映照著他扭曲的面容。十三个月的欠餉並非他所贪墨,但若兵变酿成大祸,他必定会成为替罪羊。唯有把“激变边军”的罪名扣在孙祖寿头上,才能调来关寧铁骑镇压! 当十车杂粮拉进校场时,火把映照著孙祖寿颧骨上刀刻般的阴影。一个少年兵卒抓起生米就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却仍拼命吞咽。“急甚么?”孙祖寿轻轻踹了那兵卒一脚,递过粗陶碗,“慢慢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等新皇的餉。” 此刻的孙祖寿却浑然不知城楼上王应豸正抚须冷笑。那封密奏的副本已经誊抄了两份:一份会送通政司,一份会塞进阉党旧交的袖袋,最后一份会送去给那个刚刚借著寧锦大捷的功当了蓟辽总督的刘詔。 “孙必之啊......“王应豸喃喃自语道,“你押祖传宝刀换粮是心疼弟兄,我泼你一身污水是自保——这世道,容不下好人!“ ...... 夜色渐深,校场上的火把依然明亮。孙祖寿站在粮车前,看著士兵们狼吞虎咽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知道,这些士兵不是真的要造反,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总镇,”一个亲兵低声问道,“您真要把祖传的宝刀押出去?那可是成祖爷赐的......” 孙祖寿摆了摆手:“刀是死的,人是活的。先让弟兄们吃饱再说。 校场上的士兵们渐渐安静下来。他们围著粮车,或坐或臥,终於吃上了这几个月来的第一顿饱饭。李长根走到孙祖寿麵前,单膝跪地:“总镇,弟兄们......” “不必说了,”孙祖寿扶起他,“我知道你们不是真的要反。再忍忍,新皇登基,总会拨餉的。” 他说这话时,心里其实也没底。但他知道,此刻他必须给这些士兵一个希望...... ......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七日。 文华殿,晨光初透。铜漏滴答声中,新天子朱由检端坐御座,素白常服衬得面色愈发沉毅。下首四把锦墩上,內阁首辅黄立极、次辅施凤来、阁臣张瑞图、李国普依次危坐,礼部尚书来宗道,户部尚书郭允厚垂手侍立,英国公张惟贤与成国公朱纯臣一左一右立于丹墀两侧。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与秉笔太监徐应元屏息侍立在御座旁阴影里,殿內只闻低声哭泣——这是明朝国丧期间天子临朝召对时候的特殊礼仪,叫“哭临”,就是开会前大傢伙儿先哭几嗓子,意思一下。 “今日召诸卿,议两件事。”看到大家都哭过了,崇禎这才开口,声音温和而沉稳,“头一件,皇嫂张娘娘深明大义,於朕继统之际匡扶社稷。礼部擬『懿安』二字为徽號,取『德行纯善、安定宗庙』之意,依皇太后仪注行册封礼。” 来宗道忙出列躬身:“臣遵旨。册文已著翰林院起草,金册、仪驾皆按《大明会典》规制,三日后可呈御览。”他偷眼覷向御座,见新帝微微頷首,悬著的心才落回肚里。这位少年天子登基不过三日,却已雷厉风行地收服了阉党,其手段之果决远超想像。 崇禎目光扫过眾人,指节在紫檀扶手上叩了三响:“第二件,奉圣夫人客氏——”话音未落,魏忠贤的蟒袍袖口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自皇兄龙驭上宾,客氏言行多有乖谬。朕念其抚育先帝之功,不忍加罪。”崇禎语速渐缓,每个字却似重锤砸在眾人心头,“著即留置南台子岛静思己过,非朕亲笔手諭,任何人不得探视。一应起居由司礼监隨堂太监王承恩看顾,查抄家產之事暂缓。” 抄家暂缓,当然是为了收议罪银——自己把银子交出来,可比派一群贪污犯去她家里拿要划算多了。 而把它她转移到南台子岛关押,则是为了更好的利用这张隨时能拿出来敲诈前阉党骨干的王牌! 满殿死寂。黄立极手中的象牙笏板微不可察地倾斜了一个角度。魏忠贤低垂的眼皮下,目光急速闪烁——客氏现在就是皇帝手里捏著的隨时可以朝他这个九千岁脑袋上斩下来的剑! 虽然他已经拿到了免死金牌,但这个免死金牌......到底能不能免死呢? 恰在此时,通政使杨绍震突然手持朱漆红牌,不顾礼仪直闯殿门:“蓟州八百里加急!兵备副使王应豸密奏,蓟镇譁变,总兵孙祖寿纵容乱卒、包庇首恶、拒不行剿,更以私財邀买军心,行跡诡譎似有不轨!乱军之中更有人扬言投虏,局势危殆,请旨速调关寧铁骑弹压!”吼声撕裂殿內凝滯的空气,奏匣“砰”地砸在御前。 崇禎眉头一紧。他记得上上世时,孙祖寿是血战殉国的少数忠勇总兵之一。而王应豸……此名在阉党名录上似有墨跡。 “念。”天子吐字如冰,目光扫向秉笔太监徐应元。 徐应元被那目光刺得一颤,慌忙上前拾起奏匣,展开黄綾密奏,声音带著不易察觉的颤抖:“……臣王应豸万死启奏:蓟镇士卒因餉生变,聚眾譁噪,围逼抚院。总兵孙祖寿非但不遵宪令调兵弹压,反纵容首恶李长根等,更解私藏宝刀押与粮商换粮,假施恩惠,邀买军心。乱卒得粮,气焰更炽,竟有狂徒当眾叫囂『不若投虏求生』!孙祖寿置若罔闻,其心难测!臣冒死截获军中密语,皆言『唯孙镇马首是瞻』……臣孤悬危城,力不能制,伏乞陛下速发关寧劲旅,剿抚並用,以安畿辅……” 诵念声在死寂的大殿中迴荡,魏忠贤紧绷的肩膀似乎鬆懈了一丝。这奏章字字诛心,將“纵容譁变”、“包庇首恶”、“拒不行剿”、“邀买人心”的罪名扣得严实,更点出“投虏”流言与士卒“唯孙镇马首是瞻”的骇人之语。这事儿......少年天子准备怎么处理? “好个『力不能制』!”崇禎突然一声冷笑,打断了徐应元的诵读。他猛地从御座上站起,素白袍袖带起一股劲风:“户部!给蓟镇的补餉的银子发出去没有?” 户部尚书郭允厚浑身一激灵,急忙出列:“回陛下,太仓库存银昨日已按兵部勘合如数提出,共八万七千两,现封存於部库,正待兵部安排得力员弁及標营护军押送……” “不必麻烦了!”崇禎厉声截断,字字如铁锤砸在金砖上,“兵部那套文书勘合、层层护卫,走到蓟州,黄菜都凉了!魏忠贤!” “老奴在!”阴影中的九千岁扑跪在地,心头剧跳。 “带上你的人,去户部库房,把那八万七千两现银,连同內承运库再支两万三千两,凑足十一万,即刻装车!一应手续,朕事后补批!” “英国公张惟贤!成国公朱纯臣!” “臣在!”两位勛贵抱拳出列。 “点齐你们府中能战的家丁、家將,披甲执锐!明日辰时,隨朕御驾出正阳门!”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黄立极手中的象牙笏板“啪嗒”坠地,施凤来倒吸一口冷气。魏忠贤更是面如土色——去那群饿红了眼的丘八中间?还要带著白的银子?! 崇禎迎著眾人惊骇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带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哪有什么譁变?哪有什么投虏?都是十三个月欠餉闹的!王应豸丧尽天良,竟想逼死忠良;孙祖寿押刀换粮,是替朝廷稳住军心!朕去,就是要亲眼看看,朕的边军兄弟饿成了什么样子!朕去,就是要亲手把欠他们的餉银,多少发一点到他们手里!让將士们知道——”他袍袖一挥,直指殿外阳光灿烂的天空,“新皇登基,天,亮了!” 第9章 新土木堡? 文华殿的檀香尚未散尽,那份从户部、內库提银子去抚平蓟镇譁变的圣旨已被司礼监秉笔太监徐应元捧在怀中,躬身退下。朱由检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紧绷了两日两夜的筋骨略略鬆弛,旋即又被更沉的重担压下。他揉了揉眉心,疲惫如跗骨之蛆,眼神却依旧锐利。蓟镇,刻不容缓!但在踏出这紫禁城前,坤寧宫那位,他必须去见一见。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七,日头西斜,拉长了紫禁城森严殿宇的影子。崇禎皇帝步履沉稳,靴底踏在冰冷的金砖上,只带两个心腹小太监,穿行在宫巷深处。自昨日清晨雷霆手段压服魏忠贤,这深宫看似平静,实则暗流依然汹涌。他需要坤寧宫那位主心骨——皇嫂张嫣,知晓他的去向,更需要她的坐镇与支持。 坤寧宫正殿,肃穆依旧。张皇后一身素色常服,端庄如昔。然而,当朱由检迈过高高的门槛,目光扫过侍立在她身侧的那个纤细身影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原地! 周玉凤! 她一身簇新却素净的宫装,乌髮简单挽起,簪一支不起眼的玉簪,衬著一张尚带稚气却已初绽清丽的脸庞,带著初入深宫的侷促与恭谨。她微微垂首,双手交叠身前,身姿挺拔。那份少女特有的纯净与乖巧,瞬间就撞进朱由检心底最深处,劈开了尘封五十余年的记忆! 这是他五十多年没见的年仅十五岁的妻子! 是在北京城破时,与他同赴黄泉的周皇后! 上上一世,她是在天启七年十月十七日,魏阉將倒未倒之际才入宫受封。这一世,他快刀斩乱麻,一日半压服了魏阉,皇嫂竟提前將她接入了宫中相见! 巨大的惊喜如瞬间没了朱由检。他眼眶一热,喉头哽塞。什么帝王威仪,什么城府深沉,在这一刻统统顾不上了。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箭步上前,在张皇后和周玉凤略带惊讶的目光中,一把抓住了那双温软微凉的小手。 “玉……玉凤!”声音带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目光贪婪盯在她脸上。眼神中蕴含的浓烈情感,绝非小別重逢的喜悦,倒像是歷经死別才得以相见的刻骨铭心! 张皇后先是一怔,隨即眼中漾开欣慰的笑意。天家夫妻情深,是家和万事兴的兆头。她温言道:“皇上与王妃如此情深,真乃天家之福。如今魏逆既已受制,后宫不可久虚。依老身看,皇上当速速迎王妃入宫,行册封大典,正位中宫才是。” 周玉凤被皇帝炽热的目光和举动弄得双颊緋红,心如鹿撞,想要抽回手又不敢,只能羞涩地垂下眼帘,藏起满心期待。 朱由检闻言,稍稍回神,握著的手却未鬆开。他深吸一口气,转向张皇后,脸上恢復了帝王的凝重:“皇嫂所言极是。只是……朕恐怕要稍待几日了。” 张皇后和周玉凤同时一怔。张皇后敏锐问道:“皇上此言何意?莫非朝中又有变故?” “非是朝堂生变,”朱由检摇头,语气沉肃如铁,“是蓟镇军情紧急!適才边报传来,蓟镇军卒因欠餉日久,已生譁变!此乃京师锁钥,九边重镇,一旦生乱,后果不堪设想!朕决意,明日出京抚军,亲押內帑银两,前往蓟镇发放餉银,以安军心!” “什么?万岁爷要亲赴蓟镇?”张皇后容失色,霍然起身。周玉凤更是惊得小脸煞白,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瞬间蓄满泪水,难以置信地看著朱由检,抓著他衣袖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她的夫君,,堂堂的大明天子,竟要去那刀兵凶险的边关?蓟镇譁变,岂是儿戏?万一…… “皇上!万万不可!”张皇后急声,音调都变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乃九五之尊,万金之体,岂可轻蹈险地?蓟镇之事,遣一得力重臣,持尚方宝剑前往安抚即可,何须陛下亲征?这……这太危险了!”土木堡的惨痛教训,如同血淋淋的阴影,瞬间笼罩心头。 周玉凤虽不敢出声,但那含泪的美目和紧攥衣袖的手,已將內心表露无遗。 朱由检感受到周玉凤的惶恐,心中一痛,但他知道,这一步必须走!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转向张皇后,神情异常坚定,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与自信:“皇嫂勿忧。朕非是去打仗,是去发餉,安军心!朕亲临,方显朝廷诚意,方能最快平息事態。若遣大臣,层层转达,迁延时日,恐生更大变故。”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带著一股混不吝:“至於危险……嘿,朕已安排妥当。魏忠贤,会隨朕一同前往!” “魏忠贤隨行?”张皇后和周玉凤又是一惊,忧色更浓。让这头猛虎跟在身边,岂非更险? “正是要他隨行!”朱由检冷笑一声,“他留在京中,才是最大的变数!朕將他带在身边,他那些徒子徒孙在京中便不敢轻举妄动。而朕离京后,司礼监掌印徐应元、隨堂太监王承恩会留守宫中,总理內廷事务。待魏忠贤离京,他们二人会即刻著手,彻底掌控东厂!如此,內廷可保无虞。外朝有內阁诸公坐镇,黄立极、李国普、施鳯来等人皆是识时务的老狐狸,又有朕的旨意压著,翻不起大浪。” 这番话条理清晰,安排周密,显是深思熟虑。张皇后紧蹙的秀眉略微舒展,但担忧未散:“话虽如此,终究是离开了根本之地……” 朱由检目光扫过张皇后,最终落在周玉凤写满忧虑的小脸上,眼中锐气一闪,压低了声音,带著一种近乎狂妄的自信:“皇嫂,玉凤,你们放心。朕此去,非但能平息蓟镇之乱,更要带回一支真正上过沙场、见过血,且肯为朕效死的虎狼之师!” 他声音虽轻,却字字如金石掷地:“有了这支兵在手,待朕回京之日,便是乾坤肃清之时!届时,朕再风风光光地迎玉凤入主中宫!” 此言一出,如同拨云见日!张皇后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她终於完全明白了小叔子的深谋远虑!原来,亲赴蓟镇不仅是解决眼前的兵变危机,更是要藉机牢牢掌握一支属於自己的、能战敢战的武力!有了这支力量作为后盾,什么魏忠贤,什么阉党余孽,都將如土鸡瓦狗般不堪一击!这步棋,看似行险,实则直指核心! “皇上……圣明!”张皇后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自天启皇帝驾崩以来最为振奋的笑容,“臣妾明白了。宫中之事,皇上尽可放心。有臣妾在,有徐公公、王公公在,定保坤寧安寧,静待皇上凯旋!” 周玉凤虽对军政大事懵懂,但见皇嫂如此郑重其事地支持皇帝,又感受到皇帝话语中那股令人心安的力量,心中的恐惧也消散了大半。她抬起泪眼朦朧的眸子,痴痴地望著朱由检,用力地点了点头。 安抚好了后宫,朱由检心中大定。他最后深深看了周玉凤一眼,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模样永远刻入心底,这才鬆开手,对张皇后点了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坤寧宫。他还有许多行前的部署要交代,时间紧迫。 同一时刻,肃寧伯府,密室。 烛火摇曳,昏黄的光线將魏良卿那张因焦虑和愤怒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他对面坐著的是客氏之子,刚刚丟了官职的侯兴国。侯兴国面如死灰,双手死死捏著一封书信,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毕露——那是他母亲客巴巴今早刚刚派人递出宫外给他的亲笔手书! “……娘亲……竟被罚议罪银一百五十万两!”侯兴国声音嘶哑,带著哭腔,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其中三十万两……三十万两啊!必须即刻缴入內库!余下一百二十万两,限期六个月!这……这简直是割我的肉,剜我的心啊!”客氏多年积蓄虽丰,但骤然要拿出如此巨款,对侯家来说也是伤筋动骨,十去七八! 魏良卿一拳狠狠砸在紫檀木桌面上,震得茶盏叮噹作响,他咬牙切齿,眼中满是怨毒与不甘:“哼!一百五十万两?好大的胃口!小皇帝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什么『暂缓查抄』,不过是钝刀子割肉!良卿,你还没看明白吗?他昨日在文华殿上那副嘴脸,还有今日这旨意,哪一样是真心要放过我们魏家?他是在温水煮青蛙!等著把我们榨乾,再一脚踩死!”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密室里焦躁地踱步,像一头困兽:“我叔父也是糊涂!竟被那小儿的虚言恫嚇住,还说什么『认罪伏法,静待圣裁』?裁什么?裁我们的脑袋吗!小皇帝恨我们入骨,一旦让他彻底站稳脚跟,你我,还有叔父,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侯兴国被魏良卿的咆哮嚇得一哆嗦,想到母亲还在南台岛上受苦,自己家產即將不保,更是六神无主:“那……那肃寧伯,我们……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魏良卿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冷笑,眼中闪烁著疯狂的光芒,“不!我们绝不能引颈就戮!小皇帝不是要出京去蓟镇『抚军』吗?好!好得很!这真是天赐良机!” 他凑近侯兴国,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蓟镇毗邻长城,墙外便是蒙古诸部!那些化外蛮夷,只认金银,不识忠义!我们……何不重金,买通一两个凶悍的部落?让他们在皇帝『抚军』途中,或者就在蓟镇附近……来一场『意外』?” 侯兴国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买……买通蒙古人?袭……袭击圣驾?!这……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他脑子里瞬间闪过“土木堡”三个血淋淋的大字。 “诛九族?”魏良卿嗤笑一声,眼中是破釜沉舟的狠绝,“不干,难道我们就能活?那小皇帝会放过我们?与其等他来杀,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只要做得乾净,谁能查到我们头上?到时推给边军譁变,或是蒙古入寇,死无对证!小皇帝一死,京中必然大乱,到时候选个冲龄幼主,还不是我叔父……或是你我,说了算?” 巨大的恐惧和魏良卿描绘的“生机”在侯兴国心中激烈交锋。想到那即將被夺走的巨额家財,想到母亲在南台岛上度日如年的惨状,想到小皇帝那奸诈狠辣……侯兴国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怨毒和疯狂取代。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带著破音的嘶哑: “干了!我侯家还有些底子!只要能保命,倾家荡產也在所不惜!只是……联络蒙古部落,非同小可,需得万分隱秘,找可靠之人……” 魏良卿见他终於上船,眼中闪过一丝得色,阴惻惻地笑道:“放心!我自有门路。张家口那边,有的是『神通广大』的晋商……只要银子给够,让他们把消息递到土默特或者喀喇沁的台吉帐中,易如反掌!眼下最要紧的,是凑出买命的金子!越快越好!交出三十万两后,你家还能拿出多少现银,不够的数,我来出!” 第10章 这银子,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吗?!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八,寅时末刻。 北京城东华门外,素白如雪海。文武百官、勛贵亲贵、內廷大璫,黑压压一片肃立,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那两扇缓缓洞开的朱漆宫门上。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在三百骑白袍甲士的簇拥下,驶出宫门。甲士们身披素白战袍,背负黄布罩面的圆盾,鞍边钢刀长矛寒光凛冽,马腹掛著硬弓鵰翎。人人精悍如虎,眼神锐利无比。最扎眼的是他们腰间悬的牌子——“御前亲兵”、“御前侍卫”,下面刻著姓名和“受恩”的日子。这是新天子的爪牙,帝党的心腹!军官的牌子更是分了六等,从最低级的六等侍卫到最高级的一等侍卫。 道旁,英国公张惟贤、成国公朱纯臣各率百骑家將,装束器械与御前亲卫一般无二,此刻齐刷刷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恭迎陛下!” 马车另一侧,魏忠贤、王体乾、涂文辅领著人马跪伏。五百內操净军火枪兵,都背著精良的鸟銃和枪管修长的鲁密銃。涂文辅身后还有三百忠勇营骑兵——他原本一千人的家底,硬生生被小皇帝挖走大半充了御前亲兵。此刻,这八百人马也隨著三个大璫山呼万岁,黑压压一片人头,肃杀之气瀰漫东华门外。崇禎此行的护卫,堪称“铁桶”! 车帘微掀,朱由检年轻却异常沉稳的面容露了出来。他目光如电,扫过这支“庞大”的护卫阵容,心中稍定。有这支力量傍身,蓟州之行,底气便足了几分。 就在他准备放下帘子启程时,魏忠贤、王体乾、涂文辅,还有一个身著素袍、面色阴鬱的青年,连滚带爬凑到车前,“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奴婢魏忠贤、王体乾、涂文辅叩见万岁爷!” “草民侯兴国……叩见陛下!” 侯兴国?客巴巴的儿子?他来作甚?朱由检心中一动。 未等他发问,侯兴国已是涕泪横流道:“陛下!草民替母亲侯氏请罪!母亲糊涂犯下大错,草民……草民砸锅卖铁,东挪西凑,得银三十三万八千五百一十三两,尽数押送至此东华门外!余下一百多万,草民倾家荡產,也定当凑齐!只求陛下开恩,允草民以此微薄之资,赎母亲万一之罪!”他头磕得砰砰作响,青石板上都能看见血痕了。 紧接著,魏忠贤、王体乾、涂文辅也各自高举一份奏本,声音带著割肉般的颤抖: “奴婢魏忠贤,愿出家財白银三十万两,助朝廷餉需!” “奴婢王体乾,愿出家財白银二十万两,助朝廷餉需!”(这实则是他的议罪银) “奴婢涂文辅,愿出家財白银十五万两,助朝廷餉需!” 朱由检端坐车中,听著这一连串报出的数字——三十三、三十、二十、十五……加起来已近百万之巨!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上辈子闯贼兵临城下,他放下帝王尊严,向满朝勛贵大臣求捐,所得几何?杯水车薪,徒留笑柄!若是那时,这些人能有今日这般“大方”,大明朝何至於山穷水尽? 看来,这“议罪银”的路子,真比指望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家財却来歷不明的“眾正盈朝”们自己掏腰包要强得多!毕竟……赎罪的银子,不交,是要掉脑袋的! 捐钱是发善心,赎罪是保头颅,人可以没有良心,但不能没有脑袋! 洞悉真理的崇禎微微頷首,声音不高,还有些温和:“好!尔等能体恤国难,急公好义,朕心甚慰!” 崇禎的目光落在魏忠贤身上:“魏伴伴忠心可嘉。”然后又转向王体乾:“王体乾,你办事勤勉,筹银得力。即日起,你还当司礼监秉笔太监,与徐应元一同留守京师,给朕看好內廷,管好门户!” 王体乾浑身剧颤——又能当大太监了!失而復得的巨大狂喜瞬间盖过了献银的心疼,激动得声音都高了几分:“奴婢……奴婢叩谢天恩!定当肝脑涂地,不负圣望!” 最后,朱由检看向依旧伏地颤抖如筛糠的侯兴国,语气缓和了几分:“侯兴国,客氏贪墨,罪证確凿,国法难容。然尔能深明大义,倾家退赔,尚有悔过赎罪之心。朕念你孝心可悯,客氏之罪,待其退还全部赃款,或可从轻发落。退赃赎罪,朕可网开一面。” 他没说赦免,只说“从轻”和“网开一面”——赦免是要放人回家的,但客氏,放不得。她知道的太多了! “草民……草民叩谢陛下天恩!”侯兴国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血污混作一团,眼神中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但嘴巴里的牙根却紧紧咬著。 朱由检不再看他,对车外侍立的徐应元和王体乾朗声道,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股不属於深宫大內的豪气穿透人群:“徐伴伴、王秉笔!即刻点收这些银两,押送內承运库,入库封存!记档造册,分毫不可有误!” “奴婢遵旨!” “另,传旨首辅黄立极:明日,著户部去內承运库,提银五十万两!这笔银子——”他猛地一拍车辕,声如炸雷,“一半,补发九边各镇欠餉!另一半,紧急调拨陕西,賑济灾民!杯水车薪,亦是甘霖!告诉户部,告诉九边將士,告诉陕西的父老乡亲——银子,一定会有的!朕,说到做到!” “银子,一定会有的!” 这七个字,如同惊雷,在东华门內外炸响!跪在地上的文武官员、勛贵大璫,无不心头剧震,背上沁出一层冷汗。他们仿佛看到那沉甸甸的银箱离他们而去,更仿佛看到了一把悬在头顶、隨时可能落下的“议罪之剑”! 而侯兴国,则死死盯著地面,紧咬的牙关中,一丝血腥味瀰漫开来。 ...... 蓟州,三屯营。顺天巡抚衙门。 空气里瀰漫著汗臭、尘土和一种名为绝望的窒息感。暂代巡抚的王应豸麵皮涨得紫红,手指几乎戳到对面总兵孙祖寿的鼻尖上,唾沫星子横飞: “孙总戎!你……你糊涂!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乱兵初起,不过三五千乌合之眾,若依本抚之言,以雷霆手段弹压,何至於酿成今日之大祸?你迟迟不动,坐视流言四起,乱兵越聚越多!你看看!你看看外面!”他猛地推开窗户,指向辕门外。 孙祖寿顺著望去,脸色铁青如寒铁。只见三屯营內外,目光所及之处,密密麻麻全是灰扑扑的军帐!原本只是几个营头闹餉,如今整个蓟镇,凡是能走得动的兵卒,都蜂拥而至。辕门外开阔地上,人头攒动如蚁群,喧囂鼎沸,粗鄙的咒骂、飢饿的咆哮、绝望的哭喊匯成一股洪流,衝击著摇摇欲坠的营墙。放眼望去,聚在此处的乱军,何止三万?蓟镇帐面上十万大军,已有近三成匯集於此! “王中丞!”孙祖寿的声音嘶哑,带著深深的疲惫和无奈,“非是末將不愿弹压!是朝廷……朝廷欠餉整整十三个月!兄弟们也是爹娘生养,也要穿衣吃饭!十三个月,颗粒无收,家中妻儿老小嗷嗷待哺!朝廷理亏在前,兄弟们要餉,是天经地义!此时若再强行弹压,刀兵相见,死的都是大明的好儿郎!万一激起全军譁变,蓟镇十万虎狼一起反了,这后果……这后果谁能承担?谁又能挡得住这滔天巨浪?!” “妇人之见!迂腐!”王应豸气得几乎笑出声来,他猛地拍案,“孙祖寿!亏你还是个带兵的总兵!你只看到你蓟镇十万张嘴要吃饭?那我问你,这大明天下的兵马有多少?九边十三镇,在册的就有五十九万!这五十九万张嘴,若都要足额满餉,一年要多少银子?八百万!这还是往少了算!还有京营,还有锦衣卫,还有两京一十三省各处的水陆兵马,加起来又是四五十万!全都张嘴要餉,一年没有一千多万两,能填得满这个无底洞?!” 他喘著粗气,眼中满是血丝:“如今是什么光景?天灾人祸,处处烽烟!太仓加上內帑,一年能收上来多少银子?撑死了一千多万两的那个『多万』都凑不齐!这么大的窟窿,拿什么去补?单说你蓟镇,十三个月欠餉,就是一百多万两!九边除了关寧军有辽餉撑著,其他各镇哪个不是欠著一屁股债?全都要补,一次就得拿出一千万两!一千万两啊!孙总戎,你告诉本官——”他猛地凑近孙祖寿,“这银子,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吗?!” 孙祖寿被这一连串冰冷的数字砸得哑口无言,他何尝不知朝廷艰难?可他麾下的兵,也是他的兄弟…… 厅堂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余王应豸粗重如风箱的喘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报——!稟抚台大人,总戎大人!奉总督钧令,辽镇副总兵祖大寿,率精骑三千,已至营外!” “什么?!”王应豸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好!好!来得正好!天助我也!哈哈!祖疯子到了,看这些乱兵还如何囂张!” 他猛地转向孙祖寿,眼神狠利如刀:“孙总戎!祖將军既至,我平乱大军如虎添翼!时机已到!传本抚令:点齐標兵营,会同祖將军所部辽镇精锐,整军备战!明日一早,本抚要亲临阵前,行雷霆手段,一举荡平乱军!此战功成,便是你我飞黄腾达之日!” 第11章 万岁爷驾到! 大明天启七年九月初三,蓟州三屯营校场。 秋风秋雨愁煞人! 天像是被捅漏了,瓢泼大雨裹著深秋的寒意,没头没脑地砸下来。校场早已化作一片泥泞泽国,浑浊的泥水没过脚踝,冰冷刺骨。三万余名蓟镇兵卒,似驱赶牲口般聚拢在此。他们个个面黄肌瘦,大部分人就打著赤脚陷在冰冷的泥浆里,瑟瑟发抖。人人手中紧攥著赖以餬口的傢伙——一根磨禿了枪头的长矛,或是一把豁了口的锈刀。十三个月的欠餉,早已抽乾了他们的血肉,只剩下一具具裹著破布的骨架,在淒风苦雨中勉力支撑。 “抚台大人钧旨!”一个监军太监那尖利如锥的嗓音,穿透哗哗雨幕,“尔等聚眾譁变,形同谋逆!辽镇祖总兵奉令弹压,再有喧譁鼓譟者,格杀勿论!” 辕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轰然洞开。铁蹄践踏泥水,溅起污浊的浪。辽镇副总兵祖大寿,身披精良的锁子甲,外罩油亮的蓑衣,策著一匹高头大马,当先闯入这片泥潭。他身后,是三千关寧铁骑。人人顶盔贯甲,马鞍旁悬著硬弓劲弩,身上披著蓑衣,斗笠下的眼神,如同刀子,冷漠地扫视著泥水里这群形容枯槁的“乱兵”。 祖大寿勒住马韁,战马不耐烦地打著响鼻。他目光扫过这群饿得打晃的兵卒,嘴角扯出一丝毫不掩饰的狞笑:“王抚台!就这群叫子,也配让本將的儿郎动手?砍瓜切菜罢了!早点料理乾净,本將还赶著去京城给万岁爷报捷呢!”他口中的“捷”,便是用这些蓟镇穷鬼的脑袋堆砌出来的“平叛大功”。 代理顺天巡抚王应豸,站在临时搭起的雨棚下,脸上的兴奋与急迫都不屑掩饰:“祖总兵虎威!此等乱兵,冥顽不灵,留之无益!速速弹压,本抚即刻上奏朝廷,为祖將军请首功!”他心中已在盘算奏章措辞——“蓟镇乱卒勾连蒙古,图谋不轨,幸赖辽镇副总兵祖大寿神兵天降,一举荡平……” “不可!”一声嘶哑的怒吼,猛地压过漫天雨声。蓟镇总兵孙祖寿猛地衝出人群,扑到雨棚前,单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他身后,几十个同样枯瘦却眼神倔强如狼的蓟镇军官紧紧跟隨,像一群护崽的母狼。 “抚台大人!祖將军!”孙祖寿的声音沙哑,“兄弟们不是要反!是朝廷……是朝廷十三个月没发一文钱啊!”他猛地捶了一下泥地,泥水四溅,“家里婆娘娃儿饿得啃树皮!兄弟们空著肚子守长城!今日聚在此处,只求一条活路!求朝廷……发餉!”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孙祖寿!尔敢包庇乱兵?!”王应豸厉声呵斥,手指几乎戳到孙祖寿鼻尖,官威十足,“朝廷欠餉自有朝廷的难处!尔等身为朝廷经制之兵,不思忠义报国,反聚眾要挟上官,这不是造反是什么?!”他猛地转向祖大寿,语气急促,“祖將军,莫听此人胡言乱语!速速发兵,剿灭首恶,以儆效尤!以正国法!” 祖大寿不耐烦地一挥手,马鞭在空中甩了个响亮的鞭:“孙总兵,识相的就给老子闪开!你的兵聚眾作乱,本將是得了总督的大令而来!耽误了总督的军令,你担待得起?!”他身后,三千关寧骑兵缓缓抽出腰刀,寒光在雨幕中连成一片冰冷的死亡之网。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一个蓟镇兵卒的心头。有人握紧了手中豁口的锈矛,骨节捏得发白;有人闭上了眼,认命般等待著屠刀落下。 孙祖寿猛地抬起头,缓缓站直身体,雨水顺著他破旧甲的裂口灌入。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方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事——用力一扯,油布散开,露出里面一方沉甸甸的铜印!正是朝廷钦颁,兵部堪合,抚台籤押的蓟镇总兵官关防大印! “王应豸!祖大寿!”孙祖寿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本官乃朝廷钦命,兵部堪合,抚台亲自籤押的蓟镇总兵官!按《大明会典》军律,凡我蓟镇之兵,纵有过犯,当由本镇军法从事!尔等外镇兵马,无令擅杀我蓟镇一兵一卒,便是僭越!便是谋逆!你们想造反吗?!” 他高举大印,这方代表著朝廷法度与威严的印信,仿佛带著无形的力量,让祖大寿麾下正要前冲的关寧骑兵硬生生勒住了马韁,惊疑不定地看著自家主將。 王应豸和祖大寿都愣住了。他们万万没想到,孙祖寿竟敢在此时此地,搬出朝廷法度这块硬邦邦的石头来砸他们! “孙必之!你疯了?!”王应豸气急败坏,指著孙祖寿的手都在抖,“拿块死物就想拦我?笑话!你问问这些泥腿子,朝廷的法度,能给他们变出粮食来吗?能填饱他们的肚子吗?!” 祖大寿更是嗤笑出声,马鞭遥指孙祖寿,语气充满轻蔑:“孙总兵,少拿大帽子压人!就算你是总兵又如何?治军无方,纵兵闹餉,这本就是大罪!本將今日替朝廷清理门户,谁敢说个不字?!”他猛地一挥手,厉声喝道,“儿郎们,给我……” “皇上!”孙祖寿嘶声力竭,“皇上已遣京营押解餉银星夜兼程而来!银子就在路上!再等一日!只需再等一日!餉银一到,兄弟们必感念皇恩浩荡,安分守己!若今日妄动刀兵,激起大变,王抚台、祖將军,你们担得起这蓟镇十万大军彻底譁变的干係吗?!皇上雷霆震怒下来,谁能承受?!谁能?!” “哈哈哈!”祖大寿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仰天狂笑,“皇上?京营押餉?孙祖寿,你莫不是饿昏了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他猛地一指灰暗如铅、大雨滂沱的天空,“这泼天的雨!京营那些金贵的老爷兵,会为了你们这群泥腿子,冒雨押著银子赶路?做你娘的清秋大梦去吧!皇上在紫禁城里,怕是正搂著娘娘喝热汤呢!谁还记得你们这些边关的臭丘八!” 这话说的让每一个蓟镇兵士心碎! 连孙总兵最后搬出的“皇上”和“餉银”,也被祖大寿这张贱嘴吹破了幻像。有人丟掉了手中的木棍,瘫坐在泥水里,眼神空洞。