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应》 第1章 风雪下,不知姓名的女人 永安歷547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齐国南部边陲苦海县,西山斜阳最后扫视了这片草莽之地一眼,沉沉睡去,黑夜降临,风声中飞雪如盐,漫天洒落,覆一层白髮於山野树椏,银装素裹,苍茫漫漫。 不多时,竟积了厚厚一层。 至於后来,这雪便化为了鹅毛,与风凌乱飞舞,將仅有的星光带去了不可知的远方。 在县城的更南部,那条通往了小河与密林深处的小道上,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艰难地拖拽著什么,冒雪前行,朝著县城的方向而去,身后已留下了长长的痕跡。 那是一名面色坚毅,五官清正,但皮肤蜡黄的青年,约莫二十一二岁模样,身上裹著一件鹿皮,里面塞满了破旧的碎布和乾草。 他虽然看上去身材臃肿,但那身【厚厚】的衣服显然抵御不了如此磅礴风雪。 事实上,青年嘴唇已经被冻的青紫,若是有人离近细看,便会发现他的身体在不停颤抖,少部分裸露在外的肌肤已经开始龟裂。 而他拖著的东西,赫然是一个被放在小木拖车上的奄奄一息的女人。 女人身上布满了刀兵伤,血痕看著让人心惊肉跳,单薄的衣物完全无法提供任何抵御严寒的能力,此时已经步入了齐国隆冬之季,河面结冰,正常人若是穿成这副模样,在这场狂乱的风雪里,活不过一刻钟。 可偏偏这身上被大雪覆盖的女人,胸口尚有微弱的起伏,鼻翼间也留有呼吸。 青年拖拽女人走走停停,每走半里路,就要停下搓搓手,原地跳一跳,清理身上积雪,並且確认女人到底死没死。 当他第三次停下来,蹲在女人的身边,靠近女人的胸口並且认真盯著那里看时,浑身是伤的女人忽地睁开眼,將漠然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 青年感受到了女人的注视,但没有任何慌乱,面无表情道: “你最好不要觉得我是在轻薄你,否则我会將你直接扔在这儿……你我萍水相逢,冒著这等风雪救你,算是天大恩情,若你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我便让你在这冰冷的雪中,埋仨月。” 女人沉默著,一言不发。 青年又向她展示著自己被冻得通红僵硬,並且长著冻疮的双手,声音有些颤抖道: “我的手已经没法感受到你的呼吸了。” “你不说话,又闭著眼,我只能看你胸口,观察你到底死没死。” “回去还有至少五里路,雪一封山,路是真的难走,我不想拖著一个死人回去。” 女人沉默了许久,才虚弱的开口,用好似死人一般沙哑的声音询问道: “要去哪儿?” 青年见女人竟还能开口说话,颇为讶异,但休息时间到了,他急忙又拉著木车在风雪中往回走,边走边说道: “去县城外一里地的破庙。” “那里虽然也冷的要命,墙缝砖瓦漏风,不过雪进不来……上个月月末我在张猎户门口求了他很久,他答应我把那县城外能避风的树屋让给我过冬,虽然他说话难听,但也算是救我命,不然就今年齐国这大雪,我在破庙里烧完了柴火,指定得冻死,把你送破庙里,我待会儿还得去找他拿钥匙……” 顿了顿,他的语气带著不容置疑,说道: “树屋我就没法带你去了,我根本没力气在这风雪之中把你拖上去,你自己在破庙,我明早再来看你,你能活便活,活不了,我便把你隨便找块地埋了,仁至义尽。” 女人在风雪之中失去了动静,直到远方看见了小破庙的轮廓之后,她才虚弱开口道: “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犹豫了一下,还是含糊不清地回答道: “闻潮生。” 女人再问: “你家呢?” 闻潮生喘息著,一边用力地拖动著她,一边回道: “我不是齐国人,是流民,在这里没身份,大部分时间进不了县城,平时就住县城外的破庙里。” “哪儿来的家?” 女人盯著闻潮生的后背,眸子微眯著,时而恍惚,时而清醒,最终她闭上眼,不再言语。 闻潮生將女人拖拽到了破庙之后,二人的身上都被积雪覆了一层,像是雪人。 这破庙也確如闻潮生所说,能遮得住雪,但挡不住风。 此时雪夜茫茫,风早已刮成了刀子,这样吹上一整夜,真能杀人。 闻潮生將女人用力从木车上拖拽了下来,放在了破庙半座石像之后,这里风要稍小,隨后他见女人昏睡过去,便从破庙的角落里抱来了一些乾草,也不管上面灰尘土砾,直接往女人身上铺。 “就这些,自求多福。” 他说完,目光扫了一眼墙角暴露的砖缝,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离开了。 外头漆黑一片,风雪正盛,那寒意仿佛能借著雪白穿透夜幕无尽黑暗,直入人的骨髓,闻潮生咬著牙,顾不得手上那些皸裂的伤口,就这么一头扎入了风雪之中。 穿越此方天地三年,他一无所有,甚至连齐国人的身份都没有,被判为了流民,赶出了县城,但凡县中官差值守,他们这些流民便无法入內,只有每月初三能进县城一次,向县城中衙役申请齐国人的身份。 可苦海县是边陲处的一座小县城,按照齐国律法,每年应允异客纳入齐国的名额有限,大部分都是他国人士,多少塞些银两財物,一般县城的县太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了。 然而闻潮生是流民,穿越而来,身无分文,一无所有,莫说是財物,连一块饃,一粒米都拿不出来,如何贿赂官差? 结果可想而知。 他被排除到了县城外,平日里无法踏入县城一步。 后来闻潮生每月按时前去县城申诉,想要从县太爷那里求一个齐国人的身份,可每次都遭碰壁而归。 再后来,县太爷被他弄得烦了,索性跟闻潮生摆明了条件。 ——十两银子。 若是闻潮生能给他弄来十两银子,他就给闻潮生一个齐国人的合法身份,並且给他在苦海县安排一处住址,让他可以和其他民眾一样耕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要么,闻潮生以流民的身份活三年,三年后他若是未死,便是天意,他也同意给闻潮生一个齐国人的身份。 十两银子自不必想,莫说是他一介流民,在苦海县这小县城里,若非殷实的家庭,连五两银子都別想掏出来。 三年来,光是为了活下去,便已无比艰难。 三年前的那场大雪寒冬,是县城里的一条老黑狗带著快要冻死的闻潮生找到了那座藏於草莽枯枝之间的破庙,並且分了他半碗没有吃完的残羹,让闻潮生硬生生扛过了那一夜风雪。 老黑狗的主人早些年去山里为臥病在床的母亲寻灵药,后来听说遇著了大虫,便没回来。 从那之后,大黑狗每天都会往县城外跑一趟,去熟悉的山头上等一个熟悉的人,风雪无阻。 破庙,正是在大黑狗常去的那条路上。 算算日子,三年之期已到,下月初三,他就能从苦海县的县令那里拿到齐国人的身份,终於逃离这每日都在与生存搏斗的苦难生活。 眼下最关键的……就是活著捱过这场提前到来的可怕风雪! 第2章 一张被褥,抵一夜雪 再难走的路,也必须走。 闻潮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退路。 他顶著这茫茫的风雪,留下了一行模糊不清的脚印,不断前行,硬撑著来到了县城外南部靠东的一处青田口,那户白了头的小木屋。 木屋窗户口给兽皮封死,看不见里面油灯照出的微弱光芒,也不管里面的人到底睡没睡,闻潮生用力叩动房门,沉闷的声响很快便被风雪吹散。 咚—— 咚咚—— 房门敲了好几声,木屋结满霜雪的门终於开了。 一声吱呀,背后露出了一张黝黑且布满了褶皱的面容,正是张猎户,他冷冷看了闻潮生一眼,骂道: “几时了,你不睡觉,別人不睡?” 闻潮生张嘴还没开口,张猎户便扔给了他一块深蓝色的布。 钥匙就被包在了里面。 “谢……” 闻潮生只来得及开口说第一个字,木门便又被重重关上了,闻潮生看著面前紧闭的房门,也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朝著远方的黑暗而去…… 他走了没几步,灯火熹微的房屋中,臥於床褥上头髮银白的老妇人便开口说道: “老张哎,你那么凶做什么,我看那娃也不是个坏人,这三年可怜成这模样,没见他偷谁抢谁……反正那树屋空著不也是空著,碍不著什么事儿。” 张猎户往石头炕下加了点火,没回老妇人,只是中气十足地骂道: “它奶个腿子,囊大的雪,说下就下,明天封山,估计打不得猎了,得拿个镐子,敲了石头河上的碎冰,看看能不能搞来两条鱼,熬点鱼汤……” 老妇人知道自己那老伴的脾气,继续说道: “晓得你心里不舒服,最近日子过得难,不过潮生那娃前些日子说了,他跟县太爷的三年之约就要到了,等他成了咱齐国人,官爷那边儿有了记录,就会给他分块地,他也能自力更生,说不定还能帮咱们料理些小事……” 老张猛地一转头,看著床上的老妇人,语气急促: “三年之约?狗腿子约!” “那县令刘金时什么德行,还三年之约?” “除了门外那个傻子,也就你信!” “没银子,他能放流民进县里?” “笑话!我呸!” 他对著火堆里吐了口唾沫,语气沉闷得嚇人: “你就看著吧,门外那傻小子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放我年轻十年,尚且还能拉他一把,可现在……我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老妇人听著张猎户尖锐的言语,沉默了许久,还是问道: “要不,我们搬回县城里,把这个屋子暂借给他住一个冬天?” 张猎户没回话,火光点亮他苍老的面容,阴影在沟纹中翻滚著,望著那张脸,老妇人忽地一怔,终究是没法再开口,闭上了浑浊的眸子,嘆了口气。 他们之所以选择搬出来住,就是因为住的地方距离张猎户打猎的山林太远。 放著他们年轻些,张猎户身体强健,一天走个几十里路气不带喘,可如今她和张猎户二人都已经年过六十,再加上她身患疾病,腿脚不行了,不得已张猎户才在外面青田特意做了一间屋子,这样每天进山回来能少走至少二十里路,既方便狩猎砍柴,也方便照顾她。 冬天的路极为难走,尤其是今年风雪更甚往年,搬回县內,几乎等同於要自己老伴的命。 这两年,她腿痛的厉害,走不得多远,更別说下地干活,全靠张猎户照料的好,艰难活著,孰轻孰重,她自然也拎得清,只是听著外面那簌簌然落下的飞雪,她总忍不住想到当年从军而去的儿子,埋头在被褥里嘆息。 而此刻,闻潮生已经艰难来到了树屋的位置,他的双手几乎已经完全没有知觉,好在张猎户在这里留下了一个木梯,若是像之前那样只垂下根绳子,他还真不一定能上的去。 用尽浑身解数,他来到了树屋门外,小心翼翼地摸出钥匙,把门打开,整个人直接一骨碌钻了进去,然后反手將门锁上。 霎那之间,风雪被尽数隔绝在了门外,闻潮生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在漆黑的房间里摸索了一会儿,他忽然怔住,似乎不信邪,手在角落里又摸了摸,最后確信,那竟然是一床被褥。 虽然已经很旧,外面还有几个洞,可对於闻潮生来说,这就是救命的东西。 认识张猎户三年,对方虽是面冷心热,但闻潮生也真没想到,这个外表粗獷的老头儿,竟会记得在树屋给他留了一套被褥。 他不敢脱衣,但將衣服里面的乾草拿了出来,就这么把被褥裹在了自己的身上。 感受著僵硬的身体渐渐软和,闻潮生自言自语,有些得意道: “贼老天啊,贼老天……没想到吧,我没死,我活下来了。” “再过几日,下月初三,我就是一名真正的齐国人了。” “拿了地,有了住处,日子便也会跟著好起来……” 他越说,低迷的语气渐渐忍不住兴奋了起来。 不知几时不见的笑容,又在面容上浮现。 但很快,这一抹笑容便消失了,闻潮生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子里闪过了一抹寻常没有的凌厉,又隨著时间无声无息消散。 … 夜深,疲倦的闻潮生终於渐渐睡去。 山野外不见鸡鸣,翌日清晨醒来,是透过门缝溢入的晨光惊扰了他。 闻潮生惊醒后,顾不得浑身的难受,活动了一下自己的筋骨,將门拉开了一条缝,眯著眼適应了一下外面的光明,这才重回房间,將那些乾草再度塞入了自己鹿皮衣內,接著將钥匙藏於树屋,离开了这里。 平日里,树屋只有张猎户会来这里,所以门没必要锁,钥匙更不必带。 若是钥匙遗失在了外面,那他麻烦反倒大了。 齐国虽在四国之南,可夏热冬冷,这隆冬的雪一旦下了,不会轻易罢休,春来发之前,只会一天比一天冷。 离开树屋之后,闻潮生就得为今天的生计忙活了,今日白天没下雪,他得珍惜这时间。 不过在此之前,他先得去趟破庙,去看看那个在山里捡来的奇怪女人到底死没死。 第3章 大火烧了她姓氏 大雪过后,路便不好走了。 好在树屋距离那间破庙不算很远,没费多少时间,闻潮生就来到了破庙內。 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女人死了,他就得赶快找个地方给她埋了。 这不是春夏,是寒冬,不管女人身上有何麻烦,只要隨便找一个地方挖个坑,一夜雪后,什么都会抹去,什么都不剩下。 之所以会选择救这个浑身是伤的奇怪女人,不过是因为闻潮生见女人浑身是伤,却仍然留有一丝气息不死,想到了自己如今也是这般惨烈地活著,不免动了惻隱之心。 在闻潮生的眼中,他隨时可能会死在某一天,明天或是后天,一场疾病,一场意外,都可能会夺取他的性命。 这世上不乏有修行之人,吐纳天地灵气,凝练筋骨体魄,虽不能御风摘星,焚天煮海,可其间强大,亦是凡人难以企及,只是这些东西距离闻潮生太远,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唯一能想的,就是先活下来。 正因为弱小,所以他对生命格外的敬畏。 来到了破庙里,闻潮生拨开石像背后的杂草,准备给女人收尸。 在他的眼中,这个女人无论如何不能活,不该活。 但隨著他双手拨开杂草的那一刻,看见的,却是一双冰冷而漠然的眸子。 一夜风雪如刀,她捱了过来。 不知为何,闻潮生竟被这双眸子扫来的光给镇住了。 女人睁眼的霎那,他嗅到尸山血海的味道。 或许用这四个字来描述眼前的境况不算准確,可见这目光,闻潮生便有了一种直觉。 那就是,眼前的女人杀过人。 杀过数不清的人。 但女人眼中那可怕的杀意也只是暂留霎那,然后便恢復了昨夜那副无神的模样,神采鬱郁,满面死气。 “我有些后悔救你了。” 闻潮生实话实说。 “你身上的伤势,皆是刀兵伤,我虽不是江湖中人,但看得出来那不是同一种刀兵留下的痕跡,你这样的人……身上必然伴隨著麻烦,而且是大麻烦。” 女人没回话,气息微弱,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等死。 闻潮生见她如此,眉毛微微一皱,又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女人居然抬头看了他一眼,迟疑了片刻,说道: “阿水。” 闻潮生一怔: “没有姓?” 女人声音低迷,好似自言自语: “以前有,后来留在了一座城里。” “城里起了场火,烧了七天七夜,姓氏给烧没了。” 闻潮生並没有听懂女人在讲什么,但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如果不是精神有问题,就是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只是这些,全都得往后稍稍。 倘若女人死了,对於闻潮生而言反倒事情简单,无非在雪中找个坑埋了。 他对女人身上的故事没那么感兴趣。 现在女人没死,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接下来呢,你有什么打算?” 闻潮生漫不经心地问道,言外之意,是想要让女人赶紧离开此地。 他的食物来之不易,尤其是冬天,多一口饭,也许就多活一天,闻潮生完全不想分给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可现在女人没死,若赖著不走,他不给女人食物,最后女人死在他的面前,闻潮生潜意识里便觉得是自己杀了她。 他当然真干得出这事,只是心里平白无故多个疙瘩,不舒服。 眼下,让女人自己滚蛋是最好的结果。 被问到了这个问题,阿水的眸子却迷离许久,最后惘然道: “我回来,想见见爹妈。” 闻潮生眉毛一挑: “在苦海县?” 阿水微微点头。 闻潮生又问道: “什么名字?” 阿水: “父亲姓云,叫云梓敬。” “母亲姓苟,叫苟玉。” 闻潮生笑一声: “没听过,不过你是齐国人,有身份证明的话,直接进县城找县令就成,不过看你也没银子,以刘金时的尿性,大约不会帮你办事……” 顿了顿,他忽然斩钉截铁道: “不,是一定不会帮你。” “总之,你要去便去,县里大抵该比这外头好过些。” 阿水躺在一堆杂草中,髮丝凌乱,比闻潮生更像是流民。 “我很多年没回来了,不认识路,也不认识人。” 闻潮生嗤笑道: “与我说何用?” “难道我认识?” 阿水这才想起,昨夜闻潮生说过,自己是流民,不是齐国人,大部分时间进不去县城。 闻潮生收拾了一下自己,觉得衣服不保暖,又往鹿皮里塞了些杂草,就要离开。 “跟你讲,外头吃得少,冬天雪一埋,没野菜了,小河会结冰,厚厚一层,破冰是个麻烦事儿,而且守一天也未必见得到几条鱼。” “没鱼,我就得吃狗爷分来的食物。” “但这两年狗爷也老得快,今年冬天格外冷,我吃多了,怕狗爷熬不住。” 他说著,回头对著阿水总结道: “反正,没你吃的。” “你待在这里,迟早会死。” 阿水对於自己的处境似乎不甚在意,反倒是问了闻潮生一个毫不重要的问题: “狗爷是谁?” 闻潮生手朝著县城方向指了一下。 “再过一个时辰,你会看见它的……我要警告你,管你再饿,不准打狗爷的注意。” “不然,我跟你拼命。” “说到做到。” 阿水没吭声,闭著眼又睡了。 闻潮生没时间跟她耗著,以他的眼力见,这雪只怕不会停太久,兴许半天就会继续下,觅食迫在眉睫。 往南边儿再走五里路,越过了那堆连绵雪白的丘壑,便是一座石桥,霜雪掩了细细一层,但还是没有遮住岁月痕跡。 这桥,年纪比闻潮生大。 桥下一条丈宽的沟渠,便是闻潮生嘴中的小河。 只是此刻,一夜大雪,小河早没了影儿,与冰面一同给盖於茫茫然中,闻潮生按照昨日留下的標记处寻找,最后找到了几根直直插在冰面上的木棍。 这些木棍是闻潮生昨夜故意留下的,根根都是从未枯死的树木上砍下,插入了沟渠下的淤泥中固定。 昨夜冰面尚薄,做这些不算费劲,此刻,闻潮生便要靠著这些木棍破冰。 之间他从鹿皮里摸出了一把斧子,这是张猎户扔给他的宝贝,锤斧一体,朝著木棍与冰面的冻结处斜著狠狠一砸,周围立刻出现了些许裂痕。 这么做其实不会节省他多少力气,但可以巧妙地减少虎口所受到的反震。 这等季节,他穿不暖,吃不饱,四肢永远是冰的,若是反震太强,虎口根本承受不住。 裂出个大的伤口,他冬天可就难熬了。 隨著闻潮生狠狠锤击木棍数十次,周围的冰面裂纹遍布,他后退数步,站在了一个安全的位置,给予了裂纹密布处最后一击。 咔! 冰面碎裂,露出了一个大洞。 闻潮生盯著洞下,用木棍查看了一下冰下大致的厚度。 不算很厚。 冰面下,水清澈如明镜,闻潮生蹲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没见游鱼。 对此,他並无任何气馁,因为闻潮生根本就不是奔著鱼来的。 他在这外头方圆几十里地生活了三年,沟里冬天有没有鱼,没人比他更清楚。 苦海县的渔翁会去北边沉沙河,东边沔湖,唯独不会来南边,因为这条小沟哪怕是放在春夏之际,也很少会有鱼。 闻潮生凿开冰,是为了测冰的厚度。 他要找的,是这头冬眠的青蛙。 一般的青蛙,冬眠时喜欢屈居於洞穴或是厚厚落叶下,冬日的寒冷帮它们驱退了几乎所有天敌,它们也很难被冻死,所以稍微隱蔽一点的地方就能冬眠。 但这个世界的青蛙不同。 它们很喜欢成群结队冬眠於湿润的土壤中。 確定了今天的搜索范围,闻潮生便立刻开始著手,这些青蛙虽传言有毒,但彻底煮熟之后,毒性会消失,而且味道很鲜美。 它们是闻潮生冬天的主要食物。 只可惜,苦海县地处贫瘠,这类青蛙的数量虽然不少,可分布太散了,运气不好,两三天也未必找得到一只。 第4章 有狗从县城来 就在闻潮生忙活之际,另外一头的破庙中,在乾草堆里沉睡的阿水忽然醒来,她微微抬眸,发现了一头皮毛半禿的大黑狗正叼著一个表面坑坑洼洼,全不平整的铁盒,站在她的面前,打量著她,似乎在確认她死没死。 这黑狗长得很怪,身上也和闻潮生一样,裹著一张鹿皮,做结处与闻潮生身上的几乎如出一辙,但黑狗鹿皮里头塞的不是乾草,而是许多紧实的布条,还有一件破烂的粉色女人衣裳。 阿水盯著面前的黑狗,对方靠近她后用鼻子闻了闻,然后把嘴里叼著的铁盒放到了旁边,后退两步。 阿水隱约间明白了它的意思,轻轻拨开铁盒,发现里面居然有些已经冷凝的粥食。 盒子虽是狗食,但里面没有异味,只有粥米的清香。 看著盒子乾净的边缘,阿水就知道,这碗一定是有人清洗过的,若不是闻潮生,就是县城里餵狗的人。 这狗也是讲究,竟然没有动铁盒里的食物,而是让人先吃。 阿水盯著黑狗片刻,真的端起了铁盒,用手刨了些吃起来,但没吃多少,就还给了黑狗。 空荡荡的胃里有了东西,使她有了些力气,靠著石像底座盘坐起来,闭著眼,似乎又睡了过去。 黑狗见她这样,也没去打扰她,自己吭哧吭哧吃了起来,直到把铁盒里的东西全部吃乾净,它才將铁盒叼到了石庙的角落里,放在那儿,然后又顶著风雪朝著远处被雪遮盖的小山丘跑去。 很快,它瘦弱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远处小山丘那头。 正午时分,天上没飘雪,出了太阳,漫山遍野覆了一层金,刺得人睁不开眼。 沟渠的另一头,张猎户提著脏旧的渔网来到了南边儿那条小沟,望著沟渠冰面,他搓了搓手,拿起了镐子开始破冰。 这个过程不算轻易,哪怕他的力气要比闻潮生大,但年事已高,心肺老化的快,尤其是冬日的风又冷又干,急促地吸进胸膛里像是有千百根针在扎,迫不得已,他干一会儿就得休息一会儿。 论及抓鱼,县城之南绝非是个好去处,但县令刘金时早已安排衙役和县城里的一些江湖蛇鼠控制了北边与东边的河,县里的平民想要去那里捕鱼,需要提前缴纳税款。 刘金时说,这一河一湖,都是公家的东西,能拿给他们养家已是王恩浩荡,如果看见谁没有缴纳税款,擅自偷鱼的,轻则几十大板,重则直接牢里关上一两月。 张猎户年轻时精壮能干,宰过恶狼,甚至单枪匹马利用陷阱杀过母虎,在附近一带有些名声,也存下过一些积蓄,但这些年给他老伴糜芳治疗腿病,那点儿不算多的积蓄被各种江湖行骗的郎中神棍骗得七七八八,所剩无几。 家里剩下那点儿余粮用来过冬,张猎户知道县令也根本看不上,索性不去碰那一鼻子灰。 好容易破开了渠冰,张猎户试著撒网,但他似乎动作生疏,一来二去,才刨开的水面,又隱隱有要结冰的趋势。 他黝黑的脸倒是没多少变化,唯独鼻子被冷空气冻得通红。 在苦海县的过去,猎户是从来不捕鱼的,这也是张猎户的父亲与爷爷对他的教诲——猎户是驰骋在山林中的死神,他们的目標,永远是那些警惕的,强大的猛兽,而不是水里毫无反抗能力的鱼。 不过现在,张猎户已经不再去思考这些。 冰雪冷却了他少时的热血,现实摧垮了他垒砌的骄傲。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怎么带著他的妻子熬过这个难熬的冬天。 冬日的白天像是竹篮里的水,流逝得很快。 在沟渠旁折腾了一天的张猎户,还在思索著自己是不是要去县城里找那些渔民们请教一下捕鱼的经验时,慢慢飘下的雪已经与夕阳的光混做了一团。 他遮了一下眼,眺望向远处斜阳,黝黑的脸上写著莫名的茫然。 许久,他似乎终於是接受了事实,低头收拾满地狼藉时,眉上的一层霜簌簌落下。 今日,一无所获。 呜呜—— 风声呜咽,张猎户提著铁镐和那浸满冰冷河水的渔网一步一步往回走去,天暗的很快,刮来的风也愈发锋利,猎户走路时低著头,儘量避免天上飘来的雪飞入他的眼里。 路过那座小石桥时,他忽然停住脚步。 在石桥上,张猎户看见了另外一双腿。 那塞满了乾草和布条的破裤子,不是闻潮生,又是谁? 张猎户偏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 “你怎么在这儿?” 闻潮生单手提著一张破布捏起来的包裹,身上积雪深浅不一的掛著,似乎已经等了有一会儿。 “等你。” 听到这个回答,猎户沉默了一会儿,才粗声粗气说道: “今儿个没吃的,回吧。” 他正欲离开,却被闻潮生叫住。 “我这儿有。” 他將那布包递给了张猎户,后者看著面前的包,迟疑了片刻,没去接,只是问道: “兔子,还是蛇?” 闻潮生道: “都不是,是蛙。” 张猎户闻言,抬起眸子瞟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便转身朝著桥头而去。 “我是老了,但还不至於沦落到吃这种东西。” 雪中,他的声音带著一种毫不犹豫的轻蔑。 在苦海县,的確没有人吃青蛙。 这里的人对於青蛙这种生物有一种天生的牴触,认为它们长得噁心,所以味道也噁心。 再者,苦海县周遭的青蛙都有毒性,被平民们视为不祥的象徵,就更没人会吃这东西。 更何况他是一名猎人。 面对张猎户的回答,闻潮生说道: “这些蛙有毒,但煮熟了就没有,我吃了三年,味道並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噁心,多少算是肉。” 张猎户不搭理他,埋头赶路,见他的身影要被风雪盖过,闻潮生又道: “你不吃,糜姨呢?” “她也不吃吗?” “我记得她身体不好,这么冷的天,不能就给她喝点儿粥吧?” 不远处,赶路的张猎户忽地顿住脚步。 许久后,渐渐朦朧的影儿又变得清晰,他沉默著来到了闻潮生的面前,黝黑的面容多了几分妥协的麻木。 后者再次將布包递给他,说道: “你帮过我,我不会害你。” “蛙我帮你洗好剖开了……煮熟,煮熟,煮熟,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张猎户深深看了一眼闻潮生,还是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布包,转头扎入了雪中。 走了几步,他忽抬手,扬了扬布包,震开飞雪一片。 闻潮生知道,这是张猎户在跟他道谢。 第5章 磨这把刀,活出个人样 风雪深处,老猎户的背影带著一种英雄迟暮的沧桑。 一名年轻时可以单枪匹马去山中猎杀猛虎的人,如今却沦落到了需要吃泥泞中的青蛙,望著张猎户消失的方向半晌,风中的寒冷终於唤醒了闻潮生,他抖擞了一下,借著余下不多的残阳,快速往回赶。 在他的怀里,那些裹在鹿皮中的乾草堆里,还有三只冻僵的蛙。 乾草里全是雪透来的冷,闻潮生那点儿可怜微薄的体温,根本唤不醒冬眠中的它们,它们也不知道自己即將成为羹汤的命运。 回到了破庙,闻潮生去旁边抱来了柴,先用藏好的燧石和乾草燃了火,再拖一破锅,往里扔些雪,然后放在临时搭建的简陋石灶上。 隨著雪水化开,他將怀里的三只青蛙扔进了水中,这时余光瞥到了什么,闻潮生起身绕了一下,看见石像底座旁堆砌的一些劈好的柴薪,身子微微一震。 片刻后,他心思一动,来到了破庙的东北角落,蹲下身子查看。 ——那砖缝里,本该有一把锋利的、被磨得鋥亮的柴刀。 但现在已经不见了。 闻潮生心头一凉,正欲伸手去摸索,却听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他回头,是阿水。 对方瘦削的身上覆一层白,瘸著右腿,左手抱一堆劈好的柴,而右手,正提著那柄藏在破庙墙缝中的锋利柴刀。 哗啦—— 阿水淡淡瞟了他一眼,慢吞吞走到火堆旁,將那堆柴扔在地面上,而后盘腿坐下。 闻潮生也来到了火堆旁坐下,眼神却一直盯著她手中的柴刀。 焰火在锋刃间跃动出危险的光芒,透著深藏不现的杀机。 “这把刀是你藏在那里的?” 阿水看著闻潮生问道,凌乱的髮丝隨意搭在面容间。 她相貌普通,但眉宇间有寻常女人没有的英气,赋予了她一种异样的吸引力。 闻潮生盯著刀,眼皮隨著火光跳动了一下: “擅自动別人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阿水闻言,將刀刃反向,把刀把递到了闻潮生的面前,后者接过后,借著火光仔细审视著刀刃处,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什么。 阿水道: “你藏了一把杀人刀,想杀谁?” 闻潮生嗤笑一声,反驳道: “就是把柴刀而已,劈柴用的,杀什么人?” 阿水平静道: “柴刀不会磨得这么锋利,刀刃磨薄了,不適合劈柴……而且,我在刀上闻到了杀气。” 闻潮生沉默不语,只是看著刀刃出神,后来锅里水开了,他放下刀,隨手拿起身旁的一根木棍,到外头用雪水洗了洗,就这么放进锅里搅动著。 一股香气顿时隨著升腾的白雾瀰漫而出。 “你不是要找爹妈吗,怎么还在这儿?” 闻潮生开口询问。 至於阿水的问题,早被他埋在了外面的雪地里,与茫茫然融为了一片,而阿水也没有继续追问那把刀的事,道: “衙役不让进。” 闻潮生看著她,失笑道: “你也是流民?” 阿水: “以前不是,现在是了。” 闻潮从墙边的乾草里拿来了一个缺碗,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吹几口气,慢慢喝著。 “真有意思……” “外头这么烈的风,吹一夜都没能杀了你,你必然不是常人。” “墙缝里的柴刀我隔三岔五地磨,十分锋利,你拿著它去,守县城的两名衙役应该拦不住你。” 阿水没多看一眼那把柴刀,而是自顾自说道: “十几年了,终於回来一次,我不想把血债带到故土。” 闻潮生喝完了一碗汤,四肢百骸渐暖,他甚至能感觉到在血管中奔腾的热流。 背靠残破石像底座,他將碗递给了阿水: “你运气不错,我今天找到了八只蛙,分了张猎户五只,还剩三只。” “外头雪大,今夜蛙汤管饱。” 阿水也不介意,兀自盛上碗热汤,稳稳轻晃两下便入了口。 一旁的闻潮生身子暖了,话匣子也打开,问道: “你父亲姓云,你也该姓云,为什么不叫云水?” 阿水摇头: “我不隨父姓,也不隨母姓。” 闻潮生蹙眉: “为何?” 阿水抬眸,瞟了闻潮生一眼,语气如死湖般平静幽邃: “这事儿谁问谁死。” 后者回忆起了清晨阿水睁开眼的那一刻,便知道对方绝没开玩笑,摇头道: “那我不想知道了,为了一个秘密赔上这条命,不值。” 阿水又喝了口汤,向他解释道: “……你有一点没说错,我身上的確有天大的麻烦,有些话就像是悬在头顶的铡刀,听了未来指不定哪天就没了命。” “所以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你虽然命烂,但人不错,我不想害你。” 接著,她又想到了什么,目光闪烁一下,放下了盛汤的碗道: “今天县城的衙役跟我讲,每月初三,流民能进县城的县衙申请齐国人的身份,你在外面活得辛苦,为何一直不去县城內?” 闻潮生听闻此言,沉默了片刻,只说道: “下月就去。” 阿水细细品味著他表情中轻泛起的波澜,语气微扬: “此月未去?” “去了。” “上月未去?” “也去了……最近这仨月都去了。” 阿水拿著木棍,轻轻搅动著锅里的蛙汤,徐徐道: “那我知道你要杀谁了。” 闻潮生看著搅汤的女人,笑了笑,不信邪地问道: “我要杀谁?” 阿水盯著锅里翻滚的汤汁,唇齿轻吐,却仿若惊雷: “你要杀苦海县县令。” 闻潮生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眼中跃动的火光也逐渐翻涌起杀机。 阿水又盛了一碗汤,平稳递到闻潮生的面前,端碗的手食指轻敲碗的边缘,发出的清脆声响將出神的闻潮生拉回现实。 “为什么要杀他?” 闻潮生盯著面前的汤,接过后,灌了两口,胸腹一片炽烈的滚烫。 沉默许久,他跟阿水讲述了自己与县令的三年之约。 讲完后,闻潮生埋著头,言语中是前所未有的静与冷: “我每次去县衙时,那些衙役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路边的野狗,他们眼睛里全都充斥著嘲讽,轻视,充斥著戏耍傻子之后的得意……可出生如此,我得认。” “在县城外头活了三年,我吃过狗食,也啃树皮,吃虫子,甚至吃过蚯蚓……” 说著,闻潮生抬起头,对著阿水咧嘴一笑: “你没吃过那玩意吧?” “那东西,一口下去,全是泥土最深处的腥臭,连野猫野狗都吃不下。” “但我吃了,还吃了不少。” “这三年,我活得比狗卑贱,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就是条狗。” “好多次我觉得自己熬不下去,想一死了之……可我不甘心。” “我知道刘金时跟我定下三年之约只是嫌我烦扰,隨便找个理由来搪塞我。” “可人……总应该是怀揣著希望的,尤其是我这样命烂的人。” “希望,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宝贵的財富,它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想当狗,所以但凡有一丝活成人的可能,我都会牢牢抓住。” 火光在阿水的面容上暂留,她眸色微动,似起了涟漪。 “既然如此,为何你又要磨刀?” 闻潮生低头加柴,將柴薪送入火中的动作乾脆又决绝。 “三年风霜,我身上其实得了好多病,不过是借著年轻,咬牙硬挺过来,再这样下去,我活不了多久了。” “三年之约將至,若他毁约……我便用这把刀跟他拼命。” “烂命换条好命,不亏。” 言及此处,他与阿水对视,瞳孔中的火焰明亮又旺盛。 闻潮生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一字一句道: “我像条野狗一样在这里活了三年。” “死前,我要做个人。” 第6章 红烧肉踏雪而来 闻潮生最后那几字,像是利剑一样往人胸膛里扎,阿水抿了抿嘴,竟晃神许久,后来她不再与闻潮生对视了,偏头看著外头的风雪,瞳孔中映出无数疾风中奔走的雪,说道: “苦海县富饶,身为地方父母官,眼里却容不下一个流民,的確可恨。” 闻潮生拾起地上两根枯枝,夹起一只熟透了的蛙,慢慢吃起来。 蛙肉细嫩,入嘴后虽无佐料,却成了这雪夜中最为鲜美的食物。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苦海县……富饶……” 他声音含糊不清。 “真正富饶的……怕是只有县令刘金时一人吧。” “要说那些平民百姓,好多也穷得快过不下去,曾在城西住的张猎户,十几年前是苦海县名头最响亮的猎人,单人擒虎,呵,好风光啊,多少人一辈子不敢做,甚至不敢想……而如今,这样风光的人竟也沦落到和我一样吃泥泞中的青蛙。” 阿水眼睛深处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微光,语气带著一抹急促: “不对啊,苦海县里明明风调雨顺,治安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怎么会……” 闻潮生细细嚼碎了蛙骨,吞咽下去。 “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阿水张嘴,但又忽地顿住,沉默片刻后只说道: “一个朋友。” 闻潮生笑起来,笑罢后道: “那你日后得离这个朋友远些。” “满嘴谎话,哪天你被他卖了都不知道。” 阿水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闻潮生吃完了锅里的两只蛙,他起身走到了破庙外,用堆积在台阶上的雪洗洗手。 “给你留只煲汤,我先回了。” 阿水想到了什么,顺口问道: “那条黑狗身上的破衣服是你做的?” 闻潮生头也不回,声音渐行渐远: “当年是狗爷带我来的这里,它救了我的命,我不能看著它冻死在这雪里。” “这番缘分算起来,你也是狗爷救的。” 阿水注视著闻潮生的黑色背影穿过了茫茫飞雪,消失於夜幕深处,她发了会儿呆,又给自己盛上一碗汤,慢慢喝了起来…… …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翌日,飞雪未停,闻潮生靠著老猎户留下的被褥又熬过一夜,他早早离开了树屋,准备又去沟渠旁碰运气。 今日再度路过那座小石桥时,闻潮生竟在那里看见一黑影,走近后发现是老猎户。 老猎户身披白霜,看样子已经站在石桥上等待了有一会儿,身上还带著一些常见的挖掘工具。 四目相对时,闻潮生开口道: “糜姨昨夜吃了没异常吧?” 老猎户模糊地“嗯”了一声,看著闻潮生,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开口。 后者见老猎户这模样,已经全都明白了。 老猎户这是打算跟他一起去挖青蛙,可对方实在开不了这口,觉得丟人。 张猎户在苦海县的同行里算是第一流,风光了大半辈子,战绩斐然,不少同行后辈都將他视为目標与榜样,可如今,他居然沦落到了要跟一名流民请教如何抓青蛙吃。 这种行径,无异於將自己过往几十年建立的骄傲和尊严都弃之於地。 张猎户是个要强的人,这一点闻潮生从不怀疑。 唯一能让他妥协的,只有那名陪伴他大半生的妻子。 “今日有雪,你不要抱太大希望,这玩意儿並没有想像中那么好找。” “我以前经常连续两三天找不到青蛙吃,但如果我们是两个人,状况兴许会好些。” 闻潮生带著沉默的张猎户去寻找青蛙,並將寻找青蛙的经验和精髓讲给他听。 对方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名嗅觉敏锐的猎人。 虽然他老了,可有些刻进了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轻易失去的。 在老猎户的帮助下,二人今日搜索范围直接扩大了三倍,效率提升,也勉强挖出了十二只蛙。 他们的运气虽然没昨日那么好,但收穫更多。 日落西山之时,张猎户那布满风霜褶皱的黝黑面容上,难得有了一种矍鑠之感,他仔细数了数蛇皮袋子里的青蛙,一遍又一遍,连续数了三遍,最后拿出了一半给闻潮生,后者却只要了四只。 实际上他今天只找到了三只,剩下的,都是张猎户挖出来的。 闻潮生不知道这是否和钓鱼一样存在什么新手保护机制,又或者张猎户不愧为几十年的老猎人,確实手法与眼力劲自己比不得,最后他到底没收张猎户强推过来的两只蛙,只是叮嘱张猎户省著点吃,因为不一定每天都能挖的到,不吃的蛙得记得埋雪地里,它们一旦暖和了,就会从冬眠中醒来。 分別后,闻潮生又回到了破庙里。 今日阿水不在了,不知是离开了,还是去了县城中,她走后,这残破庙宇再度恢復了往日的冷清,闻潮生鬆口气,如同往常用青蛙熬了一锅汤。 其间他去破庙的角落里检查了一下,那把被磨得鋥亮的柴刀仍旧被存放於那里。 吃过青蛙之后,闻潮生掰著手指算了算日子,对著庙外飞雪自言自语道: “快过年了。” 千年前,此方世界本来只有一朝,后隨春秋元帝驾崩,天下分裂四国,为南齐、北燕、东赵、西陈。 为图统一,四国间连年征战,互不服气。 直至五百余年前,各国天人境的修士联合出手,终於平息战乱,四国之王签订盟约,共定年號“永安”。 如此,战事方才休息。 不过,闻潮生有时觉得,也许他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活得会比现在更有尊严些。 吃完后,他回了树屋。 此后四天,他都没看见阿水。 闻潮生觉得这是好事,这证明了要么阿水找到了自己的爹妈,要么她离开了这里,总之,她离开了,麻烦也就离开了,自己更不用將仅有的珍贵食物分给这个来路不明的危险女人。 跨年的那夜,风雪格外大,也格外冷,闻潮生只因为暂留县城外,去听那几声过年庆祝的鞭炮声,便险些在回来的路上冻死。 回破庙生火时,他的腿不受控制,一个劲儿地哆嗦,喝了三碗热汤才终於缓过劲来。 暖和后,闻潮生背靠石像休息,脑中开始预演下月去寻县令刘金时要身份时,倘若对方不给,他要怎么才能结果对方。 那刀是横著砍还是竖著砍,砍两刀还是砍三刀,砍脖子还是砍肚皮……这些都是要提前想好的事,闻潮生虽然没杀过人,但也晓得生死乃瞬息之间,刘金时身旁绝对不缺献媚的走狗,自己稍一犹豫,机会或许便错过了。 他想得极为出神,甚至没注意到身后风雪中愈发清晰的脚步声。 直到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响起,才终於將他拉回了现实。 “潮生哥,在不?” 闻潮生回头,见一穿著红色茸装,裹著一层羊皮毯的娇小女孩站在庙口,她抿著嘴,清秀的小脸被疾风飞雪吹得煞白,见到闻潮生后,女孩眸子一亮,隨后咧嘴笑了起来,立刻小跑到了石像后的火堆旁坐下。 裹著的羊皮毯一铺开,落了一地雪,但很快又在火光的映射中融於无形。 “今天过年,你来这儿做什么?” 闻潮生盯著火堆对面的女孩,讶异道。 女孩儿將一个食篮放在了闻潮生面前,搓了搓冰冷的小手,脸上掛著些胆小与青涩,低声道: “对呀,今天过年了,妈妈让大家休息,还亲自掏钱请我和姐姐们吃了红烧肉,我偷偷装了点走……” 她看著闻潮生那双闪烁著焰火的眸子,忽然好生紧张,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小脸上被活活憋出了一抹红润,最后她深吸一口气,眼神瞥向一旁,摊开白白嫩嫩的双手,对著食篮道: “反正……请你吃。” 第7章 送雪一程 苦海县中,有一鸳鸯楼,是县城里唯二的烟巷柳之地,开在县城之东,除了为县中贵人们提供特殊服务之外,亦有佳肴美酒,说书人常去那里说书,一些自詡才子的读书人也会去那里吟诗作对。 哪怕嘴里吐出的狗屁不是,但只要抬手挥挥碎银或是几串铜钱,便能引得那些枝招展的姑娘们鶯笑阵阵,拍手叫好。 除去这些外,鸳鸯楼还有一处特別。 ——此地有一名琴师。 这世界通晓音律之人不算罕见,只是苦海县地处齐国南部边陲,这里土质贫瘠,路况也不太好,再者通往富饶城镇之路要绕过许多山头,常有流民悍匪盘踞,劫掠路人,所以除了商队外,几乎没有人会来这里。 如此,那名琴师便显得弥足珍贵,为这浩荡王恩难以眷顾之地增添了一份独特的享受。 而司小红,便是那名琴师。 她幼时父母因大旱而亡,快要饿死街头的时候,被鸳鸯楼的楼主宋尘楠带回去抚养,本来只是留在后院烧柴做饭,可宋尘楠后来无意中发现司小红似乎天生通音律,又见她可怜勤劳,便自费买了一把劣质的古琴与她作礼。 此后,司小红每每干完了活,便时常把玩古琴,虽无明师,却自己摸索出了门道,不过三五年光阴,便成了这荒野郊县的唯一一名琴师。 她今年恰好十六,与闻潮生相识则是一场意外。 两月前,县令刘金时五十大寿,西城紫兰坊与东城鸳鸯楼皆要为刘金时祝寿,这个在刘金时面前表现的机会,谁也不想放过,极有可能影响未来財运,两方为此都是紧张筹备,头疼不已。 司小红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想要创出一首新曲,却在巨大的压力下心烦意乱,越练越急。 压力催得她整夜无法入眠,可她是县城中唯一一名琴师,除她之外,苦海县无人再通音律,她心中苦闷焦躁无法与旁人诉听,只能在一个艷阳天里,独自抱著古琴来到了县城南边的郊外,欲借山水来让自己静心沉气。 便在那时,她遇到了砍柴的闻潮生。 闻潮生通音律吗? 不通。 可闻潮生穿越之前,耳濡目染,听过了太多乐曲,悲伤的,欢快的,激情的,安静的…… 那些曲子,统统印刻在了他的脑海。 得知了司小红的烦恼之后,他便根据司小红的敘述,將一些欢快轻扬的调子哼给了司小红,后者熟悉后,再用古琴编改。 后来,这首曲子成功帮助司小红与鸳鸯楼平稳度过了刘金时的寿宴,也让司小红在寿宴上狠狠风光了一把。 如今这碗红烧肉踏雪而来,是司小红为了答谢两月前他教给她的曲子。 望著少女那紧张的模样,闻潮生打开食篮,里面的红烧肉早已冷硬。 但这不是问题,只需要放在锅里蒸一下就好。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蒸肉时,闻潮生对少女问道: “县城里的人都在放烟吗?” 司小红点头: “嗯,今天过年,鸳鸯楼打烊了,县城里的贵人们请人做了很多烟,围在莲藕池,县太爷也到了,热闹得很!” “火一点,天上的黑就炸成了无数星星!” 言罢,她望著出神的闻潮生,提议道: “外面风雪大,而且正值过年,那些衙役早逃班了,潮生哥如果想看,咱们待会儿可以溜进去看看,没人会发现我们的。” 她知道闻潮生的部分情况,县內街头时而有些关於他的流言,上次在县外討论曲子时,闻潮生也跟她聊过一点。 但闻潮生没有回应司小红,而是问道: “小红,要不要再吃点?” 司小红摆了摆手: “不了潮生哥,我今夜吃的可饱了。” 她说著,看向锅里煮著的那几只蛙,有些好奇地凑向前闻了闻,小巧的鼻子微皱,『咦』了一声: “……上次听鸳鸯楼里的姐姐说,那些埋在泥坑里的青蛙味道还不错,没想到是真的。” 闻潮生脸上有些意外: “县城里还有人吃这个?” 司小红那张秀气的小脸在火光下渐渐恢復了温暖的红润。 “一般人是不吃的,但那个姐姐喜欢下厨,还喜欢做些奇奇怪怪的食物,先前炸了十几条捉来的红蜈蚣蘸酱吃,可给姐妹们嚇坏了。” 闻潮生闻言失笑。 肉蒸好后,他当著司小红的面,將里面的红烧肉与米饭吃了个乾净,完事又盛上一碗热汤,咕嚕咕嚕下肚。 第一次吃这么饱,闻潮生甚至有些不適应,待到四肢百骸全都暖和起来后,他对著火堆对面的司小红道: “时候不早了,小红,回县城吧。” 司小红应了声。 他没急著吃锅里的蛙,走时,往下头又新添了些柴,確保这火堆短时间內不会熄灭,接著他便提著司小红带来的食篮,和重新裹著羊毛毯的司小红一同进入了大雪中。 风雪疾驰,二人很快便成了两个雪人,身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在星光下摇摇晃晃,踩著深雪前行,咯吱作响。 破庙距离县城不远,也就一里路,近些了,能看见远方天穹上炸开的璀璨烟,能听到响彻在天穹的掌声。 