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花(姐弟骨科)》 00起始 苏格兰的八月算不上有多少好天气,而他们理所当然地碰上了阴天,漫天的浓雾始终串联于小镇和山林之间,形成一张大网,让人摸不清远处的深浅。 周学钦天还未亮便出发去了去赛场,直到六点有些光亮显现,雾气也只消散了一些,初步判断能见度大概在五六十米左右,不至于影响到这次的比赛。 大家正在配合工作人员检查车辆开始,忽然细雨夹杂在云雾中淅淅沥沥地下着,接连不停地打在了所有人身上,周学钦的心也沉了沉,这对他们来说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innerleithen赛道是典型的丘陵地形,森林密度较高,单轨道更是占比巨大,更不用说那粗壮的拦路树根,蜿蜒的小道在这细雨的滋润下变得越发湿滑。泥土混杂着水,就算换了抓地力强的轮胎,稍有不慎还是会在高速中摔下车去。 他直立起身,从自行车前抬头,看到远处组委会的工作人员也正就今日的环境做最后的探讨,肢体大幅度地碰撞着,星火乍现。 “周学钦,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一个穿着夹克将自己脸遮挡了个严实的人朝周学钦走近,并且准确的叫出了他的名字。 “比尔?” 周学钦记得他,上次在阿尔卑斯山morzine赛道上举办的速降赛,他们是同组唯一的黄种人,那次周学钦的状态有些不对,只得了个第七的名次。 比尔指了指不远处的告示板:“我看到的时候还说呢,这个‘zhou’还能是哪个‘zhou’……”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有些不好意思道,“上次说要再跟你去跑两圈,但我妈妈临时来找我了,所以只能放你鸽子。” 周学钦记得这事,他当时从医疗区出来,没看到比尔,又等了一会儿后确定走了,他也就走了,说不上放鸽子。 “没事,这次尽量跑到最后吧。”周学钦伸手朝外探了探雨势,“今天可不好跑。” “这个天气,能完赛就行,我已经不想要什么好名次了。”他附和道,搓了搓手,随后又问,“不过你怎么会来这种小比赛。” 周学钦并不算籍籍无名,他单枪匹马闯入多种地狱级赛事都取得了不错的名次,而在这个圈子里名声大噪了一番,许多车队都纷纷抛出橄榄枝,想要邀请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亚洲少年加入,但都被周学钦以兴趣爱好这四个字搪塞了过去。 他说他不想太过有束缚,他对更高名次的奖金无所谓,他更崇尚以兴趣爱好的竞技。 当然,比尔觉得综上借口说不准也是另一层借口。正当他认为面前这个人会给自己一个让人为之振奋的回答,没想到周学钦只是笑了笑,说:“来赚点奖金当生活费。” 这个比赛虽然是innerleithen(因纳利森)当地举办的一个小型耐力赛,但赞助商来头不小,设下的奖金池子不浅,兴许也是为了做点公益事业来拯救一下他们这种没有钱又爱玩车的人,扩展一道获取资金的小门路。 “那你怎么还不加入车队?” 比尔明摆着不信,周学钦也不管他信不信,他确实是靠跑这些比赛的奖金来支撑着自己的开销,或者没课又空闲的日子到附近的自行车店里去当店员,同时兼顾教练与修车一活儿,以资历当敲门砖,月底薪资到手足够他当月的生活费。 “还是自由点好。” 比尔对这个回答有些不满意,再想说什么,此时也只能返回自己车辆的放置处。 刚刚组委会已经下达了继续比赛的通知,选手也需要对装备进行最后的调整,周学钦沉默着配合工作人员记录着检查数据,可以顺利结束的人就相当于获得了最后的入场资格,而后进行长达一个多小时的热身。 正式开赛时间接近九点,在这阴雨天的加持下,即将持续两天的耐力赛赛程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不仅无法预测自己的身体状态,还要预防这多变的天气与气温,在自己背后捅上一刀。 周学钦打开头盔的挡风罩,朝观看区位置看去,这几乎是他赛前的习惯,就好像只要看着,脑内的影像就会化梦为真,想要见到的人便会出现在他目光所触及之处。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关上罩子后回过头去,双手紧捏着手把,虎口逐渐泛青。 在扩音器的倒计时之下,所有人紧张聆听着比赛开始的最后一道枪响,周学钦也在其中,等那声枪响如约而至,他们都毫无顾忌地一头钻进森林,只为优先抢得赛道的所有权。 因为他们都知道,等后续进入单轨道后便不适合超车,作为障碍物的树根也会致使他们花费更多的时间去躲避,所以一开始便是最重要的时刻。 周学钦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加快速度在第一段就将大部分的人甩开,再保留体力入夜,避免身体透支造成失温。 此时的森林就像一条无灯隧道,黑暗与雾融合得毫无排斥反应,浓密的叶子搭在了一起,将外头所剩不多的天光彻底削弱,在接连不断的拐弯处,摔下坡道的风险剧增。 而越不想出什么意外,就会越出什么意外。 在翻越这个山头即将从另一边下坡时,后来居上的选手擦过他的肩膀,周学钦用力稳住了车架,但那高达每小时三四十公里的擦力,纵使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想要稳住车身,可无奈环境使然,人还是摔在了地上,车滚下了山坡。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侧脸被一股温热的液体包裹,浑身都在疼,耳旁似有轰鸣作响,震得他头疼欲裂,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到旁边,避免后续的车辆造成他二次损伤,意识还是无法避免地开始模糊。 在最后一秒,他想起了他的姐姐,如果他因此死了她是不是会松口气,但这些都无从得知了,毕竟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 又来挣扎一下,也是手握存稿的人了,前面几章改完的会重新上传。 排雷增加了篇幅,第一次写姐弟感觉下手还是会没轻重,就这样吧。 谢谢所有能喜欢空花的读者老师,希望能在今年结束前完结 01我的姐姐 “我的姐姐,是对我最好的人,不管我怎么调皮捣蛋,都是她一直在包容着我,一直爱我。她比爸爸妈妈都还要像爸爸妈妈。” 还在上小学的周学钦捏着自己精心雕琢过的作文站在演讲台上。 就在前不久,老师在课堂上布置了一篇课后作文——《我的____是一个____的人》,他几乎是拿到那个题目后就定下来了主题——那当然是他的姐姐。 他对着到来的家长念着手稿里的内容,还不忘用余光去瞄台下的的周今,他还未开口,心脏就砰砰直跳:“她喜欢帮助小朋友,见到谁有困难就会帮助他,虽然这是做好事,可我不喜欢,我就只想让她帮助我。不过我是她的弟弟,她也总能包容我的错误……” 他没瞧见身旁的老师脸色一变,也全然忽略了那手稿上被红笔修改过的另一个版本,他就对着自己写过的第一版,声情并茂地朗读着。 周学钦设想过姐姐听到之后会是什么表情,开心,还是喜悦,可等他得到的只是一副神色秧秧的周今。 台下掌声雷动,所有人都在为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登台热烈鼓掌,在一旁坐着的爸爸妈妈更是起劲,满脸骄傲地看着他。姐姐应该和她们是一个表情的才对,他想。 周学钦下台时,正想往她那走,可还没走到她旁边,她先一步从座位站起朝外奔去。爸爸妈妈拉住了他的手,有意指道:“就是让她来听一下弟弟写给她的作文,这么要死要活给谁看……我们小钦真棒。” 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在心里呐喊,后退两步挣脱开爸妈的手,直奔她离开的方向跑去,他想解释自己并不是那么想的。 然而走廊空荡荡的,人已经不见了。 周学鼻子一酸,他知道她就在这个学校里,可她是那个年段哪个宿舍他全然不知。 当天晚上周今也没有回来,家里也没有人问起她,只有他闹着吵着要找姐姐,爸爸妈妈这才让人去联系周今。 “喂……妈妈,我发烧了,正在学校医院里躺着……不用担心我……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姐……是我。” 对方没有了应答声,仍旧捧着厚重的手机在远离客厅的地方驻足了许久,直到手臂开始酸疼,听到对面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周学钦一怔,这才轻手轻脚地将电话挂断。 “你姐怎么说,这孩子,今晚还回不回来睡觉。”爸爸的语气里没有强硬,像是她去哪回不回来都无所谓一样,只是他提到了,也顺带提了一句她而已。 “姐姐她好像生病了……” “我们小钦好乖,还知道关心姐姐啊。” 妈妈朝他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没关系,她身上有钱。你姐姐已经长大了,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她用着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伤人的话,周学钦还是问道:“我们现在去看看她好吗。” “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吧。”一阵报纸被翻开的窸窣声响起,爸爸已经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在看今天买回来的报纸,“你姐姐比你想的独立。” 他似乎很不喜欢这种小孩子般的意气用事,在说完之后便脸色沉郁地盯着报纸上的内容看。而妈妈在一旁打着哈欠,附和道:“晚点就该睡了,明天周一,你还得上学。” 周学钦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家的微妙平衡,为什么对他和对周今的态度是如此的全然不同。但没有他们两人的授意,根本没有办法出这个家的门。 他跑回自己的房间,并且反锁了房门,把自己藏在被子底下,想到今天的事情就忍不住掉出眼泪来。 他们两人从小分开的时间比较多。 周学钦有小时候的记忆,他一开始就被双亲带在身边走南闯北。在他们的事业稳定下来前,周今一直都是寄养在毫无血缘关系的祖父家。以至于到了后面,周今对于他或许也正如他对于周今来说,都只是一道互称“姐弟”的模糊影像。 他和周今只有春节团圆饭才有机会见一面。他们的爸爸妈妈仪式感十足,就算忙得脚不沾地,还是要回去过春节,而每当这天到来之前,周学钦总会兴奋不已,准备了想要给周今的礼物,也准备好了一堆想要和周今分享的事情。 但周今总是淡淡地笑,静静地听,没有给予他一点回应。 后面他们搬到了一起,他看着周今总是会骑着从家里带过来的自行车在小区里穿行,他也一时兴起,缠着周今,要让她教他。 周今拗不过他的强硬,最后还是松了口。学骑车磕磕碰碰本就很正常的事情,当爸妈发现了自己儿子身上的淤青,不由分说把周今骂了一顿,周今没有辩解,他在旁边解释的话语又显得那般的苍白。 从那天开始,周今就没有再抱过他,也没有再尝试接近过他,就连牵着手一起出去玩的时候都没有,她一直都住在学校里,他拼了命想和她搞好关系,可两人的距离似乎还是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她对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是在生他的气吗,周学钦无从知晓答案。他胡乱地将脸埋在床单上狠狠地蹭干眼泪,他心里决定,明天一定要买一堆好吃的东西去给周今当赔罪礼物。是他硬要让她参加的家长会,自己连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但第二天他给周今又拨了个电话过去,对方很快就接起来了,周学钦一紧张,险些将心里打好的草稿都忘得一干二净。 “喂,有什么事情吗?”周今的声音听着有些沙哑。 “姐……是我。” “我想给你送东西可以吗,但是我不知道你的班级。” “你要给我送什么?”她问。 “也……也没什么……就是……”周学钦酝酿着该怎么样才能把那些吃的品类都念出来,又怕他想得太久,周今不耐烦把他电话挂掉了,“就是吃的。”他连忙道,又重复了一遍:“全部都是吃的。”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这里不缺吃的穿的用的。” “那你身体怎么样,发烧有降下来吗?” “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他本来就没有对策,于是急中生智,将责任推给了妈妈:“昨天妈妈给你打了个电话,你说你生病了,我也就知道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话筒里传出姐姐笑声,他的谎言如此拙劣,她会相信吗。 “是吗……”她果然不信,周学钦硬着头皮道,“是啊……那肯定的,所以姐,你的宿舍在哪里啊,或者班级告诉我也可以,我们不是离得很近吗,妈妈让我过去看看你,得看到你没事了我们才放心。” “我在六楼六零四。” “姐那你再睡一会儿,我还是得先去上课然后再去找你。” 原则上男女生宿舍是不允许互相进到宿舍内部的,但只要是以病人家属,那进去也不算太难。她的电话还没挂,周学钦这边已经被催促去学校,他匆忙道:“那我们下午见。” “好。” 周学钦心底的阴郁一扫而光,知道马上就要和单独姐姐说上话,心情已然好了许多。 他把昨天那张手稿折成可以揣进口袋的大小,蹦着跳着走了出去,他想今天有没有机会再给姐姐看下那篇作文呢。 “我的姐姐是一个温柔的人,她非常的温柔,从来不对我生气,她还特别心软,她长得特别好看,她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一样,她有着比白雪公主还要雪白的肌肤,还有比她还要善良的性格,她有一颗包容着我的心。我爱我的姐姐。” 02怀璧其罪 周学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只能从门缝里看到一丝延伸进来的白光,窗帘将垂落的夜幕遮盖地严实,监测心率的仪器还在闪动,这才不至于将病房的寂静拓至最大。 他微微一动,就是这一动,牵一发动全身,脚和手都被打上石膏固定,头也被纱布包裹,可还是疼地呲牙咧嘴,周学钦泄了力,心中暗道不妙,这次大概率是摔到了大动脉,好不了那么快。 这时病房的门被打开了,来人轻轻地将门合上,脚步也往缓了放,根本没出多少声音。他往那个方向看去,又极为惊讶地转回平躺的姿势……心脏漏了一拍,全然顾不上肢体的警示,随即又激烈地跳动起来,牵连着他的脑袋都有些隐隐作痛。 “你醒了。”听不出情绪的女声在病房里响起,她按了床头的呼叫器,值班的护士没多久就赶了过来。 “姐……” 周学钦弱弱地喊了一声,周今会出现在这里属于意料之外……当然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他的紧急联系人设置的就是周今。这本来只是摆设,却未曾想,竟然有一天不再蒙尘。 他确实没想到自己会出这么大的意外事故。 “爸妈知道你受伤了,不过我没说你伤得这么严重。” 周今打开了病房里的灯,周学钦看到她身上穿的驼色西装套有点发皱,脖子上依旧系着丝巾,干练的样子让他恍若隔世,手提电脑包就那么静静地躺在身她身后的沙发上,沙发上海搭着一条毛毯,能看出来周今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 周今又道:“所以我这次来是带你回去的。” 她的语气强硬得让周学钦觉得如果他没有遵照她的意思回家,那么她就会把他打晕了,借着伤病的借口强制将他抬上飞机。事已至此,他只得闭了嘴,任由进来的护士医生评估他的状态,下诊断书,以及嘱咐家属后续针对于病人的调养方案。 等护士走后,病房里又恢复成只听得到外面雨水倾盆的哗啦声。周今上前调整了床的角度,她也搬了个椅子正对着他坐。 周学钦哀求道:“这次就是意外,姐,您再信我一次。” 周今垂下眼,没有立刻回答弟弟的话,转而摆弄其手机来,飞快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回复着别人的消息。周学钦身上的白色异常刺眼,看得她眼睛生疼,积累下来的疲惫也逐渐到达了一个高度,强忍着的情绪还是达到了一个高度:“我还以为这次是来给你收尸来了。” 周今在踏入病房前已经提前做了情绪调整,可当看到他整个人时,心境似乎和昨日的又不尽相同,加之刚刚她出去接听的那通电话,是来自于国内家中的两位长辈。周今不解道:“你觉得把你的命搭上了,在跟爸妈赌气这件事你就抢占先发了?周学钦,你长这么大还是这么意气用事。” 说她言辞过激也好,说她一点都不懂面前这个亲弟弟的想法也罢,在她不理解的范围里做着她所不能理解的事情,甚至波及到她看似平静的生活,那她也不会有多么好的正面语态。 “轻而易举可以得到的东西,为什么不珍惜?你把你自己搞成现在这样,然后你爸妈把这件事情派给我,让我不远万里来带你回去,你知道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吗?还是我这样来回奔波,你看得过瘾?” 周学钦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他不由得坐起身子,忍着伤口传来的痛感,像犯错的小孩子一样扣弄着大拇指上的厚重的茧子:“我只是……”他说到后面声音越小,直到两人间归于最开始没人说话的宁静。 良久,周学钦才说:“对不起,姐……我不是赌气,我现在真的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爸妈那边的事情我很对不起……但我本意不是这样的……如果给你带来麻烦我很抱歉,求你……求你别生我的气……” 他说话也没有先前那般利索,只是一个劲地同周今道歉。他们知道造成俩人如今紧张对立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可照目前来看,这是个无解的题目。 周学钦知道自己的存在如同仙人掌横生的刺一样,鲠在她的心头,因此即便是在国内,他都极少在家里表现出想要参与公司事宜的想法,以及表现出粘着父母的态度,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是不喜欢,他只想过好当下,不想再给周今带来麻烦。早在周今这个前提条件下,他连装都不愿意再在父母面前装一个乖孩子。 他见周今没有说话,继续组织着语言,似是要经由这个撕开的口子,向周今尽数吐露这两年来未曾和人透露过的东西,他停下扣弄手上茧子的手,下意识朝周今伸出手去,然而距离让他无法如愿,脚上的石膏和肢体的疼痛都在束缚着他的行动,于是周学钦只能讪讪地收回手去,他一边斟酌一边道:“姐……我很想你,但我也想你能因为我个人成绩而感到骄傲。这次的事情我真的没有想到,你……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啊。”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次不是断腿,而是其他更严重的意外,你要爸妈怎么办?” 周今的性子决定了她就算在生气和消气这两者之间也不会有太明显的大幅度表现,以至于很多人都辨别不出她话里的真假,只是以为用着最淡然的态度讲述着严肃的笑话,当是揶揄。 然而周学钦知道,姐姐生气的时候会提前抿一下嘴唇,嘴唇呈一条直线大概五秒到十秒之间,大部分人都将那个动作视为笑容,而在这个动作下,剩下的都是不满。 “姐,你会为我感觉到难过吗?” 他的小心翼翼让周今没来由的有些泄气,她想也没想直接否认道:“我没有心疼你。” 周今对上周学钦的目光,她下意识想要移开,可那双眼睛炙热地让人难以忽视,周今被看得不太自在,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她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多少会让人寒心的话:“你先睡吧,睡醒我们再说。” 周学钦撑得过久,他本来就有些昏沉,脑子里胀痛着:“姐,那你晚上睡哪里……” 周今上前帮他把床调平:“你睡吧,先不用管我。” “你可以……去我家睡……” 周今返回沙发,打开电脑继续处理被自己丢在国内的工作。周学钦又睡过去了,就像打哈欠会人传人一样,她晚餐吞咽下去的药效似乎才起了效用,在看到周学钦醒来的那一刻她紧绷地神经顿时也松懈下来,将最后一点东西首尾,她也靠在沙发眯了一会儿。 再次醒来时,外面的天透着黄橙的光,她拿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盖在胸前的毯子,头发还沾着一股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姚静语见到她醒来,放下手中削了一半皮的苹果:“今总,我们今晚还回国吗?” 周今自然也是记得在机舱内说的话,她打开手机准备给周学钦请个护工,刚要说可以,然而这两件事都没办成,就被周学钦打断了:“要不,今晚去我短租的公寓休息一晚吧,过两天再回去也还来得及?” 他小心翼翼里带着点讨好意味的情绪被周今察觉得一清二楚,但周今摇了摇头,她没有窥探弟弟私生活的怪癖,个人住所本身就是私密的,就像她从来不会让人进她家的门一样,她也不会想要去别人家。 “我冰箱里很多菜,还有肉什么的,这段时间没回去坏掉了怎么办,姐,你就当去帮我解决一下吧。” 