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 我本不想挖大唐的墙脚》 第1章 [bg同人] 《(历史同人)我本不想挖大唐的墙脚》作者:枕梦馍【完结】 本书简介: 正奋笔疾书,在论文中痛斥着“唐长安城并不宜居”的李星遥眼前一黑,穿到了大唐。 不仅家就在长安,还随身附带一个签到系统。 「签到系统」:暴走长安城,刷满规定步数,即可签到成功,解锁相应物资。 看着自己走几步路就休克的身子,李星遥欲哭无泪。 更让她悲愤的是,她家在长安城南,周边农田广袤。她娘为了生计,在城北平阳公主府做活,而她爹,在太子李建成麾下效力。 李星遥:…… 为了改变家人的命运,她决定暴走。 可,她没休克。 不仅没休克,还成功解锁了铁锅、纺纱机、棉花、玻璃…… 深谙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李星遥开始闷声发大财。 她劝亲娘:阿娘,平阳公主马上就死了,你快跑吧。 她娘平阳公主:? 她劝亲爹:阿耶,李建成当不成皇帝,你也快跑吧。 她爹柴绍:? 平阳公主&柴绍(不动声色):我们跑了,这个家谁来养? 李星遥:我啊! 我挖大唐的墙脚,搞工程养你们啊! 阅读指南: 半架空大唐,系统存在感不会太高。 日更,更新时间为每晚7点半(前后错差几分钟) 内容标签:种田文 系统 基建 签到流 唐穿 主角视角李星遥未定配角李愿娘/平阳公主)赵光禄/柴绍赵端午王阿存李世民 其它:掉马,反转,基建,种田 一句话简介:我也不知道我是“皇”三代啊 立意:建设美好家园,共享美好生活 第1章 出门 武德五年七月。 长安城,暴雨如注。 忽听得“嗵”的一声,城南通济坊里,一户人家的墙轰然倒塌。 “阿遥!” 赵端午正在庖厨里做饭,闻声吓了一跳。着急忙慌从里头出来,待看见倒的是阿耶阿娘屋子里的墙,方缓缓松了一口气。 只是心中仍不踏实,便转身,朝着妹妹屋子走去。 “阿遥?” 他唤妹妹李星遥。 李星遥应了一声。 她本是躺在席上出神的,冷不丁被外头的动静吓了一跳,知道自家阿兄担心自己,忙又回:“我没事。” 没事就好。 赵端午一颗心彻底放下了,只是前车之鉴,他不敢冒险。便觑着雨势渐小,对着屋里道:“外头的雨已经小了,我瞧着,怕是要停了。屋子里不安全,你快出来。” 话音落,想起妹妹境况,忙又道:“你别动,我来背你。” “阿兄。” 屋子里头,李星遥苦笑。 她固然知道,一面墙已经倒了,屋子里头待不得。只是……从屋子里到外头这几步,她还是能走得的。 可惜,突遭变故,这会阿兄心里担忧,必不会允她自己走出来。 想到“走”,心中又添几分郁闷。 她只是在熬夜写论文时,情绪上头,奋笔疾书列出一二三四五六条例证,证明所谓的唐代国际大都市长安城并不宜居,哪知道,就眼前一黑,穿来了大唐。 穿越也就算了,偏偏她穿来的这具身体,“虚弱”的可以。 原主李星遥,多走几步路就休克。是以她的日常,皆是在院子里度过。 初穿来时,她不信邪。 试探着往门外走了几步,结果,人还没出院子,就休克了。 自那以后,全家人便严令禁止她出门,甚至将禁令扩大到了,不准出屋子。穿来至今一月有余,她还不知,家门外,是何风景。 “阿遥,一会你先在牛车上坐一坐,实在坐不住,躺着也行。我先把饭做好,墙的事,等阿娘回来再说。” 赵端午将妹妹背出了门。 原本他想将席也一并拿出来的,只是地上湿哒哒,实在没处铺。打眼瞧见家里的牛车在马厩里放着,忙将上面的草取下来,又把妹妹放上去。 一切安排妥当,他便欲折返庖厨,继续做饭。 可谁知,才抬了脚,“轰”的一声,庖厨的墙也塌了。 “这?” 赵端午实在无语,与此同时,又有些庆幸。 还好自己将阿遥背出来了。 只是…… “墙塌了,菜地被砸了。” “不好,糜子也洒了。” 赵端午欲哭无泪。 墙下面压塌的菜,挑一挑捡一捡,还能吃。可糜子洒了一地,或混在泥水里,或夹在废墟里。要想淘洗干净,怕是要费些功夫。 再者,两面墙陆续倒塌,若是再去墙下面摘菜捡糜子,恐有被砸的风险。 可若不去,今日又吃什么? 现在不过正午,阿娘也要晚上才能回来,总不能,一直饿着肚子吧? 郁闷间,脑海里忽有零星片段闪过,他心中一动,猛地转过头,朝着隔壁曲池坊方向看去。 他记得…… 曲池坊有芙蓉池,而芙蓉池里,有菰米和蒲菜! 只是…… 若自己去捡菰米和蒲菜,留阿遥一人在家,恐生差池。可若带着阿遥一起去……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阿兄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李星遥的声音从牛车上传来。 她又问:“可是和今日的饭食有关?” 赵端午点头。 无意瞒着她,便把自己原先的打算说了一遍。 李星遥听罢,道:“我可以与阿兄同去。” “不可。” 赵端午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了。 “阿兄定是要推着牛车去,我就坐在牛车上,不乱动。” 李星遥坐直了身子。 赵端午还想否定。 转念一想,阿遥说的,不无道理。把人放在眼前,比不放在眼前,安全的多。阿遥虽然不能走路,但她可以坐牛车。 只要自己推着车去,叮嘱她不要下车,如此,便能既采了菰米和蒲菜,又能保证人是安全的。 便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回,而后改口,道:“好,带着你去,也行。只是有一样,你只能坐在牛车上,不能下来。” “好!” 李星遥点头。 有些兴奋。 及至被赵端午推着出了通济坊的坊门,她还是有些没回过神。 “前面便是曲池坊了。进了坊门,再走小半柱香,就到了。” 赵端午见她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盯着前方,心知她头一次出门,怕是对外头陌生的紧,也新奇的紧。观察了一会,见她并无什么异样,方放了心。 有心想让她看个够,便故意放慢了速度。 李星遥“回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身侧的农田上。 前世虽已在论文中论述长安城南诸坊之荒芜,而今亲眼得见,才知,现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偌大的长安城,城南几十个坊,竟然多是广袤农田。 牛车一路驶过,只闻鸟声,偶尔才能得见零星人烟与屋舍。 “阿兄,这里的人,竟然这般少。” 她没忍住感叹了一句。 赵端午心说,人少,才好啊。人少,自家才能改名换姓,安安稳稳在这里一住便是四年。 “人少,咱们才能采到菰米和蒲菜啊。” 他故意凑趣了一句。 李星遥一哂。 倒也暂时收了心中感慨,只当作欣赏风景,观察起周围的情况来。 待牛车进了曲池坊,这才想起来,差点忘了一件事。 穿来时,她还得了一个名曰「签到系统」的东西。只是,系统未发布指令。一个月了,无论她怎么与系统对话,系统都毫无动静。 怀疑自己得了个赝品,又疑心是自己没有掌握打开系统的正确方法。想着签到签到,或许,走动起来,才算签到,便琢磨着,想办法出去一趟。 只是,出师未捷,前头她试着出门,人还没出大门就休克了。好不容易方才逮着机会,央着赵端午带自己出了门,可现在人都快到芙蓉池了,系统却依然没有动静。 心中微微有些失望,身边赵端午却依然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芙蓉池的风光。 终于到芙蓉池了,他意犹未尽地住了嘴。 看好一处平地,将人带车安置好,他犹不放心地叮嘱:“阿遥,你坐在牛车上,万不能随意走动。” “好。” 李星遥无奈,又说:“好,好,好。” 只是一直坐在牛车上,实在无聊。她微微活动活动了脚,朝着四周看去。 雨后微凉,周边静悄悄的。 曲池坊因芙蓉池而得名,芙蓉池旧称曲江,占据长安城南一坊之地。此时的芙蓉池,还没成为后来的宴饮游戏之地。 赵端午拔蒲菜的地方,是芙蓉池的支流,严格算起来,是一片沼泽。 第2章 沼泽地里,蒲草丛生,高过人头。又有芦苇、杂草、菰交错生长着。偶有野鸭子从芦苇深处钻出来,扑棱着灰色翅膀,嘎嘎嘎嘎,惊破一地静谧。 赵端午从芦苇丛里钻出来了。 他手上捧着一堆蒲草,见了野鸭子游过的痕迹,将蒲草往岸上一扔,摸起石头,便要去捉鸭子。 “阿兄。” 李星遥有些担心。 赵端午回过身对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她只得按下心中担忧,死死盯着赵端午消失的方向。 芦苇丛,菰丛实在太高,她看不到赵端午的人影,只能靠着芦苇丛和菰丛晃动的方向,判断他走到了哪里。 细小的水声在前方响起,一声鸭叫声响起,芦苇丛猛地晃动了一下。 “哎哟!” 赵端午的惊呼声响起。 紧接着,“扑通!” 李星遥惊了一跳。 下意识地起身,脚刚落在地上,走了两步,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响起—— 「您已签到成功。恭喜宿主,您已成功解锁系统,您的新手大礼包,正在派送中……」 李星遥愣在了原地。 万万没想到,系统会在此时,突然解锁。 随着那句正在派送中落下,脑子里冒出了一样东西:茭白。随后,茭白种植技术同步在脑海里显现。 与此同时: 「您的新手大礼包已派送,请查收。下次暴走一千步,即可解锁新物资。友情提示:掉落物资请尽快使用,逾期失效,过时不补。」 原来如此。 李星遥明白了,之前一直呆在家中,家里并非签到目的地。系统怕是没感应到她更换了落脚地,所以才没动静。 消化了一下那所谓的“茭白种植技术”,她目光落在沼泽深处的菰丛上面。 只眼下,暂时顾不得这个。 “阿兄?” 她唤赵端午,又试图往沼泽边缘走去。 “哎,哎!” 赵端午应了一声。 没好气地拨开丛丛芦苇,丛芦苇深处钻了出来。 “我没事。那只鸭子,忒狡猾了些。我心急,想抓了它回去煮汤。哪知道,脚下踩空,陷到了泥里,摔了一跤。你莫担……阿遥,你怎么下来了?” 赵端午一脸惊讶。 不敢置信地看着离了牛车好几步远的妹妹,他心中狂跳。 惊讶变成惊恐,干脆三步并作两步丛沼泽里跨了出来,一边跑一边着急地催:“快回去,阿遥,你快回去!” “不对,你不要动,等我来背你。” “阿兄。” 李星遥有话想说。 赵端午却不给她机会,他也顾不得身上手上都是泥了,二话不说,背起妹妹,就往牛车上放。 “阿……” “阿遥,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头晕吗?眼花吗?想吐吗?” “我……” “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赵端午心有余悸,也没心思采菰米和蒲菜了。 见他当真准备走,李星遥有些着急。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菰米 “阿兄,蒲菜。” 李星遥指着岸边那被人遗忘的蒲菜,急急说了一句。 她还不想走。 系统突然解锁,送上茭白种植技术,而这沼泽地里,遍地都是菰。菰是茭白的前身,感染黑粉菌后,茎部膨大,便成了茭白。 况且刚才系统说,掉落物资请尽快使用,逾期失效。 她怀疑,水里有已经被黑粉菌感染的菰。 有心想一探究竟,偏生赵端午归心似箭。一个箭步冲回岸边,他捡起方才丢下的蒲菜,转身又往牛车边来。 李星遥心中越发着急,忙又说:“阿兄,菰米还没采。” “不采了。” 赵端午一口回绝。 想了想,又转过身,大力薅了几把菰米穗子。而后抱着蒲菜,抓着菰米穗子,回到了牛车边。 “这点菰米,够做一小碗菰米饭了。阿遥,你脸色怎么这么白,坏了,别是要晕了。你别晕,没事的,阿兄这就带你回去。” 赵端午心急如焚。 李星遥同样心急如焚。 有心想告诉阿兄,自己没事,可赵端午压根不信。他推着牛车,就差脚底下踩两个风火轮。 李星遥无奈,只得暂时作罢。 坐在牛车上,一边回应着赵端午“你真的没事吧”的持续询问,另一边,她又回想起系统给的新手大礼包来。 茭白种植技术,倒……也算实用。 民以食为天,穷人吃不到什么好东西。饕餮盛宴,与大多数人无关。若是菰能变成茭白,自家也算有一样裹腹之物了。 只是…… 茭白生长周期长,不像豆子,遇水则发,一晚上就能发起来。纵然现在就能得了被黑粉菌感染的菰,可从染病菰种下去,到结出茭白,再吃进嘴里,少说也要好几个月。 更别提,万一种植失败。 这份新手大礼包,好像,有些不怎么有诚意。 不好吐槽系统抠门,她拿起一根菰米穗子,细细观察起来。 菰抽穗,结籽为黑色。黑色外壳去除,即为菰米。而染了黑粉菌的菰,是不会抽穗的。 眼前的穗子上,满满当当都是黑色的籽。 拿不准系统给的染病菰藏在何处,本想好好回忆一番今日所见。可前脚才进了自家院子,后脚赵端午就火急火燎拿了一张席来。 “看来看去,还是马厩里既安全又没风。反正里头也没马,阿遥,你先在里头待一会。我去做饭,饭好了唤你。” 赵端午将席铺在了马厩的地上,而后又去庖厨里取了一应物什,摆在了院外柳树下。 “阿兄,我帮你摘蒲菜吧。” 李星遥拗不过他,只得乖乖坐在席上。 只她实在不想干坐着,便提出摘菜,可赵端午不许。 叮叮哐哐的声音响起。 很快,赵端午就把蒲菜切好了。 正待把穗子上的菰米捋下来,忽听得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抬头,见是李愿娘回来,他有些意外。 “阿娘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自打平阳公主化名李愿娘,住在这通济坊里以后,就没这么早回来过。今日这是? “今日暴雨,城中多处矮墙倒塌。我怕家里出事,便提前回来了。” 李愿娘本来归心似箭,见家中并无异样,只是倒了两面墙,方缓缓放下一颗心。想到女儿,忙又问:“阿遥呢?” “在马厩里。” 赵端午朝着马厩方向一指,犹豫着要不要把今日在芙蓉池的事说了。李愿娘却已经迈开步子,朝着马厩去了。 “阿遥?” “阿娘?” 李星遥也有些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主家有事,便让我们回来了。正好府上的人要出城看被雨水淹了的田庄,我便乘着他们的驴车一并回来了。” 李愿娘随口扯了一个借口,掩去了她其实是快马加鞭,在坊门外下了马又走回来的。 想到接下来几日的安排,她又道:“主家发了话,接下来这三日,我都不用去城中。” “真的?” 李星遥有些惊喜。 她虽不爱热闹,也习惯了家里总是只有她和赵端午两个。可李愿娘早出晚归,能在家中休息三日,她是乐见其成的。 赵家,又或者说李家,虽有五口人。可除了大郎,即她的大兄赵临汾在外行军,已经几个月未曾归家外,余下李愿娘和赵光禄,都是忙碌的。 李愿娘在城中做活,来来回回,极是不易。大多数时候,她起来时,李愿娘已经走了。而她睡下时,李愿娘还没回来。 而赵光禄,这些时日虽未在外行军,到底也是行伍出身。若朝廷征调,照样要跟着主将外出打仗。 是以家中只有她和赵端午,“无所事事”。 “对了,阿娘,家中塌了两堵墙。” 想着李愿娘先来了马厩,而马厩在屋子最外头,许是还不知里头两面墙都倒了,便说了一句。 李愿娘点头,“你阿兄方才已经同我说了,不碍事的,待你阿耶回来,重新砌一砌便是。我先去外头借点糜子,那点蒲菜,哪里够。” 说罢,便准备往外头去。 还没抬脚,赵光禄的大嗓门从外头传来:“阿遥,端午,我给你们带了胡饼。” “这老粗。” 李愿娘摇头。 赵光禄却大步流星踏过来,而后将热呼呼的胡饼,塞到了女儿手中。 “你一个,你阿娘一个,趁着还是热的,赶紧吃。” 他又往李愿娘手中塞了一个。 “阿耶。” 李星遥却有些犹豫。 家中贫苦,她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住在这荒无人烟的长安城南。方才往曲池坊走的路上,赵端午还说,屋漏偏逢连夜雨。 第3章 自家已经很不容易了,偏偏雨又弄塌了墙,墙压坏了菜,还压碎了菹菜坛子和糜子罐子。家中,已经没有吃食了。 而且她一个,阿娘一个,阿兄呢? 便想把手中的胡饼留给赵端午。 赵端午却从赵光禄背后蹦出来了,他手上拿着一个胡饼,咔嚓一口,咬下一大口,慢慢咽了下去,方问:“阿耶,你哪来的钱买胡饼?” “哪是买的。” 赵光禄摇头,又说:“抢的于兄弟的。” 于兄弟? 赵端午没反应过来,仔细回忆了一番,家中好像没有什么姓于的叔伯啊。 便对着赵光禄眨了眨眼。 赵光禄不理他。 看向女儿,见她迟迟不肯吃那胡饼,又见她看向儿子,略一思索,便知她在想什么,忙说:“阿遥,你就放心吧。你阿兄也有,你快些吃,凉了,就没那么好吃了。” “那阿耶……” 李星遥还是没将那胡饼塞到嘴里。 赵光禄心中越发熨贴,知她挂心自己,忙道:“回来的路上,你于阿叔已经往我嘴里塞过一个了。” 李星遥这才放下心。 一顿简单的晚饭毕,李愿娘和赵光禄两口子坐在席上说话。 李愿娘道:“尉迟恭回来了?” 赵光禄眉头一挑,奇道:“你怎么知道?” “胡饼。” 李愿娘轻轻吐出两个字。 赵光禄大笑:“你果然心细如发。” 今日军中操练,因突然下了雨,操练中止。他担心家中,便急急忙忙赶了回来。结果好巧不巧,路上遇到了尉迟恭。 尉迟恭那厮,正在买胡饼。他是个饭量惊人的,一顿饭顶别人十顿饭。别人一个胡饼顶饱,他十个,都不见得饱。 胡饼本可以直接吃,少有人再额外配着酱。 偏生尉迟恭,每每吃胡饼,还要额外再加茱萸膏。 方才的胡饼,一股子茱萸味。 尉迟恭一口气买个十五个胡饼,他被对方的“财大气粗”所震撼,然后,就顺手抢了几个。 不过,有抢有还,“家中没吃的,我不好直接从府上拿,也不好叫他们送些来。恐阿遥那里,不好交代。左右明日无事,我打算去曲池坊打猎,到时候,还那厮几样猎物。” “你自去便是。” 李愿娘并无异议。 只是,“尉迟恭回来了,二郎……” 想到二郎,心中平添几分郁闷。 好好的仗,胜了。可前脚才胜了,后脚阿耶就迫不及待地召二郎回来。此战明明只是开始,并非结束。刘黑闼虽吃了败仗,却依然有卷土重来之势。 阿耶…… 不想提这些烦心事,她道:“尉迟恭都已经回来了,料想再过几日,二郎他们也该回来了。到时候宫中定然有宴饮,阿遥和端午在家。在那之前,你赶紧把墙砌好。” “明日我就砌。” 赵光禄一口应下。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赵光禄便带着刀箭出了门。李星遥躺在床上,听见外头动静,心中跟小猫儿抓一样,痒痒的。 昨儿夜里,她睡在马厩。 怕夜里墙倒塌,赵光禄在马厩里支了床,她和李愿娘睡在马厩里。而赵光禄和赵端午在马厩外将就了一晚。 好在夏日天热,夜里没有下雨。 从昨晚上听赵光禄说,今日要去曲池坊打猎,她心中就痒痒的。可惜她压根没有开口的机会。 这会听着外头窸窸窣窣的,心知是赵端午也要出门了。 昨晚上赵光禄交代了,让赵端午今儿去城外的土门塘抓几尾鱼。 “阿遥,醒了?” 李愿娘听到了床上动静,见她眼睛睁着,忙问了一句。 “嗯。” 她应声,睡不着,干脆也起了床。 “阿娘,今日,阿耶是不是要砌墙?” 她问李愿娘。 李愿娘点头。 她便不再问。 日至中天时,赵光禄回来了。手上还提着山鸡,斑鸠,衣兜里更是兜着好大一捧野果子。 “阿遥,吃果子咯。” 他将果子尽数倒在了李星遥面前。 李星遥捻起一颗,问:“阿耶,砌墙的土,都挖好了吗?” “挖好了挖好了。” 赵光禄指着屋后,说:“昨晚上就挖好了。” 说到土,突然想起来,光有土是不行的。要想墙稳当,里头还得混草秆或麦秆。这时节,去哪里找这些东西。 “我得去趟芙蓉池,弄些芦苇杆和蒲草。” 芦苇杆和蒲草也能混在土里用,离家最近的,长这些东西的地方,便是芙蓉池。 “阿耶。” 李星遥心中一喜,总算把话题引在了这上面,“我……我能跟着一起去吗?”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翻地 李星遥的眼睛亮晶晶的。 赵光禄本来想说不行,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忽然想起,从城北崇仁坊搬到这人迹罕至的通济坊,至今日,正好是整整四年。 四年,阿遥没有出过门。 昨日端午带她出去,是她这四年来,第一次出门。 可去的,也不过是个邻近的曲池坊。 李家宗亲,朝中重臣,他们的儿女皆纵情恣意。骑马,游猎,本是闺中女子也可纵享的。若无意外,阿遥也该同她们一样,跨马游街,长安城里,终南山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四年了…… 心中感叹,又想起,昨日端午推着牛车出去,除了那小小的意外,并无事发生。 便有些意动。 只是到底拿不定主意,犹豫了半天,道:“我去看看,外头起风了没。若是起风了,便去不了了。” “好。” 李星遥心中期盼更甚。 她已经透过马厩的缝隙,看到外头茂盛的柳树。 柳树枝子不动。 并无风。 果然,没一会儿,赵光禄就折返,而后说了和昨日赵端午一样的话:“阿遥,一会你就坐在牛车上,不要下来。” “好。” 李星遥又应。 只是正儿八经出门时,又遇到点岔子。 李愿娘见爷俩要出门,唬得脸色立刻就变了,“赵光禄,你……” 话未说完,便被赵光禄打断了:“我保证,安然无恙把她带回来。” 他还给李愿娘使了一个眼色。 李愿娘没说话。 赵光禄只当她默认。 因着这一出,李星遥心里惴惴的。她坐在牛车上,紧张地问赵光禄:“阿耶,若今日无事发生,我还能出来吗?” 赵光禄不答。 他也在想,能吗? “应该……能吧。” 若今日无事发生,他便试着,再带阿遥出来。若阿遥还是好好的,他便又带她出来。左右不过推着牛车,他一身力气,推得动。 “能。” 他给出了准确答复。 又叮嘱:“只要你做到,不乱动。” 李星遥有些发愁,系统需要签到,签到与不乱动,本身就是相悖的。 思绪越发凌乱。 到了芙蓉池,赵光禄寻了一处凉快地,将牛车停了下来。 他还二次强调:“一定不要乱动。” 李星遥只得乖乖应了。 眼看着赵光禄割下一捆又一捆芦苇,她越发坐不住了。 系统是在这沼泽旁出声的,染病的菰,一定在沼泽里。 只是,在哪呢? 她看向被赵光禄割芦苇时连带着在空中摇晃的菰,终于忍不住,出了声:“阿耶,菰的根是什么味道?” 前头的话说出来了,后头的就容易了。 “昨日阿兄煮了蒲菜,蒲菜长在水里,菰也长在水里。可为何,没人吃菰的根?” “因为不好吃啊。” 赵光禄手上动作不见停,他还顺手扯了一株菰,在李星遥面前晃了晃。 李星遥有些失望。 那是株抽穗的菰,不是她想要的。 “阿耶拔的,是抽穗的菰。菰抽穗,结出菰米。若它不抽穗,会不会和蒲草一样,在下面结出嫩芯?” “菰不抽穗……” 赵光禄站在水里,往四处看了看。恰好手边就有一株没抽穗的菰,他便顺手扯了出来。 李星遥叹气。 依然不是她想要的。 赵光禄道:“菰生病了,就不抽穗了。” 理虽然是这个理,只是…… 李星遥盯着茂密的菰丛出了神。 良久,看向赵光禄,道:“阿耶,我帮你把芦苇抱上来吧。” “别!” 赵光禄急了,“你坐在那里,千万别动。阿耶知道你的心意,可几捆芦苇而已,小意思,阿耶抱得动。” “我……” 李星遥也急了,她本来是想测试下,是否自己靠近菰丛,才能拿到染病的菰。可赵光禄不松口,她不好擅动,便道:“那阿耶把牛车推近些,这样就不用来回跑了。” 第4章 说完,似是怕赵光禄不同意,又指着躲进云层的太阳,道:“现在没有太阳。” “那……好吧。” 赵光禄本来还是不愿,可触及她期盼的目光,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他大步迈出沼泽,快步走到牛车旁,叮嘱了一句“阿遥,坐稳了”,而后推起牛车,放在了岸边。 又将刚才捆好的芦苇放到了车上。 李星遥坐在车上,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 她好像看到了染病的菰。 在赵光禄刚刚割好的芦苇后面。 那菰不抽穗,样子与方才赵光禄拔给她的,不抽穗的那株,不太一样。 心中莫名有个声音,告诉她,就是的。 她扶着刚刚放在牛车上的芦苇捆,身子微微往前探,“阿耶,那几株,也是菰吗?” “哪里?” 赵光禄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才看到,芦苇后面,还藏着几株菰。 不,确切的说,不是几株,而是一大片。 “奇怪。” 他有些奇怪,此处怎么会有这么大一片菰。 方才他一直在这里割芦苇,并未见着这片菰。况且这些菰,怎的全部没有结菰米? 病了? 可,不应该啊。 昨日端午才割了菰米穗子回去。若说菰病了,单株几株不抽穗不结菰米,倒也正常。可眼前这些菰,分明像……病得不轻。 一株能传染一大片,同一片沼泽地,所有的菰都应该病了才是。 “这些菰,有点怪。” 他干脆上手,拔了一株。 倒没发现,哪里不对劲。 李星遥盯着那株菰的根部,道:“方才阿耶一直忙着割芦苇,谁成想,芦苇后面,竟然藏着这么大一片菰。只是,这些菰不结菰米。阿耶,你说,它们会不会结嫩芯?” “这……” 赵光禄答不上来。 阿遥说的有道理,自己一直忙着割芦苇,芦苇又高又密,想来,这些菰被挡在后头,自己方才没注意到吧。 至于这些菰会不会结嫩芯…… “阿耶,我们挖一些,回去种好不好?” 李星遥轻柔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好像有些紧张,放在芦苇捆上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小拳头。 赵光禄被逗乐了。 连忙开口,道:“好。但,谁来种?” 不等女儿回话,又说:“你指挥着你阿兄,自己不要种。正好啊,也给你阿兄找点事,让他收收心。” 收收心? 李星遥不解,仔细一想,这一个月来,她不出门,赵端午也不出门。想来,每日里待在家中,洗衣做饭,赵端午,已经坐不住了? 打定主意快快把茭白培育出来,就当回报赵端午对她的照顾,她眼巴巴地看着赵光禄拔了几十株“菰”,放在了牛车上。 终于回到了家中,才把车放好,赵光禄就被李愿娘一把扯到了院子外。 “赵光禄,你今日莫不是得了失心疯?还好阿遥没事,若是她出个什么岔子,我跟你没完!” 李愿娘仍然心有余悸。 虽然亲眼看到女儿平安回来,可回想过去种种,她依然有些后怕。 “你知不知道,我在家里坐卧不宁,眼皮子一直跳,生怕……” “你怎的不信我?我不是说了吗,会把她安然无恙带回来。” “可……” “昨日端午推着阿遥出去,可有岔子?今日,又可有岔子?” “昨日……” 李愿娘无话可说。 昨日端午带着阿遥出去,的确没出事。可虽没出事,阿遥的脸却是白的。今日,今日…… “今日是七月初五。” 赵光禄轻轻说了一句,而后:“四年了。愿娘,整整四年了啊。” 李愿娘目光微动。 四年前的七月初五,阿遥昏迷不醒。是李淳风泄了天机,他们举家搬来这里,才将阿遥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 整整四年了,阿遥……她不仅忘却前事,还再也没出过门。所有关于外面的风景,关于外面的传言,都由他们回来,说给她听。 “昨日,阿遥很快乐。今日,也很快乐。愿娘啊。” 赵光禄的目光有些寥落,可他心里,是充满希望的。 “阿遥是个内敛的孩子,可昨日,她是肉眼可见的开心。我答应你,不会让她出事。以后,我能推着车带她出去走走吗?” 李愿娘不说话。 许久,她叹了一口气,不说应下,也不说不许。却是转了话题,问:“你们挖那些菰回来做什么?” “种啊。” 赵光禄也不强求,知道她早晚有一日会同意,便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阿遥想试着种一种,看看能不能像蒲草一样,结出嫩芯来。” “你们。” 李愿娘摇头,倒也没说什么。 晚饭后,赵端午想回外头临时搭的床上睡觉。今日又是捞鱼,又是帮着赵光禄打下手和泥砌墙的,他累得够呛,只想赶紧躺下,睡个好觉。 冷不丁被李愿娘叫住,他有些心虚。 “阿娘。” 别是发现了他,去土门塘捞鱼的时候,“顺路”去马场骑了马,还跟人玩了气毬。 “你眼睛盯着外头做什么?” 李愿娘早知他今日偷了懒,却并不揭破,她道:“阿遥想种菰,菰缺不得水。你陪着她一起,把菰种好。” “啊?” 赵端午的脸垮了。 种菰,那不得累死? 菰长在沼泽地,自家门前,可没有沼泽地。若是陪着阿遥一起种菰,那不得先挖出个水田来? 挖了水田,不得引水?引完水,不得种下植株?哦,种之前,不得把地先翻一翻?翻地之前,不得先把那虫害杀一杀? 天塌了。 “阿娘。” 他看着李愿娘,想说,就不能让它野蛮生长吗? 菰本来就是野生的,自己种,说不定还种不活呢。 阿遥想看能不能种出和蒲草一样结出嫩芯的菰,这……这答案不是明摆着的吗? “阿娘,我知道,你们不想让阿遥失望,想给她找点事做,顺便也给我找点事做,可……” “一次游猎。” 嗯? 赵端午的耳朵一动,不敢置信地看着李愿娘,问:“阿娘方才说的,可是一次游猎?” 李愿娘点头。 “我要去终南山!” 赵端午心中一喜。游猎啊,他的最爱,他都馋了多久了,此时机会就在眼前,一定不可以错过! “可以。” 李愿娘同意了。 赵端午还想说话,李愿娘却瞪了他一眼,“你若表现的好,可以酌情增加游猎次数。若是表现的不好……” 她没说了。 赵端午拍着胸脯保证,“这有何难,我明天就去翻地!” 又补充:“一定让阿遥满意,让阿娘也满意。” 翌日,天刚大亮,马厩外,就响起了赵端午热情洋溢的声音:“阿遥,你觉得这块地,怎么样?” 李星遥从马厩里头往外看去。 赵端午正站在一片荒地里。 那块地,甚是平整。只是,里头并未种东西,只有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草。因着前几日的暴雨,田里满满当当的,都是积水。 她有些犹豫,“这块地,咱们能种吗?” 犹豫了一下,又道:“这好像,不是咱们家的地。” 第4章 秦王 “谁说……” 赵端午本想说,谁说这不是咱们家的地。 转念一想,这还真不是自家的地。 自家真正的地,在城外。哪怕如今明面上以赵家的名义算,按照授田规定,自家没资格拥有多余的地。 可,长安城南,处处是荒地,零星几家像自家这样的“穷苦”人家,是种不完所有的地的。 没人种的地,先到先得。 “就当开荒了。朝廷还鼓励开荒呢。” 他安慰李星遥。 又说:“这里的地,没人要。就算你把地种到启夏门,种到城墙脚下,也没人管。所以,放心吧,这地,拿来种菰,妥妥的。” 李星遥这才放下一颗心。 因着素日的经验积累,很快,赵端午就把地里的杂草清干净了。他还不知打哪里寻来了干草木,烧成灰,洒在了地里消毒。 “阿遥,你那菰,拔得太早了。这地杀完虫,还得翻一翻呢。” 李星遥点头。 其实她也不想那么早把“茭白”拔出来,只是,当时不开口,她怕之后,便没机会了。 系统说了,逾期失效。 挖回来的“茭白”已经打蔫了,好在,沼泽地里还有许多。 想到那沼泽地,心中又觉几分意外之喜。 原本她以为,系统给的,许是茭白种子。哪知道,挖上来的,竟是已经育好的茭白苗。 第5章 沼泽地,便相当于一个巨大的育苗场地。 她只用把苗挖出来,定植在田间便是。 “阿兄,到时候咱们怎么引水?” 茭白生长离不得水,可自家房前屋后,并没有水沟。 “这个简单,包在我身上。” 赵端午打了保票,却不说自己打算怎么办。 “田里还要追肥呢。” 茭白生长也离不得肥料,手头虽没有化肥,倒是可以自制农家肥。 “阿遥。” 赵端午心说,你认真的? 想到那犹如猫前面被绳子吊着的鱼——“游猎”,他又打保票:“这个也包在我身上。” 就交给他那狐朋狗友去办吧。 地消了毒,稍微晾了两天,便正式开始翻了。 赵端午本来以为,小小一块地,不在话下。 哪知道,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好累啊。” 他在太阳下抹汗。 “阿兄,歇歇吧。” 李星遥很想从席上起来,也很想帮忙。可赵端午身后像是长眼睛一样,她前脚刚准备起身,后脚赵端午就转过身,勒令:“别起来。” 他还说:“阿遥,你阿兄我可以的。” 不就是一块地吗?翻不完,继续翻。 翻翻停停,早晚能翻完。 又半柱香过去了。 “好累啊。” 他干脆一屁股坐在了田里,顺手拿过放在田间的碗,咕咚咕咚一口灌了下去。 “阿兄。” 李星遥有些坐不住了,稼穑之事,哪有那般容易。田园牧歌,听着美好,可身在其中,才知其辛苦。 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这时代,没有太省力的农具,赵端午也不过才十五岁而已。 十五岁,放在后世,还在上学呢。 心中越发惭愧,又想着,上次系统说,走一千步,就能解锁新物资。若是自己能移动一千步,会不会有机会解锁农具。 刚想到此处,忽听得几声鸟叫。 “阿遥,我出去一趟。” 赵端午从田里站了起来。 不动声色说了一句,他又捂着肚子,道:“我肚子疼,得去外头药铺里买点药。” “那阿兄快去。” 李星遥有些慌乱。 话一出口,却觉,哪里似有不对。 这病,好像来得有点快?况且阿兄怎知,自己不是吃坏了肚子,而是病了? “哎呦!” 见她面上似有疑惑,赵端午立刻反应过来了。 暗骂自己一句疏忽了,他捂着肚子继续嚎,一边嚎一边道:“阿遥你许是不知道,我这病啊,老毛病了。不吃药,好不了。不巧的是,家里的药正好吃完了。” “那怎么办?” 李星遥更慌了,脱口而出:“我去帮你买药。” 赵端午的眼睛瞪大了。 “不……不用。” 他忙摆手,又说:“你哪能走得了远路,这牛车,也没法自己跑啊。” “可阿兄这样,若路上……” 李星遥实在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去买药。 兄妹两个大眼瞪小眼,赵端午深吸一口气,“我可以的,我这肚子,时疼时不疼的。你看,现在又不疼了。趁着现在不疼了,我得赶紧去买药。” 说完,似是怕妹妹还要说,忙飞也似的跑远了。 一边跑,他还一边回头叮嘱:“我马上就回来,阿遥,别乱跑。” 李星遥无奈。 周遭又恢复了安静。天晴,有蝉在树叶深处鸣叫。 李星遥看了看地里的犁,犹豫了一下,迈出了脚。 一步。 两步。 三步。 头有点晕。 八步。 九步。 十步。 头好像更晕了。 还想继续往前走,脚却有些发软。 怕休克,她只得趁势坐在了地上。 苦笑。 才走了十步,就不行了。一千步,又该如何完成? 难道,她所有的签到任务,都要在牛车上完成吗? 可牛车需要人推,她总不能,一直依赖着家里人吧?再者,坐在牛车上完成的任务,系统未必肯认。 心头满满的都是苦闷,她盯着翻了一半的田,直叹气。 曲辕犁。 这三个字出现在了脑海里。 她眼睛一亮,曲辕犁不需要系统发放,只用在现有的犁的基础上改良。她虽然不能帮着赵端午翻田,但她可以改良现有的犁。 日后家里再耕田翻地,就能轻松的多。 心中多少有些畅快,胡思乱想间,赵端午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阿遥,我回来了。” 他好像一阵风一样,很快就卷到了人跟前。 李星遥颇有些惊讶,“阿兄,你的病这么快就好了?” “呃……” 赵端午咽了一口口水。 他本就不是去看病的,那几声鸟叫,是府上给的信号。 因他们全家都住在了城南,家中诸事,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因此李愿娘定下规矩,若家中仆从有拿不定主意又十万火急的事,至城南,以口吹鸟鸣三声,为信号。 见信号,他们便知出了事。 今日阿耶和阿娘不在,家中只有他和阿遥。怕出大事,他才找了借口出去罢了。 “我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吃了药,已经好了。” “那,另买的药呢?” 李星遥一颗心不见放下来,她看着赵端午空空如也的手,急道:“阿兄你该不会是忘了把药拿回来吧?” “那药……” 赵端午急中生智,“那药还缺一味引子,没炮制好。等过几日,我再去拿。” 话音落,方注意到,自家妹妹不在原来的席上。 “阿遥,你。” “阿兄,我这就回席上。” 李星遥乖巧起身,准备走回席上。 赵端午哪敢让她走,忙道:“别,我把席拿过来。知道你好奇田里情况,我同你说,吃完药,我现在啊,有使不完的劲。” …… 翌日,忙完手头上的事,赵端午便打算同前一日一样,下地继续干活。 才抬了脚,忽有三声鸟鸣响起。 他步子一顿,心知是昨日的事有了下文,便转身,打算往外走。 走了两步,又想起来,“阿遥,我……” 出门总得支会自家妹妹一声,可找什么理由呢? 思来想去,“我打算去土门塘捞几尾鱼,你乖乖……” 本想说,你乖乖留在家里。转念一想,阿遥昨日一点也不乖。若是自己走了,待会她又偷偷走动怎么办? 可若自己不出门,外头的事…… 心中有些为难,却听得:“阿兄,我同你一起去。” 李星遥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她面上写满了关切,还说:“我实在不放心阿兄一个人出去。若是阿兄路上肚子又疼了,该怎么办?” “不……不会的。” 赵端午忙猛拍肚子,证明自己没事。 可,“阿兄昨日也说了,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还是放心不下,再者,土门塘,我还没去过,也想跟着一起去看看呢。” “阿兄。” 李星遥甚至还伸出了一只手,对天发誓,“我保证,这次一定乖乖的,不乱动。” 赵端午:…… 赵端午嘴角发苦,总算明白了,何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无话可说,也不想说话。 认命地推着牛车到了街上,待听到周遭嘈杂的人声和喧腾的锣鼓声,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完了! 今日是秦王大军班师回朝的日子。 他竟然忘了这茬。 心中莫名有些慌乱,他故意将牛车推得很慢很慢。觑着最宽敞的朱雀大街还在很远处,他没话找话,顾左右而言他:“阿遥,我怎么感觉,你的脸有点白。是不是不舒服?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我没事。” 李星遥连忙擦掉额头汗水。 今日她想跟着一起出来,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想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找机会完成那一千步的任务。 她已经数过了,从家里到这朱雀大街附近,远超一千步。 可…… 赵端午实在紧张她,系统也的的确确没出声。 她叹气。 恰好前方嘈杂声入耳,想到方才路人口中的“秦王回来了”,她心中好奇,便朝着朱雀大街看去。 一边看,一边道:“阿兄,是不是去前面,就能看到秦王了?” 秦王。 李世民。 说不好奇,是假的。 赵端午欲哭无泪。 心说,那是你舅舅,哪敢让你看到。 怕出事,忙找理由搪塞:“前面人多,咱们就算过去了,也只能看到后脑勺,还是别凑这热闹了。” 第6章 说完,便打算再把牛车往那更犄角旮旯的地方推。还没将车头转过头,背后便传来一个声音:“柴令武!” 第5章 惊恐 赵端午身子一僵,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待察觉到那声音的主人朝着他走来,他目光逐渐变得惊恐。 “柴……” 萧义明一巴掌呼过来,正要落在柴令武肩头。无意一瞥,忽然发现,牛车上竟然还坐着一个人。 他愣了一下。 只觉,对方与柴令武,颇有几分挂相。 挂相。小娘子。 心中忽的一动,他突然明白过来了,是柴家的小娘子,柴令武的妹妹。 忙掩口,咽下想说的话。 绞尽脑汁回忆,柴令武的妹妹,叫什么来着? 对了,柴令武又叫什么来着? 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忙做出十分欢喜的模样,拍着赵端午的肩头,道:“赵端午,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了?” 赵端午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一颗心到底是落回了实处。 只是心中仍觉得后怕,便瞪了萧义明一眼,用眼神暗示,不该说的别说。 萧义明有些不好意思。 许久不见赵端午,方才他实在兴奋,险些嘴快坏了事。 心知赵端午这会怕是郁闷的紧,忙赔笑,道:“我在家中无事,听闻秦王大军回城,便出来凑热闹。倒是没想到,会遇到你们。许久不见,方才,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说到“看错了”,他还嘴朝着朱雀大街方向一努,犹豫了一下,方道:“你们也来……凑热闹?” “不然呢?” 赵端午白了他一眼。 他摇头,腹诽了一句“那你胆子可真大”,目光又落回牛车上的李星遥身上。 “你是……阿遥吧?” 他问李星遥。 心中却叹了一声。 阿遥,李星遥。 她的存在,是柴家和平阳公主府的秘密。 四年前,九岁的柴家小娘子一病不起。是平阳公主和霍国公求医问药,求神拜佛,好不容易,才捡回她的性命。 自那以后,所有人便知,柴家小娘子体弱多病,须得静养。平阳公主养柴小娘子于崇仁坊平阳公主府,再不现于人前。 可只有极少数人知,当初求医问药,其实并没有挽回柴小娘子的性命。 生死存亡之际,平阳公主求到了李淳风面前。是李淳风泄漏了天机,道:柴小娘子自有她的机缘。若此后养于民间,似寻常人一样过活,便可平安长大。 为救女儿,平阳公主义无反顾地举家搬到了城南通济坊,又改名换姓,以新的身份开始了新的生活。 原本这些事,似他这样的小辈,是不该知道的。 可他与赵端午自小交好,猛然发现,赵端午总是不在柴家,心中便起了疑。那时赵端午又小,来往城南城北两处,难免漏出行迹。 他告诉了他真相,并且勒令他发誓,若泄露真相,便天打雷劈,上下几十辈子不得好死。 他发了誓,也守着这个秘密,四年了。 四年。 光阴如水流一样汩汩而过,柴家和平阳公主的存在,对柴小娘子来说,也是一个秘密。 心中多少有些喟叹,他连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又对着李星遥说:“我姓萧,明唤义明,在家中行四。你可以唤我一声萧四郎,也可以像你阿兄一样,唤我一声萧家阿兄。” “萧大头!” 赵端午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将萧义明一把拽到旁边,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要脸。” “我哪不要脸了?” 萧义明摸了摸自己的脸,又说:“我本来就比你大三个月,难道你以前没有唤过我萧家阿兄?” “我……” 赵端午无言以对。 他叫过是叫过,可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他有求于萧义明,这些事,都老黄历了。 又白了萧义明一眼,怕再留下去,真出什么岔子,忙看向牛车上的妹妹,温声道:“阿遥,我感觉,有点累。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改日我再带你来打鱼?” “好。” 李星遥也轻声说是。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虽然,系统并无动静,她一无所获。可赵端午不舒服,她怕他肚子又疼了,便也想早点回去。 只是,萧义明…… 她虽不认得对方,却也看出来了,对方是赵端午的知交好友。赵端午显然心情不佳,她却也不好什么都不说,便抱歉对着萧义明笑笑,道:“萧……萧家阿兄,我们先回去了。” “别急啊。” 萧义明有些着急,他许久未见赵端午,还没说上几句话呢,怎么就要走了? 想拉着人再说几句,忽而,又似想到了什么,心灵福至,指着那牛车道:“端午,你说你有点累,要不,我帮你把车推回去吧?” 赵端午:? 反应过来便想骂人,只是碍于妹妹还在,不得不耐住性子,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也知道,我家有点远,就不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萧义明心说,去的就是你家。 说起来,他还没去过“赵”家呢。赵端午这货,虽然信了他的发誓,却死活不肯让他去城南赵家。是以他到现在,还不知赵家到底在何处,又是何模样呢。 有心想去凑个热闹,他干脆推起车,二话不说就往前走,“都说了不麻烦不麻烦,你看,我不是会推的吗?” 呵呵。 赵端午冷笑了两声,腹诽:萧大头,是你说你要去的,你给我等着吧。 既然萧义明说了,要帮忙推车,赵端午便当真无事人一般,两手背在后面往回走。走了几步,他深觉,还是不过瘾,便对着萧义明一笑,干脆利落地跳上了牛车。 萧义明:…… “赵端午你个不要脸的,你给我下来。” “是你说不麻烦的。” “我说推你妹妹不麻烦,又没说推你不麻烦,你是猪吗,你知不知道,你好重。” “那你现在可以走啊。” “我……” 萧义明无话可说,最终只能认命地推着一头猪和一个乖巧的妹妹往通济坊去。终于到了赵家,他累得气喘呼呼,汗水更是跟不要钱一样往下流。 李星遥实在不好意思,刚才她几次提出,要不还是自己下来试着走走,都被赵端午和萧义明拒绝了。 赵端午像是和萧义明杠上了。 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到现在,还在瞪着呢。 有心想给二人一人拿一碗水来,还没抬脚,赵端午背后就像有眼睛似的,对着她道:“阿遥,慢着。” 又对着萧义明道:“你可能不知道,在我家,干了活才有水喝。” “所以,我刚刚不是在干活吗?” 萧义明继续擦汗。 赵端午摆手,“那是你自愿的,不算。” “所以。” “所以,你帮我把地翻了吧。” 萧义明:? 萧义明有无数句脏话要说,等到赵端午将翻地的农具塞到他手里时,他更是震惊的眼珠子都要怄出来了。 “都说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也知道,我累着了,所以,麻烦你帮我把地翻了。水我给你倒好了,翻完了再来喝。” 赵端午丝毫没有人性地交代了一句。 萧义明险些吐血。 两个时辰后。 萧义明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看着自己到处是伤口的手,就着已经被汗水打湿了的衣衫,目光呆滞着出了田,到了水碗旁。 拿起一只碗,他一饮而尽。 又喘气,“不行了不行了,我得走了。” 见赵端午似还要说话,忙抢先一步,道:“要进宫了。” 赵端午一愣,这才想起来,今日秦王回城,宫里有宴,便又打了一碗水,塞到了萧义明手中,“赶紧走吧你,以后可别再来了。” “那可不行。” 萧义明声音不自觉放大了,见李星遥奇怪地看着他,忙扯着嘴笑笑,说:“阿遥妹妹,我看你这地里,缺点养料,不若过两天,我给你送点来?” “那敢情好,一言为定。” 李星遥还没开口,赵端午已经一口应下了。 萧义明便摆了摆手,说:“那我先走了。” 又对着李星遥招手:“阿遥妹妹,我过两天来。” “你话怎么这么多呢。” 赵端午黑脸,实在不明白,萧家又不是没女儿,他萧义明为何非要缠着自己的妹妹叫妹妹。 看向李星遥,正想强调点什么,偏生,“萧家阿兄,慢走。” 李星遥不明所以,极有礼貌地回了一句。 赵端午叹气,只得抬高声音,一字一顿道:“阿遥,以后要么喊他萧四郎,要么喊他萧大头。” “为什么?” 第7章 李星遥问了一句,再看赵端午不情不愿的表情,忽然就明白了。自家阿兄,怕是吃醋了,以为对方在和他抢妹妹。 心中颇觉好笑,她忙郑重点头,想了想,又问:“阿兄,萧四郎,他也是长安人氏吗?” “他……” 赵端午顿了一下,心说,他,当然是长安人氏。不仅是长安人氏,他家,还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人家。 怕妹妹多想,又知,今日萧大头身上穿的料子,明显比自己好太多。怕日后说起来露了馅,忙道:“他的确是长安人士。他家在长安,做点小营生。” “是……” “以后你就知道了。” 赵端午卖了个关子,想着,改天见到萧义明,得先跟他通个气,免得说漏了嘴,又惹出旁的事端。 第6章 沤肥 却说宫里,赵光禄正与人说着话,冷不丁见着萧义明一脸疲倦的走过来,知他与自家二郎交好,没忍住打趣了一句:“萧四郎,这是又上树掏鸟了,还是,下河摸鱼了?” “柴家阿叔。” 萧义明苦笑,心说,是去你家干活累的。 想到今日所作所为,心中更觉悔恨,看着赵光禄,没忍住倒豆子一样全说了。 赵光禄听罢,“难为你了。” 又说:“我会收拾二郎一顿。” 他一巴掌拍在萧义明肩头,萧义明只觉,本来就很疼的肩膀,好像更疼了。怕他再拍一巴掌下来,忙找借口往别处去了。 恰好李愿娘过来,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赵光禄道:“无事。” 又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李愿娘听罢,心中一紧。转念一想,萧义明后来又跟着二郎去了自家锄地,想来阿遥依然好好的,便勉强松了一口气。只是心中归去之意更甚,便看着前方来来往往的人群,叹了一口气。 “都说宫中御宴佳肴,民间难得一窥。可恨,这么多年,也没个机会……” 没个机会什么,她没说了。 赵光禄却懂。 “以后会有机会的。” 赵光禄安慰她。 她摇头,想了想,道:“要不,一会回去的时候,我们带些给阿遥他们吧?” 本只是随口一说,越说,心中却越坚定。 身为大唐公主,何种美食她没见过。宫中各种佳肴,于她而言,其实也不过尔尔。只是,女儿李星遥从未吃过,她心中总是有股说不出的失落。 便想执着的把那些所谓的“美食”带回去。 赵光禄道:“带回去,该如何与阿遥交代?” “我自有说辞。” 李愿娘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 待出宫时,她果然带了好多吃食。等回到通济坊,将那些吃食放在桌上,赵端午第一个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阿娘。” 赵端午欲言又止。 他琢磨着,不能吧。阿娘总不能是,惦记着他翻地辛苦了,特意从宫里带出来给他的? “这是主家赏的。” 李愿娘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又补充道:“虽是赏的,主家却没怎么动筷子。恐扔了可惜,主家才赏给我们的。” “哦。” 赵端午应了一声,面上假装接受这说辞。 有心想热一热,让阿遥尝一尝,忙说:“阿遥,有好吃的了,你等着,阿兄马上给你热。” 李星遥本来也在震惊中。 前些日子,长安城暴雨,自家被迫断了粮。虽有赵光禄入了芙蓉池打猎,可那些猎物,已经快吃完了。 这几日,她帮着赵端午,将已经清理好的断壁下的菜清理了出来。 原以为,野鸡野斑鸠的肉配着菜汤,已极是丰盛。 哪知道,今日李愿娘还带了这些吃的回来。 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她转头,忙对着正往庖厨里钻的赵端午道:“阿娘也吃,大家都吃。” 赵端午应了一声。 饭毕,赵光禄和赵光禄待女儿睡下,将赵端午叫到了一边。 赵端午本来没放在心上,待听闻“你今日又带着阿遥出门了”,他心中慌乱,下意识地看向赵光禄。 赵光禄道:“我和你阿娘都知道了。” “阿娘。” 赵端午轻唤,又说:“我今日出门,乃事出有因。” 说到事出有因,又想起那三声鸟叫声,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李愿娘和赵光禄听罢,道:“我来解决,这事,你不用管了。” 他便没再说什么。 想着田庄上的事,阿娘自有决断,便准备回去睡觉。可才抬了脚,又听得赵光禄道:“你让萧四郎帮你翻地了?” 呃…… “这个嘛……” 赵端午挠头,突然有些心虚,“是他非要跟着来,来都来了,对吧……” 脚底一抹油,他快速溜了。 翌日,翻地。 又一日,收尾。 终于到了定植茭白植株这日,李星遥心中激动,好说歹说劝着赵端午带自己去了芙蓉池,重新挖了植株回来。待晌午天凉快了一些,她坐在植株旁,帮着分株。 一边分,另一边她对着在地里忙活的赵端午道:“阿兄,我想采用宽窄行扦插定植的法子,宽行三尺多,窄行约两尺。株与株之间的距离,约一尺多一点。” “另外,太高太长的植株,要砍掉一部分再种。” “种的时候,不能种得太深,也不能种得太浅。” 赵端午一一应下,他手上动作不见停。虽没吃过猪肉,可他见过猪跑。数年的种地经验,让他只用一琢磨,便知该如何做。 “阿遥今日,倒是有模有样。我都有些好奇,这菰到底能不能结出嫩芯了。” 将手头一株极高大的植株砍掉一部分,他弯腰,虽没回头,打趣的话却清晰传到李星遥耳里。 李星遥有些不好意思。 方才她交代的,的确多了一些。 可种茭白,要注意的,的确很多。系统给她的,好像还是双季茭。头一次验证系统所给之物的可靠性,她自是希望,面面俱到,样样都做好。 “若这菰当真能结出嫩芯,我便亲手给阿兄做成汤喝。” 她由衷地说了一句,心中多了几分期盼。 赵端午看在眼里,倒没说什么。 他并不觉得,菰会像蒲草一样,结出嫩芯来。哪怕这菰,同先前他在芙蓉池里采的,不太一样。只是,母命难违,他也不想让妹妹失望,便点头,应了一声。 想到“母命”,又想到,菰种下去,还要引水,还要施肥。引水,小问题,施肥…… “阿遥,你想施……” 本想说,你想施几次肥。话到嘴边,又改口:“菰种下去后,要施几次肥?” 李星遥道:“好多次。” 她也有些犯难。 按照系统给的指导,茭白种下去,需要分批分类施用尿素,复合肥。可此时,条件有限,若想保证茭白正常生长,须得自制化肥。 说起来,“阿兄,我们可以去芙蓉池挖塘泥,作为肥料。” 芙蓉池太大,上次去的沼泽,有活水,也有死水。赵端午认真挖茭白植株的时候,她特意留心观察了,有一处淤泥堵塞,里头满是臭鱼烂虾和落叶,闻着还隐隐有臭味。 塘泥可以拿来作为肥料用,她便想暂时挖些塘泥来。 赵端午却道:“别急,萧大头不是说了吗,要送肥料来。” 说到萧大头,他自个心里也直犯嘀咕。 那货说了,要送肥料来,不会,食言了吧? 正想到此处,忽然听得:“阿遥妹妹,我来了!” 是萧义明。 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险些让人窒息的臭味从远处飘过来。 “呕!” 赵端午差点吐了。 又看着全副武装,头上戴了羃离,羃离下,还用帕子捂了嘴的萧义明,急道:“你带了什么来?” “肥料啊。” 萧义明已经觉得自己臭了,三步并作两步蹦到李星遥旁边,又担心自己将乖乖妹妹熏臭了,便又往后退了几步,高高兴兴道:“说了要给你们送肥料,就一定会做到。” 又问李星遥:“阿遥妹妹,可还满意?” 李星遥惊讶极了。 当日萧义明说要送肥料来,她并没放在心上。此时对方当真送了来,她有些不好意思。身边赵端午却已经无语了,“我说让你送肥料,是让你送草木灰来,你送的什么。这么臭,不会是……” “不是!” 萧义明已经知道赵端午要说什么了,白了好友一眼,他道:“是鸡粪。” 是他专程让人买的新鲜的鸡粪,才不是他的粪。 “你真的不是故意的?” 赵端午怀疑地说了一句。 萧义明别过了头,默念了一句“其实我就是故意的,你让我做苦力,看我不臭死你”,他看向李星遥,问:“阿遥妹妹,这鸡粪,能用吗?” 第8章 “能用。” 李星遥点头,鸡粪腐熟了,也是很好的肥料。 只是,这些鸡粪,怎么着,也要好多钱。虽说萧义明与赵端午亲厚,可亲兄弟明算帐,该是谁的便是谁的,便想着,现在家里没钱,等日后茭白成熟了,换成钱,还给萧义明。 “萧家阿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无功不受禄,我想请萧家阿兄算一算,这些鸡粪,一共需要多少钱。” “多少钱?” 萧义明以为自己幻听了。 赵端午也道:“阿遥,不必和他客气,他家……” 急中生智,脱口而出:“他家就是收粪的。” 收粪? 萧义明的耳朵,很合时宜的动了一下。 他看向赵端午,迟疑了一下,“收……粪的?” “对呀,你家不是收全长安城的粪,以此发家的吗?” 赵端午对他使眼色。 他险些气笑了。好你个赵端午,你才是收粪的,你全家都是收粪的! “是呀。” 他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又对着李星遥,瞬间变脸,“我家是收粪的,所以阿遥妹妹,你就不要客气了。我送鸡粪来,本就不是看在你阿兄的面子上,而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若执意给钱,那咱们两家,岂不是生分了。” 他口齿伶俐,噼里啪啦一长串说下来,李星遥愣是没找到插话的机会。 无奈笑笑,她只得道:“那便谢过萧家阿兄了,待日后,菰结出嫩芯,萧家阿兄,只管来取。” “好呀。” 萧义明一口应下。 又回头招呼送粪来的仆从,将鸡粪卸下。 李星遥本在鸡粪不远处站着,眼看着仆从将鸡粪倒在了地上,她定睛一看,好像……有点不对劲。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休克 本想装作不知。 奈何萧义明就站在她身边,正好将她一瞬间的迟疑看在眼里。他道:“怎么了,可是这鸡粪,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 李星遥忙回应。 鸡粪,没有腐熟,若直接用在菰田里,怕是要将植株烧死。第一次施肥,在七天后,而鸡粪腐熟,少说也要个把月。 眼下,是来不及了,不过她可以去挖塘泥,暂时一用。 “你这鸡粪。” 赵端午摇头,又叹气:“没有腐熟。” “腐熟?什么叫腐熟?” 萧义明一脸懵,没人告诉他,这玩意还需要腐熟啊。鸡粪作肥料,不是鸡拉了,就直接拉来用吗?他怕人粪太臭,退而求其次,专门选了这鸡粪。 为了这一车粪,他还花了些功夫呢,怎么还不能用? “那怎么办?” 他问赵端午,又用嘴型示意:“要不,我再重新拉一车来?” 赵端午摇头。 阿遥不是个爱欠人人情的,再拉一车来,她心里,怕是要越发过意不去了。再者,拉鸡粪动静太大,萧大头这货,咋咋唬唬的,若是惊动萧老头…… 心中有了计较,怕萧义明还要再说,忙朝着曲池坊方向一指,道:“塘泥也能用,我先去挖些塘泥来。” 塘泥也能作为肥料,虽说效果不如鸡粪好,但聊胜于无。只是,新挖出来的塘泥不能立刻用,要想不烧苗,还得晾晒几天。 “阿遥,第一次施肥,是什么时候?” 他问李星遥。 李星遥道:“七天后。” “那,现在就得去挖泥了。” 赵端午算了算,要想赶上七天后第一次施肥,可不得现在就把塘泥挖出来。 心念既动,立时就坐不住了。 一边朝着柳树下停着的牛车走去,另一边,他还顺手捞过还在因没帮上忙而郁闷的萧义明,道:“这些鸡粪,其实,也并非没有用武之地。” “真的?” 萧义明有些怀疑。 赵端午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鸡粪虽然用不上,但腐熟了,便能用。菰种下,还要追好几次肥,到时候,这些鸡粪就能派上用场了。 “那我和你一起去挖塘泥吧。” 萧义明脸上郁闷转欢喜,想着自己好心没办成事,现在“将功折罪”的机会来了,忙开了口。 赵端午自然求之不得。 二人推了车,便往曲池坊去。赵端午还不忘回头叮嘱:“阿遥,莫要乱跑,我一个时辰后就回来。” 李星遥点头。 觑着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她坐在田垄上,盯着已经种好的植株,出了神。 植物生长,离不开氮肥,磷肥,钾肥。 氮肥易得,鸡粪腐熟了,便可做氮肥使用。萧义明送来的鸡粪,虽没腐熟,但她只要捡了树叶,腐草,芦苇杆,混在一起,沤上几个月,便能制成肥力尚可的农家肥。 钾肥可以从草木灰中获取。 倒是磷肥,实在难得。 土法里面,鸟粪石,蝙蝠粪可以制成磷肥,鱼鳞和牛骨兑水,在炎热处放几个月,也能制成磷肥。 可牛骨难得,鸟粪石,蝙蝠粪,更是难得。鱼鳞虽易得,可若想将鱼鳞制成磷肥,少说也要成百上千条鱼。 她做不到。 思及自己还有系统这个外挂,说不得哪日真得了磷肥,她将这事暂时放在一边。 只是,想到系统,少不得又想到那“暴走一千步”的任务。 一千步,于她而言,不算难事。 可于现在身体羸弱的她而言,难于登天。 叹了一口气,她拿过手头还没来得及种下的茭白植株,认真地清理起上面的烂叶子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 赵端午和萧义明还不见回来。 略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二人回来,她有些着急。 大半个时辰后。 她终于坐不住了。 恐二人有个好歹,她急急起了身,又循着记忆里的方向,往曲池坊走去。 一步。 十步。 第十一步的时候,她有些腿软。 身子摇摇欲坠,本以为自己要休克了。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并无事发生。 心中有了信心,她抬脚,继续往前走。 二十步。 三十步。 五十步。 每一步,她都走得很慢。因身子底子实在太差,每走上几步,她都要停下来,在原地休息一会儿。 走到一百步的时候,她突然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好像,能一口气多走几步路了。 原先她每走十步,就要休息一下。可走着走着,变成了,每走二十步休息一下。 巨大的欢喜劈头盖脸而来,她甚至已经想象到,自己如常人一样,健步如飞的场景。 只眼下,暂时没心思想这些。 记挂着赵端午和萧义明,她擦掉额头不知何时又洇出的汗水,抬脚又一次往前。 一百零一步。 两百二十八步。 …… 不知道是多少步了,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走不动了。 手边有一颗巨大的柳树,是她上次去曲池坊时,看到的。将全部重心倚在柳树上,她不住地喘着粗气。 脚不自觉挪动了一下,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恭喜宿主,您已成功完成任务。新物资正在解锁中,请查收。」 她忘了喘气了。 脑子里出现了一样东西:榨油机。 眨了眨眼,系统又说话了。 「下次暴走一万步,即可解锁新物资。友情提示:物资随机解锁,暴走步数需一次完成,不可累计叠加。上一阶段所解锁物资取用后,下一阶段记步才能开启,提前暴走,视为无效步数。」 李星遥大喜,同时想到一万步,又有些心塞。 从一千步到一万步,这个跨度,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耳畔似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她忙转过头,便看到,远处赵端午和萧义明正推着车走过来。二人不知在说什么,面上都似有不服对方之意。 “阿兄。” 她想唤赵端午,却发现,浑身实在软绵绵的很,就连说话,好像都提不起来劲。 “赵端午,你个黑心的。” 萧义明正在高声讨伐赵端午,无意一瞥,好像瞥见,前方柳树下还站着一个人。感觉那人有点眼熟,他忙揉了揉眼。 下一刻,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赵端午,你妹妹站起来了!” 他面上惊恐。 赵端午呵呵,“萧大头,你是不是有病?” “你妹妹朝着我们走来了。” “萧大头!” 赵端午实在忍无可忍了,“你别给我顾左右而言他。你还好意思提阿遥,要不是你帮倒忙,一头栽到泥塘里,我何至于食言,为了救你磨蹭到现在才回来?” “不是。” 萧义明急了,“真是你妹妹。” “哎呀,你妹妹倒下了。” 第9章 他扯着嗓子高声呼喊,赵端午正想锤他,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面色大变,“阿遥!” 前方李星遥正缓缓倒下。 * 傍晚,月亮高高挂起,通济坊里,好像更安静了。 李星遥醒来的时候,便看到李愿娘和赵光禄坐在一边。听到床上动静,李愿娘急忙凑过来,一边摸着她的额头,另一边道:“醒了。” “阿遥。” 赵光禄也三两步凑过来,见她面色还好,心中大石头这才落地。 “你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你饿吗?渴吗?” “阿耶。” 李星遥有些不好意思,她倒是不渴,只是,睡了不知道多久,她有些饿。 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赵光禄了然,转身就往庖厨里去了。 屋子里只剩母女两个,李愿娘取了衣裳来,披在女儿身上。想到今日情形,又觉,心中惊惧万分。 “阿遥,你吓死阿娘了。” 那会她在平阳公主府里处理公事,听闻女儿出了事,打马就往家里来。进门看到女儿人事不省躺在床上,她唬得险些一个踉跄。 好在,女儿终是醒来了。 “你醒了,阿娘这颗心,总算能暂时放下了。” 她仍是后怕。 李星遥听在耳里,心中更觉愧疚。 今日她出门,虽是为寻找赵端午和萧义明,路途中,也无意解锁了系统。可她休克是真,连累李愿娘和赵光禄早早回来,衣不解带照顾她也是真。 “阿娘,我已经好了。” 怕李愿娘担心,她急急出了声。 又想到,休克前,她最后见到的,便是赵端午和萧义明朝着她飞奔而来的画面。可她都醒了,还没见到赵端午,便问:“阿娘,我阿兄呢?” “你阿兄?” 李愿娘摇头。不提这茬,也就罢了。提起这茬,她就生气。 没好气地朝着窗子外头看去,她道:“你阿兄做错了事,在领罚呢。” 说话间,赵光禄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想进去你就进去,再不进去,饭要凉了。” “阿遥。” 赵端午端着一碗糜子饭进来了。 没敢看亲娘眼神,他将饭递到妹妹面前,又诚恳道:“对不住了,是我今日没照顾好你。这碗饭是我做的,我再去给你盛一碗葵叶汤。” 他又折返庖厨,速速捧了一碗葵叶汤来。 李星遥捧着那葵叶汤,心中只觉……热乎乎的。 她喜欢喝葵叶汤。 纵然那只是仅有的几样选择里唯一和她心意的选择。 赵端午竟然记下了。 知道自己休克,李愿娘和赵光禄必然迁怒赵端午,有心想帮他说几句,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可还没开口,便听得赵端午道:“我知耻而后勇,日后所有的活,我都包圆了。什么引水,追肥,沤肥的,你放心吧,全交给我。” “你住嘴!” 李愿娘却严肃了神情,“种菰一事,就此打住,以后别再提了。” “可是阿娘。” 赵端午想说,种都种了。 李愿娘却瞪了他一眼,道:“就让它们烂在地里。” “那那些塘泥和鸡粪。” “留着种菜。” 李愿娘一锤定音,李星遥急了。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禁足 辛辛苦苦好几天,一朝回到解放前。 李星遥心中实在郁闷。 李愿娘发了话,赵端午便照做。赵端午又每日里盯她和盯宝贝一样,眼珠子错也不错。是以,她又回到了从前几乎不抬脚不动弹的境地。 人不走动,身子就犯懒。 明明她觉得,那一千步走完后,她的身子,似乎比之前轻盈了不少。可重新回到从前,她只觉,身子反而比从前还要笨重。 赵端午在家门外沤肥。 萧义明送来的鸡粪扔了可惜,惦记着家里几亩糜子地和新种上的菜,赵端午便义无反顾地拿着木锨,去沤肥了。 李星遥无事可做。 只能盯着那被丢弃的茭白田出神。 茭白还是先前赵端午种下的茭白。那日她昏睡中,赵端午心中实在愧疚,便三下五除二,把剩下没种的茭白全种了。 如今的田里,井然有序,茭白植株,认真生长着。从她的角度看去,还能看到不知名的鸟儿从田间深处飞出来,带动着茭白叶子在空中不停地晃。 难道,就要这样作罢吗? 她问自己。 心中是不愿的。 可一想到李愿娘和赵光禄的禁令,又觉,头实在疼。 “阿遥。” 赵端午见她一动不动,便知她心中郁闷。有心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忙道:“萧大头说了,要补偿你一个大的。” 说到萧义明,又有更多的话要说。 赵端午实在无语,“萧大头这个人,真是干什么都不行,拖后腿第一名。我让他帮我把塘泥堆在岸上,他一头栽进塘泥里。我说让他站着别动,我来救他,他一脚往前,陷到更深的泥里。” “都说大头大头,下雨不愁,我看他那个大头,不下雨,也愁。就不应该叫他萧大头,该反过来,叫他萧头大。” “对了,他让我转告你,说都是他的错,他悔恨莫及。你想要什么,他都可以补偿给你。” “阿兄。” 李星遥倒也的确被转移了心思,她指着赵端午正在沤的肥,道:“已经欠了萧家阿兄人情了。” 言下之意,不应该再问人家要什么了。 “两回事。” 赵端午却觉得,这是两码事,况且,“萧家家大业大,你不要,他还心里难受呢。” 李星遥没接茬,只笑笑。 她问赵端午:“阿兄,我们家的灯油,可是自己做的?” “是啊。” 赵端午点头,又说:“是我用蔓菁子做的。只是,你也知道,家中条件如此,做一点灯油,平日里也舍不得用。” 李星遥默然。回想家中日常,的确如此。 穷人哪里用得起灯油,天一黑,便早早上床睡了。自家也是如此,虽有一点灯油,却也只是拿蔓菁子自制了一点。量太少不说,平日里也舍不得用。 这一个月以来,大约只有她休克的那晚,家里点了灯。 可那一晚,便消耗了绝大部分蔓菁子油。 心中藏了事,努力回想系统二次送上的榨油机。若是榨油机能制作出来,家里不仅能用上油,说不得还能卖专利,改善家里情况。 只是…… 榨油机需要用到木头,先不说找木头需要费些功夫,按尺寸切割木头更要费些功夫。就说如今,她困在家里,想要出门,却是不能。 想到系统,又想到那走得艰难的“一千步”。 原先她还存在侥幸心理,想着,系统只说了,完成规定步数,即可解锁新物资。那么,说不得,不拘什么形式,只要走完相应步数,都能视为任务成功。 可,跟着赵端午去了一趟朱雀大街,她才明白,是她想多了。 暴走暴走,顾名思义,需要走。她坐在牛车上,人虽然在移动,可却是车在走。她腿没动,算作弊,系统不认。 之后的事,也的确验证了这一点。 大概系统也怕她继续钻漏洞吧,还贴心地提醒她,暴走步数不可叠加,需要一次完成。 一万步。 下次……她绝不多走一步。 回想前几日,若是她在系统响起解锁声后不多走那最后一步,兴许,便不会休克了。 她思绪纷飞,却没注意到,赵家门外,有一匹马,由远及近飞驰而来。 赵端午已经放下了手中木锨,警惕地盯着马上之人。 待看清那人的模样,他激动地大喊:“大兄,是大兄!” 李星遥的思绪被打断。 回过头,便看到一人一马停在门外。马上面,翻下来一个人,那人的面容,与赵光禄和赵端午,颇有几分相似。 心知是自己的大兄,赵家的大郎赵临汾回来了,她忙起身。 “阿遥。” 赵临汾丢下手中马鞭,几步跨过来,道:“不要起来。” 赵端午本来跟在后面,闻言心中一怵。心知自己一时疏忽,害阿遥晕倒的事,大兄或许已经知道了。忙舔着脸,好声好气道:“大兄,你怎么回来了?” 不是在泾州征戍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军中调动。” 赵临汾回了一句,并没有多说的意思。 赵端午不敢在他面前造次,眼角余光瞥见门外马儿在昂首甩毛,心中一紧,忙隐晦地提醒:“这马?” 这马,可不像自家能买得起的马。 自家虽有马厩,可里头压根没马。大兄镇守泾州,领天纪军,这匹马,是他日常所骑之一。可眼下,大兄的身份是,军中宿卫。 第10章 军中宿卫,多几人共用一匹马,大兄这匹马,毛色体态未免有些太好。 “一会就还。” 赵临汾甩下四个字。 赵端午如提线木偶一般机械地点头,怕再留下去,会遇到什么不可预知的“危险”,忙找了个把马牵走的借口溜了。 只余李星遥和赵临汾。 李星遥有些紧张。 并非她害怕赵临汾,而是,她与赵临汾,实在不熟。这具身体的记忆里,与赵临汾见面的次数并不多。自她穿来后,也并没有见过赵临汾。 再者,赵临汾虽面容与赵光禄和赵端午相似,可他的性子,却与二人大相径庭。 赵光禄一贯是和善的,大多时候,他说话,总是带着笑。而赵端午,本就没心没肺。 独独赵临汾,面容肃杀。 虽年岁并不十分大,可约莫常年在军中浸染的缘故,他身上,总是带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目光轻轻移开,李星遥还是缓缓开了口:“大兄一会,要去还马吗?” 刚才她听到,赵临汾说,要去还马。想来,这匹马是借的。 “对。” 赵临汾点头,察觉到妹妹有些紧张,似是无话找话。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而后转头,抬手在嘴上虚虚地一拢。 嘹亮的口哨声响起,马儿从外头跑了进来。 “别呀,别跑呀。” 赵端午追着马儿进来。 待看见叫马儿的是自家大兄,咽了咽口水,蹑手蹑脚地退到了一边。 正忐忑着,却听得:“允许你跑两圈。” “真的?” 赵端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去拉马儿,又听得:“走。” 走? 赵端午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心中吐血。 他就说,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大兄没这么容易放过他。什么跑两圈,明明是叫他拉着马儿走两圈! 嘴皮子动了动,有心想说一句,你一会不就回去了吗,还怕马儿积食了?可触及自家大兄的目光,只得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认命地拉着马儿在原地走来走去,不知是马儿太不配合,还是他太不想配合,一人一马,折腾了好一遭,才相对和谐地迈步往前走。 李星遥被这突然的动静吸引住了,倒也忘了心中的紧张。 天刚擦黑,赵光禄和李愿娘也回来了。待看见还马归来的儿子,心中欢喜。一家人用完饭,待李星遥睡下了,赵临汾又同耶娘二人说了些军中之事。 正欲回屋,走到门口,又想起白日里见到的茭白田,便又回过身,问:“阿遥想种菰?” “别提了。” 李愿娘摇头,又瞪正努力缩小自己存在感的赵端午,“我现在听到菰这个字,心里头就发慌。” 赵临汾便掩口不提。 只问:“胜业寺参了阿娘一本?” “是啊。” 赵端午憋不住了,他现在听到“胜业寺”三个字,也很来气。 先前翻地时,听到的那几声鸟叫声,便是为着此事。 胜业寺个不要脸的,平日里依着外祖父的抬举,装腔作势也就罢了,而今竟然敢把主意打到自家田里。 是,自家田是好,可这么明目张胆敢把水硙放在自家田里的,胜业寺是第一个。 “大兄你是不知道,胜业寺嚣张得很,我找上门,他们嘴上说拆,实际拿他们是为了百姓福祉,为了外祖父增福压我。阿娘一气之下,让人推倒了水硙,还把上游的水截流了。” 提到截流,赵端午心里美滋滋的。 胜业寺会扯虎皮拉大旗,自家阿娘却不是个软柿子。胜业寺的田在下游,没了水灌溉,这才对外祖父参了阿娘一本。 “外祖父也是的,一天天,乱抬举人。上次是屯田司扯进来,这次又是水部司,多大点事,非……” “你住嘴。” 李愿娘开口轻斥,实则心里也不想听到李渊的名字。 “你外祖父也是你能编排的?” 又斥了赵端午一句,她转头对着赵临汾道:“这些事,已经解决了。你莫要操心,我只盼……” 她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农具 赵家门前的树下,李星遥又一次盯着茭白田,叹气。 她已经试图为自己争取了。 可,失败了。 她同李愿娘说,自己走了一千步,途中并未发生什么事。李愿娘却道,这次没发生什么事,不能保证下次依然没什么事。 这次是一千步,下次若只能走五百步,一百步呢? 她不想赌,她也怕。 赵光禄也一反从前的宽容态度,旗帜鲜明地同李愿娘站在一边。赵端午因为被耶娘骂了,怕重蹈覆辙,亦同耶娘站在一边。 眼看着茭白的第一次施肥时间要到了,她实在坐不住。 赵临汾从屋子里出来,目光在她身上微一停顿,又在远处茭白田一停顿。收回视线,朝着她走去。 “还是没有放弃种菰?” 他声音从背后传来。 李星遥知他站在了背后,眼皮子一跳,却不知该说是,还是该说不是。 索性,赵临汾没有再问下去的意思,他手背在后面,又问:“我听端午说,是你告诉他,那样种菰的?” 那样。 说的应该是,把太高的茭白苗砍短,种的时候宽窄行扦插。 李星遥点头,道:“嗯。” “那菰种下,可要引水?” “要的。” “施几次肥?” “三次。” 李星遥急急回了一句,想了想,又改口:“也可能是七八次,得看苗的生长情况。” 双季茭生长周期长,夏茭少说也要施肥三次。等夏茭采收后,搁田完种上春茭,还要再次施肥。若真算起来,完整的一个周期,需要至少施七八次肥。 “那些肥料,够吗?” 赵临汾却又说话了。 虽没明说是哪些肥料,李星遥一听却知,是赵端午已经沤好的鸡粪。 “够。” 她点头,又想,不知赵临汾为何要问这些。 一时沉默。 有风吹过来,树叶子哗啦啦啦作响。赵临汾垂眸,这才看到,地下,竟然画着一幅图。 “这是……犁头?” 他问李星遥,也大致从土地上的痕迹看出,那是一副犁头。 只那犁头,与常用的,似有不同。 李星遥心里微惊,一时有些后悔,刚才自己想事情太投入,忘了把这幅画好的曲辕犁抹掉。 刚才她思索榨油机的模型,顺手就拿了树枝子在地上画了画。画完,看着周遭广袤的田地,又顺手把同是木头做成的曲辕犁画了出来。 赵临汾眼尖,这会,已经遮掩不过去了。 “是犁头。” 她干脆承认,犹豫了一下,又说:“随手画的,画的不像。” 本意是将这茬揭过去,哪知道,赵临汾却蹲下了身子。他也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待他画完,李星遥才注意到,他画的是直辕犁。 “犁辕应是这样。” 赵临汾极有耐心,他还指着最前头的犁壁,道:“犁壁……” 他顿了一下。 李星遥本支着耳朵听他说话,久久不闻他继续往下说,便狐疑地转过了头,“大兄?” “无事。” 赵临汾收回了视线。 恰好赵端午也来凑热闹,“大兄,阿遥,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 赵临汾轻轻回了一句。 赵端午撇嘴,正要说话,他却又开了口:“明日,去曲池坊砍柴。” “砍柴?” 赵端午的眼睛,本来在听到曲池坊三个字时,亮了起来。待听清最后两个字,他垮了脸,“我还以为是去打猎呢。” 翌日。 赵家兄弟两个当真早早出了门,往曲池坊去了。李星遥看在眼里,说不羡慕,是假的。 至吃午饭时间,二人回来了。 出乎李星遥意料的是,赵端午没把柴拉回来,却是拉回了一根木头。那木头圆溜溜的,上面没有水汽,也没有多余枝干,倒像是砍下来多日了。 “累死我了!” 赵端午一进门就嚎,嚎完端着水,咕咚咕咚饮尽。将水碗放下,他又抱怨:“阿遥你是不知道,这一趟有多累。从没砍过这么累的柴,以后啊,我再不和大兄一起去砍柴了。” “怎么了?” 李星遥小声问,察觉到其中或有内情,又问:“这木头,怎么不似新砍的?” “不是新砍的。” 赵端午拼命摇头,“我本来也以为,去曲池坊砍完树就回来了,可哪里想到,大兄拉着那树,和人家做窗牖的换了这根木头。真是不明白,反正都是拿来当柴,为什么要换呢?” 第11章 李星遥便又看向那木头,迟疑了一下,问:“那这根木头,还砍吗?” “砍。” 赵端午脱口而出,话音落,又有些不确定,“应该……要砍吧。” “要砍。” 赵临汾的声音从二人背后传来,他还交代:“端午,一会你帮我打下手。” “打下手?什么意思?” 赵端午没听懂。 赵临汾却没有多解释的意思。 饭后,赵端午又恢复了力气。碍于兄长有令不得不从,他亦步亦趋跟着赵临汾来到了新换的那根木头边。 “砍。” 赵临汾吐出一个字。 赵端午依从。 “再砍。” 赵临汾又开了口。 赵端午再次依从。 很快,一根完整的木头就被砍成了木板。李星遥本来没放在心上,可看着看着,却觉,不对劲。 赵临汾这次没有再开口。 他亲自上手,拿了劈柴刨花的工具。 一阵敲敲打打,平整的木板被削成了长短不一的木块。赵临汾将木块拿起来了,他甚至还留了榫头和眼。 李星遥只看到他手指上下一动,手头的木块,便拼装在了一起。 是…… 她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赵临汾做的,分明是昨日她在树下画的曲辕犁! 只眼前的曲辕犁暂时没有犁壁和犁铲。 “原来大兄是要做犁头啊,早说嘛。” 赵端午松了一口气,瞬间明白过来了。目光落在那弯弯的犁辕身上,他有话要说:“大兄,这个犁辕不……” “去试试。” 赵临汾打断了他的话,又说:“我同你一道。” 赵端午心里犯嘀咕,两个人一道,也不影响这犁的犁辕是不对的。 搞不明白大兄要干什么,他来到了田边。赵临汾拉着犁辕,在前头,他推着犁梢,跟在后头。 “大兄,这犁……” 一边往田间深处走去,另一边,赵端午也严肃了神色,“大兄,你到底是如何想出这等改良之法的?” 妙哉,太妙了!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把直辕改成曲辕,来省力呢。 “大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赵端午实在兴奋。 虽还没租牛,也没在犁上面加犁壁和犁铲。可和大兄在田里走了这么几步,他已经可以笃定,若以大兄做的犁为底子,加上犁壁和犁铲,翻地速度,会大大加快。 “大兄,你跟人换木头,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对赵临汾由衷地佩服。 赵临汾却并未回应,而是折返到了李星遥面前。 李星遥已经在想说辞了。 偏生,赵临汾不问她。他好像压根不打算提任何昨日相关,只道:“阿遥,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支踵?” 李星遥一怔。 已经想好的说辞尽数咽下,她问:“大兄是要做支踵吗?” “嗯。” 赵临汾点头,又说:“凭几也可以。” “那,我可以要一个支踵和一个凭几吗?什么样子的都行。” 李星遥忙回他。 说实话,穿来这么久,清贫生活并不叫她觉得难受。唯有日常坐卧,让她实在不习惯。此时还不流行椅子,赵家虽不讲究,不要求她一定跪坐或跽跪,亦由着她箕踞或是胡坐,可“坐”久了,她还是腰酸背疼。 赵临汾开了口,她乐得如此。 旁边赵端午一听,没忍住朗声道:“阿遥,机会难得,不要白不要,你再问他要一张胡床呗。” “那就加一张胡床。” 赵临汾看了弟弟一眼,却并不拒绝。 蓦地又多了一张胡床,李星遥心中开怀,虽好奇赵临汾常行走在行伍之中,缘何木工活做的如此漂亮,却没好意思问。 她面上不自觉带出几分松快来。赵临汾看在眼里,神色亦柔和了许多。 当晚,赵临汾没有提起白日里发生的事,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要给李星遥打一个支踵,一个凭几,并一张胡床。 赵光禄和李愿娘自然并无异议。 等弟弟妹妹都睡下了,李愿娘提起白日之事,道:“曲辕犁,当真是阿遥想出来的?” 赵临汾点头。 李愿娘和赵光禄对视了一眼,赵光禄道:“阿遥……” “不愧是我女儿!” 他笑了,脸上还有些骄傲。 眼角余光瞥见李愿娘瞪他,忙改口,啧啧啧奇道:“你说她这小脑袋瓜里,一天都在想什么?” “还能是想什么?” 李愿娘摇头,对女儿的执着,有些头疼。 虽然阿遥不说,但她身为当娘的,如何不知,她还没放弃种菰一事。 “那菰,有那么有趣?” 她还是不明白。 赵临汾叹气,道:“阿娘有没有考虑过,试着让阿遥走出家门?” “走出家门?” 李愿娘眼皮子跳了一下,“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 赵临汾便没有再说。 目光落在窗外夜色最深处,他道:“阿娘,阿耶,明日,我要去一趟秦王府。”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改口 赵端午得了新犁头,立时就把旧犁头上的犁壁和犁铲拆了下来。他不知疲倦地拿着新犁在地里铲来铲去,一边铲,一边惋惜:“可惜少了一头牛。” 话音刚落,外头有人找。 李星遥只听到一阵急促的交谈声,随后赵端午“啊”了一声,来人也急匆匆地走了。 “阿兄,何事?” 她见赵端午面色颇有几分凝重,忙问了一句。 赵端午道:“圣人下令,让淮阳王领兵攻打刘黑闼,大兄得出征了。” 李星遥心中发紧,不自觉问出口:“淮阳王,可是李道玄?” “是他。” 赵端午回了一句,倒不觉得妹妹这一问奇怪。 李道玄那家伙,算起来,他还得称对方一声阿叔。可那位“阿叔”,哪有半分做阿叔的样子。满长安城,无人不知,淮阳王李道玄闲时斗鸡走狗,没个正形。 当然,李道玄正儿八经上阵的时候,还是挺像个人的。 可…… 李道玄都领兵出征了,身上还背着河北道行军总管的名头。自家大兄,却只能暂退其后,听从李道玄的调遣。 不公平。 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让李家能打的人多呢?谁让李道玄身经百战,还是做长辈的呢?长幼有序,没办法。 在心里腹诽了一句,想到李渊圣令里那句“即刻启程”,赵端午又觉无语。 真是不嫌麻烦。 早干嘛去了?二舅舅在前线领兵打仗,打得好好的,非要把人叫回来。结果好了,现在刘黑闼卷土重来了。 “阿遥,咱们给大兄收拾行囊去吧。” 收回思绪,赵端午随口说了一句。他没注意到,一旁的李星遥面色已经有些不好了。 李星遥此时心中是说不出的紧张,她记得,历史上淮阳王李道玄便是在这一仗中战死。之后唐军主力溃败,洺州失守,先头已经收服的河北各州,又倒向刘黑闼。 “阿兄,只有淮阳王出征吗?” 心中着急,可她不好问得太直白,便拐着弯问了赵端午一句。 赵端午笑了。 “阿遥,你这问题,问的奇怪。当然不止淮阳王一人出征了,大兄不是也要去吗,还有旁的将领和士兵一起去。” …… 此时的崇仁坊柴家,赵临汾已经接了军令,正同赵光禄说着军中情形。 赵光禄道:“刘黑闼此人向来狡猾,突厥的颉利与他如胶似漆。到时候,两边恐怕会联合起来,又或者声东击西。你谨记,不可拖,宜速战速决,亦不可贪功冒进。” “还有。” 赵光禄起身,“史万宝这个人,傲气的很。他心眼小,偏生又与道玄有旧怨。此次他跟着一道出征,偏生主帅是道玄,我恐他二人谁也不服谁,反倒贻误了战机。你心中要有数,多留心,也多,保重自己。” “你阿耶说的对。” 李愿娘从外头进来。她是从隔壁平阳公主府来的,两府虽分别对外开门,实际里头是打通了的,是以她很快就过来了。 看着个头已经与赵光禄一般无二的儿子,她心中感慨万千,只看着儿子,道:“泾州你守得,定州,你自然也能攻得。史万宝虽气量狭小,可到底,道玄才是主帅。虽说凡事以大局为重,可他若挑衅到跟前,你也不必退让,直接还击便是。” “儿记下了。” 赵临汾点头应下。 史万宝其人性情,他是知道的。对方与李道玄的矛盾,他也是知道的。说起来,此次他请令跟着一道出征,也与此有关。 三年前,他自请镇守泾州,虽不与史万宝打交道,却也多听闻对方之事。此次刘黑闼卷土重来,二舅舅建议他,主动请命,与李道玄一道出征。 第12章 他自然明白二舅舅之意。 一来,泾州,也该换人了。他不该,止步于泾州。 二来,史万宝为李道玄的副将,二人一同出征,定有冲突。有他在,李道玄至少不会太冲动。 “对了,阿娘,有一件事。” 说完公事,想到一直记在心头的私事,他唤了李愿娘一声,又道:“阿遥若想种菰,便随她去吧。” 李愿娘想说话。 “我今日,去了秦王府。回来的时候,遇到了李淳风。” “李淳风?” 赵光禄没忍住出了声。 自打李星遥病重后,他便将李淳风这个名字刻在了心里。此时听到赵临汾提起李淳风,恐又出了什么自己不能接受的事,忙问:“他说了什么?” “他没说什么。他只看了阿遥画的曲辕犁,说,挺好的。” “挺好的?” 李愿娘急了,她看着赵临汾的眼,赵临汾道:“我还同他说了,阿遥自己走了好长一段路。” “那李淳风又说了什么?” “挺好的。” “挺好的?还是挺好的?” 李愿娘这下彻底坐不住了,她只恨不得立刻飞到秦王府,找李淳风问个明白。可,知道赵临汾出征在即,只得按下心中着急,先行回到了家中。 至通济坊,见到的是有些心不在焉的赵端午和李星遥。 赵端午还好,因知晓其中内情,也知道自家大兄的能耐,所以并不十分担心。 可李星遥心中实在忧虑。 李星遥已经旁敲侧击,从赵端午口中打探出来了,此行,史万宝一并跟随。 赵临汾是李道玄麾下的,李道玄和史万宝不和。李道玄战死,他麾下士兵…… 她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的很快。想说,大兄你别去,又清晰地知道,大兄没有说不去的资格。想说,大兄你留意史万宝,又恐赵临汾觉得她莫名其妙。 到最后,她只得道:“大兄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会的。” 赵临汾应了,又看着只做了一半的坐具,道:“说了要给你做支踵,凭几和胡床。结果到最后,一个都没做好。” “我帮你把剩下的做完。” 赵端午有心想说一些不那么伤感的话,便笑着接了茬。 赵临汾说好,又说:“来年春天,我带你们去终南山。” “好。” 赵端午一口应下,又说:“这次大兄可不要食言。” * 圣令下了,很快,赵临汾就出发了。 李愿娘和赵光禄特意请了“假”,一家几口送赵临汾出门。说是送,其实只有李愿娘,赵光禄和赵端午三个。 李愿娘还是没松口,李星遥只得窝在家中。 等出了门,走远了,赵端午仍颇为不舍地招手,说:“大兄,保重。” 赵临汾翻身上了早已送来的马,目光落在前方的墙垣和墙垣下站着的耶娘二人,叮嘱道:“家里的事,你多看着点。我知道你辛苦,等我回来……” 他没说了。 赵端午却已经眉飞色舞。 “阿遥。” 猛然听到这两个字,赵端午眼皮子一跳,果然又听到:“照顾好她。若是再出什么幺蛾子,我饶不了你。” “嗯嗯嗯。” 赵端午一个劲只点头。 人一走,家中又恢复从前日常。知道木已成舟,李星遥只得按下心中担忧,同赵端午一起做未完的坐具。 赵端午这次做的,是一个支踵。 他话实在多,一边做一边道:“几个月不见,倒没想到,大兄的木工活,做的如此漂亮。” 说到木工活,又想到那在他眼前一块块拼装成的曲辕犁。 忙问:“阿遥,你说,大兄怎么突然想到,做个曲辕的犁?那犁,还怪好用的。” 李星遥没接话。 说起来,她心中也正奇怪。曲辕犁的事,她知,赵临汾知。赵临汾将实物做了出来,赵端午是个藏不住话的,每日里,事无巨细,做了些什么都会说给李愿娘和赵光禄听。 她已经知道,赵端午把曲辕犁的事说了。 可李愿娘和赵光禄,竟然没有表示。 总觉得事情有点反常,思来想去,只能猜,是李愿娘怕她还不死心,所以干脆当作不知。 前头胡乱想着曲辕犁的事,后脚,李愿娘像是与她心中有感应似的,问到了她面前。 李愿娘问:“阿遥,你是怎么想到,把直辕改成曲辕的?” 李星遥浑身一个激灵。 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加速跳动,她稳了稳心神,道:“是……胡乱画的。” 好在,李愿娘没有要多问的意思。只说:“那曲辕犁,甚好。虽是你胡乱画的,可远比原来的直辕犁好用。只是,匹夫虽无罪,怀璧却其罪。这东西这样好,对我们而言,却犹如那烫手的山芋,日后……” 本想说,日后,便藏起来,不要让人看到了吧。 转念一想,藏不住的。李淳风已经看过了那草图,他虽是个俗事不闻不管的,可那句挺好的,尤在耳边。 不由得,又想起今日所闻。 今日,她去秦王府找了李淳风,问的,便是那句“挺好的”,李淳风说,挺好的,就是挺好的。 他还说,说了李小娘子自有机缘,你只用看便是。 她便问,所谓的机缘,便是由着她随意走动吗,李淳风不答,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她想了一路,也挣扎了一路,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此时看着女儿安安静静地站着,目光却透过窗户落在远处的菰田里,她心中蓦地一动,脱口问出:“若菰田现在施肥,还来得及吗?” 李星遥一愣,反应过来忙说:“来得及。” 她有些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李愿娘却沉默了一会,而后道:“那便,让你二兄帮你施肥吧。” “阿娘!” 李星遥这次彻底惊住了。 李愿娘却已经出了声,唤赵端午:“二郎,你得闲,同阿遥一道,把菰田里的肥施了吧。” 是一道,不是帮着。 李星遥心中激动,明白这句话是在说,日后,她可以随意走动了。 第11章 认尸 虽不知道李愿娘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可难得又恢复了自由,李星遥心中欢畅。 她与赵端午一道去菰田施肥,起初,李愿娘还有些心惊胆战的。当看到她走了没几步,身子一晃,更是急得险些冲出去。 好在,她没事。 越走,越想走。那股熟悉的轻盈感又回来了,李星遥琢磨,上次走了一千零一步,多走了一步,结果就休克了。 而系统给出的下一任务,是暴走一万步。 一万步。 倒也不算太没人性,只要她在一万步以内活动,想来,便是安全的。 便大着胆子往前走,虽有些可惜,系统说了步数不能叠加,眼下走的步数相当于白走。可一想到,由俭入奢,未来她可以走得更远,心中便越发高兴了。 施完肥,看着几乎已经快要用完的塘泥,想到原先砍下来的茭白叶子也能拿来沤肥,便欲再去沤一些肥。 才抬了脚,走了没几步,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端午,阿遥妹妹,我又来了!” 是萧义明。 赵端午叹气,“你怎么又来了?” “说了会还阿遥妹妹一份大礼,阿遥妹妹不提,我只能自己上门了。” 萧义明很是自来熟地回了一句。 他别过头,找寻着李星遥。当看到李星遥抬脚缓慢朝着他走来,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不……是。” 反应过来忙推赵端午,“赵端午,你妹妹走路了。” “什么走路了?” 赵端午白他一眼,“我妹妹本来就能走路。” “不是。” 萧义明不明白了,“她不是……不是……” 见赵端午不理他,只得看向李星遥,犹豫了一下,问:“阿遥妹妹,你……好了?” 这个问题…… 李星遥哭笑不得,想了想,道:“好了。” 从不可以到可以,从一步到一千步,她的确在慢慢转好。 “太好了!” 萧义明发自内心的高兴,他用肩膀顶赵端午的肩膀,一边顶,一边眉飞色舞道:“老天开眼了,早知道,我再多拉两车粪来,就当是贺礼了。” 粪? “什么粪?” 赵端午瞬间变得警惕起来,他别过头,便看到门外有一辆牛车正缓缓驶来。 “你又给我家送粪了?” “是啊。” 萧义明点头,这次他很有把握,一边笑着看着李星遥,另一边道:“上次你们说我送的鸡粪没腐熟,回去后我就问了我阿耶,我阿耶说,不管什么粪,都要腐熟,不然会把根茎烧坏。这不,我再接再厉,给你们送了一车腐熟好的鸡粪来。” 第13章 “阿遥妹妹,你放心,你想种什么随便种,以后你们家的粪,我承包了。” 李星遥越发哭笑不得。 送粪之情,感天动地。萧义明此时送粪,无异于雪中送炭。日后,她需要用到肥料的地方,应该很多。 因此发自内心的感谢对方,道:“萧家阿兄,多谢。” “和我还说什么谢。” 萧义明摆手,浑不在意。 等到萧家下人把粪卸下,觑着李星遥还在认真地拾掇茭白叶子,他一把拉过脸上嫌弃但嘴上没说不要的赵端午,小声问:“那什么,我听说,谷壳,麦秆都能拿来沤肥,你说,我要不要把我家水碓舂下来的壳,送给你妹妹?” “听说。” 赵端午撇嘴,“也是听你阿耶说?” “我……” 萧义明白他一眼,他阿耶可是当朝右仆射,他能听他阿耶说吗?刚才那些话,当然是他编的。 “你就说,你要不要?” “要。” 赵端午吐出一个字,不要白不要。 “那就说好了,过两天我给你送过来。” 萧义明满口应下,想到近来闹的沸沸扬扬的胜业寺与平阳公主之争,忙又问:“你们家和胜业寺打擂台,看热闹的,可多着呢。你也知道,胜业寺是靠你外祖父发家的,也不知道这次,谁输谁赢。” “当然是我们家赢了。” 赵端午一脸你这不是废话吗的表情,萧义明却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往他跟前凑了凑,“胜业寺占田无数,水硙众多,你阿娘虽然推了他们一个水硙,可……” 他嘀嘀咕咕同赵端午说了些什么。 李星遥自然也注意到了二人的动静,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已经开始想着,要找机会快些把榨油机做出来了。 只是,做榨油机的第一步,便是找木头。 木头说好找,倒也不算十分好找。拜城南诸坊荒无人烟所赐,城南便有密林。可两次去芙蓉池的路上,她都悉心观察了,沿途多为槐树和柳树,以及其它一些低矮的灌木。 赵光禄倒是去曲池坊打过一回猎,前几日,赵临汾做曲辕犁的那根木头,也是从曲池坊里拉回来的。 可二人究竟去的哪处,她却是不知的。 有心想问一句,她便扬声,对着已经说完话的赵端午道:“阿兄,你和大兄上次拉回来的木头,是在何处砍的?” “在曲池坊南曲,紧挨着城墙的地方。” 赵端午朝着曲池坊南边一指,又说:“你放心,剩下的那些木头,给你做支踵,凭几和胡床,是够的。” 他误以为李星遥是担心,剩下的木头不够做坐具。 李星遥也不解释,想着,得找机会,去曲池坊南边看一看。 这厢萧义明说了要送谷壳来,便当真叫人送了谷壳来。只是,此次送谷壳,到底和前头两回送鸡粪不同。 前头两回,萧义明自掏腰包,从外头买了鸡粪。这回送谷壳,因那谷壳是萧家的水碓舂下的,是以分量不多。 赵端午并不嫌弃,欣然接收了。 念及家里的蔓菁子油快没了,他又找机会,去外头买了蔓菁子。带着蔓菁子回来的时候,还顺便又带了好几包谷壳。 李星遥有些惊讶,问他:“萧家阿兄又送谷壳来了吗?” “不是。” 赵端午矢口否认,想着萧家人的身份是“收粪”的,收粪人家里,有个水碓,已经是极了不得的事。按常理推算,一个水碓,是舂不出来这么多壳的。 况且,蔓菁子也不好解释。 以前他同阿遥说,蔓菁子是自己采的,反正阿遥又不能出门,无从查证。可如今,阿遥能出门了,若是知道方圆十数里的蔓菁子都是有主的,事情便棘手了。 思及此,便道:“是我在外头同人做工,换来的。” “阿兄去外头做工了?” 李星遥更惊讶了,又见他风尘仆仆,身上衣裳有些脏污,面上也似有疲倦之态,忙问:“阿兄做的何工?” 若是可以的话,她也跟着一道,这样,便能减轻家里的负担了。 “是……” 赵端午急中生智,“帮人家舂米!” 舂米是个力气活,“我累得够呛,阿遥,能帮我盛一碗水来吗?” 他故意岔开话题。 李星遥果然不再问,只着急地去打水。 翌日,赵端午有事出门,李星遥在家中给新种下的菜施肥。施完肥,觑着天气还算凉爽,便欲把午饭做了。 可还没将菜淘洗干净,门外便传来马蹄声,不知是巡街使还是什么人在马上疾呼:谁人家中有人在城外舂米,速去启夏门外认尸! 李星遥面色一白。 当即也顾不得饭不饭的了,她凭着记忆里的方向,往曲池坊反方向的门走去。她记得,从那边坊门出去,拐个弯,便是启夏门。 终于到了启夏门,她汗如雨下,只觉得腿肚子都在打颤。顾不得擦汗,她抬脚,又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同去认尸的人群,往前边走。 一颗心飘飘忽忽的落不到实地,她眼睛盯着前方,脑子里的弦也绷得厉害。 正在心里来回祈祷着,不是阿兄,绝对不是阿兄,便听得赵端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壳,也给我吧。” “阿兄?” 她愣在了原地。 “阿遥?” 赵端午也愣在了原地。 赵端午汗流浃背了,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自家妹妹。 今日他出门,便是为了昨日那几包谷壳。那几包谷壳,是他从自家田里拿的。去自家田里时,他还顺便去看了看胜业寺的水硙。 胜业寺排场极大,前脚上了奏状参他阿娘,后脚就撤了原本在下游的水硙,放在了他家的上游。 如此,他家就被截流了。 感慨于对方侵占上游良田的速度之快,也气愤于对方竟然如此不要脸,他一气之下,伙同萧义明,把对方的硙石搬走了。 因还有些事情没有收尾,他与萧义明约了城外碰头。萧义明正好要来水碓磨坊,二人便约了此处。 眼下他站的地方,正是萧家的田,而田边,正是萧家的水碓磨坊。 至于萧义明那货…… 往磨坊旁边专供人蒸胡麻的屋子看了一眼,他深吸一口气,暗中祈祷:萧大头,你最好别出来。 “阿遥,你……你怎么来了?” 他问李星遥,见李星遥面色发白,身子也摇摇欲坠,忙几步从田垄跨过去。 李星遥一边喘气,一边道:“我来找你。” 好不容易缓过来了,她把方才巡街使去坊里传话的事说了。赵端午听罢,心中无语。怕再待下去,出现什么不可控制的事,忙道:“我没事,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可。” 李星遥却不见动,她指着自己已经酸软的不成样子的腿,苦笑了一下,“阿兄,我实在走不动了。” 赵端午也想苦笑。 知道她说的是事实,方才一路走来,她怕是累得够呛,眼下身边又没有牛车,她身子骨不如旁人,再让她走回去,怕是不能。 正琢磨着,不若自己把人背回去,便听得:“阿兄,这便是你舂米的地方吗?” 第12章 找茬 赵端午眼皮子一跳。 想到昨日自己随口扯的那句帮人家舂米,一时间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嘴巴子。不好自打脸面,惹出更多是非来,他只得硬着头皮道:“是。” 又指着那正在运行的水碓和水硙,随口道:“这水碓和水硙看着大,可实际上,虽是用水力,却也离不得人。我在这里,不过帮他们打打下手。” 李星遥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她看到,宽阔的河流之上,坐落着两样高大的“机械”。那“机械”,应该便是赵端午口中的水碓和水硙了。 水碓和水硙,皆由水力带动着运行。只见水碓的转轴在流水作用下,拨动着杵杆,而杵杆上上下下,捶打间,石臼里谷物的壳便被舂掉了。 而水硙…… 水力带动着水硙的磨盘转动间,磨盘上的东西便被一点点碾碎了。 她看住了。 赵端午却越发着急了,见她面色已不如方才那般惨白,忙又开了口:“阿遥,你好些了吗?” “好些了。” 李星遥收回视线,回了一句。 “那,我们快些回去吧。” 赵端午催促。 李星遥却有些疑惑,上工,能随随便便说走就走吗?她指着那石臼里还没舂完的米,提醒:“阿兄,米还没舂完呢。” 又指着磨盘上还没磨完的胡麻,“胡麻,也没磨完呢。” 说到胡麻,想到方才所思,忙又问:“阿兄,这胡麻,可是炒熟的胡麻?” 刚才停下来的时候,她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只是,一心只顾着和赵端午说话,没顾上细究。赵端午说起水碓磨时,她才发现,香味是从磨盘上的胡麻上传来的。 第14章 生胡麻,没有这般浓郁的香味。况且瞧那些胡麻的成色,更似炒过的。 再看磨盘旁堆成小山的麻枯,她越发确定了心中猜想。 这家人在榨油。 确切的说,在用水代法取油。 “你们两个,在嘀咕些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李星遥回头,便见一个庄头模样的人三两步快走而来。那人一脸警惕,冷声道:“方才我便看到你二人站在此处,快半柱香了,你们还不走,莫不是来偷我们家的米或者油的?” “你……” 赵端午张嘴就想回怼,话到嘴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是来帮工的。” “帮工?” 那庄头更警惕了,“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新来的。” 赵端午边说着,边朝水硙旁蒸胡麻的屋子用力咳嗽。 屋子里头萧义明正在愕然。 萧义明也没有想到,李星遥会找来此处。今日他和赵端午有事相见,因此约了此处。可,之前他没带赵端午来过这里,方才,二人虽然说了几句话,他却没往外透露赵端午的身份。 庄头王大郎不认识赵端午,所以才生出这样一场误会。 怕误会越闹越大,他赶紧对着身旁仆从交代了几句。 仆从听命,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他的确是新来的帮工。” “你们知不知道,这是萧仆射家的田,还不快走!” 仆从和王庄头同时开口。 王庄头愣了一下,他认识仆从,知道对方是萧义明的人,虽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在这里,可,对方既然开了口,想必是真的。 心中有些不快,他故意咳嗽了两声,话锋一转,没好气道:“既是磨坊里的帮工,为何偷懒,不去干活?” “我没……” 赵端午想回应。 可,“还不去干活!” 王庄头懒得听他说话,斥了一句。 赵端午无奈,身份是自己给的,眼下既然坐实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便乖觉往水碓旁去了。 李星遥让到了一边。 她心中着急,同时又有些担忧。怕自己若是和赵端午说话,又惹得王庄头不快,便同样乖觉的站到了稍远的地方。 站定以后,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快快把榨油机做出来,好让赵端午不再受制于人。 兄妹两个都不出声。 屋子里萧义明却如坐针毡。 萧义明从屋子里悄悄往外张望,他想出去。 王大郎是萧家旧人,资历又老,田庄上的事全由他说了算。出去的小仆从虽然是自己的人,可年纪小,说不上话。 可他若真出去了,却不好对李星遥解释。若王大郎嘴快,唤了自己,到时候,麻烦便大了。 正想着办法,却又听得:“你怎么干活的?麻枯都掉到了地上,你看不到吗?” 又是王庄头。 王庄头好似对赵端午意见很大,没好气又说:“走走走走走,别在这里碍事。” 赵端午退到了一边。 可,“听不懂吗,我让你走。赶紧走!” 赵端午心中一喜。 虽然这王庄头狗仗人势,惹人厌烦,可眼下,他本来就想找机会将做工这茬揭过去。王庄头此言,倒是正合他的心意。 便心情愉悦地准备抬脚走了。 可…… 才迈出一步。 “慢着。” 王庄头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他气急败坏抓起一把刚从磨盘里清理出来的麻枯,诘问:“你把没碾干净的胡麻弄出来吗?你知不知道,这里面还能碾出来许多细麻酱坯?!” “不行,你得赔,不准走!” “你!” 赵端午急了。 李星遥也急了。 李星遥虽没出声,却已经看明白了,这王庄头有意找事。可,麻烦的是,他并非睁着眼睛说瞎话。那麻枯里,的确还夹杂着一些没有完全碾干净的胡麻。 “阿兄。” 她急忙上前,站到了赵端午身边。 赵端午想说话,方才那位仆从却先他一步,劝说道:“算了,一点点,没事的,让他走吧。” “走?” 王庄头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冷笑,“这庄子里头,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话毕,再不看仆从,只是对着赵端午,强硬道:“若不赔,你别想走!” “你想让我怎么赔?” 赵端午彻底来了气,他上前一步,挡在了李星遥前头。 “绢一匹。” 王庄头伸出一根手指。 赵端午冷笑,“你做梦。” “不赔,也行,报官吧。” “姓王的!” 赵端午彻底黑了脸,想说,那就报官吧,这年头,谁家家里还没有个当官的。可理智还在,投鼠忌器,他有些犹豫。 “阿兄。” 李星遥的声音从一侧传来。 赵端午转过头,便见,她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我家没有绢。” 李星遥先说了一句,目光转向前方不远处耕田的农人,犹豫了一下,而后,下定决心,“可若我们帮你耕田,你能放我们走吗?” 胡麻油价贵,非一般人能用得起。自家也没有绢,若是事情闹到官府面前,总归是自己理亏的。 可没有绢,无法等价赔偿,不代表他们没有别的办法。 想到那副曲辕犁,她心中稍安。 王庄头嗤笑:“小娘子,真个大言不惭。你可知,胡麻油价贵,帮着耕几块田,就想抵了?做梦!我可告诉你,若要以耕田来抵,你们少说也得耕十块田!” 他指着前方连绵的土地。 赵端午气得脸都黑了,想说话,却被妹妹拉住了。 “好。” 李星遥一口应下,又说:“牛还是用你们的,只是犁地的犁头,我要自己带。” “好。” 王庄头也应了,想看看他兄妹两个,能翻出什么花样。 因怕二人回去取犁,路上偷跑,又点名让李星遥留下,只赵端午一人回去拿犁。赵端午本来不愿,李星遥道:“阿兄,听他的吧。” 又小声说:“我还有别的打算。” 当着众人的面,赵端午不好多问。他也知,眼下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心知自家的曲辕犁拿来,十块地不在话下,便瞪了王庄头一眼,急急忙忙回去了。 李星遥坐在田垄上,目光落在远处连绵的田地上。 方才,王庄头手指的,便是那处。可那处,竟然还有水碓和水硙。 萧仆射。 此处竟然是萧瑀的田庄。 想到萧瑀,心中又多几分感叹。同姓萧,萧四郎家靠着收粪起家,家中却也不过只有一个水碓。而萧瑀家,坐拥数亩良田,水碓的数量,更是远甚萧四郎家。 长安,阶级森严啊。 便越发坚定了心中那个想法。 等了一会儿,赵端午便回来了。约莫是推着牛车飞奔而来,他背上衣裳都浸湿了。顾不上多说,他拿起曲辕犁就往田里去。 王庄头本来不屑一顾。 田庄上有人看热闹,可看着看着,众人都惊到了。有人问:“小郎君,你怎的犁得这般快?” “王庄头,你家的牛来劲了?” “小郎君莫不是吃了大力丸,真个好快的速度!” “就是三个人轮着耕,也没办法耕得这么快啊!” 农人本就靠土地吃饭,土地与犁头,关系密切。当听闻有个小郎君耕地速度极快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李星遥被他们挤到了一边,她听到:“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小郎君发了狠,这地耕得又好又快!” “小郎君,你能教教我们,怎么耕这么快吗?” “小郎君的犁,好像和咱们用的不太一样。” 众人七嘴八舌的声音传到王庄头耳里,王庄头不置可否。慢悠悠凑过来,只见,牛还是那头牛。 可当牛拉着犁往前走时,面前的土地被迅速翻开。牛听话往前,那犁头好似被磨过一样,快速劈开土地,上上下下。 “这……” 他也被惊到了。 再看身边农人全都扔下手中活,急不可耐地盯着赵端午。那架势,像是狼看到了肥肉一样,下一刻就要一拥而上,他心中越发不痛快了。 便高声斥道:“看什么看?看什么看?还不快回去翻地!” 萧家的佃农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只得不情不愿的散开了。 可人虽散开了,眼珠子却依然错也不错地盯着赵端午。 有没散开的农人道:“我不是你家的人,我不急着翻地,我来帮小郎君耕地。” 说罢,饿狼扑食一般跳下了田,又三两步跨到赵端午身边,客气道:“小郎君,我看你年纪实在小,不若,我来帮你耕地吧?” 第15章 赵端午自然无有不应。 王庄头想说话,那农人却已经飞快地接过犁头,自顾自地往前耕了起来。 “黄三郎,你脑瓜子可真灵。不成,我也要帮小郎君耕田。” 李大郎憋不住了,急吼吼也跳下了田。 那厢黄三郎不肯将手上的犁让出来,他道:“这犁可真好用,比咱们原先用的,省力的多,也轻巧的多。” “我也来!” 胡四郎赶紧也跳下了田。 接着,秦五郎,陈四郎,白二郎……岸上的农人全部跳下了田。 黄三郎:“你们别跟我抢!” 李大郎:“我先来的,下一个是我,下一个是我!” 秦五郎:“我耕下下一块田!” 陈四郎:“还有我,还有我!” …… 十块地很快就被人抢光了。李星遥心中愉悦,转过头,便看到王庄头阴晴不定的一张脸。 第13章 献犁 “王庄头,十块地全耕完了。” 等到十块地被粗耕完毕,李星遥开了口。 王庄头转过头看她,冷笑,“这些地,都不是你们耕的。” “我并没有说过,由我们亲自来耕这十块地。” 李星遥不卑不亢。 她的确说过,要用耕十块地来抵胡麻油没榨干净一事,可她并没有说过,要自己亲自来耕这十块地。 曲辕犁的好处,她是知道的。 无人不向往更好用更省力的工具。果然,当赵端午指挥着牛拉着曲辕犁往前,农人们全被吸引了目光。 后头的,不过是顺理成章罢了。 “小娘子年纪虽小,心思却不少。今日是我着了你们的道,叫你们钻了空子,可我,也并不亏。” 王庄头还想为自己挽回几分颜面,他指着那十块地,依然嘴硬。 李星遥也不与他争执。 左右,事情办成了,她与阿兄,也并没怎么吃亏。 “你是不亏。” 李大郎正好从田里上来,闻言接了一句。他看了王庄头一眼,顺口又说:“你那些地,都是我们帮你耕的。” “我又没让你们耕。” 王庄头一脸多管闲事的表情。 李大郎撇嘴,“这话说的。” 又说:“人家小郎君,连中男都不是。朝廷都不往他身上派发傜役。你倒好,一次让人家耕十块地。这事,亏你做得出来。” “就是。” 黄三郎也从田里上来了,他面上同样不赞同,道:“论年纪,你为长,他为幼。论身份,你是庄头,他是外头的。他帮你做了活,你没给他工钱,原本该两清的,可你非要他再耕十块地。真是不明白,这话,你是怎么说的出口的?” “丧了天良的东西。” “以大欺小,可要不得啊。” “以势压人,也要不得啊。” 余下农人也七嘴八舌的打抱不平起来,王庄头面上青红交加,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头。再看李星遥安静地站在一边,而赵端午正心情愉悦地从田里上来,他心中更觉愤怒。 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偏生农人看到赵端午上来,有心想讨教几句,便一窝蜂涌上去,将他挤到了后头。 他脚底下一个趔趄,险些一跟头从田垄上摔下去。 “小郎君,你快快同我们说说,那犁,究竟是怎么做的?” “小郎君能帮我做个一样的犁吗?我可以帮小郎君耕田。” “我也可以帮小郎君耕田!” …… 赵端午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出来,将曲辕犁往牛车上一放,他又快速给李星遥使了一个眼神。见李星遥上了车,忙推着牛车往前跑。 一边跑一边道:“下次再告诉你们,下次一定。” 他脚下步子极快,很快,就连人带车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众人无奈,只得散去。 而屋子里,萧义明终于憋不住了。觑着两个“活祖宗”总算走了,他起身,从屋子里钻出来,又直朝着面色依然很难看的王庄头而去。 “四……四郎?” 王庄头这才注意到他。 唤了一声,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他以为的那独个来的仆从,并非独个来的,对方是陪萧义明一起来的。而萧义明,早已将方才他的所作所为看在了眼里。 心中莫名有点慌,想着自己是萧家旧人,又是庄子上的庄头,事情做得过了,主家那头,至多不过责骂自己几句,便定了定心神。 开口,正欲为自己辩驳几句,却听得:“呵呵。” 萧义明冷笑了两声,拂袖便走。 * 却说启夏门外,赵端午回头,见看不到农田与农人,方缓缓松了一口气。一边将车速慢下来,另一边,他擦把汗,道:“好累。” “阿兄今日,辛苦了。” 李星遥由衷地说了一句。 刚才赵端午被人发难,拾掇了胡麻是事实,后来他来回跑拿了曲辕犁,又被人团团围着讨教也是事实。 说起来,“阿兄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不会。” 赵端午摇头,“今日之事,本就是我的疏忽。那姓王的虽然可恶,可我没把胡麻榨干净,也是事实。” 今日之事,的确是他大意了。他只想快快把帮工一事揭过去,便没把舂米收拾麻枯当回事,结果一时疏忽,反让姓王的拿住了把柄。 想到那会李星遥说的话,忙又问:“对了,阿遥,你那会说,还有别的打算,究竟是何意?” “阿兄。” 李星遥轻轻开了口,“若我说,我想把曲辕犁献给萧仆射,你会同意吗?” “献给萧……萧仆射?” 赵端午一惊,差点脱口而出萧瑀的名字。他眼睛眨了一下,再睁开,还是不敢相信,“献给萧仆射?为什么要献给他?” 这么好的东西,凭什么给萧家老头? 那老头惯爱沽名钓誉,脾气还古怪的很。还有萧大头这个狗东西,今日的帐,他还没跟他算呢。 “我虽没见过萧仆射,却也听闻,其一心为国,为民。刚才阿兄也看到了,农人们,都想要这幅犁呢。” “可是。” 赵端午还是没明白,东西好,大家都想要,很正常。可这和献给萧瑀又有什么关系? “阿遥莫不是,惧怕萧家,怕因今日之事,被萧家报复?” 想了半天,他觉得,或许是今日与王庄头交恶,阿遥心中担忧。毕竟萧家位高权重,而自家,只是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升斗小民。 官大一级压死人,阿遥是怕,若姓王的回去告状,萧家会找自家麻烦? “不是。” 李星遥哭笑不得,见他想岔了,忙否认。 赵端午便又道:“那,阿遥难道是想,卖萧仆射一个好?” 不然实在无法解释,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好东西白白送给别人。 “是。” 李星遥这次回答的很干脆,她甚至不避讳心中想法,道:“曲辕犁的好,有目共睹。阿兄觉得,这样好的东西展露人前,之后还能藏得住吗?” “这……” 赵端午无从辩驳。 李星遥又道:“今日阿兄用曲辕犁时,那些农人,可都是看着的。他们又亲自上手,试过那犁,自然更知,那犁的好。既然藏不住,那便不藏。与其被人惦记着,还不如趁此机会,把犁献出去。萧仆射身居高位,管百姓生计,管天下杂事,这东西,早晚会传到他耳里。他想做什么,想怎么做,我不在意,我只要,他欠我一个人情。” 赵端午不说话。 他心里很乱,一时也忘了问妹妹,为何要让萧瑀欠她一个人情,这人情,又要用到何处。 他只觉,心跳的厉害,嗓子眼也干的很。 阿遥竟然想把曲辕犁献给萧瑀。 萧瑀啊,那可是萧大头的阿耶,尚书省的仆射,与柴家,平阳公主府再熟悉不过。若是身份曝光,若是阿遥知道真相……他想都不敢想! 这是要命的事。 李淳风曾说过,在天有异象之前,不能让阿遥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前功尽弃,阿遥必死无疑。 他不敢赌,也不敢试。 “我们只有一副犁,大兄又不在,没人会做……” 他试图说服李星遥。 李星遥道:“那副犁,其实是大兄按照我画的图做的。” 他:…… 震惊过后,还是不愿松口,又继续找理由:“萧仆射何等人物,我们如何能进得了他家的门?” “不用进他家的门。” 李星遥却极有信心,“他会主动来找我们。” 赵端午这下无话可说了。 暗暗定了定心神,他还是不松口,只敷衍道:“兹事体大,咱们还是先和阿耶阿娘商量一下吧。” 刚说到阿耶阿娘,便听到身边有人提到平阳公主的名字。 第16章 他脚下步子一顿,隐约听到对方说的是水硙之争一事的下文,心中一凛,越发加快了步子。 李星遥无奈,只得暂时掩口不提。 等回了赵家,当晚,见到李愿娘和赵光禄,赵端午便把白日里发生的事全说了,又把李星遥的话原封不动的说了一遍。 赵光禄听罢,面色几变,赫然从席上站了起来,道:“她自个去了城外?” 又不敢置信道:“她想把曲辕犁献给萧瑀?” 心中仍觉得不敢信,他看向李愿娘,却发现,原本该十分激动的李愿娘,竟然一直没有说话。 “愿娘,你怎么不说话?” 他问李愿娘。 李愿娘道:“阿遥自个走了那么长的路,并未出事,是好事。” “那。” 赵光禄拿不准她的意思。 却听得:“其实阿遥说的,也有道理。” 李愿娘的目光依然很平静,她也从席上起了身,道:“曲辕犁既然已经拿了出去,叫人看见了,那便藏不住了。与其等着萧瑀找上门,闹得个满城风雨,不如先他一步,悄悄把东西送上去。如此,既能快快了结此事,也能卖萧瑀一个好。” “可是。” 赵光禄仍有些犹豫,虽知道妻子说的是事实,萧瑀性子急,又身份使然,若知道曲辕犁的存在,定掘地三尺,也要把阿遥他兄妹两个找出来。 可…… 防着萧瑀大动干戈是一回事,把曲辕犁献上去,又是另一回事。他觉得,后者的风险,比前者大的多得多。 他仍不赞同,李愿娘看向他,犹豫了一下,“我打算,再去见一见李淳风。” 第14章 赔罪 李星遥不知,赵端午已经先她一步,把在萧家发生的事说了。她开口,对李愿娘和赵光禄提起,曲辕犁已经叫人知道了。 李愿娘道:“你也是为了帮你阿兄脱身,不必自责。” 她心中一松,便又对李愿娘提起,想趁此机会,把曲辕犁献给萧瑀,以此来卖萧瑀一个人情。 李愿娘却未表态。 赵光禄道:“阿遥啊,你可知,萧家不是普通人家。他们是官,我们是民,我们与他们扯上关系,焉能有好?” “阿耶的担心,我明白。” 李星遥早知他会如此回答,她点头,并不反驳,只实话实说道:“自来官民有别,萧仆射身居高位,名满长安。论理,我们的确该避其权势,以免一个不慎,引火烧身。可前几日,曲辕犁展露人前。相信萧仆射,已经有所耳闻。他既为仆射,这稼穑之事,本就为他职责之所系。” “那又如何?” 赵光禄依然不松口,他还似赌气一般,道:“难道他还能为了一副犁,冲到咱们家来吗?” “阿耶。” 李星遥实在无奈,还想再说,赵光禄却摆手,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我是不想与他们当官的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再说了,人情哪是那么好卖的?阿遥啊,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事,我不同意。” 李星遥见说不动他,只得又看向李愿娘。 李愿娘没说同意,却也没说不同意,她道:“这事,容我想想。” 说了想想,李星遥便只得将事情暂时撂下。她心中忐忑,李愿娘一日不给出确切答复,她便一日朝着门口张望八百回。 这一日,没张望来耶娘,却张望来了萧义明。 萧义明带了好些东西来,猛地看到那一车东西,赵端午惊了一跳。急急忙忙堵在门口,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们赔……送莲蓬。” 萧义明一句赔罪已经到嘴边了,才说了一个字,意识到不对,忙改口,又指着那车上的竹筐,道:“莲子上市了,我想着你们,便给你们送了一筐来。” 边说着,他掀开了竹筐上盖着的麻布,只见麻布下,是几十支水灵灵的莲蓬。 那莲蓬许是刚从池塘里摘上来的,上面还带着水汽。叫人一瞧,便觉,神清气爽。 赵端午松了一口气。 可,“贫者不食嗟来之食。” 他还是不肯放人进来。 萧义明撇嘴,“怎么就是嗟来之食了?” 见他仍不为所动,干脆越过他,对着里头的李星遥喊话:“这是我专门带给阿遥妹妹的,你不吃,阿遥妹妹还吃呢,你走开。” 他一声声阿遥妹妹叫的极亲切,李星遥不好不回应,只得道:“萧家阿兄一番好意,原本不该推辞。可,无功不受禄,前头已经收了萧家阿兄的肥料,这莲子,不好再收,因此还请萧家阿兄带回去吧。” “就是。” 赵端午点头,附和:“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萧义明总觉得,那句“好意”,好像有别的意思。 知道自己的确理亏,王庄头不做人在先,他现在没脸辩驳,只得道:“阿遥妹妹,你这话就见外了。前头我曾说过,你既然是端午的妹妹,那便也是我的妹妹。我给自家妹妹送莲子,天经地义。你若还不收,那我可真伤心了。” 说到伤心,还做出失落状。 李星遥被他一番情态弄得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看向赵端午。 赵端午呵呵。 没好气道:“就你话多!” “我不是想着,刚采下来的莲蓬最新鲜,所以眼巴巴地,给你们送了一筐来,想让你们也尝一尝吗?” 萧义明轻笑,知道感情牌奏效,他转身,连忙抓了一把莲蓬,又趁着赵端午不备,瞅准一个空当,塞到了李星遥手里。 而后,回过头,快速剥开一颗莲子,又塞到了赵端午嘴里。 “等下再跟你算账。” 赵端午吃人嘴软,用眼神传递了七个字。 他咽下莲蓬,扭头,“阿遥,吃吧吃吧,不吃白不吃。他既然送了,我们就留下吧。” 态度转变的太快,让李星遥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一支莲蓬吃完,萧义明提出告辞。 李星遥起身相送,他却好似极不好意思一样,连忙摆手。 “阿遥妹妹,不用送,不用送。” 又说:“若是还缺什么,还想要什么,只管同我说,我一定给你送过来。” 态度之良好,语气之客气,让李星遥更奇怪了。 等到人走了,李星遥问赵端午:“阿兄,你觉不觉得,今日萧家阿兄,好像有些太客气了?” “有吗?” 赵端午故作不知,心中却道,能不客气吗? 田庄上的事,可是在他萧义明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眼下,萧义明正愧疚呢,自是对自家能有多客气就有多客气。 想到客气,又想到方才萧义明所言。 方才,寻了个空当,他让萧义明日后别再送东西来了。萧义明道,他没管好自家人,自觉脸上无光。王庄头仗势欺人,他已经教训过对方了。 回到萧府,也同萧瑀报备过了,说要把人弄走。 当然,他和阿遥兄妹二人的事,并未泄露。 在他的连番追问下,萧义明还说了,今日的莲蓬,其实只是赔罪的一部分。他因心中实在愧疚,还从自己的私房里拿出了几个金铤和金饼,预备待阿遥日后出嫁,作为添妆。 虽然金铤和金饼吧,说实话,他很喜欢。可实在不爱听“出嫁”这两个字,他把人轰走了。 “你别理他,他有病。” 他随口说了一句。 李星遥不知其中内情,亦不知他这句有病是因那句“出嫁添妆”而起,不好接话,她只笑了笑,道:“萧家阿兄是个大度的,日后,还得想法子回报。” 说到回报,便想到迟迟没有下文的投献曲辕犁一事,心中着急,便越发盼着李愿娘快些回来。 可约莫是越想什么,便越不来什么吧。 往日里,约莫日落时分,李愿娘便回来了。可今日,不知怎的,日头已落西山,天色渐晚,李愿娘却仍不见回来。 * 此时的秦王府里。 秦王妃长孙净识正在与李愿娘挑马,她停在一匹毛色黄中带白,唇周乌黑的马前,道:“愿赌服输,我输了,便说到做到,送阿姊一匹马。阿姊瞧瞧,这匹马,可瞧得上?” “你与二郎,皆是慧眼识马的翘楚。你们府上的马,焉有我瞧不上的?” 李愿娘打趣了一句,也不客气,她指着长孙净识挑中的那匹马,道:“就这匹吧。” “那阿姊,可要试一试?” “不用了。” 李愿娘摇头。 并非她不想试这匹马,而是,眼下实在来不及。今日她本就是为寻李淳风而来,结果不巧,李淳风与李世民一道出去了。 想着二人天黑前便会回来,她便多等了一会儿。 可,与长孙净识赛了一回马,眼见着日头偏西,二人却仍不见回来,她有些着急。 正欲开口告辞,言说过几日再来,李淳风的声音便从马厩外传来了:“白马停,黑马行。白马鸣,黑马赢。所以,谁赢了?” 第17章 李愿娘回头,心中一松。 “李参军既然算出了我与秦王妃刚赛过马,想必,也已经知道,我二人谁输谁赢了。” “非也非也。” 李淳风摇了摇蒲扇,又指着马厩里明显有些疲惫的黑马和白马道:“马场上,有马跑过的痕迹。马厩里,独独这两匹马,疲惫不堪。我是用眼睛看出来的,算,是算不出来的。” 又问李愿娘:“公主是为李小娘子来的吧?” 李愿娘点头。 还没来得及说出心中所想,李淳风便开了口:“近来,天上不会有异象。” 李愿娘一怔。 一旁正听着二人说话的长孙净识也跟着一怔。 长孙净识想到,四年前,李淳风被请到柴家时,曾说过,在天有异象之前,都不能让阿遥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眼下,他又说,近来天上不会有异象。 天上不会有异象,那么,阿遥便是安全的。 既是安全的,便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心中了然,看向李愿娘。 李愿娘也已经明白过来了。 “是我杞人忧天了。” 李愿娘眉间沉郁一扫而空,宛如拨云见日一般,她心中清明。她知道,是她忧思过重了。 往日里,因怕阿遥出事,她始终畏手畏脚。哪怕后来松了口,允了阿遥自由自动,心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 如今,她彻底悟了。 既然一切都是命运既定的安排,那她便遵从。纵然心中依然忐忑,她也愿,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走。 “多谢李参军。” 她对着李淳风行了一个礼。 李淳风蒲扇轻轻一抬,避开了。 “回去吧,我早说过,李小娘子自有她的机缘。你们相信她便是。” 又对着长孙净识,道:“大王让我先回来,他随后就来。” “奇了怪了。” 长孙净识失笑,看着他的背影,疑惑道:“他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 “还用问吗?” 李愿娘也笑,撂下一句“同二郎说一声,改日再请他去我府上做客”,便急急忙忙往通济坊去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田庄 通济坊里,李星遥已经等得心力交瘁了。她一直盯着门口,直盯得眼睛都发直了。 终于,等到夕阳西下,李愿娘回来了。 “阿娘!” “阿娘。” 兄妹两个双双开了口。 赵端午奇道:“阿娘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主家的驴车走到半道上坏了,我便走回来了,所以比往日里回来的晚了些。” 李愿娘随口扯了一个借口。 赵端午便道:“那阿娘快坐下歇息,我这就给阿娘倒一碗水来。” “阿兄,还是我去吧。” 李星遥却急急迈出了脚步。 赵端午哭笑不得,心知她等了这么久,怕是恨不得立刻问出个所以然,便摆了摆手,决定,助力一把。 遂对着李愿娘,道:“阿娘,咱们阿遥,怕是有话想问你呢。” “阿兄。” 李星遥心中所想被揭破,有些不好意思。 她抿了抿唇,琢磨着,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了,不如彻底说开了吧,便顺着刚才赵端午的话往下说:“阿娘,不知,曲辕犁的事,可有结果?” “有。” 李愿娘点头,她也不绕圈子,同样开门见山,道:“献犁的事,我答应了。” “啊?” 赵端午一脸震惊。 他张大嘴巴看向李愿娘,还不忘揉一揉自己的耳朵。可,耳朵揉完了,没听错,李愿娘的确是说了,答应了献犁的事。 “曲辕犁好用又省力,献出去,也能让其他农人跟着受益。我先前没有一口应下,不过是想着,萧家毕竟是官宦之家,他们的身份实在显贵。我们只是长安城里,普普通通的人家。若非必要,还是不要与他们扯上关系的好。” 李愿娘缓缓道来,见李星遥因为这句话雀跃开怀,忙又道:“只是,我答应了献犁是一回事,弄清楚你的想法,却是另一回事。阿遥,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阿娘不妨直说。” 李星遥连忙开了口。李愿娘松了口,这是天大的喜事。现在她问她什么,她都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想将曲辕犁献给萧仆射,只是为了,对萧仆射示好吗?” 李愿娘问了。 李星遥摇头:“不是。” 想了想,又回答:“不止是。” 她的确想向萧瑀示好,却不仅仅只是想向萧瑀示好。 “我的确有其他的打算,只是,能不能成,就不一定了。” 将心中那个想法转了个圈,她并不急着说出来,反而是看向李愿娘,问了一句:“我能求阿娘一件事吗?” “何事?” 李愿娘有些好奇。 她道:“我想向阿娘求,去曲池坊,再砍一棵树来。” 不,“也可能,是两棵。” 做榨油机需要用到木头,但具体要用多少,她还拿不准。曲池坊南曲的林子,她没去过,因此也不知,那里的树合不合要求。 “好,我应了。” 李愿娘并不拒绝。 赵端午嘴皮子动了动,终于憋不住了。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问:“阿娘,你当真同意了?” “当真。” 李愿娘回他一句,又叮嘱:“阿遥要献曲辕犁,自是还得去一趟萧家田庄,到时候你同她一起去。” “好。” 赵端午应下。 李星遥将这话同样听在耳里,她心中蓦地一动。 她并没有说过,自己要去萧家田庄,只说过,萧瑀会主动找上门。 所谓的找上门,自然不会是萧瑀亲自来通济坊。她要的,是萧瑀知道曲辕犁的存在,而后,她将曲辕犁送上去。 如今,时机也该成熟了。 她在心里计算着时间,那厢萧府里,萧义明却在萧瑀的书房外听墙角。 当听到萧瑀说了一句“可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家又在何处”时,萧义明眉心一拧,只觉事情复杂。 对方。 呵,他当然知道自家阿耶这句对方是在说谁。除了赵端午和李星遥兄妹两个,还能是谁? 至于家在何处,自然是在城南通济坊。 他知道,他都知道,他连对方的老底都知道。 可他知道,他能说吗? 他不能。 四年前,他可是在赵端午面前赌咒发誓,说自己若是往外泄露一个字,便被天打雷劈的。可如今,麻烦了。 阿耶已经知道了曲辕犁的存在,还让人去打听赵端午兄妹两个的消息。 真是让人害怕。 思来想去,他决定,先去通济坊给赵端午递个消息。哪知道,消息还没递出去,萧家田庄上的人就来报:那兄妹两个又来了,人现在就在田庄上。 田庄上? 萧义明险些一个踉跄。 眼看着萧瑀带着人往田庄上去了,犹豫了一下,他也大尾巴狼一样,鬼鬼祟祟跟上。 到田庄上的时候,人头攒动。放眼望去,人人在地里忙碌。 萧义明盯着萧瑀。 萧瑀却在找赵端午和李星遥。 没看到二人身影,萧瑀有些失望。田庄上新来的钱庄头早早迎了上来,道:“原以为,李小郎君说下次再来,只是搪塞我们的。哪里想到,他竟说到做到,今日又来了。这不。” 说到此处,钱庄头手虚虚地往前方一指,道:“他们兄妹两个,就在那里。只是不巧,方才李小郎君肚子疼,人,兴许是去哪里方便了吧。” “随我过去看看。” 萧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带着钱庄头往田庄深处走去,而那处,农人们正围着曲辕犁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不停。先头已经见过并用过曲辕犁的黄三郎几个颇为热情的同其他农人示范着曲辕犁的用法。在农人中间,站着的,不,是坐着的…… 田垄上正坐着一位小娘子,那小娘子年岁不大,想来,便是李小娘子了。 萧瑀只觉对方乖巧。 他已快到知天命的年岁,见李星遥,便觉如见了家中孙辈,不由得,面上就带了笑。 “李小娘子。” 他唤李星遥。 黄三郎几个连忙散开,又口称:“萧仆射。” 李星遥忙起身,见了一个礼。 萧瑀道:“不必客气,我来此处,便是为了寻你和你阿兄。” 话音落,目光转向地上的曲辕犁,看了一会儿,方道:“若是李小娘子不介意,我想让他们试一试这犁。” 李星遥自然无有不应。 萧瑀便命人拉了牛,又点名让钱庄头亲自下去一试。 钱庄头没拒绝,他知道,萧瑀是有意试探。前头的王庄头走了,自己是新来的,此时正是大展身手,获得众人信赖的时候,便毫不犹豫下了田。 第18章 田里,耕牛已经等着了。 钱庄头扶着犁,与耕牛一道往前走。未翻过的土地在犁头的前进中,被快速割开。 萧瑀没出声。 田垄上看热闹的农户眼睛随着那犁不住地往前移,黄三郎几个虽然先前已经亲手用曲辕犁耕过地,可此时见钱庄头下地,仍是不可抑制地赞了出来:“好快的速度!” “是啊,这犁用着是真不累人。” “我瞧上了这副犁。” 众人七嘴八舌,又飞快地议论起来。 萧瑀看了一会儿,便发话,让钱庄头上来。 等钱庄头上来了,他人看着星遥,手却朝着水碓磨坊旁边蒸胡麻的屋子一指,道:“李小娘子,还请随我来。” 李星遥依言。 心中却有些着急。 方才赵端午突然肚子疼,同她说过后,便去林子里方便了。可,过了这么久了,人还不见回来。 一边跟着萧瑀往屋子里走,另一边,她不动声色打量着周围。可,找了半天,还是没看到赵端午的身影。 前头萧瑀已经一只脚迈进了屋子,没办法,她只得按下心中的焦急,跟着进了屋子。 屋子里,倒还算整洁。 萧瑀坐下,又招呼她坐。等她坐下,萧瑀道:“这曲辕犁,可是你阿兄所做?” “非也。” 李星遥摇头。 她知道,萧瑀并不知道犁是谁做的,只是想当然以为,是赵端午做的,便腼腆笑了笑,道:“图是我画的,东西,却是我阿兄做的。” 她没明说是哪个阿兄。 来田庄之前,李愿娘和赵光禄特意同她说了,若萧瑀问起,便说,图是她随便画的。因家里人疼惜她,便按照图随手试了试,哪知道,竟有意外之喜。 李愿娘还说了,萧瑀怕是不知他们家具体情况,若是问起,不必多说,只让对方知晓,这曲辕犁不过随手偶得罢了。 知李愿娘仍不放心,不想与萧家这样的官宦人家扯上关系,她自是应了。 此时见萧瑀面有疑惑,便道:“我年岁小,平日里在家中闲着无聊,便爱蹲在地上写写画画。因家里人疼惜我,便把我画的东西做出来了,倒没想到,竟有这样一番境遇。” “没想到,这曲辕犁竟然来自你的画。” 萧瑀有些惊讶,回了一句,又由衷赞道:“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巧思,果然还是后生可畏。你家人疼惜你,这是好事。相亲相爱,家风如此,又何愁,不兴旺发达?” “萧仆射客气了。” 李星遥假作不好意思。 萧瑀也没继续往下说,他话锋一转,突然问起了前几日之事:“我听说,前几天,你和你阿兄,来过我家田庄?” 李星遥点头。 萧瑀又道:“田庄里的事,我也有所耳闻。那王大郎不是个好的,他仗着是我萧家旧人,说话做事没个轻重。我亦气他自作主张,已经拿下了他的差事,让他自寻出路去了。” 李星遥睫毛一动。 方才看到钱庄头时,她便猜到,王庄头被人换掉了。此时萧瑀直白的说出来,心知对方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起身,忙道:“萧仆射赏罚分明,我与阿兄,心悦诚服。” “我啊,不是为了让你们心悦诚服才来的。” 萧瑀笑了,笑完,又重提曲辕犁。 “方才我提起曲辕犁,想必李小娘子心中已经有数了,那我便不拐弯抹角了。李小娘子,若我想同你买下这一副犁,不知,你可愿意?” “萧仆射开了口,我自是无有不应的,只是。” 李星遥顿了一下。 第16章 粟麦 “只是,这副犁,我却是不愿的。这副犁,是我阿兄亲手所做,我不愿转手他人。若是萧仆射愿意,我愿将犁的做法倾囊相授,且分文不取。” 李星遥将早已打好的腹稿说了出来。 手上的曲辕犁,是赵临汾特意给她做的。也是赵临汾,说动了李愿娘,允许她继续种茭白。 纵然李愿娘不说,可她事后细想,恰是在赵临汾回来后,李愿娘才改了主意。推测此事应是赵临汾从中说和了,她便记在了心里。 萧瑀道:“分文不取?” 又说:“你是说,你愿意无所保留将曲辕犁的做法告诉我?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家中贫苦,纵有几分薄田,却也无法养活一家人。天底下,贫苦的人大抵都如此。有了曲辕犁,我们的日子虽不一定好过,可至少,我们耕田的时候,不会再像从前那么累。” 李星遥说出了一番“肺腑之言”。 虽一开始,是有演戏的成分。可话到最后,她自己也在心中感慨:农具的革新,会为天下人带来福祉。她虽有私心,但,但愿此次的有意为之,能顺道为天下人带来福祉。 她神色平静,面容真挚,萧瑀看在眼里,颇有几分动容。 萧瑀自觉,自己出身兰陵萧氏,未曾尝过人间疾苦。可此时此刻,听了眼前这小娘子的一番话,心中竟生出些感慨来。 他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地,属实难得。可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若。” 想了想,“我送你几袋粟和麦吧。你需要脱壳或者碾磨的时候,便送来萧家磨坊,我同样分文不取。” 李星遥忙谢过。 这于她而言,倒是意外之喜了。 萧瑀又道:“你也知,我身为尚书省的仆射,管天下杂事。如今得了这曲辕犁,定然不会藏私。可要将曲辕犁推向全国,还需圣人的允准。” 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明日,我打算进宫,将此物献于圣人。所以,李小娘子,还请告知我,你的名字。如此,圣人问起,我也好如实相告。” 李星遥抬眸,本想说不必。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 她道:“长安李娘子。” 萧瑀愣了一下,随后抚掌,大赞:“李小娘子心思通透,又不慕名利,高风亮节,倒叫我自愧不如!” …… 从屋子里出来,李星遥心中大定。 叫田间的风一吹,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赵端午好像消失了很久? 这厢她细细寻找着赵端午的身影,那厢赵端午却轻手轻脚走到了那间蒸胡麻屋子的后头。 他一巴掌拍在正一门心思偷听的萧义明肩头。 萧义明一个踉跄,险些叫出声来。 赵端午忙捂住他的嘴巴,奇道:“你怎么又来了?” “这是我家的田庄。” 萧义明翻白眼。言下之意,我家的地盘,我想来就来。 话音落,怕赵端午又拍他,连忙又道:“不得了了,我刚才偷听到了一个秘密。” “是阿遥要把曲辕犁送给你阿耶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 萧义明眨眨眼,有些惊讶,“不是吧,你们早有预谋?赵端午,你疯了?你难道,就不害怕吗?” 不对啊,若是不害怕,刚才自家阿耶来了,为何要用肚子疼的借口溜走?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问赵端午。 赵端午叹气,“你没听到阿遥说吗,天底下,贫苦的人大抵都如此。我家中贫苦,送上曲辕犁,当然是为了换粮食。不过,话又说回来,萧大头,你不觉得,你阿耶给的粟和麦有点少吗?” “这还少?” 萧义明一脸震惊,刚才自家阿耶说的可是“几袋粟和麦”。几袋啊,长安城里,有几个“贫苦人家”能吃得起麦的。 “你不想说,我也不为难你。可我得提醒你一句,赵端午,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外祖父心血来潮,点名让你兄妹两个进宫,该怎么办?” “不会的。” 赵端午却极为笃定。 早在他接受了自家阿娘同意阿遥将曲辕犁献给萧瑀的事实时,他就想过了这茬。 献曲辕犁,是大功劳。旁的帝王或许会心血来潮,看到一样新的农具,便想着把做农具的人叫到跟前,问几句。 自家外祖父,却是不会的。 自家外祖父,那是谁啊。 那可是一向自诩出身高贵,连刘邦都看不起,成日里只愿意和裴寂等一帮同样出身高贵的老臣玩乐清谈的“清高”之人。 清高之人,又怎会将自己和阿遥这样的平民看在眼里? 既不看在眼里,便不会叫自己兄妹两个进宫。 “你就放心吧,这事,我心里有数。” 他安慰了萧义明一句。 萧义明撇嘴,“算了,我也不问了。你赶紧走吧,再不出去,你妹妹找不到你,鬼知道会出什么事。” 催了一回,又道:“放心,我会帮你拖住我阿耶的。” 话音落,身子一闪,便灵活的从后门挤了进去。赵端午心神一松,也从屋子后头闪了出去。 李星遥正找他找的着急,见他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忙问:“阿兄刚才,可是又犯病了?” 第19章 “是。” 赵端午面不改色心不跳,见妹妹有话要说,忙又道:“不过,又好了。你也知道,我那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还好我机灵,出门前,以防万一,带了一粒药。” “那,你现在,当真还好?” 李星遥半信半疑。 赵端午点头,怕她还要再问,忙开口,问:“萧仆射同意了?” “嗯。” 李星遥忙把刚才在屋子里和萧瑀说过的话说了一遍。 赵端午听罢,心里暗自嘀咕,阿遥真是太天真了,不知道萧老头那个人,无利不起早。 萧老头,他应下献曲辕犁之事,是为了国计民生,为了百姓福祉,为了践行仆射的职责吗? 是。 但不全是。 打量他不知道,那老头子,是想借此和裴寂那老头别苗头,趁机压裴寂一头呢。 裴寂是左仆射,萧瑀是右仆射,这两老头,加起来都快一百岁了,却还跟个小孩子一样,成天争风吃醋。 此次曲辕犁若面世,萧瑀定然有功。且这功,还功在天下人。 真是便宜了这老头。 又想到那“几袋粟和麦”,心中更觉亏的慌。 再想到,阿遥说了,家里的曲辕犁不舍得让出来,只能做一副新的送到萧家,如此,他还得再来萧家一趟,心中更觉慌了。 要死,他还得找个理由,把这事推掉。 兄妹两个带着两袋粟两袋麦往家中走,李星遥提议:“阿兄,不若咱们今日做粟米饭吧?前几天萧家阿兄送来的莲子还有许多,我们可以蒸在饭里,也可以做成莲子汤。不过,若做成汤,里头什么都不加,味道有些许寡淡。我记得,之前腌的藠头,也好了,我们可以拿出来试试。” “好。” 赵端午应了,“我回去就做。” “不。” 李星遥却摇了摇头,“今日,我想做这顿饭。” “阿遥。” “阿兄,你就给我一个机会吧。其实我老早就想帮你做饭了,可你不许。眼下,我能走动了,今日,又得了这么多好东西,你不要跟我抢。” 李星遥眉眼间都带着笑,她还说:“阿兄,谢谢。” 赵端午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知道,自己为家中,为阿遥做的,阿遥一直都看在眼里。有心想说一句,这都不算什么的,可话到嘴边,他只是腼腆一笑,道:“我今日,要吃两碗饭。” “好。” 李星遥应下。 回到通济坊,便当真钻进了庖厨。因想着粮食终归是要吃的,从萧家田庄回来的时候,她特意求了萧瑀,给一部分磨成粉的麦,再给一部分没磨成粉的麦。 至于粟米,倒是没那么麻烦。 她将粟米淘洗干净,蒸在了锅上。又将莲子的嫩芯挑出来,加了水,煮成了汤。转身又想起,地里被压塌了又重新长出来的葵叶,便又去庖厨外头,掐了一把葵叶。 赵端午看着她进进出出,很快,庖厨里就飘出了一阵饭香。 他只觉喉头一动,肚子里的馋虫便被勾了出来。 没多久,李愿娘和赵光禄也回来了。他二人早已知晓今日发生的事,知道女儿带了粟和麦回来,心中宽慰。 抬头见赵端午在庖厨外打哈欠,而李星遥在庖厨里头忙碌,赵光禄没忍住,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道:“你让阿遥做饭,你却在外面玩?” “疼疼疼疼疼。” 赵端午抓着阿耶的手求饶。 李星遥从庖厨里钻了出来,忙道:“阿耶,是我要做这顿饭的。” “阿遥。” 李愿娘拉过了女儿的手,假作不知,问:“可是,事情办妥了?” 李星遥点头,言简意赅把今日的事说了一遍。 末了,又指着墙角的粟与麦,道:“萧仆射不仅同意了,还送了我们许多粮食。我想着,粮食本就是吃的,便想做给阿耶阿娘和阿兄吃。再者,平日里,都是阿兄做饭,今日,我想让他歇一歇。” 说起“歇一歇”的时候,她还朝着赵端午的耳朵看了一眼。 赵光禄连忙松手。 李愿娘道:“那今日,阿遥都做了些什么?” “做了……” 李星遥话到嘴边,忽然想卖个关子,便掩下不提,改口道:“阿娘一会就知道了。” 恰好锅里的莲子汤咕嘟咕嘟煮开了,顾不得与李愿娘再说,她忙回到灶膛边,又赶紧将那些已经洗好的葵叶丢了进去。 李愿娘看着她在里头忙碌,一切都井然有序,只觉心中一软。 她转过头,与赵光禄对视了一眼,而后,轻轻笑了。 赵光禄心疼女儿,欲帮忙,李星遥却不准。 夫妻两个只得胆战心惊地看着女儿独自在厨房里忙碌。终于看到最后一道葵叶莲子汤做好了,他二人长出一口气。 李星遥亲自打了汤,送到了桌上,又回过身,弯腰从菹菜坛子里挖出来一小碗腌藠头。 “藠头腌好了。” 她说了一句,见李愿娘和赵端午面色柔和地盯着自己,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腼腆笑笑,道:“我也不知道这葵叶莲子汤到底好不好喝,只是想着,莲子不吃,便坏了。可单放莲子,又味道太淡了些,便又丢了些葵菜叶子。” “好喝好喝。” 赵光禄连忙端起自己碗里的汤,极快地喝了一口。 “阿耶,烫。” 赵端午提醒,又颇有些嫌弃地摇摇头。 “不烫,好喝。” 赵光禄完全选择性忽略那碗汤是刚盛出来的,他看着李星遥,目光中满是赞许,而脸上满满的,更是骄傲。 李愿娘也喝了一口。 然后,“好喝。” 李星遥便笑了。 她坐下,也端起自己那份汤,小小的喝了一口。 “好喝。” 她也说。 莲子的味道,是清清淡淡的。葵菜叶子,也是清新的。这般夏日,一口下去,身心舒爽。 “胡床……” 赵光禄注意到女儿也和自己几个一样,曲腿坐在了席上,知她定然不舒服,想到之前说好了,要做一张胡床,忙回过头问赵端午:“胡床还没做好吗?” “快了快了。” 赵端午将嘴里的粟米饭咽下,又似想起了什么,懊恼道:“完了,快不了。本来能快的,但现在,不是要再做一副曲辕犁给萧仆射吗?那做胡床的事,只能往后推了。” 赵光禄张了张嘴。 想说,我来做吧,话到嘴边,又想起,军中尚有要事,他接下来几日,亦不得闲。 心中愧疚,那边李星遥却道:“没事的,不着急。” 新做曲辕犁,要用木头。 胡床,也要木头。 榨油机,同样要用木头。 在心里默默排了次序,李星遥琢磨着,家里剩的木头,若做了曲辕犁,打胡床,便定然不够了。到时候赵端午定然还要去曲池坊,她正好可以找机会同去。 因都知道,当务之急是把曲辕犁做好。李星遥便又在地上画了图,赵端午按照图,新做了一副出来。 将新的曲辕犁送到萧家田庄,萧瑀试过,便准备带到朝堂上去。 临出门时,自家那成天不干正事的四郎钻了出来,指着曲辕犁啧啧啧啧啧个不停,“阿耶,这便是那什么曲辕犁吗?” 萧瑀懒得理他,正要让人将犁一并装好,他却又道:“这东西,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好?” “你懂什么?” 萧瑀看他一眼,只觉本来就揣着事的心更烦了,“你成天不着家,在外头瞎混时,难道没听那些农人提起这犁?” “听过是听过,可毕竟,没有亲眼见过。” 萧义明盯着那曲辕犁,心说,早就见过了,才不稀奇。若不是为了赵端午那句“有点少”,他才不会这么没眼色,明知阿耶心情不好却非往他身边凑。 默念了一句“我要发力了”,他离那犁近了些,一边故作好奇姿态,一边摇头道:“我是没看出来,这东西,到底哪里好。可那些农人说好,那便是真的好吧。可好东西,不是应该自己偷偷藏着吗?真搞不懂,这李小娘子怎么舍得拿出来?反正是我。” 他还想再说。 萧瑀瞪了他一眼,“你闭嘴,还不给我滚去书房!” “哦。” 萧义明蔫了,一边乖觉地往书房去,另一边仍不忘飞快地说道:“反正是我,我是绝对不会拿出来的。我又不傻,除非,朝廷用万金来换。” 他还强调:“这可是有利天下生民的大大大大大好事啊!” 萧瑀不言。 等出了府,走至宫门口,又遇到了一个人。 平阳公主。 第17章 嘉奖 “平阳公主。” 萧瑀打了声招呼。 李愿娘本就与他相熟,见他今日进宫比平日晚了些,便奇道:“萧仆射一向出门早,今日这是?” 第20章 “说来话长。” 萧瑀摆手,面上却并无焦灼之色。 今日出门的时辰,本就是他算好了的。他是故意等到该出门的都出门了,才出门的。为的,就是身后这副曲辕犁。 想到曲辕犁,心中畅意,面上便不由自主带出几分奕奕神采来。 李愿娘看在眼里,只觉稀奇。眼睛轻轻一瞟,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人手上,竟然还拿着一副犁。 “这是?” 她突然反应过来了,“这莫非便是,这几日外头盛传的曲辕犁?” “公主慧眼,此物的确是曲辕犁。” 萧瑀抚着胡子点头,知曲辕犁的存在已经传开了,他也不藏着掖着,只道:“公主既知道这曲辕犁,想来也知道,前些时日,做这犁的人去我萧家田里犁地,农人们看在眼里,因此才传开了。实不相瞒,今日我进宫,便是为了将这副犁带给圣人瞧一瞧。若是圣人准许,我欲请命,将曲辕犁的做法推及全国。” “原来如此。” 李愿娘恍然,又指着那曲辕犁,道:“这几日,我确有听闻,萧家田庄上来了一位小郎君和一位小娘子,那小郎君和小娘子年纪虽小,本事却不小,听说,这曲辕犁便是他们做的?” “的确如此。” 萧瑀又点头,他没想过将曲辕犁的做法据为己有,自是也没想过,把做出曲辕犁的名头安在自己身上。 想到李星遥小小年纪,却不卑不亢,心中称意,便同样由衷赞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李家兄妹二人,大有可为。” 李愿娘听在耳里,只觉身心愉悦。 不好对着萧瑀说,其实那兄妹二人是自家的,也惦记着自己今日专门截胡萧瑀的目的,便道:“李家兄妹二人,后生可畏。萧仆射大公无私,更让我心悦诚服。稼穑之事,事关国计,有人汲汲营营,先己后他人,而仆射却一心装着百姓,先人后己。曲辕犁若能推及全国,必泽被苍生。仆射大义,我大唐有您,实乃我大唐之福。” “公主客气了。” 萧瑀摸着胡子只是笑。 他心中痛快极了,不由自主挺直了身子,胸口的那口气,也呼出的更顺畅了。 汲汲营营的,除了裴寂老儿,还能有谁。 裴寂老儿,阿谀魅上,一心只为自己。而他,同为仆射,心中却装着大唐。他所作所为,是为万民,是为大唐。 孰高孰低,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心中痛快,连带着对献上曲辕犁的李星遥和赵端午更满意了。 李小娘子,他是见过的。李小郎君,虽然他没见到。可观李家和睦,便知其家风端正,李小郎君,想来也是不错的。 便打定主意,一会在朝堂上,要多为兄妹两个争取些赏赐,就当,投桃报李,回报这句“我大唐有您,实乃我大唐之福”了。 “公主慢行,我先行一步。” 心中揣着事,他便又同李愿娘打了声招呼,而后脚步匆匆往里头去了。 李愿娘知目的达到,心中同样称意。 正欲抬脚往平阳公主府去,后头李世民又唤她:“阿姊。” “二郎?” 李愿娘停下步子,同样奇道:“你也是故意掐着时间进宫的?” “也?” 李世民颇觉迷惑,抬眼看到前方萧瑀的背影,明白了。 他笑:“不是。” 又说:“我又得了一匹马,没忍住试着跑了两圈。” “结果没忍住,又跑远了。” 李愿娘接茬,知他性情一向如此,也笑,“别告诉我,你跑到了土门塘。” “没有。” 李世民否认,“我跑到了终南山。” 愿娘:…… 嘴皮子动了动,有心想说一句,你以为终南山很近吗,也就是你,精力充沛,大半夜不睡觉,跑到终南山遛马。 “你怎么不再猎几只野鸡呢?” 她没好气回了一句。 李世民道:“我是猎了八只野鸡啊。” 李愿娘:…… 她不想说话了。 叹了口气,毫不客气讨要:“给我两只吧。” “两只怎么够?你家二郎,一个人就能吃两只。” 李世民摆手,又碎碎念:“二郎还在长身体,得吃好点,阿遥虽然胃口小,吃得少,但新鲜的野鸡,也不是那么不好克化。观音婢说了,她要两只。这样吧。剩下的六只,阿姊,我全给你。你拿回去,煮成汤吃了吧。” 李愿娘想说话,他又道:“今早还看到了一只兔子,本想猎回来,给阿遥玩。但后来又看到那兔子受伤了,想了想,还是算了。” “别。” 李愿娘连忙拒绝,她伸出五根手指头,道:“阿遥养不活兔子,她已经养死五只兔子了。” “第五只,也死了?” 李世民颇受打击。 但很快,他又调整了心态,伸出六根手指,道:“第六只,她一定能养好。” 边说着,他朝着宫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还不忘道:“过几天,我再去终南山,一定给她打只兔子来。” 李愿娘笑笑,只得由着他去了。 及至回到平阳公主府,刚处理完几件琐事,宫里就传消息来了。 萧瑀已经把曲辕犁献了上去,李渊高兴之下,不仅当着众臣的面夸奖了萧瑀,说他是肱骨之臣,还着令萧瑀牵头工部,在长安近郊先行推广并试验曲辕犁。若是效果好,便推广至各州县。 与此同时,李渊还发了口头嘉奖令,命司农寺供给米一袋,粟十袋,麦十袋,胡麻半亩,以作对李家兄妹二人的嘉奖。 没多久,秦王府又有人来,送了六只野鸡。 李愿娘想了想,让人把野鸡现场杀了。等到傍晚,她带着六只野鸡回了通济坊。 见到六只脱了毛的野鸡,赵端午着实吃惊。 李星遥也盯着野鸡看,问:“阿娘,哪来的六只野鸡?” 李星遥没想过,这野鸡会是李愿娘打的,也没想过,是李愿娘买的。在她的认知里,自家很穷,住人的三间夯土屋子,一间阿耶阿娘住,一间她住,还有一间,却要两个阿兄合住。 下雨的时候,自家的墙会倒塌,自家会住在马厩里,自家会断粮,会为了找粮食而发愁。 李愿娘拿回来的六只野鸡,要么是捡来的,要么,是别人给的。 可是什么人会一次大方给六只野鸡呢? 她想了想,只能猜测:“是阿娘的主家给的吗?” 李愿娘点头,她本就想好了说辞,就说这六只野鸡是主家给她的。因近来她做活做得好,主家便给了她六只野鸡,以作嘉奖。 便道:“是呀,主家爱游猎,家里的猎物吃不完了。因见我近来梳头发梳得好,心中满意,便给了我六只。” 李星遥了然,心说,原来阿娘竟是梳头娘子。 说起来,原先她只知李愿娘在城北官宦人家做活,却不知,那官宦人家是谁家,也不知,李愿娘做的是什么活。 这会正好提起这茬,她便想多问几句,可还没开口,又听得李愿娘说:“阿遥,朝廷的赏赐,要下来了。” 李星遥的心很快的跳了一下,一时间也顾不得问做活的事了。 她说:“可是萧仆射将曲辕犁献上去了?” “献上去了。” 李愿娘点头,又说:“我听在主家做活的人说,萧仆射把曲辕犁献给圣人,圣人很高兴,说要让长安的农人都试一试新犁。旁人还说,圣人点名,要给你和你阿兄米还有粟。” 李愿娘说的含糊,她还犹豫了一下,才道:“阿遥,我不敢也不想让他们知道,那李小郎君和李小娘子就是你阿兄和你,所以他们提起此事,我并未多说。” “阿娘,我都明白的。” 李星遥赶紧开了口,说完,又看向赵端午。 李愿娘不想让她扬名,她是知道的。她也不想扬名,不然也不会在萧瑀问起她的名字时,只称是“长安李娘子”。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日后系统给的好东西还多着呢,她怕人惦记,所以便想,越低调越好。 “是啊,阿娘,我们都明白的。” 赵端午也赶紧接了茬。 只是…… 他在心里默默计算,只有米和粟,会不会有点……太少了? 今日他一直待在通济坊,通济坊又偏远人烟稀少,不主动打听,他不知外头情形。可,再怎么着,献曲辕犁之功,仅仅给米和粟,实在有点,太抠了。 他在心里腹诽李渊,大概李愿娘也知他在想什么,瞪了他一眼。 他便尬笑了两声,道:“那,赏赐什么时候来呢?” 又说:“若是我们主动去萧家或万年县廨领赏,是不是有点掉价?” “阿兄。” 李星遥无奈摇头。想了想,道:“上回巡街使来坊里传话,让人出去认尸。这回,会不会……” 第21章 她拿不准这次巡街使会不会来传话。 毕竟,她并未表明自己住在哪个坊。再者,巡街使多管治安之事。上回找人认尸,勉强也算治安范围内之事,也不知这次会不会…… 她心中并不十分确定,可翌日,巡街使却来坊里找人了。 作者有话说: ---------------------- ——一个小剧场,祝大家周末愉快!—— 李愿娘:萧瑀,彩虹屁已经到位,你可给力点吧。 萧瑀:她夸我!她夸我!看来,大家的眼睛都不瞎,死裴寂,看我怎么打你的脸。 李世民:戏精。不过......怎么办,我也好想演啊。 于是李世民陷入沉思,琢磨着,要不要自己也上场,跟着一起演?可,怎么找切入点呢?何时上场呢? 回过神来。 啊,兔子! 比起听到五只兔子都被养死的噩耗,他更愿意听到,五只兔子是被吃了。 ...... 几天后,李世民骑马一口气狂奔到终南山上,准备打兔子。 兔子望风而逃。 结果,没逃成功。 兔子抹泪,觉得自己命苦。 兔子(扭曲,变形,嚎叫):你就不能放过我吗?我那么可爱,你忍心吗?回去吧,你累了。 李世民:不,我不累。哪怕绕着终南山跑个来回,我也不会累。 第18章 偶遇 “阿兄,咱们这便去萧家领赏赐吧。” 李星遥听见了外头的马蹄声,自是也听见了马上巡街使高呼的“请李小郎君和李小娘子速去萧仆射府上领赏”。 知道对方是在找自己和赵端午,她心中大石头落下。 虽说李渊也给了赏赐这事,实在叫她意外。可不要白不要,粮食本就是她现在急需的。因此知道赏赐已经发到萧家后,她便同赵端午说了。 赵端午却心中犯难。 不是他不想把那赏赐拿回来,而是,拿赏赐就意味着,他还得再去一次萧家。虽然萧家于他而言,轻车熟路,可此一时彼一时。上回去的是萧家田庄,这次要去的,却是开化坊的萧府。 再者,上回送曲辕犁时,他已经找了肚子疼的借口,这次,又找什么呢? 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正想着,干脆老戏重演,继续假装自己肚子疼。可刚捂着肚子,就见李星遥担忧的目光看了过来。 他心猛地一跳。突然反应过来,米和粟都很重,阿遥一个人拿不动。纵然他今天不去,明天也得去。 若是不想劳动萧家人把东西送来通济坊,他便只能,自己去拿。 纠结了一番,便决定,自己去拿。到了萧家,再随机应变。 “阿兄,你刚才可是肚子又疼了?” 李星遥还记得刚才他捂着肚子面色难看,便想说,拿赏赐的事不急,明天再去。 赵端午忙站直了身子,道:“不是,我刚才只是在想,也不知,圣人给了我们多少赏赐,我们只推着一辆牛车去,也不知,拉不拉得下。” 这话…… 李星遥不好接口,因为她也不知道,李渊到底给了多少赏赐。 拜通济坊实在闭塞所赐,从昨日到今日,她也不过是从李愿娘和方才巡街使的嘴里听说了赏赐之事。 “阿兄,咱们快些走吧,再晚,一会回来,坊门都关了。” 她不得不提醒赵端午。 上次送曲辕犁,虽说送去的是萧家田庄,可她也听人说了,萧瑀住在城北的开化坊。开化坊,离此处远着呢,一来一回,要些时间。 若是再不出发,晚了进不了坊门,就完了。 赵端午知她所想,不好多说,只得应了。 二人出通济坊,一路往西,过安德、安义两坊,便到了朱雀大街。刚拐了一个弯,正欲顺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北,忽然,李星遥的目光顿住了。 她看向前方正朝着她和赵端午而来的萧义明,惊讶道:“萧家阿兄?” 赵端午眼皮子一跳。 急忙抬头朝前面看去,这才看到,萧义明那货正坐在一头驴上,喜笑颜开地朝着他二人走来。 “赵端午,阿遥妹妹,你们是去拉赏赐的吗?” 萧义明的样子,好像那得了李渊赏赐的人是他一样。他还给赵端午暗中使了一个眼色,而后道:“知道你们有需要,这不,我来给你们送驴了。” “驴?” 赵端午盯着那驴,而后,笑了。 他在心中暗道,萧大头啊萧大头,你果然有情有义。这不,瞌睡来了送枕头。刚才他还在心里嘀咕,那些米和粟,该怎么拉回来。 毕竟开化坊离通济坊实在太远。 萧义明知他心中所想,亦知他难,专程赶在他到萧家之前,给他送了驴来。 有了驴,便不愁拉不动赏赐,也不愁,会让旁人知道自家住在哪了。 他也给萧义明投去一个感激不尽的眼神。 萧义明心中舒坦,正想像平日一样,逗一逗李星遥,却听得:“萧家阿兄怎知,今日我和阿兄要去萧家领赏?” “我。” 萧义明心中一紧,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一心只想着帮忙,却忘了,阿遥妹妹并不知道,自己知道曲辕犁是她和赵端午造出来的。毕竟,自己先前去通济坊时,并没看到那犁。而巡街使找人时,只说,李小郎君和李小娘子。 若是先入为主,按照错误认知,李小郎君和李小娘子,应是姓李的兄妹两个。 而赵端午,显然姓赵。 他绞尽脑汁,赶紧看向赵端午,胡编乱造:“你阿兄跟我说了啊。” 又对着赵端午扬了扬下巴,“不信,你问你阿兄。” “是我同他说的。” 赵端午一口应了,在心中暗道阿遥果然细心,他没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阿遥不会怪我嘴快吧?” “不会。” 李星遥也笑了,道:“萧家阿兄不是外人,我方才只是觉得奇怪,萧家阿兄竟来的这般巧。” “是吗?” 萧义明跟着笑,实际背上出了一层汗。 怕再说下去暴露的更多,忙道:“驴,我就先借给你们了,等你们用完了,想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若是懒得还,就不用还了。萧家,我就不跟着去了,我阿耶今日心情好,允了我去西市瞎买,我得抓紧时间,往西市去了。” 李星遥便对着他道了谢。 眼见着他折返往西市去了,她收回视线,看着那驴,眼睛眨了眨。 “阿兄,买这样一头驴,要多少钱?” 赵端午正在把驴往车上套,一边套,一边回道:“约莫五贯。” 五贯。 李星遥瞬间泄了气。 别说五贯了,她现在,身上连一个子儿都没有。 便暂时打消心中对拥有一头驴的向往。 有了驴,至萧家的速度便快了许多。可刚被人引着进了萧家的门,赵端午肚子又疼了。没办法,李星遥只得先去见萧瑀。 见了萧瑀,客套了一回,萧瑀便命人将李渊赏赐的东西装在了他们带来的驴车上。 说来也巧,东西刚装好,赵端午的肚子就好了。 他架着驴车带着李星遥又往通济坊赶,因来时车上轻,回时除了他兄妹二人,还多了一袋米,十袋粟,十袋麦。至于那半亩胡麻,却在城外萧家田庄的边上。 赵端午一边赶驴一边没忍住念叨:“没想到,有生之年,我们也能吃上米了。虽然只有一袋,但,聊胜于无。阿遥,是你的功劳,不,这一车东西,都是你的功劳。” “阿兄。” 李星遥听笑了,她不知赵端午那句“只有一袋”里面满含着对李渊抠门的怨念,只当他,平日里糜子吃惯了,乍然得了米,心中感慨甚多。 说起来,上辈子,她也是不缺米面的。可穿来此处,条件有限,到现在,她还没吃过一口米呢。 “会好的。” 她安慰赵端午。 又说:“会更好的。” 刚穿来时,日常吃的,是糜子,是葵菜。可后来,她把曲辕犁献给了萧瑀,她便有了粟和麦。而今,她还有了米,有了胡麻。 一切都在变好,日后,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嗯。” 赵端午重重点头,心中正盘算,今晚就蒸米饭,再拔几根葵菜叶子,做葵叶汤! 不,“我一会再去土门塘打几尾鱼,今晚做鱼羹和鲙丝。” “好。” 李星遥笑着应了。 二人正欲拐过弯,朝着安义坊外街道而去,前方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而后,一伙人横冲直撞,往前边而来。 霎时间,灰尘漫天。 赵端午慌忙赶着驴避让一边。待看清那伙人的模样,他气了个倒仰。 “秃驴!” 他口吐“芬芳”。 李星遥吓了一跳,慌忙捂着口鼻,又听他口称秃驴,下意识忙往旁边看。待看到旁边并无人经过,方松了一口气。 第22章 “他们是……和尚?” 她问赵端午,心中却奇怪,并未见对方剃头发,戴佛珠,着僧衣。 “他们是胜业寺的硙户。” 赵端午心中不快。 胜业寺的人,一向嚣张跋扈,跟对方因水硙之事你来我往了好几个回合,他对对方的行事作风和无耻嘴脸再熟悉不过。 冤家路窄,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这些人。 见李星遥头上被刚才马蹄扬起的灰尘盖住了,他在心里记了一笔。又使唤着驴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却听得:“阿兄,胜业寺和平阳公主之争,便是为了水硙,那,胜业寺的油,都是自己磨的吗?” 赵端午手上动作一顿。 待听清后面的话,方缓缓松了一口气。 他道:“胜业寺名动长安,上香之人,络绎不绝。香油,灯油,需求自是极大的。因平阳公主的地,位置好,他们才将主意打到了平阳公主头上。” “自古利益动人心,原来连寺庙也不能免俗。” 李星遥了然,没忍住感慨了一句。 想到,唐朝大兴佛寺,如今已见端倪。一个胜业寺,竟和平阳公主这样的权贵打起了擂台。也无怪,之后寺庙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 寺庙多,就意味着,用油需求大。 眼下,普通压榨法已经无法满足寺庙用油了。她得加把劲,赶紧把榨油机搞出来。 第19章 危险 回到通济坊,赵端午因还记着胜业寺的事,手头卸粮的动作就慢了些。驴有些不耐烦地朝他喷了一口气,李星遥正好瞧见,笑了。 他叹气,瞪了驴一眼,然后三下五除二,把粮卸了下来。 既说了要去土门塘打鱼,他便当真往土门塘去了。才出了门,想了想,又折返,牵过那头驴,骑着驴出去了。 李星遥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以后如果有机会,也要给他买一头驴。 李愿娘在城北上工,她也得给李愿娘买一头。 赵光禄是府兵,若有征召,要上战场,他需要一匹马。 赵临汾也需要一匹马。 而她,则需要一头驴。驴子比马温顺,应该……也比马便宜。这样以后她前脚完成系统任务,后脚就能骑着驴回来。 三头驴,两匹马。 驴五贯一匹,马更贵,这样算的话,她需要好多钱。 坐在窗前盯着茭白田看了好一会儿,她收回视线,暗暗为自己打气,一步一步来吧。 赵端午很快就回来了。 约莫是有了驴,他心情大好。从驴上下来的时候,还难得哼起了歌。手脚麻利地将鱼刮鳞剔骨,李星遥在一旁,道:“阿兄,今天的鱼,好像比以往的肥。” 他手一颤。 虽然知道自家妹妹是不会知道其实这两条鱼是他从集市上买的,却仍是止不住的脸红。 “有吗?” 他不承认。 又说:“阿遥你别是今天心情好,所以看鱼也觉得鱼肥。” “或许吧。” 李星遥心想,今天她的心情确实挺好的。 等晚上,李愿娘回来了,知晓李渊竟然给了“这么多”东西,她心情也很好。 “阿遥,这是你的功劳。” 她和赵端午说了一样的话。 李星遥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虽说图是我画的,可东西却是大兄和二兄做出来的。还有。” 她又看着李愿娘,笑道:“是阿娘由着我胡闹,我才能画出那图。” “你呀。” 李愿娘也笑了,看着眼前可口的饭菜,只觉心中愉快。 她指着那鲙丝,道:“可惜你阿耶今日回不来,吃不到这么丰盛的饭。” “等阿耶回来,我给他做。” 赵端午立刻表了态。 李星遥也问:“阿耶明日就回来吗?” 上回赵光禄说了做胡床一事,事后没多久,就去了兵营,到现在还没回来。按照他走之前的说法,明日,人就该回来了。 “如无事,明日,的确该回来了。” 李愿娘回了一句。 李星遥又道:“那阿兄何时再去曲池坊?” “明日。” 赵端午咽下一口鱼汤,爽快给出了答复。 阿耶都快回来了,他给阿遥的胡床还没做好呢。明日可不能再拖了,得赶紧去曲池坊把树砍了,回来赶紧与人换了干木材,给阿遥做胡床。 翌日。 天气微微有些热,赵端午本来有些想食言。可念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是战胜了心中的懒惰,毅然决然出门了。 他本不想带李星遥。 可李星遥一怕他中暑,二怕他肚子又疼了,再三请求,要和他一起去。 想着反正最近驴在自己家,不用白不用,他便带好了水,赶着驴,往曲池坊去了。拐过几条街,专门挑了那有树荫的地方走,不多时,便到了一片密林。 李星遥暗暗记在了心里。 她见赵端午手拿着斧头,便问:“阿兄,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 赵端午摆手,又说:“里头虫多,我顾不上你。你在外面看着,免得有人把驴偷走。” 李星遥哭笑不得。 正想说,这里荒无人烟,哪有人偷驴,却见赵端午身子一拧,钻到了林子里。 没办法,她只得留在驴车上,同驴大眼瞪小眼。 瞪了一会儿,驴乏了,她也乏了。 耳边隐约能听到鸟叫声,那鸟似乎又飞了过来,叫声越发清晰。抬了抬眼皮,她只瞧见,鸟从她面前晃了一下,又飞走了。 打了个哈欠,她靠在驴车旁的树干上,认真想起榨油机的事来。 榨油机要做,少不得让赵端午也知道。 赵端午知道了,赵光禄和李愿娘也知道了。 该怎么与他们提起,自己是如何想出来榨油机的? 先前,说起要投献曲辕犁时,李愿娘便问她是怎么想到曲辕犁的做法的,她回说,是胡乱画的。那时候,尚且能糊弄过去,可这回,却是不能。 同样的说法,用两次,显然有些假。 再者,榨油机的难度可比曲辕犁的难度高多了,她…… 又想到萧家的水碓磨坊,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正在心里一遍一遍打腹稿,却不妨,头顶上的树枝深处,有一只青绿色的蛇缠挂在树干上,正朝着她嘶嘶嘶的吐信子。 那蛇身子细长,往前爬了两下,眼见着就要往下,探到她脖间。 “嗖——” 一声突兀的声音穿破丛林,从远处劈空而来。她惊了一跳,回过头,便见一条青绿色的蛇掉在了她脚旁。 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身子一僵,一时间竟忘了避开。 “小蛇,有毒,但毒性不强,不用害怕。” 远处走来一个人。 那人着一身粗布麻衣,背上背着一个背篓,手上正拿着一把弓弦。 李星遥不知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只见他一把捡起那还插在蛇身上的箭,看了一眼,而后连蛇带箭,一起扔了。 扔……了? 李星遥愣了一下,平复了一下心跳,回头看了一眼。待确认树干上没有蛇了,方扶着树,缓缓起来了。 “多……多谢这位阿兄。” 对方手上拿着弓弦,言谈间又说起蛇毒性不强,想来便是对方刚才射出了那一箭。知对方救了自己,她忙道谢。 对方嘴角的笑僵在脸上,道:“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又说:“你一个小娘子,怎么一个人来了这林子里?你不知,这林子里头,蛇虫多呢。” “我同我阿兄一道来砍树。” 李星遥忙回应。 对方摇头,又道:“那你阿兄心可真大,竟把你一人丢在这里。” “我阿兄。” 李星遥看着那驴,实在不好意思说,其实她留在这里,是为了看驴。 她目光落在驴身上,对方目光也落在驴身上。盯着驴看了好一会儿,对方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留在这里,不会是……防止有人来偷驴吧?” 李星遥面上尴尬。 对方笑了,笑完,又连连摇头,“你们考虑的,也有道理。反正,我不是来偷驴的。” 李星遥更尴尬了,想说点别的,刚起头说了“我阿兄”三个字,忽然想到那句“这林子里头,蛇虫多呢”。 她留在此处,尚且差点被蛇咬。赵端午在里头,迟迟没有动静,若是…… 她脸色一白。 对方见她面色仓皇,又不住地朝着林子里头张望,知她在想什么,道:“你是在担心你阿兄啊。放心,我这就去看一看。” 话音落,他抬脚就往林子深处去。 李星遥只觉,他速度比赵端午更快,身子比赵端午更灵活。好像没走几步,人就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她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忽的,林子里头又起了动静。 第23章 赵端午从里头钻出来了。 他满脸失望,道:“找到了一颗还行的树,但斧子坏了,真晦气。阿遥,咱们今日,只能无功而返了。” “出来了就好。” 李星遥松了一口气,又问:“那位阿兄呢?” 那位? 赵端午没听明白,他脱口而出:“不会吧,真有人来偷驴了?” “不是。” 李星遥被他的想象力惊到了,“驴还好好的,那位阿兄,他方才救了我。” “救了你?出什么事了?” 赵端午心中一凛,脸色也跟着变了。 李星遥忙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又把那位阿兄去林子里找他的事说了一遍。 赵端午摇头,道:“我没看到他啊。” 他一直在砍树,结果运气太不好,树没砍倒,斧头坏了。满心郁闷出来,却只看到阿遥如释负重的脸。 “等一下。” 想到那条蛇,他起了身,在四周找了找,终于,找到了。 盯着那条蛇和那支箭看了很久,他转过身,由衷感慨:“好厉害的箭法,百步穿杨,也不外乎如是!” 话音落,似是意识到自己太高兴了,又忙不迭描补:“阿遥你坐在树下,都没发现蛇,他在远处,竟然看到了蛇,还一箭射死了蛇。这蛇这么细的身子,他竟然能一箭穿心,太厉害了。” “那位阿兄,许是练家子吧。” 李星遥回忆方才所见,对方一举一动行云流水,看着,不似初次入山打猎。 记挂着对方的恩情,有心想再谢对方一谢,忽听得,耳边传来一声声响。 “是……” 兄妹两个双双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赵端午道:“好像是树倒了。阿遥,我去看一看。” 想了想,又改口:“阿遥,你跟我一起去看一看。” 二人便往声音传来之处而去,走着走着,赵端午面上越觉迷惑。他怎么觉得,这条路,像是刚才他去砍树的路? 又走了几步,眼前一棵横亘在地上的树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看着那树的切口,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不是……我刚才砍了一半的树吗?”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黎明 “阿遥。” 赵端午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地,接着看看妹妹,问:“你说,老天爷若知道我想要这棵树,会帮我把树砍倒吗?” “不会。” 李星遥摇头,虽然她也觉得眼前的事有些匪夷所思。可,树干上的切口明明白白写着,树不是自个突然倒的,是被人用斧子砍倒的。 至于是何人砍倒了树,她想到了方才那位阿兄。 “会不会,是刚才那位阿兄砍的?” “他也看上了这棵树?” 赵端午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是,他看上了这棵树,对方也看上了这棵树?这棵树,有这么好? 可,若真看上树,把树砍了,不应该顺手再把树弄走吗?现在,树还在,人呢? 他转过身左右找寻,可惜,并没找到对方的身影。 李星遥想了想,道:“或许,他还有别的树要砍吧。” “那我们……在这里等等?” 赵端午心想,虽然自己看中的树被人砍了,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自己的斧子不该坏的时候非要坏。这些树又没有写谁的名字,谁能砍倒就是谁的。对方看上了,之后,他再找别的树便是。 再者,对方救了阿遥,怎么着,也该当面说一声谢。 便安安心心在树旁边等。 可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来。 与此同时,林子里并没有响起砍树的声音,倒是讨人厌的小虫子在眼前不住地飞来飞去。 眼看着汗水要浸湿衣裳了,赵端午抹一把额头的汗,看着同样额头上冒了汗的李星遥,道:“算了,阿遥,说不定,他已经走了。估计再等,也等不到什么,不若,我们还是回去吧。至于这棵树。” 他有些犯难。 一方面,树倒了,没人拿,他想拿。 可另一方面,怕这棵树当真是那位阿兄所砍,对方只是一时有事,暂时无法过来,思来想去,他决定忍痛放弃树,便道:“树有树的命,不是我砍的,我不拿。” 兄妹二人便朝林子外走去。等坐上驴车,走了没几步,赵端午扬鞭的动作一顿。 “阿遥,你说。” 他回头问看树的方向,“那棵树,会不会是那位阿兄帮我们砍的?” 李星遥心中一动。 可她也不敢笃定。 等回了通济坊,晚上李愿娘和赵光禄回来,赵端午便把白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李愿娘和赵光禄听完,也觉稀奇。 只他二人心里想的更多。 李愿娘便问:“阿遥可还记得,那位阿兄,是何模样?” “记得。” 李星遥点头,按照白日里见过的模样描述:“那位阿兄,个子很高,眼睛有神,走路带风。他人很爱笑,看得出是个爽朗之人。” “他还箭术高超,百步穿杨!” 赵端午接了一句,知道自家阿娘和阿耶想问什么,又刻意点出那箭,道:“我看那箭,像是自己用竹子做的,想来,那位阿兄,心灵手巧。” “如此说来,今日,倒是你们的幸运了。” 李愿娘看了赵光禄一眼。 阿遥的描述,倒也看不出什么。用竹子做的箭,听着,倒也正常,想来对方,常穿行于山林,约莫是这附近的猎户吧。只是可惜,“今日,没能好好谢谢人家。” “是呢,我对那位阿兄的箭术,实在感兴趣。真可惜,没能与他见上一面。” 赵端午仍对对方的箭术念念不忘。 李星遥道:“那,阿兄,咱们何时又去砍树?” 她更挂心砍树做榨油机的事。 赵端午便看向赵光禄,道:“阿耶,斧子……” “我来修。” 赵光禄一口应下。 既出了差点被蛇咬这事,再去曲池坊,赵光禄便不欲让李星遥同去。李星遥争取无效,只得待在家里。 左右,也不是无事可做。 想到茭白的分蘖期快要到了,她便去沤肥的地方看了第一次沤的鸡粪,又到茭白田里,看了看水位。 绕着田走了一遭,看着茭白叶子舒展,翠色逼人,她只觉心中也欢喜。 因茭白田就在坊内南曲不远,是以她能将路上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隐约瞧见,东边似来了一个人。 她本没放在心上,可,“砍树的小娘子。” 对方的声音似有几分耳熟。 她回过头,便见,救了她的那位阿兄,正提着一捆柴,惊讶地看着她。 “阿兄?” 她也觉得意外。 对方道:“你也住在这里?” 也? 李星遥更惊讶了,“阿兄也住在通济坊?” “正是。” 对方点头,笑,“真是命里带的缘分,我原以为,曲池坊一面,萍水相逢,日后,大概是见不着了。倒是没想到,你们竟然也住在这里。” 话音落,又朝着面前院落一指,迟疑了一下,问:“小娘子,莫非便是赵郎君的女儿?” “正是。” 李星遥点头,又问:“敢问阿兄……” “我姓黎,单名一个明字,就住在北曲。喽,就在那里。” 黎明极爽朗,知道对方想问什么,干脆一口气说了。他手朝着北边某处一指,李星遥只看到,重重绿意深处,隐约可见,一处炊烟袅袅。 有炊烟的地方,就有人家。 “原来,黎阿兄住在那里。” 她心中忽觉神奇。 从前,她并没有留意过坊内其他人家。一来,坊内实在太大,又实在荒芜。仅有的几户人家,不仅错杂在坊内各处,更是叫绿树和杂草掩映着。 二来,纵然有机会出坊,行路时,她心中想着的,却是别的事。倒没注意到,原来北曲还有一户人家。 “上回得黎阿兄相救,才免于被蛇咬,我阿兄和阿耶阿娘皆说,若有机会,想向黎阿兄当面道谢。” 她将赵光禄几人的原话说了。 黎明却只是摆手,道:“不用了,都是一个坊的人,乡里乡亲的,这么客气做什么?” 又说:“赵小娘子,其实……你应该称我一声黎阿叔。” 啊? 李星遥眼睫毛颤了一下,反应过来,耳根子红了。 “黎阿兄……阿叔莫非与我阿耶同辈?” “应该是同辈……吧。” 黎明想了想,又笃定:“是同辈。” 他还笑,说:“下次,我干脆贴个胡子吧,这样你见了我,就不会叫错了。” 李星遥被他逗笑了,心中尴尬一扫而空。 第24章 她想了想,也说:“其实,黎阿叔,我姓李。” “你姓李?” 黎明好像极迷惑,他反问:“那赵郎君是你阿耶吗?” 李星遥点头。 他便道:“姓什么,不重要,我知道你是赵郎君的女儿,就行了。对了。” 他还下巴朝着曲池坊方向微微一扬,道:“上次你说你阿兄在林子里砍树,我进去时没瞧见他,只见了一颗砍了一半的树。想着那棵树许是你阿兄砍的,我便帮他砍倒了,你们可有把树拉回来?” 李星遥不知该如何接话。 倒是没想到,竟让赵端午猜中了,那棵树竟真是黎明帮他们砍的。 她如实回答:“没有。因想着,许是黎阿叔砍的,不好再拿,便回来了。” “真是可惜了。” 黎明脸上写满了可惜,他交代:“那下次,若再去曲池坊,树还在的话,就拉出来吧。” 李星遥点头。 他又朝着北曲看了看,见那炊烟淡了许多,忙道:“不能和你说了,我家里还等着柴烧呢,我得赶紧回去了。” 话音落,提着柴,便往北曲去了。 果然,没多久,北曲那户人家的炊烟又变浓了。待炊烟飘散了一波又一波,赵光禄和赵端午也从曲池坊回来了。 突然看到车上那颗被黎明砍倒的树,李星遥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赵端午道:“好几天都没人拿,想来这棵树,不是那位阿兄要的。虽说这几日没下雨,可林子里早晚皆有湿气,我便把树搬回来了。等晒干了,当柴烧,也算物尽其用了。” “这棵树,还真是那位阿……阿叔帮我们砍的。” 李星遥颇觉事情奇妙,她指着那棵树,道:“阿兄,还真叫你猜中了。” “你怎么知道?” 赵端午一头雾水,更奇怪,“为什么是阿叔?” 难道不是阿兄吗?怎的称呼还带变的? “那位阿叔,姓黎,叫黎明,家便在,那里。” 李星遥手朝着黎明家里一指,又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赵端午听罢,顿时坐不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你是说,黎明,他就住在那里?” “黎明。” 赵光禄也默念这个名字,知道儿子心里头在打什么主意,他把人叫住,又说:“北曲那家人确实姓黎,我这就去看一看。救命之恩,总得好好相报,你们做小辈的谢了,可我们做长辈的,不好装聋作哑,还是亲自去一趟的稳妥。” 说罢,问过李星遥,从庖厨里取了一些粟和麦,便往黎家去了。 然而没多久,他便回来了。 送去的东西,也原封不动的带了回来。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榨油 “没人。” 赵光禄迎着两双好奇的眼睛,吐出两个字。放下手中东西,又说:“其实也不是没人,是黎明,走了。” 黎明走了。 他去晚了一步。 去到黎家的时候,黎家只有一位老妪。那老妪正在灶前烧火,见他来,颇有些意外。当得知他的来意后,老妪道,他来得不巧了,黎明前脚才出了门。 细问下去,才知,黎明去终南山打猎了,人要三日后才回来。 没办法,他只得先行告辞。 离开前,欲把特意带去的粟和麦留下,可老妪不要。老妪道,乡里乡亲的,大家又都住在一个坊,原本就该互相关照。黎明那一箭,不过顺手而为,实在没必要为此专门谢一趟。 劝不动对方,又不好在外多留,无奈之下,他只得带着东西回来。 “没想到,黎家阿叔的脚程,竟然这般快!” 赵端午有些惊讶,没忍住顺嘴感叹了一句。 他本来蠢蠢欲动,想和赵光禄一起去黎家,看一看那位黎郎君到底是何方神圣。毕竟,黎郎君箭术了得,他被那一箭迷得五迷三道,只想立刻到真人面前,讨教一二。 可,人不在。 希望落空。 他有些说不上的失望。 转念一想,对方是去了终南山打猎。终南山啊……以黎郎君的箭术,想必三日之后,一定收获极丰盛。 心里头有些痒痒的,一时又觉,从前是他“有眼无珠”了。 从前,因隐姓埋名之故,他并未与坊内任何人家打过交道。虽知道周遭各坊情形,可他从不与人结交,也不知,北曲黎家,竟然藏着这样一位高手。 想到游猎,又想到,上回李愿娘好像答应了他,种好菰,就可以去终南山游猎来着。 现在嘛…… 回头看一眼水田里早已高过人头的菰,他在心中暗暗盘算。地,翻了。菰,种了。肥,沤了。水,引了。他好像可以去找李愿娘,说游猎的事了。 心中欢畅,面上便不由得带出了几分。 李星遥瞧在眼里,本不知为何,可回想方才他提起黎明时的向往神色,隐约便猜到了几分。 说起来,她心中,对黎明也颇有几分好奇。 正所谓听其言观其行,见了黎明所为,又听了此时赵光禄所言,便知,黎家家风是不差的。只是…… 与黎明打了两回照面,她还不知,对方是做什么的。 那一箭...... 回想那一箭,只觉,似做梦一般。 箭术精湛,目力极好,百步穿杨,莫非,黎家阿叔,是猎人? 心中大致有了猜测,回头看赵端午依然蠢蠢欲动的表情,忙道:“阿兄,不若改日,我们也去终南山吧?” “好……” 赵端午险些脱口而出一句好呀,“呀”字还没说出口,突然反应过来,这事不是他能决定的。便扯着嘴笑笑,给了李星遥一个你懂的的眼神,而后又暗中朝着赵光禄努了努嘴。 李星遥知道他的用意,便看向赵光禄,唤了一声:“阿耶。” 赵光禄本来在想事情。 今日他去黎家,本就不只是为道谢而去。 他去黎家,不过是,为了确认心中猜想罢了。 搬来这通济坊之前,他便着人彻查了城南几十个坊的情况。知晓通济坊内只有三户人家,北曲也的确有一户人家姓黎,可他并没放在心上。 他不刻意与人结交,又因坊内人烟实在稀少,加上他家在内的四家,分散各处,也不过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他没想过与黎家扯上关系。 黎家……印象中,黎家的确有一位郎君,在外任着烽子。那郎君的年龄,也的确与阿遥口中黎明的年纪相仿。 可,四年没有来往,如今阿遥出了门,却两次与对方扯上了关系。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亲自去看一看,他实在放心不下。 知黎明不在家是事实,他只得暂时按下心中思量,笑着看向李星遥,问:“你想去终南山?” 不等李星遥回话,又说:“可这事,不是我能决定的。你们若想去,去问你们阿娘。你们阿娘同意,我就同意。” “阿耶。” 赵端午瞬间垮了脸。 李星遥也偃旗息鼓了。 李星遥没把握一定能说服李愿娘,只得暂时打消主意。 既说了要把剩下的坐具做完,饭后,赵光禄和赵端午父子拿着那换回的干木头忙碌了起来。眼见着赵光禄一斧头要劈下去了,李星遥急了。 她起身,穿过赵端午做胡床时刨掉的木屑间隙,停在了赵光禄面前。 “阿耶可是打算,把这剩下的木头劈成柴?” “对。” 赵光禄点头,见她目光落在木头上,眉眼间似有几分着急。心中一动,忙问:“可是你想将这木头留下?” “是。” 李星遥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说了:“我想做一样东西。” “做东西?” 赵光禄放下了斧子,想到那横空出世的“曲辕犁”,忽然福至心灵,“莫非,你又有什么新想法了?” “我想做一台榨油机。” 李星遥诚实回答。 这下,连一门心思沉浸在做胡床中的赵端午都抬起了头。 “榨油机?” 赵端午思考了一下,又问:“可是打油的东西?” “是。” 李星遥依然很诚实,她看了赵光禄一眼,见对方面上并无不快,方把在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我想做榨油机,并非临时起意。阿耶和阿兄可还记得,圣人赐下了半亩胡麻?” “自是记得的。” 赵端午接口,心说,半亩胡麻,哪能不记得。外祖父这么抠,他可是印象深刻。 可,半亩胡麻,和做榨油机又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阿遥,你莫不是担心,胡麻收了,没人帮我们压出油?” 李星遥点头。 他忙摆手,又浑不在意道:“你莫多想,这事,容易得很。那萧……萧仆射不是说了吗,我们若想舂米磨面,自去萧家磨坊便是。他虽没说榨油,可我们上门了,他总不会拒绝。” 第25章 “他自是不会拒绝,可。” 李星遥顿了一下,并不认同这话。她话锋一转:“可萧家的水碓磨,并不好用。” “阿遥。” 赵端午被她的诚实惊了一跳,虽觉得,事实的确如此,那萧家的水碓磨,好像的确不怎么好用。 可,全长安城,有水碓磨的,全用此类水碓磨,大家都一样,好不好,也只能这么用。 “聊胜于无,不好用总比没有强。” “理是这个理,只是。” 李星遥没好意思笑笑,“萧家家大业大,那水碓磨不用好,压油压不干净。损失点油,萧家人不心疼。可我却不一样,我只有半亩胡麻。圣人没说,胡麻收了以后,那地还能不能用,我只能当,只得一季胡麻。” “一季胡麻,榨出来的油,能供家里用许久。我想着,能多榨一点是一点,能不浪费就不浪费,便,不想假手于人。再者。” 说到此处,她声音特意放轻了,“萧仆射虽发了话,让我们去萧家磨坊舂米磨面,可到底拿人手软,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下面的人,说不得也烦。” “可……” 赵端午还想再说,赵光禄却开了口:“阿遥可是,已经有草图了?” 他目光沉静,又带着点鼓励。 李星遥心中那股说不出的紧张不知不觉间,便散了。感慨于赵光禄的敏锐,迎着对方的视线,她点头。 “其实上回在萧家磨坊,我便有了想法。当时阿兄忙着收拾麻枯,我盯着那水碓磨,胡乱看了一回。回来后,本将此事忘了,偏圣人又赐下胡麻。我便又在地上胡乱画了几回,今日大着胆子提出,却也不知,最后能不能成。” “能成。” 赵光禄点头,又笃定:“阿遥能做出来曲辕犁,自是也能做出榨油机。” 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世上,还有我女儿做不成的事吗? 赵端午瞧在眼里,叹气,“那这胡床,还做不做了?” “做啊。” 赵光禄瞪他一眼,又想起来,“阿遥,做一台榨油机,要多少木头?” “要……两根木头。” 李星遥算了算,先不论捶打时用到的木楔子,单说榨油机本身,算上制作时的损耗,少说也要用到,两根木头。 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被砍掉的树枝,按照系统给的图例,一笔一画在地上画了起来。 看罢,赵光禄点头,“倒也不算太难。” “好像,是不怎么难。” 赵端午本来有些不置可否,毕竟,有不要钱的水碓磨在侧,他对亲手做一台榨油机,并不十分心热。可眼见着妹妹一笔一画将榨油机的模样画了出来,他心中,突然就有些意动。 这榨油机,好像做起来,并不难。 若是做成功了,一则,如阿遥所说,自家能随意榨胡麻油了,如此便能少和萧家人打交道。二则,他若主动提出,帮着做榨油机,是不是能以此,再换取一次游猎? 不,两次。 不不,三次。 他心中瞬间有了取舍,好像下一刻,人就站在终南山上,看着如山的猎物堆在自个面前了一样。 “做,今日就做!” 他放下了豪言壮语。 第22章 道谢 然而豪言壮语不是那么好实现的。 当晚,李愿娘从赵光禄口中听闻李星遥的想法,虽同样有些意外,但,也没反对。 赵端午趁势向她提出,若成功做出榨油机,便允他三次游猎,她也没拒绝。 赵端午激动极了,好似打了鸡血一般,翌日一大早就从床上爬起来了。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拿着斧头二话不说,叮叮哐哐敲打起来。 敲了一会儿,发现不对劲,想看图,却发现,图被自己刚才一激动踩没了,便又想把李星遥叫起来。 然心动,实在不敢付诸行动。 好在,没多久,李星遥也起来了。 她看着满脸兴奋的赵端午,本想打哈欠,可莫名被感染,浑身上下,好像也充满了干劲。兄妹两个蹲在地上,一边拿着树枝子涂涂画画,另一边不住地嘀嘀咕咕。 屋子里,李愿娘收回视线,开口,提起的却不是榨油机之事,而是,“你昨日说,那黎家阿婆见了你,神色颇有些紧张?” 赵光禄点头,回忆昨日所见,道:“黎家偏远,家中许久没有人来。突然来了人,一老妪独自在家,或有担忧,也是正常。” “可我总觉得,事情未免有些太巧。” 李愿娘仍是没放下一颗心,她道:“我来通济坊四年,并未见过黎家人。可阿遥,却遇到了黎明两次。你说,世上当真有这么巧的事?” “巧不巧的,见了黎明便知。左右,三日,不,两日后,黎明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再去黎家一趟。” 赵光禄心中自有成算。 他本就想好了,三日之后,他再找机会去黎家一趟。黎明究竟是不是户籍文书里那位所谓的戍边烽子,只消见到真人,便知。 “两日后,我与你同去。” 李愿娘也知,此事一时半会无解,便提出,待黎明回来,与赵光禄同去。 赵光禄自是应下不提。 却说李星遥一心扑在榨油机上,她与赵端午商量好了,先把机身做好,而后再做插入其中的木楔子。因有系统给的数据支持,以及分解图例,她能很清晰地将做法和步骤表达出来。 赵端午手巧,也是个一点就通的,按照她说的,斧头锯子齐上阵,很快,就将毛坯料分解好了。 毛坯料分解好,下一步便是制作机身了。榨膛是核心部分,也最是难做,赵端午准备了刨子,凿子,锛子,斧头和锯子。 李星遥给他打下手,准备和他一起学做榫卯。 兄妹两个都跃跃欲试,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二人心中的兴奋劲渐渐消失。赵端午捏捏酸痛的胳膊,叹气:“这才第一天。” 一台纯手工制作的榨油机,刨除选木料步骤,只看机身制作,少说也要几个月。 第一天,两人就累得够呛。之后的日子,可如何是好? “唉!” 赵端午扭过头,迟疑问:“阿遥,你说,咱们能行吗?” 若是不行,那便是白费力了。 “应该……能行吧。” 李星遥同样迟疑了一下,而后,“能行。” “真的吗?” 赵端午心里还是没有底,他胡思乱想间,手就没个轻重。斧子一个没稳住,下锤的力气大了点,而后,咔嚓。 木头竟然从中裂开了。 “这……” “这这这……” 他实在无语,只想赶紧丢下斧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阿兄。” 李星遥自是也听到了那声咔嚓声,可她并不想笑赵端午,而是,上前,盯着那木头裂痕看了看,又弯腰,用手摸了摸。 “我感觉,我们好像选错了木头。” 她有些沮丧。 系统说,榆木,樟木,檀木,杞木皆可作为榨油机的机身,眼前的,是一根杞木。这根木头外表看着干燥,可劈开后,里头还带着水汽。 是她心急了。 一时又有些庆幸,还好现在木头裂开了。若是等东西完全做好了,木头再突然朽掉,那便得不偿失了。 赵端午道:“这木头,竟然还有讲究?” “有的。” 李星遥忙点头,又说:“榆木,樟木,檀木,杞木,都能用的。只是,杞木湿了,容易腐朽。合抱之木,脉理循环结长,当为优选。” “那,我们得重新选木头了。” 赵端午了然,之前因为要木头要的急,所以木头是砍好了树再跟人换的。换来的木头,还是不及自己选的好。 可,若要重新自个选木头,“曲池坊里,未必有合适的木头。” 曲池坊里杂树虽多,可若将范围定死在榆木,樟木,檀木和杞木,那能选的木头,便少了许多。眼下,杞木不得用,以防万一,之后,再不好选杞木,如此,范围又缩小了。 合抱之木,木头必然极其粗壮,还要脉理循环结长,那么范围,便又小了许多。 他有些发愁。 转念又想到,曲池坊里木头少,可终南山上木头多啊。终南山,那可是一大片又一大片的密林,里面的树木,少说也有百年树龄。若去了山上,怎么着,也不可能选不出一根木头。 当即就有了主意,便侧过头,与李星遥低声说了几句。 李星遥听罢,眼睛一亮。 她赞同赵端午的说法,终南山上多粗壮老树,与其去曲池坊里碰运气,还不如直接去终南山。 但,怎么与李愿娘说呢? 她犯了难。 这日,觑着天气晴好,她将裂了的杞木拿出来晒。赵端午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将那没派上用场的木头全部劈成了柴。 第26章 先晒后阴,天气好,正是晒柴的好时候,她将柴一一铺开。因柴实在太多,不知不觉间,便铺到了茭白田边。 正铺着,黎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李小娘子。” 李星遥忙回头,见他拎着一个水桶,里面满满当当装着一大桶水,想是打水才回来,便客气笑笑,回道:“黎阿叔。” “你在晒柴?这柴,是新劈的吧?” 黎明是个自来熟,他放下手中水桶,指着那柴,又嘴朝着曲池坊方向一努,道:“曲池坊里砍的树吧?” 又问:“那棵树,你们拉回来了吗?” 那棵树。 他帮着砍倒的那棵。 李星遥忙道:“拉回来了。” 又怕黎明觉得自家太不客气了,忙又道:“阿耶和阿兄都说,要好好谢一谢黎阿叔,可惜黎阿叔不在,阿耶扑了空。” “此事,我已经听阿婆说了。” 黎明摆手,又说:“你们太客气了,射死蛇也好,顺手砍了树也罢,都不过是顺手的事。你们谢了又谢,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黎阿叔。” 李星遥不好回应,便又笑了笑。转念想起来,他应是刚从终南山回来,便顺口问了一句:“黎阿叔,可是刚从终南山回来?” 黎明点头,历数自己的打猎成果。 “我去了三天,打了十只野鸡,十只斑鸠,五只松鸡,两只獐子,两只黄鼠狼,以及一只兔子。” 李星遥眼睛睁大了。 她虽没说出口,可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这么多? 黎明被逗笑了,心说,他还没说完呢,这才哪到哪。要不是怕说出来吓到她,他还要继续列举那死在他箭下的一头野猪和一头山驴子呢。 “还好吧。” 他拎起水桶,又说:“打猎是有技巧的,以后有机会,我再教你。” “好。” 李星遥应了,没放在心上,只当他是客气一说。 想到这几日时刻萦绕在心上的终南山,她犹豫了一下,问:“黎阿叔,终南山上,是不是有许多树?可有樟树?” “樟树,自是有的。” 黎明回了一句,又好奇:“怎么,樟树劈成的柴,比旁的柴烧出来的饭要香?” 这话…… 李星遥实在哭笑不得,不好把做榨油机的事说出来,她含糊道:“听说终南山上,能看到长安城,我还没去过呢。” “这事,不难。” 黎明接口,忽然又似想到了什么,住了嘴,一边嘀咕着“坏了,我忘了阿婆等着水用呢”,另一边,他提起水桶,快步走了。 “阿遥,你方才在同谁说话?” 赵端午从庖厨里钻了出来,方才,他好像隐隐约约听到,有旁人说话的声音。 “是黎阿叔,去前头水井里汲水。” 李星遥隔着马厩回他。 他急了,“什么?黎家阿叔回来了?” 立时也顾不得什么饭不饭的了,干脆从院子里冲了出来。入目,不见黎明的影子,左右看了半天,便狐疑道:“人呢?” “走了。” 李星遥朝着黎家方向一指,又说:“提着水回去了。” 赵端午当即就想往黎家去。 考虑到饭还在锅里,又考虑到,自己贸然上门,实在太突兀,只得生生住了脚。一跟头又扎进庖厨里,他只想快快把饭做完,之后再找机会,溜去黎家。 不多时,李愿娘和赵光禄也回来了,听闻黎明回来了,二人对视一眼,当即也没心思吃饭了,便找了一个借口,双双往黎家去了。 到黎家的时候,黎家庖厨里,正是炊烟袅袅。 李愿娘轻声唤:“黎家郎君?” 黎阿婆缓缓从屋里走了出来,见是她,先是一愣。又看到赵光禄,心中便明白了。 “娘子和郎君,可是为道谢而来?” 李愿娘点头,“听说黎家郎君回来了,我便与我家郎君亲自上门一谢。” “都说了不必了。” 黎阿婆摇头,似是有些无奈。又对着屋子里头唤:“二郎,李娘子和赵郎君来了。” 二郎? 李愿娘和赵光禄对视,只觉,心中说不出的怪异。 本以为是自己多想了,毕竟这世上,叫二郎的人多的是。可,黎阿婆话音刚落,屋子里头,钻出来一个人。 “二郎?” 李愿娘傻眼了,万万没想到,此二郎,还真是方才她心里想的那个二郎! 第23章 失约 “二郎,呵。” 李愿娘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原本该在秦王府的自家弟弟,李家的二郎,大唐的秦王,竟然也掩盖身份,住进了通济坊。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问李世民,又说:“所以你遇到阿遥,果然不是巧合。” “阿姊。” 李世民莫名有点心虚,其实,他也不是不能用其他诸如卖货郎,路过的陌生人的身份接近阿遥,可,那样,就没意思了。 “其实我从你们家门外路过了好多次,可惜你们都没有发现。” 他诚实将过去多次故意从赵家门口路过的事实说了出来。 李愿娘听罢,笑了。 气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伪装水平十分了得。出入赵家,犹如出入无人之境?” “我没说这话。” 李世民连忙否认。 李愿娘又笑,“是啊,你哪是一般人。我大唐的天策上将,自是一般人望尘莫及的。” “阿姊。” 李世民深知,自家阿姊现在还在气头上。没好说,自己能深入“敌腹”,不是因为自己多机敏,而是,赵家门前,实在太冷清了。 但凡那门口多站两个人,他还要斟酌斟酌,到底要不要故意从那门口走。 “我知阿姊和姐夫担心我别有企图,现在,见到了我真人,你们该放心了吧。” 他忙宽慰李愿娘。 结果,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李愿娘心里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上来了。 她看着李世民,郁闷道:“你知不知道,我和你姐夫,这几日心里一直藏着事,就怕……” 说着就怕,想到弟弟三次故意接近阿遥,阿遥还傻傻的以为一切都是偶然。而那更傻的自家二郎,还心心念念着要找黎明拜师,便觉好气又好笑。 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墙角放着一把扫帚,她快走几步,抄起那扫帚,就朝着李世民背后而去。 李世民闪身躲开。 “阿姊!” “阿姊,有话好好说。” 又赶紧给赵光禄使眼色,“姐夫,你快劝劝阿姊。” “愿娘。” 赵端午其实挺想看自家这位弟弟的热闹的。毕竟,天策上将的热闹,不是轻易能看到的,也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 说起来,上一次见到自家娘子抄起扫帚撵着李家二郎跑,还是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李家二郎,还是九岁儿郎。 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压下心底笑意,他忙开了口,劝道:“好了好了,二郎也是挂心阿遥,不好以真实身份示人,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他现在已经是天策上将了,你给他点面子。” “什么天策上将?” 李愿娘停下了脚下步子,抬高声音,道:“明明是天策上将上柱国,哦,不对,是天策上将太尉尚书令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雍州牧领十二卫大将军上柱国秦王李世民。” “阿姊。” 李世民别开了眼。 虽然,这些头衔都是事实,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听阿姊一个个报出来,他竟然隐隐有些脸热。 忙开口,转移话题:“我有错,我先斩后奏,我认。” “你也是一片好心。” 李愿娘丢下手中扫帚,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李世民:啊? 怀疑地看向李愿娘,又听得:“你姐夫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也是挂心阿遥,不好以真实身份示人。说吧,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在这通济坊里安了家的?”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李世民瞧见扫帚回归原处,方放下一颗心,他伸出四根手指,道:“四年前。” “四年前?” 李愿娘面色一滞,她感觉,刚才的扫帚,好像放早了。 “李世民,哦不,黎世明,不,黎明。” 她差点忘了李世民的新名字,看着李世民,道:“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赵光禄面上也写满了震惊,只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阿遥是四年前出的事,也就是说,“阿遥出事后没多久,你就在通济坊安了家?” “是。” 李世民点头。 这下,连赵光禄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赵光禄想啊,四年前,大唐基业初定,阿遥之事事发,大多数人只知,阿遥性命垂危,自家府上,人仰马翻。却无人知,因着李淳风一言,自家虽对外言说,阿遥在公主府静养,实则,人却搬来了这通济坊。 第27章 时间会淡化人的记忆,到最后,无人问,也无人说。 就连最亲近如李渊,也不知,其实真正的阿遥,早已不在平阳公主府。而他们,也白日里与平时无异,实则晚上,住在了通济坊。 可这些事情,又并非完全没有端倪,若是上心,只要查一查,便能多少窥得几许。 他一直以为,只有李世民窥得蛛丝马迹,却原来,在当年事发后,李世民的殷切询问之外,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二郎,多谢。” 他由衷地对这位弟弟表示谢意。 李世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阿姊既说了,日后要一直隐姓埋名下去,我便想着,我是阿遥的舅舅,她生了病,我也依然是她的舅舅。做舅舅的,哪有对外甥女不闻不问的。我不能暴露身份,可我又不是没有旁的办法。阿遥不知道自己是谁,那我也,忘了自己是谁。” “二郎。” 李愿娘嘴皮子动了动,一瞬间,好像有许多的话要说。 她一直知道,并且清晰的知道,自家这位弟弟,最是至情至性之人。当年阿遥出事,那么多人询问,可那些询问里,多是客气之言。 纵然亲近如李渊,如李建成,如李元吉,也不过是口头上那么一问。余下的,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隐没在回忆里。 李渊渐渐忘了阿遥,他是九五至尊,有许多的事要做。 李建成是太子,李元吉是齐王,他们同样有许多的事要做。 那些朝臣,那些勋贵,他们同样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没有人会一直记得阿遥。 这些年,只有自己,柴绍,哲威,令武,世民,观音婢,以及萧家的四郎还记得阿遥。 “我方才说,我从前,好几次从赵家门口路过,这话,不是为了气你。阿姊也知,这些年,我一直征战在外,鲜少有机会留在长安。说起来,这屋子置备了四年,可四年里,又哪有机会真真正正地住在这里。” 李世民也有些感慨,回想过去种种,只觉,岁月如云。 “因为李淳风说了,阿遥自有机缘,我虽心痒痒,到底不敢擅自作主。怕敲了你们家的门,惊了你们,反坏了事。前些时日,听闻阿遥能出门走动了,我心中,也松了一口气。难得这些时日,无事可做,我便,偷偷来了这黎家。” 说到“无事可做”,李世民还笑了。 可李愿娘瞧在眼里,却只觉不是滋味。李世民为何会无事可做,她比谁都清楚。李渊疑心,建成害怕,元吉妒忌,她都知道的。 不想提这些糟心事,她道:“你对阿遥的心,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你还没同我说,这黎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才见黎家阿婆的样子,似是知情人,可她并不认识这黎家阿婆。 问了一句,李世民道:“黎家阿婆,是我出城打猎途中认识的。” 又把事情的起因经过说了一遍。 李愿娘听罢,才知,原来四年前,李世民出城打猎,在山中遇到了险些饿死的黎家阿婆。恻隐之心发作,不忍见其饿死,便将人安置在了通济坊北曲。 之所以选中北曲,一则,因为北曲人少。二则,是因为,自家也住在通济坊。 “世民。” 李愿娘心头涌动着无数的话,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化作一句“世民”。她看着弟弟,笑了。 李世民也笑了。 李世民道:“对了,刚才阿遥问起,我是不是刚从终南山回来,我同她说,我打了一只兔子。这话,倒也不是骗她的,这只兔子,是我专门为她打的。” 说到兔子,耳边就响起兔子“啾啾啾”的声音。 李愿娘忽然有些头疼。 想到那被自己女儿养死的五只兔子,她迟疑了一下,问:“你确定,要把这只给她养?” “阿姊,多试几次,总能成功。我说了,我相信,阿遥能把第六只兔子养好。” 虽然回想前头五只送出去的兔子都被李星遥养死了,李世民也有些郁闷。可他向来不是认输之人,便指着那兔子,道:“让她养,若是再养死了,我给她打第七只。” “你啊,就是不信邪。” 李愿娘还是不相信,这只兔子能被养活。 想着,养兔子也能消磨些时日,便只当个玩物,应下了。 既说起终南山,她便问:“阿遥可是同你提起了终南山?” 李世民点头。 又说:“我看,她好像想去山上。” “她的确想去山上。” 李愿娘摇头,想到那失败了的所谓榨油机,删繁就简,言简意赅,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李世民听罢,沉吟了片刻,道:“那就去吧。” 李愿娘不接话,只道:“终南山,可不是那么好上的。” 话音落,觑着外头天色,意识到自己留的时间太久了。恐再待下去,家中生疑,便又开了口,道:“我先回去了,你……” 想了想,丢下四个字:“改日再来。” 李世民点头,没反对。 前脚李愿娘和赵光禄回了家,二人面上不见异色,赵端午奇道:“阿耶阿娘,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 李星遥也支起耳朵,等着听下文。 李愿娘失笑,道:“你黎阿叔太客气了,送去的麦,他不肯要,一来二去,便耽搁了些时间。” “是啊。” 赵光禄也接口,道:“你黎阿叔是个实心人,我也是趁着他不注意,将东西放在他家庖厨里,才得以脱开手。” “黎阿叔也太好了吧。” 赵端午由衷赞叹,心中对黎明的敬佩,又拔高了一层。 他眼珠子转了转。 李愿娘知道他在想什么,道:“你黎阿叔自有自己的事要做,你没事不要去烦他。” “哦。” 赵端午被说中了心思,有些蔫蔫的。 他对着李星遥,撇了撇嘴,李星遥安慰道:“阿兄,黎阿叔既然回来了,说不得,日后还有机会见到。” 说到黎明,又想起来,“阿娘,黎阿叔,是猎户吗?” 李愿娘一口水险些噎在喉咙里。 赵光禄也呆滞了一瞬,道:“他是烽子。” “何谓烽子?” 李星遥似懂非懂。 赵光禄道:“烽火台上,瞭望敌情的兵卒。” “原来如此。” 李星遥明白了,没再多问。 闲话毕,赵端午因实在郁闷,去外头消食了。李星遥便坐在胡床上,复盘起榨油机之事来。 正复盘着,忽然听得:“都说了不要送东西了。” 黎明一手提着麦,另一手提着一只兔子,轻车熟路摸了过来。 他还站在门外,客气地唤:“赵郎君,李娘子?” 赵郎君:…… 李娘子:…… 夫妻二人心惊肉跳,急忙出了门,入目便是他那张肆意无拘的笑脸。 “你怎么来了?” 李愿娘面上带着笑,眼神里却写满了,不是说了,改日再来吗? “兔子。” 黎明朝着兔子示意,又将手一松,那兔子便一跳一跳,跳到了柴堆里。 李星遥看得实在稀奇,她目光落在兔子身上,黎明道:“都说了,举手之劳,不必挂齿。赵郎君,你实在客气。可这麦,我是不会收的。” 他将麦放在了窗下。 赵光禄也在心里叹气,知道他玩乐心思又上来了,只得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演,“黎郎君才是真的客气。你救了我家阿遥,我还之以麦,也是应该的。” “哪有什么应该的。” 李世民挥手,目光又移到了兔子上。 他见李星遥看兔子看得认真,便道:“李小娘子,可想养兔子?” 李星遥点头。 点了一半,又摇头。 不是她不想养这只兔子,而是,这具身体的记忆里,好像隐隐约约透露着,她曾经养死了五只兔子。 若是再养死一只,那她便罪过大了。 犹豫又不舍,黎明看在眼里,笑道:“不试试,怎知养不养的活?” 这话……倒是说到了李星遥的心坎里。 她不是畏畏缩缩之人,当即就点了点头,说:“那便,谢谢黎阿叔了。” 只是,白拿人家的东西,到底不好,她想开口,劝黎明把那麦留下。还没开口,赵端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了。 “怎么有只兔子?” 赵端午瞪大了眼睛,人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刚刚,好像在外头,看到了二舅舅的影子? 可,不应该啊。 二舅舅不是应该在秦王府吗? 他觉得自己看错了,可……后知后觉意识到,院子里多了个人,他忙朝着那人看去。待看清那人的样子,他险些一个踉跄摔到地上。 一声舅舅险些脱口而出,他死死咬住,半路改口:“这位郎君是?” “我是黎明。” 第28章 黎明不动声色回应。 赵端午:哈? 他:哈?哈?! 黎明是舅舅,舅舅是黎明? “你是……黎明?”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努力擦了擦,再睁开,是舅舅。再擦,再睁开,还是舅舅。 可舅舅,怎么突然变成了黎明? “你……你……” 他有些心梗,更觉,好像做梦一般。 赵光禄忙斥:“端午,不得无礼。” 赵端午便努力咽下一口口水,又强迫自己接受舅舅就是黎明的现实,很认真地从嘴角挤出一抹笑,道:“黎阿叔,百闻不如一见,你能告诉我,那一箭,是如何射得那般精准的吗?” 他觉得自己有点假。 是舅舅诶。 是百发百中,战无不胜,名噪大唐的舅舅诶。 舅舅出手,怎会不一击即中? 想到那一箭,心中原本对李世民的亲近更重了,他往前凑了几步,道:“黎阿叔,这些时日,你都会留在家中吗?” “应该会。” 黎明不好把话说得太死,他指了指兔子,又说:“想不想去终南山,亲自打一只兔子?” “想!” 赵端午瞬间雀跃。 黎明便又看向李星遥,李星遥虽觉得,赵端午对黎明,好似有些亲近的过分,却没有多想,只当是黎明箭术太好,赵端午慕强。 她自然是想去终南山的,只是,却不是为了打兔子,而是,“我想上终南山砍树。” “樟树吗?” 黎明回想先前二人在水田旁的对话,问了一句。 李星遥点头。 他便道:“兔子要打,树也要砍。这样吧,三日后,我们一起上终南山。” 话音落,又意识到,这事,明面上,得征得李愿娘和赵光禄的同意,便转过头,问:“赵郎君和李娘子,可放心让他们跟着我上山?” “自是……放心的。” 李愿娘心说,你出面,哪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出面,少不得,又玩出什么让人想不到的花样来。 她没拒绝,李星遥心中高兴。 等到寒暄完,把人送走,李愿娘和赵光禄面面相觑,彼此都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赵端午却仍沉浸在原来黎明就是舅舅的巨大惊喜中,他用手弹了弹李星遥的兔子,说:“阿遥,黎阿叔说,要带我们上终南山。” 李星遥学兔子一样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这话,刚才黎阿叔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黎阿叔的箭术实在出神入化,也不知,过几日上山,他会打回来多少只猎物。” 赵端午又话口袋一样自顾自地说了几句,他眼睛更亮,眼底兴奋越发收不住,提议道:“阿遥,要不,咱们推着牛车上山吧?” “此外,还得跟萧大头借一头驴。” “一辆牛车,好像也拉不下,不行,还得再借一辆。” 李星遥摸着兔子耳朵的动作一顿,她叹气,“阿兄,咱们不会打猎。” 言下之意,黎明虽然说了,上终南山,猎也打,树也砍,可他们不会打猎,黎明虽然是个中好手,却要看顾着他们,想来,打不了多少猎物。 她并没对打猎抱有太大的希望,赵端午看在眼里,暗中摇头。有心想说一句,你不了解舅舅,不知道他恐怖如斯。话到嘴边,忽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的确有些太激动了? 忙掩下想说的话,为自己描补道:“黎阿叔今日,还专程送了兔子来,我看得出来,他是个热心肠的。我虽不会打猎,可我相信,若我虚心请教,他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话…… 李星遥是认同的,黎明性格外放,是个性情中人。若你跟他虚心请教,他一定不会藏私。 可她的目的,真的不是打猎。 摇了摇头,她继续抚摸兔子身上的毛,一边抚,一边道:“那便提前祝阿兄,旗开得胜了。” “那是自然。” 赵端午也笑,心中却默念,到时候他可得收着点,得表现的像不怎么会打猎的新手。 说了三日之后,同上终南山,兄妹两个便双双翘首以盼。 一个掰着手指头数,一边数,还一边朝着黎家方向张望。 另一个在心里数,一边数,一边暗暗记下这次要选的树木尺寸。 终于,三日后。 约好了午饭后在赵家门口见,赵端午便收拾妥当,又推出牛车,等在了门口。 他催李星遥:“阿遥,快点。” 李星遥无奈,“黎阿叔还没来呢。” “他定然马上就来。” 赵端午信心十足。 可…… 眼看着约好的时间快到了,前后左右却都没看到黎明的人影。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 赵端午有些坐不住了,他伸长了脖子,眼珠子错也不错地朝着黎家方向探看。 然,还是没看到黎明的影子。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过了,这次,就连李星遥也坐不住了。 李星遥道:“阿兄,黎阿叔许是有事耽搁了。” 赵端午没接话,一颗心却悄悄沉了下去。 他是知道自家舅舅的,那是个最重承诺,也向来说到做到的。既说好了要带他们去终南山,那么,若无意外,舅舅便一定会带他们去终南山。 可,现在,舅舅没来。 外头一定出了事,且出的,还是大事。 眼皮子猛地一跳,他也顾不上多说,只丢下一句“我去黎家看一看”,便三两步跳下牛车,准备往黎家去。 才抬了脚,背后忽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二郎!” 赵光禄的声音明显有些急。 他纵马疾驰,马儿前脚才驭住,后脚他就从马上跳了下来。他面色肃然,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松快,李星遥心中惴惴,心知怕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正捏着一把汗,还没开口问,便听得:“速去帮我收拾东西!” “阿耶!” 赵端午也慌了。 赵光禄顾不得多说,只道:“突厥颉利可汗率十五万骑入雁门,战事紧急,我要随大军一道出征了。” 话音落,着急忙慌就往屋子里去了。 李星遥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不多时,东西收拾好,赵光禄又急急走了出来,一边翻身上马,另一边道:“军中既有召,我今晚,怕是回不来了。你们同你们阿娘说一声。阿遥,你莫担心,我必会得胜归来。” 强调了“得胜”二字,他又转过头叮嘱赵端午:“二郎,我不在的这些时日,要辛苦你了。看好家,守好你阿娘,保护好你妹妹。” “嗯。” 赵端午很用力的点头,肩头的担子,忽然间,好似重了许多。 很快,赵光禄便纵马离开了。 屋子外又恢复了初始的安静,李星遥朝着赵光禄离去的方向张望。赵端午见她好似丢了魂,唤她:“阿遥,你在看什么?” “在看阿耶。” 李星遥含糊回应。 赵端午便笑了,“阿耶已经走了。” 又说:“你莫非在担心阿耶?别担心,阿耶不是说了吗,他会得胜归来。” 李星遥没说话,心中却想着,其实,她不是在看阿耶,她是在想,赵临汾。 赵光禄说,他会得胜归来。 赵临汾说,他会平安归来。 得胜,是注定的,可平安,当真能平安吗? 她记得,历史上这时候,颉利可汗的确率十五万骑攻入了雁门,此战最后以唐军的胜利作结。可胜利之后呢,是……李道玄的死讯。 赵临汾…… 心里头乱糟糟的,见赵端午并不十分担心,似是信心十足的样子,便好奇道:“阿耶从前,打过很多次仗吗?” 赵端午点头。 又说:“很多。” “那阿耶,一定很厉害。” 李星遥想到今日赵光禄在马上的样子,信了这话。 阿耶是个很可靠的人,从前他打过很多次仗,每一次,都平安回来了,那么这一次,他也会平安归来。 “阿耶,的确很厉害啊。” 赵端午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当她随口一问。他心中,的确并不十分担心。自家阿耶身经百战,此战,必能大胜。 只是…… 又想到失约的“黎明”,心中几乎已经有十分笃定,此次迎战,应是二舅舅挂帅。 二舅舅为主帅,那他就更不担心了。 等晚上李愿娘回来,兄妹二人忙把赵光禄的原话说了一遍。李愿娘早知朝中动向,配合着说了几句担忧的话,这一茬就这么过去了。 翌日,果然传来消息,突厥兵分两路,一路围攻并州,另一路骚扰原州。李渊发下诏令,命秦王李世民出蒲州道,攻打突厥主力,又令太子李建成出豳州道,攻打突厥偏师。 长安城因大军出征的消息,着实“热闹”了一阵。赵家因在通济坊,日子倒与平日里无异。 第29章 李星遥依然念念不忘找樟树一事。 她同赵端午提起上终南山之事,赵端午道:“没法打猎,不想去。” 他还记得自己“不怎么会打猎”的人设。 李星遥道:“熟能生巧,自学也能成才。” 他想了想,有道理。 于是,“那好吧,我们去吧。” 因为不想走路上山,便又去找萧义明借了驴。结果萧义明一听,不干。他说,驴都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遂闹着要跟着一起去。 为了驴,赵端午答应了。 三个人便一道上山了。 李星遥没去过终南山,从前也只在诗文里听过关于终南山的传说。出长安城,越往南走,越荒芜。虽是大晴天,可沿途杂树丛生,走在树下,不觉炎热,只觉阴凉。 萧义明是个话唠,从坐上驴车开始,嘴巴就没停过。 他自顾自道:“要想上主峰,得骑马去。主峰实在远,咱们坐驴车,到了都天黑了。今天,只能去附近的山麓。” 又说:“山麓的风光,也好着呢。赵端午你是不是要打兔子和野鸡来着,我跟你说……” “行了行了,你快闭嘴吧。” 赵端午嫌他唠叨,又威胁:“再说话,你来赶驴。” 萧义明瞬间住嘴了。 开玩笑,他哪会赶驴。他赶驴,怕是要把大家都赶到水沟里。 无奈叹了口气,他瞪赵端午一眼,又扭过头,看向李星遥。 嘴皮子动了两下,刚起头说了一个“阿”字,“遥妹妹”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便感觉,驴车明显地顿了一下。 心知是赵端午那小子故意的,忙住了嘴。 李星遥看笑了。 她本来还有些惋惜,此次来终南山,单一个去程,便远超一万步。只可惜,系统规矩多,一要求她必须得自己走,二还规定,完成上一阶段任务,才能开启下一阶段任务。 眼下,榨油机还没做出来。哪怕她一次走够了一万步,也会被系统视为无效步数。 念着榨油机,一颗心便飘远了。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远处的山脉,她只恨,不能下一秒就站在樟树前。 大概心有所感吧,前脚她还在想樟树的事,后脚赵端午就加快了速度。 很快,便到了终南山山麓。 赵端午将驴车拴到一边,拿起自己新做的箭,对着妹妹招了招手。 “我呢?” “还有我呢!” 萧义明在后面狼嚎。 赵端午也不理他,他带着李星遥,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走,打猎去了。” 他示意李星遥跟着他一道往前走。 李星遥无奈,想着,打猎要在林子里乱窜,找樟树,也要在林子里乱窜。虽然目的不一样,但过程殊途同归。赵端午打猎,她找樟树好了。 便一门心思,找起樟树来。 终南山不愧是诗文里高频率出现的名山,里头的树,比曲池坊的多得多得多,树木的个头,也比曲池坊里的大得多也高得多。 李星遥只找樟树,心里好似有个声音在指引着她往前走。她顺应本心,走着走着,看到一棵可以两人合抱的树,便高兴的停在了那棵树下面。 用手比划着量了量,她转过头,兴奋地问赵端午:“阿兄,咱们砍这棵树吧?” “好呀。” 赵端午爽快回答。 下一瞬,“可是,阿遥,我好像没带斧头。” “啊?” 李星遥震惊了。 赵端午摊手,道:“我只记着打猎,忘了你还要砍树。” 李星遥叹气。 是她疏忽了。 既要砍树,便该在出行前检查好一应要带的东西。 “那,咱们打猎吧。” 想着来都来了,不能白来,干脆一门心思打猎吧。赵端午却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阿遥,我逗你呢,斧头,喽,来了。” 说话间,他下巴朝着林子外头努了努。 随后萧义明一脸气愤地从林子外走了进来。 他手上拿着一把斧头,一边对着空中的“假想敌”乱砍,另一边道:“不是要砍树吗?不带斧头拿什么砍?用手砍吗?” “萧大头。” 赵端午笑得更开怀了,他说:“你现在生气的样子,和外头那头驴,有异曲同工之妙。” “废话,那是我家的驴。” 萧义明白他一眼,话音落,回过味来。不对啊,他和驴,能一样吗? 遂飞扑着朝着赵端午而去,“赵端午,老子跟你没完!” “阿兄。” “萧家阿兄。” 李星遥连忙唤两个人的名字,她已经看明白了,其实今日,赵端午本就是为帮她砍树而来的。所谓打猎,只是骗她的说辞。 他在逗她。 那把斧头,不是家里的,是萧家阿兄自个带的。 所以,阿兄早同萧家阿兄说了,今日要上山砍树。 “你们……” 她看着正追逐闪躲的二人,忽然间就笑了。 “有只兔子!” 恰好草丛里有只兔子跑过,她忙指着那兔子对着二人喊。 赵端午立刻抽出箭,朝那兔子射了一箭。 可惜…… 没射中,兔子跑了。 “赵端午,你真笨啊。” 萧义明立刻开始无情嘲笑。 赵端午假笑,一斧头飞向远处的树,道:“砍树喽。” 既确定了要砍的树,两个少年人便拿着斧头,卖力砍了起来。萧义明一边砍一边不忘高声叮嘱:“阿遥妹妹,你站远一点,小心树倒下来碰着你。” 李星遥只得站远了点。 她见林中还有一些插田泡,知道没有毒,便想着采一些,一会砍树间隙,给两位阿兄吃。赵端午回头,见她在采野果子,便放了心。 她捧起衣衫一角,将紫红紫红的插田泡放进去,一边采,一边默默数着个数。 正数着,忽然…… 手上的动作一顿。 本以为是碰到了一棵生病的树,正欲缩回手,忽然,又似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目光定格在那树的树枝上。 只见,细长的树枝上,密密麻麻裹着一层“霜”。那“霜”极厚,似雪一般莹白,完完整整地将树枝包裹在了里头。 与此同时,耳边好像出现了一声极小的声音。那声音太轻,轻到她险些以为,是错觉。 不。 不是错觉。 是系统的声音。 可系统为何此时突然出声,又为何出了声,又没声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目光又落在树枝上,心中莫名便是一动。 “霜”。 白蜡树。 眼前的树,没有生病。她看到的那层似“霜”一样的东西,是白蜡虫分泌的蜡。 一颗心突然扑通扑通的跳的很快。 白蜡虫能泌蜡,白蜡树便是其产蜡时寄生的的“宿主”。白蜡虫在白蜡树上泌蜡,泌出的蜡花剥下来,便能做成蜡烛。 此时,蜡烛实在是个稀罕物。 《晋书》记载,石崇与人斗富,便是用蜡烛当柴烧。后来杨国忠炫富,也是在家宴上,让人点蜡烛,立于宴席四方。 自家如今是连灯油都舍不得用的。若是能将这些蜡花剥下,制成蜡烛,自家晚上,便有更好的照明之物了。 此外…… 她忍不住想得深了。 白蜡虫的生长,较为特殊。其虫分雌雄两种,所谓高山虫,低山蜡,雌成虫在高海拔地区,才能产卵。而雄幼虫,在湿度较大的平原和山地才能泌蜡。 雌成虫产卵时,常寄生于女贞树。而雄成虫泌蜡,则依附于白蜡树。 从产卵到泌蜡,中间需要人为转换阵地,也就是俗称的——“挂虫”。 这些蜡花出现的突兀,不似人特意挂的。方才系统又出了声,想来是…… 正胡乱想着,赵端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遥,你怎么在发愣?” 又说:“这树忒难砍了。” 说着难砍,干脆抹了一把汗,放下斧头跑到了妹妹面前。 “渴死我了。” 顺手捻起一颗插田泡,正嚼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片白花花的东西。 他目光一顿:“这是什么?” “蜡……” 李星遥差点脱口而出蜡花,怕说出来不好解释,反惹人生疑,便堪堪打住,道:“许是什么虫子留下的,像桃树上的胶一样的东西吧。” 话音落,又怕赵端午因不感兴趣而白白错失好东西,忙又道:“阿兄,我们一会儿砍些回去吧。” 赵端午本想说,砍这玩意做什么,既不能吃,又不够烧的,背后砍树砍的即将吐血的萧大头扯着嗓子喊:“给她砍,给她砍!” “萧大头,你歇歇吧。” 赵端午抓起一把插田泡,三步并作两步,塞到了他嘴里。 “好酸啊。” 萧义明含糊回了一句。 第30章 吃完了果子,李星遥又把特意带来的几张胡饼拿了出来。胡饼是李愿娘做的,用的是李渊赐下来的麦子。 虽此时胡饼已经凉了,吃起来有一点硬,可,正是饿极了的时候,一口下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硬不硬的。 一张胡饼下肚,萧义明恢复了力气,他信心满满又去砍树。 结果砍了两下,便垮了脸。 赵端午跟他一起砍,可砍了一会儿,汗如雨下,胳膊也酸的有些抬不起来。 那棵树,却仍未有要倒的迹象。 “树难砍。” 赵端午叹气。 “人后悔。” 萧义明接口,此时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后悔。除了后悔,还是后悔。 他后悔跟着一起来了。 两个人对着砍了一半的树叹气,正叹着,林子里头突然钻出一个人。 那人嘲讽地一笑,二话不说,走到樟树前,一掌便劈了下去。 砰! 树摇了两下,轰然倒地。 ----------------------- 作者有话说:一个小剧场: 大业四年,已经出嫁的李三娘携子回荥阳探亲。三岁的柴哲威已经能跑能跳,他看到二舅舅李世民偷偷从后门溜进来,高兴地喊出声:“阿舅!” 李世民脚下一滞。 回过头,惊喜道:“阿姊?大郎?” 李三娘伸出手:“拿出来。” 李世民:啊? 装不明白。 可,碍于李三娘的眼神威胁,他叹气,干脆大大方方拿出了一把五铢钱。 李三娘问:“赢的?” 李世民点头。 点完,发现不对啊。阿姊不会知道,自己跟人斗鸡了吧?可,她不是才回来吗,她怎会知道? “跟人斗鸡了?” “嗯。” “以前输过吗?” “没有。” “很好。” 李世民:嗯? 他还没搞清楚,这句话是不是在夸他,就见李三娘从墙脚顺手抄起一个苕帚,二话不说,朝着他而来。 “虽然赢了,但,也要打。” “李世民啊李世民,你斗一次也就算了,竟然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要打你了,别说我没提前告诉你。” 李三娘很讲武德,当场预告,当场动手。 姐弟两个他逃,她追,因为明显的年龄差和场地所限,最终李世民插翅难飞。 他挨了亲姐姐一顿“打”。 当晚,窦氏给两人一人送了一碗热呼呼的鸡汤,说是,让两个人补一补。 李世民承诺,以后再也不连续斗两次以上的鸡。 李三娘深感安慰,将那把五铢钱还了回去。 不斗鸡,以后干什么呢? 李世民琢磨了半宿,决定,以后要从军!投身军营,为国效力,他要当大将军! ...... 十三年后,李世民获封天策上将。 天策府众人喜笑颜开,见到他,就故意喊:“天策上将!” 李世民:嘻嘻。 又一年,武德五年。这一年,李世民因为戏精上身,背着李三娘在李星遥面前演戏,遭到李三娘苕帚袭击。 李三娘:天策上将。 李世民:不嘻嘻。 但,天策上将是事实,叫他一声,他还真得应。 ps:李三娘的年龄与历史年龄有出入。 第24章 冒充 “壮……壮士?” 萧义明瞠目结舌。 赵端午也大吃一惊。 李星遥看着来人,同样瞪大了眼睛。 来人是个年龄与她错不了几岁的小娘子。其面容秀丽,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看上去,倒与方才的“豪爽”行径不符了。 “女英雄!” 萧义明已经盯着那木头的断口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完,目光落在女英雄身上,脸上满满的都是敬佩。 “你是?” 赵端午毕竟想的比较多,他一边不动声色地站在李星遥旁边,另一边试探着问了一句。 对方道:“不重要。” 又说:“你们能给我一张胡饼吗?” 话音落,目光落在李星遥怀里的胡饼上。 李星遥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觉,她好像饿了许久。想着,方才的确是她帮着两位阿兄砍了树,投桃报李,便准备把自己那张还没吃的胡饼拿出来。 赵端午看到了,忙摆手,说:“不行。” “不行?” 那小娘子蹙眉,又指着躺倒在地上的树,强调:“我可刚帮你们砍了树。” “又不是我们让你砍的。” 赵端午油盐不进。 小娘子无话可说。 气呼呼地看了那胡饼一眼,又气呼呼地看了地上的树一眼,小娘子道:“我刚才要是不出手,到明天,你们都砍不倒这棵树。真是好笑,两个人高马大的郎君,竟然连一棵小小的树都砍不倒。” 小小的……树? 萧义明正在看热闹,闻言,思绪卡住了那么一瞬。他盯着地上的树,突然就怀疑人生了。这棵树,真的很小吗? 这可是两个人才能合抱的树啊! “女英……” 他想为自己挽回点颜面。哪知道,那小娘子也不理他,只突然弯下腰,拖起了那棵树。 “既然你们说,这棵树不是你们让我砍的,那我只当,我是为自己砍的。反正这里的树又没写谁的名字,谁砍下来,就是谁的。” 边说着,便当真拖起树,准备走。 萧义明再次目瞪口呆。 就连李星遥,也再一次被震惊到了。 李星遥只看到,小娘子随手拖起树木一端的分枝,就好似拖起了一根轻飘飘的草绳。 她目光中也不由得带出了几分敬佩,怕事态扩大,忙出了声,道:“这位娘子,方才我阿兄同你说笑呢。若是你不嫌弃这张胡饼冷了,便拿去吃吧。” 她将手上的胡饼递了出去。 小娘子脚步一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似是在确认她话里的真假。 大概,确认了她没骗人,丢下树,又接过胡饼,咔嚓咔嚓啃了起来。 很快,一张胡饼便被啃完了。 小娘子抹了一把嘴巴,道:“这位娘子,多谢。你是个好的。” 呵呵。 赵端午嗤笑,没好气道:“饼你也吃了,树,现在该还给我们了吧。” “还给你们,还给你们。” 小娘子浑不在意将树拨开一边,又只对着李星遥,道:“这树,是你想砍的吧?” 李星遥心念一动,暗叹对方观察力之敏锐。 她点了点头,并未多说。 赵端午也不想久留,三下五除二将那些结了蜡花的白蜡树枝砍掉,便欲装上刚砍的树,往通济坊去。 可…… 叫那位小娘子说中了,“真是好笑”,他竟然一个人拖不动那棵树。 遂给还在怀疑人生的萧义明使眼色。 两个人一起用力,结果,更“好笑”了。 那小娘子笑得比谁都要大声。 赵端午快要气死了。 萧义明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喂。” 赵端午气极反笑,“你想坐驴车回去吗?” 顿了一下,“若想坐驴车回去,就帮我们把这棵树拖上车。” “成交!” 小娘子眼睛一亮,好似等的就是这一句。她并不多问,二话不说,轻飘飘地就将树拖到了驴车上。 李星遥被赵端午按在了车上,小娘子也想上车。 可,“不好意思,刚才忘了问你,你往哪个方向去?” 赵端午挡在驴车前头。 小娘子随手往西边一指,“往那边。” “真是不巧了,我们跟你,是反方向。” 赵端午随手往东边一指。 李星遥欲言又止。 小娘子急了,“你们不是要回长安城吗?” 话音落,意识到自己嘴快了,面色便是一白。 赵端午笑了,冷笑。 李星遥心里,也忍不住想的多了。 长安城,在众人的西边。自己几个,与眼前这位小娘子,是萍水相逢。既是萍水相逢,对方怎会知道,自己几个是长安人氏,回的,也是长安城。 “你到底是谁?” 赵端午悄悄摸到了斧头,他声音也严肃了许多。 “好啊,原来刚才,你们是故意设套诈我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小娘子已经反应过来了,刚才那句问她要不要坐驴车,是故意的。赵端午一石二鸟,既骗得她帮忙把树拖上驴车,又诈出了她的真实意图。 “此处离蓝田县廨不远,你若是再不说实话,我便报官。” 赵端午重重强调了“报官”二字。 小娘子心中慌乱,她来长安,是偷偷来的,不能报官,报官,就完了。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她故作镇静,道:“报官?你可知,我阿耶是谁?” 第31章 “你阿耶是谁?” 萧义明好奇问了一句。 小娘子冷哼,“说出来吓死你们。” 哟。 萧义明挑眉,这世上,还有能吓死他的人? 他看热闹更不嫌事大了,看出了对方的色厉内荏,故意高声道:“那你说说看,看看,能不能吓死我们。” 见对方迟迟不说话,又摇头,“你该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谁骗你们了?” 小娘子急忙反驳。 又说:“我阿耶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 小娘子嘴巴突然有些干,知道自己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怕是糊弄不过去了。努力回想,近来长安城外的农人多有提起的,好像,是个叫萧瑀的人。那萧瑀,好像是当朝的仆射来着。 便一口咬定:“我阿耶可是当朝的仆射萧瑀萧仆射!” 萧义明:? 他差点一跟头从驴车上栽下来。 李星遥愣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滑稽”的场面。深深地看了那小娘子一眼,她在心里道,萧瑀好像只有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除了最小的尚在襁褓外,另外两个,都在长安城里的道观。 “原来……你阿耶是萧瑀啊!” 赵端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又瞥了萧义明一眼,回过头,道:“说起来,可真巧!前几日,我刚和我妹妹去过萧家。” “啊?” 小娘子目光猛地一跳。 却仍是想强撑。 李星遥道:“这位娘子,你许是不知道,萧仆射的三个女儿,两个在道观里修行,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中。” …… 小娘子沉默。 良久,她出了声。 “对不起,我刚才骗了你们。但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让你们带我进长安城。” “你不是长安人氏?” 李星遥敏锐地抓取到了那句“带我进长安”。其实方才她心中就有些疑惑。这小娘子虽精神头还好,可眼底却有些乌青,瞧上去,似是好几日没睡好。她衣衫虽利索,仔细看,上面却有些污渍,那污渍,并不似今日才弄上去的。 “我……我是来长安找人的,我叫王蔷。” 王蔷自报家门,又说:“我阿耶和家里人素有不睦,往日里,有阿翁震着,还好。可自打阿翁来了长安,家里人便借机生事。他们离间阿翁和阿耶,还伪造了阿翁的书信,说我阿耶不善持家,闹得家里鸡犬不宁,阿翁来信,要把我阿耶逐出家门。我不信那信是我阿翁写的,所以偷偷来了长安,想当面与我阿翁对峙。” “你是说,你阿翁一把年纪了,放着天伦之乐不享受,却背井离乡,独自来了长安?” 赵端午并不信这说辞。 怕妹妹太单纯,上了对方的当,还暗中给了李星遥一个眼神,暗示,不要信她。 王蔷自是注意到了他的眼神。 她伸出五根手指头对天发誓:“我如果说了假话,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可是,你既是来找你阿翁的,为何却独自出现在了林子里?” 李星遥心头仍是有些疑惑。 王蔷别开了眼。 她似是有些心虚,挠了挠头,许久,才道:“我是偷偷来的。” 提到“偷偷”,心中又有些说不出的懊恼。 “进长安城,要查验身份,我……我没有过所,进不去。再者,我不认识长安的方向。虽知道我阿翁在长安,却不知,他究竟在哪个坊。” 想到那位“阿翁”,心里头更着急。她的确只知道,阿翁被关在长安城,却不知,人到底在哪个坊。听闻长安城很大,眼前这几个人,竟去过萧瑀家。既是如此,若跟着他们,想来,便能找到阿翁。 便打定主意,要跟紧了李星遥几个。 “我饿得很,就在林子里找吃的。正好听到你们说话,听口音,猜出你们是长安人氏,便想着,帮你们砍了树,送你们一个人情,这样,你们或许就能带我进长安城了。” “原来如此。” 李星遥大致明白了,王蔷说的,倒也符合逻辑,听着,似乎没什么问题。只是,“我们恐怕无法将你带进长安城。” 如王蔷方才所说,进长安城,是要查验身份的。她和赵端午,萧义明,是长安城的“原住民”,进长安城,自是容易的。 可王蔷,身份还是不明,他们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将一个大活人弄进长安城。 她对王蔷表示抱歉。 王蔷还想再说,赵端午先她一步开了口:“你可知,冒充萧仆射的女儿,已经触犯了我大唐律法?” 王蔷愕然。 还想再说,赵端午已经跳上了驴车,一边不管她死活地赶着车往前走,另一边,不忘回头提醒:“不过,你也不是不能凭本事进长安城。放心,再在长安城里见到你,我一定,不会揭穿你的身份。” “你!” 王蔷气得在原地跳脚。 赵端午也不再理会,只转过头,扬长而去。 回了通济坊,李星遥还在回想王蔷的事,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赵端午道:“别想了,她可是个有本事的人,你不用担心她。萍水相逢,日后,咱们怕是再也不会见面了。” 李星遥想说什么,他却将木头从车上推了下来,又拍拍身上沾着的树叶子,问:“阿遥,这些树枝放在哪里?” 说的是特意带回来的那些白蜡树的树枝。 提到白蜡树,李星遥果然顾不得其他。 她将白蜡树枝拾掇在一起,又端来一个杌子,一根一根,将树枝上的蜡花剥了下来。 第25章 动手 蜡花剥下来,还要稍作晾晒。 好在天气晴好,不过一个日头,原来藏在蜡花里的小虫子便跑走了。李星遥按照记忆里的步骤,先烧了满满一大锅水,而后觑着水沸腾了,便准备将蜡花倒下去。 刚倒了一小撮,忽然手上动作一顿。 她疏忽了一个问题。 水和蜡花,好像是有比例的? 因心中只惦记着快些把蜡花熬出来,她只把心思放在火上面,倒忘了,好像,水的多少,对蜡烛成型,是有影响的。 可水和蜡花的比例是多少呢? 她想了又想,还是不敢确定。正迟疑着,旁边捣鼓木头的赵端午听到了锅里水咕嘟咕嘟的声音,虽没抬头,人却出了声:“阿遥,你一会煮熟了,先给兔子吃吧。” 他以为李星遥在煮吃的。 虽然心中有那么一丝丝好奇,可,谨慎如他,知道桃树上的胶能吃,却不代表,其他树上的“胶”也能吃。乱吃东西害死人,以防万一,一会还是先让兔子吃。 他不管兔子的死活,李星遥听在耳里,一时不知是该笑他真的猜错了,还是该为兔子叹息。 她看兔子一眼,那兔子却好像听得懂人话,呲溜一下藏到了草堆里。 摇了摇头,她继续看向锅里,只觉,头疼。 正琢磨着,要不,先少放一点蜡花。若是不成,再慢慢加,便听得:嘶嘶。 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了。 紧接着,脑海里出现了一本指南:蜡烛制作说明书。 她眼皮子一抬,很快反应过来了。那日在终南山下,她的猜测是对的,那白蜡树并非偶然出现的,而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可系统为何要白白给她一样东西? 她并没做好榨油机,也没开启暴走一万步,解锁新物资的任务。难道,系统bug了? 有心想问系统几句,哪知道,系统好像死了一样安静。若不是那说明书上明明白白写着蜡烛的做法,她还以为,方才的“嘶嘶”声,是她的幻觉。 秉持着白给的东西不要是傻子,她快速过目,将制蜡烛的步骤记在了心里。 心中有了数,便按照比例,又往水里倒了好些蜡花。 很快,蜡花就融化了。计算时间差不多了,她将烧得正旺的柴火拿了出来,又赶紧去兔子藏身的地方,扯了一把草。 兔子见她来,吓得一溜烟又跑了。 她也顾不上“安抚”兔子,抓着那草,一把塞进了灶膛里,转过身,又捧了一捧水,浇在了草上。 灶膛里仍然保持着温度,锅里蜡花的残渣缓缓沉淀。 她这才有时间回头看一眼赵端午,赵端午此时正拿着斧头和锯子,将木头分解成毛坯料。 一边分解,另一边他道:“这木头,果然不错。我本以为夏天,木头含水量多,哪里想到,这根木头,倒比我想的干燥。” 说到干燥,又碎碎念:“处理毛坯料是第一步,但愿这木头,赶紧阴干吧。” 李星遥正想说话,他又自顾自,下军令状一般,道:“阿遥你放心,这次,我保证完好无损给你做一台完美无瑕的榨油机。” 完好无损。 完美无瑕。 李星遥哭笑不得,知道他还记着前头一斧头下去,把木头砍裂了的事,猜到他想一雪前耻,便顺着他的话回应:“知道了,知道了。” 第32章 话毕,她目光落在分解好的毛坯料上,还没来得及多想,眼角余光一瞥,瞥见锅里的残渣沉淀的差不多了。 立时也顾不得其他,便回过身,拿起一个碗,迫不及待从上层相对清澈的蜡花水里舀了一碗。 赵端午正好口渴,见她手上拿着一个碗,还以为她是刚打了水,便过来,接过那碗,道:“渴了,我先喝了。” 话音落,便准备一饮而尽。 李星遥吓了一跳,忙指着锅里,道:“别喝。这水,是我刚煮的。” 赵端午愣了一下,回头,便见锅里浮沫混着清水,清水下面,不知是些什么。那清水,也算不得十分澄澈。 再偏过头,便能看到,明显少了许多的蜡花。 他赶紧放下碗。 又喊兔子:“兔子呢?兔子呢?” 谁料,刚才还东躲西藏的兔子,此时好像销声匿迹了一样。他懒得去找,便道:“连兔子都不敢喝,阿遥,我看这水,还是倒了吧。” 又怕李星遥舍不得,还说:“终南山没有桃树,你想要桃胶,过几日,我去外头给你找。到时候,你再重新煮了水喝。” “不能倒。” 李星遥忙制止,她不好对赵端午说,这是蜡烛,想了想,便道:“阿兄放心,我不喝。兔子……” 正想拿兔子转移注意力,兔子就好像有所感一样,从草丛里跑出来,在毛坯料里乱窜。 眼看着它要一脚踩到锯子上面了,赵端午忙跺脚,喊:“一边去一边去!” 一时间也顾不上蜡花水了。 他忙着撵兔子,撵完兔子,又就着手头没做完的活继续做。李星遥忙给他打了一碗干净的水,等他喝完,将碗拿回来后,又赶紧将没舀完的水舀了出来。 想着物尽其用,按照说明书上的,她将锅里的残渣捞了出来,淘洗干净后,又往锅里加了水。待水沸腾后,才将残渣放了进去。 第二次把火熄灭后,她起身,只觉腰酸背痛。 二次煮好的水倒好,又收拾妥当,等把饭做好,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赵端午的毛坯料,也快要分解完了。 好不容易手头的活忙完,闻到饭香,方觉饥肠辘辘。 他又想喝水。 李星遥正给他打着水,他却瞥见,他让李星遥倒掉的那碗“水”。 只见那碗水已经凝固成好似鱼冻一样的东西,正想弯腰细看。冷不丁的,那只不安分的兔子窜出来了,他手一晃,碗便翻了。 好不容易把碗接住,碗里的“鱼冻”却翻了出来。 一手拿着碗,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捡“鱼冻”。却看见,“鱼冻”掉到了灶膛口。而灶膛里,火星子将“鱼冻”烧化。 “这是……” 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忙抢救“鱼冻”。一碗水泼上去,他将“鱼冻”从灶膛里扯了出来。 顾不上骂兔子,他盯着“鱼冻”,有短暂的走神。 李星遥本有些紧张,毕竟是好不容易才做出的蜡烛,若是一次就烧完了,那便太打击人了。见赵端午将蜡烛抢救出来了,她心中松了一口气。 瞥过头又见赵端午发愣,一颗心,又忍不住提了起来。 赵端午若有所思,“阿遥,你觉不觉得,这鱼冻,好像……一样东西。” 李星遥心中一动。 果然又听得:“像蜡烛。” “像蜡烛。” 兄妹两个同时开口。 赵端午看妹妹,李星遥虽心中了然,知道因缘际会,不用她找理由了,赵端午自个认出蜡烛了,面上却仍是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指着那蜡烛道:“莫非,这便是……蜡烛?” 赵端午没接话。 心中想的却是,蜡烛在此间可是个稀罕物。自家因身份使然,家中倒是不缺蜡烛。可家中的蜡烛,多是由桕油或蜂蜡蜡脂加其他东西做的。 眼前这“蜡烛”,倒是纯净。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蹲下身子,朝着火堆看去。只见,方才被水浇灭的草上,正附着一些烧化了的蜡块。 心中有些说不上来的惊喜,他举着抢救回来的蜡烛,仰头探看。 “阿遥,我们好像,误打误撞,捡到宝了。” 刚才的“鱼冻”,没有烧成水。化了的“鱼冻”,还能结成块。若是加上烛芯,想必,便能当作蜡烛用了。 心念一动,立时起身,满屋子找起烛芯来。 李星遥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冒出一句话:感谢兔子。 感谢兔子,帮她证明了,所谓的“鱼冻”,便是蜡烛。感谢兔子,帮她省去了找理由这一步。 她由衷地感谢兔子。 便去屋外,给兔子薅了一把嫩嫩的青草。又承诺:等有钱了,一定给它买更好吃的东西。 兔子嗷嗷两声,作为回应。 很快,赵端午就找了烛芯来。他满怀期待地想将烛芯放入蜡烛里,可,头蜡已经凝固,二蜡也即将凝固,正着急着,李星遥道:“阿兄莫急,我再煮一水试试。” 虽然第三次熬煮的效果,可能不如前两次好,然,效果不好比没有强。她要将能熬的蜡全部熬出来,什么粗糙,什么颜色不好,都不重要。 便又重复了方才的步骤。 赵端午想了想,去坊内劈了一根竹子。待第三次蜡花水煮好,他将烛芯放在竹筒里,又将蜡花水倒了进去。 这一忙活,天便暗了。 李愿娘回来了,见他兄妹两个不像平时一样,在院子里围着一堆木头嘀嘀咕咕,心中狐疑,跟着钻进了庖厨里,却听见:“好了好了,可以点了。” 是赵端午。 “阿兄,你小心些。” 是李星遥。 正想问,你们在做什么,忽然,啪的一声,灶膛里火星子闪了一下,随后,什么东西被点亮了,整个庖厨,霎时间亮堂堂的。 “你们……哪来的蜡烛?” 李愿娘吓了一跳,隔着烛光,目光落在一双儿女身上。却见,赵端午手上,正拿着一根蜡烛,而李星遥,正盯着那根蜡烛,满脸雀跃。 “捡来的。” 赵端午喜的一双眼睛都带着笑。 他又道:“天上掉下来的。” “阿娘。” 李星遥唤了一声,知道她心中定然疑惑,忙开口解释:“是用树上的蜡花做的。我本来想煮熟,看看能不能吃,谁承想,竟然煮出了蜡烛来。” “煮出来的?” 李愿娘有些吃惊。院子里堆了一些树枝子,她是知道的。可她并没有多想,还以为,是两个小的顺手捡来当柴烧的。 她看着那蜡烛,心中觉得突兀,赵端午把蜡烛往她跟前送了送,道:“此前在山下,我见了那白花花的东西,还以为,是树生病了。哪知道,老天爷待我们不菲,竟然送上如此大礼。” 又嘀咕:“不过,说来也奇怪。往常我去终南山,怎么没瞧见这东西。” 李愿娘将这话听在了耳里,若有所思。 ----------------------- 作者有话说:祝读者朋友们七夕节快乐!希望大家愉快过个周末~ 第26章 比赛 知道蜡烛是用树枝上剥下来的蜡花做成的后,李愿娘又看了头蜡,二蜡和三蜡。三茬蜡都已经凝固成型,头蜡比之二蜡和三蜡,更为醇厚。二蜡次之,三蜡最稀薄。 可贫穷人家,有蜡烛用,已是天大的稀罕事。是以她交代赵端午,将三茬蜡全部收好。 又交代李星遥:“此次,虽偶然得了这蜡烛,却不得张扬。这些蜡烛,简省着用,你们切记,千万不能刻意拿去外头说道,也不能……” 本想说,也不能拿到外人跟前炫耀,忽然,又想到那句“往常我去终南山,怎么没瞧见这东西”,心念一动,剩下的话便咽了回去。 沉默了片刻,她改口,道:“这些蜡烛,先放着吧。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李星遥点头,知她心里的担忧。 穷人是用不起蜡烛的。通济坊里,人口密度小。自家怀揣着蜡烛,就好比三岁小儿抱着金砖过闹市。 稳妥起见,还是低调些的好。 她心中也并不十分确定,此次的蜡烛,是系统偶然为之,还是,此次只是一个开始。若是偶然为之,那便是一次性买卖,她回去再去找,想来,找不到结蜡花的树。 可若只是一个开始,那…… 她忍不住想的有些远了,回过神来,见李愿娘正看着她,忙道:“阿娘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并没什么话要说。” 李愿娘只笑笑,目光又落在蜡烛上,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吃饭吧,你们两个忙活了一下午,肚子也该饿了吧。” 说到饿了,李星遥的肚子当真叫了一声。 她有些不好意思。 翌日。 一切如常,李愿娘和平日一样,去城北做活。她进了“主家”,处理完两府的杂事。顾不上休息,又叫来身边人,叮嘱了几句。 第33章 很快,公主府里有人出了门,直奔着城外终南山而去。 这些事,李星遥并不知道,她做完了蜡烛,心思便放在了榨油机上。如赵端午所说,那根木头的含水量出人意料的少。 本想着,若来不及阴干,便想办法加速脱水干燥,哪里想到,不过在院内阴干了三日,木头就完全干燥了。 赵端午半信半疑,又觉匪夷所思。 李星遥却想到那日在终南山上,寻到这根木料时,心中莫名的笃定。再联系从天而降的蜡花,她很快冷静了下来。 正想找借口将这茬圆过去,赵端午自个却找好了借口:“不愧是终南山!以后我老了,我也去山上修仙。” 他联想到了仙人隐居,以为这根木头和仙人仙气有关。 李星遥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她由衷感谢终南山,感谢它自带的的“仙气滤镜”。 木头既已经干燥,兄妹二人便正式开始做榨油机。有上回的失败经验,这一次,兄妹二人暗地里都鼓着劲,准备一雪前耻。 李星遥前头已经大概学会了做榫卯,只是,到底不擅长,她还是有些不熟练。 赵端午这次没哀叹。 然,和上一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每个步骤都顺畅的多。明明是很累的活,可做起来,兄妹两个竟然没那么累。 赵端午嘀嘀咕咕:“这木头肯定不对劲。” 他还是把不对劲之处归因于,终南山上有仙人和仙气。 有了这个理由,李星遥便省了解释的步骤。她琢磨着,这根木头一定和系统脱不了干系。既然如此,说不得,原本要数月才能完成的工期,或许,能压缩在数十天内完成。 她留了心。 果然,如她所料,一切都像踩在风火轮上,加速前进。十天后,榨油机的机身就做好了。赵端午围着机身,先是不敢置信地啧啧啧。 一边啧,一边道:“真的捡到宝了,阿遥,我觉得我们得去终南山拜拜。” 而后,“这榨油机,我现在可以笃定,肯定比萧家的水碓磨好用。” 李星遥点头,“是得去拜拜。” 她心中十足畅快,心说,系统这次还算做了个人。 应下了去终南山拜仙人的事,扭头,她迫不及待想拿胡麻做试验。 赵端午因为做榨油机时的“仙气”加持,心里也着急,兄妹二人便又往御赐胡麻地去了。收了好多胡麻,二人直收的浑身酸疼,腰也几乎直不起来。 回到通济坊,将胡麻晾晒了几日,又趁着天好,赶紧把胡麻籽抖了出来。 这时候的胡麻已经成熟,果荚成了黑褐色,轻轻用手一捻,外壳便碎了,里头的胡麻籽便滚了出来。 李星遥一边抖胡麻籽,一边想着,要是有油菜籽,就好了。油菜籽的出油量,可比胡麻籽高得多。不过这时候,还没有甘蓝型油菜,也不知,后续系统会不会解锁。 正胡思乱想着,赵端午又搬出了扇车,他手摇着将胡麻籽中的碎壳扇了干净。再之后,同在萧家磨坊里看到的一样,炒籽,碾碎,蒸熟。 一步一步,随着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胡麻籽的香味越来越浓。 李星遥鼻子忍不住动了动。 赵端午也学她,使劲吸了吸鼻子。 兄妹两个将蒸好的胡麻籽渣倒进了准备好的模具里,模具层层叠加,一份份胡麻渣饼便做好了。 将“饼”一个个放进榨膛里,李星遥屏气凝神。 赵端午哈一口气,倒没急着推动撞锤。他先对着榨油机,双手合十,好似拜佛一样,虔诚地嘀咕了几句什么。 见李星遥诧异地看着他,还一把将人拉到榨油机跟前,催促:“阿遥,快拜。” 李星遥刚想说好像拜错了,他却已经激动地奔走到撞锤前,推动那悬于空中的撞锤,朝着榨膛里的木楔子撞了上去。 滴答。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静止了。 兄妹二人屏气凝神,他们看到,一滴油从榨膛里缓慢流下。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第二滴,第三滴油流下。 越来越多的油流下。 渐渐地,那油越流越多,越流越快。很快,滴滴答答的声音渐密,榨膛下的坛子,盛装了越来越多的油。 油香好似飞扑着翅膀的鸽子,没头脑一个劲往人身上钻。霎时间,小小的一方院落便被浓郁的胡麻香笼罩。 李星遥猛吸了一大口,感受到胡麻香入鼻,她喉间一动,口水咕涌了上来。又猛吸了好几口,她扭过头,便看到,赵端午也在偷偷咽口水。 “真香啊。” 赵端午动都不敢动。 他深吸一口气,推着那撞锤猛朝着木楔子撞了两下。又有胡麻油簌簌流下,他松开撞锤,小跑到了坛子旁。 坛子里,金黄金黄的,比那鸡蛋的黄还要宝贵的,正是他平日里吃惯了的油。 不,这油比他平日里吃过的更醇香。 因为,是他亲手榨出来的。 他没忍住,快速用手蘸了坛子外围,送到嘴里,猛舔了一口。 “好香!” “阿遥,你快尝尝!” 李星遥照做,指尖的油入嘴,她战栗了一下。一瞬间,只觉久违的愉悦席卷而来。 她慢慢回味,虽是胡麻油,却叫她想起了火锅蘸料,继而又想起了葱油饼,油炸丸子,炸猪排,炸鸡翅…… 真是……久违了的味道。 “好香!” 她也和赵端午说了一样的话。 兄妹两个眉开眼笑,赵端午道:“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在萧家磨坊,也是帮人榨过油的。怎的之前闻过的油,都好似没有今日的香。” 又蘸了一指头油,再次舔了舔,道:“今天我要把这些胡麻榨干净!” 可…… 豪言壮语说的痛块,真做起来,却实在痛苦。 傍晚时,赵端午终于停下了手上动作。 油,已经榨不出来了。 榨膛里,不再流油。 他的手,也酸的抬不起来了。 “油很香,可惜实在累人。” 他一个背仰,躺在了草垛子上歇气。 李星遥心想,你又不是大力士,这榨油,确实得身强力壮的大人来。 “阿兄,今晚,我做炸素丸子吧。” 她赶紧提议。 其实炸丸子,并不适合用胡麻油。但没有玉米油,花生油。猪油虽也能用,却得先去集市买猪肉,回来再自己炼。 眼下,是没那劲儿了。勉强用胡麻油,倒也能解解馋。 赵端午点头,“好。” 管他什么炸丸子煮丸子的,只要是吃的,他都想吃。榨油实在是个累人的活,他现在,饿的能吃下一头牛! 李星遥便去地里拔菜了,一边洗洗切切,另一边,她试探着问赵端午:“阿兄,你上次说,胜业寺的油,都是自己磨的。那他们磨的,莫不也是胡麻油?” “怎么可能?” 赵端午在草垛子上摇头,心说,胡麻油这么贵,那群秃驴,怎么舍得。虽是佛前用油,却也,只舍得用蔓菁子油罢了。 “他们多是自己榨取蔓菁子油。不过你也知道,长安佛寺众多,这胜业寺,又声名在外。达官贵人们时有上供,所以有时候,他们也会用红蓝油和胡麻油。” “原来如此。” 李星遥将揉好的菜丸子放进了锅里。油虽榨出来了,可她没舍得一次用太多。热油已经沸腾,眼下正呲啦呲啦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每家佛寺,都有自己的油坊吗?” “当然。” 赵端午顺口回应,又说:“佛寺越修越多,灯油要的越来越多。没本事的,油不够用,只能去外头买。有本事的,可不就强占人家的田,多造水硙,为自己谋利。” 说到“谋利”,心中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寺庙缺油,这榨油机,可比油坊,磨坊里常用的榨油之物,好用的多。若是…… “阿兄。” 刚想到此处,便听到李星遥唤他。 他侧过头,便听得:“你说,我们若是将榨油机的做法卖给各个寺庙,岂不是能大赚一笔?” 李星遥的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 赵端午本想说,你竟然与我想到了一处。正想开口,忽然想起来,阿遥说的是,把“榨油机的做法”卖给各个寺庙,而不是,把榨油机卖给寺庙。 “所以你想,授人以渔?” 他问李星遥。 李星遥点头,也不否认。 她早就想好了,等把榨油机做好,就把方法步骤做成sop,卖给各大寺庙。说白了,榨油机好不好?自是好的。 可若说榨油机的技术含量高不高,答案却是否定的。 赵端午看一眼草图,便觉得,做起来不难。东西做好后,他实际操作了一遍,便完完全全知道怎么做了。 如今,长安城大兴佛寺,既然寺庙缺油,那么,他们的机会便来了。 第34章 与其将榨油机捂在手上,还不如趁此机会,将制作方法卖给各大寺庙。反正每个寺庙都缺油,那么想必,每个寺庙都想要这样一台榨油机。 若是只卖榨油机,一则,她和赵端午没有那么大的精力,做一台榨油机,实在累人。她也不确定,非自用,对外售卖的榨油机,做起来,系统还会不会予以支持。若无支持,工期太长,变数太多,她手头也无人可用。 二则,以前头曲辕犁遍地开花的速度做参考,一台榨油机卖出去了,没多久,第二台,第三台,便会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冒出来。 想要将榨油机的做法捂在手上,怕是行不通,还不如趁此机会,赶在前头,把能赚的钱赚了。 她将心中想法说了,赵端午虽然十分心动,却还是摇头,“阿娘同意了,此事才能行。” 提到李愿娘,李星遥心中的兴奋稍减。 她也知道,此事若是没有李愿娘的同意,怕是难成。 便在晚上,将心中的想法说了。 李愿娘前脚才被突然冒出来的蜡烛“吓”了一跳,后脚又看到没抱什么希望的榨油机竟然做成了,再看那金灿灿的胡麻油,她眉心一跳。 回过神来,道:“你们想把榨油机的制作方法卖给寺庙?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寺庙未必知道这东西的好。” “是啊。” 赵端午接口,后知后觉回过味了,他想的,有些过于简单了。 若是以自家真实身份出面,将榨油机推出去,自是不在话下。可现在,自家不能暴露身份,长安的佛寺,又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些个秃驴,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 自家不过升斗小民,平日里,秃驴们皆不看在眼里。 纵然是推着榨油机上门,对方也不一定理会,更别说,只拿着制作方法上门了。只怕是,他们前脚才提出,有样好东西想卖给寺庙,后脚就被寺庙的人轰出来了。 摇头,他表示,想从寺庙口袋里掏钱,太难了。 李星遥也不着急,道:“我们想把东西卖给别人,自然得先让别人知道,东西的好。” “怎么让他们知道?” 李愿娘问了一句。 李星遥沉吟片刻,“先头我听阿兄说起,长安城里,好像每年九月,会举行舂米比赛?” “确有此事。” 赵端午应声。 之前他的确随口同李星遥提起过这茬。长安城里,每年秋日,皆会在城外举行舂米比赛。各家磨坊或为了扬名,或为了凑热闹,都会在此日参赛。 第一年,他还溜出去看了。后来因觉得无聊,便再没去过。 可他不去,比赛依然每年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眼下阿遥提起这茬,莫不是,“阿遥,你想参赛?” 他问李星遥。 心中却觉得,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了。 “他们办的可是舂米比赛,而非榨油比赛。” 舂米和榨油,可是两回事。 “我明白。” 李星遥点头,自是明白他的“提醒”,她并不担忧,只道:“阿兄莫非忘了,萧仆射,还欠我们一个人情?” 萧仆射? 赵端午怔了一下,李愿娘也回过味了。 前后的事情好像在这一刻都串起来了,李愿娘明白,李星遥先前想要送萧瑀人情,便是为了今日。早在那时候,她便知道了,榨油机会做成。 “你想让萧瑀帮你?” 她问李星遥,心中已是十分笃定。 李星遥又点头,说:“谁说没有比赛,便不能创造比赛。” 舂米能舂出一场比赛,榨油,自然也能榨出一场比赛。 只要能安排一场榨油比赛,她便有信心,一举将榨油机的名头打出去。 只要榨油机的名头打出去,那便,不愁各寺庙闻风而动。 第27章 好险 李愿娘没急着回应。 她脑子里回想起的,却是从公主府离开时的那一幕。 今日从公主府回来的时候,恰逢派去终南山的人回来了。对方告诉她,终南山上并没有结了“霜”的树。 没有结了霜的树,阿遥却偏偏遇见了。明明她是头一回上终南山。那蜡烛,也是她误打误撞,一次就熬煮成的。 世上当真有这样巧的事? 还有那榨油机,先不说木头干燥时间常规要许久,就说榫卯结构最是复杂,怎么算,都该好几月完成的工期,竟然十天就完成了。 机缘。 莫非,这便是所谓的机缘?若天意如此,那么…… 心中千般思量,纠结半天,终究是化成一句:“你想好了?” 李星遥点头。 她便没再说什么。 良久,她颔首。 李星遥大喜,知道她这是同意了,便道谢道:“谢谢阿娘!” 赵端午也很高兴,毕竟没人会和钱过不去,况且他心中,还有旁的主意。便跟着谢道:“谢谢阿娘!” 谢完,又想到,阿遥说要托萧瑀帮忙。九月在即,若想说动萧瑀办榨油大赛,自然得宜早不宜迟,便问:“阿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萧瑀?” 劝说萧瑀,自然得见萧瑀。他已经想好了,到时候,再找旁的理由,再现一次原地消失。 他问了,李星遥想了想,道:“明日?” 她也知道,劝说萧瑀这事只是个开始。九月马上就来了,舂米大赛因已形成惯例,不用宣传,长安城里里外外皆知。可榨油大赛,没有先例,要想成功举办,还须费些功夫。 “明日……那就明日吧。” 赵端午没有疑问。 既约定好了,第二日,觑着时间差不多了,兄妹二人收拾妥当,往萧家去了。可不巧的是,往日里,萧瑀这个时间早下朝回来了。今日却不知为何,他迟迟不见回来。 门房因不知二人身份,不敢轻易叫进。没办法,兄妹二人便坐在萧家门前的台阶上干等。 只等着,也是无聊。 李星遥便看起眼前的沙堤来。 说是沙堤,其实是一条长长的用沙子铺成的路。因路两侧有坡度,因此称为沙堤。沙堤从萧家门口起,一路铺至宫门口,瞧上去,倒有些像后世的绿化带。 想到史书上记载的,沙堤是宰相的专属通道,只供宰相下雨天出行,莫名的,李星遥便想到一个问题:若是,宰相不再是宰相,那么沙堤,是否也会被同步清理? 她记得,历史上,萧瑀好像被六次罢相。 六次…… 眼前忽然浮现一幅沙堤铺好又移开,移开又铺好,铺好又移开的“诡异”画面,她忙闭了闭眼,在心中暗自致歉。 对不起,萧瑀。 她不是故意的。 大概她看沙堤看得久了,赵端午看过来,问:“阿遥,你猜,裴寂门前的沙堤,和这条沙堤比,哪条更宽?” 李星遥被他问住了。 她迟疑,“沙堤,竟不是一样宽?” “傻阿遥。” 赵端午摇头,似是觉得她茫然的样子有些好玩,道:“仆射分左右,沙堤,自然也会分宽窄。” “那。” 李星遥想了想,“裴仆射门前的沙堤,要更宽些?” 裴寂是左仆射,萧瑀是右仆射,裴寂官更高,门前的沙堤自然要更宽一些吧? 她等着赵端午回答,赵端午正想说话,忽然,听到一声悦耳的萧声,心中一凛,他忙改口:“阿遥,我得先去方便一下。” 说着方便,眼角余光瞥向前方巷道,隐约有一队人马走来。 心知萧家老头回来了,他忙转身,顾不上多说,就去找方便的地方了。 李星遥不疑有他。 那马车越发近了,最后,在萧家门前停下了。萧瑀从马车上下来,看到李星遥,颇有些意外。因为前番曲辕犁的事,他对李星遥印象极好。 见她一个人坐在檐下,忙问:“李小娘子,你怎么来了?可是,来找我的?” 李星遥起身,客气了一番,道:“我确实有事来找萧仆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既说到不情之请,萧瑀沉吟片刻,示意她跟着一道进府。 她本来想说,自家阿兄也来了。转念一想,前头两次见萧瑀,赵端午皆肚子疼,这会,赵端午又去方便了,怕说出来,萧瑀对赵端午印象不好,便决定掩口不提。 她跟着进了萧府,萧瑀倒不因为她是个小娘子,而待她多有轻慢。 “李小娘子,你方才说,你有一个不情之请,不妨,说来听听。” “实不相瞒,萧仆射,我今日前来,是想问一问,下个月的舂米比赛。” 李星遥实话实说。 萧瑀有些惊讶,“莫非,你想参赛?” 问话间,他有些不赞同。 并非他小觑李星遥,而是,凡参加舂米比赛者,皆是用自家的水碓磨,舂的也是自家的米。李星遥家中没有水碓磨,虽有一袋米,却是圣人赐下的,十足珍贵。 第35章 以为李星遥是上次做出了曲辕犁,心气更高,生出了更多好胜心来,他面上笑意减淡,心中微微有些失望。 “李小娘子,你可知,参加舂米比赛的,多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为的,也不仅仅是争出个舂米第一,第二?” “我知道。” 李星遥点头,富户们参加舂米比赛自然不只是“重在参与”。比赛是最好的宣传,而赢了,便是最有力的证明。碾磨业,利润巨大,谁不想分一杯羹? 可她并不是为了舂米比赛而来的,“我是为,另一场类似的比赛而来的。” “类似的比赛?” 萧瑀有些没明白,“你这话何意?” “我想请萧仆射出面,办一场榨油比赛。” “榨油比赛?” 萧瑀更疑惑了,他还有些不敢置信,“你想参加榨油比赛?” “你是不是……” “是不是,又做出了什么东西?” 萧瑀很快反应过来了,他毕竟浸润朝堂多年,敏锐地察觉到,方才,可能是他先入为主,想偏了。又见李星遥沉着冷静,俨然胜券在握的样子,想到那副已经在长安遍地开花,并广受好评的曲辕犁,他心中微动,目光落在李星遥身上。 李星遥也不回避。 “萧仆射火眼金睛,我确实新捣鼓出一样榨油用的器物。