司小红兴奋地呼了一声,伸出被冻得通红的小手,拍了拍闻潮生的后背,想示意他去看远方天上那些五顏六色的,转瞬即逝的星点。 可她脚下却没踩稳,闻潮生刚转身,她就扑在了地面上,抬头时,那张小脸上顿时密密麻麻覆了一层雪,像只幽灵。 幸在雪深,她没摔伤。 闻潮生慢慢弯下腰,艰难把司小红从雪坑里拖起来,又帮她把沾满了白雪的羊皮毯重新裹在身上。 姑娘这回不说话了,撇著嘴,一直谨慎小心地看著脚下。 到了县城外,那里果真没守卫。 城门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司小红指著那儿,转身对著闻潮生笑道: “看,他们都走了!” 闻潮生对此没有回应,而是將手里的食篮递还给了她,叮嘱道: “雪大,快些回去吧。” 司小红笑容一怔,望著被雪覆了满身的闻潮生,问道: “潮生哥,你不去看看烟么?” 闻潮生回道: “不去。” 司小红: “那你还……” 闻潮生: “雪大,送你。” 言罢,他对著司小红挥挥手,转身便往回赶,头也不回。 一来一去,他的腿脚冷得几乎快要失去感觉,这是很严重的事,皮肤被冻伤还勉强能恢復,若是再往里出了问题,落得个半身不遂都有可能。 赏烟? 呵。 再大的热闹,与他这个流民又有何干? 他这双腿得留著,若是能成齐国人,未来不可或缺。 若是不能,杀县令刘金时……亦用得著。 司小红站在县城门口,身上披著羊皮毯,远远望著闻潮生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抿唇看了很久。 朦朧的白遮蔽了她的视线,司小红站那儿,早望不见远处人影了,却还不肯走,最后在不可抵御的寒冷的逼迫下,才终於低头跺了跺脚,转身朝著县城內去了…… ps:说一下,这本2万字申请签约,签约之后会恢復正常更新,这几天特別忙,所以每天只能发一章,各位可以养书,或者隨便翻翻。 第8章 庙前,一刀见血 “为什么要叫小红?” “因为妈妈讲,名字越贱,越好养活……但我是个女孩子,名也不能取得太贱了,得给我留点脸面。” … “潮生哥,你真的……是別国的奸细?” “谁说的?” “街坊流言,听说是从县衙里面传出来的。” “那你觉得,我是哪国的奸细?” “我觉得……你不像奸细。” “为什么?” “因为潮生哥你要是奸细,刘金时肯定巴不得把你抓起来!” “哈哈,有道理,说的有道理。” … “哦对了,小红,以后在其他人面前,不要说『刘金时』三个字,別人叫县太爷,你也得叫县太爷。” “嗯……潮生哥,刚才那个调调,你可以再哼一遍吗?” … 破庙中,闻潮生盯著沸腾的锅內,水中出现了先前他与司小红坐在小石桥上的场景。 他看得出神。 在闻潮生为数不多的轻鬆愜意的回忆中,司小红是忽然砸入水面的那颗石头。 迅速且意外。 与司小红相处时,闻潮生能暂时忘却一些沉重的、现实的东西。 今夜要比往常更冷,可闻潮生偏生在破庙里多留了半个时辰,直到锅里的雪水烧乾,直到火堆中柴薪灰飞烟灭,他才终於用两根枯枝,夹起了锅里快要被煮烂的青蛙,一点一点吃掉。 这半个时辰的回忆,是他对司小红独有的优待。 不是为了那碗红烧肉,也不是为了两月前的琴声。 而是姑娘那双清亮眸子里映出的,是人的影子。 被司小红注视的时候,他总能在对方的眸子里找到一个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人。 那是他本来的模样。 於是,吃掉了蛙后,闻潮生又开始磨刀了。 在最冷的雪夜里磨刀。 “时候不多了,像个人一样的死去。” 闻潮生对自己说著。 刀锋与磨刀石划过时,带出的寒冷隨声音浸入骨髓。 他浑身都在抖,唯独磨刀的手不抖。 这刀磨得有多么锋利,闻潮生的心里也就多么不相信刘金时。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因为他死过一次,死过一次的人,就会更怕死。 可这三年,闻潮生好似一直都在为赴死做准备。 不知过去多久,庙外飘来了飞雪一片,惊扰了磨刀的闻潮生。 他抬头时,看见了一个浑身裹在黑衣內的人站在庙口。 对方单手持剑,目寒如冰,身上散发的气息,让闻潮生动弹不得。 过去三年,闻潮生从来没有遇到过江湖中的武者,也不知道那些傢伙到底多可怕,心想著大约和一些武侠小说里的侠客差不多,但此时站在他面前的黑衣人,让闻潮生忽然意识到,他想差了。 眼前这黑衣人光是站在那里,隨眼神袭来的气势便压得他喘不过气。 闻潮生丝毫不怀疑,对方要杀他,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只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苦海镇? “小子,跟你打听个人……” 黑衣人开口,是一个沙哑的男声。 “最近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瓜子脸,有些瘦,高八尺左右,身上应该有不少刀兵留下的伤痕……” 这个世界,一尺约合前世计量二十到二十二厘米,八尺高,大约一米六到一米八,正与阿水的身高匹配,再加上黑衣人后面那一句,让闻潮生基本锁定了眼前这人就是来找阿水的。 “前几天来过一个女人,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问她什么也不说,后来自己走了。” 闻潮生没有完全隱瞒,但也没有和盘托出。 对方显然是来找麻烦的,他不能表现得和阿水有所交集,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黑衣人听到后,又问道: “她朝著哪个方向走的?” 闻潮生想了想: “她走的时候我不在,但如果照你所说她伤得很重,要么去县城里疗伤,要么从哪儿摸来一匹快马,顺著荒原往东边儿的赵国去。” “不过今年齐国这飞雪来得太急了,荒原上铺一层,厚到能没住人的膝盖,她去赵国的可能太小,哪怕她熬得住,马也熬不住。” 黑衣人目光凛冽,嘴上不言,持剑的那只手的拇指已经拨开了剑鞘。 那声音虽轻,可不太好听。 闻潮生握紧了磨得锋利的柴刀,抬眸看向黑衣人,道: “你要杀我?” 黑衣人没有避讳: “灭个口。” 闻潮生呼吸略微急促,问道: “没得商量了?” 黑衣人剑锋出鞘三分,上面闪烁的寒光將庙外飞雪的刺骨带了进来。 “一般来说,人跟人才有商量的余地。” “你活成这样,不如县城里的猫狗,我是你,早羞愧得自杀了,商量这个词,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闻潮生握著柴刀,双目紧盯著黑衣人,竟无丝毫畏惧: “那你来。” 见到闻潮生居然敢持刀对著他,黑衣人的眼神又冷了几分,他觉得自己好似受到了侮辱,出手时不再迟疑,甚至格外狠辣。 第一剑,直奔闻潮生持刀的胳膊。 他要让闻潮生知道二人之间的差距,然后让他带著恐惧和悔恨死去。 黑衣人的剑是格外的快,闻潮生能看见秋天鸟儿振翅时身上的绒羽,却看不清黑衣人挥出的剑。 但闻潮生还是凭著本能出刀了。 他没打算活,他就是要在死之前砍一刀。 倾尽勇气的一刀,不留余地的一刀。 在被死亡包裹的瞬息之间,闻潮生竟然笑了起来,被磨得鋥亮的柴刀刀锋上映出他一半的侧脸,映出了困兽才拥有的勇气。 这一击,明明剑快,明明刀慢。 可黑衣人的剑没有砍中闻潮生,闻潮生的刀却成功地砍在了黑衣人的手臂上。 刀锋上交映的火光似乎成了真实,烧得伤口滚烫,黑衣人瞪大眼,疼痛瀰漫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混合著鲜血的喷涌落地。 “怎么……可能?” 他喃喃自语,忽然朝著身后看去! 一个浑身被大雪覆盖的瘸腿女人站在那里,站在了茫茫然的朦朧中,静静凝视著他。 方才,是一粒弹出的雪球破开劲风暴雪,后发先至,命中了他出剑的胳膊,让他本该斩中闻潮生的一剑,斩在了空气上。 “……” 黑衣人没说话,身后已经劈来了第二刀。 还是闻潮生那毫无章法的刀。 黑衣人虽未向后看,但身子已经做出了闪避。 雪中的瘸腿女人弹出了第二颗雪球。 咻—— 雪球命中了黑衣人的腿,让他的动作一滯。 便是这短暂的一滯,让闻潮生挥出的刀砍中了黑衣人的脖颈,热血顺著伤口喷涌而出,黑衣人死死瞪著眼,片刻后,身子便软倒在地。 闻潮生这一刀下刀极狠,黑衣人的护体罡气被雪球击破,血肉之躯的脖颈哪里扛得住如此搏命的一刀? 他的头被斜著劈开一大半,剩一层皮肉连著,躯体倒在地上后,眸中光彩快速冷却。 最后,瞳孔中只剩下了火堆上烁动的火苗。 闻潮生浑身是血,身体软倒在地,半跪在黑衣人的尸体面前,大口喘息著,持刀的手也疯狂抖动。 阿水进入了破庙,抖落一身雪,来到了闻潮生面前,问道: “还有气力没?” 闻潮生喘著粗气,道: “做什么?” 阿水指著黑衣人的尸体: “你杀的人,你埋。” 闻潮生没理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后背靠著石像底座,声音打抖,不知是冷,还是杀完人后的后遗症。 “他是来找你的,我果然不该救你,差点死了。” 阿水理所当然地回道: “你果然应该救我,若你没救我,你就真的死了。” 闻潮生沉默著,只顾著喘息,没法反驳阿水的话。 “刚才是你在帮我,对吧?” “这傢伙真是蠢得离谱,你这么厉害,他怎么敢来找你的。” 阿水蹲在黑衣人的尸体上摸索,从他的腰间摸出了一枚特殊的玉佩,上面繫著黑绳,玉佩上有一条河流的纹,做工十分精致,背后刻有『忘川』二字。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 阿水平静开口。 “而且,我的头很值钱,超乎你想像的值钱。” 闻潮生闻言一怔,隨后道: “因为什么?” 阿水与他对视,眸光深处闪过一抹悲悯和森冷: “因为我的姓。” 闻潮生道: “一个姓,能有这么值钱?” 阿水將玉佩取走,放在了自己那件单薄的破衣兜里。 “可这个姓,烧了七天七夜都没烧乾净。” “你说……它值钱不值钱?” 第9章 请你喝酒,来不来 闻潮生眸子盯著地面上已经凝固的鲜血出神,嘴上道: “这回好,唯一能生火做饭的地方没了。” “杀了人,他的同伙只怕很快就能查到我的头上。” 阿水说道: “趁热埋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闻潮生拨开衣领,里头全是些碎布乾草。 “埋不了,外头那风雪,我出去待上半个时辰就得死。” “雪不停,这尸体就得一直放这儿。” 顿了顿,他自嘲似的笑道: “好消息是,他不会臭。” 阿水看著地上的尸体,眉头皱了皱,对著闻潮生道: “刀给我。” 闻潮生直接將手里的刀扔给了阿水,后者稳稳接住,一手提刀,一手拖著黑衣人的尸体入了茫茫风雪。 约莫一刻钟后,阿水才一瘸一拐地回到了破庙,闻潮生还在那里没走,他將庙外堆积的雪弄进庙里,一点点清理著地面上的血渍。 闻潮生偏头看著她道: “你把他埋了?” 阿水回道: “没埋,我把渠冰凿开,把他剁碎,扔进了沟里。” 她將刀还给了闻潮生,上面的血渍已经清洗乾净,崭新如初。 “以后你还可以隨时来,我会在破庙住一段时间。” 闻潮生擦拭地面血渍的动作停顿,抬头看向阿水: “下月初三,我要最后一次去找刘金时,不管能不能成,我都不会再回这里了。” 他的確是这么打算的。 成了,日后他就可以住在县里。 不成,他和刘金时都死。 阿水对此没有回应,闻潮生也不再继续擦血,对方已经摆明了要直面这烂摊子,留不留痕便无所谓了。 走之前,他问阿水道: “对了,这几天你不在,去找爹妈了吧,找著了吗?” 阿水拿著一根柴,拨弄著火堆,沉默了好久,答非所问道: “明日正午你来庙里,我请你喝酒。” 说著,她偏头看向闻潮生: “来不来?” 闻潮生和她对视了一眼,片刻后道: “来。” 他回了树屋,裹上了那床破旧的褥,手还在颤抖个不停。 两世为人,这是他第一次杀死同类。 虽是为了自保,可刀锋划过皮肉时,那惊心动魄的触感却让闻潮生感到热血沸腾,也让他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这个世界,想要保护好自己,手里的刀要远比律法来得更加真实有效。 一夜过去,闻潮生翌日清晨和老猎户去挖出了四只青蛙,自己一只未拿,只说昨日的食物没吃完,老猎户见著闻潮生离开,叫住了他,闻潮生回头时,他道: “我在青田那房子里有火炕,家里老婆子说如果你熬不住,可以过来住。” 闻潮生点点头,跟他相谢,老猎户又说道: “刘金时那人不太行……有些话信不得,更当不得真。” 闻潮生沉默稍许,回道: “知道了老张。” 他头也不回,张猎户盯著他的背影,沧桑的眸子里格外复杂,脸上褶皱更深,最终也只是嘆息了一声,回青田木屋去了。 站在门前抖了一身雪,他这才推门而入,躺在床褥上的老妇人糜芳对著他道: “老张啊,潮生没跟你一同回来吗?” 张猎户將乾净的雪水舀在锅里化开,声音闷得慌: “他不来。” 糜芳怔了一下,隨后喃喃道: “这娃……这么大的雪,他就靠著一床破被子,住树屋哪里熬得住啊!” “哎,算算日子,快初三了。” 张猎户握著勺子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他转头盯著自己妻子,糜芳被他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道: “老张,你看我做啥?” 张猎户回神,收敛了目光,没敢把话讲出来。 今日正午与闻潮生分別的时候,张猎户嗅到了闻潮生身上的杀气,他觉得闻潮生似乎发生了某些变化。 而在他对闻潮生说出那句提醒之后,闻潮生完全没有表现出丝毫吃惊。 张猎户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月初三,若是刘金时没有履行诺言,兴许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 可他没將这担忧告诉自己的妻子。 糜芳身子不好,心里总归是少一事胜过多一事。 “下午走之前我熬点粥,你在房间看一下火,別太大了,会烧乾锅。” 他对著自己的妻子叮嘱道。 … 破庙內,闻潮生履约而至,阿水果真弄来了两坛酒,她自己开了一坛,像是已经喝了一会儿,平日里死气沉沉的眸子里多了些凌厉。 见到了闻潮生,她招呼道: “能喝酒吗?” 闻潮生盘腿坐在她对面,无所谓道: “反正都快死了,什么不能喝?” 他揭开了酒罈坛封,一股沾著桂香气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他口齿生津。 “这酒只怕不便宜,你从哪儿偷来的?” 闻潮生隨口一问,阿水伸出那根纤细的手指,眸子微醺,指著自己认真道: “闻潮生啊闻潮生,你是有多看不起我?” “偷?” “我是正大光明,大摇大摆地……拿!” ps:今天签约,恢復一天两更,还有一更2000+晚点更新。 第10章 不该有的信 闻潮生拿著阿水摸来的一片瓦,上面还能见到雪水洗过的痕跡,他往瓦片里倒了些酒,一口饮下,冰冷的胸腹像是被烈刀剖开,他低沉呼出一口气,对著阿水责备道: “你说你,武功那么厉害,能搞来两坛酒,就不能再搞两只碗?” 阿水身子前倾,手指轻轻在面前画个圈,神神秘秘道: “晓得这酒是谁的吗?” 闻潮生摇头。 “晓不得。” 三年来,他进入县城的次数屈指可数,唯一稍微了解的就是县令刘金时的县衙。 阿水端著瓦片,仰头饮一口酒,嘖嘴道: “这酒是七爷的。” 闻潮生为她斟酒,问道: “七爷又是谁?” 阿水: “县城西的地头蛇,山羊鬍,鹰鉤鼻,手下有几个修行过的武者,练得不赖。” “这些傢伙平日里没少欺负百姓,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混江湖的,却各个都抠搜的不行,我问他们討点酒喝,一个不肯。” “气人!” “於是我就砸了他的堂口,折了他的兵器,扯了他的山羊鬍!” 她唇间喷吐出淡淡的酒气,言谈举止间有些寻常女子没有的狂放。 “痛快!” 闻潮生赞道。 阿水又灌了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后来我揪住他脖领,问他要命要酒,他说他要命。” “这老傢伙怕吃我一拳受不住,又送了我一匹马,一辆车,我装著酒便回来了。” 闻潮生闻言,端酒的手一顿。 “你刚才说,他送了你一辆马车?” 阿水点头: “对。” 闻潮生讶异道: “我来时,没见著马车啊!” 阿水揭开了一旁破锅上的木盖子,肉香隨著沸腾的滚水溢出,夹杂著一股子马肉独有的腥臊味。 “先煮一只腿,其他的,埋在庙后雪里,隨吃隨取。” 闻潮生盯著锅里的马肉,嘴角一抽。 在苦海县,马可不算便宜,一般调教好点的货马,得二两银子起步。 可以说,马的可食用价值要远远小於本身的价值。 阿水这女人……居然说宰就宰了。 “那,马车呢?” 他又问道。 阿水隨手指了指庙旁的那些新添的柴薪。 “拆了。” “马车煮马肉,原汁原味。” 闻潮生:“……” 阿水用两根枯枝作筷,捞起了一片马肉,吹了两下便放入嘴里,慢慢咀嚼。 “那些酒碗被堂口的人喝过,我嫌脏,就没拿。” “要我说……这么冷的天,有酒喝,有肉吃就不错了,別那么贪。” 她说著,盯著眼神怪异的闻潮生,又道: “嘿,你这眼神,莫不是觉得那马能卖出去换银子吧?” 闻潮生被她一点,好像懂了点,但又没有完全懂。 阿水举酒到他面前: “喝。” 闻潮生跟她碰杯,又闷了一大口,呛得猛烈咳嗽起来,胸腹处暖和了一大片,额头竟也冒出些细密的汗珠。 “好酒。” 他沙哑著声音说道。 阿水放下盛酒的瓦片,自顾自地捞肉吃。 “你不懂这些地头蛇的规矩,马是七爷的马,上头被烙了痕,別人不能乱碰,碰了马,就是碰了七爷兜里的財。” “我转手卖给其他马贩子,前腿走,后腿七爷就能带人把马抢回来。” “卖马,就是害人。” 闻潮生有些不理解: “县城里还有土匪?” 阿水纠正他道: “不是土匪,是官匪。” “刘金时穿著官服,不敢明著违背齐国王法,但总有些脏活,需要人来做。” 闻潮生听完,若有所思,抬头看著她: “你不是苦海县的人,怎么会对这些知晓得这么清楚?” 阿水嘲笑一声,一口吞下了马肉。 “江湖,到哪儿都一个鸟样。” 闻潮生盯著阿水,目光明澈如水。 “不,不对。” “阿水,你见过刘金时了,对吧?” 阿水吃肉的动作短暂停顿了一下,便是这霎那间的停顿,侧面印证了闻潮生的话。 她抬眸,用一种犀利的眼神打量闻潮生,嘴里嘖嘖道: “闻潮生……” “我以前不信命的,见到你后,我开始有点信了。” 闻潮生不明白: “什么意思?” 阿水竟给他的酒碗里夹了一片马肉,道: “你这么聪明的人,若非命运作弄,绝对不会混成现在这副模样。” 闻潮生连续干了几口烈的,眼前出现了重影,他似乎对於自己悲惨的现状没什么怨言,而是对著阿水问道: “还是昨天那个问题,你找到你的父母了么?” 阿水抿了一下嘴,桂酒的香掛在唇瓣,酒气却变成了瘮人的杀气: “死了。” “五年前,苦海县发了一场洪水,他们被洪水冲走,至今没找著尸体。” 闻潮生感受到了阿水眸子里的杀气,问道: “怎么,有隱情?” “难道不是天灾,是人祸?” 阿水张了张嘴,双唇颤抖了一下,却没能说出话来,最后她闷了口酒,说道: “天灾亦或是人祸,已经无法再追究了。” “我想知道的,是明明我的父母已经死在了五年前,可为什么这五年来我一直收到了他们的来信,还一直说……他们一切安好。” 最后那四个字,几乎是从她的牙缝中生生挤出来的。 闻潮生盯著她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给她的瓦片上倒了酒。 阿水喝完又道: “刘金时说给他点时间,他会给我一个交代……这月初三,我隨你一同去见他。” 闻潮生犹豫了一下,说道: “不怕他骗你?” 阿水视线微移,落在了闻潮生的身上,一字一顿道: “他不敢。” 第11章 自重 二人吃肉喝酒,直到锅里的马腿只剩了骨头,汤也快要熬干,闻潮生的醉恰到好处,他告诉阿水,想听听她以前的故事,但阿水却拒绝了。 “我不想说,也別问了。” 她纤细的指尖用力,瓦片被捏碎成齏粉。 在烈酒的催化下,痛苦的回忆开闸,潮水汹涌袭来,阿水抵抗不住,她只能猛地一把揪住了酒罈,仰头狂饮,直到带著刀痕的雪白小腹处鼓起,才终於停下,將空酒罈扔到了一旁。 咔—— 破碎的酒罈铺了一地。 她靠著石像底座,单手放在膝盖上,颓废的目光穿过闻潮生的身边,去向了庙外,那眸中痛苦的焰火连白茫茫的飞雪都浇不灭。 “抱歉,我不该问的,让你这么难受。” 面对闻潮生的道歉,阿水像是浑身都失去了力气,一动不动,只剩下胸口的起伏。 闻潮生看见,她的手指在抖。 那段阿水无法直视的可怕回忆正一刀一刀宰割著她的魂魄。 闷了一口酒,闻潮生岔开了话题: “阿水,能教我修行吗?”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阿水闻言,半晌才回神,僵硬地转头,眸子中央出现了一点儿光,可嘴里的话却让闻潮生心凉了半截。 “不能。” “我练的,你练不了。” 闻潮生失笑: “你怎么知道?” 阿水注视著闻潮生有一会儿,眉头忽地微皱,打了个酒嗝,隨后她对著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些,闻潮生便坐到了她身旁,阿水也不顾男女授受不亲,伸手直接对著闻潮生肩、胸、腰,跨、脊骨摸索起来。 见她这般坦然,闻潮生反倒有些不自在。 完事后,阿水道: “没错,你练不了。” “我那功夫是寻常江湖套路,得从小练,十五六岁后,人的骨架便基本长定型了,而骨架会影响经脉,进而影响丹海。” “你现在如果想要修行,寻常武功都练不得了,只能走修行圣地的路子,但那些地方可不好进,若是没有关係,便只有绝佳天赋者才有可能进入。” “再不然,就是遇到些特別厉害的世外高人……你知道,这需要缘分。” “但根据我的观察,你大概是我这辈子见过第一倒霉的倒霉蛋,世外高人这一条,建议你不要有所幻想。” 闻潮生满怀悲伤和恨意看了她一眼。 “谢谢你。” … 苦海县,刘府。 穿著官服,身材臃肿的刘金时快速穿行於园林中,管家躬身跟在了他身后,嘴上一直说著什么。 刘金时的脸上带著些许兴奋的笑容,似乎有什么天大的好事要降临了。 路过廊亭拐角时,他竟顾不得雪脏了他的新靴,翻过石凳,在管家一声声的『太爷小心』中奔著会客厅而去。 到了门口,他忽然转身,对著管家吩咐道: “你回去,先准备饭菜,没我消息,不准过来。” 管家看了会客厅一眼,对著刘金时一行礼,转身快速离开了。 一推门,宽敞的会客厅里已经坐著一名穿著红色锦袍的中年男人,低头喝茶。 见到这名中年男人,一向高高在上的刘金时,竟然撩起了衣摆,跪在了他的面前,跟他磕了个头。 “陆先生,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千万莫见怪!” 穿著红锦袍的中年男人瞟了一眼刘金时,笑著起身,亲手將他扶了起来。 “哎,县太爷这是做什么?” “来,坐。” 刘金时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双掌轻抚,明知故问道: “不知陆先生今日突然拜访,所为何事?” 中年男人笑意吟吟地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上次的事……大人很满意,这是答谢。” 刘金时看著中年男人推到面前的小盒子,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双手就要接过,可中年男人端著小盒子的手忽然收回了些,刘金时接礼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也隨之停滯。 “陆先生……” 他不解,试探性地开口。 红袍男身子轻凑,笑眯眯地低声道: “刘县令,这事儿干係重大,抖出来了可谁都受不住……您,不会说吧?” 刘金时脸色倏然变得严肃,举起三指发誓: “我刘金时对天发誓,胆敢透露半点对大人不利的消息,不得好死!” 红袍男凝视著刘金时那仿佛山海不可移般的坚定眼神,脸上这才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好!” “那我就放心了。” 他將锦盒塞到了刘金时的手中,对著他道: “打开看看。” 刘金时抚摸了锦盒一下,已经在心中无数次想像过里头装著的稀世珍宝,笑得合不拢嘴,可当他颤抖著打开了锦盒之后,却发现里头装著的……赫然是一瓶穿肠毒! 这种毒药的小瓶子,他已不是第一次见了。 所有的热切,所有的贪婪,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了刘金时面容上的惊骇欲绝! “陆先生,这,这……!” 红袍男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压低声音说道: “这是大人的意思。” “县令,您有老婆孩子吧?” “人啊,一旦有了家庭,就不能老为自己想,您觉著呢?” 言罢,他轻轻拍了拍呆若木鸡的刘金时的肩膀,起身来到了门口。 推门而出时,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刘金时,笑著说道: “刘县令……新的苦海县县令已经在来的路上,估摸两三日就到,望自重。” 第12章 一个秘密,十万黄金 离开了刘府,一个背著单锋大刀的黑衣瘦弱男子不知何时跟在了红袍男子陆川的身旁,走出一截后,他靠近陆川两步,问道: “陆先生,那刘金时看上去爱財如命,胆小如鼠,若是他今夜不愿体面,逃走了当如何?” 陆川停下,转身轻轻看了背刀男人一眼,不急不躁地温声道: “往哪儿逃?” “他儿子才八岁,他往哪儿逃?” “而且,忘川的人也到了,如果他不体面,让忘川的人帮他体面便是。” 提起了忘川,陆川想到了另一件事,问道: “我听说……忘川那边儿的悬赏榜单天字第一换人了?” 背刀男子没有迴避。 刘府外,一般无平民经过,街道乾净得很。 他对著陆川道: “是换人了,不知道是谁悬赏的,出了十万两。” 陆川一怔: “十万?白银?” 背刀男子: “黄金。” 这回,轮到陆川沉默了,他目光烁然,有些难以置信地笑道: “一个人,十万黄金?” “哪家大人,钱多得不完了,搞出来这阵仗?” 背刀男子摇头。 “我也不清楚。” “忘川对於僱主的信息向来绝对保密。” “但这一次,忘川来了数不清的高手,该是一块极其难啃的骨头。” 陆川细细琢磨,说道: “往苦海县来了……怎么会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名被通缉的人叫什么名儿?” 背刀男子: “没有名字,只说是个女人,身高八尺左右,身上有很多伤。” 陆川蹙眉: “就这些?” 背刀男子: “就这些。” 陆川仔细打量了背刀男子一会儿,目光带著狐疑,他心想这个一直跟著自己的下属,是不是背叛了自己,又或是对自己隱瞒了什么,可看见对方那直率清亮的眼睛之后,陆川便知道,背刀男子没有欺骗自己。 他很擅长观察一个人的眼睛。 那是心灵的窗户。 如果谁的心里藏了脏东西,眼睛便会露馅。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什么具体的信息都没有,就不怕有人隨便弄来一个假冒偽劣產品,骗走那十万黄金?” “发布悬赏的人,好像很急啊。” 背刀男子问道: “陆先生有什么看法?” 陆川摸著下巴上的小鬍子,思索片刻后说道: “那个女人身上藏著秘密。” 背刀男子甚是诧异: “价值十万黄金的秘密?” 陆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篤定道: “如果有人愿意十万黄金去买一个连具体信息都不全的人的性命,那这个被通缉的人身上藏著的秘密……就远远不止十万黄金!” “回头好好关注一下,有线索了就通知我。” 言罢,他朝著街道尽头而去,背刀男子站在原地,盯著陆川的背影道: “陆先生想要这十万黄金?” 陆川头也不回,声音悠扬: “我对黄金没什么兴趣,但我对那个秘密……很感兴趣。” … 县城北,画廊桥。 穿著怪异鹿皮衣服的大黑狗,叼著铁盒子在绿苔小巷踩出了一长串梅脚印,一直到巷子的第八间小宅院停下,它偏头看著院门,似乎再確认自己有没有走错,然后用铁盒敲了敲紧闭的门。 不多时,门被打开,一名头髮白的青衫男子出现,他打开了门,放黑狗进入了院落里,然后带著它一路去了厨房,先是仔细清洗了黑狗叼著的铁盒,然后往里盛上些温好的粥,盖上盒子,交给了黑狗。 目送黑狗叼著铁盒离开,青衫男子將门关上,身后出现了一名白髮女人。 女人身姿窈窕,穿著绒裙,面容上有著掩不去的岁月痕跡,眼角还能见著些鱼尾纹,但岁月非但没有藏住她的姿色,反倒为她增添了成熟女子独有的风韵。 “知命,那少年还活著吗?” 青衫男子拿出了门后的扫帚,准备清理院子里的雪。 “老黑年纪大了,一个人吃不完里面的粥食,前些天粥食吃完了,但这些天总有剩的,外头风雪大,那少年兴许是冻死了。” 白髮女人感嘆道: “这世道,天天有人死,那少年一无所有,进不了县,谁都没想到他真能活三年。” 青衫男子看著她笑道: “想救他啊?” 白髮女人温柔地看著青衫男子,语气带著一抹隱晦的自责: “知命,你娶我三十年,因我身体缘故,未为你留下一子,我心中一直有所亏欠。” “那年轻人心性绝非常人可比,若他未死,不如向那县令交些钱,收他回来做义子,你教他练练剑,未来我走了,不至於无人陪你。” 青衫男子上前,將白髮女人拥入怀里,在她耳畔呼出白气,笑道: “你啊,天天担心这担心那的……未来你离开了,我便折了院中的琵琶枝,回那燕国剑阁,还怕没去处?” “有子无子,皆是天意,你亏欠我什么?” 他说著,看了远处的天际一眼,轻轻拍了拍自己妻子的背: “不过你既有心,这月初三我便带些財物,去刘府看看,他若没死,我便送他个齐国人的身份,雇他来我们家里劈劈柴,做做饭,如何?” 白髮女人感受著包裹住自己的温暖,长呼一口气,道: “听你安排。” … 第13章 真相与命孰重 县外破庙,雪暂停。 老黑狗又一次带著铁盒来到了这里,可进入破庙之后,它发现了闻潮生和阿水四仰八叉地睡在那里,成了烂泥。 它走近二人闻了闻,確认他们没有死,这才伸出爪子,刨动了一下闻潮生。 与阿水不同,闻潮生体质孱弱,这会儿也是借著酒劲和一旁没有完全熄灭的柴火才堪堪抵御破庙里无处不在的寒冷,被大黑狗这么一扒拉,立刻睁开了一只眼。 他揉了揉头,看见黑黑的狗鼻子一直在面前晃悠,晓得是狗爷来了。 將狗爷嘴里的铁盒子拿出来,给它打开放在一旁,紧接著闻潮生又用先前吃肉的木棍从新添的沸水中夹出了几片马肉,放到了狗爷的饭盒中。 “狗爷,以前基本都是我吃你的。” “今天,我也请你吃顿肉。” 闻潮生將食盒推到了黑狗的面前,它也没跟闻潮生客气,吭哧吭哧就吃了起来。 没一会儿,它就將肉吃完了,粥食剩下一半。 吃饱过后,大黑狗將食盒叼到了老地方放著,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朝著破庙外头走去。 它刚出破庙时,闻潮生忽然叫住了它: “狗爷!” 黑狗闻声停住回头,黑溜溜的眼珠子看著闻潮生,似乎真的听懂了他的呼唤。 闻潮生盘腿坐在了火堆旁,与黑狗对视了片刻,抿了抿乾涩的嘴唇,说道: “狗爷,別去了。” “他……不会回来了。” 黑狗站在原地很久,也不知道到底是听懂还是没听懂,最终还是转身,和以前一样小跑著朝被雪衣裹住的山丘那头去了。 他走后,闻潮生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阿水带著醉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它那么聪明,其实什么都知道……可它跟人一样,对於已经逝去的挚爱无法放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挽留。” 闻潮生回头看了看,阿水虽然醒了,但没起来,仍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面上,双目凝视著破庙天板上的黑瓦。 “你什么时候走?” 他问道。 阿水被他问得一怔。 “走?” “去哪儿?” 闻潮生说道: “那么多人找你,苦海县虽然不算小,但地处南部边陲,如今大雪封了天地,他们应该也封了东、西、北行的路,若是被找到,你只能进荒原,但我觉得,冬日的荒原只怕没人能活。” “趁著现在他们没有锁定你的位置,你还好做事。” 阿水拍了拍自己的右腿。 “喏,看见没,瘸了。”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躺在这破庙里睡觉。” 闻潮生摇头: “虽然我不了解江湖上的事,也没有见过其他修行的武者,但我觉得,你在修行者里应该算是很厉害的那一批人,瘸条腿对你来说影响应该没那么大。” “你不想走,无非是想要在刘金时那里要个真相,但现在不是合適的时宜。” 阿水偏头看著闻潮生,许久后道: “闻潮生,你觉得,真相和命对我来说,哪个更重要?” 闻潮生: “真相。” 阿水笑了起来,抬手指了指闻潮生: “我没白请你喝酒。” “……既然你懂得,又何必再劝我?” 闻潮生注视著阿水的脸,最终点点头,嘆了口气。 … 天色渐渐被暮色笼罩,刘金时的府中,处处红灯笼亮起,让整座府邸都洋溢在了温暖的红海中。 这些红灯笼皆是县中最好的材料与巧匠製作,里面的灯芯天天更换,刘金时图个喜庆,下了命令,必须要等到新年寒冬过去,春来发,才准卸下这些灯笼。 管家弓著身子,快速来到了会客厅的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敲了敲门。 咚咚咚—— “太爷,很晚了。” “夫人和少爷,都等著您去吃饭呢。” 白天刘金时非常明確地告诫过他,没有他的通知,绝对不要来打扰他。 可夫人那边儿同样也得罪不起,他只能硬著头皮过来。 只是管家连续敲了好几声门,屋內始终没有任何回应,他皱了皱眉,心中掠过了一道不祥的预感,正要推门而入,便看见门开了。 门后,是一张失魂落魄的苍白面颊。 管家见到了这副模样的刘金时,急忙上前搀扶住他,问道: “太爷,您没事吧?” 刘金时在管家的呼唤中渐渐回神,他用极为怪异的眼神盯著管家,反手紧紧抓住他手腕,好像想要说什么话,嘴唇抖动得厉害,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太爷,不急,不急……” 管家心中料想该是出了什么事,但也没问,先是安慰著刘金时,一边搀扶著他往回走,就要到他平日里用膳的房间时,刘金时在拱门外突然一把猛地揪住了管家,然后將他拖到了墙边摁住。 看著刘金时那双充斥著血丝的眸子,管家被嚇得一动不敢动,支支吾吾道: “太爷,您,您有什么吩咐就直接讲,我定为您置办妥当!” 刘金时喘著粗气,揪住管家的手极为用力,开口道: “长贵,我这些年待你如何?” 管家奋力点头: “太爷对长贵恩重如山,恩重如山!” 刘金时先是盯著他的眼睛,而后又不放心的扫视了一眼周围,確认没人之后,才凑到了管家面前,压低声音说道: “长贵,这府里,我就只信你……你最后帮我个忙,我送你荣华富贵,如何?” 长贵道: “太爷,您只管吩咐,只管吩咐,能做的,长贵绝不推辞!” 刘金时深吸一口气,说道: “听著,我在府邸中央的鱼池中心,那假山下埋了一个不浸水的包裹,你今夜趁著无人去挖开,拿走里面的地图……这些年我囤积的钱財,全都分散埋在了北边的行王山,地图上面有明確標註,你明日一早便出发,带著夫人少爷北行,走得越远越好!” “长贵,我知你不好赌,这些钱財够你挥霍一辈子,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护我夫人与孩儿衣食无忧,不可让他们受冻於风雪!” “还有……永远不要回苦海县,懂了吗?” 第14章 躲著她 深夜,苦海县中一条无人街道中,堆积的雪未被扫尽,一大一小两条脚印延申向远方,清冷的月辉在飞雪暂停后,终於又一次洒在这人间角落,在路的尽头处,一个小女孩正搀扶著一个老头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女孩儿约莫七岁,扎著双马尾,手上还拿著一个红色的拨浪鼓,小脸白净得像个瓷娃娃。 老头背脊宽厚,鬚髮皆白,面容恬静,一脸慈祥。 他左手牵著小女孩,右手却是空荡荡的,那里的衣袖隨著老人的走动而前后晃动。 是的,老人少了一条手臂。 他拉著小女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后来小女孩儿累了,他便带著小女孩坐在了不知是谁家的门口阶梯上,从身上摸出了一块早已经干硬的饃饃,让小女孩慢慢啃著。 洁白的牙与饃饃每一次磨合,就会在这条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小女孩很有耐心,细细地將饃饃全都吃完,才偏头对著老头道: “马爷爷,我们到底在找谁啊?” 老头溺爱地看了她一眼,抚摸著她的头髮,轻声道: “傻孩子,我们谁也没找。” 小女孩眸子里浮现出了迷茫,她抬头看著星星,嘟囔道: “可是,昨天那个叔叔不是说,要让我们去找一个姐姐么……” 老人低声道: “我们不能去找她,而要躲著她。” 小女孩不解,眨巴眨巴有些睏倦的眼睛: “为什么?” 老人望著巷弄的远方,那头像有刀山火海。 “因为她是个妖怪。” 小女孩闻言『咦』了一声,顿时来了兴趣,黑黑的眼睛咕嚕咕嚕转著。 “马爷爷,这个世上真的有妖怪吗?” 老头儿非常篤定: “当然。” “火烧她她不死,刀劈她她不亡,不是妖怪是什么?” “爷爷这条手臂,就是那时候没的。” 小女孩儿明白了,眼睛一亮: “我懂了,马爷爷,我们是在假装找她!” 老头儿笑眯眯地说道: “真聪明!” 他收回了目光,忽然抬头看了看,手掌轻轻拍拍小女孩儿的后背。 “小羊,你先回去,爷爷趁著今夜雪没下,再逛会儿,晚些就回家。” 小女孩听话地点点头。 “好!” 她慢慢起身,小手拍了拍身上的雪,一晃一晃地朝著街道尽头走去,待到她小小的身影彻底隱匿於黑暗中后,老人头顶的檐上竟不知何时出现了十几道黑影。 这些黑影来的无声无息,好似一直跟著老人,又好似是凭空出现的。 一名年轻且冷漠的女声在檐上响起: “马老,黑蝉失联了。” 老人背著头,站起身来,嘆了口气: “急功近利,好话不听。” “忘川年年不乏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年轻人。” 顿了顿,他的眉毛往中间拧了一下: “真是可惜了,他虽扬名心切,在武学上的確是个好苗子,听说是淮北某族出身,年纪轻轻,破了龙吟境这道坎,在江湖上也算高手,奈何……” 另一名檐上腰间掛鉤的中年男人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马老,从风城逃出来的那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老人一步步走下阶梯,走到了街道中央,循著小女孩留下的脚印而去。 他走,檐上的黑影们也跟著走。 “別问那么多,我就一句忠告——这活儿,碰不得。” “我们来了,是因为无法拒绝。” “这道通缉从王城来,挥手便洒下十万两黄金的存在,都是云霄中的人物,钱財不过是表象,权力才是內核,无论通缉的谁,面子上要做足。” “但这个人我们处理不了,见著她,离远些,別白白折了性命。” 老人的话让那些黑影们有些不悦。 先前的那名冷漠女人再一次开口,声音中杀机无限: “入了忘川的人,只要有人出钱,谁不敢杀?” “她再厉害,也不是天人,有什么不能动的?” “忘川这一次来苦海县至少上百人,放在四国江湖中,都算是一流的势力,马老这话,莫不是太长他人威风了?” “当初那把火没烧死她,算她命大,这一次……可没这么好运了。” 马老背对眾人挥了挥手: “好话已尽,你们若是想立功晋升阶位,便去试试吧。” “苦海县不大,地头蛇也多,真要找个人,简单。” “这事成了,诸般事宜皆与老朽无关,老朽年事已高,没心气了,不会与各位爭抢功劳。” 檐上眾人目送他远去,不再跟著。 月下,冷风呼啸,將他们腰间的青带吹得飞浮飘动,把那份杀气带去了不可知的远方…… … 第15章 暴毙 正月初三。 大清早,闻潮生便从树屋中爬了起来,简单用雪洗了洗脸,便一路赶往了破庙。 其实他昨夜一宿没怎么睡著。 今天这个日子对於闻潮生而言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日子,看似与往常没有差別的一天,他却足足等待了三年。 原本今日他是准备拿著柴刀去和苦海县县令刘金时搏命的,对方倘若不遵守诺言,他就要让刘金时付出血的代价。 可现在,因为阿水的插手,他觉得刘金时大概率会同意。 成为了齐国人,他的脑海中有很多模擬了无数次的方案,可以让他在五年之內发家致富,待到未来有了钱,他能做的事就更多了。 因为昨夜没有飘雪,路面上的痕跡仍存,闻潮生路过时,目光注意到了一条长长的拖拽长痕。 他眉头微微一皱,心里隱约掠过了一缕不祥的预感,於是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来到破庙,闻潮生一眼便看见了在破庙里休息的阿水,这才稍微鬆了口气。 但很快,他又见到了破庙角落里的一堆铁器。 那是兵器。 “昨夜来人了?” 他直截了当地询问阿水,后者煮了些雪水,眸子还没完全睁开,好似没有睡醒。 “来人?” “来什么人?” 闻潮生指著破庙角落的刀兵,其间似乎还有一条长鉤。 “没来人,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阿水懒散地揉了揉自己的头髮,隨口道: “捡的。” 闻潮生见她那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还是坐到了火堆旁,一边温暖著自己的手臂,一边说道: “昨夜没有下雪,人在晚上做的事,会留下痕跡。” “你至少应该清理一下痕跡吧?” “那么长一条拖拽尸体的雪痕,我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出问题,更何况是……” 见他这么严肃地一条条讲出这些,阿水嘆了口气,先揉了揉眉心,后用手撑著半张脸,盯著他道: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婆婆妈妈的。” “闻潮生,你真以为苦海县这么块儿破地藏得住人啊?” 闻潮生怔住。 阿水指著破庙里先前被砸碎还没有完全清理的酒罈,说道: “我去找苦海县的地头蛇討酒喝,没杀他们灭口,早就漏了痕跡,有心人若想找我,这场冬雪肯定藏不住。” “之所以一直没人来,是因为那些人都在等。” 闻潮生不解: “等什么?” 阿水盯著他,面容浮现一抹瘮人的冷笑: “他们在等著看,当初那个大火没能烧死的人,如今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那些人放些蠢货来试探我,那我便杀给他们看看,看我行是不行。” 闻潮生看著阿水,半晌后眉毛一扬,飞舞道: “真他妈的帅。” 阿水不以为然,嗤笑道: “帅?” “未来若是你入了江湖,或许便不会这么想了。” 闻潮生: “这我懂,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后八个字,让阿水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发生了些许变化。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她重复著,又自言自语喃喃道: “好一个身不由己。” “闻潮生,我问你,未来你成了齐国人,想做什么?” 闻潮生: “赚钱,修行。” 阿水: “就这些?” 闻潮生思索了一下,回道: “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二人对视著,不知为何,阿水觉得闻潮生那双眸子投射出来的光很利,又亮又利,她沉默著喝了一碗热水,不再提及这个话题,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走吧,去找刘金时。” 闻潮生点点头,与阿水一同前往了县城,可当他们来到了县城外时,闻潮生发现今日县城外的门口居然没有带刀衙役值守,他眉头微微一皱,心里掠过了不好的预感。 刘金时在苦海县任职的这些年虽然没有为百姓做什么事,但唯独治安这一块表面工程他是做足了,哪怕是大雪飘摇的天气,这些吃著官家饭的衙役也別想偷懒,必须得在那儿守著班。 可现在年已过完,大白天的,守班的衙役竟一个不在,这实在奇怪。 进了县城,在南门街道上,空无一人。 阿水犀利的眼神扫了周围一眼,眸中掠过一道疑惑,二人快步去往了县衙,却在那条街上远远看见了乌泱泱的一大片人。 二人对视了一下,立刻朝著人群中央挤去,闻潮生艰难地挤到了县衙门口,看向了门口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呆住,惊得说不出话。 身旁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挤他,他却浑然不觉,宛如木头一样呆傻著站在原地。 在县衙门口,他见到了一月未见的刘金时,只是对方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刘金时死了。 吊死的。 尸体掛在了县衙门口,面朝街道,脸色青紫,风一吹,身体晃晃悠悠,格外骇人。 