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 周今思虑再三,转头对姚静语说道:“暂时先不回国了,有工作上的事情转接给我就行,衣服帮我准备两套换洗,订两间房,顺便给他请个护工。” “好。” 姚静语离开前还不忘把那条搭在沙发上的毯子带走,这条毯子从护士那借来的,她现在得去物归原主。 在门彻底关上的那刻,姚静语也没听到姐弟两人的交谈声,她觉得怪异,但也容不得她多想,大抵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吧,竞争关系使然,谁对谁都和悦不来。 但这想法只维持了一秒,她又立刻打消了这离谱的臆测。 周今看着门完全关上后,这才说:“你没必要觉得对不起我。“ 周学钦顶多算个被牵连的人,如果要为此承受着她的怪罪,那也太冤枉了些,想到这,她又道:“他们也挺想你的,每次都让我催你回去,爷爷也是。” “不是……”周学钦立刻否认道,“不是……这样的……”他支支吾吾地回答着。可不是这样什么?不是哪样?在周今看来,那更像是不想承认的否认,周学钦非常巧妙地将话锋一转,他问周今:“姐,你真的想要我回去吗?” 周今反问道:“我可以让你不回去吗?” 她是有这个想法的,也是有理由这么做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公司股份始终被父母亲还有爷爷掌握在手中,只要他们其中一个人涌起要把她替换掉的念头,那她不日便只能将手上的东西拱手还给周学钦。 因为这一切都不是她的。因为姐姐就是该让着弟弟的。因为帮弟弟是理所当然的。 即便周学钦不是这么想。 周今摩挲着自己脖颈上的丝带,一下子陷入了沉思,就连周学钦的叫唤声她都没听到,过了片刻她才回了神。 她听到周学钦道:“姐……我不会回去的,就算我答应你不玩自行车了,我也不会回去的。” 03循环往复 周今的成长经历算不上有多么愉快,而这份不愉快,从周学钦出生后便就此变本加厉。她性别为女,生理为女,仅仅如此,荣誉,夸奖,甚至爱,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离她而去。 这个家像是一汪泥潭,深不见底的泥沼里暗中争相窜出触须,试图勾住她的四肢,将她拖进那泥潭中,化作尚未茁壮的植物养料。 “小今啊,你该文静一点,不要老是蹦蹦跑跑的呀,不然长大了哪有那个男孩子要你。” 小周今局促地站在一边,保姆替她挽起裤脚,那连着溃烂的血肉的线条被硬生生拨开,她咬着下唇,忍着眼泪,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哭声只会引来大人们的厌烦。 “小今,快来看看弟弟。” 虚弱的女人满脸笑意地看着怀中用白而有碎花点缀的布包裹着的婴儿,小周今瞥了一眼,没上前,后退了两步,躲在保姆的身后。身边站着本无动于衷的挺拔男人将婴儿抱起,放在她视线所能触及到的位置上,轻声道:“这个以后是你的弟弟了,你这个当姐姐的一定要照顾好他。” 她就像是公主的骑士,从公主一出生,便被赋予了重要的使命。 …… “小今,弟弟还小,你这个当姐姐的要让让他。” “小今,你为什么要打弟弟呢?” “小今……” 周今勉强睡了一会儿,她的双耳似乎还浸泡在过去的福尔马林之中,瓶中荡起的浪潮将那些声音从耳道送入她的大脑,让她不得安宁。 被子上有着酒店统一香薰特有的味道,这陌生的感觉让她就着药物也无法安然入睡。 她又因为无处安放的怜悯心又留了下来…… 周今伸手拿过放在一旁充电的手机,果不其然,连接不断的电话打入,它也和自己一样,没有办法得一时的空闲。 “妈妈。” “小钦怎么样啊,你这个当姐姐的去劝劝总能行吧。” 周今并没有透露周学钦具体情况,但离家久,总要拿正当理由搪塞过去。 对面焦急而又激动地语气撕开深夜的宁静,周今缓缓吐了口气,道:“我会再劝劝他的。” 旁边的男声很及时地接话,声音严肃,几近命令式地口吻:“小今,那孩子他从小就听你的,爸爸知道你可以把他带回来,如果不行就态度强硬一些。” 从小就听她的话啊……所以找到出逃公主的踪迹并带回的重任也就此压在了她的身上。“我知道了。”她淡淡地回了一句,通话应声挂断,对方多余的话都未曾再说过一句。 一个人,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难不成还能打了针带走。 周今深深叹了口气,在碰到弟弟相关的事情上,她次次都告诉自己,当下便是最后一次了,一次紧接着还有一次,还有无数次,她知道自己对周学钦狠不下心肠。她无数次想明白这样被牵动的感觉究竟是源于哪里,可都抓不住一点头绪。 周今拉开窗帘,被光照得有些睁不开眼,这时门铃响起,她踱步到门口,从一边显示器中看到是熟悉的面孔这才把门打开。 “早上好,今天还是去医院吗。” 早上八点,姚静语准时来到自家老板的房间,她昨晚睡得不错,因此早上精神也好了许多,反观周今,她的状态肉眼可见,比昨日来时还要差些。 姚静语把带来的早餐放在桌上,从里头拿出一个三明治递给她,不放心问道:“今总,你的药有带身上吗,晚上睡不好的话还是得遵照医嘱,前两天看您都没怎么睡。” “我没事。”周今轻飘飘道,她接过姚静语拆好的三明治,送入口中嚼着,等第一口下咽后,她又说,“你先回去吧,倒时差也累,我估计还得多待几天,看着他安分地把病养好,我再回去。“ 监督是假,躲避家里那些人的狂轰乱炸是真。姚静语深知她的不易,立刻应承下来:“那之后工作上的事情我还是远程发给你,会议的话我尽量以你的时间为准。” “我爸妈那边如果问起什么,你就说我还在劝他。”她似乎不太放心,又补了一句,“他的状况我没有透露,问你的话,你也记得别露馅了。” “我明白。”姚静语做了一个用拉链将嘴关上的示意动作。 等两人吃完后,又凑在一块儿处理了一些零碎的东西,最后匆忙结束于姚静语的飞机值机时间前三小时,周今先送她去了机场,而后才不紧不慢地前往医院。 电梯停在了二楼,她刚靠近便能听到门内传出的声音,门半掩着,周今没有敲门,直接推了进去,门摔在墙壁上发出咚地一声。 周学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反倒是他身边那个男人挑眉问道:“yourgirlfriend??” “姐……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他立马收起那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周今看到抿了抿嘴。他的状态比起昨天倒是好了许多,也得亏肋骨和颈骨没断。 周今没看他,走到那个人面前,掏出了自己的名片。因为业务需要,她的名片会分为英文和中文两种,她递出了英文的那张给他,没等周学钦解释,她便澄清道:“hissister.” 那人接收到了正确信息,回看了一眼周学钦,眼里充满了同情,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走了,离开前还不忘宽慰周学钦:“godblessyou,amen.” 周学钦连忙道:“他是这次承办方派来的慰问代表,说是到时候治疗费可以走他们那边的保险,可能不会全赔,但出于人道主义和极限运动挑战精神会象征性给予一点小帮助。” 说到运动,周今这才仔细打量起弟弟。他如今的样子跟以前那个白嫩的孩子大相径庭。 皮肤被太阳晒得黢黑不说,身上除了新伤,还有以前留下的旧伤,皮肤也如同饱经风霜的石块一样,早换了层皮壳。 “妈上次和我说,给你的卡一直都没有消费记录。” “我没花他们的钱,等我以后赚钱了学费也会还他们的。”周学钦没有丝毫犹豫,立马道。 周今看着他身上盖着的被子中间被揪成了一个漩涡,她默了两秒,将情绪藏在眼睫之下:“如果是因为我这个原因的话,你还是回来吧,毕竟那也是你的家。” 两人上次匆匆一别还是去年年末,他只是回来露个脸,便又走了。 爷爷想要让他回来操持公司,特地找她谈心,让她放权给周学钦,周今什么都没说,只道周学钦那本的思想工作她会去做的。 事情全都发生在两年前的一天,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家宴那天还是闹了个鸡犬不宁,他顶了嘴,二话不说就跑回了国外待着,后面两人的信息窗口也止步于“最近怎么样”诸如此类的问候,有时候她的消息很长一段时间周学钦都没有回复一句。 好像本该不是他们的东西,却执意选择了他们。 周今来之前其实在飞机上想得很清楚,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宽慰的话,是她生性如此,但她本意并不是想把周学钦逼到异国他乡,永远不再回去。 周学钦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想要回去,他想要更多的贴近他的姐姐,可属于家人的亲密一旦持续下去,他就怕他想要的又不止这些。 恶念被压在他的心底,一日也不曾停歇,日复一日,化作汹涌澎湃的浪潮几乎要将他吞噬。 “而且你已经很久没有回去看看蒋近容了吧,今年冬至也该去看看他了。” 周学钦看着她伸手调整了脖颈上丝巾的方向,将它的蝴蝶结方向拉至后头,他的心就像被攥成漩涡样式的被子,扭在了一起,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得先应下,再走一步看一步:“姐,我……我会和你回去的。” 他的松动致使恶念占据了上风,先操控他做出了选择。 04将错就错 周今本来打算只逗留五天,可又因为周学钦没有办法大幅度移动,她只能陪同他继续滞留在苏格兰。 她把自己没有办法即刻回国的消息告诉了姚静语,姚静语就像是知道她心里的负担一样,劝她就当给自己放个假。 “重要的事情我线上提交给你处理,无足轻重的事情我就打下来,等你休息好回来了再说。” “要不我还是回去吧,这边也有人照看,应该是不需要我……” “今姐,今总,您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吧,当地好吃的好玩的转转,现在公司都没有要你批复的东西了,去买买吃吃喝喝,对自己好点吧。” 姚静语从刚出来毕业时就一直跟在周今身边,不至于连着一点默契都没有。 周今并不是对她不放心,只是一向亲力亲为惯了,下班后也没什么安排,人早已习惯了那样的连轴转。 唯独这次,姚静语的话进到她的耳朵里莫名有些发痒,她同意了姚静语的提议,在当地小镇四处逛了起来,说来也奇怪,除了她刚到的那天勉强出了个太阳外,之后却是连一天的好天气也没有,要么阴天,要么下雨。 周今抽空去了趟周学钦上场比赛的赛道附近,即便气候不好,也不缺乏有人成群结队准备进林。 入口处的围栏被掉下的雨打得有些歪斜,但跑道仍旧清晰可见,脚下的石子就着泥浆被她踩得发响,她的鞋子外围被溅起的泥浆弄脏,这些她全然不在意,她站在远处被土堆掂起的小坡朝那看去,她什么都没有准备,当远处的人一声令下,远处山林的鸟被惊得逃跑,几人很快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周今回到山脚下一家当地料理店中躲雨,也顺带填饱了肚子。 老板是个中年女性,面容和蔼地凑上前来搭话——大概是她太违和了吧,不像游客,没有带着相机和穿着时髦的衣服,当然能穿着那般的女人也不会在这个季节出现在这里,她也没有专业的骑行设备,就连雨伞都忘记揣上。 周今在心里猜测着老板娘的心理活动,笑着开口:“食物很好吃。” 她很会说客套话,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一副习惯的模板式微笑,不过这刻起码真诚,盘里的鱼肉没有腥味,能看得出是用了心在做,毕竟这荒郊野岭,想要宰客可太简单了点。 “谢谢。”她递来了一杯玻璃瓶,随后黄色的液体顺着杯口滑入底部,而后溢了起来,“是夸奖的赠送品。” 周今在她的注视下抿了一口,绵密的口感流入了喉咙:“这也很好喝。” “欣然接受!” 她站在柜台那隔空跟周今碰杯,自己把给自己倒满的那一杯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就像是早就等着开小差似的。周今拿起刀叉切着牛肉,而后送入自己的口中,她不经意问道:“这个时候人很少。” “前两天人更多,谁叫一群热血少年的根据地在这呢。” 周今了然:“前几天的比赛你也去看了吗?” “当然。”她说到这语气里尽显骄傲,“我儿子也参赛去了,顺利完赛,得了个纪念小奖牌,他可开心了。” “你是个很开明的妈妈。”周今道。 她对此夸奖照单全收,并没有任何推介的样子,这让周今很是羡慕,她不由得想到他们家里的情况,嘴角的笑意逐渐淡化。 “万一要是出了危险呢。”周今不合时宜地问出这个问题,又觉得后悔,不应该说如此扫兴的话,“不好意思……我没有其他意思……” “肯定会担心的,但是比起意外事故来说,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他冲向终点的那一刻,我真为他感到骄傲。”她叹了口气,“人活着不就该随心所欲的吗,尽到自己最大的可能去实现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我的意思是除了违背道德法律之外的东西。” 两人对视了一眼,相继笑出了声,老板娘走到周今身边,又给她的杯子满上,如果不是觉得当前的对话投机,她大概也不会这么做。周今还没来得及道谢,老板娘便问:“难不成,你也是前几天来看比赛的?” “我弟弟在那场比赛里受伤了,现在在这里住院。” “那可真糟糕!”老板娘捂住了嘴巴,“上帝保佑他早日康复。” “谢谢你。” “所以你在为了他烦恼吗?” 周今顿了顿:“或许我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周学钦是什么时候开始玩这项运动的,说实话她也记不太清了,印象中应该是很早的事,大概,很早之前就有了苗头,从他十六七八岁开始会骑自行车开始,他就喜欢做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举动。 比如喜欢用车去走障碍物,那障碍物可能是一块大石头,也可能是一截树枝,好几次都摔倒在地,在看到她来时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惯会逞能,但周今也当路过似的,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维护着他的那一点自尊心。 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周今也不知道怎么就记住了,她的注意力从来就不会在他的身上,却又无法彻底从他的身上根绝,在回神的时候,这才反应过来,到底看了他多久,就连周今自己都无法知晓。 周学钦的第一次比赛,其实周今去了。 彼时的周学钦和她之间已无寒暄话可讲,因着刚经历着家里的糟心事,周今也有意识地和他们保持距离,她从周学钦的sns上看到了赛程表和参赛名单,不知道怎地就动了心思,撂下工作就飞到了目的地去。 当挨个看完每个人那好似表演赛一般的东西,她不懂这么危险的东西是怎么给予人成就感的,但以第三名站在颁奖台上的周学钦看向了观众席——他们之间隔了很远,周今并不担心他会看到自己,可又感觉他们正在无声地交流一般对视,互相分享着那一份骄傲。 周今付了钱,多给了些小费,她回头透过那扇大玻璃窗向外看去,雨仍然不见停。 “如果不介意的话,这把伞给您吧。”老板娘拿着一根长柄透明伞从柜台走了出来,递给周今。周今没有推辞,连声道谢,她还以为自己会继续坐在店里等待天晴,此刻的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店里还是就她一人,老板娘好心地送周今到了门外,“我知道这里出租车的电话,需要我帮忙拨打吗?” 周今摇了摇头:“我住得不远,走路就能到。” 她订的酒店离这不远,况且她今天还答应了周学钦要去他短租的公寓去清理那些被他拆封了无法再二次使用的东西,自然不用出租相送。 按着导航上的指示,周今踏入了周学钦的私人空间,有些出乎意料。 弟弟的公寓很干净,玄关的鞋子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床上的被子铺得平整,角落里放着的脏衣篓里空空如也,全都迭得整齐摆放在衣柜里,她进来时就闻到了,这里弥漫的味道,同她房间的味道别无二致。 她心里的烦躁无从挥发,有些愧疚,也有些不明的心情夹杂在其中肆意冲撞,她蹲下来将冰箱里的东西全部都丢进垃圾桶,大部分的蔬菜叶已经缩小了一半,软趴趴的同根茎合拢在一起,仰躺在黑色袋子里,她将垃圾袋打结好后放在了玄关,又折返回去查看是否还有顺带能一起收拾的东西。 周今不想窥探些什么,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亲缘这一层关系,她的视线总会停在能够知道他生活状态的东西上。 比如单个枕头、架子上的配套牙刷、以及干成薄片的毛巾,这些都在构成他独自生活的痕迹。 她还鬼使神差地翻开单独躺在桌上笔记本,里头记录着他根据自己当天状态定制的训练计划,天气、心情、食谱等,无一不被详细地记录着,越往后翻,凌乱的黑线逐渐替代了文字。 她收回了视线,将本子合上,如果说前面是计划表,那么那些黑线占满的地带又代表了他的哪一件事情,她不应当再继续往下看了,这种没有经过当事人允许便随意踏足对方领域的事情,不应该做出来的。周今提上已经分类好的垃圾,将连接灯光的开关按掉,匆匆出了门。 由于时间原因,周今没再回医院,从他的住所离开后就回到酒店,早早吃了药,躺在床上没过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05爱与忌妒 周学钦心里有预感周今今晚不会来,但还是等到了深夜,确定没人会光顾,这才躺在床上开始神游。 他答应周今回去,但这个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吗? 几年过去了,周学钦在周今口中听到那个名字,还是会丧失理智,他嫉妒着同时伴随着懊悔,又夹带着羞愧与难以启齿,他所要隐瞒的,与之相关。 蒋周两家老一辈交往密切,虽然到了他们父母这代外出奔波,已然没有了什么交情,可正是因为周今从小在祖父身边长大,他们俩人同岁,几乎是从记事开始就陪伴在了彼此的身边。 一开始他只是看着他们互道新年快乐,蒋近容会笑着递给他一封新年红包,这会儿周今才会笑着喊周学钦的名字。 “周学钦,快跟近容哥说谢谢。” 他知道,他只是沾了蒋近容的光。 分别前夕,周学钦看着他们两人依依不舍的场景,心中还留有些许的窃喜,在此之前,他作为第三人,窥视着他们的所有互动,他明明知道周今只有在面对蒋近容时最为放松,却又卑劣地想着他们要是永远分别了就好。 这样姐姐会不会只关心他一个人呢? 事实证明并不是这样的。 因为老家习俗关系,孩子们十六岁算是半成年,家里的长辈会高调地举办这次的生日宴会,邀请众多亲朋好友来笼络感情。 周学钦不想要这样,他央求周今能单独给他过这个十六岁生日,周今答应了,但那天蒋近容也来了,他看着他们不经意间的小动作,脑子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吹灭蜡烛的,又是怎么在他们两人的合唱声中许下自己的生日愿望,周学钦不是小孩子,他也什么都懂了。 他想要姐姐可以多爱他一点,这个愿望好像永远都不会实现了。 周今和蒋近容谈恋爱,周学钦也是那会儿才知道,也可能他早就察觉到不对,只是一直不敢往那边想。 他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不管自己再怎么努力去追赶周今的脚步,选了和她同一所学校,但最后,其实哪里都少不了蒋近容的存在。 他清楚地记得,在周今的十八岁成年礼上,虽然只是父母为了自己能笼络合作伙伴而制造的借口,而姐姐也似乎知道自己的生日没有那般纯粹,可她还是盈盈地笑着,由着化妆师替她打扮。 周学钦看着镜子里的姐姐,他欲言又止,他想说要不就走吧,我们也可以自己一个人出去过,他似乎也能猜出周今听到他的话后会回答些什么,他垂下了眼,他根本无能为力,于是他转身下了楼。 他在楼下遇到了蒋近容,可他记得邀请人名单上并没有蒋近容的名字,蒋近容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救星,大步上前问他这个礼物他的姐姐会不会喜欢,蒋近容有些紧张地摩挲着首饰盒,周学钦默默收回视线,只说,姐姐应该会喜欢的吧。 至于他究竟是何时起了那种心思的,大概也是这天,她穿着礼服从二楼缓缓走下楼,表情毫无变化,可当她看向了他,眼里却突然有了色彩,整个人仿佛沐浴在金色的太阳光之下,那般光彩耀眼。 他走上前去,站在她的身边,面对着众人的祝贺,周今不知道他的脸正发烫着,他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周学钦当时也只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好看的姐姐他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只想让她看着自己一个人,在这时,他总算明白了。 一轮问候过去,蒋近容踌躇地来到他们面前,他递出了那个盒子,周学钦看着姐姐收了下来,她说:“谢谢你能来,蒋近容。” 原来他爱他的姐姐,所以他妒忌从姐姐口中,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在知道他们谈恋爱并且搬进小家时,他很想质问蒋近容,你配吗,你根本不配到她的爱,当周学钦瞥见她脸上的笑意,他的不甘也只能化为被水浇灭的炭火,再无重新启用的可能。 