之所以想求萧仆射办一场榨油比赛,便是为了,帮那样器物扬名。” “是,什么样的器物?” 萧瑀起了身,意识到自己这一问有些冒昧,听着,似是故意打探一样,便改了口:“我怎知,你不是诓我的?” “萧仆射若是不信,大可以差人去我家一看。” 李星遥言语真挚,又很认真地对萧瑀行了一个礼,“看过之后,若是萧仆射不愿意,我亦没有怨言。我愿将榨油机,送给萧仆射。” 屏风后头,萧义明急了,他偏过大脑袋,问赵端午:“又送?” 赵端午摊手,心中倒是不急的。 方才萧义明给他递暗号,知道萧瑀回来了,他忙溜了。等阿遥进来后,他又跟着萧义明一道进来了。此时,他们两个脑袋挨脑袋,挤在屏风后头偷听,听到阿遥要把榨油机送给萧瑀,萧义明这个“假”阿兄,倒是比他这个真阿兄还要着急。 他凑近了些,对着萧义明的耳朵说:“白送给你家,你还不要。” “那能一样吗?” 萧义明翻白眼,又恨铁不成钢,“阿遥可是你妹妹!” “我知道。” 赵端午也翻白眼,阿遥当然是自家妹妹了。可,他能不信自家妹妹吗?阿遥这是,以退为进。萧老头收了一回东西,怎么好意思收第二回? “你忘了,你阿耶可是……” 最爱好名声五个字他没说,但萧义明明白过来了。萧义明撇嘴,“想让我阿耶办榨油大赛,早说啊,找我不就行了,非得舍近求远,绕这么大个圈子。” “找你,那不就露馅了。” 赵端午很想敲他,怕把他脑袋敲得更大,只得忍住。 他们两个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萧瑀似有所感,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人心里一怵,忙猫着身子住了口。 萧瑀也被那句“送给萧仆射”惊到了,他反问:“所以,你的确造出了好用的榨油机?” 李星遥点头。 萧瑀却叹了口气,“你可知,长安城为何只有舂米比赛,而没有榨油比赛?” “因为,油比米更贵。” “确实如此,却又,远非如此。” 萧瑀摇头,“舂米比赛,虽名为舂米,实际比的却是,舂米,磨麦。长安城里,食粟者多,食麦者也多,可用油者,少。再者,红蓝,胡麻,蔓菁子,成熟的时间,本就不同,如何比,怎么比?” 舂米比赛,参与者虽有佛寺,更多的却是城中富户。可用油者最多,为佛寺。佛寺用油,又种类繁多。 不好比,索性,便不比。 “萧仆射所言在理。” 李星遥认可他的说法。可,不好比,不代表,不能比。 不好说萧瑀躲懒,她道:“眼下,长安城里,佛寺林立,用油量,自是远胜从前。九月恰逢胡麻成熟,今岁,听闻各佛寺皆种了许多胡麻,若是以胡麻做榨油之物,萧仆射觉得如何?” 萧瑀没接话。 长安城里的佛寺,因信徒越多,风头越盛,他是知道的。从前佛寺少,又逢战乱,各家自顾不暇,如今大唐基业已定,各佛寺的攀比之心便出来了,他也是知道的。 只是…… 他还是没想好。 便道:“你先回去吧,此事,容我再想一想。” 李星遥虽有些失望,但见他话没有说死,便爽快地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萧瑀抬脚就绕到了屏风后,对着正蹑手蹑脚想溜走的萧义明喝道:“你站住!” 萧义明打了个冷颤,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阿耶。” 他转过身,扯着嘴假笑。 萧瑀却道:“你刚才在同谁说话?” “没有啊。” 萧义明打死不承认,他还一脸关心,“阿耶你不会听错了吧?阿耶,你是不是被那李小娘子说动了,却又没完全说动,此时脑袋还有点乱乱的。” “话多。” 萧瑀瞪他一眼,一句多的也不肯说。 萧义明一瞧,不行啊,这事,得钉死了,不成也得成。阿遥妹妹特意上门一趟,他总不能叫她失望吧。 便道:“阿耶,我觉得,李小娘子说的在理。现在胡麻成熟了,统一让他们用胡麻榨油,这比赛,不就组织起来了?反正那群和……那群师父都卯着心思想争个高下,不如,就成全了他们吧。” “成全他们?” 萧瑀笑了,笑完,严肃了神情。 “你可知,李小娘子为的,是日后将榨油机卖出去?” “阿耶怎么知道?” 萧义明一脸震惊。 萧瑀实在懒得理他,“思维缜密,进退有度,走一步看三步,这李小娘子,不得了。” 说了一句不得了,又斥萧瑀:“你连一小娘子都不如。” “我是不如啊。” 萧义明坦率承认,阿遥妹妹就是很聪明啊,他不如她,不是很正常吗?换做其他人,他才不承认呢。 “你走,赶紧走。我看到你就烦。” 萧瑀听不下去,挥手让他赶紧走。 萧义明如蒙大赦,一溜烟赶紧跑了。 萧家门外。 李星遥看着抓耳挠腮,正为如何才能进萧府而着急的赵端午,道:“阿兄,我出来了,你不用着急。” 赵端午道:“我方便完,回来看到你不在。想进去,他们却说,萧仆射没说让我进,我苦苦哀求,结果,他们无动于衷。” “没事的。” 李星遥忙安抚,又迟疑了一下,关切道:“阿兄,要不,咱们换个医馆吧?” 上回赵端午肚子疼,上上回,还有上上上回,他肚子也疼。今日,虽然不疼,但……以防万一吧,她觉得,要不还是换个大夫。 “我已经想过了,虽然我手头没有钱,可有的医馆,也接受粟米麦。我拿一些麦同他们换,他们看过,找到症结所在,咱们对症下药。” “不……不用了。” 赵端午汗流浃背,忙开口拒绝。 可他不拒绝还好,一拒绝,李星遥便看到了他额头源源不断渗出的汗,以及汗流过处,他略显苍白的脸。 “阿兄,还是去看一看吧,我心里实在慌。听说有的病看起来不严重,可拖着拖着,就容易拖成大病。我……我有些害怕,要不,咱们现在就去吧。” “真的不用。” 赵端午欲哭无泪。 暗骂自己,下次得换点好听的理由了。一巴掌将脸上的汗拭干净,他赶紧笑,用力的笑,“我只是太累了。” 又蹦,跳,用力的蹦,跳,“我真的没事。” 李星遥以为他不想“浪费”家里的麦,叹气,决定回去后,搬出李愿娘。李愿娘若开口,他定然无法拒绝。 她不再多言,赵端午还以为她放弃了,等到回了家,晚上李愿娘回来后,听到李愿娘转诉的“阿遥让你去看病”,他:…… “我没病!” “我没病!” “我没病!” 他对着李愿娘强调了三次,李愿娘哭笑不得,安抚他:“你妹妹心疼你呢。” “她对我真好。” 赵端午想“哭”。 因为李愿娘发了话,说会找时间带赵端午去医馆里看看,李星遥便暂时放了心。她等着萧瑀的回应,倒是没想到,没等来萧瑀的人,却等来了萧义明。 萧义明是带着“任务”来的,他已经成功劝说萧瑀,并截胡了萧瑀的人。今日来赵家,便是为了,确认榨油机的真假。 赵端午见他来,用口型问他:“你阿耶同意了?” 第36章 他点头,小声说:“我同阿耶说,要真有好用的榨油机,便方便了各家佛寺。这样菩萨面前,灯油更多更好,这也是,凡尘众生的心意。你也知道,我阿耶信佛,佛寺攀比,他不管,可对菩萨好,他第一个同意。” 又说:“他有些意动,就让人来找你们。阿遥不是走之前同他说了,你家在通济坊吗。我想着,虽然阿遥说了你们在通济坊,但以防万一,还是不要叫人知道具体在哪的好。便主动同他说,我也来。半路上,我找理由,让他的人回去了。” “萧大头。” 赵端午叹气,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是不是傻”,“通济坊,总共就这么几家人。” 不过,还是,“谢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萧义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头朝着西边看,正好李星遥从屋里出来了。 见他来,李星遥颇有些意外。李星遥想到,之前一直记在心里的“谢礼”还没送出去,眼下人就在跟前,便道:“萧家阿兄,你来得正好。” “阿遥这么问,莫非,是有什么好东西叫我赶上了?” 萧义明随口打趣。 哪知道,“是不是好东西,还得萧家阿兄亲自尝过才知道。” 李星遥端出了一盘萝卜丝丸子。 萧义明睁大了眼,只见那丸子圆溜溜的,好似鸟蛋一般。只不过与鸟蛋不同的是,丸子外壳是金黄金黄的。那里头裹着的,应是萝卜切成的细丝,至于那些许翠绿的,约莫便是葱了。 “这丸子,莫不是油里炸过的?” 他问李星遥。一只手却没忍住往盘子里伸。 待看见李星遥点头,又听得“是我刚炸的”,忙不迭拿起一颗,咬了一大口。 “烫烫烫烫烫!” 他一边哈气一边不忘把剩下的干掉。 “好吃!” 他眉眼间都写着餍足。 刚炸的丸子是脆脆的,一口下去,有点酥。萝卜味已经不如刚切开时那般浓郁了,可混着葱的味道,只叫人食欲大开。 “我还能再吃一颗吗?” 他问李星遥。 李星遥点头,“自是可以的。” 又说:“先前一直记着,等菰结出嫩芯,便摘些给萧家阿兄。可菰长得实在慢,萧家阿兄多次送了东西来,又几次借驴于我们,我心中,实在感激。原本想着,既得了粮,便送些给萧家阿兄,可阿兄说,萧家阿兄不会收。” “我又听阿兄说,萧家阿兄惟好一口美食,正好做了油炸丸子,便,想给萧家阿兄尝尝。既然萧家阿兄喜欢,那我多炸一些,一会萧家阿兄一并带回去吧。” 李星遥松了一口气。 人情最是难还,萧四郎几次相助,她记着这份情。可情意,是你来我往间,逐渐加深的。虽然萧四郎总说不要回报,可该她做的,她都会做到。 萧义明一听连吃带拿,有好多丸子吃了,眼睛立马就亮了。 便点头,一口回应:“喜欢喜欢,阿遥妹妹,这丸子,我很喜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们哪来的油?” 他明知故问。 那丸子,是用猪油炸出来的,他吃的出来。至于猪油是哪来的,还用说吗?要么是买的,要么是跟人换的。 果然,李星遥道:“圣人赐了我们半亩胡麻,我们榨出了胡麻油,去西市与人换了猪肉。” 萧义明又点头,赵端午适时开了口:“礼轻情意重,你不要嫌弃。” “我哪会嫌弃。” 萧义明撇嘴,知道他在暗示自己别问了,便不问了。 他走了,李星遥将先前榨完油的麻枯沤成肥,忙忙碌碌间,一下午就过去了。惦记着萧瑀的回应,她留心外头的动静。 但,外头未有人来。 翌日,一大早,赵端午从土门塘打鱼回来了。他连走带跑,一进院子,随手把鱼往水缸里一扔,又边喘气边疾呼:“阿遥阿遥!” 李星遥应了一声。 从屋子里钻出来,便听得:“我在坊门口遇到萧家的人,他们说,萧仆射答应了。” “真的?” 李星遥有些惊喜,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可,“萧仆射,竟没派人来?” “来了来了。” 赵端午知她说的是,萧瑀怎么没派人先来确认榨油机的真假。他一脸诚实,道:“忘了同你说,早晨我出门的时候,萧家人来过一次。” 李星遥恍然,原来如此。 今早她起来的晚,赵端午却早早出门打鱼去了。想来,萧家人来时,没惊动她。 “那萧家人有没有说,萧仆射何时放出消息,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报名?” “不日。” 赵端午回说。 又说:“萧仆射是个谨慎人,定是想好了,再对外放出消息。咱们且等着便是。” 萧义明昨日回去,便说了榨油机是真的,萧瑀想了一晚上,同意了。今早,萧家自是派了人来,可,萧义明故技重施,他在坊门口,可并没遇到萧家的人。 李星遥既知道事情成了,便耐着性子等。 略等了两日,萧瑀果然放出了消息,言说今年胡麻产量惊人,各家油坊出油量再创新高,便想趁此机会,同步举办一场榨油比赛。 比赛限定,以胡麻为榨油原料,各家自出榨油器物。在同等数量胡麻下,综合出油多少,出油速度,出油品质判定,得胜者可免纳三个月的硙课。 消息一出,长安城各油坊皆望风而动。尤其各家佛寺,更是摩拳擦掌,想趁此机会,大出一场风头。 李星遥报了名,资格审核过后,便静静等待比赛的到来。 第28章 突发 时间一晃,便到了九月。 长安城外,舂米比赛才刚刚落下帷幕,榨油大赛又接替上演。因比赛是头一次举行,大家都觉得新奇。比赛当天,长安百姓皆早早出了城,围在了萧家磨坊附近。 萧义明也潜伏在人群里。 他是作为赵端午和李星遥的支持者来的,见人头攒动,自家那位说好了要避嫌的阿耶当真没来,心中大石头落地。 赵端午道:“没想到,萧家也参赛了。” “参赛了也没用,反正必输无疑。” 萧义明毫无为自家说好话的自觉性,他一点也不看好自家。虽知道,自家阿耶参赛,一则是因为,带头吸引别家积极报名,二则是因为,想趁此机会,看一看自家的油坊实力如何。 可,赢不了就是赢不了,他还是,更看好阿遥妹妹。 便转过头,鼓励李星遥:“阿遥妹妹,你别紧张,他们都赢不了你。” 李星遥哭笑不得,想说,她其实一点也不紧张。 参赛的人虽多,可看热闹的更多。铁锅未普及,炒菜还是个稀罕东西,普通人用油需求不大,今日来的,多是各家佛寺。 是以面前,数不清的,是一个个光秃秃的脑袋。 她顺着那些脑袋看去,目光落在……萧家磨坊里。 比赛因是萧瑀牵头,萧瑀便大方让出了自家的地,既供舂米比赛,又供榨油比赛。她对此处,自是不陌生,只是…… 她盯着磨坊里那个熟悉的身影,面上微微有些惊讶。 赵端午自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结果…… “怎么是她?” 他惊掉了下巴。 萧义明不明就里,同样顺着二人的视线看去,结果…… “她怎么在这里?” 他也惊掉了下巴。 那位女壮士,那位一巴掌下去,便把两个人才能合抱的树推倒了的女壮士,王蔷,竟然就在他家的磨坊里。 “这……” 萧义明心说,不会吧,她竟然在我家磨坊里做工? “她是怎么进来的?” 他问赵端午。 赵端午摇头,更想知道,“她怎么在你家磨坊里?” 赵端午无声发问。 心中却哀叹,真是冤家路窄。 本着大家不熟,也没空打招呼的想法,他不做理会。既定的时间要到了,各家在划定的场地,等着那一声鸣锣。 他趁人不备,忙又往脸上抹了一把灰。 萧义明也正等着比赛开始,余光瞥见他和李星遥被挤在角落在,再往外,就要掉到水坑里。他心中不忿,不好腹诽牵头的萧瑀,只得对着占据最好位置的胜业寺恨恨道:“狐假虎威,瞧瞧他们那嚣张的样。” “萧家阿兄。” 李星遥忙出声提醒。 知道萧义明是一番好意,可,胜业寺是靠李渊发家的。那句狐假虎威,若让人听了去,说不得惹来是非。 再者,“这位置,是我们抽签决定的,其实,也没那么不好。” 站在角落,不被人注意,才好呢。 “我就是气不过。” 萧义明没好说,所谓的抽签,也就是糊弄糊弄背景不够强的人。再看势在必得,好像头名已经收入囊中的胜业寺,他在心中嘀咕,一会看你们脸疼不疼。 第37章 一声响亮的锣声打断了他的不忿。 又三声锣声响起,各家榨油所用之物,皆运作起来了。因此间取油,多用炒—磨—蒸的法子,各家油坊,或依赖畜力碓,或依赖水碓。 胜业寺有权有势,自是早几日,就摆出了水碓磨。 李星遥朝着他们看一眼,收回视线,一心只顾着将胡麻先炒好。萧家额外备了石磨和蒸房,以备不时之需。 她和赵端午配合着,将炒好的胡麻放进了石磨里。 因他们所在之处,是赛场的最边上,是以围观的人群不多。虽不多,可眼见着他们兄妹两个有模有样的磨起胡麻,有人没忍住道:“你们是认真的?” 赵端午顾不上回答。 一旁嘴替萧义明道:“不然呢?不认真,能来参加比赛?” “也是。” 那人点头,又说:“可你们,也太慢了!” “就是,别家都用畜牲和水碓磨胡麻,你们两个小的,磨完,怕是太阳都下山咯。” “胡说什么。” 黄三郎从人后头钻了出来。 他已经认出了赵端午和李星遥,记着前头那好用的曲辕犁,便扬声道:“不要小瞧人,李小娘子和李小郎君可聪明了,那曲……” 辕犁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萧义明打断了。 “别吵了,影响到他们,我跟你们没完。” 他萧义明猛咳了一声,脸上凶巴巴,语气也凶巴巴的。 黄三郎总觉得,他有点眼熟。努力回忆,倒也顾不上说那曲辕犁的事了。 赵端午今日卯足了劲,他比驴的速度还要快。 原本还有些小瞧他兄妹二人的人,见此,皆看住了。 有人道:“好快的手!” 黄三郎道:“知道什么叫不要小瞧人了吧。” “不小瞧,不小瞧。” 可…… 眼看着旁的油户将磨好的胡麻放进了锅,他兄妹二人却才不紧不慢把胡麻从磨盘里往出来取,有人坐不住了。 “也太慢了吧。” “是有些慢。” “现在就比别人慢,之后……唉,不用看了,肯定输了。” 黄三郎也有些拿不准了,这磨完胡麻,就该加水蒸了。各家都换手到了灶前,这李家兄妹二人,却还在上一步。 输了,应该要输了。 他也叹气,莫名有些可惜。 一旁萧义明实在不想听他们说丧气话,正想开口让所有人都闭嘴,那王蔷,突然从人后头冒了出来。 “人不可貌相,比赛还没结束呢,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王蔷目光落在兄妹二人身上。 萧义明觉得,她难得说了句好听话,心中烦闷稍减,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能在这里吗?” 王蔷回他,又说:“我也来看热闹。” 萧义明撇嘴,正好看到赵端午和李星遥揽着胡麻放进了蒸笼里,他一只脚不由得上前,惊道:“他们怎么没加水?” 又猴急的在原地跳脚,“加水!” 可兄妹两个,都没听到。 “完了。” “完了完了。” 他急得脑门出了一头汗。 王蔷本来也有些意外,见此倒笑了,“他们兄妹两个还没说输,你倒先认起了输。” “我可没认输。” 萧义明回嘴,又后知后觉想起来,他怎么忘了,榨油机! 今日阿遥妹妹的目的,便是将榨油机的名头打出去。榨油机,还没亮相呢。又急急忙忙搜寻起榨油机来。待看到被葱茏树木掩映下的榨油机,他心中稍安。 李星遥自是知道,旁的参赛选手都已进行到了最后一步。她也不着急,与赵端午对视一眼,二人按照先前进行过的步骤,将蒸好的胡麻渣倒进了模具里。 而后,拿着模具,她走到了树下。 零星几个看热闹的人目光随着她移到树下,便见,树下有一样东西。 那东西,其实方才他们有人看到了,但,不知是何物,便没有多想。 眼看着李星遥揭开那东西上面的麻布,后又将模具放入榨膛里,他们好像明白了,却又没有完全明白。 “阿兄。” 李星遥对着赵端午一笑,示意,该你了。 赵端午点头,搓手,而后,抡起架在粗壮树干上的撞锤,朝着榨膛猛烈撞击起来。 但见,胡麻油从榨膛里渗了出来。 点点滴滴,继而,汇聚成涓涓细流。 “奇哉!怪哉!” “出油了!” 不知是谁,出了声。因着距离远,在宽敞平坦处的众寺庙住持和硙户没有听到。 胜业寺诸人已经觉得自家胜券在握了,他们看一眼左侧明显落后的崇义寺和右侧同样觉得自己胜券在握的济度尼寺,并没放在心上。 可…… “出了好多油,真的出了油了!” “小郎君和小娘子,你们要赢了!” “不愧是李小郎君和李小娘子,我就知道,你们肯定拔得头筹!” 头筹? 胜业寺的硙户嗤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今日这比赛,头筹除了自家寺庙,还有哪家能拿? 他们不屑一顾,只当有人好大的口气。 可,又一声锣声响起,第一场比赛,结束了。 最终的结果…… “李小郎君和李小娘子得油三斗,胜业寺得油两斗,济度尼寺,得油两斗,证果寺,得油……” 胜业寺的硙户张大了嘴巴。 “怎么会?” 自家寺里出的油,竟然与济度尼寺持平。那李小郎君,李小娘子,又是何人? 慌忙朝着二人看去。 便看到,一对年岁不大的兄妹正站在树下说着什么。那做哥哥的,听到自家得了第一,面上甚是意气风发。做妹妹的虽有些腼腆,可眉眼间也写满了舒畅。 心中不忿,又觉得,输给了两个小孩子,实在憋屈,便上前,质疑:“萧仆射不是说了吗,得胜者,免纳三月硙课,他们可有水硙?” “萧仆射可没说,没有水硙,便不能参加比赛。” 济度尼寺的硙户没忍住出了声。 虽然只与胜业寺持平,可第一名被别人拿了去,他们正幸灾乐祸。 胜业寺的硙户道:“纵然他们能参赛,可谁又能保证,他们没有在他们带的东西上做手脚?” “你这话说的。” 济度尼寺的硙户实在听不下去了,开口讽道:“你们没赢,就是不公平,就是别家暗地里做了手脚。非得你们赢是吧?你们怎么这么输不起?” “你!” 胜业寺众人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虽然事实的确是他们输不起,可有的话,说出来和没说出来,是两回事。面子上过不去,当即闹着,要检查李星遥和赵端午身上有没有带东西,还要检查那榨油机有没有猫腻。 赵端午快要气死了。 他本来就和胜业寺有梁子,知道这群人向来霸道,此时输了比赛,里里外外都挂不住,必会想法设法找补回来。便冷笑,高声道:“愿赌服输,莫非,你们出家人,连这点胸襟都没有?” “胡言乱语,你胆敢对佛祖不敬!” 胜业寺的人开始了颠倒黑白。 萧义明抓耳挠腮,实在着急。一方面恨这胜业寺的人蛮横不讲理,另一方面,又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出头。 不出头吧,心里头有气。 出头吧,又怕暴露身份。 正为难着,王蔷开了口:“我们可以作证,他们没有做任何手脚!” 随着她话音落下,黄三郎扬声道:“对,李小郎君和李小娘子不是那种人,他们规规矩矩的,我们都看着的!” “是啊,输了就是输了,这般找理由,菩萨看了都摇头。” 胜业寺的人面上实在挂不住了。 可他们霸道惯了,明白若是不把“做手脚”一说坐实,只怕回去之后,住持那头,无法交代。便咬牙切齿,道:“你们说他们没做手脚,我们怎知,你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若是问心无愧,敢不敢,再和我们比一场?” “有何不敢?” 赵端午挽起了袖子。话音落,又觉得自己好像嘴快了,便看向李星遥。 李星遥点头。 虽然内心并不想再比,可一则,赵端午开了口,二则,胜业寺摆明了并未心服口服,既然不心服口服,便会找各种理由,来证明他们方才动了手脚。那么,便再比一次吧。 这一次,“我要与你们,站在一处。” 站在一处,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赢,也赢得正大光明。 因加赛是临时决定的,一方是在长安城里名气极大的胜业寺,另一方,是两个初出茅庐,名不见经转的小孩子,众人都有些兴奋。 济度尼寺的硙户故意在人前走了一遭,停在了李星遥背后。 一声锣响。 第38章 又三声锣响。 两方皆不甘落后,各自忙碌了起来。萧义明虽心中有数,可冷眼瞧着,胜业寺的人好像疯了一样,拼着一口气,手上不见停,他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这股担忧在赵端午抡起撞锤,砸向木楔子,原该第二次加速,他手上动作却明显慢了下来时,达到了顶峰。 “二郎。” 他急急唤赵端午。 李星遥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赵端午的手,好似有些抬不起来,他面色,也隐隐有些发白。仔细看,他的牙关,竟是紧咬的。而他额头,竟密密麻麻布着一层汗。 “阿兄。” 她忙上前,然后听到—— “我胳膊好像脱臼了。” 一颗心如大石头坠入谷底,她面色一变,当即想的不是比赛,而是,“快放下。” 不能再打了。 再打,就要出事了。 赵端午摇头,心中梗着一口气,不愿放弃。 他恨恨地看胜业寺的人一眼,深吸一口气,便要强撑着继续往下锤。 “二郎!” 萧义明犹如五雷轰顶,下意识就想冲进去顶替。可人群里不知谁的一声“萧四郎”,让他脚步一顿。 一旁王蔷已经拉住了他,“你锤得动吗?” “你!” 萧义明实在气愤,“都什么时候了!” “我能。” 萧义明:? 反应过来,心中便是狂喜,“你的意思是,你要帮他们?” 王蔷没说话,人却迈步,往前去了。 因为赵端午明显的停顿,人群吵闹了起来。黄三郎有些急了,“坏事了,李小郎君的手,好像出问题了。” “那完了,刚才他们就是用撞锤把油打出来的,手用不了,必输无疑。” “胜业寺要赢了。” “太可惜了!” 人群一片惋惜,胜业寺的人听在耳里,心中实在高兴,他们瞟兄妹二人一眼,见二人神色焦急,冷哼了一声,又从鼻子里出气。 济度尼寺的人忙道:“换人啊!” “对对对,换人,可以换人的。” 人群很快反应过来了,比赛规定,若参赛时,有意外情况发生,可以由自家的人替补。李小郎君的手不好使了,赶紧换别人,还有赢的机会。 “换人,赶紧换人!” 黄三郎比谁都要急。 李星遥苦笑,他们哪里有人可换。 正欲开口,说,比赛到此为止,她愿意认输,便听得:“我来替他!” 回过头,便见王蔷走到了她身边。 “王小娘子。” 她看着王蔷,王蔷道:“你们若信得过我,我愿意,帮你们锤剩下的油。” “不行!” 胜业寺的人跳了出来。 “你又是何人?” “你管我是谁。” 王蔷看这群趾高气扬输不起的硙户不满,她尽量克制自己翻白眼的冲动,道:“我是她的干姐姐。” 她指着李星遥。 想了想,又上前,揽住了李星遥的肩膀,道:“阿遥妹妹,你莫怕,我这就来帮你。” “你是她的干姐姐,刚才怎么不见你?比赛虽规定了能换人,但,只能换自己人。你一边去,少在这干扰比赛了。” 胜业寺的硙户咬死了不认她。 王蔷气笑了,她对着黄三郎和萧义明使眼色,道:“我刚才方便去了,怎么,你连娘子方便也要管?我问你,我不是她干姐姐,她怎么知道我姓王,我又怎知,她的名字?” “就是!” 黄三郎赶紧开口,“人家本来就是干亲,上次我看到他们几个有说有笑的,不信,你问秦五郎和陈四郎他们。” 他说的有板有眼,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萧义明接茬,也顾不上什么找熟人了,他道:“就是!” 胜业寺的硙户还想再说,李星遥出了声。她的声音并不十分响亮,但一句话将胜业寺硙户们堵了回去:“莫非,众位害怕输给我干姐姐?” 干姐姐。 一个同样没长大的小娘子。 胜业寺众人大概觉得,再掰扯下去,有些没面子,耳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他们好像真的怕了”,琢磨着,一个小娘子,不足为惧,便松了口,道:“待会输了,你们可别哭!” “哭得还不知道是谁呢。” 王蔷啐了一口,示意赵端午,让路。 赵端午嘴皮子动了动,用好着的那只手挠头,顾不上擦汗,他道:“那什么……这个石头撞锤,它挺重的,它……” “别废话了,时间紧迫。” 王蔷嫌他话多。 知道事实如此,他忙让开。胜业寺众人,本没将王蔷放在眼里。其他佛寺,也不看好王蔷。独独黄三郎几个,握紧了拳头,大气也不敢出。 在众人或看戏或期待或担忧的视线里,王蔷拎起撞锤,推向了榨膛。 李星遥屏气凝神。 放在身侧的手也不由自主握紧了。 她看到…… 王蔷的手,好似附着了什么神力。她就那么轻轻一推,撞锤便直朝着榨膛而去。榨油机被撞的晃动了几下。 意识到自己力气大了些,王蔷摇头,忙收紧了些力气。 撞锤又一次轻松朝着榨膛而去。 黄三郎看直了眼。 “莫不是,项羽附在她身上了?” 人群被这意想不到的一幕惊到了,所有人不约而同涌到了榨油机旁边。济度尼寺的和尚们甚至跟着节奏捻起了佛珠。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女施主力大无穷!” “女中豪杰!” “英雄啊!” 人人尽呼真英雄,胜业寺的人傻眼。万万没想到,他们没放在眼里的小娘子,竟是个隐藏的高手。 一声锣响。 李星遥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身边赵端午对着手上仍未见停的胜业寺硙户,道:“休息休息吧!” 结局已定。 王蔷打出了四斗半,胜业寺得油,三斗。 “大家伙的眼睛都看着的,李小娘子和王小娘子,可没有动任何手脚。李小娘子和王小娘子,赢得干干净净!” 不知是谁强调了一句“干干净净”,一旁济度尼寺的和尚慈眉善目的笑,对着胜业寺的人道:“这下,心服口服了吧?” 胜业寺的人不语。 脸却黑过了烧过的柴火堆。 他们甚至不想等结果宣布,便哗啦啦全部起身走了。 “输不起。” 黄三郎撇嘴,不忘讥讽。 讽完,又想到那木头做的榨油机,忙冲到李星遥跟前,道:“李小娘子,你这榨油机,是你们自个做的吧?” 他注意到了榨油机,旁的人自是也注意到了。 以济度尼寺的和尚为首,各家佛寺的人皆疾步而来。大家都亲眼见到了榨油机的好用,瞬间看不上原觉得好用的榨油法子了。 济度尼寺的和尚想说话,赵端午眼疾手快,用一块麻布,将榨油机盖住了。 “祖传之物,不好多亮于人前,还请师父们见谅。” 赵端午顾不得手上的疼,话虽说的和气,可态度却很坚决。 王蔷也伸出手,在半空中捏了捏。 虽没说什么,可震慑意味极浓。 和尚们瞧着,只觉哭笑不得。当着“同行”们的面,不好多说什么,大家便想着,等回去后,从萧仆射那里打听打听。等打听到兄妹两个是何方人氏,家在何处,再上门,也不迟。 兀的,又是一声锣响。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原是工部的王员外郎宣布比赛结果了。 王员外郎是受萧瑀指派,来监督今日的比赛的。方才种种,他自然看在眼里,虽对比赛结果并无异议,可…… 依着规定,获得比赛头名者,可免纳三个月硙课。然,李小娘子家中,并没有水硙。 该如何奖励呢? 他有些头疼。 正在心里一一排除着,忽然听得:“王员外郎,我家中并无水硙。” 王员外郎心说,我知道。 抬头,他无奈笑笑,对着开口的李星遥道:“所以我才头疼。” “虽无水硙,可我父兄,皆岁岁不落租庸调。” 一言惊醒梦中人。 王员外郎眼睛一亮,对啊,硙课是朝廷征收的,租庸调,也是朝廷征收的。没有硙课可免,那免除租庸调,也是一样的。 便看向一旁明显年纪不足中男的赵端午,道:“李小郎君,年岁十五?” 赵端午不情不愿点头。 王员外郎的脸都笑烂了。 他摸着胡子,连声道:“那便,同等免除李小郎君三个月的色役。待正式上役后,再行免除。” 赵端午嘴一抽。 很想说点什么。 其实,他本来就不用承担赋役。哪怕按他明面上的身份来算,一年后,他才正式上役。 第39章 一年啊,谁知道朝堂会发生什么变化,到时候这位作出口头承诺的王员外郎,还是不是员外郎。而举办比赛的萧瑀,还是不是仆射。 提前画的饼,还是口头说出来的饼,他不是很想吃。 “多谢王员外郎。” 他不想吃,李星遥却对着王员外郎道谢了。 李星遥对这份奖励颇为满意,因为,这本就是她想要的。 家中阿耶赵光禄和大兄赵临汾因充任府兵,不用再承担租调。可赵端午不然,她曾问过赵端午,日后可要和阿耶大兄一样,充任府兵。 赵端午摇头,说不会,他还说,家中总归是要留个人的。 他要看着家里,守着家里,在阿耶和大兄不在的时候,保护好她和李愿娘。 不充任府兵,便要承担课役。 一年后,赵端午十六岁,为中男。中男要正式承担徭役,徭役繁杂,她虽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帮他免除,却能,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帮他减少。 三个月,聊胜于无。 只是,“王员外郎,可与我一纸承诺。若他日王员外郎高升,我好拿着,去工部与他人核对。” “你这小娘子。” 王员外郎愣了一下,而后,大笑。 他觉得,这李小娘子实在会说话。 明明是想要他实打实写下承诺,却偏偏,说什么高升,核对,真是……玲珑心思! 心情好,他态度便更好,道:“我写给你便是。不过,工部的印不在我手上。这样吧,过几日,你去工部门口取,可好?” 李星遥自是应下不提。 一场比赛就这么落下帷幕,终于可以打道回府了。人群散开,李星遥这才顾得上同王蔷道谢。 她对着王蔷,由衷道:“今日多谢王小娘子出手相助,我与阿兄皆铭感于心,不知,王小娘子,可有什么需要?” “需要?” 王蔷眉头一挑,也不客气,“这个,还真有。” 又说:“收留我去你家住几日。” 第29章 借住 “去我家?还住几日?” 赵端午一脸惊恐,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了一下,没有听错。王蔷的确提出了,去他家住几日。可,为什么要去他家? 他满脸震惊,王蔷道:“我无地方可去。” “可你不是在萧家磨坊里做工吗?” 赵端午急急开了口,又朝着前方萧家磨坊一指,道:“萧家磨坊,不管吃住吗?” “管吃,但不管住。” 王蔷很诚实,仔细看,脸上还有点怨念。 她又道:“若是萧家磨坊管吃又管住,我便不开这个口了。可偏偏,他们只管吃,不管住。” “你……” 赵端午语塞。 想说,之前你在终南山下,不也风餐露宿的过来了。却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实在欠揍。 论理,今日王蔷帮了他们。方才若非她出手相助,只怕他们便要输了比赛。胜业寺的人和蛇虫一样难缠,若输了比赛,想必,定有更多说辞。 去他家住几日,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他家身份特殊,本就不与外人来往,此前,也从未允过任何人来家中。王蔷虽然自报姓名,可他对对方,依然知之甚少。 虽知道对方叫王蔷,是来长安寻人的,可,天底下叫王蔷的人多了去,谁知道此王蔷是不是真的叫王蔷。 再者,前几日王蔷还在终南山下打转,今日却又摇身一变,出现在了萧家的磨坊。 他心中仍有顾虑,只觉实在为难。 见了他的神色,王蔷便明白了。 王蔷叹息。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冒昧,也有些强人所难了。可,不开这个口,她今夜,便要露宿街头了。 想到被长安的巡街使抓走的那幅画面,她急道:“我发誓,我对着我死去的阿娘发誓,我来长安,的确是来寻人的。” 见赵端午仍是迟疑,只得看向最后的救星,李星遥,先是唤了一声“阿遥妹妹”,而后才道:“看在我是你干姐姐的份上,看在,我刚才帮了你们的份上,收留我住几日。真的只要几日。” 李星遥…… 李星遥其实已经愿意了。 并非她完全信了王蔷的说辞,而是,王蔷今日出手相助,可见,她不是卑鄙之人。虽不知,她言语间遮掩了些什么,但想来,于他们,并无紧要。长安城极大,夜里有宵禁。王蔷若无落脚之地,游荡在街头,必会被巡街使抓去。 若是藏身于城外,城外荒芜,比之城内,更不安全。 “阿兄。” 她看向赵端午,虽没明说,可那意思,却极明白。 赵端午也知,一个小娘子,若无落脚之地,实在不安全。可…… 在心中天人交战了一回,他决定,松口。 只是,在松口之前,“你怎会出现在萧家的磨坊?” “我……” 王蔷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因为萧家的马车,进出长安城,比旁的马车更容易。” “你想跟着萧家的马车,一道进城?” 赵端午明白了。 他还给了一旁看热闹的萧义明一个眼神。 萧义明:…… 萧义明实在憋不住了,“你什么意思?” 感觉,像是在夸他们家,又好像,不像是在夸他们家。 他盯着王蔷,等着对方回答。 李星遥却也在想这话的意思。 想了想,大概猜到了。 萧瑀身为仆射,在长安,素有声名。因为推广曲辕犁之事,近来他在长安,声名更盛。城中富贵人家的田庄多在城外,舂米,磨麦,轧油,皆离不开水碓磨。米舂好了,麦磨好了,油轧好了,皆需从城外送入城中。 城门郎卖萧瑀的好,对萧家的马车,自是宽松。 王蔷找机会入了萧家磨坊做工,便能寻得机会,跟着送米面油的车,一道进入城中。 只是,入城是第一道关,进了城,夜里宵禁,是第二道关。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一会我同萧家的马车一道入城,等入了城,你们再收留我,夜里歇歇脚。” 王蔷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赵端午沉默良久,颔首。 王蔷大喜,忙不迭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 “你干什么?” 赵端午吓了一跳。 正待挣脱…… 咔嚓。 一声清脆的接骨声响起,他脱臼的那只手,骨头复位了。 “你……” 他实在震惊。 李星遥也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道:“王小娘子会接骨?” 王蔷点头,“会。” “那你怎么不早帮他接?” 萧义明脱口而出,又说:“你该不会故意……” “谁故意了?” 王蔷白他一眼,没好气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可不是想挟恩图报,故意帮你们赢了比赛,好叫你们欠我一个人情。” 虽然,一开始,她的确有这个打算。 可后来,胜业寺咄咄逼人,她实在看不下去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是她的本色。 不过,“刚才你们若是不答应我,我便不帮他接骨了。” “王小娘子高义。” 李星遥哭笑不得。怕二人继续吵下去,忙看向一旁心情复杂,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的赵端午,问:“阿兄,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感觉……” 赵端午轻轻甩了甩刚接好的那只手,“挺好的。” 能不好吗? 他现在的心情,可真是好极了。 “回去吧,我饿了。” 郁闷地说了一句。 李星遥也知,再留下去,实在显眼,便应了一声。几人欲装好榨油机,往通济坊去。因赵端午伤了手,萧义明便想帮忙。 可,才伸了手,便听得一声:“萧四郎!” 他浑身一震,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方才比赛时听到的那声“萧四郎”不是幻听。在场的,真的有他的熟人。 怕熟人找来,露了馅,忙看了赵端午一眼,而后抬脚往熟人跟前去了。 他与熟人勾肩搭背朝着反方向而去,赵端午松了一口气。 “我来吧。” 王蔷实在看不下去他动作磨蹭,手一推,便把榨油机推上了驴车。 驴车进城,萧家的马车,也跟着进城。 也不知王蔷使了什么办法,虽才来了一日,竟跟着萧家的马车,一道进了城。至启夏门内,几人汇合。 赵端午欲言又止。 王蔷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她只看向李星遥,道:“阿遥妹妹,虽是借住,可我也不会白吃白住。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同我提。尤其是需要出力的地方,我定,包你满意。” 李星遥点头,又颇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王小娘子的力气,是天生的吗?” 第40章 “自然是天生的。” 王蔷没忍住笑了,那样子,好像在说,这玩意,难道还有不是天生的吗? “老天爷给的,便是最好的。你只瞧见我力气大,却不知,我阿耶的力气更大。那圌山上的野猪,都被他打怕了。” 圌山? 李星遥偏过了头,“王小娘子,是江都人氏?” 圌山,是江都的山。 王蔷面色一顿,暗骂自己嘴快。 赵端午道:“那炀帝便是死在江都。这么说来,他死的时候,你在江都,经历过一场腥风血雨?” “嗯。” 王蔷点头,“当时江都,乱成了一团。” 见赵端午还想再问,忙含糊道:“你莫问我,炀帝死时情状。我又没看到,我只知,他是被宇文化及杀死的。宇文化及你知道吧?” 赵端午想翻白眼。 宇文化及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说起来,他还和对方打过照面呢。 “听过,不认识。” 他回了一句。 王蔷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又转了话题,问:“阿遥妹妹,你这榨油机……” “王小娘子不妨有话直说。” 李星遥看出了她有话要说。 既说了直说,王蔷便直说了:“我虽初来长安,却也听闻,长安佛寺众多。刚才,那些和尚,对你这榨油机,甚是好奇。你有没有想过,把这榨油机,卖给他们?” “王小娘子觉得,我该把榨油机卖出去?” 李星遥颇有些惊讶,王蔷竟然与她想到了一处。 “我只是觉得,一样东西,若是许多人都想争抢,偏生自己不一定能守住,那还不如,早日卖出去,如此,既省了提心吊胆,又能,赚些钱财。” 王蔷说了心中所想。 话音落,又似觉得自己僭越了,忙描补道:“我并非小看你们。只是,民不与官斗,长安的佛寺,手眼通天。今日那胜业寺作为,你们也看在眼里。我恐你二人,无法与他们抗衡。” 呵。 是谁冷笑了一声。 王蔷偏过头,见是赵端午。 她有些狐疑,“你怎么了?手疼?” “没有。” 赵端午假笑,挤出两个字,心中却在想,长安的佛寺,倒也没那么手眼通天。不过胜业寺的那群硙户,今日输了比赛,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面子,恐,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他不得不防。 便打定主意,一会就与李愿娘商议,先下手为强。 心中既存了事,他倒没注意,驴车已经到通济坊了。 “阿兄,到了。” 李星遥的声音响起,他忙叫停了驴。 王蔷便知,到地方了。 卸下榨油机,李星遥记着那句“我饿了”,急急忙忙钻进了庖厨。一阵忙碌,饭香飘出来的时候,李愿娘也回来了。 李愿娘早从自己人口中听闻了今日种种,也知,自家来了位陌生的小娘子。她装作不知,先是问了一句:“今日的比赛,可是赢了?” 见赵端午和李星遥双双点头,方放下一颗心,道:“回来的路上,听人说,一位小郎君和一位小娘子赢了比赛,我便猜到,是你们。可没见着你们,到底不敢信。” “是我们。” 赵端午又点头,他面上骄傲极了。可那份骄傲在听到李愿娘问“你的手,还疼吗”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疼了。” 他摇头,将脱臼的那只手往身后藏了藏。 好丢脸。 他真的,很久没有这么丢脸了。今日,本说好了,要让胜业寺那帮硙户好看。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最后好看的,差点成了他。 还有王蔷,明明年龄比他小,却力气比他大。 “我……阿娘,对了,忘了同你说,这位小娘子姓王名蔷,今日,是她帮了我们。” 又把今日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李愿娘听罢,道:“王小娘子两次相助,我替二郎和阿遥,谢你一谢。” “不用谢,不用谢。” 王蔷慌忙摆手。 心中莫名有些紧张。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明明是头一回见这李愿娘,可不知怎的,她总下意识地不敢高声说话。 “你既无处落脚,那便安心在这住下吧。今夜,你与阿遥睡在一处。若是缺什么,只管说。” 李愿娘的声音很平和。 王蔷悄悄捏了捏裙角,点头,说好。 又说:“我……我帮阿遥他们,不是想图什么,我就是……就是看不惯胜业寺那帮人。” 说到胜业寺,心中那股打抱不平的劲又上来了。 她捏着裙角的手一松,没忍住道:“胜业寺欺世盗名,明明是佛寺,却丝毫没有悲天悯人之心。都说它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佛寺,可今日所见,与我想的,大相径庭。那些和尚,无一人称得上慈眉善目,反倒叫我想起酒囊饭袋一词。” “可不是酒囊饭袋。” 赵端午脱口而出,心中对这话极是认同。 托他外祖父李渊的“福”,胜业寺的和尚们可不是背地里赚的盆满钵满,吃的满嘴流油。茹素的和尚,可茹不出那么油的脸和那么大的肚子。 “他们,仗势欺人惯了。” 不好多说,他委婉骂了一句。 李愿娘道:“今日之事,恐不会就此作罢,阿遥,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先等明日,萧仆射派人上门。” 李星遥轻声回应。 心中说担忧,倒也不十分担忧。 今日,他们的确得罪了胜业寺。可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人看着,比赛他们赢得光明正大。 再者……今日的比赛,是由萧瑀牵头主办的。榨油机一鸣惊人,各佛寺皆蠢蠢欲动。既蠢蠢欲动,便会找到萧瑀,从旁打探她和赵端午的下落。 萧瑀是个明白人。 此前他虽派人来家中确认过榨油机的真假,可到底,没亲眼瞧见过。若知晓,榨油机效率惊人,再加上各佛寺找上门,他定然,会有所行动。 他行动了,他们便安全了。 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不欲让李愿娘多担心,她抬起头,轻轻笑了一下,又说:“阿娘,我心里有数的。” 李愿娘叹气,知她心中所想。可…… 不是她故意想说胜业寺不好,而是这佛寺,是真的不好。 她与胜业寺,恩恩怨怨,非三两句话就能分说。 其实原先,大家并无宿怨,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她虽看不惯对方,可大家互无交集。她忙于通济坊与崇仁坊两处,连日奔波,无暇顾及其他。若不是后来对方欺到她头上,她懒得与对方缠斗。 李渊……惯会活稀泥。 偏偏胜业寺起家,依仗的,就是李渊。 当年李渊为唐国公,无意中一次见面,有僧人景晖信誓旦旦断言,道:唐国公日后,必登人极。 人极,便是天子。 一语成真。 后来晋阳起兵,李唐建国。李渊登顶帝位,想起当年景晖之言,欣喜之下,为景晖建造了胜业寺。自此,胜业寺在长安声名鹊起,一跃成为长安香火最旺的佛寺。 香火旺,寺里的和尚,便傲了起来。似侵占良田,圈地扩寺之事屡见不鲜。 今日,胜业寺信誓旦旦,以为取头名犹如探囊取物。可最后,头名却叫阿遥和端午得了。 阿遥以为,有了萧瑀掺和,胜业寺纵然有心报复,却也不敢太出格。可她,太天真了。 心中忧虑,她叹了一口气,顺着女儿的话道:“但愿吧。” 但愿对方,真的知进退。 若是不然…… 她心中有了成算。 一顿饭用毕,两个小娘子去看兔子了。赵端午盯着二人的背影,观察了一会,见并无异样,方回过头与李愿娘说起了今日之事。 他问李愿娘:“阿娘,你当真愿意让王蔷借住?”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们既然承诺了她,便该做到。” “可……” “她对阿遥,应该没有恶意。” 赵端午沉默。 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道:“我看阿遥与她,倒是颇为投缘。” “阿遥……也需要朋友。” 李愿娘神情淡然,透过窗,目光落在蹲在地上看兔子的李星遥身上。 看了好一会儿,才道:“阿遥没怎么出过家门,这几年,她身边也没有旁的小娘子。她也需要朋友,你虽是她的兄长,也是她的朋友,可有些话,她未必愿意说给你听。王小娘子虽性子略急躁,却也算得性情中人。若她们能成为朋友,并没什么不好的。” 赵端午若有所思。 他想啊,儿郎和娘子的喜好,是不同的。他有萧义明这样的“狐朋狗友”,有些话,不想说与阿耶阿娘,不方便说与阿遥,他便说与萧义明。 阿遥,应该也是需要这样一个朋友的吧。 第41章 王蔷若能成为她的朋友,好像,的确没什么不好。 罢了。 这些时日,他多看着点吧。 * 翌日。 天刚透亮,李愿娘便出了门。前脚她走了,后脚李星遥几个就起来了。 见赵端午在喂驴,李星遥想了想,往不远处茭白田去了。 本是想看看,能不能采些茭白叶子,剁碎了给驴吃。可当她站在田边,看到水田深处茭白茎拔了节,才突然反应过来,在不知不觉间,茭白的孕茭期已到,其肉质茎开始充实膨大,茭白,要……正式露白了。 心中欢喜,她恨不得立刻喊赵端午过来看。考虑到孕茭才开始,又生生忍住了。 看了又看,一时,连叶子也舍不得摘了。 索性转身回去。 才进了院子,便听得赵端午问:“阿遥,你怎么这么开心?” “昨晚睡得好,自然就开心啊。” 王蔷打了个哈欠,接了一句。 赵端午撇嘴,“你们昨晚上明明说了许久的话。” “你怎么知道?” 王蔷第二个哈欠打了一半,她眼睛也瞪大了,“不会吧,你昨晚听我们墙角了?” “小人之心。” 赵端午鄙夷。 又说:“是你声音太大了。” “不好意思。” 王蔷瞬间尴尬的笑,摸摸耳朵,“那什么,我习惯了大嗓门。以后,一定会注意的。” 赵端午不回应。 正好那只兔子蹦蹦跳跳从不知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王蔷的眼睛马上就亮了。她大步上前,摸上了兔子的背。 兔子浑身僵直。 赵端午道:“你别把它摸死了。” “我跟它又没仇。” 王蔷回他一句,又说:“阿遥妹妹,这兔子,是你的吧?” 李星遥点头。 她又说:“还怪可爱的,煮起来,应该也挺好吃的。” 兔子的身子更僵硬了。 李星遥哭笑不得,忙道:“吃不得,吃不得。” 这兔子,是黎明专门打给她的。那日黎明失了约,后来赵端午去黎家问了,方知,黎明也跟着一道出征去了。 兔子好吃,这话不假。可旁人送的兔子,实在不“好”吃。 见兔子一动也不敢动,有心想解救,忙道:“王小娘子若不嫌弃,今日,我给你们做胡麻油拌葵菜吧。” “胡麻油拌葵菜?” 王蔷反应了一下,而后…… “用油拌?好奢侈啊!” 王蔷实在想象不出油拌葵菜的味道。油,是一样很奢侈的东西,她吃过,但没这样吃过。不过话说回来,李家有那稀罕的榨油机,也有胡麻。 胡麻,同样是一样很贵的东西,“阿遥妹妹,你们家,竟然有那么多。” 还有,“其实我昨天就想问了,先前我听到那什么萧大头,唤他赵端午,可王员外郎,又喊他李小郎君,他到底姓赵还是姓李。” 王蔷心头迷惑。 她明明记得,在终南山那回,姓萧的那个大脑袋,喊赵端午为赵端午。可昨日,在萧家田庄,所有人又都喊赵端午李小郎君。 到底是赵小郎君还是李小郎君,她迷糊了。 好奇的等着李星遥答疑,赵端午却先回应了:“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李星遥正想说话,外头忽有马蹄声传来。听着,不似只有一匹马。 三人皆是一静。 赵端午心中莫名有点慌。 不会吧,萧家老头亲自带人上门了?不然,怎会有这么多匹马。他是不是应该…… 正思索着逃走路线,忽听得:“驭。” 马停了下来。 那声音似有几分耳熟。 吱呀一声。 门开了。 是被人从外头推开的。 “李小娘子。” 那人毫不客气地唤了一声,又自顾自踏入了院内。 赵端午脸色一变。 李星遥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来人,是个熟脸。正是昨日在萧家田庄见过的,胜业寺的硙户,名唤白三郎者。 第30章 套路 “你想干什么?” 赵端午面色不虞。 快走几步上前,顺手一拍身边驴车。但见驴车上放着的斧头上下翻飞。紧紧握着那斧头手柄,他挡在了白三郎前面。 白三郎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面色也同样不虞。 往日里,他出入各处,无人不是对他客客气气的。今日倒好,他专程赏脸来此,李家的小郎君,竟如此没有礼貌。 真是穷人爱咋唬,不知礼仪二字如何写。若不是为了那榨油机,他才不会踏足此处。 此处…… 再看一眼面前简陋的屋舍和寒酸的陈设,他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惦记着正事,只得将到嘴的呵斥咽了回去。又尽量耐着性子,道:“小郎君,你莫紧张,我们来,是来给你妹妹送一份大礼的。” 说到你妹妹,目光开始搜寻起李星遥的身影来。 可……没看到李星遥,却先看到了昨日那位女壮士。 “你怎么在这里?” 他冷哼,似想起了什么,嘴上阴阳怪气,道:“我倒忘了,你们是干亲。” 话音落,目光只往更后头望去。 李星遥从王蔷身后走了出来。 王蔷有些着急,李星遥却对她轻轻摇了摇头,而后,“什么大礼?” 李星遥目光只落在白三郎身上。 方才,虽然王蔷第一时间挡在了她前面,可她还是透过间隙看清了眼前情况。今日,加上白三郎,一共来了八个人。 八个人里,有四个和白三郎一样,未剃发着僧衣者。这四人,昨日她见过,正是胜业寺的轧油人,听任白三郎差遣,昨日帮着白三郎打下手的。 至于剩下三个,着了僧衣,剃了头发的。不消多说,必是胜业寺的和尚无疑。 和尚亲自登门,还说要送她大礼,想来这大礼,烫手。 “什么大礼,一会你就知道了。” 白三郎卖了个关子,又颇有几分谄媚地指着和尚里头肚子最大的那个,道:“还不快来拜见圆通大师,圆通大师可是为了你才来的。” “圆通?” 赵端午冷笑,先出了声。他看着圆通,直恨不得一斧头劈过去,好劈死这不要脸的老秃驴! 老秃驴分管胜业寺的硙课,先前,便是他授意硙户们占了自家的田。也是他,在住持景晖的支持下,与自家打擂台。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抬脚朝着圆通走去。 圆通却未注意到他眼中的憎恶,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李星遥,往李星遥跟前走去。 “我观李小娘子,似有不足之症。” 圆通拨弄佛珠,面上端的是悲天悯人模样。 不等李星遥回话,又道:“阿弥陀佛,都说佛家普渡众生。我们出家人,也一向以慈悲为怀。若不知李小娘子身染沉疴,也就罢了。既知晓了,便少不得,伸手一助。实不相瞒,我今日来,便是来助李小娘子的。不知,李小娘子可愿让贫僧渡你一渡?” “如何渡?” 李星遥不动声色,还暗地里给了想发飙的赵端午一个眼神,示意他,先静观其变。 “佛只渡有缘人,这渡,说不容易,倒也容易。” 圆通模棱两可,说话间,放慢了拨弄佛珠的速度,还给了左手边陪着的小和尚一眼。 那小和尚便上前,伶牙俐齿开了口:“世人祈福,多添香油,捐功德。财力雄厚者,多求长生牌位。胜业寺香火旺盛,向来长生牌位难求。可难求,求之者依然纷至沓来。” 说到“纷至沓来”,小和尚似有几分得意。 他清了清嗓子,亦抬高了声音,又道:“圆通大师轻易不与人写长生牌位,今日他愿渡李小娘子你,是你的机缘。只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给你写了牌位,不给旁人写,若叫人知道,恐惹来些不愉快。为求两全,不知李小娘子,可愿投桃报李,以堵悠悠众口?” “何谓投桃报李?” 李星遥面上好奇,似是真的动了心。 小和尚瞧在眼里,越发得意。难得,还给了她一个笑。 “燃灯古佛佛诞日在即,我们寺里正缺香油。素日里,长安城的香客,多有捐香油之举。此举为积德,亦为祈福。李小娘子,不若你也捐个什么?” “那……” 李星遥迎着他期待的视线,“我也捐个香油吧。” 小和尚:? 小和尚险些一个倒仰,他脸上的笑立刻收了回去。暗自腹诽,刚才他一定是瞎了眼,竟然以为,这李小娘子是三个里头最乖巧的。 乖巧?乖巧个屁!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想说话,他给了另一个小和尚一个眼神,那小和尚打配合,道:“捐香油,是小功德。功德与福气不对等,恐,招来大祸。依我之见,李小娘子不妨,将那台榨油机捐出来。如此,功德无量,福生亦无量。” 第42章 呵。 呵呵。 是谁笑出了声。 小和尚闻声看去,原是王蔷。 “真不要脸啊!” 王蔷实在忍不住,开口啐了一句。 白三郎脸色阴沉,“王小娘子,犯下如此口业,你必遭天谴!” 说罢,给了那几个轧油人一个眼神,撂下一句“今日这榨油机,你们不给也得给”,抬脚就往榨油机旁走去。 “我看谁敢?” 赵端午彻底怒了。 寻思着,三对八,大概率打不过。实在打不过,他就吹口哨。反正周围又不是没有自己人,自己人来了,先把这胜业寺的人打个半死。 可,未及行动,便见王蔷叹了一口气,随后眼前一花,王蔷已经风一样席卷到了那几个轧油人跟前。 “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蔷也没了耐心。 四个轧油人冷笑,伸手便要将她推开。 可…… 邦邦。 王蔷两拳头,打倒伸手的两个轧油人。 又一拳,送走一个轧油人。 最后一个轧油人大吃一惊,回过神来,铁青着脸上前。 邦。 王蔷最后给他一拳,把人送走了。 四个轧油人皆捧着肚子,瘫坐在地上哎呦哎呦。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王小娘子,力大如牛,竟一拳,把他们肠子都快打出来了。 “哎呦哎呦!” 有个轧油人实在疼得受不住,嚎出了声。 白三郎脸色如猪肝一样难看,他把拳头攥的咯吱咯吱响。气呼呼地上前,王蔷却对着他,做出了捏拳头的架势。 他心头一怵,僵硬着身子定在原处。 “之后……再与你算账。” 撂下这句,他转过身,给了圆通一个眼神,二人带着小和尚落荒而逃。他们走了,四个轧油人面面相觑,也忙不迭连走带爬逃了。 …… 院子里又恢复了最初的安静。 赵端午嘴皮子动了动,又动了动,终是没忍住,问:“你到底是武王转世,还是,项羽附身?” “我谁都不是。” 王蔷放下了拳头,似乎对今日的战果很满意。 可,满意过后,她又心存担忧。 “那什么,我刚才虽然收着力了,但好像,还是给你们惹祸了。” “惹了就惹了呗。” 赵端午并不在意。 他本就想借助“好心人”的力量,将这群无耻之徒打个半死。王蔷出手,正合他意。虽事情越闹越大,今日之后,胜业寺必会想方设法报复回来。 可,还有阿娘呢。 阿遥是阿娘的逆鳞,胜业寺此次,欺到阿遥头上。以阿娘心性,必不会心慈手软。 他并不担心,甚至还有心情开了句似玩笑又不似玩笑的玩笑:“大不了,我们暂时搬到别的地方去。” “我们现在就去找萧仆射。” 李星遥与他同时出了声。 他转过头,眼皮子狠狠一跳,“找萧仆射?” 李星遥点头。 又说:“萧仆射想来,还不知此事。” 今日胜业寺第一个上门,大出她所料。昨晚李愿娘同她说,胜业寺不会善罢甘休,她虽认同,却以为,有萧瑀在,对方又不知她家中所在,暂时不会这么快出手。 可到底,是她天真了。 家中住址,除却那次萧瑀派人上门,并无人知道。换言之,只有萧瑀知道她家在哪。可,萧瑀还没派人上门,胜业寺却精准地找到了她家。这其中,必有她不知道的事。 比赛是萧瑀牵头的,眼下只有找到萧瑀,试探一番,才知事情究竟。 她心中着急,外头却又有人来。 是萧瑀派来的人。 见了对方,她便知,她猜中了,胜业寺上门一事,萧瑀并不知道。 应下了会立刻上门,顾不得多说,她交代赵端午:“阿兄,我一个人去。” 赵端午惊得嘴巴张了好大。 虽说他本就忧虑,这次,又该找什么借口,避开与萧瑀见面。毕竟按惯例,他是要陪着阿遥一道去萧家的。 可听到妹妹说,不让他同去,他一颗心不仅没放下,反而提起来了。 “为什么?” 他问。 李星遥道:“胜业寺虽悻悻而归,可难保不会卷土重来。阿娘还不知今日之事,若是她正好回来,与那些人撞见,恐,生出些是非。萧仆射府上,我是去过的,此次再去,想必,很快就能回来。我想着,事出突然,不若阿兄留在家附近,等着阿娘一道回来。” “可是。” 赵端午还是觉得不妥,“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一个人出去,在半路上,又遇着他们。” “不是还有我吗?” 王蔷本来在复盘今日出拳的姿势,闻言插了一句。 知道这兄妹二人都有顾虑,且他们的顾虑都有道理,她站了出来,主动请缨:“我跟着她一起去。” “你?” 赵端午的嘴张得更大了。 虽什么也没说,可王蔷就是懂。 王蔷有些不乐意了,挥舞着自己的拳头,道:“我知道,你怕我去萧仆射府上,反添了乱。你放心,我把她送到萧仆射府上,就走。” 其实王蔷心里,有那么一瞬间,是想过跟着一起进萧瑀府上的。毕竟萧瑀身份特殊,阿翁……若是能借他之力,找到阿翁,只会更快。 可,心中没下定决心,她觉得,还是先自己去找阿翁吧。等万不得已时,再上萧瑀的门。 掩下心中所想,她又发誓:“我保证让她完好无损到萧家。” 赵端午没接话。 心中天人交战。 点兵点将,他点到了…… “那,好吧。” 他点到了同意。 三人便说定,速去速回。李星遥顾不上耽搁,与王蔷收拾一番,急急忙忙出了门。 刚出通济坊的门,王蔷就抹了一把汗,这时节实在天热,走起来,浑身都在冒汗。 “要是我们也有一头驴,就好了。” 她由衷感慨。 李星遥深以为然。 李星遥琢磨着,自己想拥有一头驴,很久了。这具身子虽然比刚穿来时好了许多,可到底病了许久,与康健的常人,还是不能比的。 从通济坊到萧家,要走许多路。若是有一头驴,自是省力。 她在心中发誓,要快快把榨油机售卖一事办妥,回头就买一头驴。 正想着,眼角余光却瞥见,王蔷抬脚,朝着不远处的一辆驴车走去。她停在那辆驴车面前,不知与驴车主人说了什么,主人摇头。 下一瞬…… 王蔷竟然攥紧了对方胳膊。 “王……” 一句王小娘子还没唤出声,王蔷已经捏着那胳膊,扭了两下。 旋即,胳膊的主人一脸震惊。震惊过后,看着自己的胳膊,喜得好像走路上捡了钱。 原来如此。 李星遥明白了。 果然,顷刻间,王蔷回过头,对着她喜滋滋地招手,“阿遥妹妹,快来啊。” 等她近前了,又说:“刚才,我帮他把胳膊接好了,他答应我们,送我们一程。” “王小娘子怎知,他胳膊脱了臼?” 李星遥着实佩服她的目光尖锐。 王蔷道:“我有经验。” 说到有经验,心中感慨,这到底是什么天降的狗屎运。才想着驴车,就来了一个胳膊脱臼的人。脱臼,小问题,随便扭一扭,就好了。 扭好了,对方答应她,用驴车送她去萧仆射府上。 “对了,阿遥妹妹,一会到了萧仆射府上,你先下车。” “王小娘子当真不同我一道进去?” 李星遥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王蔷摇头,“我进去,也没事做,你也知道,我要去……” “找你阿翁。” 李星遥吐出四个字,见她点头,心下暗叹。 那会王蔷同赵端午说起要送她出门时,她就想过了,王蔷出门,定是要去找她阿翁。可,长安城极大,无头无脑想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王蔷对她有恩,有恩,便要还。 今日她去萧瑀府上,虽是为榨油机之事,可若能顺便求得萧瑀,说不得找人一事事半功倍。 将心中想法说了,王蔷却有几分欲言又止。 “阿遥妹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王蔷别过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可我毕竟是偷摸着进长安城的。长安法度森严,萧仆射,乃是官。你虽与他相熟,可难保,他不会秉公行事。榨油机之事,是紧要之事,没得让我拖累了你们。” “王小娘子这话,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李星遥不赞成她的话,还想再说,王蔷却心意坚定。 没办法,二人便约定,申时三刻,在萧家门口见。若是见不到王蔷,那便说明,她有了她阿翁的消息。 第43章 至萧家门口,王蔷果然没下车。二人分道扬鞭,因萧家的仆从已在门外候着,李星遥只得按下心中的担忧,先行进去。 * 到萧家院内,萧瑀已经候着了。 萧瑀开门见山,颇为熟络道:“李小娘子想来已经知道,今日我请你来,所为何事?” “萧仆射可是为了昨日之事?” 李星遥客气回道。 萧瑀点头,“之前李小娘子你找来,说是让我出面,办一场榨油比赛。彼时我只当小娘子你少年心性,哪里想到,是我一叶障目,低估了小娘子你。” 说到“低估”,萧瑀很是有几分感慨。 之前因为曲辕犁的事,他对李星遥颇有几分好感。可,未及生出更多好感,李星遥却找上了门。 听闻李星遥想办榨油比赛,还想参加比赛,他心中难掩失望,只觉少年人惯爱争强好胜,不懂何为低调。 虽对那榨油机有些好奇,之后也的确叫人去李家确认了榨油机真假,可长安城里,榨油生意做得最好的,是各佛寺,是诸如他这样的官宦人家。 他以为,那榨油机好,但,不至于好到鹤立鸡群的地步。哪里想到,却是他想错了。 那榨油机,一鸣惊人。 昨日比赛结束,消息传来,他大吃一惊。方知,是自己狭隘了。曲辕犁的成功,不是偶然,这李星遥,是有几分天赋在身上的。 欲往李家寻人,可各佛寺上门,纷纷向他打探,李家何在。他不好厚此薄彼,心中亦有其他打算,便统统搪塞了回去,只道,过两日再告诉大家。 今日一早,他迫不及待派了人上门,想问的便是:“李小娘子此次赢了比赛,不知,之后有何打算?” “萧仆射询问,我自是,知无不言。” 李星遥依然客客气气的,并没有因为赢了比赛,而志得意满。萧瑀看在眼里,对她更满意了几分。 他问:“你想做榨油生意?” “是。” 李星遥回答的干脆,觑着他的神情,又道:“我一开始,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将榨油生意做起来的。” “萧仆射也知,我家中有五口人。两位阿兄,皆慢慢大了。阿娘和阿耶,也总有一日会变老。前头虽然萧仆射帮我们争来了好多东西,可说到底,坐吃山空要不得。为家中长远计,我便想,做点生意,让家中一直有进益。” “你是个孝顺的。” 萧瑀闻言,面上笑意更甚。 李星遥盯着他因为高兴而抖动的胡子看,却又听得:“长安城的生意,不好做。你有此打算,也是人之常情。为家中人努力,原也无可厚非。可我怎么听着,你这话,又似有其他之意?” “萧仆射慧眼,我不敢瞒萧仆射,眼下,我的确不打算做榨油生意了。” “哦?” 萧瑀话音一顿,“为何?” 李星遥却为难了。 萧瑀更不解了,“难不成,是那榨油机,坏了?” “并非如此,只是,榨油机险些被人抢了。” “被人抢?” 萧瑀眼皮子一跳,只觉这话不对。 他并没有向各家佛寺说出李家所在,旁人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查到李家底细。通济坊又偏僻,几乎人迹罕至。这所谓的有人,“是何人?” “是……胜业寺。” 李星遥等的便是这一句。 话音落,又把早晨的事说了一遍。 萧瑀听罢,大怒,“岂有此理!” 昨日他明明同各家佛寺说了,皆不许妄动,等他号令。旁的佛寺,皆听话,按他说的做了,可这胜业寺,竟如此不将他放在眼里。 冷笑两声,他撂下三个字:“你放心。” 还欲再说,外间突然有仆从过来传话。 李星遥自觉住了嘴。 她只看到仆从不知说了什么,萧瑀一张脸越来越黑。到最后,那张脸上已经隐隐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心中好奇,她越发收敛了声息。 萧瑀挥手让那仆从退下,视线一转,却落在她身上。看了一晌,叹气,“罢了。” 李星遥被这一声叹气搞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可偏偏,萧瑀却没多说的意思,他就着刚才话题,继续往下道:“既然榨油生意不好做,你有没有想过,做榨油机的生意?” “榨油机的生意?” 李星遥抬起了头,“难不成,是要我把榨油机卖出去?” 说到“卖出去”,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了,“萧仆射一言点醒梦中人,这榨油生意不好做,我的确可以做榨油机的生意。毕竟,榨油机眼下只有我手中的一台,我若独自占着,只怕,引人争抢。还不如退而求其次,将榨油机卖出去,如此,也能为家中赚得些许钱财。” 话音落,满室皆静。 萧瑀不言。 可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泄露了,他就是这般想的。 李星遥心中越发有底了,递话,道:“昨日所见,各佛寺,是最紧缺油的。若是,我将榨油机卖给他们,萧仆射觉得,如何?” “你的榨油机,自是,你来决定。” 萧瑀终于出了声,一颗心,也在此时缓缓放下了。 昨日各佛寺找来,打的,便是这个主意。他因笃信佛法,心中自是也希望,各佛寺能得了榨油机,多往菩萨面前供灯油。 可说到底,榨油机不是自己造出来的,自己没法决定。眼下,李星遥既然愿意,他自是欢喜。 不过…… 想到这“卖”,是因为胜业寺上门威逼,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他心中的欢喜,又减淡了不少。 再忆起方才仆从所言,心中对胜业寺更厌恶。 “你愿意把榨油机卖给佛寺,我自然乐见其成。只是,榨油机我毕竟没亲眼瞧过。不知,你可愿让我去家中,亲自一瞧?之后,卖给佛寺一事,我愿从中牵线。” “萧仆射大义。” 李星遥欢喜之极。 虽意外于,萧瑀要去自己家中,却没有多想。只当他谨慎惯了,不亲自看过,不敢随意做主。 “择日不住撞日,那便今日吧。” 萧瑀一锤定音。 …… 屏风后头,正伸长脖子偷听的萧义明浑身一抖,只觉,天塌了。 天塌了,自家阿耶要去赵端午家了! 不行,他得想个办法。 “来人来人!” 他催促身边仆从,着急忙慌压低声音道:“速去通济坊,给赵家二郎递话!” * 胜业寺里,一伙人也正准备出门。只他们的举动,鬼鬼祟祟,一看就是要去做什么坏事! 为首之人白三郎故意穿了一身黑衣,见身后各人都听自己的,同样穿了黑衣,心中称意。 “三郎,那圆通大师当真要跟着我们一起去?” 一人压低了声音,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 白三郎不耐烦道:“怎么,不能去吗?” “去是能去,只是,这种事,怎好劳烦大师出面?” 问话之人陪着笑,心中却着实迷惑。自己一伙人要去干的,可是偷东西的勾当!偷东西,那能是什么见得了光的好事吗?圆通大师再怎么说,也是寺里的大和尚。大和尚亲自出马,跟他们一起去偷东西,这不是,大材小用了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德高望重的大和尚和他们一起去偷东西,这事,想想,竟叫人有些兴奋。 “那一会儿,到底是我们偷,还是我们看着大师偷?” “废话,当然是我们……看着大师偷。” 白三郎一脸你真不懂事的嫌恶表情,“大师身份尊贵,自然以他为尊。一会儿,你们可不要跟他抢。但,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跟在大师后头,一起偷便是了。” 毕竟,那榨油机那么大,大师一个人,可偷不动。 想到“偷”,心中意动。姓李的小娘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好上门讨要不给,那就悄无声息上门挪走吧。 挪完了嘛…… 白三郎眼睛里凶光乍现,朝着山门里头瞥一眼,“一会儿手脚都麻利点。” 话音刚落,便见圆通同样一身黑衣,脚步匆匆从夜色深处而来。 “这老秃驴……” 白三郎轻笑,收回视线,打了个响指。诸人待圆通走近,趁着夜色加深,纵马便往通济坊疾驰而去。 却说此时萧家院内,萧义明没心思睡觉,他心神不宁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正踱着,前去递话的仆从回来了。 “怎么样?消息传出去了吗?” “没有。” 仆从愁容满面,“赵二郎君不在,坊内坊外都找了,没有人。” 萧义明心中一个咯噔,脑子里同时冒出一个声音:完了,要撞上了。 第31章 夜袭 “完了完了完了。” 萧义明掩面出长气。他暴躁极了,想冲出去半道,将自家阿耶拉回来,可又怕,自己露面,雪上加霜。 第44章 一边嘀咕着,赵端午,你可长点心吧,另一边,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努力想别的办法。 这厢他心不在焉,那厢,李星遥看着萧瑀让人驾出的马车,心中狐疑。虽说萧家权势赫赫,可萧瑀出门,带的人,未免有些太多了。 马车,仆从,护卫,一个不落,也不知,她那小小的“庙”,容得下这么多人吗? 思及宰相门前铺沙堤,兴许这就是萧瑀身为仆射,出门的排场,她又能理解了。 没再多想,萧瑀唤她上了马车。 她虽欣喜于,不用自己走回去了,可到底,头一回坐马车,还是与当朝仆射一起坐,说不局促,是假的。 知道萧瑀这个人,不耐烦别人伤他的面子,便也不客套,大大方方上了马车。 待上去后,想起与王蔷的约定,忙问车夫,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对方答,申时三刻将近。 她便偏过头,透过马车前面还没关上的车门,往远处看去。 并没看到王蔷的身影。 心中说不上是放心还是失落,她想着,王蔷有了她阿翁的消息,是好消息。之后,若是有缘,她们二人,说不得还会再见。 若是没缘,那,只当这是一次快乐的遇见,她会记住这么一个人的。 见她神情悠远,似在想事情,萧瑀问:“李小娘子,可是急着回去了?” “让萧仆射见笑了。” 她忙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又说:“因家中常在申时七刻前后吃饭,我便想问一问。若是萧仆射不嫌弃,待会便留在家中用饭吧。” “你也不怕,我带了这么多张嘴,把你家吃空了?” 萧瑀客气了一句,并没把这话当真。 一行人往通济坊去,因马车行进,比人快,是以回来时比去时,快上了许多。临近自家院落,没听到嘈杂的声音,李星遥勉强放下了一颗心。 没声音,那就说明,胜业寺的人没来。 “阿兄。” 她下了马车,连忙唤赵端午。 可,无人应声。 见家中摆设如常,门也是锁着的,猜测赵端午应是按她说的,去附近等李愿娘回来了,她便只得先招呼萧瑀坐下。 萧瑀毕竟是仆射,出身富贵,不可能当真就地一坐坐在席上。他也看到了,李家院落简陋,便招呼自个的人,都去外面。 李星遥给他煮了一碗莲子水,莲子是先前萧义明送来的,如今已经晒干了。 虽晒干了,煮成水,却依然鲜甜。 萧瑀客客气气用了一口,见院落虽简单,却收拾的清清爽爽。农家风情,与他在城外的田庄迥异。 “李小娘子,那榨油机何在?” 记着正事,他问了一句。 李星遥也知,贵人时间紧,耽搁不得,忙将他引到榨油机跟前。榨油机上盖了麻布,应该是赵端午盖的。 她掀开麻布,萧瑀用手摸了摸机身,又绕着机身走了一圈。 看完,他也没说什么,只道:“果然非同凡响。只是,我瞧着,这撞锤一般人怕是拎不动。” 他这话,叫李星遥想到王蔷。 李星遥忙道:“相信长安城里,有的是力气巨大之人。” “这倒是实话。” 萧瑀认同她这话,目光从榨油机的榨膛上收了回来,问:“你说你想将榨油机卖给各佛寺,你打算怎么卖?” “我打算,将榨油机的制作方法和步骤写下来,再卖给各佛寺。” 李星遥目光也从榨油机上收回来了,回了一句,又道:“如今正值胡麻成熟的季节,各佛寺人多地也多,相信以他们的本事,正好能物尽其用。” “好一个物尽其用!” 萧瑀抚掌,大笑。 他本来还在发愁,这李小娘子同意了将榨油机卖出去,可,各家佛寺都动了心思,他为哪家佛寺先牵线,这是个难题。 帮了这家牵线,那家不高兴。帮了那家牵线,这家又不高兴。 可李小娘子说,愿将榨油机的制作方法卖给各家,这便相当于,授之以渔了。如此,各家都得了榨油机,各家都能提高榨油速度。李小娘子也得了钱,他为菩萨供好香油的心愿了了,这才是真正的皆大欢喜。 心中胜意,他忙应了下来,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刚才我既说了,愿帮你牵线,便不会食言。这样吧,等我回去,便会知与各家佛寺,你先有个准备。此外,你可想好了,要定价几何?” 他这问,正切中要害。 李星遥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她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投入这么多精力,自然不是为了做慈善。 榨油机,要为她带来第一桶金。可这第一桶金,单价该如何定? 思来想去,她道:“不若,两百贯一台?” 上次问起驴价,赵端午同她说,驴价不一,分上中下三等,似她问的那头驴,要五贯一头。长安城,位置尚可的小宅约两百贯。 两百贯,便相当于四十头品相尚可的驴,亦相当于一个小宅子。 “两百贯?” 萧瑀的神情却明显有些不赞同,问了一句,他好像觉得,这个定价,不妥。 李星遥心中忐忑,琢磨着,其实也不是不可以稍微降低点,却听得:“你也太良善了一些。” 萧瑀摇头,干脆伸手五根手指头。 “五百贯。” 李星遥张大了嘴。 脑子里冒出一句话,狮子大开口。 萧瑀还在殷殷教诲,似并不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什么不妥。 “你原本可以自己做长久的生意,却碍于奸人惦记,只得把东西卖出去。卖出去,便不是你的了。佛寺香客云集,榨出的油除了在佛祖菩萨面前上供,平日里,也可卖到外头。寺庙也做外头的生意,五百贯,不算多。” 李星遥用力平复了一下心情。 努力消化那句“五百贯,不算多”,她问:“能……行吗?” “有什么不能行的。” 萧瑀成竹在胸,见她神色恍惚,以为她害怕要价太高,最后事情反而不成了。便笑了笑,道:“长安城的佛寺……你呀,是不晓得里头的深浅。” 顿了顿,又说:“你若实在担心,那,低一点,定三百贯吧。” 李星遥瞬间后悔的恨不得把刚才的话咽回去。 她真是,话多。 五百贯,天上掉大馅饼了。长安城的佛寺林立,就算只有十家佛寺买她的榨油机,她也能赚到五千贯。 五千贯,于当下的她,可是一笔巨款。 她刚才为什么要话多。 “我……” 她还想再挽救一下。 萧瑀看在眼里,笑得更开怀了。他道:“三百贯也好,五百贯也罢,他们都掏得起。你这小娘子,还是心太软。” 李星遥点头附和,她就是心太软。 心太软是种病,得治。 既定下了与各佛寺买卖诸事,她心头便一松。又见萧瑀并没有离去之意,迟疑了一下,道:“烦请萧仆射在此稍坐片刻,我这就去庖厨里做饭。” 萧瑀只是笑,没说吃,也没说不吃。 她默认,原先不吃,现在又想吃了。思索片刻,一头扎进了庖厨。 不多时,饭香四散,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门外,忽然传来了声音。 萧瑀看着榨油机的动作一顿,他面色冷了不少。打眼瞧见,朦胧夜色里,有人推开了门。 竟是,一个半大的小子。 虽看不清对方模样,可根据前事,推测,应是李家的小郎君,先前他一直没见到的那个。 没急着开口,赵端午却推门,火急火燎唤:“阿遥,你回来了吗?” 李星遥应了一声。 赵端午便准备推门进去。可,却在看到门里的萧瑀时,僵在了原地。 萧家老头! 不敢置信的眨眨眼,没错,是他,就是他!那老头,竟然来了他家! 好似被雷劈了,又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一样,他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背后冷汗如流,一瞬间,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 想死。 要死了。 上一次让他有这种感觉的,还是萧义明。那货眼睛不好使,没看到阿遥,叫了他的真名,险些坏了事。 今日,萧家老头竟然来了。这父子两个,还真是一脉相承又如出一辙地想要把他吓死。 知道事不宜迟,他当机立断,目标明确往一旁的树上撞。 一边撞,一边伸手,把自己的脸拍肿。起身时,还不忘抓一把今日刚倒在外头的灶膛灰,抹在了脸上。 捂着自己的脸,他一瘸一拐地往里头走。 萧瑀已经被刚才那一出惊到了,李星遥本来闻声,从里头出来了,见到刚才那一幕,吓了一跳。 忙出去,将他扶着。 “阿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 赵端午哑着嗓子回应,顺便将捂着脸的手改成了空心掌。他觉得,真疼啊,今日,可是出了“大血”了。 第45章 萧老头。 他暗自磨牙。 一旁萧瑀道:“没出什么事吧?” 他这才装作才看到人的样子,道:“这位是……是萧仆射?!” 萧瑀没说什么,那样子却是默认了。 赵端午便做出惊慌失措的模样来,羞愧难当,道:“让萧仆射见笑了。家中杂乱,我眼睛不好,刚才一脚踩到了坑里,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怎会笑你。你这小郎君,瞧瞧,摔得……” 萧瑀话音一顿。 他怎么觉得,这小郎君,好像有点眼熟? 虽然小郎君摔得脸都肿了,皮也破了,头发也乱了。虽然小郎君穿得很朴素,也很简单,可他就是觉得,这小郎君,十分眼熟。 努力回想,一时却想不出,像谁。 便将这些先放到一边,颇有几分同情的说了一句:“快去洗洗吧。” “哎哎,这就去。” 赵端午满口应下,脚下却不动。 他可没打算去洗。洗了,刚才这一番功夫便白做了。 只是…… 他有些奇怪,都这时候了,萧瑀来他家干什么?既来了,为何不见马车,也不见仆从?老头何时这么不讲排场了? 狐疑地看向李星遥,李星遥挑重点,把刚才在萧府说的话说了一遍。 说完,又忧心忡忡道:“阿兄,要不,你还是先去休息吧。饭马上就好了,阿娘今日,恐回来的晚,我给她留了饭。” 提到李愿娘,赵端午的眼神动了一下。 他其实……其实已经见过李愿娘了。 阿遥说,让他留在附近,给李愿娘递话。他哪里忍得了,自是跑到李愿娘跟前,添油加醋把事情说了,又问李愿娘,如何处置胜业寺。 李愿娘自是气愤不已,今日晚归,便是去处理此事了。 不好多说,他道:“我这伤,不碍事的。萧仆射大驾光临,我之前几次已经因宿疾丢了丑,今日又丢了丑,去旁边歇着,实在有违待客之道。” 说到最后,他还“羞”红了脸。 萧瑀瞧着,只觉,李家人懂礼。 前头几次,这李小郎君虽跟着进了萧家,却回回闹肚子疼。当时他想着,小郎君约莫是头一回来萧家,心里紧张,所以肚子才疼。 今日方知,原是宿疾。 方才那一摔,也是因为,李家门口不平坦,通济坊四处,又没什么光亮。 心中怜惜,他和颜悦色,道:“无碍的,我也不是什么讲究之人。” 赵端午想撇嘴。 心说,你看我信吗? 李星遥进庖厨端饭,他也跟着进去。哪里想到,前脚才进去,后脚,萧瑀竟然也进来了。 心中震惊,萧瑀却突然灭掉了灯油里的火光。 三双眼睛在夜色里相觑。 赵端午正想说话。 萧瑀却对着他,“嘘”了一声。 心中狐疑,他凝神,却听得,门外似乎起了动静。还没来得及细听,又有几声脚步声传来。 那脚步声,听上去,似有好几人。 盗贼? 匪徒? 心中着急,萧瑀却轻声说了一句:“不怕。” 他不说这两个字还好,越说,李星遥也跟着狐疑了。 李星遥回想今日种种,这才品味出些许不对劲来。萧瑀今日出门,带了许多人,方才,那些人因站不下,便都散在了门外。 可刚刚,赵端午回来,在门外摔了一跤,外头,却没有声响。 纵然那些人冷漠,可再怎么着,看到有人来,应该会问上几句。再者,萧瑀这句不怕,像是,说给她和赵端午听的。 他为何说这话? 今日,会发生什么事?那些仆从,又去了哪里? 心中越发惊疑不定了,外头,却似乎进来了一个人。那人是翻墙进来的,先围着屋子打探了一遍,而后对着外头吹了声口哨。 之后,便有好几人进来。 有人道:“没人。” 另一人道:“真是便宜了他们。” 话音落,又说:“赶紧搬东西,搬完,放把火,烧了。” 赵端午瞬间站不住了。 李星遥隔着越来越深的夜色,一把拉住了他。 她也听出来了,第二个说话的人,便是白三郎。 白三郎又来了,是来“偷”榨油机的。那句“便宜了他们”,应该是,想斩草除根,却以为,他们都不在。 一颗心上上下下,思及萧瑀所作所为,又强自冷静下来,不好同赵端午说,只得紧紧攥住他的手,好叫他不要冲动之下冲出去。 “等把东西搬出去,先别急搬回寺里。等风头过了,再刷上一层黑漆,偷偷运回去。” 白三郎又下了令,末了,压低了声音,再次交代:“留几个人,等人回来,弄死了丢进火里,做出被火烧死的样子,再和坊正那边,通口气。” 似有人应了。 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响起,透过窗户间歇,李星遥隐约瞧见,白三郎的人抬着榨油机,直奔着门口而去。 脚下步子不自觉动了一下,萧瑀却迈步,准备出去了。 院子门将被打开。 门外,竟然站着许多人。 明亮烛光亮起。霎时间,整个院子亮堂堂如白昼。李星遥的脸被烛光映衬的很白,她捏了捏手心,知道,萧瑀是有备而来的。 蜡烛,是萧家人准备的。方才那些仆从,也是故意带着马车消失了的。 目的便是,为了埋伏。 萧瑀早知,今夜胜业寺会派人来偷榨油机。 “你们是谁?!” 白三郎惊得恍似见了鬼。哗啦一下拔了刀,他以为,对方也是来偷榨油机的。 可,“欺世盗名之徒,你们竟如此胆大包天,人命在你们眼中,竟是儿戏?!” 萧瑀出了声,面上满是震怒。 白三郎心头一震,不敢置信地回头,面色瞬间白了。 他看到,萧瑀从身后黑黢黢的庖厨里走了出来。 “萧……萧仆射?” 他说话都在打结。 萧瑀厉声道:“我以为你们只是说说,哪里想到,你们竟然真的敢。你们竟然真的敢!烂了肠子的下流货,你们要下阿鼻地狱,死后永堕畜生道!” “我……” 白三郎还想狡辩。 萧瑀已经不想听了,他看着榨油机旁一人,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 “圆通大师,你怎的也如此自轻自贱,做出这畜生一般行径来?” “此事,是……误会,是误会。” 圆通不得不从人后站了出来,他给了白三郎一个眼神,白三郎面露凶光。 “萧仆射,我叫痰迷了心窍,我知道错了,我。” 白三郎做出认错的样子来,准备择机上前,把刀架在萧瑀的脖子上。他已知道,若不能逃出生天,今日必死无疑。 他打算拿萧瑀当人质。 眼看着他要冲到萧瑀跟前了,赵端午伸出一条腿来。 砰。 他摔了一跤。 “你刚才,莫不是想杀我?!” 萧瑀已经出离愤怒了,他指着那不要脸最面善但最恶毒的圆通,道:“来人,给我拔了他的舌头!” 霎时间,一群护卫涌了进来。 圆通见势不妙,想跳上院墙逃跑,却被护卫按在了地上。不知从哪来的巡街使,竟也面容肃然地赶了过来。通济坊的坊正打马而来,跳下马便是:“萧仆射,卑职来迟!” 萧瑀有些惊讶。 “你们怎么来了?” “维护坊内治安,本就是卑职分内之事。” 坊正回了一句,看了赵端午和李星遥一眼,见二人并无异样,方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他指着那胜业寺诸人,道:“我们通济坊虽然地处偏僻,人烟稀少,可,既有人住,朝廷既设了坊正,便该行该行之事。方才,卑职见他们鬼鬼祟祟前来,便知有异。因去唤了巡街使,因此才来迟了些,还望萧仆射莫怪。” “你是个称职的,今夜。” 萧瑀顿了一下,又冷笑,只觉,心中实在气愤难当。 今日在萧家,仆从来报的,便是胜业寺欲偷榨油机一事。他不敢相信对方竟然如此丧心病狂,主动提出前来,一来是看看,今夜来的是何人。二来便是,帮李小娘子一把。 哪里想到,今夜行偷窃之事的,还有圆通。那个最人模人样,甚至在长安颇有声望的圆通。 佛祖菩萨面前有此皈依之徒,实让佛门蒙羞。 头有些疼,他看着已经被护卫们抓了,还想找理由的圆通,啐了一口,道:“把他们带走。” 又回头对着李星遥和赵端午道:“李小娘子,李小郎君,你们既是苦主,方才也目睹整个过程,所以你们也得先跟我走一趟。” 李星遥点头,知道这是要连夜升堂,将证据固定下来了。 她没想到,胜业寺竟然如此疯癫。明抢不成,便行偷盗之事,两番行径,实在不像佛门中人所为,也怪不得萧瑀会如此生气。 第46章 乐于见到胜业寺的人就此被绳之以法,她自然愿意配合。 萧瑀便将所有人尽数带走。 出坊门时,坊外有人拉扯。隐约听到,似是有人在街上乱窜,被巡街使抓到了。 李星遥叫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坊门已经关闭了。 阿娘…… 刚想问一问赵端午,怎的阿娘今日没回来,却听得外头有人唤:“萧仆射?是萧仆射吗?” 她心头一动,与赵端午交换了一个眼神。 还没来得及同萧瑀说,萧瑀便命马车停了下来。 外头果然是王蔷。 “萧仆射,我有机密之事要报!事关江淮安危,请萧仆射听我一言!” 王蔷声音急促,话音落下,才发现,赵端午和李星遥兄妹两个在马车里头。 她呆若木鸡。回过神来,只想给自己一个嘴巴。 说快了。 早知道他们两个在马车里,她就不那么着急,怕当真被巡街使抓走,而急急对着萧瑀的马车出了声。 既已经说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我乃宜春郡公王雄诞之女,江淮有变,请萧仆射允我当面陈说!” 第32章 送走 宜春郡公王雄诞? 李星遥心思跑远了。 直到进了万年县廨,她还在想王蔷方才的话。王蔷说,自己是王雄诞之女,又说,江淮有变。 王雄诞,江淮,连上了。 隋末,江淮义军领袖为杜伏威。杜伏威有养子,名唤王雄诞。王雄诞之女,史书未载,她也没留意过。 却原来,王蔷是王雄诞之女。 可,她隐约记得,后来江淮有变,王雄诞死了。若王蔷所谓的阿翁便是杜伏威,那么此时,杜伏威被李渊扣在长安,当了个富贵闲人。江淮那头,杜伏威的好友辅公祏即将造反。 怪不得王蔷说“他们离间阿翁和阿耶,还伪造了阿翁的书信,说我阿耶不善持家”,这话虽换了个说法,却,与事实基本相符。 心中担忧王蔷处境,她看向一旁同样心事重重的赵端午,唤了一声:“阿兄。” 赵端午知道她想说什么。 可,他现在,心里实在是乱。 一方面,他顶着这样一张脸,实在惴惴不安。虽然萧瑀此时因为王蔷上报之事,先同王蔷去了另一边说话。可,说完话,他总会回来。 二人见面的机会越多,呆的时间越久,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 另一方面,王蔷说,自己是王雄诞的女儿。王雄诞,他知道,是江淮义军里头的。如今江淮义军的头杜伏威还被扣着呢,王蔷…… 心中也拿不准萧瑀会如何处置,他尽量放轻松,道:“这朝廷的事,我们也不懂。打不打仗的,我们也决定不了。萧仆射刚才帮了我们,依我之见,他不会对王蔷做什么。” “但愿如此吧。” 李星遥盯着门外,心里却想着,今日本说好了,王蔷若找不到人,就申时三刻,与她在萧家门口见。 可彼时,她没看到人,还以为,王蔷找到了人。可瞧着如今架势,却有些拿不准了。 正胡思乱想着,萧瑀过来了。 见他身后并无王蔷身影,李星遥忙问:“萧仆射,敢问王小娘子,她……” “她无碍。” 萧瑀不动声色丢下三个字,又奇道:“你们怎会认识?” 李星遥便把王蔷帮了他们之事说了。 萧瑀听罢,道:“这小娘子倒是义薄云天,胆色惊人。你们放心,她好得很。只是,江淮之事,毕竟是大事,我不敢擅作主张,已派人禀明圣人。若事情当真,王小娘子,自然无虞。” 李星遥应声,称谢。 知道再多的,萧瑀也不可能同她说了,她也不追问,只道:“胜业寺此次,会被治何罪?” “自然是偷盗之罪,杀人未遂之罪,以及暗杀朝廷官员之罪。” 萧瑀一口气说了三个罪,又说:“一会不必慌张,张明府问什么,你们答什么便是。此事,我必还你们一个公道。” “那便谢过萧仆射大恩了。” 赵端午忙垂首称谢。 萧瑀越看他越眼熟,沉吟了片刻,问:“我之前,见过你吗?” “没有。” 赵端午连忙摆手。顺便,还挤出了一个“丑陋”的微笑。 萧瑀别开了眼,道:“今日只是过堂。胜业寺毕竟身份特殊,明日,我会上朝,请圣人裁决。一会张明府问完,你们就能回去了。” 说到回去,又恐他兄妹两个担忧,便又好心多说了一句:“我知你们担心,回去的晚,进不了坊门。这坊正,不就在这吗?文牒我就不开了,一会你们跟着他一道回去。” 李星遥自是又跟着赵端午道了一回谢。 按萧瑀说的,过完堂,把该说的都说了,那坊正果然带着他们一道回去了。 许是因为今日破了一个大案,在当朝仆射面前出尽了风头,坊正高兴极了,他一边让人架着牛车往通济坊去,一边还有心思说些玩笑话。 赵端午配合的笑笑。 李星遥不明就里,也不知,其实此人便是自家阿娘早已安排好的人。见对方笑,她也跟着笑。 回了家中,略做收拾,她还是忧心李愿娘。 赵端午道:“阿娘定是被主家留下了,来不及回来递话。那主家是体面人,必不会对阿娘怎样,你放心,快点睡吧。今夜,我在外头守着。” 说完,便去庖厨提了刀,又一头扎进了马厩里。 李星遥睡不着,却拗不过他,只得进了屋子里。在床上辗转来辗转去,好不容易才睡着。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 “阿娘?阿娘呢?” 她先瞥见赵端午在,又下意识寻找李愿娘的身影。 李愿娘在外头应声:“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阿娘回来了?” 她惊讶极了,又说:“昨晚,阿娘可是留在了主家?” “主家昨晚有事,我们便耽搁了些。因坊门已关,路途遥远,主家便让我们留宿家中。知道你们担心,这不,今早坊门一开,我就回来了。” 李愿娘坦然自若。 可只有赵端午知,昨夜她做了什么。 看一眼自家阿娘,赵端午满眼敬佩,隐晦道:“真是辛苦阿娘了。” 昨夜,自家阿娘将胜业寺所为“广而告之”。不过一夜,长安城里的佛寺,全部得了消息。今日,以济度尼寺为首的佛寺会跳出来,上言胜业寺之过失。 此外,还有一样,能将胜业寺彻底打下云端…… 想到那一样,他心潮涌动,没忍住,扯着嘴笑了一下。可,这一笑之下,刻意被打肿了的脸又疼了。 “阿娘。” 他可怜兮兮。 实则用眼神暗示,我为了这个家,为了阿遥,牺牲了好多。阿娘,你就没想过,补偿补偿我吗? 李愿娘看了他一眼。 “二郎,你辛苦了。” 又转过头对着李星遥,道:“阿遥,昨日,你也担惊受怕了一整日吧?” “还好。” 李星遥摇了摇头。 想了想,又说:“白三郎说要把我们都杀了的时候,有一点害怕。可想到萧仆射就在跟前,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此次的确多亏了萧仆射。” 李愿娘颇为感慨。不管萧瑀最初,想要劝动阿遥将榨油机卖给各佛寺,目的是什么,只凭昨日种种,她便,记下了这个人情。 一家人在家里等消息,不过半日,坊正来传话,说胜业寺的处置结果下来了。 “萧仆射面呈圣人,尽诉昨日之事,圣人震怒。又有各家佛寺联名上书,言胜业寺不清白。最要命的是,济度尼寺的住持上告胜业寺窝藏山匪,证据确凿,圣人查下去,才知,圆通,大明,乘山,三位大和尚,竟都是犯了命案之人。那圆通有偷东西的癖好,他还抖出,住持景晖是个盗马的贼,其招摇撞骗,当年,还与王世充窦建德有旧。” 坊正的表情变换了又变换,实在是说不上来的精彩。 他似是也没想到,名满长安的佛寺,竟然是如此藏污纳垢之所。 李星遥留心听他说话,听到前头,还心头平静。可听到后头,她也想咂舌了,这胜业寺,“瓜”也太多了。 还有,他们倒台的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有旧,是什么意思?” 她问坊正。 坊正看了李愿娘一眼,见对方颔首,方道:“了不得,李小娘子,你敢相信,景晖竟然也曾预言过,王世充,窦建德,是天命之人,会登人极。” “啊?” 李星遥瞪大了眼睛。 反应了一下,才道:“你是说,他预言了好多人?只有圣人信……” 本想说,只有圣人信了,又怕这话唐突。 眨了眨眼,她实在想笑。事情,有些太滑稽了。 王世充,窦建德,当年是李渊的劲敌。李渊若不忌惮对方,怎会一意孤行,不听人劝杀了窦建德。这二人,是他的心头刺。 第47章 偏偏景晖,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他见隋末群雄并起,便随口胡诌。瞎猫逮到死耗子,李渊登了帝位。 看似预言成真,实则,这预言,只是撞运气。 李渊现在,必然愤怒至极。 胜业寺,要倒了。 事情进行的太快太快了,明明昨日,对方还那般嚣张。可不过一夜,形势斗转。若不是她是事中人,只怕还以为,这是旁人夸大。 “那圣人如何说?” 一心惦记着对方下场,她又问坊正。 坊正道:“圣人说,胜业寺本为佛寺,却倒行逆施。如此欺世盗名之徒,当施以极刑,以正佛门风气。因此他下令,将景晖除名。景晖,圆通,大明,乘山,四人斩立决,其余犯案人等,皆视其所犯之罪轻重,分别施以绞刑,杖刑,以及流放之刑。圣人本还下令,推倒胜业寺,日后再不准长安佛寺,居所,商铺,取胜业二字。因萧仆射陈情,又改了说法,只将胜业寺改名,并整肃全长安佛寺,一应事由,皆由萧仆射处理。” “倒也算,天道昭昭了。” 李星遥心中着实痛快之极。 虽李渊听信对方一面之辞,才将对方一手喂大,可如今,天网恢恢,也算,求仁得仁了。 待坊正走了,她还在回想李渊的责罚。见赵端午也笑嘻嘻的,忙问:“阿兄,你说,那景晖怎的能流窜这么多地方?” 王世充的地盘,窦建德的地盘,李渊的地盘……群雄并起之时,天下大乱,求生,已极是不易。这景晖倒是命大,没死在任何一场战乱里。 “若是王世充,窦建德他们赢了,会不会也将他奉为神明,高高供奉起来?” 她嘀咕了一句。 声音虽小,可赵端午和李愿娘都听到了。赵端午想说什么,到最后扯了一个笑出来,道:“或许吧。” 其实他才不信,窦建德会这么傻。 “事情既然已经解决了,便不要再想了。眼下,你只管等着佛寺送钱上门。” 李愿娘笑眯眯的。 似是……已从慌乱惧怕中“恢复”过来了。 她一手摸着女儿的发顶,心中只道,景晖有没有对王世充窦建德他们说过那话,不重要。她说有,那便是有。 济度尼寺等佛寺,本就对胜业寺一家独大不满。她在背后推了一把,将证据奉上,之后的事,便水到渠成了。 没多久,萧瑀派的人上门了,递话,道,各佛寺那边,有回应了。只是个中细节,还需上门详谈。 李星遥心中一喜,差点脱口而出,问,是三百贯,还是五百贯,最终她还是忍住了。 又转过头询问赵端午:“阿兄,阿娘,你们跟我一道去吧。” 赵端午和李愿娘母子两个双双目光一顿。 赵端午,“那个。” 李愿娘倒是没有任何异样,她甚至还有心情打趣一句:“怎么,阿遥不好意思一个人去?” “不是不是。” 李星遥忙否认,又说:“若阿娘愿意与我一同去,我自是,心中欢喜。我方才,其实是想让阿娘带着阿兄,去医馆里看一看。” 说到去医馆,她伸出手指头,一样样道:“之前,阿兄肚子总疼,虽有药,却也不知灵不灵。后来,阿兄胳膊脱了臼,昨日阿兄又摔了一跤,摔肿了脸。我想着,不若阿娘带阿兄去医馆里看一看,若有其他毛病,咱们赶紧治。” “阿遥啊。” 赵端午欲言又止。 又欲言又止。 之前他怎么没发现,自己受了这么多伤啊。 唉!阿兄难当,偷偷摸摸,当人阿兄,太难! “治病要钱。” 他言简意赅。 又说:“要看有没有其他毛病,得花好多钱。” “可是阿兄,我们有钱了啊。” 李星遥信心十足,又一次掰着手指头数,“刚才萧家的人不是说了吗,那些佛寺,同意了。一会我就把钱拿回来,所以你放心去治病。若是我没先回来,你们就先赊账,明日我再去还。” 呃。 赵端午无言以对。 只得点头,“好,好,那我治。” 三人一道出门,至一处医馆门口,李星遥催着阿娘和阿兄二人进。赵端午只得捏着鼻子,同李愿娘一道进去。 李星遥放下半颗心,方转身,往萧家去。 半路上竟然遇到了萧义明。萧义明正坐在驴车上,百无聊赖又心不在焉地不知念叨着什么。猛然瞥见她,他似乎兴奋极了。 待问明去向,当即不管三七二十一,让她上了驴车。 之后,又问了她胜业寺上门偷抢榨油机一事。了解事情来龙去脉后,义愤填膺发泄了一通,又将她送到了萧家门口。 二人分别,他又似屁股着了火一般,二话不说,让人架上驴车就走。 李星遥哭笑不得,进了萧府,萧瑀第一句话便是,“你猜猜,多少贯?” 她越发哭笑不得。 见萧瑀面色比先前好了许多,知他已经没那么生气了,方放心问:“五百贯?” “你是如何猜到的?” 萧瑀承认了,他还拿出了一张纸。 “萧仆射身居高位,却风光霁月,我以为如此,各家佛寺,自然也以为如此。” 李星遥再次戴高帽。 其实,她是胡乱猜的。 萧瑀最喜欢听这话,笑了一下,说:“来看看。” 他将那张纸摊开了。 “济度尼寺,褒义寺,法界尼寺,庄严寺……共三十家佛寺,提出愿买下榨油机。其中济度尼寺愿出五倍价格,买断榨油机,可我拒绝了。你,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所思,是家中生计,是银钱。萧仆射所思,是百花齐放,是公平。我着眼于一家,萧仆射着眼于全长安,我怎会怪萧仆射?再者,三十家佛寺,加起来,给的,比五倍多多了,我还要谢萧仆射帮我多赚了钱呢。” 李星遥不急不慢,将在心里转了一圈的话说了出来。 五百贯,本就在她意料之外。如今萧瑀牵线,助她拿下了三十家佛寺,三十家,便是一万五千贯。 她瞬间觉得自己富裕的不得了。 萧瑀道:“若你无异议,明日我便叫上各家佛寺,于万年县廨立下字据。到时候契约既成,便不能反悔了。” “一切都听凭萧仆射安排。” 她忙应下。 萧瑀便摸着胡子不住点头,又把胜业寺的下场说了一遍。之后,她主动告辞,萧瑀见她走了,也出了屋子。 本想去书房写写字,看看画,眼角余光却又瞥见,那不省心的四郎。 便唤:“站住。” 萧义明抖了一下,站直身子,舔着脸笑,“阿耶?真巧啊,你怎么也在这里?” “你这几日,去哪了?怎的成天见不到你人影?” “我……我啊。” 萧义明挠头,“我也没干什么,就……随便玩玩。” “随便玩玩?你……没与那柴家二郎出去瞎混吗?” 萧瑀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就好似,随口一问。 萧义明的眼皮子却抖了一下,他同样漫不经心,“就是跟他出去玩了啊。阿耶你是不知道,他这个人,简直无赖。昨日,我与他去城外玩,他射覆没赢过我,竟然拉着我加赛,我被他折腾的,坊门快关了才回来。” 其实他去通济坊偷听了。 “他柴绍的儿子,能是个傻的?” 萧瑀放下了一颗心,是他多心了。 天下长得相似的人何其多,那柴家二郎,最是个讲究的,怎会跑到,那荒无人烟的通济坊去。 他没把这桩小事放在心上,萧义明见状,要跳出来的心,总算落回了原地。 他找了个借口溜了,萧家门外不远处,李星遥看着突然出现的李愿娘和赵端午,满脸惊喜。 “阿娘,阿兄,你们怎么来了?看病,这么快吗?” “嗯嗯。” 赵端午点头,又说:“我本来就没事,只是最近,比较倒霉而已。” 怕妹妹不信,再次强调:“我真的没事,不信,你问阿娘。” 李星遥便看向李愿娘。 李愿娘道:“他的皮,可紧的很。” “阿娘。” 赵端午有些不乐意了。 李星遥捂着嘴笑,又将萧瑀方才说的说了。赵端午听罢,眼睛都快笑得看不见了,他来回嘀咕:“一万贯五千,阿遥,你发财了,你能买好多头驴了。你能买,三千头驴。若是要挑品相最好的,数量就少一些。” “阿兄是想让我建一个养驴场吗?可我,也没那么多草喂啊。” 李星遥也玩笑了一句。 又思及王蔷之事,还没有下文,面上笑意微减,“也不知王小娘子现下如何。” “她……好着呢。” 赵端午小声嘟囔。 李愿娘道:“王小娘子吉人自有天相,现下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第48章 王蔷是为辅公祏叛变来的,她已经告诉萧瑀,辅公祏起了反心,有意除掉王雄诞,之后借江淮军,起兵反叛。 此事,李渊也已经知道。相信不日之后,便有结果。 “希望如此吧。” 李星遥心中还是藏了担心。 她将王蔷之事暂时按下,翌日,又按照和萧瑀约好的,去万年县廨签了契约。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各佛寺爽快,本应先给她一部分钱,等按照“说明书”把榨油机做出来,确认过没问题后,再付给她剩下的钱。 可,约莫是想给萧瑀面子,各家拿了“说明书”,便将所有的钱付清。 因到手的钱,实在太多。一万五千贯钱,若全给开元通宝,又实在太重。念及外头钱帛兼行,萧瑀问过她的意见,把一部分钱折算成绢帛,另一部分,折算成金子,只余一小部分未做折算。 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萧瑀还专程派了人护送。 盛情难却,李星遥不好拒绝。好在,路上并没什么人注意,越往通济坊走,坊间,更是没什么人。 等到了家中,送人的人走了,李星遥这才想起,忘了问一件事——那胜业寺究竟是如何得知她家在哪的? 这个问题萦绕在心头,她心中跟猫抓一样。 好在,当天晚上,赵端午给了她答案。 萧瑀的仆从里,有人经不住胜业寺的钱财诱惑,泄了消息。那仆从,是萧瑀跟前常用的。更让人觉得如戏文一样巧合的是,那仆从在来萧家之前,是裴寂的仆从。 “世上竟有如此荒诞之事?那萧仆射,岂不是气坏了?对了,阿兄,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星遥问赵端午,心中的疑问却更多了。 赵端午一个头两个大,不敢说,是他从萧义明那探听来的,只得转移话题:“王蔷那头,好像有消息了。” 又一日,天朗气清。 太阳爬到树稍上的时候,王蔷来了。 冷不丁看到她,李星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忙不迭把人迎进来,又着急问:“王小娘子,你这几日,还好吧?萧仆射怎么说?你见到你阿翁了吗?” “见到了。” 王蔷用力点头,又笑,“你一次问的太多,我都不知道,该回答哪一个了。” “王蔷?” 赵端午从外头进来,面上颇有些意外。 王蔷回过头看他,“你的脸怎么肿了?” 又嘲笑:“摔的?” 赵端午到嘴的询问咽了回去,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是向你们辞行的。” 王蔷收了笑,声音也低落了下去,“我今日晌午,就走。” 第33章 惊吓 “这么快?” 李星遥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虽然她与王蔷萍水相逢,两个人算起来,也并没有在一起待过很长时间。可,许是在家里闷了太久,终于来了一个伴,她只觉,日子都过得快了许多。 王蔷爱说话,人也是个不拘小节的。同她在一起,她被带的,话也多了许多。 渐渐地,已经习惯有这么一个玩伴。可,才刚刚习惯,玩伴却说,她要走了。 “你同你阿翁一道走吗?” 想到王蔷来长安的目的,她问了一句。问完,又觉得自己傻了。 杜伏威七月入长安,便是来做“人质”的。“人质”怎么可能被轻易放回去?如今江淮有变,以李渊心性,若辅公祏当真反了,只怕,他会连带着对杜伏威也心中膈应。 王蔷是杜伏威的干孙女,辅公祏造反一事,由她告发,她能被放回去,已是极大的幸运。 “我一个人回去。” 王蔷轻声回了一句。 末了,又说:“我虽然带了证据来长安,可仅凭那点证据,难以取信圣人。好在,老天垂怜,又一次助我,让我与阿翁见上了面。” 说到见上面,王蔷颇有几分感慨。 所谓一波三折,柳暗花明,大抵便是如此了。 那日,同李星遥在萧家门口分别后,她便按照进城之前在外头打听的,一路问一路找,朝着“太子太保”的宅院而去。 她知道,杜伏威被加封为“太子太保”。 可,“太子太保”的宅院压根没有她想的那么好进。所谓的纵享长安富贵,其实是被人监视着,做个不自由的富贵闲人。 那宅院外,皆是护卫,她进不去。 尝试了许多办法,依然无果。眼看着天色要暗了,她只得先返回通济坊赵家。 可,还是迟了一步。 那巡街的街使眼睛极好,一眼就看到她,要把她抓走施加以笞刑。情急之下,她对着萧瑀报出了自己的身份。 之后的事,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萧瑀从她口中知晓江淮情况,立刻派人进宫告诉了李渊。李渊本半信半疑,后来约莫是怕事情万一是真的,放任不管,恐生祸端,便允她,与杜伏威见了一面。 谎言自此,不攻自破。 从杜伏威口中,她知晓,那封所谓从长安送去的斥责她阿耶的信,果然是伪造的。 “因事关重大,圣人便想把我扣下,说让我陪我阿翁一段时间。可我急着回去救我阿耶,我阿耶那个人,性子急,心思又单纯,他本来就因为那封伪造的信,心中郁闷。我不在,说不得他更加着了对方的道。我想回去,可,又不敢违抗圣人之令。好在,平阳公主和萧仆射美言,圣人才松了口。” “平阳公主?” 李星遥本来听得认真,听到后头,抬起了头,她颇为诧异,随口便问:“是崇仁坊的那个平阳公主?” “什么崇仁坊不崇仁坊的,我也不知道。大唐有几个平阳公主?不就,穆皇后所出的,平阳公主。” 王蔷回了一句。 又说:“平阳公主说,我只身入长安,只为救父。胆色惊人,其心可嘉。望圣人全我一片孝心,允我回家再救父于水火。” 提到平阳公主,王蔷眼中满满的都是敬佩。敬佩过后,又有些抑制不住的失落。 平阳公主,是她的榜样。她从前便听闻对方声名,平生只恨,不能亲眼一见。如今,倒是阴差阳错,对方助了她。 可她压根没与对方见上面! 心中郁闷,惦记着来日方长,她暗自下定决心,他日,若有机会,她一定衔环结草,回报今日恩情。 “对了,阿遥妹妹,还没顾得上同你说一句对不起。” 回想这些时日来,她语焉不详,隐瞒了真相,忙又不好意思地对李星遥说了声抱歉。 李星遥道:“你并没有瞒我,你一开始便说了,你来长安,是来找你阿翁的。我问你,你是江淮人氏时,你也没有撒谎骗我。虽没有尽言,可我都理解的。况且,我还欠你人情呢。” “没有啊。” 王蔷摇头,一脸“不是已经两清了吗”的疑惑表情。 她还一样样摊开来,道:“你看啊,我第一回帮你们,你们给了我胡饼,咱们两清。我第二回帮你们,你们收留我在家中小住,咱们依然两清。我第三回帮你们,你们帮我与阿翁见上了面。若不是因为你们,萧仆射怎会来通济坊,我又怎会遇上他?所以啊,咱们两清了,你并不欠我人情。” “话虽如此,可。” 李星遥还有话要说。 王蔷却笑了笑,说:“阿遥妹妹,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客气了。你忘了,我是你的干姐姐,干姐姐帮干妹妹,不是应该的吗?你以为,我生性好打抱不平,可我打抱不平,也看眼缘。不合我眼缘的,我才不会出手。 “那,我再给你做些吃食吧,你带着,路上吃。” 李星遥被她的话逗乐了,她起身,去菜地里拔萝卜。 王蔷也不跟她客气。 吃食做好了,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王蔷带着丸子,站在院子门口道别。 她说:“阿遥妹妹,再见了。” 又对着一旁好似一心只想吃东西实则心不在焉眼睛还往门口偷瞟的赵端午道:“赵家二郎,你也再见。” 赵端午别过了头。 很快,又别回来了。 “赶紧走吧,再不走,小心坊门又关了,巡街使把你抓……” 罢了,说点好的吧。 “那什么,一路平安,早日救出你阿耶。” “借你吉言。” 王蔷笑了,难得没与他斗嘴。 她转过身,将身上包袱往上提了提,深吸一口气,直朝着坊门而去。 走了几步,又回头,大声道:“我叫王蔷,蔷薇的蔷。我阿耶说,想让我像蔷薇一样美好,惹人怜爱。可谁说,蔷薇只能惹人怜爱?我今年十四岁,是头一回来长安。阿遥妹妹,记好了,我会回来找你的,一定会回来找你。” “好。” 李星遥应下了,她好用力的招手。 王蔷对着她,也招手。 第49章 “再见!” 她说。 再见。 李星遥也说。 再见,她与王蔷,一定会再见。 王蔷的离开,宛如一颗石子投入水面,涟漪散开后,一切归于平静。通济坊外,因胜业寺之事引起的风浪也逐渐平息。 长安城各大佛寺,皆让人拿出了最好的木头,热火朝天的做起了榨油机。 赵端午是个闲不住的,每日里,去外头打听了,便回来把最新的消息说与李星遥听。 这日,李星遥坐在门口槐树下,用树枝子写写画画着什么。 赵端午又刚从外头凑热闹回来,见她入了神,一跟头栽过来,开口便是:“阿遥,你又想出什么新点子了?” 说着新点子,他往地上看去。 本以为会看到什么奇奇怪怪的,类似曲辕犁或者榨油机的东西,哪知道,那地上画着的却是,五只鸟。 “你画五只鸟干什么?” 他问李星遥。 李星遥画画的动作一顿,叹气,“阿兄,这是驴,这是马,这是牛。” 她明明画了两头驴,两匹马,一头牛,哪里是五只鸟。 “那你画驴,马,牛干什么?” 赵端午瞬间改口,他还弯腰凑近了些。看了一会儿,摸着下巴,恍然,“你该不会,想把这些畜牲买回来吧?” 李星遥放下了树枝子。 没否认。 “我的确想买下来,两匹马,是给阿耶还有大兄的。但现在阿耶和大兄不在,也不知他们喜欢什么样的马,所以等他们回来后再买,也来得及。家中缺一头耕牛,我想买一头。还有,之前我便想买一头驴,这你是知道的。还有你,我想给你买头驴。” “买这些,要花很多钱的。” 赵端午咂舌,再一次强调:“很多很多钱。那牛,可比驴贵多了,那马,也比驴贵。阿遥,你太舍得了吧?” “阿兄。” 李星遥哭笑不得。 她假装改口,“那,不买了。” “不是。” 赵端午挠头,急了。 其实……也不是不能买。只是,“我心疼你的钱。” 他作出一副财迷样子来。 李星遥道:“钱没了还可以再赚,赚了该花就得花,家中有需要,又不是乱花。况且这次,我们赚的多呢,买几头畜牲,用不了多少钱。” 当然,也不是用不了多少钱,而是,这点花费相对于总资产而言,绰绰有余。 “那,行吧。” 赵端午立刻被说服,想了想,他问:“除了买畜牲,剩下的钱,阿遥你想没想过,怎么办?” 他本意是想问,要不要把那些钱藏起来。毕竟钱多了烫手,安全起见,还是挖个洞埋了。 哪知道,李星遥想岔了。 李星遥看着眼前的屋舍,随口道:“先前出门时,我曾留意过,城里稍微好一点的地段,小一点的房子,大概两百贯。我们家中人多,要想买个好一点的,大一点的,约莫需要五百贯。城北的更贵,要价更高,越靠近……” “阿遥!” 还没说完便被赵端午打断了。赵端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该不会,想买屋舍吧?” 赵端午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 他痛心疾首。 心跳如麻。 以至于他跌坐在地上,身子都有些发软,“不行啊。” 他强调:“我在这里出生长大,哪怕这里又小又破,也是生我养我的家,我才不要去别的地方。我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我一步都不会离开这里。” 李星遥疑惑地看着他。 他再次强调:“阿遥,我同你说,虽然你现在有了一大笔钱,可还是得俭省些,这屋舍,没必要买,就不要买。阿耶和大兄从军去了,我们要是搬走了,他们回来,可找不到我们。” “阿兄。” 李星遥将他扶起来,实在哭笑不得:“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 不过,“你的反应,好像有些太大了?” “有吗?” 赵端午不承认。 他还拍了拍自己的脸,为自己澄清:“没有啊。阿遥,你想多了。我就是,怕你乱花钱而已。” “放心。” 李星遥摇了摇头,“我只是展望一下未来,日后……” 她没往下说。 赵端午刚刚放下的心又要跳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只想将妹妹的可怕想法按死在今日。还没开口,便听得:“阿兄,你说,我到底要不要给阿娘买一头驴?” 诶? 赵端午到嘴的话一顿,又平滑转换:“你想给阿娘买驴?” “嗯。” 李星遥点头。家中五口人,自然得面面俱到。她需要一头驴,是为了完成系统任务后,偷懒回来。而李愿娘,比她更需要一头驴。 城北城南,距离本就远,李愿娘日日做活,鲜少得闲。若是她有一头驴,往返途中,就轻松的多。 “我想给阿娘买一头驴,可又怕,阿娘做活的主家不让下面人骑驴,所以,有些拿不准主意。” “阿娘做活的主家。” 赵端午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再抬头,“应该,没这么计较。” “不计较就好。” 李星遥松一口气,想起,之前便想问李愿娘在何处做活,却一直没顾上问,便顺口问了:“阿兄,阿娘在何处当梳头娘子?” “阿娘……” 赵端午咽下一口口水,尽量装作若无其事,按照之前和李愿娘说好的,道:“在平阳公主府做活。平阳公主你知道吧,就是,秦王的阿姊,家在崇仁坊的那个。” 话音落,眼角余光注意着妹妹的表情。 却见……李星遥明显愣了一下。 “原来阿娘竟是在平阳公主府做活。” 李星遥意外极了,她的心也莫名加速跳动。 回过神来,她暗忖,平阳公主智勇双全,其人有鸿鹄凌云之志,亦有万夫不当之勇。虽为女子,却一人抵万人。 阿娘在她府上做活,她必不会苛待阿娘。之前阿娘说,吃食和野鸡都是主家给的,想来,公主府的确是个好去处。 这差事,是一桩好差事。 只是,她记得,平阳公主殁于武德六年。而今年,是武德五年。 心突兀地一跳,她不自觉出了声:“平阳公主……” 赵端午心头有点慌,忙问:“阿遥,怎么了?” 她眉头蹙起了又舒展开,说没事。 平阳公主明年就要殁了,这事,在史书上有明确记载。 以前,她只觉这个名字遥远。心中虽存着,若是有机会,能看到对方,那么也不算枉费一场穿越的心思,可到底,身份云泥,她一心只顾着为生存计,并不做妄想。 后来王蔷同她说,是平阳公主帮了她,她才能回到江淮。那一刻,她又觉得,这个人,好像没那么远。 可,命运莫非是既定的?若人不能与天命抗衡,她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身为局外人,只有唏嘘。 “阿娘……” 她欲言又止,脸上瞧着,明显没有最开始说起买驴买屋舍那般开心。 赵端午心里头更慌了,不想就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忙转移话题,指着那长得格外好的茭白,道:“阿遥,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见她仍是闷闷不乐,便加大了声音,道:“菰好像结出嫩芯了!” 一言惊醒陷入沉思的人。 李星遥回过神,又听得:“早晨本来想同你说的,结果打了个转,我给忘了。那兔子忒能跑,早晨我追它追到菰田,不小心被绊了一跤。起来时才发现,那菰的根部,好像真的结了嫩芯。是不是的,我也不敢确定,感觉是,你要不去看一看?” 李星遥转头朝着菰田看去。 她自然知道,那根部,的确是“嫩芯”。茭白正值孕茭期,其根部一日日露白,一日日膨大。她本打算,等茭白正式采收时,再同赵端午说。哪里想到,赵端午歪打正着,竟然自个发现了。 心中有些雀跃,面上她做出惊讶的样子,道:“真的?” 赵端午点头,说真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朝着茭白田而去,赵端午迫不及待先下了田,指着一株茭白,道:“就是这株。”他还上手,就着最中间的部分,掰了一下。 茭白根带叶子被掰了下来。 “这好像的确是嫩芯。” 李星遥有一种种下的种子终于开花结果了的满足感,虽回答的似是而非,可心中极为确定。她接过那茭白,将外头的壳扒了下来。 只见里头白生生的,好似笋一样的“肉”,饱满,新鲜。轻轻掐一下,还能掐出些许水份来。 “你说,这能吃吗?” 赵端午有些拿不准。 菰结嫩芯了,真个见鬼了。他以为,阿遥只是胡乱一说,他也没当回事,没真指望,其结出嫩芯来。 第50章 哪知道,竟叫阿遥说中了,不抽穗的菰,竟然会长出嫩芯。 既然蒲菜的嫩芯能吃,这菰……的嫩芯,应该也能吃吧? “不若,我们试试?” 他问了一句。 又苦恼:“你说是煮着吃,还是蒸着吃呢?” “都可以。” 李星遥忙回应。纠结了又纠结,还是没忍住,道:“上次榨的胡麻油还有许多,我们蘸上油,炙着吃怎么样?” 水煮茭白和蒸茭白,虽然也能吃,但,她还是更想吃加了油的茭白肉丝。 可惜,眼下没有铁锅。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做个炙茭白。 “也行吧。” 赵端午一口应下,自告奋勇去庖厨干活了。 当天傍晚,他便陷入在了茭白的美味中。只觉,这东西怎么这么好吃?清甜,似笋,又不是笋。 李愿娘道:“天行有常,万物生长自有规律,这菰结了嫩芯,也不知,是偶然,还是长久。你们胆子倒大,竟然敢直接煮了吃。” 边说着,目光投向李星遥。 李星遥不明所以,还以为她在责怪自己胆大包天,没吃过没见过的东西也敢乱吃。没好意思笑了笑,道:“我和阿兄心里太激动。” “就是。” 赵端午忙帮着她说话,“不煮了吃,怎知它如此美味?” 不过,“阿遥,我们只种了那么多,吃完了,岂不是没有?” 又想到,这最初的菰是从芙蓉池挖来的,瞬间便坐不住了,道:“我明天就去芙蓉池看一看。” 看什么?看看还有没有没抽穗的菰。 李愿娘摇头,很是无奈,“想一出是一出,你可消停点吧。先前,你和阿遥两个,已经把所有没抽穗的菰全部挖了回来,你忘了吗?” 好吧。 赵端午瞬间偃旗息鼓。 李愿娘话锋一转,又道:“不过。” 她目光平静,脸上还带着笑,看着,似玩笑一般随口一说:“萝卜种子留下来,来年种下,还能长出萝卜,这菰,说不得也一样。阿遥你们要不要试试,留点种子,来年种下?” 李星遥点头,“可,它的种子在哪呢?” 茭白这一季收获了,还有下一季,中间还需搁田。但眼下,她不能表现出她知道,便把话题含糊过去了。 李愿娘也没有再说,她便将这茬暂时放下。 又交代赵端午,说之前说好了,菰若抽出了嫩芯,要给萧义明一些。赵端午本来有些舍不得,念及,兄弟情还是要顾的,说话也是要算话的,只得郁闷的应了。 待茭白又长大了些,他采了好些,送到了萧义明手上。 这日,兄妹两个在田间忙碌。院子外忽有人来,说自己是通济坊西曲的,因见到兄妹二人家中糜子和菜长得好,便想来讨教讨教。 赵端午迎了上去。 他知道对方。 自舅舅李世民那次现身后,李愿娘便让人又把周边几个坊的人查了一遍。西曲这家,的确是普通农户,家中比他家,还要贫苦。 人特地上门,不好不搭理,他客气了几句。对方将家中情况说了,只道是,地里的糜子稀稀落落的,一年收成比一年少。菜地里的菜,也长不大。再这样下去,这城南,也住不得了。 来人神情仓惶,李星遥听得心中也有些感伤。 她转头看着已经似小山一般高的肥料堆,想了想,唤赵端午:“阿兄。” 赵端午见她目光落在肥料堆上,便知她要干什么。 纠结了一小会儿,他扒拉了一点肥料,送给了来人。来人高高兴兴走了,他回过身,刚说了一句“阿遥”,门外突然又有悉悉簌簌的声音。 莫不是还有疑问,又回来了? 他心中嘀咕,转身看向门外。 门外有个小豆丁正呲着牙,屁颠屁颠朝着他跑过来。 “不……” 他惊恐的差点说出一句不要过来。 那小豆丁却一头扎进院子里,直接略过他,扑向李星遥,甜甜地喊:“阿姊!” 第34章 豆丁 “谁……谁是你阿姊?” 赵端午的腿有些软。他看着那人畜无害,平日里瞧着明明很可爱,眼下却只叫他觉得可怕的小豆丁,急道:“你谁啊?” 小豆丁扭过了头,对着他也甜甜一笑。而后一下子扑到了他怀里,抱着他的腿,唤:“阿兄!” 他汗毛倒立,头发也险些竖起来了。 忙不迭把人提起,丢到一边,又用眼神暗示:你不要乱喊,我现在不是你阿兄。 “阿兄?” 李承乾有些失落。 他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本想说,阿兄你好像长高了。话到嘴边,想起来之前阿娘交代的,忙咽了回去。 “你就是我阿兄。” 他坚定地回说。又强调:“我阿耶也是这么说的。 “你……阿耶?” 赵端午面上颇有几分一言难尽。 他琢磨着,二舅舅明明带兵打仗去了,哪有机会说这话。这话,别是承乾小家伙瞎编的吧。 想到瞎编,心中又有些郁闷。 二舅舅先前搞偷袭,不声不响,早已换了身份住进了通济坊。今日倒好,他前脚走了,后脚承乾也来了。明明秦王府戒备森严,承乾不应该来这里的。 “你家里人呢?” 他意有所指问李承乾,心中盘算着,以防万一,得找借口把人赶紧弄走。 李承乾却手往不知道哪个方向一指,道:“我阿耶打突厥去了。” 不是。 赵端午汗颜,他想说的,明明是,“你……” “你阿耶,也去打突厥了?” 冷不丁的,李星遥出了声。 她站在李承乾面前,微微弯了身子。 李承乾本就是为她而来,见她笑,也弯着唇笑,“对啊,阿姊,我阿耶也打突厥去了。” 说到“阿耶”,面上满是骄傲与钦佩,“你还没见过我阿耶吧,我阿耶很厉害的,他……” “你家在哪?” 赵端午心中一个咯噔,连忙出声打断。 李承乾便顺着他的话道:“我家就在坊内西曲。对了,阿兄,阿姊,你们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说到名字,又献宝一样迫不及待道:“我叫黎钱,黎明的黎,好多钱的钱。” “黎钱?” 赵端午表情难言。 李星遥却明白过来了,“你是黎阿叔的孩子?” “你竟是黎阿叔的孩子?!” 赵端午见黎钱想说话,忙先他一步出了声。他一把将人拉住,作出关心的样子来。循循善诱,道:“你家到我家,有段距离。你一个人偷偷跑来,你家里人定然担心。这样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 黎钱却摇头。 他还颇为贴心地朝着身后一指,道:“我阿娘也来了。” 赵端午:! 他耳朵轰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转过头,便见,不远处,长孙净识正疾步而来。 “赵家二郎。” 恍惚间,长孙净识已经走到了跟前。 她颇为自来熟地打了声招呼。目光落在李星遥身上,笑了一下,又招呼:“李小娘子。” “黎家阿婶。” 李星遥忙回应。 她已经知道,对方是黎钱的阿娘,黎明的娘子了。 记忆里,黎明上门走动后,李愿娘曾随口同她提过,只道是,黎明的娘子在晋州老家。因家中父亲生病在床,黎家又只得一儿一女,黎明娘子的兄长,在前线打仗,是以黎明的娘子留在了家中侍疾。 先前她并没见过黎明娘子,如今对方来了长安,想来,晋州那边,情况转好。 又对着对方招呼了一声,她客气笑笑,欲端了水来。 “李小娘子,不必客气。” 长孙净识瞧见她动作,忙把她叫住。又抱歉笑笑,指着一旁明显乖了许多的李承乾,道:“我姓常,名开怀。之前一直在晋州,赵小郎君和李小娘子,先前没见过我。昨日我回来,听阿婆说起先前之事,便准备上门拜访。哪知道。” 说到此处,顿了顿,目光快速从柳树上正歇息的喜鹊身上掠过。再开口,自然而然:“灵鹊这孩子,是个急性子,没等我把礼准备好,就寻着烟,往你家来了。” “灵鹊……” 赵端午眉毛动了一下,又转过身,往自家烟囱上看。 李星遥顾不得这些,她看着黎钱,道:“灵鹊聪明,既知道他家中有人,我们便也放心了。” “他。” 长孙净识摇头,给了一旁生无可恋的赵端午一个眼神,道:“空手上门,到底要不得。我先回去,等晚上你们阿娘回来了,再上门。” “阿娘,我不回去。” 李承乾一听要回去,立刻急了。他迈着两条小短腿上前,一把抱住了李星遥的大腿,又喊:“阿姊,我不回去。” 第51章 他是特意为了阿姊来的,才不要这么快就回去。 “灵鹊。” 长孙净识下了最后通牒。 虽只有两个字,但,震慑意味极浓。 李承乾只得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又一步三回头,满脸失落地同长孙净识一道走了。 他们二人走了,李星遥回头看烟囱里的烟,若有所思,道:“灵鹊莫非遗传了他阿耶的机敏?” “什么?” 赵端午没听清。 “没什么。” 李星遥便笑笑,又说起之前的借肥料一事。 * 却说回黎家的路上,李承乾从路上采了两朵野花,递到了长孙净识的手上。他蹦蹦跳跳,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忘了问阿娘,他为什么叫灵鹊了? 便停下步子,仰起头,问:“阿娘,灵鹊是我的新名字吗?” 见长孙净识点头,又问:“为什么阿娘要叫我灵鹊?” “因为。” 长孙净识心虚笑笑,张口就来:“喜鹊是很有灵气的鸟,今日喜鹊登枝,你阿姊他们,没料想我们来。阿娘给你起名叫灵鹊,是想让你像喜鹊一样充满灵气,想飞多高,就飞多高。” “原来如此。” 李承乾恍然。又说:“我喜欢这个名字,以后我的小名,就叫灵鹊了。” 他喜欢灵鹊这个名字。 阿娘说,今日喜鹊登枝。是啊,他见到了阿姊,是好事。 往日里,他找阿姊,寻阿姊,他去了平阳公主府找,也去了霍国公府找。可找啊找啊,都没找到阿姊的影子。 后来阿耶告诉他,阿姊不在城北,而是在城南。 他问阿耶为什么,阿耶说,因为城南,也有阿姊的家。阿姊生病了,李参军说,她只有忘记自己,忘记自己的身份,才会慢慢好起来。 他记下了这话,他央着阿耶带他一起来。阿耶答应了,可是不巧,他带兵打突厥去了。 阿娘便践行承诺,带着他来了。 今日,他实在迫不及待。他见到了阿姊,阿姊…… “阿娘,阿姊像柰,甜甜的。” 想到见到李星遥时,心中第一时间冒出的感觉,他小大人一样说了一句。 长孙净识哭笑不得,“像柰?” 本想说,你阿姊又不是吃的,怎会甜甜的。转念一想,承乾这话,乍一听没头脑,仔细一想,还真有道理。 阿遥可不是像柰? 虽然她安安静静站着,人的确还虚弱,可是她一开口,便叫人如沐春风。柰,是甜丝丝的,阿遥,也的确是甜甜的呀。 “那你以后,可要记得,多听你阿姊的话。” 交代了一句。 李承乾用力点头,道:“以后,我要存很多很多的柰,全部拿去,给阿姊吃。” 长孙净识摸摸他的耳朵,只当他童言童语。 至傍晚,天色暗了下来,赵家院落里,灯油刚刚亮起点着。 赵端午将白天发生的事说了。李愿娘听罢,说惊讶,倒也不算十分惊讶。 大抵已经习惯了弟弟一家子的作为,也或许是猜到了,弟弟都来了,长孙净识还会远吗? 她笑笑,道:“上门即是客,你黎阿叔一家,不是不知分寸的。他们若以诚相待,你们也以诚相待便是。” “嗯。” 赵端午应下了。心中只叹,这场戏,可越来越难演了。但愿,承乾,哦不,灵鹊那小家伙,早日回去。 想到灵鹊,又觉嘴疼。 用脚趾头想他都知道,这名字定是二舅母随口乱起的。也不知,二舅舅回来……不,二舅舅回来,定然没有异议。 回想二舅舅和二舅母日常相处,他揉头发,感觉牙有点酸。 大概灵鹊与他“心有灵犀”吧,前脚才想到灵鹊,后脚,灵鹊就来了。 是长孙净识带着一道来的。 见到李愿娘,灵鹊颇有几分惊喜。许是因为长孙净识也在的缘故,这一次,他没表现出过分的亲昵来。 长孙净识便把先头说过的客气话说了一遍,又把黎明去打仗了,所以没能遵守承诺去终南山,等人回来,再将前头的承诺践行这话说了。 一番其乐融融。 天色更晚了一些,长孙净识提出告辞。 赵端午总算松了一口气。 本以为,说了告辞,母子两个,便回秦王府了。可,三日后,他才发现,他那口气,松的太早了。 长孙净识再度上门,道晋州那边,突然传来消息,消息与黎家阿婆有关。她欲带黎家阿婆回一趟晋州,因路途遥远,不想带着灵鹊一道,因此想暂时将灵鹊托付给李愿娘,请求李愿娘帮着照看些时日。 李愿娘自然……应了。 灵鹊就这样,被送到了赵家。 “灵鹊,你会听话,对吗?” 看着眼前快乐的不得了,脸上全然没有因为家人要“远行”而难过的李承乾,赵端午心中的弦绷紧了。 虽然李愿娘同他说了,不打紧的,让他放宽心,相信李承乾。 可他做不到啊。 童言无忌,谁知道三岁的李承乾,会说出什么让他吓掉魂的话。 “你阿娘走之前交代了,让你全听我的,你记下了吗?” 他再次强调。 李承乾点头,乖巧极了,“阿兄,我都听你的。” “阿兄。” 李星遥看笑了,她实在不明白,为何阿兄看到灵鹊,总是很紧张的样子。猜测是,三岁的孩子,狗都嫌,便没当回事。 她好心安慰赵端午:“常娘子说她很快就回来,我会帮着阿兄,一道照顾灵鹊的。” “谢谢你啊。” 赵端午有气无力回应。 心中腹诽,阿遥啊阿遥,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很快,其实,可能也没有那么快。 晋州来信是真,消息同黎家阿婆有关,也是真。 当初黎家阿婆因逃难而来,又因遇到二舅舅,得二舅舅照拂,才在长安有了立足之地。二舅舅虽忙,却也没忘了,帮她寻找战乱时走散的家人。 此次晋州来了消息,言称,有了黎家阿婆家人的消息。黎家阿婆自然着急,二舅母便派了人,同她一道去晋州寻亲。 承乾不想回秦王府,可二舅母,却不能在通济坊久待。如此,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展望之后的生活,赵端午突然觉得,好累啊。 他提议:“阿遥,明日我带着灵鹊,一道进山吧。” “阿兄决定明日就进山?” 李星遥有些惊讶。 原先她与赵端午说好了,等两日,天气凉快点,她与他一道进山。 因萧瑀帮了她的缘故,她便想投桃报李,送对方一台榨油机。做榨油机需要木头,家里的木头,又都用完了。 她本想去外头买现成的阴干好的木头,可赵端午因为先前的木头有灵气事件,打定主意,要再去终南山碰运气。 她当然不好说,这都是系统干的,只能应下来。 赵端午说,明日带着灵鹊进山,约莫是想,消耗灵鹊的精力? “那我明早煮点莲子水带上。” 她并无异议。 哪知道,赵端午却摆手,道:“阿遥你就别去了,你不是要买驴吗?明日,你可以租头驴,骑上先去西市看一看。若是有看上的,改日我同你一道去买。” “那……也行吧。” 她便没再坚持。 左右之前想跟着一道进山,是为了完成系统给的下一阶段任务。去山里,是走路,去买驴,也是走路。于她而言,并无什么区别。 当天晚上,赵端午将灵鹊带去了黎家睡,他还给出理由,道:“灵鹊年纪小,正是需要有人陪着的时候。他阿娘和阿耶都不在,突然换个地方,去别人家睡,我怕他睡不安稳。反正都在坊内,我陪他,去他家睡吧。” 李星遥听罢,只觉他贴心。 当晚,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不知何时,雨势渐大,轰隆一声雷鸣,雨又噼里啪啦更大了。 那雨声好似响在耳边,扰的人睡不着。 李星遥睁开了眼。 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有些紧张。 她回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一幕。 两个月前,长安城暴雨如注。那日,她在屋中席上坐着,忽然间,墙塌了。赵端午吓了一跳,她也吓了一跳。 之后,又一堵墙塌了。 今夜,雨势同那日一样,盛极。不,今夜的雨,好像比那日的雨更大,更急。 也不知,家里的墙能不成支撑的住? 翻了一个身,想到赵光禄将所有的墙都加固了,心中稍安。正准备再翻一个身,蓦地,恍似听到,院子里有声音。 心中一凛,又听得,赵端午说话的声音。 忙起身点了一盏油灯。 推开门,便见赵端午犹如落汤鸡一样,浑身湿透站在檐下。他怀里抱着的,睡得小猪崽一样香甜的,正是灵鹊。 第52章 “阿兄,怎么了?” 她问赵端午,又欲接过灵鹊。 赵端午道:“墙塌了。” 又说:“黎家的墙塌了。” 说到“塌了”,心中实在气苦。 他怎么这么倒霉呢?不就是想,将灵鹊转移到别的地方,防止他乱说话吗?可,才去黎家一日,黎家的墙,就塌了。 那墙,是跟他有仇吗? 还好他反应快,也跑得快。怕一面墙塌,更多的墙会塌,他便将灵鹊抱着,回了自家。 “黎家的墙塌了?” 李星遥眼皮子一跳,本就担忧的心,更担忧了。 正想说话,屋里头,李愿娘也起了身。待问明缘由,将灵鹊抱起,又招呼他们二人:“阿遥,你来我屋里,二郎速去换件干衣裳,换完,也过来。今夜雨大,黎家的墙塌了,我这心里,不踏实的很,得把你们都放在眼皮子底下。阿遥一会跟我睡,二郎铺张席,睡我床边。” “阿娘。” 赵端午下意识想拒绝。 李愿娘却神色严肃地对着他摇了摇头,他犹豫了一下,便没多言。 是夜,雨声更大。 李星遥本来睡不着,可,或许是前半夜折腾了一遭,她困了,又或许是,有李愿娘在身侧,她胡思乱想着,想着想着,倒也睡了过去。 一觉至天明。 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可推门,便见檐下极深极深的积水。 赵端午已经早早爬了起来,正清理着院子里的积水。 “还好阿耶挖了引水渠,不然昨夜,咱们家的屋子怕是要被淹了。” 一边清理,另一边他不忘庆幸。 李星遥也有些后怕,拿过箕帚,也跟着一道清理。 本想多问几句关于黎家屋舍的情景,屋里头,灵鹊却醒了,一声声唤着:“阿兄。” 赵端午隔着窗户回他:“别喊了,干活呢。” “阿兄,我们怎么在这里?” 灵鹊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为何又出现在了这里? 问了一句,赵端午笑了,很是无奈。 “你梦游,走过来的。” “啊?我会梦游?” 灵鹊惊恐极了,下了床,又迈着小短腿奔向了门边。他看到李星遥,立刻紧张地问:“阿姊,阿兄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 李星遥实在没法昧着良心骗三岁小孩,便摇头,说:“昨晚下了好大的雨,你们家的墙塌了。阿兄怕出事,便抱着你回来了。” “哦。” 灵鹊恍然。 下一瞬,“墙塌了?” 他怎么没听到“砰”的声音? “灵鹊啊。” 赵端午终于忍不住了,他说:“你是属猪的吗?” 末了,又说:“本打算今天带你上山的,算了,林子里湿漉漉的,路不好走。一会你跟我曲池坊,挖点土,修墙吧。” “修墙?” 灵鹊眨巴眨巴眼,下意识想说,不用了吧,赵端午眼疾手快,一锤定音:“就这么决定了。” 早饭后,他便带着灵鹊去曲池坊挖泥了。 李星遥将晌午要吃的菜准备好,便往西市去了。从出家门,她就开始计步,数到第一千步时,她步子顿了一下。 而后,迈出第一千零一步。 一千零二。 三千步。 五千步。 她累得够呛,几乎每走一千步,便停下来休息一下。终于走到九千步,她双腿几乎瘫软,只觉,腿不是自己的腿,人也恍恍惚惚不知置身何处。 稳了稳心神,她扶着一颗树缓缓坐下。 虽说,一万步以内,她是安全的。可眼下,她必须要歇歇了。 叮当。 耳畔忽然传来铃铛声。 她本没有在意,可听到有人问及“驴价几何”时,下意识地回过了头。 结果便见,有人在买驴。 卖驴人牵了五头驴,五头驴的成色,都不错。问价的那人牵着一头驴走了,她留心细看,想了想,也上前,问那买驴人,其中一头颜色偏黑的驴,价格如何? 卖驴人道:“八贯。” 她眉心一跳,面上不显,又指着另一头问:“这头呢?” “还是八贯。” 卖驴人咬死了八贯。 她便不再问了。 卖驴人却道:“你不买,你问什么问?” “我不问,怎知你坐地起价。” 她实在无奈。 本不想挑破话头,哪知道,对方竟有此一问。 八贯,实在太贵,远远高于市场价。 而市场价,最好的驴,也不过七贯。 之前她说要买驴,赵端午便专门同她“科普”了外头的驴价行情。只道是,正经买驴的地方,在西市。西市的驴分三档,上贾七贯,中贾五贯,下贾四贯。西市官员虽每隔十天,对驴价进行市估,可大体,行情便是如此,错差不会太大。 因在西市交易,需要市券,有人嫌麻烦,又或有人,无法进入西市交易,便催生了私底下的交易。 私下的交易,因没有“保障”,所以价格远比西市的低。似眼前成色的驴,最贵也不会超过五贯。 可卖驴人说,八贯。明明方才,她已经瞧见,前头那位买驴人给了三贯。本以为,剩下的驴,纵然因品相不一,价格也不一,哪怕比三贯贵,也不会贵到哪去。哪知道,是她天真了。 不欲多费口舌,她便起身,准备往西市走。 那买驴人不情不愿,喊住了她,道:“五贯,五贯我卖你一头。” “我只要三贯!” 又一个声音斜刺里突然插过来。 紧接着,一个一瘸一拐的阿叔牵着驴走了过来。那驴,毛色发亮,步伐稳健,竟比卖驴人手上的要好上许多。 高下立见,李星遥瞬间心动。 第35章 惹祸 “当真只要三贯?” 李星遥问了一遍。 那阿叔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又指着那驴,道:“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也不想把它卖了。小娘子应知,人与人,人与驴,都是有缘分的。缘分尽了,便该好聚好散。我没精力喂它了,人上了年纪,这不,摔了一下,实在折腾不动了。我看小娘子面善,刚才又听到小娘子问驴价,便过来问一问,还望小娘子不嫌弃我冒昧。” “阿叔客气了。” 李星遥忙回应。犹豫了一下,又问:“刚才阿叔说,摔了一下……” 她想问对方,是从驴身上摔下来的吗,又恐这话冒昧。 对方却像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一样,郁闷笑笑,又叹口气,道:“我知道小娘子想问什么,但,我这伤,不是驴摔的,却是我自个摔的。因方才我想出门,给驴割点草,结果眼睛不好,摔了一跤。我想着,驴要活,我也要活,我养不了驴了,便把它送给有缘人。之所以问小娘子要三贯,其实,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是……想用来治伤。” “原来如此。” 李星遥恍然。 她转过头,又看那驴。 便见那驴对着她甩了甩尾巴。驴的眼睛里,好似还有些哀伤,似是,不愿意离开主人一样。 “这驴,不愿意离开阿叔你呢。” 她随口说了一句。 孰料,那驴却“嗷”地叫了一声,朝着她来了。 她吓了一跳。 阿叔忙把驴叫住,见驴往她身边来,却并没有伤害她,只是安静地停在一边。愣了一下,道:“它好像,想让你把它带走呢。” 又说:“小娘子,你就当做个好事,救救我,也救救驴。” 李星遥不言。 纠结了一番,她点头。 驴,的确是头好驴,且价格还算划算。阿叔照顾不了驴,他又正需要钱,她买下驴,的确皆大欢喜,也算,做点好事了。 你情我愿又双赢的事,她愿意。 可最初的卖驴人不乐意了,那卖驴人跳了出来,立刻破口大骂,口称什么不讲规矩,先来后到。李星遥还未与他掰扯,阿叔便瘸着一只腿跳出来了。 他指着那卖驴人,历数对方不诚心,欺负小娘子云云。 两人掰扯了一番,最终卖驴人骂骂咧咧走了。 “小娘子,你骑过驴吗?” 阿叔松了一口气。大抵心事已了,脸上也难得放松了些。 他问了一句,见李星遥摇头,便颇为热心道:“没关系,不用害怕,驴通人性,你好好待它,好好同它说话,它听得懂的。我先教你如何骑驴,你回头多练练,就会了。” 李星遥从善如流。 阿叔便简单教了几句。末了,颇为不舍地伸手,想拍拍驴的身子。可,手快落下去时,又收回来了。 “这驴啊,名字叫阿花。我养了它好多年,之后,你要好好待它。” 李星遥点头。 他又说了一遍:“你要好好待它,知道吗?” 李星遥又应了。 第53章 钱货两清,阿叔不舍地走了。驴盯着他,往前了两步。李星遥唤:“阿花。” 它回过了头。 又“嗷”的一声。 “你不用害怕,我暂时不会骑你。” 李星遥同它“好好说话”,又轻轻地,学着阿叔刚才教她的,摸了摸驴的脖子。 驴并无排斥情绪。 她松了一口气。 记得方才只走了九千步,便打算,一次将剩下的一千步全部走完,之后再试着骑着驴回去。免得暴走不持续,系统不认账。 便牵着驴,慢悠悠地往通济坊去。 九千五百步。 九千九百九十九步。 一万步。 叮! 熟悉的声音果然响起了。 系统:「恭喜宿主,您已成功完成任务。新物资正在解锁中,请查收。」 脑子里旋即出现了两样东西,李星遥愣了一下。暗忖,系统之前只随机掉落一样东西,她只能被动接受,没有选择的余地。今日,怎么给了两样东西? 难道,是要她二选一?还是,两样东西,都是给她的? 不敢相信系统会如此大方,她定睛细看那两样东西是何物,系统却又出了声:「宿主请选择你想要的物资,选择时间为十秒,倒计」 “等等!” 她连忙叫停。 又抢在系统前面,问:“之前为什么不能二选一?” 「因为系统升级了。」 “那之后,系统再升级,我可以三选二吗?” 系统沉默。 “那棵用来做榨油机的树,还有虫白蜡,也是你给的?” 系统继续沉默。 这沉默,却叫李星遥心里一动。 “为什么上次没有暴走,没有启动系统,却得到了虫白蜡?” 「因为」 系统更沉默了。 “是,补偿礼包吗?” 李星遥试探回应。 这个疑问,早在她心里很久了。按系统德性,她觉得对方不会这么大方。联想玩过的游戏,猜测,或许是系统曾经出现过bug,给她发放了补偿。 毕竟补偿是不劳而获的,那虫白蜡,太贴合“不劳而获”四个字。 不过,所谓的bug,“是不是第一次解锁物资时,我本也可以二选一的?” 她问了系统。 系统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她便明白了。 “虫白蜡挺好的,但眼下,我用不上。” 「系统给的,自然不是无用之物。」 系统终于出了声。 「我也是第一次启用,你要允许,我出现错误。」 “我允许,不过,看在虫白蜡暂时的确用不上的份上……” 「二选一。」 嗯? 李星遥眉头一挑,虽然系统亡羊补牢,给她补偿了虫白蜡,很好,可,“我两个都要。” 她表达了自己心中所想。 系统……系统大概被气死了,没理她。 正当她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不若先暂时接受一样,系统出了声:「物资已解锁。下次暴走三万步,即可解锁新物资。」 随后方才看过的两样东西,全部进了脑子里。她一一扫过,见是动物接生术、砖窑。 唇角的笑由浅到浓,她大喜。 虽然动物接生术,听着像凑数的,就像是随意从哪扒拉来的,可,砖窑,正符合她所需。 按照系统作风,接下来,她应该可以拥有自己烧制的砖了。 眼前浮现出砖窑的模样,她甚至畅想起,推倒土墙,再造砖房子,一家人在砖房子里,再也不用担心暴雨冲垮墙的场景。 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冷静下来,才发现,系统给的下次暴走任务,是三万步。 三万步! 怕是要走死个人。 怀疑系统是故意打击报复,她叹了口气。正巧驴也出了一口气,她便看驴。又好声好气,提前打招呼:“阿花啊阿花,我现在要回去了,你同我一道,回我们的家。等回去后,我给你准备新鲜的草料。” 阿花又出了一口气,似是听懂了。 她便小心翼翼上了驴,又按照阿叔教的,摸索着使唤着驴前进。驴也的确听话,带着她缓缓朝着她指引的方向走去。 一人一驴,逐渐磨合好了,驴的步子比先前快了许多,她也松了一口气。 眼看着前方有一座桥,过了桥,再走几段路便到了通济坊,她打了个哈欠。驴朝着桥边走去,可,走了两步,驴蹄停下。 阿花好像看到了什么,“嗷呜”一声,又疯了一样,朝着河岸边某棵柳树下去。 李星遥这才看到,柳树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年岁,似与赵端午相仿。因是背对着她,她瞧不清模样。只能隐约根据对方的身量和衣着,猜测,是位小郎君。 “嗷呜!” 驴又喊了一声。 李星遥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她忙叫驴停下,阿花阿花的唤。可方才还温顺的驴,此时就像着魔了一样,直朝着那小郎君而去。 小郎君大概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慌忙回头。 可,来不及了。 一张大大的驴脸怼到了他脸上,驴将他顶下了河。 “阿姊!” “阿遥!” 两声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李星遥掐了自己一把,才终于找回自己的意识。她骑着驴,把一位无辜的小郎君戳死了。 那小郎君,此时在河里。 而刚刚,好像是阿兄和灵鹊。对,阿兄! 脸色煞白转过头,便见,赵端午正白着一张脸,朝着她跑来。 “阿遥!” 赵端午冲到了驴跟前,恨不得锤那驴两下。他一把将妹妹从驴上扶下来,又气急败坏道:“这驴是疯了不成?” 提到“疯了”,李星遥心头一震,慌忙看向水里,便见,那位小郎君浑身湿漉漉地从水里走了出来。 “嗷呜!” 驴又似疯了一样,往他身边去。 “阿兄!” 李星遥脸色变了又变,刚刚因见了人没事而勉强放下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她抓着赵端午的胳膊,赵端午点头,忙往水里去。 可那驴,却不动了。 它好像突然安静了,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垂着头,站在水里。 一人一驴,在河水中间。 人,上了岸。 小郎君牵着驴上了岸,驴竟然也听他使唤,同他一道上了岸。 “这驴,你哪来的?” 小郎君问李星遥。 只问李星遥。 李星遥心中实在抱歉,说:“我刚买来的。” 又好声好气,愧疚道:“这位小郎君,实在抱歉,我这驴……” 还没说完,就被小郎君打断了。 “同谁买的?” 小郎君声音冷淡,目光也极淡漠。 他又问:“是不是一个脖子上有痣的人卖给你的?” “是……是。” 李星遥回想刚才那阿叔的模样,点头,又说:“阿叔说,他上了年纪,喂不了驴,所以三贯卖给我,我……” “这是我的驴。” 李星遥:…… 她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便见,驴抬起头,亲昵地在小郎君身上蹭啊蹭。喉头动了一下,她脸上又是难堪又是羞愧,“所以那位阿叔,他……他……” 他骗了她。 李星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刚刚,轻易听信了旁人的话。那位阿叔骗了她,所谓的驴,不是阿叔的,而是,阿叔偷来的。 而她,此刻不仅被人抓了个现行,还骑着“赃物”,将苦主顶到了河里。 心中凄苦,她诚恳了又诚恳,道:“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那驴,是他偷了你的。我……我买了赃物,我也有错。这样吧,我把驴还给你,至于你的伤……” “阿姊,他胳膊在流血!” 灵鹊惊讶地出了声。 李星遥闻声,朝着小郎君胳膊看去,便看到,那胳膊不知何时被划了一个大口子,此时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流着血。 一时间更无地自容了,她看着小郎君的脸,便见对方的脸也有些发白。 “实在对不住,我带你去医馆里包扎吧。” 她再次认错。 赵端午也道:“这位小郎君,当真对不住。我妹妹,她不是有意的,她初次一个人出门买东西。哪里想到,心思单纯,就被人给骗了。不过你放心,是我们的错,我们也不会赖账。你的手,必须得去包扎了,你同我们一道去医馆吧,治伤的钱,我们来出。” 可…… 小郎君没有回应。 他垂下了眼睑,一张脸瞧着,比刚才还要煞白了。 似是没将那治伤的话听在耳里,又似是,听到了,却觉得,没必要。他转身,牵起驴,一言不发便欲离开。 李星遥怔了一下。 第54章 忙出声:“你的伤……” “与你无关。” 小郎君却丢下四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一手牵着驴,另一只手,滴答滴答往地下滴着血。可他却恍若未闻,只是一个劲往前走。 “你在流血啊!” 灵鹊急了,小家伙不明白,怎么还有人受伤了却不肯治呢? “小郎君!” 赵端午脑袋有点疼,他抓一把自己头发,便欲上前,将人堵住。哪知道…… “砰!” 小郎君身子晃了两下,整个人径直倒在了地上。 “这……这这这……” 赵端午傻眼。 闭闭眼又睁开,嘟囔一句“叫你犟”,他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因人已经昏迷不醒,那流着血的胳膊瞧着,越发骇人,几人便连忙把人送到了附近的医馆。 至医馆,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赵端午看着郎中露了面,方松了一口气。回头见妹妹愁眉苦脸,一脸天塌了的样子,忙出言,安抚道:“阿遥,你莫担心。左右有郎中在,能对症下药。” “就是啊,阿姊,你不要担心。” 灵鹊也出了声,还信誓旦旦道:“要是这个郎中看不好,我再给他找几个郎中,保证将……” 话未说完便被赵端午打断了。 “阿遥你还记得那骗你的人的模样吗?” 赵端午问了一句,牙齿也咬得咯吱咯吱响。他只恨,今日出来的晚了。若是他早出来,兴许便不会出这桩事了。 那偷驴贼不要脸,偷了驴,当场销赃,阿遥天真,上了他的当。等他找到对方,一定要将其绳之以法,以泄今日之气。 “阿兄。” 李星遥却越发愧疚了。她道:“这事,与我也有关系。我不应该贪便宜,与人私下里买驴。” “这怎么能怪你呢?” 赵端午摇头,一脸阿遥你是无辜的,这事千错万错都是那偷驴贼的错的表情。 “吃一堑长一智,日后,多留个心眼就是。骗子防不胜防,你也是苦主。喽,你损失了三贯钱呢。” 最后几个字,他是刻意加重了的。 李星遥听在耳里,虽知道他有意活跃气氛,想让她不要多想。可,不多想,她实在做不到。 今日损失的,不止三贯。 看伤,买药,这钱,该花。毕竟她也算半个罪魁祸首。可,若是小郎君就此醒来,没有后遗症,也就罢了。 若有后遗症,只怕,要花的钱更多了。 心中实在郁闷,一时有些后悔。今日出门前,应该看黄历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当初就该听赵端午的,等一等,等他忙完了砌墙的事,再一道去买驴。 “对了,阿兄,你们怎会来此?” 想到今日出门前,赵端午和灵鹊明明往曲池坊去了,此刻人却出现在了这里。她颇觉狐疑,便问了一句。 赵端午道:“本来是要去挖土的,可走到半路,还是放心不下你,就往城北来了。” “是啊,阿姊,我和阿兄,瞎猫逮着死耗子。看到驴发疯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灵鹊拍着小胸脯,做出一副后怕的表情来。 恰此时,郎中看完诊,出来了。 李星遥顾不得其他,忙问:“敢问郎中,那位小郎君,情况如何?” “无碍。” 郎中摆了摆手,表情还算轻松。 可,“不过。” 他话锋一转,脸上神情也严肃起来,“身上的伤,是皮外伤,好治。只要按时换药,不见水,养一养,总归会好的。可身上的伤好治,心里的病,却难治。这小郎君小小年纪,也不知,心中怎生有那么多愤恨?” 说到“愤恨”,叹了口气,“幽愤于心,不是几样药就能治好的。你们作为他的朋友,平日里要多开导开导他,免得他心窄了,日后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来。” “骇人的事?” 灵鹊被“骇”到了。 他迟疑了一下,问:“他是因为被偷了驴,所以才幽愤于心的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郎中摇头,又指着里头,叮嘱:“他本来就染了风寒,今日叫水一泡,刚才发起了热。等热退后,人就会醒来,我给你们开些药,你们带回去,记得按时给他服下。” “好。” 李星遥忙应下。 打眼往里头一看,果然看到,人还躺着。心中越发郁闷了,她打起精神,问赵端午:“阿兄,我们……” “把他带回去吧。” 赵端午知道她想说什么。虽心中有那么些不情愿,可事已至此,明面上,他没有别的选择。再者,他并不知道,对方家在何处。苦等人找上来,不是办法,还不如把人带回去,等醒了,再做打算。 一行人便拉着驴,驮着人,折返通济坊。 回到家中,赵端午又把人安置在了自己房间。 “黎家还有多的屋子,等我收拾出来,再把他挪过去。” 他交代了一句。 话音落,又想起,明面上,黎家是黎家,自家是自家,自家弄伤了人,怎好放在黎家。便又改口,道:“灵鹊今晚与阿娘睡,我同他睡,顺便,帮着照顾他。” 一锤定音。 当晚,李愿娘知家中出了意外,心中“担忧”。她看着那小郎君,念了声阿弥陀佛,又说,希望他快快醒来。 小郎君是夜没醒。 第二日一早,赵端午打着哈欠出了门,入目便见,自家妹妹满脸着急地看着他。 “没醒。” 他吐出两个字。 又转折,“但,比昨天好多了。” “阿弥陀佛。” 李星遥也学李愿娘,念了声阿弥陀佛。她想了想,道:“阿兄,你能帮我买只鸡吗?” “买只鸡?” 赵端午打哈欠的动作一顿,很久以前,家里倒是养鸡,只是阿遥怕鸡,家里便不养鸡了。这买鸡,是,“给他吃?” “嗯。” 李星遥点头。见他似有话要说,忙又道:“毕竟是我们有错在先,早点将他养好,我也,松口气了。” “那也没必要买鸡啊。” 赵端午表示反对,他还指着屋子后头绿油油的蔬菜道:“这么多菜呢,难道,还不够吃?” “可,我也想吃啊。” 李星遥没辙,只得拿自己当理由。 果然,赵端午瞬间改口,道:“那好吧,你想吃,那我就去买吧。” 说去,他立刻就动身。李星遥忙唤住他,又准备取钱给他。 可他却摆了摆手,道:“不用了,昨晚阿娘已经给了。” “阿娘给了?” 李星遥颇觉意外,想了想,明白了。昨晚李愿娘应该说了和她方才同样的话,兴许,也是让他去买鸡。 一时哭笑不得,她转过身,过了一遍今日准备做的菜,便往菜园子里去了。 因准备炖一锅鸡汤,她便拔了几颗萝卜。将萝卜洗干净切好,惦记着早晨的药还没熬,又把药熬了。 小火炉咕咚咕咚的,烟雾冒了又散。 觑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将药倒了出来。等了一会儿,用手试了试碗边的温度,便端着碗,往屋里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那小郎君,还如昨日那般,在床上躺着。 心中叹了一口气,她再次祈祷,天灵灵地灵灵,该显灵的快显灵,早日让这小郎君好起来吧。 将碗放在了一边,她凑近了些。 结果那小郎君好像动了一下。 哗啦一下,他睁开了眼。 “你醒了?” 李星遥惊喜极了,觉得,刚才的祈祷,还是有用的。 小郎君见是她,似乎还愣了一下。下一瞬,便挣扎着要起来。 可…… 没起得来。 他手底下一软,又摔回了原处。 第36章 倒霉 “你别那么快起来,你身上还有伤。” 看出了他的意图,李星遥忙解释了一句。 小郎君脸上却仍是淡漠,整个人虽在病中,却浑身紧绷,似防备,似排斥,似疏离。 想到那句“本来就染了风寒”,李星遥忙又道:“昨日之事,是我之过。你晕倒了,我阿兄就把你送到了医馆。郎中说,你本来就有风寒,因为泡了水,发起了热,便给你开了些先退热后治伤寒的药。又因为你人在昏迷中,我阿兄就先把你带回来了。这是我阿兄的屋子,你放宽心。” 小郎君依然不为所动。 屋子里安静的有些让人心慌,李星遥莫名有些尴尬。 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了,并没奢求,能得到对方的谅解。可,再怎么样,对方应该有点回应的。 哪怕是生气。 然现在,对方毫无反应。 想着,昨日看到的,就是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手伤成那样也一声不吭的淡漠人形象,兴许,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便叹了口气,又去一旁,将药端了起来。 第55章 “郎中还说,你的病,一时半会好不了,让你好好养着。这些时日,你只管养病。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与我们说。” 话音落,将药端到了小郎君身旁。 可...... 小郎君没有动作。 他甚至,还闭上了眼。 “这……” 李星遥词穷,她看看那碗里的药,再看看一言不发,满脸都写着无动于衷的小郎君。犹豫了一下,将碗放到一边,无奈叮嘱:“药我放在你旁边了,你记着喝,我先出去了。” 后,便“识相”的出去了。 屋子里,也不知有没有动静,她不好躲在门口偷看,心里头便七上八下的。终于,灵鹊逗完兔子回来了。 她对着灵鹊招手,又指着屋里头,嘴巴努了努。 灵鹊点头,小短腿便往屋里去了。 不多时,他出来了。 “阿姊,他不理我。” 小家伙垮了脸,气鼓鼓的,他一边摇头,另一边又说:“不过,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他好像哑了。” 啊? 李星遥眼前一黑,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已经不是自己的声音了,“灵鹊,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 灵鹊用力点头,“刚才我一直问他,好些了吗,他好像嫌我吵,想让我出来。可,他张了嘴,却没能说出来话。我有点害怕,就出来了。阿姊,你说,他该不会,烧成哑巴了吧?” “他……” 李星遥喉咙发紧,感觉自己的脊背在迅速变凉。她不敢相信,一场落水,人就这么哑了? 人哑了,那她岂不是完了? 心中越发慌乱,她强自稳定心神,既是安抚灵鹊,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不会的,吉人自有天相,驴失而复得,说明他是吉人。郎中也开了药,想来,不能说话只是暂时的。” “真的吗?” 灵鹊眼睛眨了一下,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他想起方才进去时看到的那碗药,忙道:“对了,阿姊,他没喝药。” “没喝。” 李星遥默念着两个字,看天。 她也没办法让对方喝药。总不能,强行灌进去吧?可,不喝药,这病,好不了。好不了,她刚刚充盈的荷包,就不保。 怎么办呢? 她问天。 好在“天”给出了答案,赵端午回来了。 赵端午知晓屋里情况,哼了一声,先是拿起刀,远远地一刀将鸡脖子砍断,之后才转身,拿着刀往屋里去了。 “阿兄!” 灵鹊吓得小短腿比兔子还要快,他还喊:“你不要冲动啊!” “我不杀人!” 赵端午从屋子里丢出一句话。 不多时,他出来了,手上拿着……空碗。 见了那空碗,李星遥大吃一惊。震惊又好奇地看着他,便听得:“强灌啊。牛不喝水强按头,他现在没一点力气,我还按不住他一头倔驴?” “阿兄。” 李星遥无话可说。 她暗忖,瞻前顾后要不得,所以有时候,还是得来硬的。 大约因为这次强灌的体验不好,之后几次,送进去的药,小郎君倒是主动喝了。因赵端午明令禁止,不让李星遥去屋里头,是以在那之后,她再没见过小郎君。 从灵鹊口中得知,小郎君逐渐好转,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终于能喘口气了,她便琢磨起系统给的两样东西来。虽心中雀跃,知道新东西要来了,之前花出去的钱能赚回来了,可到底不知,系统会在何时何地,突然上线相应物资,她只得按下心中激动,先去茭白田里,又采了一茬茭白。 灵鹊早已习惯了她去田里忙碌,也知道了,菰不抽穗时,根部会抽出嫩芯。他吃过那嫩芯,只觉,味道极好。 见她又去田里采嫩芯,便小尾巴一样跟着去了。 一大一小,一个在水田里,一个在田垄上。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对话,灵鹊道:“这个拿来炖鸡,好吃吗?” “可以试试。” 李星遥回他,知道他又想吃鸡了。 赵端午买的那只鸡,一次并没有吃完,现在庖厨里还有剩余。茭白炖鸡,她虽没吃过,但,也不是不可以尝试。 她鼓励小家伙尝试。 小家伙道:“那我一会去问下那位阿兄,若是他想吃,我们就炖在鸡里。” “你与那位阿兄,竟如此投契?” 李星遥回头递给他一根茭白,心中颇觉好奇。明明昨日她才听灵鹊说,那位小郎君,还是不理人。 她看向灵鹊,灵鹊摇头,“我只是觉得,他有点可怜。” “可怜?” 李星遥采茭白的动作一顿,“如何可怜?” “他昨晚上,做噩梦了。” 灵鹊用小手帮着扒拉茭白壳。一边扒拉,又一边回忆道:“我和阿兄昨晚睡得正香,突然听到屋子里有动静。睁开眼才发现,是那位阿兄。他拧着眉头,手在半空中抓了一下,又握成拳。我听到,他骨头都在咯吱咯吱响。阿兄说,他到底有多大的恨啊。阿姊,你说,难道那头驴,就是他的全部吗?” 李星遥没做声。 虽灵鹊说的没头没脑的,可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还在担心,那位小郎君,身上一干二净,身边只有一头驴。驴丢了,所以他恨,他心中始终过不去。 “他和那头驴,应该很有感情。驴丢了,他心中自然难过。” 随口说了一句,她抬头,朝着那头所谓的“是他的全部”的驴看去。心中想,难道,真叫灵鹊说中了,那驴,便是他的全部? 嗷。 驴突然叫了一声,又朝着她甩了甩尾巴。 她叹气,明白这是在提醒她,该遛驴了。 说来也是好笑,听过遛狗的,遛娃的,没见过遛驴的。那位小郎君昏迷后,驴也不得劲了。起初,她还以为是驴担心自家主人,便同驴说好话。 结果驴跟它主人一样,不为所动。 她便又加了新鲜的草料。 可驴吃归吃,还是该不得劲时,就不得劲。 后来还是赵端午试探着把驴牵着,在附近遛了一圈,那驴才终于消停了。眼下,驴看她,她又得行动起来了。 认命地将茭白放下,她拍拍灵鹊的肩膀,示意他,先回去吧。 天大地大,除了驴的主人,目前驴最大。 好在今日的驴颇有驴性,并没折腾她太久。她拉着驴,不过在院子里走了两圈,驴就满足了。见驴停下来不肯动了,她松一口气。 是夜,驴安安静静的。 倒是风雨,扰了人的清净。 不知何时,外头又一次下起了雨。这一次的雨,比上一次的还要猛烈。一阵阵风声好像山鬼来袭,吹得屋子里人心惶惶。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雨幕遮挡了一切视线,也遮住了一切声音。 一夜不得安。 第二日,不出所料,院子里果然积水成河。赵端午是个勤快的,这次他带了灵鹊一道,清理檐下的积水。 李星遥见房屋并没有倒塌,心中稍安。 可,两次风雨,她想的更多,便试探着问赵端午:“阿兄,你说,我们要不要,重新修一修墙?” “可墙没塌啊。” 赵端午没多想。他还觉得,自家阿耶的手艺挺好的。这不,重新修了又加固的墙,结实极了。前一次下大雨,昨日下大雨,都没倒。 “未雨绸缪,昨晚,我慌得很。” 李星遥并不放弃劝说。她想试一试,系统给的砖窑。 土房子到底没砖房子坚固,现在既然有机会,她便想挖来土,试着烧一烧砖。若是砖能烧制成功,那日后,便再不用担心下雨天墙会塌了。 她看着赵端午,神情真挚,瞧着,也是真担心墙有一日会塌。 赵端午瞧着好笑,劝她:“阿遥,你要相信阿耶的手艺,咱们阿耶可是。” 砰! 什么声音? 赵端午回头,却看到,一堵墙塌了。 他:? 打了自己嘴巴一下,他只想将刚才的话收回去。墙塌了,脸好疼,塌的,还是他屋子里的墙。他屋子里…… “坏了,倔驴还在里头!” 他大骇,以平生从未有过的冲刺速度,往屋子里冲。 李星遥也面色大变。 跟着上前,便见,那堵倒塌的墙,将小郎君压在了下面。心中警铃大作,一瞬间,她头皮发麻。 不知自己是怎么回过神的,意识回笼,便见,赵端午将人从倒塌的墙下扒拉出来了。 好消息:人还完整。 坏消息:人双眼紧闭。 “阿姊。” 灵鹊有些害怕,往她身边靠了靠。 她抓着小家伙的手,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便是:速去请郎中。 “阿兄,我去请郎中!” 她忙往屋外去。 赵端午摇头,“你留在家里,我去。” 第56章 他打算骑马去,自家在坊门附近备有马。 “阿兄,骑驴去!” 李星遥却不明真相,她对着那驴,着急又认真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叫阿花,暂时先叫你阿花。阿花,若是你想救他,想救你的主人,那,暂时帮帮忙,带着我阿兄去外头请郎中。” 驴点了点头,似是同意了。 赵端午顾不得分说,立刻翻身上驴,结果,驴把他甩下来了。 “呵呵。” 他气笑了。 正想说,算了,我还是跑到坊外找人帮忙吧,眼角余光却瞥见,李星遥上了驴。 “阿遥,你!” 他慌了。 李星遥顾不得多解释,只摸摸驴的耳朵。而后,那驴便乖巧的往外走了。 “这?” 赵端午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阿兄,不必担心,驴上次没把我甩下来,这次也不会的。” 李星遥不忘回头说一句。 不多时。 郎中来了,骑着驴来的。 “我妹妹呢?” 赵端午一双眼睛只往门外瞧。待看到李星遥骑着那头倔驴,从后头赶来,方放下了一颗心。 “你胆子也太大了,阿遥,下次可不能这么吓人了。” 他捂着心口,仍是后怕。 李星遥从驴身上下来了,道:“事急从权。那驴,的确通人性。” 兄妹两个一道往马厩去。那郎中是前些时日里见过的,见到小郎君,摇头,道:“怎么又是这小郎君?他的手,这次伤的有点重。” 提到手,李星遥忙往小郎君的手上看去。 却见,那只之前本就流了血,包扎过了的手,又流血了。 “原本,再养几日,他就好了。可现在,被砸了一下,也不知,脑袋里有没有伤。若是没有,一切好说。若是有,就难说了。” 郎中的脸上写满了同情。 他还强调:“这次一定让他好好休养,切记,这只手,不能提重物。” “好。” 李星遥应下。 这一次,实在欲哭无泪。 等送走了郎中,她回屋子里,翻了翻自己的“小金库”。先拿出一笔,递到了赵端午手中,道:“阿兄,以后每日里,给他炖只鸡吃吧。” 赵端午嘴皮子动了动。 许是想说,没必要,又觉得,小郎君实在倒霉。最后他点头应下,说:“他被墙砸晕,这事,与你还真无关系。要买鸡,不能你一个人买。我那里还有点私房钱,我来买吧。” 兄妹二人一番推拒,最终当妹妹的没能拗过当哥哥的。 好在这次,没过夜,小郎君就醒来了。 大概是想起了睁眼前发生的事,觉得,自己怎的这么倒霉,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马厩的顶出神。 李星遥一直留意他的动静,见他醒了,艰难道:“昨晚雨太大了,家里的墙是夯土墙,被雨淋了,地基应该不稳,所以砸到了你。郎中说,你要好好养伤,不要提重物,再养比之前更久些,就好了。” 话到最后,有点说不下去了。 她自己都觉得郁闷。 又是自己,来说这样的话。郎中说,郎中说,饶是她相对小郎君,是个健康人,听得多了,也觉得心烦。 可这些话又不得不说。 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郎中说,如果你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他会赶来,再给你瞧一瞧。” 小郎君没有回应。 他好像在听,又好像没有在听。 李星遥越发尴尬了,她深吸一口气,左手抠右手。 “对不起啊。” 小郎君……依然只看着天。 没办法,她只得跟先前一样,颇有眼色的出去了。 日子便这么提心吊胆又无事发生的过了。 灵鹊每日去小郎君跟前一问:“小郎君,你今日,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你的头,疼吗?” 小郎君不作回应。 灵鹊便默认,没事。 一连五日,李星遥见此,勉强将心放下一半。因为屋子总归是要修的,这一次,烧砖的事,便提到了明面上。 赵端午本以为,所谓的修墙,还是像先前一样,去外头挖了土来,重新堆成夯土墙。 可,待听说,妹妹竟然想砌砖墙后,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先说:“砖墙?” 又说:“你确定,是砖头的那个墙?” “确定。” 李星遥点头,知道他在惊讶什么。 “阿遥,你可知,长安城的砖价如何?” 赵端午把头摇得飞起,又指着不远处的城墙,一字一顿:“咱们圣人都用不起砖,长安城的城墙,都只在重要的地方包砖。那萧仆射家,也不过是木头混了夯土的房子。你说,要砌一堵砖墙,可这砖,就是把我卖了,也买不起啊。” “我并非想买砖。” 李星遥忙纠正他的说法,她也看向那城墙,道:“我们的确买不起砖,可,我们可以自己烧砖。阿兄,我想试一试,自己烧砖。” “自己烧?” 赵端午更震惊了。 想说,咱们也不会啊。可一个“咱们”才说出口,他突然想到,那台曲辕犁,以及那台榨油机。鬼使神差的,他问:“阿遥你莫非会烧砖?” “不会。” 李星遥摇头,又说:“不过,可以试一试,万一呢。” “万一。” 赵端午扶额,颇觉哭笑不得。他觉得,这个万一能成的概率,可太小了。不过,他一贯是不爱扫兴的,思来想去,还是应了下来。 “自己烧,也不是不行。阿遥啊,你是不到渭河心不死,不捉大鱼不收网。行吧,我就陪你烧一烧这砖吧。就是不知道,我这屋子,能等到砖烧好的那日吗?” “能的能的。” 灵鹊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了。 他好像对烧砖极为感兴趣,听到要烧砖,眼睛都亮了。拉着李星遥的手,便问:“阿姊,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烧啊?” “不急。” 李星遥摸摸他的额发,她觉得那处摸着最舒服。 “烧砖要土,要柴,我们现在,还没柴和土呢。” “我帮你砍柴。” 灵鹊立马说要帮忙。 李星遥本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可,翌日,当她睁开眼推开屋门,看到门口满满当当十几棵树时,还是惊得哈欠都缩了回去。 “这树?” 她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睁开,竟不是错觉。 那些树整整齐齐码着,上面还带着水汽,似是,才砍下的。 “这树啊,是我帮你砍的。你不是说,烧砖要柴吗?我就顺手给你砍回来了。夏天天热,干得快,很快就能用。” 赵端午早知她有此一问,心中已经备好了说辞,张口便解释了一句。 她睁大了眼睛,奇道:“阿兄昨晚去砍的?” 可,“阿兄一晚上能砍这么多?” “还好还好。” 赵端午连忙摆手,心中却把那擅作主张,不听使唤的灵鹊骂了个半死。灵鹊小家伙,想一出是一出,昨日听到要烧砖,是夜立马让秦王府的人砍了十几棵树来。 天知道当他看到门外送来十几棵树时,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又是什么样的表情。 想了很久,他才想出刚才的说辞。可这说辞,其实不能细究,细究下去,全是漏洞。 为了防止妹妹继续发问,他忙描补,又说:“昨晚我砍了一晚上的树,现在肩膀还疼呢。阿遥你不知道,那黎家屋后有片林子,林子里有好多树。前些时日不是刮大风下大雨吗,好些树,都倒了。我想着,反正树倒了,不如砍回来当柴烧,就,连夜去把那些树搬回来了。” “原来这些树是在灵鹊家附近砍的。” 李星遥恍然,到嘴的发问,咽了回去。 她就说,夜里坊门关了,赵端午如何出得去。树难砍,一晚上怎会砍这么多。却原来,这些树不是在坊外砍的,而是,在黎家屋后砍的。 树倒了,再补几刀,比对着长得好好的大树直接砍,要省力的多。 “谢谢阿兄。” 感念赵端午的一片心意,她忙道谢。 赵端午笑了一下,又悄悄抹了一把额头的薄汗。 正抹着,还没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灵鹊跑过来了。他心中一怵,连忙把人半道截住,又拎到好远的地方。 “阿兄阿兄,阿姊怎么说?” 小灵鹊睁大一双水灵灵的眼,迫不及待发问。 赵端午恨不得敲他一个爆栗。 “她说,谢谢你啊。” “谢谢我?” 灵鹊眉开眼笑,“我就说……” “李承乾!” 赵端午实在憋不住了,他上手,揪着小家伙的耳朵,气道:“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你想把我们吓死是不是?” “不是。” 第57章 灵鹊慌忙摇头,又委屈巴巴,“阿姊不是说,烧砖要柴吗?我给她送树,是想让她拿来烧砖的。” “烧砖烧砖,烧砖要窑,你有窑吗?” “没有窑,但,可以建一个啊。” 赵端午气笑了。 “建窑要砖,你有砖吗?” “没有。” 灵鹊坦诚摇头,又说:“不过,今晚就可以有。我一会就让他们摸黑去雍县。” 雍县? 还摸黑去。 赵端午糊涂了,“去雍县做什么?” “抠砖头啊!” 灵鹊理所当然,“那文帝的陵里有好……” 话未说完,就被赵端午揪住了另一只耳朵。 “李承乾啊李承乾,你可真不是个人。文帝好歹也是你的长辈,你竟然想抠他陵里的砖头。” 赵端午实在气得要升天了,他板起脸,严肃了神情。 “你给我消停点,这种事,想都不要想!要是再让我知道你让人挖这挖那,我去你阿娘跟前告状,到时候,把你也送回老家!” 第37章 底细 因为赵端午的话,李承乾消停了。 李星遥虽不明内情,可见他精神头尚好,便只以为,是小孩子一阵一阵的,一时精神头好,一时又没了兴趣。 她忙着烧砖之事,而烧砖的第一步,是选土。 因最近的有许多土的地方,在曲池坊,她便准备先往曲池坊去,实地勘探一番。这日,用完饭,她便往曲池坊去了。 赵端午一如既往,要陪着她一起去。 她哭笑不得,朝着屋子里努了努嘴,“阿兄,小郎君还没好全呢。” 赵端午瞬间无语。拍了拍自己脑门,没好气说:“我竟然忘了……” 忘了自家屋里还有一位病人。 想到那位病人,赵端午心更塞了。那位病人,看着好了,但,又没好全。除却每日里吃饭喝药,病人一步也不出屋子,一句多的话也不肯说。 是以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对方的嗓子到底好了还是没有。 一个病人,再加一个灵鹊,两个都让人头疼,眼下,他还真脱身不得。 可,先前李星遥被驴带着奔向河里的画面在脑海里回荡,他仍然心有余悸,念叨:“你一个人,当真能行?” “能行。” 李星遥点头,“曲池坊我已经去过好几次,阿兄不必担心。再说了,这次驴也跟着我一起去,若真有什么事,我便让驴回来报信。 “这驴?” 赵端午摇头,心说,这驴看着就不靠谱。 驴是倔驴,比他生平见过的驴都要倔。别的驴,遛不遛的无所谓,可这头驴,不遛不行。每日里,他遛这头驴,遛的心头火起。 不过话又说回来,驴倔归倔,对他的主人倒是忠诚,若是阿遥有什么事,让它回去找主人,它一定会照办。 便交代:“若有事,你就骗它,说它主人在家里等它。我看到它,便赶紧去找你。” “好。” 李星遥应下。 她牵着驴往曲池坊去,身后灵鹊颇有些艳羡。赵端午对他下了禁足令,因为之前捣乱,他得在家中闭门思过。 “阿兄,我想吃馎饦,今天能做馎饦吗?里头还要加茱萸。” “有吃的就不错了,哪来这么多要求?” 赵端午瞥他一眼,到底没拒绝。 二人正说着,身后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小郎君从门里走了出来。 “你起来了?” 鹊惊喜极了。 他看着那小郎君,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高兴。人能起身能出门,那便说明,大好了。人好了,阿姊终于不用提心吊胆了。 “今日你想吃什么菜?” 灵鹊问小郎君。 赵端午先人一步,道:“今日吃馎饦,已经定下了,改不了了。” “阿嗔呢?” 小郎君却只是问驴。 赵端午话音一顿,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问它。可,阿嗔是谁?问他干什么,他又不知道阿嗔是谁。 “你能说话了?” 他问小郎君,眼中也写满了惊喜。 小郎君却不回应,只问:“阿嗔呢?” 阿嗔。 赵端午蹙眉,忽然福至心灵,他目光顺着小郎君的看去,果然看到,那平日里驴吃饱了喝足了躺下来休息的窝。 阿嗔就是那头驴。 “刚才阿姊带着阿花去曲池坊……” 灵鹊也反应过来了,他还颇为热心的解释了一句。然而,一个“了”字还没说完,小郎君抬腿就走。 “阿兄,他? 灵鹊傻眼了,想说,他好像还没好全,咱们要不要跟着他去。赵端午却气呼呼地收回视线,丢下一句:“别理他。” “可是。” 灵鹊有些忧心忡忡。回想刚才所见,道:“我感觉,他的手,好像抬不起来了。 “什么?” 赵端午脸色随之一变。 * 却说曲池坊里,李星遥正聚精会神地寻找着合适的土。根据系统指示,烧砖宜选用中性或弱碱性的土。黄土高原北部的黄绵土,和河西走廊东部的灰钙土,最是适合烧砖。但此处,既不是黄土高原北部,也不是河西走廊。 虽能大致分辨出,眼前的土不是砂土和壤土,可,到底是什么土,她却是不知的。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些土不能用。 便又扩大了寻找范围。 然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土。正郁闷着,忽听得,“嗷呜”一声。 回过头,便看到那头已经放完了风在一边歇息的驴,突然撒起蹄子朝着某处奔去。 “阿花!” 她忙唤驴。 可惜驴不为所动。 心中着急,她忙追着驴而去。可驴,又突然停下了。她怔了一下,往前看去,才发现,原来是那位小郎君来了。 “你……你好了?” 不敢置信地看着小郎君走动的双腿,她心中顿时有漫天喜意涌上来。 柳暗花明,尘埃落定,人好了,能走了,她的小金库,能保住了! 正琢磨着小郎君的来意,却见对方停在驴前,再不肯往前。心中一动,她几乎可以笃定,对方是为了驴来的。 知他性情,怕他以为,自己对他的驴做了什么,忙开口解释了一句:“阿花在家中待不住,我便带它来放风。刚才,我是牵着它来的,并没有骑它。” 小郎君……小郎君没有做声。 他目光只是垂下,长长的眼睑遮住了他眼中的表情。只浑身流露出的,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与疏离。 李星遥有些不自在了。 她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从前,也没有与这般沉默的人说过话。 她既不是灵鹊,可以不管他人如何,只是自己叽叽喳喳自顾自说好多话。也不是赵端午,尴尬了就想方设法找补回去,让别人也尴尬。 怕再说下去,回应她的是更冗长的沉默,她转过了身,继续找起合适的土来。 正找着,却不妨—— “跟着阿嗔走。” 小郎君出了声。 随后,那头驴抬起了蹄子,往前走了两步。小郎君跟在后面,也往前走去。 阿嗔? 李星遥目光一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阿花不叫阿花,叫阿嗔。 不确定方才那句话是不是对自己说的,可,看来看去,周边没有旁人,便只当,是同自己说的。 她犹豫了一下,也跟在后面。 索性,小郎君没有再说什么。 一驴两人往前走,走了几步,李星遥突然反应过来,刚才,小郎君说了话。所以,他的嗓子也好了? “你能说话了?” 她脱口而出。话音落,又暗骂自己,话多。 明知他不爱说话,却还是同他说话。 正后悔着,小郎君却又出了声。他人虽未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后面:“倘若我能帮你建一个窑,你能把阿嗔还给我吗?” 李星遥脚下步子顿住。 这才知道,原来他将自己和赵端午几个的话听在了耳里。 建窑,是必要的。要烧砖,就得建窑。可,帮她建窑,是怎么回事?把阿嗔还给他,又是怎么回事? “阿嗔本来就是你的啊。” 她实在不解,说了一句。 小郎君却道:“你给了三贯钱。” “可那三贯钱,又不在你手上。” 李星遥不明白他的坚持,她笑笑,尽量表现出虽然没了三贯钱但其实也没那么心疼的样子来,道:“是那位阿叔偷了驴转卖给我,你才是苦主。” “你也是苦主。” 小郎君却坚持自己的想法。 见再说下去,还是各说各的,各自坚持各自的。李星遥决定,还是暂时不继续这个话题,便先人一步,就着那句建窑,继续往下道:“建窑要砖,可我没砖。” “不用砖。” 第58章 小郎君却半回了身。他似是极为笃定,道:“用碎瓦,瓷片和泥土就行。” 碎瓦。 李星遥琢磨着两个字,想起,家中的确有好多碎瓦。 可,“没有合适的土。” 她将眼前的困境说了,又顺带着,把方才找土失败一事说了。 本以为,小郎君会说,哪里哪里有合适的土,换个地方去找便是。哪知道,他却停下了步子,道:“看你脚下。” “看我脚下?” 李星遥实在迷惑,倒也,稀里糊涂照做。 脚下,固然是土地。 可,定睛细看,竟是一片褐色的土地。那土,正是她正在寻找的,能用来做砖的一种土——半淋溶土! 冲天喜意再度涌上心头,她比刚才看到小郎君走过来还要欢喜。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褐土?” 问了一句,小郎君却转过了身。 他对着阿嗔不知说了句什么,随后,阿嗔便撒开蹄子往前跑。看方向,似乎是去往通济坊。 “我让它回去拿笸箩。” 小郎君看似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李星遥立刻就呆住了。 她回过味了,原来,最开始那句“跟着阿嗔走”,便是说,阿嗔能帮她找到合适的土。小郎君早知,她今日是来找土的。 可是,拿笸箩? 她有些不敢置信,驴能听得懂这么高级的人话吗?拿笸箩,驴……当真能做到? 不想相信但又忍不住往驴离开的方向看,略等了一会儿,驴回来了。 它嘴上,竟然真的叼着一个笸箩。 那笸箩是家中日常所用,她认得的。 “阿嗔……” 她欲言又止。 又欲言又止。 好半天,才敢开了一句:“它可真聪明啊。” 阿嗔将笸箩放在了地上,小郎君理所应当捡起笸箩,便欲蹲在地上,将褐土揽进去。 李星遥忙示意他把笸箩递给自己。 可,他还是那么倔强。 不出声,也不给笸箩。 没办法,李星遥只得跟着蹲下,往笸箩里揽土。 秋天的风是轻轻的,带着微微的凉。半是黄半是绿的草在空中轻轻的摇晃,阿嗔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半躺在地上,一下一下,舔着自己的皮毛。 四下里一阵安静。 有喜鹊在二人身后停留。很快,又张开翅膀,飞走了。 “你……” 李星遥装了一会儿土,想起,他大病初愈。那位郎中说,要休养,少走动,便准备开口,让他去一旁歇着。 才开了口,又想起,总是小郎君小郎君的叫着,这么久了,还不知他的名字呢。 便主动问了一句:“不知小郎君叫什么名字?” “王阿存。” 小郎君回说三个字,手上的动作不见停。 李星遥偏过了头。 她看着小郎君,心说,还以为,你不会回答呢。 “你是长安人吗?” 她没话找话。 这次,小郎君没有回答。 本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可过了很久很久,约莫是,阿嗔舔完皮毛在地上滚了两滚的功夫,又约莫是,鸟儿飞走了又飞回来的时长,他开了口:“我从晋阳来。” 晋阳? 李星遥努力搜寻这个地方,可是,却没有印象。 她还想再问,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冒昧。小郎君摆明了并不想说话,方才回她这么多,已经算很给面子了。 不想强人所难,也怕自己自讨没趣,她噤了声。 因着二人通力协作,很快,满满一笸箩土就装满了。小郎君起了身,道:“先回去吧。” 李星遥点头。 土虽合适,但能不能烧制成功,还两说。这一笸箩土,先拿回去,回头再来挖点,当做试验品。 她也起了身。 小……王阿存端起那笸箩,轻唤:“阿嗔。” 阿嗔便一跃而起,小跑着过来了。 将笸箩放在驴身上,王阿存又作出离开的动作。 李星遥忙跟上。 二人还是和先前跟着驴找土时一样,一前一后,往回去走。 不知走了多久,李星遥步子微微落后。 她喘着气,不好意思出声让王阿存停一停,便只自己慢了步子。驴和王阿存,都走得很快。她虽能走路了,能走三万步以内的步数了,可一直走,一直加快速度走,她还是有些吃不消。 抹一把脸上的汗,她扶着一棵树,歇气。 王阿存的步子也停下来了,他好像意识到身后的人走得慢了,回过了头,问:“走不动了?” “嗯。” 李星遥不好意思点点头,又说:“我身子不是太好,不能走太快。” 想了想,又说:“不过没事的,我慢点走就行,你和阿嗔先回去,不用管我。” 王阿存转过了头。 他说:“土洒了。” 嗯? 李星遥睁大了眼,还以为,是让她帮着扶一扶阿嗔身上的笸箩。便叹一口气,认命上前,准备将笸箩扶了扶。 可,手刚放在笸箩上,便听得:“坐上去。” “你……” 她更震惊了。 阿嗔大概听到了那话,当即表示抗议。只见它扭捏着身子,不高兴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又“嗷呜嗷呜”叫了两声。 “阿嗔。” 王阿存出了声。 声音虽似碎玉珠子一样清脆,可那里头,却带着点安抚意味。 阿嗔便不动了。 一人一驴都等着她上去,李星遥瞠目结舌。张口,想说不用了,却见王阿存看着她。 只是看着她。 那样子,大有今日她若不上去,那他也不走了的架势。 心下暗叹,她点兵点将,最后认命地上了驴。 一只手扶着驴,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笸箩,她一颗心也绷得紧紧的。 二人便这么沉默着出了坊门。 才进通济坊,便见赵端午带着灵鹊跑来了。他一边跑一边骂:“死驴胆子倒大,竟然敢偷笸箩,真是岂有此理!” “阿兄。” 李星遥忙唤,又将手里的笸箩抓紧了一些。 “阿遥?” 赵端午这才看到她。 他目光落在王阿存身上,面上神色变了又变,似是疑惑,似是郁闷,又似是不高兴。总之,种种情绪交织,他绷着一张脸开了口,控诉道:“阿遥,你还敢骑这驴,你是不知道,这驴有多可恶,它竟然二话不说,叼起笸箩就走,简直欺人太甚!” “阿兄是来追笸箩的?” 李星遥忙打断他的话。 赵端午点头,“对啊。” 又说:“不对,我是来追驴的,死驴跑得倒快,我竟然追不上。” 说到追不上,目光忽然一顿。他看到了,那只笸箩。 “这是……土?” 赵端午盯着那笸箩里的土,实在疑惑,“阿遥你挖土干什么?” “烧砖啊。” 李星遥赶紧提醒。 赵端午想起来了,“差点忘了这茬。” 烧砖是得用到土,阿遥出门前就说了,今日要去找合适的土。他被死驴气糊涂了,竟然忘了这茬。 “阿遥,下来下来。” 对驴没好气,他便催促李星遥快点下来。 李星遥见他从始至终对王阿存不做理会,猜测二人可能起了小摩擦,便道:“阿兄,我刚才走不动,王家阿兄便让我骑着阿嗔回来。” 一边说,一边乖乖下了驴。 “王家阿兄?” 赵端午眉心微微上挑,看着王阿存,问:“你姓王?” 又问:“家中行几?” “并未行几。” 王阿存平静回说。 “姓王。” 赵端午嘀咕这两个字,快速在心里过了一遍长安城里所有有名有姓的王姓人家。过完了,觉得都不像,便暂时将这茬撂在脑后,别扭的说了一句“多谢啊”,之后拿下笸箩,端着走了。 走了两步,他又后悔了。 回过身,将笸箩重新放回了驴身上。 “有点重。” 他尴尬丢下三个字。 “阿姊阿姊,这土当真能烧成砖吗?” 灵鹊总算等到自己可以说话的机会了,小家伙目前只对烧砖感兴趣,便牵着李星遥的手,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不知不觉间,一大一小走到了前头。反倒是王阿存,赵端午和驴,落在了后头。 “你……你是哪里人啊?” 赵端午犹豫了一下,还是别别扭扭问了一句。 王阿存没有理会。 他气坏了,干脆抬脚,加快步子走到了前头。 回了通济坊,王阿存好似不觉得累,就地找了碎瓦片,又问:“你打算把窑建在何处?” “在……那里。” 李星遥见他来真的,忙指着茭白田旁边一处空地,回了一句。 第59章 她早就想好了,初次建窑,不宜太远。茭白田边有大片空地,她将试验窑建在那里,烧火,掌控温度,倒也方便。 若是试验成功,日后正式建大窑,再寻更好的地方便是。 两个人便行动起来。 王阿存好似建窑老手,拿着瓦片,便到指定地点忙碌起来。李星遥瞧见他动作,忙跟着上前。 她想打下手。 可从始至终,王阿存都没有开口。 不过两天,一个不大的试验窑便做好了。 李星遥看着那窑,只觉,胸中激荡万分。万丈高楼平地起,虽然现在,她一块砖都还没烧出来,可,简易试验窑已经建好了,砖头还会远吗? 便满怀期待,信心百倍按照系统给的指示,开始做烘窑处理。 赵端午看得津津有味。 吃味的味。 他将妹妹拉到一边,问:“他跟你说,他叫王阿存?” 李星遥点头。 他又问:“他不是长安人?” “他是晋阳人。” 李星遥将自己仅知道的一点说了。 “晋阳人。” 赵端午挠头,嘟囔:“难不成,是晋阳王家的人?” “阿兄你说什么?” 李星遥没听清他原话,只隐约听到,晋阳两个字。 她立在原处,看着王阿存的背影,混乱的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 当晚,赵端午把自己知道的全同李愿娘说了。 李愿娘本就在探查王阿存的身份,虽对方只是一个小郎君,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只有知道对方的身份,确认对方不是坏的,她一颗心才能放得下。 闻听对方来自晋阳,她点了点头,说:“我有数,晋阳来长安,若是正儿八经进来的,不似前头王小娘子那般糊弄进来,城门处便必然留痕。这事,快的话,两天就有结果了。” “万一他不是正儿八经进来的呢。” 赵端午回想王阿存平日里冷淡态度,小声说了一句。末了,想到王蔷,摇了摇头,道:“阿娘,大兄那头,可有异样?” “并无。” 李愿娘回了两个字,心中倒不担心。 赵临汾本是跟着李道玄一道出征讨伐刘黑闼的,可因为王蔷上报江淮有变一事,李渊叫了杜伏威当面对质,又叫人南下去往江淮探查。 江淮回信,辅公袥果然蠢蠢欲动,准备复叛。 为免夜长梦多,江淮那边已经布局,赵临汾受了军令,临时改道,又往江淮去了。战事一触即发,这几日,应该便有消息传来了。 “你不用担心你大兄,他自有成算。倒是你,要烧砖,就好好帮着阿遥烧砖,成日里和王小郎君别苗头是怎么回事?” “没有啊。” 赵端午矢口否认。 他是绝不会承认,自己看到阿遥和王阿存侃侃而谈,互相配合,心中不高兴,所以才看王阿存不顺眼的。 “阿娘,我困了,我去睡了。” 怕再被李愿娘问,忙找了个借口溜了。 李愿娘拿他没办法,笑笑,也随他去了。 两日后,消息果然传来:王阿存的的确确,是晋阳王家的人。 第38章 杀戮 “晋阳王家?是,那个王家吗?” 灵鹊好奇问了一句,他现在正处于好奇心旺盛的阶段。目前,也是赵端午唯一的玩伴。从赵端午处知道王阿存的身份,立刻就打探起来。 赵端午不理他。 他便看向茭白田边正和王阿存一道闷土的李星遥,自言自语:“我就说王家阿兄看着,不像凡夫俗子。原来他竟是晋阳王家的人。” 可,“晋阳王家的人,为什么会跑到这里?” 晋阳晋阳,人不是应该在晋阳吗? “他哪里不像凡夫俗子了?他不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一双腿?” 赵端午立刻反驳。 他不爱听这话,王阿存就是王阿存,和他们是一样的人,哪里不凡不俗了? 不过……若说不爱说话和犟这两样,对方还真是不凡不俗。 晋阳王家,到底不是普通人家。百年赫赫世家,在魏晋时便有享誉天下的盛名。 如今,虽然时移势易,王家稍显没落,不似先前“中州之鼎族”那般显赫。可,到底是世家,哪怕自家现在荣达,哪怕阿娘出自李家,却也是不能同他们比的。 阿娘说,王阿存出自晋阳王家二房嫡支。 二房,他有所耳闻,却理不清也不太记得盘根错节的各人关系和各人名讳。 当年,永嘉之乱发生,晋阳王家分为南北两支,南渡的一支逐渐荣达,留在晋阳的一支,却逐渐没落。 留守晋阳的一支里,大房二房是嫡支。如今,两房虽有王氏这个姓作为倚仗,两房子弟,却无一人于朝中任职。其多充任地方,领州县佐官。 倒是同留在晋阳的王氏宗支,这些年逐渐崛起。宗支里,祁县王氏因出了王珪这么个“人中龙凤”,如今已是声名鹊起。 想到王珪,赵端午又撇嘴。 这老头和萧瑀一样矫情,平日里看着乐呵乐呵的,倒没想到,这次会对同族的人这般不留情面。 李愿娘还说,王阿存是被他阿耶带来长安投奔王贵的。结果王珪不买账,把父子两个一起撵出去了。 “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干什么?” 不知道那句“幽愤于心”是不是这么来的,他收回思绪,拍了灵鹊一下。 灵鹊叹气,“我不问这些,就没事干了呀。” “你去帮你阿姊闷土。” 赵端午更没好气,手朝着李星遥的方向一指。灵鹊便屁颠屁颠去了。 他想了想,也跟着去了。 李星遥的确在和王阿存一道闷土。取回来的泥已经捣碎过筛,按理说,还应再放些时日,炼土完成,再进入下一道工序。 可,有系统这个外挂在,李星遥细细观察,发现这次还是和做榨油机时一样,土是现成的土,拿起来就能用。 她与王阿存一人在土堆中央挖坑,另一人帮着加水。 “水少了,再加一点。” 王阿存弯着身子。他脸上依然不得半分笑,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很沉郁。若是不仔细听,便容易听不清。 赵端午没忍住又撇了一下嘴。 他上手,对着李星遥道:“阿遥,你去一旁歇着,我来吧。” “不用了,阿兄,我快弄完了。” 李星遥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可她顾不上擦。知道挖坑也好,加水也罢,要一鼓作气,又知道赵端午与王阿存有点微妙的不和,怕他二人无法配合,便委婉拒绝了。 赵端午也不好强求。 “停。” 王阿存喊了一声停。 下一瞬,“水加多了。” “啊?” 李星遥有些慌,低头一看,好像,不稀啊。她迟疑地看向着王阿存,王阿存却没说什么。 他直起了身子,那架势,竟然是要…… “我再去弄点土。” 他要去拿土。 旁边已经没有土了。 “我跟你一起去吧。” 李星遥心中还是怀疑,不过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他。他说水多了,应该,就是多了。 可,“不用。” 王阿存不回头,径直拿起笸箩,翻身上驴走了。 “阿遥,这水多吗?” 赵端午咂咂嘴,同样觉得,这水,好像不多啊。 他看向一旁跃跃欲试,明显想要上手摸两把的灵鹊,问:“灵鹊,你觉得水多吗?” “多。” 灵鹊却给出了相反的回答。他还说:“王家阿兄说水多了,那就一定是多了。他肯定有经验,咱们要相信他。” 小家伙已经认定,晋阳王家的人涉猎广,经验足,读书多,所以说的肯定是没错的。 赵端午无语,白他一眼。 因新取的土还没来,闷土工作便只能暂停。李星遥又去看了一回自己的试验窑,之后心满意足地回来了。 本以为,王阿存速去速归,毕竟那取土的地方,他是去过的。 可,左等右等,迟迟不见人回来。 又等了一会儿,李星遥急了。 外头却传来驴蹄声。 是阿嗔。 阿嗔有些怪异,它好像烦躁极了,发疯一般跑过来,一口咬住李星遥的衣衫,把她往外头扯。 “死驴,干什么?!” 赵端午吓了一跳,慌忙去掀它的嘴。 可阿嗔却不松嘴。 它只是对着李星遥,呜咽了两声,又不管不顾继续把她往外头扯。 “阿兄。” 李星遥也吓了一跳,慌乱间,回想阿嗔素日所为。帮她找到褐土,听王阿存的话,回来拿笸箩。 心中一动,她脱口而出:“不好,王小郎君可能出事了!” 都说驴通人性,阿嗔最是听王阿存的话。以王阿存性情,绝不会让它回来拉扯于她。那么,必然是王阿存出事了,阿嗔回来求救。 第60章 “阿兄,我们赶紧去曲池坊。” 顾不得多说,她当即就要跟着阿嗔往曲池坊赶。 赵端午一把拉住她,“我去!” 说罢,便欲翻身上驴。 可驴扭来扭去,就是不让他上。驴把李星遥又往外拽了一下,李星遥险些摔一个大跟头。她心中一横,摸着驴的背,说:“阿嗔,冷静,我这就去救他。” 说罢,尝试翻身上驴。 这一次,阿嗔没有发怒。 一人一驴奔着通济坊而去,赵端午又气又怕。随手抄起一样东西,他直奔着门外而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拿起好久没用的箭筒,撂下一句:“灵鹊,锁门,待在家里,不准乱跑。” 而后飞奔着往曲池坊去。 此时的曲池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王阿存站在一处低凹地,攥紧了拳头。在他面前的,是十倍于他的人。那些人将他团团围住,看架势,竟是要将他结果在此处。 “不长眼的东西!” 有一人出了声,脸上满是阴狠与恶毒。 王阿存越发攥紧了拳头。 嗷呜! 似是驴的叫声响起。 他不敢分心,可…… “阿嗔,停下。” 是李星遥。 李星遥见了眼前场景,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心中暗自叫苦不迭,刚才,安抚阿嗔安抚的太快,倒是没想到,眼前竟是这么个修罗场。 阿嗔不管不顾将她带到了此处,可她压根帮不上什么忙! 一来,她几乎没有什么武力值。 二来,她没有趁手的武器。 对方…… 她定睛细看,这才看到,对方各个五大三粗,一看,就是武力值极高的。 心中一惊,她有些说不出的慌乱。知眼下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便掐了自己一把,强自镇定,道:“敢问各位,可是与我这位阿兄,有些误会?” “误会?” 最先说话的那人出了声,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哪有什么误会!明明是你这位阿兄不长眼,动了我们的东西。怎么,我还误会他了?你是谁?你是来救他的?” “阿嗔!” 王阿存有些着急。 他似是没料到,驴会回去请救兵,还请来了李星遥这么个救兵。高喊一声驴的名字,他又沉声:“带她回去!” 阿嗔“嗷呜”一声,声音是说不出的凄惨与倔强。 李星遥心下叹气,上了驴的“当”。眼下就是她想回去,驴也不会带她回去。若是她跳下驴,只怕,还没走上几步,就被这些人围住了。 上驴是死,下驴也是死,那还不如,留在驴身上。 便又稳了稳心神,尽量好声好气道:“敢问,我阿兄动了你们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呵!” 那人又出了声,这一次,眉眼间极尽傲慢。 他说:“这是我们尹家的地盘,敢来我们尹家的地盘偷土,我看你们是活的不耐烦了。” “尹家的地盘?” 李星遥蹙眉,顾不上问哪个尹家,她道:“曲池坊的地是荒地,一贯是无主的。我阿兄取土,哪条大唐律法说了不行?” “大唐律法,你还敢跟我提大唐律法?” 那人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对着其他人道:“她还敢跟我提大唐律法?她在跟我提大唐律法?” 众人哄然大笑。 又一人开了口,语气同样轻蔑之极:“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便让你知道,我们尹家两个字怎么写,家主尹阿鼠三个字又怎么写!” 尹阿鼠! 李星遥心中一凛,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尹阿鼠的人! 尹阿鼠,她隐约有印象,那是李渊后妃尹德妃的父亲。史载此人,心胸狭窄,鼠目寸光,因女儿之故,在长安城里无恶不作。 今日,倒是冤家路窄,竟在此处碰到对方家的人。 知对方蛮横霸道,她心下着急,那为首的人却道:“家主要在这里建杏园,你们胆大包天,瞎了狗眼。今日若是不给你们点教训,你们怕是以为我们尹家好说话!” 话音落,手一挥,余下人便蜂拥而上。 李星遥的脸一白。 脑子也有一瞬间是空白的,她只看见,有什么东西急速从她眼前飞过,又径直朝着她面前一人而去。 那人,马上就要抓住阿嗔了。 是树枝。 那树枝又短又尖,带着股劲风,直直刺中那人眼睛。 “啊!” 那人捂着眼睛,当即大喊大叫起来。 王阿存却一个闪身,快走到那人背后。他手一拽,就将那人身上箭筒和弓夺了过来。 搭弓,射箭,他眉目泠泠。 一支羽箭从他手上飞出,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和力度,射中了领头之人的眼。 领头之人还没来得及叫喊,又一支羽箭紧随其后而来,射中了他另一只眼。 红艳艳的血从两只眼睛里涌出来,他捂着眼,哭喊着在地上来回翻滚。 王阿存却回身,又抽出一箭。 一箭。 两箭。 …… 箭如流星一样刺向前方,越来越多的人捂着眼睛,嘶喊着,叫嚷着,在地上打滚。 李星遥心下惧怕,她看着王阿存,却见他素来冷漠的脸上涌现漫天的杀意,而他的眼睛里,是破不开的冰与霜。 他杀红眼了。 心中莫名打了个寒颤,有人颤声喊:“快射箭,射死他们!” 王阿存转身,朝着那人,射去一箭。 那箭又一次直中眼睛。 反应过来的零星尹家人连忙搭弓射箭,一箭过来了,王阿存躲过。又一箭过来了,他再次躲过。他的箭,总是要比旁人的快一步,更快一步。 眼看着,胜负将定。 可…… 射出去的一箭,突然偏了。 李星遥背后发凉,来不及问出一句怎么了,王阿存搭着弓的手却一垂,眼看着对面的箭要来了,他翻身上驴,问她:“你可以吗?” 可以吗? 李星遥怔住,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是在问她,可以帮着拿弓吗? 匆忙点了点头,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张从未用过的弓稳稳托起。王阿存坐在她身后,再次射出去一箭。 但有凌厉箭风从耳边擦过,那箭劈空而去,再一次直中对面之人的眼睛。 那人捂着眼睛倒地,打着滚在地上痛苦地嘶喊。 “阿遥!” 赵端午的声音混着风一道传来。 他不知从何处弄了一匹马,骑着马疾驰而来,见眼前骇人场景,顾不得多问,同样抽出箭,朝着余下准备报复回来的零星几人射去。 然,有两箭虚发了。 对方见势不妙,道:“你们给我等着,家主不会放过你们的!” 话音落,连滚带爬跑了。 周遭是风吹过的声音,期间还伴随着从未间断的嘶喊与哀鸣。李星遥的身子僵直着,她甚至忘了眨眼。 地上躺着的所有人,都被射中了眼睛。 刚才,王阿存箭箭直中对方的眼睛。他没有想让对方死,他也没有射中对方的心口,他只是……射中了对方的眼睛。 没了眼睛,还不如死。 “阿遥,他们是谁?到底怎么回事?” 赵端午的心跌到了谷底,见她白着一张脸,整个人怏怏的,像是吓到了,忙又问:“你怎么了?莫怕,告诉阿兄,阿兄来解决。” “阿兄。” 李星遥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嗓子眼有些干,眼睛也有些干。 “他们是尹阿鼠府上的人,说这里是尹阿鼠的地盘,我们是来偷土的,要给我们点教训。” “尹阿鼠?” 赵端午面色微变,冷笑两声,道:“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他尹阿鼠算个什么东西?这曲池坊,什么时候成了他家的了?” “可,尹德妃。” 李星遥面色仍然白着,她知道,今日之事,必定不会善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天子有时候,是不开眼的,又或者,是惯常爱和稀泥的。 她记得,尹阿鼠从前曾因为争地事件,和李神通起了冲突,李渊不仅没公道判案,还偏向尹家。甚至,在尹德妃的枕头风吹拂下,还不分青红皂白,怪责于分地的李世民。 这样一个圣人,这样权势滔天的尹家,她惹了对方,且,还闹出这么大的事,对方一并不会善罢甘休。 她,乃至整个赵家,可能都有危险了。 心中实在慌乱,一旁王阿存却下了驴。他将那弓扔到一边,眼睑垂下,沉默了片刻,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是我与他们起了冲突。也是我,射瞎了他们的眼睛,我不会连累你们。” “你想做什么?” 赵端午立刻警惕起来。 虽然他因日日买鸡,以及阿遥和王阿存一起烧砖一事,这些时日,对王阿存颇有不满。可,烧砖取土一事,说白了,是为了自家。 第61章 就算今日王阿存不来,他日,阿遥也会来。今日不过,是提前遇到了尹家人罢了。 再者,刚才若不是王阿存出手,只怕阿遥要遇到危险。 于情于理,“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应该同仇敌忾。” 他提醒了王阿存一句。 见王阿存还要再说,又先他一步,道:“再说了,尹家人现在回去,肯定是去告状了。这里就这么几家人,我和阿遥,也跑不了。这事,你们都先别管了,我是土生土长长安人,我有办法。” 说到有办法,又连声招呼,先回去。 三人一马一驴匆忙赶回去。 一回到家中,便看到一脸着急的灵鹊和不知何时来的萧义明。李星遥顾不得同二人说话,赵端午催她,快些收拾东西。 来不及细问,她收拾了几样东西,便出了屋子。 赵端午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先送你们出去躲躲风头。等风头过了,你们再回来。” 刚说到躲风头,便见,王阿存也收拾好东西出来了。 “走!” 赵端午给萧义明一个眼色,便准备带着二人走。 可…… 王阿存朝着门外而去。 他走得很快,那样子,像是要撇开他们,独自去做点什么。 赵端午愣了一下。 “你要去哪?” 王阿存不回答。 灵鹊和萧义明急道:“你干什么呀?你要去哪里啊?快跟阿兄/端午一起跑啊!” 王阿存,却没有停下之意。 赵端午气了个半死,他喊:“叫你停下你没听到吗?” 王阿存,没有停。 “行!” 赵端午气笑了,“你走你走,想走你就走吧,你就是死在外头,我们也不会管!” “王小郎君!” 李星遥也出了声。 她看着那倔强又略显孤寂的背影,急道:“答应我的窑还没建好呢!” 说好了,建好窑,就把阿嗔还回去。可,窑还没建好,那么驴,就无法还回去。 她以为,提到驴,王阿存会有所动容。 可,他只是脚下步子顿了一下,随后继续往前走。 “阿嗔。” 她低声唤了一声驴。 阿嗔烦躁的大叫,又做挣脱绳索状。赵端午一气之下,干脆松开了绳索。阿嗔便追了出去,它咬着那主人的衣衫,让他回来。 可…… “回去。” 王阿存好像说了这两个字,眉眼间俱是坚决。 阿嗔在原地嘶喊了两声。 它好像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救星。又跑回来,咬着李星遥的衣衫,让她帮忙,把人拉回来。 李星遥叹气。 她没有办法。 一点办法也没有。 “倔驴!” 赵端午骂了一句,也不知,是在骂阿嗔,还是在骂他。 时间紧急,顾不得其他,赵端午立刻就要出门。抬了脚,又想起,“阿遥,你那窑,得先毁了。” 李星遥有些舍不得,却也知道,若是叫尹家人找过来,只怕窑会暴露,到时候,麻烦就大了。便只得忍着心痛,点头应了。 赵端午二话不说,上前就将那已经成型的窑毁了,他还交代萧义明:“大头,帮着收尾。” 萧义明应了。 兄妹二人便骑马朝着坊外而去,李星遥这才知道,原来马,是萧义明的。 走到坊门口,又遇到了李愿娘。 李愿娘自然是接了消息回来了,可,无法言明,便狐疑道:“你们要去做什么?” 又问:“哪来的马?” 赵端午忙把方才的事说了。 李愿娘面色大变。 似是意识到,若不找个安全的去处,只怕,家中要惹来滔天大祸,她问赵端午:“你打算去哪?” 赵端午含糊道:“去大头家的田庄躲躲。” 萧义明有一处私产,暂时可以一躲。 可,“跟我走!” 李愿娘权衡利弊,做出了选择,她还说:“你们也知,我的主家是平阳公主府。平阳公主在城外有一处田庄,这几日,她正好要去庄子上小住,我本来也要跟着去,今日,就是回来收拾东西的。那庄子上,安全可靠,尹家人不敢随意闯入,你们跟着我,一起去躲一躲。” “可。” 李星遥想说什么。 李愿娘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阿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没必要。平阳公主是好人,不会见死不救。况且,哪里都不如我眼皮子底下安全,你们什么都别说了,现在就跟我走。” “那,就听阿娘的吧。” 赵端午知这话之意,自家的庄子,自然比哪都安全。阿娘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庄子上定然有准备,便应了下来。 几人便朝着城外庄子而去。 走了两步,赵端午脚下步子顿住,李星遥问他:“阿兄,你……是想去找王小郎君吗?” “没有。” 他矢口否认。 还说:“我找他干什么,都说了不管他。” 又继续往前走。 可,走了没两步,他叹了口气,暴躁地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和自己较劲一般,气呼呼道:“倔人养倔驴,我去看看他有没有把我们的行踪供出来!” 话音落,转身朝着反方向而去。 ----------------------- 作者有话说:李星遥:我以为驴来找我,是因为他又晕了。万万没想到,驴竟然坑我。怎么办?当时我害怕极了。 王阿存:杀了,都杀了。 李星遥:什么? 王阿存:瞎了,都瞎了。 李星遥:哦。 原来是瞎了,不是杀了。 第39章 避难 李星遥进了庄子,才知,那庄子就在终南山下。 李愿娘先去平阳公主跟前递话,庄子上的管事,便将她另带到一处歇脚地。她虽半放了心,可突然换了地方,李愿娘又迟迟不见回来,她还是有些坐卧难安。 心不在焉等了一会儿,李愿娘总算回来了。 “我同公主细说了今日之事,所以才回来的晚了。” 李愿娘知她等得急了,先解释了一句。 她便问:“那公主,是如何说的?” “放心。” 李愿娘失笑,一边轻拍她的手,另一边道::“公主是明事理之人,我早说,她不会见死不救。方才,听我说了今日之事,公主只道,尹家人猖狂,被你们收拾了,也是活该。此事说起来,并非你们之错,让你安心住着便是。” “那,我可要去拜见公主?” “不用。” 李愿娘摆手,从容道:“公主事多,哪有那么多闲暇。” “也是。” 李星遥便暂时放下了心。 李愿娘说的,倒是实话。平阳公主来庄子上,本就是为了散心。若是每个像她一样的人,来了庄子就去拜见。那这一日日,光见人,就要耗费许多时间。 眼下,平阳公主既然说安心住着,那她便暂时安全了。可,她安全了…… “阿娘,你说,阿兄可有找到王小郎君?” 她还是担心王阿存。 李愿娘道:“相信你阿兄。” 话毕,正想再说,外头突然传来旁人说话的声音。知那是自己人提醒,李愿娘只得止住话头,找了个借口先走了。 她走了,李星遥百无聊赖,只得坐在席上出神。 李星遥一时想今日的血腥场景,想那些人捂着眼睛打着滚在地上哀嚎的样子,一时又想,在那些凄惨的叫喊声中,王阿存却杀红了眼。他冷若冰霜的样子,明明似波澜不惊古井,谁知,底下却好似藏着看不见的暗流。 还有赵端午,灵鹊,萧义明,他们。 也不知,他们现在如何?赵端午有没有找到王阿存?尹家人,又有没有找到他们? 没人告诉她答案。 于是她枯坐许久,久到,天黑了,李愿娘再次回来了。 李愿娘进了屋子,见屋子里一片漆黑,有些诧异,忙唤:“阿遥。” 见她回了一声,一颗心方放下。 回过身将屋里灯油点着,她问:“你在想你阿兄他们?” “嗯。” 李星遥又小小的回应了一声。 她仰起了头,灯光照在她脸上,却只照见了焦虑。在那焦虑之下,是浓重的不知如何化开的迷茫。 “阿娘,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烧砖?” 李星遥提出了自己心头横亘许久的问题。 她是不是,不应该烧砖? 若是她不烧这个转,兴许,便不会惹来今日之祸了。 明明,一开始,她只是想借着系统,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的。可,现实给她迎头痛击。今日她方知,是她想的简单了。 她固然勤勤恳恳,按照系统指示,按部就班,可说白了,系统只能帮她提供物资,其余的,却帮不到什么。 第62章 升斗小民,面对权贵,毫无抗衡之力。 上回,是胜业寺。那次,是萧瑀帮了她。 那次之后,她虽有沮丧,可到底很快就想开了。她想着,那次的事,不过是偶然。所以她继续,她依然迈着步子往前。 可,又一次,权贵们又一次骄傲地站在高处,言称要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他们。 她为家里带来了灾难。 纵然平阳公主的庄子暂时提供了容身之地,可之后呢?之后,又该如何?若她坚持,若她继续,是不是,会为家里带来更大的灾难? 她迷茫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沮丧袭击了她,她连勉强挤出一个笑,都不能。 “阿遥啊。” 瞧见了她的神情,李愿娘叹了一声,不急着安抚,却问:“你知道我十三岁时,遇到了什么吗?” “什么?” 李星遥眼睫毛颤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李愿娘。 李愿娘招手示意她上前,而后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道:“我十三岁时,遇到了同你差不多的事。我做了旁的小娘子不会做的事,为家里带来了非议。” “是……什么事?” 她好奇问李愿娘。 李愿娘却不回应。 “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你只要知道,我做了在所有人眼中看来,大逆不道之事,亲戚,朋友,家人,指责我,说我丢了家里的脸,说我阿耶和阿娘,不会教养我。” 李愿娘的声音极轻极轻,说到后来,她还笑了。 十三岁时,她乔装打扮,混进了军队之中,她同那些男儿一道上战场,她甚至,还打了胜仗归来。因为太厉害,甚至有那不服输的,跟着她,想要烧了她的家。 可,一把火放下去,才知,原来她是唐国公的女儿,原来,她竟然是女儿身。 亲戚,朋友,家人,纷纷怪罪于她,说什么,一个娘子,如何能上战场?她说,北朝有花木兰,替父从军,花木兰能上战场,她如何不能? 可那些人说,花木兰是花木兰,她是她。她姓李,是唐国公的女儿,纵然唐国公需要子女上战场,也轮不到她。 她前头,还有大兄建成。 她不服气。 被李渊关在家中思过时,是阿娘,已经没了的阿娘告诉她:“悬黎啊,你抬头看一眼外头的夜空,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她回说:“阿娘,我看到了无数繁星。” 阿娘摇头,说:“不,不是繁星,我看到了,哪怕在无边黑暗的夜空里,还依然发着光的美玉啊。” 悬黎悬黎,是为美玉,是在夜里,依然还能发光的美玉。 阿娘给她起名悬黎,可在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了这个名字里所藏的蕴意。 她抬头,再度看天。 但见夜空中,有无数浩渺的繁星。她看的到它们,摸不见它们,但她知道,它们在悄悄地发着光。悬黎,也会发光,她甚至,比那些繁星,还要璀璨光耀。 她悟了。 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她想要从军,想要像古往今来那些英雄一样,驰骋于沙场。 所以,从那一日起,她越发坚持自己。 她做到了。 曾经,做到了。 “阿遥啊。” 她又唤女儿的名字,说了从前她的阿娘对她说过的话:“你抬头看一眼外头的夜空,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好多星星。” 李星遥的眼睛透过窗,落在外头的夜空中。 她看到,好多星星连成片,在向她眨眼。 她够不着那些星星,可她能听到:“叩问你的内心,问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若是想要,那便坚持。世间事,没什么大不了。” 世间事,没什么大不了。 这句话恍若利刃破开迷雾,一切的迷惘,瞬间消散。 李星遥笑了,说:“阿娘,我明白了。” 窗外,有一颗星星落下了。 然有更多的星星,悬挂于高高的天顶,依然倔强地发着光。 一夜,静悄悄的过。 星星全部滑落的时候,天亮了。 李星遥醒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李愿娘已经早早起床出去了。她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脑海里回忆起的,是昨晚的那一幕。 昨晚,李愿娘同她一道看夜空。 李愿娘最后说:“阿遥,我一开始不想让你种菰烧砖,不是因为,不相信你能做到,而是,怕你累着。” 她点头,说:“阿娘,我都知道的。” 后来,她迷迷糊糊睡着了。只记得睡着前,李愿娘在她耳边说:“阿遥,睡吧,阿娘在,阿娘一直都在。” 现在,阿娘应该是上值去了。 她心里有数,便起了身。梳洗完毕,又按照昨日李愿娘交代的,去庄子西南角,一处有马厩的地方等着。 干等着,也是无聊,可知道自己是来避难的,也不好乱走。 她便坐在一处石头上,只等着李愿娘来。 因马厩地处偏僻,周边少有人来,是以任何风吹草动,都传到她耳里。她仍在想昨日的事,可恰好,有人经过,提起了尹阿鼠之事。 那小娘子道:“昨日城南出了大事,你听说了没?” “听说了。” 另一个小娘子应了声,问:“是尹家的仆从被人射瞎了眼睛的事吧?” “是,那尹家人,总共被射瞎了八个!” “八个?不是七个吗?” 接话的那小娘子有些惊讶,许是意识到自己道听途说的有误,忙又道:“我听人说,瞎了七个。七双眼睛,十几个血窟窿,瞧着,怪瘆人的。” “是八个。” 最先说话的小娘子又出了声,道:“尹家人到城南,不知做什么,偏生惹了事,碰上了硬茬。今早那尹府的执事,带了几十号人去城南找人,说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罪魁祸首找出来。” “罪魁祸首?” 又一个小娘子接茬,嗤笑了一声,道:“尹家人一向作恶多端,尹家的仆从,在长安城作奸犯科惯了。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依我看,此事,说不得是报应。但愿那位好心人,此次不被抓到。” 几位小娘子又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 李星遥坐在原处,手心却忍不住攥紧了。 她留心细听,又听得:“对了,今早长安城里还出了一件异闻,你们可有听说?” 不知哪位小娘子又开了口。 末了,小娘子又道:“昨日城南,有人放了箭,射瞎了人。今早,城北,也有人放了箭,射瞎了,鸟。” “可是王中允的鹞鹰被人射穿一事?” 又一个小娘子出了声。 其他小娘子接茬,道:“王中允,可是东宫的王珪?” “鹞鹰,是太子殿下的吧?” “想来是太子殿下的,太子殿下,不是最爱养鹞鹰吗?那王中允,可不是个爱游猎的。” “应是如此,王珪常在东宫走动,是太子殿下的心腹,太子出征在外,那鹞鹰定然是王中允帮着养的。” …… 小娘子们叽叽喳喳说了好久,忽有人问起:“那,射中鹞鹰的人可有被抓住?太子爱鹞鹰,那人,怕是要倒霉了。” “这,就不知道了。” 先头提起此话题的小娘子出了声,顿了顿,又道:“我只知,王中允外出,带了两只鹞鹰。那人一箭射穿两只鹞鹰,王中允大怒。” “怎的城北也出了个神箭手。一箭双鹞,这世上,可没几个人能做到。” “你们说,该不会……” 交谈声渐小。 李星遥瞧不见众人表情,却将方才那些话听在了耳里。她反复回想那句“怎的城北也出了个神箭手”,心中忍不住,想的多了。 王阿存箭术了得,此前她并不知晓。 因养伤之故,又因性格使然,王阿存并未提起也并未展露出自己在射箭一项上的本事。可昨日,在曲池坊,他一箭正中眼珠。 之后,他射出去的每一箭,都箭箭直中目标。没有射偏,没有收着力。 如此箭术,出神入化,的确能做到一箭双鹞。 可昨日,明明最后,他的手,伤情恶化。那一箭射偏了,他无奈之下,不得不请她帮着托着弓,最后射出那几箭。 手伤了,无法拉弓,应该……无法一箭双鹞吧。 心中摇摆不定,一个声音告诉她,他那么厉害,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况且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前脚城南出了事,后脚城北王珪的鹞鹰就被射中了。 另一个声音却又告诉她,不是他。他手伤了,若再引弓搭箭,便是雪上加霜,不想再要那只手了。 想到那只手,心中几多焦躁。 那只手,过于命途多舛了。 起初,是她错买了驴,将他怼进河里,伤了他的手。 之后,家中墙塌了,虽是偶然,可他那只眼看着要好的手,又再次被断壁残垣压了。 第63章 如今…… 心神实在不宁,她攥紧了衣角,还想再听一听,看看能不能听到有用的东西,偏生一位上了年纪的仆妇赶来,道:“你们都在嘀咕些什么?有客登门,已至明光堂,还不各归各位,赶紧干活!” 众娘子做鸟兽散。 犹豫了一下,她也起身。 那位仆妇见她眼生,但因庄子上时有人来,因此没有多想,只当是送瓜果蔬菜的庄头或者哪位做工的娘子家的孩子,便催促道:“你也不要在此处乱走,快去找你阿娘。庄子上有客来,莫要撞上。” 她应了声。 想着,李愿娘迟迟没来,原来是,有客来了。有客来,平阳公主定然要梳洗打扮,想来李愿娘,来不了了。 便起身,准备往回走。 一路走,她一路回想刚才娘子们所言。 娘子们说,尹家人去城南找“罪魁祸首”了。城南地广人稀,要找人,反而好找。可昨日事出突然,与赵端午分别的也突然,也不知,赵端午到底作何安排。 昨晚,他既然没有找来,那么应该是早早避出去了吧。 灵鹊……灵鹊应该也避出去了。 但愿,但愿他们不会被抓到。 这般想着,她沿着记忆里的方向往回走。可走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好像走错了。 庄子太大,各处的风景又极其相似,她方才分心想着事情,此时已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稳了稳心神,留心观察眼起前的景象,便见,眼前高树掩映,花香萦绕。那些树,明显比她住处周围名贵许多,花草也比她住处齐整好看的多。 是…… 她心中一凛,果然看到,高树后头,衣香鬓影,人头攒动。 说攒动,倒也不然。只是,那绿树后头的人,明显比她刚才见到的多。而那些人,衣着更上档次,神态,也更恭敬。 而在人后的屋子牌匾上,赫然写着,明光堂三个字。 知自己走到了平阳公主待客处附近,她忙转身,准备速速离开。可,刚抬了脚,却又听到了李愿娘的声音。 下意识回头,便见…… 李愿娘站在众人中间,而后,坐下了。 心中突兀地一跳,她愣住了。 李愿娘却起了身。 之后,一个仆妇坐下了。 那仆妇摇了摇头,又唤了另一个仆妇坐下。待那仆妇起来,不知说了些什么,很快,就有人送了一个新支踵来。 原先的支踵,就被撤下了。 原来,是在试支踵。 她莫名松了一口气,虽然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松这口气。 大抵有人看到了她,对着李愿娘朝着她的方向指了指。李愿娘便看过来,见是她,有些吃惊,忙告罪,赶了过来。 母女相见,李愿娘问:“阿遥,可是走错了?” 她点头,道:“方才在想事情,结果一时不察走到了这里。阿娘,我马上离开。” 她怕有人怪罪李愿娘。 李愿娘也顾不得多说,见会客处贴身仆妇拼命咳嗽,知道这是在暗示,贵客马上到,便道:“你先回去,我一会就来。此条路走到底,左拐,再走到底,右拐,便是我们的屋子。” “好。” 李星遥忙应,又催促:“阿娘你快回去。” 李愿娘也应了。 待看到女儿消失在树丛深处,方放心回转身,往明光堂去了。 刚到明光堂,那贵客,就来了。 一番闲谈,宾主尽欢。 终于将人送走了,李愿娘便准备回“屋子”。可,还没走几步,又有仆妇来报,说是,长孙净识来了。 没办法,她只得再度折返。 长孙净识不是外人,一见到她,也不客气。 “阿姊,你可知,昨晚那尹德妃,又问圣人要了什么?” “要什么?金银珠宝,良田土地,除了这些,也没别的了吧。” 李愿娘嗤笑,并不意外。 长孙净识道:“尹家人一状告到宫里,尹德妃哭哭啼啼,吹了一晚上枕头风。说是,要圣人出动禁军,帮着找人呢。” “找人?” 李愿娘冷笑,又毫不留情道:“除非我阿耶这次彻底昏了头。” 嘿嘿。 长孙净识也笑,“圣人嘛,自是拒绝了。不过你也知道,他一向宠爱尹德妃,便答应她,给几十亩良田和土地,作为补偿。” 说到“补偿”,长孙净识嘴撇了一下。 她一向厌恶尹德妃,除却对方为人不堪外,再有便是,对方没少在背后煽风点火,出那些恶心人的主意,帮着李建成和李元吉对付自家二郎。 此次的事,说破了天,那也是尹家人有错在先。 那王阿存和阿遥端午他们,不过是被欺负了还击罢了。可事情从尹德妃嘴里说出来,倒成了阿遥他们没事找事,无事生非,而尹家人,却成了被欺压的苦主。 真是倒行逆施,不知廉耻! “灵鹊昨日回来同我说,尹家人下了死手,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我本想着,事出突然,让阿遥他们去我的庄子上躲躲,哪里想到,这些个小的,自己就有主意。” 想到昨日种种,长孙净识有些感慨。 其实前些时日,知道黎家的墙塌了后,她就想露面,可一来,露面就暴露了“谎言”,二来,灵鹊那小家伙死活都不肯回去。 没办法,她只得静观其变。 知晓尹家人找茬,王阿存反击时,她第一反应便是,将人全部“藏”在自己的庄子上。毕竟,自己也有田庄,那田庄,还是当初以防万一,用了化名置办的。 因从城北递话过来要些时间,她便晚了一步。知晓人被李愿娘带走了,她松了一口气。 端午是个聪明的,不仅安排好了人转移,还安排好了,让那萧家的四郎,乔装打扮,假装李家人,住在通济坊。 如此,便能遮掩过去。 只是…… “那王阿存……” 想到王阿存,长孙净识更多几分感慨。她道:“阿姊想来还不知,今早王珪手上两只鹞鹰,被人一箭射穿了。射箭者,正是王阿存。” “是他!” 李愿娘有些惊讶。 这惊讶并非是因为,怀疑王阿存做不到,而是,惊讶于,他竟然做了此事。 王阿存的身份,她已经知道。其进长安,便正是为了投奔王珪。王珪闹了一出拒之门外,两边不欢而散。 她记得,府上派出去的人回说,王阿存的阿耶非要上门,王阿存在门外,一句话未言。 未言,代表,并非那么想上门。 可偏偏,不欢而散后,却又主动上了门。 那射出去的一箭,并非偶然。 他想…… 心中一动,她忙问:“王珪可有把人抓住?” “抓住了。” 长孙净识点头,“阿姊也知,太子爱鹞鹰,王珪手上的鹞鹰,好巧不巧,正是太子的。鹞鹰死了,王珪自是气急败坏,当即就把人抓了起来。” 李愿娘没出声。 好半天,她叹了口气。 “我欠他一个人情,既然他……” 顿了顿,“那我便,助他一臂之力!观音婢,我需要你……” 第40章 约定 收到可以回去的消息时,李星遥还有些懵。 她一来不敢相信,事情竟然这么快就平息了。三天,不过三天,尹家人便放弃了找人,她和阿娘,可以回去了。 二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日,不过胡乱一想,哪知道,还真叫她猜对了。王阿存,的确是晋阳王家的人。 而那射穿王珪手中鹞鹰之人,也的确是他。 平阳公主派人知会了阿娘一声,说是,“罪魁祸首”王阿存一箭射穿了两只鹞鹰,而那两只鹞鹰,是太子李建成的。 王珪本一气之下,抓了王阿存,可东宫爱惜人才,权衡半天,终是决定将王阿存收入麾下。 因东宫发了话,从中说和,尹家人便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我也没想到,他竟然是晋阳王家的人。” 赵端午是来接妹妹的,见李星遥脸上并无轻松之色,知她心里还有疑惑,便故意感慨了一声。 “那日,我与你和阿娘分别,本想快点找到他。哪知道,他脚程极快,竟不知跑到了何处。天快亮的时候,我在王珪家门口找到了他,结果便看到,他搭弓引箭,一箭把王珪刚放飞的鹞鹰射死了。王珪气了个半死,让人把他抓了,他也不躲,就那么,束手就擒了。” “他本就是早有准备,自是,不会挣扎。” 李星遥心下叹气。 此时她如何还看不出来,这是王阿存的破局之策。 那日出事逃命时,他那句“一人做事一人当”便是这个意思。在那个时候,他就想好了,借东宫之力,为自己,也为赵家,换来一线生机。 李建成爱惜人才,如今兄弟相争,他更是恨不得将天下英才网罗在自己手上。一箭双鹞,非寻常箭术能做到。 第64章 此等射艺,东宫定然留意。 李建成虽然人不在长安,可东宫还有“眼睛”。眼睛注意到王阿存的射艺,自然不会放过。东宫出面,后来一切便顺理成章。 纵然尹德妃明面上想报复,可投鼠忌器,她与李建成,偏偏还是一头的,所以她便不好再做什么。 “可我总觉得,此事没完。阿兄,你说,尹德妃,尹家人,当真会就此作罢吗?” “谁知道呢?” 赵端午回了一句,又说:“先不管那么多了,阿遥,凡事往好的方面想。王阿存既然算好了一切,如今又如他所愿,咱们只相信他便是。快回去吧,灵鹊和大头,都等着呢。” 提到灵鹊,李星遥果然被转移了心思。 “灵鹊怎么样?这几日,他躲在哪里?” “他啊。” 赵端午撇嘴,心说,他自然是回秦王府看他阿娘了。 “他一直待在通济坊呢。反正那日,尹家人没有见过他,他留着也不会引人生疑。我那日忘了同你说,大头也留在咱们家。” “萧家阿兄?” 李星遥迟疑了一下,问:“可是留在家中,假装家中有人?” “对。” 端午点头,对妹妹的聪颖极是骄傲。 “咱们家一看就是有人常住的,若是一个人都没有,岂不是不打自招?我便和大头说好了,让他留在家中。他便叫了几个仆从,同灵鹊一道,守在了家里。” “那,尹家人……” 李星遥本想问,那尹家人有没有发现异样。话到嘴边又想到,尹家人已经作罢,那么想必,萧义明和灵鹊无恙,便住嘴不提。 兄妹两个先回去,李愿娘因还在上值,便叮嘱了二人,先行回去,其余事,等晚上再说。 二人刚回到通济坊,迎面便是萧义明杀猪一样的声音:“阿遥妹妹,你总算回来了!” “阿姊,你回来了!” 灵鹊也迈着小短腿,跟在后面奔出来。 “萧家阿兄,灵鹊。” 李星遥忙打招呼。 萧义明道:“那不要脸的尹家人,贼喊捉贼,我提心吊胆好几日,今日亲眼看到了你,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睡好觉,你这几日,不日日睡着好觉吗?我听灵鹊说,你夜夜打呼。” 赵端午一脸你别是在骗鬼吧的表情。 萧义明面色一窒,转过身瞪灵鹊,“灵鹊啊灵鹊,你可真是……” 罢了。 他又扯出一抹笑,浑不在意道:“今日我做东,请你们去外头吃饭吧。” “好呀。” “不用了。” “谢了,但改日吧。”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萧义明摇头,看向说了“不用了”的李星遥,问:“阿遥妹妹,不想去吗?” “萧家阿兄,我并非想拂你的好意,只是,今日……” 李星遥想找个合适的说辞。 她的确不想出去,心中仍然有事,她也吃不下。 “那,算了吧,改日再请你们。” 萧义明从善如流,他也知,风头刚过,这兄妹两个怕是都没心思吃饭,便也不勉强。 既说到改日,他又想起,还有一事忘了说。 “对了,你们知道吗,东宫把那块地赐给王阿存了。” “那块地?” 赵端午目光疑惑,“哪块地?尹阿鼠争的那块地?” “对。” 萧义明点头,“那块地本是尹家人想要的,好像那尹阿鼠,想圈起来建一个杏园还是什么园的。之后不是出了你们这桩事吗,尹德妃便对圣人吹了耳边风,圣人本来想同意,结果不知怎的,东宫属官先开了口,把那块地,给了王阿存。” “可是今早发生的事?” 李星遥出言,忙不迭问了一句。 从田庄上回来时,还未听说此事,想来,此事是今日所为。 王阿存,竟然争了那块地。 “那小子沉默寡言,我还当,他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哪里想到,他竟是个聪明的,这样一来,日后,你们便也安稳了。” 萧义明又说了一句。 话音落,似是还想再说什么。 嘴皮子动了动,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道:“那日在此处见到他,我还以为,是你们家大兄回来了。哪里想到,竟然是他。他那一手箭术,倒的确出神入化,说一句百步穿杨,也不为过。” “你那日上我家来,是来做什么的?” 赵端午不想听“百步穿杨”,王阿存此人,太倔,倔到他提起来,就像抓头发叹长气。 那日,他找到王珪门前时,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三寸不烂之舌,想要劝说王阿存回心转意。 哪里想到,都是白费力! 王阿存心如石头,完全不可转也。 他不理他,只是看准了那鹞鹰,用不知哪来的箭,射了出去。 之后的事,便不是他能控制,也能露面处理了的。 “我那日上你家来,本来是想来看阿遥妹妹,顺便,告诉你们一件新鲜事的。” 萧义明的表情有些难言。 他还“唉”了一声,说:“就是,那什么,王珪不是把同族亲友赶出家门了吗。” “你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赵端午的表情也有些难言。 他腹诽,就这么点事,也值得眼巴巴地上门? 大概他的嫌弃的样子太赤裸裸了,萧义明不干了,道:“你别觉得王珪赶人这事不稀奇,我告诉你,王珪那日,可是在门口,和人叉腰对骂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呢。” “对骂?” 赵端午扬眉,他虽然知道,王珪把王阿存和他阿耶赶了出去,却不知道,在那之后,王珪还和人对骂了小半个时辰。 对骂,这事绝不可能是王阿存做出来的,那家伙一向惜字如金,被人惹毛了,只会奋起反抗。想到那射穿两只鹞鹰的一箭,他眉心微动,问:“是和王阿存的阿耶对骂?” “对啊。” 萧义明一脸你总算对我说的感兴趣了的激动表情,在原地跺了跺脚,噼里啪啦道:“王阿存的阿耶,叫王道生。那王道生虽出自晋阳王氏,还是二房嫡支,可他举止作风却全然不像王家人。王珪自诩名门之后,世家风范,嫌那王道生为人粗鄙,上不得台面,便将他们父子二人赶了出去。王道生自然不干,站在门外大骂王珪,王珪一气之下,隔着门对骂。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听说把树上的鸟都吵走了。” 王道生? 李星遥心中吃惊,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还有着这样一段前情。 她并不知,王阿存来长安,是来投奔王珪的。也不知,在遇到她之前,王阿存已经见过了王珪,还被王珪赶了出来。 落水受伤事件后,她不问,王阿存也不说。是以后来她虽然知道,王阿存姓王,是从晋阳来的,却也只联想到,晋阳王家,其他,并不作多想。 她以为,王阿存是孤身一人来长安的,在长安,举目无亲。可今日方知,原来,他的亲人也来了。 那王道生…… 莫名想到阿嗔将人顶下水的那日。 那日,王阿存是独自一人站在河边的,之后,他并未提起王道生的名字,也没提起,他在长安城的住处。那么想来,他在长安城,还无落脚之地。 那日,应该是他来长安的第一日。 心下越发喟叹了,她问:“萧家阿兄,王小郎君现下可是住在了东宫值房?” “不是。” 萧义明却出人意料地摆了摆手。 “在王珪府上。” “王珪府上?” 李星遥更吃惊了。 细细去想,又觉,情理之中。 王珪是祁县王氏之后,眼下又充任东宫中书舍人,由他来领着“本家人”做事,理所当然。 还想再多问几句,萧义明却没有继续之意。他念叨着肚子饿了,要回去吃饭。没办法,话题就此中断。 当晚,无事发生。 第二日,赵端午早早起床,去茭白田里摘了几根茭白,说是,要给大家做顿好的,压压惊。 灵鹊在屋子里赖床。 李星遥早没了睡意,便起了床,也往茭白田边去了。 她看着赵端午手脚麻利地采摘茭白,心中又想到昨日睡前所想。昨日睡前,她想了许多,想近来种种,想王阿存入了东宫,想在田庄时,李愿娘那番话。 既然决定了,要排除万难,坚守本心,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么,烧砖的事,便不会就此中断。 烧砖,是要重启的。但在那之前…… “阿兄,你说,我们要不要送一些茭白,到平阳公主的田庄?” “你想报答平阳公主?” 赵端午采茭白的动作一顿,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也不立刻回答,却是问:“阿遥,在田庄的这些时日,你感觉如何?” 第65章 “感觉,挺好的。” 李星遥实话实说。 “田庄里一切都好,平阳公主人很好,我虽然没见过她,可,只看仆从们各司其职,各处都井然有序,便知,公主治下严明,赏罚分明。” “那,你喜欢那里吗?” 赵端午又尽量自然地问了一句。 这一次,李星遥没立刻回答。 她笑了一下,想了想,道:“田庄虽好,可到底不是自己家的,我还是觉得,在自己家里更自在些。” 赵端午便没再说什么。 他顺着刚才的话头继续往下,道:“你感激平阳公主庇护,想送茭白作回报,也可以。但我觉得,阿娘定然已经谢过了。平阳公主此人,心胸宽广,此次她庇护于你,是她心中善良。你知恩图报,想要回报于她,阿兄不会拦。不过,我觉得,或许,我们可以送更好的东西给她。” “更好的东西?” 李星遥没意会过来,不过难得有心情打趣了一句:“阿兄觉得,这茭白,不是好东西?” “我可没说这话。” 赵端午哭笑不得。 将一把采摘好但还没来得及剥壳的茭白扔到田垄上,他也从茭白田里跳出来了。拍了拍衣衫上沾着的叶片,道:“我听说,穆皇后冥诞在即,平阳公主有心为穆皇后建一座砖塔。阿遥你不是要烧砖吗?若是你能烧出来砖,送于平阳公主,想来,她心中一定高兴。” “砖塔?” 李星遥果然意动。 只是,“阿兄怎知,我一定能烧出来砖?万一,不成……” 还有,“阿兄,你竟不反对?” “反对什么?” 赵端午叹气,脸上每一处都写着,我一向是听你安排,你指哪我打哪的。 “阿遥,我知道你惊讶,以为,出了这些事,我会反对你继续烧砖。可,这一次,你猜错了。我啊,经此一事,反而想通了。你看,我们若是因为害怕这害怕那,而不敢尝试心中所想,到最后,束手束脚,泯然于人堆里,说句难听的,就是被人害了,都没人知道。可若我们把声势搞得大大的,努力将想做的事做成,这长安城,必有人知道我们。到时候,就算有人想害我们,明面上,也不敢如此猖狂。” “那,便借阿兄吉言了。” 李星遥紧绷的心神难得一松,她笑了,道:“我今日就开始烧砖。” “我帮你。” 赵端午立刻附和,眼里满是“奸计得逞”的满足。 他提出建砖塔,自然不是随口提的。穆皇后的冥诞的确要来了,他知道,阿娘与穆皇后感情极深。阿遥若是能烧出来砖,建一座小小的砖塔,阿娘见到,必然高兴。 这是他的私心。 也是,他对阿遥的鼓劲,以及,对穆皇后的尊敬。 说了要重启烧砖,李星遥第一件事情不是去挖土,而是,去原先的试验窑旁看了看。她看到,原先的迷你砖窑痕迹,已被尽数抹去。 那“遗址”上放着干草,一看便知,是驴吃的。 想到驴,下意识回头,朝着阿嗔看去。 结果阿嗔不安分地在原地来回打转。 “阿嗔。” 她忙唤。 可,“李星遥。” 门外有人叫她。 是……王阿存。 “王小郎君!” 她连忙出了声,又抬脚,往门外走去。 赵端午也不知打哪里窜出来了,他看到王阿存,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冷哼了一声,似是想说点不中听的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怎么来了?” 他问王阿存。 王阿存却不回应。 他好像还是从前那般,沉默寡言,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目光从阿嗔身上移开,他犹豫了一下,问:“阿嗔,它还好吗?” “还行。” 李星遥忙回应,又试探着问:“你今日是来带阿嗔走的?” “不是。” 王阿存却否认了。 “阿嗔……能不能先留在你这里?” “留在我这里?” 李星遥明显愣了一下,怕他有什么难处,也不多问,干脆应了。 “可以,你若放心的话,留在这里便是。我帮你养着,等你方便了,再带回去。” “我得了一块地。” 王阿存却又出了声。 这次,他没有犹豫。开门见山,甚至连婉转和客套都没有:“我将那块地送给你,作为回报。” “万万不可!” 李星遥大吃一惊,明白他是在说,要将东宫刚赐下的那块地送给她。 那块地,从前是无主的,如今,走了官方流程,便成了他的了。养阿嗔,不过顺手而为的事,实在闹不到,要用地来回报的地步。 她摇了摇头,甚至还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我养阿嗔,可费不了什么钱财。所有草料皆是现成的,阿嗔也不挑嘴。你要给我地,我知道你的好意,可这份回礼,太重了。再者,你一而再再而三伤重,皆与我有关,我心中本就有愧,因此还望你,收回刚才的话。” “是我射瞎了他们的眼睛,惹来了事端。” 王阿存却不肯退让。 知他固执,李星遥心中叹气,还想再劝,他却道:“你烧砖,本就需要合适的土。方圆数里,只有那块地上面有褐土。若你不要,我留着,也是浪费。” 提到褐土,李星遥果然犹豫。 她道:“方圆数里,只有那块地上有褐土?” 王阿存不言。 答案却是显而易见。 “王小郎君。” 赵端午看不下去了,虽然心中很想应承下来,毕竟,这么好的事,错过了有些可惜。可知道兹事体大,他难得收敛了平日嬉皮笑脸,道:“你莫非忘了,那块地,是东宫赐下?而你如今,在东宫麾下。” “我已经对上言明,王中允说,给我的东西,由我自行处置。” “你这个人。” 赵端午笑了。 没好气的笑。 他刚才问那一句,是在提醒,大舅舅可不是个心眼大的。他本就不在长安,东宫属官本是一腔赤诚,想用地做人情,可,前脚赐了地,后脚,那块地又转到了旁人手上。若是他知晓,心中还指不定怎么想。 他替王阿存着想,哪知道,王阿存心思重,做一步想三步。 这家伙早就打定主意,要将地送给阿遥了。所以他才提前从东宫那里讨了话,得了一句自行处置。 “虽然我也很想要这块地,但不得不说,你这份礼,太重了。” “于你们而言,或觉得重,可于我而言,我不需要。” 王阿存眉目如远山一般,说出来的话不带半分遮掩。 赵端午无可奈何摊手,看向李星遥,用眼神示意:太犟了,你来吧。 李星遥……却没出声。 良久,她抬眸,道:“那便如你所说,你将那块地赠予我,我替你将阿嗔照顾好。” “阿遥?” 赵端午一副“我好像听错了的样子”,有心想问,又不想当着王阿存的面问,便只能将心中问题咽了回去。 王阿存道:“明日我就将官府的文书送过来。” 言下之意,他不会私下里赠予,会在官府过明路。 李星遥嘴巴张了张,见他似是没有要说的,抬脚准备走,忙把他喊住,问:“东宫,是你最初想去的地方吗?” 王阿存脚下步子一顿。 他没有回头。 像是过了一瞬间,又像是过了许久,他启唇,声音叫人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它是个好去处。” 好去处。 李星遥默念着这三个字,瞧见他出了门,翻身上马。又瞧见他纵马扬鞭,马儿渐行渐远。 等人完完全全消失不见了,她还是有些怔然。 “东宫,当真是个好去处吗?” “阿遥?” 赵端午听到了她自言自语,顺嘴问:“东宫,难道不是好去处吗?” “是。” 李星遥回过头,口是心非了一句。 她想到,后来的那些事,想到,玄武门之变。一颗心,又再一次变得沉甸甸。掐了自己一把,她告诉自己,还早呢。 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或许,不久的将来,他会离开东宫,去往,他真正想去的地方。 “他最初想去的地方,这话是何意?” 赵端午又问了一句。 她笑笑,“我胡说的。” 其实,不是胡说的。 纵然相处短短时日,纵然,二人没说过太多话,可她总觉得,王阿存去王珪门下,不是他心中所愿,可他来长安,却是他愿意的。 至于他来长安…… 脑中思绪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回过神来,便听到赵端午问:“你刚才怎么答应的那么爽快?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 第41章 好驴 重启烧砖一事,从将原先的试验窑“遗址”平整好开始。李星遥和赵端午两个忙着拾掇地面,在此期间,外头风云际会,长安城里,很是热闹了些时日。 第66章 第一则:争地一事,正式落下帷幕。因东宫出面,尹家人和王阿存,化干戈为玉帛。尹家人对外表示,之前的事,都是误会,如今误会已经解除,他们不予追究。 第二则:因尹家人事实上也吃了亏,李渊便下令,将乐游原附近的一大块好地,赐给了尹阿鼠。又另外赐下良田数亩,并珍稀药材无数。 消息传到李星遥耳里,一方面她为事情平息而庆幸,可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想得多了。 尹家人再为虎作伥,只要尹德妃一日不倒,尹家就不会倒。尹德妃与李建成又是利益共同体,只要李建成不倒,尹德妃便也不会倒。 东宫的面子是要给的,所以尹家人服了软,表面上退让,给出一个相对体面的说法,可私下里呢? 私下里,尹家人真会知道自己错了吗?眼下的风平浪静,是真正的风平浪静吗? 东宫需要人才,所以他们留下了王阿存这样的“神箭手”,可同时,李建成又需要稳住和他站在一条战线的人。 那么,所谓的赐地,赐田,赐药材,只是李渊因宠爱尹德妃而为之吗?东宫,看似神隐,可背后,他们当真没有出过半分力吗? 还有王阿存。 当初她只想明白了,一箭双鹞,是他的破局之策。却忘了问他一句,在东宫因此事将他纳入麾下之前,东宫所有人知不知道,他将尹家的仆从射瞎了。 若是知道,也就罢了。 可若不知道…… 心中诸多疑问,回过神来,又想起,还是忘了问他,他的手,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阿姊,这次我们又将窑建在哪里呢?” 小灵鹊从外头跑进来,知道要重新建窑了,十分兴奋。 “就建在此处。” 李星遥思绪被打断,指着已经快要平整好的“遗址”,说了一句。 既言之,便行动之。 因为先前帮着王阿存打下手的缘故,她已经知道该如何建一座小型的窑了。又有系统从旁指引,很快,她就重新建起了一座小小的窑。 窑建好了,再次做了烘窑处理。 赵端午因怕尹家人背地里偷袭,自告奋勇,提出去新得的那块地挖土。好在,无事发生,很快,他就将土挖了回来。 闷土、踩泥、脱胚,这几道工序,并不难。 前者,李星遥已经实践过。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她已经知道该加多少水。 而后者,她没实践过,上次的流程止步于此。但她一向聪慧,闷完土踩完泥,托赵端午帮着制作了几种砖模,又将踩好的泥放了进去。 一切看似都很顺利,可正式脱坯时出了点意外。 本以为,脱坯是个不费力气的活。哪里想到,第一次脱坯,有的砖模能脱出来,有的不能。第二次确定模具,脱出来的砖坯依然有问题。 来回修整模具,又调整了刮泥用的弓弦,最后又试了多次,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力度和角度,脱出了一块完完整整的,光滑平整的砖坯。 看着那砖坯,她心中大喜。 之后,成功,小失败,成功,成功,砖坯脱模的成功率越来越高,赵端午脱胚也脱的越来越得心应手。 一千两百块砖胚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阴凉处晾晒。 待水汽干透后,便正式烧砖了。 两大一小皆摩拳擦掌,跃跃一试。因窑小,烧起来倒也算顺当。家中早备好了柴火,按照系统指引,将砖胚装入窑内,加入适量的木柴,芦苇杆,三天三夜,砖即烧成了。 在开窑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那便是——转锈。 李星遥早等着这一刻,赵端午虽担心她被窑烫着,可知道她心中所想,便只是从旁协助,帮着她,将水从窑顶灌入。 终于,两天后,窑内温度冷却了下来。 开窑的时刻在众人期盼中来了。 这日,李愿娘也在窑前等着。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那窑,窑开了,第一块砖被拿了出来。那砖,为青灰色。 赵端午很想说点什么,可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说点什么。 最终他擦了一把汗,道:“我就知道,阿遥你肯定能做成。” 又开玩笑道:“真想拿一块摔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很结实?” “阿兄,阿姊,咱们真的把砖烧成了吗?” 灵鹊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难得狠下心掐自己,掐完,发现,不是错觉。他跟着阿兄阿姊,真的把砖烧出来了。 “是砖啊!是真的砖啊!” “原来烧砖,这样难,又,没有那么难!” “阿姊,阿兄,你们,哦不,我们好厉害!” 小家伙兴奋起来,嘴巴便说个没完。 李愿娘摸摸他的头,心中倒有种果然如此的恍然感,她也笑,对着李星遥,道:“阿遥,恭喜你。” “阿娘。” 李星遥也笑,她指着那青灰色的砖,道:“我做到了,我将砖烧成了。” “那,接下来,你们还要继续烧?这些砖,你们打算,建砖墙?” “我们打算。” 李星遥摇摇头,可话还没说出口,便被赵端午打断了。 赵端午心说,阿遥你可千万不要嘴快,建砖塔一事是个秘密。秘密要是现在被戳破了,那就没一点惊喜了。 便点头,“对啊,阿娘,我们打算建砖墙。” “我们……” 李星遥有些狐疑,最终还是改了口,道:“的确打算建砖墙。” 李愿娘只是笑,知他二人肯定有猫腻,但他们不说,她也不刻意追问。想了想,她交代:“若是砌墙,先不要建外墙。外墙,到底显眼,等时机到了,若你们还能烧出更多的砖,再说吧。” “好,都听阿娘的。” 李星遥应下。想着,试验窑既然成了,那么,是时候建个更大的,正式版的砖窑了。 其实她原本的打算便是,将烧出来的第一批砖,作为原料,建一个正式的砖窑。毕竟砖窑比她现有的瓦片窑要好用的多,大的砖窑,也能一次烧更多的砖。 可,听赵端午说了穆皇后冥诞一事后,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把这第一批砖拿来,建砖塔。 锦上添花的东西,平阳公主不一定喜欢。可头茬砖的用心,她一定知晓。 这也是她的小小私心。 是为感激,也是,为未来铺路。 然而砖塔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建,系统只管教人烧砖,不管教人建砖塔。手头没有参考,她便特意往城中去,寻到济度尼寺,讨教了一番。 济度尼寺因前头榨油机一事,对她自是客气。知晓她好奇佛寺的塔是如何建的,不仅亲自领着她在寺里走了一遭,还带她去了不对外开放的楼阁,看了不对外开放的塔。 末了,还事无巨细,给她讲解了塔的构造,顺便,夹带了点私货。 私货,即宣扬佛教故事,传唱寺庙历史,歌颂寺中僧侣初心永在,不染尘埃。 等她出门时,那寺里的大和尚还欲言又止半天,最后实在没忍住,问:“敢问李小娘子,你莫非是,又捣鼓出什么新东西了?” “没有没有。” 她忙否认。 想了想,回说:“若是真捣鼓出什么新东西,定然会叫师父你知晓。到时候,还望师父不吝赐教。” 赐教,即购买。 李星遥想着,你来我往,你夹带私货,我也先给你打个招呼。 日后,若是砖烧得多了,这买卖青砖的生意,便要做起来了。人脉需要维护,潜在的客户,更需要维护。 “李小娘子客气了,那贫僧,便静候佳音了。” 大和尚礼貌回应。 两方尽欢。 回到家,李星遥顾不得休息,埋头便扎进造砖塔一事中。她根据大和尚教的,结合自己的看的,略作改动,用树枝子在地上写写画画半天,最终,确定了终稿。 她打算,建一座四米一的塔。 四即四谛,苦谛、集谛、灭谛、道谛。一即唯一。里头她打算,请一尊经书。 赵端午是实干家。 兄妹两个一起合作,一点一点,将那砖塔建成了。 砖塔送到李愿娘面前时,李愿娘大吃一惊,当得知,这是送给“她”的时候,她沉默了许久。而后,笑了,她说:“阿遥啊。” 顿了许久,又说:“平阳公主一定很喜欢你这份礼物。” “那便辛苦阿娘,将这份礼物送到平阳公主手上。” 李星遥不疑有他,她还悄悄强调:“阿娘你别忘了告诉公主,就说,这是我们亲自烧的砖,是用头茬砖做的。” “好,我会告诉她。” 李愿娘的神情是出奇的温柔。 她将砖塔送进了平阳公主府,并带回消息,平阳公主很喜欢很喜欢这座砖塔。当得知这座砖塔是为穆皇后冥诞所造,是为穆皇后祈福,里头还放了专门在佛前供奉过的经书时,她红了眼眶。 第67章 之后,放下话,说,若有什么难解之事,可上平阳公主府求助,平阳公主府,绝不会置之不理。 得了这些话,李星遥放下了心。 她又忙着继续烧。建一个砖窑,需要的,可不止一两批砖。试验窑几乎连轴转,很快,家里的柴火“库存”消失殆尽。 她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她竟然忘了,燃料问题。 烧砖需要大量燃料,烧大窑可比烧试验窑要耗费的燃料多得多得多。眼下,她只是烧制建大窑所需的砖,便耗尽了家中柴火。 之后她还要烧更多的砖,还打算做买卖砖的生意,那么,她需要的燃料,势必更多。 仅靠砍伐树木,怕不是长久之计。 一来,砍树需要耗费人力和时间,就算她和赵端午两个一起砍,砍下的树,怕是也赶不上烧的速度。 二来,树木生长,需要时间。哪怕暂时能用芦苇芟草等草代替,可芦苇芟草的生长,也有季节性,也需要时间。 纠结了半天,在“不拘泥于一处,多寻找几处,花小金库,雇人帮着砍”和“寻找其他可替代燃料”中来回摇摆,她选择了后者。 她想到了,系统。 想到了,那还没开启的下一阶段的三万步。 便打算,去碰碰运气。 因实在不想往城中跑,她便决定,往那块地去。可,只一个单程,不够三万步。她便来来回回走啊走,走到精疲力尽,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步,只想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时,系统终于有动静了。 「恭喜宿主,您已成功完成任务。新物资正在解锁中,请查收。」 脑子里出现了两样东西。 「宿主请选择你想要的物资,选择时间为十秒,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她将正要喘出来的一口气屏住,抓紧时间看那样两东西。一样是甘蓝型油菜种子,另一样是…… 竟是煤矿!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系统做了个人。 她心中狂喜,毫不犹豫,选择二。 「物资二已解锁。下次暴走四万一千步,即可解锁新物资。」 噗。 她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你还是个……” 人吗两个字咽了回去,她深吸一口气,想着梦寐以求的煤,还是高兴地说了一句:“谢谢啊。” 冷漠系统不予理会。 她也不急着往前走,干脆躺在地上,毫不在意形象地休息了起来。一边休息,又一边翻看系统给的相关指引。 看了个大概,也休息的差不多,恢复了一点“人”气,她起了身,这才顾得上寻找煤。 按照系统德行,她没有走远。知道煤一定就在附近,便在附近打转。转着转着,转到了系统说的“草木之乡不生煤炭”里相反的,草木不生之乡。 继续打转,可,一无所获。 她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了。 “嗷呜。” 竟是阿嗔来了。 她有些惊讶,本想跟它说,你怎么跑来了,难不成,是知道我已经走不动了,来接我回去的。可话还没说出来,想到先前,王阿存说让她跟着阿嗔走的那一幕。定了定心,道:“你能帮我找到的,对吧?” 又说:“阿嗔,我想找煤苗,你知道,哪里有煤苗吗? 阿嗔的蹄子动了一下。 就在她满怀期待,以为它会往前走的时候,它躺下了。还,对着她,悠闲地甩了甩头。 唉! 她大失所望。 郁闷之下,又躺下了。 可,才躺下,阿嗔却又动了。它翻了个身,又甩了甩头,半边肚皮朝天,嗷呜了一声。 唉唉! 她无话可说。 可恰在此时,方才在指引中看过的“页岩存在处即有煤脉,煤层浅处,表层土发黑”一行字反复在脑海里回荡。她摇头,目光定格在阿嗔翻身前躺下的地方,出了神。 眉心跳了一下,她起了身,走到了那处。蹲下身子,见是,黑色的土。随手找了一根树枝子,她将那土刨开了。 刨着刨着,突然刨不动了。 那被黑土遮盖的下方,竟然是坚硬的石头。石头并非青色,也非砂石。一颗心几乎快要喷涌而出,她的手竟然有些抖。 “阿遥!” 赵端午来了。 他是追驴来的。 一边往过来跑,一边不忘抱怨:“这死驴跟它的主人一样,不听话。一个眨眼,就跑没了,我真是,想把它的皮剥了,肉吃了!” “阿兄,吃不得。” 李星遥回头,又说:“它可是个大功臣呢。” “它,大功臣?” 赵端午不信,他只问:“阿遥,你怎么脸又是白又是红的?天这么凉,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我没事。” 李星遥回他,又犹豫,该如何同他说。 发现煤一事,固然让人欣喜,可,好端端的,她若提到此处有煤,赵端午不一定信。正在心里想着说辞,赵端午目光却落在那黑土上,道:“你挖宝了?” “没有。” 她摇头,刚想否认,忽然想到了说辞,便顺势道:“刚才阿嗔在此处不肯挪窝,我还以为,此处有什么好东西。可,刨了两下,什么也没有。” “哪有那么多好东西。” 赵端午哭笑不得,还说:“连个人烟都没有的地方,何来什么好东西,这倔驴,哄你呢。” 说着哄你呢,他用脚随意蹭了蹭黑土。 可……脚疼。 “竟然是石头!” 他气急,目光定格,忽然,面色异样。 看了一会儿,他蹲下了身子。 盯着那石头又看了好一会儿,他伸手,摸了两下,又迟疑着转过头,道:“阿遥,我怎么感觉……” “感觉什么?” 李星遥紧张地看着他。 他道:“我小时候和阿耶去过晋州,晋州多煤,我虽然没挖过煤,但见人挖过煤。我感觉,此处好像……好像有煤。” 说着有煤,他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我也不确定,毕竟我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跑。” “是不是的,我们挖开看一看,便知。” 李星遥赶紧接话。 他点头,从旁找了根更硬的树枝,又往周边刨了刨。整个身子贴地,他趴在地上,用刚找来的石头,对着那坚硬的页岩砸了砸。 “砸不动了。” 砸了两下,他胳膊酸疼,虽没看到煤,但,心中已有十分把握。 便起了身:“我回去一趟。” 再回来时,他手上多了几样工具。拿着那工具,他一下下往下凿,不知凿了多久,他放下已经麻木的手,瘫坐在地上,道:“我们发了。” 一句话李星遥便知,成了。 发现煤,是大好事,可…… 赵端午心中的狂喜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间,他盯着那寸草不生之地,缓了缓加速的心跳,道:“天降煤炭,是好事,也是,大大的祸事。” “阿兄是说,害怕这块地,再惹来是非?” 李星遥的兴奋劲也已经过了,她也很快想到了,发现煤带来的大麻烦。 不管在哪个时代,煤炭,都是利润巨大的自然资源。今日的煤,是在王阿存给她的地上发现的。可偏偏,这块地之前是尹家人看中的。 纵然因为东宫之故,尹家人放弃了这块地,可,若是知道,这块被放弃了的地里挖出了煤,尹家人定然震惊。 人性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是丧失的,她甚至能猜想到,之后会发生什么。 可若,悄无声息,假装今日的事没发生,那,她这一番功夫,便是白费了,她心中,也舍不得。 “阿兄,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她问赵端午。 赵端午不言。 似在心中斟酌,他抓了一把身畔的土,又松开手,笃定道:“这煤矿,我们要,必须得要。” 又说:“但,就这么要,恐怕以我们的身份,保不住煤矿。我想想,不若……阿遥,你说,我们要不要,把这个煤矿卖给官府?” “卖给官府?” 李星遥迟疑了一下,“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阿兄,你莫非忘了,我想建一个更大的窑,不止是为了建房子,更是为了,之后做青砖买卖生意。” “那。” 赵端午为难了。 他倒差点忘了这茬。阿遥一直想建大砖窑,煤,比柴好烧,是事实。 刚才他那句卖给官府的意思,其实是在说,卖给自家。毕竟自家人才最可靠,左口袋倒右口袋,既能保证不出纰漏,又能保证,煤矿在自家手里。 可这层意思,他不能明示。 李星遥道:“我们要烧砖,就不能把这个矿卖出去。但,凡事都有商量的余地,你说,若是,我们引入官府的人,和他们合作,此事,可行?” “你的意思是,你要和官府一起,开采这个煤矿?” 第68章 “嗯。” 李星遥点头,她已经有了思路了。打不过就加入,拉人入伙,好过单打独斗。若有官府背景,便有人保驾护航了。 纵然那尹家人怀恨在心,想要抢夺亦或者报复,也投鼠忌器。 但,如何提出合作,如何分成,她还没想好。 兄妹二人将原处遮掩好,急急回了家。好不容易等到李愿娘回来了,又将发现煤矿的事说了。 李愿娘缓了一下,才问:“你们在那块地上,发现了煤矿?” “嗯。” 兄妹两个双双点头。 李愿娘叹气,“现在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话音落,又问:“你们打算,用煤来烧砖?” 见兄妹二人又点头,顿了顿,方说:“甚少有人用煤来烧砖,概因成本太高。可如今,偏偏叫你们得了煤矿。你们想和官府合作,一起采矿,我觉得,此事可行。只是,现成的帮手就在眼前,你们何必舍近求远?” “阿娘的意思莫不是在说,不找官府,找平阳公主一起采矿?” 李星遥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 作者有话说:给大家说一下为什么文中写的是穆皇后而不是太穆皇后。 在写39章的时候,因为要确定平阳公主十三岁时,太穆皇后是否在世,我去查了太穆皇后生卒年。当时看到百科里写了一句,唐朝建国后,李渊追封其为穆皇后,李世民即位后,追赠太穆皇后。 我有点疑惑,因为百科不能保证百分百是对的,我便又去查了资料。但太穆皇后相关资料很少。 在网页搜索时,陕西省咸阳市秦都区人民政府官网一条链接显示:唐高祖即位后,追封皇后,谥号为穆。贞观初年,追谥“太穆皇后”,陪葬于献陵,累谥“太穆顺圣皇后”。(内容摘录于网站首页>走进秦都>文化秦都>秦都名人) 之后我又去翻了新旧唐书,《旧唐书》的确显示高祖在时就追封窦氏为太穆皇后。 《旧唐书》:甲子,高祖即皇帝位于太极殿......己卯,备法驾,迎皇高祖宣简公已下神主,祔于太庙。追谥妃窦氏为太穆皇后,陵曰寿安。 但《新唐书》又说:帝(高祖李渊)有天下,诏即所葬园为寿安陵,谥曰穆。及祔献陵,尊为太穆皇后。 献陵是太宗即位后主持修建的,贞观九年,高祖葬于献陵,太穆皇后窦氏祔葬。 后来我又去查了论文,但论文暂时只找到一篇。 摘录如下:高祖太穆皇后死于大业年间。高祖初即位,就追谥为穆皇后。《大唐开元礼》卷三十七载:“......维某年岁次月朔日,子孝曾孙开元神武皇帝臣某敢昭告于皇高祖考神尧皇帝,皇高祖妣太穆神皇后窦氏......(这里提到太穆皇后,已经是开元年间的事了。论文题目:《唐代追尊皇后祔庙考》。齐鲁学刊。暨南大学历史系.2012年1期) 综合考量,窦氏最开始被追封为穆皇后肯定是没问题的,所以在文里,我写了穆皇后。 后文不再多做解释。 第42章 偶遇 李愿娘见她回过味了,便道:“平阳公主为人,你们已经知晓。发现矿虽是好事,可采矿并非动动嘴皮子那般容易。人力,物力,需要多少,又如何调配,皆有门道。公主府毕竟势大,与其战战兢兢单打独斗,还不如背靠大树,找个倚仗。” “再者,从前我曾听闻,平阳公主和尹德妃有些龃龉。我们已经得罪了尹德妃,我又在公主府做活,还不如趁此机会,彻底倒向公主府。” “阿娘的意思我明白,可是。” 李星遥有些犯了难。 她原本也有些意动,毕竟李愿娘说的是实话。此前献上砖塔时,平阳公主也说过,若遇到什么事,她“绝不会置之不理”。 可,不知道平阳公主和尹德妃有龃龉也就罢了,知道了,她反而踌躇。 平阳公主既与尹德妃生了嫌弃,眼下若答应和自家一起开矿,便是彻底得罪了尹德妃。撕破脸皮彻底成为仇人的事,平阳公主会做吗? 她迟迟不言,李愿娘看在眼里,心中无奈。 “阿遥,你莫非是在担心,公主因怕和尹德妃撕破脸,会拒绝我们的请求?” 李星遥点头。 “你多虑了。” 李愿娘失笑,心中越发无奈。 “公主和尹德妃的恩怨,并非三两句话能说清,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开解。你只管上门,我打赌,公主一定应下你的请求。” “阿娘为何如此笃定?” 李星遥有些惊讶。转念一想,或许,阿娘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幕吧。 好奇地看着李愿娘,李愿娘果然道:“早年间,公主和尹德妃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可后来,尹德妃私自将穆皇后的金簪拿去融了,重新打成新簪子和新耳坠。公主一怒之下冲到太极宫,将簪子耳坠从尹德妃的头上耳朵上拽了下来。之后,两人就交了恶。你担心公主会避让尹德妃锋芒,却不知,公主从来都不是忍气吞声之人。” “是我瞻前顾后了。” 李星遥将想法调整过来了,她的确畏手畏脚瞻前顾后了。平阳公主是大气之人,她绝不会因为害怕惹事,而推开事。 采矿,有利可图,又是光明正大之事,为何不能为? “那便麻烦阿娘,明日带着我一起去公主府吧。” “明日就去公主府?” 赵端午听了一耳朵,原本心里还美滋滋的。可听到此处,他有些慌了。 李星遥见他唬的额头都冒汗了,忙道:“能不能成还不知道呢。我想着,既然要请公主同我们一道开矿,那么,一开始诚意就要够,礼数也得做的足足的。一味让阿娘出面顶在前头,并不妥当,所以我想亲自去公主面前分说。” “阿娘,可以吗?” 同赵端午说完,李星遥才想起来,还没问李愿娘的意见,便问了一句。 李愿娘神色如常,点头:“自是可以。” 翌日,天色透亮,母女两个起床,赶早往平阳公主府去了。李愿娘因为在公主府做工,一路轻车熟路。 李星遥跟着她,七拐八拐,拐到公主府后门。进了门,一番通报,终于得到了平阳公主召见二人的消息。 李星遥眼观鼻鼻观心,乖巧跟在李愿娘后头。 平阳公主跟前的人领进,进去后,先见到一张屏风。屏风后头影影绰绰,似是有人。 知道那后头应该就是平阳公主了,李星遥神色越发恭敬。 平阳公主让人看“茶”,等茶倒好了,方不紧不慢开了口。李星遥只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声音不大不小,正正好。 “上次李小娘子你献上砖塔,我便想邀你来府,与我一道说说话。可,穆皇后诞辰,诸事繁多,到底还是没顾上。今日,你既同你阿娘来了,那便在府上好好玩一玩吧。” “公主此前于危难时刻施以援手,小民与家人皆铭记于心。砖塔,是小民应该做的,公主不必客气。” 李星遥放下茶,中规中矩回了一句。 平阳公主笑了一下,“那砖塔我瞧着,像是用新砖做的。我听你阿娘说,砖也是你亲自烧的。你竟然会烧砖?” “不敢瞒着公主,那砖的确是小民烧的。” “真是聪明灵秀。” 平阳公主感慨了一句,又说:“长安城里的砖,可算得上一砖千金了。李小娘子,你赠我的砖塔,可不止千金。这份礼,实在贵重。此前我曾说过,若你有什么需要,只管提,我绝不会置之不理。此话并非作假,既然提到砖塔,我便多嘴问一句。李小娘子,你有没有想过,烧出更多的青砖,拿到外头卖?” 顿了一下,“若你有这个想法,只管同我说,我愿意从中牵线,助你在长安城开下一个砖铺。” “公主美意,不敢推拒。实不相瞒,今日前来,正是有一事想与公主商量。” 李星遥没料想平阳公主想法竟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急忙回了一句,她开门见山,直言:“其实,小民早有卖砖之意。只是一来,苦于没有门路。二来,苦于家中的柴火不够用。” “这门路的事,我帮你解决。至于柴火,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平阳公主隔着屏风笑了笑。 李星遥琢磨着,话已经说到这份了,趁热打铁,道:“柴火虽好用,可烧砖实在费柴。方才小民说,有一事想与公主商量,并非是想同公主讨柴火。昨日,老天垂怜,小民与家中阿兄在曲池坊游玩,无意发现了一个煤矿。忐忑担心了一晚上,还是不敢擅作主张,因而求到公主面前,想请公主帮忙一起开矿。” “你想让我帮你开矿?” 平阳公主似乎有些惊讶,甚至还微微起了身,“曲池坊里,竟有煤矿?” “确乃煤矿。公主可以让人前去查证,小民愿前方领路。” “我并非不信你,我只是,有点意外。” 第69章 平阳公主捧着“茶”,好像抿了一口。末了,又道:“为何想让我帮你开矿?” “公主乃金枝玉叶,足智多谋,又有踔绝之能。小民虽发现了煤矿,可自知能力有限,也怕最后守不住,反而浪费了老天爷给的机遇,因此想拜托公主,与小民一道开矿。若是公主愿意,小民愿与公主,五五分成。” “你可知,五成利有多少?” 平阳公主放下了手中的茶,声音好像比方才急了。 李星遥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敢乱想,连忙开口道:“虽不知,但,大抵也能猜到。小民既求了公主,予公主五成利,便是应该的。我小民心甘情愿,还请公主放心。” “好一个心甘情愿!那煤矿,可是在你新得的那块地上发现的?” “是。” 李星遥点头。 平阳公主便道:“这世上的事,可真是有趣。那块地,争来争去,最后给了你,却又出了煤,这往后啊,纷争怕是不会断了。” 沉默一瞬,“好,我答应你!” 一锤定音。 之后,定下白纸黑字契约。李星遥头一回在这个时代看到“纸”,她捧着那珍贵的“纸”,一瞬间,只觉,方才那难喝的茶,好像也没那么难喝了。 更让她高兴的是,她为表诚意主动提出的五五分成,被平阳公主驳回了。 平阳公主道:“采煤的人,待我叫人去曲池坊看过,便会给你。如何采,何时采,我不管,他们皆听你之命行事。按照约好的,采出来的煤,我与你四六分成。煤毕竟是在你的地里发现的,也是你发现的,我让你一成,你六,我四。若有什么问题,只管来找我。” 临出府时,大概是心情愉悦,平阳公主又主动提出:“正好,庖厨里刚做好几样吃食。李小娘子,你和你阿娘一并带些回去吧。” 炙羊肉,羊肉馎饦,牛肉索饼,鲙丝和鱼羹便被送出来了。 等人走了,屏风后,“平阳公主”转出来了。 “刚才我没露馅吧?” “平阳公主”问其余人。 其余人道:“你说五成利有多少的时候,差点就露馅了。” “不会吧?” “平阳公主”捂嘴,有些后悔。瞧瞧这张嘴,一听说自家小娘子要让出五分利,马上就急了。 …… 而公主府外,李愿娘手里拿着自家仆从加戏,强行塞给自己的“美食”,哭笑不得。 她问李星遥:“今日,阿遥感觉如何?” 李星遥点头,说挺好的。回过身看到四周无人,方压低声音小声说了一句:“公主很好,府上也井井有条。只是,那茶,有点难喝。” 茶不是后世意义上的茶,那里头加了葱,姜,花椒,大枣,桂皮,以及酥酪和羊肉,是此间富人才能喝得起的。 她刚才只抿了一小口,现在嘴里还一股子怪味。 “喝不惯,是会觉得难喝。” 李愿娘越发哭笑不得。 思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来的又是城北,她便想带着李星遥去西市转转。哪知道刚启了唇,李星遥也张了口。 “阿遥,你想要发簪吗?我们去西市买一个。” “阿娘,我们去买驴吧,上次就说,要给你买一头驴。” 母女二人面面相觑,又双双笑开了去。 李愿娘正想说话,迎面却来了一个人。 “平……” “我们走吧。” 李愿娘打断了王珪未完的话。 王珪:? 他琢磨着,难道平阳公主没有看到自己?便准备开口,再唤一声。可,恰在此时,平阳公主却看了他一眼,而后,利落地转过了身。 他:?? 看看自个身后,除了王阿存,没有旁人啊。 难道,自己近来得罪了平阳公主?不然她为何对自己爱搭不理? 不对。 平阳公主今日穿的,好像是平民的衣裳。 改换衣衫,又故意对自己不理会,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要去做,明面上不好表明身份。是的,一定是这样。 “臣……” 王珪决定从善如流,可,才说了一个“臣”字,又觉得,不对啊。 臣这个字一说,不是暴露了吗。 不能臣不臣的了。 然而,不打招呼,又实在不符合他的作风。祁县王氏,可没这么没礼貌。 他在心中纠结,却不妨:“王小郎君。” 是平阳公主身边跟着的小娘子。那小娘子过于眼生,但,长相竟然与平阳公主有几分相似。 王珪心中诧异,正努力回想着李唐宗室里,年龄差不多的娘子,平阳公主却驻了足。 王阿存道:“李娘子。” 李娘子? 王珪心里只觉莫名,他摸摸胡子,有些意外,“你们认识啊?” 转念一想,平阳公主之名,如雷贯耳,说不得哪次,王阿存与她见过面。便没有多想,又在心里暗道,你倒是聪明,也看出了,平阳公主不方便表露身份。 笑了一下,他瞪了王阿存一眼,不想表现的自己还没有一个小郎君上道,便同样跟着往下演,不解道:“这位是?” “我是李娘子,家住长安城,之前与王小郎君,曾有几面之缘。” 李愿娘落落大方,话里透露出的信息量,好似很大。但王珪仔细一想,也没那么大。 王珪道:“原来如此。” 又说:“我是阿存的叔父。” “原来是王中允。” 李愿娘了然,又赶紧客气了一回。 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奇怪,李星遥想到一直忘了问的那个问题,忙趁机问:“王小郎君,你的手,还好吗?” 边说着,看向王阿存的手。 王阿存未见动作,只说:“很好。” “好个屁……” 王珪差点脱口而出,理智让他赶紧刹车,他无比顺滑地改口:“阿存啊,虽然你是顶天立地的儿郎,可该实话实话的时候,还是要实话实说。” “王中允的意思是,他的手,还没好?” 李星遥急了。 知道王阿存在撒谎,忙看向王珪。 王珪道:“放了八箭,射瞎了八个人,手都残了,又射一箭,死了两只鹞鹰。逞能,显摆,手能好,都有鬼了。” “那,他可有看过郎中,郎中是如何说的?” “郎中说,左手没法用了,还有右手。” 王珪不咸不淡回应,也不知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会好的。” 王阿存却难得出了声。 他好像不想再听王珪说下去了,道:“我该走了。” 话音落,便想对着李愿娘行礼。李星遥急了,忙站到他前面,说:“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话到嘴边,又思及王珪在跟前,犹豫了半天,又咽了回去,“下次我再同你说。” 王阿存默然。 王珪心里的疑惑更多了,等李愿娘母女二人离开,他盯着李星遥的背影,迫不及待问:“与你说话的小娘子,是谁啊?” 王阿存不言。 “问你呢。” 王珪有些着急,将胡子反反复复摸了半天,自言自语嘀咕道:“平阳公主只带了她一个人出来,那她到底知不知道平阳公主的身份?刚才,平阳公主应该是想在她跟前隐藏身份的吧,我总感觉,她眼熟得很。” “平阳公主?” 王阿存终于有了反应。 他眼中明显写着惊讶两个字。 王珪也惊讶了,“你不认识平阳公主?” 不会吧? “可你刚才……” 王珪忽然收了声。敏锐地察觉到,这里头有许多他不知道的故事,他抓耳挠腮,又一次问:“你为什么会认识平阳公主?你才来长安不久,怎会与她有几面之缘?” “还有,刚才那个小娘子,到底是谁?” 王阿存,并不回应。 他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中。 王珪气了个半死,“王阿存。” “王十六郎!” “王道生的崽!” 把所有能喊出来的称呼全部喊了一遍,他抚着心口,气笑了。笑完,一甩袖子,道:“我不跟你一起走,咱们啊,各走各的。” 而后,便各走各的了。 * 往西市走了一遭,李愿娘挑了一头驴,李星遥想付钱,李愿娘不干。母女两个一番推拒,最终,李愿娘退让了。 她同意了让李星遥来给她买这头驴。 骑着驴往回走,李星遥坐在驴后头,道:“今日出门,带的钱少了。先给阿娘买一头,等过几日,得闲我再来此买一头。” “那家里,便有三头驴了。” 李愿娘失笑。 “不止三头,还有阿兄那头呢。” 李星遥伸出三根手指头,又说:“也不知,阿兄到底想要马还是驴。” 她记得,那日赵端午骑了萧义明的马,去通济坊救她和王阿存。当时她没顾得上细想,事后想想,只觉,阿兄好像马骑的也不错呢。 第70章 “阿娘,阿兄是何时学会的骑马?” 她问李愿娘。 李愿娘道:“谁知道呢,他一天,鬼主意比谁都多,焉知不是在外头学会的。也说不得,是那日情急,就会了。你若是想知道,只管问他就是。” 问他,随便他怎么编。 “那我回去问问他,究竟是想要马还是驴。” 李星遥便没多想。 只是,提到驴,少不得就想到家里那头驴。她有些好奇,又问:“阿娘,王中允,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才你见到他了,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愿娘并不直接回应。 李星遥想了想,道:“我只是觉得奇怪,之前听萧家阿兄说,王中允曾和王小郎君的阿耶对骂。可,之前,他没将王小郎君留下,此次,虽是因东宫之故,留王小郎君于家中住,可刚才,我见到他,总觉得,他虽然有些不耐烦,可好像,对王小郎君,并没有那么不喜欢。” “喜不喜欢的,我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可想来,同为王家,同担了王这个姓氏,再怎么样,王中允不会对王小郎君完全不闻不问。尤其是在,王小郎君展露了自己的射艺之后。” 李愿娘声音平静。 心中却想到了,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纷纷扰扰。 所谓“合则两利,斗则俱损”。后者,不一定对,但前者,有它的道理。整个王家,如今只有王珪一个人一枝独秀。 王珪既然以王氏这个姓氏为傲,那么未必,不想将王氏的荣光再造。 王阿存,是晋阳王家人。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同族可抱团,以王阿存之射艺,之后未必无法在东宫大展拳脚。 建成“爱惜”人才,东宫诸属官,更是恨不得先世民一步,网罗天下英才。 听闻王阿存竟能一箭双鹞后,东宫意动,知晓秦王府动了“笼络”之心,便想将人抢到自己麾下。他们太急了,不知那所谓的“笼络”,其实是秦王府有意为之。 那日长孙净识寻到庄子上,提及王阿存之事,她说要助王阿存,所谓的助,便是,托长孙净识背后推一把,放出风,说秦王府看中了王阿存。 东宫抢先将人带走,可听闻城南之事,一时又觉得棘手。 是裴矩站了出来,说大丈夫成事,不拘小节,英才难觅,任何干戈都可化作玉帛。裴矩此言,自不是随意说的。 她与裴矩有旧交,裴矩早年曾欠她一个人情。 如此,东宫讨论一番,便把人留下了。 因王阿存出身晋阳王氏,众人又打趣着王珪,王珪便不情不愿地让人住进了自己家里。 “王中允是个聪明人。我想,阿遥你应该暂时不用担心王阿存的处境。” 又说了一句,她转了话题。 李星遥便暂时放下心中心思。 等回到家中,她将平阳公主与她订立的契约拿了出来,又告诉赵端午,“阿兄,平阳公主和我说好了,我们采出来的煤,四六分成,她四我六,各管各的部分,互不干扰。” “啊?” 赵端午“啊”了一声,“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 赵端午心想,还以为,阿娘不舍得要太多呢。 转念一想,不要太多,未免有些太假。所谓的“四”,最终应该还是划拨阿遥名下了,便将心中惊讶抛到了脑后。 李愿娘未提起在外遇到王珪一事,可翌日一早,她寻到了王珪府邸门口。 王阿存出来了。 他好像察觉到了有人。 待发现,那人是通济坊的李娘子,也就是,平阳公主。愣了一下,忙上前,道:“李娘子。” “我是来找你的。” 李愿娘开门见山。 又说:“我知道,你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那我便长话短说了,我隐姓埋名,的确是因为,有隐情。” 王阿存面色平静,脸上甚至连惊讶都没有。 李愿娘也不多说,只道:“阿遥的确是我女儿。她其实不叫李星遥,而是,叫柴瑶。” 说了一句“柴瑶”,李愿娘的目光有些悠远。 她好像想到了那些往事,笑了一下,又说:“阿遥的身子,自幼便不是太康健。四年前,她突然生了一场大病,这场病,险些要了她的命。好不容易将她救活,之后,我们便举家搬到了通济坊。这四年,她忘却前尘,我们也按照高人所示,同她一道隐姓埋名。我知道,你非多嘴之人,今日找来,不过是,想让自己放心。” 王阿存的目光似乎动了一下。 他好像想说什么,到最后,嘴巴却连动也没有动。 虽是没动,可李愿娘知道,他将刚才的话听进去了。虽因为过去种种,相信他的人品,但,该说的话,她还是要说。 便道:“在天象有异之前,若她知晓自己身份,便必死无疑。我只望,你能做到,守口如瓶,这是,一个母亲的恳求。若是。” 若是什么,她没说了。但她知道,王阿存都懂。 索性,王阿存点了点头,说:“李娘子请放心。” 只此一句,胜过千句。 李愿娘便放下了心,准备往公主府去。然,刚走了两步,忽又听得:“性情刚烈之人,面上并不一定显现刚烈之貌。若是有朝一日,李小娘子知道真相。” 后头的话,戛然而止。 李愿娘没回头,良久,她道:“我相信阿遥。” 第43章 现形 城南曲池坊发现一个煤矿的消息前脚传到太极宫,后脚尹德妃就知道了。 尹德妃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她攥紧了还没来得及簪在头上的金簪。那金簪的一头划破了她的手心,她却恍然未觉。 “怎么可能?” 尹德妃还是不敢置信。那块地,向来偏僻无人问津。之前阿耶想在那里建杏园,不过是随口一说。毕竟城南荒芜,杂草满地,哪个有权有势的肯自降身份,往那处去。 争地争地,争的是一口气。 她尹家的人,是那么好欺负的?一个小郎君,竟然敢下此毒手,将她家中仆从射瞎。她本求了李渊,严惩凶手。 哪知道,凶手竟然摇身一变,跑到了东宫麾下。 那东宫的人,一个比一个恶心,言辞凿凿说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都是误会,让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那小崽子。 她自然不乐意,可东宫的人搬出了李建成,还说什么,一切应该以大局为重。没办法,她只得暂时咽下这口恶气。 东宫倒也知进退,之后又找到了李渊,帮她说了好些好话。青龙坊的地,够大,够好,她早就垂涎。 李渊本来一直不松口,这次竟然为了自个的儿子,松口了。 她拿了地,又磨了更多好东西,暂时让步了。 这些时日,心中那口怒气本来渐渐平息了。可,偏在此时,又知晓那块地里发现了煤。煤啊!那可是源源不断能生钱的东西! 那些钱,本该是她的! 心中又是气又是悔又是怨又是恨,再想到李悬黎也掺和进去了,心中更气。 “李悬黎要开矿,此事当真?” “当真。” 值守的小宫人垂着头恭恭敬敬回应,又说:“万年县廨和屯田司,掌治署的人都去了,据说,官府已经过了明路,平阳公主要与那发现煤的小娘子一起采煤。” “小娘子?” 尹德妃有些狐疑,“那地不是给了王家那个小崽子吗?” 要采煤,也该与小崽子一起采才是。怎么又钻出了一个小娘子? “德妃有所不知,王……王家的那个小崽子,拿到地,就把地送人了,此事,也已经在官府过了明路。” “呵!没想到,那小崽子竟然不完全是个冷血的,他竟然还有个相好的!” 尹德妃一把将手中金簪摔到了地上。 宫人头越发低垂,心说,这话说的也太难听。那块地正儿八经论起来,本来就不是尹家的。无主的地,就算先到先得,也得朝廷点头。更何况,尹家还不是先到的那个呢。 眼下,不过是财帛动人心,自家这位德妃,可是个心眼小的。从前,德妃本就与平阳公主因穆皇后金簪一事有过节,之后又因争青龙坊的地仇怨加深,此次,煤,王阿存,平阳公主,三者叠加,可真是…… 要了命了。 果然,刚想到此处,尹德妃就出了声:“李悬黎说要采矿,那小娘子就答应了?她怎的,一点血性都没有? “这……这,婢就不知道了。” 宫人忙摇头,越发恭敬道:“许是,那小娘子自知能力有限,所以求到平阳公主跟前的吧。” “她一个小娘子怎么不去求别人,偏偏求李悬黎?此事,我觉得,有猫腻。你去,给我……” 尹德妃低声叮嘱了几句。 而此刻的东宫属衙里,诸人的表情也有些微妙。 第71章 属官们欲言又止,想说,到嘴的鸭子飞了,又觉,这话自己没资格说。可不说吧,又实在可惜。 那可是煤啊! 长安城里,何时出过这么大的煤矿?那些煤,若能为太子所用,便能成多少事啊? “王十六郎啊……” 有属官开了口,言语间尽是惋惜:“你现在啊,可亏大了。” “命里无时莫强求。” 王阿存却不见急色,他好像一点也不关心那矿,也忘了,那地是他给出去的一样。 “运气这回事,就是如此,这,也没办法嘛。” 王珪出了声,又无奈摊手。 话题就此终结。 可,等到下了值,出了东宫,王珪嘴皮子动了动,终是没忍住,问:“你不后悔吗?那块地里,可是出了煤啊,那些煤,做成兽炭,可是能让一个人十几辈子衣食无忧。” 王阿存依然往前走,他也不作回应。 王珪自讨没趣,瞪了他一眼,没好气说:“对了,忘了问你。都说那煤是一个小娘子无意间发现的。那小娘子,是不是就是那日我们遇到的那个?” 王阿存脚下步子顿住。 正当王珪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却抬脚,又继续往前走去。 “十六郎。” 王珪气了个半死,怕把自己气出好歹,又强迫自己笑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平阳公主可没这么悠闲,带着一个小娘子在外头随意走,所以她们两个啊,彼此之间肯定有关联。不过,我倒是好奇,平阳公主既然要和她一道采矿,缘何却又不肯表明身份?难道是?” “难道是,平阳公主不想露面,不想将事情闹大,得罪尹德妃?可,不对啊,她又不是没得罪过尹德妃。” 王珪越想越想不明白了。 于是他开始发散联想,终于,想明白了,“我知道了,平阳公主一定是想亲力亲为,她在试探那位小娘子呢!” 王阿存脚下的步子再次一顿。 王珪已经因为自己多日来的疑惑终于解开了而兴奋不已,“一定是这样!平阳公主要与人一起采矿,她肯定得挑品行好的人,若是一开始就表明身份,只怕对方碍于权势,隐藏自己。所以现在,那位小娘子,通过了平阳公主的试探!” “对了。” 王珪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你为什么要把那块地送给那位小娘子? …… 长安城里的争论闲谈,李星遥并不知晓,她既然与平阳公主说好了一起开矿,事情便按部就班的进行。 因平阳公主参与之故,所有流程都进行的又快又顺利,官府很快就出具了可以开采的文书。因那块地本来无主,原则上来说,属于国家,便按照唐律规定,定下相应的税。 李星遥对此,虽有些肉疼,可,一切规范化,她要交税,平阳公主也要交税,因此,她肉疼一阵,也就罢了。 很快,平阳公主就送来了挖煤人。 挖煤人之外,还有相应的用于巷道支护的人字架,以及用于煤井运输的拖筐和拖车。 此外,还有用于照明的火把和灯油,并辘轳,绞车。 见了那些东西,李星遥心中顿时庆幸,还好她找了个帮手。大腿就是大腿,调动资源的速度和能力,数一数二。 这些事,若是让她去做,一,没钱,二,得花费很长时间。 资源到位,人到位,一切都好说。 挖煤人们,从前便是做惯了挖煤一事的,是以,再上手,得心应手。李星遥见他们和气,心中也甚是满意。 只是,最初的寒暄毕,关于如何开采煤,大家却有了分歧。 平阳公主送来的人坚持,按照惯例,应该将煤田分区,在煤井南北两侧开辟主巷道,再在此基础上,布置分巷道,以此来将煤田分为八个采煤区。 李星遥却有异议。 根据系统索引,以及她从赵端午处打听来的关于曲池坊的地形变迁历史,她更偏向于,根据煤层的走向和厚度,只开拓两条主巷道,一条为通风巷,另一条则为运输巷。 将心中想法说了,挖煤人们却直摇头。 那带头的是一位叫陈三郎的高个汉子,他道:“李小娘子,你的想法,或许也不无道理。只是,从未被人尝试过的法子,不好轻易尝试,万一呢?” 说完了万一,又说:“从前我们一直用分区的法子采煤,从来没出过事。我们啊,都是采了十几年煤的老人了,李小娘子,你该信我们的。” “我不是不信你们。” 李星遥算是真正意识到了,带团队的“难”。虽然平阳公主说了,公主府出人,人都听她的。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可事实上,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经验,因为经验不会骗人,他们并不愿意作出新的尝试,因为尝试的结果,没人能说得准。 赵端午见情况有些不对,张了张嘴,刚想说话,李星遥却暗地里对他摇了摇头。 “诸位阿叔,都是采煤采惯了的。平阳公主请了你们来,便说明,她是认可你们的。公主慧眼如炬,她信你们,我自是,也信你们。既是如此,那我就退一步。此处不止一处矿井,我想,与诸位阿叔们打个赌。” “什么赌?” “阿叔们用阿叔的方法,我用我的方法,谁的方法更好用,便用谁的。” “好!” 陈三郎一口应下,他对自己的经验很有信心。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便大方道:“我分一点人给你们,你们按你们的法子办,咱们以一旬为期,一旬之后,自见分晓。” “好。” 这次换李星遥应下了。 诸人便各自忙碌起来。赵端午想了想,小声问:“阿遥,你有把握吗?” “方才阿兄不是想同他们说,平阳公主让他们听我的吗?” 李星遥笑笑,打趣了一句。 赵端午叹气,“我是想这么说。虽然,我相信你,可,咱们毕竟没采过煤。说实话,我这心里,也没有底。” “阿兄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李星遥指了指他的肚子。 见他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忙又道:“还有一件事,要麻烦阿兄呢。先前我不是说,想建一个更大的砖窑吗?眼下,柴火的问题解决了,可砖窑,还没有着落呢。” “你是想问,把砖窑建在哪里?” 赵端午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原本没发现煤矿时,砖窑建在哪里,都无所谓。可煤矿发现了,砖窑自是建的越近越好。这样,烧起砖来,更方便。 只是,这样一来,砖窑就得建在曲池坊了。 果然,李星遥道:“我已经想过了,砖窑得建在曲池坊。此事,说麻烦,倒也不麻烦。我会去一趟公主府,托平阳公主将建砖窑一事过明路。只是,烧砖要人,以前窑小,我与阿兄,以及灵鹊,足以。如今,却是不够了。取泥,闷泥,踩泥,脱胚,烧窑,看火,样样都要人。阿兄,我们得去外头,雇点人了。” “我明白,这事交给我吧。” 赵端午一口应下。 兄妹二人便各分两头,一个去平阳公主府找平阳公主,帮着把在曲池坊建砖窑一事过明路,另一个去西市,雇烧砖人。 临出门前,李星遥将上次卖榨油机“专利”得的钱拿了出来,交给了赵端午。 赵端午本来不要,可拗不过她,又实在找不到好的理由推脱,便只得接住了。 待他把人雇回来,建窑一事便正式提上了日程。 考虑到原煤开采出来,还需要洗选。李星遥实地看过,又斟酌过后,定下了砖窑地址。又根据系统索引,改进了窑炉形制。 人多做事快,很快,曲池坊里,挖煤与建窑如火如荼地同时进行着。李星遥既当监工又当厨娘,一天下来,她暗暗在心里发誓,等大窑建好,卖出第一批砖,她就雇一个,哦不,需要两个。她要雇两个厨娘! …… 第一筐煤很快就开采出来了。 看着那黑黝黝的煤,李星遥心中难掩激动,饶是赵端午已经知道,自家得的那“六”,是用来烧砖的,却还是没憋住,不死心又问了一遍:“阿遥,咱们当真不把多出来的煤卖掉吗?” “不卖。” 李星遥摇头,又加了两个字,“暂时不卖。” 煤可是好东西。现在,她拿来做烧砖之用,之后,说不得还有其他之用。而煤资源,本就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总得多想一步,为未来提前做准备。 此外,“卖煤,咱们卖给谁?长安城里,达官贵人们知晓平阳公主卖煤,定然会去买平阳公主的煤。出了长安城,又有几人舍得买煤?” 赵端午无言以对。 心中倒也明白过来了,阿遥所言在理。煤虽好,可,并非人人用得起。明面上,自家阿娘得了那四成煤,定然会做成如今贵族们时兴的“兽炭”,亦或者做取暖生火之用卖出。 第72章 达官贵人们给阿娘面子,定然会去买阿娘的煤。 出了长安城,百姓们不会买煤。因为他们习惯了采薪取暖,薪,是不用花钱便能轻易获得的。而煤,再便宜,也要花钱。 所以这煤啊,还真卖不动。 他叹气,倒没再说什么。 李星遥见他想通了,便没多说。煤层不同,所出的煤,种类也可能不同。眼下,受条件所限,她只能用朴素的洗选办法,借河流之便,简单洗煤,以做烧砖之用。 之后,待更多的煤采出来,她便要,捣鼓新的煤炭加工办法了。 不过这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 这日,她在屋子里数钱。 因工匠的工钱是日结的,煤矿那边,平阳公主有言在先,人由公主府出,工钱也由公主府结,是以她不用多管。 可烧砖的窑工,却需要她实打实的出工钱。 之前筹备建大窑的时候,她已经花了一部分钱。建大窑,除了人,还得有东西。小到运土的担畚,捣碎土的碓舂,过筛的竹筛,大到和泥浆的泥池,用来阴干砖坯的晾房,都需要花钱。 钱就如扔到水里,连声响都没听到,就迅速变少了。 如今,砖窑已经建起来,一窑能烧五千块砖。第一批砖还在烧制中,没有进账,还是只能花“存款”。 存款越来越少,眼看着先前赚的第一桶金越来越少,她心中说不郁闷,是假的。 正算着钱,灵鹊忽然蹬蹬蹬蹬地跑了进来。 “阿姊,你快去看看吧,窑上起了点争执。” 话音落,又压低了声音:“还有一件事,刚才我看到……” 姐弟两个一前一后忙往窑上去。待到了通济坊,便见,原本应该看着窑,注意着窑温,时不时加把柴或撤点柴的窑工正一脸委屈的站在一旁。 而在他旁边,十分不快的,是赵端午。 “阿遥。” 赵端午见她来,面色稍微和缓了几分。 可,还没来得及细说眼前情况,那委屈的窑工便开了口。 “李小娘子,你可算是来了!” 窑工姓刘,窑上人皆喊,刘大郎。 刘大郎此时恍若看到了救星,说了一句,忙噼里啪啦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又道:“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一窑砖烧出来,总归会有坏的。种菜的时候,还有种子不发芽呢,有的母鸡,也还不下蛋呢。我同李小郎君说,这一窑砖,坏的多,再正常不过,可李小郎君不信,非说,是我没做好,坏了一窑砖。” “刘大郎莫急。” 李星遥出言,表示自己心里有数。 来的路上,她已经听灵鹊说了,今日这一窑砖,开窑后,坏砖率太高。赵端午诧异之下,多问了几句,结果不知怎的,刘大郎就与他争执起来。 示意二人都先别急,她上前几步,蹲下来,细细看那砖。 只见那砖,粗看并没问题,但仔细一看,并不似最初脱模时那般方方正正。用手摸了摸,手感也与先前烧出来的砖有所不同。 “这批砖,的确用不了了。” 她起了身,话里倒听不出来什么,脸上也未见任何异样。 刘大郎叹了口气,“出现这种事,我们也不想的。哪个窑工不想将砖烧好,可,烧砖这事,说白了,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少不了。李小娘子,我心里也不痛快,但,此事,的的确确与我无关。” “是啊。” 有人出了声。 是和刘大郎一道从西市上雇来的窑工。 “烧砖这件事,看着容易,其实做起来,难呢。没有哪个窑工敢拍着胸脯保证,说每一块砖,都是好的。” “以前,咱们也不是没有遇到类似的事。李小娘子,李小郎君,我们都是烧了十几年砖的老人了,不会骗你们的。” 三三两两又有窑工开了口。 李星遥点头,“你们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各位不吝赐教。” “何事?” 刘大郎依然一副老老实实样,客客气气问了一句。 李星遥道:“长安城外不缺砖窑,建窑之前,我曾经去各砖窑打听过。好一点的窑,坏砖大概,百中五六,差一点的窑,坏砖多一点,可,也不过是倍之。今日这一窑砖,坏砖,应该有十分之三吧?” “不止。” 赵端午出了声,又道:“我看有三分损一!” “哪有那么夸张?” 刘大郎不乐意了。 他一张脸半拉了下来,反驳道:“李小郎君,你不要空口白牙胡说。今日的坏砖是多了些,可绝非你说的那么多。” “你敢不敢数?” 赵端午不肯退让。 刘大郎道:“我说是好砖,你肯定觉得,不够好,如此,如何数?” 又对着李星遥,认真劝道:“李小娘子,有些话我本不想说,可此时,实在不得不说。你与你阿兄,对烧砖之事上心,是好事,可你们没有烧过砖,不知个中曲折。今日坏砖多,我承认,但绝非你们说的那么多。你说,外头的窑,不会坏这么多砖,我敢问一句,李小娘子,你可是阴雨天去外头看的?” “确实是阴雨天。” 李星遥顺着他的话回应。 “这就结了。” 刘大郎一摊手,又下巴朝着天抬一抬,道:“今日天不好,烧砖这事,本就和老天爷的心情有关。眼下,又入了秋,外头温度越来越低,可不是烧出来的砖,坏的就多了?再者,长安城里,本就没人用煤烧砖,我劝过你们,你们不听。” “你的意思是,这事不怪你,怪天?怪煤?” 赵端午听笑了。 问了一句,刘大郎砸吧砸吧嘴,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那意思却是承认的。 “天好不好,是影响烧砖,里头窑温若达不到,砖料很难结成砖。煤和木柴烧起来的效果,也不一样。刘大郎,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星遥的声音依然不急不慢。 刘大郎点头,“是啊,李小娘子,你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了。” “可。” 李星遥却话锋一转,“先头试窑时,你并非没用煤烧过砖。今日,我明明让人多送了好些煤来。” “这……” 刘大郎却突然语塞。 一旁瞧了好久热闹的灵鹊终于逮到机会,适时出了声:“之前你会用煤烧砖,今日怎么就不会了?你说窑温够不够,只看烧的柴火足不足。今日天冷,阿姊特意让人多送了煤来。我都记下了,窑温不可能达不到的。” “灵鹊。” 李星遥摸摸小灵鹊的脑袋。 她什么都没有再说,但,意图却很明显了。 窑温影响烧砖成功率,这一点她早就知道。刚才她也没有说谎,她去外头看别的砖窑时,是阴雨天。入秋之后,天气本就不好,可说白了,天气的好坏对窑温的影响微乎其微。 木柴,能当烧窑的燃料,煤,则是更甚一筹的燃料。 刘大郎几个,试窑之时,就用过煤了。她看对方,灵活知变通,做事也确实稳妥,不是多事之人,便将人留了下来。 哪里想到,利益动人心。 大抵还是倒卖煤的利益比做工赚钱来的快。不知何时,刘大郎起了贪念。 刚才灵鹊告诉她的便是,刘大郎今日偷偷将送来的洗过的煤昧下了。 煤如今藏在哪里,她也知道。 灵鹊是个机灵的,早将一切看在眼里,却并未急着说出来。 煤不够了,窑温自然达不到,烧出来的坏砖,自然而然便变多了。 “刘大郎,那些煤……” 她故意不说了。 小灵鹊好似童言无忌一般,随口接话,道:“每日送来的煤,我都记下了,今天一共出了……” “李小娘子,你说的……说的也有道理。” 刘大郎有些慌了,瞬间改口,又暗中对着某个窑工使了个眼色。 那窑工便趁人不备跑开了,不多时,又捧着一大包煤回来。 “嗷哟,这里怎么还掉了些煤?怪不得今日的坏砖这么多呢,原来是煤掉了,呵呵。” 他还呵呵。 刘大郎也想讪笑,可…… “煤是公主府的人送过来的,接收,也是用推车。那推车,昨日刚加固,并没有间隙。” 李星遥再度开了口。 刘大郎的脸一僵,“李小娘子,你这话是何意?” “你莫非是怀疑我,偷了你的煤?” 刘大郎气愤极了,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怎么冤枉人呢? “清者自清。” 他还撂下了这么一句,见兄妹几个不为所动,一时恼羞成怒,道:“真是没想到,认认真真干个活,竟被人说成是贼。罢了罢了,这活,我是干不了了,我走,你们家的活啊,我再也不会来了!” 说罢,气冲冲拂袖便走。 第73章 他走了,跟着他一道来的窑工也不干了,那些窑工念叨着岂有此理,不受这委屈,也跟着撂挑子不干了。 第44章 农户 “阿姊,咱们是不是得重新找人了?” 灵鹊盯着窑工们的背影,又喜又愁。喜的是,手脚不干净的人走了,这些人从前又皆刘大郎马首是瞻。愁的是,人走了,窑上怎么办? “是得重新找人。” 李星遥默然,一时有些头疼。 找人这事看着容易,可事出突然,此时重新找人,难度不小。 “阿遥。” 赵端午启唇,挠头。刘大郎几个是他找的,是他识人不明,“我……” “阿兄。” 李星遥却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人是你找的,可最终是我定下的。他们手脚不干净,是他们的问题。眼下,先不说这些了,还要麻烦阿兄再往西市跑一趟。” “我这就去。” 赵端午连忙应声,脸上越发愧疚了。他如何看不出,李星遥是在给他台阶下,便又立下军令状:“这一次我一定吸取教训,保证找来顶顶好用的人!” 然而,事事并不如人愿,军令状不是那么好立的。 到了西市,赵端午一打听窑工要价,险些原地一个倒仰。 窑工们涨价了! 所有窑工,要价都比之前来时翻了两倍还不止! 更有甚者,一听说要去上工的是城南曲池坊的窑,立马摇头说不去。 “曲池坊那家窑,远就不说了,主人家还是个小心眼的。不敢去,去不得。” “那家窑,啧啧……想被人冤枉偷东西,你就去吧!” “我们才不敢去,去了就得进官府,在这一行,可坏了名声。” “那家主人,惹不起。不去不去!” 赵端午气了个半死,事已至此,如何还看不出背后是谁捣了鬼。回到曲池坊,将事情原原本本同李星遥说了。 李星遥道:“此前我给他们留了脸面,没有当场捅出煤的去处。事已至此,他们砸了我们的锅,那我们只能掀翻他们吃饭的碗了。” 事发时没有撕破脸,便是想着砖还要烧,人也要找,生意同样要做。对方若狗急跳墙,背后乱嚼舌头,那便坏了自己的事。当时没有结当日工钱,本以为,对方会知趣,哪里想到,留了脸,对方依然在背后胡编乱造。 既然如此,这次不必留脸了。 “李小娘子!” 兄妹二人正说着话,煤矿上的陈三郎忽然来了。 陈三郎的表情有些凝重,李星遥还以为煤矿上出了什么事,正要开口问,陈三郎却道:“我来是想同李小娘子你说比赛的事。李小娘子莫非忘了,十日之期已到,今日便是揭晓结果的时候了。” 提到比赛,李星遥才后知后觉想起,今天的确是第十天了。 她留心陈三郎眼神,见对方四平八稳,心说,莫非自己过于自信了,结果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可…… “李小娘子你赢了!” 陈三郎一改方才凝重表情,再开口,脸上还有些说不出的惭愧。 “先前是我先入为主了,李小娘子,莫怪。我们这些煤工,从前习惯了怎样做,便一直怎样做。这么多年,我们坚持自己办法,觉得自己是对的。如今有了更好的法子,自然是以更好的法子为准。” “陈郎君是个敞亮人,法子并无对错。如你所说,哪个更好用,用哪个便是。” 李星遥并不托大,话说的,也同样“敞亮”。 陈三郎心中熨贴,暗中也点了点头。 此前他因平阳公主点名,才带了自己人来曲池坊采煤。在他心里,公主的人是公主的人,他采煤,是在为平阳公主而采。纵然公主放下话,说一切都听李小娘子的。 可,李小娘子年纪小,他虽没轻慢对方,却也没把对方当回事。正儿八经下井采煤时,他仍不自觉托大,指按照自己过往经验行事。 当时李小娘子并没有立刻驳了他,一场比赛,他心服口服。 “按照李小娘子的法子,挖出来的煤,比我这边多得多。李小娘子,不若一道去看看?” “好。” 李星遥应下。 几人抬脚往旁边煤矿去,到煤井边,果然看到已经挖好的煤。 煤工们正蹲在地上,一边用手在地上写写画画,另一边兴高采烈议论着什么。见他们来,众人起身,七嘴八舌。 “李小娘子,还是你的法子好!” “李小娘子,你赢了。” “没想到咱们的常胜将军还有马失前蹄的一天。” 有人甚至打趣陈三郎。 陈三郎也不生气,笑眯眯仍道:“我可没说过,我是常胜将军。新法子这般好用,咱们得谢谢李小娘子。眼下,人可就在眼前,你们不该……” “懂,懂,应该应该!” 众人秒懂,皆对着李星遥称谢。 李星遥客气回应,却不妨,灵鹊突然伸出小手,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裳。她顺着灵鹊的目光看去,便见煤矿外围,有几人正徘徊着。 “那些人昨天也来了。” 陈三郎同样注意到了外围的人,目光盯着那些人,道:“我本来以为,他们是来偷煤的,可,盯了半天,不像。他们一直没近前,我也不好将人撵走。” 那几人突然低头,不知交谈了些什么,随后抬脚,径直朝着李星遥而来。 “李小娘子。” 有一人近前后开了口,李星遥只觉对方眼熟。 她想起来,是上次来家中问她讨教过沤肥之法的农户,农户就住在附近旁的坊。 “先前得了李小娘子好心指点,又得了李小娘子给的肥料,家中的蔬菜和庄稼,确确实实长得又好又快。本想着,等菜和庄稼成熟了,收一些送给李小娘子。可,先前出了那事,尹家人掘地三尺,一通好找,将菜和庄稼全糟蹋了。” 农户边说着边羞涩地将藏在身后没敢亮出来的蔬菜递到李星遥手上。 “只挑出这些好的了,李小娘子不要嫌弃。” 李星遥并没伸手去收,她问:“尹家,可是尹德妃的母家?” “是。” 农户点头,拘谨地将菜篮子往后缩了缩,他以为李星遥嫌弃。 “尹家仆从被人射瞎了,尹家人要报仇,满城南的找人,咱们住在城南的,可不就是遭了殃。那尹家人不管不顾骑着马和驴横冲直撞,我们不敢招惹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马和驴踩烂我们的菜和庄稼。” “菜和庄稼,其实……其实除却想给李小娘子的,余下我们本来打算拿出去偷偷卖。可如今,没有法子了。李小娘子,不敢瞒你,我们前几天就来了。” 农户话音此时顿住。 他迟迟不开口,一张脸莫名涨红。 身后其他人急了,一人轻轻推他。 他咳嗽了一声,鼓起勇气,一口气说道:“我们来,是想问问,这里还要人吗?” “你们想来这里做工?” 李星遥明白了。 农户声音颤了一下,“刚听说这里发现了煤,我们就想来了。可我们……我们……” “我们没采过煤,也不会采煤。” 刚才推农户那人接口。 其他人也道:“我们犹豫了好几天,这几天,我们一边犹豫,一边其实在偷偷跟着他们学。” “李小娘子,你放心,我们都是肯吃苦的。你……若是有机会,求求你,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可以背煤,我们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是啊,李小娘子,我们都可以背煤,再不济,我们可以帮你守守煤矿。” 农人们的眼睛里满是恳求,他们皆看向李星遥,各个大气都不敢出。 李星遥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只是……” 她看向陈三郎。 陈三郎叹了口气,“曲池坊的煤矿,是平阳公主和李小娘子一起开采的。我们都是公主府的人,人呢,也是固定的。” “那……那怎么办?” 农户们有些失望。 陈三郎正想说爱莫能助,李星遥却开了口:“我没法答应你们采煤的请求,一来,人的确够了,二来,此事并非我一人就能决定。不过,煤矿虽不缺人,我的砖窑却缺人。若是你们愿意,可以来我的砖窑烧砖。工钱与我之前给刘大郎他们的一样。此外,若你们家中哪位婶子会做饭,也可以来这里,我正想找两个厨娘。还有。” 李星遥看着那篮子菜,“你们家中的菜,也可以拿过来,我会照价全收。” “当真?” 农户们又惊又喜,惊喜过后,又忐忑,“我们……也不会烧砖。” “不会烧,可以学。刚才你们不是还说,你们一直学我们采煤吗?只要你们想学,李小娘子定然会给你们机会。你们还不快谢她?” 陈三郎打趣了一句。 农户们紧张的心情被这么一打散,纷纷对着李星遥称谢,“李小娘子,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我们发誓,一定好好学,一定烧好砖!” 第74章 赵端午适时递上几枚开元通宝。 提着菜篮子的农户一惊,反应过来那钱是给他,用来买他菜篮子里的菜的,他忙不迭摆手,又丢下菜篮子,着急忙慌跑了。 众人散去,灵鹊问李星遥:“阿姊当真决定用他们?”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可是。” 灵鹊有些担心。 李星遥摸摸他的头,“若是正儿八经说起来……” 正儿八经说起来,她此举,一为窑上找人。窑上缺人,瞌睡来了送枕头,农户们主动求来,既能解决“用工荒”,还能给对方一条活路。 二来,尹家人践踏庄稼和蔬菜一事,与她有关,旁人承受了无妄之灾,她弥补一二,也是举手之间的小事。 凡事都是从无到有的,似她一开始无法走出家门,如今却能走很远的路。 农户们倒也真诚,她相信,只要他们用心学,假以时日,定会成为烧砖的一把好手。 至于尹家人…… 她叹气,玄武门之变还有好几年,所以,尹家人还会蹦跶好几年吧?但愿,在这几年里,她不会再与对方产生冲突。 农户们补充了窑上的用工缺口,烧砖的事就这么重新提上日程。这一次,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发生。厨娘们也到位了,是住在附近的两位阿婶。 诸事皆了,李星遥总算顾得上去西市给自己买一头驴了。 这日,她趁着天气还不错,动身往坊外去了。吸取上次的经验教训,她打定主意,再也不在外头,同人买来路不明的驴了。 在西市逛了好一圈,挑来挑去,倒也挑中了一头合适的驴。 那驴明显有些文静,一看就不是有自己脾气,会动不动顶人的驴。 她看那驴顺眼,就买了下来。 买完驴,觑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往家里去。结果好巧不巧,走到上次王阿存落水的地方,明明该上桥了,新买的驴,却不肯动了。 “阿花阿花,你怎么不走了?你是累了还是渴了?” 她心里着急。 阿花,是她给驴新起的名字。 阿花依然在原地没有动,它还垂下了头。 “阿花?” 她又唤。 结果,桥上出现一个人。 是王阿存。 他正好从桥对面而来。 四目相对,李星遥有些意外。 阿花却迈着“小碎步”,往后退了两下。随后,王阿存近前一步,它就退后一步。 原来如此。 李星遥明白了。 阿花,是怕人了。它怕王阿存,所以,不敢上桥,也不自觉地往后退啊退。 心中哭笑不得,她暗忖,都说万物有灵,动物通人性,难不成,这阿花也跟阿嗔一样,能敏锐地察觉出王阿存的气息,知道,他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想到好相与,忙抬头看王阿存。 王阿存今日与往日并无什么区别,只是,仔细看,他额间,耳后,好似有些细小的伤疤。 “你在东宫,每日都练习射艺吗?” 李星遥随口一问。 王阿存道:“我要入左清道率府了。” “左清道率府?” 李星遥惊讶极了。她以为,东宫把人要了去,又有王珪“保驾护航”,他约莫是在东宫值房里,日日练习射艺,以备日后上战场。 哪里想到,他竟然入了左清道率府。 左清道率府,并非不是一个好去处。其,隶属于东宫,属于东宫十率府,掌左右昼夜巡警。他进去,是…… “东宫命我为胄曹参军事。” 王阿存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一样,主动说了。 胄曹参军事。 李星遥心中却更惊讶了,胄曹参军事为从八品下,其职责是,掌管兵械甲仗,以及公廨修缮。此官身,不算大。 她本以为,因前头种种,又有王珪这层关系在,纵然他没有得到东宫过多看中,可至少也会有个翊卫或率府勋卫的身份。 这时代重资荫,翊卫和率府勋卫恩荫可得,其品级,在正八品上。 可他却只得了个胄曹参军事。 有心想问一句,你是不是与东宫起了嫌隙,话到嘴边,又恐自己这话唐突。便将嘴里的话打了个转,道:“这些时日,你过的好吗?” 其实这话上次她就想问了,可王珪当时在跟前,她没顾得上。 王阿存道:“很好。” 两个字,言简意赅。 李星遥不知这话的真假,见他并无多说之意,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话题,问:“你的手,怎么样了?上次王中允说,左手没法用了,还有右手,可是真的?” “王中允爱夸大其词,他所言,不必放在心上。” 王阿存简单回应。 李星遥余下话止住,心说,他与王珪,好似并无料想中那么亲近。 一时无话。 李星遥想了想,道:“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的手,一定要好好养。若是缺药材,只管与我说。若是,手头不宽裕,也只管与我说。” 说到“不宽裕”,顿了一下,想起一直没顾上说的那些话,忙又道:“上次见你时,我便想同你说,关于煤矿的事。只是王中允在跟前,我不好多说。” 王阿存抬了眸。 “虽说你此前言明,我帮你养阿嗔,你将那块地转赠给我,可,到底是我占了便宜,我便想,将采煤所得的利钱,分你一部分。” “不用了。” “你先别急着回我。” 李星遥打断他的话,不等他再说,忙道:“地是你的,按理说,应该你占大头。但,采煤一项,仅靠我们,都无法完成。平阳公主府又出人又出力,公主府的名头,又能免除许多麻烦,我本与平阳公主说好,五五分成,她让了我一分,如今,我这头,有六成。六成,我与你再均分,你三成,我三成,如何?” “此前我便说过,那块地,我用不上。” 王阿存却坚持原有的说法。 他似乎并无相让之意,哪怕已经知道,采煤业利润巨大。那三成,已经足以让一个普通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李小娘子。” 他好像想说什么。 李星遥却再次打断了。 “眼下你用不上,不代表,以后用不上。虽然你坚持不要,但我会把你那一部分留出来。若你日后想要,只管来找我便是。” 王阿存默然。 也不知,这默然是代表同意了,还是,不同意。 他难得主动转了话题,问:“砖窑上,还缺人吗?” “不缺了。” 李星遥摇头,知道他已经知道先头砖窑上发生的事。感慨于他的耳目通灵,她道:“周遭几个坊的邻居齐心协力,眼下,第一批砖已经烧好了。” 第一批砖,的确于前几日烧好了。 农户们都是踏实肯干的,纵然从前没有干过烧砖的活,可好好听,好好学,上手试一试,渐渐地,也就会了。 第一批砖是在众人的期待中烧出来的。那砖,可比刘大郎他们烧的好多了。她打算,将这第一批砖拿来修房子。 便将心中打算说了。 王阿存听罢,倒也没有说什么。他本就不是多嘴的性子,气氛就这么渐渐地趋于沉静。 李星遥也不多说,算算时间,该回去了,便说了一声,骑着阿花准备走了。 这次,阿花没有犹豫着不肯往前走。 它好像知道自己可以走了,开心地轻轻抬起蹄子便要上桥。李星遥见它娇憨模样,心中好笑,想起阿嗔,又回头说了一句:“阿嗔很好,昨日才给它吃了。”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放心。” 王阿存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二人分道扬镳,回到家中,李星遥便心急火燎地忙起建砖房子一事了。赵端午和灵鹊,开始都有些激动,到最后,都渐渐冷静下来了。 建房子第三日,萧义明来了。 他见到砖,比赵端午和灵鹊两个还要激动。先是在砖窑上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末了,用手从左往右摸一遍烧好的砖,又从右往左再摸一遍,摸完,道:“老天爷,阿遥妹妹,你们竟然真的把砖烧出来了?” 念叨完一遍老天爷,又念叨第二遍:“老天爷,你们竟然真的要建砖房?” “萧家阿兄,若是你不嫌弃的话,我愿意送你一批砖。” 李星遥见他脸上实在难掩羡慕之色,回想过去种种,不忘他的帮助,大方说了一句。 萧义明本来下意识想点头,他嘴巴都快咧到天上去了,刚想说,太好了,一个“太”字出口,忽然想到,要不得。 眼下,还不是要砖的好时机。 砖! 这可是砖啊!是连自家都舍不得用的砖。 他要是搬了砖回去,阿耶定然知晓。到时候,若是走漏了风声,他就成了大罪人了。便理智地拒绝,找理由道:“阿遥妹妹,你的好意,我记下了。不过,眼下,我暂时用不着。不若,欠着吧,等我有需要的时候,再来找你。” 第75章 “好。” 李星遥笑着应了。 赵端午撇嘴,实在没忍住,戳好兄弟的肩膀,“等我有需要的时候。” 他一字一顿学萧义明的话。 萧义明白他一眼,“你们家的砖窑,不是我说大话,此次,怕是要在长安城,打响名号了。城中多贵人,贵人多豪奢。以前不建砖房子,那是,砖太贵,用不起。眼下,你们能烧这么多砖了,若是他们知晓,定然找上来。” “那就借你吉言了。” 李星遥面上笑容越发明朗了。 她建砖窑,打的就是卖砖生意。此次,她定然要将原来的市价打下来。她有信心,长安城的达官贵人会闻风而动。 但,在此之前,还缺一个吃螃蟹的人。 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已经在她上次入府时,跟她预定了,要一批砖,用来修筑砖券涵道,以作排水之用。这即将烧好的第二批砖,便要送到平阳公主府。 公主府用了她家砖窑的砖,那么不愁,第二个,第三个主顾会找上门来。 她忙着将第二批砖送到公主府,可,公主府却出了事。 第45章 缘由 公主府里,人人神情严肃。李星遥不得不放轻了步子,脑子里回想起的,却是刚才进来时看到的那一幕。 她从后门处进,进来时便见有人急匆匆从屋里出来,直奔着外头而去。那人手上执了刀,身上虽未着甲,但看架势,是练家子。 思及对方身上与自家阿耶相像的气息,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对方是军中之人。 军中之人,形色匆匆,面色似有紧绷,应是有,不妥之事。 心中不安,她越发规行矩步。果然,砖送进去时,平阳公主并没似之前招她去跟前说话。那公主府的执事客客气气的,一句多的都不肯说,只道是,今日府中有事,招待不周,望见谅。 她自然不好多说。 回了通济坊,正琢磨着今日所见,便听得专门找来做饭的两位阿婶闲谈。一个一边洗菜一边道:“听说太子和秦王大军打败了突厥人,即将班师回朝了。” 另一个正在搓洗糜子,一边搓,一边偏过头,问:“真的?” “应该是真的,外头都在传呢。” “那敢情好,你那侄儿,也能回来了。” 搓糜子的阿婶笑着打趣了一句。那洗菜的阿婶,闻言面上喜气更甚之前。 李星遥的心跟着一动。 赵光禄也跟着一道打突厥去了,既然李建成要回来了,那便说明,他也要回来了! 心中实在欢喜,她起了身,立刻盘算起,等人回来,要做些什么吃食。算着算着,目光一顿,想到赵临汾,那欢喜便瞬间消散。 她又坐回了原处,心中再也不复方才那般自在。 赵临汾此去一直没有消息,眼看着史书记载的那一刻越来越近,她心中也越发忐忑。这份担心又不好多同家里人说,可不说,她憋在心里,更难受。 不知怎的,又想起今日在公主府那一幕。 公主府有军中之人出现,那么,定是有与军中之事相关的事相报。军中之事……她记得,公主府有武职者,一为霍国公柴绍,二则是,柴家大郎。 柴绍,不消多说,大唐开国的多场战争,他皆有参与。后来,他更是以军功,入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此次出征讨伐突厥,她记得,柴绍亦在列。 所以,不是他。 大军既然要班师回朝,那便说明,突厥方败了。既是如此,那军中之事,便是与柴家大郎有关了? 柴家大郎…… 她又好生回忆了一番,想起,柴家大郎一开始是同淮阳王一道出征讨打刘黑闼的。后来王蔷找来,面呈李渊,李渊方知,江淮有变。 之后,柴家大郎便转道去了江淮。此次,江淮……有变? 她心中一凛,立刻就想到了王蔷。 当下也没有做其他事的心思了。 至用饭的时间,赵端午和灵鹊两个不知道打哪里回来了。他们二人的神色,瞧着,倒与往常无异。 “阿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平阳公主要留你呢。” 赵端午明知故问。 李星遥道:“公主府出了事,我不好多留,便先回来了。” 说完,便把今日所见以及自己推测的小声说了一遍。赵端午和灵鹊听罢,一个在心里叹,阿遥,你果然更关心王蔷。另一个在心里嚎,阿姊,你真是见微知著啊。 “战场的事,瞬息万变,或许,阿遥你猜的是对的,又或许,眼下,我们以为的难题已经不是难题了。” 赵端午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了一句。 其实他心里,也担心呢。 阿遥没有猜错,今日送到公主府的消息的确与大兄有关。大兄转道江淮,与辅公祏正面对上了。可战场上的事,的确如他方才所说,瞬息万变。 大兄失踪了。 军报上的说辞,是,两方各有胜负,大兄这头,两胜一负。负的这一仗后,大兄不知所踪。 阿娘闻讯,并不慌乱,虽有担心,可她说,她相信大兄。 他也相信大兄,大兄自小稳妥,此次,说不得是他的破敌之计。 又劝了几句,李星遥感叹了一回,念叨着“但愿他平平安安,但愿我大兄也平平安安”,便暂时将此事撂在了脑后。 很快,江淮战场有变,柴家大郎遇伏失踪的消息便传至长安城每个角落。 与此同时,齐王李元吉领李渊令,支援淮阳王的消息也传到了李星遥耳里。 李星遥更加忧心了。 灵鹊知她担心赵临汾,虽没有“见过”赵临汾,却还是小大人一样贴心地安慰:“阿姊,齐王去了,淮阳王定然如虎添翼,所以你啊,不要担心,大兄他肯定能平安回来的。” “灵鹊。” 李星遥摸摸他的耳朵,在心里叹气。 她想说,李元吉不出马还好,出了马,说不得本来能很快解决的战事,要拖到开春去了。怕这话说出来不吉利,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日子就这样一日日,按部就班又波澜不惊的过着。 江淮那头,没有更多消息传来。 刘黑闼那头,也没有异样。 李星遥本以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这一日,军中急报,淮阳王李道玄战死的消息传彻整个长安。 她闻言,脚底一软,险些站不住。 接下来,前线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因淮阳王之死,李元吉畏惧刘黑闼之势,拥兵不敢出。 洺州失守,洺州总管弃城而逃。 河北各州复叛,纷纷倒向刘黑闼。 …… 整个赵家瞬间陷入愁云惨淡之中。 李愿娘没去做工了。 因平阳公主心情不佳,下了令,让所有人先不用去公主府上值。 赵端午也成日里再没笑颜。 灵鹊倒是欲言又止,可,明白多说多错的道理,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倒是矿上和窑上的诸人,特意来劝了一回,说是吉人自有天相,淮阳王手底下士兵极多,战报既然没说全军覆没,那便说明,还有人活着呢,柴家大郎,定然安然无恙。 知众人好意,李星遥表示自己心领了。可一颗心,实在沉甸甸的,她连建房子一事,都没心情关注了。 赵端午自是也中断了手里的活,心中那些隐忧不好对她说,他只道,大兄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兄妹二人又跟着李愿娘特意去城中佛寺里祈了一回福。 回来时,竟见到一位熟人。 “常阿婶,你回来了?” 李星遥勉强挤出一抹笑。 她看着正与常开怀说话的灵鹊,心中惊讶。常开怀带着阿婆回晋州寻亲,她还以为,还要些时日才回来,哪里想到,她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把阿婆送回去,寻到她亲人,又回家了一趟,看了看我阿耶。我阿耶挺好的,我怕灵鹊捣乱,给你们惹麻烦,便着急赶回来了。” 常开怀话说的滴水不漏。 她还道:“你们家大郎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放心吧,他肯定没事。” 李星遥顺着她的话,道:“借常阿婶吉言。” 又想到,她是从晋州来的,便又问:“常阿婶,你从晋州来,可知河北一带战况如何?” “河北……” 常开怀顿了一下,“河北那头,打得难舍难分。好多人逃难到晋州,说是,原本不用逃的。那史万宝刚愎自用,战前与淮阳王起了争执,因而导致这场祸事。来的路上,我还听人说了,圣人让太子转道河北,与齐王同征讨刘黑闼。有他们增援,想来,你阿兄定能平安归来。” 说到“平安归来”,常开怀暗自嘀咕,也不知,临汾到底如何了。 她是不相信,那所谓的遇伏失踪的。只是,江淮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来,说不担心,是假的。 第76章 又想到河北状况,心中无言。 李元吉果然是个绣花枕头,这些年,他就没独自打赢过几仗。要么是,跟在旁人后头捞军功,要么是,吃了败仗,或者,按兵迟迟不敢动。 此次,但凡他勇敢一点,兴许,就不会有淮阳王战死这桩事了。 还有李渊…… 李建成和世民都班师回朝了,结果恰在此关头,李渊又只点了李建成,让他与李元吉一道征讨刘黑闼。 这其中的用心…… 心中越发心疼李世民,她给了李愿娘一个眼神,道:“此次回来,我还特意给你们带了些晋州特产。你们吃吃看,若是喜欢,下次我再多带点。灵鹊我就先带回去了,这几日你们事多。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尽管提,我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常娘子的心意,我们心领了。” 李愿娘回了一句,心中直叹气。 不好多说,她摸摸灵鹊的头。灵鹊有些舍不得,他知道,那句“先带回去”,就是要带他回秦王府。 张嘴想说一句不要回去,又想到眼下这些纷纷扰扰,只得不舍地应了。 接下来,再没有消息传来。 可此时的没有消息,却叫人越发心慌了。就连萧义明都特意来了一趟,问及了赵临汾之事。 李星遥表面不说什么,一日日的,却越发心不在焉了。 这日,她一脚踩到了茭白田里。赵端午瞧见了,忙将她扶了起来。 “阿遥。” 赵端午忧心忡忡。 李星遥叹口气,道:“原先还想着,若是阿耶和大兄回来,说不得能赶上第一茬茭白。而今看来,他们怕是赶不上了。” “今年赶不上,还有明年呢。明年,他们定然能赶上。” 赵端午说了句充满希望的话。 李星遥没接话,她盯着那茭白的叶子,想到了赵临汾归家时的那一幕。 那是“她”第一次见赵临汾。 那次,她还在为如何劝说李愿娘答应她继续种茭白而发愁。因晕厥之故,李愿娘严词拒绝她随意走动。 眼看着茭白种下,第一次施肥时间要到了,她心中着急。 在茭白田前想办法时,赵临汾出现了,他问了她好多。他问了她,还没放弃种菰吗?他还问他,菰种下还要施几次肥。 她皆实话实话。 后来,赵临汾不仅帮她将随手画出来的曲辕犁做了出来,还帮着她劝动了李愿娘。 “阿兄,大兄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从前便是这样不爱说话吗?” 回忆那匆匆一面,却惊觉,她对赵临汾,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就好像这具身体的记忆,与他并不十分相熟一样。 可明明,她瞧得见,也感觉得到,赵临汾对她,是很好很好的。 “大兄他,以前也不是个话多的。但,倒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不苟言笑。” 赵端午回想过去,轻声说了一句。 李星遥侧过了头,“那他为何不爱说话了?” “他……” 赵端午却明显犹豫了。 他眉眼间似有郁闷之色,那郁闷中还夹杂着几分感叹与茫然。李星遥心中莫名一动,又一次,她问:“为何?” 还问:“可是和我有关?” “阿遥你……” 赵端午有些慌了。 李星遥笑笑,眉眼间也有些迷茫。 她自是瞧出了赵端午停顿那一刹那的慌乱,那慌乱忽的叫她想起,之前每一次,她摔倒,她晕倒时,家里人的表情。 脑子里莫名冒出一个想法:或许,赵临汾的不苟言笑,与她的病有关吧。 问了一句,她等着赵端午回答。赵端午却沉默了。 他似乎在想说辞,想了一会儿,道:“大兄从前,虽也不爱与人说笑,可偶尔,旁人还是能与他开几句玩笑。他是家中长子,阿娘和阿耶虽未对他像旁的阿耶阿娘对子女一样,抱有极大期望,可,该严厉的时候,也是极严厉的。我和你小时候偷偷爬上树打槐花,阿耶和阿娘没收拾我们,你知道为何?” “是因为,阿兄帮忙说情吗?” 李星遥不知他为何会有此一问。 猜了一个合情的理由,赵端午却摇了摇头。 “不是的。” 赵端午又说:“因小时候,大兄也曾干过类似的事,他曾经上树抓过蝉。阿遥你肯定忘了,那蝉,是阿兄给你抓的。那次,阿兄没完成阿耶交代的功课,他偷偷给你抓蝉。阿耶见了,骂了他一顿,之后,他就再不上树了。后来阿耶其实后悔了,说,大兄他再稳重,也不过是个孩子,当时,不应该责骂他的。” “所以从那以后,阿耶便引以为戒,由着我们上树吗?” 李星遥很快就自己弄白了这来回的因由,她想啊想,死活没想起,自己小时候,还有上树打槐花这回事。 赵端午又道:“你可知,你重病,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 她摇头。 “是因为,第三年夏天你上树抓蝉,之后,就一病不起了。” “蝉?” 李星遥听住了。 “没人能说得清,你那日究竟是因为上了树爬了高,哪里的筋骨扯到了,所以病重了,还是因为,你抓了蝉,那蝉,本身不干净。” “那,这与大兄,又有何关系?” 李星遥还是没明白。 赵端午再度叹气,“傻阿遥啊,你也觉得,这事,与大兄没关系吧。我也这样认为,可大兄,他和我们不一样。” 说到不一样,赵端午心中有无数的情绪涌动。 哪怕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他也依然不曾认为,此事,与赵临汾有关。可赵临汾偏就是这样的性子,他总喜欢把事情往自个身上揽,身为柴家长子,他总是不自觉地,背负起家中的期望。哪怕阿娘和阿耶,其实并没有任何期望。 他觉得,是他开了头,上了树,所以才引得阿遥心痒痒。是他上树抓了蝉,阿遥才有样学样,敢上树抓蝉。 他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怨怪自己,怨怪,若是自己没有上过树,没有抓过蝉,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阿娘和阿耶还有我,都劝过他,可,没有办法。阿遥你知道,他就是那样一个爱把事情藏在心里的人。他觉得亏欠于你,亏欠于我们家,所以他投身行伍,拼命攒军功,攒资历,为的,便是,撑起这个家。” “怪不得我总觉得,他心里好像藏了许多事,原来,他心里藏的,是这些事。” 李星遥眉目舒展,有些动容。 这是她头一次从旁人口中完完整整听说了关于自己病的由来,她对赵临汾,好像,更熟悉了一点。 她想啊,这事怎么会与赵临汾有关呢?他将所有的罪责揽在头上,是因为,自己的病,险之又险。所谓撑起这个家,那么想来,当时,因自己这场病,家里面一定很忙乱很忙乱吧。 “我不怪大兄,他心中背负的太多。” 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她想到了,赵临汾为了不让她尴尬,让赵端午拉着马儿在院子里走的场景,想到那幅曲辕犁,想到,他临去战场前的背影。 这一刻,一股陌生的,此生从未有过的体验涌上心头。她忽觉愧疚,她想,原来人世间兄弟姐妹间的情谊,便是如此吗? 自穿来后,很多个时刻,她都感受过这样的亲情。 “等大兄回来,我想开诚布公同他谈一谈,告诉他,我不怪他,我的病,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说出了心中所想。 赵端午没接话,好半天,才仰起头看向高高的苍穹,应了一声,“所以阿遥,大兄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一定会的。” 李星遥心中有股莫名的笃定。 那笃定越来越深,倒反让她忐忑难安的心平静下来了。 一旬过后。 战场上终于有消息传来了:平阳公主之子柴哲威没有失踪,淮阳王李道玄也没有战死! 原来,柴哲威用一出金蝉脱壳之计,骗得辅公祏放松警惕。前者趁后者得意之际反扑,拿下了整个江淮。江淮义军束手就擒,辅公祏引颈自刎。 从此江淮尽归唐土。 打下江淮的柴哲威急行军,与同样玩了金蝉脱壳之计的李道玄汇合,二人协力,烧了刘黑闼的粮草,并活捉了刘黑闼的弟弟。 战局瞬间扭转,长安城里,一片欢声笑语。 就连煤矿上和砖窑上,都热议着此事。 煮饭的王阿婶道:“前头还以为淮阳王死了,没想到,这是他们的计谋。咱们赢了,好啊,真是好啊!” 另一位正在洗菜的刘大娘接茬,道:“柴家大郎出现的那般及时,与淮阳王配合的那般精妙,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这一仗,的确打得好!” “是好!这两位郎君,年少有为,不愧是在秦王殿下手底下长大的!” 陈三郎也没忍住接了话。 第77章 他脸上笑眯眯的,想到赵家大郎正是在淮阳王麾下,忙出言,道:“李小娘子,这次,你真的可以放心了,吉人自有天相,你大兄,马上就要回来了。” 李星遥笑着称谢。 心中那颗大石头,总算可以放下了。 她同李愿娘,赵端午特意去上次的佛寺里还了愿,回来的路上,耳听着街头巷尾,百姓们的议论,她心情大好,回过头同李愿娘道:“阿娘,大兄回来的时候,我想亲自去城门口接他。” “你大兄,怕是要到年前才会回来。倒是你阿耶,应该会先回来。” 李愿娘同样心情大好。回了一句,又说:“说起来,这日子过得也真是快。你阿耶他们走的时候,家里面还一穷二白的,如今,矿采起来了,窑,也烧起来了。等他们回来,我看啊,他们怕是要惊掉下巴了。” “阿耶会惊掉下巴,但大兄,应该不会。” 李星遥笑笑,想到赵临汾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摇了摇头。 既说到窑,少不得就说到先前烧好送到平阳公主府的那批砖。 李星遥道:“那批砖送到平阳公主府,公主给了钱。那钱我已经分好了,阿兄,一会回去,我便给你。” “给我?” 赵端午有些惊讶。 他正在驾驴车,闻言速度减慢,“为什么要给我?” “本来就应该给你啊。” 李星遥失笑,又道:“你莫非忘了,这采煤,建砖窑,你都出了力?要不是有你帮忙,这一日日的,我可吃不消。” “可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啊。” 赵端午还是表示,没必要给自己钱。 李星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应该啊?其实上回同平阳公主说好四六分的时候,我便想同阿兄说这些话了,但因为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一直没说。如今,一切步入正轨,咱们的砖窑也要开始赚钱了,所以,阿兄,该拿的,你就拿着吧。只是,因地是王小郎君给的,所以我给他留了三分,因此,咱们只能从剩下的三分里分了。” “阿遥,你……” 赵端午还是不要,他想说,你也太客气了。才说了一个你字,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方有熟人在自家门口徘徊。 那熟人,竟然是撂挑子不干了的刘大郎。 第46章 作妖 “李小娘子,李小郎君!” 刘大郎这次的态度,与先前判若两人。只见他满脸堆着笑,开口时,极尽谦卑与惭愧。 赵端午没好气,甩着手上赶驴的鞭子,不耐烦道:“你来干什么?” “我……” 刘大郎支支吾吾,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啪! 他忽然重重地甩了自己一巴掌,动情地说道:“都是我不好,先前是我猪油蒙了心,起了贪念。也是我目中无人,出言不逊。李小娘子,我已经知道错了。” 边说着边用眼睛瞅李星遥。 李星遥不言。 心中却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刘大郎肯定要作妖了。她别开视线,只是看着乖巧的阿花。 “李小娘子。” 刘大郎见没人理他,只得厚着脸皮再唤。唤完,又十分诚恳十分走心,好似脸皮没地方放了一样,垂下头,凄声道:“我真的知错了。李小娘子,是我不好。其实那日回去后,我就后悔了。我娘子也说了我一顿,我这脸啊,是没地方搁了。今日上门,实不相瞒,便是来道歉的。李小娘子,还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这个狗东西计较。” “我若与你计较,当初就不会等到你来拿出那包煤。” 李星遥声音凉冰冰的,当初若她把事情做绝,那包煤便会成为证据,送到官府里去。到时候,偷盗之名坐实,刘大郎几个少不了一场牢狱之灾。 “阿花,去。” 李愿娘一直看着刘大郎几个,她暗中朝着驴努了努下巴,赵端午闻弦歌知雅意,使唤了阿花一声。 阿花果然抬起蹄子往前走。 刘大郎见势不妙,慌忙堵到驴前头,想把人拦住。 结果,驴不乐意了。 阿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直把刘大郎冲的险些脚底一个踉跄。 堪堪站稳,刘大郎顾不得擦掉脸上的驴口水,声声急道:“李小娘子,请先听我一言!” “李小娘子,你再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其他窑工也齐刷刷涌上来,把驴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小娘子,我们真的知道错了。你给我们一个机会吧,以后,我们一定改过自新,好好做人!” “是啊,我们再不干那偷鸡摸狗之事了。再有下次,不用你说,我们自个先剁了自个的手!” “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李小娘子,求求你,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 众人一声声只是求着再给一个机会,李星遥高声道:“我这里不缺人。” “可那些人,都是半路出家的,他们哪里烧过砖?” 一个窑工接话,提出了质疑。 他身旁人附和道:“烧砖这事,还是得熟练的师傅来。看一眼,哪里学的会呢?李小娘子,你……” “阿花,走!” 李星遥扬声,催促驴快走。 阿花再次扬起蹄子。 窑工们傻眼,没人接他们的台词,接下来的戏,还怎么唱? 众人只得看向刘大郎。 刘大郎把心一横,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知道李小娘子气我怨我,可我对天发誓,对我祖宗十八代发誓,这次我真的知道错了。李小娘子,求你,求你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若再没活计,我们就得喝西北风了。” “你又没断手断脚,怎会喝西北风?” 赵端午心中狐疑,事情怎么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 他和阿遥原本是打算,以牙还牙,报复刘三郎几个。那句“掀了他们吃饭的碗”,便是想抓到刘三郎的小辫子,让他在长安再也接不到活。 可,他还没出手呢,刘三郎怎么会没了活计? 与李星遥对视一眼,他忙看向李愿娘。 李愿娘道:“今日王娘子她们没来吗?” 提到王娘子,李星遥瞬间反应过来。她忙抬头,果然看到前面不远处,王娘子正好来家中送菜。 “王阿婶,你先把菜送进去吧,我现在暂时脱不开身。” 她无奈交代王娘子。 王娘子愣了一下,放下菜,赶紧走了。 刘大郎还想软磨硬泡,良方对峙,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大郎回头,竟看到一群人手拿着家伙什朝着他跑来。 那群人凶神恶煞,各个都像是要将他吃了一样,而为首的,正就是刚才那位送菜的老虔婆。 “你们想干什么?” 刘大郎才开了口,王娘子就带着人连推带搡,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他正欲破口大骂,碗口粗的几根棍子就齐刷刷地压在了他身上。 “不想挨打就赶紧滚!” “不要脸的东西,你们偷盗在先,李小娘子不与你们计较,你们竟然还死皮赖脸缠上来。我可告诉你们,有我吴六郎在,你们休想威胁李小娘子!” “还有我,我秦三郎在一日,你们就一日休想踏入窑上半步!” “滚!还不滚!再不滚,我们手里的家伙可就不长眼了!” 刘大郎心中发怵,掩盖住眼底恨意,琢磨着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给了其他人一个眼神。一行人连滚带跑,灰溜溜地走了。 “多谢各位伸手相助!” 李星遥忙对着众人道谢。 窑工们慌忙摆手,七嘴八舌道:“李小娘子客气了,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若不是李小娘子你给了我们活计,只怕今年冬天,我们都要在家里喝西北风了。” “就是,李小娘子,这都是我们该做的,不值当你一声谢的。” “刘大郎他们不要脸,这次来,肯定没安好心,李小娘子,虽然我们将他们撵走了,但他们脸皮厚,说不得还会再回来。” “是啊,李小娘子,你还要多留心。若是他们当真再回来,只管来寻我们,我们保管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好!” 李星遥爽快应下。 当天,无事发生,刘大郎几个没有再来。 一连三日,皆风平浪静。 正当李星遥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的时候,刘大郎却又带着人来了。 这次,他不仅专门挑了坊门关了的时候才出来,更是额外带了席子。将席子在院外一铺,他就地一躺,做出了若是这次留不下来,就赖着不走了的架势。 赵端午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想出去找人,可刘大郎实在狡猾,坊门已经关了,想找窑工们帮忙却是不能。若自己动手吧,明面上,敌众我寡,对方死皮赖脸,打起来他怕是要落下风。 思来想去,端了冷水出去。 第78章 可,泼出去冷水,对方也只是躲远了些。 无奈之下,他站在门口破口大骂。可对方捂着耳朵,假装没听见,到最后,反而是他被气着了。 “他那脸皮,莫非是在我们家的窑里烧硬了?” “他们有备而来。” 李星遥心说,哈巴狗戴眼镜,人模人样。刘大郎前后两幅模样,变脸变的太快。之前被抓了现行,立刻嚷嚷着不干了,甚至还倒打一耙,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 如今,撵了撵了,骂也骂了,他们依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爱跳脚的人被人当面输出,却依然稳如泰山,这行为本就反常。 “阿兄,你有没有觉得,刘大郎他们这次实在太固执了?” “是有些固执。他那一张皮,怕是都在我们家的窑里烧硬了。” 赵端午张嘴便是讽刺,讽完,又说:“坊门关了才冒头,想来,是早就潜伏进来了。那席子,定然也不是白拿的。他们要同咱们耗着,那便耗着吧。反正我们在屋里,他们在屋外。冷水泼出去可以躲,可漫漫长夜,未必好熬。等夜深,我再给他们加把料。” 一场秋雨一场凉,前几天刚下了雨,夜里越发的凉。大晚上,一盆盆冷水浇下来,啧啧,风一吹,那可是透心窝子的凉。 “阿遥,听你阿兄的,去睡吧。明早起来,有的是好戏看。” 李愿娘没有反对,你不仁我不义,除了冷水浇身,暗处的自家人会适时把人卷起,先打一顿,再丢在坊外大街上。 宵禁还没有结束,到时候,可有好戏看了。 母子/女三人说定,正要去睡,却不妨,门外忽然有动静。 凝神细听。 “哗啦!” 急促的水声响起,好像有人在门外泼了一大盆水。 三人眼神对视,李愿娘摆手,第一个走了出去。她以为,要么是兔子捣乱,要么是刘大郎捣乱。哪里想到,是…… “二……” 是李家二郎“捣乱”。 看着风尘仆仆的李家二郎,李愿娘眼中带笑,招呼道:“黎郎君回来了。” “黎郎君?” 屋里赵端午眼前一亮,慌忙从屋子中跑了出来。李星遥跟在后面,也急忙出来。 待出了门,李星遥看到,黎明手里竟然拿着一个大石臼。那石臼,是自家的,先前因为下了雨,满满当当积着水。 此时,里头的水没了,石臼边上,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 刘大郎几个衣裳全湿了,脸上也被雨水弄得很狼狈。 “黎阿叔!” 赵端午欣喜若狂,又赞:“黎阿叔臂力惊人!” 黎明回过头。 李星遥忙唤:“黎阿叔。” 又对着姗姗来迟,此时正好走到门口的常开怀喝灵鹊打招呼。 灵鹊兴致勃勃,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睡意,他眼睛亮得和夜明珠一样,蹬蹬蹬蹬上前,献宝一样,一遍又一遍:“阿姊,阿姊,这是我阿耶!” 李星遥被他逗笑了。 知道小孩子爱显摆出色父母,便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我知道。” “阿遥竟然长这么高了。” 黎明还有功夫搭句话,搭完,撂下一句“等会再与你们细说”,转过头,又将手中的石臼往上扬了扬。 一边无聊的扬着,另一边他看着刘大郎几人道:“我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无外乎是看着,他们家没有男人在,所以欺上门来。可,真是不巧,谁让我回来,谁让你们遇到我呢。想躺是吧,我送你们去一个更好的地方躺。” 说罢,对着黎家方向吹了一声亮的口哨。 很快,一匹毛色极亮的骏马飞奔而来。 黎明轻轻拍了拍马儿的脖子,转身,一把将想说话的刘大郎拽上了马。随后,甩拉面一样,连着把剩下两人甩到了马上,之后,翻身上马,闪电一样,飞奔着往坊门方向而去。 “黎……” 李星遥不自觉出了声,看着几人背影,很担心那匹马。 “那马,能驮得动四个人吗?” “相信红……” 常开怀不怀疑马的能力,她差点说出马的真名字。忙改口,随口起新名字:“相信红毛担。” “红毛……丹?” 李星遥表情微微滞涩了那么一下,常开怀没察觉异样,道:“红色的马,能担得住好几个人,所以叫,红毛担。” “原来是这个担。” 李星遥哭笑不得。 而此时红毛担被主人驾驭着,兴奋地撒开蹄子往前狂奔。刘大郎几个被颠得眼冒金星,腹内也翻江倒海。尤其是刘大郎,被另外两个人叠着压在身上,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你要……呃……” 刘大郎脑子昏昏胀胀的,好努力才挤出微弱的声音。 可,说不出话来。 “驭。” 终于,马停下了。 黎明先给第一个人一个手刀,然后把人扔下。又给第二个人手刀,接着把人扔下。 扔到刘大郎。 刘大郎惊恐瞪眼,“宵禁……” “对,已经宵禁了,在朱雀大街睡吧。睡吧睡吧,天大地大,哪里都是你的家。” “不……” 黎明一个重重的手刀,将晕了的刘大郎踢下马。 朱雀大街上三个人整整齐齐躺着,前方巡街使正在赶来。黎明心满意足,调转马头,转身折返通济坊。 赵家门前,李星遥几个翘首以盼。看到他回来,李星遥问:“黎阿叔,人……” “人被我扔在坊外街上了。” 黎明跳下马,轻轻又拍马儿脖子,马儿很得意。赵端午道:“见到黎阿叔你把人带走,剩下几个乌合之众作鸟兽散,我正要去追他们呢。” “不用追,不管他们,坊正一会就带人来捉他们。” 黎明摆了摆手,示意,别管了。 李星遥奇道:“黎阿叔认识坊正?” 黎明点头,“以前认识,有些交情。方才坊正开了门,我趁着巡街使还没来,把人偷偷丢在了朱雀大街。这些人,本就不是坊中居民,坊正捉了他们,自会处置。” “对了,这事,是我偷偷干的。说好了,这是我们所有人之间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好。” 赵端午立刻应声。 灵鹊和李星遥对视一眼,也同时应声。 黎明便看常开怀一眼,道:“秦王大军今日进城,我回家听你们常阿婶说了近来的事,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便过来看看。哪里想到,正好叫我遇到刚才的事。” “今日多谢黎郎君和常娘子了。” 李愿娘忙笑着道谢。 黎明跟着演,浑不在意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既说到“近来的事”,黎明便随口又问了煤矿和砖窑两样,李星遥皆一一说了。黎明听罢,颇有几分感慨:“阿遥啊阿遥,莫非,上辈子财神爷欠了你的人情?” 李星遥只笑不语。 她背后,可不是有个“财神爷”?只是那“财神爷”,忒小气了些。下一个任务,要走四万一千步。 四万一千步,她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对了,黎阿叔若是想修房屋,只管同我们说。我阿兄会把所需的砖块,全部送过去。” 想到黎明今日之助,她毫不犹豫说了一句。 黎明却道:“刚说了举手之劳,你还如此客气。砖,可不好烧,你们留着,卖钱吧。给了我,便少卖钱了。” “两回事。” 李愿娘也摆手,见弟弟还要再说,暗中摇了摇头。黎明便也不矫情,改口应下了。 只是,白拿别人的东西,不是他的作风,他便道:“先头说了,要带你们去终南山,虽是因突厥来犯,我急急忙忙上了战场,可毕竟是我失言。这样吧,明日,若你们得闲,我带你们去终南山打猎吧。” “好!” 赵端午又是第一个应了。 “好!” 灵鹊第二个。 李星遥本来想说不去,话到嘴边,想起那该死的四万一千步,便改了主意,应下了。 几人便又说了几句,觑着天色更晚,常开怀出声,道该回去了。 众人便止住。 黎明已经转了身,一只脚准备往外迈。才迈出半步,却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住了脚,回头问:“阿遥,那只兔子,还活着吗?” 李星遥忙回:“活着呢。” “那就好。” 黎明松了一口气,这次放心往北曲去了。 他们一家三口走得不快,红毛担已经先他们一步,自个奔回了黎家。深秋的风不间断的吹拂着,路旁,高树落尽叶子,草丛深处,飒飒的,是风吹过的声音。 三人的脚步声落于夜色深处,夜,漆黑如墨。 看不清前路,也没有灯火。 黎明不知从哪摸出了一个火折子,点燃,递到了灵鹊手上,“乖灵鹊,阿耶的好孩子,去前头照路吧。” 第79章 “为什么让我照路?” 灵鹊有些不理解,他还是个孩子啊!哪有人让孩子在前面照路的,矮个子只能照见一点点路,阿耶也太不心疼他了。 还有,“阿耶,为什么让红毛担回去?” 他们明明可以骑着红毛担回去的。 “红毛担?” 黎明有些惊讶,然,惊讶不过一瞬,他便反应过来了,“好名字,以后,就叫它红毛担了。” 灵鹊嘴巴动了动,想说,阿耶,那是阿娘乱起的。想起,阿耶得知,阿娘给自己随口起了一个灵鹊的名字后,毫不反对,毫不郁闷,毫不觉得奇怪,就那么,欣然接受了,便明智的决定闭嘴。 “红毛担此次,有没有受伤?” 常开怀笑着等父子二人说完,方出了声。她眸子极亮,黎明只觉,她眸光熠熠,在火折子的映衬下,更亮了。 “没有。” “那你呢?” “也没有。” “你骗人。” 常开怀的笑突然就淡了许多,她一把拉过黎明的手,用小拇指轻点着他的腰,他的背,他的肩膀。 “李世民,你骗人,你有旧伤。你弓马娴熟,你征战沙场,你总是第一个冲锋陷阵,可我知道,你只是血肉之躯,你会累,会疼。纵然这次,你没有受伤,可是,你的旧伤呢。” “旧伤,会愈的。” 黎明也指着自己的腰,自己的背,自己的肩膀:“大丈夫征讨四方,一点小伤,何足挂齿。” “那此次,圣人让你回来呢?” 常开怀的步子停了下来。 她背过了身,目光只落在天上。可是天上没有星星,只有朦胧的,极淡极淡的,淡到快要看不清的一轮月亮。 那月亮的光叫人心里酸酸的,她仍是不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到黎明的耳里:“我会永远在这里,不是等你,而是,与你同行。” “那你要说到做到。” 黎明也笑了,这一次,笑中多了几分释然。 “阿耶,你眼睛怎么红了,你是不是……” “没有!” 小灵鹊未完的话被自家阿耶的巴掌捂住了,黎明更开怀的笑,他也抬头看向月亮,“大唐还未统一,广袤疆域,大有可为。我打不了刘黑闼,可以打梁师都,打不了梁师都,可以打突厥。打不了突厥,可以打吐谷浑。他们打刘黑闼,我便打突厥,他们打突厥,我便,打吐谷浑。天下这么大,总有我李世民能打的地,观音婢,我无数次感谢,你与我同行。” 天下之大,会有更多的人与你同行。李世民,总有那一天,一定会有那一天。” 常开怀回过了头,夫妻两个对视,而后笑了。 灵鹊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他努力将一星火光往更高处照亮。心中却冒出一个信念,若有一日,他能与阿耶同行…… 那他得很努力很努力才是。 一家三口逐渐走远,而赵家屋内,一切终于恢复平静,李星遥突然后知后觉想起一个问题:秦王大军既已班师回朝,那么,秦王麾下将士,皆已归家。 可赵光禄,还没回来。 先前只知,赵光禄为府兵,他是突厥来犯,秦王和太子大军分兵出征时跟着出去的,那时候没想起来多问,此时,她不得不正视一个很有可能是问题的问题:赵光禄,或许在太子李建成麾下。眼下,只有李建成得李渊调令,又往河北一带,支援李元吉攻打刘黑闼去了。 怀着这个疑问,她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逮着机会,她便问了赵端午,结果“不幸“得知,赵光禄的确在李建成麾下。 ----------------------- 作者有话说:旁白:是时候欣赏真正的技术了。 李世民:来点没有技术含量的活。 首先,你们看到的是,甩拉面。 接着,你们看到的是,叠叠乐。 最后,你们看到的是,消消乐。 本集名为《消失的刘大郎和他的狗腿子们》,又名《李世民逗你们玩》。谢谢观众朋友们收看! 第47章 惊险 “阿耶在太子麾下?” 李星遥心中一个激灵,忙又安慰自己,没事的,不用杞人忧天。天底下的府兵多了去,阿耶只是一个小喽啰。虽说小喽啰的生死更无关紧要,可后来,玄武门之变时,李世民将流血牺牲控制在了最小。 阿耶,应当是安全的。 心里一时间又庆幸,还好赵光禄只是一个小小的府兵。不过,府兵之间是如何调动的,她暂时不知。这时代的府兵制,好像和历史上的有出入,她一头雾水。 便打定主意,今日去终南山打猎时,好好同黎明请教一番。 因要去打猎,赵端午也早早起来了。李愿娘给兄妹二人准备了干粮,才将干粮装好,黎明和常开怀便带着灵鹊来了。 他夫妻二人一人乘一匹马。 黎明坐下,正是昨日那匹红毛担。灵鹊也在红毛担上,正依偎在他阿耶怀里。 常开怀坐下,是一匹没有见过的马。 那马通体雪白,不见一丝杂色。 “阿遥,上来。” 常开怀驭马近前,伸出了手。 李星遥犹豫要不要递上自己的手。 昨晚想赵光禄的事想得太入神,她竟忘了,去终南山,是需要代步工具的。驴当然可以充当代步工具。只是,骑着阿花上终南山,阿花怕是要英年早逝。 眼前两匹马,明显是能日行千里的好马。红毛担昨日见过,常开怀的马却不知哪来的。这些先不说,只说若自己跟着常开怀共乘一马,赵端午怎么办? “不是吧?” 赵端午已经悲伤的瞪大了眼睛,“所以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带我是不是?” “不是。” 灵鹊第一个回答。 说完又怕自家阿兄伤心,指着两匹马,无奈道:“可我们家里只有两匹马。” 诶诶,不对,自家家里怎么可能有两匹马,便改口:“阿耶那匹,是秦王给的战利品。阿娘那匹,是专门问人家借的。” “哦。” 赵端午更悲伤了,心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们家有很多匹马马马马马吗? “那我也去借一匹马吧。” 他很快找到了解决办法。 话音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红毛担,准备一不做二不休,死皮赖脸抱着二舅舅,跟着蹭马走。 哪里想到…… 马,不,也可能是二舅舅预判了他的预判。在他冲向红毛担的一瞬间,红毛担的蹄子动了。 不愧是好马,一瞬间就跑出去了好远。 “自己想办法。” 黎明撂下这句,打马就走。 “阿遥,走吧。” 常开怀面上依然笑意盈盈的,见李星遥还在犹豫,知道她仍在为赵端午担心,不好说,是你二舅舅想看看,你阿兄会如何搞来一匹马,便道:“放心,你阿兄找不到马,你黎阿叔转头会来接他。” “就是,阿遥,你走吧。” 赵端午已经有了主意,知道二舅舅在考验自己,好胜心也起来了,他也不急了,浑不在意摆手,又催李星遥快走。 李星遥被他催促着,又见他神色不似作伪,这才将手递给常开怀,随她一道上了马。 常开怀同样打马而去。 在马上,身旁风景极速倒退。 李星遥有些新奇。 先前她还浑身紧绷着,毕竟是第一次骑马,马速太快,她有些紧张。可,走着走着,她好像没那么紧张了。 不得不说,常开怀的驭马功夫极好。 她神色淡然,就好像,骑马这件事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件稀松平常又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正是因为这云淡风轻,让李星遥更觉奇怪了。 眼看着,终南山越来越近,马儿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李星遥没忍住开口问:“常阿婶竟然也会骑马?” “熟能生巧。” 常开怀虽没回头,声音却清晰传到身后。 “小时候,我阿兄教过我骑马,只是后来,家里出了点事,没钱买马,也就不骑了。后来嘛,你黎阿叔手把手教我骑马射箭,所以我见了马,也能骑上去遛一遛。” “常阿婶自谦了。” 李星遥由衷感慨,常开怀的马术,哪里只是“遛一遛”的水平,她明明,极谙熟。原以为,她为人开朗,性格大方,倒没想到,她于马上,竟也如此英姿飒爽。 这样的常开怀,让她颇觉得陌生。可陌生之外,又觉,本该如此。 心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马儿打了声喷嚏,她只得按下那异样,琢磨着,“家里出了点事”应该是指,常家老太太去世,老爷子抱病在家,不欲就着这些伤心事说下去,便启唇,主动转移话题,道:“黎阿叔上烽时,要骑着马,来回巡视吗?” “怎么会?” 常开怀哭笑不得,“傻阿遥,上烽便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那可是半分懈怠不得。你黎阿叔的骑射功夫一流,但绝非,他上烽时,练出来的。他少年时,便于人群中,卓尔不群。后来投身军营,先头,的确做着烽子,后来,辗转他处,跟随秦王打下无数场仗,弓马功夫,便越发出神入化了。” 第80章 “那黎阿叔今日,定能满载而归。” 李星遥笑着回应,虽看不见常开怀表情,但也能猜到,此刻她是极笃定,也极骄傲的。 知她夫妻两个感情甚笃,她按下笑意,回头见身后还是没有动静传来,心中担心。 “也不知阿兄那头怎么样了。” “在前头停下来,等一等便知。” 常开怀又纵马加速,一边飞奔着朝着终南山而去,另一边不忘顺口说起沿途的风景。 李星遥听得认真,听着听着,心情越发放松。 不知何时,马儿的速度慢了下来。 常开怀悠哉悠哉,主动提议:“阿遥,你若想学骑马,同我说便是,若不嫌弃我水平一般,我可以教你。” 说完“教你”,想到,李愿娘可是骑马的一把好手。只是碍于这么多年,无法表露身份,因而,在人前,再没骑过马。 若是能找机会,将暗地里的东西转到明面上,以后,她也能光明正大的骑马了。 便未雨绸缪,随口一说般,道:“若是你阿娘想学,以后,我也可以教她。” “你我便先替我阿娘道谢了。” 李星遥忙提前称谢。 马儿又往前慢悠悠地走了两步,忽然有一声羽箭划破长空。随后,红毛担便从密林深处转了出来。马上面,正是黎明和灵鹊父子二人。 “我们在这附近稍作休息吧。” 常开怀驭马,往前又走了两步。 李星遥抬眼,只见红毛担又钻进了另一头的密林深处。她见常开怀不急,便也放下了心。喝了几口水,略等了一会儿,便听见一阵马蹄声。 闻声看去,果然是红毛担。 “阿遥,要不要?” 黎明丢过来一只兔子。 李星遥下意识接住,却发现,兔子完好无损,身上没有箭。仔细拨开毛看了看,身上也没有箭伤。 心中狐疑,正想着,难不成黎阿叔的箭术已经出神入化到如此地步,便听得灵鹊大声道:“要!” 他还说:“阿耶,要养,要养!” “我是问你们,要不要吃?” 黎明哭笑不得,颇没有“人性”地说了一句。 灵鹊傻眼,“阿耶,你刚才好像没说,要把它抓来吃啊。” “我也没说,把它抓来,不吃啊。” 黎明反问。 灵鹊再次傻眼。 “阿遥,你在看什么?” 黎明敏锐地发现李星遥一直在盯着兔子看,便问了一句。 李星遥道:“我在看,箭伤。” “没有箭伤。” 黎明再次哭笑不得,“那么近的距离,用箭,浪费了。我方才是用树枝击中它的腿部,然后,才将它捉住的。” “树枝,也能当箭用吗?” 李星遥下意识问出口,问完,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 树枝当然能当箭用了,她惊讶的,其实是,如此近的距离,黎明随手薅一把路旁的树枝,便击中兔子。按理说,兔子被惊到了,会立刻躲藏。 可,它没躲藏成功,还被抓到了,那便说明,黎明那一下,一击即中。 如此,可见刚才常开怀那句“出神入化”不是假的。 心中惊叹,她看向黎明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佩服,黎明看在眼里,心中称意。他面上笑意越发明朗,道:“不同的距离,同样的箭,穿透力不同。同样的距离,同样的箭,穿透力,却也不一定相同。端看,射箭之人的臂力和准头。一会儿我再细细教你,现在,先说一会儿的饭。我先说了,一只兔子,可不够吃,你们还想吃什么,我去猎来给你们。” “野鸡,野鸡,野鸡,野鸡。” 灵鹊回说四声野鸡,言下之意,要四只野鸡。 李星遥听笑了,她也起了玩乐心思,道:“野兔,野兔,野兔。” “为什么是三只?” 黎明颇觉奇怪。 话一问出来,又明白了,已经打了一只,再来三只,就凑够了四只。 四个人,一人一只兔子,一人一只鸡,足矣。 便扬鞭,“咱们前面见。” “好!” 常开怀应声,再次纵马疾驰,到“约”好的地方见。 总算下了马,李星遥舒展胳膊和腿,又同常开怀一起,在停下来的地方支起火堆。惦记着一会儿吃烤兔子烤鸡要生火,她便想去找些柴,顺便,看看能不能完成那苛刻的四万一千步任务。 可,才抬了脚,常开怀却示意她,不用管,还说,灵鹊最爱捡柴,一会他回来,让他去捡。 她便只得止住步伐。 手头的事很快就做完了,常开怀无事,想着方才说的教骑马一事,便主动牵过马,手把手,实地教学起来。 李星遥不妨课程开始的这么快,来不及惊讶,便飞快投入到课程的学习中。 两个人,一个教得认真,另一个听得也认真。 常开怀觉得自己教的差不多了,便提出:“阿遥,上去试一试吧。不用怕,我在旁边牵着马,不会有什么岔子的。” 李星遥点头,她也有上去一试之意,毕竟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行不行,还是得自己亲自试一试。 便紧张又有些期待地上了马。 正欲按照刚才学的,使唤着马往前跑两步,却不成想,马自个动了起来。不仅自个动了,还抬脚,起步,加速,一气呵成。 常开怀:? 眼看着马莫名其妙带着人跑了,常开怀面大变。 下意识上前想要抓住缰绳,哪知道,马却连她也不理了。那马竟然加速,带着李星遥,直往某处密林深处而去。 “坏了!” 常开怀大骇,顾不得细想马为何如此反常,她从身上摸出一个口哨来,对着黎明消失的方向吹了两声。 却说马背上,李星遥也傻了眼。 万万没想到,她只是想试一试自己是否学有所成,马就给了她颜色瞧瞧。她被马带着,不知要跑向哪里。 心中惊惧与慌乱交织,她强迫自己冷静,又按照常开怀方才教的,努力将马驭住。 可,马不听她使唤。 虽然速度慢了下来,却不肯止步。 心中越发紧张了,顾不得擦额间背上渗出的汗水,她快速回忆方才种种。马,是在她上去后,自己跑动起来的。 她确定,自己并没有违规,或有激怒马的动作。 眼下,马的步子虽然不停,但,并不似疯了一样乱跑。倒像是……有特定方向。 对,特定方向! 她抬头,留心马儿跑过的地方,只见仍是山间密林,想来,应该还是在终南山间。既在山间,那么,以常开怀之机敏和黎明之反应,说不得,很快就会找到她。 她是安全的。 便勉强放下一颗心,好好对着马儿说了几句好话,奈何,马可能听不懂人话。也有可能,是选择性听不懂她的话。 总之,它没理她,只是闷着头,巧妙地避开树木,荆棘,带着她往前走。 好么。 她叹气,干脆摆烂了。 反正没危险,马不要她的命,那便随它去吧。总归,跑累了便会休息,说不得前面,还有什么宝藏等着它呢。 想到宝藏,莫名就想到了那被她私下里吐槽唾骂了无数遍的四万一千步。 心中便是一动。 终于,到了一处开阔地,马停了下来。 她如蒙大赦。 忙不迭下了马,只见,眼前茂林修竹,林是落尽了叶子,稀稀拉拉的林,竹是发了黄,同样萧瑟了不少的竹。 并没什么不一样的。 按下心中失望,她先将马拴在一边,见马并无异常,扭过头,试探着在原地走了起来。可,大概是今日赶路赶的远了,她觉得自己走了很久,但,仔细一看,竟然才只三千步。 “唉!” 她深觉,目标遥远,这辈子可能没机会达到了。 正在放弃吧,四万一千步会要了命和努把力,搏一搏,万一单车变摩托中来回摇摆,那熟悉的马蹄声便又来了。 这一次,是两匹马。 熟悉的人们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黎明,常开怀,灵鹊,还有赵端午。 “咦?阿兄,你也来了?你找到马了?” 赵端午坐下,是一匹黑黑的马。此时那马扬起头,毫不在意形象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阿遥,可算是找到你了!” 赵端午一脸后怕,暂时顾不上多说。 常开怀跳下马,道:“阿遥,对不住,方才是我疏忽了。” 说到疏忽,脸上颇有几分后怕。 “阿遥,没事吧?” 黎明总算松了一口气,“刚才一定吓坏了吧?” “让黎阿叔和常阿婶担心了。” 李星遥忙开口,又指着那马,道:“许是这马与我不熟,我突然上马,它受了惊,因此才带我来了此处。” 第81章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常开怀念了一声佛,看向一直很乖巧,今日却不知怎的,突然给了人巨大惊吓的马,道:“我看刚才来时,马儿对你并无排斥,便想着,机会难得,教一教你,跑两圈,应该没事。哪里想到,是我考虑不周全了。我见你被马带走,忙给你黎阿叔发信号,又一路顺着马蹄印子,总算找到你了。” “就是,阿姊,你吓死我们了。不,是这匹不听话的马儿,吓死我们了。” 灵鹊也念了一声佛。 李星遥知道他们都被吓坏了,道:“我没事,俗话说,桑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得,这次过后,还有后福在等着我呢。” 几人既然已经汇合,便打算骑马折返原处。 常开怀本来有些犹豫,想着,要不,让阿遥和端午乘一匹马,可,那匹马,却像听到了她的心声一样,自个又跑到了李星遥面前。 李星遥试探着摸了摸马。 马儿乖乖的。 “要不,我还是与常阿婶骑一匹马吧?” “不可。” 常开怀下意识拒绝。 那马却朝着她摇了摇头,之后,又往李星遥跟前凑了凑。 “试试吧。” 黎明出了声。 常开怀默然,小心翼翼又胆战心惊看着李星遥再度上了马。眼看着马儿如最初那般跑起来,她放了心。 马上面,李星遥也放了心。 李星遥暗道,她没有猜错,马儿并不是排斥她,而是,有目的带她跑远。 此处应该有秘密。 但眼下,顾不得了。 便打定主意,他日,再来此处一趟。 默默将沿途标志性东西记下,不多时,再回到搭好的火堆前。入目所见,便是四只安详地躺在地上的野鸡和四只同样安详地躺在地上的野兔。 “我阿耶说到做好!” 灵鹊满心欢喜,满脸得意。 话音落,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有四只野鸡,四只兔子,可我们有五个人。” 说到“五个人”,李星遥这才顾得上问一句:“阿兄,你这匹马,是哪来的?” “买来的。” 赵端午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在启夏门门口守着,看到成色好的马,便问他们卖不卖。问的多了,自然就有人卖了。” “那,你可是……出了高价?” “当了冤大头?” 灵鹊的声音和李星遥的同时响起。 赵端午嘴抽,“灵鹊,你看我像个冤大头吗?” 又偏回头,说:“说出来可能阿遥你也不信,我在启夏门,遇到了王阿存。这马,是他的。” “王小郎君?” 李星遥实在意外。 一旁黎明听他二人所言,道:“可是灵鹊口中,一箭双鹞的那个王小郎君?” “是他。” 李星遥点头。 黎明道:“小小年纪,箭术如此了得,怪不得,王珪如此。以后若有机会,我与他切磋切磋。” 那他不是板上钉钉的输家吗? 灵鹊和赵端午同时腹诽了一句。 李星遥心思没在这上面,她在顺着黎明的话往深了想:王珪如此,这句“如此”是什么意思? 还有,有心想问赵端午几句,王阿存近来如何,卖马一事,可是真的。毕竟这种事,不像是他会做的,赵端午却已经麻利地帮着拾掇野鸡野兔子了。 “累死我了,常阿婶,黎阿叔,你们跑得太快了!” “也没有很快。” 黎明笑着回了一句,又打趣:“你不是,也赶上来了吗?” 赵端午便笑,眼里是被“肯定”的欢愉。 “对了,阿兄。” 李星遥不好硬转话题,既然说到“赶上来”,想起很久之前便想问的那个问题,趁此机会便问了:“阿兄何时学会的骑马?” “这个嘛。” 赵端午面不改色心不跳。 一旁黎明和常开怀都笑着等着他回答,他一点也不着急,将原先就想好的说辞说了:“那什么,萧大头你知道的,他家不是收粪起家吗?他家里有钱,早年间他阿耶就给他买了马,他会骑马,我沾他的光,也学会骑马了。” “原来阿兄的骑术是萧家阿兄所教。” 李星遥恍然,“那,又欠人家人情了。” 赵端午:…… 嘴巴上下动了动,很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了吧。 几人就着兔子野鸡,美美的饱餐了一顿。说是美美,其实,只有灵鹊和赵端午两个。黎明和常开怀少年时,便常常偷跑出去打猎,这样的时刻,于他二人,实在稀松平常。 至于李星遥,她却在想,调料匮乏的年代,原汁原味的美味,有时候,她实在吃不来。 好想有好多好多调料啊。 好想快点吃到炒菜啊。 好想,有一口大大的铁锅啊! 回到家,常开怀同李愿娘提了终南山上发生的事,李愿娘有些后怕,见女儿一切安好,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因前车之鉴,常开怀再不好提骑马打猎,李星遥忙着捣鼓新东西,暂时也顾不上这些。 眼看着凛冬已至,她有股迫切感,想要快点将那“东西”做好。 这一日,东西初见模型,她拿出来,试验了一番。 第48章 升官 地上洒着一层层薄薄的碎木屑,木屑上面,是一个个圆溜溜的煤饼。煤饼中间,各戳了一个洞。 李星遥原本没想戳洞,可三天前,开始动手的时候突然想起以前听过的故事:有一个懒人,在脖子上挂了一张饼,饿了就低头啃饼。但懒人太懒,嘴边的饼啃完了,却懒得将后头没啃的转到前头,所以后来他饿死了。 一时起了促狭心思,她也在每一个捏好的煤饼中间戳了一个洞。 煤饼是洗好的煤渣弄碎了和粘土混在一起后捏成的,一边捏,另一边她盘算着得快点将做蜂窝煤的模具弄出来。 “阿姊,你要的陶炉子和陶管子做好了,阿兄马上送过来。” 灵鹊从北曲黎家过来传消息。 见了那煤饼,好奇低下头探看。 “阿耶说,要不是今日他有事,定然要亲自过来瞧一瞧。他说,东西你先试一试,应该没多大问题。” “好。” 李星遥回头应下。 高手在民间,黎明又一次让她刮目相看。 先头她不过随口嘀咕了几句,说是想做一个陶瓷的炉子,还想做一个陶瓷的通风管,灵鹊听到,便将原话传到了黎明耳里。 黎明立刻打下保票,说这事实在容易,包在他身上。 而今,灵鹊回来传话,东西已经做好了。说实话,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阿遥,回来了,回来了!” 赵端午用驴车运着东西回来,停下车,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煤。他有些好奇,“不是说要捏煤球吗?这煤球中间,怎么还有个洞?” “这是有缘由的。” 李星遥随口扯了懒人吃饼的故事。 赵端午恍然,“所以煤饼也是饼,炉子就是吃饼的嘴。但,煤饼又不是套在炉子上的,这,不一样吧?” “其实方才我是骗你的,挖个洞,是为了让煤更容易烧着。” 李星遥正色,心说,还不是为了之后顺理成章带出蜂窝煤。蜂窝煤的洞,可多着呢。 煤球引燃,不用费太多力,正好庖厨里灶膛间有火。赵端午挑了三天前做的第一批煤球,引燃后,丢到了新炉子里。三人围着炉子,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看。 “燃了。” 赵端午和灵鹊双双出声。 “这煤,还挺耐烧。” “阿兄阿姊,这炉子边,好暖和。可是,为什么要加一根管子?” “因为要把废气排出去。” 李星遥指了指管子,又说:“有了管子,煤饼烧起来更省力。” “煤饼上的洞,挖了好像是比不挖更好烧。” “是啊,阿姊,你刚才说的果然没错,有洞洞的煤,好像是更好烧。你说,我们若是多挖几个洞洞,是不是还要好烧?” “可以试试。” 李星遥等的就是这一句,她鼓励的目光看向灵鹊,灵鹊立马就跃跃欲试。小家伙说干就干,立刻开始在新做的煤饼上挖洞洞。 许久,挖了好多洞洞的煤饼出现了。 之后,改良版,形状规则的煤饼出现了。 蜂窝煤的雏形出现了。 做蜂窝煤的模具出现了。 只是这模具,不是铁做的。眼下,铁实在金贵,不好买也买不起。那模具,是用木头做的。虽不如铁的好用,但,也能用。 李星遥就这么相对顺利地将蜂窝煤及做蜂窝煤的模具做出来了,将成品扔到炉子里,见证到炉子带起屋内暖和了不少,而那根探出窗户的烟囱,将煤燃烧时带起的烟排了出去时,包括李愿娘在内的诸人,都被惊讶到了。 第82章 灵鹊最激动,道:“阿姊,其实我早就想说了,这煤好似蜜蜂的窝啊,我们能给它起名字,叫蜂窝煤吗?” “当然可以。” 李星遥满口应下,心说,从今以后,你就是蜂窝煤的命名始祖了。 “阿遥,这煤你打算卖吗?” 黎明虽然觉得蜂窝煤这名字有些太随意了,可仔细想了想,虽然随意,但别说,还挺贴切,便也没意见了。 他关心煤的后路。 李星遥道:“还没想好。” 李星遥倒也没说谎,她的确没想好要不要卖蜂窝煤。一来,如先前她对赵端午所说,煤的产量是有限的,烧砖,已经用了许多,还有一些,她留着,另有他用。 若是再分出来一些单做蜂窝煤,只怕,手头的煤不够用。 二来,她用蜂窝煤时,还配套用了炉子,防的就是一氧化碳中毒。若是要卖蜂窝煤,那么势必,她也要配套卖炉子。 卖炉子,也是一件需要劳心劳力的事,她没想好。 黎明道:“若是你打算卖蜂窝煤,记得同我说,我帮你做炉子。到时候,卖蜂窝煤的钱归你,卖炉子的钱归我。” “好啊。” 李星遥笑着应了,“若决定了要卖蜂窝煤,我定然第一个同黎阿叔说。到时候,就如黎阿叔说的,卖蜂窝煤的钱归我,卖炉子的钱归黎阿叔,如此,我们双双都赢,双双都有钱赚。” “那我可拭目以待了。” 黎明笑开了去,想起那砖窑,以及在心头斟酌了半天的想法,又问:“对了,阿遥,一直没顾上问你,那砖窑烧出来的的砖,既是要卖的,你有没有想过,将砖卖给朝廷?” “黎阿叔的意思是,城墙包砖?” 李星遥很快就明白了那句“卖给朝廷”的意思,惊讶于黎明与她想到了一处,她也没隐瞒,道:“想过是想过,只是,上赶着的买卖,我不做。” 城墙包砖,说白了,利国利民。往大了说,城墙结实了,坚固了,生活在里头的人,才更有安全感了。 往小了说,城墙若要包砖,那么,以长安城的面积来算,四面城墙包砖,利润不菲。这样一笔生意,胜过无数比零散小生意。 可,上赶的买卖,她不做。 若上赶着,必然会被压价。前头,她已经见识过胜业寺的无耻,那圆通和尚上门劝说她捐献榨油机时,站在道德制高点,拿什么功德无量来忽悠她。 经此一遭,她便明白了,你不上赶着,已经有人来惦记你的。你若上赶着,旁人只会变本加厉。既然如此,那还是别上赶着吧。况且眼下,她也犯不着上赶着。 再者,朝廷是强势者,她是弱势者,弱势者对强势者,这笔钱,可不好赚。 此外,“朝中可不一定同意,重新修筑城墙。” “你说的,倒也是事实。” 黎明面上笑意转淡,包砖是好事,只是,朝中的确有人不会同意。 先前突厥来犯时,朝中便有人闹着要迁都,就连圣人李渊,都被搅动了心思。那些人从不明白,覆巢之下无完卵,迁都,从来都不是一个好选择。 安宁,不是妥协出来的。 他是绝不会同意迁都的,至于城墙重新修筑一事,他自有主意。 心中有了成算,他暂时不提此事。李星遥又加了石灰,木屑,对蜂窝煤稍作改良,使其更精致,更容易被引燃。 日子便这么一点点过去,一切如平常。 很快,便到了腊月。 大军即将凯旋的消息,终于传回来了。 这一次,是李建成大军,李元吉大军,以及淮阳王李道玄大军一道回来。只是,大军分批归来,李建成大军是第一批。 阿耶要回来了。 大兄也要回来了。 这个消息,如一抹亮色,点亮了整个赵家。就连一向并不过分喜形于色的李愿娘,都将笑意写在了脸上。 李星遥盘算着,阿耶和大兄回来了,说好要给他们的马得准备起来了。等他们回来,看到摇身一变的砖房子,不知道有多吃惊呢。 等到他们再看到那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的煤矿和砖窑,一定会更震惊。 迫不及待想看到对方的表情,她掰着手指头算,哪一日,大军走到长安。哪一日,大军能进城。 终于,终于,到了李建成大军进城这日。 原说好了,要早早去城门外守着,哪里想到,临出门时,砖窑上出了点小岔子。没办法,她只得留在砖窑上,处理事情。 眼看着日头渐渐升起来了,她留在砖窑,忙着忙着,竟然忘了,赵光禄要回来这事。 …… 晌午时分,赵光禄回来了。他归心似箭,纵马飞奔至家门口。 结果,傻了眼。 “这是我家吗?” 赵光禄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不好了,他怎么看到了别人的家? 夯土房子,去哪了? 眼前分明是用砖做成的房子,那房子结实,坚固,里头更是……不对,里头是什么样,还不知道呢。 他赶紧下马近前,正好与要出门的赵端午打了个照面。 “阿耶!” 赵端午眼睛瞪圆了。 赵光禄顾不得和他寒暄,指着房子,挑眉,“这是我们家的房子?” “是啊。” 赵端午回头,“难道不是吗?” “可以前不是……” “阿耶你还不知道,阿遥已经建了一个砖窑,烧出了砖。有砖房子住,谁还想住土房子。” 赵端午觉得自家阿耶这副震惊的样子有点好笑,忙不迭把过去种种说了。赵光禄先头听闻李星遥造了一个砖窑已经很震惊了,当得知李星遥还发现了一个煤矿,更震惊了。 他立马转身,重新翻身上马,目的明确往曲池坊去了。 而此时的曲池坊,李星遥正在和窑工们说话,忽然听到,“阿遥!” 她声音顿住,不敢置信回过头,果然看到,赵光禄正满面春风地站在后面,笑着看着她。 赵光禄脸上,黑了许多,一看就没少受到风雨的摧残。 “我回来了。” 赵光禄大步流星上前,端的是从前那般大开大合。他先看着李星遥,从上到下打量,叹气,遗憾又欣慰,“长高了。” “阿耶变黑了。” 李星遥也笑,眼中多了几分孺慕。 赵光禄又问起窑上和煤矿种种。 父女二人一问一答,李星遥感觉,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好像变成了那日急着向她介绍黎明的灵鹊,献宝一样,对着赵光禄说着砖窑,煤矿上的事。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赧然。 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慌忙住了嘴。 赵光禄只笑,道:“想不到我们家阿遥竟然如此有本事,阿耶出去为国征战,我们家阿遥,便在家里,为家里而战。阿遥啊,此次,你也立了大功,你是咱们家的大功臣。” 顿了一下,由衷感慨:“做这些事,很累吧。我不在家,你和你阿娘,阿兄他们,一定很不容易。” “赵郎君,你家小娘子,是个有本事的。这砖窑,便是她一手弄起来的。” 一旁的窑工们已经知道他是李星遥的阿耶,连忙开了口。 余下窑工也道:“不仅有本事,还心地善良。我们求来,是她给了我们一口饭吃,如今大家,都感激她呢。” “正是呢,年关在即,我们说好了,要将家里备的年货送些来,作为谢礼呢。” …… “我们家阿遥,自然是聪明绝顶,又善解人意的。” 赵光禄面上更加欣慰,一颗心,也比吃了蜜还要甜。夸自家女儿可比夸他还要让他心中舒畅,他直想让众人再多夸一些,可,眼看着李星遥的脸越来越红,知道她是个脸皮薄的,忙出了声,笑着道:“阿遥做这些,自然是出自本心。你们来我们家上工,说明,与我们家,意气相投。年关在即,你们也辛苦了,我便擅作主张,给大家分点节料,权当,我的一点心意了。” “多谢赵郎君!” 众人皆笑。 李星遥虽笑,却有话想对赵光禄说,倒不是,她不愿意让赵光禄分这个所谓的“节料”。而是,“节料”要钱。 她本来已经想好了,临近过年放假时,她会额外给每一个人派发一个“红包”,既为“年终奖”,也为好彩头。 赵光禄说他也要分“节料”,这,也无可厚非。可,他哪有那么多钱? 等人群散去,她对着赵光禄道:“阿耶,我给你一些钱吧,我那里,还有一些私房钱。” “我一个当阿耶的,哪里犯得着问你要钱。” 赵光禄一口回绝。 他还说:“我有钱。” “阿耶有钱?” 李星遥却略显迟疑。她不想怀疑赵光禄的,可,自家没有砖窑煤矿前的情况,自家知道。赵光禄充任府兵,一应粮食,行装、戎具、器械都要自备。打仗是打仗,哪里有赚钱的机会,他又从何处赚来钱呢? 第83章 正想劝一句,阿耶,都是一家人,不必同我客气的,赵光禄却道:“阿遥,你相信阿耶,阿耶真的有钱。” “真的?” 李星遥还是不信。 赵光禄道:“我……实话同你说吧,其实,我升官了。” “啊?” 这次换李星遥震惊了。 因为太过震惊,她的眼珠子,还延迟转动了一下,“升……官?怎么没听阿耶说?” “我不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吗?本来想着,等晚上你阿娘回来了,再同你们说的,可现在,不说,你不是不信我了吗,没办法,我只能先说了。” “那阿耶,升了什么官?” “我升了。” 赵光禄迟疑了一下,说自己是折冲都尉吧,官阶太高,有点假,校尉,还是有点高,依然很假。旅帅,好像,还是高,那便,队正,副队正吧。 “我是副对正。” “副对正?” 李星遥如遭雷劈。 她瞪大了眼睛,努力回想刚才那句话。是的,没错,赵光禄说,他如今是副对正了。记得之前去终南山打猎时,她择机问了黎明,关于府兵种种。 黎明曾说过,副对正,领五十人,是从九品下。 府兵军籍属于折冲府,户籍则属于州县。李建成所领折冲府,自是,他的心腹。阿耶从前只是普通府兵,如今,却离他更近了。 真是一个坏消息。 她欲哭无泪,赵光禄却不晓得。赵光禄只觉,自己应该更严谨些,便改口补充道:“又少说了一句。我现在,还暂时只是火长。副队正,要等报上去,论功行赏,才最终定下来。” “哦。” 李星遥更欲哭无泪,心说,定不下来,才好呢。 当个火长,比当副队正好多了。军营里那么多火长,一个火长,管十个人。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不用害怕。 可副队正,她是真害怕。 “阿遥,你怎么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啊?” 赵光禄问了一句,心中却觉得奇怪,这孩子,怪怪的,他升了官,她怎么好像有些不高兴啊。 为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回了赵家,本想问几句,却被那地窖和地窖里拿出来的茭白转移了心思。 “哪来的地窖?” “菰还结嫩芯了?” 他一连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是李愿娘回答的,“端午挖的。” 第二个,是赵端午回答的,“菰的确结嫩芯了,这些芯子,是刚入秋时结的,我们都已经尝过了。阿遥给它起名叫茭白,还说,要留一些,给阿耶和大兄,便藏了一些在地窖里。” “菰当真结嫩芯了?” 赵光禄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又问了李星遥一遍。 李星遥强打起精神,道:“阿耶等会尝一尝,就知道了。这茭白看起来似笋,吃起来,也似笋一般,只是,却比笋更软一些。我和阿兄想着,留了种,来年许是还能发芽,便只将菰田暂时搁田。” “那我今晚,一定要好好尝尝了。” 赵光禄一时间对这所谓的茭白充满了好奇。 等到晚上,亲口吃到了那炙茭白,茭白汤,他才知,李星遥说的是对的。那茭白,虽如竹笋一样,味道是清甜的,却不如笋那般脆,那般涩。 “是个好东西!” 他诚实说了一句。 话音落,见李星遥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先是拿眼神询问了李愿娘一遭,见李愿娘摇头,做不解状,便又想到白日里自己说的升官一事,忙道:“有件事要告诉你们,我要升官了。” 便把现在已经是火长了,马上要被升为副队正一事说了。 赵端午听罢,带头鼓掌,“恭喜阿耶。” 李愿娘无语,却也只得顺着往下道:“是好事,你怎么现在才同我们说。” “我这不是,卖个关子吗。” 赵光禄把之前的说辞又拿出来。末了,转头看向李星遥,问:“阿遥,我怎么感觉,我升官,你好像不高兴啊。” “没有啊。” 李星遥连忙挤出一抹笑,同样作出欢欢喜喜的样子来。 赵光禄摇头,“你觉得升官,麻烦事多?” “不是。” 李星遥忙摇头,本想找些借口,把这一茬搪塞过去,话到嘴边,却又顿住了,她想,不如…… 犹豫了一下,她开了口:“阿耶,你能找机会,去秦王麾下吗?” “秦王?” 赵光禄目光一顿,“为什么?” 又奇怪,“你想让我去秦王麾下?” “嗯。” 李星遥点头,模棱两可,“我喜欢秦王。” 赵光禄:? 李愿娘也愣住了。 反应过来,李愿娘倒也理解。秦王之名,传遍天下。大唐内外,无人不知秦王李世民文韬武略,英勇非常。说句丝毫不夸张的,这天底下,就没有几个人不喜欢大唐李二郎。 阿遥年纪小,还是个小姑娘,喜欢战功彪炳的,少年意气的,喜欢大家都喜欢的,实在太正常不过。 不过…… 就连阿遥都更认可二郎,可见二郎之功业,无可辩驳,深入人心。 此次,阿耶李渊命二郎班师回朝,却让建成驰援元吉和道玄,所为的,还不是,帮建成抬资历,加军功,攒声望。 只是,半路杀出个自家大郎,那道玄也来了个回马枪。 他两个少年人互相配合,直杀的刘黑闼措手不及,军心涣散。所谓“资历”,“军功”,“声望”,到最后,竟是叫两个少年人得了。 其间窘境,微妙,与暗流,绝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心中所思有些远了,回过神来,见赵光禄笨嘴笨舌,努力为自己辩解,说什么“我自然也是仰慕秦王的,可秦王麾下,能人甚多,我想去,也没机会”,笑了笑,她道:“那你努力,争取早一日,去到秦王麾下。” “那我努力?” 赵光禄瞬间改口。 努力吧,下次他就改口,说自己考核不合格,被踢出现在的府兵队伍,转投秦王麾下了。 第49章 释然 年关将近,诸事繁多。李星遥忙得脚不沾地,好在赵光禄不需要轮番宿卫值守,便帮着她一道在年前收尾。 第一批正式版蜂窝煤已经烧制好了,李星遥送了些给黎家,萧义明家和平阳公主家。忙完这一切,才惊觉,赵临汾也要回来了。 李道玄大军回城这日,她打定主意,这次说什么也要亲自去迎一迎。 哪里想到,天不遂人愿。 这次窑上没出事,赵端午却出了事。赵端午前一日忙着搬蜂窝煤到萧家,忙碌间出了汗,被冷风一吹受了凉,当晚就有些不自在。 翌日起来,更是头晕眼花。 没办法,她只得放弃接人打算,留在家中照看。 日至中天时,赵端午再次睡下,她轻手轻脚折返院子里,用模具做起了蜂窝煤。 正忙得头昏眼花,却不妨,赵临汾回来了。 赵临汾停在家门口的大柳树下,身旁是赵光禄。 赵光禄道:“是不是恍惚间也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赵光禄很想看好戏。 回想自己回来时,看到砖房子取代了夯土房子,那一瞬间是极其错愕的。自己已经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尚且还如此,临汾是少年人,岂不是更惊讶? 他仔细盯着赵临汾的脸。 可,叫他失望了。赵临汾的大吃一惊,好像和他的大吃一惊不一样。他眼里虽然有惊讶,可那惊讶极淡。 “你这个年纪的的郎君,不该都是意气风发的吗?” 赵光禄有些失望,没忍住碎碎念。 念完,又念:“你二舅舅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最没正形。雁门关救驾,何等意气风发。之后,你以为他稳重了吗?假的,同样是十七岁,他表面稳重,实际,还是那个最没正形的李家二郎。” “你什么时候,也能没个正形呢?” “阿遥。” 赵临汾却出了声。 赵光禄话音顿住。 有些心梗。 他连忙看向李星遥,朗声道:“阿遥,你大兄回来了!” “大兄?” 李星遥果然放下手头蜂窝煤,疾步走了过来。 赵临汾下意识想出声,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止住了。他站在原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可,无事发生。 那几步,不,那十几步,李星遥都走得极稳。 她没有晕倒,她的脸色,也依然红润有光泽。 “大兄也黑了。” “还瘦了。” 李星遥心中说不欢喜是假的,一颗心忐忑许久。虽知道,李道玄没有死,这一切都是用兵之道,可,到底没看到真人,她还是不敢完全放下心。 眼下,真人就在眼前,她悬着的心总算能彻底放下了。 第84章 “回来了就好。” 她看着赵临汾,语气中多了几分熟稔。 赵临汾自是捕捉到了这其间些许的不同,想着,临出门前,她还是有些客套并生疏的,再回来,却和自己更像一家人,这中间,或许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便打定主意,等回头问一问赵端午。 “先前造的曲辕犁能用吗?” 他问李星遥。 李星遥有些意外,没想到他先问起的,既不是眼前一眼就能看到的蜂窝煤,也不是正如火如荼运行的砖窑和煤矿,而是,已经在长安,在全大唐推行的曲辕犁。 估摸着他忙着行军打仗,无暇顾及其他闲杂事,许是记忆还停在出征以前,便点头,道:“能用。” 又把将曲辕犁献给萧瑀,萧瑀牵头,在长安近郊实验,之后推广全国一事说了。末了,还道:“对了,大兄,圣人还赐了我粟,麦,米和胡麻。还有,家里现在有个煤矿,还有个砖窑,不过煤矿不是我一人所有,砖窑,倒是完全属于我们家的。这些,都是我用那些胡麻换回来的。” 胡麻和榨油机搭配,换来了第一桶金。第一桶金发力,助力她招工,将砖窑正式弄起来。 个中细节,非三言两语能说清,她打算,等之后再与赵临汾细说。 若是,他有兴趣的话。 说到有兴趣,又想起,那曲辕犁,还是他帮忙做的。当时得了李渊的赏赐,她便想,改变家里生活,给每个人都备一份礼物。 之后这个想法一直未曾改变。 如今,给自己的驴买了,给李愿娘的驴也买了,赵端午要马,从终南山回来后,就去马市上买了一匹马。 就剩他和阿耶了。 便赶紧道:“阿耶,大兄,我还欠你们一人一匹马。改日得闲,咱们去马市上买马吧。” “好啊。” 赵光禄毫不犹豫应下。 话音落,身后一声突兀的马儿嘶鸣声响起。 他:…… 倒忘了,自己还骑了一匹马回来。 那匹马,是他心爱战马,乃突厥引入马种,战斗力极强。以前不敢在通济坊里骑,这次他打定主意,要趁着打仗回来的“好时机”,将那匹马说成是自己收缴的战利品,之后,便能正大光明的骑着它进出通济坊了。 “这两匹马是?” 李星遥这才注意到,院子外还有两匹马。 两匹马,品相成色都不错,从前并未看到,想来,是刚才赵光禄和赵临汾各自骑回来的。 感觉自己话可能说早了,她有些失望,赵光禄却清了清嗓子,“那马……” “是借的。” 赵临汾的声音突然响起。 赵光禄回过头,一拍大腿,连声道:“对,是我们借的。” 借的,这个借口好,不过…… 他还以为,他要马,大郎不要呢。没想到,他也是不想让阿遥失望的。 “那,别忘了给人家还回去。” 李星遥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赵端午醒来,又是一阵闲谈。终于闲下来,赵临汾觑着赵光禄带着李星遥一头扎进了地窖里,对着赵端午唤了一声。 赵端午本来沉浸在大兄回来了的喜悦中,当听到“刘大郎闹事是怎么回事时”,面上兴奋稍减。 他小心道:“是尹德妃干的。” 又说:“尹德妃知道阿娘要采煤,又知道,那块地是王阿存给阿遥的,心中记恨,便找人撺掇了刘大郎,想让刘大郎埋伏进来,之后再使坏,弄出点人命,好让阿遥的砖窑开不成。不过大兄你放心,二舅舅把刘大郎扔到了朱雀大街,原本,是该笞刑二十下的,可刘大郎那天运气不好,撞上了裴寂从外头回来。裴寂那老……那人你也知道的,他嫌刘大郎挡了他的路,把人抓了,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还有,“阿娘说,投桃报李,这些不够,就让人去青龙坊,把尹家找的工匠挖走了。” “尹家得的那块地,可是阿娘之前想要的那块?” “是……” 赵端午迟疑了一下,点头,“是。” 青龙坊的那块地,说起来,和自家也有些瓜葛。那年阿娘看中了那块地,想做什么,却没有说。 前脚阿娘去宫里同李渊说了,要那块地,后脚尹德妃也跑到李渊面前去,争那块地。 李渊左右为难,干脆,谁也没给。 这一次,为了安抚尹家,安抚尹德妃,李渊做主,把那块地给了尹家。尹德妃自是得意,当即叫了最好的工匠,扬言要在那块地上建一个数一数二的杏园。 如今,杏园是暂时建不起来了。 阿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尹家招一个工匠,阿娘就撬一个工匠。好工匠全被“撬”走了,余下的技艺不娴熟的,尹德妃又看不上。 工匠被撬走了,尹德妃着急上火,眼下,应该知道是阿娘做的的。只不过,“大兄,你这次这一仗,打得巧,打得妙,打得真真是好!有这一仗在,尹家人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赵端午的面上隐隐有些激动,他自豪极了。 可赵临汾,并没有说什么。 他将刚才那些话全部听在了耳里,面上一如先前。似又想起什么,问:“阿遥是不是问过你什么?” “没有啊。” 赵端午立刻就想到了,那天在水田边,李星遥问他的那些话,以及那句“我不怪大兄,他心中背负的太多”。 想了又想,他还是斟酌着说了:“其实大兄待阿遥的好,阿遥一直都知道。只是这么些年,大兄在外戍守征战,你们能在一起说话的时间太少。这次回来,大兄只管放宽心,那些打仗的事,尹家的事,所有的烦心事,都不要去想了,全丢在一边。” “我知道。” 赵临汾只回三个字。 沉默了一瞬,他抬脚走了。 觑着他的背影,赵端午欲言又止,又懊恼,坏了,不会刚才说了因为这一仗的军功,尹家人不敢轻举妄动,大兄他,之后会更拼命,扛起更多责任吧? * 随着天气一日日转冷,年的脚步也更加近了。 黎明带着妻儿来了一趟,说起过年安排,只道:“年前宫里肯定有宴,除却必须进宫的那几天,今年的年,我打算,在通济坊过了。” “你留在这里?” 李愿娘有些惊讶,又更严谨道:“你们留在这里?那,秦王府的人怎么办?天策府和文学馆的人,又怎么办?” “随便他们。” 黎明一副难道离了我,这个年他们就不过了的表情,末了,想到,每年过年,房玄龄,杜如晦,雷打不动,给自己府上“投喂”吃的喝的,还有长孙无忌,作为大舅子,每年也少不了,便改口,道:“反正我除夕在这里过,他们总不至于,除夕也要跑我府上去吧?”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李愿娘戏谑了一句,倒也没拒绝。 “除夕你找个借口,来我们家中过。有什么想吃的,赶紧说,过了今天,我就不认了。” “我想吃茭白。” 黎明也不客气,想到上回来赵家蹭饭蹭到的那可口的茭白,只觉,有点馋了。报完茭白,他又不客气报了其他几样。 李愿娘听完,后悔了。 “早知道我刚才不说那句话了。” “晚了。” 黎明只笑,大步出了门,又回过头,说:“我会带酒来,是我娘子亲手酿的。还有。” 还有什么,他不说。 甚至为了吊人胃口,还故意说了一句:“卖个关子。” 李愿娘懒得“理他”。 就这么晃晃悠悠,一眨眼,除夕就到了。 这一日,天气算不得晴好。清早起来,天便阴沉沉的。冷风吹得本就空旷寥落的通济坊好像更寥落了。 李星遥站在门外,哈了一口热气,又搓了搓手,准备上驴。 她打算去西市买东西。 赵端午正在庖厨里帮赵光禄打下手,瞧见她动静,忙隔着窗子唤:“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好。” “二兄不急。” 李星遥同样隔着窗子回应。末了,又指着阿花旁边,新给赵临汾买的那匹马,道:“大兄和我一起去。” 赵端午一愣。 很快,他就明白过来了。摆了摆手,道:“要下雪了,今日除夕,西市人多,你们早去早回。” “好。” 李星遥也应。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图,也笑笑。 不多时,赵临汾从屋里出来了。兄妹二人一人骑着马,一人骑着驴,便往西市去了。因已经去过西市,李星遥轻车熟路。 可,今时不同往日。一来,驴的速度慢,为了迁就她,赵临汾特意放慢了速度,那马,明明是马,却被他骑出了驴的速度。 二来,她今日特意央了赵临汾一起,乃是有话要说。 只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开口机会。她便顺其自然,道:“大兄应该有些不习惯吧?” 第85章 “还好。” 知她说的是,为了等她,他将骑马速度放慢了,赵临汾言简意赅吐口两个字。 “那……那就好。” 李星遥放下一颗心。想了想,又道:“前段时间,黎阿叔带我和二兄去终南山打猎,常阿婶教我骑了马。二兄也会骑马,他的马术,是和萧家阿兄学的。大兄,你呢,你的马术,是和谁学的?是,阿耶吗?” “阿耶的确教过我骑马。” 赵临汾回了一句,可,却似有未尽之意。 李星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未尽,她微微侧过了头,看着赵临汾,果然听得:“阿耶行走行伍之中,忙于宿卫,征戍,自是,会骑马的。” “那……大兄你的马术,莫非也是在宿卫和征戍中精进的?” 李星遥突然意会过来了。 赵光禄会骑马,所以他教赵临汾骑马,再正常不过。可,隋末至今,时局动荡,战争不止,赵光禄忙于征讨四方,他应是无暇,手把手,慢慢教赵临汾的。 赵临汾的马术,明显比赵端午好上不少,一看,便是同样谙熟骑射的。至少在“骑”这一项上,是远胜过许多人的。 俗话说,熟能生巧,这样好的骑术,应是多次练习中不断精进的。而自家从前没有马,那么,便只能是在戍边,征伐时,实地操练出来的。 又想到,从前赵临汾是在泾州戍守的,便又问:“大兄在泾州戍守了三年,泾州,离长安,很远吧?” “不算远。” “那,在泾州,能看到长安城吗?” “看不到。” “可是泾州不是有崆峒山吗?我听二兄说,崆峒山很高,站在上面,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浮云遮眼,长安在东,泾州在西。西出泾州,便往西域,莫听你二兄胡诌。” “那就是二兄骗了我了。” 李星遥笑笑,倒也没放在心上。 “西出泾州,便往西域,那,想来泾州风土,与长安有所不同了。大兄戍守泾州,一开始,应该有些不习惯吧?” “还好。” 赵临汾又是这两个字。 他倒也没说谎,泾州也好,江淮也罢,去哪征戍,于他而言,都是一样的,无所谓习惯不习惯。 习惯性回了两个字,见李星遥仍是睁大眼睛看着他,似是期盼着他再说一点。他便动了动嘴唇,而后道:“泾州虽离长安略有些距离,但,并非千万里之遥。虽是通往西域的门户,可,驻军所在,军营里,生活难免单调了些。” “那,大兄每日里除了戍边便是练习骑射吗?” “嗯。” 赵临汾点头,其实,远不止这些。 他在泾州,是领着天纪军的。身为军中主帅,焉得一日闲?练兵,防守,征讨,检点粮草……样样都离不得他。 每一日,几乎每一日,他都忙忙碌碌。所谓崆峒山,他的确没去过,因为,压根没有时间和心思去。 “三年,便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记得,大兄回来过两次,一次是过年,还有一次,便是前年夏天。第一次,过完了除夕,大兄才走的,第二次,大兄却只在家里呆了三天。” 李星遥历数过去种种。 其实这些,她哪里记得。都是赵端午同她说的。 “三年里,两地分隔,每一次回来,二兄都说,大兄好像变了。其实这次和去岁夏天比,我也觉得,大兄好像变了。” “变高了,变黑了。” 说到此处,李星遥笑了。笑完,又似自言自语一般,道:“大兄现在已经很高了,都快要赶上阿耶和黎家阿叔了。但是,人虽高了,却好像,瘦了。” “大兄说,戍守泾州,并无什么不习惯。可征戍生活,同咱们在长安城的过活如何一样。虽然大兄不说,但我也知道,大兄在泾州,每一日,一定都很忙。忙着操练,忙着防守,忙着乱七八糟种种事。长安毕竟是王朝国都之所在,正是因为有大兄这样的人戍守外头门户,我们在里头,才不至于提心吊胆。” “可战场上刀剑无眼,征戍生活,又枯燥乏味。大兄这些年,如何好过?” “这么多年,大兄你一定很累吧。你走了那么多的路,去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做了那么多的事,也一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你一定很累吧。 也一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李星遥的声音如夏日的风,轻轻的。有那么一瞬间,赵临汾是想点头的。他想说,是啊,阿遥,很累。 很累很累。 这么些年,他心里一直攒着一口气,肩膀上,也一直扛着一份责任。纵然那责任,不是任何人施加给他的。 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要求他,一定要如何如何,必须要如何如何。 可他就是觉得,都是他,都是他起了不好的作用,才害得阿遥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若不是他,阿遥便不会从树上摔下来,不会昏迷不醒。家里也不会,一落千丈,隐忍至此。 阿耶,从前是纵横沙场,所向披靡的。可如今,因为这些事,不得不放弃了许多。 阿娘,从前亦是人中龙凤,格局,手腕,能力,皆乃一流。却同样因为这些事,放弃了许多。 柴家,平阳公主府,远不应该止步于此。 为了家中声望,也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他努力练习骑射,学习用兵之道,努力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可以支撑起家族门庭的人。 现在,他好像做到了。 可,这条路,一路走来,真的很累。 阿遥说,大兄你一定很累吧,原来,这一切,她都知道。 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情绪激荡往复,然,千言万语,到最后都化成了一句:“不累。” “撒谎。” 这一次,李星遥却勇敢地驳斥了他。 她还说:“大兄,我知道你怨怪自己,你一直与自己过不去。可这些事,说起来与你并无关系,你没有错,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如今,我已经好了,我可以走路,可以走很远的路,也能去到,很远的地方。所以,还望你舒心。” “你舒心了,我便也,舒心了。” 赵临汾不言。 他并非是在家人面前有话不回的性子,可这一次,他罕见的沉默了。他终于明白了,方才那股在心中激荡的情绪是什么。 是释然。 他好像,的确有一点点释然了。 这释然却并不是因为刚才那一席话,而是此时,他终于后知后觉意会过来了,今日李星遥拒绝了赵端午,却让他跟着一道来的用意。 他知道,妹妹有话说。 可他没想到,是这些话。 所以,该释然了,也,可以学着,释然了。 “好。” 他重重应下,一个字,掷地有声。 李星遥便笑了。兄妹两个加快了速度往西市去,因早已有了清单,买起东西来,便很快。李星遥给李愿娘买了一块布,给赵光禄买了一双靴子,给赵端午买了一柄短刀。 轮到给赵临汾买时,她有些犹豫了。 最终还是赵临汾发了话,道要下雪了,买一顶雪帽吧。兄妹二人便一人买了一顶雪帽,之后折返通济坊。 然刚从西市出来没多久,李星遥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下意识地,她出了声,喊:“王小郎君。” 王阿存的步子一顿,停在原处,转过了身。 第50章 除夕 “许久未见,你也来西市买……” 东西两个字咽回肚子里,李星遥这才发现,王阿存手上并无什么东西,而他去的方向,是与西市相反的方向。 所以,他不是来买东西的,应该只是正好路过。 便改口,道:“方才还以为我看错了呢。” 又指着一旁马上的赵临汾,道:“这是我大兄,他刚随淮阳王大军回来。” 王阿存颔首。 赵临汾也颔首。 李星遥见二人无话要说,也知,他们并不认识,再者,一个是无事不多话的沉默性子,另一个,更是几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字的更沉默性子,便准备开口,说点别的。 刚捡起砖窑和矿上的事,想说,我给你送点蜂窝煤吧,却不妨,赵临汾开了口。 “先头的事,我听二郎说了,多谢你出手相助。” 赵临汾在马上,话说得不紧不慢,听着,也没什么问题。可他的下一句,却叫王阿存的眸子抬了一下。 “投桃报李,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相助的地方,只管去淮阳王帐下寻我。我叫……赵临汾。” “王小郎君。” 李星遥不知这其中暗藏的“警告”之意,见王阿存没回应,忙唤了一声。 王阿存再次颔首。 许是也知,赵临汾知他知道了李星遥的身份,所以才出言“警告”,又许是觉得,再没话说了,他兄妹二人要归家,不该浪费别人时间的,他拱了拱手,做告辞之意。 第86章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李星遥一愣。 回过神来,是路旁不知哪个铺子里的叫卖声:“来呀来呀,走过路过,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啊。今日除夕,再过一刻钟,就关门喽!” 沿街行人神色匆匆,不知是谁在说:“新年穿新衣,你这身衣裳可真好看。” “回去吧。” 是赵临汾出了声。 他又说:“下雪了。” 但见天际有细小的雪花飘落,那雪花可小可小了。李星遥伸手,接了一片。可那一片还没完全掉在手心里,便融化了。 朔风突然更凛冽地吹了吹,雪,好似变大了。 抬头看去,便见,王阿存的身影在逐渐变密的雪中远去。 衣裳,还是那身衣裳,是从前见过的,旧日的衣裳。 人,还是那个人,是那个不爱说话,向来独来独往的人。 “王阿存。” 李星遥突然出声喊。 王阿存身影一顿。 李星遥下了驴,快走几步,到了王阿存身边。她抬手,取下自己头上雪帽,说:“忘了同你说,福延新日,庆寿无疆。过了今日,便是新岁了,愿你……” 愿他什么呢。 想了想,他一人独来往,也不知,他那位声名狼藉的阿耶回来了没。若是没回来,说愿你阖家团圆这话,有些不合时宜了。 便改口,道:“愿你岁岁平安,长得安宁。” 说罢,将手中雪帽又往前递了递。见他并不伸手去接,干脆一把塞到了他手里。 “是我新买的。” “下雪了,你快回去吧。” “对了,我新做出一样取暖的东西,叫蜂窝煤。本来早想给你送去的,可二兄说,太子带大军回城,说不得你要面见太子,所以我没好上门。过几日,你要是有空,我送些给你吧。”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隔着层层莹白雪花,王阿存捏着雪帽的手一紧,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融化。 他站在原处,没有动。 已经密如鹅毛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额上,发间。他看到,风雪中,柴家大郎将自个头上的雪帽戴到了妹妹头上。 随后兄妹两个,一马一驴,逐渐消失在风雪中。 那头驴,他记得的,是李星遥后来买的,名字叫阿花。 雪,越发大了。 很快,阿花走过的印记被新的风雪掩盖。 “快点回家!” 路上不知哪位急着归家的人吆喝了一声。 他转过了身。 却不知,自己要去向哪里,又该去向哪里。 “找死啊,杵在路中间,挡我们的路了!” 一辆马车堪堪刹住,王阿存回过头,便见车夫气急败坏指着他的鼻子咒骂:“你是瞎啊,杵在路中间,差点撞到你了,没看到吗?” “没看到。” 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了个人。 萧义明。 萧义明也没想到,自己出来闲逛,竟然还遇到一个熟人。眼看着那熟人快要被马车撞了,他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这会听到熟人被宇文士及家的仆从咒骂,那股打抱不平的劲就上来了。 他盯着那马车,很想翻个白眼,考虑到影响自己形象,万一宇文家的人去自家阿耶面前告状,阿耶又像今天一样骂自己一顿,便得不偿失了。 便按捺住,尽量像个端方君子一样,道:“宇文家的马车吧?你们险些撞了人,你们还有理了?咱们大唐律法可没说,你们能在大街上以如此快的速度驾车吧。” “你是何人?关你……” 车夫一心只想回去,可“什么事”三个字还没说出口,马车的门便被打开了,里头是个小娘子。 “萧四郎,对不住。” “是你啊。” 萧义明撇嘴,没想到里头竟然是宇文念。 和一个小小小娘子计较,非大丈夫所为。虽然他讨厌宇文家的人,也连带着不喜欢五岁的宇文念,可,骂五岁的小娘子,他实在做不出来。 便忍下了到嘴的难听话,道:“你们自己不长眼,险些撞了人,还怪人家挡你们的路,真是黑白颠倒。” “是我们的不是。” 宇文念很快就承认了错误。 她看向那险些被撞上的人,却发现,那人并不似想和他们说话的样子。他……眼睑垂下,整个人很冷很冷。 纵然此时此刻,外头下着大雪,一派天寒地冻之象,可宇文念就是觉得,外头的冷却不及这个人眼底的冷。 他应该是讨厌自家的。 毕竟是自家有错在先,她便客客气气道:“这位郎君,对不住了,刚才是我们冒昧了。” 王阿存,不作回应。 习惯了他的性子,萧义明没说什么。宇文念也急着回去,便同萧义明打了声招呼,准备离开。 可临离开时,她看到了王阿存手中的雪帽。 一时心中喜欢。 没忍住便道:“不知郎君手上这顶雪帽是在哪里买的?我很喜欢,想买一顶一样的。” 王阿存……却转身就走。 宇文念傻眼。 萧义明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追着走了两步,说:“虽然她和她们家都挺讨厌的,可问你一句在哪买的,不至于吧。” 说到“不至于”,想到,对于自己来说,可能不至于。 可对于王阿存来说,还真至于。 这小子,可是一个被人欺负了,反手就把人眼睛射瞎了的人。锱铢必较,又一贯冷心冷面冷情,所以他懒得理会,实在再正常不过。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雪帽,在哪买的?还挺好看的,看着,挺暖和的。” “喂,喂,问你呢。” “你这个人。” 再持续性输出了好几句话却得不到回应时,萧义明气得嘴都歪了。他实在没忍住,骂了一句:“真是粪……” 算了,大过年的。 “真是跟你那头驴一样,倔的可以。” 不过,买了雪帽又不戴,这么大的雪,顶风冒雪而行,是不是有点脱了裤子放屁? “那什么。” 萧义明抹了一把厚重的烦人的风雪,说:“新年胜意,事事如意。明年,明年不要这么倔了。” * 李星遥回到家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紧了。 屋舍树梢上,铺满了皑皑白雪。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多瞧上几眼,眼睛还有点疼。 摘了雪帽,将新买的东西一一奉上,赵光禄心中高兴,道:“我如今也是沾上我女儿的光了。” “可不是吗。” 李愿娘端着热汤出来,给儿女各自递上一碗,又催促:“顶风冒雪回来,万一受了凉,快些喝了吧。” 李星遥接过,说:“阿花走得慢,天又下雪,若不是为了等我,大兄便不会淋这么多的雪了。” 她头上戴了雪帽,是以头上并没有沾上多少雪花。 倒是赵临汾,好似一个雪人一样,头发上,肩膀上,皆是白的。 “他行伍里来,行伍里去,这点风雪,不至于。” 赵光禄拂落儿子身上雪花。 一家人用过饭,忙忙碌碌,便到了傍晚。因是冬天,天暗的格外早。厚厚的雪花微微挡人的视线,门口忽然有人来。 赵临汾前去开门,见是黎明一家三口。 因知道,二舅舅一家要来自家守岁,他倒不惊讶。有些话,黎明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问,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淮阳王大军此次大捷,做得不错。” 赵临汾便微微扯着嘴笑了笑。 虽没说什么,可眉眼,却松快了许多。 “阿姊阿姊!” 灵鹊从后头冒出一个脑袋来,一股脑将手中东西塞到李星遥手中,李星遥低头看去,见是些干鱼,干鸡,蜜饯,还有干果。 “你……” 赵光禄有些吃惊,用眼神询问,二郎啊二郎,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又来了? 眼角余光却瞥见,除了李星遥外,余下其他人,脸上并无一点意外之色,便明白了,全家所有人都知道,今日黎明要来家中吃年夜饭,只有他不知道。 对,只有他。 大家故意瞒着他。 叹了口气,又觉得,今日这好日子,不适合叹气,慌忙又收了起来,道:“来就来,带这些东西做什么。” “不带东西,我怎好上门?” 黎明客客气气的,指着那专程带来的东西,又说:“原本,我们一家三口打算随便吃点什么,就这么糊弄过去。赵郎君也知,往年我在外头守烽火,鲜少有回家团圆的时候。今年,虽得了闲,可家中毕竟人少。不瞒你说,方才,我远远地瞧见你们家烟囱里的烟,突然就有些羡慕。便不请自来,想着,若是你们不嫌弃的话,我们一家人,便与你们家一道过除夕了。” “不嫌弃,不嫌弃。” 赵光禄连忙接话,心说,不嫌弃是假的。同样客套地笑了笑,他说:“黎郎君想与我们一道过除夕,我自是心中乐意。不知黎郎君酒量如何,一会儿,我们小酌一杯?” 第87章 小酌,即,猛灌一大口。 一口不行,再来一口,就不信,喝不倒你。 赵光禄暗自腹诽,面上却依然笑意盈盈的。那样子,好像极高兴一样。黎明便把特意带来的酒也拿了上来,道:“一会,我与黎郎君小酌一杯。” 一杯,谁先扛不住谁是狗。 反正他绝对不当这个“狗”。 姐夫和小舅子两个之间暗流涌动,这一切,李星遥并不知晓。她正被灵鹊围着,往那陶瓷炉子里加蜂窝煤呢。 天冷,今夜人又多,守岁要许久许久,她得让屋子里暖暖和和的。 “阿姊,这煤,真的很暖和。” 灵鹊眨着眼睛,把蜂窝煤的种种好处都说了,说完,又絮絮叨叨,道:“砖房子也比土房子结实,这次,我不再害怕睡着睡着,墙又塌了。” “那,一会,不,明日回去,你再带些蜂窝煤。” 李星遥本顺口说,一会回去带些煤,想到守岁是要至天亮的,便又改了口。 蜂窝煤,她上次已经给了黎家一些。至于砖,本来黎明不要,后来被李愿娘劝着,收下了。如今黎家也砌了砖房子,灵鹊说,砖房子更结实,说的便是黎家的新房子。 “就是下雪下雨的时候,地面有点潮。” 小灵鹊又说了一句。 李星遥点头。 这是事实,没有硬化的地面,本就容易渗水。不管是土房子还是砖房子,室内地面其实是做了硬化处理的,只是此硬化,和正儿八经的水泥,大理石等材料完成的硬化,不一样。 若是,有水泥就好了。 她在心里想。 因想的有些久了,倒没注意到,黎明在唤她。回过神来,隐约只听到后半句,“城中达官显贵,同你订砖了?” “确有几家。” 她忙回了一句。 黎明又问:“萧瑀订了两千块?” “三千块。” “三千块?” 黎明着实吃了一惊,“他可真有钱!” 虽然阿遥的砖比市面上的砖要便宜不少,可再便宜,那也是要用钱买的。三千块,这老头,未免有些太有钱了? “萧仆射一贯大方。” 李星遥不好直接说他的确很有钱,便委婉说了一句。 回想当时定下榨油机价格时,萧瑀张口就来种种,心中感叹,萧家的确有钱。兰陵萧氏叠加后梁皇室,萧瑀说不得比李渊还有钱呢。 三千块砖,的确让她大赚一笔。 眼下,因为过年,烧砖的事暂时中断。等年后,会有更多的订单找上门来,到时候,她有的忙了。 一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涌上心头。 正好李愿娘和常开怀从庖厨里端来了各样吃食,众人便围坐开来。黎明道:“这胡床坐着舒服,回头我也打两张。” 赵光禄拿出杯子,迫不及待倒了酒,又意味深长说:“干了。” 一口下去,他却险些被呛住。 这酒的浓度,要比他平日里喝的烈上许多。 “都说了小酌小酌,赵郎君,你可不能喝太快。” 黎明同样意有所指。 赵光禄正要回话,门外却好似响起了敲门声。马厩里,驴和马好像也叫喊了两声。因李星遥正好在门口,便起身,去开了门。 可…… 不认识。 门口站着五个人,有大有小,有老有少,全是郎君。李星遥看着对方,对方也看着她。 最终是其中年龄最小的那个开了口:“你是……是……” 是什么,他又犹犹豫豫,好似不知道怎么说。 李星遥有些怪异,感觉,对方好像认识她。心中狐疑,她没见过对方,对方怎会认识她? “这位小娘子。” 年龄最大的那个也开了口,他好像有那么一丝丝尴尬,但尴尬却不明显。 李星遥等着他继续往下说,身后头,赵光禄却已经和黎明一道出来了。 “你们怎么来了?!” 要不是才只喝了一口酒,赵光禄还以为,自己醉了。 面前的,房玄龄?杜如晦? 还有长孙无忌,尉迟恭和李道玄??他们五个一起来了? “对啊,你们怎么来了?” 黎明也觉得没眼看了,他捡着赵光禄的话跟着反问。 “我们……” 众人被问住了。 房玄龄和杜如晦觉得难以启齿啊,难以启齿。 尉迟恭却憋不住了,一拍赵光禄肩膀,声音雄浑有力,险些把李星遥的耳膜都震破:“我说,老柴啊。” 老柴? 所有人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尤其是赵光禄,想掐死尉迟恭的心都有了。 尉迟恭卡住了。 “我……”我嘴巴可真快! 尉迟恭感觉脑子好像不够用了,他赶紧理了理,不对不对,老柴家的小娘子现在不知道自己姓柴,所以老柴不叫老柴,但他已经说出口了,所以老柴只能是别人。 别人,离他最近的,是房玄龄。 便改为一拍房玄龄的肩膀,丝滑改口:“老柴啊,你不是带了酒吗?酒呢?” “酒在我手上呢。” 房玄龄同样丝滑回应,也接受了自己姓“柴”这个事实。 “老赵,那什么,其实,我们本来是来找黎郎君喝酒的。” 房玄龄委婉将自己的来意说了。 言下之意,其实他们都是来找黎明喝酒的,可是黎明来了赵家,那他们就只能跟着找到了赵家。 “你们找黎郎君喝酒,不带我吗?” 赵光禄笑着回应,心中却道,房玄龄你个老狐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什么找黎郎君喝酒,所以找到了这里,鬼才信。 找不到黎明,不是应该回去吗?或者,一个人来找,余下人在黎家等。可如今,这架势,可不像不得已为之。 借口,都是借口。 “阿耶,这些都是……” 李星遥听得云里雾里。 赵光禄道:“这些都是阿耶的熟人。这个,声音最大的这个,就是我先前同你们说过的老于。老于,借我们胡饼,我还了野鸡的,你可还记得?” “原来是于家阿叔。” 李星遥恍然。 可,还是有些不明白,“那,诸位阿叔,也同阿耶一样,在太子麾下吗?” 赵光禄说,他在李建成麾下。于家郎君早先便与他认识,想来,也是李建成麾下的。可黎明在李世民麾下,方才那姓柴的,说他们本来是找黎明喝酒的。那么,他们应该同在李世民麾下才是。 可阿耶,又明显与他们相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姓柴,和黎郎君同在军中,与你阿耶,也是认识的。” 这是房玄龄。 “我姓杜,和老柴一样。” 这是杜如晦。 “我姓常,和黎郎君的娘子来自同一个地方,和你阿耶,也相熟。” 这是长孙无忌。 “我……” 李道玄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心说,编理由可比打仗难多了。 懒得编太复杂的理由,省得自己日后记不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便想了想,道:“我与黎郎君一个姓,因为意气相投,所以在军中结拜,他是我义兄,我是他义弟。” 义兄? 义弟? 赵光禄嘴抽,一旁始终提着一颗心的赵端午心说,倒也没错,你与二舅舅,本就是堂兄弟。这么算的话,阿遥刚才没有叫错,黎阿叔是阿叔,李道玄,的确也是她的阿叔。 “原来如此。” 李星遥彻底捋清楚了,也明白了,为何刚才赵光禄和黎明都说了那句你们怎么来了。 “军中人员换来换去的,一来二去,也就混了脸熟。以前我不知道,他们和你黎阿叔认识。等到听你黎阿叔提起,方知,原来大家都是熟人。” 赵光禄犹不放心,说了一句。 “哦哦,对了,我们带了东西来。” 尉迟恭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忙将手上东西递上。 紧随在他后面,房玄龄杜如晦几个,也将带来的东西送上。 赵光禄也不客气,直接让赵端午统统收下。 见东西都被收了,房玄龄几个才放下心来。虽然,厚着脸皮,有那么一点做贼心虚。可贼做都做了,只能硬着头皮一条路走下去了。 他们是认识李愿娘,长孙净识以及柴家两个郎君的,独独李星遥,并不认识。 虽不认识,却也曾耳闻,柴家小娘子因病养于平阳公主府,从不出门。 原本这一切,他们不知道的。 只是,前些日子,因知道通济坊有人开了砖窑,他们便想上门买砖。哪里想到,便看到柴家大郎,二郎。 再之后,便窥得了些许端倪。 “李……李小娘子,我给你一个礼物。” 李道玄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外甥女了,再见,模糊的记忆稍微清晰了一些。他想啊,真是温温柔柔,乖巧伶俐,看着,可比柴,哦不,赵临汾那家伙顺眼多了。 第88章 便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开元通宝来,那通宝,是串在红绳上的。 “压祟钱,愿一切邪祟远离你,愿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李星遥没好说收。 李道玄却耐心不过一瞬,干脆将那通宝一把塞到了她手里。 “义弟啊,你倒是别具匠心。” 黎明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李道玄只是笑,倒是房玄龄,若有所思地看了那通宝一眼,而后,也笑了。 既来之,则安之。 赵光禄便招呼大家都进去,因人更多了,干脆把所有的胡床全部拿出来了,又拿了四个木头墩子并一片厚厚的木头板,支起来,当成了桌子。 “随便坐坐,今日,地上凉,就不铺席了。都是自己人,也不讲究那么多规矩了,随你们怎么坐,我横竖只当看不见。” 众人皆笑,说那就随意些。 房玄龄几个带来的吃食和酒摆了上来,尉迟恭这才注意到,屋子里有个炉子,别说,那炉子还挺暖和的。 在炉子边放着的,还没加进去的,黑黢黢的,是……煤。 只是,“我怎么瞧着,这煤上面有这么多虫子眼呢?” ----------------------- 作者有话说:房玄龄:没想到我一把年纪,还要厚着脸皮说自己其实是来找**的。⊙﹏⊙||| 杜如晦:所有人里只有我没有痛失本名。反正她只知道我姓杜,不知道我的全名其实叫杜如晦。^o^ 长孙无忌:明明净识是我妹妹,我却不能喊她妹妹。妹妹变老乡,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李道玄:原来我外甥女长这样~ 尉迟恭:老柴啊!(超大声) 空气突然变得安静。 柴玄龄(沉默一瞬):喊我干啥啊? 尉迟恭:没啥没啥,喊着玩玩。(声音渐小,超尴尬)玩玩,就......玩玩。 李世民:呵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找我是假,想来赵家是真。人看到了,赶紧吃赶紧喝,吃饱喝足,赶紧走。再不走,“鱼翅”大嘴巴又要露馅了。“鱼翅”,你这个大漏勺! 第51章 东宫 “哪来的虫子会这般厉害,咬的洞又这般齐整?” 杜如晦听笑了。 同样盯着那蜂窝煤看了好一会儿,他说:“老于啊,你难道还没看出来,这煤上的洞,是统一打的?” “啊?” 尉迟恭震惊。 干脆跑到炉子旁,用手捻起了块蜂窝煤。赵光禄一颗心跳得很快,生怕他把那蜂窝煤摔了。 “还真是。” 将那蜂窝煤放下,尉迟恭恍然,“虽然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门道,但,不得不说,这煤,烧起来不见烟,屋子里头,也暖烘烘的。” “是比我们屋子里要暖和。” 李道玄也对那炉子和煤颇感兴趣。 长孙无忌下巴朝着窗子外一抬,道:“烟在外头呢。方才进来时,我就瞧见了。” “那是我又眼瞎了。” 尉迟恭感慨。 话音落,忽然想到,来时一身风雪,既然见到了这好东西,那么不妨,打听打听,自己也买点,便问赵光禄:“老赵,你这煤在哪买的?贵不贵?不贵,我也买点。” “不贵。” 赵光禄回说两个字,又说:“你要买,我可以帮你牵线。” “真的?” “真的。” “那说好了,我买三十块。你记得,一定要帮我牵线啊。” “一定一定。” 赵光禄满口答应,转过头,又问:“黎郎君,你呢?” “我也来三十块吧。不,我来一百块。” “老常,你呢?” “我也来一百块。” “老柴?” “我。” 房玄龄笑笑,颇为恨铁不成钢的看尉迟恭一眼,心说,老于啊,你可把我们“坑”了。今日,不仅吃了柴绍暗地里好几个白眼,还花出去了许多钱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钱,该花。 目光再次落在那蜂窝煤上,他主动催一旁的杜如晦,“老杜,我要一百块,你呢。” “我自是,也来一百块。” 杜如晦自是也看出了,柴绍在自产自销。那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王都买了,他们好意思不买?况且今日,的确是自己几个不请自来。 这头,该低。 “你们都要一百块?不成不成,那我也要一百块吧。” 尉迟恭不想与大家不一样,瞬间改了口。 赵光禄全部记下,心中乐开了花。这短短一小会儿,五百块蜂窝煤就卖出去了。 “对了,老赵,那砖窑……” 尉迟恭又发现了什么,再一次开了口。 因前车之鉴,众人都向他使眼色,奈何他看不到。黎明看热闹不嫌事大,道:“你是想问,这砖房子,是不是通济坊的砖窑烧出来的砖造的吧?” “是呀,大……” 大王两个字险些脱口而出,尉迟恭赶紧打住,“黎郎君说对了,我是想问,那砖,那什么……” 转过头,压低声音对着赵光禄道:“老柴,我说你能不能便宜点,我想买砖,正儿八经买砖。我也想造一座砖房子,可我可没他们有钱。” 他们,指在座的各位。 “好说好说。” 赵光禄满口应下。 又学刚才的流程,挨个问。第一个,问尉迟恭,他问尉迟恭要多少块砖。尉迟恭刚要开口,长孙无忌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鱼翅膀。 “啥意思?我不爱吃鱼翅。” “吃吧吃吧,好吃的。” 长孙无忌笑着言说。 杜如晦和房玄龄赶紧拿起酒给自己倒,李道玄端起酒杯,尝一口,只觉酒香扑鼻。 “好香的酒。” 他由衷赞叹。 黎明有些肉疼。 “你年纪小,少喝点。” 委婉提醒。 “我们年纪不小,我们多喝。 房玄龄乐呵乐呵端起那杯酒,慢慢地品,细细地品。 “你们年纪大,也少喝点。” 黎明继续肉疼。 谁知,房玄龄继续乐呵乐呵,说:“今日高兴,又是除夕,多喝两杯,没事的。是吧,老杜?” 杜如晦附和。 于是两个“老的”一人一杯,喝得别提有多起劲了。 黎明气到不想说话。 想到那句今日高兴,暗地里劝自己,算了,喝了就喝了吧。高兴最重要,就让他们高兴吧。 可是,还是好心疼啊! 那可是观音婢亲手酿的酒,早知道,他们都跟着来,就不拿出来了。 对不起。 他默默给长孙净识一个无奈的表情。 长孙净识笑笑,偏过头,与李愿娘说起了砖窑之事。长孙净识道:“城南虽闭塞,可挖出了个煤矿,又建了砖窑的事,已经传到城北。萧瑀又订了砖,阿遥的砖价,又定的不高,年后定然有许多人寻来,你们要不要寻个人,专门出面,做买卖之事。” “随阿遥他们去吧。” 李愿娘也饮了一口酒,面上虽有担忧,可明白,许多事,已经不是想如何就能如何的了,便又说:“我也想过寻个人,专司买卖之事。可有些事,大抵天命所为,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门外院子里,赵端午点了一堆柴火。李星遥早早吃饱了,在柴火旁听李道玄说那些军中之事。 李道玄虽已身经百战,可究其年龄,也不过才过十八岁生辰不久。终归是少年心性,跳脱又爱凑热闹。 头一回与改了名换了姓的李星遥见面,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便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 “我听你阿耶说,你以前,不能出门,一出门就犯晕,就会倒。现在,已经彻底好了吗?” “应该好了吧。” 李星遥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彻底好了,毕竟,托系统的福,她一步一步,能走更多的路了。但,系统规定的下一阶段任务,是四万一千步。 四万一千步,除却特殊情况,没哪个人闲得无聊,会一次累死累活走这么多步。 所以,正常来说,她应该算好了。 “你和你阿耶,大兄和二兄都不像。我感觉,你更像你阿娘。” 李道玄又说了一句。 赵端午有点紧张,下意识想张嘴,一旁赵临汾却摇了摇头。 李星遥道:“我大兄长得也像阿娘的。” 她以为李道玄说的是,面貌相像。 李道玄也不解释,道:“你好了,就能去许多地方了。通济坊,就那么大点地,我同你说,你应该去东边,去晋州,并州,忻州,那里,有好多煤矿。你应该在那里挖煤,在那里烧砖。” “可我家就在这里,我跑那里去,做什么?” “男儿志在四方,你虽然是小娘子,也该志在四方。” “你去过晋州,并州,忻州?都是和秦王大军一起去的吗?” 第89章 “当然……” 一个不是卡在喉咙里,李道玄模棱两可,“你猜。” 李星遥才不猜。 她感觉,这位黎小郎君,应该是喝醉了。同喝醉的人说话,说了也是白说,她便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只是回想起方才种种。 她想着,既然赵光禄说了,军中多熟脸,在李建成麾下的普通兵卒,可能也会到李世民麾下。那么,说明赵光禄并非没有逃离李建成麾下的机会。 普通士兵比官吏更容易“逃离”。 但愿,赵光禄不要再“升职”了。 “又下雪了。”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话,天空中,又有莹白的雪花飘落。 “时间到了,该放爆竹了!” 是赵端午雀跃的声音。 爆竹声响,除旧岁。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院子里响起,原本在屋里说话喝酒的人全出来了。所有人眉间盈满喜色,互相笑着向身边人贺岁。 “阿遥。” 黎明对着李星遥招招手。 李星遥不解。 上前,却见,黎明也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那东西,同样用红绳串着,上面也是……开元通宝,还有五铢钱。 “是隋五铢!” 李道玄眼睛亮,一眼就看到自家堂兄手中的,是大唐的开元通宝,以及,大隋的五铢钱。 “五铢白钱,大业年间铸的。虽然现下已经不流通了,但,我想着,阿遥你是大业年间生的,便特意找了一枚。隋五铢,唐通宝,压祟压祟,望你万事顺遂,一生平安无虞。” 堂兄你…… 李道玄很是无奈,很想叹气,心说,堂兄你果然就是跟大家不一样。 怪不得刚才,他看到自己掏出开元通宝来,眼神那么奇怪呢。原来,后手在这里,原来,送的礼物,和自己想到了一起。 不过,还是他更胜一筹。 于是,他认输的笑笑。 黎明果然更高兴了,他还看了房玄龄一眼,似有……炫耀之意。房玄龄摸着胡子,摇头,假装没看到那个眼神。 他便看向杜如晦,长孙无忌,并且选择性忽略最不解风情的尉迟恭。 偏偏尉迟恭这次解风情了,他说:“好礼物!真个羞煞我们了,李小娘子,快快收下。” “是呀,这礼物,真是别出心裁,又别具匠心啊。” 杜如晦和长孙无忌附和。 长孙无忌更是道:“突然觉得,刚才带来的礼有些简薄了。等天亮,我再送一份礼来。” 黎明更得意了。 他看向就是不说话的房玄龄,心说,老房啊,你怎么不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你不应该,说点什么吗? “好!” 房玄龄终于说了话。 知道自己再不出声,自家这位小-秦王要憋死了,便点头,满是赞扬,道:“黎郎君的心意,天地可鉴,我们也都可鉴。” “还好,还好。” 黎明这次变谦虚了。 可眼中的得色却不曾改变。 其乐融融间,一夜便这么过去了。至天明,李星遥爬到床上睡觉去了。一觉醒来,便是晌午,房玄龄等人,果然又备了礼物来,另外送来的,还有买蜂窝煤的订金。 说是订金,其实是全款。 李星遥看着那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钱,揉了揉眼睛,在高兴之余又有些苦恼。她本来想趁着过年,好好休息一番,偷个懒,也去城里头,凑凑热闹什么的。 可眼下,五百块蜂窝煤,全款都付了,该死的紧迫感,她又得忙起来了。 “不着急,他们走亲戚出门的,一时半会也用不上。大不了,今年用不上,明年再用。” 赵光禄倒是一副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见李星遥甚至想将订金退回去,还急急忙忙劝:“我的傻女儿啊,钱付了,咱们给他们做就是了。你怕交不上货,没关系,阿耶我跟你一起做,这样总行了吧?” “那便先谢谢阿耶了。” 李星遥这才改口,又多说了一句:“几位阿叔虽是第一次见,可,竟像旧相识一样。他们都这般好说话,此次,一定要好好把蜂窝煤送到他们手上。” 赵光禄只是笑,假装没听到那句“好说话”。 年便在李星遥加班加点做蜂窝煤中渐渐过去了,一晃十五快到了。长安城里,张灯结彩,人人都在为元宵节的到来而悉心准备着。 却说东宫里头。 魏徵正在同李建成说话,他指着那蜂窝煤,道:“殿下以为,这蜂窝煤如何?” “不错。” 李建成回说两个字,虽觉得,这煤稀奇,可,再稀奇的煤,不也是煤。宫中多的是上好的炭,那炭烧起来,可比这来路不明的蜂窝煤强的多得多。 “这煤虽看着平平无奇,可烧起来,才知道其有许多优点。殿下没看到其他优点,是因为,殿下没有配套的炉子。” “你……” 李建成到嘴一句,你这不是废话吗,我本来就没炉子,你要是想说配着炉子好,你倒是弄个炉子来,没炉子,说这些做什么。 知道魏徵倔脾气,说多了,与人不依不挠,便改口道:“那你下次,再配个炉子来。” “臣想说的,不是这些。” 魏徵却摇了摇头,说:“臣在萧仆射家中所见,此蜂窝煤配炉子,烧得快,保暖,还没有烟,也不呛。臣舔着脸问萧仆射要了一块,拿来给殿下,是想告诉殿下,这造蜂窝煤之人,有巧思。” 李建成不置可否。 魏徵又说:“先头曲辕犁面世,殿下想来,也是知道的。其实那时候,臣就留了心。只是之后突厥突然来犯,臣与殿下一道出长安,便顾不得这些。虽人不在长安,却一直留意长安消息。殿下可知,如今被各家寺庙视若珍宝的榨油机,是谁做的?” “听你的意思,难不成,是这做蜂窝煤的人做的?” “不错。” 魏徵抚着胡子不住点头,面上也有一种“他终于听我的了”的宽慰,目光顿了一顿,又说:“曲辕犁,榨油机,蜂窝煤,皆乃一人所做。” “那此人,确实有几分聪明。” “此人乃一小娘子,名唤李星遥,家在通济坊。” “小娘子?” 李建成更不置可否了,不是他小瞧小娘子,而是,曲辕犁也好,榨油机也罢,甚至,眼前这蜂窝煤,的确是要点头脑才能做出来的。 可,要点头脑,不等于十分有头脑。魏徵的意思,他如何不明白,定然是想让他先下手为强,将此女收入麾下,以备日后之用。可,他有些不情愿。 “此女之后,必成大器。如今长安城里,风云未起,殿下何不趁其微末之时,施以援手,将其纳入自己麾下?如此,日后我们定然所向披靡。” “她一个小娘子,你未免太高看她了。” 李建成直言拒绝,还说:“这些东西,仔细瞧,其实也不过如此。说不得是她一个小娘子随意造着玩玩,稀里糊涂就成了。她当真,你怎么,也当真了?” “殿下此言,偏颇了些。” 魏徵有些急了,明白机会稍纵即逝,英才不为自己所掌控,便会被别人所掌控。刻意加重了声音,他一字一句诚恳道:“古语有云,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李小娘子虽为小娘子,可,不可小觑。今日若不抢占先机,让其为我们所用,恐他日,悔之晚矣。” 眼看着他要引经据典,说一箩筐劝诫的话,李建成没出声。大抵是想到了李世民麾下,一个又一个英才汇聚,他点了头,说:“那你看着办吧。” 之后,便先走了。 魏徵看着他的背影,直叹气。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因为献策,让李建成主动请缨抢夺打刘黑闼之功,才得了李建成更多信赖,其实李建成心里,并不十分认可他的话。所谓的“看着办”,也不过是全他的面子。 想了想,他直奔着王珪府上去了。见了王珪,又把同李建成说的话说了一遍。 王珪道:“你说的对。” 他便问:“你侄儿呢?” “侄儿?” 王珪挑眉。 “王十六郎。” “你找他干什么?” “找他,自是送他一份功劳。” 王珪不说话。 魏徵又道:“你帮着他,入了东宫,又将他留下来,不就是想看顾于他吗?眼下,立功的机会来了,有件事,交给他做,最合适。” “我什么时候想看顾于他了?” 王珪急了,还强调:“魏徵你不要乱说话。他阿耶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见了他阿耶就心烦,我看他,也不顺眼呢。” “他阿耶是他阿耶,他是他,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姓王,他也姓王,你们怎么也逃不脱是一家人。他是你们王家的阶前玉树,你想提携他,再正常不过。可他什么也不做,功劳如何到他头上?殿下又如何加诸青眼于他?” 第90章 “少来,他那射艺,多少人难以望其项背。” “只此一样,便想稳留东宫了吗?” 王珪又一次不说话了。 魏徵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撂下一句“同他说吧”,他迈开步子走了。 王珪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踱了一会儿,起身往左清道率府去了。 待将人叫到跟前,他犹豫了一下,说:“大过年的,在官署里待着,也不嫌冷清的紧。行了,马上要过元宵了,你也出来松快松快吧。” “官署很好,我不觉冷清。” 王阿存却回了这么一句。 王珪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想骂人,却不知道骂谁,干脆骂那一直没出现,好像死了一样安静的王道生:“王道生这个畜牲,自家的孩子都不管了,撂给我,是怎么一回事?我王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败类?大过年的,大过年的。” 提到大过年,更生气了。 虽然自己是严肃了些,态度也恶劣了些,可,也没说,除夕不让进门啊。王阿存这小子倒是好,自打进了左清道率府,便把左清道率府当家。 除夕他明明在家里留了一副碗筷的,可惜,白留了。 “你是你,畜牲是畜牲。东宫,你虽入了,可眼下,便是你想要的吗?你当真只想止步于此?” “这里没什么不好。” 王阿存还是这句。 王珪已经气得要一命呜呼了,骂了一句“你跟你那老子一个德行”,他拂袖便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做不做,随便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与你那位李小娘子有关。” 王阿存的眉心一动。 王珪心说,果然有戏了,便心情舒畅了许多,知道王阿存一定很想知道接下来的话,他故意就是不说。 可…… 王阿存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疾言厉色。 他只问:“什么事?” “殿下想打发你去买些蜂窝煤,数量你看着办,能多就不少。” “若我不去呢?” “我不是说了吗,做不做,随便你。你不做,自有人做,不妨告诉你,我已经听说了,等翻了年,尹家人也要去买蜂窝煤。” 王阿存的眸中有一丝暗光划过。 他周身的气氛乍然冷了许多,整个人瞧上去,越发硬邦邦了。王珪心中满意,故意又说:“殿下要蜂窝煤这事,不着急,年后买,也是可以的。你不用现在答复我,等到了那一天,再说也是一样的。”那一天,哪一天,他不说,但是他知道,王阿存一定明白。 到了“那一天”,已经是元宵节后了。年的气味好像还没有走远,李星遥还沉浸在做蜂窝煤中,恍恍惚惚。 她很有成就感,一个年,赵光禄帮忙,赵临汾和赵端午都帮着搭手,她做出了许多蜂窝煤。 五百块煤,该送的,都送到了。 订单完成,她心中便没有那股紧迫感了。 计算着剩下的蜂窝煤,要自己留一些,毕竟冬天太长,等到了开春,还有倒春寒,此外,她已经同王阿存说了,要给他一些。 便把这部分数量拨开了。 剩下的,还有四百余块。 正琢磨着,要不,把这四百余块,分一些给平阳公主府,再送一些给黎家,萧四郎家,以及萧瑀那里。却不妨,有人上门了。 是尹家的人。 来人张口便是:“听说李小娘子手上有一种叫蜂窝煤的煤?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便是想同李小娘子买这蜂窝煤的。” 第52章 买煤 “不好,是尹家执事。” 赵端午本来一只脚已经踏入了窑上,定睛一看,前面站着的,趾高气扬的那个,不正是尹阿鼠府上的执事尹小虫吗? 他另一只脚瞬间缩了回去,心中警铃大作。 因尹小虫认识他,他不好上前,便只得暂时躲在一边。好在,尹小虫背对着他,并没有看见他。 “李小娘子,开门即做生意,来者,即是客。莫非你不想做我们这桩生意?” 尹小虫语气看似很客气,实则脸上吊儿郎当的。 见李星遥没有想象中那般热情,又搬出了尹德妃,道:“宫里的尹德妃,可是对这蜂窝煤赞不绝口的。李小娘子,你放心,众目睽睽之下,我是不会白拿你的煤的。这样吧,你报个数,我全都要了。” 李星遥心中直呼为难。 她和尹德妃有仇,如今仇人上门,她心里正气,哪里愿意把蜂窝煤卖给对方。 再者,尹家人的名声一贯不好,此时尹家执事耐着性子与她“客客气气”说话,这太反常了。以尹家人横行霸道的作风,强抢才符合常理,掏钱买煤,真个见鬼了。 她留了个心眼,又想起,因为平阳公主的收留,以及赵端午,萧义明还有王阿存在中间的转圜,尹家人现在并不知道,其实她就是当日瞎眼事件的当事人之一。 所以明面上,她和尹德妃,无冤无仇。 “没有煤。” 她吐口三个字。 尹小虫的脸瞬间就变了,“没有了?不可能吧。” 顿了一下,又说:“没有你就做啊,做了不就有了?给我个准信,三天后,我能拿到煤吗?” “不能。” 李星遥继续吐口两个字。 先不说,蜂窝煤是她做着玩,只给熟悉之人的。就说,三天,就是把所有杂七杂八的事都抛开,她也做不出煤。煤做好了,可是要晾干的,这几日的天可不好。 “我们家国丈可是等着这煤用的,不行,三天,你必须把煤给我做出来。” 尹小虫下了最后通牒。 他心中十分不痛快。 要不是为了帮尹德妃查一查,这李小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才不会专门走这一趟。青龙坊的杏园眼看着要开挖了,结果见鬼了,招好的工匠都来不了了。 怀疑这事和这位李小娘子有关,毕竟刘大郎几个是受自家指示才故意到通济坊捣鬼的,尹德妃便派了他来此探一探。 不过…… 也没探出什么。 刘大郎心说,这一趟算是白来了。这位李小娘子,还真是一位小娘子。小娘子柔柔弱弱的,看着弱不禁风,哪里能掀起什么风浪?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想到运气好,心中又不痛快了。王阿存这个下流胚子,若不是他横插一杠,这块地,这煤矿,这砖窑,可全都成了自家的了! “三天,三天后,我要……” “所有的煤,我都要了。” 尹小虫声音蓦地被打断,他眉头一挑,怎么感觉,好像听到那下流胚子的声音了? 怀疑地转过身,果然,就是他! “王阿存!” 尹小虫愤怒地看着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身后的王阿存,一瞬间,攥紧了拳头。 李星遥心头一震。 待想起,王阿存如今已入东宫麾下,是东宫的人了,心里便没那么慌了。她看向王阿存,未及问出口,王阿存便先说了:“太子殿下命我前来买蜂窝煤,李小娘子,有多少,我要多少。” “太子?” 尹小虫面色一变,脸上一时间阴晴不定。许是想说什么,眉间神色变化半天,最后只是阴阳怪气冷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走了。 待他走了,李星遥问:“你当真是替太子来买煤的?” “你方才不是已经信了吗?” 王阿存反问,脸上并无异色。 一刹那,李星遥只觉,自己这一问是白问了。 可,不是白问的。 “太子麾下,有那么多人。你在左清道率府,这样的事,原本不该打发你来做的。” “东宫诸人,皆可以为东宫所用。” 王阿存回了一句。 难得,还多说了一句:“既在东宫,那么一切作为,皆是东宫的意思。” “那,太子要多少煤?” “全部。” 王阿存言简意赅,又说:“过几日再送过去吧。” “好。” 李星遥应下。 等到他走了,才反应过来,其实他是知道,自己手上有库存煤的,也知道,刚才自己那些话,不过是搪塞推诿尹家人之意。 “阿遥,他当真是来替太子买煤的?” 赵端午与王阿存正好打了个照面,几步快走过来,问了一句。 “是真的。” 李星遥以为他还不知道刚才尹小虫来过的事,忙把刚才种种又说了一遍。 赵端午道:“真是冤家路窄。” “他同我说,过几日再送过去,这样,掩人耳目,不叫尹家人生疑。不过,我刚才少问了一句,二兄,你说,我是该把煤送到……二兄?二兄?” “送到王珪府上,王珪自会把煤递上去。” 赵端午心不在焉回了一句,不好说,自己在走神。 他在想,今日种种。尹德妃是如何知道,自家有蜂窝煤的?大舅舅,又是如何知道,自家有蜂窝煤的? 第91章 自做出蜂窝煤以后,先是送了平阳公主府,萧大头,再之后便是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尉迟恭和李道玄几个。 平阳公主府,是自家,自家可瞒的紧,所以煤的出处不是从自家漏出去的。 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和尉迟恭,是二舅舅麾下的,和二舅舅一条心,与尹德妃和大舅舅,皆无瓜葛。 萧大头虽然和自己穿一条裤子,人也机灵,可他阿耶毕竟是萧瑀。萧瑀和大舅舅的交情,也还可以。 还有李道玄。 这位小堂叔,虽有几分机灵劲,但,毕竟是李家人,过年期间不乏与李家其他人各种吃喝走动。 应该就是从这两个手里泄露出去的。 打定主意,抽空先问一问萧大头。若不是他,那便只能是李道玄了。 回过神来,见李星遥也在沉思,心中便是一个咯噔。 孰料,李星遥并非在想蜂窝煤一事是如何传到尹德妃和李建成的耳朵里的,在她朴素的认知里,只以为,二者是从平阳公主那里知道的。 毕竟平阳公主出自宗室。 而她,一开始也没打算将蜂窝煤死死藏着。 她在想,“二兄,你说,王小郎君那句,一切作为,皆是东宫意思是何意?” “管他是何意,太子既然知道了煤,又点名要了煤,咱们只管把东西送过去便是。” 赵端午没心思去细究这些弯弯绕绕,他只想赶紧把李建成要的煤送过去,好彻底了结此事。 …… 而曲池坊外宽阔街巷上,王珪和魏徵隐匿于街巷两侧的高大槐树后。眼看着王阿存从曲池坊里出来,身影往北,消失不见,魏徵道:“他还是来了。” 王珪只是摸着胡子点头。 似是不想提刚才的事,也不想提王阿存的名字,他道:“你可知,做出曲辕犁,榨油机,挖出煤,烧出砖的那位李小娘子,是何模样?” “我怎会知?我并没见过她。” 魏徵摇头,又说:“但,总有一日,会见到。” “你不急?” “不急。” “见不见,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先所有人一步,将人抢在自己手中。” “那你觉得,能将人抢来吗?” “那就看你那位侄儿的本事了。” “若他不能呢?” “那便弃之。” “那李小娘子呢?” “当杀之。” 魏徵的神色极坚定,他又说了一遍:“不能为我所用之人,当快刀斩乱麻。王阿存不能为我所用,当弃之。而李小娘子,则应杀之。” 王珪没说话。 好半天,才道:“走吧,过几天,蜂窝煤就送上门了。” * 赵光禄和赵临汾白日里回柴家处理了些军务,回到通济坊,听说了尹家人和李建成皆派人来买蜂窝煤一事,赵光禄起身,说了一句:“我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你大舅舅,竟然能成为我们的保护神。” 这一句,有些无奈,听着并不似褒扬。 赵端午便看向赵临汾,赵临汾却问起了别的:“二郎,你先头说,家里的蜡烛,是阿遥做出来的?那做蜡烛的东西,是你和阿遥在终南山上发现的?” “是。” 赵端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赵临汾没说话。 赵光禄却接了口,道:“天天去芙蓉池,没见二郎你发现茭白。没事就往终南山去,也没见你发现白蜡虫。通济坊里的煤,是阿遥发现的,这或许便是李淳风说的天意了。我都有点好奇,接下来,天意又会送些什么来?” “总归,是好东西。” 赵端午回了一句,心中已经默认,日后,说不定还有好东西。 他不傻,早在这一而再再二三的天降礼物中,发现了些许端倪。可是有些事,不是常理能说清的。就好比阿遥当年的昏迷,以及李淳风的箴言。 全家人都心照不宣,接受并且逐渐相信了,这些都是天意所为。 所以大家努力顺应着天意。得到的东西越多,扬名的机会就越多,那么,遇到的危险便同样越多。 在天象有异那日来临之前,所有人能做的,便是,在顺应天意的同时保护好阿遥,让她不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如今,挑战是越发大了。 “阿耶你说,若是大舅舅他们知道阿遥的身份。” “那是以后的事,遇到了再说。” 赵光禄不置可否。 沉吟了一瞬,又说:“王小郎君在中间,倒是帮了大忙了。也不知,他牵扯进来,是不是也是天意。如今东宫虽看起来风平浪静,可收拢人才之心越盛。此次你们大舅舅得了首功,这日后啊,太平日子是不多了。大郎,开春你便往朔州去吧,马邑迟早有战,早做准备。” “好。” 赵临汾应下。 这日,李星遥点了点家中的煤,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准备给王阿存送去。 临走时,萧义明来了。 看到那些煤,萧义明好似看到了宝一样,扬声道:“阿遥妹妹,你这煤,真是好。配着炉子用,更更好。刚过去的年,我是没冷着,我阿耶也说,这东西好,还让我若有机会,再同你买点呢。” 果然是你,萧义明。 赵端午心口喷血,眼里也很想喷火。 从刚才那一句中,他明白了,就是萧大头这个大漏勺,把东西漏出去的。“阿耶也说”,不就是说,萧瑀也知道。 那萧瑀都知道了,别人能不知道吗。 毕竟萧仆射贵人事多,家里人来人往的。用了蜂窝煤,别人上门拜年,怎么可能不知道。 都怪你。 萧义明。 他用眼神表示不满,萧义明也接收到了这份不满。可,他也很委屈,很无奈。 “阿遥妹妹,你等我一下。” 萧义明对李星遥说了一句,一把将赵端午拽到了一边。不等赵端午发问,便情真意切,噼里啪啦一字不落全说了:“这事,还真不怪我。你想啊,蜂窝煤是阿遥亲口说了让你送给我的。你送了,我总得有个地方放吧。那,家里就那点大的地方,我藏在别处,肯定有风险,思来想去,就藏到了床底下,哪里想到,好巧不巧,我阿耶最爱的那只猫,乌云,就那只,你知道的,跑到了床底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所以就是从你阿耶那里漏出去的?” 赵端午只想叹气。天意,这一切,可能还真是天意。毕竟乌云怎就那么巧,偏偏往床底下钻。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骗过我阿耶了。我留了个心眼,怕你妹妹日后卖蜂窝煤,露了馅,便推说,这蜂窝煤是我从别人手中买的。” “你就不怕,若有一天,阿遥知道你把她送的煤卖了,是何心情?” “那不是没办法了吗?” 萧义明咂嘴,他也不想这么说的,可,若是不这么说,一切就圆不上了。他既要多想几步,印证蜂窝煤是通济坊的李小娘子做的,又不能让阿耶知道,自己认识李小娘子,而煤是李小娘子送给自己的。 同时,他还不能让李星遥知道,自己是萧瑀的儿子,所以,他只能扯这个谎了。 坏人,就让萧四郎,不,萧四郎的爹当吧。 “你放心,我都想好了,要是你妹妹问到了跟前,我就说,是我那一心扎进钱眼里视财如命的爹背着我卖给萧仆射的。” “你阿耶背着你把煤卖给你阿耶?萧大头,你可真孝顺。” 赵端午无奈叹气,知道也只能这样了,便不好再说什么。 萧义明又说:“我阿耶还说,年后要来你家买煤呢。到时候他打发人来,我就不来了,省的露馅。你也注意点,别被我家的人发现。我会给你送消息的。” “行行行。” 赵端午直想说烦人。 萧义明也不理他,抬脚往一旁等着他的李星遥身边去了。 “阿遥妹妹,开春乐游原登高,去不去?” “想去,但,去不了。” 李星遥指了指脚下的煤,做无奈状。 “又要做煤吗?” 萧义明不解,“不是已经有这么多煤了吗?” “这些是要送到王小郎君手上的。” “王小郎君?” 萧义明这才想起来,刚才阿遥妹妹好像是要出门来着,便奇道:“王阿存?他也要用这煤?” 可是,不像啊。 “我看王阿存,是个能耐寒的,大雪天,淋一身雪,眼睛都不带眨,他还需要用煤取暖?” 大雪天? 李星遥耳朵一动。 这些日子,并没有下雪。下雪的只有除夕那几天,萧义明的意思,似是,遇到过王阿存,想来,应该是除夕那几天遇到的? 便问了一句。 萧义明道:“就除夕那天,我在路上遇到他,他跟个呆子一样,手上有雪帽却不戴。那天的雪啊,迷的我眼睛都睁不开,可他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我看到那雪顺着他的头发往脖子里流,他愣是一声冷都没喊。” 第92章 “除夕那日?是,灰褐色的雪帽?” “是呀,你怎么知道?” 萧义明有些疑惑,不过,并不关心答案,他更想让李星遥知道,他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为,他挺身而出时的伟岸身影。 便倒豆子一样,把那日的事都说了。 末了,道:“你别说,我当时真怕他从背后抽出一箭,把人眼睛射瞎。” “说这些有的没的的做什么。” 赵端午出言打断,见他还要夸大并渲染当时自己是多么多么的善良,忙抢先一步,道:“我怎么这么不信,你会这么好心,帮他说话?你和他,好像没那么熟啊。” “也没有很不熟吧。” 萧义明被噎了一下,说起不熟两个字,莫名有些心虚。虽然吧……但是……那什么,“好吧,我帮他说话,纯粹是看不惯宇文家的人,不行吗?” “行。” 赵端午接口,心中说,很行。 宇文家和萧家,说起来,还是有恩怨在身的。若真要严格算,两家人,还是仇家呢。 “萧家阿兄看不惯宇文家的人,是因为,那位弑杀了炀帝的宇文化及吗?”李星遥想了想,问了一句。 宇文化及弑杀隋炀帝,可是上了历史书的。宇文化及虽然后来死了,可宇文家还有人在,且在大唐为官。 如今萧瑀起了头,相信之后,同她买砖的达官显贵只会更多。若不得哪一日,这宇文家的人,也找上门来买砖。 若是对方是个好相与的,也就罢了。 可若是同尹阿鼠一样的人,那就得留心了。 多了解些,总归没有坏处,所以,她有此一问。 “他们家……” 萧义明摇头,面上满满的都是嫌弃。让他怎么说呢,他们家,和宇文家,此生势不两立。 这话是萧瑀亲口说的。 当年,说起来,萧家和宇文家,还是姻亲之家呢,可惜,时移势易,姻亲随着宇文士及抛妻弃子,就此断了。 萧家,也就和宇文家,势同水火了。 “宇文家的人,骨子里就是一脉相承的自私。宇文化及,不说了。宇文士及,抛妻弃子,最不是个东西。” “宇文士及的娘子,不是……” 李星遥有些没明白,她知道,宇文士及的娘子是寿光县主。可寿光县主,明明好好的在长安。这抛妻弃子,又是怎么回事? 感觉里头可能有隐情,她看向萧义明,萧义明摇头,一旁赵端午道:“寿光县主,是宇文士及后娶的。前朝的南阳公主,才是宇文士及第一位娘子。” “南阳公主乃萧皇后所出,江都之变后,窦建德诛宇文化及,宇文士及怕死,便一个人投奔长安。南阳公主与其子为窦建德所捉,窦建德欲杀其子,念及幼子无辜,犹豫不决。南阳公主慷慨陈词,不愿承窦建德之情,直言让窦建德杀其子,窦建德听从,之后,南阳公主出家为尼。” 萧义明接过话头,又说了一句。 李星遥这才彻底弄明白了。 这是一个薛平贵与王宝钏似的故事,只不过不同的是,南阳公主没有苦守寒窑好多年,故事结局也没大团圆。 心中多少有几分唏嘘,只到底是别人家的事,便也抛之脑后,惦记着要赶紧把蜂窝煤给王阿存送去,她便动身,往坊外去了。 因去的是王珪家,赵端午不好出面,好在她一个人,倒也稳妥。 到了王珪家门口,远远地,只听见有人在咒骂。那人面朝着王家大门,上蹿下跳,好一番愤怒溢于言表。 “王珪,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大过年的,你让他洗马?洗马?过年?那么冷的水,你也狠得下心!你这个蝎子精,蛇精,你没有心,你不是人!” “王珪,出来,有本事你给我出来!” “出来啊,蝎子精,死蛇精!” …… 那人歇斯底里,大冬天的,甚至还挽起了袖子,瞧着像是,下一瞬就要上去打人一样。李星遥在原处停留,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一点她还是知道的。 再者,对方是冲着王珪来的,言辞间似与王珪有仇,此时她若是上前,王珪又出来,那么,王珪脸上必然挂不住。 便准备再等等再上前,可,那骂人的人转过了身。 她瞪大了眼睛。 万万没想到,还是个熟人! 对方正是偷了王阿存的驴,转手又卖给她的那位,死偷驴贼! 抓贼的心情瞬间变得急切,却不妨,一直关着的王家大门打开了。那门里赫然站着的,是王珪。 王珪的表情实在算不得好看,毕竟没人喜欢被人指着鼻子在家门口叫骂。 “王道生,你个畜牲,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第53章 借口 王珪一声痛骂,李星遥惊呆在原地。 萧义明从前说过,王阿存的阿耶名唤王道生。所以眼前的偷驴贼,就是王阿存的阿耶? 怪不得那日,王阿存会问,“是不是一个脖子上有痣的人卖给你的”。原来那时候,他便知道,偷他驴的人,是他的至亲之人。 可,既是至亲之人,又为何要偷驴? “王道生,你个老货还有脸骂我?你懂个屁,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 王珪一改往日温文尔雅形象,双手叉腰对着门外大骂。 王道生毫不示弱,声音比他还高:“那可是过年!你们在家团团圆圆,欢声笑语,却让他在官署里孤零零。你们好酒好菜,飘飘乎忘乎所以然,他一个人吹着风冒着雪,在外头用冷水洗马。你简直不是人,王珪,我看错你了!” “他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我给他带了话,他自己不来,洗马,洗就洗了,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想成大器?蠢爹多败儿,你懂个屁!” “我是懂个屁,可你王珪,连屁都不如!那么冷的天,会死人的,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他阿耶!你这么义愤填膺,这么久,怎么不见你露个面?现在跑出来装什么大尾巴狼,你给我滚,赶紧滚!看到你我脸上就臊得慌。” …… 眼看着两个人越吵越激烈,李星遥知趣往后退了一步。恰巧王家院内,有人送出来一盆水。 王珪接过,毫不犹豫泼向王道生。 李星遥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下。 这一躲,便被王珪看到了。 王珪高声:“李小娘子,可是来送煤的?” “的确是来送煤的。” 李星遥这下不好不回答。 话音刚落,王道生眼皮子耸了两下。许是怕被苦主问到脸上,他也顾不得和王珪吵架了,脚底一抹油,黄鼠狼一样不见了。 “今日叫李小娘子看笑话了。” 王珪一改方才破口大骂的粗暴表情,再次变得温文尔雅,他还用手遮了遮脸,叹气,一脸家门不幸的模样,“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李星遥不好接话,只好笑笑。 王珪让人卸下了煤,又把煤送进去,眼看着事情了结,李星遥打算知趣告辞。 哪想到,王珪走都走了,人却又停下,回过头多说了一句:“对了,今日王阿存去官署了。方才那个,便是他阿耶。他阿耶可不是好东西,以后若是见到,只管拿扫帚打发走。” 李星遥点头,心中倒奇怪,王珪为何特意同她说这些。 回了通济坊,她将今日种种同赵端午说了。 赵端午震惊。 “啥?偷驴贼就是王阿存的阿耶?这父子两个,打什么哑谜?王阿存既然知情,还在我们家赖这么久,这么看来,他和他阿耶是一丘之貉! “可我觉得,此事有隐情。” 李星遥并不赞同。 虽知道王道生就是偷驴贼时,她心中震惊。震惊之外,又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可实事求是,王阿存的手的确因她所伤。 纵然第一次,可以推诿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阿耶的偷了驴,结果当儿子的遭到了反噬。可后来两次,墙倒塌砸了手,射箭自保,又伤了手,的的确确却与她有关。 再之后,烧砖用的土,发现煤矿的地,都是王阿存或帮着找到,或主动赠予的。 如果真要一样样摊开细算,终究还是她欠的人情更多一点。 “他当时没有告诉我们,应该不是想隐瞒。他与他阿耶,关系应该并不好。” 刚才王珪说,过年时王道生并没出现。明明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可,当阿耶的,却不曾现身。王阿存受伤的时候,王道生也没有出现。 父子如斯,关系应该,不是多亲密的。 可…… 回想今日种种,李星遥心中又着实不解。王道生既不关心自己的孩子,今日又为何去王珪门前咒骂?他那些话,听起来,明明像是在替王阿存讨公道。 这个人,难不成是表演型人格? “对了二兄,兵营和官署里的马,不是专门养马喂马的人洗吗?” 第93章 “不是。” 赵端午摇头,想了想,更严谨回答:“不完全是。兵营和官署里的马,有些是属于兵营和官署的,有些,却是自个带的。你看阿耶和大兄,他们之前还与人借马。那马便不是他们的,是旁的士兵的。所以有的马,是专门管马的人洗,有的马,却是谁的,谁洗。” “那王小郎君……” “他自有他的磨难。 赵端午不想把话说透,但他明白,阿遥能懂。 军营也好,官署也罢,可不是玩乐的地方。人多的地方,人情世故也多。东宫十率府,最是个充满“人情”的地方。当然,里头关系户也多。 因恩荫授亲卫,勋卫,翊卫者不少,王阿存先前因为一箭双鹞出过风头,身上还背着射瞎八个人的“案底”,又是晋阳王家之后,性子还是那般,在左清道率府里,自是有他该经历的磨难。 排挤,欺辱,比拼,这些,实在再正常不过。他能受得住,便能留下,受不住,便留不下。 “我们管不了这些,也没法管。” 暗示了一句,赵端午又说:“其实,若能留在里头,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有那样一个爹,还不如没有。” 李星遥叹气。 她记得,萧义明还说过,王道生混不吝,在晋阳便是人憎狗嫌的。晋阳王家因嫌他是半路进了王家,举止粗野,实在有违王家门风,更是恨不得,能让他滚多远就滚多远。 今日所见,举止粗野,有违王家门风,果然如此。 王阿存留在左清道率府,或许,的确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只是,她之前明明想找机会暗示王阿存,不要留在东宫麾下,要想办法去秦王麾下的。如今也不知,这条路还能不能成。 心中揣了事,因窑上有人来告假,一时也顾不得了。 窑工是附近几个坊的乡亲,有一人祖宅有事,欲请长假回祖宅,李星遥自然无有不应。只是这样一来,窑上便缺一个人。 她打算招一个“临时工”。 事是小事,不难办。赵端午便主动请缨往西市去。 可,还没出家门,“临时工”就主动找上了门。 “王道生?” 赵端午本来见到来人心中还嘀咕,结果一看李星遥一副大为震惊的样子,才知,上门的人就是王道生! “偷驴贼,你哪来的脸上我们的门?你偷了你儿子的驴,反手卖给我妹妹,我还没跟你计较呢,你倒主动送上门?走走走,我们现在就去见官!” “见什么官?你情我愿的买卖,哪里犯得着要见官?” 王道生还是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听到见官,一点也不害怕。 他还强调:“父子之间的事,哪里叫偷呢,明明是送!我看那头死驴不顺眼,卖了它,有问题吗?我是老子他是儿子,老子卖儿子的驴,谁说不行?” “呵,那你知不知道,你做的孽,都回馈到了你儿子身上。正好,你在这,我跟你算一笔账。你儿子住在我家,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这部分钱,你给他付了吧。还有,你口中那头死驴,也是我妹妹一直帮着养的。养驴钱,你也一并给了吧。” “我呸!你怎么不说,这块地是阿存给的?这煤矿,这砖窑,若没阿存,怎么会到你们手上?我还没跟你们算账呢,你倒先跟我算账了,真是岂有此理!” “你想跟我算账,那好啊,我们现在就去万年县廨,把这笔帐好好算个清楚!” 赵端午作势就要去万年县廨里报官。 王道生急了,“你这个小郎君……罢了罢了,我懒得同你说,我同你妹妹说。” 便转向李星遥,声音放慢放柔了许多:“李小娘子,求求你,看在阿存的份上,给我一个活计吧。” 李星遥:…… 李星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道生的声音甚至隐隐夹了起来:“我相信,你也不想看到,我没钱吃饭,去阿存面前,问他讨饭吧。” “你在威胁我妹妹?” 赵端午呸了一声,只觉此人忒不要脸,“你问你儿子讨饭,天经地义。你给我滚,赶紧滚,你不滚,我让你儿子来,亲眼看着你滚。” “小没人性的家伙,怎么跟我说话的,我好歹……” 王道生立刻破功,声音也不夹了。正在原地跳得巴掌高,赵端午端了一盆热水泼过来,他一边哇哇大叫,一边骂骂咧咧逃开了。 “厚颜无耻!” 赵端午放下木盆,还是没忍住啐了一口。 啐完,又疑惑:“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招人?” “哦,我知道了,这老家伙肯定早潜伏在这周围了,阿遥,你接下来,不准落单。去窑上或者回来,我都与你一起。若是王道生再来,我保管给他两棍子。” 李星遥应下。 不过接下来时日,王道生却没有再出现。赵端午渐渐放下了一颗心,正巧赵临汾也从军营里回来了。 因记挂着开春要去朔州一事,赵临汾便想趁着还有闲暇,带弟弟妹妹出门一趟。 他将目的地选在了乐游原。 是上次萧义明提过的地方。 李星遥有些不想去,她难得提出了反对意见:“乐游原风景一般,大兄,难得你也同我们一起出去,我想去终南山。” “终南山?” 赵端午却有不同意见。 “冬日将尽,乐游原上,已经有回暖之象,而且乐游原就在附近。终南山上还冷的很,山顶上还有雪呢,不好看。” “就去终南山吧。” 赵临汾却一锤定音。 赵端午无奈,李星遥却松了一口气。 李星遥不是想强人所难,她也知道,出游,自然该去相对暖和的地方。如今,乐游原上已经有几分冰雪消融之象,可终南山,的确还是冬日之景。 可,上回常开怀的马提示的地方便在终南山,那四万一千步任务迟迟没有完成,她想找机会重新暴走,看看系统是不是又要解锁好东西了。 因此终南山不得不去。 兄妹三个便往终南山去。 临出门前,灵鹊不知打哪里听来了消息,也跑来了。他自然也是想去的,李星遥本来无所谓他去不去,想到他去了,说不定反而能帮到自己,毕竟小孩子好动,就喜欢乱跑,便主动开口,说:“那,你要听话。” “好!” 灵鹊一口应下。 四个人便分两匹马,往终南山去了。赵端午对自己的马术没有“信心”,便负责带灵鹊,李星遥便跟着赵临汾。 到了终南山,李星遥本还在发愁,如何找机会找理由,劝说着赵临汾将休憩的地方选在上回马带她去的地方,谁知,赵临汾的马就像有感应一样,停在了那块地方。 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心中窃喜。 不好立刻走动,省得引人生疑,她便先跟着赵临汾一道,下了马,原地休息。 因停留的地方是一片很大的空地,众人便随意走动。灵鹊到了陌生环境就兴奋,他看到一只不知是蛾子还是蝴蝶的东西,伸手便想抓。 可惜,没抓到。 “阿姊,我怎么觉得这里。” “蝴蝶在那里!” 李星遥忙出言打断。 悄悄又瞥了赵端午一眼,见赵端午仍是大大咧咧,似是完全没想起,这块地便是之前她被马带到的地方,便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也学着灵鹊,玩耍一般四处走动。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悄悄记步。 可,才走了五百步,赵临汾就出了声:“阿遥,过来。” 她抬头。 赵临汾又说:“先歇歇吧。” “我不累。” 她做轻松样子,又指着脚边的一株野菜说:“这好像是荠菜,我想挖一点,带回去做成菹菜。” “那不是荠菜。荠菜在这呢。” 赵端午指着自己脚下。 又奇怪,这么早就有荠菜了吗? 李星遥作无事人一般上前,将那株荠菜挖起来,又一点一点,找寻起别的荠菜来。 赵临汾见她找的认真,便帮着她一起找。乍然看去,踏春变成了摘荠菜之旅。时间一点点过去,她看着自己手头的荠菜,急得心都在滴血。 再磨叽下去,任务又要失败了。 “咦?灵鹊呢?” 赵端午慌乱的声音突然传来,她也吓了一跳。立刻没心思想什么野菜不野菜,任务不任务的了。忙将手头荠菜扔下,大声喊着灵鹊的名字。 “阿遥,你跟我一起,二郎去另一头,谁先找到,便先吹口哨。” 赵临汾沉着冷静,立刻发下了分头寻找的指令。 李星遥本想说,分三路找更快些,见赵临汾神情不容拒绝,便咽下了到嘴的话。才抬了脚,脑海里突然出现熟悉的嘶嘶声。 脚下步子一顿,一个大胆的猜测出现在心里。 「是你把灵鹊弄走的吗?他会有危险吗?」 系统不做回答。 第94章 嘶嘶声也消失了。 她先是叹气,而后心头突然一个激灵。就是系统干的,按系统的德行,若是被冤枉了,早出言反驳了。它没反驳,便是默认了。 所以灵鹊,应该安全。 心中暂时松了一口气,她跟着赵临汾,一路认真寻找。果然不多时,就听到了赵端午吹起的口哨声。 “灵鹊找到了,我们回去吧。” 赵临汾一颗提起的心放下了。 李星遥却欲言又止。 走了半天,加上前头的五百步,总共才走了九千七百步。这离四万一千步的目标,还有三万余步。若现在回去,大概率任务又就此夭折了。这样的话,刚走的近一万步也白走了。 不行,不能再从头再来了。 “大兄,我们采些荠菜吧。此处的荠菜,比刚才的多,来都来了,错过岂不是可惜。” “你当真想采荠菜?” 赵临汾的目光极平静,有那么一瞬间,李星遥甚至以为,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 犹豫了一下,她点头,说:“下次再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这里的荠菜又大又密,想来是雨水充沛,若是腌成菹菜,一定很好吃。” “那便采些回去吧。” 赵临汾没有拒绝。 兄妹二人便一起采荠菜,采着采着,二人之间的距离变远了。不知何时,李星遥起身,才发现,身边竟然无人。 “大兄?” 她下意识唤赵临汾,可是没有回应。 “大兄?大兄?” 她又唤了两声。 这一次,回答她的,是系统的嘶嘶声。 心中明白过来了,她扔下荠菜,再一次开始了记步。 五百步。 一千步。 八千步。 加上前头的近一万步,已经快两万步了。 腿肚子有些晃,知道自己还死不了也不会死,她捶了捶腿,继续走。 又一万步。 她已经开始整个人摇摇晃晃了。 感觉太阳好像嗖的一下跑到了另一头,残存的意识告诉她,是日头开始偏西了。汗水已经流不出来了,她喘着粗气,靠在一棵大树上休息。 算了吧,就此放弃。 有个声音在耳边疯狂叫嚣,那声音还说,现在放弃,也不会损失什么。你以为有了上次的经验,走三万步,无事发生。可没人说,你能走完三万步,就能走完四万一千步。 四万一千步,一次性走完,你可能不会死,但你可能会残。 又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说,你都走了三万步了,再坚持坚持,就能完成任务。此时放弃,你舍得吗? 舍不得。 她在心里回应。 深深的,深深的,又吸了一口气,她撑着树干站了起来,用几乎是挪动的速度在原地来回暴走。 走到恍惚不知今夕何夕,脑子里甚至已经是一片空白了,却也不过是,三万八千步。 离最终目标还差三千步。 她出了声,为自己争取:“系统系统,上次我在此处走了三千步,算上上次的三千步,任务已经完成。” 「暴走步数需一次完成,不可累计叠加。」 系统又把最初的友情提示提示了一遍。 她叹气,想骂人。 友情你个头,死系统,一点也不友情。 “我感觉我要死了,这次是四万一千步,那下次呢,下次不会是八万,十万步吧?我一次怎么可能走得完?” 「那是之后的事,宿主不必杞人忧天。系统是人性化的,不会做出任何损害宿主健康的行为。」 “可你现在不就是在损害我的健康吗?” 「宿主之前走两步就休克,如今并未休克,可见宿主的健康在持续改善。」 李星遥无言以对。 她摆摆手,什么也不想说了。 可偏偏在此时,赵临汾和赵端午的声音传来。随后,二人以及灵鹊就出现在了眼前。 灵鹊急死了,“阿姊,我们都要急疯了!” “大兄,二兄。” 李星遥是想说话的,可是,喉咙里实在干的厉害,一时间她竟然发不出声。 “阿遥,刚才究竟出了何事?” 赵端午心里已经有阴影了。 赵临汾的脸也有些白,额上更是汗水连连。李星遥实在愧疚,缓了一会,才说:“我一直在这里,并没走远。好像是,遇到了鬼打墙。” “见鬼了,大兄明明一直也在这里,可,怎么就是找不到你。这个地方有点邪门,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先上马吧。” 赵临汾脸色不怎么好看,赵端午和灵鹊都不敢说话,李星遥也心头惴惴的。她没见过赵临汾发怒的样子,但此时,她知道,对方心情不好。 可是,还剩三千步了。 只剩三千步了。 “大兄,我……我想走回去。” 她硬着头皮回答,心里很虚,亦不敢和赵临汾对视。 “你都这样了,还……” “那我同你走回去吧。” 赵端午的话被赵临汾打断了,赵临汾又安排,道:“二郎,你带着灵鹊,先去刚才的地方等我们。” 赵端午应了。 李星遥硬着头皮,拖着已经快要失去知觉的腿往前走。又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赵端午和灵鹊着急的影子了。 系统如天籁般的声音也响起了:「恭喜宿主,您已成功完成任务。新物资正在解锁中,请查收。」 铁矿冶炼技术和防风治沙术两样东西出现在脑海里。 「宿主请选择你想要的物资,选择时间为十秒,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李星遥毫不犹豫选择了物资一。 「物资一已解锁。下次暴走五万步,即可解锁新物资。」 五万步。 李星遥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犹如泄了全身的劲一样,坐在了地上。脑子有些木,目光也有些呆。 赵端午和灵鹊想说什么,赵临汾却摇了摇头。 缓了一会儿,她想起刚刚解锁的物资一,这才顾得上寻找。物资就在此处,但是,该怎么找呢? 一声“阿遥”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转过头,便见三双眼睛盯着她。 赵端午和灵鹊,是疑惑又担忧。而赵临汾,却是…… 他的眼神还是那般平静。 不知怎的,李星遥想起说起采荠菜时,他的眼神。 心中一个咯噔,她突然有些慌。 第54章 袒露 “二郎,你和灵鹊,去把方才采好的荠菜装起来。” 赵临汾手朝着数十米开外的地方遥遥一指,赵端午便带着灵鹊奔着那处去了。 李星遥盯着二人的背影,心中直打鼓。 身旁赵临汾却出了声:“今日采了许多荠菜,吃不完,可以做成菹菜,应该能存放些时日。” 李星遥点了点头。 赵临汾却没有再言。 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可李星遥就是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她努力回想刚才种种,赵临汾说,让赵端午带着灵鹊去采荠菜。 荠菜,是她发现的,赵端午也看到了。采荠菜,再正常不过。 荠菜。 春菜。 不,不对劲。 她目光忽然一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什么。 刚才,她一心只惦记着完成系统任务,看到荠菜,便顺口扯了采荠菜的借口。可,荠菜出现的蹊跷。春菜春菜,顾名思义,是在春天才生长的菜。 纵然气候反常,今年春菜长的早了,可乐游原,通济坊都没有看到荠菜的影子,终南山又怎会看到荠菜? 终南山,可比乐游原,通济坊要冷的多。此时她站在原处,还觉身上发凉,抬头再看,山顶是终南余雪。 如此反常的情景,赵临汾一向机敏,又怎会没发觉? 还有刚才赵端午那句,这么早就有荠菜了?显然,他也是发现了此处此时出现荠菜的不合理。可他只是嘀咕了一声,是,疑惑过后,又抛到了脑后,还是…… 心中涌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想来,她身子突然有些僵。好在,因刚才暴走了四万一千步,她本就脸色发白,身子瘫软,因此虽紧张,倒也叫人看不出来。 “刚才你不想骑马,路程短,倒也无妨。等会回通济坊,却不得不骑马。阿遥,你能行吗?” 赵临汾蓦地又出了声。 李星遥不敢立刻回答。 她斟酌着字句,还放慢了语速,道:“刚才因遇到了鬼打墙,我心里慌张,没从那股慌乱中回过神来,所以不想骑马。现在,我已经好多了,又有大兄和二兄在,我不碍事的。” 话音落,顿了一下,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兄,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现在。” 赵临汾看看天色。 日头已经越发西沉了,想来不多时,暮色便会缓缓拉开帷幕。 第95章 李星遥本应该心里一松的,可不知为何,听了“现在”两个字,一颗心却揪的越发紧了。刚才,她“鬼打墙”的时间太久了。 出来时,还是清晨,外头隐约还有点雾气。完成系统任务后,便是此时,再晚一点,便赶不上坊门关门了。 所以这么算来,赵临汾和赵端午他们,找了她几乎一整天。 一整天,按照过往种种先例来看,他们应该是极其紧张,甚至一句一句不厌其烦问个清清楚楚的。可,太反常了。 刚才赵端午什么都没问,而赵临汾…… 抬眸看向赵临汾,赵临汾却道:“不准备走吗?” “不……” 一个“是”字还没说出口,赵临汾的声音再次传来:“阿遥你今日,为何独独要来终南山?” 李星遥刚抬起的步子一顿。 “春分采荠菜,终南山上,今年的荠菜,长得太早了一些。方才我在找你时,留心周围,并未见着别处,有荠菜或者旁的野菜生长。” 李星遥的身子越发僵直了,在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她的手指也不知不觉间攥紧了。 赵临汾却顿了一下。 “你不觉得奇怪吗?” 再次顿了一下,“上次你便是被马带到了此处吧?那么上次,你有没有遇到鬼打墙呢?” 赵临汾的声音极平静。 明明是在试探,亦或者说,是在“质问”。可他的表情,他的语气,皆听不出一丝波澜。李星遥的目光不自觉地与他对上,心中天人交战。 李星遥心想,果然啊,该来的还是会来,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赵临汾问她,上次便是被马带到了此处吧。可上次,他明明没有来此。终南山这般大,哪怕随意游走,也不一定会分毫不差地走到上次的地方。 今早赵临汾来此,她一直以为,是偶然,彼时心中还有些窃喜。 可现在想来,世上哪有那么多偶然。所谓的偶然,其实不过是有心人的有意为之。赵临汾,大概早看出了她的异样。 或许是从她拒绝去乐游原,非要来终南山的时候。又或许,是更早的时候。 又想到,在一开始,自己以胡乱画画,画出了曲辕犁为借口,“诱导”着赵临汾做出曲辕犁时,赵临汾,是惊讶,但没有想象中那么惊讶的。 那时候,她只以为,他沉稳,不爱说话。纵有滔天风浪,我自岿然不动,面上,是毫不显露的。 现在再细想,她以为的,只是她以为。 世上没有傻子。 有的只是,不动声色,以及,顺其自然。 “大兄,如果我说,我遇到了鬼,是真的,你信吗?” “我信。” 赵临汾的声音还是那般清晰有力。 李星遥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我那日为何非要跟着阿耶一道去曲池坊,又为何非要阿耶把菰采回来。我……我遇到了一个鬼。” 赵临汾目光微微一抬。 “我遇到了一个鬼。” 李星遥又重复了一遍,而后,“自从遇到那个鬼以后,我心里总会在有些时候,莫名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会告诉我,在哪里哪里,有什么东西。但,我如果想要那样东西,得自己去拿。” “那个鬼,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 李星遥回想系统的样子,大脑里是一片空白的。系统这个“鬼”,没有脸,没有实体,甚至连声音,都是机械又冷冰冰的。 这种“鬼”,可不吓人,有的只是一颗黑透了的心。 “大兄或许不知,去岁夏天,下了一场暴雨,家里的墙塌了。就是那次,我遇到了那个鬼。鬼让我去曲池坊,我半信半疑,后来当真看到了不抽穗的菰,我才渐渐相信,世上有些东西,可能真的无法能用常理解释。” “那之后的种种,榨油机,蜡烛,砖窑,煤矿,都是那个鬼指引着你找到的?” “对。” 李星遥点头,犹豫了一下,“这次……” “这次你来终南山,也是鬼指引的?刚才种种反常,也是鬼在帮你?那你,可有找到什么?” “还没来得及找。” 李星遥忙回应。 反正天窗已经打开了,亮话,也可以说了。铁矿是一定有的,此时错过,令人扼腕,便赶紧说了:“我只知道,这次会在此处找到铁矿。但,具体在哪,还得细细找一番。” “那我同你一起找吧。” 李星遥有些错愕。 赵临汾却二话不说,找起了铁矿来。不远处赵端午和灵鹊二人朝此处看看,又朝此处看看,犹豫着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回来,又该不该回来。 在二人点兵点将,终于决定好了回来时,赵临汾找到了那个矿。 “在这里。” 三个字让李星遥瞬间顾不上东想西想了。 她连忙上前,心里头又兴奋又不理解。兴奋的是,赵临汾很快就找到了矿。不理解的是,他为何会如此快,就找到矿。 盯着眼前一堆碎石子,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开口问,赵临汾却主动说了:“此处有矿石碎块,又是山的低凹处,周围还有河谷,顺着此处山坡往上,河谷逆流,定能找到铁矿。” ……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果然,顺着山坡往上,河谷逆流,李星遥看到了一座山。 从外表看,她其实并不能确定,那就是一座铁矿石山。 可她相信系统和赵临汾。 “回去吧。” 赵临汾却发了话。 李星遥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认可了。山,是搬不走的。要如何勘探,如何开采,还需从长计议。 这些活,不是眼下他们几个人就能干的了的。 不过,“糟了,大兄,坊门好像已经关了。” 她看着四合夜色,心中暗自叫苦。完成系统任务浪费了几乎一整个白天,找矿山,又花费了些时间。哪怕此时从终南山纵马回去,怕是也进不去长安城了。 要露宿山林了。 看着什么也没带的大伙,看着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两匹马,她心中懊悔。赵临汾却从马背上摸出了一样东西,而后,就在地上搭出了一个简易帷幄。 “你们睡吧,我守着你们。” 赵临汾又不知从哪里拾起了柴火,点燃后,便守到了一边。 翌日。 几人几乎是在坊门刚一打开,就进了城。回到通济坊,赵光禄和李愿娘自有一番询问。夫妻两个虽然已经知道了昨日因有事,赵临汾带着弟妹几个在终南山住了,却不知具体何事。 当得知,李星遥发现了一个铁矿山时,他们面面相觑。 一个问:“真的?” 另一个道:“不可能吧。” “是真的。” 李星遥已经料想到,他们会有此疑问,便先点了点头,见他们似是惊讶,却又觉得惊吓的样子。又听赵临汾提起采荠菜时,他们震惊的样子,便知,有些话,同样不得不说了。 便把之前对赵临汾说过的话说了一遍。 李愿娘和赵光禄再一次面面相觑。 赵端午先脱口而出,今日虽发现了铁矿,但背后情由他并不知道。 “不能吧,难道就因为我上次做榨油机时,提到仙人,结果行了拜佛礼,所以招来了鬼?” 终南山是道教圣山,可上次他心里着急,一激动行了常去佛寺时拜的拜佛礼。 是他惹怒了仙人,反而引来了鬼? “阿遥不是说,是去岁暴雨,墙塌了后,才遇到那鬼的吗?” 李愿娘及时出了声。 赵光禄一拍大腿,起身,便要往屋外走。 “我这就去找人,来驱鬼。” “你是不是傻?” 李愿娘立刻把人叫住,“阿遥是因为遇到了那个鬼,才一日日好起来的。你若是把鬼驱走了,她又和从前一样,再不能下地了怎么办?” “也是。” 赵光禄立刻收回了脚,头一次感到十分为难。 “不能驱不能驱。可是若不把鬼驱了,之后若是它附身在阿遥身上,怎么办?它不会害阿遥吧?它指引着阿遥找到这些东西,这些东西,难道是白给的?” “是呀,阿遥,那鬼,可与你还说过什么?” 李愿娘面上也有些担心。 她早知女儿有异,所以看到家中那一样样多出来的东西时,惊讶的同时,又很快接受了。然而接受是一回事,担心女儿,又是另一回事。 虽然李淳风说了,一切都是天意,冥冥中自有天意。可天意让阿遥能够好起来,焉知,与此同时,又会不会在其他方面折损? 她急于知道答案,李星遥见她面上忧虑,忙摇头,说:“阿娘放心,那鬼,说折腾我,倒也没太怎么折腾。阿耶说,东西难道是白给的?自然不是,那些东西都需要我亲自去找。有时候,我要找很久。我的身子,你们也都知道,所以有时候,的确有些力不从心。” 第96章 “那鬼莫非知道你不能多走路,所以故意让你走路?” “话虽如此,可我的确一日日好起来了。” 李星遥看向同样面上担忧的赵光禄,连忙说了一句。 赵光禄也知她说的是事实,倒不好再嚷嚷着把鬼驱走。只是,“咱们家总得东西,对外虽能说,是运气好,可天下间,难道还真有运气这么好,总是白捡东西的人?” “如何没有。” 李愿娘接茬,道:“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例子。” “你是说,秦王?” 赵光禄很快反应过来了,心说,那他还真是个现成的例子。便道:“也是,天下间有秦王这等总是赢的人,自然就有阿遥这样总是白捡东西的人。秦王都能总是赢,阿遥难道就不能总是白捡东西?这两样,殊途同归。” 其实…… 李星遥暗中思量,倒也不算殊途同归。 李世民打天下,总是赢,靠的是绝对的实力,而自己,靠系统,也就是俗称的躺赢。虽然自己看起来,运气的确很好就是了。 “那鬼还指引过你别的什么吗?我的意思是,它既然指引你找到了大家都找不到的东西,是不是,也会指引你,提前知晓大家都不知晓的事?” 赵光禄发散联想,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李星遥本想说没有,突然间,想到萦绕在心头很久的事,便试探着问出了口:“阿娘,你有没有想过,从平阳公主府辞工,分管家里的事?” “辞工?” 李愿娘颇觉狐疑。 李星遥道:“若是开挖铁矿,事情定然更多,阿娘可以煮饭,也可以记账,还可以分管矿上工匠。” “可平阳公主府很好啊,公主也很好。” “平阳公主是好,可她……” “她怎么了?” “她……马上就要死了。” 李星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什么?!” “什么?!” “什么?!” 三声震惊的“什么”同时响起,李星遥偏过头,看向一旁眼珠子都快要掉在地上的赵端午,心中狐疑。阿娘听说平阳公主快死了,震惊倒也正常,可二兄,好像反应有些太大了? 还有阿耶,他怎么从胡床上起来了,眼珠子,似乎也要掉在了地上? “你刚才说……说什么,你说平阳公主,要死了?” 赵光禄大气也不敢出,两个拳头,也悄悄攥紧了。 就连一向沉着冷静的赵临汾,此时也明显有些慌乱。 一家人全部死死盯着李星遥,李星遥突然有些慌,琢磨着,可能自己说的实在太骇人听闻了,毕竟平阳公主才与自家合作挖了煤,阿娘每日里去平阳公主府上工,并无异样,想来,平阳公主还好好的呢。 一个活的好好的人突然被人传,要死了,任是谁听到,怕是都要大吃一惊。 可,史书上的确是这么记载的,史书言,武德六年初,平阳公主去世,因丧礼问题,太常寺奏议,说按照礼制,妇人无鼓吹,李渊便历数平阳公主司竹园起兵之功,命太常寺加鼓吹,并赐谥号为“昭”。 如今,已经是武德六年了。 “那个鬼告诉我,平阳公主会在今年初去世。我虽不想信,但。” 沉默了一瞬,李星遥继续往下说:“若是真的呢?其实这话,先前便想与阿娘说了,只是恐阿娘觉得我胡言乱语。公主是个好人,我也曾听闻她的事迹,她收留我们于田庄,又在挖煤一事上,庇佑于我们,这些,我都记着的。所以,我想请阿娘,隐晦地告诉公主,平日里,多注意。若是真能躲过这一劫,那便皆大欢喜。若是不能,那便请阿娘也早做打算。” “我……” 李愿娘难得词穷了。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坐回胡床上,“我得缓缓。” “那,那个鬼有没有告诉你,公主她,是因为什么走的?是病了,还是有人暗下杀手?” 赵光禄也想努力平复心情,可死活平复不了。 天塌了,阿遥竟然说,悬黎要死了。 可悬黎,明明还好好的。 不应该啊。 也不可能啊。 可是,那个鬼,又的的确确指引着阿遥找到了许多好东西,阿遥也是在它的指引下,身子一日日好起来的。 若是鬼便是李淳风口中的所谓“天意”,那么,难不成,悬黎当真会在今年去世? 不。 不行! 赵光禄心口发烫,嘴里也快起泡了,他捏紧了拳头,决定,一,等一会阿遥不在,就去宫里,把所有医官抓出来,再去城里,把所有能叫得上名字的郎中喊进府里,给悬黎看诊。 二,马上搜查公主府和驸马府,以及两府名下所有田庄,提前排除一切可疑之物和可疑之人。 三,多派点人手,加强两府守卫。再给悬黎跟前多放点人,从今天起,通济坊以外的饮食,全部由自己,或者自己相信的人过口。 此外,“从今天开始,愿娘你没事,尽量还是呆在家中吧。” 他脱口而出,交代了一句。 话音落,见李愿娘“疑惑”地看着自己,立刻便反应过来了,忙解释,道:“我想着,你阿娘日日都去公主府做活,万一有人害公主,牵连到了她怎么办?毕竟有句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以防万一,你阿娘,也还是警惕些的好。” “是这个理。” 李星遥没觉得这个理由有哪里不妥,她并不知历史上的平阳公主究竟是因为什么死的。史书没记载,她也没个头绪。 如今李愿娘既然在公主府做活,那么警醒些,是应该的。 此外,“阿耶,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 赵光禄的心口更烫了,他腿肚子还破天荒的有些软。不会吧,阿遥下一句,不会要说,自己也快死了吧? 满心忐忑地看着李星遥,李星遥道:“阿耶可还记得,先前我劝你,说若有机会,去秦王麾下?” “自是记得的。” 赵光禄强自镇定。 李星遥道:“李建成当不成皇帝,阿耶你也快做旁的打算吧。” “什么?!” 这次是李愿娘先震惊出了声。 赵光禄倒是松了一口气,不是他死,就好。 不过,建成当不成皇帝,自己去秦王麾下,难不成,“皇帝是谁?” “秦王。” “是秦王?” 夫妻两个齐齐出了声。 室内突然是诡异的安静。 赵端午看看阿娘,见阿娘震惊的无以言表,只得看向阿耶,结果阿耶也仍沉浸在这个巨大的惊吓(喜)中,迟迟没有缓过来。 便只得看向自家大兄。 结果自家大兄,也在走神。只不过,他很快就回过了神,道:“秦王有不世之功,亦有赫赫声望。” “是啊,其实秦王当皇帝,也……” 赵端午余下的话咽回在李愿娘警告的视线中。 “我知道了。” 李愿娘勉强恢复了冷静,尽量按下心中种种思绪,她问:“我和你阿耶,皆在外头习惯了。我在公主府多年,你阿耶也当了多年府兵……” “你阿娘所言在理,阿遥,你的担心,我们懂。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阿娘,我们若是跑了,这个家谁来养?” “我啊。” 李星遥脱口而出。 又觉得自己太主动了一点,忙道:“阿娘和阿耶也看到了,如今家里,渐渐好起来了,我也有许多的活可以做。烧砖,修墙,造房子,以后说不得还能修路,搭桥。长安城,必然会有许多土木生意可以做,我可以挖大唐的墙脚,包工程,养阿娘和阿耶你们啊。” “包工程?” 赵光禄觉得这个词有点怪,琢磨了一下,倒也没多想,“又是那个鬼教你的吧。” “这事,你容我们想想。” 他倒也没一口回绝。 等到李星遥被外头来送菜的两位阿婶叫出去,他忙看向李愿娘,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悬黎,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你唠叨的我不舒服。” 李愿娘摇头,觉得他有那么一点“聒噪”。 “我的事,先放一边,我会自己留心。倒是刚才阿遥说的,你们怎么看?” “你是说,世民当皇帝的事?” 李愿娘默然。 其实刚才她的震惊,并非因为,李世民当了皇帝,而是因为,李世民当了皇帝这件事本身。 说句不该说的,李世民当皇帝,她乐见其成。自家这位弟弟,应了刚才自家大郎那句,不世之功,赫赫威望。 这样的人,天生耀眼,本就应该坐上那个位置。她也有信心,若是他当真坐了那个位子,能做的,比阿耶李渊,和大兄李建成都要好。 可,如今形势分明,建成是人尽皆知的太子,储君之位,稳如泰山。阿耶李渊,也没有换太子的打算。 第97章 若是如此,那么世民,又是如何成为皇帝的呢? 是,建成死了,还是…… 心中各种猜测都纷纷冒头,思绪纷杂间,她还不忘回过神,叮嘱一句:“今日阿遥说的,你们都咽在肚子里,一句都不能往外说。” “那世民那头?” 赵光禄有些迟疑。 李愿娘摇头,“先什么都不要说。” 众人默然,最后还是赵光禄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而今的平静还能持续多久。大郎,原先说好的,开春后你就走。如今,你收拾收拾,早点去吧。” 赵临汾便应了。 众人仍不放心交代李愿娘。李愿娘被他们“聒噪”的烦了,道:“你们再这样念叨下去,只怕我没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死了,倒先被你们烦死了。” 父子几个便只得住了嘴。 而北曲黎家,灵鹊也在和黎明说起终南山上发现了铁矿一事。 第55章 召见 “阿遥在终南山发现了一个铁矿?那铁矿,还就在上次马被找到的地方?” 黎明有些意外,与常开怀面面相觑。 常开怀道:“难不成还真叫你说中了,上辈子财神爷真欠过阿遥的人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阿遥命里头,好像就该找到这个矿。你记不记得那日在终南山,浮云端带着她,一口气跑了好远?” 浮云端就是那日去终南山时那匹突然不听话的马。 黎明点头,“浮云端一向温顺,那日,的确突兀了些。” 浮云端是秦王府的马,马是好马,也是经过驯化过的听话的马。可那日,马的反应,过于反常了。 回想那日种种,黎明若有所思,“你说,这会不会就是李淳风口中的天意?” “会。” 常开怀回答的果断,夫妻两个的视线对上。 常开怀自顾自道:“先有曲辕犁,再有榨油机,然后砖窑,再是煤矿,接着是这回的铁矿。天上就是掉馅饼,一般也不会可着一个人头上砸吧?这不是天意是什么?说起来,我倒开始期待阿遥彻底转好,阿姊他们重回崇仁坊的那天。” “但在那之前,得先解决矿的事。” 黎明一句话说到了重点,夫妻两个再对视一眼,一拍即合。扭过头,黎明就往赵家去了。 赵光禄自是知道他为何而来,一把将他拉到没人的地方,不等他问,便丢出三个字:“怎么办?” 怎么办? 来的路上,黎明已经想过了。 按照自来律令,山川之利,矿山之藏,皆属于国家,所有物资的开采,必须经由朝廷同意。似金银铜铁锡这类可以直接交易或可以直接拿来铸币的矿产,朝廷态度鲜明,只能经由朝廷开采和冶炼,私人绝不可以沾手。 而其他矿产,朝廷视情况允许私人开采,但私人必须向朝廷缴纳重税,并且将开采和冶炼出来的东西优先卖给朝廷,若有剩余,私人才可留下。 但时移势易,如今天下初定,大唐建国满打满算也不过六年。为了鼓励百姓休养生息,李渊之前适时放宽了律令,除了金银铜铁锡几样还是不允许私人开采,其他矿产,鼓励私人开采,不必优先卖给朝廷。 似曲池坊先前的煤矿,便是赶了律令放宽的巧,只用按时对朝廷缴纳重税就行。 可今时不同往日。 这一次发现的是铁! 铁是个好东西,大唐还没彻底安定,外头一场又一场的仗,没人敢说已经打完了。此时发现铁,着实棘手。 “按照规矩行事就行。该向朝廷报备就报备,朝廷没异议,还是跟以前一样,该勘探就勘探,该开采就开采。” 黎明又贴近了些,说:“这事我心里有数,放心吧,正式勘探那天,我把大伙都带过来。” * 赵光禄定下心来,发现铁矿这事瞒不住,日后开采起来动静大,所以择机“通报”了万年县廨。万年县廨是赵家如今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官。 万年县丞一听,坐不住了。 乖乖,这长安城外终南山上还有一座铁矿?那铁矿还是位姓李的小娘子发现的?那姓李的小娘子,还正好住在通济坊? 这不正是那位烧了砖,造了砖窑,又发现了煤矿的李小娘子吗? “乖乖隆地咚,这李小娘子不得了了!” 县丞觉得兹事体大,查实之后赶紧上报。于是就这样一层层上报到了尚书省。尚书省的左仆射是裴寂,裴寂一听,也坐不住了,他扭头就去找了李渊。 李渊这些日子正百无聊赖,见他来,便招呼他近前说话。 裴寂迈进门就笑着对李渊恭喜:“圣人圣人,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来!” 李渊便问:“什么好消息?” “恭喜圣人,贺喜圣人,圣人真乃天命所在,福泽庇佑我大唐,国运昌隆,长盛不衰!” 末了,七拐八拐,好一番马屁拍完,才说到正事。 “之前汉,隋都建都长安,且都城,就在附近,结果几百年,没见从城里城外挖出什么矿。如今咱们大唐才建国几年,就又是煤矿又是铁矿的,圣人,这是老天开眼啊。” 李渊这才弄明白,原来先前在曲池坊发现了煤矿的那位李家小娘子,此次又在终南山发现了铁矿。 被裴寂的马屁拍的心花怒放,又想到,世上竟有人有这么好的运气,他一时兴起,张开便是:“来人,把这位李小娘子带入宫来觐见。” 宫里的内侍麻利地出宫递话去了。 而此时李星遥正在终南山下,除了赵家父子三个和黎明外,柴玄龄,杜如晦,常无忌,于恭,黎道玄五位也来帮忙了。 要想开采矿山,除了有朝廷的文书,还得先摸清,矿区多大,开采难度如何,周边情况怎样。 柴玄龄和杜如晦各自摸着自己的胡子,看着矿山陷入沉思。 常无忌想到军中的铠甲,当然,也想了些别的。 于恭一向是个自来熟,热情洋溢又难掩激动地拍着赵光禄的肩膀,眼里放出狼一样的光。 “老赵,你可以啊。你们家到底踩了什么狗屎,怎么又发现了一座矿?说说吧,下次你们打算去哪里,我一定寸步不离跟着你们。” “怎么说话呢,谁踩狗屎了?” 黎道玄回之以一个白眼,随后扭头,对着赵光禄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赵郎君,下次也带带我呗。” “去,都一边去。” 赵光禄反手拍他肩膀。 少年人一个闪身,愉快地躲开了。 他跨到李星遥身边,欲言又止。 好想问一下,铁冶炼出来打算做什么。 若是做明光铠多好啊。唐十三甲,以明光铠为首。造一副明光铠需要的铁可多着呢,若是能将所有发现的铁矿石冶炼成铁,再打造成明光铠,那么大战之时,唐军的战斗力一定大大提升。 这是大好事。 不过,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黎道玄虽然心很痒痒,还是憋住没出声。 “阿遥,恭喜。” 黎明上次去赵家的时候李星遥不在,此时见到,自是笑着打趣了一句。 李星遥道:“正儿八经说起来,矿山还是我和大兄二兄还有灵鹊一切发现的。今日诸位阿叔主动相帮,我感激不尽。待今日事了,还请诸位阿叔,上我通济坊,一起用饭。之后,待矿山挖出东西,我另有谢意要表。” 大伙是来帮着勘探情况的,这么大个矿山,仅靠自己家里几个人,没头绪,勘探起来也浪费时间。 人家帮忙,总得先口头表示感谢,之后再用实际行动回报。 “阿遥说的是。” 赵端午心中宽慰,李星遥这番话,说到他心坎里了。他答应让大伙来帮忙,一来自然是需要人手,二来嘛,都是战场上厮杀过,林子里穿行过,在外头晃荡过的,勘探这事,别说,大伙还真有经验。 三来嘛,便是他的一番私心了。 那只看不见的“鬼”日后定然还会指引着阿遥找到更多东西,而这些东西,也终有一日会成为柴瑶的。 当李星遥变成柴瑶,她遇到的人和事,只会有增无减。今日结下人情,与各人打好关系,来日,若有需要,定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灵鹊啊,他就是个凑数的,不必管他。等之后开采了矿,若是有多余的铁矿石,少不得我问你要一些,到时候我给他做一副小盔甲。” 黎明出言,坚决认为,那日找到矿山,灵鹊没出什么力。 不过,跟着上山,小家伙,也是累了。那便给他做一副缩小了的明光铠吧,他记得,小家伙眼馋了很久了。 “好。” 李星遥一口应下。 众人便先在一起讨论了如何勘测矿山,之后又各自分散开,各去各划分到的地方勘探了。 因为大伙太默契了,默契的像是类似的聚合—讨论—分散好像已经驾轻就熟,李星遥甚至还目光疑惑了一下。 第98章 黎明看在眼里,云淡风轻。 “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翻过猪跑?在外行军打仗的时候,大家也都见过矿山。管它是煤矿还是铜矿还是铁矿的,同类的东西,流程想来也是共通的。阿遥,你保管放心,一会儿你就能对这片的情况有基本的了解了。” “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李星遥心中疑惑打消,信了这说辞。 心说,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赵临汾先前说起矿山时,头头是道,压根不像纸上得来的样子。诸位阿叔们,也言之有物,分明是在一日日外出奔波中,积累了经验。 日后,若是有机会,她也想走得远一点,多看一看,听一听。 “好兄弟。” 黎明颇为自来熟地将一只胳膊搭在了柴玄龄肩膀上。 柴玄龄挑眉。 黎明也挑眉,“知道你在听我们说话,怎么样,可有算出,这座山大概能开出来多少矿石?” 柴玄龄:…… 心说,我的年龄都能当你阿耶了,谁跟你是兄弟,这话到底是说你老还是我小? 他拍了拍黎明放在自己肩膀的手,就是不给答案。 “你猜。” “我不猜。” “那我们一起报数吧,我知道你也算出来了。” “好。” 黎明应了,折断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数字。 柴玄龄看去,和自己写的,倒也错差不算大。 两个人目光相接,“等着。” “那就等着。” 正说着,不远处突然起了骚动。常无忌趁着人不注意,对着黎明快速说了句什么。黎明面上神情不变,暗中给了大家一个眼神,于是众人默契地闪避,亦或者,将头,将身子,背到了别处。 是一个内侍来了。 那内侍,黎明认得,是宫里的。他认得,赵光禄和赵临汾,赵端午父子三个自然也是认得的。赵光禄给两个儿子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心中却狐疑,这李渊跟前的人,怎么跑来了矿山? “李小娘子,圣人有令,命你入宫觐见。” 内侍也不瞎,一眼看到里头唯一一个小娘子。将年纪大概对了对,停在李星遥面前便说了一句。 赵光禄立刻就想跳出来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不过,在他站出来的时候,黎明和赵临汾也同时站出来了。 “圣人当真令李小娘子入宫觐见?” 黎明率先走到最前头,暗地里对着其余人打了个手势,又问出了声。 内侍:? “大……” “敢问内侍,圣人为何让李小娘子入宫觐见?” 黎明打断了那句未完的大王,只关心原因。 内侍不敢隐瞒,顾不得细究为何秦王打断自己的话,也还没让自己给他行礼,一五一十忙道:“圣人听闻发现煤矿和先头发现铁矿的是同一人,心中好奇,话赶话便想让李小娘子进宫,说是,随便问问。” “问问?” 黎明腹诽,果然是有够闲的。 “当时裴仆射。” 内侍琢磨着,秦王都问了,那就赶紧把该说的都说了吧,可,才起了个头,说到裴寂的名字,他好似见鬼一样,目光陡然一顿。 咦?那不是淮阳王吗? 咦?咦?还有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和尉迟恭? 不得了! 内侍闭了闭眼。 这么多强兵悍将,各个都看着他,他怎么感觉,他来得好像不是时候?还有,为什么他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正想寻找那杀气的来源,淮阳王李道玄却咳嗽了一声。内侍慌忙睁开眼睛,回想方才种种,秦王打断了自己口称他大王的话。房玄龄几个,也是刻意打扮简薄了的。淮阳王手上还有挖矿的东西,那么显然,是来挖矿的。可矿,是那位姓李的小娘子发现的。 底下人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没错。 李小娘子的矿,秦王带人来挖。秦王,是隐藏了身份的。 心中大概有了判断,内侍连忙道:“圣人今日约了裴仆射吃酒,听闻终南山上发现了一个铁矿,心中高兴,正好裴仆射提起...... “李小娘子得了风寒,你说,怎么办吧?” 黎明再一次出言打断了。 内侍一个激灵,是他糊涂了,他怎么能对着普通人,详细说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岂不是让人生疑。 便打住。 只是,“得了风寒,这……” 他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下,瞬间改口:“真的假的?” “真的。” 黎明面不改色,飞快给李星遥一个眼神,又说:“我们刚准备把她送回去。” “咳咳。” 李星遥反应过来,疯狂咳嗽。 话已经说到这份了,她总不至于拆台吧,该配合大家演出的她一定配合。事实上,她对李渊突然好奇召见她这事也有些懵。 虽然李渊是历史书上的人物,可说实话,她并不想见。再说了,对方要见她,不就和听到哪里的猫儿狗儿有趣就招到跟前看一看一样吗? 她不想去。 “既是如此……” 内侍作不快状,又说:“那便算了吧。圣人的身子,可容不得闪失,我先回去回禀圣人,若有口谕下来,我再来。” …… 等人走远了,李星遥赶紧松开攥着的手,第一时间看黎明,“黎阿叔,刚才我们……”可是糊弄了李渊。 “糊弄了就糊弄了。” 黎明好像是做了这个口型,李星遥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准确解读。 还没等她再问,黎明就道:“我总感觉,进宫没好事。阿遥你想想,咱们平头老百姓,突然被当今圣人叫进宫,就说圣人心情好,也就罢了,可若不好呢?再说了,我听说宫里规矩大。一不小心坏了规矩,那可是要命的事。刚才,我见你脸都白了,一时嘴快,阿遥,还望你莫要怪我。” “我怎会怪黎阿叔?” 李星遥是有一瞬间意外于黎明斩钉截铁说的那句“得了风寒”的,但她知道肯定是为她好,解释清楚,也没什么怪不怪的。 试问,哪个小喽啰被金字塔顶端的人召见,心里头不慌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黎阿叔临场反应真快,心理素质也极强。 “是啊,宫里规矩大,进宫没好事。” 赵光禄接口,心中倒是感激方才黎明反应快,先他一步站了出来。不然他出现在这里,回头李渊面前,还真不好解释。 毕竟,自己只是武将。秦王除了是秦王,还是名义上的尚书令。 尚书令来看看下属工部虞部司负责的勘查事宜,有问题吗? 那自是没有的。 “阿遥,接下来可能得委屈你在家里休养些时日了。” 黎明谨慎,又交代了一句。既然是风寒,总不可能今天风寒明日就在外头抛头露面吧?做戏做全套,接下来,就得休养了。 李星遥知道轻重缓急,自是一口应下不提。 却说内侍揣着一肚子心事往回走,走了一段路,斜刺里却突然闪出一个人。 “柴家大郎?” 内侍忙打招呼。 心中嘀咕,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秦王的人在这里,柴家大郎也在这里?难道,柴家大郎也是来勘探矿的? 可一座矿山,需要这么多人来勘探吗?朝廷不是还没正儿八经派人来吗? “我认得你,你是圣人跟前奉茶的。武德二年春四月,你在甘露殿里,打碎了一只茶盏。夏六月,你又打碎了一只茶盏。” “柴……” 内侍先头还有些不明就里,听着听着,脸上神情就变了。当赵临汾的话落下,他一张脸已经变得惶恐。 武德二年,他初到甘露殿里奉茶,因毛手毛脚,打碎了一只茶盏,圣人宽仁,没有追究他。 夏六月,他因一时不察,又打碎了一只茶盏。他怕圣人追究,可那只茶盏,竟无人追究。 这些事,明明已经稀里糊涂过去了,柴家大郎又为何知道? 此时柴家大郎提起,又为何? “那只茶盏,是我帮你处理了。” 赵临汾的声音压的很低,一句话让内侍愕然。 内侍抬头看他。 “我无意让你报恩,因当年,的的确确,只是举手之劳。只是,方才你在秦王面前是如何说的,望你回到圣人面前,还是如何说。” “奴婢明白了。” 内侍这下彻底搞清了,虽有些奇怪,刚才柴家大郎明明不在,却知道自己与秦王说了什么。知道有些事不能也没必要打听,他将看到的听到的都咽回了肚子里。 “还请柴家大郎放心。” 一句话便是给了赵临汾交代。 赵临汾目送着他走远,回过头,正好看到李星遥和赵端午一道准备往通济坊去。 赵端午道:“阿耶说,叫我们先往山下走,等会他送阿遥回去。” 第99章 “不必了,你同阿耶说一声,我先送阿遥回去了。” 赵临汾交代了一句,唤过自己的马,带着李星遥先回去了。 李星遥回到家里,便认命地装起了风寒。赵临汾将她安顿好,又打马往城中医馆,开了几副药拿回来。 把药熬上,药味散开的时候,关于今日这一出,更一手的消息就来了。 李愿娘看罢,只是冷笑,“这个裴寂……” 而另一边,赵临汾对着李星遥交代:“除却今日熬药外,等之后病好了,你还得跟阿娘去一趟寺里,作势还愿。过两日阿娘会先去寺里,给你祈一趟福。” “不……用了吧。” 李星遥感觉这阵势怎么越来越大了。本说了不用,转念一想,还真得用。 糊弄李渊,事情可大可小。若没事,那皆大欢喜。若有事,那怕是连累整个家里的大事。既然李渊都特意让人出宫传话了,那她这头,自是得把风寒的架势摆的越真越好。 祈福,便是留下记录,纵然日后反过来查证,也无需惧怕。 “还有,挖矿的事,你暂时也不必顾了。阿耶这些时日会在家里,黎阿叔他们,也能搭把手。等病好了,再忙这些,也是来得及的。” “那你呢?” 李星遥好像听出了几分离别之意,她急忙看向赵临汾,又问:“大兄你又要走了吗?” 赵临汾点头。 “过些时日,便往朔州去。” “那,此次去了,何时回来?” “暂时不知道。” 赵临汾不好多说,李星遥知道他从来不说无的放矢的话,心中不可避免便有些失落。 这厢兄妹两个说起辞行之事,那厢太极宫里,内侍却正在回禀李星遥得了风寒一事。 第56章 收买 “得了风寒?” 李渊闻讯,面上便有些失望。不过他本来就是兴致所至,随口那么一提,人来不来,并无所谓,所以,也没十分放在心上。 可裴寂却拉下了脸,道:“真是人小福薄,没有这运道。” “见不见的,也无所谓,本只是知道这么件稀罕事,一时好奇。” 李渊倒是浑不在意,又安慰裴寂:“莫当回事,这点小事,不至于生气。” “臣哪是为李小娘子不来而生气啊,臣本来是想,问一问那矿。想到那矿,不瞒圣人你说,臣这心里头,就沉甸甸的,搁着事呢。” “哦?你心里还能藏什么事?” 李渊来了兴趣。 裴寂敛眉,却不急着回话,而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后才道:“铁矿也好,煤矿也罢,都是托了圣人的福,国泰民安,才有发现这些的机会。可此次和以往不一样。圣人不妨想想,咱们长安城里城外,可有发现过如此规模的矿山?臣思来想去睡不着,有一就有二,终南山山脉绵长,谁能保证,有了这次,没有下次呢?” “自古以来,唯官山海为可耳。盐和铁,本就该朝廷专营。据说此次发现的铁矿,规模还不小呢。农事生产,兵器甲胄,哪样离得开铁?山泽之利,本就应该为民所用。可民想安居乐业,仰仗的是什么,是国。臣的意思……” 裴寂又重重叹一口气。 李渊看他,“我知道,你挂心朝廷,担心边疆的战事,担心百姓的吃住,可,先前律令是我放松的。我若张口让朝廷拿在手上,岂不是自打我的脸?” “圣人此言差矣。此一时彼一时,律令既是朝廷所定,有紧时,有松时,那么,谁说不能又收紧?圣人若是担心有损朝廷颜面,那便先改了律令。到时候依着律令行事,一切就有章可循了。” “裴寂啊。” 李渊面上仍不赞同,“你为大唐为社稷的心,我都明白。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李渊心里明白,铁矿就应攥在朝廷自个手里。可,当初放松律令,允许私人开采,只是上交重税的口谕是他亲口发出的。李小娘子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前脚才发现铁矿,后脚他就和人抢矿,传出去,简直贻笑大方。 再说了,“天底下又不是没有别的矿,何必非盯着这一个矿?” 现在有了教训,赶紧把律令改了就是,之后再发现矿,按照收紧的律令行事就行。 裴寂还想再说,他却明显不想再提,裴寂只能作罢。 而同一时间,东宫也得了李星遥又发现铁矿的消息。李建成这次在惊讶之余,也明显上了心。 “魏徴你所言果然非虚,这李小娘子,不是一般人。终南山历史悠久,历朝历代,都不见谁人发现山里有矿,偏偏,就叫这李小娘子发现了。 “事在人为,从前朝代,或许矿在,但人不为。或许人为了,矿却不在。如今矿在,人为,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魏徴面上倒并无得意之色,知道李建成这次总算将他说的话放在了心上,他也终于放下了一颗心。 强调了一句“事在人为”,又道:“发现铁矿一事,兹事体大,对于殿下来说,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你且细说。” 李建成示意人近前些,想到前头说的,将李小娘子收拢麾下一事,一直忘了问进展,便又问:“李小娘子那头,如何了?” “水滴石穿,殿下莫急。” 魏徴淡淡回了一句,又说:“千人千面,千种脾性,自是不能一概而论。臣已经让王阿存对李小娘子示好了,他二人素有交情,相信假以时日,李小娘子定然心悦诚服,拜服殿下麾下。” “王阿存?” 李建成想了想,总算想起了这么一个人。 说起来,他还在外打突厥的时候,东宫去信,提及,长安城里有一个箭术极高的小郎君。那小郎君初次展示射艺,便是连发连中,射瞎了尹家仆从的眼。 后来小郎君一箭双鹞,东宫因惜才,便将人保了下来。因人出自晋阳王家,与王珪是亲戚,便交由王珪照看着。 之后,因王阿存年纪实在小,东宫人才济济,暂时没有用他的机会,他便暂时将这么一个神箭手忘了。 眼下叫魏徴这么一提醒,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王阿存当时,便是因为争地与尹家人起了冲突的。那块棘手的地,正是送给了李小娘子。 这二人,交情确实不错。如魏徴所言,一方出面,另一方,不日便能为自己所用。 他便也不急了。 想起宫里消息,又问:“裴寂有意以朝廷名义拿下终南山的铁矿,你刚才所说的绝好机会,莫非便是指此事?” “殿下慧眼,的确如此。” 魏徴抚着胡子不住地点头,“锦上添花可不如雪中送炭。待裴仆射出手,李小娘子焦头烂额之际,殿下再出手,帮李小娘子一把,李小娘子定然记这个恩情。” “那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吧。” 李建成并不反对。 他与魏徴,想到了一处。原本他想着,既然要收买人心,那便,急对方之所急,送对方之所需。裴寂想要用朝廷名下拿下终南山的铁矿,这事,他清楚得很。 以他和裴寂的交情,他现在便能派个人去说和几句。裴寂定然卖他面子,就此作罢。 可此时出手,并非最好的时机。 人只有在走投无路之时,才会发自内心地感谢伸出去的那双手。他要等,那个真正的“走投无路”的时机。 “虽说现在不能出手,但,不着痕迹的示好,倒是可以。那李小娘子,听说是得了风寒?” “的确是风寒。” 魏徴消息也是灵通的,自是也知道了,今日李渊召见李星遥,对方不巧得了风寒无法觐见之事。 听李建成问了这么一句,便知他想做什么,便道:“此次怕是要让殿下割爱了。” “一些药材而已,谈不上割不割爱的。” 李建成摆手,浑不在意。药材这东西,他多的是。送一些出去,他并不心疼。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这天,怎么还会得风寒?这位李小娘子,也不知有没有旁的病在身上。若是个身子弱的,日后,多让王阿存送些东西去。” 说到“是个身子弱的”,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努力想抓住,却没有抓住。 他没放在心上,又道:“魏徴,此事,我便交由你了,我等着你的好消息传来。” “臣定不负殿下期待。” 魏徴见礼,之后又亲自去李建成私库里领了一样并不昂贵但养病效果极好的补品,送到了王阿存面前。 “近来多有人感染风寒,殿下正好听王中允提起你,知晓你前几日发了热,便随口说,将这补品给你,嘱咐你好好养着。王中允有事出城去了,这补品,我便顺路带给你了。” 王阿存目光微动。 良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先前去通济坊买煤时,我曾见人得风寒时,以萝卜煮水,代人参饮。补品,不必了,有萝卜水,便够了。” 第100章 人参吗。 魏徴若有所思。 定定地看着王阿存的眼,笑了一下,“你年纪小,不知这风寒严重起来,可是能要了人的命的。你是王中允的侄儿,又同效力东宫,你好,自然大家都好。你且等我一下。” 便又回到东宫,将补品换成了人参,而后,折返王阿存面前,并带话:“殿下想买砖,用于修缮东宫内苑,你去通济坊,问一问,何时能烧好一窑砖。” 王阿存不言,魏徴只当他默认。 一个时辰后。 王阿存带着那根人参到了通济坊,他在门外,还没出声,阿嗔便瞧见了他的背影。阿嗔在马厩里欢喜地转啊转。一边转,还一边高声呜啊呜的。 李星遥本来在屋子里认认真真的装病,听到外头动静,自是起了身。可她到底谨慎,不敢直接出门,便站在窗子后头,隔着窗子的缝隙往外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王阿存。 下意识便想抬脚。 可,才迈出去一步,犹豫了一下,又停在了原地。思索片刻,她故意装作不知,“咳咳咳”咳嗽了两声,又刻意放低并放慢了语速,问:“是二兄回来了吗?” 门外阿嗔好像踢踏了两下,又没声了。 “药还够吗?” 王阿存终于出了声。 他的声音同样很低,话音里叫人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就好似,从前每一次见面说话时那样。 李星遥却觉得这话怪异。 药,自然是够的。 先不说,她如今小金库渐渐充盈,买药不需要赊账,就说,为了做戏做全套,家里人人跟着演,作为道具的药,自然是不缺的。 每日里,为了不叫人起疑,药也是煎好了端进屋子里,待凉了,偷偷倒掉,再趁晚上,清理干净的。 纵然真的到了缺药的那一刻,这药,也没到需要他帮着寻的地步。 可他却有此一问。 目光又落到他的手上,这才发现,他手上竟然还拿着一样东西。那东西因是放在匣子里的,倒不知究竟是什么。 但料想,能专程用盒子装的东西,想来,不是什么可以随便处置的东西。 便越发留了心。 摸不准他的来意,也暂时顾不上猜测,只得顺着他的话,道:“王小郎君,你怎么来了?我……我得了风寒,暂时无法出门。你若是有事,只管去窑上寻我二兄,这几日,他皆在窑上。” “我是奉殿下之命来的。” 王阿存却说了这么一句话。 顿了顿,又说:“殿下想买砖,着我来此一问,一窑砖,几时能烧好?” “一窑砖烧起来倒快,只是,前头已经有人排着了,殿下要砖,得等着了。” 李星遥如实回答。 王阿存又道:“风寒可轻可重,我闻着,你家中药味实在浓。阿嗔养在你家中,你费心了。我手头正好有样药材,便一并带过来给你了。” 药材? 李星遥又透过窗户缝隙看,一边看,一边心中琢磨。 王阿存的脾性,是一贯不多说一个字的。知道自己得了风寒,他给自己送药材,好像,也正常。可,依着他的性子,应该是悄无声息把东西放下,亦或者,一句话也不说,把东西递给自己的。哪怕自己不要,也会一声不吭却又固执地将东西留下。 什么“你费心了”,“一并带过来给你”,这种话,他是绝计不会说的。 今日,倒是有些反常。 东宫,又是东宫。难不成,那“药材”,其实是他替东宫送来的? 心中一个咯噔,她张了口,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过来”,话到嘴边,赶紧咽下,又继续咳嗽,想起那句“中药味实在浓”,又有气无力,说:“烦劳王小郎君帮我看看,药是不是好了?若是好了,帮我封了火。若是方便的话,再帮我把药端到门口。” 屋外没回应。 听动静,是去端药了。 一阵浓郁的药香渐近,李星遥便知,药端来了,他人也来了。忙往前走了两步,隔着门和墙,说:“是东宫的药材吗?” “是。” 王阿存同样隔着门和墙壁回应。 “殿下给了一根人参,魏洗马着我送来。” “人参?” 李星遥实在惊讶,一时间,甚至诚惶诚恐了。 “东宫为何送我人参?我与东宫,可没有交情。难道,是因为阿耶?可是阿耶只是副对正,如何入得了殿下的眼。” 不对。 李星遥话音顿住,忽然想起,上次东宫让他来买煤时,他说的那句“东宫诸人,皆可以为东宫所用”,以及那句“一切作为,皆是东宫的意思”。东宫好端端的,不会突然送给她这样一个陌生人药材,可若买煤,买砖,皆是借口,那么…… 东宫有意对她示好! 这个念头涌现在脑海里,她突然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先头,王阿存来买煤时,她便想过这种可能。只是,灵星思绪,未及细想,便被自己否决了。没想到,自己以为的不可能,原来是真的。 “我……我能回绝吗?” 她还是隔着门,小声问王阿存。 王阿存道:“魏洗马说,殿下知我前几天发了热,随口赠下温补之品。我本回绝了,只是。” 顿了一下,“你……你没事吧?” “没事。” 李星遥知晓他已经知道自己在装病,忙小声回了一句。想起他说的发了热,忙又问:“你生病了吗?” 王阿存却没回应。 良久,他道:“没有。” 李星遥便勉强放了心。 “你回绝了,魏洗马定然不会就此作罢。不过,人参可不是普通温补之品,魏洗马怎会一出手,便是如此。” 想了半天,想到一个不那么赤裸裸的词:“如此瞩目。” “是我同他说,我曾在买煤时,见人用萝卜煮水,代人参饮。” “所以是你……” 李星遥双目微睁,原来是他,故意暗示了魏徵,同对方要了人参。 魏洗马,便是魏徵。魏徵的性子,与她所想,倒微微有些不同。她以为,对方直言不讳,善于劝谏,便该是万事不惧的耿直性子。 哪里想到,听各人杂谈,方知,其是谨慎到骨子里,甚至能称得上一句谨小慎微了。 谨慎之人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用一颗极贵重的人参,明目张胆行收买之举。 他应是润物细无声的,就似,利用王阿存,来一点一点,拉拢她一样。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留下?” “收买人心,总归是要付出点什么的。那人参,以后说不得会派上用场。” 平静的说了一句,至最后几个字,王阿存突然一顿。 他大概意识到,他说错话了。需要将养之人,才用人参,寻常康健人,用不上人参。上嘴唇微动,准备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李星遥却未多想,只道:“都说富贵险中求,我今日总算是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对了,你在左清道率府,一切可还顺利?” 又问了一句,想到前些时日,在王珪府前看到了王道生。犹豫了一下,“你阿耶……你阿耶前些日子找来,说是,想找一个活。我……我没有留下他。” 门外没有动静。也不知,人是不是走了。 李星遥等了一会儿,见还是没有声音。叹了口气,准备转身回床上,却听得:“对不起。” 又一阵沉默。 门里门外,二人都没有说话。 李星遥倒没有气愤亦或者失望的心情,她嘴巴张了张,有话,却不知该不该说。门外王阿存又道:“裴寂有意矿山,你……你多留意。” 提到裴寂,李星遥立刻顾不得其他了。裴寂可是当朝左仆射,矿山的事最终是要经由他,他若不同意,前期的勘探工作怕是白做。 如今朝廷准予开采的文书还没下来,或许裴寂会在这张文书上为难? 她在心中叹气。 门外王阿存似乎还在,他大概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惜,一个字还没说出口,李愿娘便回来了。 李愿娘今日,在家休息。 虽休息,却并非真的在家呆着。她刚从曲池坊的窑上回来,见王阿存在自家院子里,便知,今日有事。 王阿存见她回来,便转过了身,点了点头,打了声招呼。 二人皆已明了对方的身份,李愿娘一句多的都不问,只目光从院子外的马身上掠过,在那箭筒上停留一瞬,道:“上回端午同你借了马,虽事后说还了,可我总忧心,他是糊弄我的。今日看到你这马,我便放心了。” 王阿存便客气了一句。 知道自己该走了,便翻身上马,准备回去。可,才执起缰绳,忽听得背后烈烈风声,他目光一凛,手上的动作便是一顿。 下一瞬,快速偏头,便见,一只羽箭堪堪擦着他的耳朵往前飞去。 第101章 一个转身,他搭弓引箭,朝着身后射出去一箭。 身后有长箭再度劈空而来,那箭速度极快。却在半空中,两箭相遇,有一只箭,被当空劈成了两半,落在了地上。 是……是他的那只。 心中一凛,他又抽出一箭,却在即将射出去的瞬间,顿住了。 他看到,一匹小红马疾驰而来。而马上,目若朗星的,正是秦……黎明。 “好箭术!” 黎明放下弓,由衷赞叹。 “早先便听闻,长安城里出了个一箭双鹞的少年神箭手,只可惜,在外征战,无法亲眼得见。今日,运气好,我手痒,便自作主张,比拼了一回,王小郎君,请恕我冒昧。” “不……” 王阿存下意识便想见礼。 可,对面忽又飞来一只箭。他顾不得见礼,下意识便躲避。 黎明道:“这一次,反应慢了。” 随后,又一箭凌厉袭来。 他反手抽出一箭,也朝着对方射去。 两箭再次在空中相遇,这一次,谁赢了,李星遥不知。她站在屋子里,心里头痒痒的。高手对决,不外如是。 此前,她虽因故得见黎明和王阿存的箭术,可,二者没有比拼过,因此她虽知道二人箭术都好,却不知,二人竟然厉害到如此地步。 那羽箭在空中飞来飞去,有那么几个瞬间,甚至是极具美感的。说一句赏心悦目,也不为过。 若不是还在演戏,她真想走出屋子,去院外看一看,到底谁赢了。 凭感觉,她猜测,应该是黎明。 终于,院子外头动静停了。似有马蹄声起,那声音又渐渐远去。 “阿遥,我给你打只野山鸡,炖成汤,你补一补吧。” 黎明清澈的声音隔着院子,一字不落地传到屋里。 果然是他赢了。 李星遥失笑,“黎阿叔箭不虚发,只恨不能至跟前一观。” “我就说,阿遥猜到我赢了。” 黎明对着檐下一脸无奈的李愿娘一个得意的眼神,又高声道:“胜乃兵家常事,刚才比了这么一会儿,我现在正有手感,不说了,我去打山鸡了。” 话音落,纵马飞驰,不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李愿娘实在无奈,转身进了屋子,便听得:“黎阿叔刚才是不是少说了一个字。” 胜败乃兵家常事。 对于有的人来说,没有败过,所以,胜的确乃兵家常事。 回想刚才黎明表情,李愿娘只觉,那脸上好像写着“胜胜胜胜胜胜胜胜”。 真是烦人。 “或许吧。” 她难得敷衍女儿。 李星遥也没追问下去的意思,她留心文书之事,裴寂还真出手了。可,与她想的不同,裴寂另辟蹊径,不为难她,只为难别人。 第57章 反击 朝廷准许开采的文书很快就发下来了。 李星遥初时拿到文书,还在心中嘀咕,文书不会是假的吧? 不过这话也只敢在心里说,文书是从虞部司的人手上亲自接过的,那上面还有朝廷的印记,也在官府存了档,这要是假的,朝廷岂不是个草台班子? 心中实在惊疑不定,可一切风平浪静,她便着手开始前期的招人事宜。招人,倒也容易,终南山就在长安近郊,钱到位,地方不远,一切好说。 可,正当一切渐渐开始筹备起来,冷不丁的,朝廷发布了一条新政令。 “各县廨外都张贴了告示,说从告示发布之日起,所有进山采矿的人,不管采的是什么矿,是谁的矿,都要先经过朝廷核验身份,并下发相应文书,才能进山采矿。” 赵端午带了第一手消息来,言语间极为不快。 “告示还说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以前的开采工,朝廷会补齐文书,让他们按照文书行事。但之后若是要换矿山,还是需要重新核验身份,并由官府下发新的文书。” 老人不消多说,与他们没关系,可新人,说的就是刚刚招好准备去铁矿上开矿的人。 赵端午用脚趾头想就知道这一条是针对自家的。 他在心里把裴寂骂了个狗血淋头。 裴寂老儿,看似按规矩行事,说什么把矿弄到朝廷手上,不是自己眼红谁,也不是自己想要谋私利,自己只是为了大唐社稷,为了边疆战士和无数百姓。 借口,都是借口! 谁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和萧瑀别苗头,斗气,抢功。 萧瑀前番因为曲辕犁和榨油机在民间名声大振。右仆射当到如此地步,也算,长脸了。 偏偏,裴寂才是左仆射。当左仆射的,哪能容忍右仆射名声比自己还大,功绩比自己还响亮? 于是,卯足了劲,想要找机会给自己脸上贴点金。 眼下机会来了,若将铁矿收归朝廷所有,冶炼出的铁,便能为朝廷所用。农具普及,兵器和甲胄革新,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谁做了这好事,谁便能扬名。裴寂老儿,打得倒是一手好算盘。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算盘珠子崩到自家面前。 “阿遥,此事先不要担心。政令虽下,但实际如何,还不知道呢。或许是我们杞人忧天了,采矿工们能顺利拿到文书呢?” “但愿如此。” 李星遥心中抱着截然不同的想法,她总觉得,新政令就是针对自家的。世上会有这样巧的事吗?自家前脚发现了矿,才招了矿工,后脚矿工们采矿就要朝廷专门下发的文书了。 她觉得前景堪忧,但怕赵端午担心,没好对着赵端午说。 孰不知,赵端午不仅知道真相,也知道家里打算如何应对。 赵光禄和李愿娘已经安排好了,让人在民间对此事鸣不平。裴寂爱面子,可在他上面,还有个更爱面子的,自家外祖父。 再者,裴寂是尚书省的左仆射,可左仆射上面,还有个尚书令呢。 尚书令是谁?还能是谁?是自家二舅舅啊! 因此赵端午一点也不担心。 然而比官府不开具文书来得更快的,是采矿工们的集体请辞。 “太麻烦了!开个矿还要新开具文书,我们还是去原来的矿上干吧,反正不换矿,朝廷会给我们补齐文书,而且补文书还不花钱。” “是啊,到你们矿上做工,又要文书,文书还要自己花钱,算了算了。” “这一来一去,还不知耽搁多久,李小娘子,对不住了,我们可耗不起。” 矿工们是有经验的老人了,只是之前在离长安有些距离的鄠县做活。李星遥打听下来,知道对方想在离家近的地方做活,便趁势而为,招到了人。 与赵光禄商量下来,她还是决定先把人留住。 “朝廷若有意为难我们,我们出面并无大用。我想着,不如给采矿工们更高的工钱,如此,大家自发联合起来向官府施压。人多力量大,大家的力量总好过我们家零星几人的力量。” “阿遥你说的在理。” 赵光禄并无异议,道:“什么狗屁政令,拍屁股定的。阿遥你想借力打力,让矿工们自发联合起来,此举未尝不可。不过,你还在养病,这件事你不能出面。交给我和你二兄,你在家安心呆着。” 赵光禄说到做到。 他给矿工们开出了远高于市面二倍还不止的工钱。 长安城内外矿工闻讯,炸锅了。 有钱不赚王八蛋! 这下,谁也不嫌麻烦了,大家都涌入了官府,请官府赶紧开具文书。 结果官府早得了裴寂的示意,故意在文书上磨蹭。 “要开文书的人太多,终南山的矿又是新矿,流程繁琐了些,半个月后,你们再来领文书。” 半个月,矿工们等的,李星遥也等的。 在这期间,李星遥的病逐渐“转好”。一切都在计划内,只赵临汾突然应召出征,前往江淮平叛的消息,扰乱了家中节奏。 江淮异变,已经投降的江淮军再度复叛,李渊下令,着令平阳公主与柴绍长子柴哲威为江南道行军总管,领兵平叛。 赵临汾便是跟着柴哲威大军一道走了。 因走得匆忙,李星遥甚至来不及给他饯行。想着戏快演完了,要去寺里还愿,便打定主意,到时候,给他也顺道祈一回福。 很快,便到了“病愈”还愿之日。 这日,风和日丽。 母女两个早起,一人一驴,往西朝着永阳坊的庄严寺去了。 沿路,草木参天,荒田无数。唯有过明德门附近时,热闹了些。 至山门,鸟叫声越发清晰。放眼四周,几乎没什么人来。那山门,甚至有些褪色,上面俨然雨打风吹,无人修缮的痕迹。 李星遥驻足山门,只当李愿娘上回就是来此做戏祈福,此次还愿,便又来此。 李愿娘自是将她眼中一瞬间的诧异看在了眼里,似随口一说般,道:“阿遥你可别小看这庄严寺,其虽地处长安城西南角,看似香火稀少,实际只有咱们住城南的人才知道,其最是灵验。” 第102章 “阿娘说灵验,那我今日,定要多上几柱香。” 李星遥不疑有他。 话音落,又指着自己胳膊肘挎着的篮子里的果子和茶花,庆幸道:“幸好多买了些果子和茶花,咱们供的多,天上的神佛就能第一个看到咱们,咱们的愿望便能成真了。” “你呀。” 李愿娘哭笑不得,没把她略有些孩童气的话放在心上。 “这些东西,都是为你大兄准备的吧?” 她问了一句,言语间倒有十分笃定。 李星遥便也不隐瞒,把自己想为赵临汾祈福的想法说了。 李愿娘听罢,看着那新鲜的还沾着水汽的茶花,笑了,“你的心意,你大兄一定知道。放心吧,此次他一定能平安归来。” 想到“归来”,心中又几多感慨。 江淮复叛,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临汾突然应诏领兵前往江淮,她虽担心,但,也不是十分担心。此行,看似是挑战,可某种程度上,也是机遇。 当初江淮,便是临汾打下的。可,因回援李道玄,又因阿耶李渊有意让建成的人接手江淮后续事宜,因此打下江淮后,江淮军政便尽数移交给建成的人。 江淮军真正的主人杜伏威尚在长安,又有王蔷的阿耶王雄诞从旁协助,善后事宜,应是驾轻就熟,手到擒来的。 可,万万没想到,一眼能看到头的大好局面,竟然叫建成的人搞砸了。 事情闹大了,兜不住了,阿耶李渊便点了临汾,前往江淮平叛。此一去,虽山高水长,可类似这样的事,所有人都习惯了。 她相信赵临汾,也知道他的能耐。此行,他一定能妥善处理。 母女二人一时无话。 等到进了大殿,供完果子和茶花,拜完神佛菩萨。打道回府之际,想起,很久没有这样闲暇的时候了,李愿娘便提议,在寺里转一转,消消食,也放松放松心情。 她本意是,难得出门,此处是她特意挑选,不会有人来,转一转也无碍的。 可,当她看到萧义明的身影时,她便开始后悔,随口说出的这个决定了。 萧义明在与人拉扯。 确切的说,有人在与萧义明拉扯。 当听到萧义明说出“法愿阿姊”四个字,再看到那张与萧义明颇有几分相似的脸颊时,李愿娘心中警铃大作。 而李星遥,已经从一开始的惊讶转变成疑惑了。 李星遥本有些诧异,今日怎么这么巧。如此人迹罕至的寺庙,竟然也能遇到熟人。那熟人,还是一向行踪不定,最爱凑热闹的萧义明。 可萧义明在与人拉扯,拉扯的那人,还是一个女尼。 那女尼…… 李星遥留心细看,大致能判断出,对方年龄约莫与黎明差不多,二十上下。法愿,应该是法号。阿姊? 她看向萧义明,忽然想起,萧义明在家中行四。虽然未曾听赵端午提起,萧家还有娘子,但想来,没说过不代表没有吧。 又或者,阿姊并非是本家的阿姊,可能是亲戚家的,又或者是,认的? “萧家阿兄,真巧啊。” 人已经打照面了,不好装作没看到,她便打了声招呼。 萧义明身子僵住,讪笑,“真巧啊。” 萧义明心中同样警铃大作。与此同时,他还没来由有些慌乱。不敢看李愿娘的眼睛,却不得不礼貌问好。 “李……李娘子。” 萧义明努力保持无事发生的平静样子,又对着李星遥唤:“阿遥妹妹。” “萧家阿兄也是来寺里……上香的吗?” 李星遥努力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说辞。 萧义明点头,心中也在疯狂找合适的说辞。他觉得,自己运气实在不好。背着阿耶偷偷出门,偷偷来寺庙,偷偷看阿姊,结果,不仅被阿姊发现了,还被平阳公主和阿遥撞见了。 平阳公主撞见了,也就罢了,偏偏阿遥…… 回想刚才种种,他没做什么出格举动,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便放了心,尽量装作无事人一样,道:“对,我来上香。” “这位是……” 李愿娘却出了声。 “是……” 萧义明在心里快速判断,平阳公主既然问了,那便说明,需要自己回答。藏着掖着,反而引人生疑,不如,半真半假回答,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便道:“是我阿姊,昨日阿耶送她来庄严寺出家,她……她有些不愿意,想……” 还俗两个字,好似有些黏嘴。 “阿弥陀佛。” 寺里有一位年长的尼姑出现,将法愿带走了。 萧义明如蒙大赦。 气氛莫名有些尴尬,“她……总之,反正……唉!” 叹了一口气,他找了个合适的理由开溜了。 回去的路上,李星遥想起方才所见,有些担心。 “清官难断家务事,也不知,萧家阿兄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萧四郎不想说,便罢了。” 李愿娘心中实在诧异。 她选择来庄严寺祈福和还愿,自然是早核查过。萧瑀的三个女儿里,头两个在长安的佛寺里出家,她也是知道的。 可,两个明明都在城北的佛寺里,怎的老二法愿又被送到了这庄严寺里? 萧义明方才说,昨日才送来的,又说,法愿不情愿。所以,是法愿一直闹着要还俗,萧瑀不同意,为了让女儿屈服,所以将人送到了更偏僻更安静的庄严寺里? 萧家的事,不予置评。不过,得知会端午一声,让他和萧义明通个气,将此事扫尾。 母女两个心中各有所思,直到靠近明德门时,听到来往之人讨论着裴寂门口的沙堤莫名其妙消失了,二人才双双回过神。 “见鬼了,今早起来,裴宅门口的沙堤突然消失了。” “裴宅门口那么多守卫,竟无人发现?难道,不是人搬走的?” “是不是的,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反正,咱只知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天啊,要变了。” “哎呀,是要下雨了。刚才还太阳当空的,怎么说下雨,就下雨。” “快回去吧!” 天上乌云霎时笼罩,原本还在人头顶悬着的太阳不知去了何处。朱雀大街行人匆匆,一场雨,似乎顷刻间就要来了。 “阿遥,我们也快些回去吧。” 李愿娘招呼了一声,心中却猜到,这事,是赵端午干的。 等到回了通济坊,把人抓过来一问,果然如此。 “阿娘,我知道,你不会说我的。我就是气不过,你想啊,你和阿耶,安排了人,准备时候到了,就添把火,把那裴家老头架在火上烤。阿遥也出了主意,用高于市面两倍的工钱来团结矿工们,以此给官府施压。可我呢?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这是赵端午对着自家阿娘的说辞。 “阿遥,人在做,天果然在看。莫非,是你们许的愿被菩萨和佛祖听到了?不然怎么前脚从寺里回来,后脚裴家门前的沙堤就不见了?” 这是赵端午转头对着自家妹妹时的说辞。 李星遥本来不是那么信神佛,去寺里,也是为了求一个心理安慰,讨一个好兆头。闻言,倒也有些怀疑了。 她后悔了,早知道在菩萨和佛祖面前,多控诉裴寂以及尹家人几句了的。 说到庄严寺,自然又把遇到萧义明的事说了。 赵端午听罢,心中实在无语,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只模模糊糊道:“萧家的事,我也不是太清楚。大头他阿耶不喜欢人去家里,所以他家的人,我认不全。这事啊,大头不说,咱们也不好问,就当作不知道吧。” “好。” 李星遥应下。 她也没有探究别人家家事的欲望,眼下,她自己的事还没完全解决呢。 没两日,裴家门口沙堤不翼而飞的消息便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曲池坊的窑工和挖煤工们津津乐道,将裴寂在大雨天出门,结果因为没有沙堤,马车陷在泥里,最后出动了巡街使和好几匹马,才将车拔了出来的事传的到处都是。 又两日,那不翼而飞的沙堤终于找到了。原来是“飞”到了龙首渠边,正好挡着通化门的积水,方便了里外的人进出。 宰相门前沙堤飞向城门口,一人之便变千人之便,且沙堤不飞别处,只飞龙首渠,可见,一切都是天命。 天命没什么好查的,于是此事就这么莫名其妙结束了。 裴寂如何,李星遥不知,但猜测,心情应该不太妙。 