闻潮生怔然凝视著刘金时的尸体,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了地面上,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 周围的人见状,或是畏惧他有什么疯病,或是担心他碰瓷,纷纷远离了他些,一些住在附近的人知道些关於闻潮生的事,此刻便向周围不知情的人散播著或真或假的故事。 一时间,不少人都朝著闻潮生投去了怜悯的目光。 又过了一会儿,远处出现了一声大喝: “官家办案,閒杂人等,统统闪开!” 第16章 街上吹来的一片金叶 大批穿著华服的人来到了此地,先是带刀侍卫开路,隨后便有一面色略白的白衣男人骑马而来,他面相轻柔,身姿修长,眉宽目幽,书生气质甚浓。 眾人让开了一条道,直至门口失魂落魄坐在地上的闻潮生身前,带刀侍卫眉头一皱,吼了一声,可闻潮生不闻不问,只是盯著刘金时的尸体出神。 那名侍卫见闻潮生的穿著,只当他是一名县城中的疯子或乞丐,也没客气,当时便要拔刀,人群中的阿水眉头一皱,两根指尖夹住了不知何处摸来的小石子,就在侍卫上前第二次警告闻潮生的时候,那骑马的白衣男人忽然开口道: “不可伤他性命。” “他拦了路,拖开便是。” 侍卫见白衣男人发话,立刻收刀,来到了闻潮生的身边,將他从县衙门口拖开,闻潮生也没有反抗,注意力至始至终都在刘金时的尸体上,眼神直的嚇人。 白衣男人打量了闻潮生两眼,没说什么,在一眾侍卫的护送中来到了县衙门口,面对那些穿著官服的衙役,他从胸口摸出了一张特殊的铁牌子,上面有齐国官印。 这种官印极难造假,而且一旦被发现仿製,非但自己是死罪,还会株连三族。 它代表的,是齐国王室独一无二的权力。 “自我介绍一下,本人叫淳穹,来自王城阑干阁,如今携官印前来苦海县,替换前任县令刘金时。” “刘金时这些年治理县城有功,本当与本县令进行权力及文印交接,后去王城受封受赏,而今出现意外,一切事宜滯后,本县令要先行调查刘金时的死因,诸位若是无事,便先行散去吧,刘金时的事……请给本县令些时间,一定调查清楚!” 白衣男子淳穹声音清朗,与周围围拢的百姓抱拳,言辞客气,眾人见他发了话,也都慢慢散开,这里的百姓虽喜欢凑热闹,但不是傻子,白衣男子是官,他们是民,不能因为对方说话客气,便给脸不要脸。 隨著周围眾人渐渐散去,白衣男子来到了闻潮生面前,蹲下看了看他,从衣袖里摸出些散碎的银两放在闻潮生的面前,拍了拍他,说道: “小兄弟,走吧,我们要查案,你在这里待著,会影响我们。” 闻潮生没有接淳穹递来的银子,而是抬头看著他,问道: “你是苦海县新上任的县令么?” 淳穹点头: “对。” “有什么能帮你的么,小兄弟?” 闻潮生直言不讳: “我想要个齐国人的身份。” 淳穹眸光一动: “你不是齐国人?” 闻潮生摇头: “我是流民。” 淳穹沉默了会儿,对他道: “那抱歉,小兄弟,你可能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闻潮生目光倏然变得犀利起来。 “你要把刘金时的死嫁祸给我?” 淳穹笑道: “怎么会,等我们查清你確实不是凶手之后,自然会放你离开,齐国人的身份我也会考虑为你处理的。” 看著淳穹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容,闻潮生的手缓缓伸到了背后。 柴刀就藏在他的背后腰间。 它已经等待了漫长的时间,只是忽然失去了原有的目標,可不代表它不锋利。 只要闻潮生需要,它隨时都能杀人。 “我在县外三年,除了每月初三能进县城向刘金时申请身份之外,无法迈入县城半步,真要查我,何须抓我,你只需要跟原来值守的那些衙役们確认便是了。” 淳穹耸耸肩,脸上仍然带著笑容: “这不好讲,万一他们值班时打盹……你说自己不是凶手,总得有个人证吧?” 见他这般,闻潮生便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他可以赌眼前这人是一个真诚的人。 可他说服不了自己。 两世为人,他的眼……太利了。 无论对方隱藏得多好,闻潮生眸中的光还是刺透了那层装潢出来的皮,直击对方的思想深处。 就在他抽刀的那一刻,一个平凡浑厚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了不远处。 “他不是凶手,我可以证明。” 眾人循声看去,一名身材宽厚高大的青衫男子站在不远处,目光平静,街上吹来的风轻轻拂动他的衣袂,蹲在闻潮生面前的淳穹眼神一凝,缓缓起身,对著青衫男人问道: “你是……” 青衫男子缓缓走来,看了闻潮生一眼,说道: “我姓吕,叫吕知命,在苦海县住了三十年。” “昨日,我去县外散心,看见过他。” 淳穹盯著吕知命,片刻后笑出了声,问道: “你盯了他一整夜?” 青衫男子袖袍轻抖,指尖摸出了一片金叶子,送到了淳穹手里。 “只要您觉著是,那便是了。” 淳穹看著手里的金叶子,掂量了一下重量,也没立刻收下,而是將金叶子拿到了青衫男子的面前,意味深长地说道: “一个流民,值不了这价。” “本来我也相信他,但现在你来这么一出,我反倒有些怀疑了。” 青衫男子眸中波澜不惊,只是淡淡笑道: “碍不著事,他若是齐国人,一直待在这儿,大人查出问题,隨时都可以抓他。” 淳穹与青衫男子对视了小片刻,指尖摩擦了几下金叶儿,最终还是收了起来。 “怪不得刘金时不想走,这县令……真赚钱啊。” 他一边感慨著,一边转身,隨手拨开了刘金时悬吊著的尸体,头也不回地独自进入了县衙。 青衫男子对著他的背影作揖,声音洪亮: “多谢大人。” 那些衙役们不敢碰刘金时的尸体,生怕自己留下些什么,被打成了罪犯,还得是那些淳穹的隨从,將刘金时的尸体卸下,抬了进去。 他们纷纷进入了县衙,最后將门关上,这时,阿水才走到了县衙门口,抬头看著那根绳子和吊鉤,眸中有精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7章 消失的穿肠毒 隨著淳穹与衙役的脚步声全都消失在了门的那头,青衫男子吕知命才低头看了一眼闻潮生,说道: “从今日起,去我家砍柴担水吧。” “吃喝管够,按日付薪。” 闻潮生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腿,艰难站起来,摸著柴刀的手也放开了。 “世上有这等好事?” “你了一片金叶子,为一个流民换来了齐国人的身份,只是让他去砍柴担水?” 吕知命反问道: “那你觉得,我应该让你做什么呢?” 闻潮生直视吕知命的眼睛,想要像勘透淳穹那样勘透他的窗户,可吕知命和淳穹並不相同,他似乎將內心的真实想法藏在了不可知的地方,让闻潮生无法捕捉到一丝一毫。 闻潮生的思绪飞快,在脑海里快速搜索了一遍自己所有的用途,全没將自己当人,最后对著吕知命道: “我这样的贱命,能让你用金子来换,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脏活需要我做?” 吕知命笑道: “你是命硬,不是命贱。” “况且,你如此瘦弱,也做不了什么脏活。” 闻潮生摇头: “我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如果是三年前我信,可现在,我不信了。” “你重金送了我一个齐国人的身份,对我有恩,我本来不该这么跟你讲话,但我觉得你至少应该坦诚些,了多少钱,就该收多少货。” 吕知命拂袖,脸上的笑容不减: “若非得算的这么清楚,你受我恩惠可不止一天两天,除了那片金叶子,还有数不清的粥食,把这些都算上,你是不是该把命都给我?” 闻潮生闻言,身子微微一震。 吕知命转身,沿著来时的路往回走,声音悠扬: “我家住在画廊桥西的桂巷第八间,巷子深,你没在县城里逛过,我带你走一遍,下回来莫要迷路。” “要去的话,就跟上来。” 闻潮生犹豫了片刻,看了县衙门口的阿水,后者的目光一直都在了头顶的铁鉤和地面上那根没被拿进去的断绳上,脸上掛著思索。 见她这般,闻潮生便跟在了吕知命的身后。 “小兄弟怎么称呼?” “闻潮生。” “好名字。” 闻潮生有些好奇地看了吕知命后背两眼,声音带著尊敬: “这几年,一直是您在给狗爷餵食?” 吕知命答非所问: “你为什么叫它狗爷?” 闻潮生倒没觉得丟人: “它救我一命,我没什么能报答它的,喊它一声爷还算我占了便宜。” 吕知命领他来到了巷子里,指著旁边一处红杏出墙的柵栏说道: “从这里开始数,往前第八间。” “记住,是这边儿,莫走错了。” 入了吕知命的宅院,映入眼帘的是庭中一棵枇杷树,树身笔直,宛如一柄插在地面上的利剑,闻潮生盯著那颗枇杷树,总觉得枇杷树有些奇怪,但具体奇怪在哪里,他说不上来。 庭院里只有这一棵树,其余皆是草。 吕知命走到宅中石桌旁沏了一壶茶,递给了闻潮生,说道: “黑狗的主人以前是我的邻居,他走了之后,黑狗跑到了我的门口乞食,因为家里不缺吃食,索性就养了起来。” 他话音刚落,院子里的木门便被人推开,一名穿著蓝色裘皮长裙的白髮女人出现,向著外面的二人说道: “粥已经熬好了,先吃饭吧。” … 县衙內,淳穹站在了刘金时的尸体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眼睛里精光闪烁。 之前护送他前来苦海县的侍卫们全都齐刷刷地站在门外,宛如一棵棵松柏,此刻房间里,只剩下了淳穹与一名年过半百,鬢间有霜雪的带刀侍卫。 这名侍卫与其他侍卫皆不相同,他左手持刀,左臂要比右臂凭空长出了一节,似乎是先天残疾。 但他的那双眼睛却如黑夜中的炯烛,明亮且犀利。 “吾邪,剖开他的肚子。” 淳穹下令,侍卫第一时间拔刀,將刘金时尸体的肚子剖开,看著里面的绿绿,淳穹眉头渐渐凝重了起来。 “淳大人在找毒药么?” 吾邪好似知道淳穹在疑惑什么,淡淡开口询问。 淳穹眯著眼: “陆川给的毒药是穿肠毒,对於普通人来说,这毒饮下后必然立刻肠穿肚烂,而刘金时的尸体中没有丝毫饮毒的痕跡。” “你不觉得奇怪吗?” “反正都是自杀,他却选择了吊死,还特意吊死在了县衙的大门口。” 吾邪思索了一会儿。 “总之,死了不就好了?” “他死了,秘密也就没有了,那位大人不就是要的这个?” 淳穹检查了一番尸体,又拿出了一张乾净的湿布擦了擦手,说道: “我很担心啊,这秘密到底是真没有了,还是被他藏起来了。” “那件事的干係太大,真要走漏了风声,齐国甚至天下都要大乱,我们是来帮大人擦屁股的,一丝痕跡都不能留下,得反覆確认。” “刘金时死的时间很短,是快要黎明的时候才死的。” “那个时候,应该有人盯著他才对……吾邪,帮我去找陆川问问,刘金时死之前都在做什么。” “还有……” “出去吩咐外面的下人,搜索整座县衙,天黑之前,我要见到刘金时没用掉的穿肠毒。” ps:这两天更新可能会不稳定,等到我20號回家。 第18章 枇杷不是枇杷 饭饱之后,吕知命放下碗筷,对著闻潮生道: “待会儿你休息得差不多了,便去柴房劈柴,我只有一个要求,每日你將柴房的大柴全都劈成与那边儿堆砌的小柴一番模样。” 他抬手一指,闻潮生便看见了一大堆整齐地堆砌在檐下的小柴。 “我会每日付给你五十文钱,若你攒的住,一年后便可以在苦海县买到属於自己的宅地,虽然不大,一个人也够住了。” 闻潮生听完后不解道: “有了齐国人的身份,县令难道不会直接划分一块宅地与我么?” 吕知命耐心地跟他解释: “齐国有这条明律,不过从来没有很好的落实过,你要想住处,得自己钱去跟县令买。” 闻潮生沉默了半晌,缓缓从身后拿出了那柄柴刀,刚出门没几步,他突然顿住,转头对著吕知命问道: “吕先生,院子中央为何会有一株枇杷树?” 吕知命闻言,脸色浮现出了一抹讶异,接著他尤为认真地打量了闻潮生一眼,在他的身后,正在房间里收拾碗筷的白髮女子动作也僵硬了一下,目光朝著外头扫过。 “院中有一棵树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宅院这么大,不种一棵树,会显得很空旷。” 闻潮生问道: “那为何不多种几棵?” 吕知命感兴趣道: “你为何会忽然问起一棵树的事?” “它就长在那儿,也没有挡著你的路。” 闻潮生犹豫了片刻,眸子里有些茫然: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它很特殊。” 吕知命: “有多特殊?” 闻潮生仔细捉摸著那种感觉: “刚进入这间宅院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棵树,也说不出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总觉得,它不该是树,而该是其他的什么……” 说著,他自己似乎也觉得老谈论一棵树没什么意思,便提著柴刀去往了柴房,很快里面传来了闻潮生劈柴的声音。 白髮女人又开始收拾起碗筷了,走过吕知命身边的时候,她语气竟然带著一抹隱晦的骄傲: “这回,是不是捡到宝贝了?” 吕知命盯著院中的那棵枇杷树,嘴里道: “这枝枇杷自极北而来,燕人虽生於北地,可见惯枇杷,便只见枇杷。” “不曾想在这极南之地,能有真人真眼,窥见枝中真意,叶间玲瓏……如此,也是造化弄人。” 白髮女人问道: “你要教他么?” 吕知命摇头。 “这世间无人可教我,我亦教不了任何人。” “不过,这棵枇杷树一直都在这里,他天天来,便天天见,能在那树上见著多少,皆是他的造化。” … 县令府邸。 时候快至傍晚,好不容易停了一段时间的飞雪这时又飘了起来。 吾邪带著佩刀站在门口,三叩门之后,房间被开了一条缝,门內的衙役见著门外的人后,表情一变,立刻让出了一条道。 吾邪匆匆来到了刘金时的验尸房间,淳穹依然站在房间內,许多火烛散发的微光將房间照亮,也將淳穹眼中的凝重放大。 “怎么过去这么久?” 淳穹问道。 吾邪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忘川的人昨夜被引开了,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刘金时在做什么,大概就是他自杀的前一个时辰。” 淳穹眉头一皱: “忘川的人被引开了,被谁引开了?” 吾邪: “有些人被刘金时放出的家属引开了,今日快要天明时,一辆马车从刘金时的府邸中借著没有散尽的夜色出逃,忘川一部分负责盯住刘金时的人跟了上去,他们本以为逃走的是刘金时,结果没想到是刘金时的妻儿和管家。” 淳穹道: “他们人呢?” 吾邪回道: “已经被处理乾净了,此事事关重大,三人的尸体就在陆川的手中,陆川邀请大人明日去鸳鸯楼一聚,似乎有些话想单独和大人说。” 淳穹在房间里踱步,脚踩著自己的影子,烛火隨之摇晃不已,似乎映照著他的內心。 “剩下的人呢?” “忘川盯著刘金时的那些眼线受过专业训练,总不至於全部都追著那一辆马车去了,如果他们蠢成这样,我觉得可以直接修书一封,去大人那里参他们一笔,此后出了麻烦,我便沾不上太多因果。” 忘川在江湖中成名,是纵横四国的杀手组织,百余年来愈发壮大,莫说是市井江湖,便是朝堂上的人,只要给钱,他们也敢杀! 坊间还有传言,忘川的核心人物与四国的王室贵族皆有勾连,他们手下的冤魂人命背后,是数不清的金银珠宝,璀璨芳华。 这一群人的专业性毋庸置疑。 吾邪解释道: “本来是有一群人应该在那里盯著的。” “忘川的人做事一向比较縝密,但那晚后来发生了意外……” 淳穹目光如星: “什么意外?” 第19章 毒药 淳穹想不到,在苦海县这等穷乡僻壤之地,还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意外。 吾邪想到了之前从陆川那边得到的消息,说道: “昨夜,有一名忘川的人,被人撕掉了胳膊,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刘金时的府邸求救……” 淳穹眼神一凝,打断了他的话: “你刚才说……撕掉胳膊?” 吾邪: “陆川那边儿的消息就是这样,昨夜求救的杀手的胳膊是被人活活撕掉的。” “她的心臟有致命伤,可这人天生心臟长在右边,没有立时暴毙,逃了回来,想要向其他人求救……但谁也没想到,她把那个杀她的人引了过来。” 淳穹沉默了半天没说话。 “所以,当时刘金时府邸门口的那些人全都死了?” 吾邪道: “只剩下一个人还活著。” “那人运气不错,闹肚子去了趟茅房,回来便看见了这一切。” “他本来想参战,可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战斗便结束了……或许,那根本算不上是一场战斗。” “幸是手中提著灯笼,他看著像个府邸中巡夜的人,最后逃过一劫。” 淳穹又开始走动起来,道: “忘川此次来的人不少,之前出发时,我便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如果只是单纯帮著大人处理一下事末,好像用不著这阵仗。” “而且这些刺客实力高低不一,似乎还不是隶属於同一个分旗,我今天想了很长时间,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悬赏。” “最近江湖上好像是有些风声,说忘川的悬赏榜上出现了一个大货。” 吾邪持刀的手指张开,又缓缓重新握紧。 “我们对於忘川的事情,没有那么熟知,更没有势力扎根在忘川之中,如果大人需要信息的话,只怕得找陆川。” 淳穹点头说道: “明天正好见他,我且问问。” “这些年,忘川在江湖上得罪的人不少,若是市井恩怨倒便罢了,怕就怕之前做的事情走漏了风声,传到了蟠龙宫里……” 提到了蟠龙宫,吾邪整个人的身体瞬间绷紧。 显然,他也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不过很快,他又放鬆了下来。 “蟠龙宫的那位,应该很多年没有管过事了吧?” 吾邪的手又开始做起了那个小动作。 这是他感到放鬆的表现。 淳穹盯著房间里摇晃的烛火,伸出手轻轻捏了捏那火苗,滚烫的火焰在与他皮肤的接触中,竟没有留下丝毫疤痕。 再细细观察时,火焰和他的皮肤之间有些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缝隙,似乎火焰被某种力量隔开了。 “十年,骄奢淫逸,酒池肉林。” “天下人皆觉得,蟠龙宫的那位早已经是个废人,这十年来,宫中的朝臣关注他的越来越少。” “奇怪的是,这十年来,齐国从王城到地方,一切似乎都被安排的井井有条,从未听说过动乱。” “这一切的背后,好像都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控著……” 吾邪: “阑干阁內,无数双眼睛盯著他,甚至连那座参天的禁忌之地都会偶尔投射来目光,如果真是他做的,不会一点痕跡没有留下。” “大人的担心或是多余的……更重要的是,这次的机会绝无仅有,大人或许应该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那件事】上,若是成了,一年后,大人就能进入阑干阁深造,甚至……” 淳穹沉吟了片刻,转身道: “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 闻潮生拖著一大堆劈好的木柴,艰难地回了破庙,星月下,柴车留下的痕跡已经被抹去了大半,只剩下了模糊潦草的痕跡。 他身上已经换了乾净的袄,没有之前那般邋遢了,回到了破庙以后,身上非但没有觉得冷,还出了一身汗。 阿水盘坐在火堆旁,见到闻潮生后,便问道: “今夜不在树屋了?” 闻潮生说道: “柴够的话,破庙要暖和些。” “来,搭把手!” 阿水上前,纤细的胳膊一用力,肌肉条纹立刻显现,柴车一下被拉回了破庙里。 “这些都是你劈的?” “是的。” 闻潮生將柴薪放到角落,然后对著阿水道: “阿水,你白天在县衙门口一直看,看什么?” 阿水头也不抬地说道: “刘金时是被人逼死的。” 闻潮生盯著她: “你怎么知道?” 阿水隨手扔出了一个小东西,滚在了破庙的地面上。 闻潮生定睛一看,那赫然是一瓶毒药。 第20章 夜谈 “这是什么?” 闻潮生將那小瓶子捡了起来,又拿出几根木柴,来到了火堆旁坐下,往火堆里添了些柴。 “穿肠毒。” 阿水的声音清淡,轻轻转动著插在木棍上的马肉,在焰火的炙烤下,马肉上滴落著金黄色的油脂,滋滋作响,燉煮时散发的腥气在此刻全部化为了香气。 这些马肉全是被一缕一缕撕下来的,清晰的肌肉纹理更能刺激人的食慾。 “那玩意儿是忘川的招牌毒药,由“桃竹仙”所配,毒药无色无气有味,寻常人即喝即死,死时肠穿肚烂,內臟溶解。” “这种毒发作速度极快,而且只对人有用,其他动物饮下后,没有任何异常反应,所以一旦混在了食物和水里面,极难发现。” 闻潮生听著阿水的描述,不免好奇: “既然无色无气,你为何能这么確定它就是毒药?” 阿水瞟了他一眼,捡起了地面上的那瓶毒药,轻轻晃了晃,一股水声从里头传来。 “喝了一半。” 闻潮生呼吸一滯,他在脑海里想像过阿水自有辨別毒药的特殊方法,迄今为止,他虽对阿水的了解不算深,但他那双眼睛老辣锐利,洞一粒而见沧海,观一叶便可知秋,能看出阿水绝非等閒之辈。 但他也確实没想到,阿水確定毒药的方式这么……直白。 “……” 二人对视了片刻,闻潮生觉得嘴里有点乾涩,他绞尽脑汁地续上了阿水这根本接不了的回覆: “好喝吗?” 阿水右边儿的眉毛缓缓朝上扬了扬。 “齁咸。” 闻潮生沉默,靠著火堆烤了会儿火,隨著柴薪给上,火慢慢变大了些,散发的温暖竟抵住了破庙外吹来的劲风。 “世事弄人,等了三年,我没死,刘金时死了。” “换作是三年前,这谁能想得到?” 他说著,话锋忽然一转: “不过……刘金时的死真的很蹊蹺。” “照今日新来的苦海县县令淳穹的说法。刘金时应该是升官发財,自杀完全没有动机。” “除非淳穹撒了谎,刘金时不是升官发財,可淳穹作为新来的县令,无论是刘金时犯事,还是因为其他原因被撤职,淳穹都没有撒谎的必要,他是苦海县的新县令,在苦海县有些绝对的权利。” “所以,这么一分析就会出现两种情况。” “——要么刘金时是因私人恩怨而遭他杀,而淳穹跟这件事没关係。” “——要么,刘金时的死……就是淳穹和他背后的团队一手促成的。” 听著闻潮生平静地分析,阿水看向他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闻潮生,没看出来,你还会查案?” 闻潮生摇头: “这不是查案,只是简单地分析。” 阿水坐直了身子,声音似乎也变得严肃了些,对著闻潮生道: “那你觉得,哪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 闻潮生毫不犹豫道: “后者。” 阿水: “怎么讲?” 闻潮生眼中的火光散发著危险。 “时间太巧了。” “一个刚死,一个就来了。” “当然……那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没有证据,无法印证。” “你今日早晨在刘金时的府邸门口停驻这么久,不也是发现了问题吗?” 阿水的视线移到了破庙的角落里,那里堆砌著一叠兵器。 “其实,昨夜我去过刘金时的府邸门口。” “有些不懂事的刺客想钱想疯了,来找我,我把他们埋在破庙背后的雪里,有一个女刺客心臟长在右边,我一剑穿了她的肺,她当时没死,我便追进县城,又杀了十一人。” “后来有一个人提著灯,他没动手,我便没杀他。” “今早,刘金时就死了。” “我猜到和忘川有关,但不確定,所以我勘察了现场,可以確定的是,刘金时的確是自杀。” “但事实跟你推测的方向靠近,他自杀不是自己的想法,而是被人逼死的。” “之所以选择用绳子吊死自己,是刘金时故意为之。” 闻潮生闻言一怔: “故意为之?” “为何?” 第21章 他要借刀 提起刘金时自杀的方式和原因,阿水说道: “他吊死的绳子是用来栓牛的,特別结实,而且那个绳子打出的结也很特殊,配合鉤子固定將人脖子吊住,哪怕风吹,尸体的头颅也不会轻易晃动。” “我勘察的时候,绳子的绳结和铁鉤引起了我的注意。” “如果他只是因为接受不了或是被逼无奈自杀,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府邸之中儘是大树横樑,一根白布就能满足他的诉求。” “不过他却费了很大力气专门给自己弄了一个这般麻烦的绳结以及鉤子,还专门跑这么远將自己吊死在了县衙的门口。” “我当时觉得奇怪,於是根据绳结长度和铁鉤推演了一下刘金时的头颅位置,接著又根据他目光的方向,找到了这瓶被埋在墙角的毒药。” 隨著阿水的讲述,闻潮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所以……刘金时费尽心思在县衙门口自杀,是为了暗示其他人毒药的埋藏位置?” “不,不对……今日他的尸体在县衙门口悬掛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家属过来收尸,说明他的家属大概率也遇害了,这么看来,刘金时的身边应该没有武功特別高强的人能帮他復仇,他这么做也就毫无意义,除非……” 阿水见闻潮生卖了个关子,盯著他被火光照亮的侧脸道: “喂,你就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吗?” 闻潮生与她对视著,脸上露出了微妙的神色。 “……除非,刘金时要等的人就是你。” 阿水眼神一凝。 “等我?” 闻潮生道: “你之前和他见过面,能让他这么乖乖听话,你一定威胁过他,所以刘金时应该知道你的武功很强。” “所以,你是唯一一个可能帮他报仇的人。” 阿水语气玩味: “你说,刘金时期望著一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来帮他復仇?” 闻潮生把玩了一下手里的柴块儿,似乎在整理著自己的思路,很快,他將柴块儿丟进了火堆里,飞溅的火星弥撒,霎那间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深处。 “一定是这样。” “如果这一切不是巧合的话,刘金时就只能这么做,他也必须这么做。” “在新县令淳穹上任之前,他肯定受到了威胁,知道自己必须要死,他的家人多半也活不了。” “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是刘金时这样的人?” “以我这三年对他的了解,他可谓是錙銖必较,睚眥必报。” “忘川的人要搞他,他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而且,对他来说,你虽然是一个陌生人,可你的確有帮助他的理由。” 说完,闻潮声用木棍轻轻敲了敲阿水手中的半瓶毒药,后者盯著它陷入了沉思。 “你的意思是……我找刘金时索要的答案,和他的死有关?” 闻潮生点头。 “对。” 阿水闭上眼,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中有无数浪翻涌而过。 她只想知道,为何自己的父母明明死在了五年前,可这五年来,她总能收到父母寄来的信件。 这本该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现在却好像变得复杂起来了。 闻潮生一边刨动著火堆里的灰烬,一边用平静的声音讲述道: “而且前几天你去找刘金时的时候,他明明知道这件事情的答案,却非要拖延时间,说过几天再告诉你……” “此刻想来,他是想拖到淳穹过来跟他交接事务,然后他直接带著秘密一走了之,但他没想到,淳穹竟是过来要他性命的。” “所以,刘金时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把这瓶毒药留给了你,就是想告诉你,你父母死后,为何你还能继续收到信这件事,跟淳穹一行人脱不开关係。” “刘金时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只要你去探索真相,他就能借你的手復仇。” 闻潮生说著,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阿水看了一眼,语气奇异: “现在最大的两个问题是,新来的县令为什么一定要逼死刘金时?” “他与你父母的事……又有怎样的关係?” 第22章 帮我个忙,不帮 短短的几日內,在这座齐国南部偏远的边陲之地发生的事情,仿佛冥冥之中被某种奇异的联繫牵扯著。 破庙中,在闻潮生的敘述整理下,两件毫无关係的事情被串联在了一起。 闻潮生看著沉思的阿水,本来想要问问她以前的事,但一想到先前阿水那副痛苦的模样,他还是住口了。 他內心好奇,也想不到究竟是怎样可怕的经歷,能让阿水这样坚不可摧的人都无法回首面对。 她捱住了如刀的夜雪,抗住了可怕的刺客,在苦海县中,数不清的人想要一刀扎入她的身体,可无论是被埋在破庙背后的那些人,还是藏於苦海县內继续观望的人,都没能真正伤害到这个没有姓氏的女人。 显然,这个在风雪中被闻潮生捡到的女人,要远比那场风雪更加可怕。 “明日我去见见淳穹。” 思索许久,阿水做了决定。 她不喜欢当別人手中的刀,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死人。 但关於她父母的事,对她同样重要。 那是她內心最后的一根稻草。 倘若她不在这件事情上探个究竟,那场记忆深处把风城烧成焦炭的大火,迟早也会將她彻底吞噬。 她侥倖未死,可心魔已成,以为自己逃了,其实依然身在其中。 闻潮生心中暗暗嘆了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对著火堆讲道: “我今日在县城里行走,看见檐上多了许多黑色的飞鸟,巷中多了许多隱匿的毒虫,以前我虽然没有在苦海县逛过,但我晓得,正常百姓生活的世界里,不该出现这些东西。” 他的声音沉闷,像是在劝说,但阿水心意已决,回应的声音带著冷漠的慵懒: “有什么关係,苦海县是我的家,我本来就应该死在这个地方。” 闻潮生听著阿水这样的讲述,又盯著阿水那半张被灿烈火光闪耀的侧脸,好奇道: “阿水,关於你父母的真相,对你来说真的比命还重要?” 阿水像是被问到了痛点,直截了当地反击闻潮生: “对你来说,没什么东西比命重要吗?” 闻潮生乾脆果决地摇头: “没有。” “我为了能在这个世界活下来,捨弃了所有能捨弃的东西,包括我的尊严。” “命对我来说,就是一切。” “只要我还活著,未来就有无数种可能。” 阿水冷笑道: “是吗,前几天是谁跟我说,如果我敢对狗爷不利,要跟我拼命来著?” 闻潮生被她的嘲讽直接沉默,阿水却对这个问题不依不饶,她伸出手指勾住了闻潮生的衣领,把他拉近了些,盯著他的脸,饶有兴趣地问道: “闻潮生,你真的会为了一条狗和我拼命?” 闻潮生当然知道阿水的意思。 她就是想问,他闻潮生的命和狗爷的命哪个更重要。 但闻潮生並不想真的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他回道: “你这个问题很容易让人误解,就好像是在问我,你和狗爷谁对我更重要一样,但无论对你还是对狗爷,我只是你们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过客,路边的一块儿石头,我的想法对你们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何必这么追根究底?” 阿水被他的回答一怔,隨后也意识到了自己问的问题有些其他导向,看了他两眼,最后还是鬆开了手。 “帮我个忙。” 她道。 闻潮生摇头。 “不帮。” 阿水皱眉: “我都还没说帮我做什么,你拒绝得这么干脆?” 闻潮生扔了根柴,道: “你还能让我做什么?” “无非就是想要我帮忙查案唄。” “我跟你讲,想都別想。” “不管是所谓的忘川,还是其他什么人,我都得罪不起。” “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齐国人的身份,未来前途无限,一片光明,你自己想寻死,可別把我拉阴沟里去。” 阿水瞟了他一眼,最后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 一夜过去,清晨天蒙蒙亮,闻潮生便带著他的柴刀进入了县城。 这回,守门的那些衙役不再拦著他,他们的心思早已经不在闻潮生这流民的身上了,而是窃窃私语,一直討论著刘金时的死。 闻潮生路过时,恰巧听到了他们说新来的县令淳穹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想到昨夜里阿水拿到的【穿肠毒】,心中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不过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也只让昨夜的事烂在肚子里。 在早市里买了豆浆与馒头,他吃饱之后便去了画廊桥西的桂巷,沿著红杏出墙的房间一直往里,直到第八间。 房门似乎专门为他留了一条缝,闻潮生推开房门后,正巧碰到白髮女人出门,他微微頷首,嘴里说道: “吕夫人早。” 白髮女人点了点头,流转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便去了菜市。 闻潮生进门,第一眼便看见了院中的枇杷树。 与昨日一样,这棵树给他的感觉真的很奇怪,从县城南一路来到这里,无论是一些民房之间的缝隙,又或是贯通东西的明安河旁,都能见到杨柳与水杉,那些树要比吕知命院子里的这棵枇杷树高大很多,也好看很多,但偏偏没有一棵能引起闻潮生的注意。 唯独这棵枇杷树。 闻潮生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枇杷树的面前,盯著这棵树很长时间,目光从树叶落到树干,再到树根,但不管他怎么看,树就是树,没有变成其他的什么。 后来闻潮生抬头盯著枝叶太久,被贯穿於缝隙之中的阳光照得他眼睛难受,他终於回神,站在原地迷茫了一会儿,提著柴刀去劈柴了。 来到柴房,闻潮生和先前一样,把要劈的木柴放直,然后拿出柴刀,高高举起,对准了木柴的中央。 唰! 柴刀挥下。 昨日这般粗的木柴他得劈上七八刀,而今天,隨著柴刀落下,那根足足有他三条手臂粗细的雪松木……应声而开。 第23章 是剑 望著地面上被一刀劈断的木头,闻潮生表情先是出现了淡淡的疑惑,吕知命柴房里面的雪松木几乎都是原木块儿,他不知道这些原木到底是哪里来的,但將里面的原木劈成柴需要消耗闻潮生大量的体力。 昨日他的工作量只有今日的三分之一,干完活之后,浑身几乎虚脱,又在吕知命家里蹭了一顿饭,休息了好久才终於拉著车回去了破庙。 可方才,他只是隨便出刀,一下子就將坚硬的雪松木劈成两节,这期间的变化实在太大,让闻潮生诧异。 望著地面上被劈成两节的雪松木,闻潮生有些不信邪地在拿起了一块木头,学著方才的样子狠狠劈下! 咔—— 柴刀的锋刃与坚硬的木身相击,这回,他没能再轻易劈开这根坚硬的木头,碎屑飞溅,潦草地落在闻潮生的周围。 这柴刀的做工极为潦草,由於没有木柄,所以从柴刀刀刃传来的震动很大,闻潮生的虎口发麻,方才险些直接脱手。 他眉头一皱,嘴里发出了『咦』的声音。 是先前的木头比较脆吗? 不。 闻潮生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这一次落刀的时候与上一刀的手感差距很大。 他连续又劈了好几次,想要復刻今天在柴房落下的第一刀,但始终没能成功,闻潮生似乎有些上癮,他擦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水,顾不得手臂和虎口的酸痛,又继续尝试起来。 柴房外的院子里,吕知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提起了水壶,开始为院子里的草草浇灌,此处宅院的草的確要比其他地方的草更为茂盛些,它们肆意地生长,因为吕知命的每天按时浇灌与打理,即便是在最炽烈的夏日或刺骨的寒冬,它们都永远不必担心养分问题。 但吕知命將宅院里的草浇灌结束后,偏偏漏掉了宅院中心的那棵枇杷树。 他没给树浇水,而是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给自己沏了一壶茶,品茶休息。 咔! 咔! 身后的柴房中,还不断传出闻潮生劈柴的声音,吕知命翘著腿,盯著面前的枇杷树出神,似乎陷入到了久远的记忆中。 这株枇杷树开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十五年,还是二十年? 时间再继续往前追溯,他想起了当年自己刚从剑阁出山时,那一句隨口许诺的诺言,竟已经带走了他三十载的光阴。 诚然,修行者的寿命要比普通人更长,但三十载无论是对於修行者还是寻常人,都是一段足够漫长的岁月。 时间久了,容易忘记很多事,但倘若没有忘记,那就会成为痛苦的根源。 比如隔壁那名养著大黑狗的年轻人,吕知命常与他下棋,黑狗从前屡屡串门,最爱躺在枇杷树下乘凉或是吹风,等到一局棋结束,年轻人便带著黑狗回去自己宅院,为老母亲熬些粥药。 后来年轻人走后,没人陪吕知命下棋,他寂寞了许多,枇杷树下也见不著黑狗身影了。 不知陷在记忆里多长时间,吕知命忽然被柴房里一道特殊的声音打断。 喀! 这道声音落下后,紧接著便是被砍断的木柴滚落在地面上的声音,院子里的吕知命低头浅浅抿了一口热茶,自言自语道: “茶还没凉啊……” 闻潮生提著刀从柴房里走出来,大汗淋漓,喘著粗气。 吕知命给他倒了一杯茶,招呼他坐下休息,闻潮生猛灌了两杯热茶,听吕知命问道: “会下棋吗?” 闻潮生犹豫了片刻: “讲讲规则?” 吕知命也是耐心,去屋子里拿了一张布,里面包裹著棋子,见著是黑白,闻潮生一下料想到多半和围棋、五子棋之类的有关係。 隨著吕知命跟他讲解棋类规则,闻潮生便笑了起来。 金角、银边、草肚皮。 这不就是围棋? 说他与司小红在一起的时候,不通音律,只能哼哼调子。 但这围棋象棋五子棋,他是真会。 “会下,玩一局,我再去劈柴。” 闻潮生如是说道。 吕知命也不再多言,他让闻潮生挑选黑白,后者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白子。 吕知命问道: “你不先手?” 闻潮生摇头: “我喜欢白色。” 吕知命闻言竟笑了起来,拿出黑子落在棋盘上,二人你一颗,我一颗,开始在这方寸大小的棋盘上交锋。 与吕知命不同的是,闻潮生落子的速度很快,他几乎不需要思考,而吕知命下到一半时,虽然並未处於劣势,但每走一步,都会想很长时间。 一百五十子后,在吕知命思索之余,闻潮生觉得无聊,便又看著那棵枇杷树出神,风一吹,树叶颯颯作响,枝叶间的摇晃仿佛折射出了刀光剑影,闻潮生惊觉时,只觉得有什么无比锋利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喉咙,他下意识地起身后退,慌乱中將手中的白子洒了一地。 哗啦啦—— 白子滚落,在宅院中四散奔逃,宛如溃败的军队。 再回神的时候,闻潮生已经一身大汗,他惊魂未定,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確认那里没有伤口,才对著吕知命问道: “吕先生,那究竟是什么树?” 吕知命笑道: “枇杷树。” “南方也有枇杷树,你应该见过。” 闻潮生摇头: “不,不对。” “那不是枇杷树。” 吕知命喝了口茶,反问道: “那你觉得那是什么?” 回忆起方才的一切,闻潮生盯著吕知命的脸,徐徐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 “是剑。” 第24章 人与树 院內,清风撩动,起了青衫一角,凛冬的寒冷掠过吕知命的眉眼,可未吹入半分,他盯著手中的茶杯,说道: “不同的人,看见的东西也不一样。” “同样的人,在不同的时段,看同一样东西,也可能不同。” “对我来说,从前我刚认识它的时候,它是一棵枇杷树,现在也是。” “如果你现在看见的是一把剑,未来也许就不是了。” 闻潮生站在白子乱布的园中,静静凝视著面前的树,之前见到的刀光剑影似乎只是他身於棋局中的剎那臆想,后背的冷汗隨著时间风乾,但摇曳的枇杷树已经没有了杀气。 它依然可以在第一时间引起闻潮生的注意,可当闻潮生企图从中看到什么的时候,他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闻潮生抬头,目光往枇杷树的枝叶里头钻,对著吕知命问道: “吕先生,这株枇杷树结过果吗?” 吕知命篤定地回答道: “会,以前在燕国的时候,它每年都会结果。” 闻潮生讶异道: “这世道,人分南北,树也分南北?” 吕知命笑了笑,浅浅抿了一口茶。 “树分不分南北,尚且不论,人怎会分南北?” “燕国的人与齐国的人,有多少不同吗?” 闻潮生弯腰在地上捡起白色的棋子,將它们一粒又一粒地放回布兜里。 “我三年虽人在县外,可却看见了很多县內之事,许多百姓穷其一生也赚不到那片您隨手掏出的金叶,便是风光也不过剎那,一生困顿囚於脚下方寸之地。” “对他们来说,分南北的又何止是人?” 吕知命思索了片刻后道: “以前我从北方来,听齐国的儒生说过四字,讲的是『穷则生变』,他说,人在穷困潦倒的情况下就应该努力改变现状,不该为环境困顿。”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闻潮生拾起棋子的动作微顿,隨后道: “吕先生,许多人知道数不清的大道理,可他们还是过不好自己的一生。” “我自詡聪慧,甚至觉得这个世上大部分人都不及我,可刘金时一句话,一个流民身份,十两银子,將我堵死於县外三年。这三年为了活著,我什么都试过了,可倘若没遇见狗爷,没遇见您,没遇见张猎户,我已经死了无数次。” “有人云巔凌立,俯身一眼便是人间。” “有人井底囚蛙,翘首百年仍在方寸。” “穷则生变这个道理没错,但人与人不同,能变不能变,既分自身,也分环境。” “相比较於人,树就简单多了,如果北方的树在南方能活,按理说也能开结果。” 吕知命没有因为自己的年纪与资歷就去反驳闻潮生的观点,他细细思索了会儿,眉眼之间浮现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对我来说,人跟树其实也差不多。” 他讲道。 “这棵枇杷树在很久很久以前,便不再开结果了。” “它大约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棵树。” 闻潮生又捡起了一颗棋子,看向吕知命,好奇道: “吕先生,您行走江湖,为何要带著一棵树?” 吕知命轻轻叩动茶杯盖,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树无根不活,我当然不是带著一棵树下山,只是山长水远,我怕忘了家乡的味道,走时便折了一根枇杷枝,后来有了家室,在此地买了一套宅子,这根枇杷枝便被我埋在了土中,谁知一场寒雪过后,它竟长出了根,春风一吹,便又成了一棵树。” 说完,吕知命微笑著看著闻潮生: “潮生,我在此地已三十余年,风尘早已褪尽,你怎知我曾行走过江湖?” 闻潮生毫不避讳: “我的眼睛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吕知命: “哦?譬如?” 闻潮生终於將地面上的白子全都捡了起来,然后把布包递给了吕知命: “比如和我下棋的时候,您总在想其他事。” “看得出来,困扰您的事情不少。” 言罢,闻潮生转身便朝著柴房走去,吕知命看著闻潮生的背影一阵失神,直到柴房里再次响起了劈柴的声音时,他才又回神,將杯中已经凉透的茶隨手倒在了枇杷树下…… … 早市。 白髮女人买来了今日需要的菜与肉,將它们全都放在了石篮中,用一张黑色的布盖好,转身朝著市口走去。 市口有座牌楼,上面掛著块儿匾,写著:鱼米林。 这牌楼在这地方佇立了有些年头,修筑於二十七年前,正是刘金时来苦海县上任的前一年。 刘金时上任之后,苦海县的牌楼几乎没再更换过,但每年他都会跟王城申请批款,至於最后那笔钱到底去了何处,苦海县的百姓並不知道。 穿过牌楼时,白髮女人忽然顿住了脚步。 她的面前,站著一名穿著褐色布衣,略显佝僂的老者,老者慈眉善目,面容掛著微笑。 “吕夫人,介不介意跟老友敘敘旧?” 今日风大,街上人来人往,大家都不想在外头久留,周围穿梭的行人紧紧裹著身上的衣服,无人注意他们。 吕夫人在见到老者之后,眉间抖出了些许冷色,没有搭理,转身就要从老者的身侧离去,刚走两三步,老者又说道: “忘川的人此来苦海县,不是来找你的。” “见你,是我私人的意思。” “秘密,我帮你守了三十年,一字未吐。” “现在,也想请你帮我个忙。” 第25章 诱饵 鸳鸯楼。 穿过了鶯歌燕舞的前堂,一片精致的园林佇立眼前,部分树梢上的雪未被清扫,反而为这园林点缀上了独有的景色。 在园林的较深处,修建著一些精致小院木楼,这里是鸳鸯楼最安静的地方,能到此地的,全是特殊的贵宾,而在东侧沿墙的小楼上,陆川便摆下了一大桌好菜,等待著淳穹的到来。 那名背著剑的黑衣男人仍然站在房间的角落,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他是一块石头。 陆川等待了没多久,淳穹便叩动房门,他一进门,坐在桌旁的陆川便对著他行礼道: “县太爷大驾光临,陆川有礼了。” 看著表演浮夸的陆川,淳穹的脸上写著冷漠,淡淡道: “此地你我二人,何须再假扮这些繁文縟节?” 陆川闻言,笑意吟吟地说道: “繁文縟节?” “数百年来,齐国以文治天下,以儒写春秋……县太爷下次可莫要再说这种话了,若是传到了阑干阁那儿,太爷这般辛苦才求来的机会只怕將要付水东流。” 