有的人,则攥紧了长枪,指节发白,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 “万——岁——爷——驾——到——!” 一声尖锐到破音的嘶喊,如同九天惊雷,猛地刺穿了风声雨声和祖大寿狂妄的笑声!声音来自辕门外高坡上,一名斗笠蓑衣、几乎与雨幕融为一体的骑士! 所有人,无论是泥水中的蓟镇兵卒,还是马背上的关寧铁骑,抑或是雨棚下的王应豸、祖大寿,俱是浑身一震,猛地扭头循声望去。 只见东南方向的官道上,一片玄色洪流正衝破重重雨幕,踏著泥泞,滚滚而来!当先一桿明黄色龙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虽被雨水浸透,沉重地垂落,却依旧倔强地昭示著那至高无上的皇权!龙旗之下,一骑当先。马上之人,未著龙袍,只一身玄色箭衣,外罩油亮蓑衣,头戴宽檐斗笠。雨水顺著斗笠边缘成串滴落,模糊了面容,但依旧带著一种“王霸之气”! 在他身后,是肃杀如林的骑队。人人披蓑戴笠,手持骑矛。马蹄踏碎积水,轰隆隆而来。队伍中间,几十辆蒙著厚重油布的大车,在泥泞中艰难而坚定地前行,车轮深深陷入泥中,留下清晰而沉重的车辙——那里面装的,是足以让蓟镇十万將士吃上一两个月饱饭的餉银! 英国公张惟贤、成国公朱纯臣,一左一右,如同护法金刚,策马紧隨圣驾,连那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魏忠贤,此刻也像个最恭顺的老奴,缩在斗笠蓑衣下,紧紧跟在御马之后,脸上再无半分平日里的跋扈。 大明皇帝朱由检......居然亲自来了?在这漫天秋雨里,带著他的京营精锐,押著沉甸甸的餉银,来了?! 孙祖寿呆立在雨中,雨水冲刷著他脸上的污泥和血痕。他看著那杆越来越近、在风雨中挣扎却始终不倒的龙旗,看著那个衝破雨幕、一往无前的身影,胸膛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虽然从未见过天顏,但紧紧护卫在侧、神色恭谨的英国公、成国公,还有那个权势熏天、此刻却缩得像只鵪鶉的九千岁魏忠贤他都认识……除了当今天子,谁还能让这三位如此?!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衝上孙祖寿的头顶,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泥浆之中,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被雨声淹没。三万蓟镇兵卒,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席捲,黑压压地跪倒一片,在无边的秋雨里,寂静无声,只有雨水敲打地面的哗哗声。 祖大寿脸上的狂笑彻底僵住,化作难以置信的惊愕。王应豸更是面如死灰,腿肚子不由自主地打颤,几乎要站立不住,扶著雨棚的柱子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 朱由检勒住韁绳,骏马在泥水中踏出几个深坑,稳稳停在辕门前。他抬手,缓缓摘下那顶宽檐斗笠。 冰冷的雨水,瞬间毫无遮挡地冲刷过他年轻的脸颊。他目光如炬,先扫过泥水中黑压压跪伏的的蓟镇兵卒,扫过跪在最前、浑身泥泞颤抖的孙祖寿,最后,又扫过祖大寿和王应豸惊愕仓惶的面孔。 整个三屯营校场,只剩下滂沱的雨声,和那面龙旗在狂风中挣扎、猎猎作响的声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玄衣天子,和他身后沉默如山的铁骑。 第12章 朕,乃大明债宗,有债必偿! 雨水顺著崇禎的斗笠边缘滴落,砸在泥泞的地上。他翻身下马,靴子陷入泥水中,溅起的泥点沾湿了长袍下摆。张惟贤慌忙上前要搀扶,却被皇帝抬手制止。 “朕自己能走。” 朱由检大步走向跪在泥水中的孙祖寿。这位蓟镇总兵浑身湿透,跪在泥水里,肩膀不住地颤抖。崇禎弯腰,双手扶住孙祖寿的臂膀,將他缓缓拉起。 “將军,苦了你了。” 短短六个字,像一股子暖流,撞进了孙祖寿的心窝。这位铁打的汉子再也绷不住,泪水混著雨水滚滚而下。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的呜咽。 崇禎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望向跪满校场的蓟镇兵卒。雨水冲刷著他们枯瘦的面容,凹陷的眼窝里满是绝望与希冀交织的复杂神色,在雨中瑟瑟发抖。 看到这些比前世电视里面的非洲难民都差不了多少的大明边军,朱由检胸口如压巨石,呼吸都为之一窒。他读过《明史》,也读过许多关於这个时代的野史,也知道大明的边军苦,苦得跟叫子一样,可如今真的见著了,这心啊,还是疼得一抽一抽的。就这样的兵,居然在农民起义军和建奴的夹攻下硬顶了十七年,如果不是有个自以为聪明的糊涂皇帝在瞎指挥,没准还能多支撑上一二十年...... 他猛地转身,朝著身后厉声喝道:“英国公!成国公!搬银子来!给朕的蓟镇兵发餉了!” 张惟贤和朱纯臣连忙招呼手下:“快!把银车赶过来,万岁爷要发餉了!” 三十辆蒙著油布的大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最终停在校场中央。御前亲兵掀开油布,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银箱,箱盖一开,里面全是散碎银子。雨停了,阳光不知何时穿透云层,照在银子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孙祖寿抹了把脸,突然扯开嗓子喊道:“看到了没有!万岁爷亲自来给咱们发餉了!万岁爷冒著这么大的雨,跑了几百里地,就为给咱们发餉!万岁爷心里头还有咱们!” 他的声音嘶哑却洪亮,在雨后的校场上迴荡。三万蓟镇兵卒呆了一瞬,隨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浪如雷,震得树梢的雨水簌簌落下。 崇禎踩著泥水,跃上一辆银车,高声道:“蓟镇军,列队!发餉!” 孙祖寿立刻组织亲兵维持秩序。很快,一条长龙在银车前缓缓排开。崇禎挽起袖子,亲自打开银箱,抓起一把碎银。魏忠贤见状,连忙凑上前:“皇爷,这等粗活让奴婢来......” “滚开!”崇禎头也不抬地喝道,“朕今日就是要亲手把银子发到將士们手里......这是朕,欠兄弟们的债,得亲手还上!” 魏忠贤訕訕退下,与张惟贤、朱纯臣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这一届万岁爷也太会收买人心了吧? 第一个领餉的是个鬚髮白的老卒,脸上皱纹纵横如沟壑,身上的甲破得露出里面的絮。他颤抖著伸出枯枝般的手,接过皇帝递来的银子,嘴唇哆嗦著说不出话来。 “老丈高寿?”崇禎温声问道。 “回...回万岁爷,小的五十有八了......”老卒结结巴巴地回答。 崇禎眉头一皱:“这般年纪,怎么还在军中?” 老卒突然跪下,哽咽道:“小的儿子去年战死了,家里还有个瘫老婆子......小的要是退了,全家都得饿死啊......” 朱由检胸口一痛,又抓了一把银子塞进老卒手中:“拿著,给家里买些米粮。待朕整顿军制,必不让老卒无依!” 老卒捧著银子,哭得像个孩子,连连叩头:“万岁爷圣明!万岁爷圣明!” 第二个是个年轻士兵,左臂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飘荡。崇禎多给了他二两银子:“这胳膊,是怎么没的?” “回万岁爷,去年建奴入寇,小的跟隨孙总镇出援关外......”年轻士兵低声道。 朱由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汉子!朕记下了,日后必不会亏待伤残將士!” 就这样,崇禎、魏忠贤、张惟贤、朱纯臣四人分站四辆银车,一一为蓟镇兵卒发放餉银。每人先发一两,遇到特別困苦的,崇禎便会多给几两。三个时辰过去,日头已经西斜,终於发完了最后一人的餉银。 崇禎站在银车上,环视校场。拿到餉银的士兵们脸上终於有了血色,有人捧著银子又哭又笑,有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他深吸一口气,高声道: “蓟镇的將士们!朕刚刚登基,百废待兴,朝廷实在没银子,这次只能给蓟镇的弟兄们一人先发一两银子......这只是今年的第一笔,今日在此立誓,朝廷年內一定会把欠餉一文不差地补上!从明年开始,蓟镇与辽镇一样,满粮满餉!朕说到做到!” 此言一出,张惟贤、朱纯臣和魏忠贤都微微皱眉——这承诺,国库如何承担得起?大明可不只有辽镇、蓟镇,而是有九边十三镇...... 唯有孙祖寿泪流满面,跪地高呼:“陛下圣明!臣代蓟镇十万將士,叩谢天恩!” 三万兵卒再次山呼万岁,声震云霄。 发餉完毕,王应豸和祖大寿战战兢兢地前来请罪。崇禎冷冷扫了二人一眼,沉声道: “王应豸!你身为巡抚,不思安抚將士,反而动輒调兵弹压,自己人杀自己人,该当何罪?” 王应豸扑通跪倒:“臣知罪!臣知罪!” “朕念你上任不久,朝廷確实欠餉,姑且免你死罪。”崇禎一挥手,“即刻革去巡抚之职,回京听参!” 这个王应豸要是犯在上上一世的崇禎手里,铁定下詔狱了。但如今的崇禎不会那么干了,他上一世不是天家骄子,而是出身在劳动人民家庭,是靠著自己的聪明和刻苦,又得了高老师的赏识,才一步步升到高位的。是知道为官不易的,更知道上位者最起码要讲道理,要厚道,否则下面人是很难开展工作的。 王应豸如蒙大赦,连连叩头:“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朱由检又看向祖大寿,神色稍缓:“祖將军奉命行事,朕不怪你。但今日之事,你也有失厚道啊。” 祖大寿额头抵地:“臣知罪!” 崇禎上前扶起他,握著他的手道:“蓟、辽一体,大家要团结。这样吧,你辽镇出些粮食,请蓟镇的兄弟们好好吃几天饱饭。將来建奴打辽镇,朕就带著蓟镇的兄弟来救你,可好?” 祖大寿一怔,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居然那么通达,能和他说这样的话,隨即反应过来,连忙道:“臣遵旨!臣这就命人送粮来!” 崇禎点点头,笑道:“祖卿,朕听说你麾下有位勇士名叫黄得功,號黄闯子,这次是否一起来了三屯营?” 祖大寿愣了一下,马上回道:“回稟陛下,黄得功並未跟来,如果陛下身边缺少人手,臣这就著人把他叫来,为陛下驱使。” 朱由检笑著摇头,一脸和气地说:“不急,不急,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蓟州的天空。校场上,蓟镇兵卒们捧著刚领到的餉银,脸上终於有了笑容。崇禎望著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大明有九边十三镇......十三镇的欠餉少说都有几百万两! 而大明的太仓加內帑,一年能进帐的银子恐怕只有六百多万......而崇禎朝的头十七年是气象学上小冰河期最严重的时候,没有一年是风调雨顺的。他这个皇帝欠九边的债,恐怕是很难还清了。 崇禎苦苦一笑:原来朕就是个欠了一屁股债还不了的“明债宗”啊!但至少今天,这三万將士的心,他算是收服了。 ...... 秋雨如丝,绵绵不绝地笼罩著燕山群峰。朵顏卫都督束不的勒住战马,雨水顺著他的铁盔滴落,在皮甲上匯成细流。他眯起眼睛望向南方层峦叠嶂的山影,那里通往大明蓟镇的长城防线。 “都督,探马回来了。”一个蒙古亲兵策马上前,低声道,“三屯营那边乱得很,明军都在闹餉,连哨骑都不派了。” 束不的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他年约五十,脸上留著早年与察哈尔部廝杀时的刀疤。作为朵顏卫的实际掌控者,他早已厌倦了明朝那点微薄的抚赏。 “革兰台那边怎么说?”束不的回头问道。 亲兵凑近低语:“革兰台台吉已经集结了两千精骑,就等您的號令。侯兴国派来的嚮导说,蓟镇东协各口空虚得很,连墙子岭的烽燧都没人值守。” 束不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想起那个叫侯兴国的汉人使者带来的消息——大明新登基的年轻皇帝亲自押送餉银前往三屯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传令下去,”束不的沉声道,“让各部在老虎沟集结。告诉革兰台,明日寅时动手。” 五千蒙古铁骑在秋雨中静默行进,马蹄踏在泥泞的山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中不少人都穿著从明军那里交易来的甲,只是拆去了明朝的標识。束不的知道,这些年来明朝边军早已腐朽不堪,欠餉的士卒连刀都提不动。 “都督,前面就是黑谷了。”嚮导低声道,“穿过这道山谷,再走三十里就是墙子岭。” 束不的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皮囊,仰头灌了一口马奶酒。辛辣的液体让他浑身发热。他想起侯兴国许诺的条件——只要截住明朝皇帝,九千岁在京城的党羽就能助他们全身而退。即便不成,光是长城內各处村镇市集的財货就够他们饱掠而归。 另外,为了显示诚意,那姓侯的还有那姓范的晋商已经先给了一万两黄金的定金,还答应事成后再给五万两金子! “长生天保佑!”束不的高举酒囊,酒水混著雨水洒在地上,“儿郎们,跟著我去会会明朝的小皇帝!让他尝尝蒙古勇士的厉害!” 蒙古骑兵们发出低沉的吼声,纷纷抽出弯刀。束不的一夹马腹,战马嘶鸣著冲向前方。五千蒙古铁骑如同黑色的洪流,在秋雨笼罩的燕山群峰间悄然行进,向著蓟镇长城的方向涌去。 第13章 土地!土地! 天启七年九月初五。 秋雨初歇,三营屯城外的军营內泥泞不堪,火把將泥地映成一片赤红。崇禎踩著烂泥深一脚浅一脚前行,玄色箭衣下摆溅满泥点。英国公张惟贤、成国公朱纯臣紧隨其后,辽镇副总兵祖大寿则面色紧绷——他刚因所谓寧远大捷、寧锦大捷的虚报问题被皇帝私下敲打了一番。引路的孙祖寿举著火把,跃动的火光映亮他稜角分明的脸庞,眼底血丝未消。 “陛下,就在这帐里。”孙祖寿掀开低矮营帐的油布帘,浓烈的汗餿味混著草药气扑面而来。十余名伤兵见皇帝亲临,挣扎著要起身行礼,被朱由检抬手按住:“都躺著!朕今日不是天子,是兵部来听弟兄们说句实在话的书办!” 他顺势坐在一条破长凳上,拍了拍身旁草铺:“坐近些。朕问你们——去年寧远城外打韃子,建奴的披甲兵冲阵时,你们手里的傢伙可还顶得住?” 一片死寂中,独臂青年突然嘶声道:“顶个屁!饿得眼冒金星,长矛挥两下就脱力!”他空荡的左袖管隨风晃动,“韃子重箭射来时,俺连举盾的力气都没……” “放屁!”角落里满脸刀疤的老卒捶地怒吼,“力气?老子年轻时饿著肚子照样捅死过韃子!可咱们的刀砍在他们甲上跟挠痒似的!”他抓起墙角一把旧弓,双手一掰竟吱呀作响,“您瞧瞧!寧远城头暴雨一浇,弓弦软得像麵条——可建奴的角弓怎么就不那么怕潮......” 崇禎转向祖大寿:“祖將军!你在辽镇和建奴真刀真枪干过多年。你说——为何建奴兵能扛重甲衝锋?为何他们的弓矢能比咱们的能扛潮?莫非他们喝风饮露不成?!” 祖大寿被皇帝灼灼目光逼得喉头髮紧,硬著头皮道:“回陛下!建奴…虽无餉银,却有庄田!”他见张惟贤使眼色,索性豁出去,“八旗兵丁每人分地六十亩,掠来的汉民为其耕种!收成七成归兵,三成归旗主……便是包衣奴才,也能日食两顿高粱饭!”他想起寧远城下那些膘肥体壮的八旗马,声音发涩,“战马更由庄田苜蓿精饲,比咱明军瘦马强出数倍……” 祖大寿说的这些,崇禎其实都知道,后世的史料上都有记载,他那个酷爱明史的高老师和他閒谈的时候也经常討论这些问题——在他和高老师看来,入关前的八旗军制其实就是明朝卫所制的加强版,提升了旗丁的政治地位,让他们享有更多的特权。不过满清在关外的时候就那么点地盘和人口,这个特权也特不到哪儿去。所以,当时普通八旗兵战斗力真正的保障还是土地! 土地是封建军队的根本! 崇禎接著又问祖大寿道:“祖將军,你在寧远和建奴真刀真枪干过几场。你的家丁如何?” 祖大寿被皇帝问到家丁,顿时挺直腰板:“回陛下!臣的辽镇健儿每顿必有一斤米、二两肉!弓必用柘木,箭鏃必足三钱!”他瞥见张惟贤使来的眼色,却浑不在意地继续道,“臣麾下最精锐的家丁,则是人人双马,铁甲护身......” “哦?”朱由检突然截住话头,仿佛閒聊般问,“双马铁甲——这般耗费,俸禄够使么?” 祖大寿咧嘴一笑:“俸禄哪够!好在臣在寧远给家丁们分了庄子,每丁二百亩地。收成好的年景,自给自足不说,还能攒钱添置器械......” 帐內骤然死寂。张惟贤手中的火把猛地一晃,朱纯臣的靴跟无声地碾进泥里。崇禎却抚掌而笑:“妙啊!这不就是太祖爷的军屯制吗?”他突然转向角落一个瘦小士兵,“你呢?家里有几亩屯田?” 那士兵在皇帝注视下瑟瑟发抖:“小、小的入营十年,莫说屯田,连房基地都没分到..... “不可能!”朱由检骤然变色,目光如刀扫向孙祖寿,“洪武定製:凡卫所兵,人授田五十亩!蓟镇最多时辖山海、永平、密云等三十八卫,如今还能运转的至少还有二十个。每卫五千六百兵,该有二十八万亩军田,二十个卫该有五百六十万亩!这些土地何在?总不会凭空消失了吧?” 五百六十万亩......这可是个马蜂窝啊! 孙祖寿扑通跪倒,喉结滚动却说不出话。火光映著他额角的冷汗,滴落在泥地上。 “英国公!”崇禎猛地转向张惟贤,“您家世代掌中军都督府,说说这军田数目对是不对?” 张惟贤脸色煞白,强自镇定道:“陛下明鑑......军屯旧制年久废弛......” “废弛?”朱由检突然抓起地上一把泥土,黑黄的泥浆从他指缝间渗出,“朕倒要问问,这些本该养兵的田土,是飞上天了,还是沉入地了?”他踏前一步,靴子碾著烂泥发出咯吱声响,“或者.......是被谁吞进肚子里了?” 火把噼啪爆响,帐外一阵秋风卷过,湿漉漉的凉风卷进帐帘。 “成国公。”天子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管著后军都督府,蓟镇军田册档总该有数?” 朱纯臣的膝盖几乎要弯下去:“臣......臣即刻清查......” “是该清!”崇禎突然抬高声量,“太祖高皇帝立卫所,本为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而今......兵无寸土!將吃空餉!韃子破关如入无人之境!再这样下去,大明要亡了!大明亡了,你们给谁去当英国公?当成国公?” 雷鸣般的怒喝在狭小军帐里迴荡。伤兵们蜷缩在草铺上,独臂青年盯著皇帝衣摆的泥点,浑浊的眼里第一次燃起火光。 “孙祖寿!”崇禎的矛头陡然转向,“明日带朕去看军屯!从山海卫开始,一亩亩看!朕倒要瞧瞧,是哪些硕鼠啃空了长城的根基!” “臣......遵旨!”孙祖寿重重叩首,额头砸进泥水里。 ...... 三屯营的巡抚衙门內,烛火在穿堂秋风中明灭不定。魏忠贤穿著一件素色官服跪伏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紧贴砖缝。 “万岁爷...”魏忠贤的嗓音沙哑,显然承受著极大的压力,“蓟镇五百余万亩军田,几乎牵涉到了北京城內的全部勛贵,还涉及到上百家世袭指挥使、指挥僉事的武官世家,连英国公府、成国公府、定国公府也吞了不少。若彻查到底,恐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啊!”他猛地抬头,烛光映亮他眼底血丝,“当年张居正丈量天下田亩,死后还被掘坟鞭尸。这土地里的血,比战场上更腥!” 崇禎正用硃笔圈划《九边军镇舆图》,闻言笔锋骤停,一滴硃砂落在宣府镇的位置:“九边十三镇,辖一百七十多个卫所,原额军田七千多万亩——而今实数不足三成!”他突然掷笔,墨点溅上魏忠贤惨白的脸,“知道这意味著什么吗?” 崇禎压著怒火道:“十三镇年需餉银八百多万两,朝廷岁入不过六百万;军粮原本全部自给,如今八成靠地方补给,需要三百六十万石。可九边重镇都在北方苦寒之地,南方的粮食很难送达。只能靠军镇所在省份补给,而陕西一省就养著五个镇,陕西这两年都是大旱......” 魏忠贤这时想起天启六年陕西巡抚奏报全省大旱,粮食严重减產,五镇协粮难以筹措的奏本,当时自己正忙著给辽东拨军餉,只硃批了“酌情处置”四字。 “朕不要全部土地,”崇禎蹲下身,“朕现在只要蓟镇、昌平、宣府、大同四镇半数田亩。”他扳著手指如商人算帐,“四镇原额田两千多万亩,半数也有一千余万亩。若以百亩养一兵,可蓄精兵十万!”火光在他眸中跳跃,“朕也不要这些土地,都划给孙祖寿、祖大寿、赵率教、满贵这样的良將管理,他们要拿来养自己的兵,朕也不问。另外,朕还会把大同、宣府、昌平、蓟州、永平、关外等处的商税都划给各镇,让他们多少能筹点银子,手里能多一点活钱!” 魏忠贤浑身一震。他听懂了皇帝话里的机锋:这是要用军田建藩镇!这是在饮鴆止渴啊!不过据他所知,孙祖寿、赵率教、满贵都还是忠心的。至少在他们手里,三个藩镇是会效忠皇帝的,祖大寿则不好说......但只要有藩镇节度可当,他也不至於投建奴。 至於將来......会不会搞出中唐、晚唐藩镇割据的局面,那就不知道了。 崇禎突然轻笑:“安史之乱后,大唐又活了一百四十四年......”他话锋一转,“魏公公,你知道朕为什么要留著你和你的那些党羽吗?” 崇禎的手指轻轻敲击著案几。“魏伴伴,你以为朕不知道那些勛贵们在西山脚下圈了多少地?三个公府吞掉的土地都在二十万亩往上,甚至连孙祖寿他们家,也占了昌平卫的不少土地。”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这些蛀虫,啃食大明二百年,早把樑柱都蛀空了!” 魏忠贤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听出了皇帝话中的恨意。 “南方那些文官?”崇禎冷笑一声,“他们连现在这点税都不想让他们的家乡交齐,让他们多出一分银子补北方勛贵、世袭武官贪出来的窟窿?比登天还难!“ 崇禎眼中寒光凛冽:“所以朕才留著你们。”他俯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至少你们这些阉党还知道辽东要是守不住,大家都得完蛋。” 魏忠贤浑身一震。他忽然明白了皇帝的算计。 “记住,”皇帝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若千钧,“朕可以容忍你们贪一点,但绝不容忍你们误了边防。九边要是垮了...”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大家都得玩完!另外,什么地方能贪,什么地方不能贪,你们最好想清楚一些!还有,你们贪你们的,朕的议罪银还是要收的!要不朕吃什么?”他最后又是一顿:“现在,去把孙祖寿、张惟贤、朱纯臣、祖大寿给朕叫来,朕先见孙祖寿。” 第14章 反贪不是目的,为大明服务才是目的!(今晚12点有加更) 烛影在巡抚衙门的籤押房里摇曳,將崇禎的身影拉长,投在掛满舆图的墙壁上。魏忠贤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厚重的房门合拢,隔绝了外间的秋寒与喧囂。 没一会儿,门传来了魏忠贤稍显尖细的声音:“万岁爷,孙总兵到了。” “传。”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在静室中格外清晰。 片刻,孙祖寿推门而入。他换了一身乾净的甲,脸上风霜犹在,眼底的血丝却淡了些许。见到皇帝並未高踞案后,而是负手站在舆图前,他连忙趋前几步,撩袍欲跪。 “免了。”崇禎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温和。他走到桌案前,拿起一件用黄綾包裹的长条物件。 “孙卿,”崇禎的声音平缓,“三屯营校场外,你为筹餉银,连家传的鑌铁腰刀都押给了粮铺,朕替你还了。”说著,他解开黄綾,露出一柄鯊鱼皮鞘、吞口古朴的长刀,正是孙祖寿当日情急之下抵押之物。 孙祖寿一愣,隨即眼眶微热,双手微颤地接过腰刀:“陛下……臣……” “拿著!”崇禎打断他的谢恩,语气转沉,“你爱兵如子,不喝兵血,不蓄私兵,有廉勇之名,甚好。蓟镇上下都敬你,朕他看重你这份心。” 他踱了两步,背对著孙祖寿,声音低沉下去:“然,朕观你御下,恩义有余,威稜不足。你对下面人太好,好到……容易被他们架起来,失了分寸。这让朕,不太放心把整顿蓟镇的重任,全盘交予你手。” 孙祖寿心头一凛,握紧了手中的腰刀,指节发白。他明白皇帝所指——他不喝兵血,不养家丁,虽受爱戴,有廉勇之名,但是在军中没有真正属於自己的势力,遇到点难事儿,和上面討价还价没本钱,对下面也压不住...... 崇禎地转过身,目光如电,望著孙祖寿:“昌平卫!洪武定製,辖五千六百兵,该有军田二十八万亩!朕问你,你们孙家这些年,到底吞了多少?!” “轰”地一声,孙祖寿只觉得一股热血直衝头顶,脸颊瞬间滚烫。他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声音带著难以抑制的颤抖与羞愧:“臣……臣有罪!孙家……孙家名下,歷年累积,占……占了昌平卫屯田,约……约一万亩……” “一万亩……”崇禎重复了一遍,声音听不出喜怒。他俯视著跪伏在地的蓟镇中流砥柱,缓缓道:“想来,这也不是你一人的锅。你常年在外戍边,家中事务,自有族中父兄操持。但,”他话锋陡然锐利,“孙卿,你终究是孙家这一代的顶樑柱!这锅,你得背!” 孙祖寿浑身一震,他猛地抬头,泪光在眼中打转:“陛下!臣万死!臣即刻修书家中,令他们……清退所有侵占田亩!一文不留!” “清退?”崇禎却摆了摆手,“朕不要你家的田,你家的田都退了,你这个昌平孙家的顶樑柱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孙祖寿愕然。 (请记住 读好书上 101 看书网,101????????????.??????超靠谱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崇禎的声音沉了下来:“朕要的,是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给朕杀韃子的好汉子!孙卿,朕问你,你们孙家,能出多少条这样的好汉?” 他伸出五指,在孙祖寿眼前晃了晃:“五十个!披双马铁甲,能挽强弓,敢陷阵衝锋的好儿郎!都受百户职衔,都归你亲自调教统领!若是你们孙家能出五十个这样的铁骑,这一万亩地,朕就当你孙家替朝廷养兵了,既往不咎!” 孙祖寿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皇帝这不是要夺他家產,而是要他家出人出力!用土地换精兵!这……这简直是给他们孙家一条.......一条报国和上升的通路! “陛下!孙家上下,必效死力!莫说五十铁骑,便是……”孙祖寿激动地声音发颤。 崇禎却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目光转向墙上那幅巨大的《蓟镇卫所军屯舆图》,手指重重戳在“昌平卫”的位置上:“不止你家!整个昌平卫,理论上有二十八万亩军田!朕不管现在还剩多少,也不管都在谁手里攥著!朕只要结果——按二百亩养一兵的標准,昌平卫,给朕拉出一千四百个能战之兵!装备、口粮,就从这些田土里出,军餉朕给筹!这一千四百人,都归你带,算你的家丁营!孙祖寿,你能做到吗?”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著孙祖寿:“若能,回头就把这一千四百条好汉,给朕凑齐了,拉到北京城下,让朕亲眼看看!朕满意,蓟镇总兵的印信,就还是你的!你接下去的任务,就是帮朕整顿整个蓟镇的军田!” 崇禎走到舆图前,手指沿著蓟镇漫长的防线划过:“朕也不要全部,朕要三分之二!这三分之二的田亩,都划归蓟镇总兵衙门直辖!首要之务,就是解决蓟镇十万兵士和他们背后几十万家眷的口粮!朕答应要让蓟镇满餉满粮,满餉朕去想辙,而满粮就得指著这些军田。总之,得让当兵的吃饱饭,让他们的妻儿老小有口粥喝!孙祖寿,这千斤重担,你敢接吗?!” 孙祖寿只觉得一股热血在胸中激盪衝撞。皇帝描绘的蓝图,正是他戎马半生,梦寐以求却无力实现的场景!整顿军田,养兵安民,稳固边防! 他重重叩首,额头抵著青砖,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陛下重託,臣……万死不辞!此乃臣毕生所愿!臣必竭尽全力,为陛下练出精兵,清厘田亩,稳固蓟镇!” 崇禎走到他面前,亲手將他扶起。看著这位铁骨錚錚却又因家族污点而有所愧疚的將领,然后拍了拍他坚实的臂膀,声音低沉却透著力量:“起来!此事干係重大,朕知道。你怕吗?” 孙祖寿抬起头,迎著皇帝的目光,坦荡道:“臣不怕!刀山火海,臣也敢闯!只是……”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忧虑,“京中勛贵,盘根错节,军田一事,牵一髮而动全身。臣恐……行事掣肘,辜负圣恩。” “怕他们作甚?”崇禎眼中闪烁著一种近乎无畏无惧的豪气,“京里那帮勛贵,自有朕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只管放手去做!记住,反贪不是目的,为大明服务,为这蓟镇十万將士和他们的家小挣条活路,挣一份守土卫国的底气,才是目的!这道理,朕会让他们明白的。去吧,去准备你的一千四百好汉!” 孙祖寿胸中块垒尽消,只余下满腔的感激与沸腾的战意。他再次抱拳,深深一躬:“臣,遵旨!” 看著孙祖寿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崇禎脸上的线条並未放鬆。他坐回案后,提笔在“昌平卫”旁重重写下“1400甲兵”,隨即沉声道:“传英国公张惟贤和成国公朱纯臣。” ...... 夜雨如注,冲刷著长城砖石上的青苔。墙子岭西侧的烽燧早已坍塌,残垣断壁间,几个蒙古斥候如鬼魅般攀上城墙。为首的百夫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眯眼望向关內——漆黑的旷野上,零星几点灯火,那是明军的屯田庄子。 “没人。”百夫长咧嘴一笑,露出参差的黄牙,“跟都督说的一样,明狗连哨骑都不派了!” 一支响箭带著悽厉的尖啸划破雨幕。片刻后,束不的亲率的三千前锋铁骑如潮水般涌过坍塌的城墙缺口。马蹄裹著湿泥,沉闷的声响被雨声掩盖。他们像一群嗅到血腥的狼,直扑最近的光亮处——崔家峪的英国公府田庄。 庄头崔老六正蹲在炕上就著油灯数铜钱,忽听院外传来一阵异响。他刚推开窗,一支重箭便“噗”地钉入他眉心。尸体栽倒的闷响中,蒙古骑兵撞开院门,见人就砍。 “粮食在地窖!”一个会说汉话的蒙古兵揪住庄丁的头髮,“带路!” 地窖里堆著新收的麦子,本该是蓟镇军的冬餉。束不的抓起一把麦粒,在火光中细细捻开,冷笑道:“英国公的庄子?好得很!” 隨著他的一声令下,骑兵分成数股。有人专门劈开仓廩,有人挨户搜刮铁器,更多人马不停蹄冲向下一处屯堡。束不的驻马高岗,望著十余里外连绵的火光。 “传令——”他突然大声喊道,“全军换旗!” 亲兵们迅速展开早已备好的八旗军旗——正黄、镶白、镶蓝……后金军的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束不的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让明狗们知道,大金的铁骑来了!” “杀!” 五千骑兵如黑潮般涌过长城缺口,铁蹄踏碎泥泞,直奔三屯营。沿途的烽燧空无一人,哨岗的篝火早已熄灭。束不的冷笑,明军竟鬆懈至此! “大金八旗破关!降者免死!” 蒙古骑兵齐声高吼,声浪如雷,震得沿途村落鸡飞狗跳。百姓们惊恐地推开窗缝,只见夜色中无数铁骑呼啸而过,八旗大旗在火光中翻飞,宛如噩梦降临。 ——建奴来了! 第15章 韃子来了?太好了! 顺天巡抚的衙门之中。 崇禎皇帝朱由检捧著他那黄梨木的“保温杯”,坐在一张朴拙的榆木台子后面,脸上掛著一种近乎“和气”的笑容,目光温和地扫过面前两位身著素白官袍的勛贵。这姿態,若换了场景,倒像是省反贪局的副局长,正和蔼地与两位涉嫌经济问题的干部“谈心”。 可朱由检心里门儿清:眼前这两位,英国公张惟贤、成国公朱纯臣,岂是寻常贪腐官员可比?他们的祖上跟著太祖爷驱除韃虏、恢復中华,帮著成祖爷奉天靖难、鼎定江山,那是与国同休、丹书铁券的顶级勛贵! 特別是张惟贤,他老人家可是亲身参与拥立了他哥哥天启皇帝和他自己这两代大明帝王的关键人物!更棘手的是,他们本人未必直接伸手贪污纳贿。那侵占军田的腌臢事,往上追溯,怕不都能追到“英宗睿皇帝”朱祁镇当皇上的时代,甚至更早!都是他们那些早已风光大葬、追赠了諡號的祖宗们干下的“好”事。 朱由检的祖宗们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积弊如山。现在轮到他朱由检坐在这龙椅上,他能怎么办?真把那些棺材板撬开,把一堆枯骨拖出来判个“侵占国有土地罪”?法不责眾啊!九边十三镇,上至总兵、下至千户,谁家不占点军田?真要把这盖子全掀了,大明朝的武备体系还要不要? 可不整顿军田,九边兵卒永远吃不饱穿不暖!而李自成和他手下那些闯营骨干,可多是吃不饱饭的西北边军老卒出身…… “二位国公,”崇禎又啜了口热茶,声音依旧温和,“蓟镇、昌平、宣府、大同……四镇军田旧额两千余万亩,如今实存几何?十不存三啊!这消失的土地,总不会自个儿长了翅膀飞了吧?” 张惟贤白的头颅垂得更低,白袍下的肩膀微微佝偂,声音带著恰到好处的沉痛:“陛下明鑑!老臣……老臣治家无方,或有疏漏。然府中產业,多系祖上所遗,年代久远,帐册散佚……老臣回去,定当彻查!若真有侵占军田,定当分毫不差,全部清退!” 旁边的朱纯臣立刻跟上,胖胖的脸上满是“羞愧”:“陛下!臣有罪!臣回去也查!狠狠地查!好好儿地查!清退!一定清退!一文田土不留!臣愿立军令状!”他拍著胸脯,一副大明好勛贵的模样。 崇禎脸上的笑容不变,心里却是一声冷笑。又是“彻查”,又是“清退”,听著斩钉截铁,实则全是虚招。谁去查?怎么清?