她顾不得打听这些,因终于可以自由活动,她赶紧又一头扎进建高炉,造鼓风机,炼焦煤的准备工作中。高炉不消多说,自是建在了终南山。 而炼焦的地方,思来想去,她还是放在了曲池坊。 曲池坊里,已经存放了相应数量的可以用来练焦的煤。这些煤存了很久,如今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第103章 又一晃,半月之期已过,等着文书下达的采矿工们却没有领到文书。官府一拖再拖,于是他们一合计,集体去蓝田县廨讨说法了。 矿发现的位置隶属蓝田县管辖,蓝田县廨无法面对汹涌的民意,招架不住,便把人推到了虞部司。 虞部司隶属于工部,再往上,便是尚书省了。 此时的裴府里。 裴寂一张脸黑过了屋子角落里的蜂窝煤,他下令:“反了天了,这些刁民,还敢来我虞部司讨说法?我能给什么说法?需要什么说法?干扰官府办事,违律者,该抓就抓,跑来同我说干什么?难不成,还让我亲自去抓?” “裴仆射。” 虞部郎中可怜巴巴,感觉自己就像案板上的鱼,两头被拍,两头受气。 他当然不想来这一趟,可是,再不来,虞部司的门怕是要被那群“刁民”挤塌了。 “群情激愤啊,我也不敢……” 不敢什么,在裴寂吃人的眼神中,再次可怜巴巴咽回去了。 算了。 说点别的吧。 虞部郎中决定另辟蹊径,道:“秦王本就嫌朝廷律令复杂,有意精简文书案牍,仆射,你说,要是……” “要是什么?” 裴寂甚是不耐烦,“尚书省的活谁干谁知道,文书案牍,是那么好精简的吗?你不要废话,抓了抓了,都抓了。一人笞二十,保管这事,到此为止。” “可是。” 虞部郎中头都要炸了,最终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按裴寂说的去做了。他不想得罪百姓,可又不得不听裴寂的话,琢磨着,要不,悄悄给秦王去个信。 秦王才是名义上的尚书令,官大一级压死人,到时候裴寂不应也得应。可,派去秦王府偷偷送信的人还没出虞部司,虞部司门外,就听得“砰”的一声巨响。 一个菹菜坛子炸了。 霎时间,漫天酸味笼罩,人人尽捂着口鼻,或用力挥散那浓郁的叫嚣着往人身上每一处角落钻的酸味。 “酸死了酸死了!都闻到了吗,咱们长安城的虞部司,酸死了!啖狗屎穷措大,想要耶占崽田,明抢就是。明抢来钱多快啊,还安排什么官府文书?文书你倒是给啊,羞答答风月场的老客,非要装无辜儿郎入门头一回。不给就打,好酸好酸!” “狗鼠辈贪心不足,人家才十来岁啊,人家发现一个矿,是人家的运气,你们要是酸,赶紧吃口菹菜,把自己噎死。重新投胎来一回,你们也能发现它十个八个矿!” “来啊来啊,都来闻酸了,来啊来啊,都来看官府大郎君们欺负小娘子了!” …… 在虞部司外潜伏的原本准备上场的诸人面面相觑,众人心声:这人,到底谁啊?怎么抢了他们的活。驸马爷安排好的,由他们冲上去,择机叫骂。现在,还骂不骂? 骂。 赵端午用唇语说出了一个字,于是众人对视一眼,迅速散落在人群里,跟着一道叫骂。 一时间,叫骂声不绝于耳。 李星遥傻眼了。 她盯着正盯着跑出来看事态的虞部郎中的王道生,心中实在震惊。没看错的话,那酸酸的菹菜坛子,是王道生拿来的吧。 “都安静,安静!” 虞部郎中一个头两个大。眼角余光却瞥见,南衙禁军来了。心中一惊,果然看到,不远处,裴寂的马车紧赶慢赶而来。 赵端午立刻拉着李星遥缩在了某个角落里。 “二兄。” 李星遥心猛地一沉,裴寂来了,坏事了。 心头捏了一把汗,她两只手也不自觉攥紧了,定定地看着裴寂下了马车。裴寂黑脸,大斥:“袭击官府,煽动人心,胡言乱语,都给我拿下!” 禁军闻声而动,眼看着场面要乱起来了,不知是谁往裴寂身上砸了一颗臭鸡蛋。 裴寂大怒。 “所有人,笞三十!” “尚书令有律令到!”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李星遥慌忙偏过头。便见,李世民的人来了。 ----------------------- 作者有话说: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第58章 暴露 “尚书令律令:采矿为民生之计,文书应精简,便宜行事。原有文书者,不必反复多次核验,新办文书者,应办尽办,着令虞部司,即日了结。” 高士廉带着李世民之命,对着裴寂客气点点头。 裴寂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他能说什么?他什么也不能说!他是尚书省左仆射,可新的律令,是秦王令。 没听到高士廉说吗,尚书令有律令到。尚书令,那可是他的顶头上司。 他没法找顶头上司的麻烦,来传话的高士廉又是六部的人,他没法找茬,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既然尚书令发了话,那我等自是该遵从。虞部郎中,听到没,应办,尽办,还不快点,把文书发给大家?” 虞部郎中点头如捣蒜,心说,秦王的律令来的可真及时。再晚一步,只怕事情闹大了,场面越发难以控制了。 裴仆射,久居高位,不知人间疾苦,长安城里的百姓,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打人,只会激化矛盾。 还是秦王好,知分寸,也懂民间疾苦。不必反复核验,身为父母官,他们也轻松了许多。 “秦王所言极是,应办,尽办,今日,咱们就能拿到文书了。” “多谢秦王。” “多谢高侍郎。” 一场大乱就这样平息了,赵光禄的人默不作声退回自己该退回的地方。觑着人都消失的差不多了,赵端午终于放下一颗心。 李星遥看着矿工们拿到了文书,也放下了一颗心。 悄悄与赵端午往回去走,一边走,她一边好奇问:“高侍郎,就是秦王妃的舅舅高士廉吗?” “是他。” 赵端午回了一句,心里却有些紧张。高士廉是自己人,如今又任着吏部郎中,他来传达尚书令律令,合理,合情,纵然裴寂心里有气,可也挑不出来半点错。 只是,长孙无忌长相肖似高士廉,也不知阿遥看出来了没有。 偷偷看李星遥,发现她没反应,方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秦王是爱惜百姓之人,今日实在侥幸。二兄,等回头,我想再去庄严寺,给菩萨和佛祖们再供供果子供供花。” 李星遥问了一句没有再问,她不知这背后的弯弯绕绕,自是也不知,秦王的律令,并非偶然为之。 她只是觉得,自从去庄严寺拜完佛后,运气似乎格外好。棘手的事全部解决,危机瞬间扭转,讨厌的人,也没吃到好果子。 “不过,秦王今日送来这份律令,是不是得罪了裴仆射?” “是啊。” 赵端午有一下没一下的点头,心说,左右两个仆射,一个姓萧,一个姓裴,两个人心眼一个比一个小。二舅舅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人宣读律令,裴寂心里能舒坦,便有鬼了。 这老头,说不定又要去外祖父跟前嚼舌根。二舅舅,又有麻烦了。 唉! 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挪走沙堤的那日再狠一点。这样,雨水倒灌,裴宅被水淹,裴寂老头有的苦头吃了。 “唉。” 他又叹气,见李星遥没说话,似在想事情。虽知道她不知道秦王就是黎明,黎明就是二舅舅,却还是没忍住安慰了一句:“放心吧,秦王和你一样,是天命所庇佑之人。大唐的子民都知道,秦王一生,从无败绩。所以,他一定会安然无恙。大不了,咱们去庄严寺的时候,给他也祈一回福。” “二兄也要去庄严寺?” 李星遥有些惊讶。 赵端午点头,其实,若非情非得已,他并不想跑这一趟。可,法愿还在庄严寺里呢,他若不跟着去,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他怕是要以死谢罪了。 兄妹二人回了通济坊,稍作休息,又往终南山去了。赵光禄因有军务,早早去了军营。 刚到终南山,还没顾上喘口气,李星遥便迫不及待去看高炉和鼓风机了。 正看着,一个刚才才见过的人来了。 “王道生?” 赵端午不解。 李星遥这才想起,那会在虞部司门外,正是王道生摔了菹菜坛子又仗义执言。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大概猜出了对方的意图。 “李小娘子,赵小郎君。” 王道生笑眯眯的,脸上就差明晃晃刻上“我就是来挟恩图报的”几个字。 赵端午挑眉,心中诧异,他竟然知道,自己不姓李,而是姓赵。 “听说你们发现了铁矿,恭喜啊。不知你们可有需要,我愿帮你们出力,找……” “不需要。” 赵端午心中警惕,毫不犹豫回绝。 王道生眉头一拧,“不需要?” 眉头又上下挑了挑,“那什么,你们是不是,得赔我一个菹菜坛子?” “买给你就是。” 第104章 不是。 王道生再次挑眉,“一个菹菜坛子就把我打发了?那可是我花光了积蓄跑了多少个店铺才买来的坛子啊,那可是我亲手做的菹菜啊。还有,刚才是不是我先站出来,帮你们说话,所以群情才激愤的?也是不是我,站出来,才拖延了时间,等到秦王叫人来的?” “所以?” “所以,你们不得给我一个活。” “我们不需要人。” 赵端午还记得之前偷驴之事,心中实在不乐意。又想起,刚才确实是他帮了自家,便尽量耐着性子,道:“再说了,你又没有文书。” “采矿才要文书,我不采矿就是。” “不采矿你来矿上做什么?” “我可以帮你们冶铁。” “冶铁?” “冶铁?” 李星遥实在没忍住,出了声。她的惊讶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王道生有些不乐意了,道:“我不仅会冶铁,我还能做铁锅。” “铁锅?” 李星遥的脸上再度写满了惊讶。铁锅可不是这时代的主流,王道生可知道自己要的是…… “就那种圆的,半个瓜壳一样的,锅嘛。” 王道生一点也不稀奇,一点点说出锅的样子,还说:“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实际上手一试。这样吧,若是我冶炼出了铁,做出了铁锅,你们留我在矿上做活,如何?” 李星遥没出声。 一旁赵端午质疑:“你莫张口就来,你是晋阳王家的人,你怎会冶铁?” “我是晋阳王家的人,我就不能不会冶铁了吗?你都知道了,我不是个好人,怎么不知,我回王家之前,是在外头瞎混的?” 王道生丝毫不觉得掀自己的老底是多么的尴尬,他还撇了撇嘴,说:“晋阳王家的人也要讨生活,也得吃喝拉撒。那一坛子菹菜,可是我的饭,为了你们,我连糊口的东西都舍弃了,你们不留我,像话吗?” “你家王阿存,不是在左清道率府吗?你没饭吃怎么不去找他?” “我……你管我!” 王道生好像被人戳中了什么,瞬间跳起巴掌高。 他立刻破口大骂。 赵端午自然也不甘示弱。 眼看着二人要吵起来了,李星遥忙叫停,犹豫了一下,问:“你当真会冶铁?” “李小娘子,我都快要没饭吃了,至于骗你吗?” 王道生脸上很是有几分无奈,说到“骗你”二字,约莫是想起了先前自己不做人,卖了王阿存的驴的事,心中又有些发虚。 尬笑了两声,他道:“不让我冶铁,让我看守矿山也行。看守矿山,不需要文书吧?我看你们,应该还没找看矿的人吧。那就干脆别找了,我来帮你们看吧,你们看着给工钱,再管顿饭。” “你想得倒美。” 赵端午一脸无语,“矿还没开始采,哪里需要人看矿山。” “我不信你们没让人看着矿。” 王道生一脸你骗鬼呢的表情,还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可是铁矿啊。你们都舍得给工匠们高于市价两倍的工钱,又怎会不对矿上心?” 这话…… 李星遥倒是无法反驳。 矿,可是一棵金灿灿的摇钱树。纵然现在,摇钱树还没往下掉钱,可以防万一,家里人还是做好防备,警惕地守着这棵树。 自家阿耶这些日子几乎不眠不休,人定在此处。而黎阿叔,于阿叔他们几个,闲暇时也会帮忙过来守一守。 但,如此并非长久之计。 府兵随时会被朝廷征调,赵端午呢,又忙着砖窑的事,所以早晚有一日,她得找个正儿八经看矿的人。 原想着,从西市雇一个,可王道生说,他能看矿。 他…… 李星遥抬眼朝他看。看了好一会儿,心中还是不能下定决心。她暗忖,歹竹出好笋。这王道生怎么瞧着,和王阿存不像是一家人。 “若是你真能冶炼出铁,打出铁锅,我便留你在此处做活。” 思索了许久,她做出了回应。 王道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真的?” “真的。” 赵端午却不赞同,“阿遥,你当真要留下他?” “真金不怕火炼,他若有本事,留下他又何妨。” 李星遥示意赵端午放心,心中又想:铁锅这东西,是在宋代时才普及的。概因宋代时,冶铁技术飞速发展,铁产量大幅增加,因此铁锅才进入千家万户的厨房。 现在,没人会做铁锅。或者换句话说,没人能做出来真正的,能炒菜的铁锅。 王道生说他能,或许是谎言。 或许,是真的。 她摸不清他的底,只知,他曾在三教九流游走,后来认祖归宗回了王家,也不改一身市井之气,因此不受王家待见。 市井是容易出真正的匠人的地方,若是,王道生真的会冶铁造铁锅呢。若是,他是系统送来的呢。就像,暴走解锁任务的那次,系统将灵鹊和赵临汾几个支走了一样。 不肯错过任何可能的机会,因此她选择,相信王道生一回。就当,赌一把了。 * 通济坊里,李愿娘和黎明姐弟两个在檐下说着话。黎明不忘逗逗兔子,一边逗,一边听得李愿娘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又不是你家二郎,不要。” 黎明很不在意地摆手。做好事不留名,他虽然不得不留了名,可旁的,实在不必了。 “谁说你不是我家二郎?我家有两个二郎。” 李愿娘纠正他话里的错误。 于是,他改口:“好吧,我想要一口铁锅。阿姊,等阿遥冶炼出来铁,叫她给我也打一口。” 铁锅啊。 李愿娘咂舌,成不成的,她也不知道。不过,“你放心,若是成了,我一定让她给你打一口。” 说到留铁锅,又想起,“你打算同阿耶说,城墙改砖砌一事了?” “嗯。” 黎明摸一把兔子毛,起了身。 “可此时,不是最好的机会啊。” 李愿娘略有些不赞同,“买砖,到底要花钱,再便宜,也得花钱。长安城这么大,若把城墙全换成砖,怕是要花不少钱。我知道你定然有其他想法。说吧,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我若说,我打算建言,精简各部人力,砍掉那些没用的官职,阿姊是不是会说,干得漂亮?” “净会胡说。” 李愿娘瞪他一眼。 话锋一转,“的确干得漂亮。” “我就说吧。” 黎明大笑,像是早知道,她会这样说一样。 “有官就有俸,有些官职实在没有必要。好比刺史,天下间,竟有如此多的刺史。阿姊,你说,有必要吗?” “没必要是没必要,可。” 李愿娘有些感叹,刺史多,多如过江之鲫。私下里,赵光禄曾与她说,大唐的刺史已经和土门塘里的鱼一样,不值钱喽。 话虽难听,但,却是事实。冗官之弊,的确应该革除,但,断不是此时。毕竟那些没什么用的官,都是阿耶李渊点的。 老朋友们,授予官职。新来降的,授予官职。降将的部下,也授予官职。部下的部下,还授予官职。如此,天底下的官,怎么可能不会越来越多? 但此时,若提出裁减官职,精简人力,阿耶李渊,定然面子上挂不住。此外,似裴寂等人,切切实实享受了授官的好处,又怎会愿意,将已经吃下去的好处吐出来? 再者,“你如今被人盯着,每一步,都得慎之又慎。你。” 犹豫了一下,李愿娘想说,你要不等一等吧。总归,按阿遥所说,有一日,你会登顶帝位,到时候,以圣人之名再行变革之举,阻力会小的多。 可知道说出来,不合适,又咽了回去。 “裴寂主持尚书省的工作,说一句得心应手也不为过。你一向顾不上管这些事,如今掺和进去,裴寂,甚至萧瑀他们,心中怕是会多想。” “难道就因为他们会多想,该说的话就不说了,该做的事也不做了吗?长安城里,可不是只有他们这些仆射。大唐没了仆射,照样转,可没了百姓,没了民之支持,举步维艰。” 黎明面上依然是松散样子,可眼神却极坚定。 李愿娘知道,他一贯是心性坚定之人,既然有了目标,那便一定会去做。便也不再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便,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裴寂要是使绊子,我派另一个二郎出马,一定帮你出气。” “阿姊不是已经帮我出过气了吗?” 黎明意有所指。 李愿娘笑道:“就知道你也是故意的。” 故意不早在事情刚发生时,就下发律令,命裴寂收回乱七八糟的决策。等到今日事情兜不住了,群情激愤时,才让高士廉去虞部司宣扬律令。 这便是,有意打裴寂的脸,给他一个教训。 第105章 只是,裴寂未必肯就此罢休,“别忘了,他可是咱们阿耶的老朋友。” “老朋友如何,新朋友又如何。我既是尚书令,否决他们的否决,不是很正常吗?” 黎明不置可否。 裴寂总揽尚书省的大事小事,可大事小事全部一团糟。他故意让人等到如今事情又一团糟时才出面,就是为了,警告裴寂。 之后的事,他能预想到,但,那又如何?他敢做就敢当,无惧任何人指摘。 当天下午,李渊果然有召,让他入宫。 …… 焦煤初次试炼,获得了成功。李星遥高兴的同时又有些可惜,炼焦过程中,有好多衍生物。可惜暂时无法收集,便准备日后时机成熟,再徐徐图之。 “芟草、蒿草、松柏柴、羊屎、麻枯,都能拿来当柴烧,以前烧砖,多是用这些。有了煤,又改成了煤。可烧砖时,没这么多复杂的步骤,怎么到了冶铁时,又多出这么些步骤?” 赵光禄是有些感慨的。 感慨完,又说:“以前在外行军时,炙野猪野鸡肉,用木炭、竹、草、麻菱,炙出来的肉味,都不一样。煤,我总觉得,是臭的。可这会再闻,倒是不臭了。” 李星遥道:“但愿此次冶铁,不会叫我们失望。” 炼焦,是必须的步骤。为了让家里人尽快接受,她把一切推给了“鬼”。说是,“鬼”的指引。家里人果然接受良好,眼下,高炉也快完工了,矿工们,也随时可以到位,准备工作已经到位,是时候正式开始采矿了。 想到采矿,又有些郁闷。 火药这时候还没有被发明出来,要想快速爆破,怕是不能。只能暂时先采用常规的浇爆法,并用工具和人力,来开采了。 人力,该花的钱已经花出去了,至于工具,还得买买买。 这都是钱啊! 一时间,又心疼起自己的小金库来。 “对了,阿耶,明日我想再去一趟萧家。” “萧家?萧仆射家?” 赵光禄有些意外。 李星遥点头,“听说萧家大郎有位朋友,专做石灰石生意。我想托萧仆射牵线,与人采买些石灰石。” “那,便去吧。” 赵光禄虽不知道,要石灰石干嘛,但,对女儿的决定,一向无条件支持。知道她不会乱来,便一口应下了。 只是,他是万不能在萧瑀跟前露面的。 正琢磨着,找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翌日,军中就有召。没办法,他只得既庆幸又不太放心地走了。人虽走了,却不忘交代赵端午:“你想个办法,和阿遥一起去。” 赵端午也琢磨,这怎么一起去?一起去,两个人可不能同时在萧瑀面前出现。 也发愁着。 结果,当天砖窑又出了事,于是,他往砖窑去,一时间被拖住了脚。 李星遥只好自己一个人去萧家。 好在,萧家她已经去过很多次,有阿花驮着,她很快就到了。可,刚被人领着进了萧家门,才走了没几步,就听得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 “阿耶,阿耶!求求你,让我回来吧,我不想在寺里了,不想再当尼姑了!” 有人着素衣,头上带幂篱。 虽看不见脸,可这个声音…… 李星遥总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仔细回忆,好像…… 寺里,尼姑,这声音,分明是法愿的! “阿耶,你见我一面好不好?阿耶,求你,你见我一面!” 法愿的声音有些嘶哑,给人的感觉,似是走到了绝路。 李星遥身子一僵,脚下步子彻底顿住。 阿耶? 阿耶是谁?难不成,是萧瑀? 可萧瑀,不,不对,赵端午曾与她说过,萧瑀有三个女儿,除了最小的女儿还在襁褓,余下萧家大娘子和二娘子都在寺庙里出家。 这话,在王蔷冒充萧家娘子时,她也说过。 萧家娘子。 萧瑀信佛。 萧。 一颗心怦怦怦怦直跳,莫名的,她背上竟然出了一层薄汗。萧家中堂,有人匆匆跑出来,将法愿弄走了。 那个人,是萧家的管事,在萧瑀面前,极为得脸。 怀着复杂的心情,她被人带到了萧瑀跟前。萧瑀却跟没事人一样,面上无愠色,眼里,也无异样。 问清他的来意,萧瑀也没拒绝,他把萧家大郎叫到跟前,正事说毕,又随口问了几句铁矿的事,李星遥皆一一答了。 …… 从屋子里出来后,李星遥整理了一下思绪,算了算萧家大郎答应好的给回应的日期。耳边不知什么鸟叫了一声,她抬眼看去,方觉,已经不知不觉到晌午了。 便着急回去。 可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刚才所见,脚下的步子就慢下来了。 “李小娘子?” 萧家送客的人不明就里,问了一句。 她犹豫了一下,偏过头,问:“这位娘子,敢问府上四郎名讳?” “四郎?” 那送客娘子有些惊讶,虽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但,知道她是城南通济坊鼎鼎有名的李小娘子,也知,自家仆射看中她,想着,四郎名讳又不是什么讳莫如深不能说的秘密,便大方道:“家中四郎名唤义明。” 义明。 萧义明。 李星遥耳朵嗡了一下。 脑子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置身何处。 第59章 铁锅 回去的路上,李星遥一直在想萧义明的事。萧义明,萧四郎两个称呼交替在她脑海里出现。她回想过去种种,终于在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里发现了蛛丝马迹。 萧义明说,他家有一个水碓。水碓原是有钱有权者才能拥有的,萧家收粪起家,家中资产不薄。那时候听闻他家有水碓,只觉实力雄厚。 但现在想来,长安城里,权贵如云,先头有平阳公主和胜业寺水碓之争,仅仅有钱者,便能轻轻松松拥有一个水碓吗? 再者,她得了李渊赏赐那回,去萧家领赏。正发愁该如何把赏赐领回来,萧义明就突然带着驴出现了。 虽当时他说,是赵端午告诉了他内情。可现在想来,或许真相并非如此。 还有,赢得榨油机比赛的那回,有熟人找来,萧义明匆匆离开。那日,他应该是怕被熟人揭破身份,所以才找借口离开的吧。 萧义明。 义明。 谁能想到,萧家的四郎,名字不从兄长们,却是单独命了名。 她未打听过萧瑀家的事,但因时常往来,此次又需要萧家大郎从中穿线,助她从旁人手中买下石灰石,她便知道了,萧家大郎,名唤萧锐。 虽不知萧家剩下的子女名字如何,却隐约听过萧家二郎的名字,记得,是和大郎一样,单字,从金字旁。 她以为,萧家的郎君们,都是单名,从金字旁。却没想到,萧义明的名字,竟和兄长们的完全没有联系。 是义必明,将无所惑。 义明二字,出自《楞严经》,而萧瑀,最是笃信痴迷佛法。 是她疏忽了。 要和赵端午说吗?她有些犹豫。 这么久以来,冷眼看着,萧义明便是赵端午最好的朋友,而赵端午,似乎也是萧义明最好的朋友。他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这友情,或许与身份无关。 可萧义明隐瞒身份,迟迟不肯表露,约莫是,心中有顾忌。他怕,泄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就会失去最好的朋友? 说。 不说。 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她决定,还是先不说了。 回到通济坊,倒也没表现出异样来。赵端午不知道萧家发生的事,待问了买石灰石一事可有戏,得了肯定答案后,方放下一颗心。 “姓王的催了许久,我跟他说别急,他说他要饿死在长安了。” 又问:“阿遥,采矿工们也来问了,问咱们什么时候开始采矿?” “明日。” 李星遥回应。 翌日,矿工们果然齐齐聚集终南山下。采矿,非一锤子下去就能采出来的活。这是个麻烦活,也是个脏活,需要时间和耐心的累活。 好在李星遥有挖煤的经验,又兼前期疯狂补课,恶补了系统给的指引,不至于在现场两眼一抹黑。 等啊等,终于,这日,第一车铁矿石被采了出来。 李星遥看着那铁矿石,心里别提有多激动了。有了铁矿石,生铁还远吗?熟铁还远吗?铁锅,还远吗? 正疯狂幻想着花样百出的炒菜,“姓王的”如同幽灵一样冒出来了。 王道生看着那高过人头的高炉,啧啧啧啧。啧完了,难得没有嘴臭说什么。破天荒头一回,他脸上写了“谦虚”两个字。 “这炉子和我以前用过的,好像有点不一样。不过,你是主家,你说用什么就用什么。但还是先说好,我以前是用炭来当燃料的。硬木闷烧成炭后,最好用。既然现在有了煤,那正好,不用白不用。你要生铁锅还是熟铁锅,快点选。” 第106章 李星遥被他煞有介事的样子“唬”到了,心说,难不成这次自己押宝还押对了? “算了,我自己去曲池坊取煤吧。要多少,我自己能掌握。” 王道生好没耐心,不等她回答便又说了。 李星遥自然不会阻拦,“行,我先要生铁锅。” 两个人说好,王道生便当真去曲池坊要了煤,回来后又略生疏地用高炉炼起了铁。 赵端午原本不当回事,见此,也被震惊到了。 “人不可貌相,赖皮脸原来是我错看?” 赵端午暗自嘀咕。 到了铁水正式从高炉底部流出来这日,王道生恨不得敲锣打鼓,让所有人知道,他成功了! 可怕最后结果打脸,也知道铁锅是个稀罕东西,他生生忍住,只对着赵端午放话:“赵小郎君,你等着吧。” 赵端午说:“我还真等着呢。” 生铁流动性好,适合浇筑成型。王道生将铁水浇筑在早已准备好的砂型里。等待时间冷却后,再脱模成型。 一口铁锅便这么成型了。 只是脱模后的铁锅并不是就能用的铁锅,脱模后还需要打磨抛光。 李星遥得了消息,期待与好奇之下,急忙赶往终南山。灵鹊得到消息,闹着要同去,于是两个人一起去。 结果临走时,黎明带着常开怀来了。 赵光禄正好无事,叫上李愿娘,李愿娘提前休假,也跟着一起去。 队伍就这么莫名壮大了。 当看到一串串好像被绳子串起来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王道生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一口铁锅,至于吗?” 还真至于。 不管是黎明夫妻俩,还是赵光禄夫妻俩,都对所谓的铁锅充满了期待。从无到有,谁不稀奇? 众人翘首以盼,王道生立刻开始拿乔:“不是嫌我大放厥词吗?我现在就让你们知道,谁才是打铁的祖师爷!” “祖师爷,这锅真的能用吗?” 灵鹊毕竟没用过铁锅,有些好奇。 王道生心塞,见大家都不想听废话,只得道:“还差最后一步,喽,这里可以安一个木头手柄。” “我来吧。” 赵光禄迫不及待。拿过木头手柄,“阿遥,今晚咱们就开锅,我去找牛粪,回头……” 咔嚓! 赵光禄话音止住。 低头看铁锅。 咦?怎么回事? 铁锅裂了? “裂……了?” 灵鹊大失所望,同时大受打击。 “裂了?裂了??” 王道生呆滞一瞬,眼珠子都快怄出来了,他气急败坏去挤铁锅的裂缝,“你用那么大劲干什么?这是铁锅,不是你战场上的敌人人头!” “我没用劲啊。” 赵光禄一脸你这铁锅行不行啊,不行别怪我的无语表情。 王道生还想再说,黎明已经出了声:“是没用劲。” “对啊,我没用劲。” 赵光禄也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以前我又不是没打过铁锅,一样的流程,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经手的,以前没裂,怎么这次就裂了?” “你加石灰石了吗?” 李星遥打断了王道生的话,高炉和鼓风机都是按照系统指引建的,一应材料都是安排好的,流程也没问题,王道生既然有经验,正常来说,不会有问题。 赵光禄没用劲,那就说明,铁锅本身容易碎。易碎,太脆,里头……有硫? “加了加了。” 王道生不耐烦回应。 “那煤呢,用了吗?” “用了,我全用的煤,没用炭。” 王道生更不耐烦了,开玩笑,自己的手艺遭到了质疑,这换谁谁不气,“我跟你说,问题肯定出在你这煤上面,我以前用炭,屁事都没有,这次用了煤,锅就裂了,肯定是煤的问题。” “你用的是筐子里的煤,还是堆起来的煤。” “筐子里的啊。” 王道生理所当然,“那个离我最近,我又不傻,当然拿最近的了。” 原来如此。 李星遥松一口气,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行。 筐子里的煤是采出来的原煤,堆起来的是炼焦好的焦炭。原煤里硫含量太高,炼铁过程中进入高炉,导致生铁里硫含量过高。 “果然,焦炭就是比煤好用,阿遥你那个……” 赵光禄也反应过来了,险些脱口而出,你那个鬼果然有两把刷子。话到嘴边,好像被李愿娘踢了一下,赶紧咽下,改口:“还好你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焦炭?什么焦炭?” 王道生听不懂。 黎明道:“阿遥,等重新用焦炭炼出来铁,我也要一口铁锅。大小就比着你这次的来,抛光打磨嘛,我自己来。” …… 有了头一次的经验教训,到第二次重新炼铁的时候,李星遥亲自盯着王道生拿了焦炭作燃料。这一次,铁锅成型,赵光禄亲自在跟前,亲自动手打磨抛光,之后,又亲自安上了木头手柄。 这一次,无事发生。 赵光禄掂起铁锅,别提有多兴奋了。 “嚯,有点分量。” 他没忍住拿着铁锅在空中嚯嚯嚯舞了两下。 动作过于豪放,让王道生有些心慌。 王道生正想叫停,灵鹊已经天马行空开始联想:“这铁锅好像能盖在头上,要是下雨了,咱们是不是还能拿来遮雨?” “可以。” 他阿耶黎明很认真回答了,还说:“若是有人偷袭,还能拿来防守呢。” 李星遥听笑了,当场提议,等铁锅开锅了,去自家吃饭。 一锤定音。 将铁锅扛回家后,赵光禄便要去找牛粪,“以前我见人用铁釜炒药材,先把牛粪和水搅和在一起,糊在铁釜里,再把铁釜放在火上烤,烤完,铁釜就能用了。” 同理,铁锅开锅前也可以糊上牛粪,牛粪还不好找?路上多的是。 见赵光禄行动迅速,李星遥赶紧把人叫住:“阿耶,猪皮可以拿来开锅。” 赵光禄想了想,“那还是猪皮吧。” 便打发赵端午去买了猪肉。 李星遥掌勺,打算做茭白肉丝、油焖春笋、芋头烧鸡、蕨菜炒腊肉、豆豉烧鱼、韭菜炒鸡蛋、素炒芹菜,另外,还有一盘素炒葵菜。 芋头是地里的芋头,鸡是黎明拎来,黎明当场现杀的。 腊肉和鱼,一样是家里本来就有的,另一样,是赵端午在土门塘打的。 至于蕨菜,韭菜,前者是常开怀在黎家附近采的,后者是李星遥家中的。而芹菜,其实是水芹。长在水边,一割便是一大把。 其他菜都好说,唯有蕨菜,处理不好便有股苦味。还好常开怀送来的早,前两日得了蕨菜,李星遥就放开水里焯过,撕开后又放在水了泡了一天。因此正式用时,倒还好。 赵端午烧火。 其他人先前帮着摘了菜又洗了菜,忙完一切,纷纷围在了庖厨里。 被六双眼睛围观着,李星遥突然觉得压力有点大。 “没事没事,你做你的,我们就在旁边随便看看。” 常开怀贴心的安抚了一句。 不说还好,一说,李星遥压力更大了。 硬着头皮舀了一勺猪油放在锅里,猪油渐渐化开。猪油是之前买了猪板油炼的,其实更适合炒素菜。炒荤菜,也没有其他适合的油,也只能先用猪油。 先炒的是茭白肉丝。 茭白切了丝,和肉丝分开放。炒之前,肉丝已经稍稍腌过。有的人爱吃一口鲜,不用调料腌。但吃了这么久蒸的煮的炖的,李星遥嘴里没味。 如今调料也有限,腌也是稍微有点味。肉丝先下锅,遇到铁锅释放的热,很快软绵绵的肉就变成了硬挺的肉。 肉变色很快,李星遥用勺子翻炒,不由得想到两个问题。 她好像还得让王道生帮着打一把铲子。勺子用起来,不太方便。不锈钢铲,最实用,还是得炼钢啊。 此外,中式炒菜,不可能没有油烟。家里的烟道,也得改进改进了。 chuachuachua…… 勺子翻动的声音格外清晰,围观的几人看激动了。 黎明率先出声:“下一个菜,我来!” 赵光禄不甘落后,“第三个,我来!” 李愿娘和常开怀对视一眼,同时出声:“第四个。” 二人再度对视。 “我先。” 最终常开怀抢答,于是她定下了第四个菜的名额。 赵端午看得激动了,脖子伸的老长,眼睛也像粘在铁锅上面,“铁锅炒菜就是快,菜变色好快!你们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不,焦香了吗?” “闻到了!” 灵鹊猛吸一大口。 李星遥心中憋笑,吸的,应该是锅气吧。炒菜风味之所以远胜蒸菜,概因炒菜时触发美拉德反应。 第107章 好香! 她也猛吸一大口。 又惦记,之后还是得再打一口熟铁锅。生铁锅储热久,适合炖,煮,煎,炸。熟铁锅导热更快,中式爆炒也更适合熟铁锅。 现在,因为着急使用,她先要了生铁锅,但,有条件了,熟铁锅为什么不要呢? 生的熟的,她都要! …… 菜上桌了,都是自己人,没有分餐,众人把菜摆在一张临时搭建的桌子上。 毕竟是自己做的菜,每个人都多了几分期待和垂涎。黎明先道:“阿遥,今日我们一家有口福了。这样吧,要不你们别请冶铁的人了,我来帮你们冶铁打锅,就当这顿饭的回报?” “那敢情好啊。” 赵光禄当这句话是玩笑,笑着应了。 黎明便没说什么,只后知后觉想起来,“阿遥,你驾轻就熟的样子,可比长安城里食店的厨子还要老道。” “铁锅热得快,若不翻炒快一点,我怕菜焦了。” 李星遥连忙给自己找理由。 好在黎明也没多问,腹内馋虫早已勾起,菜上面还冒着丝丝热气。有的菜李星遥额外加了蒜爆香,天光映衬下,菜上面裹着的油在泛着光。 咕噜。 灵鹊的肚子叫了一下。 众人笑开。 正式动筷子,灵鹊先夹茭白。 “哇!我宣布,我再也不爱吃蒸出来的软塌塌水叽叽的菜了。我爱炒菜!我要铁锅!” 赵端午夹一筷子腊肉。 “腊肉的油好像被煸出来了,要是裹着胡饼吃,胡饼岂不是也渗了油,更好吃?” “芋头入味了,很绵软!” “别的不说,先说颜色,炒菜的颜色就是亮丽。” “鸡蛋也吸油了。” “香味还是很浓!” …… 一顿饭,吃到最后,风卷残云,彻底贯彻了什么叫做光盘行动。 李星遥惦记着熟铁锅和铲子的事,又去找了王道生。王道生果然是老手,她还没说到钢铲,才说到自己想要一个兼具硬度与韧性的铲子,王道生就了然于胸。 “钢铲嘛,很难吗?” 李星遥:啊? 难道不难吗? 是钢啊,钢啊,在这时代,钢很好炼吗? “钢有什么难的?等着吧。” 王道生打了保票。 没多久,黎明也上了终南山。见到黎明,王道生有些紧张,他以为,是来跟他抢饭碗的。 李星遥道:“黎阿叔是来打自家的铁锅的。” 又说:“放心吧,我已经决定留下你了。” 王道生这才放下戒心。 而与此同时,于恭,柴玄龄几个也不知打哪得了消息,纷纷找上了赵光禄。 于恭:“老柴啊,给我也打口锅呗。” 赵光禄:呵呵。 “我姓赵不姓柴,你又叫错了,你往后排排吧。” 于恭:…… 柴玄龄马上笑眯眯顶上:“老赵啊,大王第一个,那我就排第二个吧。” 常无忌:“第三。” 杜如晦:“第四。” 于恭只能当第五。 黎道玄不做饭,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他还没找到赵光禄,赵光禄已经截住他,也不说话,只是笑。 意思很明白了:他们都买了,你好意思不买吗? 黎道玄当然不好意思,于是顺理成章成为第六个要锅的。 王道生打了保票,果然没多久就把熟铁锅打出来了。李星遥掂了一下,的确比之前的生铁锅轻便不少。 有了熟铁锅,下一个便是钢铲了。 她观察王道生手法,用的竟是……灌钢法! 王道生将熟铁条弯曲盘绕后,中间放入生铁块,放入高炉,用泥巴封住炉口后鼓风加热。 里头的情况,李星遥看不到。但她知道,生铁熔点低,会先熔化,生铁中的碳含量高,碳会一点点渗进熟铁中。 待铁取出来反复锻打后,便能成为钢。这是先前就有记载的法子,只是记载并不多。宋代之后,关于灌钢法的记载才多起来。 王道生果然有两把刷子。 试验大获成功,李星遥这才认真思索起之后的事来。这么大的铁矿,才开采就遇到朝廷的阻碍。朝廷垂涎铁,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先说如今,银,铜,铁,锡,以十分为率,官取三分。朝堂允许用实物来缴纳矿税,也就是说,开采的铁矿,产出的实物,百分之三十充作税交给官府,余下百分之七十,才由她自行处置。若自行处置部分对外交易,再额外给付交易税。 当然,交易税远比矿税要低得多。 这百分之七十该如何安排,她得好好想一想。 和煤不同,煤没有被严格管控,除却和平阳公主分成,剩下的除了交税,都充作燃料使用。 一个砖窑,再加眼下的一个铁矿,这两样上用量极大,所以煤没有对外售卖。当然,蜂窝煤只是一个小插曲。 但铁却不同。 生铁也好,熟铁也罢,亦或者是现在新冶炼出来的钢,她暂时没有其他用途。所以与其留着,还不如…… 她想卖铁锅。 这个念头一旦在脑海里生根,就再也无法拔除。可又和砖不同,砖自产自销,要砖的直接去砖窑买,而通常来说,能买得起砖的人,不会只要一点砖。大批量的买卖,自产自销是划算的。 可铁锅呢……造一座房子,需要成千上万块砖,可一户人家里,通常只需要一口铁锅。卖给散户,还是开个铺子的好。 东市?西市? 两个市场在脑海里一一晃过,最终她将目光定格在了西市。 买铺子又是一件麻烦事,得先和赵光禄他们商量。 心念即动,她回过头便和家里几个人说了。 赵端午第一个表示赞同。 李愿娘提出异议:“先不说买铺子不是说到就能立刻办到的事,就说,铺子买了,怎么保证把东西卖出去?再者,谁来负责这个铺子?” 赵光禄也提出异议:“既然要卖铁锅,那是不是还得分生铁锅,熟铁锅?都卖了铁锅,那是不是还得配套卖铲子?” 李星遥拿回的钢铲子十分好用,配套熟铁锅,正是绝配。 李星遥道:“生铁锅和熟铁锅耗费的工艺和精力不一样,二者用途也有差异,自然可以两者都卖。铲子已经做出来了,既然好用,自然也配套卖。” “至于阿娘说的怎么保证把东西卖出去,我想过了,东西好,人家自然上门买。怎么让人知道东西好,我也有了打算。谁负责,这点嘛……” “阿娘,你有没有想过,从平阳公主府辞工,日后就在铺子里看管铺子?” 平阳公主愕然,“你想让我看铺子?” 这难度可有点大了。 “公主府挺好的,这……你突然这么说,这一时半会的,我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你。” “阿娘不用现在就回答,日后再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李星遥也不着急,她知道李愿娘舍不得,可,如今家里和以前不一样了,总不可能一辈子在平阳公主府做活吧? 再说了,平阳公主府,也不知还有没有一辈子。 这些话她暂时咽下没说,私下里却开始留意起空缺铺子的事。 ----------------------- 作者有话说:关于矿产税,我查了下,唐代历史上,大部分时间,矿山(主要针对银,铜,铁,锡,这些可以铸币,造兵器)都由国家垄断,官采,官收,官铸。开采矿山的劳动者劳动即服役。但在特殊历史时期,比如唐德宗时期,在某些地方放开限制,允许民间开采。“依建中元年九月敕,以十分为率,官取二分,其八分许坑户自便货卖”。当时已经是安史之乱之后了,对比并综合考量下来,也为了后文行文,在这里,我把矿税定为“官收三分”。 第60章 西市 赵端午先头以为,开铺子只是一时脑热,过段时间就忘了。哪里想到,李星遥是认真的。李星遥抽空去了趟西市,打听到了买铺子的流程。 “小娘子莫非要买铺子?咱们西市的铺子,最是紧俏。租和买,都得快点下手,不然隔天就被别人抢了。” “良人才能租和买铺子,在西市开店,就要被纳入市籍了。以后就是商籍了,要想好啊。” “市署管着铺子里的事,开铺子,得向市署申请,市署同意了,你这铺子才能开得起来。” “哦,你还得加入行会,有行首带着,在这西市里,才好畅通无阻。拜山头,不能少,先去认识你要加入的行会的行首吧。” “对了,小娘子,你打算卖什么?” …… 通过各人的只言片语,李星遥基本了解了开铺子的步骤。心里面有点凉,那股热切一时间冷了不少。 钱好说,开铺子的本金她有,市署那边,按规矩办事,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第108章 只是,纳入市籍,没了农籍,不知家里可愿意?重农抑商,小农经济时代,农籍可比商籍宝贵的多。 不过,这两种籍贯对她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科举制,能追溯到南北朝,入了商籍,商人后代无法科举。可她又不用参加科举。她的后代……关于后代,这是个遥远的问题,暂时不用考虑。 难点就在行会了,西市之前没有人卖铁锅,她能加入什么行会呢? “铁行。” 回到曲池坊,赵端午知晓她做了什么,斩钉截铁回答了她的疑问。 赵端午又说:“卖锄头,铁锹,凿子,斧头,刀,铁鏊的,都加入了铁行。铁锅是用铁做的,没有选择,只能加入铁行。” “那照这个意思,我得先去拜会铁行的行首。二兄,你知道铁行的行首是谁吗?” “行首啊?” 赵端午还真知道,那行首是陈叔达的亲戚。一个络腮胡子的彪悍大汉。 “不知道啊。” 他回李星遥。 李星遥本也没指望他回答,“加入行会,是后头的事。眼下我愁的是,阿耶阿娘他们,不知会不会松口。” 当然不会松口。 赵端午心说,去西市,万一被熟人认出来了怎么办,所以在西市开铺子这事,没戏。 但他没和李星遥说。 李星遥果然去找了赵光禄和李愿娘。 赵光禄和李愿娘私下里已经商量好了,去西市抛头露面,风险太大,一个不慎暴露真相,到时候追悔莫及。 两口子达成一致,绝对不同意。 但他们自然不能和李星遥说自己不乐意。 待李星遥找来,一个说:“阿遥,我想了想,觉得不开铺子反而省事。你想啊,西市,那已经在长安城西北边了。咱们家在城东南,一来一去,也麻烦。砖头都能让人上门预定,铁锅也一样。” 另一个说:“阿遥你有这个想法,未尝不可。其实你阿耶说的也有道理,铁锅可以自己造,自己在原地卖。咱们不一定只零零散散卖,可以一次卖许多,精明的商人完全可以多买零卖。” “可,阿娘,能直接卖给个人,为何要通过别人?这样的话,利润会少许多。” 李星遥还想争取。若直接卖给中间商,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有可能,自己把差价赚了,岂不是更好? 最终李愿娘也没一口回绝,只道:“那先去试着找找看,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铺子吧。” 李星遥得了活话,立刻拉着赵端午又跑西市去了。 李愿娘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叹气,“这一次,怕是要让她失望了。” 为了让事情万无一失,他们自然得动点手脚。阿遥此去找铺子,压根不会找到合适的铺子。这第一步就出问题,但愿她知难而退。 李星遥到了西市。 这一次目的明确,往卖铁制品的区域去。同类商品集中在一个区域,找起来不难。但问题在于,没有空出来的铺子。 李星遥有些失望。 与人打听,对方道:“谁家里不用铁工具啊?咱们这些铺子都开了好些年,没人转让。小娘子,劝你放弃吧。” 无奈之下,李星遥只得托人留意铺子转让消息。当然,给了对方好处。 但,接下来时日,并没有好消息传来。 李愿娘闻讯,倒是松了一口气。 可她没想到,她这口气,松的太早了! 王珪的人正好在西市溜达,看到李星遥与人打听铺子转让消息,扭过头就告诉了王珪。王珪一琢磨,立刻去找了李建成。 李建成道:“她想找铺子,这个容易,送她一个铺子不就行了?这事,不用来问我。” 又想起,“她想卖什么?” “李小娘子当时在铁行与人询问。” 那就是卖铁制品了。 “她要卖铁锄头?” 李建成到底不知终南山的动静,也不知道,王道生已经打出了铁锅和钢铲。他其实往终南山派了人,但动静不好太大,对方打铁又是背着人。 王道生生怕别人偷师自己的技艺,藏得不可谓不深。 王珪也没多说,得了李建成授意,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便说起了别的:“听说秦王和圣人提了裁减多余胥吏,圣人没反对?” 李建成点头,面色说不上难看还是好看。 魏徴道:“秦王与裴寂此次将龃龉放在了明面上。裴寂此人心性,大家都明白。我看此次不如借他的嘴,谋一样功。” “你想让裴寂出面,劝圣人修建长安城的城墙?” 王珪闻弦歌而知雅意,看了魏徴一眼。 魏徴笑笑,“长安今年天气反常,四五月怕是有暴雨。去岁城墙和民居便多有倒塌,今年形势怕是更不容乐观。未雨绸缪,到时候暴雨来临,城墙未塌,自是大王之功。此外,修城墙便要买砖,国家工事,非同小可,相信李小娘子不会拒绝。” “一石二鸟。不,魏洗马,你此计可谓一石三鸟啊。” 王珪摸着胡子,面带赞同。 李建成没急着回应,他反复琢磨,修城墙这事,阿耶李渊是不大乐意的。自己嘛,也无所谓,修不修的,都行。但,若是能为自己谋来功绩,那么未尝不能修。 裴寂这个老家伙,私心重,可,在阿耶跟前却是极得脸的。先前,因矿工围堵虞部司之事,阿耶面上有些挂不住。 虽斥了秦王,却又同意裁减胥吏,此为安抚。 秦王之意,裁减胥吏为一。省出来的俸禄和其余花销,可以用来修筑城墙,此为其二。 若是自己抢先一步,提出修筑城墙一事,既能报了之前秦王先自己一步,雪中送炭,解了李小娘子之难的气愤,还能示好李小娘子,同时,也能对着裴寂示好。 待城墙修好,暴雨来时,别处内涝塌陷,城墙无事,自己自有功劳会被百姓和阿耶记住。 的确是好计谋。 “但,若是全部换成砖墙,只怕,劳民伤财。不若,先同阿耶提,修最要紧的部分吧。” 心中有了决断,李建成俨然十拿九稳姿态。如何说动裴寂,他不担心。挣好名声的事,他在乎,裴寂可比他还要在乎。 * 东宫透了点意思下去,上至西市市令,下至铁行的行首,都领会了其意。 李星遥又往西市去,这一次,有空缺的铺子了。 还是先前帮李星遥留意消息那人,那人是铁锹铺的,“李小娘子,有空出来的铺子了。位置好,价格非常合适,你来的正正好,铺子昨天才空出来的,我同人家说,有人要定,让他给你留着,快去看看吧。” 说罢就领着李星遥往那铺子去。 那铺子的原主不在,里头只有一个小伙计在打扫。说是打扫,其实并无什么脏东西。 李星遥心中本有十分高兴,当看到屋子里的情景时,十分高兴便只剩了几分。心中有些疑惑,面上却不显。 “铺子是昨天才空出来的?之前怎么没听到动静?” 她随口问铁锹铺那人,又留意铺子里的伙计,伙计却瞪了她一眼,似乎对她有些愤恨。 那人道:“之前确实没听说要搬走,可能家里出了事,临时决定的吧。总之,铺子卖的急,李小娘子,你可得把握好机会,不然定被别人抢了去。后头还有人排队呢,今早就有人来问了。” 李星遥点头,回说:“我本没报希望,所以出来时没带钱,待我回去取了钱,与我家人一道来。” “没事,先同他们说一声,钱之后再补也行。” 那人倒是十足热心。 话音落,见李星遥不答,忙挠头,改口:“那你尽快回去取钱,我再帮你留意。” “好。” 李星遥应下。 急急忙忙往回去走,走到离西市很远的地方,才渐渐放慢速度。 心里头那股怪异感更甚了。 这段时间她来西市来得勤,一直没有铺子空出来,怎么突然就有铺子空出来了?而且,铺子空出来,东西那般多,收拾起来少说也要数日。可,就这么寥寥两三日,东西就搬空了? 再有那伙计,看她的眼神,不会错的,就是愤恨。就像是,她抢了这个铺子一样。 可她压根还没张口。 回到家,她与家里人商量。李愿娘和赵光禄同步得了消息,知道是李建成授意。 李愿娘实在无语,当场就斥:“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看把他能的。这铺子,烫手!” 又对赵光禄说:“他让人腾出的铺子,我倒不好做什么。但只要让阿遥知道这个铺子的来处,她自己便会不要。” 夫妻二人自然无法对李星遥言说真相。 当晚李星遥说起此事,二人只能道:“事情的确有些奇怪,稳妥起见,还是先不要有所动作。” 李星遥应下,心中倒有个模糊的怀疑。 她打算暂时放弃那个铺子。 第109章 去了西市一趟,那铺子门上上了锁,但里头还是空的。铁锹铺那人没好多说,听说李星遥暂时不想买了,可惜了两声,倒也没说什么。 李星遥心里记着这事。 宫里头,一道旨意发出,李渊怕城墙久经风雨,倒塌压到进出之人,决定翻修城墙。因太子建成为提请人,便让太子领头督办此事。 重修倒非全部推倒重修,只是修缮安化门至启夏门一段。 朝廷决定将这一段全部改成砖砌结构,既要用到砖,便需要买砖。正好,曲池坊里有砖窑,太子便打发了王珪前往曲池坊买砖。 王珪带着王阿存来的时候,李星遥正好在砖窑上。王珪道:“早先便知道李小娘子家的砖物美价廉,这不,这次朝廷要修外城墙一段,太子便推荐了李小娘子家的砖。李小娘子,你该不会拒绝吧?” “王中允说笑了,自是不会拒绝。” 李星遥哪能拒绝,再说了,送上门的生意,不要白不要。她与王珪说定了要多少块砖,交期如何,立下契约,王珪又跑附近煤矿去了。 这下只剩王阿存。 “东宫提出修墙,意在对你示好。” 王阿存先出了声。 李星遥叹气,“那,铺子呢?” 她拿不准王阿存知不知道西市铺子的事。哪成想,王阿存点头,说:“也是东宫授意。” “果然。” 李星遥又叹气。 东宫一而再再而三对着自己示好,“若我愚钝,看不透,不回应呢?” “那便还有下次。” 王阿存缄默片刻,目光落在树上纹丝不动的鸟上面,又说:“我以前在晋阳,看到有人用温热的水煮青蛙,青蛙一开始没有察觉,后来察觉了,便无路可退了。” 李星遥听明白了,便问:“那何时添柴火?” “等一个契机。” 王阿存强调:“魏徵他们,在等一个契机。” “那你呢?” 王阿存却转过了身,并未作出回答。 李星遥还想问,恰在此时,王珪回来了。 交谈就此中断,李星遥忽然想起锅,记得要给他一口锅来着。想到锅,又想到打锅的人,王道生。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王道生在自己的矿上做活。 王珪是厌恶王道生的,这些话此时不好说出来,说出来恐连累了他。 李星遥决定不说了。 出了曲池坊与通济坊之间的长街,一边往启夏门去,另一边,王珪似想起了什么,调侃王阿存:“我看这李小娘子对你,倒是颇为熟稔。你们到底有何渊源,之前我问你,你也不说。” 阿嚏! 王阿存坐下马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王珪摇头,知道自己这一问还是白问,轻笑了一声,选择自己中断话题:“罢了,日后,等熟了,我自己问她。” “中允不觉得,累吗?” 冷不丁的,王阿存却出了声。 王珪有些意外,没好气道:“嘴长在我嘴上,不累。” 又说:“管好你自己。” 想了想,“大势所趋,何来累?只有不聪明的人,才想着与大势相悖,才想着,不自量力与板上钉钉的事较劲。你说,是不是?” 王阿存不答。 * 因为接了给朝廷烧砖的活,李星遥便对砖窑生产排期做出了调整。这样一来,原先预定了砖的人,只能延迟拿到交付的砖。 但朝廷的事,谁敢拖延。李星遥最终还是给买砖的人打了折,如此,倒是无人有怨言。 既然知道铺子是李建成送的礼物,李星遥自然不敢收了。她去西市,找理由说自己不要铺子了。 有一就有二,知道东宫的执着,也知道东宫的力量,她只能放弃买铺子的想法。 心中说不失望,是假的。 不过李愿娘几个,倒是彻底放了心。 不开铺子,铁锅还得卖。退而求其次,只能按李愿娘说的,卖给经销商。但从哪找来经销商,又是一个新问题。 忙忙碌碌,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了。 李星遥心中有一个计划成型。 这日,天气暖和,李星遥提议:“二兄,忙了这么久,咱们也凑热闹,去郊外野餐一回吧。” 踏青是古往今来的老传统了,乐游原,风景秀丽。而今正是踏青好时节,长安城里的丽人,游子,纷纷去往乐游原踏青。 普通人家也就罢了,最多带点干粮,走累了,或者走到一处风景秀丽的好地方,坐下来,边吃东西边看风景。 有钱人,士大夫,亦或者贵族,便讲究了。 打听下来,这些人踏青时,乌泱泱一群人,随身还带着厨师团队。团队雅称,便是“行厨”。行厨做饭,不得有工具? 李星遥打算豁出去,也带着工具出门。她就是厨师,厨师的工具,就是一口熟铁锅。 赵端午表示反对:“带口铁锅去乐游原?阿遥,算了吧,咱们带点干粮去得了。” 其实赵端午不太想去。 此时节是踏青好时节,鬼知道去大家都去的乐游原会遇上谁。 “可咱们得抓紧机会,把铁锅的名声传扬出去啊。” 李星遥还在努力劝说。 赵端午见她大有没关系,你不去,我一个人也可以的想法,忙道:“也行吧。既然是为了锅,那这次便豁出去了。但,我们炒什么菜呢?” 锅是给人看的,炒菜自然也是给人看的。太麻烦的菜,不合适。最好用颜色好,炒起来快,香味还飘的远的菜。 “香椿炒鸡蛋,二兄觉得如何?” 李星遥立刻选出了一样菜。 春天就是要吃春菜,没有什么菜比香椿更适合了。香椿本来就有一种特殊的香气,遇到热油,香气被激发出来,不愁味道不会飘散。 香椿炒鸡蛋,绿油油的香椿,配着黄澄澄的鸡蛋,颜色亮丽,能够抓人眼球。 其实如果有辣椒,也很好。辣椒在爆炒的时候,辣味挥散,足够刺激。但眼下,没有辣椒,只能作罢。 除了香椿炒鸡蛋外,还得选一样菜,最好和炒菜区别开来。其意在表现铁锅不仅适合炒,还适合煮,炖等。 “再加一个春笋烧鸡,怎么样?” “可以,那我去挖笋,摘香椿。” 赵端午想着,既然已经答应了,便只能说到做到。回过头他问了赵光禄和李愿娘意见,二人只要李星遥放弃开铺子的想法,见她打算自产自销铁锅,哪有不同意的。 赵端午便放了心,临去踏青前一天,去黎家后头挖了笋。踏青当天,又去坊内香椿树上摘了香椿。带上杀好剁好的鸡,装上鸡蛋,便往乐游原去了。 乐游原可比终南山近的多,春天的乐游原,花红柳绿。站在塬上,能看到南边的曲池坊。宝马香车,往来人群如云。 李星遥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寻找着合适的地点。 她看中了一块略有些坡度的斜坡上端。 那上端有一棵大柳树。此时柳树的枝叶随着微风在空中轻轻摇摆,婀娜之姿,盎然春意,顷刻间就要喷薄而出。 赵端午立刻去占地方。 今日,他特意武装了自己,在头上戴了胡人的帽子,又把眉毛用炭化粗了。怕李星遥怀疑,还提前找好理由:“既然要去踏青,不好灰头土脸,我也好好装扮一番吧。” 就是装扮的有些不伦不类罢了。 但,要的就是这份不伦不类。 眼瞅着水面上倒影里自己不像自己,赵端午才放下悬着的心。他们来得早,不一会儿,越来越多的人也来了。 赏一会春色,大家都累了,便坐下来休息。 有人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胡饼,有人拿出了鲙丝,有钱有势人家,早已铺好了茵席亦或者帷幄,摆出了岸几和酒器。 行厨也拿出了炊具,李星遥看去,多是铁釜,陶釜,铁鼎,炙炉。用炙炉还得配套用炭火,左边的行厨将炭火烧得旺旺的,又用签子串了鸡肉,羊肉,在炙炉上烤。一边烤,还往上刷蜂蜜。 右边帷幄边,行厨将早就煮好的高汤倒入了铁釜里,之后又往汤里放了嫩笋和野蕈。 李星遥收回视线,对赵端午点点头。 赵端午早用石头搭起了一个简易的灶,用燧石打着火,点燃了艾绒,又用艾绒引燃了干草,之后加入特意带来的柴火。 先做的是春笋烧鸡,毕竟这道菜相对费时间。 将猪油化开在锅底,赵端午加入切好的葱姜蒜爆香。呲啦呲啦的声音此起彼伏,他又加入了豉炒开。 油锅里的声音吸引了一众游春的人的目光。 赵端午也不急,将鸡肉倒进去,倒上水,再加上酱清和盐,盖上木头盖子,便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有人瞧着好奇,没忍住到跟前看了。 但毕竟是陌生人,不好凑的太近,于是那人隔着点距离,目光落在铁锅上,笑言:“小郎君,这莫非是煮饭用的炊具?是铁做的吧,怎么是这般样子?” 第110章 那铁比常用的铁釜大的多,也薄的多。看着倒是轻便,不如其他炊具那般粗笨。 赵端午只是笑,并不多说。 随着火势渐旺,锅里咕噜咕噜,一阵阵热气透过盖子间隙冒出来。与此同时,一阵浓郁的肉香味四散开来。 第61章 试探 “什么味道?” 有鼻子灵的踏春者马上嗅着香味看过来,最先搭话那人好似鹅一般伸长脖子探看。赵端午心中暗喜,觑着时间差不多了,揭开盖子,倒入了春笋。 用钢铲翻炒两下,春笋没入汤汁里,很快,就从白白嫩嫩的样子变成了在“泥”里打滚过的样子。 赵端午再度盖上盖子。 搭话那人又憋不住了,问:“你手上莫非是铲子?也是铁做的?好用吗?” 自然是好用的。 搭话的人眼珠子一直错也不错,自是看到那铲子在锅里翻转,鸡肉和春笋在铲子上来回翻滚,锅里浓郁的汤汁便均匀的裹满了鸡肉和春笋本身。 “哎哎,小郎君,你这铲子在哪买的?还有,你这炊具又是在哪买的?” “是我们自己做的。” 赵端午总算回话了。 那人又问:“是用铁做的吗?在哪做的?好用不?” “好用,这个做菜可香了。” 赵端午回话间,锅里热气更甚之前。春笋大抵已经没那么硬了,不知是肉香还是酱汁的香味比刚才更加浓郁。 三三两两的人顺着香味走过来了。 大伙围在锅边,只觉稀奇。 “这是什么?香味好像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是炊具吗?” “好香,里头莫非是肉?” 赵端午顾不上回答,出锅的时间到了。他心中暗爽,面上不显,揭开了盖子。一瞬间,蒸腾热气喷薄而出。 哇! 围观人群惊呼。 大伙都盯着那炊具里头,有人鼻翼动了动,有人已经没忍住,使劲用鼻子猛吸了几大口。 “刚才我就看到你们支起了灶,这才多久,肉就熟了?” “刚才我在那头赏花,隔着这么远距离,竟然能闻到香味,有意思。” “小郎君,小娘子,这到底是什么?” 李星遥在打下手,帮着看火。有人问到她,她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回答说:“是炒菜用的锅。” 说到炒菜,该下一个菜了。 香椿炒鸡蛋,香椿已经洗好切好,原本该焯水,挤干水分再切碎和鸡蛋一起炒,但为了那口馥郁的香,李星遥省略这一步。 将鸡蛋倒入香椿碎末里,加了盐搅散,趁着锅底油化开,倒入锅里。 chua! 熟悉的声音响起,鸡蛋从外围开始定型,一个一个小泡泡好像海绵一样,膨大,松软。一面差不多定型了,赵端午翻炒另一面。 香椿特殊的气味在翻炒间挥发出来。 人群已经激动了,不知何时,里三层外三层,以兄妹两个为圆心,外围竟然围了无数人。赵端午赶紧出锅,李星遥也灭了火。 “这炊具可真神奇,这才多久,一盘菜就好了?” “是啊,这炊具做菜可真快,而且,做出来的菜,颜色可真好看。” “好香啊!我也想来一个,小郎君小娘子,在哪买的,可否告知?还有,这炊具叫什么名字?” “叫锅,是他们自己做的。” 搭话那人自来熟回应。 人群诧异,“能给我做一个吗?我可以出钱。” “我也要一个!” “还有我!” “我出三倍的价钱!” 铺了茵席,用炙炉烤肉那家的行厨一直盯着这头动静,他是给主人家做吃食的,自然不好和其他踏春的人一样随意走动。 可,虽然不能随意走动,他眼睛却一直看着这头,自然是把人群的议论听在了耳里。 听到大家都要锅,立时憋不住了,三两步跨过来,便给出了三倍的高价。 “小娘子,小郎君,我是东市云来食店的厨子,方才瞧见这锅好,所以想跟你们预定一个。我愿意出三倍于他们的价格,不知小娘子小郎君可愿意?” 云来食店,是东市有名的食店。因此这话一出,众人哗然。 李星遥正要说话,右手边帷幄旁,用铁釜吊高汤的行厨也憋不住跳出来了。与他一起急急忙忙奔过来的,是帷幄的主人。 “小娘子,小郎君,我愿以两贯钱一口锅的价格,买下你们手中所有的锅。” 帷幄的主人近前,因为过于“财大气粗”,众人心照不宣让出一条道。 那人目光落在铁锅上,眼中有些惊艳。 “我姓王,单名一个朗字。” “王朗,莫非是西市鞦辔行的行首?” “王行首?” 王朗笑笑,倒没有否认,他目光又落在李星遥身上,客客气气道:“不知小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星遥点头。 那王朗便踱步到旁侧。 李星遥问:“王行首既是鞦辔行的行首,不知为何,想与我买下铁锅?方才听王行首之意,似是不止要一口铁锅。” “小娘子是聪明人,我便不藏着掖着了。我见这东西好,商人嘛,你也知道,看到好东西,哪有放过的。我呢,想在西市做卖锅的生意。” “可王行首不是鞦辔行的行首吗?” “诶,两回事。” 王朗摇头,“卖锅,自然是要去铁行。实不相瞒,铁行的行首,与我祖上是亲戚。卖铁锅,好说,只是我想先其他人一步,把这生意攥在我手上。” “小娘子,考虑考虑?” …… 赵端午收起铁锅,人群才意犹未尽散开。李星遥没有立刻答复王朗,王朗也不催促,只道考虑好了觑西市的鞦辔行找她。 回去路上,李星遥同赵端午说了王朗原话。 赵端午心说,铁行的行首是陈叔达亲戚,怎么你也是陈叔达亲戚? “咱们不就是为了卖锅吗?我看王朗诚意给的还可以,他是行首,人脉广,在西市吃得开,我看此事可行。” “那我明日去西市找他。” 李星遥当然想一口答应,但,做生意嘛,该装样子的时候还得装一装。反正着急的不是她,拖一日再去,才好议价。 回到家中,等到晚上,和赵光禄李愿娘说了今日的事,二人并无异议。 第二天,李星遥便往西市去了。 王朗一听她来了,立刻将她请进。 她道:“昨日回去同家里人商量了,家里人觉得,王行首说的在理。只是,昨日我们带去乐游原的,是熟铁锅,熟铁锅铸造起来,费时又费力。” “打铁的确是个辛苦活,这一行,我了解的。” 王朗摆出感同身受的样子来。 他也上道,不废话,爽快给出新价格:“我可以在昨天的基础上加一点,三贯一口锅,有多少我要多少。” 三贯,说实话,不少了。 这已经到了李星遥预期的价格了,她也爽快,和王朗拉扯一番,最终定下,生铁锅以两贯一口,熟铁锅以三贯一口的价格卖给王朗。 配套的钢铲,一贯一柄。 王朗这才得知,原来她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小娘子。 “早闻其声,如雷贯耳,却始终不见其人。幸亏昨日去了乐游原,这不,结识了李小娘子你。日后,咱们也算生意场上的伙伴了,李小娘子,要是还有什么新东西,第一个告诉我,我一定会给出一个让你满意的价格。” “好,若有新东西,一定第一个告知王行首。” 李星遥也客气。 生意成了,王朗果然如他所说,不知怎么与铁行的行首说的,没过多久就在西市开了一家铁锅铺子。 王道生先前打出来的铁锅存货还有,存货一次出清,摆在了铁锅铺子里。 铁锅之名,彻底名声大噪。 开业当天,李星遥去凑了热闹,结果被水泄不通的人群惊讶到。王朗取货价分别为一贯两贯三贯,卖价却翻了至少一番。 因为所有东西必须分为三等进行市估,钢铲价格便定为八百文,一贯,一千五百文。生铁锅三等价格为两贯,三贯,四贯,而熟铁锅定价三贯,五贯,七贯。 富人不缺一贯两贯钱,因此先排队买锅的,是长安城的富人。 锅好卖,打铁的活便更繁重。李星遥抽空又上了一趟终南山,结果王道生一见到她,便嚷嚷着要加钱。 “活太多了,我快累死了。再不给我加钱,我走了。” “你舍得走吗?” 赵端午和萧义明前后脚跟来,萧义明打抱不平,先回怼了一句。 王道生不甘示弱,“关你什么事。” 李星遥摆手,示意不要吵。 王道生说话虽气人,但说的也是实话。原先黎明也在帮着打铁,本以为之前饭间说起的那句打铁是玩笑话,哪里想到,黎明给自己打了一口铁锅后,当真以打铁为事业,在终南山上兢兢业业帮着打铁。 第111章 王道生本来还是防备,他怕黎明抢他饭碗。不过最后也不知为什么,竟然没闹腾了。 有黎明帮忙,他手上可以轻松点。眼下黎明因为有事被召回军中,一个人打铁,铁锅生意红火,他喊累,能理解。 这钱,也确实该加。活做得好,做得漂亮,该给是得给。 “好,给你加。” 她爽快应下,王道生果然眉开眼笑。 协商好数额,李星遥突然想起前段时间见到王阿存的事。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说。 可她不说,王道生却问了:“那什么,十六郎还在左清道率府吗?就没有,往上升一升吗?哪怕只有,半点?” “你这个人。” 萧义明听笑了,“可真有意思。” 赵端午也道:“你打你的铁,他当他的胄曹参军事,你管好你自己,别给他拖后腿,他怕是就阿弥陀佛了。” “你这话说的,你懂个屁。” 王道生毫不文雅地翻了个大白眼,强调:“我要不是为了他,我来打铁干什么?我闲得慌?” “你打铁,不是为了你自己吗?真是颠倒黑白。” 赵端午也想翻白眼了。 王道生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我要是不来打铁,他就得养我了,他养得起吗?所以我来打铁,难道不是为了他吗?” “那我给你的工钱,你可有真的用在自己身上?” 李星遥出了声。 其实不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她是不会打断别人的对话的。可眼看着王道生越说越过分,心里头有些烦躁,她不得不出了声。 按理说,旁人的家事,她是无权置喙的。可,王道生实在有些出格。 一时又庆幸,还好刚才没有把见过王阿存的事说了。 “我当然是用到了我身上。” 王道生一脸理所当然,“王家人把我赶出来,晋阳我待不下去,王珪那个黑心肝的,不肯让我进门。我要不是有一技之长,早饿死了。我跟你们说啊,你们得留我在这里,若是不留我,那,我肯定没办法,只能拖累我们家十六郎了。” “你这个。” 赵端午实在很想唾一口,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可,怕越说越让自己生气,强迫自己冷静,道:“我总算是明白了,为何不管是晋阳王家,还是祁县王家的人都不待见你了。你简直……” “我简直不是个人。” 王道生接口,还丝毫不在意笑了两声,“我不是个人,这话,早都听厌了。老子半路上生的,半路认祖归宗,当儿子的,同样是外头生的,半路归了家,这就是父子之间的缘分,是他王阿存的命。他只能认命,知道吗?我可以当个人,但取决于,你们怎么对我。你们若是不赶我走,那我,就能当个人。” “那你能保证,不去骚。” 李星遥差点脱口而出“骚扰”两个字,沉默了一下,改口:“我留下你,不会赶你走,但你要保证,不再去打扰他。” “他?十六郎?” 王道生心说,那敢情好。不过,“他要是来找我,我可管不着,毕竟腿长在他自己身上。” “一言为定,咱们立下字据吧。” 李星遥不相信他,同样,也不相信他的承诺。她要求在纸上定下契约,可,身上却没带纸,家里也没纸。 正想着办法,萧义明又一次如及时雨一样,从身上掏出了纸。 赵端午惊讶,“你随身还带纸啊?” 萧义明无奈,“我阿耶要让我去学堂上学,给我买了纸,我这上学如上坟。别提了,也别问了。” 李星遥执笔的动作一顿。 “萧家阿兄,有些字,我写不好,你能帮我写吗?” 她转过身,将毛笔递给萧义明。 萧义明下意识接过,又下意识想要笔走龙蛇。可,才刚准备落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家是收粪起家的,暴富之家,现在才开始重视课业。自己如今才要正儿八经去上学,因此,字是不能写得很好的。 便故意歪歪扭扭写下了李星遥口述的话,甚至,还写了一两个错字。末了,无事人一般放下毛笔,又说:“我写的也不好,勉强能看。要是有错字,假装没看见,别告诉我,我会觉得丢脸。” 李星遥笑了笑,没说什么。 “萧家阿兄既然来了,那便带一口铁锅走吧。” 她又大方招呼萧义明。 萧义明没好说自家阿耶已经叫人买了一口生铁锅,一口熟铁锅,一柄钢铲子,便厚着脸皮应了。 …… 回去路上,萧义明因为有事,先走了。赵端午路上总觉,李星遥兴致不高,像是有心事。想了想,今日能让人生气的,也就王道生了。 便以为李星遥是和王道生置气,劝道:“你别搭理他,和他那样的人生气,不值当。” “我没和他生气。” 李星遥哭笑不得。她当然没和王道生生气。 生气,又能怎样呢? 王道生都说了,他不是个人。她能做的,只有用他想要的东西,暂时约束他。 “没生气就好,刚才走的时候,萧大头还同我说,担心你气坏身子,问我要不要套上麻袋,把人打一顿。还好我拒绝了。” 赵端午闻听这话,勉强放了心。不过,不是因为王道生生气的,那能是因为什么? 他想开口问,却不妨:“二兄与萧家阿兄,从小就是朋友吗?” “是啊。” 赵端午不明就里。 还以为是因为他刚提到了萧义明要帮着出气,李星遥心中感慨,所以才顺口问了一句。 点了点头,他又道:“萧大头只比我大几个月,以前,阿耶阿娘忙,我在外头无聊扔石头玩,结果他也来凑热闹。我赢了他,他哭着回去要喊他阿耶来与我比拼,我笑他没出息,他便拉着我,要和我打架。我当然是,把他又打哭了,从那以后,他就跟在我屁股后面。” 其实是他跟在萧义明屁股后面打转。 扔石头是假的,当时他们在比拼投壶。 他输了。 结果萧义明哭了。 因为,萧义明总算找到了一个比自己投壶投的还要差的人。 “从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啊。虽然他们家因为收粪,暴富了,可苟富贵,无相忘,他还是把我当朋友,我自然,也把他当朋友了。” 赵端午一本正经,有模有样瞎编。 李星遥道:“那二兄与萧家阿兄,是在通济坊认识的?” “是啊。” 赵端午继续张口就来,心中却有些奇怪,好端端的,阿遥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些。 “他家也在城南,喽,就是朱雀大街附近的昌乐坊,我还去过呢。只是他阿耶那个人,我同你说过的。我不好去他家中,每次都是他来找我。但,毕竟人各有命嘛,后来他家发达了,便举家搬去了城里。阿遥,你问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 李星遥挤出一个笑。 见赵端午一脸天真,像是完全没有想过,萧义明欺骗了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试探着问:“二兄,若是有一天,你发现你信任的人欺骗了你,你会如何?” 赵端午心里一个咯噔。 他莫名有些慌,难道…… 该不会…… 不可能吧。 “阿遥,有人骗你了吗?” 他同样小心试探。 李星遥没回应。 她莫名想起,小时候和“父母”,当时那一对怨侣,还能被称为父母。 名义上的。 那二人将她扔在福利院门口,哄她,说是要给她买糖,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从那以后,她就没有了父母。 她永远记得那一次的欺骗。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再也不喜欢吃糖。 “没有人骗我。” 她对着赵端午,又笑了笑。 赵端午这次放了心,想了想,说:“若是骗子都是王道生那样的人,我自是气愤难当,要与他割袍断义,从此永不往来。可若,他不是王道生那样的人,他骗我,是因为有难言之隐,他没有伤害我,那我生气一段时间,也就过了。” 难言之隐。 李星遥目光顿住,暗中想,所以最终,二兄是会原谅萧义明的吧。 十几年的友情,萧义明,没有对不起二兄的地方。 所以二兄会理解他,也终将原谅他。 “走吧,我想回去吃炒菜了。” 她催促赵端午。 回到通济坊,赵端午一边炒菜,一边趁着间隙琢磨今日的事。他还是觉得,李星遥今日的话,有点怪怪的。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心中实在放不下,他找了个机会,往萧家去了。 可,从萧义明口中得知,一切如常,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阿遥的奇怪,不是因为萧义明,还能是因为谁? 王道生撒泼。 阿遥与他订立契约。 第112章 之后阿遥莫名其妙说了那些话。 难道,是因为王阿存? 对,肯定是王阿存。若不是为了王阿存,阿遥何至于和王道生说了那么多。可,王阿存骗了阿遥? 他怎会骗阿遥? 他压根就不像个会骗人的人。 到底怎么回事?赵端午心中更疑惑了。 李星遥不知他心中的着急,只一心扑在开发铲子以外的,诸如不锈钢勺子,不锈钢筷子之类的事上。举一反三,钢铲子都有了,不得再造出钢勺子,钢筷子? 这些事到底无法一蹴而就,得一样样来。 李星遥忙着这些,闲下来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如今,已经是三月了。 三月,本该过了平阳公主的“死期”。 可如今,平阳公主府无事发生,平阳公主,还好好的。 意识到这点,一股说不出的欢愉充斥在她心田,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欢愉。只当是,平阳公主是个好人,她没事,是好事。而她没事,证明了,人定胜天,有些事是可以改变的,有些遗憾,是可以弥补的。 一颗大石头落了地,转头她先又招了两个打铁的工匠,之后又修了修煤矿的泄水巷。毕竟夏天快来了,以防万一,得提前安排好排水的事。 既是夏天,还有一件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那便是——收种虫。 立夏前后,要从女贞树上收种虫。收完种虫,才能把虫子挂在白蜡树上。去年白得了蜡花,今年她得提前去老地方看看白蜡树。 排好日程,一切循序渐进。可恰在此时,一个莫名的梦和一个突发消息打乱了她的节奏。 第62章 陌刀 李星遥从梦中醒来。 耳畔是轰鸣的雷声,转瞬,瓢泼大雨落下。啪嗒啪嗒的声音好像也带着湿气,钻到人耳朵里。耳朵有一瞬间的失声,不过眨眼,外头声音再次涌入。 李星遥坐在床上,出了一会儿神。 方才她做梦了。 梦到赵临汾被人一刀刺中了胸口。 梦里面,也是这样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赵临汾倒下时,血肉模糊。雨幕将他的身影逐渐隐去,渐渐地,连他的脸也看不到了。 是梦啊。 还是……预示? 一颗心怦怦怦怦,她稳了稳心神,目光落在窗外,心思却跑到别处。 大兄此次是跟着柴家大郎一道上战场的,先前,他是跟李道玄一起的。历史上,李道玄死于武德五年的那场大战,他麾下的士兵,也同样死于那场大战。 可如今,历史已经改变,李道玄没有死,大兄也平安归来了,可恰在此时,她做了这样一个梦。 若是胡乱做的梦,也就罢了。可若是预知梦,是不是表明,她以为的人定胜天,只是她以为。一时的侥幸作不得数,历史终将会回到它的轨道,每一个人,也终将走向他的宿命。 …… 一夜不得安,第二日醒来,她果然头疼难捱。 李愿娘见她脸色发白,心下着急,二话不说就向平阳公主府告了假,又急急忙忙去外头请了郎中。 郎中看过,倒也没说什么,只说是受了凉,不碍事,喝几味药就好了。 赵端午本早早去了窑上忙活,前一夜下了雨,还不知窑上情况如何。 得了消息,他也急忙赶回来。只是心中到底不解,便问:“阿遥,难不成昨晚你屋子漏雨了?” “没有。” 李星遥强撑着回他。 “那怎么会受凉?睡前,我看过你们的窗子,都关的好好的啊。” “是我下床喝水时,打了光脚,所以才受了凉。” 李星遥随口扯了一个借口,话音落,咳了两声。赵端午便没问了。 他忙着去火炉前煎药。 李星遥看着他忙碌,缓了一下,哑着嗓子问:“二兄,我听人说,出去打仗的时候,兵器都是自带的。可大兄身上,为何并无兵器?” 府兵制的特色便是兵农合一,赵光禄的兵器是一把横刀,她见过的。可赵临汾身上,好像并无任何兵器。 “大兄的横刀。” 赵端午下意识回答,声音突然顿住。心中懊恼,他们竟然疏忽了这么小的一个问题。当兵,轻武器是自备的,打仗时带走,打完仗带回来,这是事实。 可大兄,他…… “他不用横刀。” 他张口就来,还说:“大兄常用障刀,障刀是短刀,你可能没注意,不过我是见过的。” “他只用障刀吗?” 李星遥又咳了一声,咳完,想到梦里赵临汾是没有着甲的,便又问:“那打仗的时候,大兄会着甲吗?” “这……不一定。” 赵端午拿着扇子对着炉子扇了两下,感受到药味出来了,方转过头,道:“傻阿遥,铠甲就那么多,怎么可能人人都有。朝廷战时给人发铠甲,可铠甲肯定是紧着先锋部队。大兄可能着甲,可能没有。” “那,除了横刀和障刀外,将士们会用长刀吗?我听说,秦王手底下有位悍将,那位悍将最擅长使用马槊。马槊那般长,就没有与它一样长的刀吗?” “没有吧。” 赵端午顾不得细想那位尉迟悍将挥舞马槊的样子,快速过了一遍,军中还真没有特别长的刀。 “谁说没有。” 李愿娘做完饭从外头进来了,她接茬,道:“辽东一带,已有长刀。我听你阿耶说,好像叫陌刀。那陌刀长一丈,利于斩马。若是征戍大唐北部,说不得,便能见到那陌刀。” “陌刀利于斩马,我大唐军中却没有,是因为,还没有传过来吗?” 李星遥嗓子眼有些痒,强迫自己将咳嗽之意压下,急忙问了一句。 从李愿娘这话中,她基本可以确定,梦里刺向赵临汾的那把刀,便是陌刀。陌刀出现在辽东,赵光禄征戍,已经是去岁的时候。 从去岁到现在,几个月时间,陌刀完全有可能已经从辽东传到了江淮。 “这只是一个原因。” 李愿娘回了一句,心想,陌刀虽好,一来没传开,二来,造刀要钱。一柄陌刀,比横刀障刀造起来更费劲。 要想在大唐军中看到陌刀,应该还要等些时日。 “造刀要钱,要钢铁料。如今又没传过来,等传过来再造好,也不知是何年月。兴许以后,大唐军中会配备吧。只是,普通人家,未必能造得起。” 李星遥默然。 打仗需要人,人需要甲胄来保护,也需要兵器来厮杀。可不管是甲胄还是兵器,赵临汾都没有。 或者说,他不能保证两样同时都有。 甚至不止是他,还有赵光禄,黎明,于阿叔,柴阿叔他们,都不能保证,每一次上战场,都能配备最好的甲胄,拥有最好的兵器。 刀剑无眼,战争的残酷,她没有设身处地感受过,但家中有随时要上战场的人,她心中,就渐渐地多了几分牵挂和担忧。 想到陌刀,一时又想:若是赵临汾身上着了甲,手上拿了陌刀,是不是被刺穿心口的,就换成了他的敌人。 甲胄。 兵器。 这四个字突然有了分量,在她心里压下一个深深的烙印。 …… 这日,军报传来,吐谷浑侵扰芳州,芳州刺史弃城逃奔松州。吐谷浑拿下芳州,并进犯洮州,岷州。 朝廷哗然。 不管是窑上上工的人,还是田间劳作的人,都多议论了几句。有战事,便有人要征戍。家有府兵的人心中忧虑,李星遥也同样心中忧虑。 在此关头,赵光禄却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他被点校到霍国公柴绍麾下了。 “阿遥,你不是一直希望我离开太子麾下吗,如今正好有机会,我便离开了。虽然没能如愿,和你黎阿叔他们一样,到秦王麾下,但去霍国公麾下,也不赖。” 赵光禄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说了。 其实,是因为他大概率要被李渊点名前去打吐谷浑了,机会难得,他便想着趁此机会,将自己和建成的关系摘干净,省的阿遥一天天担心。 世民此次肯定不会出征,若说自己去世民麾下,那便露馅了。所以,他只能说自己去柴绍麾下了。 果然,李星遥听闻,眉眼间松快了许多。 可,在那松快之下,又好似藏着几缕不为人知的烦闷。 “阿遥,你可是有心事?” “阿耶。” 李星遥这次没否认,她看着赵光禄的眼,面上几多担忧。 “阿耶,若此次圣人让霍国公出征,你也要跟着同去吗?” “自然是要同去的。” “那,还是带着横刀走吗?” “自然。” 赵光禄不否认,又笑道:“有横刀就够了,一把横刀,我便能杀的人头滚滚。” 说到人头滚滚,似是觉得自己“粗暴”了些,便改口:“此次,还不一定是霍国公去呢。纵然最后真是他去,我也不担心。小小吐谷浑,打它们,实在不在话下。霍国公战绩累累,跟着他,你就放心吧。” 第113章 “阿耶,若除了横刀,你再带一把刀上战场,会……触犯大唐律法吗?” 再带一把刀? 赵端午眉头一挑,“带刀上阵是为了杀敌,为了保护自己,谁管我带几把?” 那就好。 李星遥下定决心,“我想给阿耶打一把陌刀。” 赵光禄:哈? “陌刀?你说你要给我打一把陌刀?” 陌刀诶,那可是杀人的,能当武器的刀。给他打一把,确定是,打一把?刚才他还以为,说的再带一把刀,是随身防卫的短匕首呢。 “不……不用了吧。” 赵光禄很想说,他手上的兵器多得是,什么横刀,障刀,连弩,双手剑,马槊之类的。区别在于,有的他精,有的他不精。 可不管精不精的,都够他用了。哪里还需要打一把陌刀。 再说了,“陌刀又没传过来,你也没见过,怎么打?” “阿耶可以画出来,我……” 李星遥话说了一半,意识到,纸上得来终觉浅,她在梦里见过陌刀,赵光禄也可以给她画出来,但,能不能做成,没有人知道。 可,纵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她也要试一试。 万一呢,万一成了呢。 见她坚持,赵光禄思来想去,也没好拒绝。琢磨着不就一把刀嘛,打就打吧,便亲自画了陌刀的样子,又拿着树枝边比划边解释。 李星遥皆听在耳里。 转过身,她去了终南山,找到王道生,告诉他,自己需要打一把陌刀。 王道生本来想拒绝。 可,“我会额外给你工钱。” 好嘛,看在钱的份上,王道生闭嘴了。 他果然没有让李星遥失望,从铁水变成钢再变成陌刀,经过无数次淬火打磨,在山上不知折腾了多少个夜晚。 终于,刀打好了。 赵光禄拿到刀的时候,是一个下午。 彼时,他刚接了李渊诏令,命他领兵出击吐谷浑。当看到那把从前打窦建德时,在河北一带看到过的陌刀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眼睛亮的和穷鬼发现金子一样。 “这是给我的刀?” 那把刀颇有些分量,一看就和那些二流货不一样! 他没忍住,拿起来舞了两下。越舞,越兴奋,忍不住去李愿娘面前得瑟。 “愿娘,你看,这是阿遥……” “少来,接招!” 李愿娘顺手抄过角落的棍子,对着他主动出击。 他立刻开始防守。 最终,李愿娘夺过了陌刀。 “许久不练,手到底还是生了。” 李愿娘有些郁闷,她可是上过战场的,如何不知,自己能赢,是赵光禄让了自己。握着那陌刀,她心说,这刀的手感和横刀倒是不一样。 “哪里生了,你私下里也不曾荒废习武,我看,没有生。” 赵光禄立刻说好话宽慰。 李愿娘摆手,“不一样。” 在公主府虽日日练习武艺,未敢放松。可私下里习武和在万军之中厮杀,到底是不一样的。 “恭喜你啊。” 她对赵光禄笑笑。一是贺赵光禄拥有了一把好刀,二是贺他能够再次领兵上战场。 “等我打完仗回来,就把这刀放在公主府。你啊,我不在的时候,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赵光禄盯着她的眼,又不放心问:“愿娘,话说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没有没有。” 李愿娘嫌他烦。 都问了几百次了。 “死期都过了,放心吧。别罗嗦了,你还是赶紧同阿遥说,你要和柴绍一起上战场吧。” …… 当天晚上,趁着人都在,赵光禄便把自己要出征的消息说了:“端午,阿遥,圣人已经点了霍国公,命他领兵西征,此次我自然要同去,你们在家,万事小心。” “好,阿耶放心。” “好,阿耶也万事小心。” 兄妹两个双双应了。因早有心理准备,因此真的被通知到的时候,倒也没有那么意外。只是,一家人分离,伤感总是避免不了的。 赵端午和李愿娘夫妻两个自是交代了些别的不提,却说赵光禄得了陌刀,总觉得,好东西藏在自己手上,和衣锦夜行有什么区别? 这么好的东西,就是应该拿出去,在某人面前亮一亮。 于是,亮了。 黎明:呵呵。 黎明:“谁说这是你的刀,上面又没有刻字,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吗?” 赵光禄:“刻不刻字也改变不了它是一把绝世好刀啊。二郎,行了行了,知道你没有,你快别羡慕了。” “话不能这么说,姐夫,我是你小舅子,你得了这么好的东西不和我分享,你觉得像话吗?” “不像话。” 嘿嘿。 赵光禄笑的好像偷了鸡的黄鼠狼,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 黎明馋啊,实在馋啊。 都是在战场上厮杀的,哪能不知道,陌刀的杀伤力,哪里不想要,同样拥有一把陌刀呢? “阿遥啊,我想要刀。” 最终黎明诚恳地对着李星遥表达了自己对陌刀的渴望。 李星遥当然没好拒绝,都是要上战场的人,能有更好的武器防身,何乐而不为? 她大大方方拿过图纸,问黎明:“黎阿叔,你要看草图吗?” “不用。” 黎明信心满怀,“天底下的兵器,不是看两眼就能知道其中的门道吗,还需要草图吗?” 谁要草图啊。 那玩意,用不着。 呵呵。 赵光禄毫不犹豫回之以一个白眼。 说到做到,黎明抽空,摸黑上了终南山。当然,他是提前“埋伏”的。为了不让李星遥怀疑,他特意在宵禁前出了长安城。 李星遥本以为他要看着王道生,亦或者协助王道生打。哪里想到,他亲自上手,说自己来打这把刀。 王道生巴不得如此。 李星遥心里,别说,其实有点担心。但转念一想,黎明之前可是跟着李世民一起打天下的。他先头又当过烽子,既然说了自己要亲自打陌刀,那么想来从前是见过陌刀的。 便把六分的担心放下了五分。 黎明也确实没有让人失望,就连王道生在跟前,都没忍住叨叨:“我说,黎郎君,你要不别当府兵了,跟着我在山上打铁吧。” “我怕我来了,你就没活计了。” “少来,那我还是比你技艺更高超的。” 王道生厚脸皮给自己脸上贴金。 李星遥看着那烧的红彤彤的铁,奇道:“以前我真没想过,黎阿叔竟然会打铁。” “十年没练了,还好没退化。” 黎明行云流水一般将铁来回捶打。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却悄悄松了口气。还好好好,没有丢人。 铁锅他打得完美,这一次,陌刀也同样打得完美。 “黎阿叔十年前就打过铁了?” 李星遥更惊讶。 黎明点头,没好意思说,十年前他打铁,纯粹是吃饱了没事干。 当时他太无聊了,在街头找活干,后来找到一个打铁的活。 他压根没打过特,可为了上工,他诓住了对方,对方还真以为,他当过小学徒。可,等打了没几天,对方发现,他压根没有当过学徒,便气他“不老实”,把他轰走了。 他气不过,跑到另一家铁匠铺,帮人家打铁。 他在那家铁匠铺,把铁打得又快又好。那家铁匠铺,生意便红红火火。原先的铁匠铺知道了,气了个半死。 要不是后来,李悬黎和柴绍回去探亲时,发现了他,把他拎走了,只怕他还一直在铁匠铺里打铁呢。 后来嘛…… 他吃了李悬黎一顿扫帚。 “我年轻的时候,尝试过很多新鲜东西,比如,学着养猫照顾狗。” 其实是招猫逗狗。 “还学过修屋顶。” 其实是和长孙无忌一起,爬到某位与他们有仇的贵公子家屋顶,在下雨前夕,把人屋顶的瓦揭了。 “还学过一点按蹻。” 其实是与人互殴。 “还会玩博戏。” 冷不丁的,身后传来一个酸溜溜的声音。 黎明话音顿住,“哎!” 来了来了,破坏气氛的果然来了。 他回头,果然看到老柴几个笑眯眯的来了。 “你们怎么来了?” 黄鼠狼偷鸡,老柴他们馋刀,用脚趾头想,都是来要刀的。 “来看看你,帮你补充点你想不起的东西。” 常无忌第一个接话,又意有所指道:“博戏你一学就会,至今还没人能赢得了你。” “黎郎君多才多艺,我还记得你写给我的诗呢。” 柴玄龄总是笑眯眯的,眼里的慈祥,好像老父亲一样。 黎明心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讽刺我给你写的诗太酸了。 第114章 “是啊是啊。” 杜如晦接口,心中嘀咕,你除了会写诗,你还会说骚话。咱们这一群人里,哪个没听过你的骚话? 哦,除了李小娘子。 便笑着看向李星遥,眼里满是“这里还有一个人没有被荼毒过”的庆幸。 李星遥不明就里,常无忌又开了口,径直问:“黎郎君,你这陌刀,什么时候能打完呢?” “你想干什么?” 黎明知道他想说什么,可他就是装不知道。 “当然是,在你的指点下,也跟着打一把啊!” 黎道玄早已迫不及待了。柴绍那把刀一露面,他就眼馋。 “是啊是啊,黎郎君,你和赵郎君都有了,我也想有,我能有吗?” 于恭也憋不住了,直接挑明,自己就是来打刀的。 黎明很想一走了之。 “问阿遥。” 他看向李星遥。 李星遥本来还沉浸在“黎阿叔竟然会这么多东西”的震惊中,她没想到,一个人竟然会这么多技能点。可,莫名的,不知为何,这些技能出现在黎明身上,又好像没什么奇怪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身上好似有用不完的激情和力量。人世间的事,对他而言,都好像是新奇的,值得去尝试的。 那样鲜活的生命力,的确是能够支撑起一次又一次对未知的探索的。 “之前我就说过,我欠诸位阿叔一个人情。因此阿叔们想打刀,我当然无有不愿。” 既然大家主动提出打刀,她便没拒绝。 诸人喜笑颜开,黎道玄抢先一步,指着山坡下面:“谁的速度快,第一个冲到那个山坡下,谁就第一个打刀。” 说罢,一马当先,炮仗一样冲了出去。 众人大跌眼镜。 争先恐后跟着往山坡下冲。 最终,结果出来了,于恭第二,柴无忌第三,杜如晦第四,柴玄龄……终究还是吃了年龄最大的亏,拿了最后一名。 等到黎明的陌刀打好,黎道玄喜滋滋“无缝衔接”。 等待的时间难熬,越到后面,人越着急。这日,惦记着家中还有一事没有处理,黎道玄回了一趟家。因打铁是在夜间进行,他特意等到早晨坊门开了,才从终南山下来。 打马往城门去,却在半路上遇到一个熟人。 “道玄打哪里来?” 李元吉从城中出来,二人正好撞见。 李道玄心说真事不巧,怎么遇见你这么个煞星。 嘴上却道:“从田庄上来。” 他没敢说,自己是从终南山下来的。李元吉这个人,虽然也是他的堂兄,可这位堂兄,和世民堂兄却完全不一样。 这位堂兄,心思阴沉,做起坏事来,实在无法简单的用一句没人性来形容。 因此下意识的,他不想多说。 便找了个借口走了。 他走了,李元吉却并不急着走。李元吉驻足原处,盯着他的背影,笑了一下。转过头,手朝着终南山方向一指,道:“去,派个人,去终南山上看看。最好是,晚上去。” “为什么?” 跟随的仆从不得要领。 李元吉反手一马鞭抽过来,“田庄上有马厩,马身上,怎会有那么多露水。他扯谎,你莫非,想替他再挨一鞭子?” 仆从忙道不敢,急急让人去终南山探查了。 第63章 造反 通济坊赵家,此时正静悄悄的。李愿娘的驴拴在院子里,在她身边,还有一人。 那人是公主府的人,偷偷跑来,是有要事要报。 “公主,终南山多了几双眼睛。已经查明,是齐王的人。要不要让人打点一番,私下里再提点矿上的人几句?” “不用。” 李愿娘眸光越暗,心中实在不快。 哪都有李元吉。他竟然盯上了终南山,那么想来,是发现了矿上的端倪。矿上一切活动,采矿,冶铁,打铁锅,皆合情合理,并未有什么不妥的。 李元吉现在横插进来,显而易见,他发现了打陌刀的事,打算在陌刀上做文章。 至于如何做文章…… 李愿娘想了想,很快就猜到了八九分。都不是傻子,战场上拼杀过的人,拿过刀,管过手底下的兵,能怎么做文章,自然只能拿私自打兵器说事。 “他也只会这点阴私手段了,我心里有数,此事不用着急。他要出手,不会站在明处,怕是要借别人的手。继续盯着,有问题及时来报。” “是。” 那人应下。 正要再说,院子外头似乎有动静。 行伍出身的人,很快就从那微妙的动静中判断出,是有人骑驴来了。 “柴小娘子回来了。” “从菜地走。” 李愿娘指了指屋后菜地,那人身形一闪,很快,就从后院菜地消失了。 同时间,李愿娘进了屋子。 哗啦。 院门被推开了,李星遥站在院子门口,下意识去看马厩。当看到李愿娘的驴被好好拴着,她才松了一口气。 家里果然有人。 “阿娘?” 她唤了一声。 李愿娘从屋子里出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又笑着问:“我还以为,你今日去终南山了呢。你柴阿叔他们的刀,可都打好了?” “打好了。” 李星遥今日没去终南山,她去看了给朝廷的砖,又和赵端午说了拓宽下水涵洞的事,忙完了便回来了。有些奇怪,李愿娘今日怎么没有上工,便问:“今日阿娘休息吗?” “公主有事,给大家放了一天假。” 李愿娘不动声色回应,又说:“刚才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你常阿婶。你常阿婶说,灵鹊捞了小鱼,她用新锅做了小鱼干,让你去她那里拿。” “那我现在去吧。” 李星遥想着反正这会有空,就这会去吧。 哪想到,李愿娘却出乎意料地要与她同去,“左右我也无事,便跟你一起去黎家看看吧。” 母女两个便往黎家去。 黎明不在,家里只常开怀和灵鹊两个。 常开怀用眼神朝着外头示意,觑着灵鹊和李星遥交流着小鱼干的味道,悄悄出了屋子。李愿娘跟着,也悄悄出了屋子。 “被他盯上了。” “怎么?” 常开怀无奈,同时又很无语,“又是他。” “我来是想问问,世民那头,甲仗库的事,可都稳妥了?” “妥。” 常开怀露出一丝笑意,又悄声:“倒是没想到,未雨绸缪,还真叫他们父女两个说中了。你们家阿遥,每次都顾虑周全。” “我倒希望,她不要顾虑那么多呢。”李愿娘叹气,倒也放了心。 * 此时裴寂府里。 往常一直开着的中堂门紧紧闭着,四周无人敢靠近。屋子里头,是裴寂不敢置信的声音:“他们当真在终南山私造兵器?” “千真万确,我们的人亲眼所见,没有假。” 仆从回了一句,还准确地报出了兵器的数量及打制时间:“第一把是圣人点了霍国公领兵打吐谷浑时开始打的,到现在,一共打了七把。除了赵家郎君出征带走了一把,还余六把。六把里头,有一把正在打,余下的如今都藏在一处,我们的人跟着,在屋子外头做了标记。” “你确定,七把刀皆一模一样?” 裴寂一颗心扑通扑通的,瞌睡来了送枕头。他正愁怎么把失去的脸面找回来呢,这不,“将功折罪”的机会就来了。 有人往他门缝里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终南山有人私打兵器。 他半信半疑,叫人偷偷去看了,结果来人回报,是真的。 私造兵器,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若他上报,李小娘子,此次必死无疑。如此,上次被矿工们围堵,之后被秦王当众下了脸面的仇便能报了,他也能为朝廷立功,顺理成章将铁矿拿到朝廷手上。 “七把刀皆一模一样,每把刀都长一丈,刀头锋利无比。” 仆从一五一十回答。 裴寂却有些犹豫,迟疑道:“你说那刀,当真是为了造反?会不会……是那姓李的小娘子造着玩玩的?” 仆从不敢回答。 “说说吧,有什么不敢说的。” 裴寂催促,仆从犹豫了一下,摇头:“不会。” “谁家会造那么长的一把刀,来当玩物。仆射不妨想想,刀比李小娘子还要高,她就是想玩,也没法玩啊。再说了,若只是造着玩玩,为何不正大光明在白天造,非得等着晚上偷偷摸摸?这不正说明,这事,见不得光吗?此外,那信上不是还说,山上有甲吗?” “可甲毕竟咱们没有亲眼瞧见啊。”裴寂还是有些想不通,他只觉,哪里好像有些说不上的奇怪。 那张塞到门缝里的纸上,不止说了终南山上有人打刀,还说了有人藏甲。刀,他派去的人确确实实看到了,可这甲,并无踪影。 第115章 琢磨着,甲的事,或许是捕风捉影,又或者,是还没来得及打完,他道:“我还是不明白,她一个小娘子,造反做什么?她如今,可是咱们长安城的名人,单卖砖一项上,便已赚的盆满钵满,更别提,还有那么多锅。造反,她图什么?” “当然是图更大的利益。” 仆从脱口而出。人嘛,哪有不爱钱的,他不信那位李小娘子不爱钱。 “算了。” 裴寂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了。 夜晚打刀。 已经打了七把。 七把还一模一样。 图什么? 难道,当真是图更大的利益?更大的利益,只能是从龙之功了。可若真是为了从龙之功,那,这暗中被跟随的“龙”又是谁? 太子是世人皆知的太子,圣人可没有换太子的打算。 齐王,不说也罢。 秦王…… 秦王倒是符合这个潜伏在平静湖面下随时会一跃而出的“龙”,若说,有人想拥护秦王登基为帝,好像一切确实能说得过去。 有人想造反,但这个人,不一定是李小娘子。李小娘子有矿,能帮那些人打造兵器。长刀是第一步,之后…… 这么看来,李小娘子并不无辜,她定然也是支持秦王的一个。 该拔出来。 思来想去,裴寂有了主意。他暗忖,事情扯到了秦王,便不能等闲视之了。不管那甲有没有,兵器是确定有了。为了朝廷的安危,为了圣人的安危,他总得做点什么。 便开口:“去拿脏吧。” “仆射,咱们不先上告圣人吗?” 仆射有些不理解,造反这种事,是死全家的大事,不应该先上告李渊吗? “说你是个蠢货,你还真是个大蠢货。” 裴寂有些不耐烦,没好气道:“捉贼拿赃,这个道理还用我教你吗?造反可非儿戏,自然得慎之又慎,最好来它个人赃并获。你莫废话了,带上人,兵分两路,一路去藏兵器的地方,另一路,跟着我现在就上终南山。” 仆从不敢再言,匆忙出门安排去了。 裴寂在屋里,稳了一下心神。可心中的激动,却死活也压不下去。 他为了谨慎起见,想等人赃并获再上告李渊是真,可,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防太子建成。 李建成对李星遥的拉拢收买之意,他如何看不出来。若是他先上告了李渊,只怕人还没到终南山,东宫就站出来拦着,让他算了。 这个人情,他可不想送。 很快,禁军就封锁了藏“兵器”之地,并拿到了那五把刀。裴寂心中大定,带着人信心百倍往终南山去了。 他到的时候,李星遥正在看王道生打铁。王道生一边打铁,一边不忘奚落一旁目不转睛好似来监视人的萧义明:“你到底是不是赵端午派来监视我的?” 萧义明呵呵。 懒得说自己只是闲的无聊,一个人来凑热闹的,干脆也阴阳道:“你也知道自己需要人监视啊。” 话音落,二人便吵了起来。 正吵着,忽闻一阵“地动山摇”。二人住嘴,细听,竟是重重马蹄声。回过头,便见禁军鱼贯而入,团团将他们围了起来。 萧义明眼皮子狠狠一跳,眼角余光却瞥见,高头大马上裴寂的身影。 心头一个咯噔,他慌忙背过了身。 “接举报,有人在终南山私造兵器,私藏甲胄,所有人,给我细细的搜,一个角落都不准放过!” 裴寂在马上发号施令。 李星遥上次在虞部司门口见过他,因此认得他。 “裴仆射这话何意?” 她上前一步,停在裴寂的马前头。 裴寂目光对上她的,笑了一下,“李小娘子,别来无恙啊。” 说完“别来无恙”,笑容猛地一收,犹如川剧变脸一般换上一张严苛的脸,厉声道:“有人举报你们谋反,你可知罪?” “谋反?无稽之谈。” 李星遥面上不见急色,她抬头直视着裴寂的目光,一一表明:“开矿时,朝廷的人已经来看过,一应文书,如今在官府皆可查。矿工们也是得了朝廷许可,身上有文书的。裴仆射说我谋反,我实在不知,这反从何而来。” “反从何而来,要问李小娘子你自己了。” 裴寂的马在原地动了两下,他有些不耐烦,拉紧缰绳,又说:“我可没说,是你伙同工匠们造反。工匠们不知你背地里的勾当,你当,我也不知吗?” “口说无凭,裴仆射何不拿出证据?” “呵。” 裴寂懒得与她逞口舌之快,朝着身后人示意,身后人便拿来了五把陌刀。 五把刀放在地上,每把皆长过人头,每把,都能戳死不长眼的人。 完了。 萧义明心头大惊。 他本来在偷听二人说话,开头听到裴寂说什么造反时,还觉得裴寂是不是有病没事找事。可,当他看到那五把刀时,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那五把刀,一看就不是拿来砍树杀鸡的,更像是……作战时所用的刀。 可,好好地,阿遥妹妹打这种刀做什么? 不,不对,这五把刀,说不定不是阿遥妹妹打的,是裴寂那死老头故意栽赃的。 心中仍然抱有一丝期望,可…… 带着人在矿上搜寻的禁军头领回来了,他对着裴寂摇了摇头,而后,又丢下了一把刀。 那把刀,和方才的五把同样样式,一看就是快要打完的。 完了完了! 这下彻底完了。 萧义明思绪有些复杂,背上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在心中快速思量,怎么为李星遥开脱。造反这种事,他是死也不相信李星遥会做的。 再说了,李星遥可是柴家的娘子,平阳公主又在跟前看着,她怎么会…… 不对,李星遥不可能造反。 平阳公主又不是吃素的。自家造自家的反,可能吗? 电光火石间,萧义明想明白了。他看向李星遥,见对方眼中并无慌乱,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今日这一切,阿遥妹妹早有准备。 一时间,便也冷静下来了。 “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裴寂虽然有些失望,在矿上并没找到那所谓的“甲”。可,搜到了刀,一样能成为证据。 “依我大唐律,长刀要官为立样,由官府确定样式,再行打造。每一把刀上面,还需刻上工匠的姓名,否则,一律视为私造。李小娘子,你不会想告诉我,你私造这么多长刀,是为了打山上可能存在的老虎吧?” “裴仆射怎知,这些长刀没有在官府立样?” 李星遥的声音被风声盖了一下。 裴寂眼皮子一抬。 “真是荒谬,李小娘子,你莫非忘了我的身份?” 尚书省左仆射,专司天下诸事。若有官府立样,一朝仆射,怎会不知? “巧言善变,还是那句话,死鸭子嘴硬。” 裴寂掉转马头,径直下令:“人赃并获,主犯李星遥,随我带走。其余人等,各自关押,待事情水落石出,再依据所犯之罪轻重,各行处置!” “你有毛病吧?” 诸人哗然间,王道生跳出来了。 “凭什么把我们关起来?你哪只眼睛看到有人造反了?” “你是谁?把他也给我拖走!” 裴寂懒得废话,让人把王道生抓走。 萧义明急了,眼看着裴寂要我行我素了,他上前一步,道:“裴仆射。” 裴寂颇觉惊讶,“你怎么在。” 这里两个字还没说出来,便被打断了:“在此处搜到长刀,便能证明,长刀是李小娘子所打吗?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有心人栽赃嫁祸。毕竟,裴仆射应该没瞧见,那把刀是李小娘子的人亲手所打吧。” “你怎知,没人亲眼瞧见?” 裴寂冷笑了两声,懒得细究,萧家的四郎为何在这里。他和萧瑀一向不对付,本就看萧家的人不顺眼,适才萧四郎又故意打断了他的话,他这会心里头实在不快。 意味深长看了萧义明一眼,他道:“你不提醒,我倒忘了,你不仅跟反贼不清不白,还帮着反贼说话。” 萧义明:? 萧义明心头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 他气愤地瞪着裴寂,心说,谁是反贼?你指代谁呢?这些话,又威胁谁呢? “我。” “裴仆射前来拿人,可是遵了圣人之令?” 冷不丁的,李星遥出了声,她还给了萧义明一个莫急的眼神。复而看向裴寂,道:“天日昭昭,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裴仆射非要一盆脏水泼上来,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不管说什么,在裴仆射眼里,都是狡辩。那么不如,咱们去官府里头分说。大唐律法在上,我相信,大唐律会给我,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第116章 裴寂这头有所动作,那么必然,会同步知会李渊。秦王那头,该配合的都已经配合了,秦王定然会有行动。 此事无碍。 她并不担心,坦然跟着裴寂往城中去了。萧义明见她不急不躁,又想着公主府知道消息,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便也勉强放了心。 一行人被禁军捉着走在朱雀大街上,自然吸引了一众视线。 众人议论间,秦王教令来了。 “秦王令:终南山所打长刀,皆已立样。既非私造,造反一说,便为子虚乌有。裴仆射,请立刻放人。” 裴寂的马顿住了,他眉头也极快地拧了一下。 “于何处立样?何时立样?我为何不曾见过?” “秦王亲自立样,尚书省可查。至于裴仆射为何不见,我等不好揣度。” 秦王府的人话说的滴水不漏。 李星遥悄悄松了一口气,她看向裴寂,道:“裴仆射,既是弄错了,那么,现在可以放人了吧。” 裴寂的眉头又拧了一下。 秦王立样,尚书省可查,这事,他竟然完全不知道。是,尚书省的人集体瞒着他,背着他行事,还是,秦王见大事不妙,有意包庇? “口说无凭,我怎知,你们是不是诓我的?” “秦王诓你?可能吗?” 萧义明憋不住了,跳了出来。虽然他不明白,这事怎么又和秦王扯上了关系。但秦王发话了,这事,能善了了。 “就是啊,秦王怎么会撒谎?秦王什么样子,咱们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 “秦王亲自立样,真是可怜见,秦王南征北战,还要抽空帮手底下的官干活。” “没办法,谁让有的官,当的糊里糊涂的。秦王没办法,只能自己亲自上了。” “哎,秦王不容易。” ……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发表着自己的意见,裴寂瞬间想起,那日在虞部司门口,被人指着鼻子骂的场景。尴尬与愤怒涌上心头,他当即就要让禁军拿人。 “裴仆射,秦王教令,你莫非无动于衷?” 秦王府的人有些不乐意了。 王道生也伸长脖子,大骂:“裴仆射,你到底怎么当官的。你上峰已经立样了,你自己没搞清,非说我们造反。我们稀里糊涂被你拉到这里,如今事情已经查清,你还背着牛头不肯认。快放我们,再不放,我去宫门口喊圣人了。” “就是,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抓走,现在明知是自己搞错了,却还不放人。耽误了一天,工钱都少赚不少。我们找谁说理去?” “你们当官的能不能长点心!” “就是,能不能长点心!” 诸人七嘴八舌表达着心中的不满,李星遥故意等到大家都发泄的差不多了,才站出来,道:“裴仆射,真相已经大白,你还要坚持己见吗?” “李小娘子倒是通天本事,秦王教令,我当然不好视而不见。可有些事,不是秦王能决定的,我这就去圣人跟前分说!” 说到圣人,李渊的口谕就来了:着令裴寂立刻进宫,共商国是。 “李小娘子,咱们一会再见。” 裴寂冷笑两声,挺直了脊背,朝着宫门口去了。 觑着他的身影,李星遥收回视线。待被先行带到万年县廨,看着欲言又止像是有无数话要问她的萧义明,她回四个字:“少安毋躁。” “可是。” 萧义明藏着一肚子的疑问。 “圣人知道的。” 诶? 萧义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大喜,圣人竟然知道?可,圣人怎么会知道? 欲打破砂锅问到底,李星遥却没有多说的意思。 “一会你就知道了。” * 太极宫里。 裴寂满腔怒火踏入殿内,他正打算找李渊撑腰。却不妨,眼角余光瞥见殿里还有一个人。 “秦王也在啊。” 他和李世民打了声招呼。 李世民颔首,倒没说什么。 “外头的事,都传到宫里了。裴寂,那立样,尚书省的确可查,你快把人放了吧。” 李渊面上叫人辩不出喜怒。 裴寂知道,既然他都说出了立样可查的事,那便说明,秦王早就做好了安排。哪怕他此时叫人去尚书省查证,也查不出来什么。 可,“既已立样,光明正大造刀就是,为何背着人,偷偷摸摸?又为何,要把那些刀藏在别处?” “哪里是别处,那藏刀的地方。” 李渊面上有些不忍,却也懒得再说,“罢了,你问秦王吧。” 裴寂心中突然升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梗着脖子看李世民,却听得:““裴仆射想来还不知道,那刀,是我让他们打的。至于放刀的地方,尚书省也有文书在档,正是即将启用的新甲仗库啊!” 第64章 脸疼 “什么?!” 裴寂大惊,一瞬间只觉天旋地转。堪堪稳住身形,他上前一步,道:“新甲仗库,我怎么不知?秦王莫不是在说笑?” “我同你说笑做什么?” 李世民其实不想同他废话,毕竟裴寂这人,前科累累。可,不把话说清楚,他怕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便尽量忍着心里的烦,道:“尚书省皆有记录,你现在就可以让人取来。” “秦王打新甲仗,我们竟一点风声也没有?我身为一朝仆射,竟然不知,打新甲仗,竟然要偷偷摸摸,等到入夜了才打。” 裴寂心中已经不是一个气字可以形容的了,他攥紧了拳头,只觉心里头堵的厉害。 打甲仗,这事竟然瞒着他。 特意让人蹲守的“窝点”,竟然是朝廷要建的新甲仗库。 真是好笑,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裴寂,便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秦王是尚书令,秦王想做什么,我们当下峰的,自是拦不住。可,圣人既然点了我为仆射,那么秦王,你在以尚书令的名义发号施令的时候,是不是应该知会我们一声?” “知会你做什么?知会你,好让你像今日一样,将朝廷的机密闹得人尽皆知吗?” 李世民毫不留情回应,话说的不可谓不直白。 裴寂喉头一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怕二人再说下去便要剑拔弩张了,也怕自己这位老朋友里子面子全部丢尽,李渊忙出声,道:“裴寂,你莫多想,此事并非二郎故意瞒着你。先头柴绍递了刀来,我让他舞了两下,因见那刀好,便想为我大唐将士所佩戴。秦王接我之命,先行让人去终南山试打。因事情机密,我没让他往外透露。至于那新甲仗库,尚书省应该都知道啊,你怎会不知?” “臣的确不知。” 裴寂缓了一下。话一出口,突然意识到,遭了,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了。 哪怕打刀一事,是圣人默许,秦王授意的,此时他也能用一句,他是为了社稷,为了江山,出发点是好的来搪塞过去。 可,新甲仗库,若尚书省都知,他不知,那便说不过去了。 因尚书省所接诏令,以及教令,不管谁人所接,其余人皆是知晓的。他若说他不知,那便证明,他没把心思用在办公上面。 “我老了,没法为圣人办差了。” 心念一动,他立刻对着李渊,边抹眼泪边愧疚道:“圣人啊,您之前任命臣为左仆射时,臣就说了,臣身上的担子太重,恐能力有限,让圣人失望,因此想告老还乡。当时圣人不许,臣便舔着脸,忝列其中。这一次,臣无颜面见圣人,还请圣人准了臣,让臣告老还乡吧。” “我几时说了,要让你还乡?” 李渊从上首走了下来,到嘴的斥责收了回去,他果然心软。 李世民不耐烦,心说,我在阿遥跟前,都没你会演。 想到阿遥,心中不满刺啦刺啦往外冒,惦记着为外甥女讨一个公道,他扬声,道:“阿耶,反贼们,还在县廨里扣着呢。” 反贼…… 裴寂哭天抹泪的动作一顿,耳畔泛起一丝狼狈的薄红。 “阿耶,我觉得,此事既然是裴仆射弄错了,不如,便由裴仆射亲自把人放了吧?到时候裴仆射对着众人赔个不是,咱们再对李小娘子施以安抚,此事便这么过去了。” 李世民故意下套。 裴寂刚想说,可别了,李渊就点了头,“二郎说的在理,解铃还须系铃人。裴寂,你就,去一趟县廨吧。” 裴寂欲哭无泪。 怀着还不如告老还乡算了的羞愤心情,他步履沉重到了万年县廨。 秦王府的人早看到了他的身影,迫不及待问:“裴仆射,可是事情水落石出了?” “今日之事。” 裴寂觉得自己的舌头也很沉重。 他看着李星遥,李星遥也看着他。 李星遥心中,一颗大石头在此时落了地。虽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刻,可没到最后关头,她仍是不敢放松。 第117章 见裴寂好半天没有开口,便先他一步,开了口:“裴仆射,我们可以走了吗?” 裴寂沉默。 好半天,才换上一张笑脸,用尽量平心静气的声音,道:“是我不察,都是误会,我给各位赔不是了。” “都说了,我们是无辜的,非要一意孤行。好了,白白被抓这么一趟,活没干,工钱也没了。我们的损失,裴仆射,你是不是应该赔?” 王道生言简意赅,直接表明自己的的需求。 裴寂并不拒绝,“赔,我都赔。” “那李小娘子呢?” 萧义明此时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琢磨着,工人的工钱,裴寂肯赔,那阿遥妹妹的损失呢? “铁矿的名声,停工一日的损失,裴仆射,你是不是也应该赔?” “我又没说不赔。” 裴寂实在很想发火。 嘴巴好似被浆糊糊住了一样,用了好半天,他才将上下两瓣嘴分开,道:“圣人有令,终南山铁矿所出铁,质量上乘,朝廷愿意买进,以做打兵器之用。我愿出五万贯,助朝廷打兵器。” 嚯!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热闹的人群霎时间一静,很快,又恢复了窃窃私语。五万贯,可不是小数目,长安城里,有多少人一辈子都挣不到五万贯。 可裴仆射,说拿就拿了。 “裴仆射有错就改,是个爽利的!” 有人没忍住感叹了一句,裴寂转过身,嘴巴咂巴了两下,可实在咂巴不出什么滋味。五万贯,的确不是个小数目。他本可以不出的。 可,为了挽回失去的颜面,为了不失去李渊的圣心,他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出。 “李小娘子,钱,从民部出。等朝廷正式文书下来,便能到你手上。” 不想再说,他最后丢下这句,转身离开了。 李星遥目送着他的背影,心中也很想叹气。 她奢望的奇迹果然没有发生。 哪怕她提前做好了周密打算,哪怕赵光禄出征前便安排好了一切,哪怕霍国公和秦王都牵扯了进来,可,还是不能撼动裴寂半分地位。 得了圣心的人就是可以如此,纵然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惹出了这么大的笑话,依然可以稳坐仆射之位。 好在,还有五万贯。 想到那五万贯,心中多少有些安慰。 “阿遥妹妹,现在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吧?” 一旁萧义明凑了过来,追问事情真相。 …… 此时的万年县廨外,赵端午同样盯着裴寂好似老了许多的背影,问身边的李愿娘:“阿娘,就这么算了吗?” “你外祖父发了话,明面上自是不能大张旗鼓,这事,你不要插手。” 李愿娘目光泠泠,心中也着实不痛快。 今日之事,她,或者说,不止是她,整个家里都有预料。当初阿遥提出要打陌刀,赵光禄没有拒绝。可,提出打陌刀以后,阿遥又多说了一句,道,时间紧迫,陌刀只此一把,希望够用。希望赵光禄用不上,又希望,若真有危难,赵光禄能用上。 赵光禄自是笑着回说,一把够用。又开玩笑,说打多了,他也不敢拿。 阿遥便追问为什么。 得知,有心人说不得会借此发难,栽赃陷害时,阿遥沉默了,说要不还是别打了。 赵光禄自是不愿。 之后,父女二人一番私语,便定下了“借刀献佛”之计。其实这计谋,仔细看,并非没有纰漏。至少她在那个当下,便瞧出了阿遥的真正用意。 阿遥她哪里是真的不想打陌刀,她是想,让更多的大唐将士都能佩戴陌刀。 为什么?她不清楚,也不打算问。 阿遥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决定。她能做的,是在判断这个决定没有问题时,帮着她,推她一把。 赵光禄拿着刀,去了柴绍面前。柴绍去李渊跟前显摆了一遭,秦王看在眼里,实在眼馋,便提出,想先试打几把刀。若是能成,便以朝廷名义出面,从终南山买铁矿石,用以打长刀。 李渊自是没有拒绝。 与此同时,柴玄龄,于恭几个也接连上终南山,连着打下了五把刀。 因他们本就在秦王麾下,是以,献刀给秦王,顺理成章。无人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而阿遥,只会以为,是阿叔们打刀在前,而计划在后。 “裴寂是个脑子从没清醒过的,如今他大概已经回过神,知道自己是被人利用了。他是你外祖父的老朋友,你外祖父珍惜他,爱重他。孰不知,老朋友也有老朋友。如今,是时候让裴家的这位老朋友出来了。” “老朋友?” 赵端午听住了,“谁啊?” 又反应过来,被利用了? “阿娘,他被谁利用了?谁和我们有仇?谁在借刀杀人?” “以后你就知道了。” 李愿娘冷笑一声,眼角余光瞥见县廨里头李星遥出来了,忙住了口。又换上一副惊魂未定的面容,迎了上去。 “阿娘?二兄?” 李星遥本来已经松了心神,见到她二人,面上多少有些高兴。 “我听人说,你被裴寂抓了,裴寂还说,你要造反,便赶紧同平阳公主告了假,公主又让人骑马送我来。好在你没事,阿弥陀佛,这次,要好好去庙里拜一拜了。” “让阿娘担心了。” 李星遥有些愧疚。 虽然知道,她和赵光禄的未雨绸缪计划,李愿娘是知道的。可李愿娘到底只是一个普通百姓,造反这样的事,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会担心,会害怕,是人之常情。 便上前,挽住了李愿娘的胳膊,柔声道:“这么多人陪着我呢,萧家阿兄也在,我不害怕的。阿娘你看,我不是没事吗?不过,说起来,折腾了这么久,我还真有点饿了。阿娘,今天我能点想吃的菜吗?我想吃爆炒羊肉,我们去买羊肉吧。” “叫你二兄去就是。” 李愿娘知道,她是故意说这些话好叫自己放心的,便不揭破,顺着她的话扭头准备打发赵端午去西市买羊肉。 结果赵端午不在。 赵端午在和萧义明窃窃私语。 “姓裴的怎么把你也抓了?他肯定要去你阿耶跟前阴阳怪气,你回去要挨打,要不,去我那庄子上躲一躲。” “不去,我不害怕。” “庄子上有吃有喝,你当真不去?二舅舅还送了我两匹马,突厥来的,你确定不要骑?” “我……” “就这么定了,你自己去吧,我就不送你了。事多,我最近脱不开身。” 赵端午一锤定音,刚想放心地回到阿娘和妹妹跟前,才迈了脚,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忙转回身,急急忙忙问:“你的身份不会暴露了吧?” “没有。” 萧义明一口否认,“裴寂那老家伙没和我多说,只阴阳怪气了一句。你妹妹应该……应该不知道吧。” “什么叫应该?” 赵端午急了,“到底有没有露馅?你快点好好回忆回忆。” “没有……吧。” 萧义明犹豫了一下,再次确定,“没有。” “我跟你说,不可能的。裴寂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截住了,秦王府的人没理我,县廨的人没注意到我,我肯定没有暴露。再说了,要是暴露了,你妹妹肯定会惊讶,但是你看看,你妹妹有一点惊讶的样子吗?” “放心吧,她不知道。” “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赵端午勉强松了一口气,可他到底是个谨慎人,便想着,一会找机会,试探一番。若是没事,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有事…… 但愿真的没事。 回到通济坊,李愿娘便催着李星遥去屋子里休息。赵端午很快就买了羊肉回来,做了一锅香喷喷的爆炒羊肉。 此时还没有辣椒,提香增味之物唯有茱萸、葱和姜。 李星遥本吃惯的,是加了辣椒的爆炒版本,自穿来后,吃惯了蒸煮的食物,多少也入乡随俗了。后来有了铁锅,吃上了炒菜,虽没有后世那般花样百出,她却已经觉得,十分满足了。 今日闹了一遭,她本就十分累了。赵端午端来羊肉,她竟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 正吃着,黎明带着妻儿来了。 他三人是因为听说了终南山上的事,急急过来问一问的。 李星遥自是谢过不提。 赵端午又加了几双筷子,等吃完,日头已经不知道落到哪个角落了。等黎家三人告辞,赵端午想了想,一边洗碗一边隔着门问:“阿遥,你今天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顿了一下,又说:“我的意思是,比如,裴寂说,五万贯从民部出,可是民部本就是他管。你说,他该不会只想走过场,表明上糊弄我们,实际上,自己的钱左右两个口袋互相倒吧?” “不会的。” 第118章 李星遥往门旁边挪了挪,她本来在“玩泥巴”。一边玩,一边回过头道:“以前你们都说,萧仆射爱面子,可萧仆射爱面子,难道裴仆射就不爱面子吗?先前秦王颁布了教令,当众让裴仆射失了颜面,此次裴仆射又把事情闹大了,圣人都发了话,那么多人看着,他怎会让自己再陷入声名狼藉之地?他毕竟是一朝仆射,圣人又无谪贬之意,哪怕是做给天下人看,他也得把该做的做好。” “可那毕竟是五万贯啊。” “五万贯,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或许只是九牛一毛。” “买刀,本就是朝廷之意。要不是黎阿叔他们机灵,想到用上交陌刀给秦王的办法来打这个时间差,只怕他这会还嚣张呢。朝廷要和咱们家做生意,这是好事,可一想到,这好事要成为给他挽回名声,往他脸上贴金的路子,我就气得要死。” “别气了。”李星遥将手底下的“泥巴”又搅了搅,却始终不太满意。算了算,还需要多同许三郎买点石灰石。 许三郎,便是萧家大郎那位做石灰石生意的朋友。 “咦,你在干什么?玩泥巴?” 赵端午把头从屋子里探出了点。 不对,好像不是泥巴。 “这是什么?” “是修路的东西。” 李星遥如实回答,水泥,特指土水泥这东西,可比铁锅好做的多。只是各样东西的配比,她还无法准确掌握。 今岁长安城天气还算稳定,可拜去岁那几场暴雨所赐,她心中始终有阴影。又听人说,观天象和土地,今年初夏,可能有大暴雨,她便想早点把水泥做出来,省的到时候家中内涝。 赵端午知道她从不说没把握的话,既然说了要修家门前的路,那么这不还知到底是什么名字的东西便一定会成,便没有多问。 心中有事,他又试探着问:“萧大头今日遭了无妄之灾,阿遥你说,我该怎么谢他?” “萧家阿兄性情爽利,尤爱吃喝,二兄不妨请他来家中吃一顿饭。” “有道理,但,不知他能不能出的来。今日的事闹得这般大,若他阿耶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他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出不来了。” 哎! 赵端午还故意叹了一口气,又说:“裴寂不当好人,一大圈人都被牵连。那会萧大头还同我说,他见裴寂要把你带走,气得恨不得上前将裴寂从马上拽下来。我说他胆大包天,可能不想活了,他还朝我翻白眼呢。阿遥,你怎么……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也觉得,我说错了吗?” 赵端午心中突然有点慌。 他尽量无事人一般看着李星遥,眼里写满了“他就是莽撞,人家可是当朝仆射,他不要命了”的理所当然表情。 李星遥欲言又止。 好半天,才点了点头,道:“二兄所言极是。” “阿遥,你是不是有心事?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赵端午此时已经可以笃定,自家妹妹的确有事瞒着自己,怕那事当真和萧义明有关,他屏气凝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李星遥再次沉默。 或许是觉得,就这么沉默,隐瞒下去不是个事,李星遥放下手中“泥巴”,仰起头,问:“阿兄,你和萧家阿兄相识多年,你可曾发现,他不对劲?” 啪嗒! 赵端午一颗心坠落地面,摔得稀碎。 果然有问题。 他就知道,他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萧义明这个大笨蛋,怕是……泄露了端倪。 还是不死心,他问:“哪里不对劲?” 又说:“我就是觉得,他好像有钱的有点过分,有时候,莽撞的也有点过分。好比今天的事吧,那可是当朝仆射啊,他竟然说,把人拽下来,你说他是不是太莽撞?” “萧家阿兄……” 李星遥顿了一下,回想起和萧义明相处时的种种,犹豫了。 “阿遥,你快说啊。莫非,萧义明不是他的真名,他那些钱,是坑蒙拐骗来的,他其实是个山匪,所以才莽撞不怕死?不行,我现在就去找他,问问他,到底瞒了我什么!” “二兄!” 李星遥忙把人叫住,怕他当真不管不顾,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便叹了一口气,吐口:“萧义明就是萧家四郎。” “他是萧家四郎啊。” 赵端午没听明白,萧义明本来就是萧家四郎,没人说,他不是萧家四郎啊。只是此萧非彼萧罢了。这一点,不是早就挑明的吗? “萧义明,行四,人称一声萧四郎。” “是啊。” 赵端午更狐疑了。 可,“不,二兄,我说的是,萧瑀的萧。”! 赵端午:!!! 他的嘴张成了鸭蛋,“萧瑀?萧……萧仆射?” “嗯。” 李星遥点头。 赵端午好半天没有回应。 他就好像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一样,半天没有清醒过来,“萧仆射?萧仆射家的郎君?萧家四郎?萧义明?不可能,不可能。” 赵端午此时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他心中万马奔腾,犹如狂风呼嚎。一瞬间直想冲到自家田庄,做今日萧义明想做之事。 那便是,将萧义明从自家的马上拽下来。 萧义明啊萧义明,让他说他什么好? 不是有理有据说什么,“你看看,你妹妹有一点惊讶的样子吗?” 不是信誓旦旦说什么,“放心吧,她不知道。” 放心,他放个屁的心。 自己的老底都已经被人发现了,结果自己还喜滋滋的以为一切都好好的。太傻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萧义明这样傻的人? “萧义明!” 他气愤地喊了一声,大步流星便要往萧家去。 走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他的表现有点不对劲,他应该先质疑,先追问,而不是就这么信了,二话不说去找人对质。 便回过身,坚持:“不可能,萧义明绝不可能是萧仆射家的郎君。他……他哪里像个仆射府的人?” 第65章 知晓 最终,赵端午得知,一切的端倪都是因为庄严寺那场偶遇。因为法愿,所以拔出萝卜带出泥,萧义明的身份才因此而曝光。 事实就是事实,纵然他打心眼里不想相信,可,“偷偷”往萧家门口去了一遭,看到萧义明大摇大摆从里面出来,他沉默了。 再之后,绝口不提萧义明这个人,就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李星遥不知他在演戏,见他实在生气,私下里也劝了两回。 土水泥已经调配成功,李星遥正式开始对家中地面做硬化处理。赵端午忙着打下手,倒也暂时将气愤之情抛在脑后。 除却家中地面,还有院子,以及门外的路需要做硬化处理。李星遥忙碌其中,在此期间,朝廷正式定下了打陌刀一事。 秦王出面,将陌刀的样式稍作改进,又由宇文士及牵头,主管打刀一事。 知晓宇文士及的名字时,李星遥还在心里嘀咕了一回。宇文士及是中书省的人,秦王兼任尚书令,此举莫非是为了牵制秦王? 可她记得,历史上宇文士及好像是坚定的秦王党。 偷偷将心中想法同赵端午说了,赵端午忍俊不禁。 赵端午自然知晓内情,明白,是因为暂时无人可用,所以事情才落到宇文士及头上。 原本,若无异常,此事要么应该由裴寂出面,要么应该由萧瑀出面。可裴寂刚丢了大脸,不好此时让他出面。萧瑀吧,之前已经攒了好些功绩,外祖父李渊有意平衡三省势力,便不会让他出面。 余下,便只有陈叔达、封德彝和宇文士及了。 可陈叔达,又和萧瑀有世仇。怕萧瑀多想,李渊干脆也没让陈叔达出面。 封德彝正好病了,事情便这么毫无疑问的落到了宇文士及头上。 “宇文侍郎其实挺好说话的,他支不支持秦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肯定不是太子的人。” 一言惊醒梦中人。 李星遥回想王珪领李建成之命来买砖那次,突然冒出一个大胆想法:她原先远离东宫,靠近秦王的策略没有错,只是,玄武门之变还早得很,指望东躲西避,平稳度过这几年,怕是难。 如今既然一方已经示好,掺和进来了,退无可退,那么不如让更多人掺和进来。这样,原先单方面示好,鹤立鸡群的那个,便不那么鹤立鸡群了。 李建成对她示好,纵然做的不明显,可,次数多了,落在旁人眼里,也会以为,她与东宫关系匪浅。 可若,她与秦王府也关系匪浅呢?她与看似谁也不站,明面上中立的人也关系匪浅呢? 既然与谁都关系匪浅,那么恰恰表明,她与谁都没那么熟。 “二兄,我们得多烧点砖了。” “为什么?” 赵端午不解。 “襄州道行台李孝恭,他在长安的屋舍好像上次遭了暴雨。重修屋舍,定然要用到砖,我们得早做准备。还有魏徵,房玄龄……” 第119章 赵端午:…… “行吧。” 他点了头。卖砖嘛,卖给谁不是卖。柴玄龄已经买过砖了,但那与房玄龄有什么关系呢? 说定以后,扭头兄妹二人便扩大砖的产量。 这日,李星遥因为造水泥所用的铁矿石不够了,骑着驴上了一趟终南山。 前脚才到矿上,后脚宇文士及就来了。 宇文士及是来官方告知朝廷要买铁一事,先前已经大致说好,除却原先缴纳的三成矿税,余下七成里,朝廷愿买进四成,这四成虽然算交易,但李星遥无需额外缴税。 至于剩下的三成,李星遥若对外交易,交易税折半。 李星遥自然乐意,但,有一个问题,她心存犹豫。 “依宇文侍郎所言,朝廷为了节省时间,也为了节省钱,想将打兵器的地方同样放在终南山。此为朝廷所议,我心中理解,只是。” “李小娘子有话不妨直说。” 宇文士及人的确和赵端午说的一样,是个好说话的。他人虽不爱笑,但言语间能听得出,不是个难为人的。 李星遥便实话实说了:“打兵器毕竟是大事,稍不留意,便有触犯刑罚之风险。我在此冶铁打锅,不过是想赚点钱养活自己。先前的事,宇文侍郎想必已有所耳闻,实不相瞒,我这心里,实在担忧。” “李小娘子是担心,朝廷打兵器之地也放在这里,若出事,恐牵连到李小娘子?” “确如宇文侍郎所言。” “李小娘子多虑了,前头的事,我的确知晓。可,正因为之前出了这样的事,此次圣人才特意强调,公是公,私是私,切不可将公与私混为一谈,因此李小娘子大可以放心。此外,秦王做了担保,我们的人不会乱来,相信李小娘子的人,也不会乱来吧?” “宇文侍郎说笑了。” 李星遥这下吃了一颗定心丸。宇文士及这话说的有意思,她怕打兵器打着打着出了问题连累到自己,朝廷却也担心,自己打着打着铁锅,把手伸到打兵器一事上。 他们双方互相担心,互相防备对方拖自己后腿。 “有宇文侍郎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我听王行首说,宇文侍郎先头好像也订了一口锅,若是不急的话,不若等一等,待会一并带走。” “好。” 宇文士及满口应下。 二人便去王道生跟前,王道生快速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又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将那水溅的到处都是。 宇文士及往后退了几步。 “好手艺!这铁锅近来在长安城很是风靡,我晚了一步,结果便排到后头去了。还是圣人留我们用饭,我才第一次吃到铁锅炒的菜。李小娘子,你这铁锅可盘活了无数要死不活的食店,如今长安城里,各家食店的生意皆蒸蒸日上。” “那便请宇文侍郎多多为我这铁锅说些好话,好让我这铁锅,卖的更多。” 李星遥从善如流,无意一瞥,却发现,王道生打磨铁锅的动作好似变慢了。 回想刚才种种,她明白过来了。 这是在故意报仇呢。 记得之前萧义明说过,宇文家的马车差点撞了王阿存。可,这些事,她还是从萧义明口中听说的,王道生又从何得知? 难不成,那日,他就在附近? 可,既然在附近,为何不出面? 心中有些不好的猜想,刚想委婉开口提醒一句,稍微快点,就见,王道生的动作一顿。 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他回头。 下一瞬,人僵住了。 “王小郎君?” 李星遥着实惊讶。 王道生手足无措,像是心虚极了,咽下一口口水,气急败坏,道:“你怎么来了?” 王阿存停在远处没有动。 李星遥有些狐疑。 转念一想,这父子俩个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他们之间,本就有裂痕,那裂痕并非一朝一夕能修补。王阿存,大抵已经习惯了王道生不在,此时猛然见到,应是没有回过神。 再者,王道生身上还背着倒卖阿嗔的罪。 “小兔崽子,你发什么愣呢。你说,你是不是打听到我在这里,故意跑来问我要钱的。我可先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走走走,赶紧走。” 王道生已经大步流星往前,推搡着王阿存,嘴上还骂骂咧咧了。 李星遥心中久违的烦躁再度涌现。 理智记得,宇文士及还在,闹得太难看,大家都颜面无光,她上前几步,拉住了王道生,又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半提醒半威胁道:“你上次说了,你要做个人的。” “我……” 王道生脸一会红一会青的,他冷哼了两声,挣脱开来,极为不要脸又极为傲气的说了一句:“我现在,就是不想当人!” “你!” 李星遥气了个半死。 仅凭她一人之力,拉不住王道生,她干脆也不拉了。正准备转移目标,将王阿存拉走算了。王阿存却出了声:“为什么卖阿嗔?” 为什么卖阿嗔? 李星遥愣住了。 她只觉,这话听起来,似乎与往日里有些不同。 下意识的,她抬头看王阿存。 却见他一向淡漠的眼眸里,有了些许波动。那波动太小太小,恍若星辰陨落时,最后散发的细碎的光,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这样的王阿存,让她有些陌生。 “我……” 王道生面红耳赤。 “你管我!” 他大发雷霆,胡搅蛮缠,“我是你老子,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头驴而已,卖了就卖了,怎么,你还想杀了我不成?滚,赶紧滚,别让老子再看到你!” 边说着,他甚至捡了一根棍子准备去抽王阿存。 “住手!” 宇文士及出了声,他将这一场闹剧看在眼里。原本没打算出声的,毕竟别人家的事,又是在李小娘子的铁矿上。可,眼看着事情控制不住了,他开了口,又让自己的护卫将王道生拉开。 王道生骂骂咧咧,那棍子却再也打不到王阿存身上。 “你便是王珪的侄儿,一箭双鹞的那位王小郎君吧?” 宇文士及显然已经猜到了王阿存的身份,像是有心活跃气氛一样,他又道:“上回在左清道率府,我见过你。好射艺,也,好相貌。” “改天若有空,咱们比拼比拼吧。李小娘子,我先回府,锅,之后从铺子里取也是一样的。” 李星遥忙应下。 等宇文士及走了,她思来想去,对着王阿存道:“咱们走吧。” 见王阿存不动,又提醒了一句:“走吧,你来找我,肯定是有事要说。再不回去,坊门就关了,你同我一道回去吧。” 王阿存这次转了身。 李星遥松一口气。 可,回去的路上,王阿存明显的沉默让她有些无措。 想说,你阿耶脾气暴躁,与他计较是给自己找气受,你别搭理他,以后与他少来往。可,才起头说了一个“你阿耶”,便见王阿存垂下了眸子。 唉。 她决定,还是不说了。 “裴寂可能会被谪贬为右仆射。” 冷不丁的,王阿存却出了声。 李星遥从阿花身上侧过头看他,又听见:“太子本有些为难,可被魏徵劝服了。裴寂早年在晋阳宫做副监时,曾有一位老友。那人乃是一位僧人,名唤法雅。裴寂与法雅曾约定,苟富贵,勿相忘。圣人曾予裴寂自行铸币的权力,裴寂所铸之币,大半都给了这还在并州的法雅。法雅贪婪,近日准备来长安问裴寂要官爵了。” “你的意思是,法雅拿了裴寂所铸之币,又打算以此为把柄,威胁裴寂给他谋个官职?裴寂若从,那你们便有把柄,若不从,法雅便会将裴寂的把柄公诸于众?” 可,好像有些说不通。 李星遥摊开了细想,裴寂从前是晋阳宫副监,如今是李渊身边头号大红人,以他的本事,想谋个官职,早就可以做到。 此外,裴寂与法雅又为何定下同富贵的约定?东宫又怎知,法雅会入长安? 她拿疑惑的目光看向王阿存,王阿存却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一样,道:“太子在并州时,见过这法雅。当初裴寂高升,便有这法雅之功,炀帝信任这法雅。如今,并州有太子的人,知晓法雅意图,那些人便把消息传回了长安。” “这些话,是魏徵他们让你说的吗?” “不是,但,他们知道。” 王阿存目光落在前方,又说:“他们知道,我会告诉你。” “那我岂不是又欠东宫人情了?” 李星遥叹气。前头才说,要“博爱”,要与所有身份立场或相同或相悖的人扯上关系,后脚李建成的示好又来了。 太难了。 她直呼头疼。 王阿存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等到回了通济坊,她回想今日种种,同李愿娘说了。李愿娘沉吟片刻,道:“冤有头债有主,如果真能就此贬了裴寂的官,也算大功一件了。” 第120章 “可我真不想让东宫把人情算在我头上。” “她们说是为了你,你就真以为是为了你?只要你不承认,那便不是为了你。” 李愿娘堂而皇之说了一句“耍赖”的话。 不好告诉李星遥,其实这一切,都是自己安排的。那法雅为何此时闹着要进长安问裴寂要官爵,又为何东宫这么及时能得了消息。还不是因为,她在背后“使坏”。 铸币权,是天子的荣宠,是对有功之人的额外优待。裴寂领了铸币权,却将权力分享给了第三人,这在官场上,是大忌。 概因铸币一事,时常与造反关联。 她这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东宫只知,裴寂将钱币给了法雅,却不知,这法雅分了铸币权,继而滥造钱币。事情若捅出来,裴寂怕是不止要被谪贬为右仆射了。 但愿,他能跌得更深。 “仆射之位,多少人眼红。一左一右两个,表面和气,背地里不知较了多少劲。此次裴寂遭难,萧仆射定然不会无动于衷。阿遥,这些日子,尽量不要往萧家去。” “都听阿娘的。” 李星遥应了。 李愿娘想了想,又多问了一句:“说起萧家,你知不知道,你二兄怎么了?前几天我随口问了一句萧四郎,结果他同我说,他不认识萧四郎,他们两个闹别扭了?” “是闹了一点小别扭。” 李星遥想起那句“不要往萧家去”,怕她担心,便不欲多说。左右两个人的事,她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们两个自己会解决。 既然提到萧义明,她便找到赵端午,多问了几句。 赵端午还是那副被打击到了的样子,绝口不提萧义明的名字。李星遥拿他没办法,见劝不动,也就随他去了。 给朝廷的砖总算交完了,抽空李星遥还去明德门外看了看。待看到那些青砖被一层层垒起,高高的城墙连带着长安城都好似亮丽了不少,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 这便是长安城的门面啊,这便是,她穿来后,带来的改变。 但愿,以后所有的城墙都为砖所砌,但愿,长安城里,家家都能住上结实的砖房子。 从明德门回去,她找来赵端午,说了两件事。 其一,煤矿和砖窑的排水设施有待改进。砖窑这一块好说,毕竟在自己手上。到时候该用水泥提前做硬化便用水泥做硬化。只是煤矿里的排水设施,是平阳公主所建,若有改动,多少应该知会平阳公主一声。 其二,水泥硬化过的地面,经过几场暴雨,便能表现出其坚固来。届时水泥一定走俏,因此势必要提前囤积石灰石,提前造好水泥。 “但这样一来,就需要人。二兄,我想把城南的人聚集起来,让他们来我们家做活。” “我们家?” 赵端午被吓到了。 “不是通济坊的家,是我们家的矿,我们家的窑。如今曲池坊里已经有煤矿和砖窑了,虽说,砖窑上都是临近几个坊的叔伯婶婶们,可一个砖窑,到底不能将所有城南的人囊括进来。我先前留意过了,有的人还是在城中做活,像阿娘一样往返于城南城北,又或者,去城外很远的地方做活。” “其实老早之前我就有这个想法了,一方面,用近处的人,稳定,有什么事也能及时对应到人。另一方面,也是我的私心,我不想每次买东西,都只能大老远去西市东市了。说白了,咱们城南太荒芜,所以朝廷不愿设立市集。若城南热闹起来了,说不得,小集市就建起来了。” 当然,梦想中的夜市,大概率不会有。可,一口吃不了大胖子,慢慢来,她有信心。 “那,此次找人造水泥,我便专门挑城南的人?” 赵端午一听,眼睛也亮了。他早就受够了城南无聊的生活,要是城南人多起来,市场建起来,那他便有口福了。 当即就应了下来。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清醒了。 让城南变热闹做什么?城南热闹了,人岂不是就多了?人多了,身份暴露的风险岂不是便变大了? 瞬间又推翻了心中想法。 李星遥不晓得这其中的考量,还“傻乎乎”的等着城南的人上门做活。等木已成舟,知晓“大都是在达官贵人府上做活的,说贵人们手上漏一点,就能吃一年,所以都不愿意来”,叹口气,她表示接受。 可,想一想,还是有点不太能接受。 “二兄,我打算将原本打算捂到年底的消息提前说了。” “阿遥。” 赵端午表情复杂。 所谓的打算年底再说的消息便是,在砖窑上做满一年的,买砖有让价,每块砖让十之一二的利。做满三年的,买砖折半。做满五年的,可送建家中房屋所需的砖。 换到煤矿和铁矿上,大致同理。只不过是把送砖换成了送煤,送铁锅。 “再斟酌斟酌吧。” 赵端午尬笑两声,不敢给出明确答复。 造水泥一事便这么风风火火进行了,待水泥抹好,好巧不巧,长安城里连着五场暴雨将城中搞的一塌糊涂。 没包砖的夯土城墙倒了,城中各处屋子多有倒塌。因长安城东南高西北低,雨水倒灌,几乎家家都遭了灾。 独独通济坊赵家安然无恙。 赵家的房屋没有倒塌,家中也没有受内涝之苦。赵家的煤矿和砖窑,也没遍地狼藉,处处泥泞。 消息传开,水泥名声至此打响。 宇文士及又被李渊派来了。 李渊听闻了水泥之名,命宇文士及前去一看。等宇文士及回禀后,下令,以朝廷的名义买下水泥,待城中积水和淤泥清理干净,便赶紧在朱雀大街上抹上吧。 李星遥趁机提出了建水泥厂一事。 宫里头,尹德妃也听闻了水泥之名,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赵家的屋子没有倒,雨水也没灌进她家?” 宫人们不敢回应。 尹德妃又气急败坏道:“真是老天不开眼,也不知怎么就瞧中了她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先是砖窑,又是煤矿,又是铁矿的,如今又弄出个水泥。钱都让她一个人赚了,别人还怎么活?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骂了几句岂有此理后,想起老早之前交代的,忙问:“我让你们出去打探,你们打探到了什么?这姓李的娘子,到底什么来路?究竟是有人背后捣鬼,还是,她就是运气好,就是得老天爷怜爱?” 宫人们更不敢回应了。 知道她此时妒火中烧,更是缩起脖子,各个装鹌鹑。 尹德妃越看越气,越气,越想摔东西。便拿起屋子里所有能摔的,摔了个稀巴烂。 这日,一个宫人急匆匆从外头跑来,对着尹德妃耳语了几句。 尹德妃听罢,一脸不敢置信,“此言当真?” 待看见宫人确定的眼神,方闭了闭眼,再睁开,气的不打一处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她就是那个半死不活的柴瑶!” 第66章 嫁祸 李星遥就是柴瑶的消息传到尹家,尹阿鼠好半天都没把人和名字对上,“柴瑶,谁啊?我怎么没听过?” 仆从低眉顺眼道:“德妃说,李小娘子便是崇仁坊柴家的小娘子。” “柴家?柴绍家?” 尹阿鼠这次把人和名字对上了,可,“柴家有小娘子吗?不是只有两位郎君吗?” “郎君莫非忘了,柴家有一位小娘子,因为身子不好,养在平阳公主府,从未现于人前。圣人刚入主长安城时,平阳公主不是还为那小娘子造像,在寺庙里刻碑以做祈福之用吗?” “哦——想起来了,原来是她。” 尹阿鼠从席上坐起来了,“好一招偷天换日啊,表面上说,人要死了,不能出来,可实际上,偷偷摸摸在城南,挖咱们大唐的宝贝去了。咱们圣人这位好女儿,可真是无愧李三娘的称号啊。” 莫名笑了两声,尹阿鼠面上神色为之一变。 “这么说来,李三娘和柴绍,便是有心与我作对。我府上八双眼睛,她都得赔给我。柴瑶是吧,呵,犯到我手上,我马上就叫她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不,我要让她死。对了,德妃怎么说,可有交代什么?” “德妃说,让郎君你莫冲动。” 仆从乖乖回了一句,又压低了声音道:“德妃说,让郎君不要声张,背地里悄悄找人查一查,看看这里头到底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德妃还说,平阳公主是个狐狸一样狡猾的,不会无缘无故就搞出这么多勾当,让郎君查出来后,不要急着出手,待与她商议过后,再想个一击必中的招,把她母女两个打到谷底,最好再不能翻身。如此,那些矿,那些砖窑,便能回到我们手中。” “等她想法子,黄花菜都凉了。” 尹阿鼠很不耐烦地翻了个大白眼。 仆从劝了又劝,他才勉强答应,暂时先不出手。 扭过头,他按照尹德妃说的,打发人去通济坊探听消息了。 第121章 却说裴寂府上。 裴寂阴沉着一张脸穿过中堂往门外的马车去,仆从亦步亦趋,大气也不敢出。 “看好他。” 裴寂出了门,不忘交代一句。 等到上了马车,一张脸比方才更难看。 谁能想到,“好朋友”法雅竟然专程来长安了。来长安却不是为了看他,而是为了问他要官。要的还不是芝麻绿豆大的官,而是刺史一职。 刺史啊!从前,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可如今,情况有变。前些日子,圣人李渊刚刚同意了秦王裁减胥吏的请求。 眼下,治理冗官的工作正进行的如火如荼。在这节骨眼,若张口要刺史,便是公然与朝廷作对,与李渊和秦王作对。 他不想张这个口,可法雅,实在难缠。 想到法雅,心中更多几分愤懑。今日出门,便是去中书省私下运作一番,好将法雅快快打发走。 马车一路往宫门而去。 进了宫,裴寂轻车熟路朝着中书省走去。他已经想好了,封德彝此时坐镇中书省,他和封德彝有些交情,他开口,封德彝不会不卖他这个面子。 便颇为自信地迈步入了中书省。 “封……” 裴寂一眼看到了封德彝,正笑着打招呼,突然看到了封德彝身后的李世民。于是,到嘴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秦王百忙之中,不忘抽空从尚书省移步中书省,其兢兢业业程度,实在叫人佩服。” 咳咳! 封德彝好像咳嗽了一声。 裴寂扭头,颇为关切。 “秦王……” 封德彝面色微妙。 裴寂却只当他生了病面色不好,没有放在心上。 他还想酸李世民几句,谁料李世民没耐心了,催道:“裴仆射若无事,还请自便。” “秦王莫不是以为,自己也是中书令,所以把中书省当成了自个地盘?” “裴仆射,咳咳!” 封德彝又一次咳嗽,这一次,还用眼神暗示。怕裴寂还要再说,忙出言:“裴仆射,你许是不知,秦王刚被圣人任命为中书令?” “你说什么?!” 裴寂心头一震,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嘴巴动了动,耳朵里只听到封德彝还在说:“之前打了胜仗,圣人一直没有封赏,这不,今日任命刚下来,圣人说……” …… 裴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中书省,也不知道自己是几时到的裴府。前脚他到了府上,后脚李世民被任命为中书令的消息传出。 朝野震动。 尚书令,中书令,竟是同一人!三省之中,两省最高长官,皆是秦王。 就连李星遥闻讯,都实打实跟着感慨了几句。感慨完,又一头扎进协同朝廷“灾后重建”工作。因暴雨带来的危害太大,民部出钱,对重新建造修缮家园的长安百姓予以“补贴”。 李星遥为表诚意,主动捐献了一部分灾后重建所需的建筑材料,诸如,砖头,诸如,水泥。 李渊又下了嘉奖令,让萧瑀送到了通济坊。 再次看到萧瑀,李星遥心情微妙。怕赵端午睹人思人,想起那些被骗的难过事,便主动将他支开了。 赵端午巴不得如此。 可,万万没想到,萧瑀走了,萧义明又来了。 再见萧义明,赵端午心情复杂,当然,表情也很复杂。 萧义明急了,跑到李星遥面前寻求帮助,道:“阿遥妹妹,我……我知道,你也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我有错我先说,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不想说,我就是怕,我说了,你们再也不把我当朋友。” “萧家阿兄,我能理解你说的。此事也说不上原谅不原谅的,你有你的苦衷,长安城里,官与民,本就是两种人,你又是萧仆射家的郎君,任是我们做梦,也不敢梦到,你会与我们是朋友。我阿兄,他一时没有想通,给他点时间吧,他早晚会想通的。” “我有好几次,其实是想告诉你们真相的。可,越紧张越不敢说。后来你们又搞砖窑又搞煤矿的,我阿耶提起你们,皆是夸赞,我……我不知怎的,就更不敢说了。” 萧义明手足无措。 实则心里把赵端午骂了个半死。 都怪赵端午,阿遥妹妹都知道自己是萧家的郎君了,他作为当阿兄的,竟然一点端倪都没发现。 自己好傻,还猴子一样尽情的演戏。 真是丢脸死了! 好么,被问到跟前时,他彻底傻了,咆哮着想一头扎进池塘里冷静冷静。赵端午说,让他演一出发现自己身份泄露,上门求谅解的戏。 他演了。 赵端午跟着他一起演,不理会他。 今天上门,再不原谅,他要演不下去了。 便偷偷瞧赵端午,用眼神询问,你到底原不原谅我?再不原谅,这戏我可不演了。 赵端午回之以一个冷漠的背影。 呵。 萧义明讪讪地摸鼻子,又继续按照台词,力争让自己的行为顺理成章没有不合理。 “我找他,他不理我,我怎么都想不通。阿遥妹妹,你敢相信,我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还是想不通,便找他问了,结果他骂我是个骗子,问我良心不会痛吗?唉,我本来想说,我没有良心的,可那一刻,别说,心里还真有点痛。阿遥妹妹,我真的……我跟你们说,你们这次要是还不原谅我,我就跳到水里,用决心表明,我知道错了。” “巧舌如簧,装腔作势。” 赵端午嗤之以鼻。 “我真的跳了,赵端午,我对你的心,从没掺假的。反正雨水还没排空,我现在就跳给你看。” 萧义明作势就要跳。 李星遥叹气,看向明显还处于别扭中的那个,道:“二兄,他真的要跳了。这雨水里,有虫子,有脏东西,跳进去,得了病,咱们……” “我才不心疼呢。” 赵端午还是不肯转过身,他继续赌气,“爱跳不跳。” “我可没说,咱们会心疼他。” 李星遥故意大声说了一句。 赵端午身子僵住了。 “阿遥你……算了,萧义明,你想跳回你们萧家跳去,别在我眼前跳,我看到你就心烦。” “那你是不是原谅我了?” 萧义明一副春暖花开的样子,接上戏,三步并作两步蹦到赵端午跟前,把人抱了个满怀。 “要死了,放手,不准抱我!” “就抱就抱!赵端午,你说你,明明已经原谅了,却还死鸭子嘴硬。” “萧义明,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不滚,你现在说话是在放屁,我知道,都是违心的。” 二人你来我往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李星遥松了一口气,倒也没出声。等到二人闹腾够了,才开口,问:“萧家阿兄,萧仆射可是要左迁了?” “嘘!” 萧义明将手指放在唇边,做噤声姿势。 “你从哪听来的?” 他一脸无动于衷模样。不等李星遥回话,又变脸一般,眼里的欢喜快要溢出来,“虽然,那什么,但,八九不离十。” “恭喜。” 李星遥笑着回了两个字。 但愿,她不是半路开香槟。 法雅问裴寂要官不得,二人话不投机,事情闹开,法雅代裴寂铸币一事也被抖露出来,李渊震怒,裴寂现在正火烧眉毛,自顾不暇。 “能不能左迁,还得等圣人发话。到时候,我请你们来……” 萧义明刚想说一句“请你们来家中吃饭”,转念一想,如今身份暴露了,阿遥妹妹自然是可以去自家吃饭,反正阿耶不知道她真实身份,可赵端午…… 便改口:“若真有喜事,我肯定不会忘了你们。”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萧义明看着时间起身告辞。才抬了脚,便被李星遥叫住了:“萧家阿兄。” 李星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若萧仆射左迁,法愿娘子……她能回到萧家吗?” 萧义明嘴皮子动了两下。 好半天,“不能。” 叹了口气,他将半边身子完完整整转回来,“唉”了一声,又道:“我阿耶信佛,你们是知道的。法愿阿姊已经在庙里修行了十几年。十几年,阿耶都不曾改变心意,如今又怎会因为即将左迁,而突然改了心意呢?” 李星遥默然。 好半天,她也轻轻叹了一口气。 * 因水泥先用于宫廷主要道路和长安城的主干道朱雀大街,没见过水泥的百姓待灾后重建完毕,便去朱雀大街凑热闹。 当他们发现,水泥路面的确不会积水,哪怕牛马在上面乱踏,也不见泥泞和开裂,他们便把水泥之名又传扬了一遍。 李星遥知晓,着实哭笑不得。 没好说,天下没有永远不开裂的路。长安城里牛马驴和骡子多,日日重物压身,再好的路面,也经不住造。水泥只是让路更好走,但其并不是永远不会坏的。 第122章 不过坏了嘛,她可以“修”。 畅想了一番,日后李世民拿下帝位,打下东西突厥,水泥路面铺到突厥,大唐精锐沿着水泥路,长驱直入大唐各个角落的场景,她拍自己一下,回归眼下现实。 现实便是,她高兴的太早了。 水泥路面把马蹄伤着了,马车牛车走在上面,颠簸不已。 一开始,长安城的百姓还因水泥路面好走而吹捧水泥,可,当他们发现,自家的推车走在上面,颠簸来颠簸去,他们不干了。 达官贵人也一样,当他们发现自家的马在水泥路面上走过之后,马蹄便伤着了,他们也不干了。 事情闹大了,分歧就这么产生了。 普通百姓中没有车没有马的,不置可否,水泥路面伤不伤马蹄的,他们不关心。他们觉得水泥路面挺好的,反正不伤自己的脚,下雨天也不会难行路,所以坚决支持留下水泥路。 有车者和达官贵人们坚决反对留下水泥路者,吵吵闹闹,竟然闹到李渊跟前了。 李渊当然头疼。 一方面,他心疼马,另一方面,他认可水泥路的好。 最终还是李世民出言,“骂”了闹得最凶的杨恭仁,道:“因为伤马蹄就要砸掉水泥路,难道不是因噎废食吗?以前的人茹毛饮血,吃喝不花钱,怎么没见谁想回到以前?水泥不好,你怎么不带头把你家中水泥地面砸了?长安城每每暴雨,便内涝严重,你们出门有车马,可没车马的,是多数。马蹄要保护,水泥路也要留,路这么宽,人能走,马也能走。单独在路两边开对向两条水泥路,作为辅路,给人走就是了,何至于吵吵闹闹,非得争个脸红脖子粗。” 杨恭仁……杨恭仁据说面红耳赤。 这些话,自然是萧义明原封不动复述给李星遥的。李星遥听罢,既感慨于李世民的嘴“毒”,又担心,继裴寂之后,自己是不是又给李世民拉了一个仇人?虽然还没见过李世民,可,无形之中,她总在为他拉仇恨。 良心有些许不安,人也有点愧疚。 很快,朝廷改建路面的政令下来了。李星遥看罢,实在感慨。万万没想到,人车马分流,双向道路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实现了。 只是,朱雀大街宽一百五十米,至少能建成十车道。她觉得,还有更大的改建空间,但这些,不是她能管得了的。 出于愧疚,也出于弥补心理——上辈子她没见过马在水泥路上跑,所以压根不知道,原来水泥路还会伤马蹄! 琢磨着,她原先的想法可能太天真了,水泥路后期养护是个麻烦,眼下的大唐,还不适合也没有那么大财力全境铺设水泥路,水泥只能作为小型工事的硬化材料来使用。她主动提出,重新翻建修改路面的花费,她来出。 又是一阵忙碌。 在此期间,裴寂和法雅的事,终于有了眉目了。李渊愤怒于裴寂的“背叛”,气他将自己特意恩赏的荣耀,即铸币权分享给法雅,干脆新账旧帐一起算,将裴寂从左仆射之位上贬了下来,虽没有追究对方“谋反”之罪,却没有再授予任何官职,只是责令对方在家荣养。 左仆射一职便空了出来,最终毫无疑问,花落萧瑀头上。 李星遥为萧义明高兴,她将手头乱七八糟的事忙完了,这日,想起被自己遗忘很久的系统任务,她骑着阿花往城外去了。五万步暴走任务,还是在城外走的好。 城外山清水秀,至少眼睛会得到极致的享受。 一路疾行至终南山脚下,下了驴,她便在铁矿附近走。走至两万步,她停下来,用小溪里的水洗了一把脸。 此时已是暮春时节,不知名的野花开的遍地都是。溪水还微微有些凉,刚把脸上的水擦干,蓦地,听到一阵马蹄声。 转过身,便看到王阿存下了马。 “你怎么也在这里?” 李星遥着实惊喜。 王阿存道:“来找竹子,做箭。” 李星遥这才看到,他背上背着一个箭筒,里面只有孤零零的一支羽箭。猜到那羽箭是他唯一的箭,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移开视线,道:“我帮你一起做吧。” 做箭需要找竹子,找竹子,暴走任务不就可以继续进行了? 王阿存没说什么。 二人正要往密林深处去,却不妨,身后又传来马蹄声。双双扭头看去,王阿存面色随之一变,轻轻说出一个名字:“尹阿鼠。” 李星遥背后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好巧啊!” 尹阿鼠并没有要视而不见纵马离开的意思,他好像很惊讶,竟然在此处遇到二人。故意一点一点让马逼近,他坐在马上,用夸张又难听的语调,阴测测笑,“荒郊野外的,你们两个人,要去做什么?” “天为被地为床,你们两个,不会要……嘿嘿嘿……” “闭嘴。” 王阿存浑身紧绷,一只手甚至按着腰侧的弓了。 李星遥心快跳到嗓子眼,察觉到尹阿鼠来者不善,悄悄从背后拉了一下王阿存的衣襟,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骑你的马走,阿花会跟上。” 王阿存睫毛动了一下。 知道她是在说,先离开为妙,两个人骑他的马走,毕竟马的速度快。阿花有灵性,会跟着他们一起走,如此,便能避开冲突和可能爆发的危险。 点了点头,他作势便要对着自己的马吹一声口哨。 可,“小畜生,你竟然想跑?!” 尹阿鼠被结结实实激怒了。 他就早看到了那张蓄势待发,似是随时会拉动的弓。见二人要跑,本就压在心底的怒气蹭地一下就涌了上来。 上次在曲池坊,就是这个小畜生用弓箭射瞎了自己的人。事后,也是这两个小畜生,悄悄溜之大吉。 今日,跑?呵!哪里跑?! “小畜生,往日里,有太子护着你,有王珪那个老东西护着你,老子没法削你的皮割你的肉。今日,你以为你跑的了吗?” 尹阿鼠驱马靠近,马儿突然开始加速,他从背后,竟也摸出一支箭来。 “小畜生,受死吧!老子今日不把你射成马蜂窝,老子就不姓尹!” “小心!” 李星遥不知自己是何时被王阿存一把拉上马的。回过神来,她便已经在马上了。王阿存避开了那一箭,他纵马就要往更远处而去。 “小畜生!” 尹阿鼠气急败坏,当即一抽马儿,紧追着跟了上来。 “阿花!” 李星遥连忙唤阿花。 阿花嘶喊了一声,也跟着一起跑动起来。 “小畜生,哪里跑?!老子有几十支箭,你们只有一支,老子倒要看看,今日究竟,鹿死谁手!” 越来越多的羽箭从背后射来。 王阿存突然一个停顿,调转了马头。马径直朝着旁边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一条岔道而去。 尹阿鼠来不及驭马,险些原地一个踉跄。 狠狠抽了马儿一鞭子,他破口大骂:“贼没廉耻的下流胚子,老子今日还不信了,管你晋阳王家还是平阳公主,老子都不怕!王阿存,柴……” 一个瑶字还没说出口,前方就飞来一支羽箭。那羽箭劈风穿空而来,径直穿破他的两腮,贯穿他的嘴巴。 他疼得从马上跌了下来。 王阿存的马就停在前方不远处,他目光泠泠,眉眼间,是似曾相识的,化不开的寒霜。 李星遥的拳头快要捏爆了,她缓缓松开,方察觉,身上的衣裳几乎湿透了。 “我们走!” 她当机立断,对着王阿存催促。 又说:“去找宇文士及。” 王阿存不动。 “走!” 她干脆自己驾马,马儿竟当真跑动起来,转瞬消失在密林深处。 而不远处,另一处密林里,李元吉收回视线,对着身旁参军笑了一下。 参军有些莫名其妙,却见他轻轻纵马出了密林。来不及多想,赶紧也跟着一起纵马出了密林。 “呜……呜呜呜……” 尹阿鼠躺在地上翻滚,看到有人来,呜呜咽咽地喊着,想让人救救他。 “你是想让我救你吗?” 李元吉蹲下,还饶有兴致地摸了摸那支还在尹阿鼠嘴里插着的箭。 “真是好箭术啊,连我都不得不称一声,惊艳。” “呜呜呜呜呜……” 尹阿鼠的目光瞬间变得惊恐。 似是意识到,李元吉不会救他,他身子往远处滚了两下。他滚,李元吉跟着往前。像是故意戏弄他一样,一步一步,走走,又停下。停下,又走。 “拔出来。” 李元吉突然出了声。 参军愣住。 “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李元吉有些不耐烦。 参军忙上前,将那箭拔了出来。 “插回去。” 李元吉又出了声。 参军这次不敢迟疑,重新将箭插了回去。 第123章 尹阿鼠已经疼的神智不清了,他知道,李元吉这个坏东西要玩弄他。一股无法言说的绝望席卷而来,他跪地磕头,呜呜咽咽用仅剩的理智求饶。 李元吉却嗤笑了一声。 “这么好看的热闹,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岂不是可惜?” 话音落,上了马。 尹阿鼠本以为,自己不会死了。可,下一瞬,又一支羽箭极速飞来,射中了他的胸口。 是李元吉搭弓射了一箭。 那箭,竟然与他嘴上那一箭,一模一样。 尹阿鼠不敢置信地倒在了血泊里。身子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李元吉仍在笑,甚至还有心情问一旁的参军:“我这一箭,与他那一箭的力道比,如何?” 他,王阿存。 参军忙道:“自然是大王的力道更大。” “是吗?” 参军愕然,抬眼却见,李元吉抽出的又一箭对准了自己。 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大王的意思是,要将这一箭伪装成是王阿存射的,所以,“大王和王阿存的力道,是一样的。” 弓上的箭咻的一下射出来了。 堪堪擦过参军的耳朵。 李元吉收了弓,冷了脸,“下次再说错话,我这一箭,可要往下了。” 语罢,纵马离开了。 第67章 脱罪 李星遥到了宇文士及家门口,才知,宇文士及今日不在府上。当机立断,她决定去找萧瑀。 “宇文士及负责为朝廷打刀一事,方才尹阿鼠踏入的,可以算作是我的地盘,只要宇文士及肯帮我们说话,这事便有办法。他不在,我们只能去找萧瑀,萧瑀刚刚左迁,六部的事,全由他统帅。我与他,有几分薄面,他或许会帮我们。” “我会与太子分说。” 王阿存面色平静,似乎并没有因为方才之事而乱了阵脚。他虽然只说了一句,但李星遥立刻就听明白了,他又想自己扛。 “尹阿鼠欲射杀我们在先,你为了自保和保护我,才不得不还手。况且此次,并没有伤及他要害,真闹起来,以他们性情,自然是喊打喊杀,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由着他们倒打一耙。你也不要再说,你会如何如何,你一个人背上罪责把我一人撇开这种话。” 李星遥其实是有些生气的。 虽然早已知道,王阿存这个人固执,可,二人算起来,也算共患难的交情了。以前,她没有能力,也就罢了。如今,她已经有一定能力,可以,也有把握能够保全二人了,他却还说这种话。 再者,“太子的人情,能不用就不用。你相信我,请像你的小马一样相信我。” 小马刚刚可听她的话了,她虽没驭过它,可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小马竟然听懂了。就那么乖巧的带着她,往宇文士及家来。 此时,她还需要小马带她再到萧瑀府上。 便低头,又对着马儿叽里咕噜了几句。马儿扬起蹄子,不多时,就把她带到了萧瑀府上。 恰好萧义明要出门,见他二人同骑一匹马来,险些一个踉跄。待听说,尹阿鼠找了事,他们是来求助萧瑀的,顾不得多问,忙把他们带了进去。 萧瑀听闻事情来龙去脉,面上倒不见着急,“这事可大可小,有必要先知会圣人一声。我先去大内,你们等我消息。” 然,刚出了门,就遇到了上门拿人的刑部官员。 那官员姓崔,人称一声崔侍郎。崔侍郎此时的心情,实在说不上的复杂。萧瑀是他上峰,左迁的酒席还没来得及吃,他就先上门拿人了。 “尹阿鼠死了。” 他对着萧瑀,抛出一个惊天消息。 又不等萧瑀问,主动压低声音,道:“尹家的仆从亲眼看到尹阿鼠和王小郎君以及李小娘子起了争执。之后几人先后打马离去,等到尹家仆从找到尹阿鼠,人已经死了。尹家仆从指认,人是王小郎君和李小娘子杀的。万年县廨知道事情棘手,告到刑部。这不,没办法了,这么多人看着,萧仆射,望你行个方便。” “此事与我有何关系?” 萧瑀面上有些不快。 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刚刚左迁,与人分享喜悦的酒席还没办,自己的属下就带着人找到了府上。 这成何体统? 他身为仆射的颜面,又往哪里放? 另一方面,他已经听出了其中的蹊跷之处。李星遥说,他们为了自保,只是射穿了尹阿鼠的嘴。可崔侍郎说,尹阿鼠被射了两箭,一箭在嘴上,另一箭,在胸口。 致命的那一箭,是胸口的一箭。 事已至此,崔侍郎应该没有说谎。 那么,若说谎的是李星遥,便证明,此人心机深沉,他被骗了,也被拖下了水。 可若不然,那更说明,此事比自己原先预想的复杂得多,也棘手的多。 心思转了几个弯,他有些犹豫。左仆射的位置才坐上去,这些糟心的事…… “阿耶!” 萧义明见他似有后悔不管之意,立刻就急了。唤了一声阿耶,正想说话,想起那句“与我有何关系”,又有些举棋不定。 既然阿耶都说了,与我有何关系,那么,他便不会承认阿遥妹妹此时就在自己家中。 这对阿遥妹妹他们来说,或许反而是好事。 “仆射,今日上门,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方才有人看到王小郎君和李小娘子进了仆射家的门,仆射,不要为难我等。我等悄悄地拿了人,悄悄地去便是。”崔侍郎小心翼翼陪着笑,话说的也很委婉了。 萧瑀沉默了一瞬,颔首,示意进去。 …… 中堂里头,李星遥听到萧义明跟前的仆从报信,说尹阿鼠死了,崔侍郎来拿人了,噌地一下从席上站起来了。 她与王阿存面面相觑,一句“怎会”刚说出口,崔侍郎就跟在萧瑀身后进来了。 “李小娘子,王小郎君,对不住了。跟我走一趟,清不清白,官府自有决断。” 对着二人,崔侍郎挺起了腰杆,话说的也比方才“硬”多了。 萧义明当即就跳出来了,“无凭无据,说他和阿遥妹妹他们吵了架,所以他死了,就是阿遥妹妹他们干的,难道不觉得偏颇吗?” “偏不偏颇的,萧小郎君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查案毕竟要时间,李小娘子和王小郎君若真无辜,咱们官府也不可能冤枉他们。萧小郎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崔侍郎面上和和和气气的,可一句话把萧义明堵了回去。 萧义明气了个半死,还想说点什么,萧瑀却瞪了他一眼,一把将他拽到了后头。 “崔侍郎说,尹阿鼠胸口也中了一箭。敢问崔侍郎,那一箭与嘴上那一箭,可是一样形制,一样用料,一样长短?” 李星遥强压下心中慌乱,看着崔侍郎的眼,问了一句。 崔侍郎点头,“一样。” 又说:“还是刚才那句话,若李小娘子和王小郎君是无辜的,官府不可能冤枉你们,自然会还你们清白。李小娘子,还请不要为难我,也不要为难……萧仆射。” 李星遥垂下了睫毛。 这话,戳中了她心底的担忧。 事已至此,她如何看不出,里头有蹊跷。可,蹊跷是何人所为,是意外还是故意,如今并无定论。她先来求助萧瑀,是在确定尹阿鼠只伤了嘴巴的前提下。 可现在,尹阿鼠死了。 种种证据都指向她和王阿存。那么,她的求助,她那会和萧瑀说过的所有话,听起来,便像是撒谎,像是有意想拉萧瑀下水。 她若再留在萧家,的确是在为难萧瑀,也是在为难萧义明。 想明白这点,她扭过头,看了王阿存一眼。而后,将头转回来,对着崔侍郎,道:“好,我们跟你走。” “阿遥妹妹!” 萧义明急得脑门都冒汗了,李星遥对着他抱歉笑笑,叮嘱:“同我阿兄说一声,让他不要担心。让他也准备一支箭防身,以防尹家人报复找上门。” * 李愿娘很快得了消息,拦住了想让自己人假装山匪把李星遥劫走的赵端午。 “你莫要胡闹。将人劫走,你妹妹如何自处。眼下最重要的是,速速洗刷他们身上的疑点。她说只射穿了尹阿鼠的嘴,我便信她。她特意叮嘱萧四郎,让你准备一支箭防身,这话必不是随便说的。她和王阿存当时,一定只有一支箭,所以,我们须得从这支箭下手。” “二郎,你速去左清道率府,想办法潜入王阿存住处,看看他屋子里,还有没有多余的箭。若有,记下一共几支。记住,最好找个人与你一道。” “我现在就去甲仗库,看一看羽箭领用归还记录。” 母子二人兵分两路,一个去了王阿存住处,另一个去了甲仗库。而此时的宫里,尹德妃已经知晓了尹阿鼠的噩耗。 她花容失色,跌坐在地。 待得知罪魁祸首就是王阿存和李星遥时,她紧紧攥着拳头,大红指甲生生在手心里折断。 第124章 “柴瑶!王阿存!我要他们的命!” 厉鬼一样在殿中嘶喊了几声,她提着裙子,跌跌撞撞跑到李渊宫里。一头扎进李渊怀里,抱着李渊哭得肝肠寸断。 李渊的胡子都快愁白了。 他头疼。 头比上次朝臣们为了水泥路面的去留争吵时还要疼。 按照他的心性,心爱的妃子哭了,且还哭得这么伤心,他自然是心疼不已,恨不得立刻摘星星捧月亮送上。 可,此时不同以往。 这次捅了大篓子的,可是李星遥和王阿存。王家的郎君,也就罢了,反正王家不喜欢这个孩子。可李星遥,却不一样。 前脚她才帮朝廷修了城墙,打了陌刀,又自掏腰包,帮着修补了暴雨后的街巷。后脚他若对她施以刑罚,恐有卸磨杀驴狼心狗肺之嫌。 “那李小娘子,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娘子,她能有多大力呢?想必此事是那王阿存一人所为。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待真相查清,我一定让王阿存给你阿耶偿命。” “仅仅王阿存一人,就够了吗?圣人,你可知,那李星遥……” 尹德妃气急败坏,险些脱口而出,你可知,那李星遥就是柴家的柴瑶。 话到嘴边,猛地一个激灵,意识到,差点坏事了。 不知李星遥就是柴瑶时,李渊尚且如此,若知道了,那还得了。亲外孙女和后宫无论哪个妃子的阿耶都成称之为的国丈,自然是外孙女更亲一点。 她不能让李渊知道李星遥身份,至少眼下不能。 “李星遥什么?” 李渊有些疑惑。 “没什么,就是觉得很气愤。圣人,厚此薄彼可要不得。我只有这么一个阿耶,我阿耶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眼下,他被害死了,我难道要连替他讨公道,都得畏畏缩缩吗?” “厚此薄彼哪里是你这样用的。” 李渊叹气,又说:“我哪有说,让你畏畏缩缩。你放心,说了会给你交代,就一定会给你交代。你先别哭了,哭得我的头都疼了。” “圣人!” 尹德妃呜呜咽咽,改号啕大哭为梨花带雨。李渊越看越心疼,一个劲将她抱在怀里安抚。 话分两头。 李愿娘很快就从甲仗库回来了,赵端午紧随其后,也带了消息回来:王阿存住处,并没有多余的箭。 也就是说,当时射穿尹阿鼠嘴巴的那一箭,便是王阿存仅剩的一支箭。 “我核对了王阿存历次领用和归还兵械的记录,那羽箭……除却他手头在用的那支,还漏还了一支。” 李愿娘的神情有些凝重。 赵端午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羽箭少了一支,事情复杂了。 射向尹阿鼠嘴巴和胸口的两支箭同出一处,其长短,形制,样式完全一模一样,一看便是军中所用。做日常练习之用的箭,取用之后,哪怕有损耗,归还时也得将“尸体”带上。 王阿存漏还了一支箭,那便说明,他手上有两支。正好与尹阿鼠身上的箭的数量对上。 “阿娘,你说王阿存会不会撒谎了?” “不会。” 李愿娘回答的笃定。稍作思索,她又道:“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有他们两个最清楚。我要去一趟刑部,见王阿存一面。” 便打马往刑部去。 刑部的人见她来,虽有些诧异,但没有多想,只当煤矿是李星遥和公主府合作的。李星遥出了事,公主出于关心,来问几句。 可,李愿娘只点名了,让王阿存出来。 刑部的人微微有些诧异,倒也没说什么。 再见王阿存,李愿娘第一句话先问:“阿遥如何?她还好吗?可有伤着?” “她很好。” 王阿存回说三个字。 又说:“箭是我射的,我愿一力承担。” “我既然来找你,那便是,信你们二人。阿遥,我要救,你,我也会一并带出去。你先告诉我,你为何射穿尹阿鼠的嘴,可是,他说了什么?” “柴瑶。” 王阿存沉默了一瞬,抬头,“他说,要让我们死。” “原来如此!” 李愿娘目光陡然一变,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直想冲到刑部验尸房里,再往尹阿鼠身上戳上几刀。 “他是如何知道阿遥的身份的,我会查。我来,除了是想问问阿遥的消息,还有便是,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可知,甲仗库的领用记录里,清清楚楚记下了,你少还了一支羽箭?” 王阿存的目光随之一动。 “我没有漏还。” “好,我信你。你和阿遥,先在此处等着,明日,最迟明日,你们便能出来。” 李愿娘撂下这句,急匆匆又往宫里去了。 宫里头,正在就如何处理此事而激烈争吵着。李渊叫来了萧瑀,陈叔达,宇文士及和封德彝。因事关王阿存,李建成和王珪也来了。 萧瑀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明一向是爱吵吵闹闹,为了点小事就争的脸红脖子粗的。可这一次,他们却出奇的默契。 都不出声,也绝不做第一个出头的。 “萧瑀,你是新上任的左仆射,你来说说,究竟应该如何处理,才能不失了和气,让事情圆满解决?” 李渊先点了萧瑀的名字。 萧瑀叹气,知道今日这个口,自己不第一个开不行了,便上前,不动声色道:“李小娘子应该是拉不开弓,也无法一箭就射穿尹阿鼠的嘴巴的。” “你的意思是,此事与李小娘子无关,全是那王阿存一人所为?” 李渊同样不动声色,下巴一抬,又点了陈叔达的名字:“子聪,你呢?” “臣以为,萧仆射所言有些偏颇。案犯有主犯从犯,李小娘子深藏不露,焉知她一定与此事无关?” 陈叔达一向是与与萧瑀唱反调的,见萧瑀有意将李星遥摘出来,他便反驳萧瑀,又说:“萧仆射与李小娘子有旧交,臣以为,萧仆射之言,不足以作为参考。” “算了算了,你们两个……先去一边吧。” 李渊这才想起两个人不对付,干脆让两个人都闭嘴,继续问剩下的宇文士及和封德彝。 宇文士及道:“臣因打陌刀一事,也与李小娘子有些来往。臣以为,臣之言语,同样不足以作为参考。” 封德彝:“哎呀,圣人,臣觉得,这事还是问王中允的好,毕竟那一箭双鹞的,可是王中允的侄儿。王中允总比我们这些外人,更了解自己侄儿吧?” 一旁王珪:…… 王珪心里实在不痛快,但既然提到了自己,便不好装作没听到。干脆站了出来,道:“臣自然是要为自家侄儿喊冤的。他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死。还望圣人看在这孩子孤苦伶仃的份上,免了他的死罪,给他一条活路吧。” “他不是尚有阿耶在世吗?” 李渊不急着表明自己的态度,而是诧异的问了一句。 王珪道:“他那个阿耶,活着还不如死了。”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王阿存箭术了得,尹阿鼠十有八九是他射死的。此事与李小娘子无关,所以罪责在王阿存一人身上,是吗?太子,你怎么看?” “儿无旁的话可说。证据确凿,甲仗库里,的确记录了王阿存少还了一支箭。尹阿鼠身上的两支箭,也的确是军中所用。只是,王珪刚才所言,也确实是事实,王阿存毕竟曾在我麾下,因此我想斗胆为他一求,请圣人留他一命。” 李建成早就看出了李渊的心思,是想保李星遥推王阿存伏罪。这倒和他想到了一处,只是,王阿存毕竟是自己的人,若是自己不为他说情,落在王珪和外人眼里,只会觉得自己凉薄。 便又张了口,道:“圣人,不若杖王阿存一百,判他流放。至于李小娘子,既然无罪,那便放了吧。” “那便,依你所言吧。” 李渊并不反对,事实上,他本来想将王阿存处死。毕竟他已经答应了尹德妃,一命还一命。 可眼下,既然李建成开了口,知他心思,乐得为他做脸,他不反驳。 话音刚落,李世民却和李愿娘一道进来了。 “阿耶,不可!” 姐弟两个同时出了声。 李渊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话是对着李愿娘说的。 “阿耶莫非忘了,通济坊的煤矿是我与李小娘子一起采挖的。听说李小娘子出了事,我自是得来听一听。” 李愿娘面上并无异样,一番话也并未让李渊起疑。 “二郎,你也是为了这事来的?你和李小娘子,莫非,也一起采挖什么了?” 李渊又问李世民。 李世民道:“只是察觉这其中有些古怪,恐冤枉了好人,所以才急急忙忙进宫,想为阿耶演示一番。” “演示?演示什么?” 李渊不解。 李世民道:“演示尹阿鼠是如何死的。” 第125章 …… 须臾,扮演尹阿鼠的稻草人被搬了上来,李世民叫人牵上来一匹马,又取了王阿存的弓和一模一样的军中所用的箭。 他纵马远去,对着那稻草人的嘴,飞速射出一箭。 之后又打马继续远去,对着稻草人的胸口,射出了第二箭。 “二郎,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李建成没看明白。 李世民放下弓,道:“诸位请看,同一个人,用同样的弓与箭,在不同的距离射出的箭,穿透力是不一样的。我与王阿存曾经交过手,方才,我便是用他射箭的力道射出去这两箭的。” “设想一下,尹阿鼠嘴巴先中了箭,是不是应该疼的从马上跌下来?事实上,他身上有摔痕,证明他一定从马上摔了下来,这与王阿存的证词不谋而合。” “王阿存既然与尹阿鼠起了冲突,他们一人追一人逃,若王阿存在尹阿鼠嘴巴已经中了一箭的前提下,又射一箭,这一箭一定不会比第一箭的射程短的太多。毕竟,他在逃命啊。哪个傻子逃命的时候,还回过头,跑到人跟前再受一箭?” “王阿存的尸身,方才我已经去刑部验尸房里看过了,嘴巴上那一箭的射程,应该是百米左右,胸口那一箭,射程却在三十米左右。此外,尹阿鼠嘴巴上的箭,似有被人拔出来过的痕迹。虽然一个人疼的在地上打滚,箭矢会有松动,与地面定然有摩擦,可,人为的,和地面磨出来的,是有显著区别的。大兄,我想,你手底下记录分发兵械的人,可能要查一查了。” 李建成欲言又止。 看了王珪一眼,改口,道:“二郎行军作战经验丰富,我相信,你不会无的放矢。我这就去验尸房亲自看一看,若真是有人蓄意栽赃,我必不会放过。” “罢了罢了,你快去吧。” 李渊摆摆手,有些烦闷。 他不想驳了李建成的面子,自然,也不想驳了李世民的面子。李世民亲自上马演练,且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他无从反驳。 知道这事怕是不能稀里糊涂全推给王阿存了事,他顺着李建成的话让严查,若查到的确有人蓄意栽赃,必严惩不贷。 第68章 前夕 刑部大牢外,一片静悄悄。 李星遥隔着墙上那一方小小的窗,看到外头天色。天要黑了。 “天黑了。” 她对一旁的王阿存说。 她与王阿存,本来应该分开关押的。可,也不知是崔侍郎有意给萧瑀几分薄面,还是懒得多开一间牢房了,干脆把他俩关在了一处。 “那会他们叫你出去,没有严刑拷打你吧。” 回想刚才王阿存出去了两次,而自己只被叫出去了一次,怕王阿存被人打了,她问了一句。 王阿存说:“没有。” “也不知,我阿娘他们在做什么?” 李星遥叹气。 两辈子加起来,这还是头一回坐牢。滋味嘛,自然不会太好受。虽然胥吏们没有对她施以刑法,只是问了她详细案情经过,可,身子完好,人身却不自由。 毕竟是大牢,条件简陋了些,里头的味道,也不好闻了些。 前阵子长安城内涝,刑部大牢也受了灾。她背后的干草,虽然名为干草,但实际上,应该改名叫半干不湿的草。 至于地面,没有用水泥做过硬化,被泥水那么一冲刷,别提有多脏了。 “以后要是有机会,希望能帮大牢地面抹上水泥。” 她似开玩笑般说了一句。 又侧过头问王阿存:“今日那尹阿鼠怎么好端端的提起平阳公主,是因为,平阳公主与我一起开矿,他以为,平阳公主会为我出头吗?还有,他说柴,柴什么?” 王阿存的目光转了过来。 “柴门蓬户,或许,他想说的,便是,柴门蓬户,我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吧。” “王家怎么会是柴门蓬户?” 李星遥连忙摇头,想起,他似乎并不喜欢听人提起王家,便又改口,说:“你说,我们明天能出去吗?” 王阿存没做声。 想起李愿娘说过的话,轻轻启唇:“能。” 李星遥被他话里的笃定惊住了,还想再问,崔侍郎却来了。 “你们两个,可算是走了大运了。秦王已经为你们洗刷了冤屈,你们没事了。哦,不,也不是没事。王阿存,你既然已经承认,嘴上那一箭是你射的,那便接受相应的惩罚吧。你先在牢里待一段时间,明天,最迟明天,你的罪就能定了。不过你放心,应该不会再判什么流放之类的重罪,十几杖,怕是逃不脱,你做好心理准备。” “至于李小娘子你,你可以走了。我这就让人送你回通济坊。” 崔侍郎难得换上了一张笑脸,甚至还好心把本来不该说的有些话说了。 李星遥前头还有些欣喜,只觉悬了一天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可,听到后头,她蹙起了眉头,“尹阿鼠欲射死我们,那么多支箭,都能成为证据。我们是为了自保,才反击的,既然已经查明,致他于死的那一箭与我们无关,那么,杖刑,是不是有些过重了?” “重不重的,可不是我说了算。尹阿鼠毕竟是尹德妃的阿耶,有些事吧,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的。罢了,不要多说了,李小娘子,你到底走不走?你若不走,那便留下吧。” “走吧。” 争执中,是王阿存出了声。 他又说了一遍:“先走。” “可是。” “先走。” 李星遥盯着他的眼睛,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她看着王阿存,郑重地留下这句话。出刑部后,天已经比刚才更黑了。街上已经没有人,想来,坊门已经关了。萧义明从某个角落窜了出来,一叠声道:“阿遥妹妹,你没事吧?” “萧家阿兄。” 李星遥有些意外。 “我阿耶……” 萧义明悄悄朝着角落里某个遮的严严实实的马车指了指。 李星遥了然,是萧瑀来了。 忙上前,隔着马车,对萧瑀称谢:“多谢萧仆射回护。” “我并没有帮到你们什么,你这声谢,我并不敢认。” 萧瑀并不揭开帘子。 李星遥笑笑,话说的滴水不漏:“崔侍郎待旁人,可并非如此客气。想来,是萧仆射之故。” 萧瑀没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圣人本来欲定王阿存的罪,是秦王站了出来,现场演示了一回,证明,尹阿鼠胸口那一箭不是王阿存射的。圣人虽然免了王阿存死罪,但活罪难逃,明日必有定论,你回去吧。” “若我愿意为朝廷无偿铺设水泥辅路,可以免了王阿存的刑罚吗?” “你想为王阿存脱罪?” “大唐律规定,有的罪责可以用钱减轻,有的罪责,可用力役来替代。我愿意为朝廷翻修长安城的路,只要朝廷愿意免除王阿存的一切刑罚。” “为了免除几百,又或者几十杖,值得吗?” 马车里萧瑀的声音顿了一下。 李星遥虽然知晓他瞧不见,可还是隔着车帘子点头了,“他为我肝胆相照,我自然,同他一样,快意恩仇。” “好一个快意恩仇!” 萧瑀抚掌,“我会将你的话原封不动传给圣人,至于能不能成,端看圣人意思。” “不管成与成,我都谢过萧仆射今日援手之恩。” 李星遥又行了一个礼。 一时无声。 “走吧。” 萧瑀出了声,示意马夫可以走了,也是示意萧义明,可以走了。 萧义明不动,他还想亲自护送李星遥回去。 “我有崔侍郎的人护送,萧家阿兄,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快回去吧,莫让萧仆射久等。” 李星遥小声劝。 萧义明还想可是,见她已经摆摆手,跟着那崔侍郎安排的人走了。叹口气,只得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 刚上马车,便见已经闭上了眼睛的萧瑀睁开了眼睛。 “你与她,何时相识?” 这…… 萧义明心头猛地一跳,知晓今日情急,他唤了阿遥妹妹,阿耶定然是听在了耳中。自己的着急,又不像是作伪,得找个妥帖的借口糊弄过来。 便开了口:“上次榨油比赛,我见他们得了头名,心中实在好奇,便上前攀谈,之后……” 马车朝着萧家疾驰而去,马蹄声落在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远。 李愿娘和赵端午从某个角落里奔出来了。 “阿娘?二兄?” 劫后余生,李星遥又欣喜又震惊。反应过来,就被李愿娘揽在了怀中,“阿遥,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阿娘,二兄,你们一直藏在此处吗?” 李星遥将脑袋从李愿娘怀里探出,话音落,又想起一件十分紧要的事。 第126章 坏了,“阿娘,二兄,你们……” 此时已经宵禁,各个坊的坊门都关了,自己倒是得了崔侍郎特意开具的文牒,可以正大光明在街巷上走,可李愿娘和赵端午他们…… 一时心急如焚。 赵端午道:“萧大头已经帮我们弄好了。” 说罢,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文牒。 李星遥这才松了一口气。 “麻烦这位郎君了,我阿娘和二兄来了,郎君便不用送了。回头郎君得闲,我送郎君一口铁锅。” 她对着送人的郎君,客气笑笑。 那郎君自是喜笑颜开,同她客气了一番。 一家三口往驴车上去,赵端午一边使唤着驴,一边道:“我和阿娘在刑部门口喊了一下午,险些被抓进去。没办法,便躲在了一旁。方才看到你出来,本来想迎上去,可看到萧仆射喊你,便没好上前。阿遥,可是真的没事了?他们不会又找你的茬吧?还有王阿存,他也被放出来了吗?” “没有。” 提到王阿存,李星遥面上的松快一收,她将崔侍郎和她说过的话,以及她和萧瑀说过的话说了一遍。 李愿娘听罢,道:“王小郎君确实是个侠肝义胆的,他救了你,咱们不应该让他承受不应承受的罪名。阿遥,我支持你。不过,先不要着急,我想着,他们既然把你放出来了,又说秦王找到了证据,说不得今夜,又有新证据,不妨再等一等。” 尹阿鼠胸口的那一箭,已经找到证据,不是王阿存所为。那么,眼下的重点,就到了那一箭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这是李建成的事。 她相信,李建成一定会查到真相。 今夜,不出今夜,甲仗库那边,一定会有消息。 是夜,一家人都没有睡意。 李星遥是因白天种种,没心情睡,也不敢睡。她想第一时间知道所谓的新证据会不会来,纵然知道,哪怕有新证据,也不可能在此时,立刻就叫她知道。 翻个身,见李愿娘同样没有合眼,知道她被自己吓到了,便开口,愧疚道:“阿娘,对不起。” 被胜业寺威胁,被尹阿鼠满城南的找,被裴寂诬陷造反,被刑部抓进大牢。这其中的每一件单独拎出来,便足以让胆子小的心神俱裂。 她是暴风中心的人,李愿娘身为她的阿娘,是个老实本分,只愿守着自己地盘好好过活的人。可如今……一次又一次,她定然提心吊胆。 “你这孩子,为何说对不起?” 李愿娘的声音和外头的月光一样轻。 她也侧过了头,目光对着女儿的,道:“你是因为,怕我担心,怕我害怕,觉得连累我了,所以说对不起?阿遥,你莫非忘了,上回在平阳公主府,我同你说了什么?” “我没忘。” 李星遥眨了一下眼睛,“叩问你的内心,问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若是想要,那便坚持。世间事,没什么大不了。” 这是李愿娘同她说的,她一直都记着呢。 虽记着,可那时候,并没遇到这么多,这么凶险更甚以往的事。她虽然知道,李愿娘支持她,可总是忍不住,想去问,想得到一个确定的答复,李愿娘亲口说出的答复。 “我们是一家人,阿遥,你要永远记得,我们是一家人。不管什么时候,我,你阿耶,你大兄,你二兄,都会坚定地与你站在一起。” 李愿娘的声音还是那般轻。 李星遥笑了,头往她怀里拱了拱,“那我希望,永远可以再远一点。” 永远永远,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翌日,天大亮,甲仗库记录文书的小兵畏罪自尽的消息随着坊门的打开,传到了李星遥耳里。 来人是刑部昨晚本欲护送她回来的那位郎君。 那郎君道:“太子亲自查到甲仗库,掌管羽箭取用并记录文书的小兵因怕事情暴露,畏罪自杀了。他家里人说,他和王阿存从前有些龃龉,因为嫉妒王阿存得东宫看重,所以起了歪心思,想要害王阿存。他偷偷藏在了一支箭,本想栽赃在王阿存头上,结果还没来得及告发,箭就被他自个弄丢了。知晓尹阿鼠死了,太子又动了怒,事情闹大了,他害怕,所以吞了毒,自杀了。” “那王小郎君的罪,可有定下?他今日,可以出刑部大牢了吗?” 李星遥实在着急。 那郎君道:“太子也恨自己人做了坏事,丢了自己的脸。王阿存的阿耶,今日一早,在刑部门口咒骂,说王阿存倒霉,被人追着杀,就还了一下手,还没伤及要害,就被抓了。李小娘子,你是不知道,那王郎君,可不是个好相与的,我就没见过谁,骂人的话每一句都不重复。崔侍郎今日,还发了好一通脾气呢。” “王小郎君……” 李星遥见他没说到自己想听的,忙提醒了一句。 那郎君不好意思道:“王小郎君杖十下,罚一年的俸禄,并闭门思过一个月。” “杖十下?” “李小娘子别着急,这十下,可是崔侍郎和王中允亲自看着人打的。声音嘛,倒是很响,至于打没打着,就见仁见智了。” 郎君好心提醒了一句。 李星遥暂时放下了心,对着郎君谢了又谢。想起还不知罪魁祸首到底是谁,便又问了一句。 郎君也给不出确切答复,只模棱两可道:“那支箭若在军中,倒还好查,可落在外头,想查起来,就难了。外头会用箭的人,可多呢。茫茫人海,想找到究竟是谁干的,无异于大海捞针。依我看,应是与尹家有宿怨之人,见尹阿鼠受了伤,周遭又无人,便痛下杀手吧。” 说到“痛下杀手”四个字,郎君又压低声音多说了一句:“尹家的仇人可不少,如今被人逮着机会报复回去,也不是不可能。” 李星遥点头,虽知道他说的在理。可,一日不知道真凶到底是谁,她心中莫名的,一日就不能完全放松。 等到郎君走了,她回过头问赵端午:“二兄,你说,普通百姓当真敢射杀皇亲国戚吗?” “他算哪门子皇亲国戚?” 赵端午实在很想翻白眼,摇了摇头,又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现在,恶报不就来了?尹阿鼠作恶多端,如今这一切,都是报应。” 李星遥便没有多想。 又想起方才忘了问王阿存人在何处,便急急忙忙准备骑上驴,出去打听打听。 赵端午见状,自告奋勇站了出来,“我替你去打听。阿遥,昨日才出了事,你在家里休息,我保管一定把消息带回来给你。” 李星遥拗不过他,便折返屋子里。再出来,手上拿着一把金铤。 “二兄,帮我把这些交给他。” 赵端午点头,转身骑上马便朝着城北而去。 至中午,他果然带了消息回来。 王阿存被关在了王珪府上。 “我托萧义明打探了,他没事。崔侍郎没真打,只是装模作样,使了一点点劲。放心,阿遥,他们也知道是谁有错在先。说起来,我回来的时候,听到路上人说,尹家大办丧事,给朝中所有勋贵递了帖子,结果,都没人收。活该,真是活该,要我说,他还是死的太晚。” “二兄,金铤可有送到他手中?你见到他了吗?” 李星遥不关心尹家的丧事,更关心那金铤到底有没有送到王阿存手中。 提到金铤,赵端午挠头。 “王家的人不让我进,我又不相信他们,没敢把金铤送出去,所以只能原封不动带回来了。阿遥,你是在担心,他被罚了俸禄,少吃的少喝的?” “眼下,我自然是不担心的。王中允虽然有时候说话难听,可,我瞧的出,他对他,是有几分回护的。可,出了王家,他……他手里头本就没钱,捉襟见肘,如今又被罚了俸禄,也不知,他该怎么过?” “那就等他出来,再把金铤给他。” “希望他能快点出来吧。” 李星遥只得暂时收回那金铤。明白王珪有做戏的成分,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她只得暂时将这一茬撂开,忙起另一茬来。 她找到了黎明。 “黎阿叔,你和秦王说过话吗?” 一句话险些将黎明噎住。 黎明面上不动声色,心说,我的确经常自言自语。所以,“说过。” “那,能请黎阿叔帮我给秦王带句话吗?我不奢求能对秦王当面道谢,毕竟,他那样的天潢贵胄,不是我这样的人想见就能见到的。我只是想对他表示感谢,先头裴寂诬陷我造反,是他出手相助,我才得以化险为夷。此次也是他施以援手,我才得以再次化险为夷。他虽不在意我是谁,可该谢的,我得谢。” 李星遥语气真挚。话音落,顿了一下,又说:“我能拿得出手的,唯有煤,砖,铁和家里的一点菜。若是秦王不嫌弃,我愿意送给秦王一些。” “秦王……” 第127章 黎明扯着嘴笑了一下,无声自言自语,煤,砖,铁,菜,他早都有了。虽然阿遥再给他,他很高兴,可,占便宜这种事嘛……毕竟有点羞耻。 便含糊道:“我尽量吧。但,你也知道,我只是个小兵,并非想见就能见到秦王。” “没事的,成了自然好,不成,也就罢了。” 李星遥同样笑笑,不做勉强。 回自家院子的路上,她回想近来种种,叹了口气。看来,一味的等,已经不行了。她得主动出击,做点什么了。虽未与秦王谋面,可这几次的事足以表明,他一如史书盖章定论的光明磊落。 道谢是一个机会,但愿此次,能与秦王搭上线。 尹阿鼠的事渐渐接近尾声,虽还没查到罪魁祸首究竟是谁,可人死了,总得下葬。尹家人自然是想风光大办,可,送出去的帖子,竟然无一人接。 百姓们听闻尹家之事,皆纷纷拍手称快。那些从前受了尹家人欺压,敢怒不敢言的人,更是站出来,对着尹家大门说风凉话。 一开始,尹家人还气急败坏要将说风凉话的人拿了。可,说风凉话的人太多了,根本拿不过来! 拿人便被人打,尹家人顿时从不可一世的恶狗变成了夹着尾巴的丧家之犬。 再者,墙倒众人推,没人吊丧,尹家人腰杆子也不硬了。他们见尹德妃的哭求并没起到什么作用,怀疑尹德妃是不是失势了,因此更不敢嚣张。 一场丧事就这么草草了结。 宫里头,尹德妃知晓这一切,一病不起,她摔摔打打,将整个屋子砸了,还是不解气。便让所有宫人跪下,供她打骂发泄。李渊要探望她,她冷面拒绝,竟和李渊耍起了脾气。 这日,她收到一张纸条。 看完那纸条,她仰天大笑,笑容几近癫狂。 “柴瑶,原来你是李淳风批过命的。原来,你早在五年前就该死了!” 笑完,她大红指甲捏着那张纸,一点一点,缓缓地,将纸撕成了碎片。 从碎片中穿行而过,裙角带起碎片在空中翻飞。 她拿过蜡烛,在手心烫了一下。感受到烛泪烫到了手,她反手将烛台扔在地上,“既然你五年前就该死了,那么,我便送你一程。柴瑶,凭什么我阿耶死了,你,你们还活着。你等着,柴瑶,我一定,一定让你给我阿耶偿命。” 如同鬼魅一样的声音,响彻殿里的每个角落。 而宫外的齐王府里。 李元吉盯着一颗林檎,也笑了。 “咱们这位秦王,真是一如既往的叫人刮目相看啊!” 仆从战战兢兢,不敢接话,也不敢听这话。 李元吉又噗嗤笑了一声:“我问你们话呢,你们怎么没听到?你们说,秦王是不是,一如既往的叫人刮目相看?” “大王!” 仆从们纷纷跪在地上,身子抖如筛糠。 “秦王啊秦王,你总是,不叫人失望呢。” 李元吉的笑不见收回,他伸手,攥紧了林檎。一颗新鲜的林檎,竟被他生生捏碎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将手从林檎上面拿下来,顾不得去擦手上的汁水,微微抬眼,忽然冷了脸,睨了其中一个仆从一眼。 第69章 胡商 尹阿鼠之死随着春天的结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李星遥心中的隐忧与不安也在琐碎小事中渐渐消散。 立夏前后,她去女贞树上收了种虫。种虫自然也是系统给的,她只负责收。 收下来的种虫晾晒好,便要用油桐树叶包好,再挂在白蜡树上。这活做起来,可不轻松。好在有赵端午帮忙。 赵端午现在也懒得问她又打算做什么了。见她一个人对着一堆种虫,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包着,二话不说,跟着一起包了起来。 包完种虫,兄妹两个又挑了个无风的晴天,赶早去终南山将种虫挂在了树上。 挂完那树,赵端午嘀咕:“难道这树,只有终南山有?阿遥,我们为什么不把它挪走,放在自己眼前?如此,又省事又省力。” 一句话提醒了李星遥。 李星遥暗忖,白蜡虫对生长环境要求苛刻,雄性白蜡虫在湿度大的平原和低山区才会泌蜡。通济坊夏季炎热异常,若是树移过去,先不说,树能不能说。就说,白蜡虫受了热,到时候,不会再泌蜡。 以前,她也是出于这个考量,外加第一次自制蜡烛,心里头没有底,所以,按部就班,系统给什么,就拿什么。 可,因地制宜,白蜡树不适合挪到通济坊,却不代表,不适合在原有地盘,分枝扩大树群。 换句话说,她可以在原地造一片白蜡树林。 只是这事做起来,不是小工程。首先,分枝分栽这事,便要费好些功夫。其次,树生长需要时间,根据系统步骤索引,新造白蜡树林后的第二年,还需要在树上放置少量白蜡虫,用以“试树”。若有得病的树,要及时连根铲除。 正式放白蜡虫,需等白蜡树种下三到五年后。三年五年,这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人挪活,树挪死。有的树就适合长在山上,若是贸然将其移走,恐怕会弄巧成拙。” 怕直接否定,容易打消赵端午的积极性,她委婉找了个借口。 赵端午倒也不坚持,只道:“若是那鬼,能让你晚点挂树就好了。晚点,阿耶和大兄就回来了,到时候咱们两个在树下吃吃喝喝,他们两个,两下就能帮我们挂完。” “前几天二兄还说心疼阿耶和大兄,等他们回来,好好用铁锅给他们炒几盘菜呢。” 李星遥毫不留情揭破他的言行不一。 前几天,西边传来捷报,柴绍大破吐谷浑,大军即将班师回朝。 与西边大捷的消息前后脚传来的,是江淮的消息。 柴家大郎平息了江淮的复叛,已经主持江淮各地生产生活,待收尾完毕,同样要班师回朝了。 两路大军回朝,便说明,赵光禄和赵临汾也要回来了。 她心中自然高兴。 赵端午道:“阿耶倒是已经吃过了炒菜,可大兄,还不知咱们已经造出了铁锅呢。阿遥,你说,我这次,给他们做什么菜呢?” “二兄做的菜,都是极好的。” 李星遥忙吹彩虹屁。末了,又加了一句:“江淮与此处饮食风俗相异,大兄想来,应该很想念家乡菜,所以不管你做什么,他应该都会很喜欢。” 提到“风俗相异”,冷不丁的,又想起那个梦。 心中被压下去的忐忑忽然又被勾了起来,她忙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此次,并没听说江淮再出什么事,想来,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大兄一定也是好好的。 “王小娘子家在江淮,也不知,此次,她有没有受到牵连。” 既说到赵临汾,少不得又提到王蔷。 “她?” 赵端午还反应了一下,王蔷走的太久,他都忘了这么一个人了。此时听李星遥提起,渐渐地,才想起昔日在终南山上的偶遇。 便道:“她可是个脑子活泛的,放心吧,定然没事。” 李星遥便没再言。 回到家中,正好萧义明叫人送来了消息,言称大军已经逐渐抵近,再有几日,便能回来了。兄妹二人心中高兴,准备等李愿娘回来告诉她。 可,李愿娘今日又晚归了。 此时的李愿娘正在公主府与府上执事说话,执事道:“武人崇拜关二爷,公主当真决定……”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关二爷能理解的。等事情了结,你背过人,去寺里为关二爷重新造像。” 李愿娘神情平静,并没有因为即将出手做所谓的大逆不道之事而慌乱。 她已经查明,近来种种事由,究竟是何人所为。 既然李元吉居心叵测,下手将水搅浑了,那么,她以牙还牙,也算不得什么了。关中人尚武,关二爷历经几百年变迁,已经不仅仅是忠义的象征。寺庙里,供奉关二爷,普通百姓家中,或也有贴着关二爷的画像。长安城里有些店铺,也在铺子里供奉着关二爷。 李元吉在长安,一共有三十六家铺子。三十六家铺子,除却东市里六家,人人皆知是齐王府的。余下三十家,分散隐匿于西市,无人知,究竟是何人的。 西市客似云来,这三十家铺子皆坐落于最好的位置,门口皆用关二爷造像镇守。 “齐王府人情往来,样样要花钱。此举不过是打他的三寸,离伤着他根本,还远得很。” 李愿娘又说了一句,话音落,眼底更生几分冷意。 李元吉这个弟弟,说他蠢吧,他又没有那么蠢。 三十家铺子,皆是齐王府的人背地里抢夺而来,为的便是,为齐王府谋利。东市虽达官显贵时常往来,可齐王府的名声在外,那几家铺子的生意,委实不怎么好。 李元吉叫人夺了西市好位置的铺子,却不敢声张是齐王府的,只是在门口放置关二爷造像,用以造势。 第128章 如今,她已经打定主意,趁着晚上西市闭市,对那三十尊关二爷像动手脚。 明日一早,三十尊关二爷像便会同时爆裂。届时,以百姓们对关二爷的崇尚,三十家的铺子的生意一定会全部一落千丈。 这是她的报复,也是她对李元吉的警告。 “可,公主。” 执事还是有些犹豫,并非是因为怕齐王府,而是因为,“齐王能明白,这是咱们对他的警告吗?” “不要小看他。” 李愿娘嗤笑,顿了一下,又道:“他会知道的。” 执事便不再言语。 翌日,西市三十家铺子门前的关公像同时爆裂的消息惊爆了长安城百姓的眼球。关二爷是谁啊,那可是忠义的象征。 那三十家铺子,从前客似云来,一夕之间,竟然门口造像同时爆裂。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有人作恶,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于是,百姓们纷纷避瘟神一样避开那三十家铺子。西市市令亲自带人严查,可查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消息传到李星遥耳里时,已经是傍晚了。 常开怀约莫是从西市过来的,正好与李星遥打了照面,她把外头的事说了。 李星遥听罢,先是惊讶的抬起了头,问了一句:“这三十家铺子,不会是同一个人开的吧?” 又说:“一个人能同时开这么多铺子吗?” “能。” 常开怀点头,心说,还真叫你说中了,这么多铺子,的确是同一个人开的。 “只要有钱,符合朝廷规定,想在西市开多少家铺子,就能开多少家铺子。” “那此人,一定不是普通人吧。” 李星遥咂舌,三十家铺子,皆位置不错,想来,单有钱,不一定能做到。此人,一定还很有权。 将心中想法说了,常开怀接茬,“外头人也是这么说的。” 常开怀暗忖,外头关于铺子可能是齐王府的风声已经传遍了,她若刻意不提起,反而反常,便无事人一样把百姓们的话复述了一遍:“都说,那铺子可能是齐王府的。齐王有权有势,想拿下几间铺子,不过是手到擒来。只是,经此一事,铺子还想和从前一样生意兴隆,怕是不能了。” “原来是齐王府的铺子。” 李星遥恍然,一瞬间,好像也不觉得意外了。 李元吉作恶多端,惹的天怒人怨,因此得了警告,实在太正常不过。只是,很难说得清,那三十尊关公像同时爆裂,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 若放在从前,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她只会断定,是人为的。 可,经历了穿越,经历了莫名出现的系统,她现在,也不确定了。 既说到西市,少不得又问了几句铁锅铺的情况,之后又说到铁锅,李星遥便道:“等我阿耶和大兄回来,常阿婶和黎阿叔带着灵鹊一起来吃饭吧。对了,怎么最近没看到灵鹊?” “灵鹊啊。” 常开怀不动声色笑笑,“被他阿耶带到军中,练腿劲去了。” 严格地说,是被带到了军营,练习扎马步去了。 李星遥惊讶极了,突然觉得,黎明好像有一点点残忍。 十天后,柴绍大军与柴哲威大军同时抵达长安城外。父子两个再度相见,赵光禄难掩心中激动,隔着队列,于马上高声贺道:“恭贺柴大将军凯旋而归!” “同贺!” 赵临汾同样沉声回应。 二人皆是守规矩之人,明白此时,将军身份在前,父子关系在后,便不再多言。 前来迎接大军的,是太子李建成。李建成同样难掩心中激动,他驱马上前,先是对着赵光禄唤了一声霍国公,又看向赵临汾,没忍住赞道:“虎父无犬子,今日,你们父子二人皆凯旋而归,是喜事,是柴家的喜事,也是朝廷的喜事。两位柴将军,随我一道进城吧。” 赵光禄赵临汾从善如流。 等到他们被李建成领着,踏上了朱雀大街,看到与原先迥然不同的路时,方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这路?” 赵光禄隐约猜出了点什么。 李建成道:“两旁的辅路,名唤水泥路。水泥路虽结实,可却伤马蹄。因此圣人下令,水泥路与原先的土路并行。车马走中间土路,人走两旁水泥路。” “那这水泥路是何方神圣修的?” 赵光禄目光定格在水泥路上,心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果然,李建成道:“说来,对方还与霍国公你有点关系呢。正是与三娘一起开煤矿的那位李小娘子所修。” “原来是李小娘子。” 赵光禄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了。 怕被李建成看出来,只得强迫自己像个局外人一样保持平静。可,脸上虽然平静了,心中却实在平静不下来。 他恨不得立刻掉转马头,直奔着通济坊而去。 他如此想,通济坊里,李星遥也如此想。 李星遥实在郁闷。 从前因为种种不巧,她错过了亲自迎接赵光禄和赵临汾进城的机会。今日,本以为万事俱备,再没幺蛾子了。哪里想到,出门前,煤矿上出了一点小岔子。 好不容易解决了,朱雀大街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朝廷提前管控,把守各巷道,再不准人往里挤。没办法,她只能作罢。 安慰自己没法在街上见到,回到家再见也是一样的,她干脆将心思放在炒菜上面了。赵端午既已说了要露一手,她便同样兴致勃勃,等着赵临汾受到惊吓。 夏天,各样瓜果已经陆续成熟,梅子已经开始落地,杏子和李子也已经成熟。她洗好了杏子和李子,又去田里采了一茬新一季茭白。 赵端午掌勺,不让人进庖厨。 她拿着蒲扇在树底下扇风,正心急如焚时,赵临汾回来了。还是那匹马,还是那个人。 “大兄?” 她惊喜唤了一声。心中那颗大石头,在这一刻,总算彻彻底底落了地。 “大兄?!” 赵端午听到了那声“大兄”,拿着铲子从庖厨里奔了出来。 本想给赵临汾一个熊抱,结果被赵临汾反手推开了。 “大兄!” 他有些心塞。 赵临汾目光落在在炒菜的铲子上,道:“你炒了什么菜?” “炒了菘菜、芋头、茄子、山鸡,还有,诶,大兄,你怎么知道我在炒菜?你已经知道,我们做出来铁锅了?” “二兄,你莫非忘了,你手上拿着钢铲呢。” 李星遥实在看不下去,提醒了一句。 赵端午恍然,“唉,本想给你个惊喜,哪里想到,疏忽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罢了,大兄,跟我来,快看看我们做的铁锅吧。” “庖厨里有好多烟,大兄还没洗漱呢。” 李星遥不得不又提醒一句。 赵端午叹气,“我是高兴坏了。” 兄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赵临汾看在眼里,一直紧绷着的心弦莫名的就松了下来。回想刚才李星遥那句“二兄”,他目光悠远。 曾几何时,李星遥唤赵端午“阿兄”,喊他时,却疏离的只喊“大兄”。 孰亲孰近,一目了然。 如今,李星遥改过来了,那份兄妹之间的疏离渐渐消弭了。一切都在转好,一起也的的确确在变好。 他心情是难得的舒畅,点头,说:“反正庖厨里本就有烟,看完再洗,也无事的。” 李星遥愕然。 回过神来,便见他跟着赵端午前后脚进了庖厨。心里头痒痒的,她干脆也丢下蒲扇,跟着钻进了庖厨。 至傍晚,霞彩满天,赵光禄纵马从云霞深处而来。 见了儿女,他自是有许多的话要说。随口“敷衍”了赵端午两句,对着李星遥,把自己看到水泥路,听说是通济坊李小娘子所修之事说了,之后,又极尽溢美之词。 李星遥被夸的不好意思。 好不容易,黎明一家三口来了,夸奖暂停,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哪知道,赵光禄又对着黎明,将她做的东西夸了又夸。夸完她打的陌刀,又说水泥路。说完水泥路,又把明明出征前就见过的铁锅又拿出来说一遍。 李星遥听得脑瓜子嗡嗡的。 最终还是李愿娘出了声,“行了”两个字,才堵住了他的嘴。 不过,吃饭吃到一半,他又开始了。这一次,是重提陌刀有多好多好。 李星遥忙道:“阿耶,此次陌刀,可有派上用场?” “自然有。” 赵光禄毫不犹豫点头,又说:“柴大将军当时还想掏钱买了去呢,我让他立刻掏出来,他没有,最后他只能干瞪眼。阿遥,这陌刀,别提有多好用了。我用它,斩杀吐谷浑大军无数,这刀啊,给我立了功。我如今,又升官了。” “又……” 赵端午打了个寒颤,“又升什么官了?” 反正什么官都是阿耶你自己给自己的,出门在外,不要编的太过分就行。 第129章 “也就……一个小小的对正。” 赵光禄决定给自己“转正”。副的转为正的。 李星遥点头,倒没有多想。从前赵光禄在李建成麾下,她自是提心吊胆。如今,赵光禄去了柴绍麾下,再升官,她并没有以前那般担忧了。 “恭喜阿耶。” 她还由衷地对赵光禄表示祝贺。 赵光禄笑着应下,饭毕,又不知和黎明闲聊些什么去了。 李星遥随他们去。 一家人团聚的喜悦过后,她记起系统任务,又开始忙着暴走。因前车之鉴,她不敢再去人少的地方。想着,人多眼睛多,人多的地方,被迫只能走起来,如此,正好能完成系统任务,便打算奔着西市而去。 之前她还答应了刑部那位郎君,送出一口铁锅。诺言得兑现,可以趁此机会顺便去趟王朗的铁锅铺,先从铺子里拿一口铁锅。 恰好宫里有宴,李渊亲自下令,犒赏三军。作为三军主帅,柴家父子两个,不得不进宫。李愿娘身为柴家主妇,也不得不进宫。 赵端午进了宫,常开怀和黎明,也不得不进宫。 如此,通济坊冷清了不少,李愿娘暗中留了更甚从前的人。李星遥没怀疑各人借口,到了西市,她先去王朗的铺子里。 王朗正好在铺子里,与对方说了预借铁锅的事,对方自然没有拒绝。 事情了结,她出铁锅铺,开始认真暴走。结果走了一圈,虽已万步,却离目标还远得很。 她在心里腹诽系统黑心。 正琢磨着,要不回王朗的铺子里歇歇气,喝点水,就听到赵端午的声音:“阿遥,你怎么在这里?” 她顿时有股被抓了现行的心虚。 “那个鬼……” 她委婉提醒。 赵端午立刻就懂了,“又要走是吧,我陪你一起走吧。不过,我得先去方便方便。” “二兄你不是去找萧家阿兄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星遥有些狐疑。隐约好像还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气。 “还不是萧大头,偷了他阿耶的酒,逼着我喝。我不想喝,所以找了个借口溜回来了。” 赵端午随口编了一个理由。 其实是李愿娘担心李星遥,正好他在宫里无聊透顶,便回来了。因暗中有自己的人,是以他知道李星遥在哪。 “阿遥,不能和你说了,你等我一下。” 李星遥看着他的背影摇头。 在原地干等着也无聊,她索性看起周遭琳琅满目的商品来。看了一遭,兴致缺缺。有胡商正好经过,对着沿途的路人叫卖着。 她顿时被吸引了视线。 那胡商拉着骆驼,长相是西边高加索人种。至于他们带的商品,李星遥并不是十分感兴趣。她对胡商们身上的衣裳比较感兴趣。 大热的天,胡商们竟然穿了皮毛衣裳。 不得不说,皮毛看着就热。纵然那匹皮毛不在自己身上,可她背后还是忍不住出了一层汗。 她叫住了胡商。 胡商大抵看出了她的意图,为首的一个操着极为熟练的中原官话,问:“小娘子可是要买皮毛,我们商队带了很多,可以随便选。” 说话间,商队们摆出了皮毛。 李星遥看的眼花缭乱。计算着家里五口人,一人至少一块,她先选了三块,正选着第四块,忽然,击钲声响起。 西市要闭市了。 所有人急匆匆往门外去,人挤人,她很快被裹挟在了人群里。 赵端午刚刚方便完,闻听击钲声,连忙往约好的地方去。可,所有人都鱼贯而出,他被汹涌的人潮挤着,压根无法进西市的门! 没办法,他只得站在门口等。因记着西市里头有自己人,心中倒没有十分担心。 可,等了许久,没瞧见李星遥的身影。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出来。心中突然有股不安,眼前一颗一颗的人头好像无数连接在一起的泡泡,绕的他眼睛疼。 顾不得多想,他转身,直奔着棋亭而去。 三下五除二,他爬上了棋亭,对着市场里头张望。可,并没有看见李星遥的身影。 第70章 混乱 “何人放肆?!来人,把他给我抓下来!” 市令大怒,当即高呼着让人拿人。 赵端午从棋亭上跳了下来,一把抓住了市令的手,厉声道:“封锁西市,现在,立刻!” “你是不是疯了?” 市令努力想挣开自己的手,可,死活没有挣开。他怒道:“哪来的疯子,说什么疯话?你今日爬了棋亭,现在就跟我去官府!今日若不治你个……”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了:“我让你封锁西市,听到了没有?!现在立刻派人去宫里找平阳公主和霍国公,就说,出事了。快点,去呀!” 赵端午推市令。 作势又要飞奔着往西市里头去。 “你谁啊?!大胆,竟然敢推本官!你可知,平阳公主和霍国公……你,金鱼符!” 市令面上从愤怒转为震惊,他不自觉松开了攥着赵端午的手,盯着那金鱼符看了一眼,顾不得多说,转身就命人速速去宫里找平阳公主和霍国公。 与此同时,西市里头有人行色匆匆“飞”出来了。 那人一眼就看到了赵端午,道:“出事了,李小娘子被一伙胡商掳走了。” “那伙胡商样貌,速速画下来!” 赵端午额头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他压根顾不得去擦。心中有股不受控制的慌乱疯狂上涌,他头皮发麻,根本不敢往下想。 强自逼迫自己镇定,他连滚带跑进西市,带着人仔仔细细查找起来。 而宫里头,李愿娘正在和常开怀说话。 二人说起宫宴上的炒菜,常开怀道:“上次得了铁锅,他亲自下厨,炒了好几个菜,又叫人快马加鞭,送到了寿安陵。” 寿安陵,即穆皇后的陵寝所在。 李愿娘叹了口气,心中几多唏嘘。唏嘘过后,又小声问:“又哭了?” 常开怀点头。 二人对视一眼,又默契地移开眼神。常开怀道:“你家大郎得了可以自由出入禁苑的鱼符,可若是以前,也就罢了。如今,禁苑里头冷冷清清的,要我说,还不如去终南山游猎来得痛快。”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有总比没有强,你说是不是?” 李愿娘一句话说的并不走心。 禁苑当然是个好地方,可,如今的禁苑,却称不上一句好地方了。因为尹德妃住了进去。 李渊心疼尹德妃,特意下令,让她在禁苑里休养。 结果好巧不巧,今日宫宴上,说起临汾功绩,李渊一时高兴,先是赏了临汾一柄短刀,后又赏了鱼符,说是让临汾可以随意去禁苑游猎。 临汾是知分寸之人,如今又出了尹家之事,她知道,他不会去。 虽不会去,可得了鱼符,怎么想,都让人觉得无语。 “听说她最近消停了?连带着张婕妤,也一并消停了?” “谁知道呢?” 常开怀喝下一杯酒,眼中有些讽意。说来也好笑,以前尹德妃和张婕妤两个,时不时在李渊面前煽风点火,说黎明的坏话。 如今,尹德妃死了阿耶,暂时顾不上这些。张婕妤一个人,不知出于何心思,竟然也消停了。 “若是早知道死一个尹阿鼠能换来这么久的清净,我早先下手为强了。” 她开了一句玩笑。 李愿娘道:“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只是,我这心里头,总觉得不对劲。就好像,要发生什么一样。观音婢,你常在宫里行走,这些时日,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暂时没有。” 常开怀回了一句,正要再说,忽然有宫人行色匆匆而来。那宫人对着李愿娘,压低了声音,道:“公主,出事了,李小娘子丢了。” 李愿娘大骇。 一个箭步从席上起了身,连带着酒杯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泼醒他!” 丢下三个字,她直奔着门外而去。 常开怀心中同样焦急,二话不说,端起一旁供人洗手的木盆,快步朝着赵光禄等人的位置而去。 此时的赵光禄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柴家父子两个,皆立下战功。朝堂诸人,见风使舵,各个都上来敬两杯。 是以赵光禄灌了一肚子酒,看人都带上了重影。 一盆水哗啦一下泼上来,他懵了。 “阿遥丢了!” 常开怀冷脸丢下四个字,扔下手中木盆,同样疾步朝着门外而去。 赵光禄头痛欲裂,瞬间清醒过来了。 正要夺门而去,一旁赵临汾已经飞奔着往门外而去了。 “这是?” “出什么事了?” “这……这这这……” 朝臣们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弄得怔住了,李建成茫然中又带着震惊,李渊也从上首站了起来。 第130章 “柴家出事了。” 李世民见几人全部夺门而去,几乎是一瞬间就猜到了,是阿遥出了事。他对着李渊撂下一句,也跟着夺门而去。 到西市时,市令已经焦头烂额,张口便是:“没找到,不在。” 见马上是秦王殿下,反应了一下,忙道:“西市没找到,平阳公主和秦王妃已经带着人去旁边胡人聚集的坊查找了。” 李世民顾不得多说,纵马立刻朝着金光门而去。 金光门下,赵端午脸色惨白,见了他,如见了救星。 “二舅舅。” 少年人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李世民下了马,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对着城门郎,下令:“立刻关闭长安城所有城门!” “大王。” 房玄龄几个也跟着一道来了,闻听此命令,下意识地便要相劝。可,才开了口,又叹了口气。 大王是性情中人,事情又涉及李小娘子,他不会改了决定的,罢了,之后在李渊面前,再想办法找补吧。 “可,现在不是关城门的时候,没有朝堂的令,我们不敢擅自关门。” 城门郎不肯让步。 李世民道:“我是李世民,所有的后果,我一力承担。” 城门郎震惊,二话不说,让人关上了城门。 李世民又再度转过身,对着追随他一道出来的尉迟恭,长孙无忌等人,道:“无忌,敬德,你们速去顺天门敲鼓,再去各个坊,让他们速速关闭坊门。” “好!” 尉迟恭,长孙无忌几人立刻打马就往顺天门而去。鼓声传至城南最远的坊,需要时间,所以坊门关闭,也有先后顺序。眼下,来不及了,需要他们充当金吾卫的角色,快马加鞭去城南各个坊,口头让坊正速速关闭城门。 “其余人,跟我一起,速去各个坊查看!” 李世民又上马,赶紧往周边的坊去了。 不知多久过去了。 长安城一半的坊被查完了,没有发现李星遥的踪影。 金城坊外,赵临汾身影突然出现。 赵端午心中的希望在看到他的表情时,再一次破灭。 “你们是不是在找人?长安城里,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西市,是不是西市出事了?” 王道生焦急的声音突然传来。 他挣扎着,想要摆脱禁军的桎梏。见到赵端午,他眼中浮现出一丝希望来,几乎是嘶喊着,问:“十六郎去西市买东西,人一直没有回来,你们有没有看到他?” 赵端午压根没有心力答。 赵临汾的身影在夜色中更显凄迷,赵端午嘴巴嗫嚅了半天,好半天,才勉强发出一句声音来:“大兄。” 赵临汾没有说话。 他突然调转马头,扬鞭疾驰着朝着某处而去。马蹄嘚嘚声在这静夜里越发明显,赵端午看着他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背影,一颗心突然变得很慌很慌。 他看着那背影,嗓子眼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禁苑。 赵临汾去往的,是禁苑的方向。 随手扯了一匹马来,他焦急地跳上去,同样奔着禁苑而去。可,至安化门外,宫人的尖叫声从里头传来。 那尖叫声格外凄厉,让人心头发寒。 赵端午脚底下一软。 马蹄嘚嘚嘚嘚的声音慌似一记记重鼓,从前方源源不断传来。 浓重的化不开的夜色里,是赵临汾没有表情的脸。他脸上,还带着血,那血滴滴答答的,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 一人一马,从安化门里飞奔而出。 赵端午只听到:“阿遥不在城中。” 反应过来,一人一马,便已朝着开远门而去。 耳畔是宫人门慌乱的喊叫,隐约只听到一句:“尹德妃死了。” 赵端午打了个寒颤,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掉转马头,飞奔着去找李愿娘和赵光禄。 李愿娘已经犹如行尸走肉了,她听闻赵临汾去了禁苑,终于明白过来了。 紧紧握着手头的刀,她咬牙,“尹、德、妃。” 怪不得,他们封锁了坊门,封锁了城门,却依然没有找到人。因为,人压根不是从城门出的。禁苑外通长安城北,从禁苑,便可以出长安城。 “二郎。” 她对着一旁的李世民,唤了一声。 李世民同样面色沉沉,道:“阿姊,去吧,我会让所有城门值守,予以方便。” 李愿娘顾不得道谢,立刻打马便朝着城门而去。 宫里头,李渊面色说难看,倒也不算十分难看,他还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只是因今日好好一场宴席办了个无疾而终,心中实在不痛快。 朝臣们都已经回了家,唯有萧瑀被他留了下来。他还如之前和裴寂絮絮叨叨一般,拉着萧瑀,一个劲念叨:“好好的一场宫宴,说办砸就办砸,这柴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能让平阳公主和霍国公乱了方寸的事,必然是大事。平阳公主和霍国公,都是稳重之人。圣人不妨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就有消息传来了。” 萧瑀也不知道柴家究竟出了何事。 只是,他与平阳公主府,柴家素无不睦,因此他乐意为柴家说好话,便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安抚了李渊几句。 李渊倒也听进去了,叹口气,道:“打发去柴家的人怎么还不回来回话?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圣人!” 正说着,宫人来了。 “出大事了,尹德妃死了!” “什么?!” 李渊大惊,就连萧瑀都没忍住挑了眉。 “柴家大郎闯入禁苑里,一刀插中了尹德妃胸口,尹德妃当场毙命。” “柴家大郎?他怎么会闯入禁苑?” 李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又急道:“他哪来的刀?” “圣人,今日……” 宫人隐晦提醒。 李渊想起来了,立刻怒不可遏,“我赏他刀,赐他鱼符,是让他进去游猎的。他倒好,杀了尹德妃。好好好!他杀了后宫的妃子!他和尹德妃,到底有何仇怨?!他莫不是疯了?!” “圣人莫气,此事定然有隐情。” 萧瑀忙不迭说了一句。又看向宫人,一叠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且细说。柴家大郎刚从外征战而归,他为何会闯入禁苑杀死尹德妃?他们二人,都说了些什么?” “柴家大郎是突然闯进来的,因为他有鱼符,所以没人拦他。他打听到尹德妃住处,踢开门,就问尹德妃,阿遥在哪。尹德妃说,死了,马上要被边夷贱类凌辱而死,柴家大郎就拔出刀,捅进了尹德妃心口。” 宫人头都快垂到了地面。 李渊面色难看,“阿瑶?是……柴家的阿瑶?可这事怎么又与柴瑶扯上了关系?她不是在公主府里养着吗?尹德妃的手,怎么会伸到公主府里去?” 宫人答不上来。 萧瑀也听糊涂了,在心里盘算了半天,只得捡着话回应:“素闻尹德妃与平阳公主有误会,若尹德妃欺辱了柴家娘子,今日这一切倒也说得过去了。圣人,不若再等等吧,柴家娘子毕竟是你的血亲,她若真出了事,想必你心中也不好过。” 李渊没有再言。 又等了一会儿,果然有新消息传来。这一次,李渊知晓了柴家娘子被胡人掳走始末,也知道了,长安城里,坊门与城门皆已关闭,秦王和柴绍亲军追人,追到了长安城外。 他气得摔了酒壶。 不知不觉间,天已亮。太史局所有人都很茫然,开城门的时间要到了,他们不知道要不要送鼓契到顺天门。 拿不定主意,便小心翼翼来问李渊。 李渊再次发了火,还是萧瑀说了一句“开”,诸人才如蒙大赦,带着鼓契急急忙忙送到了顺天门。 城门坊门皆已开启,百姓们议论纷纷,都知道昨夜出了大事,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事。 而此时,一队商队,正朝着大唐西边疾驰而去。 李星遥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了。 该死的系统,又坑她。 她不就是想完成系统任务,在西市暴走了一回吗,怎么就被人掳走了?那几个胡商,看着人模人样的,哪里想到,她在挑皮毛的时候,稀里糊涂就被他们下了迷药,稀里糊涂又被掳走了。 再醒来,便是在此处了。她被收拾成了胡人模样,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只知道,如今她已经离开了长安城,而车马,离长安城越来越远了。 为什么掳她? 她在心里做排除法。 为钱? 不像,自己穿的很朴素,身上也没有带太多钱。 为色? 可自己还未成年,一张脸也远没有到倾国倾城的地步。 不是为钱,也不是为色,还能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为了她身上的系统吧。 她在心里嘀咕,冷不丁的,有人说话了。那人说的竟是一口粟特语。 第131章 叽里呱啦,一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明白,不敢乱动,也怕对方发现自己醒了,忙闭上眼睛继续装昏迷。 正装着,其中一个胡人过来了。 那人操着一口中原话,威胁道:“同样的药,他们都醒了,你再装睡,我现在就把你杀了,做成肉饼,正好路上充饥。” 李星遥心和肝都抖了两下。 来不及细想“他们”二字,挣扎了一番,她睁开了眼睛。 果然看到,面前之人正是在西市时,和她谈皮毛生意的人。 而,在她身侧,和她一样被绳子五花大绑起来的,是数位年岁较长的娘子。娘子们同是中原人样貌,此时皆战战兢兢,一言不敢发。 “到前面那棵树下,你们都下来,生火做饭。” 胡人命令了一句。 又推搡赶马人:“你没吃饭吗?走快点!” 李星遥收回视线,心中更沮丧了。 她盘算着,逃走怕是没希望了。 一,寡不敌众。赤手空拳,哪怕她联合被掳来的其他人,也打不过带了刀的胡商们。 二,她不认路,此时此地究竟是哪里,她完全不知。 偏过头,但见平野之上,草木丛生,天好似没有尽头,云,似乎也看不到跟脚。胡商们满载着不知是换来的还是劫掠来的货物满载而归,赶马人……咦,赶马人? “王……” 李星遥怀疑自己看到了鬼。 赶紧闭上眼睛,再睁开。 不是鬼,的确是王阿存。 心中陡然萌发出一股说不出的喜悦来,喜悦过后,她又有些哀叹。没想到,在此地也能碰到老乡。 想说话,却意识到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王阿存也对着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二人遂默契地移开了视线。 不多时,到了胡人指的那棵树下。 商队们坐下来休息,被掳来的娘子们被驱赶着去做饭。一位胡人拿出了一口铁锅,带头的那位胡人骂骂咧咧,又不知用粟特语说了几句什么,之后,态度恶劣换成中原话,问:“谁会用铁锅炒菜?” 李星遥有些惊讶。 胡商们倒是眼光老辣,竟然还抢了一口铁锅。那铁锅,也不知是哪位倒霉的人刚从王朗的铺子里买的。 “你会炒菜?” 胡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惊讶。 又催促:“还不去做饭!” 李星遥没辙,只得听话的到铁锅旁准备炒菜。胡人抢铁锅时还顺带着抢了铲子,刚拿上铲子,王阿存便来了。 他是被胡人赶来生火的。 “你怎么也在这里?” 李星遥抓住机会,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悄悄问。 “我去西市买鞦辔,见他们用迷药害你,便跟了上去。他们缺鞦辔,便将我一并掳走了。” 王阿存的声音也很轻,可脸上并无沮丧之色。 李星遥熟悉他性情,心中暗叹,原来是她连累了他。 虽然他说的是,胡人们缺鞦辔,才将他一并掳走。可,若非为了救她,他怎么可能跟上去?没马,没箭,双拳难敌四手,是她害了他。 心中有些愧疚,意识到现在不是情绪化的时候,她忙假装用铲子在锅里翻了两下,又问:“你说,他们掳走我们做什么?劫掠人口,不是突厥人喜欢做的事吗?” 突厥人常南下侵扰中原,时不时还劫掠中原人口。可,他们劫掠人口,是为了劳动力,劳动力中又主要以工匠为主。 而西域的胡商们,以往来中原贸易为生存手段,他们追求的,是钱。中原的人口,和中原的精美货物相比,可没有什么“利润”。 她实在想不通。 “或许。” 王阿存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是为了铁锅吧。” “铁锅?” 李星遥低头看锅。 反应过来了,铁锅是个新东西,会造铁锅的人太稀有,用过铁锅的人,也很少。中原人知道铁锅好,胡人自然也知道铁锅好。抢夺铁锅时,顺便劫掠几个中原人,说不得这几个中原人会用铁锅,会做铁锅,如此,便有巨大的利益在前面等着。 这样,好像就说的通了。 “也不知,该说他们运气好,还是我们运气太差。” 她苦笑了一声。 王阿存没再接话,心中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胡商们是为了什么才劫掠了她,一开始,他并不清楚。后来,他被胡人情急之下一并迷“晕”带到了禁苑里,他才知,原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尹德妃。 尹德妃授意胡人们劫掠了她,那些所谓的劫掠来的丝绸,瓷器,其实都是尹德妃所赠。只是,尹德妃也没有想到,胡人们狮子大开口,不仅坐地起价,还在出禁苑时顺手劫掠了中原人口。 他怕狗急跳墙,没敢出声。此时,长安城里怕是已经乱起来了,平阳公主和霍国公一定会把长安城翻个底朝天。 “也不知,我阿耶他们怎样了。” 李星遥语气有些感伤。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滑稽。前脚赵光禄和赵临汾才大捷而归,后脚她就运气不好的被胡人劫走了。 也不知,家里人现在知不知道,她其实已经不在长安城了。 “你们两个中原人,在嘀嘀咕咕些什么?肚子快要饿死了,饭再不好,我扒了你们的鞋,你们光着脚走吧!” 胡人一鞭子抽过来,险些将石堆上的锅抽倒。 李星遥连忙住了口。 王阿存也噤了声,往锅底下添了一把柴火,他趁着人不注意,将一捧野菜扔到了锅底。李星遥慌忙遮掩,快速翻了两下。 借着铲子翻滚的动作,定睛细看,竟然是葱莲。 瞬间明白过来了,方才,他借着捡柴之便,偷偷藏了一把野葱莲。野葱莲外形和藠头差不多,可,却有毒。 他想给胡商们下毒。 一颗心砰砰砰的,她赶紧用力的又把铲子翻了两下。 很快,菜炒好了,菜香味顺着风飘向各处。胡人们拿着胡饼,就着菜,大快朵颐起来。 为首那人咬下一大口夹了菜的饼,道:“早知道中原的铁锅这般好用,当初就该多抢它几个!” “真香啊!这些中原人,可真会享受!” 又有一个胡人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原话感慨了一句,感慨完,不耐烦地催促李星遥帮忙添菜。 李星遥照做,心中怒骂,吃吃吃,吃不死你。赶紧中毒吧你们。 话音刚落,胡人们腹中疼痛,有人很快反应过来了。抽刀而起的瞬间,王阿存上了马,又一把将李星遥拽上了马。 “你们赶紧跑,他们中毒了。赶着驴,跟在我们后面,快!” 李星遥催促其他中原人。 忽的,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响起。李星遥话音一顿,“我怎么觉得……” “不好!” 王阿存面色大变。 “是突厥人!” 胡人们的脸色也变了。 第71章 救女 突厥来犯的消息和李星遥的下落是同时传到李愿娘耳朵里的。 突厥颉利可汗亲率十万大军,伙同苑君璋,骚扰朔州,蒲州,代州。劫掠李星遥的商队,运气不好,在宁州一带被突厥人发现。 “突厥人杀死了商队的人,将商队劫掠的人和东西全部劫掠走了。我们的人去迟了一步,只看到那些胡商们的尸体。” 公主府的执事忧心忡忡,暗骂自己,还是晚了一步。若是再快一点,便能赶在突厥人前面,把人带回来了。 “突厥来犯,此次定然有备而来。我要进宫请旨!” 李愿娘拳头都快捏碎了。整整两天,还是没赶上。自己的人在宁州发现了胡商的尸体,尸体旁,还有突厥人的衣裳碎片。 阿遥被突厥人掳走了,这个认知让她几乎站不住。 “我同你一道进宫!” 赵光禄张口应和。一方面,他固然担心女儿,恨不得亲手杀了那些突厥人以泄心头之恨。另一方面,出于武将的敏锐,他很快就察觉了这其中的不对劲。 军报上传,突厥的颉利可汗亲率大军,骚扰朔州一带。可,阿遥是在宁州被劫走的。宁州离朔州一带,可远得很。 他怀疑,突厥人用障眼法,表面上侵扰朔州一带,实际已经陈兵长安西北。原州有变,突厥主力未必就在朔州! 夫妻二人双双纵马往太极宫而去,而此时的太极宫,李渊已经两天没睡好,宫宴办砸了,尹德妃又死了,他心情实在暴躁。 他正与李建成,李世民和李元吉商讨着抵御突厥来犯一事。 闻听李愿娘和赵光禄进宫了,气不打一处来,一句话也不问,便只留下“不见”两个字。 李世民正想说话,李愿娘却已经闯了进来。 “三娘,你放肆!军情紧急,我们在商讨机密要事,你竟敢无诏闯进来?!” 李渊大怒。 李愿娘顾不得多说,立刻就跪下了,“三娘自知,军国大事,非同儿戏。因此三娘特意请旨,领兵出征,即刻讨伐突厥!” 第132章 赵光禄也道:“突厥贼人,犯我河山,劫我人口。我柴绍身为大唐将领,不敢视而不见。今日自请出征,不破突厥,誓不还家,望圣人允命!” “胡闹,你们两个,简直胡闹!” 李渊已经出离愤怒了,“我明白你们两个一腔怜女之心,可,打仗不是儿戏。你们二人,莫要感情用事。先头的帐,我还没有同你们算,你们回去吧。” “圣人!” 赵光禄目光焦急,“突厥人年年都在秋天来犯,如今才值初夏,竟又再次来犯。臣恐其分兵几路,行障眼之法。原州定然有变,若突厥从原州,过弹筝峡,顺着泾水一路往前,只怕长安危矣。” “我已经决意,让建成与世民出豳州与蒲州道。你们不要再说了,回去。” 李渊摆手,已是极不耐烦。 李愿娘道:“屯兵豳州道,是准备防守,还是准备打?若防守,防不住呢?”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李渊凌厉目光猛地看过来。 一旁李建成见势不妙,连忙站出来,劝道:“三娘,回去吧。我知道,阿瑶丢了,你和霍国公心里难受。可,打仗这事,小觑不得。圣人已有决断,放心吧,若阿瑶当真被突厥人掳走了,到时候,让他们放回来便是了。” “我说放,他们就会放吗?” 李愿娘声音越冷,她从地上起了身,怒道:“从前你们和突厥人说好了,两边互不干涉,可他们听了吗?他们还不是时不时来犯,你们拿他们有办法吗?你们……” “三娘!” 李建成忙出言打断。 “胡言乱语,头脑发胀,三娘,我看你是疯了!” 李渊伸手指着女儿,心口上下起伏着。 “阿姊,回去吧。” “阿姊的提议,未尝不可。” 李元吉和李世民出了声。 李渊冷笑,“二郎,你莫非也疯了?” “秦王,这话可不能乱说。” 李元吉不赞同地摇摇头,又说:“阿姊的心情,我这当弟弟的,感同身受。可说到底,妇人无武事。我大唐,又不是没有能战的儿郎了,怎么就到了让妇人出头,挡在前头的地步?再说了,此次有你和大兄,战果不是明摆着的吗?阿姊心烦意乱,还是让她在家里多休息的好。” “李元吉。” 李愿娘笑了,那笑中带着许久未见的张扬与轻蔑,“妇人无武事,可我这个妇人,此前从未打过败仗!” “你以为,尹德妃死了,一切就无从查证了。可我告诉你,凡行过,必有痕迹。尹德妃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安排好禁苑和外城门的人!” “阿姊这话,我怎么有点听不懂了?这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李元吉面上仍然不慌不忙,他甚至还有些委屈,道:“阿姊,阿瑶丢了,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可,你也不能心急之下,血口喷人吧?我哪有那本事,进你公主府,把人偷出来,你说是不是?” “李元吉。” 李愿娘又笑,只那笑中多了几分陌生与憎恶。 “阿姊,我毕竟是当舅舅的,心没那么狠。我待阿瑶的心日月可鉴。你莫非忘了,过年的时候,我还叫人给她送了一根人参呢。诶,对了,难道,她已经好了?不然,怎么会在西市被人掳走?” 李元吉仍在挑衅。 李愿娘突然就愤怒了,她反手抽出一旁不知何时悬挂于架子上的剑,直朝着李元吉心口而去。 “疯了!疯了!” 李渊震惊不已。 但见李元吉躲开,姐弟两个在殿中打斗起来。 “大郎,二郎,还不将他们拉开!” 李建成如梦初醒,连忙上前拿人。可,他没刀剑,那二人又打红了眼,他压根无从下手。正着急着,便见李愿娘一剑刺穿了李元吉的肩膀。 “疯子!都是疯子!三娘,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了!” 李渊是有一瞬间的面色发白的。 李世民瞅准一个间隙,将二人分开了。 “李元吉,从今日起,我与你恩断义绝。我李氏悬黎,如论在何时何地,只要见你,必辱之骂之追之杀之。你齐王府所有产业,我必捣之毁之破之坏之!我与你,不死不休!” 李愿娘扔下了剑,再也不发一言。 她不曾看向任何人,也不再向任何人求救。她只是转过了身,往前走,倔强的再也不回头。 “三娘!疯了,都疯了!” 背后是李渊惨白的脸色和一遍一遍的念叨声。 走出宫门口,天还是那个天朗气清的天,云还是和进宫时一样,悠闲地在天空游走。李愿娘抬头,看了一会天,转过头,对着一直守在宫门口等消息的赵端午道:“去取我的穿云箭来。” “阿娘?” 赵端午白了一张脸。 犹豫了一瞬,他点头,纵马就朝着平阳公主府而去。再回来时,赵光禄也从宫里出来了。 看到那支穿云箭,赵光禄同样白了脸。 “悬黎?” 赵光禄声音发涩,喉咙也几乎发不出声。他已经知道,妻子要做什么了。可,他拦不住,也,不该,不能拦。 顷刻间,李愿娘张弓,那支穿云箭刺向云霄,在空中发出尖锐的爆鸣。 鼓声响起了。 是赵临汾。 他执鼓槌,敲金鼓,面色同样清冷而倔强。 有一个瞬间,赵光禄好像在他脸上看到了妻子的脸。 与鼓声同时响起的,是击钲的声音。 是赵端午。 他还取来了钲。 鼓声擂擂,钲声隆隆。 长安城里,人人望着宫门口的方向。酒肆旅舍,有人跑出来了。商铺佛寺,有人跑出来了。民居里,有人跑出来了,城门外,有人跑进来了。 是身着麻衣的娘子,是着了锦衣的丽人。是正在打鱼的渔女,是欲骑马出游的贵女,是在佛前参拜的信徒。 她们不约而同,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们奔向同一个地方。 她们停在李愿娘跟前。 “三千娘子军,听我号令!” 李愿娘手持长刀,立于马上。长安城的日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目光一如多年前司竹园起兵时那般坚毅。 “突厥大军来犯,泾阳危,长安危!尔等可愿随我一道,出兵泾阳,不破突厥,势不还家!” “愿随将军出征,不破突厥,势不还家!” 三千娘子军齐声高呼出兵。 李愿娘下马,深深地,深深地对着她们,行了一个大礼。 “今日出兵,不止为破突厥,还为我的女儿。若有不愿者,自去便是。我李悬黎,叩谢各位深恩。” “将军,杀!杀!杀!” 娘子军无一人离去。 李愿娘看着所有人,笑了。她目光里有泪,翻身上马,剑指泾阳方向,“杀杀杀!” 消息传至宫里,李渊险些一个踉跄。 “她竟召唤出了娘子军?我竟然不知,长安城里,竟还有三千娘子军!好一个三娘!好一个李悬黎!” “阿耶莫急,许是这里头有误会,阿姊哪来那么多兵器。无兵器,又何谈打突厥。” 李建成赶紧出面再次当和事佬。 来传话的人道:“霍国公开了甲仗库!” “好!好一个柴绍!” 李渊差点吐出一口血,他用力拍打着面前桌案,厉声道:“他们想干什么?当儿子的夜闯禁苑,逼杀长辈。当娘的,无诏招兵,当阿耶的,私开甲仗库,这一家子,是要谋反吗?” “可不……” 李元吉正要说话,被李世民打断了。 “娘子军退出军营后,自是回归原来身份,从事市井百样工作。阿姊担心突厥陈兵泾阳,进而进犯长安,所以才想带兵抵抗突厥,她也是为了长安百姓,为了大唐安稳。阿耶,依我之见,不若趁势而为,反正,咱们本来也要屯兵备战。” “二郎啊,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此事非同小可,不可混为一谈。” 李渊脸色还是很难看,他不同意李世民的建议,伸手制止李世民再说下去,道:“建成,你去,将他们一家全部捉起来。命娘子军就地遣散,所有不从者,就地诛杀!” “阿耶,我去吧。” 李世民叹气,见劝不动他,只得主动张口,提出自己出面劝说。 李渊想了想,同意了。 李世民顾不得其他,转身打马到了李愿娘跟前。禁军早已得了消息,拦在前面。此时两军对峙,情势一触即发。 “阿姊。” 李世民下了马,先是伸手示意禁军们拿开横刀,继而转过身,道:“回去吧。半个月,你给我半个月,我一定将阿遥的消息带给你。” “临汾,你跟我,一起去。” 李愿娘的脸很苍白,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微微昂首,问:“若我执意呢?” 第133章 “阿耶说,若你执意如此,那么,所有娘子军,就地诛杀。” 李世民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叹息。 李愿娘突然就没话说了。 好半天,她叹了口气,“妇人无武事,回去吧。” 她对着娘子军们,又一次,深深地,内疚地,行了一个大礼。 “回去吧。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她会再上战场!带着她的娘子军一道! “我这就进宫,请旨戴罪立功!” 赵光禄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戴罪立功,既能往北边找阿遥,还能抵消今日肆意妄为之过。刚才世民那句“临汾,你跟我一起去”便是出于同样用意。 “悬黎,你放心,我一定一定把阿遥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他撂下这句,转身就往宫里去了。 一场混乱就这样平息了,李星遥不曾知晓这一切,她已经被突厥人带着,转道往不知何处去了。 “他们到底要带我们去哪?” 走了不知道多久,她对着一旁的王阿存小声询问。 本来没指望王阿存回答的,可,王阿存张了口,道:“于都斤山。” “你怎么知道?” 李星遥着实惊讶。 胡商们劫掠了他们,虽然不知道,要把他们带到哪个国家去,可大方向是西域没错。突厥人的土地纵贯千里,南北绵延,突厥又分东西突厥,她压根不知道,二次劫掠他们的,到底是东突厥还是西突厥。 因此,更不知道,对方要将他们带到东突厥还是西突厥。 猛然听到王阿存回应对方要将他们带到于都斤山,她脑袋嗡的一下,有片刻的空白。 于都斤山是东突厥的王廷所在。 也就是说,对方要将他们带到东突厥。 反应了一下,她扬眉,“你听得懂突厥话?” 路上,突厥人经常会用突厥话交谈。若对方提到了要将他们带向何处,必然是用突厥话说的。没想到,王阿存竟然听得懂突厥话。 “以前学过一点。” 王阿存回了一句,不肯多说。 李星遥暗忖,晋阳离突厥老巢之一的定襄不远,隋末又是个民族大融合的时期,他会突厥语,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只是,“他们把我们带去漠北王廷做什么?” 东突厥劫掠的汉人,多放在了定襄。漠北王廷,离定襄城可远得很。 “他们说,本来是要将我们送到定襄城的,可颉利可汗发了话,让送去漠北王廷。” 王阿存低声说了一句。 李星遥正要说话,脑子里忽然响起一个突兀的声音。 「恭喜宿主,您已成功完成任务。新物资正在解锁中,请查收。」 李星遥眼睫毛颤了两下。 她气不打一处来,从来没说过脏话,从来没暴躁过的人,此时也想说脏话,也暴躁了。 系统啊系统,真是个人才。 就像有大病一样。 早不解锁物资,晚不解锁物资,偏偏此时解锁物资。 她在长安城吗? 她完成的暴走任务,是在长安城完成的吗? 她明明已经被人劫掠了又劫掠,暴走在远离长安城的路上!换句话说,她没达成系统限定条件,所有暴走的步数,都是白走!所以系统是良心发现了吧? 她努力憋着气,死气沉沉,道:“原来你还在啊。” 「我一直都在。」 「你……你不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 李星遥又想叹气了,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让她昧着良心说,既来之则安之吧。她可说不出来。 “你能带我回长安吗?” 「不能。」 “那不说了。” 「我已经给了你两样东西,你可以加以利用。」 “两样东西?” 李星遥勉强提起一点兴趣,定睛细看,这才发现,系统刚才并没有让她选择物资,而是,自作主张,给她指定了物资。 物资有两样,一样是道地药材种子,另一样是棉花。 “真是,因地制宜啊。” 她懒得像平时一样,迫不及待翻看两样东西。沉默了一会儿,道:“谢谢你啊。” 系统没有声音。 正当李星遥以为它下线了的时候,它却又出了声:「虽然已经出了长安城,但是……」 后头的话没声了。 “叽里呱啦呱啦叽里!” 突厥人不知在说什么,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李星遥下意识侧过头看王阿存,却发现王阿存正凝神细听。 “那汉人军师说话果然有用。” “汉人奸诈,那人定然有诡计!” 两个突厥人在用突厥语对话。 李星遥还是没听懂。 忽然见其中一个突厥人甩起鞭子,恶狠狠咒骂着走路慢的汉人,猜测,说的总归不是什么好话,约莫是嫌弃他们走的太慢,想让他们再走快一点。 为避免被鞭子打,她也加快了脚步。 不知走了多少天,终于到了于都斤山。 虽已是夏日,可于都斤山,还似初春一般。山峦上积雪笼罩,山脚下,一望无际的,是草原。 草原上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羊群从天边而来,像一团团绵软的棉花。 可惜此处没有棉花。 李星遥无心欣赏风景,也不想欣赏风景。她已经快要累瘫了,只觉得,自己的脚不是自己的脚,自己的身子,也不是自己的身子。 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临什么,但推测,日子应该不会好过,她心中满是忧虑。劫掠他们的突厥人却将他们扔到了山下一处地方。 那地方,破破烂烂,屋子是用草皮,泥土和羊粪蛋子堆起来的简易窝棚。窝棚里头,是穿的破破烂烂,脸上黢黑,眼里无光的中原人。 此处是被劫掠来的中原人住的地方。 她很快就有了判断。 可…… 看管汉人奴隶的突厥人将其他新送来的奴隶都收了,唯独到她时,不肯收了。 送人的突厥人和管人的突厥人为此发生了争吵。 她心里头有点慌,不动声色朝着窝棚里头看去。这才注意到,窝棚里头有面黄肌瘦的中年人,有饱经风霜的壮年人,有两鬓已经斑白的老人,唯独没有,她这样年岁的人。 她是个没成年的人,还是个小娘子,所以对方觉得,她是个累赘。 这个认知让她忍不住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一旁王阿存却不知何时,悄悄站在了她跟前。她心中一暖,那份说不出的紧张渐渐就消散了。 好在,两个突厥人吵了几句,也就算了。送人来的突厥人叽里呱啦又不知说了些什么,转身抬脚走了。 收人的突厥人气得一甩鞭子,骂骂咧咧了几句,倒也没说什么。 “走吧。” 王阿存出了声。 她点头,跟着他一道往窝棚里头走。 周围中原人们来来往往,似是,对他们不感兴趣,也似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这里有空位。” 王阿存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空的铺位。 “造孽啊造孽,这么小的孩子,都被抓了过来。” 一个鬓发皆白的老者出了声。他上前,停在了二人面前,主动问:“你们也是逃难途中被抓来的?小娘子,你多大?” 李星遥正要说话,忽然又有人说话了:“老孙老孙,吃饭了。” 老者便转过身离开了。 可,没多久,他又回来了。 他手上端着一碗汤。 那汤是热的,此时正往外冒着白气。可汤里,不见一丝油星子,只见到一片指甲盖大的叶子菜。却也不知,是何种野菜。 “喝吧。天可怜见,造孽啊造孽。” 孙郎君将热汤递到了李星遥面前。 李星遥还没来得及说话,最开始喊老孙的那位年轻一点的郎君面色不快地冲了过来。他一把将孙郎君手中的汤碗夺走,没好气道:“他们新来的又没有干活,凭什么给他们喝?” “她还是个孩子,也不容易。” 孙郎君还想争取。 可那位郎君道:“她不容易,我们就容易吗?都到了这里,哪里还分什么老少。大家都一样,干活就有饭吃,不干活,就没有饭吃!” “哎哎!” 孙郎君连声叹气。 李星遥忙摇了摇头,对着孙郎君腼腆笑笑,又借故去找王阿存,扭头出去了。 第72章 排斥 “都到了这里,哪里还分什么老少。” “不干活,就没有饭吃。” 那位郎君的话来回在李星遥耳朵里回荡,李星遥肚子咕噜叫了两下。话糙理不糙,虽然那位郎君话说的不好听,可,却是实话。 都到了这里,大家便是一样的。她也要干活,也要用劳动去换取饭食。今日,她初来乍到,并没有干活,所以,理应没有她的饭。 况且,她看得出,那所谓的饭,其实压根称不上是饭。突厥人对待汉人们,可不算多好。她若吃了那碗饭,孙郎君,便没有饭了。 第134章 “唔——唔——唔——” 头顶似有什么东西在叫。 她抬起头,便见一只鹞鹰从空中飞过。心中忽然有所感,她朝着那鹞鹰盘旋的方向而去。果然,便看到王阿存。 王阿存捡起一块石头,朝着鹞鹰击打而去。 一击即中。 鹞鹰从空中掉落,他捡起鹞鹰,朝着她走来。 “没打死。” 他还将手上的鹞鹰往上提了提。 李星遥哭笑不得,却也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是来打鹞鹰作为今日的饭食的。 虽然,此处没有趁手的箭,可,有石头,他也能用。但石头的穿透力到底不如箭,所以他没把鹞鹰打死。 但眼下,死不死,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二人拎着鹞鹰回到原处,李星遥找了找,看到了一口简易的锅。说是锅,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铁锅,只是用木头杆子吊着,已经分辨不出原来模样的陶土罐。 “我……” 她有些犹豫。 这口锅,显而易见,是大家做饭的锅。可,刚才闹了那么一出,她拿不准…… “都能用。” 王阿存出了声,还强调了一个“都”字。 她心中纠结顿时消散,看一眼还在动弹的鹞鹰,不自觉往旁边退了两步,主动提出:“我不会剥皮拔毛,我来烧火。” 王阿存颔首。 二人便各自忙活起来。 其他人也看到了那只鹞鹰,各个都有些惊讶。孙郎君不敢置信,道:“这只鹞鹰受伤了?” 他以为,是鹞鹰受伤了自个掉下来,被王阿存捡到的。 “这是……是被石头打下来的?” 见王阿存不回答,孙郎君又上前了两步。这次,他看到了鹞鹰身上的伤口,越发不敢置信了。 “年轻人,好臂力!” 他赞了一句。 旁侧吃完饭正在歇气的人也凑过来,跟着感慨了几句。 王阿存皆不作回应。 他只是埋头杀死鹞鹰,又将其清理干净。李星遥配合着他,很快,就将火生起来了。 随着陶罐里咕咚咕咚的声音响起,一股久违的肉香飘散到每个人鼻子里。 “好香啊!”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王阿存揭开了盖子,李星遥连忙拿勺子盛了两碗。她偷偷将一块最大的肉藏到了给王阿存的碗里,之后,回头盖上盖子。端起汤,目光却不经意与孙郎君的对上。 孙郎君对她笑了一下。 她有些犹豫。 “李星遥。” 王阿存又一次出了声。 “去做吧,按你想的那样。” 他语气平静,目光中没有任何不愿。 李星遥越发愧疚了。 她看到孙郎君的笑时,的的确确想到了刚才送到她面前的那一碗热汤。她想将自己碗里的汤,分一点给孙郎君。 可,鹞鹰不是她打的,她没资格慨他人之慷,所以她不打算开口。 但,王阿存竟然知道。 他所谓的“去做吧”不仅仅是,让她盛一碗热汤给孙郎君,而是,给每个人都乘上一碗汤。 一碗热汤,足以与所有人打好关系。 初来乍到,他们是“新人”。新人有时候,需要“旧人”的指点。此处充满未知,她虽有系统,却暂时施展不开来。而王阿存,虽然射艺了得,可无弓箭在手,同样难以施展能力。 “嗯。” 她应了,也明白了他的用意。 偷偷在罐底又藏了一块最好最大的肉,她先打了一碗带肉的汤,送到了孙郎君面前。 孙郎君有些意外,连连摆手说不要。 身旁人连声劝道:“给你你就拿着,老孙,喝吧喝吧。今天不喝,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 孙郎君拗不过众人好意,收下了。 李星遥又把其余的碗都打满,给剩下的人一一送去。每个人都受宠若惊,那位抢了孙郎君手上的碗的郎君有些不好意思。 他僵硬着身子,死活不肯伸手,那样子,像是压根不想喝一样。 李星遥什么也不说,将碗往他手上一放。 他下意识地想甩开,可,意识到这是得来不易的“佳肴”,又没敢脱开手。最终,他只能表情复杂地闷头将那碗汤喝了。 给众人分完汤,李星遥这才顾得上端起自己的那碗。 可,碗变了。 碗上面有个缺口,是她原本打给王阿存的那碗。 扭过头,她找寻王阿存的身影,却不知他又去了何处。没办法,她只得将那碗藏着最大最大肉的汤喝了。 因为这一碗汤,众人果然待二人亲近了许多。 一位姓张的娘子主动带着李星遥去她的床位。一边指着那床位,另一边,张娘子道:“我姓张,小娘子,你可以唤我一声张娘子,也可以唤我一声张阿婶。对了,还不知道小娘子你姓什么?” “我姓李,张阿婶可以唤我一声李小娘子。” 李星遥同样笑着回应。 又看向床位上的干草,奇道:“这是?” “是沈大郎给的。” “原来是沈大郎。” 李星遥恍然,沈大郎,便是那位不情不愿喝下汤的郎君。干草,是铺在身下用来睡觉的。只是这干草和在长安时用的干草不一样,这干草,是正儿八经的,草原上的草。 “沈大郎其实不是坏人,只是,在这种地方,为了一口吃的,没办法。” 张娘子很想摸摸李星遥的头。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中原来的小娘子了。 可,怕李星遥不喜欢,便将手缩了回去。 “我明白的。” 李星遥没有多问,还说:“我不怪他。” 张娘子更觉得她善解人意了。 这次,没忍住,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在这里的日子,说不好过,也……确实不好过。” 张娘子笑笑,又催促:“你睡吧,明早我会叫你。” 一夜,风呼呼的吹。 李星遥本以为自己睡不着的,一来,草原上温差大。晚上风一吹,四面八方好像都在漏风。被子,勉强只能称之为被子,她冷得直打哆嗦。 二来,连日奔波,第一次正儿八经安顿下来。夜深人静,她想念李愿娘他们。 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可,睡了没多久,她就被张娘子叫起来了。 “李小娘子,该出去捡羊粪了。” 张娘子连声打着哈欠,李星遥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才发现,外头的天还是蒙蒙亮。 哈欠连天起了床,洗脸时,刺骨的冷水让她立刻清醒过来。 “今日起来晚了,来不及烧水了,先将就一下。” 张娘子倒是已经习惯了用冷水洗脸。 李星遥胡乱擦了一把脸,一边听着她说“昨晚吃了好东西,睡的太踏实了,好在,起的不算太晚”,另一边又听她念叨:“你跟着我,一会饿了,我给你找好吃的。” 她连连应下,想起前一日看到的羊群,问:“要去放羊了吗?” “那是男人们做的活。” 张娘子匆忙出了门,看到门外头准备赶着羊群走的王阿存,下巴一抬,道:“喽,你那位阿兄,准备走了。” 李星遥这才看到王阿存。 王阿存被昨日那位沈大郎带着,正赶着羊,往外走呢。顾不上同他打招呼,她被张娘子带着,往草原上捡羊粪去了。 不知不觉间,天亮了。 李星遥腰酸背痛。 看着满满一篮子羊粪蛋子,她实在说不出自己此时很有成就感这话。 捡羊粪,可比烧砖做蜡烛累多了。她感觉,自己明明是在羊屁股后面打转,却像被羊拽着拼命往前走一样。 “捡羊粪,说起来,是一件无趣的事。可有时候,也不无趣。李小娘子,你看这坨羊粪。这只羊,身体好着呢。” “张阿婶是如何判断出来的?” “羊和人拉的,实际上大同小异。身体好,拉出来的就漂亮。身体不好,拉出来的就不漂亮。你不觉得,这一坨羊粪很漂亮吗?” “的确漂亮。” 李星遥哭笑不得,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坨“很漂亮”的羊粪上移开,她问:“若是不漂亮呢?是不是表示,羊没养好?” “对。” 张娘子点头,“羊养不好,羊不会倒霉,我们会倒霉。” 说到“倒霉”,张娘子唏嘘了一声,指着很远很远处突厥人的毡帐,道:“在草原上,突厥王族最娇贵。接下来,是突厥的巫祝,大臣,再接下来,是普通突厥人。突厥臣民后头,是这些不听话的羊和马,马比羊贵,我们没资格养马,只能喂羊。我们,是比羊还低一等的贱民。” “若是羊自己本就有病呢?” “那也是我们的错。” 张娘子目光中带着几丝讽刺,她又说:“羊少了,是我们的错,羊病了,羊死了,还是我们的错。犯了错,突厥人的鞭子就抽过来了,别说,还挺疼的。所以啊,李小娘子,你一定要记好,千万不要让羊生病,千万不要把羊养死了。” 第135章 李星遥目光从远处突厥人的毡帐收回,点头,“我记下了。” “突厥人打人看心情,他若是打你,你千万别回嘴,也别叫喊。他们的手劲大,几鞭子下去,人不一定能活。管我们的阿跌力,他抽人最疼,没事不要惹他。” 张娘子又一次殷殷叮嘱。 李星遥见她目光悲戚,显然是被打疼了打怕了,忙开口安慰:“大唐数次战胜突厥,说不得日后,我们能够平安回归故里。” 历史上,李世民多次打败突厥,并让突厥人归还劫掠中国人口。 作为被劫掠的人口,她们或许能等到那一天。 “唉,我早都不抱希望了。” 张娘子却摇了摇头。 好像终于有一个人肯听她说话了,她一股脑将压在心里很久的话全说了。 “我是隋末战乱时,逃难路上被抓来的。孙郎君也是。沈大郎,他是大唐打刘武周时,齐王兵败,突厥人趁机趁火打劫,被劫来的。我们早已对回去不抱希望了,这里是突厥王廷,大唐怎么可能打到这里来?” “大唐为何不会打到这里来?齐王庸碌,可大唐还有秦王,有霍国公,有淮阳王,有……” 后头的李靖,薛万彻等人,李星遥没说。 她认真地看向张娘子,委婉道:“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你啊。” 张娘子笑了,又说:“还是个孩子。” 顿了一下,“那,我也相信吧。” “反正,每个人都不容易。若是看到羊乱跑了,帮着撵一撵吧。” 张娘子最后说了一句,弯腰,在草丛里找寻了一番。 她找到了一株辣辣根,道:“吃吧,这个东西叫辣辣根。虽然不好吃,但,吃不死人。” 李星遥便低头跟着她一起在草丛里找寻起来。 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捡羊粪的工作便结束了。李星遥满载着一大把辣辣根,回到了歇脚的地方。 她已不知自己走了多少步。 感叹着,要是系统开启任务,她应该能连着解锁好多样东西。 * 长安城里,关于突厥大军是否会攻破泾阳,直抵长安城外的争论越发甚嚣尘上。百姓们人人自危,一时间,长安城里风声鹤唳。 李渊心情也实在复杂。 一方面,他知晓李世民的能力。此次,明面上,李世民被派去朔州,攻打突厥“主力”。可实际上,探得突厥主力声东击西,往西直奔着长安来了,他便同样使用声东击西,明面上让李世民去朔州,实际上,却偷梁换柱,让李世民大军急行军去了西边。 眼下,西边有秦王大军和齐王大军,朔州有柴绍大军。三路大军,原本应该胜算极大的。 可,此次到底不同以往,突厥来势汹汹,不到最后关头,不敢轻易说必胜。 另一方面,泾水是长安西边门户。突厥长驱直入,纵然此次防守住了,之后呢? 心中有事,恰好朝廷有人提起迁都之事,他心中便有些动摇。正欲招来群臣,商讨一番,长孙净识却进宫,送上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大王出征前特意写下的,大王叮嘱我,若是朝中有人重提迁都一事,便让我将此信交给圣人。” 长孙净识将信递上,面上不卑不亢,心中却多有鄙夷。 她又道:“大王曾立下重誓,言道此次必让突厥有去无回。圣人,上面的血印,便是大王亲手按下的。” 李渊接过那信,见上面果然有一个鲜红的血印。 目光移开,只见信上写:“大唐定都长安,长安便是大唐的精神所在。若突厥来犯,天子望风而逃,长安城里的百姓,又该如何?之后大唐又该以何立国,以何取信于民?突厥虽无信无义,可,并非无坚不摧。秦王李世民,愿在此立下重誓,不破突厥,誓不还家!望圣人安坐长安,静候佳音。” 李渊什么都没说。 看了那信好久,摆摆手,让长孙净识下去了。 长孙净识出了宫,也不急着回去。她抬脚,径直朝着平阳公主府去了。 平阳公主府如今已有重兵把守。因着前头种种,李渊盛怒之下,拿掉了李愿娘和柴绍一切食邑。本该按谋反之罪,将二人下狱。 可一来,李愿娘有司竹园起兵之功,柴绍也征战四方有功,二来,李世民和萧瑀等人求情,李渊思忖良久,将李愿娘幽禁在家,无诏,此生此世,再不得出府。 至于柴绍,上次攻打吐谷浑,本应在宫宴上封赏。然则突然出事,功抵一半罪责,余下一半,命此次出兵突厥,将功折罪。 前门进不去,可,还有隐蔽的角门。 轻车熟路从角门外的树上翻了进去,长孙净识摸到李愿娘跟前,先把外头的局势与情形说了,末了,道:“突厥前些日子刚掳了一批人到定襄,大王怀疑,阿遥也在定襄城。” “定襄。” 李愿娘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长孙净识知她着急,连忙又道:“如今只是怀疑,究竟在不在,还得等我们的探子回话。突厥此次来势汹汹,我和大王怀疑,他们想开放北楼关互市。阿姊,莫急,有大王和霍国公分开夹击,此战必胜。到时候,突厥退兵之时,便是我们与他们要回劫掠中国人口之时。” “我要去朔州。” 李愿娘起了声,她什么也不问,什么多的也不说。 她面色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可平静之下,是无人能够撼动的坚定。 长孙净识叹了一口气。 她想说点什么,原本该劝的,可,她劝不出口。 如果是她,近来之事发生在她身上,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所以,她理解李愿娘,也支持李愿娘。 “阿姊,小心。” 她郑重叮嘱李愿娘。 李愿娘对她施以大礼,郑重道:“观音婢,我走后,家里的一切,还望你多担待一些。二郎性子莽撞,因为阿遥的事,他近来有些不对劲。你多看顾于他。还有,窑上,矿上……” “我都明白的。” 长孙净识郑重点头,“阿姊,放心去吧,你我之间,无需多言。” 李愿娘便放了心。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她偷偷出了公主府。一人一马,出了启夏门,身影隐入漆黑夜色里。 * 泾阳。 李元吉作为前锋,初战即败,突厥人士气大涨。颉利可汗谴使前来,要求开放北楼关互市。其声称,若开放互市,突厥大军即刻便可退回。 李世民不置可否,让房玄龄回话:痴人说梦。 前脚房玄龄才回了话,后脚李渊的密信就来了。密信上写,同意开放北楼关互市。 李世民气了个半死。 假装没看到那封信,道:“我现在没看到这封信,等过几天,你们再把信拿给我吧。” 这厢,兵荒马乱。那厢,李星遥已经渐渐熟悉草原上的生活。 草原上的生活,日复一日,并没什么新奇的。如张娘子所说,放羊,是男人们干的活。可男人们又不独独只是放羊,他们还要去于都斤山上背柴。 而女人们,除了捡拾羊粪蛋子,还要给羊挤奶,接生。此外,突厥人还时不时召人去王廷做活。 李星遥倒没去过王廷,她如今已经能够根据羊粪蛋子的形态判断羊的身体究竟健不健康,也能在没有人帮忙的情况下,独自挤满一大桶羊奶。 此外,她还认识了冷蒿,地榆,酸溜溜草,辣辣根等一堆从前见过或没见过的植物。 这日,她忙完手头的活,回到住处,舀下一大碗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方觉身心都舒畅了许多。 放下碗,耳畔忽有轰隆轰隆的声音。 下意识朝着远处张望,便看到,撒欢够了的羊群撒着蹄子从遥远的天边归来。 小羊们停在有水的地方,低下头狠狠喝了好几口。之后,三三两两散开,有的悠闲地在羊圈附近踱步,有的趴下来将胃里的草反刍,有的在母羊的身边嬉戏,有的……在打架! 不好! 李星遥心头着急,连忙奔向打架的小羊边。 可,还是慢了一步。 王阿存已经先她一步,从羊群后头钻出来了。他熟练地将羊分开,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方慢慢地将羊赶进羊圈。 “总算消停了。” 李星遥擦一把又冒出来的薄汗,想起藏在屋里的好东西,又撂下一句“等我”,便一头钻进了窝棚里。 再出来时,她手上捧了一大把辣辣根和几片酸溜溜草。 “喽,给你。” 王阿存并不伸手去接。 “拿着。” 李星遥也不跟他客气,熟练地一把塞到了他手里。 “我捡羊粪的时候,已经吃饱了。” 不对。 李星遥感觉这话怪怪的,不好意思笑笑,改口:“总之,我已经吃饱了。你拿着吧,这个叫辣辣根,叶子细长的,是酸溜溜草。” 第136章 “辣辣根倒也没那么辣,虽然不好吃,但,没东西吃时,能暂时拿来充饥。酸溜溜草的叶子酸酸的,嘴巴里没味的时候,可以嚼几片,就当是吃酢了。” “我还认识了一种叫芨芨草的草。原来,沈大郎给我们的干草,就是晒干了的芨芨草。” 王阿存目光从手中的辣辣根上移开。 “我明天。” 刚说了三个字,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阿跌力不知何时回来了,他一鞭子甩在门口的沈大郎身上,见一旁的张娘子躲了一下,破口大骂一句“该死的贱奴”,又一鞭子甩了下来。 张娘子顿时被打的血肉模糊。 阿跌力又纵马往院子里来,见人就打。 一边打,他一边气急败坏问:“中午送到王廷的羊奶是谁挤的?” 王阿存目光猛地一紧。 李星遥眼皮子跟着一跳。 那羊奶……是她挤的。 第73章 接生 莫非,羊奶出了问题? 李星遥心中慌乱,只觉不应该。 因着先前张娘子的提醒,她一直不敢大意,说一句照顾羊比照顾自己还妥帖都不为过。今早,羊还好好的呢,刚才,羊群归来,她留心细看,没见哪只羊像是生病的样子。 可,阿跌力的样子…… “是。” 阿跌力目光定格在她身上,后头的“你”字还没说出来,便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是……” “是我。” 李星遥震惊地扭头看向一旁比她更快一点开了口的王阿存。 “是你?” 阿跌力笑了一下,笑完,一鞭子就挥了过来,“你以为我是瞎子吗?挤奶是女人们干的活,你何时成了女人了?” 那一鞭子直朝着王阿存肩膀而去,顷刻间,王阿存的肩膀就被抽出了一个血口子。 下一瞬,鞭子调转方向,又径直朝着李星遥的脸而来。 “我知道是你!你们两个,谁也逃不了。死,都得死!” 眼看着鞭子即将落下,马蹄却突然往前弯了两下。 马跪在地上,阿跌力被马甩了下来。 那一鞭子,打偏了。 “贱奴,你们这些该死的贱奴!我杀了你们!” 阿跌力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从地上爬起来,一鞭子再次急风骤雨一般挥过来。可,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更急促的马蹄声。 紧接着,一个突厥人从马上跳了下来。他一把抓住阿跌力的胳膊,情绪激动地用突厥话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 阿跌力也情绪激动了。 李星遥悄悄攥紧了拳头,用上十二万分的小心留心细听,却隐隐约约,只听了个大概。 可敦难产。 这四个字被她艰难地拼凑了出来,她连忙扭过头看向一旁的王阿存,却见王阿存微不可见地对她点了点头。 “叽里咕噜咕噜叽里!” 阿跌力还在咆哮。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咆哮的声音一顿。下一瞬,他转过了身,目光落在李星遥身上,眼里陡然迸发出光彩来。 “杀了她!神灵会庇佑可敦!” 一鞭子又一次毫不留情甩了过来。 李星遥心中一凛,电光火石间,脑海里冒出五个字——动物接生术。顾不上细想,她脱口而出:“我能救她,我能帮她接生!” 那一鞭子顿住了。 来传话的突厥人一把抓住了阿跌力的手,疑似在问,她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说,能救可敦。 阿跌力用突厥话回应。 二人起了争执。 最终,阿跌力败下阵来。来人翻身上马,一把将李星遥提到马上,撂下一句夹生的“死马当活马医”,便纵马而去。 李星遥一颗心七上八下。 终于到了突厥王廷,王帐前,侍女们进进出出,各个脸上写满了着急。而王帐外,不知是何人,在跪地祷告。 见她来,王帐前的侍女有些生气。 那突厥人连忙说了句什么,侍女摇头,脸上满是怀疑。而帐内,可敦的叫喊声越发凄厉。突厥人顾不上多说,一把将李星遥推了进去。 侍女跺脚,犹豫再三,扭头也钻进了王帐。 王帐里,可敦已经满头大汗,脸色苍白浑身轻颤了。那接生的老婆子手拿一根点燃的松枝,在帐内闭着眼打着转,一边转一边快速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李星遥连忙上前。 老婆子本闭着的眼忽的一下睁开了。见帐内来了个汉人少女,她勃然大怒,厉声说了句什么,疾步上前,一把就要将李星遥掀开。 李星遥不动。 今日,可敦死,她死。可敦活,她才能跟着活。 为了她这条命,她不能走。 便挣脱了老婆子的手。 老婆子面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她两只手同时攥紧了李星遥胳膊,李星遥吃痛。可,另一只更小的手伸了过来,抓住了老婆子的手。 是一位突厥打扮,年岁不过十的小女孩。 老婆子摇头,对小女孩说了几句话。小女孩也摇头,指了指可敦,又指了指李星遥。 可敦似乎说了句什么。 老婆子慌了,疾声对着侍女高呼,又跪在地上,快速祈祷起来。 李星遥顾不得那么多了,深吸一口气,回想系统所给指引,告诉自己,人和羊是一样的,只要把可敦想象成一头羊,就可以了。就当,是给羊接生。 …… 半个时辰后。 可敦平安生下一个男孩。 所有人围了上去。 李星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准备起身,才发觉,整个身子都是软的。那位小女孩递过来一碗水,可,半路上,却叫侍女拦住了。 侍女的表情有些复杂,心情也有些复杂。 “走。” 她用突厥话说了一遍,指着门口,做了个走的姿势。 李星遥明白了。 叹口气,起了身,脚步虚浮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能听到那侍女在背后咒骂:“卑贱的汉人,怎么能一直留在王帐里。” 出了王帐,外头已是夜色沉沉。有风,吹得人额间的湿发轻轻起落。 有争执声响起。 李星遥忙伸长了脖子探看。 结果就看到了王阿存。 王阿存在与人争执,双方一触即发。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连忙上前,“他是我阿兄,是来找我的。” 送她来的那位突厥人便说了句什么,其余突厥人作罢。 “你怎么来了?” 李星遥忙问。 话音刚落,就感觉,有人好像往她手心里塞了一把什么。 回过身,便看到,那位小女孩匆匆跑回王帐的背影。 手心里是一把干酪。 她苦笑了一声,对着王阿存,道:“你等我一下。” 她知道王阿存是来找她的,但眼下,她确确实实走不动了。虽说刚才一直在王帐里,不曾挪动半分。可,接生这事,看着容易,实际上手,才知骇人。 上辈子她毕竟只是个大学生,没生过也没看人生过,更不会给人接生。