淳穹眯著眼,冷冷盯著陆川,没再多说,他坐到了陆川的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下。 “前夜到底是什么情况?” 陆川道: “具体情形,我已经告知於县太爷派来的侍卫了,不过嘛……有些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那天我送了刘金时一瓶穿肠毒,寻思著让他自己体面,本来没什么事,结果不曾想,他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陆川的话还没有说完,淳穹就打断了他,声音带著落井下石的冰冷: “不留痕跡杀死刘金时的方法有很多种,你大可以等他跟我交接完事务之后,等刘金时出县城再动手,今年雪早,只需一场雪,什么痕跡都能抹的渣也不剩,可你偏偏要抢这么一点时间,而且还没做乾净,如今还得让我来给你收拾这烂摊……陆川,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到底是在为谁做事?” “你知不知道,你的紕漏,可能要捅出多么大的篓子?” “你知不知道,惹恼了那位大人,我们会是什么下场?” 面对淳穹的责怪,陆川原本笑眯眯的表情也渐渐冷却下来,用一种危险的声音回击道: “那你知不知道,白龙卫的人出现在了县外,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苦海县荒芜,对比起他处的富饶,用荒芜来形容也绝不为过,你猜猜白龙卫的人为什么会来这里?” 淳穹的表情微变。 陆川继续道: “让刘金时出了城,难道你要我去从白龙卫的手中抢人?” 提到了白龙卫,淳穹端著酒杯的手指有些颤抖,他轻轻搓著光滑的杯底,道: “所以,蟠龙宫的那位已经洞悉到了什么?” 陆川眯著眼,要比淳穹更加冷静: “他是否洞悉到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有证据。” “若不然,我为何要费尽心思搞来一瓶毒药,把火引到忘川的身上?” “我难道不知,一刀宰了刘金时更为痛快?” “只是,我没想到那刘金时如此心狠手辣,为了反咬我们一口,连自己的妻儿都不放过!” 淳穹听著陆川那阴沉的讲述,忽然猛地抬头,震惊道: “等等,你是说……那夜刘金时让他的妻儿趁著夜色出逃是……” 陆川冷冷道: “你当刘金时真是傻子?” “他会不知道忘川的人在盯著、守著他么?” “不过是拿自己老婆孩子当诱饵罢了,要我说,虎毒还不食子,人能做到这种地步,当真够绝。” “我其实留了个心眼,那夜早对忘川的人有过吩咐,让他们小心刘金时调虎离山,偷偷潜逃,结果没想到后面还是出现了意外……” 淳穹了解先前发生的事,晓得有个从县外来的高手,对著刘府附近的忘川刺客展开了一场屠杀。 “会不会是白龙卫的人?” 陆川摇头。 “白龙卫的人藏得很好,其实他们並没有暴露,我之所知道他们来了,是因为我有特殊的眼线。” “那些傢伙都在县外,没有进来,但凡我不透露消息,忘川的人也绝对不会发现他们。” 淳穹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忘川这一次来的刺客,多是隶属於林、火、山三字旗,能混入林字旗的人,武学修为绝不会低,他们在四国江湖中都有了各自响亮的名號,先前看守刘金时的那些刺客里,就有一名林字旗的人。 此人姓李名善,在林字旗排行四十七,入行七年,杀四百三十三人。 前夜,於刘金时府前出手,一招后被折断兵刃,断刃刺入喉中,立时暴毙。 淳穹对於忘川的了解不如陆川,但因为事先通过气,所以知道一些忘川的高手会来苦海县。 “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算真的有高人,必然也是隱居客,跟忘川有私人恩怨的可能不大,更不可能大打出手。” 陆川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旋即话锋一转: “不过,我听说忘川最近天字悬赏的榜单第一发生了变化,有人出十万两黄金要买一个人的命。” “而那个人……恰好就在苦海县。” 淳穹拿起筷子,挑了一片翠绿的凤尾,缓缓塞进嘴里。 “十万黄金,买条命?” 陆川轻擦指节碧绿玉环,笑道: “很难理解,对吧?”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位大人的手笔,我目前知道的,就是那人来到了苦海县內。” “她身上有很多伤,高八尺,是个女人,其余的线索……我也不清楚,也不知道忘川的人是在刻意隱瞒,还是他们確实不知道。” 淳穹盯著陆川脸上笑容,眸光阴晴不定: “你在怀疑,前夜杀入县城的那个人,就是忘川天字第一悬赏的人?” 陆川: “正是。” “我呢,对十万黄金没什么兴趣,但我这人好奇心重,这十万黄金背后的秘密,我实在是想知道得很。” “怎么说,县太爷?” “搭把手吧?” ps:到家了,明天恢復正常更新。 第26章 河畔的请求 苦海县北,沉沙河。 这条河是苦海县冬日里唯一一处不会结冰的河,哪怕是凛冬最严厉的时刻,昏黄的河水在与石头相撞时,仍旧可以溅起大片的水。 穿著厚实的渔民带著自己谋生的工具三五成群,已经早早地划舟去了一些河水平缓的河口占据有利地形,开始了今日的忙碌。 而在河流西侧靠近密林的一处石台上,一名穿著褐色布衣的老者与一名白髮女子面朝河水而立,老人脸上平静,唯有眸子里流淌著的河水,在述说著他过往歷经的沧桑。 “你走后三十年,生死不知,忘川没了孟婆一职,十殿阎王便发了脾气,发动了江湖上许多势力寻你。” “內部死了很多人。” 吕夫人声音淡淡,没有丝毫愧意: “我们这些人,双手全都脏的要死。” “忘川之中没有无辜,他们因我灭亡,算消了我年轻时犯下的业障。” 顿了顿,她对著老者问道: “你呢?” “此来找我,所为何事?” 老人呼出一口气: “我冒著生命危险,帮你守了三十年的秘密,守了你三十年逍遥自在……如今,我也想从你这里抽走十年。” 吕夫人盯著奔流的河水,许久后说道: “我退出江湖三十年,早握不得兵刃,杀不得人了。” 褐衣老者笑道: “那我便没找错人。” 吕夫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揣测著这个已经三十年不见的熟人,这个十七岁入行,迄今为止已杀了上千人的风字旗活阎王到底要做什么。 “你找我不为杀人,又为什么?” 褐衣老者从袖间缓缓摸出了一个陈旧的拨浪鼓,轻轻转了转,上面的小球击打在鼓面处,发出了闷闷的声响。 只是这声响在风中没传出多远就被河面上的浪声吞没。 “两年前,我在陈国捡到了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当时她昏迷在墙外草堆里,胸口扎著两只飞羽箭,前后贯穿,浑身是血。” “我马桓杀了一辈子人,从没眨过眼,偏偏就在那时候动了惻隱之心。” “后来,我拔了她身上的飞羽箭,用內力为她止血,用烈酒为她伤处祛邪,眼看著她快要好起来,却没想她又染上了一场恶瘟,高烧不退,我四处寻医无果,都已经为她备了棺材,结果最后她竟然自己熬了过来……” “醒来后,她看著我喊了一声爷爷,从那时,我便將她当作了我的亲孙女。” 听完了这个没前没后的简短故事,吕夫人先前的冷漠竟弃去了一些,她偏头仔细打量了一遍老人,说道: “人有了牵掛,杀气就会淡。” “你也想退出忘川,不怕被发现吗?” 马桓嘆了口气。 “忘川的水,鬼喝得,人喝不得。” “入了忘川,哪里还有退出的可能?” “老朽为忘川杀了一辈子的人,早就不人不鬼了,如今一身伤病,只想偷些岁月走,將小女抚养成人,看著她的未来有个著落,便心满意足了。” 吕夫人犹豫了片刻道: “你要我如何帮你?” 马桓收起了手里的拨浪鼓,偏头对著她道: “我要你以孟婆的身份重出江湖,假意杀了我……我年轻时因机缘巧合曾与北海道人修习过一门奇术,名为『鯨潜』,这门奇术可以让我的躯体假死数日,但意识不散,你帮我脱身,此后,咱们三十年恩怨情谊皆一笔勾销,如何?” 吕夫人摇头。 “三十年前我曾向他许诺,不再沾染江湖恩怨之事。” “马桓,你来晚了。” 马桓眉头微微一皱。 “那个少年?” 吕夫人一怔,熟美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与年纪不相仿的错愕,片刻之后,她忽然喃喃道: “少年么……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啊,时间好快。” 马桓盯著吕夫人,压抑了三十年的好奇此刻如同泉水涌出,他问道: “我真的想知道,三十年前那少年到底说了什么,竟能让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孟婆放下屠刀,心甘情愿退出江湖?” 回忆起了当年的旧事,吕夫人的嘴角轻微上扬,浮现出了一抹春风般的笑容,但很快她便恢復如常,转身时一阵风过,人已在数米开外。 马桓对著她的背影道: “苏亦仙,只有你能帮我了。” 吕夫人顿住脚步,却不愿回头。 “你在忘川做事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 马桓佝僂著脊背,面容上的白须任风吹得乱动,他反问道: “可悲吗?” “忘川就是这样,大家的手上都有著数不清的人命,为財而死,为名而亡,何谈信任?” “我为你保守了三十年的秘密,让你过了三十年正常人的生活,可我呢?” “我只要十年,看著我的孙女长大,这就够了。” “你帮了我,无非就是换个地方隱居,如今忘川有了新的大货,不会有太多注意力在你身上的。” 吕夫人沉默许久,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径直离开了,马桓远远望著吕夫人消失在河岸远处的背影,许久后低头拿出了那拨浪鼓,轻轻转动著,淡淡的声音繚绕在他的耳畔,让他漠然的眸子出现了几许慈祥。 噠噠—— 噠噠—— … 傍晚。 闻潮生拖动著一堆柴,回了破庙,天上洒下飞雪片片,他来到破庙之后,將柴卸下,对著靠坐在石像底座旁的阿水道: “你不是去找淳穹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水没有搭理闻潮生,他拿著一些已经冷掉的包子来到了阿水旁,目光却是微微一滯。 他看见,阿水的胸口染著大片的血渍,她垂著头,长发遮掩,似是昏厥了过去。 ps:还有一更在凌晨过后,大约一点过,各位先睡吧。 第27章 那你听不听 见到阿水这般,闻潮生著实愣住了,甚至在他第一眼见到阿水胸前的鲜血时,以为这血该是別人的,但即便他不懂修行,也能通过阿水的呼吸与其他细节判断出,这个修为深不见底的女人是真的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 犹豫了片刻,闻潮生还是凑上前,缓缓朝著阿水的胸口伸手,想要掀开衣物看看伤口。 这个动作对於闻潮生而言固然是香艷且危险的,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不过就在他的手即將伸到阿水饱满的胸口处时,另一只冰凉的手在同一瞬间抓住了闻潮生的手腕,紧接著,闻潮生便看见了一双无比冰冷的眸子。 在这双眸子的凝视下,无论是破庙里燃烧的焰火,还是透过墙缝吹来的寒风,都隱隱染上了一层血红。 这种眼神,闻潮生並不陌生。 因为早在几日之前,他第一次来破庙里查看阿水的生死时,她就流露出过这种眼神。 二人对视著,短暂的沉默之后,阿水眸子里的杀气渐渐褪去,她用沙哑的声音对闻潮生问道: “能看吗?” 闻潮生当然晓得阿水在说什么,回答道: “能活吗?” “能活的话就不用看。” 阿水鬆开手,咳嗽了两声。 “能活,死不了。” 闻潮生闻言將手抽回,把已经冷却的包子放在了她的身边,去拿锅给她烧了一些雪水,隨著锅里的水沸腾起来,闻潮生盛了一碗,放在外面的风雪中,直到水凉到能喝的程度时,他才將热水端给了阿水。 “喝热水。” 阿水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水,仰头一口气全部喝光。 热水当然治不了伤口,但確实喝下去让她觉得舒服了些。 “谢了。” 阿水將碗还给闻潮生,后者又打了一碗给自己,放在旁边。 他盘腿坐在了火堆旁,一边朝著火堆中添柴,一边问道: “遇到高手了?” 阿水靠著石像底座,眼睛半睁半眯,道: “算不上高手。” 闻潮生看著阿水这副虚弱的模样,微微摇头: “都这样,嘴还这么硬。” “不算高手,把你伤成这样?” 阿水也没有还击他,只是淡淡道: “旧伤復发了而已。” 拾柴的闻潮生动作停顿住,他这才想起,先前捡到阿水的时候,对方浑身都是刀兵伤,一些伤口到了很深的地方,波及五臟六腑,纵然对方是修行的武者,但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好。 目光缓缓朝上,移到了阿水低垂著的、被凌乱髮丝半遮掩的面容上。 “你见到淳穹了?” 阿水: “没见到。” “我想看看刘金时的尸体,但遇到了一个守尸的人,那傢伙是淳穹的侍卫,似乎先天残疾,一条手臂长一截,刀耍得甚是熟练。” 闻潮生对於当时的情况有些好奇: “他死了吗?” 阿水微微摇头: “没死。” “我刀偏了,砍了他一条手。” 顿了顿,她抿了一下乾涩的嘴唇,说道: “闻潮生,你说的没错,刘金时的死確实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他们给刘金时的尸体做了简单的防腐,肚子上有缝线,估计是在找那瓶穿肠毒。” 闻潮生嗤笑道: “那些傢伙也是蠢,既然想杀刘金时,一刀宰了不就完了?” “要么无声无息地埋了,要么直接选个替罪羊,挨一刀去陪刘金时。” “弄来弄去,最后弄成这样。” 闻潮生盯著面前的焰火,隨著火苗不停跳动,他脸上的嘲讽之色渐渐收敛,忽然变得认真起来: “除非……他们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他话音刚落,一根小木枝掷出,轻轻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闻潮生回神,看著阿水道: “干嘛?” 阿水面庞微扬,道: “你不是说不掺和进来吗?” “不怕死了?” 闻潮生与她对视,二人都沉默了很久,一言不发。 最后,闻潮生晃了晃手里的柴,扔进火堆里,溅飞了几许火星,道: “那你听不听?” 阿水点头: “听。” 闻潮生换了个姿势盘坐,向她娓娓道来: “这些人不是一般的亡命之徒,刘金时的死明显是他们有组织有预谋的,我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但能让这群人翻来覆去做这么多连我一个外人都看上去很蠢的蠢事,那说明,一定有某种外力在逼迫他们。” “你想想,明明一刀的事,他们为什么非得要毒死刘金时呢?” 阿水闭著眼,轻声道: “你直接说,不要提问。” “你让我想,那我只想睡觉。” 闻潮生耸耸肩,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祸水东引。” “將一些麻烦与注意力散到江湖里去。” 第28章 神秘男人 闻潮生像是一台无情的冷静思考机器,不断揣摩著那些人的想法。 “这些人和江湖上的刺客组织有染,刘金时只是一个边陲地方的小县令,手里无人可用,该是与江湖上没多大牵连,他的生死对於江湖上的那些人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因此,淳穹那些人面对的压力不是来自於江湖,而是庙堂。” “他们保存刘金时的尸体,就能够侧面印证这一点。” “这尸体最后应该是要交出去的。” 说著,他的语气多了些疑惑,侧目看向了风雪之外。 在苍茫凌乱的那头,是一片不可视的死寂。 “真正有意思的是,刘金时这样的人对於齐国的王室来说,同样是一粒微渺的尘粒,没有比我高贵更多, 按理说,就算齐国上面真的有人要管这事儿,也绝不会让淳穹他们压力这么大,无非就是走个正常的流程,查案,结案,上报卷宗。” “这一切的反常都昭示著,刘金时身上有我们不知道的事,而且这件事干係很大。” 听著闻潮生的描述,阿水虚弱地睁开了一只眼。 “听你说话,越说越玄。” “苦海县屁大个地方,哪儿来的那么多秘密?” 闻潮生反问道: “打赌吗?” 火光下,阿水胸腹轻轻起伏著,已经趋於稳定,她看著闻潮生半晌,道: “有什么好赌的?” “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我。” “你要的东西,我也给不了你。” 闻潮生双手靠近火苗,感受著上面的炽烈。 “你知道我要什么?” 阿水笑道: “人缺什么,就会想要什么。” “你这样的人,心思太深,目光太锐,命格却太差,未来必然想要立於万万人上,到青云之上游一次,也俯身看一眼你的人间。” “可钱、权,这两样,我都给不了你。” 火焰燃烧在了闻潮生的面庞上,瞳孔里,他时亮时暗,影子也时真时假。 他没有反驳阿水,沉默的像块石头,隨著柴烧得差不多了,闻潮生又起身去了破庙堆柴的地方准备再弄些,然而他刚將柴搬回来时,便遇到了一个带著斗笠的白衣男人,对方穿著的衣服和外面的大雪相容,看上去更像是春秋时节的夜行衣。 这种衣服並不保暖,可男人站在了破庙门口,背对雪中刮骨的劲风,身躯竟没有丝毫抖动。 他的手中带著一把红穗玄铁长剑,耳垂略大,被冻得泛红。 见到这人的那一刻,闻潮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將身上的刀扔到了阿水的身旁。 虽然阿水重伤,可依然不是他能比的,眼前这人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县外的破庙中,多半来者不善,真若是发生了衝突,只能靠著阿水度过难关。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男人语气淡漠,虽是雄浑,却像一具没有感情的机器。 他的腰间掛著一个吊坠,黑绳连著一个袖珍的黑铁鬼面具,隨著冷风来回晃动。 他看了一眼闻潮生,视线似乎带著特別的打量,而后他眉头一皱,微微摇头,从闻潮生旁边越过,一路来到了火堆旁。 “聪明的做法。” 白衣男人背对闻潮生,淡淡道。 他言语明明是讚美,可偏生语气带著浓郁的不屑,在毫不经意间把嘲讽吐露到了极致。 “不过倘若我真是来找麻烦的,你根本没有扔刀的机会。” 他看都没多看闻潮生一眼,来到了火堆旁,盯著靠著石像坐著的阿水,问道: “你是从风城来的?” 阿水低垂著头,也没去捡刀,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 “有事说事。” “没事滚。” 与跟闻潮生讲话的温和语气不同,阿水对於白衣男人没有一丁点耐心,哪怕对方看上去同样是极不好招惹的那一类人,她同样没给对方留下一丝一毫的情面。 白衣男人持剑的手握紧了些,眸子里浮现出了一抹不悦,声音轻蔑: “我以为,你现在的境况就如同落水的狗,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来找麻烦的,这意味著,我也许可以帮你,如果你想活下来,至少应该对我放尊重些。” 阿水淡淡道: “尊重这个词语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有够尖酸刻薄。” “而且,我是不是落水狗,与你何干?”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需要你的帮助?” 白衣男子在阿水这犀利且固执的还击下,脸色浮现出了一抹几乎不可见的慍怒,握著长剑的手十分用力,却最终还是忍了下来,转而用一种极为挑衅的语气说道: “知道吗?” “你和风城的那些人,就是因为固执,才会沦落到现在的下场。” “一场火,烧死了多少人,你数过吗?” 他话音刚落,於石缝中吹来的一缕寒风被忽然斩断,本在地面上横躺著的柴刀,已不知何时握在了阿水的手中。 月光被飞雪遮掩,电光火石的霎那,剑与刀已完成了交击。 太快。 闻潮生看不清,也没人看得清。 金铁碎裂之声响起时,殷红已经在白衣男子的肩膀处蔓延。 阿水握著的柴刀,从他的脖颈斜著劈下,直至脊柱,险些將白衣男子直接斩为两截! 后者手中的剑已经彻底断裂,白衣男子眸子瞪大,望著面前的阿水,嘴角不断流出血沫。 他没想到,一个重伤之人,竟能用出这么快,这么强有力的刀! 阿水看著神採在白衣男人眼中渐渐消逝,她用一种极为冰冷的声音说道: “如果你不是来找麻烦的,那你就不该招惹我。” “如果你是来找麻烦的,更不该离我这么近。” “我今日在苦海县县衙里遇见的守尸人,要比你聪明得多。” ps:还有一更凌晨写。 第29章 忘川、九歌 站在一旁的闻潮生知道这个被他在风雪中捡到的女人很不好惹,她身上如纹身雕刻的伤痕印证著她曾经歷过的惨烈战斗,更昭示著她的强大与可怕。 但他的確没料到,阿水出刀会如此果决,如此狠辣,如此不留余地。 在闻潮生过去的认知里,阿水绝对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她既没有寻常女儿家的矫揉造作,行事果敢干脆,心胸也绝不算狭隘,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从来不会因为他的言行不当生气之流…… 而此刻,他是第一次见到阿水生气,第一次见到阿水身上散发出这样可怖的杀意! 阿水出刀的那一刻,闻潮生根本无法动弹,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於堆积如山的尸骨中,也成为了其间的一具尸体。 她的杀气太重,重到几乎可以影响现实。 直到此时,闻潮生才算是真切认识到了阿水恐怖实力的冰山一角,这还是在她重伤的状態。 他不知道阿水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自那天喝酒之后,他便没有再过问过阿水过往的任何事,在闻潮生看来,阿水於他而言也只是人生中一名匆匆过客,二人之间没有那么多的交集,他不必如此冒著危险去深入了解对方。 不过,他內心对於阿水的好奇是一直存在的。 他真的不理解,阿水究竟有著怎样的过往,能磨礪出这般骇人的杀气。 又到底是何等悲惨可怕的经歷,连她这样坚不可摧的人都承受不住,无法直视。 哧! 阿水平静地將手里的柴刀从白衣男子的身上抽了出来,转身隨手一挥,刀上染著的鲜血居然全都飞了出去,一滴不漏。 接著,她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庙外,蹲下身子用雪清洗著锋刃上残留的血腥气。 闻潮生走了过来,对著她道: “我来洗吧。” 阿水偏头斜视了他一眼,虽未说话,但还是將手里的刀递给了他。 闻潮生接过刀,將锋刃处清洗几遍之后,又把柴刀放到了火堆旁,接著他开始拖动已经渐冷的白衣男尸体,准备带出去处理掉。 就在他要將白衣男的尸体拖出破庙时,阿水忽然叫住了闻潮生: “闻潮生,把他腰间的那个掛饰扔给我。” 闻潮生照做了,接著將尸体拖向了外面的苍茫处,扔在不起眼的林木里,回了破庙。 幸是这两日他为吕知命劈柴,身体活动量大,再加上吃饱喝足,虽然回来时手脚冻僵,却也没有大碍,在火堆旁烤了一会儿便恢復如常了。 “谢谢。” 闻潮生添了些柴,忽然对著阿水道谢,让正在观察袖珍鬼面腰饰的阿水怔住,她眉目间掛著疑惑,缓声问道: “谢……什么?” 闻潮生很诚实地说道: “那天喝酒,我也提起了以前的事……我得谢谢你的不杀之恩。” 阿水盯著闻潮生那副认真的样子,一时间有些忍俊不禁,笑著的时候身体轻轻抖动,似乎牵动了復发的旧伤,她捂著胸口血渍斑驳的地方,对著闻潮生说道: “看得出来,你真的很怕死。” 闻潮生纠正道: “不是怕死,是惜命。” 阿水: “有区別吗?” 闻潮生严肃地回答道: “有,而且……区別很大。” … 夜里,二人分別躺在火堆的两侧,阿水双手枕头,盯著破庙顶部掛著蛛网的黑瓦,突兀地打破了庙內的寂静: “今夜来的人是白龙卫,这些傢伙很难缠,有人死了,其他人不会轻易罢休,我建议你这些天最好还是不要再来破庙为妙。” “反正你已经有了齐国人的身份,县城里总有能让你落脚的地方。” “那里至少要比破庙里安全得多。” 闻潮生闭著眼睛问道: “白龙卫又是什么组织?” 阿水也不觉得麻烦,耐心地跟他解释: “白龙卫是宫里的一股势力,极为神秘,极少在江湖中拋头露面,可威望很高,连忘川与九歌都不愿轻易与其发生摩擦。” 闻潮生又问道: “那忘川与九歌呢?” 阿水: “忘川是纵横四国的天下第一刺客联盟,他们每年会从四国的王室手中费许多財物购买死囚,再將这些死囚们通过极为残忍的方式锻链成杀人不眨眼的人形兵器。” “这些人,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市井百姓,只要给够钱,谁都能杀。” “组织里,分为风、林、火、山四旗,其中风旗的刺客实力最为可怕,其中十二人,都是四国江湖中有著赫赫凶名的存在,武功造诣深不见底。” “而九歌,则是发源於西边陈国的一股力量,它是天下最大的商队,势力遍布四国每一个角落,哪里有钱赚,哪里就有他们。” 闻潮生有些好奇道: “最大的商队,有多大?” 阿水平静地吐出了八个字: “財能通神,富可敌国。” 闻潮生闻言,心里不免肃穆了许多,在这个以武犯禁的世界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果一个人没有与財富相匹配的实力,那么这些財富就会成为最危险可怕的东西。 九歌能成为天下第一商队,其实力自然不必多言。 “我对他们的了解也不算深,只能简单跟你聊聊。” “……总之,以你如今的情况,无论是谁都招惹不起,老老实实待在县城里,是你最好的选择。” 第30章 没有丹海 面对阿水好心的提醒与规劝,闻潮生既没有表达自己的谢意,更没有回应,他的注意力似乎放在了其他更为重要的事情上,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很委婉,很坚强地向阿水问道: “我真的学不了你的功夫?” 阿水映在墙壁上的影子显得很沉默。 “你这么想跟我修行?” 闻潮生真诚地回答道: “很想,非常想。” 阿水微微偏头,目光从狭长的眼缝中流出,穿过跃动的光火,落在闻潮生的面庞上。 “为什么?” 她这一次提问的时候,似乎要比上一次认真了些。 闻潮生的回答一如既往简约: “因为你够强。” “阿水,像你这么厉害的人,能在四国的江湖中排上號吗?” 阿水懒懒道: “晓不得,我不是江湖上的人。” 闻潮生睁开了眼,侧目与阿水对视,本来觉得阿水是在敷衍他,可看见那双眸子时,闻潮生又不由得信了。 对方根本没有欺骗他的必要。 “所以,你能教我修行吗?” 他再次问道,只是得到的仍是阿水冷漠的答覆。 “闻潮生,我教不了你。” 她看著烟火那头的大男孩,用一种稍显缓和的语气,讲述出了一个让闻潮生绝望的事实: “不止是我,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教不了你,甚至连传闻中的那些修行圣地的人都不行。” “上一次你问我的时候,我告诉你,你学不了我的功夫,是因为你的年纪大了,骨架定型,影响了丹海,但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 “你无法修行的根本原因……是你压根儿就没有丹海。” 闻潮生听到这儿,直接从地面上坐了起来,困意全无。 “你確定?” 阿水篤定道: “我確定。” “这种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当时我还不確信,因为世上没有丹海的人寥寥无几,十万个人里也未必能找到一个,所以我那时还刻意在你身上摸索了下,最后发现你的確没有丹海。” “因为这样,我才说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倒霉蛋。” 闻潮生看著阿水出神了许久,紧紧抿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水又说道: “方才的那名白龙卫之所以如此瞧你不起,就是因为他也看出你是一个完全没有办法修行的人,丹海是人沟通天地自然的途径,人身七百二十窍,皆有妙用,但唯有凝练之后的丹海之力能够激活穴窍,释放潜力,使之动如山中玄风,海上惊潮,鸣泽天地,绽若神雷。” “普通人无论如何锻链身躯,肌肉与筋骨之力,永远无法和天地间的力量抗衡,因此寻常人在修行武者的面前,孱弱如婴孩,毫无反抗能力。” “你天生缺少丹海,无论后天怎样努力,潜力终究有限。” “你这人不错,我本不想如此打击你,但迟早你会接触到这一层,瞒得太久或许反而对你有害。” 闻潮生的眼神在火光中显得格外空洞,没过多久又恢復如常,他看著躺在地面上的阿水,不死心地真诚请教道: “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 阿水摇头。 “我没有一丁点办法。” “这种事情本来概率就极小,而我又不是专门开宗立派的修行宗师,对於教导徒弟全无心得。” “你非要跟我学,我只能教你一门道家的养身的功夫。” 闻潮生迟疑了片刻,还是道: “什么功夫?” 阿水: “北海道人当年游歷天下,在赵国极东处的碣石上刻下了三门自创的奇术,分別是鯨潜、妄语、不老泉。” “我会的这门奇术,便是不老泉。” “这门奇术比较特殊,不需要丹海也能修习,但效果因人而异,而且只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无法让你拥有开山碎石的力量。” 闻潮生毫无气馁,说道: “练了总比不练强。” “你说得对,我就是这个世上天下第一倒霉蛋,但倒霉蛋也有倒霉蛋的活法,如果我不想活,那我应该死在三年前,至少我不需要受这么多的折磨。” “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著怎么才能活下来,怎么才能活得更好,与之相比,没有丹海好像也不算什么特別严重的事。” 阿水凝视著闻潮生的面庞,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闻潮生对於生活的信念。 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在她胸口缓缓蔓延,似乎那些旧伤的痛楚慢慢被掩盖了些,阿水转过脸,闭上眼睛说道: “睡觉吧。” “明日清晨我传你口诀,教你引导方式。” … 苦海县,县衙。 星月洒下的光辉被风雪掩盖,淳穹站在了存放刘金时尸体的房间里,吾邪仍旧持刀在一旁守候,只是他的那条较短的胳膊被缝上了密密麻麻的针线,手肘处用一块白布条吊在了脖子上。 刘金时的尸体只是被翻动了一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异常。 淳穹检查了一遍刘金时的尸体之后,有些不可思议地对著旁边的吾邪问道: “你说今日来的那瘸腿女人,修为还在你之上?” 吾邪嘴唇略显苍白,淡漠的眸子里出现了当时交手的画面,回道: “远胜於我。” 淳穹脸色凝重了许多,目光扫向了吾邪的伤臂,道: “能看出功夫路数吗?” 吾邪摇头。 “没有路数。” “她用侍卫的长刀,皆是横撇竖捺。” “但每一招都是挡不住的杀招,幸是她腿瘸,身法不便,我与她缠斗十招,交手一招,输了一条手臂。” “而且她身上有伤,还不轻,若非关键时刻她旧伤復发,那一刀斩下的就是我的头颅。” 淳穹听著吾邪的描述,只觉得头皮发麻。 “吾邪,你十五年前入龙吟境……如今却挡不住此人一招?” 第31章 我就没有丹海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淳穹此次从王城而来,隨行的人里全都是他亲自精挑细选,吾邪更是服侍家族二十余年的老客卿,实力究竟如何,淳穹心中很清楚。 他不理解,苦海县这样的边陲之地为何有如此可怕的高手,一时间不免心生涟漪,朝著事情最恶化的方向去想了——指不定是宫中的贵人发现了些蛛丝马跡,私下里派遣了白龙卫中的三教头来此地查询。 据传闻,白龙卫的三教头就有一人是女流之辈,武功深不可测,曾在西疆一人独战一千八百寇匪,最后杀了匪首,全身而退! 难道,这一次来查看刘金时尸体的那人便是白龙卫的女教头? 淳穹心思乱了,诸多细节都被弃去,此刻只觉得脚底全是钢针,走一步浑身发麻。 一旁的吾邪感受到了淳穹的气息紊乱,沙哑安慰道: “大人莫要惊慌,凡事关心则乱,今日我观那女人穿著破旧,如同流民一般,身上还有许多触目惊心的伤痕,想来本身就带著极大的麻烦,这样的人多与宫中无关,只要入了江湖,什么大事都是小事。” 吾邪的讲述让淳穹紊乱的心思渐渐平復,他深吸了几口气,转身面向了刘金时的尸体,说道: “你说的有理……” “今日,我与陆川在鸳鸯楼商谈前夜之事时,他告诉我了一则隱秘,说忘川最近天字悬赏上出现了一个大货,价值十万黄金,也是一个女人,高八尺,浑身是伤,现在想来,今日来县衙查尸的人可能多半就是她。” “只是,她为何会对刘金时的生死如此关心?” 淳穹的眸子里光影明灭不定,他仍旧是不放心,刘金时的尸体最后一定要隨著卷宗全都上交给隶属大城广寒城的司法机构,待那头確认无误之后,再將一切手续传回王城,这件事才算有个彻底了解。 如果他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正常,保不齐那些隨行而来的白龙卫会不会注意到他。 淳穹並非忌惮白龙卫。 他此次前来苦海县,一方面是为了寻找一场机缘来帮助他完成阑干阁今年的应试考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帮一位云端上的大人物处理一些小麻烦。 只要他需要,陆川那边儿隨时都会伸出援手,发动所有他能发动的力量来帮助他。 真正让淳穹感到忌惮的,还是白龙卫背后的力量,以及泄露蛛丝马跡之后,將不该有的祸端带到云端上那位大人物那里。 这件事若是做不好,倒霉的可不仅仅是他,甚至会牵连整个家族。 齐国虽是数百年来尊儒重道,但能上云端的人,绝不是靠著几句之乎者也来捍卫自己的地位与权力的,这一点,淳穹自认为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的深刻,七十六年前,齐国王室政变,出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动乱,当时朝纲不稳,他的爷爷就是因为太过偏信儒道浩然,坚持不站队,不结党,不营私,最终被各方排挤,没了性命,丟了官位,家道中落,沦落到如今境地。 “大人想知道的话,不妨就配合陆川查查?” 吾邪其实也不理解,刘金时这种边陲的小县令,不可能认识那么厉害的江湖人士。 对方今日来查看刘金时尸体的行为动机太怪。 淳穹双手背负於身后,指尖轻轻搓动,似乎在纠结,良久,他长长呼出口气: “今日,我本来没同意陆川的提议,他侍奉的那位大人实在是太危险了,我得罪不起,任何可能节外生枝的事儿我都不想做。” “真要是跟他凭空惹了祸端,牵连的可不只是我个人。” “但现在看来,我好像没得选择了。” “吾邪,明日我修书一封,你帮我送去吧。” … 闻潮生坐在枇杷园中,跟吕知命在棋盘上进行了第二轮角逐。 这一次,他变得跟吕知命一样,下棋时心神不定,注意力不集中,棋过七十子后,吕知命忽然开口问道: “潮生,你今天怎么也变成我这样了。” 闻潮生回神,嘆了口气,苦笑道: “是啊,睡了一觉,有了烦心事。” 吕知命饶有兴趣地看著他: “你有什么烦心事?” 闻潮生喝了口茶,反问道: “您不该知道吗?” 吕知命笑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不说,我能知道什么?” 闻潮生嘆了口气,摇头道: “吕先生,我没丹海啊。” “不能修行,未来註定只能平凡一生。” 吕知命也浅浅地喝了口茶。 “谁说没丹海就不能修行?” “我就没有丹海。” 第32章 一剑穿心 吕知命隨口的一句,让闻潮生已经黯淡一整夜的眼忽然又燃起了亮光,他盯著眼前这名看似朴素却又神秘的中年男人,不免想起了阿水口中的『世外高人』,再加上先前吕知命隨手便拿出一片金叶,让他愈发觉得吕知命身影神秘高大了起来。 “还请吕先生不吝赐教!” 闻潮生对著吕知命一拱手,言辞恳切。 吕知命也没有遮遮掩掩,微笑问道: “你对修行了解多少?” 闻潮生想了想,把阿水讲给他的又复述了出来: “人身七百二十窍,修行是人沟通天地大道,將力量凝练在丹海,再利用丹海之力激活穴窍,释放人体之中被雪藏的真正潜力,使之迸发出巨大的潜力……话说,吕先生,丹海究竟是什么?” “是丹田吗?” 吕知命稳稳地给自己斟上一杯茶,徐徐道: “丹田是人身区域的描述,一般在脐下二三寸,而丹海则是人身七百二十穴窍的经脉连接点,它可以出现在人身上的任何一个区域。” “丹海虽然真实存在,但並不落实到人的肉身上,更多是一种玄妙且准確的感觉,如果你是修行中人,便能拥有这般神奇的体验,丹海之力能在瞬间贯穿奇经八脉,抵达穴窍,激发潜力。” “只是世上的人无数,各自拥有的潜力不尽相同,有些人经脉天生堵塞,无法承载丹海之力,有些人天生穴窍枯朽,七百二十窍只通一半……这世上的修行者何止千万,能发掘六百窍以上潜力的人却不过寥寥。” “当然,穴窍之说也只是世间大流的修行方式,它只是代表著修行的潜力,並非穴窍通的越多,修为也越高,燕国极北之地有一修行圣地,名为剑阁,其阁主屠山白便穷其一生,只修掌间一窍,同样纵横世间。” 闻潮生听到这儿,竟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热血沸腾,以前他在小说里便听过有人一生只练一式,出山便是无敌。 二者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天下英雄,不过一合之敌,那是何等快意? “吕先生,倘若没有丹海,又如何修行,激活穴窍的潜力呢?” 吕知命微微一笑: “天下大道,四通八达,但凡心思到了,何处不是修行?” “吃饭、睡觉、走路……砍柴。” “喏,这不才过去两三天么,你砍柴难道不是顺手多了?” 闻潮生沉默了稍许,正色道: “是与从前有所不同,但我想学的修行,是可以让我面对那些真正的修行者时有自保之力,而不只是沦为他们眼中的鱼肉。” 吕知命缓声道: “修行者怎么了?” “修行者就不吃饭,不睡觉了?” “都是人,都说不一样,其实都一样。” 闻潮生看著吕知命的双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隱藏著笑意,他总觉得吕知命所说的话还有其他的意思,可一时半会儿却到不了吕知命指引他的地方,思索许久后,他仍是抬头问道: “我要怎么做,吕先生?” 吕知命倒了一杯茶给他,笑眯眯道: “喝茶,下棋,吃饭,劈柴。” “常言道,书读千遍,其意自现,做什么事其实都差不多,世间人都想著修行,可修行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又有几人真的想明白?” 言罢,他站起身子,双手背负,缓缓朝著院外走去。 “我去河边散散步,你劈柴累了,就来院子里喝茶吧。” 吕知命走后,闻潮生坐在原地,盯著桌上的茶杯许久,里面漂浮於绿水中的一片茶叶摇摇晃晃,半天未沉落杯底,像是挣扎在大海上的一粒萍舟。 不知为何,闻潮生突然对这毫不起眼的一幅画面感兴趣起来,他脊背微弓,伏於桌面,面庞离杯子近了些,目光一直凝聚在了杯中,渐渐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忽而院中吹来了一缕微风,这微风自东边沔湖的极远处吹来,扰了澄澈湖面,层层晃荡而起的涟漪仿佛被吹入了这杯中,霎那之间,闻潮生感觉自己置身於杯中的萍舟之上,周遭翻滚的浪涛如龙,要將他彻底吞噬! 闻潮生站立不稳,急忙蹲下,死死抓住萍舟一角不肯鬆手,惊骇地望著周围! 他不是在院中么? 什么时候来到了这杯中世界? 一想到自己连穿越这种事情都撞上了,似乎忽然变小也不是多么惊奇,他正要调整心神,此刻一道海浪打来,闻潮生急忙俯下身,刚躲了过去,死死抓住的萍舟的手却不幸滑落,整个人坠入了脚下深海。 恐怖的失重感袭来,闻潮生瞪著眼睛看著上方海面处,那茶叶化为的萍舟也似乎被海浪击落,径直朝著他坠来。 虽是身处於水中,可闻潮生並没有窒息,也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浮力,头顶的萍舟坠落向他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尖埠渐渐破开二者之间的水流,接著萍舟尖端燃起了焰火,越烧越大,直至將整个舟身吞没! 闻潮生死死盯著面前被焰火吞噬的萍舟,忽而一道剑鸣声从中破浪而出,將周围浪海震出一片真空! 錚! 下一刻,一柄无比锋利的长剑刺破火浪,从闻潮生的胸口猛地穿过! 咻—— 那无法言喻,绝对纯粹的锋利,不掺杂丝毫的杂质,让闻潮生通体冰冷,倏然惊醒,回神时,他仍伏在桌面上,盯著面前的茶杯,身上全被冷汗浸湿。 而杯中的那一缕漂浮著的茶叶,已经沉入杯底…… 第33章 用字抵债的人 傍晚时,闻潮生拖著一车白天劈好的柴沿著无人的平坦大道出城,路上寒风呼啸,裹挟著大量的飞雪,在即將出城的路上,迎面走来了一名同样拖著柴车的人,对方穿的极厚,但纵是隔著厚厚的冬装,也无法遮掩他那消瘦的身材。 闻潮生因为长期缺乏食物,导致营养不良,身体素质相比较於正常人有些糟糕,而迎面而来的这看不清容顏的瘦削男人,则显得要比闻潮生更为不堪,他柴车上儘是些小枝枯木,而且总量不如闻潮生柴车上的一半,拖动的时候却显得格外费力。 昨日闻潮生出城时,其实就看见过这人,不曾想今日又遇上了。 二人擦肩而过,闻潮生看著对方肩膀上堆积的雪层,忽然停下脚步,叫了他一声。 “餵。” 那人在雪中步履麻木,似乎没有听到闻潮生在叫他,走了几步后闻潮生又叫了他一声,这人才终於意识到,转过头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著闻潮生。 街道上,被飞雪吹拂的二人像极了一对难兄难弟。 闻潮生指了指自己的柴车上的木柴,说道: “你需要这个吗?” 对方站在原地没动,注视了闻潮生有一会儿,这才放下柴车上的绳子,慢慢走到了闻潮生的旁边,问道: “怎么卖?” 闻潮生看见他乾瘦的手上全是冻开的裂口,但从他的面容判断,又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一时间不免有些感慨,说道: “如果你真的需要的话,我可以免费送你一些。” 吕知命那里每天都有许多柴木,他跟闻潮生讲过,每天闻潮生劈得柴根本就烧不完,所以最后也是找人卖掉,其中一些钱就成了闻潮生的工资。 眼前的男人听到闻潮生要免费送他柴,脸上没有浮现任何欣喜,他思索了一下,伸出手在袖兜里掏了掏,但翻了半天也什么都没翻到,最后对著闻潮生道: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城里的木柴有专门买卖的地方,我知道价格,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市场价的一半从你这里买柴,剩下的一半……” 他仔细想了想,又很认真地说道: “我用字跟你换。” 闻潮生眉毛微微扬了扬: “字?” “什么字?” 面前的瘦削男人答道: “写的字。” “要吗?” 闻潮生听到男人这话,一时间竟有些莞尔,但笑过后,他又同意了下来。 “成交。” 瘦削男人点点头,看了看周围,指著远处的县城南门,说道: “今日我没带钱財,明天傍晚太阳落下之时,我带上钱和字,在那里等你,如何?” 闻潮生帮他搬柴。 “行。” 二人將闻潮生柴车上的柴搬去了三分之一到瘦削男人的柴车上,而后他抖了一下身上的雪,对著瘦削男人说道: “就这些吧,看你力气也不大,多了你搬不走,一会儿冻死在街上,人命指不定还算我头上。” 瘦削男人埋著头,防止飞雪吹入他的眼,他用绳子固定了柴车上的木柴,说道: “冻死了,算我自己倒霉。” “我姓程,单名一个峰字,明天你一定要来,我会在门口一直等你。” 闻潮生说道: “没问题,我叫闻潮生,明日傍晚县城门口碰面。” 二人错开,闻潮生去了县外,而程峰则艰难拖著沉重的柴车回了自己家。 到了破庙外,闻潮生一眼就看到了阿水被火光照耀后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他將柴车拖回了破庙,卸下柴堆,拿了些来火堆旁,看见阿水在煮马肉。 听到脚步声,阿水没抬头,用木棍搅动著锅中的马肉,嘴上道: “不是让你不要回来吗?” 闻潮生坐到了火堆旁,將冻僵的手放在了旁边取暖,说道: “如果我说,我担心你的安危,这才回来看看,你信吗?” 阿水嗤笑一声。 “真是有够烂俗的藉口。” 她盛了碗並不好喝但足够暖和的马肉汤,递给闻潮生,后者隔著衣服將碗捧著,不断吹气,小口小口喝著。 汤有些腥骚,但闻潮生甚至饮下时还觉得享受。 “你这人,自尊心太重了,我要是你,肯定会赖在那贵人柴房里,说什么都不出来。” “被人瞧不起,总比没了性命强。” 闻潮生眸子微抬,与阿水对视,还带著寒霜的眉毛往中间皱了皱。 “你简直像我肚子里的蛔虫。” 阿水道: “吃饭呢,不要说这么噁心的话。” 闻潮生放下了手里的碗,对著阿水道: “今天有人来找你吗?” 阿水摇头,她伸了个懒腰,声音掛著庸倦: “今日无人打搅,我睡得很好。” 闻潮生想了想,继续说道: “昨夜的事我琢磨了许久,先前不是我告诉过你,淳穹那些人可能受到了来自庙堂的施压吗?” “你说……给他们施压的人会不会就是白龙卫?” 被闻潮生这么一提醒,阿水錶情顿显微妙,白日里她一直忙著恢復伤势,的確没有想那么多。 闻潮生用手捻起了碗里被煮烂的马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苦海县距离王城实在太远了,宫中的势力按理说没那么迅速能够伸手到这个地方,所以哪怕遇见什么事,淳穹他们的操作空间也比较大,但如果是白龙卫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们虽然是为齐国的王室办事,但却是江湖势力,平日里四通八达,兴许很多地方都有他们的身影。” “这种背后站著王族权力的强大江湖势力,在齐国的任何角落都可以酿成最直观的威胁。” “目前我能想到的,唯一让淳穹他们犯蠢的可能,就是淳穹他们要做的事情不能让白龙卫知晓,甚至最好不要惊动白龙卫。”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无论是淳穹还是白龙卫,都是为宫里的大人物办事,如果他们之间存在衝突,是不是意味著现在齐国的王城……如今也是暗流汹涌?” 闻潮生平静地娓娓道来,火堆旁的阿水陷入了沉思,眸中闪烁的火焰似乎正昭示著她內心的震撼。 沉默半晌后,她宛如看怪胎一样地看著闻潮生,说道: “闻潮生,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闻潮生也沉默了会儿,然后用手指著自己的脑子,对她道: “我这里受过伤,十八岁以前的记忆都忘了,就记得县外这三年。” “你別问我以前做什么,我连自己爹妈是谁都想不起来。” “但我觉得,我应该没有什么离奇的身世,不然我要么已经被家族的人找到,成了权贵子弟,要么已经被家族仇人灭了种。” “只有这天下第一倒霉的倒霉蛋,才不会被人惦记,你说呢?” 第34章 今夜,我教你杀人 他当然不可能真的將自己穿越的事情告诉阿水,这档子事儿说出去別人若是不信,得將他当成疯子,若是別人信了,只怕还要招来无穷麻烦和祸患,索性直接烂在肚子里。 对於闻潮生的说辞,阿水也不知信是不信,但反正是没有再问,兀自捞著马肉吃。 沉默一阵子,闻潮生似乎吃饱了,他抚摸著自己的肚皮,对著还在吃喝的阿水说道: “接下来的日子,你得多多提防一下了。” “不管你是哪方人,让淳穹知道你去动了刘金时的尸体,他一定会心生怀疑,最坏的结果就是他与江湖上那些寻你的势力勾结,届时会引来怎样的麻烦还未可知。” 阿水淡淡道: “一群乌合之眾罢了。” 闻潮生摸了摸身上,不知从哪儿居然摸出了一小壶酒,拋给了阿水,后者一抬手,稳稳接住,挑眉道: “你小子,有钱买酒了?” 闻潮生道: “上次你请我喝,这次我请你。” “钱不多,就买了这一小壶,省著点儿喝。”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阿水笑了笑,单手拨开壶嘴,仰头灌了一口,灼热之感顿时从內而外涌出,她低沉地呼了一声: “爽。” “闻潮生,就凭这壶酒,算你有点良心。” 闻潮生继续著上一个话题,告诫道: “淳穹那人不简单,你最好不要轻敌,就算他们不是你的对手,可你现在这状態,保不准哪天与人动手时,又旧伤復发。” 阿水用烈酒漱口,咕嚕咕嚕两声,偏头吐在了闻潮生面前的火堆里,那焰火顿时猛地明亮了许多,片刻后才渐渐恢復正常。 “大不了魂归故里,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对於自己的生死早就不以为意,每每提及,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闻潮生对於她如此藐视生命的態度不敢苟同,语气带著嘲讽: “你那么一心求死,那还查什么真相?” “人死后黄土一抔,过往种种皆化为白骨,你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別呢?” “如果你真的很重视这件事,那至少应该先確定自己能活下来。” “而且……” 他与阿水对视,目光锐利得仿佛要撕开人的皮肉,凿开骨头,直入最深处,只是闻潮生的话到此为止便戛然而止,没有继续说下去,二人如是对视了一会儿,阿水忽然瞥过了眼睛,用一种不悦的语气说道: “你的那双眼睛实在討人厌。” “它们看得太深了。” “我平生最不喜別人窥探我的秘密。” 闻潮生低头扔了根柴在火里,无奈道: “我也不想,但天生这样,我不说,你就当我没看到吧。” 阿水冷笑道: “我开始后悔跟你这种人交朋友了。” 闻潮生看著她笑了笑: “有多后悔?” 阿水想了想,抬起手臂,伸出了一根纤细的食指,闻潮生还能隱约看见这根食指关节处有茧,那是长时间握刀兵留下的痕跡。 “有一匹马那么后悔。” 闻潮生听到这话,莫名来了兴趣,追问道: “为什么是一匹马?” 阿水道: “我刚逃出来时,伤势很重,神智混沌,很多人都在找我,本来我没有道理能活著来到这里,是一匹老马背著我穿越荒原,奔袭了上千里,最后赶上一场飞雪,它冻死在了荒原上,我跌跌撞撞入了山,被你捡到。” “所以如果没有那匹马,我就不会遇到你。” 闻潮生看著阿水垂落的髮丝缝隙后那斜视的眼神,笑道: “能看出来,你遇到我后確实很糟心。” 阿水嘆了口气,轻轻摇头,把喝了大半的酒壶扔给他。 “不喝了?” 闻潮生问道。 阿水躺下,双手枕头,闭上双目,懒懒道: “困了,你自己喝吧。” 闻潮生也不客气,仰头直接把剩下那些酒饮尽,恐怖的辣感直接化为痛感从喉咙直穿肠腑,他痛快地『啊』了一声,將酒壶盖子合上,放到一旁,也直接躺下了。 闭上眼,那酒劲很快便涌了上来,闻潮生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也轻飘飘的。 有点舒服。 这个时候睡觉,正好。 只是今夜与往常不同。 庙外飞雪茫茫,天上竟出现了数道乌鸦般的黑影。 那人眼看不见的地方,有刀兵划过刀鞘时留下的锋利声音,雪地上留下了数道脚印。 庙內,火苗闪烁,闻潮生才睡没一会儿,被一只手忽然拉扯住了衣领,从地面上揪了起来,他惊觉不对,刚一睁眼,便看见阿水那张面孔近在咫尺,一时间不免心臟一紧,心想不会是这太岁酒后气不过,要把自己眼珠子挖出来。 “什么说法?” 他喘息著问了句。 阿水眯著眼道: “来人了。” “庙北,一里外,三十六人。” 闻潮生一怔,酒虽未醒,但眼睛已经在第一时间寻找自己的柴刀,他既没有去询问阿水为何知晓一里外的情况,心里晓得阿水这样的修行者有什么特异功能完全不奇怪,目前最重要的是,得先想办法保住自己的性命。 阿水低声道: “別找了,柴刀在我手里。” 闻潮生说道: “庙里不是有那么多武器,你非要抢我柴刀?” 阿水轻轻挥了挥柴刀,手腕翻转时,握刀的手稳得完全不像是喝过酒。 “你这劈柴的刀不错,我用著趁手。” 闻潮生无语,他指著自己问道: “你用我柴刀,那我用啥防身?” 阿水: “庙里那么多武器,你怕没武器用?” 闻潮生摊手: “我不会啊!” 阿水鬆开了勾住他衣领的手,淡淡道: “那就隨便拿把刀或者剑。” “闻潮生,你不是想跟我学功夫吗?” “今夜……我教你杀人。” ps:今天一更。 第35章 夜战 闻潮生的酒劲还没有完全褪去,五臟六腑內都残留著烈酒燃烧后的痕跡,眼前虽无重影,但走路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脚下轻飘飘的,他一脚陷入外面的飞雪中,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我觉得以我现在这个状態,出去跟人干架纯粹就是送死。” 阿水从破庙角落隨便抽出了一柄长剑,扔给了闻潮生,后者直接朝著旁边扑去,躲开了这对他来讲致命的一剑。 “你再这么扔东西,我不一定能活著见到那些敌人。” 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了插在雪地里的长剑。 试了试,不太习惯。 阿水也一脚踩入雪中,声音在风雪里显得格外冷漠凛冽: “无论是在战场,还是在江湖,敌人从不会给你调整状態的机会。” “刀兵相见,唯有生死,其余的一切,都是不纯之物。” 闻潮生提著剑,跟在了阿水的身后,嘴一张,那刺骨的雪风就往里灌: “我不会武功,身体素质也不行,对他们而言,我就是能被隨便一脚踢死的野狗,今夜跟著你,应该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阿水冷冷道: “不过是你自己的选择,我让你不要回来,你听了吗?” 她话音刚落,远方茫茫皓然处,有杀气顺著雪风而来,把二人髮丝吹得乱翻,阿水握著柴刀的手似乎更为放鬆,她回头看了一眼情形窘迫的闻潮生,说道: “你怕不怕?” “后悔不后悔?” 闻潮生身体在抖,不知是因为风雪中的杀气,还是因为这场风雪本身,他呼出的白雾上浮,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有点紧张。” 阿水道: “紧张是正常的,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也紧张。” “这次来的人,有一些不是修行者,只是江湖上的寻常武夫,连步伐都不藏。” 闻潮生有些意外地看了阿水一眼,说道: “你能听得这么清楚?” 阿水道: “风大的时候,就能听清。” “但也只能听清一些寻常的动静,有高手或有人潜伏的话,耳朵便不那么好使了。” 她话音刚落,茫茫风雪中一支弩箭突然刺穿这天地间朦朧的幕布,直奔二人而来! 一片落下的晶莹雪自正中心被裹挟著杀意与冷意的箭锋击碎,须臾间箭身便已贯穿十丈之距,离闻潮生的眉心不过半尺,却被一只纤瘦的手稳稳抓住。 下一刻,阿水甩手,弩箭原路折返,没入了远处看不清的混沌雪面,一道沉闷的声响过后,白色的雪面上渐渐染了一片殷红。 闻潮生弓著身子,后背冷汗浸湿,被浸髓的东风一吹,酒便彻底醒了。 这种劲弩在夜幕下对於阿水可能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对於他来说却是完全无法防备的必杀之著。 等他发现弩箭,只怕弩箭已经穿了他的身。 最好的办法,就是压低自己的身躯,儘可能减少被敌人攻击的面积,不让阿水分神。 这根弩箭的主人被射死之后,周围又彻底安静了下来,也不知雪中是否还藏著其他的劲弩。 阿水的目光眺望向了远方,眼帘上覆著一层霜。 在她的正前方,出现了许多刀剑出鞘的黑衣人,约莫三十,全都蒙著脸,身上的肃杀盖过了风雪凛冽,杀气如蛛网交织,將二人彻底笼罩! “这些人都是修行者,我腿瘸了,处理他们需要时间。” “闻潮生,听我说,別看弩箭,要去听。” 听著阿水的叮嘱,闻潮生手脚发冷,压低声音道: “我也没练过自己的听力,只怕判断不准確。” 阿水道: “那就判断准確点。” 她说著,提著刀便一瘸一拐朝著远处的那些黑影走去,留下闻潮生在原地,后者没有跟阿水求救,只是在粗重的呼吸声中不断努力沉静下来,企图靠著耳朵来判断周围可能出现的弩箭。 对闻潮生这样未经磨礪的菜鸟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尤其是事关他的性命,几乎没有第二次机会,生死间的压力就会更大。 呼呼—— 凛冽寒风呼啸,阿水提著柴刀一步一步来到了那数十名黑衣人面前,对著他们道: “你们谁先死?” 这些黑衣人的腰间全都掛著忘川的信物,实力高低不一,大部分是年轻人,还有一名身著黑袍,没有蒙面的中年剑客,他头髮已经变得白,不知是岁月还是飞雪。 他们佇立雪中,宛如雕塑,冷冷凝视著面前的女人。 “那姓陆的说,你人头很值钱。” “杀了你,能进风字旗。” 中年剑客语气带著一抹挑衅,他完全没有听阿水在说什么,也没有兴趣。 忘川的风字旗很难进,因为无论下方有多少强者,风字旗总共只有十二个位置,想入风字旗,除了实力要足够强大之外,还必须对忘川有过重大的贡献。 进入风字旗的人,才算是在忘川中有了一份属於自己的权力,未来可能进入十殿。 十殿,便是忘川的核心势力与权力,那里,是无数刺客究其一生的目標。 风字旗,就是实现他们野心的最关键一步棋。 阿水抬眸,斜视著他: “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中年剑客微微一笑,轻轻挥手,漫天的杀意再隱不下去,周遭无数刀兵出鞘的声音响起,杀气如莲华绽放,震开了无数飞雪! 短兵相接,第一名黑衣人至近前时,阿水扬刀见血,连人带兵刃劈成两半! 那是朴实无华的一刀,却也是无法抵挡的一刀。 阿水挥刀,再挥刀,每一刀都慢到了极致,仿佛从一个世纪之前劈来,然而当刀锋终於轻吻至敌人颈侧之时,他们才发现,那哪里是一柄慢刀? 这分明是一把快到无法抵御的必杀之刀! 冷汗四溢,当这些人终於察觉不对时,阿水面前已经横七竖八倒下了十几具尸体! 那名原本脸上掛著冷漠与疯狂之色的中年人,此刻眼神也渐渐凝重了起来,右手拇指摁在了剑鞘上,將剑身稍微压低了些许。 这是他拔剑时的惯用小动作,剑身低了,拔剑时能听到那悦耳的摩擦声,中年人將这种声音视为生命逝去的声音,也是奏响自己即將展开的杀戮的前奏。 咻! 在阿水抬刀对著右侧方的一名刺客劈下时,身后远方的雪地里忽地飞出一根弩箭,对准了阿水的后背飞来! 阿水挥刀的动作顿住,身后像是长了眼睛,她身体侧开,以毫釐之差躲过了这根弩箭! 而在她面前的那名刺客就没这么好运了。 这名刺客方才在准备抵挡阿水的攻击,但他的反应显然没有阿水这么迅速,当阿水忽然收刀时,他还在原地愣住了霎那,也就是这一霎那,让他失去了抵御弩箭的可能。 从机械里射出的劲弩具有寻常弓箭没有的穿透力,他的护体罡气显然没能抵挡得住,弩箭刺破血肉的声音在空气里传得十分沉闷,那名刺客低头看著深入小腹的弩箭,眉头一皱,朝著旁边翻滚而去,伸手想要將这弩箭抽出。 对於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只要没有伤到心肺和头,基本都要不了命。 丹海之力可以封住伤口,使其失血的速度减缓许多。 可他的手刚碰到那根弩箭,面色突变,紧接著喷出了一大口黑色的血液,身体抽搐几下后便倒地不起了。 显然,这些弩箭上面涂了剧毒! 雪地中埋伏的駑箭手见一击未中,便要瞄准阿水出第二箭,可他刚瞄准,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这名弩箭手亦是警惕,转身便直接对著脚步声发出的方向来了一箭! 咻! 第一箭直接落空,他正要对著朝著一旁闪去的黑影补上第二箭,但对方似乎在这生死之间被激发了潜力,手中从未握过的长剑忽然笔直朝著他刺来,死亡的恐惧感包裹著这名駑箭手,他下意识偏头闪躲,可奈何身体大部分区域埋在雪中,没法做出大幅度的动作。 噗嗤! 这一剑来的比想像中更加乾脆,纵然他没被埋在雪中,也无法躲开。 闻潮生握著剑,刺入了他的喉咙,喷涌的热血飞溅在周围,那一刻,他似乎又回到了那深海萍舟之上,周围是汹涌澎湃的海浪,而脚下原本站立的萍舟,却变成了一柄长剑。 闻潮生果然没有站稳。 他再一次坠入了深海,再一次看见了焰火,再一次被那柄无比锋利,无比纯粹的飞剑洞穿! 胸膛的冰冷让闻潮生浑身发麻,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被激发到了极致,他自己甚至还没有注意到,握著长剑的手便已出剑。 一式他从未练习,甚至没有学习过的刺剑在冥冥中以一种千锤百链的完美方式刺出,与袭杀至面前的弩箭箭锋相击! 下一刻,弩箭的箭身发出悲鸣,段段碎裂。 对方似乎也没有想到闻潮生这个看上去完全没有修为的人,竟然能在这么近的距离接下这一箭,以为闻潮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愣在原地半天。 最后,还是闻潮生率先反应了过来,几步上前,手中长剑宛如劈柴一般落下! 扑哧! ps:没有ps,晚安,圣诞节快乐! 第36章 今生最后一赌 一颗头颅滚落,在雪地里转了几圈,新鲜的热血便就此冷却。 闻潮生心臟疯狂地跳动,感受著握在手中的长剑,一时间竟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 方才那一下,他是在杀人,还是在劈柴? 他自己也不清楚。 恍惚之间,耳畔响起了自己的声音: … “我要怎么做,吕先生?” … “劈柴……劈柴……” 闻潮生轻声喃喃,思绪飘飞到了吕知命家中的柴房里,他几日不断抬刀,落刀,劈至胳膊发酸,虎口震痛,就是为了寻找先前第一刀那冥冥中绝妙的感觉。 虽然后来也有过临近第一刀的奥妙,可终归存在差距。 唯有方才那刺破劲弩的一剑,让他再度找到了復刻第一刀的感觉。 无心无意,浑然天成。 那並非是属於他自己的剑术,更像是天地间原本存在的道蕴,被他偶然捕捉,而后融於剑法之中,施展出来。 这一剑过后,闻潮生立於雪中未动,似有体悟。 远方第二道弩箭乘风而来,闻潮生听到了风声,毫不犹豫,掌中的长剑对著飞雪斩出。 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他在吕知命的柴房中已演练了许多次。 不过就是劈柴。 生涩的动作突然熟络,面对尖锐劲矢的那一刻,闻潮生不確定自己这一剑能真的在被射中前將其劈断,更不確定自己是否对於声音的判断足够准確,杂念被拋去,他只当这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劈柴。 挥剑的霎那,生死间的巨大压力烟消云散。 嚓! 他斩中了。 空中的劲矢失去力气,两段的尸体尚未落地,第三发破裂空气的爆鸣声已衝击在了闻潮生的耳膜上,他想也没想,再次挥剑,剑刃上沾染的月华与弩矢之锋擦开了一道烁然光火,闻潮生手心一麻,长剑几乎要脱手而出! 这一击显然远比不得先前那浑然天成的一剑,但他也晓得这是生死存亡的时刻,顶著虎口裂开的风险和疼痛,將长剑死死握在手中,朝著声音发出的方向奔去! 闻潮生的听声辩位远不如阿水,但他知道对方想杀他,一定会再次出手。 能否近距离接住下一根弩箭,闻潮生自己都不確定,可他记住了阿水先前的话——短兵相接,唯有生死,其余皆是杂念。 想活下来的唯一可能,就是解决所有的威胁! 远处,阿水周遭已是尸骨横陈,她手中的柴刀上布了一层厚厚的血泥与雪霜,周围剩下的几名黑衣人將她围著,无人敢轻易上前。 那几人虽是亡命之徒,此刻也被阿水的狠辣强横嚇住,晓得他们之间存在极大的差距,根本不是简单的人数可以弥补。 其中一人心生退意,想要后撤,可才退两步,一柄鱼刺状的长剑便从他的后背穿透而出。 这名刺客瞪大眼,微微偏头,便看见贴在了自己身后的中年男人面色冷冽。 “身为忘川的人,临场怯阵,实在不该。” 他缓缓抽出长剑,地面的积雪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这人盯著阿水,对方身体在轻轻颤抖著,呼吸也很用力。 “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已经折损到了命之根本,还能撑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不过这也侧面印证了,你的人头確实值这个价。” “我白酉雨行走江湖大半辈子,最是喜欢赌场和情场,不知豪掷了多少银子,还从来没有撞过这般大运。” “以前我总不理解,现在来看,原来我的运气都是老天爷为我留到了今天。” “风旗里,有些老东西已经老的不能再老了,还有人神秘失踪,尸骨到现在都没找到,好几个位子,早就该让出来了。” “我一直想进去,但是缺块敲门砖,今日请你帮帮我。” 白酉雨提著剑一步一步的走向阿水,飞雪落在了他的肩头,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变得更有压迫感。 阿水嘴唇苍白,仍旧提著柴刀站在原地,不断喘息著,周遭其余几名黑衣刺客看见白酉雨也准备加入战场,便没了退却的心思,准备配合他一拥而上。 他们当然不敢跟白酉雨去抢功劳,但只要帮了他,待他日后成了风字旗的大人,他们的地位很可能会跟著水涨船高。 “是吗?” 阿水的眼神穿过粘著飞雪的髮丝缝隙,嘴角掠过了一抹淡淡的嘲讽。 “根据我多年来的经验,人不会一直好运,但会一直倒霉。” “赌徒也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特徵,那就是每次输了之后总认为自己下次一定能贏回来。” “只不过对你来说,这可能是你这一生最后一次赌博。” 白酉雨似乎被阿水戳中了痛点,本就有些幽暗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更为阴沉邪异。 “待我掌间的“鱼刺”扎入你的心臟之后,你便知道自己是何等的愚昧!” 他话音落下,周围飞雪骤停,疾风静止,远处即將斩杀最后一名弩箭手的闻潮生动作也隨之顿住,此方天地仿佛陷入了绝对的寧静。 时间当然不可能停滯,是有人太快,快到连风与飞雪都无法反应过来! 錚! “鱼刺”在虚空中刺出,月华掠过的寒光先行,裹挟著凛冬的肃杀,先一步在阿水的心口位置盛放! 寒芒已至。 这剑来得太偏,太准,太突兀。 其他刺客还没有来得及拔剑时,白酉雨的剑锋已经抵达了阿水的心口。 正如他先前所说,他要將阿水一剑穿心。 人被刺穿心臟的时候不会立刻死亡,这样,白酉雨就能够看见阿水眼眸里那惊恐和绝望的眼神。 他很享受猎物死前露出这样的神情。 锋利的剑尖已经刺破了阿水的胸膛肌肤,看著没入的剑尖,白酉雨嘴角扬起,他所修穴窍皆在手脚,速度之快,便是许多通幽境界的大人物也未必能及,让他先出手,近距离下一式斩杀通幽境的武者也未必不可能,更何况眼前的女人早已油尽灯枯,身负重伤? 扑哧! 剑锋贯入胸膛,带出大片鲜血。 白酉雨凝视著面前的女人,冷笑道: “现在,当如何?” 阿水冷冷凝视著他,瞳孔不曾半点涣散,短暂的一个呼吸之间,白酉雨便觉得不对劲,他正要抽身,一柄柴刀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恐怖的杀意封锁了他所有后退的可能。 “你……” 白酉雨面色僵住,他確定自己这一剑绝对刺入了阿水的心臟位置,可为何对方居然一副无事的模样? “你確定自己真的刺中了?” 她冷冷开口,白酉雨目光凝滯,握剑的手微微一颤。 他感受到,剑身上传来了心臟的搏动。 这一剑……並没有刺中阿水的心臟。 噗! 阿水一刀挥过,白酉雨的头颅飞起,血雨迎著鹅毛大雪冲天而上! 白酉雨一死,其他几名黑衣人本该萌生退意,却不曾想一人胆大心细,察觉到阿水状態极差,上前一刀,要用命搏出生天! 这刀辟雪而来,直袭阿水脖颈,后者未避未防,转身亦朝著这名黑衣人出刀,竟要以命换命! 此一战,白酉雨的剑虽未对阿水造成致命伤,但此前她本就重伤在身,如今伤上加伤,刀早已没了先前那般迅疾,眼见黑衣人的长刀即將斩在阿水的脖颈,关键时刻一只弩箭贯穿风雪而来,精准没入黑衣人的小腹处,他闷哼一声,手中长刀脱力,下一刻,胸膛便被阿水握住的柴刀劈开,洒了一地。 他一死,剩下的三名黑衣人已被嚇破肝胆,不敢停留,转身朝著风雪深处疾奔而去…… 阿水咳出一大口血,回头看时,是闻潮生拿著一把劲弩对准了这头。 眼前重影烁烁,她坚持了一会儿,终於还是栽倒在了茫茫雪中,不省人事…… ps:一更。 第37章 活命 此方战斗结束,不到一刻钟,风雪便几乎覆盖了所有的痕跡,尸体先是被覆上一层霜,隨后变成了雪地的一部分,唯有地面上插著的刀兵还在诉说这场战斗的惨烈。 不多时,此地又出现了脚步声。 一前一后,一共四道。 为首的,正是穿著绒袍的陆川与淳穹。 “嘖嘖,要不说怎么值十万黄金呢?” “江湖上的人和官家的人,一个没剩啊。” “下手真狠。” 陆川的语气没有丝毫畏惧,转而对著身边一直背著单锋大刀的黑衣瘦削男子道: “黔驴,把尸体挖出来,看看什么情况。” 瘦削男子闻言,单手抽出了这单锋巨刃,將其当作铲子,手腕一动,便轻而易举地把雪地里那些尸体全都掘了出来。 黔驴的力气和体型完全不成正比,看似体型瘦弱,却能轻鬆驾驭这百斤重的玄铁巨刃,当面前铺满了数十具尸体之后,他才对著陆川说道: “陆先生,这些人全都是被一招斩杀的。” 陆川抖了抖肩上的雪,语调下沉,严肃了不少: “全是一招?” 黔驴篤定道: “一招。” “同一个人吗?” “这些忘川的刺客是被同一人杀死的。” 陆川侧头与淳穹对视了一眼,说道: “这回真是找著了大货。” “忘川这次出动了共计四十二人,其中三十五人是火字旗的年轻刺客,七人林字旗,那名使用『鱼刺剑』的刺客白酉雨,是一位成名已久的高手,半只脚迈入了通幽境。” “他原是陈国人,后来在齐国扬名,为人好赌好色,但本事的確不小,曾袭杀过三位通幽境的武者,掌中的『鱼刺』在天机楼的名剑榜上排行六十六,不少人都认为他未来极有可能会晋入风字旗。” “没想到这样的人,最后竟然在苦海县这等淒凉地以如此草率的方式落幕。” 他说著,忽而眉头一皱,对著黔驴问道: “有找到『鱼刺』吗?” 黔驴摇头。 “周围都已经摸索过了,没有见到。” 陆川摸著下巴,眉头锁住,陷入了思索。 淳穹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尸体,淡淡说道: “齐国重文但不轻武,即便是这样边陲的地方,都有些训练优益的弩军可以驱使,江湖上寻常轻鸿境的武者,很难在黑夜里挡得住齐国特製的连弩,但今夜五六十人出动,却没能拿下那一人,咱们可能得重新审视一下对方的实力了。” “虽然我现在是苦海县的县令,远在王城的大人们也不是很关心苦海县的实际状况,但若是死的人太多了,我这里同样不好交差。” 陆川笑了笑,轻轻一拍他的肩膀,然后捏了捏。 “放鬆点,县太爷。” “她若是没点儿问题,也不会去查看刘金时的尸体,咱们这次来有著一样的目的,我总不会害你。” “而且,今夜之战固然惨烈,但咱们也不是没有收穫,不是吗?” “『鱼刺』易进不易出,我看那个女人未必就从此地全身而退了。” 淳穹未曾搭理他,转身带著吾邪朝著县城的方向而去。 “不怕死你就去吧。” “雪大,不奉陪了。” 看著淳穹消失在远处的身影,陆川脸上的笑容未褪,转而对著身上覆了一层白的黔驴说道: “今夜换做是你,能杀这忘川四十二人吗?” 黔驴站在冷风中的瘦弱身影仿佛隨时都会被吹倒,他平静地开口道: “能。” 陆川眉头扬起: “所以,那人的实力跟你差不多?” 黔驴摇了摇头,他缓缓將玄铁长刀背在了身后,说道: “比我强。” “从这些尸体上的伤势来判断,那个被通缉的女人应该身上有伤,而且不轻,武者受伤时,一对一的影响可能没那么大,但一旦遭遇一对多的状况,劣势就会立刻显现出来。” “如果我受了比较严重的伤,估计只能杀掉在场一半的人不到。” “这还是在白酉雨袖手旁观的情况下。” “那个女人非但比我强,而且极为擅长一对多的战斗,这些都是我不如她的地方。” 陆川望著飞雪的茫茫然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抖了抖身上的飞雪,对著黔驴道: “走吧,天这么冷,回去喝口蛇汤,老羊弄了这么久,应该煲好了。” 黔驴微微頷首,跟在了陆川身后,他们离开不久,此地的尸体便被落下的大雪彻底掩埋…… … 破庙里,闻潮生燃了火堆,烧了锅热水,给昏迷的阿水餵了些,又掐了掐她的人中。 虚弱的阿水迷迷糊糊地醒来,眸子迷离,闻潮生犹豫了片刻,还是拍了拍她的面颊,阿水轻轻甩了甩昏沉的头,听闻潮生道: “胸口这剑怎么处理?” “我不懂医术,不敢乱拔。” 阿水咳嗽了两声,胸膛处的剧痛让她忍不住皱紧眉头,嘴角又溢出了些血。 “这把『鱼刺』上的锋刃是倒刺,不能直接拔出来,你得去那头找根兵器,勾住我后背的显露的倒刺,让这把剑彻底將我贯穿,方可活命。” 事关人命,闻潮生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去到了破庙的边角处拿了一把先前阿水扔在那里的长刀,刀身较之剑身更厚,不易折断,他用弯曲的刀背扣住『鱼刺剑』的倒刺,对著阿水道: “直接往后拉吗?” 阿水轻轻喘息著: “拉吧,死不了。” 闻潮生见状道: “你忍住。” 言罢,他调整了角度,直接將鱼刺剑从阿水的身躯中拽出,对方一声闷哼,身子软倒,又昏迷了过去…… … 正午,一缕温暖刺目的阳光蛰在了阿水的眼皮处,她皱了皱眉,睁开了眼。 咔! 咔! 劈柴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中,阿水惊觉,立刻坐起身子,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张鬆软的床上。 她的身体已经清洗过,衣服也换上了新的,胸膛处的伤口被缝上,周围穴窍藏著一股丹海真力,帮她稳住了伤势。 由於失血,她的头只要稍微一晃悠,就会生疼。 適应了一会儿,她摸索著想要下床,门却在这个时候打开了,吕夫人端著一碗熬好的药走了进来,將药放在了桌上,对著她道: “醒了?” 阿水盯著她: “这是哪儿?” 吕夫人微微一笑,说道: “你自己去问那个劈柴的小伙子吧,昨夜他冒著雪把你背过来的。” 她话音落下,转身朝著门口走去,推门而出时,说道: “我要去买点菜,你自己把药喝了……你身上的伤势太重,我医术有限,只能帮你暂时缓解一下。” “未来伤势若是爆发,能不能活,看你自己造化。” ps:一更侠! 第38章 我姓风 阿水看了一眼桌上的药,没有犹豫,大口饮下。 药有用没用倒是二话,但她的確是渴了。 失血太多,喉咙干得像是燃了火,这药入腹后,一股温润的清凉才从小腹处蔓延开来,让阿水稍微好受了些。 门外的劈柴声又一次传响,阿水步履蹣跚著扶著门走出,好一会儿才適应了这股虚弱感。 院內无人,只有一棵枇杷树,一张石桌,四个石凳。 她来到了柴房,见到了正在劈柴的闻潮生,后者额头上沾满了细密的汗珠,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讚嘆道: “我一直觉得我的命已经是天下第一硬了,昨夜背你来找吕先生,后背处的衣几乎给血浸透,连我都没想到你能活下来。” “修行者的体质是不一般。” 阿水摇头,靠在了门边,说道: “跟修行者的体质没有直接关係,昨夜那一剑本该穿心而过,天人境以下的修行者,若是被一剑穿心,没有半点活路可言。” “但我修行过『不老泉』,之前跟你讲过,这门奇术的修行效果因人而异,我可以凭藉这门奇术一定程度上调整五臟方位,这才是我能活到现在的根本原因。” 闻潮生闻言,目光落在了阿水身上,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大雪中捡到阿水的时候,对方浑身都是狰狞的刀兵伤痕,许多伤口极深,明显应该蔓延到內臟处,但阿水並没有死,硬顶著一夜的风雪生生熬了过来。 “而且,不老泉本身就对修復身躯的伤势有所补益,许多寻常武者无法恢復的伤,我都能。” 闻潮生眉毛一抬,劈柴的动作停下,讶然道: “一门奇术便有如此妙用,这样说的话,创下这三门奇术的北海道人修为又到了何等地步?” 阿水抿了抿乾涩的嘴唇,耐心地说道: “天机楼楼主李连秋曾亲访天下英雄,寻了二十一年,终在葬仙渊巧见北海道人一面,二人论道一盏茶时间,李连秋言其修为深不可测,四国千千万万的修行者里,能与他较量之人也不过七八。” “不过北海道人是出了名的懒散,平生只爱山水,不爱人间爭端,大半生游歷天下,居无定所,若是无缘,人间难得寻见他一面。” 闻潮生想了想,说道: “这就是你嘴里所说的世外高人吧?” 阿水『嗯』了一声,靠在门边斜视著闻潮生片刻,又说了句『谢谢』。 闻潮生看著阿水那张认真的面容,笑道: “难得能听你跟我道句谢,不过好像真的没有必要。” “你帮我挡了一箭,我还了你一箭,我们算扯平了。” 阿水慢慢走到了闻潮生面前,对著他伸出了手。 闻潮生见状放下柴刀,与她一握。 阿水的手有些小,也有些凉。 二人对视了一下,气氛在沉默中变得奇怪,阿水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一下拍开了闻潮生的手。 “没点默契,我是让你给我些钱。” 闻潮生咳嗽了一声,在身上掏了掏,扔给了阿水一串铜钱,问道: “你要钱做什么?” 阿水: “买酒。” 闻潮生眉头一皱: “你现在这情况,能喝酒?” 阿水转身一瘸一拐地朝著柴房外头走去,闻潮生对著她的背影叫了句: “喂,钱还我!” 阿水没搭理他,闻潮生无奈地追出去,说道: “大白天县城里那么多人,你觉得现在出去合適吗?” “能不能消停会儿……” 阿水嘴角微不可寻地扬了扬,缓缓转身把那串铜钱拍在了闻潮生的胸口处,对著他挑眉道: “那你去帮我买。” “出门,往右去,一里內就有一家酒铺。” 闻潮生迟疑了下,出门往右便是画廊桥,桥那头他还真没去过。 “你怎么知道?” 阿水直视他的脸: “我闻到的。” “那家酒铺最香。” “我口渴了,快去,下次我请你喝。” 闻潮生见她这模样,晓得自己是没法拒绝了,无奈地嘆了口气,叮嘱她不要出门惹事,不然给吕先生招来了祸患,算是恩將仇报,接著他便出门去买了酒。 等他带著一壶酒回来时,看见阿水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上,闻潮生把酒放在了桌上,她迫不及待地为自己倒上了一碗,这酒沾著桃的香味,虽然不算烈,但酒中有些甜味,细细品来,滋味倒也不错。 阿水连喝了三碗酒,喝到苍白的面颊浮现出了一抹红润,她才低呼一口气道: “真爽。” 闻潮生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你一个女人,怎么就这么嗜酒。” 阿水用手指敲了敲酒碗,懒懒道: “喝了酒,伤就不痛了。” “所以酒这东西,天下第一好。” 闻潮生一怔,他看著阿水那双发亮的眸子,许久后点了点头。 “说的有理,那我陪你喝点。” 他倒酒,隨后二人你一碗,我一碗,也不聊天,就喝酒,直到胃里的醉意隨著酒气一同涌上了头,闻潮生实在顶不住了,他摆手道: “不喝了,不喝了,我还要劈柴。” “你自己喝吧,喝完就去睡觉。” 他扶著桌子起身,正欲去柴房,一只暖软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闻潮生转过头,带著醉意的眸子看著阿水,摇头道: “真喝不得了,我喝不得了。” “你想喝,我把活儿干完,晚上咱们再喝。” 阿水喘著粗气,握住闻潮生手腕的手指有些用力。 “闻潮生,我……姓风。” 闻潮生茫然地看著她,迷迷糊糊道: “你说什么,你做东?” 阿水怔了一下,隨后笑了笑,点头道: “对,我做东。” 闻潮生看著阿水,也笑了起来: “嘿,我逗你的,我听到了,你说你姓……” 他没说出那个字,便被阿水挥手打断了: “……行了,你快去干活吧,我自己再喝会儿。” 闻潮生耸了耸肩,呼了口气: “那我去了。” 他回头走了几步,阿水忽然道: “闻潮生,记住,刚才那件事別跟任何人讲……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ps:一更兽进化……还是一更兽! 第39章 马桓的善意 闻潮生听到了阿水的嘱咐,回头嘟囔道: “这么危险,那你还跟我讲?” 阿水斜视了他一眼,道: “不是你上次问我以前的事吗?” “现在知道了,又后悔?” 闻潮生站在原地想了想,最后摆了摆头: “后悔个屁,我干活去了。” 隨著他去了柴房,里面很快便又传来了劈柴的声音,阿水自己坐在了石凳上,也没再继续喝酒,她撑著脸盯著柴房出神,不知想些什么,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把玩著酒碗,直到倦意隨著醉意一同涌上来,她这才伏在了桌上睡去。 … 沉沙河畔。 繽纷小雪落下,站在河岸的吕夫人银髮颯颯,紫色的绒裙隨风舞动,头顶落下的细密飞雪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隔开,褐色布衣的老者马桓拄著一根拐杖又来到了这处大石下,目光平视著这条浑浊的大河。 远处能依稀看见许多渔民打鱼,吕夫人跟马桓道谢,语气没有之前那般冷漠,缓和了稍许。 “昨夜的事,谢谢了。” 马桓嘆了口气。 “谢什么谢,我干了一辈子这个,叫我去做些其他的,还真不一定这么顺手。” 顿了顿,他回忆起了昨夜的事,泛白的眉毛往上挑动了一下,问道: “那小伙子,什么来头?” 吕夫人被他问的一怔。 “谁?” 马桓道: “你们收留的那个。” 吕夫人知晓了他说的是闻潮生,摇了摇头,道: “不了解他的过去,这年轻人是三年前突然出现在苦海县的,我与夫君在此地落脚了这么多年,没在之前见过他。” 马桓闻言,有些讶异。 “你们没问过?”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吕夫人淡淡道: “每个人都有属於自己的秘密,何必那么追根究底?” “问来问去,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马桓失笑,他掌心轻轻擦了擦棍子,似乎是回忆起了从前的事,感慨道: “三十年了,你真是变了许多,再次相见,我都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和一名陌生人说话。” 言罢,他话锋一转: “昨夜那小子也算是有些狠劲,檐上阴鸦,巷內仓虫,他该是都看见了,身上无半点修为,提著柴刀,背著人,一步不肯让,要跟人家干架。” “我人老了,最是见不得这等少年的义气,也不知是羡慕还是惜才,若是你们不曾收留他,我都想收他做徒弟。” 吕夫人瞟了他一眼: “那年轻人没有丹海,你教的了他?” 马桓: “教些杀人术还是没有问题,未来在江湖上行走,能防防身。” 吕夫人摇头,言语带著告诫: “老马,这少年虽然没有丹海,却是个不得了的好苗子,夫君点了他一下,未来若是开悟,前途不可一般而语,莫要用人间凡术误了人家前程。” 马桓低头笑了笑。 “晓得你担心什么,我如今自己都不想在忘川混了,还把別人拉进来作甚?” “老朽四国江湖纵横了大半辈子,也有些本事,能传不能传,皆看缘分吧。” 他话音刚落,忽有所感,抬头望向远处河岸对面,目光穿过茫茫雪雾,见著一青衫男子踱步於岸边,对方身影时隱时现,许久后才彻底消失於远方。 “是那少年吗?” 马桓问道。 吕夫人望著远处青衫男子消失的方向,轻声开口道: “是。” “他常在沉沙河畔与沔湖边儿散步,看看水,也吹吹风,十几年来皆如此。” 马桓想了想,又问道: “他多少年没练剑了?” 吕夫人回答道: “三十年。” 马桓闻言眸子微微一瞪。 “认识你之后,他就不练剑了?” 吕夫人: “也可能是不需要练剑了。” 马桓摇头,嘖嘖几声: “剑阁每三十年会出一名剑客,行走天下,约战四国圣地与江湖中的知名强者,无论其年龄阅歷,从而磨礪自身,將剑术化至巔峰,去爭那天下第一,细数过往剑阁歷代行走天下者,基本活下来的都是天下能排得上號的强者,而三百年来,唯有上一任剑阁派出来的剑客吕知命是一名如此年轻的少年郎,听闻他仅用一根枇杷枝便败了当时忘川风字旗与你一同执行任务的『相思』、『白鹿』、『无极』。” “这等天分当是前无古人,若是他未曾落入凡尘,再磨剑三十年,兴许真能败了那一指断江的轩辕老人,易主天下第一。” “可三十年前春风一言,让忘川最可怕的杀手放了屠刀,甘心归隱,让前程无垠的少年剑客卸剑归田……缘分啊,果真是妙不可言。” 吕夫人嘆息一声,缓声道: “也可能我从来不想做一名杀手,他也不想当那个天下第一。” “相识三十年,夫君从来没提过这事,他是真的没有兴趣。” “谁爱是天下第一,谁就是吧,那轩辕老人独守枯碑一百八十年……难道就不寂寞吗?” 言罢,她看了看天色,说道: “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回去做饭了……昨夜的事,你真的处理乾净了?” “这么大把年纪,可別惹一身骚。” 马桓笑道: “对我们来说,还有比杀人更顺手的事吗?” “昨夜看见那小伙子踪跡的人不多,对老朽也没什么防备,杀了便杀了,谁会在意少了几个不成气候的亡命之徒呢?” 吕夫人沉默了片刻,转身提著菜篮沿著河边往回走。 “关於你的事,我想回去与夫君商议一下,晚些再答覆你吧。” “反正你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急这些天了。” ps:快了,快进化成二更兽了!(用力,振!) 第40章 八字,三十二文钱 苦海县,县令府邸。 刘金时死后,他费重金修建的府宅被淳穹占住,外头牌匾换成了淳府,但淳穹似乎对於住处没有那么大的要求和占有欲,內部没有任何改建,甚至连先前伺候刘金时的僕从都没有替换。 他拖著刘金时的案子没有立刻结束,是因为那瓶消失的毒药让他心里不安定,总觉得那瓶没找到的毒药最后会惹出大麻烦。 傍晚夕阳余暉洒遍了大地时,淳穹仍然坐於自己的书房內,昏黄的光落在了他面前的书桌上,將纸上的墨渍映照得熠熠生辉,这是他抄写的齐国学士汪盛海耗尽六十年心血写出的《治国论》。 对於齐国这片土地而言,汪盛海是极为特殊的存在,作为齐国修行圣地前身阑干阁出来的学士,他平生却不沾半点修行,將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治国养民上,十一年前汪盛海病逝后,连一向酒池肉林,不问朝政的齐王都为其戒酒戒笙三日,后追封爵位,葬其於先王山陵脚下。 这些年阑干阁对於外来的招生愈发严格严肃,外人若是想要考入阑干阁,熟背《治国论》是基础中的基础。 而阑干阁作为齐国境內最高的儒学圣地,是直通齐国官僚体系的快速通道,也是寒衣人士几乎唯一平步青云的机会。 淳穹之所以如此想要一个进入阑干阁的机会,就是因为他想靠著自己的能力將家族曾经失去的东西拿回来。 考入阑干阁无疑是最快,最稳妥,最有可能的一条路。 他盯著面前桌面上的字跡出神,直到夜幕拽走了夕阳落下的残光,漆黑的书房门才被推开。 淳穹目光从极远处的记忆中收回,回望一眼,確认门口的人是吾邪。 他带来的侍卫里,吾邪是唯一一个他默许直接推开他房门的人。 “打听到了吗?” 淳穹问道。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吾邪走入了房间,將房门关好,頷首道: “今儿散了五百两银子,目前还没有消息,如果能有的话,大约三日內就会有结果。” 顿了顿,吾邪语气中掛著淡淡的疑惑: “苦海县这等偏僻之地,有学子能高中阑干阁,绝非小事,再者他去年因在阑干阁內违规被辞名返乡,也算是几十年来第一人,按理说动静应该很大才对。” “但我今日在苦海县中盘问时,竟无一人知晓此事,当真奇怪……” 说著,他拿出了火摺子,点了房间里的蜡烛与油灯。 淳穹沉吟了片刻,讲述起了自己得到的想法: “能考入阑干阁的人,不可能不懂规矩……事情绝没那么简单,再者如果他真的犯了大事,阑干阁的人也不可能就这么让他返乡,阁內无数秘密,哪儿能让他说走就走?” “而且,我请族中的长辈利用一些爷爷留下的关係查证过,关於那名被从阑干阁遣返的学子,几乎找不到与之相关的任何消息。” “这太反常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回来了,苦海县不算大,慢慢排查,一定能找到他,到时候我就能知晓去年试题以及阑干阁相关的考核事宜,等到顺利进入了阑干阁……” 他说著,嘴角掠过了一抹几乎不可见的笑容,但很快又隨著房间里烁动的蜡烛火苗一同消失了。 … 县城,南门。 闻潮生存了几天的钱,买了一只烧鹅,又拖著些柴朝著门口而去,负责看守门口的衙役早已翘班,此时风雪虽然不大,但那刺骨的冷无处不在,著实叫人难以抵御。 不过那里也並非只剩凛冽风雪,一个单薄的瘦弱身影在城门旁站立著,后背背著一个破旧的红木书箱。 他手里提著盏灯,在雪中摇摇欲坠。 此人,正是昨日与闻潮生约定在这里交付柴钱的程峰。 他果然没走,挨著浸髓的寒刀,一直等。 闻潮生拖著柴车来到了这里,口鼻间呼出白气: “实在是抱歉了,白天跟人喝了酒,误了事儿。” “喏,补偿你些柴吧,不能白让你等这么久。” 程峰身体在寒风下哆哆嗦嗦,本来蜡黄的面孔被吹得煞白,他看了闻潮生拖来的柴,也没有拒绝,先是摸出钱袋来递交给闻潮生,后来又解下了书箱的绳子,从里面拿出了卷好的一张纸,递给了闻潮生。 “八个字,抵三十二文钱。” 闻潮生以背抵风,转身开了这张纸,见上面写著: 【忘乡一字,人间百年】 “好字!” 他眉毛一扬,由衷地夸讚了一句。 这世界的文字与前世一般无二,闻潮生心念自己已经算是写字极好看之人,但看见了程峰这落笔锋勾,宛如利剑出鞘,后走行云,整体一气呵成! 再观其字间韵味,八字又不相同。 前者落笔刚毅果决,却点滴皆囚於方圆,似是心志困顿,樊笼不开,后者如堤坝开洪泄水,潦草却又浑然天成,墨走游龙,瀟洒自在。 “你这字真是入了化境,若是去王城闯荡,少说是个书法大家,为何要在这巴掌大的穷困地方落魄?” 程峰默默將闻潮生送他的柴用绳子绑好,嘴上自嘲道: “我寧可写字不要这么好。” 闻潮生闻言一怔,从程峰的嘴里听出了故事。 “为什么这么说?” 程峰偏头,乾裂的嘴唇张合: “你想知道为什么?” 闻潮生点头: “想。” 程峰本来语气带著嘲讽与不忿的怨气,但见闻潮生这般真诚的眼神,他一时间觉得没了意思,指著那张纸道: “你想知道的,都在这八个字里了。” “谢谢你的柴。” 言罢,他直接拖著柴车,艰难地朝著县城內走去。 