如何退?查个三年五载,最后回稟一句“年代久远,查无实据”,或者象徵性地退点边角料,就能糊弄过去。 他搞的“议罪银”,是要绕过庞大臃肿、效率低下且同样不乾净的官僚体系这个“中间商”,直接跟阉党贪官们做交易,一手交钱(赎罪银),一手交“特赦”。可这招,对付这些根基深厚、掌握著京营兵权,对锦衣卫也多有渗透的世袭勛贵,不好使! 更麻烦的是他们本人可能確实没直接贪墨,侵占是祖辈乾的,皇上的刀子很难砍到他们身上。至於那些祖宗......不少人都配享太庙了! 还能搬出来判刑?不好办啊...... “呵呵,”崇禎放下保温杯,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打断了两位国公的“表忠心”,“二位国公言重了。朕不是要追究祖上的事。太祖爷、成祖爷那会儿,百废待兴,规矩或有疏漏,也是在所难免。”他话锋一转,用一种近乎市井讲价的口吻道: “朕的意思呢,过去的事,可以一笔勾销。侵占的田亩,不必全退。退一半,如何?剩下的一半,朕今日就做主,赏给你们两家了!算是对二位国公世代忠勤的酬功。”他顿了顿,目光如温水般扫过两人,又拋出一个更具诱惑的条件,“或者,还有另一个法子。你们两家,若能按二百亩田养一丁的標准,给朕提供……嗯,比如说,英国公府出五百,成国公府出三百,这八百个能披甲、能挽弓、能上马杀贼的好汉子,编入京营,战马器械粮餉由你们供应,但听朝廷调遣。若是能做到,那剩下的一半田,也不用退了,就当是朕特许你们替朝廷养兵了!如何?” 这话说得客气至极,甚至带著点“商量”的意味,仿佛真是体恤勛臣的难处。可张惟贤和朱纯臣心里雪亮:这哪是赏赐?分明是釜底抽薪!退一半田,那是割肉;按田亩比例出精壮家丁,更是要命!那是各家安身立命、在乱世中保全家族的核心武力!交出去,还是交给皇帝?那跟自断臂膀有何区別?至於说替朝廷养兵……粮餉器械全由自家出,兵却归皇帝调遣,这买卖亏到姥姥家了! 张惟贤突然咳嗽了两声,颤巍巍地再次伏地叩首:“陛下天恩浩荡,体恤老臣!然侵占军田,无论多少,皆是大罪!老臣岂敢以陛下恩德,掩盖家门过失?查明之后,必当全部清退,分毫不留!至於养兵……老臣定当竭力报效,倾尽家財,为陛下练得精兵!只是这田亩清退,乃国法所在,老臣不敢因私废公!” 朱纯臣也跟著磕头如捣蒜:“对对对!老国公说得对!臣也一定全部清退!分文不留!练兵报效,臣责无旁贷!”他把“全部清退”和“练兵报效”分得清清楚楚,绝口不提用田换兵丁数量的事。 崇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手指轻轻敲击著榆木桌面。明白了。这两位是铁了心要用“拖”字诀和“查”字诀了。查明、清退?谈何容易!勛贵圈地,盘根错节,田契地册早被他们用各种手段洗得乾乾净净,或掛靠在亲信名下,或偽造文书,甚至直接抹掉卫所档案。派谁去查?户部?兵部?都察院?哪个衙门里没有他们的人脉?最后查来查去,必然是一笔糊涂帐,或者象徵性地挤出点残渣剩饭,堵他的嘴。 这榆木台子后面的“和气”谈判,眼看就要陷入僵局。土地是王朝的根,兵是乱世的胆。这两样,他朱由检一样都没真正攥在手里。难道真要逼他学太祖爷,举起屠刀,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把勛贵、世袭武官集团连根拔起?可他有那实力吗?没有啊,有那实力还能掛上煤山的歪脖子树? 就在这君臣心思各异、空气近乎凝滯的当口—— “哐当!”籤押房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撞开,一股深秋夜里的寒气裹挟著惊慌失措直衝进来! 魏忠贤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那张保养得宜、惯於諂笑的老脸此刻煞白如纸,浑身筛糠般抖著,尖利的嗓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劈了叉,带著哭腔: “万……万岁爷!不……不好啦!天塌啦!建……建州韃子的八旗铁骑……打……打破墙子岭长城边墙……杀……杀进来啦!离……离三屯营……不足四十里啦!呜呜呜……漫山遍野……全是韃子兵啊!打著正黄、镶白的旗號……万岁爷!快……快跑吧!” “轰隆!” 仿佛一道炸雷劈在籤押房內! 张惟贤和朱纯臣猛地抬头,两张老脸上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死人般的灰败和难以置信的惊骇。英国公的嘴唇哆嗦著,成国公肥胖的身躯剧烈一颤,一屁股坐在了地砖上。建奴?八旗?破关了?怎么可能绕过辽镇、绕过山海关,直接出现在蓟镇腹地?! 他们脑子里只剩下魏忠贤最后那句带著哭腔的嘶喊:“快跑吧!” 再不跑,土木堡之祸,近在眼前! 然而,坐在榆木台子后的年轻皇帝,反应却截然不同。 崇禎脸上的“和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预想中的惊惶失措,更没有恐惧的颤抖,而是一种不加掩饰的狂喜! 韃子来了......来得真是时候啊! 而且,来的不可能是八旗兵,顶天就是墙外朵顏卫那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虽然上上一世蓟镇譁变的时候这些傢伙並没有趁火打劫......但无所谓,来都来了,脑袋留下吧! 他猛地站起身,一拍桌子:“太好了!”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所有人耳边。魏忠贤的哭嚎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张惟贤和朱纯臣浑身剧震,茫然地抬头,仿佛不认识般看著这位年轻的皇帝。 他走到英国公张惟贤面前,俯视著这位勛贵老臣,脸上只有难以掩饰的兴奋:“英国公!你府上那些铁甲家丁,养得膘肥体壮,京营演武时威风得很吶!平日里看家护院,巡街净道,想必也憋屈了。今日,朕给你个机会,让他们见见血,立个真功!” 他的目光又转向还在筛糠的成国公朱纯臣:“成国公!你那些精骑,鞍韉华丽,跑起来尘土飞扬,好不威风!光在城里耀武扬威,算不得好汉。今日,让他们出城去,给朕砍几个真韃子看看!” 崇禎不等两位国公和魏忠贤反应过来,再次劝他跑路,就再次下令道:“传孙祖寿!即刻点齐蓟镇的敢战之兵准备建功立业!告诉他,来的不可能是建州的韃子,黄台吉六月攻寧锦不下而败走,如今才九月,他就能重整旗鼓,再绕过燕山,行一千数百里地破我长城边墙?” “现在可是九月秋收的日子,建奴连地里成熟麦子都不收,空著肚皮穿过林丹汗的地盘,再绕一千多里来蓟镇破长城?有可能吗?” 张惟贤、朱纯臣、魏忠贤听了崇禎这一番分析,都觉得这小皇帝分析得很有道理。 张惟贤捻著鬍鬚道:“陛下,如果不是建奴,那现在破墙而入的是......” 朱由检突然哈哈大笑:“定是喀喇沁蒙古的奴才朵顏卫!这帮不知死的韃子,来的可太是时候了!” 第16章 一颗头换一百亩田!(求追读,月票) 九月初七,三屯营,顺天巡抚衙门。 晨光微熹,崇禎皇帝朱由检一身玄色箭衣,腰悬三尺青锋,端坐在榆木案几后,目光锐利,缓缓扫过堂下眾人。 英国公张惟贤、成国公朱纯臣分列左右,脸上神色凝重。魏忠贤佝僂著腰,站在阴影里,目光闪烁。蓟镇总兵孙祖寿、辽镇副总兵祖大寿按剑而立,神情肃穆。 案几上铺著一张巨大的《蓟镇舆图》,崇禎的手指沿著长城以北的燕山山脉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三百里外的一座城址上——大寧城。 “大寧……”崇禎喃喃自语,“洪武年间,寧王朱权就藩於此,统朵顏三卫,拥兵甲八万,革车六千。若今日尚有寧藩在,何至於有建奴勃兴?” 他的手指重重一按,指节在舆图上叩出沉闷的声响。 “不过六千帐的部落,也敢犯我大明天威!”崇禎的声音陡然拔高,“朕必除之!”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刺祖大寿:“祖大寿安在?” 祖大寿浑身一震,立刻跨步出列,抱拳沉声道:“末將在!” “朕命尔率辽镇铁骑三千,出潘家口,奔袭三百里,直捣大寧城!”崇禎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如今朵顏精兵尽出,老营空虚……此乃天赐良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张惟贤脸色骤变,急忙上前一步:“陛下!祖將军所率三千辽镇铁骑,俱是百战精锐!若尽数远袭大寧,三屯营防务空虚,恐有闪失!” 朱纯臣也连忙附和:“万岁爷,不如留祖將军协守城池,如此方可万全……” 什么?还要坚守城池?我们有三万蓟镇兵丁,一千多北京来的精锐,三千辽镇铁骑,对上几千蒙古杂兵还需要守城? 朱由检好一阵无语,不过一想到说这话的是朱纯臣也就释然了。自己上上一世居然让这孬种当提督京营戎政......吊煤山上真是自找的! “孙祖寿,你说说吧!”崇禎扭过头,不看朱纯臣这孬种,而是望著孙祖寿,颇为期待。 孙祖寿一拱手,声如洪钟:“陛下!臣已草整兵马,三屯营內能战之蓟镇锐卒,足有万余!余者守城绰绰有余!区区数千朵顏韃子,臣麾下儿郎,足以料理!” 其实聚集在三屯营这里的蓟镇兵士只要能好好吃上几个月饱饭,再严格训练一下,都是能出城野战的边军精锐。只是十三个月的欠餉,再加上军粮也被剋扣,硬生生把能战的边军给饿垮了。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超贴心,101????????????.??????等你读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如果崇禎不能想办法把蓟镇这边的十万边军餵饱,养壮,而是让他们继续饿下去,等到崇禎二年己巳之变时,可就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了。 想到这里,崇禎一拍案几:“好!三屯营防务,便由孙卿全权指挥!”他隨即转向祖大寿,声音陡然转厉,带著一股血腥气:“祖大寿!出潘家口,破大寧城!男丁,行车轮斩!妇孺、財物,尽归尔部!” “陛下!”张惟贤失声惊呼,“朵顏向来臣服,纵有束不的悖逆,亦不当牵连全族!如此酷烈,恐寒了塞外诸部之心啊!” 朱纯臣也急道:“万岁爷,朵顏卫臣服我大明二百余载,纵束不的狼子野心,其部眾……” “今日不除,来日必为建奴爪牙!”崇禎厉声打断,目光冰冷,“察哈尔虎墩兔汗(林丹汗)四月西迁,喀喇沁诸部投奴已成定局!朵顏久居燕山,熟稔地形,若为奴所用,蓟镇长城各口,危如累卵!束不的既敢叩边,便是自绝於大明!朕今日,便要行这雷霆手段,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他不再理会二人,目光灼灼地盯著祖大寿:“祖大寿!破城!屠灭!行车轮斩!可有胆否?” 祖大寿深吸一口气,胸中热血激盪,抱拳领命:“末將遵旨!必不负陛下所託!” 崇禎起身,走到祖大寿身旁,压低声音:“朕知尔等寧远、锦州『大捷』,斩获几何……虚得很!”他微微一笑,“机会来了。蒙古韃子,亦是韃子。记住,除恶务尽,斩草除根!” 祖大寿隨即重重抱拳:“末將明白!定当寸草不留!” 崇禎转身,目光扫过眾人,再次下令:“孙祖寿!” 孙祖寿肃然出列:“臣在!” “调集蓟镇之中所有的敢战之兵,到校场誓师!”崇禎的声音如雷,“朕要向他们宣布——一颗真虏的脑袋,可以换一百亩军田!” 他顿了顿,从腰间摸出一块御前亲兵的腰牌,在眾人眼前一晃:“还可以成为朕的亲兵!” 隨即,他的目光转向张惟贤和朱纯臣:“英国公、成国公,让你们两家的家將、家丁也上吧……一颗脑袋,一百亩……顶你们两家的占田!” 张惟贤和朱纯臣脸色骤变,但面对皇帝灼灼的目光,终究不敢违逆,只得躬身领命。 ....... 三屯营校场上,秋风猎猎,旌旗翻卷。一万余名蓟镇兵卒列队而立,他们大多衣衫襤褸,手中的兵器锈跡斑斑。有人拄著长矛才能站稳,有人空著半截袖管,但此刻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著高台上的那道披著素白战袍的身影。 崇禎的目光扫过这些面黄肌瘦的士兵,看到他们凹陷的眼窝和乾裂的嘴唇,胸口就是一阵阵气闷。 “蓟镇的將士们!”崇禎的声音在校场上空炸开,“朕知道你们苦!连著十三个月没见到军餉!口粮被层层剋扣,家里婆娘娃儿饿得啃树皮,嚼草根!” 校场上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喘息和低低的呜咽。 “但朕今日来,不光是来发餉的!”崇禎的声音陡然拔高,“朕是来给你们一个翻身的机会!一个挣下百亩良田,光宗耀祖的机会!” “呛啷!”一声龙吟,三尺青锋出鞘,直指苍穹! “朕已查明!此番破口入寇,肆虐我蓟镇家园的,不是建州韃子!是墙外那忘恩负义的朵顏卫!他们已降了建奴,做了走狗爪牙!” “朕今日立下军令!”崇禎的声音如同惊雷,一字一句,砸进每个人的心底: “一颗真虏首级,换一百亩上好军田!世袭罔替!” “一颗脑袋,换一块御前亲兵腰牌!从此吃皇粮,拿厚餉......不管你在蓟镇还是在京城,都算是朕的亲兵!” “斩首三级者,授百户!光耀门楣!”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 隨即,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万岁!万岁!万万岁!” “杀韃子!换田地!” “为陛下效死!” 狂热的吶喊声如同海啸般席捲整个校场,震得地皮都在颤抖。那些佝僂的身躯瞬间挺直,麻木的眼神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取代!锈蚀的刀枪被死死攥紧,他们攥住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崇禎抬手,压下震天的声浪,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充满力量: “將士们!你们要想清楚!今日若不將这些背主求荣的朵顏韃子斩尽杀绝,来日,他们必会引著建奴的铁蹄,绕过寧锦坚城,翻过这燕山,从蓟镇的边墙缺口杀进来!” 他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激动而狰狞的脸: “到那时,死的会是你们的父母!是你们的妻儿!蓟镇的大好河山,就会变成第二个辽东!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破了狂热的泡沫,让所有人陷入了愤怒与恐惧。保家卫国的热血,一下又压过了对田產的渴望! “所以今日!”崇禎高举宝剑,“尔等不是为朕而战!是为你们自己!为你们身后的父母妻儿!为这大明的每一寸山河而战!” “杀!杀!杀!”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吶喊再次冲天而起,比之前更加狂暴,声浪滚滚,直衝云霄,连远处的山峦都似乎在为之震颤! 张惟贤和朱纯臣站在一旁,脸色铁青,嘴唇紧抿。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这些本该饿得连刀都提不动的丘八,此刻眼中燃烧的火焰,竟让他们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魏忠贤更是缩紧了脖子,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对这个年轻的皇帝,生出了难以言喻的恐惧。这少年天子……竟有如此手段! 第17章 杀韃子!(求收藏,追读) 秋日的阳光穿透薄云,却驱不散三屯营城外旷野上瀰漫的肃杀之气。一万两千名蓟镇兵卒列成厚实的方阵,破旧的鸳鸯战袄在寒风中呼呼作响,如同风中残破的旌旗。 阵前,五百名净军火枪手排成三列,崭新的鸟銃、鲁密銃在阳光下泛著幽冷的蓝光,持銃者却个个脸色苍白,手指在銃身上无意识地颤抖。 英国公张惟贤的三百家丁与成国公朱纯臣的两百家丁合在一处,人人披掛精良的山文甲,战马焦躁地刨著冻土,可骑手们眼神飘忽,不时紧张地回望后方高台——那杆猎猎作响的明黄龙旗下,崇禎一身金漆山文甲,按剑而立,身形如磐石般钉在阵前,目光坚毅,如鹰隼般扫视著前方。 “韃子来了——!”瞭望塔上传来了悽厉的嘶喊声。 北方的地平线,一条蠕动的黑线骤然涌现,如同决堤的浊流,迅速扩大、逼近。五千喀喇沁骑兵捲起的烟尘遮天蔽日,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大地微微颤抖。束不的一马当先,镶铁皮盔下,那张被草原风沙刻满沟壑的脸上,满是嗜血的狞笑。他远远望见明军那由“叫子兵”组成的战阵,以及阵前那些架子般的火銃手,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而更让他感到兴奋的是那一面象徵著大明至高权力的天子旌旗! 那姓范的和姓侯的没有骗人,大明的小皇帝真的轻率如此!那群饿了十三个月,刚刚闹过一场譁变的蓟镇飢卒根本不可能保护那小皇帝......也先太师之功,就在眼前了! “长生天的勇士们!”束不的抽出雪亮的弯刀,刀尖直指明军大阵中央那抹刺眼的明黄,“衝垮那些两脚羊!抓住穿金甲的,赏牛羊千头,奴隶百名!” “呜嗬——!”蒙古骑兵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如黑色的死亡潮水般骤然加速,汹涌而来。铁蹄踏碎枯草,践起漫天黄尘,锋利的矛尖在烟尘中闪烁著摄人的寒芒。 “稳住!稳住!”负责临阵指挥的孙祖寿策马在步阵前飞驰,吼声竭力压过逼近的蹄音。他身后,一万两千双凹陷的眼睛死死盯住扑来的洪流。没有人退缩!皇帝那句“一颗头,一百亩田”和“为父母妻儿而战”,已经点燃了他们的斗志! 阵前,御马监掌印太监涂文辅尖利的嗓音带著哭腔:“放!放銃啊!快放!” “轰——!” 第一排銃口喷出浓烟与火光,铅弹如乱飞的蝗虫扑向蒙古前锋。然后......大半铅子不知飞向何处,仅有寥寥数骑落马。没等硝烟散尽,第二排火銃手已因前排后退挤撞而乱作一团,第三排更是有人嚇得魂飞魄散,丟下火銃,抱头向后鼠窜! “废物!一群废物!”高台上,魏忠贤脸色煞白,尖声咒骂。 束不的狂笑穿透硝烟:“哈哈哈!衝过去!踩碎他们!”蒙古骑兵的衝锋势头更猛,前排已收起弓箭,平端长矛,狰狞的面孔清晰可见,准备將混乱的明军火銃阵彻底凿穿、碾碎!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蓟镇步阵中陡然爆发出几十声山崩海啸般的怒吼: “放箭——!” “嗡!” 一片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震弦声压过了奔雷般的马蹄!三千支羽箭从蓟镇步卒头顶腾空而起,如同死亡的乌云,遮蔽了秋阳!这可不是京营老爷兵软绵绵的齐射,而是边镇老卒用最劣等的战弓射出的夺命之箭!箭矢带著刺耳的尖啸,狠狠扎进蒙古骑兵最密集的锋矢阵中。 “噗嗤!”“呃啊!” 人仰马翻!衝锋的浪头仿佛撞上了无形的礁石,瞬间凹陷下去。战马悲鸣著栽倒,骑士被惯性甩飞,又被后续的铁蹄践踏成泥。 蒙古人赖以横行的骑弓反击零星射出,却大多被明军前列高举的破旧藤牌、门板甚至锅盖“叮叮噹噹”地挡下。蓟镇兵卒沉默著,眼神凶狠,第二波、第三波箭雨毫不停歇地泼洒出去,如同死神的镰刀,將蒙古骑兵死死钉在阵前五十步的死亡地带! 而束不的麾下那些打著后金旗號的蒙古“铁骑”,在这一刻也彻底漏了馅!他们的铁......太少了!哪怕对手的弓不够硬,箭也不够利,但还是足以將他们一片片射落马下。 在面对蓟镇步卒手中的破烂长枪组成的枪阵时,也没有哪个蒙古骑兵能不要命似的衝上去搏杀,而是打马调头,赶紧开溜。 束不的眼中的轻蔑也被惊怒取代。他万没想到,这群被他视为“叫子”的明军,居然还保持著如此高昂的士气,面对数千蒙古骑兵的衝锋,还能岿然不动......他们真的十几个月没拿到军餉?我该不会是中计了吧? 孙祖寿的声音如金铁交鸣,在阵后骤然响起:“骑兵,出击!” “咚!咚!咚!”战鼓擂动。 左翼,涂文辅带来的忠勇营三百骑和朱由检的三百御前铁骑率先启动。这些曾被魏忠贤视为爪牙的御马监精锐,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凶悍。为首一將,正是御前亲军统领徐启年——他虽然是个阉人,却生的高大魁梧,十几岁时就跟著乾爹涂文辅在辽东监军,是真箇见识过尸山血海的狠角色。 此刻他弃了哨的仪仗甲冑,只披寻常甲,高举长柄挑刀,咆哮如雷,声震四野:“儿郎们!报效皇爷的时候到了!杀韃子,换田土!杀......” “杀......” 六百忠勇营和御前营铁骑如烧红的尖刀,带著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捅入蒙古军因箭雨迟滯而略显混乱的左肋!徐启年马快刀沉,一刀下去,竟將一名百夫长连人带甲劈成两半,血雨喷溅! 忠勇营和御前营的骑兵紧隨其后,刀砍矛刺,在蒙古阵中掀起腥风血雨。他们作战谈不上什么精妙章法,阵型也不甚严整,全靠个人勇武和悍不畏死,但对付朵顏卫这些蒙古人却足够了!此刻竟如猛虎入羊群,將数倍於己的蒙古骑兵杀得节节后退,阵脚大乱! 右翼,英国公与成国公的五百家丁也动了。然而与忠勇营的决绝衝锋截然不同,这五百“精锐”策马小跑,阵型鬆散,连衝锋的吶喊也稀稀拉拉,透著股敷衍。领头的张、朱两家心腹家將,更是频频回顾本阵方向,眼神闪烁,毫无战意。 “冲啊!砍韃子脑袋!”成国公朱纯臣的家將头目勉强喊了一嗓子,挥刀指向一处看似薄弱的蒙古侧翼。五百骑磨磨蹭蹭地加速,却在即將接敌的剎那,前排骑士猛地勒住韁绳!战马人立而起,嘶鸣不已,將后续阵型搅得大乱。那些蒙古人瞬间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混乱,一阵精准的箭雨泼来,顿时有数十名家丁惨叫著落马! “废物!一群废物!给爷衝上去啊!”高台上,朱纯臣气得浑身肥肉乱颤,跺脚大骂,脸涨成了猪肝色。可阵前的家丁们已被蒙古骑兵凶狠的反衝锋嚇破了胆,纷纷调转马头,向本阵溃逃而来!他们华丽的鎧甲在阳光下刺眼夺目,溃退的速度比衝锋时快了何止一倍!右翼,洞开! “完了……”张惟贤痛苦地闭上眼,心中一片冰凉。五百勛贵家丁的溃败,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刚刚因忠勇营勇猛而振奋的明军头上。束不的何等老辣,瞬间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战机! “长生天保佑!儿郎们,隨我杀穿右翼!”束不的狂吼著,亲率最精锐的千余骑,直扑明军因家丁溃败而暴露的右翼软肋!一旦被他凿穿,整个明军大阵將面临被拦腰截断! 千钧一髮!生死一线! “顶住!李长根,带长矛手上前!堵住缺口!”孙祖寿的嘶吼在右翼濒临崩溃的尖叫声中炸响。 那位带头譁变討餉的百户李长根,此刻率领著一队手持丈余长矛的老卒,如一道移动的铁荆棘,带著决死的意志,狠狠堵向被勛贵家丁溃兵冲开的致命缺口! “噗嗤!”“咔嚓!” 长矛如林刺出,带著沉闷的撕裂声,將冲在最前的蒙古骑兵连人带马捅穿!战马的悲鸣与骑士的惨嚎混合成一片。后续的蒙古骑兵收势不及,狠狠撞上同伴的尸体和明军如墙的长矛,凶猛的衝锋势头为之一滯!站在第一排的李长根浑身是血,手中长枪已经折断,却抽刀向前,大声咆哮著:“杀韃子,换田土......杀!” 在这一队不要命的蓟镇死士的阻挡下,束不的的蒙古骑兵再次原形毕露——这帮吃斋念佛的傢伙根本打不过士气高昂,准备拼命的大明边军! “放箭!” 右翼步阵后的弓箭手抓住机会,射出一波密集的箭雨,羽箭越过长矛手的头顶,狠狠砸进挤作一团的蒙古骑兵中。束不的坐骑被一箭精准射中眼窝,狂嘶著將他掀落马下! “主子!”亲兵们慌忙下马,手忙脚乱地把他搀扶起来。 战场中央,徐启年统领的忠勇营和御前营已如尖刀般深深楔入蒙古阵中,左衝右突,所向披靡。他瞥见右翼危机解除,又见束不的落马,眼中凶光爆射,厉声喝道:“不管两翼!直取中军帅旗!擒杀束不的!” 他放弃那些不值钱蒙古杂兵,率领身边死士调转马头,直扑蒙古中军那杆飘扬的苏鲁锭大纛!忠勇营和御前营的铁甲骑兵化作一柄无坚不摧的尖刀,不顾两侧蒙古骑兵射来的箭鏃,硬生生在万军丛中撞开一条血路,直逼束不的! “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束不的刚被亲兵扶上备用战马,惊见那队浑身插著箭鏃、状若疯魔的明军骑兵已衝破数层拦截,直指自己而来! 死亡的恐惧瞬间攥住了这位喀喇沁蒙古首领的心臟。 而他麾下的这些蒙古骑士,虽在衝锋时喊著“长生天”,骨子里却早已被黄教的教义浸润,平日吃斋念佛,最惧贴身肉搏的惨烈廝杀。跟在建州女真背后烧杀抢掠尚可,真遇上徐启年这等铁马冲阵、悍不畏死的汉家精锐,那股子凶悍之气便荡然无存,只剩下慌乱与怯懦。 “撤!快撤!”束不的自己也再无半分战意,拨马便向北方缺口狂逃。主帅一逃,蒙古军心彻底崩溃!原本胶著的战局瞬间倾斜,蒙古骑兵如退潮般向北涌去,只留下满地尸骸、哀鸣的战马和丟弃的兵刃。 “胜了!万岁爷!我们胜了!”刚刚跟著崇禎一起下了高台的魏忠贤尖声叫著,激动得几乎要手舞足蹈。张惟贤、朱纯臣也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然而,此时已经骑上马背的崇禎,目光却死死锁住那溃逃的烟尘。他脸上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有滔天的杀意。 “万岁爷,穷寇莫追啊!恐有埋伏!”张惟贤看出了皇帝的心思,急忙上前劝諫。 “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韃子已败,当收兵固守,以防不测!”朱纯臣也慌忙附和,声音带著颤抖。 魏忠贤更是扑到马前,死死抱住崇禎的马腿,涕泪横流:“皇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让孙总兵他们去追便是,您万万不可……” 崇禎猛地一踢马腹,战马吃痛长嘶,人立而起,险些將魏忠贤甩飞。他勒住韁绳,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翻卷的战旗。 他环视眾人,声音不高,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穷寇?今日放走一个,明日他便带著建奴的铁蹄再来!传朕旨意......” 他的马鞭狠狠指向北方溃逃的烟尘:“全军追击!不要俘虏!不要活的!朕只要死的!一颗真虏首级,一百亩军田!一颗头,一个御前亲兵的腰牌!给朕杀!杀绝他们!一个不留!” 这残酷到极点、却又充满致命诱惑的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把! “万岁!万岁!万万岁!”刚刚经歷血战的蓟镇兵卒爆发出震天的狂吼。疲惫与伤痛被拋到九霄云外,眼中只剩下对土地、对前程、对復仇的疯狂渴望!连那些溃逃回来的勛贵家丁,此刻也被这滔天的杀意和悬赏刺激得双眼赤红! 孙祖寿第一个反应过来,马刀高举,声如雷霆:“儿郎们!隨我追!杀韃子,换田地!杀......!” “杀韃子!换田地!” “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一万余明军,如同决堤的洪流,带著滔天的仇恨与贪婪,向著溃逃的蒙古骑兵席捲而去——有仇报仇,没仇立功啊! 第18章 一个都不能放过(求追读,求收藏) 天启七年,九月十五,寅时三刻。 祖大寿的三千铁骑在燕山北麓的密林中悄然行进。战马衔枚,蹄裹粗布,唯有甲叶相撞的细微声响在林间迴荡。 “换旗!”祖大寿低喝一声。 现在天启的丧期未过,军中本就备著白幡,辽军將士都穿著素白战袄。一面面镶白旗在晨风中展开,旗角绣著蟠龙纹,远远看去,和后金正白旗在制式上差別不大。 “都记清了?”祖大寿盯著身前二十名精通蒙古语的夜不收,“要喊多尔袞的名號,要说奉大汗军令!” 最年长的夜不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总爷放心,小的在辽东跟韃子打了十年交道,连他们放屁的腔调都学得会。”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这支“正白旗大军”已列阵大寧城南门外。城头的守卒揉著惺忪睡眼,只见白茫茫一片铁骑,旗號甲冑分明是八旗制式。 “开门!正白旗旗主多尔袞奉大汗军令徵调朵顏部!”夜不收的蒙古话带著盛京口音,鞭子抽得空气噼啪作响。 守將巴特尔探出半截身子:“束不的台吉带精兵出征了,城里只剩......” “放肆!”夜不收扬鞭怒喝,“去年喀喇沁部抗命的教训忘了?”这一声如雷霆炸响,城头守卒齐齐打了个寒颤。一年前努尔哈赤因为朵顏部的主子喀喇沁部在寧远之战时摇摆观望,就发兵屠戮喀喇沁的牧场,可是一次杀了上千精壮。 当城门“吱呀”洞开的剎那,祖大寿猛地抽出马刀大喊:“杀!车轮斩!” 三千铁骑如潮水般涌入城门。祖大寿亲率两百精锐直扑城守府,余者分作十队沿街巷扫荡。这不是寻常的破城劫掠,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屠杀。 城东佛寺最先遭殃。当辽兵踹开殿门时,老喇嘛丹增正在给鎏金佛像擦拭灰尘。这个虔诚的格鲁派僧人甚至没来得及转身,就被长矛贯穿后背,钉在了佛像掌心。鲜血顺著佛陀拈的手指滴落,在酥油灯盏里溅起细小的血。 “大汗有令!高过车轮者皆斩!”辽兵在街巷中来回奔驰,將惊惶的牧民驱赶到主街。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死死搂著孙儿蜷缩在马车后,祖大寿的亲兵队长狞笑著用马鞭丈量车轮高度:“矮了半寸,算你们走运。”老妇刚要叩头谢恩,另一名辽兵已经手起刀落。原来是祖大寿刚刚挥了下手,做出了杀头的手势。 最惨烈的屠杀发生在粮仓。当火把扔进新收的粟米堆时,藏在粮袋后的几十个少年突然暴起。这些十二三岁的孩子举著削尖的木棍,不要命地扑向辽兵。为首的少年甚至捅穿了一名骑兵的小腿,直到被三柄长矛同时钉在粮垛上时,嘴里还在用蒙古语咒骂。 而祖大寿则冷眼看著没法运走的粮囤化为火海,心想:如果这些粮食落在了建州女真手里,黄台吉没准真能绕过燕山,绕到山海关背后,抄了辽镇的后路! 想到这里,祖大寿的语气冰冷:“车轮斩......把车轮放平!” ...... 束不的带著三十余骑残兵逃至青龙河畔时,正撞上从大寧城逃出的牧民。断了一条胳膊的牧羊人卓力格图跪在泥水里哭嚎:“台吉!全完了!辽狗扮作八旗破了城,连诵经的喇嘛都......” “闭嘴!”束不的一鞭子抽翻牧羊人,转头望向北方。大寧城方向的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红。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己跪在盛京崇政殿里向皇太极宣誓效忠时的场景。那个留著金钱鼠尾的女真大汗拍著他的肩膀说:“明国人最重虚名,就算知道你们归顺了大金,也只会下詔斥责。” “哈哈哈!”束不的突然狂笑起来,染血的辫子在风中乱舞,“好个小皇帝!比建州女真的大汗还狠!”笑声未落,一支鸣鏑箭已穿透他的坐骑后臀。 徐启年率领的五十轻骑如鬼魅般从河滩芦苇丛中杀出。这个净军出身的阉人將领此刻一马当先,长柄挑刀舞得呼呼生风。束不的亲兵刚搭上箭,就被一刀劈开天灵盖。 “狗韃子!还认得爷爷吗?”徐启年一脚踩住束不的胸口,刀尖抵著他咽喉。他在去年的“寧远大捷”后曾经去大寧城给“发兵助阵”的束不的放赏,所以认识束不的。 束不的突然啐出一口血痰:“居然是你这个阉狗......” 刀光闪过,束不的人头飞起时,最后看到的是一枚鎏金腰牌在徐启年腰间晃动,上面“御前亲军统领徐”七个字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 九月十八,潘家口长城。 崇禎站在敌楼前,脚下摆著束不的的首级。孙祖寿正在稟报战果:“......斩首五千三百余级,焚毁粮仓十二座,获战马......” “不够。”皇帝突然打断,硃砂笔在舆图上划出一道血红的弧线,“潘家口至大寧三百里內,所有蒙古田庄尽毁,水井填塞,粟米运不回的就地焚烧。” 英国公张惟贤忍不住开口:“陛下,如此酷烈,恐有伤天和......” “天和?”崇禎冷笑一声,“这三百里就是来日黄台吉绕过辽镇,穿过燕山的群岭,突破到处漏风的蓟镇长城,来咱们北直隶腹心之地烧杀抢掠的必经之路!” 皇帝转身指向滦河方向:“孙祖寿,你带五千兵出喜峰口,沿滦河北上八十里。那里的河谷平原,全给蓟镇的兄弟当庄子!” 当夜子时,鹰嘴崖。 徐启年正带人勘测地形,忽然发现悬崖下的山洞里藏著几十个朵顏妇孺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那少年竟会说汉话:“將军饶命!我阿布是汉人铁匠......”他拽出颈间一枚生锈的铜牌,上面依稀可见“永平卫”字样。应该是被掠走的永平卫的军户在朵顏卫生下的崽...... “大人?”亲兵看向徐启年。 这个阉將手按著御赐腰牌,想起崇禎那句“不要活的”。但当他借著火把看清少年手中铜牌上“万历三十七年”的字样时,突然改了主意:“先送去伤兵营伺候伤员......就说是我说的。” ...... 九月二十五日,滦河大营。 孙祖寿亲自將一大勺稠粥倒进一个老卒破碗:“分田令下来了!斩首一级换百亩,伤兵优先!”他指向河畔原本被蒙古人夺去,现在又重新回到大明手中的田地,“陛下还说了,这里就是咱们兄弟用血换来的,永远都归咱们蓟镇!而且,这里的田不计入功赏,是额外的,愿意留在滦河沿岸筑堡的人人都有一份!如果有功勋田可分的弟兄愿意迁移到滦河谷地,一亩可以换五亩,还能额外拿五十两搬家费!” 周遭士兵一阵骚动。 永远都归蓟镇?这是要开疆闢土啊! 