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者说》 第1章 《观星者说》作者:知更更【完结+番外】 简介: 【全身上下嘴最硬的傲娇美人攻1 + 很会卖乖卖俏的恋爱脑攻2 x 只想搞事业的心狠手辣大帅哥年上受】 美攻强(帅)受|无反攻|攻们粗箭头 一句话总结:野心勃勃的坏人做了坏事后被抓着酱酱酿酿的故事 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召开前夕,武林盟主离奇横死,身为星缈山庄现任庄主的卫渊也被卷入其中。 随着对凶案调查的深入,十年前的一段往事再次浮出水面。 面对早已死去的师弟、居心叵测的徒弟,还有神秘的隐世高手……等待卫渊的,究竟又是什么? “你们口口声声,自诩正道,说我卑鄙低劣,怪我野心勃勃;结果到头来,竟然对我这么个卑鄙小人怀有这样的腌臜心事,到底谁又比谁高贵呢?” 前期剧情,后期感情;小短文,正文oe,番外he wb:矢口更更子 欢迎找我丸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破镜重圆 相爱相杀 正剧 美强惨 主角视角卫渊互动风晚来配角随影燕过迟 其它:武侠、美攻帅受、美攻强受 一句话简介:恨海情天 立意:爱与恨可以同时滋长 第1章 新雪飘摇而至时,卫渊醒了过来。 他向来睡得浅,雪花落在屋檐时簌簌的声响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往事。 天光将亮未亮,但已经没了睡意。他翻身下床,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驰光剑上。将剑从剑鞘中抽离,他推开门,踏入漆黑的院中。 冬日清晨刺骨的寒意扑面,卫渊微皱起浓眉,执剑划开细密的雪雾。剑光反射着跳动的烛火,照出他冷峻硬挺的眉眼。 他在夜空中挽了个剑花,随后一跃而起,身形刹那间与银剑合而为一,迅捷如星辰流转,又似川流奔腾。 这是初代庄主柳明河所创的独门剑法,亦是让星缈山庄历经三百余年,仍在江湖上拥有一席之地的命门所在。卫渊握紧手中的长剑,白雪化作一颗颗冰渣击打着剑身,如星轨一般的暗纹在剑上流转,灼烧着卫渊的掌心。 又来了——每每练至此,卫渊便觉长剑格外沉重,几欲脱手!他强行咬破舌尖,催动真气试图突破困境,右腕却忽地一阵刺骨的剧痛,与此同时,剑气猛然暴涨至卫渊无法掌控的态势,他痛苦地闷哼一声,不得不收招停下。 薄汗自额角滑落,顺着卫渊凌厉的下颌线没入微微敞开的前襟。 他如今已而立出头,却仍未将这「星奔川骛诀」的剑法练至化境。难道此生他卫渊便注定是个籍籍无名的庸碌之辈吗? 假如当年,后四诀的剑谱没有被师父贺别辰付之一炬,假如他能再早个十年开始参悟剑诀的奥义——自己的武学造诣还会这般止步吗?星缈山庄在武林中的地位,又是否会如今日这样黯淡无光呢? ——师父,你告诉徒儿吧。 卫渊茫然抬头望向天际,夜色逐渐褪开,天边的星群被朝霞的光辉照得寻不到踪迹。 正出神,身后传来一声清越的呼喊。 “师父。” 卫渊回过头,一名身着月白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站在长廊前。是他七年前收入门中的弟子,本是一名流亡的孤儿,现如今名唤随影,侍奉在他左右。 “嗯。”卫渊应了一声,执剑走向男子,“身体可好些了?” 对方轻咳了两声,白玉一样的脸上,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比起剑客,他的模样更像是一名风流弱公子,俊眼修眉,眨眼间眼波盈盈,有着难在江湖中人脸上看到的秀雅与柔和。 “已经不碍事了。”声音里还带着鼻音。 卫渊伸手探到对方的额头上,滚烫的体温传递过来,他摇了摇头,“烫着呢。” “没关系的,随影还得伺候师父晨起。” “说了多少遍了,这些事为师自己来就行。” 卫渊板着脸,浓眉微蹙,让人心生畏惧。但随影却只是淡淡一笑,撒娇一样催着卫渊回了房。 他不由分说地将卫渊被汗湿的衣服脱下,再用洗好的帕子仔细擦拭着覆在那矫健身躯上的汗珠。白色的布巾在卫渊蜜蜡一样的皮肤上游走,顺着紧实的肌肉纹理,一路滑向了饱满的前胸。 “再有几日便是武林大会了,师父可有把握?” 突如其来的问题直指卫渊近日的症结。如今武林上豪杰割据,亦不乏后起之秀,星缈山庄想要在此次武林大会上崭露锋芒,怕是并不容易。 见他不吭声,随影忙宽慰道:“师父莫要担心,您的武功近来又精进了许多,这次、咳……咳咳……!” 卫渊无奈轻叹一声,眼神并不十分冷冽,“平素让你们勤勉练剑,不说要与谁争个高下,至少也能强身健体吧?现在才来止戈堂多久,就接连病倒两个,传出去要人笑话。” 随影吐吐舌头,正要解卫渊的裤头,却被按住。 “不用了。” 随影看着卫渊那张冷峻逼人的脸。 “你现在就回房去,至于其他琐事,等病好了再说。”卫渊拿过一旁叠好的深色衣袍随意披上,广袖随着腕间的动作翻动,发出猎猎风声。 他将案上星芒状的簪子拿起,别进墨色的发髻中,忽然听到随影在叫他。 “师父。” 卫渊停下动作,望向还拿着帕子的随影。“何事?” 随影静静看了他一会,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 后天,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就要在止戈堂召开,天下各路叫得上名号的豪杰皆受现任盟主祝天成之邀,齐聚于此。 十年前,祝天成凭借刚猛的剑法力压群雄登顶盟主之位,甫一上任,就积极推动“止戈令”,不但禁止各派私斗,还主张联合各大势力,以对抗西域魔教对中原的入侵,深得武林中名门正派的拥护。 而比起风光无两的祝家堡,同样以剑法见长的星缈山庄,现在却逐渐在武林中被人遗忘。卫渊不动声色地看向训练场上祝家弟子矫捷的操练身姿,耳边是引路小厮喋喋不休的声音。 “前边就到止戈堂正殿了,盟主今日召集各派掌门,主要是想共同商议武林大会的相关事宜。对了!卫庄主昨夜睡得可好?我啊,一想到后天就能看见各大门派比武切磋,连着好几日都睡不着,紧张得不得了!” 卫渊淡淡瞥了一眼因为激动而满脸通红的小厮,那小厮仍未觉不妥,竟然口若悬河,评判起各门各派的招式利弊来。 正说着,前面回廊外传来几声刺耳的争执,两人于是赶到,就见三名风雷帮弟子正围着一名月白色长袍的矮个男子发难。 那是—— “林鹿?”卫渊皱眉,那名被围在中间的月白色长袍男子,正是此次随行的星缈山庄弟子之一。 林鹿闻声泪眼汪汪转过头来,声音怯懦地喊了声“庄主”,一副快来救我的软弱模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名风雷帮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出面道:“这小子弄脏了我师弟的衣服,我正教训他呢,你是谁,敢管我们风雷帮的事?” “放肆!”一旁的小厮忙出声道,“这位是星缈山庄的卫庄主,尔等岂敢出言不逊?” “星缈山庄?没听说过。”那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师弟,你听没听过?” “嘿嘿,师兄,就是那个把庄子建在云海峰上,这些年只收流浪小乞丐的门派。” “哦?这不就要跟丐帮抢营生了吗?” 另一人也接话道:“师兄啊,星缈山庄——就是师父说的,一群只会舞剑的神棍嘛!” 听到自己门派被这般侮辱,林鹿面皮一红,“你说什么?!”随后想也不想,“唰”地抽出佩剑,横在那三人面前。 “怎么,不服啊?”那三人自然不肯落入下风,拔刀应战。 林鹿足下生风,凭空一跃,施展的正是星缈山庄的白羽流行步,只见他身形如云雾消散,再现时已持长剑当空,几欲刺向那为首的风雷帮弟子。那三人倒也不慌,背脊相靠列出刀阵。刀剑霎那间相撞,一眨眼的功夫,已是数十招的来回。 火星迸发,将周遭的冬雪融化。 雪水飞溅,林鹿寡不敌众,被刀气震开,摔在地上。长剑被刀风震得嗡嗡直颤,那三人趁势上前,抡圆重刀就要劈向林鹿,眼见赤红色刀罡逼近,忽听“咻咻”几声厉响,就见数道凌厉的青光闪过,竟把那劲猛的罡风给打散了!几人定睛一看,那青光原是院中雪松的松针! “什么?!”三人齐齐看向松针来时的方向。 卫渊冷冷道:“以多欺少,可算不得正道。” “你!——” 几声啪啪的掌声响起,“精彩精彩。” 来人身着一袭蓝黑色劲装,腰间由玄铁打造的重刀上闪烁着暗红色的火焰纹路。“我当是谁有这般内力,原来是驰光剑卫渊卫庄主。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久仰久仰!” 第2章 卫渊略微敛眸,不咸不淡道:“高帮主。” “哈哈哈,”高霆大笑,“想不到卫庄主恃强凌弱竟是一把好手。” “哪里,不如高帮主教徒有方。” 高霆面色一滞,随后那张粗狂的脸上又扬起不达眼底的笑,“说起来啊,卫庄主,愚弟与点苍派千金程恬姑娘下月初八大婚,不知可否赏脸光临寒舍?” 卫渊不知高霆在耍什么名堂,但风雷帮与点苍派素来交好,此事想来不假,于是道:“风雷帮如此喜事,卫某自当携薄礼前往,共襄盛举。” 一旁一直未说话的风雷帮弟子突然接过话茬,“我们风雷帮要什么没有,我看,卫庄主不若带上几个星缈山庄的弟子,在下月初八,为我们二当家舞剑助兴,哈哈哈哈哈哈——” 几个风雷帮弟子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捧腹,高霆假意制止了几句,但那嚣张的笑声却并未停下,反而变本加厉,林鹿气得直发抖,通红着双眼又欲上前,却被卫渊按住。 “退下。”他面无表情地呵斥林鹿。 “师父!”林鹿不解。 正僵持不下之际,一名家丁模样的中年男人大喊着奔了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各位——盟主、盟主被人给杀了——!” 第2章 几人闻讯赶到出事地点,论剑台上已经聚满了人。大家听到响动,纷纷回头。彼时雪已经下得很大了,透过人群的缝隙,卫渊看到了白茫茫的雪中,一具无头男尸横躺在地上,衣物完好,周遭并未见有激烈的打斗痕迹,连血都没有流淌许多。 “这是……”高霆挤进人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我们受盟主之邀前往止戈堂,眼看着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盟主却迟迟没有现身,直到一名扫雪小厮前来通禀,吾等才知道盟主已经……”说话的中年汉子是长空门掌门云在天。长空门以出神入化的轻功闻名江湖,这几年与祝家堡走得很近。 “且慢,”一名蓝衣男子出声质疑,“云掌门如何确定这具无头尸是祝盟主?”他的脸上戴着半截暗金色面具,隐约流动的光泽被莹白的雪色照得夺人眼球。那是一面由陨铁打造的面具,江湖中会佩戴这种面具的,只有唐门弟子。此人看起来不过二十,想来应该是现任唐门家主的独子唐雨。 “唐少主有所不知,”一位年轻女子转过身来,解释道,“这具男尸所着衣物确是家父一贯所穿,腰间的盟主令牌亦能证明身份。”是祝天成的独女,祝流莺。父亲的离世看起来对她打击很大,那张美丽的脸上还挂着突逢变故的泪痕。 唐雨抱着双臂,“衣物还有令牌皆能伪造,凭此来判定,也许为时尚早。” “不,”卫渊走近尸身,看着那空荡荡的粗壮脖颈,凝眸道,“我想,这具尸体应该就是祝盟主本人。” “什么……” 卫渊抬起尸体的左臂,摊开那半张的僵硬掌心,“祝盟主惯用左手执剑,江湖人人皆知。这具尸体左掌的老茧明显要比右掌厚,另外……”他将尸体的衣领拉下,“果然。当年祝盟主力压群雄登顶武林之巅的那一战,曾和青松派的掌门青阳子前辈交手,要是卫某没有猜错,这道伤疤,想必是当年青阳子前辈留下的。” 众人的视线落在男尸从脖颈横亘到肩头的那条陈年伤疤处,青阳子捋了捋胡须,道:“不错,正是出自老朽的松风剑法。” “盟主身上暂未发现其他伤口,看起来似乎是被人一击致命。”卫渊盯着尸体脖颈的切面,那里呈现出不符合常理的淡紫色,“脖颈处的切面平整干脆,现场却并未发现大量血迹,想来那人不论是招数还是内力,实力都不容小觑。”他伸手探向创口,那里还残留着阴寒的剑气。究竟是谁,竟能让这样大的创口都凝血封脉。 青阳子盯着卫渊的脸,忽而问:“你是十年前别辰带过来的那个小伙子吧?你叫什么名字?” 卫渊回过神,作揖道:“前辈,在下卫渊。” “卫渊啊……”青阳子沉吟着,“我记得当年与你同行的,还有个白面少年,名字是叫……哎,老朽记不大清了。” 卫渊神色一绷,垂下了眼帘,“前辈说的,是卫某的师弟风晚来吧。十年前,他不慎从观星台跌落,已经殒命了。” “哦……如此,实在可惜……” 看着青阳子脸上满是惋惜的神情,卫渊又晃了晃神,一旁的高霆出声:“这些话二位还是晚些时候再聊吧,如今最紧要的还是要找出杀害祝盟主的凶手!究竟是何人,胆敢在止戈堂造次!” “高帮主所言甚是。”轻柔的声音仿佛白雪落地,只见一名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走上前来。他的皮肤即便在大雪纷飞的旷地,也仍让人感到白得不可思议,一头泼墨的长发闲散地披在身后,只用一根翠色的玉簪松垮垮地别着。瘦削颀长的身形随着走路的步幅上下起伏,但每一步却又出奇得稳,并不给人以羸弱之感。“不过燕某认为,当务之急,还需将盟主的头颅寻到才是。” 高霆被眼前的男子吸引了视线,良久才回过神,咳了几声,“你、你是何人!” 那青衫男子微微一笑,“在下玉音阁燕过迟。” 卫渊看着青衫男子别在腰间的长笛,有些惊讶:“「千里潮平」燕过迟?” “不过是空有虚名罢了,”燕过迟将视线转向卫渊,一双温柔狭长的美目轻轻眯起,“卫庄主能认得燕某,在下深感荣幸。” 玉音阁在江湖中并不算名门大派,平素行事低调,鲜少露面,卫渊也只在一些典籍中对其略有耳闻。据传玉音阁上下精通音律,以玉笛为武器,燕过迟腰间那根长笛,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九霄。他曾听师父说过,九霄笛由青玉所铸,笛身刻有流云纹路,笛子末端暗藏三寸剑刃,出鞘时的破空之声往往会被音律掩盖,达到杀人于无形的目的。只是卫渊没想到这样一位深居简出的门派掌门,年纪竟然如此之轻。 “没错,吾等还需尽早找到盟主首级才是!”云在天负手立于人群中。他与祝天成私交甚笃,年岁又较长,由他来主持大局倒也合适。 “究竟是何人……”祝流莺望着身首异处的父亲,不由得悲从中来,“为什么要做斩首这种事……” “斩首的原因不外乎有二,”卫渊思忖片刻道,“一是掩盖死者身份;另一个,就是报仇泄愤。” 燕过迟点了点头,“既然盟主身上能证明身份的物件一样未少,说明凶手根本不在乎死者的身份暴露。” “你胡说!”祝流莺厉声道,“我爹平日里惩奸除恶,武林上下谁人不对他敬重有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仇人!” “此话不假,”卫渊道,“不过行走江湖,饶是磊落如盟主,也势必会有一两个仇家,不知祝姑娘可有什么头绪?” “我……” “哼,我看也未必是寻仇。”高霆环抱双臂。 “高帮主有何高见?”燕过迟笑道。 “我想在座的各位,不少都应该知道,祝盟主前些时候截获了一批西域魔教运往中原的货物吧?” “货物?” “不错,那批货物中,有一样中原武林从未见过的暗器,据说是魔教圣女阿瑞丝用陨铁与天蚕丝所造,听闻此物不但能惑人心魄,还可杀人于无形……如果是为了这等神器,哼哼,祝盟主死的倒也不冤。” 祝流莺猛地瞪向高霆,高霆仍是滔滔不绝:“我想,我们当中定然有歹人设计将祝盟主杀害,并企图将那个暗器占为己有吧。”他兴致勃勃扫视众人,目光掠过林鹿的脸上。林鹿打了个寒颤,抓着卫渊的袖子往后挪了几步,却忽然感到后脖颈有一丝凉意。想着兴许是雪片滑进了衣领,便伸手一拂,不料手中竟然有一抹暗红! “血……”他吃了一惊,抬头往天上望去。 论剑台本是比武论剑之地,台上平坦空旷,只在正中立有一根昆吾石柱,高逾百丈,有「正始昆只」之意,用以彰显武林正道惩恶扬善的决心。 “怎么了?”卫渊察觉林鹿的怪异行径,低声询问。 “师父,那根柱子上……好像、好像有只黑鹰!” 卫渊抬头,凝眸望去,也不由得一惊! 那哪是什么黑鹰,分明就是一颗黑乎乎的人头,发髻高悬在昆吾柱顶端,随着高处的寒风,左右晃荡着,狰狞可怖。 第3章 “那是——!” “是人头!是祝盟主的头——” 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了惊叫,骚动与恐惧瞬间扩散。 祝流莺痴痴地抬头,身体已经摇摇欲坠走到了昆吾柱前,虽然仅有几步之遥,却仍踉跄着险些摔倒。那模样看着着实可怜,卫渊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她的胳膊,一旁燕过迟却似笑非笑道:“卫庄主倒是怜香惜玉。” 调侃溢于言表,卫渊没有理会。云在天走来拍拍祝流莺的肩,“贤侄女莫要担忧,老夫这就去将祝盟主的头颅取回。” 第3章 祝流莺只是神色木然,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嘴里喃喃:“有劳伯父了。” 云在天转过身,屏息运气,脚尖轻点地面,只须臾间,身体便腾空而起。他的身形翩然如秋叶,却又迅捷无比。这正是长空门的轻功绝学「度飞梁」,讲究的是借力打力,以巧劲御气。即使是高逾百尺,平滑如冰面的昆吾柱,亦能如履平地一般。 “不愧是长空门追风腿。”燕过迟似乎话里有话,“能在昆吾柱上施展这种轻功的人,放眼武林,可不算多。” “云伯父的腿上功夫,向来是江湖翘楚。”祝流莺应和道。 高霆却忽地嘿然一笑,“能把盟主头颅挂在昆吾柱上的人,云掌门可要算一个。” “你什么意思?!”祝流莺大怒。 身旁沉默许久的唐雨开口:“风雷帮的「风卷残云」若要登顶昆吾柱,想来不难。” 高霆也不傻,笑眯眯地:“若按唐少主的话来说,你们唐门工于机关暗器,虽未曾在轻功上有所建树,但真要登上这百尺余高的昆吾柱,借助点奇技淫巧也未尝做不到啊。” “至于其他人嘛,”他目光扫向卫渊,“星缈山庄的「白羽流星步」,今日早晨,我可是从卫庄主的好徒儿那见识过。此外,燕阁主「千里潮平,碧浪翻江」的名号,总归不会是一时虚誉吧?” 卫渊哂笑一声,眼神冷淡道:“这么说,高帮主是想拉我们所有人下水了?” “不过实事求是罢了。” 祝流莺阴沉着脸,默默看向已经取回父亲头颅的云在天。 云在天捧着祝天成的头,一时有些犹豫是否要将这颗血淋淋的人头递交到祝流莺手中,倒是祝流莺不由分说主动接过。她拨开人头凌乱的灰发,直到刚才为止,她对父亲的惨死还没有太多实感。可真见到这颗形容可怖的头颅,才惊觉事态已经朝着自己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了起来。从前祝流莺只觉得父亲是自己永远的依靠,没成想如今看来,自己信奉为英雄的父亲,原来已经这样苍老不堪了。 “贤侄女,人死不能复生,千万节哀。” “多谢伯父。”祝流莺擦净人头上的血污,掌心扫过那双瞪大的浑浊眼眸。沉默半晌,忽然朗声道:“各位叔伯婶姨,姊妹兄弟,武林大会在即,我们祝家本应尽地主之谊,不想却突逢此等变故。流莺自幼便没了娘亲,是爹爹一手将流莺带大。如今家父被杀,死不瞑目,流莺只恨自己习武不精,没有能力为他报仇雪恨。但——流莺恳请在列的各位,能替家父伸冤!流莺无以为报,愿为查明真相并抓出真凶之人,拱手献上祝家全部家财与「祝氏剑谱」,以酬重恩!” 此话一出,霎时间全场哗然,更有甚者争抢着向紧抱祝天成头颅的祝流莺承诺势必抓到真凶。 燕过迟站在原地,寒玉一样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间的玉笛。“卫庄主认为这桩命案破不破得了呢?” 卫渊看向一脸笑意的年轻男人,低声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么说卫庄主也要试着做一做那勇夫么?” 卫渊闻言,扬眉回以一笑,“追名逐利,莫非不是人之常情?” “呵呵,妙论精言。” · 入夜,卫渊独自坐在屋内,借着烛火擦拭手中的驰光剑。银亮的剑光晃动,白日里所见的景象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凝血封脉的阴寒剑术,一招毙命的狠辣手段,还有能将头颅置于百尺高的非凡轻功…… 他按住额头,理不出什么头绪。白天人多眼杂,他不想在那时强出风头以招揽祸端。也许还是应该再去论剑台上看看,是否还有其他遗漏的线索。思及此,卫渊拿起剑推门而出。 屋外莹亮一片,雪已经停了。月光与雪色融为一体,不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声,透着丝难以言述的悲戚与荒凉。 是燕过迟吗? 卫渊循着笛声上前,便见一抹清影倚坐在窗棂之上。他隐下声息,静静看着闭眼吹奏玉笛的年轻男子。 那根长笛与普通竹笛看上去差别不大,当真能从底端伸出剑刃来吗?听闻九霄笛的底端暗藏三寸利刃,而祝天成脖颈的切口宽为十寸有余,如果杀人者是燕过迟,那么九霄笛真的能做到那种程度吗? 不管怎么说,眼见为实,还是应该试他一试。 卫渊轻踩过厚厚的积雪,有意发出细微的响动,果然,燕过迟注意到了这边。 “卫庄主既是来了,何不现身与燕某小叙一二?” 卫渊轻笑着从阴翳里走出,“燕阁主的笛声如此婉转,卫渊一介武夫,怕惊扰了雅兴。” “卫庄主言重了,不过无聊的排遣罢了。” “不知燕阁主所吹奏的是何曲目?” 燕过迟的目光轻飘飘投来,那双微挑的眼眸被月光与雪光照得澄澈异常。卫渊一愣,对方却已收回了视线,云淡风轻道:“并非什么名曲,只是想到祝盟主一世雄才,最终却落得这般下场,心中苦闷难纾,便吹了曲安魂调,希望祝盟主黄泉路上走得安稳些。” 当真会有如此好心?卫渊心中冷笑,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真没想到,燕阁主的九霄笛竟能同时杀人与渡人。” “怎么,卫兄是在怀疑燕某不成?” “阁主多虑了。只是听闻九霄笛的笛音之下暗藏杀人于无形的利刃,又想到了盟主的惨死,一时失言。” “呵呵,”燕过迟嫣然一笑,将玉笛横在薄唇边,“只可惜,见过我九霄笛暗刃的人都已经死了。” 第4章 笛音倏然响起,卫渊的衣袖被劲风吹得翻飞不止。他按住腰间的剑柄,待笛音的第一道气劲袭来,他的指尖快速推出剑刃,只见银光乍现,利刃破空而出,长剑与笛音相接,竟如金属碰撞一般发出清亮的声响。 笛声由慢至快,卫渊挥动着长剑,剑气在空中划出数十道如星斗一般的剑网,那无形的剑网将燕过迟团团围住,眼见就要落下,燕过迟却形如鬼魅一般翩然闪身至卫渊身后。 “太慢了,卫兄。” 耳畔传来吐气时的温热气息,卫渊瞳孔微缩,但他反应极快,只一瞬便挥剑回身,长剑陡然闪烁出星轨的微光,他飞身提剑,凌厉的剑锋直逼燕过迟的面门。 燕过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未料到卫渊速度竟有如此之快,于是只得旋身错步,虽躲过致命一击,但仍被那剑锋划破了一侧的衣衫。 卫渊抬腕,手中的驰光剑犹自鸣颤,只往回一挑,便又指向了燕过迟修长的脖颈,“该出剑了,阁主。” 燕过迟垂眸望着抵在眼前的剑刃,长长的眼睫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片鸦青色的暗影。 “为时尚早呢,卫兄。”他漫不经心开口,手腕翻转间玉笛已放至唇边。 只听猝然音起,卫渊忽觉耳中似有浪潮奔涌,不由得心神大乱。他暗叫不好,出于本能地强行运气,将真气注入剑中,身形刹那散作云烟,消散无踪。 夜色中但见星纹游走,积雪被剑气溶解,时间仿佛也被无限拉长。融化的雪水着陆那一瞬,“啪嗒”的水声还未散去,燕过迟忽然感到了一股极强的杀意! “白羽流星步?”眼前寒光一闪,燕过迟直觉不妙,抬手当胸,九霄笛在掌心旋转生风,随后“铛”的一声,玉笛与长剑相击,火星四溅。 燕过迟被剑气震得往后退了一步,握住玉笛的掌心传来阵阵寒意,垂眼一看,右手竟覆上了一层薄冰!他的音杀之术能将习武者的心脉封锁,即便是宗师级别的人物,少说也需一炷香的时间才能突破。这卫渊竟然这样不知轻重,强行透支气力以求破局! 燕过迟忽然怒道:“卫庄主何必拼命?” 说完,他腕底陡然一旋,手中的青玉长笛已然化作一柄翠色的短剑,明晃晃的光反射出卫渊的侧影。 “若是想看九霄笛的暗刃,燕某岂敢对卫兄有所隐瞒?” 卫渊现出身形,缓缓呼出一口气,交锋看来到了点到即止的阶段。“阁主说得轻巧。方才我被笛声扰乱心神,若非强运真气,恐怕已经败下阵来,又怎么有机会见到九霄笛的真面目?” “你这样强逼自己,总有一天会走火入魔的。” 卫渊却不以为然地笑笑,“卫某资质平庸,若再不逼自己一把,江湖上又有谁知道驰光剑的主人姓甚名谁?” 燕过迟叹了口气,两指搭在卫渊腕间,“脉象迟缓,沉浮不定,卫兄近些日子可要当心,切莫再要逞能,强运真气。” “劳燕阁主费心了。”卫渊随口应道,目光落在燕过迟手中的翠剑之上。 他原以为暗刃仅有三寸长,不想却是整根长笛都可化作利刃,不禁若有所思道:“在下听闻,九霄笛是玉音阁老为纪念亡妻所造,没想到竟然暗藏如此杀机。” 燕过迟愣了一下,随后道:“「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师父与师娘同为江湖儿女,心中自然并非只有儿女情长。” 第4章 卫渊笑而不语,燕过迟转动手中短剑,剑刃折叠收回后,又变成了寻常玉笛的模样。 夜风吹动院内的雪松,沙沙的声音在静谧的冬夜格外悦耳。卫渊也将驰光剑收了鞘,徐徐道:“今夜受教良多,时辰不早了,阁主早些休息,卫某先行告辞。” 正欲转身,忽然感到不远处闪过丝若有似无的陌生气息。卫渊目光扫过夜色,见燕过迟将长笛复又执于手中,看来他也发现了异样。 “有人。”卫渊压低声音,燕过迟略微颔首,道:“此人不知隐匿声息多久,这般境界,不似等闲之辈。”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齐齐纵身跃起,跳上了屋脊处。月色下,一名身着黑色夜行衣的颀长身影负剑而立。 “敢问阁下何人?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卫渊推出长剑,凌空划出一道剑光。 那黑衣人喉间忽地一阵诡异笑声,飘然闪身,如鬼影般跃至卫渊身前,随着剑刃破空之声响起,一柄长剑竟凭空出现! “当心!”燕过迟敛眸低呵一句,笛声已自唇边响起,音浪如潮水倾泻,将那突如其来的长剑弹开。 卫渊心中一凛,那致命一剑虽未击中自己,但眼前的空气却似乎如冰雪凝固! 好阴寒的剑势! “抓住他!”卫渊冲燕过迟大喊,“此人就是杀害祝天成的真凶!” “什么?”燕过迟还未来得及追问,卫渊就已经先他一步追了上去。“卫兄,当心有诈!” 卫渊哪里肯听,足踏白雪掠过连绵的屋脊,去追逐那鬼魅般的身影。 “站住!”他高声喝道,那黑衣人停也不停,回身甩出几道飞刃,卫渊欲挥剑格挡,可那飞刃却似活物般在空中转了方向。他心下一惊,足尖点过翘起的檐角,借力猛地让腰身在空中翻出一道弧线。冰冷的飞刃贴着他的后腰飞向身侧,没入深雪之中。 “身手不错。”黑衣人似是笑了,手中寒光一闪,那柄神出鬼没的长剑再次出现。 卫渊背脊一阵恶寒,“你究竟是何人?”这声音,他怕是曾经在何处听过! 黑衣人轻哼一声,手中剑光暴涨,直直劈向卫渊。 两人长剑相接,剑锋交鸣,卫渊被这骇人的剑气震得连退三步,眼前人却仍不见收招。夜色下那双深藏在漆黑中的眼眸闪过一道清光,卫渊忽然怔住,耳畔传来诡谲的音调。 是笛声?不,那是比笛声更为低沉悠远的声音。 心中蓦地一悸,卫渊握住剑柄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内力倏然间消散,他屏住呼吸逼着自己聚拢精神,但思绪却被那怪异的音调扰得越飘越远。 他踉跄着往后,以躲闪黑衣人来势汹汹的剑招。不知几个回合过后,他的意识终于抽离了身体,整个人直直栽下屋顶。 寒风大作,卫渊感到腰间一热,似乎是被什么人给搂进了怀里。他勉强睁开双眼,月光下,是燕过迟那张无瑕的侧脸。 第5章 “师兄,你再跟我说一下嘛,山下还有些什么好玩的!”男孩只着一身单薄的里衣坐在床沿,他晃荡着赤裸的脚丫,两手撑在身侧,一派天真的脸上,漆黑的大眼睛噙着笑意,可那双颊却泛着病态的红晕,像是绽放在白雪之上的春花。 他的面前站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那少年虽然才刚过束发之年,却已生得一双凌厉剑眉,一对精朗星目,肩宽如岳,腰若流风。身后长剑一柄,系于笔挺的背上,虽未出鞘,却已隐约闪着耿耿的剑光。“真是的,回庄之后我一从师父那请示完就来了你这,前前后后说了都快两个时辰,你还没有听腻呀!”少年撇撇嘴,把长剑取下,坐到男孩身旁。 男孩笑嘻嘻翻了个身,凑到少年跟前,“好师兄,你就再说一遍嘛,我保证这是最后一遍了,好不好嘛,卫——渊——师——兄——” 少年卫渊垂眼看向撒泼的小师弟,伸手做出要弹对方脑门的动作,小师弟赶忙紧闭双眼,粉扑扑的小脸都皱在了一起。见卫渊迟迟没有动手,他才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睛窥探敌情。卫渊的手还没有放下,只是略微向下,轻轻刮了刮小师弟的鼻子。 “等你病好了,我带你下山玩,到时候你亲眼看,岂不是比师兄干巴巴说半天要开心?” “啊!真的?”小师弟欢欣雀跃,抱着卫渊的胳膊,“那我要吃冰糖葫芦,枣泥酥,绿豆糕!嗯……还有蜜饯果子!对了对了,还有杏仁豆——” “风晚来!”见他口若悬河,卫渊慌忙打断,黑着脸推开对方的胳膊,“笨蛋!我哪有那么多银子啊!” “什么嘛!师兄这么小气!”风晚来被破了冷水,一下子蔫了下去,气呼呼躺到床上。卫渊拉起被褥给他盖好,风晚来却突然抓住卫渊的手腕,滚烫的体温透过肌肤相贴处传来,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卫渊不禁皱起眉,这样炙热的温度,一个十岁的孩童究竟是如何熬过的。 “师兄,我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啊。”风晚来细细的指尖绞起被褥的一角,声音里有几分落寞,“我都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去练功了……” “很快就会好的。”卫渊宽慰地拍拍他的前额,“师父说,你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现在会这样是因为练武进度太快,遭了反噬,等过段时间调养好了,自然就可以再去练功了!” “真的?” “那是自然。而且师父前些日子才刚教了我们「星奔川骛诀」的第三诀,你不是早早就学会了嘛?就别担心了。” “可是这些日子每天都昏沉沉的,好难受嘛……”风晚来眨巴着眼睛,湿漉漉的双眸看上去马上就要落下泪来。“师兄,我会不会就这样病死了?我听师姐说——” “笨蛋,别瞎说!” 风晚来哼唧一声,鼓着腮帮子不再说话。卫渊从袖口掏出个小巧的绒布包裹,“喏,这个给你。” “叮铃铃”的脆响。风晚来探过眼神来,是一串用红绳系着的银铃。“这是做什么的?” “这是我这次下山,从一个很有名望的庙里买来的,”卫渊一边说,一边拉出风晚来的手,将银铃系在那细瘦的腕间,“庙里的老和尚说,这个叫「长生铃」,戴上之后,可以禳灾解难,长命百岁。” 风晚来收回胳膊,腕间的银铃轻轻晃动,细碎的铃声拂过耳畔,他眨眨眼睛,咯咯笑道:“要是我活到一百岁,师兄就是一百零六岁的糟老头子啦。” “傻瓜,你一百岁也年轻不到哪去吧?” …… 笑声逐渐远去,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庞也被愈加昏暗的天光掩盖。周遭像是蓦然起了大雾,卫渊彷徨四顾,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置身于观星台上。 他抬起头,是无边无际的夜。夜穹低垂,星子漫天,只有一颗赤色的星辰在繁星中格外耀眼,如血般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这是……荧惑守心之夜。 ——卫渊想起师父曾说过,山庄初代庄主本是某朝钦天监官员,因夜观星象悟出剑道,故而以星辰轨迹为基,创造出了「星奔川骛诀」。因此每逢荧惑守心之夜,便是星缈山庄剑诀威力最强的时候,凡有幸临此异象,当任庄主都会选择闭关于观星台上,参星悟道。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师父?”卫渊出声走向前方的浓雾,“你在此处么?” 浓雾中似乎传来断断续续的声响,似有若无地,就像是某个人的哭声。 卫渊握紧手中的剑,循着声音越走越远。 惨白的月光笼罩着迷雾,却照不出光亮来。模糊间,他好像看见有人影跪坐在黑暗中。 “你是……” 哭声遽然止住了,迷雾也跟着渐渐散开。借着月色,卫渊看见前方那人一袭月白色长衫,墨色的长发披散着,让人看不清容貌。 也许是听见了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面容依旧被黑暗笼罩。 只见那人摇晃着起身,步履蹒跚地朝卫渊走来。光线暧昧不清,可也足以看到那人胸前的白袍上沾满鲜血。他嘴里咕哝着不知说了些什么,卫渊下意识拔出长剑。 剑刃出鞘的一刹那,一阵清脆的铃声划破夜空,那声音在空气中缓缓摇曳,却比他剑刃出鞘时的声响还要来得震耳欲聋。 那是—— …… “晚来!”卫渊惊魂甫定地睁开双眼,脊背被汗水打湿了大片,风一吹便凉得刺骨。 “你还好吗?” 卫渊转过头去,眼前的年轻男人修眉微蹙,眼波盈盈,无瑕美玉一样的脸,恍惚间与梦中人的面容有刹那间的交汇。卫渊痛苦地皱起浓眉,将脸埋进双膝,摇头道:“我没事,多谢燕阁主出手相救。” “可是入了梦魇?”燕过迟问道。 “嗯。” 燕过迟沉吟片刻道:“想来是那箫声捣的鬼,扰乱了你的心神。那时我见你不管不顾追了上去,正犹疑间,又见到另一名黑衣人现身。他缠着我与之交手了数十个回合,虽并不敌我,却无论如何都甩不开身来,我便知道这怕是分瓣梅花之策。也许他们的目标……是你。卫庄主可是惹上了什么仇家?” 第5章 卫渊沉默许久,没有回答,只问:“箫声是那名与你缠斗的黑衣人所吹?” 燕过迟点点头,卫渊紧紧盯着那张脸,半晌,终于打消了心中那不切实际的猜测。燕过迟挑眉,唇边忽地漾起一抹笑意,“怎么,燕某脸上莫不是生了花?” 卫渊一愣,不自然地干咳了几声,而后翻身下床。 “卫庄主要去何处?” “今夜之事,疑云重重。卫某还有些要事需办,不便久留。” “庄主且慢。” 卫渊回过头,燕过迟施施然道:“庄主若是要再探论剑台,不若与燕某结伴同行。” 卫渊眯起双眼,不知对方是如何猜到自己要去论剑台。 燕过迟笑得一脸坦荡:“追名逐利,实乃人之常情。” 第6章 论剑台上的夜风比旁处来得还要喧嚣。 白天杂乱的脚印被后来新下的雪覆盖,茫茫雪地里只能看见一小滩淡粉色的血迹,那是挂在昆吾柱上的人头滴落下来造成的。 燕过迟蹲下身,看着雪地上残留的血迹,道:“祝盟主虽然年事已高,但能将其一剑封喉的人,江湖上仍是少之又少。我想,说不定凶手是祝盟主的亲近之人,趁其不备,才将其割喉分尸。” “嗯,”卫渊轻抚过饱经风霜的昆吾柱,“这种可能性很大。”指端传来粗糙的触感,是那石柱上的累累剑痕所致。不过历届武林大会都在此处进行比试,因此在昆吾柱上留下剑痕也并不奇怪。 “只是不知被最信赖的人杀死,祝盟主作何感想。” 卫渊看着一脸笑意的燕过迟,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有感而发罢了。”燕过迟转动青玉长笛,“不过凶手为什么要刻意将人头挂在昆吾柱上?卫兄不觉得很奇怪么。这根石柱从高度上来说,要登顶并不容易。如果只是泄愤分尸,换做是我,便拿人头丢去喂狗了,可懒得浪费心力飞到这昆吾柱上去。” “如果是为了圈定怀疑对象呢?” “卫兄的意思是……” 卫渊缓缓道:“就像高霆所说,在场的人员中,有能力登顶昆吾柱的并不多。分别是高霆、云在天、唐雨、你,还有我。此外,青松派掌门青阳子,点苍派掌门程碍,也都不可以排除在外。虽然细数之下仍有七人之多,但比起此次参加武林大会的三百余人,凶手的怀疑范围仍然是大大缩小了。”卫渊指尖摩挲着冰冷的石柱,正说着,却发现那些剑痕似乎有些异常,忙对燕过迟道,“阁主,火光凑近些。” 燕过迟将灯笼拿近,跳动的烛火照亮昆吾柱的柱面,“这是……” “剑痕……太新了。” 燕过迟抬起灯笼往上照了照,“这样的新痕还有很多。” “灯笼给我。” 燕过迟递过灯笼,卫渊刚一接过便腾空而起,沿着昆吾柱一路向上。这石柱上密密麻麻的剑痕,竟有相当多都是新近造成的。祝天成明明是被一招致命,论剑台上也没有打斗痕迹,为什么昆吾柱上会有这么多新的剑痕? 卫渊心中一震,忽而想到了曾无意间见过师父练剑时的场景——那应当是「星奔川骛诀」的最后一诀,他只在十几年前遥遥见过一次,但至今仍无法忘记那直击面门的阴寒剑气。如果是「无极诀」那样冷厉的剑招,一定可以起到凝血封脉的效果! 以内力驱动剑气,将身心融于剑气之中,化身为银河倾泻,于万道剑气之中,将目标一剑封喉——这不正是那最后一诀的要领所在吗? 错不了,他无数个日夜,凭借记忆中的一招一式,苦练了十年却仍旧不得要领的剑诀,那被焚毁了剑谱的剑诀,时隔十余年,再次出现了! 卫渊忽然感到天旋地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如燕过迟所说,这次杀人案的矛头,竟然是指向自己? 他煞白着脸回到地面,燕过迟便问:“可有什么新的发现?”见他神色异常,于是又问,“脸色如此难看,莫不是上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卫渊摇摇头,只道:“只是方才被黑衣人的箫声所惑,身体忽感不适罢了。” 燕过迟将信将疑,拿过灯笼,轻点柱身,飞身向上。卫渊看着那道飘然若流风回雪的身影,总觉得那身法似曾相识。 “卫兄,”燕过迟的声音从上空传来,“这柱子上,除了些密集的剑痕,还有五道新近造成的十字形孔洞。”见卫渊没有回应,他便俯身向下,足尖落地时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卫渊借着月光与烛火再次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卫兄可听到我方才所说?” 卫渊回过神来,“你说的十字形孔洞?” “对,”燕过迟道,“那形状十分特别,宽约半寸,上宽下窄,想来是某种爪类所致。” 卫渊深吸一口气,将心绪拉回。