闻潮生望著程峰渐渐消失的背影,最后无奈地嘆了口气,提著烧鹅去了县外。 ps:咳……嘿嘿。 第41章 不是他寄来的信 若非是昨夜的老者,闻潮生大概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离开县城。 县城有县城的规矩,刘金时明面上不能干,不敢做的事,淳穹也未必敢做。 他一个县令真要是能隨意草菅人命,也不会私下里那么多钱豢养江湖匪患帮他干脏活。 但白日里的县城安全不代表晚上也安全,昨夜许多人看见了闻潮生的面孔,看见了他背著重伤垂死的阿水,对闻潮生来说,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毕竟齐国的土地很大,但苦海县却很小。 不过,昨夜那些看见闻潮生面孔的人,现在尸体应该都已被处理乾净了,只要他不带著阿水,问题就不大。 昨夜用过的军弩,他甚至还细心地擦掉了自己的指纹。 怎么追查,也查不到他的身上。 此刻,距离宵禁的时间还有两个时辰,够闻潮生进出一个来回了。 提著早就已经冰冷僵硬的烧鹅,闻潮生来到了张猎户的木屋,敲了敲门,里头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没过一会儿,一个老妇人推开了门,闻潮生讶异问道: “糜姨……老张还没回来吗?” 糜姨见是闻潮生,乐呵呵地开了门,邀请他进入房间里坐下,这小木屋虽已被茫茫白雪覆盖,但房间內因为有火炉的存在,还算暖和,闻潮生转身將凛冽风雪关在了外头,扶著拄著木拐的糜芳去了床上。 “潮生啊,你最近……” 糜芳激动地说不出话,面色有些涨红,话挤在了喉咙里,支吾著说不出来。 闻潮生见糜芳这样,一边来到了炉子旁拨柴,一边对著她笑道: “我最近挺好,糜姨。” “新县令上任,我拿到了齐国人的身份,还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差事。” 糜芳闻言,轻轻拍了拍自己胸脯,点头道: “那就好,那就好……哎,之前还听老张在说这件事,我担心得不行,好在新来的县令看上去人不错,日后你可要好生在县城里生活,切莫要结交些狐朋狗友,潮生,姨多嘴一句,你还年轻,只要勤奋些,相信不久的將来就会苦尽甘来……” 闻潮生对此,只是笑笑,没有什么回应,糜芳望著他的眸子有些出神,嘴里喃喃道: “只可惜,我家那小子若是没有从军,现在也该是你这般年纪了。” “算起来,他已经整整七年没回家了……” 闻潮生闻言,扔柴的手停顿住,偏头看著糜芳: “糜姨,齐国军旅管控如此严格么?” “新年时节都不能回家?” 糜芳摇头: “几千里的路,哪儿说回来就回来,我跟老张老了,也没那么多希冀,他呀,只要活著,比什么都强……” 闻潮生附和道: “没问题的糜姨,天下太平了五百年,没有战事,边疆便只有一些游牧者或是凶徒干扰,掀不起大浪,將士们自然也没那么危险。” 他这话纯属安慰糜芳,从苦海县的弩军来看,也晓得纵然大国间没有战事,可这天下也绝不像想像中那般太平。 除了燕、陈、赵,齐四国,还有一些小国公国散布在大国周围,这些国家有著复杂的利益网络,导致江湖势力纵横勾结,游牧与凶徒成群结队,这股亡命之徒组成的势力,时常骚扰国家边境,烧杀抢掠。 幸是苦海县南部荒原数千里根本不適合活人,否则闻潮生这三年断无丝毫活路可言。 糜芳听到闻潮生的安慰,皱纹舒展,她笑眯眯地说道: “这倒是,长弓那娃小时候有股子蛮力,最是喜欢打架,老张揍了他几次,怎么也不听,没想到去了军队里啊,几经打磨,居然练出了一手漂亮的好字,这几年给我们寄信,字真是越写越漂亮了……” 她说著,手伸到了枕头下面摸摸索索,真的摸出了几封信,虽然表面有些褶皱,但总体能看出保存得非常好。 “我啊,每过一个月就要把这些信拿出来放在火炉子旁烤烤,免得生霉了……” 她將整整齐齐的信放在怀里,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让老张也好好看看,咱长弓可算是出息了,免得天天一提他娃,他就一副嫌弃嘴脸,哼,这老东西,我还不懂他?” “娃真要是回来了,他心里指定比谁都高兴!” “哎……潮生,你识字,来看看长弓写的信!” 闻潮生应了一声,上前从糜芳的手中接过了信封,將里面的信拿出摊开,目光扫过之后,脸色变得微微僵硬。 可能是因为房间里的光线著实不算明亮,糜芳並没有注意到闻潮生脸色的细微变化,还在自说自话,不断跟闻潮生讲述著自己那个从军而去的儿子曾经有过的琐碎小事。 他在书法这方面的確有著不错的造诣,再加上这双与生俱来的锐利双目,闻潮生一眼便看出了这信中字里行间的书生秀气。 那不是一个军人应该写出的字。 毫无锐气,毫无杀气,毫无戾气。 有的,只是养尊处优的敷衍,只是一行又一行没有感情的冰冷。 换而言之…… 这根本不是糜芳儿子张长弓寄来的信。 ps:大家新年快乐!祝宝贝们新的一年快快乐乐,有人疼,有人爱! 第42章 带入风雪的信件 闻潮生几乎百分之百確认这一点,因为齐国与其他三国不同,连闻潮生这样地县外流民也晓得,进入齐国军队编制的人,第一件事不是上战场,那样的新兵去了边疆就算不遇见战事,光是应付悍匪游牧,都只能充当炮灰,活下来的十不存一。 这些被选中的新兵,第一件事便是接受普识教育,阑干阁会专门派出学士,教授这些新兵最简单的千字文,用於日后战事需要和日常使用。 所以,但凡在齐国充军一年以上的军人,就没有不识字,不能书的。 如果他们真的需要跟家里人写信,完全没有必要寻找代笔,正因为这样,闻潮生才如此確定,眼前糜芳拿到的信根本不是他的孩子张长弓写的。 这样的事,已经不是首例了。 闻潮生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就是阿水。 因为阿水当初也是收到了来自自己父母的假信,而且持续了好几年,结果她回来之后才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经死去数年了,这件事情被掀开见光的那一刻,成了阿水的心魔。 不知为何,从这些假信中,闻潮生嗅到了一股危险的味道。 阿水这样的人实力超绝,闻潮生虽然接触江湖不深,但也能看出若是阿水没有受伤,在四国江湖中绝对是极为可怕的那一批人,对於这样的人,有人用她的父母去稳住她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可张猎户二人呢? 他们就是普通的寻常百姓,无钱无势,纵然有什么冤亏,也无非就是忍著受著,何必也要费精力这般欺瞒? 难道张猎户他们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身份? 闻潮生觉得,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苦海县提前到来的一场冬雪几乎杀了他,也几乎將张猎户和他的妻子糜芳逼入了绝境,张猎户若真是什么隱世高手,当然可以大隱隱於市,但隱世也只是为了过的平凡,不是为了过的悽惨。 若是这天下的隱世高手都得过得宛如街边一条野狗,只怕也没有人愿意隱居了。 毕竟高人只是厌倦纷爭,不是受虐狂。 在闻潮生盯著手中的信出神时,木门被忽然打开,二人都停下了自己正在做的事,看向门口,张猎户拿著一个蛇皮袋子,里面该是装著青蛙或是其他什么,只不过袋子瘪瘪的,结合张猎户脸上的麻木,闻潮生大约知道张猎户今天没什么收穫。 他对此並无意外。 在外面挖了三年青蛙,那东西好找不好找,他比谁都清楚。 见到闻潮生之后,张猎户也是有些意外,但紧接著他便看见了闻潮生手中拿著的信件,犹豫了片刻后进门坐在了火炉旁,从蛇皮袋子里摸出了两只青蛙,接著也不休息,便准备著粥食。 “天天尽盯著这些没用的东西看,写啷多信有啥用?” “多少年了,连个影儿也没见著,死没死都不晓得。” 张猎户嘴里不耐烦地嘀嘀咕咕,糜芳却是將那些信件如若至宝般的捧在了身前,对著他瞪眼道: “你个嘴碎鬼,嘴巴里尽吐不出好话!” “那长弓要是有事儿,咱能年年收到他的信?” “未来若是长弓立了功,有了官位在身,不是光耀了你这个老东西的门楣?” “而且长弓这么久在边疆没回家,说明啥?” “说明咱长弓出息了,能力强,边疆那块地离不开咱长弓!” 面对糜芳的奋起反击,张猎户耷拉著头,用融化的雪水淘米,一言不发。 闻潮生看著糜芳如此坚定不移的神情,嘴唇动了动,最后也附和道: “长弓哥的字的確是越写越好看了……老张,我给你们带了烧鹅,虽然冷了,但是蒸蒸也能吃。” 张猎户看了一眼闻潮生放在一旁的烧鹅,忽然道: “有宅子吗?” 闻潮生: “有住的地方。” 二人对视了一眼,张猎户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去到了床边,摸出了一把藏在床脚的铁钥匙,递给了闻潮生。 “我们那儿没人住,房子不算大,但里头该有的都有。” “找不到位置便去县城西的菜市,那里的屠户都认识我,你跟他们说,他们会告诉你我住在那里。” 望著递来的钥匙,闻潮生倒是没有拒绝,他將钥匙放好,对著张猎户道了一句谢,起身离开。 他倒不是真的需要这把钥匙,但闻潮生了解张猎户,如果他不接受这把钥匙,他提来的这只烧鹅,对方会吃的很难受。 施捨二字对於张猎户这样的人而言,便是最大的侮辱。 “你不吃点?” 张猎户对著即將出门的闻潮生问道,后者开了木门,半边身子已经没入了飞雪里。 “不吃了,我下午来的时候就已经吃过了东西,晚上雪兴许还要下大,我得早些回去。” “你们早点休息吧。” “哦,对了……糜姨,这张信可以借我几日吗,长弓哥写的字真的很漂亮,我想临摹著练练字。” “改天过来还给您。” 听到自己儿子被夸赞,糜芳嘴笑得几乎合不拢,乐呵呵道: “没问题,潮生你拿去练吧,我这里还有其他的,如果你需要,隨时来找姨!” 言罢,她斜视了一眼沉默的张猎户,哼道: “看见没,我记得潮生写字也漂亮来著,他都说好看,那定是真好看了!” 张猎户今日似乎被风雪吹得乏了,没了斗嘴的精力,便没还口。 闻潮生道谢之后,合上房门,转身消失在了风雪中。 他走后,面对火炉的张猎户神情木然,映照在面孔之上的火光似乎表露著他复杂的情绪,听著身后传来了妻子收捡信件的声音和碎碎念,他浸满了风霜的眼眸里藏住了险些暴露的悲伤。 哐! 他又扔了一根柴,炉火霎时明亮,一下子把他眼底的情绪全都烧乾。 “鹅一顿吃不完,我去切一半。” 他对著自己的妻子说道。 第43章 藏起来的秘密 离开了张猎户的家后,闻潮生於深能没踝的雪里踽踽独行,拿著信的手不断哆嗦。 他不是冷。 第一次去了吕知命的住处时,吕夫人就给了他拿了一些厚衣服,那些衣服不是很合身,但完全足够避寒。 他之所以手会抖,是因为恐惧。 观叶知秋。 闻潮生隱隱有种念想,那就是他手里这封信的背后恐怕牵扯著一件波及范围极广的大事。 这些事情上到庙堂,下到庶民,全都与之息息相关。 寒冷的风雪翻飞中,闻潮生的两段记忆不断在脑海里来回闪烁,正是阿水与程峰二人。 … “我想知道的,是明明我的父母已经死在了五年前,可为什么这五年来我一直收到了他们的来信,还一直说……他们一切安好。” … “你这字真是入了化境,若是去王城闯荡,少说是个书法大家,为何要在这巴掌大的穷困地方落魄?” … “我寧可写字不要这么好。” … “你想知道为什么?” “……都在这八个字里了。” … 这些对话不停縈绕在闻潮生的脑海里,他甚至没有等到回去县城,在南门口拿出了程峰递给他的字。 “忘乡一字,人间百年……一字百年……这里面,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雪中,闻潮生盯著这八字出神许久,后来暮色彻底盖过了雪色,他浑身上下都被冻僵,终是回了神,收了信字,埋头扎入了县城內,去到了吕知命隔壁的小院儿。 吕知命告诉闻潮生,隔壁的院儿是狗爷主人范有为的祖传地產,范有为走后,吕知命每年仍然会帮著他缴纳相应的地税,因此那个房子到现在依然没被官府收回去,如果闻潮生愿意,可以去那边儿找个空房间住。 至於范有为的母亲,早在他当初失踪的那一年便去世了,仍然是吕知命帮忙出殯下葬的。 推开院门儿,闻潮生一眼便看见了臥於檐下绒屋的狗爷。 范有为入山不归之后,黑狗便不进他的屋子了,后来一个冬日,吕知命见清晨狗爷没有来他门口討吃的,就去了隔壁,发现差点被冻死在檐下的黑狗,好在最后是救了回来,只是毛皮被冻掉了大堆,东一块西一块的斑禿,看著像极了皮肤病。 后来吕知命乾脆给黑狗弄了一间可以遮风避雪的狗窝绒屋,放在了范有为的住处门口。 见到有人进来,狗爷抬了抬头,待它发现是闻潮生后,才又安心地將头埋进了绒屋中,闭目休息。 闻潮生关好了院门,去到了一旁的空置偏房,里头燃著一盏灯,光在窗纸的遮掩下格外昏暗,闻潮生以为是吕知命为他在里面留的,於是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却不曾想刚一进入便看见靠著床边坐著的阿水,对方用火钳拨弄著火盆里的柴,热浪阵阵。 暖意在房间里的角落里瀰漫,闻潮生被冻僵的手脚总算是得到了缓和。 “干嘛去了?” 阿水隨口问了句。 闻潮生看了她一眼,转身关上房门,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两遍,声音带著一抹颤动: “阿水,我问你……你以前是不是军人?” 拨动火盆的火钳顿住,阿水眸子微抬,眸內的湖水被投入一粒石子,千层涟漪骤起。 但与闻潮生对视的霎那,阿水又移开了眼神,懒洋洋地问道: “怎么突然这么问?” 闻潮生在袖兜里面掏了掏,將从糜芳那里拿到的信递给了阿水,后者微移身子,借著火盆里的火光观摩这信上的內容。 片刻后,她道: “一封从军者寄给自己父母的信,都是些简单的问候,没看出什么异常。” “这跟你刚才的问题有什么关联吗?” 闻潮生紧紧盯著阿水: “你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 后者翻了个白眼: “你讲不讲?” “不讲去睡觉。” 闻潮生无奈地来到了阿水旁边,指著上面的字跡说道: “这封信的主人本来应该是一名军人。” “这字根本就不像是军人写出来的,退一万步讲,哪怕有些人天生字跡就是清秀些,但这股字里行间的养尊处优感和独有的书生味,绝对是模仿不出来的。” “所以,这封信和当初寄给你的那些属於你父母的信一样,都是假的。” 提到了自己的父母,阿水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再一次认真地打量著面前的信,在闻潮生的指引下,果然看出了一些门道。 “还有吗?” 她问道。 闻潮生继续道: “我不知道……我之前也遇到了一个人,书法很厉害,但默默无名,没有靠这个赚钱,甚至一个字四文钱卖给了我。” 顿了顿,他又说道: “我知道,对於普通人来讲,一个字四文钱已经够离谱了,毕竟写字需要费多大的功夫和精力呢……不过你得相信我的眼光,我自己本来就是对於书法很有研究的人,那人虽然看上去落寞,但绝对算得上书法大家,若是去了齐国任何一个富饶的都城,定能混出个名堂。” “一字千金,对於一个尊儒的国家而言,绝非说著玩玩。” 阿水瞟了他一眼: “你不是流民吗,这么了解?” 闻潮生摇头: “我是流民,但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 “说回那人……他似乎被些事情给困顿住了,之前还说自己寧可写字不要这么好,老实讲,我回来之前,脑子里一直都是跟这人的对话,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我总觉得最近好多发生的奇怪事情,冥冥之中都有著千丝万缕的联繫。” 第44章 赚外快的法子 火盆旁,阿水的面庞似乎也在燃烧,她从眼底深处投射而来的注视被焰火带去了久远的从前,带到了姓风的那一座城,带到了那一场根本扑不灭的燎天大火中。 偏过头,她想把那段不堪的记忆分享给闻潮生,可是火中无数死人的注视,被尸体与残垣断壁掩埋的刀剑让阿水又將这些话活生生地咽进了肚子里。 那座城里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多一个。 就这样吧。 她埋下头,语气复杂,淡淡道: “……也许只是你多想了,苦海县这个地方,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物,偶有联繫,兴许都是些巧合,普天之下巴掌大块地,哪里来的这么多阴谋论?” 闻潮生笑了起来,阿水斜视著他,冷冷道: “你在笑什么?” 闻潮生单手搭在膝盖上,回答道: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眼睛里有火。” 阿水眉毛微微向中间併拢,细腻的眉心出现了一个不大明显的川字。 “什么火?” 闻潮生: “一场大火。” “你想说,又不肯说,那我来说,你听著。” “適才我琢磨了一下,无论是你收到的假信,还是张猎户他们收到的假信,应该都有异曲同工之妙,想要確定这背后究竟是不是有一只大手在操控一切,方法也很简单。” “咱们只需要找到其他一些从军者的家人,又或者,你当年离开苦海县时,有没有隨行的朋友,他们的家人应该也在苦海县,只要找到这些人,就能够印证我的猜想。” 阿水凝视著闻潮生,眼睛似乎要將他盯出来,许久后她淡淡道: “想清楚了,指不定你掀开些什么,发现些没烧乾净的余烬,火就这么烧到了你的身上。” 闻潮生毫不客气地回答道: “所以你好好养伤,伤好了,到时候就能保护我。” 阿水右边的眉毛微微挑起,语气带著一丝嘲讽: “你一个大男人,要我一个女人来保护?” “不丟人吗?” 闻潮生嘆了口气: “你又不是没看见我的落魄,丟人总好过丟命。” “而且你和吕先生不同,他对我恩重如山,也不欠我什么,我当然希望能在他面前活的有尊严些……至於你,你欠我一条命,还有一壶酒,所以你保护我是理所应当,哪天若是你挡在我的面前,我一点也不惭愧。” 阿水闻言认真打量著闻潮生,从头到尾,彻彻底底,目光中的惊奇丝毫不加掩饰。 “我以为,你能在苦海县外以流民的身份活三年,必有过人之处,至少会些奇淫巧技,但现在看来,你的过人之处就是你足够无耻。” 闻潮生无奈摊手道: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你终於才发现我的无耻吗?” “我以为你早就发现了,毕竟这种特质很难隱藏。” 阿水无语地看著他,最后说道: “明日我给你三个地址,你且去看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也不確定那些地方还有没有人住,住的人是否还是当年的那些人……” “回来的时候,记得再带两壶酒……不,三壶,我一个人喝两壶。” “还是那家。” 闻潮生摸出自己身上的铜钱,仔细数了数,皱眉道: “不是该你请我喝吗?” 阿水懒懒道: “好啊,你给我钱,我请你喝。” 闻潮生將手里的钱数了两遍,毫不犹豫地揣进了兜里,摇头道: “我的钱,请我喝酒,你太无耻了。” 阿水得意道: “跟一个无耻的人相处,那我也理应变得无耻些,不然占不著便宜。” 闻潮生注视著阿水,在肚子里的墨水中搜颳了一番,开始为她讲起了大道理,试图说服她: “俗话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你现在有伤在身,喝酒太多不利於伤口癒合……” 阿水打断了他: “无事,穿肠毒我也照喝。” 闻潮生被卡住,说不出话来,他忽然间想起在破庙里的时候,阿水这彪悍的女人真的喝了半瓶穿肠毒。 沉默了半晌,闻潮生的声音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幽怨: “买两瓶,我不喝,都给你喝。” “照你这么个喝法,我什么时候能买得起房子?” 阿水一只手拍在了闻潮生的肩膀上,眯著眼道: “买房子,你这么想不开?” “这钱留著喝酒吃肉,岂不痛快?” 闻潮生没搭理她,低头自言自语道: “一天五十文肯定是不够了,好在劈了这么多柴,吕先生要不完,我可以去寻人卖些,有点额外收入……如今我身体也比从前要好些,回头劈柴熟练了,一天能省下一半的时间,就可以去县城里找点其他的事儿做……” 阿水听他碎碎念著,觉得头大,给他出了个骚主意: “你不是说自己对书法颇有研究吗?” “可以去风月场所卖字啊,好多贵人就喜欢显摆一下自己的文人气,你若是字真写得好,说不定被哪位贵人看上,钱不就来了?” 闻潮生闻言顿住,先是偏头看了看阿水,而后摇头道: “不行。” “我是对书法有研究,但入不得殿堂,只是其形好看,字里行间写不出自己的风骨与韵味,而真正喜欢书画的人,往往都是喜欢內在的神韵,我这样的半吊子……” 阿水嗤笑道: “苦海县穷乡僻壤,真正赏识书画的大家又有几人,你就是想的太多。” “明日你有空不妨去试试,真赚了钱,我一分不拿,请我多喝些酒就行。” 第45章 朱白玉 夜里,闻潮生睡在了床上,而阿水则依旧靠著床边和火盆休息,她告诉闻潮生,她不习惯睡床,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二人认识有一段时间了,闻潮生对於阿水的秉性大致有个了解,並未劝说她什么, 心安理得地躺了上去。 这床虽然生硬,可怎么也要比破庙里的地板来得舒服,没过多久,他便熟睡了过去。 隔壁院內,吕夫人佇立月光下,凝视著那棵枇杷树,目光深远。 “大晚上,怎么触景生情了?” 吕知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单薄的衣衫边角被寒风带动的起伏,吕夫人惊觉回头,看见吕知命鬢角的一抹白色,她以为是新生的白髮,心疼地伸出手撩拨一下,才发现只是沾上的雪。 “有些不舍。” 她轻嘆一口气,犹豫了许久,还是將马桓找到她的事情讲述了出来。 吕夫人面带愧意,三十年前新婚之誓言犹在耳,她曾许诺过吕知命婚后將不再沾染任何江湖之事,而如今,却要亲手撕毁自己的誓言了。 讲完这些,她本来准备著迎接自己丈夫的责问,却不曾想吕知命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温声道: “既然是老友找你,那就帮忙,不过是简单的人情债,该还就还了,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吕夫人抬眸,面色复杂地注视吕知命,雪间,唇齿苦涩: “我曾向你许诺过……” 她嚼字如泞,一字字说出时,满是歉意,可她的话並没有讲完,便被吕知命的轻柔声音打断。 “我忘了。” 苏亦仙怔住,片刻后,她又听面前的吕知命说道: “我又不是神仙,三十年是很漫长的一段时光,我怎么可能什么都记得住。” “天下很大,如果你觉得倦了,出去转转也好,老在一个地方待著,会闷。” 风雪下,她忽然紧紧拥住了面前的人,直至许久,对方轻轻吹了口气,她头上的雪便轻盈飞散。 “回房歇息吧娘子。” “雪大了。” … 县城北,行王山。 一名穿著白色夜行衣的斗笠男子身形宛如鬼魅,带著一具尸体快速穿行於夜幕之中,速度快过了飞鸟,几乎看不清,一直到被大雪覆盖的山深处,出现了一座临时搭建的酒楼客栈,里头灯火通明,还能隱约听见觥筹交错的拼酒声。 斗笠男子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声,来到了屋外后,里头的拼酒声立刻消失不见,在顷刻间变得死寂无声。 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说道: “朱老大,十五的尸体找到了,被人一击毙命。” 屋內传来了一名男子的慵懒声音: “尸体带回来了么?” 斗笠男子道: “带回来了。” “埋尸的人不是很专业,再加上这几日雪没有先前那般大,不算难找。” 吱呀—— 门被拉开,一个面冠如玉的年轻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脸色红润,似乎喝了不少酒。 他打扮与屋外屋內的白色夜行衣的男子皆不相同,身上不但穿著宽袖白色锦袍,上面还纹著齐国王室独有的龙纹,举手投足间流露著一抹上位者独有的气质。 此人乃是白龙卫三大教头之一,朱白玉。 他是白龙卫最神秘的教头,平日里几乎不在江湖上拋头露面,许多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鲜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武功有多高深,世人只知这人是一个將暗器与毒药用得出神入化的存在,袖间的『三寸仙』曾斩杀过不下百名江湖恶徒。 那些恶徒修为名气皆是震慑一方的存在,仗著武功高强,遁入江湖后为所欲为,最终却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与时候,被这位死神取走性命。 朱白玉抖了抖袖子,右手拇指指甲轻轻刮过眉心,勉强振作些,语气仍带著醉意: “十三,来,看看尸体。” 被称为十三的斗笠男子將早已经冻硬的尸体摆正,放在了朱白玉面前。 后者蹲下身子,认真看了看尸体,伸出手指抚过那道从脖颈斜劈而下的伤,另一名蒙面白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身材娇小,虽有喉结,开口却是妖嬈的女声: “嘖嘖,被砍成这副模样,这是多大的怨气啊……” 十三说道: “十五的武功高过我,在龙吟境里也能排得上中庸,擅长用剑,被一刀砍成这般模样……朱老大,那从风城出来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朱白玉摸著自己的下巴,语气难得出现了冷冽。 “不该问的不要问。” “有关她的事情很麻烦,非常麻烦。” “至於怨气……呵呵,能从那座城里活著出来,她怨气能不大吗?” “风城的消息现在都还被封锁著,上位也是第一次这么严肃,连龙不飞將军都被惊动了,风城一事据说牵扯到了王室中不得了的存在,在没有查清楚之前,跟赵王那边儿也只能一直拖著。” “十五牙尖嘴切,急功近利,之前不让他去,没想到不听叮嘱……她本不是嗜杀之人,十五被她一刀砍成这样,定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 朱白玉身后的白衣人伸出白皙柔嫩的双手帮他摁揉著肩膀,幽幽道: “要不,换我去跟她聊聊,我嘴甜,定不惹恼她……” 朱白玉笑道: “小七,你嘴甜,也架不住人家刀快……先別去叨扰她了,咱们此行一来,重点是查清楚刘金时的事儿。” “之前得到密报,说两月前有一封信从苦海县发往了赵国,想入赵国边关,需要齐国至少县令级以上的官员给予的官印与文牒。” “本来我寻思找刘金时好好问问这事儿,不曾想还没到他就死了,说这里头没鬼,我是不信的。” 小七媚眼一眯,柔和的声音出现了一缕杀气: “苦海县这等边陲穷苦之地,寻常时候连亡命之徒都不愿意往这里来,这一下出现了这么多忘川的高手……还有那个淳穹,我前几日去查过了,这傢伙根本没有任何过往政绩,也没有考取过功名,突然就被发了一纸官文,让他来这里任命县令,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第46章 修行境界 能在齐国为官者,要么是顺利通过阑干阁的选试,深造后被阑干阁引荐出来的士子,要么是家族上有从政的经歷且没有断过,经过家中的前辈们推选,最后从一个小官混起。 这就导致,齐国的官位对於部分人来说格外难以追求。 或许不少人在江湖上混出了名堂,甚至名声显赫,腰缠万贯,但不得门路,最终也只能是编外的閒散人员,连县令这样的职位都拿不到。 县令官职虽小,但这却是一条难得的晋升之路,一旦做出了些业绩,被齐国王城的大人们看重,调度到了富饶的城池,未来手中的权力渐渐便大了。 官位,是齐国王室权力辐射的象徵。 正因为这样,那些王城的大人们可能根本不在意,甚至不记得刘金时是谁,哪怕刘金时在边陲之地贪污,搞些小动作,风声传去了王城,只要不太过分,也根本无人睁眼一看。 但如果刘金时死了,这件事就有些大了。 不在意刘金时性命的人,未必不在意自己的脸面。 小七讲述出淳穹上位的异常后,朱白玉轻轻抖了抖袖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壶酒,轻轻浇在了十五尸体的面庞上,唇齿间还带著醉意: “所以才说这次的事情难做……能隨隨便便就安插一外人进入齐国的官场,甚至连阑干阁那头都没有张贴出备案,可以想见让淳穹来苦海县上任县令的人在王城有著怎样的权力,无非也就是那三位將军与五位大人,龙不飞將军可以確定与此事无关,剩下的……” 朱白玉说到这里,形態愈发醉了,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眉头紧锁不开。 身后的小七按揉他肩膀的手微微用力,轻声道: “白龙卫也並非什么事都能查,尤其涉及王室,六年前的狄教头何等威风,功参造化,只差临门一脚便能登天,最后却仍是落得那般下场……朱老大,不行的话,您就把调查过后的烂摊子扔给上面吧。” “而且,如果咱们要强入城,只怕得跟忘川发生不小的摩擦。” 许久后,风雪中传来一声淡淡嘆息。 朱白玉起身,一只手勾在了小七的脖子处,后者就这么搀扶著他入了客栈。 “我困了,十三,去把十五埋了吧,到底跟了我这么久,虽不听话,倒也没做对不起我的事,让他曝尸荒野实在不好。” … 在费了几日之后,闻潮生劈柴的速度加快了几乎一半。 为了儘快调查假信背后的真相,他这两日心无旁騖地劈柴,不断寻找当初第一刀和在雪夜中出剑时的感觉。 雪松木很硬,但如果他每次都能准確地一刀劈开它们,那就能够节省大量的工作时间。 事实证明,这种寻觅是有效果的,隨著他专心致志下来后,每一次挥动柴刀都能更加贴近那种奥妙感,数千次地挥刀,让闻潮生地呼吸越来越急促,可心却越来越静。 心越静,看见的东西越少,感知到的越多。 闻潮生累了还去院子里喝茶,还去和吕知命下棋,也还去看那棵枇杷树。 出神时,吕知命问他在树里头看见了什么。 “还是剑么?” 闻潮生答道: “又不像了。” “除了刀光剑影,好像还看见一个盘坐在树下的少年郎。” 吕知命闻言大笑了起来,笑罢后,他说闻潮生喝茶喝出了幻觉,要不就是有修道的天赋。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我听闻千年以前春秋歷,有道家先辈梦蝶,每每入定时,周遭会出现天地异象,无数彩蝶纷飞,化为虹桥,过虹桥者百病不生,福泽深厚,传言神神叨叨,到了现在无数版本,也著实不知真假了。” 闻潮生瞟了他一眼,很真诚地道: “吕先生,我有一事想同你请教。” 吕知命抿了口茶,嘖嘴道: “关於修行?” 闻潮生眼神一亮。 “吕先生还会读心术?” 吕知命摆了摆手。 “读心术都来了,世间哪有这般神术,能钻进人家的脑子里去看人家在想什么,若真有这门神术,那些齐国的达官贵人们可要战战兢兢了。” “天晓得他们这辈子干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 “你平日里吃喝不愁,心思也不在这方面上,找我当然是为了修行之事。” 闻潮生咳嗽了一声,说道: “吕先生慧眼如炬,我虽然如今劈柴顺手了许多,但终究没有真正跨入修行,对於修行中的许多事不了解,譬如境界,或是如何辨別敌人的强弱等等……” 吕知命仔细地回忆了一番,有些懊恼道: “我也三十年不练剑了,其间也没有接触过江湖中的事,每天就是喝茶、散步、养,被你突然问起这些事,一时间还真有些混沌……” “我想想……如果我没记错,天下的武者该是將修行分为了五个境界,初入修行时,通过外功与內功对肉体的锤链,让意识能够调动全身气血游走如龙,此为【搬血】。” “搬血之后,武者能够熟练调控全身气血,便开始炼精化气,將气血的强盛辐射至四肢,拳出如雷,行走如风,配合步伐,身形可如飞鸟一般轻盈,到了这般地步的武者,已经和寻常人有了本质区別,被称之为【轻鸿】。” “轻鸿之后便是【龙吟】,四肢健壮后,气血之力向內蔓延,滋养肺腑,强健人身,激活穴窍,使之能够成为天地道蕴的容器,觉醒常人没有的强大力量与本领。” “当穴窍之力凝练精湛后,天地道蕴会反哺人的肉身与心魄,此刻起,穴窍中的潜力开始渐渐雪藏精炼,返璞归真,这些人表面看上去不再有著龙吟境武者那般外绽的盛气,几乎与常人一模一样,但实则躯体已有道蕴,坚如铁石,手中飞软叶也能成为稀世神兵,此般境界便是【通幽】。” “通幽之后便是修行第五境,被称为【天人】,这类修士几乎已脱离凡人范畴,举手投足皆有天地道蕴相现,缩地成寸,芥子须弥,呼为风雨,嘻如雷霆……诸般只存在於传闻中的神术,在他们那里,皆有可能成为现实。” 第47章 王坤 “吕先生,天人之后,还有修行境界吗?” 面对闻潮生的好奇询问,吕知命调侃道: “反正接触不到,问那么多作甚?” 闻潮生挠了挠头,有些不甘心,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还望吕先生为我解惑,虽诚如先生所说,这些东西我这样的凡人这辈子是接触不到了,姑且算是听个乐子。” 吕知命饮了一口茶,將口中的茶叶吐到了一旁的枇杷树下,缓声道: “世间天人境的高手极少极少,九成九都在四国的修行圣地中,对於这些人而言,人间事几乎无法再让他们动心动念,全都蛰伏於道蕴深厚之地,细细品悟自然宇宙之宏伟,企图让自己的修为更进一步。” “剑阁里的那些老天人曾隱晦提及过一些,在天人境后,还有【惑我】与【自在】,也有陈朝佛国的人將【自在】称之为【如来】,不过那些人个个练武练的神神叨叨,口中的话也未必能当真。” “至於如何感知对方的境界,这就全凭经验与直觉了。” “日后你接触的多了,不需要与人动手,也能大致感知对方境界相较之你自己如何。” 闻潮生暗暗將今日所聊之事全都记在了心里,他一口仰头饮下了杯中的热茶,准备去继续劈柴。 今日他进度不错,下午时间应该充足,总算可以拿著阿水给他的地址去求证关於信件的事。 走了没几步,他忽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转头对吕知命问道: “吕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您如今是何等境界?” 这个问题对於闻潮生来说的確很重要,二人皆无丹海,所以吕知命能修到的境界,他闻潮生也应该能行。 面对他的疑问,坐在原地的吕知命微微摇头。 “我自己也不知。” 闻潮生张了张嘴,有什么想问,但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知道,无论是吕知命故意隱瞒还是真的不知道,他都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劈完了剩下的柴,闻潮生周身已经被汗水浸湿,他去后院儿烧了一盆热水,洗了个热水澡后,换上新衣服,拿上阿水写给他的地址,离开了吕知命的宅子,一路前往了县城西的白桑街。 他边走边问,根据住在附近的路人指引,最终来到了阿水给他的第一个地址处。 刚到门口,他便看见这处宅子大门上全是潮烂的痕跡,墙头堆砌的雪无人清理,他敲了敲门,又呼了几声,但里头完全无人回应。 无奈,闻潮生又去了第二处阿水给予的地址,这回里面虽有人住,但住户早已经不是阿水所说的崔氏,根据那里的主人讲述,这间房屋已经换了两任新主,上一任的房主姓崖,他根本不认识什么崔氏。 闻潮生在那里吃了瘪,依旧是一无所获,望著远方已经渐渐消熄的残阳,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去第三处看看。 反正第三间宅子距离他这里也不算太远,索性一併查了。 天上飘起了小雪,风不大,闻潮生裹著自己的双臂,很快便赶到了目的地,也懒得去观察到底有无人住,直接握住门环敲了敲。 咚咚—— 咚咚咚—— 闻潮生一连敲了好几次,始终无人前来开门,闻潮生心想这家该是也没人住,於是转身就要准备返回去买酒,不曾想刚走两步,对面那家人的大门竟然开了,一名穿著围裙的中年女人端著一盆水,也不管闻潮生站在不远处,直接手臂一抖,水便如天女散般洒向了面前的巷子中。 闻潮生急忙躲开,而后对著那中年女人道: “你倒是看著点儿人啊!” 中年女人刻薄地瞟了他一眼,冷笑道: “你自己不长眼睛?” “我以前可从没见在这条巷子里见过你,怎么,你又是哪家游手好閒的二流子,大晚上的往这里钻,想偷东西啊?” “再不走,我可报官了啊!” 闻潮生被她一顿输出,但並没有与她对骂,拿出了阿水给他的那张纸,对著女人道: “你先別报官,我跟你打听个事儿……你对面那家人是不是姓王,叫王坤?” 中年女人本以为闻潮生是哪家人养的游手好閒的二代,准备过来偷东西,此刻听闻潮生这么一讲,嘴里发出了『咦』的一声,眉目间的厌弃渐渐变成了好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闻潮生,道: “你又是谁?” 闻潮生眼睛一闪,回答道: “你不认识我,我以前不是苦海县的人,才搬过来不久,来找王坤,是因为有人拜託我给他带话。” 中年女人表情带著警惕,继续问道: “谁委託你的?” 闻潮生犹豫了片刻,回答道: “一个年轻人。” “我收了人家的钱,具体事情要保密。” “都是赚点辛苦费,体谅一下。” 见他这么说,原本刻薄的中年女人居然缓和了下来,没先前那般咄咄逼人了。 “他不在那边儿住很久了。” 闻潮生追问道: “那他去了哪儿?” 中年女人瞟了闻潮生一眼,转身回了房。 “等著。” 她撂下一句话,没过多久,院子里便隱隱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老王,外头有个年轻人,找你的。” 很快,一名还在整理衣衫的男人跑了出来,这人脸上坑坑洼洼全是痘印,鬢边染了一大片白,脸上掛著意外和一抹紧张。 “你是王坤?” 闻潮生不確定地询问了他一句,后者点点头: “对,我是王坤,这家宅子的主人。” “你找我什么事?” 闻潮生盯著他的眼睛,直入主题: “你的儿子王业是不是十七年前从军去了?” 提到了自己的儿子,王坤先是怔住了一下,隨后他上前一把抓住了闻潮生,情绪略有些激动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 “王业他,他……” 闻潮生被他晃得头晕,忙挣脱开来,和他保持了距离。 “王坤,你先別急,你儿子没什么事。” 为了稳住王坤,他开始睁著眼睛说瞎话,虽然胸口带著一点心虚,但眼神跟语气甚是坚定。 王坤闻言,这才略微安定了些,慢慢拍著自己的胸脯,喘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嚇我一跳,老天爷。” 闻潮生头稍微偏了偏,认真观察著王坤的面部表情,嘴上说道: “这些年,你应该收到了你儿子王业寄回来的信吧?” ps:一更兽进化,二更兽! 第48章 糟了 这看似不经意的试探,才是闻潮生真正想要问的问题。 对他来讲,重要的不是人,而是信。 被如此点拨一下,王坤没有丝毫怀疑,猛地点头说有,又或是他太过於关心自己儿子的生死安危,闻潮生甚至都没开口询问,他便紧忙在兜里翻找了一下钥匙,开门领著闻潮生进入了宅邸里。 与糜芳一样,王坤也將自己孩子寄回来的信保存得极为完好。 闻潮生拿出其中的三五封,在一旁王坤热切地询问下,敷衍著说看见他儿子的时候,对方只是身上多了些风霜的痕跡,人长得比较黑,但变壮,变得魁梧了。 王坤不遗余力地发挥自己的想像力,想像著自己那十多年不见的孩子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树,满是痘印的脸上溢满了想念与骄傲,笑得合不拢嘴。 闻潮生快速看了一遍信,他本与王坤不熟,也没有孩子,共情力该是不强,可王坤脸上那老父亲的笑容,让闻潮生內心对他的愧疚感愈发浓烈,他与王坤商议了一下,也带走了其中一封信,並且叮嘱王坤不要把他今日来的事情告诉其他任何人,王坤同意了。 “我过两天回来还信。” 出门时,闻潮生看著王坤头顶覆盖的一层薄白,问道: “他给你寄过钱么?” “又或者,你给他寄过?” 王坤点点头: “寄过,都寄过。” “早些年的时候,他说边关战事吃紧,那些游牧凶徒老来犯事,问我要了些钱財以备不时之需,后来战事缓和,他也回寄了些钱,虽然很少,但我们为人父母,能知道孩子平平安安地活著就够了……” 他话音落下,闻潮生没有持信的手微微用力,攥成了拳头,转身时十分果断。 他不想再待了。 “先走了。” “我过些天来还信。” 王坤应了声,目送闻潮生离开,脸上的笑容渐渐模糊於裹挟著细雪的风中。 闻潮生一路往回赶,心里装著事,脸色有些冷。 路过一条胡同巷子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目光前掠,雪外的夜幕中站著一抹红。 那是一名穿著红衣的男人。 二人相距百步,闻潮生明明看不清男人的脸,却有一种男人正在对著他笑的清晰直觉。 见到这个男人的瞬间,他便觉得不妙。 难道是那夜的事情败露了? 不应该。 那老者出手狠辣,闻潮生一眼能看出是个老江湖,这种人做事留下紕漏的可能性並不大。 再者,就算留下紕漏,也不该有人来找自己。 犹豫了片刻,闻潮生还是选择转身。 红衣男人给他的心悸感太重,他不想过去。 然而事情並不如闻潮生想的那么简单,隨著他转身,却看见了一个穿著黑衣,背著单锋玄铁大刀的瘦弱男人。 男人离他很近,近到只要男人出手,那把单锋巨刀就会在顷刻间斩下他的头颅。 死亡的危机感蔓延,从面前黑衣男人的眼神里,闻潮生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威胁。 “回去。” 瘦弱的黑衣男淡淡道。 闻潮生手摸向了腰间藏著的柴刀,可是手刚动,锋刃撕开飞雪的声音便震得他耳鸣眼,脖子处冰凉一片,他须臾之间回神,黑衣男子的单锋巨刃竟已然横在了他的脖颈处! 他的瞳孔缩紧,已经明白了自己与黑衣男人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那玄铁巨刃少说百斤重,对方的体型看上去也不过一百二三,居然能单手挥动,还能控其於毫釐之间,这般实力绝非他能相比! “最后说一遍,回去。” 黑衣男冰冷的言语中已经带著一丝杀意。 闻潮生目光下移,小心翼翼地让自己脖颈远离了黑衣男手中的玄铁巨刃,而后缓缓呼出一口白雾,转身朝著远处的红衣男人走去。 周身寒冷,闻潮生不断搜刮著自己腹中之物,想著这般境况应该如何脱困,但到了这等窘迫的地步,无论闻潮生怎样冷静,如何临危不乱,最后的结果都是一片空白。 阿水不在身旁,吕先生也不在,那夜的老头也不在。 没有反抗的可能。 眼下,只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他一步一步来到了红衣男子的面前,对方双手交叉放於身前,脸上掛著祥和的微笑,人畜无害。 “黔驴,快把刀收了。” “好好的,嚇人家做什么?” 他问责了闻潮生身后的黑衣男子两句,后者很听话地將玄铁巨刃重新背回了自己的身后,红衣男对著闻潮生招了招手: “年轻人过来些,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闻潮生沉默著朝著他走了几步,红衣男人的手轻轻搭在了闻潮生的肩膀上,掌心明明温暖,却让闻潮生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 “吃饭没?” 面对他的温暖问候,闻潮生眨了眨眼,试探性地问道: “您吃了吗?” 红衣男人摇头: “我还没。” 闻潮生点头道: “那我也没吃。” 红衣男闻言先是一滯,隨后哈哈大笑起来,捏了捏闻潮生的肩膀,后者疼得齜牙咧嘴,额头冒冷汗,却也是陪著他笑。 “你小子……有点意思。” “有点儿意思。” 他略带深意地重复了一遍,鬆开了抓住闻潮生的手。 “走吧,我请你吃饭。” “鸳鸯楼。” “以前去过没?” 闻潮生一听这名儿,心头忽地一动,想起自己先前在县城外和司小红閒聊的內容,立刻摇头: “没去过,没钱。” 红衣男人赞道: “我喜欢你的实诚,虽然你看上去並不像一个实诚的人。” “我叫陆川,你呢?” 闻潮生: “闻潮生。” 陆川: “为谁工作?” 面对这个问题,闻潮生理所应当地犹豫了一下,论及眼下自己的处境,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回应陆川的话,这种笑面虎最是难缠,表面和和气气,一言不合就可能会要人性命。 尤其是他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人。 他之所以会犹豫,不是在考虑要不要撒谎,而是不想给吕知命带去任何麻烦。 第49章 锅来! 正如闻潮生告诉阿水的那样,他是惜命,不是怕死。 当初为了不让吕知命瞧他不起,闻潮生寧可冒著生命危险坚持回破庙內住。 而如今,面临著脖子上隨时可能落下的铡刀,闻潮生自己都惊异他居然能忍住不回话。 沉默须臾,陆川关切地看向闻潮生,问道: “你怎么不说话?” “是不是风太冷了?” 闻潮生回过神,思绪飞速转动,嘴上用一种略显难做的语气说道: “陆大人,您看,落水难题这不就来了吗?” 陆川目光一闪,饶有兴趣地问道: “什么落水难题?” 闻潮生跟他解释道: “大概就是您妻子和您的母亲同时落在水里,但她们都不会游泳,您只能救其中一个,您会救谁?” 陆川思索了一下,答案正欲脱口而出,却听闻潮生又补充道: “您妻子怀了您的孩子。” 陆川张开的嘴一下子又顿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用很怪的语气问道: “这跟我问的问题有什么关係吗?” 