老兵王二宝突然跪地,抓起混著草根的泥土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这个曾经的永平卫军户,万历年间被蒙古人掳去当了几年奴隶,后来逃回投了军,如今终於有了自己的土地,但他还是想留在这里,占更多的田,更多的......而他腰间那枚“御前亲兵王”的腰牌正反射著阳光。 远处山岗上,祖大寿冷眼看著欢腾的军户们。副將凑过来低语:“总爷,咱们辽镇兄弟的赏赐......” “急什么?现在的天子是不会白使唤人的!”祖大寿把玩著从束不的府中搜出的金饼子——这个束不的还挺有钱的,他这一把居然抢到了上千两金子......原来屠韃子的城还挺赚的! 这时他又想起屠城时亲兵的疑问:“咱们杀蒙古人怎么比杀建奴还狠?” 现在他懂了:天子要的从来不是首级,而是用朵顏人的血染红滦河沃土,再用这血土拴住边军的心......也许那些被北京城的勛贵们吞掉的土地,再过不久,也得交出来了! 至於那些藏在暗处各方面的交易?祖大寿摩挲著玉带上的刻痕,心想这位少年天子怕是早就算计好了每一步。 他冷冷道:“咱们和喀喇沁蒙古人的梁子算结下了,辽西边墙以北,六州河、大凌河、小凌河两岸的肥沃土地,早晚都是咱们的!” ...... 九月二十八日,三屯营校场。 秋风卷著沙砾抽打在军旗上,猎猎作响的“明”字旗下,两千名士卒矗立不动。他们身上的蓝布甲早已洗成了灰白色,里头的铁甲锈跡斑斑,有人还裹著染血的纱布。可那腰间新悬的鎏金腰牌却在昏黄日光下灼灼生辉——“御前亲兵”象徵著他们拥有了崭新的生活。 他们只是崇禎麾下御前亲兵的一部分,还有超过两千掛著“亲兵”腰牌的蓟镇好男儿会留在孙祖寿麾下,成为崇禎在蓟镇最坚定的拥护者! 崇禎按剑走过阵列,靴底碾过砂石发出刺耳的碎响。他忽然停在队首一名三十多岁的军官面前。这人脸上裹著污黑的纱布,手中长矛的木质枪桿已被血汗浸成暗红。 “报上名来!”皇帝的声音穿透风声。 “昌平卫百户李长根!”嘶吼牵动颊上伤疤,血珠从布带边缘渗出,“斩首四级,蒙陛下赐田四百亩!” 校场死寂。英国公张惟贤盯著李长根倒抽冷气——这人不就是带头闹餉譁变的那位? 崇禎却突然解下玄色披风,亲手系在李长根肩上。织金云纹掠过被鲜血浸透的甲,惊得这悍卒浑身僵直。“知道朕为何选你们吗?”皇帝转身面对全军,剑鞘指向西方,“山海关外有祖大寿的三千铁骑,喜峰口外有孙祖寿的五千锐卒——可朕最锋利的刀,是你们!” “万岁爷,小的......”李长根哽咽著。 “传旨!”崇禎高呼,“自今日起,御前亲军粮餉双倍,战死者抚恤双倍!李长根晋升千户,任御前亲军后营坐营官!另外......” 崇禎转过身,看著校场上排列整齐的三百余口棺槨,语气悲痛:“此战阵亡、负重伤者,都要从厚抚恤,抚恤银子都从內帑中出!战死的,一次抚恤一百两银子,重伤的,视伤势给五十到一百两!” “万岁!”两千条嗓子炸裂云霄。 第19章 御前亲军和「咸人头」(求收藏,追读) 天启七年十月初三,北京城安定门內。 时值深秋,寒意已重,但城门內外的空地上,却黑压压跪满了人。素色官袍的文官以四位阁老为首,簇拥著六部堂官;身著素色蟒袍、麒麟补子或寻常武官服的勛贵们,则以定国公徐希皋、武清侯李诚铭、襄城伯李守錡为尊,领著京中一干世袭的指挥使、僉事之流;另一侧,则是在天启爷晏驾后便陆续匯集京师的在籍官员,孙承宗、李邦华等昔日被魏忠贤排挤的干臣赫然在列,周围多是东林清流的面孔;更外围,则是进京赶考的各地赴京举子,人头攒动。史可法、管绍寧、庄应会、黄宗羲等各地才俊都在其中。 今日这三山五岳的人物都齐聚安定门內,明面上是跪迎“奏凯还朝”的新天子。可实际上,大傢伙儿却想见识一下这小皇帝带著的是什么样的精兵,也敢吹斩杀边墙外的韃子数千? ...... “总算是……回来了。”跪在最前头的首辅黄立极,趁著整理袍袖的间隙,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身旁的次辅施鳯来嘆道。他那张因连日悬心而显得格外疲惫的脸上,此刻才透出几分活气。 施鳯来同样压著嗓子,心有余悸:“黄公说的是。这几日,老夫这心就没落回肚子里去过!陛下轻骑简从,只带些许『亲军』就出京巡边,说是几日便回……谁曾想,竟撞上了韃子破关!蓟镇边墙一破的消息传来,老夫眼前一黑,差点以为……以为……”他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土木堡”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在几位阁老的心头。天启爷刚去,新君若再出事,这大明江山顷刻间便是滔天巨浪! “幸而,幸而陛下洪福,天佑大明!”礼部尚书来宗道连忙接口,语气里满满都是劫后余生,“传回的消息说是陛下亲临军前,稳住了阵脚,还打了个大捷……唉,只要陛下平安归来,便是万幸!至於这『大捷』……”他话锋一转,与另外几位阁老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浸淫官场数十载,深知“大捷”二字的水分。陛下年轻气盛,许是击退了小股骚扰的韃子,或是守住了某处堡寨,韃子见无利可图自行退走,这便足可称“捷”了。 “无论如何,陛下此行太过凶险!”工部尚书薛凤翔语气严肃,“待陛下回宫,吾等必要联名进諫!天子乃万乘之尊,身系社稷安危,岂可再效英宗武宗旧事,轻蹈险地?此番侥倖,焉知下次如何?绝不能再有下次了!”几位阁老、尚书纷纷頷首,低声附和。他们都是刚刚加入“帝党”的,尚在”考察期中,所以之前未敢死諫阻拦皇帝出京。不过同样的事情,是绝对不能有下次了。 ...... 离文官队列稍远些的勛贵圈子里,气氛又是另一番景象。定国公徐希皋捻著保养得宜的鬍鬚,眉头微蹙。他身边的武清侯李诚铭、襄城伯李守錡等人,脸上也难见多少迎接圣驾的喜色,反而笼罩著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清田……真要清田了?”一个世袭指挥使的声音带著焦虑,打破了勛贵间短暂的沉默,“国公爷,侯爷,陛下划下的这道,也太狠了些!传闻说,在蓟镇、宣府、大同、昌平四镇,要我等吐出一半的军田!这……这简直是要割我等的心头肉啊!” “哼,还有那第二条路呢!”襄城伯李守錡冷哼一声,语气满是不忿,“不出田,就得出人!二百亩良田换一个全副武装的骑马甲士?这帐怎么算都是亏!田是祖上传下的基业,是能收租的!人?养一个能打仗的骑马甲士,一年耗费多少?更別说上了战场,刀枪无眼……” 定国公徐希皋终於开口,声音低沉,带著一丝疲惫:“陛下心意已决,借著整飭边备的名头,又有『大捷』之功在手……怕是不好硬顶。”他顿了顿,眼神扫过周围一张张或愤怒、或忧虑、或算计的脸,“至於这蓟镇大捷?呵……”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诸位在京营、在五军都督府也都有耳目,蓟镇都是些什么兵?十三个月没法餉,饿得都前胸贴后背了,凭这些人马就能斩了韃子数千?谁信?本爵是不信的!怕是陛下少年心性,好大喜功,下面人投其所好罢了。这『捷』越大,水分只怕也越大。” 勛贵们闻言,纷纷点头。 ...... 孙承宗、李邦华等东林清流聚集之处,瀰漫的则是一种痛心疾首的愤懣和深沉的失望。 “阉党余孽,其心可诛!”一位白髮苍苍的御史声音不高,却字字鏗鏘,“若非彼辈蛊惑圣心,攛掇陛下轻出,焉有此次险之又险的巡边?陛下甫登大宝,根基未稳,便效那正德旧事,视军国大事如儿戏!若非祖宗庇佑,苍天有眼,差一点,差一点就酿成第二次『土木之变』!大明江山,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腾?” 李邦华长嘆一声,接话道:“木匠天子方去,新君却又……却又如此尚武好动!这大明,何时才能迎来一位真正的明君圣主?朝纲不振,阉宦虽除其魁首,然其流毒仍在,陛下对王体乾、徐应元等內侍依旧倚重……长此以往,国將不国啊!”他话语中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他们这些被魏忠贤打压排挤的官员,本以为新君即位,会剷除阉党,大明將迎来中兴曙光,却不料皇帝行事如此“轻率”。 “孟闇所言甚是。”孙承宗作为帝师,资歷最深,语气相对沉稳,“陛下勇则勇矣,然治国非仅凭血气之勇。此番侥倖得脱大险,望能以此为戒,收心养性,亲贤臣,远小人,以社稷为重。”他口中的“小人”,可不仅仅指残余的阉党,也包括了那些可能逢迎皇帝“尚武”之心的新贵。 ...... 在举子们聚集的稍远处,年轻士子们的议论则更加直白,充满了对朝局的担忧和对未来的迷茫。 “陛下登基,打压魏阉党,大快人心!然则……”史可法眉头紧锁,低声道,“为何仍留用王体乾当秉笔?还让魏忠贤当掌印太监?此非除恶务尽之道!朝中正人何在?” 来自南直隶常州府的管绍寧接口,语气带著书生特有的锐气:“更令人忧心者,是陛下此番轻出!天子身系九州,万金之躯,岂可效仿匹夫之勇,亲冒矢石?《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寧』。陛下如此行险,置天下苍生於何地?置宗庙社稷於何地?朝中袞袞诸公,竟无一人能犯顏直諫吗?” 管绍寧的同乡庄应会年纪稍长,思虑更深一层:“『大捷』之说,恐是虚张声势。韃虏凶悍,边军积弊已久,陛下仓促间所募亲军,岂能摧锋折锐?若是以小胜报大捷,恐非明君所为,徒损朝廷威仪,寒边关將士之心。” 黄宗羲听著举子们的议论,清秀的脸上神情复杂,他没有立刻发言,只是目光灼灼地望向城门洞开的方向,似乎在思考更深层的问题:这个朝廷,从上到下,从內廷到边关,究竟有多少积弊?仅靠一个似乎有些“衝动”的年轻天子,真能力挽狂澜吗?好像不太行啊! ...... 就在这四拨人怀著各自的心思,低声议论,翘首以盼之际。安定门外,陡然传来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呼喊,带著內侍特有的尖利腔调,沿著长长的门洞滚滚而来: “万岁爷驾到!官民一体跪迎......” 霎时间,安定门內外,所有低语戛然而止!无论是忧心忡忡的阁老、满腹牢骚的勛贵、痛心疾首的清流,还是满怀疑虑的举子,都齐刷刷地撩袍伏身,额头触地,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轰然响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巨大的声浪在城门洞內迴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紧接著,便是马蹄声、脚步声,沉重而有节奏地由远及近。跪在地上的眾人,无人敢抬头直视天顏,只能极力控制著呼吸,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向上瞟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开道的御马监的骑兵,盔明甲亮,仪仗森严。隨后是皇帝乘坐的车马,被眾多侍卫簇拥著缓缓驶入城门。跪迎的人群心头稍定,皇帝安然无恙,这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御驾之后,跟著进入城门的队伍,却让所有偷眼观瞧的人,心头猛地一沉,继而涌起巨大的失望! 那便是传说中在蓟镇打了“大捷”的“天子亲军”? 只见一队队步卒,扛著粗劣的长枪,穿著打著各色补丁、浆洗得发白的破旧布甲,甚至有些人的布甲已经破损,露出里面的絮。许多人脸上、手上带著新鲜的伤口,包扎的布条渗著暗红的血跡。他们的队列远谈不上齐整,步伐也显得疲惫而沉重,与想像中的虎狼之师相去甚远!若非队伍前方打著明黄龙旗和“御前亲军”的认旗,几乎让人以为是哪里溃退下来的残兵! “这……这便是打了大捷的天子亲军?”无数人心头闪过这个念头,失望之情几乎写在脸上。勛贵们心中冷笑更甚,阁老们暗自摇头嘆息,清流们更加痛心,举子们则感到了深深的荒谬。管绍寧甚至忍不住低语:“以此疲敝之卒,能守城已是不易,焉言大捷? 虚报无疑了!”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隨著这支“亲军”队伍的深入,如同无形的潮水般,猛地灌入了所有人的鼻腔!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极其浓烈、极其刺激的味道!咸腥、腐臭、带著浓重的血腥和……某种类似醃渍咸肉的咸齁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直衝天灵盖的恶臭! “呕……”有跪在道旁的百姓已经忍不住乾呕起来。跪著的官员、勛贵、举子们虽然极力忍耐,但不少人也瞬间变了脸色,胃里翻江倒海。 “什么味道?” “哪里来的咸臭味?还……还这么臭!” “像是……像是坏了的咸肉……” 人群开始骚动,许多人下意识地循著那愈发浓烈的气味来源望去——目光最终都聚焦在了那些“亲军”步卒扛著的长枪上! 每根长枪的枪桿上,都密密麻麻地串著一些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那东西被粗盐厚厚地包裹、醃渍著,但盐粒之下,依旧能辨认出那狰狞的轮廓——是人头!是韃子的人头!那特有的髮型,在盐粒和凝固的血污中显得格外刺眼! 一颗,两颗,三颗……几乎每根长枪上都掛著好几颗!有的盐醃得可能好些,还能勉强看出五官,有的则显然醃得不到位,已经开始腐败流汤,散发出更浓烈的恶臭!放眼望去,这支两千人的队伍,长枪如林,上面串著的韃子首级,怕不有六七千颗! 第20章 胜利是检验明君的標准(求收藏,求月票) 跪在勛贵队列边缘的晋商王登库,原本也和定国公徐希皋等人一样,对这支“疲敝之师”嗤之以鼻。他心中盘算著如何应对可能的查税。 如今这皇上办事太毛糙,不仅逼著阉党的官员交议罪银,还想对勛贵侵占的军田下刀子!查到晋商头上大概也是早晚的事情吧? 一定得早做准备啊! 然而,当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咸腥腐臭扑面而来时,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扫过那些被盐粒半掩的可怖头颅。 突然,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徐启年肩扛的长枪上! 那枪尖下串著的第三颗头颅,虽然被盐渍和血污覆盖了大半,但左侧太阳穴附近一道狰狞的刀疤,以及那扭曲却依稀可辨的五官轮廓,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 王登库浑身剧震!他常年往来宣大、蒙古,与朵顏卫台吉束不的做过多次交易,甚至曾在一次宴饮中近距离见过这位桀驁不驯的蒙古首领。 那道刀疤,是束不的年轻时与人爭抢女人留下的標记,他曾亲口炫耀过! “束......束不的?!”王登库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惊呼。声音不大,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身边的几个勛贵家丁闻声诧异地扭头看他。 王登库猛地低下头,额头死死抵住冰冷的砖面。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里衣。 束不的!真的是束不的!那个纵横燕山东麓,掌控著张家口到辽东商路,那个他不久前还奉上厚礼以求庇护的蒙古梟雄......他的头颅,此刻竟像只猪头一样被盐醃著,串在明军的长枪上,在这北京城的安定门內示眾!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王登库的尾椎骨窜上头顶! 他这些年可没少往口外走私铁器和火药!而朵顏卫和喀喇沁蒙古的属地又是通往大金国地盘的必经之路......小皇帝如果真的夷平了大寧,会不会发现什么? “呕......”再也抑制不住,道旁跪迎的人群中,终於有人彻底崩溃,当场呕吐起来。 更多的人则是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强烈的噁心感过后,其中的不少人也终於感觉到了一阵阵的恐惧。 这小皇帝......哪里是什么好大喜功的少年?分明是......分明是杀神降世! 六七千颗! 全是韃子头! 盐醃的! 臭的! 连束不的的脑袋都掛在这里! 这意味著什么?! 这意味著这些狰狞的头颅,十几天前,是真正长在活蹦乱跳、凶残嗜杀的韃子脖子上! 这意味著那支他们刚刚还鄙夷为“疲敝之卒”的亲军,是踏著尸山血海走回来的!这意味著所谓的“大捷”,是实打实的犁庭扫穴,是灭顶之灾! 这意味著蓟镇大捷......是真的! 一次砍了六七千韃子的头!连束不的都没跑掉! 这“捷”......何止是大?这是泼天大功!是太祖、成祖之后,大明对北虏从未有过的辉煌大胜! 整个安定门內外,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马蹄声、脚步声、苍蝇的嗡嗡声,以及那浓烈到化不开的咸腥腐臭味,在无声地宣告著这场“凯旋”的残酷与真实。 阁老们忘了进諫的言辞,脸上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嘴唇哆嗦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勛贵们脸上的不忿和冷笑早已僵住,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恐惧。徐希皋偷眼瞥见王登库那筛糠般抖动的背影,再联想到刚才那声压抑的惊呼,心中最后一丝侥倖也荡然无存。 他们看著那些长枪上晃动的首级,再想到皇帝要清田的“二百亩换一个甲士”的条件,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头顶心——皇帝手里,真有一支能砍下这么多韃子脑袋、连束不的都宰了的强军?! 那他们应该出人......还是出田?! 如果都不想出......又该如何对抗? 东林清流们忘记了义愤和失望。孙承宗、李邦华等人老泪纵横(部分是熏的,部分是激动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著,嘴里喃喃著:“天佑大明......天佑......陛下神武......” 举子们更是震撼莫名。史可法激动得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管绍寧目瞪口呆,庄应会满脸通红,黄宗羲眼中精光爆射,死死盯著那些韃子首级,又望向车驾的方向,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吶喊:或许......这位天子,真能中兴大明? 崇禎皇帝朱由检端坐在马车之中,帘幕低垂,隔绝了外面那浓烈的气味。他闭目养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外面山呼海啸的万岁声、呕吐声都与他无关。 而这满城的“咸臭”,只是他朱由检,给这暮气沉沉的北京城,给这心思各异的朝堂上下,带来的一份“厚礼”。 ...... 慈庆宫。 张皇后(懿安皇后)端坐暖阁,手中捻著一串佛珠,眉宇间凝著化不开的忧色。周玉凤侍立一旁,纤纤玉指无意识地绞著帕子,眼神不时飘向窗外。 一个心腹太监躬身疾步入內,声音带著难以抑制的激动:“启稟娘娘!万岁爷......万岁爷的圣驾已至安定门外!奏凯还朝了!” 周玉凤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万岁爷平安回来了!” 张皇后紧绷的肩线也微微一松,但隨即追问:“凯旋?如何凯旋?韃子......” 太监的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有一种震撼后的余悸:“回娘娘,万岁爷......万岁爷带回了几千颗韃子的脑袋!盐醃的......串在长枪上......那味道......那景象......安定门內外都轰动了!” “几千颗......盐醃的......”周玉凤脸色“唰”地白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縴手猛地捂住嘴,强忍著才没有乾呕出来。 她想像著那尸山血海的景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衝头顶,身体微微晃了晃。 张皇后却猛地站起身,手中的佛珠串“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眼中先是极度的震惊,隨即那震惊如同冰雪消融,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狂热的亮光!她一把抓住周玉凤冰凉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玉凤!你听见了吗?!几千颗韃子头!盐醃的!带回来了!” 周玉凤被张皇后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有些懵。 她看著这位一向沉稳端庄的皇嫂,此刻竟激动得脸颊泛红,眼中泪光闪烁,全然不是平日模样,不由得怯生生问道: “娘娘......您......您前些日子不是还说,万岁爷轻率用兵,置身险地,非明君所为,要臣妾多劝諫吗?这......这屠戮......” “傻孩子!”张皇后打断她,声音斩钉截铁,带著一种洞悉世事的明澈,“被瓦剌也先捉了去的,那是轻率用兵的昏君!能把束不的以下几千颗韃子头都带回北京城的......”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仿佛宣告般说道: “那就是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一般的人物了!” ...... 北京城北,鼓楼下。 御驾缓缓行至此处,喧囂的人潮被仪仗隔开,周遭相对安静了些许。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轆轆声清晰可闻。 就在这时,那垂落的青缎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从內掀开。 崇禎探出半张脸,目光平静地扫过车旁侍立的魏忠贤。老太监佝僂著腰,努力维持著镇定。 “魏伴伴。”崇禎的声音不高。 魏忠贤浑身一激灵,连忙趋前一步,几乎將脸贴在车辕上:“老奴在!” 崇禎的目光越过他,投向西北方向,那里是积水潭的方向。 “先不回宫。”崇禎淡淡道,语气依旧平静。 魏忠贤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揪住了他。 紧接著,崇禎的下半句话,如同冰锥一般“咔咔”地刺入他的心臟:“去积水潭大营。” “坏了......” 魏忠贤只觉得脑袋里一声轰鸣,眼前金星乱冒。积水潭大营!那是御马监所辖腾驤四卫、忠勇营,以及......以及他经营多年、视为最后底牌的净军大营所在地! 皇帝刚在安定门展示了血淋淋的战功,转头就要直奔他的兵营?! 这......这是要干什么?! 魏忠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著,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深深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一声:“老......老奴遵旨......” 车帘缓缓落下,隔绝了那张年轻却深不可测的面容。 第21章 有了兵权,朕才能更好的反你们的腐啊!(求收藏,求追读) 积水潭大营校场。 寒风裹著沙尘,刀子似的刮在数千甲士脸上。崇禎那辆沾满边关风尘的马车碾过辕门时,所有目光都死死钉在了车驾后头。 两千多根长矛,挑著风乾的韃子首级,晃晃悠悠地跟著进来了。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瞪著列阵的腾驤四卫军士。浓烈的血腥混著腐臭味儿,直往人鼻腔里钻,几个新兵蛋子忍不住乾呕起来。 “朵顏卫的狼崽子...”老兵油子王老虎眯起眼,刀刻般的皱纹在颧骨上收紧,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水潭,“瞧那辫结,喀喇沁本部的精骑!”四卫营谁不知道喀喇沁骑兵来去如风?要割下这么多脑袋,除非是端了人家老巢! “好像...还有半大小子的脑袋?”曾经被蒙古人掳去又逃回来的张麻子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车轮斩?” “啥?万岁爷的亲兵...屠了大寧?” “不能够吧...万岁爷不是仁君么...” 魏忠贤的心跳得一下比一下沉。他佝僂著腰跟在御輦旁,眼角的余光扫过校场西侧——他那心腹涂文辅,正领著几个御马监的大璫在那儿迎驾,那姿势,那態度,恭顺的不得了! 涂文辅也明白了,皇帝连乾清宫都不回,直奔这兵营,分明是要夺了他们这一党的兵权!东厂已经丟了,御马监再没了…… “万岁临营......跪!”司礼监隨堂太监王承恩那尖利的嗓子发出了欢快的声音。 数千铁甲轰然跪地,“万岁”的山呼声震得营旗猎猎作响。崇禎却没等那声浪平息,一撩青缎车帘,踏著亲军铺开的毡毯走了下来。少年天子没穿冕服,只套了件磨出毛边的锁子甲,腰间悬著佩剑。 “平身!”崇禎抬手虚扶,目光却如寒冰扫过全场,“知道朕为何先来此处?” 校场上死寂一片,只有北风卷著旗帜的扑喇声。涂文辅刚想挤出点笑容逢迎,却被皇帝接下来的话钉在了原地: “因为这里有我大明朝的柱石!”崇禎猛地指向那些狰狞的韃子首级,“一月前,喀喇沁的奴才朵顏卫六千骑破墙子岭,京畿震动!是这两千六百儿郎......” 他反手重重拍在徐启年的肩甲上,震得铁叶子哗啦作响,“是他们,朕的御前亲军,和蓟镇、辽镇的一万条汉子一起,大败朵顏部的束不的,砍了他的脑袋!追敌三百里,踏平大寧城,斩首七千三!告诉朕,你们想不想加入?!” “想!”前排士卒的吼声炸雷般响起,后排的人拼命伸著脖子往前挤——大寧城!那可是寧王朱权当年的藩地! 自打永乐爷撤了卫所,汉家兵马百年未踏足之地,竟被这支刚拉起来没多久的天子亲军给踏平了! 涂文辅眼前发黑,魏忠贤更是浑身冰凉——他们的兵权,说没就没了! “传旨!”崇禎的喝令斩断了所有杂念,“即日起,腾驤四卫、忠勇营,併入御前亲军!斩首一级者,授田百亩,赐御前亲兵铁牌!”他故意顿住,听著校场上骤然粗重起来的呼吸声匯成一片,才猛地提气:“拿到亲兵铁牌后,拿双餉!阵亡抚恤,翻倍!” “万岁!万岁!万万岁!”狂热的声浪几乎要掀翻营垒。小卒们盯著那些晃荡的韃子头,恍惚间仿佛看见了田垄屋舍在眼前晃动。几个百户官却忍不住偷眼去瞟涂文辅——御马监捞油水的路子,怕是要断了。 崇禎將眾人神色尽收眼底,话锋陡然一转:“徐启年晋御马监提督太监,统辖亲军操演!”不等惊呼声起,又指向身侧:“曹化淳任监督太监,掌粮餉核发、军纪监察!” 监督与提督分权制衡,共掌御马监的实权。原本的提督是涂文辅兼任,监督是李永贞兼任。现在全换成了天子的心腹!而更让魏忠贤和涂文辅心死如灰的,是下一句: “积水潭、南海子两处净军大营,悉数划归御前亲军节制!”崇禎声调陡然低沉,“魏伴伴、涂伴伴...这些年辛苦了。”他转头看向面无人色的二阉,唇边竟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从今往后,好生颐养天年吧。” 轻飘飘一句话,就让魏忠贤眼前一黑。净军!那是他经营多年、视为心腹嫡系的武力。天启朝最鼎盛时拥兵一万四五千的净军內操!如今也给连根拔了去,这小皇帝竟还笑著让他“颐养”? 老太监佝僂著背,颤巍巍地谢恩,心里却像揣了块冰——那块免死金牌,真能免死吗? ...... 同一时刻,英国公府暖阁。 地龙烧得暖烘烘,檀香裊裊,英国公张惟贤却觉得一阵阵的发冷,好像得了什么大病。他盯著儿子张之极,声音沉得能拧出水来:“再问一遍,家里头,到底占了多少军田?” “父亲放心!”张之极笑得从容,带著世家子弟特有的篤定,“永平府那三万亩,早过了明路——说是嘉靖爷赏的养马地。宣府的屯田更乾净,咱家用市价从指挥使手里买的,契约都在库房锁得严严实实!至於顺天府的屯田,稍微有点麻烦......”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但是也有兵部堂官和宫里的大璫批的条子,白纸黑字......” 老国公猛地抓起手边的越窑茶盏,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蠢材!”张惟贤鬚髮戟张,气得直喘粗气,“你以为那少年天子,真要跟你查田亩帐册?!” 他喘著粗气,手指哆嗦著指向西北方向,“人家现在正在积水潭大营,当眾宣布砍一颗韃子头就赏一百亩田!拿真金白银换军心!等到了哪天...”老国公的声音沙哑,“御前亲军提著刀来『清丈』,你以为你那几张纸片片管用?祖宗牌位管用?!” 张之极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踉蹌著退后半步,官靴踩在碎瓷片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去!”张惟贤抓起沉重的鎏金铜杖,重重顿在地上,“把成国公、定国公、武清侯、襄城伯都请来!就说...”老国公猛地咳了起来,咳得佝僂了腰,好一阵才缓过气,“就说老夫要议一议...就说老夫在蓟州染了风寒,让他们来探望一下....咳咳....咳咳!” 三更梆子响过,英国公府的后角门吱呀呀开了又合。定国公徐希皋裹著素绒斗篷闪身进来,肩头还沾著夜露。 暖阁里早已挤满了人,成国公朱纯臣那胖大的身躯塞在椅子里,正津津有味地啃著一只糟鹅掌;武清侯李诚铭吧嗒吧嗒抽著旱菸,烟雾繚绕;襄城伯李守錡是个吃斋念佛的,手里捻著念珠,嘴里念念有词。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吃!”徐希皋一把打掉朱纯臣手里的鹅骨头,声音带著焦躁,“御马监已经被小皇帝牢牢控制了!四卫营那帮杀才,现在都红著眼,嚷著要拿韃子头换咱们的田!” 暖阁里顿时炸开了锅。李守錡手里的烟杆“嗒”一声掉在地上:“小皇帝他敢?咱们祖上可是跟著成祖爷......” “成祖爷?”张惟贤猛地打断他,发出一声嗤笑,“成祖爷杀人,几时手软过?你是没亲眼见著这小皇帝有多狠...三屯营那会儿,他是真敢亲临阵前,指挥杀韃子!韃子射来的箭,最近的离他不过几十步,他是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老天爷,他才多大年纪?这活脱脱是成祖爷转世了!” 朱纯臣又捏起个糟鹅掌,一边啃著,一边含混不清地说:“这才到哪儿?派祖大寿去屠大寧那才叫真狠!趁著束不的精兵都钻进了长城边墙的空子,让祖大寿领著三千关寧铁骑直扑大寧...男子,高过车轮的,全砍了!妇孺全都归了祖大寿,带不走的粮食,一把火全烧了!” “啊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襄城伯李守錡双手合十,连声念佛。 朱胖子斜睨了他一眼:“先別忙著念佛,还有呢!” “还...还有?” 朱纯臣哼了一声,油光光的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小皇帝还派兵追出长城边墙,沿著宽河一路屠到大寧卫!所过之处,朵顏卫的村子全给平了,连水井都拿石头塞上!另外,还派孙祖寿率兵五千出喜峰口,沿著滦河一路往北打,把滦河两岸的地盘全占了!” “还...还拓土了?” “那...那可是长城边墙外的地啊!” 张惟贤幽幽地嘆了口气,声音带著疲惫:“现在都归蓟镇了。”他浑浊的老眼扫过屋子里几位勛贵,“这一关,咱们怎么都得出点血了。” 定国公徐希皋跟著嘆了口气,接口道:“老公爷说的是。小皇帝的刀子太利,硬顶不得。咱们各家...多少都得吐些田出来,表个忠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眾人:“南京那边,也得递个话过去。海贸、盐引上的好处,让他们也松鬆手,吐些银子出来。北边火烧起来了,南边的狐狸窝也得透透气,別想著独善其身!那些个东林清流,就算自个儿不贪不占,这些年往外面走私,也没少赚吧?也该出点血!” “吐田?行啊!”成国公朱纯臣將啃得精光的鹅掌骨头隨手一扔,胖脸上堆起惯常的和气笑容,眼底却闪过一丝精光,“可咱们北直隶的勛贵,不过吃了七成军田,还给朝廷留了三成!够意思了吧?” 他猛地一拍桌子,唾沫星子乱飞:“南直隶那些混帐才叫吃干抹净!军屯?他们连渣都不剩!丝绸、茶叶、瓷器、白,哪样买卖不做?勾结海寇走私贩私,连一文钱商税都不缴!” “福建那边有个姓郑的,和南直隶的武勛、东林党的清流穿一条裤子,光是每年分红就不下百万!咱们守著几亩薄田,倒成了出头鸟?” 武清侯李诚铭吧嗒吧嗒猛抽两口旱菸,在烟雾繚绕中闷声道:“朱公爷说得在理!要交田,可以,意思意思就得了。大头得让南边出!他们阔气著呢!” 襄城伯李守錡捻著佛珠,低声附和:“阿弥陀佛……是这个理儿。咱们多少交些,堵住小皇帝的嘴。南边……得让他们知道,北边塌了,他们也藏不住!” 张惟贤看著朱纯臣和李诚铭,眉头紧锁。他知道这两人是捨不得割肉,一门心思想把祸水往南边引。他沉声道:“南边自然要动,但远水不解近渴!眼下小皇帝的刀就架在咱们脖子上!积水潭那一幕你们都听说了吧?那是真能砍韃子脑袋的主儿!咱们得先拿出个態度来!” 他环视眾人,语气不容置疑:“各家回去盘算清楚,田,必须交!多少都得交!但交多少,怎么交……得好好琢磨。既要让皇上看到咱们的『忠心』,又不能伤了自家的筋骨。”