他沉吟片刻,看向燕过迟,四目相对下,两人异口同声道:“唐门的千机鬼爪?” 千机鬼爪的爪刃可从母爪里弹射出五枚独立子爪,子母爪间由西域天蚕丝所连接,传闻最长可延伸十余丈远。燕过迟看向卫渊,“唐门向来避世于蜀中,怎么会跟祝盟主结下恩怨?” “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了。” “看来,不得不去会会那位少主了。” 两人各怀心思从论剑台上下来,卫渊有些心神不宁,脑子里还在想着那失传的剑诀。难道昆吾柱上的痕迹并非剑气所致,而是出自唐门之手? “卫兄想什么呢,这么入迷?”或许是看卫渊一路沉默不语,燕过迟率先开口打破了静寂。 “没什么。”卫渊懒得搭理他。 “总是垮着一张脸,多浪费呀。” “像燕阁主这样整日挂着便宜笑脸的,在卫某看来,亦是暴殄天物。” 燕过迟闻言大笑,“竟不知庄主说起刻薄话来,这般戳心灌髓。”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回了止戈堂偏殿,燕过迟正欲推门,忽然瞥见黑暗中有人影行色匆匆,不由得看了眼卫渊,意味深长道:“今夜可真是不太平。” “是高霆?”卫渊若有所思看向消失的人影,心下思索对方深夜出现在此处的目的。 “他来时的方向,看着像是祝盟主的院舍。” 卫渊与燕过迟交换了个眼神,看来正如燕过迟所说,今夜注定分外漫长。 祝天成的房间在止戈堂的东侧,也许是盟主的溘然而逝,屋前竟然没有一人巡逻守卫。卫渊贴近门窗,侧耳去听屋内的响动,片刻后摇了摇头,示意里面没人。 推门进屋,空气里还残留某种奇异的香味,冷冽又清甜,想是祝天成生前所焚的香料。只是这味道着实特别,卫渊此前从未嗅到过。他不是风雅之人,对这类东西没有研究,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圣主聪明无色惑,不须西风返魂香」。” 幽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卫渊回过头,燕过迟的面容被夜色侵蚀,只余一双上挑的眸子静静流转着冰冷的月光。 “你识得这香?”卫渊问道。 “略有耳闻。”燕过迟目光灼灼,“相传那是西域月氏国进献给汉武帝的灵物,据说燃此异香,病者闻之即起,死未三日者,薰之即活。” 卫渊一惊,下意识握住剑柄,但燕过迟却突然话锋一转,狡黠一笑,“祝盟主天天燃这返魂异香,却反倒把自己的魂给丢了,当真可笑。卫兄啊,你说这世间之事,可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只有弱者,才信奉天命。” 燕过迟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哼笑,“真是字字珠玑。” “再要似阁主这样插科打诨,天都要亮了。” 燕过迟笑了笑,便不再多说什么。两人在屋内搜寻一番未果,忽感到一阵凉风拂面。卫渊望向那扇虚掩着的窗,心下生疑。此时恰逢寒冬,应当是不会将窗户打开。于是走近窗棂,果然见木质的窗框处夹有一根丝线,看上去像是从某人衣料上钩来的。 “看着不像是高霆衣饰上的。”燕过迟凑近道。 “看来不止高霆一个人来过这间屋子。” “说不定是有人先来了这间屋子,被后来的高霆撞见,先来者出于无奈,才急忙破窗而出。” 卫渊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那么卫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卫渊思忖片刻,道:“先去探探唐雨的底。” 谁知燕过迟却忽然大失所望般:“欸,不找找祝盟主偷藏起来的返魂香吗?” 卫渊皱眉,“找那东西作甚?” “多有意思啊,燕某还未见过招魂呢,”燕过迟戏谑笑道,“难道卫兄就没有什么想见的已故亲朋旧友?说不定焚香入眠后,能在午夜梦回时,与那故世之人再度相会呢……” 卫渊一怔,随后冷冷道:“卫某从不信鬼神之说,燕阁主若是有此雅兴,便在此处再找找吧,恕卫某失陪了。” 第7章 卫渊蒙着面,压低身子,伏在唐雨的屋顶。眼下已是后半夜,四周静得可怕。他屏住呼吸,轻轻揭开一片青瓦,往屋内望去。 第6章 昏暗的光线中,隐约可以看见有人侧卧在床榻之上,身形放眼观瞧应当就是唐雨无误。那人的呼吸十分平稳,看着并不像是在佯装熟睡。 怎么会……难道今夜造访祝天成房间的不是他?卫渊暗暗思忖着,祝天成的房间里到底有什么,需要冒着风险大半夜前去查看,就连高霆也…… 高霆、高霆…… 他咀嚼着这令人生厌的名字,忽而想到对方曾说,祝天成截获了一批西域魔教运往中原的货物,其中便包含一种从未在中原现世的暗器。难道说高霆和那名神秘人,是为了那个传说中的暗器才偷偷潜入祝天成的房间?可这又与祝天成被杀有什么联系?还有昆吾柱上,千机鬼爪的印记,莫非是唐雨将祝天成约到论剑台上,将其杀害后,再夺走了所谓的暗器不成? 不,不对。他始终认为,凶手大费周章把祝天成的脑袋放在昆吾柱上,目的就是将凶杀案嫁祸到他们七人头上,如果这个猜测没错,那凶手反而必定不在他们七人之内才对。至于唐雨之所以会出现在论剑台的杀人现场,也许只是为了那传说中的暗器也说不定…… 正出神,肩膀被人从身后轻拍了一下,卫渊回头,便见燕过迟笑眯眯趴伏在了他的身侧。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对此竟然毫无察觉。 “你不是要找返魂香吗?”卫渊瞥了眼仍在熟睡中的唐雨,将嗓音压得极低。 但燕过迟却不甚在意地开口:“这不是——”声音毫无遮掩,卫渊赶紧伸手捂住对方的嘴,低呵道:“小点声!” 燕过迟轻“唔”了几下,眼睛眨啊眨的,卫渊一愣,感到掌心传来温热的吐息,于是蹙眉将手收回,“得罪了。” “呵呵,不得罪。”燕过迟趴在屋顶,一手撑在下颌处,那模样就像是在与多年好友闲话家常,“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燕某担心庄主应付不来那位神秘的唐少主,所以才特意赶来。” “那还真是有劳了。”卫渊垂眼看向屋内,忽而对燕过迟扬起一抹微笑,“阁主,多加小心。” 燕过迟修眉微挑,不知卫渊此话意欲何为,就见对方一个飞身,便动作利落地将身形隐匿在了院内的一棵雪松树梢。 “喂,你——”他欲跟上前去,眼前唰唰两道明晃晃的飞镖划过,燕过迟心下暗骂,只得旋身躲过。 “阁下何人?”屋内唐雨的声音响起,燕过迟很恨咬牙,从袖口掏出一条丝帕,勉强挡住面容迎战。他本想作壁上观看看卫渊和唐雨如何交手,不想却被卫渊给摆了一道。 “接着!”黑暗中一声低语。 燕过迟条件反射地伸手接下,冷冰冰的触感,是把长剑。他叹了口气,“还算良心未泯。”若是以长笛应战,身份势必立马就会暴露。 当下唐雨已经从屋内出来。月色被流云暂遮,只听“咻”的一记风声,五道暗色利爪如鬼影般钩住房檐,唐雨凌空翻身,借着子母爪之间的勾连登上屋顶。 燕过迟施施然道:“在下听闻唐门少主的暴雨梨花针使得炉火纯青,一时技痒,特来讨教。” “既是讨教,又何必遮遮掩掩?”唐雨冷哼着,抬手间数十枚暗钉已然出袖。 燕过迟长剑横挑,借着折射的月光,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将那数十枚暗钉一一击落。唐雨眼中闪过惊愕,“好快的剑!”话音未落,他窄袖一挥,夜色下,那奇绝的暗器只知已在半空之中,却难觅踪迹。 唐门乃暗器世家,武学套路本就诡谲难测,再加之夜色昏暗,各种暗器借由漆黑的夜色,威力更是暴涨。 燕过迟以剑锋点地,向后将身体荡开,翻飞的衣袂被冷风吹得呼呼作响,他落地退了两步,但脚跟处已被唐雨的铁蒺藜封去了退路。回身向前,便觉鼻尖掠过几道寒气,竟是擦身而过的几枚银针,针尖被剑光照亮,反射着诡异的青蓝。 “少主倒也不必下此死手。”燕过迟声音里还含着笑意,唐雨冷漠一哼,“江湖规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说罢,掌心拍向左臂的机栝,数支弩箭从深色的机栝里迸出,射向燕过迟的面门。 燕过迟矮下身,银剑挑起足边白雪,纷扬的雪花如箭雨急转直下,一时间剑光、雪光、月光齐齐闪过唐雨的面前,唐雨猛地后仰身形,但脸颊还是被剑气划伤,血珠和着雪水缓缓滚落在地,他用拇指拂去血迹,随后借由千机鬼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至燕过迟身后,发起猛击。 卫渊的目光追随着屋顶交斗的两人,这两人一个灵动缥缈,一个诡谲多变,打起来倒是颇具观赏性。只是燕过迟虽然并未落了下风,却一直在剑招上有所保留,迟迟不肯主动破局。卫渊当然知晓对方是故意如此,好逼他一起蹚这浑水。 眼见唐雨已贴身向前,卫渊无奈,只得抓准机会,足尖轻点松叶,提剑飞身而至。 剑光划过,唐雨迅速回身抬手,用机括堪堪把剑刃隔开。阴冷的剑气自左臂传遍全身,他的整条胳膊都开始发麻。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可还不等他话音落地,身后燕过迟已经一掌拍在了他的肩头。 “可恶!”唐雨被两人默契的夹击逼得连连退后,马上就要败下阵来,却忽从袖口摸出一枚泪滴状的物什。那物什通体晶亮,尾部闪烁着耀眼的幽蓝,卫渊猝不及防被晃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偏过头去,耳畔传来金属开裂的嗡嗡脆响,他赶忙回头,只见那泪滴状物什突然如初绽的花朵一般,自底部裂出数片薄刃!薄刃由天蚕丝相连,倏地作天女散花状散在空中,每一片的边缘都布满青蓝色的倒刺,折射着危险的光泽。 “这是……”不祥的预感袭来,只一眨眼,薄刃再次在半空中回卷,像是一张大网将卫渊团团围住。 仓促间,卫渊只得闪至院内,但那薄刃却像是生了眼睛,跟着也到了院内。卫渊深知不妙,纵身跃到方才隐匿身形的雪松树后,所幸那几片追踪而至的薄刃未能及时调转方向,才震颤着没入深雪之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卫渊背倚着树干,微微喘着粗气。垂眼见自己裤腿不知何时被割破,小腿处负了伤,正汩汩往外冒着鲜血。他撕开裤腿,伤口并不很深,也许只是方才躲闪中被天蚕丝划破了。 “卫渊!” 不远处传来燕过迟的呼喊,卫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样大剌剌喊他的名字,不是上赶着将自己的身份暴露给了唐雨么? 扶着树干,卫渊站起身,眼前却好似忽然起了大雾。他强撑着精神往回走了几步,逼仄的视线里,一抹月白色的身影向自己奔来。那人长发如墨,面似凝脂,一双盈盈的桃花眼中,满载着化不开的哀愁。 卫渊脑中登时一片空白,怔怔道:“晚来……” 第8章 薄雾渐浓,卫渊望着面前的少年。 那少年一步步逼近,纤长的指尖捂在胸口处,大片暗红色的血自那按住的地方洇出。 “师兄……”他的声音气若游丝。 卫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就见那少年的一张脸愈发惨白,漆黑的长发被汗水浸湿,蜿蜒着附着在脸侧。那本该是凄艳无双的一张脸,可卫渊却怎么都看不真切。 “师兄!”声音骤然拔高,卫渊瞳孔一缩,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突然发难的少年扑倒在地。 浓重的血腥味与少年的长发一同拂过卫渊的面庞,脖颈被一双冰凉的手狠狠掐住。“师兄……”少年轻启薄唇,形如索命的厉鬼。“何故,负我……” 窒息带来的反胃感让卫渊动弹不得,“唔……”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脖子,企图挣脱桎梏,可少年却岿然不动,直直逼近,两人几乎鼻尖相抵。 卫渊愣愣睁大双眼,终于看清了那张本应该早被自己遗忘了的脸。 那是他十年前,亲手杀死的少年。 脖颈的束缚愈发收紧,卫渊有一瞬间的绝望,随后身体不知从何处迸发出了求生的本能,他从喉咙深处发出怒吼,随后猛地起身! “风晚来!”尖利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卫渊提剑挥向少年,一如曾无数次挥向仇敌一般果决。 剑刃划开夜色,“你已经死了——”他听到自己这样喃喃。 将内心深处刹那间的犹豫压进黑暗,卫渊没有停下动作,剑光闪过,毫厘不差地落在白衣少年的身上。 对,就是这样,无非就是再杀一次。 可那身影却蓦地消失了。 “怎么会……”卫渊茫然地站在原地,身后响起了似有若无的嗤笑。他回过身,原来少年已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他再次挥剑向前,那身影也随之又一次消失于夜色。 卫渊几近疯狂地胡乱提剑乱砍,悠扬的曲调回响在夜空中,不远处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忽然停下徒劳的砍杀,望向眼前无尽的黑暗,夜色如墨,连星子都遍寻不到。那样深沉的黑色,正如十年前,他将风晚来推下观星台时所见到的,漆黑的云霭。 第7章 …… “……渊……卫渊……” 呼喊声由远及近,十年前的恨意却再次爬上了卫渊的心头——为什么,你明明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来扰乱我的心神——他陡然回身,一掌拍向那声源所在。 掌心传来结结实实的触感,对方闷哼一声,卫渊还欲上前,却被一双手牢牢抓住,随后身体便像是扑向了某处光源,淡淡的馨香萦绕,他听见有人在耳边用极其温柔的语调说道:“卫渊,是我。” 卫渊失神地抬眼,视线中的浓雾散去,“燕过迟……?” 燕过迟伸出手,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抵挡,却发现对方似乎只是想要为他擦汗。 “你流了很多汗,还好吗?” 卫渊仍未缓过神来,半晌才心有余悸地摇摇头。不远处有人正在看向他们,他转过头,是神色冷漠的唐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卫渊的声音带了几分苦涩。 唐雨双手环在胸前,冷冷解释道:“你被千情引划伤,故而为心魔所困。” “千情引?” “就是祝盟主截获的那批魔教货物中的暗器。”燕过迟脸色发白,说罢克制地轻声咳了咳。 卫渊的视线落在他的肩头,“你刚才……”方才那掌自己没有收敛任何力道,燕过迟硬生生挨了这一记掌击,此刻恐怕并不好受。 “让我看看你的伤。”他伸手想拉下燕过迟的衣襟,却被对方用长笛挡住。 “我没事,”燕过迟扬眉笑了,“怎么,卫兄担心我?” 一旁唐雨清了清嗓子,卫渊面色尴尬地坐直身体。 “咳,”唐雨说道,“千情引其实并非魔教之物,而是由我们唐门所造。” 燕过迟惊愕地挑了挑眉,转脸问:“既是如此,又为什么会流落到魔教手中?” “这是我们唐门的家事,燕阁主还是少打听为妙。”唐雨垂眼,神色愈发冷淡,“反倒是二位,今夜何故来此,总不至于真的是来切磋武艺的吧。” “呵呵,”燕过迟笑吟吟地,“实不相瞒,今夜我与卫兄又去了一次论剑台,我们在昆吾柱上发现了唐少主千机鬼爪的痕迹,所以才想来少主这里求证一下。” “你们怀疑我?” “少主多虑了,求证而已。” 唐雨沉默半晌,道:“人不是我杀的。那天我去到论剑台,祝天成已经死了。” 卫渊站起身,拉开了与燕过迟的距离。“你与祝天成事先约好了在论剑台上见面?” “嗯,”唐雨神色十分坦荡,“我看到他的尸体倒在那,当时积雪很深,我担心走过去会留下脚印,所以才借由千机鬼爪和昆吾柱,上前查看了情况。” “当真只是查看尸体的情况吗?”卫渊强忍住不适,目光扫向唐雨手中那枚蓝色的暗器,“你跟祝天成深夜相约在论剑台的原因,莫不是你手中那枚暗器?”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唐雨才放弃般说道:“你猜的没错,我约他到那里,为的就是拿回千情引。我自有苦衷,但绝非凶手,所以姑且可以向你们透露一些与千情引有关的事。” 卫渊与燕过迟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便听唐雨缓缓道:“千情引是我爷爷年轻时为一名西域女子所造的,后来出于各种原因,他与那名女子分道扬镳。可不想那女子却一怒之下将千情引的蓝图盗走,回了西域。她再未来过中原,我爷爷自觉有愧于她,故而并未追回蓝图。再后来,我爷爷也与世长辞,此事本应该就此结束,但没想到前些时日,千情引再度现世的消息传出,我爹考虑再三,才让我来此处,务必要将千情引带回唐门。” “莫非……那名西域女子的中原名叫轻埃?”燕过迟突然开口。 “你如何得知?”唐雨惊讶地看向他,随后立刻察觉自己有所失言。 燕过迟从袖口拿出片被烧得只剩一角的碎纸,“这是在下方才在祝盟主屋内发现的。想来原本应是某人的信笺。” 卫渊看向那张未被烧尽的纸,上头依稀能辨出「轻埃」二字。 唐雨讶然:“她竟还在世上?” “唐老堡主若还在世,今年高寿应当几何?”卫渊看向唐雨,唐雨咳了一声,没再吱声。 卫渊继续道:“这个名字鲜少有外人知晓,许是有人拿来用以掩人耳目。” “……她的中原名字,叫谢轻埃,是我爷爷替她取的。”唐雨叹息一声,“可为什么祝天成的屋内会有署名「谢轻埃」的信笺,又是谁将这信笺焚毁了……” “呵呵,”燕过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想公之于众的秘密,想来算不得光彩。” 卫渊皱眉,“祝天成的屋内,有燃放西域香料的气息。作为武林盟主,于公于私都应该不会轻易将截获的物品占为己有。” 唐雨不说话,看着卫渊,卫渊接着说道:“也许那香料并非偶然所得,而是常年都可通过某种渠道获得。” “卫兄此话怎讲?” “我猜,祝天成恐怕并非如表面那样磊落光明,屋内的信,便是他与魔教互通有无的铁证。而这些证据在他猝然离世之后,势必会有知情的同谋前去销毁。今夜那名先我们一步潜入祝天成屋内的神秘人,或许便是那个销毁证据的同谋。” 这样的推论让缄默扩散。卫渊话锋一转,面向唐雨问道:“千情引是你从祝天成尸体上搜出的?” 唐雨只是点头,他的神情总是十分冷淡,但看着倒也不像在说谎。 卫渊瞥了眼腿上的细痕,再问:“千情引的蚕丝上淬了毒?” “不,只有连环薄刃上才淬有剧毒。”唐雨抚弄着手中的千情引,那精钢制成的暗器瞬间震颤起来。薄刃由天蚕丝牵引并绽开,借由月色可以看见那薄刃的边缘布满肉眼难辨的倒刺,泛着幽幽的蓝。 “让卫庄主产生幻觉的伤口,并不在腿上,而是在这里。”他点了点卫渊的右掌,卫渊摊开掌心,虎口处有一道极其不起眼的伤口。“薄刃的倒刺一旦割破皮肤,便会让受伤者失了心智,产生幻觉。这种毒素无法被检测出来,中毒者并不会留下任何被毒素侵害的痕迹,但随着毒素蔓延,伤口处的体温会迅速下降。三个时辰后,若没能解毒,中毒者的筋脉会被寒气彻底封锁,最终全身血液冻结,如冰封般,生机断绝。” 卫渊默默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9章 从唐雨那离开,卫渊向燕过迟道谢,“方才多谢你的清心曲。”若不是那曲调让他找回了心智,还不知要失态到何种地步。 “好说,好说。”燕过迟眯起眼微微一笑,“燕某怎么忍心眼睁睁看卫兄变成一尊失了心的冰雕呢。” 他的笑意玩味却似乎又带着几分认真,鸦青色的长发被风吹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卫渊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拱手作了别。 · 一夜无眠。 翌日便听到唐雨在向祝流莺请辞。他本意不在武林大会,如今目的已经达到,确实多待无益。倒是一边的高霆阴阳怪气地开口:“祝姑娘,唐少主可是杀害盟主的嫌疑人之一啊,就这样放他回唐门,恐怕不太好吧?” 高霆大概以为唐雨平素沉默寡言,自己能逞个口舌之快,不想唐雨却并不是什么软柿子,直接回击:“原来风雷帮都是高帮主这般口无遮拦之辈么?” “你!”高霆被驳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他身边同行的风雷帮弟子众多,见到自家帮主被辱,自然提刀护上前来,将孤身一人的唐雨围得水泄不通。 卫渊本不想掺和,但看到这架势,也忍不住皱眉走上前,“高帮主这是又要以多欺少了吗?” 高霆啐了一口,骂道:“卫渊,你少他娘的在这多管闲事!” “呵,好大的狗吠声。”卫渊把剑刃推出剑鞘,几人眼见就要动手,祝流莺赶忙大喝一声:“诸位怕是忘了,这是我祝家堡的地盘!”她一边说一边用美目死死瞪着高霆,“我爹爹如今已经作古,但止戈堂只要有我祝流莺一日,就绝不会容许闲杂人等造次!” “祝姑娘莫要动怒,”高霆耸肩嘿嘿一笑,“在下只是担心你放虎归山。” “轻重流莺心里自有权衡,用不着高帮主费心。” “既然如此,高某便不奉陪了!”高霆吃了瘪,向手下弟子使了个眼色,一群人这才散去。 祝流莺恨恨收回目光,咬了咬唇,强自扬起笑脸,“二位,实在抱歉,让你们看了笑话。” 唐雨拍了拍她瘦削的肩,算是安慰。 卫渊瞥了眼尚未走远的高霆,转而道:“祝姑娘的艰辛大家都看在眼里,这些小事还请不要放在心上。”他顿了顿,然后说,“不过,明日清晨,卫某也需回一趟星缈山庄。” “回去?”祝流莺颇为吃惊。 “只是几日,待庄中事务处理完毕,便会立刻赶回止戈堂。”卫渊微微扬起笑意,“祝盟主的事,卫某心中已有答案,不过在此之前,还需要先行验证才是。” 第8章 祝流莺仍有犹疑,但看卫渊并无当下就告知实情的打算,便也没再追问。 · 第二日天刚亮,屋门外传来林鹿急促的喊叫声:“师父、师父!大事不好了!” 卫渊拉开门,林鹿神色慌张,支吾着说不出所以然来。“怎么回事?”卫渊问道。 林鹿脸色一会红一会白,犹犹豫豫好久,才像是豁出去一般,跺脚道:“哎呀!师父你跟我来!” 他拉着卫渊一路赶至门房,那里停放着祝流莺为他们备好的车马。刚踏进门房,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林鹿转过身看向卫渊,眼睛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委屈,一片通红。“今日清早,我想着来门房准备一下待会启程的杂务,却不想一进门就看到了这些……这实在、实在是……” 卫渊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只见满屋的狼藉。昨夜安排妥当的马车不知被何人打破,门帘已经被割成了几绺破布,哀哀挂在车辕上。两匹马儿前肢悉数被断,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空气里弥漫着四散的血腥味。卫渊走上前,便见那马车车体两侧用红漆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 「杀人偿命,不共戴天」、「孽债须还」、「孤星客后,星辰陨落」、「天道好轮回」、「血债血偿」…… 毫无章法的字迹,配合着那触目惊心的红漆,让整间门房宛如某种凶案现场。 “师父……”林鹿往身后张望,屋外有人听见响动走了进来,随后伴着一声声惊呼,看热闹的人逐渐多了。 云在天赶到时,不太宽敞的门房已经聚满了各路江湖豪侠。饶是见多识广的他,也不由得大惊失色,“这——”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忙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卫庄主!” 卫渊还不及开口,高霆却忽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云掌门,这场面还不明摆着吗?”他踱步上前,“分明是有人查出卫渊是杀害祝盟主的真凶,以此来向众人揭发他的罪行!” “你血口喷人!”林鹿高声喊道。 卫渊却只淡淡开口:“高帮主如此胸有成竹,可是有证据能证明卫某所谓的罪行?” “证据?哼,这满屋子的狼藉,不就是最佳证明?” 卫渊轻蔑一笑,“枳句来巢,空穴来风。” 许是一时没有听懂,高霆愣了片刻,随后气急败坏,破口骂道:“你少给我在这咬文嚼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个臭乞丐,不过是运气好,被贺别辰捡了回去才没有横死街头!呵呵,现如今贺别辰死了,让你捡了个便宜当上了庄主,反倒大摇大摆装起了文人雅士,真是可笑,可笑!” “混蛋,你住嘴!”林鹿到底年轻气盛,被高霆几句话激得浑身发抖。 “怎么,真话听不得了?”高霆无不嘲讽地一笑,“不然你问问在场的各位,你师父曾经是个什么货色?看我高某有没有说一句假话?” “我跟你拼了!”林鹿暴怒,抽出剑就劈了上去,高霆反应极快,往后撤步间,手一伸拔出火炎刀,刀身烈焰的纹路刹那闪烁着赤色的刀罡。 他抬手接下林鹿的那一剑,随后刀面往上一挑,刀气如下山猛虎,直逼林鹿面门。林鹿哪里招架得住,“哇”的一声咯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被挑飞向后倒去。 眼见就要摔进地面那滩污秽,忽然感觉腰间一紧,原是被卫渊接住。 “师父!”他红着眼睛看着面色冷峻的卫渊,心中羞愧难当。若是自己平时勤加练剑,也不至于被别人的一招半式就打得落花流水,让山庄蒙羞。 卫渊垂眼看着嘴角挂血的林鹿,并未苛责,只低声道:“习武者切忌冒进,韬光养晦,方可后发制人,知道吗?” 林鹿点点头,卫渊在他胸口封了几处穴道,随后旋身,抽出驰光剑。 剑尖抵在高霆的火炎刀背上,“高帮主,你我无冤无仇,何故信口雌黄,行此腌臜之事,坏我名声?” “哼哼,”高霆从喉咙里发出不屑的嗤笑,“你卫渊要是光明磊落真君子,今日又怎会蒙此大辱,让全武林笑话?” “是吗?”卫渊对高霆的话付之一哂,“君子论迹不论心。” “废话少说!”高霆抬腕振刀,火炎刀嗡嗡颤鸣,火红色的刀气自刀锋凝结。“出招吧!” 卫渊凝眸,剑尖紧贴火炎刀的刀刃,一路向上游走,金属相接,擦出一连串的火星。他足下踏空,借着兵器相抵的力道腾空而起,一跃跳至高霆的头顶。 驰光剑发出刺耳的铮鸣,直直向下刺了过来。高霆冷笑一声,“华而不实!” 话音未落,便转身在空中斩出刀气。门房内的桌椅被顺势劈开,一旁看热闹的人群急忙散开。 卫渊飞身踏过被劈断的木柱,身形如游龙般在空中荡开。剑光乍现,如流星坠落,罩住高霆的身躯。 高霆并不慌忙,抡圆重刀欺身向前,竟打算迎面接招。风雷帮的招式向来以悍勇豪横著称,高霆更是此中的佼佼者。 剑锋与刀刃相冲,火花四溅。 卫渊蓄力向下压身,高霆勉力接下。持刀的手上传来一股凉意,他惊疑地抬眼盯住卫渊,面前的剑气呼啸,如寒风凛凛。正疑惑间,忽见卫渊腕间陡翻,驰光剑如灵蛇吐信绕过他的刀锋,所过之处寒意盎然!等反应过来时,剑刃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处。 “看来,还是我的剑更快。” 卫渊的视线落在高霆喉头,高霆仍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半晌才愤愤用刀锋推开脖颈前的剑。 “好了好了,二位不要再打了!”云在天适时出来打圆场,“卫庄主,今日之事,老夫代表止戈堂,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绝不会平白让星缈山庄受辱。至于高兄弟,方才高老帮主来信,你同老夫一起去正气厅取信吧。” 高霆摸着自己凉飕飕的脖子,半天没反应,云在天又叫了他几声:“高兄弟?你听见了吗?” “啊?哦、知道了!”高霆扫了卫渊一眼,转身跟着云在天走了。 第10章 祝流莺很快替卫渊另外安排好了车马。 一行人准备出发,但随影的病情似乎愈发重了。林鹿去找他时,他正昏沉沉地缩在床上。 卫渊上前探了探他的额头,体温仍旧居高不下。 “小师弟,”林鹿满脸担忧地摸摸随影滚烫的脸颊,“快醒醒,师父带咱们回山庄啦!小师弟?” 他叫了半晌,随影才颤动纤长的眼睫醒了,一双漂亮的眼睛水汪汪的。“师兄……师父?” 卫渊摸了摸他的头顶,“起来吧。” “嗯。”随影艰难地支撑起自己的上身,整个人摇摇欲坠。见他这样,卫渊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向前,“过来。” 随影抬眼,像是有些羞赧似地笑笑,倾身环住卫渊的脖子,然后沉重的身体便被抱离了床榻。 林鹿打趣地跟在后面,“诶——小师弟可真狡猾!”他一脸夸张地喊着,“师父偏心——我也要师父的抱抱嘛!” “刚才不是才从高霆的刀下接住了你么?”卫渊不咸不淡瞥了他一眼。 “唔……”林鹿讨了个没趣,又听卫渊说:“收起嘴皮子,回去之后给我好好练剑,听见没有?” 随影伏在卫渊肩头掩唇轻笑,林鹿冲他撇嘴做了个鬼脸,一边拉长尾音:“听见啦,师父——” 卫渊将随影抱上马车,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藏在暗处的人影,随后向已经等候多时的弟子吩咐了声“走吧”。正要退出车厢上马,却被拉住了手腕。 常年习剑的手在虎口处覆盖着薄茧,卫渊感到手腕间升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痒意。 “师父,跟随影一起坐马车吧?”俊俏的脸上泛着病态的红晕。 卫渊点点头,觉得有些不放心,转身又向林鹿嘱咐了一番,才上了马车。随影笑眯眯爬到他身边,将脑袋枕在卫渊的腿上。“师父,你说我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卫渊的手指轻轻抚弄着随影脸颊边毛茸茸的碎发,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只是小风寒,不消几日就会好的。” 随影翻了个身,将脸靠近卫渊那边,“可是我好难受,”他的瞳仁黑漆漆的,眨眼时带着湿气,“师父,我会不会就这样死了呀?” 对话与回忆中模糊的场景有一刹那间的重合,卫渊的手顿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愣了许久,好一会才低声说了句“不会的”。 可随影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出卫渊的异样,伸手搂住他的腰,又问:“师父,那你还要回止戈堂吗?” “嗯。” “可不可以不要再去了?” 卫渊垂眸看向随影,随影眨眨眼睛,他虽已有二十来岁,但神态却还始终保留着年少时的天真,“反正……祝盟主死了,武林大会也办不了了,不是吗?” 卫渊摇了摇头,修长的指尖撩开那缎布窗帘。止戈堂在他的视野里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 “很快,我就会再次回到这里。” 第9章 他的声音平稳笃定,就如同此刻疾驰的马蹄声,飘扬升起,最后又一一融进泥泞的雪地里。 · 几天后抵达山庄,卫渊稍作休整便径自来到了洗剑池。星缈山庄地处云海峰上,洗剑池所在的地势尤其高耸,池面一年中有三季都被寒冰覆盖。 他出神地望着银亮的冰面,许久方才抽出长剑,将内力注入其内,直直向下刺去。剑尖没入坚冰,随着“咔哒咔哒”的声响,龟裂的纹路逐渐扩散,直至显出冒着寒气的池水来。 卫渊将鞋袜脱下,赤着脚踏进刺骨的池中。他深吸一口气,埋首钻下池去。池底的光线不甚明朗,顺着昏暗的光,能看见底下沉淀着隐隐发亮的星陨砂与一口巨大的冰棺。 那是他的师父贺别辰的棺椁。 卫渊加快动作,朝那冰棺游去。冰棺里贺别辰的尸身并未发生腐化,闭眼静静躺着的模样仿佛安眠一般。 师父,这么多年了,你还躺在这——卫渊将额头抵在冰棺一侧,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被冰棺里的男人从某个街巷带回星缈山庄时的场景。那时候他的身后还牵着小小的风晚来,饥饿让他们步履维艰,行动缓慢,仿佛永远都跟不上眼前的那个男人。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刺骨的严寒让他不得不停止了无意义的追思。思绪又回到了昆吾柱上的剑痕,以及祝天成尸体的伤口上,毫无疑问那就是出自星奔川骛诀最后一诀。可这世界上除了师父,到底还有谁能习得此诀?脑海中又一次浮现了风晚来的脸。十年前,是他亲手将风晚来推下了观星台,观星台高逾万丈,底下便是悬崖地狱,不可能逃出生天…… 卫渊放在冰棺上的指尖陡然用力,坚冰被他抓出数道深痕。长久未能呼吸的窒息感袭来,他往池面游去,破水而出的一瞬间有种重获新生的错觉。 没错,十年后,活着的是我卫渊,而不是你们。 他拿起长剑,赤着脚漫无目的地缓步向前,剑尖在雪地上划出丝丝火星。冰冷的池水自漆黑的发间淌过,流向他斜挑的眉峰,又顺着那深邃的眼窝滑进眼角,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痛感。他还记得师父那时的起手式,于是循着记忆飞身而上,操控丹田处的真气游走于全身。从池底带来的寒气被体内沸腾的血液驱散,他转动手腕振剑,剑刃嗡鸣着将残雪甩落,雪水落地前的一瞬,卫渊整个人跃进剑光之中。月光洒落一地的银白,漫天皑皑中,只余一道虚影与剑锋的嘶鸣。 不,还不够快! 手腕传来灼烧的痛感,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卫渊却觉得身体愈发轻盈。 快一些、再快一些——他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全然未察握剑的手已经青筋暴起。血珠一点点自凸起的经络处渗出,手背上的皮肤如同冰面一般绽裂,伤口随着他的一招一式逐渐往上蔓延,扩散迸开。 耳畔传来了遥远且纷杂的声音—— 「卫渊,你的执念太深,难以窥见武学真谛。」 「你啊,剑术招招在形不在心。」 「资质愚钝,怎堪重任。」 「星缈的掌门之位,你不配。」 …… “不对——”最后一丝清明即将消失殆尽,卫渊暴呵一声,“不对!!” 体内真气随着他的怒吼如洪水决堤般在经脉中胡乱窜动,剑光暴起四溢,将洗剑池的冰面悉数削碎,翻飞的冰晶在空中被剑气震作齑粉。眼见一切都将失控,卫渊猛然收束剑势,茫无涯际的雪白中,仿佛只余他掌心鲜血的一抹红。那滚烫的暗红顺着驰光剑的剑锋,缓缓滴进洗剑池森森的池水中。 “师父……”一声孱弱的呼喊。 卫渊竟有一刹那分不清那声音是否出自自己的喉咙。他愣愣地站在岸边,直至听见身后靠近的脚步,才极缓地回了回身,向来笔挺的背脊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师父。”是随影。“你受伤了……” 卫渊气息仍旧紊乱,他喘了喘气,一开口却喀出一蓬血来。 “师父!”随影连忙扶住他的肩膀,脸色惨白。 卫渊吐去口中的腥甜,那暗色的血中竟带着细碎的冰渣。“哈……”他低声一笑,随后便再也忍不住一般,仰头狂笑不止。 随影静静看着几近疯魔的卫渊,卫渊兀自大笑着,好一会才像是累了,疲倦地靠在随影身侧,轻声道:“扶我回房吧。” 第11章 翌日,卫渊正在院中练剑,余光见林鹿慌慌张张跑来,便收了剑招:“何事?” “师父,有人来闹事。” 卫渊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剑刃,“何人这么大胆?” “……”林鹿踌躇片刻,道:“是……高霆。”他偷眼瞥向卫渊,本以为对方会勃然大怒,不想却见卫渊只是不以为意地扬唇笑了笑,心中顿感疑惑:“师父?” “无事,带我过去。” 两人一路来到洗剑池的门院前,大老远就听见星缈弟子试图阻拦高霆的声音。 “高帮主,此地是我星缈山庄禁地,您不可擅闯!” 高霆自是不肯听劝,大手一挥将两名拉着他的星缈弟子掀翻在地,“就凭你们,也想拦我?”说罢抬腿就要踏进门去,不料脚刚落地,足畔不知从何处掷来一柄长剑,剑刃嗡嗡作响,激起的剑气将他腰间别着的玉佩系绳都划断了去。“哪个没长眼的东西!”高霆大骂,回首见卫渊站在不远处,方才还满是怒容的脸上又迸出一股笑来,他捡起玉佩随意塞进腰间,“嚯呀,原来是卫庄主。正说要去找你呢,没想到你先来了。” “师父!”几名星缈弟子见卫渊过来,忙不迭诉苦:“师父,这个人他——” “无妨。”卫渊扬手止住,“你们先下去吧,有事我会再吩咐。” “师父……” 见卫渊不再理会自己,两人不情不愿走了。“不知高帮主找卫某所为何事?”卫渊抱起双臂,好整以暇望向高霆,“怎么要来我山庄洗剑池造次?” 高霆哼哼几声笑,“卫渊,我看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卫渊只是一挑浓眉,高霆冷哼一声,踢了踢足边的剑,跨步径直走向洗剑池。他俯下身,伸手一捧池面漂浮着的碎冰块,放在眼前看了又看,如获至宝般大笑起来。“喂,瞧瞧,这是什么?” “不知帮主有何发现?” “你自己看吧!”高霆将冰块投向卫渊,卫渊长臂在空中接过。冰块的个头不大,边缘的切割面却十分整齐利落,看着像是被某种利刃分割而成。表层布满细密的剑痕,竟与那昆吾柱上的痕迹如出一辙。卫渊不动声色地望向高霆,淡淡道:“还请明示。” 高霆得意洋洋开口:“早便听闻星缈山庄的绝学星奔川骛诀共分八诀,分别是江海、流云、星斗、逐月、乾坤、浩然、河汉、无极。其中无极诀更是可将剑气蓄于剑身,蓄势至巅峰时陡然暴起,讲究的是无招胜有招。剑锋所到之处,雪虐冰饕,若一剑封喉,则凝血封脉,现场滴血不留。卫渊,我可有说错分毫?” 卫渊付之一笑,“竟不知高帮主对本门剑诀有如此研究。” 他话中带了几丝讥讽,只因二十年前,高霆的父亲高岳在武林大会上惨败于他的师父贺别辰剑下。据说,自那一役后,高岳便闭门不出,一门心思研究起了对战星缈剑术的方法,只求有朝一日能一雪前耻。可不想十年前,贺别辰虽也去了止戈堂,却并未参加武林大会,而那之后不久,贺别辰就因练功走火入魔驾鹤西去,高岳此生夙愿难酬,没几年也抱憾离世。 “你少跟我在这装模作样,”高霆剜了眼卫渊,“无极诀虽可一招索敌,但却要在出招时以剑气造就残影迷惑敌人,因此,每一出招,势必会在周遭留下如流星坠击般细密的放射性剑痕。这池面的碎冰表面,分明就是施展无极诀时留下的!” 卫渊不语,高霆继续乘胜追击:“若我没有看错,这剑痕,恐怕与论剑台前昆吾柱上的痕迹,一模一样吧?”他死死盯住卫渊的脸,想从这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到一丝被揭露罪行时的狼狈,可却似乎事与愿违。