虽说有系统的帮助,可,破天荒头一回,说不害怕不紧张,是假的。 精神高度紧张,又忙碌了那么久,这会她后背的衣裳都是湿的。 没吃没喝,她腿上也没有劲。 王阿存没说什么。 李星遥便准备弯腰就地坐下。 可……王阿存弯了腰。 他蹲下了。 这是…… 李星遥眼睛眨了一下,隐约猜出了,他是想背她。 可…… 她摇头。 王阿存却道:“这里是王廷。” 言下之意,突厥人会来赶他们,若留在这里,会有危险。 李星遥不答。 回想刚才突厥人所为,心下暗叹。不过,“我能走的。” 她试图自己慢慢地走。 可,走了没几步,脚底下一软,她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王阿存及时扶住了她,又一次,无声地,却用行动表明了,自己更甚一筹的固执。 他蹲下了。 李星遥眼睫毛动了一下。 她弯下身子,认命地,趴在了他背上。 两个人一起往远处走。远处,瞧不见的地方,是他们暂时的落脚地。 夜色似一张无穷的大网,网罗整个天地。天上有星河散落,星子落在草坪里,却叫人摸不见,也踩不着。草原上的风,是透心一般的凉。 那凉风吹起草丛莎莎作响,不知什么虫子悄悄地从一处跳到了另一处。 “下来吧。” 李星遥出了声。 她实在过意不去。 又想到,来王帐之前,突厥人打了他一鞭子,所以他的肩膀上有伤。当即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地坚持要下来。 王阿存停了下来。 她从他背上下来,想起被她攥了很久,久到她已经忘记了的干酪,忙递了一半到他手上。 第137章 “快吃吧。” 见王阿存不吃,还催了他一下,“要是一会丢了,可再找不着了。” “不饿。” 王阿存终于吐口两个字。 李星遥拿他实在没辙,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她咬下一口干酪,抬头看漫天星辰,人虽不回头,声音却清晰传到王阿存耳朵里:“那匹马,是被你打趴下的吗?” 王阿存抬了眼,良久,点头。 点完,似意识到她看不到,忙出了声,“嗯”了一声。 “就知道是你。” 李星遥嘟囔了一句。 今日阿跌力要打她,鞭子才挥过来,就从马上摔了。当时她便猜测,是他悄悄动了手脚。没想到,是真的。 “是用石头打的吗?” 她又问。 王阿存又一次回答:“嗯。” “谢谢。” 李星遥笑了。 笑完,似同人聊天一样,忽然转了话题说起了别的:“以前我一直以为,突厥人作风粗犷,他们人高马大,所以,生孩子时,是不是要比汉人女子轻松些?可,今日才发现,是我想错了。原来不管是突厥女子还是汉人女子,生孩子时,都是一样的痛苦。” “可敦以前生过,刚才给我们干酪的那位小女孩,应该便是可敦的女儿了。可,生过一次,再生,还是有危险。刚才,我其实很紧张,我以前,可从未给人接生过。” “我把可敦想象成一只小羊,然后,就不紧张了。” “可敦生了一位男孩,她平安了,你说,我们今日的危机是不是就解除了?哎呀,不对,一码事归一码事,阿跌力可不是个好说话的。” 李星遥想到阿跌力,突然打住了方才的絮絮叨叨。 她有些沮丧。 阿跌力是个脾气暴躁的,今日,他几度挥鞭朝着自己而来,最后更是想杀了自己,用血祭的方式来为可敦祈福。她虽然成功帮助可敦接生,可,一则,羊奶出问题的事还没解决,二则,阿跌力从马上摔下来,若真正儿八经查,难保不会查出点什么。 想到那颗砸向马腿的石头,她心中紧张,急忙扭头看向王阿存,一个字还没问出口,王阿存就已经出了声。 “不会。” 他就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一样,言简意赅说了两个字。 李星遥盯着他的眼睛看。看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突厥的王帐里,有干酪,有马奶,还有羊奶,甚至还有中原的炒糜子。王阿存,你说,我们还能回到中原吗?” 王阿存没有立刻回应。 过了一会儿,他说:“会的。” 李星遥便笑了。 笑完,她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道:“王阿存,你教我突厥语吧。” 王阿存点头。 她便又笑了。 今日虽然连蒙带猜用耳濡目染学会的零星突厥语猜出了可敦难产,可,不够。要想在敌人的地盘上自保,她得先学会敌人的语言。 王阿存,便是她最好的老师。 见王阿存应了,她起身,做往回走的动作。见王阿存也起了身,开口,问:“你现在饿了吗?” 你现在饿了吗? 饿了,就把干酪吃了吧。 王阿存攥着干酪的手一紧,并没说什么。 回到住的地方,夜色已经很深了。李星遥本以为,众人早已睡下。可,推开简陋的小门,便见众人从床铺上翻了起来。 张娘子第一个迎了上来,连声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李小娘子,他们……他们没打你吧?” “没有。” 李星遥连忙把自己在王廷的经历删繁就简说了一遍。 张娘子几人听罢,犹不敢置信一般,道:“我实在没想到,你竟然会接生,莫非,你家里人是接生婆?” 李星遥不好说自己是跟系统照猫画虎,便从善如流,承认了自己阿娘是接生婆。 张娘子几个便没有说什么。 想到王阿存肩膀上的伤,李星遥忙又去翻之前偷偷炮制的伤药。 之前放羊时,她和张娘子偷偷采了地榆,又生炒炮制成了外敷的药。地榆可以治伤,自己简易炮制的,虽不一定立竿见影,但多少也有几分作用。 “李小娘子,你是在找药吧?” 张娘子瞧见她动作,心中明了。 “药我已经准备好了,咯,就在那里,你送过去吧。” 说到“送过去”,张娘子有些无奈,她知道药是给王阿存的,只是,“王小郎君年纪小,人倒是固执。我们说,给他上药,他不肯,一个人摸到王廷去找你了。好在啊,你们两个都没什么事。” “那我现在把药送去给他吧。” 李星遥笑笑,没好多说。 将药送去给王阿存,正好王阿存在外头洗脸,她便将药塞到了他手上,道:“这个药,之前我便炮制好了,只是一直忘了给你。你记得,要敷在肩膀上。明天一早,我会把药拿回来,到时候,我会检查。” 检查什么,她没说,但她明白,王阿存能懂。 回到屋子里,折腾一番,好不容易睡下。本该是一觉不醒,沉沉睡去的,可,不知为何,她死活睡不着。 她在想白天那一幕。 想羊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想阿跌力甩过来的鞭子,想王廷里众人的排斥,想王阿存究竟会不会听自己的,将药敷在肩膀上。 翻了个身,身旁已是众位娘子们均匀的呼吸声,时而,还伴着打鼾的声音。便闭上眼,强迫自己快睡。 好在,最后也睡着了。 翌日,她早早起来,还没出门,昨日那位突厥人就来了。他带着一件羊皮袄和一头死羊,指名道姓送给李星遥。 张娘子几人本有些慌张,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可,看到那件羊皮袄和那头死羊,他们勉强放了心。 等到人走了,张娘子小声道:“救了一大一小两条命,结果就给一件穿剩了的小袄和一头死羊。这些突厥人,真是抠门到家了。” 李星遥听笑了,忙道:“总比没有强。” 那件羊皮小袄,的确如张阿婶所说,很“小”。看大小,倒与昨日那位小女孩的身量能对上。至于死羊,她有些不解。 羊在草原上是一样很珍贵的东西,论理,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到不到她手上。 可…… “张阿婶,你说,这头羊不会得病了吧?” 话音刚落,沈大郎从另一头过来了,看到那只羊,摇头便道:“不是病羊,这羊,好着呢。” 李星遥更不解了。 等到她追着羊群,捡了满满一堆羊粪,才从路过的其他人口中知道,昨日阿史那氏某位贵族肚子疼,疑似喝了坏羊奶,因此一气之下将一头羊杀了。 这头羊,便是昨日那头被杀的羊。 而那位阿史那贵族,后来被证实,不是喝了羊奶肚子疼,而是吃了别的东西,才肚子疼的。 事情便是这么一个乌龙事情。 李星遥一时不知该感慨自己白得了一头羊,还是该感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没好气对着脚旁边的草薅了两把。 瞧见她动作,张娘子笑了,“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将从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张娘子又道:“换个角度想想,今晚有羊肉汤喝了,是不是就没那么生气了?” “可。” 李星遥有些愧疚,她问:“张阿婶和沈大郎的伤,可有上过药了?” “上过了。” 张娘子忙回应,又说:“这事跟你可没关系,我们不怪你。突厥人就是这样,没事找事,我们都习惯了。你若是实在过意不去,今晚,我们舔着脸问你求一碗热汤。” “好。” 李星遥应下,知道她是故意想让自己不要愧疚。从草地上起了身,她一边盘算着,草药要多备点了。另一边没忍住胡思乱想起来。 死羊,羊毛。 目光落在一旁的茜草上,她心中蓦地冒出一个主意。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她脱口而出,问张娘子:“张阿婶,你会搓线吗?” 张娘子点头,又问:“搓线?是,做衣裳的那个线?” “嗯。” 李星遥点头,张娘子便笑道:“汉人女子,哪有不会做衣裳的。你莫非,要做衣裳?可,咱们哪来的线?” “我想做羊毛衫。” “羊毛衫?是用羊毛做的衣裳?” 张娘子很快就懂了,可,“你哪来的羊?” 话音落,突然意识到了,“你想用那只死羊的毛做衣裳?可,一只羊,未必够啊。” “死马当活马医。” 李星遥捡着昨日那位突厥人说过的中原话说了一遍。末了,又问:“张阿婶会搓线,不知,可会染色?” “染色,自然也是会的。” 张娘子又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好心多说了一句:“李小娘子,你想用羊毛做衣裳,这并不难。我虽没捻过羊毛,可搓过细麻,想来二者大差不离。只是,染色,说起来容易,实际上手,门道多呢。此地虽有茜草,却无明矾,纵然能染出颜色,那颜色,却不牢靠。依我之见,还是不费这功夫的好。” 第138章 “张阿婶的顾虑,我明白,只是,我想做一件羊毛衫,却并非,是给自己穿。” “那?” 张阿婶有些惊讶。 李星遥觑着周围无人,将方才冒出来的想法说了:“实不相瞒,张阿婶,我想给可敦做一件羊毛衫。” “可敦?” 张阿婶更惊讶了,她嘴朝着王廷方向一努,不敢相信地问:“王廷里的那位?” 李星遥点头。 她便叹气,“李小娘子,你没同我开玩笑吧?” “我没同张阿婶开玩笑。” 李星遥郑重回应,又说:“还请张阿婶相信我,我做羊毛衫给可敦,并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我只是想要借着她的手,换些吃的来。” “换吃的?” 张娘子眉头高高蹙起,面上并不赞同。她又叹了一口气,道:“李小娘子,你的想法固然好,可,可敦未必会按你说的做。你虽帮了她,可她未必肯记你的情。草原上的女子,都骄傲的很,她们,和我们,可是两类人。”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李星遥却还是不肯放弃。 她神色坚定,却并非一时兴起,像是,有后续的计划。张娘子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纺纱线容易,染色固色,却难。 李星遥又安抚了几句,眼角余光瞥见羊群跑远了,忙追着羊群而去。 等到再度停下来,她试着召唤系统:“系统?你在吗?” 「宿主有何需求?」 系统竟然出人意料的出了声。 李星遥心中一喜,连忙道:“我想同你商量,能不能指定一样物资?” 不等系统回答,又慌忙把剩下的话说了:“如今我虽然不在长安城,上次解锁的物资也无法立刻投入使用,可,我答应你,等回到长安,我一定将上次的物资开发出来。非常时期,行权宜之计,你能不能酌情,答应之后由我来指定物资,你发布暴走任务?” 「宿主想要什么物资?」 “明矾。” 李星遥试探着吐出两个字。 系统没有出声。 正当李星遥以为,它觉得自己狮子大开口,所以无声拒绝了的时候,系统出了声:「好。」 「但,离开长安城,宿主只有三次指定物资的机会。三次机会用完,宿主需要额外完成系统指定任务。若宿主拒绝,系统后续将不会再解锁任何物资。」 “好。” 这次是李星遥干脆利落地应下了。 「宿主可以解锁明矾,需要暴走三千步。」 三千步。 李星遥松一口气,暗道还好。至于额外的任务,她想多问一句,系统却没声了,于是,她只能作罢。 和张娘子又捡了一会儿羊粪,觑着时间差不多了,二人往回赶。 回到住处,却远远瞧见一群人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仔细看,里面竟有不少突厥人面孔。 “又出了什么事了?” 张娘子面上惊慌,下意识地用手去遮自己被打了一鞭子的地方。 李星遥一颗心同样提了起来。 至跟前,才知,原来是阿跌力出了事。 昨晚,因为可敦生下小王子之故,突厥人大喜之下饮酒作乐。阿跌力与人喝了酒,因尿急去外头方便。可,方便过后,迟迟不归。 突厥其他人察觉有异,出去寻找,却发现,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死了。 那鹞鹰不仅啄烂了他半边脸,还将他的心和肺都吃了。 眼下,突厥人正到处排查原因。 因阿跌力平日里管着汉人奴隶,是以突厥人查到了汉人住所。一个人又一个人问过后,突厥人未发现什么异样,只得失望地走了。 他们走了,张娘子对着远处狠狠地啐了一口,而后,低声骂道:“活该。”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这就是报应。” 沈大郎也啐了一口。 李星遥又高兴又紧张,莫名的,转头看向王阿存。王阿存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心中一慌,她尽量不动声色地上前,问王阿存:“昨日我给你的药,你可用了?” 王阿存默然。 他转过身,去屋子里拿药。 李星遥便跟着他,一起走到了屋子外。 不多时,他出来。李星遥接过那药,佯装看药的样子,低声问:“阿跌力……” 算了。 她又不想问了。 低头看那药,见果然有用过的痕迹,她方放了心。 “晚上我再给你送来,明日一早,你再还给我。” 她交代了一句。 转身就要回去,却听得:“是我做的。” 第74章 斗法 李星遥步子一顿。 嘴皮子轻轻动了两下,她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没有被人看到吧?” “没有。” 王阿存同样小声回应。 顿了许久,又再度开了口:“鹞鹰闻到血便会来,昨日他喝醉了,自个摔到草丛被石头划伤了脸。” “今晚我打算煮羊肉汤,你记得来喝。” 李星遥笑笑,虽没回头,却丢下这句。 她抬脚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想,原来鹞鹰是被他吸引来的。 阿跌力是喝醉了才摔倒的,摔倒后,人受了伤,鹞鹰闻到血味,便来“吃人”了。所以,换句话说,阿跌力是被鹞鹰“吃死”的。 鹞鹰可是草原上最寻常不过的东西,再往下查,也查不出来什么。 一颗心便勉强放下了。 回到方才地方,她将煮羊肉汤的事说了,又招呼大伙,晚上一起喝羊肉汤。大伙自是感念了一番,一时间,竟有几分妖孽尽除,欢天喜地过大年的气氛。 热闹了一会儿,张娘子惦记着那还完全没影的羊毛衫,忙叫上沈大郎几个,帮着把羊毛剪下来了。 清理羊毛,是一项繁重复杂的工作。 李星遥眼睛疼,手也疼。 张娘子帮着她一道,两个人一起清理羊毛,又精梳羊毛。李星遥本想用木头做个脚踏纺车,再不济,做个简易的手摇纺车。 可,女人们上不了山,男人们上山背了柴,柴作为珍稀物品,也只能给阿史那贵族使用。 树大招风,她只能被迫放弃用纺车捻线的念头。 好在,汉地的女子心灵手巧,张娘子一招呼,数十位阿婶一起过来,帮着用捡来的细树枝将羊毛搓成羊毛短节。 沈大郎又帮着做了几个简易纺锤,娘子们用纺锤纺着毛线,李星遥也闲不得。 她忙着完成系统暴走任务。 这日,她计着数,完成了三千步。 系统熟悉的声音响起:「恭喜宿主,您已成功完成任务。新物资正在解锁中,请查收。」 她在原地站定,没费多少功夫,便找到了一块明矾石。 用手敲了敲,有似磬音一般清脆的声音响起,又轻轻将凌乱的草拨开,便看到那块明矾石后面,藏着更多的明矾石。 心知系统给了她一座矾矿,心中既兴奋又紧张。将露地的那块明矾石拿走,又小心将痕迹掩埋。回到住所,用石头将明矾石捣碎,她正式开始了煅烧。 煅烧本应在高炉里进行,可这时候了,哪还有那么多讲究。怀着侥幸心理,她将明矾石放在陶土罐里。 幸运的是,经过数日煅烧,明矾石开始在陶土罐内分解。 分解后再加水沉淀,便有白色的结晶析出。 明矾,成了。 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顾不得喘口气,她又赶紧开始采摘茜草。 在此期间,阿跌力的死终于有了定论,是喝醉了失足摔倒,受伤引来了鹞鹰被鹞鹰啄死的。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毛线纺的差不多了,李星遥赶紧将采摘好的茜草洗净捣碎。 茜草根部是暗红色的,不知是水土原因,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她总感觉,那茜草,比中原的看起来,根部更红。 红是好事,有了明矾做媒染剂,她心中信心更足。 张娘子是染色的一把好手,她信手拈来,将纺好的毛线浸泡进煮好的茜草水里。李星遥便看到,那白色的毛线顷刻间成了橘红色。 虽不是正红,但,比想象中更鲜艳。 上了色的毛线还需要放进加了明矾的水里固色,到这一步,基本大功告成了。毛线晾干后,张娘子快速织出了两件羊毛衫。 “一件给她,一件给你。若不是为了织出来好看点,挑出去的那些毛,还能再织一件。” 张娘子有些惋惜。 李星遥笑道:“此次多亏有张阿婶和诸位阿婶相助。只是,这多出来的羊毛衫,我怕是,留不得。” “怎么就留不得了?” 张娘子不解,“本来就是你的羊,给出去的东西,总不能还要回去吧?” “话虽如此,可,张阿婶不妨想想,可敦身份高贵,若她知晓,我和她穿了一样的衣裳,她心中……” 第139章 “对对对,我怎么忘了这茬?” 张娘子很快反应过来了,她更惋惜了。 “那,这两件羊毛衫,都只能送给她了。” “来日方长。” 李星遥忙安慰她,又说:“祸兮福所倚,我本来就有一件羊皮袄了,改一改,还能穿。这两件羊毛衫,就当作帮我们投石探路的石头吧。” “罢了罢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张娘子认了,又叮嘱:“总之,多留个心眼。吃不吃的,无所谓,吃草根,喝冷水,我们也能活。可,想从狼嘴巴里抢食,太危险。” “我记下了。” 李星遥认真点头,张娘子又帮着将其中一件羊毛衫改小。 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李星遥将羊毛衫带上,根据上次的路线,一路摸索到了可敦的王帐前。 那熟悉的侍女面色大变,发怒,斥道:“滚!你这个肮脏卑贱的汉人,是谁让你到这里来的?” 李星遥压下心中不快,眼角余光只搜寻着可敦的女儿。 好在,看到了那位小女孩。 “这是给你阿娘和你的。我们中原有句古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中原还有个习俗,那便是,女人生完孩子要坐月子。我不求见可敦一面,只是想将这件羊毛衫送给可敦,希望可敦能养好身体。” 小女孩似懂非懂,用突厥话问了句什么。 李星遥根据王阿存教的,大概判断出,她似乎在问,是给阿娘吗? 她点头,指着王帐里头,又指了指小女孩,说:“可敦上次送了我衣裳和羊,我投桃报李,这羊毛衫,是我亲手做的。” 小女孩点了点头,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她抱着那羊毛衫,转身进了王帐里。 很快,王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循着记忆判断,李星遥知道正是可敦。 王帐被再度掀开了。 最开始骂骂咧咧的那个侍女走了出来。 侍女的脸色,难看的如暴风雨来时的草原天色,她不情不愿将一把干酪和不知是什么名字的奶制品扔到了李星遥手中,而后,转身又进了王帐。 李星遥心头的大石头彻底落地。 知道自己想要的,一时半会达不到,便坦然地捧着那干酪和奶制品回了住所。 没几天,便是新出生的小王子洗三的日子了。 原本洗三应该在小王子出生后的第三天进行,可,不知何故,洗三仪式延迟了许久。正式到了这日,王廷里,好一番热闹。 李星遥没资格去王廷,她按部就班,挤奶,捡羊粪,生火,煮汤。 当一轮红日沉了下去,夜色缓缓拉开大幕时,王廷那头,有人来了。 是那个已经打过好几次交道的侍女。 侍女骑着马而来,还是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她将一大把干酪放在了李星遥面前,张口,不管不顾,用突厥话说道:“可敦让你再做五十件羊毛衫。” 五十件? 李星遥心中有喜色蔓延,到底却不敢表现出来。 她抬起头,懵懵懂懂看向侍女,身旁新来的接手阿跌力活计的突厥人折骨已经用中原话翻译了一遍。 “可敦的命令,莫敢不从。只是,一件羊毛衫,尚且可以用手做。五十件羊毛衫,若是用手做,每日里,只怕我们所有娘子加起来,也得昼夜不停,放下手上所有活,才能快点做完。” “那怎么办?” 侍女有些不快。 李星遥面上同样做为难之色。 为难了一阵,她眼睛一亮,似乎有了主意,道:“我们汉地有一样叫纺车的东西,纺起纱线来,又快又好。若是用纺车,一定能很快把五十件羊毛衫织出来。只是,纺车要用木头,我们手头没有木头。” “怎么这么麻烦?” 侍女犯了难。 她就知道,中原的人做起事来,磨磨蹭蹭,一点也不干脆利落。织个羊毛衫,竟然这般麻烦。那木头,可只有于都斤山有。 于都斤山,可是她们突厥人的圣山。那上面的木头,一向只有王廷的人才能用。 难道,当真要让这些卑贱的中原人碰到木头? 可,若是不同意,可敦那头,又该如何向其他人交代? 今日,可敦本不想穿那件羊毛衫,可,拗不过小公主的央求,还是穿上了。因那羊毛衫保暖,可敦便穿在了里头。 王廷其他人看到了,便张口问羊毛衫是何人所做。可敦自然不好说,是卑贱的汉人奴隶所做,便声称,是自己的侍女做的。 王廷的人见此,便开口讨要。可敦不好拒绝,便应下了。 若是五十件羊毛衫做不出来,可敦便要失信于人了。到时候,那些人,定然对可敦不满。 心中摇摆了半天,侍女摇头,丢下一句“我去问可敦”,转身上马又朝着王廷方向去了。 再次有消息传来时,已经是夜深人静了。 侍女没有来,递话的是折骨。折骨道:“可敦答应了,从明日起,你们便安心做羊毛衫。另外,可敦还交代了,那五十件羊毛衫,都不能做成红色的。” 李星遥应下。 翌日,做纺车的事便紧锣密鼓地开始进行了。因为可敦发了话,汉人奴隶可以在突厥人的看守下,将从于都斤山砍来的树做成纺车,折骨便给大家重新安排了差事。 一部分人被留在住所,集中力量和精力配合李星遥完成五十件羊毛衫。 李星遥知道事关重大,按照系统存档,将纺车的做法分解画在了地上。众人本就是从中原被抓来的,常见的纺车,他们自是不陌生。 可,当他们看到李星遥画的分解图,一点一点在脑海中将纺车模样完整拼接起来时,张娘子最先发现了不对劲。 “我怎么感觉,这个纺车和我之前用过的,不太一样?莫非是,长安城里又出了新纺车?” “的确是新纺车。” 李星遥不好说,这是几百年后的产物,便推说,是在长安城里,偶然见人做过的。 张娘子便没有再问。 很快,纺车做出来了。张娘子上脚踩了踩,又在李星遥指点下,试着纺了纺线。感受到纺线速度大大加快,她惊喜不已。 “长安竟然出现了脚踩的纺车,以前在大隋,我们用的,是手摇的纺车,上面只有一个锭。这个纺车,竟然有三个锭。” “这纺车,确实好用。” 不知谁人接了一句。 张娘子道:“许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了,回想上次纺线织布,竟是数年前。” “那时候我还在并州,天下还是大隋的天下,炀帝还是天下的主人。” 又有人接了一句。 众人都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三三两两说着在中原时的种种。 李星遥听了一耳朵,听得正认真,张娘子扭头看她,道:“李小娘子,感谢你给我们找了个好活计。这活啊,可比捡羊粪挤羊奶轻松的多。可惜,到底做不长久。” “能有片刻的松快,就不错了,反正我是满足了。” 又一位娘子出了声。 张娘子笑笑,摇了摇头。 她手上动作不见停,又说:“可敦还不让人染成红色的,可,羊毛本身颜色就不纯粹,不上色,实在难看。” “染色,可是咱们汉人的拿手好活。不染红色,咱们可以染绿色,黑色。怕什么?” 刚才接话那位娘子又出了声。 张娘子点头,道:“可敦呢,是想出挑,所以不让我们把羊毛衫染成红色。可,可汗这次没回来,定襄城里的那位,可把可汗拿捏的死死的。” 定襄城的那位。 李星遥目光微微一动,她知道,说的是义成公主。 来突厥的这些时日,她已经摸清了突厥人的习性,也耳听了不少传闻。传闻中,隋朝的义成公主与要羊毛衫的这位可敦分庭抗礼,二人时不时“争风吃醋”,颉利可汗在其中调停不断。 义成公主,乃炀帝时宗室女,其先下嫁突厥启民可汗。启民可汗死后,按照突厥收继传统,又下嫁启民之子始毕可汗。 始毕可汗死后,义成再嫁始毕之弟处罗可汗。之后,处罗又死,义成再嫁,便是如今的处罗之弟,即颉利可汗。 颉利可汗除义成以外,还有一位可敦,便是王廷的这位。 王廷的可敦与义成公主分别居于两处,互相不来往,互相不干涉。颉利可汗此次因入侵中原,今年开春后,便长居义成公主所在的定襄城。 小王子出生,按照惯例,颉利应该回王廷,亲自主持洗三仪式的。可,大战在即,颉利不可能回来。 因此,可敦心中不快。 “听说洗三之所以推迟,便是因为,可敦想等可汗的来信。可,可汗在打仗,哪里有空写信。这笔帐,我看,还得记在义成公主头上。” “义成公主可未必在意,可汗看重义成公主。都说义成公主是可汗的军师,哪次对上义成公主,王廷的这位,不是铩羽而归?” 第140章 娘子们小声说着草原上的“八卦”。 李星遥转过身,问:“颉利可汗很看重义成公主吗?” 张娘子点头。 “可不是一般的看重。这突厥对大唐入侵,十次里有九次,都是这位义成公主在后头出谋划策。” “那,颉利可汗更爱义成公主吗?” “你一个小娘子,这问题让我如何回答呢?” 张娘子笑得身子不住地往后仰。 “他谁都爱。在王廷时,爱可敦。在定襄时,爱义成公主。至于心里头到底更爱谁,谁知道呢?也没人关心。” “若是可敦和义成公主同时看上一样东西呢?颉利可汗会给谁?” 李星遥还是不死心,继续问了一个看似很“傻”的问题。 张娘子道:“有时候给可敦,有时候给义成公主。主打一个,谁都不亏欠,这就叫,公平。不过呢,大部分时候,还是给义成公主。说起来,这次你们被劫掠来,原本应该是送到定襄城的,可不知为何,却又送来了王廷。听说,可汗把人送过来了,劫走的东西,却留在了定襄。” 李星遥若有所思。 等到王阿存放羊回来,她觑着机会,将人拉到一边,小声说:“先前在关外,突厥人将我们掠走,准备送来王廷时,说了什么?” 王阿存有些惊讶,却还是把那两位突厥人的对话说了一遍。 李星遥越听越迷糊。 “汉人军师,是谁?颉利为何肯听他的话?他为什么要说动颉利,把我们送来王廷?难道,他和义成公主,不是一路的?” 听到义成公主四个字,王阿存的目光动了一下,他说:“汉人军师,应该是一个叫赵德言的人。赵德言和义成公主,的确有些不睦。” “你怎么知道?” 这次换李星遥惊讶了。 “我以前在晋阳,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王阿存又说了一句。 李星遥想了想,作思索状,抽丝剥茧,缓缓道:“若赵德言与义成公主不睦,却又说动颉利将我们送到了王廷,是不是便能说明,我们本来就是义成公主要的人?义成公主要我们,应当不是为了解救我们。那会张娘子说了,她为颉利攻打大唐出谋划策,那便说明,她是想吞并大唐的。她要人,难不成,是为了我们的……手艺?” 最后两个字说出口,李星遥心中本只有八分的怀疑变成了十分的笃定。 汉人手巧,汉地的好东西也多。突厥人掠人,总归是要让汉人做点什么的。义成公主,本就是大隋人,她熟悉汉地的生活方式,她要人,应当是为了,汉人手上的手艺。 可,“赵德言为何与她反着来?他们不都是颉利一伙的吗?” 她不明白这点,却能确定,“他们两个,一定不是一伙的。” 他们两个,可以是颉利一伙的,但,彼此之间,并不是坚实的同盟。 “我们或许可以离开这里了。虽然还是无法回到中原,但,应当能去到一个离中原更近的地方。” “你是说,定襄?” 王阿存很快就明白了她言下之意。 她点头,说:“义成公主若当真需要来自汉地的能工巧匠,知晓我们做出了三锭脚踏纺车,一定会有所行动。到时候,我们或许便有机会离开这里,去定襄了。” 至于去了定襄之后,再徐徐图之。 * 定襄城里,义成公主听闻可敦生下了一位小王子,不置可否。她甚至还对着明显因这个消息而忧心忡忡的侍女道:“又不是没生过,再生一个,有什么稀奇的。她生不生,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她生的,毕竟是一位王子。” 侍女还是忧心忡忡。 义成公主道:“那又如何?小狼崽子在群狼环伺的地方,可没那么容易出头。等他长大了,天下大局已定,他翻不起任何风浪。再说了,他还有那么多叔伯兄弟,就算颉利现在死了,可汗之位,也轮不到他。” “话虽如此,可。” 侍女还想再劝。 义成公主却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王廷还有旁的消息传来吗?” “有一个。” 侍女忙上前,把李星遥帮着可敦接生,又做出羊毛衫和三锭脚踏纺车的消息说了。 “三锭脚踏纺车?” 义成公主陷入了沉思,“你是说,那小娘子是长安人?” “嗯。” 侍女点了点头,又说:“咱们留在王廷的人回说,听那小娘子的口音,应该是长安人氏无疑。那三锭脚踏纺车的模样,我们的人也悄悄画下了,公主,可要……” “叫人拿着那脚踏纺车的模样,去长安城里打听一遭。” 义成公主不着急,摆了摆手,让侍女先下去。 侍女便悄声退下了。 七日后,义成公主派人来王廷的消息传至李星遥耳朵里。她有些紧张,王阿存道:“来人叫曹般陀,是西域曹国人。都说,此人乃义成公主心腹。他此次前来,或许,正是为我们而来。” “曹般陀。” 李星遥默念这个名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而另一头的突厥王帐里,可敦的侍女正在与曹般陀争锋相对。那侍女气愤之色溢于言表,道:“义成公主有什么资格来要人?所有的汉人奴隶,都是可汗的,可汗将人划拨给了王廷,那便是王廷的。王廷与定襄,向来两不干涉,义成公主最好管好自己,也管好自己的人。” “话可不能这么说。人给不给,好像不是可敦说了算吧。” 曹般陀留着黝黑的胡子,一张脸并无被风沙吹过的痕迹。他面皮极白净,说话时,脸上一直带着笑。 “现在不给,可汗知道了,还不是要给。与其惊动可汗,还不如,现在就给。你说,是不是?” “你!” 侍女气了个半死,知道这话是在威胁,若是不把人给出去,他们就把事情捅到可汗跟前去。 不敢再言,她将原话回了可敦。 可敦也动了怒。 她本来,并未将几个汉人奴隶放在眼里,可如今,义成公主找上门来,要人,她偏不给。 便看向尚在襁褓中的小王子,冷笑,道:“我与义成,都是突厥的可敦,二人并无高下之分。想要人,可以,让可汗来要,若可汗开口,我绝无二话。” 事情,就这么胶着了。 很快,义成公主问可敦讨要李星遥的事就传遍了草原。作为当事人,李星遥勉强还算平静。可,张娘子几个,却平静不了了。 张娘子抱打不平,道:“真是作孽,她们两个隔空斗法,结果你遭了殃。这曹般陀,常在定襄,是义成公主心腹中的心腹。可敦呢,又刚生了小王子,如今腰杆子正硬,她们两个,谁都不肯服谁,谁也不肯相让。依我看,此次,应该是可敦会赢。以她的心性,就算赢了,恐怕也要拿你撒气。” “唉,李小娘子,你这次恐怕有大麻烦了。” 孙郎君也跟着唉声叹气。 李星遥忙开口,道:“事情究竟会如何,还不知道,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既然可敦没松口,咱们就继续,先把手头没做完的羊毛衫做完。”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羊毛衫呢。” 张娘子叹气,意识到自己说这些没用,便又叹了口气,捡起未做完的活继续做了起来。 这日,众人正用纺车纺着纱线,突然有一个人来了。 折骨连忙迎了上去。 那人衣着与一般突厥人不一样,细看便知,是王廷的人。李星遥见折骨对对方恭恭敬敬,心中大致有了判断。 “原来你就是被她们二人争抢的那位汉人。” 来人说了一句话。 似是意识到,自己说的是突厥话,李星遥听不懂,忙又改成中原话,道:“这便是三锭的脚踏纺车吗?” 李星遥一怔,只觉对方的中原话流利的像是在中原长大。 抬眸,对上对方的眼睛,她才发现,对方的眼睛,与突厥王廷里其他人的,略有些不一样。 第75章 失望 “这三锭的纺车可真神奇。你们汉地有句古话,叫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你,可曾听过?” 来人饶有兴致地绕着纺车转了一圈,又问了一句。 李星遥疑惑地抬起了头。 迟疑了一下,摇头。 那人略有些失望,又说:“那,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这几句你可听过?这是南北朝时的一首诗,说的是一个叫花木兰的人替父从军。在你们汉地,这首诗,可是广为流传。” 李星遥点了点头。 对方脸上便迸发出喜色来,连声道:“汉人女子会用纺车,我曾见过她们纺纱织布,说一句叹为观止也不为过。没想到,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竟会造连她们也没用过的纺车。” 李星遥心中一动。 她造的这台纺车,的确还没有人造出来。眼下这位尚不知名姓的突厥人,如此笃定,想必,是去过汉地的。至少,应该是对汉地极为熟悉的。 第141章 流利的中原话。熟悉汉地的一切,信手拈来连她都不曾听过的汉地诗词。 此外,还有一双明显异于突厥贵族的眼睛。 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对方的身份了。 对方道:“你能给我也做一件羊毛衫吗?我看到你做的那件红的了,我很喜欢。” 李星遥笑了一下,用沉默应对。 折骨道:“让你做你就做,夹毕特勒开了口,你怎敢拒绝?” 又扭过头对着阿史那思摩,道:“她会做的,你只管放心。” 夹毕特勒。 阿史那思摩。 李星遥心中叹气,果然是他。 可,未来的阿史那思摩和眼前的阿史那思摩,不是一回事。眼前的阿史那思摩问她要羊毛衫,这是在额外增加她的工作量。 这就好比客户家来了个打秋风的亲戚,不是不能让他打,只是,心中到底不痛快。 “我知道,让你难做了。可,我实在喜欢那羊毛衫。前些日子,我吃了坏羊奶,肚子疼了好久。我们草原上的巫医治好了我,说,让我不要吃凉的东西,注意让肚子保暖。你若愿意帮我做一件羊毛衫,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阿史那思摩开了口,想了一下,又说:“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 李星遥扭过了头,“你吃了坏羊奶?” “对。” 阿史那思摩果断应了,又有些奇怪,“你问这些干什么?难不成,你同意了?” 同意你个大头鬼。 李星遥在心中小声地“骂”了一句。真是冤家路窄,害她险些吃了鞭子的人,竟然就在眼前。 “那坏羊奶,便是她挤的。” 折骨及时出了声。 阿史那思摩惊讶极了,“是你?” 又笑道:“那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他的汉地谚语信手拈来,李星遥听在耳里,只觉郁闷。 他却又道:“这么看来,倒是我连累了你。那羊奶没有坏,是干奶酪坏了,他们误会你了。这样吧,你答应给我做一件羊毛衫,我送你些干奶酪,将功赎罪,如何?” “好,成交。” 李星遥面无表情的应了。 看在干奶酪的份上,她就勉强做这件羊毛衫吧。 见她应了,阿史那思摩方放心地走了。 * 泾阳,颉利大帐中。 颉利可汗正在与赵德言说起最新战况。颉利有些得意,道:“突利已经支援,从大同包抄,此次,马邑定然能为我们所有。他李世民再神通广大,还不是被我们的空城计拖住,北楼关互市,必然能成。到时候,它大唐还不是任我予取予求。” “可汗。” 赵德言懒得纠正他话里对应三十六计结果对错了的漏洞,只道:“秦王狡诈,我看此事,怕是,没这么快成。” “你呀,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瞻前顾后,想的太多。我们的人不是已经探明,李世民带着人朝朔州去了吗?那李元吉,怂蛋一个,先头被我们打败了,如今,畏惧我们,拥兵不敢出。若是李世民当真扭头来了泾阳,他为何不出来,为何,让李元吉做前锋?他们兄弟两个,不是一向不和。抢军功这事,李世民肯让?” 颉利可汗并不担心,他还说:“李元吉如今怕我们怕成了这样,我们的人,随时都能攻破泾阳,直接兵临长安城下。如此关头,李世民若在,怎么可能还不出来。你放心吧,不要杞人忧天了。” “可送去要求开放北楼关互市的信,被拒了。” “要求互市的信,送去了两封,收到的,是朔州来的拒信。李世民拒绝,我并不意外。李元吉那头,不是还没回信吗?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同意。长安城里的那位圣人,也会同意的。此次,咱们要满载而归了。” 希望如此吧。” 赵德言并不敢完全放下心来。 兵者,诡道也。虽然如今一切看似很正常,可,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便再三跟人确认,李世民当真在朔州?突利也的的确确打配合,往大同去了? 颉利可汗摇头,由着他去了。 之后,说起义成公主和可敦之争,颉利可汗有些头疼,他问赵德言:“义成公主时常献计,有功。她要奴隶,也是为了突厥好。可敦刚生了小王子,同样有功。此次,她们为了一个汉人奴隶争抢起来,依你之见,这人到底给谁好?” “自然是,留给可敦的好。” 赵德言一句话给出了答复。 正说着,又一名唤康苏密,常在颉利面前建言献策的人来了。康苏密正好听到赵德言之言,笑了一下。 颉利可汗便问:“你为何看着他笑?莫非,是不赞同他的想法?” “非也非也。” 康苏密摇头,又说:“我也不赞同,把人给义成公主。我只是有些好奇,赵军师就不怕,被你的汉人族人们记恨吗?” “我们中原有句古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有句古话,叫良禽择木而栖。我只是顺应时势,想助大汗成就一番大业罢了。” 赵德言也笑,不痛不痒将话顶了回去。 康苏密便转过了头,道:“既然如此,大汗便随意找个借口,将义成公主搪塞过去吧。” …… 却说唐军阵中,李世民收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是潜藏定襄城的探子回报,言称定襄城里并没有李星遥的身影。 第二个,却是军中急报,称李元吉因吃了败仗,又畏惧突厥人气势,隐隐有退兵之打算。 尉迟恭是个暴脾气,闻听第二个消息,当即就嚷嚷着:“又退?又退?再退就是长安城外了。就这么回长安老家,也不怕老家人笑话!” “敬德。” 房玄龄示意他冷静,先听李世民怎么说。 李世民道:“他有退兵之意,未尝不是好事。” “大王的意思是?” 尉迟恭顿了一下,旋即一拍大腿,“我明白了,大王是想用欲擒故纵的法子,让突厥人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先诱他们深入,再趁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来一个瓮中捉鳖。可,大王,齐王帮不上一点忙,眼下只能拖后腿,颉利又带着突厥主力直奔泾阳而来,咱们这样做,风险是不是有点太大?” “你害怕了?” 李世民笑了一下,似开玩笑一般。 尉迟恭当即就不乐意了,“我怎么会害怕?既然大王有了安排,那咱们冲就是了。大王放心,此次一定把颉利赶回突厥老家!” “大王。” 房玄龄也笑了一下,再开口:“大王深谋远虑,做事自有自己的道理。可我不得不提醒大王一句,大王胸有成竹,出了唐军阵中,旁人可未必。” “那便不告诉他们就是了。” 李世民依然笑。 知道这话是在提醒他,诱敌深入,虽是计谋,可风险实在太大。李渊本就有若非情非得已,不与突厥人硬碰硬的打算,若知道,他竟如此大胆,引突厥人逼近长安,怕是会雷霆之怒,怪责于他。 怪责……就怪责吧。 反正之前又不是没怪责过,虱子多了不怕痒,等长安的信送来,战局早定了。 “大王不在乎旁人想法,可,我们在乎。” 杜如晦开了口,心说,表面的功夫还是要做的,“还请大王写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回长安。到时候圣人见信,便知,大王并非先斩后奏。” 李世民点头。 “那你帮我写吧,写好了我照着抄。” 杜如晦:…… 叹气。 尉迟恭听糊涂了:“不是说不告诉他们吗,为什么又要写信回去?” “你呀。” 杜如晦继续叹气,“忘了长安送来的那封信吗?” “那封信?让大王同意开放北楼关互市的信?” 尉迟恭更糊涂了,“此信跟彼信又有什么关系?老杜,到底什么意思,你快说啊。” 杜如晦摇头,第三次叹气。 眼见着二人争执起来了,李世民目光转向看热闹的房玄龄,问:“依你之见,突厥人此次从王廷放还中原人的可能性有多少?” “大王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房玄龄狐狸一样,将问题还了回去。 李世民叹气,好似被杜如晦传染了一样。 他能使出欲擒故纵之计,自是心中已有十成把握。他答应杜如晦给长安去信,可,那封信不会立刻送出去。它会以种种借口,耽搁在路上,等到大局定下那一刻,才会送到李渊手上。 先斩后奏,让人提心吊胆,和打了胜仗,再事后描补,给人心里带来的冲击是不一样的。 杜如晦为他着想,他也乐于让事情看起来更完美一些。 可阿遥…… 探子回报,她不在定襄城。 不在定襄,那便只有两个可能,一,在突厥王廷。二,在突利帐下。 突利此次配合颉利,暗渡陈仓,表面往长安来,实际南下往朔州去了。阿遥是在长安西边被劫的,劫她的人,只能是颉利的人。 第142章 颉利与突利素有不睦,他不会将人送到突利帐下。那么,阿遥便只会被送到突厥王廷。 他原本的打算是,打败颉利后,与其谈条件,让其归还从前劫掠中国的人口。若归还人口,就近,则是归还定襄城里的人口。 若不想归还定襄城里的人口,大概率便是归还突利从前劫掠的人口。 可,阿遥偏偏在王廷。 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颉利此次一定会从王廷归还人。正烦闷着,这日,军营外有士兵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 当看到那人时,他心中涌现了一个主意。 * 突利兵败被俘的消息前脚传到王廷,后脚颉利被李世民打败的消息也传来了。 兵败,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两大可汗,一个被俘虏,另一个被打败。 草原上的突厥人各个不快,身为奴隶的中原人们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李星遥也只能暂时“苟”着,好在,突厥人自顾不暇,压根顾不上她和她即将做完的羊毛衫。 张娘子一群人不敢像平日里一样悠悠闲闲地说话,可私下里,各个都乐开了花。 李星遥从他们那里听了一耳朵,包括但不限于,“突利冒冒失失,还以为自己能赢,可他也不想想,他面对的是谁?是大名鼎鼎的秦王李世民。李世民,我虽然人在突厥,却也听过他的名字,那可是天策上将啊,所以,他被俘,不是明摆着的吗?” “不对啊,你是不是听串了?俘虏突利的,是驸马柴绍,李世民在原州,是他打败了颉利。” “哦,那可能是听串了吧。反正,颉利和突利,这叔侄两个,此次丢了大脸。我听说,颉利以为自己胜券在握,酒后竟然嚷嚷着,要杀到长安城里,让大唐的圣人给他敬酒。结果前脚说完这话,后脚后卫就被偷袭了。” “颉利看到李世民,还以为看到了鬼,听说,他脱口而出,怎么是你?李世民还回他,好久不见,我的老朋友。唉,但愿唐军把这位老朋友抓到长安去,再也别放回来。” “你想得美,大唐不会抓走他们的。再说了,就算抓走了,草原上又不是没人了。到时候冒出个新可汗,咱们的日子,还不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李星遥听着众人转述大战时的情况,只觉,像在听小说一样。画面,语音,都齐全了。 唐军赢了,她心中也开心。 反复琢磨那句“俘虏突利的,是驸马柴绍,李世民在原州,是他打败了颉利”,她总是忍不住想,阿耶此次会不会也跟着上了战场,还有大兄,他是不是也跟着来了? 以他们二人的心性,他们一定跟着来了吧。 明明,离得更近了。可,还是见不到。 烦闷的情绪扰乱了她的思绪,她选择去草原上走走。 走了没几步,却被王阿存叫住了。 “李星遥。” 王阿存的声音和平时无异,他上前来,却什么也没说。 李星遥只觉奇怪。 索性停下来,坐在了草地上。 “你找我,有何事?” 其实换做是以往,她是不会开口问这话的。可,今日,大抵是心中有事,莫名的,她就是想开口。 王阿存被她问住了。 他似是也没料到她会主动问。沉默了半晌,方开了口,道:“我来讨要治伤的草药。” “你撒谎。” 李星遥笃定。 她侧着头,目光定定地看着王阿存。同样沉默了半晌,道:“每一次,都是我把草药主动塞给你的。我若不给,你便不要。先前伤重时尚且如此,更别提,如今伤已经好了。再者,张阿婶那里也有草药。所以,王阿存,你找我,是有别的话要说吧。” 王阿存没出声。 云好似轻轻地在背后飘了一下。 “霍国公俘虏了突利,秦王打败了颉利。” “我知道。” 李星遥轻轻回应,有些意外,他来找她,竟然是为了这个。 “秦王大军明面上出蒲州道,往朔州来,攻打突厥主力。齐王与霍国公兵分两路,一路戍守长安门户,另一路,攻打突厥偏师。突利冒进,颉利轻敌,霍国公在朔州生擒了突利,齐王兵败,畏惧突厥声势,退守泾阳。颉利以为,胜利在望,大意轻敌,秦王身先士卒,率唐军由西边迫近,直捣颉利大营,烧光了颉利粮草。” “我知道。” 李星遥再度回应,这些细节她也已经听张娘子他们说了。虽然张娘子他们说的含糊,时不时还有错漏。可她还是根据她们的只言片语,从中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 “突厥突然兴兵南下,定然有所求,突利虽然被俘,可一时半会,两边大军不会立刻撤回。” “王阿存。” 李星遥笑了一下,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王阿存来找她的用意。 “你是想告诉我,我阿耶就在朔州城,他离我很近,对吗?” 她问王阿存,不等王阿存回答,又说:“谢谢。” “我方才,的确有些烦闷,可,你放心,我这会已经想通了。虽然不能立刻与阿耶他们见面,可,他们离我更近了,至少要比之前近的多。” 王阿存目光动了一下。 他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好像还有话要说。犹豫了半晌,他开了口:“曹般陀若再要不到人,义成公主恐会亲自来王廷要人。” “那我倒希望,她快点来了。” 李星遥叹气,去定襄本就是她心中所愿。如今知道赵光禄就在离定襄不远的朔州,她想离开的心更是藏不住。 接下来时日,她翘首以盼义成公主快点来,终于,王廷那头传来了动静,却不是与义成公主有关的。 因突厥战败,颉利可汗亲自与李世民和谈,李世民提出,让突厥大军即日起退回大唐以北,此后再不准提北楼关互市一事。此外,突厥人需向大唐提供马匹一千匹,羊五百只,并退还此前劫掠中国人口两千口。 颉利可汗还想讨价还价,可李世民硬气的不肯松口。没办法,颉利可汗只得硬着头皮应了。 消息传至王廷,突厥人是何心情,李星遥没空关心,她只知,张娘子他们着实高兴了一阵。可,高兴过后,大家很快就恢复了理智。 孙郎君第一个道:“没戏的,和我们没关系的。我们在王廷,离大唐那么远,我们中的许多人,从前是大隋的子民,大唐为什么要救我们?怎么救我们?” 沈大郎也道:“就算归还劫掠中国的人口,也是归还定襄城里的。突厥人不是说了吗,秦王李世民要求他们十日内归还人口,十日,若真有让我们回去的打算,现在就应该让我们往南边赶了,可现在,你们看看,有人管我们吗?有人理我们吗?” 张娘子眼中的一星希望也破灭了。 她叹气,却是对着一旁的李星遥,道:“还有机会的。或许,下一次,就轮到我们了。” “哪里还有下一次啊。” 旁的娘子也开了口,眼中却是麻木和习以为常,“这次还了,下次又劫。纵然有下次,依然轮不到我们,所以,认命吧,别想了。” 李星遥没吱声。 她无法笃定地告诉大家,的确没有机会,也无法笃定地告诉大家,一定有机会。她只是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先前被突厥人劫来时,突厥人曾说,他们本是义成公主要的人,结果却被赵德言撺掇着颉利,送到了突厥王廷。 义成公主缺人,这是毋庸置疑的。或者,换句话说,她缺对她来说有用的人。 缺人,又怎会舍得放人?更别提,先前已经被自己人内部打劫了一波。此次,若颉利想从定襄要人,义成公主未必肯给。 从这个角度来看,突厥王廷的人,的确有机会被送还。 可,这其中还有一个变数,那便是,突利可汗。 在草原的这些日子,她已经打听清楚了,突利可汗作为东突厥的小可汗,执掌契丹、靺鞨一带。其牙帐南接幽州,若从突利帐下要人,效率更高一些。 此外,颉利和突利素有龃龉,突利此次又吃了败仗,于公于私,若她是颉利,也会趁机光明正大从突利帐下要人。 这么一来,变数便太大了。 还有,她是义成公主指名道姓要的人。就算此次颉利会从王廷要人,她怕是,也会被摒弃在外。 “在今日之前,你们或许也没有想到,颉利和突利两大可汗纷纷惨败,一个被俘,另一个,与被俘无异。所以,有些事不到最后不见分晓。我相信,纵然此次,我们无法回到故土,可,总有一日,我们会回去。” 她安抚着众人,没敢把话说死。 众人一听,也是这个理,便勉强收拾起沮丧情绪,盼着王廷那边,早日有好消息传来。 第76章 端倪 颉利可汗帐中。 颉利一改先前志得意满的模样,整个人颇有些灰头土脸,他对着一旁的赵德言,连声叹道:“军师啊军师,你果然料事如神,早知道,就听你的了,不该贪功冒进,失了警惕的。” 第143章 “李世民狡诈,突利又坏了事,可汗腹背受敌,此次,是人祸大于天意。可汗不必生气,等重振旗鼓,日后,咱们卷土再来便是。” 赵德言心中作何感想,面上并不显现,他劝了颉利几句,又问:“关于从何处要人,可汗可有定论?” 颉利摇头,“原本打算,全从突利帐下要人的,可突利这个蠢东西,帐下竟然只要来了一千个人。那李世民可是要了两千人,现在还差一千人。” 提到突利,颉利额头青筋暴起,他一拍案几,气愤地起了身。心中有无数怒火无从发泄,索性在帐中踢踢打打。 “若不是军师你让我学那李世民,礼贤下士,广纳贤才,对着自己人,绝不放弃,我才不想救突利那个蠢东西。他此次,可把我们害惨了。若非为了救他,我怎会被李世民打劫,强要去这么多东西?” “突利压根不会管人,他手底下人打来打去,没见打出个勇士,倒是打死了一群奴隶。眼下,还差一千个,这一千个,军师,你说,我该从哪里要?” 赵德言胡子挑了一下。 心中冷笑,知道颉利是想让自己来做这个恶人,便顺水推舟开了口,道:“自是应该同义成公主要。可汗不妨想想,李世民让我们十日之内将人送来,十日,从王廷要人,也不是不行。只是,王廷毕竟是王公贵族聚集的地方,从那里要人,恐让那些王公贵族们不快。因此,依德言之见,还是从定襄城要人的好。” “可义成,未必肯愿意啊。” 颉利却有些为难,又说:“你别忘了,上次咱们可把本该给她的人送到了王廷。” “可汗做事,自然有可汗的道理。可汗是草原上的王,若可汗当真讨要,义成公主难不成,还会拒绝?” “你所言在理。” 颉利含糊回应。 还没等他开口,义成公主那头就主动送了消息来。义成公主言道,知道可汗眼下正在为归还中国人口而发愁,义成作为可汗可敦,一路携手并进,愿主动献出定襄城中的中原人,以解可汗燃眉之急。 颉利自是大喜,叫人回了消息给义成公主,道不会让义成公主此次白白出了人。 两千个俘虏,一千个出自突利可汗帐下,另一千,出自定襄城。 消息传至朔州,赵光禄心头忐忑。 他第一时间将消息与偷偷潜入朔州城的李愿娘说了,李愿娘听罢,唰地一下起了身。夫妻二人皆无言,最后还是李愿娘出了声,道:“也许呢,也许阿遥又被送去了突利帐下呢。咱们的探子,只潜藏于定襄城。王廷和突利帐下,可没有咱们的探子。我要看过所有人,万一呢,万一阿遥就在里面。” 赵光禄嘴皮子几度动了动,最终只能点了点头。他心中同样抱着最后一丝期望,万一呢,万一阿遥的确又被人从王廷送到了突利帐下呢。 那突利,听闻时常从王廷要人要东西。不到最后一刻,他亦不会死心。 夫妻二人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焦急又紧张地等着突厥人归还劫掠来的人口。 终于,到了这一日,双方约定,在北楼关接收人口,归还俘虏。 突厥人将羊和马赶了过来,又将人口分三批归还。 第一批,五百中国人口。 赵光禄表面平静,实则心里跟油煎一样,他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盯着每一个人。可,五百人里,并没有李星遥的身影。 没事的,还有另外两批。 他安慰自己,还有一千五百口人,阿遥定然就在这一千五百口里面。 第二批,八百人。 赵光禄打起精神,可,八百个人一一看过,里头还是没有李星遥的身影。 最后七百人了。 他紧张不已,心头也莫名的焦躁。既盼着那七百人快快走过来,又怕那里头,没有他想要的身影。 七百人送了过来,一一走进北楼关。 一百个。 三百个。 六百个。 六百五十个。 六百九十个。 还有最后十个。 赵光禄嘴巴都快咬出血,他不敢看得太快,可,十个人不会因为他的目光停留。一个人走过去了,七个人走过去了,九个人走过去了,至最后一个人。 不是李星遥。 心中一直积攒着的劲好像在这一刻尽数散掉,他胸口发闷,人也有些慌乱。下意识回过头看隐藏在兵卒中的李愿娘,却见李愿娘的神色是异常的平静。 夕阳西下,本该是壮美无垠的,可此时此刻,他在那平静的目光下,看到的只有凄凉。 那一瞬间,他不敢直视妻子的目光,也不敢去窥探,那目光下隐藏的悲伤。 “霍国公,你们大唐要的人和东西,已经全部送到。我们的人,现在可以还回来了吧?” 来送人和东西的,是阿史那思摩。 赵光禄耳边好似有重音,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阿史那思摩在问他要人。便强自镇定,让人把突利等突厥人放了回去。 阿史那思摩见状,松了一口气,清点完人数,他抹一把汗,还嘟囔了一句:“赫赫炎炎,流金铄石,你们汉地的诗词,过于写实。” 七月盛夏,北楼关往北,便是塞外。这时节,的确热的人心发慌。 若是在往日里,得了“便宜”,赵光禄可能还会与对方表面玩笑,实际讽刺对方几句。可今日,他实在没心情,他眼角余光只注意着李愿娘。 却见李愿娘盯着阿史那思摩,似乎出了神。 心中颇觉意外,他也看向阿史那思摩,结果便看到,阿史那思摩的外衣里头,还穿了一件像是羊毛做成的衣裳。 那衣裳,针脚细密,线像是用纺车纺出来的,并不似,突厥人能做出来的。 心中莫名一动,他开口,问了一句:“夹毕特勒既然热,为何不脱掉一件衣裳?” “不能脱,脱了,里头的衣裳岂不是就脏了。” 阿史那思摩很宝贝他里头那件羊毛衫。 赵光禄道:“脏了,洗了不就行了。喽,咱们北楼关外,不就有现成的小河?” “这衣裳啊,可是人无我有,洗了,就变小了。你们中原人没穿过,所以不懂。” 阿史那思摩知道对方是在内涵他们突厥缺水,所以舍不得洗衣裳。他也不客气地内涵了回去,本意是想说,中原人可造不出这么好的衣裳,哪知道,赵光禄并不生气。 赵光禄甚至还点头,道:“我是没穿过。大热的天,我捂那么厚干什么,别把自己热出病来。” “借霍国公吉言,我们王廷啊,可不热。我穿这件衣裳,正正好。可惜了,可惜你们不肯开放北楼关互市,不然,霍国公也能穿上,这么好的衣裳。” “听说王廷有许多被劫走的中原人,你们突厥的王公贵族们,可不会做这种精细的活,你这衣裳,该不会是我们中原的兄弟姐妹做的吧?” “怎会。霍国公,不是只有你们中原人才会做衣裳的。咱们突厥,也有高手。” 阿史那思摩只是笑。 可赵光禄心中却莫名一颤,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做衣裳的人就是李星遥了。 阿史那思摩说,王廷不热,那么便说明,这衣裳,是从王廷穿来的。 王廷可没有会纺纱织布做衣裳的突厥人,且这衣裳,从前没见过,明显是近日才做出来的。刚才他故意提起,衣裳是不是中原人做的,阿史那思摩虽然否认了,可,神色明显有些闪躲,似是心虚。 阿史那思摩撒谎了。 阿遥就在突厥王廷,还给突厥的王公贵族做了衣裳,这个认知让他心中在欢愉的同时,又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为了更确定心中猜想,他故意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道:“我们中原,可是高手如云。区区一件衣裳,随便哪个织工,看一眼就会,有何难的?” “你们中原的确有最好的织工,可那是从前。此一时彼一时,我们的织工,比你们的更厉害,比你们的更年轻,说不得日后,你们还会同我们买纺车呢。” …… 待北楼关外又恢复平静,李愿娘上前,对着赵光禄笃定道:“那件衣裳,就是阿遥做的。” “我知道。” 赵光禄神情凝重,阿史那思摩那句“比你们的更年轻”,以及“同我们买纺车”便泄漏了端倪。中原人更擅长织蚕丝和麻布,能做出来羊毛衫的纺车,长安城里,并未出现。 此外,突厥人不善染色,突厥的土地上并未有矾矿。那件羊毛衫,颜色鲜亮均匀,不似突厥人手笔。 阿遥身后有那只鬼,那羊毛衫,定然是她所做。 “她给突厥的王公贵族做了衣裳,那么说明,至少在眼下,她是安全的。” 他安抚李愿娘。 李愿娘不发一言,许久,才道:“我就在朔州等着。一日不看到她,我便一日不回去。隋朝的义成公主,是个心气高,图谋甚远的,定襄城里,本就网罗了许多汉地的匠人。若知道王廷有人做出了纺车,义成公主定然有所行动。阿遥一定会被她带到定襄城。” 第144章 赵光禄叹气,目光转向定襄方向,心中思绪纷纷。 而此时的突厥王廷里,李星遥等来了颉利要人的消息,也等来了,义成公主即将亲自来王廷的消息。 住所的汉人们果然十分失望,张娘子道:“突利小可汗横征暴敛,一向征税无度,那几个部落,皆不服他。他帐下的汉人,才叫一个惨。突厥人打架,汉人奴隶遭殃。要不是那里的汉人死了一批又一批,恐怕这次,也用不着义成公主出面,主动送出一千个人。” 说到一千个人,张娘子着实感叹:“义成公主好一招以退为进,她帮颉利解决了大难题,颉利一定记她这次的情。李小娘子,听说了没,义成公主此次要和颉利一起来王廷了?” “一起来?” 李星遥别过头问了一句。 曹般陀那头一直不见有进展,她总觉得,这事似乎哪里怪怪的,曹般陀既然得义成公主看中,那么本事便不该止于此。 可,曹般陀的确未有动静,像是已经放弃了一样,她着实摸不着头脑。 义成公主要来,这是她已经预料到的。不过,她奇怪的是,对方竟然要等到颉利回来时,跟着一起来。 颉利打了败仗,从带着突厥人退回大唐境内,再到往北回王廷,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义成公主竟然也等得。 想想又觉得好笑,她在王廷,又跑不了。义成公主此次立了大功,要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她的确没什么好急的。 “说是要来看一看刚出生的小王子,给小王子添金呢。” 张娘子回了一句,又说:“估计是故意膈应可敦呢,不然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等着颉利回来,跟着一起来。” 又闲聊了一阵,想到义成公主若是来了,李星遥便十有八九要走了,张娘子又有些忧愁,道:“虽说这里不好,也希望你早日离开这里。可真到了这一日,你要走了,这心里头啊,却实在不是滋味。” “张阿婶有没有想过,跟我一道去定襄?” “我?去定襄?” 张娘子反应了一下,仍觉得不可思议。她连忙摆手,“不可能的,义成公主要的是你,并没有说,要我们。再说了,我们去了定襄,能干什么?义成公主若真想要我们,老早之前,就会开口了。在她眼里,汉人也分三六九等,我们啊,可不是她需要的人。” “那是从前。” 李星遥不急不躁开了口,又看着张娘子,一字一顿,说:“张阿婶莫非忘了,义成公主刚刚送出去了一千人。” “你是说……” 张娘子很快明白过来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举,义成公主缺人,所以,他们完全有可能,离开这里,去到定襄。 “可。” 她还是不敢抱有希望,就像之前,对放还劫掠中国人口报有希望,最后果然失望了一样。 “义成公主一定会开口,就算她不开口,我也会想办法让她开口。张阿婶,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们一起带到定襄城。你以前不是说,定襄城的日子,再怎么样,都比这里的好过吗?莫要忘了,我们有纺车,你会纺纱,会织布,而义成公主,此次正是为了纺车才来的。” 张娘子嘴巴动了两下,良久,用力地点头,“嗯。” 没多久。 突厥大军便陆续返回,因为打了败仗,此次返回王廷,突厥人士气十足低落。颉利可汗没敢像从前一样,高调地恨不得让整个草原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 他与义成公主一道,在一个天色未亮透的清晨悄悄回到了王廷。 看完新出生的小王子,客套一番后,义成公主奇怪于先前派到草原上的曹般陀怎么迟迟不见人影,便让人去寻,结果不仅找到了曹般陀,还带回来一个消息。 曹般陀在王廷发现了一个铁矿。 消息震惊整个草原,哪怕颜面无光,不敢高调行事如颉利可汗,也兴奋地带着人亲自去那所谓的矿看了一回。看完矿,他夸赞曹般陀。 义成公主便趁势提出,有了矿,可以自己冶铁,以后再对上大唐人,便能所向披靡,一血今日之耻。 颉利可汗又信心百倍了。 可,冷静下来,想起会冶铁的人全在定襄城,而此次,义成公主主动奉上一千人,这一千人里,虽然大部分都是其他手艺人,可,这些人原本可以打下手的。 如今,定襄城里匠人少了,义成公主想要行事,难免不方便,便主动对着义成公主提出,等回定襄时,从王廷带一些汉人。 义成公主自然愿意。 可,可敦却不愿意了。 可敦本以为,有了小王子,颉利可汗再怎么样,也会给她几分薄面。哪知道,义成公主压根没开口,颉利可汗就主动提出给人。 她站出来反对,并口口声声声称,人是给王廷的,她需要这些人。她要留下人,做羊毛衫。 义成公主也不生气,只是轻笑,反驳说:“难道做羊毛衫比造铁锅,造高车还要重要?” 张娘子将义成公主的话活灵活现学了一遍。 之后又道:“听说可敦气了个半死,当场换成突厥语,和颉利不知说了些什么。义成公主也不着急,只是笑着看了颉利一眼。颉利脸上挂不住,当即发了怒,说,我是可汗,我说给谁就给谁,让可敦不要在这件事上计较了。这不,尘埃落定,义成公主一口气要了五百个人。咱们啊,都在这五百人里头。” 张娘子颇有一股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兴奋劲,她没想到,这一次的希望成真了,义成公主要了他们,她真的可以去定襄,去一个比王廷离故土更近的地方。 “那,王小郎君呢?他可在这五百人里面?” 李星遥顾不得同张娘子说笑,她第一时间问了王阿存。 张娘子迟疑了一下,“应该在吧。” 又后悔,“我太高兴了,忘了多问几句。” “没事的。” 李星遥心不在焉回应。 心中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担心。她想着,五百个人,怎么着也该“一网打尽”吧。王阿存年纪小,在义成公主眼里,是正当年华的劳动力,所以,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将他一并带走吧。 可,没看到最终名单,她始终无法放下心。 想找王阿存问个究竟,可,不知为何,却迟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问了沈大郎几个,却得知,他放完羊又出去了。 到底去哪了? 李星遥心中七上八下。 欲往更远的地方去寻,可偏偏,义成公主来了。 义成公主来时,是悄悄的。李星遥正在找王阿存,冷不丁与她的马撞上,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可,以为的鞭子却没有落下。 “你是于都斤山的汉人奴隶?” 义成公主坐在马上,问了一句。 李星遥这才注意到,马上之人,不是突厥人。 她看向义成公主,对上义成公主的眼,心中猛地一跳,三十余岁的年纪,保养得宜的脸,明显汉地女子的面容,平静却暗藏机锋的眼神。 是,义成公主。 忙点了点头,一个字都没说。 义成公主却盯着她的脸,道:“你就是那位做出纺车和羊毛衫的李小娘子?” 李星遥再次点头。 义成公主道:“你是长安人氏?” 李星遥眼皮子一跳,含糊回道:“我的确是在长安被人劫走的。” “你可愿意,跟我一道去定襄?” 李星遥抬起了头。 她迟疑了一下,做不解状,问:“你能带我去定襄?你……你莫非便是,义成公主?” “对,我便是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的目光依然不肯移开,她还又问了一遍:“你可愿意,跟我一道去定襄?” “去定襄,管饭吗?” 李星遥心说,你都已经决定了,还来问我。她仍是装作懵懂样子,状似天真的问了一句。 义成公主点头,“管。” “那,有地方睡吗?” “有。” “会有人拿鞭子抽人吗?” “不会。” 义成公主弯唇大笑,她似乎觉得有点意思,指着自己并没有带马鞭的手,道:“我从不用鞭子抽人。” “那,我愿意去定襄。” 李星遥也腼腆笑了,笑容中还有些紧张与拘束。 义成公主又问:“除了做纺车,织羊毛衫,你还会做什么?” “还会捡羊粪蛋子,会挤羊奶,还会给羊接生。” 李星遥“诚实”回应。 义成公主看着她,又笑了一下,“去了定襄,可不用做这些。这些,有人做。” “哦。” 李星遥点头,只当她是准备让自己去定襄城里织布。 义成公主也没多说,丢下一句“回去收拾东西吧,明日就能走了”,便转身纵马离开了。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李星遥松了一口气。 第145章 这才发觉,背后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想起王阿存还没找到,她将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到后头,一门心思又寻找起来。可,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 无奈回了住所,住所里沈大郎几个正在说话。他们面色难看,神情焦急,见了她,开口便是:“坏了,李小娘子,王小郎君不在那五百个人里面!” 李星遥脚下险些一个踉跄。 才站稳,张娘子又气喘吁吁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急道:“出事了出事了!王小郎君被颉利捉住了,颉利说是,要杀了他祭旗!” 第77章 定襄 “颉利今日不知为何,点了几个汉人,说是要借他们当靶子,供他练练手。王小郎君竟也在那几个人里头。颉利朝着他连射出去几箭,可,全被他躲过了。颉利脸上挂不住,说他是大唐送进来的探子,要杀了他祭旗。” 张娘子几句话就把事情的原委说清了。 李星遥急道:“他只是躲开了,正常人看到箭射过来,不都会躲开吗?难道旁的人,没有下意识躲开?” “旁的人也躲开了,可,只有王小郎君,不仅稳稳接住了每一箭,甚至还反握着那箭,朝着颉利扔回去了。李小娘子,你是不知道,王小郎君手头明明没有弓,可,却险些擦伤颉利的肩膀。颉利焉能放过他?这次,完了,真的要完了。” 张娘子六神无主,实在不明白,“好端端的,王小郎君怎么就被那颉利点中了?他明明去放羊了,他何时,又有这般本事了?” 李星遥脑子有些空白,几乎是一瞬间,她便有了决断。 顾不得同张娘子多说,她转身,抬脚就往出事的地方去。 一路小跑着到了目的地,入目便是颉利可汗气急败坏的一张脸。而在他面前,被两个五大三粗的突厥人反剪着双手,抵着膝盖强行按在地上的,正是王阿存。 李星遥心头一跳。侧过头,快速搜寻起义成公主的身影来。当看到不远处,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义成公主时,她毫不犹豫朝着对方走去。 到跟前,义成公主的人将她拦住了。 义成公主似有些惊讶,看了她一眼,示意一旁的侍女松开她,之后,也不招呼她近前来,只是开口问了一句:“你找我,莫非,有了不得的事?” “还请公主出面,救下王小郎君性命。” 李星遥半垂了头,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肌肉都有些紧绷。 义成公主笑了一下,目光从她身上移到王阿存身上,停顿了一瞬,“原来,这就是了不得的事。” 可,“我为什么要救他?救下他,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我与他……是一体的。他在哪,我就在哪。” “你在威胁我?” 义成公主的声音突然有些危险,她脸上仍带着笑,可那笑中却有几分玩味。 李星遥心中的弦绷得越发紧了。 她承认,她的确在威胁义成公主。 可,她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不管王阿存是为了什么,才出现在这里,结果已经摆明,他现在有危险。颉利可汗无故拿汉人做靶子,不消多想,应是吃了败仗,心中不快,故意找借口发泄。 王阿存反抗了他,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丢了脸,身为突厥的可汗,他如何肯善罢甘休? 因此今日,王阿存必死。 可,还有办法。义成公主,便是变数所在。 她知道,很早之前就知道,义成公主是为了她而来。当然,不仅只是为了她而来。义成公主需要她,可能比她想的还要需要她。 不然,那会,她不会刻意找来。 她便是最好的筹码,所以,她选择拿自己当筹码。赌的就是,义成公主一定会松口。 “你姓李,他姓王,你们两个之间,又何来这么深的情谊?如果我就是不救呢?李小娘子,他活与死,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同样没有选择,他在哪,与你在哪,并无关系。换句话说,你们两个,彼此都由不得自己。” 义成公主突然收了笑,话说的张扬,眉目间也极是张扬。 李星遥仰头看她,“我的确身不由己,无法决定自己究竟去哪,可,我可以决定,自己不去哪。” “李小娘子。” 义成公主起了身,她缓缓地侧过身,缓缓地拿起了侍女手中的匕首,又缓缓地拔开了那匕首。 “你的意思是,你情愿选择死?” “那,我现在便如你所愿。” 那把匕首哗地一下刺了过来,李星遥瞳孔放大,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你看,你还是舍不得死。” 义成公主收回了匕首,再抬眸,话锋一转:“行了,我会救他。但你要记得,永远记得,你欠我一命。他的命,我随时都可以收回来。” 话音落,抬脚朝着颉利可汗走去。 李星遥愣了一下,回过神,忙朝着她的背影看去。只见,她不知同颉利可汗说了什么,颉利可汗面色几变,最终冷哼了一声,一甩胳膊,气呼呼地走开了。 主角走了,众人逐渐散去,义成公主站在远处,轻轻地用嘴型说出了三个字。 纵然离得很远,纵然她没有出声,可李星遥就是知道,她说的是:别忘了。 别忘了,她方才说过的话,别忘了,王阿存的命仍在她手上。 …… 王阿存被人放开了,似是没料到李星遥会来。当他看到李星遥的那一刻,他目光中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你求了她。” 他几乎是笃定的语气。 李星遥不回答,她只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对颉利出手?” “你认为,我不该对他出手。” “不是。” 李星遥不肯侧过头看他,“你如果想杀了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可,今日,你并不想杀他。” “王阿存,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故意出现在这里,故意被颉利选中,故意想叫义成公主看到,为的,便是,她能将你一起带走吧。” 王阿存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愕然。 李星遥还是不肯看他,她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后怕,“可你赌输了。你知不知道,你赌输了。” 赌输了,险些……死了。 张娘子说,“好端端的,王小郎君怎么就被颉利点中了”,是啊,她也在想,好端端的,他怎么就被颉利点中了? 若是和平时一样按部就班的放羊,是不会被颉利点中的。毕竟,此处与放羊地,南辕北辙。颉利可没那么闲,专门跑到那么远的地方选几个人,又不嫌麻烦地折返此处,让人当靶子供他发泄。 再者,以他的机敏和本事,纵然颉利到跟前了,想躲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可,他还是出现在这里了,以一种所有人都意外的方式。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那便是,他是故意出现在这里的。 故意被颉利选中,故意在颉利射出箭的时候,对抗他。那几支投向颉利的箭,并没伤及颉利根本,因为那箭术,本就不是为了对抗颉利,而是为了,让义成公主看到。 选人,带人走,是义成公主一手操持的。义成公主能决定他的去留,而义成公主需要的,是有用的人。 “你已经知道了,你不在那五百人里面,对吗?” 这次,她转过头看王阿存了。 她的目光清泠泠的,王阿存避开了。 他说:“我欠你一条命。” “你这个人。” 李星遥快要气死了,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一时间只想捶胸顿足。 “真是个倔驴!” 她想起赵端午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说了一遍。 之后,还是气不过,又说:“我可没有舍命救你。” 说罢,再也不想理他,气呼呼地一个人往住所走了。身后王阿存看着她的身影,也抬了脚。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远远错开点距离,却又不至于错开的太远,沉默的,互不开口的,走了回去。 张娘子他们早已等急了。 见他们回来,张娘子一颗心总算放下,一叠声道:“总算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又问王阿存:“王小郎君,你怎么就被选中了呢?对了,你是怎么被放回来的?那颉利,难不成,转了性?” 她面带诧异地看着王阿存,想起王阿存脾性,又扭过头看李星遥。 结果就看到李星遥气呼呼的。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李小娘子,你莫非,是在生气?” 张娘子觉得实在稀奇,她看看自己左手边的,又看看自己右手边的,感觉自己好像猜到了什么,但又不敢保证,自己猜的是对的。 “算了,别和他生气。你和他生气,他可能压根不知道你在生气什么。” 她劝李星遥。 又劝王阿存:“王小郎君,去吧,悄悄赔个不是。若是,实在说不出口,放羊的时候,采把野花吧。至于野花送给谁,我不说,你也知道。” 第146章 “不用放羊了。” 李星遥依然没好气。 顿了一下,又说:“他明日也要跟着我们一起去定襄了。” “真的?” 张娘子震惊,孙郎君几个也不敢置信,一叠声追问个中情由。李星遥勉强回了句“义成公主让他跟着一起去”,又找了个借口,回屋子里了。 翌日很快就到了,至出发前,两个人还是不说话。 一直到抵达定襄城,依然如此。当然,中途,王阿存似乎有几次想开口。可,不等他开口,李星遥就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至定襄城,又是另一番天地。 定襄城虽亦属于突厥,可,其位置偏南,与大唐朔州甚是接近。是以定襄城风貌与漠北王廷迥异。其虽也有广袤草原,可除了草原,还有中原风光。 李星遥初次进入定襄城,恍惚以为,是回了大唐长安。可长安坊市分离,房屋有序,其房屋多是土房子,偶有木房子,等她后来烧出了物美价廉的砖,于是城中始见砖房子。 定襄城里的房子多为土房子,偶尔也夹杂着毡房。一眼看去,排布竟然与长安城无异。只是,半中原半草原杂居,时不时总让人生出种错乱感。 义成公主自是不会亲自出面,处理“奴隶”去向之事。代她出面的,正是那位先头在突厥王廷发现了铁矿的曹般陀。 李星遥觉得此人如同鬼魅一样。 来定襄的路上,她明明没有见过此人。可,安排每个人的活计的时候,此人又突然出现了。 那台纺车,或许是出于安抚可敦的目的,被留在了王廷。缺纺车,自然便要新作纺纺车。李星遥猜测,对方要让她重新做一台纺车,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曹般陀命她在十日之内,重新做出二十台纺车。 她以为自己幻听了,确认了一下,的确是二十台。 便发问:“之前做纺车,是可敦命人去于都斤山取了木头,又让人帮我们打下手才做出来的,做二十台纺车,比一台纺车需要的木头更多,木头从哪里来?此外,十天,未必能成。” “我不管这么多,我只知道,十天后,我要看到二十台纺车。” 曹般陀和义成公主一样,说话时带着笑。可他的笑中多了几分独属于粟特人的精明。 他摸着自己的小胡子,随后学中原人的样子,摊手,道:“做一台是做,做二十台也是做,有什么区别吗?至于木头,你们这么多人,总会找到的。定襄城这么大,找木头,可不是难事。” 言下之意,你们自己想办法。 李星遥实在无语,暗叹,没想到义成公主比可敦还没有人性。 曹般陀扬长而去。 孙郎君一行人呼啦一下围过来,各个都愁眉苦脸。沈大郎道:“我记得上次那台纺车,好像差不多也用了三天。二十台,我们不得用一个月?” “不是这么算的。” 孙郎君叹了口气,道:“这粟特人讨厌是讨厌,但他刚才有句话是对的,做一台是做,做二十台也是做。只是,做二十台比做一台需要的东西更多,若是分开人手,日夜不休,十天,应该也能成。” “可我们又该去哪找木头呢?” 张娘子抓瞎,气道:“初来乍到,我们连定襄城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这一来二去,找木头都要花些时间。更不要说,砍树,锯木头,这义成公主啊,可是给我们出了个大难题。” “木头在城中西南处,二十里开外,便能寻到。” 王阿存突然出了声。 所有人齐刷刷朝着他看过去。 “二十里开外?” 沈大郎惊呼,“望山跑死马,那不是和之前在王廷时差不多吗?王廷我们还熟悉,这里,这这这……这又该如何去?” 还有,“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看过这一片的地形图。” 王阿存简短回了一句。 众人点头,可,新的问题又来了,“我们怎么去,又怎么把木头运回来?” “不急,我们先去西南看一看,若是有河,便将木头扔到水里,顺着水漂下来。” 李星遥也出了声。 众人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便一致表示同意。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李星遥耽搁不得,略作休息,便往西南方向去了。走了几步,她发现,王阿存竟然跟在她后面。 便加快了脚步。 结果王阿存也加快了脚步。 她心中有气,干脆停下了。 王阿存步子也跟着一顿。 可下一刻,他抬脚,继续朝着她走来。 眼看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就在他快要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抬脚,极快地往前面走去。 走了几步,又顿住了。 回过头,她问:“你怎么来了?” “你刚才说,我们先去西南看一看。” 王阿存也停了下来。 “我说的是,我和张娘子他们。” 李星遥暗骂自己口误,王阿存却道:“你走的时候,没有叫张娘子。” “我……” 李星遥更气了。 她看王阿存一眼,突然败下阵来,“二十里地,你说,我们怎么去?难道,就这样,走过去?” 说到走过去,又奇怪,“在王廷时,做什么都有人看着。来了定襄,义成公主竟然不让人看着我们,你说,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就这么放心我们?” “或许,她知道我们跑不出定襄城吧。” 王阿存的目光落在西南深处,又说:“或许,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她的人。” 这话…… 说的李星遥背后泛起一股凉意。 她瑟缩了一下,也看向西南,再一次问:“你真的打算,就这样走到西南?” 沉默片刻,“我以为,你有办法的。” “我的确有办法。” 王阿存抬了眸,顷刻间,他手弯曲放在嘴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而后,一匹马从远处跑来了。 “这……这这这……” 李星遥瞠目结舌了,“你还在定襄城里藏了一匹马?” “不是我的。” 李星遥:? 反应了一下,明白了,“是你……” 偷的。 不是自己的马,却听到口哨就来,这马,“莫非是一匹蠢马?” “我在进城的时候,观察到有人是用这个声音来召唤马的。” “所以你就学他,用他的声音,骗来他的马?” 李星遥哭笑不得,又苦恼,“可是,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现在,马认出来你不是它的主人了。” 马应该是突厥人的马,刚才进城时,虽见到汉人骑马,可那些人衣着明显与做活的汉人不同,想来应该是迁徙定襄的隋朝贵族和大臣。 做活的汉人被聚集在一处,大家可都没马骑,只有零星路过的突厥人骑马时不时往来。口哨声能骗过马,可人脸却骗不过马。这不,马已经有扭头就走的意思了。 “嘘嘘嘘——” 一声更嘹亮更绵长的口哨声响起,那声音似有节奏,马再次扭转身子,嘚嘚嘚嘚朝着王阿存跑来。 李星遥再一次瞠目结舌。 好半天,她对着王阿存,憋出一句:“走吧。” 二人上了马,径直朝着西南处而去。不多时,便到了西南处。果然如王阿存所说,那里有一片密林。 李星遥心头第一块大石头放下。 见那些树长得还可以,能用来做纺车,便认真找寻起河流来。可找了半天,只找到一条涓涓溪流。 那溪流太窄太弯曲,流水的速度也实在缓慢,她有些失望。 “看来我们只能再骗一次马,上一次山了。” 她背着马小声说。 车,应该能从旁的做活的汉人那里借到,可马,汉人们没有。人拉车,太累,所以,只能再骗一次马了。 话音刚落,密林里起了动静。几乎是一瞬间,王阿存僵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有一个小郎君从里头出来了。 那郎君年纪与赵端午相仿,面目是汉人的面目,衣着……李星遥目光落在他的衣裳上,只见那衣裳,不算华贵,也不算太破。 是普通百姓的穿着。 小郎君手里拿着一把野菜,仔细看,竟然是野葱莲。 李星遥不由得想起,毒翻一大片西域胡商的那顿饭。下意识的,她看了王阿存一眼。 王阿存一直盯着那小郎君,小郎君冷不丁看到他二人,愣了一下。之后不知为何,匆忙将手里的野葱莲藏在了身后。 “你们……” 小郎君急急开了口,目光钉子一样钉在他二人身上。见他二人并无动静,方放下心,自顾自道:“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没声了。 转过身,他对着远处遥遥地唤了一声:“青骢!” 第147章 一匹毛色极好的马从天边跑了过来。 马身上驮着一个布口袋,袋子里绿油油的,李星遥飞快瞥了一眼,只见里头是一些常见的野菜。 小郎君翻身上马,动作利落。 他突然回过头,犹豫了一下,飞速道:“入口西边不足一里处,有一条黑色的蛇。” 而后,纵马就要离去。 眼看着他要走了,李星遥连忙开了口:“等一下。” 小郎君顿住。 “野葱莲有毒,不能吃。” 小郎君低头,怀疑地看了一眼自己刚刚拔来的野菜,“是这个吗?” 李星遥点头。 小郎君还是有些犹豫,“真的有毒?” 李星遥再次点头。 小郎君叹了口气,可,却不急着扔掉。他目光看过来,问:“你怎么知道?” “我中过毒。” 李星遥撒了谎。 小郎君这才干脆利落地将那把野葱莲扔掉了。他似乎有话要说,可,最终什么也没说,扭过头,纵马朝着城中去了。 等他走了,李星遥扭头看向王阿存,笃定道:“他不是普通的汉人。” “他是……” 王阿存的目光仍然停在小郎君离去的方向,他说:“他是杨政道。” 李星遥的眼眸微微放大。 “原来,他就是杨政道。” 杨政道,是隋炀帝的孙子,也是隋朝灭亡后,隋朝的王公大臣以及没有归顺的百姓们拥戴的后隋之主。她知道,这位后隋之主居于定襄,但,她没有想到,方才的小郎君就是杨政道。 刚才,她从小郎君的衣着和他唤来的马判断出,他不是普通的汉人。普通的汉人,可以着那样一身衣裳,可,他们没有马。 有马的汉人,不会穿那样一身衣裳。 小郎君泄漏了踪迹,但她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后隋的臣民之后。之所以出言提醒,也是因为,对方先提醒了他们,投桃报李,她不想让对方被野菜毒死。 那野菜被好生装着,对方又极珍重之,料想是用来吃的。 “早知道,我就喊住他,让他帮我们把树砍了又运回去了。” 李星遥开了句玩笑,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杨政道?” 第78章 威胁 “他不认识野葱莲。” 王阿存回了一句。 明明是很正经的话,可莫名的,李星遥竟然有点想笑。不想当着他的面笑,也察觉,眼下不是笑的时候,便叹了口气,道:“不认识野葱莲的人多着呢,我以前,也不认识野葱莲。” “传言后隋的王公大臣蛰居定襄,不事生产。此处地处定襄西南,没有马,可来不了。他的马,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 王阿存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 李星遥摇头,“你是想说,他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吧?”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所以不认识野外常见却有毒的野葱莲。此处偏远,没有马无法抵达,杨政道有马,方才见了他们,还明显有些慌张。 可见,他是背过人悄悄来的。 年龄,过于好的马,出门需要背过人,如此,便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了。 “我还是略逊你一筹。” 李星遥有些失落,她只知道那匹马是好马,但判断不出那匹马到底有多好。王阿存懂马,通过马,一眼就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的确是她略逊一筹了。 “要不,你再教教我,如何辨认马的好坏吧?” 她问了王阿存一句,又想起,做完纺车,还不知有什么杂事等着她呢,便改了口,道:“算了,先不学了。” 王阿存正要张口说话,见状,咽了回去。 两个人急赶着往回走,张娘子等人得知没有宽阔河流,彼此都有些失望。李星遥道:“虽然没有河,但,我看过了,那里颇为干燥,地势也有落差,我们可以先用滚木头的方法,把木头滚到平的地方。平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到时候再另想办法。” 张娘子等人点头应下。 一行人便正式上了山,这次,因着人多,王阿存不好光明正大再“骗”马来。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众人皆气喘吁吁。 等到恢复了体力,又赶紧一刻也不耽搁地砍起树来。 李星遥惦记着杨政道说的那条蛇。 好在,一路行来,那蛇早已不知溜到了何处。渐渐地,她便放了心。忙了一会儿,有些累了,便去那条小溪边洗脸。 正洗着,忽然听到一声:“小……” 后头那个心字还没说完,又听到极快的一个声音。回过头,便见一颗石头打死了一条蛇。那蛇,是黑色的,已经被石头击打至身后树米远。 李星遥吓了一跳,连忙跳开了。 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颗石头,是王阿存扔的。而那个声音,是……杨政道的。 扭头看去,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杨政道。 她诧异地看向杨政道,虽没说话,但眼里的疑问极明显。 杨政道目光从那死蛇上面移开,佩服地看了王阿存一眼,道:“你们是从突厥王廷来的汉人?你们来这里砍树,是为了做纺车?” 李星遥点头。 他便又道:“你……你姓李?” 李星遥本有些惊讶,转念一想,他是后隋小朝廷的主人,定襄城和突厥王廷的动静,他未必不知。纺车是自己做的,王廷那边知道,这里,说不得也有人知道。 就像自己能根据蛛丝马迹大概判断出他的身份一样,他也能根据蛛丝马迹,好比自己的年龄,自己要做的事,判断出自己的身份。 便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 杨政道也没有要自我介绍的意思,他只是自顾自地说起了之前采错了野菜的事:“多谢你。我本来采野菜,想给家人吃,若非你提醒,怕是要害了家人了。” “举手之劳。” 李星遥同他客气。 他笑笑,又说:“你是长安人?” 李星遥没接话。 一来,她想到了在王廷时,义成公主与他说了同样的话。 二来,提到长安,总是莫名有几分伤感。 她迟疑了。 这一迟疑落在杨政道的眼中,便叫他意识到,他说错话了。许是想到,当“奴隶”的,没有家可言,所以,从哪里来,本是哪里人氏,不重要,他扭过头,看向密林深处,正想开口,却听到王阿存的声音:“可以回去了。” 李星遥忙起了身。 杨政道也起身,他看着那木头,环顾四周,迟疑了一下,道:“你们没有车马,怎么运回去?” “滚回去。” 李星遥回他三个字。 他略显讶异。 讶异过后,又开口:“我帮你们运回去吧。” 说完,似是意识到自己太主动了,忙又遮掩道:“总之,我可以帮你们把这些木头运回去,我……我家里有车。不过,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李星遥停了脚。她本就在愁,木头滚到平的地方后,该怎么办。眼下杨政道既然开了口,那么,若是他的要求不过分,她愿意彼此交换。 “我种了一些菜,但,长得不好。若是你们能帮我把菜种好,我可以帮你们运回木头。” 种菜…… 李星遥松了一口气。 “好。” 她应下。 杨政道便道:“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会,一会就有车和驴来。” 说完,起身上了马。马儿跑出去几步,他又似想到了什么一样折返回来,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们,我姓隋,你们可以唤我隋三郎。” …… 隋三郎很快让人送了车和驴来。有了这两样东西,运木头的事,便顺理成章了。孙郎君等人自是好奇,李星遥随意搪塞了过去。 十天,加班加点,她将二十台纺车装好了。 见了那二十台纺车,曹般陀拍手称赞,道:“你看,都说了,做一台是做,做二十台也是做。这不,二十台纺车不就做出来了?” 李星遥但笑不语。 实则,在心里小声骂他。 曹般陀又道:“纺车做完了,你们可以休息半日。趁着这半日,好好想想,你们还可以做什么。明日,明日一早,我再来,到时候你们得告诉我,你们能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除了挤羊奶,放羊,再有就是捡羊粪。别的,也不会啊。” 孙郎君等人走后,出了声。 众人附和。 张娘子道:“娘子们倒是可以纺线织布,种菜翻地,可,纺车做完了,没说让我们重新做。种菜,这里没有菜给我们种。能干什么?能干什么,难道不是他们安排给我们?” “李小娘子,你说,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还能自己选活干?” 沈大郎不觉得会有这样的好事,可他实在拿不准,这曹般陀究竟是何意,更拿不准,义成公主究竟想干什么。 第148章 他问了李星遥,李星遥道:“或许,他们想让我们做各自擅长的。” “擅长的?” 孙郎君目光悠远,好半晌,摇头,“到突厥这么多年,擅长的,除了那些,也没有别的了。” “那就按照原先做惯了的,告诉他就是。” 沈大郎懒得多想了。 他以为,原先怎么样,如今还怎么样,反正都是给突厥人干活,该干的干了就行了。哪里想到,第二天,曹般陀听到那清一色的“可以挤奶,放羊,捡羊粪,劈柴”后,笑了。 “你们还是没搞清楚,如今和从前有什么区别。” 曹般陀说话像打哑谜。 沈大郎一群人听不懂。 他也不解释,只用一把扇子拍着沈大郎的脸,道:“你们可是在给义成公主干活啊。” 话音落,笑了笑,脚尖转向李星遥,目光也转向李星遥。 “你呢?李小娘子,你也只会挤奶,放羊,捡羊粪?哦,还有做纺车?” 李星遥心中惊疑不定。 她自然没有迟钝到听不出曹般陀话中有话。只是,她搞不清楚曹般陀究竟想干什么,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道:“我还会种菜。” “只是种菜吗?” “还会给人接生。” “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了?” 曹般陀又拿起扇子,胡乱扇了两下。明明这时节,已经凉快多了,可他仍不肯放下扇子。他目光也不曾移开,只是看着李星遥。 李星遥心中有些不安。 他却突然移开了目光,道:“走吧,义成公主要见你们。” 李星遥心中更不安了。 等到和王阿存一道被带到义成公主的居所,义成公主挥手,示意曹般陀可以下去了。曹般陀也不多言,乖乖走了。 待他走了,义成公主指着面前的两杯酒,道:“来喝酒,这可是你们长安的酒。” 李星遥不动。 王阿存也不动。 “非要我让人灌你们不成?” 义成公主说话时仍带着笑,可说出的话威胁意味极浓。 她先丢下一句“这是浊酒,不醉人”,又伸手,点了王阿存的名字:“王小郎君,你是郎君,又为长,你先来。” 王阿存脚下步子动了。 李星遥嘴皮子动了一下,他却已经上前,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饮完了杯中酒,他伸手,拿起另一杯,顷刻间就要再次饮尽。 结果,被义成公主拦住了。 义成公主有些不快,“这杯酒,可不是你的。” 又目光转向李星遥,颇有耐心地问:“李小娘子,难道,你就不想尝一尝你们长安的酒?这可是,你家中的味道。” 李星遥便上前,接过了那杯酒。 她同样一饮而尽。 义成公主道:“听曹般陀说,你们想挤羊奶,捡羊粪,放羊?” “我们从前就是做这样的事的。” 李星遥开了口。 义成公主摇头,“可我现在不需要你们做这些事,我这里,有的是人做这些事。” “我可以种菜。” “我不需要你种菜。” “我……” “回答我,你还会做什么?” 义成公主出言制止李星遥继续往下说,问了一句,又说:“想好了,再回答我。” “我还会,做饭。” “不。 义成公主仍是笑,“我说了,想好了再回答。” “我还会,做饭。” 李星遥还是那句话。 义成公主便转头看向王阿存,“那你呢?王小郎君,你还会做什么?” “喂马。” 王阿存目光沉沉,吐口两个字。 义成公主笑了,笑容比刚才更盛。那笑陡然一收,她声音却放轻了好多:“你应该告诉我,你会躲开可汗的箭,你会用石头打鹞鹰,你会,偷偷地杀了人,却叫人以为是,鹞鹰杀的。” “不不不,应该说,你会操纵鹞鹰,鹞鹰是你的手下败将,不管是在王廷还是在长安,皆是如此。” 李星遥瞳孔猛地一缩。 又听到:“百步穿杨如何能极尽你的箭术呢?是吧,王阿存。晋阳王家,知不知道,他们族中出了一个麒麟儿,竟然能一箭双鹞,一次射瞎八个人的眼睛?” 王阿存瞳孔一震。 不敢置信地看着义成公主,义成公主却朝着他近前了两步,“晋阳王家的麒麟儿哟,也不知,他们知道你在我手里,会不会心疼?我想想,应该不会吧。” 呵。 义成公主嗤笑了一声,这一次,却看向了李星遥。 她唤:“李星遥。” 李星遥心头一颤。 死死地咬着自己的牙关,感受到一股血腥味在自己的嘴里蔓延开来,她才找回一点理智。 浑身僵硬地由着义成公主打探,义成公主挑眉,“曲辕犁、榨油机、蜂窝煤、砖窑、铁锅,哦,还有我们东边还没传过来的陌刀。真是壮观啊!说起来,我早闻李小娘子大名,一直想着,将人请过来一见。可,还没付诸行动,老天爷就把人送到我跟前了。李小娘子,你说,这莫非便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星遥直视着她的眼睛,明白此时,再多的狡辩已是不必要。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和王阿存的身份,那么,所图的,应该便是自己手头的东西。 不,或许是,自己还没做出来的东西。 “你是个聪明人。李小娘子,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想做什么,你应该清楚。还是那句话,你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要想清楚。” “你记不记得,你求着我救王阿存的那日,我同你说了什么?你欠我一条命。” 说到“一条命”,屋子中不知何时,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许多手持弓弩的弓弩手。而他们的弓弩,皆向着王阿存。 王阿存用手按住了腰间。 义成公主轻飘飘瞟他一眼,“我知道,你怀里藏有石头。可,到底是石头快,还是羽箭快,你不妨试试。”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屋子里一片死寂,李星遥的指甲几乎快要扣在手掌心,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 便启唇,“我会听你的。” “哦?” 义成公主伸手,示意弓弩手退下,弓弩手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还好当初,留了他一命,我倒没想到,他的命竟然比我想的还要好用。” “你什么意思?” 李星遥一怔,好似有什么东西快速从心中划过。她努力去抓那样东西,终于,抓住了。 留了他一命。 所以当初,义成公主本是要让他死的。 “是你,你故意将他从名单里划掉,也是你,故意引着他去颉利可汗那里,你想让他死。你本来就想借颉利可汗的手除掉他,是不是?” “是啊。” 义成公主并不否认,她也不意外,李星遥竟然猜到了她最初的打算。她还主动娓娓道来:“我知道了你们是谁,总得,确认一下。确认了,不需要的,就不必留了,有问题吗?” “可你完全可以将他留在王廷,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候还是打算杀了他?”“因为他太有本事,同你太亲近!” 义成公主声音抬高了一些,又说:“他可是个会坏事的,没了他,你孤立无援。你孤立无援,便被为我所用。” “原来如此。” 李星遥彻底明白了。 怪不得当时她便觉得,颉利可汗突然拿汉人当靶子发泄,有些莫名其妙。原来这一切,都是义成公主的阴谋。 她以为的,王阿存赌输了,她赌赢了,其实是错的。她也输了。从头到尾,她和王阿存都是义成公主棋盘上的棋子。 王阿存以为,自己想尽办法出现在颉利可汗面前,被颉利可汗点中,之后又用精湛的“箭术”入了义成公主的眼,如此,便能被义成公主看中,被带回定襄,可,从一开始,义成公主压根就没打算带他。 义成公主之所以将他的名字划掉,便是为了引诱他出手。他出了手,身份便对上了。对上了,义成公主便能放心地将自己带回来了。 义成公主一直,意在自己。 她早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或许,在来王廷之前。王阿存于她而言,并不是那么需要的人。他有本事,会坏了事。他与自己亲近,若跟着自己,自己便有帮手。 只有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自己才能心甘情愿为她所用。 “可后来,你为什么又改了主意?只是因为,我求了你吗?” “不是。” 义成公主否认了,“因为,我发现,留下他比杀了他,对我更有用。李星遥啊李星遥,都说你柔柔弱弱,人身子不好,心也绵绵软软。可,兔子急了还咬人,你倒是,叫我刮目相看。既然他对你来说,这么重要,那么以后,该怎么做,你清楚了。” 第149章 “不要试图再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样,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 再度被人送出去,是送到了冶铁的地方。那位总是带着玩味笑容的曹般陀又如鬼魅一样出现,交代:从王廷来的一行人,之后和李星遥一起冶铁,任由李星遥差遣。 曹般陀走后,有人本想问李星遥一句,李小娘子你怎么还会冶铁,被看出了不对劲的张娘子眼疾手快地拉开了。 “王阿存,我们都赌输了。” 李星遥看着冶铁的坩埚,难得丧气的对着身后的王阿存说了一句。 “不过,没关系,我只是一时落了下风,日子还久着呢。来日方长,现在,我威胁她,她也威胁我,可说白了,是她需要我。她需要我,便一定投鼠忌器。” 李星遥笃定。 就这么,自己把自己开解好了。 等到晚上,忙完了手头所有的事情,回到屋子中,却见自己床铺旁的窗台上放着一个树叶做成的,像是船一样的东西。 打开来,竟然从里头飞出五只萤火虫。 “哇!哪来的流萤?” 张娘子从外头进来,看到那萤火虫,惊讶的嘴巴都合不拢。她有些奇怪,“哪来的流萤?是,从窗外飞来的吗?可,外头没见有。” “是从窗外飞过来的。” 李星遥顺着她的话回应,又垂眸,看向那松动了的窗子,以及那片绿绿的树叶子。看了一会儿,她拿起那树叶子,按照刚才的折痕,试图恢复一只树叶船。 可,折了半天,不知哪里就是不对劲,她就是无法恢复原样。 遂放弃。 盯着那萤火虫看了好一会儿,她微微扯着嘴笑了一下。笑完,心中嘀咕:这气莫名其妙就没了。 翌日,醒来时,萤火虫早已不见踪影。她将那片树叶放到了自己衣袖里,洗完脸出了门。义成公主还是和先前一样,没有派人看守。 她瞧着好笑,也明白了,之前大伙奇怪的,为何做纺车时,没人看着他们,是因为,义成公主有把握,她不会走,她会听话。 而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是人质。用以拿捏她的人质。 曹般陀很快就送了铁矿石来,那铁矿石成色不错,竟然是刚从王廷挖来的。 “义成公主让你先打铁锅,再打陌刀。铁锅和陌刀究竟怎么打,你都知道的。” 他还留下这句话。 李星遥点头,安慰自己,这些铁矿石虽然看着成色不错,可,究竟能不能冶炼出适合做锅和打陌刀的铁,还得等到最后才知道。 万一呢,万一不成呢。 正手把手教着众人如何打铁,就见王阿存来了。李星遥顾不得同他多说,将知识点讲完后,喝下一口水,快步走到了他跟前。 “帮我折一艘船吧。” 她将那片树叶子递到了王阿存面前。 王阿存的表情……与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李星遥以为,他不出声,兴许不会愿意,可,他接过了那片树叶子。 然后,按照昨日的折痕,将那片树叶子折成了和昨日如出一辙的树叶子船的模样。 果然是你。 李星遥伸手,接过那船,“流萤像星星。” 星星是她来到草原以后,最爱看的东西。辽阔苍穹,无边土地,星河万里,她能看完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她都在想李愿娘说过的话。 “谢谢。” 她弯唇,对着王阿存笑了一下。 第79章 五原 打铁的事已经正式提上日程,李星遥终于腾开手来悄悄观察定襄城里的情形。她完全忘了先前杨政道说的种菜一事,直到被杨政道再度找上门,才想起,自己好像“失约”了。 杨政道要带她去菜地里,她犹豫了一下,杨政道却道:“我的菜地就在不远处,走也能走过去。” 她便点了头。 果然没走多久,就到了一方菜地。那菜地被一片树林包围着,中间只得一条小路可以进去。穿过小路,豁然开朗,一时间竟有陶渊明诗里的桃花源之感。 可此时已是夏末,无烂漫百花盛开,周遭也无屋舍俨然,鸡犬相闻之热闹。 四周太静了,唯有偶尔吹来的风,带起树林飒飒作响。李星遥垂眸看去,只见菜地里间错有序地种着大豆、萝卜、茄子、黄瓜、韭菜、芋头,和……无花果。 目光从那无花果上移开,她弯下身子,只盯着黄瓜和茄子看。 这时节正是黄瓜和茄子成熟的季节,可,木架子上缀着的黄瓜,和自然从枝头垂下的茄子,明显个头有些小。 “我浇过水了。” 杨政道主动开了口,又说:“何时浇水,如何浇水,又浇多少水,我都知道。我也给它们松过土了,可,一年不如一年。前两年,它们还长得格外好,今年却不知怎么了,就成了这样。菽和萝卜也是一样,菽不如前两年的饱满,萝卜吃起来,也没有之前的好吃。” “肥施少了。” 李星遥起了身,有了结论。 杨政道摇头,“不可能,我分批施了许多次肥,怎么会缺肥料?” “你施的肥,肥力不够。” 李星遥很想摘一根绿油油的黄瓜,虽然那黄瓜个头太小,可,被抓来当奴隶这么久,她实在没吃到什么好吃的饭,眼下看到这黄瓜,她竟然感觉,自己的口水在悄悄往外冒。 “菽可以在生长最旺盛时就地掩杀,使之腐烂,便可得绿肥。只是,这菽虽个头小,割了却实在浪费。你可以种一些紫云英,待花盛时割掉拿来做肥料。此外,还可以用……对了,你们这里可有人榨油?” “榨油?” 杨政道点头,“有。” 又说:“芝麻可以拿来榨油,城中有榨油坊,可榨油和施肥,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 李星遥心说,榨油剩下的麻枯可是极好的肥料。在长安时,她用麻枯沤了好多肥。说起来,秋天快来了,家中的茭白,又该采收了吧? 也不知,今年阿娘他们还有没有心思收? 不自觉地,她叹了口气。 杨政道偏头看过来,问:“怎么了?可是,这些菜都没救了?” “眼下,确实没救了。该结果的都已经结果了,可来年,还可以再救。” 李星遥收回思绪,又将如何用麻枯沤肥说了一遍。说完,杨政道道:“怪不得那麻枯直接用,没什么效果,原来,还需要腐熟。” “你们试过用麻枯当肥料了?” “嗯。” 杨政道点头,又说:“听说,长安城里有人就是这么用的。” 李星遥心中一动。 “他们还劫掠了长安人?” 杨政道没说话。半晌,摇了摇头,“不好说。” 李星遥看向他。 他又说:“你是长安人,这定襄城里,还有许多同你一样的人。但他们同你,又不一样,你来自大唐,家在长安。他们来自大隋,家在大兴。” “大兴不就是长安?有何区别?” 李星遥故作不解状,问了一句。 杨政道却叹了一口气,道:“如果你不是长安人,或许,你便不会成为奴隶了。” “可我不是长安人,我也依然有可能成为奴隶。” 李星遥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同我从漠北来的阿叔阿婶们,他们都是大隋人,他们可都没去过长安,可,他们还不是同我一样,如今,做了奴隶。” “不一样。” 杨政道强调,“他们是被突厥人掳走的。” “哪里不一样,突厥人和义成公主,有什么区别?” 杨政道没说话。 李星遥也不再说话。 李星遥心中只觉好笑,她明白杨政道的意思,杨政道是想说,隋炀帝死后,隋朝并没有灭亡,义成公主借此处,重新拉起一支队伍,将所有隋朝的王公贵族和逃出来的臣子百姓组织起来,组建了一个后隋小朝廷。 在这个小朝廷里,逃难来的隋朝百姓,他们不是奴隶,是有名有姓的隋人。而像她这样的,板上钉钉的大唐人,是隋人的生死仇敌。 大唐“偷了”大隋的家,大兴已不再是大兴,所以大唐人,长安人,都没资格和普通隋人一样,过着看似偏安一隅的安定生活,她,只能成为奴隶。 可,张娘子他们呢?他们明明也是大隋人,只是,他们运气没有那么好,在流亡定襄之前,就被突厥人掳走了。 被掳走了,便只能做奴隶,因为他们是突厥人掳走的,义成公主不会为了他们伤了与突厥人的“和气”。哪怕如今进了定襄城,哪怕他们的的确确是隋人,可,还是只能做奴隶。 这是一个悖论,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的悖论。她无意与杨政道争执,只是看着杨政道突然就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气氛有些尴尬,最终还是杨政道先出了声,道:“不管怎样,在定襄比在他处好得多,至少这里,汉人更多。过几天,我要去五原,劳烦你帮我照看此处,这些菜,就权当我的谢礼吧。” 第150章 李星遥脑海里突然响起熟悉的嘶嘶声。 她眼皮子一跳,试探着问了一句:“五原?” 那嘶嘶声更明显了。 “嗯。” 杨政道无意多说,转过身,主动将菜地里的菜全部摘了下来。 看着那一大堆菜,李星遥暂时将心中疑惑撂开,她自然高兴,走一趟,“白”得了这么多菜。可,这么多菜,她该怎么拿回去? “树林外有人等着呢。” 杨政道又说了一句,目光落在树林外头,而后,转身走了。 李星遥愣了一下,试探着对外头喊:“王阿存。” 果然,下一瞬,王阿存的身影就从树林外出现。 “快帮我把这些菜拿回去。” 李星遥忙招呼他上前,也不问,你怎么来了。 两个人抱着一大堆菜往回走,一边走,另一边李星遥问:“五原,离这里很远吗?” “算不上远,但,也不至于太近。大唐边陲朔方,便在五原附近。炀帝时,五原本为隋所有,后来突厥强盛,五原便为突厥人所据。那里水草丰茂,突厥人喜欢在那里养马。那日我们寻木头时骑的马,便是从五原来的。” “你竟然能分辨出马的产地。” 李星遥又一次被惊讶到了,她转头看向王阿存,步子也顿了一下,“如果我说,我想去五原。” “那就去。” 王阿存不回避她的眼神。因为回答的太快,让她一时间还有些怔愣。 …… 此时的朔州城里,李愿娘已经收到了探子的消息,知道李星遥就在定襄城。她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告诉赵光禄,她要进定襄城。 赵光禄知道自己拦不住她,沉默了许久,留下一句:“去吧。长安城里,都交给我。” 他只能处理好身后事,为她遮掩,为她免除后顾之忧。 二人商量好了何时又以何种办法潜入,可他们不知,长安城里,赵端午也有自己的打算。 赵端午接到赵光禄送回去的消息,知道李星遥就在定襄城里。几乎是在李愿娘前脚进入定襄城里,后脚他就写下了两封信,一封送到长孙净识手里,另一封,送到了萧义明手里。 萧义明接到那封信,一目十行看过,下意识地,便准备叫人去秦王府找长孙净识。 可,话才出了口,想起,以赵端午之坚定,之机灵,恐怕在给自己送来信的同时,也给长孙净识送了信,便把人叫了回来。 捏着那信看了许久,他心中难受,只觉喉咙好似被一颗杏子卡着,不上不下。 仆从见他形容,小心翼翼道:“四郎先别着急,柴家二郎一贯爱说笑,或许,此次也只是一时冲动,冷静下来,就好了。” “你不明白。” 萧义明叹气,一颗心越发沉了下去,“你不知道他……” 他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 赵端午,他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虽然平日里,他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可那是因为,没有遇到让他歇斯底里的事。 而,能让他歇斯底里,丧失理智的,唯有柴家一家人的安危。 李星遥,是柴家所有人用心保护的人。眼看着,苦尽甘来,她一日日好了,可谁知,平地里又横生出波澜。 自从知道李星遥人在突厥,赵端午便望穿秋水,一门心思盼着,那归还的劫掠中国人口里,有自李星遥。 可,此次希望破灭,他彻底绝望了。 送来的那封信上写,他要去找人。找人,能去哪里,只能是去突厥。 那信上还写,托他帮忙照看家里,一应安排都已附在信后。若此次,能平安归来,他日衔环结草,必报答他的恩德。 “唉!” 又将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萧义明思来想去,去找了萧瑀。他固然不打算让萧瑀知道个中内情,可萧瑀一听说他要帮着照看赵家的事,张口便问:“你何时与他们家,有这么深的交情了?” “阿耶莫非忘了,我上次同你说过,榨油比赛的时候,我惊讶于他们兄妹的本事,与之上前攀谈,之后就认识了。此次,赵小郎君也有急事回老家。他们家无人看顾,怕是没办法,才找到了我。阿耶也不用担心,我又不是长长久久帮他们看顾这些事,等他们办完事回来,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萧义明将早就想好的借口说了。 李星遥突然被掳走,通济坊里少了一个主事的人,压根瞒不住。煤矿那头,有平阳公主府的人在,虽说如今平阳公主在府中幽禁,可,公主府的人忠心,并不会掀起事端。终南山上,因给朝廷打兵器,宇文士及也能坐镇。 可唯有这砖窑背后,都是一群无权无势的百姓。纵然长孙净识背后相帮,可秦王府事多,偶尔她也有照看不到的地方。 所以,该由他来出面了。 之前李星遥丢了,赵端午便编了个“我妹妹和阿娘有事回老家”的借口,把所有人稳住。如今,这个借口还能继续用。 萧瑀道:“李小娘子突然回了老家,我竟不知,她原本不是长安人氏。” “祖辈不是长安人,后来来了长安,不是很正常吗?” 萧义明不动声色。 萧瑀又道:“说起来,平阳公主府的小娘子……呵,我竟然快忘了这位小娘子了。柴小娘子,竟然被突厥人掳走了?真是,闻所未闻。柴瑶,李星遥,一个丢了,一个突然回老家了,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巧的事。” “尹德妃浸润深宫数年,本就有许多人脉。她阿耶乃是地痞流氓,会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也实属正常。那柴家小娘子只是养于平阳公主府,可,并非一直在平阳公主府。咱们不闻人家家的事,当然也不知道,人家偶尔也会去城外的别院,小住几日。西域胡商,本就是唯利是图之人,此次,是柴家的小娘子遭受了无妄之灾。 至于阿耶你说巧,说起来,世上巧的事多了去,兴许前段时间,还有别的小娘子出嫁,别的小娘子和家人闹矛盾,离家出走呢。每时每刻,这世上的每个角落,都在发生我们不知道的事。” 萧义明依然不动声色,还把柴瑶丢失后平阳公主府给的官方说辞拿出来说了一遍。 萧瑀目光突然转了过来,那目光极平静,萧义明也不回避。 “柴家人,都是一样性情。赵家人,我早知重情重义。兴许这样的家庭,有共通之处吧。” 萧瑀似是而非说了一句,又说:“但凡你把对外人的心,用在自己家人身上。你那几位阿兄……” “阿耶。” 萧义明打断了他,他也平静目光看过去。 父子二人目光相对。 “让法乐阿姊和法愿阿姊回来吧。” 萧瑀目光一动,旋即拉下脸来,“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阿耶。” “四郎,我再说一遍,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今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这样的话。” 萧瑀拂袖便走。 “你让我把对外人的心,用在自己家人身上,可你呢?难道法乐阿姊和法愿阿姊,她们不是你的家人吗?” “你痴迷佛法,可,为什么不把我和阿兄们送进去?我们,也是你的孩子啊。难道孩子与孩子之间,还有差别?” “就因为,她们是娘子吗?” 萧瑀步子一顿。 好半天,他抬脚,气呼呼地走了。 * 定襄城里,李星遥正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上五原去,她察觉到系统异动。想起从前许多次听到的嘶嘶声,只觉,五原定然有什么在等着她。 试图背过人召唤系统,想要问个究竟,哪知道,系统又跟死了一样安静。 她暂时不得门路,想起王阿存之前说的五原是突厥人养马之地,心中倒是冒出一个想法:或许,可以借养马改良马种之便,去往五原。 王阿存是驭马高手,她也已经在旁敲侧击中知晓,他会改良马种。 可,好端端的,她说要帮忙改良马种,义成公主不一定信。 经过上次那一出,她已经看出,义成公主是个多疑之人。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先头她还不情不愿,努力藏拙,扭头就主动说自己能帮着改良马种,义成公主一定生疑。 正发愁着,张娘子找来了。 一见了她,张娘子便道:“李小娘子,你怎么还在这里?赶紧去前头,突厥人在问话。” “发生什么事了?” “东边的小可汗,突利,就是那个被大唐的霍国公活捉了又放回来的突利,来了。可,人才到定襄城,马就被偷了。现在他们在找偷马贼呢。” 李星遥忙跟着一起去前头。 结果到了突厥人跟前,才知,偷马的是一个汉人,那汉人是剑南道口音。因为剑南道口音好排查,所以突厥人问明每个人的来处,又让每个人说一句家乡话。 每个人轮着来,很快,就排查完了。 第151章 突厥人又转战下一处排查。 张娘子道:“这突利可汗怎么总是闹出这种事。在自己的地盘,马还能丢?难道他身边的人,都是吃素的?” “丢马的不是他,是他的军师。” 沈大郎接了一句,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道:“我听说,这突利小可汗自打回了突厥,便动辄拿人出气。后来,他身边莫名冒出一个汉人军师,得了那军师,他每日里一改原来颓废模样,快活的很呢。” “一个军师丢了马,犯得着如此大张旗鼓吗?” 李星遥不解,突厥人一向瞧不起汉人,哪怕对方是军师,也不至于为了一匹马,闹出如此大阵仗。 “李小娘子,你不知道,这军师,很是得突利的看重。据说他们两个,还同杯共饮呢。如今,军师的马丢了,他可不是卯足了劲,要为军师出气?” 沈大郎又说了一句。 末了,想了许久,想起来了,又说:“那军师,好像叫……对了,叫沈四六。人家都说,这沈四六是突利故意找来,和颉利大可汗身边那位姓赵的军师打擂台呢。” …… 等众人散去,李星遥抬脚走到王阿存身边,小声问:“那匹马……” “不是我。” 王阿存回了三个字。 李星遥松了一口气。自打上次出了骗马的事,又知晓他对马如此了解,一听到谁的马丢了,她下意识的就想到了他。 剑南道口音可以模仿,能用声音骗过马,就能用声音骗过人。 还好不是他。 “突利此人虽然莽撞,可他身边这位军师,不知是何来路。若是和那赵德言是一样人,沾上了怕是麻烦。” 她自言自语了一句,心中明白,对方之所以大张旗鼓找马,一方面是因为马丢了,还是被汉人“偷”的,自然要查清楚。另一方面,怕是这突利丢了大脸,在找机会发气呢。 反正定襄城严格来算,也是突厥的地盘。义成公主名义上,还是颉利的妻子呢。 “对了,去五原的事……” 又想到去五原的事还没眉目,她又开了口。顿了一下,方道:“若是你去不了……” “不会。”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我有办法。” 李星遥惊讶地抬了眸,还没问,便听得:“五原附近,有许多煤。那里的煤,比这里的要好。” “你想对煤做手脚?” 李星遥明白了。 若是,定襄城里用来冶铁的煤出了问题,那么,为了寻找合适的煤,义成公主必然有所反应。五原附近有煤,五原现在又为突厥所有,义成公主若找煤,大概率会往五原去。到时候,她就有借口去五原了。 有心想多问几句,王阿存却并无细说的意思。没办法,她只能耐着性子等。 等他背地里“下黑手”。 大概等了五天,终于有动静了。用来作为燃料的煤表面看不出问题,可放进高炉里,冶炼出的第一锅铁水所打制的铁锅,失败了。 义成公主闻讯,赶到了冶铁的地方。 众人皆战战兢兢,生怕她一个生气便迁怒所有人。李星遥站在最前头,王阿存站在她身边。 “李小娘子,你不觉得,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义成公主脸上倒无着急或者愤怒之色,她目光从那失败了的铁锅上移开,道:“不要告诉我,长安和定襄是两处天地,你换了天地,便不会冶铁了。” “那倒没有。” 李星遥目光仍停留在铁锅上,历数:“我在长安城里是如何做的,你知道。在这里,又是如何做的,你也知道。该做的我都做了,能不能成,我不能保证。我也没说过,保证结果符合你的心意。” “可你,本可以避免的。或者说,你应该有办法,知道该如何避免。至少,现在,你应该知道。” “我的确知道。” 李星遥这次将目光移开了,她对上义成公主的脸,道:“铁矿石是你们从王廷送来的,送来之前,你们已经冶炼过,并无问题。可你们用的是柴,而我用的是煤。所以,问题只能是出在煤身上。公主,这煤,用不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重新换成柴?” 义成公主面上有些不快,虽没多说,可心里实在着急。她让李星遥来冶铁,自是因为了解到了长安城里的种种,想要用更快的速度获得更好的兵器。 可,若煤用不了,还是换成柴,她特意召集这么多人冶铁,又有何意义? “若是换成别的煤呢?你能分辨出煤的好坏吗?” 她眼睛如利刃一样看着李星遥。 李星遥点头:“有的能一眼看出来,有的要烧过才知道。似这回用的煤,就需要烧过才知道。” “我知道了。” 义成公主转过了身,“我会让人送煤过来。” 两日后,果然有人送了煤来。 李星遥见了那煤,心中便已经有了八分数。她点了头,送煤的人回义成公主跟前回话。 又半个时辰,义成公主再次派了人来。 这次,撂下话,让他们所有人收拾收拾,明日一早,跟着人去五原,帮忙放马喂马。 第80章 斥候 “李小娘子,不是说,让咱们在定襄冶铁吗,怎么去了五原,又成了放马喂马?难道,是义成公主说错了。” 孙郎君没明白义成公主的意思,本来还怀疑,是不是传话的人传错了话,仔细一想,义成公主的人怎么可能传错话,便来问李星遥了。 李星遥道:“义成公主说让我们去养马,那便去。左右五原和这里,也没什么差别。至于去了到底是不是养马,我相信,有人会告诉我们。” “照这样说,养马只是个幌子。可,若咱们还是去冶铁的,五原,有煤?可,光有煤,也不行啊。难道,咱们留在这里,会有人送铁矿石过去?” “或许,五原有铁矿呢。” 李星遥不确定的说了一句。 孙郎君奇道:“从没听过五原有铁矿。之前不是说,王廷发现了铁矿吗?难不成,是我听错了?” “你没听错,上次发现铁矿的,就是王廷。” 张娘子接了一句,同样不确定的问:“李小娘子,这次去五原,我们就一直在那里了吗?我们还会回来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 李星遥不敢给出确定的答复,她还在揣摩义成公主的意思。张娘子便不再多问,去哪,回哪,不是她能决定的。她只能随波逐流,跟着大伙一起,走到哪便是哪。 等到众人散去,李星遥思来想去,还是找到王阿存,问他:“你知道,五原有铁矿吗?” “有。” 王阿存回答的笃定。 李星遥抬头看他,他又说:“但,应该是刚发现的。” “你怎么知道?” 李星遥更奇怪了,“你好像对突厥人的事了解的很清楚?晋阳王家,也教这些吗?” “不是他们教的。” 王阿存开口否认。犹豫了一下,说:“我以前,去过那里。” “你去过?” 李星遥更震惊了。 五原是突厥人的地盘,在被突厥人拿走之前,是隋朝所有。隋朝设立五原郡,彼时隋人的确可以到达那里。 可,边陲重地,为军士所把守,他怎会去过那里? “你……你不会年少时离家出走,偷偷投军了吧?” 李星遥突然有一个大胆猜测。王道生不是兵将,他不可能以将军或者士兵的后代身份去过那里。所以,他只能是偷偷投军,去了那里。 投军被人发现年龄太小,又撵了回来,这样,好像的确能说得通。 便眼巴巴地看着王阿存,王阿存却沉默了。他没有回答,甚至,避开了这个话题。 “五原有矿,但,炀帝没来得及让人开采。义成公主是隋朝宗室,她定然知道,矿在哪里。杨政道,或许便是去那里开矿的。” “杨政道?” 李星遥有些糊涂了,“他去五原,是去开矿的?”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杨政道是后隋之主,如今的后隋小朝廷依然保持着和从前差不多的官制和朝堂架构。也就是说,杨政道作为这个小朝廷的枢纽以及“头领”,若无特殊事由,应该是坐镇小朝廷的。 可,他去了五原。 “或许,只有他和义成公主知道,那个矿在哪里。” 王阿存又说了一句,观其表情,不似开玩笑。 李星遥陷入了沉思,她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义成公主,明明是想让自己去五原冶铁的,可,偏偏告诉大伙,是去养马的。 五原有个铁矿,只有隋朝宗室知道。也就是说,突厥人不知道这个矿。定襄城,是后隋的大本营所在,是义成公主借了突厥的地,用来安置后隋的人的。 而五原,是突厥人的地盘,是突厥人用来养马的。 第152章 “义成公主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她和突厥,面和心不和。” 一切终于有一个清晰的答案。 李星遥暗忖,义成公主怕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她心中仍然系着大隋,所作所为,怕也是为了大隋。若能冶炼出更好的铁器,她怕是,更想留给自己人。 可,“她怎么有把握,一定能瞒得过突厥人?” “她有她的本事,亦有她的人。” 王阿存语气平静。 李星遥点头,想起自己也曾想过用养马当借口,去往五原。哪知道,兜兜转转,明面上,义成公主还真用了这个借口。 也不知,这算不算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心中因此对五原,对未知的命运充满了期待。 回到屋子中,方想起,忘了问王阿存,投军的时候,发现铁矿不上报,不会受罚吗?转念一想,除了他,怕是没人发现那个矿,所以,无从罚起,便作罢。 从定襄到五原,的确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到了那处,天高云淡,举目四望,能看到山,还能看到,黄河的支流。 张娘子等人有些兴奋,“果然是养马的好地方,那山,莫非便是贺兰山?” 李星遥点头,遥望贺兰山,莫名竟然有几分亲近之感。 很快,有人就带着他们安顿下来了。既然名义上是养马,便有人手把手指点起他们如何养马来。 连续三天,无事发生。 第三天晚上,一个突厥人找了过来。 李星遥唬了一跳,那突厥人对着她道:“明天我带你们去贺兰山放马,放马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们做好准备。” 李星遥便知,要去冶铁了。 翌日一早,趁着天色朦胧,那突厥人又出现了。他带着大伙直奔向贺兰山北部,到了北部一处山下,停了下来。 示意所有人往山洞里走,那突厥人自己却不往里头走。 张娘子们有些迟疑,李星遥道:“没事。” 进了山洞,果然看到里头堆放着大量铁矿石。铁矿石边,又有如山一般高的煤。那煤是新挖出来的,见了那煤,李星遥便知,煤矿就在附近。 两个明显汉人面孔的人早已守在里面,他们背后有长刀,额外又有横刀。 “以后你们白天放完马,晚上就来这里休息。” 其中一个汉人开了口。 李星遥有些无语,白天放马,晚上打铁,哪里还有睡觉的时间。更别提,马要想肥,夜里还得加喂牧草。这义成公主,可真是没把他们当人看。 正想说话,另一个汉人接口,道:“分两批,轮换着来。” 李星遥便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入秋的草原,温度明显比低了不少,贺兰山阳坡多云杉,云杉脚下,竟零星散落着一片片野生苜蓿草,马吃饱了,跑起来更欢了。 放了四回马,打了四次铁,李星遥明显感觉,她人有些打蔫了。 白夜颠倒,有时候出去放羊,有时候留在山洞里冶铁,她已经作息错乱了。 这日,该第五次放马了。 她骑着马赶着马群去遥远的地方,骑马技术是她同王阿存学的。仅靠脚追着马走,实在太累,马可比羊高大的多,速度也快得多。 之前长孙净识教过她,她有一点基础,是以稍微得到点点拨,便慢慢上手了。 追着马到了好大一片苜蓿草盛开的地方,她连声打哈欠。 正想找一个清净地躺下来,眯着眼睛睡一会,哪里想到,一匹马突然撒起蹄子,与所有马背道而驰。 她忙去追那匹马。 不知追了多久,追到了一处山脚下,她唤那匹马,试图将马带走。 可,“阿遥。” 有人在唤她。 她震惊地身子都僵直了。 “阿遥。” 的确有人在唤她。 不敢置信地侧过头,她看到了,藏于密林中的黎明。而在黎明身侧,是于恭,常无忌,和另外两名未曾见过的人。 “黎阿叔?” 她睁大了眼睛,怀疑是错觉。 “是我。” 黎明策马上前来,面上满是惊喜和不敢置信,“阿遥,你怎么在这里?!跟我走吧,我带你回长安!” “我……我给突厥人放马,这匹马跑了,我追着它而来。” 李星遥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了,她不敢移开视线,生怕这是一场梦。 “黎阿叔,真的是你吗?” “是我。” 黎明坚定回应,又说:“阿遥,是我,你没看错,我是黎明。” 黎……明…… 那两个亲卫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在心里说,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大王怎么改名了。转头发现尉迟恭和长孙无忌并无异样,像是习惯了一样,他们便将心底的疑惑咽下,只是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以防有人突然跑来。 “可是黎阿叔,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和秦王一起出征了吗?难道,秦王大军还没有回去?可,突厥人不是输了吗?对了,我阿娘他们呢?黎阿叔,我阿娘怎么样?还有我阿耶,我大兄,我二兄,他们都好不好?” “他们……实话实说,并不好。” 黎明叹了口气,自从出事后,平阳公主府和霍国公府就闭门谢客,他出征前,李愿娘已经被幽禁在了府上,至于赵光禄,戴罪出征,等回了长安,怕还有一番波折。 赵临汾……想到赵临汾,忙道:“你阿娘和你阿耶他们急疯了,他们报了官,可,翻遍了长安,都没找到你。你大兄,他此次跟着淮阳王一道出征,眼下,就在灵州。早知道会在这里看到你,我应该抓着他一起来的。阿遥,你刚才说,你给突厥人放马,你是被突厥人掳走了?可,你怎会被突厥人掳走?” “此事说来话长。” 李星遥忙把过去种种言简意赅快速说了一遍。 黎明听罢,大怒:“胡人言而无信,见利忘义,突厥人首鼠两端,同样无信无义。阿遥,你受罪了。今日既然遇到我,我说什么也要把你带回去,走,跟着我一道回去!” “黎阿叔。” 李星遥犹豫了一下。说实话,她心中是有一瞬间的心动的。回去,是她一直以来朝思暮想的。可,若是她现在回去,她固然安全了。 王阿存,还有张娘子他们,怕是,保不住性命了。 “我……” 她难以开口。 黎明见她神色,大概猜到了,道:“阿遥,你是担心,你走了,和你一起从突厥王廷来的那些人,要受你牵连?” “嗯。” 李星遥点头,“突厥人本来就不拿他们当人看,他们虽是隋人,可,在义成公主眼里,与那些隋灭后,流亡定襄的隋人不一样。义成公主不会管他们,若我走了,他们怕是,活不成了。黎阿叔,他们是因为我,才来的。四百余人,我……” “你不想连累他们,我明白。人生天地间,除了性命,的确还有大义与责任。阿遥,我都明白的。可,若今日,我明明见了你,却不把你带回去,来日,又该以何面目见你阿耶和阿娘?” “我相信,阿耶和阿娘能理解的。黎阿叔,我知道,你其实也是支持我的,对吗?” “阿遥啊。” 黎明轻叹,“理智和感情不是兄弟,有时候,他们总是互相博弈。” “那现在,都让我们先保持理智吧。” 李星遥挤出一抹笑,看向黎明,又说:“我会让自己平平安安的。” 黎明没说话。 好半天,他开了口:“明日我还会来此处,阿遥,若你改了主意,明日来找我,我在此处等你。” “好。” 李星遥应下。 不敢在此处久留,她赶着马赶紧回去了。 觑着她的背影,黎明自言自语:“我怎么觉得,阿遥好像又长大了。” “李小娘子一直是个有主意的,她既然决定了不走,想来,已有更多的打算。大王,你既然选择了相信她,那么,便坚定的相信她吧。” 长孙无忌出了声。 黎明偏过头看他,“我何时说了,不相信她?我只是……唉!她毕竟是……” 是什么? 那两个士兵支着耳朵想听下文,可黎明偏偏不说了。 “大王护短,我们都知道的。” 尉迟恭接了一句,又说:“哎呀,李小娘子不肯回去,老柴心里跟油煎似的。难办,真是难办,狗日的突厥,老子现在就想爆锤他们一顿!” “有的是爆锤的机会。” 黎明接话,想起赵光禄他们还不知李星遥动静,忙道:“无忌,给我纸笔,我要写信。” 长孙无忌忙拿出了纸笔。 那两个士兵更疑惑了,大王单枪匹马,充当斥候,他们是习惯了的。今日,他们也是跟着大王一道,偷偷潜入此处打探突厥人动静,顺便勘探地形的,哪里想到,遇到这位李小娘子。 第153章 尉迟恭说,老柴,老柴难不成是霍国公? 写信,给谁,难道,是给霍国公? 刚想到此处,黎明已经将信写好了。两封信,分别交给两个人,“一封送往朔州,另一封,送回长安。” 两个士兵忙应下。 * 李星遥赶着马往回走,一路上,她心不在焉,脑子里总回荡着黎明那句“我带你回长安”。一想到长安,心潮便澎湃极了。 她现在懂了王维那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里蕴藏的情感。 又想到,王维这时候还没出生呢,没人与她共情,她又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扔在脑后。冷静下来,方想起,还不知,黎明为何在这里。 一开始,她问了,可,黎明没顾上说。 黎明是跟着秦王一道出征的,他说,赵临汾还在灵州。灵州,离这里不算远。此处是突厥大唐相接之处,梁师都的傀儡政权——梁国也在此处不远。再顺着贺兰山往西,过河西走廊东端,便是吐谷浑了。 莫非,黎阿叔是充当斥候,替秦王打探消息来了? “轰隆轰隆!” 群马奔腾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朝着奔跑的马群看去,便看到了赶着马回去的王阿存。 “王阿存!” 她连忙唤。又策马,赶到了王阿存跟前。 “多谢。” 她知道,王阿存是在帮她赶马。刚才,她追着那匹马,跑去了老远,离开的也太远。原本安分的那群马,看样子也不安分了。 若非王阿存帮她,只怕她眼下,又要忙着找这一群马了。 “我刚才……” 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说。最终,还是决定说。 “我刚才遇到了黎阿叔。” 王阿存的眼神一动。 “黎阿叔应该是奉了秦王之命,悄悄潜入此地打探消息的。他是秦王的人,没有秦王的命令,不可能脱离军营,他问我,要不要回长安。我……我虽然很想回去,但,眼下不是最好的机会,所以我告诉他,我先不回去。他让我若明日改了主意,再去找他。” “黎郎君。” 王阿存顿了一下,而后:“应该的确如你说的那样。秦王非退让之辈,此次虽然赢了突厥,可,突厥只是退回了原来的地方,人口,羊,马,虽好,可,秦王应该不甘心止于此。” “他是如何想的,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但,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要不要通过黎阿叔的口,同他说。” “你想充当秦王在五原的探子?” “是,但又不止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冒险,也不敢完全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对的。王阿存,我只是觉得,我们所有人,不该等着人来救,我们也不该,被人决定,留在哪里。我想,把所有人带回长安,可我拿不准……我……” 沉默了一会儿,李星遥将在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说了。 王阿存道:“那便去试试吧。” “你会骗马,会一眼判断出,马是在哪长大的,也会改良马种,王阿存,我还想问你一句,你可以操纵所有的马吗?” “若是自己养大的马,可以。” 王阿存给出了答复。 李星遥看着他,便没做声了。过了一会儿,她点头,是在回应刚才那句“那便去试试吧”,“或许,我们可以做点什么。我虽然不会养马,养马目前也只是个幌子,可,我可以让义成公主刮目相看。” 说到刮目相看四个字时,又不好意思笑了笑,再开口,多了几分笃定:“那就先从养马做起吧。任重道远,总得迈出这第一步。明日,明日我便再来找黎阿叔,让他帮我们给秦王递话。” “我跟你一起来。” 王阿存点头。 两个人赶着马群回到了居所附近。那位突厥人接管了所有的马。等进了山洞,就着水咽下几口干酪,李星遥看王阿存一眼。 接收到王阿存的视线,她示意孙郎君们上前,问:“各位郎君和娘子,如果我告诉你们,我想教你们一样东西。这个东西,你们或许有一天会用上,或许,用不上,你们学了这样东西,却不能叫突厥人知道,你们可还愿意?” “愿意。” 张娘子第一个出了声,她目光还是和从前一样温柔,看着李星遥,就好像每一次她说的话,都值得相信一样。 “李小娘子做事自然有你的道理,我虽然不知,你的用意,可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们。” “李小娘子,上次是你将我们带出王廷,那时候你说你能做到,如今,我们也和那次一样,相信你。” 沈大郎也出了声。 孙郎君道:“李小娘子,你想教我们什么?我这半截身子埋黄土的老头子,可还能学?” “能学,能学。” 李星遥忙回应,又说:“我和王小郎君想教你们养马。” “养马?” 孙郎君不解,“我们现在不就在养马吗?” “不,是和现在不一样的养法。我和王小郎君会教你们,如何加喂牧草,如何给马治病,如何养出更好更高大的马。我们还会教你们,如何让马听你们的话,但后者,你们一定不能显露人前,一定不能让突厥人,还有定襄城里的人知道。我现在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们这样做的用意,可,你们既然相信我,那便,继续坚定的相信我。” 李星遥掷地有声,目光也极坚定。 孙郎君笑了,“老的能学,小的就更能学了。到时候咱们看看,谁第一个学会,谁又最后一个学会。” 众人皆大笑,李星遥心中因为遇到黎明而起的种种心绪暂时被遗忘了。 第二日,天色暗淡,俨然与前一日两幅光景。计算着和黎明约好的时间,她与人换了干活的时间,赶着马,和王阿存一道往昨日去到的地方。 眼看着目的地将近,天空中竟然飘起了小雪花,知道时间紧迫,必须得速战速决了,她稳了稳心神,与王阿存交换了眼神。一个在外围警惕,另一个去找黎明,让黎明帮忙传话。 可,才准备分道扬镳,背后就响起更重的马蹄声。 顷刻间,一群人渐近。为首的竟然是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面沉如水,大怒:“好你个李星遥,你竟敢背着我与探子接头,你莫非忘了我先前说过的话?” 李星遥心头一慌。 义成公主又伸手,示意人将他们拿下,“你不听话,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听话。来人,将他们两个带回去,和那些人一起,全部送回五原,关进马厩和羊圈里!” 第81章 濒死 胡天八月飞雪,李星遥心中直呼倒霉。 义成公主将她丢进羊圈里,此时的五原已经是大雪盈尺。她不得不在羊群的缝隙里来回躲避,一边躲,一边担忧被带回来,分开丢进马厩里的张娘子他们。 “也不知,张娘子他们如何了。” “马厩比羊圈要好受一点。” 王阿存帮着她将来回打转的羊群挥散到一边,同样抽空说了一句。 她叹气,没有接话。 马厩明面上的确比羊圈要好受一点,毕竟,马吃饱了喝足了,不似羊那般好动。众人又都养过马,对马有一定了解。 可,通敌一事,罪大恶极。义成公主既然笃定她是去通敌的,那么此事就不可能轻易说结束。 分开关押,大抵是想从张娘子他们的嘴里挖出些什么,对于这一点,她倒是不担心。 她担心的是,义成公主此人心思深沉,今夜,这样冷的天,所有人怕是不会好过了。 “但愿,大家都能好好的。” 她叹息了一声,是说给自己听,也是安慰王阿存。 回想今日种种,依然百思不得其解,“你说,莫非真如你先前所说,在看不到的地方,有人在盯着我们?” 上次去山上找树的时候,王阿存便说过,虽没人看着他们,可兴许,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人盯着他们。 这话,她自是记下了。哪怕后来又来了贺兰山,身边乱七八糟的事少了,她也依然没敢松懈。 今日见到黎明,实在叫人意外。 当时她的的确确是去找马的。或许,在那个时候,便有人盯住了她。 对,就是那个时候。 不然如何解释,义成公主今日及时赶到,抓了个现行。定襄城到此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可赶过来,却需要时间。这么算的话,义成公主应该是昨日动身的。 “看来以后行事,得更加小心了。” 在心里将所有可疑的人过了一遍,最终她将目标锁定在带着他们来贺兰山的那个突厥人身上。说完要更加小心,又想起,黎明还在等着自己。 忙道:“黎阿叔还在等我。” 义成公主既然有所准备,那么,未必不会对他们口中的“探子”出手。黎明身边加上他,总共只有五个人。 五个人对上突厥大批人马…… 第154章 心中有些担忧,王阿存却道:“黎郎君机敏异常,马上功夫娴熟,他既然得秦王看重,想来,自有一番本事。见你迟迟不至,定然心中明白。” “但愿如此。” 李星遥只能顺着他的话安慰自己。 正想再说点别的,义成公主身边的人却来了。那人是一位汉人,名叫碧玉,自称义成公主的侍女。 碧玉道:“李星遥,说说吧,你今日准备见什么人,又准备同对方说些什么?” “我并没有准备见什么人。” 李星遥一脸茫然,“此处说一句不毛之地也不为过,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能见谁?谁又能见到我?” “你还是不肯说实话。” 碧玉笑眯眯,可下一句,语气顿收,“你人生地不熟,却没有绕一次路也没走错一次路,两次皆朝着探子出没的地方而去,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不是我要去那里,是马要去那里。我已经说过了,我是去找马的。那里有更多更好的苜蓿草,想来,是马闻到了草香。” 李星遥依然坚持原来的说辞。 碧玉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把一切推到马身上,你便安全了吗?苜蓿草,虽不多,可平日放马的地方,四处皆有。马是个傻的,还会舍近求远?实话告诉你,这里的马,全部都是我们的人养大的。它们知道哪里不该去,哪里该去。哪怕去错了地方,也绝不会,再去错第二次。除非,是有人要让它们去。你不说,那我不妨再告诉你,那些人,苦等你们不至,已经被我们抓了。” 李星遥心中一个咯噔。 掐了自己手心一把,她抬头看碧玉,很快,心里就有了判断。若是真抓住了人,又何必不厌其烦,来自己跟前套话。 对方说,马知道哪里不该去,这话是在说,马没事不会去贺兰山深处边境。纵然自己第一次出现在那里,可以推说是马走错了,可这第二次,无法继续用找马的借口搪塞。 “我确实不是去找马的。” 她脱口而出。 身边王阿存眉心一动,下意识地抬眼看她,待看到她虽面色慌张,可眉眼间并无慌乱,便知,她是故意如此。 心中隐秘的担忧顿时消散,可他还是紧绷着身体,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你果然是去与探子接头的!” 碧玉大怒,又斥:“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李星遥心说,我本来就是大唐人,你们后隋也好,突厥也罢,于我而言,才是外。摇了摇头,她故意就着刚才的慌张样子演下去,道:“我不是去与探子接头的,我从来没有看到什么探子,我也不知道,那里有探子。” “那你是去做什么的?” “我是去找更好的牧草的。” “更好的牧草?” “红豆草和沙打旺。” “红豆草和沙打旺?” 碧玉眉头紧锁,“那是什么东西?” “是两种比苜蓿草还要好的牧草。” 李星遥放慢了声音,像是真的找到了那两样东西一样,眉眼间竟然隐隐有些雀跃,“你们也知道,苜蓿草是好牧草,马喜欢吃,可你们种不出来。贺兰山是个好地方,你们只把目光放在苜蓿草上面,却没看到,这里明明有比苜蓿草更好的牧草。” “如果真如你所说,发现了更好的牧草,为何不上报?为何之前不说?为何偷偷摸摸?莫非,你不想我们的马儿吃得好?” 碧玉还是不肯信这说辞,她连用了三个为何。 李星遥迟疑了一下,而后,作为难状,“因为……除了红豆草和沙打旺外,我还发现了一样更好的东西。” “更好的东西?” 碧玉目光几乎要将李星遥身体盯出一个洞来。 李星遥不慌不忙,道:“我刚才说,你们这里是不毛之地,这话并不是取笑你们。只是贺兰山一带,包括再往西,皆人迹罕至,干旱少雨。粮食在此处难以种植,你们为了吃的,四处迁徙,甚至南下抢粮,可孰不知,老天爷已经馈赠了你们吃的。” “前几日,我为了找马,跑到了贺兰山深处,无意发现红豆草和沙打旺,原本想顺手采些种子回来人为种植,结果无意在那里发现了沙葱。实不相瞒,今日之所以再去那里,便是为了这沙葱。” “沙葱也是一种牧草,可,和红豆草沙打旺不同。人也能吃沙葱。说实话,马就算不吃红豆草和沙打旺,也可以吃别的东西。可人呢?戈壁滩上多一样吃的,不容易。” “你不想叫我们知道这沙葱的存在,想自己偷偷采了煮着吃?” 碧玉冷笑了一声,对那叫沙葱的东西嗤之以鼻,“李星遥,你不会以为你凭空捏造出几样东西,我就信了你的说辞吧?红豆草和沙打旺,或许,我没听过,毕竟是畜牲吃的。可,沙葱,呵!我对中原,比你还要熟悉,我怎么没听过这叫沙葱的东西?再说了,若真有这东西,你为何头一次不采了来?” “因为我第一次,本就是去找马的,匆忙之间,没顾得上。回来后,我还同王小郎君说起了此事,不信你问他。” 李星遥手朝着王阿存一指,不用眼神暗示,她就知道,王阿存一定会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果然,王阿存道:“沙葱的确能吃。长安城里,没有此物,纵使达官贵人,也并没有吃过。” “他们没吃过,你们吃过?” “吃过。” 王阿存面色平静,“我家在晋阳,以前和家里人去灵州时,吃过。” “好,你既然吃过,那你告诉我,那沙葱长什么样子?” 碧玉目光灼灼盯着王阿存。 李星遥心中捏了一把汗,说自己是去采红豆草沙打旺的种子,以及沙葱,是她灵机一动想出的借口。 红豆草和沙打旺,的确是优质牧草,而沙葱,虽然也能当牧草,但在后世,却更多的作为一种食材端上了人们的餐桌。 沙葱生长于贺兰山一带,系统还欠她两个指定物资,她可以让系统指定下一样物资为优质牧草。 可,自己吃过沙葱,王阿存却没吃过也压根没见过。 “沙葱长于旱地,可以在沙土地存活,其形貌如中原的小葱,通体碧绿。割的时候,不能连根割掉,否则下一茬不好生长。” 王阿存娓娓道来。 李星遥握紧的手缓缓松开。 碧玉似乎若有所思,她抬眸,转过头,这一次却是看向李星遥,“若真如你们所说,这东西就长于此,我来往此处无数次,怎么就没见过?” “因为你没那运气。” 李星遥不得不说一句扎心的话,她没好看对方的表情,硬着头皮又说:“贺兰山一带,也多杂草,沙葱混在杂草中,自是不好找到。譬如有的人上山就能采到灵芝,有的人却一辈子没见过灵芝,这不就是运气好坏的差别?有的人,灵芝在他眼前,他也不一定认识。哪怕送到他手上,他也不会用。” “我之所以刚才没敢说自己是去采沙葱的,是因为,这东西稀罕。我本来不想让你们知道,只打算自己偷偷采了自己吃的,谁成想……罢了,你们知道了,就知道了吧。” “那沙葱的模样,我记下了,你们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只要我叫人去原处看一看,便知道。” 碧玉依然没有尽信。 李星遥道:“你去找肯定找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召唤出系统。 “因为,沙葱会走路。” 李星遥诚实回应,碧玉本来想冷笑,可,她的表情,却是认真的。 “凫公英飘散,鸟会带着种子乱走,沙葱也跟它们一样,会走路。你若不信的话,大可以带着我去,我保证,一定找到一大片沙葱。” 李星遥不慌不忙,碧玉这次犹豫了。她没立刻应下,丢下一句“胡言乱语,你在羊圈里好好清醒清醒吧”,便走了。 等到她走远了,李星遥回过头,看向王阿存,“你怎么知道沙葱的模样?” “猜的。” 王阿存回了两个字,犹豫了一下,又问:“真的有这样东西?” “真的。” 李星遥对着他点头,又说:“但是,它们没有脚,不会走路。我可以找到它们,我也可以,种出一大片来。” 不过,“她好像信了,可,为什么还是将我们留在羊圈里?” 李星遥又有疑惑了。刚才碧玉明显信了她的说辞,既是急于想知道真相,不该赶紧按她说的,去原处一探究竟吗? 让她在羊圈里清醒,这又是何意? “今晚这雪,是不会停了。” 回到现实,大雪再次纷飞。羊已经准备睡了,她瑟缩了两下,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在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迅速变凉。鼻腔好似被冻住了,零下三十多度,就这样在外头过一晚,怕是非死即残,非残也要伤。 * 贺兰山深处,黎明在约好的时间没等来李星遥,却听到了轰隆轰隆的马蹄声。心中一凛,他便知道,出事了。 第155章 “坏了,阿遥定然是被发现了。” 当即想做点什么。 尉迟恭道:“杀他娘的突厥人,咱们把人抢回来。” “咱们可没有带后援。” 长孙无忌冷静分析局面,又说:“咱们没给李小娘子什么信物,李小娘子前头又说了那番话,定然是有所准备。突厥人可没证据,只要李小娘子不承认,这事,他们便没辙。” “没证据是没证据,可,在作罢之前,他们少不得要用点什么手段,说不得,威逼恐吓。不行,就这么干等着,我这心里头突突突的。无忌,你和敬德两个,留在这里,我偷偷潜入突厥地盘,去一探究竟。” 黎明很快有了决断。 长孙无忌和尉迟恭双双开口:“大王,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咱们一伙人潜进去是潜,一个人潜进去也是潜。你们两个,一个太冲动,动不动杀他娘,恐怕还没潜进去,就被发现了。另一个,虽然很聪明,可这马上功夫,可没我好。放着现成能用的人不用,舍本逐末,你们是不是傻?” “可是,大王。” 长孙无忌还想再劝,黎明已经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无忌,不日后,即归。” “那你小心。” 长孙无忌没点办法,知道这位小舅子性情,只得暗中为他祈祷。 尉迟恭傻眼,“咱们就这么,由着他打前阵去了?” “不然呢?” 长孙无忌回过头,“你太冲动,没他沉得住气。我虽聪明,没他马上功夫好。我们两个都比不过他,只能他去了。” “那……那……” 尉迟恭哑口无言,只得骂骂咧咧,杀他娘突厥人…… 却说深夜的五原,寂静而凄清。两场暴雪后,雪堆至羊腿那般高。李星遥冻的牙关都在打颤,她后悔不迭,早知道,今日出门前,穿上那件小羊皮袄了的。 那件袄子虽然小,可,经张娘子改动过后,勉强也能穿。若有那羊皮小袄,这漫漫长夜,她便勉强能熬。 眼下,她有些熬不下去了。 王阿存虽然将羊赶在了一起,让她依偎在羊身上汲取暖意,可,外头实在太冷了。羊圈并非密不透风,她的四肢已经冻的没有知觉,不敢动,怕动起来身体仅存的热量消失的更快,她蜷缩在一处,不说话。 碧玉又来了一次,问的自然是前头问过的话。 李星遥自然是把原来的说辞原封不动说了一遍,碧玉听罢,没说什么,转身又走了。 “李星遥。” 王阿存试图唤一唤李星遥。 他本来与李星遥一起,彼此依靠着取暖,可,眼下他还清醒着,李星遥却似乎有些意识涣散了。又唤了李星遥两声,李星遥道:“阿娘,茭白又可以采收了。” “李星遥。” “这蚊子好毒,咬了一个大疙瘩。” 不好。 王阿存面色大变,见李星遥还嚷嚷着热,并且要脱下衣裳,他慌忙把人放好,将原本就盖在她身上的自己的外衣掩了掩,又脱下另一层中衣,盖在了李星遥身上。 旋即,拔腿就走。 羊群被他冲撞的慌忙逃窜,他紧抿着嘴唇,在雪地里刨出一把石子,连奔带跑,直往远处隐隐约约亮着光的毡帐跑去。 可,跑到半路,被人拦去了去路。 他警惕地攥紧石子,目光锐利地盯着来人。 “你是……那位王小郎君?” 汉人赵德言准确叫出了他的名字,目光落在他身上,微一停顿,又越过他,落在远处的羊圈身上。 “李小娘子应该还在羊圈里吧。” “你是去搬救兵的。” “不,是去威胁他们救李小娘子的。” 赵德言总共说了三句话,可三句话,皆咬中了王阿存的命门。王阿存眼中有杀意,浑身绷的更紧了。 赵德言却摆了摆手,示意他放轻松,“你不必紧张,我来,就是来帮你们的。” “你如何帮我们?” 王阿存声音沉沉。 赵德言道:“你马上就会知道。” 二人目光对视,彼此不肯相让。赵德言笑了笑,道:“行了,别耽误了,王小郎君,眼下,可耽误不得。这个道理,想必,你比谁都清楚。” 王阿存便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赵德言身后拿着羊皮袄的人群,睫毛一动,让开了。 赵德言又笑了一下,示意身后人跟着一起往前走。 众人到了羊圈旁,赵德言示意自己人将那羊皮袄给李星遥穿上,那人正要抬脚,王阿存却从他手中径直拿过了那羊皮袄。 “李星遥?” 将羊皮袄盖在了李星遥身上,王阿存又径直对着赵德言,道:“羊圈有风。” “我知道。” 赵德言从善如流,指着手中的毡布,道:“这不,挡风的东西,也来了。” 便示意自己人将那毡布挡在羊圈周边。 “还有火,你要不要?” “暂时不要。” 王阿存回了一句,想了想,又说:“先点起来,不要点的太大。此外,我还要热汤。” “热汤,也有。” 赵德言依然从善如流。 很快,热汤就端上来了。王阿存先搓了搓李星遥的手,感觉那手恢复了点温度,才将她扶起来,端着那碗热汤,送到了李星遥嘴边。 李星遥下意识地喝了一口,咽了下去。 “你就不怕,这汤里有毒。” 赵德言站在羊圈外,目光好似即将围猎的狼。 王阿存并不回头,只道:“你有求于我们。” “王小郎君果然聪明。” 赵德言大笑,目光中多了几分狡黠。他伸手拿过身后人手上另一件羊皮袄,上前,便要亲自给王阿存披上。 “赵德言,你好大的胆子!” 碧玉来了,她勃然大怒。当看到,羊圈周边被围起了毡布,李星遥身上穿上了厚厚的羊皮袄,不远处还有火堆取暖,那份怒气越发喷薄了。 “赵德言,你的手未免伸的太长!这可是义成公主的奴隶,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救他们?” “我没有救他们。你看,他们不是还在羊圈里吗?义成公主说的可是,把他们关进羊圈里,难道,现在他们不在里头吗?我可没有坏了义成公主的规定。” “你……你强词夺理!” 碧玉知道,赵德言是有备而来,冷笑了两声,她道:“义成公主可没说,你能随手插手定襄城的奴隶之事?再者,你来此处,为何不先报备?” “这里是大汗的地盘,是突厥世世代代养马之地,我来此处,为何要报备?这里,可不是你定襄城。” 赵德言同样冷笑,目光中多了几分轻蔑,“再说了,我是奉大汗之名来的,大汗让我来选马,我自然是,听命而来了。” “既是选马,为何选到羊圈里?” “这便要问你了。” 赵德言反问,又说:“义成公主不相信他们是去采牧草种子的,让你把他们关起来,是为了,让他们说真话。可你看看,你怎么办事的,人都快要死了,我若不出手相助,你该如何向义成公主交差?” “这是我们的事,与你无关。赵德言,别忘了,这是义成公主的奴隶。” 碧玉知道自己说不过对方,只得一遍遍强调,李星遥是义成公主的奴隶。 赵德言也不生气,道:“我知道,所以,为了避免误会,我愿意去义成公主面前分说。对了,怎么不见义成公主?” 碧玉心中一慌,目光微微有些闪躲。 赵德言面上作疑惑状,“出了这么大的事,义成公主竟然迟迟不现身。该不会,她不在这里吧?” 第82章 军师 李星遥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晨光熹微时分了。雪已经停了,入目是羊圈的顶,以及……毡布。 不对。毡布。 李星遥即将移开的眼神定格在原处,反应了一下,闭眼又睁开。 “你醒了。” 王阿存就在她身边,瞧见她动作,忙出言问了一句。 她回过头,先是看到了王阿存身上的羊皮袄,然后低头,又看向自己身上。果然,在自己身上,也看到了一件羊皮袄。 “哪来的?” 她摸着那羊皮袄,只觉怪异。脑子里似乎有什么片段在闪现,耳畔是王阿存的声音:“赵德言来了。” “赵德言?” 李星遥还反应了一下,是颉利可汗身边的汉人军师。可,“他怎么来了?这些东西,都是他给我们的?” 毡布,昨日还没有,眼下却有了,想来,是昨晚装上的。不远处还有生火的痕迹,昨夜,她似乎还尝到了热汤的滋味。 目光灼灼地看着王阿存,她说:“我昨晚好像喝到热汤了。” “也是赵德言带来的。” 王阿存见她的确恢复了些精神气,才勉强放下心来。知她还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忙细细说了一遍。 第156章 她听罢,不解道:“他有求于我们?” “他应该是为了颉利可汗而来。” 王阿存笃定。 颉利可汗? 李星遥从不知何时谁塞到她身下的草垛子上起了身,疑惑道:“颉利可汗不是将我们给了义成公主吗,难道,他反悔了?义成公主呢?她如何说?还有牧草的事,可有下文?” “义成公主不在五原。” 王阿存又回了一句。话音落,又补充:“之前不在五原。” 李星遥心中一动,想到昨日她还疑惑,为何义成公主明明气急败坏让人把他们抓回五原丢进羊圈里,却迟迟没有下文。 哪怕后来她多次对着碧玉表明,自己是去采牧草种子和沙葱的,对方也不见有立刻前去验证之举。 如果说,这一切是因为义成公主不在五原,那么,便能说得通了。 义成公主是拿主意之人,自己已经提前打过预防针,说只有自己能找到沙葱。若对方要验证自己话中真假,势必要带着自己再去贺兰山。碧玉拿不定主意,所以没有回应。 “可你说,之前不在,难道,现在又在了?她去了哪里?” “我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我确定,昨晚,她不在五原。” 王阿存回想昨日赵德言和碧玉一言一行,又说:“赵德言来此,怕不只是为了我们,或许,他也得了消息,是来刺探义成公主下落的。义成公主接到消息,一定会快马加鞭赶回来。” “这么说来,义成公主要去的地方,是不能让颉利可汗知道的地方。难道,她又去了矿上?” 李星遥默默测算此处到贺兰山距离,怀疑对方是去了贺兰山深处的矿上。 “义成公主有令,让你二人前去问话。” 正说着话,碧玉又来了,李星遥只得打住未完的话,与王阿存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与王阿存被带去了一处草场,义成公主正在里头和赵德言说话。 见她来,二人双双回过头,义成公主道:“我让你放马,你把马放丢了。李星遥,你可知,你险些坏了大汗的事?” 李星遥不发一言,心中琢磨,赵德言是来要马的,义成公主的意思是,自己放丢了马,颉利可汗那头,险些交不上差。 自己是去放马的。 听懂了这句话里的暗示,她微微抬起了头,道:“将功折罪,我愿意为大汗种出更好的牧草。” “大汗可没有怪罪李小娘子之意。若是大汗知道,李小娘子丢了马,却阴差阳错发现了更好的牧草和能在戈壁荒地生长的食物,怕是,还要赏李小娘子呢。” 赵德言泰然自若,话说到最后,还带了三分笑。 他又看向义成公主,道:“是探子,还是被冤枉的,只要找一找那三样东西,便知道。说起来,我也对这三样东西很是好奇呢。公主,不若,我与你们同去。若真发现那沙葱,我正好带一些回去,给大汗尝一尝。好叫大汗知道,咱们突厥的地盘,也是有好东西的。咱们的土地,也照样可以种菜。” “不必了。” 义成公主果断拒绝,又说,“这李星遥的话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若是假的,岂不是让你白跑一趟?大汗那头事多,马上又要下雪,路不好走,再晚,马便送不及时了。若是,沙葱是真的,我自然不会忘了大汗。到时候定然叫他们快马加鞭送些回去,保证大汗第一个尝到。” 说罢,手中马鞭一甩,翻身上了马。 “你要的马,已经准备好了。我事情繁多,恕不远送。” …… 等到纵马跑出了好远,义成公主放慢了速度,冷笑了一声,道:“自导自演。” “公主,我们就这样,任由那姓赵的回去吗?” 碧玉问了一句。 义成公主道:“不然呢?他可是大汗的人。” “可他此次,摆明了有备而来。昨晚,来那么一出雪中送炭,不只是做给李星遥他们看,也是,做给我们看的。公主,我看他们,对李星遥亦有拉拢之意。” “傻子才看不出来。只是,此次他一声不吭,突然杀来,虽有拉拢之意,拉拢却小于刺探。” 义成公主又冷笑了一声,道:“刚才他提出,要与我们同去贺兰山,验证李星遥话里的真假。此,一则,还是存了刺探之意,想看一看,贺兰山一带,究竟有什么猫腻。二嘛,倒的的确确与李星遥有关。红豆草和沙打旺暂且不提,说不得是她乱起的名字,就说沙葱这东西,你可有听过?” “没有。” 碧玉摇头。 义成公主若有所思,道:“我在中原生活了无数年,又往它大唐派去了多少探子,从无一人回禀,发现一样叫沙葱的东西。可李星遥说,沙葱长于旱地,沙子中也能存活。若此事是真的,那么,突厥的土地,也能种菜。这对我们,是天大的好事。不管真假,我总得先去验一验,总不能,让他颉利的人抢了先。” “可公主,那头……” “之后再找个机会再去便是。” 义成公主也有些无奈,昨晚,她本来已经离开五原,往目的地去了。可才走了没几个时辰,有人快马加鞭追来,言称赵德言来了。 她当即只能中断计划,掉转马头回来。赵德言发现自己在五原,倒也没说什么,甚至还饶有兴趣地与她开了句玩笑,说她大雪天还有兴致在草原上策马狂奔。 她自然也开玩笑,回说,雪太大,怕冻着牲畜,到时候损失不好估量,所以亲自去外头巡视了一番。 “若证实沙葱的确存在,颉利那头,恐怕要人的心思更加坚定。五原有他们的人,你悄悄让人去查,查到先不用管,不要惊动对方,只管给对方一些假消息。” 碧玉应下。 很快,就有人带着李星遥一道往贺兰山赶。李星遥在路上悄悄唤出了系统,要求系统,发布暴走任务,解锁优质牧草。 系统及时回应:「宿主可以解锁优质牧草,需要暴走五千步。」 李星遥心中大定,又琢磨起,如何暴走这五千步。 她是骑马从五原折返贺兰山的,骑马不算暴走,系统不认。所以,为了解锁牧草,她必须得想办法下地走。 若突然提出下来走,义成公主定然不快,那么…… 她把主意打到了雪地里。 昨日她还在抱怨,胡地飞雪,义成公主毫不留情,险些将他们冻死在羊圈里。今日,她倒要感谢这一场雪了。 拜这一场雪所赐,目之所及,皆是洁白。若雪一直下到贺兰山,到时候,就有借口下来走了。 她在心中暗自祈祷。 这一次,老天爷的确站到了她这一边。贺兰山的雪虽然不如五原的厚,但,也盖住了苍茫大地。若想找沙葱,必须得下马,将积雪翻开。 她顺理成章下了马,又自然而然对着义成公主道:“我便是在这附近发现了沙葱。可,不巧了,昨日本能直接采撷的,今日,地上覆了雪,找起来得费一番功夫。” “花言巧语,你莫非,想耍什么花招?” 碧玉明显不快,她觉得,找沙葱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只要到差不多的位置,将积雪踢散,一看便知。 可,李星遥却找了许久。 “这里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昨日,我们就是在这里逮到你的。” 碧玉越发不快,越发咬定,李星遥是在耍花招。 李星遥叹气,“我是说了,这里有沙葱,但我没说,就在你们逮到我的地方,就在我的脚下。我再找找吧,你不要催,我也想快一点,但昨日,我受了冻,眼下手指头有些不灵光。” “去和她一起找。” 义成公主发了话,指了三个人。 李星遥暗中松了一口气,找沙葱,不能急。五千步,还差三千步。翻积雪,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她当然不想一个人干。 所以,提出了自己手受了伤。 这是事实,义成公主也无法辩驳。此时,她倒也有些感谢自己手上的伤了。 因为有义成公主的人加入,找沙葱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一片又一片积雪被掀开了,然,零星只看到苜蓿草的影子,并无那像葱一样的东西。 义成公主的耐心已经被耗光了,碧玉拔出了刀,厉声呵斥:“李星遥,你竟敢诓骗于我们!” 还有两百步。 李星遥顾不得回应她,加快了脚步,往另一处被雪覆盖的空地走去。那碧玉以为她要逃,当即持刀便追来。 她吓了一跳,脚下踉跄了几步,终于,电光火石间,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了。 「恭喜宿主,您已成功完成任务。新物资正在解锁中,请查收。」 “沙葱就在这里!” 她连忙踢散脚边的雪,急风骤雨般指着雪下的东西。 “慢!” 义成公主出了声,碧玉堪堪收住了刀。李星遥往旁边躲了一点,眼角余光瞥见那绿油油的,此时此刻,好似亲娘一样的东西,双眼放光。 第157章 “这就是沙葱!” 她再次指着沙葱强调。又对着沙葱旁边,系统同步解锁的另外两样牧草——红豆草和沙打旺,喜道:“红豆草和沙打旺也在这里!” 义成公主驱马上前,她下了马,目光先落在那叫红豆草和沙打旺的植物上面,很快,又移开。当看着旁侧那绿油油的,像葱一样的东西上,她眼里陡然生出一抹亮色。 那沙葱,好大一片,如野草一般,扎根于贫瘠的土地上。 它像中原生长的小葱,透亮,细长,带着昂然的生机与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可,它不是葱,它比葱,更“坚韧”,也更野性一些。 “你能种活它?” 义成公主出了声。 李星遥点头,“沙葱虽然生于旱地沙地,可,只要找对方法,也能大批量种植。” “此言当真?” “当真。” “好,那你便,种沙葱和牧草吧。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义成公主扭头对着碧玉,道:“拔一些,带回去,看着她煮熟,看着她吃下去。” 李星遥:…… 虽然,这是多疑之人的基本操作,可,明晃晃的说出来,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安慰自己,就当白吃了一顿好的。 “不要连根拔起,毁了根,便是让它断子绝孙。这东西,可不好培育。” 她很想谴责粗暴的拔沙葱的几人。 那几人竟然也听进去了,改为用刀从底部割断。 再次回到五原,又是天黑时分,碧玉果然如门神一样,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盯着。待看见李星遥煮熟了沙葱,又吃下了沙葱,观察了一会儿,方放心回去复命了。 李星遥等到她走了,端起没吃完的沙葱,递到了王阿存面前。 “虽然没有铁锅,也没有鸡蛋,就这么水煮出来的,没那么好吃。但,聊胜于无,比我们先前吃的那些,还是好吃许多的。” “这便是沙葱?” 王阿存目光中却有些许担忧,他摇了摇头,不肯动那沙葱。 “你怕有毒?” 不对,“你……你是想留给我?” 李星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王阿存若认为这东西有毒,一定会拼尽全力制止她吃下去。可刚才,他并无动作,那么,他是知道,这东西没有毒的。 知道无毒,却不肯吃,只能是,留给自己。他……他在担心自己昨晚冻了一晚上,今日还没有好。 “我好了。” 她忙扯出一抹笑,又说:“倒是你,现在虽然看不出端倪,可,以防万一,多喝点热汤。这沙葱虽不如家禽,勉强却也能当个补品。你吃一些吧。” 今早,见了身上的羊皮袄,她才发现,羊皮袄下,还有两件衣裳。一件是他的外衫,另一件,则是他的中衣。 这样冷的天,他只着一件里衣,在外面冻了那么久,眼下虽然没什么毛病,可难保,之后没有后遗症。 当奴隶的日子里,热汤难得。今日为了煮这一锅沙葱,她顺带还得了热汤。此时若不喝,再放放,就凉了。 “凉了,可没有柴再烧热了。” 她催促王阿存,又想起,还不知道张娘子他们如何了,忙问了一句。 王阿存却犹豫了。 “怎么了?” 她忙问。 王阿存道:“无事,只是,昨夜太冷,赵德言没给他们送东西,他们都有些冻着了。倒无性命之忧,只,孙郎君上了年纪,冻了一场,发了热。” “我这便去寻他们。” 李星遥顾不得多说,忙往马厩去。正好义成公主命人来放人,众人再次相见,只觉恍若隔世。 张娘子极是恍惚,身子僵硬的缓慢挪动,一边挪,一边不住地眨眼睛,道:“我怎么感觉,我这眼睛好像被马踢坏了?” “不是马,马昨夜可没乱动,是雪,雪刺伤了你的眼睛。” “哦,那我不会瞎了吧?” “不会,过段时间就好了。” 李星遥心中愧疚,忙上前将人扶住,唤了一声张阿婶,张娘子紧张的立刻抓住了她的手,“李小娘子,你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大家都活着,活着,就很好!”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李星遥心中感念,将张娘子送回歇脚地,又急忙找到义成公主跟前去。义成公主这次倒算痛快,叫了人给张娘子看眼睛,又给孙郎君看病。 好一阵人仰马翻,所有事情弄完,又是深夜。 好在,过了没几日,张娘子的眼睛就好了,孙郎君的病也一日日转好。李星遥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在碧玉的监督下,正式开始种沙葱。 种沙葱第一步,选址。因为沙葱喜荒漠,沙地,对日照时间有要求,李星遥拿不准,在五原种植,能不能成。 五原比贺兰山一带要湿润,又刚下了雪。琢磨着,发现沙葱时,沙葱上面便覆盖着积雪,或许,系统给的品种,在五原能种活,她便暂时放下心。 这日,正忙活着将结了籽的沙葱的籽采下,远远地却听到一阵嚷嚷。张娘子从她旁边经过,快速说了一句:“突厥人又来要马了,又有的忙活了。” 她回了一句,重新弯下身子,心里想着,机会来了。 赵德言来要了一回马,这会突厥人又来要马。马少了,要补,她的养马计划,可以实施了。碧玉说,马都是他们的人亲自养大的,这话不假。 可,眼下,他们养大的马被送走了,余下的,正在长大的,可不就是自己人养的马了? 心中没来由有些高兴,孙郎君又从她附近经过,老远就道:“突利小可汗的军师来要马了,李小娘子,我去帮忙。” 李星遥忙又回应。 第三拨人从她附近经过了,这次,她想看看,又是谁。 可,当她看清楚对方样貌,她震惊的以为自己看到了鬼。 “你怎么不去牵马,躲在这里做什么?我等会就去告诉义成公主,说你偷懒不听话,叫她把你赶走!” 王道生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又骂骂咧咧说了一句。 李星遥还处于震惊中。 王道生身边一个突厥人却操着一口突厥话,道:“肯定是颉利可汗授意的,义成公主,可是他的可敦。军师莫气,我这就抽她几鞭子,为军师出气!” “抽她干什么?” 王道生心说,你是不是有病,你知不知道她是谁,嘴上却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叫怜香惜玉。你抽了她,我们岂不是授人以柄?只管让她过来,我非要让她去马厩里选马。她若不情愿,等回头,我就去义成公主面前,让她给我们一个交代。” “还是军师高瞻远瞩,在下佩服。” 突厥人吹捧了一句。 下一瞬,沉着脸,一甩手上鞭子,催促:“军师叫你,你还不过来!” 李星遥恍恍惚惚上前,心中仍不敢置信,原来张娘子他们先前提到的,突利新得的汉人军师,那个名唤沈四六的人,竟然是王道生! 可王道生,怎么会与军师两个字扯上联系?他又是为何出现在这里,又成了突利的军师? 满肚子问号萦绕,她憋得难受。王道生却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别着急。 她耐着性子跟着一道到了马厩,王道生挑挑拣拣,再次将自己的嘴毒发挥到极致。那位突厥人也不知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一直跟着点头。 “你,去给我选一匹马。记住,我要最好的。” 王道生指使李星遥。 又催促那突厥人:“你也去选一匹吧。大老远的,陪着我颠簸,下了雪,来的路又难走,不带点什么回去,总觉得不舒坦。我会和可汗说,是我让你选的。” “那就多谢军师了。” 突厥人大喜,当即笑嘻嘻去选自己中意的马了。 “李星遥。” 王道生这才敢对着李星遥小声唤。 李星遥“哎”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发问,他就问:“王阿存在哪?” “应该放马去了,等会就会回来。” 李星遥小心回了一句,又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别提了。” 王道生再次骂骂咧咧,“我也是被突厥人掳来的,这些没人性的突厥人,竟然连我这么一个老家伙都掳。” “突厥人还进了长安城?” 李星遥大吃一惊。 王道生忙道:“没有,我不是在长安被掳的。我有事回晋阳,结果就被他们抓来了。” “那你又为何成了突利的军师?” “还不是因为,我有本事。” 王道生毫不害臊,厚着脸皮吹嘘了自己几句,目光又落在李星遥脸上,他心中感慨,谁能想到,这位看着柔弱的李小娘子,竟然是平阳公主和霍国公的女儿。 回想从长安城离开的那一夜,他只觉,还是和做梦一样! 那一夜,长安城人仰马翻。他急着寻找王阿存的下落,结果,就知道了,那位黎郎君,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秦王李世民,而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李娘子,是当朝的平阳公主。 第158章 兜兜转转,这一伙人,本来就是一家子! 再之后…… 正回忆着,那选马的突厥人却要回来了,他忙开口,加快了语速道:“我在突厥,已经呆了一段时间了,定襄城里有异动,我劝你早做打算。义成公主,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 “异动?” 李星遥支起了耳朵,正准备细问,那突厥人却回来了。 王道生便再次不耐烦道:“叫你选个马,磨磨叽叽的,你该不会是故意的,不想将好马给我们吧?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瞧不起我们可汗?好呀,我倒要去义成公主跟前问一问,是不是她授意的!” 第83章 找来 “我……我这就帮你选。” 李星遥配合他演,等到演的差不多了,两边一对视,交换一个眼神,王道生便一脸不快地叫上那突厥人一起,带着马走了。 李星遥不知道他有没有见到王阿存,好不容易等到王阿存回来,她迫不及待上前,迟疑了一下,小声道:“突利的军师,是……你阿耶。” “我知道。” 王阿存点头,又说:“我见到他了。” “那……” 李星遥更显踌躇,她怕,父子二人相见,又是王道生劈头盖脸大骂于他。拿不准他心中所想,便欲改口,王阿存却道:“定襄城里有异动,义成公主叫人改建河道,应该是想趁机将先前打好的兵器运回去。” “是……你阿耶告诉你的?” 李星遥刚才便在想那句“定襄城里有异动”,见王阿存点头,便知,王道生也同他说了。 “义成公主之前莫名消失,此时定襄城里又有古怪,你说,她到底想做什么?莫非,她又想对大唐出兵?” “应该不止于此。” 王阿存却略显忧心忡忡,“定襄城,乃义成公主借突厥人的地盘。先前好几次,突厥对大唐出兵,虽有义成公主怂恿,可,说到底,是突厥人本就有心侵吞大唐。后隋小朝廷存在多年,偏安一隅,并非长久之计。赵德言主动挑衅,他背后是颉利,义成公主恐怕已经坐不住了。” “她一心想恢复大隋名号,借突厥人之势,虽乃不得已而为之,可,这么多年,定襄竟然叫她经营的,有声有色。她想干什么,颉利未必不知。你我都看得出,他们二人并非一条心,若此次,她当真想做点什么,颉利那边,恐怕不会让她如愿。” 李星遥整理了一下思路,义成公主借突厥人的势,组建后隋小朝廷,还要追溯到义成公主所嫁的第一个可汗,启民可汗。启民素与隋朝交好,后来,虽风云际会,然而又经两代可汗,到颉利可汗时,义成公主已在突厥经营多年。定襄城,乃是她真正的大本营。 上次在定襄城里,她留心观察,只见城中风土人情,基本与中原别无二致,可见义成公主心中对大隋感情。 如果说,大隋没灭时,义成公主在突厥与大隋之间转圜,为的是两国邦交,平衡两国关系,那么此时,她的目标已经更改。 从前突厥的可汗或目标与她一致,虽偶有冲突,但大方向并不相悖。如今,隋朝灭了,唐朝兴起,义成公主若真想为了大隋破釜沉舟,突厥人未必愿意。 倒下的大隋于突厥人而言,才是最好的大隋。后隋小朝廷,处境微妙,在突厥人眼里,或许只是小打小闹。当小打小闹变成真刀真枪,突厥人必不能容忍。 “赵德言此次,的确有些放肆,他说是为挑马而来,可,我总觉得,他来得时机未免太巧。义成公主和颉利之间的分歧,恐怕比我们想的,还要大。” 回想当时在王廷时,张娘子说的,颉利爱义成,李星遥只觉可笑。两个谈笑间便能定下无数人生死,改变无数人命运的人物,他们之间,怎么可能有,或者说,只有爱情?出身,立场便决定了,他们在互相容忍对方,利用对方。等合适的时机,便掀桌子走人。 义成公主主动献出一千个奴隶归中原,颉利投桃报李,还之以王廷五百奴隶,乍看,你来我往,一团和气。可和气背后,是瞧不见的算计和微妙的平衡。 此次突厥与大唐之战,突厥惨败,短时间内,突厥无法再对大唐用兵。而大唐,疆土越来越大,国力越来越强,无怪义成公主坐不住。 “若对大唐用兵,她必须得借助突厥人之势,只是一时半会,突厥人伤了元气,动弹不得。凛冬将至,不是出兵的好时机,所以最快,她也只能等到明年春年。明年……还有小半年,应该来得及。” 说到来得及,李星遥压低了声音:“怎么样,才能让大唐知道这些?” 说到大唐,忽然想起,她把黎明给忘了。 “也不知黎阿叔怎么样了?” 黎明被抓,是个谎言。按照原先和黎明说好的,她若改了主意,再去找黎明,黎明会带她回去。没看到她,黎明应该心里有数。 “秦王既然派出了探子,定襄城里,未必没有别的探子。或许,我们比秦王,或者其他人,更晚一步知道。” 王阿存提醒了一句。 李星遥点头,“但愿吧。” 只是,“不知道在这小半年里,我们能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呢? 她认真思索起来。兵器,是不得不打的,义成公主知道她的老底,她压根耍不了什么花招。沙葱,能填饱肚子,因为她已经撂下话,说自己能大规模种植。为了她的命,她只能好好种。 只能从别的方面下手了。 系统还预留了一个未解锁物资。 未解锁物资…… 贺兰山,灵州,柴达木,吐谷浑…… 难度有点大,她叹气。 这天晚上,她反复琢磨白天的想法,越想越睡不着,干脆起身,去外头看准备用来露地栽种沙葱的地。 听闻她动静,一直看管他们的突厥人自是例行询问,得知她是要去看种菜的地,又见她的确蹲在菜地前翻翻捡捡,方给了她几分好脸色。 种沙葱只是一时的,若义成公主当真有对大唐用兵的打算,她更缺的,是兵器。恐怕等自己将沙葱栽种出来,就得假手于人,并且将自己的手艺教给其他人了。 打铁,比种菜难得多,要想打造出更多兵器,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从这个角度看,义成公主不愿等,也得等。 “嘶嘶嘶嘶嘶。” 一阵陌生的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李星遥后背一凉,整个人僵住了。 她想起先前遇过的蛇,不敢回头。 “啊!” 那位突厥人却叫喊了一声。 李星遥偏过头,便看到他捏着一条蛇,甩到了很远的地方。之后,骂了一句什么,气急败坏去不远处住所拿药了。 李星遥打算回去。 她怕再钻出一条蛇来。 可,“阿遥。” 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她看到,草丛深处竟然蹲着一个人。那个人,竟然是黎明。 “黎……” 李星遥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慌乱地朝着那突厥人住所看去。 黎明长话短说:“我见你迟迟不来,又听到突厥人的马蹄声,看到一伙人搜山,便察觉,出事了。我偷偷潜入此处,但到底不能多留,说完这几句话,我就得走了。” “阿遥,你听我说,秦王大军即将班师回朝,我也得回去了。若是你改了主意,我有办法,趁着今晚,偷偷将你带走。若是你不愿意,也把你想说的话告诉我,我带给你阿娘阿耶他们。” “黎阿叔。” 李星遥心中又激动又慌张,一方面,她为黎明的重情重义而感动,另一方面,她怕黎明被逮住。此处与贺兰山到底不同,这里是突厥人的地盘,若是……若是…… 顾不得多问,也顾不得寒暄,她同样长话短说:“黎阿叔,谢谢你。但我,暂时不能回去。请你一定平安回去,告诉我阿娘,我很想她,在突厥的每一日每一夜,我都很想她。可正如她所说,世间事,没什么大不了。苍穹在上,星河万里,我心中亮堂堂,前路也是亮堂堂,我会保重我自己,我一定会平安归去。” “还有,告诉阿耶,上次没来得及给他接风洗尘,等我回去,一定补上。还有我阿兄他们,让大兄不必为我担忧,让他等着我回去,还有二兄,告诉他,不要自责,我不怪他,是突厥人不好,是突厥人的错。” “另外,黎阿叔,请你一定平安回去。” 黎明点头,眼眸同样灿若明灯,“好!” 郑重应了一声,他交代:“阿遥,你也一定保重自己,我等你回来。” “对了,黎阿叔,王道生被突厥人掳走,现如今成了突利的幕僚,他同我和王阿存说,定襄城里有异动。义成公主似乎在挖河道,恐是想明修栈道,暗地里把在此处打好的兵器运回去。颉利与她,分歧越大,先前义成公主以来此地看我们养马的名义,私下里却不知准备往何处去。她或有阴谋,兴许,又欲对大唐用兵。” 第159章 想起黎明还不知道这些,李星遥忙一口气说了。 “我会转告秦王。” 黎明及时回应,又说:“我一直潜伏在贺兰山一带,义成公主先前消失,是南下见了梁师都。” 梁师都! 李星遥顾不上细想,眼看着那突厥人用完药要出来了,黎明忙道:“阿遥,保重!” 之后身子一躬,人就消失在了草丛里。 李星遥赶紧大叫一声:“蛇!有蛇!” 兔子一样丢下手里头的土,着急忙慌往回去跑。那突厥人本是盯她的,见她回去了,又听到前方还有蛇,用突厥话咒骂了几句,不再上前。 终于,外头恢复了安静。又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其他动静,李星遥才捂着一颗砰砰砰砰直跳的心睡下。 可,越发睡不着了。 她在想,原来义成公主突然消失,是去见了梁师都。梁师都的梁国就在南边不远,既为傀儡政权,傀儡便由人摆布。 义成公主选择在此时摆布梁师都,莫非,是想对灵州用兵?可,梁师都的本事,与真正的枭雄,诸如王世充,窦建德等人,还差得很。仅靠梁师都,对上大唐,压根没有胜算。 除非……除非对手是李元吉。 胡思乱想了一阵,总算睡下了。第二日醒来,没听到昨夜抓了什么人,她心头大石头落地。又知晓,王道生要回去了,她这才想起来,忘了一件事。 黎明是她的阿叔,与她并无血缘关系,却因着之前的交情,只身赴草原,想把她带回去。王道生是王阿存的亲阿耶,纵然一时半会,他回不到大唐,可,靠着他在突利跟前的地位,他若张口,从五原要一个奴隶,不管是突利还是义成公主,应该都不会拒绝。 毕竟,义成公主之前想杀了王阿存,王阿存于她,无大用。 虎毒不食子,又是这样的场合,王道生若要了王阿存,王阿存去突利帐下,再怎么着,应该都会比在此处,在定襄城里舒坦。 心下有些说不出的烦闷。 她知道,若王阿存真的跟王道生走了,她没资格拒绝,也应该为王阿存高兴的。可,不知为何,心里头有点堵得慌。 满腹心事往种沙葱的沙地去,路上遇到了沈大郎。沈大郎道:“李小娘子,你有没有看到王小郎君?说好了,今早一起去湖边提水的,怎么一直没见到人。” “王小郎君在前头。” 孙郎君正好路过,搭了一句话,又手朝着远处一指,提醒道:“被沈四六叫去了。唉,谁知道是不是又整什么幺蛾子了。” 李星遥埋头只是翻动着土。 不一会儿,身边没声音了。沈大郎和孙郎君不知去了哪里。 将手中的土捏紧了又捣碎,她有些心不在焉。 “李星遥。” 王阿存的声音突然响起,不知何时,他竟然出现在了背后。 李星遥转头看他。 他将一把炒糜子递上。 虽没说话,可那意思是极明白的。 李星遥接过,垂着头,盯着那糜子看了好一会儿,问:“是你阿耶给的吗?” 王阿存点头。 意识到她看不到,又出了声:“刚才给的。” “我听张娘子他们说,他要回去了。” 王阿存默然。 “那你呢?” 李星遥偏过了头。 王阿存没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他启唇:“他要带我去突利帐下,我不愿意。” “哦。” 李星遥点头。 心中的郁闷好像在这一刻消散了,她顾不得手头的脏,捧着那炒糜子,尝了一大口。 “谢谢。” 她说。 王阿存指着远处沈大郎的身影,道:“我去提水了。” 李星遥又点头。 * 一场雨让贺兰山腹地的沙葱长得更茂盛了,李星遥打算用种子种植和分株栽植的方法,双管齐下,移栽沙葱。 忙完手头的活,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李星遥就听到了梁师都挥师南下,侵扰大唐的消息。 张娘子道:“可怜我们就在梁国附近,竟然一点消息都没得到。还是我去定襄送马,听到人说才知道。梁师都兴兵南下,进犯大唐了。” 张娘子还有些奇怪,“奇哉怪哉,突厥人和梁国一直都是穿一条裤子的,这次,怎么没见突厥人有动静?难道,是那梁师都擅作主张?” “秦王大军,据说已经得胜回朝了。能打的,打不过的走了,可不是机会就来了。梁师都等人走了,才搞偷袭,我看这一仗,难。” 孙郎君对局势有自己独到的理解,他还说:“突厥人要是伸了手,一定会从五原南下,一路过朔方,到乌海,再到大唐。这次要么是突厥人没掺和,要么是,取道别处了。” “可,他们不是穿一条裤子的吗?为什么要取道别处?” 张娘子不明白。 孙郎君摇头,“不知道啊,突厥人的嘴,胡说八道,突厥人的心,说变就变。恐怕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对了,李小娘子,我看这沙葱,已经种起来了。义成公主的人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盯着,怕是将你种沙葱的过程和方法都记下了。” 孙郎君想到自己观察到的,忙换了话题,提醒了一句。 李星遥道:“随他们去吧。” 义成公主本来就不可能让她只是种沙葱和牧草,“我们暂时被留在五原,正好趁此机会,将马养好。之后,走一步看一步。” 说到义成公主,张娘子却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道:“对了,我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顿了一下,又说:“义成公主好像又消失了。” 义成公主? 李星遥支起了耳朵。 孙郎君道:“回定襄了?” “不是。” 张娘子笃定,“我走的时候,她还在五原,我到了定襄,没听说她回去。今早我送完马回来,照例去她的人面前回话,结果发现,她好像不在。你们想想,她要是回去了,她的人,不得跟着回去?她的人没回去,那便说明,她也没回去。没回去,却不见了,不会……是去贺兰山的铁矿了吧?” “或许吧。” 李星遥回应。 义成公主若再次消失,不可能是回了定襄。上次她本欲偷偷离开五原,结果赵德言突然杀来,她不得不中途归来。之后王道生又来,好不容易五原平静下来了,她才有机会悄无声息再度溜走。 至于溜走是去做什么,不好说。 也许真如张娘子所说,是去了贺兰山的铁矿。又或许,是又一次偷偷去了梁国。此次梁师都突然兴兵,大概率便是她在背后出了力。 可梁国动了,其他地方呢? 一个梁师都,可拿不下大唐,最多隔靴搔痒,恶心大唐一把。 没几日,梁师都吃了败仗的消息再度传来。 大唐延州道行军总管段德操大败梁师都,追击两百里,俘虏梁国数百人,梁师都望风而逃,退回夏州。 而义成公主,又出现了。 这一次,她直奔着李星遥而来,点名,让李星遥留在五原,种完沙葱种牧草,其余人,分出十余人,给李星遥打下手。再其余人,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五原喂马,另一部分,去贺兰山放马。 至于去贺兰山放马的理由,与前头那回别无二致。 “说什么先前下了雨,贺兰山草木葱茏,正好让马去跑一跑。马强了,我们养马,才是养出结果了。我看啊,这是让我们回去,重操旧业。” 张娘子脑袋转得很快,说到“重操旧业”四个字时,还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重操旧业,即是冶铁打兵器。 李星遥压低了声音,道:“兵器打了,总得运出去。上回义成公主让张阿婶你送马回定襄,许是幌子,之后,就不一定了。” “你的意思是,她会让我运兵器?” 张娘子捂着心口,有点害怕。“哎呀我的耶娘啊,送马回去,可把我累坏了。还让我送兵器,这背着颉利可汗,我现在心里就突突突的,害怕的很。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让我去,我也不能不去。” “她既然选中了我们,一时半会便不会对我们怎样,张阿婶不必害怕。” 李星遥声音轻轻的,张阿婶看着她,点了点头。 “还请张阿婶帮忙留意。” 李星遥又说了一句,极是郑重的。 张娘子同样郑重点头,“放心吧,李小娘子,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转圜余地。既来之则安之,是刀山,是火海,咱们也得趟一趟。包在我身上,你放心。” 李星遥便笑了。 之后,义成公主回了定襄,临走还撂下话,既然沙葱生长这么快。那么,隔一段时间,她就会打发人,亲自来收割一茬沙葱。 李星遥没把这话当回事,知道她是在提醒,本分些,莫闹事,莫动不该动的心思。 第160章 忙完种沙葱的事,她又忙着对采来的几样牧草种子做硬化处理。除了红豆草和沙打旺外,她还采了苜蓿草的种子。 按照系统指引,她将种子泡在凉水里,又捞出来泡在温水里,如此反复操作半天后,又对种子进行了晾晒处理。 考虑到要种植的面积太大,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条播,她决定撒播。撒播前要清理土地上的杂草,弄完前期工作,她骑上马,前脚才把种子撒完,还没覆土,完全压平,五原就来了一个采沙葱的人。 那人,还是个熟人。 杨政道。 看到杨政道时,他正蹲在沙葱旁边,饶有兴致地揪沙葱。李星遥只看到他的背影,气了个半死。 “不能揪,沙葱的根要留着,你揪它,它会死的!” “对不起。” 杨政道转过了头,摊手,“我不揪了。” “是你?” 李星遥有些惊讶,杨政道已经自报家门了:“义成公主打发我来收割沙葱,若你再晚来一步,我就犯下大错了。” 她还真打发人来。 李星遥默默腹诽,又觉诧异。打发人来收割沙葱,不拘谁来都行,怎么偏偏派了杨政道来? “上次,你说你来了五原,我后来也来了,不过,没碰上你。” 她不动声色说了一句。 杨政道道:“你也来了?我怎么没碰上你?莫非,你来的时候,我正好回去?五原太大了,上次没遇上,这次,还不是遇上了。真巧啊。” “对了,这沙葱,是你种出来的?你怎么会知道有这样一种东西?还有,上次沤的肥,能给沙葱用吗?” 李星遥摇头,“暂时不用施肥,它没那么娇贵。” “你好久没去我的菜地了,定襄城下了一场雨,地里的韭菜长得一茬赛一茬高。我本来想割些送给你,可一直没找到你,原来,你竟然在这里。说起来,你那位好朋友呢?” “他去喂马了。” 李星遥知道他问的是王阿存,随口回了一句。 杨政道并没有要多问的意思,话锋一转,却显迟疑:“有件事,你应该还不知道……” 第84章 天罚 “隋郎君不妨直说。” 李星遥本以为,杨政道是要自报自己的真名,可,观察杨政道的表情,又觉得不像。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杨政道的化名,隋三郎。 杨政道道:“大……长安地震了。” 李星遥左边眼皮跳了一下,随后,右边眼皮也跳了一下。 “长安突发地震,蓝田一带山裂水涌,城中庐舍皆坏。据说屋瓦坠落,草树皆摇,现如今一片狼藉。” “什么时候的事?” 李星遥脱口而出,面色也有些发白。 杨政道道:“昨日。” “一天一夜了。” 李星遥心中着急,蓝田在长安近郊,蓝田都山裂水涌了,想来,地震等级不会太轻。长安城里,不准私人修筑阁楼,若是普通夯土墙,倒不至于太危险。可自家是砖房子,砖房子若塌了,砸到人,后果不堪设想。 张嘴,便想多问几句,意识到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得郁闷止住。 杨政道又道:“其实地震虽凶险,可震中在蓝田,长安城中损失,应该相对还好。大唐朝廷定会命人救灾,想来不日,长安城就会恢复原有的秩序。只是,大灾过后说不得,有大病。长安城又水灾频发,此次蓝田水涌,浐河,灞河恐有泛滥。下游流经之处,百姓怕是要遭灾了。” 李星遥魂不守舍。 杨政道叹了一口气,道:“天灾非人所能控制,可人力在事后可以为。长安城历经数百年风风雨雨,依然屹立不倒,李小娘子,放宽心。说起来,还没听你说过长安呢。你可愿告诉我,如今的长安,是何模样?” 李星遥没说话。好半天,心不在焉回了一句:“定襄,是另一个长安。” 杨政道一乐。 随后摇了摇头,“定襄怎么能与长安比呢,它毕竟只是……” 只是什么,不说了,却突兀地转了话题:“你刚才在做什么?是在……放马吗?” “不是,在压平土地。” 提到刚才,李星遥勉强回魂了。将心底的担忧强行按下,她目光落在前方还没压平完的土地,道:“那里刚撒了牧草种子。” “牧草种子?莫非便是他们说的,苜蓿草,红豆草和沙打旺?” 杨政道有些惊讶,见她点头,又奇道:“苜蓿草我知道,草原上零星有,马最爱吃。可惜他们不会种,我试过,不知为何,也没种成。红豆草和沙打旺,听着,像是西边来的,难不成,是从西域传过来的?” “不是从西域传来的,是大唐培育出的新牧草,只是,还没大规模种植。” 李星遥随口回应,又说:“兴许是鸟,又或许,是风将这两样牧草的草种带到了贺兰山。我运气好,碰到了这两样东西,义成公主便让我采了种子,试着种出来。” “看来此次,倒是让义成公主捷足先登了。” 杨政道回了一句,面上倒瞧不出来什么,他目光同样落在前方空荡荡的土地上,道:“既然刚才是我差点揪坏了你辛辛苦苦种下的沙葱,那么,为了赔罪,我帮你把剩下的土地压平吧。” 李星遥正想说不用,他却已经吹了一声口哨,可……迟迟不见马来。 “我的马呢?” 杨政道奇怪。 又对着远方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一匹马却慢悠悠跑了过来。那马速度太慢,甚至比人走路都慢。 “不对劲。” 杨政道嘀咕。 话音刚落,马倒下了。 “大黑!” 杨政道面色顿变,慌忙朝着那马奔去。 李星遥忙跟着一道,她落后杨政道几步赶到,入目便是马用蹄刨动着侧身,来回翻腾,看上去,似乎肚子…… “是疝痛。” 她笃定。 杨政道面上一白,“怎会疝痛?李小娘子,你会养马,定然也会医马,请你帮忙,救救大黑!” “我不会医马,但,有人会。” 李星遥也不忍心看大黑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她急忙唤来了自己的马。那马是她方才撒播种子时所骑。 等马撒着蹄子而来,她顾不得多说,丢下一句“等我片刻”,便翻身上马朝着远方而去。 不多时,带了一个人回来。 “王小郎君?” 杨政道一眼就看到了王阿存风尘仆仆而来,他道:“请王小郎君救救大黑!” …… 不知道多久过去了,王阿存从大黑旁边起了身,启唇:“好了。” 杨政道目光不肯从大黑身上移开,待看见大黑果然不似方才那般翻腾,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对着王阿存道谢:“多谢王小郎君出手相助!” 身子转向李星遥,“多谢李小娘子出手相助!” “你的马应该是吃了不干净的牧草,所以才突发疝痛的。好在发现的及时,之后注意些就好了。另外,我看你的马毛色没有光泽,是不是平日里,它总无精打采?” 李星遥盯着大黑,问了一句。 杨政道点头,“平日里的确有些无精打采。我还以为,是它没吃饱。都说马无夜草不肥,我这几日,刚给它夜里新添了薲草。现在想来,许是薲草没铡干净,里头还混有石土,所以马吃了才犯病的。至于你说毛色没有光泽,李小娘子,这又是为何?” “应该是缺盐了。” 李星遥回了一句,又提醒:“人不吃盐,腿上没劲,马同理,也要吃盐。不过,盐要适量,不可过多。” “好,我回去后就给它加盐。” 杨政道话音刚落,天空中忽然闪过强烈的白光,随后,一声巨响。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连着几声巨响,竟如惊雷一般贯耳。 “天有异象!” 杨政道面色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他眉头皱紧了,顷刻间又松开,“不好,西北方向有火!” 李星遥忙朝着西北方向看去,果然看到,西北方火光参天。 心头有些奇怪,快速回忆方才所见,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猜测。杨政道无意多说,急忙看向她,“李小娘子,借你的马一用!” 之后上马,飞驰朝着西北方而去。 “梦溪……” 李星遥开口,才说了两个字,慌忙打住。宋人沈括还没出生,她险些露馅了,便顿了一下,不动声色改口继续往下:“秦始皇三十六年,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1]。方才坠落的,应该便是所谓的雨金了。” “王世充还为江都郡丞时,炀帝曾命他发兵打刘元进,彼时有大流星坠落江都,没落地便往南,至吴郡,方落地。后来刘元进掘地二丈,得到一块大石头。[2]方才掉落的,应是石头。” 王阿存目光平静,声音也很平静。 李星遥看向他,“突厥人敬鬼神,信巫觋,此次异象,不知会不会被它们视为上天示警?我看火起的方向,离此处不远,说不得又有一场无妄之灾了。” 第161章 是日,五原一片混乱。 放马的汉人全被赶回来了,突厥人发了话,天神发怒,特意降下天罚,所有奴隶,不准乱走,也不准出门偷看。 李星遥从被赶回来的人口中得知,那“天罚”共有三道,三道“劈”于三处,最大的一道,将草地劈出了一个近乎两尺的大洞。马匹被惊吓的四处逃窜,火,是天罚落地的时候自个燃起来的。 是夜,她心中惊疑不定。 一方面,在想“天罚”的事。 另一方面,在想长安城里地震的事。 正想着,外头忽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竟是突厥人成群结队而来,他们手上拿着刀,各个怒火中烧,为首的那人嘶吼着:“卑贱的汉人,想用邪恶种子坏我草场,天神发怒,降下了天罚!抓住那个汉人,杀了她,用她的血,来平息天神的怒火!” 李星遥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转眼,突厥人就到了跟前。他们长驱直入,为首之人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目光鹰隼一般落在李星遥身上,随后,怒目圆睁,“就是她!抓住她!把她带到天神面前去!” “我看你们谁敢!” 沈大郎大喝一声,一马当先,抄起一样趁手的东西拦在了李星遥前面。余下人纷纷围了上来,将李星遥挡在了后头。 “找死!” 突厥人大怒,手中的刀急速朝着沈大郎劈下。 眼看着那把刀要落到沈大郎额间了,忽有石子从夜色深处飞驰而来,打中了那刀。突厥人手一歪,刀就斜了。 嘚嘚嘚嘚嘚马蹄声由远及近,透过人群的间隙,李星遥看到,王阿存从夜色深处打马而来。 他手上竟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弹弓。 “是你!小杂种,你也得死!” 所有突厥人都抽出了刀,纷纷对着王阿存。 嘚嘚嘚嘚嘚马蹄声再度响起,碧玉带着大批人马同样从夜色深处而来。堪堪驭住马,碧玉按着手中刀,对着突厥为首之人怒道:“结骨,你想干什么?这可是义成公主的人。” “他们得罪了天神,我们是来替天神,审判他们的!” 结骨满脸煞气,手中的刀也握紧了。他从鼻子里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目光仇恨地盯着李星遥,声音大如洪钟:“三道天罚,所有人都看到了。萨满已经占卜问过天神,就是这汉人奴隶种下了邪恶种子,企图坏我草场,杀我马儿,天神发怒,因此降下天罚。只有杀了她,才能平息天神的怒火,才能避免更大的灾祸。” “种牧草,是义成公主下的命令。难道,你们要同义成公主作对?” 碧玉浑身紧绷,手中的刀也握紧了。 结骨大笑,笑中是森然冷意,“这是天神的示意,难道,义成公主要与天神作对?” 下一瞬,“所有人,听我号令!祭坛已经设好,若错过了吉时,天神再次发怒,我们承受不住!为了大汗的安危,为了部落的安宁,带走那个汉人!” “挡我者死!” 碧玉抽出了刀,“犯我者死!没有义成公主的命令,今日绝不许他们将人带走!” 两拨人马开始在马上厮杀。 李星遥只觉眼前一花,反应过来,便不知被何人拽到了马上。下意识去推对方,才发现,对方竟是王阿存。 王阿存纵马疾驰,驶向夜色深处。 “王阿存。” “去定襄。” 王阿存快速说了一句,之后越发加快了速度。夜色中,马蹄的嘚嘚声越发叫人心惊。李星遥甚至能感觉到,风抽打在她脸上,那如刀子一般的疼。 身后似乎有马蹄声响起,“我们……” “我认得去定襄的路。” 王阿存的声音还是从前那般平稳,李星遥心中无从说起的,喧嚣的躁意和慌乱突然就消散了几分。她知道,王阿存是在告诉她,平日里趁着放马的功夫,他摸清了每一条路。哪怕在漆黑夜色里,他也能准确无误的找到,哪里才是通往定襄的路。 去定襄,自然是去找义成公主。眼下,只有义成公主能救她了。 不敢分他的心神,她同样抓紧了缰绳,两人在马上飞驰。忽然,马蹄一歪,马儿身子顿住,他二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不好! 她心中大骇,突厥人追上来了。 “抓住他们!” 结骨的声音里满是戾气,顷刻间,十几匹马将二人围住。结骨刀尖对着王阿存,下令:“杀了他!” 王阿存就地一滚,躲开了第一刀。 李星遥什么也顾不得了,她从地上抓起两把沙土石砾,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扔到了拿刀那人的脸上。 那人吃痛,可此时,“咻——” 一支羽箭飞来,从结骨的耳边擦过。 轰隆轰隆的马蹄声再次响起,是义成公主带着人出现了。 “我的人,你们也敢动?” 义成公主的脸色叫人瞧不出喜怒,她手伸至半空,顿住,“当初将他们从王廷带回来时,大汗便说了,从今以后,他们就是我的人了。我的人,动之前,是不是应该同我打声招呼?” 结骨冷笑,刚要说话,就见义成公主做了个手势,旋即,她带来的人一拥而上,竟将所有突厥人打落马上。 “义成公主!你竟敢与天神作对?!” 结骨怒目而视。 义成公主轻笑,“我怎会与天神作对呢?我可是大汗的妻子。大汗是天神的儿子,我作为她的妻子,比你们,更靠近天神。我这就去与天神对话,平息它的怒火。” 说罢,扬鞭直指祭坛所在的地方。 李星遥和王阿存一并被带到了那里。入目,便是一方刚刚垒起的祭坛。祭坛之上,是一根木头。木头上挂着一副毛毡,毛粘上缂着神灵的画像。在木头旁边,还放着一个瓮,那瓮是穹庐式样的,面上画着毡帐的花纹,倒不知,是做何用了。 李星遥盯着祭坛下的萨满。那萨满手上拿着一柄松枝,正对着祭坛中的火,似鸭子又似青蛙一般,一圈圈呓语着什么。 “祭品呢?” 萨满旁边不知何人开了口。 “祭品就在这。” 义成公主从马上下来了,对着那人回了一句。 那人作势便要让人将李星遥拉上来。 “慢!” 义成公主却又一次出了声,她对着那人,疑惑道:“我可有说了,祭品是这个奴隶?” 那人面色顿变。 反应过来,便语速极快质问:“义成公主,你该不会想包庇这个奴隶吧?是她,种下了邪恶种子,引来了天神怒火,如今,只有杀了她,才能让天神息怒。” “她是我的奴隶,种子,是我让她种下的。天神难道没说,把我也一道杀了,作为祭品吗?” “这……” 那人被问住了,眉头皱了一下,道:“义成公主,你莫要执迷不悟。你是可汗的妻子,天神恼怒你,虽不愿杀你,可,你也得去天神面前赎罪。” “那我现在便去赎罪吧。” 义成公主说罢,往前几步,径直越过那人,迈上了祭台。 所有人面色都变,他们下意识看向祭坛之上。却见,祭坛之上,风云际会,乌云压顶,闪电隐隐有破空而来之势。 萨满的状态越发癫狂了,她口中的呓语也越发快了。 “天神说,他降下天罚,的确是因为有人触怒了他。” 义成公主背对着众人,声音却好似和平时不一样。 “是天神,天神在与她对话!” 最开始拦着义成公主的那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天,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再不敢直视天颜。 “天神!天神说话了!” 其余突厥人颤抖着双手,跟着跪下了。 他们同样不敢直视天颜。 萨满的呓语声依然响起,那声音好似来自天外。 义成公主的声音也同样似来自天外。 “有人背弃了突厥的传统,妄图颠覆我突厥各部。杀了他,杀了他,唯有杀了他,才能平息我的怒火。” 闪电从空中劈下,有人在地上打滚。 那人竟然是结骨。 “杀了他。” 义成公主从祭坛上转过了身,她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停在了结骨面前。袖中短刀不知何时亮出,她一刀捅进了结骨心口。 天空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萨满还在呓语,其余人都瞠目结舌。 有人回过神了,大怒,“义成公主,你竟然杀了结骨!” “结骨,便是惹怒天神之人。方才,我与天神的对话,难道你们都没有听见?” 义成公主面色平静,甚至还将那刀从结骨身上拔出,将刀刃在结骨的衣裳上反复蹭了蹭。 “他可是薛延陀的王子。” “那又如何?他触怒了天神,背弃了突厥的传统,该杀!” “触怒天神的,明明是那汉人奴隶!” “方才,闪电劈的,可是结骨。我杀了结骨,天神便没有发怒,这难道不能证明,结骨就是触怒了天神的叛徒吗?” 第162章 “你……” 突厥人哑口无言。 义成公主再不废话,“天神示警,薛延陀本就反复无常,此次,恐有反叛之心。其人不可用,传令下去,搜查结骨毡帐,若有发现,立刻来报!” …… 一场危机就这么化解了,义成公主让人将李星遥和王阿存带到了自己毡帐里面。她处理完外头的事,进了毡帐,却不急着开口。 李星遥心头其实有无数的疑问,可,她也没开口。 义成公主喝了一碗茶,才问:“你有什么话要说的?” 末了,又道:“我今天心情还可以,你问了,我可以回答。” “长安地震了?” 李星遥便开了口。 义成公主有些惊讶,“哦?我还以为,你会问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已解,没什么好问的。” “你不谢我?” “我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 义成公主轻笑,“也对,你的确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牧草还种吗?” “种,但,暂时不在这里种。” 李星遥和王阿存心中双双一动,义成公主道:“刚才你不是问我,长安是不是地震了吗,我可以告诉你,是。不过,情况如何,严不严重,我懒得告诉你。等你回了定襄,自然会知道。” “你要送我们回定襄?” 李星遥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又不惊讶了。才出了这档子事,还留在这里,说不得又出什么幺蛾子。稳妥起见,还是先让他们回定襄城,避一避风头。 “其余人呢?” “留在这里。” 义成公主放下了茶碗,挑眉,“怎么,你还想让我把他们都带回去?带回去了,马,谁放?” “好了,我不想回答了,不要再问了。你们回去吧。” “珍惜在这里的最后一晚时光。” …… 碧玉命人,“护送”着李星遥和王阿存回到住处。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彼此都没说话。 后来是李星遥先开了口:“王阿存,谢谢。” 可,“你怎知,他们会来?” 他们,便是突厥人。 从突厥人气势汹汹杀来,要拿她做祭品,到他带着碧玉出现,中间有一段时间差。他不可能是看到突厥人指名道姓要带走她,才去找碧玉的,因为往返需要时间。 那么,只能说明,他早在看到突厥人来此,便去找了碧玉。 “你怎知,他们要来拿我?白日里,他们明明将所有人撵了回来。” “我一直没睡觉,在外头守着。” 王阿存平静回应。 李星遥更疑惑了,“守着?为什么?” 王阿存却没有说话。 好半天,他回应:“睡不着,所以偷偷去了外头。” 好吧。 李星遥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她叹了一口气,小声道:“兜兜转转,又回了定襄,也不知,此次再回去,又会有什么样的奇遇。” 翌日,结骨是叛徒,其毡帐里搜出了暗中联络回纥、拔野古、同罗,并斥责颉利可汗征税无度,残暴的信。 就此,坐实了结骨是触怒天神之人,无人再有异议。 而李星遥,以及先前拨给她帮着种牧草的十余人,一起又被带回了定襄。 ----------------------- 作者有话说:[1]。引用自《史记》 [2]。引用自《太平御览》 第85章 相见 义成公主却没有带王阿存。 李星遥得知,王阿存仍被留在五原放马时,第一时间便想去找义成公主。可碧玉递话,道:“受了无妄之灾的是你,可不是他。公主可没说,要带他一起回去。” “可是,他现在是突厥人的眼中钉。” 李星遥心中不平。 碧玉道:“那又如何?他本来就是奴隶,奴隶的生死,何时由得了他自己了?” 话音一转,又说:“不过,你放心,你若好好在定襄种牧草,他在五原,定然也好好的。他虽然是奴隶,可,却不是他们突厥人的奴隶。” 李星遥还想再说,碧玉却打住了。 就这样,她甚至压根没来得及再和王阿存说话。等到被带回定襄,碧玉先送来了上次没用完的种子,又在她身边放了三个眼线,美其名曰,是保护她,防止突厥人暗杀她的。 “公主说,这里也有草场,让你试试,在这里种牧草。种完牧草,正好赶上种宿麦。公主让你也试一试,看看能不能种成。此外,若是你还会种别的粮食,只管提出来。地,公主给你,人,公主也给你。你只要种好地,到时候,公主有赏。” 碧玉提出了更多要求。 李星遥沉默回应。 义成公主的要求未免有些太高,定襄城所在,换算过去,靠近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正是农牧混合区。牧草,倒也好说。可宿麦…… 宿麦是越冬型小麦,如今种植范围主要集中在关中一带,虽说当下气候在整个历史周期中总体偏暖,可,她并没有把握一定能种成功。 此外,义成公主既然这么说了,那便说明,从前她尝试过在此处种宿麦。从前没成,如今,换个人,就一定能成吗? 这不是人的事,是客观地理环境限制的事。纵然她有系统,也许可以逆地理环境所为,可,系统只留给她最后一次指定物资的机会了,她并不愿意,将机会浪费在种宿麦上面。 三个眼线兢兢业业,监视她一刻都不肯放松。没办法,她只得再次将种子种下。好在,翻耕,松碎,平整土地这些前期准备工作,她已经驾轻就熟。 因这次划给她的地小,她便用了条播的方式。忙忙碌碌,将种子种下,一晃已经是七天后了。 这日,送马粪的人送了一车马粪来。 “倒在哪啊?” 送马粪的人在不远处询问。 那声音…… 李星遥心中一喜,竟然是张娘子。她慌忙回头,目光与张娘子的对上。张娘子又问:“义成公主让我来送马粪,李小娘子,马粪倒在哪?” “倒在这里。” 李星遥忙指了一处空地,又上前帮忙。 张娘子赶着马车上前,将马粪卸下,又瞅着空档,急忙道:“我在贺兰山,听人说,你差点被突厥人拿去当祭品了,可把我急坏了。好在之后又听说,义成公主将你带到了定襄。我这次来,是来送……兵器的。” 说到“兵器”两个字,张娘子又压低了声音:“不少呢,一共十大车。装在箱子里,盖的严严实实的。前几天,赵二郎君他们还去了一趟梁国,也是送兵器,不过,只送了八车。” 梁国。 李星遥目光微动,张娘子又道:“没直接送进梁国,义成公主的人让赵二郎君他们把东西丢到了半路,之后,就让他们回来了。赵二郎君说,去的是梁国方向。他说的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总之,少了八车东西,东西也确实没送来定襄。” “义成公主,可有又去贺兰山?” 李星遥小心问了一句。 来到定襄以后,她日日被人监视着,本想打听打听长安城地震的情况,可,压根没机会。看管她的人更是一问三不知,再问便装哑巴,是以她连外头是何情况都不知道,更别提,打探义成公主的下落了。 “没有。” 张娘子微不可见地摆了摆手,又说:“她没去。今日我送完东西,又被使唤着过来送马粪。我知道是给你送,心里头又兴奋又着急。李小娘子,你没事就好。” “薛延陀闹起来了。” 又小声说了一句,张娘子道:“都说颉利要来定襄,想来,是因为天罚的事。李小娘子,呆在定襄,是对的。我得走了,七日后,我会再来。” 两个人暗中交换一个眼神,张娘子直起了身子,往空车旁边走。 李星遥帮她把衣裳上的木炭灰拂落,二人一个站在原处,另一个赶着马车往远处走。 等人走远了,李星遥借着沤肥的借口,思索起张娘子方才说的话。 正想着,一阵嘈杂声袭来,是送羊粪和草木灰的人来了。那人似遇到了熟人,站在原处,道:“长安闹瘟疫了。” 李星遥唰地一下从地上起了身。 她也顾不得了,快走几步到了那送草木灰的人跟前,问:“你刚才说,长安闹瘟疫了?” “对啊。” 那老郎君点头,“怎么,你也有亲戚在长安?” “我堂侄儿在长安,你是知道的,这可怎么办?” 老郎君跟前是另一位郎君,那郎君抢先一步接口,急得在原地直打转,“上次地震,还不知情况如何,这转眼又闹了瘟疫,也不知……也不知……” “终南山也裂了,下游发洪水了,今年不太平。前几天,五原不是掉天火了吗?大凶之兆,我看,要出大事了。” 老郎君面上颇有些杞人忧天,李星遥强压着心头的慌乱,问:“朝廷救灾了吗?瘟疫蔓延到何处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163章 “五日前。” 老郎君伸出了五根手指,又说:“大灾之后,本就有大疫。长安,可是大唐的国都。人人趋之若鹜,人多,病传播起来就快。长安,怕是要完喽。” 李星遥的心口麻麻的。 她半边身子都是木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着那句“长安,要完喽”。老郎君将羊粪和草木灰分别卸下,她依然恍恍惚惚,甚至连人是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是夜,全无睡意。 翻来覆去,满怀心事到天明。 两日后,长安闹了瘟疫,下游发了洪水的消息传开了。哪怕李星遥寸步不能离开种牧草的地方,却也听到了风声。 之后,黄河泛滥,洛州一带遭灾的消息大肆传开。与此同时,定襄城里风声鹤唳,人人盛传,趁其病,要其命,突厥人要南下打大唐了。 马邑这个名字再度出现在李星遥的耳朵里。 她察觉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有心想多打探一点消息,可,碍于行动受限,却始终没有机会。 万般无奈之下,她试着召唤系统。 可,系统比看管她的那三个眼线还要沉默。 没得到回应,她只能放弃。 就这么熬呀熬,终于,又等来了张娘子送马粪。这一次,张娘子比上次更“邋遢”一点,她还和之前一样,趁着倒马粪的机会给李星遥传递消息。 “这次送了二十车,可把人累死了。” 李星遥心头沉甸甸,“义成公主已经准备出兵了吗?颉利可汗已经来定襄了?” “都这么说,说大唐遭了难,正是一鼓作气攻入的好机会。外头的气氛,确实不对劲,我感觉,这次可能来真的了。至于颉利可汗,好像已经来了。” 李星遥没再问。 她垂下的手却握成了拳头,七天前,张娘子已经来送过一回兵器,之前,也来过好几趟。定襄城里,也有打兵器的地方。 义成公主若要出兵,兵器应该是够的。 不,不对。 颉利可汗。 义成公主在贺兰山打兵器,是背着颉利可汗的。数次让张娘子等人送兵器回来,也是借着疏通河道的名义,背地里,悄悄运回来的。 颉利可汗不知情。 换言之,颉利可汗并不知道这批兵器的存在。 可若当真举兵南下,攻入大唐,颉利可汗势必得到消息。难道,此次义成公主不打算借突厥的人马? 可,若不借突厥的人马,颉利可汗为何特地来一趟?难道,仅仅只是为了天罚的事? 再者,不靠突厥的人马,义成公主哪有人可用?难道,她同偷偷打兵器一样,私下里,还藏了打仗的人? 无数根线在李星遥脑海里涌动,她找不到头绪,但本能的觉得不对劲。 张娘子道:“长安遭了大难,你恐怕已经得到了消息。李小娘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只能告诉你,人活着,就有希望。熬过突厥的深夜,早晚有一天,会见到长安的黎明。” “长安的黎明。” 李星遥猛地转过了头。 张娘子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愣了一下,道:“怎……怎么了,李小娘子,莫非,我说的不对?这话是李娘子同我说的,难道,她说的不对?” “李娘子?” 李星遥的心很突兀的跳了一下。 强自按捺住心中的异样,她看着张娘子,张娘子道:“李娘子就是……对了,你还不知道。前两回我来定襄送东西,不小心撞到了这位李娘子,她人好,没跟我计较。这次又来,我想跟她打听长安的消息,想着,你心里头肯定着急,打探到消息,我就赶紧来告诉你。结果李娘子以为,我是长安人,便说了这话安慰我。” “李娘子还说了什么?” 李星遥心头那股异样越发明显了。 张娘子道:“也没说什么,只是听我说了,我要给你送马粪,便叮嘱我,赶紧来,别让你等急了。对了,第一次见面,她知道我是从五原来的,还问我,五原的黎明是不是比定襄城的来得早?李小娘子,你说,这不是胡说吗,五原的黎明明明比定襄城的来得晚,李娘子,一定没去过五原。” 李星遥一颗心扑通扑通的。 长安的黎明。 五原的黎明。 此黎明,非彼黎明。 难道,这位李娘子,便是黎明先前说过的,藏在定襄城里的探子?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李娘子,偏偏提到了黎明,黎明如今可是斥候,是秦王的探子。他是长安人氏,也的的确确出现在五原。 他没在定襄城里露过面,所以,他的确先出现在了五原。 “那位李娘子,是何模样?” 她又问张娘子。 张娘子道:“说不上来。右边脸上有很多痣,看着畏畏缩缩的。但我总感觉,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 很快,张娘子再度离开。李星遥又帮她将身上粘上的木屑拂掉。张娘子道:“不用拂,反正拂了,衣裳还是脏。” 李星遥笑笑,手上动作仍然不见停。 等到张娘子走了,她假装借着在田里看出苗情况,蹲在地上胡思乱想起来。她想,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在故意给她递消息? 若是前者,那便是她多想了。 可若是后者…… 对方能准确无误的找到她,并且报出黎明的名字,便一定也是秦王的人。秦王的人偏偏在此时给她递消息,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她? 该怎么接头呢? 她抓着一块土,在手心里揉搓了两下,很快,就有了主意。 转过身,她对着其中一个眼线道:“这次的牧草,种的有些晚了,出苗时间和时长相应也会变长。苗入土不深,根茎不够粗,越冬,怕是困难。为了让这些苗顺利越冬,我需要临冬灌溉,并在上面覆盖羊粪和土,如此,来年返青时间才不会误了。你们找几个人,跟我一道去挖土吧。” 那眼线道:“这里不就有土?” “我才说了,种得晚了,入土不深,你还要挖这里的土?” 李星遥一脸无奈。 那眼线想了想,点头,“那好吧。” 便禀告了碧玉后,带着她去了附近一片荒地。荒地里有人在开垦,她不动声色四处张望,试图找到那位李娘子。 可,未见有人右边脸有痣。 不好大张旗鼓一个个找,她接过其中一个开荒人递来的土,道:“谢谢李娘子。” 那位娘子摇头,“我不姓李,我姓赵。” “对不起,是我刚才听错了,谢谢赵娘子。” 李星遥一边回应,一边用眼角余光搜寻着李娘子。她本有八分笃定,李娘子既然急着给她递消息,那么,知道她要挖土,定然会潜伏其中,择机与自己接头。 方才她故意叫错赵娘子,便是在给对方递信号。 可……还是未见异样。 她有些丧气,莫非,真是她想多了?那位李娘子,其实并不是什么探子,只是一个普通人? “金子!” 忽然,一个开荒人大叫,他竟从地里挖出了一块金子。 所有人齐刷刷围了过去,就连李星遥,都闻声朝着那开荒人看了一眼。 “都好好开荒,闹什么闹?” 眼线喝斥了一声,朝着开荒人走去。 李星遥脚下步子没动,她仍然在找李娘子。可,等到眼线回来,李娘子仍是没有出现。 要带回去的土已经够了,李星遥只得往回走。可,当她准备转身时,目光却颤了一下。她快速瞥过脚下那篮子土,掐了自己一把。 篮子被换了。 虽然,乍看眼前的篮子和刚才那位赵娘子递过来的篮子一样,仔细看,却有些许不同。篮子里的土,乍看也是一样的,可仔细看,起伏的弧度并不一样。 忙朝着眼线看了一眼,待看见对方并无异样,方放下一颗心。 将那篮子记住,亲手提到了马车上。她折返原处,给她打下手的人要帮忙,她忙叫停,“羊粪和土,各放多少,如何搅拌,都有定量,你们莫急,我先给你们示范。” 说罢,提起那篮子土,快走几步至最前方,将土倒在了地上。 一番忙碌,羊粪和土混合好了,天色已经晚了,她躲在屋子里,将从土里掏出来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根芦苇。 荒地里有芦苇不稀奇,可当她上手从土里摸到这跟芦苇时,她便察觉到了不对劲。那根芦苇的分量,有点重。 将芦苇拿到窗下,借着窗外洒下的月光,她从芦苇中间掏出来一样东西。 是衣裳的一角。 上面用很小的字写着:天罚,军师所为。义成恐有火器。 天罚,应该便是指前段时间五原的陨石降落事件。军师…… 被称为军师者有二,其一,是赵德言,其二,是沈四六。陨石降落,不可能是人为的,那么,这句话是指,之后的祭品事件。 第164章 祭品事件,是军师所为,这句话出现在李星遥脑海里,她眼皮子一跳。 沈四六是自己人,“受害者”里,又有王阿存。虎毒不食子,沈四六没这么不堪,他和自己也没有什么仇和怨。 所以,军师只能是指赵德言了。 赵德言以天罚为借口,想杀死自己,可,他为何这样做? 之前他还有意对自己示好,彼时王阿存还对他说,他有求于他们。可,前脚才示了好,后脚就顺水推舟,想将自己杀死,为什么? 莫非……他见拉拢自己不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不想让自己为义成公主所用?还有,义成恐有火器。 火器。 李星遥眼皮子又是一跳,她只觉,有什么东西快速从脑海里飘过。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她反复琢磨这句话。 火器在此时,是一种先进的武器。 只是不知,义成公主的武器先进到何种地步。做火器,离不开硝石,硫磺和木炭。她并未见到硝石,也没闻到硫磺,至于木炭…… 突然又想到张娘子身上的木炭。 心中一凛,她猛地抬起了头。 张娘子身上两次都有木炭,当时她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她无意间在哪蹭到的。可,若是那木炭,是她从马车上蹭到的呢?若那木炭,正是用来做火器的呢? 贺兰山,定襄。打铁,修河道。 一时间,脑子里千头万绪,她只觉,又冒出了更多疑惑。 * 此时的定襄城里,还有一个人无法入眠。 李愿娘。 李愿娘白日里遥遥一瞥,此时心中诸多滋味。她特意潜入定襄城,一则是找李星遥,二则是充当大唐的探子。 在定襄城里潜伏了数日,改了名字,又换了行头,总算,叫她等到了李星遥来这日。 母女两个,离得那般近,可她偏偏不能现身,只能在原处,遥遥地看一眼。阿遥瘦了,也黑了许多,那一瞬间,她只想冲上去,唤一声:“阿遥。” 可,理智还在,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出去,便暗地里动了手脚,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藏在了芦苇杆里,又将芦苇杆藏在了土里,并让人调换了土。 以阿遥的机灵,此时此刻,一定已经拿到了那消息。但愿,她能抽丝剥茧,发现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的秘密。 …… 一夜不得安宁,翌日,李星遥还在想纸条上的话。她想再找机会,与李娘子见上一面,可,外头传来消息,突厥要进攻大唐了。 她开始烦躁,焦虑,甚至想发火。 便试着又一次召唤系统:“你一定知道,长安城现在是何情况吧?告诉我,我阿娘和阿耶他们,好不好?” 系统还是没出声。 “是你害我来突厥的,是你害我与家人分离,是你让我失去他们的消息。我也不指望你带我回去,只是想让你告诉我,他们好不好?” “说句话有这么难吗?” “你说话啊,他们到底好不好?” 系统依然没动静。 罢了。 李星遥心头堵得慌,决定不跟系统较劲。 哪知道,她不理系统,系统却理她了:「宿主的情绪会影响种植进度,请宿主注意自己的情绪。」 “你!” 李星遥心头更堵得慌了,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了,“闭嘴。” 系统:「请宿主注意自己的情绪。」 「请宿主注意自己的情绪。」 「请宿主注意自己的情绪。」 李星遥:…… 她实在无话可说了。 干脆用手揪过一把青草,撕扯了半天,烦躁地扔到了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一遍遍复盘所有的不对劲之处。 大唐闹天灾了,这于义成公主和突厥人而言,的确是一个可趁之机。可,赵德言决定除掉自己,背后未必没有颉利可汗的意思。 张娘子第二次来的时候,说颉利已经来了。出兵的消息,是颉利来定襄之后,才传出来的,若是他不同意,消息不会越传越烈。 难道,是自己先头想错了? 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又或许,此次在打大唐一事上,颉利和义成公主又达成了一致? 但,不对劲。 她依然觉得哪里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想了半天,不得要领,一颗心忐忑难安。薛延陀反叛的消息却在此时传来了。 颉利盛怒之下,带着五百骑兵出了定襄城,直奔漠北而去。 然薛延陀部骁勇善战,五百骑兵不够,颉利不得不调用更多的人前去平叛。朔州一带,唐军做好了备战准备。 打大唐的时机,就这么白白错过了。 李星遥接到消息,着实松了一口气。 她等着张娘子下一次送马粪来,可,三日后,就有人送马粪来了。 第86章 武器 来送马粪的是杨政道。 拉马粪的车在原地停了一下,杨政道招呼着马车再次上前,可马却突然不听使唤,站在原地发起了脾气。 杨政道无奈,李星遥忙丢出一把牧草,道:“吃吧吃吧。” 马儿果然听话上前,停在了倒马粪的地方。 “多谢。” 杨政道道了一声谢,似有话要说。 沉吟了一晌,他道:“五原的事,我听说了,那天,我本来想去一探究竟,可半路被突厥人轰出来了。他们催我赶紧把沙葱送回去,我不敢耽搁,拿了沙葱,就回来了。后来……” 说到后来,话音又顿住了,莫名笑了一下,他又道:“牧草这么快就长出来了?” 他指的是马吃的牧草。 边说着,还扭头看向身后种牧草的地。 “是我看错了。” “这些牧草种下,还要长一段时间。到冬天,便会休眠,停止生长。若能顺利越冬,来年六月便会开花刈割。” 李星遥接茬,回了一句。 话音落,又问:“你的马,好了吗?” “好了。” 杨政道点头,知道她是因为提到牧草,想到自己那匹得了疝痛的马,便道:“那匹马,说起来,也并非是我的马。我走的匆忙,没法将它带回来,便将它留在了五原。后来听又去五原的人说,它已经好了。若下次有机会,我再把它换回来。” 李星遥便没有再问。 杨政道却像对那些牧草极感兴趣一样,蹲在了牧草旁边的地上。他很客气也很好学的问:“既然此处能种牧草,是不是也能种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 李星遥随口问。 他道:“柑橘。” “柑橘?” 李星遥更惊讶了。 “我种了一棵柑橘树,可,它长得还不如我菜地里那些菜呢。眼看着开花结果是没希望了,我不想放弃。李小娘子,不知你有没有办法?” “我怕是爱莫能助。” 李星遥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她不想帮这个忙,而是,她的确爱莫能助。柑橘虽然耐阴,可更喜阳光,和高温多湿环境。 定襄一带不产柑橘,柑橘树在此处难以成活。和之前义成公主打发她种宿麦一样,她或许可以借助系统帮助,但…… “我可以帮你种别的东西。” 她转移了话题。“可祖母并不喜欢吃别的东西。” 杨政道却摇了摇头。见李星遥看他,又叹气,“实不相瞒,我种柑橘是为了祖母。我祖母也在定襄,她从前最喜欢吃柑橘,可定襄没有柑橘。过段时间,便是我祖母的生辰了,我想让她高兴。” “祖母先前病了一场,总说,活一日便少一日。有生之年,也不知……我本来想种出柑橘,在祖母生辰送给她,不过目前看起来,是没有希望了。算了,你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吧。” 杨政道又笑了一下,决定岔开这个话题。 李星遥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采的那把野菜,便问:“那次你采野菜,说是给你的家人吃,你说的,便是你的祖母吗?” 杨政道点头。 他眼睛忽然一亮,像是有了替代的法子,脱口而出:“要不,你帮我一起采野菜吧?” 李星遥正要说话。 他又道:“我祖母也好野菜,若能亲手包一顿饺子送给她,她一定喜欢。只是,你也知道,我对野菜不熟,不若,你帮着我一道辨认,省得我又采到了有毒的野菜。” “可我不能外出行走。” 李星遥不得不提醒他这个事实。 他却摇了摇头,道:“我有办法。李小娘子,你只管说,你想不想去?” 李星遥没立刻回答。 想了许久,她点头。 杨政道便低声对她说了一句什么。 …… 等到杨政道使唤着马准备离开,李星遥才想起来,忘了问他,这次怎么提前四天就送了马粪来。 第165章 忙叫住他,委婉地问了一句。 他道:“不知道啊,上面是这么安排的。” 李星遥便没有再问,她拿不准四天后,张娘子还会不会再来,只能耐着性子数着时间等。 却说漠北王廷里。 曹般陀送去了五百匹战马,他到颉利可汗跟前回话,道:“义成公主听闻薛延陀部增援,特意命我星夜疾驰,送上五百匹战马予大汗。五百匹战马,都是义成公主的人亲手养的,骁勇程度更甚从前。义成公主还说,夫妻一体,这是她应该做的,让大汗不必回谢。” “义成的心,我明白。” 颉利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按理说,他该高兴的,毕竟,薛延陀部骁勇善战,如今,他虽占了上风,可不到最后一刻,他也不敢断言输赢。 五百匹战马,于他而言,是好事。 可…… 他微微侧过头,看了赵德言一眼,心中说没有埋怨,是假的。 当初是赵德言说,义成公主有了那位汉人小娘子,犹如如虎添翼。既然义成公主看得紧,那位汉人小娘子不能为自己所用,那么,便该先下手为强,趁着对方还没有起势,将对方掐死在摇篮里。 他虽然有些犹豫,可一想到赵德言那句“天底下像她一样的能人多的是,待大汗起势,拿下天下,还愁找不到比她更厉害的能人”,便同意了赵德言所言。 正好天罚落下,赵德言趁此机会,想将那位汉人小娘子杀了。 可惜,功亏一篑。那位小娘子没死,结骨却死了。 想到结骨,心中更恨。 该死的薛延陀部,用汉人的话来说,便是,墙头草两边倒!他以为,他收服了对方,私下里承诺对方的那些,对方听进去了,便会用暂时的忠诚来回报他。 哪知道,叛徒永远是叛徒。 薛延陀部,从不曾真正臣服于突厥,效忠于突厥。结骨表面为他所用,做了他安插在五原的眼线,可实际上,背后却一直策划着再次反叛。 若不是义成发现了真相,只怕,自己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义成虽这样说,可,本汗不是不识趣的人。你回去告诉她,就说,待我拿下薛延陀,便赶回去参加萧皇后的寿宴。” “那便静候大汗佳音了。” 曹般陀一句多的也不说,笑着告辞了。 等他走了,颉利的脸沉下,大怒:“赵德言,当初是你说,薛延陀可以为我所用。若不是听了你的话,怎会有今天的混乱?” “当初我便提醒过大汗,薛延陀部可以用,但,无法长久为我所用。今日的事,不是都在预料中吗?”赵德言不慌不忙,言语间也没有畏惧之色。 颉利一把将腰间的刀抽出,架到了他脖子上。 赵德言依然不退让,一旁康苏密忙劝道:“大汗莫冲动,赵军师所言,并非没有道理。还请大汗放下刀,莫伤了自己人。” “你也觉得他说的对?” 颉利气不打一处来。 康苏密道:“赵军师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就在跟前,我总不能说,他没说过吧?大汗,此次薛延陀反叛,虽可恶,可,谁说不是一个机会呢?” “你的意思是?” “之前大汗败给大唐,突厥各部,本就颇有意见。大汗不若趁此机会立威,好叫他们知道,大汗永远是突厥的大汗,大汗,才是草原上真正的王。” 康苏密不紧不慢。 颉利挑眉,“那,如何立威?杀光薛延陀部?” “非也。薛延陀部要杀,但,不能全杀。” 赵德言开了口,也不管颉利神色,自顾自继续道:“之前义成公主已经杀了结骨,薛延陀本就心怀怨恨,大汗为了立威,必须得征战薛延陀。可若将薛延陀部尽数杀死,一则,难度太大,二则,容易让草原人心涣散。所以大汗需恩威并施,打败薛延陀,杀一部分罪魁祸首,余下的,不要动。” “可。” 颉利有话要说。 赵德言却打断了他,“我知道大汗想说,斩草不除根,万一,他日薛延陀部再卷土重来。可,我方才并未说,大汗不能将薛延陀部族人全部杀死,旁人,也不能。” “你莫非想,借刀杀人?” 颉利好像明白了,还用了一个汉地的词语。 赵德言笑了一下,那笑,竟然有几分发狠,“突利小可汗最近好像有点闲。大汗让他在牙帐里好好反省,可他,又是去定襄,又叫自己军师去五原要马的,可见没把大汗的话听在耳里。” “突利小可汗身边,可也有个汉人军师。” 康苏密提醒了一句。 赵德言嗤笑,“一个不学无术,骗吃骗喝的蠢人而已,不必放在眼里。” …… 走出颉利毡帐,赵德言步子顿了一下,他没回头,心里却冷笑了一声。 颉利,并未比突利强到哪去。 只不过,他要借助颉利的手,实现自己的夙愿。他是颉利的军师,可,接下来,是他和义成公主,和大唐的战斗。 第一个回合,他接到结骨消息,知道义成公主有异,所以“及时”赶到五原。 拉拢…… 呵,他从未想过拉拢那位李小娘子!在他眼里,天底下的能人多的是,一个摆明了不会也无法为自己所用的人,何必费力气,去争夺,去拉拢。 他要做,就做秦朝的吕不韦,等他协助颉利拿下大唐,他要天下“门客”尽入他门下。到时候,天下能人为他所用,他能创造一个,比秦朝更叫人刻骨铭心的时代。 第一个回合,打了个平手。 第二个回合,有来有往,眼下,看似是他输了。可,来日方长,赢的,未必真的赢了,输的,也未必真的输了。 来日方长啊来日方长…… 萧皇后的生辰将至,定襄城后隋王宫要大办宴席的消息传到李星遥耳里时,她正在帮着杨政道一起采野菜。 杨政道帮她找了一个牧草临冬灌溉,需要提前做好引水工作的借口,她便顺水推舟,提出,要去找水源,杨政道又提出,最适合的水源在哪里,他知道。 因此,两位眼线跟着,李星遥和杨政道一起,去找“水源”了。 他们到了附近的一处荒地,李星遥正一心二用找着野菜,听闻来找眼线说事的士兵提及萧皇后生辰,定襄城里戍卫一事,便“奇”道:“萧皇后,莫非便是炀帝的皇后?她的生辰竟然也将近。” “这倒是巧了。” 杨政道也正竖着耳朵听人说话,闻听她说话,收回了视线,道:“往年并没听说萧皇后要过寿,今年,怕是大寿。也不知,她生辰是哪日?若是和我祖母同一天,那可真是,巧之又巧。” “往年都没办寿辰吗?” 李星遥颇觉好奇。 杨政道点头,道:“没大办,反正,我们这些外头的,是没听到风声。兴许,人家在宫里办了,这些咱们也不知道。 李星遥便没有再问,她弯下身子,借着采野菜的间隙,飞快地朝四周张望。 可,并没看见陌生人的影子。 心中有些失望,她还以为,知道她有机会外出,那位李娘子,会想办法与她接头呢。可现在看来,或许,李娘子没有接到消息,又或许,接到了消息却不好现身。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看到那位李娘子。 眼线催着回去,她不好再逗留,只能带着野菜,和杨政道一起回去了。在住处附近,杨政道与她分道扬镳。 才一脚踏进住处,刚灌下去一碗水,送马粪的人就来了。 “张娘子!” 李星遥实在惊喜。 她恨不得立刻把张娘子叫到一边,把心中的疑问全部问一遍。可,知道到处都是眼睛,只得忍住。 她给张娘子倒了一碗水,张娘子同样一饮而尽。 “李小娘子,多谢!” 张娘子心中同样惊喜。 这一次送马粪和上一次之间,隔了整整十天。她还以为,义成公主不让她来了呢,哪里想到,还是来了。 她同样有许多话要同李星遥说,便趁着倒马粪的间隙,道:“本来应该三天前来的,可,不知为何,没让我们来。我又想,四天后,说不定又让我们来。可谁知,说是明天有暴雨,路上难走,所以昨天就提前赶着我们来了。” “明天有暴雨?” 李星遥朝着天看了一眼。 只见,天高云淡,并无丝毫要下雨的痕迹。 她看向张娘子,张娘子也奇怪,“我也嘀咕呢,或许,是他们随口扯的借口,反正他们一向随心所欲,也没个定数。” “张阿婶,你可有看过,车里运的到底是什么?” 时间紧急,李星遥来不及说些有的没的的,她言简意赅,将心头最大的疑问问了。 张娘子悄悄朝着她凑近了些,“知道啊,除了刀,还能有什么。” “只有刀吗?” 第166章 李星遥有些意外。 张娘子点头:“咱们在贺兰山,不就是干这事的吗?那除了刀,也没别的了。你别说,那刀运起来,沉甸甸的,搬起来也累人。我昨晚,悄悄掀开看了一下,别说,一箱子少说也有几十把。” 李星遥眉心一跳。 “那之前呢?之前你可有悄悄看过?” “这……倒没有。” 张娘子摇头,又说:“李小娘子,你是怀疑,他们暗渡陈仓?可,不可能啊,他们能运别的什么东西?咱们只打刀,没打别的东西啊。那些箱子,也是我们亲手搬到车上的。是刀,错不了。” “贺兰山可有别的人?” 李星遥重重强调了后头三个字。 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问:“天罚那日,你们可有听到雷鸣一般的声音?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北边。” 张娘子脱口而出,“五原不就在贺兰山北边吗?不过。” 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我总感觉,前几声巨响和后几声不一样。前几声,要远一些,后几声,要近一些。想来,是火球坠落的远近差异吧。” 李星遥不做声,面色却有些严肃。 张娘子鲜少见她这副样子,忙问:“怎么了?李小娘子,可是哪里不对劲?” “张阿婶,你一直留在贺兰山打铁,那,你有没有注意到,义成公主的人,有什么变动?” “没有变动。” 张娘子面色也跟着严肃起来,她想了想,不敢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道:“看管我们的,还是那些人,送我们回来的,也是那些人。我们还是夜里打铁,白天放马,轮着来,未见有何异常。哦,对了,义成公主还去看过我们一回,是夜里,偷偷去的。” 李星遥眼皮子一跳。 又听到:“那个叫赵德言的,前几天,也去了五原。听说好像是因为前头吐谷浑的事,吐谷浑的王子不是被义成公主杀了吗?真奇怪,颉利都打打杀杀,一副不踏平薛延陀部就不罢休的样子,姓赵的竟然还有功夫往五原跑。” “倒马粪的,还不走吗?” 张娘子还想再说,眼线却不耐烦地催促了。她只得抬脚,驾着马车走了。 等她走了,李星遥进屋子,又倒了好大一碗水。 一边抿着那水,另一边,她忍不住想得多了。 她不知,此时的五原,正“热闹”呢。 赵德言又来了。 来二次搜查所有可能与结骨有牵扯,暗中与吐谷浑勾结之人。 前脚他来了,后脚,王道生也跟着来了。 两个军师见面,分外“眼红”,王道生见赵德言搜查到了自己头上,心中不忿,怒骂赵德言:“你眼睛是不是有问题,我可是突利可汗的人,难道你认为,突利可汗勾结吐谷浑?” “我怎知,你不是为了刺探情报才来的?” 赵德言不置可否,又搬出了颉利可汗,言之凿凿,声称:“大汗的命令,莫敢违背,就是突利可汗来了,我也是同样的话。” 王道生气急败坏,大骂赵德言狗仗人势。 赵德言不作回应。 王道生气得原地跳脚,等人走了,还是愤怒难忍。他找了个借口见了王阿存,见面第一句话便是:“赵德言这个孙子,瞧瞧他那副嚣张的样子,司马懿跟他一比,都慈眉善目许多。我晋阳……” 王家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王阿存打断了。 “这里没有晋阳王家。” 好嘛。 王道生无言以对。 同时,心里还有点堵得慌,他转而怒骂王阿存:“我可是你阿耶,你……你你你,要跟我同仇敌忾。你怎么回事?本来我特意找到你,还想和你分享一个消息。可你这副样子,算了,算了!我没心情分享了,我不分享了。” 王阿存没做声。 却……递上了一碗水。 王道生愣了一下,旋即接过。他喝了满满一大口,下一瞬,全部喷出来了。 噗! 王道生脸上的肉全部挤做了一团,“你故意坑你阿耶是吧?这么难喝的水……” 这么难喝的水。 “你平时,就喝这么难喝的水吗?” 问了一句,王阿存却没有回答,他问:“什么消息?” “你!” 王道生气了个半死,很想捶胸顿足。 又骂骂咧咧了一通,他道:“叫你跟我去突利帐下,你不去,活该,这么难喝的水,你愿意喝,就喝吧。” “什么消息?” 王阿存又问了一遍。 王道生来了兴致,方才怒意荡然无存,他故意用戏谑的语气,道:“李小娘子。” 果然,王阿存的目光动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牵肠挂肚,记挂着人家呢。” 啧啧啧了两声,王道生又道:“不然你以为,我怎么知道你没去定襄,而是留在了这里。前天,我去定襄了。” 说到此处,看了王阿存一眼,“萧皇后办寿宴,突利去贺寿,我跟他一起去的。虽然没能同李小娘子说上话,可,远远地,我看了她一眼。她可被三个眼线盯着,处处受掣肘。” “你去定襄,只是跟着一起去贺寿?” 王阿存的目光也倏尔转了过来。 王道生突然就有些心虚。 他摸了摸鼻子,道:“当然不是。除了贺寿,我还干了别的事。你小子……好吧,我都告诉你,你附耳过来。” …… 夕阳西下,草场远处,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王道生的声音越来越轻,语速越来越快。终于一口气说完了,他看着王阿存,目光感慨。 一巴掌重重地拍在王阿存肩膀上,他又丢出一个“惊悚”的消息:“其实,还有一个消息,我没告诉你。” 王阿存扭过头。 他老神在在,犹如偷着了鸡的黄鼠狼一般,一扬下巴,道:“李小娘子马上要回来了。” 第87章 秘密 五原的深秋已经有了肃杀之气,李星遥再回五原,晃眼竟觉得有些许陌生。她被碧玉“护送”着,再回原来的地方。 碧玉扭头又不知去了哪里,她一个人站在屋子里,后知后觉才想起来,现在是放马的时间。王阿存他们,去放马了。 心里头有许多话要说,肚子里也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她便出门,去找王阿存了。 找到王阿存的时候,他正在一处湖泊边,引着马喝水。 才抬了脚,走了没几步,王阿存就像有所察觉一样,忽的转过了头。 四目相对。 王阿存面色微变。 李星遥朝着他加快了步伐。等到到了他面前,她先警惕地朝着四周张望了一番,见近处并无人来,便放心地开了口:“我有事同你说。” 王阿存点头。 她便急匆匆道:“义成公主恐怕做出了火器。” 说到火器,王阿存的睫毛颤了一下。李星遥思绪纷纷,并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她又道:“我在定襄,与一位叫李娘子的人接上了头。李娘子是秦王的探子,她告诉我,义成公主恐怕藏有火器。我在张娘子身上,也发现了做火器的木屑。本来有些拿不准,可后来,张娘子告诉我,天罚坠落时,前后响声不一样,我怀疑,那天除了石头坠落,义成公主还试爆了火器。” “王阿存,你说,有人可以提前预知天象吗?” 李星遥眉头紧蹙,一边回想陨石坠落那天的种种,一边又道:“义成公主如果当真在那天试爆了火器,那么,她必然得提前预知天象。因为火器试爆,需要提前做准备。前脚石头落地,起了响动,后脚火器就得点燃,不然,遮掩不过去。” “大唐有异人,名唤李淳风和袁天罡,或许,突厥也有这样的人。” 王阿存倒没有一口否决,世上没有这样的人,他拿李淳风和袁天罡举例,说到李淳风时,还顿了一下。 李星遥只觉奇怪,还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待他说完,方道:“张娘子还同我说,本来他们送火器回定襄,是按照固定时间,时间到了,就押着车往定襄去。可,先前有一回,时间到了,他们却没回去。我按照她说的时间算了算,那次,应该是因为赵德言来了。赵德言和义成公主不对付,他来,肯定又是来刺探的。义成公主的人不敢大意,因此才没让张娘子他们回来。后来,因担心天气不好,路上难走,义成公主的人,又让张娘子他们提前去定襄了。” “更诡异的是,义成公主的人说,恐有大雨,路上难行,所以提前回去。但那天,天明明很好,压根没有下雨的迹象。可是,过了一晚,竟然真的下了暴雨。” “就是那天,我看到雨,回想近来种种,竟觉毛骨悚然。王阿存,你说,到底是我过于警惕了,毕竟,到现在为止,都是我的推测,并没有看到火器的痕迹,还是……” 马打了个喷嚏,打断了李星遥的话。 第167章 李星遥看马一眼。 王阿存也看马一眼。 王阿存摸了摸马的脖子,回过头,道:“我在贺兰山发现了硝石的痕迹。” 李星遥一愣。 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你是说……” 如果王阿存的确在贺兰山发现了硝石痕迹,那么便说明,她的推测没错。不是她过于警惕,想的太多,而是,义成公主的的确确制出了火器。 “你……是这些时日,你偷偷查到的吗?” 王阿存点头。 “所以火器的的确确是从贺兰山运回去的。可是,我问过张娘子了,她说,平日里在贺兰山,只是打铁。看管的人,也还是那些人,并没有哪里不对劲。” “或许,人还是那些人,可,又不止是那些人。” 王阿存的声音沉沉的,他又道:“义成公主多次来五原,又多次不声不响的消失,未必不是去了贺兰山。贺兰山乃昆仑山余脉,纵贯千里,若是藏了人,纵然在里头,也不一定知道。更何况,张娘子他们在一处打铁,日日被人看着。” “那,你可有查到,制作火器的地方在何处?” 王阿存摇头,“贺兰山有人看守,我不敢离得太近,硝石是我无意发现的,只要知道硝石从何而来,便大概有数了。” 硝石…… 李星遥正待细想,王阿存却又出了声:“硝石,应该是从吐谷浑来的。” 她心头一颤。 刚想说话,久违的嘶嘶声又在脑海里响起。 是系统。 她睫毛微微一动,王阿存不知她异样,继续道:“木炭,随处都有。贺兰山上,到处都是树,想要获得木炭,再容易不过。硫磺,也容易获得,可硝石,唯有从硝石矿而来。五原不产硝石,西突厥倒是有硝石,可,东西突厥一贯不对付,从西突厥要硝石,太远,太难,也太麻烦。吐谷浑盛产硝石,且离此处不远,若没猜错,硝石正是从吐谷浑而来。” “吐谷浑的确离东突厥不远,可,二者之间,隔着大唐。若硝石当真是从吐谷浑而来,他们又是如何躲开唐军的盘查,顺利抵达此处的?” 李星遥心中其实已经信了硝石是从吐谷浑而来的,毕竟一来,东西突厥的确不对付。大唐建国后,西突厥统叶护可汗可没少遣使者入唐,并与唐军联合抗击东突厥。 二来,系统不会无缘无故出声。她隐隐觉得,这是系统在暗示她。 可,从吐谷浑到贺兰山,并不容易。吐谷浑北部是绵长的祁连山脉,祁连山北部,是大唐河西一带。若想从吐谷浑运硝石到贺兰山,要么,取道西北,经西突厥,一路东进。要么,直接东进,穿过大唐金城一带。 后者显然更容易些,也动静更小一些。 可,穿过金城,金城怎么着也该察觉到些许端倪的。 然而,并未听说金城有异样。 是,金城守卫没有发现,还是…… 心中胡思乱想了一阵,她看向王阿存,又问:“可,吐谷浑为何愿意暗中相助义成公主?他们不怕,颉利吗?” 颉利是名义上与事实上的东突厥可汗,义成公主背着颉利试验火器。帮助她,便是与颉利作对。吐谷浑是一个独立政权,可实力和势力都不如东突厥。 “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有子慕容顺,慕容顺乃伏允与隋朝光化公主之子,昔年,光化公主先义成公主,和亲吐谷浑。当时吐谷浑的可汗,是伏允的哥哥。后来,兄终弟及,慕容伏允成为新可汗,收继了光化公主。大业年间,炀帝命宇文述攻打吐谷浑。慕容伏允败走,吐谷浑灭国。隋末,天下大乱,慕容伏允趁机复国。先前吐谷浑屡屡犯边,未必没有光化公主的意思。” 王阿存很少一次说这么长一段话。 他语速很慢,每一个字,李星遥都能听得很清。 李星遥心中越来越清明了,她若有所思,道:“所以,义成公主和光化公主,有老交情?” 义成公主和光化公主有类似的出身,类似的背景和类似的人生际遇。 她们都是隋朝的宗室女,都被隋炀帝嫁到了异族政权,后来,又纷纷按照异族的收继传统,再次或者多次下嫁。 隋朝灭了,义成公主一心复国,为此没少怂恿突厥人进犯大唐。 光化公主一样,她的母国,也是隋朝。隋朝灭了,她和光化公主做了一样的事。 只是,“光化公主进犯大唐,未必,只是为了大隋。” “慕容顺,毕竟是光化公主唯一的孩子。” 王阿存的语气很平静,沉默了片刻,又说:“吐谷浑土地,比之高昌,嘉良夷,象雄,大了数倍还不止。慕容伏允败走时,慕容顺曾被炀帝封为可汗,之后返回故地未果,又重回炀帝身边。后来大唐立国,慕容顺又被当今圣人所扣,慕容伏允便立了新的太子。河西李轨作乱时,圣人因与吐谷浑夹击李轨,将慕容顺放归。” “原来如此。” 李星遥这下彻底有了数,慕容顺,是光化公主的羁绊,也是她的软肋。所以她愿意与义成公主联合起来,试图通过一场战争的胜利,来为慕容顺争取太子之位。 义成公主,必然许诺了她,帮助慕容顺重回太子之位。 “如果没猜错的话,火药应该藏在贺兰山西麓。” 王阿存在湖面上画了一座南北走向的山,而后,朝着山西边某处一点。那一点和山很快就消失在涟漪中。 “还有两件事,我要同你说。” 将手上的水滴滴落草上,王阿存又道:“沈四六前天来了五原,他告诉我,义成公主近来与突利往来频繁,突利一改先前暴躁脾气,醉酒时甚至还嚷嚷,总有一天,他要叫颉利好看。” 李星遥反应了一下,沈四六,就是王道生。 突利前些时日突然被颉利征召,前去打薛延陀,结果损失了几十余人和百余匹马,最后惨胜,这事,她在定襄就听说了。 义成公主和突利往来频繁,莫非,是想联合突利? 西有吐谷浑,北有突利,还有火器和兵器,另有一个首鼠两端的颉利,义成公主,究竟准备如何做?她当真能等到来年春天? “还有一件事呢?” 她着急问王阿存。 王阿存看着她的眼,道:“上次盛传突厥要趁大唐为难,进犯大唐,霍国公本该班师回朝,许是为了边境安稳,又被圣人派来了灵州。” “灵州?” 李星遥心头有几分愉悦,可那份愉悦还没来得及显现,就消失了。 灵州便是黎明上次说的,赵临汾在的地方。大军班师回朝,霍国公转而镇守灵州,那么,赵临汾应该回去了。 阿耶来了,可……火器…… 想到火器,眼皮子莫名一跳,努力想让心平静下来,可不知怎的,眼皮子反而跳得越厉害了。 她心事重重回了住处,竟忘了将特意从定襄带回来给王阿存的吃食拿出来。 是夜,她反复琢磨和王阿存的对话,琢磨着琢磨着,又想,系统那声突兀的嘶嘶声。 初至定襄时,杨政道说起五原,系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她顺着系统的指引,来到了五原,结果,遇到了黎明,黎明说,要把她带回长安。 此次系统又突然出声,莫非,吐谷浑又藏着“生”机? 或许,她应该再次顺应系统,去往吐谷浑?就这般东想西想着,不知何时,终于沉沉睡去。可,睡了不知多久,她做梦了。 梦到了赵光禄。 赵光禄被突厥人的火器炸死了。 猛地惊喜,一颗心险些扑出了嗓子眼。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她被看管的人催促着继续去种牧草。 心不在焉地打理着之前种好的牧草,终于等到晌午,众人放完马回来,她找到了王阿存。 王阿存还没开口,她便先说了:“王阿存,我想去吐谷浑。” 王阿存眉心一动。 她又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阿耶,被突厥人的火炮炸死了。我阿耶现在就在灵州。上次突厥南下,便是取道灵州。此次,若义成公主当真倾尽全力,灵州,或许又有战事。” “所以你想去吐谷浑,一探究竟?” 王阿存似乎很快接受了她的想法。 她点头,犹豫了一下:“我想去贺兰山,想看一看,那火器究竟是何模样。未雨绸缪,也许,我可以为大唐做点什么。” 系统本就推着她,像是一颗胡萝卜吊着她,引得她生出往吐谷浑去的心思。 一场梦,让她更加坚定了这份心思。 她没见过那火器,不知道它的威力如何。若是,火器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呢?若是,梦里的场景都会成真呢? 她承受不起梦境变成现实的代价,她也不想看到,无数大唐的将士死于火器的威胁。她大概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但在那之前,她必须得先知道,义成公主到底打算如何做。 第168章 她屏气凝神看着王阿存,王阿存沉声:“若去贺兰山,困难重重,前路未卜,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 李星遥点头。 王阿存便道:“我同你一起去。” 李星遥看他。 很久很久后,她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却只化成一句:“我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王阿存,我们一定要平安回来。” 王阿存点头。 她又道:“在此之前,我们还得先做一件事。” …… 李愿娘收到张娘子送上的芦苇杆时,已是秋末了。张娘子又送“兵器”到定襄城,不巧,又撞到了李愿娘。 李愿娘扶着膝盖,起不来身。 张娘子慌忙下了马车,趁着将她掺起来的功夫,悄悄将那藏了布条的芦苇杆塞到了她袖子里。 李愿娘心中一动,张娘子一边连声说对不起,另一边又道:“是我眼睛瞎了,李娘子,你没事吧?” 李愿娘疼得倒吸凉气。 缓了一下,才试着起了身,摆手,“没事,你走吧。” “你真的没事?” 张娘子心中嘀咕,坏了,不会真的把人撞出毛病了吧?她拿不准李愿娘到底是真疼还是装疼,只得满脸着急继续往下演,“我看你脸都变了,肯定哪里撞出毛病了。可我,我这……我这……” 押送张娘子一行的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见状,靠近了些,问:“怎么了?为什么不走?” 张娘子便一脸懊恼地指着马,又拍拍自己的大腿,满脸郁闷。 “毛手毛脚的,怎么走路的。” 那人对着李愿娘,斥责了一句。 李愿娘呐呐往旁边躲了一下,垂着头,不敢多言。 那人又催促张娘子:“走。耽误了公主的事,你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 张娘子还想可是,她有些讪讪地,“我撞了人。” “撞了就撞了,死不了。” 那人对着马甩了一鞭子,马车又走起来了。 张娘子没辙,只得一边追着那马车,另一边对着李愿娘抱歉道:“李娘子,对不住,我……要不,回头我送点草药给你吧。你就在……哦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你要不就在此处等我?今日,今日怕是不行了,明日一早,我还要从这里过,到时候我把草药给你。” 李愿娘没来得及回应,张娘子也不知她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等到人都走光了,李愿娘一瘸一拐往回去走,她也不急着掏出那芦苇杆。等到回到住处,确定周围确实没人了,才将那芦苇杆拿出来。 芦苇杆里,果然藏着一张布条。 布条上却是一幅画,画着东西走向的山脉,那山脉看走势,李愿娘立刻就想到了贺兰山。在贺兰山西南角落,某座山里,画了一轮藏在山间的太阳。 太阳在山腰之上,却未高过山峰。 太阳。 藏在山间。 应该是,破晓时分。破晓,黎明。 西南,东突厥边陲,吐谷浑。 黎明,吐谷浑。 黎明在不在吐谷浑? 但阿遥明明知道,黎明回长安了,上次黎明给她递消息,说偷偷潜入五原腹地,又和阿遥见了一面。他告诉阿遥,自己要和秦王大军班师回朝了。 阿遥知道黎明是斥候,上次自己通过张娘子传话,用的也是黎明的暗语。 黎明,代指探子。 所以阿遥是在问,吐谷浑有没有大唐,亦或者,秦王的探子? 不好。 阿遥要去吐谷浑! 李愿娘心头一悸,脑子也有一瞬间的眩晕。她有些后悔,不该告诉阿遥,义成公主偷偷藏有火器。 当时,时间紧张,芦苇杆又小,她来不及写下更多的话,只能捡着重点,提一句。可,应该就是自己的话,让阿遥推出了,火器来自吐谷浑。 她本意是,想让阿遥留心,保重自己,可…… 吐谷浑比之突厥,又好到哪去,阿遥若只是去找火器的,也就罢了,可若不止是为了火器,那么…… 心头有些沉沉的,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不知道走了多少圈,停下了步子。 反复回看刚才那幅画,她目光微动,心思也跑远了。 阿遥一如既往心思细腻,自己因为就在附近,当初直接将字写在布条上,偷梁换柱,塞到了土里。中间的反应时间和接收时间,不会太长。 可这次,张娘子帮着递消息回来,路途遥远,恐生差池,所以阿遥不敢写字,而是画了画。 哪怕这幅画被人发现了,没有文字,模棱两可,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只用用“鱼腹藏书”,恐是天意之类的话搪塞了过去便是。 或许,她该相信阿遥的。 不,她应该相信阿遥。就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坚定的,义无反顾的相信她。 她要相信她。 那,便随她去吧。 只是…… 掩下心中浓浓的担忧,李愿娘思索了一会儿,出了门。她托人往长安方向去了一封信。 翌日。 她如约守在了被撞的地方,张娘子果然按时来了。 “李娘子,李娘子!” 张娘子慌忙将早就准备好的草药递上,又一叠声问:“怎么样,今天有没有好些了?” “有。” 李愿娘回应。 又强调:“有。” “那就好。” 张娘子松了一口气,心急如焚想暗示,快点啊,我马上就要走了。你要传给李小娘子的消息,怎么还不给我。 她眼角余光往李愿娘袖子里瞟,正犹豫着要不要做个搀扶的动作,可,李愿娘又出了声:“有。张娘子,我有好些了。” “我……” 张娘子刚想说,我听到了,刚才就听到了。突然,反应过来了。 没有芦苇杆。 李娘子这是,在用口头递话的消息给她传消息。 至于这“有”是何意,李小娘子应该知道。 便也不着急了,指着身后马车道:“我又要走了,希望下次不要再撞到你。” “下次你看到我,提前给我打一声招呼,让马儿连着叫五六声,我就知道,该让开了。” 李愿娘回了一句,又说:“我看你这马,好像要生疮了。若是手头有藿叶,捣成汁,洗马疮,疮就会好。” “好,我记下了。” 张娘子扭头看了看马儿,将那话完完整整记下了。 等到回了贺兰山,她找机会回了一趟五原,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了李星遥。 李星遥闻讯,很快就破解出来了。 她找了个借口,说,在定襄时,已经安排好了覆盖在牧草上,帮助牧草顺利越冬的羊粪和土,之前一直不在五原,五原的牧草,虽有人管,却无人准备越冬的东西。 现在,耽搁了许久,她得加快速度,准备好土和羊粪,帮助牧草越冬了。若是再耽搁,明年牧草返青要失败了,种了也是白种。 种牧草,本就是大事,她说的又十分骇人。 看守的人便带着她一起去找合适的土,找完了土,却出事了。她和王阿存本要跟着返回住所,谁知,马却突然发了“疯”,竟然带着她,一路不知跑向何处。 第88章 故人 “总算甩开了。” 眼看着王阿存的马明显慢了下来,李星遥便知,他们已经跑远了,那些人追不上来了。便也放慢了马速,徐徐松了一口气。 虽松了气,却不敢完全松懈下来。 王阿存虽没回头,却像背后长眼一般,又在原地停留了一瞬。等到她追上,二人并排,他又一次纵马加快了速度。 李星遥便也加快了速度。 她虽没指南针,压根不知此时此刻二人在哪,可有王阿存在,不知为何,心里头,总是没那么担忧的。 方才,是王阿存对马做了手脚。 他是个“驭马”高手,留守五原的这段时间,除了偷偷去贺兰山探查,还与马儿建立了良好的“友谊”。他能使唤得动马,马也听他的话。 马突然发疯,带着她背道而驰,便是他提前对着马说了话,示意马往贺兰山西段跑。 马带着她跑,他顺势来追,如此,二人就将其余人甩开了。 又跑了不知多久,二人停下来休息。此时他们已经到了贺兰山山中,山中初冬,寒意比之平地里更甚。 萧萧瑟瑟,肃杀之气,尤甚于往日。李星遥的胳膊有些酸,腿也有些酸。将早就藏好的干酪递到王阿存手中,她道:“上次从五原回来时,便想给你。可,被硝石的事扰乱了心神,便没顾上。如今正好,拿来当干粮了。” 说到干粮,又不确定道:“但愿这些干粮,能支撑到我们到火器制造的地方。” 去贺兰山中探查,虽是临时决定的,可,他们并非无头苍蝇一般,想一出便是一出。既然大致确定,火药在贺兰山西部,他们便径直朝着西部而去。 第169章 之前从五原回来时,她带了好多干酪。原本是一点一点攒起来,想拿回来给王阿存的。毕竟,绝大多数男子的胃口要比女子的大。她知道,在五原,王阿存从来没吃饱。 倒是没想到,阴差阳错,干酪成了干粮。 若一切顺利,也就罢了。可,先不说,贺兰山绵长,他们并不知,火药在西部哪里。就说,方才一路跟着王阿存往贺兰山深处挺进,她看见,山巅之上,积雪如云。而山中,也下了雪。 下了雪,山中路更是难行。她担心,找到火器制作的地方,要比想象中多费一些功夫。 “无碍。” 王阿存见她咬下一口干酪,咽下去,方咬了一小口,等到将那干酪咽下去后,才道:“我大致知晓贺兰山一带的风物,虽下了雪,找起来费些功夫,可,不会耽搁太久。” “你在五原戍守时,也偷偷来过贺兰山西边吗?” 李星遥有些诧异。 想起从前二人说起来五原时,他提到,贺兰山里有铁矿。那时候,她只知,他来过五原。可,眼下听这意思,他大抵,也偷偷来过贺兰山西段? 可贺兰山以西,那时候也不是大隋的国土。 “以前听人说过。” 王阿存将剩下的干酪收了起来。 李星遥脑海里浮现出王道生的样子,却有些拿不准,这些话,会是王道生说的?可王道生,不像是会和他说起贺兰山风物的样子。 他们父子两个,亦不像是能坐下来说说闲话的样子。 没好问出声,王阿存却也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他抬眸,目光落在密林深处,看了一会儿,大致有数了。 “朝那处走。” 他指着某处。 李星遥不疑有他,二人又上了马,朝着那处而去。又不知行了多久,王阿存驭马的动作一顿,李星遥忙也停下了步伐。 “运硝石,需要车,此处能过车。” 王阿存下了马,在原地站定,他弯下身子,将路面的积雪拂开,看了一会儿,道:“两旁的灌木明显有断裂的痕迹,车辙印也淡了许多,距离上一次送硝石过来,应该过去了许久。” 李星遥也下了马,顺着那淡到几乎快要瞧不见的车辙印,往前方看去。 “我们恐怕不能骑马了。” 王阿存声音突然严肃了许多,李星遥心知,离目的地应该近了,便点了点头。 二人顺着小路小心地往山林深处而去,而此时的灵州,赵光禄接到了一封简短的信。 信是李愿娘送来的。 李愿娘在信中写,李星遥恐欲往吐谷浑去。 一目十行看过,赵光禄眼皮子不住地跳,他感觉,食不知味,亦不知,此身在何处,彼身又在何处。 当初他为戴罪立功,也为了寻找李星遥,借坡下驴,被李渊派去了朔州。唐对突厥之战,突厥大败,他因接收突厥归还中国劫掠人口和马羊等,在朔州多呆了些时日。李愿娘潜入了定襄城,与他时有消息往来。 他知道,李星遥被义成公主送去了五原。知道李星遥在五原种牧草。 五原,离灵州这般近。梁师都南下骚扰大唐,恐边境再生叛乱,他被李渊“丢”来了此处。表面上看,是李渊余怒未消,不承认他的功足以抵消他的过,所以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因此将他谪贬到了灵州。 可,他求之不得。 这一切,当然有二郎他们和长安那边,帮他运作的缘故。他来灵州许久,是想找机会,偷偷潜入五原,将李星遥带回来的。 可,李愿娘又送来消息,说五原突发天罚事件,矛头直指李星遥。李星遥被义成公主带去了五原,她想办法,与李星遥取得了联系。 虽只遥遥地看了几眼,却看到,李星遥瘦了好多,也黑了好多。 因知晓李星遥在五原,他只得按下原来计划,可此时,李愿娘告诉他,李星遥要去吐谷浑。 吐谷浑,虽不如突厥强势,可,势力也不能小觑。慕容伏允经历灭国又复国,其人,不能小觑。新太子尊王和旧太子慕容顺,表面和平,实则,波谲云诡。 吐谷浑境内又大大小小无数个部落,还有羌人…… 一想到这些人,这些事,他就觉得头疼。阿遥,明明还是个小姑娘,如今竟要只身奔赴此地,她可知,她会面对什么,又会遭遇什么? 心中实在难以平静下来,他也冷静不下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好几圈,他命人拿住了地图。对着那地图,他眉心紧拧,看住了。 李愿娘还送了一封信到长安。 信中言明定襄城里种种,包括李星遥要去吐谷浑,包括,在定襄城里发现了火器的痕迹。李世民接到信,眉眼同样不见舒展开来。 他说:“阿遥要去吐谷浑。” 一句话让一旁的长孙净识和灵鹊坐不住了。灵鹊急得立刻跳了起来,他慌慌张张道:“是慕容顺的老家吐谷浑吗?” 长孙净识也面色焦急,道:“吐谷浑比之突厥,又能好到哪去呢?异族之人,逐水而居,居处无常,号令常变,强则进兵抄掠,弱则窜伏山林[1],部落与部落之间,时不时打上一两场。不是我势力大,吞并了你,就是你势力大,吞并了我。阿遥此去,当真是前路未卜。” 话音落,又急急忙忙问:“可是义成公主要带她去吐谷浑?” 李世民摇头:“是她自己想去的,她还问了阿姊,吐谷浑有没有我的探子。” “莫非吐谷浑出了什么事,逼得阿遥不得不前去一探究竟?” 长孙净识凝神细想,阿遥一贯不是鲁莽之人,她鲜少完全听凭心意做事,一件事,若她要去做,那么在做之前,她一定想了很久。 既然是她决定要去吐谷浑的,那么便说明,她发现了什么,因此不得不走这一趟。 “事已至此,我们得相……” “事已至此,我得去吐谷浑一趟了。” 李世民的声音同时响起。 长孙净识话音猛地一顿,“你是说?” “我要去吐谷浑。” 李世民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很清晰。 他又道:“既然吐谷浑有什么,那么,我应该亲自去看一看。阿遥虽然机敏,可,手上无人可用。我不该也不能让她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我去吐谷浑,能帮上她。事不宜迟,我即刻就动身出发。观音婢,长安城里的事,还有阿姊家的事,全部仰仗你了。” 说罢,对着长孙净识行了一个大礼。 长孙净识忙拦着,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你要去吐谷浑,我这就帮你收拾东西。只是,你有没有想好,圣人那边,该找个什么说辞。还有太子,齐王……” 提到齐王,长孙净识的声音沉了许多。 李元吉是个心思深沉的,此次阿遥被劫掠之事,与他脱不得干系。哪怕如今,看似事态渐渐平息,可私下里,他可没少想办法,想要吞并阿遥的矿。 先前有赵端午坐镇前方,如今,赵端午去了突厥,有她和萧义明伸手相帮,一切倒还算稳妥。可,去吐谷浑这么大的事,若无正当理由,贸然消失许久,以李元吉心性,说不得背后又弄出什么幺蛾子。 她不得不防患于未然。 “对了,端午说,他要去突厥找阿遥。阿姊那头,可有他的消息?” “没有。” 李世民摇头,又说:“端午人虽活泛,可心眼子不少,他若进了定襄城,阿姊定然得到消息。眼下既然没有消息,说不得,他取道灵州一带,去了五原。至于是不是,等我到了灵州,与姐夫一问便知。” 夫妻二人又就着如何正大光明离开长安城商讨了一番,末了,李世民找来房玄龄,杜如晦,以及长孙无忌和尉迟恭,再行商讨,之后,只身进了宫。 转身讨来一道旨意,李渊命他前往洛阳,主持修缮紫微城相应事宜。 紫微城是炀帝在洛阳所建,乃是隋时东都。先前紫微城因为洪水,遭了灾,李世民身为皇子,前去洛阳主持修缮工作,此乃情理之中。 当天,他带着房杜二人,以及长孙无忌和尉迟恭,一人一马,出了长安城。 离开长安城许久,众人分道扬镳。 房杜二人朝着洛阳而去,而李世民,带着长孙无忌和尉迟恭,转身朝着大唐西边而去。 