屋外又传来雨滴敲打着窗户的声响,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天的第几场大雨,他开始后悔让周今帮他去公寓里收拾,他利用了她的心软,让她踏入自己的生活区域,她是否也感觉到他的想念,他用着和她一样的味道的香水,这是他隐匿的恶念,只能借此挥发。 不知道周今现在回酒店休息了吗,有没有着凉,现在睡了吗,睡得怎么样。他拿起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周今没有发消息给他,他点开通讯录,拇指停留在那个名字的上方,不知道该不该打过去,如果她被自己吵醒了怎么办。他点开两人的聊天页面:姐,你回去了吗。 周学钦不敢看,他关掉手机又放回了枕边。 没过多久,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是周今的讯息吗,他连忙拿起打开,然而希望有多大,落空时就有等比的难过朝他席卷而来。 来消息的是江辛夷,他的发小,并不是他的姐姐。他回了个电话过去,那边没两秒就接了起来:“电话回得这么快,总不能是我把你吵醒了?” “是我还没睡。” “这次要打算回来了吗?” “要回来了。”周学钦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这次会回去处理好的,不能再因为我的事情,让我姐被他们俩难为了。” 江辛夷对他们家的事情颇有耳闻,但他无权去说什么,也只能道:“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总会有人支持你的。” “你和小杏吗?” “你要这么说,我就有理由问问了。”江辛夷那头似有火发不出,“我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为什么喜欢这个。” 周学钦没答话,顿时两方都沉默了下来,江辛夷那边断断续续传来笔盖轻叩桌面的响声,宛如秒针行走的声响,正在给他下最后通牒。 “没什么,就是喜欢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他在电话这头笑了笑,“我回去了肯定第一个通知你,到时候你得带着小杏来,我给你俩赔罪。” “好。”江辛夷果断应道。 周学钦又问:“小杏交男朋友了吗,要不要趁着这次机会,我也给你俩介绍一下?” “不需要。”江辛夷有些恨铁不成钢,没好气道“人家都说先事业后成家,你怎么老想着给别人找。” “那做媒不也是一份事业?” 他们两家好像有什么魔咒似的,双双未婚未嫁,不过江辛夷他父亲去世的早,只剩下母亲一个,那也极为明事理,不像他们家。 江辛夷那头似不给他安宁似的,毫不手软给他投出一个炸弹:“我妈之前说,我要是有意向的话就跟你们家亲上加亲,你爸妈应该也知道这件事吧。” 周学钦慌忙一动,扯到了伤口“嘶”了一声,他忍着痛:“我怎么不知道。” “你要是知道早把我吞了。”江辛夷那头哼哼道,“不过我回绝了,你肯定不知道这件事,你要是有这个心,不如多关心一下你姐,蒋近容走之后,她的状态好像一直都不是很好。” 后面江辛夷说了什么他没听进去,思绪一直都停留在先前那段,他也知道,可他没那个资格。 —— 明天开始更新章啦,目前决定是2更1。 修文就修这边了,虽然是《今日有风》里的副角色但是在写的时候还是觉得更像是平行时空的周今和周学钦。所以时间线不要跟那本进行带入! 06“那你还挺厉害的。” 隔天周今来的时候,带了一小盅鸡汤,周学钦有些讶异,倒不是惊讶那鸡汤的来由,而是惊讶于周今会考虑到他的状况而做决定。 他郑重地接过,一口闷掉,如获珍宝地捧着那个碗,死活不肯撒手,反而仗着这一点鸡汤的姐弟情谊得寸进尺:“姐,外面都没下雨了,我能出去溜溜吗?” 周学钦躺了快一礼拜,只觉得浑身哪哪都不太对劲,或许也是因为先前摔习惯了,身体自有一套恢复系统,截止今天,身上的疼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周今却并不这么想,她狐疑地打量着周学钦,明显不大信:“躺到好为止吧,不然哪里出问题了,更不太好办。” “要不你喊一下医生,看看他怎么说。” 这里医生一般都不像国内医生那般“较真”,像他以前摔伤什么的,都是让吃点药,卧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不要剧烈运动就没太大问题,更何况他现在只是提出到外面走两圈。 待得到医生的应允后,周今没有阻拦理由,看着护工搀着他坐上轮椅,最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亲力亲为地推他去透气,这让周学钦有些受宠若惊。 外头虽然停了雨,但水泥地仍有积水,周今和周学钦停在走廊里呼吸那所谓的新鲜空气。 “你现在房租水电还有日常生活的钱都哪里来的?” 周今的声音飘进他的耳中,背包的珠链擦着他的脖颈而过,冰凉的触感不经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回过头,瞧见周今同他错位站着,一只手搭在手把上,身体半倚,在他看来,这个动作等同于倚靠着他。 大约是他思考的时间太过亢长,周今弯起食指,用突出的中段指骨猛地敲了一下弟弟的眉心。 周学钦这才后知后觉道:“啊……” “我说,你没刷他们的卡,哪来的钱吃饭?” 周今知道二老从不会在吃穿用度上亏待周学钦,即便他目前正做着一系列他们眼中危险且不务正业的事情。停了他的卡,同一时间他们便会让她充当说客一职,她会得到第一手消息,并按照父母的要求做出应对措施。 “我自己赚来的。” 周学钦自动追寻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身体早已在座位上微微倾斜,连前方的好风景都顾不上,满心满眼都是想要把自己那些光荣事迹告诉姐姐的兴奋:“你不知道吧,我可没那么差,不管是什么赛事,只要小拿其中奖金,就够我省吃俭用很久了。” 周今看着他细数赚钱门路,有些乐此不疲,看向她的眼神都一下子有了愉悦之感,语气中也再无生怕她迁怒的畏缩。 “然后车行的兼职、当教练、修车,这些加起来都很多钱了。” “那你还挺厉害的。”她实事求是夸赞,回想起第一次观赛的场面,还真是拿命去换得荣誉。 “我每次比赛都想给你寄票——我们很多比赛都可以申请家属观赛资格的,他们好几个人都申请了说不清多少次了,就我没有,摔了磕了都没人给我端水倒茶……还有带鸡汤……” 周学钦本来想说自己以前受伤可可怜了,别说鸡汤了,他能吃到热乎饭就不错了,可当他瞥见周今逐渐紧锁的眉头,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悻悻住了嘴。归于冲动,他明知道她不想听什么,又在她面前说起什么。 周今扫了一遍周学钦那无法自己行动的双腿,还有依旧打着石膏的另一条胳膊,闭了闭眼:“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现在怕是要养一年。鸡汤喝到吐都没办法加快进程。” 她推着他继续往前走,有几个打闹着朝他们过来的小孩在见到周学钦如此惨状后不由得缓了脚步,故作乖巧地牵着自己父亲的手,在擦身而过时都还盯着他身上看,一步三回头。 周今抓此大作文章:“陌生小孩都怕,爸妈看到估计得被你吓死。” “那等好了,我们再回去吧……”周学钦的声音没有那么有底气,“不然他们会打死我。” 周今轻描淡写道:“那就放弃吧。” 周学钦又想回头看她,这次扑了个空,他紧张地抓了抓自己衣摆。言可不由衷,神情总会有破绽,他能听出周今的话里有打算放任他的意味,他想看看她的脸,看看她的表情再做下一步行动。 “那……那可不行。”他只憋出了这一句来,他连周今一片衣角都看不到,“我才不到三十,打铁都要趁热,说不准没几年能继续了。” 周学钦继续打着感情牌,周今不再上当,她合上嘴,没再搭理他,不过片刻,他们之间又安静了下来。 这时护工追出来,手中拿着一部手机。他说有电话打进来,然后又挂断,如此重复了几次,他怕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于是赶忙拿了过来。 护工是从英格兰当地一家知名疗养院借调而来,作为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来说,他对于如此场面早就得心应手。他不想得罪周今这位付钱的雇主,也不想得罪这个需要他贴身照顾的少爷,就把事情摊到中间说,这样两方就算起了冲突,那他也能撇得干净。 周今接过手机,一划拉屏幕就直接跳到了桌面,周学钦没有设置密码的习惯,这下方便了她探查隐私。 她点开通话记录,未接来电从她来时就堆积了许多,对照回拨记录,有些周学钦已经回了,有些还没回的,就以艳红色的图标留存,还标有次数。在这之中,一个备注为乱码英文的联系人引起了周今的注意。 “这个叫‘huuuuuu’的人,是你教练吧。” 几乎不用猜,在这时能如此高频地出现在通话列表中,排除没有出来见他的“女朋友”那也就只有教练,这让两人的气氛再次降至冰点。 周今把手机还给周学钦,她知道,不管自己再去怎么阻拦,他决定好的事情不管如何都会达成 ——就像他说不用家里的卡就不用家里的卡,所有人都当这是一个笑话,所有人都不觉得他一个温室里长成的花朵能在异国他乡依靠自己生存,可他非但没有衰败,反而开得正茂盛。 “你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我也没资格要求你一定不能做什么,但爸妈那边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你也是知道我的。” 就算不是这件事情,周家二老心揣百八十个难为她的点子,但唯独这件事,周今不想在工作之余还得分心力来想好怎么处理。来之前她已经想明白,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她的感情牌打不出手,那她之后也只会搪塞两句,并不会再亲力亲为:“你现在也不小了,该回公司回公司,不想做和做不好是两码事。” “那姐,你怎么想我的。” “我?”周今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同他平视,“我怎么想的重要吗?” “重要。” 周学钦似乎铁了心的想要知道她的意思,但她的意思其实并不能决定什么,周今自嘲地想,怎么样活着不是活着,人生下来不就是吃饭睡觉该读书的时候读书,到了该工作的时候工作吗。 她拍着他的头起身,直言道:“你是我弟弟。” “那下次,你可以来看一场我的比赛吗?”周学钦问。 “好。”周今欣然答应,就像是等价交换,你来我往。 “门票我要怎么寄给你。” “公司……算了,到时候你把票直接寄到我家,地址我让静语发你。” 之后两人便再无交流,周今推着周学钦回到了病房,等傍晚医生来查房后,她也回了酒店继续处理工作,此间周家二老又不惜时差,电话扰了她半分钟,字字围绕她带周学钦回去,她全盘应下,只说处理好了会一起回去,他们这才放心挂断,留她一人对着夜晚的寂静,思绪凌乱。 ——— 同期堂兄妹骨也要开始更新啦(=′?`)人(′?`=),可移步《融于绛色》可惜是be的(叹气jpg 07连车带人回家 周学钦出院当天,周今提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从他短租的房子出发,商务车后箱被塞得满当,可大部分的位置都用来放他那辆用来比赛的车。 那辆山地车此刻正用一块布包裹着,里头放了许多块海绵垫着,外头用了胶带缠得严实。 周今第一眼看到这辆车的时候,它浑身上下都是泥巴,乍一看看不出哪里坏了,但一拨开遮掩的泥巴,见着许多道极为深入的划痕。 最后周今还是把它带去当地的车店修,老板拆开检查说也只有车胎和链条的问题,车架本身并没有变形等损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划痕也能看到车架材质,他将利弊都讲了一通,并问周今:“要不要换一个车架,我们这边是授权店,可以调原装材料。” 周今道谢后还是拒绝了:“不好意思,这不是我的车,等我问问它的主人再做定夺,可以麻烦您把它弄好之后替我打包起来吗,到时候我要带它一起坐飞机回去。” 那老板也是好说话的,最后报了价,她付了钱,还算省心省力。 姚静语坐在副驾上,叫了两声周今,周今这才回神,把包里的笔记本拿出来递给她:“这是针对于拓展海上贸易新路线的初步方案,你看一下,有什么想法提出来,可能就这个月吧,我得给我父亲大概看一下。” 姚静语于她来说也不单纯是一个助理那么简单,她一早就发现这孩子的想法和乍现的巧思胜过多数人,对于有能力却没法得到应有回报的人,她下意识就会去多帮一点,至于上限能达到多高,那就全凭当事人的努力了。 “今总,我是想问你,等下要不要吃点什么。”姚静语接过笔记本,回过头来,指了指自己的脸,可话里话外都是在说周今,“你照照镜子,脸色可差了,是不是没睡好。” “我认床,你又不是不知道。”周今勉强笑了笑。 “还有你这几天没有给自己放假吗?”姚静语递来一根能量棒,周今拆了送进嘴里:“有点太甜了。”嘴上虽然挂着甜,但还是吃了个干净,“也没地儿玩。” “那去买点什么了没?” “没有。”说到这,周今低头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彩盒给了姚静语:“伴手礼,你先收着。” 姚静语迫不及待打开,是一个手工香皂,她闻了闻,赞不绝口道:“好香啊,我可舍不得用。” 闲聊间,车停在了院门口,护工早已把周学钦推了出来。姚静语下车帮着拿包放进后箱,轮椅被折迭起来堆在了最上面。护工搀扶着他入座,那笨拙滑稽的样子饶是他脸上表情都有点挂不住,不好意思地看向周今,姚静语转过身来,偷偷指了指后排的车。 周学钦也看见了,他刚想开口,周今先他一步道:“回去之后,东西我会给你送到你家,如果你要住老宅,那衣服就留下,你要一个人住,我会安排一个生活助理还有保姆,在你恢复的这段时间内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周学钦“嗯”了一声,他的姐姐一向如此井井有条,倒是也忘记了,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其实他也可以自己来,可若不是亲弟弟这样,她或许都懒得睁眼看他这个总给她添麻烦的。 “姐,还有静语姐,等回去我请你们吃饭吧,谢谢你们两个这么多天的奔波。” 周今还没开口,姚静语也就对他笑笑,周学钦又看着自己姐姐添了一句:“我下厨。” 她终于有了点反应,看向他的手:“你还是好好休息吧,我放了这么多天假,公司一堆事情等着处理,我还得跟爸爸汇报。” 在众人眼里周今早就是大权在握,可没人知道,她也就是个跑腿的,她的父亲依旧是掌事人,等着面前这个儿子收心回去。 她有时候坐在办公室里听人汇报,都开始产生恍惚心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坚持在这个岗位上有什么意义,她知道自己把自己抓得太紧了,可从小她就是这么高要求自己。上一个让她不要着急慢慢来的人早就只存在于电子相册中,看得见,抓不住。 周学钦偷偷递了个眼神给姚静语,姚静语动用了整张脸上的五官跟他证实此言并非搪塞,又怕周今发现她的小动作,立马回过头去坐好,假装累了休息,把后座的空间还给姐弟俩。 周学钦上车的时候就想同周今道谢,但没来找找机会。此刻车路上行驶,周今又看着窗外发呆,而他借由踌躇的态度来光明正大地看着她,观察她,掠过的一寸光影里的她,和回想了无数次的过去成了对照。 自从两年前离开之后他也没有这么看过她,就连照片都是经济新闻会推送来的。 他见惯了周今对于爱人的温和与依赖,见惯了面对家人的冷淡、见惯了对他总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而那照片的严肃是他第一次见到的,应该来说他与这样的姐姐无缘,他以为永远也没有办法跳出照片去观察那样子的周今。 “姐,谢谢你。” 那辆车他用了很久,一直舍不得换,虽然价格不是特别贵,但也不是特别便宜,更重要的是它对他来说有极大的纪念意义。 比尔来探望他的时候他就向他探听了车的下落,比尔说不知道,他电话到组织机构,那边负责接听电话的人也说需要核查,他的心凉了半截,他无法判断现场的志愿者在救助他的同时,是否能想起他的伙伴。 他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到它。 “如果你回去被发现了,那我救不了你。”周今看都没看他一眼。 “不会的,我到时候一定机灵点。” 周学钦摸了摸碰了一层灰的鼻子,这种两个人合起伙瞒一件事的感觉让人的心哐哐直蹦,有种关系更近了些,更回到以前了些。 上次这样是什么时候呢?他在心里自问自答道,哦,上次是他当电灯泡的时候。 周学钦重重地用鼻子将气呼出,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又不小心瞥到姚静语正竖着耳朵留意他们的动静,他自觉收敛了起来,两只耳朵乍红一片。 人点背的时候大概做什么事情都会有不同程度的点背,周学钦也算留了经验,也能算深谙此道。他七月底刚结束在梅兹赛道举办的降速积分赛,不过就是发现家底被掏空了,所以八月初心念一动,结果就栽了个大跟头。 下一场积分赛在九月,还有半个月时间容他调养生息,如果积分没积累到一定数目,那他这一年辛苦的都白白浪费掉。 而且,算下来他也只有这半个月的时间能见到姐姐。 08令人安心的味道 从转车转机路过两个城市,再到飞机停靠浦东已经是次日晚九点多。周学钦被周今推着轮椅出的到达点,一旁的姚静语手也没闲着,行李全麻烦她来推。 三人只是刚一露头,等待许久的周家二老立马迎上前,周絮洁泫然欲泣地看着自己这许久不见的儿子,周韦面色也是不大好看。 那视线齐齐甩在周今身上,眼窝子看上去都往里塌了几分,更别提那眼珠子,瞪得似是能剜人。 “妈……爸……”周今习惯性问好,周父对她点了点头,视线又放在了周学钦身上。 “小钦,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小今,这看得可没你说的那么不严重。” “妈,我没事,就是不小心摔了两下。还得谢谢姐这几天照看我。” 周学钦只觉得先前在飞机上吃的饭都在胃里胀成了一团,此刻正难受不已,他偷偷瞥了眼周今,她没什么表情,她从刚刚就拿出手机,单手在屏幕上忙个不停,似乎置身事外,什么都无所谓。 他想拉着周今的手,可抬起一点,他就立马放弃了。 “这都是她这个姐姐应该的。” 周絮洁爱子心切,纵使这两年来恨周学钦不顾及父母感受几近断联,可当瞧见他如今这副模样,也早就将本该发泄出来的怨怼抛之脑后。她越过自己女儿,情绪正激,难免顾此失彼,差一点就抱着周学钦号啕大哭起来。 “董事长,要不我们先把小周总扶上车再说。” 周今不想触他们霉头,就掏出手机处理工作,可即便手机消息在响,她的手指也在活跃,但自己的注意力却仍旧在这一大家子身上,她冷眼旁观着如此一出重逢深情,话一句都插不进去。 姚静语颇有眼力见,替周今开口缓和两派间的气氛,她本来担心这个称谓放到现在会不会让上司感到不合适,余光没瞄到周今有表露出什么异常,心便放进了肚子里。 “是啊,絮洁,我们回去再说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了包纸巾,又抽了一张递给周絮洁。周絮洁点了点头,擦了擦溢出来的眼泪,挤到周今跟前,从周今手里拿过轮椅的控制权:“要回家坐坐吗?” 无法相较,这态度变换自如,令在场的人瞠目结舌。 周今道:“妈妈,我跟静语还有事情要忙,这两天在外,公事积了一堆。” “好吧,静语,你下次也跟小今一起来家里吃饭。” 周学钦忽然插嘴道:“妈妈,晚上我不回去了吧,我上次托静语姐帮我打扫好了房子,我今晚先回去,明天再回老宅看您。” “不行。”周絮洁断然拒绝,不管周学钦再怎么说,她直接给他推到了车门前,“你小时候住的房间也收拾好了,这段时间妈妈先给你养好,一个人住想吃什么都不太方便。” 姚静语捏了把汗,轮椅上的周学钦此刻正悄悄同她使眼色,她晃了晃头,小今总可不能再找不痛快,她看向周今,她发现周今也注意到周学钦的小动作,也没说什么话,两人对视了眼,神情照常。 “早点睡吧,今天你也忙了一天。”周韦公式化地给予言语上的慰藉。 他心里有分寸,这个从小不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反而更像他父亲,形色不外露,好似事实都心有分寸,人虽年轻可做事果敢,让她代理这么长日子,董事会的那些老人更是赞不绝口。 本来是无可挑剔的。 可惜了,可惜不是男人,早晚嫁了人就是得跟别人一条心。 “好。” 她帮忙把门关上,忽略了周学钦欲言又止的神情。在目睹车离开后,她和姚静语又让推行李的工作人员帮忙把放了车的行李推出来,再一起上了等候已久的车。 “那这个……我给小周总送到家里去?” 周学钦的住所离她并不是很远,隔了两幢楼,起先爸妈本来想给他买在市中心的,可拗不过他的坚持,硬要和她做隔壁幢的邻居。 她不太能想的明白,可能男人的心思一向难猜,像以前蒋近容还在的时候,他老是说她容易被骗,看不懂人心到底真情假意是好是坏,每每那时,周今总会为自己开脱,是时候未到,这才没法能成就一个完美的她,他应当接受这个不完美的她。 想起故人,身体的疲累似乎替代了逐渐上涌的哀伤,过往琐事历历在目,周今倒也没有想将它放在哪里了,锁起来,她只觉得像极了视觉上的阅读理解,每一段每一遍,每一次都能感受到与之不同的一些东西。 周今拨出了周学钦的电话,嘟到最后断线,对面也没有接通,她无可奈何道:“一起拿到我那边吧,我不知道他家门锁密码。” “好,幸好我让小觉带了拖车,免得我们待会儿那不上去。” 