卫渊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抬眼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杀死祝天成的,就是你吧?”高霆走近卫渊,一手搭在后者的肩上,嘿然笑道,“一个杀人凶手,却整天假仁假义喊着要找到真凶,还真是可笑啊……试想祝流莺所信赖的驰光剑卫渊,武林中自诩清流名门的星缈山庄庄主,其实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哈哈哈哈哈。有趣,太有趣了!” 卫渊挥开高霆的手,嫌恶地皱起眉,“那高帮主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去止戈堂将我的罪行昭告天下?还是杀了我,替天行道?” “这个嘛……” 卫渊看着不怀好意的高霆。 “我对卫庄主可是相见恨晚,怎么会做把好兄弟推进火坑的事呢。” “帮主有话直说便是。” 第10章 “嘁,卫渊,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吗?”高霆抱起双臂,索性也不装了,“算了,我懒得同你兜圈子。我那天已经说过,祝天成私藏了魔教暗器并想占为己有。可惜他死之后,那东西不知流去了哪里……你呢,就去替我把那玩意儿找来,五日之内,不,十日,我在止戈堂等你。十天之内,若你带回那暗器,我们两清;若带不回,哼哼,我自然会如实告知祝姑娘你是凶手一事。” “好啊。” 高霆一愣,狐疑地看向卫渊,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如此轻易就应下此事。他想觉出些端倪,却又下意识认为没有必要。不论卫渊应下此事是否有诈,对他而言都百利无害。十天后,等到卫渊把暗器带回,他再当众揭下那张伪君子的面具,届时,不管是传闻中的绝世暗器,还是祝家的百年剑谱,都能收入囊中。 思及此,高霆看着卫渊这张脸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他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问道:“在此之前,我还是很好奇你杀死祝天成的理由是什么?” 卫渊像是笑了一下,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骤风大作,吹来大片大片的白。雪烟肆虐里,卫渊微低着头,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剑柄,鬓边的碎发在寒风中晃动,让那张向来冷硬的脸愈发难以捉摸。 · 蜀中的夜雾气昭昭,连绵的群山中隐约可见飞檐反宇,雨栋风帘,这便是世家唐门的所在之地。 卫渊隐下身形躲在一根石龙柱上,他的底下是开阔的演武场,因天色已晚,此时并无人烟。他略微松了口气,背靠在石龙的龙脊处,目光落向远处的阁楼。 唐门的建筑多是依山而建,这座阁楼更是仿佛从山腰中天然长出一般,层层叠叠,被迷雾笼罩。错落间依稀可辨出阁楼正中的赤木匾额上,用汉隶刻写着“机关堂”三个鎏金大字。唐门以暗器机关闻名天下,而这机关堂里,便收藏着其数百年来历任家主所铸造的机关图谱与传世暗器。千情引被唐雨带回唐门,想必定然也被置于此处保管。 机关堂作为唐门的核心之地,内里杀机重重,贸然闯入恐怕凶多吉少,卫渊正思索该如何潜入,忽听不远处传来两人对话。 “阁主,家父的病当真有救?” “燕某不敢夸下海口,但老门主的病症确在本派典籍中有所记载,少主若是信得过在下,在下自当尽力为之。” “燕阁主的大恩,唐雨先行谢过!” “呵呵,少主客气了。” 卫渊皱眉看着渐行渐远的二人,怎么去哪都有燕过迟这个家伙…… 正纳闷,原已走远的燕过迟却忽然回首,对着卫渊所在的方位顿了顿。卫渊心下一惊,赶忙屏住呼吸闪身躲进石柱背后。那视线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总觉得方才晃眼间,那家伙似乎在对他笑。 第12章 子夜时分,卫渊拉起蒙面,趁着机关堂门前的看守没注意,闪身进了屋里。 屋内漆黑一片,但也能依稀看出是下沉式构造。青石板楼梯蜿蜒向下,深不见底。卫渊扶着墙壁走了约摸半刻钟,正有些犹疑,原先狭窄的台阶忽地一空,他足下踩空,整个身子直直往下坠!慌乱间他抬手抓住半截阶梯,才勉强没有摔下楼去。 待稳住了气息,卫渊正打算借手中的半截阶梯爬回去,谁知那石阶却发出“咔哒”一声怪异的机械音,随后倏地往后缩进地面,他猝不及防,整个人失去平衡掉向了晦暗之中。 风声呼嚎着,卫渊咬牙试着一掌拍向墙面,随后借力在空中翻了个身,旋即足下蓄力,终于平稳落在地面。 他环视一周,才发现这底下竟别有洞天,平坦异常。 “哎呀呀,兄台好俊的轻功。”黑暗中响起一声半真半假的揶揄,卫渊循声望去,半明半昧的光线下,一名身着墨绿色长衫的年轻男人正坐在一块岩石上,看戏般双手托腮。 又是你。 卫渊很想开口骂出这句,但今夜他有意隐藏身份,索性只是白了燕过迟一眼,没有吭声。 “不知兄台来这机关堂,所为何物?”燕过迟笑眯眯走近卫渊,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见卫渊还是不理他,他似乎有些失望,“欸”地一声:“真是可惜了,兄台竟是个哑巴。” 卫渊忍无可忍,蹦出“闭嘴”两字。 “呵呵。”燕过迟跟上卫渊,“这位黑衣兄,你的声音好生熟悉,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你大半夜是为了跟人聊天才来这里的吗?” “哈哈,这不是太黑了嘛。我这个人啊,一害怕,话就变得多了。”燕过迟恬不知耻地凑近,卫渊忽然停下步伐,示意他不要说话。 漆黑的远方传来轰隆隆的声响,那声响由远及近,连带着地面都在震颤。两人眼神交汇片刻,心下都知不妙,分别往左右两边翻身后撤了数步,这一退才发觉原本空旷宽敞的平地不知何时收窄了许多。 他们将将落地,便见一个巨型摆锤呼啸而过,几乎是擦着两人的鼻尖过去的。还没来得及松下气来,巨大的金属摆锤又接踵而至,频率快到丝毫不给人喘息的空间。 这处甬道已然算不得开阔,接连的金属摆锤又再次挤压了行走空间。卫渊往后退了一步,却听燕过迟喊道:“黑衣兄,当心墙上。” 卫渊垂眼,但见岩壁上不知何时弹出了无数锋利的甲片,每片尖端都淬了不知名的毒液,闪烁着不详的微光。 “根本就是寸步难行嘛。”燕过迟发出苦恼的感慨,但声音却依然轻快。 借着幽光,卫渊观望起自己这边的墙壁,忽而道:“墙壁上的甲片长短排布似乎别有用意。” 燕过迟也看向自己所在的方位。“唔,”他沉吟片刻,道,“确是如此。甲片虽然排布密集,但其中较长者却并不多,倒不如说聚集得有些规整。从右上往左下,较长者分别是十六片、三片、三片、七片……” “我这边从右下到左上,分别是八片、三片、七片。” 燕过迟一愣,“这种排列,难道是……” “奎、娄、胃、昴、毕、觜、参,是白虎七宿的排布。”卫渊从袖中掏出一枚短匕,这是他以防万一,带着防身用的,“摆锤、甲片,均为金器,而白虎五行亦属金,想来这机关堂内的机关,是以二十八星宿和五行相生相克为基础设计出来的。” “如此说来,若以相克来算,以火便能克金。”燕过迟道,“七宿内部分别对应木、金、土、日、月、火、水,而白虎七宿中,若没记错,觜宿为火。” 卫渊没再说话,趁着摆锤掠过的间隙朝墙壁上觜宿方位扔出短剑,短剑在击打完第一枚甲片时受撞击力在空中弹回,再次接连命中两枚甲片。随着三枚甲片相继被击中,金属摆锤运行时的轰鸣声似乎止住了,而后便听见沉重的闸门启动的声音。 两人互看一眼,在原地又等了片刻,见没有机关再次发动,才一齐朝那闸门走去。 闸门没有完全敞开,但已经能从缝隙中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卫渊抬手,却被燕过迟用玉笛格挡开。“还是不要碰为妙。”他转动掌心的玉笛,隔空蓄力以真气推开闸门,霎那间常人难以忍受的热气仿佛要将人吞没,卫渊几乎感受到皮肤以下的血液都在沸腾。 两人走进门内,身后闸门“砰”地一声合上,与此同时,地面铺陈的石板也绽开裂缝。滚烫的岩浆溅起,卫渊本能地提剑运气挡开,不料剑刃在空中划出的剑光却引燃了空气,他的衣袖被一跃而起的火花引燃。 “喂!”燕过迟忙帮着灭火,但那火势蹿得太快,卫渊只得将整件外衫脱下,丢至一旁。“怎么回事?”燕过迟看了一眼迅速被烧成灰烬的衣袍。 “空气里有磷粉。”卫渊皱眉擦了擦额头上的火灰。燕过迟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双眼含笑,兴味盎然地指了指自己的眉梢,“这边。” 卫渊挑眉按照他的意思又擦了擦,但却未得要领,燕过迟于是抬手过来替他拂去灰痕。 “是这里啦。”那声音很轻,让卫渊不自觉间放松了警惕。可谁料话音未落,眉梢上的指尖就滑向了自己脸上用来蒙面的黑布。卫渊扬手挥开燕过迟,“你想干什么?” 燕过迟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怕兄台太热了。” “不劳你费心。” “哎呀,黑衣兄,你还是太见外了。”燕过迟再次靠近,卫渊抬腕出手,燕过迟向后闪身,并同时出掌。 两人手腕相接,燕过迟欺身上前,手肘自下往上一翻,修长的五指已经伸到卫渊面前,几欲触到面罩。情急之下,卫渊下意识推剑出鞘,剑光暴露在炙热的空气中,燕过迟连忙收招,“慢着、慢着,我认输!黑衣兄你不要冲动,在这里随意运功可不是明智之选。” 热浪再次袭来,卫渊冷着脸把剑放回腰间,“还请燕阁主自重,不要做多余的事。” “哦?”燕过迟语带玩味,“你我相识?” 第11章 卫渊一惊,冷哼道:“我知你是「千里潮平」燕过迟,但于你而言,我不过是江湖一介浪客,又何须挂怀。” “哈……我倒觉得黑衣兄你熟悉得很呢。” “……与其说这些多余之话,不如想想怎么破局。”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又不得不向后退去。松动的石板开始陷落,越来越多的岩浆从地底渗出,阻挡了去路。 “这是朱雀之火吧。”都这个时候了,燕过迟还有心思笑眯眯说出这种话。 二十八星宿中,南之朱雀便是火属。眼前逐渐被火光充斥,石板已尽数脱落,翻涌的岩浆从地底不断冒出,空气也变得愈发稀薄。燕过迟擦了擦额前的汗,向来白皙的面庞被火光炙烤得红通通的,“黑衣兄啊,我好像热出幻觉了。你帮我看看,那岩浆中间,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了。” 卫渊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在一片火红中看见尊怪异的铜像从地心升起。那铜像似鸟非鸟,纤长的脖颈尽头竟分出了两个脑袋,在火焰中缓缓上升的模样,宛如涅槃的火凤。只见那双头火凤甫一停稳,凸起的鸟腹就如活物般发出“咕嘟咕嘟”的怪响。 “不好!”卫渊惊呼,拉着燕过迟往地上一滚。两人刚伏倒在地,卫渊就感到肩头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传来——原来那双头火凤的脑袋竟是喷出火焰箭矢的机关! 第13章 燕过迟挣扎着起身,“喂,你还好吗?”他撕开卫渊肩头的衣物,那里被带着烈火的箭簇划破。所幸伤口不深,只是淋漓的鲜血依然爬满了卫渊肩膀那片麦色的皮肤,叫人触目惊心。 卫渊躺在地上摇了摇头,“只是皮外伤。” “为什么要救我?” 卫渊皱眉看向燕过迟,明灭不定的火光照着燕过迟神色复杂的脸。“难道袖手旁观,任你被箭射死,更能令你释怀吗?” 燕过迟苦笑,叹息道:“也是,不管怎么说,多谢兄台的救命之恩。” 卫渊盯着眼前这张脸,只觉得那漂亮的脸庞在摇曳的火光中愈发模糊。 为什么要救他呢? 机关堂危机四伏,尽管并不知晓燕过迟的目的,但救下他,多个帮手,是权衡之后的最佳抉择。 可卫渊心里明白,刚才电光石火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十年前风晚来的脸。他们的模样本来并不相像,自己却偶尔会将二人重叠。 真是不可思议,十年前曾杀死师弟的那双手,在十年后却像是有了自主意识一样,救下了拥有师弟影子的那个人。他曾以为自己从未后悔过的,但经年累月下来,心地似乎是越发软了。肩头的伤口不怎么深,可当下卫渊却觉得分外难忍。 “黑衣兄?”燕过迟似乎叫了他许久,卫渊回过神来,他捂着伤口坐起身,目光落在这间密室的穹顶上。 燕过迟也顺势望了过去,“是长明灯啊……”他低声说道。 屋顶上方的横梁比正常屋舍要多上许多,交错纵横的房梁上摆放着数百盏火光跃动的长明灯,将整间屋子照得华光灿亮。 “莫非玄机在那些灯盏之中?”燕过迟喃喃。 “我上去看看。” 燕过迟却将卫渊拦下,“你有伤在身,我去吧。”他把外衫脱下,好方便行动。随后回首冲卫渊微微一笑,上挑的眼眸温柔地弯起,就像是夜空中的明月。“燕某不才,对星象研究不深,还得劳烦黑衣兄多多提点才是。” 卫渊点头,“水能克火,朱雀七宿里,轸宿为水。你去横梁上先将代表轸宿的长明灯找到,我们再做考量。” 燕过迟应下,飞身向上。他的轻功灵动飘逸,看起来是以步法见长,这点倒是与星缈的白羽流星步有共通之处。 “黑衣兄啊,”燕过迟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这上头的长明灯不说上千,少说也有几百,要找到轸宿四星谈何容易。” 卫渊思忖片刻,道:“古书有云:「太微垣下四星留,轸宿为名翼左求;西北一星详认距,翼南轸右七青邱」。轸宿是朱雀七宿的第七宿,与翼宿相邻,周边有青丘、军门两处附属星官,你再仔细些找!” 燕过迟闻言在横梁上翻身掠起,他本就颀长的身影被灯火拉得更长了,投射而下,照在卫渊的脸上忽明忽暗。 卫渊看着那轻盈翻飞的身影陷入沉思,半刻钟后,那影子终于停住。 “找到了。”燕过迟半蹲在横梁上,掌心蓄力依次熄灭四盏长明灯,而后垂眼向下望去,“如何?” “你把它们都熄灭了吗?”卫渊看着毫无反应的机关,半晌,忽然听见连绵的哀嚎响起,正不知是何物发出,就被一股劲风吹得几步踉跄。 “喂!燕过迟,你究竟——”不寻常的狂风骤起,卫渊几乎站不直身体,只得伏在地面,双手牢牢抓住闸门把手,“机关不对!”他冲头顶大喊,燕过迟亦是一惊,回头就发现方才熄灭的四盏灯又亮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 燕过迟再次以掌风熄灭灯盏,但屋梁之下的怪风却不减反增! “到底怎么回事?这灯好像熄不灭!”燕过迟也不禁焦躁起来。 卫渊艰难抓着门把,勉强让自己不被狂风卷走。 “轸宿主风,”他的声音消散进骤风里,不知燕过迟听见了多少,“风为木,木生火,唯有以水克之!燕过迟!快用水——”他说到一半也愣住了,这滔天烈焰,燕过迟要去哪里寻水? “水吗?”谁知燕过迟却毫不踌躇,只见他拔下发间的玉簪,漆黑的发丝须臾间随长风翻涌。卫渊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感到面颊一湿,有腥甜的液体自空中飘下,在风里翻腾。 ——是血。 意识到这是什么的时候,风忽地停息了,方才还轰鸣不止的机关火凤也没了动静。 但安静只是极为短暂的,与之相随的是不知从何处忽而涌出的巨浪! 水浪漫天而下,顷刻间就把地面四溢的岩浆悉数浇灭,水与火激起重重叠叠的浓烟,呛得卫渊几乎喘不上气来。 “黑衣兄!快上来!” 卫渊扶着闸门步履维艰,他站起身,烟雾弥漫,但屋梁之上还尚且明朗。可他还未来得及动作,迎面接踵几阵强劲浪涛拍在他的身上,不由分说地将他卷进鲸波鳄浪中。 “喂!黑衣兄?黑衣兄!!”燕过迟还在横梁上,隔着浓烟他根本看不清身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得等烟尘逐渐散开,才看见下方早已水浪蔓延,可这时哪里还寻得到卫渊的踪迹。他咬了咬牙,纵身一跃,也跳进了风浪中。 他并不精通水性,只能寄希望于浪潮没有想象中的汹涌。幸而水底的流速不算太快,卫渊并没有被带去很远,燕过迟抓着卫渊的手臂,顺着水流的方向游上了一处浅滩。 他拦腰抱起卫渊钻出水面,“黑衣兄!黑衣兄!”接连几声叫喊都没有反应,燕过迟把人放到岸边,拉下卫渊脸上已经湿透了的蒙面。 他们上岸的地方已经不在刚才的密室中了,这里光线分外昏黑,但还不至于看不清他人的相貌。 燕过迟叹了口气,俯身凑到卫渊跟前,“你这个傻子。” 他的指尖掠过卫渊微皱的浓眉,接着,宛如演奏般,沿着笔挺的鼻梁滑向那两片紧闭的薄唇。卫渊的唇色很淡,此刻受了伤便愈发苍白,在麦色皮肤的映衬下倒显出了几分平日难得一见的脆弱。 燕过迟一手托住卫渊的后颈,细长的五指没入对方湿漉漉的发间。这种感觉很奇妙,但燕过迟却说不上来心中激荡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他贴近那两片唇,唇齿相贴时将气息渡进对方的嘴里。呼吸交织在一起,带着暧昧的潮湿。燕过迟微眯起眼睛,纤长的眼睫扫过卫渊颤动的眼帘。 呛咳声从对方喉咙间传出,燕过迟松开了卫渊,指尖轻轻摩挲着那锐利的唇锋。良久,才将手挪开,静静等着对方醒来。 卫渊颤动沉重的眼皮,缓缓睁开眼睛。幽暗中燕过迟背着光,卫渊看不清他的神情。脸颊闪过一阵轻微的瘙痒,卫渊抬手摸了摸,是燕过迟细碎柔软的发梢。 “唔……”卫渊坐起身子,他的头脑还不甚清明,“我们这是……在哪……” 燕过迟耸耸肩,轻轻笑道:“也许是玄武之间吧。” 玄武之间? 卫渊一愣,打量起四周,才发现他们正被一汪幽深的冷泉包围。他站起来,视线落在脚边一块黑布上,捡起一看,竟是自己的蒙面,不由得惊道:“你看见了?!” “嗯?”燕过迟无辜地眨眨眼睛,“看见什么了?” 卫渊忙将手中的蒙面系好拉高,燕过迟仍不依不饶凑上来,笑嘻嘻追问:“说嘛,看见什么了?” “闭嘴。”卫渊出掌,燕过迟轻松接下,“黑衣兄,你可知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道理?” 第14章 “……燕过迟。”卫渊蹙起眉头。 被叫到名字的燕过迟扬起爽朗的笑容,“在呢,黑衣兄,怎么了?” 第12章 “……”卫渊沉默片刻,忍无可忍开口道,“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燕过迟“咦”了一声,“可是这里又黑又冷嘛,黑衣兄你就姑且忍耐一下,权当救济救济我这个可怜人了。”说罢,他紧了紧怀中卫渊的胳膊,靠得更近了。 清雅的淡香如烟霞散落在空气中,卫渊别过脸,不去看燕过迟脸上明晃晃的笑意。 他们在这座孤独隆起的浅滩上搜寻了一圈,只在角落发现一块与周遭环境略有不同的暗色石块。卫渊蹲下身,轻触石块表层凹凸不平的纹理,“泰山石……” “此地阴暗潮湿,怎么会有此物?”燕过迟也蹲了下来,伸过来的指尖掠过卫渊的手背。 石块被触碰,也许是底端并不平整,轻微晃动了几下。他看了眼同样狐疑的卫渊,将石块捡起检查了一番,摇头道:“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 “不,”卫渊从燕过迟手中拿过石头,“泰山石单是存在于此处,就已经足够特殊了。” “哦?愿闻其详。” “通常来说,石头在五行中归属金,但仍有不同流派会根据石头的颜色、形成过程等因素将其再度细分五行。而按照最通俗的说法,泰山石被再细分为土属性。” 正说着,原先风平浪静的水面忽然有了动静。 卫渊急忙走到岸边,只见阴冷幽寒的水底闪过数道黑影。那影子正以极快的速度伸展扩大,眼见就要蹿出水面,卫渊却忽然一阵目眩,总觉得那深不可测的水底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呼喊他。他踉跄了几步往前走去,嘴里喃喃喊了句“晚来”,身体朝那水面栽去。 就在这时,手臂陡然被谁扯住,“黑衣兄!”燕过迟的声音蓦地响起。卫渊回过神来,那黑影霎时间破水而出,暴涨出水面数丈来高,空气中顿时充盈起某种难以言状的腐臭气息。黑影如同蛞蝓触角般的顶端在空中扭动着,不断朝卫渊他们的方向抖落黄绿色的粘液。 燕过迟不由分说地搂着卫渊的腰往后快速躲避,“黑衣兄!你发什么呆!” 卫渊却仍是置若罔闻,脸色惨白地直直盯着那巨物抽搐着的身躯,“燕过迟……”他失神嗫嚅道,“那上面,有人头……” 燕过迟闻言也是一惊,回头瞥向卫渊视线的方向。 依着微光,他才看清那庞然巨物竟是由一根根藤条虬结而成的参天枯树,那枯树的每根藤蔓约摸有碗口粗细,一节一节,就像是新生的竹枝,表面布满暗绿色的经络。有蛆虫在经络里蠕动,每游走几寸,便像是遇到了阻隔一样,停下了行进的动作。就这样,蛆虫越聚越多,源源不绝地攒聚在藤蔓的每一小节内,形成一个一个凸起的肉瘤,将藤蔓的表膜撑得几近透明。远远看去,就真的如卫渊所说,像是一颗颗血色的人头! 不断有恶臭的粘液自那肉瘤中吐出,再看方才被粘液扫过的地面,已被腐蚀出数十个蜂窝状的深坑! “喂!黑衣兄,你振作一点,那不是人头!”燕过迟不知道卫渊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但对方的状态显然不对,难道这藤蔓还有蛊惑人心的法子吗? 腐败的气息渐浓,肉藤抽出十来根藤鞭,势如巨蟒奔来,缠上燕过迟的脚踝,并快速往上绞缠。燕过迟从腰间抽出玉笛,指尖在长笛底部一拍,九霄玉笛眨眼就变作了锋利的长刃。 他抱着卫渊凌空向后翻起,起身时长臂当空一挥,将腿上的藤蔓悉数斩断。藤蔓发出如人体被分筋错骨一般的碎裂声,血红色的雾气伴随着青黄色的粘液自断裂处喷洒而出,燕过迟心知有诈,抬手挡在两人面前,手上登时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 “唔……”他闷哼一声,抱着卫渊狠狠摔在了地上。 卫渊这才幡然清醒,不由喊道:“燕过迟!” 燕过迟受了伤,白皙的面颊愈发没有血色,但还是从喉咙里溢出几声轻笑:“黑衣兄,咳……你可总算神游归来……哈哈。” 身后再次传来异响,卫渊朝长剑掉落的方向猛地翻身,眼看藤蔓作网状袭向燕过迟,他急中生智,足尖勾住剑身,往上踢起长剑,随后在半空中抓住剑柄拔出剑来。 “别……咳,别逞那风流姿态了,黑衣兄!”燕过迟躺在地上发出抗议,卫渊提剑飞身回旋,一口气斩断狂躁的肉藤,被砍断的藤蔓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最终没了声响。他松了口气,回身望了眼捂着伤口的燕过迟,“死到临头还有揶揄别人的力气?” “哈哈……黑衣兄刚刚不还吟着诗呢……” “吟什么诗?” 燕过迟虚弱地笑了一笑,“「晚来天欲雪」……” 「师兄快看,下雪了!我偷了师父藏起来的酒,这大冷天,不如我们——」 记忆再次闪回,卫渊摆了摆头,“你听错了。”他蹲到燕过迟身边检查后者的伤势,燕过迟忽地神色一变,大惊道:“当心后面!” 卫渊本能地抬剑向后一挥,原是方才被斩断的藤蔓再次长出了新枝,此时正鼓动着凸起的肉瘤,如活物般律动! “该死的杂碎!”卫渊暗骂一声,挥剑一路向前,所到之处落满了藤蔓的断枝,可饶是如此,那藤蔓却怎么都砍不尽,每一被斩断,就立刻从断面再次发芽抽枝! “黑衣兄,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燕过迟站起身,“我来引开它,你去想法子找到它的源头!” “说得轻巧!我要如何推算出它的源头在何处!”接连挥剑让卫渊体力难支,身后燕过迟却忽然道:“就按你方才说的,这块泰山石很蹊跷不是吗?” 卫渊回头,燕过迟将掉在地上的泰山石捡起扔给了他。 “泰山石同属金与土,水有所归,木有所发,金有所别,皆因土而成。黑衣兄,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才是。”燕过迟抬腕转动掌心的笛中长剑,他的手掌还留有不久前用玉簪划破的长痕。见卫渊接过石块,他再次用剑割开掌心。鲜红的血液滴落在地,地面被砍断的藤蔓在感应到血腥后竟再次焕发新生,扎根后迅速崛起,朝着血源的方向鱼贯而前。 “就是现在!”燕过迟喊道。 卫渊抓住这个空档,一跃跳进寒池之中。 燕过迟说的没错,金木水火皆待土而后成,此处的关键就在手中这颗泰山石上。若按照前面两关二十八宿来推演,玄武为水,水与木相互依存,水竭则木枯,要克制那生生不息的藤蔓,唯有以土中和。而北天七宿中,女宿为土,这寒池的泉眼,兴许就在女宿的方位。 卫渊强忍着窒息感一路游至池底,果然在女宿方位找到了一处凹槽。他将手中的泰山石嵌进凹槽,再以内力注入石块当中。片刻后,一股强大的吸力自池心袭来,卫渊忙插剑进泥淖中,以抵抗这股涡流。 只见那池心地面露出一口黢黑的深洞,洞眼仿佛蛟蟒张口,牵引着池水倒卷而流。卫渊十指紧扣剑柄,运行内力至足下,可尽管如此,仍旧被牵引拖行了几丈远。 随着池水被尽数抽干,贫瘠的池底展露出来,那张牙舞爪的藤鞭也渐渐失了活力,垂坠着瘫倒在地。 卫渊一瞬间也如那藤蔓般泄了气,倚靠着深入地底的长剑虚脱般坐了下来。 “真是不赖嘛,黑衣兄。”燕过迟站在岸边,莞尔笑着的模样,仿佛两人只是出来泛舟游湖罢了。 卫渊看着那笑脸,不知怎么也笑了笑。 第15章 燕过迟跳了下来,走到卫渊身边。“你看这里。” 被嵌入泰山石的池壁中央隐约可以看见一条缝隙,燕过迟伸手按向那块泰山石,缝隙便“轰隆”一声左右张开。 门背后是一间约摸五六层高的阁楼,阁楼里没有掌灯,但有月光自穹顶莲花状的窗棂倾泻而下,遥远的月光静静照亮整间屋子。 两人前后踏进屋内,身后的石门猝然合起。卫渊见状,连忙打横长剑去阻拦石门的闭合。他今夜并未佩带驰光剑,虽如此,却依然拿了柄由精铁打造的稀世宝剑。本以为凭这柄宝剑的坚硬程度,定可抵抗石门闭合的压力,可谁料横在两堵石门间的长剑竟然不出半刻便被挤得断作两截。 石门“砰”地彻底关闭,卫渊心疼地看着地上长剑的残骸,好一会都没有动作。 燕过迟看他那副样子觉得有趣,于是调侃道:“真是可惜了黑衣兄这把宝剑。” 卫渊没搭理他,闷闷不乐地将视线落到屋内。 屋内空空荡荡,只在正中摆放着一尊佛像,其余再没有任何陈设。幽冷的月色下,可以看到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用以置放暗器的壁龛,只草草一眼,便能认出不少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器来。 “奇怪,为何要将这些暗器全都挂在墙上。”燕过迟喃喃自语。 卫渊抬头望向顶端唯一的那扇窗,这里室徒四壁,天窗距离地面少说也有六七十尺,若没有能借力的物件,想靠窗子逃出生天恐怕并不容易。 不同于卫渊的忧心忡忡,燕过迟兴致似乎格外高昂,他悠闲地负手四处观瞧,“真是不得了呢,黑衣兄,快看,这个莫不就是孔雀翎?传说是孔雀庄的镇庄之宝,啊,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他一边说,一边扒拉着角落壁龛上的一个青铜圆筒。 第13章 “你要是喜欢,拿走便是。”卫渊随意敷衍着,目光被房间正中的那尊青铜佛像吸引。他缓步走近,但见锈迹斑斑的慈悲佛陀妙目低垂,一抹幽蓝的光兀自闪烁着,正是那日唐雨手中所使的千情引。 “欸——有意思,”燕过迟笑眯眯走近菩萨像,“这千情引形如泪滴,似这般被嵌进菩萨的脸上,恰如神明垂泪,悲悯众生。没想到唐少主年纪轻轻,倒是有几分佛性。” 他说话时目光灼灼,卫渊不禁警觉问道:“莫非燕阁主此行也是为了该物?” “呵呵,”燕过迟眯起狭长的美目,笑容耐人寻味,“如果是呢?” 卫渊轻轻挑眉,“那就只能请阁主与我,一较高下了。” “哎呀,与手无寸铁之人过招,在下实在胜之不武。” “阁主海口夸得未免太早了些。” “哈哈哈,”燕过迟朗声大笑,半真半假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与黑衣兄如今可算得上是出生入死的关系,自是不会同你争的。” 卫渊不知那张脸上究竟流露了几分真情,半晌,冷哼一声:“如此,那便却之不恭了。” 他的指尖伸向闪着幽光的暗器,沉甸甸的重量落入手中,心中一块顽石也总算随之落了地。卫渊低头认真研究起千情引的构造,燕过迟得了闲,优哉游哉地逛起了这间藏有诸多秘宝的房间。 按照回忆里唐雨启动千情引的动作,卫渊轻轻按下暗器尾部镶嵌着的蓝色宝石。手中的物什微微颤抖,彩色的光晕自那宝石中折射出来,片刻后,精钢制成的顶端绽开,得以看见其内部层层嵌套的精巧结构——无数极细的天蚕丝缠绕在正中的钢芯之上,而这些天蚕丝顶端又牵引控制着数枚月牙状的薄刃,薄刃在空中高频震颤着,很难想象这些杀人于无形的利器是出自这样一个小巧且美丽的蓝色泪滴。 他扬手控制薄刃伸向屋顶正中那扇窗棂,薄刃越过窗花的空隙,绕着窗转了几匝,最后咬进窗框里。 “燕过迟。”卫渊出声道。 “在呢,”燕过迟仍在欣赏墙壁上各式的名家暗器,头也未回,问道,“怎么了,黑衣兄?” 卫渊略微迟疑,最终还是提醒道:“你记得当心脚下。” 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燕过迟忍不住回头,只见卫渊拉了拉手中绷紧的天蚕丝,指尖再次按向千情引底部的蓝色宝石。暗器的钢芯应声飞速转动,带着蚕丝一并回卷,卫渊便借着这股回缩之力腾空而起。 “喂!你这人也太没有良心了!”燕过迟骂道,可惜话还没说完,脚下刚刚还夯实无比的平地突然化作了流沙漩涡,正不断往下陷! 黄沙混着铁屑,很快就漫过了他的腰际。燕过迟猛提一口真气,足下运功竟踩着流沙如履平地。他径自往正中佛像的位置走去,待到走近,便抽出笛中长剑刺进佛身,借着这力道将身体从黄沙中抽离。 卫渊这会已经随着千情引收缩的力道飞至了半空,谁知腰间忽然一紧,原是燕过迟自佛像处飞身将他拦腰抱住。 “混账!给我松手!”他急忙去推燕过迟的手,可燕过迟就像是铁了心一样,紧紧搂着他的腰不放,“黑衣兄,我为你出生入死,你临了想自己跑路,未免太薄情寡义了吧!” “你这白痴!千情引的天蚕丝根本承受不住两个成年男人的体重!快松手,不然我们都得死!” “我才不要!” 正说话间,就听“嘣”的一声嗡响,其中一根天蚕丝果然断了。 卫渊低骂了几句,从袖中滑出某样莹亮的物什,飞快扔向身下的佛像,复又蓄起内力于掌心,冲着墙壁隔空数十掌。依着强大的冲击力,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窗棂一角。玄铁打造的窗棂传来彻骨的寒意,卫渊控制千情引的薄刃切断那细密的格栅,随后蜷起身体拖着燕过迟从缺口鱼贯而出。 出口设在半山腰上,卫渊破窗时已几近力竭,甫一出来,脚下没有站稳,连带着燕过迟一起摔到地上,直直朝山崖滚去。 “喂!”燕过迟闷哼一声,忙抽出剑猛地朝岩石缝隙中插去。剑锋在粗砺的峭壁上犁出一连串的火星,却还是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自石缝中滑出。 “抓紧我!”燕过迟喊道,一面抓住卫渊的手腕,一面接连又是几记猛刺,才终于卡进一道蛇形的岩缝,止住了下坠的冲力。 猎猎的寒风将两人的身形吹得摇摇欲坠,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一齐合力蹬向岩壁,终于勉强爬回了悬崖顶上。 卫渊筋疲力尽,躺在冰冷的地上动也不想再动,他回头去看同样气喘吁吁躺着的燕过迟。劫后逃生,燕过迟又扬起了笑意。卫渊从前并未仔细看过对方的脸,直到现在,才发现燕过迟笑起来时,嘴角还漾着两个浅浅的梨涡,倒是不惹人厌烦。 “黑衣兄忘情负义,燕某以德报怨,此番属实高下立判,哈哈。” 卫渊也笑了,淡淡道:“你是要人高山仰止的君子,我是遭人唾弃的无耻小人。” “哈哈哈……那岂不是天生一对?” “是吗,在下不敢苟同。” 夜风拂动燕过迟的黑发,他转身侧卧,面朝着卫渊,“今夜风清月朗,星斗满天,恰好黑衣兄又精通星象变化,不知可否替燕某卜上一卦?” 卫渊侧过脸,低声道:“我现在既无星图,又无罗盘,仅凭肉眼恐怕算不精准,阁主就不怕被我误了锦绣前程?” “黑衣兄但说无妨。” “那……你想算什么?” 燕过迟笑着说:“不如就给我算算姻缘吧。” 卫渊一愣,没料到燕过迟会要算这等儿女情长之事。尽管如此,他还是把目光移向了天际,片刻后不禁哑然失笑:“月孛入命宫,此乃大凶之相,在下劝燕阁主还是莫要踏入那情网之中方为上策。” “是吗……”燕过迟风淡云轻地枕着手臂,静静看向卫渊微微弯起的双眼。那双总是沉如古井的深邃眼眸,由于正凝视着广袤夜空的缘故,此刻正流转着万千星河。 他看着看着,只觉得这一瞬漫漫无涯。 第16章 高霆算了算日子,跟卫渊约定好的时间已经临近,却仍未见到对方回止戈堂,不由得焦躁起来。 那小子该不会在耍他吧…… 现在想来,当时他一说让卫渊去偷千情引,对方就立刻应下了,那时候卫渊的神情确实怪异得很…… 高霆不安地在屋内踱起步来,这时窗外传来几声响动,他连忙推开窗,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影,顿时疑云满腹,出门左右搜查了半晌,仍旧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正打算回屋,一回身便见卫渊抱着双臂,似笑非笑。 “别来无恙啊,高帮主。” 高霆心下一喜,“千情引到手了?” 卫渊没说话,从袖子里滑出一颗形状精巧的泪滴状物体。高霆的眼睛霎时亮了,目光流连在暗器尾部那摄人心魄的波斯蓝宝石上。他激动地伸手就要接过,谁知卫渊却收回了手。 “你搞什么!”高霆不悦道。 卫渊扬唇一笑,“当心隔墙有耳,还请高帮主随我来。” 高霆不知他要耍什么名堂,半信半疑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避人耳目来到了论剑台上,高霆实在没忍住,对着卫渊的背影大喊道:“喂,你够了没有!不过是把千情引给到我手上,有必要大半夜跑来这里吗?” 卫渊回过身,由于背光的缘故,他的面容隐匿在夜色中让人看不真切,只有高大的身影被幽蓝的月光拉得愈发的长。他把手中的暗器隔空朝高霆扔去,高霆连忙接过。 “好啊,看着是个宝贝……”高霆如获至宝般喃喃道,“没想到这东西这么小……不愧是祝天成藏着掖着的宝贝。你还有两下子嘛,卫渊,能从唐门手里把东西偷出来——啊,对了,这玩意要怎么用?” “底端的蓝色宝石,按下去可以启动暗器。” 高霆低头捣鼓了一会,千情引在他手中震动了片刻,旋即绽出薄刃。他喜出望外,挥动手臂以控制薄刃的方向。正沉迷于此,没发觉卫渊已经不动声色推出了腰间的长剑,以迅雷之势刺了过来!高霆到底常年混迹江湖,反应极快,向后折腰躲过了卫渊的攻击,可谁知卫渊并不收手,回身又是一剑,他只得一掌拍在身后的昆吾柱上,翻身躲闪。 “喂!你疯了吗?!”高霆在空中抽出火炎刀,卫渊一言不发,只不断向他挥剑,逼着他不得不脚踏昆吾柱向上闪躲。 驰光剑势如游龙,擦着柱身迸起火星,高霆衣衫的下摆不知何时已被剑光划破。 他冷笑一声,一面驱身向上沿着昆吾柱柱身躲避,一面用刀背猛拍石柱。百尺石柱被敲得轰鸣作响,震得卫渊拿剑的手都隐隐作痛!高霆趁机足尖勾住昆吾柱身,整个人倒翻向下,提刀朝着石柱下方卫渊的命门劈去。 卫渊却并不慌乱,霍地一踩石柱,一个鹞子翻身直接跃到了高霆的上方。 第14章 两人的身影在昆吾柱间腾挪交错,剑光与刀光呼应,叮叮当当的脆响此起彼伏。高霆被剑雨裹挟着翻身上了柱顶,卫渊亦抵着他的刀锋追了上来。 “卫渊!我看你今日是得了失心疯吧!” 昆吾柱本就算不上粗壮,哪里容得下两个刀剑相向的男人。卫渊长剑斜挑,倾身向前逼近高霆,高霆被气剑威压,一边以刀锋抵住剑刃,一边朝后下腰躲避。 眼见就要落了下风,高霆忽然记起了手中还攥着的千情引。他爆喝一声,按下千情引的机关欲扭转战局,薄刃如新月初生,咻咻几声脆响冲至卫渊跟前,卫渊似是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做,立即收剑当胸,以格挡暗器的突袭。 就在此时,只听不远处一声老者的断喝:“狂徒,休得造次!” 高霆眼前就见金光一闪,手中的千情引被人用重物击落,自他手中滑落到地面。他回身望去,浩浩荡荡一群武林中人涌上了论剑台,为首的正是青松派的掌门青阳子,一侧跟着杏目圆瞪的祝流莺。 卫渊抬起腿一脚把分神的高霆从昆吾柱顶踹了下去,高霆落地一个鲤鱼打挺正要起身,却被围上来的众人压住。 “喂,你们要干什么?!”他怒气冲冲吼着,眼前的阵仗让他心中燃起不祥的预感。 “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吗?”卫渊不紧不慢地收剑入鞘,走向高霆。 “认罪?老子认什么罪?”高霆瞳孔一缩,“杀死祝天成的难道不是——” “没错,杀死祝盟主的,就是你,高霆。”卫渊打断了高霆的喊话。 “放狗屁!”高霆怒不可遏,奋起反抗起来,“你们这群狗东西!快给老子松手!!” “卫庄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祝流莺上前。今日清晨,她在书房整理父亲遗物时,卫渊忽然找上她,说已经知晓杀害她父亲的凶手是谁,直待今夜亥时论剑台上揭晓一切。她这些时日正被父亲与疑似魔教中人往来的秘密书信惊得心神不定,早已没有心思去想为什么揭露真凶一定要等到亥时。现下领了一众人等来到论剑台上,又见卫渊和高霆打得不可开交,心下已经是疑窦丛生,觉得此事颇有蹊跷。 “卫某这几日在调查盟主被杀一事中,偶然发现盟主生前所截获的魔教暗器不知被谁盗走,于是循着这条线索一路追寻,终于在高帮主的手中找到了此物。” “你胡说!!”高霆怒道,“这千情引明明是你交给我的!是你从唐雨手里偷来,与我有何干系?!” “哦?”卫渊意味深长地扬唇笑笑,“那我为何要去唐门冒险偷得此物,却又不据为己有,转交于你呢?” 高霆脸上不知是笑还是怒,扭曲的神情让那张脸变得愈发狰狞,“那是因为,你才是杀死祝天成的真凶!我点破了此事,你因畏罪,不得已才答应替我从唐门偷出此物!” 众人的目光落到卫渊身上,卫渊不紧不慢道:“高帮主口口声声说我才是凶手,证据呢?” “证据?哈哈哈……证据就是昆吾柱上,留有「星奔川骛诀」的剑痕!你们去看,看那昆吾柱上是不是有新近的剑痕,那剑痕细密无间,只有星缈山庄的「星奔川骛诀」才会留下那样的痕迹,我不可能看错!”说罢,高霆胜券在握般大笑,却发现在场的众人都没有上前查看剑痕的动作。“愣着干什么?!去看啊!不可能出错的!那痕迹,我这辈子都不会看错的!” “高霆,”青阳子捋了捋白须,“你方才与卫庄主在昆吾柱顶对战了数十个来回,那柱子上,怎么可能没有卫庄主「星奔川骛诀」的剑痕呢?” 高霆脸色瞬间煞白,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卫渊一声不吭就要逼着他沿着昆吾柱对战。 “你小子!你敢耍我?!——”他猛然奋起,用蛮力挥开压制自己的众人,赤红着眼睛提起刀砍向卫渊。