李星遥不知这背后的事,她与王阿存一道躲藏在山林间,一路小心找寻,快天明时,终于,在闻到浓浓的硫磺味道时,二人意识到,找到了。 王阿存打了个手势,示意,先躲起来。 李星遥从善如流,二人猫着身子,躲在了林子深处。 很快,耳边传来人踩在积雪上的声音。二人不敢出声,离了好远,看见,有人出了一处山洞。那人打了个哈欠,搓了搓手,嘟囔了一句:“怎么还不来?” 李星遥越发屏气凝神。 那人又等了一会儿,许是外头实在太冷,他出来的匆忙,身上穿的单薄。嘴里骂骂咧咧不知说了些什么,转身,又回了山洞。 第170章 “里头应该有不少人看守,我们想进去,怕是,难。” 等确定人进去了,周边再无人的声音,李星遥方小心出了声。义成公主既然选择将制作火器的地方放在此处,那么,一方面是因为,此处隐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早有防备。 可惜,山中的冬天,不是普通人能长长久久待着的。 之前她被义成公主关进羊圈里,彼时还不是正儿八经的冬天,可一场暴雪,她险些失温。如今是真正的冬天,山中温度太低,她和王阿存找寻到一半,见天色已晚,都不得不找了一处山林暂避。 显而易见,夜里,这处山洞外,是没有人守着的。或者说,是没有人一直把守着的。 找到火器制作的地方,是第一步。 接下来,便是看看那火器究竟长何模样。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可,瞧这架势,横冲直撞进去,怕是死都不知会如何死。不进去的话,只能,“等他们再送火器出来,我会想办法,拿到火器。” 王阿存突然出了声。 声音也很小。 李星遥正要说话,耳畔忽然又传来人踩在积雪上的声音。二人当即中断对话,默契地又同时缩回了原处。 王阿存按紧了手中的匕首。 李星遥这才发现,他手里不知何时,竟有一把匕首。来不及细想,她凝神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刚才出来又折返的那人,又出来了。 “还没来吗?!” 他又咒骂了一句。 这次,依然没有人回应。 他又嘟囔了一句什么,李星遥正想细听,却不妨,肩膀被人抓住了。几乎是电光火石的功夫,王阿存手中的匕首便直朝着那人而去。 “是我是我。” 那人小声又紧张地出了声。 李星遥大惊,面面相觑,再一次怀疑自己的眼睛。 “王……王小娘子?” 拍她肩膀的人,竟然是王蔷。 “李小娘子,还有你,你是……” 王蔷嘴里一句你是王小郎君吧险些脱口而出,急忙打住,她拉着李星遥蹲下了。 “你怎么在这里?” 李星遥感觉似在做梦。第一反应,王蔷该不会也被人掳来了吧。 “王小娘子,你怎会在此处?” 不好直接问,你也是被掳来的吧,她隐晦问了一句。 王蔷道:“说来话长。” 轻声叹了一口气,又道:“先不说这些,时间紧迫,我问你们,你们来这里,是不是想看一看,那火器究竟长什么模样?若是,我有办法。” “王小娘子有何办法?” 李星遥脱口而出,又奇道:“王小娘子知道里头有火器?” “说来话长。” 王蔷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另一边,她快速道:“我是被掳来的,吐谷浑王廷见我力气大,打发我来送硝石。跟着我来的,还有两个人,那两个人,名义上是跟我一起来送硝石的,可实际上,是监视我的。我刚才来附近方便,他们见到了自己人地盘,天又冷,便没好跟着我。我看到你们,才现身的。” “若你们想进去,我现在就去把他们打晕。反正他们,容貌服饰与我们无异。你们装成他们的模样,跟着我一起进去。现在,天还没亮,速度快些,能糊弄过去。” 李星遥刚要说话,王阿存的匕首却凑了过来,他目光警惕看着王蔷,似是觉得这说辞有异。 “你既说你是被掳来的,又说,你力气大,可以把两个同行的人打晕。为何,不在来的路上把人打晕,如此,便可趁机逃回去?” “我……” 王蔷有口难言,知道自己不说清楚,怕是难以叫人相信了。她道:“因为王廷有人质。” “人质?” 李星遥有些惊讶。 她并非不信王蔷,可,此一时彼一时,距离她上次见到王蔷已经过去了许久,王阿存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王蔷的确语焉不详,她隐约觉得,她还是从前那个她,也没有害她们的心,可,凡事,还是稳妥些的好。 王蔷道:“被吐谷浑人抓走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我还有一个朋友,也被抓走了。我那个朋友,手无缚鸡之力,吐谷浑王廷就把他扣留在王廷,打发我来送硝石。至于为什么非得让我来,因为,我一个人能当四个人用。以前,没有我,他们送一趟硝石,要六个人。如今,有了我,只用三个人。” “来这一趟,可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当然是,人越少越好了。你不认识我,可阿遥妹妹认识我,阿遥妹妹,我若一个字有假,就让我今天摔死在这林子里,叫野狼把我咬的尸骨无存。” 王蔷还发了毒誓。 李星遥忙示意她打住,道:“并非我们不信王小娘子,只是,事关重大。若有冒犯之处,还望王小娘子海涵。” “你们怀疑我,也实属正常,毕竟,若非被掳来,哪个大唐人,好端端的跑来这蛮夷之地。哪个小娘子,会被他们不当人一般,派去一趟又一趟的运送硝石。这每一趟,我都有性命之危。” 王蔷对吐谷浑打发自己来送硝石的行为表达了浓浓的不满。 王阿存仍是没有放松警惕,他手上匕首不见放下,道:“你为何知道,我们想看一看火器究竟是何模样?” “你这不废话吗?大冷的天,往深山老林里钻,总不能是,来乘凉的吧?” 王蔷回了一句,又尽量耐着性子说:“义成公主制火器,肯定没安好心,这火器,用脚趾头想想,都不会是用来当爆竹助兴的。你们是大唐人,我也是大唐人,大唐人自有大唐人的风骨,大唐人也自有大唐人的勇敢。你们藏身此处,未敢声张,摆明了,你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所以,猜出你们的来意,很奇怪吗?” 身后不远处似乎又传来了雪被踩过的痕迹,仔细听,还有车轮辘辘声。 王蔷的脸上有些急了,顾不得多说,她转身,便往身后去。李星遥只看到,身后有二人一人推着一辆车而来,王蔷现身,指引着两个人上前,随后,笑了一下。 “什么人?” 她面色随之一变,之后,趁着二人转身之际,从背后,一人一拳,将二人打晕了。 “快来!” 见二人晕的那般安详,她焦急催促。 李星遥不敢耽搁,赶紧上前,换上了那人的衣裳。又在地上抹了一把土,将自己的脸弄得脏兮兮的。 “快点!” 王蔷又催促王阿存。 王阿存与她目光对视,而后上前,快速将衣裳换好了。 “你们就跟在我后面,不要多话。他们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刚才从山洞里出来,不耐烦的那个,叫加多。加多是接收和清点硝石的,他是义成公主的人,你们小心些。” 王蔷话音落下,却见王阿存快走几步,将那被打晕的二人又往更隐蔽处拖了拖,之后,往二人身上覆盖了更多枯树叶子和积雪。 “他竟是个细心的。” 嘟囔了一句,她道:“不用害怕,大不了,到时候背水一战。我看他,也是个有本事的,待会看我眼色行事。” 李星遥本来在听到那句“他是义成公主的人”的时候,眼皮子猛地一跳。她欲说点什么,可,来不及了。 加多已经看到了他们,对着他们喊道:“磨磨蹭蹭,我还以为,你们死在了路上,还不赶紧把东西送过来。” “这就来这就来。” 王蔷唯唯诺诺,又诚惶诚恐道:“本来应该提前到的,可,山里下了雪,路上难走,便耽搁了些功夫。天气冷,咱们还是赶紧把东西送进去吧。” 加多冷哼了一声,并未说什么。 他将哈出的白气不耐烦挥开,搓了搓手,便准备往山洞里头去。可,才转了身,目光落在王阿存身上,眉头皱了一下。 “换人了?” 目光又落在李星遥身上,眉头皱的更深了。 ----------------------- 作者有话说:[1]。引用自《旧唐书》 第89章 伪装 “两个人都换了?” 加多的语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目光仍然没有从李星遥身上移开,像是,想要确认什么。 李星遥努力让自己保持背部微微躬着的姿态。 王蔷道:“上次那两个不听话,回去后,抱怨给的赏钱少。公主一气之下,不让他们二人来,说是,怕他们为了钱,坏了事。” “你们公主,倒是抠门。” 加多笑了一下,“所以你们两个,这趟来,没有赏钱?” 话,问的是李星遥和王阿存。 李星遥假作粗声粗气,哑着嗓子,道:“有藿叶。” 加多嗤笑了一声,目光转向王阿存。 “他……他是个哑巴。” 王蔷抢答。 王阿存低眉顺眼,垂下了头。 第171章 “你们公主,的确抠门。” 加多又笑了一下,收回了视线。他打着哈欠往里头走,李星遥跟着王阿存,推着一辆车往里。越往里走,硫磺的味道越浓重。 走了没多久,加多停下,他示意,可以把硝石卸下了。李星遥和王阿存搭手,一边往地上卸硝石,另一边,飞快地用余光打量着山洞内情形。 只见硝石附近,还摆放着硫磺和木炭,木炭西边,又有干黄蒿,砒石,松脂,麻绳。麻绳旁边,是…… “磨磨蹭蹭,呆头呆脑,还是原来那两个好用。” 加多突然出了声。 李星遥连忙收回视线,她感觉到加多的视线在她背上停留。谨慎起见,不敢再看。她已经可以确定,此处,是制作火器的燃料库。 只是,这些燃料,做出的火器究竟是何模样,她还是不知。 有心想继续探查一番,奈何加多的警惕心实在太强。正琢磨着怎么把人引开,忽听得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 王蔷“咦”了一声。 所有人回头,李星遥看到,一头漂亮的马鹿跑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 加多有些意外,但语气中并无害怕,显然是寻常见惯了马鹿的。 他欲将马鹿引开,可谁知,那头马鹿背后,又源源不断冒出五头马鹿。 加多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马鹿身形高大,极为健硕。虽不会主动攻击人,可,若是被激怒,攻击力极强。眼前一共有六头马鹿,六头马鹿似乎…… “不好!” 加多惊呼了一声,只见那六头马鹿不知为何,竟朝着他奔来。他吓了一跳,当即拔腿就跑。可谁知,他一跑,马鹿追着他跑。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李星遥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已经被王阿存带着,追着加多和王蔷的背影,往山洞深处跑。 越跑越见开阔。 不知几时,眼前豁然开朗,许多人凑了上来,手拿着棍棒,与马鹿对峙。 王阿存拽了李星遥一下。 李星遥瞬间意会过来。 她不动声色四处张望,只见眼前宽阔的天地里,有箩,有石磨,有石臼。箩里面是还没筛完的硝石和硫磺碎末,而石磨里正在研磨的,黄色的粉末,倒不知是什么了。 石臼隔的太远,看不真切,只大概能看到旁边放着嫩竹子的茎。 在更远的地方,架着几口铁锅,铁锅边堆放着柴火,显然是在煎煮着什么。 “都退后,不要再激怒它们。” 加多急了,原本他想用棍棒将马鹿撵走,可,棍子还没打下去,马鹿竟然先被激怒了。眼看着马鹿即将发狂,投鼠忌器,他怕坏了身后来之不易的东西,不敢放开手脚。 有人道:“不若把它们引过去。” 加多立刻反对,“不行,动静太大。” 李星遥被身边的王蔷拽了一下。 王蔷朝着某处拐角努了努下巴。 李星遥了然,做好的火器怕是就在拐角某处。所谓的“引过去”,便是将马鹿炸死。可加多怕声响太大,所以迟疑。 马鹿再次朝着人群奔来。 众人夺命而逃,加多不敢再犹豫,当机立断急道:“把它们引过去!” 便有人往拐角处跑了。 李星遥跟着大伙一起跑,心思却跑到了火器上面。拐过一处弯,她一边用眼角余光关注着马鹿的动向,另一边,快速打量过眼前。 与方才外头的凌乱不同,此处井然有序的多。 她左手边摆放着无数箭矢和弓弩,箭矢似是用竹子和木头做的。右手边,则是小火药团和一颗颗圆溜溜的火球。 加多拿起了一把弓,快速在箭杆上绑了一个小火药团。 不知谁人却出了声,道:“我怎么感觉,这些马鹿好像并不想攻击我们。倒像是,在找……出去的路?” “好像是啊。” 又有人附和了一句。 王蔷道:“那咱们赶紧给它们让出一条路。” “让开,都让开。” 加多发号施令,又说:“你去前头给它们引路。” 他指的是王蔷。 王蔷显然被惊吓到了,指着自己,不敢置信道:“我?” “就是你。” 加多催促,手中的弓也对准了王蔷。 王蔷愕然。 颤抖了两下,只得不情不愿地往山洞更深处跑去。 她跑了,马鹿跟着她一起,也跑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李星遥心头捏了一把汗。心里头隐隐冒出一个猜测,她紧张地望着王蔷消失的方向,心里头不住的祈祷。 “都走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加多抹一把额头的汗,再次催促众人。 李星遥被撵出去了。 她又回到了卸硝石的地方。 没多久,王蔷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一脸劫后余生的喜悦,一口气跑回山洞,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喘粗气。 “太……太吓人了,我……我怕……怕死了。” 加多撇嘴。 王蔷借着抹汗的功夫,暗暗翻了一个白眼。 硝石很快卸完了,加多又催促赶紧走。 李星遥和王阿存,又如来时那般,随着王蔷一道往外头走。等到走出去了好远好远,确定身边没有人了,王蔷才压低了声音,着急地问:“怎么样?看到想看的东西了吗?” “你刚才,给马鹿喂了盐碱。” 兀的,王阿存出了声。 王蔷惊讶地看向他,“想不到,你还挺聪明。” 又干脆利落承认:“不错,是我给它们喂了盐碱。确切的说,是我身上揣了盐碱。” “盐碱莫非是王小娘子出发前就带在身上的?” 李星遥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一开始,她并不知道马鹿是王蔷引来的。只是觉得,瞌睡来了送枕头,马鹿来的实在巧,也实在好。 借着马鹿乱窜的功夫,她已经大致看清了洞内的东西。 到火球存放的地方时,王蔷跑,马鹿跟着跑。加多固然是出于,不想伤着自己人,所以拿外人当诱饵的念头,让王蔷带着马鹿跑。 可,就在那时候,她猜到了,马鹿横冲直撞,这缘由应该在王蔷身上。 回想刚进洞时,是加多先跑,王蔷才跟着跑的。因二人反应的时间差太短,她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马鹿要攻击人了,所以他们才跑的。 可,细细溯源,加多跑时,马鹿并未有要追着跑的迹象。是王蔷跟着跑起来,马鹿才开始跑的。 “马鹿喜食盐碱,先前来送东西时,我就撞见过它们。怕被它们袭击,所以每次来,我身上都偷偷带点盐碱。刚才你们说,你们想看看火器长什么样,我就留了个心眼。好在今天运气好,下了雪,马鹿没吃的,闻到盐碱味就来了。山洞另一头有出口,加多知道你们是新来的,出于大局考量,不会让你们引着马鹿跑,所以他只会点我。” “放心吧,我已经将所有的盐碱都给马鹿了,它们吃饱喝足了,回去的路上,不会再攻击我们了。” 王蔷明显为自己的“机智”而感到兴奋。 霹雳啪啦将自己的所为说了,她又道:“那条出口,说起来,我只走过一次。那次,洞里还没这么多东西呢。李小娘子,刚才我看那加多手里拿着弓,箭上绑着不知何物,莫非,那东西射出去,就会烧起来?” “火球不会直接烧起来,上面有引信。需要点燃引信,再张弓射出去,即可烧着对方粮草。” 王阿存接了一句。 王蔷偏过头看他。 嘴皮子动了动,点头,“哦。” “李星遥,我方才在里头看到了松脂,桐油,干漆,砒石,竹茹,以及黄丹和定粉。黄丹,定粉,竹茹,砒石需要炮制。” “松脂和砒石我也看到了。” 李星遥忙回应。想到那磨盘里研磨的黄色粉末状东西,又问:“磨盘里的,莫非是黄丹?” “是黄丹粉。” 王阿存点头,“黄丹和定粉,来源趋同,只是一个需要高温煅烧,另一个需要加醋来炮制。方才,我闻到了醋味。此外,还闻到了黄腊味,那几口锅,应该是用来煎煮黄蜡和松脂的。石臼旁放着的,是淡竹,淡竹可做成竹茹。我见他们分工有序,应是蓄谋已久。” “松脂在高温的时候才会析出,漆树四到六月,可以割取生漆。油桐树的果子九月成熟,成熟时含油量最高,可以用来榨取桐油。准备这些东西,可要费不少功夫,也要花些时间。义成公主,应该早在春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李星遥听懂了王阿存的“暗示。” 这里头的有些东西,不是即取即用的。竹茹全年可采,可炮制,可似干漆,桐油,要想获取,需要在固定的时候采集原材料。 义成公主不可能是现在才决定做火器的。 她既然蓄谋已久,那么,火器的制作方法,她又是如何得来的? 第172章 新的疑惑涌上心头,她有点怀疑眼前的世界了。 义成公主竟然跨时代做出了领先几百年的火器,虽然火器有些粗糙,可在此时,杀伤力不可估量。 “若小火球是配合弓箭使用,用于焚烧对方粮草,那么,大的火球呢?” “抛石机。” 王阿存吐出三个字,“打仗时,有抛石机,用于攻城。大火球,有可能是借助抛石机抛出去,也有可能,可以直接投掷出去。” “那岂不是……” 李星遥暗忖,那岂不是相当于手榴弹? 一时间心中嘀咕,刚才加多没有展示大火球的用法,此时他们只能靠猜。又与王阿存和王蔷复盘了一番,她大致知道了,火球是怎么做的。 王蔷道:“该看的也都看到了,接下来呢?李小娘子,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说到接下来,这才想起,还没问:“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有火器?” “我们先前发现了硝石的痕迹。” 李星遥言简意赅,把自己为何会来这里说了。王蔷听罢,连连叹气:“我以为我已经很惨了,没想到,你们竟然比我还惨。那接下来,你们要回五原吗?” “不,我们要去吐谷浑。” 李星遥缓缓说出自己的打算。 王蔷愕然,“你们还要去吐谷浑?” 李星遥点头。 “吐谷浑也没比东突厥好到哪去。蛇鼠一窝,不外如是。” 王蔷不解,就差把“自投罗网”四个字写在脸上。 “你冷静些。” 她劝李星遥。 又劝王阿存:“你劝劝她。” 王阿存不言。 李星遥忙道:“我们此去,并非一时兴起,也并非不知轻重。实不相瞒,我们有要事,不得不走这一趟。还有一事,正好要问王小娘子。” “何事?” 王蔷支起了耳朵。 李星遥道:“王小娘子既然被打发来送硝石,想必是从王城来的。日月山东边,湟水与黄河流经之处的谷地,王小娘子可熟悉?” “还算熟悉。” 王蔷点头,又反应过来:“你们不会要去那里吧?” 李星遥点头。 此行第一步,找到火器制作的地方,看看火器是何模样,已经完成。接下来第二步,便是去湟水与黄河流经之处的谷地,与探子接头了。 李娘子说,吐谷浑有李世民的探子,又强调,若手头有藿叶,可以捣成汁,用来洗马疮。 可,背过人,她问过王阿存了。可以用来洗马疮的,明明是水堇。 吐谷浑地貌多样,西北和北部多戈壁,多高原,不适合种植粟和豆类。唯有东边河湟一带的谷地,地处高原边缘,自羌人聚集以来,便成为半牧半农之所在。 豆类可以在那里种植。 因此,探子就在此处。而且,若没猜错的话,应该还与马有关。或许,是牧马人。 “可那地方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我并非想劝退你们,只是,你们怕是不知,那里的情况。那里是羌胡杂居之地,羌人,乙弗人,吐谷浑人,多居于那处。各部时常有摩擦,动不动就打个你死我活。你们是生面孔,贸然前去,恐有危险。” 王蔷脸上的担心不似作伪。 王阿存道:“你可有办法,带我们去?” “你在问我?” 王蔷怀疑自己听错了,触及王阿存眼神,确定,没听错,便撇了撇嘴,道:“我……还真有一个办法。” 看向李星遥,道:“吐谷浑前太子,慕容顺,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过?慕容顺倒是经常被打发去那一片,处理部族纷争,指点农业农事。若是跟着他,便能大张旗鼓去了。” “你怎么确定,慕容顺愿意带着我们?” 王阿存目光中带着几分逼问。 王蔷对着他,毫不客气翻了一个大白眼,“因为他压根不懂种地和农耕,他也需要狐假虎威。咱们汉人最擅长什么,种地啊!还有比我们汉人还会种地的吗?还有比阿遥妹妹还会种地的吗?阿遥妹妹,只要你告诉慕容顺,你会种地,你放心吧,他一定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那……” 李星遥快速权衡了一番,下定决心:“劳烦王小娘子将我们两个绑起来吧。” “阿遥妹妹,你果然聪明!” 王蔷愣了一下,由衷感慨。 她也不问王阿存的意见了,径直忽略他,走向两个还在昏迷的同伙边。将人弄醒了,不等人开口,“恶人先告状”,气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有人偷袭你们,你们竟然不知道。你们倒了,留我一个弱娘子,我又要自保又要保车上的东西,好在,马鹿来了,帮了我一把,不然,我怕是也要被你们连累,把小命交代在这里!” “我们被人偷袭了?” 两个郎君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看向车上,惊悚道:“东西呢?” “东西已经送进去了。等你们,等的太阳都下山了。” 王蔷极尽“毒舌”本色。 又指尖朝着已经被捆绑起来的李星遥和王阿存一指,道:“喽,人也被我抓住了。” “你竟然把人抓住了?怎么没把他们打死?” 其中一人不高兴地指责。 王蔷心说,你管得可真宽,她恶狠狠道:“你们来送东西,结果自己不长心眼,差点坏了事。再多嘴,惹我心烦,我回去后就在公主跟前告状。” “好好好,我们不说了。王小娘子,求你在公主面前帮我们遮掩几句,就说,这两个人鬼鬼祟祟,被我们抓住了,东西我们已经安全送到。我们路上保管不再多嘴,你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一言为定!” 王蔷便笑了一下,表示,就这么说定了。 一行人朝着伏俟城而去,出贺兰山,沿着黄河一路南下,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处分流处。只见河道两侧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景来。 一边是浑浊如黄泥水的浊水,另一边,是清澈如碧玉一般泛着绿光的清水。 “沿着大通河再往前走,便快到了。” 王蔷故意出了声,作为提醒。 李星遥便知,眼前的“鸳鸯锅”是大通河与湟水的交汇处。到了此处,便意味,他们已经到了吐谷浑,进入河湟一带的谷地了。 放眼四周,果然看到农田整齐排列。虽是冬日,可一瞬间,竟让人想起中原小农生活。 只是,他们暂时不在此处停留。 便也不着急,一路急赶慢赶。又不知行了多久,群山取代了河谷,大小河湖进入眼底。湖里已经结了冰,也不知,那冰冻结实了没有。远远只能瞧见,有人在冰面上凿洞。 “真想吃裸鲤啊。这西海的裸鲤,这辈子也不知能不能吃到。” 王蔷做二次提醒。 李星遥记下了,此处便是西海,也就是,后来的青海湖了。从青海湖往西,便是吐谷浑的王城伏俟城。 果然,又走了没多久,王蔷如释重负。 “伏俟城到了。” 李星遥打起了精神。 入目只见宽广的城墙,那城墙并未夯筑,外头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壕沟。从外城墙往里走,便是内城。内城既有夯筑的垣墙,也有高高的高台。 进了内城,早有人候着了。 那人是来接应的。同王蔷简短核对了几句,那人目光落在李星遥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们想劫走那几车东西?” 李星遥知道,接下来,该她“表演”了。 便沉着脸高声表达着不满:“少诬陷人了,谁稀罕你们的东西。” 她很少这般质问于人,虽有些不习惯,可第一句话说出口后,余下的,竟也手到擒来。同样目光不善地瞪了那人一眼,她又说:“我劝你们,赶紧把我们送回去,你们可知,我们是谁的人?” “我们可是义成公主的人!义成公主,你们知道是谁吗?那可是东突厥的可敦。得罪了我们,就是得罪了她。得罪了她,就是得罪了东突厥,你们难道想与整个东突厥为敌吗?” “你们是义成公主的人?” 那人愣了一下,并不信这说辞。 李星遥“哼”了一声,道:“你去打听打听,五原的牧草是谁种的,不就一清二楚了?” “义成公主曾让人于五原和定襄种牧草,又让人于贺兰山放马。此事可查,你们一问便知。” 王阿存也出了声。 他实在不是会演戏的性子,也说不出咄咄逼人的话,便冷声,将义成公主曾经做了什么说了。 也不知,是他的语气太稳,脸色太冷,吓住了人,还是,对方被贺兰山三个字挑动了心中敏感之处,略一沉吟,道:“你们等一下。” 而后转身进了王廷。 不一会儿,脚步匆匆出来,传话,说光化公主让去她面前回话。 李星遥一脸不高兴地跟着他,进了王廷。入目是一位同义成公主年龄相近的美妇人,只是,美妇人身上少了几分义成公主的肃杀之气。 第173章 美妇人穿了一身垂裙,正坐在狮子床上。她头上身上戴着金花首饰,头发编成了一股股辫子,辫子上用大大小小的珠贝点缀着,端的是美艳非常。 “你们是义成公主的人?” 光化公主问了一句。 李星遥点头,“不错。” “那,你们是何名姓?” “我姓李,人唤一声李小娘子。” 李星遥“不耐烦”回了一句。 “我姓王。” 王阿存也回了一句。 “你姓李,他姓王?” 光化公主眉头挑了一下,又问:“你们方才说,你们曾帮着义成公主种过牧草?也放过马?” “对,我们之前是给义成公主种牧草的。” 李星遥继续“不耐烦”,又说:“公主若不信,叫人前去打探便知。” “既是义成公主的人,为何会被我们的人抓来?” 光化公主摇头,面上也写着不信二字。 李星遥道:“我们本是要去找帮牧草越冬的土,哪知道,马突然发了疯,把我们带到了山里。我们急着找回去的路,可谁知,你们的人不分青红皂白,抓了我们把我们强行带到了这里。” “这么说,还是我们的人的错了?” 光化公主从狮子床上起了身,笑了一下,道:“无风不起浪,古语还有云,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小娘子,看着年纪不大,心眼子倒不少。你以为,你佯称是义成公主的人,说自己从前帮着义成公主种牧草,便能诓骗住我吗?种牧草的事,我早有耳闻,种牧草的小娘子明明姓田。可你说,你姓李?” “你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还不速速道来!若再不说实话,我便叫人对你们施以石刑!” 第90章 下套 光化公主的脸变得太快。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侍卫们举起了手中的兵器。 王蔷有些着急,李星遥也正要说话。 却不妨,“哪个田?” 是王阿存出了声。 他虽依然保持着紧绷着的防守状态,可,面上并不见急色。 光化公主以为他还想狡辩,笑了一下,随口回道:“还能是哪个田?自然是,种田的……” “田氏得姓,源于春秋田完。后来田氏代齐,田氏子孙世代以采地为姓。南北朝时,为避战乱,田氏家族南迁。隋末天下大乱,北方豪杰并起,北人南渡,皆去往南方避难。” 王阿存的声音并不似质问,可偏偏,把光化公主问住了。 光化公主有些后悔自己不该随口扯一个田姓,不动声色地坐回了狮子床上,她道:“不错,种牧草的小娘子的确不姓田,我刚刚,是诈你们的。” 顿了一下,又说:“可,不姓田,不代表,你们说的就是对的。方才,说不得你们是瞎猫逮着死耗子,运气罢了。我可没那么多时间与你们周旋。还是那句话,若你们咬死了,你们是义成公主的人,拿出证据来。若不是,尽早如实道来,我可饶你们死罪。” “公主既然知道种牧草的小娘子姓李,想必也一定知道,李小娘子在漠北王廷,曾做出纺车。后来在定襄城,得义成公主授意,又打出铁锅。辗转五原,本是去养马,可,机缘巧合,又得到一样叫沙葱的东西。” 李星遥心头着急,知道得速战速决了。光化公主摆明了不见兔子不撒鹰,当务之急,是证明自己的身份,便先把自己的过往“履历”说了一遍。 她相信,以光化公主与义成公主的交情,必然知道她说的这些。 但这些,定然不够。 微微抬了眸,目光对上光化公主的,她又道:“沙葱通体碧绿,像中原的小葱,可,比小葱要抗旱。吐谷浑幅员辽阔,说起来,有些地方也很适合种沙葱。只是此时节,不是种沙葱的好时节,我手上也没有种子,不然,可以试种,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不过没有种子,也没关系。不知公主可听闻,大唐有一样叫曲辕犁的农具?曲辕犁比以前的犁要省力,义成公主曾让我帮着打造了一副,如今定襄城里,隋人引以为日常所用。曲辕犁做起来,费不了什么功夫,我现在就可以新做一副。” “曲辕犁?” 光化公主眉心一动,面上倒看不出对这样东西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她道:“按你说的,定襄城里,隋人已经将曲辕犁引以为日常所用,说明这东西,并不难做。既不难做,你当然可以做一副出来,可我怎知道,你是不是跟人学的?” “公主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 李星遥面上依然不急不躁,她咬了咬牙,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给了王阿存一个眼神,而后,王阿存……不动。 “你们两个?” 光化公主敏锐地捕捉到了二人的眼神交流,她冷笑一声,示意侍卫将二人抓起来。 “等……” 李星遥急了,她再次给王阿存眼神示意,甚至还开了口:“拿出来吧。” 拿出来? 光化公主目光轻轻流转,落在了王阿存身上。给了侍卫一个眼神,便有人上前搜寻。王阿存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匕首,可,侍卫很快将他“制服”了。 那样东西就这样展露于人前了。 “这是……” 光化公主定睛一看,只觉那东西有点眼熟,但,却叫不上名字。 “这是白叠子。” 李星遥暂时顾不上王阿存了,她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朵棉花上,面上满是不舍。 “高昌和真腊有珍贵布料名唤白叠,白叠便是由白叠子制成。公主手上的,正是白叠子。” “你从何得来这东西?” 化公主用手捏了捏那棉花,想起来了,这的确是高昌的白叠子。高昌靠此样东西,与西域诸国贸易往来,赚得盆满钵满。她看在眼里,自然是羡慕的。 可羡慕归羡慕,吐谷浑境内,并无这样东西,因此她只能望洋兴叹。 可此时,眼前竟然冒出一团白叠子。 她觉得这东西来得蹊跷,漫不经心又用手捏了捏,面色瞬间变得严肃,厉声道:“你是高昌的探子?为何假作义成公主之名?你潜入吐谷浑,到底意欲何为?” “我若真是高昌的探子,刚才便不会叫王小郎君把白叠子拿出来了。那样,岂不是不打自招?” 李星遥无奈叹了一口气。 又说:“况且高昌离此地,远去千万里。我若是探子,便该从西边悄悄潜入,何必费这么大功夫,绕道贺兰山?我可是在贺兰山,被你们的人抓住的。” “是啊。” 王蔷适时出了声,点头,道:“他们两个,的确是在贺兰山被我抓住的。要是从高昌到贺兰山,得穿过河西……” 话未说完,便被光化公主打断了。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机会,现在,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 王蔷低眉顺眼,乖乖出去了。 等人走了,光化公主目光流转,落在李星遥身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李星遥听。 “要么,你们是大唐的探子。” 李星遥眉眼不见动一下。 她迎着光化公主的打量,也可以说,是试探。自然而然叹了一口气,用比刚才更无奈的语气道:“大唐可没有叫白叠子的东西。” “突厥,也没有这样东西。” 光化公主目光不见收回,她仍然盯着李星遥的脸,不放过她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变化,“所以,你究竟从何得来这样东西?” 李星遥沉默,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犹豫了一瞬,她道:“在贺兰山捡来的。” 光化公主被震惊到了,反应过来,大怒,“荒谬?!你是不是以为,我好糊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贺兰……” “先前的沙葱,也是我在贺兰山附近找到的,既然我能发现沙葱,为何不能发现白叠子?” “我从未听说,义成公主让人在突厥种白叠子。” “因为东西是我才发现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李星遥语速加快了,像是也烦躁了,气呼呼道:“我和王小郎君被马带到了贺兰山深处,结果因祸得福,竟然得了几株早已过了吐絮和采摘期的白叠子。我们心下奇怪,当然不肯放过,就将白叠子摘下,又将棉籽妥善保存,只等回去告诉义成公主,可哪想到,福祸相依,又被你们抓来了。” “这么说,这白叠子当真是在贺兰山被发现的?可你不是才发现这样东西,又怎会知道,它过了吐絮和采摘期?” 光化公主步步紧逼。 李星遥道:“这就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了,我说过,我曾帮着义成公主种牧草和沙葱。我在种东西上,本就有天赋。白叠子,我自然是会种的。白叠子的种子很轻,风能将它带走,动物们也能将它带走,贺兰山有白叠子,不稀奇。发现白叠子,不难。难的是,将一株变成无数株。” “照你这么说,你身上也该有白叠子的种子?” 第174章 光化公主再次发问。 话音刚落,就有人毫不客气去李星遥身上搜身。李星遥不情不愿顺从,从她身上,果然搜出一小包棉籽。 看着那棉籽,光化公主有一瞬间的心热。 李星遥趁热打铁,道:“高昌能种白叠子,概因高昌的土地和天气适合,吐谷浑从前没有白叠子,一是没有种子,二是没人会种,三是没有发现合适的土地。今日我既然受困于你们,那么不妨实话实说了,你们吐谷浑,并非没有适合种白叠子的地方。” “哦?那你说说,吐谷浑哪里适合种这白叠子?” “日月山东边,靠近湟水和黄河水的地方。” 李星遥将在腹内转了许久的话说了,她等的就是这一刻。棉花,乃她决定来吐谷浑之前便安排好的,为的就是,取信于光化公主,并让光化公主顺水推舟,将她送进河湟谷地。 王蔷说,让她借着慕容顺的东风,顺理成章进入河湟谷地。 可,在此之前,她得先取信于光化公主。只有光化公主知道她会种地,才会让她随同慕容顺进入河湟谷地。 然而,这第一步取信,就比她想的要艰难的多。 光化公主看似好说话,其实也是个疑心重的。她先用过往履历加码,结果,并未说动光化公主。 没办法,她又加码,搬出曲辕犁。 可光化公主依然不为所动。 最后她只能拿出杀手锏,即系统给予的棉花。棉花生长在高昌,她自然是望尘莫及的。可,系统先前坑了她的时候,便主动送上了棉花。 她本以为,这样东西怕是用不上了,哪里想到,兜兜转转,竟在此处派上用场。 棉花,棉籽,都是系统给的。光化公主知道她不可能出走高昌,穿越狭长的,被大唐控制的河西一带,所以,说她是高昌探子,站不住脚。 河湟谷地一带,可以种植棉花,也是吐谷浑境内唯一能种棉花的地方。若光化公主想种棉花,便只能种在此处。 她没有选择。 除非,她舍得舍弃棉花。 “你既然不信我们,我们可以留下来种白叠子。等白叠子种成了,我们的身份,便能被证明了。” 李星遥破釜沉舟,松了口。 光化公主却没出声。 她一只手轻轻扣在狮子床上,目光却落在一侧的白叠子上。冗长的沉默让人心慌,良久,她转过了头。 道:“春种秋收,种白叠子,时间可漫长着。况且你说的,白叠子是在贺兰山被发现的,也无从查证。焉知,这不是你的话术,不是为了拖延时间?你既然说,你在种地上有天赋,那么,不妨去一个地方。将地种好了,种得让所有人都满意了,我就信你们。” …… 光化公主又让人将李星遥和王阿存带了出来,李星遥心中忐忑,拿不准光化公主的意思,她感觉,光化公主好像信了她的说辞,但,所谓的“去一个地方”,她又不敢确定,就是河湟谷地。 侍从将他们送到了一处地方,周边有人看管。 不一会儿,王蔷回来了。 两个小娘子面面相觑,王蔷悄悄指了一下屋外,李星遥便知,隔墙有耳。她有些无奈,光化公主看似随意的一个安排,实则竟然是为了试探她和王蔷。 若她和王蔷有丁点亲近,或者悄悄密谋着什么,怕是不出今晚,她就要命丧吐谷浑了。 既然知道外头有人监视,她便没对王蔷摆出好“脸色”来。王蔷虽也着急,想知道自己被轰出去后,光化公主又说了什么,可碍于大局,只得尽职尽责地抱怨。 抱怨,“你怎么在这里?他们怎么把你送来了?我不想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我这就去找他们。” 然,还没出最外头的门,就被人撵了回来。 于是王蔷大怒,骂骂咧咧道:“我可是功臣,我刚为公主办了事回来,你们恩将仇报!” 是夜。 两位小娘子睡下,等到后半夜,确定外头没人了,王蔷压低了声音,小声传递消息:“坏了,阿遥妹妹,你们可能暂时无法去河湟一带了。” 李星遥支起了耳朵。 王蔷又道:“慕容顺,他有事,暂时不去河湟了。” “你怎么……” 李星遥刚想问,你怎么知道,就见王蔷麻溜地睡好,打起了鼾。 她赶紧也住了嘴。 之后又想找机会问,却一直没寻到时机。好不容易,监视的人又走了,王蔷却睡着了。没办法,她只得按下心头种种疑惑,先睡了。 第二日,光化公主叫人递来消息,命李星遥和王阿存南下前往白兰。 李星遥心中一个咯噔。 传话的人没有耐心,传完话便一个劲催促。李星遥没辙,只得简单收拾了一番,而后跟着那人去了一处地方。 那里已经有三十余人等着了,各人皆备有马匹,马匹上又有行囊。无人窃窃私语,亦无人交头接耳。 快速打量了所有人一番,李星遥暗忖,这些人,莫非是要跟着她一起去白兰的? 三十几个人,不像是专程监视她的。众人严阵以待,倒像是,在等什么人? 她忙看向门口。 王阿存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 谁知,身后却传来人声:“为什么把我的牧草分给那两个新来的?先来后到,我的马也不够吃。白兰这么远,我的马死在路上怎么办?让我走到白兰去吗?” 李星遥心头一震。 她与王阿存同时回过头。 “不想让我去,就把我留在这里。想叫我去,就不要动我的牧草。这么多人,都有马,都有牧草,凭什么只分我一个……” “人的”两个字卡在喉咙里,赵端午身子定在了原地。 他像是做梦一样怔怔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妹妹,抓着牧草的手竟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阿……” “啊嚏!” 他如梦初醒,死死地将那个“遥”字抵死在舌尖,又自然而然打了个喷嚏。 “二兄。” 李星遥小声呢喃。 她亦不敢置信地看着同样好似从天而降的赵端午,待听见那声“啊嚏”,同样快速清醒过来。 这里是吐谷浑。 二兄出现在这里,一定有难言之隐,昨晚屋外就有人监视着,此时她绝对不能暴露她和赵端午认识。 便无事人一般转过了头。 赵端午也转过了头,继续就着刚才的话抱怨:“也不知折腾我干什么,要不是王子点了我的名,我还不稀罕去呢。不看僧面还看佛面,你们就是这么对待王子身边的人的?” 他抓着牧草的手越来越紧,紧到不能再紧时,又缓缓地松开。鼻尖有些酸酸的,他眼眶也有些酸酸的。 借着抢夺牧草的动作,他遮掩住眼底的泪意,又好似擦鼻涕一样撸了撸鼻子。之后…… 俯身去捡掉在地上的牧草。 一边捡起那牧草,另一边,他扯着嘴,终于露出了半年以来第一个笑。 李星遥心中同样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感觉,震惊与惊喜裹挟着她,她好似置身在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所有的情绪不知流向何处。 狠狠地咬了自己舌头一口,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可一颗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好在,慕容顺来了。众人皆围了上去,倒没有人注意到她些许的异样。 “走吧。” 王阿存小声提醒。 她点头,跟着上前。 赵端午也捏着牧草,挤到了慕容顺身边。他好像想告状,却被慕容顺用目光制止了。 “此去白兰,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若是顺利,便可早回,若是不顺利……” 慕容顺眉眼间总带着一股阴郁气质,李星遥感觉,他像是想给大家一个下马威,可,实际上,下马威没她想的那么有威力。 就着刚才未完的话,慕容顺话锋一转,又道:“白兰一族秉性,习俗,你们都是知道的。此行望你们约束自己,不得节外生枝,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话音落,又看向李星遥和王阿存,问了一句:“这两个,便是母妃交给我的人?” 送李星遥来此的人点头。 慕容顺便没说什么。 一行人上了马,正欲往白兰而去,王蔷却被人送来了。 “公主说,恐王子手上人不够用,再给王子一个人。此小娘子,一人可抵十人用。她若听话,那便无事。她若不听话,王子只管施以石刑,不必回禀王廷。” 送王蔷来的,应是光化公主跟前的得力之人。 他说完王蔷之事,又对着其余人,不冷不热道:“余下人,也是同理。若你们尽心帮着王子,处理白兰琐事,等回到王廷,公主和王子自有奖赏。若不然,公主同样对你们施以石刑。” 众人战战兢兢,皆称是。 慕容顺扬鞭,走在最前头。李星遥和王阿存跟在最后头,许是怕他们逃走,在他们左右两侧,还有两个人伴行着。 第175章 李星遥心头有无数疑惑,只恨不能立刻来个人给她解惑。 她耐着性子等机会送上门,可惜一路上,慕容顺离不开赵端午。王蔷“战战兢兢”,因为光化公主的话,不能离开慕容顺。 她和王阿存,不能接近慕容顺。所以不管是赵端午还是王蔷,她都没找到机会与他们说上话。 本以为,等到到了白兰,才会有说话的机会。 哪知道,行至半途,天气突变,原本是风急干燥的晴天,转瞬沙砾飞起,马儿在原地打转,止步不肯往前。 慕容顺道:“停至原处,不要前进。” 所有人听命。 王阿存却急急出了声:“此地有瘴气,不可停留。” 慕容顺惊讶回过头,刚要说话,一旁赵端午已经惊呼出来了:“不好!我们的马,身上怎么在不停地冒汗?” 众人面色大变。马身上有疲汗,便意味着,遇到了瘴气。 慕容顺也有些慌乱,他连忙道:“所有人,不要停留,速速往前,离开此地!” 说罢,便纵马飞速往前而去。 其余人跟随。 可,不知为何,众人竟走散了。 等李星遥反应过来时,她身边只有赵端午了。 “王小郎君和王小娘子呢?” 她下意识询问,又急忙往四周查找。 赵端午道:“他们两个跟慕容顺在一处,先不管他们,正好让他们帮我们拖着慕容顺。” 话音落,又急急忙忙问:“阿遥,你怎么来了吐谷浑?” “我本是被西域胡商从西市劫走了,结果半路上,又被突厥人二次劫掠,之后被送到了漠北王廷。义成公主知晓我的身份,想让我为她做事,所以将我带到了定襄,又借养马的借口,让我在贺兰山帮她打铁。此次我们来这里,是因为发现了硝石的痕迹。” 李星遥长话短说。来不及等赵端午问,又问:“二兄,你怎会也在此处?” “我……” 赵端午话到嘴边,却有些犹豫。他怕实话实话,李星遥有心理负担。又觉得,若说自己是专门来找李星遥的,这话说出来,有些赧然。 便改口,道:“知道你被胡人掳走了,我便每日守在金光门,跟过往的胡商打探。有一回,有个胡商说,在来长安的路上,瞧见了你的踪迹。我心里着急,结果一时不察,着了他们的道,被他们掳走了。他们本来想取道河西,直奔西域,可不知为何,舍了河西,走了羌中道。羌中道是吐谷浑的地盘,吐谷浑人又将我们二次劫掠,之后,我就留在了吐谷浑。” “原来二兄也是被胡商劫走的。” 李星遥叹气,没想到,长安城的治安,竟然如此差了。 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她甚至来不及感叹,便又问:“那,你怎会出现在慕容顺身边?还有,王小娘子,她和你,莫非是一起被劫的?她说的人质,莫非便是你?” “什么人质?” 赵端午没听明白。 虽心中好奇,可知道时间紧迫,不好追问,便道:“先不说这些了。阿遥,你可知道,此次光化公主为何让你们来白兰?” 第91章 白兰 “我正想问二兄呢。” 李星遥立刻打起了精神,她本就心中狐疑。原本,她以为,拿出了杀手锏——棉花,去河湟谷地种地一事,便十拿九稳了。 哪里想到,光化公主不按规矩出牌,不仅扣下了她的棉花种子,还将她打发到了白兰。 白兰可不适合种地。其地处吐谷浑最南边,背靠雪山,海拔高,温度低,一年里,只有冷暖两季,并无四季之分。 方才一路走来,她看到原羚羊,藏野驴,马麝,白唇鹿,还有些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水鸟。既是不适合种地,便不该让她来。 可偏偏,光化公主说,将地种好了,种得让所有人都满意了,我就信你们。 这话,当时听来,不觉有异。此时回想,只觉哪哪都是说不出的怪异。她琢磨了一路,此行是与慕容顺同行,以慕容顺为打头的。或许,去白兰,便与慕容顺有关。 问了一句,赵端午点头,道:“阿遥你没猜错,此行还真与慕容顺有关。” 说到慕容顺,赵端午目光沉沉,他好像有些生气,叹了一口气,道:“原本,我不知道新抓来的奴隶是你们。可,看到你们时,我一下就明白了,这光化公主啊,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拿你为她的宝贝儿子铺路呢!” “这话何意?” 李星遥不解,“可是,慕容顺遇到了棘手的事?且这事,与种地有关?” 赵端午点头。 惊讶于妹妹的聪慧,可,此时此刻,又不希望她如此聪慧。 一边留心注意着周边的动静,另一边他道:“慕容顺从前,是吐谷浑的太子。可他的太子之位,伴随着吐谷浑灭国又复国的经历。如今的太子名唤尊王,尊王的母亲虽然不是吐谷浑王后,可,却是正儿八经的鲜卑人。尊王背后,拥趸者甚多,光化公主如何坐得住?她一心想为慕容顺夺回太子之位,可太子之位,哪里是那么好夺回来的?” “先前,光化公主将主意打到了日月山东边,那里是羌胡杂居之地,虽说情况复杂,可,毕竟水草丰茂,物产丰饶。慕容顺身上,流着一半汉人的血,他从前又在中原当了多年人质,是以在种地之事上,颇有几分心得。靠着教人种地,他倒是得了那一带人的人心,可,那点人心,却是不够的。” 李星遥听住了,她隐约已经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看向赵端午,问:“所以此行去白兰,是为了帮慕容顺积攒更大的声望的?” “不错。” 赵端午又点头,他面色仍是不好看。不知晓光化公主意图时,也就罢了。可知晓对方竟然想推自己妹妹出去当替死鬼,他心中,只觉有熊熊烈火在燃烧。 不想让李星遥看出来,便故意扭过头,将目光投向别处。 咽下一口口水,道:“白兰的情况,比之日月山东边一带更加复杂。白兰可没什么人种地,那里也种不出来庄稼。白兰人平日里,不过是牧羊,放牦牛,再捡拾些野果子。这不,前段时间,蕨麻,羌活成熟了,按照惯例,白兰人该捡拾回去,存起来,当饭吃。可,今年天不好,蕨麻,羌活长得也不好。地,就那么大,东西,就那么多。白兰东边,又是党项。” “党项人,可不容小觑,他们平时虽各自为政,可,面对外敌,别提有多团结多勇猛了。党项人也会在秋天采集蕨麻,羌活。两个部落,平时就多有摩擦。这次,为了抢一口吃的,两边打起来了,彼此各有死伤。光化公主在此时派慕容顺前去,存的便是以小搏大的心思。若你能帮着解决两个部落的矛盾,慕容顺便脸上有光。若不能,她是要拿你当筏子,推你出来做替死鬼!” 原来如此。 李星遥这下彻底明白了,她也坐实了心中的猜想。 之前,在与光化公主你来我往拉扯中,她便觉得,光化公主已经确认了自己的身份。此时听了赵端午所言,她已经可以笃定,光化公主,的确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对自己抱有期望,觉得,自己可以帮着慕容顺,解决两个部落因为争食物而起的纷争。 怪不得,怪不得临出发时,王蔷也被送来了。 原来光化公主知道,此行艰难,所以能够保护慕容顺的人,越多越好。这倒是一位为儿子保驾护航的“好”母亲,可,该说不说,她对此行,其实心里没有数。 系统虽然能变出来跨时代的东西,可这些东西,都无法脱胎于客观地理环境而独立存在。青藏高原就在这里,她移不走。 唉! 她也叹了一口气,心中莫名涌起一股紧迫来。 赵端午听到她叹气,一时间也顾不上生气了,他赶紧扭过头,不敢浪费一丁点时间,又说:“日月山东部的羌人,虽不服吐谷浑的管束,可,有吃有喝有地种,他们怨气没那么重。这白兰和党项可不一样,他们虽为吐谷浑附国,可,一向视吐谷浑为生死仇敌。阿遥,此行,你可一定要多留个心眼。对了,你那个鬼……” “二兄放心。” 李星遥知道他想说什么,忙点头,“鬼一直在呢。” “没想到,鬼也出了大唐。” 赵端午摇头,实在觉得好笑,又嘀咕:“这么烈的太阳,也没把它晒死。” 李星遥哭笑不得。 想起还没问探子的事,忙又道:“二兄,日月山东部,可有大唐的人?” “有。” 赵端午随口回应,又说:“刚才不是说,慕容顺曾在中原做人质吗?他被放回吐谷浑,正是因为吐谷浑答应和大唐一起夹击河西李轨。两边你来我往,其乐融融。后来圣人和慕容伏允约定,在承风戍一带开放了互市。承风戍附近有桥,建于黄河之上,那桥,便是大唐的人帮着建的。” 第176章 “二兄可有去过承……” 李星遥话未说完,便见赵端午起了身。 旋即,马蹄声传来,三名方才跟着同行的吐谷浑人找过来了。赵端午不等人问,便黑着脸嚷嚷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都跟紧了吗?怎么跑着跑着没人了,倒叫我一通好找!” “是瘴气。” 那三个人一脸丧气地摆手,其中一个道:“此地到处都是瘴气,我们竟也着了道。多亏了跟着她一道的那个奴隶,不然,我们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王小郎君,他在哪里?” 李星遥见对方指了指自己,知道说的是王阿存。又想起那会赵端午说的,王阿存和王蔷,同慕容顺待在一起。 心知,遇瘴气一事,虽是偶然,怕也有二人故意为之,不然如何这么巧,她正好与赵端午被落下,得以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 可,瘴气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担心二人情况,便同三个吐谷浑人一起,摸索着与大部队汇合了。 慕容顺眉眼间同样有些丧气,可,一方面,他阴郁惯了,另一方面,许是知道,自己是队伍的主心骨,不能在此时露出丧气的表情,他嘴上没说什么,只道:“这次都跟紧了,不要擅作主张。” 又指使着王阿存,前方带路。 李星遥压根来不及与王阿存说话,再多的担忧,再多的疑问,她都只能压回肚子里。 便过头看向王蔷,却正好看到,赵端午对着王蔷摇了摇头。 心中更疑惑了,却没有多想。想着,这里头,定然还有她不知道的事。等到了白兰,有机会她再细问吧。 有了王阿存的引路,接下来的行程便容易的多。 可高原毕竟不比平地,冬日里又气候多变,躲过了大风和飞石,躲过了瘴气和野生动物,不知已经是第几日了,终于,到了白兰。 如赵端午所说,白兰视吐谷浑为生死仇敌。第一次对上白兰羌人的眼睛,李星遥心中略有些发毛。 对方一脸戒备,竟做出了攻击姿态。他们手上拿着弓、刀、甲、矟,面上是对外人突然闯入的不满和狠戾。 慕容顺到底不是一般人,他亮出身份,对方就算再厌恶他,也不敢真的对他做什么。 于是一行人就这么别扭又同样保持高度戒备的住下了。 李星遥没敢往外跑,慕容顺将所有人聚集起来,先再三勒令强调:“你们同我一道来这里,路上是吃了苦头也遭受了致命威胁的。这里不是伏俟城,也不是日月山,此刻,我们是一体的。刚才白兰羌人的样子,你们也都看到了。每一个人,都打起精神,你们的命,可都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上。” 之后又把接下来的安排说了:“白兰和党项,虽是为抢夺高原植物而起了纷争,可,往前追溯,矛盾又不止于此。白兰多出黄金和铜铁,接下来时日,你们除了随我处理抢夺食物一事,还得多长一只眼,不要让抢夺铜铁之事再发生。与此同时,你们也最好手脚干净些,若让我知道,谁起了贪念,监守自盗,我必让他血溅当场!” 众人皆严肃称是。 慕容顺身边一位明摆着是得力干将的人清了清嗓子,又将更细的安排说了。李星遥这才知道,原来此人竟是吐谷浑的仆射。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萧瑀。想到萧瑀,自然又想到了长安城种种。想起今日还没顾得上问李愿娘和赵光禄,还有长安城里的人和事,心头又些郁闷。 当晚,无事发生。 她还是没找到机会与王蔷说上“闲话”。无奈放弃,思及白日里所见,又唤出系统,翻看起道地药材一项。 翌日,天还没亮,外头突然一阵嘈杂。隐约能听到,谁人在说,抓到了一个人。 还想再听,慕容顺身边的人却把所有人叫起来了。李星遥本以为,对方要说抓人之事,可谁料,慕容顺点了包括她在内的十余人,声称,出去走走。 她与王阿存并排,没忍住,悄悄打了个哈欠。 冬日的寒气是无孔不入的,荒原与雪山互为陪衬。远远地,还能听到牦牛的叫声。 王阿存突然出了声:“昨日那番话,是你二兄教他说的。” 李星遥打哈欠的动作一顿。 那番话? 哪番话? 还有他? 脚下步子不见停留,她人虽然没侧过头,可声音却清晰地传到王阿存耳里:“你是说,昨日慕容顺到此处后,同我们说的那番话?” 王阿存点头,“昨日,我听到他们两个说话。” 他们两个,赵端午和慕容顺。 李星遥没回应。 脑子里却浮现出第一次见到赵端午的场景。彼时她刚得知自己要去白兰,见到赵端午时,赵端午正在抱怨自己的牧草被分走了。 他说,他是王子点名让跟着的人,若不是王子点名,他才不稀罕去白兰。 那个时候,她记下了这句话,心中便有些疑惑。一路行来,她见赵端午并不远离慕容顺,偶尔二人还有言语之间的交流,心中大致便有了猜测。 身居高位者的看重从来不是无缘无故得来的,赵端午一定做了什么,才能走到慕容顺身边。 “你说,慕容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又问王阿存。 王阿存似是有些意外,她竟然没问赵端午,而是问了慕容顺。脚下步子微微一顿,又快速抬脚,他道:“不如我们看到的刚毅果断。” 李星遥默然,过了会儿,又点头,“嗯”了一声。 既然慕容顺的“刚毅果断”是演出来的,那么,一旦他不会演,演不出来了,灾难便要来了。但愿,他能演完这趟白兰之行,否则…… “对了,昨日,你是怎么引着他们躲开瘴气的侵袭的?” “万物相生相克,瘴气乃某种植物散发出来的。只要找到与那种植物相克的东西,便能破解瘴气。” “既然有东西能克瘴气,那么天底下,不应该有瘴气才是。” “每一株草树都有自己生长的土壤,更何况,昨日破解瘴气时,是将克它的草拔下来点燃的。” “那我们回去的时候,便不用担心了。” 李星遥心中缓缓松了一口气,又想到,“你该不会来过白兰吧?” 不然怎会那般精准找到克瘴气的草,并带领着大家成功穿越瘴气遍地的地方,成功到达白兰? …… 再回到住所时,天已经亮了。慕容顺没说什么,于是众人先散开了。简单用了早饭,李星遥正想找机会看看能不能与赵端午或王蔷说上话,那位仆射便找来了。 仆射将她带到了慕容顺身边。 慕容顺身边,已经有一个人了。 是赵端午。 莫名想到那会在荒原里,王阿存同她说的话,李星遥心有所感,看了赵端午一眼。 赵端午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惜说不出口。他退在一边,给慕容顺添火料和酥油茶。说是“火料”,其实就是干了的羊粪和牦牛粪。 李星遥想象不出来烧着牛羊粪,喝着酥油茶的滋味,她不动声色看了慕容顺一眼,慕容顺的脸上,倒真有些不痛快。 “刚才在外头走了一圈,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仆射先发问了。 这一问,问的实在莫名其妙。 李星遥刚想回答,看到了雪山,荒原,水鸟,荒草,转念一想,不对。昨日来的路上,赵端午告诉她,此行是为了解决白兰和党项的矛盾,而这矛盾,是因为争抢野生食物而起。 天不好,野生食物不多。所以,这一问,是在问,有没有发现那些野生食物的异常。 便道:“秋日已过,该结的果实已经结完了,该采集的也已经采集了,因此并没看到什么。” 慕容顺有些失望。 仆射道:“公主说,你会种地,会种许多别人不会种的东西,那么想必,你认识许许多多千奇百怪的东西。方才,你可有看到蕨麻,羌活,大黄?” 李星遥点头,又不动声色看了慕容顺一眼。 蕨麻,羌活,大黄,都是道地药材。她早在系统里看过了,所以可以一眼认出。 慕容顺明显心浮气躁,也有些心不在焉。大概是听到了种地两个字,他勉强聚集心神,目光也落在了李星遥身上,问:“你认识蕨麻,羌活还有大黄吗?” “认识。” 李星遥点头,眼角余光似乎还看到,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赵端午小心地翻了一个白眼。 知道这是自家二兄为自己抱不平呢,她按下心底笑意,道:“除了蕨麻,羌活,大黄,此地还有秦艽,丹参,红景天。只是,我见这些东西,长得似乎都不怎么好?” “冬天,万物凋敝,自然是不好的。” 仆射回了一句,脸上似有几分怀疑。 李星遥也不生气,道:“纵然是野外生长的东西,冬天也该有冬天应该有的样子。好比蕨麻,当年种,当年可采收。秋天采收,来年春天会自己萌发。可我观外头的蕨麻,不敢说来年一定不会萌发,但,可以确定,来年大部分都不会萌发。” 第177章 “为什么?” 慕容顺出了声,脸上说不上是怀疑,还是不是。 李星遥便看向他,道:“因为它们都得了病。” “什么病?” “绵疫病和煤污病。” “绵疫病和煤污病?又是什么病?我怎么从未听过?你又是如何判断它们得了这两种病?这两种病可有治法?” 慕容顺一连抛出了好几个问题,这一次,目光中多了几分询问。 李星遥道:“得了绵疫病的植株,叶片先出现病斑,之后会腐烂。靠近果子顶部的地方,会有褐色病斑,病情发展下去,会有同心纹,皮下果肉也会变成褐色。有时候,得病的的地方还会有白色的霉。而煤污病……” “信口开河,荒谬至极!” 仆射突然开了口,打断了李星遥的话。 他嗤笑一声,面上神情变得难看,那眼神,几乎是要将李星遥活剐了,“刚才还说是冬天,并没看到什么,现在又说,叶子长斑,果肉变褐色。王子,莫要听她胡扯,她是答不上来,胡编乱造一通,想要糊弄于我们。反正,现在是冬天,我们无从查证。” “谁说无从查证?找几个白兰人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赵端午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最不喜欢别人小看李星遥,更不喜欢,在李星遥有理有据说出自己的判断时,依然有人吵吵嚷嚷,大声反驳。 干脆气呼呼冲到慕容顺身边,道:“王子,咱们找几个白兰人来问一问吧。问一问,不就知道真假了?” “可白兰人,哪是那么听话的。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先惊动他们的好。” 慕容顺有些犹豫。 赵端午急了,道:“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这次来白兰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解决两个部落的纷争。这纷争的源头,不正在这些蕨麻啊,羌活什么的上面?解决了源头问题,其余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今早咱们出门,不正是为了看这些东西?我是没办法了,这能提供办法的人来了,咱们得抓紧时间,赶在和他们两个部落的人碰面之前,理清楚关键所在。” “仆射。” 慕容顺似乎听进去了,转头看了仆射一眼。 仆射瞪了赵端午一眼,开口斥责:“狺狺狂吠,小人耳!” 赵端午:…… 心说,你咋不说我桀犬吠尧,惑乱人心? “仆射,去吧。” 慕容顺又说了一遍。 仆射不情不愿地去了。 屋子里便只剩了李星遥,赵端午,慕容顺三个人。慕容顺又开了口,继续刚才没问完的问题往下问:“煤污病又是什么病?” “煤污病是叶子上出现黑色的霉点,我看此地,蚜虫甚多,此病与蚜虫倒并非全无干系。” “蚜虫可有杀死之法?” “无法完全杀死,不过,可以投放它的敌人。” “比如?” “瓢虫,蜘蛛,草蛉。” “你会投放吗?” “不会。” “那,你有把握,将你说的这两样病治好吗?” “没有十分把握,但,八分已是足矣。” 慕容顺没出声,不知信了这话还是没有。他没有再问问题,李星遥便知趣地退到了一边。 屋子里比刚才进来时更暖和了,李星遥一时间还有点舍不得出去。贪婪汲取着屋子里的暖意,仆射掀开毡帐进来了。 他脸色…… “如何?仆射可问出了什么?” 慕容顺急于知道答案。 仆射轻咳了一声,声音也比那会出毡帐时柔和了许多,“和她说的大致差不多。” 他指着李星遥。 “我就说吧,问一问,就知道真假了。问一问,现在心里,不就踏实了?” 赵端午一拍大腿,眉梢眼角都是欢喜之意。 仆射也懒得看他了,又对着慕容顺耳语了几句,慕容顺道:“既然有办法了,咱们这就出去吧。早点解决问题,就能早点回去。” 第92章 冲突 前脚出了毡帐,后脚外头闹将起来了。李星遥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白兰人手拿着昨日迎接他们时的兵器,三五成群,集结成一大伙人,叫嚷着往远处奔去。 “坏了,要打架了!” 赵端午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慕容顺声音也沉了下来,“叫上我们的人,随我一道,速去前方!” 很快,三十余人全部到位。众人急忙赶向前方,李星遥看到乌泱乌泱一大群人。从那些人的衣着上,她能分清,不是一个部落的。 “是党项人。” 王阿存在她身边小声提醒,不等她回答,又说:“是拓跋氏和细封氏,此乃党项大姓。打头的,正是拓跋部的。” 李星遥忙朝着那打头的拓跋氏看去。 对方面容嚣张,身形健硕,手上正拿着一把大弯刀。那弯刀铮亮,似乎一刀下去,就能砍掉好几个人头。 李星遥别开了眼。 她正处于白兰和党项中间,她身后的白兰部,也没好到哪去。白兰人同样凶神恶煞,浑身紧绷,好像下一瞬就要冲出去,和来挑事的党项人打个你死我活一样。 事情很快就理清楚了。 还是为抢食物而起。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人抢食物,而是牦牛抢食物。白兰和党项两个部落,平日里皆放养牦牛。牦牛以高原上的植物为食物,冬天草木枯萎,牦牛不够吃,两个部落便边放养牦牛边寻找草木相对茂盛的地方。 结果好巧不巧,两边放牧的人撞到了一起。 那水草相对丰茂的地方,正是白兰和党项的交界之处。不管是白兰人还是党项人,都不肯相让,于是矛盾一触即发。 “王子,你可看好了,是我们先来的。先来后到,先到先得,他们凭什么跟我们抢?” 党项一族打头的拓跋驭人急赤白脸开了口。他自诩自己是先来的,神情里极为得意。 白兰人不甘示弱,怒目圆睁,“拓跋驭人,你的确是先来的,可,你抢占的,是我们的土地里长出来的水草!” “河水往我们这边流,我的牛儿吃的,明明是河里的草。” “你!” 白兰族打头的瓦达气冲脑门,愤怒地看着拓跋驭人,手中的长矟几乎快要刺出去了。 “住手!” 慕容顺出了声,他也知道,两边都不服他。可此时此刻,他若再不出声,局面就要失控了。 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目光却转向了赵端午。 赵端午闻弦歌知雅意,转向拓跋驭人,道:“草难道自己长腿,跑到水里去了?” 拓跋驭人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面容黝黑,身上衣裳更是破烂,猜到他是汉人奴隶,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河水里漂东西,不是常事吗?” “既然你说,草就是自个长腿,跳到河里,又游到你面前的。那么,不妨再让它游一次?” 赵端午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他偏过头询问慕容顺的意见:“王子,想必你也没见过草凫水的样子吧?” 慕容顺点头。 赵端午笑了一下,“那我们让草再演示一回吧。” 说罢,给了王蔷一个眼神。王蔷同样闻弦歌知雅意,快速弯腰,薅了一把身边的水草。 “你干什么?!” 瓦达大怒。他身后的白兰族人更是准备上手,将王蔷抓起来。 “少安毋躁。” 赵端午对着白兰人做了一个莫着急的手势。 瓦达若有所思,伸手,制止了自己族人。 赵端午将那把水草扔到了水里,一边扔他还一边道:“我呢,是不相信草长腿,会自个跳到河里的。要么,是牦牛吃的时候,不小心带到了河里,要么,是有人偷了草,扔到了河里。这两样,一样是吃人家的剩饭,另一样,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咯,快看,这草……” “这草怎么不往下漂了?” 王蔷用大嗓门惊讶地喊了一声。 白兰族的人更是探着脑袋涌到了最前头,有人震惊大喊:“回来了,回来了!草往我们这里漂了!” 拓跋驭人面色大变。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河里的水草,可,好似见了鬼一样,水草竟然漂着漂着,往回去漂了。 “拓跋驭人,你还想怎么狡辩?族人们,随我一道,杀死这个偷水草的党项贼!” 瓦达面色为之一松,既然已经证明了方才拓跋驭人说的是谎话,他便召唤族人往前冲。 党项人严阵以待,立刻拿好了手中的家伙。 慕容顺有些着急。 他大喊:“先动手者,我必施以石刑!” “王子,此事与你无关,劝你一句,莫要多管闲事。” 瓦达冷声说了一句。 拓跋驭人道:“岂有此理,你们竟敢不将王子放在眼里!” “你闭嘴吧,偷水草贼。” 第178章 赵端午翻了个大白眼。 他机灵地站在慕容顺和仆射中间,这样不管是白兰人还是党项人,都打不到他。 “此事,很好解决。物归原主便是。” 慕容顺连忙给出了解决方案。 瓦达道:“草已经吃下去了,如何物归原主?” “要么杀了牛,把肚子里的草拿出来。要么,用同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 “把牛肚子里的草拿出来?” 瓦达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摇头,“他们党项的牦牛嚼烂的草,我们怎么能要?让他用蕨麻来交换,吃了多少水草,还我多少蕨麻。” “对,吃了我们多少水草,就还我们多少蕨麻!” 白兰人异口同声,大有拓跋驭人不答应就不善罢甘休的架势。 拓跋驭人想说话,慕容顺先他一步,道:“你也不想让太子不高兴吧?” 拓跋驭人默然。 重重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他不情不愿道:“那就还你们十几株蕨麻。” 话音落,对着身边族人使了一个眼色。 族人同样不情不愿回去拿了十几株蕨麻。 李星遥一边琢磨着那句“你也不想让太子不高兴吧”是什么意思,另一边分心朝着那新挖出来的蕨麻看去。 看着看着,她眉头忍不住皱起了。 这十几株蕨麻,竟然跟她清晨在外头看到的一样,得了绵疫病和煤污病。 “拓跋驭人,你欺人太甚!” 瓦达一把将那十几株蕨麻扔到了地上。 拓跋驭人额头青筋暴起,同样大怒,“瓦达,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们不要你们的烂东西!” 白兰人叫嚣着推搡着往前,李星遥被他们推的险些一个趔趄。好在王阿存眼疾手快,连忙将她拉开了。 一支羽箭飞速从众人头顶飞过,落在了瓦达的脚下。 瓦达面色铁青,看着手中拿着弓箭的王阿存,道:“王子,你这是何意?” “瓦达,退后。” 慕容顺面色难看。 瓦达不动。 “王子,今日的事,你可是清清楚楚地看着的。水草,是他们偷了我们的,这蕨麻,是他们故意拿了不好的来糊弄我们的。我们白兰一族,虽然听你们之名,可,我们并非贪生怕死,被人欺到头上却仍忍气吞声之辈。” “或许,并非他们故意拿不好的蕨麻给你们,而是,他们拿不出好蕨麻了。” 李星遥不知何时竟然站到了慕容顺与仆射中间。 她顾不得细究这背后的位置变动,看向瓦达,道:“蕨麻九月收获,此时的蕨麻,只见枝干,少有根茎。就算有,想来也被挖的差不多了。瓦达族长说,这些蕨麻不好,想来,是因为之前见过不好的,所以能一眼认出来。” “不错。” 瓦达惜字如金。 李星遥又看向拓跋驭人,道:“拓跋族长,敢问这些蕨麻,是你们随手挖的,还是,刻意挑选的?” 拓跋驭人别开了眼,像是,不想回应。 慕容顺道:“想解决问题你就说话,不想解决问题你就继续当哑巴。” “你!” 拓跋驭人似有呵斥之意,可话到嘴边,却是:“随手挖的。” 又说:“你们嫌这些蕨麻不好,我还不想给呢。不要的话,还给我,我赶紧种回去,省得来年一颗蕨麻都不长。” “就算你现在种回去,来年也不会长出蕨麻。” 李星遥抬高了声音。 拓跋驭人皱眉,“你个奴隶说什么呢?” “拓跋驭人,你果然不安好心!” 瓦达也跟着皱眉,可,话一出口,他察觉到了不对劲。拓跋驭人说,蕨麻是他随手挖的,还说他们不要的话,还回去。 拓跋族是太子妃的母族,方才慕容顺特意提到了太子,拓跋驭人才收敛了嚣张气焰。 那么,这些蕨麻,应该不是故意挑出来给他们的。白兰的地里,也有许多蕨麻,它们的样貌,和这十几株一模一样。 “为什么来年不会长出蕨麻?” 瓦达看向李星遥,问出了心中疑问。 李星遥道:“因为这些蕨麻得了病。” “病?蕨麻还会得病?” 有白兰人和党项人窃窃私语。 李星遥听在耳里,点头,“人会生病,牦牛,羊,马都会生病,蕨麻自然也会生病。容我多问一句,这些蕨麻,长在何处?可是低洼处?叶片上长斑点的时候,可有及时摘除叶片?下雨后,你们有没有帮着排水?蚜虫附上去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帮着赶一赶?” “为什么要赶?蕨麻是神的馈赠,神的馈赠,只用接受便好。” 有党项人回了一句。 李星遥反问:“若有一天,神不愿意给你们馈赠了呢?” “不会的。” 党项人急了,还想再说,却被白兰人打断了。 白兰人道:“我们挖过野地里的蕨麻,没有种在低洼处,叶子没有烂,上面也没有虫,可,还是没长出大个头蕨麻。” “你们种的蕨麻,是不是已经结过五次果了?” 李星遥不急不躁,声音如徐徐清风。原本白兰人有些焦躁,说着说着,竟也平静下来了,他们道:“我们这里的蕨麻,可不分结几次果,我们在这里已经几百年了,几百年,年年蕨麻都结果。今年不结大果,焉知是不是有人背后下了咒?” “你什么意思?” 党项人感觉这话好像在内涵自己,语气激动立刻道:“你们还种过羌活,不是照样没出苗,难道,也是我们下咒的?” “谁说不是呢?人在做,神在看,你们早晚会遭到天谴的!” 白兰人回了一句。 气氛再一次变得紧张起来,李星遥深觉头疼。部落与部落之间解决问题的办法总是很粗暴,那就是,打架。 “瓦达族长,能告诉我,你们是如何种羌活的吗?” 她赶紧抢在众人前头高声问了瓦达一句。 瓦达犹豫了一下,说了。 她点头,“你们种的羌活之所以不出苗,是因为,你们没有将种子从沉睡中叫醒。” 羌活种子比较特殊,其会休眠,且休眠期极长,会持续将近一年。若没对种子做后熟处理,只是摘下来存放着,等来年春天再种,种子没有解除休眠,不会生根发芽。 “羌活种子采收后,要立刻进行后熟处理。至于怎么后熟处理,我可以教你们。” “真是骇人!刚才说,蕨麻得了病,这回又说,羌活种子没叫醒,简直闻所未闻。这奴隶莫非,是汉地来的骗子?” 有人嫌弃与质疑的声音传到李星遥耳里。 李星遥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拓跋驭人趁机道:“都听到了,我们可没有害你们,是你们自己不会种蕨麻和羌活。” “你到底是谁?” 瓦达神情晦暗,近前一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李星遥,“你是他们派来害我们的?对不对?” “瓦达,她是我的人!” 慕容顺沉了眉眼。 瓦达便盯着李星遥看了许久,直看得李星遥心中发毛。 慕容顺感觉自己好像被谁戳了一下,侧过头,见是赵端午。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往前站了一步,目光对上瓦达的,将李星遥遮在了背后。 “瓦达,我再说一遍,这位小娘子,是我的人。她是我专门找来,帮你们种东西的。你们的蕨麻,羌活,大黄等等出了问题,不是谁害的,也不是神诅咒了你们,是你们没掌握正确的方法。” 缓慢将嘴里的话说完,慕容顺目光转向幸灾乐祸的拓跋驭人,道:“拓跋驭人,你为何发笑?他们尚且知道自己种蕨麻,种大黄,你们呢?你们难道就指望着,倒卖金银,赚些不安分的钱?” 最后不安分几个字,慕容顺是咬重了说的。 拓跋驭人脸上有些惊慌,仔细看,竟有些做贼心虚。 慕容顺懒得看他,让人把人带了上来。 李星遥这才明白过来,今早抓的人,竟然是党项人。党项人来白兰偷金银,准备拿回去倒卖,结果被慕容顺抓了个正着。 慕容顺故意捂着,不往外透消息,等到此时,才把人放出来,为的,就是让拓跋驭人无话可说。 “拓跋驭人,你找死!” 瓦达刚刚平息的怒火又涌了上来,他身后白兰人群情汹涌。李星遥想到刚刚差点被挤倒的情景,忙悄悄往后挪了挪。 “按照我吐谷浑律法,偷盗者,应当施以石刑。拓跋驭人,这是你党项部的人,就由你们来监刑吧。” 慕容顺不容置疑丢下一句话。 白兰人高呼:“石刑!石刑!” 拓跋驭人有些为难,难得好言好语好声好气对着慕容顺道:“王子,虽说,律法规定了,杀人及盗马,死,可,他这……他……他他盗的也不是马啊。不若按照余则征物以赎罪一条,用东西来赎他之罪责……” 第179章 “不行!” 瓦达粗声打断,“今日他若不死,便是你们死!” …… 不知僵持了多久,两边各退一步。白兰部答应,可以不对盗金银的贼施以石刑,但,必须砍断对方的手脚,以做赔偿之用。 手和脚,是当场砍断的。 李星遥甚至来不及躲。 好在慕容顺和赵端午,以及王阿存都站在她身边,是以她并没有完全看清事发的整个过程。只听到,惨叫声和哀嚎声。 那声音实在瘆人,以至于当天晚上,她做了噩梦。 王蔷和她一间屋子,被她惊醒了,忙问:“阿遥妹妹,你怎么了?” 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摇头,说:“没事,就是梦到了白天的事。” “他们这里的人就是这般粗暴,中原人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我说,今日,还不如把人杀了呢。” 王蔷是个会“安慰”人的。 李星遥竟无言以对。 想到之前被人监视着,她忙朝着外头努了努嘴。王蔷道:“放心,因为今天的事,他们来不及监视我们。我已经看过了,外头没人。” 李星遥这才放下心。 又缓了一下,她问王蔷:“王小娘子,你先头说的人质,可是我二兄?你和我二兄,是一起被掳来的吗?” “是。” 王蔷点头,“说来也是我倒霉,我又上长安,看我阿翁。因为贪念在西市里胡人给的酒,多喝了一杯,结果就坏事了。等我醒来,我就和你二兄一道,被绑上了胡商的马车。之后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总之,我和你二兄,相依为命。没办法,谁让我们两个都一样倒霉,又都是老相识。” “我二兄,是因为帮着慕容顺指点人种田,所以得到慕容顺看重的吗?还有我阿娘,你……你在长安时,有没有看到她?” 终于有一个可以勉强算得上从容的说话机会了,李星遥憋不住,她很想知道李愿娘如何。 可惜,王蔷答不上来。 “不好意思啊,阿遥妹妹。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我还没来得及去你家。原本我打算,看完我阿翁就去找你,可,哪知道就是这么不巧,前脚从阿翁家出来,后脚我就被劫走了。不过,你不要担心,我听你二兄说,你阿娘一直坚信你会回去。你阿娘,是个性情坚毅之人,她相信你,所以你们早晚有一天会见到的。” 干巴巴说了几句,王蔷暗忖,撒谎这事,可真不好做,赵端午可欠她大人情了。 见李星遥情绪低落,忙又道:“你刚才说,你二兄是帮着慕容顺指点人种田,所以得到慕容顺看重的,你怎么知道?你二兄,的确是靠会种地,得到慕容顺青眼的。我先头不是说,慕容顺狐假虎威吗,他能威风,能得到大通河一带羌人的支持,与你二兄这位好军师,可脱不开干系。” “那二兄是如何打算的?王小娘子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我……我还真没想过。” 王蔷被问住了,想了想,道:“依你二兄的意思,是想找机会逃走的,毕竟没人想在这破地方待。可如今,我倒说不准了。阿遥妹妹,你先前说,你要去羌胡杂居之地,为什么?可是与那些火器有关?” 李星遥点头。 同样想了想,小声说:“我想找人。” “什么人?” “秦王的人。” “秦王的人?秦王的人,怎么会在这里?是……互市的人?” 王蔷马上想到了承风戍,她还道:“那岂不是歪打正着?今日慕容顺不是说了,帮着白兰人把金银,羌活,大黄等物卖到大唐?他总不能想卖就卖吧。到时候,他肯定要去承风戍,咱们跟着一起去,不就行了?” “可……” 李星遥欲言又止。 王蔷想起来了,“我怎么忘了。” 忘了今日偷金子的贼被砍了手和腿之后,慕容顺对着白兰族的人说,口说无凭,他会让自己的人教会众人,究竟该如何人为种植蕨麻,羌活和大黄。蕨麻药食同源,羌活和大黄,可作药用,若想自己留着,便自己留着,若不想,他愿意牵线搭桥,或予以便利,帮着把这些东西卖到大唐或者更遥远的西域。 因为白兰多出金银铜铁,同理,他也愿意帮着把这些东西卖给别的国度。 白兰人自然是愿意的,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们让慕容顺保证,慕容顺不仅撕下衣裳,在衣裳上写下了凭据,还撂下话,若届时这些东西卖不出去,他愿意出钱,或以,以以物易物的形式,将这些东西全部买下。 协议就此达成,但,完成协议的前提是,得把东西种出来。 种东西得要人,人,自然是阿遥妹妹。可,东西要等明年开春才种呢,总不能,等到明年开春吧? 她心中顿觉惊悚,面上也有些着急。 李星遥道:“王小娘子可知,大唐金城一带,是不是出了叛徒?” “你说金城啊?” 王蔷凝神,“是出了叛徒。” 接着,又把如何出了叛徒,如何发现叛徒说了。李星遥听得心头沉甸甸,越发着急,想要快点找到所谓的探子。 她不知,此时那探子,已经悄悄到了白兰。 第93章 接头 因为慕容顺已经发了话,李星遥作为专门指点众人种植蕨麻等东西的“专员”,被白兰族人全方位无死角的包围着,现场讲解,现场教学种植要点和病症分析。 她教会了大家辨认蕨麻身上的病,也教会了大家如何应对蕨麻的病。此外,还教了简单的沤肥办法。 赵端午听得直打哈欠,可慕容顺,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发问几句。 当讲到牦牛粪,羊粪虽好,可,哪怕沤熟了,也不能想加就加时,慕容顺发问了:“这些肥,分量不好掌握,羊粪和牛粪,本是取暖之物,如今却要拿去做肥料,实在可惜,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 李星遥回他,又说:“我见日月山东边,有人种了豆。若将豆喂给猪或者羊,再捡拾他们的粪便,也不是不行。” “此为上等之法。日后,还望李小娘子从旁指点。” 慕容顺记下了。 李星遥嘴巴张了张,想问,何时能去那里?她故意提到日月山东边,就是想确保,自己日后能进入东边谷地。 如今人在白兰,她几乎与外头的世界隔绝了。不管是突厥,还是吐谷浑王廷,都与她好似两个世界,她压根不知,外头又发生了什么。 这种无法控制的感觉让她心慌,也让她心头的急迫感更甚了。 慕容顺不知道这些,见她回答的头头是道,又好奇地问:“你是从何学来这些种东西的法子的?我以前,也在中原待过,可并未听说这些。” “都是胡乱听来的。” 李星遥敷衍他,其实关于这些植物的养护方法,都是从系统给的指引中学来的。她也没想到,一开始以为的无用之物——道地药材种子,竟然会在此时派上用场。 好在,白兰人没问她要现成的羌活,大黄种子。若要,她虽然有,但一来,拿出来容易生出更多事端,也不好对慕容顺解释。 二来,她还是有私心,白兰毕竟不是自己人地盘。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把种子拿出来。 “羌活,大黄,虫草,这些东西可以药用,中原的用药历史,源远流长,想必明年定能大赚一笔。” 赵端午不知何时插了一句话。 语罢,又想起来了,“不对,我怎么忘了,羌活种下,要两到三年后才能采收,大黄种下,也要等三年后才能采收,这两样,怕是一时半会卖不到大唐了。说起来,王子,咱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啊?” “怎么,这么快就待不住了?” 慕容顺扭头,打趣了一句。 赵端午忙道不敢,他小心翼翼,道:“毕竟不是自己人地盘,旁边又有个党项……” 说到党项,故意停顿了一下。 慕容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微一沉,他道:“党项部此次有错在先,众目睽睽之下,难道,他们还想报复不成?” “那……也说不准。” 赵端午嘀咕。 李星遥没说话,虽然手上捻着蕨麻的动作未停,耳朵却一直留心听着二人说话。 慕容顺似乎冷笑了一声,却没说什么。 什么时候能离开白兰,什么时候能回王廷,还是没有结果。李星遥无奈,只得按部就班,科普完各种“病”,又手把手教人如何打破羌活种子休眠。 因打破羌活种子休眠需要用到河沙,白兰境内又河流遍布,河道众多,是以找河沙一事,不算太难。 慕容顺大抵打着“毕竟是来收服人心的,不亲力亲为起带头作用,恐难以让人信服”的想法,主动带着人,去河里挖河沙了。 他竟也能吃苦。 第180章 大冷的天,河水表面已经被冻住了。站在河岸边,垭口的风吹来,人鼻子里都是说不出的凉。 慕容顺拿出了一把铁铲,旁边又有人拿着耒耜,锤子等工具。 王蔷不知何时悄悄摸了过来,小声道:“没想到,这白兰一族,竟比我想象中要厉害的多。他们竟然也会冶铁,你瞧那把铁铲,便是他们冶炼打造出来的。” 李星遥便朝着那把铁铲看去。 不由得又想到慕容顺说的,愿意帮着白兰把所出的金银铜铁卖到别的国度。白兰多铁矿,自然而然便滋生了冶铁,兵器打造等行当。 那铁铲,不得不说,的确质量上乘,一看便是,熟手所为。 一时忍不住在心里掂量起白兰的实力来。 慕容顺此行,暂时还算顺利。峰回路转,他暂时得了白兰人的支持。只是这支持,不算多,目前浮于表面。 她是慕容顺带来的人,慕容顺不可能在此处待好几个月。纵然他愿意,那位叫尊王的太子,怕是也不愿意。 她已经知道,太子妃,出自党项拓跋部,正是拓跋驭人的侄女。 慕容顺外强中干,若是白兰人不愿意放自己回去,自己怕是…… 正嘀咕着,感觉身上好像被谁撞了一下。回过神,见是白兰部跟着一道挖河沙的人。那人是个熟脸,先前和党项部对峙时,曾见过的。 “不好意思。” 那人连忙道歉。 李星遥没放在心上,她这才发现,王蔷不在身边。 环顾四周,人大抵是被仆射使唤去了,正满脸兴奋地拿着铁锤击打着冰面。一锤子下去,冰面四分五裂。 众人哗然。 赵端午好像还感叹了一声:“你怎么力气又变大了?” 王阿存呢? 李星遥又寻找起王阿存的身影来。 冷不丁的,王阿存却从她背后窜出来了,“刚才那个人。” 他说。 李星遥眼皮子一跳。 “他盯了你很久。我一直跟着他,他刚才,是故意撞你的。” 王阿存的目光依然落在撞人的那人身上。 李星遥也朝那人看去。 大脑开始飞速转动,正想着,是好人,还是坏人?是想吸引自己注意力,还是想伤害自己?忽听得,“哎哟!” 那人手里挖沙子的工具掉到了河里。 “这可怎么办?” 那人又着急又懊恼。 李星遥和王阿存对视一眼,拿起手中木耙,朝着那人走去。 “我帮你捞。” 王阿存先出了声。 那人有些惊喜,见王阿存用木耙将那掉落的工具打捞了起来,连声称谢。一边弯腰捡起那工具,另一边他瑟缩了一下,连声道:“好凉!” 又说:“还好现在是晌午,天上还有一点太阳,要是是黎明时来捞,摸一下,这手,怕是就要坏了。” 李星遥点头,心中却倏尔一动。 她假装不动声色瞥了那人一眼,那人目光并不与她对上,声音却飞快传至她耳边:“西边有人盯着,莫回头。” “手坏了,可以用水堇捣成汁,敷一敷,就会好。” 压下心里激动和着急,她强做镇定,似随口一说般,说了一句。 那人却有些怀疑,反问:“我怎么记得,是用藿叶捣成汁,敷一敷,就会好?藿叶还能治马疮,这法子,还是你们中原传来的,莫非,你们中原人撒谎,骗了我们?” “这……” 李星遥心中的激动快要溢出来了,她摆了摆手,道:“或许是你听漏了,又或者,听岔了。” “我怎么会听岔了呢?” 那人明显有些不高兴了。 李星遥下意识扭过了头,与他保持“距离”。 借着眼角的余光,她隐约看到,西边正是仆射和慕容顺等人在的地方。顾不得细想,她开口,催促:“快点挖吧,早点将河沙挖好,便能早点将羌活种子叫醒。” “所有的羌活种子都能叫醒吗?我怎么知道,它们的确在醒来?一定要等到好几个月后吗?我今日将种子和河沙混合好,明日,不能看到变化吗?” “明日便有变化,可你的眼睛,未必能看到。” 李星遥又回应。 那人摇头,“我还想着,今日将河沙和种子混合好,明日这时候,就是整整一日了。这法子说得神乎其神,一日,就该有变化吧,没想到……罢了,成不成的,反正都在你一张嘴,你说三五十日,或者百来日,也无从查证。我看,明日我还是去放牦牛吧。” 说罢,拿起那工具,又往更下游去了。 “明日……” 李星遥对着身旁王阿存,刚说了两个字,便被慕容顺打断了。慕容顺道:“李小娘子,你来看看,这些河沙,够了吗?” 李星遥只得咽下未完的话,往西边走去。 慕容顺已经挖了满满一堆河沙,他双手已经冻得通红,脸也冻红了。可,心中的兴奋却溢于言表。 “够了。” 李星遥点头,又说:“按照先前和王子说的,还请王子交代下去,让他们把这些河沙烘干。最好把火烧得热热的,越烫越好。” “烧得热热的,倒是不难,只是,势必要费许多牛羊粪和柴火了。” 慕容顺脸上的兴奋因着这一句话消失殆尽。 李星遥也知道,燃料对于白兰人来说,是一样非常宝贵的东西。要想将河沙烧热,将里头的水分烧干,便需要更多的燃料。 这对于慕容顺来说,又是一个挑战。 好在,慕容顺并没有纠结太久,他看了仆射一眼,道:“烧河沙的燃料,便由我们买下吧。” “好。” 仆射满口应下,并无二话。 李星遥回想刚才来自西边的试探目光,忍不住多想,是仆射怀疑自己,还是仆射和慕容顺都怀疑自己? “既然挖的差不多了,那咱们就先回去吧。今日大家都辛苦了,待会回去,每人可得一把炒青稞。” 慕容顺心底大石头落地,还转过了头,对着李星遥道:“李小娘子,你是功臣,可以得两把。” “那就谢过王子了。” 李星遥连忙道谢。 一行人便以慕容顺为尊,抬脚往来处去。可谁料,人头攒动间,一把匕首却朝着慕容顺而来,刺客大喊:“慕容顺,你这个汉人贱种,受死吧!” 众人慌乱惊诧。 李星遥心几乎跳出嗓子眼,因为刚才同慕容顺说话的缘故,她正站在慕容顺身边! 电光火石间,她闪身躲避。 可谁料,慕容顺身边的人齐刷刷从腰间抽出了刀,那刺客不与人缠斗,瞅准一个间隙,飞身而来。 眼看着那把刀要刺歪了,刺到自己身上了,李星遥大骇。 “咻!” “抓住他!”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一支长箭急速飞来,正中刺客胸口。 刺客身子一歪,下一瞬,李星遥被人拽走了。 是赵端午。 “阿……” 赵端午险些脱口而出妹妹的名字,慌忙止住,他急忙看向慕容顺,看似是对着慕容顺说的,其实,话却是对李星遥说的。 “你没事吧?!” 又背地里对着怒气冲冲,握紧了拳头即将冲上来一拳头把罪魁祸首捶死的王蔷一个别来的动作。 王蔷脚下步子顿住。 “我没事。” 慕容顺抽空回了一句。因为那一箭,刺客无法再行动,很快,就被人反绑了双手,按在了地上。 “慕容顺,你放开我!你这个流着卑贱汉人血的小人,放开我!” “你是……党项人?” 慕容顺目光先落在搭弓引箭,射出那一箭的王阿存身上,之后又落在刺客身上。 李星遥捂着心口,平复了许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顾不得同一旁担忧她的王蔷说话,她看向王阿存。 王阿存正拿着弓,眉目森然站在一边。 刚才那一箭,是他射出来的。 那次白兰与党项对峙时,情急之下,他拿过了慕容顺的人手上的弓与箭,射到了瓦达脚下,止住了瓦达的步伐。 可,那日之后,慕容顺并没有给他佩弓箭。所以刚才那一箭,又是他抢了别人的。 心头忽然有一个疑惑冒出来。 难道,那把箭,不是慕容顺的人的?不然,慕容顺的人为何不及时射出箭,将刺客拦住? 可,不是慕容顺的人的,那么,便只能是白兰人的了。白兰人刚与慕容顺结成“朋友”,既然慕容顺有难,名义上,慕容顺又是吐谷浑的王子,他们更应该挺身相助才是,毕竟,再怎么样,慕容顺可不能死在白兰。 可刚刚…… 千头万绪,皆不得要领。王阿存扭过头,见她并无事,眉目间有片刻的松动。 她对着他,作出一个不要担心,我没事的表情,又转过目光,看向那位所谓的“刺客”。 第181章 可越看,越觉得奇怪。 慕容顺心头大为光火,任是谁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到刺杀,都摆不出好脸色。当发现刺客不仅是党项人,还是党项一族的大姓拓跋氏后,他神色变得奇怪起来。 仆射的脸已经无法单纯用一个黑字来形容了。 他一把扒掉刺客脸上的布,拿着那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所谓拓跋部的凭证,怒道:“拓跋部,你们竟敢刺杀王子!说,你到底是受谁指使?你为何要杀王子?” “什么王子,呸!慕容顺,你也敢称自己是吐谷浑的王子?你伤我党项颜面,害我拓跋部族人,我与你,不共戴天!” “你是因为先前的事,报复王子?可,王子公允,本就是你们有错在先,你们竟不知悔改,还想将王子杀死?” “我说了,他没资格做我吐谷浑的王子。慕容顺,你想挑拨白兰与我党项的关系,想压制我党项人,你痴心妄想!” “你说王子没资格做吐谷浑的王子,你莫非,是太子派来的人?” 刺客……沉默了。 好半天,破口大骂:“你们竟想栽赃太子?太子之位,稳如泰山,他可不稀罕对付你们。慕容顺,要杀要剐,来个痛快!莫要叽叽歪歪,和你那母国的人一样!” “我的母国,便是吐谷浑。” 慕容顺的目光有些阴鸷,李星遥隔着人群间隙,看到他悄悄将拳头握紧了。本以为他雷霆之怒下,会让人将刺客当场了结。 哪知道,他却没出声。 仆射道:“你究竟是为了私怨,还是为了别的,才行刺杀之事,等拓跋驭人他们到了,便知道。来人,将他带下去,严加看管,一定不许他跑掉!” 有人称是。 一场愉快的挖沙之旅便这么由一场意外作结,众人皆面色肃然。好不容易等回到了住处,李星遥想找机会与王阿存见一面。 她有无数的话想同王阿存说。 可,因为出了刺杀的事,慕容顺对所有人的看管又严密了起来。外头有人轮番走动,仆射更是发号施令,所有事情暂停,所有人不得随意走动。 王蔷被仆射带走了,想到来时种种,李星遥猜测,出了这么大的事,王蔷被带到慕容顺身边,充当半个护卫了。 一个人在原处想了会儿,心中有了主意。 她对着窗外,道:“羌活种子还叫不叫醒了?” 果然有人回应:“闭嘴,仆射已经说了,不得出门走动,也不许说话。” “可是,种羌活的事,是王子亲口说的,河沙也是王子亲自带人去挖的。河沙倒是随时可以烘干,可种子等不得。昨天种子已经泡了水,若是今日再不将它捞出来,怕是就不能用了。劳烦你,去王子或者仆射面前通报一声,若是他们同意,事后我也不用背负责任。” 外头没声了,那人似乎拿不准主意,当真去找仆射了。 李星遥只是在原处等。 等了一会儿,一个人来了,是仆射手底下的,此次跟着一道来的人。 “王子说,不要半途而废,叫醒种子的事照旧。李小娘子,跟着我去烘干河沙吧。” 李星遥大喜。 出了住所,没好东张西望,只看到人人肃然,俨然一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样子。嘈杂声响起,是瓦达和拓跋驭人各自带着人,进了慕容顺的毡帐。 收回视线,她对着身边人道:“只有我二人,恐来不及。” 对方不以为意,“我吐谷浑的勇士,一人便可抵你中原十个人用。放心吧,我定助你,弄好一切。” 然而…… 半个时辰后,那人抹着汗水,手忙脚乱。李星遥忙着检查种子有没有充分吸水,他又要增添牛羊粪,又要翻炒河沙。 终于,忍不住了,撂下牛粪,道:“我再去找个人。” 很快,“人”找来了。 李星遥正弯着腰从水里捞着种子,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来,一开始没放在心上。可听到对方说话,才反应过来,来的竟是王阿存。 她扭过头,飞快与王阿存交换了一个眼神。王阿存用嘴型示意,莫急。 她便暂时放下心来。 不一会儿,外头有人匆匆找来,那人忙跟着一道,撂下手中活,匆匆离开了。 “拓跋驭人不承认人是自己派来的,瓦达咬定此事乃党项有意栽赃白兰,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吵起来了。” 王阿存见身边没人,忙将外头的情况说了一遍。 李星遥了然,知道刚才那人是去保护慕容顺了。事出突然,所以顾不上她了。 便抓紧时间,道:“今日的事,有蹊跷。我感觉,那刺客并非有意刺杀慕容顺。” “我搭弓之时,有人撞了我一下,因而那一箭射偏了。” 王阿存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可察觉的担忧。 李星遥一怔,脱口而出:“怪不得。” 她就说,以王阿存百步穿杨的本领,不可能做不到一箭穿心的。若说,关键时刻,他被人撞了一下,一切就说得通了。 “仆射话音刚落,我的箭便偏了。” “你怀疑仆射?” “今日帮人捞东西时,监视我们的,不正是仆射?”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仅仅只是为了祸水东引,栽赃陷害于尊王?” 李星遥眉头紧锁,仆射话音落下,箭偏了,摆明了,他是不想让刺客死。刺客刺来时,她虽被唬住了,可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刺客若真想置慕容顺于死地,应该豁出来搏命,可她并未在刺客身上察觉到那股不成功便成仁的破釜沉舟之气。 若说这一切是演戏,那么,只能是仆射为陷害尊王而有意为之。毕竟,刺客是拓跋部的人,而拓跋部,出了一位太子妃。不管是明面上还是私下里,拓跋部,乃至整个党项,都是尊王的支持者。 可,让她不理解的是,演戏而已,为何刺客最后,竟朝着她来了? 那一刀,究竟是偶然,还是,有意为之? 若是后者,谁要杀她?仆射?还是光化公主?亦或者,慕容顺?整个事件中,慕容顺又究竟是不是知情者? 更多的问题环绕在她心头,王阿存道:“明日,当真要去见那人?” 提到那人,她点头:“机会难得,自然是要见的。” 撞她那人已经和她对上了暗号,前头他提到了黎明二字,或可以说是偶然,可后头她用水堇做试探,对方否认,不仅提到了藿叶,还提到了藿叶可以治马疮。 藿叶可以治马疮,这是一个错误结论。李娘子为了给她递消息,故意说错了话。 那位“探子”,不提别的植物,偏偏提到了藿叶,还和李娘子说了同样的话,这让她不得不留个心眼。再加上,王阿存先前说,对方早就盯住了她,撞她那一下,是故意撞的。 “究竟是不是,明日,一探便知。” 她对着王阿存,又一次肯定地说了一句。 对方给出的信号,是明日同样时辰在放牦牛的地方见。对方究竟是不是探子,明日去探一探,便有结论。 “出门的事好说,若对方当真是我们的人,哪怕我不找他,他也会来找我,因此此事我倒是不担心。我担心的是……” 罢了。 李星遥掩下心中思量,改口,道:“你知道他们平日里多在哪里放牦牛吗?” 王阿存点头,“私下里,我已经做了记号。” 二人便等着第二日来临,可谁成想,半夜出了事,那名刺客,竟然跑了。 第94章 探子 “抓刺客了!抓刺客了!” 外头不知谁人的声音惊醒了所有人,李星遥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只见外头火光参天,人头攒动。慌忙起了床,下一瞬,毡帐帘布就被人揭起来了。 “没有!” 二人并行,拿着刀在毡帐里找了一圈未果,又急匆匆出去了。 “都起来,起来!” 赵端午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兄妹二人目光相接,赵端午道:“刺客跑了,赶紧找刺客!” 李星遥大惊,却见赵端午脸上并无慌乱之色。回想白日里同王阿存所说,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她不好张口问赵端午,只得跟着一道,装模作样找起那逃跑的刺客来。 从半夜找到天明,搜寻范围逐渐扩大,可,还是没找到刺客的身影。 仆射来来回回好几趟,面色一趟比一趟难看。 李星遥借着找刺客的机会,与王阿存接上了头。王阿存道:“人应该是仆射放跑的。昨日那一箭,虽然没要了他的命,可,也着实伤到了他,他走不远。”言下之意,虽然没死,但无法逃脱重重看守。哪怕人当真逃了出来,找了这么久,也该找到了。 既然迟迟没找到,那便说明,有人不想让其被找到。这个人,只能是“仆射”。 这倒是一个机会。 李星遥有些庆幸。今日她要与探子接头,但在那之前,她得做一件事。昨日她还担心,没有合适的机会,眼下,阴差阳错,瞌睡来了,枕头也来了。 第182章 机不可失,她立刻道:“找不到刺客,我这心里,实在慌,但愿,早点把人找到吧。” 说罢,顾不得再同王阿存说,她又煞有介事地找起刺客来。 一边找,她一边偷偷唤出了系统:“系统系统,你还欠我一个指定物资,我需要,立刻解锁指定物资。” 「宿主请指定物资。」 系统丝毫没有情感的声音及时响起,它还例行公事,友情提示:「友情提示,宿主只有最后一次指定物资的机会,请宿主慎重。物资一旦解锁,不予更改。」 “我要求解锁火器,但,必须在我指定的地方解锁。” 「很抱歉,系统不明白宿主的意思。物资解锁形式,解锁地点,皆由系统指定,宿主无权干涉。」 “先前你并没有告知。” 李星遥故意“找茬”,“若是不能由我来指定解锁形式和地点,你应该提前告知。既然没有告知,那便视为可以,这是你的疏忽。” 「宿主先前并没有提出额外要求。」 “没提出不代表没有需要,你如果不想让我指定操作,就应该提前告知于我。” 系统……沉默。 正当李星遥屏气凝神,等着它回应时,它回应了:「宿主请指定物资。」 “我需要解锁现成的火器,指定其解锁在固定地点。地点暂时还没定下来,等时机到了,我会告知于你。此外,先给我制作指南,另外,还需要给我一小部分样品,样品可以存在你那里,不用立刻给我,等我需要时再给。” 「宿主可以解锁火器,但,无法解锁现成的火器。若要指定地点,需在一日之内,给出具体地点。友情提示:过时不候。」 “我不要很多,只要十万枚。我可以用暴走十万步来交换。” 李星遥忍痛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系统否定:「请宿主自力更生。」 “五万枚。” 「请宿主自力更生。」 “一万枚。” 「请宿主自力更生。」 “那就,五千枚吧。” 李星遥心中叹气,系统实在小气,五千枚若再不给,她可要生气了。 「两千枚。」 “我……” 李星遥再次叹气,“成交。” 「宿主可以解锁火器,需要暴走一万步。」 系统的声音虽然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可不知是不是错觉,李星遥只觉,这一次,它有些急,像是想赶紧把话说完,不给她插嘴的机会一样。 脑海里出现了火器的样貌和制作方法,她心中大定。 又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刺客,几个白兰人却找上门了,说是前一日拌好的河沙好像有些不对劲。 事涉羌活种子,仆射指了个人,便让李星遥帮着去看看。 李星遥自然“从命”。 离开时,看到王阿存欲言又止,脚尖似想朝着她的方向而来,她忙悄悄摇了摇头,示意他,没事的。 仆射自导自演,现在,外头的戏还没唱完呢。此等关头,她正好浑水摸鱼。系统刚才又强调,让她一日之内,给出具体地点,因此这与自己人接头的一趟,她不得不去。 心中藏了事,她面上不显,一连跑了五家,皆是些小问题。她帮着解决了。从第五家出来,又听到:“牦牛跑了,赶紧去抓牦牛!” “发现刺客了,快,去追刺客!” 吵闹声此起彼伏响起,于是外头瞬间乱糟糟的,抓牦牛的去抓牦牛,抓刺客的去抓刺客。跟着李星遥一道来的那人自然毫不犹豫,抓刺客去了。 李星遥留在原地,琢磨着,牦牛跑了,刺客来了,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放出风? 按照王阿存告诉她的,留下的记号,她小心寻找。摸索着,竟然找到了一处放牦牛的地方。数十只牦牛低头在地上找寻着食物,昨日撞她那人,从牦牛身后钻出来了。 “赶紧过来!” 那人催促,又说:“来了。” 李星遥忙往前,从牦牛身边绕过去,转过一个垭口,便见大石堆后面蹲着一个人。 “阿遥。” 黎明小声呼唤。 李星遥已经不知该做何表情,她开口,实在震惊:“黎阿叔?” 万万没想到,藏在吐谷浑的秦王探子,就是黎明! 可,“黎阿叔不是已经回去了吗?还有,李娘子不是说,探子在日月山东边吗?黎阿叔,你怎会?” “这事啊,说来话长。” 黎明搓了搓自己手心,脸不红心却有些虚。这让他如何解释?他回了长安,屁股还没捂热,又找机会偷偷溜到了吐谷浑,马日行百里,不眠不休,长孙无忌快要累吐血了,编排他,说他是铁臀,还说,孟母都没他这么能挪腾,地鼠打洞都没他这么勤。 他……他能说什么?只能说,你们太弱了!不就是日行百里吗?不就是不眠不休吗?这,很难吗? 觉得难,就多练。练不死,就往死里练。 长孙无忌让他滚。 这可是生平头一回,他对他说滚。 “秦王知晓,义成公主小动作极多,担心北边起事,便又打发我回到灵州。定襄城里的探子来消息,说是在城中发现了火器,我知晓你来了吐谷浑,恐你有新发现,便想快点与你接头。日月山东部,本有我们的探子,我也潜了进去。本想与你见面,可打探到你来了白兰,连忙紧赶慢赶,也赶到了白兰。昨日撞你那人,是我们的内应。” “秦王可知,那火器的模样?” 李星遥顾不上寒暄,李娘子既知火器的事,秦王自然也会知道,但,她拿不准,秦王知不知道火器的模样。 见黎明摇头,忙道:“那火器藏于贺兰山西边,硝石皆来自吐谷浑。义成公主与光化公主,私下里应该达成了某种交易。” 说罢,将先前在山洞里看的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又急道:“金城恐有人被义成公主策反,硝石正是取道金城,送到贺兰山的。” “我此次,领秦王之命来此,一方面是为了打探义成公主的小动作,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此事。” 黎明面上神情略显严肃。提到义成公主,他似有些感慨,道:“这个义成公主,可是把咱们老祖宗的合纵连横,以及孙子兵法玩转的炉火纯青。金城混入了他们的人,吐谷浑,和她结了盟,她手上又握有火器,时不时的,还来一出疲敌之计。可疲敌,她又不用自己人出马,回回闹得阵仗极大,回回只打雷不下雨。次数多了,若是不知晓她的本事,怕是真着了她的道。” “黎阿叔的意思是,近来的多次冲突,是义成公主有意为之?此乃计谋,是她为了麻痹大唐将士?” 李星遥瞬间明白黎明在说什么。 黎明道:“阿遥你怕是不知,就在前几日,苑君璋带着人,偷袭了马邑。他们也没打算真打,做做样子,我大唐将士一出手,他们自个就跑了。” “义成公主的心思,竟比我想象中还要深沉。” 李星遥心中感叹,以前她就觉得,义成公主心思深沉,长袖善舞。此时此刻,知晓近来的多次对唐战事是义成公主的计谋,她心中,更生起一股后怕来。 义成公主竟然一直在玩狼来了的游戏,她故意怂恿着梁师度,苑君璋这样的傀儡政权攻打大唐,自己也曾放出风,要打大唐。 可真真假假混杂,所有的战事,都是策略,都是为了麻痹大唐,放松大唐的警惕。 现在想来,那次长安地震,定襄城传言,突厥要趁大唐病要大唐命,也是策略。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薛延陀部突然起事,因此义成公主才不得不放弃了攻打大唐的计划。可此时反推,或许,从一开始,义成公主就没有打大唐之心。 三五不时,让“代理人”去恶心大唐一把,三五不时,再放出风,说自己要亲自上阵打大唐。唐军一次次戒备,可一次次,没见“狼”真的来。 若唐军信了,真的疲了,放松了戒备,便是狼真的来的时候。 不过,黎明既然已经说了此乃计谋,又说秦王知晓北边异动,那么想来,在军事部署上,秦王早有安排。 便松了一口气,又问:“黎阿叔,你常驰骋沙场,与突厥人也打过仗,若义成公主当真起事,此次,秦王可有把握?” “不好说。” 黎明难得有些忧心忡忡,道:“没火器还好说,突厥虽然难打,但,她能合纵连横,我们就不能合纵连横吗?只是,合纵连横,需要时间。秦王以前说过,给他三年,他一定把突厥打下来。可,如今长安遭了难,大唐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她又得了火器,正是如虎添翼。” “若秦王也能得了火器呢?” 李星遥脱口而出,见黎明颇为惊讶地看着他,又道:“若唐军得了比义成公主更多更厉害的火器呢?” “那么我刚才说的都是放屁,如虎添翼的就是我们了。” 第183章 黎明立刻改口。 又问:“阿遥你莫非,有……” “谁放屁?” 冷不丁的,尉迟恭从石头背后冒出来,打断了黎明的话。 李星遥展眉看去,只见他面容憔悴,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而在他背后,长孙无忌正慢腾腾地从远处走来。 “别理他们。” 黎明没好气。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问:“阿遥,你从不说没准备的话,莫非,你发现了更厉害的火器?” 说到“发现了”三个字,黎明神色微微有异。 李星遥正在琢磨说辞,沉吟了一瞬,道:“我知晓如何做出更厉害的火器。只是。” 说到此处,话音一顿。 她在想,该如何同黎明说,无中生有的那两千枚火器。火器是她特意问系统要的,当时她一心想着不劳而获,想跳过生产时间,直接得到成品,快速投入使用。 可,东西真拿到手了,她却有些犯了难。她该如何同黎明解释,总不能说,东西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此外,她与系统约定,将火器解锁至她指定的地点。可这指定地点,又该如何开口问黎明? 她犹豫不决。 黎明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道:“阿遥,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也不是难言之隐,只是,怕说出来,黎阿叔未必肯信。” 李星遥很快有了主意,火器的制作方法,好说。两千枚现成火器,就推说,是白捡的别人留下的。 至于这别人嘛…… “黎阿叔也知,我辗转多处。实不相瞒,我在吐谷浑王廷遇到了我二兄,我二兄也是被胡人劫掠来的。他同我说,来的路上,在大唐西北边陲发现了一批无主火器。他记下了那火器模样,我根据以前在书中看到的,大致破解了制作方法。我可以将方法现在就告知黎阿叔,还请黎阿叔尽快告诉秦王,早做打算。” “无主火器?” 尉迟恭发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疑问。 而后:“你二兄不是去突厥找你了吗?怎么又被胡人劫掠了?他没在突厥,在吐谷浑?” 李星遥神情一动,心中忽觉怪异。 黎明却开了口,道:“你二兄是想去突厥找你,我们都以为,他去突厥找你了,原来,竟然是被胡人掳到了吐谷浑。” 说罢,踩了尉迟恭一脚。 长孙无忌很想无情嘲笑,嘴角轻轻扯了一下,道:“李小娘子,你二兄发现了火器,劫掠他的胡人,难道就没发现吗?” “发现了。” 李星遥张口就来,又说:“不过到了吐谷浑,他们因犯了事,被吐谷浑人杀了。” “可是那火器……” 长孙无忌陷入了沉思,脸上虽不显,话语中却分明是怀疑。 李星遥对上他的眼睛,道:“二兄也觉得奇怪呢。那么大一批火器,竟然迟迟无人发现。我们推测,或许在那处,曾经藏着一个类似楼兰的古国,火器,正是那个古国的人做出来的。而今,楼兰渐渐消失,那个古国,或许,也和楼兰一样,尘封在岁月的尘埃中。” “这也太……” 尉迟恭刚想说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听着就像编的一样,却不妨,又被黎明踩了一脚。 “你说的有道理。” 黎明脸上并无任何异样,他还问:“那阿遥,那批火器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二兄也说不清,只说,是大唐的地盘。我想着,既然东西藏了那么多年都不被发现,那么那处,一定隐蔽性很好。黎阿叔可知,哪里隐蔽性好,又是大唐的国土?” “灵州一带,倒是符合你说的。丰安,怀远,鸣沙,都有隐蔽性极好的地方。你二兄既然是被胡人劫掠到吐谷浑的,那么,他途径的地方应该是,丰安。丰安,安乐川,千金陂。” 黎明默念着最后几个字。 李星遥一一记下。 “阿遥,告诉我制作火器的方法吧,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黎明心中很快有了决断,看向李星遥,郑重的说了一句。 李星遥同样很郑重,道:“黎阿叔的人品,一贯是值得让人相信的,我信黎阿叔,我这就将火器的制作方法一一告知。黎阿叔,既然那处藏有火器,说不得在那附近,便有制作火器的东西。” “我记下了。” 黎明从善如流。 一大一小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快速“交流”起来。 尉迟恭砸吧砸吧嘴,不知该说点什么,索性扭过头,看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老神在在,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你真信?” 尉迟恭用嘴型叩问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不回答。 尉迟恭便又将头扭回,看向黎明。他看着黎明的嘴一张一合,心中嘀咕,大王啊,你不会也信了吧? 不会吧,不会吧,这么漏洞百出,明显无法自洽的说辞,竟然有人信? 大王,你怎么了?你该不会被夺舍了吧? …… 一大一小“交流”完毕,黎明将在地上写写画画的痕迹用脚抹掉,而后看向李星遥,道:“阿遥,这次……” 罢了。 “我知道,你不会走。我便也不多说了,你告诉我的,我会尽快转达秦王。你不必忧心结果,我可以十分肯定的告诉你,秦王会信你说的。一旦发现火器的踪迹,他会快速命人做出大批量火器。义成公主不足为惧,突厥和吐谷浑亦不足为惧。望你早归,大唐的将士击退外敌之时,便是我们再次相见之时。在那之前,你一定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好。” 李星遥笑着回应。 黎明便笑了,他说:“阿遥,珍重!” “黎阿叔,珍重!” 李星遥同样回应,又说:“希望与黎阿叔,早日再相见!” “会的。” 黎明承诺。 那位白兰人催促着李星遥快点离开,李星遥不敢耽搁,连忙从石头后面钻出来。刚要抬脚,黎明却面色一变,道:“等一下。” 风声裹挟着什么动物的叫声从远处传来,李星遥打了个寒颤。 黎明却突然闪身,从身后抽出一把短刀。尉迟恭同样严肃了神情,他按着腰间的刀,又一块大石头后面,却有一个人跌跌撞撞摔出来了。 “是你?” 李星遥面上颇为震惊,对方竟然便是慕容顺正苦苦追寻的“刺客”。 “你……你们?” 刺客傻眼,捂着心口努力想从地上起来,他显然也没有料到,东躲西藏到了这里,还能遇上人。 “你是谁?躲在这里做什么?” 说时迟那时坏,尉迟恭一个卡喉,抓住了对方的脖子。 那刺客努力咽了一口口水。 李星遥目光先从他胸口瞟了一眼,之后才道:“是仆射把你放走的?” 刺客瞪大了眼。 “你……” “你是仆射的人,当时,为何杀我?是仆射指使的,还是光化公主指使的?慕容顺,可知道此事?” “什么?他要杀你?” 尉迟恭不敢置信。 黎明已经黑了脸,他短刀抵着刺客胸口,道:“为什么杀她?” “我没想杀她!” 刺客急了,就差对天发誓了,“我真没想杀你,当时……当时是误伤。光化公主让我假装刺杀王子,我当然不可能真伤着王子。不能伤王子,只能伤他身边人了,当时,你是不是就站在王子身边?” “这么说来,你行刺杀之事,的确是受光化公主授意?” 李星遥不动声色。 刺客再次沉默。 黎明催促道:“说!” 刺客哆嗦了一下,道:“好好好,我说。太子和王子,势同水火,自打太子娶了拓跋部的女子为太子妃后,拓跋部就站在了太子身后,光化公主让我刺杀王子,意图栽赃陷害太子和拓跋部,并挑拨党项和白兰,让白兰无法为太子所用。王子不知道此事,他性子优柔寡断,不知道要不要杀了我。仆射偷偷放了我,让我赶紧逃命,可我伤得太重,那个可恶的汉人小子,险些一箭将我射死,我走不了远路,这不,又栽到你们手上了。” “阿遥,此人既然是被授意逃命的,不如,我带着他逃吧。” 黎明从两个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人留着,说不得今日之事会被捅出来,留着也是个祸害。不如趁机将人带走,反正人本来就要逃命。 “那便麻烦黎阿叔了。” 李星遥并不拒绝,知道事情轻重,眼下,这是最好的选择。 刺客再度傻眼,“你们要把我带去哪里?” …… 尉迟恭将刺客当场打晕并“残忍”扔到马上,准备带走。黎明的眼中这一次多了几分担忧,他说:“阿遥。” 李星遥只是笑,“黎阿叔,刚才才说了,早日再相见。刺客的事,只是意外。你为大唐基业,鞍前马后,刺探情报,我也要为了大唐,刺探更多情报。你有你的使命,我亦有我该做的。你在外未雨绸缪,我在内,离间光化和义成两位公主,我们里应外合,所向披靡。更何况,还有我二兄在呢。” 第184章 “知易行难。” 黎明叹气。 很快,他就收了心中的长吁短叹,扬鞭,道:“这一次,要真的珍重了。” 不过,在走之前,“有一件事我还未同你说。” 李星遥便上前。 待听完黎明说的,她迟迟没有回过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只是一时间,神色难辨,心情也有些复杂。 第95章 天降 再回到住所,一切如常。 李星遥刚想推开毡帐的帘子,就被人火急火燎拉走了。细问之下,才知,慕容顺突发疾病。 “王子身上起了好多红点,随行的人已经给他上了药。听说你们中原人会做汤汤水水,快些去帮忙,王子等着吃的呢。” 来人说的似是而非,李星遥大致明白了,慕容顺生病了,想吃中原的吃食。她是中原人,所以让她去帮忙。 等被拉到做饭的地方,便看到王阿存和王蔷已经在忙活着了。王蔷在摘菜,说是菜,其实不完全是。 李星遥凑近了些,才看到,是晒干了的野蕨菜和黄花菜。 她愣了一下,王阿存已经回过了身,见她安然无恙归来,方放下一颗心。 “病了。” 王蔷嘴巴朝着东边一努,又指着手里的干蕨菜,道:“要不是他病了,我还不知道,原来咱们的队伍里,卧虎藏龙。这不,会看病的,偷偷带了干野菜的……呵,真是鸡飞狗跳!” “严重吗?” 李星遥小声问。 王蔷摇头,“还好。” 又说:“可能是被气的。” 说到气的,李星遥便想起那名偷跑了的刺客,回想刺客说的,慕容顺并不知情,便问:“刺客呢?可有抓到?” “没。” 王蔷摇头,“谁知道跑到了哪里。大冬天的,外头冷得刺骨,按说受了伤,跑不远,说不得,藏在谁家里呢。阿遥妹妹,没事你还是不要出去,万一那刺客突然跑出来。” 李星遥没吱声。 王蔷便扭过头看她,刚想苦口婆心说几句叫醒羌活种子这事不着急,谁急谁主动来找,便听得:“王小娘子,你与我二兄,当真是被胡人掳来的?” 王蔷心里一紧。 下意识地,将头扭回去了。她望着自己手中的黄花菜,心中哀嚎,不会吧,究竟是自己还是赵端午露出了端倪?阿遥妹妹这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知道我这一问问得冒昧,可……” 李星遥脑海里浮现被瘴气拦路,她与赵端午交换完信息,回到队伍时,赵端午与王蔷面面相觑的那一幕。 彼时,赵端午对着王蔷摇了摇头。 她没放在心上,可今日,听了于恭和黎明的话,她只觉怪异。 赵端午说,他是在金光门打听消息,查找自己下落时,被胡人掳走,之后又被吐谷浑二次劫掠的。可于恭的表现,明显有些惊讶,他说,“你二兄不是去突厥找你了吗?” 黎明也说,“你二兄是想去突厥找你,我们都以为,他去突厥找你了”。 既然二人都提到了突厥,那么说明,赵端午一定表露过要来突厥之意。可,已经知道自己在突厥,为何,又要同胡人打探自己下落? 这话,有些矛盾了。 她觉得,赵端午应该隐瞒了她什么。但这隐瞒,应该又是善意的。 王蔷看似震惊,其实,手中的动作泄露了内心。她捏着黄花菜的动作一顿,而后,将黄花菜撂开了。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叹了一口气,她道:“其实你二兄,是专门来找你的。他知道你在突厥,便一个人偷偷跑出了长安,准备到突厥找你。那些话,也不完全是假的,他的确被胡商劫了。只不过,是在半路上被劫的。你也知道,从长安到突厥,相去万里,骑马,不眠不休,也得无数天。这人在马上颠簸,心里头又存着事,累啊。他在半路打盹,结果马被偷了,人也被西域的胡商劫了。对方人多势众,他只能乖乖跟着进了吐谷浑。” “至于吐谷浑二次劫掠,是他故意的,他可不是束手就擒的性子,他坑了胡商一把,胡商被吐谷浑人捉住了,他也被捉住了。之后,他故意找到机会接近慕容顺,为的就是找机会,打探到你的具体下落,之后再徐徐图之。” “他不告诉你,也不让我告诉你,是因为,怕你心里有负担。他曾说过,你是个心思很细腻的人,弄丢了你,本就是他的过错,他不想让你心里存事。” 李星遥眼睫毛一颤。 “那你呢?” 她问王蔷。 王蔷又重新将扔到一旁的干黄花菜捡起来了。她左右摆弄着那黄花菜,欲言又止。好半天,方道:“我……我是真的运气不好,被胡商劫走了。我与你二兄,难兄难弟。唉,别提了,提起来我就想邦邦给那些胡人几拳。” “菜汤都好了吗?” 赵端午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他身子也出现在众人面前。见众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下意识地擦了擦自己的脸。 “怎么了?”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李星遥,眼角余光又瞥见王蔷有些不自然,便又看向王蔷,结果王蔷别开了眼。 “阿遥,我刚才去找你,结果他们说,你被白兰人请去,手把手教他们解决问题了。怎么样,问题解决了吗?” “解决了。” 李星遥轻轻点头。 赵端午便放下心,又走到王蔷面前,惊讶道:“牛肉也没这么经煮吧?你这黄花菜,还没下锅呢。” “这就下锅,马上下锅。” 王蔷马上加快了速度。 不对啊。 赵端午心中嘀咕,又问王蔷:“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有点做贼心虚?你到底做了什么?” “没什么。” 王蔷不打算承认。 赵端午更觉得怪异了,“你有鬼。你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而且,明显顾左右而言他。刚才你回答的速度,有点太快了。王蔷,你……算了我不问你,我问阿遥。” 便又问李星遥:“阿遥,她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 “二兄。” 李星遥嘴边有无数的话要说,可一时之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她看着赵端午的眼,回想这一路来会经历的风霜雨雪,回想吐谷浑与长安迥异的风景,回想一个人,千里万里,离家去国,只身奔赴异域,只为了寻到她,不知不觉间,眼睛有点涩。 “阿遥。” 赵端午突然就手足无措了。 “行了,告诉你吧。我刚才,都告诉你妹妹了。” 王蔷又一次撂下手中的黄花菜,她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便奔走几步,到了赵端午身边,道:“我都告诉她了。” “你……” 赵端午神情几变,一向能言善道的他竟然词穷了。眼睛盯着黄花菜,又盯着地上,接着盯着王阿存,他挠头,道:“也没什么,我……我的确是自个离开长安,打算去突厥找你的。可路上疏忽,被路过的胡商劫走了。后来从慕容顺口中听到,有位李小娘子得到义成公主的青眼,在五原帮着义成公主种牧草,便猜到了是你。” “我本想着,五原离吐谷浑,倒不算远。等我逮到机会,我就钻进五原,到时候再将你一并带回长安。可,谁能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我还没找到你,你倒先找到了我。” “我其实……其实也没受什么罪,不信你问王蔷。对吧,王蔷?” 王蔷点头。 “你看,我就说,我没受什么罪吧。我可是你二兄,虽然一时不察着了胡商的道,可最后,还不是报复了回来。慕容顺也没亏……” “二兄从前,最喜欢吃炒菜。可是这里,没有铁锅。” 李星遥的声音蓦地响起,打断了赵端午的话。她目光依然落在赵端午的脸上,赵端午能看到,她眼神背后藏不住的愧疚。 “该愧疚的,是我啊。” 赵端午叹气,该愧疚的,明明是他。 “是我弄丢了你,是我做错了事,是我的不是。你是我妹妹,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之一,我来找你,我该来找你。阿遥,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可我从来没有怪过二兄。” 李星遥的鼻子也有些酸酸的,她依然看着赵端午的眼,声音却轻轻的:“我被劫掠到突厥,从来都与二兄无关,不是二兄的错,我并不怪二兄。二兄,也请你,不要怨怪自己。” “阿遥。” 赵端午的鼻子好像也有些酸酸的,他想笑,又觉得,眼睛潮潮的。唇间几度嚅嗫,他握拳,又松开,却比刚才更手足无措了。 “他……他这一路,真的挺好的。” 王蔷及时开了口,有意让气氛变得轻松几分,又说:“慕容顺,对他礼遇有加,虽然比不上幕僚的待遇,可,也算有吃有喝。来的路上,我……” 慌忙改口:“总之,他在这里,也并非孤身一人,还有我跟他三五不时吵一吵呢。” 第185章 “是啊。” 赵端午忙接话,“从出长安起,她就跟我在一起,我这一路,可一点也不孤单。” 咳咳咳咳咳! 王蔷开始猛烈咳嗽。 赵端午话音一顿,不解:“你怎么了?” 王蔷生无可恋,“我没有告诉她,我是跟你一起来的。” “你没告诉她,你也是来找她的?” 赵端午震惊。 李星遥同样震惊,她瞳孔微张,惊诧地看着王蔷,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着那句话:“你也是来找她的。” 原来王蔷,也是来找她的。 “我……” 王蔷没好气瞪了赵端午一眼,心说你是猪吗,罢了,都这时候了,干脆一次说清吧,便主动开口,道:“我的确是为你而来的。我到长安,本来的确是去找我阿翁的,顺路,也去看了你,可没发现你,那个姓萧的,萧……萧义明说,你被突厥人掳走了。我当时那个气啊,我……我气急败坏,当即跳上马,说要去突厥找你。 “我追上了你二兄,他竟然不让我跟着,还撵我走,嫌我烦。我就说,那咱们各凭本事吧,谁先到突厥,谁先找到你,谁就赢。结果……” “我们两个都输了,天杀的胡商,半路将我们两个都劫了。我虽然拳头厉害,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那些胡商,还带了刀。所以我只能认命地被带到了吐谷浑,不过,在这里的日子,虽然贫苦了些,但,也不算无聊。” “我……我不是一时冲动。阿遥妹妹,你是知道的,我一向最崇拜那些义气冲天的人,你是我的朋友,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不是很正常吗?我可没有胡来,我能只身一人奔赴长安,就能只身一人杀到突厥。说起来,此行也算峰回路转了,现在,咱们也算团圆了,这是好事,好事,是值得高兴的。” 王蔷的语气端的是云淡风轻,她说起这些话时的神态,也同样的云淡风轻。 可李星遥的心里,像被飓风吹拂,平静不了,淡然不了。 胸腔里有无数的情绪激荡着,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无法自持。 她想到,《三国演义》里,关二爷曾经千里走单骑。那是何样的义薄云天?她从没有想过,在这巍巍大唐,有一个人,也为了她,千里奔袭。 她们明明只有一面之缘,没有结拜过,甚至没有长长久久的相处过。可,她为了她,义无反顾,离家去国。 心中是高兴的,可高兴的同时,又有一丝羞愧爬上心头。 她曾怀疑王蔷。 在贺兰山深处,她怀疑王蔷。所以,她没敢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可王蔷,始终如一,对她,是如一的坦荡。 “王小娘子。” 她上前一步,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对着王蔷行了一个大礼。 “从前多有隐瞒,是我不对,是我浅薄了。” “阿遥妹妹。” 王蔷慌忙避到一边,急急摆手道:“你折煞我了,方才我不是才说,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吗?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没必要。你我仅在长安有一面之缘,贺兰山再见,你心中有顾虑,再正常不过。人心,是变化莫测的。没有人知道,一个上一次见面时还是个人的人,下一次再见,是不是就成了人面兽心的兽。多留一个心眼,总归是对的。你不必感到抱歉,换作是我,我也会同你一样。” “王小娘子是十分坦荡之人,今日这番话,我受教了。” 李星遥越发羞愧了。 王蔷笑了笑,道:“别说这些了,咱们把话都说到这份了,日后,还要唤我王小娘子吗?” “阿姊。” 李星遥便改口,发自内心地称呼了一声。 王蔷大喜,要不是王阿存突然说一句人来了,她怕是要拉着李星遥得啵得啵说个不停了。 “快点啊,王子等着汤喝呢,你们真是笨手笨脚。” 赵端午装模作样训斥人。 王蔷赶紧将黄花菜拾掇好,李星遥也上前,帮着王阿存一道添加柴火。 好不容易将热汤熬好了,赵端午指了指锅里,用口型示意,找机会赶紧偷偷喝掉,之后又自己端着一碗汤,送到慕容顺跟前去了。 王蔷也被人叫走了。 顷刻间,只剩李星遥,王阿存。 李星遥瞅准一个空档,道:“我与探子接上头了,探子是黎阿叔。我已经告知他,贺兰山藏有火器的事,也告诉了他,金城有内贼,义成公主和光化公主联合起来了。” 王阿存道:“拓跋驭人和瓦达差点又打起来了,因为慕容顺突然生病才暂时消停。拓跋驭人不承认刺杀之事是自己指使的,说要找到刺客,以证自己清白。” “刺客被黎阿叔带走了。” 李星遥忙又说了一句。 王阿存一怔,“你遇到刺客了?” “嗯。” 李星遥点头,又道:“不过没事,当时黎阿叔他们都在跟前,我还问了那刺客,他说,他的确是光化公主和仆射的人,刺杀的事,也的确是光化公主自导自演,为的就是栽赃党项和尊王。还有。” 说到后面,李星遥明显有些迟疑。 她拿不准,要不要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黎阿叔还告诉我,说,你阿耶便是秦王放在突利身边的探子。” 王阿存眉心一动。 “我本来也不信,可黎阿叔,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他也不会拿秦王说笑。我想,他既然专门同我说了,那么,事情必然是真的。” 王阿存没说话。 李星遥留意他的神情,见他垂眸不言,忙又道:“虽是探子,可我瞧着,他在突利跟前,也算如鱼得水。你莫担心,等大局定下,一切就会有定论了。” 语罢,李星遥暗忖,虽然不知道王道生又是如何与秦王接上头的,可不得不说,他的性子,还真适合做探子。 毕竟,常规思路里,做探子,得低调,得尽可能泯然于人群。 王道生倒好,性子张牙舞爪,说话不管不顾,一般人不会将他与探子联系在一起。他做探子,说不得有出奇的“功效”。 外头有人进来,二人交谈就此中断。李星遥一边注意着来人,另一边分心思忖,还得找个机会,将今日和黎明见面的事告诉赵端午和王蔷。 是夜,她在毡帐中来回走动。 白日里她已经计算过,从系统开启暴走任务,至今她一共走了八千步。 距离一万步还差两千步。 便聚精会神来来回回走动,终于,到第一万步,系统的声音准时响起:「恭喜宿主,您已成功完成任务。可以解锁火器。」 「距离宿主指定火器解锁地点还有不到半日。友情提示:请宿主尽快指定火器解锁地点,过时不候。」 “不用提醒了,我现在就指定将火器解锁在安乐川。是大唐——灵州——丰安的安乐川。” 「宿主请确认,您即将将火器解锁在大唐——灵州——丰乐的安乐川。」 “确认无误。” 「物资正在解锁中。」 「物资已解锁在大唐——灵州——丰乐的安乐川。宿主请查收。」 李星遥呼出一口气。 心中大石头落地,旋即,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也不知,黎阿叔同秦王说了没有?秦王,应该会同意的吧?他们会发现这批火器吧?系统应该不会骗她吧? 同一时间的大唐灵州。 安乐川突然多出两千枚火器,那两千枚火器藏于密林中,等着人被发现。 而发现它们的人,此时正纵马飞驰奔向灵州。黎明精力十足,面上一点也看不出着急。长孙无忌心头咆哮,嘴上也跟着咆哮:“你的马要死了!” 怕黎明听不到,还又咆哮了一遍:“听到了吗?黎明,你的马马上要死了!” “可是,他骑的是你的马啊。” 尉迟恭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他即将亲眼见证一个无稽之谈的真假,这让他想想就激动。 提醒了长孙无忌一句,长孙无忌瞪大了眼睛,从风沙飞扬的间隙,他看到……糟糕,黎明骑的,还真是他的马! “那我的马呢?” 他忙低头看自己的马。只见,自己骑的,竟是黎明的马。 好家伙。 他险些从马上栽下来。黎明这是,没把他的马当马。可,他也没把他的马当马啊。他骑他的马,他骑他的马,还不是一样的。 掩耳盗铃! 他懒得咆哮了,既然黎明不在乎他的马的死活,他又何必在乎? 不过,“我何时跟他换了马?” “是大王心疼你,把马换给你,结果你没发现。你这眼睛啊,真不咋滴。” 尉迟恭无情嘲笑。 长孙无忌心头一股暖流划过,按理说,他应该早早发现马被换了的,毕竟,谁的马,谁骑惯了。可偏偏……想来,是他气糊涂了。 便加快速度,直追着黎明而去。等到追得即将口吐白沫,终于,追上了。可人,也到了灵州。 第186章 赵光禄闻讯,喜出望外。 喜出望外后,又表示不理解。 他同情地看一眼快要累吐了的长孙无忌和一脸着急的尉迟恭,问黎明:“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和姐夫商量。” 黎明丝毫不带喘的,他一句话惊得赵光禄急眼,“我从吐谷浑白兰部而来,刚和阿遥接了头。” “阿遥在白兰!” 赵光禄语气也急了。 黎明道:“她去吐谷浑,本来是想与我们的人接头的,这事,阿姊定然已经告诉你了。光化公主打发她跟着慕容顺一道去白兰,端午也在。” “端午?他在吐谷浑?” 赵光禄更急了,“他们兄妹两个,竟然都在吐谷浑。不行不行,我得想个办法,二郎,你是怎么潜进去的,快点告诉我,我要将他们两个都带回来。” “姐夫。” 黎明一把将人拽住,他手劲极大,生生将赵光禄按在原处,道:“阿遥说了,她要与我里应外合。你先听我说完,我来找你,是有一件大事,必须得现在去办。” “什么事?” 赵光禄忙问。 黎明道:“阿遥告诉我,丰乐一带,有火器。她还告诉了我火器的制作方法,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丰乐。” “火器?” 赵光禄眉头蹙起,刚想说,我驻守灵州,说句灵州如今尽在我掌控中也不为过,我怎么不知道灵州有火器,突然,福至心灵,“是阿遥同你说的?” “是。” 黎明点头。 赵光禄瞬间打消怀疑,“那就赶紧去看一看吧。” “这……” 尉迟恭惊掉下巴,“霍国公,你不觉得,这些话,像无稽之谈吗?” 哦,忘了,“你是李小娘子的阿耶。” “呵。” “呵呵。” 这次,换长孙无忌无情嘲笑。 一行人点校了心腹人马,直奔着丰乐而去。至安乐川,略作搜寻,便找到了那批“从天而降”的火器。 尉迟恭眼珠子快掉到了地上,“不会吧?竟然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女儿从来不说谎。” 赵光禄记仇,毫不客气白他一眼,又欲往火器旁边去。黎明把人叫住了,道:“先不要轻举妄动。” 说着不要轻举妄动,他自个先近前了。 大致看了看那批火器,他面上笑容更甚,没忍住对着赵光禄道:“姐夫,这次,咱们可是发现宝了。” 那火器,比阿遥告知的义成公主打造的先进的多。 义成公主的火器,更像是火球,需要用到抛石机,也需要借助箭矢的力量,可这批火器,能直接射出弹丸。 “太好了!” 他又一次没忍住惊叹。 末了,想起李星遥说的,又道:“阿遥交代了,让我们找找周围,看看有没有制作火器的原料。” “对对对,是得找一找。” 赵光禄想到李星遥身边那只“鬼”,当即放下一半的心,认真在周围寻找起来。结果,还真叫他们找到了一个巨大的硝石矿。 看着那白得的硝石矿,赵光禄颇有种被天上的馅饼砸晕的不真实感。 黎明已经大喜过望,二话不说蹲在地上,拿着树枝写写画画起来。越画,他越兴奋,越兴奋,他脸上神情越生动。 “姐夫,我们得快速赶制一批火器。地点,就放在此处吧。” “好!” 赵光禄满口应下。 一行人摩拳擦掌,立刻投入到硝石的开采和火器的制作中。 第96章 刺杀 伏俟城。 光化公主迎来了一位客人——碧玉。 碧玉是来要人的,要的正是李星遥。光化公主矢口否认,声称自己并没有见过李星遥,也没有人上报,说是发现过中原人的痕迹。 碧玉没辙,只得搬出了义成公主,可,光化公主依然坚持原来说辞。 要人之事,无疾而终。最后碧玉愤而离开吐谷浑王廷,光化公主等人走了,才问起身边侍女,“王子如何了?” 侍女道:“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只是中间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 “出了何事?王子可有伤着?” 光化公主立刻就急了。待听侍女说慕容顺无恙,方放下一颗心。 侍女道:“也不知,他如今逃去了哪里。若是让太子的人发现,怕是……” “慌什么。” 光化公主不置可否,又说:“我手上,握着他的软肋,哪怕真被抓了,他也不敢随随便便攀咬我。再说了,他可是拓跋部的人,当初我找他,不正是看中了他是拓跋部的人?就算他说,是受我指使,可人尽皆知,拓跋部,一向站在太子背后,和我们,可不是一头的。” “公主英明。” 侍女适当拍了一句马屁。 光化公主示意她打住,自个又陷入了沉思。想了一会儿,她道:“这李星遥,竟还真有两把刷子。是个人才,我本来还没下定决心将她留下,可,她帮着王子解决了这么大个难题,我若不留她,岂不是可惜?” 说到可惜,笑了一下。旋即笑容一收,话锋一转,道:“义成公主派出了碧玉,这事,一时半会她不会善罢甘休。恐怕她们还有后手,我必须得想个办法。” “义成公主虽是突厥可敦,可,公主你也是吐谷浑的可敦。真要论起来,公主你的资历还在义成公主前头呢。可这碧玉……方才她口口声声义成公主如何如何,我听其言语,隐隐竟有威胁我们的意思。公主你方才,就不该给她好脸。” 侍女鸣不平。 光化公主冷笑,道:“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这碧玉,可是义成的心腹。如今,所有的事都乱糟糟的,我不得不走一步多想一步。行了,别说她们主仆了,义成是个心狠手辣的,今日碧玉没有带回人,来日,她说不得亲自跑来。” “那,不若将那位李小娘子就此留在白兰?” “不妥。” 光化公主摇头,“我留她,是为了王子。她只有跟在王子身边,得来的声望和好处才是王子的,王子可不能长长久久留在白兰。那里,毕竟不是个好地方。让我想想。” 侍女便没有再言。 过了一会儿,光化公主道:“既然王子遭到了刺杀,那么,趁此机会,去白兰递话吧,就说,让王子回来。在义成再出手之前,我得把他们再支出去。” “奴婢这就叫人去传话。” 侍女立刻应下,转头着人去白兰送消息自是不提。 却说碧玉怒气冲冲出了伏俟城,却不急着打马回去。她驭马驻足原处,略作思索,马蹄朝前。 再回到定襄城,已经是几日之后的事了。 义成公主知晓碧玉没有将人带回来,一时说不上是气还是笑,她道:“买椟还珠的,是蠢人,光化毕竟不是个蠢人。她知晓了李星遥的本事,自然是,不肯放人的。哪怕你搬出了我,她也不会松口。” “奴婢回来时,专门绕道往南边走,打听到,慕容顺带着人南下去白兰了。白兰因为抢夺东西的缘故,和党项起了冲突。据说,眼下冲突暂时解决了。公主,我怀疑,李星遥被他们带去了白兰。” 碧玉的声音里有几分笃定,她面色算不上轻松,概因此次空手而归。话音落,又道:“此外,我还打听到,慕容顺遭到了刺杀,据说,是尊王的人干的。” “尊王?” 义成公主默念着这两个字,嗤笑一声,“白兰偏远,人死在那里,再正常不过。不过,话又说回来,是真尊王干的,还是假尊王干的,也说不准。你既然说,慕容顺遭到了刺杀,那么想必,我那位好姊妹会快快将她的心肝肉叫回去。事不宜迟,我得在她动脑子把人支走之前,亲自去一趟伏俟城。” “公主要去伏俟城?” 碧玉神色凝重,“可,咱们的事……” “无妨。” 义成公主胸有成竹,又说:“快去快回就是。” 碧玉应下。 义成公主便又交代了些别的。 * 李星遥一直想找机会同赵端午通通气,一来,大家已经把所有的事说开了,她与黎明,亦或者说,与秦王里应外合,可这些事,总得知会赵端午和王蔷一声。 二来,每每想到自己同黎明说的那番言辞,她就莫名心虚。和楼兰一样的古国,古国留下的火器……说实话,她自己都不想细想。细想之下,全是漏洞。 盘算着,系统既然已经解锁了物资,算算时间,黎明应该已经到了灵州,越发有些坐不住了。 这日,仆射着人对着众人递来话,说是慕容顺大概水土不服,病了好,好了又病,恐人有个好歹,着令所有人,收拾收拾,即日启程。 李星遥听得着急,拿不准这个众人里包不包括自己。 来人道:“仆射说,此去再回来,还不知是何时候,让李小娘子你,将各样东西的种植养护方法再同大家说一遍,务必保证,每个人都记住,都学会。” 第187章 “好。” 李星遥心神一松,明白这话是在说,自己能跟着一道回去了。 她不敢耽搁,忙跟着来人一道,将羌活等东西的种植养护办法再次广而告之。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一次,白兰人并无过多反应,虽有人惋惜她的离开,可并不像之前一样,咬死了不准她离开。 她心中嘀咕,正巧赵端午在慕容顺授意之下,过来看看情况。二人总算找到了说悄悄话的机会,李星遥不敢耽搁,问:“二兄,我真能回去了?” “能。” 赵端午快速回应,又说:“慕容顺水土不服,是真的,不过,想让你回去的,可不止我们几个。光化公主送信来,说怕慕容顺再留下去有个好歹,催慕容顺赶紧回去,她还强调,带走你。” “带走我?” 李星遥心说,别又在酝酿什么阴谋吧。 赵端午道:“出了刺杀这档子事,白兰人心里也慌,那瓦达巴不得赶紧将慕容顺这个烫手的山芋送走呢。慕容顺又承诺了他们,用比先前约好的更贵的价格收购他们的金银铜铁,瓦达当然不好再计较,再说什么扣着你,等出苗之后再放人的话。” “没想到,我竟还值些钱。” 李星遥自嘲了一句,又赶紧道:“那天没顾上同二兄说,其实,我去帮人指点叫醒羌活种子是个幌子,那日,我去见了黎阿叔。” “黎阿叔?黎明阿叔?” 赵端午眼皮狠狠地一跳,“黎阿叔在白兰?” 二舅舅你可真能奔波,也真能隐藏。 “黎阿叔是奉秦王之命潜入吐谷浑的,秦王已经察觉了义成公主的小动作,也已经做了部署。我告诉黎阿叔,所有我知道的情况,另外,还告诉了黎阿叔,制作火器的方法。” “阿遥。” 赵端午一颗心惴惴的,缓了一下,方问:“你有把握吗?” “二兄莫非忘了,我身边那只鬼?” 李星遥难得开了句玩笑。 赵端午这才想起来,还有只鬼呢。明明上次他已经问过那只鬼了,知道鬼一直跟着,他还放了心,可,每每关键时刻,他总是忘了那只鬼的存在。 所以,“是鬼告诉你的?” “嗯。” 李星遥点头,又说:“鬼不仅教会了我制作火器的方法,还送给了我一些火器。但那些火器,不在我跟前,在灵州。” “灵州?” 岂不是,在阿耶的眼皮子下? 赵端午欲言又止,李星遥又道:“我不好同黎阿叔说,东西是鬼给的,只能告诉他,是你告诉我的。你在被胡人劫掠来的路上,无意发现了那批火器。火器恐是前人所造,至于前人,或是楼兰一样的国度里的人。” “我知道了。” 赵端午哭笑不得,知道这是在与自己通气,提醒自己,若是日后黎明他们问起,不要说漏了嘴。 可…… 他很想揉揉脸。 二舅舅毕竟是二舅舅啊,他一定知道,这话是谎言。可怜的阿遥,她还不知道,二舅舅在陪她演戏。 “另外,我还同黎阿叔说了,我打算,离间光化公主和义成公主。” “你打算怎么做?” 赵端午正色,立时也顾不上什么二舅舅不二舅舅的了。 李星遥想了想,道:“其实,也不用我再想什么办法,她们或许,已经出现了嫌隙。义成公主若知道我在吐谷浑,一定会来要人。而光化公主,如今白兰之事妥善解决,她更不肯放我回去了。我或许无法挑拨她们反目,但应该可以做到,让她二人之间嫌隙越来越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李星遥经过此白兰一遭,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想。光化公主,对她有兴趣。眼下,兴趣怕是更浓了。 既然都想要自己,那么,就让她们争夺自己吧。 “我助你一臂之力。” 赵端午也不多说,掷地有声撂下一句话。 兄妹二人有了默契,再不多言。 很快,众人便收拾妥当,启程回王廷了。临行时,仆射又给王阿存配了弓和箭,意在保护慕容顺。 看到那把弓,李星遥微微一笑。 王阿存有了弓和箭,便如鱼得水。但愿此行顺利,用不上这弓和箭。 回程的路与来时一样,依然要路过垭口,路过雪原,路过一群群动物和随时会冒出的瘴气。因为有上次的教训,众人都极为小心。 王阿存依然被点名在最前方引路。 李星遥原本心中还因为他得了弓和箭而高兴,可,看到他被指使到了最前头,有些说不出的郁闷。光化公主拿她当替死鬼,现在,慕容顺又拿王阿存当替死鬼。 这一家子人啊…… 天已比来时寒冷了许多,路并不好走,一行人走得不算快。为了保存体力,众人都不说话。 李星遥也不说话。 她看着赵端午和王蔷犹如左右护法一样护卫在慕容顺身边,想到一句话: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 最前头探路的王阿存,两旁的赵端午,王蔷,正好组成了一个坚固的三角形,将慕容顺护在了最里面。 走着走着,雪花飞舞,王阿存提醒:“前面有瘴气,需要绕路。” 慕容顺叹气:“过了这片瘴气林,到前方休息。” 众人点头。 几十匹马整齐划一跟着王阿存一道走,快要绕过瘴气林时,王阿存动作一顿。李星遥目光落在他脊背上,看到他背如雪山刚硬挺直,可他的手,却按在了弓弦上。 有人。 她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地看向仆射,当看到仆射面色肃然,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 “有刺客。” 王阿存的声音闷沉沉的,像含了水。 仆射当即扬起一个手势,“防御!” 侧前方飞来几支长箭,王阿存皆躲开了。更多长箭飞出来,恍若流星雨一样,直把人吓了一大跳。 李星遥心跳加速。 箭后头,冒出了一伙人。那些人并不像电视里演的,黑衣蒙面,他们的衣着,面容,明显是吐谷浑人。 “坏了!” 赵端午出了一身冷汗,这些刺客,竟然不是仆射安排的,他们竟然来真的。 一时也顾不上什么慕容顺还是不顺的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那便是,阿遥。快速跳下马,他猫着身子扭头就去找李星遥,奔走到李星遥身边,一把将人拽到了大石头后面。 “能打的在前面,我们躲着。” 他还安抚李星遥。 李星遥心急如焚,目光只盯着王阿存和王蔷,刚准备唤出系统,让它把答应自己的样品现在就拿出来,就见,仆射纵马大杀四方。 王阿存取箭快速射出,箭无虚发,来人纷纷倒地,每一箭都中胸口。 王蔷从旁协助,一拳将人打晕在地上。 “我就说吧,他们能解决。” 赵端午话音刚落,侧前方竟然又冒出一批人。他咽下一口口水,脸色也变了。 “完了完了,箭不够用,敌人还不知有多少。” “二兄。” 李星遥正色,拳头攥紧,立刻唤出系统:“系统,请立刻解锁火器样品!” 「样品已解锁,宿主请查收。」 脚边草丛里突然冒出两把火器,李星遥快速拿起一把,不带任何思索的,将那火器对准了刺客。 嗵! 震天雷一样的声音响起,一个刺客应声倒地。 所有人惊讶地抬起头,又听得:嗵! 一发散弹飞来,又一个刺客应声倒地。 “都束手就擒,不然,杀无赦!” 赵端午学着妹妹的样子,拿起了一把火器。刚才第二声射击声,就是从他的火器中发出的。 “妖物!” “是何妖物?” 刺客方寸大乱,为首的慌乱片刻,发了狠,催促:“杀!都给我杀!” “找死是吧!” 赵端午怒了,嗵嗵嗵一连射出了五六发,又有五六个人倒地。刺客这下畏惧不敢上前了,仆射趁机大喊:“上!” 顷刻间,众人再度打成一团。 胜负已定。 很快,慕容顺的人就将残留的两个活口绑了,慕容顺来不及问火器的事,先拷问来人:“谁派你们来的?你们怎知,我们今日动身离开?” 活口一个立刻咬舌自尽,还有一个也打算咬舌自尽,结果,没死成。 王蔷眼疾手快,把人嘴巴一拳打歪了。 那人歪着嘴,原地运功,竟然七窍流血了。 王蔷看傻了。 慕容顺惊愕不已,好在从对方身上寻找到了尊王的信物。事情很清晰了,人是尊王派来的。 “好狠啊。” 赵端午在一旁嘀咕,嘀咕完,又低头看自己手中的火器。他现在还沉浸在用火器保住了所有人性命的兴奋中,拿着那火器,爱不释手。 不过,虽然很喜欢那火器,他却知道轻重缓急。身子又往李星遥身边挪了一下,小声道:“阿遥,你还好吗?” 第188章 火器是如何冒出来的,他自然看得比谁都清楚。 那可是真真正正的无中生有。 当时他和李星遥躲在大石头后面,千钧一发之际,大石头旁边的草丛里,冒出了好几把火器。紧接着,李星遥不假思索拿起了火器,又毫不犹豫发射了飞弹。 还能是谁帮了他们?只能是,那只鬼啊! 可鬼的事,不能叫旁人知道。他心中庆幸,还好自己将人拉在了石头后,还好石头后只有自己兄妹两个,到时候就说,是随手捡的。 “还好。” 李星遥轻轻点了点头,面上有些发白,她悄悄攥紧了自己衣角,手心里出了厚厚一层汗。 方才,她那一发飞弹,射出的很及时。虽然没有射中要害,可,却为自己人争取来了喘息之机。 她……变了。 记得瓦达和拓跋驭人争执不下时,瓦达砍了拓跋部偷金银之人的手脚,当天晚上,她还做了一场噩梦。 可刚才,她没想那么多,她甚至没有犹豫,就将火器对准了敌人。发射出飞弹的时候,她也没有犹豫。 又攥紧了衣角,再一点点松开。王阿存却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她身边。 他好像想说什么,可最后,只是沉默着站在了她旁边。 “尊王这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啊!王子,哪怕人死了,也要把尸首带回去,咱们带着尸首,去找尊王算账!” 慕容顺的人情绪激动,比之上一次遭到刺杀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仆射的脸和天一样阴沉沉的,他问慕容顺:“尊王特意选在今日二次劫杀,怕是已经知道,上一次劫杀未成功。白兰险远,又多有瘴气,他怕是要做出意外的样子,将自己摘干净。王子,此仇不报,只会让尊王更猖狂!” “可人都死了。” 慕容顺神情复杂,他好像有更多的顾虑,道:“人死了,如何指认尊王?仅凭信物吗?尊王完全可以不承认,说信物是假的,是这些人偷了他的。父王本就偏爱他,贸然指认他,只会让父王更加怀疑,我们是自导自演。更何况。” 说到更何况时,慕容顺视线落在仆射脸上,与仆射四目相对。 “之前他们已经刺杀过我们一回,白兰,党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事情闹得这么大,王廷定然已经得了消息。两次刺杀,离得这么近,他是傻子不成?” “可……” 仆射明显有些心浮气躁,大概是没想到尊王竟然来真的,他还想劝说慕容顺,把刺客尸体带回去。 慕容顺却摆了摆手,道:“如果没有十足的证据,确保能够一击即中,那便不要轻举妄动的好。这次的事,都不要声张,这笔帐,我先记下了,日后一定会讨回来。” “王子的意思,是让我们忍吗?” 仆射面色更难看了。 慕容顺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古有勾践卧薪尝胆,今日我如同他一般忍一忍,又有何妨呢?” 说罢,不容置疑道:“这是我的命令。” 众人神色各异。 他又道:“刚才的火器,是怎么回事?” 说到火器,所有人都来了兴趣,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李星遥。赵端午立刻站在了妹妹前面,挡着人,话却是对慕容顺说的:“王子,之前我就说,你是老天看中的英主,刚才你那番话,极是在理。你一定不敢相信,这火器,是老天留给我们的,老天都在帮你。” “你这话是何意思?” 慕容顺不解。 赵端午指着方才藏身的那块大石头,道:“我和李小娘子不会打架,不敢扯你们后腿,所以避在了一边,结果你猜怎么着,那石头旁边的草丛里,竟然有火器!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开始,还以为是树枝呢,可,捡起来才发现,不是。” “火器既然是你们捡到的,又怎会无师自通?刚才第一发飞弹,是李小娘子射出来的。” 慕容顺目光带着几分审视。 李星遥从赵端午身后走了出来,作后怕状,道:“我以前听人说过,弓箭,弹弓,都是远距离射击之物。实不相瞒,刚才捡起那火器,一开始并不知道是火器,只见上面有扳手,下意识地拿刺客试了一下,结果便听到了响声。” “后来第二发,是我射出来的。我看她真的被吓坏了,不敢再射。我便赶紧射了好几发,王子,我寸步不敢离开你左右,我身上都有什么,你是知道的。” 赵端午赶紧接过了话头。 慕容顺不言,只让人将那两把火器奉上,又让人在周围查找。 查找,自然是一无所获的。 慕容顺便看着那两把火器,可,两把火器,竟然一瞬间开裂了。 第97章 石刑 “这……” 慕容顺下意识地将火器丢在了一边。 李星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没听到火药爆炸的声音,她才松了一口气。给了赵端午一个无事莫急的眼神,她回想刚才种种。 系统给她的样品,是用竹子做外壳的初级突火枪。这倒是省了她的麻烦了,竹子易碎,碎了以后,不好再复原,也不好再顺藤摸瓜,发现旁的蛛丝马迹。 那竹子,是做旧了的,突然开裂,不容易引人怀疑。东西落在慕容顺手上,一瞬间开裂,很难说,是不是也是系统为之。 “把这两把火器收起来,带回王廷。” 慕容顺心中虽然遗憾,可想着,一个东西既然存在过,那么,能工巧匠就能将其复原,便打定主意,将东西带回去,找人复原。 他不好再追究,李星遥心头紧张顿时消散,不过,想到自己问系统要样品时的原话,突然有些担心。 要样品时,她同系统说,还需要给她一小部分样品。两把,也算,一小部分吗? 这个系统果然很抠门。 此外,若给她的样品是竹子做外壳的突火枪,给黎明的那两千枚,不会也是竹子做的吧? 这…… 按她原来的想法,系统解锁的东西,跨越当时的生产力,可又不会完全脱胎于当时的生产力。所以系统给不了她现代手枪,但至少,应该会给她相对先进的火铳。 可现在,她有些不确定了。 心头焦急,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到安乐川一探究竟。可惜,身不由己。回伏俟城的路上风平浪静,再无刺杀。 进了河湟谷地,离王廷就不远了。 慕容顺明显松了一口气,命所有人加快速度一鼓作气,不多时,众人便到了。光化公主望眼欲穿,看到儿子安然无恙归来,面上笑容极为灿烂。 因白兰诸事圆满解决,她履行承诺,给予众人奖赏。所谓奖赏,即金银,食物。李星遥得到了一大把刚用磨盘碾出来的青稞,此外,还得了干酪,胡饼和一点刚挤出来的牛奶。 拿着胡饼,她咬了一口,一时间颇觉餍足。 青稞还带着谷物的清香,原本在白兰,她因提出用河沙叫醒羌活种子的建议,曾得了慕容顺两把青稞。 偶尔,赵端午也背过人,将慕容顺给的青稞偷偷给她。 可此一时彼一时,新鲜的青稞比炒出来的好吃多了。她计算着每日的量,不敢多吃,又见王阿存拿着一把弓回来了,忙道:“光化公主给的?” 王阿存点头。 她又问:“你有青稞吗?” 王阿存又点头,她才放下心。 王阿存道:“刺杀的事,慕容顺虽撂下话不让人声张,可光化公主未必不会知道。待会,他们应该会叫你与你二兄去跟前说话。” “我心里有数。” 李星遥不觉意外。当初唤出系统时,她就想过了接下来会面临的情况。赵端午的说辞,乍看没有问题,可未必能糊弄得住光化公主。 原本,她不打算这么早亮出火器的。之所以让系统留存样品,并代为保存,是想等回来以后,用作“饵”引诱光化公主上钩。 她想让光化公主亲眼见到火器的威力,之后,再行游说之举。赵端午之前告诉过她,光化公主并不知道火器的配方。 换言之,光化公主用硝石换来义成公主的协助,义成公主愿意舍弃一部分火器,作为回报,可,说到底,不是自己的东西,用完了,也没法舔着脸再要。 她赌的就是,光化公主也想将火器的制造方法掌握在自己手上。 系统给的样品是比义成公主的火器更先进的东西,只要亮相,不愁光化公主不心动。一旦光化公主心动,她便趁机怂恿光化公主自己制造火器。 眼下……一场真实的刺杀打乱了她的节奏,火器不得不提前现身。这虽然与设想不一样,但,也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一会我会告诉他们,我会制作火器。光化公主定然多有试探,可最后,一定会信我的说辞。吐谷浑硝石矿多在西北,王城附近也有散落。若光化公主心动,说不得我们又要动身前往另一个地方了。” 将自己的打算说了,李星遥又道:“只是这次,应该不会离王城太远。” 第189章 话音刚落,光化公主身边的人就来了,来人果然是让李星遥去光化公主面前回话的。快到王廷时,李星遥又遇见了赵端午。 “火器。” 赵端午徐徐用口型吐出两个字。 又趁着身边人不备,快速说了一句:“碧玉来过。” 李星遥心中一动。 赵端午这么说,想必已经打听到了些什么,怪不得方才没见到他,原来是去打探消息了。惊讶于他的消息灵通,估摸着留在吐谷浑的时日里,他没少和人打好关系,心中多有感慨,面上却不好表露。 她悄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碧玉是义成公主的得力助手,她来,不稀奇。可她来,难道仅仅只是为了火器一事?自己在白兰已经搞出了些名堂,以义成公主的本事,不难打听到。 若碧玉,亦是为了自己而来的,她无功而返,是……光化公主不放人?还是,光化公主压根不承认自己的存在? 心中已经有了判断,就这么思绪翻飞着被人带进了大殿。大殿里头,光化公主已经候着了。出乎李星遥意外的是,慕容顺不在。 那位仆射,也不在。 光化公主依然坐在狮子床上,整个人看起来,颇有些意气风发。她开门见山,并不废话,道:“你们回程遭到刺杀的事,我已经知道了,火器的事,说说吧。” 赵端午便先出了声,把之前在慕容顺跟前的说辞又说了一遍。 光化公主只是笑,又示意李星遥张嘴。 李星遥便照猫画虎,同样把对慕容顺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白兰虽偏远,可我手底下的人并非没去过。你们这说辞,糊弄鬼呢。还是那句话,实话实说,一切好说。不想好好说,那就去试一试我吐谷浑的石刑吧。” 光化公主张口给了一个下马威。 赵端午道:“我说的都是实话,王子身边的人都能作证。当时事出突然,我们也没想到,尊王竟然如此丧心病狂,派出了一波又一波杀手。公主不妨想想看,我们能提前预料到尊王动手,预料到尊王在哪里动手吗?我的过往经历,公主你一清二楚,从前我可没去过白兰。既然没去过,又怎会提前安排好火器?再说了,路可是王子的人引的,我们不过是听命行事。” 没好说路是王阿存引的,赵端午含糊了过去。他并不慌乱,鬼的事,人哪里知道端倪呢。光化公主再多心,也没证据证明,火器是他或者李星遥提前安排的。 “刺客杀来的时候,所有人乱作一团,石头是我们随便找的,逃命的紧要关头,哪里会想那么多呢。他。” 李星遥指着赵端午,又说:“他都不会用那火器,我也是瞎猫逮着死耗子,撞大运了。” “他不会,你倒是会。我听说,你手法娴熟的很,一个飞弹都没浪费,还正好射中了刺客。” 光化公主满脸试探。 李星遥叹气,“我若真手法娴熟,就该一击毙命,可当时所有人都看到了,我只是射伤了对方,并未伤及对方要害。至于你说一个飞弹都没浪费,是因为,我拿火器当弹弓使。我也没想到,那飞弹威力竟然如此惊人。” “这么说来,你们都不承认,火器的事是你们所为了?” 光化公主的声音冷了不少,她面上也有些不快。 赵端午就差把自己的心剖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他着急道:“去白兰之前,仆射让人搜过我们的身,我们身上,连颗石头都没有。在白兰的这些时日,我们谨遵王子和仆射之意,不敢乱跑,我们做了什么,公主把人叫来,一问便知。” “我的人又无法时时刻刻看着你们,你们去的时候,身上的确没有带东西,可焉知,这东西不是你们在白兰时偷偷摸摸带着的。我没功夫与你们纠缠,既然你们冥顽不灵,那,便试一试我吐谷浑的石刑吧!” 说罢,命人将兄妹二人带出去,“他们满口谎言,传我之令,立刻对他们施以石刑!” 你个蛇蝎……妇人! 赵端午在心里怒骂,平日里,他听人说,光化公主私下里说义成公主蛇蝎心肠。可要他说,蛇蝎的明明是光化公主。 “我与他并不相识,公主就没有想过,我为何要将火器的事告诉他?这明显说不通。” 李星遥也急了。 可仔细看,她眼中并无焦急之色。 赵端午便勉强放下半颗心,又对着王宫方向大喊大叫:“就是,我跟她又不认识,不管是我还是她私藏了火器,为什么要告诉对方?更何况,当时我们已经躲在石头后面了,我们大可以不拿出火器,由着王子他们去送死!” 又喊慕容顺:“王子,你怎么忍心让我去死?!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阿娘不分青红皂白,要杀了我,你赶紧来救我!” 王宫里头,光化公主自动摒弃外头的叫骂和咆哮,她身边侍女道:“公主,其实他们说的也有道理。姓赵的和力气大的那个是一伙的,他们先到,姓李和姓王的,又是一伙的,他们不认识,没道理两个人私藏了火器,却不告诉自己的同伴,反而告诉了别人。” “你说的,我怎会不知。只是此事,疑点甚多。我入吐谷浑这么多年,只见过天上下雨下雪下冰雹,可从没见过,天上下火器。那火器,可比义成的厉害得多。” 光化公主若有所思,话锋一转,又说:“他们四个,虽然两两一伙,互不认识,可谁说,从前不认识,现在就不能认识了?别忘了,他们可都是中原人。” “但,王子和仆射已经为他们做了证,王子心善,往日里对那个姓赵的,颇有好脸。若是真杀了他,王子那边……” 侍女却有些犹豫,她固然能理解,同是来自中原的奴隶,抱团取暖,因而结为同盟,可,事情毕竟涉及到了王子,她怕王子那里不好交代。 “奴隶嘛,死了一个,再找一个就是。哪有那么多长情的人,王子是王子,奴隶是奴隶,奴隶不该也不能妄想成为王子的朋友。” 光化公主对赵端午有些不满意。 她当初将赵端午放在慕容顺身边,是因为慕容顺喜欢,慕容顺高兴。可,一个奴隶,眼下竟然卷入了火器的事,她不得不多思量了。 慕容顺说,火器的确是偶然得到的,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 是,所有人去白兰时,身上是被检查了一遍,可,在白兰,人多事杂,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再多眼睛盯着,总有疏忽。说不得火器便是在白兰制造出来的。 至于这制造的人…… 光化公主心中闪过一长串人名,却觉得都不像。 火器要么是白兰部的人制造的,那么,说明李星遥与白兰部有牵扯。这是大忌,她必须得把所有人找到,一网打尽。 若火器是李星遥一人偷偷摸摸所做,那么……此人乃奇人哉!她不得不重新布局,布一个更大的局。 “若是死都无法让他们改口,那便说明,他们的确没有撒谎。” 光化公主又想到第三种可能。 火器不是李星遥所做,如她所说,确确实实是偶然发现的。那么,说明有人已经偷偷做出了更厉害的火器,两枚火器,恐是无意落下。 白兰在南部,党项亦在南部。 尊王…… 光化公主面上笑容转淡,掩下心中诸多想法,道:“且看着吧。” 侍女命人将李星遥和赵端午带到了山坳,山上有人等着,人身后,有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头。在被毡布套着头的一瞬间,李星遥看到王阿存纵马而来。 “放开他们。” 王阿存鲜少动怒,哪怕动怒,也从不大喊大叫。他几乎没有情绪波动的时候,可此时此刻,眼中又浮现归途时,击杀刺客的戾气。 “放开他们!” 王蔷也急奔而来,欲爬上山头,却被人拉住了。她二话不说,一拳头挥下。 “再往前一步,就地击杀!” 一支箭飞到了王蔷脚边,侍女高声警告。 慕容顺也得了消息,急急忙忙赶来,道:“不要杀他们!” 侍女不为所动,声称:“这是公主的命令!” “我去求公主!” 慕容顺立刻调转方向,去王宫找光化公主。 “扔!” 侍女冷声对着行刑之人做了个手势。眼看着石头要从高处砸下了,王阿存一箭射出,石头未落地,便飞向别处。 又两颗石头落下。 王阿存再次张弓,两箭几乎同时射出,两颗石头再次飞向别处。 越来越多的石头滚落。 王蔷急疯了,“不行啊,石头太多了!” 王阿存不言,手中速度越来越快。 “光化公主,你草菅人命,你丧心病狂,你不得好死!” 赵端午疯狂叫骂,心中也慌了,不会吧,来真的?怎么还不停?不是试探吗? “阿遥,阿遥?” 第190章 “二兄。” 李星遥慌忙回应,又说:“你有没有感觉到,石头好像没有落在我们脚下?我是说,王阿存的箭根本来不及一次射中十几颗石头。” “对。” 赵端午顿了一下,毡布下的眼睛一亮,光化公主果然在虚张声势。 便更加卖力的叫骂:“我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光化公主,你这个杀人狂魔!” 李星遥跟着叫骂。 骂完,发觉石头砸下来的声音好像停了。她心扑通扑通跳,侍女却出了声:“死到临头,还嘴硬。罢了,算你们运气好,石头不够了,你们给我等着。” 石头……不够用了? 赵端午撇嘴,心说你们就不能找个正常的说辞吗?他等着光化公主放人,果然,有人骂骂咧咧将他们带走了。 再回到光化公主面前,兄妹二人极是狼狈。毡布揭开,李星遥看到被绳子绑起来的王阿存和王蔷,怒目圆睁,看向光化公主,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们说真话罢了。” 光化公主话说得云淡风轻,看了王阿存一眼,道:“小郎君,射艺倒是惊人。早知道,今天就不赏你这把弓了。” 目光又落在李星遥身上,道:“怎么样,我吐谷浑的石刑,是不是比你们长安的刑法有趣的多?” “长安是长安,是任何地方都无法比拟的长安。长安法度森严,绝不会如此随心所欲,不顾人伦。” 李星遥“啐”了一口。 光化公主也不气,道:“我在大兴来去自由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呢。” 李星遥不回应。 赵端午道:“你虽然是吐谷浑的王后,但你也不能草菅人命啊。” “我何时草菅人命了,是你们不说实话。” 光化公主冷哼,目光却一直落在李星遥身上。 李星遥道:“还要怎样说实话?你就是把我杀了煮了吃了,我也编不出旁的话来。早知道给自己惹来这么大一个麻烦,当时就不该出手,救王子于危难之际。” “听你这意思,我还要谢你?” 光化公主又冷哼一声。 李星遥道:“先前去白兰,你说,我把地种好了,种得让所有人都满意了,就信你们。眼下,你能确定我们是义成公主的人了,是不是应该,把我们放回五原?此外,把我的白叠子还给我。” “人小,口气倒大。我何时说了,要放你们回五原?” “你莫非想赖账?” “从未承诺过,何谈赖账?” 光化公主话说得一点也不心虚,又道:“白叠子是你发现的,你说,你会种白叠子。火器也是你发现的,那么,想必你也会制造火器了?” 李星遥面上一紧,眼中也有些“慌乱”。 她避开了光化公主的视线。 光化公主心说,你果然会做火器,“所以还不承认,火器是你做的吗?” “我何时说了火器是我做的?” 李星遥知道,光化公主已经上了钩,便作吵架姿态,呛声道:“天底下的很多东西,上手摸过,用过,就知道原理如何。你也是中原人,莫非,没学过无师自通这个词?” “你大胆!” 侍女怒斥。 光化公主摆手,反笑,“既然你这么有能耐,好啊,无师自通,做给我看。只要你做出来,我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承诺,放你回去。” “你当真……愿意放我回去?” 李星遥有些“惊喜”,甚至话语都有些急促了。 光化公主不动声色,点头:“我堂堂一国王后,还能骗你不成?” “口说无凭。” “那就给你一个凭证。” 光化公主让人写下凭证,“硝石,我吐谷浑管够。明日一早,你便出发,去落实你口中的无师自通吧。” …… 再次从王廷出来,李星遥深吸一口气,她顾不得擦额头的汗,先问一旁被释放了的王阿存:“他们没打你吧?” 王阿存摇头,“那把弓,是光化公主故意让人给我的,他们已经算好了。” “既然知道他们是故意的,怎么还上了他们的当?” 王阿存没回答。 李星遥叹气,“那会还同你说,或许我们要动身前往另一个地方了,没想到,说走就得走了。” “西北亦险远,硝石产出之地靠近高昌。按理说,应该先做准备的,此行,的确有些急了。” “你说,会不会因为有更着急之事,所以光化公主想远远地将我们打发走?” 李星遥顺势想得有点多了。 如王阿存所说,硝石产出之地大头在吐谷浑西北。吐谷浑西北相对王廷,颇有些鞭长莫及。根据赵端午给的情报,供给义成公主的硝石,是从王廷附近开挖的。 慕容伏允不常在王廷,事情是背着他的。西北多为尊王所据,按理说,光化公主不会让她去西北的。 可,出人意料的,光化公主不仅点名让她去西北的硝石矿,还让慕容顺跟着一道,美其名曰,去西北视察。 看来,西北的硝石矿,也被光化公主所掌控。她倒是比想象中,更厉害一些。 此外,舍近求远,且行程匆忙,连给人准备的时间都没有,是因为有不得不将自己支走的缘由? 会是什么呢? 突然,李星遥目光一凛,她想到义成公主。 难不成,义成公主又要来讨要自己了? 怀着这个疑问,她踏上了前往吐谷浑西北的路。此行风景又与去白兰时不同,茫茫戈壁,空旷寂寥。梭梭、盐穗木、花花柴、骆驼刺隐藏在积雪之下,让人更觉冬日萧瑟。 不知行了几日,人马皆乏,一行人突然出现,拦住了众人去路。 为首之人面朝着李星遥,唤:“李星遥。” 第98章 分开 “碧玉?” 李星遥亦看向碧玉,心中着实诧异。她去的,可是吐谷浑西北,说起来,是吐谷浑腹地。碧玉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了,还精准无误地拦截了她。 “你怎会在此处?” 慕容顺大惊,立刻摆出了戒备姿态。他身后众人当即掏出刀箭,对准了碧玉一行。碧玉身后只有寥寥几人,可那几人,同样神情冷峻,他们手中拿着的,竟然是…… 是在贺兰山时发现的火器! 李星遥握着缰绳的手一紧,赵端午已经与王蔷交换了一个眼神。 碧玉道:“我来此处,是为了接回我们的人。王子莫急,现在人已经找到,我这就带着她离开。” 说罢,便欲纵马朝着李星遥而来。 慕容顺大怒:“这可是我吐谷浑的地盘!碧玉,你是义成公主的人,偷入我吐谷浑地盘,还想带走我的人,你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不,“义成公主应该给我一个交代!” “你的人?” 碧玉冷笑,神情比刚才还要冷淡,冷笑三声,她道:“李星遥本在五原种牧草,五原可是我们的地盘,她突然消失,出现在你们吐谷浑,我还没有同你们算账,你倒先找起我们的麻烦了,真是好笑,王子,你不觉得脸红吗?” “李小娘子本是大唐人氏,何来你们的人一说?如今她入了我吐谷浑,便是我吐谷浑人,今日,你休想将她带走!” 慕容顺抽出了腰间的刀。 李星遥在马上面,搓了搓手。她没想到,两方面对面争抢她的戏码这么快就上演了。 “王子此行,是背着人的吧。如果没记错,这附近好像是尊王的地盘。王子应该也不想动静闹大了,惊动尊王和你的父王吧?” 碧玉明晃晃威胁了一句,摆出一副今日你若是不把人给我,我就和你鱼死网破的架势来。 她还又说了一句:“公主说,既然我这做奴婢的脸面薄,请不回人,那么,就由她这个脸皮厚的亲自来一趟将人请回,公主现在已经到伏俟城了。” “你们想做什么?” 慕容顺面色一沉,拿着刀的手也攥紧了。 碧玉道:“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我劝王子,识时务者为俊杰,莫要为了一个奴隶,伤了和气。毕竟,咱们还有大业要图,来日方长。” 慕容顺咬牙切齿。 李星遥甚至能看到他攥着刀的手上青筋暴起。 过了好一会儿,他沉声,道:“回伏俟城!” 一行人便调转马头,一声不吭地往回走。与来时稍显松快不同,回时,气氛实在尴尬。碧玉本来要将李星遥要到自己队伍里,可慕容顺不让,还说,还没到伏俟城呢。 碧玉也不着急。于是李星遥就这么“尴尬”地留在了慕容顺的队伍里,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慕容顺的人更是憋了一肚子气,她也不好说什么。 赵端午有无数的话想说,包括王蔷,也满腹心事,可大家都默契地闭上了嘴。 不知何时,伏俟城到了。 第191章 再回王廷,李星遥一眼就看到了义成公主。义成公主倒没有想象中那般气怒,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气定神闲。 倒是光化公主,面上明显有些不快。 当看到自己儿子去而复返,光化公主面上的些许不快变成了十分不快。她也不问慕容顺路上发生了什么,好似已经猜出来了一样。 目光转向义成公主,不知是阴阳还是夸赞:“你倒是好手段。” “彼此彼此。” 义成公主见人要回来了,目光快速从李星遥身上一掠,她迎着光化公主的目光,又说:“有来有往,有借有还,有去有回,方为友谊长久之道,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光化公主不回应,只是冷笑。 义成公主也不问她,转而问向了李星遥:“你在吐谷浑的这些时日,都做了些什么?” 李星遥抬起了头。 她觉得这一问实在奇怪,义成公主既然有备而来,那么便说明,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吐谷浑做了什么。可,既知道,偏偏又有此一问,还是当着光化公主的面问…… “说呀,是忘了,还是,不敢说。” 义成公主催促。 李星遥忙道:“在白兰帮着解决了蕨麻,大黄发病,还有羌活种子不出苗的问题。” “还有呢?” “没了。” “你去吐谷浑西北干什么?” “他们让我去,我只能跟着去。” 李星遥拿不准义成公主知不知道突火枪的事,她飞快朝光化公主扫了一眼,待看到光化公主面上明显有些着急,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他们让你去,你就去,你这么快就忘本了?别忘了,你可是我的人。” 义成公主轻笑,下一句,话锋陡然一转,道:“人,已经帮着你们做了事,我就不同你们要补偿了,就当,是她流落到你们这里,你们帮着照顾的回报。” 呵。 光化公主气笑了,事已至此,义成公主竟然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可她能怎么办,她也只能维持表面的和气。 便掐了自己一把,从牙关中挤出一抹笑,道:“你客气了。” “既然事情已经说开了,人,也找到了,我就不耽搁了。光化,我这就带着人回去了。” 义成公主做出告辞的姿态。 慕容顺急道:“母妃!” “让他们走。” 光化公主不想再说,慕容顺没辙,只得眼睁睁看着义成公主把人带走。 出了大殿,李星遥道:“等一下。” “怎么,你还不想走?” 义成公主面色不快。 李星遥忙道:“我刚被他们抓来时,就表明了身份,让他们放我回五原,可他们不信,此事可查,你不信,一问便知。我只是,想收拾收拾,把自己的东西一并带走。” “你有什么东西可带?回了五原,再置办就是。” “不行,我在白兰时,帮人解决问题,还得了几根虫草。那东西能救命,我必须带上。” 李星遥心中着急,她必须得抓紧机会,与赵端午他们见上一面,她还有话要说。 “速去。” 义成公主松了口。 李星遥如蒙大赦,连忙进屋子。屋里赵端午果然已经候着了,他迫不及待开口,说:“阿遥,你当真要跟他们回去?” “不回去不行了,此事由不得我做主。” 李星遥顾不上多说,急忙又道:“二兄,你听我说,光化公主和义成公主本就结了盟,今日光化公主没有撕破脸,想必还是因为二人共谋的大事。但嫌隙已经种下,此外,制造火器一事,也可以加以利用。内忧,可以成为拖住光化公主的手段,让她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他。”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阿遥,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又被带走?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赵端午急得脑门都是汗,他感觉自己烦躁极了。刚和妹妹团聚,又要眼睁睁看着妹妹离开。他是吐谷浑的奴隶,明面上,与阿遥不认识,义成公主绝不可能带他离开,光化公主也不会放人。若强求,两方定然会生疑,到时候,反将自己和阿遥陷入危险境地。 可…… “我实在……” 赵端午彻底失去了章法。 李星遥知他心中慌乱,忙道:“二兄,你放心,我不会有事。虽然无法与你们一起离开,可,王阿存会与我一道,有他在,你放心。再者,义成公主还要利用我,她不会伤害我的。” “可……” “二兄你听我说,我们如今皆身不由己,可,我们并非没有自救的机会。你一向聪明,也会拿捏人心,你在吐谷浑,我在突厥,我们都尽自己的力。秦王是战神一样的人物,阿耶也在灵州,大兄,说不定也在大唐国境,我们所有人,并肩战斗。我相信我们会赢,不久之后,我们所有人都会再见。” 赵端午没说话,两个拳头却攥紧了。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半天,他点了头。 “阿遥,万事小心。” 李星遥也点头,抓紧最后一点时间说:“阿姊那边,来不及同她道别了,替我转达她,望她同样保重自己,来日,共回长安!” 兄妹两个又说了几句,外头有人催促了。李星遥最后望向自家阿兄,小声说:“二兄,保重!” 赵端午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两步,亦说:“阿遥,保重!” …… 李星遥带着虫草与义成公主汇合,当看到王阿存时,她松了一口气。碧玉看到她的动作,嗤笑了一声。 义成公主道:“牵肠挂肚的滋味,你不懂。” “那是公主仁善。” 碧玉嗤之以鼻。 义成公主只是笑,“罢了,让他们享受最后的时光吧,等回去以后……” 她话音顿时止住。 李星遥不知她二人对话,上了马,看到不远处王蔷想说话却不得不忍住的样子,悄悄地,对她点了点头。 王蔷叹气。 等到人群走远,她找到赵端午,问:“慕容顺让你去的?” “嗯。” 赵端午心不在焉回应。 王蔷便收了声。 赵端午却开了口:“阿遥说,让你保重,等来日,一起回长安。” “好!” 王蔷嘴唇几度张了合,合了又张,最后只回了一个字。 赵端午也没心思再说,他在想,日后该如何做?今日之事突然,得知人留不下来后,慕容顺便指使他,速去阿遥跟前问到火器的制造方法。 这摆明了是想自己开采硝石,自己制造火器。阿遥说,制造火器的事,可以加以利用,内忧,也可以拖住光化公主。 他得好好想想了。 * 回五原的路上,李星遥没少遭到试探,先是碧玉问她:“你找牧草越冬的土,怎么找到了贺兰山?” 又是义成公主问她:“贺兰山地形复杂,山中野兽出没,你们二人,倒是福大命大,莫非,你们是靠他的射艺,侥幸活下来的?” 李星遥想了想,分别回说:“马把我带到哪里就是哪里。” “我们自然是遇到了危险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人都没有,当时我以为,我们要命丧山中了。哪里想到,竟遇到吐谷浑来的人。” “这么说来,他们吐谷浑的人,还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义成公主又出了声,像是随口一问般,道:“你们就没问他们,为何他们会出现在遥远的贺兰山?” “没问。” 李星遥摇头,又说:“当时情况危急,我们已经精疲力尽,吃的也快没了。和他们缠斗了一番,结果还是败下阵来。” “王阿存的射艺……” 义成公主又提到了王阿存的箭术。 李星遥道:“功夫再高,也怕菜刀,我方才不是才说了,我们精疲力尽。再说了,对方队伍里亦有本领高强之人。” 本领高强之人,便是王蔷。 李星遥琢磨着,义成公主既然能打探到自己被带去了吐谷浑西北,想必,也不难打探到,慕容顺身边有位力气惊人的护卫。 光化公主两次点了王蔷的名,命其陪伴慕容顺左右,保护慕容顺。这些事可查,因此她倒不怕义成公主事后探查。 只是…… 想到和碧玉相逢时,碧玉手上的火器,她有些心不在焉。 义成公主既然知晓自己被带去了吐谷浑西北,那么,她知不知道,自己被带去西北是去做什么的?若不知道,也就罢了。可若知道,那么,她是不是相应的,也知道了在白兰时发生的事? 在白兰时,自己可是拿着先进火器,率先打出了第一发飞弹。 心中越发焦急,偏生义成公主不再问了。话题看似就这么终止了,等回到五原,众人原地解散。 李星遥见无人叫住她,也无人安排她做些乱七八糟的事,便自觉地回了原来住处。她前脚刚走,后脚义成公主的毡帐里,碧玉不解问义成公主:“公主为何不言明,已经知道她答应光化公主,帮光化公主做出火器的事?” 第192章 “言不言明,没那么重要。反正人已经回到了我们手上,纵然光化有心,可力却不能及。” 义成公主倒没有多愤愤不平,她还反过来安慰碧玉,道:“她毕竟是奴隶,光化对她施以石刑,为了活命,她只能服从。说起来,我本来还因光化所为有些不快,可如今,倒是真心实意感激她了。若不是她把人支去了白兰,我又怎会知道,原来这李星遥,竟比我想的还要厉害。” “她倒是个深藏不露的。” 碧玉心情复杂。一方面,她为自家得了一个厉害人物而高兴,毕竟,会做火器的工匠难得,会做出比自家手头拥有的火器更厉害的火器的工匠更难得。 可另一方面,李星遥既然有这般本事,却一直藏着掖着。若非此次变故,只怕自己和公主永远不会知道,原来,她竟然还会做火器! “那,公主,咱们那些火器?” 有了更厉害的火器对比,碧玉突然担心起手头已经做好的火器来。 义成公主道:“铁锅和陶土锅比,傻子都知道,铁锅好。可,当大家都没锅时,陶土锅便是极好的东西。火器已经做出来了,自然该如何就如何,至于之后的事,容我想想。” 义成公主觉得,原来的计划该改变了。 按照原计划,她将李星遥从吐谷浑要回来,暂时还是准备把人留在五原。可,知晓白兰诸事后,她的想法变了。 自己手头的火器,可是高人指点,千辛万苦才做出来的。彼时她以为,天助于她,天命在她,在后隋。 可,当她知道,白兰出了事,慕容顺回王廷路上遭到尊王派人刺杀,千钧一发之际,李星遥拿出了火器逼退了刺客后,她既震惊于那火器的威力和来源,又好奇那火器的模样。 可惜,火器用过之后便损毁了。光化又藏得紧,是以她到现在都不知那火器的模样。 火器是从何而来的,说实话,她并不关心。她只知道,光化手上没有同样的火器,而李星遥,见过用过一次那火器,便能完整再造出来。 这样的人物,自然是得想方设法攥紧在自己手中。 可,正如碧玉所说,李星遥,深藏不露。 该怎么做呢? 怎么样才能心甘情愿地让她掏出更多更好的东西? …… 一夜北风紧,李星遥醒来时,天色蒙蒙亮。听到外头动静,她起身,本以为是有人来催促她种牧草,亦或者是挤羊奶。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来人是来传义成公主的话的。 义成公主原话:收拾东西,即刻启程,回定襄。 她有些意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昨晚在五原停留,只是歇脚。 无奈再次收拾东西,等启程时,下意识搜寻王阿存的身影。结果,更让她意外的是,这次,义成公主竟然带了王阿存一道。 心中颇觉怪异,可惜,一直未能找到说话的机会。 再回定襄,一切如昨。屋子还是先前种牧草时住过的那间屋子,看管她的人,也还是从前看管她的人。 她依然不能随意走动。 义成公主前脚进了定襄城,后脚稍作休息,便抬脚,去了萧皇后的寝殿。 萧皇后自是知道她的动向,见她面色尚好,心中松了一口气,问:“人要回来了?” “要回来了。” 义成公主点头,“毕竟人尽皆知,李星遥是我的人。她不好强扣留,也不想与我撕破脸皮,便由着我把人带回来了。” “只怕此举,开罪于她。” 萧皇后手上捻佛珠的动作不见停,言语之间说担心,倒也并不十分担心。 义成公主摆手,浑不在意,“那又如何?她与我,各有所求,她既然不甘心将太子之位拱手让给尊王,那么,便只能遵守我们的约定。她有私心,可孰轻孰重,她还是知道的。” “你们两个,从前都是宗室里头一等一的伶俐人,从前,也要好。可如今……时移势易。她为了她儿子,诸般作为,也算情有可原。” 萧皇后有些感慨。 义成公主接茬,道:“虽说都顶着杨这个姓氏,可,终究还是有了分歧。说起来,我有一事,想要问一问皇后的意见。” “何事?” “三郎的婚事。” 义成公主开门见山,甚至没有半分遮掩,“三郎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不知皇后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自然是有的。可,如今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宗室凋敝,朝臣家里,选不出几个合适的。三郎年纪不算大,好在,还能拖一拖。” 提到杨政道的婚事,萧皇后有些头疼。杨政道一日日大了,如今已经到了婚配年纪,她作为当祖母的,如何不急。 可,此一时彼一时。彼时大隋还没亡,在大兴时,她曾为杨政道定下了婚事。可惜江都之变,大半宗室朝臣皆死于宇文化及刀下。 婚事自然不了了之了。 后来杨政道即位,虽名义上为后隋的主人。可偏居一隅,这一隅,还是借别人的。她曾问过杨政道,对自己的亲事有何想法。 杨政道回说,没有想法。他还说,现在不是谈这些情与爱的时候。 “三郎这个孩子,看似通透知事,可心里头爱藏事。他性子冷,之前给他挑的那几个朝臣家的娘子,性情虽各有不同,人却都是伶俐人。他却不理人家,也不和她们多说话。他的婚事啊,难。” “他那是,不喜欢人家。” 义成公主笑了一下,又说:“给他一个他喜欢的,看他还会不会不理会。” “要真有这样的人,我现在就高呼阿弥陀佛,去给菩萨烧高香了。” 萧皇后没当回事。 义成公主却丢出了一个重磅消息:“三郎没事爱种种菜,或骑着马一个人去外头跑跑。皇后许是不知道,三郎遮掩了姓名和身份,好几次和李星遥一起种菜,摘野菜。” “李星遥?” 萧皇后颇为惊讶,“这些事,我竟然没听他说过。” “三郎是个有主意的,他也大了,没好意思同皇后说,许是少年人扭捏。倒是我,本应该早早告诉皇后的。可我想着,事情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三郎高兴,随他去吧。” “那你今日特意提起,是……” “皇后觉得,若将这李星遥说与三郎,如何?” 萧皇后一怔。 手中的佛珠上下弹跳了两下,她端正了神色,问:“你是说,让三郎和那李星遥成婚?” “不错!” 义成公主点头,“李星遥的身份,虽有些埋没三郎,可,不打紧。一则,我看三郎喜欢和她待在一起。二则,李星遥的能耐,皇后已有所耳闻。说句夸张的,中原几百上千个能工巧匠加在一起,怕是都比不过她。此外,我总觉得,此女身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运道。若她能和三郎结成一对,天命,便能助我。” “可她如今,不是已经为你所用了吗?” 萧皇后仍有疑问。 义成公主摇头,“不一样。她的心,未必真的在我们这边。皇后应当不知,此女除了会打铁冶铁,种牧草做榨油机,还会制造火器。只是,此女一直藏着没说。吐谷浑知道她的能耐,所以千方百计想将她扣留。若旁的,东突厥,西突厥,其他大大小小的部落知道,也会效仿。唯有让她和三郎成婚,才能彻彻底底将她绑在我们这头。” “皇后你看,光化从前,一心只有大隋,可,有了慕容顺,她的心,就在慕容顺身上。她和我达成约定,是为了什么?为了将太子之位,吐谷浑大汗之位,争给慕容顺。这女人啊,一旦成了婚,就被绑住了,她的利益就和夫家的利益一致了,尤其若有了子嗣,为了子嗣,她一定会主动站出来,捍卫夫家的利益。” “李星遥容貌还算秀丽,三郎喜欢和她待在一起,眼下,就够了。这婚事啊,相信三郎也会同意的。” 萧皇后没立刻给出回应。 当晚,她叫人给义成公主送去了答复,她没有异议。 第99章 逼婚 李星遥并不知晓,自己的“终身大事”已经在义成公主谈笑间定下了。她正努力适应重新回到定襄的生活,本以为,故地重回,又奔波了一天,她会酣梦淋漓。 哪里想到,她竟然没睡着。 在床上翻腾了一宿,翌日一早,碧玉亲自来请,她被叫进了宫。 义成公主见她形容,难得好脾气地问了一句:“怎么,没睡好?睡不惯外头的房子和床?” “还好还好。” 李星遥忙回应,连很想打出来的哈欠都紧急按了回去。义成公主对她如此温声软语,她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就像……就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一样。 强打起精神,义成公主又提了一嘴种牧草的事,说什么“五原的牧草有人打理,你虽然被掳走了,可,烂摊子倒是有人接手了”。 却是只字不提烂摊子被谁接手了。 第193章 “你可认识隋三郎?” 蓦地,义成公主又提起了隋三郎。 李星遥心中警铃大作,只觉,今日义成公主实在奇怪。她心生警惕,点头,说:“认识。” 同样只字不提如何认识,二人又说过什么。 义成公主好像也没有深挖的意思,点了点头,又问:“那你觉得,隋三郎这个人如何?” 李星遥更奇怪了。 “挺好的。” 她依然严谨回应。 义成公主笑了一下,“你会种牧草种菜,他也喜欢种菜。你们两个,说起来,还真有话能说到一处。这年龄嘛,虽然略有错差,但错差也不至于太大。你不是个话多的,他,也同样不是话多的。也算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李星遥眼皮子猛地一跳,心头也是一个突突,她隐约猜到义成公主想说什么了。 果然,“我打算让你和三郎成婚。” 义成公主直言不讳。 李星遥心头巨震。 “你或许,还不知道三郎的身份吧?” 义成公主还“好心”多提了一句,末了,又道:“事已至此,不妨告诉你,三郎便是我后隋的主人,亦是日后这天下的主……” “我不愿意。” 李星遥打断了义成公主的话,又说了一遍:“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 义成公主面上笑容转淡,她从上方台阶下来,道:“你知道,嫁给三郎意味着什么吗?荣华富贵,权利名望,唾手可得。你可以自由地穿梭在定襄城的每一个角落,可以自由地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包括种牧草,包括打铁。” “你强迫我嫁给他,本就是一种不自由。” 李星遥直视着义成公主的眼睛。心中诸多思量,此时也顾不得了。她只觉得,义成公主此言何其可笑,又何其冠冕堂皇。 什么嫁给他就能得到自由了,她本就没有自由,来去由不得自己,眼下连婚事都由不得自己了,又何谈,自由? 论年龄,她如今也不过十四岁,翻了年,也不过十五岁。十四五岁,远没到可以成婚的年龄。 论宗法伦理,她的婚姻大事,由不得一个外人来做主。 更重要的是,她和杨政道虽有来往,可二人统共只见了几面,何来男女之情?牛不喝水强按头,义成公主,比那乱拉红线的媒婆还要可恶! “我虽被掳来突厥,可我生是大唐人,死,也是大唐人。我的婚事,从来都轮不到一个外人来做主。” “外人?呵,大唐人。李星遥,你莫非还在做重回大唐,重回长安的美梦?” 义成公主嗤笑,面上满是嘲讽与高高在上,她连说话都带上了几分嘲讽。 “你以为,你会制造火枪的事,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只字不提,便是被你糊弄过去了吗?我通知你,是给你脸面,可你竟不知天高地厚,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了?” “你是我的奴隶,你是生,是死,全赖我一句话。你以为,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可你压根没有选择!” “莫要犯蠢了,蠢人总是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可以在所有的事中游刃有余。就像光化,她自以为已经将你攥在手里,我没有证据,只能吃了哑巴亏。可你看看,最后我吃亏了没有?从王廷将你带回时,我便说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婚事,我已经定在腊八节,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认命。” 义成公主的嘴一张一合,每一个字都清晰传到李星遥耳里。 李星遥心中有一瞬间的慌乱,原来,她会使用突火枪的事,义成公主早就知道了。原来,义成公主引而不发,是已经想好了,将她彻底攥在自己手上。 婚事,只是一种手段,义成公主想要她,心甘情愿为后隋所用。 “若我抵死不愿呢?” 她不肯回避义成公主的眼神,倔强地说出七个字。 义成公主却笑了,那笑中,多了几分说不上的……怜悯。 “你舍得死吗?” 她说。 又说:“你舍得,让他……死吗?” 话音落,拍了拍巴掌。随后碧玉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你想干什么?” 李星遥猛地回过了头,碧玉带进来的,是王阿存。义成公主不知何时让人把王阿存绑了,他身上有箭伤,有擦伤,伤口似是方才才弄上的。 “我想干什么?” 义成公主往她面前走了两步,边走边说:“将你们从王廷带来时,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说我想干什么?李星遥啊李星遥,当初我还不想将他从王廷带过来,此时我倒有些庆幸了。庆幸你当时拿你的命威胁了我,若你不威胁我,我怎会知道,他对你,如此重要?” “你不是说,你抵死不愿吗?好啊,你是大隋未来的女主人,我不会杀你,可他……他的命,我可以随时拿去。你说,我是让人搭弓引箭,让他万箭穿心而死呢,还是一刀一刀,将他的肉剐下来,看着他慢慢死呢?” “算了,还是一刀一刀剐下来吧。毕竟,他可是有百步穿杨之本领,让他死在他心爱的箭下面,可是便宜了他。” 话音落,再度拍了两个巴掌。 碧玉手中拿出一把刀,李星遥还没反应过来,那把刀就朝着王阿存的胳膊而去。 “不要!” 她惊慌失措。 那把刀落下又拿起,顷刻间,王阿存胳膊皮开肉绽,有鲜红的血从那伤口中流了出来。 李星遥攥紧了拳头,不自觉往前扑了两步。 “这只是一个警告。” 义成公主面上依然云淡风轻。 她压根不去看闷哼了一声的王阿存,好似那个伤口不是她让人划的。 “蝼蚁尚且还知道偷生。李星遥,怀璧本就是一种罪。从你踏上定襄的那一刻起,结局就已经注定了。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你能做的,唯有认命。若你不在乎王阿存的命,那么,张娘子呢?孙郎君呢?” …… 被碧玉带着人关进定襄城的大牢后,李星遥来不及观察周围的环境,连忙去看王阿存的伤。 王阿存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额上也微微冒着汗。 那个伤口,还在缓缓地往外冒着血。打眼一瞧,只叫人觉得惊骇。 “疼不疼?” 她问王阿存。问完又觉得,自己这话是白问。怎么可能不疼呢?那一刀子,可是结结实实划了下去。 想到那一刀子,心中愤怒,烦闷,慌乱,紧张种种情绪交织。默不作声帮着王阿存擦掉额间的汗水,王阿存却出了声:“没事。” 他的声音,还是和平时一样。可仔细听,却比平日里“虚弱”了不少。 “先不要说话。” 李星遥回他,手上动作却不见停,她看着王阿存的眼睛,又说:“先休息。” 其实,她如何看不出,王阿存这话是想让她不要担心。可,她实在无法睁着眼睛说瞎话。纵然他性子冷漠,可刚刚,刀子划下去,他还是闷哼了一声。 “得想办法弄点药来了。” 嘀咕了一句,李星遥心中叹气。 谁能想到,再回突厥,面临的不是平静,而是更大的风浪。她以为她半真半假回应,突火枪的事便瞒了过去。哪里想到,义成公主远比她想得厉害。 离开吐谷浑时,赵端午胡乱给她塞了许多药。若知道今日会有这样一场动乱,方才进宫的时候,她就该顺手把那些药带上的。 此时…… 这才顾得上打量周遭的环境来。 快速扫了几眼,心中的郁闷感更甚了。大牢就是大牢,再怎么样也不会叫人觉得舒适。现在又是冬天,这样潮湿的环境,待久了,不利于伤口恢复。 心中越发着急,王阿存却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道:“伤口过几日便会好。” 顿了一下,又说:“我以前……” 以前什么,他没说了。李星遥却知道,他想说,以前受过这样的伤。 “此一时彼一时,以前,虽然也不自由,行动处处受到掣肘,可毕竟,还能钻到空子,想到办法。可如今……说实话,这一次,我倒有些束手无策了。” 李星遥苦笑。 她很少说自己没办法了,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样的话。毕竟,平时她潜意识总觉得,天无绝人之路,万事有系统兜底。 可如今,系统给的三次机会已经用完,她没把握,系统会救她于水火之中。另外,身陷囹圄,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就算她有什么想法,也无从施展。 沉默了一会,她强打起精神,决定还是先从系统下手。 便唤出了系统,问:“系统,你可有办法,解决我的燃眉之急?” 「很抱歉,这超出了系统的能力范围。系统只负责发布任务并解锁物资,不涉及婚丧嫁娶等日常事宜。」 系统作出官方回应。 她不死心,继续尝试:“可我今日之难,追本溯源,全因为你所起。若非你发布暴走任务,我便不会被劫掠来,若不被劫掠来,自然也不会被逼迫着与人成婚了。” 第194章 「嘟嘟嘟嘟嘟……」 系统竟然切换了忙音。 李星遥大跌眼镜,果然,她不该对系统抱有任何指望的。既然系统指望不上,那么,只能靠自己了。 “我本来想的是,逃走,不可行,毕竟这里是义成公主的地盘。逃不走,那么,就只有拖。只要能将婚事拖后,兴许便有转机。” 轻声说了一句,李星遥暗忖,腊八成婚,时间过于仓促了。如今距离腊八,只有一个月了,一个月,对于普通人备婚来说,都有些紧张,更别提,成婚的主角是杨政道了。 义成公主不会无的放矢,以她对后隋小朝廷,对杨政道的上心,杨政道的婚事,怎么着,也不该草草了结的。 可若,现实情况不允许,义成公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且这更重要的事,仅靠她一人完成不了,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你说,她会不会在过年的时候,趁大唐不备,偷袭大唐?” 小声又说了一句,李星遥心头一个突突。 过年,正是阖家欢乐的时候,若义成公主突然偷袭,的确让人措手不及。 “我们未必出不去。” 王阿存接了一句,正待细说,大牢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二人对话戛然而止,李星遥警惕地看着门外,便见,杨政道步履匆匆而来。 “成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杨政道隔着大牢的门,环视周围,目光在王阿存身上一停顿,而后,开门见山,毫不隐瞒。甚至不等李星遥问,又说了一句:“我也不愿意。” 李星遥有些惊诧。 她实在没想到,杨政道找来,竟然是说这件事的。心中有小小的希望萌发,她在心里斟酌着言语,杨政道却又开了口:“昨日我不在定襄,回来后才听他们说了成婚一事。我亦很惊讶,来此,不过是想同你说一声,不必担心。” “为何?” 李星遥开了口。 杨政道却道:“我并非因为我的身份而不愿意。李小娘子,你是个灵秀通透的,我早知,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可,一直想问,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李星遥不妨他问起了这个,愣了一下,诚实回了一句。 杨政道恍然,叹了口气,说:“我还以为,是后来才发现的,原来第一次见面,我就已经暴露了身份。是因为,我的马吗?” 李星遥点头,“你的马与你的衣裳,并不匹配。” 第一次见杨政道时,她便和王阿存说了,能骑那样一匹马的人,不会穿那样一身平民的衣裳。穿那样一身衣裳的人,骑不到那样一匹好马。 后来…… 底檷实,五原…… “底檷实是西域的东西,如今才刚刚传到中原,纵是富贵人家,也得不到一株果苗。可,你的菜园里,就大剌剌种着一株。五原乃是突厥的地盘,奴隶被驱赶着进入或离开五原,独独你,来去自由。其实,你亦早知我知道了你的身份,是不是?” “是。” 杨政道并不否认,他转过了身,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知道却默契的不揭破,所以友谊才能长久。只可惜……” “不去管那些。有一件事,我一直没顾得上向你道谢。” 李星遥目光明亮,里头并没有对杨政道的迁怒。 杨政道又将身子转回来了,迎着她的目光,只听到:“五原掉落天罚的那次,是你请来了义成公主,对不对?” 杨政道笑了一下。 点头,“对。” 那么,“谢谢。” 李星遥由衷的道谢,这是她欠杨政道的。 出事那晚,她欣喜于义成公主的及时赶到,可事后回想,总觉,一切未免太巧。杨政道前脚说要去看天罚,后脚,人就消失了。 结骨当时义正词严,要将她送上祭坛。从那个时候算起,纵然碧玉让人快马加鞭回去递消息,义成公主也无法在那个时间点赶回来。 她倒推时间,推测出,是杨政道回去通风报信了。 眼下,杨政道承认了,这声道谢,是她补给杨政道的。 “我救你时,没想过让你道谢。” 杨政道摆了摆手,又说:“我也没打算让你用此后一生来回报。” “成婚的事……” “我会同她们说。” 杨政道说完这句,转身朝着外头而去。李星遥看着他的身影远去,良久,才将视线收回来。 杨政道径直去了萧皇后的寝殿。巧得很,他到的时候,义成公主也在。 义成公主见他神色与往日不同,道:“突利性情莽撞,你只当他是个跳梁小丑。他目前还有用,以后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他。” “突利之言,不足为惧,我并非为了他而心不在焉。我是为了,我的婚事。” 杨政道回了一句,又说:“我不愿与李星遥成婚。” “你……” 萧皇后有些惊讶,人,是昨晚回来的,婚事她还没来得及说,没想到,三郎竟然知道了。 “是她求了你?” 义成公主既不生气也不意外,她道:“三郎,你是个实心人。可成婚一事,是大事。我与你祖母并非心血来潮,胡乱指了一个人给你。我们为何选中李星遥,相信不必多说,你心中自有判断。我理解,你乍然得了这个消息,没有回过神。旁人又一求,你便心软。可,孰轻孰重,如何取舍,你好好想想,不要冲动说一些孩子气的话。” “我并非一时冲动,我只是觉得,强扭的瓜不甜。我与她并无男女之情,何必非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公主想留下她,想要让她为我们所用,我明白,我也支持。可,天底下,不是只有成婚这一种方式,才能将她留下来。” 杨政道一句一句说得很慢,显然,每一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 萧皇后叹气,道:“三郎,你还是不明白。天底下,的确不是只有成婚这一种方式才能将人留下,可如今,只有这种方式,才是最好的方式。你想和她做朋友,可,你能保证,一切都如你所愿吗?”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矢志不渝的朋友。人心是最经不起试探的东西,也是最不能轻易相信的东西。” “可是没有试过,怎么会知道呢?” 杨政道目光中带着几分倔强。 萧皇后看着他,目光几多喟叹。 义成公主起了身,走到了他跟前,语重心长道:“三郎,你一向早慧。你知道,自己说的这一切,站不住脚。你也知道,自己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去等,也没有时间去赌。怀柔,是一种低效的手段。许多事,过程不重要,结果才最重要。” “可,强权之下,结果便一定会如我们所愿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义成公主轻拍他的肩膀,许多话,咽回肚子里。最后她只道:“在其位,谋其职。走到今天,已没有真正自由的人。没有人可以随心所欲,在这个位置上,总有舍弃的,不是吗?三郎,善良是一种美德,可这时候,我不需要你善良。你会想明白的,好好冷静冷静吧。” 说罢,抬脚走了。 殿内只有祖孙二人,萧皇后无心捻转佛珠,她示意杨政道上前来。等人上前了,将他额前凌乱的碎发拨到一边,而后才缓缓开了口:“三郎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杨政道不言,纵然他知道,祖母这句话是诘问。 是,他是不该说这些话的。与李星遥成婚,是为了他好。义成公主也好,祖母也罢,一番筹谋,都是为了他。 他不识抬举,也太不懂事。拒绝的话,不该说的。 可是…… “祖母听义成说,那位李小娘子教你种菜,还教你沤肥,你同她一起采过野菜,你救过她,你和她,有许多话可以说到一起去。祖母本以为,你会很乐意祖母的安排,可现在看来……你告诉祖母,你,不喜欢她吗?” 杨政道不言。 萧皇后便笑了一下,“到祖母这个年纪,许多事,已经看开了。可,你还小,从大兴到这里,国仇,家恨,你被逼着长大,也被逼着背负起了太多本不该背负的责任。祖母知道你辛苦,祖母有时候也在想,要是一切都是一场梦该多好。可你我皆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一场梦。这么多年的谋划,已经走到了今天,回不了头了,你的身后不止是祖母,还是大隋。” “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杨政道的声音沉沉的,他眼神有些迷茫,像是在问萧皇后,又像是在问自己。 萧皇后轻抚着他的额头,道:“或许,下辈子,不姓杨,便可落得个人间逍遥。但这辈子,总该要肩负起这辈子该负的责任的。快了,啊,快了。很快就有停下来喘息的机会了,三郎,再坚持一下。” “祖母。” 杨政道心中叹气,他想说,可是,我真的好累啊。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闭了闭眼,他放任自己的思绪一片空白。 第195章 萧皇后起了身,同样拍了拍他的肩膀。 “义成刚才说的,是对的。没有人可以随心所欲,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义成,她身不由己,那位李小娘子,同样身不由己。而你,亦是身不由己。你觉得对不住李小娘子,日后,多看顾于她。义成那头,去给她道个歉,莫要让她心寒。” …… 走出萧皇后寝殿,叫风一吹,杨政道才惊觉,已经是晌午了。 连日阴天,终于,有了一个好天。 可,那样好的日头,那样明媚的天,他却不敢再看。 驻足原处,天大地大,他竟不知,该踏向何方。 身边随侍之人小心询问:“郎君,要同李小娘子递句话吗?” 他摇头,“她会明白的。” 顿了一下,又说:“去给他们送些吃的,另外,再送点治刀伤的药。” 侍从应下。将吃的和药送到时,李星遥正翘首以待,等着好消息传来。说是等好消息,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尤其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外头却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她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落下。 当侍从送来吃的和药,却一句多的也没有时,她便知道,失败了。她得,另想办法了。 第100章 野心 “先前你说,我们未必出不去,莫非,是寄希望于你阿耶?” 李星遥将刚得的药抹到王阿存的伤口上,王阿存本想自己来,可,她快他一步,一边轻轻涂着那伤药,另一边,心思却跑到杨政道来时,二人未完的对话上去。 彼时,王阿存说,他们未必出不去。 他自然不是在说,杨政道会来救他们。况且那个时候,他们也不知道,杨政道会找来,同他们说,不愿意这桩婚事。 那么,他只能是在说,王道生闻讯,会有所行动。 王道生明面上是突利的幕僚,成婚是大事,突利一定会得到消息。若知道他被关进了大牢,王道生一定坐不住。 “我阿耶若知道此时境遇,定会想办法与我们见上一面。” 王阿存并不否认。 话音落,似有些犹豫。顿了一下,又道:“此外,那位李娘子也在。” 冷不丁的提到李娘子,李星遥还愣了一下。将手中的药放下,又看了看别处还有没有没涂到的地方,见没有,方放下了心。 叹了口气,她道:“可李娘子,毕竟也只是探子。” 王阿存的意思,她如何不明白。他约莫是想说,如今自己也是大唐的探子。既然都是一路人,那么,自己陷入危难,李娘子也会伸手相帮。 可,说实话,她心里并没有底。 自己的确是大唐的探子,可,自己的生死,并不能影响大局。李娘子或许会怜悯自己,但,在她心中,孰轻孰重,她定然有杆秤。 “她若愿意相帮,那,我感激不尽。若不愿,也无可厚非。” 又说了一句,李星遥道:“先前我与你说,可以想办法拖延婚事。义成公主不是随随便便能被糊弄住的人,若想牵绊住她,需得有十分紧要,紧要到她不出面,便会影响大局之事。我想的是,从贺兰山的火器入手。” “路过金城的硝石,也可以拿来做文章。” 王阿存接了一句。 李星遥轻笑,看着他的眼,知道他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寻常小打小闹可牵绊不住义成公主的脚,更甚至,压根惊动不到义成公主。如今,义成公主最看重之事,便是进攻大唐之事。她抱着毕其功于一役的决心,火器,正是她的杀手锏。 只有火器出了问题,她才会紧张,才会忙碌而无暇顾及其他。 可对火器下手,得有人出面。她第一时间想到了,此时在灵州的黎明。可,说实话,同她拿不准李娘子会不会帮她一样,她也拿不准,黎明会不会帮她。 不是她不相信黎明。 黎明是古道热肠之人,若她有难,她相信,他一定会倾囊相助。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山雨欲来,黎明,是秦王的人,他到底要听秦王差遣,要顾全大局。 心中没底,她陷入了沉默。 王阿存却道:“义成公主若无意隐瞒,那么,至多不过明日一早,我阿耶就会得到消息。” “但愿吧。” 李星遥说服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吧,还有一个月,来得及的。 她与王阿存都不知,此时,王道生不仅得到了消息,人,也已经出现在了定襄城。 王道生是来与李愿娘接头,共商“大事”的。 见到李愿娘,他没忍住,噼里啪啦把义成公主打算让李星遥和杨政道成婚的事说了,之后,揣度着李愿娘的神色,口中道:“这义成公主忒不做人了一点,此举不是摆明了,想将李小娘子绑在他们的船上,和他们共沉沦吗?公主你……” 本想说,公主你可千万不要放过她,想起李愿娘叮嘱过自己,如今大家身份是一样的,都是大唐的探子,是秦王的探子,因此不要在乎不必要的虚礼,也不要称呼公主,便改了口,道:“李娘子,你说,咱们如今可该如何是好?” “王宫那头,还有别的消息传来吗?” 李愿娘神色平静,看似泰然自若,可心中,担忧与愤怒交织,只是压抑着。她又问王道生:“义成公主可有让人给各处派发请帖?” “自然是有的。不然,我也不会饭都不吃,觉也不睡,连夜飞奔着赶过来。” 王道生乖乖回应。 话音落,打了一个哈欠。 不是他想在李愿娘面前失仪,也不是他想让李愿娘知道他有多不容易。而是,事实如此,昨日,他一接到定襄城里消息,便找了个借口,连夜快马加鞭赶到了定襄。 等到白天,又找机会与李愿娘接上了头,为的,就是请李愿娘拿个主意。 李愿娘毕竟是李星遥的阿娘,又是当朝的平阳公主,秦王又有口令,让自己事无巨细,以后对李愿娘回报,因此他只能先来找李愿娘。 想到李愿娘,心中又几多感慨。 原本在长安时,知道李愿娘是平阳公主,他已经很震惊了。可,万万没想到,后来还有更震惊的。 他入突厥做了秦王的探子,做探子这活,他自然得心应手,因此在突厥的日子,他也算如鱼得水。 前段时间,定襄突然来消息,他半信半疑与人见了面,才知,原来平阳公主也潜入了定襄城! 大佛压在头顶,秦王又送来了口令,让他以后全听平阳公主差遣。 “李娘子,你……你有何布局,只管说,我一定照办。” “谋定而后动,此事,莫着急。” 啥? 王道生一愣,脱口而出:“你不着急吗?” “急。但,急也没用。” 李愿娘目光沉沉的,王道生企图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什么也没看出来。 “那……那我们就这么等吗?” “不,义成公主所谋,一在阿遥,二在大唐。阿遥对她很重要,可,远没有重建大隋基业重要。她将阿遥攥在手上,正是为了,重建大隋,重现大隋荣光。这是拿下大唐之后的事,可以缓一缓。” “你的意思是……” 王道生思索了一下,“想办法拖延婚事?” 李愿娘点头,“此事我已有想法。烦劳你出面,做两件事。其一,想办法与阿遥见上一面,告诉她,贺兰山的火器和五原的牧草会出纰漏。其二,尽快让赵德言知道贺兰山的事。” “赵德言?颉利跟前那个?” 王道生蹙起了眉,旋即,又撇了撇嘴。略一思索,他也明白了,便不多问。 见李愿娘没有再多说的意思,便乖觉地准备告辞。 李愿娘又叫住了他。 “告诉阿遥,不要担心,我……我们不会放任不管的。” “好。” 王道生应下。 等到人走远了,李愿娘收回视线,想起先前打探来的,李星遥被关进了定襄大牢,她眉目紧锁,手心也攥成了拳。 义成公主好歹毒的心思! 本以为,母女上次遥遥一见,下次再见,或许便是大唐得胜之时。哪里想到,平地里横生出这么多的波澜,此时,二人虽然都在定襄,可,却连遥遥一见都不能。 在原处沉默了一会儿,她很快有了决断。坐以待毙不是她的作风,定襄城是另一个战场,兵不厌诈,也是时候,该由她主动进攻了。 * 灵州城里,赵光禄正在和李世民说火器的事,火器试验已经大获成功,赵光禄脸上难得多了几分笑意。 可,突然接到李愿娘来信,那几分笑意又瞬间被冰碴子取代。 “义成公主竟然如此恶毒!” 赵光禄一目十行将信看完,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尉迟恭本来还想嘲笑他,怎么也和自己一样,越来越像个大老粗了,见他面色不对,忙掩了笑,问:“怎么回事?” 第196章 “义成公主准备让阿遥和杨政道在腊八节成婚。” “什么?” 尉迟恭瞪圆了眼睛,随后也黑了脸,没忍住张嘴唾道:“她是疯了不成?为何?就因为,李小娘子会种地会打铁?” “你莫非忘了,火器的事?” 长孙无忌出声提醒。 尉迟恭不解,“可贺兰山的火器,又不是李小娘子做出来的。” “他说的,是我们手上的火器。” 李世民接了话,眉心微微一拧,顾不得和尉迟恭多解释,对着赵光禄,忙道:“姐夫,阿遥在白兰用过突火枪的事,义成公主应该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 赵光禄脸还是阴沉沉的,他自然也猜出了,义成公主突然有此激烈行为,必然是因为,发现了阿遥有十分了得的本事。 种地,冶铁,种牧草……这些,义成公主早已知晓,之前她并未有更进一步举动,那便说明,她让阿遥成婚,不是因为这些。 不是因为这些,那定是因为,发现了阿遥有比这些更厉害的本事。 “突火枪比火球厉害的多,但义成公主没有让阿遥交出制造方法,一来,定是因为,她自觉有了火器,胜券在握,不知我们不仅加急做出了火器,还做出了突火枪。二来,是因为,来不及。姐夫,离义成公主动手,应该不远了。” 李世民冷静分析,拍了拍赵光禄的肩膀,示意他先冷静下来。 赵光禄点头,叹了口气,说:“若要做突火枪,得先找原料,再试验,义成公主狡兔三窟,不敢在定襄闹出太大动静,只敢做出火器,又偷偷分批运到定襄。她的确来不及做火器,动手的时间,在腊八后,也确实不远。但……” 说到此处,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默契接茬,道:“成婚,未必不是一个幌子。或许,她压根不会等到腊八节后才出手。” “你阿姊也是这么说的。” 赵光禄又叹气,“你阿姊还说,置之死地而后生,问我们,火器可安排妥当,长安那头,又安排妥当了没?” 提到长安,赵光禄犹豫了一下。 “二郎,圣人那里……” “姐夫放心。” 李世民端的是一贯的冷静沉着,“圣人那里,必会如我们所愿。此战,义成公主势灭我大唐,重现大隋荣光,可,我也要灭他们突厥,必让东突厥的名字至此而止!” “突火枪的事,你打算如何同圣人说?” 赵光禄沉默一瞬,又问一句。 李世民实话实说:“就说,是老天爷给的,兴许,是一个像楼兰一样已经消失了的古国留下的。” “这是阿遥的说辞,你知道……” 赵光禄实在无奈,后头的你知道这话是假的,他没说。 李世民道:“本来就是老天爷给的,发现突火枪的时候,除了咱们,不是还有其他人吗?” “原来你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了铺垫。” 赵光禄摇头,明白那时候,明明已经在安乐川发现了突火枪,结果世民又装作不知,带了更多人二次寻找的用意。 世民,他是想借用别人的眼睛,坐实东西是老天爷白给的。如此,既能将阿遥摘出去,又能,加重李渊的决心。 李渊这个人,虽然总在坐享其成,白捡儿子摘的桃子,可说白了,对外,颇显犹豫。突厥打来,稍一落下风,就想和谈。突厥来的次数多了,就嚷嚷着想迁都。 若世民直言,打算趁此机会,一举剿灭东突厥,他一定多有顾虑,说不得到时候,拖世民的后腿。 所以,将事情坐实是老天爷的相助便极有必要。届时李渊必然以为,天助我也,灭东突厥,是上天的示意。 只是,如此一来…… “二郎,你知道,此战之后,你会面对什么。” 灭东突厥,乃是不世之功。二郎若再得此滔天功绩,长安城里,必有热闹。李渊,建成,元吉…… 一瞬间,赵光禄嗅到了满城风雨的味道。 “知道,但,重要吗?” 李世民反问。 同样沉默了一瞬,道:“我需要这份战功。” 赵光禄不言。 尉迟恭嘴巴痒痒想说点什么,赵孙无忌一把将他拽住,缓缓从嘴里吐出四个字:“这是阳谋。” 阳谋? 尉迟恭嘴巴又动了动。良久,撇嘴,翻了个无敌大白眼。 心说,管它阴谋还是阳谋的,反正这天下之主的位置,只能自家大王坐。大王让自己打哪里,自己就打哪里。 “大王,你说怎么办?” 他焦急又兴奋催促李世民。 李世民道:“阿遥给的火器制作方法,实在有用,火球,火炮,我们也有了。抛石机,各地要塞本就有,定襄那边,必然不会只分一路大军,我们需要分兵合围。姐夫,你守灵州,从灵州拖住梁师都,临汾往金城一带,防范吐谷浑增援。道宗守大同道,防止突厥西逃,李世勣守燕云,防止突厥东逃。道玄从黄河挺进,李靖从云州北上,与我突围,直捣定襄与突厥王廷。” “这可是,不小的一次人员调动啊。” 赵光禄有些忧虑。 李世民却道:“放心吧。” 几人便就着如何布防,如何与长安达成一致,如何出兵大致商讨了一番。之后李世民道:“阿姊说,从贺兰山的火器下手,这想法倒与我不谋而合。只是,突火枪暂时不能现世,姐夫,我先让金城守将拦截运往贺兰山的硝石,你叫人分批,时不时的拿火球,投到贺兰山里。” “好。” 赵光禄应下。 诸人分开行动。 * 却说定襄城里,王道生得了平阳公主授意,准备想办法与李星遥他们见面。他有些发愁,该找什么借口潜入定襄大牢。 思来想去,有了主意,便去冶铁的地方,抢了一口铁锅。 铁锅是要紧的东西,虽说义成公主因李星遥之故,得了更多铁锅。可,到底是稀缺之物,是以城中依然视若珍宝,对其管控极为严密。 王道生抢了铁锅,自然摊上了大事。看管铁锅的人二话不说,一阵捶打,就把他投入了大牢。 他就这么,顺利又快速地与李星遥和王阿存见上了面。 李星遥当时正在给王阿存上药,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略显怀疑地往大牢外看去,结果就看到他骂骂咧咧走来。 四目相对。 李星遥讶然。 “不长眼的东西,没听到我说,我是突利可汗的人吗?突利可汗想要一口锅,怎么了,不行吗?赶紧把我放出去,不然,等我出去了,去突利可汗面前,告你们所有人的状!” 王道生情绪略显激动,一边咆哮还一边努力挣扎着。 李星遥看了王阿存一眼。 心说,原来他是通过抢夺铁锅,才得以进入大牢的。 “安静点!再多话,把你舌头割了!” 送王道生进大牢的人毫不畏惧,他甚至还拿出刀子,威胁了一把。 王道生瞬间闭嘴。 等人走了,他继续骂骂咧咧。骂了一阵,觑着时间差不多了,忙一溜烟溜到了墙边。定睛一看,墙上有个老鼠洞,他大喜。 便趴在地上,做睡觉状。 而后,偷偷揉一把干草,从老鼠洞里丢了出去。 李星遥看到那颗草球滚了过来,她也贴到了墙根。用脚踩着那草球,结果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你们能听到,快点把我放出去!” 王道生再度咆哮。 李星遥了然,这是在提醒她,隔墙有耳。 便与王阿存交换了一个眼神,王阿存道:“我要喝水。” 他声音比平日里高了不少,可,又没到刺耳响亮的地步。 不一会儿,一个狱卒端了一碗水过来。 许是听到了隔壁的动静,王道生急了,嚷嚷:“我也要喝水!” 没听到狱卒回应,又咒骂:“我本来带了羊皮袋,里头有水,你们搜身给我搜走了,莫不是,想据为己有?赶紧把水给我端上来,我要喝水!” “就你事多!” 狱卒骂骂咧咧,略显不耐烦,又厉声道:“孟婆汤你喝不喝?” “去你妈的!” 王道生破口大骂。 狱卒也不理他,转身利索的走了。大牢里看似再度恢复了安静,忽又听得王道生抱怨的声音:“破地方怎么睡?躺也不是,趴也不是,睡在地上,老鼠还啃人脸呢!” 王阿存出了声:“喝吧。” 话……看似是对着李星遥说的。 可李星遥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个老鼠洞。心中若有所思,她又将视线转回到王阿存身上,便见,王阿存凝神,耳朵却是朝着老鼠洞方向的。 隔壁王道生那头似有动静。 李星遥犹豫要不要也趴在地上,从老鼠洞里探听。可,还没及行动,王阿存便开了口:“我听得到。” 第197章 嗯? 李星遥诧异极了。 再看看老鼠洞,又看看他,好像明白了。 “你能听到?” 她无声问王阿存。 王阿存点头。 她哭笑不得。 一时也不知该说这父子俩个狡黠,还是彼此都身怀绝技。 她满怀期待看着王阿存。 王阿存一心二用,很快,对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喂喂,我还没说完呢?你的伤口怎么样?是义成公主那个黑心肝的割的吗?” 隔壁王道生躺在地上翻白眼。 虽然看不到隔壁情形,但他就是知道,王阿存已经没有在听他讲话了。郁闷地吐槽了几句,他干脆打住,想着该传递出去的信息已经透过老鼠洞传递出去了,便眯着眼睛,养起神来。 “他说,李娘子托他递话,成婚的事,秦王马上会知道。他们会从贺兰山的火器与五原的牧草下手,让你不必担心。另外,等出去后,他还会找机会让赵德言知道贺兰山的事。” 王阿存的声音放得非常轻。 李星遥认真听完,一直以来惴惴不安的那颗心竟诡异的渐渐趋于平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心头那股紧张与慌乱在慢慢消散。 她有些意外,李娘子竟然与她想到了一处。 她不仅愿意慷慨施以援手,解救她于水火之中,还提出了,和她如出一辙的办法。那就是,从火器下手。 而牧草…… 她嘴巴张了张,本想问王阿存,五原毕竟是突厥人的地盘,李娘子他们打算如何对牧草下手。转念一想,秦王既然愿意相帮,那么,定然会有安排。 之前黎明能单枪匹马,悄无声息潜入五原,说不得,五原境况没自己想的那么严苛,五原并非,铁桶一片。 此外,赵德言…… “他若知晓贺兰山里的秘密,突厥定有一番腥风血雨。” 想到那一回赵德言突击来到五原,李星遥思绪越发明朗。赵德言对义成公主,本就盯得十分紧。火器,是所有人若知道,都会争抢的东西。 若赵德言得到风声,局面势必越来越复杂。他是义成公主的死敌,一定会给义成公主制造事端。如此,拉来更多的人入局,场面更乱,到时候,正好浑水摸鱼。心中大定,她这才顾得上问刚才未问完的事:“我方才,并没有听到你阿耶说话,你们两个之间,莫非有什么传音入密的私人绝学?” 墙那头,闭着眼睛的王道生又翻一个白眼。意识到自己眼睛是闭着的,便咳咳咳不耐烦地咳嗽了两声。 王阿存道:“我……耳力较好。” 一言以蔽之,有一双听力极好的耳朵,能听到旁人听不到的声音。 原来如此。 李星遥恍然,她一脸佩服,又后知后觉想起来,日后,若想背着他父子俩个说话,可得离他们足够远。 不过……想了想,她好像没有什么要背着王阿存说的话,便又撂下,丢到了脑后。 第101章 自救 前脚王道生提到要对牧草下手,后脚,碧玉就带着人来到了大牢。 王道生听到动静,开始嚷嚷:“放我出去!我是突利可汗的人,听到了没有?” 碧玉不做理会,视若无睹。 她道:“跟我走。” 李星遥问:“去哪?” 碧玉不回答。 李星遥无奈,甚至来不及和王阿存交代,就被带着出了大牢。王道生这次懒得通过老鼠洞传话了,他伸长了脖子努力想往外探看,一边看,一边嘀咕:“奇怪了,她身上怎么有草?” 王阿存目光一凛。 而此时被带出大牢的李星遥也注意到了碧玉身上粘着的草。那是一株,苜蓿草。乍看,并没有什么问题,可…… 好端端的,碧玉怎么会去苜蓿草生长的地方? 若长途跋涉,草早该在奔波中掉落了才是。此外,王道生是昨日才进了大牢的,没道理这么快,秦王的人就下手了。 她怀疑,那株苜蓿草不是来自五原。 若不是来自五原,那么只能是来自定襄。定襄城内居民半牧半农,之前她被逼迫着种牧草,牧草中就有苜蓿。 碧玉,是从原先自己种苜蓿草的地方而来。莫非,她来找自己,是因为草出了事? 心下觉得突兀,有心想从碧玉口中探听几句,碧玉却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等到再回原来种牧草的地方,李星遥掩盖下心中诸多思量,问碧玉:“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碧玉道:“想个办法。” 说话间,指了指田间的牧草。 李星遥便弯下腰,朝着那些牧草看去。不看不知道,这一看之下,她也吓了一跳。牧草竟然全都遭到了冻害! 不管是苜蓿草还是红豆草,亦或者是沙打旺,根茎明显都被冻伤冻坏了。 “这些草的根和茎都遭到了冻害。似这些苜蓿草,没有明显受冻迹象的,来年还能返青。但似这种根茎烂了一小部分,但根部完好的,来年虽然能返青,但出来的芽会比较弱,返青时间也要往后推迟至少半个月。” 将手指向另一簇牧草根茎,李星遥实话实说:“像这种根茎烂透了的,来年无法返青,不如趁早拔干净,免得影响其他植株正常生长。” “你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碧玉面色不好,似是有些心疼那些即将被拔除的植株。 李星遥叹气,她又不是大罗神仙,能把死了的植物就活,碧玉过于高看她了。不过想想,牧草对游牧民族,十分重要。哪怕只是拔除一些坏的,都足以叫碧玉心疼不已。 说到心疼,她不理解的是,“我回五原之前,不是已经安排好了牧草越冬之事吗?为何如今,又会遭到冻害?” 李星遥不理解,当时她埋头种植几种牧草,因临近冬天,她便提前安排了越冬事宜,当时她准备了羊粪,又挖了土,将二者拌匀,盖在了牧草之上。灌溉,也是临冬灌溉的,按理说,牧草不该遭到冻害的。 再者,定襄城的温度…… 定襄城并没有极端天气,怎么,牧草就遭了冻害呢? “昨夜突刮大风,白天这些草都还好好的,谁知道一晚上过去,便成了这样。草是你种的,别人都不会处置,你莫废话,赶紧给个解决法子。” 碧玉的脸上满是抱怨。 李星遥越听越觉得怪异。昨晚,没起风啊。 她虽被关在大牢里,可定襄城毕竟不是石头堡垒一样坚固不透风的地方。外头刮风,她在里头,怎么着也该听到的。 可昨夜,并没听到外头有动静。 此外,这些牧草是系统给的,算是优质抗寒牧草,不该这么容易就遭到冻害的。牧草根部的冻害,也不似刮大风就能形成的。 心中冒出两个字——系统,她无暇跟系统确认,先对着碧玉道:“虽是亡羊补牢,但也为时未晚。这些还能返青的,能救。有些牧草需要刈割,等它再生新枝,牧草田间,要排水,另外,还要在风口移栽点别的高大树木,或者用东西挡一挡,作为防风网。若有多余的干草,也拿来盖一盖。” 碧玉沉默了一会儿。 而后点头,“我会安排下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 李星遥暗忖,事情应该八九不离十了。李娘子说的很清楚,要对五原的牧草下手,可现在出了问题的,是定襄城的牧草。 这么大规模的冻害,不是李娘子一人可以做到的,且人为压根做不到。所谓的风,来得实在诡异,除了系统,她想不到别的。 处理牧草遭到的冻害,非三五日能完成。碧玉既然说了,会安排下去,想来应该不会将自己再关回大牢了。 便试探着问:“要我帮着在旁边指点吗?” “你说呢?” 碧玉反问,又说:“不要冒出不该有的心思,也不要想着逃跑。我会再安排三个人盯着你,你的任务就是,将这些牧草遭到的冻害尽快解决。” “那王阿存……” 李星遥试图为王阿存争取。 谁料,碧玉却瞪了她一眼,“你只要不逃跑,不胡作非为,放心,他死不了。” 话……说得硬邦邦,李星遥也不好再问。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暂时得到了自由。很快,碧玉说的那三个人就来了。等见到那三个人,李星遥才知,原来,所谓的再安排三个人,是在原来已有三个人看管的基础上。 所以,如今一共有六个人看守她。 她无奈,只得认了。 “系统,系统?” 她想和系统确认。 系统这次却连理都不理她,那几声熟悉的电流声也没有出现。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她只得放弃。 而大牢里头,王道生等不到来放他出去的人,有些慌了。 他隔着老鼠洞,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对着王阿存抱怨:“不会吧?我为了给你们传消息,结果把自己送进来了?我的余生,莫非就要在大牢里度过了?” 第198章 见王阿存不回应,又问:“你怎么不理我?王十六郎,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谁,才会出现在这里,受这么大的苦?你倒是说句话啊,她李星遥倒是出去了,你呢?我呢?” “一会就会有人来放你出去。” 王阿存回了一句。 王道生抱怨的动作一顿,随口又问:“你怎么知道?” 还有,“那你呢?” 王阿存不做回答。 “喂喂?” 王道生气得想跳脚,熟悉儿子的德性,可从前,他能面对面责骂,如今却隔着一堵墙。隔着墙,他总觉得自己发挥不出该有的气势。 “王十六郎,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李星遥,是义成公主要的人。这定襄城里,城外,都是她的亲人。她肯定是安全的,那你呢?义成公主可好几次想杀了你,你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墙那头,还是没有回应。 罢了罢了,王道生抹脸,手动将自己的眼睛合上,翻了个身,躺一旁生闷气去了。 一边生闷气,他又一边嘟囔:“命苦啊,合着我们父子俩,都是给他们一大家子做苦工的。” 刚说到苦工,外头有人来了。 是上次拿了把刀,威胁王道生要把他舌头割掉的那人。 “沈四六,你可以走了。” 来人语气不善,可说出的话却叫王道生眼睛一亮。 他立刻鲤鱼打挺,从地上翻了起来,之后,兴冲冲地冲出了大牢。快速瞥王阿存一眼,嚷嚷:“走了走了。” “快点!” 那人催促。 父子二人压根没有说话的机会,牢里再度恢复安静。王阿存找了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他闭目,如入定了一般。 王道生出了大牢,本想装模作样去义成公主面前讨个说法,可谁知,义成公主压根懒得见他。他琢磨着,那便找机会,再与李星遥或者李愿娘通个气吧,哪成想,碧玉叫人把他按在马上,凶狠地一甩鞭子,马就带着他发疯一样往城门外奔去。 “杀人了!杀人了!” 他大喊。 憋了一肚子气回到了突利帐下,一见到突利,迅速换上一张笑脸,也不急着说在定襄城遭到的冷遇,却是先给突利递上了一颗橘子。 “这是我专门从定襄带来的,只有一颗,可汗快吃。” 他献殷勤。 突利接过那橘子,问:“义成公主给的?” “不是。” 王道生笑容一顿,脸上稍显落寞,头微微垂下,他说:“我偷的。” 突利挑眉,倒也没说什么。 话锋一转,问:“铁锅拿到了吗?” “没有。” 王道生脸上更失落了,他瞅准机会,噼里啪啦把在定襄城里的遭遇说了。当然,没少添油加醋。 突利闻讯,果然大怒,道:“她还说,与我结盟,我助她拿下大唐,她助我夺回大可汗之位,可,我不过是要一口铁锅,她都不愿意。你是我的人,她不管不顾将你关牢里,打得,可是我的脸。” “那也没有办法,谁让她是突厥的可敦,颉利大可汗又信赖她。” 王道生试图劝和。 突利却嗤笑一声,道:“信赖?呵,他二人之间……” 笑容一收,改口:“说起来,多日不见我那位好叔叔了。天寒地冻,听说他那里,牛羊冻死了不少。你跟我,去王廷看看他吧。” “都听可汗的。” 王道生连声称是。 * 防风林的搭建说难,倒也不难,只是事情繁杂,相对麻烦了些。若是全用毡布做防风网,以牧草的种植面积来算,需要上百块毡布还不止,是以碧玉想都不想便一口回绝了。 她定下用移栽树木作为防风网的办法,又指了二十个人,命他们在一天之内将防风网搭建起来。 李星遥本来还指望着从这些人里打探消息,哪里想到,众人忙起来,压根没有闲暇。 二十个人分成了两拨,一拨忙着挖树,另一拨忙着种树。尘土被扬起的声音和悉悉簌簌的杂音入耳,李星遥心中叹气。 她手底下也闲不得。 监视她的六个人实在尽职尽责,她懒得面对六人没有感情的目光,干脆背过他们,拿着刈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割着受了冻但还没死透的牧草。 不知割了多久,她腰酸背痛。 恰好送干草的人来了。 干草是用来铺在牧草上面,帮助牧草抵御之后的严寒的。 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可,“干草来了。” 背后送干草的一人出了声,她忙回头。 四目相对,着实有些惊喜。 “这些干草,多少有些潮。许是昨夜刮大风,吸了水汽。但,也不是不能用,只是,不能再堆积起来了,需要立刻摊开。” 她不动声色抬高声音说了一句。 监视她的六人中一人毫不犹豫,回说:“那就摊开吧。” “可。” 李星遥略显忧愁,她指着那少说有几百公斤的干草,为难道:“这么多干草,若是让我一人来摊,怕是,到明天早上,都摊不完。” 六人交换眼神。 最终,还是先头开口的那人出了声。他对着送干草的四人道:“你们留下,跟着她一起把干草摊开。” 四人闻声而动。 李星遥也不急着与张娘子搭话,她自顾自拿了些干草,按序摊开。因牧草种植时,留有间距,几人便顺着间距一路往远方铺设干草。 觑着距离差不多了,李星遥手上不见停,嘴上急道:“张阿婶,你莫非又是来送兵器的?” 张娘子没好点头,同样手上动作不见停,嘴上回应:“是呢,又让我们来送兵器。只是,这一次,忒急了些。” 话音落,忙又问:“李小娘子,你在吐谷浑,可有遭到搓磨?自打你走后,我这心里头,就不安稳。我们都担心你呢,好不容易得知你回来的消息,我们还想着,找机会去五原与你见上一面,哪知道,转眼,义成公主又把你带到了定襄。” “我在吐谷浑,一切还好。” 李星遥长话短说,顾不上寒暄,忙又道:“张阿婶的心意,我都明白的,只是此时不是说话的机会。我如今,行动处处受限,既知张阿婶是从贺兰山来的,正好,有些事想同张阿婶打探打探。张阿婶,五原,还有贺兰山,可有什么异常?你方才说,义成公主这次忒急了些,又是何意?” “五原和贺兰山,都出事了!” 张娘子压低了声音,快速瞟了那监视的人一眼,又道:“贺兰山出怪事了。你知道的,义成公主在贺兰山东边悄悄打兵器,在山的西边悄悄造火器。火器的事,她虽然瞒着我们,可日子长了,如今,我心里也有数了。前些日子,火器突然爆炸了。还不止炸了一次,我算着,声音时而近时而远的,加起来,总共有五次。” “火器?” 李星遥铺干草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接上了。 张娘子小心“嗯”了一声,又说:“先头我还以为,火器不稳定,所以炸了。可回想从前,除了天罚那次,哪里还听到过火器爆炸的声音,所以我总觉得这里头,不对劲。更怪的是,火器送到我们手上的时间,延迟了。” “可张阿婶方才不是才说,义成公主着急了?” 李星遥有些没明白。 张娘子道:“这正是我要同你说的。李小娘子,我怀疑,义成公主造火器的事快要瞒不住了!” 丢出自己的判断,张娘子又道:“火器是从山的西边送到东边我们冶铁的地方的,义成公主的人暗渡陈仓,以为我们不知道。但我记下了他们送火器的规律,每逢初一十五,大小箱交错。可上个十五,没送。另外,那个叫赵德言的,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了贺兰山。如今,颉利和义成公主,也都在五原。” “义成已经在五原了?” 李星遥恍然,心中却觉得,事情的发展速度,竟然比她想象中还要快。 拖住义成公主,让她无暇顾及其他,本就是她的战略。所以她对义成公主出现在五原,并不觉得奇怪。 她奇怪的,是张娘子口中炸了不止一次的火器。 原本按她的设想,她想通过对贺兰山里的火器下手,来引起义成公主紧张。但如今看来,爆炸的,似乎不是贺兰山里的火器。 义成公主造了这么久的火器,也运了这么久的火器,没道理火器性能已经稳定,现在突然又爆了,且还“时近时远”,东爆一次,西爆一次。 那么,事情大概率,是秦王的人干的,毕竟,眼下手中有火器的,除了义成公主,便只有秦王了。 这手笔…… 李星遥莫名有股笃定,是黎明的手笔。 黎明总喜欢出其不意,火器的事,也是他从中转圜,告知秦王的。身为探子,多次潜入贺兰山,他对贺兰山,应该是足够了解的。 第199章 东爆一次,西爆一次,应该便是在沿用义成公主“狼来了”的方式,让义成公主惶恐。 如果没猜错的话,黎明应该还没拿出突火枪,他拿出的,应该是和义成公主同样的火球。那火球,是她告诉他制作方法的。 如此,她心中大定。 又想到,火器送到贺兰山东边的时间延迟了,脑海里冒出一个想法:莫非,秦王的人当真在金城截住了吐谷浑送来的硝石? 毕竟,没了硝石,火器制造只得暂缓。 “多谢张阿婶告知我这些。” 对着张娘子快速说了一句,李星遥示意,该去拿干草了。 张娘子心领神会,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无事人一样转身。去堆放干草的地方抱了一把干草,回过神,与同样抱了干草折返牧草深处的李星遥道:“李小娘子,我还有一事想问你。我怎么恍惚听说,义成公主要让你和后隋的小皇帝成婚?可是真的?” “是真的。” 李星遥依然小心回应。 张娘子吓了一大跳,“不会吧?义成公主,她疯成了这样?” 李星遥苦笑,不想让她跟着一起担心,便道:“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可是。” 张娘子眼中写满了担忧。 “以前咱们也没有想到,咱们还能离开突厥王廷,不是吗?所以,张阿婶,不必担心,兴许,眨眼间,我们又能离开这里,回到大唐了。” 李星遥轻声回应。 张娘子嘴巴张了张,没好再说。 * 此时的五原,义成公主刚刚送走前来刺探的颉利和赵德言,眼看着颉利的人马渐行渐远,收回视线,她轻蔑地一笑,转身纵马又往贺兰山去了。 至贺兰山东边冶铁的地方,大致走了一圈,回到藏锻打好的兵器所在,她蹙眉不语。 管事的人道:“公主,咱们可要转移地盘?” “不。” 义成公主摇头,“大事将谋,何必多此一举?更何况,多做多错,值此紧要关头,还是谨慎些得好。” “可,那些火器……” 管事的人忧心忡忡,提到火器,心中更多了几分不确定。那些火器,可不是自己人打造的。可,不是自己人打造的,又是谁打造的? 难不成,天底下还有别的人,手上握有和自己一样的火器? 这个猜想,让他有些焦虑。 义成公主见他神态,道:“兴许当时,他留了后路,只是现在探究这些,已是不必要。我是从来不信天上掉宝贝的说辞的,发现的这些火器,若没猜测,应是有人故意而为。” “可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又会是谁的人?” 管事的人只觉眼前迷雾重重,结合颉利可汗突然前来,心中更倾向于,是颉利可汗的人。 义成公主却不言。 她心里头,说实话,也有几分不确定。这几分不确定,让她有股不受控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陌生,甚至,还让她有些说不出的慌张。 给出火器制造方法的人,早已被她杀了。那是个痴迷炼丹的炼丹师,无意中发现了火器的制造方法,无意中,又被她知道。 她重金利诱,套出了火器制造方法,而后,把人杀了。 本以为,一切做的天衣无缝,从此以后,火器的制造方法就掌握在她手上了。可谁知,如今贺兰山里突然诡异地冒出另一批火器。 她拿着那火器残片对照过,和她手上的,是一样的。 定是那炼丹师留了后手。 可,后手留给谁了呢? 李星遥?颉利?灵州的柴绍? 心中有无数猜测,她不得头绪。 火器正好在贺兰山爆炸,不像是偶然为之,倒像是冲着她来的。如今吐谷浑运来的硝石也莫名被劫,金城的人,明明被自己策反了,可…… 还有颉利,不声不响就带着赵德言来了五原。名义上是来挑马的,可实际上,还是为了贺兰山的火器。 局面越来越乱了,或许,有的事,不得不提前了。 第102章 临近 颉利可汗带着众人一道,策马飞驰在雪地里。 赵德言试探着问了一句:“大汗,咱们可是要去定襄?” 颉利道:“不,回王廷。” 又说:“隋朝的小皇帝不是马上要成亲了吗,日子不就定在你们中原人的什么,什么腊八节。我身为大汗,礼物总不能送的太寒酸吧?” “大汗带我们回王廷,是为了给后隋的小皇帝挑礼物?” 赵德言气了个半死。 偏生颉利还应了一句,道:“王廷好东西多。义成平日里总说,好东西都留在王廷了,这话虽然不好听,可,倒是实话。定襄城有喜事,我得送个大的,我打算,送小皇帝一百匹马和一百个奴隶,你觉得怎么样?” “大汗不打算去定襄探查了吗?” 赵德言强压着心中的怒气,又劝:“难道大汗以为,兵器,火器,不是好东西?” “兵器,火器,当然是好东西了。可义成不是说了,她没有吗。” 颉利不置可否,末了,又道:“军师啊,你就不要捕风捉影了。上次你说义成有鬼,我不是同意了你来五原吗?结果不是什么都没发现吗?后来我不是又亲自去定襄,借着打大唐的风声,私下里探查了吗?结果,不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吗?你看,这次我们又来,结果,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大王,恳请你下令,彻查身边人。” 赵德言边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看了同行的康苏密一眼。 康苏密还没说话,颉利就先开了口:“得了吧,我身边的人,我还能不知道?你说康苏密有鬼,不可能。他和你,可是穿一条裤子的,你怀疑他,很没有道理。” “是人是鬼,大汗又怎会知道?我只是觉得,近来的事,桩桩件件都透着诡异。每一次,我来五原,义成公主恰好都在,大汗不觉得,这本来就是一种不正常吗?” 赵德言还试图劝说颉利可汗。 颉利却有些不耐烦了,道:“她在五原种牧草,还有一个叫什么沙葱的东西,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牧草,还不是给马吃了,马,可都是我们的。沙葱,她也叫人送到王廷了,连可敦那里,都没落下,你不是也吃过吗?所以她在五原,没什么奇怪的。” “那李星遥呢?” 赵德言脸已经黑成了锅底一般,嗤笑一声,又问:“大王就这么放任李星遥和后隋的小皇帝结为盟友?” “人家马上就是夫妻了。” 颉利叹气,嘴皮子动了动,“再说了,她也没你想的那么神通广大。她和杨政道成婚,日后好处,不还是我们突厥得了?军师,你要记住,不管是义成,还是她的人,再厉害,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你且看着吧。” 赵德言还想再说,颉利却摆了摆手。 康苏密道:“其实军师说的有道理,大王,我也觉得,贺兰山有古怪。不如,明面上大王把我和军师带回王廷,私下里,我再和军师去探查一番?” “那就听你的吧。” 颉利这次真的不想再说了。 赵德言只是冷笑,鞭子一甩,纵马跑到了最前头。 话分两头。 却说长安城里,李渊正举棋不定。他同时收到了三封来信,一封来自李世民,一封来自柴绍,另一封却是来自幽州刺史。 李世民在信中写:洛阳城中多了突厥的探子,已从探子口中知晓,突厥会借后隋小皇帝成亲之际,偷袭于大唐。 柴绍在信中写:虽然上次梁师都吃了败仗消停了,但实际上,小动作不断。近来梁师都频频练兵,金城郡守截住了一批硝石,并清理了一批吐谷浑和突厥的探子。据探子所言,硝石是送往贺兰山的,义成公主在贺兰山中打造出了火器。 幽州刺史在信中写:自上次一战后,刘黑闼音讯全无。近来,有人在洺州发现其踪迹。恐怕其准备再求突厥庇护,借突厥人之势,卷土重来。 三封信看完,李渊眉头不展。 他把信丢给了李建成,李建成看完,又给了萧瑀。 “圣人,若信上所言为真,咱们需得早做防范了。” 萧瑀看完,又将信递给了封德彝。 “大郎,你怎么看?” 李渊问了李建成。 李建成道:“自秋天以来,突厥多有入侵之举。梁师都,苑君璋,虽看似独立一方,可实际众人都知,他们背后倚仗的,是突厥人之势。刘黑闼是一方劲敌,不能小觑。长安突发地震时,传言突厥人要趁机攻打大唐,后来碍于薛延陀叛乱,不得不作罢。突厥人,贼心不死,若火器之事为真,只怕这次,形势比我们想象中还要严峻。” 顿了一下,“臣自请,领兵出征,防患于未然!” 李渊不言,却是看向了萧瑀。 萧瑀道:“太子所言极是。圣人,秦王不会无的放矢,探子既然潜入了洛阳,那么想必,突厥所图甚广。霍国公之前与苑君璋和突厥人都交过手,长安西边的情况,他最清楚。他亦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火器,怕是要命啊!” 第200章 “那你说怎么办?” 李渊叹气。 萧瑀道:“还是方才太子那句话,防患于未然。” 李渊沉吟了片刻,而后,让众人畅所欲言。封德彝,陈叔达,宇文士及便纷纷开了口,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众人想法基本趋于一致,只是个别处略有不同。 讨论争执到天黑,李渊叫各人离开。等人都散去,他在屋子里坐了坐,而后,叫人拿出了另一封信。 依然是李世民送来的。 第四封信。 …… 搭建防风林之事果然在一日之内了结。李星遥本以为,事情了结,她约莫要被送回大牢了。哪里想到,碧玉一反常态,不仅没将她送回大牢,还给她又找了一件事。 此时她方知,原来先前来定襄时,义成公主口中“看看能不能试一试,种宿麦”的那个宿麦,已经被杨政道种下了。 然而,现实不遂人愿,宿麦的生长并没达到预期。 碧玉将她又带到宿麦田里,还是硬邦邦的那句话:“看看,能不能解决。” 她无言。 朝着宿麦田里看去,只见本该是一拢一拢碧绿的小麦,此时稀稀疏疏,像极了快要秃顶的脑袋。 “若能想办法让它们重新迸发生机,好好生长,我可以让你和王阿存见一面。” 碧玉丢出了一个“大萝卜”。 李星遥叹气,“那我试试吧。” 虽然嘴上说着试试,可她压根没有办法。怀揣着死马当成活马医,撞撞运气的侥幸心理,她寻求系统帮助。 “系统,你有办法吗?” 系统刺啦了两声,张口便是:「没办法。」 它回答的过于言简意赅,李星遥心中的希望又被扑灭了几分。她不死心,追问:“你不是可以无中生有吗?” 「宿主想让我提供宿麦种子?」 “我……” 李星遥迟疑了。说实话,她并不想如义成公主的意。宿麦是个好东西,若能往北边种植,能养活多少人口。 可,若大唐此战当真得胜,定襄城为大唐所据,她的立场又要改变了。若真有那日,她自然还是希望,宿麦能在北边生长的。 “算了,就算你能提供种子,世上没有白得的午餐,我还得暴走。” 回想系统的规定,她打消了念头。 系统便没出声了。 她蹲在宿麦田里,盯着不如人意的出苗情况,正胡思乱想着,察觉到了一阵脚步声。 “这些宿麦种子,是我专门叫人去郓城选的。” 杨政道的脚步突然停了,他并不走近。 李星遥也不回头,道:“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宿麦在郓城长得好,在这里,可未必。两地土壤,水文不一样,水分含量和冷热程度,也不一样,纵是同一种种子,种出来的结果,也大相径庭。” 又顿了一下,而后,“此外,你播种的时候,种子种得太密。这些土壤,也有些板结。” 杨政道没吱声。 可惜地看了一眼偌大的宿麦田,方问:“当真救不了了吗?” 李星遥摇头。 他便又没吱声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蹲下身子,亲自上手,将一株矮小的宿麦植株从土里拔了出来。 “早知道,就不费这些功夫了。” “都说雪水对宿麦好,冬天下了雪,雪越厚,来年宿麦长得越好。我本来还指望,今年多下几场雪呢。” “原来想的灌溉方式,也没用了。” 李星遥没接话。 她从田间退了出来,这样一来,她与杨政道的目光就在同一条直线上了。她依然不出声,杨政道却起了身,目光对上她的,道:“婚事的事……” 犹豫了一下,又说:“对不住了。” 李星遥不知该如何作答。 说,你已经尽力了,不必抱歉,这话实在莫名。说,你不必告诉我这些,又显得掩耳盗铃了点。 思来想去,她移开了视线,道:“你有你的难处。” 杨政道扯着嘴笑了一下。 “难处……呵。 他也将目光移向别处。偌大的宿麦田,忙来忙去,都是一场空。 “以后……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吧。我不会要求你什么,也不会拦着你做你喜欢做的事,我们之间,只如朋友一般,就好了。” “好。” 李星遥应下。 远处似乎是碧玉找来,杨政道又默了一瞬,抬脚走了。 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我会让他们尽快把王小郎君放出来。” 李星遥眉心一松,看着他走远。 她琢磨着这句话,一心盼着王阿存赶紧“出狱”。哪里想到,没等到王阿存“出狱”,却先等到了婚期提前的消息。 义成公主与萧皇后商议后,将成婚之日提前到了大寒时节。 碧玉冷着一张脸来送消息,还额外强调:“还记得你做出的那二十台纺车吗?这次你的衣物,全是用那二十台纺车做出来的。赶紧试,不合适的话,现在就改。” 她震惊不已。 碧玉见她不动,下巴一抬,便有两个健壮的妇人上前,一个钳制住了她,另一个,拿着那所谓的新衣服在她身上比划。 “里衣合适,外衣长了,没关系,改一下就行了。” 其中一个妇人很快给出了结论。 碧玉点头,先说:“那你们今日之内,就把衣裳改好。” 又说:“把她带下去,严加看管。” 有妇人上前,二话不说,拉着李星遥就走。等到到了一处屋舍,妇人将门关上,虽没上锁,但显然,门外有人守着。 李星遥放弃挣扎,心中虽焦急,可知道眼下不是焦急的时候。 勉强镇静下来,她思索义成公主的作为,只觉,源头还是出在近来的异样上面。 火器现身,义成公主不可能不怀疑。张娘子说,颉利可汗,义成公主前后脚出现在了五原。颉利心中所想,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与义成公主面和心不和。 自己和杨政道成婚,按理说,和打不打大唐并无因果联系。只要成婚的事在前头,义成公主就可以腾开手,专注打大唐之事。 原本自己的猜测,是义成公主准备趁着过年阖家团圆之时进犯大唐。可若,不是呢? 若义成公主的打算,是明面上为杨政道和自己办婚事,实际上,暗渡陈仓,在腊八那日偷袭大唐呢? 眼皮子狠狠跳了一下,她感觉,自己已经趋近真相。 若非如此,如何解释婚事莫名其妙要提前?毕竟,火器影响的是打大唐,不是自己和杨政道的婚事。 婚事,是幌子。 幌子两个字钻进脑海,李星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步子突然顿住,指甲扣在手心又松开,一时忍不住担心起秦王那头。 秦王知道这些吗?大唐提前做好了防御准备吗?火器分散到各处了吗?配备的抛石机又到位了吗? 许许多多的问题在心底涌现,她心不在焉。 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如今已是十一月二十一,大寒在腊月初二,一共只有十天了。 …… 六天很快过去了,一晃便到了大婚前四天。 随着婚期临近,李星遥越发魂不守舍了。一方面,她知道,自己应该淡定的,秦王从不打没准备的仗,大唐的战神出马,结局必然会赢。 可另一方面,龟缩在一间屋子里,不能出去,得不到外界的消息,只能靠着每日送来的东西判断事情进展到了哪里,外头又是什么情况。她有些憋屈,亦有些烦闷。 杨政道倒是又来了一回。 说了两件事。 一,自然是婚事。说起婚事,两个人都尴尬,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因此杨政道只提了一嘴,说义成公主让人算过,大寒时节更好,因此将婚事提前到了大寒。 二,则是王阿存的动静。 杨政道道:“之前答应过你,将他放出来的,但……总之,到了你我……那日,我一定会履约,将他放出来。” 李星遥只是叹气,最后杨政道自觉过意不去,沉默着走了。 又一天过去了。 李星遥心中的烦闷更甚,她在屋子中放空,忽然听到外头动静,隐隐约约似乎还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声音。没心思细想,也没放在心上,哪里想到,敲门声却响起。 她有些惊讶。 平日里碧玉等人来时,从不敲门,皆是不管不顾推门便入,今日,是谁这般客气? 支起了耳朵,却听得:“李小娘子?” “李小娘子在吗?” 阿史那思摩见迟迟没有回应,又客气问了一句。 李星遥心中一动,来人竟然是阿史那思摩。 “在。” 她隔着门回了一声。 阿史那思摩道:“冒昧前来,实在是因为有一个不情之请。李小娘子,你还记得你做的二十台纺车吗?” 第201章 冷不丁提到纺车,李星遥不知他有何意,应了一声,阿史那思摩也不隐瞒,道:“我许久不来定襄,听闻他们有二十台纺车,心中好奇,没忍住上手操作了一番。可,也不知道是哪个步骤不对劲,纺车竟被我弄坏了。我试着修理了一番,结果还是不对,其他人也束手无策,所以我来找你,想请你指点一番。” “夹毕特勒不妨说得再细一点。” “我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那纺车莫名其妙,纺着纺着突然断线。我越想修理,断的线却越多。我看了半天,没发现哪里和别的纺车不一样。” 阿史那思摩很是郁闷。 李星遥道:“夹毕特勒说的这种情况,我先前并没遇到过。纸上谈兵,到底只是空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还得当场看过才能知晓。” “那你……” 阿史那思摩当即就想说,你快跟我一起去看一看。话一出口,却顿住了。义成公主把人关着,他是知道的,不然,他也不会主动找过来了。 正踌躇着,碧玉却疾步而来。到了李星遥跟前,她道:“你随我走一趟。” 李星遥不解。 她却有些不耐烦,看了阿史那思摩一眼,又催促:“快点!” 李星遥无奈跟上,等到了目的地,才知,原来碧玉带她出来,也是为了纺车破损一事。阿史那思摩说得还是轻的,现场不是只有一台纺车出现了问题,而是二十台全部出现了问题。 阿史那思摩已经前后脚跟上来了,见了二十台都无法运转的纺车,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只坏了一台吗?” “谁知道呢?可能纺车也有脾气。” 王道生不知打哪个角落里钻出来了,李星遥看到他,心中一定,二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王道生又道:“还说宾至如归呢,我这还没张口帮我们可汗要纱线呢,东西就坏了。说起来,我也纳闷呢,怎么早不坏晚不坏,偏偏我来了,就坏了呢?” “知道自己讨人嫌就不要开口!” 碧玉呵斥了一句。 王道生当即翻了个白眼,毫不犹豫回嘴道:“我说你了吗,你激动什么?不会吧,莫非,真是你背地里下了黑手,贼喊捉贼?” “你说什么呢?” 碧玉大怒。 王道生冷哼一声,不把她放在眼里,“敢做不敢当,我可告诉你,我如今,是你们的贵客,是你们公主给我们可汗发帖子,我才赏脸来这一趟的。你再对我摆出那副死人脸,我马上回去和我们可汗告状!” “狗仗人势!” 碧玉啐了一口。 王道生不干了,挽起袖子便喋喋不休。边叫骂着,他还往地上吐了几口口水。 碧玉被他恶心到了,见周遭已经没有干净的地方下脚,只得嫌弃地躲到了门外。阿史那思摩本来一只脚才迈进屋子,见状,也退了出去。 王道生趁势道:“你不也是你们公主跟前的一条狗吗?装什么装?” “我看阿史那思摩去找你,故意在这等着的。秦王早有准备,这次的事,是他故意而为。” “有本事不要给我们可汗发帖子啊?人前人后,怎么还两张脸,我呸!” “你莫怕,婚事只是幌子,我看他们,应该是顾不上你。” “到底懂不懂待客之礼啊?不懂就回去学,别给你们公主丢人!” “宾客说就位,但并没有全就位。都说梁师都苑君璋他们也来了,但,我没看到人。我悄悄打探了,我怀疑,他们根本没来,只是放出风说来了。” 王道生快速趁着叫骂的间隙给李星遥递消息。 李星遥一一记下。 心中恍然,秦王早做了准备,故意而为,那么,便说明,义成公主提前出手,是他算好的。 梁师都和苑君璋等割据势力一向与突厥交好,杨政道成婚,请帖发出去,他们来,情理之中。可,来,只是幌子,义成公主又在行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法。 她把声势闹得大大的,让所有人以为,大家都贺喜去了,可实际上,定襄城里的兵马也好,割据势力也罢,甚至突厥的兵马,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如今,已是战争前夕了。 一颗心扑通扑通比以往跳得还要快,她看着王道生,示意,可以了。王道生微不可见点了点头,接着刚才没骂完的话,对着碧玉再次加大势头叫骂。 碧玉忍无可忍,亮出了刀子。 叫骂声暂停。 李星遥耳边终于得到了清净,试探着把纺车的锭子稍作倾斜,又摸了摸纺车的齿轮,随口道:“要加油或者米汤润滑。纺麻时,转速控制在半刻钟四百余转,纺棉时,控制在半刻钟六百转左右。” …… 纺车修好了,碧玉立刻发话,该回去了。她亲自将李星遥送了回去。 而王道生,和碧玉争执了一场,气呼呼地走了。他看似去找城中的酒肆发泄,实际找机会,与李愿娘接上了头。 将李星遥的情况说了,李愿娘叹气,说:“还要委屈她,再在义成公主眼皮子底下呆上一段时间。” “我已经同她说了,说这是你们的策略,一切尽在你们掌控中,让她不要害怕。” 王道生斟酌着,说了一句中听的话。 末了,又有些欲言又止。 想到那所谓的“策略”,他总算是明白了,那句谋定而后动是什么意思。 李愿娘,早就打定主意要请君入瓮了。秦王与她,不愧是姐弟,竟然想到了一处! 他们虽然着急李星遥和杨政道成婚的事,可,心里想的不是拖延婚事,而是,速战速决,逼着义成公主将婚事提前。 这和富贵险中求,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公主,你们真的……真的有把握的吧?” 虽然李愿娘说了,不要称呼公主,可此时,王道生还是没忍住唤了一声,他心中既紧张,隐隐约约又有些激动。 李愿娘没说什么。 他又自顾自道:“有秦王和你坐镇,运筹帷幄,我还担心什么呢?罢了,不杞人忧天了。” 说着不杞人忧天,可随着婚期一日日临近,他还是忍不住紧张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大婚这日。 这日,天还没亮,李星遥就被人从床上拽了起来。 第103章 大婚 李星遥前一晚几乎没怎么合眼。 虽然知道,婚事只是幌子,可,到底要实打实经历一遭,说不会胡思乱想,是假的。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想着天亮之后的事,一会又留心听外头的动静。 可,好巧不巧,夜里下了一场雨。雨声裹挟着风声,掩盖住了其他声音。 被人拽起来的时候,她眼睛还有些肿。碧玉一见她形容,先是皱着眉头,似有不快,之后,倒也没说什么。 喜娘将她从床上拽起来,不由分说,强制帮她洗漱,又强制帮她换上了衣裳。 “老实点。” 出门前,碧玉不忘威胁一句。 李星遥没理会她,她知道,多说无益。其实对于接下来的流程,她一无所知。这场婚事,终究还是仓促了些,也与常规流程,相去甚远。 她也不知碧玉要将她带去哪里。 觑着在外头走动的间隙,她支着耳朵,仔细听。隐隐约约,好像听到有人在说什么大唐,什么封德彝。 封德彝这个名字,她是熟悉的。虽然没有见过对方,但,与朝廷打得交道多了,她多少有些耳闻。 心中诧异,为何在此时听到封德彝的名字,却不妨,鼻尖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那香味有些熟悉。 是…… 是胡麻油的香! 她更加诧异了,脚下步子也忍不住停了下来。 胡麻油的香味浓郁,尤以刚榨出来的为最。此时的香味,绝非陈年的油。此油不仅是新榨的,且,分量还不少。 心中一个突突,她想到刚到定襄时,便被义成公主压着新做了榨油机。定襄城里也有胡麻种植,但,榨油机面世后,胡麻便被作为试验品,全部榨成了油。 如今已是寒冬腊月,这些有不可能是定襄城的胡麻榨的,那么…… 她突然有一个猜测。 封德彝来了。胡麻油,正是他带来的。 刚想到此处,碧玉便催促:“走啊!” “这油?” 李星遥隔着红伞,状似不解地询问。 碧玉嗤笑,讽道:“怎么,在我定襄城待久了,就闻不出你家乡的味道了?” “你是说,这油是长安来的?” 李星遥故做讶异。 又惊喜道:“你们从长安买油了?” “住嘴!” 碧玉却突然生气了。她好像有些忌讳“买油”二字,目光落在那红伞上,似乎要将红伞盯出一个洞。 “长安的东西,难道就是独一无二的吗?我堂堂后隋,怎会到大唐长安买油?真是好笑!实话告诉你,李星遥,这油,是你们大唐的圣人舔着脸送过来的。” 第202章 “圣人为什么会送胡麻油?” 李星遥心中其实已经明白过来了,这胡麻油,约莫便是所谓的“贺礼”了。后隋与隋,毕竟源远流长。而大唐,与隋,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打仗归打仗,可不打仗的时候,明面上的礼仪还是得做到位的。 李渊叫人送来胡麻油,一来,应该是因为,胡麻油珍贵。二来,大抵是因为,胡麻油是用榨油机做出来的。榨油机,又是个相对先进的东西。送油过来,变相的,能展示自己的实力。 只是…… 这贺礼,也不知道是谁给李渊建议的。 想起从前在长安城里的种种,李星遥总觉得,这贺礼,应该不是李渊自个想出来的。毕竟,他是个极在意面子,极注重身份的。 送油,哪怕这油,珍贵极了,可,作为贺礼,总觉得,有些简薄了。 此外……她琢磨,莫非李渊还不知道,定襄城里也有了榨油机,如今,榨油机已经不是大唐的专属了。 “我怎么知道你们大唐的圣人为什么要送胡麻油?” 碧玉语气恶劣极了。 她转过了身,目光落在前方不远处大殿上,许是知道殿里会发生什么,冷笑了一声,道:“长安有的宝贝,我们定襄也有。大唐人,住在山里,怕是不知今夕何年,年岁几何。” 又走了一会儿,众人离大殿更近了。 李星遥没再问了,她听得出,碧玉心情不佳。根据耳畔的声音和走过的各处陈设判断,她确定,她已经走到了后隋王宫大殿附近。 大殿乃议事所在,封德彝若作为使者,此时,应该就在殿里。 “你大唐欺人太甚!” 义成公主的声音从殿里传出来。 李星遥分心,又听到另一个声音:“公主此言差矣。我遵圣人之命,千里迢迢而来,为的,是贺隋主之喜。胡麻油,乃实用之物,汉时《神农本草经》称胡麻为巨胜,所谓巨胜延年,先不说这些胡麻油,价值万金,非寻常人家可用,就说,这些胡麻油,全部出自各大佛寺。我长安诸佛寺,说来,与你们后隋还有些渊源。如今各佛寺都得了更好用的榨油机,这些油,本是供佛祖使用的。圣人特意下令,取百家佛寺之灯油,送与隋主。公主莫非,对佛祖有意见?” “巧舌如簧!” 义成公主似乎更愤怒了,李星遥听到,她声音抬高了:“狗眼看人低!封德彝,你莫非以为,我定襄城是什么茹毛饮血之所在?你长安有榨油机,我定襄城,也有!你们窃居长安,还有脸说,长安的佛寺与我们后隋有渊源?真是好笑,鸠占鹊巢,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们大唐,又是个什么东西?” “公主慎言!我大唐且容你诋毁!” 封德彝似乎也怒了。 而后…… 李星遥被带着走远了,她只听到,殿里似乎想起了拔刀的声音。那声音齐刷刷的,显然,不是只有一两把刀。 一颗心结结实实提到了嗓子眼,到了一处明摆着装潢陈设更好的屋子,碧玉一把将她推了进去。随后,四位看似是妇人,其实腰间都别了刀的“眼线”一言不发,占据了四个角落。 门外,也有人驻守。 李星遥坐在了胡床上,顾不得打量所谓的“洞房”,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一杯水下肚,摩挲着杯子,心中的紧张不仅没消散,反而更重了。 她反复回想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 封德彝的话,像是故意找茬。换言之,没事找事。 若是正儿八经来贺喜的,说话便会注意点。不该说的话,不会说。封德彝是人精,以前赵端午说过,他滑不溜秋,比萧瑀还要会做人。 一个会做人的人,在别人的地盘,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 除非,有人提前叮嘱了他,如何说。 而义成公主…… 她以为,今日,义成公主已经离开定襄了。可,没想到,人还在王宫里。封德彝的话是有意为之,那,义成公主呢? 总感觉,义成公主也在找茬。 争执。 拔刀。 李星遥摩挲杯子的动作一顿,她打了个寒颤。义成公主借题发挥,难道,是在找一个师出有名的名? 对,就是名。 古人,尤其是接受过正统封建礼教教育的古人,最注重名。隋朝,从前也是正儿八经的封建王朝。 屋外喧天的号角声突然响起。 屋子中四个眼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星遥放下了杯子,赫然起了身。 鼓声也响起来了。 是……是出征的声音! 紧紧地攥着指尖,她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外。可,门关着,她什么也瞧不见。 时间就好像长了脚,飞快地跳跃,跑开。 不知哪里的漏刻滴滴答答,好像一瞬间,天便大亮了。 有人送吃的来了。 李星遥没心思也吃不下。 咚咚。 敲门声响起,有人又一次推开了门。 杨政道站在门外,没有进来。 “刚才的号角声?” 李星遥已经瞧见了他,虽还是有些不自在,可眼下也顾不上这些了。她起了身,开门见山问杨政道。 杨政道沉吟了一瞬,却避开了话题。 他说:“王阿存,我已经叫他们放出来了。” 提到王阿存,李星遥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她问:“他在哪?” “在马厩。” 杨政道回了三个字,又说:“婚事……暂时可以往后延一延。” 李星遥神情微动。 还没开口,更远处却传来碧玉的声音:“三郎,不可!” 碧玉快步走来,站在门外,道:“公主已经说了,让你管好王宫里的事。此时,时候到了,该继续的,还得继续。” 杨政道刚要说话,“这是公主的命令。” 碧玉神情严肃,话说的也不容置疑。 杨政道叹了一口气。 李星遥揣摩着二人神色,心中一个咯噔。可谁知,远处忽有人跑过来,老远便唤碧玉:“不好了,大牢塌了,犯人全部跑出去了!” 碧玉面色大变,杨政道也变了脸。 “大牢突然倒塌,所有犯人都跑了出去,他们在城中放火,眼下,城中大乱。” “该死!” 碧玉咒骂了一声,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婚事不婚事的了,她当机立断,对着杨政道,道:“三郎,你去大牢,我去城里,我们分头行动!” 杨政道自是应下。 转眼,二人便消失了。 屋子里再度恢复安静,李星遥眉头皱了一下又松开。大牢倒塌的,过于及时,她总觉得,此事,不是巧合。 莫名的,想到了王阿存和王道生,以及李娘子。 此时的定襄城中。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中处处是火光。碧玉焦头烂额,骑着马奔走在城中各处。 黑暗中,李愿娘盯着她的背影,目光中尽是森然冷意。 王道生趴在地上,不敢吱声。等到抓犯人的人走了,方小心露出半个头,对着李愿娘道:“李娘子,还是你棋高一筹!” 说到“棋高一筹”,心中有些难以言喻的激动以及无法说出口的骄傲。 放火啊!这事,是他全权参与的。 当时李愿娘同他说了,让他进大牢的时候,找到机会给王阿存递话,告诉王阿存,今日墙会塌,让他择机告诉那些犯人,城中哪些地方藏有宝物。 王阿存自是照做了,墙如期倒塌,犯人也顺利跑出来,在城中各处点火。 眼下,城里一片狼藉,无数犯人在逃。什么狗屁婚事,看他们还如何进行的下去。 不过…… 想想整个计划过程,王道生还是有些疑惑。犹豫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问了:“李娘子,你怎么知道,那大牢的墙会倒塌,又如何确定,一定会在今日倒塌?还有,那些犯人,你怎么保证,他们一定在城中放火?” 若是墙不倒塌,犯人也不放火,这一切便不成立了。 “赌的。” 李愿娘却无意多说。 不是她不想告诉王道生真相,而是此时,她委实没有心情。 阿遥还在定襄王宫,义成公主丧心病狂,一面带着人借由胡麻油伤了后隋的脸面,大唐欺人太甚,对着大唐出兵去了。另一面,却没有叫停婚事,任由着婚事继续。 还好当初她谨慎,提前做了准备。 如今,鱼上钩了,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她不能出面,纵然心急如焚,却不敢在阿遥,也不能在人前露面。 再等一些时日,一个月,最多一个月,她定将阿遥救出王宫。 “李娘子,那封德彝还被扣在王宫呢。” 王道生小心翼翼嘀咕了一句。 李愿娘回过头看他,“我倒没想到,你还关心他的死活?” “谁关心他了?” 第203章 王道生心说,他死不死活不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想问,“那什么,李娘子,你打过仗,你能告诉我,这战事,多久能了结吗?我在这破地方,是待不下去了,你告诉我,我心里也有个数。” “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谁能说得准呢?” 李愿娘移开了视线。 “不过,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 她又说了一句。 王道生见打探不出来什么了,只得住了嘴。 * 义成公主因贺礼之事愤而举兵奔赴大唐边境的消息传到李世民耳里时,李世民正在军帐中与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商量事情。 房杜二人是从洛阳奔袭朔州的,见了李世民,顾不得感叹,大王,你怎么钻了这么久的山林,还是神采奕奕的,便被李世民拉到了沙盘前。 房玄龄道:“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看看义成公主在第几日会亮出火器。” “你怎么又打赌?” 尉迟恭摇头,第一个回应。 房玄龄但笑不语,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道:“那就赌吧。” “那我赌一个月吧。” 尉迟恭伸出一根手指头。 杜如晦奇道:“我还以为,你会赌第一日呢。” “老杜你小看人,我有那么傻吗?谁打仗一上来就拿出大杀器,好东西不得留到关键时刻再用?所以我赌一个月后。” “二十日。” 杜如晦伸出两根手指头。 “赞同。” 长孙无忌也伸出两根手指头。 房玄龄笑笑,问李世民:“大王呢?” “我赌十五日。” “十五日?” 尉迟恭惊讶,追问:“大王,你为什么会赌十五日?义成公主,她会这么沉不住气?” 