小觉在驾驶室听到后边有人喊他名字,他趁着红灯时候扭过头来说:“我力气大点,等下我来拖。” 其实那车压根不重。 周今笑了笑,她实在有心无力再同他们交谈,就听着姚静语坐在副驾驶上和小觉攀谈,从天上聊到地下,吃的喝的穿的全部说了一遍。霓虹灯在夜幕来临时分总会变得夺目万分,从高架往前看去,伫立在两头的高楼此刻明灯汇聚,没有要灭掉一盏的意思,不夜城大抵是如此。 周今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对睡眠的条件要求到极为严苛。周围不能有声音,不能有陌生的味道,哪怕有一点,都会让她觉得难以心安,从而无法摒除脑神经的活跃入睡。大约是对身体失去了控制权,才会让人像躺在圆盘上,不同地重复旋转,直至眩晕,身焦力竭,无法承受了才被迫经由药物让它停下。 车驶入小区停车场,姚静语喊醒周今,见她下车的踉跄样,不忘嘱咐道:“今总,回去赶快洗个澡,立马上床睡觉。” “为了明天的早会,我也会这么做。” 周今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跟工作脱不开关系了,莫名觉得烦人,可她一开始并不觉得工作有多烦人。她的生活围绕着工作,从工作里汲取她应有的价值,时至今日她依旧是被看重的。 姚静语和小觉帮她把东西抬进来后,正要走,周今道:“你们俩要不去吃个宵夜吧?吃贵一点,明天静语找我报销。” 时针指向十一,深夜早已来临,因为她们家私事而没法准时下班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冲她笑笑,姚静语率先道:“那我们去了,今总,祝您今晚睡个好觉。” “谢谢您。”小觉也道。 姚静语这番话倒真有什么魔力,她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或许是药物,也或许是热水将这几天的疲惫都冲刷洗净,当然也可能是这种熟悉的香味。 周今无可避免地回想起周学钦家里的味道,那么干净整洁,没有药膏味,只有和这一样,令人安心的味道。 09你瞒我瞒 周学钦回到老宅,刚一进门,接受了俩人的“严刑拷问”。他心有准备,几乎预判了周絮洁会对他说什么。 “小钦,你到底在做什么,你不是很早就说你没再做那些危险的东西了吗,为什么还能把自己搞成现在这副样子。” 周絮洁的言辞还算温和,可字字都充斥着心痛与哀伤,她说着说着便擦起了眼泪,比在机场更加凶猛的眼泪,迭了三层的纸巾瞬间湿薄不已。 儿子在外几年从来什么事都不跟她说,自前两年那次大吵后更是她不联系他就当没她这个妈妈,周絮洁想不明白以前在学校连午餐吃了什么都会和她报备的周学钦,怎能变化这么大。 “妈妈,我就是开车在路上的时候,不小心摔进坑里了。你放心,真的没事,只要修养一段时间就会好。” 周学钦说着还张开了手,尝试向她展示自己真的没太大问题的证明,可他的言语并不具备信服力,周絮洁拍掉他的手,这下是用了十足的力气,她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答应妈妈,出门在外做什么都要小心。” “好的妈妈。” 洗漱完的周韦此时也坐在了她身旁,时机恰好地闯入两人无话的间隙:“你既然回来了,明天开始就跟着你姐姐去公司学习吧。” 周学钦噎了一下,他道:“爸爸,我还伤着。” 周韦没好气地冲他冷哼了一声:“你眼睛和脑子都没伤着吧。” “是啊,小钦,你也老大不小了,该给你姐姐分忧了。”周絮洁也附和道。 “我可以进公司,但是我要求,给我姐打杂,她安排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们不能干涉。” “公司以后都要交给你,这还不行?”周韦嘴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直线,周絮洁一记过来,心头乱窜的怒火又被他压了回去。 只因他们上机场前通了气,这次儿子回来了要好好说,要讲道理,但此时周学钦的态度摆明了是要骑在老虎头上作威作福,他们好歹也是长辈,周今作为姐姐尚且都顺着他们的意思来,这个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当真是被宠得无法无天,他自是把所有怒火都还给了周絮洁——食指立挺地点了点他,又指了指她。 “妈妈,爸爸,我一开始告诉过你们了,公司是我姐的,我不会抢。她的能力有目共睹,你怎么觉得放弃一个明明有能力做好的,选择一个志不在此的是最优选呢?” 周絮洁比周韦会迂回,先要他以分忧的名头进去,之后再暗中帮他安排能带他尽快熟悉事务并且上手的人。一边跟着姐姐学,怕姐姐藏私,又帮他安排一位“军师”,要让他领着自己逐渐大权在握,周学钦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懂这些。但那在别人又会怎么看呢;茶余饭后的笑料,压大小王输赢,总会有拉帮结派的,根本不利于发展。 周学钦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定要是他。 他们本就无法认同彼此的想法,在明知有可能再一次触及到双方阵营底线而再一次爆发争吵,还是要抓这个这个话题不放。周学钦不像两年前一点就着的脾性,他心知只要自己不做,周韦和周絮洁就没法拿他怎么样。 “可是你姐早晚都是要嫁出去的!我跟你妈妈把公司给你有错吗?” “你看江辛夷的妈妈,她不也是嫁出去的人吗,还不是做得那么厉害。” 两家交情不错,周韦对江樾微一直赞赏有加,可这并不代表他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要成为这样的人。女人本就该顾家,等结婚生子之后还是会以老公孩子为重,这是一贯的传统。而且真要说上来,像江樾微这样的女人也是少,他不觉得自己女儿会成为她这样,当然他也不想。 “我看你真的要把我气死才甘心。” “反正我不会如你所愿,我不会去抢不属于我的东西,如果你这么不希望姐姐在公司一人独大的话,那就自己回公司吧。” 周絮洁看着自己儿子面红耳赤地同丈夫争论不休,心里一阵触动,她站起来拉走周韦,又回周学钦面前,她道:“小钦,先去睡觉吧。爸爸也是为你好。” “妈妈,为我好的同时就为姐姐坏吗?” 他心如明镜。 之前江辛夷问他,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的,他这才想了想,好像是在日常中的一点一滴感觉到的,连他都能感觉到的偏心,周今怎么可能会感觉不到,她大概比自己更早以前就能感觉到,可为什么身为父母的两人感觉不到。 所以从某个时候开始,周学钦开始有意无意地选择去退让各种事情,他不知道这样是否对错,是否能向姐姐阐明自己的心,无法阐明也就罢了,他根本羞于接受。 他很爱姐姐,又痛苦于父母将他立于姐姐的对立面,他的呐喊,他的坚持在所有人眼中都像是发癫了,抽风了,生在福中不知福了,可他的幸福,是建立在周今的不幸之上的,他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了,他不能退让分毫。 “我看你脑子也坏了,就为了你姐姐,你是你姐姐生的吗,你是她养大的吗。我看就是她把你带坏的,她是不是要造反,要借你的手把我气死是吧?”周絮洁最先破功,开始口不择言,“你以前就是这样,两年之后还是这样,是不是你姐在背后说我们什么坏话了?小钦,爸爸妈妈一直都是爱你的啊。” 周学钦摇了摇头,否认了她全部的话:“妈妈,我不想要一直跟你们坚持什么,也不想评判到底谁错了谁对了,我就希望你们能尊重我的决定。” 周韦叹了口气,揽过周絮洁的肩安抚,她靠在他的怀里又哭了起来,周韦早就有了经验,又一旁给她递纸巾,又帮她擤鼻涕,这样的感情几十年来如一日倒是稀奇。 周学钦看惯了如此场景,他早就分不清周絮洁的眼泪含着多少要他妥协的威逼,他自己转动轮椅回了房间,护工帮着他上洗手间去洗漱,又帮着他上了床。给手机充上电,时间已经来到隔天早上两点多了,他睡不着,闻着床品上毫无熟悉的味道,也有可能是吵完架后的肾上腺素还没消耗完,他两眼睁着到了天亮。 他打开手机,给周今发了一条消息:“姐,你准备什么时候去看近容哥。” 六点准时,备注为周今的联系人多了一条未读消息:下午四点。 10蒋近容,转世投胎了吗 周今和蒋近容很早就订了婚,他们青梅竹马,相识甚久,就连周絮洁看了也挑不出一点毛病,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 按老家的习俗,订婚确定好了之后,就要着手准备婚礼。三金、彩礼、陪嫁等将在会面前写于一本红联上,双方家长交换,确认无误后收下,婚礼当天再交由新婚夫妻的手上,顺便送上祝福,祈盼此生携手,美满幸福。 蒋近容死的那天,两家人本来约好聚在一块讨论婚礼流程,见屋外电闪雷鸣,狂风不止,品茗间隙感叹夏季台风频频扰人。 周今心绪不宁,一直低头看手机,周学钦见她一直拨打电话给蒋近容,而电话却始终没有接通。 “你看这近容,不知道跑哪去了,早上给我一个电话说晚点来,这都晚多久了。” 蒋近容的母亲有些怪罪地叹了口气,手肘撞了下身旁丈夫的手,他如梦初醒附和:“等下小今你一定要多骂骂他,以后要是他做错了什么,可别看我俩脸色,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伯母,没事的,现在外面风大,可能路上堵车没看手机。” 席间,茶杯满了又满,添了又添,周絮洁跑了两趟厕所,第三趟时面色显然不大好,蒋家父母借由上洗手间双双离座。 待人走后,周絮洁不满道:“明知道今天什么日子,还一迟到就迟到两小时,结婚证还没领呢,这就摆起谱来了?”她看着自己手上还没同蒋家交换的册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彩礼都没我们给的嫁妆多,周今,喜欢归喜欢,这次还是想想,倒贴到底合不合适。” 周今笔直地坐着,周学钦给她的杯子里满了茶,她没动,她对周絮洁说:“对不起,妈妈,他肯定路上有事情耽搁了。” 女儿替那个男人开脱又惹来周絮洁的不满,她本想再说什么,周韦拉了拉她的手,她这才看到蒋家两口正好开门进来。 这时,手机正好响了,蒋家父母以为是儿子打来的,可当掏出手机,看到来电号码时又奇怪到面面相觑。 “怎么了?近容打电话来了吗?”周韦看到他们站在门口看着手机一动不动,便问。 蒋母接起,跑回桌前,打开免提,电话那头一个女声传出:“是蒋近容家属吗,我们这边公安局的。” “一个小时前郊外隧道有一辆失控卡车连撞一排车,我们在其中一辆车里找到蒋近容先生的身份证件,需要你们过来认一下人。” 周学钦脸忽地煞白,他猛地看向周今——她只是拿了包,从里面掏出一串钥匙,交到了他的手上,她道:“我今天开了车来的,小钦,你带我过去。” 在见到那个人之前,周今想了无数个可能,可当白布一掀,那血肉模糊的脸和身体展露在她面前时,她的可能被击碎,她的心也碎了,她怎么站住的,她又是怎么被周学钦扶着出来的,周今都不太记得了。 那之后蒋家父母约她出来见了一面,他们把蒋近容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了周今:“小今,节哀,近容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他肯定希望你好好过下去。这两天我老梦到我那哥哥嫂子,可能就是命吧。” 是啊,都是命。 人走了,日子还是照样过,还是得照样上班,照样吃饭,照样睡觉,可她躺着已经睡不着了,那白花花的天花版宛如白色旋涡,似是有成千上万的落石从那旋涡中砸向自己,似是只要一闭眼,寂寞啊空虚啊都叫嚣着要占据她,周今还是有点习惯不来,她还是挺想念蒋近容的。 蒋近容的葬礼定在八月十号,说是十月八是找人算过的好日子。 周今买了四束花,在墓园门口等着周学钦。他一向准时,周今没等多久,他坐在轮椅上,也抱着四束雏菊,在对面同她对看,等路过的车走了,人才被推了过来。 墓园不大,走起来实属费劲,他们要走斜坡道,没了楼梯更是让周今累得不行。今日周末,来的人并不算少,见到他们带来的八束花还有周学钦那身残志坚爬楼梯的样子,都不免要避上一避,心里可劲揣度着这家子到底能死多少人。当然人的内心话自是藏在心里的,只是周今看得到,听得见。 从过道进去,碑铭上刻的依次是蒋近容母亲的、父亲的、爷爷的,最后才是他的,周今把到来的雏菊放了上去,两手彻底空了出来。 “蒋近容,投胎转世了吗。”没人回答她。“那希望你早点投胎转世。” “近容哥,好久不见。”周学钦不知道该说什么,周今在场,他又能说哪些呢,他问周今:“我要回避一下吗?” “不用,我也只是来问候他一下。”周今盯着墓碑没有移开视线,周学钦揣度,她一定是在心里同蒋近容说了好多话。蒋近容什么都没变,几年前照片什么样,几年后就是旧了一点,等换张新的,又还是一样。 “姐,我定了月底27号的机票走。”周学钦道,他知道自己这时候说这话有些不合时宜,可他就是想说,周今没怪他的意思,他便得寸进尺,“比赛时间是下月一号,到时候你会来吗?” “到时候得看下行程。” 周学钦“哦”了一声,他预料到周今会这么说,堪堪止住了之后的话,毕竟在周今如今的心里,工作还是更重要的。他这时想到了什么,安静和找事之间选择了后者,把江辛夷卖了:“上次江辛夷跟我说,妈妈喊你去相亲了?” “嗯,不过我没想法,现在主要是两家有合作,交道是多打了点,随便他们怎么吧。”她顿了顿,掏出手机看了日期,随后又对周学钦道:“你俩关系不错,后面你来对接吧。” “姐,我不要。” 周今不由分说:“这次比完赛就直接飞回来,英国那边的房子我让人替你料理。” “姐。” “周学钦,不要太过分。” 虽然是八月的天,有些热,但太阳已经转了朝向,不至于汗流浃背。但这会儿周今却是提了包起身,她又对蒋近容说:“下次我再来看你。” 周学钦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远离,身后帮着推轮椅的护工问:“我们也要走吗。” “再等一会儿吧。” 周学钦看向墓碑,低下了头,过了许久才抬起来。 11初见 周学钦小时候最期待的节日就是春节,不仅能收到来自各个长辈丰厚的红包,周絮洁还会带他去祖父家拜年。因为周今就在祖父家生活。 他一直听着爸妈在他耳畔叨叨姐姐,有时候祖父的电话进来,祖父还会在那头喊周今上前来通电,姐姐声音很温柔,可总是淡淡的,没什么感情的问候,没什么感情的交流,一套话术下来,不过两分钟便断掉了,总是轮不上他跟姐姐寒暄。 周今会是什么样的呢?姐姐会是什么样的呢?他很好奇周今的一切,他构建着心里的周今,他觉得周今会是这样的。 可就是败于腼腆,周学钦喜欢什么就越羞于去表达他所喜欢的,他又很害怕靠近这个并不熟悉的姐姐,她会喜欢他吗? 所以当周今站在他面前,周学钦只敢躲在妈妈背后,探出半张脸来瞧她。 周今也不自找没趣,跟周絮洁拜完年后就回房间,而周絮洁也没怎么停留,当天下午就带着周学钦走了,次次都是如此,次次都在周学钦心头留下遗憾。 六岁那年,那是他第一次叫了周今“姐姐”,周今也第一次和别人介绍了他是她的弟弟。 那时她坐在外头晒太阳,同坐的还有一个男人,俩人手里各拿着一本书和半个碎冰冰,他也想吃,但他知道妈妈肯定不会让他在大冬天吃这东西,于是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上前去问他能不能也吃一个。 “小孩子能吃这个吗?”那男人问周今,周今的视线在书页之中,抬都没抬一眼看他,“没事,给他吧。” “谢谢。” 男人把手里自己那还未入口的半个递给了周学钦,他轻声细语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周学钦。” 周学钦握着最底下那根不会被冰霜侵袭到的塑管,拿到嘴边嘬了一口,草莓糖精的味道有些刺激喉咙,吞咽下去后干涩不已,却让人又想来上几口:“学习的学,钦佩的钦。周今是我姐姐。” “对,我弟。” 周今这才抬起头来看他,兴许是被晒得太舒服了,有点困倦,她站起来舒展了下身体,还打了个哈欠。等她再坐下来时,椅子已经搬得离那男人几乎负距离,她凑近看了会儿他正在读的那本书,累了又趴在他肩头,“你之前不一直说好奇想见他吗,喏,这不就来了。” 她的样子,语气,让周学钦一瞬间局促了起来,仿佛他才是外人,他紧张地手上棒棒冰一抖:“你好。”硬着头皮又对他问好。 现在要他回想,他也忘记那男人跟周今说了什么,可他依旧记得那男人回应了他的问好:“我叫蒋近容,远近,容易” 他用着最简单的词汇一下子让一个六岁多的孩子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最大限度给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留下最好的印象 得体,温柔,和周今之间的气氛是他这个中途出现的弟弟所比不了的,可小孩子哪知道这些,他当时只是一味的觉得难过,明明他跟姐姐才是一个家里的。 周学钦手中那半个碎冰冰正在一点点融化,而这半个和周今手里快吃完的,正好能合成一整根。 当天晚上他们是在同一个饭桌上吃的饭,祖父也对他友好有加,东夹西夹,还嘘寒问暖,三人间对答如流,他埋头吃饭,见姐姐还时不时倾向蒋近容那头,祖父笑意盈盈:“你们两个人可别一起欺负我这个老人。近容啊,我等下可得过去跟你爷爷告状。” “周爷爷,我哪敢,小今可看着呢。” “对啊,爷爷我可是人证。” 周学钦埋头吃着饭,时不时打量着对面的蒋近容,不得不说,蒋近容剃了个不长不短的头发,长得确实好看,也难怪周今会多看他一眼。 “小钦,你认识这位哥哥吗?” 周学钦差点把碗翻了,他看向祖父点了点头,可话还没说出口,蒋近容已经先道:“我们刚刚已经认识过了,对吧小钦。” “啊……嗯……” 周今故作深沉拍了拍蒋近容的肩膀,学着祖父的口气,道:“之后就麻烦近容了。” “小钦,别理他们,以后你有什么需要一定要跟爷爷说,爸爸妈妈回来还得一段时间,你要是想他们了就跟他们打电话。” 周学钦点了点头,埋下头吃着碗里的饭,他拼命扒拉了一下进嘴,在祖父慈祥的眼皮子底下逃回房间。 那房间是粉色的,床头的白色靠背上还放着一只小熊,拥有树干条纹的木质地板看着崭新靓丽,但墙壁的简体画和凌乱的线条与之并不相符,它仿佛在告诉他这间房间原本的归宿。书桌放着好多本新的彩色绘本,还有文具盒。 周学钦打开文具盒,里面摆放着很多铅笔和一块未拆封的橡皮。他把铅笔全部都抓在手里,一根一根数着,有5根,然后又放了回去,开始把橡皮拆开,又放了回去。他关上文具盒,攥在手中,连忙扶着墙壁下楼去。 他想,肯定是周今帮他准备的。 他们三个人正在客厅围着看电视,蒋近容首先发现了他,又见到他手里的文具盒,咧着嘴问道:“小钦,怎么样,我给你准备的礼物还喜欢吗?” “哥哥,是你准备的?” “对啊,他知道你要来,让我一起去买绘本还有铅笔橡皮给你,喜欢吗?”周今手里攥着瓜子,牙嗑开瓜子的声音像是打在他心上的小锤子,让他不再那么兴奋。 “谢谢……哥哥,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近容,多亏你啊,这孩子太久没回来了,我还怕我抓不住他。” “爷爷,你又妄自菲薄了,没有您也有小今啊。” “对啊爷爷,到底我是亲生的,还是蒋近容是……” “……” “……” “……” 之后的对话他没听进去,回来的第一天,周学钦累得很早就睡过去了。 现在想来,好似一切都有迹可循。关于他姐姐的初恋。 再见到白布下的蒋近容,他心中有许多情绪,比如震惊,比如难过,比如内疚,再比如会使他万劫不复的窃喜。 12搬回去 从墓园回来,周学钦便拖着自己那行动不便的身体,开始收拾东西。他决定要回水榭住。 水榭南边是别墅群,中间仿照文人雅士搭了个湖心亭,人工湖另外一头是主打“建立小家,首选水榭住宅小区”的高级住宅,因为打出配套的入学一条龙。 因此水榭刚开盘,销售便应接不暇,基本都是冲着以后孩子上学来的小两口,也包括即将步入新婚的周今二人。 周学钦自认为不是什么成器的东西,但从没想过要靠家里去拿到什么东西,可当周伟想要给他买套结婚用的房子时,他几乎想都没想,就要求要买到水榭的住宅区。 而周学钦的选址,就在周今婚房的隔壁幢。 这下换周韦又不太能理解,自己都说了多少次先找对象先订婚,儿子充耳不闻,忽然转了性子了,房子竟然要求要跟周今买到一起。 他试探性问候:“怎么?有看上的人了?” “没有,但保不齐哪天有了,到时候好位置就没有了。” 周韦也觉得有道理。 给周学钦装修的设计师是从周今那儿“借”来的,是周今的朋友。 她的风格导致两家的装修乍一看格调都很像,唯一不同的是格局,周学钦这边要求把卧室打通,只留了主卧、书房、客卧、储藏室,其他一眼望过去空空如也,而周今那看起来没那么空,两人的办公区域都单独隔出来,收纳也是做到了极致。 蒋近容死之后,他的养父把他名下的所有东西都写了周今的名字,在他们眼里,就算周今没有和蒋近容领证,那也是他们心里的合法夫妻,做这些事情也是安了已逝之人的心。 站在周学钦角度,无任何便利性存在却又继续住在水榭的周今就像被困住。她在那个房子里一直会念着蒋近容,她会把他囚禁在过去的记忆里出不来吗。 周学钦几乎偏执的猜测,就像他一样,他也走不出以前有周今在的美梦里。 他们是姐弟,是相像的个体。 周絮洁今天没有出去和小姐妹打牌,看到周学钦一脸凝重地返回卧室,又看到护工从他房间里拖了行李出来,在周学钦也要踏出这道门时,她叫住了周学钦:“让你在老宅养好了再走,你现在这是要做什么?” “妈妈,我现在好的已经差不多了,主要爸爸喊我回去上班,我跟你们一起的话就不太方便,这里太远了。” 屋外黑漆漆一片,周洁絮听到“上班”字眼时两只眼球咕噜一转,颜色和外头那色调如出一辙,什么都没“上班”两字重要:“你终于想明白了?” “嗯,姐姐让我先去从基础了解起,之后江辛夷那边的项目就让我去负责对接。” 