只可惜还未走几步,整个人就被青阳子踢飞。青阳子一剑击落高霆手里的火炎刀,而后迅速对着高霆的膻中、气海、大椎等几个穴道点去,高霆痛苦地闷哼一声,直直栽到地上动弹不得。 青阳子收剑转向卫渊,“卫庄主,还请你向大家详细说明一下情况。老夫至今还未搞懂,这千情引是个什么东西,为何会先后出现在祝盟主和唐门手中,最后又落到了高霆这里?而你又为什么说高霆就是杀害盟主的真凶?” 卫渊拱手,“还请各位稍安勿躁,听卫某一一道来。” 第17章 他俯身捡起方才交战时落在雪地上的千情引,面向众人,缓缓道:“如大家所见,这便是「千情引」——也就是祝盟主截获的那批魔教货物里夹带的绝世暗器。此物本是唐老门主与当时的魔教圣女共同铸造,后因故被魔教圣女带回了西域,再未现身中原武林。祝盟主机缘巧合之下,得到此物,不想却也因此招致祸端。”他说着,视线扫向祝流莺,祝流莺抿了抿唇,移开目光,不敢与之相对。 “高霆觊觎千情引颇久,借着此次武林大会,终于得到机会盗得此物,不想却被祝盟主发现。两人争执不下之际,高霆更是用千情引偷袭了盟主。将其杀害后,高霆急于脱罪,于是将盟主的头颅高悬于昆吾柱上,好将嫌疑人的范围扩散到能登顶昆吾柱的几人头上。” “可这又与唐雨少主有何联系呢?”青阳子适时出声。 “唐门避世蜀中,从未参加过武林大会,此次却破天荒来了,此行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而向来觊觎千情引的高霆又怎会不知呢?他料定唐雨必定会将千情引带回唐门,所以我想,恐怕高霆最先想要嫁祸的人,便是唐雨少主吧。” 高霆此时双眼已近乎血红,粗犷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可由于被点了哑穴,他也只能嗯嗯啊啊地闷哼着。卫渊垂眼瞥了瞥狼狈不堪的高霆,心下觉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千情引到底有什么威力,值得他们这般争夺?”青阳子不解。 卫渊淡淡道:“前辈可还记得祝盟主颈部伤口的状态?” “这个……”青阳子略加思索,道,“若老夫没有记错的话,祝盟主颈部的伤口,切割面平整,皮肤僵硬泛紫,现场并无什么血迹。” “不错。”卫渊附和了一声,指尖划过千情引的机关处,机关应声启动,薄如蝉翼的刀刃倏然展开,极为纤细的天蚕丝在月光下闪着亮光。众人还来不及惊叹此物的精巧,便见卫渊扬手向上,几乎是一瞬间,空中落下某样花白的物体,那东西在雪地上扑腾了几下双翼,随后很快没了动静。 祝流莺瞪大双眼,看着雪地上身首异处的东西,不可思议般低声道:“是雪鸮……” 她上前捡起那只没了脑袋的雪鸮,才刚死的雪鸮身体已经冰凉一片,隐隐散发着透骨的寒意。脖颈断裂处的羽毛一如鲜活时那样,呈现出漂亮的花白色,与其说是没有沾染鲜血,倒不如说伤口压根就没有流出一滴血来。“怎么会这样……” 卫渊解释说:“千情引的薄刃上布满了倒刺,一旦割破皮肤,便可封筋琐脉,将伤者的全身血液冻结。” “原来如此。”青阳子若有所思,“所以祝盟主的伤口才没有血流出。” “这么说,爹爹便是被这千情引所杀?” “没错。” “可是……” “不可能!我们帮主怎么可能杀死祝老头!”这时,风雷帮的帮众一拥而上,他们吵嚷着要证明自家帮主的清白。 “一定是这个姓卫的在栽赃陷害!” “对啊!我们帮主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反而是这个姓卫的,看着就不像是什么好货色!” “肃静!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青阳子出面维持秩序,这时山下有人跑上来报信,嘴里喊着大事不好。 “出什么事了?”青阳子忙问。 “云、云在天掌门……他、他也死了!” “什么?!”在场的众人无不惊诧,“死了?——云掌门死在了哪里?!” 那送信小厮喘着粗气,颤颤巍巍指向高霆,“在、在高帮主的屋里……!” 一行人急忙赶到高霆所住的厢房,房门已经被推人推开,不用进去便可以看见屋内正中间躺着具无头男尸,奇怪的是,尸体周遭并无明显血迹,而尸体的头颅就滚落在附近茶桌的桌腿旁。那张脸已无丝毫血色,神情有种难以言说的惊恐,配合着那泛紫的皮肤,看起来恐怖又狰狞。 祝流莺浑身颤抖,站在原地不愿上前。 可黑压压的众人却像是洪涝中翻涌的泥浆,一股脑全都挤进了那间不算大的屋子。 “祝姑娘不进去吗?” 祝流莺没有看卫渊,但似乎也没有在看屋内。“这也是出自高霆之手吗?”那双俏丽的杏仁大眼只是茫然地望着虚空之处。云在天与祝天成是多年故交,祝流莺几乎是被他看着长大的。幼时不懂事,她总是云伯父长,云伯父短地跟在云在天屁股后面跑,而云在天每每一来,也总惦记着给她带上点稀罕玩意。 第15章 如今这样的温情,也再没有了。 “云掌门的死状,与祝盟主可谓是如出一辙。” 卫渊的声音在祝流莺听来飘而远之。见祝流莺没有反应,卫渊叹了口气,踏进屋内。 屋里长空门的弟子哭天抢地,更有甚者已经提起剑跟风雷帮的帮众打了起来。两边人在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屋内大打出手,就连好心劝架的都被无辜牵连,挨了打。 “够了!”卫渊上前理了理云在天的衣物,指尖自然地拂去尸体肩头沾染的碎雪。“云掌门一生侠肝义胆,嫉恶如仇。相信他若在世,绝不希望自己的门人弟子会因为他而失了侠者风度。” “可是掌门他死的不明不白,我们实在、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呜呜……”为首的长空门弟子说着说着竟哭出了声,其他弟子见大师兄如此,不禁也落下泪来。 卫渊蹙起眉,拍了拍那大弟子的肩膀,神情似是悲惋,“诸位还请节哀。卫某虽为贵派外人,但仍旧认为,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带云掌门回去与家属亲眷见上一面,早些入土为安才是。” 大弟子呜咽着点头称是,临了还跟已经被制住的高霆及风雷帮众人放下狠话:“今日之仇,我长空门,誓与风雷帮不共戴天!” 眼见两方又少不了一场骂仗,青阳子忙出来主持大局。 他看祝流莺神情恍惚,于是做主替长空门备好了车马,又安排人手协助搬运尸体清理现场,最后将高霆押解去了止戈堂用以思过的密室之中。 这些日子一连出了诸多祸端,为今之计,还是尽量遣散止戈堂云集的众人,免得时间一长,再另生枝节,让他们这些名门正派留下口实和笑柄。 · “驾!” 夜色沉沉,长空门弟子胡清挥动手中的长鞭,不断催促着马车向前奔驰。马车里载着云在天的尸首,他此刻恨不得日行千里,早早带师父回归故里。不想身下这匹马却一蹄子踏空,胡清反应过来时已经跟着马匹连人带车齐齐翻倒在雪地里。胡清忍着剧痛慌忙爬起身,也顾不得身上摔出的伤口,一瘸一拐走向车厢。 “师父!”他拨开摔烂了的车厢门,艰难地找到云在天的尸体,却惊异地发现那具尸体已经冻得宛若一尊冰雕。 第18章 翌日清晨,祝流莺找到卫渊,说收到了唐雨的飞鸽传书。卫渊看祝流莺神色踌躇,于是问:“不知唐少主在信中说了什么?” “他将千情引的来历如数告知于我,还说……说那日见到我爹的尸身,便擅自把千情引带回了唐门。并且附上了这个,说是在唐门的机关堂中所拾。”祝流莺从荷包中取出一枚用红绳系着的白玉佩,玉佩上书「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背面单刻一个「霆」字。 “是高霆的腰佩。”卫渊道。 “对。” “那么千情引祝姑娘打算如何处理?” “我想……将它物归原主。”祝流莺垂下眼眸,连日的打击让她的面容看起来有些许憔悴,“这本就是爹爹偶然所得,既然唐门前来认领,我们止戈堂又怎能以为己有。” “此物的威力,祝姑娘应当已经有所了解。”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非我之所有,自是一毫不取。” 卫渊一怔,看着眼前这弱不禁风的少女,不由道:“祝姑娘之胸襟磊落,卫某自叹弗如。” 祝流莺疲惫地笑了笑,“庄主过誉了。这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抓到杀害家父的凶手,还全是仰仗的卫庄主。”她顿了顿,又说:“对了,先前流莺所许诺的祝家剑谱,还请庄主与我同往藏书阁取来。” “多谢。”卫渊没有推脱,只道,“剑谱是祝家堡赖以存续之物,卫某自是不会取走,但求祝姑娘让在下借阅几日即可。” 祝流莺领着卫渊到了藏书阁不久就退了出去,卫渊乐得清静,独自翻阅起了书架上的典籍。 他从前只知道祝家剑法招式刚猛,不想剑谱中竟然海纳百川,汇集了诸多武学要点。翻阅至后半册,居然还有阴阳合和之法,不禁叹为观止。卫渊虽已过而立,却从未经历过云雨之事,毕竟他认为谈情说爱只会让心肠软弱,多少武学奇才本前途无量,却因落入情网,白白荒废了天资。如今翻阅祝家剑谱,看着书册上阴阳双修之法,倒觉得不失为一个精益武学的旁蹊曲径。 他在藏书阁一待就是整整一日,眼看天色暗了下来,才合起书册,想着是时候去见见故人了,便走出了藏书阁。 入夜后,卫渊带了坛酒,来到高霆被关押的密室。 密室门口有两名轮班的守卫,卫渊先后将那两人支开,随后提着酒坛闪身进了密室。屋内灯火昏暗,只在左边高墙上开了扇小小的窗。可惜今夜无月,夜色格外深沉。 “此地倒是个清修的好地方。”卫渊看向耷拉着头,被锁链拴在铁柱上的高霆。“没想到向来跋扈的高帮主,也有这样乖巧的时候。” 卫渊的笑意未达眼底,高霆恶狠狠抬起头,没有吭声。 “怎么,青阳子前辈的哑穴,帮主竟然还未解开么?” “你还来做什么?!”高霆哑着嗓子,跳动的烛火下,可以看见他浑身正因怒意剧烈起伏。 卫渊扬了扬手中的酒坛,挑眉浅笑道:“不过是来找高帮主喝上一杯罢了。” 高霆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狗东西,我看你是要下毒杀我灭口吧?” 卫渊耸了耸肩,拎起酒坛,在碗中斟好,而后仰头一饮而尽。“高帮主这个时候倒是警惕了不少。” “卫渊,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我已经如你所愿成了遭人唾弃的阶下囚,你现在过来,就只是为了再羞辱我一番吗?” “我说了,只是来找你喝酒。” 高霆眯起眼睛,打量了半晌卫渊的脸,才道:“罢了,给老子斟满!” 卫渊递过酒,高霆没好气地接在手里。他双手都被上了锁链,动作间链条碰撞出沉闷的响声。辛辣的烈酒涌入喉咙,他贪婪地几口喝完,又伸手过去,示意卫渊倒酒。卫渊倒也没说什么,默默又替他满上。如此几碗下肚,高霆终于忿恨地把碗摔到地上,“你他娘的狗东西,竟然敢算计老子!等老子从这里出去,不把你那星缈山庄夷为平地,老子就他娘的跟你姓!” 他打了个酒嗝,望着卫渊那张冷峻的脸,忽然笑了,“哈……卫渊,那日祝流莺给你备好的车马上面写的那些血书,我看,就是你自己搞的鬼吧?” 卫渊席地而坐,喝了口酒,才不咸不淡开口道:“高帮主多虑了,卫某不过是太公钓鱼,只是上钩的恰好是帮主你而已。” “这么说,洗剑池那晚,你也是故意使出无极诀,好坐实我对你的怀疑?” “呵呵,高帮主还不算太笨。” “哼,”高霆冷哼道,“卫渊,你不会蠢到以为就凭云在天的尸体出现在我屋内,就能把所有脏水都泼到我身上吧?昨日之事,很明显就是形势所迫,青阳子那老不死的才想先把我关起来以作权宜。等他们回过味来,不可能发现不了这一系列事情里的猫腻!” 卫渊颇为意外地眨眨眼,“是吗?看来卫某要收回前言了。” “你什么意思?” “没想到高帮主还做着沉冤昭雪的美梦。” “你说什么?” 卫渊放下手中喝尽的酒碗,“帮主的玉佩是不是弄丢了?” 高霆一愣,摸索了一会腰间未果,就听卫渊说道:“今日早晨,祝姑娘已经收到了唐雨的飞鸽传书,上面直言在安放千情引的机关堂内,发现了帮主的玉佩。” “是你偷走的?!”高霆怒道,“可那又能说明什么?这些日子我一直待在止戈堂,整个武林都可以为我作证,我怎么可能去唐门偷千情引?!” 卫渊倾身拍了拍高霆的肩,“帮主莫不是忘了,前些时候,还尾随卫某去了星缈山庄呢,世人大可以认为你是在这段时间去的唐门。” 高霆神色一僵,但还是强撑道:“唐雨不可能不知道千情引是什么时候被盗走的,只要跟唐雨对峙时间节点,事情就能真相大白!” “此言差矣,”卫渊向来冷漠的眼里噙起了笑意,“唐雨刚拿到千情引,就立刻返回唐门,你猜这是为什么?——我猜啊,是因为唐门一心隐居,从不入世,他们根本就不想参与武林的任何纷争。况且老门主重病缠身,唐雨势必不愿再抽身回止戈堂为你平反。” 他看着高霆逐渐惨白的脸,继续道:“祝天成虽然假仁假义,但却养了个心思纯正的好女儿。早晨祝姑娘已经决定要将千情引归还唐门了,也就是说,止戈堂与唐门的联系,止步于此了。你懂了吗?高帮主。” “你……你……你这个……” “提起祝姑娘,”卫渊没有理会浑身颤抖的高霆,“卫某回山庄之前,特意将祝天成屋内发现的还未燃尽的信件残片留在了显眼之处,虽然是残片,但也不难发现上面的内容恐与魔教有关。祝姑娘冰雪聪明,肯定能在祝天成的屋内找到更多线索吧。她那样敬爱自己的爹爹,怎么忍心在祝天成惨死之后,暴露他与魔教私交甚密的实情呢?毕竟,祝天成至今仍是武林中一代豪侠呢——所以说啊,此事越早了结,对每个人来说,都越是顺心遂意。” 第16章 “那——那云在天他——” “祝天成的尸体被发现的那天晚上,你去过他的书房吧?让我猜猜,你是去找千情引的?”卫渊缓缓替自己斟满了酒,他轻轻晃动瓷碗,清澈的酒液倒映出快要燃尽的烛光。“在你前面,还有一名黑衣人,不是吗?他焚毁了祝天成与魔教来往的信笺。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止戈堂内会做这种事的人,最有可能就是云在天吧。他与祝天成私交甚笃,也最有可能跟祝天成一起筹谋某些难以见人的事了。” 卫渊浅浅呷了一口碗中的酒,沾染了酒液的两片薄唇在灯火下亮晶晶的。“所以我一从唐门回来,就写了封匿名信给云在天。我本来只是要炸他一炸,谁知将他约出来时,他已经被吓破了胆子,连我拿出千情引都没有发现。”卫渊又笑了,他今夜的笑容格外多。 “处理云在天的尸体也是费了卫某不少心思,”卫渊英俊的脸上浮起一丝醉态的红,“千情引的毒性虽然确实有凝血封脉的效果,但对人来说,那效果还不足以在短时间内起到凝血的功效;可时间要是拖久了,等到毒素蔓延全身,又会直接将尸体冻成冰雕模样。啧,要把握尸体被发现的时间,以及被带走的时间,都相当难呢。” “卫渊!你跟我说这么多,到底想做什么?!”高霆近乎嘶吼出声。 卫渊停了下来,用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定定看向高霆,随后,高霆就看见那双薄唇上下开合,徐徐说道:“想让你明明白白上路而已。” 高霆大惊失色,慌忙趴在地上用手指抠起嗓子眼,想将方才入肚的烈酒催吐出来,不想腹部却忽然传来剧痛!他仓皇地转身,死死盯着自己被捅的小腹,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一张嘴却只有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不是告诉过你,酒里没有毒么。”卫渊在高霆耳畔轻声说道。 看着高霆慢慢失去血色的脸,卫渊露出厌恶的表情。 他松开匕首,失去支撑的高霆扑通摔在地上。卫渊理了理凌乱的衣襟,随后俯身捡起放在一旁的酒坛,不紧不慢地倒出余酒。就着那清冽的酒酿,他细细将手中沾染的血污洗净。 窗外的月亮似乎自云层中显现,卫渊仰头自那方狭窄的天窗望向夜空,忽而嗤笑一声,垂眼看向已经了无生气的高霆。 “还记得高帮主曾说我们星缈山庄是群只会舞剑的神棍。既然相识一场,卫某便如帮主之意,为你卜上一卦,如何?”他蹲下身,冷冷说道:“贪狼入疾厄宫,破军暗侵命门。怎么办才好,高帮主,是死局啊。” 第19章 天光渐亮,卫渊却始终无法入眠。 他头疼得厉害,在床榻之上辗转了许久,终于还是坐起身。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冬季总是如此,一不留神眼前就被霜雪填满,一望无际的银白,洁净无瑕。 卫渊拿起驰光剑走至长廊,飞舞着的白雪从院落飘向了他所站立的地方。 这样的冬夜,手中的驰光剑就显得愈发冰冷了。 他靠着走廊前的一根廊柱坐下,将长剑抱在怀中。风刮得很紧,吹在脸上生生地疼。看着这飘渺纷扬的雪,饶是卫渊也不禁松懈了连日来紧绷的心弦。 被拉出来当替罪羊的高霆死了,明日恐怕止戈堂又会上演一场新的闹剧吧。 他感到一丝疲倦,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脑中又一次浮现出昆吾柱上无极诀的剑痕。这些天来,他怎么都想不通,到底是谁能使出早已失传的「星奔川骛诀」后四诀。 一想到杀死祝天成的人要把这口黑锅扣在他的身上,他就无法坐以待毙。 高霆出现得恰如其分——行事嚣张,树敌无数——死得罪有应得,众望所归。 卫渊叹了口气,应该早些从这里抽身的。 ——等把祝家剑谱悉数看完,就立刻返回山庄。剑谱里的要点他已经大概记下,不过还需再仔细打磨几日才可融会贯通。 他现在的武功,不论是招式还是内息,都已经停滞不前许久了,这次得以一窥他派的武学路数,想必定是大有裨益。 雪花轻飘飘落在了他的脸上,冰冰凉凉的白雪几乎是在瞬间化开的。卫渊伸手拭去那片湿意,却又有雪尘飘进了他的掌心。 他看着湿漉漉的手掌,低声喃喃:“师父,我会让你知道,我才是最适合当上星缈掌门的人……” 大雪旋卷着越下越密,仿佛要将万物的轮廓都吞噬殆尽一般。 天地间静默无声,朦胧的雪雾中,只余卫渊一人,抱着长剑静静仰头,望向天幕。 · 第二天,卫渊没有等到高霆的死讯,却被告知魔教意欲入主中原的消息。 他赶到议事厅,那里已经聚满了人,燕过迟也在当中,隔着人群冲他微微点头示意。卫渊看着神情阴郁的燕过迟,心中无端升起某种不祥的预感。 议会主要围绕如何发现的魔教踪迹以及怎样迎战在讨论着,卫渊对此并不上心,但也不好离场。他本想沉默以对,直到有好事者提出此次迎战魔教,应当挑选一名领头的话事人出来,有人提名让在场最为德高望重的青阳子担任,但青阳子却推脱年岁已大力不从心,将卫渊推举了出来。 这本是件扬名立万的好事,但卫渊眼下却仍挂心于那个隐藏在黑暗之中杀死祝天成的真凶,不想蹚这滩浑水,于是连忙请辞:“卫某何德何能,敢在诸位前辈面前肆行非度?况且,在座不论是江湖地位,还是武学造诣,远超卫某的大有人在,青阳子前辈,在下认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青阳子却不以为然,笑呵呵说道:“卫庄主过谦了,你能将杀害祝盟主的真凶抓住,心思缜密可见一斑。应付狡诈的魔教之徒,要的就是这份抽丝剥茧的细致。” 祝流莺也点头称是:“青阳子前辈所言甚是。星缈山庄立派三百余年,从来都是中原武林的名门显宗,卫庄主的功夫这些天来大家也看在眼里,流莺认为,庄主是最适合引领大家击退魔教的人选。”说罢,她转头面向众人,“不知在座诸位,可有其他更好的人选?大家畅所欲言,不必拘谨!” 台下一片低声议论,很快,有人出言附和:“我同意,卫庄主确实当仁不让。” 如此,一石激起千层浪,赞同的呼声愈发高涨,祝流莺微笑着面向卫渊,“卫庄主你看,人心所向,还请莫要再推脱了。” 卫渊皱了皱眉,正要开口,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且慢”。 那声音清凌凌如春溪乍破,众人纷纷回首,恰好有风穿堂而过,泠泠的松风伴随着众人的目光,一同落在了一抹白衣之上。 只见那开口的白衣男子身形清瘦颀长,头戴一顶筚篥,长长的白纱自筚篥帽檐垂下,被松风轻轻吹动,使得其后那张白玉一样的面容若隐若现。 “哪里来的宵小小辈,遮遮挡挡,岂是我们名门正派的作风?何不现出真容以示众人?”有人开口质疑。 白衣男子似是轻笑一声,“就凭你也配?” 他抬了抬纤细的手指,没有人看清他做了什么,但见那只手放下时,方才说话的汉子已经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周遭众人勃然失色,有人检查晕死过去的汉子,发现那汉子眉心发红,有尚未融化的碎冰自那双眉间滑落,“是……碎冰?”再定睛一看,那分明就是用茶汤以内力凝结而成的冰粒。 卫渊愣愣看着兀自向前的白衣男子,身体开始克制不住地发起颤来。 那人走得极慢,有什么清脆的声响随着他的步伐一同摇曳。清凌凌的,不绝如缕。循着那声响,卫渊的视线落在来人腰间的佩剑之上,那是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即使在对方一袭白衣间,依然皑皑如雪。可这样一柄玉剑,却在剑穗间绑了根突兀的红绳,上头系着串银质的铃铛,看着就像是庙宇中寻常可见,用以祈福消灾的银铃。 「这个叫长生铃,戴上之后,可以禳灾解难,长命百岁。」 「要是我活到一百岁,师兄就是一百零六岁的糟老头子啦。」 回忆须臾间铺天盖地,卫渊向后踉跄了数步,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师从何处?”青阳子望向来人。 白衣男人款款摘下筚篥,白纱下面那张脸白净如同冬日初雪,衬得一翦漆黑清冽的双眸愈发盈盈,皎皎似弯月,明亮如天星。 他微微一笑,清冷的面颊上便有了丝艳丽的色彩。但见他目光灼灼,虽是回答青阳子的问询,眼睛却一刻都没有从卫渊身上挪开。 “在下星缈山庄,风晚来。” 卫渊尚且算得上清明的头脑终于轰然炸开,他喉头不断上下滚动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混沌中,只模模糊糊听青阳子惊道:“风晚来?你就是十年前跟在别辰身后的那个白衣少年?——可卫庄主不是说你从观星台上跌落殒命了吗?这……卫庄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17章 风晚来垂下眼睫,一手轻轻拨弄剑穗上的银铃,铃铛自他清瘦的指缝间穿梭,叮铃铃地响着。 “我想师兄眼下已经无暇回答前辈的问题了吧,”他忽而抬眼,“毕竟,十年前,就是师兄亲手将我推下悬崖的呢。” 祝流莺捂着嘴巴看向面色惨白的卫渊,“庄主……这……这到底……” 台下亦有人怒喝道:“喂,你这小子,口口声声说你是十年前死掉的星缈弟子,可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吗?” “对啊,口说无凭!拿出证据来!” “证据么?”风晚来嘴边噙笑,他用拇指悄然推出长剑,那是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与卫渊如出一辙。“证据就在我这柄长剑之中。” “风晚来……”卫渊勉强出声,声音异常干哑,“你究竟……是人是鬼?” “那就要看师兄希望我是什么了。”风晚来的剑招极快,卫渊甚至不知他是何时逼近自己的耳侧的。 “希望我是人?”清澈的嗓音在耳边回荡,风晚来贴近卫渊的背脊,抬起剑柄猛力劈下,“还是索命恶鬼?” 卫渊急忙旋身避开,他稳住心神抽出驰光剑,两人的身影旋即交错了数十个来回,卫渊方寸已乱,接连不敌。他微微喘着气,凝神看风晚来长剑挽花,那白色的衣袖在空中翻飞如鹅毛大雪,剑势在他身前织就光网,那是「星奔川骛诀」的起手式。 “师兄啊,这么多年了,你可有见过完整的「星奔川骛诀」?” 话音将落未落之际,剑锋已经直指卫渊的咽喉。 卫渊来不及避让,咬牙执剑当胸勉强接下风晚来的剑招。长剑交锋,发出“铛”的一声锐响,长生铃鸣颤着,卫渊又晃了晃神,随后慌忙咬破舌尖,逼自己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对手身上。 “你没死?”他的声线剧烈起伏着。 “托师兄的福。” 风晚来的长剑忽然颤动起来,他以剑锋抵住驰光剑的剑脊,纤细的腕间翻转,再借由这股力道凌空翻身。阴寒的剑气似冰雪扑面,逼向卫渊面门。 卫渊向后折腰堪堪躲过,但剑气还是震碎了他束发的玉簪,几缕长发应声散落,卫渊下意识眯了眯眼,耳畔又传来风晚来似是而非的轻笑。 再睁眼时,风晚来的身形已如银河倒卷,剑光浩荡荡将他团团围住,势如破竹。 卫渊瞳孔微缩,他认得这招——这是「星奔川骛诀」的第五、第六诀,是曰「乾坤浩然」。 胸腔内忽地涌上一股不甘,他苦心孤诣十余载,不论如何求索仍不得要领的剑招,师父就这样传授给了风晚来! 第20章 “师兄认得吗?乾坤诀和浩然诀。” 卫渊此刻也顾不上风晚来的冷嘲热讽,他狼狈地一连向后翻了数个身位,却仍没有躲过那咄咄逼人的剑光。两臂被长剑划破,鲜血洇出,打湿了他玄色的衣袍。 可风晚来似乎并不想给卫渊留下多少喘息的时间,他将玉剑打竖立在面前,一手自下而上划过锋利的剑脊,鲜红的血珠随着他指尖游走的轨迹滑落,胜雪的白袍无风自动,待他指尖扬至剑锋,整个人已随着剑势的涡流消失在了原地。 长生铃的脆响袅袅不绝,四周只能隐约看见风晚来的残影。 卫渊挣扎着以剑撑起身子,手臂上的伤口因用力而皮肉外翻着,血流如注。 他失神地望向空中绵密的剑影,那虚实之间的变化宛如星轨游龙,详而视之,夺人目精。他就那样痴痴看着,眼睛蓦地红了。这么多年了,他依循着记忆里的惊鸿一瞥,却如何都学不会那份缥缈与灵动,原来终究不过是画虎画皮难画骨…… 松风骤起,将窗外的雪片吹进了屋内,白雪纷纷然落在地上的那一刹,风晚来的所有剑光悉数收于剑尖之上。 他垂眼看向卫渊修长的脖颈,他的剑,已经抵在了那寸蜜色的皮肤前。 “这一剑,是我替师父向师兄讨要的。” 风晚来向前轻压剑锋,长剑割破了卫渊脖颈处的皮肤,鲜血顺着剑身缓缓下坠,最终与方才风晚来的指尖之血交融在一起。血水蜿蜒着滴下,落进尘埃里。 风晚来抬眼,撞上卫渊发红的眼眸。 那双薄情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可见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风晚来倾身向前,卫渊便踉跄着一路退至屋内的角柱上,他瞥眼看了看身后紧贴背脊的暗色木柱,看来已退无可退。 “我向来敌不过你……”卫渊苦笑着,他鬓发缭乱,垂落在脸侧的碎发混合着血污粘在颈边,失魂落魄的。 “那是因为师兄心中,只有胜负。” “可习武之人,心中只有胜负,何错之有?” 风晚来挑眉笑了,眼中似是盈满怒火,声音却平静异常:“罢了。最终你还是输了,师兄。” 卫渊沉默着阖上眼睛,不去看那阴恻恻的笑。 风晚来一手拽住卫渊受伤的手臂,他愈发用力捏紧,掌心传来黏腻温热的湿意,可卫渊还是紧皱双眉再不睁眼。 他冷笑一声:“师兄既不愿看我,那便下那泥犁地狱去吧。” 说着,风晚来扬起手中玉剑,直直对着卫渊的脖颈挥下,眼见剑刃就要斩断那寸皮肉,长剑却被某样物什砸中,剑锋朝右偏了几寸,直刺向了卫渊的右肩! 利刃入肉的声音在此时显得尤为响亮,卫渊闷哼了一声,惨白着张脸,咳出几蓬血来。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风晚来握住长剑朝前送去,剑刃便贯穿了卫渊的肩胛,而后又没入身后的木柱内。 “咳……!”卫渊喘息着抬眼,下意识用手抓紧胸前的剑,却忘了驰光剑还握在自己手上。 他颓然地松开手,驰光剑叮铛一声落在地上。 看着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长剑,卫渊嘴角牵出一抹笑来:“风晚来……你、你今日……咳、今日若不杀我……他日……必定悔之不及……咳……哈……咳咳……” 胸腔的笑意拉扯着伤口,卫渊痛得浑身打颤。等那没入肩头的长剑被拔出,他便如断线风筝一样摔在了地上,痛楚让他下意识蜷缩起身体,那深邃的眉眼逐渐失去光彩,血沫随着微弱的喘息自唇角溢出,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流进衣襟。 就在这时,终于有下人来报,说高霆死在了被关押的密室之中,在场的众人方才从这突如其来的同门之争中回过神来。 有人提出高霆这是畏罪自杀,祝流莺正要开口,就听风晚来施施然道:“高霆并非畏罪自杀。”他一边说话,一边撕开衣袂一角擦拭着长剑,雌雄莫辨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风少侠何出此言?” 风晚来并没有看向问话的青阳子,而是看了眼地上摔作了齑粉的茶盏,随后将视线投向了端坐在原位的燕过迟。两人的目光隔空交汇了片刻,风晚来轻嗤一声,风轻云淡开口:“他是被人灭口的。” “灭口?” “不错,凶犯就是我师兄卫渊哦。” “怎么会……”祝流莺不敢相信。 “哈哈,祝小姐似乎也被我师兄给骗了呢。”风晚来笑起来。他说话间两颗明晃晃的犬齿若隐若现,那模样就像是在跟人撒娇的孩童,“别看我师兄这样,他的心肝可是凉的。” 青阳子沉吟道:“少侠可有证据?” “自然。”风晚来轻拍了两下掌心,上来两名小厮模样的人。 “大松、小佑?”祝流莺一愣,“你们怎么来了?昨夜是你们当值?” “回大小姐的话,昨日正是我跟小佑奉命看守的高帮主。”大松偷眼看了看风晚来,继续道,“其实高帮主被关进去不久,这位公子就过来跟我们说,会有歹人企图支开我们,潜入密室,让我们要小心行事。本来我跟小佑也是不信的,可是到了后半夜,果然先后听见了不同的响动……想着要不然干脆将计就计,我跟小佑藏身在了附近,然后就看见了……看见了卫庄主进了密室里……” 祝流莺脸色一变,嗔怒道:“既然已经知道有人进屋,为什么不上前制止?!” “这……这……”两名小厮吞吞吐吐,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才小声说,“我和小佑哪里是卫庄主的对手嘛……况且卫庄主可是星缈山庄的掌门人,还提了壶酒进去……我们就想着,兴许是找高帮主叙、叙旧,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糊涂东西!”青阳子骂道,“你们可知闯了多大的祸!” 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声响。原是昨日长空门负责先行运送云在天尸身的弟子胡清,他灰头土脸地闯进了议事厅,有人认出了他,忙问:“胡兄弟,你不是运送云掌门的尸身吗,怎地这会子又回来了?” 胡清抹了一把脸上的污秽,失声痛哭道:“师父的尸首被人拦截,一把火全烧了!……” 祝流莺急步上前,抓着胡清的双肩,“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清忍住悲痛,道:“昨夜我带着师父的尸身正往回赶,不巧那马儿一脚撞到一处凸石,马车摔翻在地,我再去找寻师父的尸身,就发现那尸体早已冻成了一尊冰雕模样!本来我想着无论如何,先将师父带回长空门再议,可就在这时忽然杀出了几个江湖匪徒!他们武功路数不明,但各个手握兵器,我寡不敌众败下阵来,不想他们竟然直接一把火将马车焚毁……师父的尸身……就那样被付之一炬了……!” 第18章 祝流莺一脸震惊地望着正低头抚弄银铃的风晚来,颤声问:“……风少侠……这、这便是证据么……” “不知祝小姐还需要些什么旁的佐证?” 祝流莺剜眼望向已经昏死过去的卫渊,“少侠的意思是,卫渊先杀了家父,再毒杀了云伯父,最后将一切栽赃给了高霆?” “祝小姐颖拔绝伦。” “那云伯父的尸身又怎会……” “关于这点祝小姐直接去问唐雨就是。” “那动机呢?卫渊到底为什——” “为名为利为一己之私,怎么样都无所谓吧。”风晚来兴致缺缺地收了剑。 “且慢,”青阳子止住风晚来,“方才少侠说要为别辰向卫庄主讨要一剑,究竟是何意?” 他与贺别辰本是多年好友,十年前,贺别辰自武林大会回去后不久,便传出练功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死讯,青阳子那时便已觉哪里不对。贺别辰习武向来稳健,从不剑走偏锋,何故会以那种方式仅在不惑之年就身亡命殒?可这事没过多久就被星缈山庄盖棺定论,多年来更是讳莫如深,饶是他想查,也无从下手。 如今那名当年跟在贺别辰身后明明应该死在十年前的少年又再次现身,他实在无法再装聋作哑,只想将好友的死因弄个明白。 “就是前辈想的那个意思哦。”风晚来俯身,将卫渊打横抱在怀中。他白色的衣衫被血水染成了淡淡的粉色,可他却并不在意,只紧了紧怀中呼吸微弱的人。 “十年前,师兄在师父的食宿中一连投毒数月,最终导致师父练功时走火入魔,殒命当场。被我发现后,师兄又把我推下了观星台,从此坐上了星缈的掌门之位。”他边说边看向卫渊的脸,那双盈盈美目竟不似在看宿世仇敌,反倒饱含着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脉脉温情。 他抱着卫渊走了几步,眼前忽然围上来几名风雷帮弟子。 “站住!”为首的男人抽出刀,面露凶光。 风晚来冷然扫了那几人一眼,几人被这阴冷的目光吓了一激灵,但还是粗声呵道:“把这个姓卫的留下!” 另一人接着道:“他构陷我们帮主,还将其杀害,我们风雷帮不可能轻易放走他!” “对!听见没有!把人放下,我们饶你不死!” 几名风雷帮弟子哄闹间互相交换了眼神,忽然抬起刀向风晚来冲去!他们脚下结阵,由一人率先发起攻击,其他几人抬腕振刀,用重刀抡出刀罡,企图先发制人。 风晚来眼中闪过轻蔑之色,他一手搂住卫渊的腰,一手引剑出鞘,轻松接下来人的重刀。随后手腕诡异地一翻,迅速将那人摔在地上,不等那人翻身,便直接一剑刺进对方的胸膛! 胸口溅起的血喷洒在他清莹的脸颊,他连眼睛都未眨一下,足尖轻点地上的尸体,一个翻身,身形似流云般在空中快速划过。只见剑光一闪,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几名风雷帮弟子纷纷倒下,再看,竟已经全部被一剑封喉,一命呜呼。 风晚来扬起唇,溅满鲜血的脸笑得一派天真。他杀意如疾风骤雨,似乎来得快,去得也杳无踪迹。 “如何处置卫渊,是我星缈山庄的家事,还轮不到在座的诸位插手哦。” 说罢,他便抱着卫渊,闲庭信步般出了人群。 第21章 偏僻巷弄一角,几名混混模样的半大少年正对着个男孩拳打脚踢。那男孩瘦得可怕,抱着头在地上把身子一缩,就只剩下小小一团。 “喂!臭乞丐!快把那块玉佩交出来!” “反正也是你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吧!” “赶紧的!是聋了吗?!” 为首的小混混抬起腿,正要一脚踩到男孩的后腰上,忽然被人从背后狠敲了一个闷棍。他“哇”地叫了一声,抱着后脑勺转身看见个满脸脏污的少年。 那少年看着也就十来岁的模样,个头却生得很高,一张脸上只有双晶亮的眼睛露着凶光。他手里拿着根木棍,刻意压着嗓音大喊:“放开他!” “你找死吧?”小混混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狗日的!打死他!”说完,另外几个同伴一拥而上,围着那少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毒打。 那少年也不跑,拿着木棍发了狂一样又吼又叫,一连被踹翻在地上好几次,眼角都被碎石划破了口子,却仍旧只管爬起身挥舞木棍。鲜血在他脸上流得到处都是,整张脸血淋淋,乱糟糟,只有一根木棍像是他坚实的后盾,在手里舞得呼呼作响。 “大哥,这人怕不是个疯子!”有混混看他那不要命的样子,反倒是先怕了起来。小头目心里也有些怯了,骂了句“臭傻子,真他娘的晦气”,就领着其他几人悻悻走了。 少年警惕地看了眼巷口,确认那群混混走远了,这才喘着粗气放下了手中的木棍。他擦了把脸上的血水,走到男孩身边,“喂……你还好吗?” 男孩没有动静,他担心对方是不是已经死了,于是咽了口唾沫,用木棍戳了戳那瘦弱的身体。 所幸男孩还活着,抖了一抖身子后抬起头,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小心翼翼望过来。 “他们走了。”少年蹲下身,看着男孩,也眨了眨眼睛。 男孩颤巍巍爬起来,嗓音脆生生地,“谢谢……”他小心翼翼收起手中的玉佩,这是他父母临终前留给他的东西。等到好不容易收好,再抬头时,那少年却已经走远了。他慌忙步履蹒跚地追上前去,嘴里笨拙地喊着:“哥哥……哥哥……!你等等!” 少年回过头,阳光在他身后,被拉长的影子投射在男孩身上。“怎么了?”少年开口道。 陡然被这么一问,男孩反而不知说些什么了。他踌躇着捏紧脏兮兮的衣角,努力抬起头,去看那个对他来说格外高大的身影,“风晚来……”他嗫嚅着,“这是我的名字,哥哥呢……哥哥叫什么?” 少年被他看得有些羞赧了,抓了抓青紫的脸颊,“我叫卫渊。” “卫渊……”风晚来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对他来说有些生涩的名字,正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肚子恰好咕咕叫了好几声。他羞红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起转来,觉得十分丢人。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就看见一只粗糙的手递到了跟前。 “给你。”卫渊摊开掌心,是小半个有些发硬的苞谷粑粑。“早上吃剩的,你吃吧,我还不饿。” 风晚来不愿伸手,卫渊以为他嫌脏,便想在衣服上擦一擦干净。可低头一看,自己的衣服比手还要脏些,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了一会,还是把苞谷粑粑塞进了风晚来的手里。 风晚来垂眼看着那块冷冰冰的苞谷粑粑,张嘴咬了下去。嚼着嚼着,不知怎地,豆大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他沉默地狼吞虎咽,脑袋忽然被卫渊轻拍了拍,于是眼泪就掉得更凶了。 等他好不容易啃完,卫渊又说:“不然……你以后跟我一起好了。” 风晚来呆呆地抬起眼睛。 “嗯……我比你大,身体也很结实。”卫渊考虑了一下,又说,“反正都是当乞丐,两个人还有个伴,总比一个人强。”看风晚来不吭声,他才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还没说完,手心忽然一热。 卫渊垂眼看向泪眼汪汪紧牵着自己的男孩,忽然觉得无根漂泊的自己有了同类。 他握紧男孩的手,脏兮兮的脸上不由得扬起一抹笑来。真奇怪,一旦知道自己有了方寸的依凭,这样四处流浪的日子好像就没那么难熬了。 两人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过着,暑往寒来。