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朱纯臣和李诚铭:“至於南边……老夫自会派人去递话。但记住,咱们自己得先站稳了!” 朱纯臣和李诚铭对视一眼,虽有不甘,但在张惟贤的积威和眼前这火烧眉毛的形势下,也只得暂时压下不满,闷声应道:“老公爷说的是。” 张惟贤点点头,最后道:“都散了吧。记住,眼下最要紧的,是別当那个出头鸟!让別人……去试试小皇帝的刀锋利不利!” 暖阁內眾人心思各异地起身告辞。朱纯臣临走前,又顺手捏了个糟鹅掌塞进嘴里,咀嚼得格外用力,腮帮子鼓起,仿佛在啃咬南边勛贵那金山银山般的富贵。 徐希皋裹紧斗篷,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心里盘算著如何“意思意思”才能既保住平安,又不至於伤筋动骨。 第22章 朕终於学会当皇帝了!(求追读,求收藏) 天启七年十月初三,黄昏。 紫禁城的暮色沉沉压下来,朱由检大步穿过熟悉的宫巷,靴底踏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个月前,他就是从这里带著忐忑奔向蓟镇。如今回来,手头总算有了一点真正掌握的,可以自保的武力。 坤寧宫的朱漆大门敞开著,却不见往日的宫人往来,只有几个內侍垂首侍立。崇禎心头微动,脚步不由加快。 “陛下!”一个纤细的身影从殿內奔出,周玉凤甚至忘了礼数,踉蹌几步扑到他面前,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袍袖口。 “臣妾……臣妾……”她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將脸埋进那沾染边关风尘的衣料里,肩头剧烈耸动。十指纤纤,却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朱由检心头一热,又酸又胀。他抬手,用因为这些日子练习刀矛弓箭变得有些粗糙的指腹轻轻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痕:“玉凤,莫哭……朕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他声音低哑,目光扫过她明显清减了的脸颊,“苦了你了。” 周玉凤用力摇头,泪眼婆娑里却绽出笑:“臣妾不哭,是怕……”后面的话她咽了回去,只痴痴望著他。那眼神里很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毕竟,大明朝出过一个“堡宗”,周玉凤她怕啊! 崇禎握紧她微凉的手,掌心传来真实的暖意:“往后,朕不叫你担惊受怕了。”他语气郑重,“朕……已经学会怎么当这个皇帝了。” 这话说得突兀,却字字千钧。周玉凤虽不解其意,却从那沉稳的语调里听出了某种成竹在胸般的篤定,不由得重重点头。 “皇嫂呢?”崇禎环顾四周,只见暮色渐浓的庭院寂寂,並未见张皇后的身影。 周玉凤低声道:“娘娘在大行皇帝梓宫移奉仁智殿后,便迁居慈庆宫了。”她脸上微红,“娘娘还命臣妾迁入坤寧宫……” 崇禎一怔,隨即瞭然。张皇后这是主动让出中宫之位,既全了礼数,又暗示周玉凤即將正位。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去慈庆宫拜见皇嫂。”他轻声道,隨即拉起周玉凤的手,“走,隨朕回乾清宫。” “今日吗?”周玉凤一愣,“现在还在丧期......” 天启帝的百日孝期未过,崇禎照例是不能和周王妃上床的......不过他现在已经学会怎么当皇帝了! 他隨即就笑了笑道:“不怕,朕是皇帝!真皇帝!” ...... 乾清宫,夜。 烛火摇晃,映照著龙榻前垂落的纱帐。周玉凤坐在床沿,低垂著眼睫,手指无意识地绞著衣角。崇禎虽然“学会”当皇帝了,但她还没学会怎么当皇后,此刻身处乾清宫,还要在大行皇帝百日重孝之期侍奉崇禎,难免有些忐忑。 崇禎看著她,心中百感交集。上上一世,他登基后忙於政务,对她多有冷落,直到城破那日......如今重来,他绝不会再让她受半点委屈。 “玉凤。”他轻唤一声,声音柔和得不像帝王。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陛下……”她抬眸,眼中带著几分羞怯。 “朕这一世,定会好好护著你。”他握住她的手,“不会再让你担惊受怕。” 周玉凤不太明白崇禎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轻轻点头。 崇禎凝视著她,忽然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她身子微颤,却没有躲开。 烛火渐暗,纱帐轻垂,少年天子,一夜三次...... 次日,日上三竿。 崇禎睁开眼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他微微一愣——自登基以来,他从未睡到这般时辰。 身旁的周玉凤仍在熟睡,乌黑的长髮散在枕上,衬得她肌肤如雪。他轻轻抚过她的髮丝,心中一片柔软。 “陛下醒了?”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崇禎正望著自己,脸上顿时飞红,连忙撑起身子,“臣妾失礼了……” 崇禎失笑,伸手將她按回榻上:“无妨,朕今日也起晚了。” 两人梳洗完毕,崇禎换上一身素色常服,周玉凤则著浅色宫装,一同乘輦前往慈庆宫。 ...... 慈庆宫。 张皇后素衣如雪,鬢边一朵白绢在风中轻颤。她见崇禎与周玉凤並肩而来,悬著多日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周玉凤疾趋数步,伏跪於地,云鬢贴伏在冷硬的砖面:“臣妾叩见皇嫂娘娘!” 崇禎则肃然长揖,白色袞袍的广袖垂落到地面:“弟问皇嫂安。” 张皇后倏然侧身,只受半礼,声音带著克制的哽咽:“陛下快请起!君臣之礼重於家礼……”她伸手虚扶周玉凤,指尖却在触及她臂膀前收回,转而向崇禎深深万福:“臣妾亦问圣躬安。” 崇禎则略显愧疚地对张皇后道:“皇嫂,弟离京日久,又在蓟镇和韃子斗了一场,让嫂嫂担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张皇后连声说著,声音微颤,“你这一去,朝中宫里,多少双眼睛盯著,多少颗心悬著!不少人私下里说什么『土木堡之变』就在眼前,臣妾这心里……”她猛地顿住,眼圈已然红了。 崇禎苦笑道:“是弟任性,让皇嫂忧心了!”他抬眼,迎著张皇后责备中带著疼惜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但皇嫂放心,弟此番……终於学会如何当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张皇后一怔。她看著眼前的小叔子。蓟镇的风霜似乎磨礪了他眉眼的稜角,让他的眼底沉淀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杀伐之气。 她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心头巨石:“好……好!这才是先帝託付江山的好弟弟!” ...... 仁智殿。 巨大的梓宫静静停在殿中,金丝楠木的厚重棺槨在晨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泽。崇禎独自走到梓宫前,撩起袞袍前摆,郑重其事地跪倒在蒲团上。 “皇兄,”他低声开口,声音在空旷大殿里激起轻微迴响,“臣弟……回来了。” “这一趟蓟镇,臣弟亲眼见了边军的苦——他们饿得前胸贴后背,矛杆都拿不稳,却还要顶著刀子守长城!臣弟亲手给那些饿兵发了餉,一颗一颗碎银子塞到他们枯瘦如柴的手心里……皇兄,臣弟懂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似要穿透那厚重的棺木:“当皇帝,一手得抓著钱粮,一手得攥紧刀把子!钱粮要实实在在地收上来,再用到刀刃上;刀把子得是能砍韃子头的钢刀,还得只听朕一个人的號令!” “朕虽然不可能完全掌握全天下的刀把子,但一定要有那么一支能能镇住场子,能抵挡韃子,能守住北直隶根本之地的精兵!” “天子守国门......天子手里得有精兵,才能守好国门啊!” 殿外秋风呜咽著卷过飞檐,崇禎的声音愈发沉重:“皇兄啊,你知道咱们大明的基本盘是什么吗?是九边十三镇的军户!辽东为什么乱?是辽镇的军户疲敝不堪了!陕西为什么烽烟四起?是秦镇的军户也快撑不住了!基本盘塌了,紫禁城修得再高也得倒……” 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闷响:“臣弟向您立誓:有朕一口吃的,绝不让戍边的將士饿著肚子守国门!若是实在不够吃了,那朕就先紧著看护北直隶的辽镇、蓟镇、宣府镇、昌平镇......总之,这大明的天,绝对不能塌了!” 誓言在棺槨间迴荡,如同金铁交鸣。崇禎缓缓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承载著兄长遗骸的巨槨,转身大步走出殿门。 ...... 殿外。 司礼监秉笔、东厂督主徐应元疾步趋前,叉手躬身:“皇爷,英国公张惟贤、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希皋,持御赐牙牌,叩请面圣!” 崇禎脚步一顿,目光扫过远处宫灯下三个白袍玉带、垂手恭立的身影。他忽然侧头,对紧隨其后的张皇后和周玉凤展顏一笑,那笑容里带著刀锋般的锐利与洞悉一切的嘲弄: “瞧见没?討饶的来了。” 他抬步向前,素白袞服在秋风中猎猎扬起,声音不高:“传......乾清宫暖阁见驾!” 第23章 朕有两千多斩过韃子头的好汉子!(为盟主循序渐进加更) 乾清宫暖阁。 英国公张惟贤居中,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希皋分列左右。三人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素麻肩头因压抑的喘息而微微耸动。 “臣等愧对太祖成祖,愧对大明列祖列宗啊!”张惟贤猛地直起身,老泪纵横,“臣祖上……竟,竟蒙昧昏聵,占了顺天、永平二府军屯田五万亩……臣今日愿全数退还,分厘不取!乞陛下念其靖难微功,宽宥先人罪愆!” 说罢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声响。 朱由检端坐蟠龙御椅,指尖无意识地敲打著冰凉的青玉镇纸,镇纸下压著三份墨跡未乾的请罪奏章——字字泣血,皆是替他们早已作古、如今却要被拉出来“问罪”的靖难功臣祖宗求情。 这三位国公本人或许不那么贪婪(至少张惟贤还行),但他们的富贵,哪一分不是建立在祖宗鯨吞的军屯田亩之上?正如江南那群道貌岸然的勛贵,明面上“两袖清风”,实则盐茶丝绸之利尽入私囊,税赋一文不缴,还自詡清流!他们可曾想过,大厦將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臣……臣祖上亦昏聵不明,占了宣府军屯一万八千亩……”成国公朱纯臣將肥胖的身躯伏得更低,声音黏糊如裹了蜜,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肉疼,“臣……臣愿献於陛下,充作军资,赎祖宗之罪万一……”他特意报了个零头,仿佛这已是剜心割肉。 定国公徐希皋深吸一口气,猛地直腰昂首,嗓音因激动而嘶哑如裂帛:“臣罪尤甚!先祖在蓟镇、昌平,强占民田並军屯五万亩——臣无地自容,愿尽数归还朝廷,寸土不留!恳请陛下重惩,以儆效尤!” 他报出的数字和张惟贤一样,但是態度更加诚恳。 “好!”朱由检倏然击掌,淡淡一笑,“定国公忠心赤诚,堪为勛戚楷模!” 五万亩?徐家二百多年经营,怕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不过这个態度比朱纯臣好多了,都是国公,张惟贤、徐希皋都交出五万亩,你个朱胖子怎么才一万八?你家祖上贪的少吗? 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十一万八千亩......能抵得上一千一百八十颗韃子头呢! 最重要的是,得儘快把土地分到立功的那些蓟镇勇士手里! 只要这些蓟镇勇士成了本皇帝的死党,御马监的军队就能全部吃下,带“把”的不带“把”的两万多人呢! 勛贵控制的京营?帐面上十几万,实际上几万,能打的......不知道有没有几千? 所以,优势在朕! 崇禎起身踱至三人身前,脚步轻盈,无声无息,却让人感觉到了千钧的压力。“赎罪田,议罪银……罪越大,交得越多;交得越多,罪就越小。”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人心上,声调陡然一扬:“三位国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陛下圣明!天恩浩荡!”三人冷汗涔涔,叩首如捣蒜。 “十一万八千亩……”朱由检指尖在袖中掐算,笑意更深,目光却锐利如刀锋般扫过朱纯臣低伏的胖躯,“嗯,成国公这一万八千亩……倒是精细。够买一百八十颗韃子头了。”他特意顿了顿,满意地看到朱纯臣肥硕的肩膀难以抑制地一颤,才慢悠悠地续道:“可蓟镇一战,斩获韃虏首级七千三百颗!京中勛戚若皆如三位这般深明大义,忠君体国,这窟窿……总能填上吧?” 张惟贤袖中拳头攥得死紧,皇上已经开价了,七十三万亩......还差六十多万,而且这还是京中勛贵要献出来的数! 这心......够黑啊! 可想起积水潭校场上那串成林的盐醃人头,那三万蓟镇兵对皇帝的拥护,还是不能拼命,拼命了就没勛贵当了,他牙关一咬,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臣……臣等愿奔走联络各家,必为陛下……凑足田亩!以彰……以彰勛戚报国之心!” 三人躬身,倒退著退出暖阁,每一步都沉重如铅。 朱纯臣落在最后,宽大的素服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一大片,方才皇帝那看似隨意的一瞥,以及提到“一万八千亩”时那若有若无的冷意,让他心底寒气直冒,几乎要尿了裤子。 可一想到七十三万亩的“献田”额度,他就的心臟就疼得一抽一抽的。 这七十三万亩还是京中勛贵要出的血......下面还有一大群世袭武臣等著出血呢! 而更可怕的是......皇上清完了田,会不会要整顿蓟镇、宣府、大同、昌平四镇和京营的空额?对朱纯臣来说,这事儿更麻烦! 因为他一直担任著三大营中人数最多的五军营的提督总兵......五军营的兵额有十几万!而实数只有几万,剩下的全是空额。即便是实数,还被上上下下的军官“占役”占去了不少。 这不查还好,要严查起来......他不知道要交多少赎罪田、议罪银......他贪太多了可怎么办? ...... “魏伴伴。” 乾清宫內,朱由检的声音如同冰锥,毫无徵兆地刺破了沉寂。 魏忠贤浑身剧震,扑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砖上:“老……老奴在!” “客氏揭发你强占沧州、静海大量田產,”朱由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可有此事?” “老奴……老奴……”魏忠贤抖如筛糠,涕泪瞬间糊了满脸,“老奴糊涂!老奴万死!愿……愿献田十万亩赎罪!求陛下开恩啊!”他报出这个数字,心在滴血,却不敢不往外掏——皇帝连束不的的脑袋都能醃成腊肉带回来,还会对付不了他这个九千岁? 十万亩?崇禎心中冷笑,你家这些年侵占的土地可有上百万亩!到了如今,只肯献出十分之一,看来朕实在是太温和了! 还有那朱纯臣……想到这个名字,一股暴戾之气猛地衝上朱由检的颅顶!就是这个肥猪,上上一世在京营吃空餉喝兵血,等李闯兵临城下时,他的兵都没了! 一股冰冷的杀意,不受控制地从朱由检眼底掠过。虽然只是一瞬,却让跪在下面的魏忠贤如坠冰窟,连哭嚎都噎在了喉咙里。想要再加一点,可又不敢出声。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俯身盯著魏忠贤乱颤的白头髮,声音压得极低,带著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魏公公……朕说过,你有免死金牌……朕是讲理的。这金牌,一定能免死。”他刻意顿了顿,让“免死”二字在魏忠贤脑中迴荡,“但是……” 这“但是”二字,如同悬顶之剑,让魏忠贤瞬间窒息,又是一身冷汗!他明白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这生不如死的日子,怕是要来了! 朱由检直起身,脸上已恢復平静,仿佛刚才那一闪而逝的杀机从未存在:“去吧,把那十万亩田的田契,清点清楚,给朕送来。” “老奴……老奴遵旨!谢陛下天恩!谢陛下天恩!”魏忠贤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朱由检望著他仓皇的背影,仿佛喃喃自语:“唉,朕也不是非要和这老狗过不去。只是他捞得实在太多了……像他这样的大璫,捞个二三十万两银子,置几千亩田地养老,荫庇子孙,也就够了。贪那么多,不完,守不住,徒惹杀身之祸,何苦来哉?” 他摇摇头,拂袖转身,对阶下沉声唤道:“王承恩!” “奴婢在!”王承恩应声趋前,垂手肃立。 “传朕口諭,”朱由检声音沉稳,“即日起,朕的膳食,由信王妃(周玉凤)亲手操持。一应食材、器皿,你亲自经手。” 王承恩神色一凛,深深躬身:“奴婢遵旨!定当寸步不离,万死不敢有失!” 一旁的徐应元眼珠一转,急趋近前,压低声音:“万岁爷,勛贵势大,魏阉虽除其爪牙,然树大根深……为防万一,不如送魏公公去南海子『静养』?也省得……” “不必。”朱由检断然挥手,“魏忠贤,终究是皇兄留下的老人。打狗,也得看主人。朕只拿回他不该拿的,该他有的,一分不会少。”他目光扫过徐应元和王承恩,“所以,给朕盯紧了!乾清宫內外,朕的身边,不许任何人动他!明白吗?” “奴婢明白!”徐应元和王承恩心头一凛,齐声应道。心头却是一暖......这皇上虽然狠,但还是有底线的。 朱由检又低声吩咐道:“乾清宫、文华殿、皇极殿的护卫要加强......全都用蓟镇回来的御前亲军!” 他又自语道:“朕现在有两千多斩过韃子头的好汉子了,朕倒要看看,谁能让朕落水......” 第24章 分田,发餉!(求收藏,求追读) 盛京城的初冬比北京更显肃杀,范永斗裹紧狐裘,踩著没踝的积雪推开“范家老號”的黑漆木门,铜铃叮噹惊醒了打盹的伙计。那伙计抬眼一瞧,慌忙扑跪在地:“东家!您怎么……” “备热水,熬参汤!”范永斗抖落肩头雪沫,反手拽进个踉蹌的身影——侯兴国青缎袍沾满泥浆,脸颊被寒风割出数道血口,昔日油光水滑的头髮散乱著,还结著冰綹子。 “范……范东家……”侯兴国牙齿咯咯打战,“那些辽兵真敢屠城?连妇孺都……”他眼前又晃过大寧城冲天火光,束不的王府侍女被拖到野地里扒光衣裳的场面...... “噤声!”范永斗猛地捂他的嘴,眼风扫过空荡的店面。货架上稀稀拉拉摆著几匹褪色潞绸,角落铁锅里燉著带毛的狍子肉,腥膻气混著霉味在屋里盘旋。这哪像纵横北地的晋商字號?分明是土匪窝! 他把侯兴国带进了一间库房。幽暗烛光里,整箱辽东参摞成墙,鹿茸角堆在生锈鸟銃旁,最扎眼的是几卷泛黄的羊皮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標註著蓟镇边墙各堡的驻军、粮仓、火器库。 “认得么?”范永斗抓起一张图哗啦展开,“潮河所、墙子岭、古北口……明军布防,粮草囤积,火器配置,全在这儿!”他狞笑著將图拍在桌上,“你不是当过锦衣卫的同知吗?看看,这图上標的可有错漏?” 侯兴国瞬间明白了范永斗的意思,整个人抖成了筛糠一般。范永斗却揪起他衣领:“侯老爷,你给束不的一万两金子,买来的是灭族之祸!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现在能救命的只有盛京宫里的贵人!” 侯兴国大惊:“投,投,投建......州?” 范永斗揪著侯兴国的衣领,声音压得极低:“侯老爷,你以为逃到出大寧城就安全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等大明天子弄明白是你买了束不的的蒙古骑兵要害他,你还有活路?” 侯兴国浑身发抖,嘴唇哆嗦著却说不出话来。 范永斗俯身在他耳边道:“黄台吉大汗最是爱才,你熟知明廷內情,又通晓锦衣卫运作。若肯投效,何愁不能保命?”他阴森一笑,“再说了,你娘客氏这些年贪的金银,足够你在盛京逍遥几辈子了。” 侯兴国眼中闪过一丝狠色,突然抓住范永斗的手:“范东家,你说得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他咬了咬牙,“我这就去见黄台吉!” 范永斗满意地点头:“好样的,我替你安排。记住,见了大汗,要把你知道的都吐出来!” ...... 天聪元年十月二十三日。 北风卷著雪粒子,砸在崇政殿的黄琉璃瓦上,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殿內,万字炕蒸腾的热气裹挟著松木香,却驱不散瀰漫在金龙盘柱间的肃杀。 黄台吉端坐在殿中央的龙椅上,身著靛蓝袍,一双细长锐利的眼睛,如同盘旋在雪原上空的海东青,审视著眼前匍匐在地的汉人侯兴国。 金文官章京范文程垂手侍立一旁,身后是粗糲的夯土墙。 “大汗,”侯兴国额头抵著冰冷的毡毯,声音带著一路奔逃的惊惶,“罪臣侯兴国,叩谢大汗活命之恩!明国昏君无道,残暴不仁,屠戮忠良,逼得罪臣家破人亡,只得投奔大汗,乞求庇护,愿效犬马之劳!” 范文程用流利的满语转译著,语调平稳,不增不减。 黄台吉微微頷首,脸上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抬手虚扶:“侯先生请起。明朝失道,使贤良蒙难,非先生之过。既来归我大金,便是自家人。赐座,看茶。”他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稳气度。 侯兴国谢恩起身,半个屁股挨著锦墩,双手接过侍女奉上的热奶茶,指尖犹在微微颤抖。他偷眼覷著这位建州之主,对方身上没有预想中的蛮横戾气,反透著一种深沉的城府,这让他心中稍安,又莫名地升起一丝寒意。 “罪臣斗胆,”侯兴国定了定神,开始歷数崇禎的“罪状”,从议罪银逼得他倾家荡產赎母,到东华门外魏忠贤等人被逼献银的屈辱,尤其著重描述了崇禎在蓟州三屯营的种种作为,“……那朱由检,年不过十七,行事却狠辣果决,远超其龄!” “他亲临乱军,冒雨押餉,收买边卒人心;更以雷霆手段,血洗朵顏卫大寧城,老弱妇孺皆掠,男子高过车轮者尽斩!其行径之酷烈,实乃暴桀重生!” 当范文程將“血洗大寧城,男子车轮斩”的话语清晰译出时,黄台吉一直平静如水的面容上,终於掠过一丝细微的讶异。 他端著奶茶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陡然变得幽深,仿佛看到了燕山以北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他低声用满语对范文程道:“范章京,这小皇帝……手段够辣,心肠够硬啊!” 范文程躬身,同样用满语谨慎回应:“大汗明鑑。如此酷烈,確失仁心。假以时日,明国上下必生怨懟,人心离散。” “不,”黄台吉缓缓摇头,眼中精光一闪,那点讶异已被更深的忌惮取代,“他不只是残暴。范章京,你想想,朵顏卫盘踞大寧,卡在燕山与辽西之间。他为何偏偏选在此时,以如此酷烈手段屠灭朵顏?” “这是在用屠刀清理门户,是在斩断一条可能绕开辽西、直插蓟镇,甚至威胁他北京后背的通道啊!他是怕了,怕我大金的铁骑,像尖刀一样从那里捅进去!” 范文程微怔,隨即露出思索之色:“大汗之意……他是未雨绸繆?可朵顏卫素来摇摆,未必真敢为大金前驱……” “料敌需从宽!”黄台吉的声音陡然转沉,手指无意识地捻动著腕上的佛珠,脸色凝重,“寧可信其有备无患!这朱由检,年纪虽小,眼光却毒,下手更狠!他这是要在长城以北,滦河、宽河那些河谷地带,为明军清理出一块立足之地!让孙祖寿、祖大寿之辈,能稳稳地扎下根来!”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射向殿外风雪的北方,斩钉截铁道:“绝不能让明军在宽河、滦河谷地站稳脚跟!那里,必须是我们大金勇士的地盘!” ...... 积水潭大营校场,朔风凛冽。 校场中央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崇禎一身戎装,玄色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面前的长案上,堆放著厚厚几摞崭新的田契文书,墨跡犹新。 台下,两千余名蓟镇归来的老兵昂首挺胸,按营列队,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著那些田契,目光灼热得仿佛能融化冰雪。他们身后,是数千新併入的腾驤四卫、忠勇营士卒,个个伸长了脖子,吞咽著唾沫。 “王大龙!”崇禎的声音穿透寒风。 “末將在!”一个三四十岁的燕赵壮汉大步出列,甲叶鏗鏘。 崇禎拿起最上面一张田契,朗声道:“蓟镇三屯营阵前,率先斩韃首三级!赐顺天府大兴县上等水田三百亩!”他將田契递出,目光如炬,“此乃英国公张惟贤忠心献纳之田!望尔不负朕望,继续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谢陛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名叫王大龙的汉子双手颤抖著接过那张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的纸,声音嘶哑,眼眶瞬间红了。 三百亩!还是顺天府大兴县的上等水田!那是他祖祖辈辈做梦都不敢想的產业! “赵二虎!” “小的在!”一个年轻些的汉子连大步出列。 “滦河夜战,斩首二级!赐永平府卢龙县中田二百亩!”崇禎拿起另一张,“此乃定国公徐希皋赎罪献田!拿著,好好耕种,莫负了这地!” “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啊!”赵二虎捧著田契,热泪纵横,仿佛那不是田契,而是命根子。卢龙县!离他老家不远!这地,够他一家老小吃喝不尽了! “李三宝!” “斩首一级!赐河间府交河县下田一百亩!此乃成国公朱纯臣输诚之田!” “谢万岁爷!小的给万岁爷磕头了!”一个年轻军汉激动得浑身发抖,接过田契,重重磕头,额头沾满泥土也浑然不觉。一百亩!再差也是自己的地!这下可以討个好婆娘了! 高台上,崇禎的声音沉稳有力,每念出一个名字,每递出一张田契,都伴隨著雷鸣般的“谢主隆恩”和激动到变调的呼喊。 顺天府、永平府、河间府……这些曾经被勛贵豪强牢牢攥在手里的膏腴之地,此刻正一张张地,经由皇帝的手,分到这些曾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普通士卒手中! 英国公、定国公、成国公……这些昔日高不可攀的名字,此刻成了田契上“献纳”、“赎罪”、“输诚”的註脚! 台下,那些尚未拿到田契的御前军士兵们,眼睛瞪得溜圆,呼吸粗重如牛。看著同袍手中那代表百亩良田的纸片,看著他们激动到扭曲的面孔,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和燥热从心底猛地窜起!那是对土地的渴望,是对翻身做主的渴望! 什么勛贵,什么世袭,再也不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了!在他们的心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吶喊:杀韃子!拿首级!换田地! 当最后一张田契发完,崇禎看著台下两千多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著他们眼中燃烧的火焰,猛地深吸一口气,声震全场: “田,分完了!” 校场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呼啸。 崇禎大手一挥,指向高台侧后方。那里,几十口沉重的包铁木箱被亲军侍卫轰然掀开!白!银灿灿! 在初冬惨澹的日头下,堆积如山的银锭、银元宝,折射出刺眼夺目的光芒!那光芒,瞬间灼伤了所有人的眼睛! “现在......”崇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发餉!” “朕在这里看著你们领餉......谁拿到的数目不对,可以马上和朕说!” 第25章 密谋联手当忠臣!(求收藏,追读,月票) 北京城,醉仙楼,“听雨阁”。 京华十月,寒意已浓。 醉仙楼“百味珍饈冠京华”的金字招牌在暮色中黯淡无光。三楼最里间的“听雨阁”雅座,暖帘低垂。炭盆烘得室內暖意融融,紫檀木八仙桌上摆著燜羊肉、蟹粉狮子头、冬笋炒山鸡片,还有一碟秘制炙鹿唇,香气馥郁,却丝毫引不起桌旁两人的食慾。 成国公朱纯臣一身富家员外便服,圆胖的脸上惯有的和气笑容此刻显得有些僵硬,正小口啜著温热的黄酒,眼神却飘忽不定。他对面坐著肃寧伯魏良卿,面容清癯,眉宇间凝聚著焦虑。 朱纯臣心中沉甸甸的。他虽贵为国公,但在阉党势大的天启朝,与魏忠贤、魏良卿叔侄关係紧密,不仅未被排挤,反而掌控了京营三大营中实力最强的五军营,成为北京城內兵权最重的勛贵。三大营名號並列,实则五军营一家独大,神机营、三千营的兵力远不能及。 兵权最重,意味著依附他的世袭武官眾多,与蓟镇、宣府、大同、昌平的边將盘根错节。如今英国公张惟贤老病,定国公徐希皋优柔,未来二三十年,勛贵集团的领头羊非他莫属。 然而,意外陡生!新登基的小皇帝不仅强收议罪银、赎罪田,更支持孙祖寿在蓟镇、昌平卫清田——占田的世袭武官,要么出人(甲士),要么出田! 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三屯营、滦河、宽河几场血战,竟为蓟镇打出了两千多个背著韃子脑袋的“功臣”! 在蓟镇,这些“新功臣”正逐步替换那些混吃等死的世袭武官……这不仅是清田,更是要砸烂他们的饭碗! 若等孙祖寿在皇帝授意下整顿完蓟镇,昌平、宣府、大同,乃至京营,岂非都要步其后尘? “朱公爷……”魏良卿放下酒杯,声音压得极低,“眼下这光景,咱们再这么耗下去,怕是要被那小皇帝各个击破,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几两了。” 他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继续道:“清田!清田!皇上这是要掘咱们的根啊!英国公府、贵府,还有我叔父名下的庄子、田亩,哪一处不是耗费无数心血攒下的? 如今皇上借著孙祖寿在蓟镇打的那点胜仗,拿著『首级换田』的由头,逼著勛贵们往外吐!更可恨的是,连带著还要查歷年积欠的屯田旧帐!这刀子,可是越逼越近了!” 朱纯臣夹了一筷子鹿唇,嘆气道:“谁说不是呢!皇上年轻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可这天下,光靠狠劲和那几千亲兵,就能理顺了? 宣府、大同那边,欠餉比蓟镇还狠!兵卒们早就怨声载道,將领们也憋著一肚子火。咱们勛贵和那些世袭的指挥使、千户们,在宣大根深蒂固。” “若此时……有人在宣大点起一把『闹餉』的火……”他抬眼看向魏良卿,意味深长。 魏良卿眼中凶光一闪:“公爷的意思是……让宣大乱起来?乱得让皇上知道,离了咱们这些人安抚弹压,边镇顷刻就是滔天大祸?逼得他不得不暂缓清田?” “正是此理!”朱纯臣点头,“闹餉,是现成的由头,谁也挑不出大错。只要闹得够大,够凶,让皇上知道疼了,知道这九边离了咱们这些『地头蛇』就玩不转,他自然就得掂量掂量。清田之事,或可缓行,甚至……不了了之。” 魏良卿沉吟片刻,阴鷙的脸上露出一丝狠色:“公爷,我还有一策......” 他声音压得更低,几近耳语:“借蒙古人的刀!咱们可以派人往宣府散消息......就说孙祖寿在滦河杀的全是虎墩兔汗麾下的喀喇沁蒙古牧民! 虎墩兔汗震怒,发兵二十万西征要为喀喇沁蒙古復仇!这下宣大的边將边军可都有话说了......凭什么杀人领赏的是孙祖寿、祖大寿,被蒙古人揍的是他们?” 朱纯臣肥手一拍桌子,震得杯碟轻响:“妙!那个虎墩兔汗几个月前就离开了辽河河套的牧场,慢悠悠往西走,眼看著就到了宣大边墙外!咱们正好把这事儿描成虎墩兔汗为朵顏部蒙古人报仇而来......再让下面的科道官联名弹劾孙祖寿、祖大寿残暴激变!” “高,真是太高了,”魏良卿阴笑著,“科道言官我去联络,宣府、大同的边报你们来弄......另外,你让宣府那边的人再联络一下虎墩兔汗,看看能不能来个弄假成真?” 朱纯臣眼睛一亮:“好一个弄假成真!朝中不少人可指著联合察哈尔一起对抗建奴呢!只要虎墩兔汗真的派使者来问罪,再加上宣大边军闹餉,边將上奏弹劾孙祖寿、祖大寿就不怕小皇帝不让步...... 不过,我家和虎墩兔汗那边没门路啊!” “我有啊!”魏良卿拍著胸脯笑道:“只要皇上顶不住压力免了孙祖寿、祖大寿的官......那他往后能依靠的,就只剩下咱们了!”说著话,他忽然苦苦一笑:“其实咱们也是想当忠臣的!” 朱纯臣举起酒杯,笑吟吟地和魏良卿碰了一下:“对!只要把孙祖寿这样的挤走了,咱们就都是大大的忠臣了......咱们是要当忠臣的!” ...... 乾清宫西暖阁。 烛火通明,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帐册、塘报映照得一清二楚。朱由检眉头紧锁,手指飞快地拨弄著一个紫檀木算盘,发出“噼啪”的脆响,在寂静的暖阁中格外清晰。 他面前摊开著户部呈上的太仓出入简册和刚刚押解入库的部分议罪银清单——数目看似不小,但与九边欠餉、重建边备所需的巨大窟窿相比,不过是杯水车薪。 