李世民但笑不语,话锋一转,道:“马上要打仗了,趁着还有最后一点闲暇,走,看看风景去。” “大王你还有心思看风景?” 尉迟恭眼看着李世民抬脚出了军帐,一边在背后摇头一边跟上。 …… 朔风凛冽,眨眼已是腊月初十。义成公主的军帐里,一人正在低声汇报着军情。义成公主听罢,并未立刻做出回答。 她同样看着前方沙盘,手朝着灵州方向一指,道:“吐谷浑那头,可有消息?” “一切照旧。” 来人回了一句,又说:“梁师都已经如期南下骚扰灵州,柴绍带兵与之激战。光化公主得了我们消息,已经借尊王之手,对慕容伏允下了药。如今,就等公主一声令下,我们的人伪装成大唐的人,进犯骚扰吐谷浑了。” “传令我们的人,可以动手了。” 义成公主手从灵州方向收回来,又朝着匡州方向一指,抬起头问:“刘黑闼那头,可都安排妥当?” “都安排妥当了。” 来人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朔州方向,眉心却拧了一下。 义成公主瞧见他表情,问:“怎么了?” 那人也不遮掩,道:“此次,李世民领兵,驻守朔州一带。” “李世民又如何?” 义成公主不置可否。 “李世民到底是一战擒获了王世充和窦建德的人,都说他是战神附体,他的战绩,有目共睹。我只是怕……” “怕什么?” 义成公主毫不在意轻笑,笑完,又说:“他有他的通天本领,我也有我的通天本领。这一次,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那人便没有再言。 义成公主又问:“火器,可检查过了?” “检查过了。” 提到火器,那人明显恢复了几分信心,道:“公主方才说的对,是我想得太多了。此次咱们手握火器,任凭他来的是谁,都要让他有去无回!”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义成公主挥手示意人出去。 等军帐中再无一人,她站在沙盘前,反复推演战况。 如今,两边已经激战了一回,她故意输给了大唐。如今,探子来报,说是,唐军果然志得意满。 志得意满,她是不信这说辞的。 若领兵的是李元吉那个废物,又或者是李建成那个没脑子的,这话,还能哄得住她。可,领兵的是李世民,李世民深谙兵法,可不是个好糊弄的。 那所谓的“志得意满”怕也是障眼法,就如同之前她几度对着大唐出兵一样。 真是遇见了对手。 呵。 她冷笑几声,睥睨那沙盘,想到后手,心中更多几分自信。输一回,不算什么,输两回,也不是不可以。 两回之后,吐谷浑那头,就该有“好消息”传来了,届时,便是她的火器出手的好时机了。 此战,她必要唐军有去无回!必让李世民命丧沙场! 大唐没了李世民,一盘散沙!再之后,她取大唐,便如探囊取物! 又一场激战开始了。 战场之上,锣鼓喧天,冬日的肃杀之气更为激战增添几分紧张与剑拔弩张。义成公主还是没让人使出火器,她故意不敌,故意输给了唐军。 而后隋的兵马,佯装军心动摇。 与此同时,吐谷浑境内,光化公主没等到装作唐军的后隋兵马,却先等到了,尊王带兵杀来的消息。 光化公主震惊不已。 更让她震惊的是,“慕容伏允死了。” 递话的是吐谷浑的仆射,之前和慕容顺一道去过白兰的。他火急火燎将消息递给光化公主,光化公主心头震动,眼前眩晕。 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消息当真,不是尊王使出来的障眼法”,她哗啦一下从狮子床上起了身。 仆射急道:“我们的人冒死将消息传递出来的,大汗的确已经死了。尊王已经知道了我们先头自导自演的事,趁着我们此次对大汗下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我们的手把人弄死了。如今,他又借为大汗复仇的名义,带着兵马直朝着伏俟城来了!” “我竟小瞧了他!” 光化公主的面色有一瞬间的惨白。 她攥紧了拳头,万万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提前对慕容伏允下了手,想着借慕容伏允的名义,与义成公主里应外合,顺理成章出兵拖住西线的唐军。 可,她以为的天衣无缝,原来,只是她以为。慕容尊王,好一条毒蛇一般的人物!既然知道了自己的打算,却引而不发,又趁着自己下手,将计就计。眼下,怕是慕容伏允的心腹,也已经落在了他的手上! 自己先前借着慕容伏允召集的人马,怕是知道慕容伏允死讯,立刻就会倒戈。 “公主,请速下决定,即刻点兵,与尊王决一死战!” 仆射催促。 光化公主脸色变了又变,“可定襄那边……” “事已至此,先保住眼下的一亩三分地,其他的,日后再说。” 仆射又催促了一回。 光化公主叹气。 良久,出了声:“这次,是我背弃了盟约。义成,这可不怪我!” 老巢不保,慕容尊王明显是冲着伏俟城来的,若伏俟城丢了,大汗之位休矣。自己的人马有限,眼下,也只能拼尽全力先保住自己的地盘了。 “速让王子来!” 顷刻间,她有了决断。 慕容顺被人火速叫进了王宫,而王宫外面,赵端午与王蔷两人看着匆匆忙忙的人群,心中大石头在落地的同时,又有些紧张。 王蔷问:“有把握吗?万一尊王赢了,我们怕是完了。” “他赢不了。” 赵端午笃定。 又说:“他虽然骁勇,比慕容顺狡诈,也比慕容顺狠。可光化公主也不是吃素的。再说了,大唐可不想让他赢。” “但愿秦王的安排真的万无一失吧。” 王蔷还是有些担心。 倒也不是不放心李世民的安排,只是,头一回参与这么大的事,她心中一会儿担心,一会儿又不担心的。 见赵端午神情平静,像是对未来极有信心,便也暂时将心放下了。 这头光化公主被突然杀来的尊王拖住了手脚,不得不被迫陷入了内战中,那头义成公主却在等着吐谷浑出兵的消息。 迟迟没得到消息,她有些急了。 待听闻慕容伏允死了,尊王突然起兵,她眉头皱了几下,一拍桌子,立刻下了决定:“命所有人,积极备战!” 转头,又命人拿出了藏了许久的火器。 第104章 落定 冬天的夜晚相较夏天要长得多。李星遥已经习惯了在定襄的夜晚,可从来没有一个夜晚,让她觉得,像这些时日的夜晚一样难熬。 她还是被限制在那间屋子里,只能通过每日送饭食之人的表情判断,战况究竟如何了。 若送饭食之人表情相对轻松,那么说明,传回来的消息,应是利好后隋的。 若是…… 说起来,送饭食之人的表情,好像并没有慌乱紧张过。 第204章 李星遥暗忖,她不懂兵法,也不知大唐会用什么战术。火器定然已经送到了战场,赵端午那头,也不知,情况如何? 正胡思乱想着,送饭食的人便来了。 这一次,来人的表情明显有些不同。 李星遥看着那人眉头不展,又看着那人与角落里四个人交换了一个视线,咳了一声,道:“杨三郎呢?” “三郎有事在忙。” 来人例行公事回了一句,一句多的都不肯说。 “碧玉呢?” 李星遥又问。 来人同样例行公事:“碧玉有事在忙。” “屋子里有点黑,我想要点灯油。” 李星遥不动声色。 来人嘴巴张了张,似是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点了头,说了一声:“我马上给你拿来。” 李星遥便不再开口了,她等着灯油拿来。可,灯油还没送来,附近却传来了叫嚷声:“走水了!走水了!” 屋子里四人面面相觑。 很快,门口有人跑来,急匆匆道:“是马厩走水了,草料全部烧起来了,马受了惊,四处乱跑。你们在屋子里待好了,千万别乱跑,不然,被马撞到。” “速去救火!” 屋子里有一人出了声。 话音刚落,屋外传话之人惊呼,哒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一匹马竟然冲了过来。许是看到门口有人,马不管不顾朝着门口而来。 门口之人吓傻了。 马破门而入,李星遥还没反应过来,四人中两人抽刀上前,试图驭住马。 可马只是横冲直撞。 更骇人的是,又有两匹马冲过来了,其中一匹身上竟然烧着了。 马所到之处,火苗乱飞。屋子本是因为大婚布置了的,红绸彩带易燃,沾了火,立刻就烧起来了。 霎时间,屋子里火光参天。 “破窗!” 有一人对着李星遥大喊。 可,话音刚落,窗外也烧起来了。 李星遥强自镇定,极轻的口哨声响起,那声音似有若无,不仔细听压根听不到。李星遥身形一动,果然看到那几匹发了疯的马调转方向,朝着屋子外头而去。 她定了定心神,毫不犹豫往外跑。 四个眼线也跟着往外跑。 可,房梁突然掉下来了,四个眼线往屋中退却。 李星遥咳咳咳咳咳一口气跑出了好远。 她朝着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果然,一眼看到了王阿存和王道生。王道生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拽到了旁边阴暗角落。 “你放的火?” 李星遥脱口而出。 王道生点头,“我放的。” “怎么样了?” 李星遥又急着问。 王道生却卖了个关子,“你别着……” “吐谷浑发生了内乱,慕容伏允死了,尊王出兵,要打慕容顺,光化公主自顾不暇,无法出兵支援义成公主。霍国公和柴家大郎镇守灵州以西,梁师都不成气候。义成公主见西边支援无望,让人拿出了火器。” 王阿存却冷不丁开了口。 王道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翻白眼。 他就知道,每当他要卖关子的时候,总有人来搅局。王十六郎,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就不能配合自己一次吗? “就你话多。” 他瞪了王阿存一眼。 王阿存也不在意,继续道:“火器是配备抛石机使用的,也有配合箭的,义成公主用火球烧了唐军的粮草。唐军假意后退,义成公主步步紧逼。眼下,战况胶着,唐军应该也要亮出火器了。” “那,突利可汗呢?” 李星遥忙又看向王道生。 王道生道:“正跟他叔叔打得难舍难分呢。” 李星遥点头。 突利和义成公主结盟,是早就知道的事。义成公主对大唐用兵,突厥的态度,至关重要。突利作为盟友,截住颉利,义成公主大后方无虞。 眼下,一切的确是按计划走的。 便勉强放下了心,又问王阿存:“你在马厩,可还好?” “还好。” 王阿存简短回应。 王道生呵呵两声,没忍住,道:“好个屁啊。他把你从大牢里放出来,你吃在马厩里,住在马厩里,我看再待下去,你也成了一匹马!” “先前的那场火,是怎么回事?” 李星遥不喜欢听他斥责王阿存,慌忙开了口转移了话题。 “那场火……” 王道生强先开了口,可他也不知道,那场火是怎么回事。想到先前李愿娘说的,忙问王阿存:“墙究竟为何会塌?” “白蚁。” “啥?” 王道生没反应过来,“那,你又是如何同那些犯人说的?” “城中杨树断头的地方,有金铤。” “金铤?金子?你说了,他们就信?” 王道生一脸怀疑。 李星遥听得一知半解,推测,是王阿存早就发现大牢的墙不结实了,至于金铤,应该是在说,犯人得知城中有金铤,因此才到处放火。 可,说不通啊。 她略有些疑惑地看向王阿存。 王阿存不等她问,便又说了:“我在牢中发现,地面有白蚁,李娘子递话,说外头墙要塌。让我找机会告诉那些犯人,城中杨树断头的地方,藏有金铤。至于放火是怎么回事,我的确不知。” 顿了一下,“大牢外墙有地锦,亦有白霜,李娘子许是点燃了那白霜。” “你!” 王道生实在没好气。 得,自己问了,就是不说,别人不问,他偏主动说。 什么破儿子! 不要了! 气呼呼地将头转到一边,他留意起周围动静来。 李星遥道:“所以那日的火,的确是你们放的。” 她原先的猜测是对的,大牢不是无缘无故倒塌的。王阿存在里面,他固然能看到白蚁,通过白蚁判断出,墙快要塌了。 但墙不会塌的那么及时,大牢外墙有地锦,地锦即爬山虎,天长日久,爬山虎可以破坏墙体。墙上有白霜,白霜即硝石。硝石干燥,可以点燃引爆。 李娘子知晓硝石可以做火药,那么,定然是她出了力。 至于金铤…… “我怕是欠了李娘子天大的人情了。” 若金铤是李娘子出的,她便欠了李娘子人情。若金铤是秦王出的,那么,她不仅欠了李娘子人情,还欠了秦王人情。 但愿长安城里的营生都好,等回去后,她再一一算清帐,一一偿还。 “行了,别说了,那四个门神出来了。” 王道生心中其实在悄悄嘀咕,那是你阿娘,她为你出钱,不是应该的吗?嘴巴咂巴了半天,打眼瞅见看守李星遥的四个眼线出来了,忙提醒了一句。 李星遥立刻噤声,从角落里一溜烟跑出来,朝着反方向咳咳咳咳咳嗽起来。 四个眼线果然上前。 王道生道:“要不咱们趁乱跑了吧。” 王阿存没理会。 他自讨没趣,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 朔州,一封封战报传到义成公主面前。 “报!淮阳王李道玄从黄河挺进,支援李世民。” “报!大唐李世勣把守燕云,与刘黑闼激战!” “报!唐军粮草不足,军心涣散,李世民正在安抚人心!” 义成公主心中痛快,听完战报,挥手出了营帐,高声道:“今夜,诸位与我夜袭唐军大营,有火器在手,今晚定能拿下马邑!” “拿下马邑!拿下马邑!” 后隋士兵士气高涨。 义成公主甚是满意,终于到了夜晚,她领着两千将士,直奔马邑而去。因之前的对战,双方已对彼此有些了解,她知道此时唐军的粮草被她小试牛刀扔出去的飞火烧着了,便对着将士下令:“箭来!” 下属递上一把弓。 她张弓,对着马邑城门,射出去了一支飞箭。 随后,对着身后做了一个手势。抛石机推出来了,霎时间,无数火球从空中飞过,径直朝着马邑城墙而去。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火球爆炸的声音没有响起。 正疑惑间,城墙上面,忽然有无数同样的火球朝着她的队伍而来。 “所有人,防守!” 义成公主大骇。 顾不得思索为何火球又反着飞回来了,她立刻命令所有人防守。 城墙上,火球源源不断,马邑的城门突然缓缓打开。 李世民带着一百余人纵马而来。 “李世民,别来无恙。” 义成公主隔着十几丈远,对着李世民“打招呼”。 李世民笑道:“别来无恙。” “你现在认输,我还可以给你一个面子。” “同样的话,我送给你。” 李世民不在乎她的挑衅,话音落,从马背上掏出了一支箭,“奉还!” 第205章 那支箭急速朝着义成公主飞去,义成公主躲开了,她轻蔑一笑,下巴朝着李世民一扬,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落,对着身后人,“所有人,投掷火球!这次眼睛都看准点!谁能生擒李世民,我赐予万金!” “生擒李世民!” “生擒李世民!” 后隋兵马再次士气高涨。 李世民揉了揉耳朵。 尉迟恭在侧,“我看谁有那本事,能擒住我们大王?我尉迟恭来也!” 话音落,拍马便出。 马被人拉住了。 “你又冲动了。” 房玄龄摇头。 “想要生擒我,先问问我的箭愿不愿意!” 李世民张弓,再次射出一箭。 越来越多的箭从空中射出,义成公主不置可否,“就你们这些箭,何必自取其辱……” 其辱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她身子一震。 “何必自取其辱呢?” 李世民回了一句,再次飞速射出一箭。 随着那支箭射出,漫天火球从城墙中飞出。那些火球落地即爆炸,竟与自己手上的一模一样! 义成公主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她攥紧了拳头,细细看去,才发现,城墙上竟然多了无数台抛石机,那些火球,就是从抛石机里扔下的。 方才,她想错了,火球并非失灵,换了方向,而是,对方也拥有和自己一样的火器!对方方才射出来的漫天箭雨,也并非普通的箭,那箭,亦是配备飞火用的,与自己手上的,也一模一样! 为何会这样?! 义成公主心中疑窦丛生,第一时间,她想到了,在贺兰山各处发现的那批火器。 “李世民,我果然小瞧了你。” 此时此刻,义成公主已经笃定,李世民手上的火器正是自己杀了的那位炼丹师做出来的。 “可你以为,你拥有和我一样的火器,便能战胜我吗?” “不然呢?” 李世民只是笑。 义成公主冷哼两声,旋即:“可汗还不现身!” “急什么?我这不就来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颉利可汗的身影竟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数万大军跟着他一道前来,一时间,地动山摇。 “秦王,别来无恙啊。” 颉利可汗说了和义成公主一样的话。 李世民同样回:“别来无恙。 “李世民,还不束手就擒!实话告诉你,我有十万大军,今日,你必输无疑!” “战事还没结束呢。” 李世民不急不躁。 义成公主看着他,一双眼睛几乎快要穿透他的铠甲,“大敌当前,岿然不动,省省吧,你的攻心之计,对我可没用!” “我突厥将士,听我之命,攻城!” 颉利可汗好似一匹饿急了的狼,再不多话,便下令攻城。 数十万大军压过来了。 李世民不动。 他面上毫无畏惧之色,在他身后,那一百余人,也岿然不动。 义成公主的心有一瞬间的慌乱。 可她没有多想。 砰! 一声厚重的巨响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颉利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受伤的胳膊,说:“那是什么?” 那是…… 义成公主朝着李世民的手上看去,她看到,那手上,正拿着一柄……是火枪! “是火枪,唐军竟然造出了火枪!” 后隋的士兵有些慌了。 城墙之上,乌泱泱地摆放着无数只火枪,李世民身后,诸人也掏出了手中的火枪。 …… 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李星遥已经被新换了一处住处,杨政道一直没有出现,碧玉也不知在忙什么,再没有出现。 李星遥掐着时间苦等,终于等来了前方的消息。 “颉利可汗被唐军活捉了,义成公主也被唐军活捉了,我后隋败了!” “唐军从西边和东边围堵,突利可汗也被抓住了。” “唐军朝着定襄来了,隋主还带着人在城门苦守,但,守不住了!兵败如山倒,唐军马上就打过来了,定襄城守不住了!” 后隋王宫乱起来了,李星遥哗啦一下从胡床上站了起来,心中总算有股尘埃落定的切实感了。 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屋中四人便拽着她,将她带了出去。 她被带到了碧玉跟前。 而此时的碧玉,正急忙在萧皇后面前劝说。她劝萧皇后:“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可只要三郎还在,我大隋的命脉就在。皇后,三郎,你们快随我一起逃吧。”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逃,又有何用?” 萧皇后怔然,一瞬间老了许多。 似是也没有想到,功亏一篑,以为万无一失的大业唾手可得,可终究功败垂成,她头发瞬间白了许多,人,也失了那股精气神。 见碧玉仍要劝说她与杨政道离开,道:“我们走了,义成呢?她怎么办?” 碧玉不言,眼中却有些痛楚。 “可这是公主交代的。” “她交代了你许多,每一次你都照做,这一次,不要再照做了。” 萧皇后声音里多了几分喟叹。 她又说:“义成的心,我一直都知道。这么些年,我与三郎,与整个后隋,全仰仗着她。此次,她落败,我们岂有留下她一人逃跑的道理?或许,是命该如此吧,大隋的气数,该尽了。这些都是天意,天意是违背不了的,但义成,我还能救下。” “公主未必愿意苟活。” 碧玉黯然神伤。 萧皇后摇头,轻声道:“可她必须得活。” 碧玉无言。 还想再劝,四个眼线却带着李星遥进来了,前脚李星遥进来了,后脚,王阿存也被人带进来了。 李星遥忙看向王阿存,见他被五花大绑着,心中咯噔一声。 再看萧皇后跟前的碧玉满脸愤怒,一颗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是不是你?” 碧玉嗓子有些哑,她看着被四人丢在地上的李星遥,又一次质问:“李星遥,是不是你?” 李星遥捏了一把汗。 “是不是你,帮着唐军造出了火枪?是不是你,和他们暗中勾结,里应外合,害我们今日有此一劫?” “说啊,你给我说!” 碧玉出奇的愤怒。 她整个人就像暴风雨中奔袭的兽,双眼通红,血脉偾张。 李星遥避开了她的眼神。 哪知道,她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裳,死死地盯着她的眼,嘶吼:“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竟然敢背叛公主,我要你死!” “碧玉。” 萧皇后出了声,叹了一声,道:“放开她吧。” “放开?” 碧玉冷笑,“休想。” “若不是她,我后隋怎会功亏一篑,公主又怎会陷入今日之境地?明明只差一步了。公主筹谋了多少年,皇后,你们又等了多少年。眼看着,大业将成了,我后隋,又要杀回大兴,重夺从前的荣光。可,就是她,她背地里,与唐军勾结,她教会了唐军如何制造火器,她帮着唐军,将这一切都毁了!我如何不恨她?我要杀了她!” 说着杀,她拔出了刀。 李星遥脸一白,方才她之所以迟迟未出声,正是因为知道碧玉情绪激动。此时多说多错,为了不激怒碧玉,最好的办法便是闭嘴。 哪里想到,她闭了嘴,碧玉还是要杀她。 不行,她不能死于碧玉的刀下。 再等一日,或者至多半日,秦王的大军就来了,到时候,她就有救了。 “我能帮着你们东山再起!” “不要杀她!” 她急中生智,却与王阿存的声音同时响起。 王阿存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挣断了绳子。 他猛地扑了过来,碧玉举刀,毫不犹豫朝着他砍下。他就地一滚,躲开了。 “萧皇后!” 他突然唤了萧皇后。 碧玉以为他要拿萧皇后当人质,唬得脸立刻变了。李星遥也以为,他要劫持萧皇后当人质。可,他并没有动。 他只是做出了防御姿态,人并没有奔向萧皇后。 碧玉早已迈步奔到了萧皇后跟前,见他并没有朝着萧皇后而来,厉声道:“抓住他,将他二人就地诛杀!” 屋中原先带着李星遥进来的那四人当即抽刀上前,王阿存又急呼:“萧皇后!” “碧玉。” 萧皇后试图求情。 碧玉质问:“皇后难道忘了,他们是我们的仇人吗?是,我们是败了,可,我就是死,也要拉着他们两个一起偿命!实不相瞒,皇后,这也是公主交代的。出征前,公主便说了,若有变故,让我立刻杀了他们两个,绝不能让他们再为唐军所用!” 萧皇后没声了。 眼看着最后的希望破灭,李星遥急出了一脑门的汗。她无法赌,王道生或是张娘子,亦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能在转瞬之间赶到,只能寄希望于自己。 第206章 “萧皇后素来修佛,佛教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难道萧皇后修习的佛法都是假的吗?” 王阿存急急出了声,他额头同样急出了一层汗。 李星遥到嘴的话一顿,慌忙看他。 他又说:“佛经还言,善恶有报,萧皇后为了隋朝呕心沥血,难道,便是善吗?而我们身为大唐子民,忠于大唐,便是恶吗?善恶究竟是你们界定的,还是佛祖界定的?” “可你们是大唐的人。” 萧皇后又叹气,脸上多了几分动容,“我大隋与大唐,是永远的敌人。” “大业十年,炀帝发兵攻打高句丽,宫中有高句丽女子因忧心故国安危,奉膳之时,不小心打碎一盅膳食。皇后知晓情由,不仅没有怪责那女子,还命人以落水为由,表面上报了那女子的死讯,实际偷偷送了那女子出宫。昔年皇后仁善,不以人的来处表达心中好恶,今日,皇后心中,应该也是如此吧。” 王阿存的脊背是僵直了的。 李星遥心中只觉异样,她眼皮子突兀地跳了两下,下意识的,看向萧皇后。 萧皇后的脸色已经变了,她像是惊讶极了,也震惊极了。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脚往下走了两步,“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这些事,都是陈年旧事,你不该知道。” “你是谁?” 她锐利目光锁在王阿存脸上,又追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第105章 真相 王阿存沉默了。 萧皇后再次逼问:“你到底是谁?大业十年,大隋攻打高句丽时,我在大兴城。当时我做这件事时,身边只有几个人。你不应该知道的,你……你抬起头来。” 王阿存的目光似乎动了一下。 他并没有回避萧皇后的眼神。 萧皇后又从高处往下走了几步,她一直盯着王阿存的眼,直到:“你是禅师。” “你是宇文禅师。” 萧皇后手中的佛珠掉在了地上,她眼中是震惊,亦是十分的笃定。 李星遥脑袋嗡的一声。 她扭过头看王阿存,却只得一个挺直了的背影。 宇文禅师。 这个名字,她听过的。 “前朝的南阳公主,才是宇文士及第一位娘子。” “南阳公主乃萧皇后所出,江都之变后,窦建德诛宇文化及,宇文士及怕死,便一个人投奔长安。南阳公主与其子为窦建德所捉,窦建德欲杀其子,念及幼子无辜,犹豫不决。南阳公主慷慨陈词,不愿承窦建德之情,直言让窦建德杀其子,窦建德听从,之后,南阳公主出家为尼。” 昔日萧义明提起宇文士及旧事时随口说的话回荡在耳边。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位被窦建德所诛的宇文士及之子,便是王阿存。 王阿存,他本来的名字,叫宇文禅师。 他是萧皇后的外孙。 “宇文禅师?” 碧玉面上惊讶,她看着王阿存,面色变了又变,“你是宇文禅师?宇文士及的儿子?” 王阿存还是不言。 萧皇后已经顾不得捡起那串佛珠了,她目光依然落在王阿存的脸上,透过那张脸,似是在看故人。 “我看到你第一眼时,便觉得,你的眼睛似曾相识。原来,不是新人,是故人重来。” “禅师,你没有死。” 碧玉眉头蹙了一下,似是在犹豫,接下来该怎么做。大抵心中有了决断,她举刀,仍然对着王阿存。 “你是宇文家的孩子,你该为宇文家赎罪。昔年,我没有机会手刃宇文家的人,今日,我便替我大隋生民,讨个公道。” “宇文禅师,这是你的命。你数典忘祖,自称唐人,我大隋子民,与你不共戴天。” “看在你阿娘的份上,看在皇后的份上,我会给你一个痛快。那么,便以你的血,祭奠我大隋死去的数万英灵吧。” 碧玉脸色冷峻,李星遥挣扎着冲向前方,却被那四人拽到了地上。 “萧皇后,他可是南阳县主唯一的孩子!” 李星遥又急又气。 “可他也是宇文士及的孩子!” 碧玉怒吼,不等人再说,挥刀朝着王阿存而去。 电光火石间,一支羽箭从门外飞来。 碧玉的手腕一歪,刀竟然落到了地上。 “是谁?” 碧玉大怒。 “是你阿耶!” 王道生却从门外窜进来了,跟他一道进来的,不知是何人。那些人三下五除二,将四人和碧玉钳制住了。 “你竟然敢绑我儿子,碧玉,我跟你没完!” 王道生气势汹汹,他已经看到了王阿存,虽觉得,今日王阿存好像和平时有一点不一样,但,并没有多想。 “碧玉你个烂了肠子的狗鼠!” “你儿子?” 碧玉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越发愤怒看向王道生,“你们是一伙的,你们……你们早就勾结到了一起!” “什么勾结?” 王道生翻个白眼,觉得这话难听。知道秦王大军马上赶到,李愿娘也在门外,心中也不怵,道:“秦王大军可已经入城了,杨政道的命,可就在你们手上。识相的话,乖乖束手就擒,否则,没了杨政道,我看你们怎么扯虎皮拉大旗,说什么光复大隋。” “你们抓了三郎?” 碧玉大惊。 萧皇后也急了,“秦王在哪?” “秦王……” 王道生悄悄看了李星遥一眼,心说,瞒不住了。李星遥,一会你可别激动啊。 “在城门口。” 四个字刚撂下,秦王的人马便来了。 轰隆轰隆的马蹄声渐近,李星遥偏过头,便看到数十匹马长驱直入,顿在了门外不远处。隔着光,她看不清人。 等到人走近了,才发现,是黎明。 “黎阿叔?” 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又朝着门外看去,结果便看到,于阿叔,常阿叔,柴阿叔,以及杜阿叔几人紧随其后走了过来。 “秦王……” 她脱口而出,又朝几位阿叔身后看去。可,他们身后,并没有旁的什么人。 心中微觉怪异,她将头偏了回来。 李世民一噎,突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黎阿叔,我们赢了吗?” 估摸着黎明是来打前哨的,李世民还在后头,她按下心中异样,问了李世民一句。 李世民点头:“赢了。” 又说:“突厥西边东边,都被我们的人堵着,颉利可汗和义成公主都被我生擒了,杨政道也在后头。我们的人已经进了定襄城,如今,安全了。” 咳咳。 尉迟恭咳嗽。 嗯嗯。 杜如晦也提醒。 李世民身子一僵,他难得有那么一丝丝紧张。身份即将揭晓,不知阿遥会作何感想,她会怪自己吗? “总之,现在一切都在我们掌握中。” 没话找话,他干巴巴又说了一句。 而后,扭过头,瞪了尉迟恭和杜如晦一眼。 “哦。” 李星遥没将他们几人的“互动”放在心上,知道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退到了一边。 可…… “秦王。” 上首的萧皇后出了声。 李星遥不解看向她,又朝着门外看了一眼。 可,门外还是没有人来。 “李世民,你阴险,你胜之不武!放开我们公主!你们放开我!” 李星遥又看向碧玉。 顺着碧玉的目光,她看到了……黎明。 “兵者,诡道也,愿赌服输,你们公主,可比你输得起。” 李世民开了口。 李星遥眸中巨震,嘴巴张了一下,她感觉,周遭的声音好像在急速远去,又在远去后,以更快的速度涌回来。 “萧皇后,久等了。” 李世民往里头走了几步,与萧皇后目光相对,而后,执了一个晚辈礼。 萧皇后道:“果然是你。” 又说:“放过义成。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义成一命。” “义成公主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李世民反问,又说:“你们放心,我不会,也不打算杀她。” “你……” 碧玉瞪大了眼,“此话当真?” “我们大王从不说谎。” 尉迟恭又没忍住出了声。 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着急忙慌看了李星遥一眼。 “各为其主,忠君之事。姑且不问对错,只谈立场。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萧皇后也未必想听我说。我只有一言,诸事,已定,今夜,风平浪静。” 李世民的声音如夜空中吹拂的风一样,轻飘飘,却又足够凉冰冰。 萧皇后哂笑。 “风平浪静?” 又说:“好一个少年轻狂!李世民,你还是和十六岁时一模一样。大业十一年,你雁门救驾之时,我知你英勇无畏。若早知有今日之辱,大业十二年,我就不该让你随父去往太原!你说忠君之事,可你也好意思说忠君?雁门救驾时,你尚且能称得上一句忠君,今日呢?今日你忠的,是哪个君?李渊,你,你们都是大隋的叛徒!你们背叛了大隋,你们会被后人永远记住,永永远远的记住!” 第207章 “炀帝就不会被记住吗?” 李世民也哂笑,他目光对上萧皇后的,明明是二十来岁的郎君,可不知为何,萧皇后竟在他身上看到了,文帝杨坚开国时的凌厉豪迈之气。 不,他比杨坚更肆意,更自信。 “炀帝是死于江都之变,死于宇文化及刀下吗?是,但也不是。炀帝分明死于万民的愤怒。昔年,我若知晓,后来炀帝会那样变本加厉,横征暴敛,我必不会雁门救驾!对于天下百姓来说,他死的,太晚。没有人感念大隋,也没有人想回到大隋。” “你又怎知,我们不会也不能重建一个更好的大隋?” “能吗?” 李世民又笑,再次问了一遍:“萧皇后以为,你们能吗?” 萧皇后……沉默了。 她看着李世民的眼睛,却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野心,壮志,豪情。 “我们不能,你们能吗?” 知道自己的反问是无力的,可她还是问了。 “我能。” 李世民笃定,很快给出了答案。 他说:“我能。” 萧皇后又一次没声了。是啊,秦王,李世民,他已经不是十六岁时那个雁门救驾的少年了,他南征北战,一点一点打下了大唐江山。民心,声望,他都有。 最重要的是,他是皇子,是大唐的皇子。大唐,已经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新的朝代。没有人会再记得大隋,只有她们,只有她们…… “莫忘了,大唐的太子,名叫李建成!” 萧皇后最后做出无力的挣扎。 是挑衅,也是,奚落。 李世民…… 李星遥站在大殿的角落里,因为李世民是与萧皇后面对面的,她看不到李世民的表情。只听到,李世民说:“可谁说,秦王就只能是秦王。” 几个字犹如一股电流,缓缓击中了她。她感觉,自己的思维在变慢。不,应该说,从她知晓黎明就是李世民的那一刻起,她的思维就在变慢。 所有的人和事,都好像隔着一层纱。她在纱里面,而那些人,在纱外面。 此时此刻,殿里的,殿外的,一切声音,也好像,与她隔着些距离。 她偏过了头。 却又……看到了王阿存。 心中诸多复杂的情绪顷刻间回流,她正要说点什么,李世民却出了声:“先用饭吧。也该是用饭的时候了。” 话音落,又问:“阿遥,你想吃点什么?” 吃点什么。 李星遥愣了一下,竟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世民笑了,这次,却是对着王道生,“你是打铁的行家,想吃炒菜吗?” “想!” 王道生立刻就回答了。 不过,“那什么,大王,咱们当真要现在吃炒菜?” “你不饿吗?” 李世民无奈摇摇头,“不饿就算了。” “饿!饿饿饿!那我现在就去炒几个菜!” 王道生乐呵乐呵的,临走之前,还不忘一把把王阿存拽走。 “阿遥,走吧。” 李世民又对着李星遥出了声,示意她,可以走了。 李星遥点头跟上。 李世民却没急着出声。 最终还是李星遥没忍住,在出了门没几步后,迟疑着开了口:“黎阿叔,你当真是……秦王?” “如假包换。” 李世民回了四个字。 李星遥没声了。 “我并非有意瞒着你,只是,换个身份,毕竟方便些。” “那,黎……大王,为何独独选中通济坊?” 李星遥说服自己接受黎明就是李世民的事实。她顺着黎明的话想啊,秦王之名响彻天下,若想悄悄办些事,的确还是改换姓名的好。 可…… 为何黎明会在通济坊安家?通济坊以及周遭各坊,并没什么特殊的,既无独一无二的珍宝,也无没法剿灭的山匪盗贼。 通济坊,只是个荒无人烟的坊,而像这样的坊,有几十个。 “通济坊……” 李世民眼角余光悄悄往身侧某一处瞟了一眼,他知道,自家阿姊就在那里。不动声色笑了一下,道:“抓阄抓的。” 李星遥愕然。 好半天,笑了一下,“原来如此。” 笑完,又觉得,自己放肆了些,便又拘束起来。 李世民叹气。 “阿遥。” 又说:“你要这么客气,就没意思了。一个人可以有无数重身份,我是秦王,是李世民,是二郎,是黎明。你仍然把我当成黎明就是了,黎明这个名字,我还要用呢。” 李星遥没吱声。 好半天,点头应了,说了一声“好”。 不过,她忽然想起来,既然黎明就是李世民,那么,于阿叔,柴阿叔他们几位阿叔呢?他们,又到底是谁?于,柴,杜,等等这些,当真是他们的本姓吗? 便犹豫着问了一句。 李世民沉吟了片刻,对着身后看热闹看得起劲,正支着耳朵努力偷听的几人道:“你们是谁啊?” 长孙无忌当即就想翻个白眼。 “我是长孙无忌。” 李星遥嘴巴微微张大。 常阿叔,是长孙无忌。 “我是房玄龄。” 柴玄龄笑眯眯出了声。 “我就姓杜。” 杜如晦也笑眯眯。 李星遥眉心一动,姓杜,莫非,便是杜如晦? “他是杜如晦。” 尉迟恭好心多说了一句,末了,多嘴:“老杜你也不说清楚,人家怎么知道你叫杜如晦,还是杜大牛,杜二宝的。” “别说我了,说你吧。” 杜如晦也不生气,只催促。 “我……” 尉迟恭却莫名有些紧张了,他咽了一口口水,面向李星遥,“我,我叫尉……” 咳咳咳咳。 杜如晦突然用力咳嗽。 尉迟恭扭头看他,突然,明白过来了,于恭这个名字,可是柴绍给他起的,也是柴绍主动说出口的,若他说自己叫尉迟恭,岂不是惹人生疑? 便改口:“我就姓于,叫于恭。不过,我可能要改名了。” 哈? 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包括李世民几人都看向尉迟恭,心说:你又要给自己加戏了? 果然,尉迟恭道:“出征前,我失散多年的亲戚找上来了,说,我本姓尉迟。所以,我可能要改名叫尉迟恭了。不过,得等我回去确认后再说。” “原来……” 李星遥不知自己是何心情,差点说出口,原来你就是尉迟恭。不止尉迟恭,原来历史书上的人物,都与她早早有了交集。 “那,我阿耶知道吗?” 想到赵光禄,鬼使神差的,她问了一句。 尉迟恭嘴巴扯了一下,在心里说,老柴那家伙哪能不知道,这些名字就是他给我们起的。嘴上却道:“当然不知道。我以前跟你阿耶在一处,结果他去了霍国公麾下,我来了秦王麾下。你别说,李小娘子,当我知道,原来黎郎君就是秦王后,别提有多惊讶了。” “你也很惊讶吧?” 他还问了李星遥一句。 李星遥被他逗笑了,点头,说:“是很惊讶。” 咳咳。 这次是李世民咳嗽了,他不想再看尉迟恭加戏了,道:“走吧,军中还有事,忙完了还能赶上吃饭。” 尉迟恭马上住嘴。 李星遥琢磨着,军中有事,自己肯定不能过去,不若,先去找王道生他们吧。便同李世民说了一声,摸索着往做饭的地方去了。 到了以后,王道生果然已经开始炒菜了。 他两个锅同时开工,只见一个锅里煮了羊肉汤,另一个锅里正在炒菜。炒的是冬笋和肉片,冬笋外,又似是腌过的藠头。 案板上放着切好的鱼和洗好的葵菜,沙葱。 “你别说,这杨政道的菜园子里,好东西还真不少。我看他就是个当富贵闲人的命,当什么皇帝,还不如种菜。他种菜,可比当皇帝厉害的多。” 王道生喋喋不休。 炒好笋盛出来,又说:“我还以为这地方不长竹子呢,没想到,他们的庖厨里有。你等着,今儿咱们就能尝到地道的家乡味了。这锅啊,可是来自咱们长安的手艺,得你亲传打铁之法做出来的铁锅,这炒菜的油,嘿嘿,你知道我哪来的吧?” “是羊膏吗?” 李星遥心不在焉回了一句,又觉得不像。 王道生道:“谁要吃羊身上的油啊?这油,可是,正儿八经的猪油。后隋宫室里不是圈养了几头猪吗,我杀了一头,现炼的,怎么样,垂涎欲滴了吧?” “嗯。” 李星遥简短回应。 王道生炒菜的动作一顿,“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对劲?” 又凑近了,“不会吧,你还没接受黎郎君就是秦王的事实?” “不是。” 第208章 李星遥摇头。 “那是什么?” 王道生不明白,“你要吃到炒菜了,不激动吗?你打的铁锅,有肉还有菜,还有我。我本来是不想掌勺的,可谁让秦王开了口,还允许我可以开一次小灶呢?我就卖他一个面子,我炒了这么多菜,你就没点反应?” “王小郎君呢?” 李星遥打断了他的话。 王道生一愣,“对啊,十六郎呢?刚才还在呢。喽,这些菜,都他洗的,也是他切的。好小子,该不会是嫌累,跑了吧?” “我先出去了。” 李星遥没回应。 王道生手拿着勺,盯着她的背影,嘀咕:奇怪。 奇怪,怎么一个两个,都怪怪的。 * 李星遥出了做饭的地方,却有些茫然。她并不知道王阿存去了哪里,只能根据王道生方才的话,推断他应该就在附近。 便从左手边开始找。 深一脚浅一脚找了半天,却并没有找到人。心中有些失望,她打算再往右手边找。可,才转过了身子,却听得不远处似有水声。 水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并不像自然水流之声,倒像是…… 她寻着声音找过去,结果,看到了王阿存。 他在洗菜。 已是黄昏时分,可此时的黄昏,没有诗文里那般浪漫,那般壮美。天是有些发白的,没有太阳,黑夜好像在下一刻便要喧腾着奔涌而来。 凌厉的风吹在人身上,有些疼。 王阿存在凿冰,用冰下的水,洗着菜。 她当即就想上前。 王阿存却好似有所感一样,手上动作顿住了。 他没有回过头。 “秦王交代了军中伙夫,让他们给将士们做和我们一样的饭。人手不够用,我在帮他们洗菜。” 他洗的,是沙葱。 同样的菜,刚才她已经在王道生手边看过了。 “我帮你。” 她没有犹豫,隔着一段距离,轻轻回应。 王阿存没做声。 就在她准备抬起脚,往他身边走去时,他出了声:“李星遥。” 李星遥脚步一顿。 “我想一个人。” 他又说了一句。 李星遥睫毛一颤。 “好。” 她回了一句,仍是轻轻的。 不再上前,只是站在远处,守着,等着,候着,看着。 王阿存又凿起了冰。 他将绿油油细长的沙葱在冰水里洗过。 他将沙葱上面的水珠轻轻抖落。 他没有出声。 夜幕终于拉开了,李星遥仍看着他的背影,眼睛却有些涩。她眯了一下眼睛,又再次张开。她不知,在她的身后,李愿娘正不远不近地跟着。 李愿娘早在射出那一箭,救下王阿存时,便想现身了。知道李星遥在找王阿存,她怕有个万一,便一路跟着。 见两个少年人都不说话,心中叹气。 一方面,她为王阿存而感慨。王阿存的身份,她已经知道了。李星遥那句“他可是南阳县主唯一的孩子”正好传入她耳里,之后又听到碧玉说“他也是宇文士及的孩子”,她便明白了。 宇文禅师没有死,王阿存便是宇文禅师。 可另一方面,她又为李星遥的成长而百感交集。 “人呢?都去哪了?还吃不吃饭了?” 王道生催促的声音响起。 他人似乎也走过来了。 李愿娘忙躲到了一边。 第106章 报仇 多日行军,一举拿下颉利可汗,义成公主等人,又攻破了定襄城,唐军士气高涨。晚饭竟吃到了在长安时,只有达官贵人才吃得起的炒菜和滴了胡麻油的地道馎饦,喝到了热热的羊汤,诸位将士更是高兴不已。 虽打了胜仗,可不是庆功之时,秦王又立下过军纪,不得饮酒,因此众人只是吃了炒菜和馎饦,又喝了羊汤。 李世民巡查过各处,见并无异样,方放心回了营帐。他并没有也不打算暂时住进后隋王宫,端了一份热的饭食,顾不得吃,便送进了营帐。 营帐里,李愿娘已经等着了。 “阿姊,快吃。” 李世民将热热的羊汤奉上,又指着炒菜,示意李愿娘趁热吃。 李愿娘道:“你呢?” “我等会背过人再吃。” 李世民轻声回应。 李愿娘二话不说,将羊汤推到了他面前。不等他开口,便先说了:“老规矩,你一半我一半。炒菜是王道生亲自掌勺的,炒菜的锅,是阿遥帮着他们做出来的铁锅,我就要吃炒菜。你委屈一下,喝羊汤吧。” “阿姊。” 李世民哭笑不得,心说,你找理由找的也太“好笑”了,知道阿姊关心自己,也不矫情,接过那羊汤,喝了一大口。 一口羊汤下肚,腹内热乎乎的。 “封德彝,你打算怎么办?” 李愿娘没急着吃那炒菜,而是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李世民道:“喝汤喝汤。” 说罢,又喝了一口羊肉汤。 “又跟我装傻。” 李愿娘气笑了,很想打他。可,舍不得,也懒得打,便瞪了他一眼,道:“封德彝现在可还被关着呢。” “关着就关着呗。” 李世民不置可否。那样子,倒好像,封德彝的死活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还又说:“关几日,又不会掉几斤肉。再说了,他被关在王宫里,再怎么着,都比被关在大牢里好吧。” “定襄城的大牢,早都塌了。” 李愿娘无可奈何。 李世民点头,“差点忘了,是阿姊把大牢弄塌的。” “你这意思,莫非是在怪我,让封德彝住上了好地方?” 李愿娘又笑,还是气的。 “不敢不敢。” 李世民赔笑,这次,认真回应了:“阿姊知道我想做什么的,封德彝这个老滑头,出来吧,可能对我们没什么坏处,但,也没什么好处。我懒得听他念叨,还是让他关着吧。左右不会缺他吃的喝的,再等上些时日,最迟,一个月后,我一定把他放出来。” “一个月?” 李愿娘心说,你别把他关疯了。她倒也没有反对,只道:“你有你的谋划,我不问。我只想知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义成公主?” “没想好。” 李世民低头喝了一口羊肉汤,而后,回了三个字。 “真没想好?” 李愿娘表示怀疑。 李世民道:“也不是没想好,只是,还在犹豫。” “那好,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了。” 李愿娘示意弟弟打住,又说:“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把人交给我。或许,我能……” 能什么,她没说。 李世民立刻点头,道:“阿姊的本事,有目共睹,此次我能这么快攻入定襄,全赖阿姊在城中运筹帷幄。阿姊问我要人,我没有意见。” “我还要一个人。” 李愿娘却又出了声。 李世民好奇:“谁啊?” “颉利。” 李愿娘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们曾经那样对阿遥,我总得报复回来,不是吗?” “别把人弄死。” 李世民嘴巴张了张,不忘叮嘱。 李愿娘回他:“放心。” * 李愿娘用完饭,便钻进了定襄王宫。义成公主,颉利可汗,萧皇后,杨政道等人都被关在王宫里,由驻守的秦王大军严加看管。 看管的不是别人,正是长孙无忌。 得了李世民授意,长孙无忌对着李愿娘指了指关押义成公主的屋子。李愿娘便朝着那屋子走去。 进了屋,四目相对。 义成公主正曲腿坐在一张胡床上,送去的饭没有动,她似乎已经保持同样的姿势很久了。 李愿娘关上了屋子。 “你是谁?你是位娘子?” 义成公主瞧见她关门的动作,又一眼看出了她的女儿身。 李愿娘也不否认,道:“义成,别来无恙。” “你……” 义成公主愣了一下,她盯着李愿娘的脸,眉心快速动了一下,“你是……李三娘?!” “可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是来替李世民当说客的?不,不对。” 义成公主忽然想起长安城里的传闻。 她一直关心着长安城的动静,长安城里,也有她的探子。她明明记得探子回报,柴家有病在身的小娘子被突厥人掳走了,那位李三娘一怒之下,当街唤出三千娘子军,又带着兵械,准备与突厥大军决一死战。 之后,李渊震怒,令人拿下李三娘,幽禁在家,并废除李三娘一切食邑。 可,眼前的,分明就是李三娘。 “你……逃了?” 义成公主面上笃定,似是以为自己猜中了,讽道:“万万没想到,从前威震一时的李三娘竟有一日也当了逃兵。” 第209章 “逃?” 李愿娘轻笑,她对上义成公主的眼,“我是来找你的。从前的账,今日的帐,我一笔一笔与你们清算。” “你说的帐,便是我们多次攻打大唐吗?李三娘,你现在才来算账,会不会已经……” 义成公主轻轻吐口“迟了”两个字,又不忘挑拨离间:“毕竟,你的好阿弟可已经先你一步,拿下了定襄。” “我很早就在定襄城了。” 李愿娘面色并无波动,她甚至无视义成公主的挑拨,只道:“义成,昔日你恐吓,威胁,逼迫我的孩子,今日,我该让你尝尝同样的滋味。” “你的孩子?” 义成公主眉心一拧,心头有股异样,异样之后,又似有什么东西被联系起来了。她很快反应过来了,“你的孩子,是……李星遥?” 李星遥三个字说出口,义成公主心中豁然开朗。 一切都有迹可循,一切都对上了。 “原来,她是你的女儿。” 呵。 义成公主又笑,笑里多了几分得意:“怎么样,看着我折磨,奴役,驱使你的女儿,你是不是很愤怒?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原来我看中的,竟然是你李三娘的女儿。好一个李三娘,好一个李星遥,你们母女,合起伙来,戏弄于我。真是,一出好戏!” 义成公主以为李星遥是和李愿娘说好了,掩盖身份里应外合的。 李愿娘也不揭破,道:“你想用婚事绑住阿遥的手脚,让她不得不为你们所用。你是过来人,你懂,我也懂。我该怎么回报你呢,义成?不若,就让颉利进来,与你一起作伴吧。” “你说什么?!” 义成公主大惊。 李愿娘却不理她,“你与颉利,是夫妻,你怕什么?义成,你应该感谢我才对,毕竟,你们夫妻,马上就团聚了。哦对了,还有碧玉,她将阿遥关在冰天雪地里,我的孩子,差点出事。如今,同样是冰天雪地,我该如何回报她呢?” “你想干什么?” 义成公主有些慌了,她愤怒地看着李愿娘,威胁,并警告:“你莫要动碧玉。” “我的孩子被关在羊圈里时,我也是这样想的。义成,我不是良善之人。碧玉,大阿遥一轮,她身子骨一向健硕,那便公平些,两夜,她在羊圈里待两夜。若她能活过去,我便放过她,若不能,那也是她的命。” “你不能动碧玉!李三娘,你不准动她!” 义成公主彻底慌了。 李愿娘不再回应,转身,让人将碧玉送进了羊圈,又让人将颉利送进了义成公主屋子里。 李星遥不知道这些事情,只模糊听闻,碧玉被关起来了。知道这些,已是第二日清晨,才一起床,她就被翘首以盼的王道生拉走了。 王道生大喇叭一样碎碎念:“我才知道,原来曹般陀压根不是义成公主的亲信,她的亲信,是康苏密。曹般陀,是颉利的人。这夫妻两个互相一百零八个心眼子,现在好了,都玩完。颉利被抓,姓赵的那军师被康苏密捅死了,啧啧,都这时候了,还不忘内斗。” 边说着,王道生将人拽到了之前杨政道种菜的那块菜地里。 指着菜地里绿油油的一样菜,问:“这是什么?” 李星遥头一天晚上总算睡了一个好觉,她低头朝着那菜看去,下意识的,便想回答,是菠菜。刚开了口,想起现在菠菜还不叫这个名,便改口:“应该是菠棱菜。” 菠棱菜是李世民当皇帝后引入的,现在长安城里,还没有这样菜。 新的菜种,都是稀奇又珍贵的,这些菠菜,应该和先头那些无花果一样,都是杨政道从西域得来的。 “昨晚上我就想炒这个菜,但不知道能不能吃,没敢揪。你说是菠棱菜,那也就是说,是菜喽。这个菜怎么吃,和葵菜一样,煮汤吗?” 王道生非常好奇菠菜的做法。 李星遥点头,道:“也可以炒着吃。霜打后,才是最甜的。吃的时候,最好焯水,里头有。” 草酸两个字她咽下去了。 好在,王道生只听到可以炒着吃五个字。 “那咱们,能想办法弄些回长安吗?” “应该可以。” 李星遥用手轻轻摸了摸那菠菜,莫名想到上汤菠菜,按下心中的馋意,又说:“可,就这么挖出来,必然不行,得先留种。” 这些菠菜,是冬菠菜。要想带回长安种植,得等菠菜抽薹开花结籽后,自留种。 不过…… 想到菠菜的传入历史,再看眼前真实的菠菜,她拿不准,杨政道那里是不是还有种子。 “这个好办,你跟我来。” 王道生立刻有了主意。 李星遥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他拉到了庖厨里。 “该送饭了。” 王道生装模作样抓了一把干酪,竟带着李星遥到了关押杨政道的屋子。一进屋子,他便问:“那什么……你菜地里的菜,我们会好好帮你打理的。总归也是你的心血,浪费了不好。” 不等杨政道回答,又说:“这一把种子,是那什么菠棱菜的种子吗?” 他还掏出了一把种子。 李星遥大为震惊。 “我……” 王道生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在王宫里翻出来的,睁着眼睛说瞎话,道:“我从灶台里找到的。” “不是菠棱菜,是底檷实的种子。” 杨政道回应了。 他人也没了从前的精气神,目光从李星遥身上移开,落在那把种子上。 “菜地里,是冬菠棱。春菠棱的种子,在我的床下面。” 李星遥眸光微动。 杨政道又说:“多谢你们帮我打理菜地。” “春菠棱,我还没来得及种下。如果有可能,之后,帮我种下吧。总归是千里迢迢而来的,不好浪费。种子,该有它的去处,让它们回到泥土里吧。” 李星遥应了声:“好。” 杨政道便笑了一下,扭过了头。 “你们该走了。” “走吧。” 王道生催促李星遥,等和李星遥一道出门走远了,方问:“你说,咱们真的要帮他种春菠棱菜吗?” “种。” 李星遥回应。 王道生犹豫了,“可我本来是想把种子带回长安的。” “秦王大军一时半会未必会班师回朝,再说了,日后定襄会如何,也还两说。菠棱菜长得快,也许,离开前,我们还能吃上春菠棱。” “你哄我的吧?” 王道生不太相信,“菜地里的是冬菠棱,冬菠棱顾名思义,长在冬天。冬天可还没完,这春菠棱,现在还只是一把种子。” “马上便春天了。” 李星遥劝他,又说:“我有办法。” 王道生想追问是什么办法,她却不肯说。 和王道生分开后,李星遥思来想去,又回到了菜地。那片菜地,没有上次看到的那么硕果累累。菜地里有施过肥的痕迹。 她盯着那痕迹,忍不住想得深了。 传统的农家肥好用,但,肥力比不上正儿八经的氮肥,磷肥,钾肥。 氮,磷,钾三种肥,她在原先挖塘泥自己沤肥时便想过了。当时氮肥的来源是肥饼,麻枯,而磷肥的来源是鱼鳞,钾肥的来源是草木灰。 事实上,氮肥还可以从硝石中获取,钾肥也可以从钾石盐矿中获取。磷肥获取的鸟粪石目前在东南亚,暂且不提。 可,吐谷浑境内的柴达木和罗布泊一带有钾盐盐湖,吐谷浑西北的鄯善有规模极大的钠硝石矿。之前在灵州,系统应该还解锁了一个硝石矿。 这些盐湖和硝石矿,若是能被利用,效果王炸。 只是,该如何利用呢? 本想唤出系统,问问系统有何方法,转念一想,她人如今还在定襄,吐谷浑……突然反应过来,她还不知吐谷浑如今情形呢。 想到赵端午,想到在灵州的柴绍大军和柴家大郎军,又担心起赵光禄和赵临汾来。 “阿遥,你莫非又准备种什么菜了?” 李世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李星遥起了身,见他从马背上跳下来。 “黎阿叔。” 她忙打招呼,又说:“我在想,怎么搭建一个温室。” “要培育什么种子了?” 李世民来了兴趣,他也朝着菜地走来。目光落在已经被王道生薅了一把的菠棱菜上,道:“这是什么菜?” “菠棱菜。” 李星遥又把和王道生说过的话说了一遍。 李世民恍然,“那我帮你一起搭建温室吧。” 李星遥点头,想起刚才所想,忙抓紧机会问:“黎阿叔,你可知,吐谷浑那边情况?” “吐谷浑内乱应该已经平息。你阿耶……你阿耶他们大军拿下了灵州,光化公主不敌尊王,不得已向柴家大郎求援,柴家大郎率军已经进了吐谷浑。他,你放心,此战必胜。这会说不得你二兄已经和你大兄见上面了。” 第210章 “那就好。” 李星遥松了一口气。 李世民正要再说,长孙无忌纵马而来,催道:“阿史那思摩和阿史那社尔要见你。说你不见他们,他们就死给你看。” “哎!” 李世民叹气。 也跳上了马:“我去看看。” 李星遥目送着他远去,等人走远了,她收回视线,回想刚才的话,心中郁闷。 仗虽然打完了,柴家大郎领的兵进了吐谷浑,可自己的棉花,还没拿回来呢。也不知,二兄会不会想办法,将棉花拿到手上? 胡思乱想了一阵,知道这事急不得,只得暂时丢在一边。 她埋头在搭建简易地膜与搭建温室中,倒也没忘了异常沉默的王阿存。 王阿存每日里都帮着军中的伙夫们打下手。李世民发了话,从长安送来的那一车胡麻油,作为将士们日常饮食之用。 城中所有铁锅都被搬出来了,铁锅煮馎饦和羹汤,熟得更快。胡麻油可以用来淋在焯水过的葵菜上,也可以滴在馎饦里。 沙葱不适合种在定襄,很快,五原那头,就有人送了沙葱来。李星遥再次找到王阿存时,他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洗沙葱。 李星遥依然保持了一段距离。 她问:“我能到你跟前去吗?” 王阿存洗沙葱的动作一顿。 虽没出声,可,看着,像是也没拒绝。 李星遥便试探着朝他走去。 站定以后,见他人比先前清瘦了些,也更淡漠了些,心中叹了口气。弯腰拿过那沙葱,她准备帮着他一起洗。 王阿存却出声了:“不用。” 又沉默了一会,道:“水凉。” “我不怕凉。” 李星遥摇头,他却将沙葱端到了另一侧。 李星遥便也移到了沙葱那边。 可,他又将沙葱移开了。 “你这个人。” 李星遥叹气,知道拗不过他,只得暂时放弃。她说:“杨三郎给了我和你阿耶一把菠棱菜的种子,是春菠棱。春菠棱在春天种下,等上一个多月,就能吃了。菠棱菜叶子比葵菜要小,比葵菜绿,也比葵菜嫩。霜打后,是甜丝丝的。趴地的那种,叶子又小又圆的,最好吃。有人连根一起吃,有人不喜欢吃根。根是红色的,像胭脂一样。现在种春菠棱,有点太早,外头还是太冷。但是,我有办法。” “我想试试,搭建一个温室,或者,覆盖地膜。播种之前,我得先浸种催芽。浸种之前,我得先把种子的壳破开。种子可能两三天出芽,也可以浸过后,在阴凉处催芽,但,出芽得五六天了。” “搭建温室,就能早出芽早种植。其实不止菠棱菜,沙葱也能种在温室里。这两样蔬菜,都好种植,也生长得快。只可惜,鸡蛋太宝贵了,定襄城的鸡,也来不及下蛋,不然,班师回朝之时,人人都能吃上沙葱炒鸡蛋。” 王阿存没有动静。 要不是他手上的动作不见停,李星遥还以为他没在听呢。 她盯着王阿存手边的沙葱,悄悄的,又说:“昨天夜里,黎阿叔偷偷给了我一个鸡蛋。我……我不喜欢吃鸡蛋,但,也不能浪费,你瞧,我偷偷拿来给你了。” 说着鸡蛋,李星遥从怀里摸出一个鸡蛋,递到了王阿存面前。 王阿存并不伸手去接。 她抓住他的手,将鸡蛋塞到了他手里。 鸡蛋,是温热的。 分明是刚煮熟不久,不是什么昨天夜里的。 王阿存心尖一颤,说:“我不喜欢吃鸡蛋。” “那怎么办?” 李星遥眼中有些着急,面上却云淡风轻,“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总不能扔了吧?不然,你一半,我一半,我们勉强吃了吧。” 她拿过那鸡蛋,一点点,将壳剥了下来,而后,从中间掰开,将其中一半递给了王阿存。 王阿存不伸手去接。 她无奈,放在了他手上。 “快吃吧,我要去搭建温室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起身,飞速离开了。 王阿存握着那鸡蛋,垂眸,只见另外半颗鸡蛋正静静地放在洗好的沙葱上。 李星遥奔波于菜地和庖厨,她发现,她想得过于简单了。正儿八经的温室,是用砖头搭建的,可定襄城里,哪有砖啊。 便退而求其次,决定先用夯土搭建温室。 她在心里吐槽塑料地膜难得,正儿八经的大棚,搭不出来。琢磨着没有塑料,粗砂,砾石也能用,她打算去挖粗砂和砾石。 便找到了一处地方。 可谁知,还没开始挖,木耙便断了。 无奈之下,她只能用手,结果…… 「宿主已经得到三次指定物资务,按照先前约定,额外任务即将开启。请宿主兑现承诺,尽快完成额外任务。」 是系统。 李星遥扒拉粗砂和砾石的动作一顿,“额外任务是什么?” 和系统商量要来三个指定物资时,系统曾说过,等到三个指定物资全部解锁,她需要再完成额外任务。当时她想问额外任务是什么,结果系统突然下线,她没顾上问。 再之后,忙着在草原上打铁种地,她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额外任务即额外暴走,宿主需要在返回长安后,立刻开始暴走。暴走步数为,三次暴走步数总和的十倍。」 李星遥立刻掰着手指头开始算,第一次要来明矾时,她暴走了三千步。要来牧草时,她走了五千步。要来火器时,她走了一万步。 总共是一万八千步。 所以,返回长安后,她需要立刻暴走十八万步。 十八万步! 眼前一黑,她差点背过气。 “你觉得这个任务我能完成吗?这已经突破人类的极限了吧?” 连续不停暴走十八万步,她的膝盖,应该可以不要了。 「宿主请确认,是否后续不需要解锁新的物资?」 「宿主请确认,是否后续不需要解锁新的物资?」 「宿主请确认,是否后续不需要解锁新的物资?」 系统一连重复了三遍。 李星遥动摇了。 她当然舍不得放弃后续各种新物资,可,若想要新物资,她需要先走完十八万步。她确定,她无法一次走完十八万步。 叹了一口气,她郁闷道:“你让我先想想吧。” 「请宿主在三日内给出答复,否则视为宿主接受此任务。」 系统又下线了。 李星遥没好气将砾石在脚底下碾了碾。正碾着,王道生突然跑来了,催她快吃晚饭。王道生还兴冲冲道,吃完饭,定襄王宫里有“热闹”可看,让她千万不要错过。 她应了一声,等吃过饭,本没想去凑所谓的“热闹”,可偏偏,听到了李世民和人争执的声音。 第107章 跑了 李世民在和阿史那社尔比射箭。 李星遥略显惊讶站在一处空地,身边房玄龄见她不明所以,慢悠悠道:“这番将,倒也是有血性的。阿史那社尔不服大王,多次挑衅,被关起来也不消停,大王嫌他聒噪,决定让他心服口服。” “那,为何不在军中比试?” 王道生也在一旁凑热闹,没忍住问了一句。 房玄龄道:“自然是因为,大王不想对方输的太难得的样子被所有人看到。那样,对方以后得多没面子啊。” “你们家大王,人还怪好嘞。” 王道生撇嘴。 房玄龄只是笑。 答案毫无疑问,李世民赢了。李世民他不仅射中了不动的靶子,还射中了天上飞的鸟,树上落下的树叶。 阿史那社尔……明显还是没心服口服。 于是,又比马上功夫。 李世民又胜。 看了一回,王道生突然回过头,问:“李小娘子,你知道十六郎怎么了吗?我总觉得,他这几天好像有些怪怪的。” 李星遥心中一紧,沉默了。 她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王道生,王阿存已经对着萧皇后还有她,说出了自己是宇文禅师的事。萧皇后被软禁了起来,碧玉……碧玉也被关了起来。 想到碧玉下落,她心头狐疑。 为什么李世民会将碧玉关在羊圈里,一关便是两天? 还有义成公主,明明一开始是被单独关起来的,怎么如今颉利可汗也被关了进去?他二人虽为夫妻,可到底面和心不和。眼下,已经撕破脸,彼此算得上是相看两恨了。 她从附近走过,都听到二人的争执声。既如此,该把两个人分开关着才是。 “李小娘子?李小娘子?” 王道生一脸惊讶。 李星遥回过神,忙说:“没什么,可能,是累了吧。” “让他不要那么勤快,他非不听。人家缺他这么一个干活的吗?说了也不听,真的和他那头驴一样,倔的要命!” “王家阿叔。” 第211章 李星遥唤了一声,想起些旧事,忙问:“阿嗔,是你买给他的吗?” “当然不是。” 王道生矢口否认,心中却觉,有些说不上的奇怪。 见鬼了,李星遥竟然喊他王家阿叔?这是,怎么了? 没心思细想,他顺着方才的话继续,道:“那什么,李小娘子,你不是要搭什么温室吗?叫上他一起吧,省得他老是做些没意思的活。” “好。” 李星遥应下。 又看了一会儿,该比的都比了,阿史那社尔惨败。他人已经气愤的不得了,李世民不愿同他再比,摆了摆手,转身便朝着李星遥而来。 阿史那社尔也看到了李星遥。 大概,有一面之缘,又或者,他听人说过李星遥的名字,总之,他忽然气愤地看着李星遥,用突厥话大骂了什么。 不巧,李星遥已经能听懂突厥话。 她扭过了头,装作没听到。 谁料,阿史那社尔又切换了中原话,再次大骂:“李星遥,你这个没有人性的东西!是你,给我们突厥带来了灾难。天神没有看错,你就是我们突厥的……” 最后克星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颗海红果从天而降,正好堵住了他的嘴。 “李世民!” 阿史那社尔呜咽。 李世民回头,“吃能堵住你的嘴吗?” 说罢,再不看阿史那社尔是什么神色,又从衣兜里摸出一颗海红果,递给了李星遥。 “冻海红果,味道不错,尝尝。” 李星遥接过。 那头阿史那社尔已经将嘴里的海红果取出来了,他将海红果丢在一边,怒道:“李世民,你偷袭!” “社尔,你不累吗?” 李世民无语,怕他又要得得得个没完,忙先他一步又开了口:“吃不能堵住你的嘴,那喝呢?社尔,想不想,一起去喝一杯酒?” …… 却说翌日,天色大亮之时,王道生想到前一日说的搭温室带上王阿存的事,便去催李星遥。可,让他震惊的是,李星遥不见了。 慌乱之下,他连忙去找李愿娘。 结果,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尉迟恭几个也在李愿娘跟前。他们也是来找人的,找的那个人,叫,李世民。 “秦王也不见了?” 王道生一脸见鬼了的表情。 尉迟恭点头,“不见了。” 又说:“大王带着李小娘子,许是出城兜风去了。” “出城?” 王道生嗷嗷了两声,明白过来了。既然人没丢,那么,去哪,跟谁去的,都不重要。反正秦王带着,出不了事。 便立刻住嘴,退到了一边。 房玄龄几个却仍有不解,房玄龄问:“不知公主可知,大王何时回来?他可有带着其他人一道?” “自然是有的。” 李愿娘随口回应,又说:“他还带了阿史那社尔。” “阿史那社尔?” 尉迟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房玄龄几个也愣了一下,不过,大概房玄龄见得多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径直问:“大王往何处去了?” “吐谷浑。” 李愿娘再次吐出三个字,心中却有些无奈。 昨夜,李世民突然找来,说要带着阿遥一道,去吐谷浑。她惊讶之下,立刻就表示了反对。可,李世民告诉她,阿遥愿意跟着同去。 她沉默了半天,思来想去,最终松了口。 姐弟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目送着几人出了城。这会,人怕是已经在城外数十里地以外了。 “世民说,让你们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他去吐谷浑之事,莫要走漏风声。”对着众人交代了几句,她没有再多言。 众人只能郁闷又心酸的接受现实。 而此时的定襄城西边,三匹马朝着西边疾驰而去。李星遥在马上回望定襄城的方向,只觉,如做梦一样。 她没想过,她会这么快离开定襄。也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离开。 昨夜,她还在思索系统的话,李世民突然找来,问她:“阿遥,你想不想喝葡萄酒?” 她当即就表示了疑惑,奇道:“定襄城里,也有葡萄酒吗?” 她明明记得,定襄城里没有葡萄。 本以为,许是西域来的葡萄酒藏在王宫里,她没见到而已。哪知道,李世民却摇了摇头,说:“定襄城,没有葡萄酒。” 又说:“所以,得走远一点,去更远的地方喝。” 她没明白这话的用意。 李世民却又问了:“阿遥,你的棉花种子还在吐谷浑吧,想不想,把棉花种子拿回来?”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 系统却突兀地嘶了一声。 鬼使神差的,她点了头。 之后,等李世民走了,她唤出系统,试探着问:“系统系统,额外任务可以用其他同类型的任务来替代吗?” 系统出了声,说:「可以。」 她便问了:“若我想在长安城外暴走,要求不限定一次走完,可以吗?” 「可以。」 「若宿主需要启动替代任务,则需要宿主在规定时间之内,完成翻倍步数。即:宿主需要以此时所在之地为出发点,并在回到出发点之前,完成三十六万步。友情提示:任务期限为两个月。” “三十六万步?” 李星遥的腿肚子打了一下颤。 她理了一下系统的意思,是在说,她若想启动替代任务,那么,便需要在两个月之内回到定襄,并且在这两个月之内,累计完成三十六万步暴走。 “这个翻倍,是不是有点翻的太多了?” 她感受到了替代任务的杀伤力,还想讨价还价,系统又开始催促:“宿主请确认,是否需要启动替代任务?” 叹了口气,她只得应了。 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进行了,此时,她已经离定襄越来越远。根据之前的记忆,她隐约感觉,自己好像快到五原了。 想到五原,心中便有些热切。 张娘子他们,还在五原呢。 之前诸事繁多,大唐精锐才入了定襄,她还没从王阿存就是宇文禅师的震惊中回过神,又得知,黎明就是李世民。 诸多杂事,到如今,也没有全然理清楚。 王阿存还好,知道自己要去吐谷浑后,她便犹豫着,想问李世民,能不能带着王阿存一起。 李世民却像是知道她想说什么一样,道:“阿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此次不能带着王小郎君一道。他,还有事要做。至于是什么事,过些时日,你就知道了。” 她见李世民说的神秘,虽好奇,也只能按捺住。 定襄那头,已经没什么让她牵挂的了,可,唐与东突厥之战后,虽得了五原的消息,知道五原一切安好。但终归没有见到人,她心中仍然惦念。 有心想问李世民一嘴,到五原是不是要稍作休息,一旁阿史那社尔已经不乐意了。 阿史那社尔感觉自己好像被骗了。 他不肯纵马往前,只是警惕又气愤地看着李世民,质问:“不是说了要请我喝酒吗?李世民,酒在哪里?” “酒就在前面。” 李世民也不催他,扬鞭朝着前方一指,道:“美酒一向藏得深,我是老酒鬼了,相信我,天黑之前就到了。” “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阿史那社尔依然半信半疑,他还威胁:“你知道的,李世民,骗了我,我不会放过你。” “知道知道。” 李世民只是笑,“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事上。社尔,你放心,我保证让你喝到醇香美味的酒,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但同样的,你也得答应我,接下来一路上,不准吵,不准闹,更不准动不动停下来不肯走。这是我们之间的君子协定,不遵守的人,得学狗叫。” “呵。” 阿史那社尔不置可否,嘟囔了两句,倒也没说什么。 李世民只当他默认。 三人便再次纵马飞驰,李世民在前方引路,李星遥跟着他,渐渐的,发现他并非是往五原而去。便问了一句:“黎阿叔,我们不在五原停留吗?” “阿遥。” 李世民马速微微减慢,道:“若从五原走,要多花些时间,为了节省时间,我抄了近道。若你想去五原,等回来时,我们可以稍作停留。” 李星遥便没有再问。 又不知疾驰了多久,他们进了山。李星遥依稀觉得,是贺兰山,可,跟她上次偷偷从贺兰山西边往吐谷浑去时路线又不太一样。 她以为,李世民抄了一条更近的路。 直到—— 又不知是第几日了,终于,在这一日天黑来临之前,李世民停了下来。他下巴朝着前方某处微微一抬,说出了一个让李星遥震惊不已的地名:“安乐川到了。” 第212章 李星遥睫毛一颤,下一瞬,心中有欢喜快要蔓延出来。 可,欢喜不过片刻,又如浪潮退却,顷刻间了无痕迹。 安乐川是自己指定系统解锁火器的地方,也就是说,这里已经是霍国公柴绍领兵范围之内。阿耶,就在霍国公麾下。 可,阿耶未必在这里。火器制造,需要的是工匠。阿耶是府兵,在兵营里。而兵营,如果没记错的话,在灵州。 心头有些说不出的沮丧。 一旁阿史那社尔已经憋不住了,“李世民,你撒谎,你是狗!” “我可没撒谎,我骗你什么了?” 李世民并不生气。 阿史那社尔说:“你不是说,天黑之前就到了吗?你骗我,你把我带到你们唐军的地盘,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是说了天黑之前就能到,可我没说,是第几个天黑。” “你!” 阿史那社尔气了个半死,咬牙切齿,很想啐李世民一口。 “你们中原人,就是狡诈!” “明明是聪明。” 李世民纠正他的用词,懒得安抚他,知道他翻不出什么风浪,便只是对着李星遥,道:“疾驰了一路,虽路上偶有补给,可到底没有到自己的地盘来得舒坦。阿遥,这里……”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阿遥,想不想过去看一看?” 李星遥有些诧异,虽然的确想过去看一看,毕竟是自己千辛万苦做出的“成果”,可,火器毕竟是大杀器,此处戒备森严,她…… “别担心。” 李世民知道她心中的顾虑,道:“火器能成,你居功至伟。此处,你自然是能进去的。再说了,你是真正懂行之人,若看出来哪里有些不妥,正好可以指点一番。走吧,机会难得,莫要错过。” 李星遥没把他那句“机会难得”放在心上,期待地跟着往前。看守的人见秦王来,回禀了一声,马上把人放了进去。 “火器和硝石矿,彼此依存。火器威力大,能把硝石矿炸开,硝石,又能制成火器。不过,就那么些火器,不敢浪费,所以,硝石再粉碎,多是借用水碓之力。” 李世民边说着,边看向不远处的水碓。 李星遥没想到,此处竟然还有水碓。同样朝着水碓看去,才发现,不远处还有河流。此刻河水流淌的声音清脆悦耳,莫名让她心中沉静了下来。 她又往前走。 却不知,在她身后,赵光禄正疾步而来。 赵光禄是第一时间知道李世民来了的,他和之前一样,去找李世民。结果,即将唤出一声“二郎”时,看到了李星遥的背影。 虽然只得一个背影,但他笃定,那就是李星遥。 浑身的血都涌了上来,他不自觉往前两步,即将迈出第三步时,被身边人一声“国公”唤醒了。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着着甲,忙回去和人换了一身小兵的衣裳,之后,着急往李星遥身边去。 人还没到跟前,他唤:“阿遥。” 李星遥身形一顿,她察觉,有人在唤她。那声音,足够熟悉,是……是赵光禄的! 不敢置信地转过了头,她看到,赵光禄朝着她跑来。 “阿遥!” 赵光禄眼泛泪花。 从来都是刚强豪爽的人,此时颤抖着手,因为跑得太快,脚下甚至险些一个踉跄。他到了李星遥跟前,又唤:“阿遥。” 一声“阿遥”喊毕,他又笑了。 “真的是阿遥。” “真的是阿遥。” 喃喃了几句,他摸着李星遥的头发,“长高了。” “也黑了。” “阿耶。” 李星遥同样情绪激动,她眼眶也红红的,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又该说什么。 “霍……” 阿史那社尔不明所以,但看出了不对劲。一句“霍国公”即将说出口,被李世民踩了一脚。 “社尔,你的马跑了。” 李世民轻轻说了一句话。 阿史那社尔扭头一看,果然,马跑了。 他骂骂咧咧去追那马。 李世民在一旁看着,心中同样很激动。他眼眶也有些红红的,察觉到自己可能要哭了,暗道一声,不好,忙悄悄往远处挪了挪脚。 谁知,他这一挪动,就被赵光禄捕捉到了。 赵光禄心潮澎湃,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知道戏还要继续演,便看向他,询问:“黎郎君,你怎么也在这里?可是,秦王有令送来?” “我……” 李世民心说,好难啊,演戏可太难了。你演你的,我演我的,到底让不让你知道,阿遥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呢? 犹豫了一下,“我就是秦王。” 哈? 赵光禄震惊。 “你是秦王?” 哦不,“我的意思是,黎郎君,你没开玩笑吧?” “阿耶。” 李星遥忙唤,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既然李世民主动说了自己身份,便佐证,道:“黎阿叔的确就是秦王。” 哈? 赵光禄适时表现出更大的震惊来,他自言自语:“不可能吧。” 又说:“黎郎君,你真的没有开玩笑吗?” …… 等到夜深人静,赵光禄摸回自己营帐,果然在里头看到了依然不觉得累,还是很清醒的李世民。 他问:“二郎,我听阿遥说,你们要去吐谷浑?此事当真?” 李世民点头。 “可是为了慕容顺接任可汗之事?” “不止是为此。” 李世民神色淡然,“吐谷浑,不成气候,有些事,倒是不急在这一时。只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姐夫,这次,我恐怕要同你借一个人一用了。” “谁?” “临汾。” 李世民说出了赵临汾的名字,赵光禄有一瞬间的讶然。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二人在营帐里商讨了一番,夜色更深,李世民终于准备休息了,他出了营帐。 赵光禄把人叫住了。 他回头。 赵光禄也不扭捏,“今日的事,多谢。” “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 李世民只是笑,知道他是在为他故意带了李星遥来此,与他见面而道谢。摆了摆手,没再说什么,大步流星离开了。 翌日。 李星遥已经得了要再次启程的消息,虽然知道,这是既定行程,军中又规矩森严,她不能也无法多留。可,再次离开,她心中还是不由自主生出些不舍来。 赵光禄自然也不舍,却还是强打起精神,摆出一张笑脸,殷殷叮嘱:“阿遥,来日方长。黎……秦王是英武之人,等你们从吐谷浑拿回棉花,咱们兴许还能再见。” “嗯。” 李星遥应下。 及至上了马,回望许久,依然能看到,赵光禄站在原处,看着她的方向。她心中酸楚,终于看不到赵光禄的影子了,她扭过头。 “黎阿叔。” 黎明回过头。 “多谢。” 李星遥和赵光禄说了同样的话,她心思一贯细腻,如何看不出,这一切,都是李世民有意为之。他们明明可以从贺兰山西边,取道金城,长驱直入吐谷浑,可偏偏,李世民取道安乐川。 安乐川的火器库,虽由她一手促成,可看不看的,其实,并不急在这一时。 感慨于李世民的心意,她心中比昨日来时,多了几分踏实感。 李世民只是笑,颇有股“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洒脱,他说:“举手之劳。” 一旁阿史那社尔嘴巴动了两下,似是想说什么。李世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怒目圆睁,阴阳怪气冷哼了几句,又没声了。 李世民也不管他,只道:“人马都休息够了,接下来,要赶路了。阿遥,我不打算再长久停留,你做好准备,下一处……” 语到此处,纵马飞驰。 李星遥追着他而去。 阿史那社尔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同去。 没几日,三人便到了吐谷浑与大唐接壤之处。和那次被王蔷带着,以俘虏的名义进去不同,这一次,一路畅通无阻,无人阻拦,也无人询问。 李星遥心中诧异,又跟着李世民穿过河湟谷地,往西直抵伏俟城。 很快,伏俟城就到了。 李世民驭马伏俟城外,言简意赅:“先去要棉花种子。” 第108章 要账 李星遥进了伏俟城,一路倒也算轻车熟路。自进了城,她便心中焦急。赵端午和王蔷还在吐谷浑,也不知,这会在不在伏俟城里。 留心周围,可,迟迟没有见到二人影子。眼看着王宫大殿就在眼前,她只得按下心中躁意,跟着李世民一道进了大殿。 大殿里头,光化公主已经等着了。这一次,她没有坐在她的狮子床上。 李星遥看她,她也看李星遥。 看着看着,她冷笑,说了之前和阿史那社尔差不多的话:“终究是你们大唐的人心眼更多。李星遥,你果然是大唐的探子。” 第213章 又说:“可怜义成聪明一世,结果,竟被你一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小娘子诓骗了过去。真不知道,她看到你时,有没有恨得恨不得一刀杀了你。” “别说这种没有用的废话。” 李世民不乐意听这话。 怼了一句,光化公主看着他,再次冷笑,“李世民,我好像没请你来吧?” 又视线朝着阿史那社尔一转,眉峰蹙了一下,“哟,这不是东突厥的阿史那社尔吗?怎么,社尔你也投敌了?” “你!” 阿史那社尔脸又青又红,将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他急急忙忙为自己澄清:“我是被他骗来的!” “他们大唐的人,的确诡计多端。秦王,呵,骗子中的一把好手,他想骗你,那可谓是易如反掌,既然你是被骗来的,想必,你应该对他很不满吧。社尔,左右这里没有旁的人,不如我们联合起来,拿下他们。之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有秦王在手,咱们定能号令三军。” 光化公主提出建议。 见阿史那社尔不动,讽道:“怎么,社尔你不敢吗?难道,你就不想为你的母国复仇吗?” “你想借刀杀人,可我没有那么愚蠢!” 阿史那社尔只是冷笑。 光化公主也不与他多言,只扭头还是看着李世民和李星遥,道:“秦王不请自来,我的确不好过河拆桥。只是,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难道秦王就不怕,自己逃离兵营,擅自潜入我吐谷浑的消息传回长安吗?” “为何要怕?消息,又一定会传回长安吗?” 李世民不置可否,他扬眉,看着光化公主,开门见山:“要回自己的东西,本就天经地义。怎么,难道公主想占着那不会种的棉花种子,迟迟不还吗?” “你是来要棉花种子的?” 光化公主目光移到李星遥身上,而后,“丢了。” “丢了?” 李星遥眉心动了一下,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光化公主在撒谎。以之前光化公主种种作为,她不信,对方会将棉花种子随意丢弃。 心知对方怕是死鸭子嘴硬,故意想恶心她一把,她也不急了。 光化公主道:“偌大个王宫,人来人往的,之前又出了那么多乱子,我哪知道,那棉花种子现在在哪里。” “阿遥。” 李世民懒得再多言,对着李星遥使了一个眼色。光化公主还想再说什么,他二人去一前一后转过身往外头去了。 等出了大殿,李世民想了想,道:“我知道棉花种子在哪。” 不等李星遥问,又说:“你二兄定然不会让棉花种子落到光化公主手上。此次,虽说唐军是来助慕容顺一臂之力的,可说到底,慕容顺弱势,光化公主不过是打打嘴仗,她的话,不必放在心上。只要找到你二兄,相信便能知道种子的下落了。” 提到赵端午,李星遥果然急了,可她也不知道,赵端午在哪里。 前脚说到赵端午,后脚往伏俟城外去,在城门口,便遇到了赵端午。 赵端午已经从赵临汾处知道了李世民带着李星遥来的消息。赵临汾的人还没有撤出吐谷浑,李世民来了,自然有人第一时间将消息送到了赵临汾身边。 赵临汾有军务在身,虽心中焦急,恨不得立刻纵马直入伏俟城,可知道轻重缓急,只得打发赵端午先来了。 赵端午再见妹妹,着实惊喜。 兄妹再见,自是有许多的话要叙。李星遥见他和王蔷一切安好,心中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总算慢慢放下。 王蔷也有许多的话要说。 可…… “黎阿叔,你怎么也来了?” 赵端午不动声色演戏。 李世民接茬,“有点事,要找光化公主。” “是秦王让你来的吗?” “嗯,是他让我来的。” 舅甥两个一问一答,最后李星遥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以为,赵端午还不知黎明身份,便道:“其实……黎阿叔便是秦王。” “啊?” 赵端午表演震惊。 他心中倒是松了口气,早在秦王大军入了定襄城时,他就猜到,二舅舅的秦王身份怕是曝光了。眼下,正好可以趁此机会,中止演戏。 “啊?” 王蔷是真的很震惊。 她已经知道了赵家一家人的身份,赵临汾带着大军助慕容顺收拾乱局后,赵端午看到他,张口便是一句大兄。 然后,她就知道了真相。 可,知道李星遥是柴绍和平阳公主的女儿,她却不知道,原来,那位黎郎君,也隐瞒了身份。黎郎君,他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秦王! 在心中腹诽了几句,合着你们一家子都爱演戏?她尬笑了两声,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李星遥见二人虽然震惊,但,并没有为此诚惶诚恐,方放下心来。想到棉花的事,忙又问:“二兄,你可知,棉花种子去了哪里?” “在大兄那里。” 赵端午脱口而出。 又斟酌着,道:“阿遥你知道吗,大兄现在也在吐谷浑,他就在伏俟城外!柴家大郎带着人支援慕容顺时,我看到了大兄。后来,柴家大郎帮着大兄将种子强行要回来了,现在种子在大兄那里保管着。” 种子在光化公主手上的事,是他说的。要种子的事,是赵临汾做的。不过,赵临汾并没怎么多费功夫,光化公主虽然不快,但,还是不情不愿把种子交出来了。 “大兄也在这里?” 李星遥心中的惊喜快要溢出来了,她面容松快,长久以来奔波的疲惫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赵光禄,赵端午已经见到了,赵临汾,也要见到了。 这一趟,的确来得值了。 “大兄呢?” 她甚至迫不及待了。 赵端午刚想说,还在军营里,便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抬眼看去,便见赵临汾打马而来。赵临汾早换了一身普通小兵的衣裳,马还没到跟前,他从上面跳下。 先给黎明见礼,“黎郎君。” 李世民用眼神暗示,别管我,你们先兄妹团聚。 “阿遥。” 赵临汾面容瘦削,俨然已经有了历练的痕迹。李星遥感觉他有点陌生,但,又没有那么陌生。 “大兄。” 李星遥唤了一声。 兄妹有各自的话要说,只是赵临汾到底和赵端午不同,他依然内敛。纵然心中诸多情绪交织,面上却不显。 李星遥与他说了近来种种,又说了自己与赵光禄刚见了面,还问了李愿娘情形。 等到该说的话说完了,赵临汾果然回到军营,送来了棉花种子。他不好多留,哪怕明面上,他也不能多留,便只能交代了赵端午几句,又急急赶回军营了。 李世民也去了军营。 赵端午,王蔷,李星遥三个人在一处说话。 王蔷问:“阿遥妹妹,你这次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赵端午也道:“阿遥,棉花种子已经要回来了,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我可能还得回定襄。” 李星遥实话实说。 赵端午和王蔷立刻就急了,王蔷道:“为什么啊?” “因为……” 李星遥在找一个合适的说辞。 她没法从吐谷浑回长安,自然是因为,系统规定,她的计步从定襄开始,也必须在定襄结束,所以她必须得返回定襄。 虽然打心眼里,她更想和赵光禄,又或者赵临汾他们一道返回长安,但若真如此,前功尽弃,之后,再无法从系统要到好处了。 “因为,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完。以前,我答应了张娘子他们,要带他们一起回长安,如今,别说践行承诺了,我连他们的人都还没见到。许多人帮助了我,总得有个结局,不是吗?” “除了张娘子他们,还有王阿存,王家阿叔,还有李娘子,我还没见过李娘子呢,她对我有大恩,我得报答。” 李星遥说起李娘子,这才想起来,一直没顾得上问黎明,李娘子究竟是何人。 她打定主意,等有机会,一定要打探清楚李娘子的身份。 赵端午却沉默了。 因为他的沉默来得实在突然,王蔷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不解道:“你怎么不说话?” “没有。” 赵端午掩盖下心中藏着的事,顿了一下,“李娘子,或许是位英姿飒爽,如同花木兰一样的娘子吧。” “罢了,阿遥说的在理,虽然不能一起回去,可,早晚会再见到。黎阿叔身份显赫,和他一起回去,也是一样的。” 王蔷还想再问,他却转了话题:“阿遥,黎阿叔有没有说,你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不知道。” 李星遥摇头,为了那三十六万步,她自然是希望,留的越久越好。但,这并不是她说了算的。说起来,其实她也不知道,李世民的下一步安排是什么。 为了心里有个数,等晚上再次见到李世民时,她开口问了。 第214章 李世民笑说:“这出来的第一件事,要回棉花种子,已经做完了,还有第二件事呢,阿遥,你莫非忘了,葡萄酒还没喝呢?” “黎阿叔的意思,莫非是要在吐谷浑喝完葡萄酒再走?” “明天你就知道了。” 李世民卖了个关子。 翌日,李星遥没先得到葡萄酒的消息,倒是先得了柴家大郎军即将撤退的消息。 赵端午火急火燎将消息送来,张口就是:“阿遥,我们怕是要先你一步回去了。” 李星遥着实惊讶。 猜测是李世民和柴家大郎商量了什么,军中之事,她并不懂,也无意掺和。明白既然李世民和柴家大郎都愿意这样做,那么,便是有这样做的道理。 可,“大兄他们不准备往东退,而是打算南下,穿过白兰,从白兰退兵。” “白兰?” 李星遥不解,赵端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没一会儿,李世民却来了,提醒:“阿遥,今日,我们也得走了。” “这么快?” 赵端午震惊,他以为,自己要先走了,没想到,二舅舅又要走了。 “回定襄吗?” 他问李世民。 李世民说:“不,去喝葡萄酒。” 李星遥心头越发迷惑了,欲细问,李世民却笑着摆手。琢磨了半晌,她怀揣着一肚子疑问,还是跟着李世民走了。可,不知为何,出伏俟城时,她总有股预感,此行,应该不会再回来。 或者,换句话说,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 阿史那社尔再度跟随,显然,李世民也没告诉他要去哪里。他只当,上当了,没有葡萄酒喝,他们是要折返定襄城了。 可,走着走着,二人都发现了不对劲。 李星遥是在看到盐湖逐渐出现在视野里时,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一直在往西走。那盐湖,一望无际,白色的湖面倒映着蓝色的天,只叫人觉得恍惚到了天空之境。 湖岸边,有人在晒盐。看穿着打扮,是吐谷浑人。 李世民在盐湖边停下了,他下马,却并不用手去触摸那湖里的盐。 李星遥也下了马。 她同样俯身,正细细看着湖里的情形,却听得:“湖盐说好采集,倒也不算十分好采集。采卤水,日光下晒制,步骤简单,可,得到的盐没那么精。我以前在朔州,看到人家有更好的方法采盐,或许不久之后,便会传到这里。” 李世民说起了盐。 他目光从远处晒盐的人身上收回,又看向李星遥,问:“阿遥,你看看,这盐湖除了盐,还有什么能用的?” 李星遥心中微动,没料想他会有此一问。 “若采集得当,或许,能从此处盐湖里得到芒硝。” 她实话实说。 眼前的盐湖,是高钠盐湖。湖里除了石盐,还有大量的芒硝。芒硝可是个好东西,若能富集,利润巨大。 可,富集芒硝,说起来容易,实际操作起来,却极难。先不说富集芒硝,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就说此处,自然条件恶劣,盐湖又是吐谷浑的盐湖,要想开采,怕是,得先过吐谷浑这关。 她心中也些可惜,李世民倒也没说什么,只说:“走吧,眼下,先随便看看。” 三人便上马继续往前,又不知行了多久,到了另一个盐湖。 这次的盐湖,颜色与前一个不同。这次的盐湖,是绿色的。当看到盐湖时,李星遥不等李世民说,就先下了马。 她盯着那盐湖看了好一会儿,知道李世民想问什么,主动道:“这处的盐湖,能提炼出种地用的肥料。” 确切的说,这处的盐湖,能制造出钾肥。这是一个高钾低钠盐湖,盐湖依然一望无际。看着那盐湖,李星遥想到自己念叨了一年多的化肥,心里头实在痒。 制造钾肥的盐湖就在眼前,若白白错过,她简直要怄死。 可,三个人,三个外国人,能做什么?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瞬间,她对李世民先前说的那句随便看看有了更深的理解。肉到嘴边却吃不着的滋味,可真叫人难受! “李世民!” 阿史那社尔被太阳光晒得也有些难受,他可不在乎什么肥料不肥料芒硝不芒硝的,气呼呼地看着李世民,问:“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这不是回定襄的路!” “我也没说过,要回定襄啊。” 李世民摊手,依然不急不躁。 “葡萄酒还没喝到,回定襄做什么?千里迢迢到了这里,半路铩羽而归,你不觉得可惜吗?再忍一忍,马上就到了。”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阿史那社尔暴躁的不得了,他眼皮子一抬,看到李星遥一脸痛心,还以为她和自己同仇敌忾,便道:“李星遥,你说是不是?” 李星遥默然。 缄默了片刻,她问:“黎阿叔,你还没说,我们要去哪里喝葡萄酒呢。” “去高昌。” 李世民想起自己承诺的,诚实说了。 李星遥震惊。 阿史那社尔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他恨,他能听得懂中原话。 “你说什么?你要带我们去高昌?!” “来都来了。” “你!” 阿史那社尔气的眼前都有重影了,他太阳穴突突的,李世民怕他气出个好歹,忙道:“高昌的葡萄酒名扬万里,社尔,我不信你不想喝。” “我……” “你不想喝吗?” “我……” 阿史那社尔还真被问住了。 “可……” 他试图表达不满。 李世民赶紧拉来李星遥,“阿遥,你就说,高昌的葡萄美酒,是不是香飘万里?” “是。” 李星遥哭笑不得。其实,她也没喝过高昌的葡萄酒。后世的葡萄酒,谁知和现在的,是不是一个味道。 “来都来了。” 她同样给阿史那社尔“洗脑”。 阿史那社尔知道他们两个是一伙的,骂了一句“都不是好东西”,气呼呼又上了马。刚上了马,又催促:“走啊,怎么还不走?” “走。” 李世民也翻身上了马。 见李星遥还是不舍,说了一句“来日方长”,之后,三人纵马继续往西,李星遥想了想,问出了心中疑问:“黎阿叔,这里不是吐谷浑的地盘吗?” 言下之意,吐谷浑还没灭亡,他们这些“外国人”,竟然能在吐谷浑的国土里畅行无阻。 “我和光化公主说好了,她给了我一张令牌。” 李世民边说着,还将那令牌从怀里拿出来晒了晒。 李星遥恍然。 可,“光化公主……” 她不知道要不要问。 光化公主虽然手腕不如义成公主,可,却也是个心眼多的,按理说,他们找上门,强行要回棉花种子,已是打了光化公主的脸,此时,又在吐谷浑国土内纵马飞驰,还有,白兰…… “黎阿叔让他们取道白兰,可是因为白兰险远,不曾完全归附吐谷浑?” “是。” 李世民回答的干脆。 正因为太干脆,李星遥还愣了一下。 李星遥没料到,他会如此诚实,压根不带遮掩。 “可,大兄,柴家大郎他们,之前没有去过白兰。” 她有些担心。 李世民叹气,“阿遥,我是那种莽撞,不做好万全准备就让人贸然送死的人吗?” “我已经交代了王小郎君。此外,还有你二兄。” “原来黎阿叔先前说的,王小郎君还有事,便是此事。” 李星遥一下子反应过来了,怕是在来吐谷浑之前,李世民就做好了让唐军取道白兰撤退的打算。至于为何要从白兰撤退,一开始,她还不敢确定,可,一路走来,看到李世民在两个盐湖前停留,她便明白了。 吐谷浑现在没有灭亡,或许,并非是执棋人不想出售,而是,执棋人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李世民显然是执棋人。 吐谷浑安稳时,唐军要想进入,并不容易,可此次,机会难得,趁着撤军,唐军可以探一探路。白兰地处偏远,白兰人战斗力强,从白兰退兵,便能试探整个吐谷浑南部的情况。 赵端午还有王阿存之前都去过白兰,王阿存更是知道如何避开瘴气,有他跟着,此行便能顺畅。 “白兰的南部,还有象雄,苏毗,雅隆几个部落,我虽没与这几个部落的人打过交道,但,若有机会能见一见,也是有用的。” 李世民似随口一提,又提到了更南边的几个部落。 李星遥耳朵一动。 象雄,苏毗,也就罢了,雅隆部,正是之后称霸青藏高原的吐蕃前身。李世民此时已经注意到了青藏高原,所以,此次取道白兰退兵,并非只是试探白兰虚实,而是,趁机一并打探青藏高原的情况。 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松快,她嘴巴张了张,把“雅隆部势头强劲”几个字咽了回去。 第215章 或许,有些话,不用她再说了。有些事情,也不用她再提醒了。 葡萄酒只是一个借口,接下来的高昌之旅,她突然间,充满了更多期待。 “走吧。” 阿史那社尔见他二人实在慢,又催促。他人已经跑到了前头,李世民纵马,追着他去了。 李星遥策马跟上。 又不知疾驰了几日,他们出了吐谷浑。高昌与吐谷浑毗邻,此时还是一个独立的政权。三人立于马上,驻足高昌城外,此时,夜色已深。 高昌城门紧闭。 李世民纵马往前,叩响了高昌城门。 高昌国主麴文泰正在床上睡觉,听闻大唐秦王李世民来了,打了个哈欠,“谁来了?” “李世民。” 麴文泰吓得瞌睡都没了,他瞬间清醒,“他怎么来了?” 又慌慌张张,“他来打我们了?” “不是。” 仆从摇头,忙说:“他说,他行到此处,有些口渴,想问我们讨口水喝。” “祖宗诶,怎么跟我讨水喝来了?” 麴文泰顾不得再问,火速穿上衣裳,又火速奔向城门。 到了城门口,他确认了眼神,的确是大唐李世民。一边悄悄往夜色深处探看,另一边,他毕恭毕敬,笑言:“秦王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实在失敬。” “是我们叨扰了你。” 李世民又把之前那番讨水喝的说辞说了一遍。 麴文泰也不敢问,你怎么不多备点水,偏偏来问我要水。他客气地把人迎了进去,又殷勤地让人端上了饭食,之后,亲自斟了葡萄酒,送到了李世民面前。 第109章 做客 “秦王快尝尝,这是我们高昌特有的葡萄酒。” 麴文泰热情洋溢,说话间,脸上堆着笑。 李世民接过那葡萄酒,同样笑道:“早就听闻高昌的葡萄酒香飘万里,只是一直没机会尝一尝,今日,倒是有口福了。” 顿了一下,“托麴国主的福。” “不敢不敢。” 麴文泰有些惶恐,连忙摆手。 指着手中的葡萄酒,他道:“秦王远来,即为客,招待客人,本就是我应尽的礼数。” 说到礼数,目光朝着一直没说话的李星遥和阿史那社尔一转,“不知这两位是……” “这位,是我的……侄女。” 李世民将外甥女三个字咽了回去,随口扯了一句侄女。介绍完李星遥,又介绍阿史那社尔,“至于这位嘛……想必麴国主曾有所耳闻,这位,正是东突厥颉利可汗的左膀右臂,阿史那社尔。” 阿史那社尔? 麴文泰眼皮子跳了一下,心中有些狐疑。 东突厥吃了败仗,颉利可汗被活捉的事,他已经知道了。阿史那社尔,可是东突厥的拓设。这东突厥的拓设,不是应该和其他东突厥人一样,被抓起来吗?怎么却又跟着李世民,一道来了这里? 难道,阿史那社尔早就投了敌,他其实,和李世民是一伙的? 又或者,他见势不妙,临阵倒戈,现在,和李世民一道来打自己了? 心中越发慌乱了,麴文泰强迫自己冷静,努力维持方才的笑脸,道:“原来是东突厥的拓设。” 呵。 一句拓设,却让阿史那社尔沉了脸。阿史那社尔似要说什么,李世民却先开了口:“社尔,咱们不远万里而来,美酒在前,可莫要错过。” 阿史那社尔的脸更沉了,他捏紧了酒杯,沉默了一会儿,端起来,一饮而尽。 “拓设?” 麴文泰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上前,好声好气,道:“这酒,是我们西域特有的穆塞莱斯酒,此酒喝着虽甜,可烈性大,喝得猛了,容易醉。” “满上!” 阿史那社尔并不乐意听,他脸上也写满了不耐烦。 麴文泰无奈,只得给他满上。 然而…… 酒刚满上,阿史那社尔便有些不在状态了。他正好在李星遥身旁,李星遥看到他第二次端起酒杯,可,酒还没喝到嘴里,他人就往后一倒,再也没声了。 “这……这这这……” 麴文泰摊手,只得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道:“随他去。” 又说:“麴国主,如果没猜错的话,这穆塞莱斯酒里,是加了鸽子血吧。鸽子血虽好,可……” 麴文泰闻弦歌知雅意,他这会才反应过来,眼角余光往李星遥身上一瞟,忙道:“是我的疏忽,此酒太烈,不适合李小娘子这样的小娘子,我这就重新给李小娘子上一杯酒。” 不多时,新的葡萄酒拿来了。 麴文泰亦步亦趋,还是亲自斟了酒,道:“此酒亦是我们高昌特有的葡萄酒,是用我们高昌独有的马奶葡萄酿的。李小娘子,尝尝看。秦王若不嫌弃,也可以尝尝看。” “那,我便不客气了。” 李世民从善如流。 麴文泰便又给他斟了一杯。 李星遥得了酒,却并不急着喝,她目光先落在那装葡萄酒的杯子上,看了一会儿,方移到杯中的葡萄酒上。 此时新换的葡萄酒,颜色虽也清淡,却比方才的穆塞莱斯要更显色一点。方才的穆塞莱斯颜色更透明,乍一看,更像是白酒。而此时的马奶葡萄酒,颜色浅绿,更趋近于后世的白葡萄酒。 怀着期待的心情,她浅浅尝了一口。 结果…… 有些失望。 马奶葡萄酒是甜甜的,并没有苦涩味,好喝是好喝,但,总觉得,少了几分葡萄酒特有的风味。 “很好喝。” 她场面话夸赞了一句。 麴文泰便乐呵乐呵的。 正乐呵着,却听到李世民说:“社尔是个急性子,可惜了,错过了这更好喝的美酒。” “没关系,等明日拓设醒来,再喝也是一样的。” 麴文泰回了一句。 李星遥没放在心上,只把这话当作场面话,可,谁料,第二日一早,麴文泰便派人来请,说是要请她再喝葡萄酒。 而此次的葡萄酒宴,摆在葡萄园里。 到了葡萄园,入目便是光秃秃的土地。李星遥早有心理准备,现在是冬天,冬天是看不到课本里葡萄沟中葡萄饱满地挂在枝头,人在葡萄架下乘凉睡觉的场景的。 果然,站在葡萄园边,只能看到一条一条看不到头的土垄。土垄里,是被掩埋起来的葡萄藤。葡萄园外,还有院墙,院墙边零星种着梨树和枣树。 万物凋敝,未见盎然生机。 她目光从土垄上收回,心中暗道:后世的葡萄藤多是搭在葡萄架上的,此时虽没有水泥桩和铁丝可以固定,可,树木也可以一用。但,不巧的是,高昌极度干旱,并没有多少树,所以眼前的葡萄园,并没有什么葡萄架。 也不知,杏花盛开的时候,葡萄藤出土后,是如何放置的。 “几位可不要嫌弃我这葡萄园风景一般,我高昌地域狭小,幸得老天垂怜,才以种植葡萄而闻名天下。眼前的葡萄园,正是种马奶葡萄的葡萄园,我见几位喜欢昨日的马奶葡萄,便想着,让几位身临其境,在葡萄园中喝葡萄酒。” 麴文泰一番话说的好像提前打过腹稿一样。 他手还朝着葡萄园前边一指,道:“葡萄藤已经埋了起来,外头的确没什么好看的,几位莫急,摆宴之处,其实还在前方。” 前方…… 李星遥这才注意到,前方还有几间屋子。她留心细看,心中着实惊讶,怎么感觉,前方好像是……晾葡萄干的晾房! 晾房是用土筑成的,四面透风,可惜的是,已经过了葡萄晾干的时节了,里头没有葡萄干。 她有些拿不准麴文泰的用意,只觉,哪里有些说不上的奇怪。 麴文泰倒是叫人看不出什么异样,一边招呼着人摆葡萄干和葡萄酒,另一边,又对着三人介绍晾房。 阿史那社尔打了个哈欠,一副没在听的样子。 李星遥耳朵在听,心思却跑到了别处。 她在看装葡萄酒的杯子。 昨夜,麴文泰斟葡萄酒时,两度用了玻璃杯,两次斟酒,用的玻璃杯还不一样。第一次斟穆塞莱斯时,他让人送上的,是一个绿色的玻璃杯,杯子上有贴饼。之后上马奶葡萄酒时,装酒的玻璃杯却是茶色,透明,但又并非十分透明的,那杯子上,有圆形凸纹。 此时的玻璃杯与昨夜的又不一样,她先看到的,是一样浅绿色的高足玻璃杯,说是高足,其实并非完全和后世喝葡萄酒或者香饼的酒杯一样高,约莫只有三四根手指并拢那么高。 而在那玻璃杯旁边,竟是一样宝石一样蓝的高足玻璃杯。玻璃杯杯身上同样有凸纹,纹样和昨夜装马奶葡萄酒的玻璃杯上纹样一样。 “拓设昨夜没喝到马奶葡萄酒,今日,可要尽兴。” 麴文泰给各人斟了一杯马奶葡萄酒,又招呼李星遥吃葡萄干:“李小娘子,我们高昌的葡萄干,也是一绝。你既然喜欢喝马奶葡萄,想来,也一定会喜欢我们的葡萄干。” 第216章 此外,“我还给李小娘子你准备了一样喝的。” 啪啪。 麴文泰拍巴掌。 随后,有人端来了一壶葡萄甜浆。葡萄甜浆被倒入蓝色的玻璃杯中,递到了李星遥手中。 李星遥接过,这才近距离细看玻璃杯。 只见玻璃杯中有大量气泡,属于只可远观不能近看的那一类。心中明了,她又看杯中葡萄甜浆。 本以为,所谓甜浆,或许是类似番茄酱一类的酱,哪里想到,竟是皮汁已经分离,还未发酵,带着皮醪的葡萄汁。 葡萄汁是红色的,在玻璃杯的映衬下,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蛊惑人心的美。 “这是我们高昌独有的葡萄甜浆,不醉人。” 麴文泰尽职尽责解说。 李星遥心思不在这上面,客气了几句,道:“葡萄美酒琉璃杯,高昌的葡萄酒已是人间难得一见的佳酿,配着这琉璃杯,可谓是相得益彰,让人更觉,垂涎欲滴。麴国主,雅人也!” “谬赞了,谬赞了。” 麴文泰笑得眼睛都挤在了一起。他对李星遥印象实在好,正想再多说几句,却听得:“不知这琉璃杯,可是麴国主让人专门为葡萄酒打造的?” “非也,非也。” 麴文泰否认,道:“我哪有那本事。吹制琉璃杯,是水磨功夫,高昌虽有香甜的葡萄,可并没有碱矿,这些琉璃杯,都是我同西域的胡商买的。” “原来如此。” 李星遥作恍然状,又指着那蓝色的玻璃杯,道:“我还没见过,色彩如此纯正的蓝色玻璃杯呢。” “你若喜欢,我送你几个就是。” 麴文泰大方提出赠送,李星遥客气了一回,也顺着他的话应了。 一场葡萄酒宴毕,无人喝醉。麴文泰亲自送了几人回住处,前脚他走了,后脚李世民就找到了李星遥,问:“阿遥,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黎阿叔,你可曾见过琉璃杯?” 李星遥不急着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李世民答:“炀帝宫中,有不少琉璃杯,中原也有匠人会吹制,自是见过的。” “那黎阿叔所见中原匠人吹制的琉璃杯,与今日所见,可有差别?黎阿叔可见过,像今日一样的蓝色琉璃杯?” “中原的匠人,技艺还不娴熟,吹制的琉璃杯,实话实说,比不上今日见到的。” 李世民回想了一下,早在南北朝时,琉璃的吹制工艺就已经传到了中原,可惜中原的匠人一直没有完全掌握其中诀窍,中原又没有合适的碱矿,所以吹出来的琉璃杯,实在粗糙。 西域琉璃杯,工艺更好,琉璃价贵,中原的达官贵人,争先购买,用以昭示身价。他家中也有几个琉璃碗,样式,和今日见到的琉璃杯大差不离,也是西域来的。 “西域来的琉璃杯,上面有磨花,有凸纹,麴文泰今日倒没有说谎,这些琉璃杯的确是西域样式。至于蓝色琉璃杯,我确实没有见过。”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件蓝色的琉璃杯在制造过程中,加了着色剂。着色剂是,钴蓝。” “钴蓝?” “钴蓝是很好的着色剂,来源于钴矿,它。” 李星遥犹豫了一下。钴矿,中原自然也有,可中原目前没有这么纯净的钴矿。越是杂质少,铁锰含量低的钴矿,越能烧出颜色正的蓝色。 此外,元青花的“青花”,来源便是一种来自波斯的钴料——苏麻离青。 若能得到钴蓝,或许,便能点亮科技树——青花瓷了。 “颜色的获取,本就不十分容易,我只是想到,或许有朝一日,钴蓝也可以用在瓷器上。” “你说的在理。” 李世民微一思忖,道:“不着急,等我先试探他一番。” 说罢,又把自己的计划说了。 李星遥听罢,哭笑不得,李世民对她摆了摆手,表示,你就配合我吧。 接下来…… 二人无所事事,字面意思的,无所事事。 麴文泰一心盼着他们赶紧走,可,他们迟迟不提走。麴文泰又想知道,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结果,一点都没打探出来。 麴文泰实在坐卧难安。 当天下午,继安排了葡萄晾房里品葡萄酒,吃葡萄干后,他又安排了裁衣裳。当李星遥看到那一匹匹棉布抱出来的时候,眼睛便是一亮。 麴文泰道:“我们高昌除了葡萄酒,还有最好的白叠子。白叠子织成的布,软和。这是我的一番心意,还望几位不要嫌弃。” 李世民自然不嫌弃。 李星遥倒是更好奇,高昌棉花的种植情况。麴文泰不把他们往王宫外引,是以她也不知,高昌棉花是何情形。 不过…… 轻轻用手摸了摸那棉布,隐约还能看到些许没去除的棉籽。 心知高昌虽有棉花,但并无去除棉籽的机器,这些棉籽,应该是手动去除的。她也没说什么,依然客客气气赞了一回。 裁完布,又是一番客套。夜色来临之时,麴文泰满腹心事回了屋中,他不确定又问身边人:“城外真的没有异样?” “没有。” 仆从老实回应,说:“国主应该多想了,他们可能就是路过,来讨口水喝的。” “我倒希望是我多想了呢。” 麴文泰眉头依然不见舒展开,道:“东突厥刚被灭了,是事实吧?他一堂堂大唐秦王,不在定襄城里收拾残局,路过我这里干什么?你说他是路过,可,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他就是不提走。我怀疑,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他肯定是来打探什么的,不能让他再在这里久留。” “可,张口赶人……” “我张不了这个口。” 麴文泰打断了仆从的话,又说:“我张不了这个口啊!” 万一,他开了口,被记恨了,岂不是自找麻烦? “李世民啊李世民,你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麴文泰茫然。 茫然完,又问:“对了,他们可有异样?” “没有。” 仆从摇头,想了想,又说:“不过我看他们好像很有兴致,国主,你说,他们会不会喝了我们的葡萄酒,吃了我们的葡萄干,又见了我们的白叠子,爱上了我们高昌,所以想赖着不走?” “呵呵,他可能,还真爱上了我们高昌。” 麴文泰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 末了,交代:“李世民警惕心很强,脑瓜子转得也厉害。你上点心,见势不对,立刻来报。还有,吹制琉璃的事,让他们先停一停吧。” “好。” 仆从应了。 又一日,麴文泰琢磨着,得换点新花样了,便又带着几人,去了棉花田。 冬天的棉花田和冬天的葡萄园一样,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李星遥跟在李世民后面,李世民好整以暇,似很感兴趣一样听着麴文泰讲解着棉花田的种种。 麴文泰直说的口干舌燥。 说完了,暗忖:怎么回事?对着光秃秃的棉花田,也能看这么久?无实物讲解,也能听得这么入神? 遂换路线。 这次又去了常田,把车师国屯田,广植麦麻等等筚路蓝缕的历程说了一遍。 李世民依然听得津津有味。 麴文泰人没脾气了。 翌日,他叫人端来了干果,一一介绍,哪样是撒马尔罕来的金桃,哪样是高昌国自产的梨干。这一次,直说的嘴上长泡,结果李世民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麴文泰累了。 麴文泰只想开门见山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在他濒临崩溃的前夕,终于,李世民开了口:“麴国主,你如此客气,倒叫我们有些不好意思了。” “哪里哪里。” 麴文泰终于看到了希望,假笑,客气。 李世民却作为难状,迟疑了一下,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麴文泰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紧张的看着李世民,李世民却看向了李星遥。 “实不相瞒,我们想托麴国主,帮忙从胡商手中买蓝色的琉璃杯。我这侄女啊,就喜欢蓝色。” “此事简单。” 麴文泰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不就是几个琉璃杯吗,“我送给你们便是。” “可,我们要的是一批。” 李世民笑了笑,“我这侄女,人缘极好,她想着,跋山涉水来一趟,不容易,若是空手而归,回去后实在失礼。我呢,也有同样想法,所以想请麴国主帮忙,买下一百个琉璃杯。” “一百个?” 麴文泰一口血险些喷出来。 谁家这么败家,一口气买一百个琉璃杯。琉璃杯,他手上是有,可,一百个蓝色的,还真没有。此外,明面上,可没人知道他有一个琉璃工坊。 “一百个……” 他搓手,作为难状。 李世民了然,“没关系,我们可以等。” 第217章 麴文泰:? 麴文泰这次眼前一黑,堪堪稳住心神,他在找说辞。李世民却叹了一口气,说:“唉,我也知道,这个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了,毕竟西域胡商一次不一定带一百个蓝色琉璃杯来。可,蓝色实在难得,要是有蓝色,倒也好办,等回到大唐,让我大唐的工匠吹制就行。” “这有何难?” 麴文泰再次看到了希望,脱口而出:“我手上有钴蓝。” “此话当真?” 李世民有些惊喜。 李星遥也道:“麴国主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的,我和西域胡商常有往来。说起来也是凑巧,他们见我买的琉璃杯数量多,高兴之余,送给了我一些钴蓝。只可惜,虽有钴蓝,我高昌却无人会吹制琉璃。既然李小娘子喜欢蓝色,大唐又有人会吹制钴蓝,还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也算是,不枉费这一次与你们相会的缘分了。” “麴国主真乃大义之人!” 李世民立刻戴高帽子,又说:“这下,可以放心回去了。” 一句回去,让麴文泰如听仙乐,他当即高声:“我这就让人把钴蓝拿来!” 说着让人拿来,自己却连走带跑去拿了。 不一会儿,他再度折返,脸上的激动几乎快要扑出来。李星遥心中闷笑,看着李世民接过了那钴蓝,又接过了一包葡萄种子和几根葡萄硬枝。 那葡萄硬枝是休眠期的分枝,此时用湿润的泥土和苔藓包裹着,放在了皮囊里。 “如秦王所言,来一趟不容易,总得带点什么回去。葡萄是我们高昌的特产,我自是要送一些给你们。只是,新鲜的葡萄,此时没有,我给你们准备了一包葡萄干,此外,还有一些葡萄种子和葡萄硬枝。” “等回到长安,若硬枝还能用得上,你们快快种下。若不能,便退而求其次将种子种下,到时候,虽在长安,却也如来了我高昌一样。” “衣裳我也已经让他们昼夜赶工做好了,若是带得上,走的时候,你们再带些白叠布吧。” 麴文泰一口气说了好多,似是生怕李世民会反悔。 李世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麴国主太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 麴文泰连连摆手。 等到了高昌城门外送别的时候,他再次摆手,“秦王,再来啊。” 话音落,差点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别来了。 再也别来了。 他在心里说。 谁料,李世民就像能听到他的心声一样,突然折返。 “麴国主。” 李世民策马到麴文泰跟前,“忘了和你说一句,多谢!” “哦,哦哦。” 麴文泰擦一把冷汗,一颗心这才缓缓落回肚子里,“不必客气。” 李世民便摆手。 “此去山高路远,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麴文泰干笑着回应。 终于,马蹄扬起阵阵尘烟,三人渐行渐远。麴文泰一溜烟溜回了城中,下令,立刻关闭城门,谁敲都不准开! 而往东去的路上,李星遥问出了心中疑问:“黎阿叔怎知麴国主手中有钴蓝?” 第110章 敦煌 “因为他拿来装葡萄酒的杯子,本就是他自己做的。” 李世民面上笑容不减,轻声回了一句。 不用回头看,他就知道,麴文泰肯定让人把城门关了起来,谁来也不给开。 “黎阿叔的意思是,麴国主有一个琉璃工坊?那,卖到中原的那些琉璃杯,难不成,也出自高昌?” 李星遥着实有些惊讶。 她当然不会想当然以为,李世民那话是在说,麴文泰会吹制琉璃。如麴文泰所说,吹制琉璃,是技术活,需要水磨功夫。 麴文泰可不像是会做这些技巧活的人。那么,便只能是,他有一个琉璃工坊。 可,因为自己喜欢,所以就建了一个琉璃工坊的说辞,看似站得住脚,然而,成本大于产出,不划算。 此外,高昌乃丝绸之路要道。中原的达官贵人,以购买西域的琉璃杯为傲,琉璃杯,乃是贵族和上层彰显身份的器物。 换言之,西域的琉璃杯卖到中原,能得到暴利。 “你的猜想,并非没有道理。麴文泰看似憨厚,实则精明,高昌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其西出龟兹,北邻敕勒,东连敦煌,南接河南。除了棉花田,葡萄园外,他们还有桑田。铁勒人贩马到高昌,换回丝绸,丝绸又经过粟特胡商,流入西方,而卖入高昌的马匹,又往东,流入中原。永昌年间,高昌送使出入,派马一千余匹,南朝时,为了东西贸易畅通,高昌曾还经过吐谷浑的河南道南下朝贡萧梁。” 李世民的马速慢了下来,遥望高昌,只得骆驼刺,刺山柑,花花柴和田旋花。 “高昌缺马,官府便定下按貲配马。养马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麴文泰必须得用别的利润来维持养马之事的正常进行。他假冒西域琉璃器之名,浑水摸鱼,也在情理之中。” “黎阿叔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李星遥知道,李世民是在给她讲解这其中的因由,她已经明白过来了,高昌的马需求量大,马匹,是维持丝绸之路运转的重要存在。可,哪怕高昌自上而下,人人喂马,马匹数量还是不够。 毕竟,养马不是种韭菜,割了一茬,马上就有下一茬。 为了养马之事能顺利并持久进行,麴文泰需要从别处得到资金支持。正好西域的琉璃器在中原广受追捧,于是,他就做了二道贩子。国产转出口,从中获得巨大的利润。 这倒是个有商业头脑的,怪不得麴氏高昌越来越强盛。 “我……” 李世民闻听她问,笑了一下,“我家中有真正西域来的琉璃器,也有中原人做的琉璃器,麴文泰拿出来的那些琉璃杯,既不像是西域人做的,也不像是中原人做的。你说它好吧,是比中原人做的要好,可你说它有多好呢,和西域人做的一比,还是有些差距。” 此外,“高昌的消息,我多少有些留意。因此在来之前,便心里有数。” “原来如此。” 李星遥心说,怪不得麴文泰给钴蓝给的那么爽快呢,原来,他们这是有备而来。人家只能见招拆招,掉入陷阱里。 “钴蓝已经到手了,就等实际用了。阿遥,回去后,你要不要试一试吹制琉璃器?” 李世民直言不讳。 李星遥点头,“可以试一试。” 如果玻璃能成,自然是极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毕竟玻璃实用,有了玻璃,就能做出更多推动科技发展的东西。只是,麴文泰得人指点,有最好的着色剂,相信也有很好的原料,可…… 大唐缺碱。 碱矿,碱水湖,都缺。芒硝倒是能制成碱,可,大唐也缺芒硝。 真是叫人头疼。 忽然,又想到很久没出声的系统,心中又萌发出希望来。煤矿,矾矿都能解锁,谁说碱矿不能解锁呢? 等回去后,她…… 正胡思乱想着,李世民又出了声,说:“凭良心说,高昌的葡萄酒委实不错。阿遥,我可对你手上的葡萄种子和葡萄枝抱有希望了。” “黎阿叔。” 李星遥哭笑不得。 因为棉布重,李世民让阿史那社尔帮忙驮着,自己拿了钴蓝。而葡萄干和葡萄种子,以及葡萄硬枝,在自己的马上。三个人的羊皮袋里,又有酒。 李世民和阿史那社尔的是马奶葡萄酒,自己的羊皮袋里,是葡萄甜浆。 她把葡萄甜浆当果汁喝。 知道李世民是寄希望于她种下葡萄,酿出马奶葡萄酒,她很想说一声,大概,不能成功吧。 一来,葡萄扦**葡萄种子种植,成功率高。可,这时代还没有便捷的交通运输网络以及保鲜保湿技术。麴文泰给的葡萄枝,虽是精挑细选的休眠期葡萄枝,可,高昌到长安,万里之遥,如何对葡萄枝进行保鲜和锁水,于她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此外,他们并非直接返回长安,而是要先折返定襄,之后再班师回朝。如此,路上又得耽搁。 二来,高昌的昼夜温差大,葡萄糖份累积快,葡萄极甜。可长安,四季分明,日照并没有高昌这么强,即使葡萄能种植成功,只怕结出来的葡萄,也没有高昌的甜。 不过,话又说回来,真正好喝的葡萄酒,是用酸葡萄酿成的。越是贫瘠的土地里长出来的葡萄,越酸越涩。而越酸越涩,皮越厚,个头越小的葡萄,酿出的葡萄酒越好喝。 也许,阴差阳错,葡萄到了长安水土不服,反而能结出最适合酿酒的葡萄。 “那就借黎阿叔吉言。” 她很快转变了心态,也开始对种葡萄抱有期望了。 一大一小二人就着葡萄说的兴起,阿史那社尔拿下羊皮袋,喝了一大口葡萄酒。而后,将羊皮袋放下,不耐烦问:“走不走啊?有那么多话要说吗?” 第218章 不等二人回答,又黑着一张脸,“这次该回定襄了吧。” “回。” 李世民没好气,“这就回。” 不过,“这次咱们不再绕路取道吐谷浑。” “你想从河西走?” 阿史那社尔很快反应过来了,李星遥顺着他的话,看向李世民,果然见李世民点了点头。 “阿遥,棉花种子还在身上的吧。” “在。” 李星遥心中莫名一动,旋即又有些说不出的激动。 她猜测,李世民要在河西停留,并趁机让她试种棉花种子。这正合她意,于是她迫不及待想早点到河西了。 一路又是往东疾驰,过戈壁,过沙漠,过绿洲,驼铃悠悠,往来逆旅,商队穿行,红柳,梭梭,碱蓬,沙枣,胡杨渐渐被城池取代,李星遥便知,河西到了。 “敦煌到了,我们在这里留上一段时间。” 李世民打马进了敦煌城门,李星遥本来还有些担心,见一切顺利,便放了心。是夜,自然有敦煌的郡守准备设宴相陪。 李世民却拒绝了,李星遥不知他是如何同那郡守说的,总之,那郡守悄无声息消失了,之后再没来打扰。 他们三人简单用了饭,第二日一早,李星遥先对葡萄枝外包裹的苔藓进行补水,见那葡萄枝还好,遂放下了一颗心。 李世民又将她带到了种棉花的田里。 田,自然不是中原的良田,但,对于种棉花来说,正是合适。 李星遥顾不得问这其中内情,蹲下身子捏了一把土看了看。李世民等她看完,方问:“怎么样,能种吗?” “种是能种,只是,得先对种子进行处理。” 李星遥起了身,种棉花,倒不难。只要气温稍微起来,维持在零度以上,便可以种植。如今,天渐渐暖和了,春天快来了,正是适合播种棉花种子。 不过,在播种之前,她得做两件事。 第一件便是她方才说的,对种子进行处理。种子种之前,需要进行脱绒包衣处理。这一步可以手动进行,只要有个木棒就行。脱绒完,用草木灰拌种即可。 而第二步,则是提前准备营养钵,高难度的营养钵,眼下是来不及了。不过,可以用现有物资简单制作。 大概算了算,她需要四样东西,黏土、牛粪,细沙,以及草木灰。 便扭头对着李世民道:“黎阿叔,我需要黏土,牛粪和草木灰。牛粪最好是腐熟过的,若没有,也可以用其他粪便取代。” “黏土,容易。绿洲河岸边便有,我去挖一点就是。至于牛粪嘛。” 李世民想了想,敦煌的骆驼比较多,骆驼粪更好采集,便道:“怕是只能用骆驼粪了。” “社尔,走,干活了。” 他招呼了阿史那社尔一声。 阿史那社尔不情不愿,被他一把拽走了。 之后,东西到位,李星遥不敢耽搁,先将送来的骆驼粪与黏土草木灰混合,之后捏成了碗一般的形状,又在底部戳了几个排水孔。 一边将简易营养钵阴干,另一边,她用木棍碾去棉籽上的棉绒。一开始,因为没有掌握到力道,她碾碎了好几粒棉籽。 心疼地将那棉籽放在一边,放轻了力道,慢慢地,也掌握到诀窍了。 终于将棉绒碾完了,她又给棉籽稍稍喷了水,之后和草木灰拌在了一起。等阴干后,营养钵差不多也可以用了。 每一个营养钵里,她只播种了两颗种子。碾烂的那几颗种子,她也种进去了。种完,又和李世民社尔一道,给种子覆盖了薄土。 事情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完了,她这才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之后呢? 种棉花,这一切只是个开始。棉花生长周期跨越春夏秋,她总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待到棉花成熟吧? 还有,种子种下,抽出叶片后,便需要移载到大田。其中工序,可谓繁杂。若无懂行的人从旁指点,或许,要生出些枝节。 思来想去,她去找了李世民。 将来意说了,李世民一点也不意外,他道:“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阿遥,你我都不能也无法在这里久留,种棉花的事,只能交给我们信得过的人。” “你的地盘,不处处都是你信得过的人吗?” 阿史那社尔在一旁默默喝酒,喝着喝着,突然插嘴,内涵了一句。 李世民也不生气,反问:“那要不,你留下?” “你说什么呢?” 阿史那社尔立刻就生气了。握紧了羊皮袋,还说:“我可不会种地。” “找骆驼粪,拌草木灰的时候,你不是跑得挺快吗?” 李世民呵呵。 阿史那社尔脸色涨红了,“才没有!” 又恶狠狠,“李世民,你听清楚了,我才没有帮你们种棉花!我是打算将你们的技巧偷学后,带回突厥!” “还突厥呢。” 李世民又呵呵。 眼瞅着阿史那社尔脸要由红转青了,忙打住,道:“这事,难啊。” “不知黎阿叔可有推荐的人?” 李星遥心中也犯了难,辛辛苦种下的棉花,自是不想开了头就放弃的。敦煌占据地利,系统给种子,占据天时,现在需要的,就是人和。 河西走廊热量高,还有雪山的融水,棉花在这里定然能生长的很好。她有信心,此次种下的棉花,若能得到好好照顾,定能超越高昌的棉花。 可,总得有个人去做这一切。 她知道,李世民能选中在这里种棉花,便一定是相信这里,也有自信能掌控这里。所以,她问了李世民,如果有合适的人,她愿意将棉花种植的种种要点倾囊相授。 可李世民却没回答,反问:“你们有推荐的人吗?” 李星遥认真想了想,自己认识的人,都在长安。虽然在东突厥认识了张娘子他们,可张娘子他们,未必愿意留在这里。 “或许,回到定襄后,我可以问问张娘子他们。” “你呢?” 李世民又看向阿史那社尔,问了一句。 阿史那社尔蹙眉,“问我干什么,都说了我不会种地,我们突厥也没有会种地的人!” “没有就没有,你这么暴躁做什么?” 李世民有些嫌弃。 他没再说什么了。 室内顿时陷入安静,阿史那社尔打开羊皮袋,又灌了一杯酒。李世民也不看他,他像是有主意了,道:“我倒是有个人选。” 人选是谁,他没说。 阿史那社尔虽然在喝酒,耳朵却一直支起来的。等不到他继续往下说,便冷哼了几句,和自己置气一般,抱着羊皮袋又猛灌了一口酒。 李星遥看着那本来鼓鼓的羊皮袋一点一点瘪了下去。 她也好奇,李世民看中的人选是谁,可谁知,等到从敦煌离开,都没见那所谓的“合适的人”来。她便猜到,或许,这个合适的人,不在敦煌,而在,回去的路上。 回去,凉州,五原,灵州,定襄,范围太大,她依然不得半分头绪。 再次启程的时候,李星遥用蜂蜡将先前得的葡萄枝切口封住,敦煌郡守又着人送来一些种子,是胡蒜,胡荽,胡麻,还有胡瓜的种子。 李星遥实在惊喜,小心收下,出发时,看了看,自己已经完成了三十万步。三十万步里,大部分都是在高昌无所事事和在敦煌种棉花的时候,高强度暴走累积下来的。 还有六万步。 算了算后续路程,她也不着急,总归还要停下来休息,她还有机会。 一路纵马再飞驰,不知又行了多少日,终于,在一个黄昏,李星遥看到了定襄城的门。 那声熟悉的声音准时响起:「恭喜宿主,您已成功完成任务。请静等下次任务发布。」 黄昏的光像一层轻柔的纱,笼罩在定襄城上空。日头不似离开时那般惨败,已经有了些许亮色。她心情大好,放任着马慢悠悠地驶进定襄城门。 到了原来住处,下了马,始觉一身酸疼。 王道生第一个看到了她,出人意料的,他还叫了一声,之后,鬼吼一样兴冲冲对着某处:“回来了!” 了字落下,尉迟恭第一个冲出来了。 “大王!” 尉迟恭“眼泪”汪汪,“你走了这么久,我茶饭不思,想你想的人都瘦了一大圈!” “大王。” 房玄龄几个也从屋里出来了,见李世民心情不错,便也笑了,发问:“大王此去,可算春风得意?” “得意。” 李世民跳下马,将羊皮袋扔了过去。 “很得意。” 他还对着李星遥努了努嘴。 李星遥忙将葡萄干递了过去。 “高昌的葡萄干,高昌的葡萄酒,吃吧。” 李世民叮嘱。 “大王还去了高昌?” 尉迟恭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只是盯着李世民的嘴,盯了一会儿,抓起几颗葡萄干,塞到了嘴里。 第219章 “好甜啊!” “几颗葡萄干,瞬间就收买了你。” 长孙无忌摇头,一脸你变脸可真快的无语表情。 李世民又抓起一颗葡萄干,塞到了他嘴里。 “你也吃吧。我风尘仆仆,跋山涉水给你带回来的,总归是一片心意。吃了,就不要再说风凉话了。” 长孙无忌:呵呵。 李世民又想起在屋中的李愿娘,下意识朝着四周张望了一番,果然,在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李愿娘。 他对着阿姊,悄悄点了点头。 李愿娘失笑。 看到李星遥安然无恙归来,李愿娘一直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她没有走开,直到,李星遥回了自己屋子。 李星遥稍作洗漱,又急急忙忙出了屋子。 她是去找王阿存的。 结果,让她失望的是,王阿存已经走了。 “十六郎已经往吐谷浑去了。” 王道生脸上有些郁闷,又说:“你们走了没多久,他便也走了。我才知道,原来,秦王走之前就问过他,愿不愿意再去吐谷浑,帮着柴家大郎军引路。他当然是没有反对,接到吐谷浑来的消息,就启程了。唉,我本来以为,我们能一起回去呢,现在看来,只怕我要先回去了。” “王家阿叔不愿他去吐谷浑?” 李星遥见他面上虽有郁闷,但,并无激愤之色,方放了心。 王道生道:“我有什么不愿意的,我愿意的很,这是秦王在考验他呢,给他机会,他总得中用吧。” “考验?” 李星遥敏锐的捕捉到了这句话里隐藏的东西,疑惑地看向王道生。 王道生倒也没隐瞒,“其实吧……秦王刚刚打进定襄城时,我就悄悄问了,这十六郎被突厥人掠走,在长安城里,已经失了前程,不知秦王能不能看在我……那什么的份上,给他一条出路。毕竟,半大的郎君了,要是身上没点功名,回到长安城,王珪那个老东西,肯定第一个不让他好过。” “王家阿叔想让他转投秦王麾下?” “我没说这话!” 王道生连忙否认。 见李星遥目光清澈看着他,抠了抠耳朵,干脆不隐瞒了,“我是想让他转投秦王麾下,秦王是什么人,那是,千百年都再难遇到的人。可他人虽丢了,名义上,却还是太子的人。唉,但愿太子已经把他除名了吧。跟着秦王,总归是没错的。” 王道生言之凿凿,回想自己偷偷和李世民说的,心中既忐忑又充满期盼。 李世民带兵进了定襄城后,他便找机会偷偷同李世民说了,说能不能给将王阿存收在自己麾下,李世民没有拒绝,说,如果他愿意。 李世民还说,王阿存的射艺了得,但,仍有精进空间。骑射不分家,射艺可以和其他的结合起来。如今,火器已经做出来了,射艺好的人,不该只把目光放在弓箭上。 他明白这话,李世民是愿意给王阿存一个机会,而这机会,落在火器上。 “等回到长安,我会找个机会,亲自教习他学武。如果你舍得的话。” 这是李世民的原话。 他当然说,自己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眼下,人已经走了,唉,“其实,我也可以跟着去啊。” “王家阿叔有没有将这句话同他说过?” 李星遥轻声发问。 王道生摇头,“秦王又没有让我跟着去。” “其实。” 李星遥顿了一下,“王家阿叔哪怕开了口,他怕是,也不会应允。” 王道生眼睛瞪大,“那你还说这些。” 废话两个字还没说完,李星遥笑了,她摇头,认真道:“我想,王家阿叔虽然没有开口,可,他应该心里是知道的。正是因为亲身经历过,知晓白兰险远,所以,才不愿王家阿叔涉险。” “也……” 王道生眼睛瞟向天,又瞟向远处已经被夜色深深包裹起来的树,“也……没有吧。” 他咳嗽了一声。 “对了,他走之前,我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留给你,他说……” 又咳一下,“他没说什么。” 哎! 李星遥有些失望。 王道生一脸总算还回去了的愉悦表情,拍拍肚皮,道:“这高昌的葡萄干,你别说,还真的挺好吃的。你不是得了葡萄种子和葡萄枝吗,有信心吗?能种出一样好吃的葡萄吗?” …… 这头王道生说起了葡萄干,那头李世民带了葡萄干和葡萄酒,找到了李愿娘。 李愿娘早等着他来,见他来,打趣了几句,又问起一路种种。 李世民皆不隐瞒,全部细细说了。 李愿娘听罢,没忍住,道:“麴文泰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可你偏偏又在河西种了棉花,等棉花成熟,织成棉布,高昌的棉布生意,势必受到影响,到时候,麴文泰说不得还怀疑,你们此次去高昌,是去偷棉花种子的呢。” “他那里的棉花种子和我们种的,可不是一个品种。朝代能迭代,怎么,棉花种子就不能呢?” 李世民完全不认为这是个事。 李愿娘瞪他一眼,又问:“那你可有想好,让谁去敦煌种棉花?” 第111章 安排 “阿姊以为,杨政道如何?” 李世民缓缓说出一个名字。 李愿娘目光微动,见他并不似开玩笑,忙问:“为何看中他?我的意思是,他或许会种,也能把棉花种好,可,除了他,未必没有人不能做这件事。” 李愿娘只要一思索,便知道弟弟在想什么。 杨政道,的确是种地的一把好手。 在定襄城潜伏的这些日夜,她已经打探清楚了杨政道的性情。杨政道亲自搭建的小菜园,她也亲眼见过。小菜园里的菜的确养得很好,黄瓜会攀爬在木头架子上,芋头是种在水沟边的,底檷实和波棱菜,虽是西域来的新品种,却也长得生机勃勃。 阿遥被抓去吐谷浑的那些时日,留在定襄和五原的牧草,也是杨政道帮着打理的。 或许,让他去敦煌种棉花,他也能将棉花种好。 可,“你知道的,他毕竟是后隋曾经的主人。” 后隋小朝廷,虽然一直没成什么气候,可,这么多年,颉利对大唐出兵,都是借了后隋的名义。如今,后隋没了,正是清理旧帐的时候。 杨政道的身份,实在敏感,不管是李渊,还是大唐朝堂,都不会愿意,将他留在敦煌。哪怕敦煌,是大唐的国土。 “我知道,我也知道,阿姊的担心。实话实说,阿姊,我也想过,要不要换个其他什么人,毕竟,手把手的教,我不信教不出来会种棉花的人。可,明明阿遥问我想让谁来种棉花时,我心里头第一个冒出的名字就是他,我为什么要罔顾我的内心呢?” 李世民的眼睛极亮,一番话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 他又说:“我想了一路,还是觉得,他最合适。阿姊不妨听听我的想法,我只是觉得,一来,他能种好,为什么不让他去干他能干成的事呢?二来,敦煌种棉花,只是个开始,日后,河西其他郡,甚至高昌,吐谷浑,还有许多的事要做,他是会种地,可他又不止会种地。让一个聪明的,厌倦了凡尘俗世,早就想去种地的人开辟田园,也算某一种程度的得偿所愿了。三来,若就这么回到长安,他怕是只能当个富贵闲人了,我总觉得,这样的结果,于他而言,有些可惜了。” “可你知道,这样做,你会付出什么代价。” 李愿娘没说不同意,也没说同意。她目光对上弟弟的,叹息了一声,“二郎,此次返回长安,你应该知道,你会面临什么。” “我知道。” 李世民笑了,笑中没有昔日在长安被打压时的郁闷倦怠之色,反而多了几分少年意气与蓬勃朝气。 “总有这么一天的,我不怕,是他们该害怕。” 李愿娘沉默。 良久,再次叹气,“既然你已经有所决定,那么,去做吧。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从前是,现在还是。” “哦对了,长安来人了,封德彝不能再关了。” 李世民挑眉。 姐弟二人又说了一会话,李世民出了屋子,想了想,去找李星遥了。 李星遥还没睡下。 她猜到李世民找她定然有事,却没想到,是告诉她,让杨政道去敦煌种棉花的事。 李世民道:“阿遥,你觉得,若我让杨政道去敦煌种棉花,如何?” “黎阿叔既然特意提出来了,想来,已经有所决断了。” 李星遥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是有些许惊讶的。可,惊讶过后,她细想这个建议,又觉得,挑不出来什么毛病。 一来,种棉花要懂行的人,这个懂行,并不是说,要懂如何种棉花。如何种棉花,她可以一点一点教。 但,教的前提是,对方有相关经验。 第220章 一个下过田,会种地的人,再怎么着,都比没下过田,不知农事的人要上手快。 巧的是,杨政道就是这样一个人。 二来,种棉花非一朝一夕,棉花若能种成功,还可以就地发展棉纺织业。到时候,去除棉籽的机器,还有她之前做出来的纺车,都可以派上用场了。 杨政道见过纺车,知道纺车是如何运行的。他对毛纺织业甚是了解,而毛纺织业,和棉纺织业虽不同,却有共通之处。 三来,杨政道……他或许更愿意留在敦煌种棉花。去敦煌,对他来说,是一个解脱。 “若真如此,会给黎阿叔带来麻烦吗?” 李星遥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她并非愚笨之人,政治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东突厥灭了,李世民功高盖主,他的一举一动,都无异于在钢丝上行走。 哪怕潜意识里,她知道,这样做,对他们,对杨政道都是更好的选择,而潜意识里同时觉得,杨政道一定会同意这个提议,可,提议是一回事,真正施行下去,又是另一回事。 李世民需要说服很多人,那些人,都是举足轻重,能够在滚滚洪流里裹挟着芸芸众生被动往前走的人。 “会。” 李世民回答的很坦诚。 他又笑了,“可,那又如何呢?阿遥,有些事情,总要做出尝试的,也总有人,要去尝试的。为什么不能是我,去做这个尝试的人?” …… 第二日,李星遥就听到了杨政道愿意去敦煌种棉花的答复。得了答复,她便该手把手教杨政道种棉花了。 她拿了一根树枝。 而杨政道,还被“关”在后隋王宫里。只不过,这一次,送到他屋子里的,还有一大盆土。 王道生打下手,帮着运了一大盆土进去。 送完土,他也不走,打了个哈欠,老熟人一般找了个胡床自个坐下了。 李星遥也不管他,她拿着树枝,蹲在了土前面。 一边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另一边,她对着杨政道讲解,道:“我做了很多营养钵,是用来帮助种子生根发芽的。营养钵是用骆驼粪和草木灰,黏土做成的。敦煌的绿洲以及河岸边有黏土,骆驼粪要记得腐熟,不能直接用,至于草木灰,绿洲边也有。” “等营养钵里的种子发芽,长出叶片,就该移栽了。哦,对了,营养钵里放一两粒种子就行了,不能多。移栽前,最好对土地进行翻耕,移栽的时候,直接连营养钵一起移到大田。” “这些活,你若一个人干,会很累。棉花生长的时候,还得记着施肥。以前我同你说过饼肥,麻枯便可以用来当肥料。等棉桃长出来,吐絮的时候,要小心旱涝。” “一般棉花会在九月的时候采摘,摘棉花,也很累。一扯便是一长条,扯着扯着,胳膊就酸疼了。” 王道生又打了个哈欠。 插嘴:“这么说来,摘棉花,还是个狠活?怎么感觉,也没比当犯人轻松多少?” “种地哪有不辛苦的。” 李星遥实在很想白他一眼,虽然,他说的都是事实,可,怎么听,都觉得是来倒油的。 她看向杨政道,杨政道倒并没有因为这几句话打起了退堂鼓。他还是和从前一样,面容淡淡的,说话,也平心静气的。 “倒是个有意思的活。” “有意思?” 王道生翻了一个白眼。 杨政道也不反驳他,只道:“李小娘子说的对,种地,哪有不辛苦的。可,唯有土地,是最不会辜负人的。棉花若能种成,冬天就没那么难熬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件事,是有福报的。” “切。” 王道生撇嘴,没搭话。 李星遥道:“之前做的那几台纺车,便能纺棉纱。但在纺棉纱之前,得先去除棉花里的棉籽。从棉桃里采棉花的时候,你会看到里头的棉籽,棉籽是黑色的,若是一颗颗用手去除,得费好些功夫。我会给你们做几台去除棉籽的机器,到时候,你先试一试。” “好。” 杨政道应下。 又就着棉花说了一会儿,王道生催促:“说完了,该走了。” 李星遥却略显踌躇。 大概杨政道看出了她有话要说,道:“李小娘子有话不妨直说。” 她便直说了:“此去路远迢迢,我们之后或许没机会再见了。希望你一切都好,若有什么问题,只管送信来,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便先谢谢李小娘子好意了。” 杨政道难得笑了一下,笑完,嘴张了张,似是要问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 李星遥从屋子里出来,王道生快速将土打扫干净,又带走了。李星遥满腹心事往前走,走了几步,顿住了。 “你怎么不走了?莫非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 “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我忘了问,他们的下落。” 李星遥有些懊恼。 从敦煌回来的时候,她便想着,若有机会,去五原见见张娘子他们,可,不巧的是,他们还是未经过五原,所以她到现在,都没与张娘子他们见上面。 此外,李娘子…… “对了,王家阿叔,你可见到了那位李娘子?” “李娘子?” 王道生心尖一颤,眼睛眨了两下,搪塞:“不知道啊。” 又说:“我也很好奇,可我也没见过啊。” “李娘子到底是何人。” 李星遥有些失望,打定主意,一会找个机会,去问问李世民。前脚她才从杨政道住处离开,后脚,李世民就叫人送消息来了:张娘子他们从五原回来了。 她忙奔了出去。 见到张娘子他们时,张娘子还有些不敢认。 “李小娘子!” 张娘子的激动溢于言表,她甚至还上前,给了李星遥一个拥抱。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她道:“我们前段时间就从五原回来了,可,一直没见到你,问了秦王的人,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还当,你提前回长安了呢。” “我有事,所以离开了定襄一段时间。” 李星遥心中高兴,明白所谓的秦王的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怕是指尉迟恭他们不想泄露自己和李世民的踪迹,所以模棱两可回了话。 “张阿婶,你们这些时日过得如何?其他人,可都还好?” “都好,都好。” 张娘子面上笑容更甚,指着身后孙郎君,沈大郎等人,道:“你瞧,他们都好着呢。” “是啊,李小娘子,大伙都好着呢。” 沈大郎同样笑着回了一句。 孙郎君一边咳嗽一边接茬:“霍国公来了,五原不是从前的五原。秦王来了,定襄也不是从前的定襄。现在大家,都没了枷锁,不用再胆战心惊,大伙心里头,都轻松呢!” 众人便笑。 李星遥本还想问问,孙郎君怎么咳嗽了,孙郎君却对着她摆了摆手,道:“不碍事的,霍国公的人已经给我看过了,我吃了药,过不了几天就会好。” “他那是作战的时候太勇猛,情绪上头,吸了冷风,所以才咳起来的。” 张娘子毫不犹豫补充。 末了,看向李星遥,倒豆子一样全说了:“霍国公的人打过来的时候,五原乱了套,我们本来有些害怕,可,霍国公强势,追着突厥人打。突厥人便想推我们前去送死,我们不想坐以待毙,干脆奋起一搏。李小娘子之前不是教过我们如何操纵马吗,虽说我们学的还不是很好,马也不是完全听我们的话,可,会一点总比完全不会强。” “我们对着突厥人的马使坏,突厥人气急败坏,想骑马踩死我们,可马不听他们的,他们便想用火烧死我们。结果,还没来得及动手,霍国公带着大军来了。” “霍国公手上有火器,突厥人吃了败仗,死的死,逃的逃,被俘虏的被俘虏。说起来。” 张娘子笑了一下,手朝着漠北王廷方向一指,道:“逃到王廷,结局不还是一样的吗?也不知,费那功夫做什么?白费力气,还不如乖乖留在五原,束手就擒呢。” 李星遥被她的话逗乐了。 这倒是实话。 漠北王廷虽然是突厥人的大本营,可眼下,颉利可汗已经被抓。李世民虽然只带人踏入了定襄城,但定襄并不是终点,其他路大军同时间乘胜追击,往漠北王廷去了。 东突厥被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哪怕一路往北逃窜,结局依然是注定的。 “诸位阿叔阿婶勇往直前,帮着霍国公大军冲锋陷阵,实在叫我佩服。虽说如今尘埃已经落定,可,有些事还未分明,我有一句话,还想问一问诸位阿叔阿婶。” 李星遥看向诸人,声音也不由自主抬高了。 “记得在五原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我会将你们带回中原。如今,唐军已经攻下了东突厥,这句话,依然作数。可,若你们有别的打算,只管说出来,我亦不会阻拦。” 第221章 李星遥声音清明,每个字都正好叫所有人听清楚。 带大伙回中原,是她曾经许下的承诺,如今,是时候该践行这个承诺了。可,此一时彼一时,彼时,大家都在突厥人的奴役驱使下,受尽折磨,因此,想逃离。 可如今,唐军来了,曾经的压迫没有了,或许,有人不愿意再离开吧。 果然,她问了,诸人表情各异。 张娘子道:“说起来,在来定襄的路上,霍国公也问过我们一样的问题。李小娘子,你是知道的,我们中的许多人,无儿无女,在中原,也已经早没了家。大家虽然是被裹挟着来草原的,可这么多年,有的人已经习惯了在草原的生活。因此,他们主动提出,愿意留在五原种牧草,霍国公便将他们留下了。” “原来如此。” 李星遥恍然,怪不得她方才便觉得,人群好像稀疏了不少。虽没有细数,但想来,是没有五百个人的。 “那,张阿婶你们呢,你们可是……” 李星遥迟疑了一下。 不愿回来的,留在了五原,回来的,应当是厌弃了草原生活的。 “我们剩下的这些人。” 张娘子顿了一下,“有的虽然不喜欢在草原上的生活,可,还是那句话,这么多年,在中原早没了家。回去,又干什么呢?所以,他们有的人,虽不想留在五原,却想留在定襄,不知,李小娘子可否帮忙……” “我明白的。” 李星遥点头,她知道张娘子想说什么。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回到中原便意味着抛弃原来的生活方式,重新开始。有些人不愿,不敢,不想,也能理解。 “我会帮忙与秦王分说。” “那就多谢李小娘子了。” 张娘子笑了一下。想起还没说自己的打算,忙道:“我与孙郎君他们,愿意跟着李小娘子一起回中原。只是,我们在中原,也没有家。我们想和李小娘子一起去长安,若是李小娘子不嫌弃的话,便带上我们吧。我们可以自力更生,绝不麻烦李小娘子。” “张阿婶愿意跟着我同去,我求之不得。正好,我在长安,还有些营生。若是张阿婶你们不嫌弃,便帮着我一道操持吧。” “好!” 张娘子笑容越发明朗,极高兴的应了下来。 与张娘子等人分开后,李星遥想了想,又去找李世民。结果不巧,这一日,李世民格外忙。 终于见到人了,她把诸人的打算说了,李世民并无异议,只道:“东突厥盘踞草原多年,他们在草原,也度过了数十年。如今有的愿意留下,有的想回去,乃是情理之中的事,就按他们的想法来吧。” 李星遥便谢过。 想起还没问李娘子的事,正要张嘴问,却不妨,阿史那社尔来了。 阿史那社尔从夜色深处大踏步而来,他嘴唇紧抿,面色寒凉,整个人像是裹挟了一身水汽。李星遥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她以为,对方是来找茬的。 可,“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 李世民毫不犹豫回答。 阿史那社尔面上有些异样,“那,我们呢?我们的可汗呢?” “你们有你们的去处,颉利也有他的去处。” “你打算怎么做? “没想好。” “你骗我。” 阿史那社尔冷笑了一声,“你李世民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你倒是了解我。” 李世民笑了,“看来高昌的酒,并没有完全让你沉醉。” “我看不懂你。” 阿史那社尔面上的异样更重了,他又说:“李世民,你到底想做什么?义成公主,不是你们最恨的人吗?为什么要把她留在定襄?为什么不喝她的血,吃她的肉,用她的人头来泄你们的心头之恨?”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 李世民叹气,很是无奈。 “社尔,你以前,可不会这么刨根问底。难道每件事,都必须问一句为什么吗?” “我不懂。” 阿史那社尔又说了一遍方才说过的话,“你们应该杀了她的,你们不是一向,会杀死你们恨的人吗?” “你就这么恨她?恨不得她赶紧死吗?” 李世民更无奈了。打趣了一句,实话实说:“我杀了她,她便没用了。我留下她,她便能为我,为大唐所用几十年。哪笔账划算,我还是会算的。” “可她必定不会为你们所用。” “我们赌一把吧。” “赌?” “对,我与你赌。” 李世民扭头看向一旁一直没做声的李星遥,“阿遥,辛苦你帮我们做个见证吧。若是我赢了,阿史那社尔,以后再也不准追问我,为什么。” “我以为。” 阿史安社尔有些惊讶,“你会说,若你赢了,便叫我心甘情愿为你所用。” “你也说了,是心甘情愿。” 李世民撇嘴。 阿史那社尔道:“若你输了呢?” “若我输了。” 李世民想了想,“若我输了,我便放你离开。从此以后,天高海阔,任你逍遥。” “好。” 阿史那社尔爽快应下,他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便转身走了。可,才走了两步,脚下步子一顿,人虽没回头,声音却清晰传至身后:“我们可汗当真没有机会……” “没有。” 李世民斩钉截铁。 “你!” 阿史那社尔气急。 李世民补刀,“谁让他没那么有用呢。” 阿史那社尔气得脸红脖子粗,扭头就走了。 李星遥目送着他远去,终于,看不到人了,方收回视线,犹豫了一下,问:“黎阿叔当真要将义成公主留在定襄?” 方才,她已经从二人的对话中听明白了,李世民决意将义成公主留在定襄。至于留在定襄做什么,回想那句为他,为大唐所用,大致也能猜到。 义成公主是个极有手腕的人,平心而论,她的聪明才智,远在颉利可汗之上。若她真能为大唐所用,必然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成果来。 可…… 阿史那社尔的话也没有说错,义成公主,和颉利可汗一样,乃是多次侵扰大唐,扰乱大唐民生的“罪魁祸首”。对待这样的“罪魁祸首”,大唐一贯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杀了也好,软禁也好,总归,是不会让人留在从前起家的地方的。 从定襄离开往西边去的时候,她只知,义成公主和颉利可汗被关在了同一间屋子。再回定襄,还没来得及打探,她还以为,二人的结局,便是被送往大唐,秋后再算账。 哪知道...... “黎阿叔就不担心,放虎归山吗?” 她又问了李世民一句,面上的担心不似作伪。 李世民点头,“担心。” 可,“值得一试。” 李世民目光落在夜色中的某处,似是看住了一样。他没有再做声,正当李星遥以为他不会出声了的时候,他却再次启唇,开了口:“昔年我曾承诺过窦建德,放他一马。可后来,他还是死了,我没能保住他。阿遥啊,上过一次当的人,不会再上当。” 李星遥睫毛一颤。 她朝着李世民看去,李世民却转过了身,招呼她:“走吧,夜里风大,不宜久站。” 她回过神,想起李娘子之事,忙问:“黎阿叔,有件事一直忘了问你。” 第112章 回家 “不知那位李娘子,可还在定襄城里?若有机会,我想与她一见,亲自对她道谢。” 李星遥将心里的话全说了。 李世民不动声色,“阿遥,真是不巧,李娘子已经被我打发回长安了。” “已经走了?” 李星遥有些可惜,她一直想道谢,结果,一直没见到人。如今,她倒是得到自由了,可李娘子,偏又回去了。 不过,“李娘子竟也是长安人?” 如果李娘子也是长安人,那,之后还有机会,回到长安再道谢也是一样的。 她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李世民看在眼里,心中哭笑不得。他连忙道:“总有机会的,不必着急。” 说完,又说:“义成公主那里,我还没同她说,我得再出去一趟。阿遥,先不同你说了。” …… 不日,李渊派来的人来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已经打过照面的宇文士及和王珪。 再见宇文士及,李星遥心情复杂。 从前不知道王阿存的身份时,她只把宇文士及当作和王珪一样的朝臣。可如今…… 一时又庆幸,还好王阿存去了白兰,不在这里。 与宇文士及见上面的时候,已是几日后。她正收拾东西,等着李世民一声号令,便跟着一起返回长安。 因为定襄城里还有些事需要提前安排——那些愿意留在定襄的人总得有个确切的事要干,之前打造的纺车,铁锅,还有义成公主偷偷打造的兵器,甚至藏在突厥王廷的矾矿,还有杨政道的那个小菜园,都需要安排好。 第222章 她便和王道生一道,忙着将各样事情弄好。 这日,她在杨政道的小菜园里忙活。 杨政道虽然得了李世民的承诺,可,到底还没得到李渊许可,便依然被软禁在原来的屋子里。他的小菜园里还有些珍稀的蔬菜,若是推平了,不好留种,实在可惜。 于是他便嘱托了李星遥,请她帮忙,将小菜园交给合适的人打理。此外,又给了李星遥一些蔬菜种子。 正好跟着来定襄的那群人里,有人愿意留在定襄,李星遥便在询问过后,找到了两个愿意打理小菜园的人。 沤肥,留种,这些事,在中原的人是做惯了的。 可那二人毕竟在突厥草原待了数年,关于中原的一切,他们都有些生疏。李星遥又想教会他们更多的沤肥办法,好比麻枯做成的肥饼,便手把手实地教学。 王道生很是眼馋地里那棵无花果树,得知搬不回去后,恨恨地在地里薅了一把韭菜。一边薅,一边道:“我爱吃韭菜,十六郎却爱韭黄。还好他不在,这些韭菜,就全交给我吧,反正要走了,我最后给你们做一回炒韭菜。” 话音刚落,王珪的声音就传来了:“李小娘子?” 李星遥回过头。 只见,宇文士及,封德彝跟在后头,也缓缓走了过来。封德彝面色有些发白,人也有些发虚,一看就是被关的久了。 “还真是李小娘子。” 宇文士及接了话,他像是没有想到,李星遥竟会在这里。 王珪走近了些,这才看到弯着腰哼哧哼哧薅韭菜的王道生。许是觉得对方的姿态不雅,他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王道生。” 王道生不搭理。 “王道生。” 王道生还是不搭理。 “王道生!” 王珪放大了声音。 王道生抠耳朵,“吵死了!” 回过头见宇文士及也来了,脸色瞬间变黑了。李星遥一颗心提起,宇文士及却不明就里,问:“王郎君怎么也在这里?” “呵呵。” 王道生扭过了头,回之以一个烦躁的背影。 “我王家的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偷韭菜,真是……” 王珪轻轻吐出“没眼看”三个字,懒得再看王道生,而是看向李星遥,问:“先前一直没见到李小娘子,几度打听,却只得李小娘子回老家探亲的消息。可怎的,李小娘子你也来了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 李星遥心中颇觉惊讶,她被带到突厥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可王珪却说,自己回老家探亲了,这着实奇怪。 思索了一下,她推测,或许是家里人觉得,她被突厥人掳走的说辞不好吧,所以才委婉换了个说辞。 既然是家里人的说辞,她没好多说。 王珪却像是明白过来了,恍然道:“我就说,定襄城里,怎么有人能打出那么好的锅。那用来打锅的铁,可比以前突厥人的刀硬的多。我还看到了几台纺车,想来,也是李小娘子做的吧。” “俯仰由人,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李星遥立刻开始说起客套话。 王珪还想再说,王道生却甩来一把韭菜,“让一下,打到你们,可别怪我。” “韭菜韭菜,你就跟个韭菜精似的!” 王珪没好气。 王道生也被他撩拨出来了火,回嘴道:“你个乌鸦精,有本事今儿别吃我做的炒韭菜!” 两个人唇枪舌战,又开始了。 李星遥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气,不是她不想和王珪说话,而是,王珪是李建成的人,她现在心中实在警惕。若有可能,她还是想,少和对方来往。 “李小娘子被掠来突厥,想来十分不易。不过,如今,柳暗花明,李小娘子马上就能回到长安了。相信你家里人,正盼着你回去呢。” 宇文士及说了一句场面话。 李星遥面上客气,心里头却莫名有些烦躁。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问宇文士及,那你呢?你有没有盼着你的家人回去?你还记得你的家人吗? 又想起在终南山上,父子二人得见的那一幕。 彼时她以为,那只是十分寻常的一天。争执,冲突,全来源于王道生在中间上蹿下跳。可现在想来,那一天,对王阿存何其残忍。 曾经抛弃他的父亲就站在他的面前,他认得出对方,可对方,早已忘了他的面容。 四年。 明明只有四年有余,子不知父,父不知子。再相见,子识得父,父却不识子。 “韭菜不能断根,断了根,没法再生了。” 她转移了话题,对着王道生急忙招呼了一句。 王道生停止争吵,回嘴:“没法再生就没法再生,反正我们都要走了。” …… 接到班师回朝的消息,是两日之后。李星遥该办妥的,也已经办妥了,她不知道宇文士及,王珪和李世民说了什么,只是在看到宇文士及和王珪留下,封德彝跟着一道走的时候,悄悄打听了一遭。 王道生道:“我问了尉迟恭了,他说,王珪是代太子来的,宇文士及,是代圣人来的。反正他们两个都是来摘桃子的,那也没办法,谁让咱们圣人发了话呢。王珪不同意让杨政道去敦煌,也不同意留下义成公主性命,宇文士及倒是对留下义成公主性命没有异议,但,他也不同意将杨政道送去敦煌。” “事情就僵在这了。宇文士及和王珪想把人带回去,秦王不许。秦王说,他已经修书加急送往长安,等回长安后,也自会在圣人面前陈说。所有的后果,他一力承担。” “之后,宇文士及就没说了。王珪那死乌鸦精,嘴上说着不妥不妥,但我瞧着,他心里头别提有多高兴了,怕是巴不得秦王这么做呢。” “总之,掰扯了一番,最后定下,颉利,突利,还有萧皇后与我们一道回长安。杨政道和义成公主,先软禁在定襄。我已经算过了,若现在出发,少说也要一个月后才能到。” 王道生口齿分明,把该说的都说了。李星遥便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她归心似箭,心中对回家的期盼一日日转浓。 终于,大军班师了。 和上次离开定襄时不一样,出了定襄城,她回望定襄城门,心中感慨万千,忍不住在心里小声说了一句:再也不见了。 她不知,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行军队伍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兵看着她,心中同样心潮澎湃。 小兵是李愿娘。 因为跟着一道回去的百姓在路途中,还会搭把手,生个火什么的,李愿娘怕太扎眼,坏了事,便扮做了小兵,跟在了后面。 一步一步,离定襄城渐远,李愿娘同样归心似箭。 母女二人便这样,彼此陪伴着往长安而去。 如王道生所说,果然行军一月有余,才到了长安城外。此时已是四月,人间芳菲始尽,初夏,似乎要来了。 长安的风轻轻拂面,还带着青草的香。遥望终南山上,依然能看到余雪。天是瓦蓝瓦蓝的,有小鸟伸展着翅膀,往高处飞去。 槐花落下,伴着风前行,花枝很快在地面摩挲出浅浅的痕迹。 李星遥情不自禁吸了好几口气。 回家了。 她在心里说。 有人在长安城外等候,是……李建成和李元吉。 李星遥头一回见二人,她夹杂在隋民的队伍里,远远地,只看到李建成和李元吉下了马。 李世民也下了马。 兄弟几个不知说了些什么。 随后,李建成和李元吉上马,调转马头,往城里头去。 李世民却转了身,命三军在城外扎营。 “这应该是圣人的命令。” 王道生小声说,说完,又朝着反方向眼睛一眯,“哎哟,那不是霍国公的……” 不好,霍国公。 王道生心中咯噔,下意识的,朝着李星遥看去。 李星遥心中狐疑。 “走了走了。” 王道生却催促。 原来是房玄龄过来递话了:“秦王有令,你们先行随我进城。” 众人应下,李星遥虽心急,巴不得赶紧看到赵光禄,可,大局为重,她只能跟着一边往前走,一边不住地回头张望。 霍国公竟然也在今日进城,那么,阿耶定然也回来了。 心中的激动越发藏不住了,等到进了城,众人先在万年县廨等候下一步指令。万年县丞早接了圣意,对着众人核对姓名身份,记录在册。 抽调来的王员外郎,是李星遥的半个熟人。二人之前因为榨油大赛,在萧家田庄打过照面。 见到李星遥,王员外郎颇为震惊:“李小娘子你怎么也在这些人里面?” “造化弄人。” 李星遥含糊回应。 王员外郎还想说什么,房玄龄却过来了,道:“李小娘子,我知你现在定然归家心切,你是长安人,在长安有居所,现在,便可以回去了。” 第223章 李星遥大喜,又问了几句,忙不迭往县廨外面而去。 房玄龄暗地里让人给她牵来了马,她再次称谢。翻身上马,急急就朝着通济坊而去。 不知疾行了多久,耳畔喧嚣声消失,熟悉的风景印入眼帘。她看到了通济坊的坊门,亦看到了坊正。坊正瞪大了眼睛,她点了点头,纵马飞驰,转瞬,就到了家门口。 家门,是虚虚掩着的。阿嗔和阿花在院子里打盹,门口的那颗大柳树下,还放着昔日用过的牛车。 牛车有些朽了,上面沾满了杂草和落叶。 她下马。 却不敢入。 近乡怯情,明明回来的路上,她只恨不能再快一点。可真的站在了家门口,她却有些不敢进去。 “阿花。” 李愿娘隔着屋子喊了一声。 “阿娘!” 李星遥再也憋不住了,她飞奔着往屋里头去。因为跑得太快,还险些一个踉跄。 “阿遥?!” 李愿娘从屋子里飞奔出来,她定定地站在远处,不敢动。 “是我的阿遥回来了。” 李愿娘眼中有铺天喜色蔓延,她一把将李星遥搂在了怀里。感受到女儿的温度,她丢失了许久的半颗心,终于,终于,在这一刻,回归了原处。 “是阿遥。” “是阿遥。” 她喃喃。 “阿娘。” 李星遥伏在李愿娘怀里,她被李愿娘紧紧的抱着,她能清晰的听到,来自李愿娘的心跳声。有泪,从她的额头流下。 缓缓地,蜿蜒到她的脖子里。 “阿娘,别哭。” 她急急起身,用手慌乱地去擦李愿娘的眼泪。 “阿娘,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像是要让李愿娘放心一样,她一遍遍强调,她很好。 “可是我的阿遥瘦了,也黑了。” 李愿娘的眸中满是自责,她说:“是我不好。” “不怪阿娘,与阿娘没关系。” 李星遥再次急急打断她的话,“福祸相倚,那些事,都过去了。是我少了警惕心,是那些胡人太狡诈。阿娘只当,这都是上天给我的磨练,如今,我平安归来,便是通过了磨练。所以,阿娘,该高兴的。” “阿娘不要自责,永远都不要自责。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事,和阿娘无关,和阿耶,大兄,二兄,也无关。” “阿娘,想不想听我说一说在草原上的事,我有许多话,想同阿娘说。” “阿遥啊。” 李愿娘抚摸着女儿的乌发。那头从前乌黑亮丽的头发如今暗淡了不少,在突厥的日子,她看到时,便是那样,没看到的时候,又能好到哪去呢? 知道女儿是有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点头,说了一声好。 李星遥便缓缓地,将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所经历的慢慢道来。 她说得很认真,李愿娘也听得很认真。 李愿娘早已从旁人口中打探清楚了过去种种,她知道,李星遥有意隐瞒了那些不好的事。义成公主把她关在羊圈里,她险些冻死,她没有说。突厥人见到天罚,要拿她的血来祭天神,她没有说。光化公主将她绑起来,用石刑威胁她,她寥寥数语带过。 近乎一年的经历,三百多个日夜,很快,就说完了。 李愿娘目光里满是心疼。 她心里头也沉甸甸的,像是被一颗巨大的石头压着,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有太多的话在这一刻涌动于喉间,可,她只说了一句。 “阿遥,那些时日,你一定很想回家吧。” 李星遥在她怀里点头。 “嗯。” 又说:“很想很想回家。” 她脑袋从李愿娘怀里拱出来,看着李愿娘的下巴,“很难过很难过的时候,便会想起阿娘说过的话。阿娘,你还记得,你曾说过,世间事,没什么大不了吗?” “草原上苍穹辽阔,每到夏日夜晚,便会有无穷繁星。每当我撑不住的时候,我就像那一次,和阿娘一起看星星一样,抬头看天上的星。” “阿娘觉得,我受了累。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累,也算不得什么。阿娘,我被掳到突厥,是我的不幸,但,还是那句话,世间的事,福祸相倚。我曾到过比终南山还要远的地方,我看过突厥一望无际的草原,目睹过雪山上的云来云往。我骑着马,疾驰过绵长的贺兰山,我用脚,丈量过吐谷浑的土地。我往南,去过白兰,往西,去到高昌。我看到沙漠,盐湖,冻土,听到过驼铃悠悠,牦牛嘶鸣。我还尝过飘香的葡萄美酒,路过玉门关,路过嘉峪关。” “阿娘,人一生能有几次机会,能够见识到这么博大的天地呢?我很感激,感激这一路上,帮助过我的人。张阿婶,黎阿叔,王小郎君,甚至,还有突厥的小公主。” “我从来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你们都在,一直都在。” 少女的声音明明该和银铃一样动听,可此时,李愿娘分明从那清脆的声音里听出了十足的坚毅。她低头,看着女儿的脸,从那张稚气褪去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坚毅。 “阿遥。” 她笑了,笑中多了几分释然。 “对了,阿娘,还没听你说家里的事呢。” 李星遥口干舌燥,忙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喝,一碗水下肚,方想起,还没说赵光禄和赵端午的动向呢。 便又道:“霍国公大军竟然也在今日回来了,只是不知军中有何安排。秦王大军在城外扎营,想来霍国公大军也是一样,阿耶可能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至于二兄,他和大兄他们一道走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说到赵端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从自己和赵端午分别,到现在,已经两个月了。王阿存是接到李世民的消息,才从定襄出发的,也就是说,留在吐谷浑的大军应该至少在一个月前撤退了。 一个月,行经的还是白兰,怕是还有的等。 心中有些说不上的担忧,她按下不提。李愿娘道:“你不见了以后,家里的事,我们便无暇顾及。后来你阿耶和大兄相继上了战场,家里便由你二兄操持。你二兄偷偷去突厥找你,我虽气愤,可,没追上他,只能由着他去了。你常阿婶时不时帮着我搭把手,萧四郎也时常来探望,一切,倒也还算井然有序。只是……” “后来长安地震了,事情发生的突然,人人措手不及。我们家的砖窑还好,因在曲池坊,只是稍稍倒塌。可终南山的铁矿,却有些麻烦。” 想到回来之前,长孙净识给自己递的消息,李愿娘忙又道:“地震从蓝田起始,波及整个长安,终南山山脉亦有损毁。铁矿被震落的山石堵住,因山石实在太多,不得已,萧仆射派了人前去疏通。只是,你也知道,山路难行,山石亦难清理,是以,到现在还没清理完。” “阿娘,可有人受伤?” 李星遥心中一凛,连忙发问。 地震的事,在定襄时她就听说了,当时她便坐立难安,恨不得插翅立刻飞回长安。眼下听李愿娘说起,她眼皮子止不住地狂跳。 李愿娘道:“窑上的人反应快,躲避的及时,只有两人受了点擦伤。铁矿那头,总共有十人受伤。不过好在,不是重伤。我已经拿了钱,给他们分别治了伤。” “那就好。” 李星遥提起的一颗心这才缓缓放下,李愿娘又多说了几句。 “地震实在骇人,铁矿上的工匠心有余悸,一部分人辞了工。你也知道的,想走的人无法强留,所以,铁矿上如今,人少了不少。” “没事。” 李星遥虽意外,但能理解,她又问了李愿娘家中情况。 母女二人又就着过去一年发生的事说了会话,觑着饭点快到了,李愿娘起身去了庖厨。 庖厨里有长孙净识提前安排好的菜。 李星遥跟了进去,想要帮着打下手,可,却被拒绝了。 拗不过李愿娘,她只得出庖厨去屋子后头看看。幸运的是,家里的房子已经是砖房子,这一次,砖房子经受住了地震的考验,并没有倒塌。 屋后的菜园子还是那番欣欣向荣的模样。 惦记着得空把这一路上得来的种子种下,她又转身往茭白田里去。出乎她意料的是,茭白田同样欣欣向荣。 春季定植的植株已经高过了人头,再等上些时日,便能采收了。 第113章 父子 是日,长安城里几家欢喜几家愁。 李世民仅带着尉迟恭和长孙无忌两个,进了长安城。入大内,至武德殿,李渊已经候着了。在李渊身旁,萧瑀几位老臣眼观鼻鼻观心,各个都平静极了。 封德彝跟在后面,看到李渊,本有许多的委屈要说,可,敏锐的察觉到殿里的气氛不对劲,他明智地住了嘴。 “都回来了啊。” 李渊说了句宽慰人的话。 封德彝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他说的,反正先回答了:“幸得圣人垂怜,亦得秦王相救,老臣才能保全性命,安然无恙回来见圣人。” 第224章 “你辛苦了,这一路,跋山涉水,提心吊胆的。” 李渊示意封德彝先避让一边。而后,又对着李世民,道:“二郎,你也辛苦了。” “这是我的分内之责。” 李世民简短回应。 李元吉道:“秦王英勇之姿,哪怕我们远在长安,也时时听闻。这一次,秦王带头,剿灭东突厥,咱们长安城中,可谓是人人奔走相告,不敢相信呢。” “正是。” 李建成接口,面上倒看不出来什么,“二郎此次又立下大功一件,今早我还同阿耶说呢,此次二郎回来,定要好好嘉奖于他。这不,功臣现在就在我们眼前,二郎不妨想想,一会问阿耶要什么。” “嘉奖的事,一会再说。” 李渊却打断了儿子们的话,他神色平静,目光却直直看着李世民,“你把颉利可汗带回来了?” 李世民点头,“颉利现在就在城外。” “其他人呢?” “其他人,皆已按照身份地位,过往所为,做了安排。先前已经修书至长安,宇文侍郎和王中允亦有消息送回,想来圣人,已经知道了。” “我是知道,可我不理解。二郎,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李渊眉头蹙了一下,显然有些烦闷。 不等李世民答话,又说:“义成公主,可是和刘黑闼一样的跳梁小丑,她怂恿颉利做过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还有杨政道,为何不把他一并带到长安?”“颉利发兵攻打大唐,突厥兵将,皆听颉利号令。若论罪之魁首,颉利应该排在第一个。” “油盐不进!” 李渊动了怒,“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怎么,打赢了仗,就飘飘乎忘乎所以了,脑子就不清醒了?” 咳。 萧瑀咳嗽了一声。 李建成连忙也打圆场,道:“阿耶,先听听二郎怎么说吧。他一向知进退,兴许这事,有难言之隐呢?” “再怎么有难言之隐,也该听从阿耶口谕。败军之将,丧家之犬,何去何从,该由阿耶来定夺。咱们秦王这次,着实有些,过了。” 李元吉不紧不慢开口。说到过了两个字,还刻意放慢了语速。 他也不去看李世民的表情,脸上写着云淡风轻。 李渊冷笑,“难言之隐?” 又气呼呼从台阶上走下来,“我看你是惜才惜错了地方。这天下间的能人,难道就缺他们几个吗?为什么非把他们留下来,你难道不知道……” 顿了一下,“行了,你们其余人,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和二郎说。” “谨尊圣意。” 李元吉第一个开了口,像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样,麻利的走了。 萧瑀等几位老臣也跟着告辞,李建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 等人都走光了,李渊看着空旷了许多的大殿,只觉,心也跟这大殿一样,空落落的。 他叹气。 招呼李世民:“世民,你过来。” 李世民听从。 父子二人之间只留了一个人的距离,李渊却不急着开口。他只是盯着李世民的眼睛,想要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些许端倪。 “为什么?” 他问李世民。 李世民知道,他不是在为刚才的事而问,而是在为,他在灵州时,寄出的第二封信而问。 “你同我说,一个像楼兰一样的古国在安乐川留下了火器,你们得到了火器,也得到了火器的制作方法,想用那些火器击退突厥,我答应了。我答应了你偷偷打造火器,也答应了你,兵分数路,夹击突厥。可,你告诉我,为什么?” “圣人以为,我不该灭了东突厥?” 李世民抬眸,目光直直对着李渊的。他神情极平静,可说出来的话,却击中了李渊的心。 李渊有一瞬间的难堪。 他沉默了片刻,笑了。 笑中却多了几分讽刺。 “秦王,你敢说,你借着火器,一路北进,不是为了你自己?你有没有想过,你贪功冒进,倘若当时输了呢?倘若,你们反被东突厥包围了呢?到时候,又该如何?” “可,我们并没有输。” “可你也没把他们带回来!” “有颉利,难道还不够吗?” “颉利是东突厥的可汗,杨政道,是后隋的主人。东突厥可以迟一点灭,但后隋,等不得,我不信你不明白这里头的轻重。” “我已经答应了他们。” “你做错了。” 李渊转了身,“世民,这一次,你错的离谱。” 李世民没有回应。 李渊也懒得再说,“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宇文士及和王珪还在定襄,让他们把义成公主杀了。由头,你自己找,让萧瑀他们拟旨便是。至于杨政道,一并带回来,就养在长安,封个慎王吧。” “我不同意。” 李世民声音里多了几分执着,他极从容,像是料定了会有这样的结果一样,“丈夫一言九鼎,我该做到,也会做到。” “违逆圣意,不顾大局,我行我素,本就该责罚。世民,你是不想要你的功劳,也不想要任何封赏了吗?” “请圣人裁决。” “好啊。好好好!好得很!世民,既然你坚持,那就如你所愿。” 李渊心口起伏,大为光火,他转身,拂袖就走。 霎时间,殿内只有李世民一人。 尉迟恭和长孙无忌还在外头等,李世民站在原处,没有动。明明灭灭的光突然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也转身,同样的干脆利落。 说要责罚,可李渊并没有立刻下发圣令。房玄龄几个知道内情,自是十分担心不提。却说通济坊赵家,李星遥也在着急等消息。 李星遥已经知道,颉利可汗被带进了大内。全程参与定襄城里种种,她知晓李世民性情,也担忧回长安后,可能引来的麻烦。 迟迟没等到消息,她心里头放心不下,专门往北曲黎家去了一趟。可,黎家大门紧闭,里面并没有人。 没办法,她只能打道回府。 走到坊内十字街处,脚尖一转,她又改了主意。正准备回家唤了阿花来,哪知道,得得得得的驴蹄声响起,远处,竟是阿花撒着蹄子朝着她奔来。 “你竟然知道,我要去曲池坊。” 她实在惊喜。 原本她的打算便是,回去取了驴,再转道曲池坊。 昨日,从县廨里归来,和李愿娘说了一晚上的话,她暂时没顾得上其他。今日一早,吃完饭,她就来黎家找人,到现在还没去几个矿上看过。 既然阿花来了,她便摸了摸驴头,翻身上了驴。 不一会儿,曲池坊就到了。 入口还是那个熟悉的入口,砖窑还是那个熟悉的砖窑,窑上的人,也还是从前那些人。李星遥站在入口处,打眼一看,只觉,人少了不少。 她有些奇怪。 昨日李愿娘说起地震之事,只道窑上有两人受了擦伤。纵然那两人因伤回家修养,余下,也不该只有这么一点人。 正胡思乱想着,那挑着担畚的人路过,刚巧看到了她。 “李小娘子?” 那人有些惊讶,似是怀疑自己看错了。 随着他这一声落下,其余人全部看了过来。待看到李星遥,他们齐刷刷放下手中的活,涌了过来。 “真是李小娘子!” “李小娘子,你总算回来了!” 李星遥被人簇拥着,一时间颇有种恍然隔世的不真实感。 “先前李小娘子突然回老家,我们本以为,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一两个月,人就会回来。可,哪里想到,李小娘子你这一去,就是一年。” “是啊,李小娘子,我们昨日还说起你,倒是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刚才,听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李小娘子,你人回来了,可是,老家的事,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 李星遥连忙点头。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同大家实话实说。 原本,李愿娘对外的说辞是,她回老家了,大家显然也接受了这个说辞。若无之后的事,那么,坚持这个说辞,也未尝不可。 只是…… 想到之后的事,又颇觉头疼。 自己因为是土生土长长安人氏,在长安有固定居所,所以提前回来了。可张娘子他们,因是隋朝的百姓,现如今,还在县廨里等流程。流程结束,才能在长安进行合法营生。 她既然已经承诺了张娘子们,留他们在自家的矿上干活。那么,日后张娘子他们,便要融入进来。 在突厥的过往,是抹不掉的。她与张娘子等人的相熟,也是遮掩不住的。 雁过留声,她或许,应该对大伙说实话。 正琢磨着干脆趁这个机会提前说了吧,就说自己在回老家的路上被人掳走了,忽然,闻得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喊:“阿姊!” 第225章 她回过头。 便看到灵鹊从一匹小马上翻了下来。 小家伙已经如雨后的春笋一样,往上窜了一大截。他小跑着奔过来,眼睛红通通的,好似兔子一样。 “阿姊!呜呜呜呜呜,你总算回来了!” 小家伙扑到了李星遥怀里,抱着李星遥的胳膊,呜呜呜呜的大哭起来。 李星遥连忙用手去擦他的眼泪。 “灵鹊。” 她唤小家伙。脑子里却冒出一句话:你是谁? 李承乾,李泰,李治,三个名字在脑海里一一划过,正待锁定,又一匹马奔过来了。 “阿遥!” 是长孙净识。 李星遥连忙朝她看去。不知为何,明明还是那个人,可此再见常开怀,与彼时第一次见常开怀,感觉又不一样。 她在心里想,原来长孙皇后是这样促狭又活泼的性子。 “阿遥回来了。” 胡思乱想间,长孙净识走近。她也翻身下了马,先是用手将灵鹊的衣领提起,把人拎开,而后,才摸了摸李星遥的头,“总算回来了。” “常阿婶。” 李星遥忙开口唤,她知道,不在长安的这些日子,常开怀也一定为她而担心。 心中涌现出一股暖流,常开怀只是笑,“本来昨日听说你回来,便想来看一看,只是,想到你和你阿娘一年没见,一定有许多话要说,便硬生生按捺住了。方才,我和你黎阿叔去通济坊找你,没看到人,便猜到你在这里。” “黎阿叔也来了?” 李星遥有些惊讶。 常开怀点头,“来了。” 又说,“不仅来了,还,去西市买了酒。说是,让你也尝一尝,看看,到底是长安的酒好,还是。” 说到此处,没说了。 李星遥苦笑不得,明白那句未完的话是,还是高昌的酒好。她看了急不可耐,很想跟她说话,但是因为自家阿娘还没说完,所以不好插嘴的灵鹊一眼,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先回去吧。” “好耶!” 灵鹊喜笑颜开,还大方说:“阿姊,你骑我的马,我的马跑得快。” “那你骑你阿姊的驴。” 长孙净识打趣了一句。 灵鹊还没来得及说话,阿花却嫌弃地出了一口气,还嫌弃的扭过了身。 “灵鹊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阿花有脾气了,我将它带过来,也得将它带回去,所以,我就骑阿花。” 李星遥连忙安抚阿花。 果然,她话音落,阿花又将头扭了回来,似乎还怕她反悔,又抬脚跑到了她身边。 三人再度上马上驴,行至曲池坊门口,又碰到了李愿娘。 李愿娘同样是骑着马而来的。 乍然看到她骑马,李星遥有些意外。 “阿娘会骑马了?” 她还有些说不出的高兴。 李愿娘道:“是你常阿婶教我的。这一年里,我无所事事,便跟着她,学会了。” “你阿娘被你丢了的事吓跑了,所以主动找到我,说想学骑马。” 长孙净识接茬,跟着把“谎”圆得更完美了一点。 李星遥叹气,正想说点什么,灵鹊已经机智地把话题转移了:“阿姊阿姊,你还没顾得上同我说话呢。” “好好好。” 李星遥只得回应他。 一大一小便你一言我一语的“交流”起来。 长孙净识见二人交流愉快,和李愿娘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驱使着马往前,与两个小的拉开了点距离,她压低了声音问:“阿姊,长安的事,你有没有想过如何同阿遥说?” “我总想着,能瞒多久便瞒多久。” 李愿娘神色不复刚才的松快,她明白长孙净识在说什么。 长安的事,自然不是地震之类的过了就少有人提起的事,而是指,她为了阿遥,召唤三千娘子军的事。 当时动静闹的太大,满长安都得了消息。 后来城门关闭,她满长安城的找人,这事,瞒不住。长安百姓或多或少知道,柴家的小娘子丢了。 她对外的说辞是,柴家小娘子因她与尹德妃的旧怨,遭尹德妃挟私报复,在城外庄子休养的时候,被突厥人抓走了。 为了平息事态,也为了提早布局,早在第一批被劫掠的中原人口复还之时,她就命人放出风声,说柴家小娘子还没出大唐,就被找到了。眼下,人在城内平阳公主府,被人好好看护着。 平阳公主在府上幽禁,外头重兵把守,寻常人就算想确认,也没有门路。 至于李渊……哪怕当时,她人在定襄城,却同步安排了人演了一出找到人,将人带进府里的戏,李渊在知晓后,也没派人做点什么。 柴瑶找回来了,阿遥却不知道这些。 但,总有一日,阿遥会知道。 “阿遥早晚要去矿上,也总会有独自出门的时候。长安人多口杂,她知道了,便知道了吧。比起让她知道这个,我更担心,那迟迟未来的天有异象。” “阿姊有没有想过,或许,所谓的异象,已经过去了?” 长孙净识意有所指说了一句。 李愿娘反应过来,道:“你是说,突厥的天罚?” 长孙净识点头。 “我其实,也往这上面想过,只是,到底没有底,心里头依然慌得很。阿遥,她毕竟是大唐人,那突厥的天罚,也能作数?” 李愿娘神色更显几分踌躇。提到天罚,更是一连叹了好几口气。 眼见着李星遥和灵鹊跟上来了,忙道:“你也知道,我明面上,万万不能冒头,日后行事,得更小心些,白天在长安城,更得少露面。天罚的事,我欲与李淳风确认,观音婢。” “我明白,都交给我。” 长孙净识一口应承了下来。 李渊没有撤销幽禁的命令,所以李愿娘不能出现在大伙面前。与李淳风确认的事,只能由她来做。 “阿娘。” 说话间,李星遥已经靠近,灵鹊的小马也不甘示弱往前疾行了两步。 李星遥道:“我有一事想要征求阿娘的同意。” “何事?” 李星遥忙把刚才想要同大伙实话实说自己是被突厥人掳走了的事说了。 李愿娘听罢,道:“阿遥你的考量,并非没有道理。张娘子他们在突厥生活了数十年,初回长安,恐有不习惯。他们一言一行,总会泄露行迹,你与他们相熟,他们日后,又是要与窑上矿上的老人打成一片的,早说开了,也好,省得日后离了心,闹出些纷争来。” 李星遥心中一松,便放下心来。 四人加快速度,不多时,就到了赵家家门口。 才下了驴,李星遥就听到两个熟悉的交谈声。 她面上一喜,顾不得交代阿花自己回自己的窝,连走带跑便奔向庖厨里。 庖厨里,赵光禄迈步从门口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 “阿遥!” “阿耶!” 纵然父女两个已经在安乐川见过面了,此时再见,却依然有些激动。赵光禄红光满面,拍着李星遥的胳膊,又招呼后头的灵鹊:“哎呀,小灵鹊,你长高了!” “赵家阿叔,你很久没见到我了。 灵鹊撅嘴,面上也很是欢喜。 “阿耶阿耶,我们把阿姊找回来了!” 灵鹊又对着庖厨里呼喊。 李世民拿着锅铲,从里头走了出来。 “黎阿叔?” “黎郎君?” 李星遥李愿娘母女两个双双发问。 李星遥心想:原来黎阿叔今日不仅带了美酒来,还准备亲自下厨。 忽然又想起,李愿娘还不知李世民和常开怀身份,下意识的,又看向李愿娘。 李愿娘猜到她在想什么,面上不显,道:“怎好麻烦黎郎君亲自下厨?” “就是就是。” 赵光禄本来没反应过来,突然,灵光一闪,思及自己现在已经是知道黎明身份的人了,所以应该适时表现出拘谨和客套来,忙扭过头,去夺李世民手中锅铲。 “怎好劳烦黎郎君亲自下厨?” “不麻烦不麻烦。” 李世民拿着锅铲在空中舞了两下,因为厨房门口太窄,施展不开手,所以才舞了没两下,锅铲就轻松地被赵光禄夺走了。 “我来吧。” 赵光禄客气。 “那就你来吧。” 李世民从善如流。 赵光禄:? 反应过来,赵光禄后悔不迭。好你个二郎,故意等着我开口的吧,早知道,再晚一点点再回来。晚一点,就能吃上现成的饭菜了。 呵呵。 他假笑。 李星遥忙道:“阿耶刚从军中回来,多日征战归来,想来,一定也有许多话要同阿娘说。阿耶快去歇着,今日的饭,我来做。” “那还是我来吧。” 赵光禄瞬间心甘情愿了。 第226章 似是怕女儿还要再说,催促:“快到边上去,仔细油烟一会熏着你们。” “走吧。” 李世民指了指院子里的空地。 一行人在空地里站定,李星遥想问李世民义成公主等人的事,又怕此时问,不合适。正犹豫着,李世民却道:“不用为我担心。圣人,当然没有同意我的建议,他让我,把人该解决的解决了,该带回来扣在长安的,带回来扣在长安,我们两个现在僵持住了。他说给我一段时间,让我冷静冷静。我现在,挺冷静的。” “黎阿叔?” 李星遥惊了一下,忙不迭去看李愿娘。 结果,李愿娘道:“我早知道你黎阿叔他们的身份了。” “阿娘是何时知道的?” 李星遥更惊讶了。 李愿娘看向长孙净识,道:“你阿耶阿兄他们不在,家里的肥肉,多少人眼馋。若不是你黎阿叔常阿婶他们护着,只怕,我一人,守不住。” 原来如此。 李星遥明白了,家里只剩李愿娘一个娘子守着家,有人动了歪心思,想对窑,矿下手,常开怀便是在那个时候,泄露了身份的。 “多谢黎阿叔和常阿婶相护。” 心中感念,她忙对着黎明和常开怀称谢。 黎明摆手言称举手之劳,话音落,说笑了几句,又提起了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第114章 听说 “阿遥,此次大唐精锐能一举拿下定襄和东突厥,你居功至伟。原本,于情于理,我都该为你请功的。只是,眼下,圣人叫我冷静,我若开了口,恐适得其反。” 李世对自己未能帮着李星遥请功而表示抱歉。 当然,他心里头想的更多。 他想到了王珪和宇文士及。这两个人,都是老狐狸,火器的事也就罢了,毕竟真相只有自己和赵光禄知晓。可定襄城里的事,未必能瞒得住他们。 李星遥毕竟在突厥生活了一年,这一年生活的痕迹,无法完全抹除。 此外,纵然李愿娘已经提前做好了安排,全须全尾的把柴家小娘子丢了这事圆回来了。可,柴瑶,李星遥,还都是差不多时间,被突厥掳走的。 以王珪和宇文士及的性子,很难不会联想到什么。宇文士及也就罢了,此人已经旗帜鲜明站在自己一边,可王珪,毕竟是大兄李建成的人。 他回来,定然会去李建成面前说道。若阿耶李渊知道内情,定然会有被愚弄的愤怒。 这事,麻烦。 “我也不过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李星遥捡着李世民先前的说辞回了一句。 说实话,能论功行赏,得到赏赐,她自然是愿意的,毕竟她不是傻子。可,如李世民所说,现在不是最好的机会。 李渊让李世民“冷静”,摆明了父子之间正在对峙,李世民此时开口为她请功,说不得不仅不能请来功,还反惹一身“骚”。 当初在五原时,李世民几度冒着风险,找到她,要带她回家。后来也是李世民,攻入了定襄城,给了她回家的机会。张娘子他们的去留,也多有李世民从中转圜。 她欠李世民人情。 “我在定襄,虽偶有尽微薄之力,可说白了,若没有黎阿叔的支持,没有王家阿叔,李娘子,霍国公他们的相助,那点绵薄之力也成不了气候。我有功,众人却都有功。能得恩赏,自是意外之喜,若不能,也没什么关系。” 提到李娘子,忽又想起来,离开定襄时,李世民曾说过,李娘子被他打发回长安了。 便趁机问:“不知那位李娘子,如今可在长安城?” 咳咳咳咳咳。 赵光禄咳嗽。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忙装模作样指着庖厨,道:“刚才做饭时,烟堵在嗓子眼里,现在才出来。” 李娘子,哦不,李愿娘不动声色看向李星遥,附和:“是啊,黎郎君,不知那位李娘子可在长安城?若是在的话,正好光禄也回来了,我们一家亲自上门对她道谢。” “李娘子……” 李世民心中憋笑,面上却不显,他也跟着往下演,道:“真是不巧,李娘子又出长安,往晋阳去了。” “那真是不巧了。” 李愿娘接茬,又安抚李星遥:“阿遥,那就只能等李娘子回来后,再亲自登门道谢了。” “也只能这样了。” 李星遥叹气,心中暗道,实在不巧。 不过,人虽碰不见了,她该还的东西还是要提前准备的。等李世民一家三口走了后,她跑回屋子里,翻了翻自己的小金库。 算了算要偿还的金挺数量,又额外拨出要另外购买谢礼的数量,余下……余下没多少了。 她叹气。 翌日,又骑上阿花往曲池坊去了。 看过砖窑,一切和从前一样。只是,毕竟少了许多人,窑上比平日里冷清了不少。她有些惊讶,便问了:“我怎么感觉,窑上少了许多人?” 一位姓李的郎君道:“李小娘子莫非还不知道,窑上一部分人,陆陆续续早走了,现在都换了别的营生了。” “为何?可是别处开了高价?” “李小娘子……” 李郎君叹气,“看来李小娘子家里人还没来得及同你说。” 说罢,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李星遥才知,原来这一年里,窑上的活少了,别的砖窑又的的确确趁机来挖人,于是有人熬不住,就先走了。 “李小娘子你也别怪他们,先前你们家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大伙心里都慌。长安又不太平,别的窑趁机挖人,那齐王府的人背地里还恐吓人,他们家权势大,谁敢不听。像我们,家里头没老的没小的,光棍一条,也没什么好怕的。可他们其他人,上有老下有小,没办法,就……” 李郎君实在不好说“背叛”两个字,他说的琐碎,李星遥直听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这事,李愿娘还没和她说。 齐王李元吉。 李星遥诧异,如何又与他扯上了关系? 说实话,李元吉的名声,在长安可是狗都不如。若要对比,也就比之前死了的尹阿鼠好上那么一点。 这样的人,趁着自己家中无人,挖自己人,自己的确无招架之力。 不过,“活少了,这话又是何意?” “李娘子你莫非也不知道,那烧窑用的煤,如今跟不上了。” “跟不上?” 李星遥听的云里雾里。 煤矿就在砖窑旁边,她虽没顾得上看,可,并未听说煤矿有什么异样。煤矿是自己的,烧砖用的土,就地取材。炼焦之法,她也已经教过赵端午。 自产自用,按理说,不会不够用。 “莫非,是那位齐王,又背后使绊子了?” “这倒不是。” 李郎君却摇了摇头,像是生怕周围有耳朵一样,还警惕地朝着四周看了看,之后才道:“齐王府的人的确想趁平阳公主落难,拿下这煤矿。可,平阳公主虽然落难了,那公主的弟弟还在,秦王可不是等闲人物,秦王府的人震着,公主府的人又气势汹汹,齐王没办法,只能作罢。” “平阳公主何时落难,又落了什么难?” 李星遥脑子比刚才还糊涂。 她甚至怀疑,她回来的这个长安,是真正的长安吗?为什么好像一切都和走之前不一样了。 事关平阳公主,她立刻竖起了耳朵。 李郎君是看出来了,她对长安的情况,完全不清楚,便耐着性子,一五一十全说了:“平阳公主为了救女儿,私自召唤出三千娘子军,圣人震怒之下,将公主幽禁在府上,还拿掉了公主的封号。现在啊,平阳公主和我们一样,是庶民一个。” 李星遥心里突兀的一跳。 莫名的,她眼皮子跟着跳了两下。 “公主救女,这又是何事?”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脱口而出便是此问。 “公主的女儿,就那位柴家的小娘子,被突厥人掳走了。平阳公主一怒之下,射出一支穿云箭,召唤出三千娘子军,那霍国公,还私自打开了兵械库。这一家子啊。” 李郎君说到此处,不住的摇头。 他也不知自己该感慨这一家子胆子太大,还是该感慨人的际遇说变就变,“总之,平阳公主因为此事触怒了圣人,这云端的人到泥地里,不过眨眼间。公主失势,咱们用煤的煤矿,不是和公主一起开采的吗?齐王抓住机会,便想落井下石。说起来,那还是他亲亲的阿姊呢。亲兄弟姐妹之间,也没见有多少情谊。” “柴家的小娘子,怎会被突厥人掳走?” 李星遥心中再次突兀的一跳,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涌上来,没来由的,她心里头还有点慌乱。 她说不清那慌乱是为什么,只是本能的觉得,不对劲。 “柴家的小娘子,找回来了吗?” 第227章 “找回来了。” 李郎君点头,又说:“早找回来了。这都是去年的事了,听说,是因为平阳公主和尹德妃的恩怨,才给柴家小娘子招来这一场祸患的。尹德妃已经死了,去年冬天,也可能是秋天,柴家小娘子,就被救回来了。据说,人现在也被关在公主府里。” 李星遥松了一口气。 人在去年就被救回来了,倒是……和她不一样。 心里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也消失了,她和李郎君又说了一句,便往附近的煤矿上去了。 煤矿上,陈三郎按部就班正在与人挖煤,见她来,颇有些震惊。 “昨日我便听他们窑上的人说了,说李小娘子回来了。当时我就在想,李小娘子肯定要来矿上。果然,叫我说中了。” 陈三郎面上乐呵乐呵的,倒看不出什么。 李星遥不好问他平阳公主落难的事,便捡着李郎君说的煤少了的事随口问了几句,陈三郎叹气,道:“不是我们不想多挖点煤,而是,人手少了。” 说到人手少了,又叹气:“公主府的事,想必李小娘子已经听说了。公主被拿掉了封号和食邑,原先的典府也没了。为了避风头,公主让他们一部分人先回去了。” 话已经说到这份了,李星遥不好装作不知道,便宽慰了几句。 多余的话,她也不好再说。 回到通济坊,她左思右想今日种种,没忍住去找李愿娘问了。李愿娘在菜地里摘菜,新鲜的葵菜,叶子绿油油的,上面还趴着几只小青虫。 “怎么了,阿遥,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李愿娘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拿着葵菜,从菜地里迈了出来。 她便把平阳公主府的事说了。 李愿娘眼皮子动了一下,一边将小青虫抖落,另一边道:“这事说起来,也实在叫人唏嘘。公主突遭大难,天家无情,身在其中,有几分能由得了自己?圣人拿了公主的封号,令公主幽禁在家,我们自是,就此失了活计。说起来,公主已经在府上幽禁一年了。” “之前并未听说,柴家还有位小娘子。” 李星遥回想柴家的消息,只觉,陌生的很,能想起来的,也少得很。 因赵临汾在柴家大郎麾下的缘故,她知晓,柴家有两位郎君。至于那位身子羸弱的柴小娘子,她倒是不知了。 可她没想到,这位柴小娘子,竟与她有类似的际遇。 她们都是身子不好的,也同样被突厥人掳走了。只不过不同的是,柴小娘子身在天家,而她不过一介布衣。 柴小娘子运气好,没出大唐,就被救回来了。而她,却被径直带到了突厥,在突厥呆了一年。 如今,她也回来了,她是自由身,还能自由的穿梭在长安的各处角落。 而柴小娘子,却和平阳公主一样,被幽禁在府上。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谁幸运,谁又不幸运了。 想到平阳公主,心中几多唏嘘,犹不敢置信问:“阿娘,圣人当真厌弃了平阳公主?可是,公主所为,事出有因。都说当时突厥迫近,长安危险,公主纵然有私心,可她击退突厥之心不假。此次霍国公又立了战功,柴家大郎……柴家大郎也立了战功,功过相抵,圣人会把公主放出来吗?” “朝堂上的事,谁知道呢?帝心难测,纵柴家男丁拿了军功,可军功,几时能抵在娘子身上?公主能不能出来,还真不好说。” 李愿娘心里倒是平静的很。 她对李渊并未抱有任何期望,可若,要她一辈子关在府里,也是不可能的。她绝不会就此认命,就此窝囊的过一生。 看着李星遥,她喉头涌动。李星遥的话,犹如夏日里的一泓清泉,抚慰了她心中那些无法言说的微妙的酸涩。 阿遥认可她,就够了。 “公主若就此困囿于府邸,蹉跎一生,实在可惜。天家,不是一个讲情面的地方,但,天子为天下人之表率,总该,讲理的。” 李星遥还是惋惜。 她想到,历史上的平阳公主应该是在去年冬末离世的。可,不知是哪里出现了偏差,离世之事并未发生。 一晃又是一年。 难道,历史会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上演?平阳公主幽禁于府上,从此再未在史书上留下任何记录。 下一次……下一次她再出现在史书上,莫非便如同真实历史上一样,是她的死讯传来? 可,此时不同往日,真实历史上,平阳公主没有被幽禁,所以她死之时,李渊念及她的功勋,力排众议以军礼下葬她,并赐谥号为“昭”。 如今,公主失了封号和食邑,若真到了那一天,李渊还会…… 此外,幽禁于府,于公主而言,无异于斩断她的手脚,碾灭她的心志。公主那样的人,如何能忍受? 至刚易折,她真怕…… 唉! 她没忍住,在心中悄悄叹息了几声。 见她眉头不展,俨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李愿娘失笑,尽量委婉道:“公主之事,的确可惜,可,我们毕竟无权无势,心有余而力所不能及。再说了,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或许真叫你说中了,等柴家大郎回来,论功行赏,公主之事,便有转圜的余地。” “但愿如此吧。” 李星遥勉强找回几分信心。 李愿娘既然无法去平阳公主府做活了,她想了想,便道:“阿娘上次同我说,因铁矿被山石堵塞之故,打铁之事暂停。我想着,眼下我既然回来了,便少不得把这一样样事理清楚。阿耶也回来了,阿娘便趁着这段时间,好好和阿耶说说话吧。” “老夫老妻,哪有那么多话说。” 李愿娘哭笑不得。 李星遥又劝了几句。 等李愿娘拿着葵菜走了,她留在原地,悄悄叹了口气。 她劝李愿娘和赵光禄说说话,并非无的放矢。虽然家里目前一切正常,可,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她总觉得,李愿娘和赵光禄二人之间,好似隔了一层薄薄的看不见的纱。 她不知那“纱”是因何而起,但,长久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但愿她从旁撮合,二人能将隔阂解开。 因通济坊的砖窑和煤矿已经看过了,便只剩最后一个铁矿没实地看过了。 又一日,她骑着阿花,上了终南山。 刚到终南山,便看到了萧瑀。 萧瑀手上还拿着一些火药。 看到那火药,李星遥心中有了数,萧瑀找李世民帮忙了。或者,是李世民主动帮忙了。 不管是哪样,都是为了快快将堵塞的大石头清理掉。 她站在入口不远处,萧瑀也看到了她,似是有些意外。反应了一下,颇有些惊讶道:“李小娘子?你……” 你什么,他又顿住,没往下说。 “地震之时,我便想找李小娘子商量破石之法,结果,李小娘子还没回来。说起来,李小娘子,你人虽不在长安,可你这煤矿,倒像是长了眼睛一样,懂事的很。” “萧仆射这话何意?” 李星遥作洗耳恭听状。 萧瑀只定定地看着她,道:“地震从蓝田始,终南山被波及,有山脉损毁。可,巧的是,你这煤矿,除了山石堵住了入口,并无塌陷。而且,这些石头,是等里头的人都跑出来了,才开始落的,你说巧不巧?” “听萧仆射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挺巧的。” 李星遥暗道,难道是系统动的手脚?系统还算有良心,没有害了无辜之人的命。 “朝廷也在此打兵器,焉知不是上苍有所感应,因此降下福泽,庇佑于大家。” “我倒希望,上苍能一直感应,一直庇佑大家呢。” 萧瑀意有所指看了石头堆一眼,就差把,这些石头落的时候是很长眼睛,可,被清理的时候却不长眼睛了这话直白说出来。 他看着石头,暗忖,地震过去有一段时间了,石头就是再难清理,也该清理完了。可这些石头,真个一个怪字。 落下时时机巧合不说,事后他叫人清理,可,却好似清理不完一样。他清理完一堆,后头还有一堆。 折腾了这么久,他累了。 如今,铁矿的主人回来了,或许,转机便来了吧? 想到此,又看了李星遥一眼,心中道,人回来了,火药就到手了,有了火药,今日,应该能彻底了结了。 他不发一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间沉郁了下去。李星遥由着他打量。他们二人身后,却忽然起了动静。 原来是萧义明纵马而来。 萧义明丢下马,飞奔着朝二人跑来。他喜形于色,眨眼间就冲到了入口处,先对着萧瑀唤了一声阿耶,而后急忙看向李星遥,兴奋道:“阿遥妹妹!” “萧家阿兄。” 李星遥见了他,也很高兴。 “你回来了。” 萧义明心中阴霾尽散,似是怕自己看错了一样,还闭上眼睛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如此一连看了好几遍。 第228章 “我……” 刚想说,我一直留意秦王大军动静,看到一旁萧瑀还在,便住了嘴,道:“这石头,怎么还没清理完?”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你不是在庄子上,怎么跑来这里?” 萧瑀没好气。 又指了指远处,“要炸开石头了,你二人先让开。” 二人连忙让开。 萧义明终于找到机会了,噼里啪啦道:“阿遥妹妹,你真的回来了,我高兴的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你不知道,这一年,我这一颗心啊,一直提着,没敢放下。端午偷偷去突厥找你,我接到他的信,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听说秦王打赢了,我便知道,你肯定要回来了。我算好了,你们应该是今天回来的,倒是没想到,你们竟然提前回来了。” “对了,端午呢?我去你们家中,没看到他,这里,也不见他的影子。” 边说着,萧义明朝着四周打量,显然是在找寻赵端午的身影。 “二兄和大兄一道回来,应该还有几日。” 李星遥忙回应。 萧义明道:“我被阿耶打发去了鄠县,接到你们回来的消息,便急忙往回来赶。端午没回来,我本来还说,请他去吃饭呢。算了,不管他了,等他回来再请便是。阿遥妹妹,我先请你吃吧。” 说到“请你”,轰的一声,炸石头的声音响起。 萧义明又捂住了耳朵,道:“忘了跟你说,我阿耶已经知道你被掳到突厥的事了。他刚才,问你了吗?” “没有。” 李星遥心想,原来刚才萧瑀那句未完的话,是想问她,她竟然从突厥回来了吗。 “他不问,就不问吧。” 萧义明悄悄松了口气。他有此一问,其实是试探。他怀疑,自家阿耶已经知道李星遥的身份了。 既然自家阿耶没说,那就,当做不知道吧。 一年不见李星遥,他没忍住打开话匣子,说了许久。后来还是萧瑀嫌弃他聒噪,将他撵了回去。他惦记着请李星遥吃饭的事,又上了一回赵家的门。 李星遥推说,等赵端午回来后,大家真正团聚了,再吃这顿饭,才将这事搪塞过去了。 一晃又几日过去了。 李星遥没等到县廨的消息,便主动去县廨询问了。结果户尉告诉了她一个不好的消息:张娘子等人,怕是不能留在长安城了。 第115章 阴谋 “户尉能否告知,究竟出了何事?” 李星遥心急如焚。 张娘子等人来长安,去她的窑上矿上做活,已经是说定了,也在李世民面前过了明路。当日,房玄龄亲至,工部的那位王员外郎也被萧瑀抽调来,按理说,此事应该十拿九稳的。 可怎的,突然出了岔子? “这事啊,说来话长。” 户尉姓郑,郑户尉此时有些拿不准要不要说。县廨秉承上意,没必要对不相干的人告知,但眼前的人…… 想到房玄龄当时对这位李小娘子的客气,又想到王员外郎对李小娘子的熟稔,郑户尉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上头不准。” 说到上头,还用手朝着三省方向指了指。 李星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心中清明。按下心中焦急,从衣袖里掏出一块金饼,悄悄递到郑户尉手中。 “还请郑户尉详示。” “诶诶……李小娘子,快点拿回去吧。” 郑户尉慌忙摆手,他只觉得,这金饼烫手。虽然金灿灿的金饼,是很吸引人,可他不是什么送上门的东西,都敢要的。 李小娘子,可是秦王的人,还是,卖个人情的好。 便又压低了声音,道:“萧仆射曾明文规定,不准人搜刮百姓。李小娘子,别让我难做。” 顿了一下,“我们也是接了民部文书,才中断了原先的流程的。李小娘子,我悄悄跟你透个消息,这事啊,找我们没用,你得往上找。” “可是萧仆射示下?” “萧仆射是当朝左仆射,尚书省诸部,皆听他之令行事。县令也是先接了民部命令,才……” 郑户尉没把话说完,但,已经足够清楚。 李星遥再问,也问不出来什么,只得对着他先道谢。留在县廨,也无济于事,她便出了县廨,当机立断,准备往萧瑀府上去。 一边使唤着阿花往东边走,另一边她心烦意乱。 萧瑀是左仆射,统领六部。张娘子等人“落户”,需要先在县廨备案,县廨再将一应文书交由民部核查。 先前,萧瑀既然抽调了王员外郎来帮忙,那就说明,他是支持此事的。可,前头还支持,怎么转天就改了主意? 莫非,是李渊授意? 想到李渊,一颗心止不住的往下沉。李世民是名义上的尚书令,萧瑀是事实上的尚书省一把手,他二人都同意了的事却突然起了岔子,只能是,在他们之上,有人意见相左。 可李渊为什么不同意? 因为张娘子他们人太多?因为他们是隋朝的遗民? 一颗心乱糟糟的,她没注意到,前方街巷里,王员外郎拐出来了。王员外郎一见到她,就小声呼唤:“李小娘子,李小娘子!” 她回过神。 王员外郎示意她借一步说话,她正好有事要问,便下了驴,避让到一旁十字曲。 王员外郎道:“李小娘子这是要往萧仆射家去吧?” 李星遥便要说话。 可王员外郎伸手制止,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又说:“我就是来给你通个气的。” “跟着你一起来长安的那两百人,因都是隋朝遗民,所以圣人心中有顾虑。圣人不愿将他们留在长安,已经嘱咐了萧仆射,让他核查清楚各人身份,打回原籍。” “可他们本就没了家,何谈原籍所在?” 李星遥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两百人,虽是遗民,但又能惹出多大风浪呢? 长安城,天子居所,守备森严,外乡人能来,外国人能来,怎么张娘子他们,就不能来? “虽然他们没了家,可,往上数几代,总能找到发家之地。再说了,长安城寸土寸金,留在长安,也未必是个好去处。虽说李小娘子也可以给他们提供活路,可眼下,你那矿不是也……” 也暂时没动静了的几个字,王员外郎没明说。 他还语重心长劝李星遥:“这事,不是萧仆射不想帮你们,萧仆射目下,也在和圣人争取呢。只是,圣人之意不可违逆。李小娘子,你应该听说了,平阳公主之前救女之事吧?” “三千娘子军,不声不响就被平阳公主唤出来了。圣人事后才知,这心里头,自然就有了忌讳。你说这些隋人听话,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哪一天,又被谁聚合起来,在长安城里,惹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乱子。” “所以啊,李小娘子,要不,你还是回去等一等吧。兴许等上几日,萧仆射那里有了转圜余地,咱们圣人,也改了主意呢?” 最后,王员外郎还多嘴说了一句:“不要让萧仆射难做。” 李星遥明白他的暗示,是在告诉她,不要去找萧瑀了。 “多谢王员外郎告知这些。” 她心中叹气,和王员外郎告辞后,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去向哪里。 王员外郎不会突然跑出来,好心告诉他这些,他虽没明说,但她能看出来,是萧瑀让他来的。她再去找萧瑀,并无意义。 还能去找谁呢? 她想到李世民。 可,转瞬之间,又在心里否决了。 黎阿叔已经很忙了,所谓的“冷静期”看似并没没有掀起什么风浪。可实际上,事情胶着,朝堂之上,已经很微妙了。 带回张娘子他们,并让他们在自己的矿上做活,本就是黎阿叔答应的,李渊,一定是知道的,可偏偏此时,他态度分明,表示反对…… 她不是朝堂上的人,可她知道,此时此刻,她不能再给黎阿叔找麻烦,也不能让那根看不见的弦越绷越紧。 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袭击了她,她也不上驴,只是拉着阿花漫无目的四处走。走了几步,她为自己打气,靴子还未落地,变数还有,她不能就此气馁。 便决定折返县廨,去看一看张娘子他们。 她回到了县廨。 郑户尉拿着一张胡饼正从门后经过,见到她又回来,三下五除二把嘴里胡饼咽下,问:“李小娘子,你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有新消息了?” “并无。” 李星遥摇头,“不知郑户尉能不能允许我见一见他们?” “这……” 郑户尉有些为难。 想了想,“你等着。” 他去里头问了问上峰意见,不多时,又出来了,“原本这事,不合规矩,不过我们县丞说,李小娘子与他们有交情,见一见,也无妨,就当提前告别了。李小娘子,长话短说,至多半柱香,我们就得出来了。” 第229章 李星遥点头应下。 进了县廨,七拐八拐,总算到了一处宽敞的地方。张娘子等人坐在地上,面上倒都还好。 郑户尉还在小声道:“他们这些人,倒是能吃苦。席子也不铺,往地上一躺,一晚上就这么过。” “李小娘子!” 张娘子眼尖,一眼看到了李星遥。 郑户尉的话戛然而止。 孙郎君等人也涌了上来,沈大郎问:“李小娘子,你莫非是来接我们的?” “我先来看看大家,文书,朝廷还没核查完毕,等过几日,才能出去。” “噢噢。” 沈大郎倒也没多想。 张娘子道:“就你心急。 转过头,又对着李星遥,笑道:“李小娘子,你别理他,他啊,是被这县廨里头的胡饼香勾出了肚子里的馋虫,想赶紧出去,尝一尝外头的胡饼呢。” “等大家出来的时候,我给大家买胡饼。” 李星遥笑着回应。 …… 再次从县廨里出来,夕阳已经铺满了整个天空。蒸腾的云霞像缎子一般,滑滑的。缎子滑到地平线,李星遥回到了家。 李愿娘见她神色怏怏,猜到了她心中有事。 问清来龙去脉,李愿娘道:“那王员外郎不是说了,萧仆射还在替大家争取吗?这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阿娘。” 李星遥苦笑,沉默了一瞬,道:“长安有开远门,从前去西市时,看到开远门外客似云来,我本以为,长安是长安,是大唐的长安,是所有想来长安的人的长安,可……” 可此时方知,原来长安,不是所有想来长安的人的长安。有的人,留不下。长安,不愿意他们留下。 张娘子他们,从前是大隋的子民,可他们被突厥人掳走,大隋没有要回他们。于是他们颠沛,流离,在突厥的草原上辗转求生。 后来大隋灭了,义成公主在定襄建立起后隋小朝廷,碍于颉利可汗颜面,亦不想多生是非,她只庇护那些跟着后隋王公一起逃难到定襄的大隋人。 如今,后隋小朝廷也没了,东突厥,亦没了。可大唐,还是不要这些人。 流亡,不断的迁徙,到底何处,才是他们的家? “阿遥啊。” 李愿娘放轻了声音,知道她此时此刻的沮丧,她开口,说得很慢很慢:“长安是天子居所,圣人虽为天下之主,可他哪里看顾得了每一个人?他无法,也没有心思和精力,去探究每一个人的悲欢。看似天子一声令下,一个人的命运,就此定下,可,当真如此吗?难道屏障之下,找不到一处缝隙吗?难道此时的命运,便是后来许多年的命运吗?阿娘只有一句话,知命,但不信命。” 知命,但不信命。 李星遥抬起了头,透过李愿娘的眼睛,她看到了熟悉的坚毅。 有勇气重新蔓延至心底,她低低地问:“阿娘,若我想请王中允帮我请功,你会支持吗?” “你想用功劳,换张娘子他们留下?” 李愿娘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并没有反对,只道:“功劳本就不该被忽略被掩盖,你想请王中允帮你请功,可,王中允是人精中的人精,我想,不用等你开口,或许,他会主动把一切说了。” “但愿如阿娘所说吧。” 李星遥叹了一口气。 原本,她对请功一事,并不十分迫切的。可如今,已经没有旁的办法了,她只能寄希望于,用自己的微末功劳,换来张娘子他们的平安。 可她见不到李渊,无法为自己请功。她不想给李世民带来麻烦,也不想欠宇文士及人情,所以,只能将希望放在王珪身上了。 算算时间,王珪应该快回来了。 “圣令就算下发,也要些时日,毕竟,圣人的意思,不是让大伙回到原籍吗?核查原籍,要费些时间。情势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事一定能解决。” 李愿娘不急不慢,缓声安慰。 等李星遥回了屋子,她在屋子中又等了一会儿,等到赵光禄回来,将今日之事同赵光禄说了,出门,摸黑便往北曲黎家去了。 到黎家,将李星遥的打算说了,李世民叹气:“麻烦我,是应该的。我不嫌麻烦,她啊,心思太重,想的太多。” 顿了一下,“之前我迟迟未提请功一事,一来,是时机不对。我已经惹了圣人不快,隋民本就是我应允带回来的,圣人此时提出,将人发还原籍,很难说,不是对我的警告。此时我若出面,怕是适得其反。” “二来,回长安之前,我便叮嘱了宇文士及,让他回来后,亲自去圣人面前陈说。以他之聪明,说动圣人,似和之前赏赐王雄诞一样,口头赏赐阿遥,不在话下。” “但此事坏就坏在,王珪应该也已经知道了真相。阿姊,他会如何做,你应该能料想到。” …… “你的担心,又何尝不是我的担心?” 李愿娘眉眼间一扫方才在家中的松快,她道:“王珪看着是个好相与的,背地里约莫已经叫人查证了。我一怕他抖露阿遥身份,害了阿遥性命。二怕他借着阿遥身份,害了你。” 李星遥的身份,已经不似当初那般完全不为外人所知了。若旁人知晓,李星遥自个不知,也就罢了。毕竟李淳风说了,在天有异象之前,不要让阿遥知道自己的身份。 可,正如李世民所说,事情坏就坏在,王珪知情。 王珪是太子的人,如今形势于他们大有不利,人被逼到几乎无路可退,会做什么,能做什么,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王珪不是傻子,他不会明示阿遥的身份,只会借着阿遥的身份,来攻讦世民。 阿遥,她是平阳公主和柴绍的女儿,那么,便能代表平阳公主府和霍国公府。她又有常人未及的本事,却偏偏,出现在东突厥。 是不是秦王和平阳公主府霍国公府早早勾结在了一起?是不是此次攻打东突厥,并非是被迫防守,而是,有意为之? 更甚至,当初柴瑶的丢失,是不是也在演戏?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为了让秦王拥有更大的军功更广的势力? 帝王的疑心,是王珪他们现在唯一能利用的了。毕竟明面上,世民头上还顶着“忠”和“孝”两个字。 “上策攻心,王珪他们就算要揭露阿遥的身份,也不会直白了当。比起担心他们,我更担心……世民,我怀疑……” 李愿娘声音低了下去。 姐弟二人说了许久许久。从黎家离开的时候,长孙净识想起先前说的问李淳风的事,忙给了回应。 却是不巧了,李淳风前几日正好出门远行,人要月余后才能回来。 李愿娘无奈,只得暂时作罢。 * 六日后,王珪纵马飞驰回了长安。一进长安城,他先去李渊面前回话,出了大殿,又跟着李建成往东宫去了。 至东宫,魏徵几个也在。 王珪先把在李渊面前没说的话说了,之后,觑着李建成表情,道:“大王莫要忧心。秦王之功,虽然有目共睹,可眼下,他自个非要自找麻烦,这不,机会就送上门了。” “你是说,他想保下那几个突厥人的事?” 李建成仍显忧心忡忡,纵然知晓王珪说的是实话,可,心里头依然惶惶然,提不起来劲。 “突厥人一向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此次秦王虽然一鼓作气,灭了东突厥,可说白了,一来,打到东突厥王廷,拿下漠北的人不是他,二来,圣人还在为那几个罪魁祸首烦心呢,他秦王倒好,非跟圣人反着来。” 提到反着来,王珪心中咂巴不出什么滋味。其实原本,他该幸灾乐祸的,毕竟秦王自找麻烦,对他们而言,是好事。 可,秦王知山有虎,偏往山行,为的,便是保下几个他看重的人。这样的勇气,让他也不得不心生感叹。 但感叹是一回事,趁着有机可趁,将对方死死踩下去,才是眼下他应该做的。 他便道:“圣人毕竟才是这天下的主人,纵然要留下敌首性命,也该把人押解回长安,待朝堂走完流程,再行定夺。秦王此次,硬驳了圣人颜面,圣人虽说了,让他冷静冷静,好好想想,想清楚再说,可,圣人可是明确说了,要把那些跟着大军一道回来的隋民发还原籍。” “隋民……” 李建成兴致缺缺。 他固然知道,李渊要求将隋民发还,一来是因为,怕三千娘子军之事重演,二来,便是为了打李世民的脸。 人,是李世民带回来的。将人安置在长安,从事市井百工,也是李世民应下的。 若事情放在从前,或许,李渊也就应了,可偏偏此时,父子二人正是打擂台的时候。将隋民发还原籍,便是给外头递消息,也是,对李世民的一个警告。 “你们想来应该还不知道,知晓东突厥没了,圣人便打算,让世民去洛阳,与我分而治之。只是眼下世民惹怒了他,才没有提罢了。” 第230章 “那不是还没提吗?” 王珪面上一副不着急的样子,又说:“圣人从前或许还存着两头敲打的心思,可,到了这时候,他没有选择,只能同我们站在一起。忠字和孝字在上头压着,只要秦王不造反,圣人就还是圣人。他们父子两个打擂台,我们要做的,是将裂痕越拉越大,到最后,覆水再难收。” “你有何计谋?” “殿下莫非忘了,那几个突厥人?” 王珪又重新将话题绕到了那几个突厥人身上。 李建成略作思索,意会了,“你是说,快刀斩乱麻,趁着他和圣人拉锯,暗地里将人解决了?” “不错!” 王珪抚掌,“颉利姑且不说,他人如今在长安,不好动,也动不得。定襄城里,杨政道和义成公主,还有那几位番将,不是还在吗?” “那便按你说的办,此事,就交由你去解决。” 李建成很快给出了答复。人质若死了,李世民如何对观望的人交代?看似他帮了李世民,其实,是在背后放了一把火,推波助澜了一把。 “此外。” 王珪又出了声,道:“大王,我在定襄城,还遇到了一个人。” …… 从东宫出来时,日头已经微微有点偏西了。魏徵站在阶前,身影顿住,扭过头,问:“那位李小娘子,当真是柴家的娘子?” “虽然还没有确认,但,八九不离十。” 王珪也停下了步子,遥望远处的落日,心思却回到了方才在殿内同李建成说的话。 他告诉李建成,李星遥就是柴瑶。李星遥不仅在突厥呆了一年,更甚至,那对东突厥造成致命一击的火器,极有可能,就是李星遥做出来的。 李建成自是大骇,完全不敢相信。 他便一点一点,将过去种种巧合,以及诡异之处掰开了来说。到最后,李建成半信半疑。而他们定下的计谋便是,若最后确认李星遥便是柴瑶,那么,便要在李星遥身上做文章。 只要让圣人知晓李星遥便是那位丢失了又找回来的柴瑶,秦王,必会受到圣人厌弃。 打东突厥,不是顺势而为,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秦王为了一己之私,玩弄,利用了所有人。而这个所有人里,也包括李渊。 “其实想想,李星遥便是柴瑶,好像也没那么让人震惊。毕竟,她娘可是李三娘,瞒天过海,李三娘可未必做不到!” 王珪二次感慨。 方才在殿内,他为李世民的勇气而感慨,这一次,他为李三娘的本事而感慨。 回想当初在坊内那一次偶遇,他只想狠狠抽自己的脸。 脸疼。 后悔。 明明当初,他是有机会发现真相的,那时候,他撞见母女二人,便觉奇怪。可,叫平阳公主那么一糊弄,他自个脑补,就错失了发现真相的机会。 后来,平阳公主救女之事事发,又知晓李星遥回了老家,他心头,觉得有点不对劲。 等到到了定襄,见到李星遥,又从旁人口中知晓蛛丝马迹,他细细回忆,努力拼凑,终于,大概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李星遥,是柴家的娘子,她便是柴瑶! 所谓家贫,一直住在通济坊,分明都是借口。平阳公主,她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把所有人,包括李星遥本人都骗过去了。 “他们一家为何撒这么大一个谎,我暂时不知道。李星遥到底是真不知情,还是在我们面前演戏,我暂时也不得而知。总归,我们现在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什么能用的不能用的方法,都得用。魏洗马啊,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魏徵默然。 良久,叹气,“不成功,便成仁。走吧。” * 两日后,李渊要见李星遥的消息传到通济坊。李星遥正在打理先前带回的东西。 离开高昌时,麴文泰给了她钴蓝,葡萄种子和葡萄枝。从敦煌回来时,敦煌郡守又给了她胡蒜,胡荽,胡麻,胡瓜种子。最后从定襄离开时,杨政道给了她波棱菜种子,她又自个剪了无花果的枝,打算回来后试着扦插。 前头几日忙着窑上矿上四处看看,她暂时没顾上。终于腾开手,便先处理了葡萄枝。 这时候种葡萄,其实已经晚了。可,放又不能放,再放也等不到明年。扔了吧,又实在可惜。她便决定,死马当活马医,若有存活的葡萄枝,试着种下。 于是,打开十根葡萄枝,七根干枯发黑,另有三根,削开表皮,还能看到绿色。 她忙把那三根葡萄枝泡水抢救,又重新修建了切口,紧急扦插在园圃里。 种完葡萄,便是种无花果了。无花果枝因是她亲自剪的,每根上面留了两三个芽点。她带回来十根,存活的,竟然有七根。 将无花果种下,接下来,便是不紧不慢种胡荽了。 胡荽好种,也好养活,但种之前得先给种子破壳。前脚她才从庖厨里取了擀面杖来,后脚召她进宫的人就来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打过好几次照面的王珪。 见到他,李星遥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宇文士及还没回来,来的是他,好像,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便稍作收拾,急急忙忙跟着一道,坐上马车往大内去了。 第116章 进宫 “虽然已经与李小娘子你打过好几次照面了,早先也听闻你家砖窑大名,可说起来,这还是我头一回上你家的门。” 王珪笑呵呵的,看上去,倒颇显几分和善。 李星遥坐在马车上,面上不显,口中只客气回应。 王珪又道:“我本来还想,圣人召见,是紧要大事,恐你家里人吓到,我好生与他们分说便是。哪里想到,竟未见你家中人。如此,倒也好,省的他们挂心。” “我家中人,戍守边疆的戍守边疆,回祖宅的回祖宅,今日恰好我一人在家。” 李星遥回答的很谨慎。 她总担心,王珪是来打探李世民动静的。恐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泄露了不该泄露的,给李世民惹来麻烦,所以,她能含糊回应的,便含糊回应,能不回答的,便尽量绕过去。 王珪的确在试探她,然,变着法问了几句,也没问出什么。马车行得急,好似没过多久,就到了宫门口。 二人一道进宫,李星遥跟在后头。 也不知,是心里头藏着事,还是头一回来大内,被里头的庄严气氛感染,她规行矩步,心里总有股说不出的异样。 疾行了一会儿,王珪脚步暂停,她便知,目的地到了。李渊,就在里头。 殿内有人说话,声音很熟悉,是萧瑀。 萧瑀似在回答李渊问话,道:“多谢圣人挂怀,我阿姊,渐渐适应了长安的气候。她说,长安和从前不一样了。圣人可知,她说哪里不一样?” “可是,房屋和从前不一样了?” 李渊兴致似乎还不错,说话间还带着笑。末了,又说:“难不成,是长安的路和从前不一样?” “非也非也。” 萧瑀跟着笑,回道:“是树。阿姊说,从前长安城,光秃秃的,如今,满眼都是绿色,树,显然比从前多了。” “如今,各处不兴土木,留下的树,可不就是多了。” 李渊笑意更甚方才,言语间,似有些许得意。 李星遥来不及细想,便听到另一个声音响起:“圣人,李小娘子来了。” 她没好抬头,但,根据王珪的回应,知道那人是李建成。 “哦?真是巧了。我才与萧仆射说到长安的路,这不,修了水泥路的人就来了。李小娘子,莫紧张,近前说话。” 李星遥便听话近前。 她微微垂着头,先是按照灵鹊先前教的,行了顿首礼,而后恭敬站着,等着李渊问话。 李渊本就是听王珪说起定襄种种,回忆起当年长安城种种,话赶话,便把人叫进宫。 他自然不会难为一个小娘子,见李星遥略显拘束,便笑道:“你莫害怕,我叫你来,并非是想责骂于你。王中允想来应同你说了,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你在突厥所为。你,近前一些。” 李星遥又近前了一点。 感受到李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似乎停留了一会儿。 李渊没说话。 他将视线移开,这才开口,道:“王中允说你,虽被抓去了突厥,却一直未曾自暴自弃。此次秦王大军能够一举攻破突厥,你亦有里应外合,帮着打探情报之功。” 又顿了一下,“先前,我本来想见你,谁料,你生了风寒。如今,兜兜转转,没想到,咱们还是见面了。李小娘子,你做的好啊。既是有功,那便该赏,你想要什么,不妨同我直说。” 李星遥腼腆笑笑。 先是斟酌着把在突厥的所为挑挑拣拣说了一遍,而后,觑着李渊神情,道:“并非小民不想要圣人的赏赐,而是,此前小民已经要过赏赐了。” 第231章 “是,秦王赏了你?” 李渊似有些惊讶,但,说不上意外。 李星遥道:“离开定襄时,小民便斗胆,问秦王要了赏赐。” 离开定襄时,她的确同李世民说了,想将张娘子等人带回长安,之后安置在矿上。李世民也同意了,可眼下,横插一杠,不同意的,是李渊。 她哪里看不出来,这是李渊有意为之。定襄城里的事,尤其是放在台面上,许多双眼睛都看着的事,瞒不过李渊的眼睛。 李渊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人是要给自己的。他插一杠,表示反对,看似,是因对隋民不满,可更多的,应该是警告李世民。 若说,赏赐是李世民给的,恐他此时敏感,恐他借题发挥,又说李世民嚣张,越俎代庖。 多事之秋,她觉得,还是把事情揽到自己头上,说是自己提出请求的好。反正,事实究竟如何,也只有自己和李世民知道。 “秦王知道小民擅于种田,本打算赏赐小民一些蔬菜和花果种子。可小民,因有私心,所以不得不舔着脸,问秦王要了旁的赏赐。” “你说的赏赐,是?” 李渊面上写满了不明白。 李星遥看在眼里,装作不知,依然恭敬道:“此前我大唐便有问突厥要回中国人口的惯例,小民在突厥,受尽苦难。惶惶然之际,是旁的奴隶匀给了小民一口热汤。被突厥人鞭打之时,也是他们,暗地里给小民送来了草药。投桃报李,小民那时候便承诺他们,若得再次放还人口,若还能重归故土,便收留他们,去小民的窑上和矿上做活。” “说出来,也不怕圣人笑话。一开始,没人相信小民的话。他们都以为小民说笑,又说,纵然小民说的是真的,他们怕是,也没有回到中原的那一天。” “为何?” 李渊突然发问。 李星遥苦笑,叹了一口气,“因为,他们中许多人,已经老得,伤得走不动了。似给小民匀过汤的孙郎君,头发已经花白,一场风寒,几乎就能要了他半条命。似和小民一道种过牧草的胡娘子,早年被突厥人打断了一条腿,现在走路,还一跛一跛的,还有崔四郎,瞎了一只眼,陈七娘,断了一只手……” 少女的声音溪流一般,娓娓道来。 李建成眉心一动,想说什么,一旁王珪给他使了一个眼神。他便将想开口打断的话咽了回去。 李渊道:“都是可怜人。” 话音落,又说:“突厥劫掠中原人,已持续多年,他们应该,都离家许多年了吧。” “诚如圣人所言。” 李星遥点头,“他们都在草原,待了数十年了。初时小民被丢到他们住所,还以为,他们会排斥,厌恶小民。可,后来证明,是小民想多了。都是受苦之人,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难为别人。圣人是胸襟广阔之人,在草原时,小民也曾听他们感慨,若是,当初在圣人庇护下,或许,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磨难了。” “听闻唐军打了胜仗,他们都很高兴,可,又担心自己隋民的身份,不好,也不敢应下小民的承诺。他们问到秦王跟前,秦王说,圣人治下太平,圣人也最是宽和仁慈之人,他们才忐忑跟着一道回来的。” “今日,既有幸进宫,得见天颜,小民便斗胆,问圣人一句,不知圣人,能否成全他们的奢望?” …… “你也是个知恩图报的。” 李渊有些感慨,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了,他不好充耳不闻,便道:“人老了,走远了,想回归故土,是人之常情。落叶归根,只是,今昔到底非同往昔。长安长安,我倒是希望,天下长安。” 李星遥还想再说。 萧瑀悄悄对着她摇了摇头。 等到她出了大殿,被王珪领着往出去走。王珪道:“李小娘子聪颖非常,在圣人面前,亦不失家风,可喜,可赞。” 李星遥便笑笑。 二人又往前走,却被李建成叫住了。 李建成目光在那双分明和李悬黎如出一辙的眼睛上停留。压下心中的震惊,气愤,不忿,他命身边人递上一个盒子。 “虽说圣人已经额外赐了粮食,可我这里,也不好真的什么都不送。李小娘子,打开看看。” 话说到这份,李星遥不好不回应。便只得接过,又依言打开。 可打开后,她有点懵。 有点没看懂,盒子里头数十个木头玩物是做什么的。那木头玩物,仔细看,是迷你菜板,迷你灶台,迷你柴火…… 总之,是一套迷你版厨房用具。 她疑惑地看着那堆东西,李建成道:“长安的娘子们,幼时都喜欢玩这一套器物。我从前,给柴家娘子送了一套,她爱不释手。李小娘子想来还没玩过,这一套,权当我的心意。若喜欢,便收下。若不喜欢,送人也行。” “多谢太子殿下美意。” 李星遥不能说自己不感兴趣,只能点头应下。 她被迫接受了一套过家家玩具,而此时的殿内,李渊却沉默了。他不说话,身旁的萧瑀自然也不好出声。 许久许久,李渊开了口,却不是问及今日之事,而是,问起了李愿娘。 “平阳……她近来还好吗?” 萧瑀眼皮子一跳,不得不回答,道:“公主幽禁在家,好不好的,外头人也不知道。只是,公主从前,最是肆意。至情至性之人,如今这般,又能好到哪去呢?” “萧瑀,你说。” 李渊目光朝着门口望去,分明,门口已经没有人,他却叹息了一声,“你说,我是不是对她,有些太残忍了?” 萧瑀不答。 他又自顾自道:“过些时日,你随我一道,悄悄去看看她们母女吧。” 她们母女。 萧瑀眼皮子又是一跳,没说什么,点头应了。 * 李星遥回到家,家中还是无人。王珪送完人,又利落地走了。李星遥将那盒迷你厨具放在一边,出了一会神。 不一会儿,李愿娘回来了,假装不知李星遥进了宫,道:“你常阿婶又教了我骑马要领,我在城里走了一圈,渐渐得心应手。对了阿遥,县廨门口并无异样。” “阿娘,我方才被圣人叫进了宫。” 李星遥不觉异样,今日李愿娘本就和常开怀一道,去外头打探消息了。知晓外头并无异样,她松了口气,却又转瞬之间,提起了气。 将今日的事说了,李愿娘略显慌乱,道:“怎么说来就来?阿遥,你还好吧,圣人真的没为难你?” “圣人……挺好的。” 李星遥想了想,用了挺好的三个字,她还说了自己分析,道:“圣人和黎阿叔打擂台,我提到张娘子他们,他未必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旁的话,我也不敢乱说,只是想着,先前二兄说过,圣人爱面子,我便捡了些好听话,就是不知,有没有说到他的心坎里。” “圣人没说不愿意,没有一口回绝你,那就说明,这事有希望。你既然说,萧仆射也在,这事,说不得他还得和萧仆射参详参详。等等吧,好消息没那么快传来。” 李愿娘有点心不在焉。 她与李星遥,眼睛一模一样。而她的眼睛,又和穆皇后一模一样。虽说,天底下长得一样的眼睛多的是,可此一时彼一时,她心中实在担心。 此外…… 她看向那个木匣子,眉头极快地拧了一下。 李建成,真是好生算计! 那假装大人下庖厨的玩物,分明是孩童玩的。当年,没出事前,阿遥的确喜欢这套玩物,这套玩物,也的确风靡长安。二郎曾经亲手给阿遥做了一套,那一套,比市面卖的种类多的多,也有趣的多。 后来李建成也送了阿遥一套,只那一套,是买的现成的。 他以为,阿遥喜欢玩那玩物,却不知,阿遥喜欢的,是二郎做的那一套。 时移势易,出事时,没想到来关心阿遥需要什么,想要什么,如今,却拿这一套东西出来,试探阿遥是不是真的忘了前尘。 他以为阿遥在演戏,真是,好舅舅! “圣人又要给我粮食,还说,秦王没有给我种子,他补给我。以前有粮食的时候,心中是极快乐的,可这一次,心中却只有忐忑。” 李星遥没察觉到她的走神,依然还在絮叨。絮叨完,心不在焉又去碾胡荽的种子外壳了。 正碾着,送粮食和种子的人来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萧瑀。 萧瑀此前已经来过通济坊赵家了,可此时再来,心情和往日,完全不一样。他在门前驻足,没出声。 李愿娘已经看到了他,坦然出来,道:“萧仆射。” 萧瑀转过头。 纵然前两日,他已经与李愿娘见过面了,彼时,李愿娘对他道出了真相,并托付他,若李星遥真被李渊召见,请他在李渊面前帮忙回护。 他也没说应,同样没说不应,只说:“公主,你就不怕,我告诉圣人吗?” 第232章 告诉圣人,本该幽禁在府上的平阳公主却堂而皇之出现在了府外,告诉圣人,李星遥就是柴家的柴瑶。 李愿娘回说:“以前,我同阿遥说,萧仆射大义,此言非虚。萧仆射是大义之人,我敬佩萧仆射为人,亦感激萧仆射从前相助。萧仆射,今日情势,你也看在眼里。萧仆射如今,心中想来也该有决断了。” 所谓的决断便是,倒向谁。 明面上,萧瑀不偏不倚,只听李渊的。可,为了萧家后代,如今情势摆在眼前,他必须得做出明确的抉择。 萧皇后顺利归来,是李世民一手主导的。萧皇后唯一惦记的孙儿杨政道,也是李世民回护的。 首鼠两端之人是捞不着从龙之功的,萧瑀早晚要做出选择。而选择,越早定下,对他越好。 当时萧瑀没有回应。 此时他再来,李星遥急忙迎了出去,正欲介绍李愿娘,萧瑀却道:“我认得你阿娘。” 余下的,一个字也不多说。 李星遥愣了一下。 李愿娘道:“你不在的时候,萧家四郎多有相助。” 李星遥恍然,萧义明帮着搭把手,这一年里,李愿娘自是有机会和萧瑀打过照面的。便打消了心中的怀疑,又接过萧瑀送来的种子和粮食,对着萧瑀道了谢。 此处既然不是宫里,又没有旁人,李星遥便大着胆子问了:“不知圣人那里……” “圣人允了。” 萧瑀简单回应四个字。 李星遥大喜,萧瑀又说:“明日他们就能出来了,只是,各人做什么,你得拟个章程。明早吧,明早我叫四郎来你家中取。” “好。” 李星遥又应,懒得再关心是李渊要的还是谁要的。 她过于开心,以至于给萧瑀添完水回来,才发现,萧瑀在和李愿娘说话。见她过来,二人停止交谈,萧瑀又就着刚种下没多久的葡萄和无花果问了几句,之后便告辞了。 翌日。 李星遥将章程给了萧义明,又正好同萧义明一道往城北去。萧义明是骑马的,今日她也骑了马。马是之前李愿娘骑的那匹。 萧义明心情大好,一路又是问进宫见到圣人可有紧张,又是嘀咕,赵端午怎么还不回来的。终于到了县廨,他意犹未尽住了嘴。 本想陪着李星遥一起等,结果被李星遥提醒章程还没给萧瑀,只得不情不愿的走了。 县廨的人早已得了消息,先前那位郑户尉爽快将李星遥迎了进去。张娘子等人,各个翘首以盼。 众人再见,自是有许多话要叙。 从县廨到通济坊,若走回去,要费大半天功夫,李星遥原本打算租驴车,可,萧瑀先前知会她,县廨会安排人和车,将众人送到曲池坊。 曲池坊,是众人暂时落脚之地。 回来后,李星遥便着手安排众人安置之处。她已经粗略列了一份草稿,譬如孙郎君,干不动重活,便不适合挑土,搬砖。至于是烧火,还是研碎土块,由他自个选择。 再譬如张娘子,人最是机灵,可以沥浆,可以制作坯盒,也可以帮着将煤炼焦。 各人的去处,她大致安排好了。因考虑到后续可能解锁的其他物资,她留了余地。而人出来了,住在哪里,她也有成算。 早先她便同赵端午说过,希望有朝一日,城南诸坊也能充满人气。眼下,通济坊,曲池坊,还有最近的安德坊,通善坊,还是人烟稀少。众人日后若能在这几个坊内安家,再好不过。 只是,眼下,一切从零开始。 她暂时将人安置在曲池坊,一则,是考虑到砖窑和煤矿都在曲池坊,若是去这两处上工,自是越近越好。 二则,窑上和矿上都有临时歇脚之处,众人去了,不至于手忙脚乱。 三则,黎家毕竟还在通济坊北曲,人在临近的坊,却不在通济坊,自是,要好一点。 “好香啊。” 沈大郎吸着鼻子,看着路过的人手中的胡饼。 张娘子正要拍他,李星遥道:“胡饼我已经买好了,只是太多,来时不好拿,我便放在了窑上。待会到了,大家便能吃到了。” “李小娘子,你真买了?” 沈大郎愕然,又不好意思抹脸,“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长安的胡饼,味道一绝。都到了长安,不尝一尝,岂不是可惜?” 李星遥赶紧安慰他。 结果,他更不好意思了。 就这么说说笑笑往曲池坊走,越往南,人烟越少,耳畔也越清净。众人本还有些新鲜,走到通善坊时,兴奋劲稍减。 李星遥正想说话,系统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了:「宿主已经回到长安,新的任务即将开启。请宿主注意,接下来暴走一万步,即可解锁新物资。」 一万步,倒还好。 李星遥眉头微微一挑,下意识朝着周围看去。只见周围野草高过人头,满目绿色,未见其他。她便只能将这一茬按在心底。 等到了曲池坊,将众人安置好,又将此前买好的胡饼分给众人。胡饼不止有张娘子一行的,窑上,矿上的都有。 因窑上矿上都有人做饭,那胡饼已经被加热好了,此时拿出来,正正好。 李愿娘先前还腌了韭菜和藠头,李星遥又拿胡麻油拌了萝卜丝,众人吃着胡饼,就着这些小菜,各个都大快朵颐。 吃完胡饼,李星遥便说了对各人的安排,众人都言说,不用再选了,都由她定夺。 这一日,便这么顺顺当当的过了。 等到众人和窑上矿上的老人们磨合好了,李星遥这才顾得上完成暴走任务。 惦记着系统是在通善坊出声的,她便打定主意,在通善坊完成暴走任务。结果,还没等她有所行动,柴家大郎班师回朝的消息便传来了。 柴家大郎回来,便意味着,赵临汾和赵端午要回来了。 她实在兴奋。 到了大军班师回朝之日,她便想亲自去朱雀大街迎接。哪里想到,却是不巧,这一日,赵光禄生病了。 第117章 尴尬 李星遥在家中忙前忙后,赵光禄坐在席上,实在愧疚。愧疚之外,还有股说不出的心虚。 他多年行军,哪可能说病就病。结果,为了阻止阿遥去朱雀大街,他不得不现场表演一个病来如山倒。 他病了,李愿娘也累坏了。虽然李愿娘不至于完全无法动弹,可,头晕目眩,眼眶发红,阿遥看了,都心慌! 一家人就这么留在家中休息。 李星遥在庖厨里熬好了粥,又新腌了小菜。这一忙活,一早上就过去了。一家人才吃完饭,李星遥又要忙着收拾碗筷。 才将各人碗筷拿到手上,赵端午就回来了。 萧义明与他同行,仔细看,萧义明的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了。 看到赵家众人,萧义明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隔了点距离就放声喊:“赵郎君,李娘子,二郎回来了!” 李星遥心中自然激动,她早就掰着手指头盼着赵临汾和赵端午回来。见赵端午回来,赵临汾未见人影,以为行伍之中,军法言明,此时还没有说散,所以赵端午先回来了。 “阿耶。” 赵端午先看到了赵光禄,他站在原处,颤声唤了一声。 赵光禄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一巴掌拍在儿子肩头,轻声道:“回来了就好。” “回来了就好。” 又一巴掌拍在赵端午肩头,只这一次,力度放轻了许多。他看着赵端午黝黑的一张脸,道:“以后,不要再不说一声就跑远了。那么远的地方,若是跑丢了,再也见不到了,可如何是好?” “人回来了,说这些不吉利话做什么?” 李愿娘提醒了一句,说话间,走到了赵端午面前。 赵端午轻声唤:“阿娘。” 他眼神却有些闪躲,更甚至,人也有一瞬间的慌乱与局促。 李星遥看在眼里,在心里叹了一声。她与赵端午,朝夕相处,又是血缘至亲,如何看不出,此时的赵端午,面对李愿娘,心有愧疚。 因为觉得愧疚,所以犹豫,所以迟疑,害怕,不敢面对。 “二郎。” 李愿娘的声音很轻柔,仔细听,还带着点戏谑。她问:“怎么不让我好好看一看?” “阿娘。” 赵端午依然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黑了,也瘦了,跟你妹妹一样。” 李愿娘也不强迫他,只看着他低垂的目光,说了一句。顿了一下,又问:“你在吐谷浑,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赵端午嘴巴动了动,没有回答。 李愿娘也不管他,叹了一声,道:“你从前并没有出过远门,也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知道你只身离家,去突厥找阿遥,我心里,又是气又是怕。我气你擅作主张,怕你会有什么好歹。突厥,吐谷浑,相去大唐千里万里,我日日在心里想,你在路上,平安否,康健否?现在,你终于回来了,我这悬起来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第233章 “走吧,风尘仆仆,又是汗又是土的,去洗把脸吧。” 李愿娘声音是放轻了许多的,赵端午抬脚,却依然略显踌躇。 他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沉默着跟着李愿娘往院子里水缸边走,走了没几步,他步子顿住,唤李愿娘:“阿娘。” 李愿娘驻足。 他终于抬起了头,“阿娘,你不怪我吗?” “为何怪你?” 李愿娘还笑了一下,似是觉得这话,有些没头脑了。 赵端午却急了,“是我弄丢了阿遥,是我没照顾好阿遥,若是当初我跟着阿遥一起去西市,就不会……” “二郎。” 李愿娘打断了他的话,她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为什么要怪你?” “这不是你的错。” “阿遥的事,谁都没能料想到。如果非要说谁有错,是我和你阿耶,是我和你阿耶有错。照顾你们,本就是我和你阿耶的责任。这么多年,你已经做好了你该做的,也承担了许多不属于你的责任。阿遥丢了,怪我们,是我们没有照顾好她。” “阿娘这话只说一次,二郎,莫要自责,阿娘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阿娘!” 赵端午鼻腔震动,一瞬间,有泪意涌上来。他看着李愿娘的眼,在那双熟悉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爱意。 “一直以来,你都做的很好,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好。阿娘虽然不说,但心中一直以你,以你们为骄傲。” 李愿娘的声音还是那般轻柔。 赵端午鼻翼一动,汹涌的眼泪再也藏不住了。他想啊,原来没有人怪他,原来,这一路的风霜雨雪,一路的颠沛流离,不是赎罪。阿娘,心疼他。阿耶,阿兄和阿遥,不怪他。 心头压了很久的大石头在这一刻,悄悄落了地。 眼泪砸在地上,他快走几步,伏在李愿娘肩头,放声呜呜咽咽大哭起来。 “好孩子。” 赵端午一手揽着女儿,另外一只手,将妻子和儿子同样揽在怀里。 李星遥眼睛热热的,心里头,也热热的。 她用衣角,悄悄擦了擦眼泪。而后,笑了。 在他们身后,萧义明同样抹着眼泪,又是哭又是笑的。 兴许是觉得自己哭得有点太没有形象了,他扭过头,悄悄擦眼泪,结果……就看到了在门口同样红着眼睛的秦王一家人。 秦王也和赵家阿叔一样,一手揽着秦王妃,另一手揽着李承乾。 这? 这这这? 萧义明瞬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哭,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声。他嘴巴张了张,李世民却对着他摆了摆手,走了。 呆呆地看着李世民的背影,他突然反应过来,糟糕,好像看到秦王哭泣的场面。 要死。 但愿他不会死。 他浑身紧张,觉得自己此刻太多余,而门外,已经渐行渐远的李世民松开了灵鹊的手,嫌弃:“灵鹊,你今天玩了泥巴怎么不洗手。” “阿耶刚才没问我,就拉过了我的手,我还没来得及说。” 灵鹊一脸委屈,还为自己辩解:“我后来是想说的,可是,看到阿耶哭了,就没好意思说。” “灵鹊!” 长孙净识轻轻揪儿子耳朵。 李世民微微有些尴尬,毕竟,沉浸式流泪的时候,只觉得好感动。现在,远离感人现场,被灵鹊揭破,事后回味,他有那么一丝丝尴尬。 可,“说得好像你没哭似的。” 他毫不留情抨击灵鹊。 灵鹊吸鼻子,“就是很感动啊。” 又说:“憋不住嘛。” 扑哧。 长孙净识被逗笑了,摸了摸他的脑袋,示意他,自己玩去,她要和李世民说话了。 灵鹊依言,她便道:“端午心里愧疚,别看他大大咧咧的,但,心里藏着事。这大半年,在外流落,吃不好睡不着,日日提心吊胆,他也委屈。今日说开了,是好事。先不提他这事,咱们来说说你吧。” “我?” 李世民偏过了头。 长孙净识道:“要不,咱们去洛阳避避风头吧。” “我走不开。” 李世民却摆手。 见长孙净识瞪他,破功了。没忍住大笑了几声,这才正色道:“别急啊。过几日,圣人就会发话。” “那我等着去洛阳坐冷板凳了。” 长孙净识接了一句,实在没忍住,又说:“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觉得不舒坦。罢了罢了,去洛阳,就当去散心了。” “怕是,也散不了心。” 李世民声音比方才严肃了许多,他顿了一下,道:“太子的人,已经悄悄上路,往定襄去了。” “这么快?” 长孙净识咂舌,还真是一刻也等不及。 “我还想,来一出将计就计。” 李世民又说,心中却叹息了一声。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他要保的人依然要保。李渊已经给了他时间,让他反省,让他清醒。放归隋民,本是对他的警告,可,因阿遥进宫,看似李渊改了口风,可实际,却是借坡下驴,有意缓和事态。 但事情哪是这么好平息的。只要他一日不改口,事情兜兜转转还是会回到原点。矛盾依然存在,再次激化之时,怕是比之前更甚。 到时候,他大概是要被“贬”去洛阳反省。去洛阳,也好。正好换换心情。 * 赵家小院,最初的激动过后,院内渐渐恢复了平静。因为当着大家的面哭了一场,事后又被萧义明小声告知,秦王一家本来也来了,赵端午脸上实在烧得慌。 好在,李星遥解救了他。 李星遥本就想问赵临汾,王蔷,王阿存的下落,只是方才没有顾上。见他有些不自在,便拉过他,低声问了。 “大兄还有事,没接到可以回家的消息,暂时回不来。王蔷嘛,她说她要先去见她阿翁。至于王阿存,他被王道生领回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王道生先前住在矿上,他应该是将王阿存带到矿上了吧。我听萧义明说,矿上先头被地震波及,有一部分矿工心有余悸,事后辞了工。阿遥你带回来的那些隋民,已经安置妥当。既然有人补齐了,王道生……” “他还是冶铁看矿。” 李星遥知道他想问什么,回了一句又补充:“只要他愿意。” “实话实说,其实他冶铁确实冶得不错,只不过,他这人好吃懒做,人还难缠,又有前科。罢了罢了,既然有同在突厥草原患难的经历,留着他就留着他吧。” 赵端午不再反驳,想了想,又不确定道:“你说,他真是为了找王阿存,才去突厥的?我怎么觉得,这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当探子,我倒是信的,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可,找王阿存……不能吧,他对王阿存吆五喝六,见天没个好脸的。” “二兄。” 李星遥想到初时见到王道生时,他卖了王阿存的驴,后来再见,人,的确是二皮脸,如赵端午所说,难缠,还好吃懒做。 曾经一度,她是不太喜欢王道生的。可,正是应了那句话,眼见不一定为实,人,也不可貌相。 知道赵端午还不知王阿存的真实身份,她也不好在此时画蛇添足,故意揭破,便道:“可能人是有好几面的吧。王阿存毕竟是他的。” 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孩子。” “也是。” 赵端午并没有多想,今日听李愿娘说了那么一番话,他心中本就有更多感触,便也没深究李星遥说起孩子两个字时,面上一瞬间的异样。 晚上,赵临汾也回来了。一家人团圆,自是有更多的话要说。 又一日,一切逐渐恢复如常,李星遥先去菜园里看了先前点种的胡瓜,又去看了才扦插好的葡萄和无花果。 这时候的葡萄枝和无花果枝表面还看不出来什么,她虽心急,也只能忍住。 手头事情忙得差不多了,知会了家里人一声,她便找了个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作为张娘子他们的正式住所的理由,往通善坊去了。 赵端午吸取之前教训,与她同去。 通善坊与通济坊挨着,前者在北,后者在南。不多时,二人便进了坊门。 李星遥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赵端午说话,赵端午说了取道白兰回来的事,又说了与灵鹊见面,小家伙十分激动,抱着他流了几滴眼泪的事。 正说着,却见李星遥步子一顿。 赵端午住嘴,“怎么了?” “二兄,走了这么久,也说了这么多话,咱们休息会吧。” 李星遥随手指了身旁一棵大柳树。 赵端午不疑有他,虽然觉得,这点路,哪里会累,但,担心是李星遥累了,便点头,往那棵树下去了。 李星遥也走到了树下。 九千九百步。 第234章 一万步。 「恭喜宿主,您已成功完成任务。新物资正在解锁中,请查收。」 「宿主请选择你想要的物资,选择时间为十秒,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碱矿和甘蓝型油菜种子同时出现。 李星遥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前者。 选完,才想起来,好像先前解锁煤矿的时候,甘蓝型油菜种子也出现过。所以……她大胆猜测,之前没有选择的物资,后续还会再次出现。 心中便放了心。 在树下休息了片刻,她等不及了,起身就在周围找寻起来。一边找,一边找借口:“二兄,此处有许多地衣,我们采一些回去,剁碎了包成。” 饺子两个字还没说完,突然想起来,家里人已经知道自己背后有个“鬼”了。早已不用再找别的借口了,便丢下手中地衣,道:“二兄,有一件事我要同你说。” 赵端午瞬间就紧张了。 “什么事?” “那个鬼,它同我说,这里有碱矿。” “鬼?碱矿?” 赵端午下意识朝她背后看去,没看到鬼,他道:“洗衣裳,做琉璃,发面的那个碱?” 可是,“不可能吧。” 赵端午有点怀疑这话真假,“这里可不像有盐池的样子,往前数几百年,也没有盐池。” 那不是还有系统吗。 李星遥默默在心里回了一句,她当然知道,天然的碱矿,十分难得。碱矿又是盐湖干涸后形成的,长安城,历史上可没有什么盐湖存在。 但,作弊系统上线,没有也得有。 她对着赵端午道:“找一找,就知道它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赵端午便半信半疑跟着她一道找,结果,拨开高过人头的草丛,还真找到了灰白色的碱。他没忍住,用手指头摸了摸,上手滑滑的。 稍稍舔了舔手指,唇齿间又涩又咸。 “发财了。” 他简直不敢置信,又为刚才自己怀疑鬼而感到后悔。 兄妹两个正讨论着该怎么办,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萧义明打马而来,远远只瞧见他们二人蹲在地上,不知在干什么。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那王阿存,竟然是宇文士及的儿子!” 李星遥哗啦一下起了身,扭过了头。 “谁?” “你说谁是宇文士及的儿子?” 赵端午还没反应过来。 萧义明道:“宇文禅师!王阿存就是那个死了的宇文禅师!” “你说什么?王阿存就是宇文……” “他在哪里?” 赵端午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李星遥打断了。李星遥面上焦急,心中也实在慌乱。 萧义明顾不得说些有的没的的,忙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听我家里人说,南阳公主来了。之后,南阳公主不知怎么回事,就独自往你家铁矿去了。我怕你们家惹上什么事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王阿存就是那个死了的宇文禅师!” 提到宇文禅师,萧义明仍然觉得不真实,“怎么可能呢,他竟然就是宇文禅师,他没死。” 话未说完,便见李星遥拔腿就走。 “诶诶?阿遥妹妹,你?” 算了。 “要不,你骑我的马吧。” 萧义明赶紧出声。 李星遥来不及道谢,翻身上马,便飞驰着朝终南山而去。 赵端午和萧义明一对视,二人赶紧飞奔着往通济坊而去。之后取了马,二人赶紧追着同往终南山而去。 宇文禅师。 一路上,李星遥思绪混乱,一时是在定襄时,萧皇后那句,你是禅师在耳边响起,一时又是碧玉那句你是宇文家的孩子,你该为宇文家赎罪回荡在脑海。 初次遇见,在医馆里,郎中那句幽愤于心,在此时,终于有了确切的答案。 她加快了速度,到了终南山,先见到的,不是王阿存,也不是南阳公主,而是,宇文士及。 宇文士及想来也是得了消息,风尘仆仆而来。他先李星遥一步跳下马,踉踉跄跄奔到了铁矿上。 “禅师!” 李星遥听到他颤声唤了一声。 之后,“你是……禅师。” 她忙奔走往前,入目便是,王阿存寒霜笼罩的一张脸,以及,震惊的无与伦比,又气愤的无与伦比的王道生。 那位南阳公主,眼含热泪,似是想近前,却又踌躇不敢往前。 宇文士及近前了。 他定定地看着王阿存的眼,又是笑又是哭,“头一次我见你,便觉得,你似曾相识。可我没有想到,你是禅师。” “禅师,你没有死。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回答他的,是冗长的令人难耐的沉默。沉默中,隐隐还夹杂着清脆的鸟叫声,以及,南阳公主的啜泣声。 “你们胡说,他是王阿存,是我王道生的孩子!他是晋阳王家的人,他是二房嫡支。王家,十六郎,他的祖上,是王广业!” “宇文士及,南阳公主,你们莫在这疯言疯语了。他姓王,他不是你们的孩子!” “你们的孩子,已经死了!” 王道生手中不知何时握着用来防身的木棍已经快要捏碎了,他愤怒地看着宇文士及,似乎下一瞬,就要扑上去,把人打死。 “禅师。” 宇文士及仍是呢喃。 他不理会王道生的嫌恶,只是看着王阿存的脸,脚下不自觉往前了两步。 “怪我,怪我当初没有立刻认出你,怪我当年鬼迷心窍,丢下了你。这么些年,我魂牵梦绕,夜夜不得安眠。而今,你回来了,是老天爷给了我赎罪的机会。禅师,对不起,当年是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回来我身边,让我好好补偿你。” “我不是宇文禅师。” 王阿存的声音犹如寒潭里的不曾融化的坚冰,他眉眼间,依稀是数年前的模样。可不管是宇文士及还是南阳公主,都从那眉眼里,看到了浓浓的抗拒,以及,憎恶。 南阳公主鼻头酸涩,再也忍不住,扭头放声大哭起来。 “禅师,对不起。是阿耶对不起你,都是阿耶的错。” 宇文士及泪如雨下,他想要上前。 王道生突然就愤怒了。 他上前,一把将宇文士及推开,一巴掌,重重地扇在宇文士及脸颊。 而后,又是一巴掌,扇在了宇文士及另外一半边脸上。 “宇文士及,我早就想打你这两巴掌了。你,还有你,南阳公主,你们,都放弃了你们的孩子,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来求他原谅?” “是,南阳公主,你成全了你的大义,而你,宇文士及,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荣华富贵。在你们心里,大义清名最重要,荣华富贵更重要,可,他毕竟是你们的孩子呀,你们怎么忍心?” “我早就想到你们跟前问一问了,问一问,你们后悔了吗?可现在,我不想问了,你们去当你们的好人,当你们的人上人。你们不要的孩子,有人养,也有人爱!如果,你们还有一点廉耻之心,还有一点良心,不要再来打扰他!” 山林间,有鸟飞过。 李星遥鼻头酸涩,眼睛也有点酸涩。她一直盯着王阿存,她看到,王阿存从腰间摸出了一把短刀。 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见,王阿存握着短刀,毫不犹豫削向自个左手。 “昔年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如今,我也一样。” 鲜血顺着那胳膊滴答滴答直流,王阿存左手臂的肉,顷刻间少了一块。 他拿起短刀,又割断了自己头发。 “身体发肤,还之父母。从今往后,我们恩断义绝,父子母子情分,就此了断。” 第118章 拍板 李星遥回过神来,慌忙去找包扎的东西。矿上平日里,是备了这些东西的,只是,有日常处理伤口用的东西,却没有随时待命的郎中。 她立刻就想去找郎中。 王道生已经乱了手脚,当即也顾不得大骂宇文士及和南阳公主。南阳公主又是着急又是难过,可,因为刚才那一出,她不敢上前。 宇文士及也不想走,但同样的,亦不敢上前。 李星遥顾不得二人,手忙脚乱找到止血的药,可,找到了药,王阿存却不见了。 “出什么事了?” 赵端午和萧义明也赶到了。 见到地上血迹,二人皆大骇。赵端午顾不得细问,连忙催促萧义明:“赶紧去附近找个郎中!” 萧义明依言。 李星遥拿着药,先是顺着血迹走,可走着走着,血迹不见了。她心里实在慌,脚底下也深一脚浅一脚的。 找了小半柱香,却压根没看到王阿存的身影。 王道生也找了过来,正好与她撞见。 二人皆心急如焚,又分头找着,却听到了赵端午的声音:“人在这里!” 连忙奔过去,却见,人已经昏迷了。想是摔倒时,不小心滚到了一处草丛里。几人便合力把人带回了矿上。 第235章 刚到矿上,郎中就来了。 萧义明就近在蓝田县请的郎中,又二话不说骑着马带着郎中来了,此时那郎中被颠的脸色发白,眼睛也有些直。 缓了一下,郎中赶紧去给王阿存治伤看病。 至夕阳快要落下的时候,一切终于归于平静。王阿存还没醒,南阳公主和宇文士及已经走了。 因不好在山上过夜,萧义明和赵端午便准备回去。二人皆望向李星遥,李星遥心中叹了一声,和王道生说了几句话,这才心事重重地跟着一道往回走。 一路上,三匹马并行,没有人说话。 傍晚的风轻轻拂过,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洒落前方,明明是浮光跃金,照得前路亮堂堂的。可,不知为何,萧义明总觉得心里发慌。 “我从没想过……” 罢了。 “我也从没想过……” 赵端午接口,同样的话未尽。 二人几多唏嘘,连带着马速也放慢了。 萧义明再叹一口气。 “其实小的时候,我和他,是见过面的。他是他阿耶阿娘唯一的孩子,他虽年纪与我错差不大,可,见到我,也得喊我一声表舅。明明,见到他,我该认出他的,可是……” 沉默片刻,又说:“他的相貌,变了,性格,也变了。从前他性子活泼,如今,蔫蔫的,没点人气。那时候,听到他被窦建德杀了的消息,我还唏嘘了许久。哪里想到……” “他,是个性子刚烈的。” 赵端午跟着叹气,从前未明的,不理解的,此时此刻,皆已明了,也皆能理解。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何当初,他那么狠辣,伤人毫不留情。换作是我……不过,话又说回来,南阳公主和宇文士及又是如何得知,他就是宇文禅师的?” “是……” 萧义明面上羞愧,“是萧皇后。” 又说:“南阳公主早已出家为尼,纵使后来宇文士及心中后悔,多次纠缠想要复婚,她也依然不为所动。这次,萧皇后回来了,她从寺庙赶来,这消息,自然只能是萧皇后告诉她的。至于萧皇后是如何知道的,这,我倒是不知。” “萧皇后与他,也只在定襄见过面,莫不是,在定襄时,萧皇后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赵端午理了一下,觉得问题还是出在大唐与突厥对战那段时间。 下意识地,他偏过头,看向李星遥。 此时方发觉,李星遥今日,过于沉默了。 “阿遥。” 他试探着问了一声,倒没打算追问。 李星遥摸了一把有些不耐烦的马儿脊背的毛,道:“当时黎阿叔率领大军拿下了定襄城,碧玉想要杀我,他为了救我,向萧皇后求情,所以才……” “果然与我猜的分毫不错。” 赵端午更唏嘘了,此事的源头,竟然在自家身上。一个本来可以永远不为人所知的秘密暴露出来,事态的发展就不会再按照预想的走。 萧皇后,想来是心疼女儿,所以告知了真相。而宇文士及,明明今日才回来,想来,是得了消息,立刻赶过来的。 日后…… 他想了想今日的场景,只觉,头疼。 三人继续往前,周遭再度恢复安静。不多时,前方有马车驶来,竟是萧家的马车。 萧义明脱口而出:“我阿耶怎么出城了?” “我怎么感觉,他们好像是冲着终南山来的?” 马车里,不只有萧瑀,还有萧皇后。 萧义明和赵端午面面相觑,彼此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已经猜出来了,马车,就是朝着终南山去的。为的,就是见王阿存。 “阿耶,天晚了,路上难行,回去吧。” 萧义明委婉劝阻。 萧瑀却不是听劝的性子,他道:“住嘴!这里可有你说话的份?” “萧仆射,萧皇后。” 李星遥却出了声,她眉目如远山一般舒展,一张脸看似风平浪静,可说出的话,却极强硬。 “若萧仆射和萧皇后是去它处办事,那么,请便,我等这就让行。若萧仆射和萧皇后是去终南山的铁矿找王阿存,那么,想是不便了。今日矿上并不接待来客,还望二位另做打算,移步它处。” “李小娘子。” 萧瑀沉了脸,“你敢拦我?” “萧仆射若是以仆射的身份,持朝廷文书,我自然二话不说,予以方便。可今日,萧仆射未带文书,轻车简行,想是,为了私事。既是私事,我便可以拒绝。萧仆射,请恕我无礼了。” “笑话,我想去终南山,还要先问你一个小娘子准不准?李小娘子,你……” “李小娘子。” 萧皇后蓦地出声,打断了萧瑀的话。她似是有些疲惫,一双已显老态的眼透过掀开的帘子,遥看着前方的终南山。 “今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只是想去看一看,看一看,那孩子怎么样了。” “看了,会如何?不看,又如何?今日之事,本可以避免的。他已经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已经割发断义,还要他怎样?” “我并非想逼死他,这一切,也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只是想让南阳心里好受点,她……她一直记着禅师,一直悔恨,愧疚,我都知道的,我……” “可他从始至终,并不想与他们相认。” 李星遥蹙了眉,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不满,“若他想相认,早在他活下来的时候,他就会赶来长安相认。可是他没有。哪怕后来,他还是来了长安,他也依然没有与他们相认。如今,他已经成了王阿存,他是晋阳王家的十六郎,就让他做十六郎,不好吗?” “我只是……” “南阳公主昔年已经做了选择,既已遁入空门,便不该过问凡尘俗事。如今,知道他活着,她该放心了。宇文侍郎如今也已成立新的家室,也有新的子嗣,各人有各人的前程,各人都已重新开始,没必要再强求所有人回到过去。所有人,也已经无法回到过去。” 萧皇后不言。 怔愣了好一会儿,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所有人,都已无法回到过去。我老了,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 是她的错。 大概人老了,就格外顾惜亲情。可,孰不知,不是所有的亲情,破碎了还能再回来。花有重开的时候,人散了,就是散了。是她一直沉湎于过去了。 她对不起禅师。 “是我对不起他。” 她由衷地表示歉意,又对着一旁依然沉着脸的萧瑀道:“阿瑀,走吧,回去吧。” 萧瑀还要再言,她轻轻摆了摆手,“下一辈的悲欢也好,喜乐也好,自有他们自己决定。我老了,老的有时候,都糊涂了。阿瑀啊。” 萧皇后又笑,只笑中多了几分自嘲。 “你也老了。” 她看向弟弟面容,记忆里那张稚嫩的脸与眼前布满褶皱的脸重合,弟弟的鬓间,也生出了些许白发。 “蹉跎半生,两鬓斑白,我们姐弟两个,好不容易才再次相聚。近来,我总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想来,是时日无多。孩子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让法乐和法愿,也回来吧。” 萧瑀不言。 夕阳一整个坠了下去,漫天的金光霎时消失不见。四下都已暗淡,萧义明望着远去的马车,良久,转过头。 “阿遥妹妹,你竟然驳斥了我阿耶。” “你阿耶,位高权重,有时候。” 赵端午戛然而止。 * 翌日,赵端午本以为李星遥起了床,会立刻往终南山去。哪里想到,李星遥竟然在院子里没动。她拿了根树枝,和以往一样,蹲在地上写写画画。 赵端午凑近了些,见是一格一格四方格子。格子里,是一排一排整齐的房子。 “要造房子?” “嗯。” 李星遥没回头,却应了声。 “之前便想好了,等张娘子他们安定下来,再开一个窑,帮着他们在临近的几个坊建好房子。这样,上工方便。人多了,聚集起来,渐渐地就会更热闹,到时候,咱们城南这几十个坊,就不至于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那,从哪个坊开始建起?” 赵端午琢磨着,最开始造房子,肯定是选定一两个坊,一间一间造起来。没人东一榔头西一棒,这个坊造两间,那个坊造两间。又或者,这个坊北曲造一间,西曲再造一间。 就和种树一样,一棵树种下,另一棵算好距离挨着,如此,一排排树种起来。再之后,树木成树林,一大片树林便种起来了。 不过,“你想好了,给他们建砖房子?” “给自己人造房子,自然不能偷懒,也不能偷工减料。我明白,砖比土贵,可二兄,我都算好的。一来,张娘子他们与我有过命的交情,我回报他们,本就是我对他们的承诺。二来,我也是有私心的。我给大伙造好房子,其他人看见,可不是眼馋?到时候,谁都知道,咱们家对上工的人上心,基础的衣食住行,都能保障,如此,咱们家的名声,焉能不好?” 第236章 其实还有一点,李星遥没说。 以前她就有“开发”城南的想法,不过那时候,蜻蜓点水,只是招了些家在城南的工匠。这一次回来后,她左思右想,决定正式重启开发城南计划。 地开发,需要人。人来了,聚集效应,一块地就能慢慢发展起来。终南山的铁矿先不提,就说砖窑和煤矿在右手边曲池坊,刚发现的碱矿在正北通善坊。这三个坊,地缘上挨得十分紧,若能聚合抱团,自是比各自发展要强得多。 更甚至,她想过,虽然如今坊市分离,可等城南发展起来了,焉知坊市分离不会被打破。退一万步讲,城南热闹了,城南说不得也会有类似东西市的市场。 她管不着别人来不来城南,也管不着人来了建土房还是砖房。可,她为上工的人建房子,房子类似后世的员工宿舍。所有权归她,若上工至一定年限,所有权可以转移。 “滴水成河,这事,得一步一步来。在那之前,有两件事要同二兄说。” 李星遥起了身。 “这第一件,还是和造房子有关。昨日我问了王家阿叔,问他可愿在城南安家。他虽没给出明确答复,但我瞧着,他心里头是愿意的。以前我便说过,建砖窑的那块地,因是王阿存所给,盈的利,分他一部分。这一部分,他一直没要。我想着,二兄,我们出钱,帮他们建房子吧。” “好。” 赵端午并无异议。 李星遥便又道:“至于这第二件,便是跟昨天发现的碱矿有关了。我与黎阿叔从高昌回来的时候,从麴文泰手里得了钴蓝,钴蓝能做出蓝色琉璃。制碱是第一步,下一步便是,造琉璃了。所以二兄,日后通善坊里,怕是还会有个琉璃工坊。” “那咱们先去开矿。” 赵端午依然没有异议,他以为李星遥打算造琉璃杯。既然原料有了,老天爷把饭喂到嘴里了,他自然不会拒绝。 但开矿,无法立刻去做,李星遥惦记着终南山上的事,还是决定,先去一趟终南山。 赵端午又跟着她同去。 二人到了的时候,王阿存已经醒了。他背对着二人,捡拾着山上的树枝。王道生实在无奈,摊开手掌,努嘴,小声道:“都这样了,还要捡柴。李小娘子,他帮你清理地盘,这工钱,你该给的吧。” “既然这么闲不住,不如。” 跟着我去开碱矿几个字,赵端午咽了回去。他看着王阿存的背影,唤:“王阿存。” 王阿存手上动作不见停。 李星遥上前,赵端午本来想跟着,却被王道生一把拽住了。 “你别去,你又不会治伤。” “说的好像你会治伤似的。” 赵端午回嘴,到底没上前。 他看着李星遥的背影,李星遥已经走的远了一些。山上的树枝,已经有些脆脆的,踩上去,咯吱咯吱有声响。 王阿存仍是没有回过头。 李星遥也不着急,她走到王阿存身后,帮着他捡起了一根树枝,而后,递到他面前。 “你怎么不用左手接?” 王阿存是用右手拾柴的,他左手已经被严严实实包扎起来,此时,并不能动弹。 李星遥瞥他左手臂一眼,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又说他:“我这矿上,可不缺拾柴的。冶铁时,烧的是炼好焦的煤,不是柴。” 王阿存还是没做声。 李星遥也不着急,王阿存走到哪,她就慢吞吞的跟到哪。也不知是王阿存手上不方便,走不了太不平的路,还是,他知道李星遥就在后头。总之,他走的全是平坦的路。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缀着,恍似那一次,两个人因他想去定襄,故意在颉利跟前出风头,惹了她生气,两人一前一后不出声只是往前走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不同的是,前后两个人,调了位置。 走了一会儿,李星遥“累”了。 她不肯走了。 王阿存……大抵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远了,他脚下步子顿了一下。李星遥敏锐地抓取到这一瞬间的停顿,终于出了声。 “我和黎阿叔回到定襄的时候,没有见到你。我掰着手指头算了,你在我后面回来,我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而你,得要两个多月。那天二兄回来,我还问他,你在哪里。他说你在终南山,和你阿耶一起待在铁矿上。” “我本来立刻就想来看你,可后来,大兄又回来了。说起来,自那次在定襄分开后,我们还没说过话呢。” “王阿存,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回答她的,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好,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可我有。” 李星遥也不管他,她依然看着那背影,道:“王珪那里,怕是成不了,日后也住不了了。一直住在终南山上,也不是个事。你阿耶打铁,你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跟着他打铁。黎阿叔先前说了,要亲自教习你武艺,你住在城里,终归要方便些。” “我已经同你阿耶说了,会在城里给你们建几间屋子。通善坊,还是通济坊,你觉得哪个好?” “忘了同你说了,我和二兄刚在通善坊发现了一座碱矿。日后,琉璃工坊肯定是要放在通善坊的。你若是嫌吵,那便,和我住在一个坊吧。反正我们坊里,总共只有三户人家。” 清晰的踩踏声间接响起,李星遥又看向王阿存的脚。明显看到,他脚步顿住。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李星遥扭过头,对着不远处支着耳朵偷听的王道生,道:“王家阿叔,他说他愿意住在通济坊。” “和你一个坊?” 王道生扯长了声音。 “嗯!” 李星遥回应。 “我……” 王阿存干涩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涌出。 李星遥将头扭了回来,“你不同意吗?” 王阿存沉默。 “那就是同意了。” 李星遥并不多问,三言两句,拍板定下:“那就通济坊。” …… 到了喝水的时候,李星遥喝完一碗水,看到已经闭上眼陷入沉睡的王阿存,手抖了一下。 王道生有那么一点心虚,抬头看天,看鸟。 “人家郎中说了,让他好好休息。他再这么走来走去,捡来捡去,手不要了?我这不是没办法嘛,只能给他下点药了。放心,药也是我昨儿专门问郎中要的,吃不出毛病,只会让他睡着。” “你可真是他亲亲的阿耶呀。” 赵端午摇头,没忍住挤兑。 王道生睨他一眼,“咋地?我难道不是他亲亲的阿耶吗?” “是是是,你是他最亲的阿耶,我们所有人都承认的。” 赵端午赶紧附和。顿了一下,没憋住,“没想到,你竟是个好人。” “这话说的。” 王道生气笑了,“我有那么差吗?我毕竟是晋阳王家的人,再坏,也没有宇文士及那个狼心狗肺的坏。” “王家阿叔当年是如何救下他的?为何,他面目与从前大相径庭?” 李星遥虽不知究竟,但根据萧义明和宇文士及的话,推测,王道生应该是对王阿存的脸做了什么。 