那是一年极冷的寒冬,新雪来得比往年要早上许多。 因为连日的雪,街上行人很少,卫渊背着病倒的风晚来,沿街走了好久都没有讨到一文钱。 他又冷又饿,周遭静悄悄的,只有雪花簌簌落地的声音。身后风晚来清醒的时候还会同他说会话,等到迷迷糊糊又昏睡过去,卫渊便觉得这条空无一人的长街无论如何都走不尽了。 “晚来,你睡了吗?”卫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有得到答复。 他实在走不动了,于是停下脚步,找了处避雪的屋檐,将风晚来放下。风晚来的脸烧得通红,长长的眼睫不时抖动着。卫渊捧起那张小小的脸,贴近自己的额头,滚烫的温度在这漫长的冬日里显得不那么真实。卫渊掖紧风晚来单薄又褴褛的衣衫,指尖不小心划过对方脖颈挂着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怔愣了片刻,他犹豫了一会,才将那块玉佩取下,随后脱下自己满是补丁的粗布外套,盖在风晚来身上。 卫渊攥紧玉佩往回跑,街边的铺子大多关了门,他反复敲了数间药铺都无人回应,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大门虚掩着的,忙冲进去,上气不接下气地求大夫出诊。那大夫看他一副乞丐模样,本不愿前往,但卫渊却掏出块冰透水亮的玉佩,大夫还没来得及细细观瞧,就被拉着往外跑。 如此这般,风晚来总算得了药。 第19章 他不知昏睡了几日才睁眼,一扭脸,看见卫渊正坐在烧火的炉子前打盹。 “哥哥?”风晚来从两块木板拼成的床上翻身下来,他们这些天都住在城郊的破庙里,虽然四处漏风,但好赖头顶有个遮挡。 卫渊睡得很沉,眼下是淡青色的阴翳。他虽也不过十岁出头,但在外漂泊久了就显得分外少年老成。风晚来默默爬到卫渊盘着的腿上坐下,卫渊被惊醒,看风晚来似乎恢复了精神,也松了口气。 “哥哥……”风晚来小声叫道。 “怎么了?”卫渊还有些困。 “我的玉佩是你拿的吗?” 空气霎时凝结起来,卫渊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说:“对不起,我没有法子了。你病了要吃药,我肚子很饿,还很冷。没有钱,就没有药,没有吃的,也没有炭火……我们可能不知道哪天就死在了街边。” 风晚来靠在卫渊胸前啜泣,他总是爱哭,哭起来眼泪止都止不住。卫渊静静等他哭完,炉子底下的炭噼里啪啦炸了点火星出来。 “那是爹爹和娘亲留给我的……”风晚来抹了把眼泪,“这玉佩本来是一对的,爹娘说我还有个刚出生的弟弟,等我以后长大了,就能凭玉佩去找他……呜……我爹死了,我娘也死了,现在我没有玉佩了,找不到弟弟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刚止住的眼泪又咕嘟嘟往外冒了。 卫渊也被风晚来悲戚的哭声感染,他红着眼圈,咬了咬下唇,“你管他们做什么,你爹娘都不要你了,你和我是一样的,都是被他们舍弃掉的。” 谁知这话却惹怒了风晚来,“才不是!”他推了一把卫渊,巴掌大的脸上再装不下更多的泪水了,“我跟你才不一样!我爹娘是被人杀掉的,他们到死都在保护我,我没有被他们舍弃掉——我不是没人要的孤儿!……”他气得哆哆嗦嗦,讲完像是为了坚定信念一般,又用尽力气对着卫渊大喊了一声“我不是”。 卫渊茫然地看着风晚来,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他没有说话,垂下眼皮又面向药炉烤起火来。 风晚来原先还在一边抽抽噎噎,见卫渊如此,才意识到自己讲错了话,忙不迭扑进卫渊怀里认错,“哇呜……对不起卫渊哥哥……我说错话了,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 卫渊没什么反应,风晚来这下彻底慌了神,哭得比先前还要伤心了,“呜……哥哥……呜呜呜……你不要不理我,我是混蛋……呜……你骂我吧,你打我吧……打死我骂死我,就是不要不理我……呜呜……” 他一头埋在卫渊肩窝,哭天抢地的,末了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卫渊无奈地轻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风晚来见如此,就两手撑在卫渊肩头,把脸抬起来。那张白净的脸梨花带雨,卫渊看着心也软了,想着对方才不过四五岁,自己这般大了,怎么好同一个小孩子置气,便缓了缓脸上的表情。 风晚来知道卫渊不生气了,眼泪还没干就咯咯笑起来。 “又哭又笑的爱哭鬼。”卫渊捏了捏风晚来的脸颊,“羞不羞。” 风晚来任他蹂躏,还像小猫一样蹭了蹭卫渊的手心。“我以后不会再惹哥哥生气了,”他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搂起卫渊的脖子,低头在卫渊眼角亲了一亲,然后有些害羞说道,“我最喜欢卫渊哥哥了……” 卫渊眨眨有些发痒的眼皮,觉得好笑,“笨蛋,你从哪里学来的……” 风晚来嘻嘻笑着,顺势伏在卫渊肩头,“是爹爹教的,他说亲亲就是最喜欢了。”他刚刚又哭又闹,加之大病初愈,眼下歇住了,就觉得困顿不堪,挂在卫渊身上嘀咕了几声竟然就那样睡了过去。 卫渊看着炭火出神,他很小就被父母卖给了地主家里做长工,从没有人跟他讲过这些。如今听风晚来讲起来,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夜里,卫渊从外面回来,还没推开破庙的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说话。 “这位小郎君,盗取他人财物,可不是好孩子该做的事哦。” 卫渊吓了一跳,回身死死盯住来人。 那人一袭深色劲装,腰间别着把银亮的长剑,被雪色照出的剑影打在那人的脸上,依稀照出他温和的眉目。“那块玉佩是你的吗?”那人展颜一笑,而后补充说,“啊,我叫贺别辰,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卫渊。” 贺别辰笑着走近,卫渊忙往后退,见他害怕,贺别辰没再上前,只说:“那块玉佩可以给我看看吗?” 卫渊犹疑地摊开手,贺别辰眯起眼睛打量了片刻,问:“这是你的?” “不是……”卫渊合起手,“是我弟弟的。” 贺别辰像是来了兴趣,“你弟弟?他人在这里面?” 他看了眼半掩着的破门,卫渊点点头。贺别辰忽然又笑了,他的脸生得端正又温和,笑起来很亲切。 “那……卫渊,要不要同你弟弟一起,和我回山庄?” 第22章 秋风飏飏,惊落一树梧桐。 卫渊手执长剑,身子随风而起。点点剑锋划破长空,将飘摇的秋叶一一斩断。待到风停叶落,他便收了剑,蹲下身仔细检查起落在地上的枯叶。他看得聚精会神,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来了。 “干什么呢?” 温和的男声响起,卫渊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飞扬的神采。“师父!”他站起身,却显得有些局促,“在看有没有没被我斩断的树叶。” 自带着风晚来一起拜入星缈山庄,眨眼间已经过去了十一年。如今卫渊已经二十有一,在武学上虽小有所成,却一直难有更进一步的突破。眼见着比他小上六岁的风晚来已经在剑法上远超自己,卫渊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焦躁来。 “比之上个月进步很大嘛,”贺别辰微笑着俯身,捡起一片形状完好的梧桐叶来,“不过还需再练。” 卫渊脸涨得通红,他本以为这次一定不会再有遗漏的。 “你啊……”贺别辰宽厚的手心拍了拍卫渊的头顶,“剑术招招在形不在心,这样下去可行不通。” 卫渊抬头,望向温和笑着的贺别辰。 他自幼离了父母,后来被贺别辰带回星缈山庄,才体会到了些家的温情。贺别辰于他而言,是良师,亦是慈父,他渴望得到贺别辰的期许与认同,渴望从那双眼睛中看见自己。所以哪怕是不得要领,他也拼了命地努力向前,期盼着有朝一日,能成为贺别辰那样,无比强大的存在。 贺别辰拿过卫渊手中的剑,剑柄在卫渊胸口点了一点,“大道在心,若执着于心力之外的东西,只会徒增烦恼。像你如今这样没心没肺地练,很容易剑走偏锋误入歧途的。” “可是……”卫渊听不懂,贺别辰却佯怒般把剑朝外一扔,“可是什么可是,你这固执的臭小子!” 卫渊慌忙去捡。 “去找找更值得你心向往之的东西吧。” 卫渊捡起地上的剑,贺别辰已经走远了。 “心向往之的东西……”他咀嚼着贺别辰的话,长长叹了口气。 他背着长剑,漫无目的地走到山庄外一处鲜少人来的芦苇荡。秋风吹起纷纷扬扬的芦花,在夕阳中就像是下了场金灿灿的雪。 卫渊静静看着这场芦花飞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长剑的系带。他鬓边的碎发被和煦的风吹动,冷峻的轮廓也显出几分柔和来。 身后苇丛深处的白鹭扑棱棱飞起,一点寒芒在那振翅声的掩映中闪过。卫渊微皱浓眉,抬手按住剑柄,回身时长剑已顺势出鞘。剑气劈开层层叠叠的芦苇,芦花翻涌中,掠过一抹皎洁的颀长身影。 “师兄,看招!” 风晚来澄莹的声音含着笑意,他纤尘不染的足尖轻踏苇丛,长发在风中河流似地飘荡。 剑刃交叠,锃亮的青锋上映出两人交汇的目光。 卫渊一手按在风晚来清瘦的肩头,借力腾空翻起,跃至对方身后,月白色的衣衫在风中翻飞不止,轻拂过风晚来的面颊。 风晚来唇边带着抹笑,旋身往后挥剑。芦苇被悉数齐根斩断,原先平静的浅滩也激起数丈高的浪花,将卫渊层层包围。水花如瀑布般倾泻,眼见就要落下,卫渊猛一凝神聚气,以剑尖抵至水波之上,随后身形如流云骤起,竟踏着水幕向上,赶在浪花落下之前突出重围。 水幕轰然坠下,卫渊滴水未沾。 “看来师兄的白羽流星步已经练至化境。” 卫渊一惊,不知风晚来何时绕至了他的身后。他连忙回身,眼前却是白光一闪,而后感到身上一凉,河水哗啦啦溅在他身上,给他浇了个透湿。 “哈哈哈哈哈……”风晚来把长剑随手一丢,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师兄变成了落汤鸡,哈哈哈哈……” 卫渊气极,一字一顿挤出肇事者的名字,“风!晚!来!——”他也索性把剑丢在了地上,冲着风晚来扑去。 第20章 风晚来正兀自嘲笑着狼狈的卫渊,一时没留意,就被直愣愣扑倒在浅滩上。“哇啊——” 苇丛被两人压弯,他们扑腾着全都落了水。簇簇水波一圈圈扩散,最后变作细碎的涟漪,轻拍着湿地。 两人像幼时那样打闹了许久,渐渐累了,便消停下来。卫渊看着漫天飞舞的芦花,不自觉伸手去接。水珠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直滑向结实有力的小臂,最后隐入月白色的衣袖中。 风晚来翻了个身,掌心覆在卫渊的手背上。卫渊瞥眼去看他,他今年刚过十五,秀润的脸上同时存在着稚气与少年意气,眼光熠熠,像秋水,又像星辰。 “师兄。”风晚来收束起手心,轻扣住卫渊的手。 十指交错,因为沾了水,连彼此的体温都仿佛被浸透了般。湿淋淋的,汗涔涔的。 “怎么?”卫渊收回目光。 风晚来扬唇一笑,“给你看样好东西。”说罢,柔软的手向下滑至卫渊的腕间攥紧,不由分说地将人从池水中拉起来。他跑得极快,卫渊只得跟在后面一起跑。 夕阳渐沉,沾了水的身体被风一吹,感到丝丝凉意。卫渊缩起脖子,风晚来气喘吁吁停下,得意洋洋让他看系在芦苇荡口的一只小船。 “这里有何稀奇之处?”卫渊不解道。 风晚来也不说话,笑嘻嘻跳上船,一头钻进船舱内,抱出两坛酒来。 “接着!”他扬手朝卫渊扔来一坛。 卫渊揭开盖子,“你从哪里弄来的?”浓烈的酒香扑鼻,他不由道,“真是好酒!” 风晚来坐在小船边上,两腿晃荡着踩进秋水中。他就着坛口仰头咕噜咕噜喝了好大一口,才像十分畅快一样眯起眼睛,“师兄你快尝尝!” 卫渊于是也抱起酒坛喝了几口,凌冽甘甜的酒香在喉头激荡,还没来得及咽下肚,就听风晚来嬉笑着说:“这是我从师父那偷来的。” 卫渊险些喷出嘴里的酒,他被呛得连连咳嗽,嘴都没擦,忙把酒坛放下,“风晚来,几日不见你胆子又肥了,师父知道不得扒了你的皮!” “师兄和我可是共犯。”风晚来眼中浮起促狭的笑。 卫渊语塞,才知上了当,愤愤骂了他几句。风晚来挨了训也面不改色,见卫渊骂完了,就伸手把他拉上船。 小船左右晃荡了几下,卫渊没站稳,跌进风晚来的怀里。两人身上还都一片濡湿,哪有平日星缈弟子该有的模样。四目相对下,卫渊先失声笑了起来,风晚来就也跟着笑。 师兄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酒过三巡,风晚来靠在卫渊肩头,醉意醺然。 “再有两年就要到武林大会了诶,师兄。” 卫渊眨着惺忪的睡眼,“嗯,到时候师父一定可以技压群雄,让我们星缈山庄重振江湖。” “……哼,师兄心里就只有师父。” “哪有。” “那你说,”风晚来转过脸,下巴抵在卫渊脖颈间,“我和师父,谁更厉害?” “当然是师父了。” 风晚来撇撇嘴,不大高兴,随后又像是自我安慰般,“算了,师父年长我那么多,我现在才不跟他比呢……等再过几年,我一定比他厉害多了!唔,到时候师兄跟我一起去武林大会,我们一起大杀四方,哦,不对,是独步天下……嘿嘿……” 卫渊一怔,垂下眼皮低声道:“我才不跟你一起。” “欸——”风晚来一惊,“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一起?” 卫渊不理他,他就开始撒起泼来,挂在卫渊身上一个劲地拱。卫渊受不了,大骂:“风晚来!你是猪吗?” 风晚来眨眼卖乖,“那师兄不就是白菜了吗?” “……笨蛋。” “那你说嘛,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武林大会?” 卫渊抿了抿唇,良久才道:“我又比不过你……” 风晚来轻笑着趴在卫渊胸口,漆黑的眼睛眨啊眨,“可是师兄在我心里,就是天下第一好的。” 他说得诚恳万分,倒让卫渊有些赧然,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好在风晚来没有继续说这些让人羞臊的话,指着暗下来的夜空像个孩子一样喊道:“快看,有流星!” 卫渊抬起眼,看着划过夜空的陨星。这本该是不祥之兆,但风晚来却与自己不同,看得兴味盎然。 也许,他们从来都不曾相似过吧。 卫渊恍恍惚惚想道,就那样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没有发现自己的手一直被风晚来握在掌心。 第23章 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如期而至,但风晚来却又病了。 他近来病得越来越频繁,每次痊愈过后,不消多时就又病痛缠身。好在虽然如此反复,功夫却没有落下丝毫,剑势凌厉又飘逸,愈发有师父的影子了。 卫渊一手搭在风晚来滚烫的额前。止戈堂的雪越下越大,几乎要破窗而入般咆哮着。他看着床榻之上风晚来那张饱受病痛折磨的脸,恍惚间又回到了若干年前的冬日。 那时的风晚来很矮,也很小,总是步履蹒跚跟在他的身后。后来,当他开始有意追循起贺别辰的身影,不曾想身后那个小不点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他只能踟蹰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身前的两人越走越远。 “师兄……”风晚来无意识地喊着卫渊。卫渊收回心绪,俯身仔细拭去对方额前的虚汗。他安抚性地摸了摸风晚来的脸,轻声说道:“晚来,你再乖乖睡一会,马上天就亮了。” 但风晚来却咳得更大声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卫渊叹了口气,他替对方盖紧被褥,离了屋。屋外风雪大作,卫渊步履匆匆,想着得快些去贺别辰的房间,把师父叫来看一看才安心。 这次武林大会,师父只带了他与风晚来两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带上病了多日的风晚来,饶是多番追问,贺别辰也只是避而不谈。 也许师父是对身为星缈山庄大师兄的自己有所不满,才会执意将武学远胜于他的风晚来带上吧。 他本不该这样揣测的,可这上不得台面的想法,却在来到止戈堂之后仿佛愈加被证实了一般。看着别门他派那些意气飞扬的新生弟子,卫渊心里无端生出些怨怼来。 ——要是平日再努力些练习就好了。如果再刻苦一点,如果再少些松懈,也许他就能成为师父心中,能独当一面的大弟子了吧? 卫渊努力挥去这些念头,抬手想敲贺别辰的房门,却听见里面似乎有人在对话。 鬼使神差地,他隐下声息,附耳上前。 “没想到那少年竟是风大侠的遗孤,难怪我见他骨骼精奇,只一眼便已觉天资超群了。”说话的是青松派掌门,青阳子。 门后传来贺别辰的轻叹,“舒回当年执意与那魔教女子成亲,非但为天下人不齿,还被魔教一路追杀。哎,可怜他天纵奇才,没想到最后竟落得如此众叛亲离、家破人亡的下场……我总自诩他为挚友,却从不知他处境这般艰难,只当他们夫妇二人无心江湖,执意归隐。以至他死,我也是从你这里听得……后来,我借着在外游历的由头,遍寻许久,终于凭着玉佩找到了他的遗孤。” 屋内一片沉寂,然后听青阳子说道:“别辰,你也莫要再伤怀。如今风大侠的遗孤有你亲手栽培,又承袭了父辈母辈的血脉与天赋,将来,武学造诣势必在你我之上,风大侠夫妇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呵呵,我那徒儿确是聪颖过人……实不相瞒,我欲等他及冠,将星缈的掌门之位交由他手,从此我便可金盆洗手,退隐山林了。” 卫渊心下一惊,屋内青阳子又道:“你这厮真是福泽深厚,羡煞旁人。不但小徒弟灵心慧性,我看你那大徒弟,亦是老成持重——难得、难得啊。” “哎……他呀……”贺别辰长长一叹,让卫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轻扣腰间长剑的剑柄,指尖打颤。 “资质愚钝,偏生还是个死脑筋,怎堪重任啊——” 卫渊往后一个趔趄,短短一句话让他霎时间如坠冰窟。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先于头脑一步,逃也似地飞奔回了自己的屋内。 房间里是风晚来辗转时微弱的鼻息,像是察觉到了卫渊的响动,他懵里懵懂地睁开眼睛,低声喊了句“哥哥”。 卫渊心绪不宁地走到床边坐下,风晚来撑起身子,把脑袋枕到他的腿上。 “哥哥去哪了?脸色……咳咳、脸色这样难看?” 从入了星缈山庄,风晚来对自己的称呼就改口成了“师兄”,今日大概是真的病糊涂了,那样腻歪的叫法竟又被他想了起来。 卫渊用手抚过风晚来光洁的面颊,“没有去哪,是外边的雪下得好大,天太冻了,师兄有些冷。”他的声音起伏不定,“你再睡会吧,天要亮了。” “唔……”也许病痛缓和了些,风晚来惬意地哼了哼,“师兄也一块睡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睡了,小时候师兄还给我暖腿呢……” 第21章 “嗯,”卫渊感到自己的声音离躯体越来越远,“师兄这就睡。” 风晚来翻了个身,透过窗棂瞥了眼泛白的夜空,“哎呀……有流星……” 卫渊就轻轻笑着,“是吗,在哪呢?” 风晚来欢欣鼓舞,给卫渊指了指方才流星划过的天际。平日卫渊向来听信师父的话,说那流星是不祥之兆,没想到今夜竟然会接他的话茬。看着那双眼睛盛满自己的倒影,风晚来闷声笑了笑,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窗外的雪不知疲倦,卫渊指尖停在了风晚来的耳畔。风晚来皮肤生得雪白,衬得他的手格外粗鄙。 他想起初见时,曾把风晚来当做是自己的同类。结果没想到,人家是大侠遗孤,是故人之子,是檐上皑皑三寸雪;而他不过是个被父母舍弃的,资质愚钝的,碌碌庸才。 不过是那世人足下,沉沉百丈的浊水污泥罢了。 · 那一年的武林大会,贺别辰并没有参加,只在止戈堂待了数日,就匆匆领着风晚来不知去了何处。 卫渊独自在止戈堂等了数日没有消息,只好一人回了山庄。师弟师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起武林大会上的事,问起卫渊为何这么早就回到了山庄,问起师父和风晚来的踪迹……他只有沉默以对,因为这些,师父都从未跟他提及过只言片语。 他把自己关起来,每日只知闷头练剑,时常连饭都不吃。 一天,几个新入山庄的师弟缠着要他指点,卫渊心中积郁,只当排解苦闷,便教了他们几招。结果那几个师弟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对着他一顿赞不绝口。 “大师兄的剑法如此精妙,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对啊、对啊!比上次师父教的还要清楚明朗!” “嘿嘿……依我看,师兄恐怕离掌门之位不远啦!” “哈哈哈,说起来,上回我去奉茶,就听师父跟友人提起再有几年就准备退隐,到时候——” “够了,”卫渊被这聒噪的吹捧吵得头痛欲裂,“抓紧些练剑吧,不然师父回来该骂了。” 一群人悻悻闭了嘴,卫渊不愿再与他们同练,便提剑往外走。 谁知刚一推门,就看见了许久未见的贺别辰与风晚来。他们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卫渊想到方才师弟们那些没过头脑的溢美之词,一时慌了神,“师父……我……” 贺别辰脸上没有情绪,只深深看了眼他,说:“今夜子时来我屋内,为师有话要同你讲。” 风晚来有些担心,握住卫渊的手,却发现那只紧紧攥住剑柄的手冰凉彻骨。 第24章 子时,卫渊如约敲响贺别辰的房门。 屋内贺别辰端坐在桌前喝茶,见到卫渊便让其坐下。卫渊坐到贺别辰面前,贺别辰问他近些日子山庄的一些情况,卫渊一一作答。而后又问及最近剑练得如何,卫渊心中猛地一跳,不知怎地,竟赌气般将深埋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徒儿的剑,自然是比不过风师弟的。” 贺别辰一愣,“哎,臭小子,你的剑在你心中就只是一争高下的工具吗?” 卫渊被这么一说,红着眼眶不再吭声。 贺别辰又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若你心中只有胜负,那纵使学得十八般武艺,亦是枉然。更何况……”他停了下来,没有把话说尽。 “更何况什么?”卫渊心中憋着口气,几欲发狂。“更何况徒儿还资质愚钝,是么?” “你说这些自轻自贱的话作甚!”贺别辰无奈,像是有些怒了,“你呢,执念太深了。如此下去,实在难以窥见武学真谛。” “可师父从不教我「星奔川骛诀」的后四诀,又怎知我难以窥见真谛呢?”卫渊嘴唇抿得发白,“难道……只有风师弟才有资格学吗?就因为他是一代大侠风舒回的遗孤?就因为他是您的故人之子?” “你怎会知晓晚来是舒回的孩子?”贺别辰惊道,“是说那夜……你听到了为师与青阳子的对话?” “是。” “哎,那后四诀,不学也罢。你心力不济,就莫要强求,明白吗?” “我不明白!”卫渊惶惶然道,“我不明白,师父……” 他擦了把通红的眼睛,“同样的招式,风晚来一学就会,而我却要苦修数月才能勉强望其项背。为什么我怎么都比不上师弟?难道血脉天赋就那样高贵吗?——那个风舒回,你们都说他天纵奇才,可最后还不是为了儿女情长把命都搭了进去,那种蠢材凭什么高我一等?!我究竟——!” “啪!” 曾经轻抚他头顶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扇了过来。卫渊脑中嗡嗡作响,踉跄着倒在地上。 “混账!”贺别辰挥出去的手掌颤抖着,卫渊从未见过他这样发怒。“卫渊,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心思如此龌龊!” 卫渊茫然无措地看着一瞬间仿佛变作了陌生人的师父,浑浑噩噩间,好像又回到了孤身一人的时候。 贺别辰犹自怒发冲冠,“你就这么想当上星缈掌门吗?啊?!” 他指着卫渊的鼻子骂道,“为师从前只当你心性固执古板,若早知你是这种品性,那日我就应该由着你冻死在那破庙里!” “可师父当年在破庙前想救的人,从来都只有风师弟,不是吗?”卫渊嗫嚅着。 “住口!” 贺别辰已是怒极,一掌将桌子劈作了两半,“你这养不熟的白眼狼!星缈的掌门之位你永远都不配!你听到没有?!给我滚!” 卫渊失魂落魄地从地上爬起身,一边脸肿得老高。身后贺别辰还在喊他的名字,但他只是一味地从屋内退了出去,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着。 雪花落在他的后颈,他惶惑地抬眼,偌大的院落里只有他一人还走在雪地中。 他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一口咬定自己在觊觎掌门之位,但若说他从未想过,又确是违心之言。 本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总有一天能达到师父心中所期望的高度。本以为在不久的将来,他也能像师父那样,站在山巅之上,受万人敬仰。再没有人能对他呼来喝去,再不用看旁人的冷眉冷眼。 可到头来,原来师父对他从未有过期望。 也是,人生本就如此,孤独地来,又孤独地走。父母尚且弃他如敝履,他竟然蠢到会相信萍水相逢之人,能待他如亲眷。 · 得到那株千年何首乌纯属偶然。 那本是不可多得的大补之物,但却因药效过于强劲,颇为习武之人所忌惮。习武讲究「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过于强劲的药力如被体虚之人强行吸收,反而极易引起体内真气的失控,陷入走火入魔的窘境。 星缈的开山祖师曾是前朝钦天监官员,山庄的一招一式均是以星辰运行轨迹为基础创造的,因此天象变化对星缈的剑法与内息都有着重大的影响。 这些时日,卫渊夜观天象,算得近来将逢荧惑守心之异象。 他曾听贺别辰提起,修习完整的「星奔川骛诀」之人,若能抓住荧惑守心夜的时机用以修行,则可事半功倍,功力大涨;但与之相伴的,修习者同样会受那异象影响,在一段时间内,体内真气会比平日更难控制,若强行突破,很可能导致内力暴涨,经脉爆裂而亡。 趁师弟们没注意,卫渊将草药偷偷藏于袖中,带回了山庄。 他将何首乌研磨成粉,分装了大大小小十来个药瓶。终于,某日轮到他当值,去侍奉贺别辰的起居。 看到端着餐食进屋的是他,贺别辰的心情看起来似乎不错。卫渊静静看着贺别辰将饭菜吃尽,正要端起餐盘出去,却被叫住。 “卫渊啊……” 他停下脚步,贺别辰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那天,师父的话说得重了些,你莫要往心里去。” 卫渊眼皮跳了跳,抬眼看向满面沧桑的贺别辰,端着餐盘的手不自觉用起力来。 “最近,为师也想了很多。从前因为晚来习武总遭反噬的缘故,为师确是分了太多心思在他身上。你会觉得师父厚此薄彼,也是正常。”贺别辰摸摸卫渊的头,“往后师父会尽量避免让你有这种感觉的,好吗?” 看卫渊不吱声,贺别辰有些尴尬,手心移到那挺得笔直的背脊上,“好了,你下去吧。” 那只大手微微用力,卫渊的身体被推得往前了几步。 屋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卫渊看着手中的餐盘,虚脱般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在了地上。 · 卫渊愈发孤僻寡言,时不时看着抽屉中渐渐减少的药瓶发呆。 他惶惶不可终日,只盼着药效尽快发作,好结束这样的折磨。可是午夜梦回时,他又总会想到那夜破庙前,贺别辰的身影。想到那宽厚温和的笑,想到那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主动走向他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那天终于来临。贺别辰闭关于观星台上。 第22章 卫渊遥遥看着那如苍松一样的身影。那人执剑的身姿如风亦如电,一招一式都是他难以企及的高度。 看着那缥缈仙姿,卫渊一瞬间心生退缩之意。想着要不就此收手,自甘平凡,做一个碌碌之辈也未尝不可。可贺别辰的身影却在那时,蓦地如天际的陨星,就那样直直跌落在地。 他才惊觉,自己好像回不了头了。 卫渊脑中一片空白,即使隔得这么远,也能听见贺别辰苍老的呻吟。他往后退了几步,想逃离观星台,但双腿却不听使唤,带着他奔向了蜷缩在地上的贺别辰。 他看着地上浑身是血的男人,仿佛听到了对方体内经脉膨胀,血管爆裂的声音。 “师父……”他叫了一声。 贺别辰身体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裸露在外的皮肤青筋暴起。那张总是温和的脸,此刻爬满细密的创口。鲜血正不断涌出,卫渊几乎看不见那藏于鲜血之下的脸了。 他抱起贺别辰的上身,月色下,对方似乎还一息尚存,眼睛紧紧盯在自己脸上。 卫渊没有勇气直视那双眼睛。 心口处传来轻轻的压力,他垂下眼,那只血流不止的大手,正点在他的胸腔前。 贺别辰张着嘴,吐出来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血。他到死都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卫渊抱着贺别辰逐渐冰凉的躯体,眼泪自他空洞的眼睛里滑落。 他没有退路了。 干脆就这样拥抱野心吧。 天际又划过了数道流星,一颗颗落在空荡荡的人世间。 “师兄……”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卫渊缓缓回头。 月光下风晚来清清白白,比雪还白。他满脸的泪痕,眼泪也在闪着光。卫渊已经很久没见过他哭了,真奇怪,明明小时候那么爱哭。 风晚来发狂一样奔了过来,一双纤细的手将卫渊掀翻在地。他抱起不成人形的贺别辰,那袭星缈弟子的月白色长衫被血液浸湿,红一片白一片地匍匐在他的胸前。他不断呼喊着“师父”,可贺别辰早已没了气息。 “卫渊!!”风晚来开始把矛头转向卫渊,他冲过来,攥起卫渊的衣领,漂亮的脸因悲恸与愤怒变得扭曲。“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说话!你说话啊!!——” 卫渊只是随他摇晃着自己,视线呆愣愣转向天际,喉咙里发出不知是笑还是哭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风晚来不再追问原因了。他转过身,好像十分疲惫,步履蹒跚地走着,和儿时那样。 卫渊收回目光,拇指悄悄推出了腰间的剑刃。 第25章 马车疾驰而过,扬起阵阵雪泥。 车厢内,风晚来阖着双眼似是在闭目养神。他脸上的血迹已经擦净,衣衫却没换掉,上头还留有卫渊的血渍。他对面端坐着一名青衣男子,那男子长发如墨,只用一根翠青色玉簪草草别着,正是玉音阁掌门燕过迟。 “兄长,”燕过迟略略颔首,一缕发丝从他的耳畔滑落,他低眉看着昏迷不醒的卫渊,眼中闪过微光,“止戈堂上,你那一剑可是当真想要他的性命?” 风晚来喉间轻笑,“我对师兄的恨意从来不假。若非你出手,此刻师兄已经下了黄泉。” 燕过迟冰凉的指尖掠过卫渊的薄唇,风晚来斜睨了一眼,“不过你既要救他,又何必安排匪徒去焚毁云在天的尸身,坐实他毁尸灭迹的恶行?等我师兄醒来,要是知道你这样构陷他,少不了是要恨你的。” “呵呵,那听起来也不错。”燕过迟笑了笑,“兄长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置他?” “他既没死,想来是天意。”风晚来喃喃。 燕过迟不知自己这向来对命数嗤之以鼻的兄长,竟会说出「天意」二字。 “师父待我恩深似海,我是决计不会原谅师兄的所作所为的。”风晚来冷冷道,“他既得了你出手相救,苟延一息,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便不会再杀他第二次。但活着有活着的苦痛,日后我如何待他,你不许再来打岔。” 燕过迟只理了理卫渊鬓边的发丝,道:“兄长对他,除了恨意,再无半点当年的情谊?” “那是自然。” 燕过迟微微一笑,“当真?” “多嘴。”风晚来修眉微蹙,“你不如想想,是否要以这副模样回星缈山庄吧,小影。” · 卫渊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十分长久的梦,醒来时已不知身在何处。 他动了动身子,想从床上下去,手臂处的剑伤却让他使不上一点力气,于是只好咬牙提气,强行起身。 “唔……”散乱的真气在体内横冲直撞,卫渊痛得闷哼一声,被贯穿的右肩拉扯着筋骨,他垂眼看去,伤口不知何时被人包扎了起来,眼下正沁着血。 罢了。 卫渊喘息着再次倒在床上,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他混沌的大脑在疼痛中逐渐恢复了清明。 ——原来风晚来没死。 那之前的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昆吾柱上的剑痕,月下的黑衣人,失传的剑招……想来全都出自风晚来治他于死地的手笔。可笑他还自以为这次棋高一着,结果竟然从一开始就算漏了始作俑者。 屋门被推开,卫渊疲于动作,只斜眼望去,来人是随影。 “师父,”随影手中提了几样物什,身上穿的是星缈弟子的月白色长衫,“我来给您换药了。” 卫渊无动于衷,只问:“我现在在山庄里?” “师叔前几日带着师父回来的。您受了这么重的伤,徒儿也吓了一大跳。” 卫渊沉默着任由对方脱下自己的衣衫,他肩头的伤口因为方才的动作又裂开了许多。 随影动作轻柔地解开湿润粘稠的绷带,丑陋的创口覆在健硕的胸前,他轻轻抚过那片虬结的肌肉,感受着皮肤肌理下出于本能的颤抖。 “一定很疼吧,师父……”他掀起眼皮,长而密的眼睫轻眨着,一如往昔那样纤细俊秀,温柔无害。 “疼就证明还活着。”卫渊扯起嘴角,露出抹笑,“说来,卫某还得多谢阁主的救命之恩,否则眼下可连疼都觉不得了。” 随影也回了个温柔的笑。他扯过一卷干净的纱布,一边缠在卫渊肩头,一边道:“师父疼糊涂了,说的话随影听不懂呢。”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随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燕过迟,”卫渊冷冷地盯住眼前那张脸,“还是说,我应该叫你风随影?” “啊呀……”方才还柔软无害的眼神里涌起一丝玩味地笑意,“师父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别叫我师父,”卫渊感到一阵反胃,“我卫渊区区庸碌之辈,可教不出你这样好身手的徒弟。” “呵呵,师父过谦了。” 随影干脆坐在床边的矮凳上,两手交叠,将脸枕在手臂上,“师父莫不是看见了我掌心的划痕?”他指的是当时在机关堂,为浇灭长明灯时用发簪划破的手心长痕,“可我从一进屋就已经刻意藏好了角度,师父应当是见不着我的掌心吧?” 卫渊冷哼,“猜你的身份又何须依靠这种浅薄的证据。” 随影笑眯眯的,神情与燕过迟别无二致。“愿闻其详。”卫渊瞥了眼那略显轻佻的表情,配合着随影那张温润如玉的脸,让他觉得十分陌生。 “风晚来用「星奔川骛诀」的后四诀杀了祝天成,并要以此嫁祸于我,说来简单,其实不然。因为假如有人在第一时间发现祝天成死在了星缈山庄的剑诀之下,并将矛头指向我,那我若要自保,大不了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自己从来都未曾学过那后四诀。止戈堂高手云集,想要验证我话里的真假也不难。所以,发现剑痕端倪一事的人,不能太早,也不能太多。因此,为了掌控这个节奏,引我入局,其中必然需要有一个起到承接作用的人。” 卫渊目光看向天花板,声音低缓。“当时,高霆的出现打乱了现场勘察的节奏。他行事乖张,又对星缈敌意很深,一开始我也怀疑过他。不过那厮有勇无谋,蠢钝如猪,想也不会是设局之人。” 随影轻笑出声,卫渊骂起瞧不上的人,言辞向来尖酸刻薄。“然后呢?”他像是在听事不关己的故事,催促道。 “祝流莺放出丰厚的报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亦是那追名逐利之人。彼时我的武学止步不前已许久,急需突破,风晚来便是看准了我的这个弱点,才设的圈套。可他已销声匿迹十载,凭何知晓我的窘境?想来那承接之人必定就在我的身侧才是。 “我与燕过迟,不,是与你的第一次正面交手,在祝天成尸体被发现的那天晚上。玉音阁从来低调,隐世于江湖已逾百年,你打着千里潮平燕过迟的名号登场,我本就有所怀疑。那夜,我故意说起九霄笛是玉音阁老为亡妻所造,实则不过是信口胡诌罢了,因为我根本就不清楚九霄笛的来历,而你却解释说什么「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 第23章 卫渊冷笑道:“莫非我卫渊还有言出法随的本事?” 随影挑了挑眉,“师父既然从那时便怀疑我,往后又为何不拒绝与我同行呢?” “说来惭愧,我那时只是怀疑你燕过迟的身份有假,并未把你往幕后凶手上去想。武林大会上各怀鬼胎的人有很多,我也不屑于去揭发一个与我无关之人的身份。那夜交手的后半程,忽然蹿出的黑衣人应当就是风晚来吧。我去追他并与之交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箫声,并被那箫声引诱着入了魇,想必也是出自你的手笔吧。” “可师父听到的不是箫声吗?” “笛与箫本就同为竹子所造,通过改变笛膜、指法以及吹奏方式,让笛子的音色趋于柔和,从而接近箫声,对于精通音律的你来说,并不难吧。我是外行,又在与风晚来交战,乍听那有七八分像箫声的曲调,会认错也很正常。” 随影不置可否,卫渊又说:“我在你明来暗往的引导下,一步步沿着风晚来的预期行事。因为找不到真正的凶手,风晚来猜到我定然要创造一个凶手出来——他实在太了解我了。只要等高霆被扣上杀死祝天成元凶的帽子,再找机会推翻这个结论,那高霆就成了那个勇敢揭发真相却反遭陷害的忠良之徒;而我则是为了掩盖杀人真相而不惜再犯下多起命案的卑劣小人。但……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去那机关堂里。” 