水榭其实不太临近公司,就算比家里过去的时间还要少一点,但赶上高峰期,那条路怕是会因为接送孩子的车辆而堵得更死。 不过周学钦故意没说。 周学钦知道,他同意去公司就像他做任何罪不可恕的事情的免死金牌。 果不其然,周絮洁把拦在身后的行李给他拿出来,护工见状上前拿了就往门外走,留母子俩单独说两句话。 “让你姐松口真是不容易,你要好好掌握这次机会,人要是没有了主动权可怎么办。”周絮洁再三告诫,让自己儿子机灵一点,也让他好好跟周今学。 这会儿周韦不在,周学钦便问她:“妈妈,你也知道姐她做得很好,你就不能劝劝爸爸吗,我实在是不适合。” 周今从小不跟他们生活,加上那看谁都没啥感情的态度摆明了跟他们亲近不来,周絮洁打心里话讲,她也不是不喜欢这个女儿,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相处,这就导致每次她找周今,基本都是要通过这个女儿来联系儿子。 可到底目的达成了,她的语气也缓和了很多,没再那般尖锐。 “你爸上面还有你爷爷,我怎么说得动,反正你俩都是我孩子,我无所谓,但你爷爷和爸爸有所谓啊。” 周絮洁撇了撇嘴,不想再多说他们一点,朝周学钦摆了摆手:“妈妈每天会给你送补汤,缺什么就要补什么。” 周学钦无言以对,这话倒也没错,那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完全退出来呢,难道就只能一天拖一天,拖到他们老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把他们气死? 一时间他毫无头绪。 周学钦杵着拐杖走出去,护工想上来扶,他没让,要想骨伤好得快,。 他想到什么,掏出手机给江辛夷发了条讯息:最近你有来跟我姐这边联合办公吗。那头没有及时回复,在周学钦的意料之中,他把手机放回口袋,一瘸一拐地上了车。 这时手机传出震动,发现江辛夷发给他一张色香味俱全的照片,桌上包括江辛夷面前的还有其他两双筷子。周学钦不用想也知道,是樾姨和小杏。 你妈妈出院了?周学钦问。 那头光顾着吃,可能连消息也没法即使输入,过了片刻才接受到:你现在要来吃吗?我刚出差回来。 周学钦:残疾人士多有不便,可以送来我家吗? 江辛夷:那下次吧。你说的联合办公应该是是没有,不过后面不一定,周今说在筹备新增北美区运输线,要我加入说不准两边就得联合办公了。你也要加入?你要来当货代吗? 货代,是货物代理人的简略称谓,在许多新航线开启伊始,货代负责开拓客户市场,并为他们办理好一切从出口到进口的所有业务。 江辛夷知道周学钦没打算把心思花在这上头,也不觉得他要是真进了他家公司,周今会让他从最底层岗位做起。 周学钦:不知道,他们想要让我负责对接你门公司的业务内容开始,但是其实我下个月就得回去参加比赛了。 江辛夷:好吧,注意安全就行,别让周今又担心了,每次她都要让我劝你…… 周学钦忽然涌起一丝念头,想跟江辛夷说一些心里话,顺便问问他目前这种家里步步紧逼却不论怎样也摆脱不了的处境。输入法已经弹出,他却不知道该从何讲起,因为这个事情包含了太多他的私心,连江辛夷也不能告诉的私心。 最后他只说: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请你吃饭? 江辛夷回道:好,回见。 13谈话 回家之后,周今也没闲下来,她整理着桌上从公司带回的一摞文件,这些都是去苏格兰这几天落下的任务,要看完的,要熟悉的,要签字的。以及在她去之前,她的父亲跟她要了关于新路线的企划书、市场调研等等,周今在外也加急赶了出来。 姚静语在接到通知的时候难忍诧异,就着同周今那点更深层的关系,有些话也不得不说。就比如周韦那些稀碎小事,本来就不需要周今亲力亲为,甚至是周韦直接让助理找对应部门索要,那么自然有员工会赶出来给他,在其位谋其职,可排在这之前的自然是轻重缓急,正在进行的项目预算审核批复,难道不比这还在缓慢筹备的新业务来得更重要? 周今的举动也是让她不解,她也由着自己父亲那般无理的要求,凡是不仅亲力亲为,有时候连姚静语这个助理都不用,兴许旁观者就是如此,插手也不是,说多了也怕当事人厌恶,仅仅有些时候,姚静语也只是提一两句,剩下全看周今自己。 “今总,那我先走了。”姚静语说完这句,周今便总文件里抬头,桌上还摆着没开盖的晚饭,她挽留道:“你要不和我一起吃点吧。” 周今以为姚静语今晚也会照常留下来跟自己一起加完班再走,因此在回来时还顺带买了晚饭,可没想到姚静语却是有约要赴,那些摆在桌上的佳肴一下子成了多余的代表。 “不了,今晚得相亲啊我的大小姐。” “这么快?”她稍微诧异了一下,细数两人从毕业到一起共事好像还没多久,可仔细一下也有十余年之久。 姚静语已经提包走到玄关处穿鞋子,周今在后头送她出门,只见她一边勾鞋后跟,一边抬头看自己:“应付一下,有人买单的豪华餐厅套餐怎么说都得去试试吧?” “你还差这些。”周今失笑,“下次你想吃哪家我请。” “留着点钱给我多发点奖金,你要是真请下次那我也不跟你客气。”话说完,姚静语便开门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你可别熬太晚,药得保证十来个小时的睡眠,不然我明天得雇人来把你抬去公司,明天可不能有什么变故,白天有会要开,中午有老主顾曾孙的满月宴要吃,晚上有股东的儿子结婚要参加,肚子记得空出来。” “好,明天你帮我带份燕麦和茶叶蛋就行。” “包在我身上。” 门应声关上,好似界线内外分明,霎时寂寥又从缝隙穿进,它丝毫没感觉自己给人添了多大的麻烦,满屋子乱窜,可惜屋主人未能感知那一份独属于它们的热闹。 而在周今准备进一步确认文件时,周韦的视频通话打了进来。 “爸爸,晚上吃了吗?”周今将脱掉的丝巾重新戴上,用的力一不小心紧了,勒得她差点咳出声。 “吃了。”如果是以往,他必定会直接进入正题,周韦移开视线,转而问起了周学钦,“你准备把小钦安排到哪个位置去学习啊。” 周今把文件关上,拨到了右手边。这个动作完全是多此一举,桌上的东西本来就不会入镜,和此毫不相关的,她忽然想不起来她晚上吃了什么,空她吃了还是没吃,总觉得吃了,然后胃胀得不行。 “先坐助理办公室吧,我和静语会手把手教的,之后再下放到一线部门。”周今斟酌道,“或者您觉得哪里好?” “就按你的来吧,那孩子你还得多费心,去一线先吃点苦头也是该的。” 说到吃点苦,周今不受控制想到了他在自己爱好里受的那些苦,心道接下去的那些苦对他来说可能算不了什么,不过这些心里话也没法跟周韦说,周今附和道:“好,那我自己安排了。” 短暂聊了一点周学钦的事情之后,她便自然而然跟自己父亲提起他先前索要的文件。 周韦那头接收,打开,见着他眉头紧皱,一脸严肃,随后也只是寥寥数语,毫无任何的批评和夸赞。 她知道自己连着几天做出来的东西怕是在今日进不了周韦的眼,果然,他就最近用户好评率上升给了周今一个甜头,并未提刚传收的文件,紧接着转了她一点钱,又嘱咐她要用心教会周学钦。 父女俩的对话由此终结,与那寥寥话语相比,也不过寥寥数分钟而已。 转念一想,教会周学钦后他说不定一开心,又给她转笔钱,这些可比她挂名在公司拿的死工资多了不知道多少倍。 周今在位置上又坐了会儿这才起身,像她忘记吃饭一样忘记了安排她之后做的事情,她只好重新安排自己去厨房弄了点水果沙拉,而那桌上的几盒油腻的东西成了眼中刺,她看也没看,全部扫进了垃圾桶,而那份水果沙拉,也没能入口多少,一并被倒进了垃圾桶。 在药的作用之下,周今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再甜的东西回甘都在发苦,她知道这是在抑制的她食欲,像肉食也没法让她提起兴趣,可不吃的话她又会低血糖,于是从抽屉里拿出了一袋燕麦,加了开水泡开后喝。 门铃忽然被按响,她被吓了一跳,杯子险些掉在了地上。 没多少人知道她现如今的住址。姚静语是其一,父母其二,钟点工她还没重新约时间,那就只有…… 她挑开猫眼,见周学钦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说曹操曹操到。 周今这会儿却是没那么愉快。 周学钦从小就很粘人,这长大后也不见得有变多少。以前聚少离多的时候,他只要一回来,就是她和蒋近容的跟屁虫,一口姐姐,一口哥哥的叫。这让周今有时候都觉得,自己也像蒋近容的跟屁虫。 不过幸好只是每年见一两次,其余时间周学钦就会回到自己的地方,这种像游客来去匆匆的既视感只让周今觉得,自己跟蒋近容才更像是一家人。可他们总归不是一家人。 蒋近容这个人,周今难以忘怀,他的足迹如踩在水泥上,当干涸后留下的印迹足以历经许多风霜仍然以最初面貌停留,他的说话语气,看人的样子,出门的姿态,她如数家珍。 周今仍记得逢年过节的时候,就算他口袋里不丰富,可总要给周学钦分去,明明自己省吃俭用,却老喜欢当散财童子,给他买这买那,就为了偷偷贿赂他,要他在自己跟前偷偷说好话。 好话可不是谁说都有用的,周今记得她是这么说的,而蒋近容却说,弟弟说话都不管用,他怎么管用。合家欢的把戏全让他来了,她可是一点都不买账。 14踏足 周学钦在门口等了几分钟,门被打开时他还在思量等会儿该说些什么。 “姐,我来串门可以吧?”他立马道,见周今横亘在中间,手撑着门框,表情有些严肃。视线下移,她的丝巾此刻正半搭在脖颈,表皮的伤痕一览无遗,泛着条状白纹,无法容纳过多的悲伤而鼓起,一条大的,伴随着多条小的,周学钦移开视线,假装没看见,勉强露出笑意。 周今打量着周学钦。 她本想拒绝,只因为着她分界明显,可周学钦又挂着那一副不好意思的笑,向她这艰难地又是一蹦一跳,正正好拿捏了她。 她这时该说什么,那种让人恶心的血缘关系就这么迫不及待捂住她的嘴,只允许她吐露相对于周学钦来说是好的话语。打断腿连着筋大抵不算空穴来风,确确实实是连着筋,连着呼吸与泪腺,也连着怜悯心。 她的怜悯难道就真的这般无处安放吗。 周今这才发现他的轮椅已经不见了,转而替代的是一根拐杖,用着另一只伤得不太严重的腿撑着,看着滑稽,却又实打实的感同身受了一番。 “有什么门好串的,蒋近容在的时候你不是天天串。” 周今有些没压住情绪,她只让周学钦一个人进来。天此刻正热,她让护工先回去吹空调,等电话来了再来接人。 周学钦艰难脱掉穿了一只的鞋,跳着入了玄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塑料套,把拐杖底下那个杵地上的有些脏的圆托套了起来,而后杵着它进了客厅,又轻车熟路地钻进卫生间,将另一只脚洗干净。 态度简直令人发指地诚恳。周今哑然无语,她新拿了一条干抹布,扔在地板上:“擦一下把。” “姐,你可以扶我一下吗,我怕滑倒了。” 其实那拐杖底已经是个不确定因素了。周今直接扶他到了沙发坐着,抹布也重新放在了他的脚边。那根拐杖也被周今拿走,擦干净了底,塑料套也被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姐,我准备回水榭住。” “妈妈爸爸同意就行。” “我说服妈妈了,她说可以。”周学钦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孩,眼巴巴等着她给糖吃,周今撇过脸去,眼不看为净,可周学钦浑然不知,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不知,又凑过来道:“姐,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怎么,你要做给我吃?” 周学钦长得更像妈妈,脸型眉眼,说话起来的语调都得了几分真传,可能是待在一起久了,因此更是像。 “那没有,我的手艺你也知道,一点也不好吃。” 周今起身回岛台喝自己泡的那杯燕麦,没否认弟弟的话,只是等着他的揭秘。周学钦本来想着让她猜,结果还是败下阵来,他扶着沙发靠背,转过头来看着周今:“妈妈说要给我们带,你得报餐啊。” “妈妈要给你做把?” “给我们俩做的。” 周今一口闷掉燕麦,忽然又想吃点能让嘴巴清爽一点的水果去去味,瞥见被自己扔掉的水果只觉得可惜,冲动之下必定有失。她一打开冰箱,保鲜层的水果占据了八成,她又开始点兵点将,顺带给周学钦切了一盘。 “是吗,那你们随便就行。” 周学钦一贯会说假话,周今没信,怕是没她的份才对,她无外乎都是沾了周学钦的光,但周学钦这样维护家庭关系却也并不能让周今理解,这样于他来说又能得到些什么呢? 是愧疚,是悔恨,还是怜悯……姐弟共用同一种相互怜悯?那又怜悯着对方什么,周今觉得这真难琢磨,连家人相处都要如此,她那些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周今将切好的水果递给周学钦,顺便将先前和父亲的决定告知他:“这次你回来公司,静语会先带你,有什么事情先跟她说,最后再找我。” 周学钦“嗯”了一声,他嘴里嚼着甜丝丝的哈密瓜,而后又送入一小块芭乐中和,他的注意力可以在周今脸上,也可以在这栋房子里——陈设多年前也是这样,家居样式都没变过。 “我知道这点对你不算什么,苦你也吃了那么多了,我再说太多也没用……” 那个挂饰……那副贴着落地窗的窗花样式……那个置物架……那个柜子…… 周今见他心不在焉,又敲打道:“静语她虽然是我的助理,但是我俩比较像是合作关系,都是平等的,不要觉得跟一个助理学习就委屈你。” “姐,我不是这样的人。”周学钦回神,连忙否认道。 周今盯着他看了半晌,把他手里空了的碗收到洗碗池:“行吧,等你伤好了……”她忽然忘记了周学钦月初还有比赛,是她应允好的,那这样算下来他又得什么时候回来。 周今话锋一转,似是强调与警告:“周学钦,我必须跟你说好,如果你到时候卷铺盖自己跑了,我不会帮你收拾烂摊子。” 周今决定再最后信一次周学钦。 信任坍塌其实很轻易,只要一个人做出与之形象不符的东西出来,那么对于周今来说,这样的信任是需要重新构建。 可周学钦是例外,作为她的弟弟,在很多次的时候,都是事情发生了,她才选择性去建构信任,可每次她都会忘记上一次。 如此之下,以往究竟发生过多少次周今不得而知,也不想细数种种,但这一次,唯独这一次,她清晰着,洞悉着,全部都在按着她的假设进行。 她由着这血缘操控她的怜悯,同样的,她也在利用这份怜悯。 “姐,我不会的。”周学钦的脸上并没有能让周今探查出的心虚感,他只是一个劲笑着,笑得真诚,笑得毫无遮掩,甚至笑得让周今觉得有些火大。 “姐,之后我都会听你的……” 周今把碗和杯子洗了,水流开到最大,打在瓷器上的水飞溅在岛台之上,她快速洗完之后,关了水,让周学钦打电话给护工,让他接他回去。 周学钦脸上挂着不情愿,但还是照做。护工来的很快,周今送他们到门外,对周学钦道:“明天晚上不要来这里,我要外出,你就在家好好修养,就当做为了你的比赛。”在关上门那一刻,周今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探头补充道:“我不喜欢惊喜,你不要自作主张给我带什么。” 门应声关上,门外的人究竟什么表情,周今也不大想知道了,她准备换个地方继续窝着,睡个好觉起来明天还得应付保洁上门。 15想要的 门应声关上,门外的人又留了多久,究竟什么表情,周今也不大想知道,她准备换个地方继续窝着,继续延长她的美梦。 但当门铃再一次被按响,她知道,她又没办法按原先计划实行,稍微理了两下,便下床去开门。 姚静语又带着早餐光顾,当她瞥见周今脸上的表情,不免一阵叹息:“要不手上工作再暂停一周,你休一休息。” 即便周今当时抱着嫌麻烦的态度去处理弟弟的事情,但不得不说,那几天的周今是姚静语觉得她为数不多的好状态时候。 “你难道不觉得,你家很邪门吗,你看啊,你来干,生意好了但是你身体就不好了,我觉得铁定磁场不干净。” 这话从姚静语口中说出来有些冒昧,但那语气中似有似无的玩笑语气让周今被她逗弄得笑出声:“再忍忍。” 忍?忍什么?姚静语愣了愣,忍一忍则海阔天空吗?好像又不大是如此。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大学时候的周今,像只狐狸一样,而狐狸最是狡黠,着实是机灵过了头,遇到难关也是如现在这样,结果便是证明狐狸总能凭着天性找到能利用的东西。 姚静语若有所思,没再追问,只坐下和周今一同吃起饭。 早餐是昨天周今钦点的茶叶蛋和燕麦,但周今的口味尤其奇特,她嫌燕麦不太甜,就着奶酪条吃,饶是姚静语看着都觉得腻到发慌。 周今见姚静语皱着眉头,忍俊不禁替她剥了一条,递到跟前来:“你试试?” 姚静语用手挡了回去:“谢绝。” 周今收回手,自己放进燕麦里头浸泡。 这个吃法还是大学的时候蒋近容教的。不过蒋近容那头,又是被同舍友教的,他大一住在学校宿舍,大二才和大一的自己搬出来住,因此口味上相交、同化也是难免的。 “虽然吃饭的时候不能说公事,但法务部刚刚来消息了,今天正式开始和检方那边接洽,全程配合嫌疑人的违法行为取证及调查。” 这件事件也正是周今要召开早会最主要的原因。运营部一中层管理利用架构漏洞,同他人掩人耳目,谎称已和上级申报,将走私物冒充私人物品并分为五小等分运往他国。 而被查出后,连同那批船载货物,尽数遭到海关扣押,当地子公司也将面临赔偿等内容,周今当机立断在国内报了案,并权全交给法务处理,但该赔的还是赔了,在同伙还没出来时,便已损失惨重,名声也不易乐观。 “公关部同事的意思是,将事件中嫌疑人家庭的悲惨舆论放大,以比对事件加强推进大众怜悯,放大公司作为受害方的存在,说不定能将咱们从目前的绑定关键词里拉出来。” 周今点了点头:“就按他们说的来,负荆请罪的事情我去做。” 当然是负荆当然是负父母的荆,请罪也是请的督促不严罪,所谓用人不疑,放在周韦眼里就像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普通人给甜头,早晚有一天会闹出事端。 周今的方针,在出事的那刻早已被自动关上的玻璃门夹碎,晶体撒了一地,同时也在印证着父亲的猜想,那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上的人员架构,就这么一下子变成了她的执行问题,说不上来到底谁更悲惨一些。 她吃完便回房间换了衣服,和姚静语一起去往公司。 从十楼的电梯出来,大老远便看见周学钦正在杵着拐杖,在她办公室门口等着。已经到达工位上的员工没有不对这个不速之客感到好奇,倒像是既定事实终于来临的样子。 公司内网的情报组织值得嘉奖,每个人都有适合做财经版记者的天赋。 “姐,静语姐。”这两声喊得极为声情并茂,就像是铆足了劲,一定要做出一份好成绩出来一样。 “嗯”周今点了点头,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入内,周学钦紧随其后,步伐丝毫不比周今慢,像是经过了两天的磨合,他早已经习惯拐杖的存在。 “先坐吧,等下开完会我再安排。”周今只是这么一说,周学钦却立马露出了一个灿烂极了的微笑,这在他听来,就仿佛他的事情她不想借由他人之手一样。 “那我在这等你。” 周今拿了文件准备去会议室,姚静语在旁边一副欲言又止,这大少爷回来难不成真是认真的,她又看了看周今,想要确认周今如今的情绪,却又因幅度过大被周今抓了个正着。 两人并排走入电梯,按了十八层的按钮,在电梯正在一层一层往上升时,周今开口道:“你知道我一开始最想要做的是什么吗?” 姚静语确实不知道,周今从来没对她说相关的事情,她揣度道:“做什么?”她思考了一下,给出一个没怎么让人疑惑的回答,“和事业相关的吧。” “对。” 周今似乎真的想把这个哑谜打到底,姚静语抱紧文件的手不自觉收拢:“把公司收入囊中,自己控股?” “猜对了一半。”周今没她那么严肃,就像是当个玩笑一样的口吻,“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想踏足家居行业,蒋近容说要给我打下手,我当时还想叫你一起来,可惜了,就是没机会。” 姚静语噎了一下,她想说,我们现在跑也还来得及,可介于周今还算是上司,又是在公司场合,姚静语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就眼前这个情况发言。不过真要说下来,最开始到现在,她都没有机会。良久,她只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周今对着她笑了笑,像是看穿好友心中所想。她不觉得自己逃离不开,可当吃进去的巧克力带着一丝回甘,她也会对这一丝回甘流连万分,好似是希望,扩大成足以涵盖那绝大部分苦味的甜,如砒霜一般的甜。 所以说,机会就是那么没的。 周今推开会议室那厚重的大门,径直走了进去,里面互相交谈的人都陆续回到位置上,她最后才入座:“感谢大家来参加这次会议,这次会上我想再强调一遍,利用公司职员身份进行走私等违法行为是不能被容忍的。” “有些线路属于高危区,国家和国家之间略有冲突,所以导致其中部门的状态下滑,我能理解,所以现在我调阅kpi都是整合在一起来,我也没说一定要调整架构,调整薪资。虽然这年头找工作不算难,但还是希望大家能认真对待这一份工作……” 底下鸦雀无声,周今叹了口气,翻开手里的文件,又继续讲起自己出国期间留下的一些东西,这时这些人才窸窸窣窣了起来,逐渐有了生气。 这时,姚静语的手机响了,把凝聚起来的生气又一击即散般,不过她的手机是唯一可以不用静音的,以防一些紧急事件要处理却找不到人。她点头和周今示意,随后走了出去。 按下接听键,对面的职员有些惊喜又带着点无奈:“姚助,小少爷刚把脚磕了,现在安静坐在那不动。” “眼睛还睁着吗?” “睁着的。” “问问咱们这位二十五岁的小少爷,要不要叫120。要是没到那地步,就由着他去。” 姚静语这话也丝毫不讲情面,像是一个包袱,哪能丢着就丢哪儿,实在添麻烦且碍眼。不过其他人不知道,姚静语怎么可能不知道,那腿啊脚的,对周学钦来说等同于命,怎么可能会那么不爱惜。 那职员似乎也没想到姚静语会这么说,懵懵道:“行,那我先挂了,您和今总先忙。” 电话应声挂断,姚静语轻手轻脚走进去,周今正和主管们你来我往,有来有回,气氛不便被她打断,于是她就站在周今身后,等这场“战役”结束,她再汇报刚刚的小插曲。 