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徐应元悄无声息地进来,垂手肃立一旁,直到崇禎拨完最后一颗算珠,才趋前一步,压低声音稟报:“皇爷,醉仙楼『听雨阁』,魏良卿与成国公密谈约一个时辰。” 崇禎的手指停在算盘樑上,没有抬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哦?这么快就坐不住,勾连到一起了?”他隨手拿起一份摊开的奏章——正是蓟镇总兵孙祖寿的急递。 奏章上,孙祖寿详细稟报了蓟镇整军清田的进展。 首先是整军,目前已初步清点蓟镇各营实兵员额,汰弱留强。尤为关键的是,已將隨驾征战、斩获首级並获赐“御前侍卫”、“御前亲兵”腰牌的六百余名精锐老兵,分插至各营关键位置,充任哨官、把总乃至千总,“以新血洗旧弊,以忠勇替疲顽”。 其次是清田,清丈先从三屯营周边军屯开始,阻力不小,但已初见成效。首批清出被侵占军田三万二千亩,正按旨意划拨安置有功士卒及无地军户。 最后是昌平卫的情况,昌平卫不属於蓟镇,却是孙祖寿的“本卫”,所以朱皇帝把昌平卫清田的工作也交给了孙祖寿。 在奏章末尾,孙祖寿特意提及昌平卫清田进展更为顺利。因有蓟镇“盐醃人头”的震慑在前,加之其以身作则,卫中不少世袭武官之家已转变態度,表示愿按圣意“出人保田”,即按比例交出精壮家丁,编入营伍效力,以换取保留部分田產。 看到“出人保田”四字,崇禎眼中终於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提起硃笔,在孙祖寿的名字旁重重批了一个“好”字,又在“出人保田”下划了一道朱红的粗线。这法子,正是他想要的! 既能削弱世袭武官对土地的垄断,又能为边军补充有战斗力的兵员,比单纯夺田更易推行,阻力更小。而且还能削弱世袭武官家族的私人武装...... 徐应元不敢接话,只將头垂得更低。 崇禎放下硃笔,站起身,踱到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淡淡道:“让他们跳!让他们闹!不知死的魏党,勛贵的蛀虫,还有那些阳奉阴违的世袭武官……不让他们跳出来,朕如何能逼他们吐出更多的议罪银、赎罪田?” 他转身道:“徐应元!” “奴婢在!”徐应元心头一凛。 “明日辰时,召孙承宗孙先生入宫见驾!”崇禎的声音斩钉截铁,“就说……朕有军国要务相询!” “奴婢遵旨!”徐应元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退出。 暖阁內重归寂静,唯有烛火摇曳。崇禎的目光再次落回孙祖寿的奏章上,手指轻轻敲击著“出人保田”那几个字。 第26章 孙先生,你来当东林魁首吧!(求收藏,求月票) 天启七年十月二十四日,文华殿內檀香裊裊。朱由检正端坐案后在批阅奏章,一身素色常服,案几上放著一只黄梨的“保温杯”,一杯清茶,余温尚存。 殿门轻启,司礼监秉笔太监徐应元躬身引路,身后跟著一位布衣老者孙承宗。他未著官服,只一身青布直裰,鬚髮皆白,但腰背挺直如松,步履沉稳。行至御前,孙承宗肃然下拜:“老臣孙承宗,叩见陛下。” “孙先生请起。”崇禎的声音温,“赐座。” 徐应元亲自搬来锦墩,孙承宗谢恩落座,目光却始终低垂。 崇禎细细打量著这位兄长的帝师。孙承宗的面容比记忆中更显沧桑,眉宇间的刚毅却丝毫未减。上上一世,崇禎一直以为他是东林党魁,后来才知他不过是因主持正义而被误认为东林。真正的东林魁首们,反而不愿与他为伍。 可能是因为这位“真君子”的存在,会让那些“偽君子”无所遁形吧? “先生可知朕为何独召见你?”崇禎开门见山。 孙承宗略一沉吟,坦然道:“老臣愚钝,不敢妄测圣意。” 崇禎轻笑,指尖轻叩案几:“先生不必拘礼。朕今日召对,是想听听先生对蓟镇之战的看法。” 孙承宗抬头,目光如炬:“陛下此次亲征,击退束不的,收復大寧,实乃壮举。然……”他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老臣斗胆直言,屠戮过甚,恐使喀喇沁诸部彻底倒向建州。” 崇禎眼中精光一闪:“先生以为,朕该怀柔?” “威恩並施,方为上策。”孙承宗沉声道,“喀喇沁虽桀驁,然若能以市赏羈縻,或可为我所用,共抗建州。” “先生错了。”崇禎摇头,声音陡然转冷,“赏,永远不如罚有威慑力;金子,永远不如刀子管用!大明能给朵顏、喀喇沁的,无非市赏;而建州能给他们的,是屠戮,是灭族!朕若不趁束不的入寇被击溃之机夷平大寧,来日他们就会为建州带路,绕开蓟镇,直扑京师!” 孙承宗一怔,眉头微蹙。他虽知蒙古诸部反覆无常,却仍抱有“以夷制夷”的幻想。崇禎的话,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幻想,很残酷,可能也没说错...... “先生可知喀喇沁近年动向?”崇禎冷笑,“他们连察哈尔的林丹汗都能卖,还不是谁的刀更利就跟谁走?朕不屠大寧,难道等他们引建州铁骑南下?” 孙承宗默然。蒙古诸部,確实只认强权。林丹汗手握北元正统,照样被喀喇沁部背刺,大明又凭什么让喀喇沁部冒著被建州灭族的风险效忠? 只是......这位少年天子的杀伐之心,也著实重了一些。 崇禎见他沉默,语气稍缓:“不止蒙古,朝鲜亦不可恃。无论他们过去多感念大明,如今在建州屠刀下,只能俯首称臣。若朝鲜还有人念我大明之恩……”他目光锐利如剑,“那也得等我明军登陆,將他们的国王『请』到沿海小岛『保护』之后!” 孙承宗心头一震,听这小皇帝的意思,还想对朝鲜国王下手? “先生可知,我大明如何才能振作?”崇禎这时忽然自问自答,“明军不满餉,满餉不可敌!” 他猛地起身,走到悬掛的《九边十三镇舆图》前,手指重重划过蓟镇、宣府、大同:“九边十三镇有五十九万大兵,若皆能满粮满餉,平辽何难?可朕在蓟镇看到的,却是饿著肚子守长城的疲卒!靠这样的兵,莫说平辽,他们自己都快反了!” 孙承宗面色凝重。他何尝不知边军困苦?但朝廷財政早已千疮百孔,哪来银子补足欠餉? 崇禎看出他的疑虑,冷笑道:“先生是否在想,朝廷没钱?” 孙承宗苦笑:“陛下明鑑。太仓岁入不过六百万,九边年需餉银逾八百万,这还不算京营、锦衣卫及各省兵马……” “所以!”崇禎猛地打断他,“在九边满餉之前,莫再奢谈平辽!更別再向瀋阳拱了!”他手指重重戳在锦州位置,“辽镇,守好现有地盘即可!” 孙承宗闻言一怔。皇帝这话,分明是要放弃进取,甚至……隱含放弃锦州之意! 难道皇上赞成王在晋的主张? 沉默片刻,崇禎忽然话锋一转:“先生可知,如何才能让九边满餉?” 孙承宗思索片刻,道:“清丈田亩,追缴欠赋;整顿盐课,严查走私;裁撤冗官,节用爱民……” “先生所言,皆是老生常谈。”崇禎摇头,“这些事,谁来做?靠谁来做?” 孙承宗一怔。 “先生是君子,君子不党。”崇禎盯著他,一字一顿,“可满朝文武,结党营私者眾!先生孤身一人,如何推行这些开源节流的政令?如何帮助朕整顿朝纲?” 孙承宗沉默。他一生秉持“君子不党”,却也因此屡遭排挤。天启朝时,他因主持正义被阉党打压;如今阉党被打压,东林眼看要復起,可那些江南士绅出身的“清流”,又何尝真心接纳过他? 崇禎忽然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先生,朕欲让你入阁,任武英殿大学士。” 孙承宗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震惊。 “但......”崇禎目光如炬,“先生若真想做成大事,就得扛起东林党的大旗!” 孙承宗浑身一震,苍老的面容上浮现挣扎之色。他一生以“不党”自持,如今皇帝却要他……主动结党? 崇禎看出他的犹豫,缓缓道:“先生,东林已非昔日东林。如今的魁首,不过是江南豪绅的代言人,满口仁义,实则贪腐无能。先生若不出面整飭,东林恐怕比阉党都不如! 阉党虽然贪,但他们还知道给朕分一点。东林......他们是不必在明面上大贪,也不愿意为朕去狠捞银子!可没有银子,九边怎么办?北直隶怎么办?若是九边再这样饿下去,建奴破墙而入只是时间问题。一旦建奴破墙而入,北直隶根本之地就要被他们洗成白地,其中也包括孙先生的家乡...... 孙先生,咱们必须用江南的银子守咱们的北直隶家乡,江南的东林不乐意是正常的。” 孙承宗深吸一口气,忽然起身,郑重下拜:“老臣……愿为陛下整顿东林!” 崇禎嘴角微扬,亲自扶起他:“好!朕明日便授意內阁廷推先生入阁。至於东林……老先生得儘快担当起来!还有,十一月初一的望朔朝会上,可能会有人捣乱,孙先生可要做好准备!” ...... 孙承宗的身影刚消失在文华殿长廊尽头,崇禎便对徐应元抬了抬下巴:“传田尔耕、许显纯。” 徐应元脊背一寒:“皇爷,此二人乃魏阉心腹,詔狱血案累累……” “朕知道。”崇禎摩挲著黄梨保温杯的杯壁,眼底寒光浮动,“正因他们是咬人不叫的恶犬,才用得著。如果朕因为他们替魏忠贤得罪了太多的人,就把他们丟出去平民愤,那锦衣卫中的爪牙岂不是要人人自危?以后谁还肯尽心办差? 而且,魏忠贤归根结底也是大行皇帝的狗,他俩也是在替大行皇帝办事......所以朕得保他们!” 徐应元听崇禎这么一解释,心头就是一暖——这天子对“自己人”还是很仗义的! 半个时辰之后,田尔耕与许显纯跪伏在冰冷金砖上瑟瑟发抖——他们的主子魏忠贤虽然还是司礼监的掌印,还加封了国公,赐了免死金牌。但谁都知道,他已经失势了,而且正在被新天子慢慢清算......而他们作为魏忠贤的走狗,恐怕也逃不了被清算的下场吧? “知道朕为何留你们脑袋吗?”崇禎的声音从御座飘下,听不出喜怒。 田尔耕喉结滚动:“臣……臣等罪该万死!” “该死吗?”崇禎轻笑一声,突然將两份奏章甩到二人面前,“看看,弹劾你们的奏章,够凌迟十回了。” 田尔耕颤抖著翻开——某御史控其“残害杨涟,以铁刷刮骨”;某给事中揭许显纯“用沸水浇囚,取乐詔狱”。白纸黑字,皆是血债。 “但朕不觉得你们该死。”崇禎话锋陡转,“因为你们就是干这种脏活的鹰犬!你们就是替天家当恶人的,世上哪有干活干得好就要死的道理?” 田尔耕、许显纯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狂喜。 崇禎踱步至二人身前,玄色靴尖停在田尔耕眼前:“但是,锦衣卫的刀,今后只能为朕出鞘。做得到,你们就是朕的好鹰犬;做不到……”他俯身压低声音,“詔狱的七十二道刑罚,朕让你们亲尝一遍后再死。不是因为你们之前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而是因为你们不听朕的话!” 田尔耕和许显纯一起重重叩首:“臣等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第27章 金轮法王、成吉思隆盛汗、虎墩兔汗来了 张家口外三百里,朔风卷著雪,抽打在察哈尔部高尔土门万户的冬营地上。 一万余顶灰褐毡帐匍匐在冻硬的荒原上,远远望去,像一片被霜打蔫的烂蘑菇。牛羊蜷缩在围栏里,皮毛上结著冰綹子,偶尔几声哀鸣,有气无力。营盘中央,金顶大帐前那杆苏鲁锭长矛的黑鬃缨,在风中狂乱地舞动。 一队骡马车艰难地前行,沉重的车轮在雪泥里碾出深沟。晋商王登库裹紧狐裘,他身后跟著二十辆大车,麻布下隱约露出粮袋的轮廓和铁器的稜角。宣府副总兵王世钦的心腹家將王得功——一个鬢角斑白、麵皮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老军汉,身披旧甲,腰刀按在掌心,眼神警惕地扫视著营地。几十个王氏家丁紧隨其后,个个神情肃杀。 荒原上的寂静被打破。一队蒙古骑兵护著一个红衣喇嘛,马蹄踏碎薄冰,溅起泥雪,飞驰而来。 “是绰尔济喇嘛!”王登库眯起眼辨认,压低声音对身旁的王得功道,“虎墩兔汗的心腹,看来那位金轮法王,对这条商路还是看重得很。” 两人勒马,在十步外拱手。绰尔济喇嘛的红袍被凛冽的北风扯得猎猎作响,手中玛尼轮转个不停,高原红的脸颊上,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只微微頷首:“王东家,王將军,风雪迎客,长生天赐福......阿弥陀佛。” 三人並轡,向那金顶大帐行去。王登库与王得功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色。王登库突然用流利的蒙语问道:“大师,朵顏卫之事......可有听闻?” 绰尔济手中转动的玛尼轮猛地一顿。 王登库的声音压得更低,带著一丝沉痛:“孙祖寿、祖大寿......屠了大寧城。男子高过车轮者,尽皆斩首;妇孺......为奴。我家在大寧的商铺掌柜,是从那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报的信。” “嗡!”玛尼轮脱手,重重砸在冻土上。绰尔济猛地扭过头,一脸惶恐地看著王登库:“当真?!” “千真万確。”王登库从怀中掏出一卷染血的羊皮纸,双手奉上,“此乃朵顏卫台吉临终血书,泣血恳求呼图克图汗(虎墩兔汗)做主!” 绰尔济的手微微颤抖著接过血书。羊皮卷上的蒙文,每一个他都认得,但组合在一起敘述的惨状,却让他难以置信:“这......当真?”他顿了顿,声音艰涩,“这些日子,喀喇沁和朵顏的逃人,確有不少被各翰耳朵收容,都说南朝军兵杀人放火......可大汗以为......” 他抬眼望向金顶大帐的方向:“大汗以为,南朝素来讲究仁义,不至於此,还疑心是建州设下的诡计......” 王得功在一旁,双手合十,长嘆一声,声音里带著悲悯:“大师,是真的。祖大寿屠了大寧城,孙祖寿的兵又沿著宽河、滦河分两路杀去,沿途屠戮朵顏村落......六千帐的朵顏部,怕是......灭族了!” “南无阿弥陀佛!”绰尔济喇嘛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好一阵心惊肉跳。 王登库趁机接口,语气带著几分愤慨:“大明新帝年方十七,少年心性,只知边將立了功便重赏,哪管什么仁义!若呼图克图汗能遣使问罪,朝中清流正士,必群起弹劾......” “人都死绝了,討公道给谁看?”绰尔济喇嘛眯著眼睛看著眼前两人。 王得功小声提醒,“可若金轮法王此刻不为朵顏卫发声,不为这些枉死的部民討个说法,漠南诸部,谁还认这'成吉思隆盛汗'的旗號?!大汗的威名何在?!” 绰尔济沉默著,脸上的疑云怎么也抹不去。 这两人什么意思?怎么阴谋味儿那么浓? “顺义王卜失兔的市赏,”王登库忽然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岁入八万两白银,绸缎千匹。若呼图克图汗愿为朵顏卫张目,主持公道......”他袖中滑出一大块黄金,不著痕跡地塞进喇嘛掌心,“北京城里,自有人替大汗说话。”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超好用,101????????????.??????隨时看 】 卓尔济喇嘛掂了掂手中的黄金,觉得“此金与贫僧颇为有缘”,连忙收好,最后又问了一句:“北京城里的人是......” “九千岁!”王得功哑声接话,“魏公公掌司礼监,提督东厂多年,党羽遍天下。孙、祖二將屠戮过甚,早已犯下眾怒。只要大汗的使节到了北京......”他右手在脖颈处比划了一个利落的抹喉手势,“九千岁自有法子,让他们人头落地!” 这是......內斗啊!绰尔济喇嘛瞬间明白了。 此时,一行人已行至高尔土门万户营地的核心。绰尔济喇嘛甩蹬下马,將那份沉甸甸的血书仔细揣进袈裟內衬,面色凝重:“金轮法王今夜升帐议事。二位,隨我见驾。” 金顶大帐內,牛油巨烛燃烧著,膻腥气混合著松烟味瀰漫。林丹汗踞坐在虎皮榻上,头戴象徵黄金家族的金翅王冠,胸前悬掛著沉重的金轮瓔珞,看著也不知道是君王还是法王?他脚边跪伏著一个朵顏卫逃人,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 “孙祖寿的兵......砍了我阿爸的头......祖大寿的人......烧了大寧的粮仓......”逃人用蒙语断断续续地哭诉,字字泣血,“他们说......是奉大明皇帝的旨意......车轮斩!车轮斩啊,大汗!” 林丹汗把玩著胸前的金轮,眼神阴鷙,忽然抬脚,狠狠踹在那逃人的肩头:“胡说八道!明国小皇帝才十七岁,刚刚登基没几天,怎么可能那么狠?定是建州的细作嫁祸!拖下去!”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寒风捲入。绰尔济疾步上前,將那捲染血的羊皮书高高捧过头顶:“大汗!晋商王登库作证,宣府军將王得功亲述,屠戮朵顏卫者,確係明將孙祖寿、祖大寿无疑!”他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更有九千岁传话......愿助大汗遣使施压明廷......” ...... 文华殿內,崇禎斜倚在蟠龙御座上,手里把玩著一只黄梨木的“保温杯”。他刚啜了口热茶,司礼监秉笔太监徐应元便躬著身子,用他那特有的尖细嗓音稟报: “皇爷,宣府巡抚朱之冯八百里加急奏报:韃子插汉部虎墩兔汗遣使,携国书至宣府,言……言要为朵顏卫之事,向朝廷討个说法。” 殿內静了一瞬。殿內或侍立或端坐的几人,神色各异。 魏忠贤佝僂著腰,站在御座阴影里,浑浊的老眼低垂,脸上看不出喜怒。 首辅黄立极坐在下首绣墩上,闻言眉头紧锁,胖脸上渗出细汗,嘴唇动了一下,终究没敢先开口。 武英殿大学士孙承宗一身半旧青袍,坐在黄立极身边,腰背挺直如松,眉宇间凝著忧虑。 成国公朱纯臣则坐在另一侧,圆胖的脸上堆著惯常的和气笑容,只是那笑容此刻显得有些僵硬,眼神闪烁不定。 崇禎將保温杯轻轻搁在紫檀小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眾人,最后落在徐应元身上:“哦?討说法?討什么说法?” 徐应元连忙躬身:“回皇爷,那使臣言……言蓟镇总兵孙祖寿、辽镇副总兵祖大寿,无故屠戮朵顏卫大寧城,行……行车轮斩,老幼妇孺皆不能免,惨绝人寰。虎墩兔汗身为蒙古韃子共主,蒙古诸部之长,震怒非常,特遣使问罪,要求朝廷严惩凶手,並……並赔偿抚恤。” “车轮斩是朕的旨意!”崇禎笑吟吟道,“孙祖寿、祖大寿……干得不错嘛。以后这样的事情会很多的,虎墩兔汗早晚会习惯的!”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却让殿內几人心中俱是一凛。 黄立极终於忍不住,起身拱手,声音带著惶恐:“陛下!此事……虽然是朵顏部咎由自取......但虎墩兔汗如今陈兵宣、大边墙之外,不可不防,不可不抚啊!” 魏忠贤立刻表態,声音沙哑:“黄阁老此言差矣。束不的引喀喇沁精骑破我墙子岭,肆虐京畿,形同叛逆!孙祖寿、祖大寿奉旨討逆,犁庭扫穴,乃是为国除害!朵顏卫既从逆,便是自绝於大明,虎墩兔汗有什么话说?至於抚……”他阴阴一笑,“等他攻下归化城再说这话吧!” 孙承宗眉头皱得更紧,沉声道:“魏公公,话虽如此,然屠戮过甚,终非王道。况虎墩兔汗既遣使问罪,其势汹汹,朝廷不可不虑。当务之急,是安抚其心,消弭边患。” 朱纯臣连忙附和:“孙阁老所言极是!万岁爷,不如先安抚住那使臣,许些市赏,再慢慢查清真相……” 崇禎听著几人爭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端起保温杯,又慢悠悠地啜了一口热茶。他放下杯子,目光转向徐应元:“那使臣,现在何处?” “回皇爷,还在宣府驛馆候旨。” 崇禎点了点头,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敲了两下。 “让他来。”崇禎的声音不高,“宣府离京不远,快马加鞭,赶得上十一月初一的望朔朝会吧?” 他顿了顿,目光在黄立极、孙承宗等人脸上缓缓掠过: “就让那位虎墩兔汗的使臣,在望朔朝会上,当著满朝文武的面,好好说说......” “说说我大明的边將,是怎么替朕,替这天下,行那『车轮斩』的。朕想听!” 第28章 与谁共天下?(求收藏,求推荐,求月票) 十月二十七日夜,成国公府后园,假山暗门“咔嗒”一声合拢,將风雪隔绝在外。 密室內,油灯映著六张神色各异的脸。朱纯臣只著素缎夹袄,肥手捧著只紫砂壶。他对面坐著魏良卿,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青缎直裰。下首五条人影——兵部尚书崔呈秀、兵部尚书田吉(此时明廷有两个兵部尚书)、工部尚书吴淳夫、左副都御史李夔龙、太常寺少卿倪文焕,正是阉党“五虎”,此刻皆屏息凝神。 “十一月初一,望朔朝会。”朱纯臣啜了口热茶,声音黏糊如蜜,“虎墩兔汗的使臣要当廷哭诉孙祖寿屠戮朵顏卫的暴行。车轮斩啊,诸位……”他放下茶壶,胖脸上浮起悲悯,“老弱妇孺皆不能免,惨绝人寰!我大明以仁孝治天下,岂容此等酷吏横行?” 崔呈秀指节敲著黄梨桌面,冷笑:“孙祖寿这穷鬼,仗著皇上撑腰,在蓟镇清田追餉,还在自家的昌平卫闹腾,逼得多少世袭武官倾家荡產!此番借蒙古人的刀,正好剁了他的爪子!” “不止爪子,”魏良卿阴惻惻接口,“蓟镇十万边军,如今被他餵饱了肚子,都成了皇上手里的刀。孙祖寿一倒,这群丘八没了主心骨!”他又压低了些声音,“没了这十万边军,皇上还能靠谁?” 田吉捻著山羊须:“届时,皇上要平辽、要賑灾、要养他那几千御前亲军……银子从哪来?还不得靠咱们去江南『收』?”他刻意加重了“收”字,引得倪文焕低笑。 “江南富得流油!”吴淳夫拍案,唾沫横飞,“丝绸、茶叶、盐引、漕粮……哪样不是金山银海?那些东林清流,嘴上仁义道德,家里田连阡陌,商船满江!咱们替皇上『整顿商税』,严查偷漏,还怕刮不出几百万两?到时候......” 李夔龙抚掌:“待江南银子流水般进了太仓,皇上就知道谁是真能办事的!到时候,魏公公重掌司礼监,咱们在朝在野,还不是……” “咳咳!”魏良卿轻咳一声,打断李夔龙,目光扫过眾人,“眼下最要紧的,是初一的朝会。崔尚书,”他看向崔呈秀,“你是本兵,朝会之上,须得率先发难!” 崔呈秀挺直腰板,眼中凶光毕露:“放心!待那蒙古蛮子哭诉车轮斩时,本官便摔笏出班,痛斥孙祖寿残暴不仁,有伤天和!再联络科道言官,联名弹劾他『擅启边衅,激变藩属』!定要皇上当场罢他的官!” “光罢官不够,”朱纯臣慢悠悠道,“最好……押入詔狱。许显纯还在北镇抚司吧?让他好好『伺候』孙总兵。只要他画了押,认了『贪功冒进,屠戮过甚』的罪,这事……就板上钉钉了。” 密室中响起几声心照不宣的低笑。灯影摇曳,將几人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至於祖大寿,”魏良卿补充,“辽西天高皇帝远,暂时动不得。但孙祖寿一倒,他独木难支,又是个识趣的,自会投靠咱们。” “皇上若硬保孙祖寿呢?”倪文焕突然问。 朱纯臣脸上的肥肉抖了抖,挤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皇上能硬保,咱们当臣子的当然不能硬顶,咱们都是忠臣啊!”他端起茶壶,对著壶嘴狠狠啜了一口,“到时候咱们再递个台阶——请旨南下『整顿商税』,以筹集军餉,加强九边,替他兜底。这江南的银子,就是咱们的免死金牌,也是……锁住皇上的金炼子!” “还有,咱们要爭的无非就是给皇上当忠臣的资格.......皇上会明白,咱们比九边十三镇的那般穷鬼更会当大明忠臣的!” “就这么定了!”魏良卿霍然起身,“这忠臣,只有咱们才能当好啊!崔尚书,你亲自去和下面的科道言官打招呼。记住,哭诉要惨,弹劾要狠!务必让那蒙古使臣的血泪,淹死孙祖寿!” 崔呈秀拱手道:“魏爵爷放心,下官定让那孙穷鬼,永世不得翻身!” 朱纯臣也站起身,胖脸上重新堆起和气的笑容:“诸位,事成之后,江南的盐引、茶引、绸缎庄……少不了大家一份。眼下,且让那孙穷鬼和他手下的十万穷鬼,再蹦躂几天。” ...... 乾清宫西暖阁。 紫檀小桌上摆著四样精致小菜:一碟胭脂鹅脯,一盅火腿鲜笋汤,一盘清炒银芽,另有一小笼蟹粉灌汤包。周玉凤綰著家常髻,簪一支素银簪,正替崇禎布菜。 住进皇宫大內的崇禎不知怎的,生活习惯和原先在信王府中大为不同了。吃饭不要人伺候,连王承恩都不让在边上站著。如果王承恩一定要伺候,崇禎还会很和蔼地请他坐著一起吃......这难道是帝王家笼络人心的手段? 而另外一个改变就让周玉凤有点脸红了——天天让她陪伴,都不放她回坤寧宫,而是让她住在了乾清宫,每天晚上都和她睡。这位万岁爷该不会忘记自己还有俩妃子了吧? 想著那事儿,周玉凤赶紧她夹起一片鹅肉,往崇禎跟前的玉碟子里送,“万岁尝尝这鹅脯,是臣妾亲手醃的,用玫瑰滷子並绍兴酒……” 崇禎咬了一口,咸鲜里透出淡淡香,不由点头:“玉凤手艺越发好了。”他忽见妻子眉间隱有忧色,搁箸问道:“怎么了?” 周玉凤垂睫,声音细如蚊蚋:“臣妾这几日宿在乾清宫……田妃、袁妃处,陛下许久未去了。她们……” 崇禎一怔。田秀英、袁氏……上上一世,他亏欠她们良多。田妃早逝,袁妃在城破时自尽……重活一世,他竟又疏忽了。其实也不是疏忽,而是他实在不习惯家里有三个老婆——他上一世的作风和操守,那是非常过硬的。现在虽然又恢復“正帝级”待遇,但是几十年的习惯,一下子也改不过来啊! 崇禎筷子一顿,隨即失笑:“朕差点忘了还有她们。”他放下碗筷,温声道,“玉凤,朕这一世,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人。她们……等你封后之后,朕再安排吧。” 周玉凤脸上飞红,低声道:“钦天监已择了吉日,下月十七......” “紫微交辉太阴,大吉。”崇禎微笑,思绪却飘回前世——崇禎元年的册后大典,周玉凤凤冠翟衣,在奉天殿前受百官朝拜,容光绝世…… 周玉凤眸中漾起水光,刚要开口,暖帘猛地掀起! 王承恩疾步趋入:“万岁爷,锦衣卫田指挥密奏!” 一枚蜡丸递到御前。崇禎两指捏碎,展开一张桑皮纸。 “十月二十七日夜,成国公府密会。魏良卿、朱纯臣、崔呈秀、田吉、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等谋:朔日朝会联合科道弹劾孙祖寿、祖大寿......” 崇禎眸光骤冷,將密报拍在桌上:“跳樑小丑!” 周玉凤瞥见“屠戮”“血洗”字样,指尖一颤,脸色一下煞白。 崇禎却朗声大笑:“好啊!正愁没由头清洗朝堂,他们倒把刀递到朕手里!”他霍然起身:“王承恩!” “奴婢在!” “明日辰时,召孙先生入宫,平台召对!” “再告诉田尔耕……”皇帝眼底寒光如刃,“继续给朕盯紧了!朕倒要看看,这满朝朱紫,到底知道不知道我朱家到底是和谁共天下的?” 第29章 凡是阉党支持的,我们就反对!凡是阉党反对的,我们就支持! 天启七年,十月二十九日。 北京外城,正阳门外,“正心堂”茶楼。 茶楼临街而立,青砖黛瓦,门前悬著一块黑漆金字匾额,上书“正心堂”三个大字,笔力遒劲,据说是南京礼部侍郎钱谦益的手笔。茶楼內,楠木桌椅错落有致,墙上掛著几幅江南名家山水,茶香裊裊,衬得满室清雅。 今日,这素来清幽的茶楼却挤满了人。 上百名书生打扮的东林士子齐聚一堂,或坐或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们大多身著素色直裰,头戴方巾,面容或清瘦或圆润,但无一例外,眉宇间都带著几分愤世嫉俗的傲气。 这些人中,有刚刚从南京、苏州、常州等地千里迢迢赶来北京的东林名士,也有在阉党清洗中倖存下来的东林背景小官,如今听闻新君即位,阉党式微,便时常聚集於此,打听消息。 茶楼上首,摆著一张八仙桌,桌旁坐著三人——孙承宗、钱谦益、李邦华。 孙承宗一身青布直裰,鬚髮皆白,目光如炬。他身旁的钱谦益则是一袭素色儒衫,眉目疏朗,举手投足间透著江南文人的风流气度。李邦华坐在另一侧,神情肃穆,眉宇间仍带著几分官威。 三人下首,坐著孙承宗的门人鹿善继,正低头翻看手中的一份到场士子的名册。 茶楼內嘈杂的议论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上首的孙承宗身上。 孙承宗缓缓起身,环视眾人,沉声道:“今日请诸位前来,是为议一议蓟镇大捷之事。” “蓟镇大捷?”一名年轻士子忍不住出声,“孙阁老,听闻孙祖寿、祖大寿屠戮大寧,斩首七千余级,妇孺皆戮,此事当真?” 孙承宗点头:“確有此事。” 茶楼內顿时一片譁然。 “这……这岂是仁义之师所为?”一名东林老名士拍案而起,怒道,“朵顏卫虽为蒙古部落,但自永乐年间便归附大明,世受国恩!如今朝廷边將屠其部眾,与建奴何异?” “是啊!”另一名士子附和,“如此杀戮,岂不令蒙古诸部寒心?虎墩兔汗若因此兴兵復仇,边关又將烽烟四起!” “孙祖寿、祖大寿杀戮过重,有失仁德!” “此乃暴行,非王道之举!” 眾人七嘴八舌,纷纷指责孙祖寿、祖大寿残暴不仁,甚至有人提议联名上奏,弹劾二將。 孙承宗眉头微皱,目光扫过眾人,最后落在钱谦益身上。 钱谦益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淡淡道:“孙阁老,此事確实是孙祖寿、祖大寿之过。边將行事,当以仁义为本,岂能如此滥杀?况且,此事若传至蒙古诸部耳中,恐怕会激起眾怒,引火烧身啊。” 孙承宗沉声道:“钱先生,此事乃陛下亲令。” “陛下?”钱谦益眉头一挑,“即便是陛下之令,內阁若觉不妥,亦可封还中旨,据理力爭。孙祖寿、祖大寿身为边將,更应明辨是非,岂能一味顺从?” “是啊!”眾人纷纷附和,“內阁当封还中旨!” “边將应有风骨!” 孙承宗的面色已经有些难看了,这帮东林党人显然没把他太当回事啊! 他深吸口气,扭头对钱谦益道:“受之,天子屠大寧虽然暴烈,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朵顏卫早就被喀喇沁蒙古控制,而喀喇沁又向建州称臣。 一旦建夷要绕道燕山南下,朵顏部必会为虎作倀,届时仅凭薄薄一道长城,根本抵挡不住!” 钱谦益却不以为然:“既然知道长城不足恃,就更应该布恩义以结好蒙古!堂堂天朝,怎么能和建夷比谁的刀快呢?建夷是禽兽,而我大明是礼仪之邦啊!” 孙承宗一时竟被钱谦益说的无言以对,就在气氛僵持之际,坐在下首的孙承宗的老部下鹿善继突然起身,高声道:“诸位!我们东林君子,岂能与阉党同流合污?!”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眾人愕然望向鹿善继,不知他此言何意。 鹿善继环视眾人,冷笑道:“诸位可知,阉党如今勾结勛贵朱纯臣,欲在十一月初一的望朔朝会上弹劾孙祖寿、祖大寿,指责他们在大寧滥杀无辜,激怒蒙古,挑起边衅!” “什么?!”钱谦益眉头一皱,目光锐利地看向孙承宗,“此事当真?” 孙承宗点头:“確有其事。” 钱谦益沉默片刻,突然一拍桌子,怒道:“阉党无耻!” 眾人一愣,隨即反应过来! “阉党竟敢如此顛倒黑白!” “孙祖寿、祖大寿乃国之栋樑,岂容阉党污衊!” “我们东林君子,岂能与阉党同流合污?!” “阉党竟然敢替蒙古韃子鸣不平,一定是通番卖国!” “阉党所为,无异於秦檜以莫须有之罪名陷害岳武穆也!” 一时间,满堂东林士子义愤填膺,纷纷痛斥阉党无耻,还拿出了“通番卖国”的大帽子!转而力挺孙祖寿、祖大寿。 方才还指责二將残暴的眾人,此刻竟將二將比为岳飞,阉党弹劾他们,必是秦檜之流无疑! 这立场转换之快,实在让人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立场? 钱谦益看向孙承宗,压低声音,语气略带责备:“孙阁老,此事为何不早说?” 孙承宗苦笑:“难道阉党是否弹劾孙、祖二將就那么重要?” 钱谦益冷哼一声,心道:那不是废话吗?东林能和阉党一致吗?那还怎么斗阉党?不把阉党的狗官拉下来几个,哪有位子给咱们东林君子? 他隨即高声道:“诸位!既然阉党要弹劾孙祖寿、祖大寿,我们东林君子,就当力保二將!十一月初一望朔朝会,我等当联名伏闕上奏,为二將请功!” “对!联名上奏!” “为孙祖寿、祖大寿请功!” 眾人纷纷响应,一时间,茶楼內群情激昂,仿佛孙祖寿、祖大寿已从“残暴边將”摇身一变,成了“武穆再世”。 孙承宗看著眼前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东林党……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只论阵营,不论是非。如此行事,与阉党又有何不同?更可气的是,这帮东林君子还是不认自己这个“党魁”……不 不过万岁爷所託还是成了,今后的朝局不再是魏忠贤的余烬和勛贵两方,而是加入东林唱三方制衡的戏。万岁爷要割勛贵和阉党也就容易些了。 ...... 北京城,崔呈秀府邸。 夜色沉沉,崔府后院的书房內,烛火摇曳,映照出两张阴沉的面孔。 魏良卿手指轻轻敲击著紫檀木桌面,眉头紧锁。他对面坐著成国公朱纯臣——这位平日里心宽体胖的勛贵,此刻却穿著一身粗布衣裳,脸上再无半分笑意。 “国公爷,事情不妙。”魏良卿声音压得极低,“东林党那帮人,要在十一月初一望朔朝会上伏闕上书!” 朱纯臣眉头一皱:“伏闕上书?为谁?” 现在的朝局是勛贵联合阉党一起咬皇帝扶植的“新狗”,虽然孙祖寿背后是皇帝,但皇帝的人被斗倒也不是没有过。况且,皇帝这次“割”的有点狠,大傢伙不得不联手反抗。 可东林真要入局就不好办了……东林那边有一大票在籍官员,隨隨便便起復一批,朝局就大变样了。 “孙祖寿!祖大寿!”魏良卿咬牙切齿,“那帮东林君子,现在一口咬定孙、祖二將是国之忠良,是武穆再世,说弹劾他们是『阉党构陷忠良』!” 朱纯臣脸色一沉,胖手重重拍在桌上:“放屁!孙祖寿在大寧屠城,杀得血流成河,连妇孺都不放过!东林党那帮人,前几日还在骂他残暴不仁,怎么转眼就成忠良了?” 魏良卿冷笑:“国公爷,您还不明白?东林党那帮人,向来喜欢党同伐异!咱们要弹劾孙祖寿,他们自然要保他!” 朱纯臣眼中寒光一闪:“这群偽君子!” “不止如此。”魏良卿阴声道,“他们还准备在上书中给咱们扣上通番卖国的罪名,要把咱们抹黑成秦檜!” “什么?”朱纯臣眉头一皱,忙抬头抬头看向一直坐在阴影里的崔呈秀:“崔公,您怎么看?” 崔呈秀缓缓从阴影中走出,面容冷峻如铁眼中杀意凛然:“不能让这帮东林党人坏事!” 魏良卿眯起眼睛:“崔公的意思是……” “抓人。”崔呈秀冷冷吐出两个字。 朱纯臣眉头一挑:“抓人?” 崔呈秀点头,声音如冰:“十一月初一,望朔朝会之前,让锦衣卫出动,把那些准备伏闕上书的东林党人的头头抓了!” 