随影的神色放柔和了些,他轻声道:“机关堂内的机关设计神鬼莫测,与你同往自然是担心你有所不敌。” 那言辞真切诚恳,但卫渊却并不买账,“你会有如此好心?怕不是担心我死在了你们的计划之前吧。哈,也是……”他讥讽地笑笑,“换作是我来寻仇,也定然不会让所恨之人轻易死在某个寻常巷弄。得看着他们一点点死在万众瞩目之下,那才叫称心快意,不是吗?” “能让师父这样痛恨的人,怕是不多。” “不巧,你可以算进一个。” 随影眯了眯眼睛,指尖抚过卫渊的脸侧。卫渊扭过头不愿看他,那只冰凉的手却掰着他的下颌强行扭了过去。 两人的视线交缠在一起,卫渊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终于,他问道:“我从未亏欠过你,你如此这般,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指尖在他的下颌处游走,像毒蛇吐信。 “是啊,我要什么呢……”随影抚过卫渊微启的双唇,拇指略一用力,揉进那湿热的口腔内。温暖的包裹感带来某种让他颤栗的欢愉,有一瞬间,他几欲将身下那冷血之人揉碎捣烂。 他抬起视线,越过窗棂望向天边的孤星。他想要的,大概是让那颗孤独的星辰陨落在他的掌心吧。 第26章 “在聊些什么?”门外风晚来抱着双臂,唇边慵慵懒懒地笑着,一双眼睛如潭水般深不见底。 随影垂眼看了看卫渊,抽回手拿干净的帕子擦了擦对方肩头的血,微微笑道:“同师父话话家常罢了。” 风晚来走进屋内,银铃声清脆悦耳。 “师兄真是命硬,受了这种伤,半月不到就已经活蹦乱跳了。”他坐到床边,俯下身,一手按在卫渊右胸口处。 卫渊感到厌烦,“谁告诉你「活蹦乱跳」这么用的。” 风晚来笑笑不语,掌心有意往下施压。卫渊身体一颤,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了,他铁青着脸死死瞪住风晚来,淋漓的血自肩头汩汩冒出,才换上不久的绷带很快又湿透了。 “啧,兄长,你轻些!”随影修眉微皱,“我才刚弄干净。”也不知他是在怜悯卫渊,还是在心疼刚换的绷带。 风晚来不以为然,“不重些师兄不知道疼呢。” 空气中的血腥味渐浓,他垂眸看向卫渊,随后用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抚过卫渊的眼睛,卫渊下意识闭眼,于是鲜红的血就悉数被涂抹在了那抽动的眼皮上。 “真好,”风晚来侧着脸贴近,墨色长发散落在卫渊的胸膛,“原来师兄的血也和我的一样,都是热的。” “风晚来……”卫渊面上和额间都布满了细汗,他嘶哑着声音,“我看十年前你没从观星台上摔死,反倒把脑子摔坏了吧?” 风晚来挑了挑眉,“看到师兄还这么伶牙利嘴,我这个当师弟的,真是打从心底里开心。” “对了——”他抓住卫渊的胳膊,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力气起身,直直把人往窗边带,“师兄啊,你不如来看看,现在身在何处。” 卫渊几乎是被拖行着,踉跄地来到狭窄的窗前,风晚来一手扣住他的后颈,迫使他趴到窗台上。 透过逼仄的窗,入目的是零碎的星空。 “还记得吗?”后脖颈传来风晚来指尖的温度,那只纤柔的手在他裸露的皮肤处徘徊游弋,卫渊感到背脊一阵恶寒。“十年前,师兄在这里害得师父爆体而亡。唔……不过师兄这样铁石心肠,大抵是不记得了。哎呀,你看,你的几个小徒弟还在那若无其事练剑呢……” 风晚来啧啧几声,“师兄不妨向他们呼救试试?” 卫渊看着远处几个星缈弟子,身体不自觉瑟缩起来。 风晚来哼笑着,“啊,我倒是忘了,师兄现在可是整个武林的笑话呢。”他瞥了眼卫渊苍白的侧脸,如何用言语挑动这人的情绪,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那些招式是师兄教的?”他凑近卫渊,“真可怜,资质那么平庸,这辈子都成不了气候吧?就跟……就跟师兄一样。” 说话间的热气喷洒在卫渊颈窝,卫渊猛地挥手挣开风晚来的桎梏。风晚来笑吟吟松开手,他便步幅不稳地摔在地上。 “咳、风晚来……”卫渊跌跌撞撞爬起身,赤红着眼睛,“我卫渊资质是不如你,如今技不如人落在你的手上,成王败寇,你要杀要剐,给我个痛快就是!至于十年前的所作所为,我不知道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但我大可以告诉你,我从未后悔过哪怕一个时辰!若再来一次,我依然会做出同样的抉择!你没必要絮絮叨叨,说那些个劳什子话来激怒我,我也没有耐心听!”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随后气喘吁吁,摇晃着往门外走了几步。他本想挺直腰杆,却还是因体力不支,狼狈万状地倒了下去。脚踝处传来一阵凉意,身体被人生生往后拽去,然后他整个人被用力甩到了床上。 冷硬的床板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了一般,卫渊咳嗽了几声,吐出几口血沫来。 风晚来倾身按住卫渊,“小影,”他一手扯开那被血渗透的衣服,随意扔到一边,“把那玉匣给我。” 一直冷眼旁观的随影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他从带来的物什中拿出风晚来索要的玉匣,玉匣寒气森森,躺在他的掌心,他犹豫着将其打开,里面躺着八枚闪着精芒的银针。 卫渊心知不妙,“你要干什么?——”他抬腿想踢开风晚来,却被对方用膝盖狠狠抵住下腹压住,一时间动弹不得。“放开我!!风晚来!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呃啊——!” 银针没入他的腰窝,随后便是钻心刺骨的痛,但比那疼痛更难忍受的,是一阵阵诡异的麻痹感正自他的腰际快速扩散至全身。 “放手……啊……”卫渊无力地挣扎着,风晚来却只是回身又拿起一枚银针,他在卫渊胸口处丈量了片刻,随后对准穴道将银针刺进。那银针只入肉半寸,便倏忽间如活物般整根没入,顺着经脉直冲卫渊的气海丹田。 卫渊痛得失声惨叫,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细密的血珠自那银针没入处迸出。几欲晕厥间,他听到风晚来在他耳畔用风淡云轻的口吻问道:“师兄知道当年师父为什么不论如何,都不教你「星奔川骛诀」的后四诀吗?” 他惶惑地抬眼,随后又被体内乱蹿的银针折磨得抑制不住地在床上痛苦翻滚。“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卫渊用仅有的清明,断断续续说着,“你今日……呃——今日不杀我,来日……来日我定要你百倍、千倍奉还……!” 风晚来移开目光,冷森森道:“小影,你按住他。” 卫渊一听,挣扎着要从床上起身,却正好一头撞进了风随影的怀里。随影亦是一愣,本能地伸手将人搂住。卫渊此时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力气也所剩无几,高大的身形像孩子一样蜷缩在随影的怀里,身体不住地打着哆嗦。 风晚来看了眼抱在一起的两人,冷着脸拿过玉匣中的又一枚银针。他一边将银针刺入卫渊的穴道内,一边愈加阴寒地开口:“当年,师父在教授我后四诀之时,发现我每每练完必遭反噬,故而开始怀疑那后四诀中是否暗藏玄机。十年前的武林大会,他执意带我前去,正是为了与几个武林好友共同商讨此事。” “后来,师父在友人的引荐下,带着我去了玉音阁老的隐居之所。说来也巧,我竟在那里,与失散多年的弟弟相认了。”风晚来笑了笑,手执银针滑过卫渊痉挛的背脊。 第24章 “我在玉音阁调养了数月,师父也从阁老处得知,原来那后四诀并非星缈山庄的正统武学,而是初代庄主从魔教所得,修炼者需以心魔为引,稍有不慎,便必遭反噬。 “不过,不知是幸也不幸,前几任庄主几乎没有能将「星奔川骛诀」尽数练会的。多年来,只有师父一人习得全部的剑诀,他乃至情至性之人,心思刚纯,并未受到心魔所扰,所以直到我初窥门径,师父才发现了异样。他作为星缈掌门,自然不可与门下弟子说起先辈们所创的剑诀来路不正。” 风晚来轻柔地拂去卫渊背脊上不断渗出的血珠,两指回味般缓缓捻磨,“师父不愿看你也受反噬之苦,所以才从不教你。可谁又能想到,这竟然会成为你挥向师父的利刃。” 卫渊讷讷听着,似乎连身上的痛楚都已然忘记。 风晚来将最后一根银针插进了卫渊的体内,屋内的烛光映照在他的眼瞳深处,他的神情看上去有几分悲戚。“卫渊,你的血是热的,但心却是冷的。” 他缓缓俯身,脸颊贴在卫渊湿漉漉的背上,良久才道:“师兄一定很好奇这些银针的作用吧?” 卫渊已经奄奄一息,风晚来轻轻笑着:“你别看它们这样,实际上可是十分难得的蛊虫。一旦入肉,就会化作活物封住师兄的奇经八脉,每当师兄运功,这些蛊虫就会吸取师兄的内力,相信不消多时,师兄就会内力尽失,武功尽毁,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他扫视了一眼卫渊,对方没有他预想中的歇斯底里,风晚来心中有些失望。他坐直身子,拂了拂衣袖,面上还是笑。 “师兄这辈子都学不会的「星奔川骛诀」,我在那十年间的深渊中,只用了两年,便已经练至化境。” 风晚来满意地看着卫渊捏得发白的拳头,那张美艳的脸上,笑意愈发让人不寒而栗,“呵呵,好好享受这些蛊虫吧。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为师兄寻来的宝贝,师兄这回,定不可辜负晚来的一片拳拳之心啊……” 第27章 右肩的伤口在一天天愈合,卫渊躺在床上,双眼无意识地盯着窗外被栅栏切割的天空。风晚来的话犹在耳边。他忍着痛起身,双脚踩在地上绵软无力,于是只好扶住床沿,背靠床边缓缓坐下。 怎么会这样?伤口明明都快痊愈了。 他习惯性伸手按向丹田处,尝试着在体内积蓄真气。一阵刺骨的寒意透过皮肤渗入到指腹,内力在身体里胡乱窜动,始终无法凝结。 难道真如风晚来所言,他会内力尽失,武功尽毁? 卫渊心中怒意骤起,若真如此,那他二十载的努力又算什么?! “都说了多少次,师父不要再试着强行运功了。” 随影不知何时进了屋。 卫渊只是回眼冷冷一瞥,不动声色掩下心中的惊疑。难道是因为被关在这间小屋太久,才导致的五感钝化吗?近来他似乎越发听不见旁人的脚步与气息了。 随影放下手里的食盒,搀扶起心事重重的卫渊回到床上。他坐到卫渊身边,将食盒里的精致餐点一一拿出。 “这是师父爱喝的百合羹,”他舀了勺热汤,吹了吹后送到卫渊唇边,“师父爱吃甜口,我就特意比平日多加了些冰糖。来,吃甜些,心里也能舒坦些。” 汤匙抵在卫渊紧闭的唇缝边,卫渊转过头避开。“风晚来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随影微微一笑,“我兄长的话可不少,师父问的是哪句?” “……蛊虫的事。” 随影一怔,叹了口气,“他没有骗你。不过事已至此,师父你便随遇而安吧。”说罢,又将汤匙送了送。 卫渊抬手打开随影手上的碗勺,沉着脸,面朝墙壁躺下,“不吃,滚。” 随影拿帕子擦擦被烫得通红的手,也不恼,只说:“不吃饭怎么成呢。” 他理了理卫渊后颈处从发髻上散下来的碎发,“师父不是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一个人以性命相赌吗?人不吃饭的话,应该也会死吧?” 卫渊斜睨了他一眼,他温柔笑了笑。 “把驰光剑替我拿来。”卫渊的目光投向窗外的雪。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使不得剑。” 卫渊闭上双眼,“那便杀了我吧。” · 翌日,随影如期而至,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握着剑。 卫渊看到驰光剑便挣扎着要起身,随影只按住他的肩,态度略显强硬,“先把饭吃了。” 于是卫渊只好沉默着靠在床头,随影一勺勺将饭菜送至他的嘴边。从前他的起居几乎全是随影在打点,像这样喂饭倒是少有。卫渊不太习惯如今这种亲近,咽下口中的饭菜,挥开随影给他擦嘴的手,“你不必如此,你我也再回不到从前。” “从前?”随影挑了挑修长的眉,轻笑着问,“不知在师父心中,你我从前是何种关系?” 卫渊懒得理他,撑起身体,伸手握住放在一旁的驰光剑。 剑柄冰凉刺骨,一如往常。 他收拢微微打颤的五指,抬起胳膊,但本该轻松拿起的剑却“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卫渊脸色霎时间一片死白,难以言喻的恐惧袭上心头,他慌忙俯身去捡地面的剑,以至于整个人一头栽下了床。 “哎,你何苦这样!”随影想伸手把人拉起,却又被猛力挥开。 “别碰我!” 卫渊死死盯住长剑,颤抖着去摸索身前的剑,但那驰光剑却仿佛千斤重般,躺在地上纹丝不动。 “怎会如此……”他面如死灰,“这怎么可能……” 随影皱眉道:“你的内力已经开始被蛊虫稀释了,驰光剑剑身重达百斤,没有内力驭剑,加之你大病尚未痊愈,自然不容易提起。” “大病未愈?”卫渊冷笑,看着自己痉挛不止的双手,“这病的始作俑者莫非不是你们兄弟二人?!” 随影哂然,“那也是师父种下的恶因。” 卫渊僵了片刻,踉跄着爬起身。他双手握住剑柄强行将剑提起,然后拖着剑在空荡荡的屋内漫无目的地走着。 剑尖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铮鸣。他曾引以为傲的驰光剑,竟要以这样的姿态才能握紧。 屋内的铜镜映照出卫渊木然的脸,他看着镜中人双手执剑的可怜模样,忽然扯着嘴角笑起来。“哈、哈哈……这世上,竟然还有需要双手才能执剑的废物……”他兀自笑着,“不知道我今时今日的模样,他风晚来可称心了?……” 随影走到他身后,从那双冰凉的手中把剑拿走。谁知卫渊却忽然发狂一样扑了过来,嘴里喊着“还给我”,拉扯着随影的衣袖将人扑倒在地。 他喘息着分开双膝,死死压制住随影,将长剑夺过,“没有人能抢走我的剑!”那双冷漠的眼中掠过杀意。 随影无奈地抬手,轻抚身上人的脸颊,“师父心中,自始至终都只有武学剑术。”他的脸上甚是落寞,“这些真的那么重要吗?” “「真的那么重要吗」?”卫渊反问,“哈,于你们而言,自然是不重要的。” 他像是喃喃自语,侧着脸贴近冷冰冰的剑柄,“你们生来便注定天资过人,受尽瞩目,那些你们伸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东西,当然可以摆出不可一世的嘴脸,说出「真的那么重要吗」的蠢话!” “可我呢?——”说到激愤处,卫渊的双唇不可自抑地抖动起来。他无力地放下剑,两手撑在随影的肩头,“……二十余载,我苦心孤诣,才在江湖上勉强得了个「驰光剑卫渊」的名号……为了竿头日进,我杀了师父,杀了师弟,我已经回不来头了……可如今,那些用罪孽堆砌出来的名望和武学,全都竹篮打水,煎水作冰,竟都是大梦一场……” 温热的眼泪落在随影的脸上,卫渊垂眼,看向身下那方裸露在外的洁白脖颈。 “真可笑,”他自嘲似地牵起嘴角,“我曾经竟然蠢到真心实意,想将毕生所学悉数教授于你。”他扣紧那修长的脖颈,“你跟风晚来,想必在背后对我笑不可仰吧。” 随影白皙的脸上因呼吸困难泛起红晕,“卫渊,”他咳嗽了几声,而后拉开脖颈处的手,微微喘着气,“我从来……都不想与你是师徒……” “哦?”卫渊喉头又是一声讥笑,“那确是我卫某唐突了,竟然痴心妄想去指点天纵之才。” 随影也跟着莞尔一笑,擦净卫渊脸上的泪痕。“师父在曲解他人满腔真情的时候,倒是一把好手。” “满腔真情?呵呵,我还真是越来越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师父当真不懂?”随影抬眸,眼波盈盈的。 卫渊被这目光晃得愣了一下神,随后便被扣住后颈往下压去。 他没有设防,身体向下倒在随影胸口。 混乱中,两人目光交汇,他看着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唇上忽地一热。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脸颊,卫渊惊得甚至忘记了反抗。视线倏忽颠倒,身体被随影翻身压在了下方,对方漆黑的发丝扫过他的颈窝,柔软到不可思议。 第25章 浅尝辄止的亲吻愈加深入,卫渊半眯着双眼,意识游离。 身前一阵刺痒,卫渊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扬起手对着身下人就是一记巴掌。 随影挨了打才终于把卫渊松开,“师父……”他声音沙哑。 卫渊实在气不过,抬腿想踢开身上的人,但随影反应极快朝右侧躲开,卫渊料定他会如此,扬手直接冲着随影避开的方向挥去。 “啪”地一声,随影另一边脸也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可惜他现如今的力气大不如前。 “我看你是疯了!”卫渊怒不可遏。 随影抓住他欲收回的手,在脸上蹭了蹭,笑眯眯道:“是离疯不远了。” 他伸手揽过卫渊绷紧的腰,沿着那精健的腰杆一路向下,隔着布料揉了揉。 卫渊哪里想过这等下流的场景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敢置信地望向随影,声音都哆嗦了起来,“你、你……你竟然……竟然——!” “「我竟然」?啊,我还以为我已经直抒胸臆到徇私舞弊的程度了。”随影不顾卫渊的反抗将人抱至床上,“师父这样瞠目结舌,不如说让徒儿很受伤呢。” 他俯身向下,“「是人皆有欲望」,徒儿不过是谨遵教诲罢了。” 第28章 几番云雨,随影意犹未尽,趴在卫渊胸口,眼带春情,“师父……”他足尖勾着卫渊的脚踝,“我们再来一次,怎么样?” 卫渊被折腾得浑身隐隐作痛,看到随影此刻还在他面前撒娇卖乖,一时怒从心头起,推搡着把人从自己身上甩了下去。 “我累了,你弄完就给我赶紧滚。” 他曲起一条腿,坐起身来。汗湿的长发散乱在布满红痕的背脊上,发梢在身后随着呼吸轻晃。 随影贴近卫渊的后背,下巴枕在那平展宽阔的肩头,手顺势向下探去,可惜还未抵达终点,就被卫渊抓了个现行。 “你是疯狗吗?弄了那么多次还想如何?”卫渊抓住随影的手,甩到一边。 随影笑吟吟在他肩头落下几个吻,“师父莫气,就当被我这条疯狗多咬了几口。” 压迫感袭来,卫渊心中一惊,拧眉怒道:“我从前怎么不知你是这种孟浪无耻之徒!” “咦,可是方才师父不是也被我这个无耻小人——” “住口!”卫渊忍无可忍。 随影狡黠一笑,唇边可爱的梨涡若隐若现。 “好嘛,不逗师父了,你先睡会罢。” 他随意擦了擦身体,下床穿好衣物,“我去打些热水,待会给师父擦擦身子。” 看着屋门被合上,卫渊筋疲力尽地回躺到了床上。 他从未想过随影竟然对他抱有这等龌龊的心思。 指尖抚向丹田,方才被压在床上时,他忽然记起了祝家剑谱上记载的合和之术,于是循着记忆中的口诀暗自调息,确实有种热流在气海中松动。 他尝试着凝神聚气,但那股热流眼下似乎还不足以游遍全身。 自古以来,双修之法素来为正道不齿。比起墨守成规的内力修习,阴阳合和主张以精、气、神为根基,故而内息并不只靠奇经八脉互通。 如果蛊虫只封锁了他的奇经八脉,并以此蚕食他的内力,说不定,这套合和之术恰好能藏锋敛锐。 · 屋外,随影远远便瞧见风晚来站在雪中。他步履如常与之擦肩,风晚来到底没忍住,开口叫住了他:“小影。” 随影停下来,略略回眸,唇边带着笑,“怎么了,兄长?” “怎么了?”风晚来脸上闪过不悦,“你竟然自甘堕落,与他做那档子腌臜之事!” 随影款款笑道:“鱼水之欢,如何算得上腌臜?” “我看你怕不是忘了,他卫渊是个什么秉性的人吧。”风晚来皱眉,“于他而言,你可是货真价实背叛了他的。难道当真以为他这一时的无力反抗,委身于你,是心甘情愿?” 随影不以为意,“心甘情愿也好,虚情假意也罢,随影心中自有分寸。” 他本转身准备走,想了想又说,“兄长想要报仇,愚弟能做的、该做的,已经悉数了结,希望兄长以后也不要再对我与他之事有所约束。” 风晚来看他执迷不悟,神色愈发冷冽,“你莫要忘记,卫渊当年可是连养育了他十余年的师父都杀了。” “呵呵,兄长总是一提到卫渊,就拿贺别辰出来说事呢。” “什么?”风晚来诧然。 随影回身,抬眼看向风晚来,缓声道:“兄长心中,最恨卫渊的事情,真的是他当年杀了贺别辰吗?”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卫渊所作所为,我自然恨之入骨。” “可愚弟以为,让兄长恨之入骨的,应当另有其事吧。” “你想说什么?” “——兄长究竟是为师父报仇,还是想藏叶于林,心中可有定论?” 风晚来怔愣,直到随影走远了,才恍恍然转身进了屋。 屋内弥漫着欢情过后特有的气息,他厌恶地抿紧唇,走到床边。 床上遍是散乱的衣物,卫渊双眼紧闭,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倦意,看样子是睡了过去。 连睡着了都觉得疲倦吗? 风晚来无意识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拨弄着卫渊脸颊的发丝。 从前卫渊便很喜欢这样抚弄他的头发,那时自己只觉得痒,如今学着卫渊的动作作弄起来,心情不知为何,竟变得十分柔软。 他的视线不自禁徐徐向下,移到那留有红痕的脖颈处。 卫渊的肤色相较于他们兄弟两,是很深的。大约是出了许多汗,那片肌理如蜜一样闪着柔韧的光泽,以至于那些碍眼的红痕都显得艳情起来。 风晚来轻声坐到床沿边,想去摸摸卫渊的脸,却又有些犹豫。 他从不怀疑自己对卫渊的恨,甚至说,这十年间,他的人生正是被这无止尽的恨意包裹的。 可刚刚随影的话却让他有些动摇。 卫渊杀了师父,他当然是恨的。 可多少个劫后余生的夜晚,让他满头大汗从梦魇中惊醒的,为什么从来只有跌落观星台前,卫渊那张不带任何挣扎的脸? ——那个曾经于苦难中将他解救出来的人,那个曾经彻夜伴他熬过病痛折磨的人,那个曾经与他并肩看遍四季繁星的人……竟然会毫不犹豫,挥剑刺向自己。 他难以接受,他无法释怀。 风晚来趴在床沿,静静看着蜷缩在被褥间的男人。那个人明明那样高大,可蜷缩起来又好像十分渺小。 他有一瞬间感觉又回到了很久的从前。 那时,他们无话不谈。而他心中隐藏着无数个畅想的未来,每一个都与卫渊有关。 风晚来终于还是轻轻抚上了卫渊的睡脸,“师兄,你要是一直这样乖就好了……” · 随影端着热水进屋,风晚来正靠在屋内角落的橱柜前,安静看着窗外的雪,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动剑穗上的长生铃。 随影将帕子浸泡在冒着腾腾热气的水中,再将帕子的水拧干,“兄长不需要回避一下么?” “我为何要回避?”风晚来脸也不回。 随影挑眉笑笑,他扶起卫渊,“师父,醒醒,身子擦干净再睡吧。” 卫渊皱起浓眉,“嗯……”他的疲累与困倦并非刻意佯装。 刚刚被反复折腾了数回,简直比他从前通宵达旦练剑还要来得更累。若不是拼命告诉自己趁机试试那合和之术,他片刻都忍不下来,真是全然不知随影为何对此事乐此不疲。 随影搂住卫渊的腰,把人转了个向,好让卫渊能舒服些趴在自己怀里。他用还热着的帕子在那背脊上擦了擦,柔声问:“烫吗?” 卫渊靠在随影肩上,沉默着摇了摇头。 随影轻轻擦去那蜜色皮肤上覆着的薄汗与□□,卫渊一动不动,只是阖眼,像是睡了。直到那帕子移到了他的身后,他的身体忽地一跳,喉间压抑着逸出一声闷哼。 风晚来停下拨弄银铃的手,目光迢迢投向床上的二人。 随影放柔了动作,在卫渊耳边轻声说:“可能有些疼,师父忍一忍便过去了。” 卫渊还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忙睁开眼,随影亲了亲他的耳尖,安抚道:“东西要掏出来,不然该难受了。” “等……”卫渊低声喘息着,环在随影肩头的手臂肌肉发着颤。 他低垂着眼皮,眼眶泛起湿红。可难堪的动作还在继续,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低吟:“唔……等、等一……啊……” “就快好了,师父。”随影的呼吸也有些深重起来。 卫渊后背僵硬着,诡异的感觉席卷全身,他把头埋进随影修长的颈项,却无意间撞上了风晚来直勾勾的目光。 那眼神让他心头一悸,他几乎有些慌乱地垂下眼,但这场酷刑却仍在继续。他就这样被扒得□□,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两个对他恨入骨髓的男人面前。 第26章 卫渊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愤,他咬紧牙关,连脚尖都绷得不似自己的。等到随影终于收了手,他整个人已经宛如濒死般,动也不能动了。 “抱歉……”随影将卫渊脸侧的发丝捋至耳后,“辛苦了。” 他在卫渊眼角亲了亲,视线向下掠过时,不由得惊讶道:“咦,师父你这里——” 卫渊慌忙遮掩,随影却笑眯眯凑到卫渊耳畔,用刚好够三个人听见的音量说道:“我可以用师父喜欢的方式,替师父排忧解难……” 他挑眼瞥向窗边的风晚来,风晚来忍无可忍,留下句“不知羞耻”,就黑着张俊脸推门离去,只余下一阵清澈的铃音。 随影心情颇为不错,他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卫渊,可却猝不及防直接被一脚踹下了床。 “给我滚!” 卫渊拉起被褥,闭上眼睛。 第29章 番外01:随风入梦 第一次听见卫渊这个名字时,风随影与自己的兄长重逢了。 说是重逢,其实自他有记忆之前,就已经被爹娘托付给了义父。脑海中之于血脉至亲的概念他并不十分清晰,只知爹娘早已殒命,以及他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兄长。所以倒不如说是“相遇”更为妥帖。 他的兄长名叫风晚来,比他大上四岁,第一次来玉音阁时,身旁还有个叫贺别辰的中年男人。 兄长在玉音阁一连待了数月,或许是血脉相连,他们虽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却仍是一见如故,无话不谈。而兄长与他提及最多的,就是那个名叫卫渊的青年。 风随影撑着尖尖的下巴,微笑着看兄长说起那个陌生的男人,似懂非懂。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脸上可以拥有那么多鲜活的表情。 于是他想,那个卫渊,大概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吧。 后来,兄长与他的师父一起离开了玉音阁。只是没过多久,从不出门的义父忽然有一天消失了踪迹,再回来时,怀里便抱着气息奄奄的风晚来。 风随影跟在义父身后惊悸不安,他的兄长此时已是伤痕累累,但比起那些血肉翻卷的伤口,兄长脸上濒死的绝望似乎更加骇人。 尽管如此,兄长的命还是被义父救了回来。随影试着找些能让对方开心的话题,所以他小心翼翼提起卫渊的名字来,谁知向来和善的兄长却勃然大怒,让他往后再不许提起那个男人。 简直匪夷所思,爱与恨竟然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转换——他开始难以自持地对卫渊产生好奇来。 所以当兄长找到他,要他协助其报仇雪恨时,他几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 拜入星缈山庄出奇得容易。 听闻自从卫渊当上掌门后,山庄就开始收留起了流浪的孤儿——不愧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坏蛋,风随影在心里这样评价,急于人闻,沽名钓誉,书里好像都是这么写的。 他跟着几个早他几天入门的同龄人在操练场的一侧偷懒,远远见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负手走近。 一连下了几天的雪才刚停,满眼莹白中,那抹深色格外引人注目。 “喂,林鹿师兄,”随影坐在围栏上,摆了摆腿,“那个人是谁呀?” 林鹿正在跟另外几个少年打闹,瞥了眼随影指的方向,忽地怪叫:“哇啊——是师父!快跑!” 他拉着旁边几个少年一溜烟跑了,只留下随影还坐在栏杆上,没来得及跳下去。 那黑衣男人走到随影面前,他的脸是生得极英俊的,浓眉朗目,鼻梁高挺,只是神情十分冷淡,看起来拒人千里。随影有些失望,他本以为卫渊应该是个面目可憎的丑八怪。 “你是新入山庄的?”他的声音很沉,一手抓着随影的胳膊,将人从栏杆上拉下。 随影点点头,卫渊不知为何有些生气的模样,浓眉紧皱着,“你骨相颇有天资,缘何不抓紧练剑,在此偷懒?” 随影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听他又说:“你叫什么名字?” “随影。”随影如实答道。 “没有姓氏?” 随影不吭声,对方沉吟片刻,道:“无妨,只是个称谓。” 随影看了眼卫渊,那人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很久之后,他再想起时,才后知后觉,也许对方是担心伤害了他作为“孤儿”的自尊,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吧。 · 作为师父而言,卫渊对他们算得上尽职尽责。 不过可惜的是,这批入门的师兄弟们基本都没什么习武天赋,反而在偷鸡摸狗上样样在行。 为了融入集体,随影也不得不频繁在半夜跟着师兄们去掏鸟蛋,钻狗洞。 这夜,他正无精打采跟在林鹿屁股后头,林鹿长得又矮又小,身体一缩就从院墙底下的狗洞钻了过去。 “喂,随影,别愣着,快过来!” 随影不情不愿趴下身,把脑袋伸进狗洞里,谁知林鹿却一个回马枪,“砰”地一下跟随影撞到了一起。随影眼冒金花,皮笑肉不笑,“林鹿师兄,你不是钻过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林鹿嘿嘿傻笑,摊开掌心,“喏,有只麻雀。” 那是只双翅受了伤的幼鸟,羽翼灰蒙,身上满是血污与泥沙,看上去已经命在旦夕。 “好可怜啊,”林鹿吹了吹麻雀的翅膀,麻雀扑棱棱动了几下,“师弟,咱们救救它吧?” 你明明昨天还在兴冲冲掏鸟蛋呢——随影在心中说了一句,面上依然温温柔柔笑着:“好呀。” 两人把麻雀带回了屋,在油灯下为其胡乱涂了些药膏。林鹿兴致勃勃,但随影只想快些回屋睡觉。正听对方喋喋不休地说着,屋门被人推开。 “大半夜不睡觉,明日是又打算去哪里偷懒吗?” 卫渊冷着脸站在门外,影子被拉得老长。 要来了——随影偷眼看向一脸不高兴走进屋里的卫渊——一定会大发雷霆,然后趁机狠狠教训他们一顿吧。 “拿过来。”卫渊伸出手,五指修长有力。 林鹿很没出息地哭哭啼啼,把麻雀供了出去,但卫渊看到麻雀反而皱着眉收回手,没有接。 看来他并不喜欢麻雀。 “玩物丧志。”他的评价言简意赅。 而后那只麻雀就在卫渊的督促下,被林鹿放回了鸟窝里。林鹿还觉得有些可惜,回屋时一步三回头,随影一边安慰他,一边庆幸今夜总算可以睡个早觉。 大约是三更天时,随影半睡半醒间听到屋外有响动。他爬起身披了件衣服走出门,月光下,卫渊正飞身落于树梢,看到随影,似乎也很意外。 “师父?”随影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你在做什么?” 卫渊跳下树,手中握着团灰沉沉的东西。 是那只麻雀。 随影歪了歪头,卫渊沉默着走到院落的一角,将手中的东西放置在雪地上。 原来那只被缠了绷带的麻雀,在他们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没了生气,像枯叶一样静静躺在那。 “死了?”随影出声,他有一瞬间怀疑,那只麻雀是不是被卫渊给捏死了。 卫渊用剑锋拨开深雪,又挖了个浅坑出来,随后轻轻将麻雀放在坑里,低声道:“晚上,我看它已经活不长了。”他为麻雀埋上了冷硬的泥,“林鹿他明日醒来,定会趁我不注意又去看那鸟窝。麻雀要是死了,他想必会难过。” 卫渊顿了顿,补充道:“肯定又要找理由不想练剑,功夫明明已经那样差了。” 随影蹲到卫渊身侧,把下巴抵在膝盖上,“那,万一师父刚刚发现这只麻雀没死,要怎么办?” “那就拿去其他地方丢了——反正也已经必死无疑,何必在死前为他人徒增烦恼。” 唔,对麻雀来说还真是无妄之灾。 随影偏过头,徐徐眨眼,“不过明天林鹿师兄看见麻雀不见了,真的会傻傻认为它是伤口痊愈,飞走了吗?” 卫渊却像是很伤感似地垂下眼皮,并不算长的眼睫在月下闪着光。他薄薄的双唇上下碰撞,声音又轻又缓:“看不见尸体的话,也能留份念想吧。” 看着那张轮廓深邃的脸,随影忽然想到了与兄长初见时,那个活在滔滔不息的话语中的卫渊。 也许此时此刻,眼前这个男人,便是那时让兄长心心念念的,再好不过的人吧。 · 林鹿说,在山庄后面的云海峰半山腰,有一株几十年一开花的雪莲,算来最近正是花开的时候。 恰好前些时候与义兄燕过迟通信时,信上说义父正在炼药,缺了味品相优良的雪莲。 随影跃跃欲试。 趁着卫渊不在山庄,他背了行囊,独自一人爬向了云海峰。 辗转几天后,当他一锄头卡进悬崖的峭壁中,看见了林鹿嘴里那株珍贵无比的雪莲时,他多么希望此刻手中药锄卡进的是林鹿脑袋里的沟壑。 随影咬牙切齿地拔起那株还没他半个掌心那么大的雪莲,塞进了怀里。正要往下走,原本静默的雪山忽然传来一声轰鸣。 第27章 打雷了? 随影抬眼,只见浩浩荡荡的雪块如浪潮奔涌,争相脱离山体的束缚,直直往下泼来。他暗叫一声不好,反手将药锄砸向冰壁,借力腾空而起。 雪浪翻飞,划过他的脸颊。他旋身踏在坠落身侧的雪块上,险而又险地避开了直逼头顶的冰锥,而后一路踩着雪块往侧边闪躲,终于落在了一棵雪松的树梢。 白雪在震荡中簌簌往下掉落,天空也飘起了鹅毛般的雪片。狂风呼啸着,几乎要将他的身躯吞噬殆尽。 随影重重叹了口气,在树梢待了好一会,才等到那雪崩的喧豗渐渐平息。他看着眼前迷蒙的风雪,已经分辨不出来时的山路了。 看来只能等风雪小些才好下山了。 随影从树上跳下去,裹紧衣物,勉强寻了个山洞坐了下来。 火石与干粮在方才的躲避中不知掉去了哪里,天色慢慢暗下,寒冷与黑暗一点点侵蚀着山洞中的空气。随影昏昏欲睡,正思索着该不会要一睡不醒时,耳朵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出现死前幻觉的时机未免太早了——随影分明觉得自己还生龙活虎呢。 但那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如在耳边般真实。随影挪了挪快被冻僵的身体,终于还是决定出洞看看。 不远处有火光,在漆黑的群山中,简直比夏夜的群星还要闪耀。 尽管相隔甚远,随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拿着火把的人是卫渊。这下他终于可以肯定,一切并非幻觉,否则他很难接受自己临死前最想见到的人竟然是卫渊。 “师父……”随影被自己虚弱的声音吓了一跳。 卫渊转过头来,一片昏暗的混沌中,他奔向了自己。 · 并没有想象中的融融温情,风随影得救后,在山洞里被卫渊训斥了几乎整整一夜。 “到底为什么,你要一个人冒险跑来云海峰上?”卫渊余怒未消,“就为了那支雪莲?” 随影企图用沉默蒙混过关。 卫渊无奈地摇头,“随影,我希望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一个人以性命相赌。” 随影垂眼看向卫渊左臂处还淌着血的伤口,大概是来找他的路上受到的伤。 卫渊一愣,把手往后掩了掩,但兴许是发觉这举动此地无银,于是很快便坦荡荡撕开了残破的袖口。 一条不算很深的划痕横亘在卫渊的小臂上,他一手在身侧捧了抔白雪,随后将雪按在伤痕处。冰雪被他的体温融化,混合着血液的水变成了漂亮的淡粉色,顺着那结实的手臂缓缓滚落。 火光跳跃着,随影几乎可以看见那手臂上凸起的筋脉,以及那筋脉下规律的颤动。他逼迫自己挪开视线,问:“那在师父心里,难道没有什么值得舍生忘死的东西吗?” “想要某样东西就必须舍生忘死吗?贪生畏死才是人的本性,遵循本心并不可耻。” “师父也有想要的东西吗?” 卫渊几不可见地笑了,“是人皆有欲望。” 卫渊的眼光被篝火照得忽明忽暗,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谁都没看。 也许是因为身处封闭的雪山,四下无人,随影在那目光里看到了近乎赤裸的野心与热望,闪闪发亮,让他难以移开双目。恍惚中,他依稀想到,眼前这个人大抵是可以仅凭眼中那捧火焰就能活下去的类型吧,哪怕前路渺渺,哪怕踽踽独行。 四周寂静无声,卫渊在他的头顶拍了拍,起身拿起长剑,走出了山洞。“天亮了,我带你下山。” 遥遥的天际还闪烁着几颗零落的孤星,阵阵寒风吹过,随影望向卫渊,那背影就如同风的步伐一样,永不停息地走着。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跟上前去,紧紧抓住了那人的手。 第30章 白雪连绵不断下了很多天。卫渊趴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夜色,默默计算起自己被关在这间屋子的天数。 “师父在想什么呢?”身后随影贴近他的背,两手环了上来。 “……在想你们究竟要把我关到何时。” 随影笑起来,笑声像是和煦的风,“这种时候还能走神,看来还是对师父太温柔了些。” 他说着往前送了送腰,动作不再轻柔。 “唔……”卫渊身体尚未好透,遭不住这种粗暴的作弄,“你是、是不是……有病……” 随影含住卫渊的耳珠,“师父再多骂些,”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卫渊耳畔,“我最喜欢听了……”他对着卫渊的脖子咬了一口,并不十分用力,末了还暧昧地在那齿痕处打着圈舔了又舔。 “疯、了吧你……”卫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影笑吟吟托住他不住打颤的腰,“师父不受力呢,弄得狠点就绞得好紧……” “畜生!——呜……”卫渊心中满腔怨气与怒火,奈何脑中思绪难以集中,只得毫无章法胡乱骂着:“你这不得好死的、夯货……” “呵呵,真好听。”随影捏紧卫渊的腰侧,指尖都攥得发了白。他喜欢在事后欣赏卫渊身上深浅不一的红痕,那让他有种独占这个男人的满足感。 正要把卫渊翻个身,屋门被人“砰”的一声踢开。随影不悦地抬眼,瞥了瞥自家兄长阴间恶鬼一样的脸,“兄长肝火恁地旺。”