闻潮生耐心地解释道: “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对您这样的存在来讲,我都不算人,就是路边隨脚能踢死的一条野狗。” “但我能看出您和旁边这位的身份绝不简单,不是我能得罪的,我也不確定给我工作的人是否跟你们有所恩怨,倘若有,那我就是害死了我的救命恩人。” “但您问我,我不说,我肯定得死。” “所以,我现在就是在考虑,到底是救自己,还是救我的恩人。” 陆川嘆了口气: “你这么坦诚,弄得我很尷尬啊,那我也坦诚些……兴许你今天谁都救不了。” 闻潮生蹙眉,偏头诚心诚意发问: “陆大人,我真的不理解,我这种草里的一只臭虫,怎么就惹到你这样高高在上的存在了。” 陆川指著前面小河对岸灯火通明的高楼,笑道: “哎,別急,就几步路,过去点了吃的,咱们边吃边说。” 来到了鸳鸯楼,姑娘们鶯鶯切切,见到了陆川,好似见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一骨碌全涌了过来,一时间香蝶扑鼻,陆川也不嫌厌,乐呵呵地从兜里摸出些银子散去,才带著闻潮生艰难从中脱逃,去到了高楼前堂。 当然,不是没有些个姑娘见到闻潮生脸上那凝重的神色,但此乃风月场所,她们向来不问关於风月之外的事,这是宋妈妈一直以来对她们的告诫。 鸳鸯楼每日要接待大量的客人,什么牛鬼蛇神都有,知道的越少便越安全。 她们出身寒微,背后没有靠山,真要惹出了什么大祸,谁都保不住她们。 鸳鸯楼大厅里,宾客们各置一处,有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的,有閒聊生意,吹牛打屁的,台上琴师的位置本该坐著一名妙龄女子,但闻潮生进入大堂时,却並没有见到任何人影。 他心中暗沉。 今夜似乎格外倒霉,不但他自己身陷囹圄,周围一切可能帮助他摆脱困境的可能都被抹去了。 真的……没有活路可言了吗? 闻潮生不认识陆川,也確信自己此前根本没有和他见过面,但闻潮生能確定一点,那就是陆川这样的傢伙在知道了自己要知道的事情之后,必然会杀人灭口,不会留下丝毫的证据。 陆川来到了大堂里比较偏的角落里,周围无人,他点了些酒菜,姑娘先上了些酒水与瓜子,至於那名叫做黔驴的黑衣男子,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闻潮生拿起了酒壶,先为陆川倒了一杯。 他倒不是企图通过这种细节来获得陆川的好感,只是单纯地不敢让陆川碰这酒壶。 “说吧,陆大人。” “今夜找我,所为何事?” 陆川举杯,与闻潮生轻碰,一口饮下,抚掌道: “纠正你一下,闻潮生。” “我不是奔著你来的,也根本真的不认识你,今夜会忽然找上你,是因为你拿走的东西。” 闻潮生瞳中轻动,默默从袖中取出了之前从王坤那里拿到的信,放在了桌面上。 “这个?” 陆川拿过信,隨便扫了一眼,嘴上淡淡道: “这不过就是一封普通的家书,你要它做什么?” 闻潮生犹豫了片刻,神色变得认真了许多,向陆川说道: “陆大人真的想知道?” 陆川用筷子夹起了一颗生米,扔进了嘴里。 “別卖关子了,这儿就我们两人,想说什么直接说。” 闻潮生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压低声音道: “白龙卫。” 陆川握筷的手一顿,眉头向著中间合拢,方才温和甚至是慈爱的目光立刻冰冷了下来。 “你再说一遍。” 闻潮生无奈道: “您不信,可我还有什么欺骗您的必要吗?” “我这样的人,您不在意,白龙卫的人当然也不在意。” “里头有个大人救了我一命,还给我笔钱,只是让我帮他查点小事,今年苦海县这雪来得又大又急,我需要这笔钱来活命,於情於理,我都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陆川捏住筷子的手轻轻搓揉,盘问道: “告诉我那个人长什么样?” 闻潮生: “真实容貌我没见著,恩人带著面纱和斗笠,周身纯白,有一把长剑,大概……这么长,腰间好像还有一个特殊的吊坠……” 他將那夜在破庙里的所见所闻详细地描述了出来。 这当然是无奈之举,但闻潮生思索过后,仍是觉得吕先生不可出卖。 无论他遭遇的麻烦对於吕知命来讲算不算麻烦,將祸水引向自己的恩人这事儿在闻潮生看来都是不能做的事。 既然真话讲不得,那就说胡话吧。 正巧那夜来的那人嘴巴太毒,闻潮生不喜欢。 经过闻潮生这般细致的描述过后,陆川原本的猜忌消弭了许多,果然信了七分。 一旁的侍女送来了热腾腾的吃食,满桌皆是闻潮生平日里接触不到的菜餚,香气浸入肺腑,但二人皆没动筷,目光中只有彼此。 “……所以,这封信是白龙卫要的?” 陆川一字一顿,面容已经充斥著前所未有的严肃。 闻潮生点头。 “对。” “其余的事,我一概不知。” “他们也不可能给我这种小人物讲。” ps:晚安。 第50章 满嘴胡言 闻潮生將祸水引到了白龙卫那里,也让面前的红衣男人相信了他真的认识白龙卫。 江湖中出名的势力,白龙卫是最为神秘,寻常人最接触不到的存在。 它们的服务对象是齐国的王室,诸如天机楼,九歌,忘川这种江湖势力是因为足够庞大,有足够的利用价值,才能与四国的王室牵扯上联繫,但这种联繫必然不会太深。 而白龙卫是因为齐国的王室需要才诞生的,与他们交往的基本都是身份显赫之人,如同闻潮生这般未曾修行又穿著朴素的寻常百姓,若是没有机缘,一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白龙卫这样的存在。 这也是为什么在闻潮生详细描述出白龙卫的外貌特徵之后,陆川选择了相信他的话。 他拿著闻潮生拿出来的信琢磨了一会儿,黔驴便出现在这里,后者已经卸下了自己的长刀,只著一件简单黑色布衣,他径直走向陆川,拿出一张纸递给了他。 陆川扫了一眼纸上的內容。 “闻潮生……嗯,前不久才成为齐国人,你以前是哪国人,自己家待得好好的,跑齐国来做什么,还来苦海县这般贫困的地方?” 闻潮生喝了一口茶水,目光扫过了琴台,见那里仍旧空空荡荡,便琢磨著如何继续拖时间。 “这事儿说来话长,不晓得您有没有时间听?” 陆川用筷子敲了敲盘,笑道: “讲。” “饭吃完前,我都有时间。” “若是听乐了,指不定能让你捡回一条命。” 闻潮生当然並不相信眼前这人口中『让你捡回一条命』这样荒唐的话,但还是隱晦地露出了一副窃喜神情,然后开始为他编故事。 他很擅长编故事。 因为相比较於陆川而言,闻潮生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学过的东西也太多了。 闻潮生虚构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小国『明』,然后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让陆川相信了这个小国的存在。 对方本来对於他口中的故事没那么感兴趣,可当他得知『明』的开国皇帝是一个乞丐时,胃口就这么被吊起来了。 人一旦有了胃口,也就有了耐心。 “……之所以会来到了苦海县,是因为我没得选,因为『明』在荒原的那边儿,隔著上万里,我们一个队伍因为王室的叛乱,提前逃出来了百余人,最后就活了我一个,前任县令刘金时因为我拿不出十两银子,不让我进入县城,把我关在外面三年,好在我有丰富的荒原求生经歷,不然这三年我怎么都不可能活下来。” 陆川看向了一旁的黑衣男黔驴,后者淡淡道: “书面上没有这条,但先前我去查证的时候,负责处理苦海县人文信息的笔吏跟我提过一嘴,闻潮生的確在县外被关了三年,还是淳穹来上任之后,赐了他一个齐国人的身份。” 陆川嘖嘴道: “淳穹这般好心啊,这么敏感的时候让一介流民入境,不怕惹出什么大事?” “我还以为他做事多么谨慎呢,没想到还得让我来给他擦屁股。” 听到『擦屁股』这三个字,闻潮生心头一紧。 他看著陆川,想问问今天他是不是非死不可,目光忽然瞟到了琴台上,忽然大声道: “哎,琴师来了!” 眾人被他的声音一扰,都下意识地看向了琴台的方向,而琴台上刚回来的司小红却恰巧相反,一脸错愕地看向了闻潮生,二者目光交接的瞬间,闻潮生的手指立刻在空气中划过了一个竖直的起伏。 司小红眼光一烁,错愕的小脸渐渐恢復了正常,她忽然起身,捂著肚子,蛾眉轻蹙,对著在场的人一躬身,脆生生道: “各位官人,今夜实在抱歉,小红身子不適,大抵是吃坏肚子了,若是扰了各位官人雅兴,还望大家谅解!” 说完,司小红也不顾下方的客人们挽留或是叫囂,转身从后面的门匆匆离开。 “奇怪……” 闻潮生用筷子夹起了一颗生米,扔进了自己嘴里,对著陆川问道: “陆大人之前也常来鸳鸯楼吧,听说鸳鸯楼的琴师是县城里唯一一名通晓音律之人,如今一见,好像身子不大好?” “但说不通啊,前些日子刘金时五十大寿,是她帮助鸳鸯楼哄高兴了那位爷,这般稀奇的摇钱树,鸳鸯楼的老鴇比她自己都更关心她的身体吧。” “不过我观她也是有眼无珠,陆大人如此身份贵重之人就坐在这里,她方才还朝著这头看了一眼,结果起身就走,也不知真是身子不適,还是……私底下接了私活。” “陆大人要去查查吗?” 他的话让陆川眉头一皱。 司小红的行为的確有些反常,刚回来立刻就又离开,他觉得不大对劲,本来准备让黔驴跟过去,可闻潮生这话精准戳到了他的软肋,把他无形之中给架了起来。 倘若他真这么做了,便好像是为了一个边陲之地不入流的青楼女子爭风吃醋。 他的身份与骄傲阻止了他。 默不作声地在桌上夹了一点快要冷的肉片放进嘴里,陆川一边咀嚼,一边淡淡道: “你啊,真没见过世面。” “井底蛙的典故听过吗,你抬头看,天就一小块,以为这就是你的世界。” “过去在王城,数不清的佳丽美人倒贴银子想见我一面,难如登天……而且,我不喜欢年纪太小的,没味儿。” 闻潮生目光一动,不知想起了前世哪位网际网路大师的至理名言,顺著陆川的话题攀谈道: “这倒是,女人嘛……像酒,时间不够酿出来的味儿不够,品来寡淡,跟喝水没区別。” “但若是酿的太久,味儿又烈了,一般人招架不住。” 陆川闻言目光一闪,正要从袖兜里掏东西的手停住,他瞧了闻潮生两眼,嘴里嘖嘖称奇: “你这毛头小子,无才无权,没女人看上你吧,嘴上一道一道的,哪儿来的经验?” 闻潮生埋下头,神秘兮兮地笑道: “错。” “陆大人,我確是无才无权,但前不久在县城外捡到个受伤的女人,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她送了我一夜鱼水之欢……” 第51章 信你一次 陆川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想起了不久前县城外雪夜里的尸体。 “噢?” “还给你小子捡到了这天大的便宜?” “那女人容貌、身材如何?” 闻潮生竖起了大拇指: “一个字,颯!” 陆川被闻潮生这得了便宜卖乖的表情逗乐了,他饮了一杯酒,沉默了短暂的时间,用几乎承诺的语气道: “这样,你把那女子的样貌,体態特徵,详细地告诉给我,我今日便让你活著离开鸳鸯楼,如何?” 闻潮生眼睛先是一亮,隨后试探性地问道: “陆大人也喜欢这种类型的?” 陆川举杯,眼神充斥著深意。 “非常……喜欢。” 闻潮生琢磨了一下,咬著嘴唇苦恼道: “我这人吧,虽然识字,但是因为年少贪玩,肚子里墨水不多,再加上那天天黑,外头没火,我还真没看太清,不晓得怎么讲……这样,陆大人有无法子弄来纸笔,我给您画画看?” 陆川点头,抬手唤来了一位姑娘,散了点钱財,让姑娘去帮忙弄纸笔,鸳鸯楼里常有些自詡文人雅客的人来舞文弄墨,所以纸笔常备,姑娘没过多久便拿来了东西,闻潮生也不含糊,脑子里搜索起了一些奇怪的图片,依葫芦画瓢。 自古书画一家通,考验的皆是指腕间的笔力与想像力,本质则是对於美的追求,因此大部分对写字有研究的人,往往画画上也沾点造诣。 涩图嘛,手到擒来。 闻潮生没画五官,笔尖走墨,时重时轻,不多时,一幅性感的春宫图就呈现在了纸上,站在一旁侍奉的姑娘只是看了一眼,面颊便飞来一抹嫣红,紧咬著嘴唇,心想这客人怎么真在大庭广眾之下画这种东西。 完事之后,闻潮生正要將那幅春宫图交给陆川,大堂外,一名瘸腿的女人忽然走了进来,她穿著寻常女子的淡青色布裙,手腕处的袖子挽起,周围的客人偶尔扫过她一眼,只当这是在鸳鸯楼里干活的下人,没有搭理,而这女人径直来到了闻潮生的旁边后,扫了一眼那幅春宫图,一把揪住闻潮生的后颈,將闻潮生拎小鸡似的拎得站了起来。 “大晚上不回家,来这里鬼混?” 阿水冷冷的声音在闻潮生耳畔响起,那一刻,闻潮生一直紧绷的心终於鬆懈了下来。 他面色尷尬,跟脸上掛著淡淡诧异的陆川介绍道: “这是家……姐。” 阿水的忽然出现打乱了闻潮生的逻辑与思绪,凭著本能反应,闻潮生方才下意识想说一句『这是家妻』来帮阿水掩饰一下身份,可一回想起阿水那杀人时冰冷的目光,闻潮生活生生將最后一个字换成了姐。 虽然他与阿水有过过命的交情,也喝过酒,但闻潮生的心里始终对於这一尊身怀秘密的女煞神有著距离感。 一时的嘴碎,换来的可能是终身的沉默。 “赶紧回去,下次再来这个地方鬼混,小心我告诉爹妈,你看他们打不打断你的腿!” 阿水也不死板,配合著闻潮生將这戏演了下去,她拉扯著闻潮生往外走,后者扭过头,看著眉头紧皱的陆川,同他挥舞著手里的春宫图: “陆大人,图,图……” 陆川看著他那模样,没有去接,直到二人消失在了大堂门外,他才对著身边的黔驴道: “怎么不拦下他们?” 黔驴摇头。 “刀不在身旁,那女人是个万中无一的高手,我若妄动,交起手来怕伤了先生。” 陆川眯著眼: “这傢伙谎话连篇,县外做了三年流民,哪里来的姐姐,这个女人的身份很难不引人怀疑啊……” 黔驴迟疑片刻,说道: “那女子虽纳息於內,却是神中藏龙,气如煌渊,修为不在我之下。” “此次南行,大人有所交代,我的主要任务是保护陆先生人身安全,还望陆先生谅解。” 陆川摆手,看著桌上的菜餚,又摸了摸袖中的毒药,许久后微微摇头,似是没了兴致,起身付钱离开了。 … 路上,阿水与闻潮生一道冒著风雪回行,后者对著她道: “我猜对了。” “那些假信的背后,果然有问题,今日这个叫做陆川的人,就是奔著信来的!” 一旁的阿水盯著闻潮生手中捏著的春宫图,没有回应。 闻潮生继续自说自话: “你让我去查的那个人叫王坤,他有个儿子叫王业,十七年前从军,到现在为止没回过一次家,全是寄来的信,每年一封,而且这信也不是同一个人写的,虽然字跡很像,但能看出差別……” 他说著,与阿水走进了一个小胡同,后者忽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转身將他摁在了墙上,另一只手从闻潮生的腰间摸出藏著的柴刀,横在了他脖颈上。 闻潮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嚇住,背靠著冰冷的墙壁,一动不动。 “怎,怎么讲?” 他问道。 阿水语气冰冷如霜: “几时看的?” 闻潮生被他问懵住,仔细且快速地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確认自己没有做对不起阿水的事,这才底气足了些: “看什么?” 阿水见他这副模样,脸凑近了些: “胸上那颗痣,几时看见的?” 闻潮生被她问傻了,几个呼吸之后才明白了阿水的意思,他嘴角不自然地抽动著: “姑奶奶,我那是隨便画的,他要图,我总得拖时间等人来救我,给画上添些细节,好让他信些……” “而且我就算要偷看,也得有个合適的时间,平日里莫说偷看,便是近你三分,你都能有所察觉,唯一的可能是那天你昏迷的夜里,但那天你都要死了,胸口全是血,我若是还有这閒情逸致,你觉得你能活吗?” 二人对视,闻潮生眼神毫不躲闪。 他真没看。 许久后,阿水冰冷的眼神变得柔和,她鬆开了抓住闻潮生衣领的手,把柴刀塞回了他的腰间,转身走在前面。 “信你一次。” ps:晚安! 第52章 我不关心那个 见阿水没了杀气,闻潮生微微鬆了口气,他一把將手里的春宫图揉成了一个团,然后塞进了衣服里,急忙跟上了阿水,但不知有意无意,阿水的步伐总比他快些,让他看不见了阿水的正面。 “还有件事……” 闻潮生无奈,也不赶了,放缓了步伐,就跟在阿水的身后。 “那个叫做陆川的傢伙,应该知道你的存在,但不认识你。” 冷风迎面而来,也带来了阿水的疑惑: “怎么看出来的?” 闻潮生毫不忌讳,將自己先前如何胡言乱语拖时间的细节说了出来,在聊及『破庙外的受伤女人』时,陆川当时的微妙神情终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阿水停住脚步,回头盯了闻潮生一眼。 “你说,那个受伤的女人送了你一夜鱼水之欢?” “细说一下,我想听听。” 闻潮生表情一滯,旋即摊手道: “重点难道不该是陆川在得知了疑似有关於你的消息之后,很著急地询问我关於你的消息吗?” 阿水: “我不关心那个。” 闻潮生翻了个白眼。 “我並未提及有关於你的特徵,世上受伤的女人多了去了,天晓得我胡言乱语的那个人是谁?” “只是他顺嘴聊到了这个话题,我为了拖时间活命,编撰了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事,分散他的注意力,不然你今夜过来时,我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而且我画上的那个女人身材丰腴肥胖,便是刻意避开了你的体態特徵,怎么看也不算冒犯。” “不信,你要不再看看?” 他说著,从衣服里面掏出了那幅揉成了一团的春宫图,只是还没有来得及打开,这幅春宫图就被阿水一把抢了过去。 她单手拿著纸团,看了闻潮生两眼,语气渐缓,说道: “若真是为了活命,下次你可以將我抖出去,无妨。” 闻潮生闻言,嘆了口气: “哪有这般简单的事。” “今夜那人是王城来的人,而且似乎身份不低,这种人来苦海县必然是为了办非常重要的事,我说的越多,证明我知道的越多,怎么都会死。” “可惜,这回让他记住了我的脸,天黑以后我也不敢在县城里头乱晃了。” 阿水看著有些丧气的闻潮生,淡淡道: “下次去查东西,我跟你一起就行了。” “他们行事隱秘,肯定在躲什么,兴许是白龙卫……所以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基本都是安全的,事情闹大了,他们不好收场。” “总不能为了一个小麻烦去惹了大麻烦,” 言及此处,她凑近了闻潮生耳边几分,用轻且认真的语气说道: “还有一件事,下次你再画女人,左胸上不准画痣……听懂了?” 闻潮生的眼睛下意识往下瞟了一下,很快復位。 “你真有?” 阿水眉毛向上挑了挑: “要看吗?” 闻潮生后退了半步,回绝了这个死亡问题: “不看,也不画了。” 这件事就此作罢,阿水拿了画,不再继续计较,往回走时,闻潮生看著她一瘸一拐的背影,问道: “你伤好些没有,要不要去给你弄些药?” 阿水的声音在风里若隱若现: “死不了。” 回到了范有为的家中,闻潮生去弄了些柴扔进火盆,然后又为自己烧了一壶洗脚水,隨后他去拿了个大木盆,搞了些雪进去,热水一衝,蒸汽蒸腾,闻潮生一边泡脚一边烤火,身子骨立刻暖和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另一双小巧白皙的脚也伸了进来。 热水没过了阿水脚踝时,她眉头舒展,泡了一会儿,脸上竟出现了细细的汗珠,遮了煞气,在火光映照下,柔和了许多。 闻潮生想到了今夜的事,忽然向她问道: “你伤都没好,今夜又去了县衙?” 阿水反客为主,强调道: “若我没去,你今夜就死了。” “难道你指望淳穹那傢伙救你?” 闻潮生摇头: “我当然知道,我的意思是,你去找淳穹做什么?” 阿水: “查刘金时的死因。” 闻潮生一怔,旋即道: “就这么问?” “你刀架他脖子上了?” 阿水: “差不多。” “光脚不怕穿鞋的,他有顾忌,但我没有。” “这傢伙不想跟我鱼死网破,要谈交易,后来那女孩儿敲了县衙门口的鼓,说鸳鸯楼出了事,问她出了什么事也不讲,我觉得不对劲,就先来了。” 闻潮生听到这话,一时间忍俊不禁,想到那些手里有些权力便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遇到了阿水这种单刀直入的女土匪,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们不是没法处理阿水,但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而且会將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闻潮生知道白龙卫的人已经来了苦海县,而且从陆川的反应来看,他们这一次来的目的大概率和陆川他们有关。 两方人马利益不对付,容易滋生恩怨。 泡完脚,闻潮生出去倒水,回来时见阿水盯著他,他便放了脚盆,问道: “你看我作甚?” 阿水好奇地询问道: “我没记错的话,当时你身边有两人看著你,穿黑衣服的那个瘦子修为不低,你怎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给那女孩儿通信,让她去县衙找人求救的?” 她思考事情未必有闻潮生那般深远,但能活到现在,阿水也绝非蠢人,这个问题她想了好久,始终没明白。 闻潮生笑了笑,上了床,把被往身上一裹,盘坐著说道: “我跟她认识是一场缘分,刘金时五十大寿,她演奏的那首曲子就是我教给她的,当时我同她在县外聊了许久,其中一个曲调就是某国出警时,车上会发出的声音,那时我一边將这个曲调哼给她听,还一边做著一个手势……” 他说著,手指虚空竖直起伏地划了一下。 阿水若有所思,旋即又问道: “等下闻潮生,出警是什么意思,还有,马车上为什么会发出声音?” 见她如此真诚地询问,闻潮生斜著头想了想,很艰难地解释道: “出警嘛,是指那国出动官府的人前去抓捕罪犯,至於为什么马车上会发出那种声音……嗯,因为车上通常会带一名乐师,吹奏嗩吶,发出wero~wero~wero~这样的声音。” 阿水眯著眼,身子微微后倾,显然这猎奇的画面给了她意料之外的衝击。 “官府抓人……坐马车,还带乐师?” 闻潮生咳嗽一声。 “有个震慑的效果吧。” “主要那国家车水马龙的,听到这声响,路上的行人就知道官府的人出门办案,得赶紧让开……” 第53章 不老泉的奥妙 闻潮生给阿水描述了一下关於那个官府抓人会驾著马车、带上乐师的国家,后者听得津津有味,但听完后却用一种审问罪犯的眼神看著闻潮生: “等一下,我记得你之前说你忘记了以前的事,只记得苦海县县外这三年……” 砰! 她话还没有说完,闻潮生双目忽然翻白,倒头便睡,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鼾声已经响起。 但下一刻,他就被阿水从床上揪了起来。 “这么早就睡,不老泉练得怎么样了?” 闻潮生无奈睁开一只眼,回答道: “练了几天,没感觉到什么『先天之炁』。” 阿水眉头微微一皱: “一点都没有?” “引导方式记住了么,舌头是否抵住了上顎,呼吸吐纳时有没有经脉滯涩感?” 闻潮生摇头: “没有。” “一切都是按照你的教导来进行的……不过虽然我没有感知到什么先天之炁,但身体也確实有了明显的变化。” 阿水眨了一下眼睛,她知道不老泉这门奇术因人而异,所以也很好奇闻潮生身上到底出现了什么变化。 “哪里变了?” 闻潮生: “胃口变好了。” 二人对视半晌,阿水终於不甘心地鬆开了手,嘆了口气: “拿著心法练了这么多日都感知不到『炁』的存在,闻潮生,你真是我见过万里无一的……普通人。” 闻潮生挠了挠头,他当然能感觉到阿水这话没什么恶意,而是在为他的平庸资质惋惜。 若非真的关心他,阿水也不会流露出这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但对於自己的天赋和境遇,闻潮生没有丝毫气馁与懈怠,上天给予了他这冥冥中不知几亿亿分之一的概率,让他重活了一次,无论自己遭遇怎样的苦难,他都不会轻言放弃,要让自己这来之不易的生命活得儘可能灿烂斑驳一些。 苦难与磨难他已经经歷得够多了,不差这点儿。 於是,闻潮生用轻鬆的语气对著阿水笑道: “兴许是你的天赋太好了,那日我向吕先生请教了修行方面的事,他与我讲,人身有七百二十窍,这东西代表修行者的潜力,世间能发掘到六百窍以上的武者寥寥无几,阿水你这般年轻便有了如此高深的武道造诣,激发潜力的穴窍一定很多吧?” 阿水看了他一眼,本来还担心自己方才的话有些打击他,但见闻潮生如此,便晓得自己是想多了,摇了摇头,背靠著床沿坐下。 “我本以为你的小命已经够顽强了,但现在看来,你的心志要比你这条小命更加顽强,如此心性,但凡放在一个有些天赋的皮肉中,你未来的成就都不可限量。” 感慨了一句,她虽然觉得告诉闻潮生关於修行的事意义不大,但还是说道: “我开了七百一十七窍,除了右腿膝盖处三窍未开,其余穴窍皆已贯通。” 阿水的话让闻潮生脸上的笑容僵住,他坐在床上,居高临下盯著这个火盆旁的女人,眼神怪得嚇人。 “你开了多少?” “七百一十七。” “你是人?” 阿水扔了一根柴到火盆里,淡淡道: “你自己要问。” 闻潮生凝视著她许久,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身体软倒在床上,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然后他顺势转过身去,背对阿水將被子蒙住头,嗡声道: “我先睡了。” 被不算明亮的火光映射下,房间內的气氛变得格外死寂。 又过了好一会儿,闻潮生想到了什么,转身向阿水问道: “……对了阿水,你方才说,我有心法都无法感知到『炁』,所以你当时练的时候,其实是没有心法的?” 阿水浅浅地『嗯』了声。 “心法是我后来练习有所成就之后,总结出来的『炁』运作规律,能帮你省却不少歧途。” “如果你拿著心法都学不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言谈间竟难得出现了一丝忐忑,毕竟她从来没有带过学生,对於修行方面的教导毫无经验。 闻潮生闻言,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语气中竟有些兴奋: “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 “你之前讲过,不老泉这门奇术因人而异,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口中的『歧途』对於別人而言才是正確的路子?” 阿水被他说得一愣,本来想说闻潮生的想法有些天方夜谭,但仔细思索过后,又不確定了。 北海道人扬名於二百余年前,生於燕国,后遍走陈、齐、赵三地,曾遍访天下名士,修行、医术、占卜皆是世间顶级,尤其是修行一途功参造化,普天之下无数名士,能与他並肩的人却屈指可数。 鯨潜、妄语、不老泉这三门奇术是他百年前於碣石悟道所得,后记录流传於世间的瑰宝,不老泉的奥妙,连她也未能完全窥破。 “那……我告诉你不老泉最初的修行方式。” 阿水站起身子,让闻潮生盘坐在床上,双手放於膝盖处,闭目观心,她则开始讲述关於不老泉的最初心法。 那甚至算不上心法。 在阿水平静的讲述中,闻潮生的意识渐渐飘飞向了远处,似乎穿过了屋外茫茫然的飞雪,去到了深海一般的星空中。 他从未有过这般玄妙的体验。 意识离体,时而如水,时而如风,飘遥自在,隨心所动。 这诸天通透,大可畅游的绝妙感觉,让闻潮生欲罢不能,以至於第二日他买完早饭回来跟阿水閒聊时,还兴奋不已地说自己这回真是找对路子了,而且自己只是体质与常人有异,实则悟性超然,如此下去,未来或能大放异彩。 阿水听著他的敘述,一言不发,埋著头一口豆浆一口馒头。 直到闻潮生的热情渐渐退却了些,他看出了阿水的沉默,略显尷尬地向她问道: “哎,阿水,我昨夜那个状態,是不是叫……入定?” 阿水抿了抿嘴,看著闻潮生面色因为兴奋而出现的红润,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实在不忍欺骗他,呼出一口白雾: “不,你只是睡著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 “睡得跟猪一样。” ps:晚安!嘿嘿哈嚯! 第54章 唇枪 县城早市,乌泱泱聚集了一大片人,这些日子一向严厉对待县民的飞雪也暂歇了些,天上难得有了太阳,照在身上也算暖和,寻常不怎么能看见的老太太老大爷也裹著一身厚厚布衣上了街,彼此攀谈,要么又是唇枪舌战,比划著名谁家的儿女孙嗣,要么又是拉扯著不知何处听来的八卦,添油加醋,总之要將这几日被风雪蒙尘的嘴好好磨链一番。 在这般喧闹且本应开朗的日子里,县衙却显得格外死气沉沉,风吹进这头的门內好似都要阴冷些。 淳穹身著官服,站在了刘金时已经因为防腐药而逐渐变得蜡黄的尸体面前,表情凝重。 他的掌间握住了一捲纸,上面被卷得有些褶皱,但他仍在轻轻捏著,出神的眼睛昭示著他似乎在纠结些什么。 而在刘金时的旁边,还有一具尸体。 正是吾邪。 他的脖子处被针线缝合,密密麻麻,將平滑无比的创口抹去,留下了一片死人独有的苍白。 昨夜,吾邪与阿水第二次交手。 一切都几乎和先前一样。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运气不是很好。 阿水旧伤没有再次復发。 曾失误的一刀,如今终於准確无误地劈在了吾邪的脖子上,並且毫不意外地砍掉了他的头。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淳穹根本来不及悲伤和愤怒,沾满吾邪鲜血的刀就已经横在了他的脖颈上,那一刻,淳穹才清晰地意识到了他和阿水的差距,也明白了他根本惹不起眼前的这个女人。 旁观阿水战斗的人,往往都会出现一种不切实际的错觉,那就是阿水的每一次挥刀,每一次杀人,都是那样寻常,那样没有观赏性。 她似乎永远比敌人快一点,但是也只快一点。 因此许多旁观者总会觉得,只要自己也再快一点,就可以轻鬆拿下她。 怀揣著这样想法的人,最终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他们真正面对阿水与她挥出的刀时,才终於发现这一点点的差距,竟是一座根本无法翻越的大山,一汪根本填不满的沧海。 淳穹当然对吾邪这位侍奉了他们家族这么多年的老门卿有著感情,但还不至於到为了他直接跟一个根本打不过的人当场拼命。 这份仇恨被他掩埋在了心里,隨它生根发芽。 淳穹已经开始琢磨著,要如何跟陆川与忘川合作,处理掉这个两次来他县衙中闹事还杀了他侍卫的女人。 就在他出神时,门口忽然出现了一道黑影,脚步声让淳穹回神,有了昨夜的事,他如惊弓之鸟一般握紧了贴身携带的软剑。 “谁?” 淳穹开口,门外传来了衙役的声音: “稟太爷,门外来了个穿著布衣的平民,想进县衙见太爷一面。” 淳穹心烦意乱,说道: “今日不见客。” “若是没有大事,別来叨扰我!” 门口的那名衙役犹豫了一下,又说道: “那人说,他认识昨夜来这里的女人。” 淳穹听闻此言,握住软剑的手不住用力几分,目光下意识扫过吾邪冰冷的尸体,只是沉默片刻便改了口: “他一个人么?” “回太爷的话,是一个人。” “既然如此……带他过来。” 那衙役转身匆匆离去,没过多久,便带著一名年轻的男人出现在了房门外,他走后,男人推门而入,两道目光交错的瞬间,淳穹瞳孔骤然一紧。 “是你……” 他喃喃一声,记忆回溯,这才想到了什么。 “对啊,那日我才来县衙上任,驱散其他百姓后,只有你和她没走。” “这些日子诸事烦扰太多,昨夜竟一夜没有想起。” 来者不是別人,正是闻潮生,他看了淳穹一眼,很快又將眼神投向了刘金时与吾邪的尸体,指著那边儿道: “淳大人想好何时结案了吗?” 淳穹双手背负,面对闻潮生时,他昂首挺胸,气宇似乎都要变得轩昂了些。 昨夜面对阿水时,他尚且顾及小命,说话不敢高声,今日见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完全没有修为,曾经还是县外流民的闻潮生,淳穹憋了一夜的怒意与恐惧,总算是有了发泄之地。 “我几时结案,轮到你一个流民来敦促?” 闻潮生双手交叉放於身前,对著淳穹微微躬身,平静说道: “托大人的福,潮生现在已经是一名真正的齐国人了。” 淳穹上前几步,走到闻潮生面前,身子前倾,下巴却扬起,缓缓道: “你记住,我能给你的,也能收回来。” “怎么著,来找我……不是要说昨夜那女人的事儿么?” 闻潮生垂眸,盯著淳穹腰间的软剑和握住软剑的手,轻声道: “如果我没记错,大人第一天来苦海县的时候,腰间是根本没有佩剑的,一夜过去,大人忽然手不离剑,谨慎了不少啊……” 淳穹顺著闻潮生的话將视线下移,也看见了自己握住佩剑的手,他眸光凝成了一道危险的线,言语已经失去了耐心: “我杀不了她,难道还杀不了你……这么跟我讲话,你活腻了?” 闻潮生笑了笑,没有半分恐惧。 “表面上是昨夜那个女人的事,但本质上,还是大人您的事。” 他一边说,第二次指著刘金时的尸体,目光却没有离开淳穹面颊半寸。 “也是他的事。” 房间內,烛火晃动,杀气伴隨著软剑出鞘的声音一同盪开。 面对淳穹的不耐烦和杀气,闻潮生非但不退,反而贴近了些,言语轻浅: “淳大人最好想清楚了,我命贱,杀我事小,可那瓶失踪的穿肠毒和刘金时留下的秘密要是传了出去……事情就大了。” 第55章 舌剑 闻潮生之所以敢这么跟淳穹讲话,无非是確认两点。 第一,淳穹身为县令,他就算草菅人命,也不会轻易亲自动手,身上的官服沾了血,传出去伤的是王室的顏面,他当然不至於为一个普通老百姓偿命,可谁能说得准会不会影响仕途呢? 这种事情,並非没有先例。 这么些年来,儒家的思想多少还是入了些人心,相较於其他的国家,齐国无论是从道德还是律法层面,的確要高出不少。 曾经就有某大城的侯爵,仗著自己祖上传下来的爵位,在城里作威作福,鱼肉百姓,后院里死了不少年轻美丽的姑娘,尸体全扔井里,后来事情捅开了,当地官府前来查证,侯爵百般阻挠,各种威嚇,风声传去了王城,没多久那人的爵位就被强行剥夺了。 所谓几代人传下来的荣誉,也不过宫里大人们的一句话,没问过那位侯爵的意见。 这件事,对於齐国所有的官宦,都是一次震慑与警示。 至少在明面上,齐国对於百姓的重视程度是他国不及的。 第二,就是经过了清晨与阿水的一番商討之后,闻潮生理清了自己混乱的思绪,確认刘金时的死背后藏著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必然跟淳穹有著牵扯,否则他来苦海县任命的时间不会这么巧,刘金时的案子也不会一直拖著不结。 本来就是一次简单的自杀,无论是用毒还是吊死,没什么影响。 淳穹一拖再拖,显然是在担心刘金时的死被其他人追查,这足以证明刘金时不但身上藏著事儿,而且跟他有著牵扯不清的关係。 抓住了这两点,闻潮生这才说服了阿水,单独过来见淳穹。 对他来说,淳穹要远远比昨夜遇到的那个陆川安全地多,毕竟淳穹身上有官位,行为有所约束,计较的利益得失也多。 事实证明,闻潮生的推测並没有错。 方才的那一句话,直接將淳穹彻底拿捏,他鬆开了一直紧握住软剑的手,转身来到了门口,將门缓缓推开,外头阳光一下子照了进来。 淳穹转头看向闻潮生,便有半张脸始终隱藏在阴影里。 “换个地方聊。” “这房里放了两具尸体,晦气。” 闻潮生也没有拒绝,跟在了淳穹的身后,二人走过廊亭,淳穹站住,对著身旁宽阔的假山清池问道: “刘金时这院子修得如何?” 闻潮生瞟了一眼,非常敷衍地夸讚道: “山水相依,灵秀蕴华,独具匠心。” 淳穹摇头。 “屁的匠心,全是老百姓的血汗和贪来的赃款。” 闻潮生缓缓一笑: “莫说的那么难听嘛,好像您是个清官一样……大家蛇鼠一窝,不管脏与不脏,和气才能生財。” 淳穹淡淡道: “你觉得,我和刘金时一样?” 闻潮生记得十分清楚,感慨道: “您上任第一天就收了一片金叶,刘金时该没您这政绩,这么算,您確实比他强。” 他浅淡的言语极尽嘲讽与挖苦,不曾想此时的淳穹居然没有生气,而是同样感慨道: “刘金时这人啊,苦海县多少年的土皇帝了,从百姓身上搜刮而来的钱財多得宅邸放不下,得往北边的行王山上埋,嘖嘖……” “晓得吧,他其实在这里也没犯什么大事儿,稍微给广寒城的城尉或是监御史塞点儿金子,早升迁了,但他一直不走,为什么?” “因为苦海县山高水远,事儿少,这里有钱赚,没仗打,连江湖里的亡命之徒都很少有往这头来的。” “我若是他,我也不想走。” “但就是这么一个土皇帝啊,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连个因信儿都没有。” 闻潮生盯著未结冰的池下红色锦鲤,说道: “淳大人是想说,你跟刘金时一样,都是一粒棋子,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 淳穹微微摇头: “不是我,是我们。” “你,跟我一样。” “整个苦海县的人,包括你认识的那个女人,大家都一样。” 闻潮生身子稍一斜,瞟了淳穹一眼,笑道: “不,我不一样。” “淳大人,我算不上棋子。” “无论是你,还是陆川,亦或是更高更远处的那些云端中的大人物,我这样的泥尘,野草,根本不在你们眼中。” 淳穹脸上的表情僵滯了剎那,很快又恢復了自然,眯著眼道: “你认识陆川?” 闻潮生侧过脸,嘴角扬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顷刻间便消失不见,恢復如常道: “认识啊。” “所有的事情冥冥中皆有缘分,比如昨夜如果我没遇见陆川,来找你的女人就不会来救我,那你大概率就会死在她的手里。” “淳大人,你昨夜能活下来,是老天爷的意思。” 淳穹沉默了一下,追问道: “陆川找你做什么?” 闻潮生低头笑了笑。 “……方才都讲了,你们这些大人物啊,哪里会把我当人看,他当然也不是来找我的,而是来找一些『其他的东西』。” 淳穹眉头一皱,他似乎有些厌倦这种谜语人的聊天方式,对著闻潮生道: “可否打开天窗说亮话?” “这么猜来猜去,没一点儿意思。” “既然你来了,我也见你了,能说的,直接说。” 闻潮生思考了一下,点点头: “行。” “淳大人,我直说了,今日我单独来找你,是想跟你合作。” “那女人太横了,没带她过来,她刀快,我怕嘴皮子跟不上。” 淳穹斜著瞟了闻潮生一眼,语气有些难以置信: “找我合作?” “我不觉得我们之间能有什么合作。” 闻潮生对於淳穹的防备和敌意並不介意,他走到了廊亭的一边儿坐下,靠著石柱,笑道: “首先声明一点,淳大人,我们跟你不是敌人,严格来讲,我们甚至算得上是一条船上的同伴。” “我晓得,你肯定觉得我在胡言乱语,不过听完你就明白了。” “刘金时一案你迟迟不结,无非跟两件事有关。” “一个,是忘川给刘金时的穿肠毒不见了,他选择了一种极为麻烦的自杀方式,这让你觉得不安。” “这第二嘛,当然就是……县城外头的白龙卫了。” “我说得对吗,淳大人?” 望著闻潮生那张笑脸,淳穹的眸子里极力隱藏著震撼,但终究还是一点一点溢散了出来。 他的手不自觉又握在了腰间的软剑上,手心不停渗汗。 那一瞬间,淳穹忽然意识到,这个被他从来轻视甚至无视的一介流民,竟然如此神秘,如此可怕! 那些明明藏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是什么时候……被挖开了? ps:讲一下哈,夜狗第一次写武侠,不伦不类,这必然是比诡舍还小眾的一个赛道,看的人不会很多,每一个进来的都是缘分,我爭取用后续的剧情留住大家,让各位一起留在这个小窝里狂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晚安! 第56章 说服(一) 有些秘密,要大过许多人的人命。 也包括淳穹自己。 所以,无论是真的知道亦或是猜测,他都將这些秘密全埋在了自己內心的最深处,不敢让它们照到一丝一厘的阳光。 秘密曝了光,齐国要死很多人。 当闻潮生嘴里念出白龙卫那三个字的时候,淳穹的身子微不可寻的颤抖了一下。 这或许只是迎合冬日的颤抖当然也没能逃过闻潮生的眼睛。 淳穹许多不经意间露出的小细节,全都映照著闻潮生先前的猜测。 那天来找他们的白龙卫果然跟淳穹他们不是一伙人,这对闻潮生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淳穹身居官位,限制就多,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再加上有其他势力的逼迫,他在夹缝中生存,需要外界帮助的可能就更大。 闻潮生本来没有多少筹码可以跟淳穹扯犊子,但好巧不巧的是,他现在的阵营里有个女煞神。 一个武功深不可测,还不怕死的人,私下里可以帮淳穹挡下许多麻烦,她的价值太大了,淳穹不但会动心,甚至未来可能会依赖。 “闻潮生,你是何时见到的白龙卫?” 距离方才二人在刘金时尸体的房间里见面也不过短短一刻钟,但淳穹对於闻潮生的態度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他不再趾高气扬,不再高高在上,语气之中充满了惊疑、不確定、恐惧……还有杀气。 很显然,闻潮生如今已经完全占据了这场谈话的主导权。 面对淳穹的询问,闻潮生微微一笑。 “淳大人这么聪明,再想。” 前者闻言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眸光闪烁,立刻纠正了自己的话。 “是白龙卫来找你的。” “你一介流民,他们为什么会来找你?” 闻潮生已经在陆川那边儿撒过一次谎,那个谎他撒得很成功。 而现在,他决定要將这个谎继续撒下去。 “为什么来找我……大人这话问的,我先前不是已经告诉过你答案了么?” 闻潮生用手指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脸上发笑,语气却带著一种冷漠: “你们可能注意到县城里的任何一名齐国人,或是街边上谋生的小贩,或是桥下船上閒扯的渔翁,甚至可能是巷子里因为琐碎小事爭吵起来的中年妇女……但没人会多看我一眼,无论是你,还是陆川。” 淳穹道: “但昨夜,陆川明明已经来找过了你。” 闻潮生道: “那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个让他后背发凉的东西。” 淳穹瞟了他一眼,眉头一皱: “什么东西?” 闻潮生压低声音: “这个秘密,大人你也未必知道,要拿什么来换呢?” 淳穹眼瞼低垂,侧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变得尤为复杂。 闻潮生继续道: “我问过了昨夜来找你的女人,大人与陆川认识,你们又是同一个时间段,从同一个地方来的苦海县,所以啊,刘金时的死不但跟你有关係,也跟他有关係,忘川是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手上沾著数不清的骯脏人命债,您身上穿著齐国的官袍,没法子跟他们明面上交往,所以我猜刘金时身上的那瓶穿肠毒是陆川给的,他过来跟你应该有一样的目的。” “如你所说,刘金时一个在苦海县做了这么多年土皇帝的人,身上不该有什么因果,除非……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而且那件事,和王城里的某位大人物有牵扯。” 他话音刚落,淳穹骤然拔剑,软剑的剑身在寒冷的空气中摇曳身姿,剑浪从剑身传上了剑尖,最后归於平静。 剑锋横在了闻潮生的脖颈上。 淳穹的手抖了一下,所以见了血。 刺痛在闻潮生侧颈的皮肤蔓延,还有那倒竖的汗毛与鸡皮疙瘩。 他一动不敢动,身子虽绷得极紧,但神情却始终如常。 “闻潮生……” 淳穹一剑横於闻潮生的脖颈,那双被血丝填充的眸子像是野兽,汹涌澎湃的杀意如浪潮一般层层叠叠涌来,封锁了周围的全部空间。 “听我一句劝,你的命来之不易,別自己找死。” “我听过你的故事,县外三年,你能活到现在,足以证明你是个爱惜性命之人。” “有些话,不能说的,最好一辈子都別说。” 面对淳穹几乎最后通牒的恐怖威胁,闻潮生不退反进,往前走了一步,来到了他的面前,直视那双野兽一般的眸子。 “淳大人,刘金时的尸体都还没埋呢,你要不请个唤魂的问他两句,他到底怎么死的?” “多少岁的人了,还这么天真,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活人的嘴,能有死人的牢靠?” 淳穹瞪著眼,牙齿也在用力咬著,这种失態,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恐惧。 淳穹在害怕,害怕闻潮生,害怕那些他发现的秘密,害怕王城里身处云端的那位大人。 见著他这般模样,闻潮生咧嘴一笑,笑得像个疯子: “淳大人,坦诚点,若是今日我把那穿肠毒带来,再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全部交代给你,我能活著离开您这座县衙吗?” 淳穹嘴唇抖动,半晌之后艰难地收回了剑。 “不能。” 闻潮生脸上的笑容隨著淳穹收剑的动作一同消失,目光是前所未有的锋利与危险。 “那你觉得,如果你乖乖帮陆川做完了王城里那位大人交待的事……你能活著离开吗?” 他话音落下,淳穹身子一震,整个人的呼吸似乎都停滯了。 第57章 说服(二) 本来就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淳穹不知道吗?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他寧可选择顺从那位大人的一切,希冀於最终能凭藉功劳与苦劳换回那位大人的一丝信任,也不愿意有丝毫的悖逆与反抗。 