魏良卿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抓人?以什么罪名?” “罪名?”崔呈秀冷笑,“『结党乱政』『誹谤朝政』『妄议边事』,隨便安一个就行!锦衣卫詔狱里,还缺罪名吗?” 朱纯臣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好!就这么办!不过……”他看向魏良卿,“锦衣卫现在可是田尔耕在管,他……可靠吗?” 魏良卿阴笑一声:“国公爷放心,田尔耕也是自身难保!他若还不努力挣扎……等皇上早晚把他给清理了!” 崔呈秀冷冷补充:“告诉田尔耕,若此事办成,咱们保他全家富贵;若办砸了……”他眼中寒光一闪,“詔狱里的七十二道刑罚,他一样也逃不掉!” 魏良卿狞笑:“明白!” 朱纯臣深吸一口气:“好!十一月初一,先下手为强,让锦衣卫先把李邦华和钱谦益抓了!我倒要看看,没了这两个当头的,下面的小虾米,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 乾清宫暖阁。 孙承宗坐在一只绣墩上,將正心堂茶楼內的情形一五一十稟报给崇禎。 崇禎听完,嘴角微扬,淡淡道:“果然如此。” 孙承宗一怔:“陛下早已知晓?” 崇禎轻笑:“东林党人,向来如此。朕留下阉党,就是为了让他们互相咬。” 孙承宗默然。 崇禎幽幽道:“孙先生,钱谦益、李邦华他们现在还是布衣......所以两日后,十一月初一的望朔朝会,你恐怕要舌战群臣了。” 孙承宗肃然道:“老臣定当为孙祖寿、祖大寿及战死沙场的蓟镇、辽镇將士据理力爭!” 崇禎点头,又道:“据理力爭只是个开始,將来还有更多的麻烦!” 崇禎手指点在地图上:“你把辽西经营得犹如铁桶一般,建奴打不进来,就只能绕燕山破长城。长城边墙薄薄一道,怎么守?建奴奋力一捅就破啊! 必须把防线往前推——控制滦河、宽河、青龙河,堵住建州南下的大路,然后层层防御,节节抵抗,蓟镇长城才能守住。” 孙承宗恍然大悟,隨即眉头紧锁:“陛下,此策虽好,但耗费巨大……” 崇禎目光灼灼:“所以朕还必须收议罪银,查军田!” 孙承宗深吸一口气,郑重下拜:“老臣明白了。” 崇禎扶起他,意味深长道:“孙先生,东林党已非昔日东林。如今的他们,不过是江南豪绅的代言人。 而朕也不是不能和江南豪商做交易的。所以......朕才想让你当这个魁首,如果你能代表江南豪绅来和朕谈交易,那就再好不过了!” 孙承宗一下又无语了——这东林君子不君子,而大明天子则想和江南豪绅谈生意......能谈什么?总不会卖官卖功名吧? 第30章 祖宗曾经说过:这韃子总是越杀越少的!(求月票,求推荐票) 乾清宫,晨。 天色未明,乾清宫內只点了几盏铜灯。 周玉凤低著头,纤细的手指捏著素白袍服的衣带,小心翼翼地替崇禎繫紧。她不敢抬头,只听得见丈夫的呼吸声,沉而缓,像是压著什么心事。 “玉凤。”崇禎忽然开口。 周玉凤指尖一颤,险些扯歪了衣带,连忙稳住,低声道:“万岁爷……臣妾手笨。” 崇禎没在意,只是微微低头,看著她的发顶,轻声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周玉凤咬了咬唇,犹豫再三,终於还是小声道:“这几日……臣妾听见些传闻。” “嗯?” “说……说万岁爷命孙祖寿、祖大寿血洗大寧,屠了朵顏部七八千人……”她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成了气音,却又忍不住抬起眼,偷偷打量崇禎的神色。 她心里其实是不信的。她的万岁爷生得那么好看,眉目如画,贵气天成,怎么会是那种连妇孺都不放过的暴君? 崇禎看著她那双怯生生的眼睛,忽地笑了,笑容温和,却莫名让人脊背发寒。 “妇孺应该没几个。”他淡淡道,“朕命孙祖寿、祖大寿行车轮斩,是针对男子的。至於妇女和不高於车轮的孩童……”他顿了顿,“全都分给蓟辽將士为奴。” 周玉凤脸色一白,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崇禎看著她,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 “玉凤,你知道吗?最晚到崇禎二年,就会有一场决定我大明存亡的大战。”他声音低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建奴会绕过寧锦,取道大寧,沿宽河、滦河攻我蓟镇边墙。若蓟镇被破,数万建奴就会杀进北直隶腹地……” 他额头上忽然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恍惚了一瞬,仿佛又回到了上上世——那时他才十九岁,被袁崇焕那张大嘴忽悠著,做著“五年平辽”的迷梦。结果呢?正美著呢,建奴的刀锋直接捅到了北京城下! 后来他在汉东读大学时,和那位酷爱研究《明史》的高老师討论《明史》,才真正明白——崇禎二年的己巳之变后,大明再想翻盘,就难如登天了! 因为黄台吉不是在北京城下转一圈就打道回府,而是烧杀抢掠了几个月,才心满意足地离去,光是北京周边就损失了十几万人口(死亡或被掠),流亡难民数十万牲畜被掠十余万头,损失战马超过两万匹。另外,北方最富饶的京畿州县的田地房舍等损失极为严重,直接导致北直隶税赋锐减,使得本来就紧绷的財政雪上加霜。而且还损失了大量边军精锐和各地赶来的勤王军——阵亡、溃散、譁变的军队加在一起超过10万! 为了弥补损失,重建防线,崇禎不得不在己巳之变后加派加征......而建奴一边,通过己巳之变发现了一个解决自身经济困难的好办法,就是绕过寧锦防线,衝破长城,衝到大明境內烧杀抢掠。在己巳之变后,他们又来了四次!前前后后,建奴一共在关內烧杀抢掠了整整24个月,也就是两年! 而崇禎朝一共就十七年啊!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万岁爷……”周玉凤见他神色不对,小声唤道。 崇禎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放心,这次……黄台吉打不进来的。”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王承恩的声音:“万岁爷,时辰到了。” 崇禎点点头,最后看了周玉凤一眼,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 皇极殿,望朔朝会。 天色微亮,皇极殿外已列满文武百官。 按大明祖制,望朔朝会乃每月初一、十五之常朝,凡在京五品以上官员皆需入殿奏事。科道言官可直陈时弊,不必预先登记,但奏章需先经通政司呈递,再由鸿臚寺官唱名引奏。 殿內,崇禎端坐御座,目光冰寒。这是他这一世第一次望朔朝会,但是在上上一世,却不知经歷过多少次......可惜,方向不对,越努力,离失败可能就越近。 鸿臚寺卿李觉斯身著素袍,手持象牙笏板,趋步出列:“启奏陛下,插汉部虎墩兔汗遣绰尔济喇嘛为使,携国书至京,现於殿外候旨。恳请陛下召见。” 殿內霎时一静。百官目光交错,暗流涌动。成国公朱纯臣垂著眼皮,胖手在袖中捻著佛珠;崔呈秀深吸口气,看著有点紧张;孙承宗眉头紧锁,腰背却挺得笔直。 崇禎指尖在蟠龙扶手上轻轻一点,声音不高:“宣。” “宣......插汉部使臣绰尔济喇嘛覲见......!”鸿臚寺赞礼官的高唱穿透殿门。 不一会儿,就见绰尔济喇嘛身披絳红袈裟,头戴金顶鸡冠状喇嘛帽,双手高捧一卷金漆封缄的羊皮国书,在鸿臚寺一名青袍序班的引导下,大步踏入殿中。 行至御阶前九步,绰尔济停下,依照鸿臚寺官员事先教授的礼仪,躬身,以不甚流利的汉话高声道:“四十万蒙古国之主巴图鲁成吉思汗座下国师,绰尔济,参见大明皇帝陛下!谨奉我汗国书!”他双手將羊皮卷高高举过头顶。那国书封皮上,赫然以蒙汉双语写著——“大元可汗致书大明皇帝”。 一名身著白袍的司礼监隨堂太监趋步下阶,接过国书,转呈御前。崇禎並未立即展开,只將国书隨意置於御案一角,目光落在阶下的红衣喇嘛身上。 绰尔济深吸一口气,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带著悲愤的颤音,响彻大殿:“大明皇帝陛下!外臣奉我汗之命,泣血控诉!贵国蓟镇总兵孙祖寿、辽镇副总兵祖大寿,罔顾天和,行径酷烈,率军深入我漠南草原腹地,屠我朵顏卫大寧城!男子高过车轮者,尽遭『车轮斩』!妇孺老弱,或戮或掳!三万余眾,旦夕之间,化为冤魂!此等暴行,惨绝人寰,神鬼共愤!今漠南诸部,闻此噩耗,无不胆寒,离心离德!我汗身为蒙古诸部之主,岂能坐视?特遣外臣,问罪於大明朝廷!恳请陛下,严惩元凶,以慰冤魂,以安边塞!” 话音未落,兵部尚书崔呈秀已一步跨出班列,笏板高举,声音尖利如刀:“陛下!绰尔济国师所言,字字血泪!孙祖寿、祖大寿,身为朝廷大將,不思保境安民,反行此屠戮之事,残暴不仁,擅启边衅!其行径之酷烈,堪比建州奴酋!此风若长,必使四夷寒心,边关永无寧日!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锁拿孙、祖二將,交三法司严审定罪,以正国法,以谢天下!” 仿佛一声號令,殿內顿时炸开! “臣附议!”兵科给事中陈尔翼扑跪在地,声音带著哭腔,“孙祖寿屠戮过甚,有伤陛下仁德,更激怒蒙古,遗祸无穷啊陛下!” 户科给事中李鲁生紧隨其后,痛心疾首:“陛下!朵顏卫虽有小过,然罪不至族灭!孙、祖所为,非但酷烈,更耗我大明钱粮军资无数!此等酷烈之將,留之何用?” 御史石三畏鬚髮戟张,厉声道:“臣弹劾孙祖寿、祖大寿!此二人贪功冒进,残暴嗜杀,已失为將之本!更兼谎报军功,欺君罔上!请陛下明察!” 勛贵队列更是群情汹涌。 成国公朱纯臣撩袍出列,胖脸上满是沉痛:“陛下!臣世代簪缨,深知边將当以仁义为本!孙祖寿屠城灭族,此乃禽兽之行!若不严惩,恐寒了九边將士之心,更令太祖、成祖在天之灵蒙羞啊!”他声音哽咽,仿佛死了至亲。 襄城伯李守錡双手合十,一脸悲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孙总兵此举,有干天和!老臣夜观天象,恐有兵祸连绵之兆!陛下,当速速处置,以息天怒!” 定国公徐希皋、丰城侯李承祚、宣城伯卫时泰、抚寧侯朱国弼等人纷纷出列,你一言我一语: “请陛下严惩凶徒!” “此风断不可长!” “为朵顏卫枉死之民申冤!” “以儆效尤!” 声浪如潮,几乎要將殿顶掀翻。矛头所指,皆是孙祖寿、祖大寿。文官引经据典,痛斥其残暴失德;勛贵捶胸顿足,哀嘆其败坏纲常;言官则扣上“擅启边衅”、“欺君耗餉”的大帽。 鸿臚寺卿李觉斯站在角落,看著这汹涌的群情,脸色变幻不定。他本是阉党中人,现在已经入了“帝党”,当然不会跟著崔呈秀起鬨。而现在还跟著崔呈秀闹的,除了五虎之中的其他四虎,就是一些阉党阵营的科道言官了。那些小科道,估计是万岁爷顾不上吸收他们,而那五虎......看来不破费个几百万,是別想转帝党的。这伙人现在跳出来咬孙祖寿,多半是想省了这几百万......就不知道会不会激怒万岁爷,把命送了! 就在这鼎沸的人声中,崇禎缓缓抬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殿內喧囂戛然而止,所有注意力瞬间聚焦於御座之上。 “绰尔济国师,”崇禎的声音不高,也听不出一丝恼怒,“你方才说,孙祖寿、祖大寿,屠了你朵顏卫三万人?” 绰尔济被那平静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紧,强自镇定:“回大明皇帝陛下,正是!三万余眾,惨遭屠戮!” “哦。”崇禎轻轻应了一声,手指习惯性地敲了敲保温杯的杯壁,“三万人……不少啊。”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崔呈秀、朱纯臣等人,幽幽地道:“诸位爱卿,看来孙、祖二將的確没有谎报......屠朵顏之功,千真万確!” 他的语气平静,却让满殿的文武官员都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崇禎忽然似笑非笑地看著绰尔济:“国师,你知道吗?我大明的太祖、成祖曾经告诫后世子孙:这韃子总是越杀越少的!” 第31章 大明狗斗(求收藏,求月票,求推荐票,求追读) 皇极殿內,崇禎那句“韃子总是越杀越少”,震得满殿朱紫鸦雀无声。崇禎的目光幽幽,看著阶下群臣一张张或惊骇、或茫然,或恐惧的面孔。 祖宗……何时说过这等话? 太祖高皇帝驱除胡虏,恢復中华,自是杀伐果断,可《皇明祖训》里写的皆是“怀柔远人”、“慎刑狱”、“恤民力”,何曾有过这等赤裸裸的“越杀越少”之论?成祖皇帝五征漠北,勒石燕然,却也讲究个“恩威並施”,未曾將屠戮当作祖训宣扬啊! 成国公朱纯臣胖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喉结滚动,几乎要脱口而出“陛下慎言!祖训无此语!”。他偷眼扫过勛贵队列,定国公徐希皋缩著脖子,襄城伯李守錡捏著念珠,武清侯李诚铭的趴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著......好像还在往远离自己的方向慢慢挪动。 文官那边,崔呈秀眼角抽搐,兵科给事中陈尔翼张著嘴,御史石三畏的鬍子一翘一翘的,也不知道是被这胡说八道的小皇帝气的还是惊的。 犯顏直諫?为几句“祖训”顶撞刚在蓟镇砍了七千颗脑袋回来的少年天子?那盐渍人头和浓烈咸臭带来的恐惧还未散去,谁愿当这齣头鸟?勛贵们世代簪缨,最懂“当面笑嘻嘻,背后下黑手”的道理。何况......今天勛贵首领英国公张惟贤和他儿子张之极都没来啊! 张惟贤拥立了两代帝王,要犯顏直諫,也该他老人家带领啊! 他不来,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投了? 而阉党爪牙们更没有当面顶撞皇上的道理啊!有这个种还当什么阉党?该去当东林党了...... 这种犯顏直諫的蠢事,向来是那些自詡清流、骨头硬的东林党人才干的!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將被打破的剎那,一个沉稳如山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僵局。 “陛下圣明!” 新任武英殿大学士、东林魁首孙承宗,撩袍出列,稳稳跪在丹墀之下。他鬚髮皆白,一脸正气,腰背却挺得笔直如松。 “孙祖寿、祖大寿奉旨討逆,犁庭扫穴,屠灭朵顏叛逆,此乃雷霆手段,彰显我大明国威!至於功过是非......”孙承宗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电扫过崔呈秀、朱纯臣等人,“关键不在该不该屠!而在於有无虚报冒功,有无贪墨军餉,有无滥杀无辜!”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屠,是陛下的旨意!更是奉太祖高皇帝『驱除胡虏,扫荡腥膻』之遗志而行!太祖皇帝金戈铁马,扫平群雄,驱除蒙元,何尝不是將韃虏越杀越少,方有我煌煌大明二百六十载基业?!” 崇禎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好个孙承宗!不愧是两榜出身的进士,还当过帝师,这“太祖遗志”用得恰到好处,比他自己胡诌的“祖训”高明不少! 他微微頷首,声音带著一丝讚许:“孙先生所言极是。屠朵顏,是朕的旨意,亦是承太祖高皇帝『驱除胡虏,恢復中华』之宏愿!”他目光缓缓扫过阶下勛贵,带著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尔等的祖宗,英国公张玉、成国公朱能、定国公徐增寿……哪一个不是追隨太祖、成祖,於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功勋?正是他们一刀一枪,將蒙古韃子杀得胆寒,杀得人丁凋零,疆土日蹙,才有我大明今日之江山!怎么?到了尔等这一代,锦衣玉食久了,连祖宗的本事和胆气都忘了?听见杀几个韃子,就嚇得腿软了?” 这话诛心!字字句句敲在勛贵们的心坎上。朱纯臣胖脸涨得通红,徐希皋麵皮紫胀,李守錡捻佛珠的手指捏得发白。祖宗的血勇功勋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今被小皇帝拿来当鞭子抽他们,偏偏还无法反驳! 崇禎看著他们憋屈的样子,心中冷笑。他就是要用“祖宗”压死你们!太祖皇帝杀得,成祖皇帝杀得,朕就杀不得?朕杀得比他们还狠!你们能奈我何? 咱大明朝,就是杀韃子起家的! 杀韃子和要饭一样,都是祖传的手艺! 就在阉党和勛贵被这“祖传的手艺”砸得晕头转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之际,群臣队列中又一人出列。 “臣兵科给事中鹿善继,昧死以闻!”孙承宗的门生鹿善继跪倒在地,声音清朗激昂,“孙祖寿、祖大寿二將,深入漠南,犁庭扫穴,斩获韃虏首级七千三百有奇!此乃自永乐北征以来,我大明对北虏未有之大捷!功在社稷,利在千秋!陛下洞察万里,明见万里,圣明烛照!臣恳请陛下,厚赏有功將士,以彰天威! 至於朵顏余孽,勾结建奴,屡犯边墙,死有余辜!林丹汗自身难保,丧家之犬,有何资格替叛逆张目?其遣使问罪,实乃包藏祸心,欲乱我朝纲!陛下当严词斥责,逐其使节,以儆效尤!” 鹿善继一番话,鏗鏘有力,直接將“屠城”定性为“犁庭扫穴”、“討逆大捷”,將林丹汗贬为“丧家之犬”,把“问罪”说成“包藏祸心”。这立场之鲜明,態度之坚决,简直比最忠心的鹰犬还要鹰犬! 崔呈秀、朱纯臣等人彻底懵了。他们看著慷慨陈词的鹿善继,再看看稳如泰山的孙承宗,再瞧瞧龙顏大悦的皇上…… 这……这他娘的到底谁是阉党?谁是君子? 阉党在“犯顏直諫”(虽然没敢真諫),痛斥皇帝的亲信孙祖寿、祖大寿残暴滥杀;东林党却在拍皇帝马屁,高呼杀得好杀得妙? 一股寒意从崔呈秀脚底板直衝头顶。他猛地扭头,看向御座旁阴影里那个佝僂的身影——九千岁魏忠贤。 只见魏忠贤面如金纸,嘴唇哆嗦著,浑浊的老眼死死盯著地面,仿佛要將金砖看穿。他双手拢在袖中,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几乎就要瘫坐在地上。那模样,哪里还有半分昔日权倾朝野、生杀予夺的九千岁威风? 要完!崔呈秀心头猛地一沉。魏公公这状態……根本不像是敢和皇帝作对的模样!不会是那个胆大包天的魏良卿假借他的命令在擅自行事吧? 还有田尔耕那个废物,昨夜抓捕钱谦益、李邦华的任务,到底执行了没有?! 就在崔呈秀心乱如麻,阉党勛贵人人自危,殿內气氛诡异到极点之时...... “臣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附议!” 四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內阁首辅黄立极、次辅施凤来、群辅张瑞图、李国普,四位当朝阁老,整齐划一地撩袍跪倒! 黄立极胖脸上堆满“恍然大悟”的虔诚,声音洪亮:“陛下圣諭,如醍醐灌顶!孙学士、鹿给事中所言,字字珠璣!韃虏畏威而不怀德,唯有雷霆手段,方能震慑宵小!太祖、成祖创业垂统,正是靠此等霹雳手段! 朵顏叛逆,勾结建奴,罪不容诛!孙、祖二將奉旨討逆,功勋卓著!林丹汗名为蒙古共主,实则丧师失地,惶惶如丧家之犬,有何顏面遣使问罪?其行径,实乃包藏祸心,欲乱我大明!臣等恳请陛下,厚赏功臣,严斥北元使节,逐其出境!” 四位阁老,代表著大明最高行政中枢的表態,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阉党和勛贵们心中残存的那点侥倖! 一场“狗斗”,已经分出胜负了! 刚才还群情汹汹要弹劾孙祖寿、祖大寿的朝堂,此刻只剩下对皇帝“圣明”的颂扬声和对韃子使节的斥责声。朱纯臣、徐希皋等人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崔呈秀只觉得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凉。 而那个即將要被严斥和驱逐的韃子使臣绰尔济喇嘛也被眼前这幕反转大戏震得目瞪口呆。 崇禎端坐不动,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戏剧性的翻转早在他预料之中。他微微抬手,正要开口...... “报......!” 殿门外,一声带著惶急的尖利呼喊骤然刺破殿內的平静! 一名鸿臚寺的序班飞也似地衝进大殿,扑跪在丹墀之下: “启……启奏陛下!前兵部右侍郎李邦华、前礼部右侍郎钱谦益,率……率国子监生员、各地赴京举子百余人,聚集於午门之外,击登闻鼓,伏……伏闕上书!” “嗡......!” 殿內刚刚平息的声浪瞬间又起!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聚焦到那鸿臚寺序班身上。 崔呈秀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田尔耕!田尔耕误我!他果然没动手! 崇禎眉梢微挑,声音听不出喜怒:“哦?所为何事?” 那序班浑身抖如筛糠,头埋得更低,几乎要钻进金砖缝里: “弹……弹劾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勾……勾结蒙古,意图……意图谋反!” “轰......!” “谋反”二字,如同九天惊雷,在皇极殿內轰然炸响! 第32章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求收藏,求追) 殿內瞬间死寂。 魏忠贤站在御阶下,素白官袍下的手指微微发抖,眼前一阵发黑:他大侄子魏良卿勾搭崔呈秀、朱纯臣给崇禎搅局的事儿,他是稍微有点知道,但没参与。 这事儿其实就是......“狗斗”嘛! 在他看来,崇禎“勇则勇已”,但他毕竟不是太祖、成祖,不可能在朝堂上杀个人头滚滚。勛贵加上“阉党残余”两大群“狗”一起咬孙祖寿、祖大寿这两条“新狗”,小皇帝一个人护不住,最后还是得藉助他这个“阉党党魁”出来说话。 可没想到,崇禎居然不动声色的就和东林党搭上了.......还依靠孙承宗、鹿继善的巧舌如簧化解了朝臣对孙祖寿、祖大寿的弹劾。最后更是利用东林领袖率国子监生和举子伏闕上书,告他魏忠贤谋反! 东林党......也下场“狗斗”了! 这个免死金牌......魏忠贤下意识往腰间一摸:它真能免死吗? 崇禎沉默片刻,忽地笑了:“好啊,今日这朝会,倒是有趣。” “传旨......准李邦华、钱谦益等人入殿,朕要听听……天下的士子们怎么说。” 殿门缓缓开启,李邦华、钱谦益二人身著素服,头戴方巾,领著上百名国子监生员鱼贯而入。他们虽无官身,却步履沉稳,目光坚定,行至殿中,齐齐跪伏於地。 钱谦益双手捧著一卷奏章,高声道:“臣等伏闕上书,请陛下明察!” 崇禎目光微动,淡淡道:“准。” 钱谦益展开奏章,声音清朗而有力:“臣等弹劾魏忠贤、崔呈秀二人,构陷边將,欺君罔上!孙祖寿、祖大寿二將,血战蓟辽,斩首七千三百级,收復大寧,断敌绕行燕山之路,此乃不世之功!而魏、崔二人,竟以『擅启边衅』之名,欲加罪於功臣,此非秦檜害岳飞之故伎乎?!此事於我大明,与谋反何异?” 殿內骤然一静。崇禎心道:这个钱谦益怎么也是標题党?標题是谋反,內容则是给魏忠贤、崔呈秀扣上秦檜的帽子了——不过这帽子扣得就是狠啊!不愧是东林嘴炮之首,孙承宗的確有所不如! 钱谦益继续道:“即便秦檜,亦不敢以岳飞『杀金人太多』为由加害忠良!今魏、崔二人,竟以孙、祖二將『屠戮蒙古』为由弹劾,岂非將陛下置於比宋高宗更昏聵之地?其心可诛!” 崇禎心道:幸好朕在汉东官场起伏三十年,心性早就打磨了透了,没那么容易上火了。要是和上上一世一样,早就恼了。 李邦华亦上前一步,肃然道:“陛下,边关將士浴血奋战,而朝中奸佞却欲以『残暴』之名构陷功臣,此非寒將士之心,而长敌寇之志乎?若忠良皆因功获罪,他日建奴破关,谁还肯为大明死战?!” 殿內一片死寂,唯有钱谦益的声音迴荡:“臣等请陛下明察,诛奸佞,赏功臣,以安边关!” 崇禎静静听完,目光缓缓移向魏忠贤、崔呈秀二人,声音温和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压:“魏伴伴、崔尚书,你们……可是將朕视作比宋高宗更昏聵之君?” 魏忠贤浑身一颤,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老奴万死!老奴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此意!孙、祖二將之功,老奴亦深感钦佩!陛下英明神武,堪比太祖、成祖,岂是宋高宗可比?!” 崔呈秀脸色煞白,还想辩解:“陛下,臣……” 而和魏良卿、崔呈秀一起跳出来针对孙祖寿、祖大寿的朱纯臣等勛贵,虽然没有被钱谦益、李邦华指为谋反,这个时候也不敢再顶撞天顏,一个个都跪的特別端正,就差一头钻进砖缝里去了。 崇禎却已不再看他们,转而望向孙承宗、黄立极等五位阁臣:“诸卿以为如何?” 孙承宗当即出列,肃然道:“臣弹劾魏忠贤、崔呈秀二人『谤君』之罪!” 黄立极亦上前一步:“臣附议!边关將士血战之功,岂容奸佞污衊?此二人居心叵测,当严惩!” 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亦齐声奏道:“臣等附议!” 五位阁臣,竟无一人为魏、崔二人说话! 殿內气氛凝滯,仿佛连呼吸都停滯了。 崇禎沉默片刻,忽地笑了:“望朔朝会,本就是让人说话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他目光扫过钱谦益、李邦华等人,温言道:“你们敢於伏闕上书,想必也是知道朕宽仁,不会因言治罪吧?” 钱谦益、李邦华连忙叩首:“陛下圣明!” 崇禎又看向魏忠贤、崔呈秀,淡淡道:“朕不让士子因上书获罪,自然也不会因你们,或是你们的党羽奏事不当而降罪。但......” 他语气陡然一沉:“谤君之罪,在於当面不言,背后乱说!你们可明白?今后每月初一、十五,皆行望朔朝会,百官有话可直言,士子有话可上书,朕绝不因言治罪!另外,每旬三、六、九,皆行常朝,地点也在这皇极殿中。无论是望朔朝会还是常朝,皆可畅言!” “但朕一旦定策,尔等须谨遵执行——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明白了吗?” 殿內文武百官齐齐跪伏,高声道:“臣等谨遵圣諭!” 崇禎微微頷首,隨即肃然道:“即日下旨:孙祖寿、祖大寿有功无过,著即嘉奖!宣府、大同、昌平、蓟镇欠餉,一定要想方设法筹措,此乃第一要务!” “蓟镇长城、滦河、宽河堡垒即刻修缮,滦河屯田亦需儘快开展,此乃第二要务!诸位回去后好好想想,后天的常朝,咱们再一起商量对策!” “至於绰尔济喇嘛......送他回虎墩兔汗那里去吧!” “退朝!” ....... 退朝后,魏忠贤带著魏良卿,战战兢兢地来到乾清宫外,跪伏请见。 王承恩入內稟报,崇禎淡淡道:“宣。” 魏忠贤佝僂著身子,拉著魏良卿跪行入內,额头紧贴地面,颤声道:“老奴……老奴有罪!” 崇禎坐在御案后,指尖轻叩桌面,似笑非笑:“哦?魏伴伴何罪之有?” 魏良卿浑身发抖,几乎瘫软在地。魏忠贤却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老奴贪得无厌,积攒家財数百万,其中田產就有......一百万亩......脏银有,有一百七八十万两……此乃欺君之罪!” 崇禎轻笑一声:“欺君?不至於......贪钱罢了!有罪?那就交议罪银、赎罪田吧。” 魏忠贤一愣,抬头看向崇禎,却见皇帝神色平静,並无杀意——崇禎上上一世该恨的人实在太多,黄台吉、多尔袞、李自成、张献忠、吴三桂......仔细算一算,他对魏忠贤、崔呈秀这帮人也算不上多恨。 而且这个魏忠贤、崔呈秀他们还有用! 留著他们可以和东林党“狗斗”啊! 这次割阉党、勛贵的韭菜,得放东林狗来咬!下回去江南割,当然得阉狗来咬了! “也別都交了,”崇禎淡淡道,“留个二三十万,再加几千亩田养老吧.......那是你应得的。” 魏忠贤眼眶一热,重重叩首:“老奴……谢陛下天恩!” 崇禎又看向魏良卿:“至於你……” 魏良卿浑身一颤,几乎晕厥。 魏忠贤急忙道:“陛下,良卿年少无知,老奴愿代他受罚!” 崇禎摆摆手:“罢了,朕不追究......让他写个悔过书,把他怎么和成国公、崔呈秀他们串联的事情说一下,然后闭门思过去吧。” 魏良卿和崔呈秀、朱纯臣勾搭在一起的事儿,崇禎当然是知道的。一切尽在掌握嘛(就是没掌握魏良卿通虏的罪)!根本构不成威胁,反而给了崇禎清洗朝堂的藉口,所以崇禎不打算严惩魏良卿,还打算给他一个转“污点证人”的机会。 只要他懂事儿,狠狠咬朱纯臣、崔呈秀还有那帮勛贵一口,那放过他也不是不行的。 魏忠贤和魏良卿都鬆了口气儿,魏忠贤又叩了个头道:“万岁爷,老奴还想请辞司礼监掌印......” “不许!”崇禎不等他说完,就摆摆手道,“司礼监掌印你继续当著吧!” 魏忠贤愕然:“陛下?” 崇禎目光温和:“你得罪的人太多!这次望朔朝会后,那些东林党人肯定要起復一些,若是辞了掌印,不知多少人要整你。” 魏忠贤喉头滚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崇禎继续道:“还有,朕看你挺会经营的,不如就替朕管好內承运库,顺便再带一带王承恩。他为人木訥,不会搞钱,让他拜你为师,你好好教教他。你那些贪墨来的土地財物,都移交给他,顺便告诉他要怎么贪!” 上上一世,崇禎觉得王承恩忠实可靠,值得信任。而在汉东“进修”过之后,他现在更想要个“和中堂”。关键时刻能拿出银子的才是忠臣啊!所以才让魏忠贤“带”王承恩!这可真是“帝贫思和珅”啊! 另外,这大明的財政要天长地久的好下去,就得有个不怕得罪东林党而且又会捞钱的去江南......不让魏忠贤去,还能有谁?崇禎总不能学乾隆来个六下江南吧? 而魏忠贤则觉得这个小皇帝还是说话算数的,他给的“免死金牌”真的可以免死,於是重重叩首:“老奴……定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崇禎微微一笑:“魏公公,这可是你说的!” 魏忠贤一哆嗦:“皇上还想要老奴做什么,儘管吩咐!” “贪官......勛贵!”崇禎说完这四个字,就挥了挥手:“去吧。” 魏忠贤拉著魏良卿,倒退著退出殿外。 第33章 接下去要好好割一割勛贵了!(求收藏,求追读) 肃寧伯府,夜。 烛火照得魏忠贤那张老脸忽明忽暗。他瘫在太师椅上,手里攥著那枚免死金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仿佛有人想从他手里抢走这块御赐之宝一样。 涂文辅、李永贞、王体乾三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垂手而立,大气都不敢喘。魏良卿跪在地上,额头抵著冰冷的青砖,冷汗直往下淌。 “伯父......”魏良卿声音发颤,“侄儿知错了......” 魏忠贤恍若未闻,只是盯著烛火喃喃自语:“贪官......勛贵......贪官......勛贵......” 涂文辅和李永贞面面相覷,不明就里。王体乾眼珠一转,忽然压低声音道:“九千岁,皇上这是要咱们交几个贪官出去?再......再借他们的口,把火引到勛贵身上?” 魏忠贤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你再说一遍?” 王体乾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皇上说『贪官、勛贵』,莫不是让咱们先交几个贪官,再由他们攀咬勛贵?” 李永贞眼前一亮:“这可是好事啊!皇上要是真和那帮勛贵斗起来,咱们岂不是能鬆口气?” 涂文辅连连点头:“对对对!那些勛贵树大根深,和九边十三镇的世袭武官盘根错节。京营、锦衣卫里都是他们的人,就连皇上暂时拿稳了蓟镇,想动他们也难!” 魏忠贤冷笑一声:“拿下他们不容易?拿下我们就容易了?咱们现在不就被皇上拿捏得死死的?” 屋內顿时鸦雀无声。 半晌,涂文辅试探著问:“那......咱们到底该怎么帮皇上把火烧到勛贵身上?” 王体乾眯起眼睛:“皇上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把火要从贪官烧起,一路烧向勛贵......还是老方子,就是贪钱,不是什么谋逆!” 魏忠贤猛地坐直身子:“有理!”他顿了顿,阴惻惻地问:“那咱们该把谁交出去?” 王体乾阴阴一笑:“崔兵部(崔呈秀)和田兵部(田吉)肯定是保不住了......勛贵要贪钱,当然是剋扣军餉、吃空额......这兵部尚书能干净?还有......”他压低声音,“周日万!” 魏忠贤一愣:“周日万(周应秋)?他不是吏部尚书吗?” 王体乾点头:“可他贪啊!'日进一万'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 魏忠贤沉默片刻,忽然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好!那就把周日万一起交出去!”他猛地一拍桌子,“皇上要钱,咱们就给钱!要田,咱们就给田!要整勛贵......咱们就帮他煽风点火!” 王体乾阴测测地补充:“九千岁,咱们还可以让崔呈秀和田吉咬出朱纯臣、徐希皋......他们这些年吃空餉、占军田,可没少捞!” 魏忠贤重重点头:“就这么办!你们谁帮我擬奏章,咱家这就替皇上......点火!” 跪在地上的魏良卿眼中闪过一丝不甘,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 正心堂茶楼,东林聚会。 钱谦益一袭素袍,手捧茶盏,面带微笑地听著周围士子的吹捧。烛光映在他清癯的脸上,显得格外儒雅。 “牧斋先生此次伏闕上书,弹劾魏阉,功在社稷!內阁之位,指日可待啊!” “正是!只要再弹劾掉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这三个阉党走狗,朝堂便是清流天下!” 