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旁的被褥盖在卫渊身上,“就是不知所为何事?” 卫渊趁机挣扎着手脚并用往前爬了几步,却被狠狠按住了后颈。“别动……”随影挑了挑眉,他脸上已有愠色,但还是放缓了面色,在卫渊脸侧亲了亲,“见到我兄长,师父这样大反应作甚。” “你先给我出去!……”卫渊脸上涨得通红,随影觉得有趣,抱得他又紧了些。“不要呢。”他近来跟卫渊独处时,说话的尾音总是微微上扬,像是猫狗与主人撒娇时发出的响动,这让卫渊越发确信他就是条疯狗无疑了。 风晚来沉默着走到床边,他看也不看床上两人紧贴的身体,只一手拽住卫渊的手腕。 “你干什么!……”卫渊被强行拉起上身,身后那连接之处也被抽离了大半。 随影“啧”了一声,退出身去。那尚未释放的物体昂扬着,布满晶莹的水泽。他神态自若地披了件外衫,等着风晚来开口。 风晚来两指搭在卫渊腕间,卫渊见状心下一惊,一时也顾不上自己赤身裸体浑身污秽,忙潜下气海中最近才积蓄的内息。他不动声色瞥向风晚来,可惜风晚来那张雪白的脸上看不出端倪。 “如何?”随影捋了捋卫渊黏在后背上湿透的黑发,冰凉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掠过那裸露的背脊。 卫渊缩了缩身子,口中情不自禁逸出一声压抑的低吟。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在场二人亦是一愣。 “……放手!”大约是恼羞成怒,卫渊抬手想挥开风晚来,不想却被猛力朝前一拉。他本就是双膝跪坐在床上,被这么一拽,整个人失去平衡,跌进了风晚来的怀里。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气,卫渊腾腾兀兀,当下某一刻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可却又记不起具体的片段。 风晚来微微垂眸,视线扫过卫渊的腰间。那里的肌理紧绷着,后腰凹陷出的线条悍利如弯弓,被随影掐得留下了许多的指印。他下意识将手轻轻扶在那腰脊之上,但随影却掩唇半真半假地咳嗽了一声,风晚来松开手,推开卫渊。 “阁老所炼制的蛊虫成效卓著,他身体里的内力已经基本被吞噬干净了。” 随影笑眯眯搂住卫渊,卫渊皱眉挥开,随影又神色如常道:“世人只道玉音阁精通音杀之术,却不知自我义父起,阁中上下便在医术上颇有研究。不过……如此说来,还是要恭喜兄长大仇得报了。” 他顺势把卫渊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亲,双眼含笑看着还未合上的门,下起逐客令来:“就是兄长的事办妥了,随影还有当务之急需要处理啊。” 卫渊自然知道他嘴里所谓的「当务之急」是什么,连忙嫌恶地抽回手,“你没完没了了吗?” 随影权当卫渊是在同他打情骂俏,余光瞥向风晚来,但后者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不疾不徐坐到床边,随影不由得眉头一蹙。 “我与师兄之间的恩怨,从来都是至死方休。既然师兄尚在人世,我自是如何都办不妥帖的。” 卫渊气极反笑,“真有意思啊,风晚来,报个仇都报不明白。你竟然不想杀我?留着卫某,就不怕我哪天一剑劈了你?” “啊,师兄原来还做着仗剑天下的美梦吗?”风晚来钳住卫渊的下巴,卫渊冷着脸扭过头。 风晚来松开手,转而向随影笑道:“我这师兄仍是舌锋如火,想来小影你的活计也是不足为道嘛。” “啧,兄长怎么无端污人清白。”随影伸手到卫渊身后,含娇带俏地,“师父,你我做了这些时日的夫妻,夫君究竟是秀而不实,还是表里如一……你可要说句公道话。” 卫渊嘴角一抽,“犯病了就滚去喝药!”他甩开随影的手想下床,但却被抓住脚踝往后拖去,整个人再次被按到床上。身后某样物什蓄势待发,他挣扎着想逃,但方才已经被捣弄得如同烂泥的地方很轻易就被攻陷。 第28章 “啊!……”卫渊咬牙发出一声惨叫。身体被毫不留情地贯穿,他本该早就熟悉了这样的作弄,加之如今也确实需要倚靠交合这一途径来恢复内力——这应该是他的救命稻草才对。可这样赤身裸体当着第三人的面,像狗一样趴在床上被另一个男人入侵的羞辱,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坦然接受。 卫渊目眦欲裂,“狗……杂种……”他只有无力地咒骂着,身体随着身后的动作摇摇欲坠。 风晚来抚上卫渊的脸,指尖留恋般划过那双失神的眼睛。从来一丝不苟的脸此刻情迷意乱,眼角眉梢尽是让人过目难忘的春潮。 “师兄……”他指尖用力,沿着卫渊的脸侧往下滑至下颌处,那里一片濡湿,是卫渊不及咽下的津液。 “……”卫渊双唇嗫嚅着不知说了句什么,风晚来俯身侧耳贴近那双薄唇。他感到颈侧发痒,呼吸微滞。却听卫渊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嘴里明明白白吐出一个“滚”字,艳丽的脸上瞬间铁青一片。 随影自然也是听得一清二楚,喉间哼出一声低笑,“兄长,怎么办才好,师父好像不喜欢你在此处……”他趴下身贴近卫渊的肩头,撒着娇蹭了又蹭,“师父,你把兄长赶走好不好?” 谁知风晚来一手揽过卫渊的后颈,将卫渊的脸压在自己□□。 随影刚刚还扬起的嘴角蓦地一僵,就听风晚来徐徐笑道:“小影,我师兄如今的话,在我这可作不得数。” 卫渊被按住后颈,气息不稳地发出几声怪笑:“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你们口口声声,自诩……自诩正道……说我卑鄙低劣,怪我野心勃勃……结果到头来、哈哈啊……竟然对我这么个卑鄙小人怀有这样的腌臜心事,到底……到底谁比谁高贵?哈哈哈……” 笑声很快被堵住,卫渊紧闭双眼,任由两人糟践着他的身体。身后随影跟疯狗一样,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撞到移位才甘心。脸颊两侧被人捧着,卫渊感到嘴角隐隐作痛,喉间的窒息感让他痛不欲生。他抬眼望向风晚来,却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他。那双潋滟的眼睛,宛如要将他生吞般,一眨不眨。 风晚来的手触向他的双眼,他闭上眼睛,风晚来便愈发凶狠地蹂躏他的嘴,直到卫渊受不住,用混沌又无力的眼神瞪过去,风晚来才心满意足地放缓动作。 “师兄……”那轻声的呢喃自头顶传来,就像儿时那样,卫渊茫然地望着。 风晚来看着那张不复清明的脸近在咫尺,心中有种难以名状的感情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忽然发觉,自己长久以来所凝望的,所热望的,所渴望的,似乎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具象。 第31章 风晚来喘息着抽离,卫渊被呛得满脸通红,双眼迷离地趴在床上不住咳嗽。 “兄长,你小心些待他。”身后随影不悦地咂咂嘴。 风晚来眯了眯眼睛,调整了呼吸,“你才是最没有立场说我的吧……” 他的指尖抚过卫渊红通通的嘴角,拇指碾过那些余温,将其悉数带进卫渊的嘴里。 苦涩的味道让卫渊下意识张嘴往外吐,风晚来直接抵住他下巴,不许他吐出来。 卫渊闷哼了一声,冰凉的手指侵入口中,他转动舌头去推搡异物,但舌头也很快被捕获。指腹刮过他的舌面,而后那灵巧的手指又向上轻抚起他的上颚,直至向外滑至齿牙。 风晚来有些流连忘返,意犹未尽地抽出手指,放置自己的唇边,伸出红舌舔了舔。 带着男性气息的津液意外地并不难以下咽,他感到身下那处再次蠢蠢欲动,于是俯下身去看卫渊。 卫渊此时神志尚不清明,两眼勉强睁开,眼中泪光闪闪。精壮的身躯被随影撞击得前后晃动,鼻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碰向风晚来的脸。 被侵扰的卫渊比任何时候都来得乖顺,风晚来很喜欢这种感觉。他心中微动,伸手把人圈进怀里,轻拍起那汗湿的背,像是安抚孩童一般。 肩上微微发热,风晚来略感讶异,于是将伏在自己肩头的卫渊扶起,就见那张冷冽英挺的脸上竟然落了泪。 他忽然就手足无措起来,“师兄……” 风晚来极少见到卫渊哭,反而印象里总是自己跟在卫渊身后哭哭啼啼。他抬起手,想擦净卫渊脸上的眼泪。 但那张脸却一下子离自己很远。 “很疼吗,师父?” 随影从后面揽住了卫渊的脖颈,他捏着卫渊的下巴,迫使其向后转过脸,而后将嘴唇压向卫渊的眼角。 卫渊双眼犹自半睁着,被亲了也只是眼皮颤了几颤。 随影贴近他的脸侧,轻轻蹭去那片湿润的痕迹。 “就好了,师父……”那声音无比轻柔,“这就给你,好吗?嗯……” 声音淹没在黏腻的亲吻中。 卫渊微蹙着浓眉,一双薄唇被反复□□得通红,咕嘟嘟的水声响彻。 风晚来方才抬起的手还悬在半空。 本就雪白的肤色现下没了一丁点的血气,更是显得阴郁森然。他眯起双眼,死死盯着面前两人交缠的唇舌,久久没有挪开。 随影泄身后,卫渊已经不堪疲累昏睡过去。他简单给卫渊擦了擦身子,随后搂住卫渊的腰准备躺下,面前却忽然横过一把未出鞘的长剑。 银铃轻响着,他抬起眼,风晚来开口:“你要留宿此处?” 随影笑着:“风急雪骤,随影实在懒得多跑一趟了。” 风晚来却不肯收剑,抿唇道:“小影,我不知你究竟看上了他什么。” “呵,我还以为兄长已经看清了自己。”随影抬手轻轻移开那剑。 “看清什么?” “难道兄长没有为他神魂颠倒?” 风晚来勃然变色,音量渐高,“我怎会为了他神魂颠倒?!” 随影挑眉斜望过去,“既是如此,兄长不若把他让给愚弟。” “你说什么……” 随影抬起食指放置唇边,“出去再说吧。” 两人看了眼熟睡的卫渊,将衣物理好,出了门。 屋门被锁上,卫渊缓缓睁开眼睛。 · 那夜后,卫渊不知这两兄弟私下达成了什么共识,竟心照不宣般,隔三差五就要来他这里折腾几回。一开始风晚来过来的频次倒是不高,但日子久了,也许是食髓知味,有时半夜都要抓着他翻来覆去弄到天亮。 卫渊烦闷难纾,但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 权当被另一条狗再多咬了一口。 一口觉得痛,两口也就习惯了。只是不知那双修之法再多出一人,能否事半功倍,卫渊自嘲般想道。 他按向自己的小腹,调息了片刻,却仍然觉得内息影影绰绰,聚不成气候。 莫非是他记忆有误,修习错了方向? 卫渊下床走向屋内的橱柜处,打开柜门,里面摆着那天让随影拿来的驰光剑。 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彻底对他放下了戒备,竟然就这样把剑留在了屋内。 卫渊吸了口气,抬手触向剑柄。这是师父当年在洗剑池边为他铸成的。他很少拥有过独属于自己的东西,而这柄驰光剑,便是他人生中第一样私有之物。 卫渊抛下杂念,提气执剑。 剑身很重,但比起上次,他已经可以单手拿起了。 他推剑出鞘,两指沿着剑锋划开,旋腕抖出一个剑花来。剑脊上的星轨流动,让卫渊不禁眼前一亮。他挥剑舞了几招,但却始终觉得腾挪起落迟缓无力。 心中的焦躁愈盛。 他试着强行催动真气灌注剑身,不想却再次唤醒了体内蛰伏的蛊虫。蛊虫在经脉中肆意游走,针刺般的疼痛席卷全身,他慌忙收了招。 眼下他体内仅存的真气来之不易,万万不可因为一时冒进乱了分寸。 虽是这样想着,但卫渊仍是苦闷难当。 · 一日,随影作弄完,靠在他肩头笑眯眯开口:“师父近来可是无聊了?” 卫渊懒得理他,随影也习惯了,蹭过来卖乖笑道:“不如明日,我带柄剑来,同师父练练剑,解解乏?” 卫渊半信半疑地挑眉,“你当真如此好心?” “天地良心!我可比我那兄长温良多了。” 他说完又要来索吻,卫渊推了几下没推开,就随着他又折腾了一遍。 翌日,随影果然守约,带着柄长剑进了屋。他把剑抛向卫渊,卫渊接住后掂了掂。 “这剑如何?”随影弯起漂亮的眼睛,看着就像是条邀功的小狗。 “不敢恭维。” “哼,怎地还挑三拣四起来了。”随影撇了撇嘴。 两人来到屋外,这是卫渊自被关后第一次踏出这间屋子。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出剑试了试手。 眼前青光一闪,是随影拿着那根假冒的九霄笛,他收了内力,玉笛在掌心一转,便亮出一柄淡青色的剑刃。 第29章 剑刃在手,随影率先发难,执剑闪身向前。卫渊顺势出剑,隔开他的突袭。 “我从前就想问了,你这根笛子与真正的九霄笛有何不同?”卫渊一面避开随影的攻势,一面问出他的疑惑。 “哪有什么不同,”随影凌空翻身至卫渊身后,月白色的衣衫在风中翻飞,发出猎猎的响动,他回身一剑直刺卫渊的咽喉,补充道,“这是我从前闲来无事,照着义兄的武器做出来的。” 卫渊旋身避开,无不嘲讽道:“你们这些名门之后,倒是一个两个奇遇不断。” 话音未落,他的剑势陡然一转,剑锋荡至随影的后腰处。那本是个极佳的攻击角度,只可惜他现在的速度远不如前。 但随影却只往右闪了半寸,长剑擦着他纤细的腰身而过,腰间的玉带被划开,鲜红的血自那处渗出。 卫渊皱眉收剑,“为何不躲个干脆?” “我亦不知。”随影盈盈欲笑,“可能那一瞬间觉得,要是换作从前,师父的这一剑,我大概只能躲这半寸吧。” “……你以为我会因此对你感恩戴德?” “欸——师父原来不会吗?” “若我废掉你全身的内力,再假模假样让你半招,你会开心吗?” 随影没吭声,像是很认真思考了一会,才答:“我大概会喜极而泣吧。” 卫渊心中一阵窝火,留下句“话不投机”,转身欲走,却被随影拽住袖口往后拉了过去。 他没有防备,往后倒了几步,随影也没料到卫渊一拉就倒,被撞倒在雪地里。好在雪积得厚,倒也没有再摔出旁的伤来。 卫渊趴在随影身上,想起身,却被抱住了腰。 “你又发什么疯!”卫渊皱眉望向随影,随影的脸被雪色映得莹白,嘴角上扬着,两个梨涡明晃晃的,很是动人。 “可以接吻吗?”随影大言不惭。 卫渊的视线下意识移向了随影的唇上。不知为何,看着那近在咫尺,熟稔无比的双唇,他竟有些恍惚。 随影搂着他的脖子,拥着他,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嘴唇就松开了。 卫渊略略起身,两人鼻尖相抵,呼吸交织。 他看到随影缓缓眨了眨眼,眼睫翩然扇动,然后那个吻就变得格外缠绵起来,以至于连卫渊都忍不住沉浸其中。 阴沉的天际飘下雪花,不远处的树下,风晚来正抱着长剑,静静看着雪地中如爱侣般拥吻的二人。 他面无表情地看随影抱起卫渊回了屋。像是百无聊赖般,他伸手去接那飞雪,可飞雪却飘飘忽忽,一片都未曾落进他的掌心。 第32章 这夜的情事格外悱恻,耳鬓厮磨间,饶是卫渊也难掩情动。 第二日醒来,身上已经被随影收拾得十分干净。卫渊坐起身,身后还留有欢情过后的酸胀感。他暗自运功,发现内息似乎增长得比以往那些次都要多。 莫非那合和之法需要两方都动情投入,才更行之有效吗?只能等下次两兄弟过来时再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 可这一等,连着半月都没见到那两人的影子,每日只有名从未见过的哑童来照顾他的起居。他试着与那名哑童对话,但对方却对他视若无物,问不出半点名堂。 一日,卫渊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忽听得窗边被什么东西敲了敲,他皱眉,想着也许是随影的恶作剧,便走过去查看。 “师父!……” 卫渊一惊,“你怎会来此处?” 那人不是随影,却是多时未见的林鹿。 林鹿抓着窗框,“你果然被关在了这里……” 他抽了口气,低声道:“那日师叔和随影带师父回了山庄后,就再未见过师父的踪迹。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暗中跟着随影和师叔来过几次这里……” 林鹿的视线移到卫渊裸露在外的脖颈处,那里还有未消去的吻痕。他双眼通红,“他们竟然……竟然那样对你……” 卫渊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片刻,问:“止戈堂的那些事,你可知道?” 林鹿擦了擦眼泪,点点头。 卫渊哑着声音:“那你为何……还来寻我?” “我不在乎那些,师父。” 卫渊愣住,林鹿又说:“要是没有师父,我早就饿死在了街头,师父的过往对我来说不重要。我会救你出去的,当年师父救了我,这次换我来救师父!” 卫渊心中五味杂陈,“林鹿,你的好意,为师……”他不知是否还能这样自称,顿了顿才继续,“为师心领了。但我不想把你拖下水。” “不会的,师父。”林鹿露出抹坚定的笑,“说来,晚来师叔像是罹患了某种怪病,这些日子时常高烧不退。我去给他送过几次餐食,瞥见他常常咯血……随影几天前匆匆下了山,说是要去请哪里的高人来给晚来师叔治病。” “竟是如此。” 难怪这些日子见不到那两兄弟。 “今晚轮到我给师叔送饭,我看看能不能把这里的钥匙偷来。” 卫渊思忖片刻,道:“那你千万小心,风晚来行事乖戾,近来又心性多疑,若是不好下手,切莫强求。” 看着林鹿远去的背影,卫渊心里隐隐感到焦躁难安,不知是否该让他蹚这滩浑水。 · 子夜时分,屋门被推开。 林鹿微微喘着气,看来是一路跑上的观星台。 “师父,我们快走吧!”他拉住卫渊的手,却发觉卫渊体内真气紊乱微弱,不由惊疑道,“你的内息……难道他们废了你的武功?!” 卫渊默不作声,林鹿心性纯良,从来藏不住事,眼下更是悲愤交加。卫渊叹了口气,拍了拍林鹿的头顶,“为师没事。事已至此也多说无益,一切总会有转机的。” 说完,他从柜中拿出驰光剑配至腰间,“走吧。” 林鹿领着卫渊沿路防蔽耳目,往山庄后门跑去。 庄外的歪脖子树旁系着匹马,林鹿停下脚步,极为不舍地松开卫渊的手。 “师父,那匹马上我备了些御寒的衣物和盘缠,我只能送你到此处了。师父你快走吧……往后千万珍重。” 卫渊心下酸楚,但还是克制道:“林鹿,大恩不言谢。我走后,你切记要好好练功,别再偷懒。来日……你我江湖有缘再见。” “好,”林鹿眼睛通红,踟蹰少顷,“师父,不论世人如何看你,你永远是我的恩师,此生不变。” 卫渊没再说话,郑而又重地拍拍林鹿的肩,转身跨上马背。 他回过头,望向站在门边的林鹿。如果师父当年捡到的卫渊是林鹿那样的品性,是不是就不用招致杀身之祸了? 近来诸多变故,他记起往事的频率愈发地高了。 卫渊深吸了口气,双腿夹住马腹,扬鞭驱马向前。 他连着一天一夜都在赶路,直到第二日天色渐暗,才找了家客栈暂作休息。 小二给他奉了茶,他压低头顶的斗笠喝了一口,听到隔壁桌有两名江湖人士的在谈论武林杂闻。 “近来止戈堂领着一路江湖豪杰与魔教斗得难分上下,听闻连赵成田和程碍都负了伤。哎,青阳子年事已高,想是心力不济啊。” “可不是嘛,要是祝盟主还在世上,哪还会跟魔教那些个杂鱼们打得有来有回。” “这话说下来,还得全赖那星缈山庄!” “此话怎讲?” “张兄弟莫是不知?那星缈山庄的庄主卫渊,为了争夺唐门的暗器,先杀了盟主,又杀了长空门云在天,栽赃风雷帮高霆不说,还杀了高霆灭口……” “原来是他啊——我听闻此人凶残成性,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十年前也是先后杀了师父师弟夺权,才当上的这个掌门之位。” “啧,早些年还自诩清高,收了不少流浪乞丐当徒弟。”那人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啊,他是花柳巷哪个卖艺不卖身的艺伎所生,才出生没多久就被丢去了一户农家,后来又被那户人家卖给了当地地主,当了杂役。小小年纪就把那工头给捅了,才从地主家逃的命咧。” “哦哟,不愧是从那窑子里爬出来的野种,干起下作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那两人的笑声逐渐下流,卫渊捏紧手中的茶盏,缓缓替自己再斟了杯茶。 茶汤入喉,余光瞥见店外来了几名身着星缈月白色衣衫的年轻人,模样都是卫渊未曾见过的。卫渊行若无事般拿起桌上包住的剑,闪身悄然离开了座位。 店小二引着那几名星缈弟子,一脸疑惑看着桌上还未喝尽的茶。 “刚刚明明还在这里啊,人呢——嗳,几位客官,那边是后院,闲人不能进去——!” . “驾!”卫渊猛地挥动马鞭,身后不远处已经传来了叫喊声。 “站住!” “站住!庄主有令,速速与我们回庄!” 穷追不舍的马蹄声渐近,卫渊趴伏在马背上,用靴跟猛踢了几下马腹,身下的黄骠马发出“咴咴”的嘶鸣。 第30章 他纵马一路向前,眼见前方便是一处急拐的断崖,他扯动缰绳向左拽住黄骠马转向,那马儿四蹄猛踏地面的坚冰,溅起的冰碎子打在他的眼皮上。 卫渊眯了眯眼,待黄骠马拐过那道急弯,他抽出驰光剑在马屁股上用力刺了一剑,而后双手提起缰绳,马儿受了痛,又被缰绳牵引,长嘶着如人般立起前肢。卫渊趁机踏上马首,借势一跃跳向路左侧的雪松上。 枝头的积雪哗啦啦下坠,黄骠马疯了一样朝着远方狂奔。卫渊屏住呼吸伏在松枝之上,那几名跟上来的星缈弟子并未发现异样,沿着黄骠马消失的方向一路追去。 卫渊靠在树干上缓了缓气,才从树梢跳下。他背上行囊转过身,面前咫尺,站着一形如鬼魅的白衣男子,卫渊惊得双瞳骤缩! “真是可惜。” 风晚来勾着嘴角,他素白的衣衫前襟有多处鲜红的血迹,卫渊的视线锁在那血迹之上,脑中轰然一响,颤抖着声音问:“这是什么……” “呵呵,师兄觉得是什么呢?” “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说那个叫林鹿的?”风晚来兴致缺缺,“当然是杀掉喂狗了。” 短短几字如五雷轰顶。 卫渊一个趔趄,手扶住腰间的长剑,眨眼间剑刃出鞘,“我杀了你!!” 长剑砍向风晚来,剑光映照着卫渊赤红的双眼。 风晚来闪身避开,而后快速攥住卫渊的手腕,抬肘在那背脊处狠砸了数下。 卫渊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如今内息又十分不稳,没了内力护体,几下就被砸得口吐鲜血。但卫渊显然已是急火攻心,手上虽毫无章法,却还是机械地回身还手。 风晚来对这样的攻击感到腻烦,“师兄竟然为了条杂鱼与我刀剑相向?”他皱眉捏着卫渊的手腕朝后一折,驰光剑“咣当”掉在了雪泥中。 “杂鱼?”卫渊挣开他的手,咬牙恨道,“对,他与我一样,在你们眼里都只是条微不足道的杂鱼。” 风晚来缄默不语,反剪住卫渊的双臂,将人禁锢在怀中,半晌才说:“师兄与他不同,何必为他拼命。” “林鹿真心待我,如今又因我而死,我如何不该为他拼命?!” “真心待你?”风晚来冷笑,“莫非当年师父没有真心待你?莫非……我没有真心待过你?可你呢?你的心都是冷的,能捂得热么?知道什么是真心么?” 卫渊面如死灰。风晚来两指滑过他的脸,“师兄这么难过,怎么,你喜欢他?” 指尖溜进卫渊的衣领内,“你跟他睡过?他也操过你么?操得你可舒爽?你是不是——” “啪!” 脸颊火辣辣的疼,风晚来歪了歪头,疑惑地抬眼,看向气得浑身发抖的卫渊。 第33章 “你以为……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跟你们兄弟两一样恶心吗?!” 风晚来舔了舔被扇出血的嘴角,似笑非笑挑眉,“哦,我差点忘了,师兄原来是喜欢被小影操啊。真可惜,他这些天不在山庄,可把你急坏了吧,怪不得又去勾搭上了那个狗杂种。” “风晚来!!” 风晚来抓住再次挥过来的手,“师兄,我跟小影可不一样,”他用几乎要把卫渊捏碎的力道,拽着他一路往回走,“我讨不得你的欢心,让你失望了吧,实在是抱歉。” “放手!”卫渊被拖行着,“疯子!你这条疯狗!滚开!” 风晚来对卫渊的辱骂置若罔闻,连拖带拽把卫渊带回了客栈门前。 “你到底想干什么?!” 风晚来回头,脸上扬起一抹妖冶又阴森的笑意,他扬手把卫渊甩进门去,卫渊被重重摔在地上,好一会都爬不起来。 “诸位,还请安静一下。”风晚来姗姗走进了客栈前厅,他一袭白衣胜雪,容貌又美丽异常,甫一开口,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他笑吟吟拉起卫渊,指尖擦去卫渊嘴角的血迹,“同诸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师兄,前星缈山庄的庄主,驰光剑,卫渊,卫大侠。” 卫渊脸色煞白,一时间议论蜂起。 “看来大家都听过我师兄的名号。”风晚来嫣然一笑。 角落一名瘦高男人调侃道:“现在武林中,谁人不知卫渊的尊姓大名。” 周遭几人也跟着吃吃笑起来:“就是那个欺师灭祖,杀了武林盟主,又先后 杀了高帮主和云掌门的卫渊嘛,哈哈哈哈……” “不错。”风晚来抓着卫渊的后颈,迫使其抬起头来。他压低声音,在卫渊耳边轻笑道,“师兄何故低头不语?刚刚在外头不是还挺能说的么?” 卫渊挣开他的手,皱眉闭上眼睛,但耳边的非议仍旧沸沸扬扬,在他脑内盘旋。他听见有人拔剑的声音,那声音大约来自厅内东北角的某处。 “卫渊!我乃长空门弟子黄子进!你杀我师父在先,今日,我就要取你狗头,以祭我师父的在天之灵!” 剑刃破空袭来,空气里传来嗡嗡的铮鸣。 很快地,一声惨叫在银铃声后响起,卫渊睁眼,看到风晚来的剑上正缓缓淌着鲜血。 “我只是说让诸位认识认识我师兄,谁允许你碰他了。” 风晚来指腹擦过剑锋,血污染红了他苍白的手。他神色冷淡地收剑入鞘,转身笑着对吓得呆在原地的店小二道:“小二,给我备一间上房。我与师兄在此先歇一晚,明日再启程。” 月光晃晃荡荡照在他的脸上,但那张脸却仿佛笼罩在云雾之中,卫渊如何都看不清。 · 风晚来拽着卫渊进了屋,他像是疲累不堪,靠在门背上,呼吸粗重。 屋内没有掌灯,只有一片银亮的月光,晦涩幽蓝。卫渊甩开风晚来的手,想去拿火折子点灯。 “师兄还想去哪?”风晚来按住他,那手烫得厉害。“难道方才师兄没有听见?你现在可是声名鹊起,一片狼藉呀。你可知有多少人拿你当茶余饭后的笑柄?你可知有多少人想取你项上人头?” “你说够了没有?” 风晚来笑了又笑,“师兄,你可知这个江湖上,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了。” 卫渊只是冷冰冰斜瞥了他一眼,风晚来于是用唇去亲那双眼睛。他的嘴唇有种病态的温度,烫得人忍不住发抖。 亲吻滑向了卫渊的嘴角,卫渊撇过头。 “为什么要躲开?”风晚来满脸愠色,他额前虚汗点点,眼中似有湿润的光闪过,“为什么总是拒绝我?是不是换成小影就可以了?” “风晚来,你病了。” “是,我病了,全身都痛得要死。”风晚来掰着卫渊的下巴强行延续方才的吻。唇齿交锋间,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他反复舔舐着卫渊的嘴唇,乐此不疲地汲取从那嘴角溢出的津液。 卫渊心烦意乱,索性按住风晚来的腰,让两人贴得更近。他已经放弃了抵抗,只想快点靠交合之法赚回些微薄的内力好麻痹自己。 风晚来大概也没想到卫渊会主动碰他,身体抖了一抖,没有血色的脸在月色下泛起了红晕。他半羞半怒推开卫渊的手,声音低哑:“我不是为了这个。” 卫渊觉得好笑,讥讽道:“既然如此,那就管好那根破玩意。” 风晚来咬紧下唇,俯身趴在卫渊的胸前合起双眼,不再吭声。 空中浮动着淡淡的血腥味,两人一言不发地躺在一起。 卫渊怔怔看着漆黑的天花板,耳边萦绕的是风晚来急促的呼吸。他愈发心烦意乱,把风晚来从自己身上推开。风晚来倒也没再纠缠,安静缩在角落,像是睡熟了。 夜里,卫渊被几声含糊的梦呓惊醒。他往角落一瞥,风晚来还缩在那里,浑身如筛糠般抖动。 “风晚来,你吵死了。” 对方没有回应。 卫渊抓着他的肩,把人翻了个身,就见风晚来满头虚汗,双唇惨白。再伸手探向那光洁的额头,灼热的体温烫得他指尖都疼。 林鹿说风晚来罹患了怪病,但卫渊知道,那不是怪病,是剑诀的反噬。他本以为风晚来已经能够抵御这种反噬了。 他摸了摸风晚来滚烫的面颊,风晚来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痛苦地蹭起他的掌心。暗红的血自那尖利的唇角流出,一路向下打湿了风晚来白衫的前襟。 卫渊起身点了灯,看着那满是血污的衣襟陷入沉思。 他的视线往上落在风晚来的脖颈上,雪白的颈项修长且毫无防备,卫渊伸出双手,掌心微微用力——就这样杀了他吧,以绝后患…… 脑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卫渊稳住心神,紧闭双目。 “……哥……” 孱弱的呢喃让卫渊一愣,手中力道渐松。风晚来又咳了几声,两眼湿漉漉睁开,软绵绵又喊了一声:“卫渊哥哥……” 卫渊慌忙收回了手,但掌心却被牢牢抓住,整个人被拉回了床上。 风晚来抱着他,“别走……” 第31章 蚊蚋一样的咕哝和带着血腥味的吻,一同落在了卫渊的耳畔,风晚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别走,哥哥……” 炙热的唇,急切地一遍又一遍在他脸上印下亲吻,卫渊突然间感到惶惑,连忙推开身边的人。“风晚来,你又在作什么妖孽?!” 风晚来一双眼睛如春桃带雨,只是眨了眨,豆大的眼泪就掉在了卫渊的脸上。 “你——”怒骂终究还是没有出口。 卫渊叹了口气,伸手擦掉了那汪汪的泪。 可那些眼泪一旦冒出来就像是堵不住了一样,怎么都擦不干净。卫渊忍不住恼火,“够了!风晚来,你都多大的人了,哭个没完没了,到底丢不丢人?!” 风晚来抽抽搭搭,卫渊忍无可忍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掌心捂住那喋喋不休的嘴,“闭嘴,再哭信不信我杀了你?” 风晚来也不知听懂没有,哭声倒是止住了些。卫渊微微撤回些力道,垂眸问:“林鹿死了?” 风晚来摇了摇头。 “为什么骗我?” “想惹你生气。”风晚来的眼泪又上来了。 卫渊感到无力,“你就是个疯子。” 风晚来抱着他的胳膊,张嘴在他的手上咬了一口。卫渊吃痛想收回手,风晚来又忽然很殷勤地舔了舔那齿痕,好一会,才闷声说:“我恨你。” 卫渊不语。 “我恨死你了!”骤然拔高的音量让风晚来又连着猛咳了几声。他眼角绯红,不管不顾搂住卫渊的腰,把头和血一并埋进卫渊的肩窝。“我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想一剑杀了你!——你知不知道……你说话啊!——” “……我知道。” “我要为师父报仇。” “好。” “我还要为自己报仇……” “嗯。” “我幻想过无数次手刃你的情形……”风晚来抬起头,趴在卫渊肩上,刚哭过的眼睛尤其地亮,“可是当我再看见你,又无时无刻不在想,只要你说你后悔了,只要你说哪怕一次——就算假的也好——只要你说一次,我就可以原谅你……” “卫渊哥哥,”他抱住卫渊,“你骗骗我吧……” 夜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动那豆微弱的烛火。 卫渊面无表情,默不作声。良久才说:“我办不到,晚来。” 他轻拍着风晚来的背,“我没办法去后悔了,你明白吗?” 因为不论如何,此生都再没有一个叫贺别辰的人,如父亲般托举着他了。 覆水难收,深恩负尽。既然悔之晚矣,那他只能将前尘往事一并封存在记忆深处,心无旁骛地,头也不回地向前。 窗外的雪停了,卫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怀中的风晚来,如儿时那样。 “睡吧,晚来。哥哥今晚哪都不会去的。你安心再睡一会,天很快就要亮了。” 第34章 早晨,风晚来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卫渊的脸。他撑起上身,长发垂在卫渊的脖子上。 大约是觉着痒,卫渊在睡梦中皱了皱眉。 风晚来扬起唇,靠在卫渊肩上再次躺了下来。他抬眼目不转睛看着卫渊的脸,手指不自觉去描摹那轮廓分明的眉眼与鼻峰。卫渊闭上眼睛时,那种沁入骨髓的疏离也随之消散,看起来英俊又温和。风晚来细细摩挲着那两片薄唇,指尖如秋雁般飞快掠过唇锋,又再次折返故地,如此反复轻抚了数回,终于把卫渊给弄醒了。 卫渊掀动眼皮,两人四目相对。 风晚来神色略显尴尬,不自在地收回手。看他那副模样,卫渊却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风晚来拧起眉。 “风晚来,”卫渊止住笑意,“你还是去照照镜子吧。” 风晚来感到莫名其妙,翻身下床,对着铜镜闷闷不乐瞥了眼,脸色不由一僵。 眼睛不知为何肿得老高…… “为什么会——”话才说到一半,脑中的记忆快速闪过。风晚来总算想起昨晚是如何死乞白赖抱着卫渊不撒手,是如何哭哭啼啼在对方耳边诉说衷肠…… 终于,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有蚊子。”他的解释很苍白。 卫渊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没有反驳在这冰天雪地为何会有蚊虫叮咬,算是给风晚来的自尊留了些余地。他走到风晚来身边,伸手探了□□温,掌心覆在对方额前时,两人都愣了一下。 但卫渊面色不改,“烧退了些。” 风晚来看着那宽大的掌心,反应过来时已经握在了手里。 “师兄……” 他捏了捏卫渊手指上略微凸起的骨节,见卫渊想抽回手,心里一急,又哑着嗓子喊了声“卫渊哥哥”。 卫渊满腹狐疑看向风晚来,“你没睡醒?” 风晚来白皙的脸顿时通红,配合着那双红肿的眼睛,在卫渊眼里看着有几分滑稽。 “我不是……” 屋门被人敲响,卫渊没等风晚来说完,抽出手去开门,门外是昨天追他的那几名星缈弟子。他们上前附耳跟风晚来说了些什么,然后就领着二人下楼上了马车。 一路上,风晚来不晓得在闹什么别扭,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卫渊也懒得去猜他的心思,闭目养神,乐得清静。 抵达星缈山庄已经是第二天夜里的事了。 天色很暗,随影站在门口,一见马车停下,就兴冲冲跑过来,旁若无人地扑进卫渊怀里。 “师父,”他的耳朵冻得赤红,鼻尖蹭在卫渊的脖子上,凉飕飕的,“我好想你……” 卫渊往后退了退,“天寒地冻的,做什么在门口等着。”他时常理解不了随影的一些处事逻辑。 “想早点见到你嘛。” 随影一边说一边把嘴凑近卫渊的脖颈,眼见就要碰上,忽然同时响起了两声咳嗽。 角落里,风晚来黑着脸瞪向随影;而卫渊则发现了站在随影身后,那名陌生又熟悉的年轻男人。 “啊,还未给师父引荐,”随影笑眯眯回看了眼风晚来,松开卫渊,面向一旁的年轻男人,“这是我的义兄,玉音阁如今的阁主,燕过迟。师父应当对我义兄的脸有几分面熟吧?” 何止是面熟。 卫渊微微点头示意,真正的燕过迟看着比随影要谦逊许多,说话温声细语很有书卷气。卫渊的目光在随影和燕过迟身上一扫而过,心中仍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于是又不知不觉多看了燕过迟几眼。 随影有意打断二人,抓住卫渊一截手腕要往山庄走,却见风晚来眼疾手快拉住了卫渊的衣袖。 卫渊回过头,风晚来冷着脸森森然说道:“我走不动了。” 风晚来眼睛已经消了肿,只余下眼眶一片红。卫渊挑了挑眉,风晚来抬眸好似理直气壮:“抱我进去。” 只是卫渊还没反应,随影已经笑嘻嘻走过来,拉着风晚来的胳膊往自己肩上带。 “哎呀,师父大病初愈,还是让随影来背兄长回屋吧?”说完,不顾风晚来的颇有微词,把人往背上一丢,步履如常朝大门走去。 看着走在前方的两人,燕过迟掩唇一笑:“他们兄弟二人,感情可真好。” 卫渊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 回屋后,燕过迟替风晚来号脉,卫渊主动回避。他本想趁机去看看林鹿,但随影却也跟着出了屋。 “师父对我义兄似乎很感兴趣?”随影跟上卫渊,卫渊皱眉否定,“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欸,刚刚在大门口,师父明明看了他很多眼。” “那是因为你之前易容成了他的模样,所以我有些好奇罢了。”卫渊解释道,“玉音阁在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想到你倒是谨慎,竟真的分毫不差易容成了燕过迟的模样。” 随影狡黠一笑,“毕竟我很担心,万一易容成张三或是李四的模样,师父完全不搭理我可怎么办。” “……我在你心中究竟多么肤浅。” “才不是,”随影伸手轻触卫渊的掌心,柔软的指尖搔刮过掌心的薄茧,像搔痒一样,“我只是想让师父多看我几眼。” 他说话间已经把脸凑了上来,摇曳的烛灯在他眼眸中盈盈闪动,“师父喜欢什么模样?”他唇边的梨涡也像是盛满了半明半昧的灯火,朦胧闪烁着。 卫渊垂眼看向面前这张俊逸非常的脸,心中微微一动。 楼下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去猜进门的是谁,随影的唇已经贴了上来,柔软如皑皑新雪。 脚步声自木质楼梯传来,卫渊的腰被随影搂住,唇舌纠缠不休,他有些分不清耳边究竟是脚步声还是呼吸声了。 来人的脚步越发逼近。 “喂、嗯……唔……”卫渊推不开随影,只得跌跌撞撞随手摸开一间空房,在来人发现端倪之前,两人齐齐进了屋。 「燕阁主,你要的热水给你备好了。」一门之隔外,响起了林鹿的声音。 第32章 卫渊呼吸一滞,随影缓缓退开了些身子,在卫渊耳畔说道:“师父还没回答徒儿的问话呢……” 卫渊推开随影的脸,呼吸紊乱:“皮囊……乃身外之物,年老必定色衰——” 他噤了声,喉头滚动。随影伸出红舌,湿漉漉的舌尖沿着他的指缝缓缓向上舔到指端,然后将他的手指一并含进了嘴里。 “你……”卫渊按住随影的肩,酥麻的感觉从指尖扩散,他忍不住眯起眼睛,冷峻的眉眼也泛起了红晕。 “师父怎么不说了?” 随影说话时齿尖碰撞在卫渊的指腹上,有些疼,有些痒。他抬起眼,直勾勾朝卫渊望去,卫渊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发现自己已经背抵在了门上,退无可退。 “嗯?”随影吐出卫渊的手,唇边濡湿。他曲起膝盖,卫渊大腿上的肌肉紧实有力,但却不怎么经逗,随便碰几下就微微打起颤来。 “我没有想过……这种问题……”卫渊双腿乏力,半坐在了随影的膝盖上。 随影轻笑着往后探手过去。 卫渊在他耳边低声喘息,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侧,他努力控制住想将卫渊拆之入腹的冲动,不紧不慢地动作着。 卫渊难以招架,只得出声:“别连着衣物一起……” “很难受吗?”随影咬了咬卫渊的下巴,膝盖朝上顶,“哎呀,师父骗人呢,明明喜欢得不得了。” “啊……”卫渊险些摔倒,随影抽出手托住他,抱着他往床边走去。 沿途的颠簸让卫渊不得不揽紧了随影的脖子,随影便趁机仰头索吻。 亲吻黏黏糊糊,门边到床上不过几步之遥,卫渊却觉得筋疲力尽。他坐在随影身上,随影低喘了一声。 “师父今日怎么如此热情……”两人许多时日未见,近来随影又多在路上奔波,本就对卫渊想念得紧,现在对方又这样主动,只觉得理智有瓦解之势。 “少说废话……”卫渊抬起身子往下坐,但越是心急,就越难成功。 随影忍着笑意,“放轻松些,我的好娘子……” 他在床笫间总说些胡话,把卫渊惹急了也吃过几次巴掌,但还是对此兴致勃勃,“娘子这样孟浪,为夫实在进退两难……” 可惜卫渊不解风情,瞪了他一眼,“你到底做是不做?” “好嘛好嘛,”随影连忙去亲了亲卫渊的眼角,嘴里应道,“娘子莫急,夫君这就来了……”他狠狠几掌拍在了卫渊身后,卫渊被打得一愣,一手在空中不知抓了个什么,层层叠叠的帘帐就如水一样倾泻合拢。 他们的身体早已熟悉无比,卫渊失神地看着手中方才被扯断的锦缎系带,那带子上还缀着精巧的同心结,底下的流苏随着他的身体上下晃荡着。 “师父……”随影扣紧卫渊的手,俊美的脸上灯影交错。 十指交扣,随影目光灼灼,眨眼间就像是一汪摇晃的星河。卫渊忽然不敢去看那双眼睛,于是一手覆盖住那道目光,掌心被纤长的眼睫轻扫着。 直到顶峰来临,混乱间,卫渊透过指缝,看到随影那双眼光灼然溢出,如囚笼般死死将他围住。 他情不自禁挪开手,手中的绳结落在了地上,但随影的呼吸还是留在了他的手腕间:“师父,我对你……” 卫渊低头,吻上那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第35章 这次重回山庄,两兄弟没再把卫渊关在观星台的那间小屋里,反而给他在庄子里收拾了间僻静的独院住下,一日三餐安排原先的哑童送来。 兄弟两人来得勤,每次来倒也不全是为了那档子事,有时只是说说话就走,有时也会撒泼卖娇留下来过夜。 卫渊不知这两人何时会对自己感到厌倦,但合和之术的修习却似乎已经抵达了瓶颈。他的内息增长久久没有突破,不过奇怪的是,心中的焦躁竟然不如想象中的深刻。也许是隐约感知到自己的武学再难回到之前的水平,霜凋夏绿间,卫渊的心境竟日趋平和起来。 是日,卫渊正在院中练剑,他照例一袭墨色劲装,手执青锋扫过长空。 时值春末,院内的苦楝花被剑气激起,扑簌簌往下飘着。白紫相间的细碎花瓣落在卫渊的肩头与发梢,他旋身以剑尖轻挑落英,楝花如雪般菲菲而下,卫渊的剑势也随之由刚变柔。他忽感身心轻盈,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窥见了先前从未触及的境界。正欲再进一步,却见院门处随影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卫渊收剑归鞘,随影走上前来,有意无意牵住他的手腕,“师父最近身法飘逸灵动了不少。” 卫渊垂眸看向自己的腕间,只借口说:“想来是伤势总算痊愈了。不过没有内力的承托,再飘逸能飘逸到哪里去呢。” “是吗?” “不是吗?” 两人静默地对峙,最终还是随影清叹了口气,松开卫渊的手,替他拂去头顶的落花。 卫渊转身,只给随影留了道挺括的背影,“今日我想一个人呆着。” 随影神色微讶,沉吟有顷,才说:“往事既已了结,师父又何必再去沉湎?” “你家兄长可从不希望我了却往昔。” “我与兄长并不相同,近来……我总想着师父能一直向前走下去。”随影脸上带着苦涩的笑。 卫渊双眉斜挑,束发在风中翻飞,“你两殊途同归罢了。”说罢,关上了屋门。 夜里,卫渊提了坛酒来到观星台上。 十年前的今日,他亲手害死了贺别辰,往后每年,他都会在这天独自登上观星台。 今夜月色尚好,观星台上冷冷清清,漆黑夜空下,远远便见一白衣男子席地而坐的身影。 卫渊走近,风晚来抬头看过来,他没有束发,墨色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容色绚丽的脸上已染上酡红。 “师兄……”声音空空落落的,卫渊知道他已经醉了。“何不坐下共饮一杯?” 卫渊坐了下来,风晚来懒懒靠到卫渊身侧。他最近消瘦了许多,肩骨都有些硌人了,但卫渊总觉得他如今这副模样与十年前别无二致。这十年似乎给他带来了许多转变,可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风晚来抱着酒坛,碰了碰卫渊手中的坛子,“师兄带的是什么酒?” “没什么名堂的浊酒而已。” 风晚来笑起来,瘦削的肩轻轻抖动,“我们好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喝酒了。” 卫渊仰头往喉咙里灌了口坛中的烈酒,酒酿顺着他的下巴一路滑到了胸膛,他并未在意,只闷声喝着。 风晚来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从前的小事,大多卫渊都记不得了。两人难得平静地聊了许久,但都心照不宣,没有提今夜缘何至此。 卫渊仰头眯眼看着夜空,星子闪烁着,与十年前那夜一般。“荧惑当空许多时日了,”他瞥眼看着把脸颊枕在自己肩头的风晚来,“你这阵子身体可还受得住?” 荧惑守心之夜对「星奔川骛诀」后四诀的修习十分重要,修习者受异象影响,体内真气难以控制,稍有不慎,便可能走火入魔,殃及性命。风晚来平素便饱受剑诀反噬之苦,想来适逢荧惑守心,日子更加难熬了。 “照着燕阁主拟的药方,吃了后倒也无甚大碍。” “不过守心之夜必定还是难熬。” 风晚来握住卫渊的手,“师兄陪我熬过去吧。” 卫渊没有回答,风晚来眼神黯了下去,双唇抿得发白,好半晌才开口:“此处恰好有星盘,师兄可曾为自己卜过卦?” “我从不为自己卜卦。” 风晚来一笑,“师兄也怕天道无常?” 见卫渊不答,风晚来又说:“不如我来为兄长卜上一卦吧?不知师兄想问什么?” 卫渊不懂他为何突然如此执拗,皱眉道:“我无甚可问。” 可风晚来却依然沉着脸自顾自从袖中摸出三枚铜币,他将铜币置于星盘之上,苍白的指端一一从星图掠过,随后转起星盘,等到星盘入定,卫渊也忍不住垂眼看过去。只是还不及看清,风晚来就一掌扫过星盘,将铜钱悉数捡起。他紧紧扼住手中的铜钱,指节攥得发白。 “你算的什么,怎么还要藏着掖着?”卫渊问道。 风晚来抬眼,眼中闪过幽幽的光,“观星卜卦,我向来学艺不精,这次也算不准确,师兄就当我酒后撒泼吧。” 卫渊嘴角流出一丝笑痕,风晚来向前倾身索吻,却被掌心拦住,“别在此处。” 于是风晚来半拉半抱起卫渊,去了那间从前锁住卫渊的偏僻屋舍。他把卫渊推倒在床,一头钻进卫渊衣摆下方。 卫渊抬腿踢了踢风晚来的肩,风晚来就抬头看他,无瑕的一张脸伏在那,十分具有冲击力。卫渊觉得头有些疼,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你不必如此……” “但我乐意。” 水声吧嗒吧嗒作响,卫渊蜷缩着脚趾很快去了。风晚来又爬到他跟前,低头要接吻,卫渊吓了一跳,忙去推开。 第33章 风晚来像是委屈了,眼角一红,“为什么又不让亲?” 卫渊看着风晚来湿润的嘴角,“你刚刚才添过那处,要我如何跟你亲?” “明明不脏。”风晚来嘟囔了一声,随后扣住卫渊的后颈,把卫渊的脸压在自己的身前,邪邪一笑道,“不然师兄也帮帮我,这样就扯平了。” “什——”卫渊呜咽了几声,嘴里就说不出话了。 几番折腾过后,风晚来抓起卫渊抱在怀里,埋头亲吻,交换着彼此的气息。他让卫渊坐在了他的掌心,看着那身体胡乱颠簸。 “有些、有些疼……晚来……”卫渊抓着风晚来的黑发,耳边响起低声的呢喃。 “卫渊哥哥……” 卫渊耷拉着眼皮垂眼看向风晚来,目光离乱又痴迷。风晚来太喜欢卫渊耽溺欲海时的神态了。身体没入那滩泥泞中,连一颗心都跟着如杨舟泛泛。风晚来牢牢扣住卫渊的手,总觉得若非如此,自己便要沉入江流之中。 他想到了星盘之上卜算的结果。师父曾说,分星问道,可观妖祥,可视吉凶,他所问不过是离合,为什么十二星次皆是星离云散,各自东西? 风晚来抱住卫渊,像抱住一颗飘忽无定、瞬息无踪的星辰。他们都摧毁了彼此的人生,可他如今却奢求去掌控一颗晚星。 第36章 几天后,风晚来封锁了观星台,独自闭关于台上。 卫渊的院内少了个人来往,本以为能清净些,但随影来的频次却更高了。他比风晚来要粘人且难缠许多,虽然相处久了也不算讨厌。 这天,卫渊正在吃哑童送来的糕点,随影撑着下巴,津津有味看着,却发现卫渊一连几个都只是浅尝一口就放下。 “师父胃口似乎不大好?” 卫渊将口中的糕点咽下,只说:“大概是天气热了,厨房做的糕点腻得慌。”说完,眼神似有若无扫过随影的脸。 随影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笑吟吟说:“不如明日师父的餐食由我来负责吧。说起来,师父从前夏天不是总爱吃我做的枣泥山药糕么?” 卫渊轻轻一笑,口里闲闲道:“那便有劳了。” 翌日,随影一大早就提着几屉刚做好的饭菜来到了卫渊住的小院。 两人坐下来,卫渊又煮了新茶,就着点心边吃边说了会话。卫渊咬了一口夹起的甜糕,酸甜的枣花香气萦绕在鼻尖,入口后山药清醇绵密,甜而不腻,沁人心脾。 “你的手艺,不去山下酒楼掌厨真是可惜了。” “呵呵,师父要是喜欢,以后我天天做与你吃。” 卫渊笑而不答,只替随影斟了杯茶。茶汤升起袅袅的白雾,笼着他那双轩敞的眉眼,如墨点晕开般分外温柔。 “这是前些时候你兄长拿过来的龙井,配着糕点,正好解腻,你尝尝。” 随影的目光从卫渊脸上移向杯盏中碧绿的茶汤,他拿起翠色的杯盏,略略仰头。 卫渊垂眸看着那修长颈项处的喉结上下滚动,忽然眸光一闪,抬手间手里的两根木筷已裹挟着刚风直取要害。只听砰砰几声闷响,筷尖已锁死了随影膻中、晴明、鸩尾等多处穴道,随影避之不及,身形也跟着一滞,光洁的额前渗出了些微的汗珠。 “师父这是作甚?”他脸上仍带着笑意。 卫渊冷笑了一声,手中的筷子随意一丢。木筷砸在松软的点心上,将上头精心铺洒的香粉溅得到处都是。他轻轻拊掌,挑眉看向无法动弹的随影,“看来,往后无需劳烦我的好徒儿再入厨灶了。” “哎呀,师父竟然如此矜恤徒儿,随影真是忍不住要嚎啕大哭一场了。” “死到临头还这么油嘴滑舌,真不知你像了谁。” 随影弯起双眼,嘴角梨涡若隐若现,“师父究竟是如何恢复的内力,随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还望师父解惑。” 卫渊起身,去拿放在柜中的驰光剑。 “还记得祝家剑谱吗?”他推剑出鞘,用一旁的帕子仔细擦拭起剑刃,“那日我有幸看过一遍,里头记载了一种交合之术,修习此合和之术,内息以精气养之,可以规避奇经八脉,不受那银针蛊虫的束缚。” “原来如此,”随影若有所思,“可怜为夫还以为与娘子早已在日夜温存间做了对神仙眷侣,不想娘子竟都是假意迎合……” 卫渊脸色一沉,“少说废话。” “唔,”随影一声哽咽,“死之前,我还是想问娘子一句,不知这么久的逢场作戏,有几分真假?” 卫渊扬起冷薄的唇,英挺的脸上露出极浅淡的笑,“你觉得我该有几分真,几分假?” 随影抬眼,“只要有一分真情,我自当甘之如饴。” “纵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卫渊用剑尖滑过随影的脸,银白的剑身闪闪烁烁,照得随影白玉一样的脸愈发清莹。 “只求娘子下手准一点,我可不想半截身子扑腾半天不咽气。” “再叫一句娘子信不信我一剑废了你。”卫渊浓眉深皱,“别以为你说些谄媚的话,我就会放你一条生路。告诉你,我卫渊此生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群荒废天资,整日就知道谈情说爱的人。” 他瞥眼看向脸色如常的随影,“怎么,看你这副模样,不会真以为我会念及师徒情谊,舍不得杀你吧?” 随影叹了口气,只说:“师父,自我答应帮助兄长那日起,便知你今后必定恨我入骨。我固然贪生,却不怕死在你的手里。” 他眨了眨眼,眼光流眄着柔和的情意,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投射出漂亮的影子。“卫渊,我说过,自始至终我都不想与你只是师徒一场。若能因此分到你几分恨意,让你这辈子都将我铭记于心,我此番便是遂心快意了。” “住口!”卫渊敛眸提剑,强行压下难宁的心绪。 一尺寒光闪过,随影闭上了眼睛。 · 守心夜过去,风晚来自观星台下来,只觉得自己又能再多活一遭了。 他修习后四诀求急求快,本就根基不稳,恰逢又一轮的荧惑守心,因而一连数月都身心交瘁。 这几夜最是痛不堪忍时,他就在想,若是熬过了这回剜心裂胆的痛楚,是不是前尘往事也能放下些许了?等到活着从这观星台下去,他想试着以另一种心态去面对卫渊。 他来到卫渊所住的小院,屋门虚掩着,里面十分安静,走进去空无一人。 “师兄?”风晚来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叫了一声。 无人回应。 不安在心中扩散,风晚来拉开柜门,那里本该放着驰光剑的。“怎么会……” “他走了。” 风晚来回过身,随影倚在门前。 “走了?”风晚来踉跄了几步,揪起随影的衣领,“走去哪?——他武功尽失,如何能从你的眼皮底下走掉?”他说着说着,觉得一股热流自胸口冲上咽喉,再张嘴又吐出了一蓬鲜血。 随影无奈替他点穴止血,并将前因后果一一说给风晚来听。 风晚来只是茫然喘着气,嘴里喃喃道:“走了,他又走了……他从来不顾及我半分半厘。早知如此,我便该剖开他的胸膛,看看那里究竟有没有一颗脏腑,你说是不是,小影……” “兄长何必如此?”随影语气和悦。“卫渊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心?况且……”他微微一笑,“他本可以一剑杀了我,但我如今还活着,不就恰好证明,他并非兄长口中那个无心之人,不是吗?” 风晚来疲倦地苦笑,“可那又如何……他如今身在何处,我毫无头绪。” “兄长十年都熬了过来,这回又在惧怕什么?” “不,你不懂。师兄是缜密之人,上次,他在仓促间才留下许多痕迹,让我抓了回来;这回,他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选在我闭关之时,引你入瓮。天下之大,要寻一人,谈何容易?” 风晚来望向自己的弟弟,随影眼中明光烁亮,他道:“兄长,天地浩渺,却也终究囿于方寸。只要卫渊还活着,大不了再花十年去寻他。一个十年不够,那就两个,两个不够就三个,若是三个仍不够,那花去余生,也未尝不可。” 风晚来怔住了,初夏的风夹杂着淡淡的花香,浮游过天地,又悠悠拂过他的发梢。 “你说得对。” 风便是如此,从不止歇。 随影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不过兄长啊——我年岁可比你小,所以我找到他的机会应该比你要大些。不如……你还是在山庄好好养病算了。” 风晚来嘴角一抽,“臭小子!”他撇嘴不肯服输:“你别忘了,我与师兄朝夕与共十几年,我才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他说罢站起身,指尖温柔而坚定地抚过腰间的银铃。“你且等着吧,五年之内,我必定再次回到他的身边。到时,你就一个人找个地方偷偷掉眼泪吧,我可管不着你。” “呵呵,是吗?”随影仰头看向傍晚的天际,婆娑的树影在他脸上摇曳,他微微眯起眼睛,去寻那初升的晚星。 第34章 耳边传来长生铃的脆响,叮铃铃,叮铃铃,不绝如缕。 “那便拭目以待了。”他这样答道。 第37章 番外02:重逢(上) 红日西斜,照在闹哄哄的集市上,黄沙经过一整天的暴晒,将太阳的余温不遗余力地蒸腾在空气中。商贩们一边谈笑,一边收拾着货摊,不远处的城门口忽见一匹枣红马托着个中原面孔的少年,那少年跳下马,抓着位盘腿坐在地上吃着蜜瓜的老人,作揖问道:“老人家,劳烦问一下,你们这的铸剑坊怎么走?” “铸剑坊?”老人擦了擦水滋滋的髭须,嘴里口音浓重,“我们这可没有那种地方。” “没有?不可能啊,我家主人说就在此处的!” 老人又拿了瓣瓜,嚼了一口,含糊不清道:“铸剑坊没有,倒是在两年前,城里来了个冶匠,平日里做做打铁的生意,要不你去问问铸剑不铸?” 少年忙向老人仔细打听了一番,颇费周章,终于赶在日头下山前找到了冶匠的住处。 他叩响那扇破旧的门扉,敲了几次也不见人回应,就在以为找错了地方准备折返时,旁边一扇看着是窗户的口子被人打开,那窗子用的是推拉木门,拉动时发出难听的钝响。 少年凑上前去,但里面的人被黑暗笼罩,让他看不清对方的长相。 “你就是这里的冶匠吗?”少年问。 对方没有回答,少年抓了抓头,“我家主人想找你铸把剑。”他从袖口掏出锭银子,从窗口推进去,“这是定金,铸好之后,还会有双倍的银两。” 昏暗中,一只手伸出。 那手的指头很长,骨节微微凸出,掌心覆着新旧不一的茧子,掌中纹路杂乱又深刻,一路延伸至流畅的腕间。待冶匠握住银锭,那腕间苍青色的血管就愈发明显。 少年看着那只手晃了神,好一会才欲盖弥彰地咳了几声:“对了,冶匠,这柄剑是我家主人送给心仪之人的定情信物,你可要仔细着打磨。做好了,银两只多不少,听清楚了吗?” 冶匠闷声不吭,少年一愣,莫非这冶匠是个哑巴?心头正对这人生出几分怜悯,就听屋内传来男人的声音。 “五日之后,来取。” 那声音沉稳却绝非刻意压低,吐字清晰低缓,像松风掠过心头,吹得人心头痒痒的。 少年突然有些脸红,不自觉靠近想再听一次,可那扇窗口的推拉小门就被哐当一下,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他咂咂嘴,忿忿看了眼面前这间又破又旧的小房子。这房子建得离集市很远,周围就只有一户荒宅,僻静得能听见各种鸟虫的怪叫——也不知主人究竟是从哪里听说的这名铸剑人,让他不远万里跑来这黄沙漫天的西域。 五天后,少年取走剑,但隔天就又回来了。 他叩响那扇木窗,冶匠拉开窗门,屋内依然暗不见光。 “何事?”这回是冶匠先开的口。 少年把剑横放在窗台,那柄新剑在日光下莹亮光华,剑柄末端还镶嵌着几颗翠绿的宝石。少年颇感可惜,道:“我家主人说,这把剑,太柔美了些,不合他的心意,要你再铸一把。” 见冶匠不说话,少年担心他生气,忙从袖口又掏出一锭银子递上去。冶匠将其收下,窗门合上前,丢下一句“七日后来取”。 七天后,少年取了剑,没多久跑来说:“我家主人说,这次又太刚硬,还是不满意。”说完,赶在冶匠开口前,掏出了两锭银子,露出个不大好意思的笑脸。 冶匠接过钱,静默片刻,说:“半月后过来取。” 等到十五日后,少年这回索性连剑都没有取走,对着新铸的剑连连摆头。 “你家主人这次又说什么了?” 少年嘿嘿一笑:“这柄剑好是好,但是来之前,我家主人说,你在浇铸剑刃之时,总是缺了样材料。如果能加入那样东西,剑身便可在削铁如泥的同时,兼具秋水般的风姿。” 冶匠像是轻声笑了一笑,低沉的嗓音仿佛顷刻间有了实形。 少年听得愣住了,便听对方反问:“缺了样东西?” 少年讷讷地:“我、我家主人说……” “说什么?” “说要邀你今晚去他那处取……” · 入夜,冶匠换了身轻便的衣物,思索片刻,从柜中取出一柄被黑布层层裹住的长剑,别在了腰间。他戴上斗笠推门而出,圆月将他本就极高的身量勾勒得愈发挺拔。 按照少年绘制的地图,他来到了约定的地点。那是城外不远处的一栋宅邸,原先已经荒废了多年,放眼望去,三面环着无垠的戈壁,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点。 他平素鲜少出门,不知这里究竟何时落户了新的人家。 轻轻叩响朱红色的高门,那户主人仿佛恭候多时一般,朱门吱呀一声打开。 无边月色下,开门人一袭白衫如霜似雪,衬得那双如画的眉眼愈发仙气飘飘,雌雄难辨。 冶匠却是一惊,转身欲走,身后已有青锋出鞘的声音,带着清越的银铃,向他袭来。冶匠旋身一闪,躲过了那道剑锋,但头上的斗笠却被剑气劈成了两半。 “卫渊哥哥,让我好找。” 白衣男子唇边噙着抹笑意,目光明晃晃落在浓眉微皱的卫渊身上。 卫渊已年至三十五六,眉宇间愈发沉静稳重,微微上挑的眼尾染了些岁月的痕迹,冷薄的唇略略抿紧,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只是肤色也许是在这西域待久了,比三年前要更深了些。 “你竟然还没死么?”卫渊讥讽一笑。 “一日未寻得师兄,晚来便一日不敢死。” “哦?今日寻到了,那便是可以慷慨赴死了?” 风晚来莞尔笑说:“三年未见,师兄说话恁的难听。” 卫渊要走,只是走了没几步就被风晚来一把拉住。他咋舌甩开那只手,风晚来仍要上前,他便一掌拍在腰间的剑身之上。裹着长剑的黑布霎时间爆裂而开,卫渊拇指推剑出鞘,回身迎风将剑刃格在两人之间。 夜风呼呼作响,卫渊率先出剑,青锋乘着月光向前,风晚来不慌不忙,身体轻盈一翻,衣袂飘飘间已避开了锋芒。他挥剑应战,足尖扫起地上被月光照得雪白的沙粒,沙粒打在两人的长剑上,与那剑穗上的银铃一同发出叮铃铃的脆响。 卫渊长剑游走如龙,一招一式利落干脆,难觅踪迹。 风晚来一边避过卫渊的剑,一边惊讶开口:“师兄的剑招似是变了?” 卫渊胸口微微起伏,他扬唇一笑,“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驰光剑已久未出鞘,他此刻握着剑柄的手都有些打颤。 那种颤栗不是源于恐惧,而是某种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渴望。他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那是他倾尽至今所有,所追寻的东西;也是让他声名狼藉、离群索居的罪魁祸首。是野心,是执念,是他之所以是他的本源。 风晚来逼近,“但我想一直待在你身边。”他眼神真切。 卫渊挑开风晚来手里的剑,一掌拍出,再道:“很可惜我不需要。” 风晚来也不避闪,直直截获卫渊的手腕,将其抓在手里,“怎么不需要?师兄不是要修习那合和之术吗?何不找我来同修?” 谁知卫渊又是一笑,“找你?就凭你那点床上功夫么?” 原先浮在风晚来脸上胜券在握的神色忽地一变,“你说什么?” 卫渊继续出言挑衅:“我说,就凭你那次次像恶狗扑食一样,没轻没重的床上功夫,我随便在路上抓个人来,都比你强得多。” “随、随便抓个人?”风晚来脸色陡然铁青,双唇哆嗦着。 他被卫渊说得心神慌乱,卫渊找准时机抬腿一脚踹过去。风晚来躲闪不及,被踢飞在地,正要起身,一条紧实的长脚已经踩在了他的肩头。 卫渊抬腿想再踢几下解气,不远处的屋檐上忽传来一道悠扬的笛声。 笛声不似寻常,蓄着强劲的内息。声浪层层袭来,卫渊皱了皱眉,低咒了声“晦气”收了腿,屋檐上的青衫男子已经翩然而至,一张清俊雅致的脸与旧时无异。 “师——父——” 来人长笛一收,拉长着尾音二话不说就往卫渊怀里扑。 卫渊被撞得往后倒了几步,怀里的人就蹭在他肩窝处,抬眼卖俏般眨啊眨的,“有没有想我?” 卫渊推不开赖在他身上的随影,磨着后槽牙道:“想,当然想,每天都在想当时怎么没有一剑砍了你。” 随影只听自己想听的,弯起眼睛仰头,兴冲冲望向卫渊:“真巧,我也好想你!” “喂,风随影,你不要这样粘着师兄!”风晚来不大高兴地拍了拍刚刚被卫渊踹脏的衣摆。 随影搂着卫渊的腰,勾起嘴角宣誓主权一样笑道:“兄长,要不是我,你已经被师父踢成猪头了。” “师兄才舍不得把我踢成猪头。” 第35章 “得了吧,刚才我都听见了,师父都把你嫌得快不行了。我看,兄长还是不要逞能,早点回星缈山庄才是正事。” 一提到星缈,卫渊脸色变了变,道:“你们两都跑来这里,山庄的大事小情怎么办?” 随影松开卫渊,掠鬓笑道:“当然是都交给林鹿师兄打理啦!师父不知道吧,你不在的这几年,林鹿师兄在兄长的教导下,武功大有突破,现在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代理掌门啦。” 随影语气夸张,卫渊半信半疑望向风晚来,风晚来轻哼了一声:“什么大有突破,小有成就罢了。” 卫渊不再说话,垂眼扣住手里的剑,收了鞘。星缈往后的发展,早已轮不到他来置喙。 随影见他神色落寞,话锋一转问道:“师父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哼,我做什么与你们何干?”卫渊冷哼着转身往回走,“倒是你们,我对你们没有兴趣,能不能不要再对我紧逼不放!” 风晚来望着卫渊的背影,两眼一阵酸涩,喊了声:“卫渊哥哥。” 卫渊停下脚步。 风晚来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有随影依然笑吟吟,高声喊:“明天见,师父——” 卫渊沉着脸,独自回到姑且称得上家的地方。 灯火昏沉,他看着晃动的烛火,空荡荡的屋内只有他的吐纳声,徐徐缓缓,没有尽头。 第38章 番外02:重逢(中) 第二天,卫渊在一片嘈杂中总算理解了昨晚随影说的「明天见」的意思。 他拉开窗门,隔壁原本一直荒废的土房不知为何人满为患,于是侧头往外看了几眼,只见隔壁门房前排满了长龙,队伍前头是一身清爽扮相的随影和那日来铸剑的少年,两人手里都托着几屉散发着清甜香气的精致点心。 “大家不要急,不要抢,”随影笑容可掬,“这些点心都是新鲜出炉,我们开业酬宾,管够管饱,一律只收一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嘞——嗳嗳嗳,这位客官,”他冲卫渊抛了个媚眼,“我见客官英明神武,俊朗非凡,要不要来一屉尝尝鲜?” 卫渊默默把窗门拉上。 夜里人潮散去,卫渊才又开了窗。窗台上放着一个木色食盒,他将食盒盖子掀开,里面摆放着五颗形状可爱的糕点,香气扑鼻。 卫渊挑了挑眉,把盖子合上。 翌日清晨,隔壁又是喧闹非常,卫渊照旧晚上才打开窗门。昨日的食盒被替换成了新的,揭开盖子,里面的点心也与昨天不尽相同。 卫渊还是没有理会。 这样反复了半月有余,终于有一天,卫渊没忍住,拿了块食盒里的甜糕回屋。 西域胡人与中原人不同,餐食不讲究精巧细致,多为大块的牛羊肉,辅以饼馕瓜果等。卫渊来此处已有两年多,他虽不热衷于口腹之欲,但时间久了仍不免挂念家乡的味道。加之从小挨过不少饿,长大后,越发喜食幼年难以企及的甜食糕点。随影如此这般投他所好,卫渊虽有不齿,但还是没能抵住诱惑。 晚上随影来收餐盒,本以为还是照旧原封不动,没想到打开竟然少了块甜糕,眼睛一下就亮了。 他笑眯眯敲了敲卫渊的窗门,也不管窗门压根没开,两手撑着下巴,开口温柔问道:“师父明日想吃什么?” 屋里安静了许久,半天才听见里头闷声答道:“梅子蜜饯。” 次日,卫渊照例打开窗门,却不见食盒,正觉得有些许郁闷,便见随影嫣然一笑,晃了晃手中的食盒。 “师父,念在我跑了老远才在这个季节买到酸梅的份上,能不能让我进去坐坐?” 卫渊犹豫有顷,转身开了门。 随影甫一将屋门合上,就抓住卫渊的手腕,把人抱在怀里。 “喂、你——” “我好想你……” 随影红着眼睛,眼睫湿润,泫然欲泣:“虽然当初在兄长面前说了些豪言壮语,但这几年总是苦寻无果。我真的好怕,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着抬眸,眼泪从眼眶中滑下,透亮地挂在白净的脸上。 “……你这是干什么。”卫渊别过头,不去看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随影伸长脖子硬是把脸凑到卫渊跟前,卫渊斜眼瞥了瞥,叹了口气,无奈地抬手给他擦了擦眼泪。随影一早便算准了卫渊吃软不吃硬,此时忍不住在心中偷笑,面上还是可怜巴巴,抬头柔柔弱弱亲了上去。 亲吻带着淡淡的咸味,有点陌生,又很熟悉,悱恻缠绵得让人心旌动摇。 卫渊被抵在门背上,舌尖被随影含在嘴里一遍遍吮/\吸交缠。两人均是动情不已,随影动作间手中的食盒掉在了地上,卫渊看着觉得有点可惜,推搡着随影的肩,喘息着说:“蜜饯……” “什么蜜饯?”随影脸色绯红,呼吸紊乱。他顺着卫渊的目光望向地面,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压在卫渊后背上,低头吻住那后颈:“蜜饯师父往后想吃多少都可以……” 久未释/\放的身体早已在深吻中扬起起激浪,眼下贴在一起,随影几乎爽利到浑身发抖。 “师父……”他眯起眼睛往前撞,“我的好师父,我的好娘子……” 卫渊抓着门框,思绪混乱不堪。 随影双手环抱着他往后探手,那里已经多年没有承欢,此时一被作弄,竟好似十分想念一样。 随影低声轻笑:“娘子这是想要了?” “谁……想要了……”卫渊脸色涨红,随影又说:“好娘子,乖娘子,莫要怕羞,相公也同卿卿是一样的,想要得不得了呢……”他掰过卫渊的下巴往后,“你看……” 昂扬晃着卫渊的眼睛,卫渊想要躲闪,随影已经抓住他的脚踝把他往后一带。两人挨得愈加密不透风,随影就着这个姿势,从后面侵r了他日思夜想的巢穴之中。 两具阔别重逢的身体交叠着,卫渊趴在门背上东倒西歪,摇摇欲坠的破旧木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但随影还嫌响动不够一样,喘着粗气在卫渊耳边调笑:“娘子胃口越发好了啊,这么久没有喂过,如今竟然吃得这么津津有味?” “闭、啊……闭嘴吧你……”卫渊蹙着眉头,嘶哑低沉的呻/\y/i\n\/断断续续,很是勾\r\e/n\心弦。 卫渊摇头说疼,随影柔声哄着往后退了些身子,俯身去吻卫渊的眼角,而后又去亲卫渊的嘴唇。 两人就这么缠绵了许久,卫渊身上已经是一塌糊涂,随影把人抱到床上,然后烧了些热水替卫渊擦干净了身子。 卫渊就那么安静地躺在他怀里,眼皮耷拉着,似睡非睡。硬朗周正的脸上还留有纵情过后的风致,身躯懒懒蜷着,满是错落的红痕。看在随影眼里,又冷漠疏离,又风情万种。 他温柔地去亲卫渊的耳朵和后颈,不带情y地,只是用唇去触碰那皮肤,这样独自玩了好一会,才轻声在卫渊耳边说道:“师父,我对你是真心的。” 昏沉中,卫渊抖了抖眼睫,没有说话。 · 卫渊醒来时,随影已经走了。 隔壁的生意依然红火,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卫渊坐在窗边,想到昨日的酸枣蜜饯还没吃到,便拉开窗门。窗台上放着新的食盒,他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个蜜饯放入口中,登时一阵酸得发苦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卫渊紧皱双眉,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啊!”角落里传来声焦急的呼声,“别吐啊!——” 卫渊抬眼一看,竟是几日未见的风晚来。他低头复又看了看食盒里的蜜饯,方才没有仔细观瞧,现在定睛一看,才发觉这些蜜饯一个个做得歪七扭八,很明显不是出自随影之手。 “这是你做的?” 风晚来不正面回复,只在纠结,“你为什么都吐了?” “你送出来之前,自己不试吃一下吗?” 风晚来一愣,还不忘为自己辩解:“我觉得做得还行啊……” 看卫渊面露难色,他不信邪拿了一块放到嘴里,一时间脸色更白了。 “好吃?”卫渊笑又不笑的。 风晚来强撑着,面色煞白吞下了嘴里的蜜饯,龇牙咧嘴说了句“很好吃”。 卫渊不再理他,窗门一关。 本以为风晚来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那天之后,他的窗台总会摆着两个食盒,一个精致华丽,一个粗糙怪异。 可惜卫渊没有兴趣给风晚来试毒。 第39章 番外02:重逢(下)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一天,风晚来大概再也忍不住了,半夜敲起了卫渊的门。卫渊被吵得头痛不已,面色不善开了条门缝,道:“你最好有事。” 风晚来心里憋了口气,把手里的食盒推上前,信誓旦旦开口:“这次,一定好吃。” 卫渊本想冷嘲热讽一番,但看他手上又是刀口又是水泡,一时也许是鬼迷心窍,竟开门将食盒接了过来。勉强从里面挑了个卖相尚可的,放在嘴里咬了小小一口。 第36章 风晚来目光跟随着卫渊的动作,双眼直勾勾看卫渊张嘴,又看卫渊咽下。“如何?” 当然不如何。 卫渊连着一个多月都在吃随影做的那些精致菜肴和点心,嘴早就被养刁了,但看风晚来这副满怀希冀的模样,只得艰难说了句:“尚可吧。” 风晚来脸上豁然开朗,“真的?”一边又从身后拿了屉食盒出来,“这里还有,你都吃了!” “大晚上的,”卫渊不动声色推开食盒,“我好像困了。” 风晚来明白过来,笑容一僵。卫渊准备关门,他一手卡在门缝拦住,然后缓缓抬起脸来,极幽怨地开口:“那天,我都听到了……” 卫渊看着他,“听到什么了?” “你跟小影……在门背后做的事情。”风晚来抿了抿唇,“为什么师兄只肯接受他?” 卫渊觉得可笑,“我何时接受他了?” “我究竟哪里不如他?”风晚来答非所问,不管不顾撒起泼来,“若只是为了那口吃的,是,我是不如他;但我可以学啊,我学东西很快的,师兄再给我点时间,我马上就能学会了!” “风晚来,你大晚上犯病了是不是?” 风晚来索性也不装了,强行挤进门里,抓着卫渊抵在门上,气势汹汹质问:“是在这里吧?你们怎么做的?他从正面还是后面?这几年你是不是还找了其他人?你那么喜欢练武……对了,你那么喜欢练武……!” 他想到卫渊现在的剑法跟三年前的变化,又想到了前些时候卫渊说的那些话,忽然就抖着唇骂道:“那个什么狗屁双修之术,你是不是还找了别人?找我不好吗?那些狗东西长得有我好看吗?能满足得了你吗?!” “你说够了没有?”卫渊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一生气就发疯的臭毛病?多大人了。” 风晚来满面错愕,张嘴想说些什么,眼泪瞬间掉了下来。他手忙脚乱给自己擦眼泪,却越擦越多。从小就是如此,只要一哭,就止不住眼泪。如今都这个年岁了,竟然还这样没有长进。他越是这样想,越是想在卫渊面前表现自己成熟大度的一面,就越是会适得其反。 “哥……”他带着哭腔抱住卫渊,“卫渊哥……” 卫渊无奈地靠在门背上。风晚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仿佛找到了窍门,只要见他有发怒的前兆,就赶紧抽抽搭搭叫几声哥哥,可偏偏他最招架不住的就是这个称呼。 风晚来哭得两眼通红,脸上汗涔涔的,鬓边的碎发湿漉漉贴在脸侧,像是溺水了一样,脸色透白,双唇红润,显得鬼气森森。时光好像从来不曾在他脸上留下痕迹,那张脸明闪闪,亮堂堂,与多年前那个芦苇荡中,同他仗剑对饮的少年重叠,恍恍惚惚,卫渊就又心软了。 “哭够了就给我滚吧。”卫渊推开他。 风晚来攥着卫渊的胳膊不撒手。“哥……”他吸了吸鼻子,有些扭捏般,“今晚想睡这里……” 卫渊垂眼看向风晚来的下身,风晚来俊脸一红,“不是为了那个,真的。”说完又有些后悔,“但要是哥哥想,我也是可以的。” 见卫渊不置可否转身回了屋,风晚来如释重负,开开心心跟在后面爬上了床。 卫渊面对着墙壁侧卧,风晚来放着外面留下的空地不睡,非要跨腿挤进卫渊的怀里。卫渊闭着眼睛皱了皱眉,“睡外边去。” 风晚来不听,卫渊干脆翻身朝外,风晚来又跨到外边躺着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跟随影一样粘人了。” “……师兄心里就只有小影。” “再说废话就滚出去。” 风晚来噤声,手摸到卫渊身上,指尖在那腹部的肌理处流连。卫渊身体上的肌肉力量感很足,风晚来爱不释手,越摸越放肆,要再去挤弄一番,就被按住了手腕。 “你不是说,你目的不在于此?”卫渊浓眉下的双眼沉静锐利,倒映着风晚来的脸。 风晚来盯着那双眼睛,倏地翻身压在卫渊身上,吻住了卫渊的嘴唇。 “我想陪师兄练功……”唇舌交缠间,他的声音含混不清。 “……傻瓜。” 风晚来心头突突直跳,低头含住卫渊一侧的前\凶,舌尖卷起发硬的小物放在嘴里吸吮得啧啧作响。“卫渊哥……你这里是不是变大了些?” 卫渊压抑着喘息声,风晚来抬眼看他,嘴里还叼着他的凶\/肉,卫渊只好闭上眼睛,“不要一边说话……一边舔……” 风晚来笑了一声,用力嘬了几下,将那块凶\/肉吐了出来。亲吻一路向下,像是湿腻腻的红蛇游走,滑至某处。 卫渊腰身打了个摆,“你干什么?……唔……” 灵蛇侵入,卫渊低声惊叫,两腿踢在风晚来肩膀上,风晚来抓住那两条乱动的长腿。 “等、啊……风晚来!——” 卫渊抓住风晚来头顶的发丝,两腿不自觉想要并拢,但却被风晚来死死掐住。身下水声响亮,风晚来的鼻尖在下方拱来拱去,滚烫的汗水滴落,滑进了他的身体里。 卫渊低喘着,抖着腰跟随着摇晃。温柔又耐心的舔吻,让卫渊体内某种热浪与情潮愈发强烈。 “晚来……”卫渊轻声喊着身下的男人,“别弄了……”他捏紧手中的黑发,把人从自己g\/u\/间拖离。 风晚来红舌微伸出两片唇外。 “哥……”他凑上来舔起卫渊的下巴,一边喊着“哥哥”,一边掰开卫渊的嘴巴,“怎么办,我想\c\/a/\0\你了……卫渊哥哥,让我弄弄你那儿吧,好吗?”他的手抚上去。 卫渊低声吟哦着,风晚来贴着他,在他耳边循序善诱:“这次我会好好做的,你相信我,好不好?嗯?……师兄,哥哥……卫渊哥……” “别哥哥、哥哥叫个不停……”手中顺滑的黑发穿过卫渊的指缝,一片冰凉。“你……你轻点,我便依你弄弄,要还是不知轻重……” “不会的,哥哥。”风晚来深深吻上卫渊的唇,卫渊闷哼了几声,风晚来鼻尖抵住卫渊的脸颊。“哥……”他捧起卫渊的脸,“喜欢你……”卫渊没什么反应,他身下用力。 “唔……”卫渊搂住风晚来的脖子,两人目光交错,风晚来又说了一遍:“最喜欢你了,卫渊哥哥。” 风晚来不厌其烦地说着甜腻的情话,卫渊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声线不稳地喊出“知道了”、“别再说了”。 风晚来整夜不知疲倦地纠缠,停下时天际已经开始泛白了。他钻进卫渊怀里,拉着卫渊的手环在自己腰间。“师兄。” 卫渊动了动眉毛当作回应。 “你那个双修术练得如何了?”风晚来仍在耿耿于怀,拿不准卫渊这几年有没有再找旁人去练功。 “早就没练了。” 风晚来眨眨眼,忽然心头一喜,“那师兄今夜还愿意同我这样厮混?” “嗯,就当……” “就当什么?”风晚来神采飞扬。 “就当喂鸡了,哥哥哥哥的,叫了一晚上。”卫渊说完,低声笑了一笑。 · 后来,有一夜三人坐在屋外观星纳凉时,卫渊忽然开口问:“你们说我铸剑缺了东西,究竟是缺了何物?” 两兄弟面面相觑,随影扣住卫渊的手,眯眼笑着大言不惭:“那自然是缺了我呀。” “哦?”卫渊似是不屑,扬唇笑道,“既如此,不如明日就把你丢进铸剑炉里铸剑去。” “哇啊——师父你不要笑着说这么可怕的话啦。” 风晚来依偎在卫渊肩头,幸灾乐祸。卫渊瞥他一眼,“你也想一起不成?” “谁要跟他一起!”风晚来连忙划清界限,拧起修眉,脸颊泛红,“师兄难道没听说过,「费尽人间铁,铸就相思错」一言?” 卫渊不明就里,随影笑吟吟贴上来:“答案很明显是爱呀——是爱!” “——这个答案还真是……不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