16满月酒 周学钦的到来给第十层的冷清带来些许溶解的迹象。 他一贯如此,在交际圈中也属于佼佼者,周今不知道他这派头到底是从哪里学来,可能在国外学了花言巧语那一套——半开玩笑半不正经,却也懂得点到为止。 但凡和他接触来下,不管是男男女女几乎都能同他搭上两句话来,最后再到熟络。 周今在被姚静语告知“磕脚”事件后,会也是以百八十码的速度开完,而在下楼后,她便看到的是那一番景象,这说一下,那聊一下,不过那只还下不了地的脚又往后展,就像怕极了再一次磕到一样。 “请问,你是山地车运动员那个zhou吗?”坐在靠窗户的一个女生问道,“我男朋友之前有看比赛,我正好跟他一起看来着,感觉你跟他很像。” 她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声,周学钦自然地接过话茬:“你认出来了啊!你男朋友不会还是我的粉丝吧?” 周学钦比赛同的化名,就一个姓氏拼写,十分谨慎。 周今看着那孩子从桌上拿出一张他的运动照,又递给他一根金色签字笔:“对,能麻烦您帮我签个名吗,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那女孩早已准备好的心思昭然若揭,不过能在一个办公楼遇到粉丝,那也是凑巧极了的事情。周今有些惊讶,但还是不慌不忙走近,视线停在他的腿上,道:“我看也没什么事啊。” “姐,刚有事,现在没事了。” 周今一来,其他人默契地回过头去,继续手上的工作,除了刚才拿了周学钦签名照的那个孩子,此刻同她点头问好的样子都是微微颤抖的。周今踱步到她身边,放低了音量道:“可以的话……麻烦替我保密一下,他这次回来另有工作要忙。” “好的!今总谢谢您!”她爽快应下。 周今不知道周学钦的比赛有多少人看到过,也是她的疏忽,或许是她潜意识觉得这根本就不值得一提,便没有告知公关部提前做好预案,如果被家里知道,保不齐又是另一种无法掌控的局面。 可说不定她的弟弟才是聪明人,懂得利用先天优势作为自己的资本作为反抗的主力。 周今将周学钦撇下,自己回到了办公室里,周学钦在后面追赶,姚静语伸手掺扶住,这才用了最短的时间与最小的滑稽样进入到里面。姚静语把百叶窗拉下,而后出了门,这个空间也只剩下周家姐弟两个。 “你还是让护工带着轮椅过来吧,这里无障碍设施还是挺不错的。” 周今把一份任职文件递给他,他摊开,然后又合上:“姐,打个商量,要不我跟你学,你也知道我对这些压根不感兴趣,你教我好不好。” “没得商量。” 周今口气强硬到不可商量,周学钦只觉得这半个月大约会有些难熬,不管是工作也好还是他一直焦灼的训练也好。他只得应了下来,假意乖巧顺从:“好吧,那也只能这样了。” “那你等下就去报道吧。” “那你呢?” “有事要外出一趟。” 姚静语忽然推门进来,指了指自己身后,未有片刻,外头嘈杂趁着开门的缝隙钻了进来。 来人是周絮洁,两只手都提着饭盒。 “哎呀,小钦,中午快来吃午饭,我给你跟小今都带了。” 她把周今桌上的东西全部换成了饭盒里可以拿出的小分格,依次摆正,白烟依稀可见,夹带香味飘出。 周今无奈地看了姚静语一眼,将摞在一边的文件放到自己腿上,借着旁边的小桌分好:“妈妈,你们出去吃吧,我还没下班。”她自觉一堆事情没做,可时间飞快推着前行,十一点十二分,周今最后叮嘱周学钦道,“我打好招呼了,午休好过去” 周絮洁见周今提包要走,连忙问:“不吃了饭再走吗?” 这是周絮洁难得的几次对她的关心,可她并不觉得欣喜:“让弟弟补补身体吧,我今天得去客户那边。” 周絮洁以往最怕麻烦,她最经常说,能花钱做的事情就该花钱,或者是辛苦赚钱就是该拿来花的。因此周今记忆里几乎不存在母亲为了谁做饭的场景,可能她忘记了,也可能她连被捎上的机会都没有。 那些菜荤素搭配,色泽油亮,卤料的颜色渗透到肌肉纹理,在掀盖那刻,八角胡椒香味扑鼻而来,看起来也很有食欲。 “要送的东西已经放在后备箱,我们现在走吧。”姚静语坐在副驾驶道。 肖建发一礼拜前给周今发自家曾孙的满月宴邀请时,她就想要推脱,然而当肖建发名下贸易公司还未同她们签约最新的合约,周今只能亲自带礼品出席维护。 她包里也正好放着这么一份合同。 车临酒店入口,还未行驶到大门已经开始堵塞,可想而知今天的人有多少。前边后边已经陆续有些人决定下车自己走,酒店加派服务生替人家提礼物,姚静语也问:“要不我们也下车走,没多远了。” “再等等吧。”周今不慌不忙道。 惠柏是市内有名的老牌酒店,想要办酒庆祝各种喜事的人家无外乎都选择了这家酒店,也包括周今。 她一向独立,包括在选择步入婚姻殿堂的同时,她就开始和伴侣开始准备流程,抽空去试菜,抽空去试衣,最后抽空和父母宣告非他不嫁。 相较自己家里的情况,蒋近容家差了不是一丁半点,他父母早逝在这时竟然算得上是最大的优点,地处乡下的三层半小洋房、上百来万的存款,孩子可以跟周家姓,户主为周今,如此条件下周韦和周絮洁没有拒绝的理由,里面也包括周今的祖父遗言,从中力挺知根知底的蒋近容,由此进展顺利。 服务生在前面引路,她在后边跟着,庆贺的花篮沿着路的两边摆放,欢声笑语连绵不绝,她路过较小的会客厅,其中就藏着她们两家相互见面的a2厅。她脚底像是装了轮滑,带着她向前倒去,直到来到了宴会厅地界,望到了花篮的镜头,穿着喜庆的服务生替她们打开门,光打在红色之中,过分刺眼。 “哎!周老板,您来了!”肖建发也是奇人,七八十的老人了,还没将自己打下的江山交给后辈,他老远就看到了周今,杵着拐杖就快步迎上前来。 周今也走了上来,姚静语眼力见地递上几盒补品药材,老年份的灵芝人参一类,还有一套一周岁左右的婴儿爬爬衣。 “肖老,恭喜啊,现在是三代同堂了。” “我还等着喝您的喜酒呢,要不是我家那些孩子您看不上,我早就能抱曾孙了。” “说明没缘分啊。”周今打着笑,视线全聚集在他脸上,“今天来喝喜酒之外,也有另一件事情要跟您谈。” 肖建发点了点头:“我明白,等结束了我跟您上去谈。” 两人客气地你来我往,但涉及重要内容肖建发就开始打哈哈。 “那就先坐吧,今天中午就吃好喝好。” “行。” 应了肖建发的邀请,周今和姚静语落座,不过那位上的人她俩都不太熟,不知道哪位神仙,拿着名片挨个人交换。周今的名片在车上放着,于是姚静语便成了目标,等那人走了,她们这桌的人也开始交换,一轮下来,饭没吃多少,名片倒是收了一堆。 17相谈 宴会一环接着一环,喜庆热闹自是不用说,现场到来的小孩都围在肖家人那边,和不会说话的小婴儿套着近乎,她朝哪家孩子笑了,那家孩子父母便顺着杆上爬,把自家孩子推到更前头。 周今随便吃了两口就停筷了,姚静语擦着手从厕所回来,落座时赶忙把椅子往她那靠了靠,随即挡着嘴,附在她耳边道:“刚去卫生间你猜我听到什么了?” “什么?”周今抬了抬眉,对此显现出感兴趣的样子。 姚静语声音更加放轻。其实本没有必要,周围的嘈杂配合着现场的音乐早就混乱一片,孩子已然把这当成了游乐场,任由孩子放纵的大人笑看自己孩子的乱叫声也侃侃而谈,素质早就摆在了明面上。 “她们说啊,这个肖绍杰前段时间赌博花了不少钱,差点人都赔在国外,是肖老爷子亲自飞马达加斯加,才带这个孙子回来的。” 周今陷入沉思,她知道肖建发有个不成器的儿子,没想到孙子也是个不成器的。 “也是难为老爷子了。” 宴会在抓阄环节后逐渐迎来了尾声,服务生把最后几道菜上完后,有些人吃完便提前离场。周今这一桌也走得差不多了,就剩姚静语陪同她等着。 过了一会儿,肖建发被助理掺扶着走到周今这。 “周老板,久等了,饭还可口吗?” 其实周今刚开始和肖建发接触时,就让他不要用“老板”这个称谓喊她,一是按辈分讲,她是后辈,亦是乙方,二是她还没接家里的班,没法撑得起“老板”这个身份。 不过最后肖建发还是坚持这么叫她。 “肖老,挺不错的。” 肖剑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周今拿起包和他一同走着:“现在儿孙也陆续成家立业了,我这老头子有些事情也开始力不从心。不瞒您说,因为总公司的业务问题,我打算关闭这家公司。” 肖老爷子原来是做建筑原料起家,后来赶上地产发展风口,起势便一发不可收拾,而这家子公司是针对贸易这行的试用点,好在营收方面都还不错,于是留存至今。 周今张了张嘴,她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来,但无力得可怕。 “我理解,但据贵公司前不久披露的上半年财报来看,经营应该没出现什么问题吧。” 电梯到了指定楼层,他们往外走的同时,又有几个人往电梯这走,其中走在最前头的女生对着肖建发喊了一声“爷爷”,肖建发慈眉善目应了两声“好、好”。 在她和周今视线点到时,也是十分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是没有,不过我这把老骨头也管不动了,儿孙也不争气,实在是无能为力……” 等那女生走远后,肖建发这才又道,但话里包含许多意思。周今本来是琢磨不出来的,但听了那所谓的八卦之后,也琢磨出了一些意思来:“我也有些耳闻……” “孩子不争气,与其留着挥霍,还有赔精光的风险,员工还得养家糊口……还不如全部都换成钱,不至于后面饿死……” “所以您打算出售旗下子公司?”周今决定不再拐弯抹角,直接挑明。 “业务暂时还在继续,不过已经陆续有在减少,不和您签署续约合同也是有这样的考量,今天邀请您来,也是想问问您有没有购入这方面的倾向。” 周今没接过肖建发递上来的茶,从他助理手里拿过另一份关于子公司的概括文件,简单看过一遍之后,合上:“我会跟家父协商。” 这家公司在肖建发收下确实收益可观,包括公司内架构等都已成熟,根本不需要再加以调整,这也省了人力物力,然而这些东西加起来,给到周今这边,她所要衡量的又是另一幅光景。 在简单谈论后,周今说自己要赴下个约,肖建发这才不打算让她留下来吃晚饭。 不过临走时周今提了一嘴今天下午遇到的女生:“今天我们在电梯口遇到的是……?” “哦,那个是我外孙女,现在也在总公司上班。她父亲走得早,我就让她们母女俩回来住了。”肖剑发似乎反应过来,比起那些个靠不住的儿子孙子,这个孙女倒是真没给他惹出什么祸,“那孩子也算机灵,不过也要相人家了,我记得您不是还有个弟弟,介绍两人认识认识也不错。” “我弟弟估计不太行,他心野了,没人栓得住。那我就不打扰了,您先忙,等我这有消息了再来拜会您。” “南仪,替我送送周老板。” 周今拿了包便起身,桌上的茶一开始是什么样的,这会儿也依旧是什么样的,她婉拒了南仪的相送:“这家酒店的月饼挺好吃的,我得先去买几盒带回家,你们先忙吧。” “好的,周小姐。” 出来后,一直没说话的姚静语忍不住道:“我怎么感觉像骗我们的,但说得道理还挺合理。” 肖建发确实句句情深意切,还把家庭内部矛盾都散播了出来,可既然要出售,那直接按正常流程走不就行了,想要的自然会竞价,何必给自己选择买家,这不是给了对方一个牵制自己的机会? “不知道什么情况,拿回去再说吧。”就算有意向,她也得进行风险评估,也没那么快定下来。 “不过你刚怎么突然提到她那个外孙女。” 姚静语在她们下来时便已经叫司机把车开到门口,这会儿她们出来,刚刚好车已经到了。上车后门一关,耳根子倒是清净了不少,但晚上还有一场,以防遇上高峰期堵车,周今这就得往南京赶。 她靠背调至几乎平躺,脸上疲倦难掩,手机连着振动了好几下,打开一看,是周学钦发来的消息。 “没有,也就是突然想到了。”周今捏了捏两边的眼角,慢慢放空,“其实我觉得他不如再挣扎一下,毕竟比起卖掉,不还有得选。” 那一刻,周今意识到她们的处境是一样的,而观念,就是树立在她们面前的一堵高墙,也是那些人面前的围墙。以性别圈地,分门别类,否定所做之事,虽然好,可是她是女孩。肖建发的话无非就是这层意思。 姚静语略有所思道:“不过按照现有情况来看,如果我们能加入进来,那就可以自己单干了。”她基于周今此前提到的最早规划说出了这番话。 周今也知道,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可以做出这样的行动,可犹豫,是阻碍她行动的唯一东西。她好像永远都会挂念家里的很多东西,上至人,下至锅碗瓢盆,而这次机会女神就像故意要让她摆脱心里的犹豫。 摆脱,即重生。 姚静语的话将周今的心又动容了一下,她点开周学钦的消息,连着好几张照片。 和肖建发的交谈耗费了她许多精力,然而周学钦发来的照片却处处体现着他对于她安排的雀跃,她回了一个“嗯”又让他第一天上班回去路上小心,周学钦立马便回复了:姐,你晚上几点回来啊? 18无法替代 ——不知道,我去南京出差。 她按下发送键,随后把手机放在一边,闭眼小憩。 令人感慨的是,即便没有进入睡梦,过去的点滴小事总会跳出来,她成了不该存在的第三人,用着第三视角去细细打量着他们。而这样的时间过得尤其快,就像看完了一部电影,车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门外的展板印着新婚夫妇的样子,中心写着百年好合。她和这个股东不算交情深,仅仅是替周韦来走个过场。她拿出准备好的礼金交给门口帮忙登记的人手上,好巧不巧,她碰到了熟悉的人。 江辛夷手上也拿着一个红包,往签到台这边走,他看到周今也是吓了一跳,转而便乐呵呵上前同她打招呼:“今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哦,我替我爸爸来的,男方父亲是公司股东。” 两人交完礼金,踱步到一旁闲聊起来。 “女方是我同学,我这段时间没出差,就抽空过来。” 新郎从宴会厅出来,就快步往他们这里来:“今总,小江总,姚助,这次劳烦几位赏光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肖家今天孩子也满月宴,我下午刚去过。” 江辛夷和周今家有长期合作,因此认识不算奇怪,而能做到这规模的企业都挤在江浙沪这三个地方,或多或少都要“沾亲带故”,不存在谁完全不认识谁。 “我下午有事情,不然本来也要去的。”江辛夷笑了笑,又继续跟周今说起话来,“周学钦恢复怎么样了,他回来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他。” “能吃能睡,还能来我家串门。” 新郎把他俩的位置安排在了同一桌,说完两句客套话就继续去接待其他人,他俩继续攀谈起来,而周今主要针对中午肖建发的那番话向江辛夷询问是否还知道其他内幕。 “他很早之前就找我问过,但我没那个意向。”江辛夷满了一小杯椰汁,也打算替姚静语和周今满了,姚静语把两个杯子递给了他,还奇怪道:“我记得小江总酒量不是还可以吗,怎么,现在只喝椰汁?” 江辛夷一边倒,一边不好意思“嘿嘿”了两声:“我妹不让我喝,要是喝酒就要被关门外。” 周今抿了口椰汁道:“酒还是少喝点好。”而后她又继续道:“是你们聊得不顺?” “不是,是没有必要,公司体系太过于成熟,不是自己的人用着总不太放心,除去这个不说,你知道肖建发的女儿孙女吗。”江辛夷卖了个关子。 “我们下午有碰到过他孙女,感觉不像是什么都不懂的人。” “小道消息说,她们好像要把那几个废物给踹走。”他们这桌陆续有人入座,江辛夷只得压低了声音,凑近道。 周今了然,这样看,肖建发想要给自己儿子孙子们规划的东西怕是还得过几个坎。“但我今天刚跟肖老爷子沟通过,感觉他比较偏向守旧派。” 现场钢琴声舒缓,没有中午小孩子的吵闹,只有大家落座时和周边人谈事打招呼的窸窣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江辛夷不以为然道:“那就看她们自己了,老爷子也是离谱,但凡是个男的都要喊回家当块宝供着,也难怪她们不满了。” 这个“她们”大抵不仅仅指的肖建发的孙女与女儿,还指被肖家背叛的嫁进来的别人家女儿。 “看来,我就算想要这家公司,怕也是不成了。” 他们就好像换来了一个地方谈公事一般,菜开始上了,都没动筷。 江辛夷一听这话,自然就动了心思,好奇问道:“周伯父想要?” 服务生这会儿上前来询问有人谁否要醒好的葡萄酒,周今要了一杯,入口有些涩,可回甘有些微甜,她道:“是我想要。” 这时,大厅的灯一瞬间熄灭,在场的宾客也全都屏住呼吸,朝主台看去,新郎站在台上,灯从这一直打到了门口,开辟出了一条通道。大门打开,花童在前面开路,新娘挽着母亲的手缓慢朝前,她一路踩着花瓣,来到了新郎面前。 “不过我还在犹豫。”周今笑了笑,继续看着台上的一对壁人互相表达过往的种种,眼泪和吻以及戒指短暂地勾兑了今后的每一天,这样的诺言能持续到哪一天。 江辛夷似有所察觉,他道:“我感觉周学钦应该没有那个想法。” 他也心知肚明,如果是生意场上这些弯弯绕绕,周学钦那性子……不,就算是自己的好友,他也要承认,周学钦没有那个能力。 生意人那都是以钱为前提,毕竟决策者身后还有一群人要等着发工资,他开玩笑道:“你弟弟要接公司的话,那我得另找合作商了。” 周今和江辛夷毕竟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有些东西自然是不必说,心里也有数。尽管周今时至今日仍旧无实权,被人调侃给没长大的弟弟铺路,可真的当周韦把这一切交到周学钦手上呢,只要周学钦无实绩,那么想要代替周今,那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江辛夷不知道周今的想法,因此也只当开玩笑。 大厅重新归于明亮,周今手里的葡萄酒已经喝完,服务生询问还要不要再来,她只把高脚杯递给服务生撤下,她还是没能习惯葡萄酒的味道。 “指不定是我想向其他行业发展了,问你要不要一起来分一杯羹。” “那我随时奉陪。”江辛夷不假思索,“不过就算是周学钦他姐姐,也不能让我赔钱。” 氛围从一开始的紧张,再到后来的轻松,以侃侃而谈落下帷幕,这时候新娘新郎结伴来敬酒,周今又掏出了一包红包给了两位新人。 “祝你们百年好合。” “谢谢。”新人异口同声,紧接着新娘道,“没想到你们两个也认识。” 周今和新娘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公司年会上,两人攀谈过。 “这位也是周学钦姐姐。”江辛夷对新娘补充道,又指了指自己,“不过我俩是不同阵营的。我算是娘家人吧。” 新娘“咯咯”笑了两声,转头问周今,话里话外都有些担心:“我听说周学钦比赛把腿摔着了,没事吧?” 周今本来只想来吃个酒,没想到还被迫站了阵营,不过经由江辛夷那么一说,算起来新娘也算是自己弟弟的同学。 “还在休养,所以才没来。不过他已经回公司上班了,下次来公司玩。” “那下次” “一定。” 说完他们又到另一桌敬酒。 “等下你们是要立马回上海吗?”江辛夷在敬完酒之后就准备拿着包开溜。 周今拿出手机看了看手机,现在回去走高速也差不多到回去睡觉时间,于是她也收拾了准备走:“你呢?” “我去苏州。” 两人在酒店门口分道扬镳。 好巧不巧,周今一打开手机的音量,周学钦的信息就立马涌进来,占据了两页。 ——姐,你看见江辛夷了? ——姐,你在哪里啊? ——我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吗? ——他跟我说你们一起参加同学婚礼。 ——姐,你怎么不喊我跟你一起啊。 ——我本来也要去的。 …… …… …… 姚静语也听到一声未落又起好几声的提示音,基本都不需要猜,就能知道来人是谁:“还挺粘……” 周今叹了口气,没搭理姚静语,重新把静音打开,只当没看到,没听见。 19记忆 周今到家里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多,周学钦自然不会这个点过来。她让姚静语直接睡在客卧,就算没人住,周今也是固定一个礼拜会更换一次。 而她洗完澡吃完药,几乎倒床就睡,睁开眼的时候对时间混乱,正是因为此,她才在门后的墙壁上挂了一个圆形时钟表,以防陷入混沌。 周今下了床,打开门后习惯性地往客厅走,立入眼帘的是姚静语和周学钦两个人挤在厨房,而岛台上放了各种花花绿绿的食材。 周学钦背对着她,摆弄着锅,嘴里喊着“快要熟了”,让姚静语递个碟给她。周今结果姚静语递来的碟走近,看见周学钦的手艺,并随手把碟递给了他。他做了青菜炒肉,看着卖相还不错,周今以为他只会做烫菜和减脂餐。 周学钦端着菜转身,险些撞到周今,周今也没反应过来,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几步。 “姐,你起了啊,去那边坐会儿,早饭马上就好了。”他一瘸一拐绕过她,把菜放到岛台上。 周今看向姚静语,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姚静语便预判了她的行动,连忙道:“我可没法不让他进来。” 有周学钦的忙活,周今转而去了洗手间洗漱,当再出来时,早餐已经做好,并且整齐有序地摆放在长方形餐桌的正中间,而稀饭,也随着她的入座,正正好摆在了她的面前。 “姐,向涵昨天没说我坏话吧?” 周今早上的起床气还没过,就没有说话,舀了一调羹的粥,蔬菜是周学钦给她夹的。 “怎么?你们之前谈过恋爱?”周今反问,又继续埋头喝粥。 “不是!这怎么可能啊,她才看不上我,我也不喜欢她。她前段时间有说,但我现在这个样临时就没法去,但我要是早知道你也去了,那我也去。” 昨晚江辛夷给他发消息问他怎么不来,周学钦只回了四个字“明知故问”。可下一秒江辛夷便和他说了在现场见到了周今的,还以为他也会过来。 周学钦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好友的恶趣味,但凡话能占他点上风也开心,不过周学钦心里想的又是另一方面的事情,他不能接近周今多一些吗,他就只是想能靠近周今多一点是一点。 然而周今永远都没有那样,她对待其他人都比对他要来得亲密。 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自我反省,他到底哪个环节做错了。