随口一问,王道生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只是当年,窦建德嘴上说要杀了他,可毕竟,稚子无辜,窦建德背过人,还是放了他。但你们也知道,他毕竟是宇文家的人,窦建德便没下死手,只是弄伤了他的脸。巧得很,他被扔到山崖下,我正好从山崖经过。我呢,是在外头混过的,有些道上的朋友,所以,救了他,给他脸上抹了药,他的脸,就成了另一张脸。” “我养了他半年,才把他养活。他一开始,还不相信自己被抛弃了。后来,唉,都怪我这张破嘴,我告诉他,他阿娘没死,还活的好好的,他阿耶不仅成家了,还给他生了个妹妹。他……他后来就再也不说话了。” “我知道他心里有愤恨。来长安,我一开始是不乐意的。毕竟,长安是个是非之地,我又没钱,哪里养的活我们两个。但是吧……总之,你懂的,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南阳公主和宇文士及,毕竟是他的耶娘,他们也养了他那么多年。我就想着,随他吧。来长安,奔他个前程出来,也算,出一口恶气了。” “来长安,其实是王家阿叔提的吧?” 李星遥不妨来了这么一问。 王道生语塞,心虚地又看天上的鸟。没看到鸟飞过,只得将视线转移回来。 “你这小娘子,还真叫你说对了。” “来长安,其实是我提的。” “心魔不破,何以生活?长安,可是他的心魔所在。再说了,晋阳那破地方,哪有什么前程。他从前,毕竟是那样的出身,留在我王家,可惜了。” 王道生说到后头,还撇了撇嘴。 李星遥道:“王家阿叔至情至性,我身在局外,亦有所感触。以前,是我多有怠慢,还望王家阿叔,不要挂在心上。” 第237章 “你给我建房子,不要钱,我就不挂在心上。” 王道生立刻开始耍无赖。 赵端午闻言便想呛声,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他扯出一抹笑,道:“放心,答应你的就不会少了你的。” 再度从终南山离开,又是日头西沉之时。李星遥心情又与前一日不同,她不与赵端午再说王阿存的事,而是说起了铁矿的事。 “朝廷规定了官收其税,煤矿因有平阳公主参与,得利颇丰。铁矿在终南山,虽是我发现的,但按理说,应该完全收归朝廷所有。当时圣人为了鼓励生息,没有下手,仍按官收其税,允许我将余下的铁自行解决。如今,碱矿不在我们家自个的地盘,长安城,与我离开时又好像不一样,此次开采,棘手的事,怕是不会少。” “那,我先去把那块地登记在自己手上。” 赵端午立刻想到一个主意,地是自己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城南荒芜,土地,好流转。私下里运作一番,这事好处理。 兄妹两个稍作商讨,第二日一早,赵端午就去万年县廨找户曹了。 户曹姓刘,本来没把他放在眼里。 可,看到他亮出的鱼符,这才认出他的身份。 刘户曹道:“柴二郎君,你想要那块地,原本不是难事。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你来晚了。” 赵端午有些不乐意,“莫不是看我家落魄了,所以才……” “非也非也。” 刘户曹连连摆手,又压低了声音道:“实不相瞒,不止那块地,如今整个通善坊的地,都在齐王名下。” 第119章 见鬼 赵端午有些惊讶,“我怎么从未听说此事?” “这地,是前几日才划给齐王的。这事,我们可插不上嘴,是上头下了公文,我们不过装装样子,走走过程,压根没有置喙的余地。” “可怎么早不划走,晚不划走,偏偏这时候划走?他还要了哪里的地?这上头,是京兆府,还是民部?” “这,我就不知道了。” 刘户曹摇头,齐王的事,哪是他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能多嘴的,他只知道,“京兆府有要求,我们就只能照办。咱们可不敢得罪齐王,他想干什么,这谁能拦。柴二郎君啊,你要不,再看看别的地?” “别的地……” 赵端午气急,别的地,也没有碱矿啊! 犹不死心,让刘户曹拿出了手实。待看见手实上明明白白写着,通善坊的地都为齐王所有,他气了个半死。 回到通济坊,把事情结果说了。李星遥震惊不已,“地在齐王名下?” 更甚至,“一整个坊的土地,都在齐王名下?” 那,可真是不巧了。 李星遥忧心忡忡,这真是给人一颗甜枣,又给人当头一棒了。前有尹阿鼠无凭无据,想要强占曲池坊的地。现有李元吉,胃口更大,吃下了整个通善坊。 偏生,李元吉手续完整,流程合法,她还不能说什么,只能背地里嘟囔两句。 “怎么办?” 赵端午唉声叹气。 地在谁手上不好,偏偏在李元吉手上。想从狼嘴里抢食,哪有那么容易。不过,这地有主的是不是太快了? 他暗忖,难道就真这么巧,他们前脚看中了通善坊的地,后脚李元吉就把地占了? 心中有些怀疑,转过身,他把事情同李愿娘说了。 李愿娘只是冷笑,道:“天下还真没有这么巧的事。城南的地荒了多少年了,不见他来占,怎么你们才发现了碱矿,他就来占了呢?” “阿娘的意思是,他派人监视我们?” 赵端午脑子活泛,立刻就明白了。碱矿是他和李星遥发现的,两个人都没有声张。李元吉不会平白无故强要一整个坊,他定然是发现了什么。 碱矿是个好东西,若说李元吉发现了碱矿,那便说得过去了。 只是这样的话,“他也太让人作呕了吧。” 合着那鬼的指引,最后便宜了他? “阿娘,不若我出面,把地拿过来。” 赵临汾听了一耳朵,此时提出了建议。 李愿娘不等他继续往下说,便否定了:“仗已经打完了,圣人迟迟不封赏于你,你开口,他也不会同意。李元吉心思诡谲,敢这般做,便说明早有安排。先来后到,他有手实,在官府已经备了案,也挑不出什么错。这地,要是要不回来的。” “那怎么办?就这么把碱矿白白拱手让给他?” 赵端午郁闷至极。 李愿娘却抬头看向了一直未出声的赵光禄,“你怎么想的?” 赵光禄道:“我在想,那只鬼。” 又问赵端午:“你不是说,阿遥告诉你,碱矿也是那只鬼告诉她的吗?别处,说不得,还有碱矿。还有。” 赵光禄顿住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想了想,去它的吧,都已经跟着鬼发现了许多好东西,还什么不语不语的,便道:“或许鬼有办法。” 赵端午默然,又看向李愿娘。 李愿娘这一次说了和赵光禄同样的话:“莫要小瞧那只鬼。今时不同往日,我如今,不好在明面上大动干戈,你阿耶是戴罪之人,临汾,也还被圣人厌弃,咱们不好做什么。但,由着他摘我们的桃子,我也是不愿意的。先去试试吧,看看那只鬼,有何高见。” 赵端午默然,又去找李星遥了。李星遥正好在同“鬼”对话,她和赵光禄想到了一处,知道李元吉拿了地后,左思右想,只觉事情实在棘手。 她问系统:“系统,任务受阻,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系统这次竟没跟她拉扯,爽快又言简意赅道:“在物资没有正式启用前,宿主有一次机会,可以更换物资解锁地点。注:系统有权根据更换地点的远近,要求宿主额外完成暴走任务。” “那,我若想把碱矿移到曲池坊,还需暴走多少步?” 「三千步。」 三千步。 李星遥长出一口气,她没料想到,事情竟然这么顺利就解决了。还在半信半疑,系统下线了。 正好赵端午找来,问起碱矿的事,她便把系统同她说的都说了。 赵端午听罢,同样半信半疑。 “不能吧?碱矿还能长腿,自个飞了?” 赵端午表示质疑,末了,想起之前种种匪夷所思之事,又闭嘴了。他再三确认,得知鬼的确答应了李星遥,要把碱矿挪到曲池坊,思索再三,一拍脑袋。 “这次可不能再和上次一样了,我现在就去县廨找刘户曹,让他把手实办妥。” 说办就办,他骑上马就往县廨去。 刘户曹这次十分爽快,加急,并且提前把相应的手续走了。他直接跳过开垦,提请,官府现场勘验这三步,提前将手实办妥了。 拿到手实,李星遥心中大石头落地。 * 宫门口,赵光禄进宫,李元吉出宫,二人正好在门口遇到了。因为两家已经交恶,互相见面早视对方如不见。 可这一次,赵光禄却主动打了个招呼。 他嗓门很大,对着李元吉,表情复杂地问了一句:“听说齐王前脚买下了通善坊的土地,后脚就在地里发现了碱矿?真是可喜可贺啊!” “齐王发现了碱矿?” 封德彝也要进宫,听到这一句,脚下步子顿住,颇有些惊讶的问了一句。 李元吉轻笑,正要说话,杨恭仁,陈叔达也凑了上来。杨陈二人倒没有听到那句碱矿,他们是因为知晓,平阳公主和齐王交恶,两家已经水火不容。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霍国公和齐王主动说话了? 这里头肯定有他们不知道的事。 八卦的心蠢蠢欲动,二人不谋而合,故意凑了上去。 结果他们这一凑,后头跟着进宫的,里头本来要出宫的,都心里嘀咕,出什么事了,怎么人人都挤在一起不走了?于是大家再次不谋而合,凑了上来。 李元吉面色有些阴郁。 封德彝回头说:“我们才说到,齐王发现了一个碱矿。” “哦?是碱矿啊?齐王殿下好运气。” “齐王好眼力。” “如此岂不是,过些时日,长安城里就能买到齐王府做的琉璃器物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半真半假的吹捧着,李元吉也不好否认,只简短说了一句“以后再说”,便不耐烦穿过人群走了。 他走了,赵光禄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冷笑。 不要脸的东西,偷别人的抢别人的东西,得心应手,这次,看你的脸面往哪搁? 哼! 他冷哼一声,也走了。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彼此默契地将刚才心中那句“这两家和好了”的想法咽了回去。至宫里,正事说完,又是一番闲谈。 没多久,不仅在大内的李渊知道了李元吉前脚拿了通善坊的地,后脚就在地里发现了碱矿。长安城的百姓,也都知道了。 第238章 闲言纷纷,自有人艳羡,还有人跃跃欲试,想要去城南其他坊挖宝! 大家都知道了,李元吉不好无动于衷,只能顺水推舟,让齐王府的人去开矿。 开矿之前,齐王府已经派了人先行勘探,因碱矿矿体略低于地面,开挖浅坑便能采集,齐王府长史带着人,拿了铁锄头,铁铲和刮板,箩筐,声势浩大往通善坊去了。 百姓们早得了今日要开矿的消息,各个都去通善坊凑热闹。齐王府的人怕影响开矿,又从府上调了人来。 百姓们在外围伸长脖子探看。 长史一声令下,齐王府的人行动起来。那表层的碱是灰白色的,像一层霜一样。只消用刮板一刮,便能轻松的刮下来。 “哎哟,还真是碱啊!他们怎么不尝一尝?” “齐王都让人来开采了,肯定是已经确认过了。” “真是羡慕齐王,你说我怎么没事的时候,没来这里溜达溜达呢。” ……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来,陈长史听在耳里,面上颇为得意。因表层的碱不多,之前勘探时,碱矿石在地下,刮板放下,便该锄头铲子上阵了。 陈长装模作样挖了一下,退到了一边。 他美滋滋的想,这下,可发大了!齐王入手了琉璃生意,将作少匠何稠是自己人,到时候碱开采出来,琉璃产量上去,这长安的琉璃生意,何愁不在齐王府掌控之中? 哐当! 哐当! 锄头挖下去的声音格外明显,陈长史眯着眼睛小憩,心里更美了。 “咦?” 有人动作停下,“陈长史?” 陈长史睁开一只眼睛,“怎么了?” “没看到碱矿石。” “继续挖,往深了挖。” 陈长史不耐烦回了一句,又闭了眼睛。 “陈长史!” 陈长史再次不耐烦睁开了眼睛。 可,“陈长史!” “陈长史!” “陈长史!” 异口同声的声音响起,陈长史蹙眉,实在烦的不得了。 “你们是皮痒了不……” “碱矿石不见了!” “啥?” 陈长史愣了一下,慌忙奔走到矿坑旁,探身看去,他一个激灵。 “继续挖,往深了挖!” 陈长史暗忖,不对啊,先前勘探的时候,碱矿石就在土块下面,怎么不见了呢?眼皮子莫名一跳,他一把夺过身旁人的铲子,啃哧啃哧往下挖了两下。 湿润的带着点水汽的土被翻到了一边,小蚯蚓被一锄头下去,挖成了两段。 陈长史眼前一黑。 要死了,碱矿石去哪了? “都给我往深了挖!” 陈长史急了,再次拿起锄头往下狠挖了两下,可,依然只见土,未见那灰白色的碱矿石。 “出事了。” 陈长史眼皮子来回地跳,不死心往左手边看去,左手边,同样只有新挖出的泥土。又往右边看去,右边,也只有土。 “碱矿呢?!” 陈长史不敢大声喊,外围看热闹的人群起了骚动。人群本有些激动,可,看着看着,也发现了不对劲。 “怎么回事?” “不对劲啊,我怎么瞧着,挖了半天,挖出的都是土?” “不是说了要开采碱矿吗?齐王府这么大的声势,总不至于是装模作样,逗我们玩吧?他们闲的?” “可,真的没有碱矿石啊!” “被骗了!齐王府耍我们!” “没意思,走吧,我就说,这么荒的地方,鬼都不来,还能发现碱矿?走走走,再不上这当!” “齐王府的人闲得慌,无矿生矿,想矿想疯了!” …… 赵端午和李星遥混在人群里,二人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李星遥有些担心混在人群里输出上头的萧义明,萧义明转头给了她一个不用担心的表情。 齐王府众人见势不妙,将众人轰走,赵端午做了个手势,李星遥忙跟着一道开溜。 离开事发地好远了,赵端午放开了大笑,啐了一口,“活该!” 他就爱看鬼戏弄人的戏码,此时心中对鬼的好感也达到了顶峰。 见李星遥想说话,嘴朝着坊门方向一努,道:“吏部侍郎家的孙子,礼部侍郎家的小儿子,萧大头今儿呼朋引伴,齐王府的人不好对他们怎样,放心吧。” 李星遥便放了心。 她往曲池坊走,一边走一边问:“二兄,我想了想,风口浪尖,咱们在曲池坊发现碱矿的消息,要不还是暂时捂着吧?” “捂着?” 赵端午脚步一顿。 “嗯,反正我还没学会吹制琉璃,等我学会了,再放出消息也不迟。到时候事情已经平息了,于我们,安全些。” 李星遥心有顾虑。 不到万不得已地步,她不想与李元吉硬碰硬。李元吉这个人,风评不太好,小人难防,对方毕竟是李渊的亲儿子,势力太大。 此外,碱用途虽广,但她仔细想过了,做玻璃才是最要紧也最能赚钱的。但,她现在并不会吹制玻璃。 厚积薄发,当下倒是可以先私下里小规模开采一点碱,用于玻璃吹制实验。等日后,工艺娴熟了,再自然而然放出风声,纵有风浪,也不会引起太大动静。 至曲池坊,兄妹二人去碱矿上看了一回。碱矿就解锁在砖窑附近,如今被高过人头的野草遮掩着。 “这鬼倒是贴心,表层有这么多碱,刮板一刮就下来了,我瞧着,比之前的还好采集。地下的碱矿石藏的也不深,这倒是省了咱们额外挖井修矿道了。” 赵端午对这个碱矿很满意。 回到通济坊,拿了刮板,转身找了个理由又往曲池坊去了。不一会儿,他拿了碱矿石回来。 李星遥迫不及待将碱矿石捣碎,家中有一口缸,是裂了口的,底部倒是完好。催着赵端午将烧好的热水倒进缸里,搅拌了一会儿,她将溶液放在一边静止。 心里这才细细思索起吹制玻璃一事来。 吹制玻璃,原料需要石英砂,碱,石灰,若要吹制有颜色的玻璃,还需要着色剂。钴蓝,她目前已经有了。 坩埚炉好做,她已经有经验,用来做燃料的煤,她也能提供。退火窑虽然麻烦,但,现在开始准备,也还来得及。 铁吹管和大理石板,是吹制过程中要用到的,诸如夹子,镊子,木拍之类的工具,是塑形中会用到的。 这些都不难寻到,眼下,她只需要寻找石英砂。 以及…… “阿遥,铁吹管你打算做多少根?” 赵端午大嗓门传来。 李星遥收回思绪,“宜多不宜少。不过,吹琉璃的人,咱们还没找到,暂时不急。” 长安城里擅长吹制玻璃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李元吉要开采碱矿的消息传来时,李星遥稍作打听,竟得知,李元吉有意垄断长安城里的琉璃生意。 将作少匠何稠虽为官府所用,却与李元吉走的近。何稠从前是隋朝的外散骑侍郎,精于绿瓷,在隋朝颇有盛名。 本来会吹玻璃的人就少,如今,能用的人都被李元吉收拢麾下,她并无人可用。 此外,“吹制琉璃,是个水磨功夫活。一口气吹小了,琉璃不成形,底部厚重没法拉成薄壁,一口气吹大了,琉璃又会炸。这口气如何掌控,是个难题。” “那怎么办?” 赵端午有些犯了难。本来他还觉得,不就是用吹管吹气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到时候,他亲自上阵,多练几回,不愁掌握不到合适气力。 结果听李星遥这般说了,他才意识到,他有点过于乐观了。 李星遥又安慰他:“先找砂子吧。” 石英砂要么来自石英砂矿,要么来自河海沉积,又或者风力堆积。其实从敦煌路过时,瞥见的沙丘里便有高纯度的石英砂。 只是现在回想,李星遥只能拍大腿,直呼后悔。 “砂子说难找,倒也不难。我倒是想到一个人。” 赵端午意有所指。 李星遥与他想到了一处,“是许三郎吧。” 许三郎先前做着石灰石生意,常往外跑的人,自是有自己的门路。兄妹二人一拍即合,赵端午打定主意,去找许三郎从中牵线。 可这头他们还没找上许三郎,那头宫里李渊突然下发了诏令,让赵临汾去江淮历练。 赵临汾不好不去,回到通济坊,便说了自己要和柴家大郎一道去江淮的消息。 而齐王府里。 李元吉眸光晦暗,他手拿着鞭子,在空中一甩一甩的。地下哗啦啦跪了一群人,看过去,皆是白日里去通善坊开矿的人。 陈长史面色难看,他到底是李渊指的人,李元吉虽然没让他跪,可对着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我的地里,碱矿没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好好的矿,还能长翅膀飞了?” 第239章 “大王。” 陈长史越发把头低了下去。 李元吉一鞭子胡乱甩在地上,被打到的人也不敢躲。 “手实是三天前在县廨办好的?” “是……是……是。” 陈长史梗着脖子回应。 李元吉笑了,“真是有意思。矿没了,飞到了她的地盘?我这位外甥女,可真是有几分本事啊,真叫我刮目相看呢。” 话音一顿,“去,找个合适的机会,同她商量商量,问问她愿不愿意将碱矿卖给我们。” “大王的意思……咱们当真要买?” “不然呢?” 李元吉眉梢眼角都写着不耐烦,他睨了陈长史一眼,蹙眉:“都知道我要做琉璃了,不买矿,如何交代的过去?我可等着你将功赎罪呢。陈长史,你最好不要让我亲自出马。” “是。” 陈长史被迫应下。 * 赵临汾再次动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李星遥虽然不舍,然知道事情轻重。践行宴后,赵端午便去找了许三郎,许三郎从中牵线,还真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卖砂人。 那人姓周,周郎君往上数三代,都是跑船的,他能提供优质的河砂给李星遥。 许三郎带了一袋样货来,李星遥看过,十分满意。一番讨价还价,周郎君应下了这桩生意。很快,几十袋河砂通过漕运,从南边运到了长安。 李星遥开始着手石英砂提纯和碱提纯的事。 石英砂提纯不难,河砂淘洗过后再沉淀,多次反复,留下的便是纯度较高的石英砂。碱矿石之前已经溶解过滤,李星遥将澄清后留下的碱水倒入大铁锅中,持续熬煮,水分蒸发后,高纯度的碱便结晶析了出来。 碱块冷却后,便可以用了。 李星遥忙完这些,便准备去终南山,看看铁管的制作进度。相关模样图解,她已经在地上画给赵端午了。 赵端午带了样图,去终南山安排人做了。这做的人,倒也不是别人,正是王道生。 她急着去终南山,赵端午还和和之前一样,要跟她同去。 终南山路途远,骑马比骑驴块,兄妹二人一人一马,出门前,赵端午思来想去,找来了两个幂篱。 “阿遥你不是说碱矿的事先不能声张吗?上次我去终南山让人打制铁管,便是戴着幂篱去的。今天外头有风,戴着吧。” 李星遥没拒绝。 才出了坊门,没成想,遇上一个人。 陈长史。 赵端午脸一沉,隔着幂篱,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早有准备,戴上了幂篱,不然,这陈长史怕是立刻要把自己认出来了。 不过…… 他心念一转,李元吉已经知道了阿遥的身份,这陈长史,有备而来,未必不知道内情。只是不知今日,对方找来,究竟有何用意。 他打算装死,径直打马而过。 李星遥虽注意到多了一个人,也没在意。一心记挂着上终南山,她同样打马而过。 陈长史:? 陈长史眼看着二人风一般闪过,一句“李小娘子”憋了回去,他急忙调转马车,追着二人而去。 “李小娘子,李小娘子!” 李星遥马速微微放慢,“二兄,你有没有听到,好像有人在叫我?” “没有!” 赵端午矢口否认。 又说:“阿遥,我感觉要变天了,咱们得加快点速度了。” “好!” 李星遥不疑有他,纵马再疾驰,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第120章 齐王 “哎哟哎哟。” 陈长史屁股疼,他坐下马不是高头大马,城外的路太颠簸了些,他追着人去,人没追到,他倒是要被颠散架了。 虽不知李星遥往何处去了,可,既然是去城外,他便大胆猜测,人往终南山去了。毕竟,终南山有铁矿。 便一门心思追着往终南山去。 可,正追的口干舌燥,头晕眼花,前面路面突然多出一把荆棘。陈长史慌忙躲开,哪知道,另一边路前方,还有荆棘。 慌忙再次躲闪,谁知,前方多出一块大石头。 陈长史歪着身子忙调转方向,结果,马蹄一滑,他慌忙抓住马,马蹄却往前高高一扬,他身子被往下甩了甩,一只手慌忙支在地上。 “嘶!” 陈长史天灵盖都要被掀起来了,一股钻心的刺痛袭来,慌忙将手拿起来,却见掌心上密密麻麻扎着几十根刺。 就跟刺猬一样。 陈长史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摆脱了荆棘攻击,他暗骂,今日出门前应该看看黄历的。 * 李星遥到了终南山,天上还未落雨。 王道生见她来,便主动说道:“来看看我做的吹管,你看,这边,是我用熟铁做的。这边,是我用钢做的,至于哪个好,我也不知道,你自己试吧。” “越来越细的这头,是用来蘸琉璃料的。另外一头,是吹嘴。这吹嘴可不好做,先要锻打一个边缘,还要将里外都打磨光滑。我可提醒你,以防万一,你还是再套一个木吹嘴吧。省得半路出家的外行把嘴烫伤。” “这铁管,笔直笔直的,应该达到你的要求了吧?我可告诉你,李星遥,你得补偿我。不,补偿我和十六郎。这些铁管,可是我们锻打了无数次,来回改正,才能成现在的样子的。我们人都打瘦了,汗水也不知掉了多少。太累了,反正你得补偿我们。” 说到补偿,王道生连忙去找王阿存。 李星遥也在找王阿存。 结果,现场并无王阿存的身影。 王道生嘀咕:“刚才还在,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又看天,指着天。 “要不,你去找他吧。他不理我,但,理你。” 又往林子深处指了指。 李星遥顾不得多说,撂下一句“我会补偿你的,你想要什么同我二兄说便是”,便往林子深处去了。 这一次,并没有费什么功夫,便找到了王阿存。 “你在抓野兔?” 李星遥看到无法动弹的野兔,心下明了。 王阿存人没回头,过了一会儿,方回应:“他说,打铁管太累了。天气太热,要补偿他。” 李星遥哭笑不得。 所以野兔是王道生让抓的。 脑子里浮现王道生骂骂咧咧,一边抱怨,一边威胁王阿存,若是不给他补补,就撂挑子不干了的场景,她哎了一声,上前,道:“不用抓了,我已经答应他,会补偿他了。” 王阿存不动。 李星遥便又看向他的左手,问了一句:“你的手,好些了吗?” “嗯。” 王阿存低声回应,依然还是能不多一个字,就不多一个字。 李星遥又问:“接下来怎么办?当真要留在这里,和他一道打铁?” “秦王先前说了,要亲自教习我武艺。” “可黎阿叔眼下……” 李星遥一顿。黎明的确说过这话,当时回到定襄,王道生同她说了,黎明答应了会亲自教习王阿存武艺。可,如今情况特殊,黎明不好过于高调,是以教习的事,暂时还没动静。 此外…… 她盯着王阿存的背影,心中想到前些日子,赵端午同她说的话。 赵端午从萧义明那里打听来一些内部消息,只道是,南阳公主心碎不已,萧皇后半路折返,回去后不知与她说了什么,她再无动静。 原先南阳公主是在洛阳福庆寺出家的,如今,知道了王阿存动静,便欲留在长安佛寺。最后还是萧皇后劝阻,才又回了洛阳。 宇文士及倒是有心修好,奈何他已有家室。再者,出于窦建德本来是仇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放过自己儿子的大善人,此举对窦建德名声有利,恐怕李渊那里不痛快的考量,他没有将王阿存的身份泄露。 知情人皆三缄其口,萧皇后发了话,萧瑀不愿多事,是以,王阿存的身份,依然是小范围知晓的秘密。 这个结局,其实正合李星遥的心意。 她见王阿存面色还好,虽是苍白了些,却比前些日子所见好多了,一颗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方才听你阿耶说了,我才知,原来你还会打铁。我付给你阿耶的工钱,是他一人做工的报酬,你的,我还没给呢。” “我不要报酬。” “你不要,我便给你送些别的吧。野兔,野鸡,斑鸠,我阿耶正好在,前几日他打了许多。对了,你要是在这里呆着无聊,可以跟我回通济坊。我打算建坩埚炉和退火窑了,你之前建过小窑,若是可以的话,可以帮我一起建退火窑。” 王阿存没说话。 李星遥也不管他,“上次同你说,你们的新房子建在通济坊。砖已经在窑里烧了,到时候如何建,建多大,怕是还得你和你阿耶去掌掌眼。毕竟是你们住的房子,若能一步到位,自然好。” “我来山上,一来是看看铁管做的如何了,二来,便是看看你。要变天了,我得回去了。你要是想好了,愿意去通济坊,不用递消息给我,骑上马直接来吧。近来,我大多时候在通济坊,有时候会在曲池坊。” 第240章 话音落,李星遥抬头看了看天。不知何时,沉沉乌云已经压了下来。 耳畔是赵端午催促的声音:“阿遥,要下雨了,咱们该走了。” “这就来!” 李星遥忙应,最后看王阿存一眼,犹豫了一下,“王阿存,我希望你来。” 转身往林子外头去,赵端午已经等着了。 “这些铁管,我拿着吧。” 赵端午决定熟铁做的铁管和钢做的钢管,一样先拿一个。可话一出口,想到路上拦路的陈长史,改口:“先放在这里吧,太多了,骑马不好拿。” 李星遥本来就不急,毕竟还没开始建造,她没有异议。兄妹两个骑马折返城中,走到半路上,还真遇到了陈长史。 陈长史这次学精了,他不在岔道等,专门在回城的唯一主干道上等。眼瞅着兄妹两个来了,他按下手掌心的疼痛,高声道:“李小娘子!” 李星遥这次不得不驭住了马。 隔着幂篱,她自然一眼看出了眼前拦路之人是齐王府的陈长史。可旋即,她心里一个咯噔。既然自己是从城外回来的,脸也遮的严实,对方又是如何确认自己的身份的? “我们不姓李,你认错人了。” 赵端午率先出了声。 陈长史快速打量他一眼,“我是齐王府的长史,奉齐王之令,与李小娘子谈一桩生意。” 说完,不等兄妹两个回话,又看似退让实则逼迫道:“李小娘子若现在不想谈,没关系,我追到通济坊,之后再谈也是一样的。” “那就现在谈吧。” 李星遥斟酌了一下,出了声。 她懒得摘幂篱,只是隔着幂篱回了一句。 陈长史道:“爽快人!李小娘子既然爽快,那我便直说了。齐王有意想买下李小娘子刚发现的碱矿,价格好商量,不知李小娘子,可愿相谈?” “什么碱矿?” 赵端午险些“呸”出声。人不要脸,天下无敌,齐王舅舅怎么这么无敌呢?还有,碱矿出现在曲池坊的事,竟然没瞒过他。 心中有些着急,他暗忖,齐王府这些年看似买入,其实强抢的东西不少。陈长史突然这么客气,肯定有诈。 拿不准那位阴测测的舅舅要做什么,他直接回绝:“你们想买碱矿,还愁找不到卖家?跟我们来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又没有碱矿。” “有没有的,可不是小郎君一句话就能断定的。我奉齐王之意前来,自然要把齐王的话带到。李小娘子,先前你和平阳公主府一起开采煤矿,如今,却不愿意和我们齐王府你来我往吗?你是,瞧不起我们齐王府吗?” 陈长史继续威胁。 说到平阳公主府五个字,还加重了声音。 赵端午心头戒备,李星遥道:“不敢惊动齐王殿下,一点小生意罢了,实在不值当齐王殿下特意提起。” “你这意思,是不愿了?” 陈长史冷笑了一声。 赵端午一甩马鞭,呵斥:“让开!” 马扬起蹄子往前,陈长史的马被惊到了,慌忙往旁边一让,兄妹两人一前一后,犹如一阵风一样,离开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长史攥紧了拳头,感受到手心里钻心的疼痛,慌忙展开手掌,又是嘶嘶嘶地倒吸凉气,又是对着前方二人远去的背影咒骂。 …… 李星遥回到家中,下了马,眉头便蹙在了一起。兄妹两个对视一眼,赵端午道:“不若现在就传消息给王阿存,让他下山。还有。王蔷。” “叫我做什么?” 王蔷的声音恰好在门外响起。 赵端午愕然,李星遥也抬眸朝着门外看去。虽然之前在吐谷浑,已经和王蔷见过面了,先头也从赵端午口中知道王蔷回了长安,在杜伏威家中。可此时再见,她还是欢喜不已。 两个小娘子寒暄了几句,王蔷这才顾得上问刚才的事:“叫我做什么?莫不是,有事需要我帮助?” “没有。” 赵端午否认。 话一出口,又改口:“也许有。” 王蔷便问了。 知晓齐王府派人强买碱矿后,王蔷大怒,一句“不要脸”差点脱口而出,堪堪止住,一拍胸膛,“你们放心,这事交给我。齐王府先前开采碱矿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他们,是为了琉璃生意。琉璃可是个昂贵的东西,陈长史出马,肯定憋着什么坏水。我帮你们守着碱矿吧,有我在,谁来都不怕。” “我的战绩,是可查的。就算十个人一起围上来,我也能把他们的脑袋锤开花。放心,等着看花吧。” “哦,还有,你们说你们要造琉璃工坊?这,不是抢齐王的生意吗?” 李星遥想说话。 王蔷又快人快语,道:“琉璃生意难道只能他一家做的?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他吃饭,别人就不能吃了?琉璃生意,做,就做!不过,话说回来,我听人说,琉璃可不好吹制,气长了不行,气短了不行。一般人腮帮子没劲,也不行。” “我觉得你就很行。” 赵端午开玩笑一般打趣了一句。 王蔷本来想说,我不行,话到嘴边,她顿住。 “对,我觉得,或许我还真行。” 一时间来了兴趣,充满期待看向李星遥,问:“阿遥妹妹,若是我提出,我想来做这个吹制琉璃的人,你会拒绝吗?先说清楚,我可没有吹制经验。” “王家阿姊开口,我自然无有不应。” 李星遥没有拒绝,王蔷手劲大,腮帮子也的确有力。或许,阴差阳错,她还真能把玻璃吹制好? * 陈长史代齐王出马的事,自然瞒不过李愿娘。李愿娘白日里不好出面,只能趁着天暗了,坊门快关的时候出门。 这日,她等到天色变暗,轻装简行出了门。 结果,在门口与张娘子遇到了。 “李娘子?” 张娘子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便有些不敢置信,“李娘子怎么在这里?莫不是,已经与李小娘子打过照面了?” 张娘子倒没有多想,她一直记得李星遥想要当面对李娘子道谢的事,还以为李娘子终于回来了,二人见上了面。 说起来,她也许久不见李娘子了,便熟络地打招呼,道:“自定襄一别,一直未与娘子你见上面。今日,倒是赶巧了。” “先前我有事,所以一直未曾露面。” 李愿娘笑着回了一句,知张娘子前来定是有事来找李星遥,便道:“阿遥出去了,张娘子若不急的话,略等上片刻,他们就回来了。” “哦。哦哦。” 张娘子忙点头。 但心中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 她琢磨着,阿遥?是李小娘子的名字,没错,可是,李娘子和李小娘子何时这么亲近了? 正不解着,李愿娘却道:“有一事其实一直未曾告诉张娘子。” 张娘子抬起了头。 “我是阿遥的阿娘。” 张娘子:? 她瞪大了眼睛。阿娘,那岂不是? “那岂不是,当初李娘子就是为了李小娘子去定襄的?” 张娘子的嘴巴也张大了,她受到了极大的震惊,反应了一下,还是不理解,“可是,李娘子既是李小娘子的阿娘,为何却不肯对李小娘子表露身份?” “因为,我是奉秦王之命,潜入定襄做探子的。阿遥不知道,我也不想让她担心,所以一直未曾对她言明。” 李愿娘找了个借口,又拜托张娘子:“此事阿遥现在尚不知道,为秦王办事,既是机密要事,便不好多为外人道。从前的事,以及今日我与张娘子说的,还望张娘子替我保密。” “自是要保密的,秦王的事,是大事。” 张娘子一口应下,既然是为秦王办事,办的还是刺探情报的大事,自然是得小心些。她不疑有他,略在赵家门口待了一会儿,果然看到李星遥和赵端午兄妹两个骑着马回来。 “张阿婶。” 李星遥一眼就看到了院门口的人,招呼了一声,张娘子不得不暂时按下心中的胡思乱想,笑着道:“方才我来找你,你阿娘说你你出去了,想着略等等你就回来了,我便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让张阿婶久等了。” 李星遥下了马,不用多说,马就自个扬起蹄子慢吞吞地回了马厩。 张娘子目光从马厩上收回来,道:“我来,也不是有什么大事,只是想问一问,可以在砖窑附近开一块地,种些菜吗?” 说到种菜,张娘子略显不好意思。 “人多了,嘴也多,看到有地荒着,不种点什么,总觉得浪费。可我先前又听说齐王在通善坊开矿的事,这地有没有主,咱们也不知道,不敢乱开,所以才来问一问李小娘子。” “张阿婶想种菜,自去便是。砖窑附近的地,如今都在我名下。” 李星遥给了一颗定心丸。 第241章 先前赵端午火急火燎去县廨办手续,刘户曹给开了后门。事后她才知道,赵端午不仅把发现碱矿的那块地落在了自己名下,还把周围其他荒地也落在了自己名下。 当时她十分震惊,小心问赵端午,刘户曹没有异议,竟这般爽快? 赵端午挠了挠头,小声告诉他,他走后门了。 木已成舟,虽然开荒先到先得,但她心里还是有点说不出的担忧。此时张娘子提到种菜,她也不好多说。 等张娘子走了,她想了想,还是问赵端午:“二兄,你说,不会出事吧?” “不会。” 赵端午回答的很笃定,他强调:“我都是按规定来的,只是想办法缩短了过程,没违反大唐律法。再说了,齐王拿地,速度难道不比我们快?我们还正儿八经开垦土地,他呢,人心不足蛇吞象。” “什么?” 李星遥没听清,隐约听到什么足蛇。 赵端午说没什么,又说:“齐王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下手竟然这般快。王蔷说的没错,他们肯定是为了琉璃生意。早先齐王府要做琉璃生意,只是这么一传,可后来开采碱矿的动静传出,才真正坐实了。齐王总不能自打脸,便跟我们买矿。这矿呢,是肯定不能卖的。” “我方才也一直在想这事。” 李星遥眉眼间略有几分担忧,方才她和赵端午出门,便是去城外的琉璃工坊取经去了。结果,工坊里头看得紧,别说进去,靠近都不行,于是取经,无功而返。 矿自然不能卖,一来,齐王心思深沉,和他做生意,前景堪忧。等日后若玄武门之变上演,他死路一条。 二来,碱矿现在在曲池坊,曲池坊里还有砖窑和煤矿。都是自己的产业,能抱团聚集成一片自然好,哪里好让别人再横插一脚,杵在里头的。 “陈长史势在必得,既然齐王已经知道了,不若我们便趁此机会,把发现碱矿的事放出来吧。” “这样的话,我们势必会得罪齐王。” 赵端午口中说着得罪,面上倒并没有惧怕,顿了一下,又说:“齐王这个人,喜欢来阴的,就算顺从他,日后他还会捅你刀子。事已至此,也只能逆流而上了。” 李星遥不言。 韬光养晦此时已经不行了,李元吉势力太大,如赵端午所说,就算此时顺从,日后还是逃不开被捅刀子的命运。 碱矿在曲池坊,李元吉知道,便已经得罪了他。窗户纸捅破了,就算接下来要面对的际遇更难,也只能逆流而上。 等李愿娘回来后,她把自己想法说了,李愿娘表示赞同。 不日,曲池坊里发现了一个碱矿的消息传了出去。 “不得了了!城南真是风水宝地,上次说通善坊发现碱矿,是误传,真正的碱矿,就在曲池坊!” “砖窑里做活的人在砖窑附近种菜,结果正挖着地呢,就发现了白花花的碱。往下一挖,竟然是一个矿。你们说,神不神奇?看来之前传的城南有矿,的确并非空穴来风啊!” “走走走,去城南挖矿了!煤矿,碱矿,下次肯定是别的矿,我要去挖金子,挖银子。挖到金子,我就发达了!” “去挖矿!赶紧去挖矿!城南有宝贝!” …… 消息传着传着,便成了城南有一座巨大的金矿,金矿就在地底下。城中百姓趋之若鹜,抄起家伙就往城南奔,来不及拿工具的,空着手也跟着往城南奔。 等李星遥听闻这一切时,她已经被怀揣着掘金热的百姓们包围了。百姓们围在砖窑附近,连声追问:“李小娘子,你知道金矿在哪吗?” “李小娘子,还望你指点指点我们。” 最后还是王蔷挥拳恐吓,又有坊正出马,才将人群驱散。李星遥怕事情重演,不好和从前一样,大剌剌从西边坊门出去,只得绕行至东边坊门。 长安城南三十六坊,皆只在东西各开一门。 她绕了一大圈,耳畔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安静。因为坊门快要关闭了,她也不好在坊外逗留,便掐着时间,加快了速度。 终于快到曲池坊,黄昏余晖下,有一人已经候着了。 觑着对方面容,李星遥大吃一惊。 “李小娘子,别来无恙啊。” 李元吉的声音被风裹挟着传来。 第121章 柴瑶 李元吉是停在坊外的街上的,他并没带太多人,身后只有陈长史和另一似护卫的人。 城南的街与城北的大相径庭,沿途荒草丛生,杂树满地。方才日头还像一颗蛋黄,坠在树梢。可与李元吉见面时,蛋黄不见了。那句别来无恙说罢,黄昏最后一点余晖也不见了。 李星遥心中警铃大作。 她并不觉得,李元吉来这里,是来玩的。 “齐王殿下。” 按下心中焦急,她平静招呼了一声。 李元吉道:“早闻李小娘子大名,可惜一直未曾一见。上回李小娘子进宫,说起来,本该一见的。可惜我有要事在身,只能遗憾错过。” 顿了一下,“我的来意,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还是那句话,我要你的矿,价钱好商量。” “齐王之意,小民明白。只是这矿卖不卖,不是小民一人能决定的。实不相瞒,这矿,并非是小民一人的。” “可那手实上,可只有你一个人。” 李元吉说话间还带着几分玩味的笑。 李星遥心中的警惕和防备更重了,她总觉得,李元吉的话有些说不上的不对劲。再者,手实是前些时日才办妥的,李元吉竟然还看过了官府留存的手实。 “手实上虽只有我一人,可如此大事,自是家里人深思熟虑,再共同做下决定。” “你的意思是,你家里人都不同意卖?” “岂有此理,李小娘子,齐王出马,亲自来找你,你竟然不给……” “住嘴!滚到后头去!” 陈长史突然插了一句,李元吉一鞭子甩过去,眉眼间俱是戾气。陈长史当即不敢再言,鹌鹑一样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出。 “你家中,是有许多人。我倒差点忘了,你阿耶,阿娘,大兄,二兄,还有你,加起来,一共五个人。五个人,意见很容易相左。不过你们家倒是同心协力,竟都不愿意把矿卖出去?” “不,是不愿意把矿卖出去,还是,不愿意把矿卖给我?” 李元吉强调了“卖给我”三个字,李星遥正要说话,他又是一笑。那笑中却带着点说不出的意味。 “十万贯。” 李星遥扬眉。 “十二万。” “十三万。” “十五万,十五万卖不卖?” 李星遥暗中掐自己一把。 李元吉势在必得的决心竟然比自己想得还要大。从十万到十五万,他好像不把钱当钱,可这钱,拿着烫手。 “齐王殿下,对不住了,实在是……” “都说亲兄弟明算账,我已经明算账了,结果,并无什么用处。可见老话说的不对,想来,还是亲戚情分有用。阿瑶,看在你我亲戚的情分上,怎么着,也该给我个面子吧?” 什么? 什么亲戚? 李星遥眉心跳了一下,心里也突兀地跳了一下,反应过来,还以为李元吉是在说自己姓李,他也姓李。 “小民一介布衣,不敢与齐王殿下攀亲戚。” “阿瑶啊阿瑶,你这话可就见外了,我是你阿舅,怎么能算外人呢?” 李星遥怔住,她感觉,一瞬间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齐王客套了。” “真的不给阿舅一个面子吗?” 李元吉只是笑,像是真的和自家外甥女说话一样,和颜悦色。他甚至驱马往前走了几步,声音也放轻了许多:“我和你阿娘的矛盾,是大人之间的事,我们毕竟是亲姐弟,又是一母所出,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呢?阿瑶,莫把大人之间的事当成事,碱矿我既然说了买,自然不会亏你。阿舅已经开了口,你总不好叫阿舅跟前的人见笑吧?” “阿瑶?阿瑶?你怎么不回答?” “可是因为你阿娘的事,还对阿舅有怨?” “齐王。” 李星遥感觉自己的嗓子眼有些干,她定定地看着李元吉的脸,顾不得去看那眼里藏着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回应:“请恕我不能从命。” “哎!” 李元吉叹气,像是极失望。 “罢了,其间误会,看来得找个机会,亲自对三娘和霍国公陈说。” 话音落,掉转马头,“看来今日,注定只能无功而返了。阿瑶,阿舅先走了,等误会澄清,再来寻你买矿。” 李元吉带着人纵马离去,等到离开曲池坊好远了,陈长史嗤笑,开口道:“这次,她必死无疑,矿最后还不是落在我们手中?” 一鞭子忽然再次甩过来,顷刻间,陈长史的嘴血肉模糊。 他慌忙从马上跌落,跪在了李元吉马前,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第242章 李元吉冷哼,“看来方才我的话,你都当成了耳边风。” 陈长史磕头如捣蒜。 李元吉纵马从他身上跨过,冷笑一声,“既然敬酒不吃,那就只能吃罚酒了。不听话的人,不给她点教训,她怎么能长记性呢?” 风声裹挟着马蹄声渐远。 曲池坊坊门外,李星遥呆立于马上,马儿在原地打转。李元吉的话像一根又细又长的针,刺啦一下,刺的她心猛地一缩。 李元吉唤她阿瑶,说他和她是亲戚,他还说,她娘是李三娘,她阿耶是霍国公。怎么可能呢?阿娘怎么可能是李三娘,阿耶又怎么可能是霍国公? 平阳公主虽然姓李,可她如今幽闭在平阳公主府。幽闭之人,怎么可能在外头随意走动? 还有阿耶,他明明姓赵,大兄,二兄,都姓赵,没有人姓柴。 李元吉在骗人。 他一贯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他这样说,一定是为了自己的矿。他在骗自己。 对。 他在骗自己,他一定在骗自己。 可是…… 一阵风吹乱了李星遥额前的碎发,也吹乱了她的心。为什么,她的心越来越慌,越来越慌? 茫然地在原地等着,赵端午的声音突然传来:“阿遥,你怎么不动?快回来,坊门要关了。” 赵端午策马而来,脸上写满了焦急。 “那些凑热闹的人已经走了,知道你从东门走了,可等了半天没见你回来。坊门要关了,再不进去可就进不去了。” “我……” 李星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看着赵端午,没出声。 赵端午被她盯的有些发毛,擦了自己的脸一把,疑惑:“阿遥,你在看什么?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怪怪的?是刚才人多,被吓到了吗?” “没有。” 李星遥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在一边,眉头蹙了一下,道:“我总觉得,今日来的这些人,像是被人撺掇着来的。” “那只能是齐王了。” 赵端午一口咬定,“他一肚子坏水,为了矿,定然不择手段。说来我那会也奇怪呢,城南这么远,他们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还来得这般快。” “齐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啊?” 赵端午愣了一下,“什么什么样的人?他的风评,阿遥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他不是和太子,秦王,还有……还有平阳公主一母同胞吗?太子为东宫之主,秦王和平阳公主是那般出色人物,他,他与其他人怎么都不一样?” “那谁知道呢?” 赵端午心说,他是个坏种,谁知道他为什么就是跟阿娘他们不一样? “平阳公主呢?” 什么? 赵端午反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在问,平阳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便随口回应:“平阳公主风评肯定比齐王好得多。” 他没好多说,李星遥也没有再问。 回到通济坊,李愿娘和赵光禄问起今日之事,李星遥一一说了。本想说遇到李元吉之事,可,话到嘴边,鬼使神差的,她咽了回去。 是夜,她辗转难眠。 李元吉的话好似鬼魅一样,一遍一遍在她耳边回荡。 她睡不着。 折腾着睡去,已经是后半夜了。再醒来,天还是蒙蒙亮。她便睁着眼睛,看着屋顶。 就这么放空了不知多久,外头起了动静,是其他人起来了。 “阿遥,我去盯坩埚炉和退火窑了。” 赵端午按照平日里起床时间,对着她屋子里喊了一声。坩埚炉和退火窑已经提上日程,这事,他得去盯着。 “好!” 李星遥隔着窗子回了一声。 再之后,李愿娘,赵光禄洗漱声响起。赵临汾这段时日一直在军营,赵光禄也要去军营,是以早早出了门。 李星遥起床,李愿娘隔着庖厨交代:“阿遥,帮我把割好的韭菜拿进来。” 李星遥依言。 将韭菜放下,想了想,她道:“阿娘,我想去终南山,看看王小郎君的伤。” “那你等你二兄回来,一道再去。” 李愿娘不做他想,到底不放心她一个人去,便想等赵端午一会回来,让他兄妹两个一起去。 李星遥却摇了摇头,“王家阿叔一会就来,我同他一起去便是。” “也行。” 李愿娘心思一转,王道生之前闹着要补偿的事,她是知道的。王道生要来拿补偿,顺便看看选好的造房子的地,如此,倒是的确可以一起回去。 她放了心。 不一会儿,王道生果然来了。李星遥与他打过招呼,便纵马与他一起往坊门外去。 到坊门口,王道生的马往左,李星遥却往右。 “你跟我一起去吗?” 王道生停了一下。 李星遥摇头,“还有点事,王家阿叔先去,我一会就来。” “我等你?” “不用了。王小郎君的手还没好,阿叔想来也不放心他一人留在山上。宇文侍郎虽说明面上没有动静,难保不会背过人上山。” “对对对,你说的有道理,我得赶紧回去了。” 王道生再也顾不得多说,纵马就往城外去。李星遥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纵马也朝着反方向而去。 马儿在崇仁坊停下了。 再往前,便是平阳公主府了。 平阳公主府,之前她来过的。 原先公主府门前,是有仪卫和戟架的。如今,时移势易,公主府大门紧闭,再无仪卫和戟架。门外有人把守,可门庭冷落,与昔日不可同日而语。 公主府旁边,是霍国公柴绍府。 柴绍府邸门前亦有护卫,只不过同平阳公主不同的是,柴绍未被李渊下令幽禁在家。虽然如今李渊还未论功行赏,可柴绍是自由身,可以自由行走各处,是以柴家门前,倒没有公主府那般寥落。 李星遥在马上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眼睛都酸了。 “小娘子,天热,来一碗紫苏冰饮吧。” 身后有小贩在小声打招呼。 李星遥下了马,将马儿拴在一边,钻进了一旁的巷道里。小贩麻利地将紫苏冰饮打出来,李星遥接过,却不急着喝。 “此处有护卫,老丈不担心吗?” “担心,坊内沽卖,怎会不担心?但,老丈我在这一带,已经卖了二十年的冰饮了。哪条路好逃窜,他们什么时候抓人,我都门清,小娘子,不必担心。” “老丈在此处卖了二十年冰饮,可此处,不是王公贵胄们的居所吗?我从前听人说,王公贵胄们,常去东市吃喝,老丈的冰饮,只在此处卖吗?” “那王公贵胄也不是成天喝鲜露,有时候他们也想尝一尝凡人喝的水。不是老丈我吹牛,平阳公主,咯,就你身后这座府邸,平阳公主就住这里,她以前,年年夏天让人买我的冰饮。” “公主也喝冰饮?” “喝,可能是给柴家郎君柴家娘子喝吧。不对,柴家娘子喝不得。” “老丈这话何意?柴家娘子为何喝不得?” “柴家娘子一直身子不好啊。冰饮这么凉,哪能给她喝。” 老丈摇了摇头,又看李星遥的确一脸茫然,还以为她是外乡人,便道:“柴家娘子小时候生病,平阳公主去赵景公寺给她求佛佑,好了后,还去寺里刻石碑像还愿。你想啊,能闹到去寺庙还愿,身子骨,能有多好?去岁不是还闹出尹德妃设计,将柴家娘子劫走的事吗?经此一遭,柴家娘子的身子骨,还不知道怎样呢。说起来,今年夏天,公主府还没来买过我的冰饮呢。” 提到没买过,老丈又叹气。 “好好的,谁能想到出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公主没被幽禁之前,见到我也不曾让人驱逐于我,我在这条路上走,公主府的人,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唉!” 老丈很是感慨了几句。 见李星遥端着碗要走,忙提醒:“小娘子,碗,我的碗。” 李星遥回过神,连忙把碗还了回去。 老丈不敢久留,挑起担子又走了。李星遥解开马,纵马便朝着常乐坊而去。常乐坊在长安最东边,紧挨着东边城墙。 虽也靠近城北,可,越靠近赵景公寺,越显冷清和寥落。 寺庙山门无言耸立,李星遥下马,进去左右各是鼓楼和钟楼,她径直往前走。 月台两侧,没有。 天王殿里,没有。 碑廊里,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十块碑。 左侧,数过了,没有。 右侧,第一块,不是。 第二块,不是。 第三块…… 李星遥停在了第三块碑面前。 陇西李悬黎,为女柴瑶因患,先於此寺求佛。蒙佛恩力,其患得损。今为女敬造石碑像一铺,愿此功德资益弟子女及合家大小,福德具足,永无灾鄣。弟子李悬黎一心供养。[1] 第243章 李星遥的眼睛怔怔地盯着石碑上的李悬黎三个字。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说:看吧,这碑和你没关系吧。李悬黎和柴瑶,说的是平阳公主和柴家娘子,你阿娘叫李愿娘,你叫李星遥,这不是一回事。 可是。 可是。 李星遥指甲几乎掐进了手心里,她想啊,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吗?萧瑀的孩子,正好是赵端午的至交好友。秦王李世民,正好住在她家附近。阿耶赵光禄随便交的朋友,就是史书留名的尉迟恭。 还有长孙净识,李承乾,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李道玄…… 更甚至,平阳公主有三个孩子,而阿娘,也正好有三个孩子。平阳公主府两位郎君一位娘子,自家也有两位郎君一位娘子。 阿娘说她不会骑马,可这次回来,她的马术那般精湛。 阿耶总是和霍国公同时间出征,大兄,也总是和柴家大郎差不多时间出征。 所以,是真的吧。 不然煤矿,铁矿怎么那么轻易就开采起来?不然曲池坊的地,怎么那么快就能落在自己名下? 还有…… 从前胜业寺的倒台,裴寂的谪贬,都和自家有关吧。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却独独瞒着自己?是因为自己吗?是和自己有关的吧? 心里头突然很乱。 李星遥垂下了眼睑。 她不敢再细想下去,只觉体内有股说不出的冲动,那冲动驱使着她,让她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逃。 她转身,朝着山门外快走起来。 走着走着,跑了起来。 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一口气不知道跑了多久,回过神来,到了一处空地。 四面吹来的风让她无处遁形。 她在原地清醒了好一会儿,又有些垂头丧气。 知道了,又如何?又该如何? 她该怎么办? 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有很多声音。一个说,知道了就知道了,你又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想问就去问吧。另一个说,不要去问,当做不知道,现在这样就很好,若揭穿了,再回不到现在。 还有声音说,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顺其自然,不问,就不说。问了,再说之后的事。 木然回到山门,找到马,天大地大,一时间,她竟然有点不敢回去。 慢悠悠地,慢悠悠地由着马带着她四处乱走。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 黄昏的光给远处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她叹了口气,先回去吧。再不回去,家里人就该急了。 便加快了速度,回了通济坊。 李愿娘还以为她是从终南山回来的,见她神色疲惫,道:“终南山来回一趟,颇为不易。盛夏已经来了,日后要是想去,坊门一开便去。晚上坊门关门时间往后推了,等太阳落了再回来,也是来得及的。” “好。” 李星遥应下。 她仍是心不在焉,李愿娘摸了摸她额头,见她并无生病迹象,又催她快些洗漱,早点上床。 她又应。 上了床,还是同前一晚一样,辗转难眠。 家里人不知她已经知道真相,赵端午忙于做坩埚炉和退火窑,有时候也要她从旁指点。忙起来,她就顾不得想这些事了。 坩埚炉需要搭配风箱,从开始建到烘干,少说也要半个月。退火窑是箱式窑,建起来相对容易,工期也比建坩埚炉短得多。 退火窑旁另设了一个火塘,加上烘干和测温,时间也往半个月去。 李星遥白天忙完曲池坊的事,回到通济坊,一闲下来,就忍不住回想李元吉的话。为了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她给自己找了个活。 做肥皂。 古法肥皂,做起来并不难。原本这一项不在她的主计划之内,可如今,她不得不将其提上日程。 碱已经有了,油脂,也不算难找。家中还有许多胡麻油,可胡麻油做出的肥皂太软,不容易成型。 动物油脂倒是好用,但,拿猪油来做肥皂,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她没舍得。 心中天人交战了许久,最终想要洗个香香澡的念头占了上风,她决定,做些薄荷艾草皂。 薄荷和艾草就长在坊内无人的沟渠边,采些回来,用石臼捣烂,汁水流出来的时候,沁人心脾的清香就随之飘了出来。 赵端午买了猪板油回来,撂下东西,又往曲池坊去。 李星遥开始熬猪板油。 虽然前世不爱吃猪油,可,当猪油炼出来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用手捻了一块猪油渣。猪油渣还是滚烫的,上面呲啦呲啦冒着油星子。 一口下去,酥酥脆脆。 她又是不住哈气,又是在原地打转。终于,嘴里不烫了,将炼好的猪油盛出来,放凉后加入碱水,再来回搅拌。 她只恨,没提前做个打蛋器。 搅拌是个力气活,一开始不累,可,持续不停的搅拌,到最后,整条胳膊都酸了。 好不容易,皂液变得粘稠,她将过滤好的艾草薄荷汁倒进去,继续搅拌。觑着皂液均匀了,拿过提前准备好的竹筒,倒了进去。 接下来,便是等待了。 三天后,肥皂冷却成型,她前脚才将一整块肥皂切割成小块,还没来得及将切好的肥皂放在笸箩里熟化,后脚赵端午就来了。 赵端午带来一个消息:“黎阿叔要去洛阳了。” 又说:“黎阿叔还是不改原来想法,圣人没耐心了,听说叫他进了一趟大内,结果,不欢而散,之后圣人就下旨,说秦王一意孤行,让他去洛阳好好反省。” 李星遥心中一动。 “之前便想着,肥皂做好了,送一些给黎阿叔他们。现在我得去一趟黎家,提前把肥皂送给他们了。” ----------------------- 作者有话说:[1]。感觉李渊的《草堂寺为子祈疾疏》写的很好,就拿来引用了。内容稍作改动。 第122章 洛阳 北曲黎家,李世民正在收拾东西。他虽常住秦王府,可这些日子,拖家带口,住进了北曲黎家。要去洛阳,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他便捡着些常用之物,装进行囊。 正装着,李星遥来了。 “黎阿叔,我来给你们送肥皂。” 李星遥拿了好几块肥皂,李世民手上动作停下,灵鹊已经好奇地摸着肥皂,嘀咕:“阿姊,这便是二兄前几天说的,比澡豆还要好用的肥皂吗?我当真能拿它洗身上吗?” “能。” 李星遥点头,又把肥皂的作用说了一遍。 灵鹊更好奇地拿了一块去研究了,李世民也不管他,道:“阿遥,你这肥皂送来的正是时候,等我到了洛阳,便拿它洗去一身灰尘。” “黎阿叔此行,可有归期?常阿婶和灵鹊,也跟着去吗?” 李星遥多问了一句。 李世民想着,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是,都是自己人,便道:“你常阿婶和灵鹊自然是要跟着去的。老房,老杜,无忌,还有敬德,也跟着我一起去,反正他们也没事干。哦,对了,王阿存,我也打算带着。先前毕竟答应了他阿耶,要亲自教习他武艺的。这一拖再拖,总不好还往后拖。” “黎阿叔。” 李星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 “你想和我们一起去?” 李世民微微有些惊讶。 灵鹊已经扭过头飞快回应了:“好呀好呀,跟着去!” “阿遥想去洛阳?” 常开怀正好从门外进来,顺嘴问了一句。 李星遥点头,将来时在心里斟酌了很久的借口说了:“黎阿叔和常阿婶想来已经知道,我打算造琉璃工坊的事。听说洛阳有几个琉璃工坊,我想去看一看。” “洛阳,是有琉璃工坊。” 常开怀回忆了一番,这话没错。不过,长安的琉璃工坊,可比洛阳的更出色,也更有名一些。定然是李元吉在背后动了手脚,他想做琉璃生意,所以阿遥没有门路,进不去长安的琉璃工坊,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往洛阳去。 “这事,我没有意见。其实,之前我本就想带着你一起去,只是你常阿婶说,你忙着碱矿的事,怕你去不了,我便没开口。眼下你既然张了口,那,快收拾东西去吧。” 李世民表示欢迎。 末了,想起李愿娘还没应下,便又叮嘱:“记得说服你阿娘。” “好!” 李星遥紧绷着的心弦悄悄松开。可,回去的路上,她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了。心虚,愧疚,烦闷……种种情绪交织,以至于她忘了,她已经持续走了三千步了。 「恭喜宿主,您已成功完成任务。新物资正在解锁中,请查收。」 「宿主请选择你想要的物资,选择时间为十秒,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系统的声音不期然响起,她这才反应过来,上次解锁碱矿后,系统说了,下次暴走三千步,即可解锁新物资。 第244章 碱已经制出来了,最简单的肥皂也做出来了,新的任务周期开始,她已经完成了任务。 系统还是和之前一样,给了两样东西。 选择时间太长。 她还没反应过来,系统已经默认选了物资一。不用选了,她也懒得细看。 回到通济坊,见到李愿娘,她把在黎明跟前的原话说了:“阿娘,我想和黎阿叔他们一起去洛阳。洛阳的琉璃工坊技艺出众,我想借机去看一看。” “你想去洛阳?” 李愿娘同样有些意外,但,她与常开怀想到了一处,虽没松口,却给了活话:“我同你阿耶商量商量。” 说是商量,等稍晚赵光禄回来,李愿娘开门见山便道:“长安的琉璃工坊皆被李元吉一手掌控,去洛阳,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你已经答应她了?” 赵光禄还是有些说不上的担忧。 李愿娘摆手,“还没答应。但,留在这里……” “近来不太平,李元吉虎视眈眈,圣人态度叫人捉摸不定。去洛阳,世民也在,至少比留在这里太平一些。就让她去洛阳避避风头吧。” …… 转身,李愿娘将自己和赵光禄的原话掩去,只说,去洛阳,没问题,但凡事多留心。之后又给李星遥取了一些钱来。李星遥不要,可拗不过,只能接着。 很快,李世民安顿好了一切。 正式出发时,李愿娘不好在外头送,李星遥也不点破,母女二人默契地在家中道别。 李愿娘心有不舍,道:“洛阳有许多好吃的,既然去了,便都试一试,尝一尝。只一样,一定要留心,保重好自己。” “好。” 李星遥只是应。 出院子时,她还是没忍住,站在门口回头道:“阿娘,你们也保重自己。我会……很快,我就会回来。” 等她过去了心中那一关,敢面对,不想逃避了,就会回来。 “阿遥,早点回来!” 赵端午既艳羡又不舍,可,知道自己留在家中有重任,还是憋住了。 出了长安城,灵鹊叽叽喳喳,他又问东问西不见消停。被这么一打岔,李星遥心中的伤感渐渐被冲淡。她骑了马,灵鹊也骑着自己的小马,跟在她身侧。 “王小郎君在那!” 灵鹊朝着前面一指。 李星遥抬头看,便见王阿存一人一马,候在前方。 下意识的,她先去看他的手。 那手倒看不出什么异样。 “来。” 李世民做了一个手势。 王阿存的马动了。 “悄悄告诉你,我刚才看到你阿耶了。他就在你后面,躲得可好了。” 灵鹊小声说了一个自以为是秘密的秘密。 王阿存道:“我知道。” “啊?你知道?” 灵鹊愕然,头往后面看了看,又扭过来往前看了看。想了半天,他想到应该说什么了。 “放心,不要想他,我们很快会回来的。” 李星遥听笑了,她虽没偏过头,可声音却清晰传入左边一大一小耳里:“你的胳膊,好了吗?” “嗯。” 王阿存小声应了一声,也不知是真好了,还是假好了。 前面李世民的马明显跑动起来了,众人顾不得再言,皆跟着加速,纵马飞驰起来。 一路疾行,李世民几度刻意放慢了速度,可,跑着跑着,他又不自觉飞驰起来。一行人跟着,三天后,洛阳到了。 洛阳留守在城门口相迎,李世民与之打过招呼,带着人马,直奔行台府邸而去。之前他被封为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官邸就在洛阳。 李星遥初次进官邸,心中觉得新奇。 不过跟着灵鹊到处转了转,新奇劲淡了不少。毕竟是被李渊冷处理发配来的,李世民也不好太高调。 是夜,他早早关闭了大门,而后做个手势。 便见尉迟恭和长孙无忌抬着一个陶烤炉到了中堂,房玄龄拿着铁炙子跟在后头,再后头,是拿了两大把肉串的杜如晦。 “牛肉,羊肉,兔子肉,随你们便。胡椒,茱萸,盐,酱汁,自己调。” “哦,还有酒,这个不能忘。” 李世民言简意赅。 李星遥恍然,尉迟恭几个如此轻车熟路,显然,之前是吃惯了的。今晚第一顿,是要吃烧烤了。 几个过来人熟练的蘸上调料,又熟练的放在铁炙子上烤,不一会儿,飘香的肉味就传了出来。 常开怀给李星遥递了一串。 李星遥一边吃一边暗道,怎么觉得,偷感这么明显呢? 酒不知是什么酒,颜色是淡绿色的,看上去颇有些浑浊。李星遥凑近闻了闻,味道有点酸。 “是浊酒。” 灵鹊小大人一样解释。又赶紧一口咬掉竹签上的烤肉,咽下去了方道:“等会还有糜子酒。糜子酒大人才能喝,阿姊,一会我们喝浊酒。” “他们一贯是要不醉不归的,阿遥,一会要是困了,不用管他们,想睡就去睡。” 长孙净识叮嘱了一句。 李星遥点头。 大半个时辰后,外头万籁俱寂。灵鹊已经吃饱了开始打起了哈欠,长孙净识催他洗漱快去睡。李星遥起身,看一眼王阿存,王阿存只是不言,喝着酒。 他喝的,是小孩才能喝的浊酒。 本想说点什么,想起那浊酒的味道,李星遥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她也打了个哈欠。 长孙净识又催她去洗漱,她依言。这一觉睡去,再醒来,便是第二天早上了。 * 长安城里,李元吉鬼魅一样出现在了东宫。李建成见他来,并不意外。 李元吉道:“大兄想好了吗?” 李建成沉默。 良久,“火器的事好说,西突厥那头自有人去挑拨,薛延陀狼子野心,机会送上门,他们自然也会抓住。只是,洛阳……” 又叹气,“此事容我再想想。”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兄,别怪弟弟没有提醒你。或许,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阿耶虽然冷了秦王,此次出乎意料没给他任何封赏。可,以往的功绩不会就此抹掉,秦王的人,可虎视眈眈。等他再回来,你以为,你还能找到更好的机会,将他按下去吗?” 李元吉轻笑,面上倒说不上着急。 李建成面色一暗,李元吉这话虽然难听,可却是实话。原先他们打算以李星遥的真实身份为筏子,挑起李渊和李世民的纷争。 可,使出去五分力,最后却好似只用上了两分。李渊迟迟不出手,他也摸不准其意。为免夜长梦多,他需要加把劲,双管齐下。 如今,的确是最好的机会。 王珪等人献计,说是火器可以为秦王所用,自然也可以为他所用。秦王声名赫赫,概因军功无数。秦王能攒下军功,从前他用兵一样上,略次于秦王,可如今,有了火器,还愁打不了胜仗,攒不下军功? 东突厥虽然没了,可,各部落难保不会死灰复燃。联结薛延陀,再挑起西突厥与大唐之战,然后借用火器,一举将二者歼灭,如此,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可洛阳…… “他毕竟是我们的兄弟。” “兄弟?” 李元吉又笑,“那就看大兄是要天下还是要兄弟了。” 说罢,转身走了。临走还不忘撂下一句:“大兄,尽早给弟弟答复。毕竟越拖,弟弟也越没信心。” …… 李元吉身影逐渐远去,背后李建成面上阴晴不定。 魏徵急性子,总算等到了说话的机会,便上前,道:“虽说齐王的话不好听,可,却是实话。殿下,秦王的人虎视眈眈,咱们的人,又何尝不虎视眈眈?齐王等着你出手,其他人,难道就不急吗?” “我明白,我都明白。箭在弦上,必须得发。” 李建成下定了决心。 魏徵又道:“齐王此前旗帜鲜明表明,是站在殿下你这头的。说起来,只是说不行动,难让人相信。不如,这次的事就交给齐王去做吧。反正。” 他是做惯了的。这几个字,魏徵没往下说。 他话锋一转,定定看着李建成。 “想必齐王也很愿意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吧。有始有终吧,他提出的好计谋,由他带头去做,才能保证不出纰漏。” “按你们说的去做吧。” 李建成这次明确给了答复。 出了东宫,魏徵在檐下站了好一会儿。见身旁王珪不言,在心中叹了口气,问:“王中允,想来,觉得我是个不择手段之人吧?” “我与你,又有何分别呢?” 王珪也叹气,虽然他没出声,可,他也没有反对。权力斗争是一件很残忍的事,瞻前顾后,犹犹豫豫,要不得。 “总要有牺牲的,不是吗?” 他对着魏徵说了一句,也是对自己说的。 第245章 * 洛阳行台府,李星遥既然说了要去走访琉璃工坊,自然得装个样子。她往最近的琉璃工坊去,结果出了行台府,身后就跟了一个人。 “今天不用习武吗?” 她步子止住。 背后是王阿存。可今日,他不用习武吗? 那日的“烧烤宴”后,李世民便践行承诺,亲自在行台府里教习他箭术。既是正儿八经教学,她便没好去打扰。原本她还准备,将带过来的肥皂送些给他,结果一直没找到机会。 “大王说,张弛有度。今日休沐,让我同你一起去琉璃工坊看看。” 王阿存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波动,说话间走了几步上前。 李星遥点头,倒也没拒绝。 说起来,洛阳,她也是头一次来。反正一个人是逛,两个人也是逛。两个人一起,还能做个伴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 他们两个一起,其实还是相当于她一个人逛吧。 做了个走吧的姿势,她抬脚往前。 王阿存跟上。 一边走,李星遥道:“灵鹊同我说,阿史那社尔要来了。他说,黎阿叔传信给阿史那社尔,让他尽快来洛阳,帮着指点你的武艺。” “确有此事。” 王阿存没否认,“此事大王已经同我说了。” “竟是真的?” 李星遥讶然,回过神来失笑。她还以为,灵鹊只是那么随口一说,哪里想到,竟是真的。 可,“他来洛阳,当真只是教习你武艺吗?” 已经有一个秦王了,还需要其他人呢? 这事怎么想,都觉得没那么简单。 “大王让阿史那社尔一人前来。” “哦?” 李星遥更惊讶了。如果没记错的话,现在,阿史那社尔好像还没有真正投降吧。名义上,他还是敌方的顽固分子呢。 只身一人前来,路上,是有逃跑的机会的。 “这些时日,尽量留在行台府。若是要出门,知会我一声,我与你一道。” 王阿存没有要多说的意思,突然扯到了旁的话题。 李星遥没拒绝,却也没应下。 两个人往琉璃工坊去,一路上没有再言。等到了琉璃工坊,坊里的管事还没张口,王阿存便拿出了铜鱼符。 李星遥扫了那鱼符一眼,耳畔是管事的说话的声音:“原来是行台府的人啊,随便看,随便看。如果有什么问题,只管问我,我定然知无不言。” “那便先谢过管事的了。” 李星遥客气了一句。 扭过头来,再看坊内,才知原来这家工坊里的琉璃是用模具吹制和自由吹制两种方法做出来的。用模具吹制琉璃,需要事先用失蜡法将模具做好,工序复杂,不过好在,失误率相对较低。 自由吹制法更考验吹制人的水平,两样做法各有千秋,亦各有优劣。 大概扫了扫做好的琉璃器物,李星遥心中失望。 期望越高,果然,无法满足期望的可能性就越大。 倒不是说这些琉璃器皿有多么多么失败,只是,眼前琉璃器皿多是礼器和供器。远观尚可,琉璃剔透,透明度相对较高。可近看,却能看到里头的杂质。 有的器皿烧口处薄厚不均,有的底部还能看到疤痕。 “这些琉璃都是送到长安和洛阳最有名气的佛寺里的,小娘子,小郎君,不是我吹牛,你们在长安佛寺里看到的琉璃器,十个里头八个都是我们做的。”管事的颇为骄傲,边说着还甩了一把身上的汗。 五大三粗的汉子,又是在炉旁转悠的,是以汗水不要钱的往下流。 李星遥不好多耽搁他做活,便捡着紧要的问了:“敢问管事,你这工坊里,是用铅为媒,化琉璃吗?” “小娘子。” 管事的颇有几分惊讶,“倒是看不出,你这小娘子眼光毒辣。你们是。” “张管事!” 坊内有人突然出声,打断了管事的话。 “徐三郎发热了!” “诶诶?” 张管事顾不得多说,立刻就往后头去了。 见坊内忙乱起来,李星遥忙对着王阿存指了指门外,二人一道出去。等走远了,王阿存问:“之后还去别的工坊吗?” “再说吧。” 李星遥没敢给出确切的答复。张管事刚才已经说了,长安佛寺里的供器大多出自他家工坊,那么便表明,他家工坊,已经是数一数二了。 数一数二尚且如此,其他的,怕是也要让她失望了。不过,毕竟没亲自看过,万一呢?之后,或许还是得去看看,但眼下,她暂时提不起劲。 “我在高昌,曾看到精美的琉璃杯。麴文泰有西域的门路,那些琉璃杯,是西域样式,也是西域法子做成的。西域用碱,这家工坊用铅。铅做媒介,做出的琉璃器虽然更剔透,但铅毕竟有毒,长久接触,并不是好事。” 麴文泰拿出的玻璃,是钠钙玻璃,而方才工坊里的玻璃,是铅玻璃。铅作为助熔剂,烧出的玻璃虽然透明度更高,但,铅有毒,日积月累,时常接触的人容易慢性中毒。 眼下,高铅玻璃还在起步阶段,假以时日,工艺必会成熟。到时候,势必会有更多的人受影响。 还是得发展钠钙玻璃啊。 “等回长安,曲池坊的碱矿就能发挥作用了。日后,碱为媒介做出的琉璃,兴许才是主流。” 她多说了一句。 回去的路上,二人一个一如既往不言,另一个在想事情。 李星遥从张管事的话,推断出长安的琉璃工坊里造的应该是钠钙玻璃。毕竟,若长安的琉璃工坊造了铅钡玻璃或者高铅玻璃,长安佛寺里的供器,应该多出自长安了。 西域玻璃制法技艺娴熟,李元吉有工艺,有人,有何稠这个大师,怪不得对碱矿那么热衷。 …… 回到行台府,又在门口遇到了尉迟恭几人。 尉迟恭道:“李小娘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头一次来洛阳,不在外头吃一吃,喝一喝吗?” “人家又不是你。” 长孙无忌保持微笑,意有所指看看尉迟恭粗了不少的胳膊和腿。 尉迟恭昂首,“好像是……是胖了哈。” 人啊,就不能闲下来。这不,闲下来就完蛋。哎,还是跟着大王在外头溜达好啊。溜达的时候,身上可不长没用的肉。 “怎么今日不见房参军?” 李星遥知道二人秉性,怕他们吵嘴,连忙出声打断。 杜如晦道:“房参军发了热,我们正要去看他。” 说罢,客气指了指外头。 很快,几人走远。 李星遥收回视线,嘀咕:“房参军怎么也发热了?” 进了屋子,她还在回想今日的事。灵鹊知她回来,噔噔噔噔跑来找她。小家伙好奇心正盛,叽叽喳喳问外头的事,她也没糊弄,大致说了。 二人正说着,长孙净识突然找来。 “阿遥,从今日起,先不要出门了。” 长孙净识面色有些凝重。 李星遥起身,灵鹊也疑惑地扭过头。 长孙净识道:“城中恐有人散播天花。以防万一,接下来时日,你们都留在行台府,不要出门。” 第123章 天花 “常阿婶,我今日出过门!” 李星遥慌忙出声,想起琉璃工坊里,有一人发热,慌忙催促长孙净识和灵鹊快些出去:“常阿婶,灵鹊,你们快些出去,我今日在琉璃工坊里,接触了一个发热的人。你们离我远一点,我可能……” 可能被传染了。 这是最坏的可能。 天花在潜伏期是看不出来的,发热,便是起了症状。她并不能保证,今日琉璃工坊发热那人,只是单纯发热。 所以第一时间,她只想把长孙净识和灵鹊推到安全的地方。 “阿姊?阿娘?” 灵鹊慌了,小家伙方才还十分开心,此时听到天花,小脸一白。看看李星遥,看看长孙净识,不知该如何是好。 长孙净识脚下却不见动。 见李星遥还要再说,忙道:“我还没有说完。阿遥,城中确有人准备散播天花,但人已经被你黎阿叔抓住了。虽明面上的人抓住了,可难保背后没有其他人。所以我不敢让你们出门,至于你说发热的人。” “王小郎君回来后就已经上报,你黎阿叔那头,想来很快会有消息传来。” “可消息还没传来。” 李星遥仍没有放下心,“天花发病之初,便是发热,打寒战,腰酸背疼,出疹子还要等上几天。纵然今日就有消息传来,却也不能保证,那一定不是天花。常阿婶,灵鹊,把我关在屋子里吧。十五日,若十五日没有动静,那便说明,我是安全的,到时候咱们再在一起说话。” “那就十五日。” 长孙净识知道兹事体大,没敢耽搁,她应下了李星遥的请求,又将灵鹊同样关在自个屋子里,先行观察。 第246章 做完这一切,李世民那头也得了传回的消息。 琉璃工坊那人发热是真,但此人前一晚洗了冷水澡。工坊内其他人皆是好好的,并没有症状。 至于房玄龄,才发起热,暂时还看不出来什么。 尉迟恭小时候得过天花,因此不用担心,剩下几人暂时也没有任何反应。 …… 李星遥在屋子里“自我隔离”,可心里头实在冷静不下。一时回想白日里发生的事,一时又想,王阿存和自己一起去了琉璃工坊,这会怕是也被“隔离观察”了。 还有灵鹊,常阿婶,尉迟恭,长孙无忌,杜如晦,甚至黎阿叔…… 但愿此发热只是单纯发热,不然,所有人都要遭殃。 第一晚,彻夜难眠。 第二日,提心吊胆。 第三日,第四日……更提心吊胆了。 天花的潜伏期很长,通常要数十天。虽说依然还是没有症状,可李星遥又担心,是不是她的发病时间太晚,现在还没到时间? 好在,李世民那头有新消息来了。 不管是琉璃工坊发热那人,还是房玄龄,都没有其他反应。没出疹,没有异常。二人退了热,郎中断言,就是普通的寒热交战。 众人放了心。 李星遥得到消息,也松了口气。不过,以防万一,她还是同长孙净识说,她在屋子中再隔离几日。 这次的隔离,比先前不知境况时,要从容的多。 李星遥这才想起,她还有一个作弊系统。 便调出系统。 本想问问系统,自己确定没毛病吗,可,目光触及系统面板,不小心扫到面板上背包里已解锁的物资,她哗啦一下从胡床上站了起来。 万万没想到,上次解锁的物资里,竟然就有牛痘疫苗!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她赶紧回忆,上次系统突然出声,说她完成了暴走任务,让她选择物资,结果她没心情,系统就自动给她选了物资。 来洛阳后,压根没有用到系统的机会,她将这事彻底抛之脑后。前几日,心里惴惴,更是顾不得其他。 结果,最需要的东西就在眼前,系统雪中送炭,这牛痘疫苗啊,正……不对! 李星遥又坐回了胡床。 常阿婶说,散播天花的人已经被抓了,如果天花没有散播出去,那么牛痘疫苗,便用……也不对,牛痘疫苗是用来预防天花,不是治疗天花的。若那些坏人已经将天花散播了出去,现在就是有牛痘疫苗,也来不及了。 眼下,天花没散播,正该提前预防。 可,怎么同李世民说呢?纵然李世民相信了,别人呢?别人会愿意接种吗? 刚才因发现疫苗的惊喜稍稍减淡,她很快冷静下来。 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告诉李世民,便托长孙净识同李世民说了。 李世民这些日子忙得可谓是脚不沾地,之前他去李星遥屋外看过几次,但事多,说不到几句话就走。 洛阳城里混入了几股势力,几股势力都不怀好意。他又要忙着审问被抓到的人,又要防范可能已经被传播出去的天花,与此同时,还要处理定襄,长安寄来的密信,同时还要布局,筹谋。 知道房玄龄没事后,李星遥,灵鹊,都没有症状后,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长孙净识递话来,他忙往李星遥隔离屋子去。 站在屋外,李星遥听到他声音,先说:“黎阿叔,还是不要近前。虽说我现在没有症状,可,谨慎为上。” 李世民道:“但愿真是虚惊一场,若非如此,我带你来洛阳,此次罪过便大了。” “黎阿叔。” 李星遥顾不得说别的,抓紧时间,直言:“天花的事,虽可能是虚惊一场,但,此前我听常阿婶说,的确有人带了天花病毒,想要恶意传播。天花等发现,便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能够提前预防,自是比事后再治疗要强。” “阿遥,你有何想法,直说便是。” 李世民不知为何,想到了安乐川的火器,心中几乎可以笃定,李星遥又发现好东西了。好东西,是防治天花的。 “是不是,发现了防治天花的法子?” “是。” 李星遥果断回答。 知道这周围都是自己人,行台府如铁桶一般,没有有二心的人,便放心大胆说了:“牛身上有一种病,叫牛痘,牛痘是牛得了天花引起的。在突厥和吐谷浑时,我观察过,挤奶的人几乎没有感染过天花。牛痘会让牛和人手上出现水疱,但,人只有轻微不适,很快就会愈合。如果将牛痘接种在人身上,那么,人便可以避免感染天花。” “可这牛痘,又从哪里来?” 李世民并没有说不信。他回想这些年与突厥等游牧民族打过的交道。知己知彼,他对这些游牧民族,自是十分了解的。 中原人,一场天花,便是大灾。可草原上,好像的确很少听说,有人得天花。 一开始,他还在想,是草原人少,草原太宽广,可人口聚集如突厥王廷,也没听说,有人得过天花。 但牛痘从哪来呢?莫不是,从突厥的牛身上来? “阿遥,我找几头突厥牛来?” 可,又如何确定,找来的突厥牛,是已经得过牛痘的牛? “黎阿叔。” 李星遥正在找理由,她的确需要一头牛。其实什么牛都行,管它突厥牛还是大唐牛的,毕竟有系统,牛只是她获取痘浆的载体。 可前头她既然说了,牛痘能防治天花,是她在突厥观察来的,此时便只能顺着,说需要突厥来的牛。 可突厥牛,不好找,“不若,我亲自去一趟定襄?” 去定襄,便能正大光明说自己找到得了牛痘的牛,然后便能顺理成章,获取牛痘痘浆了。 “不用。” 李世民摆手,“行台府里就有现成的突厥牛。” 只是不能保证,是得过牛痘的牛。 “那,劳烦黎阿叔把那些牛全赶到我屋子前面来。” 李星遥大喜,反正她现在隔离的地方,是单独出来的。因为隔离,旁边也没有人住。有空地,正好能把牛找来,走一趟流程。 本以为提出了自己建议,李世民会同意。哪里想到,他一口回绝:“既然牛痘能防治天花,这牛痘,也是有风险的。你同我说,如何找合适的牛,如何获取痘浆,我手底下的郎中,自会分辨。” 李星遥还要再说。 “郎中毕竟更有经验,能治疗天花,自然更知道,如何采集痘浆。他从前,也是得过天花的。阿遥,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好。” 李星遥无奈,没有商量的余地这话都已经说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 行台府后院牛圈里,魏郎中半信半疑,“牛痘浆能防治天花?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大王从来不说没把握的话,你就算不信别人,也该信大王啊。” 跟着魏郎中一起去采痘浆的是尉迟恭,他是得过天花的人,眼下并不害怕。见魏郎中面带迟疑,知道他还在怀疑牛痘浆的功效,没忍住唠叨了一句。 魏郎中道:“大王的话,我自然是信的。可……可牛痘浆若真有用,以前这么没见人用?” “以前你们也没想到用牛痘浆治天花啊。” 尉迟恭摇头。 又咧咧:“再说了,牛痘浆采了,又不是直接喝下去才有用,我可听大王说了,还得接种。” “接种?” 魏郎中跟着摇头,“若这痘浆当真有用,我今晚回去,就喝它五碗八碗的豆浆。” “这又不是神药,立竿见影,你得等,得观察。再说了,这是防治的药,不是治病的药。” 尉迟恭想了想,又催促:“大王说,要找奶-头上长疮,破皮的奶牛,牛痘脓疱是黄的,也可能是琥珀一样的颜色。方才养牛的人是不是说,有两头牛蔫蔫的,不肯让人挤奶来着?喽,那一头,还有那一头!” 尉迟恭朝着两头蔫牛一指。 魏郎中无奈,先朝着那两头牛而去。第一头牛,乳-头上并没有什么脓疱。 “尽胡咧咧。” 魏郎中边说着边朝着第二头奶牛走去。 第二头奶牛,乳-头上有大大的脓疱。 魏郎中眼睛一亮。 他拿起小刀,催促尉迟恭点燃火折子。将那刀在火折子来回翻转灼烧了两下,待余温散尽,对着那脓疱刺破。 又转身拿过针尖,沾了一点脓疱。 “我就说吧。” 尉迟恭满脸惊喜。 魏郎中轻笑,“只是发现了这样东西,能不能用,有没有用,还不知道呢。既然这是预防的,那么,总得有人先试试,大王可有说,谁来试?” 试验总得找个没得过天花的,将其种在身上,再让他接触得了天花的病人,以此来确定,有没有用。 但,谁来当这个尝试的人呢? 第247章 “大王好像没说。” 尉迟恭后知后觉回想起来,好像大王没说谁来做第一个接种的人? 他忙不迭跑去问李世民,李世民同时接到两个口信。 一个来自李星遥,李星遥说,她愿意作第一个受种牛痘疫苗的人。 另一个来自王阿存,他同样说,他愿意作第一个受种的人。 “他们两个……” 尉迟恭摇头。 紧随其后,房玄龄几个也递了消息来,说自己愿意做第一个受种的人。 “哎呀呀。” 尉迟恭拍脑袋,“若是我没得天花,我也想报名。” “你们都别凑热闹。” 李世民一口回绝。 尉迟恭看他,“什么意思?” 反应过来,“大王你该不会……”想自己上吧?不行! “大王,不行!绝无可能!” 尉迟恭急了。 想说话,李世民示意他别说了。 “你们皆听我之命行事,自然,我先第一个去试。日后若想推广开来,让百姓都接受,最好最快的办法,便是在我身上先尝试。不仅要尝试,还得当着百姓的面,让他们所有人看到。” “只有他们都看到了,他们才会相信,这个东西是好的,之后,才肯接种。敬德,此事同样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意已决。现在,我要你去做几件事。” 李世民神色并不似开玩笑,将后续安排说了,尉迟恭神色怏怏。 当晚,李星遥也得了消息,知道李世民要在自己身上尝试。 她震惊不已。 李世民却来了一趟,先是问了更细节的关于牛痘接种的问题,之后,告诉她:“万事俱备,只欠我这股东风。染了天花的人我有,防治的法子,我也有,一个月,便见分晓。” 接种后,三到四天接种部位开始发红发硬,五到七天形成水疱,变成脓疱,快半月,脓疱结痂,在接种部位留下疤痕。 之后,再算上感染时间,天花潜伏期,发病期,紧锣密鼓,最少最少,也要一个月。 “黎阿叔。” “阿遥,再过五日,你就能出来了。” 李星遥想说点什么,李世民与她同时开口。 李世民道:“接下来,该换我在屋子里了。” * 五日后,李星遥依然没有任何反应。长达半个月的观察期已经过了,她并未感染天花。 解除观察后,她得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阿史那社尔来了。 另一个是,洛阳城中突然人心惶惶,不知哪里来的流言,说有人感染了天花,在城中流窜,已经感染了无数人。 两个消息,第二个更要紧一点。 李星遥和解除了观察的灵鹊汇合,从灵鹊口中得知,王阿存也解除了观察,去帮忙了。 帮忙,自然是帮李世民稳定民心。这一日,李世民正好要在紫微城前,当众接种牛痘疫苗。 小灵鹊有些说不出的担心,李星遥顾不得和他多说,二人匆忙赶往紫微城。 紫微城前,人头攒动。 “阿遥,你们怎么也来了?” 长孙净识说不担心是假的,她面上看似轻松,可紧握着的拳头泄漏了内心的紧张。 李世民站在高处,行台府里其他人皆捏一把汗。阿史那社尔,就站在众人旁边,表情有些复杂。 “秦王,他们说,你抓到了想要散播天花的坏人,是真的吗?” “是!” 李世民回答的干脆。 又有人问:“那,城中没有天花,也是真的吗?” “是!” 李世民依然很干脆。 百姓们眼睛一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欢呼代替了紧张,各人脸上紧张一扫而空。有人大着胆子,迟疑着问了一句:“那,他们说,秦王你要接种那什么痘浆,还是……还是真的吗?” “是!” 李世民再次响亮回答。 所有人哗然,人人都不敢置信。有人急了,“那痘浆,当真能防住天花?” “秦王,你不会骗我们吧?” “你当真要……要在接种后,主动接触天花?” “是!” 李世民第四次回应。 众人这次彻底炸锅了,李世民示意众人安静。 他道:“天花能不能被预防,法子到底有没有用,试过才知道。我从前没有感染过天花,这一点,请你们相信。今日我当着大家的面接种牛痘疫苗,但,疫苗功效不会立竿见影。从种下痘浆,到等起效,再到接触天花,最后再断定有用没用,少说也要一个月。以四十五天为期,若四十五天后,我无事,那便说明,此法有用,牛痘有用。” “秦王既然起了头,那我们便相信。秦王此前没有得过天花,我们也知道。秦王,我们等着看最后的结果,若是当真如你所说,那我们也接种!” “是啊,秦王,我们信你,信你说的。四十五天后,若此法有用,我们一定接种!” “等四十五天后,大家都等四十五天后!” …… 众人七嘴八舌的附和声越发响亮,李世民叫魏郎中牵来了那头牛。魏郎中用布蘸着酒擦拭他露出的左臂上方,之后,当众用针挑破牛身上的脓疮,又用蘸了痘浆的针划破他左臂上方表面皮肤。 看台下诸人皆屏气凝神。 李星遥也没忍住屏住了一口气。 等到魏郎中放下针,她还是没敢完全把那口气松下去。 长孙净识已经憋不住,想要冲过去。李世民对她摇摇头,她只得硬生生止住。灵鹊攥紧了拳头,依偎在李星遥身上。 李星遥抓紧他的手,感觉到那手有些发凉。 “灵鹊,相信你阿耶。” 她柔声安慰灵鹊。 灵鹊点头,“嗯。相信阿耶。” 顿了一下,“也相信阿姊。” …… 接种完,人群渐渐散去,众人回到行台府。李世民果然按照先前说好的,在屋子里观察。其实接种牛痘和主动接触天花源是两回事,但牛痘好不好,有没有副作用,大家也不清楚,所以谨慎起见,李世民还是让众人离他远一点。 李星遥重得自由,但多事之秋,也没好再去外头琉璃工坊走访。在行台府并无其他事可做,她便打磨起先前带来的肥皂。 肥皂已经熟化的差不多,灵鹊跟她一起打磨,见她将好几块肥皂拿出来,又拿了木工刨花用的刨子,将肥皂刨成了细细的肥皂丝,便没忍住用手捻了一缕在手中搓了搓。 李星遥道:“一会喷了水再搓。” 她要做的是葡萄肥皂串,搓“葡萄”之前,得先加点水把肥皂丝打湿,之后碾烂再搓,效果更好。 “幸好阿姊也来了洛阳,不然我无事可做,头上要长草了。” 灵鹊乖乖放下肥皂丝,帮着整理起待会串葡萄要用的麻绳。 他本来可以在洛阳街头随意游玩,哪知道,天花一事一出,他只能窝在行台府。还好有阿姊,带着他一起搓葡萄肥皂串,不然,他真的要闷坏了。 不过,说起来,“阿姊,你还不知道,天花这事,是齐王叫人干的吧?” “齐王?” 李星遥刨肥皂丝的动作一顿。 倒也没觉得意外。 “你阿耶既然已经把坏人抓住了,那便说明,万事都在掌控之中。莫担心,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去外头玩了。” 她安抚。 可一想到之后的事,心下又叹气。发现牛痘,接种牛痘只是开始,后头每一样,都凶险万分又棘手万分。 四十余天,变数太多。也不知,长安那头,可知道这头的动静。 前脚说起李元吉,后脚长孙净识就来同李星遥通气。 长孙净识道:“敬德得过天花,眼下只有他方便两边来回通气。阿遥,天花一事,我也不瞒你,是齐王和太子背后为之。被抓住的人,是齐王的人。洛阳百姓若死伤过半,你黎阿叔势必背上污名,他们丧心病狂,未必没有趁机害你黎阿叔性命之意。” “你黎阿叔的意思是,将计就计。如今,城中戒严,只有我们的人能出去。我们打算,半真半假传消息回长安,到时候,他们便会知道,你黎阿叔得了天花。” “你阿娘阿耶那头,肯定担心。但,我会同时叫人给他们递消息,因此你只管放下一颗心。” “好!” 李星遥应了,一直刻意被她忘记的那些事又重新回到心头,这一夜,她再次辗转难寐。 同时间,长孙净识的消息送回长安,李愿娘和赵光禄闻讯,跟着演了一出戏。 第124章 确认 李愿娘悄悄回了公主府,而赵光禄和赵端午,则继续守在通济坊。 这夜,通济坊有一人悄悄摸了过来。 宇文士及故意等到宵禁后,才赶到赵家小院。他轻轻叩了叩门,不多时,门开了一条小缝。 从缝里钻进去,四目相对,先看到的是赵光禄的脸。 第248章 “深夜拜访,实在冒昧,还望霍国公见谅。” 宇文士及行了一个叉手礼,他也没想到,门会开的这么干脆。本以为,屋里头还会磨磨蹭蹭一会,又或者找借口不承认认识自己,没想到,赵家人却直接将自己迎了进来。 “我来找霍国公,是有一事告知。太子和齐王已经叫人在幽州造了火器,成不成的,这几日便会有消息。此事,圣人也知。” “多谢宇文侍郎告知。” 赵光禄纹丝不动,一点口风都不露。 宇文士及又道:“齐王府派了人往西突厥去,据传回的消息,西突厥统叶护可汗亲自见了齐王府的人,西突厥恐有战事。此事,圣人暂时还不知。另外,圣人那头,似乎对公主府起了疑心,霍国公,请转告公主,多加留心。” “多谢宇文侍郎。” 赵光禄再次道谢。 宇文士及见该说的都说了,嘴皮子动了动,又见赵光禄没有留客之意,知道自己该走了。可,无声告辞,转身走了没两步,他步子顿住。 终是没忍住,问:“洛阳那头不知……” “他很好。” “那就好。” 宇文士及松了一口气,再抬脚,步子比方才松快了许多。 等他走后,赵端午从隔壁屋子摸过来,疑惑道:“宇文侍郎方才说的,不都是我们已经知道的吗?” “你不懂,他哪里是为了告诉我们那些事才来的,他明明是为了王阿存。” 赵光禄叹气。 宇文士及刚才说的,他们早就知晓,宇文士及不可能不知道这点,他来,分明是为了打探王阿存的消息。 洛阳那头,虽有消息传回,可对于在长安的秦王的人来说,他们只知,秦王没事,秦王会将计就计。至于秦王身边的人,他们并不知晓其动静。 天花实在可怖,如今洛阳城封锁,宇文士及得不到更多消息,所以才上了自家的门。 “也不知,几时你妹妹才能回来呢。” 赵光禄又叹气。 …… 宇文士及的原话当晚就送到了李愿娘手中,李愿娘正是因为风声鹤唳,怕李渊突然上门试探,因而趁机不声不响回了公主府。 天花一事传回长安,纵然在公主府里,她也表现出十分慌乱的样子,给在暗处来试探消息的人看。 因她演得太入木三分,东宫得了消息,先是信了三分。 王珪道:“可不要小看了咱们这位公主,她慌乱担忧,谁知是真,还是三分真,又或者,压根就是假的。” “除此之外,也无其他途径。洛阳如今已经乱成一团,咱们的人能混进去,实属不易。眼下并无更多消息传出,但愿。” 魏徵话音顿住。 “但愿,一切皆按原定计划进行。” 李建成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用天花病毒来坑害洛阳百姓,以此让李世民背上污名的计谋是他点头的。洛阳从前是铁板一块,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安插进去。 如今,人是用上了,洛阳留守也快马加鞭递消息来,说城中的确发现了天花病毒,秦王已经将人隔离,但秦王也接触了那天花病人,天策府和行台府僚属十分害怕,好说歹说,劝得秦王在行台府里观察。 因为天策府和行台僚属也接触了天花病人,所以一众人都跟着关在了屋子。眼下偌大的洛阳,只有洛阳留守和秦王妃带着人主持大局。 “这次的天花十分凶险,秦王怕是在劫……” “李瑗那头可有消息传来?” 李建成打断了魏徵的话。 魏徵便改口,道:“至多不过两日,消息就会来了。” 幽州刺史李瑗是自己人,既然打算主动挑起和西突厥的战争,火器便不可或缺。此前火器制造地点在灵州安乐川,灵州是柴绍和柴家大郎势力范围,并不安全。 秦王不敢私自接管并留存火器,圣人李渊虽然派了自己人往安乐川去了一回,可,知道如何制造和自己制造,是两回事。 火器制造的方法,东宫也拿到了。在幽州提前准备火器,正是为了之后和西突厥的一战。 “殿下,局势就要就此扭转。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敢大意。洛阳虽然封了城,但稳妥起见,还是再派三百死士,埋伏在城外。” “好,依你所说。” 李建成并不拒绝,开弓没有回头箭,若天花还是弄不死李世民,那就只有刀剑相向,以求万无一失了。 这头三百死士悄悄往洛阳去了,那头洛阳城里,李世民接种完牛痘,胳膊上水疱转变成脓疱,脓疱已经开始结痂了。 这便意味着,主动接触天花的时间更近了。 行台府众人皆提心吊胆,到了正式接触天花源头这日,那股焦虑,担忧更是达到了顶峰。李世民让人打开行台府大门,面向洛阳百姓,放出了身上染了天花那人。 当着众人的面,他与那人近距离接触。 之后,再度在屋子里隔绝观察。 行台府气氛越发变得紧绷起来,人人心中绷着一根弦。长孙净识白日里坐镇行台府,主持各项事宜,晚上既要哄灵鹊睡觉,又要担心李世民。 李星遥见状,把灵鹊要了过来。 一连七日过去,无事发生。 众人心中的弦渐渐松开。但到底没到最后时刻,大家依然不敢大意。李星遥趁着这段时间,将葡萄肥皂串做好了。 因为之前做肥皂时,加了薄荷和艾草汁,所以做出来的肥皂是暗绿色的。此时肥皂块变成了葡萄粒,乍一看,惟妙惟肖,还能以假乱真。 灵鹊大概从自家阿耶口中听闻了之前去高昌的旧事,小家伙拿着那肥皂串,眼睛里泛着羡慕的光。 “阿姊的葡萄什么时候才能成熟?” “兴许两三年后吧。” 李星遥没想打击他,但葡萄扦插下去,当年不会结果,根系没长全,藤蔓也没积累够养分,何来花,何来果? “还要两年啊。” 灵鹊叹气,旋即又收起失落,指着那肥皂串中的一颗,道:“对了,阿姊,有件事我想问你。我能把你给我做的葡萄肥皂串,送一小串给阿史那社尔吗?” “你要送肥皂给阿史那社尔?” 李星遥实在惊讶。 灵鹊点头,“昨天我发现,他倒出来的洗澡水,是用了肥皂的水。他的肥皂肯定是王小郎君那里来的,我想着,既然他喜欢,那我就送一串给他。阿姊,我只送他一小串,只给一小串。” “想送你就送吧。” “我……我就是,想帮阿耶做点什么。” 灵鹊越说越说不下去,他耳根子有些泛红,亦没敢直视李星遥的眼睛。 李星遥摸了摸他的头,心中叹气,这孩子长大了。 以前,他是无忧无虑的,甚至时不时还捣捣乱,做点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可如今,情势变了,他也知道帮他阿耶“笼络“人心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阿史那社尔可有说什么?” “没有。” 灵鹊摇头,“他刚来没多久,我阿耶就接种了牛痘。现在他每天除了一个人呆着,就是看着王小郎君习武,我跟他说话,他每次只是不轻不重嗯一声,我和他,还没王小郎君和他熟呢。” 说到王小郎君,灵鹊转过身去送葡萄肥皂串的功夫,他人就来了。 许久未与他好好说几句话,李星遥撇过头看他,这才发觉,几天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一节。约莫是日日不落下习武,前有李世民这位顶级名师教学,后有阿史那社尔这位高手指点,他人看着,也比从前结实了不少。 那双向来平静淡漠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犀利。 “阿史那社尔严厉吗?” “还好。” “他教你什么?除了射箭,骑马,还有别的吗?” “还有近身搏斗。” “怪不得我总觉得你结实了许多。” 李星遥将头撇回来,想了想,又说:“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王阿存没做声。 “正好路过。” 他启唇,丢下四个字。顿了一下,又说:“大王应当无虞,再等几日,便能出来了。等洛阳城的百姓接种完天花,城门便能开了。” 说到接种天花,李星遥默了一会儿,城门能开,外面的人能进来,里面的人也能出去了。 “纵然城门开了,黎阿叔一时半会也不会离开。咱们在这里,应该还要呆上一段日子。正好,上次没来得及去的琉璃工坊,等事情弄完了,接着去。去完琉璃工坊,再去周边转一转,毕竟,来都来了。” “你……” 王阿存似有些惊讶。 “我还以为,你会急着回长安。” “回长安?” 李星遥笑了笑,她将头微微垂下,掩盖住眼里纷纷的情绪,“回长安啊……” 莞尔一笑。 “不着急。” 第249章 “你有心事?” 王阿存冷不丁问了一句。 李星遥心中一悸,本能地想摇头。可恰在此时,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出现在脑海里:若是大家都知道自己的身份,都在演戏,那么,他呢? 他知道吗? 她仰起头看王阿存,久久未再做声。 王阿存在东宫走动,王珪与他同出一族,不管是东宫还是王珪,都有机会与平阳公主和霍国公接触。所以…… “对,我的确有心事。” 莫名的,她想试探一回。 “最近这些时日,我总觉得,周围的人和事都是假的。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甚至还怀疑过,我阿耶阿娘他们是假的。” 王阿存的眉心微不可见一动。 李星遥心往下一沉,她继续说:“我可能是病了。王阿存,你说我怎么会有这么荒唐可笑的想法呢?” “天花之事,涉及甚广。人仰马翻,草木皆兵。多休息,少走动。” “我一直在休息。” 李星遥失笑,“我一直在行台府里,不曾出门,不曾随意走动。我日日都在休息,我已经休息的……” 突然不想再说了。 她摆了摆手,“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你不是路过吗,想来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王阿存默然。 尴尬又诡异的气氛里,他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我先走了”,便准备抬脚往另一边去。 走了没几步,背后李星遥轻轻的声音传来:“你知道的吧。” 他步子一顿。 没回头,却又听得:“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吧。” 他眉心再次一跳,一时间不知是该转身还是该装听不见。 背后李星遥却没说了。 他难得局促地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半转过身子,便看到李星遥的背影。李星遥似是在看远处,身子再也不见动。 “他们。” 他顿住。 “赵郎君和李娘子,是很好的耶娘。” 前面李星遥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没有。她不曾回头,也不再说话。 “阿姊,东西送出去了!” 灵鹊兴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如一阵风一样席卷过王阿存身边,奇道:“王小郎君,你和阿姊还没说完啊?我能不能先说?” 不等王阿存说话,又席卷到李星遥面前,兴冲冲道:“他收了,他还说,你老子没白养你!” “是没白养。” 李星遥摸摸小家伙的头,感受到有些发硬的乌发在手心里戳来戳去,一颗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赵郎君和李娘子,他们的确是很好的耶娘。 很好很好的耶娘。 “阿姊,你怎么不回答?” 灵鹊催促,又看着方才王阿存站的地方,嘀咕:“王小郎君怎么不见了?” …… 当晚,王阿存又找到李星遥。这次,他没有提起白天的事,只是递给李星遥一个消息。 “平阳公主悄悄离府,圣人已经有所怀疑。太子和齐王有意引导,圣人怀疑公主丢女之事,是为演戏。秦王,公主,霍国公三者,如今皆被严密监视着。” “你如何得到的消息?” 李星遥在听到“严密监视着”这五个字时,就攥紧了拳头。可她立刻反应过来,洛阳封城已经有段时间,说句洛阳乃秦王地盘也不为过。整个洛阳如铁桶一般,全在秦王一人掌控之中。 长安的消息,他是如何知道的? “是宇文士及告诉我的。” 王阿存并没有隐瞒,说到宇文士及,眉头微蹙。沉默一瞬,又说:“他递消息给我,秦王也知道。此外,圣人似有去公主府探望你之意。” “探望我?” 李星遥顾不得承认自己就是柴瑶了,她再次攥紧了拳头,一颗心砰砰砰砰直跳。 自己才是真正的柴瑶,平阳公主府里,哪有柴瑶?除非,平阳公主早在府上安排了一个傀儡。 “我阿娘……平阳公主府上,可有一个叫柴瑶的人?” “此事我并不知道。” 王阿存摇头,宇文士及没有说这些,而这些,他也打探不到。平阳公主治家严明,公主府消息瞒的紧,外面的人不会知道。 “多谢你告知这些。” 李星遥还是无法松开一口气。等王阿存走了,她在原处细细回想,平阳公主府的事,外头知道的不多,都说“柴瑶”在公主府养病,这么多年,李渊没去府上看过,若有傀儡,几年间样貌有变,倒是能糊弄过去。 可李渊已经与自己打过照面,他既然怀疑自己是柴瑶,那便一定会想办法证实。还有李建成和李元吉,这两个可是巴不得把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 怎么办呢? 她得回去。 几乎是一瞬间,她有了决断。 等到李世民终于解除“隔离”,从屋子里出来了,她先跟着接种了牛痘。 洛阳百姓已经知道牛痘疫苗能够预防天花,李世民再度坐镇紫微城前,接种工作便有条不紊进行着。 这日,李星遥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去见了李世民。 李世民难得喘口气,正和阿史那社尔说话。见她来,二人交谈止住。 “阿遥,你怎么不在屋子中休息?” 李世民有些惊讶。 李星遥道:“接种完,便不怕天花了。这几日,日日休息,也休息的差不多了。我来,是想问问黎阿叔,牛痘接种,可有后续计划?” “后续,是有计划,但眼下,不是施展的好时机。” 李世民想了一下,“牛痘有用,自然大唐的百姓都要接种。可此次洛阳百姓接种,实乃有由头,要想让长安,开封,扬州等其他地方跟着接种,怕是还要等上一段时日。” “我想回去看看阿耶阿娘。” 李星遥话音落,又略显踌躇,她想问,公主府里到底有没有一个叫柴瑶的傀儡,可话到嘴边,却迟迟没勇气问出来。 难得又罕见的沉默让李世民颇觉惊讶。 李世民问:“想家了?” 见她神色不如从前那般自若,摊开了细细道:“你想回去,我安排人便是。只是,你刚接种了牛痘,眼下还急不得。再等七日吧,七日后,若无其他不良症状,我让人护送你回长安。” “好。” 李星遥便称谢,她转过脚尖往外走。走远了,阿史那社尔突然出了声:“你这外甥女,好像有话没说完。” “她不想说,我又何必问呢?” 李世民摆了摆手。 阿史那社尔摇头,“我也接种了牛痘,你怎么不让我好好休息?” “那你现在去休息。” “不用。” 阿史那社尔突然清高,“我们突厥人可不像你们中原人,我们才不用休息。” 那你快闭嘴吧。 李世民做个闭嘴的动作,阿史那社尔冷哼。 正哼着,李星遥却又折返。 “你怎么又来了?” 阿史那社尔脱口而出,结果李世民瞪了他一眼。 “黎阿叔。” 李星遥捏了自己手心一把,她能感觉到接下来的话根本无法取信李世民,可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发现牛痘可以治天花的时候,我其实还发现了治疗其他疑难杂症的法子。不知道黎阿叔可还记得,平阳公主于我有恩?当初那煤矿被发现的时候,是平阳公主与我一起开矿,我才能一步步得以起家。如今平阳公主有难,我坐视不管,实在心中惭愧。” “以前不知黎阿叔身份,无法得知各种细节,也就罢了,如今既知道,便不好装聋作哑。” “黎阿叔,早先便听闻柴家娘子疾病缠身,实不相瞒,我或许可以帮着治好柴家小娘子身上的病。只是,柴家小娘子究竟是何病,还需要黎阿叔据实相告。” “你要帮柴家娘子治病?” 李世民面上倒无波动,心中却嘀咕: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要给柴家阿瑶治病了? “阿遥,你的好意,我代阿姊领了。只是,一来柴家娘子病情复杂,当初是李淳风断言,病情如何,应当如何。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病情发展成何样,我不敢乱说。二来,你也知道,我阿姊因救女之事得了圣人厌弃,她于公主府幽禁,任何人不得进出。因此治病一事,只怕只能就此作罢。” “我不进去,我在外头,写好方子,把方子送进去就是。” 李星遥依然坚持,还找了别的说辞。 李世民叹气,“可是眼下我回不去,阿姊又出不来,你如何知晓公主府里情况,又如何断定柴家娘子病情,之后如何把方子递进去?” “霍国公是我阿耶上峰,我阿耶在他麾下,想来与他打过照面。霍国公没有被幽禁,找到他,便有办法了。” “霍国公可是大忙人,你阿耶是府兵,如今战事结束,他怕是没那么容易见到霍国公。” “那就萧仆射,我与萧仆射颇有几分交情,或许,求到萧仆射面前,他会伸手相助。” 第250章 “萧仆射毕竟是圣人的人啊。” “可圣人,应该也不想看着柴家娘子一直老样子,他总是希望柴家娘子好起来的吧?” “对,你说的对。” 李世民这次大大方方叹气,“圣人是柴家娘子的外祖父,自然是希望柴家娘子好起来的。这样吧,我想办法叫人回去打听,打听到柴家娘子确切病情,再告诉你。之后你写了方子,我再想办法送到霍国公或者阿姊手上。” “那,谢过黎阿叔了。” 李星遥没有再问,知趣的走了。 李世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头总觉得怪怪的,“我怎么觉得,阿遥好像有些太热心了?” 不对。 就是太热心了。热心的,有些执着了。 李世民突然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坏了,我怀疑她已经知道真相了!” 第125章 改口 李世民惊愕不已。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阿姊一向谨慎,其他人也行事小心。从突厥回来时,我还看着她和阿姊抱头痛哭,那时候肯定是不知道真相的。谁告诉她的?” 又叹气,“这孩子一向心思细腻,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怕是,她在来洛阳之前就知道了真相。” 洛阳可是自己的地盘,说句夸张的,一只苍蝇飞进来,自己都能立刻知道。别有用心之人不可能在洛阳泄露真相,再者,来了洛阳后,她没怎么外出。 “是长安城里的人告诉她的。” 李世民立刻断定。 阿史那社尔冷哼,“你想知道,直接问她不就行了?” 哦,对了,方才好像说,心思细腻来着。 那就,“我来帮你试探试探她。” 阿史那社尔出馊主意,道:“我与你争吵,声音大一点,就说平阳公主有难,你要回去,我不同意。她听到我们两人吵架,肯定暴露。” “你别出馊主意了。” 李世民无语至极,“添乱。” 现在还没搞清楚,告诉阿遥真相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捣乱,报复,看好戏,还是不小心泄露?此外,李淳风话里的天有异象,不知指的是突厥那次的天罚还是其他。 观音婢先前答应了阿姊,帮着出面去李淳风面前问,结果李淳风出门远游,现在还没回来,所以现在依然无法确定突厥的天罚算不算应期。 不能轻举妄动。 但,也不能再装作不知道了。 李世民心中担忧,决定和李星遥好好谈一谈。 他“轰”走了想看热闹的阿史那社尔,主动去找李星遥。 李星遥见他来,彻底松了一口气。 “阿遥,我想了想,还是有些话想问你。” 李世民开门见山。末了,问:“你可知道,柴家娘子叫什么名字?” “知道,我阿娘给她起名叫柴瑶。” 李星遥没有回避。 李世民眸光一动。 还能说什么呢? “你果然已经知道了。” 李星遥沉默。 半晌,开口:“我阿娘和阿耶都是行事稳妥之人,我虽然不知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但,我相信他们。黎阿叔,请你告诉我,我阿娘和阿耶是不是有麻烦了?圣人是不是想对他们下手?” “圣人……应该还在犹豫。” 李世民回应,又补充:“他一贯是优柔寡断之人。 “若我回去,能帮到他们吗?我是柴瑶,我回去了,是不是圣人的试探就会停止?” “阿遥。” 李世民放慢了语速,“圣人想要试探你阿娘,与你在不在平阳公主府并没有关系。或者可以换句话说,圣人如今试探你阿娘,并非是你阿娘真的有威胁。杀鸡儆猴,借题发挥,他意在的,是我。而你阿娘,阿耶,只是他用来对付我的筏子。” “公主府里,可有一个像我一样的人?” “没有。” 李世民否认,又说:“但,可以有。你要相信你阿娘,若圣人打定主意去府上试探,另一个你便会出现。我想,圣人也知道此事,所以迟迟没有去你阿娘府上。” “太子和齐王不会就此罢休,若他们变本加厉,我要如何做,才能保护他们?” “火器。” 李世民加重了这两个字。 “安乐川的火器,是当世之大杀器。圣人,太子,齐王,都不知道这火器是你做的。他们没有证据,但,你可以将证据递上去。怀壁其罪,可怀壁,壁本身就是最好的武器。太子在幽州试验火器,我已经得了消息,试验失败了。他们联结了西突厥,本想假装挑起战争,演一出戏,一箭双雕,既拿下军功,又假戏真做灭了西突厥。” “为了火器,太子,齐王定然向你示好,他们会自己想办法,保下你阿娘。另外,圣人那里。” 李世民停顿了一下。 “圣人知晓火器是你做的,定然会起杀心。但你放心,他不会也不敢杀了你。他没有选择,只能退让。” “那黎阿叔呢?” 李星遥突然直白地问了一句。 她看着李世民的眼,不知怎的,想到那时候在定襄城,李世民那句“可谁说,秦王就只能是秦王”。 “洛阳不是终点,火器是我手中的大杀器,也是黎阿叔手中的大杀器。黎阿叔,我与太子有怨,与齐王有仇,我……” “我都明白。” 李世民抿着嘴,突然就笑了。 “阿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 “我只有一句话,你看到山就在那里,你会不想攀登吗?” “我不会。” “山不来,我自去。你放心。” …… 几个字,掷地有声。 李星遥不做声了。 良久,她点头,“我信黎阿叔,我也等着那一天。” “西突厥这场仗,打肯定是打得起来。齐王会挂帅,但他败绩太多,此战不一定能胜。社尔会在西突厥接应,我让他来正是为了此事。长安,我暂时回不去,你若回去,得绕开路,避开那三百死士。我会去信给长安,告诉你阿娘你要回去。” “黎阿叔。” 李星遥蓦地开了口,她摇了摇头,“如果可以的话,先不要告诉阿娘。” “你想瞒着他们?” 李世民面上倒无不赞同,只是,他心里头实在担忧,“当年你昏迷不醒,九死一生之际,你阿娘求到李淳风面前,是李淳风说,在天有异象之前不能叫你知道自己身份,否则你必死无疑。你阿娘为此,举家搬到通济坊,隐姓埋名。如今,突厥的天罚不知算不算应期。说实话,你阿娘心里没底,我这心里,也没有。” “可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吗?” 李星遥扯出一抹笑,其实心里大为震动。原来一家人隐瞒身份的根由在这里,果然是因为她,一切都是为了她。 胸腔里有无数情绪涌动,她无暇也不敢去辨别那些情绪究竟是什么。只是攥紧了拳头,好努力压下百般滋味,道:“黎阿叔,我很好,真的很好。或许,突厥的天罚,已经算应期了,所以,不必为我担心。” 其实她也不知道,突厥的天罚算不算应期。但,穿越一回,还带个系统,总不至于走到如今,前功尽弃。 再说了,她如今的确很好,一日比一日好。哪怕知道真相,也没有任何异样。 所以,应该算应期了吧。 “但愿真如你所说。” 李世民还是不敢完全放下心,只道:“既然你不想告诉你阿娘,那我便答应你。话已经说开,便不用再找什么给柴家娘子看病的借口。你大胆回去吧,就说,我要在洛阳待上一些时日,你惦记做琉璃的事,决定先回去。” “好。” 李星遥应下。 等到李世民转身离开,她想了想,把人叫住,问:“上次问起李娘子身份,黎阿叔没有明示,这次……黎阿叔,那位李娘子,便是我阿娘吧。” “是。” 李世民步子顿住,回过头,承认了。 李星遥眉目微动,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齐王和我阿娘,早年间是不是有仇?” “谈不上什么仇不仇。” 李世民找了个更合适的说辞:“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哪有那么多仇怨。只是,齐王悭吝,你们两家,偶有小摩擦。后来你出了事,你阿娘举家搬到通济坊,齐王曾经在背后做了些手脚。你丢失之事,也与他有关,当初是他将真相告诉了尹德妃。你阿娘事发时冲到太极宫请求带兵出征,与他口头争执,你阿娘愤怒之下,刺伤了他胳膊。” “多谢黎阿叔告知。” 李星遥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李世民便放心离开。 走了几步,他想起一件事,回头道:“阿遥,你好像该改口了。” 李星遥睫毛微颤。 “阿舅。” 她改了口。 李世民对着她摆摆手,咧着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第251章 回到屋中,李世民去找了长孙净识,告诉她,李星遥已经知道真相了。 长孙净识先是惊讶,后又是恍然。 “我就说,怎么自打来了洛阳,她就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对了,“是谁大嘴巴,告诉她的?” “应该是元吉。” 李世民收敛了笑容,“方才她问了我,她阿娘和元吉是不是有旧怨,这话应该不是凭白无故说的。我现在想来,当时她主动提出跟着一起来洛阳,应该是知道了真相,一时不能接受,所以想逃避。” 此外,与太子有怨,与齐王有仇,这话,也应该不是凭白无故说的。 “当时元吉不是鸠占鹊巢,故意抢占了通善坊的地,结果碱矿挪了位吗?元吉看上了琉璃行业的巨大利益,他想造琉璃果,作供佛之用,这不,就有冲突了?” “他这个人,怎么还是这么狼心狗肺无情无义?” 长孙净识没忍住唾骂。 李世民道:“先不说这些了,她不想告诉阿姊他们,我们帮着瞒着就是。我现在担心的是,李淳风嘴里的天象有异。” “唉,李淳风那头还是没有消息。” 长孙净识实在郁闷,越想知道什么,就越不让你知道。事情已经暴露了,此时若来奇奇怪怪的天象,可要愁死人了。 “先送她回长安吧,早晚要面对的,她也调整好心情,准备面对了。” “长安那个虎狼地。” 长孙净识叹气,后头没再说了。 当晚,长孙净识和李承乾再度登门,这一次,二人不用隐藏第二重身份。他们与李星遥聊了许久,翌日,定下七日之后送李星遥回长安之事。 * 长安,李建成和李元吉正在为火器试验失败而焦头烂额。东宫火急火燎,私下里于民间走访,重金寻求炼丹师,手工匠人等等可能会制造火器的人。 寻访未果,一个有用的人都没找到,反倒是许多招摇撞骗的人凑了上来,拿了钱就捣乱。 王珪将情况上报,李建成气得太阳穴突突的。 他捂着心口大骂:“都是一群饭桶!人家灵州,普普通通的士兵都能造出火器,我们呢,人给了,钱给了,照猫画虎,都做不成!” 又骂:“要你们有什么用?!” “殿下。” 魏徵蹙了蹙眉,他并不喜欢李建成这般说话,身为储君,应该有常人没有的定力,纵然火烧眉毛,也不该乱了方寸。 咒骂,发泄,既无用处,又让人观感不好。 但他知道眼下不是劝谏的时候,况且劝谏了,殿下也听不进去,便道:“法子是圣人的人亲自录下的,不可能有假。李瑗是我们的人,只会尽心尽力为我们办事。依臣之间,问题应当出在做火器的原料上面。” “臣赞同魏洗马的说法,一样的水果,种在不同地方,甜度还有区别,更别提做火器的东西了。灵州干旱,硝石与幽州的,恐有不同。只是我们人眼看不到,无法立刻判定那些许的差距。再者,除了硝石,还有硫磺,木炭,黄丹,桐油,一样东西不一样,结果可能就千差万别了。” 王珪接话,又说:“法子应该没问题,给出法子的人,是因地制宜,根据灵州的情况,给出最适合的法子的。所以眼下,我们得先找到给出法子的人。” “秦王不是说,是楼兰一样的古国的人留下的吗?楼兰可没了,古国的人都死绝了,上哪去找给出法子的人?” 李元吉冷笑了两声,一盆冷水泼上去。 王珪转过头,“这么离谱的话,齐王你也信?” 李元吉再度冷笑。 “咱们秦王可是这么同圣人说的,圣人也没说不信啊。” “秦王早年间便爱与能人结交,若早发现了这东西,早就拿出来用了。他扯谎,看样子是为了保护谁。我倒觉得,这法子很有可能是一个大家都认识的人给的。” “你是说,柴家阿瑶?” 李建成半信半疑,下巴对着王珪微抬。 王珪又道:“殿下不妨想想,若法子不是柴家娘子给的,秦王何至于如此避嫌?他怕是也不想让圣人以为,他和平阳公主府霍国公府早有勾结。齐王先前说通善坊有碱矿,结果闹了半天是一场乌龙,真正的碱矿就在柴家娘子烧砖的曲池坊里。这么多矿,都在柴家娘子手上,这柴家娘子,应当有过人的本事。” “可如今,我们既然打算借她的身份生事,难不成,又临时找上门,求到她跟前?她可未必愿意。” 李建成觉得前景并不乐观。 李元吉却一反常态没有反对。 “如果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求她,咱们做不出来,她可也未必领情。她在乎她阿娘,用她阿娘威胁她,她还能不松口?” “再说了,到时候咱们来个釜底抽薪。李淳风不是说,天象有异之前,她知道自己身份,必死无疑吗。咱们用完她,告诉她她的身份,不就行了?” “元吉你?” “怎么了?大兄莫非又下不去手了?” “没有,你说的有理。可她现在在洛阳,洛阳你又不是不知道。” “哦,是啊,我倒差点忘了,她在洛阳。若是人得了天花死了,那就,太可惜了。但愿她还没得天花,没死。” 李元吉一脸,你可别这么快死啊的表情。 李建成突然觉得这表情有些碍眼,移开了脸。 “也不知,二郎怎么了?” 李建成语气复杂。 王珪适时道:“三百死士并无动静,洛阳城里一片静悄悄,臣倒是觉得,圣人的态度有点意思。殿下,圣人这几日心不在焉,时常长吁短叹。依臣看,秦王怕是凶多吉少。” 怪就怪洛阳处处防守严密,里头究竟是何情况了,他们也不知道。圣人先前打发了人去洛阳治天花,他有自己的途径,背过他们,知道的消息比他们多。 圣人态度怪异,一改最初对秦王气愤之貌,多少能看出点端倪。 只是,秦王当真就这么折进去了吗? 没看到真人,王珪还是不敢断言。 “当务之急,是与柴家娘子取得联系。到时候既能从她身上获得火器制造的法子,还能打探到洛阳城里的真正动静。” “但愿她好好的吧。” 李建成从来没觉得事情如此复杂,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原点。里面的人不出来,自己的人进不去,这一刻,他比谁都希望,李星遥好好的。 这厢他们在为李星遥的动静而绸缪,却不知,李星遥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在李世民的人的护送下,回到了长安。 护送的人倒也不是别人,正是王阿存。 临走时,长孙净识没忍住嘀咕:“你也放心?两个半大的孩子。” “他学了这么久的武,两个顶级师父教导,若还不能担当大任,岂不是打我的脸?” 李世民表现的很“心大”,实则胸有成竹。 他就是放心让两个孩子一起回去,甚至连出发时的叮嘱都免去,只是对着李星遥摆了摆手,“走吧。” 李星遥也对着他摆手,说:“阿舅,再见。” 一旁送行的房玄龄等人石化。 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一眼。 尉迟恭一巴掌拍错人,本来想拍自己,结果拍到了长孙无忌大腿,“乖乖,她知道了?” “她就这样回去了?然后呢?” “要回去认亲了?是不是要有一场哭唧唧的大戏?老柴要哭死?” …… 王阿存将人送到长安时,李愿娘一家早接了消息,只是公主府外盯着的人越发多,白日里李愿娘不好脱身。赵光禄前去迎接,王阿存见人已送到,拍马便欲再度折返。 马蹄动了两下,他却突然顿住。 “李星遥。” 李星遥仰头看他。 他沉默一瞬,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李星遥点头,他扬起缰绳,身影逐渐远去。李星遥站在原处,心里竟然莫名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失落。 失落以外,好似还有一种叫人不敢探究的东西。 她慌忙收回视线。 “王小郎君,怎么又走了?” 赵光禄嘀咕。 李星遥道:“黎阿叔只交代了他把我送回来,任务已经完成,他得回去。” “那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吧。” 赵光禄想到这些时日总是借机与自己偶遇的宇文士及,心中嘟囔了几句,倒也没再开口拦人。他上下打量着李星遥,见人虽然风尘仆仆,但精神头还好,方缓缓松了一口气。 “知道洛阳出了天花,我和你阿娘吓死了。你阿娘立刻就想动身往洛阳去,我好说歹说才劝住了,这不,今日她又去城里佛寺给你祈福了。要是知道你突然回来,她定然欢喜。” “阿娘去佛寺了?” 李星遥朝着院子里张望,果然没有看到李愿娘的身影。 第252章 赵光禄道:“她担心你,日日去城里祈福。原本该去做活的,因为此事,一直拖延着。你回来了,他她也该去做活了。” “阿娘又找了活计?” “还是梳头。” 赵光禄面不改色,“给萧皇后梳头。萧皇后你知道的,自打回了长安,便幽居在府,成日里只是吃斋念佛。老太太倒也好伺候,听说你阿娘先前是给平阳公主梳头的,便想叫你阿娘去梳头。老太太住的偏,在永嘉坊,比之前崇仁坊还要远。所以日后若是真去做活,你阿娘怕是不能天天回来了。” “怎么挑了一个这么远的地方?” 李星遥明白了这话的用意,是在提前给自己打“预防针”。她装作不知道,问了一句。 赵光禄叹气,“活挑人,不是人挑活,现在活不好找。你阿娘又是闲不下来的,在家里呆着,她嫌闷。萧皇后也是听萧四郎提到你阿娘给平阳公主梳过头,才留下你阿娘的。远归远,但工钱比原来给的多。” “哦。” 李星遥便没再问。 赵光禄暗中松一口气,他倒也不是张口就来。萧皇后是住在永嘉坊,老太太也确实不爱出门。萧瑀如今与自家站在一条阵线,萧四郎又一贯是自己人,这个谎,天衣无缝。 “对了阿遥,洛阳城里如何了?之前我听人说,你黎阿叔感染了天花,方才又听你说,是你黎阿叔交代王小郎君把你送回来的,可是你黎阿叔好了?” “黎阿叔提前接种了牛痘疫苗,所以接触天花,也不会感染。” 李星遥能猜到,李世民会将洛阳城里的情况告诉李愿娘和赵光禄,但此时,她只能再说一遍。 赵光禄果然问起什么是牛痘疫苗,又问她接种没接种,她皆一一回应。 不多时,赵端午也从曲池坊碱矿回来,坊门关闭前夕,李愿娘回来了。 母女见面,自是有许多旧要叙。 李星遥看着李愿娘的脸,只觉,眼睛酸得很。她假装无事人一样别开了头,李愿娘不明内情,只以为她赶路回来,累得狠了。 便先问了洛阳情况,之后又问:“天花既然已经解决了,为何不在洛阳多留些时日?没好好逛一逛,实在可惜。” “以后还有机会。” 李星遥只是笑,又说:“黎阿叔说,日后牛痘疫苗还要在长安,扬州……各个地方推行,届时整个大唐都要接种牛痘疫苗。我本来想带些回来给阿娘你们,可一来,天气炎热,路途颠簸,怕带回来不能用,二来,我毕竟不是郎中,怕操作不当反而坏事,所以只能作罢。” “日后再接种,也是一样的。” 李愿娘随口回应,又问:“牛痘疫苗是你发现的,这事除了你黎阿叔,可有旁人知晓?” 李星遥摇头。 “那就先不要声张。” 李愿娘心中思量更多,李渊态度暧昧,虽有对自己试探之意,可迟迟不见上门。世民春秋笔法,传回消息说自己感染了天花,李渊如今心情不佳。 对自己和阿遥的试探暂缓,但她不能松懈。等洛阳的事真相大白,李渊怕是心情要更不佳了,到时候,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都听阿娘的。” 李星遥也知道,李渊暂停一切推波助澜的动作,是因为李世民“感染”了天花。可若,李世民好了,再知道牛痘疫苗被发现,洛阳城如今人心尽归秦王,李渊怕是要气急败坏。 她不知道李渊下一步棋会如何走,但,听李愿娘的一定没错,她比自己更了解李渊。 翌日,东宫得了李星遥回来的消息。 李建成意外之极,来不及发泄怒火,点名让王珪往通济坊去。 王珪登门,在赵家门口正好截住要去曲池坊看碱矿的李星遥。 “李小娘子,留步,太子殿下有请,还请跟我走一趟。” 王珪笑得一副狐狸样,边说着,身后数十人齐刷刷围成一个圈,正好将李星遥围起来。 “太子有一事不明,想向李小娘子请教,相信李小娘子不会驳了太子的面子吧。” 王珪边说着,边有意无意朝着院子里张望。 赵光禄大步流星从里面走出来,冷笑,“东宫人才济济,太子有什么事,需要向一个平头小娘子请教?” 第126章 修塔 “哟,赵郎君?” 王珪挑眉,狐狸样越发明显,“先前几次前来,都未与赵郎君见上面,我还以为,与赵郎君再见不上面了呢,今日,倒是巧了。正好,赵郎君你也在,太子殿下有请,不过是叫李小娘子前去说说话罢了。问题解决了,自然就把人放回来了,赵郎君,你应该不会拦吧?” “东宫僚属若不能为太子分忧,何必担着僚属之职?” 赵光禄就差把占着茅坑不拉屎,王珪你别给我装了这话说出口。 王珪也不生气,附和:“赵郎君你说的对,等回去,我就对着太子殿下请辞。至于现在,还是先让李小娘子随我去一趟吧。” “阿耶。” 李星遥见赵光禄还想说什么,及时打断了。她扬眉,对着王珪,高声道:“王中允亲自前来,可见太子殿下遇上了十万火急之事。我虽不才,亦不敢自以为无所不能,但既然太子殿下有令,我去一趟便是。” “阿遥。” 赵光禄面带不赞同,他能站出来,自然是拿准了王珪此时不会暴露李星遥身份,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东宫让李星遥去一趟,能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火器。 火器在幽州试验失败,后续和西突厥的合纵连横便无法进行。李建成焦头烂额,这才把主意打到阿遥头上。 可偏偏,此时他没表明身份,王珪代表东宫来,他不能硬碰硬。 见李星遥应下,犹豫了一下,他被迫松口。 前脚王珪带着人走了,后脚得了消息的赵端午和王蔷着急忙慌从曲池坊赶过来。见李星遥已经走了,王蔷握拳,“我去把人抢回来!” “东宫有求于阿遥,不敢对她怎样。先不要轻举妄动,我会叫人盯着东宫和齐王府。” 赵光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如今,进退维谷,这事,他得赶紧和萧瑀和宇文士及通个气。 …… 却说李星遥被王珪带着往东宫去,走在路上,王珪便把今日来意说了。李星遥得知,自己是去帮“朝廷”找出火器无法爆炸原因的,她心中嗤笑。 这理由编的倒是冠冕堂皇,某种程度上,东宫确实等同于朝廷。 “可我并不会制造火器。” “你会。” 王珪笃定,“有些话就不用我明说了吧。李小娘子,会不会可不是你我两张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安乐川的事,你当真以为殿下没看出一点端倪吗?是与不是,你心里有杆秤,我和殿下心里,也有杆秤。” “哦对了,来的时候殿下说了,总不好让你白来一趟。投桃报李,你阿娘不是在萧皇后府上做活吗,她若愿意,殿下会给她再找一个更近更轻松的活。还有你大兄,好像也在军中操练吧。殿下在军中,一向能说得上话,得他一句话,你大兄便有出头之日。” “机会难得,李小娘子,可要好好把握啊。” 王珪说话间一直带着笑,李星遥索性闭上了眼。 她如何听不出,这软绵绵的话里硬邦邦的威胁。她若不从,东宫就要对李愿娘和赵临汾下手。 不过,这话倒是让她确定了,东宫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 既然如此,此次,她得抓紧机会,好好利用。 本以为王珪要将她带到东宫,谁知,马车最后进了一处别院。李建成早已在里头候着,他说了同样的话,只不过他是唱红脸的那个。 李星遥先头已经与他正面打过照面,此次再见,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她没回避李建成的目光。 李建成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兴许知道王珪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便道:“既来之则安之,你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便是,若缺什么,需要什么,只管同他们说,他们都会照办。” “好。” 李星遥假作恭敬应下。 李建成嘴皮子动了动,又问:“你从洛阳回来,怎么没感染天花?” “小民若是感染了天花,殿下也不会叫王中允带小民进宫了。” “也是,我倒忘了这个理。” 李建成抿嘴微微一笑,给了王珪一个眼神。 王珪装模作样,“虽说李小娘子暂时无事,可,以防万一,还是让郎中先看一看。毕竟,殿下身份特殊,李小娘子,你该不会介意吧?” “都听王中允的。” 李星遥依然低眉顺眼。从进来时,她就发现,李建成有意与她隔开了一段距离。这是怕自己身上潜伏着天花,传染他。 “小民小时候得过天花,所以此次安然无恙。原本因为秦王感染天花一事,城中戒严,但小民未被传染,侥幸得以回来长安。” 第253章 “你小时候……” 李建成话音一顿,柴瑶小时候有没有得过天花,他还真不记得了。 得过吗?他想了想,好像有吧。 世民能放心把人放回来,通济坊没有异样,只能说明,她的确得过天花柴,此次没被感染。 “我本以为,秦王封锁洛阳城,没人能出来呢。” “小民在洛阳待着,胆战心惊,原本去洛阳便是为了看看琉璃工坊的。惦记着家里的碱矿,所以等到合适的机会回来了。” “你打算造琉璃?” “对。” 李星遥干脆承认,又说:“殿下方才说,不好叫小民白白来一趟。小民便舔着脸,请殿下予小民方便。齐王殿下颇好琉璃,因为碱矿的事,小民恐他心有芥蒂,还望殿下……” “这些都是小事,我会同元吉说。” 李建成满口应下。 等李星遥被人带去郎中面前,他对着王珪道:“你怎么看?” “秦王知晓真相,放她回来,怕也是平阳公主要求。洛阳戒严,无人能进出,秦王怕是骗了她,顺水推舟,暗中将她送回。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她未必会诚实回答。人既然已经带来了,私底下多盯着些,总归会露出端倪。不过碱矿……” “才说了都是小事,我听她的意思,她怕是也要造琉璃,怕元吉心里不满给她使绊子。无碍的,我同元吉说一声便是,大是大非面前,他拎得清。” 他怕是未必拎得清啊。 王珪默默在心中感叹,等郎中确认李星遥的确安然无恙,他松了一口气,又亲自把李星遥带到一处露天的封闭场地里。 李星遥在那场地看到了失败的火器成品,以及做火器的各种原料。 王珪口头报出了各项配比。 听起来,竟与安乐川那批火器制造时,原料配比一模一样。 好你个李渊! 李星遥心下叹气,事已至此,李渊的心不可能不偏了。李渊后来派人往灵州去,接手了安乐川的火器制造厂,这配比,也不知是他告诉李建成的,还是李建成自己想办法知道的。 “如果我找不到问题所在呢?” “那就一直找。相信以李小娘子你的聪慧,早晚有一天会找到的。” 王珪话说得天衣无缝,李星遥也不理他。他也没在意,对着周围把手的人抬了抬下巴,轻手轻脚离开了。 李星遥知道他离开,她蹲下来看那些原料,心思却跑到别处。 火器不做,走不了。 做了,是帮凶,但,有作弊神器在。不知道作弊神器能不能帮着自己,关键时刻,来一出哑火。 一样的配比,一样的原材料,在安乐川能做出火器,在幽州就不行了。那么同理,因地制宜调整原料和配比,不行的火器能行,打西突厥,要往安乐川更西,现在火器能行,以后,说不得也不行? “系统,你能看出来,这些原料配比有什么问题?” 「抱歉宿主,非宿主解锁的物资,系统不予辨认。」 “也就是说,不是我通过你解锁的物资,你不负责?简而言之,你不负责售后?” 「非系统发布的任务,非宿主解锁的物资,系统皆不负责。宿主若自行制造新东西,系统不对后续性能进行保证。还望宿主周知。」 明白了。 李星遥大喜,这正合她意。性能不保证,跟之后的她有什么关系,她只负责现在。 她开始认真对着原料和方才王珪说的配比研究。 多次试验,稍作改动,当天下午,她就给王珪传信,让王珪按自己调整好的新方案重做火器。 * 洛阳得了长安传来的消息,尉迟恭一惊一乍,“坏菜了,李小娘子叛变了?” 又立刻推翻自己断言,“不可能,她不是那种人。” “东宫拿阿姊他们威胁她,她现在不好挑明,只能暂时依从。但,依她的聪明劲,这事肯定还有下文。” 李世民一点也不担心,哪怕知道,东宫用新法子,成功做出了火器。 尉迟恭道:“我明白大王的意思,火器现在弄好了,真的上战场时,又不能用了。但,我们能想到,东宫难道想不到?这要是真给他们一次解决了,他们岂不是要上天?” “此一时彼一时,打仗还战局瞬息万变呢,就算上战场时是好的,真的扔出去落地时,也有可能哑火。你别瞎琢磨了,相信阿遥。” “我也只能相信了。” 尉迟恭决定不嘟囔了,他寻思,难道东宫一朝被蛇咬,还能将新做好的火器天天试爆,一直试爆到打仗的前一夜? 不可能吧。 结果,一段时间后,“幽州刺史李瑗今天试爆了火器。” “李瑗今天试爆了火器。” “试爆火器。” “爆。” “又爆。” “再爆。” …… 尉迟恭寻思,还真叫他这张破嘴说中了,东宫这是多害怕火器再度失灵啊。 李星遥拿出了新的配方,可当天,王珪并没有把她放回通济坊。她也不着急,反正别院管吃管喝,伙食总体还算不错。 她唯一担心的,是在“萧皇后府邸上工”的李愿娘。 都知道,上工只是借口,她被李建成带走,李愿娘如何不着急。那日,她出门出的急,没来得及与李愿娘好好道别。 此时,李愿娘应该也在担心她吧。 * 平阳公主府里,李愿娘确实在担心李星遥。公主府外的眼睛越发多了,她半分不敢松懈,亦不好做什么大动作。 但因公主府和霍国公府只一墙之隔,是以还能寻到传递消息的机会。 这日,柴绍又递进来消息。 传话的侍女看着不显,实际伶牙俐齿,三两句话把所有的消息带到:“驸马递话,李小娘子无碍。幽州动静太大,已惊动圣人,接下来不会再有大动作,李小娘子应该能回来了。此外,圣人有意在慈云寺为穆皇后建琉璃塔,此事背后亦有齐王手笔。” “慈云寺建琉璃塔?” 李愿娘前头听到李星遥应该能回通济坊了,一颗心才缓缓放下。幽州试爆火器的动作的确不小,但建成的本事亦不可小觑,之所以能惊动圣人,自然是她和柴绍在背后动了手脚。 事随人愿,虽然见不到李星遥,但人能离开王珪别院,自是好事。 可,建琉璃塔?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建琉璃塔?还是打着穆皇后旗号? 李愿娘心里有些不快。 再者,事情扯到李元吉,再纯粹的事也不纯粹了。直觉这事应该别有目的,她不假思索,问侍女:“是因为齐王想做琉璃生意?” “是。” 侍女应声,“齐王虽然失了碱矿,可不知打哪里又得了铅矿,铅也能做琉璃。据说琉璃塔通体琉璃砖瓦,窗子用琉璃窗,齐王有意借着琉璃窗,为手上琉璃工坊扬名,继而垄断长安,乃至整个大唐的琉璃生意,因此背后推波助澜。至于圣人。” 圣人为何突然起了心思要为穆皇后修琉璃塔,侍女不敢妄言。 她不好也不敢多说,李愿娘却冷笑一声,道:“他用的又是做梦梦到我阿娘,想起夫妻恩爱几十载,如今天人永隔,思及故人,心头怅惘,所以想修一座琉璃塔,以作祈福之用的借口吧?” “公主。” 侍女自是听出了那话里的嘲讽,李愿娘所说,与实际情况几乎相差无二,圣人还真是这么说的。 “罢了。” 李愿娘摆手,不想再问下去。她挥退了侍女,一个人站在窗前出了一会儿神。 而此时王珪别院里,李星遥也得了李渊要建琉璃塔的消息。 “圣人梦到穆皇后,醒来心中感念,说是要在慈云寺建一座琉璃塔。” “琉璃塔?通体用琉璃建成?可琉璃砖瓦价贵,修这样一座塔,想来要花不少钱吧。” “又不是花我们的钱,圣人说,因是他个人心意,又恐劳民伤财,所以塔不会建太高。九层八面,建塔的钱,从他的私库里出。” “那咱们太子殿下,可要跟着出钱?” “太子已经提了,但圣人好像没同意。” “何时修塔?” “不知道,琉璃砖瓦还没烧制呢。此次将作少匠何稠牵头,何稠你知道吧?” …… 两名侍女边走边说话,李星遥听了个大概。她早知身边除了王珪的人,还有李建成的人。李渊要修塔,她不感兴趣。 可,要修的是琉璃塔。琉璃塔可不是一日两日能修起来的,如今这种关头,才出了天花的事,李渊竟然有心情? 心中忍不住思量起来。又想到,若是通体琉璃,塔身自是不用多说,用琉璃砖瓦做成。 此琉璃非她要做的那个琉璃,但,琉璃塔有窗,窗总不可能还用琉璃砖瓦吧?听起来,倒像是用玻璃做窗。 若真如此,她的琉璃工坊…… 第254章 心念一动,立刻就收不住了。当天晌午,趁着王珪来别院的机会,她同王珪提了。 “听说圣人有意在慈云寺里修建一座琉璃塔,不知王中允可知,琉璃塔的窗户可是用琉璃做的?” “确用琉璃做成。” 王珪实话实说,这是事实,没什么好隐瞒的。 李星遥便道:“既是如此,能否请王中允转告太子殿下,由我来接下供给琉璃窗的活?” “李小娘子想烧琉璃?” 王珪挑眉,方才李星遥提到琉璃塔,他便隐约猜到几分。曲池坊发现一个碱矿,不是什么秘密,不过,“说起来,如果没记错的话,李小娘子此前并没有烧过琉璃吧?” 还有,“齐王如今也做起了琉璃生意,琉璃塔是为穆皇后所建,穆皇后是何人,想来不用我多说了吧。” 齐王。 李星遥同样挑眉,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几分不耐烦,“圣人可有指名道姓,让齐王负责修建琉璃塔事宜?” 李元吉的确是穆皇后的亲儿子,王珪这话,意思太明显了,不就是在说,这事已经内定了。李元吉是皇子,塔是给他阿娘建的,他手底下又有琉璃坊,那么,琉璃窗由他的琉璃工坊烧制,再正常不过。 可……李元吉是自己人,工程内定给自己人,正儿八经算起来,她也是自己人呢。 李元吉。 呵。 心中那股烦躁比刚才更甚,想到李世民说的两家的龃龉,想到李元吉那张总是阴测测,看一眼就让人发毛的脸,她越发攥紧了拳头。 事已至此,那她更得掺和进去了。李元吉想要做琉璃生意,她就偏不让他如愿! “王中允还没回答我呢。” 她松开拳头,对着王珪轻轻一笑。 王珪道:“圣人自是没有指名道姓让齐王来负责修塔事宜,这事,还用说吗?自然是交给将作监和户部去做。但,不管交给谁,谁去做,参与的人,可都是熟手。” “王中允的意思是,我是生手?” 李星遥不见生气,又问:“可王中允此前没见过我烧琉璃,怎好一口笃定,我不会烧琉璃?” “李小娘子。” 王珪也笑,“莫不是,我先入为主,记错了?可,纵然如此,建琉璃塔,却是大事,谁来供砖瓦门窗,谁来修,不是你我一两句话就能定下的。说是国事,其实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家事。” “难道太子殿下和圣人,和齐王殿下不是一家人?你我一两句话不能定下,太子殿下一两句话,莫非也不能?” “你这是要让太子殿下与齐王殿下兄弟失和啊。” 王珪摇头,似开玩笑一般,可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探究。 他注意着李星遥的神色,李星遥眉目坦然。 “王中允扣下好一口大帽子,可我却不敢戴。素闻太子殿下与齐王殿下兄友弟恭,难不成齐王殿下这样一个面子都不肯给太子殿下?” 顿了一下,“我虽是应太子殿下之请来此,可正儿八经论起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子殿下用人朝前,不用人就朝后了吗?” “这话说的。” 王珪摇头,眉头挑了一下,“行了,你的话我会原封不动转述给太子殿下。” * 王珪说到做到,翌日,就把李星遥的话原封不动转给了李建成。 李建成面上神情微妙,冷笑了两声,道:“你的想法呢?” “臣不敢妄言,臣只知道,圣人突然提出要为穆皇后建琉璃塔,此举实在突兀。” “我也觉得这事有些古怪。” 李建成面上几多思量,又道:“好端端的,非节日非特殊日子,说建琉璃塔就要建,我提出掏钱,也不同意,以前。” 以前也没见这么想念穆皇后,这话李建成没说。 自己的阿耶自己知道,李建成不敢说自己十分了解李渊,但,他对李渊,少说有八分了解。穆皇后死去这么多年,后宫里也没少进新人,这想念来的,好像有些莫名其妙了。 “近来宫里也无异样,圣人除了召萧瑀说话,也就同傅奕说了一回话。” 傅奕吗? 王珪若有所思,傅奕是太史局的人,深谙天文和历数。 “萧瑀信佛,傅奕多次上奏禁断佛法,圣人难不成听他二人唇枪舌战?真是有意思。” “先不管这些,如今情势不同以往,魏徴在幽州盯着,洛阳那头,还不知是何情形。圣人在此关头提出修琉璃塔,虽是小事,但也不能小觑。既然柴瑶主动提出要供琉璃,那便趁此机会,看一看圣人究竟要做什么。” 李建成意有所指。 眉头舒展了又拧紧,他又道:“元吉那头,少不得我去做一回恶人了。” 转过头,东宫的人将李元吉请来。 李建成寒暄几句,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他自然没说,打算趁机将水搅浑一点,看看李渊是不是有别的目的,只说在试爆火器一事上,用了李星遥,如今李星遥开了口,在事情没捅破之前,怎么着,他也该有所表态。 李元吉面上不快,难得竟没有一口回绝,只说:“大兄开了口,我怎好不给大兄面子?只是,要让我硬生生把快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我心里可是不乐意的。我只愿退一步,与她公平竞争。若她赢了,让给她又何妨?可若我赢了,大兄,到时候可怪不得我了。” “行,就按你说的办。” 李建成心里其实也有些不快,他只觉,李元吉嘴上说着给面子,其实一点也没给面子。不好多说,他应下,又让人知会李星遥一声。 第127章 准备 李星遥得到要和李元吉竞争的消息,倒不觉得意外。 事已至此,李建成便让人放出风声,说修建琉璃塔一应所需材料,公平竞争,谁家的东西好,便由谁家来供给。 王珪亲自去别院一回,告诉李星遥:“既然殿下已经应允了你,那便早做准备吧。十天后,在将作监比拼。” 李星遥闻弦歌知雅意,心中一松,知道这话是在告诉她,她终于可以回去了。 王珪又说:“收拾收拾东西,我这就送你回去。” 李星遥巴不得赶紧走。 她也没多少东西,当时走的匆忙,王珪别院应有尽有,她只是出个人,所以说收拾,其实不过眨眼间,人就站在了门口。 王珪已经让人赶了车马来,可,才要上车,便听得一声:“阿遥!” 往门外看去,便看到赵光禄神情冷峻,立于马上。 “哟。” 王珪挑眉,笑了一下,“赵郎君怎么像是在我府上留了耳朵,消息竟然这般灵通。” “阿遥,阿耶来接你回家。” 赵光禄不做理会。 他甚至压根不给王珪眼神,只当对方不存在。 李星遥看到他,自是心中欢喜,当即放弃马车,快步奔了出去。父女二人纵马往相反反向去,王珪看着二人背影,看了一会儿,叮嘱身后仆从:“想办法把霍国公今日来别院的消息传到宫里去。” …… 李星遥坐在赵光禄的马上,一直绷着的心弦渐渐松开。她这才发觉,原来,她不是不紧张。只是先前在别院,身边没有自己人,她顾不上,便以为自己不紧张。 “阿耶。” 她唤赵光禄,心中有种大石头落地的踏实。 “阿耶怎么知道,今日他们会放我回家?” “我日日都来别院门口碰运气,今日正好碰到了。” 赵光禄四两拨千斤,言语间端的是四平八稳。他自然是消息灵通的,知道李建成应了阿遥参与修建琉璃塔之请,再者,幽州的动静惊动了李渊,东宫不好再做动作,所以人只能先被放回来。 但后者,他不好同李星遥说,前者,他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便扯了一个看似天衣无缝的借口。 李星遥听罢,的确没有再问。 “东宫让我来,竟是让我帮着试验火器。阿耶,我帮着他们试验成功了。这事你看,要不要想办法让黎阿叔他们知道?” 李星遥猜到李世民也好,自家人也罢,定然已经知道这些,可这些话,她不得不说。 说完,又在心里想,不管阿耶之前究竟有没有来别院门口等着,但说今日,今日他来王珪门口,是实打实的。王珪他们本来就想借着自己的身份大做文章,今日,怎会不趁机再在背后做动作? 阿耶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可他还是来了,不仅来了,还当着王珪的面露面了。他难道不怕圣人知道? 心中刚落下的大石头又提起来,实在无法张口问,她只能一声声暗暗的叹气。 回到家,赵端午和王蔷都在。 二人见了她,面上难掩激动,王蔷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赵端午也道:“谢天谢地,总算回来了。” “二兄,王家阿姊。” 第255章 李星遥见了他二人也激动,顾不上同二人多说,只道:“一会我有事情要同你二人说。” 语罢,目光搜寻着屋子里外。 “阿娘呢?” “阿娘啊。” 赵端午面不改色,延用之前说辞:“阿娘知道你被太子叫走了,心中担忧,想着萧皇后毕竟身份特殊,兴许有门路,能打探到消息,便去萧皇后府上上工,这几日一直留宿。不过。” 话锋一转,“想来阿娘也快知道你回来的消息,不日就能回来了。” 公主府外的眼睛实在多,阿娘不好脱身,这些时日一直在公主府纵观全局。知道阿遥回来,一定会找机会偷偷出来一次。 “辛苦阿娘了。” 李星遥叹气,虽然早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答复,可心中仍然抱有期望。只可惜,期望落空,依然还是没有见到李愿娘。 “对了,阿遥,你还没同我们说,太子让你去做什么呢?” 赵端午尽职尽责演戏,恰到好处问一句。 李星遥刚想回答,赵光禄道:“是麻烦事,事关重大,你莫要问。” “哦。” 赵端午立刻掩口不提。 又问李星遥:“阿遥,你方才说有事同我和王蔷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算好事吧。” 李星遥还在想赵光禄回的那句麻烦事,那会回来路上,她问赵光禄要不要同李世民说,赵光禄回答说,要说的,还说这事交给他。 赵端午不大可能不知道内情,然而,为了她,只能跟着演戏。 真是难为他们了! 想到此,心中更多几分愧疚,对着赵端午道:“是好事,但,也是麻烦事。” 便把李建成答应自己参与修建琉璃塔,自己要和李元吉一道竞争的事说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不要脸,上次还想抢我们的碱矿,这次,若是不趁机还他颜色,心里这口气,便难咽下去。可是阿遥,十天,咱们能行吗?” 赵端午一听李元吉三个字就很气,一听只有十天了,突然有些发懵。 十天啊! 只有十天了。 可现在,他们还没吹制过琉璃。换言之,在十天之内,他们要学会吹制琉璃。 “虽然琉璃工坊已经到位了,可……可咱们没有吹过琉璃啊!能不能成的,还两说。若是能成,皆大欢喜,若不能成……” 那就完了。 赵端午心里有些焦灼,虽然趁着阿遥去洛阳和去王珪别院的这段时间,他抓紧时间,将先头建了一半的琉璃工坊建好了。可,正儿八经上手操作,一回都没有! 真的能行吗? 知道自己不能先质疑的,可,说实话,心里头有点没底。李元吉有备而来,此次修塔由将作监牵头,将作少匠何稠可是和李元吉私交不错的。何稠又是高手中的高手,有他指点李元吉,李元吉赢面更大。 比赛又在将作监进行,怎么看,都不利于自己。 “算了算了,与其浪费时间在这里发愁,还不如赶紧抓紧时间去琉璃工坊试一试。走走走,阿遥,可不能再耽搁了,咱们现在赶紧走。” 说着走,一马当先,跨步就往曲池坊去。 李星遥也知事情轻重缓急,耽搁不得,二话不说跟着。 等到了曲池坊,张娘子一行人先迎了上来。见到众人,李星遥忙打招呼。张娘子等人见她的确没什么异样,方放下一颗心。 寒暄毕,李星遥忙不迭去看琉璃工坊。当看到已经彻底落地成型的琉璃工坊,她心中意动,对着赵端午和王蔷由衷道:“二兄,王家阿姊,我不在的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 发现碱矿并让系统将矿平移到曲池坊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同步准备修建琉璃工坊事宜,当时石英砂提炼出来了,碱也提纯了,坩埚炉和退火窑开始建造,王道生将吹管也做好了,本打算一切就绪,便开始试着吹制琉璃,哪里想到,横空插出李元吉这么个人。 之后她为了逃避去了洛阳,回来后,还没来得及来曲池坊,就被王珪带走了。眼下,琉璃工坊完善,不用多说,自然是赵端午和王蔷辛苦的成果。 “王家阿姊,先头你曾说过,你想来吹制琉璃,不知这话可还作数?” “作数的,作数的。” 王蔷拼命点头,生怕李星遥把机会让给别人。 “那好,我现在就同你说吹制琉璃的要点。” 李星遥想起系统给的指示,又回忆在洛阳的琉璃工坊里见过的,没急着立刻张口,而是拿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 一边比划,另一边又拿着或指着现成的工具,一点点讲解。 王蔷皆听在耳里。一边听,另一边她也跟着比划,时不时地还向李星遥提出心中疑问。 终于,二人都口干舌燥的时候,该讲清楚的都讲清楚了。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实际上手试一试。阿遥,我跟她一起,一人一根吹管,你帮我们盯着点。” 赵端午第一时间将自己安排好了。 他开始烧琉璃料。 李星遥瞧见他动作,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努力回想,对了,她忘了一个人! 王道生。 烧琉璃料和冶铁,虽然步骤和原料不一样,但某种程度有异曲同工之妙。王道生是冶铁的老手,掌握得了火候,也懂退火,之前的吹管是他烧制的,可谓是她一说,人家就会。 这样的人才,若能帮着提点,想必吹制琉璃的事事半功倍。 想到此,立刻就想去终南山请人。 哪里想到,心中刚有此念头,人就来了。 “做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叫上我,你们好意思?” 王道生的声音一如之前一般骂骂咧咧。 三人齐刷刷回头,脸上都写满惊喜。 “王家阿叔,你怎么知道,我们需要你?” 赵端午最惊喜。 毕竟,他没烧过琉璃料,心里头别说,还有点慌。懂行的人来了,哪有不欢喜的。 “还不是你们阿耶,三催四请的,我不来,怕是要被他烦死。那没办法,我只能来了。别废话,赶紧让开。” 王道生一脸嫌弃,又转向李星遥:“对了,怎么烧来着,再跟我说一遍。” 李星遥连忙张口。 不得不说,王道生会融会贯通,也会举一反三,不愧是打铁的一把好手,大概听了一遍,便完全明白怎么做了。 他走到赵端午面前,“起开。” 赵端午赶紧让开。 然后他往坩埚炉看了看,又往火堆里看了看。 “哎哟哟,这点火,你们当煮人肉呢?” “碱加少了。这么点碱,糊弄鬼呢?你们不是有矿吗,怎么这么抠?” “热死了热死了,水,要水。” 赵端午赶紧递上一碗水。 “我说的是。” 王道生指着自己的脸。 赵端午反应过来,要去拿湿帕子。 王道生摇头,一脸你怎么这么笨的无语表情,一把夺过赵端午手中的碗,泼到了自己脸上。 赵端午叹为观止。 “坩埚炉已经提前预热了,做得不错。真服了你们阿耶,不知道有什么好急的,将料烧化,这一步很难吗?杀鸡还用牛刀,这点小事也犯得着叫我出马?好了,我先回去了,差不多两天后,我再来。” 王道生大致提点了赵端午几句,一扭头毫不犹豫走了。 赵端午表情凝重,掰着手指头算:“还要两天,火不能停,阿遥,从今天开始,我就守在这里盯着火。” “辛苦二兄了。” 李星遥不跟他客气。 融化原料这一步,急不得,但她也不是没有别的事要做,便抓紧时间,回到通济坊,与赵光禄说了一声,欲往西市去。 赵光禄心有顾虑,他才从终南山请了王道生回来,眼下李星遥要独自往西市去,他当然不同意。 便道:“阿遥,你要买什么,同我说一声,我帮你去买。” 李星遥知道他担忧,本想拒绝,转念一想,自己要买的是锡。确切的说,是没有被加工的原料锡。 锡属于贵金属,在西市的铜锡行能买到。原本若是不急的话,她可以通过刷系统来获得锡矿石。但眼下,一来来不及了,二来,她用量不大,因此最好的办法是直接购买原料锡。 赵光禄既然接过了这活,说不得家里就有锡。 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何乐而不为,她便顺着赵光禄的话应下了。 赵光禄又叮嘱她留在家中,转身骑上马往城中去。 约莫一个时辰,他回来了,只是脸色微微有些异样。 “阿遥,你看这些够吗?不够的话,我再去买。” “够。” 李星遥忙回应,又问:“阿耶,怎么了?可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 “你黎阿叔让洛阳全城百姓接种疫苗的消息传回来了。” 第256章 “那岂不是长安城里已经知道,黎阿叔没事了?” 李星遥心中担忧,黎明先前瞒着长安,是为了将计就计,吊出暗处的人,如今想来,人都已吊出来。 洛阳那头,她很放心。 只是,长安这头,麻烦了。 不知李渊心里作何感想,但她可以确定,东宫和齐王府,预期落空,此时怕是人仰马翻。也不知,朝野上下,还要起什么幺蛾子。 “消息传回大内,圣人自然会有所动作,多看看吧。” 赵光禄叹气,没有说出来的是,在洛阳那头风声传出来的同时,李世民给李渊送上了一份奏请。奏请里提出,牛痘疫苗试种成功,可以在全大唐推广开来。 种痘,是好事。但于国于民有利的同时,对李世民的声望,也很有利。 这不是圣人以及东宫想看到的。 他现在,比起忧心东宫下一步会做什么,更忧心的是,李渊的态度。 想到李渊,心中嘀咕,把人打发到洛阳,冷处理洛阳天花一事,莫名其妙又要修什么琉璃塔。一桩桩一样样,他有些摸不准李渊的路数,也有点看不明白对方了。 山雨欲来啊! * 东宫先李渊一步得知洛阳城中动静,李建成大怒之下,失手打碎了一个琉璃杯。 王珪背着手不发一言,神情也有些难看。 “三百死士竟无一人生还,是我小瞧了他,小瞧了他对洛阳城的经营。城里城外,竟都由他只手遮天!” “好呐,好得很!感染天花是真,他没骗我们,处心积虑放出风声,结果他还有后手。种痘,他哪来的痘?他怎么知道,种痘可以预防天花?” “现在不止洛阳的百姓对他更死心塌地了,日后怕是长安,全大唐的百姓,都对他顶礼膜拜。” “我算个什么?我就是个笑话!谁还希望我当太子,怕是巴不得我赶紧起来,给他让位子!” “一败涂地!呵,真是笑话!” 李建成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慌乱,败了就败了,他现在更担心,李世民将自己的把柄攥在手上。 故意散播天花,是绝不能让天下人知道的秘密。 “已经明牌了。殿下。” 王珪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喟叹,一直以来,虽然己方安排周密,可不知为何,心里总有股说不出的忧虑。 可是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哪怕知道,赢的概率不是百分百,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自己出招,那头接着。这一回合,是自己输了。 但,没有到最后那一刻。 还有机会。 “秦王若想告发殿下,现在长安城里就会传遍流言蜚语。既然秦王选择隐瞒,殿下,坦然自若。永远不要忘了,在我们后头,还有一位圣人。” 现在不是自己在和秦王斗了,是圣人,圣人也不能总在背后,不是吗? * 王道生说两天之后再来,果然说到做到,在两天之后又来了琉璃工坊。 石英砂已经完全融化,琉璃熔体成粘稠状。王道生拿了一根铁棒,伸进熔体里蘸取了一些料拉成丝,一边拉一边用眼睛细细看。 “没什么气泡,非常完美。” 便将琉璃料拿出来冷却。 “虽然现在也可以用,但还有杂质,最好再熔炼两次,完全熟化后,效果更好。” 李星遥几人皆记下。 回炉熔炼熟化需要时间,几人掐着时间计算。李星遥等到坊门快关了才回去,回到家中,才后知后觉发现,李愿娘回来了。 “阿遥。” “阿娘!” 母女相见,竟觉几分恍若隔世。李愿娘站在屋里暗处,细细看李星遥的脸,只觉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些日子,担惊受怕,不好过吧?我听你阿耶说,你要和齐王竞争供给琉璃,时间紧,这几日,日日都在琉璃工坊,怎么样,可有进展?” “有。阿耶帮忙请来了王家阿叔,事情紧锣密鼓,都在计划中,阿娘莫担心。倒是阿娘,在萧皇后府上,可还习惯?” “习惯。哪有什么不习惯的。萧皇后信佛,好说话,活也不累。我啊,吃得好,睡的。” 李愿娘笑了笑,“之前想着你,想着家里的事,睡的不好。如今知道你安然无恙,想来之后,能睡好了。” “阿娘要是觉得累了,那便辞了工回来吧。家里和以前不一样,我养的起你们。若是抹不开面子,不好同萧皇后说,我去找萧家阿兄,或者我亲自去萧皇后面前与她陈情。之前我与萧皇后曾有几次照面,相信她会让我进门。” “好,都依你的。” 李愿娘应下,面上并无异样。 李星遥同她一道说话,等止住话头,去屋外洗漱,她原地站定,看着婆娑树影,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李愿娘今日回来,一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 被人明里暗里盯着,坐牢一样的日子,如何好过呢? 她得想个办法,快点破局才是。 心中又把这事牢牢记下,没多久,琉璃料熟化步骤完成。这便意味着,可以正式吹制琉璃了。 吹琉璃除了铁管,还要铁板,钳子,木拍板。 这些东西早都准备好了。 王道生不放心,在一旁盯着,王蔷和赵端午已经迫不及待拿着铁管,从窑中坩埚里蘸取琉璃料了。 刚出“锅”的琉璃料是红热红热的,蘸出来要迅速在铁板上滚动,等冷却到合适的黏度就可以吹制了。 王蔷第一个吹气。 啪! 一口气太大,琉璃泡爆了。 “我已经收着力了。” 王蔷瞠目结舌,面上难掩失望。 赵端午紧随其后,吸取教训,结果…… “用点力,要敢吹。” 王道生吹胡子瞪眼,实在嫌弃。 “吹啊,对,大胆地吹!” “还有王小娘子,你不要畏手畏脚,还得大胆地吹。你不吹你怎么知道哪个力道是最合适的?要尝试。” “这气是不是歪了?” “哎哎,咋回事?吹管得转动啊,你不能不动啊。” “不是,让你动,但没让你这么动。” “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 王道生板着脸,不想说了。他干脆拿过一根铁管,自己蘸了玻璃料,滚好了拿起来,一口气吹好。 李星遥眼睁睁地看着一团粘稠的玻璃料成了玻璃泡。 王道生松了口,拿了钳子,对杯身进行塑形。 赵端午叹为观止。 王蔷五体投地。 李星遥同样难掩惊艳。 三人眼睛放光,王道生有点得意,又顺手拿起一根小一点的铁管,蘸了琉璃料,制作了把手,粘在了琉璃杯身上。 “还要退火,不能就这么放在外头。” “快点,把剪刀给我。” “铁叉呢,给我,别磨叽。” 王道生的嘴几乎没停。 等到琉璃杯放进退火窑,他才终于住了嘴。又转过头,十分不满地看着赵端午和王蔷。 赵端午咽口水,“我……我努力。” 王蔷也附和,“我也努力。” 两个人对视一眼,赶紧抓紧机会向王道生请教。 王道生本来有一箩筐嫌弃的话,见此也顾不上说了。他大方赐教,赵端午和王蔷得他指点,又上手试了好几次,总算渐渐摸到诀窍了。 李星遥松了一口气。 她不忘抓紧时间处理得到的锡,忙忙碌碌,十天便这么过去了。 第128章 故意 正式比赛这日,李星遥早早和赵端午王蔷一道,往将作监去了。李星遥原本还有些担心,见赵端午泰然自若,又简单做了改装,便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快到将作监门口的时候,几人遇到萧义明。 萧义明如今不用再隐瞒身份,这种比赛,并不对外。但他是萧家的郎君,来不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来为几人助威,同时盯着可能会做手脚的人。 见门口并无齐王府车架,方缓缓松了口气,道:“他不来,可太好了。每次看到他那张脸,我这心里就发毛。” “话多。” 赵端午白他一眼,他一把将赵端午拽到一边,觑着周围无人,压低了声音小声问:“我怎么听我阿耶说,秦王递上去的奏疏,圣人准了?” “不然呢?” 赵端午又想白他了,天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事关万民安危,就算有天大的恩怨,在万民的生死面前,也得让路。 再说了,二舅舅可没让人瞒着,洛阳全城百姓接种了牛痘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洛阳百姓都接种了,其他地方的百姓不接种,像话吗? 因此外祖父就算心里有计较,此刻也只能顺应大流,安排人在全大唐接种牛痘。 “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义明撇嘴,又说:“我听我阿耶说,圣人这次不仅很爽快,还异常平静呢。那什么,秦王不是没事嘛,就……就……反正,你懂的。” 第257章 “我不懂。” 赵端午心里叹气,没接话。 萧义明也没好再说,只拉着他,说起了另一件事:“我还听我阿耶说,最近傅奕总进宫。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傅奕每日在太史局,到点了也不急着下值。” 傅奕吗? 赵端午留了心,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厢他二人嘀嘀咕咕,那厢李星遥也在和王蔷说话。 王蔷头一回来将作监,虽然不紧张,但,有一点担忧。 “齐王虽然没有来,可他那个琉璃坊的人,脸上都写着势在必得。还有何稠,他是评定最后胜负的人,我真担心……” “王小娘子可是师从王家大师,不必担心。” 李星遥目光落在将作监里面,她一眼就看到一个年龄与萧瑀相仿,明显西域人面容的人。心知那人就是何稠了,她收回了视线。 比赛在将作监进行。因为完整琉璃烧制周期少说也要半个月,为了节省时间,掐头去尾,比赛从蘸取琉璃料开始,以退火冷却后的成果来定胜负。 将作监毕竟负责皇家工程和大型工事,是以也有自己下属的窑。比赛是李建成促成的,为了比赛好看,自然又拉了几家凑数的参赛者。 此刻参赛者们都到齐了。 大约是知道里头的门道的,众人皆有意无意看向门口的李星遥。李星遥装作不知,只催着赵端午赶紧进去。 查验身份,登记放行,到了指定地点,各家按划定地点就坐。时辰一到,将作监负责比赛的官员将比赛规则又宣扬了一遍。 末了,一声锣响,比赛正式开始了。 萧义明坐直了身子,赵端午咽下一口口水,对着准备上场的王蔷喊:“王蔷。” 王蔷回头。 “你一定行。” “废话。” 王蔷哭笑不得,大剌剌撇了撇嘴,又与李星遥对视。二人同时朝着对方点点头,王蔷扯着嘴笑了一下,转身走到了台上。 琉璃料已经提前烧好,参赛者按顺序一个个当场吹琉璃。为了使用方便,铁管及其他工具由各家自带。 各家的工具,自是各有不同。但这本就是比赛的一部分,毕竟,现如今琉璃吹制工艺并不成熟,各家的工具是各家自己打的。工艺高超者,工具自然也高超。 没有高超工具的,只能眼馋。没办法,谁让你造不出领先的工具呢? 第一个上场的是凑数的。 只见那人拿着铁管,蘸了琉璃料,一口气吹过去。 砰! 大概是因为紧张,琉璃泡吹爆了。 “果然是凑数的。” 萧义明鲶鱼一样嘴巴无声叭叭叭,听口型,便知不是什么好话。 头一个出场就失败,将作监的人脸上并不怎么好看。因为第一个人的失败,第二个上场的人也有些紧张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水平有高下,凑数的人里,也分高下。 第二人倒是没吹爆,只是,因为收着力,一口气太小,琉璃泡底部过于厚重了。 第三个,是明光琉璃坊的人,也就是,李元吉的琉璃坊了。 李星遥早打探过,此琉璃坊名义上不在李元吉名下,但实际上由李元吉“控股”。何稠是琉璃坊的影子师傅,经常指点里面的工匠烧制琉璃。 此刻…… 她不动声色打量坐在一旁的何稠。何稠面上倒淡淡的,并没什么表情波动。 “呵。” 是赵端午小声冷哼了一声。 明光琉璃坊上场的是一位中年郎君。那郎君瞧着便叫人觉得结实,等到他拿过铁管蘸取琉璃料时,李星遥睫毛一动。 她知,对方是个行家,与方才那两个凑数的,完全不一样。 心中有一丝淡淡的担心,那人拿起铁管,一口气吹得所有人屏气凝神。 轻轻松松将铁管移开,众人皆跟着出气,众人看到,那琉璃泡吹得正正好。大小合适,厚薄均匀。 那人又拿了剪刀剪断了琉璃泡,转过身快速拿了钳子塑形。 很快,一只精美的琉璃杯便成型了。 “妙啊!” 场上有人忍不住发出惊叹。 谁知,那人手上动作还不见停。 他竟然又拿起铁管,吹了一个更小的琉璃泡,之后用夹具夹断,扯成琉璃条。趁着琉璃杯还没冷却,快速将琉璃条弯曲贴在琉璃杯上。 一个个琉璃条圈粘在杯壁上,简单的杯身霎时间不再单调。 “好厉害!不愧是何少匠私下里指点过的,单说那一口气,吹得可真是好。我甘拜下风,甘拜下风啊!” “还用比吗?这就是头名,我敢打赌,这肯定是头名!” “我看确实没必要再比了,再比,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场下诸人交头接耳起来,凑数的几人虽然是来凑数的,可亲眼见到行家作品,焉有不激动的? 赵端午冷笑,“知道自己是来凑数的就把嘴闭上。” “诶?怎么说话呢?别以为……” “闭嘴。” 有人不乐意了,当场就回嘴,谁料萧义明沉声,说了一句闭嘴。那人一看,竟是萧家的郎君。惹不起,立刻就噤声了。 下一个上场的,还是凑数的。 这一次,场上表现比第一个出场的还要差。 至再下一个,便是王蔷了。 李星遥捏了一把汗。 她目不转睛看着王蔷,王蔷神色倒也还算轻松。只见她深吸一口气,而后拿起铁管,蘸取了琉璃料,之后,开始吹气。 赵端午和萧义明皆大气也不敢出,眼珠子也不敢乱转。 扑通。 扑通。 扑通。 李星遥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看到铁管一端,琉璃泡逐渐变大,变大。随着铁管的转动,琉璃泡重心也在不断调整。当琉璃泡不再变大,王蔷松开了那口气。 豁! 有人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语气中倒满是意外。 “想不到……” 又有人似要说什么,萧义明不耐烦瞪那人一眼。 “刚才明光琉璃坊用了粘贴法对琉璃进行装饰,既然是比赛,自然是同等技艺比拼的好。诸位等我一下。” 王蔷顾不得看台下,又拿了根小铁管,再蘸琉璃料,吹好用钳子一片片夹下。 可她并不急着把那琉璃片贴在琉璃杯上,而是,将琉璃片夹了夹,捋了捋。塑形完毕,一片片粘在琉璃杯上。 一开始,众人还不知她搞何名堂。 有人正要笑,拾人牙慧,却见,那琉璃片并不是分散粘在杯身上的。第二片琉璃和第一片紧紧挨着,第三片又挨着第二片…… 等所有的琉璃片粘贴完,方能看出其原本模样来。 竟是一朵琉璃小花。 杯身上开了一朵花,竟比刚才的玻璃圆圈琉璃杯要灵动的多。 “没想到,这小娘子竟然有两把刷子!” “是啊,看着一脸输样,竟不容小觑。” “这可怎么分高下?都好,都一样技艺高超。” 众人七嘴八舌间,李星遥松了一口气。萧义明总算换上一张笑脸,怼说了一脸输样那人:“眼睛有病就去治,不会说话就把嘴缝上。” “李小娘子。” 王蔷从台上下来,心里也高兴极了。 赵端午同样高兴,朝着何稠方向努嘴,示意,这次倒要看看,他怎么判? …… 场上何稠盯着那带花的琉璃杯,目光收回。示意众人安静,他道:“刚才诸家的表现,有目共睹。明光琉璃坊和李氏琉璃坊,表现上乘。只是,一个贴了琉璃圆圈,一个贴了琉璃花,虽形式不一样,但技巧却别无二致。因此今日,两家平手。” “平手?” 赵端午对着场上第一个表示质疑。 何稠道:“都做的琉璃杯,都用了粘贴法,且都没有失手,我说平手,你们可有异议?” 这…… 场上诸人再度交头接耳,何稠这话没错,明光琉璃坊虽然贴的是圆圈,可,圆圈就一定比花难看吗?架不住有人就是喜欢圆圈,所以从纯工艺角度看,两家还真是平手。 “但比赛总归是要分个高下,既然如此,不如加赛一场。下一场不若由我出题,能做到者,为胜。你们两家,不知可有异议?” 何稠给出了选择。 李星遥自然没有异议,明光琉璃坊更没有异议了。开玩笑,何稠可是他们的人,加赛一场,肯定有利于他们,他们不傻,当然同意了。 何稠便道:“单说吹制琉璃一项,你们两家不分伯仲,这一样没什么好比的。你们两家都有琉璃坊,那么不如,下一场来比,谁能烧出带颜色的琉璃。” “成!” 明光琉璃坊的人一口应下。 赵端午正要说话,李星遥已经应下了,“成!” “那便明日加赛一场,结果以琉璃料出炉结果判定。” 第258章 何稠见双方没有异议,便快速定下下一场比赛规则。 出了将作监,赵端午刚想把刚才没来得及问的话问完,就见一旁窜出一个人。 “怎么样,赢了吧?” 王道生一巴掌拍上来,赵端午肩膀有点疼,他摊手,不说话。 王道生突然有点慌。 看向王蔷,王蔷道:“打了个平手。” 说到打平手,又有些懊恼,“早知道我就不该为了求稳妥,跟他用一样技法。” “如何应对,是我们商量好的,王家阿姊,今日做的已经很好。” 李星遥忙安慰。 王道生听明白了事情大概,道:“其实姓何的倒也没说错,他没偏袒李元吉,你们确实是平手。不过下一场,他能提,肯定十拿九稳,琉璃本来就容易泛绿,他应该不会烧绿色,不知道他会烧什么颜色。” “钴蓝。” 冷不丁的,李星遥笃定的声音传来。 王道生回过头,“你怎么知道? “他是西域人。” 李星遥也不知自己哪来的预感,她就是有股说不上的笃定,觉得何稠他们会烧钴蓝色。 “西域有珍贵的钴蓝,今日明光琉璃坊的人出手便奔着来复杂的,将我们压下去,不与我们继续纠缠的目的,所以我猜,他们一定会拿出极珍贵的着色剂。” “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那他烧钴蓝,你怎么办?” “我烧红色的琉璃。” 李星遥有了主意,钴蓝她手头倒是有,只是,对方烧钴蓝色,她也烧钴蓝色,没有意义。钴蓝难得,红色的琉璃,同样难得。 烧红色琉璃,并不难,需要借助化学反应。她得赶紧回去找铜原料了。 * 当晚赵光禄知道比赛打了平手,想碎碎念何稠几句,可何稠偏生挑不出什么错处,于是他也没说什么。 铜料的确好找,转过身,赵光禄拿着和上次一样的借口,回自个府上拿铜料去了。 回去时,他又与李愿娘递消息。 一则是让李愿娘知道,比赛的结果。 二则是,同样提到了太史局的傅奕。 李愿娘接到消息,先是眼皮子狠狠地跳了一下,之后心神不宁坐在胡床上,面色更是几变。 “原来如此。”推敲下去,一切都能串起来了了,她冷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原来是要做亏心事,所以才……” 才什么,她住口不提,唯有眉间神色越发冷冽。 “李淳风回来了吗?” 她问暗处递消息的人。 那人摇头,“外头的人也没找到李参军的踪迹,想来,要等李参军自个回来了。” 还没回来。 李愿娘心中揪起,近来不知为何,她总觉心神不宁,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样。偏生李淳风那头还是没有消息,如今,傅奕又…… 哎! 她一巴掌重重拍在门框上,生平头一回,恨自己处处受掣肘。 赵光禄将铜料拿回去,李星遥也不问来处。红色的琉璃并非只是加入铜料就能烧制好,铜要在强还原焰中燃烧,得先把氧化铜还原成氧化亚铜,若还原不成功,烧出来的琉璃会呈现青绿色。 她决定自己来。 当然,当晚加班加点试验之前,她悄悄召唤了系统。 可惜的是,系统不搭理她。 她便只能靠自己。 值得庆幸的是,王道生像长了顺风耳一样,听到她的心声,竟早早等在了曲池坊琉璃坊里。见她来,还不高兴抱怨:“磨磨唧唧,等得我一肚子鬼火。”“王家阿叔,喝酒不?” 李星遥赶紧顺毛。 王道生眼睛亮了,“酒在哪?” “明天就给你买。” “明天?” 王道生又黑脸,这次没抱怨了。 有了他的指点,李星遥心里渐渐有数。红色琉璃能不能烧制成功,当天是不可能知道结果的,她也知道这点,去琉璃坊,除了本来就想借助系统作弊,再有便是,去看一看之前准备的锡。 将王道生拎出来的要点记下,至第二日,出发前,王道生思来想去,也跟着去了。 萧义明自是也跟着来了。 当天加料结束,为防有人做手脚,赵端午亲自在将作监里守着。怕他改换形容,容易受欺负,萧义明义气地跟着他一起守。 有萧义明这个活祖宗在,将作监的人也不好怠慢。 等到三日后,李星遥再去琉璃坊,看到的便是吃饱喝足,虽然有一点邋遢,但比想象中好很多的二人。 几人交谈间,更多人涌来,仔细瞧,有不少熟脸。 竟然是上一场比赛时那些凑数的。 萧义明撇嘴,许是真的累了,倒没有张嘴毒舌怼人。 何稠出现了,让明光琉璃坊的人先开炉。对方打开炉子,看到的自然是红色琉璃料。琉璃料吹成琉璃器,才能知道颜色。 等到那琉璃料变成琉璃器模样,李星遥心中有个声音说:果然没猜错,是钴蓝色。 钴蓝色琉璃器一露面,人群兴奋了。这一次,众人的议论声比上次还要大。 李星遥也不管这些议论声,众人本来有些瞧好戏,毕竟,钴蓝色,实在罕见。能均匀地烧出这般颜色,高手也! 他们笃定,李氏琉璃坊要输了。 可,当李星遥打开炉子,王蔷一口气吹出了红色的琉璃器时,他们噤声了。 开玩笑,蓝色的琉璃器难造,红色的琉璃器,也难造!那红色的琉璃器,质地难道不同样均匀吗? 于是众人傻眼。 比赛又一次打成了平手。 将作监的人有些发愁,便都看向何稠。何稠这次面容比之前严肃了不少,许是也没预料到,明光琉璃坊已经拿出了钴蓝,烧出了蓝色琉璃,对方竟然也没有落后,同等烧出了红色琉璃,他忍不住多看了那“新鲜出炉”的琉璃器一眼。 台下明光琉璃坊的人给他使眼色,他不做理会。 目光从那红色的琉璃器上移开,他道:“比赛总得分个高下,既然还是平手,那就加赛。” “还赛?” 台下哗然。 何稠根本不去管各人眼神,道:“下一场,比烧制平板琉璃!” “平板琉璃?” 众人再度哗然。 “何谓平板琉璃?难道,是一整块平整的琉璃?” “有人烧过吗?这,这也没听过啊。” “不可能烧出来吧,何少匠,你莫非在说笑?” “我从不说笑。” 何稠神情肃然,目光一一从明光琉璃坊的人和李星遥脸上扫过,“若不愿,大可以提出,不愿者,视为认输。” 明光琉璃坊的人不出声了,他们倒不是害怕,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李星遥几人。 那架势,像是在说,实相的,赶紧认输吧,省得一会丢人。 萧义明看在眼里,心中着急。他没见过平板琉璃,但何稠即然敢说出来,明光琉璃坊的人又是那副嘴脸,想来,这烧平板琉璃的技法,是何稠的独门绝技。 独门绝技都拿出来了,这不是在逼人主动认输吗?何稠这个偏心眼的老家伙! “赛!” 李星遥率先出了声。 萧义明愕然。 比他更愕然的,是明光琉璃坊的人。 “那……那就赛。” 明光琉璃坊的人迟疑一瞬,也出了声。他们可一点也不担心,只觉,姓李的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等会就让她脸上挂不住,贻笑大方。 “那便用现成的琉璃料烧制吧。” 何稠是有一瞬间的意外的,他多看了李星遥几眼,收回视线,出了声。 明光琉璃坊的人还想磨蹭,见李星遥不动,嗤笑两声,昂首阔步上前。 只见他们同先头吹琉璃泡一样,吹了一个大大的琉璃泡。等琉璃泡大小厚薄变均匀,他们将琉璃泡放在长槽型的模具中滚动成圆筒模样。之后拿起剪刀,剪断两端,又从中切开。重新加热后,又搬出了一个被打磨的非常平整光滑的石板。 切开的琉璃摊开在石板上,木铲来回压平,一张平板琉璃便基本成型了。 “退火后效果更好,只是,还有必要到那一步吗?” 台上明光琉璃坊的人口气极大,说话间,得意地睨了李星遥一眼。 “这么麻烦。” 王蔷冷笑,毫不犹豫上了台。 她并没有拿铁管,而是端上了一个似是用砖和粘土砌成的槽。 众人不解间,她将锡锭放进了槽里,之后把槽送入窑中。待槽里锡锭融化后,快速拿出,赵端午眼疾手将已经融化的琉璃料均匀注入。 “琉璃料没有浸下去,也没有沉下去,竟然浮在上面。” “琉璃料在自然摊开,那是什么?是液膜!” “槽里两边挡板是用来控制液膜大小啊,我明白了,琉璃像水一样四散,浮在最上面,不用其他工具,自己就能变平整!” 第259章 人群激动起来,越来越多人涌到了台上。就连何稠,都快走几步,不敢置信地奔了上去。 “是……平板琉璃!” 何稠目光怔然,看着那正在徐徐摊开的琉璃料,整个人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是平板玻璃!是真正的平板玻璃!” “李小娘子,这是什么工艺?这是你从哪里学来的工艺?” “为什么?为什么琉璃料不会沉浸下去?” “是不是多注入琉璃料,就能控制平板琉璃的厚度?” “它会像一张纸一样轻轻松松被揭起吗?” “李小娘子……” 何稠颤抖着发问,将所有人挤在了身后。他眼睛里写满了炽热,整个人红着一张脸,状若癫狂。那样子,像是想要立刻从李星遥口中知道一个答案,想要立刻自己亲自上手一试一样。 赵端午下意识想拉开他。 可…… “枉我自以为天资聪明,能烧出天下人不能烧出的琉璃与砖瓦,枉我藏着掖着,以为我能成为这一行的祖师爷,没想到啊没想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小娘子,教我,请你教我!” 扑通一声。 何稠竟然跪下了。 “我愿意拜你为师,请你教我!” 众人哗然,明光琉璃坊的人已经傻了。 怎……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了,没有第二人知道如何烧平板琉璃吗,怎么就……李星遥怎么会烧?她怎会更厉害的法子? 完了。 明光琉璃坊的人环视四周,突然一阵眩晕。 输了,齐王那头,要有好果子吃了。 “何少匠不耻下问,这拜师仪式,可要我帮忙做个见证?” 李元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一静。 明光琉璃坊的人头皮发麻。 李星遥循声看去,对上那张阴测测的脸。 “阿瑶啊,别来无恙。” 李元吉只是笑,笑中多了几分不明不白的意味。他目光一转,又落在赵端午身上,“令武,怎么看到阿舅也不打声招呼?” 第129章 怨恨 赵端午大骇。 “你……” 刚要启唇,就被萧义明狠狠拽了一把。心中一个激灵,他立刻装死,假装没听到,面上也尽量不表现出异样来。 可心里已经完全没了章法。 怎么办? 怎么办? 死死咬着舌头,直到舌头咬出血腥味。 “令武?” 李元吉还在说话,有那么一瞬间,赵端午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戏弄。 对,就是戏弄。 李元吉就是在戏弄他。 他就是要像逗狗一样逗着他,让他害怕。一股说不出的愤怒涌上心头,他又发狠咬自己的舌头,更浓的血腥味散开,他不回避李元吉目光,亦不说话。 “齐王殿下来晚了,比赛已经结束了。” 萧义明自然而然把腿往前一伸,站在了前头。他背后对着想要冲上来的王道生与王蔷做手势,又迎着李元吉目光,说:“齐王殿下击鞠水平一流,一直想亲自请教,只是被我阿耶掬着在家里苦读,不曾得闲。今日既遇上,那便少不得同齐王殿下请教一番,不知齐王殿下可愿赐教?” “赐教啊?免了。我呢,如今已经不爱击鞠了。” 李元吉仍然只是笑,他还故意把头往旁侧偏了偏,像是在找萧义明身后的赵端午。 “萧四郎,你挡着令武做什么?你们二人莫非又做了什么坏事,恐我告诉阿姊和霍国公?” “令武啊,放心,我才懒得同你阿娘和阿耶告状呢。出来吧,躲在人后头像什么话,简直有损我们皇家的颜面。” 李元吉笑意越发明朗,像是,单纯只是和自家外甥闲话一样。 赵端午冷汗淋漓。 下意识的,去看李星遥。 李星遥目光却极平静。 “二兄。” 李星遥出了声。 赵端午心中突突,莫名打了个寒颤。 他看到李元吉扭头看向李星遥,用比刚才更亲近的声音说:“阿瑶,劝劝你二兄,咱们皇……” “不!” 他飞扑出去,想要阻止李元吉继续往下说。 可,“齐王阿舅刚才不是说,要见证何少匠拜我为师吗?” 李星遥的声音如同碎珠子滚落。 那般清脆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平静的像是,刚才徐徐摊开的那张平板琉璃。可赵端午立刻就慌了,他身子定在原地,浑身的气血都在往上涌。 “阿遥!” “阿遥!” 他不知该怎么办了,他清晰地听到,刚才李星遥喊李元吉,阿舅。所以,知道了,阿遥知道了!可是阿遥为什么会知道? “阿遥。” 他语无伦次,脸色煞白如天上的云。 “二郎!” 萧义明也打了个寒颤,顾不得多问,忙一把搀住他。 王道生和王蔷也慌了,王蔷脱口而出:“阿遥妹妹,你……” “我都知道。” 李星遥面容还是那般平静,她对着赵端午笑了笑,说:“二兄,既然齐王阿舅想来当见证人,那咱们总不好叫他失望。” 阿舅。 赵端午呢喃着这两个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一把甩开萧义明的手,愤怒地冲上前。 可…… 胳膊被人抓住了。 是李星遥。 “二兄,比赛还没完全结束呢。善始善终,总得有个好的结局啊。” “是啊,二郎,咱们……” 萧义明语无伦次,跟着劝,他脑子也很乱,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便重复李星遥的话:“咱们总得有个好的结局啊。” “阿遥。” 赵端午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变得冰凉。 可是握着他胳膊的那双手微微带着温度,他抬起头,便看到妹妹那张温婉平静的脸。那张脸,没有慌张,那双眼里,只有对他的担心。 喉头一动,他轻点了头。 李星遥松开了手,目光转向李元吉,飞快地一顿又移开了。 “齐王殿下!” 明光坊的人从那句齐王阿舅中回过神,战战兢兢见礼。 台上何稠依然“贪婪”地看着锡槽,不肯把目光移开来。 李元吉在原地沉吟。 “何稠。” 他唤。 何稠没有动静。 “何稠。” 他又唤。 有机灵的人上前,推何稠,“何少匠,齐王殿下唤你呢。” “齐王。” 何稠如梦初醒。 他朝着李元吉看过来,四目相对,李元吉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适才我听到你说,要拜阿瑶为师?这样一来,岂不是,你便成了我的孙子?” “哈哈哈哈!” 有人在笑,是明光琉璃坊的人。 何稠面目清冷,刚才他太过激动,沉浸于新的平板琉璃制造工艺,竟没有听到李元吉的声音。此时李元吉发声,便是对他不满了。 “齐王。” 他再看那舒缓平整的琉璃一眼,视线收回,沉声:“众目睽睽之下,高下已分。实事求是,他们赢了。我愿拜谁师,这是我自己的事。” “是吗?” 李元吉眼中冷意乍现,似是对何稠的“叛变”很是不满,他轻笑几声,声音里满是说不出的讥讽:“你莫非忘了,你的钴蓝料是从哪里来的?” 何稠不做声了。 两人目光相接,何稠犹豫了。 恰在此时,王珪来了。 “看样子输赢已经分出来了。” 王珪信步而入,瞧见李元吉,倒也不觉得稀奇。 他只问:“谁赢了?” 将作监诸人不敢回答。 他便又问何稠:“何少匠,你是裁判,你说,谁赢了?” “他们赢了。” 何稠启唇,避开了李元吉视线。 台下明光琉璃坊诸人想说话,王珪却已经开了口:“那我便如实回禀太子殿下了。” 语罢,目光在李星遥身上落定。好半天,轻笑:“李小娘子果然又一次没让大伙失望。恭喜!” …… 从将作监出来,没有人说话。 王蔷戳萧义明一下。 萧义明挠头,戳王道生一下。 王道生打着哈欠,往一边躲开。 似是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不讲义气了,他又故作夸张打一声哈欠,抱怨:“王珪这个老东西,装模作样的本事没比齐王差多少。要我说,他们两个,一丘之貉。只不过啊,一个是里里外外都黑,另一个,皮是白的,里头却是黑的。” “哎哟!这何稠也是的。我还以为,他与虎谋皮,也是个烂了肠子的黑心货。没想到,他还挺叫人意外的。你们说,这算不算是迷途知返?” “哦,我明白了,他怕也是个痴人。之前肯定是那齐王能给他方便,所以他才帮着齐王。说起来,这拜师拜师,今天没拜,之后还拜吗?” 第260章 没有人回答。 王道生挠头。 没招了。 他揉着自己的脸,直揉的一张脸上五官乱飞。 算了。 “柴令武,柴瑶,你们……” 他大剌剌开口,卡在这里,又一把拽过萧义明和王蔷。 萧义明不干。 “都已经这样了,再坏,还能比现在还坏?咱们留下,能干什么?这是他们家的事,让他们自己人面对吧。” “可是。” 萧义明无言以对。 和王蔷对视一眼,最终只能按下心中的担忧,悄悄退下了。 一时只有兄妹二人。 赵端午已经不如初时那般慌乱了。可,纵然脚下步子没有停,他身子却依然僵硬着。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泥潭里,又像是踩在棉花里。 他不敢张口,甚至压根不敢去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兄妹二人无言。 “他们果然都知道。” 终于,李星遥开了口。她走在前头,步子顿住,像是随口一说般,话语里倒听不出什么情绪。 赵端午步子同样顿住。 张了张口,喉咙却有些干涩。 “阿遥,我……” 我什么呢? 或者说,我们什么呢? 拳头握紧又松开,“我们是有难言之隐的。” “我知道。” 李星遥回过了头。她看着赵端午,当看到对方难掩局促,慌乱,害怕,担忧,甚至连开口,都不复往日那般伶牙俐齿,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二兄,在去洛阳之前,我就知道的。在洛阳的时候,我问了黎阿叔,黎阿叔同我说了。” “去洛阳之前?” 赵端午目光一动,他立刻就明白了。 “所以是李元吉是不是?就是他,告诉了你真相?” 怪不得,他当时就说,阿遥怎么突然想着去洛阳。原来在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真相。是李元吉,他故意说出这些,他想报复他们,想害死阿遥! 李元吉! 生平头一回,他对这个名字产生了浓浓的厌恨,他盼着,李元吉死。 “那阿遥,你还好吗?当时他说了那些话,你可有哪里不舒服?去洛阳以后,你该没有瞒着我们什么吧?” “没有。” 李星遥知他想问什么,她道:“黎阿叔也问了同样的话,我很好。二兄,我一点事都没有。虽然李元吉说了那些话,但,我安然无恙。” “可是李淳风还是没有回来。” 赵端午闻听安然无恙,勉强松了一口气,可,没有亲耳听到李淳风说危机已经过去,他还是不敢完全放下心。 “你知道吗,阿遥,阿娘他们也怀疑,所谓的天有异象,是不是就是突厥的那次天罚。可,李淳风云游未归,二舅舅也找不到他,所以阿娘也不敢确定。” 说到李淳风,赵端午叹气。 说起来,李淳风还是秦王府的记事参军呢。可,此人向来随性,二舅舅也不拘着他。所以他出门云游,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得不到亲口确认,谁敢完全放下心? 不过…… 他凝神细看李星遥,见李星遥确实气色如平时一样,心中嘀咕,难不成,天罚的确便是李淳风口里的异象? “二兄。” 见他看着自己,心思却跑了别处,李星遥略作猜测,便知他在想什么,忙出言打断,道:“你还没同我说,当时情况呢。” “当时?” 赵端午有点懵,什么当时?哪个当时? …… 兄妹二人话音止住的时候,夕阳已经坠落一半。黄昏细碎的光落在人脸上,人的脸也好像在泛着金光。 赵端午心中是久违的平和。 他以为,他说起往事,应该是心潮澎湃的。可,将那些事,那些过往娓娓道来,李星遥听得认真,渐渐地,他一颗忐忑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他将李星遥生病始末说了出来。 他将李愿娘和赵光禄作出决定那日情形说出来。 他将这些年,在通济坊里,李星遥没有看到的,不知道的那些藏在背后的事说出来。 说完了,兄妹二人相顾无言。 他看着李星遥好像陷入了沉思中,嘴皮子动了动,最终,没有忍住,小心翼翼的问:“阿遥,你能接受……” “为什么不能呢?” 李星遥笑了,她偏过头,夕阳的最后一点轮廓躲在她鼻尖,她的鼻尖,也在泛着金光。 “他们是平阳公主,是霍国公,可也是我的阿娘和阿耶啊。不管他们身在哪里,不管他们用了何样姓名,他们都是我的阿娘和阿耶。” 所以,为什么不能接受呢?李愿娘和赵光禄,他们是李三娘,是柴驸马,可他们归根结底,只是她的阿娘和阿耶。这些年来,这些年来。 回想这些年来,她鼻尖酸酸的。 “二兄,你们为什么这样好?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她看着赵端午的眼睛。 赵端午突然就笑了。 “傻阿遥。” 他说。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因为我们阿遥,本就是很好的人啊。” 很好的人。 李星遥也笑了,眼角细碎的晶莹滑落。她头一次当着赵端午的面流泪,可是哭着哭着,她又笑了。 “二兄,你哭什么?” 她打趣赵端午。 赵端午别开眼,“我才没有哭!” 又想到,“不对,阿遥,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么,阿娘和阿耶那头?” 还有,“李元吉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唤你名字,阿娘和阿耶那头,定然已经知道了,咱们……” 刚说到咱们,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兄妹二人闻声看去,便看到赵光禄疯了一样飞驰而来。 “阿遥!” 马还没驭住,赵光禄翻身下马,“李元吉……” 他终究还是不敢问。 “阿耶,我都知道了。” 李星遥对着他,笑了一下。 “你知道了。” 赵光禄喃喃,额间的汗珠黄豆一般滚落,他压根顾不上细究其中内情,只是一个劲问:“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李星遥皆一一回了。 “李元吉!” 赵光禄攥紧拳头,额头青筋暴起。 “我……” 可是着急的话说完,又要面临身份揭露的无措。赵光禄胸膛起伏,明明最是豪爽大度的性子,此时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耶,我都明白的。我从没怪过你们,相反,我感激你们。这一生,一世,你们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我从没想过让你报恩!” 赵光禄急急打断,像是生怕李星遥还要说,忙道:“早些年,是我的疏忽,没有照顾好你们。这些年,改名换姓,你们都吃了不少苦。阿遥,莫要说谢,是我没做好,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阿娘。” “阿耶。” 李星遥还想再说,赵光禄却摆手,先她一步,道:“先不说这些了,李淳风迟迟不见回来,我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李元吉今日故意来这么一出,你的身份彻底藏不住了,这会想来,大内已经得了消息。” 说到大内,赵光禄顿了一下。 “既然已经闹开了,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稳妥起见,咱们现在就回府。” 可回府,便意味着,不在通济坊住了。如果李淳风口中的天象还没来,提前结束普通人的生活,会不会反而…… 不对,身份已经暴露,阿遥已经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了,还在通济坊住,不过是掩耳盗铃,并没有意义。 只是,“阿遥,你愿意和阿耶一道回府吗?” “愿意。” 李星遥点头,“阿娘是不是在公主府?我回去,能不能见到她?” “能。” 赵光禄立刻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他点头,“公主府和驸马府一墙之隔,之前本来在墙上开了门,因为你阿娘被幽禁,门被锁上了,但,并非没有其他法子。” “二郎。” 赵光禄又转过头叮嘱赵端午:“你去通济坊收拾些阿遥常用之物来,从今日起,你们都住回柴家。” “好,我这就去。” 赵端午立刻应下。 李星遥心中感念,这是生怕自己不习惯,所以才要取了自己常用之物来。她明白赵光禄用心,更是迫不及待想见到李愿娘,便也没反对。 父女二人往崇仁坊柴家去。 身后某个角落里,王道生从一处遮挡物里钻出来,他拍着手掌,长出一口气。 “还好没事。” 又扭过头对同样松了一口气的萧义明和王蔷道:“我就说吧,早晚要面对,他们自己能解决。看,我没说错吧?” “没说错没说错。” 萧义明敷衍,心中却想着,今日的事瞒不住,不出今夜,全长安有名有姓的人怕是都会知道,通济坊的李小娘子就是柴家的小娘子。 第261章 心里头怎么有点没底呢。 他打定主意,要赶紧回去和萧瑀打听打听。 他屁股着火一样赶紧走了,王蔷见状,急着和赵端午打听之后安排,也火急火燎朝反方向走了。 王道生瞧瞧这个背影,再瞧瞧那个背影,一撇嘴,孤独的往城外终南山方向去了。 * 李星遥到柴家的时候,日头已经一整个沉了下去。赵光禄亲自执了烛火,带着她在府中穿行。 一路分花拂柳,可她压根无心看风景。 一双眼睛期盼地朝着西侧看着,她知道,那头就是平阳公主府。上回知道真相,她偷偷来过,所以记住了。 远处黑漆漆,并不见一丝光亮。 越靠近西侧,越觉黑暗。公主府里静悄悄,人与物,都像被漆黑夜色笼罩。李星遥看不见里头情形,也压根听不到一丝声响。 赵光禄灭了烛火,脚步顿住。 似有人来。 赵光禄与那人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带着她继续前行。又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始见一丝光亮。 那亮光太微弱,也太朦胧,是从屋子里传来的。 “你阿娘就在里头。” 赵光禄的声音压的很低,他脚下步子也停下。 李星遥心跳加速,下意识的,往前多走了一步。 而此时屋里,李愿娘刚刚知晓李星遥身份暴露的消息。 她冷汗涔涔,霎时间白了一张脸。脚底下一软,扶了门框一把。堪堪站住,身子却顿住。像是有所感一样,她回过头,望向屋外。 屋外檐下,站着一个人。 纵然夜色凄迷,纵然看不见人的轮廓,可她就是知道,那是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正站在屋外,看着她。 “阿遥。” 她呢喃。 几乎是飞扑着往屋外去了。 “阿娘。” 李星遥也唤。 无声的唤。 可,“有人来!” 赵光禄的声音带上了点急促,李星遥面色一变,李愿娘已经出了声:“去旁边屋子里躲一躲,快!” 赵光禄一把拉过李星遥,躲进了旁边屋子。 飒飒。 是风吹过灯笼的声音。 有脚步声传来。 不是一人。 赵光禄猫着身子从屋里往外看,许是看清楚了来的是何人,他面色大变。纵然没有出声,可李星遥已经察觉,来者非常人。 她也沉了一颗心,直到听到一声:“圣人,仔细脚下。” 圣人。 是李渊。 不敢置信地朝着屋外看去。可屋里黑灯瞎火,门窗紧闭,什么也看不见。 “三娘,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吗?” 李渊站在门口,没有立刻抬脚进去。他只带了一名内侍,那内侍提着灯笼,木头人一般站在一边。 “圣人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人想去哪里,小民焉有敢拦的?” 李愿娘站在门里,没有动。 她既没有对着李渊行礼,也没有出言拒绝,她只是平静目光看过来,那目光里,半分波动也没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这个圣人,来看一看自己的女儿,都要犹豫许久。” 李渊目光低垂,倒没有生气。 他伸手示意内侍留在外头,自个抬脚,走了进去。 屋里,还是那星亮光。 他找了一处坐下来,目光再度落在李愿娘的脸上。 “三娘,你怨我吗?” “怨?” 李愿娘笑了,像是觉得这一问实在好笑一般,她眉间讥诮。那笑容陡然一收,她迎着李渊的目光,毫不畏惧。 “为什么不怨?” “可我也是无能为力啊。” 李渊轻叹,“你是我的女儿,可我却不止是你的阿耶。晋阳起兵之后,一切都变了。家国天下,我终归,是要对整个天下负责的。倘若你只是我的女儿,我能包庇你,回护你。可如今,你不止是我的女儿,你还是大唐的公主。” “三娘啊。” 李渊又叹,这一次,语速比刚才更要慢上许多。 “这些日子,我总是想起你们小时候的事。有时候,回到现实,我就想啊。三娘,是不是我对你太纵容了些?是不是当年,你偷偷摸摸扮成小兵上战场的时候,我就不该听你阿娘的。那时候,就该严厉教养,让你知道,什么事不该做,什么路,才是你该走的。” “我该走的路?” 李愿娘这次连讥笑都懒得笑了,“你所谓的该走的路,便是遵守妇德,贞静温婉,未出嫁时从父,出嫁了从夫吗?” “贞静温婉,有什么错?倘若一个女子,遵守妇德,便能换来后半生的安宁,为何不呢?你幼时总喜欢把花木兰挂在嘴上,可你难道不知,花木兰被人歌颂的是什么?是她的武才吗?不,不是,是孝道!她替父从军,是全了她的孝道,那首广为流传的《木兰诗》,歌颂的,便是她的孝道。倘若她没有孝道,还会有人歌颂她吗?完成了孝道,她终归,还是要做回从前,和天底下所有的妇人一样,做妇人该做的事。” “可天下间哪有什么事是妇人该做的?若有,那也只是你们这样的男儿强行罗列出来的。刚才你不是问我,怨你吗?你以为,我只是因为你拿了我的食邑,夺了我的封号,将我幽禁在府,我才怨你吗?” “不,我怨你的时候太多了。阿耶,阿娘死的时候,我怨你。尹德妃溶了阿娘首饰的时候,我怨你。你拦着我不让我救阿遥的时候,我怨你。你总是拿你太过纵容我说事,可,你当真对我纵容吗?若纵容,为何当年,司竹园起兵,马三宝,潘何仁他们都得到重用,他们青云直上,加官晋爵,而我,只是一位公主?” “只是一位公主?三娘,你莫非忘了,我已经赏赐了柴绍与你,天下间,有哪位公主有权开府?” “是啊,天下间有哪位公主有权开府?典府,那是亲王们才能拥有的。我开了典府,公主里头,只有我有典府,所以我该知足的。” “可是阿耶,我为什么要知足?我凭什么就该知足?元吉没有战功,可他照样得亲王爵位,我当真,不如他吗?” “你说你奖励了柴绍,是,后来很多次,你也确实奖励了他。甚至不止奖励他,你还奖励了哲威,令武。可,奖励我的丈夫,我的儿子,便视同于奖励了我吗?” “你说妇德妇德,在你眼里,妇德在武才之前。倘若妇德有失,武才便不值得一提了吗?花木兰替父从军,立下多少军功,在你眼里,同样并不重要,她身上值得歌颂的,难道只有孝道吗?阿娘当年说,恨我不为男,我被卸下武职,交还军队的时候,也恨我不为男。” “阿耶,莫说纵容。究竟何为纵容,你懂,我也懂。” …… 屋子内是死水一般的沉静,李渊目光垂下。许久许久,他叹气。 “三娘。” 他缓缓抬眸,目光落在李愿娘脸上,却分明没有在看李愿娘。透过李愿娘的脸,他好像看到了记忆里的另一张脸。 那是,窦氏的脸。 “是啊,恨我不为男。其实从前很多个时候,我都想过,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儿?如果你是男儿……” “三娘啊,有多少委屈,尽情的说吧,我都听着。你我父女一场,过了今夜,缘分便尽了。” “你这话是何意?” 李愿娘瞬间变得警惕起来。 李渊却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第130章 对峙 “阿瑶……” 李渊终于开了口,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说出全名,可李愿娘立刻反应过来了,他说的是柴瑶,柴家的阿瑶。 “我见过她,她是个好孩子。不像你,那孩子一点也不刚烈。但这样也好,温顺的女子,终归才能走得更远。” “你想干什么?” 李愿娘心中警铃大作,死死地盯着他的眼。 李渊道:“你问我想干什么?三娘,这话应该我来问你。你想干什么?隐瞒身份,偷偷摸摸藏在通济坊。借用煤矿,铁矿之便,暗中打造兵器,暗中与世民相勾结。打着救女的幌子,召唤三千娘子军。不顾圣令,暗中离开长安,在定襄城里搅乱风云。背着我偷偷造出火器,却声称是什么,古国的遗留。先斩后奏,帮着世民一道灭了东突厥。三娘,你说你想干什么?或者说,你和世民,你们想干什么?”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李愿娘眉心微动,丝毫不觉得讶异。 早在偷偷离开长安潜入定襄的时候,她就敏锐的察觉出了不对劲。无他,救女之事,动静太大,可李渊的反应,好似有些太平静了。 但那时候人在定襄,家中所有人都离开了长安,她顾不上。等战事了结,再回长安,她与李世民说了心中猜想。 姐弟二人暗中留意,果然发现些许端倪。 第262章 “你本来是想将我捉回来的,对吗?” “是啊,我在知道你偷偷离开长安的时候,恨不得立刻将你捉回来。可后来,你知我为何改了主意?” 李渊目光淡淡的,“三娘,你们总以为我庸碌,成日里只知和一干旧友谈天说地。可,能成为这天下主人的,再庸碌,也不至于像个傻子。我想将你捉回来啊,想用更严厉的责罚,惩罚于你。可你奔着定襄去了,定襄是东突厥的据点之一,二郎会打进去,我知道的。他一向用兵如神,从未打过败仗,我知道他会赢,我也怕他……会赢。” 李渊又笑了,头一次对着女儿说出内心的惧怕,他面上没有一丝赧然。自然的像是,说起今日要吃什么一样。 “他那么厉害,我总该,要多为自己打算的。” “所以你留着我,想要营造二郎与我勾结,意图谋反的证据?” 李愿娘面上满是讥讽。 李渊避开她的眼神,“其实一开始,我也犹豫过,你们毕竟是我的孩子。我总想着,等一等吧,再等一等。可是二郎灭了东突厥,他竟然一举灭了东突厥!三娘,你说,我能不害怕吗?君父君父,我先是君,才是父啊。” “可是直到建成和元吉献上证据,引着我往阿瑶身份上怀疑的时候,我都还在犹豫,我还在想着,放你们一马。我没有来你府上,没有揭穿一切,可是你们为什么就是……” “就是要与我作对呢?” 李渊的声音轻的好似呢喃,面上也陡然浮现出几丝痛苦与挣扎来。 李愿娘笑了。 她蹙着眉头,旁观着这场精彩的表演,她甚至有一瞬间,还想伸出手鼓掌。 “阿耶,是我们与你作对吗?你若不想让世民占据军功,不让他挂帅便是。你是这天下的主人,谁来挂帅,不过你一句话的事。可你没有。为什么没有?因为你知道,不管是建成还是元吉,他们都没有把握,能赢得和东突厥的战争!你无人可用,你只能用世民。你用了他,可你又怪他,是他太出色吗?不,不是!是你们太过平庸,你们狭隘,你们害怕,所以你们费劲了心思,想要将他,将我打入泥尘!” “我怎么会叫了你这么多年阿耶呢?” “圣人,你是圣天子。呵,李建成和李元吉不顾万民安危,在洛阳城里大肆投放天花的时候,你明知此事,却暗中纵容,你与他们,其实又有何区别?” “太子想成为兄友弟恭,人人称赞有君主之仪的太子,所以他不敢直接将证据奉上,而是暗中引着你,去怀疑,去查证。你想成为万民口中慈爱无双的天子,所以你不好出手,你知道,太子他们会将证据奉上来。好一出父慈子孝,你们父子之间,猜疑,利用,真是一出好戏!” …… 屋子内的烛火暗淡了许多,李渊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 他没有因为李愿娘一番话而恼羞成怒,也没有招手,示意外头的内侍再站远一点。 黑夜恍似巨兽,顷刻间便要吞没一切。 他起了身。 “权力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三娘,是你先背叛我的。” 顿了一下,“琉璃塔建成之日,我会亲自去慈云寺,向你们的阿娘赎罪。” 你们的? 赎罪? 李愿娘目光一凛,“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建成的确平庸,我本以为……可他又一次让我失望。但,谁让他是我亲口定下的太子呢,谁让他与我早就绑在一起分不开了。既然天花和三百死士都没能……我便助他一把吧。” “阿瑶……见面礼已经送过了,隋民留在长安,是我送给她的礼物,便,不见了。这一次,不是我要害她。能不能挺过去,都是命。” 风声裹挟着更重的脚步声传来。 李渊缓缓出了门。 他走得很慢。走到门外,接过了灯笼,自个提着。 驻足原处,他回头看了李愿娘一眼。 父女之间宛如隔着千重山。 曾经熟悉的脸逐渐变得模糊。孺慕,尊崇,皆已不见。憎恶,恼怒,如同潮水一般涌过来。 他有些眼酸。 回过头,叹息一声。再抬脚,身影渐渐消失在浓重夜色里。 …… 屋子里,赵光禄脸色惨白。 闻听李渊走了,他立刻就要夺门而出。 可是,“阿耶。” 李星遥出了声。 赵光禄步子一顿。 “阿耶,你先走吧。” “怎么了?” 赵光禄心头焦急,李星遥道:“没什么,就是有点黑,所以想让阿耶走在前头。” “好,那阿耶就走在前头。” 赵光禄不疑有他。 他迅速推开门,朝着隔壁李愿娘的屋子而去。屋子里,李愿娘的脸在已逐渐熹微的烛光映衬下,越发疲惫。 “阿遥呢?” 看到他来,李愿娘打起精神,脱口而出便问李星遥。 赵光禄赶紧让开半边身子,“在这……” 阿遥呢? 赵光禄话音顿住,下意识地往门外走了两步,可,没看到李星遥的身影。他忙又往旁边屋子去,可,没有人声。 “阿遥?阿遥?” 没有人回应。 不好! 他面色大变。 李愿娘已经从屋子里冲出来了,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好,她去了大内!” 大内! 赵光禄面色比刚才还要白,顾不得多说,他飞身而出,奔着来时走过的路追去。李愿娘什么也顾不得了,闪身便与他一同追去。 * 李星遥沿着来时的路小跑着往外奔去,柴府里头,一片安静。因为赵光禄早早将人打发干净,是以,一路竟然畅通无阻。 跑至门口,正好与收拾完东西回来的赵端午撞上。 赵端午有些诧异,“阿遥,你跑什么?” 又往她身后看。 “阿耶呢?” 还有,“你见到阿娘了?” 李星遥顾不得与他多说,她问:“二兄,你的金鱼符呢?” 已经宵禁,赵端午若要从通济坊过来,身上势必带着金鱼符。 “在这。” 赵端午果然从腰间摸出一枚金鱼符。 李星遥一把拿过,目光落在他的马上。她快走几步,翻身上马,一句话都来不及说,纵马就朝着夜色深处而去。 “阿遥!” 赵端午大骇。 飞奔着便要去追马。可赵光禄从门里奔出来,“阿遥呢?你看到阿遥了没有?” “她抢了我的马!” 赵端午急得直跺脚。 赵光禄冷汗顺着脖子往下,当即去马厩取了马,同样飞奔着往大内而去。 李星遥一口气跑到了景凤门。 景凤门是皇城的东大门,此时已经宵禁,各处城门都已闭锁。柴家在崇仁坊,本就离宫城极近。她拿着金鱼符,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坊门,监门卫核查过后,将她放了进去。 一小队士兵“护送”着她到了顺天门。 顺天门是宫城的门,进去以后,便是太极宫了。李渊就在太极宫。 禁军将消息递进太极宫,李渊惊讶。 此时他刚回到太极宫。 闻听有人深夜叩阙,他蹙了眉头。知晓来的是李星遥后,他让人把人带了进来。 屋内是一星灯火,那灯火比方才公主府里看到的还要暗。李星遥进去的时候,李渊已经让人把灯火挑亮了一些。 四目相对,李渊目光淡淡。 “你来了。” 他说。 又波澜不惊目光看过来,问:“是来替你阿娘求情的吧?也罢,今日在将作监,你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料想你不会无动于衷,你是三娘的女儿,为她求情,也实在正常。只是,我要告诉你,国法难……” 一个容字还没说完,便被李星遥打断了。 “圣人想怎么对付我阿娘?栽赃陷害,祸水东引,还是借刀杀人,又或者,是借用天象之说,蛊惑人心,混淆视听,从而浑水摸鱼,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 李渊眉心微微一挑,似是意识到,李星遥已经听到了他和李愿娘的话,他也不意外,道:“你听到了我们的话。” 又问:“你们在太史局安插了人?” “所以圣人果然打算借天象有异的借口,暗行残害忠良之实?可圣人,你当真以为,一句太白经天,便能把秦王阿舅,把我阿娘一道打入泥潭吗?” 李星遥不答。 李渊面色再次微微一变,这一次,他有些许的不快。 “是傅奕对不对?” 傅奕背叛了他。 他的确打算用太白经天当幌子,来对付李世民和李悬黎。世人惯爱相信神佛天命之说,太白经天,便意味着灾祸,兵乱。太白经天在秦之分野,天说秦王要造反,那么世人便会相信,秦王的确要造反。至于太白究竟有没有经天,不重要。 第263章 普通人不会晓得,而他是圣人,他说有,便是有。 可这些谋划,只有他和傅奕知道。 所以,是傅奕背叛了他。 但那又如何? “傅奕只是大浪来袭时的一朵小小浪花,他随波逐流,依然不改大江大河东去之势。所谓的天象,不会因为他倒向谁,就变动,消失。这是天命,也是天,来生助我。” “圣人的意思是,你只是借助天象,顺势而为。我阿娘,秦王阿舅被你所害,这是他们的命?” 李星遥笑了。 这一笑有些突兀,也有些讽刺。 她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却直挺挺的与李渊的对上。 “毕宿是魏之分野,属益州。东井舆鬼,秦之分野,属雍州。圣人想让太白经天在哪?是毕宿,还是舆鬼?” “不重要。” “是吗?” 李星遥又笑,“太白经天,是有兵乱。可倘使,没有兵乱呢?倘使没有人按照你所想的,造反呢?届时,你又该如何收场?” “哦不,我忘了,你还有西突厥可以利用。你纵容李建成和李元吉挑起西突厥的兵乱,便是想要以此为契机,坐实太白经天,便有兵乱吧。” “你是个谨慎人,你不会等着秦王和阿娘造反的,你知道,他们不会轻易踏入你的圈套。所以你做两手准备,你逼迫他们,逼迫他们不得不造反。到时候,你又可以顺势而为,以铲除反贼的借口,将他们全部打落云端。” “从我阿娘救女的时候,你就开始谋划了吧。我阿耶凯旋,你不赏不罚,他此时手上没有兵。你将我大兄名为历练,实际远远打发去了江淮,纵然他此时得了消息,也鞭长莫及。至于我阿娘,你关着她,困住她,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没有了人可用。纵然有三千娘子军,可此时,她幽禁在府,府外是百倍的兵力,她只能做困兽之斗。” “今夜,西突厥来犯的消息就会传来。你会怎么做呢?你会捂着消息吧。” “你捂着消息,等明日天亮,世人皆知太白经天后,再放出消息,到时候人人都会相信,天象是对的。之后呢?之后你会故意陷害我阿娘,在太白见秦分的时候,想办法坐实我阿娘早已经与西突厥勾结在一起。再之后,你继续顺势而为,拔出萝卜带出泥,找到我阿娘早和秦王也勾结在一起的证据,如此,秦王阿舅不得不出手。只要他出手,你就又一次可以顺势而为了。” …… 李星遥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她好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也的确在陈述一个事实。 李渊的睫毛动了一下,他半边脸隐没在灯火另一面,叫人压根瞧不真切。 “阿瑶啊。” 他说。 “你果然是你阿娘的孩子。” 又笑了一下。 “知道这些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其实你应该不知道的。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够无忧无虑。” “倘使你不做这些,我便也没有这些烦恼了。” 李星遥也笑了一下。 上一次见李渊时,心中还有些紧张。此时知晓自己身份,知晓坐在对面的,是和自己有血缘的外祖父,可她的心中没有孺慕,有的只有陌生与憎恶。 太白经天,只是一个借口,用以引出西突厥来犯的借口。 李建成和李元吉以为利用西突厥,能拿下战功。可孰不知,李渊也只是在利用他们。他要借着西突厥来犯,坐实公主府与西突厥勾结的罪名。 正好,公主被夺了封号,幽禁在府。幽禁在府,心中有怨,因怨而生事,再正常不过。 再之后,从公主府入手,再次放出太白见秦王的消息,引导世人对秦王遐想连篇。在此时,顺势而为,坐实公主与秦王早早勾结,便能一石二鸟。 这其中的谋算,不可谓不深。 “所谓帝王心,海底针,今日可见一斑。只是,圣人,傅奕密奏明日天象会有异,难道他没窥见,此时的天象也有异吗?” “你什么意思?” 李渊的目光随着灯花的闪烁,暗淡了一瞬。 他敛眉,目光深不可测。 “星陨如雨,同样预示着巨大的灾难。既然太白见秦分,预示着秦王要反,那么,星陨如雨,只见于太极宫呢?” “你什么意思?” 李渊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这一次,人从灯火暗淡处,往前探了探身。 李星遥不言,只是转身,透过门,看向外头的天。 李渊同样展眉看去。 便见,霎时间,星子如雨滴般,陨落于太极宫上方。 他面色大变,急速起了身,往外走了两步。 “来人!” 不。 他又止住,回过头,看着李星遥。 只是看着她。 看了好一会儿,阴晴不定的一张脸越发凝重,“是你。” “是你,对不对。” “刚才的星陨如雨,没有其他人瞧见。想来圣人,也不想让其他人瞧见吧。” 李星遥依然带着淡淡的笑。 目光从屋外收回,她也不惧怕,继续道:“倘使圣人没有看够,之后还有太白经天,入须女,须女分野在齐地。齐地,齐王嘛。与圣人无关,圣人不用担心。” “不过荧惑守心,月掩轩辕,指代性好像有一点明显。” “还有客星犯紫薇,彗星扫紫薇。紫薇嘛……” “再不济,还有雷劈慈云寺。圣人,不知你想看哪一个?” 李渊的脸随着这些话落下,越来越难看。 “你在威胁我?” 他目光中有几分慌乱,说话间也不复方才那般气定神闲。 “是你的小把戏,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人,还是……” “我是人,我当然是人。我若不是人,又怎会险些一场大病,命都交代到鬼门关。可我虽是人……” 李星遥故意不说了。 李渊死死地看着她的眼,“你想做什么?柴瑶,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圣人一定知道。” “我要我阿娘堂堂正正走出公主府,我要她能重新穿上铠甲,杀上战场,我要她领兵,讨伐西突厥!” …… 殿内是死一般的安静。 许久许久以后,李渊出了声。 他看着那双与女儿三娘,与妻子窦氏如出一辙的眼睛,没来由,竟有些疲惫。 “我一直以为,你温顺,你安分,你和你阿娘不一样。可没想到,终究还是我看走了眼。你和她们不一样,但,又一样。” “柴瑶。” “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李星遥挑眉,“哦?” “那圣人不妨现在就试一试?” 殿内再度恢复安静。这一次,没过多久,李渊凉凉的声音再度传来:“我答应你。” …… 从宫里出来,夜已经很静了。 李星遥在太极宫外停留了一下。 她抬头,看了一眼宁静的夜空。收回视线,快步朝着宫门外走去。 果然刚到宫门口,就看到了与禁军对峙的赵光禄和赵端午。 “阿耶,二兄!” 连忙唤了一声。 赵光禄这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一把拉过女儿,“阿遥你……” “我没事。” 李星遥扯着嘴角对他们笑了一下,“圣人没对我怎样,只是同我说了说话。说完了,给了我两样东西。” “什么东西?” 赵端午脸色还白着,一颗心也仍七上八下。 李星遥道:“鱼符和旌节。” “旌节?” 赵端午心狠狠一跳,那不是…… “阿娘要领兵讨伐西突厥了。” 赵端午心再次狠狠一跳。 赵光禄也眼睛跟着一跳,“是圣人亲自……” “是。” 李星遥郑重地对着他回答,又说:“制书要等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完,才能送到阿娘手上。想来至多不过五日,便能拿到了。” …… 马蹄声再度响起来的时候,父子/女三人目标明确往公主府去。不同于李星遥的面色平静,赵光禄和赵端午已经心潮起伏,几度难平了。 赵端午有一肚子的话要问。 赵光禄同样有话要问。 可此时不是问话的机会,离开公主府的时候,李愿娘情绪激动。眼下,公主府里怕是情势紧急。 赵光禄心中担忧,恨不得眨眼就能回到公主府。 他没顾得上问,一行三人打马疾驰。 而此时的公主府里,已的的确确乱了套。 李愿娘要出府。 她是在知晓李星遥去了大内后,便抽出了长刀,直奔着门口而去的。可,她在幽禁中。百倍于之前的禁军,守卫里里外外将公主府包围起来。 她出不去。 她拔刀与禁军对峙。 可一人如何能敌过近千人? 第264章 哒哒哒哒的马蹄声渐进。 她心弦一颤。 “鱼符旌节在此,还不退让!” 是李星遥。 她穿过层层叠叠的禁军,高举着鱼符和旌节。她衣衫拂过禁军的铠甲,在风里起起落落。她纤细的手紧紧握着那鱼符,她脸上,是泰山崩于前仍不改色的坚定。 禁军如裂帛一般,被她从中劈开。 人潮退却,她就那样俏生生地站在最前方。 她笑了一下。 她说:“阿娘,我回来了。” -----------------------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尾声了,还有几章就大结局了。 第131章 母女 阿娘,我回来了。 一句话,让李愿娘眼角泛酸。 她也笑了一下。 隔着人潮,隔着夜色,隔着,难言的平静与安宁,“回来了就好。” 她说:“回来了就好。” 我的阿瑶,回来了。 是阿瑶,不是阿遥。 数年的等待,数年的悉心守候,终于,终于,那个心心念念的,那个一直被她期待的,被她钟爱的阿瑶回来了。 “阿瑶。” 她轻轻的唤。 声音如夜风一般温柔。 那是属于母亲的声音。 于是李星遥带着笑与泪,快走几步,奔向她怀里。她怀里,是温暖的,是和从前很多个时候一样的温暖。 这是属于母亲的怀抱。 是李悬黎给女儿柴瑶的拥抱,也是女儿柴瑶,给母亲李悬黎的拥抱。 “阿娘。” 李星遥眼角落下泪来。 那些眼泪好似开了闸的洪水,在此刻泛滥。泪眼朦胧中,她瞧见李悬黎的笑。那笑中也带着泪,她们母女相视而笑。 许久许久,直到进到屋子里,李星遥鼻尖仍然红红的。 “阿娘。” “阿娘。” “阿娘。” 总觉得,像是唤不够一样,她唤李悬黎,一遍又一遍的唤。 李悬黎摸着她的头,方觉此时,一颗总是起起伏伏不定的心彻彻底底落到了实处。 “谢谢你,阿瑶。” 她说。 心中是庆幸,是欣慰,是开心,是意外。太多的情绪奔涌着砸过来,她有许多话想说,可偏又不知,该说哪一句。 “是我该谢谢阿娘的。” 李星遥声音还带着鼻音。 她又说了一遍:“我该谢谢阿娘,千千万万遍。” “是阿娘,给了我生命,是阿娘,在所有艰难,危险的时刻都没有放弃我。性命垂危之时,是阿娘奔走各处,强行从阎王殿前抢回了我这一条命。遇到挫折,被人欺负时,是阿娘在看不到的地方殷殷回护,帮我暗中铺平前路。深陷突厥,归来无望时,也是阿娘毫不犹豫只身奔来,从中转圜,只为那可能的一丝生机。” “迷茫时,有阿娘在。难过时,有阿娘在。遇到危险时,还有阿娘在。这些年,阿娘总是为我付出。为了我,不止阿娘,还有阿耶,大兄,二兄,他们都付出了许多。” “知道真相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在心里想,要是这世间本来就没有我,要是那一次病重时,就这么去了,会不会,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了?那样的话,阿娘便不用放弃手头的一切,就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了。” “都是我拖累了阿娘。” “阿瑶。” 李愿娘急急打断,“莫说这些傻话,这些事,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就像我上次和你二兄说的那样,照顾你们,本就是我和你阿耶的责任。所以,何谈拖累?” “不一样。” 李星遥摇头,“没有什么事是阿娘你本该做的。若没有我,没有我这场病,阿娘便可以同那些光耀大唐,闪闪发光的人一样,驰骋于更加浩渺的天地,辗转于更高的山峰。阿娘是展翅高飞的雄鹰,本该随时随地搏击长空,可,因为我,为了我,阿娘放弃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 “这些年,阿娘本该走得更高,更远的。可是……怎么不会有遗憾呢?” “阿娘,倘使齐王那样的人都能留名于史书,那么阿娘凭什么不能?圣人说,女子应该温顺,他是错的。他错看了女子,可他,又着实懂女子。他知道,女子的心总归是软的,尤其,她当了娘。” “阿娘,这些年,辛苦你了。此生恩情,无以为报,唯愿此后余生,衔环结草,报你,报阿耶深恩。” …… 夜半的风声总是更喧嚣的。 可此刻那风声,好像响彻在另一个世界。此时,此地,此夜,从前多少怨,多少泪,也如薄雾一样往远处飘散。 李愿娘看着女儿弯下了身子。 看着她跪在地上。 看着她对着她,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泪意从眼底涌现,她头一次毫不在意地放声大哭起来。 是啊,怎么不会有遗憾呢? 当一个女子成了阿娘,她的心,只会变得更软。所以在李星遥出事的一瞬间,她肝胆俱裂,当得知,只有隐姓埋名,从头开始时,她毫不犹豫做出了选择。 她放弃了常住公主府。 也放弃了领兵,出征。 她就像一个寻常的妇人一样,操持家务,照顾儿女。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从前事,回想少年时立下的豪言壮语,不是没有遗憾的。 委屈吗? 委屈。 她从未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可不后悔不代表不委屈。 一个家里,总是默认女子多付出的。而女子,面对儿女时,总是不自觉软了心肠。母亲,这于她而言,是一个让她快乐,又让她觉得有些沉重的称呼。 这沉重,与儿女本身无关。 李星遥都懂,她都懂。 “孩子,起来。” 她轻轻召唤李星遥起来。 “你可知,当年我为何给你起名李星遥,而不是随了你阿耶他们,姓赵?” “是因为,在阿娘心里,我本就是你的延续吧。” 李星遥从地上起来,她笑中带着泪,仰头看向李愿娘,眼里却是笃定,是孺慕。 李愿娘便跟着笑了。 当初她给李星遥起名李星遥,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想尽可能减少身份暴露的可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在她心里,阿遥是她的延续。她是她的女儿,她与她同为女子,她们或许会走上同样的道路,也会遭受同样的困境。 天上遥远的星星是她的寄托,那是她的阿娘留给她的精神支柱。如今,她也有女儿了,她希望她的女儿像她一样,好好地活,勇敢地活。 昔日王阿存说,阿遥,她是极刚烈之人。刚烈之人不一定显现刚烈貌。 他是对的。 阿遥的刚烈,在心里。 一下一下,她只是轻抚李星遥的脸,一颗心,也在这一刻变得很软很软。 而屋外。 赵光禄沉默着站在檐下,他没有进去。透过屋里昏暗的光,赵端午能看到他如定住了的一张脸。 “阿耶。” 赵端午小声唤,有些担心。 赵光禄回过头,似才回过神,“哎哎”两声,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又回头朝着屋子里看了一眼,他转过身,拍了拍赵端午的肩膀,“走吧,先不要进去。” 赵端午点头。 父子二人往远处走,赵端午回想刚才听到的话,没忍住出了声:“阿娘她……” “阿耶,我……” 赵端午唇齿间有千言,却不知从哪句开始说起。 最终他叹了口气,“小时候,明明我和大兄常说的话是,长大以后,也想成为像阿娘,阿耶一样的人,可后来,大兄不爱说话了,我挂在嘴边的,倒成了,我也要成为像阿耶一样的人。” 像阿耶一样的人,和像阿娘一样的人,这里头,有区别吗? 有。 赵端午回想过往,只觉那些年的记忆像尘封许久一样,遥远,又陌生的紧。 明明一开始,他是想要成为像阿娘一样的人的,阿娘从战场归来,英姿飒爽。可后来,英姿飒爽的只有阿耶一个,于是,在不知不觉间,他脱口而出的,是在阿耶打了胜仗回来后那句阿耶好厉害,我也要成为像阿耶一样的人。 那时候,阿娘面上带着笑,其实心里头应该很难过吧。 原来在他没注意的时候,他也曾伤害了阿娘。 “我们……我们以后,为阿娘保驾护航吧。” “好。” 赵光禄应声。 往前又走了两步,步子顿住,半回头,道:“你阿娘出征的时候,换我在家里看着你们,到时候,你别想和萧四郎瞎混。” “好。” 赵端午一叠声道:“好好好。” * 西突厥来犯和李渊让李悬黎领兵出征的消息传到李世民耳里,是翌日晚上。长安快马加鞭递消息到洛阳,李世民接信,眉头一松,人也彻底松了一口气。 第265章 “西突厥起兵了,此次阿姊要与齐王一道领兵出征。只是,圣人只准阿姊带三千娘子军上阵。” “三千?” 长孙净识蹙眉,“这也太过分了。明摆着为难人。” 李元吉那个绣花枕头都能带两万大军出征,阿姊一正儿八经的有战功的,却只能带三千娘子军。那两万大军可是素日里一直训练的,三千娘子军…… “不必担心,三千娘子军虽然不被编入军营,可平日里,没少多加练习。阿姊这些年,以在公主府做活的借口,私下里未曾松懈过,她有数的。” “话虽如此,可,西突厥和李元吉狼狈为奸,阿姊虽知道真相,可前面是狼窝,身边还跟着一头狼,你说……” 长孙净识还是担心。 李世民道:“再高明的阴谋,也得执行的人不出岔子。此行,想要不出岔子,难。相信阿姊,她虽只有三千娘子军,可,未必不敌敌人千军万马。” 不过,不是不能帮着侧面打点。 李世民思及这些年在吐谷浑,东突厥的经营,心里很快有了主意。他人虽然上不了战场,但谁说,在背后,就帮不上忙了? 他对李悬黎极有信心。 想到这么多年的不易,忍不住感慨道:“兜兜转转,总算等到了这一日,阿姊终于可以再上战场。她的心结,此次想来,能彻底解开了。” “是啊。” 长孙净识也跟着感慨。同为女子,同为做母亲的,她如何不知这些年李悬黎心中的煎熬与委屈。 “当年阿姊为了阿瑶,义无反顾放下一切。如今,否极泰来,阿瑶也能反过来保护她了。” 提到李星遥,又忍不住叹:“阿瑶是个好孩子。” “她像她阿娘。” 李世民笑笑,“以前都说,她谁都不像,不像阿姊,也不像姐夫。可我就是觉得,她像阿姊。她们母女,其实是一样的人。” “阿耶阿耶,那太白经天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灵鹊听糊涂了。 他担心自家人,担心阿耶,可是阿耶的反应,也太漫不经心了点。所以,一定是假的吧? “有真也有假。” 李世民倒没打算敷衍他,他摸摸小家伙的头,脑补着李星遥纵马奔向太极宫与李渊对峙的场景,心中嘀咕,要是他有这样的孩子,他能高兴的绕着长安城狂奔一大圈。告诉所有人,他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可惜…… 灵鹊现在还太小了。 但是,现在培养,还来得及。 李世民心中立刻列出了一二三四条计划,嘴上却道:“你阿翁既然能说出,能不能挺过去,都是命。那就说明,今日天上的确有异象。但异象,不一定是太白经天。” 或者说,不一定是太白经天在秦分。 李渊既然能对着李悬黎说出,不是他要害阿瑶,那就说明,天上一定真的有异象。毕竟按照李淳风的断言,天象有异,是阿瑶的一道坎。 只是那坎正好被利用着拿来对付他罢了。 今日,天上的确有异样。因天气不好,肉眼看不见太白经天,但太史局自有自己的本事。至于太白经天到底在哪个分野,不重要。 毕竟,这是一个出师有名的借口。 至于之后嘛……按照李渊原定打算,是想人为炮制几次太白经天在秦分的。但现在,阿遥出面,计划有变。 “先不说这些了,阿瑶现在依然没事,那便说明,最初的猜想是对的。突厥的天罚已经过去,阿瑶彻底安全了。这是好事,总得祝贺一番。” “那阿耶,我们要回长安吗?” 灵鹊听到祝贺,充满期待地问了一句。 李世民摇头,“暂时还回不去。” 灵鹊有些失落。 长孙净识道:“眼不见心不烦,你阿翁不想看到我们。正巧,我们也不想看到他呢。” 既说到要祝贺,一家人闲谈毕,李世民便亲自写了一封信,又带着长孙净识和灵鹊去洛阳街头转了转。之后,连买的东西带信,一并着人送回了长安。 李星遥收到这些东西,已经是一日后了。 东西送进了公主府,如今虽说李渊下令让李悬黎领兵出征,可并没有恢复李悬黎的公主身份和相应的食邑。 公主府外的禁军已经撤下,一日时间,李星遥已经大致摸清楚了两府内部构造。 虽有些不习惯,可为了安李悬黎和柴绍的心,她还是安安心心在府上住了一个晚上。 收到洛阳寄来的东西,她高兴是高兴,可高兴之外,心里头又犯嘀咕。阿娘这头,是柳暗花明了,可秦王阿舅那头,还前路难料呢。 赵端午帮着把东西拾掇起来,李愿娘已经看了信,又把信递给二人。 二人看罢,赵端午道:“此次阿娘领兵出征,二舅舅一定眼馋。” “他难得有闲暇的时候,趁此机会,在洛阳好好休息休息,陪陪你二舅母和灵鹊,也是好事。” 李悬黎捡着宽慰人的话说了。 末了,看向李星遥,心中怡然。长安的天象也已经发生异变,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从此以后,阿瑶都好了。 “你们两个好好呆在府上,今日你们阿耶说好了,他来下厨。我定然要晚回来了,不必等我,你们先吃了便是。” 急着去校场练兵,李悬黎交代了一句,急匆匆便出了门。 李星遥在府里又兜了一转,实在百无聊赖。 她有点想去通济坊。 纠结再三,去找了柴绍。 柴绍正在准备要做的菜,闻言倒没有立刻拒绝,只道:“那等我把这些菜都弄好了,我跟你们一起去。” 李星遥应下。 前脚才应了声,后脚门房来报,说有人来找李星遥,人已经到了柴家门口。 赵端午问:“是何人?” “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有郎君有娘子,有老的有年轻的。” 门房无法一一描述,笼统说了一遍。 李星遥反应过来了,“是张娘子他们。” 果然,出了大门,便看到张娘子,沈大郎他们几人一脸忐忑地站在门外。 见到她,各人神情一松。 张娘子道:“李小娘子。” 又顿住。 好半天,“哎!” “我该改口了,是……是柴小娘子?” “是柴小娘子,也是李小娘子。” 李星遥笑了,又让各人进去。 张娘子几个摆手,道:“我们前两日听说,李小娘子你赢了比赛,又听说,你是霍国公和平阳公主的女儿。当时我们就有点担心,想过来看一看,但,已经宵禁,我们出不了坊门。后来感觉事情是真的,又怕来了打扰你们一家人团聚,所以磨磨蹭蹭,今日才上门。” “李小娘子,见到你,我们就放心了。” 沈大郎也跟着叹,道:“没想到,你竟然是李娘子的女儿。” 说到李娘子,李星遥没忍住又笑,“当年因我之病,家里人隐姓埋名,如今我病好了,他们才敢表露身份。我也是近来才知晓自己的身份,从前,倒非我有意隐瞒,还望各位见谅。” “我们没有怪你。” 张娘子连连摆手,“你们一家人团聚,是好事。说起来我也没想到,原来和我打过好几次照面的李娘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平阳公主。” 回想和李悬黎的种种来往,张娘子只觉,像做梦一样!怎么李娘子就是威震四方的李三娘呢? “当时初至通济坊,你阿娘见了我,说为了救你,才潜入定襄城,让我保密。那时候,想来她是怕你知道真相,有什么万一吧。为娘的心,不容易。如今,都好了。往后,都好了。” “都好了啊,都好了。” 张娘子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李星遥也跟着笑。 孙郎君问:“那以后,李小娘子,你还回通济坊吗?” “回。” 李星遥点头,“通济坊也是我的家,自然是要回的。” “那就好。” 众人长出一口气。 李星遥正想说,我和你们一起回通济坊吧。刚要去同柴绍说一声,就见赵端午嘴巴朝着某个方向努了努。 “喽?” 赵端午压低了声音,“无事不登三宝殿啊。看来阿遥,咱们暂时去不了通济坊了。” 在张娘子等人后头的,是一个胡人面孔的人。 何稠。 何稠没带仆从,身后也没跟着马车,显而易见,是一个人走过来的。见李星遥看到了他,方抬脚,往柴家门口走来。 至李星遥跟前,他道:“柴小娘子,我说了,要拜你为师的。” “你是来拜师的?” 赵端午挑眉,盯着何稠的手看。那手上,并没有束脩之礼。 “这是我私藏的绝学,也是我的拜师礼。” 何稠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块瓦当。 第266章 “琉璃瓦。” 李星遥心中冒出三个字。 赵端午看着那瓦当,眼睛里流露出惊讶。 “我会烧琉璃瓦,天下间,只有我会烧。倘若我用琉璃瓦当拜师之礼,不知你可愿收我为徒?” “可万一,我烧不出比琉璃瓦更好的东西?” 李星遥目光从琉璃瓦上收回。 何稠道:“你会,我知道你会。或许我们可以联手,烧出比平板琉璃何琉璃瓦更厉害的东西。倘若我们的东西能扬名天下,有一天,能传播到西域,到东瀛,让千千万万的人都知晓,那该是一项多么大的成就啊!” “好,我答应了你的提议。” 李星遥这次没有推辞,她会烧平板玻璃,但她还真不会烧琉璃瓦。何稠提出合作,那么,也许,他们两个真的能提前点亮青花瓷的科技树。 青花瓷啊! 那可是在国际贸易中走俏,远销海外的东方名品。 “只是,我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与你合作。接下来时日,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好。” 何稠没有意见,他将琉璃瓦放下,放松的走了。 赵端午拿着那琉璃瓦,左看看右看看,“还好他没有捧个人俑来。” “对了,阿瑶,为什么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与他合作?” 最近好像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啊。 难道,是齐王那头? 可,都撕破脸了,圣人已经认了阿瑶的身份,齐王也整不出什么幺蛾子吧? “晚上再说。” 李星遥撂下这句,没多说。 等晚上李悬黎回来,听说了兄妹二人去了通济坊之事,问过几句,李星遥道:“阿娘,我有事想同你和阿耶说。” 李悬黎有些诧异,柴绍也竖起了耳朵。 “此次阿娘领兵出征,我想与阿娘同去。” “你也要去?” 赵端午吓了一大跳。 见她面上笃定,不解,“为什么啊?难道此行……” 难道此行会有意想不到的事,阿娘会遇到危险,阿遥需要借助身后那只鬼? “阿娘再次出征,定然心潮澎湃。说实话,我也同样心潮澎湃。这次出征,对阿娘来说,意义非凡,我想跟着阿娘一道。” 李星遥缓缓道来。说完,又怕柴绍和李悬黎不答应,忙道:“我不会影响阿娘让阿娘分心,阿娘也不用担心我,我身后那只鬼还在呢。” “可打仗并非儿戏,西突厥偏远,此行路途比上次还要远。你……” 李悬黎还是不能下定决心。 李星遥道:“从前阿娘打仗,我都不在身侧,回想起来,总觉得遗憾。这次终于有机会,阿娘重新开始,我也想陪着阿娘一起重新开始。西突厥虽远,可此前去吐谷浑,去高昌,距离与而今也差不了多少。” “让她去吧。” 柴绍出了声。 “她陪着你,也好。” 李悬黎没说话。 过了会儿,点了头。 见她应了,李星遥松了口气。当晚,还在公主府住。忙完一切,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叫出了系统,和系统简单说了几句话。 话毕,她陷入沉思。 之前威胁李渊,全赖系统帮忙。在隔壁屋子听到李渊那些话时,她心中愤怒,强忍着第一时间唤出了系统,与系统进行了交换。 系统答应她,给李渊点“颜色”瞧瞧。那场落在太极宫上空的星陨如雨,就是系统手笔。 当然,作为回报,她答应了系统,此后所有暴走任务,步数翻倍。 李渊因天象,心生忌惮,暂时退让。可她才不相信事情就这么容易解决了,她怀疑,李渊还有后手。 李元吉这个坏东西,指定干不出什么人事。谨慎起见,她还是想同李愿娘一道去。 李愿娘答应了,但这口气,暂时还不能松下来。 她绷着心弦,一日后,娘子军集结完毕,便正式出发了。 第132章 死了 李元吉的大军已经在接到军报当日便出发了,李悬黎与他同为行军主管,行军路线自然不是同一条。 娘子军们出征,长安行人本有些不在意,可瞧见她们赫赫威仪,又见李悬黎坐在马上,何样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便也把心中的嘀咕咽回去了。 只是,嘀咕是不嘀咕了,可能不能打胜战,众人心里还是没数的。 毕竟,都是女郎啊。 李愿娘知道这些闲言碎语,她一点也不在意,只看了一眼跟在马后的李星遥,而后,长刀直指西突厥方向:“出发!” 三千人马急行军,至泾州,三千匹优良战马已经等着了。 李星遥心中热切,此时心中与那次被胡商和突厥人掳走全然不同。李愿娘不好对她关注太过,她也不想搞特殊,所以,她便接了看管粮草的活。也没骑马,只是跟着娘子军们一道时而步行,时而再换马,交替着到了泾州。 泾州是赵临汾先前征戍的地方。 虽然没来过此处,可心中就是莫名亲近。赵临汾征戍此处,自然没少经营,他人虽在江淮,但泾州还有他的人。 三千匹优良战马,是李世民早早让人送过来的。 早在知晓李建成和李元吉联结了西突厥,故意制造一场大战时,李世民就让人从东突厥送来了优良的战马。 泾州是出长安往西边去可能经过的路线之一,马又是突厥的良种马,正好能满足人人换乘马。 李星遥先头心里还有些担心,可看到娘子军们都熟练地驾驭了马,方松了一口气。 李悬黎瞧见她松气,失笑,道:“不要小看她们。” “阿娘和娘子军们这些年,都不容易。” 李星遥由衷感慨。 没有正儿八经的演武场,没有大战时才能用得上的兵器,可娘子军们,换上戎装,骑上战马,还是和当年头一次上战场时一样的娴熟。 那么只能说明,这些年,私底下人人都没有放弃练习。 “除了此处外,沿途行军路过的地方,还有补给。你阿舅已经让阿史那社尔在西突厥接应,换上马,接下来速度就快了。若加速前进,说不得,比李元吉他们到的还要早。” 李星遥点头。 阿史那社尔的踪迹,在洛阳时她就听李世民说了。只是没想到,除了这些外,李世民还安排好了战马。 战马来自东突厥,自然只能是义成公主手笔了。 换上马后,接下来的速度果然快了许多。 西突厥犯边,犯的是大唐最西边,靠近瓜州一带。毫无疑问,李元吉大军直奔着瓜州治所晋昌县而去。 娘子军星夜疾驰,一段时日,抵达邻近的西沙州治所。 西沙州治所在敦煌,此处李星遥并不陌生。 果然,大军驻扎当日,她便见到了先前和李世民来敦煌时,见到的敦煌郡守。除了郡守外,她还见了一个人。 杨政道。 杨政道初时看到她还有些惊讶,以为她是放心不下棉花,所以专程来看一看。可,瞧见她与娘子军同来,这才知道,原来她竟是大名鼎鼎的平阳公主的女儿。 “原来如此。” 杨政道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倒也没追问,只是转头问起了萧皇后情形。 李星遥一一说了。 杨政道沉默了片刻,道:“祖母从前便多有惦念舅爷,如今他们姐弟团聚,也算全了祖母的心愿了。只是不知,几时。” 说到几时,叹了一口气,没往下说了。 李星遥却知道他想说什么。 相依为命,寄人篱下的祖孙两个,情谊自然非比寻常。如今,为了让朝廷心安,祖孙两个只能分离。李渊态度暧昧,且对当初李世民将人送到敦煌极为不满,因此此时不管是萧皇后来敦煌,还是杨政道去长安,都不合适。 “以后总有机会的。” 她安慰杨政道。 杨政道笑了一下,这次却迟疑了一瞬,方问:“王小郎君……” 又顿了一下,“他好吗?” 好吗?李星遥沉吟,如果说,父子母子再见,别样的悲壮,那么,自然是不好的。可时过境迁,纵然南阳公主心有不舍,却还是认命地回了寺庙。而宇文士及,同样心中藏着愧疚,可,经历了那一遭,他如今也不敢多打扰。 王道生不是“好相与”的,有他在,总不至于吃亏。况且如今,“他”人在洛阳,有二舅舅亲自教习武艺,有阿史那社尔指点,还有房玄龄,杜如晦他们一干未来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从旁相助,所以,很难不好吧? 不,应该说,他会更好,会比现在,过去还要好。 “他很好。” “那就好。” 杨政道眉目一松,由衷地笑了一下。 他已经知晓王阿存身份,兜兜转转,竟是旧人,也是亲人。他还有亲人,这是一件值得让人高兴的事。 “对了。” 第267章 想起棉花,他又问李星遥:“要不要去看一看棉花?” 李星遥自然不拒绝。 两个人一起去了棉花田,如今已经是秋天,棉花已经进入吐絮期,一朵朵洁白的棉花好似天边的云。 李星遥没忍住上手扯了一朵。 “就这两日,便打算采摘了。到时候,正好试试你先前做的去棉籽机。” 杨政道的脸肉眼可见比以前粗糙了不少,可看到满目棉花田,言语之间,神态之间,却是满足与开怀。 李星遥瞧见眼里,道:“那我这次得打点秋风回去了。” 当时从定襄离开时,她便告诉杨政道,会给他做几台去除棉籽的机器。机器自然在离开前就做好了,本以为今年没机会来敦煌。再见棉花田的成果,不知猴年马月。 哪里想到,时移势易,她来了,正好赶上棉花采摘了。 琢磨着等大军凯旋,正好带几床棉絮回去,不拘是做被子还是做衣裳,冬天能派上用场,她提前与杨政道打了声招呼。 杨政道当然不拒绝。 只是,前脚才说到帮着一起摘棉花,后脚李悬黎过来,说起了接下来安排。 “李元吉在前线对战西突厥,虽有两万人马,可情况不容乐观。最迟明晚,娘子军便要北进,支援他。阿遥,明日大军开拔,你依然留在此处。” “这是他们计划内的一部分吗?” 李星遥心中微叹,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两万大军,比之三千人马,优势显而易见。李元吉做足了面上功夫,前面的戏演得很好,虽有狼子野心,想要假戏真做,一举拿下西突厥,可,此时让阿娘支援,很难说,不是计划的一部分。 “他们要做什么?” 她又追问李悬黎。 李悬黎却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敦煌郡守是你二舅舅的人,从前你二舅舅当过凉州总管,是以这一带,有他的人。方才,吐谷浑也悄悄派了人来,同我说了一个消息。” “李元吉与西突厥兵将在晋昌激战,而晋昌在半旬以前,便有火器试爆的响动。李元吉此次携带了大量火器,有一些,就埋在晋昌地底下。” “他想炸死……阿娘?” 李星遥面色一沉,火器提前试爆,自然是测试性能,看看离开了幽州,到了瓜州,还能不能用。既然埋在地上,那就说明,能用。 李元吉先达到,对战的主战场又在晋昌一带,可,敌人西突厥依然安然无恙,明日,又需要李悬黎带兵支援,那就说明,支援的的确确是陷阱,为的,就是炸死李悬黎。 “不独晋昌,常乐,寿昌两县,亦埋有火器。” 李悬黎的声音很平静,她还展开了细说:“常乐县隶属于瓜州,寿昌则属于西沙州。他们的确谨慎,不敢只做一手打算。除了这两个地方,在我们可能经过的,他们能插进去手的地方,他们也埋下了火器,为的就是,炸死我们。” 是我们,不是我。 提到这些,李愿娘面含讽刺。 她就说,李渊不会突然变成大圣人。早在她知道,他改口同意了她带兵的时候,她就猜到,还有后手。这后手,便是针对她的。 她果然没有看错李渊。 打仗只是一个借口,各方狼子野心,都在彼此利用。李渊想趁此机会,除掉她和三千娘子军。甚至,他知道,阿瑶会跟着来。那么,一箭双雕,炸死她,也能炸死阿瑶。 战场上刀剑无眼,天下人皆知,西突厥和大唐在边境激战。到时候,她,大唐的李三娘,死在战场上,没有人会觉得奇怪。说不得,朝堂还有奏疏,参她作战不利,贻误战机呢。 她死了,娘子军也没了,李渊心里便再没刺。 阿瑶也没了,他便再无忌惮。 “他说的没错。权力面前,亲情也只能让路。他既然默许李元吉设计炸死我们,那么,便该承受该来的反噬。阿瑶,明日,你就在这里好生待着。我既然知道这些,自然也不是没有准备的。” “可。” 李星遥还是有些担心。 李渊已经铁了心要除掉她们了,他没法在当时当日,除掉她。因为怕她死在宫里不好交代,又怕当时她变出更多天象。 可她毕竟是人,人是肉体凡胎,要吃饭睡觉,会生病劳累,自然,也会被炸死。 火器是为她和李悬黎准备。一处处,一堆堆,计划缜密,且在数日前就开始进行。虽然她有系统,可,事涉李悬黎,她如何能放得下心。 还欲再说,李悬黎却摆手,示意她就此打住。 她只得长叹一口气,道:“知道阿娘不是莽撞之人,我不会武艺,于战场拼杀一项上,帮不上阿娘。阿娘不让我去,好,那我就不去。可是阿娘,你一定要好好的。” “好。” 李悬黎应下。这次,还笑了一下,调侃:“纵然我力所不能及,不是还有娘子军吗?娘子军若不能赢,不是还有那只鬼吗?” 说到鬼,李星遥叹气,倒也心心念念,转过头,叫出那“鬼”:“你上次说,若我自行制造新东西,你无法对后续性能作出保证,这话还作数吗?” 系统:「系统只对指定宿主完成的任务负责。」 “李元吉此次带到瓜州的火器,虽不是我制造出来的,但原始配方,是我从你这里得来的。后续调整,也是经过我手。既然他们已经试爆过,那么说明,至少眼下性能还是稳定的。你到底什么时候……” 「系统只对指定宿主完成的任务负责。」 系统还是那句话。 李星遥没辙,循循善诱:“我要是真被你坑了,就没有后来了。什么任务,都是白搭。” 「系统虽然不直接对宿主的生命安全负责,但,在暴走任务未完成期间,系统会尽全力保障宿主的安全。” 暴走任务期间…… 李星遥琢磨这话,眼睛一亮,一颗心也总算落到了实处。 上一个任务周期里,她解锁了牛痘疫苗。之后为了唬住李渊,她与系统交换,系统变出了星陨如雨,而她,付出的代价是之后暴走步数翻倍。 解锁牛痘疫苗时,相应预告了下一阶段暴走步数,也就是说,她现在已经处于新的暴走任务周期里。 只不过,她人不在长安罢了。 系统会保障她的安全,所以,李元吉的火器对她造不成什么威胁。又想到李悬黎那番话,知道她与李世民早已筹谋,只得暂时将心中担忧按下。 转眼,便是第二日了。 这日晌午,果然如李悬黎所说,前方军报传来,李元吉大军被西突厥大军力挫,兵败需要支援。李悬黎顾不得耽搁,带着娘子军出发就往晋昌县去。 临走之时,她交代李星遥,好好在敦煌待着。 见李星遥眉眼间仍然暗藏急躁和忧虑,还说:“明知山有虎,看似我偏往虎山行,可谁又知道,真正的虎山在哪里,真正往虎山行的又是谁?放心吧,你阿娘这么多年的盐不是白吃的,我敢以身犯险,也不敢拿全体娘子军的性命做赌啊。” 李星遥还要再问,她已经轻笑一声,揉揉她的头发,转过身,笑意一收,扬鞭直往晋昌方向而去。 * 至晋昌,当晚便到。 李悬黎李元吉姐弟两个再见,没了长安城里的惺惺作态,彼此都看着对方,目光里带着杀机。 李元吉道:“我以为阿姊不会来呢。” “为什么不来?” 李悬黎反问:“圣人已经发了话,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为什么不来?” “是啊,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 李元吉轻笑,面上丝毫没有不敌西突厥的羞愧,他还附和道:“阿姊当年司竹园起兵,何等意气风发?也怪不得阿姊这么多年念念不忘。阿姊想重现当年辉煌,说起来,我也想呢。我和阿姊,算起来,竟然没有并肩作战过呢。可惜,真是可惜。这次,咱们姐弟两个携手,如今又是一体的。我盼着阿姊你赢呢,毕竟,你赢了,咱们才能,争取来更多的战机,才能畅想之后的好日子呢。” “阿姊,你可一定要赢啊,可一定,不要让阿弟我失望啊。” “你放心。” 李悬黎只是笑,话里倒是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既然是去支援的,李元吉装模作样叫人交接一番,又细说了如今情形。李悬黎听在耳里,出了军帐,姐弟两个都沉了脸。 李元吉身边的参军道:“火器已经检查无误,突厥人会配合我们做戏,分三路突袭。大王从西路进,分一部分兵力从中路对敌,到时候我们的人和突厥人会引着平阳公主往北路去。纵然事后平阳公主反应过来,也来不及了,她要杀个回马枪,只能经过中路,中路的火器也都安排好了。” “好。” 李元吉轻笑,眼中难得多了几分期盼。 “她李悬黎不是心心念念当年司竹园起兵之功吗?现在,我便送她一场更盛的声名。死于大唐对战西突厥,死在她心爱的战场上,也不枉姐弟一场了。” 第268章 是夜。 月黑风高之时,西突厥一小队人马突袭大唐营帐。李元吉的人杀了出去,扭头,又有西突厥大部队杀来,李悬黎持长刀,纵马与之厮杀,双方你来我往,军报又传,李元吉的人不敌,需要支援。 李悬黎带着人前去。 这一夜,李星遥没有睡觉。 她于窗前站立,心中焦灼,不安。捱到第二日一早,敦煌郡守那头回传,前线并无消息传来。 是日下午,依然没有消息。 又一夜,辗转难眠。 整夜都无消息传来,就在李星遥快要绷不住,准备第不知多少次拷问系统的时候,敦煌郡守着人送来了消息:娘子军们都很好。 李星遥心神一松,当得知,李悬黎驻扎前线,因要收拾残局暂时不能回来时,她再也憋不住了,骑上马,就只身奔向晋昌。 到晋昌时,还能看到明显的战斗痕迹。从那些痕迹中,李星遥能判断出,大战的激烈程度。 李悬黎正在点校兵马,她穿了一身铠甲,李星遥来时,只看到她的背影。 “阿娘!” 李星遥站在不远的地方,眼睛里带了笑。 李悬黎回头。 母女二人相视而笑。 李星遥没听到李悬黎说话,但她能从那口型中判断出,阿娘说的是:结束了。 短短几日的分别,再相见,李星遥依稀有几分久别重逢的激动。没人的时候,她扑到李悬黎的怀里,抱着李悬黎的腰,说:“没有看到阿娘驰骋沙场的样子,好遗憾。” “这是一场戏,没什么好遗憾的。” 李悬黎安慰她。 这不是李悬黎心中真正的沙场,所有人都在做戏,就连她,也跟着入局做了一场戏。 “李元吉死了。” 她说。 李星遥将头从她怀里探出来,“是被突厥人杀死的吗?” “不是,是被火器炸死的。” 李悬黎目光中也些许痛快,她这才细说,道:“他伙同西突厥引着我北进,结果,提前安排好的火器失灵了。他本在西路与西突厥做戏,谁成想,也不知是夜里太黑,前面的人引错了路,还是他想铤而走险,趁着我进入圈套之时,引着西突厥往预先埋伏好的中路去,总之,中路也埋有火器,那些火器突然爆炸,把他炸死了。” “自作孽不可活!” 李星遥心中意动,先不说按照系统暗示,李元吉他们安排的火器性能无法保证,就说,李元吉是个怕死的人,明知前面有火器,一定会小心避开。纵然想一石二鸟,趁乱将西突厥主力炸死,也是在不让自己涉险的前提下。晋昌是他的主场,他,李建成,李渊在这里经营已久。 可如今,他偏偏被炸死了。 抬头细看李悬黎的脸,但见那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沉静与从容。看着看着,她扯着嘴笑了一下。 或许,有些问题没必要去问。有些答案,也不需要知道。 “那阿娘,接下来,便要暂时驻扎此处了吗?” “不。” 李悬黎摇头,“为了这场戏,西突厥装模作样,也安排了些人来。李元吉想反将一军,他们未必不揣着同样心思。李元吉被炸死之时,西突厥主力也被炸死了一部分,余下西突厥兵力,逃窜回西突厥。这里离西突厥不远,虽是做戏,但就这么回去,未免有些太小打小闹了。接下来,我打算拔营,带一小部分人,往高昌去。” “阿娘可是打算取道高昌,直抵西突厥?” 李星遥在心中快速过了一遍周遭地图,晋昌是大唐西边门户,高昌就在此处不远。取道高昌,便可以直抵西突厥。 但,“东突厥已经灭了,东西突厥挨着,为何不取道东突厥,直抵西突厥?” 从东突厥往西突厥去,更方便,也更节省时间。取道高昌,有些舍近求远了。 “取道高昌,自然有不得不进高昌的理由。” 李悬黎无意多说,只道:“再者,东突厥虽然灭了,可,人心可没有完全向着大唐。东西突厥在附近相接,自打东突厥灭了后,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便加强了防守。突厥人虽然逐水草而居,可边界所在,自然与他处不一样。” “好,那我同阿娘一起去高昌。” 李星遥没有再问了,这次李悬黎没有拒绝。李悬黎交代好各项事宜,母女二人并三百娘子军抓紧时间,又往高昌去。 麴文泰还是在一个酣梦正甜的夜晚被人叫醒的。 “国主,大唐来人了。” “什么人?李世民?” 麴文泰一跟头从床上爬起来。 “不是。” “哦,那就好。” 麴文泰放心地躺了回去,还不耐烦道:“管他是谁,让他等着吧,明早我起来了再说。” “来的是一位娘子。” “管他娘子还是郎君的,我说了,等我起……等等,一位娘子?那位娘子可有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麴文泰突然感觉,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仆从见他问,道:“说了。” 又说:“她说她叫李悬黎。” “李悬黎?!” 麴文泰险些一跟头栽到地上。 第133章 大结局 麴文泰心里是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知晓来的是李悬黎,他老老实实把人请了进来。还是那间会客的地方,还是那套…… 诶? 麴文泰这才看到,李星遥也来了。 “你怎么也……” 他脱口而出。心中嘀咕,你个小娘子,到底什么来路,前头和李世民一起来,这回又跟李悬黎一起来。难道,上次是来打探情况的,打探清楚了,这次要来对付自己了? 当下便警惕地看着李星遥。 瞥见他神情,李悬黎说:“麴国主莫要紧张,今晚我携女和属下前来,实乃有一个小小的忙,需要麴国主伸手相帮。” “什么忙?” 麴文泰这次学精了,回想李世民当初死也不肯走,心有余悸。一句话问出口,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携女和属下前来,属下嘛,好理解,骑马穿盔甲的那些都是。 那些人,都在城外等候消息呢。 至于携女,难道…… 不敢置信地看向李星遥,他眼中写满了怀疑,“李小娘子,你就是……” “我是。” 李星遥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她还说:“上次多谢麴国主的款待,对了,忘了和麴国主说一声,你送我的葡萄枝,我已经种在长安了。想来再过上几日,我家中也能葡萄飘香了。” “那敢情好。哈哈,实在好。” 麴文泰打哈哈,这才又回到刚才的问题,觑着李悬黎的表情,小心追问:“不知公主有什么忙需要用到我这小小的国主?” “不敢担麴国主一声公主。实不相瞒,想来麴国主还不知,我如今已经不是公主了。” “是吗?还有这种事?” 麴文泰装傻。长安的事,他哪里不知道。高昌城里往来的胡商太多了,长安的消息,他比谁都打探的勤快。 李悬黎不是公主了,那又怎样?不是公主,就能改变她很能打的事实吗? 不能。 麴文泰清晰的知道,大唐有两个人不能惹,一个呢,上次已经送走了,另一个呢,现在就在眼前。真巧,这两个人还是亲亲的姐弟,这姐弟两个,都又能打又聪明。 自己面对这位大唐前公主,必须得谨慎了又谨慎。 “只是一个小小的忙。” 李悬黎等的就是这一句,她也没多客气,见时候差不多了,便道:“我想借道高昌,不知麴国主可愿予我方便?” “借道?” 麴文泰暗中思忖,去哪需要借道自己的地盘?哦,西域。可是去西域,直接去就是了,有必要和自己说吗? 没有,那就不是。 所以,取道自己地盘,是想去西突厥。去西突厥,还带着兵,这是要去打仗啊。 “公主啊,不是我不想帮这个忙。” 而是帮了这个忙,就彻底和西突厥交恶了。你大唐倒是山长水远,国都远在长安,可自己的高昌,就挨着西突厥呢。 现在帮了,好说,日后呢? “前几日,瓜州战事,不知麴国主可有耳闻?大唐对西突厥,最终,西突厥落败,一些兵将被火器所伤,还有一些,落荒而逃。 李悬黎面色不变,只道:“哦,对了,齐王李元吉也死了。他与我的恩怨,麴国主不知可有耳闻?” “这……倒是不知了。” 麴文泰把头摇得飞起。 李悬黎又道:“没关系,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李元吉想顺势炸死我,结果自作自受,反而把自己炸死了。” 麴文泰:…… 麴文泰心里一惊,这事,他还真不知道。可,李元吉是怎么死的,他一点也不关心,为什么要特意告诉他? 告诉他,难道他不同意,转头也要炸死他? 第269章 “公主……” “麴国主,我并非想为难你。若你实在不同意,就算了吧。” …… 最终麴文泰捏着鼻子同意了,当他知道李星遥不跟着一同去,而是留在高昌时,他第一反应是高兴。 李悬黎把自己的女儿留下了,这是留了个人质啊。 可,高兴了没多久,他回过味了。 不好,一点也不好。 李悬黎的女儿留下,他不得负责?万一出点事,好比像李元吉一样突然被炸死,那他不得以死谢罪?这哪是留了个人质啊,这分明是留了个祖宗。 不过对待祖宗嘛……有一就有二,他也算有经验。 于是,他让人拿出了上好的琉璃杯,送上了最鲜甜的马奶葡萄酒和葡萄甜浆。这时节,新鲜的葡萄刚刚下市,可石榴正是应季。 他让人专门挑选了又大又红的石榴,还大气道,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李星遥倒没什么过分的要求,上次来时天气还很寒冷,葡萄藤埋在土里,棉花田也没什么看头,晾房里更是什么都没有。 而今,晾房里摆满了葡萄串,棉花田里棉花也正在采摘,她饶有兴致看了一回,又提出,想去集市上看看琉璃杯。 麴文泰一点意见也没有。 可他的仆从,却有意见了。 “国主为何对柴家娘子这般客气?明明是她们有求于我们。” “你懂个屁!” 麴文泰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你是不是还想说,咱们完全可以不同意那李悬黎的要求,反正她不是说了吗,我不同意就算了。” “是啊。” 仆从点头如捣蒜。 麴文泰又啐他一口,“你还真是只懂个屁!我当然可以不同意他们的要求,他们,也可以来打我。傻子,你想被打吗?” “可大唐的公主只有三百人马,咱们难道还怕她三百人马?” “此处只有三百,别处就没有吗?你是不知道,她李三娘的厉害,能在大唐战史留名的人,能是一般人吗?再说了,她还有个弟弟,她弟弟要是带着人过来打我们,我们怕是要死了。” “可是。” 仆从还想可是。 麴文泰瞪他一眼,“这李三娘故意对我说起李元吉之死,怕是有深意啊。哎,她给我出了一道难题。罢了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她想借我这张嘴把李元吉死有余辜传扬出去,那我这个大喇叭,就开始滴滴滴吧。” …… 一晃李星遥已经在高昌待了七日,麴文泰每日好吃好喝地照顾着,她也从往来的胡商们口中知晓了此时西域诸国的情况。 这日,她在集市上同一个吐火罗人说话,麴文泰让人速来找她。她心里一动,立刻跟着来人往城外走去。 漫天金光洒下来,夕阳给广阔的土地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李悬黎就那样身着一身铠甲,从金光中而来。 李星遥看见她身上的光。 心中的大石头在这一刻尽数放下。 李悬黎看到她,策马奔来。 “这次,彻底结束了。” 李悬黎从马上跳下来,抚摸着女儿的额发,声音也和夕阳一般暖洋洋的。 “我不在的这几日,看来麴文泰对你还不赖。” “麴国主是知趣之人,这几日,他的确极尽了地主之谊。” 提到麴文泰,李星遥抿着嘴笑了笑。 李悬黎便道:“以前还说,他不如他阿耶上道,现在看来,传言为虚。走吧,我不在的这几日,他怕是提心吊胆的。眼下,我回来了,他总算能喘口气了。” 回到城中,麴文泰得到消息早早迎了上来,他倒是想立刻打探打探,可,嘴巴就像被浆糊糊住了,死活张不开。 李悬黎故意道:“这次多亏了麴国主,连日叨扰,接下来,是该回去了。” 麴文泰眼皮子一跳,“客气了,客气了。” 见李悬黎还是没有多说的意思,终于憋不住了,“不知公主借道我高昌,此次事情可有解决了?” “解决了。” 李悬黎端起琉璃杯,饮下一口葡萄酒,“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被我活捉了。” 麴文泰:! “活捉了?” 麴文泰失手打碎一个琉璃杯,人就差跳起来了,“人呢?” “麴国主莫惊慌,方才我话没说清楚,是险些被我活捉了。这不,突厥土地广袤,不好恋战,我便回来了。” “这……” 麴文泰缓了缓自己过于急速的心跳,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李悬黎没有诓他,说了要回去了,翌日,便当真动身回去了。 麴文泰将她一行送到城门外,这次,仆从想要赶紧关闭城门。可,他却摆了摆手,“不必了。” 城门能关得了一时,能关得了一世吗?横空出世的秦王,重回疆场的李三娘,柴绍,李道玄,李靖,阿史那社尔,柴哲威…… 能将辈出的时代来了,属于大唐的天命来了。 拦不住的。 唉! 悠悠地,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 * 李星遥再次离开高昌,返程路线与上次一样。只不过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她多了几分从容,身边也有最亲近的人相伴。 三千娘子军无一人殒于疆场,来时多少人,去时仍然多少人。一路往河西去,天高云淡,满目疏朗。 李悬黎的速度并没有很快,她道:“下次再来,高昌,或许会是新的高昌。” “麴国主应该已经看明白了。” 李星遥坐在马上,心中着实感慨。 高昌在历史上并非一直是一个独立的小国,后来西突厥强盛时,它曾依附于西突厥,成为西突厥的附属。 上次和李世民来时,李世民走过的地方,皆是他记在心里,决心拿下的地方。大唐的强盛,势不可挡,这是历史大势。而今,这大势因为种种变化,提前了不少。 东突厥提前灭亡,西突厥,应该也快了。到时候,高昌何去何从?大概,便是纳入大唐版图,成为中华的一部分吧。 “东西突厥先前便有不睦,东突厥灭亡后,西突厥倒未生出唇亡齿寒的忧虑来。草原上的人嘛,总是尚武,不肯服输的。但谁说,我们汉人民族就肯服输了?汉人民族同样骁勇善战,我此次从阿史那社尔处得知统叶护可汗消息,带兵深入,也的确快要抓住他。但阿瑶你可知,我为何没真的抓住他?” “因为阿娘觉得,最合适的时机还没到。” “确如你所说。” 李悬黎的目光里满是欣慰,欣慰之余,又有欣赏。 “现在不是打下西突厥的时候。打下一块新的地盘不难,可要治理一块新的地方,着实困难。突厥土地广袤,囊括草原,沙漠,戈壁,内部又有多个部落,时叛时附。大唐要想真的将其治理好,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东突厥尚未安顿好,此时纵有心,然力所不能及。再者,更广阔的疆域,需要能者方能驾驭,大唐天子,非真正的能者。” 大唐天子李渊,正在走向他的暮年。从来没有耀目如太阳一般的人,如何能驱使层出不穷的能人? 东突厥的灭亡只是一个开始,日后还有西突厥,有吐谷浑,有像高昌一样的小国。大唐疆域,注定会越来越大。 慢慢来,不着急。 “此次阿娘故意深入西突厥,也算给西突厥一个警告。想来接下来,西突厥会消停一段时间,如今正好可以腾开手来处理东突厥和长安的事,只是,阿娘……” 李星遥已经明白了,故意取道高昌深入西突厥,一则是为了敲打高昌,二则是为了警告西突厥。想来接下来时日,西突厥暂时不敢犯边,那么,东突厥善后事宜可以从容铺开了。 而长安那头…… 麴文泰既然明白了阿娘的言下之意,相信不久,李元吉暗害自个阿姊不成,反害了自己的消息会通过往来西域商人的口,传遍大唐的每个角落。到时候,李渊就算想泼脏水,将“出师不利,害得齐王阵亡”的借口赖在阿娘头上,也只能作罢。 “阿娘。” 李星遥侧过头看向李悬黎。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我想问问阿娘,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呢,她顿住。 李悬黎侧过头看她,坦率承认:“想过。” 可,“已经迟了。” “天下的确该能者居之,如今是最好的时候,也是能人最多的时候。道玄骁勇善战,身上少年气最浓;房玄龄老成,善于出谋划策;杜如晦心思细腻,善于决断。长孙无忌博通文史,尉迟恭勇猛非常,萧瑀做事勤勉,李靖用兵如神……而你二舅舅,身上有他们每一个人的影子。他聪明,勇敢,仁爱,战功彪炳,了解他的人,没有不爱他珍惜他的。可仅仅只是因为他身上这些优点,所有人就义无反顾地跟随他吗?” 第270章 “不,不止是。一直以来,你二舅舅,他不是带着一群人在往前走,而是,和一群人一起往前走。他们往前,追寻着一个共同的梦。” “长孙无忌想要构建一个大同社会,在那个社会里,律法约束人的道德,人人都有大德。尉迟恭想要天下是人人有酒有肉,都能吃饱喝足的天下。房玄龄希望天下是从容有序的,观音婢希望,每个人都能有闲暇顾及自己的小家……他们每一个人说的都是对的,可每一个人说的,都只是他们追寻的那个梦的一部分。正是因为有这样许许多多的一部分,才共同拼凑起一个完整的,无限趋近于完美的,贴合他们心中的理想未来。” “而今,他们一群人脚步坚定往前走,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慢慢地构造起了他们心中的未来。我晚了许多年,从前的心气还在,但有些事,的确已经来不及了。但我可以,也愿意加入他们,同他们一起,朝着那个共同的梦走去。” 李悬黎的声音伴着秋日余晖,洒落在河西静默而干燥的土地上。 李星遥心中豁然开朗。 她笑了,阿娘愿意加入二舅舅他们,一起朝着理想的未来前进,她也一样。她也愿意,同大家一起,共同构造一个属于大唐的千秋美梦。 “走吧,速度要快起来了!” 李悬黎目光坚毅而明亮,“我走过,你曾走过的路。前路还很漫长,阿瑶,跟上!” “好!” 李星遥响亮应下。 …… 瓜州战况第一时间传到了洛阳城李世民的耳里,他早知道此战的结果,闻听消息,竟然一反常态的沉默了。 长孙净识和灵鹊陪伴在侧,灵鹊小声问:“阿耶,你怎么了?不是赢了吗,为何,你却不说话了?” “我高兴,我这是,太高兴。” 李世民的眼角有点红。 他当然不是为了李元吉那个坏东西的死而伤神,他是为了这么多年的兜兜转转终于有了结局而心潮澎湃。 李建成李元吉的阴谋被摧毁,李渊的算盘也彻底落空。那些兄弟间的算计,父子之间的防备,终于,要结束了。 阿姊重上战场,她再一次证明了自己,她还是那个骁勇善战,名噪大唐的李三娘。 真好。 一切都很好。 “李元吉想借着这场战事,暗中为自己谋划,回到长安再与李建成分庭抗礼,他死了,死得不冤。阿姊杀了个回马枪,警告了西突厥,料想圣人此刻心里并不舒坦。洛阳城咱们怕是待不久了,真到了这一刻,我还有点舍不得呢。” “舍不得,咱们就不回去了。反正这次战事了结,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战事。不打仗,咱们就在洛阳城里呆着吧。 长孙净识故意打趣。 经过这次的战事,西突厥老实了,当时在河西和泾州一带布局时,吐谷浑也暗中示好。那么接下来,吐谷浑也不会有动作。 东突厥有义成公主坐镇,还有阿史那社尔,阿史那思摩等人从旁协助。李渊如今一败涂地,再也无法插手东突厥善后诸事。 东突厥无虞。 既然如此,不如在洛阳继续待着。 “他请你,你总得给他个面子吧。” 李世民摇头,同样打趣。 长孙净识叹气,“看来接下来就是想清闲,也没法清闲了。” “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李世民安慰她。 西突厥老实了,可,这不是终点。大唐的疆域,还可以更大,再大一点。他曾走过天下无数地方,用眼睛记下各处的风景,用脚丈量过各处的土地。 他的野心,不止于此。他要让来自各个地方的不同人种都涌向大唐,他要让大唐成为一种精神,也成为流传千年的一个符号。 所以他,任重而道远! …… 瓜州战况传入李渊耳里,是一个黄昏。李渊正要从大殿外进去,接到消息,立在原地。只觉,周遭的声音都在急速远去,一时间,自己恍若置身另一个遥远的,孤独的世界。 挥挥手,他屏退了内侍。忽然偏过头,抬头看向即将彻底落下去的日头。 他眼睛眯了一下。 身子再转回来,步履也比初时沉重了许多。抬脚迈入大殿里,步伐越见缓慢,渐渐地,人从日光中消失,走进了黑沉沉的暗光里。 而同一时间,崇仁坊柴家,柴绍和赵端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柴绍捏着李悬黎让人送回的信,对着赵端午,笑了。 “你阿娘做到了。” “阿娘。” 赵端午在心里呢喃,而后,同样扯着嘴笑了。他一拍自个脑袋,道:“得给大兄去封信,上次圣人发难,大兄就差点星夜疾驰赶回来。这次阿娘和阿瑶顺利归来,大兄知道,肯定也高兴。” 说完,又拍自个另一边的脑袋。 “我怎么忘了,大兄肯定也得了消息,说不定,比我知道的还早呢。罢了罢了,不写信了,等过年的时候,让他给阿娘敬杯酒。” 柴绍哭笑不得。 懒得搭理他,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做,突然正色,道:“我出去一趟。” 柴绍带着一样东西去了东宫。 东宫里面,一室静谧。王珪已知晓了何谓回天无力,短短数日,人竟有些老态。柴绍看他一眼,将东西递给了李建成。 李建成等他走后才打开。 那是一份太子着人在洛阳城里投放天花的证据。 李建成颓然坐在地上,捏着那证据,手中力气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 大唐的岁月晃晃悠悠,四季交替,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武德七年,这年,李悬黎带着三千娘子军从瓜州凯旋。齐王李元吉,作战不力,谋害亲眷,连累大唐声名,褫夺齐王封号。 李悬黎功过相抵,恢复平阳公主封号。 是年冬至,李渊大宴群臣,东突厥颉利可汗于宴席上献舞。 又一年,武德八年,太子李建成一日于东宫议事,突然头晕目眩,摔倒于荷花池。醒来,面有划痕,再难恢复。 王珪,魏徵侍奉不力,发配巂州。 武德九年,春三月,西突厥犯边。李世民,李悬黎,李靖,柴绍,李道玄五路大军分兵合围,李世民生擒西突厥统叶护可汗,西突厥就此灭亡。 七月,太子李建成以颜面有损,不敢连累大唐声名为由,请辞太子之位,李渊准许。 是月,李渊诏令,秦王世民,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为人克俭克勤,有容人之雅量,有忠孝之大节,聪慧夙成,文武齐备,当为大唐太子。 八月,诏令传至高昌,高昌决意来降。 十一月,吐谷浑内乱,光化公主求助大唐。柴哲威,阿史那社尔带兵平叛,王阿存伴随阿史那社尔左右,开始崭露头角。 十二月,李渊退位,李世民登基,为大唐圣天子。 翌年,贞观元年。 一月,吐谷浑叛乱平息,光化公主携慕容顺来降。 二月,高昌来降。 五月,四方来贺,东西突厥可汗伏拜,愿为大唐天子加尊号——天可汗。 …… 随着大唐的疆域越来越广,李星遥的事情越来越多。她与王道生,王蔷,张娘子他们,还有后来加入的许许多多人们,一起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耕种着,建设着。 大唐,就这样成为一个光耀历史长河的不朽时代。大唐,也终于成为了一种精神,一种符号。 ----------------------- 作者有话说:大结局了。 写的时候,感觉中间有部分节奏还是没控制好,不过好一点的是,总算找回了刚写文时的感觉。表达欲总算渐渐回来了,手感也渐渐回来了。希望下一本再接再厉。 对了,下本种田文,下下本应该还是种田科举。等写完这两本,要写谈恋爱的了,我有好几个梗想写,酸涩的,甜的,虐的,狗血的,[亲亲],希望总有一本能与大家再见。 感谢读者朋友默默支持,再次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