钱谦益矜持地笑了笑:“诸位过誉了,钱某不过尽臣子本分罢了。” 李邦华坐在一旁,眉头微皱,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孙承宗:“愷阳公,您怎么看?” 孙承宗放下茶盏,缓缓道:“皇上的心思,不在扫清阉党。” 钱谦益一怔:“哦?愷阳公何出此言?” 孙承宗淡淡道:“皇上要的是平衡。东林、阉党、勛贵,三家制衡,他才能稳坐龙椅。” 钱谦益脸色微变:“那......我们岂不是白忙一场?” 孙承宗摇头:“非也。皇上需要东林制衡阉党、勛贵,也需要阉党制衡勛贵和咱们。咱们只要做好分內之事,自有前程。” 钱谦益若有所思,眼睛微微眯起...... ...... 乾清宫暖阁。 崇禎挽著袖子,和周玉凤一起站在案前。案上摆著一盆鱼茸、一盆肉馅,还有蒸好的肉糕,热气腾腾。 “万岁爷,这鱼丸要顺著一个方向搅,力道要匀。”周玉凤轻声指导,纤纤玉手轻轻拨弄著盆中的鱼茸。 崇禎笑著点头,手上不停:“朕省得的,不就是个鱼丸吗?朕当年......” “当年?”周玉凤眨著杏眼,好奇地望著他。 崇禎嘿嘿一笑:“当年......当年朕做过一个梦,梦见很久很久以后,朕到了一个名叫汉东省京州市的地方。那里的人爱吃这种鱼丸、肉丸,和鱼茸肉馅一起蒸成的肉糕,合起来就叫'京州三鲜'。朕在梦中就学会了这道菜。” 周玉凤柔声道:“万岁爷在梦中学会的手艺,臣妾可要好好学。” 崇禎手上不停,语气轻鬆:“今儿高兴,朕才亲自下厨......玉凤,朕今日又发了一笔,魏忠贤交出了一百万亩地,还准备再给一百五十万两议罪银!” 周玉凤手上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么多?” 崇禎轻笑:“这才刚开始。勛贵们手里的地,朕要让他们一口一口吐出来。” 正说著,王承恩轻步进来:“万岁爷,张皇后娘娘带著田妃、袁妃来了。” 崇禎抬头:“请进来。” 不一会儿,张皇后领著田秀英和袁氏走进暖阁。田秀英十六七岁年纪,眉目如画;袁氏更显稚嫩,怯生生跟在后面。二人向崇禎行福礼,动作恭敬。 崇禎看著她们,很有点不习惯——上一世在汉东省,他只有一位妻子,如今却要应付三个女人,实在不习惯。但面上不显,只温和道:“都坐吧,今日一起用膳。” 田秀英和袁氏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在末座坐下。周玉凤见状,笑著盛了一碗鱼丸汤递给袁氏:“妹妹尝尝,万岁爷亲手做的。” 袁氏连忙接过,小声道谢。 张皇后看了看崇禎,忽然道:“皇上,如今虽是丧期,但子嗣要紧。田妃和袁妃都是懂事的,不如......” 崇禎知道她的意思,摇头道:“大行皇帝百日未过,此事容后再议。” 张皇后还想再劝,周玉凤却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笑道:“娘娘,今日难得团聚,先用膳吧。” 暖阁內,炭火融融,眾人围坐用膳,笑声浅浅。崇禎看著这一幕,心里头也是暖暖的。不为別的,就为了这个家,他也得保住大明江山啊! 而要保住大明的江山......下一步就必须“割”那群祖宗传下来的大明好勛贵了!不割他们,大明九边十三镇的苦汉子们就吃不饱! 大明军制的底层就是屯田养兵,九边十三镇的体量就决定了不可能完全靠收江南的税去解决九边十三镇的粮餉......就算江南的那帮財主肯老实挨“割”,就当下的运输成本,也必须把九边军屯再搞起来——走陆路千里运粮,能有个二成“送达率”就很好了! 所以那帮勛贵,还有和他们盘根错节在一起的世袭武官必须得挨“割”!不过这帮人可不是阉党这种软柿子,他们手里毕竟是有军队的,得小心点“割”......维持一个“割”而不破才好。 ...... 盛京城外,风雪呼啸。 侯兴国裹紧貂裘,踩著深雪钻进一辆马拉雪橇,范永斗紧隨其后。 “这鬼天气!”侯兴国搓著手,低声咒骂,“再晚些,都要过大年了。” 范永斗眯著眼,雪粒拍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他紧了紧腰间的包袱,那里装著黄台吉赐下的一柄宝刀,还有一封盖著黄台吉大印的密信,是给喀喇沁部首领的。 “侯公子,咱们这趟回去,可就是提著脑袋走路了。”范永斗低声道,“小皇帝若知道你来过辽东......” “怕什么?”侯兴国冷笑,“我出北京是去『变卖家產』的,谁能查得出来?况且......”他拍了拍胸口,“我已经准备好了二十万两银子,还有两千多亩地契,算是我这些日子『辛苦筹来』的。” 范永斗沉默片刻,忽然道:“你说......魏良卿不会出卖你吧?” “那怎么可能?”侯兴国眼中闪过一丝阴鷙,“他是同谋!不卖我,小皇帝多半被蒙在鼓里;要是卖了我......他自己也摘不乾净!” 雪橇在风雪中疾驰,车辙很快被新雪掩埋。远处,盛京城的轮廓渐渐模糊,只剩下一片苍茫。 范永斗望著前方,喃喃道:“这一趟回去,要么富贵,要么......尸骨无存。” 侯兴国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怀中的宝刀。 第34章 还有奉旨贪污啊!(求收藏,推荐,月票,追读) 英国公府,內院暖阁。 中药的苦味儿混著炭火气,在暖阁里沉闷地盘旋。英国公张惟贤半倚在紫檀木榻上,身上盖著厚实的锦被,脸色蜡黄,不住地咳嗽。他刚灌下一碗参汤,勉强提起了几分精神。 这位老国公的身体本就不好,在蓟镇淋了雨,受了惊,回来后就病倒了。他儿子张之极在家当孝子,伺候老爹,所以父子俩都没参加今日的望朔朝会。 榻前,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希皋、襄城伯李守錡、丰城侯李承祚、宣城伯卫时泰、抚寧侯朱国弼,以及张惟贤的长子张之极,围坐一圈,个个面色凝重。窗外暮色四合,更添几分压抑。 朱纯臣那张胖脸上惯有的和气笑容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焦躁和惶恐。他刚把今日望朔朝会上发生的一切,尤其是那蒙古喇嘛绰尔济的哭诉、钱谦益和李邦华率眾伏闕上书弹劾魏忠贤谋反、以及皇帝最后那句“知无不言,言者无罪”的定调,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皇上最后说,望朔朝会就是给人说话的,言者无罪……”朱纯臣的声音带著点乾涩,他下意识地搓了搓肥厚的手掌,“所以,咱们在朝会上说的话,按皇上的意思,是不该有罪的。” 张惟贤闭著眼,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整个身子都在抖。张之极连忙上前,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好半晌,张惟贤才缓过气,浑浊的老眼缓缓睁开,目光锐利地钉在朱纯臣脸上:“言者无罪……咳咳……说错话当然不要紧……可占田、占役、空额……咳咳咳……哪一样不是实打实的罪?还有……” 他顿了顿,喘息著,目光扫过眾人,最后又落回朱纯臣身上,带著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那个虎墩兔汗……怎么就那么巧,偏偏在这个时候之后,跑来问罪?还指名道姓……咳咳……” 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朱纯臣那张瞬间变得惨白的胖脸上。 朱纯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头顶,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张惟贤这老狐狸!他什么意思?他是在点我! 占田、占役、空额……这些罪,勛贵世家,九边將门,谁家没有?法不责眾!皇上再狠,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抄家问斩!顶多就是交田、交银子赎罪!伤筋动骨,但根基还在! 可勾结蒙古,通番……这罪名就大了!这是谋逆!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而且……这事確实是他朱纯臣和魏良卿在暗中牵线搭桥促成的!一旦坐实,皇上就有抄了他成国公府的罪名了! 朱纯臣的胖脸皮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陡然拔高: “虎墩兔汗的事儿还没完呢!皇上把人家的使臣赶走了,人家能善罢甘休?现在宣府、大同还欠著十几个月的军餉!那帮丘八早就怨声载道了!这要是察哈尔部的大军一压境,那帮饿红了眼的兵痞还不得炸锅?朝廷要是不能把欠餉补上,那可如何是好?!” 他环视眾人,胖脸上挤出一丝扭曲的“自信”:“到时候,边关告急,皇上……还得靠咱们这些勛贵和將门去安抚弹压!” 张惟贤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誚,隨即又被剧烈的咳嗽淹没。他咳了好一阵,才喘息著道: “咳咳……什么话?朝廷养我们这些勛贵干什么用?咳咳……关键时刻,咱们得帮著皇上……咳咳咳……” 朱纯臣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抱拳:“老公爷高明!正是此理!我等世受国恩,值此危难之际,自当挺身而出,为君分忧!” 张惟贤吃力地挥了挥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成国公……老夫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咳咳……实在干不动了……明日……明日就去辞了提督京营戎政的差事……往后这京营……咳咳……就拜託你了……”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张惟贤整个人蜷缩起来,脸憋得通红。张之极连忙上前扶住父亲,对眾人道:“诸位叔伯,家父实在支撑不住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朱纯臣、徐希皋等人见状,只得起身告辞。朱纯臣临走前,还特意对著榻上的张惟贤深深一揖:“老公爷好生將养,京营之事,纯臣定当尽心竭力!” 眾人鱼贯而出,暖阁里只剩下张惟贤父子。 脚步声远去,张惟贤剧烈的咳嗽声也渐渐平息下来。他靠在榻上,闭著眼,胸口起伏,但脸上的病容似乎褪去了几分。 张之极忧心忡忡地凑近:“父亲,您怎么样?” 张惟贤缓缓睁开眼,眼神锐利如鹰,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垂死之態?他摆了摆手:“暂时还死不了。” 他挣扎著要起身,张之极连忙搀扶。张惟贤走到书案前坐下,铺开一张素笺,提起了笔。 “父亲,您这是……”张之极不解。 “写请罪的奏章。”张惟贤头也不抬,声音沉稳。 “请罪?”张之极大惊,“父亲,您何罪之有?” 张惟贤蘸了蘸墨,手腕沉稳地落下:“为父没罪,但是咱家的老辈吃太多了,得再交十三万亩军屯出去……把咱家在永平府的地,都交了!” 张之极如遭雷击,失声道:“父亲!您这是……那可是咱家几代人的基业啊!” 张惟贤停下笔,抬眼看向儿子:“为你铺路!” “铺路?”张之极更加茫然。 张惟贤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我本来以为,朱纯臣能接我的班,执掌京营,成为勛贵之首……现在看来……我这个提督京营戎政的位子,你有机会接了!” 张之极心头剧震:“成国公他……他怎么了?” 张惟贤眼中寒光一闪,做了个极其隱晦的杀头手势:“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勾结虎墩兔汗!占地、占役、吃空额……这些,谁家都有,法不责眾!皇上再恼,顶多罚银罚田,革职留任,不至於动根本!但勾结蒙古,通番……” 他顿了顿,声音冰冷:“这是谋逆!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朱纯臣……他完了!” 张之极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发冷。 张惟贤重新拿起笔,语气不容置疑:“明日,待为父的请罪奏章送入宫中,你亲自去递牌子请见皇上。態度要诚恳,多磕头,多流泪……不吃亏!记住,离朱纯臣那蠢货远一点!越远越好!免得被他牵连!” ...... 十一月初二,文华殿。 张之极一身素服,跟著司礼监隨堂太监高宇顺走进殿內。殿內炭火融融,暖意扑面,却压不住他脊背上的寒意。他抬眼望去,崇禎皇帝朱由检正坐在御案后批红,年轻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肃穆。 张之极伏地叩首:“臣张之极,叩见万岁爷。” 崇禎抬起头,目光落在张之极身上,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起来吧。” 高宇顺上前,將英国公张惟贤的奏章呈上。崇禎接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眉头微蹙,又舒展开来。他合上奏章,抬眼问道:“老国公身体如何?” 张之极喉头一紧,低声道:“回万岁爷,家父……已病入膏肓。” 崇禎嘆了口气:“老国公是国之柱石,朕心里有数。”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奏章上:“英国公府愿意退还十三万亩军屯,朕心甚慰。” 张之极低头不语。 崇禎看著他,忽然微微一笑:“朕不会让忠臣吃亏的。” 张之极一愣,抬头看向皇帝。 崇禎的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这十三万亩军田值多少,將来一定会有补偿。” 张之极心头一震,还没反应过来,又听皇帝低声道:“朕其实知道,你们这些北京的勛贵日子清苦,就守著十万八万亩的『薄田』,一年到头收不了几个租,比不了南京的勛贵。” 张之极脸上划过惊喜。 崇禎继续道:“南京的勛贵和福建的海商、海寇合伙做大买卖,哪年没有个十万八万的进帐?你们张家是忠臣,等北方事定,朕就让你去当南京的总戎。替朕好好查一查他们!” 张之极心头狂跳,眼眶瞬间红了。南京总戎!那可是肥差!查南京勛贵中的贪官那就更来钱了......现在这皇上的规矩是贪官必须交议罪银,贪官越多,议罪银就越多。他在中间过一下手,少贪点,捞个几十万两不过分吧?而且这是奉旨贪污! 想到这里,他重重叩首:“臣……谢主隆恩!” 第35章 贪官越多,大明越好?(求收藏,求追读) 崇禎已经看完了整本奏章,目光又落在张之极身上,平静无波:“令尊的奏章,朕看了。一片忠心,朕心甚慰。” 张之极喉头滚动,不敢接话。 “只是,”崇禎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稳,“令尊身子骨不济,辞了提督京营戎政的差事,这京营重地,总得有人替朕看著。” 张之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崇禎看著他,忽然问道:“你现在所任何职?” “回陛下,”张之极连忙躬身,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臣现任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 崇禎点点头,仿佛只是隨口一问:“嗯,都督同知,从一品衔。”他顿了顿,目光深邃,“令尊辞了京营戎政后,这个位子,照例该谁接?” 张之极不敢有丝毫隱瞒,低声道:“回陛下,按旧例……该由成国公接任。成国公现任五军营提督总兵,兼协理京营戎政。” “哦,朱纯臣。”崇禎念著这个名字,“他提督五军营,协理戎政……那他若接了提督京营戎政,五军营提督总兵不就空出来了?” 张之极只觉得手心开始冒汗,皇帝这话……意有所指啊!五军营提督总兵是实实在在带兵的,提督京营戎政虽然大,但手头却没几个兵。 朱纯臣的官大了,手里的兵却少了...... 崇禎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朕观你相貌堂堂,又是將门虎子,英国公世子,家学渊源。五军营提督总兵一职,就由你来担任吧。” 张之极大喜!五军营提督总兵!京营三大营之首,掌京畿重兵!提督京营戎政之下就是这个官......朱纯臣的提督京营戎政看著就不长久,等他倒了,自己就能上了。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臣……臣张之极,叩谢陛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崇禎看著他激动得难以自持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等他磕完头,才淡淡道:“起来吧。” 张之极站起身,胸膛仍在剧烈起伏。 “这差事,不好当。”崇禎的声音沉了下来,“京营积弊,非一日之寒。空额、占役、欠餉……朕都知道。” 张之极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心又提了起来。 “五军营的空额......”崇禎看著他,目光锐利,“朕知道有很多!你刚接手,千头万绪,一时半会儿,清不了。” 张之极愣住了,一时没明白皇帝的意思。 崇禎端起御案上的黄梨“保温杯”,抿了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暂时……可以继续吃。” 什么?! 张之极瞳孔猛地一缩,以为自己听错了!皇帝……让他继续吃空餉?! 崇禎放下“保温杯”,目光平静地看著他:“不过,给兵部的分成,从今往后,就免了。” 张之极只觉得哪儿不对?兵部分成……不给能行吗?不对,不对...... 他总觉得哪儿不对,想辩解,想表忠心,想说臣不敢,想说臣一定清查……可又觉得不妥......这皇帝怎么那么爱打哑谜呢? 崇禎看著他那副怎么都揣摩不出“圣意”的模样,微微一笑,语气竟缓和了几分:“京营的陋规,盘根错节,非一日之寒。你不和他们同流合污,寸步难行,也办不成事。” 他顿了顿:“所以,朕准你,一切照旧。至於兵部的两位尚书,崔呈秀、田吉,涉嫌贪墨军餉,很快就要被捕拿了!你五军营给他们的那份『孝敬』,自然不必再送了。” 张之极心头又是一凛!兵部尚书,两个……都给拿下了?他俩可是,可是魏忠贤的人啊! “你眼下最要紧的任务,是替朕看好五军营,稳住人心。”崇禎的目光深邃,“至於將来……” 他手指轻轻敲了敲御案:“待朕腾出手来,要整顿京营时,你好好配合,便是你的功劳。” 张之极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允许他暂时同流合污,稳住京营,但条件是將来必须配合皇上割京营军官们的韭菜! 这……这简直是把他当成“割韭菜”的御用镰刀啊! “臣……臣……”张之极声音乾涩,艰难地开口,“臣遵旨!定当……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圣恩!” 崇禎站起身,走到张之极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隨意,但说出的话却让张之极忐忑不安:“贪官越多,朕將来收议罪银的时候,国库就越充实。所以啊,这贪官啊,就像韭菜,朕只要有割韭菜的刀,就不嫌贪官多!你明白了吗?” “明白,臣明白!”张之极一边回答一边猜谜语——皇上的意思......是让张家在“韭菜”和“割韭菜的刀”当中做选择。 “去吧......好好当你的五军营提督总兵。” “臣……告退!”张之极深深一揖,倒退著退出暖阁。 ...... 张之极告退后,崇禎看向高宇顺:“崔呈秀、田吉、周应秋到了吗?” 高宇顺低声道:“到了。” 崇禎目光一冷:“命曹化淳带十名御前亲军入殿,然后再宣他们三人进来。” 崔呈秀、田吉、周应秋三人进殿时,一眼就看到了曹化淳和他身后十名素衣佩刀的御前亲军。 三人心头一颤,立刻伏地叩首:“臣等叩见万岁爷!” 崇禎冷冷地看著他们,从案上拿起一份供状,丟在地上:“你们自己看看。” 三人颤抖著捡起供状,只看了几眼,便面如土色。 这是魏忠贤的供状!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著——他魏忠贤包庇纵容崔呈秀和田吉剋扣军餉、虚报军功!联合周应秋卖官收钱! 崇禎端起黄梨保温杯,啜了一口热茶,淡淡道:“又是贪钱……我大明怎么就这么多贪官呢?” 他这淡淡的一句话,既给案件定了性,又给这三人划了道。 他们是韭菜,哦,是贪官,不是逆贼。贪官是可以交钱赎罪的....... 但三人还是浑身发抖,额头抵地,不敢抬头。 崇禎嘆了口气:“你们今天就不要回去了。” 他看向曹化淳:“琼华岛已经收拾好了,带他们上去,让他们好好想想怎么认罪赎罪吧。记著,他们现在还是官身,也没有下詔狱,而是留置琼华岛。” 崔呈秀、田吉、周应秋都稍稍鬆了口气——还是官身,不下詔狱,那就是要钱不要命...... 曹化淳躬身:“奴婢遵旨。” 崇禎挥了挥手:“带走!” 十名御前亲军上前,將暗自盘算要出多少银子、土地赎罪的三人押出文华殿。 崇禎看著他们的背影,目光火热:“宣孙先生和徐厂臣来文华殿。” ...... 半个时辰后,文华殿內。 孙承宗和徐应元肃立殿中,崇禎將崔呈秀、田吉、周应秋的供状推到案前,淡淡道:“这三个人,朕已经命人留置琼华岛了。” 孙承宗心头一震,抬眼看向皇帝。 崇禎目光平静:“崔呈秀和田吉剋扣军餉,周应秋卖官鬻爵……朕让他们好好想想,该怎么认罪赎罪。” 还可以赎罪......这皇帝怎么就那么贪钱呢? 孙承宗沉默片刻,拱手道:“万岁爷圣明。” 崇禎看向徐应元:“让內阁擬票,崔呈秀的左都御史由孙先生接任,周应秋的吏部尚书由黄立极暂代。至於崔呈秀和田吉的兵部尚书......暂时空著!” 徐应元躬身:“奴婢明白。” 崇禎顿了顿,又道:“另外,英国公年迈老病,请辞提督京营戎政,朕准了......提督京营戎政一职让成国公接,成国公的五军营提督总兵让英国公的儿子张之极接。” “李邦华、钱谦益起復,李邦华任兵部右侍郎,钱谦益任礼部右侍郎。” 孙承宗眼中终於闪过一丝喜色——皇帝这是要借东林之力,稳住朝局。朝局稳了,才好坑阉党的银子。 崇禎看向孙承宗:“孙先生,京营和兵部的事,就交给你和李侍郎了。” 孙承宗郑重拱手:“臣定当竭尽全力。” 崇禎点点头,又对徐应元道:“內阁擬好票后,你亲自送来,朕批红后,明日常朝宣布。” 徐应元恭敬应下。 崇禎端起保温杯,啜了一口热茶,目光深邃。 贪官越多,议罪银越多。 议罪银越多,大明越好。 所以,贪官越多,大明就......越好了! 这可不是胡思乱想,而是因为大明的大贪巨贪的大部分財富都来源於工商业甚至是国际贸易。由於大明传统的税收体系不大能收工商业的税,税务体系的改革也没那么容易。所以割贪官的韭菜,或者说让贪官去割工商业的韭菜,崇禎再割贪官,就是个从工商业拿钱的路子了...... 想到这里,他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第36章 议罪银?赎罪田?这就是崇禎新政!(求收藏,求追读) 十一月初三,皇极殿。 天光未亮,皇极殿外已站满了身著素服的文武百官。自天启帝驾崩,新君崇禎即位,朝中风云变幻,阉党眼看著失势,和魏忠贤亲近之人,都有些人人自危。 今日常朝又少了崔呈秀、田吉、周应秋三人!一个是阉党五虎之一,一个是阉党五虎之首,一个则是赫赫有名的阉党大贪官......接下去也不知道会牵连到谁啊! 殿门缓缓开启,鸿臚寺官员高唱:“陛下驾到......” 崇禎皇帝朱由检一身素白长袍,步履沉稳地踏入大殿。他面容沉静,目光如炬,在御座前站定,目光扫过殿中群臣。百官伏地叩首,山呼圣躬万福。 “平身。”崇禎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威严却是越来越重。 百官起身,垂首肃立。 鸿臚寺官员上前,展开詔书,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詔曰:左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崔呈秀、兵部尚书田吉、吏部尚书周应秋,三人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著即停职审查,待议罪银、赎罪田缴纳后,再行定夺......” 詔书一出,殿中顿时一片低哗。 “停职审查?这是什么章程?” “议罪银?赎罪田?大明朝何时有这种规矩?” “莫不是……变著法子要钱?” 群臣面面相覷,心中惊疑不定。他们早听闻皇帝在推行“议罪银”,可谁也没想到,竟真敢在朝堂上明晃晃地拿出来! 崇禎坐在御座上,目光平静地看著底下骚动的群臣,嘴角微微扬起一丝笑意。后世有名言曰:只要思想肯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嘛!上上一世,他的思想就不肯滑坡,太在乎史书上的观瞻,结果亡国了,史书上还全是污衊大明的鬼话。 这一世他算是通透了,只要能苟住不让满清和李自成亡了大明,要不要脸无所谓......大不了以后改歷史!只要朕和乾隆一样不要脸,大明是一定能再续个几十上百年的! “诸位爱卿,可是有疑惑?”他缓缓开口。 殿中顿时一静。 崇禎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议罪银、赎罪田,是朕的新政,为的是给那些天良尚存、幡然悔悟的內外官员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继续道:“只要他们能认识到自己的过错,积极主动地將贪墨的钱財、田產退赔给朝廷,朝廷便会根据他们的认罪態度、退赔是否积极,酌情给予宽大。” “崔呈秀、田吉、周应秋三人,昨日已主动到文华殿向朕自首坦白,如今正在琼华岛上交代贪污腐败的问题。” 他语气温和,甚至带著几分宽厚,循循善诱道:“朕宽仁,不忍实行《明大誥》上的重典,对贪污六十两以上者实行『梟首剥皮』之刑,还愿意给他们一个退赔赎罪的机会。” “诸位爱卿当中,若有谁过去未曾经受住诱惑,拿了不该拿的银子,也可和他们一样,幡然悔悟,重新做官。” “这是朕的宽仁,也是朕的新政!” 这番话说完,殿中鸦雀无声。 群臣面色各异,有的惊疑不定,有的冷汗涔涔,有的则低头沉思。 议罪银?赎罪田? 这不合祖制啊! 可谁敢站出来说皇帝违反祖制? 如今朝堂上站著的,十之八九都是魏忠贤提拔上来的“阉党”,谁身上没点脏事?若真按朱元璋的法子来,全都得剥皮! 现在不仅不剥皮,还可以交点议罪银,然后重新做官!这皇上......还真挺宽仁的!是好皇上啊! 他们要站出来反对,然后皇上让东林党的孙承宗来剥他们的皮……这不是脑残吗? 而那位绝对能称得上“正臣”的东林魁首孙承宗,此刻也沉默不语。 他虽不赞同“议罪银”“赎罪田”,但他也明白皇帝的苦衷——大明朝是真缺银子啊! 而且,大明的弊政积重难返,若真按朱元璋的法子来,反腐都能把大明给反没了…… 最后,孙承宗也明白崇禎不是要打死阉党,而是要先割一把阉党的韭菜,然后再收阉党做狗! 而要让阉党安心当狗,就得有议罪银,赎罪田。要不然东林党入局后,反一反腐,就把阉党反没了。 所以孙承宗如果今天站出来反对,那他领著东林党入朝的局就破了。 入不了局,那还怎么为国为民?还怎么名垂青史? 崇禎见群臣沉默,心中满意便示意鸿卢寺官员继续宣读詔书。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黄立极实任吏部尚书,孙承宗为左都御史......” 群臣又是一阵骚动。 黄立极本就是內阁首辅,还是阉党,如今实任吏部尚书,权柄更重,看来他投靠新天子是投对了;而孙承宗则从待岗在家的布衣一跃成为左都御史,而且之前就是武英殿大学士——是堂堂阁老!显见皇帝要重用东林。 崇禎看著底下神色各异的群臣,笑盈盈道:“过去朝廷对於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的任命有些混乱,北京的六部竟有十二个尚书,不合祖制。如今改回一部一尚书,吏部尚书是黄先生,兵部尚书暂时由兵部左侍郎代理,稍后朕另有安排。”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站在前排的几名官员:“至於吴爱卿,以及两位薛爱卿,你们的工部尚书、刑部尚书之职,暂且免了,稍后另有任用。” 被点名的吴淳夫、薛凤翔、薛贞三人脸色骤变。 吴淳夫是魏忠贤“五虎”中的成员,如今老大崔呈秀和同僚田吉已被“留置”,他也被免职,下一步恐怕就是交议罪银了!可他们的“罪”都很大,估计得交上一笔巨款了! 三人心中惊惧,却不敢违抗,只得和孙承宗、黄立极一起叩首谢恩:“臣等……领旨。” 站在后排的左副都御史李夔龙、太常寺卿倪文焕,虽未被点名,却也嚇得瑟瑟发抖,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崇禎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俩別怕,你俩都是魏忠贤的好狗,贪得也不多,就不留置你们了,好好替朕当狗,朕让你们咬谁就咬谁! 不过这笑容,却让二人脊背发寒。 隨后,鸿卢寺官员又宣读了起復李邦华、钱谦益的詔书,並表彰了他们日前伏闕上书,为孙祖寿、祖大寿两位边將说话的功劳。 李邦华任吏部右侍郎,钱谦益任礼部侍郎。 二人早已换好官服,此刻出列跪拜:“臣,谢陛下隆恩!” 崇禎微微頷首,勉励几句。 鸿卢寺官员再次展开一份詔书,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英国公张惟贤,勛臣耆宿,功在社稷。然年事已高,沉疴缠身,屡疏乞骸骨以养天年。朕悯其忠勤,念其勋劳,特旨允准所请,准其致仕归养,荫一子锦衣卫指挥僉事,以示优渥。” 詔书念出,勛贵队列中一阵轻微的骚动。张惟贤这位勛贵领袖,终究是彻底退出了权力核心。就不知道接任是谁...... 紧接著,下一道詔书紧隨而至: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成国公朱纯臣,世篤忠贞,器识宏远。著即晋提督京营戎政,总摄三大营,以彰勋劳!” 朱纯臣胖脸上瞬间堆满了难以抑制的喜色,仿佛一朵盛开的菊。他几乎是抢步出列,撩袍跪倒,声音洪亮得震得殿梁嗡嗡作响:“臣朱纯臣,叩谢陛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提督京营戎政!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位置!虽然兵权被分走了一些,但名义上他已是京营最高统帅!那份得意,几乎要从每个毛孔里溢出来。 看来,皇上並不知道虎墩兔汗的使臣是他召来的......对他这个勛贵首领,朱家小皇帝还是得倚重! 然而,鸿卢寺官员的声音並未停止: “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张之极,忠勇可嘉,才干卓著。著即接任五军营提督总兵,望其恪尽职守,不负朕望!” 张之极也紧隨其后出列,深深叩首:“臣张之极,谢主隆恩!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圣望!” 他的声音沉稳,姿態谦恭。一点都没有因为跳级当上五军营的提督总兵而得意,甚至有点如履寒冰。 而勛贵队列中,此刻则有一股无声的暗流在涌动。 张惟贤的退场,朱纯臣的晋升,张之极的崛起……这突如其来的权力洗牌,让这帮对於权力游戏极为敏感的勛贵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崇禎端坐御座之上,將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脸上依旧掛著那副温和的笑意,仿佛只是在安排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人事变动。 然而,一盘大棋,才刚刚开始落子。 ...... 乾清宫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周玉凤领著田秀英、袁氏二人俏生生立在阶前,一起向他行福礼——这可是三个堪称极品的青春美少女啊!崇禎脚步微顿,目光扫过田、袁二人稚嫩脸庞——一个十六,一个十五,搁在汉东省还是初中生呢…… “万岁爷回来了。”周玉凤含笑迎上,声音温软,“臣妾瞧著乾清宫空落,想留两位妹妹在此作伴。” 崇禎心里苦笑。上辈子当“副厅”时,个人作风可是相当端正的,在食堂吃饭都要避开女下属,如今却要应付三个老婆......面上却温和点头:“玉凤是当家主母,你说了算。” 他正要迈步,司礼监隨堂太监高宇顺却小跑著趋近,压低声道:“皇爷,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夔龙、太常寺卿倪文焕在左顺门外跪著,说……说要求自首纳赎。” 崇禎眉梢微挑。 这俩阉党“五虎”里的老狗,动作倒快! “让他们去文华殿候著。”崇禎掸了掸袖口並不存在的灰尘,“告诉曹化淳,按琼华岛那三位的例——先交议罪银单子,再谈宽宥。” 高宇顺躬身退下时,周玉凤正轻声嘱咐田秀英和袁氏:“妹妹们住九间阁可好?那里有九间暖阁,每间都有上下两层……”话音未落,崇禎忽然转头: “慢著。” 高宇顺马上一个立正。 “再加一条。”崇禎盯著琉璃瓦上新落下的雪,“让他们俩交代一下崔呈秀、田吉、周应秋的罪行......检举揭发,也是立功啊! 告诉他们,检举的好,朕可以把他们保下来,不免官,不公开,继续当现在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