明明他是一个可靠的弟弟,听话的弟弟,周今想要的东西他退避左右,然后他只想要得到陪着周今的允许,而不是这些无形的疏离和敌意。 就只是这样而已啊。 姚静语在一旁感觉着这有些不太对劲的氛围埋头吃饭,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的存在。在碗里粥终于见底,她如释重负地移动到厨房洗碗,反观客厅里的周学钦,还在单面“对峙”。 “今总,那我先回家换身衣服。”她昨晚换下来的衣服忘记用这里的洗衣机洗,现在连洗带烘也来不及,当然,因为整天的奔波导致姚静语又觉得衣服上有些味道,穿不了一天。 周今这才抬头看向姚静语,她有气无力道:“你用家里司机吧,晚点再来接我就行。” 姚静语得到准许,便出了这里的门。 防盗门应声关上,此刻这个空间里只有周学钦和周今。周学钦自然还在等着周今为昨晚的事情画下句号,可周今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吃饭。 过了一会儿,周学钦听到周今开口:“煮得……味道不错。” 周学钦愣住,从她对面转移到了她旁边的位置,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句:“姐,你刚刚是说好吃吗?” 周学钦正将视线从她脸上收回,忽然发现,周今的侧边脖子正好有一道疤痕嵌在了上边,突兀一白,他心下一紧,即刻收回眼睛,不敢再看一点。 周今还未察觉到弟弟忽然转变的情绪,她依旧没什么情绪道:“嗯,不过下次不要来了,你之后也要上班。”周今生怕他忘了自己上班时间一样,又提了一嘴,“你九点上班知道吧?” “我知道。” 他的上班时间比周今还要早上一小时,不过周今不管什么时候去,她都得等到当天工作处理完毕后才会回来。 周学钦搬回来的这些日子会到小区的活动区域拉伸,而那边刚好抬头一看,就能见到周今家里的灯光是否亮着。有时候等到天黑了,人家下班的下班,接孩子的接孩子,等到这片区域都快没人了,周今还没回来。 “上班第一天就不要迟到了,你先了解……” “姐,你没有考虑搬出这里吗?” 他忽然打断了周今的话,周今垂下眼眸,撂下调羹,起身收拾了碗筷,放进厨房的水槽里:“周学钦,不要太管我的事情,你做你的,我做我的。” 她兴致一下子被周学钦打断了,而罪魁祸首却没有一丝悔过的意思。但另一边的周学钦也在懊恼自己的嘴巴过快,说了不该说的话,把慢慢调和的气氛又一下子降至冰点。 “对不起,但是姐,我总觉得你被困在这里了。” 从周今把蒋近容送进焚化炉开始,从周今主持了蒋近容的葬礼开始,又甚至是把自己关在这里几天不吃不喝开始,周学钦一直有着这样一种感觉,他后悔、内疚同样也害怕。 可人都死了,那能怎么样呢。周学钦想,他真是恶劣极了。 周今抿了抿嘴,眉头紧皱,又是一惯的防备神情,她回了自己房间,把门上锁,门锁“咔哒”一声,屋子里再度回归安静。 可周学钦心里如雷震耳的心跳声却没能让他平静。 这里的一切都有蒋近容的影子,不管是味道,还是物品摆放的位置,以及家居的选购,几乎都经由了蒋近容的手。 蒋近容的气息渗透进这里的每一寸地板,每一块墙面,她对蒋近容的执着,也不像周学钦想的那样,什么恋啊爱的。 妈妈死了,作为女儿的总会伤心吧。爸爸死了,作为女儿也会伤心的吧。 可非家人却比家人更像家人的蒋近容死了,她为什么就不能多悼念一些,就像是悼念祖父一样。同时也在缅怀他们所在一起的那段时光。 -01弟弟 “蒋近容,我弟这个暑假又要回来了。” 周今嘴里含着棒棒糖,口齿不清道。被她叫了名字的蒋近容停下写作业的笔,看向她,问:“就是今年回来过年的那个孩子吧?” “是啊。”周今长吁了口气,煞有介事道,“我爸妈真是尽找麻烦来了。” “我看他还挺乖的,有点腼腆,给他冰棍吃他都不敢接。”蒋近容一边说着一边写作业,好像这件事情和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敷衍了一下她,注意力全在笔尖上。 “唔,我弟弟,这人坏不到哪里去,我看人很准的。”周今笑着把蒋近容的作业合上,恶狠狠对他道,“暑假作业不准偷跑。” 蒋近容比她大了半岁,但因为周岁的原因,两人现在是在同一个班级就读。他的成绩比周今还要差上一点,不过两人某些时候也是相当,一直在年段前十的范围里打追逐战。 因此周今怕他背着自己用功,便约着学习什么都要一起,还威胁他不准偷跑,不过这约定哪能说得准,就如当下这样,周今觉得他肯定背着她偷跑。 “我写完给你抄不也行?” “好啊你,没原则。”周今一把夺过习题册,并藏到了后背,任由蒋近容怎么伸手去夺,她都能灵活躲开,任他扑了个空。 这时祖父走了出来,看两人在打闹,便把刚准备同周今说的事情移到了一边:“你们又在做什么!” 他的音量虽然大声,可两人早已习惯,全当不痛不痒的小玩意在叽里呱啦叫,周今本想掌握主动权,可蒋近容却抽空插了一嘴:“周爷爷,小今又打我。” 不是冤家不对头,祖父走上前用拐杖分开俩人,又在大腿给两人各打了两把当做教训:“姐姐就该有姐姐样,哥哥就该有哥哥样,小钦到门口了,还不快去接。” 周学钦来得比周今想得还要早。那小家伙长得不高,可浑身上下的肉都崩起了一件简单的t恤,脸上也颇有肉感,捏起来的手感自是无法形容的——周今也确实这么做了。 周学钦大概不喜欢周今这么对他,连忙跑到了祖父的身后躲着,周今愣了一下便收回手,指挥着蒋近容把东西一起拿到屋里。 “妈妈,这次只有你回来吗?”她礼貌性地问了一句,开始等待周絮洁的回答。行李的重量全部挂在她的手指,她想要转身离开的心被忽然推到了嗓子眼来。 “你爸爸他有事,我就是把小钦送回来一下,我也得出去了。” 周今点了点头,这就提着包进去,蒋近容在门口等着接她手上的重担,周今差一些没反应过来,被他拦了才发现蒋近容已经叫了她好几声:“要不晚上我们去吃烤红薯?” “走。” 蒋近容的提议无疑是给周今一个,能逃离目前这种因为亲情而产生落寞的悲观情绪。 不过他们还没出发,便看到周学钦悻悻地跟着祖父进来,声音小如蚊子嗡嗡地喊了他们一声:“姐姐……哥哥……” 祖父夸赞道:“对!说得真好。” 周今身后的衣服被蒋近容扯动,周今背手,说时迟那时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她想了想,回头看了蒋近容一眼,还是开口对弟弟道:“你去吃点饭垫垫,等下我们带你烤红薯去。” 说到烤红薯,周学钦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他转而又看了看祖父,直到祖父点头后,他这才一蹦一跳进了厨房。 “你们两个要照顾好小钦,然后早点回来,别玩太晚了。” “爷爷,我知道啦,有蒋近容在你怕什么?” 祖父满脸“你又在拿人家搪塞他这个老人”的怪异表情,道:“他不被你坑就不错了。” 等周学钦吃完一点饭之后,他们便出发去了一处荒地,家里那块区域的光点从这里看,犹如抬起头,望见的那繁星一般渺小。 周学钦全程都很听话,不吵不闹,比起他们俩见过的同年龄孩童来说,他有些过于内向。 周今带着周学钦去附近捡些枯枝枯叶,蒋近容则是留在原地搭建小型炉灶。她牵着周学钦的手,全程都没有放开,当然他俩也没有对话,闷得让周今有些不太适应,于是她随便找了个话题:“刚吃的饭好吃吗?” “嗯。”周学钦抬头,从地上看向了周今,“菜也好吃。” “蒋近容做的,你以后缠着他多来我们家做点。” 周今的话里毫不遮掩的自豪感,缠着让他来,是周今没有明说的炫耀,周学钦联想到上一次春节时的匆匆一别,他问:“他到底是谁啊。” “对啊,他是谁呢……”周今重复着他的话题,没有一丝想要回答的意思,反倒有些想要逗弄周学钦的心,故作神秘不想回答。 等两人怀里都快放不下枯树枝,这才返回,那头的蒋近容已经生了火,将四个从家里带出来的红薯扔了进去。 这些步骤下来,周学钦都死死盯着那快位置,周今从兜里掏出了两颗青苹果味的糖,撕开了塞进周学钦的嘴里:“吃过这样的红薯吗?” 周学钦摇了摇头。 他从出生就一直和父母在大城市里生活,别说吃了,就是连一块钟庄稼的地他都没见过。 “暑假这两个月,你在家想吃什么,就跟姐姐说,也可以跟哥哥说,我们都会尽量满足你。” 周学钦猛然瞪大了眼睛,似乎还在消化周今的话,他看向蒋近容,在火光下两人脸上都挂着淡淡笑容,就像为了让他安心似得,又点了点头。 他上次寒假回来也是这样,只不过他们还没建立多深的情谊,他便走了。 “不过!”周今又道,“作业也要跟我们一起写完。” 小孩子一般来说吃软不吃硬,放在周学钦身上怕是软硬都吃,周今想了想还是决定给点甜头:“达成当天目标我们就带你去玩,当然,没写完就什么都没有。” 在一拍即合后,红薯也差不多要熟了,蒋近容用一根较粗的枝干给灰烬之下的红薯翻面。 这里的夏天晚上没有在城里那么热,但由于火过于猛烈,还是被烘出了一身的汗。 旁边那对姐弟,就盯着里头看,翘首以盼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剥开外面那层被考得乌黑的脆皮,里头用金灿灿显示也不为过,他们一边吃一边走,回到家后,把还没动过的那一个红薯给了祖父。 但是令周今有些想不到的是,她在和蒋近容一起给周学钦制定计划,发现他一个暑假需要完成的内容比她预想的要多得多。她开始打退堂鼓,因为换做自己,也不能保证能完成多好。 蒋近容也有些意外,他停下笔,同周今说:“要不让他自己来安排,我觉得小钦可能不需要你那么紧张。” 周学钦就那么两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手指一直在互抠,紧张到一定程度了,脸部表情就有些保持不住。周今看着他两行眼泪簌簌就下来了,拦也拦不住。 “我……我……我……会做个……乖……乖……乖孩子的……”蒋近容立刻跑上前来,把他抱在怀里站了起来,耐心地询问周学钦的意见:“怎么了,是你不想做作业吗?” 小孩子大多都有这种不想做作业的毛病,但周学钦却没说不想做作业,他说:“我……作业……都……可以做完……的,我想……去玩……” 他一抽一抽,流出来的鼻涕全部被周今糊在他脸上的纸巾吸收走:“那你要自己做这个每日作业,我就不要求你了,只要你觉得我们可以出去玩了,我们就出去玩。”她郑重承诺道。 周学钦看向蒋近容,蒋近容也点了点头,附和了周今的意思,他这才稍微止住了眼泪,接过周今按在自己鼻子上纸巾,擦拭着满脸的泥泞。 但以周今是利害关系都要讲清楚的性子,她泼了一盆水,就是不知道对于周学钦是凉水还是热水:“如果你作业没写完,你爸妈骂你打你,那可不关我的事情。” “那不也是你爸妈吗?”周学钦小声嘟囔道,不过还是被周今抓了个正着,“怎么?那你不要你爸妈了?” 蒋近容觉得周今像个七八九岁较真的孩子,在旁观也有点忍俊不禁。 “蒋近容,不准笑我。”在这场一触即发的幼稚大战中,她还抽空敲打了一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我想要姐姐……”他犹犹豫豫,最后干脆心一横,闭上眼就说了出来。 周今噎住,蒋近容见缝插针问:“姐姐是好姐姐,对吧……” “对!”周学钦不假思索,下一秒周今弹了他的脑门,她说:“以后被人骗了你都不知道。” “不会被骗,我可机灵了。” 周学钦挣扎着从蒋近容身上下来,然后伸手进裤子口袋往外掏东西。他掏出自己包里带的糖,也挑出两颗绿色的,先给了周今,最后给了蒋近容一颗。 - 明天还有五更,今天更了好几章请查缺补漏m(__)m -02做个榜样 隔天他们赶早去了一趟集市,在夏天这个夜短的时期,大家摊出得早,人也出动得早,晚去一点,便没剩多少新鲜肉等着。 昨晚周学钦像打了鸡血一样,熬夜赶了不少作业,这才有了周今和蒋近容两人一拍即合,去买点排骨回来油炸这件事情。 奖励内容是蒋近容提议的,周今觉得周学钦应该也爱吃才对,反正她是高兴了,她最喜欢吃炸排骨。 果不其然,两人到摊位上看到排骨只剩下两根,两根切断就少,炸完更是会“缩水”,蒋近容让他把排骨斜切剁成五小份,然后提着袋子往其他摊位走。 “哎,真是的,还得起这么早。”她打了哈欠,脚步没停得一直向前,等缓过神之后,发现自己把蒋近容抛在了隔壁摊位上,她走回去,接着刚刚的话道,“我今天不想做作业了,下午我再去睡会儿行不行。” 蒋近容挑了几个洋葱,还有几棵上海青,付了钱,这才腾出空回应周今:“不行,今日事今日毕。” 周今见蒋近容不同意,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逛街有些无聊,她又继续开始自己的碎碎念:“你说,我爸妈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她本来没有波澜,可看着周学钦那副样子,她不免生出很早很早很早之前的设想。就像树纹随着钻出的枝干而去往不同的道路,她的设想包含了从小到大的一切会被嘲笑的不合理事件。 比如她哪天丢了,爸爸妈妈慌张地跑回来到处找她,又或者她期末考和次次月考都得到表彰,她拿着奖状下台,收获轻吻与拥抱等等……但这些都没有周学钦的存在,他是一个变故。 是让周今认清自己最大的变故。 周今任由蒋近容牵着她的手,一前一后穿行在狭窄部分的巨大的人流中,她感觉手上力道加重,她抬头,却只看到蒋近容的后脑勺。 等他们到了一片水产摊位旁,人不算太多,但腥气熏天,周今屏住呼吸,在那刹她听见蒋近容的声音:“没有父母不爱孩子的,只是爱得多和少而已。” “对不起……”周今忘记蒋伯父和蒋伯母已经去世的事实,就算她在父母前碰了壁,可起码双亲健在。 蒋近容很早就自己一个人住了,就算有身为亲戚的养父养母,但那也只是监护权转移的形式的上便利。 不管怎么说,最开始的时候总是好的,时间一长,他毕竟是外人,融入不了已经完整的一家子里头去。 他也正是因为和那边孩子产生的隔阂,才再一次回到了这里。 “你道什么歉。”他们路过一家煎饼摊,周今多看了两眼,无需她多言,蒋近容已经上前让老板摊了一份,他们站在一旁等着,在嘈杂的环境音里,周今却觉得蒋近容的声音无比清晰,“就算没有他们,那也会有很多人都爱你。” 周今第一眼见到蒋近容时,他瘦瘦小小,灰头土脸,虽然已经到了可以和他一起上小学的年纪,人还是畏畏缩缩的,没什么精神气,一个人住在那幢毫无生气的房子里。 彼时的她也刚回来不久,精神不佳,可相较于他来说,却是好得不要太多。 结果他们两个转学生被安排在了同一个班级,成了同桌,再到后面互相串门,结伴上下学,蒋近容也逐渐成了周今家的一份子。 煎饼刚摊起来的口感是最舒适的,周今唇齿触碰到富有咸味的内陷,便立刻回了神,意识到自己现在还在外面。她对上蒋近容担忧的神情,不由得轻松了许多,从容地接过煎饼。 可蒋近容似乎不这么想,两人往外走着,在准备骑自行车回去时,冷不丁撞上了蒋近容的剖白:“像祖父,像我,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蒋近容说话总是那么耐听,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她一直都需要一个跳出故事本身的旁观者来确认她所处位置。 周今这时候不得不承认,蒋近容是最好的人选,或许是第一眼,也或许是天注定。 “你每次都这么说。”周今把煎饼拿到他的面前,抵到他嘴边,“试试看。” 她知道蒋近容不喜欢吃油炸食品,这个也算半个油炸,但他还是咬了一大口,周今确实没想到,她瞪大了眼:“你吃得也太大口了!” 两人一路上就是这么打打闹闹,仿佛令人烦心的事情早就在路上被刮走了。 还没踏入家门,等待已久的周学钦听到动静便夺门而出,见到周今就是一顿抱,话里还带着哭腔。周今想要把手里袋子递给蒋近容,但蒋近容预判了她的动作,先一步接了过来。 好不容易空出手来的周今将周学钦扒拉在自己身上的手拿开,之后直视他的眼睛,并用一种较为强硬的语调发声:“干嘛?” “我以为你不见了。”周学钦抽噎着,但又不敢把眼泪抹在她身上,只得忍着,但眼泪和鼻水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淌。 周今给蒋近容使了个颜色,让他把装着排骨的袋子打开:“别哭了,还想不想吃排骨。” 她没跟这么小的孩子尝试建立些什么,也没碰到过这么小的孩子,尽管只差了几岁,但在她眼里是不便的。她回想起自己这么大岁数时耍的脾气,基本都是蒋近容担下了。 因此她面对周学钦几乎是本能,她猜测这个孩子会喜欢的。他脸上的笑容也无疑告诉周今,他喜欢,这种成就感是她前所未有的——就算她考了年段第一,考得比蒋近容好,在比赛中得到了奖,她觉得也没法和这样的心情相比较。 周学钦在老家度过的这个暑假,周今几乎每天都带他到附近玩,周学钦想做的事情,想要吃的东西,她这个当姐姐的能满足都满足了他。 就算蒋近容劝她,如果这样的模式成了习惯,那他回去之后就会很难熬,周今也知道,但是她迫切地想要让周学钦体会到那种快乐。 “蒋近容,我觉得他有点太可怜了。” 可怜,对,这是周今在面对弟弟时的第一想法。 她虽然从小在家长大,可在周絮洁怀孕前,她也是跟在他们身边生活。周今知道那对夫妻的控制欲有多强,知道他们有多迫切想要希望自己的孩子是神童,延长并以年为单位翻转着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能找到对照,在已经过去的时空找到另一个自己。 多可怜的孩子啊,正在步入自己后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他吗? 姐姐的身份就像一个能够轻而易举洗脑的媒介,血缘真的携带如此的吸引力吗? 在临近九月时,周今的父母回来接儿子,那会儿刚好祖父不在,去人家家里帮忙晒萝卜干去了,迎面碰上周今。俩人说不上几句话,反而因为周学钦黑了一度的肤色对周今冷言冷语:“当姐姐要有个榜样给弟弟看!这浑身都黑不溜秋的怎么看,整个暑假都去哪里野了吧。” 周今没解释,也没认错,只是和蒋近容站在一起。 就像是两个阵营的对立。 -03一直一直在一起 从初中结束到高中的跨度,时间犹如白驹过隙,此间的几个寒暑假周学钦都会过来。可能小孩子就是长得很快,半年一个大变样,每次都高上一点,体格也不再虚胖,而是看着健康强壮。 周今没有再过多的关照他,和这些不必要的关照相比,她还有一件更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参加市内一级达标高中的自主招生,她逐渐变得繁忙起来。 蒋近容自然是要跟她去同一个地方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除了吃饭睡觉,以外的事情都在做练习题,互相讲题,把题讲透了,继续下一道题。 在这样高压之下,周学钦便被自动分隔开了,他延续着第一个暑假,变得越发粘人,但周今更分得清轻重缓急。 原本转移到姐弟那条直线,再一次回到了周今和蒋近容之间,无法切断,且无法再次变更。 可初三下学期刚要开学时,周学钦以及姐弟俩的父母齐刷刷回家过年。大家围坐小饭桌上,原本空着的空位被全部填满,而一旁的蒋近容全程没能插上一句话,也无法再和她有任何互动。 “爸,我想开春带小今到上海读书,家里现在情况也好起来了,私立学校里能结实的人也多,怎么样都比在家里好。” “是啊是啊,听说小今成绩不错,也可以帮忙辅导一下小钦,等我和他妈妈走之后,姐弟互相也只能依靠彼此了。” 彼时的周今陷入了沉思,而对面坐着的周学钦却翘首以盼地等着姐姐回答。祖父颇有眼力见招呼着大家吃饭:“吃完再说,吃饭不要谈事。” 祖父话音刚落,周今便看向一旁的蒋近容,她发现蒋近容也在看着他,他挤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能看出的苦笑,她立刻明白,他也在等着她的回答。 她伸出了自己的手,紧紧地抓着他。分离是必然的,可他们不会因此而疏远,这是周今心里想的,周今对他笑了笑,她知道蒋近容一定会明白的,果不其然,蒋近容也回握了她的手。 他们好像是家人。 饭后,祖父让周今一起去房里,那一场只有两个人的谈话中却充斥着紧迫,周今端正地坐在祖母配套的缝纫机凳子上,祖父说:“今啊,爷爷知道你是个乖孩子,也知道你不想走,但是哪有女儿不陪在自己爸妈身边的呢,你去帮帮他们。” “爷爷,所以我一定要走吗?我在这里也能生活得很好,我成绩也很不错,能考上一个好的高中,好的大学。” “等你走了,我也准备你爸爸安排的去处了。”他从枕头里摸出了一块木牌子,交给了周今,“这是你奶奶去求回来保平安的东西,保了爷爷安然无恙几十年了,也该交给你了。” 周今错愕抬头,过了片刻才收下:“之后我会去看您的。” “等你以后做成了大事,再和隔壁蒋家孩子再回来看看我吧。”说到这他突然笑了起来,可只是笑了几下,就有些喘不上气了用嘴巴大口呼吸着,“他其实挺配我们家今啊,要是早个几十年,这会儿都结婚了。” 少年夫妻,祖父和祖母也是如此,不过俩人相伴至将近三十岁才生孩子。 “我也会想他的。希望到时候您还是那般身体康健。” 周今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不过她没有喜欢过人,如果用不离不弃来表示那种感情的话,她目前脑海里有的,只有蒋近容一个人。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并无任何摩擦,深知对方喜好,周今觉得这种模式比任何都要稳定,可说起来,这也不算爱吗? 在和祖父又谈论了一些与此无关的事情后,他要准备睡下了,周今替他掖了掖被子,然后轻手轻脚打开门走出去,仅有一盏昏暗灯光下的楼梯拐角,却站着蒋近容。 父母都已经上了二楼,包括周学钦现在也应该被叫回房间安安静静待着,他们就像是提前预料到周今的选择,一点也不担心地回屋睡觉。 周今一把抓住了蒋近容的手腕,和他一起来到了三楼。此夜相对来说还算安静,因为还未正式迎来新年佳节,只有较远处一些请神拜佛或是举行婚礼的人在放着鞭炮和烟花。声音断断续续,当门窗全被关上时,那一点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爷爷他……生了病。”她只感觉自己的喉咙勉强在发出一些声音,“这次我不能跟你一起了。” 细数以往诸事,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成双成多,周今不会觉得孤独,更不会觉得日夜漫长,在和蒋近容待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开心的,她很开心。 “那大学……” “还是我们最开始说的那一所。”周今立马道。 蒋近容从进门时便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她能看出他心里藏着许多事,也有许多话想要跟他说。可周今又想,如今约定大学目标,真的就会实现吗,她不担心两人的成绩,可又不是只有成绩的问题。 “蒋近容,我刚刚听爷爷说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情。” 她的声音很轻,却无比的郑重,蒋近容心跳忽然停了一拍,他的话不可控制地产生了抖动。 “什么……事情?” “他说奶奶以前跟你妈妈定过我们两个的娃娃亲。”她眉开眼笑,就像要让他也觉得这是一个玩笑话一样,“如果,我们俩的性别是一男一女,那你长大以后就得挑聘礼来娶我。” 时间似乎停滞了半刻。 “我不知道……”蒋近容没了往日的风度,他涨红了脸,连连倒退了几步。 周今头一次感觉自己比蒋近容大,可年龄不是按行事作风,而是按照登记的出生年月,她趁机将这一个场景刻在脑海里。 你肯定不知道啊,都是自己编的。她在心里如此回答道。 她想以此来加强俩人之间的牵绊,因分别而感觉到心慌意乱的人不仅仅只有蒋进容一个,她也是,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只是当一个陌生的地方再也没有可以包容她的人,她就感到喘不上气。但是她没得选择。 “我喜欢你,周今。” 他冷不丁忽然冒出了这句话,脸上的红色又不知道迭加了多少层。周今盯着他眼睛看,察觉不出来摇摆不定的情绪,她没回答,她想她刚刚的一切行为应该能印证她的喜欢。 “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他说。 这是他们和祖父过的最后一年春节,开春周今和蒋近容便分道扬镳,他们想着下一个寒暑假的相见,同时也静候着属于下一个承诺的到来。 可还没来得及正式进入夏天,祖父便去世了。那天她急匆匆请假,和父母一起赶回来。她看到蒋近容一直陪在祖父身边,蒋近容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忽然涌出了泪。她忘记她当时是如何了,又如何度过了葬礼。 她只记得最后他们两个立定在祖父的墓碑前,直到人都走了,也迟迟没有离开。 -04“爷爷,下次再见” “爷爷,我又和蒋近容来看您了,不知道您喜不喜欢这次的小雏菊,不喜欢就怪他,这可不是我选的。” 蒋近容刚把花束放在墓碑前,听到周今这么说,也有些不太服气:“爷爷,下次就是小今选花了,你到时候可别一碗水端不平。” “蒋近容你跟爷爷少说点。”周今盯着墓碑上的照片看,无数个四季过去了,依旧是那副模样。“我们今天来呢,是有个好消息,就是我和蒋近容考上同一个大学了,我们之后都会去北京,可能没有办法再经常回来看您了,不过清明和冬至,我俩都会一起回来的。” “爷爷,下次再见。” 他们同一天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并约好了于同一天在北京碰头,一起去学校报道。从这天再回过头来看时,好像也没有很长的时间。 周今没有父母陪同,来学校报道也只带了一个行李箱,里面放了些衣服,胸前挂了祖父走前交给她的木牌。 周韦公司正处于发展的如日中天时刻,周絮洁要督促周学钦的补习课程和一些其他的课外补习班,两人一合计就随便给了一张十来万的卡,让她自己安排着弄。倒是周学钦见她要走,难掩不舍之色地跟她说再见。 这些是他们比较大方的汇款金额了。 她不会大手大脚花钱,因此除了这张卡之外,还有初中高中逢年过节各种零花加起来的,大大小小几十万。 “蒋近容,我们去看房子吧。” 蒋近容比以前来得更高,说话也同以前一样轻声细语,好像没有变声期,在周今看来,他和小时候的蒋近容简直就是等比放大,没有一丝缺点。 “学校附近房租还挺贵的,我们先去看看再说?” “没事,我攒了一笔,住宿舍多难熬啊。”周今笑着在难熬两个上加重了咬字,蒋近容听着耳垂逐渐变得滚烫,“租个两间室的刚好。” “两间室更贵。” “这是必须得花的钱。”他一字一句道。 其实周今没有那个意思,她意指的难熬,是两人分别了这么久还不能每天见面的难熬。她没做解释,行李在蒋近容手上,她抽空伸展了腰,只觉得校园里空气清新,连带着呼吸都顺畅。 在这样舒适的场景下,她说话都不由得轻松了些,像是甩开了无形的包裹,终于获得了自由,风也由衷感到开心,撞向了俩人,勾起碎发的飞扬:“蒋近容!我们终于要一直一直在一起了!” 周今向来报喜不报忧,她也不会把自己的处境对蒋近容说太多,徒增两人的烦恼。出身本来就是不可选的,她其实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好,她知道,从这时候开始就真的什么都好起来了。 “同学,你们要去哪里,我带你们去吧?” “谢谢学姐,我们自己找过去就行。” 周今婉拒了同校学生的帮助,她自己按着老师发来的地图去寻找报道处。 她和蒋近容是在一个设计学院的,两人都不是艺考进来,不过在确定志愿之后,还去学了两个月的兴趣班。 周韦和周絮洁一开始是反对的,不过因为不需要她接班,也就由着她去,两人的眼睛着重放在周学钦身上,由此给高中最后学年的周今,足够喘息的空间。 报到处并不难找,学校里的指引做得也很不错,他们两个排队等候,等轮到他们,资料交了领了,只不过在还没申走读前还是得暂住宿舍。于是他们便在约着,等行李放在宿舍后就一起出去找房子。 寝室暂时还没有人来,周今随便选了一床,等后面找好房子,他们就会从寝室里搬出去。 久而久之,院系的同学都知道他们是情侣,从高中开始异地,为爱考进同一所学校,共同追寻着同一个梦想。好像每个人都会自动替他们美化爱一样,但每个人羡煞的视线,似乎都看到了爱最开始的本质,从不好变好的携手并进。 此间周学钦常来串门,他不跟家里说一声,就直接从家里坐飞机过来,等到周絮洁那边知道了,又在电话呵斥起她来。但周学钦一惯会讨巧,再也没有以前那般忍着不敢说,又或者是战战兢兢的模样,巧舌如簧,两三下便把周絮洁安抚到位。 这样一直持续到他们大三,周学钦也升上了高中,他依旧我行我素,可尽管如此,他的成绩不差,周今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晚上三个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周今想到这事好奇问起,周学钦却说:“这是在班里和同学学的,他家里就是这么对他妈妈,果然管用。” 周今听着他侃侃而谈在学校的趣事,还不忘给蒋近容夹菜,询问今晚菜炒得怎么样,因为蒋近容下午去了学校,这桌菜是她做的。 “味道刚刚好。”蒋近容吃了一口,问:“小钦定哪里的酒店,晚上我开车送你去。” 周学钦反问周今:“姐,你家不是有三间房间吗,空一间让我住?” 他们是租了三室一厅一厨两卫的标准平层,可是其中一间是他们俩共用的书房,周学钦一般来的时候很有分寸,每个房间都没有乱逛,只是他们在家的时候过来吃顿饭。 周今思量了片刻,便和蒋近容道:“晚上你睡我那间吧。” “那还是算了吧!”周学钦大声道,赶忙塞了两口饭,口齿不清地跟周今说要现在去住酒店。 她以为弟弟是在担心自己因为他,而被迫和蒋近容共处一室,觉得已经到了该说那件事情。她征求着蒋近容的意见,蒋近容点了点头,周今对弟弟招了招手:“有件事情我得跟你说。” 周学钦放下行李,不太乐意地坐回到原位。 周今很少有这么郑重的时候,她从桌下抬起两人十指紧握的手,她觉得周学钦知道之后肯定也会替她开心:“我和你近容哥在一起了,我们决定毕业就结婚。” 他们已经跟双方家长通过气了,之所以不让告诉周学钦,是周今想自己和弟弟说。她认为弟弟会为从小跟他一起玩闹的姐姐和哥哥喜结连理而感到开心。 可那也只是她认为而已。 周今依稀记得周学钦的神情奇怪,她说不上来的奇怪,他几乎对着蒋近容以怒目圆睁的姿态皱紧了眉头。她忽然也发不出声来,像什么呢,像她很小以前看着因为没有合周絮洁心意而被丢掉的小云朵小发夹的样子,她看着它被摔成了两半,那小云朵因为惯性弹跳了好几下,最后从她的视线前消失。她喜欢那个被老师夸赞过的小发夹。 她毫无知觉地把指甲嵌入蒋近容的手,声调沉了又沉:“周学钦,你……” “姐,我不同意。” 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周今感受不到他的震惊于喜悦。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然后就提着走了。 周今被门关上的巨响吓了一跳,发现蒋近容的手已经有好几道指甲印。 此时,面前的饭菜毫无色香味可言,她胃里倒是一阵翻滚,踉跄推开蒋近容,去到洗手间将今晚的食物全部都吐了出来,连蒋近容也救不了她。 -05见家长 从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没有联系过,连每天几乎都会和她说些闲话的信息也没有,好像原本吵闹的生活一下子静了下来,有些习惯不来。 周今偶尔在和周絮洁的联系中知晓周学钦的一点一滴,周絮洁很喜欢跟她抱怨,说丈夫的不是,说儿子的不是,却未曾关注女儿的一举一动。她在前些日子在院内举行的设计比赛拿了一等奖,蒋近容也是,而在眼前的,还有另一件事情,就是他们两人申请的交换生资格,也下来了。 大三寒假,蒋近容本来想像往常一样,留在他们的小家里,周今却赶忙让他收拾行李。 “我今年跟爸爸妈妈说了,你也一起回去。” 周今印象里,蒋近容和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祖父葬礼上,大四结束后他们就要结婚,而在此之前该熟悉认识的都要落实。 周韦其实有点不太喜欢蒋近容,觉得周今完全可以找个条件和他们家差不多的。周絮洁也是这么附和,说蒋近容虽然长得模样不错,但脸顶不了用,父母还都亡故,以后孩子都没有人给照看。 周今没有反驳,这些都是周韦和周絮洁站在日后会一无所有的她视角所作出的反应,她没有一次这么坚定过。她原本以为周韦和周絮洁会继续阻拦,反而周韦只是叹了口气说:“你爷爷,这也算你爷爷的遗愿吧。” 在正式见面前,蒋近容拉着她一起到附近商场的店里去买两套正式点的衣服,他笑着和店员说明用途,周今看着也觉得开心。 “蒋近容,我觉得这套灰色的好看。” “那套黑色的你也说好看。” 她从没见过蒋近容这么纠结,调侃道:“蒋大设计师,他们又不懂这些,相信自己的审美就行。” 店员见缝插针:“蒋太太,那可不是这么说的咧,您先生也想以最佳状态去面对老丈人嘛。” 他不好意思地向周今投去救命的眼神,随后脱掉外套,店员顺手接过,他又到镜子前转了两圈。 “就这套吧,灰色没那么严肃。” 店员去拿了套同尺码新的,又换了另一个店员那头看着。周今上前,替蒋近容解开衬衫袖扣:“我爸俗,他不懂审美。” “伯母呢?” 周今“唔”了很长一声,假装面露难色,蒋近容有些紧张道:“这套应该能合你妈妈心意吧?” “我合心意不就行了吗,要她合心意干嘛。” “丈母娘第一印象得好。” 两人一来一往,把旁观的店员都逗得捂嘴偷笑。 “我妈还说来着,你气质不错。” 有了这话,周今明显感觉到周学钦没有刚刚那么紧张,他去换衣服时,周今也让店员把他刚刚犹豫不决的另一套包起来,选了店里一款红色的袖扣,用自己的卡刷了钱,一下子支出了大十万块。 “麻烦等下帮我们送到这个酒店,跟前台说一下我们的房号就行。”周今拿过便签,在上面写下这他们入住的酒店地址与号码,再次交给了服务生。 “好的,这是您的发票周女士,麻烦您收好。” 等蒋近容出来,周今又拉着他去下一站。在两人路过一家以橙色为装饰色调的服饰箱包店,蒋近容停住了脚,拉着周今要进去。 周今老老实实跟着他一起进去,见他问服务生要看男士钱包,她这才问:“你要买给我爸的礼物?” 这里的东西价格不菲,但蒋近容在校期间也攒了一笔钱,以及两人为了以后的生活而共同拥有一张储蓄卡,所以倒也不是太过于困难,只是周今觉得给周韦买大几万的钱包不合算,反正他也不懂,还不如多加点钱给周絮洁买个好看的女包,说不定还物超所值。 蒋近容指了指透明柜子里一个正好可以贴合手掌的金钟色小包,上头的金色字母扣也极为合调,他让服务生包了下来,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没有,我给小钦买的,就当我上次惹他生气,给他赔罪。” 周今反应过来,连忙要掏出卡:“那还是得我付钱,又不是你惹他生气。” 蒋近容按住她的手,从自己这递出了卡:“人家姐姐要被我拐走了,怎么还能不是我的错。你让我讨好一下我未来的大舅哥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话又不能够这么说。周学钦的意见和反对本来就不会对他们造成多大的影响,可周今看蒋近容开开心心接过打包好的钱包,也不再多说什么,便道:“我妈喜欢一些好看的餐具,我们再看看吧。” “那伯父呢?” “脑白金什么的吧。”周今随口一说,眼看蒋近容好像真的认真记下,她也没再说什么。 隔天两人早上就开车回去,后座放着满当当的行李,但定睛一看,基本都被那几袋脑白金占了空间。蒋近容开车,周今坐在副驾驶上给周学钦发了消息:蒋近容给你买了东西,等下出来拿。 周今知道,周絮洁肯定会和他说,而周韦再看不上蒋近容,也会让周学钦装也要装得得体。 当车驶入伴山别墅,停在门口,家里做事的两个阿姨笑脸相迎,周今递了两包红封过去,她们道了谢:“他们已经在等着你们了,快去吧,东西我们提。” 周今在家时便得了她们的照顾,因此长时间没回来,在正式入户门前,她们拉着她寒暄个不停。蒋近容就在一旁笑眯眯看着,周今话锋一转:“别说我了,我眼光不错吧?” “是是是,真不错。” 她们还站在门外交谈时,门便从里面打开了,周学钦站在玄关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面对面与周今僵持。 阿姨们只当弟弟这是为了姐姐,打算考验姐姐未来的丈夫,然而周学钦却戛然而止,他横亘于那道门之间,再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周今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朝里面道:“爸爸、妈妈,我带着蒋近容回来了。” 周韦从里面走出来,阿姨先递上了礼物,周今道:“这是我们给您和妈妈买的礼物。” “进来吧。” 周韦发了话,周学钦只得退让一侧,但他始终盯着蒋近容看,周今从袋子里单独将他的礼物拿了出来,递到周学钦面前:“这是你近容哥送你的礼物……” 周学钦用手背将其拍开,周今似乎早预料到,因此提得紧,袋子只是发出了一阵响声,并没有被大力拍飞。她神色凝重,提着袋子便往里走。 “他还在气头上。”蒋近容靠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没事,不用理他。”周今只是这么说,随后真就没再看向弟弟一眼,只当他透明人。 -06“姐,我们不是仇人……对吧?” “伯父、伯母,我爸妈虽然走得,但也给我留下了家里三层半小洋房,以及他们留下的一百三十万存款和当年事故发生后的死亡赔偿金两百二十万。这些养父养母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就都给我了……彩礼和五金我都听你们的,我有深思熟虑过想要和小今在一起,但是在上海我暂时还没有能力能做到买房……所以很不好意思。” 蒋近容刚坐下便拿出两笔钱分别存储的两张银行卡放在桌上,态度诚恳,他来的时候就在心里打好了草稿,但是还是一些慌乱,在说到自己没有的东西时更是有些羞愧到红了脸。 这些周今都看在眼里,她轻声说了一句别紧张,蒋近容朝他露出了一个放心意味的笑,又继续正对周韦和周絮洁道:“可能等办完婚礼之后也没剩多少了,但是这些钱无一例外我都会交给小今保管。我会为了这个家庭而付出,只要小今需要我,我就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其实这些钱已经不算少了,起码于普通人家来说,一辈子也不可能赚到这些。但周今没有加以干涉,她知道这段感情还入不了家长的眼,她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蒋近容的表现,留意对面两位的神色。 周韦给周絮洁递了个眼神,周絮洁清了清嗓子道:“我们家又不缺这点钱,但我们就一个要求,留下五十万作为你个人私用,其他转给我们小今当私房钱,五金和房子就当我们父母给女儿的嫁妆了,不过这些,你都不能动。” “订婚你看什么时候有时间,就那么来,双方家长走个形式见个面,其他的婚礼前我们再来。” 周韦想了想,周絮洁在旁边小声提醒,生怕他给忘了什么,他这才恍然大悟,道:“婚礼我们这里办,虽然是嫁女儿,有件事情我也要提前跟你和周今说清楚,家里也会有重要客人过来,排面不能少。” 夫妻俩一唱一和,虽说是涉及到商业层面,可也是考虑了蒋近容的情况,给予了不小的助力。周今见蒋近容应下,那头周韦的表情瞬间好了很多,没有一开始那么严肃:“你爷爷留下的东西,等下让你妈妈给你。” 周今暗暗惊讶,不过她没问到底是什么,直到周絮洁让周学钦帮她从房间梳妆台上把一个礼盒装的袋子提出来后,她打开,发现是一些黄金饰品。 她合上盖子,表态道:“我明白,之后就麻烦爸爸妈妈多费心了。” “还有小钦,接下来也麻烦你了。” 周学钦没有回答,听她说完这句话就立马跑开,周絮洁有些尴尬,同蒋近容打哈哈道:“这孩子最近几天都不太对劲,不用管他。” “没关系,我都知道。” 桌上很快就布满了菜,可周学钦迟迟未从楼上下来,周今不想今日的大好气氛被周学钦破坏,主动请缨要去喊他下来。 “你先吃,我等下再下来吃。”周今撂下筷子,对蒋近容道。 蒋近容担忧地神色都写在脸上,他轻声问:“要不我跟你一起上去?” “不用。” 简单两字却带着莫须有的怒意,周今踩上阶梯,抵达周学钦的房门前时一点好话也没有,但以防楼下的人听见,她还是压低了声音,可难以掩饰其中的怒意。 “周学钦,如果你一直要这样的话那我们以后就都这样吧。” 她很少有用低得沉闷的话语去喊弟弟的名字,里头似有乒乓动静,她又道:“我不知道你在生气什么,这是我的人生,你为什么会觉得你的三言两语可以牵动我?” 周学钦打开门,对着她,或许正处发育期,他的身高在这场对峙中发挥着不太一般的作用,周今这才察觉自己比他矮了半个头。 这会儿两人几乎以负为距,周学钦顺势将周今拉入房内,力气大得吓人,周今费了好大力气甩开,可再一次被扣住手腕。她怒意马上达到了顶,却见弟弟眼眶红润,下一秒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了她的手背上,随之化开。 “你是想怎么样?”周今没有哪一天如现在这般冷静,弟弟的眼泪攻势在她这里再也起不了作用,可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反问她,是吗? “你从小什么都有,你想得到什么,爸爸妈妈二话不说就会给你,这还不够吗?等我嫁出去了,家里的一切你都可以支配了,包括公司,这栋别墅,爸爸妈妈的爱。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周学钦微微底下头去,颤抖的肩膀更为明显,周今叹了口气,再一次尝试挣脱束缚,这次毫无疑问。她这会儿应该打开房门走出去,可她折回屋内,把周学钦拽到床边让他坐下,而她拿过纸巾,站着、俯身、动作轻柔地将遍布脸上的眼泪擦净。 “那我不可以不要吗?”周学钦吸了吸鼻子,一股浓重的鼻腔夹杂在话语之中。 “你觉得有可能吗?”周今笑着反问,“周学钦,你是我弟弟,我找到了真正的家人,你应该为我高兴。” “姐,我们不是仇人……对吧”周学钦本来快止住的眼泪再一次落下,泪迹在纯白的纸巾晕染开来,将纸巾本来含有的芳香又加以勾兑,变得浓厚。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小今,你在里面吗?” “姐,那些东西我都不想要……我希望那些东西都是你的,你别怪我了行吗,我就是很讨厌他,明明……” 明明什么。周学钦在敲门声中一下止住。他要说什么,他明明知道周今的喜欢,明明知道蒋近容于姐姐的意义,明明知道有些事情它就是该这么走…… “周学钦,希望你……下次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周今甩开他的手,把纸巾扔进一旁的垃圾桶,开了门,她看到蒋近容焦急的神情,蒋近容担心地朝里面看,只可惜那窗帘拉得严实,只有门口这一块才光亮:“小钦没事吧。” “没事,他在睡觉,等下我让阿姨再给他热一下饭菜,等他睡醒了再吃。我们先下楼吧。”周今关上门,和蒋近容朝留下走,周韦吃完饭之后拉着准女婿那下围棋。 棋艺精湛到让周韦也觉得惊喜,看蒋近容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欣赏,落座时换周韦落子,蒋近容一边观察,一边向他复命:“小钦在睡觉,我就没打扰他。” “等过两天回学校了,就没有这么爽的日子了。”周韦感叹着又落下一子,吃了白好几颗,最后蒋近容输了二又四分之三子,只能不好意思干笑着。 周今小声问:“你让着他了吧,我看左上角可以大打吃。” “岳父嘛,不争这一会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