他不敢。 “牛犊的勇气是暂时的,可猛虎的凶威却无时无刻都在,你嘲讽我的时候,知道自己有多幼稚,眼界有多窄小吗?” “你知道你口中的那位大人究竟是谁,有著怎样的手段和权力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这里夸夸其谈!” 淳穹虽然收了剑,却是猛地抓住了闻潮生的衣领,这一刻,他已没把自己再当成苦海县的县令,仿佛只是一个与人撕逼的路人。 闻潮生双手抓住对方的胳膊,沉著下压,对著激动的淳穹冷冷道: “夸夸其谈?” “我告诉你,淳穹,命就是你最重要的东西!” “不管你要做什么,你有什么野心,你要保护谁,如果你的命没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刘金时的尸体就在那儿,你看看他,你要成为他那样么?” 淳穹不忿地说道: “我跟他不一样!” 闻潮生也说得血沸了起来,顾不得冒犯,寸步不退: “不一样?” “我告诉你,再这么下去,不但你会成为刘金时,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人家就一句话,刘金时死了全家,你们一群人被赶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不一样?” “对人家来讲,你tm算个屁!” 淳穹被闻潮生骂得懵了,脖子与脸攀上了青筋与红色,他双臂一用力,直接將闻潮生提了起来,猛地摁在了墙柱上,咬牙切齿道: “我是算个屁!” “但也比你这个连爹妈都没有的废物幼稚流民强!” “就算你真的挖出了些秘密,又能如何?” “你以为就凭这点儿东西,就能跟权力通天的人物扳手腕?” “你脑子里装的是沙子还是水?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般蠢驴!” 闻潮生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回骂道: “淳穹,你才是蠢驴!” “他要是真不在意,刘金时就不会死!” “当一个云端中的大人物要专门为了踩死一只蚂蚁而俯身人间时,就证明他妥协了!” “能让这种人妥协的,要么是泼天而来的利益,要么就是更为可怕的威胁!” “齐国的內部权力机构一定会有相互的制衡,他若是一家独大,会有閒情逸致来管刘金时?” “刘金时身份越是渺小,越是能够证明,他身上的秘密对那位大人威胁极大!” “你明白吗?!” 他从未用过这么低沉,这么激烈的语气去跟人爭论。 但这一场胜利,对於闻潮生和阿水都至关重要。 从那些假信中,闻潮生嗅到了难以言喻的危险,他知道已经很难从阿水这边將自己完全摘乾净了。 可无论是陆川还是白龙卫,水都太深,並且是没受多少束缚的江湖势力,鱼龙混杂,来去自如,与他们交涉或是合作,闻潮生掌控不住。 阿水当然是一柄足够锋利且唬人的剑,但只有闻潮生知道,她身上有非常严重的伤,一些是刀兵,一些则是高手留下的,纵然她修行过不老泉,但这些伤势不是一两天说好便好,需要长时间静养。 真要遇到了高手围剿,她活不了。 所以,闻潮生要继续查下去,他就需要淳穹。 最后几句低沉沙哑的叫骂让丧失理智的淳穹似乎一瞬间惊醒了,他手上失了气力,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廊道边缘处的凳子上,盯著地面出神。 微风已冷。 二人都只顾著喘息,沉默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淳穹撑著膝盖,艰难背靠在了石柱处,对著闻潮生问道: “怎么发现那瓶毒药的?” 他的这个问题,这个眼神,已经昭示著他对闻潮生的妥协。 后者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个,就得感谢刘金时了。” “这傢伙可是个字面意义上空前绝后的狠人,寧可献祭自己的家人,也要反咬一口。” 他將那日刘金时如何藏毒的方式讲述了出来,只是抹去了这里面阿水的痕跡。 听完这些之后,淳穹隱约猜到了为何阿水先前要过来查询刘金时的尸体了。 只是这个猜测让他自己心臟狠狠地一颤,几乎要跳出喉咙。 “看你的表情,该是懂了。” 闻潮生声音平静说道。 “刘金时知道自己莫名其妙自杀这件事会引起一些上面的怀疑,而他决心要反击,所以王城那位大人想要摧毁的东西,很可能就被他以某种形式保留了下来。” “那夜,他被忘川的人一直盯著,虽然后来忘川的人被引开了,但留给刘金时的时间並不多,他一个完全不会武功,没有丝毫修为的人,走不了多远的路。” “所以这个秘密,要么就在他的府邸里,要么就在……他的尸体里。” “淳大人,不得不说,你的直觉真的很准,而且救了你一命。” “若是你就这么简单地结案了,把卷宗和刘金时的尸体一块儿交出去,指不定现在捅出了多大的篓子。” 淳穹缓缓抬头,眼神中带著意外: “你怎么知道,我要把刘金时的尸体交出去?” 闻潮生反问道: “不然你给他涂防腐乾什么呢?” “留著陪你睡觉吗?” 淳穹眸子深处闪过了隱晦的恐惧。 但这一抹未被任何人看见的恐惧,只是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 在这空旷的凉亭中,他隔著冬风,用带著一丝颤抖的声音,问了一句当初阿水问过的问题: “闻潮生,你以前……到底做什么的?” 闻潮生平静地回道: “我啊,我以前是个读书人。” “读什么书?” “什么书都读。” 二人对视了须臾,淳穹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埃。 “刘金时一案拖得太久了,广寒城的城尉在催我,卷宗和他的身体明日正午必须一同交付。” “你今日带那个女人来找我,可以最后验一验他的尸体。” 说著,他用极为凌厉的眼神扫了闻潮生一眼。 “至於其他……我可以考虑你方才说的那些话,但我要確保你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闻潮生笑道: “我跟你一样,想活命,而且没得选了。” “但凡有选择,可能我今日找的就不是你,而是陆川、或者白龙卫。” “来找你,不是帮你,是帮我自己。” 淳穹转身离去,背影与髮丝看上去皆有些凌乱。 “县城里黄昏之后会有很多双眼睛,她武功很高,过来的时候利落些,莫把麻烦带过来。” ps:晚安! 第58章 道谢 闻潮生离开县衙后,一眼便看见了不远处的墙边有个女人双手抱胸,背靠著墙壁站立。 他朝著对方走去,说道: “听完了?” 阿水瞥了他一眼: “真当我顺风耳啊,什么都能听见。” 闻潮生与她往回走,讲述起雪夜杀人的事。 “可那夜你真听见了,还听得那么清楚。” 阿水懒懒道: “与其说是听见,倒不如说是杀意感知。” “而且现在我在闹市,那时夜里可只有风雪声,能一样?” 闻潮生咳嗽了一声,不免对於这个世界的武力体系感觉到了一丝丝的祛魅。 他真以为这世界的修行者可以和前世小说里的那样飞天遁地,没想到像阿水这样的强者,听力也没见比凡人犀利多少。 “对了,闻潮生,跟淳穹聊得怎么样?” 阿水的询问让闻潮生回过神,他笑道: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只能说,一见如故。” 阿水目光闪动一下。 “真的,我怎么好像听到你们在互骂?” 闻潮生指著她: “哎,你说你听不见的,过分!” 阿水咳嗽一声,轻轻拍开了他的手。 “是没听见你们具体在说什么,外头太吵了……讲讲。” “外头耳杂,回去给你讲。” 闻潮生跟阿水回去了桂巷子,吕知命的小院里,將今日的事情告诉了阿水。 阿水听完了闻潮生与淳穹谈论的细节之后,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的语气似乎第一次表现出了惊讶与惊异: “闻潮生,你这般口才、思虑,在我认识的人里足以排进前三,完全够做一名外使了,未来出使他国,立下功绩,哪怕不能修行,也可青史留名。” 闻潮生对此嗤之以鼻,笑道: “可门路呢?” “一查我的过去,流民。” “谁敢让这样不明来路的人当官?” 阿水靠在枇杷树下,吹落的青丝与枝叶一同簌簌作响,她认真道: “这官职与王城、宫里的不同,对於大部分人而言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因此只要你愿意塞些钱,考核通过,就能任职。” 闻潮生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凉掉的茶,仰头饮下,起身朝著柴房走去。 “我有这钱,还不如请你喝酒。” 接著,他又说道: “我快点把活儿干完,吃完午饭,还得趁著鸳鸯楼姑娘们午休时间,去给小红道个谢,昨夜多亏她,我才能捡回这条命。” “待到下午或者傍晚时分,咱们去县衙找淳穹好好验一下尸。” “我总觉得,刘金时的尸体身上应该还有些线索。” 阿水注视著闻潮生消失於柴房中的背影,目光渐渐出神,思绪不知又飘飞到了何处…… … 正午吃饭时,吕夫人做了一桌的好菜。 自从闻潮生来了之后,她有意地在改变饮食搭配,帮闻潮生弥补著过去三年的亏空。 风捲残云结束,闻潮生去清洗了碗筷,而后便离开了桂巷子,向著鸳鸯楼而去,为了防止意外,阿水也跟著他,路上,闻潮生询问阿水如今伤势是否有所好转,她回道: “皮肉伤好得快,最多半个月就能恢復得七七八八,创痕过几月也便看不见了,但一些高手留下的暗伤则不好讲,未来武道境界突破的时候易经伐髓,或许可以洗掉。” 言罢,她似乎知道闻潮生在担心什么,缓声道: “我虽伤的比较严重,但不怎么影响正常活动,否则也不可能一刀劈死淳穹的那名侍卫。” “只要不出城,那夜在县外的遭遇就不会出现第二次。” “若是没有之前的消耗,那夜,白酉雨的剑根本不可能刺中我。” 闻潮生偏头打量了一眼阿水,点点头没有再说,快到鸳鸯楼时,阿水让闻潮生自己进去,她在外面等他。 到了里面,闻潮生几经辗转,最后塞了点铜钱,让一名看上去比较年轻的姑娘帮他通知了司小红,得到了司小红本人的同意之后,这名叫做『露珠』的年轻姑娘还很讶异地看了闻潮生一眼,心想从来不肯轻易私下面见客人的司小红,怎么今日一下子转性了。 不过她也没有询问许多,只是领著闻潮生去了司小红自己的小楼。 鸳鸯楼的姑娘最討人喜欢的优点,便是从来不会多嘴去问不该问的事。 这里是鸳鸯楼的妈妈宋尘楠专门为司小红打理出来的住所,寻常时候幽静深僻,別人不会打扰她练琴,她练琴也不会打扰別人。 “潮生哥,你昨夜……没事吧?” 见到了闻潮生,正在院中抚琴的司小红呼出了一口气,眉头的愁绪似乎散开了几分。 “当然没事,小红,昨夜真是多亏了你,我身上没多少钱,没什么能报答你的,现在我拿到了齐国人的身份,在桂巷子里第七间小院落脚,回头若是你需要新的曲调,或是其他帮助,可以隨时来找我。” 司小红点点头,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有些不自然地问道: “潮生哥,昨夜你那边儿到底是什么情况?” 宋妈妈当然也告诫过司小红,不要轻易询问任何鸳鸯楼客人除了风月之外的事。 不打听,不过问,只赚钱。 只不过对於司小红而言,闻潮生显然不在『客人』那一行列之中。 二人算是朋友。 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关係还行。 尤其是对於司小红这种社恐属性比较足的姑娘,一个聊得来的朋友,就会显得更加珍贵。 第59章 题诗者程峰 关於陆川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危险,闻潮生当然不会拉著司小红这样同样苦命的姑娘往火坑里跳,他没去回答司小红的问题,而是敷衍了一番,並且告诉司小红他这边的问题已经彻底解决了。 或许是闻潮生演技太过高超,他既骗过了陆川,自然也骗过了司小红,后者总算放下了心。 在闻潮生要走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闻潮生,小跑著从自己闺房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交到了闻潮生手里,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著闻潮生道: “潮生哥,你……能不能帮我个小忙?” 见著司小红面色有些不正常的微红,搅动的手指也述说著侷促,闻潮生哪儿还不懂,笑著问道: “说吧,要给谁,我保证帮你送到。” 司小红闻言,青涩的面容上更是红润,急忙摆著手,解释道: “不是潮生哥想的那样,三个月前,鸳鸯楼有贵人们设了宴,来了一场诗歌赋会,那时有些贵人喝醉了,在宴会上对著小红撒了酒疯,弄得大家很难堪,听说那几人在县城里有些身份,还和刘金时的关係交好,妈妈又是赔酒又是赔礼,可对方都不买帐,仗著肚子里有些墨水,嫌烟之地礼钱脏,非要宋妈妈找个在书文一途上能胜他之人,否则今夜便决不罢休……” “那夜大家喝了不少酒,起鬨的、看热闹的人一大堆,无论是那贵人还是妈妈,都被架住了,眼看著事情越闹越大,没法收场,后来一位醉酒的客人站出来帮忙,用笔在鸳鸯楼的墙柱上题了一首诗,这才平了爭端。” 闻潮生若有所思,笑道: “那是个才子啊。” 司小红面色浮现些许訕然,还是顶著酥麻的红润面容说道: “潮生哥莫要取笑小红了,这事儿过了三月,小红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人家,本来想等著那位再来鸳鸯楼时当面道谢,不曾想后来就再也没见著过他……” 闻潮生听闻此言,眼底闪过了一丝精光,收敛了心思,点头道: “好,我帮你把东西送给他,有住址与姓名么?” 司小红: “我也是向楼中的姐姐们打听到的,那人叫做程峰,前程的程,山峰的峰,住在县城北弯水巷十號,若是潮生哥有时间,便帮小红把这礼物交给程大哥吧,” 闻潮生是真没想到在司小红的嘴里能听到程峰二字,愣在原地一会儿,还是在小红的提醒下才回过了神。 他离开了鸳鸯楼,外头的阿水瞟了一眼闻潮生手中的盒子,道: “你小子深藏不露啊,这等烟之地,別的男人是带著钱財进去,空著手出来,你倒好,空著手进去,带著东西出来……你与那姑娘数面之缘,竟能让她如此心动?”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她讲完,闻潮生嘆了口气,將这精致的小盒子放到了阿水面前,说道: “给人家的。” “我啊,就跑个腿。” 阿水一怔: “给別人的,谁?” 闻潮生: “程峰。” 阿水: “程峰……那不是你说的那个?” 闻潮生点点头。 “对,就是他。” 阿水看了他一眼,感慨道: “苦海县还真是小,人跟人怎么感觉都认识。” 闻潮生脚下如风,大步流星朝著司小红所说的地址而去,先前遇到程峰的时候,他还很好奇,程峰怎么过的这么悽惨,而现在,他的心里隱隱有了答案。 路上,他讲將程峰与司小红如何认识的讲述给了阿水听。 到了弯水巷十號,路边墙面上到处都是脱落的痕跡,墙边脚生长著绿霉与青苔,尤其是今日仗著日光炽烈,雪融之后味儿便格外难闻。 靠近程峰的宅子后,一股腐臭味儿扑面而来,闻潮生心道不妙,急忙来到门口,却发现程峰的宅子根本就没有门,像是被人暴力拆迁掉了,而且在门口处堆积著许多死老鼠的尸体。 原本这些尸体被冻僵之后是不会有味儿的,不过今日阳光正好,给覆住的雪层晒化了,老鼠的尸体就这么暴露了出来。 闻潮生不顾那刺鼻的噁心味道,来到老鼠尸体的旁边蹲下,仔细看了看之后说道: “苦海县冬日这般冷,就算今日这太阳再多晒两天,老鼠的尸体也不可能会腐烂成这样……而且地面上的老鼠毛髮成结,明显是沾了许多水的,估计有人先把老鼠的尸体放在热水里面泡腐烂了,再一块儿倒在程峰家的门口……” 听著闻潮生的分析,阿水眉头微微一皱,眉头望向了宅子的內部。 “寻常人可干不出这么噁心的事儿,还把人家大门拆了……估计是三个月前在鸳鸯楼里结下的恩怨,难怪程峰现在过得这么惨。” 苦海县里出现鸡鸣狗盗之事可不算少,主要的原因是苦海县对於偷窃罪的惩罚並不算重,再加上程峰家宅的大门被直接砸开,这就导致了小偷隨时隨地都可以进他的家里搬东西走。 闻潮生和阿水跨过了这些老鼠,来到了程峰的家里,叫了几声,那破旧漏风的屋子总算开了门,一张带著警惕的脸隱藏於门后的黑暗之中,待他看清来人是闻潮生之后,眸中的敌意才终於缓缓褪去。 吱呀—— 门被彻底打开,他一瘸一拐地出来,脸上还有些淤青。 引起二人注意的是,程峰的手里还攥著一柄菜刀。 “是你……怎么找到我的?” 程峰对於闻潮生的来访没有丝毫欣喜,反而语气带著些催促。 闻潮生看著程峰这副狼狈不已的模样,笑道: “怎么,让人揍啦?” 程峰与他对视了一眼,没理会,没回应,转身就又朝著屋子里走去,直到身后的闻潮生又说了第二句话: “不是我找你,是一姑娘,鸳鸯楼的。” 程峰脚步立刻顿住,回头时,闻潮生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手腕一翻,那个精致的盒子立刻出现在了掌间。 “姑娘本来准备等你再去鸳鸯楼时,亲自向你道谢,哪晓得你那天诗会过后你人就失踪了。” “她跟楼里的姐妹问了好久,才找到你的住址。” “这是她送你的,收下吧。” 程峰盯著闻潮生手中的盒子,半晌未接,最后乾涩的嘴唇微张,说道: “她的心意我收到了,礼物……可否帮我退回去?” 闻潮生望著程峰凌乱的髮丝,他头上侧边髮丝稀疏处隱约能见到血痂。 来到了他的正面,闻潮生將司小红的礼物塞到了他手中,第二次认真地问道: “谁揍的你?” 他话音刚落,程峰甚至来不及回答,门外的巷中便传来了脚步与极度囂张的叫囂声: “程——峰!” “哈哈哈哈!” “今日哥几个的饭钱备齐了吗?” “哥几个,来收帐咯!” ps:晚安略略略! 第60章 断指 七名小混混从没有大门的门口畅通无阻地走进来,跨过那些死老鼠的时候,他们非常熟练。 在苦海县游手好閒的人大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冬日里会穿得比正常人薄些,还得將自己的袖子挽起来,如此显得自己身体极好,像是一名入了途的武者,看上去会更有威慑力。 事实上,若是真入了搬血境,武者对於冷热的抵抗的確要比正常人厉害很多。 当然,有条件的话,他们仍然会在冬日里穿上厚厚的衣服,毕竟抗冻不代表感知不到寒冷。 隨著他们一进门,也便看见了闻潮生和阿水,几人放肆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走过,为首的瘦高男子朝著闻潮生走了过来,用手拍了一下他胸口,咧嘴笑道: “您二位也是背著『差事』来的?” 他虽用的敬词,实则语气中没有丝毫尊敬,甚至眼中还有威胁的光闪过。 显然,他觉得闻潮生二人过来,是抢了他们的『活儿』。 对於他们而言,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儿。 这些人一天游手好閒,不愿意像爹娘那般起早贪黑,辛勤劳作只为了艰难维持生活,却又不屑於去学一门手艺,整日里想著成为江湖中人,美人与金钱皆投怀送抱。 为首那人身后隨行的六名混混从身上摸出了小刀与棍棒,往前走了走,开始造势。 县城里对於平民携带刀兵没有多大的限制,只是有些客栈酒楼等地方不允许刀兵带入,需要统一存放管理。 见气氛不对,程峰立刻瘸著腿走了过来,颤抖著手,用菜刀指著为首的混混说道: “许少杰!” “这是我们的事,跟他们没关係!” 他这歇斯底里的气势才上来,不曾想被称作许少杰的混混尚未开口,闻潮生便先一步对著他说道: “关你屁事。” 程峰一愣。 许少杰也是怔住片刻,隨后整个人抽搐般地笑著,迈步来到了闻潮生的面前,用食指戳著他的胸口,讲道: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不管你是谁,听好,这块地儿,哥几个俩月前就开始踩了,识相的,赶紧滚!” “再不走,我后边儿几位弟兄要是不高兴,连你一块儿收拾!” “懂?” 阿水站在一旁没说话,闻潮生打量了他一眼,指著程峰院儿门问道: “门你拆的?” 许少杰头也不回,懒懒道: “是我拆的。” 闻潮生: “那些用热水泡臭的死老鼠也是你扔的?” 许少杰闻言脸色略滯,这本来是他费了一宿才想到的骚点子,不曾被闻潮生一眼看穿了。 “哟嚯,没看出来,你眼还挺……” 他还没讲完,站在面前的闻潮生忽然动了。 掠过的风都未来得及从他耳畔吹开发丝,他的手已从腰后摸出了隨身藏著的柴刀,竖直劈下。 整个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流畅得连一旁的阿水都投来了讶异的目光。 许少杰身体本能的做出了反应,他毕竟当混混有些时候了,从小打架打到大,反应与技巧都要比普通人强些,奈何这反应对於闻潮生来说没有丝毫用处。 於是原本就该斩在他手指上的一刀,还是斩在了他的手指上。 最开始的感觉是一片冰冷,贴合著指缝间的冰冷,然后才是疼痛,从手指一直蔓延向了他的全身,直至撕心裂肺。 许少杰眼看著自己先前戳动闻潮生胸膛的食指飞了出去,殷红血水涌出,他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右手,惨叫著蹲下了身子。 无论是身后的那些混混还是程峰,都被这一幕唬住了! 他们倒是经常打架,但严格意义上来讲,算不得江湖人,哪里动不动就掏刀子,断人手指脚趾的? 平日里大家用的最多的就是木棍和小刀刀把,毕竟真要是闹出了人命,他们那家底可遭不住牢狱里衙役们敲诈,回头几十棍子下去,落得个终身残疾都是幸事。 许少杰的惨叫声响彻在了程峰的院子里,弯水巷周围住的人少,平日里白天出去耕作,自是没人听到,可那嘈杂的悽厉痛呼却让那几名小混混心惊胆战,闻潮生提著柴刀对准了他们,靠近一步,他们便后退一步。 直到他站在了许少杰的身旁,左手揪住了许少杰的头髮,对著他道: “方才你说什么?” “让我……滚出去?” 许少杰看著闻潮生那沾血的柴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处,面容上的狠辣荡然无存,眼底阴狠也被深藏了起来,求饶道: “我,我有眼不识泰山,您放了我,放了我!”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来了!” 闻潮生问道: “真不来假不来?” 许少杰齜牙咧嘴,斩钉截铁: “真不来!” “嘶……” 闻潮生抬眸,对著其他的几名混混问道: “你们呢?” 这些混混看了一眼许少杰和他不断渗血的指缝,眸中浮现了些许恐惧,其中五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支支吾吾地表示自己不会再来了,而有一名混混则似乎还有些不服,先是后退了几步,接著便对闻潮生咬牙叫囂道: “莫以为自己有点本事就张狂,我告诉你,我们头上坐著七爷!” “你惹了我们,就是跟七爷结梁子!” 对於七爷这个名字,闻潮生並不陌生,原先在县外破庙里,阿水请他喝的酒,吃的马肉,全都是七爷『慷慨解囊』的。 他看了那名混混一眼,低头,揪著许少杰头髮的手用力,强迫他看著那几名带来的混混,在他的耳畔笑道: “好好记住他们的脸。” “你的第二根手指,是因为那个说话的人断的。” “他威胁我,但我抓不到他,他是你带来的,所以这帐……你先帮他顶。” 许少杰听完这话,心道一声不妙,他惊恐大叫道: “等一下……” 可惜,他终究还是叫晚了一步。 闻潮生翻转自己的柴刀,用刀背狠且精准地砸在了许少杰的一根手指上,这一刀闻潮生用的力气不小,在刀背与肉的撞击声里,甚至能隱约听到清脆的骨裂声。 “啊啊啊……” 许少杰惨烈地嚎叫,眼泪鼻涕一把全涌了出来。 第61章 印证 在闻潮生的武力威慑下,那几名混混最终屁滚尿流地离开了。 做这些事的时候,闻潮生平静地像个没事人一样,一旁沉默的程峰心里震撼,唯有阿水,看向闻潮生的眼神里难得带上了几分称讚的异色。 当然,除此之外,她还觉得有些好奇。 好奇闻潮生一个根本没有修行过,没有练过武的人,怎么忽然出刀变得这般迅捷,这般精准。 那些混混走后,闻潮生去到一旁的水桶里,用水洗了洗刀刃上的鲜血,隨手將刀在身上的衣服上擦乾净,藏了回去。 他做完这些,程峰有些颤抖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你不该插手我的事情。” “方才那人没有开玩笑,这些人突然找上我,必然是有些江湖里的地头蛇授意,否则他们不敢做的这么过分。” “这些地头蛇与官府纠缠不清,你逞一时的意气,日后怕是招来无穷祸患。” 闻潮生看了他一眼,说道: “你觉得我救你是为了逞一时的意气?” 程峰一怔。 闻潮生指著他手里拿著的小盒子,道: “送你盒子这姑娘,先前过年时冒著大雪也送了一碗红烧肉给我。” “她人这么好,你不收她礼物,她会伤心的。” 程峰低头看著手里的盒子,五味杂陈。 “为什么那天要帮她?” 闻潮生又问道。 “那般年轻的一小姑娘,被那么多人欺负,在场的人只想看她笑话,没人帮她说话,多可怜。” “我喝醉了,头不清醒,不懂事,就帮她挡灾了。” 程峰说著,扔掉了菜刀,將盒子缓缓打开,里面是一个司小红自己缝的香囊,图案是一个人的背影在鸳鸯楼里的墙柱上题诗。 那人脊背挺直,形態狂放,模糊的针线中处处都是少年意气。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凝视著这幅画,程峰怔住许久。 闻潮生坐在了他院子里的木凳上,目光一动。 “就这么简单?” 程峰盯著香囊,失神道: “以前我也是这样,在很远的地方犯了事,有大人要杀我的头,没人帮我说话。” “我问他们,我有没有做错,是不是我做错了,那时那么多人在场,可谁都没回应我,谁都不敢回应我。” “再后来,还是一位书院里的贵人出面保下了我,送我回了乡。” 许久沉默未说话的阿水敏锐捕捉到了两个字,抬眸道: “书院?” “你指的是阑干阁?” “等一下……难道你就是那名被阑干阁开除的学生?” 程峰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將头偏向一旁。 “姑娘说笑了,天下书院那么多,我这样的穷酸学生,无才无能,哪里有资格进入阑干阁呢?” 阿水与闻潮生对视了一眼,后者心头一动,虽不知道具体事情,但还是笑道: “看来,你就是了。” 程峰非常诚恳地对著他们说道: “你们真的认错人了。” 闻潮生直视他的双目: “程峰,你知道吗,人有个特点,越是掩饰什么,就越是证明什么。” 程峰一听,心臟骤紧,脱口而出道: “好吧,那我是。” 闻潮生点点头,来到他的面前,拍拍他肩: “这可是你亲口承认的,以后不准赖帐。” 程峰:“?” 他小小的眼睛里写著大大的问號,似乎还想要再解释什么,但闻潮生已经岔开了话题: “对了程峰,我这几日心里一直有个疑惑,跟你、跟另外一件事有关,可否帮我做个解答?” 面对闻潮生的询问,程峰犹豫了片刻,点点道: “你问,如果我知道,我儘量告知於你。” 闻潮生点点头,他拿出了几封信,一一排开,摆在了程峰的面前,对著程峰道: “看看,这些字跡,熟悉不熟悉?” 闻潮生说著,其间他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程峰的面部,有些事情闻潮生相信程峰是绝对不会轻易讲述出来的,他需要通过一些更细微的东西来判断以及获得他要的答案。 闻潮生很擅长这个,因为他的这双眼睛与生俱来便不同。 阿水跟闻潮生差不多,注意力一直都在程峰的身上,后者看著闻潮生摊开的这些信件,表情凝重,大气不敢喘,停顿了没多久,他便摇头道: “我不认识这些字跡。” 闻潮生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肩膀。 “哎,你这就没意思了。” “我来送东西,还帮你挡了灾,怎么著算你恩人吧?” “还是说你胆子小,需要灌你两壶酒,你才敢讲真话?” “真是这样的话,我现在就去买酒。” 程峰表情阴晴不定,许久后,鬆开了捏得发白的指节,嘆道: “……抱歉,我答应过那位贵人,秘密,绝对不能带出书院。” “大不了我拿命抵给你,待会儿我自己去找七爷,平了今日恩怨,如何?” 闻潮生摇头。 “我要你命做什么?” “你不能说,我也不勉强你,程峰,你是个书法大家,我只跟你印证一个问题,这些信上的字……不是军人写的吧?” 程峰仔细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似乎不直接触及核心,再加上今日闻潮生確实帮了他大忙,为此还惹上了麻烦,他著实不好再推脱,说道: “不是。” “大部分士兵的字跡上多少有些杀气和戾气,且笔画不甚连贯,纵然齐国重文尊儒,可在边关打仗的將士们是没有时间与心情磨礪书法的,这些信上的字跡连贯,全是用的『永字八解』练出来的笔法,显然不是寻常士兵写出来的字。” 说著,他似乎眼神有些闪躲,对著闻潮生二人道: “这信……你们从哪儿拿到的?” 闻潮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开始收检信件,將它们挨个装回了原位,平静且徐徐地回答道: “从一些几年……甚至十几年都没有见到自己从军而去的孩子的父母那里拿到的。” “这些信啊,从边关寄回来的,以『孩子』的口吻跟家里的爹娘问好,每年一封。” “寥寥几笔,信中满是想念啊。” 他说著,想起了糜芳,竟然笑了起来,可脸上的笑全是讽刺。 至於一旁的阿水,眼神已经冷得宛如寒冰。 ps:晚安!二更兽开始进化中!写了几万字,哥们儿好像找到点感觉了。 第62章 你自己去看 程峰向闻潮生询问这些信是从何处拿到的,得知了答案之后,他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失神地望著大开的院门许久,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见他这副模样,闻潮生再次向他询问了关於这些信的事,程峰沉默许久后,嘆了口气: “原则上,关於书院的事情,我不能透露丝毫。” “毕竟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 “但如果潮生兄真的想知道,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这个法子太过危险……” 闻潮生好奇道: “哦,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程峰: “考入阑干阁,去书院里寻找你要的答案。” 闻潮生闻言,笑道: “我去书院?” “不谈那考核的冗杂学论,光是一本汪盛海先生的《治国》我就没看过,让我去考,第一轮就得被刷下来。” 暖阳洒下的光辉照在了程峰的身上,將他炙烤的发热,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抉择中,语气带著复杂和纠结: “我……也许可以跟那位贵人写一封推荐信。” 闻潮生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颇有些意外地看著他道: “有了推荐信,就可以不用考试?” 程峰: “当然还是得考。” 闻潮生嗤笑了一声,转身挥手道: “白折腾。” 程峰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亮了几分: “但考的不再是那些书经,也不是汪大家的《治国论》。” 闻潮生停下脚步,回身与他对视: “那考的什么?” 程峰抬起头,语气神秘: “他们需要什么,就考什么。” “潮生兄,书院是非之地,与外界传言大不相同,水火难容,你若进入其中,只怕身不由己,想要再出来……就不容易了。” “若是你想清楚了,明日再来找我,我教你通过考核的方法。” 闻潮生思索片刻后,同意了下来。 “好。” 他与阿水离开了程峰的院子,来到了人潮涌动的街道上。 沉默了许久的阿水对著他问道: “你什么时候使刀这么厉害了?” 她看出了门道。 方才闻潮生那一刀,莫说是普通人,便是寻常的轻鸿境武者也未必能使出来,在阿水看来,这是一件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事,且不论闻潮生本身就没有丹海,无法修行,哪怕是他能够修行,进步的速度也绝不可能如此神速。 面对阿水的询问,闻潮生笑道: “你教的啊,忘了么?” 阿水一怔。 “我教的?” “何时?” 闻潮生: “那夜雪,你说你教我杀人,我学会了。” “我先杀了几名弩兵,夺了他们的弩,又杀了一名忘川的刺客……不对,严格来说,那名刺客是你杀死的,但我確实射中他了。” 阿水的语气出现了一丝波澜,摇头道: “不可能,我教你的刀法,就算你真的看一眼就能学会,也需要大量的磨礪与操练,眼睛学会了,不代表你的身体也学会了。” 闻潮生偏头,看著阿水面容上难得出现了疑惑与不解,解释道: “我练了啊。” “每日劈柴不就是在练剑,练刀。” 阿水听完,若有所思。 “通过劈柴来练刀么……有点意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思索的时候,闻潮生带著她转入了一条人没那么多的小街,问了阿水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阿水,你有没有注意到吕先生家中的院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被闻潮生如此一问,阿水立刻回过了神,她细细思索一番摇头道: “没有。”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闻潮生摸著下巴,换了一个问题: “就是你看吕先生院子里那棵枇杷树的时候,有没有发现里面有些其他的东西?” 阿水非常果断地回答道: “没有。” “那就是棵树,上面除了结点枇杷果,还能有什么?” 听著阿水的回答,闻潮生似乎明白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那棵枇杷树上看见些其他的什么,这与人的修行境界没有丝毫关係。 想要在那棵枇杷树上看见些其他的东西,需要缘分,需要一些寻常人很难获取的特质。 “难道你在枇杷树上看见什么了?” 阿水隨口一问,闻潮生摇头,说道: “可能是梦,或者我眼了。” “我以前啊,就经常看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现在也是。” 阿水倒也没在这上面徒做纠缠,伸手在闻潮生的腰间一划,那柄已经不那么锋利的柴刀便到了她的手间。 闻潮生腰间一松,立刻问道: “你拿我刀做什么?” 阿水熟练地把玩了一下柴刀,懒懒道: “去找七爷討点酒喝。” “你今天废了那名混混的两根手指,他们先前在程峰那儿做的坏事不少,肯定不敢报官,可又咽不下这口气,最后只能把篓子往七爷这个地头蛇那边儿捅。” “与其等著七爷去找程峰,不如我们先去找七爷把这笔帐清了。” 闻潮生嘆了口气,从阿水那里把刀討要了回来。 “江湖不全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七爷的事,我来处理。” 阿水瞟了闻潮生一眼,双手抱胸: “闻潮生,你如今是有点儿三脚猫的刀功,可想要对付七爷,应该还不够格。” “小心被人揍的牙都找不著。” 闻潮生把刀揣好,拍了拍腰间,认真道: “我说了,我不跟他打。” “七爷这颗棋,我要留著试探一下淳穹的诚意。” “另外再说信的事,如今暂时没法查了,再往里深挖,就得朝著王城走,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去王城,反正我要去王城至少需要一个合適的身份,这个身份目前我只能从程峰那里弄……” 阿水跟著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道: “其实,你可以不用继续往下查了。” “这件事本来就跟你没多大的关係。” “任何事,只要入了王城,就会变得尤其复杂,里面牵扯到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条线,都可能让你家破人亡。” 闻潮生笑道: “家破人亡,总得有个家吧。” “我啊,不才,如今九族上下,剩我一个。” 阿水抿著嘴,眼神有些复杂地看了闻潮生一眼: “你不是怕死么?” 闻潮生: “再纠正你一次,我不是怕死,我是惜命。” “我自己肯定不想查这事儿,但糜姨那边儿有份恩情我得还……至少,我得弄清楚她儿子张长弓如今是生是死,去向何方。” 说著,他走近了阿水两步,低声道: “糜姨多好一人,算起来救了我两次命,今年六十三,她腿不好,身子也不行了,指不定活几年,天天就靠著那几封『儿子』寄来的信,和窗口一亩三分地的风景度日,现在连这信都是假的,她这余生还有什么是真的?” “我不一定要把真相告诉她,可我没法就这么站在一旁看著她挨骗,如果可能的话,至少我得把她的儿子给她找回来。” 第63章 院中一木 下午回去,闻潮生又跟吕知命下起了棋。 二人你来我往,闻潮生仍是执白后行,与以往大差不差,吕知命的棋艺很精湛,饶是他心思不在上面,闻潮生也很难从他这里討得好处。 到了后面,吕知命每下一子,都会思索很久。 闻潮生也不急,吕知命眉头紧皱时,他便与一旁的枇杷树眉目传情,哪怕是单方面的,但闻潮生仍是津津有味。 他发现,他总能在这树上看见些新东西。 “吕先生,该你了。” 许久未曾落子,闻潮生提醒了吕知命一句,后者惊醒,隨后訕笑道: “抱歉……我这是老毛病了,每每下棋,就总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闻潮生为他倒上了一杯热茶,雾气立时繚绕在了桌面上。 “我以为,吕先生这般人物,在修行一途上能有如此造诣,该是思念通达,不会有什么事情困扰住先生。” 吕知命苦笑著摇头道: “人间事,最是扰人。” “若是世间千百事皆如修行一样简单,那倒好了。” 闻潮生听著吕知命的话,一口茶呛住了。 “修行……简单吗?” 吕知命笑吟吟地看著闻潮生,默不作声。 闻潮生被他这眼神看得一怔,隨后又想起了不久前阿水在街道上问他的那句话,一时间身子一震。 到现在为止,他只是每日劈劈柴,看看树,喝喝茶,忽然之间就能斩出连轻鸿境的武者都未必能斩出的一刀。 如此看来,好像修行……真的很简单? 在他出神的时候,吕知命喝了口茶,又开口道: “修行当然也不简单,有人蹦蹦跳跳,有人走走停停,潮生啊,你未来的路还很长,会体会到的。” 闻潮生仿佛也隱约间明白了什么,有些想问的问题也不问了,任由它这样模糊下去。 片刻后,他看著吕知命笑问道: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能困住吕先生您?” 吕知命也没有刻意迴避,说道: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院子,这座小县困住了我与我的夫人。” “我们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也便像院子里这棵树一样,慢慢生根了。” 闻潮生望著枇杷树,道: “吕先生在这里生活的不开心吗?” 吕知命道: “开心,但活得太安逸了,生活难免有些乏味。” 闻潮生有些不明白。 “您这样的人,若是想,天下难道不是大可去得?” 吕知命笑道: “哪有这么简单,潮生。” “我年少时下山,意气风发,拿著一根山上带下来的枇杷枝,要去爭天下第一,但下山之后,我遇到一个女人,当时春风一吹,我忘了自己的雄心壮志。” “我们约定退出江湖,过普通人的生活,不再参与任何江湖爭端。” “如此一过,去了三十年。” “后来,我再想拾起年少时下山的约定,却无论如何都捡不起来了。” “梦中的少年已经远去,他偶尔骂我两句,怪我不信守当年与他的诺言,我也向他感慨,说我年纪大了,纵是修为更甚当年,却没有那个心气了。” “前年重阳,我给师父寄了一封信,问他还记不记我下山时发誓,说要拿天下第一回来,回信的却是师娘,师娘告诉我,师父在六年前的冬日去世了,去世前仍是掛念我,一直把我常常打坐的雪峰留著,没给其他任何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了。” “我不想要天下第一,不想让这个江湖记住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却也不想违背我自己年少时的约定……” 他为闻潮生讲述了一段冗长的故事,后者听完之后,凭著自己两世为人的经验,胡言乱语道: “像是我之前跟您讲过的吕先生,大部分人这一生知道无数的大道理,可仍是过不好自己的一生,除了人这辈子很难做到知行合一之外,还会面临无数的抉择……” “有抉择,自然就会有遗憾。” 吕知命听完后大笑了几声,拍了拍闻潮生的肩膀: “你小子呀,年不过二十,说话却这般老气横秋……不过我喜欢,我喜欢哈哈哈!” “哎,我出去散散心,今夜似乎要下雪,莫跑太远。” 吕知命与闻潮生讲述了內心的鬱结,似乎要变得轻鬆些了,起身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自己的院子。 闻潮生看著一旁的枇杷树,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沾著水,在桌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困』字…… … 傍晚,闻潮生与阿水来到了县衙。 淳穹对门口的衙役早有了吩咐,他们未作任何为难,带著二人来到了保存刘金时尸体的房间。 被阿水一刀砍掉头颅的吾邪尸体已经被淳穹掩埋,房间点著百盏火烛,一些放置於房壁灯盏位上,將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日一般明亮。 淳穹站在了刘金时的尸体旁,对著二人道: “我已经安排好了专业的缝尸匠,今夜你们可以隨意对著刘金时开刀,但不能带走他身体的组织。” 阿水瞟了一旁的闻潮生一眼,问道: “需要代刀吗?” 闻潮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 “好,你来。” 阿水从一旁淳穹准备好的工具里,拿出了一柄锋利的小刀,问道: “切哪儿?” 闻潮生仔细打量了一眼尸体,胸腹处被剖开过,他走近,用手摸著刘金时尸体,从头到脚的每一个位置都摸了一遍。 “人身上能藏秘密的地方不多,刘金时知道自己死后肯定会被验尸,所以他要藏起来的秘密,不能留下任何伤痕……” “阿水,先开他的屁股,屁股开完了再开口鼻……喉咙。” ps:晚安! 第64章 线索两则 阿水闻言,倒也是没客气,二人帮忙把刘金时的裤衩子一扒拉,她上来就是一刀,精准命中目標,接著上下划拉两下,刘金时的屁股就这么开了。 因为尸体已经被提前清理过了,所以並没有污秽之物,一番找寻之后,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闻潮生便让阿水继续操刀,开始剖解刘金时的喉鼻。 小刀在阿水的手中如盈蝶飞舞,她似乎对於人体结构格外熟悉,入刀时流畅无比,犹如庖丁解牛。 很快,阿水嘴里便发出了『咦』的声音。 “有东西。” 闻潮生见状,直接上手,一番小心地掏弄,从刘金时的喉管下方未入腹处取出了一个封存的小木管与一块突起状的石头。 在刘金时的食道壁上方,有一长条被划伤的痕跡。 见到了这一幕,淳穹被镇住,说不出话,闻潮生也感慨道: “真他娘的狠人!” 他对於刘金时没有丝毫好感,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要亲手宰了这个混帐东西。 但此时此刻,看著刘金时做出的事,闻潮生也知道自己低估了刘金时这傢伙向王城里那位大人物復仇的心志。 把这玩意儿吞进喉咙里,卡在食道中,必然会承受剧烈的疼痛,而且会十分难受。 “鼻腔里也有东西。” 阿水仔细看了看,又从一旁取来了一柄小刀,將两柄小刀当作是镊子,轻轻一夹,另一个防水的皮质小包便被带了出来。 “……鼻咽里也能藏东西?” 淳穹嘴巴微张,右边儿眼皮跳个不停。 之前他倒是验过尸体,不过只是找寻过腹腔,头髮,腋下之类的地方,见刘金时尸体表面没什么皮外伤,也就没有多想,不曾想刘金时居然把东西藏在了如此……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闻潮生再仔细地搜索了一下,最后確定没有遗漏,这才对著淳穹说道: “淳大人,我没说错吧?” 淳穹沉默了好一会儿,也不顾噁心,就这么把找到的东西摊开。 刘金时留下的,是两张大小不一的纸条。 大的纸条上写著『行王山』,並留下了一幅画,画的似乎是北边行王山某处,旁边则標註了『雨雾天』三字。 而小的纸条上,则写著『阑干阁,徐一知』六个字。 烛火通明的房间內,三人看著这两张纸条,皆是沉默不语,许久后,闻潮生將大的纸条收了起来,小的纸条则留给了淳穹。 收的时候,他表情严肃对著淳穹问道: “淳大人,刘金时的案子还能再拖一拖吗?” 淳穹也收起了纸条,摇头道: “已经拖的太久了,广寒城的城尉不停在催,我拖的时间太长,可能引起了他们的怀疑,又或许是白龙卫在从中作梗……总之,他们的人明天就到了。” “到那时候,交不交人就轮不到我说话了。” 言罢,他望著闻潮生那副凝重的神情,好奇问道: “东西不都已经找到了么,为什么还要继续拖著?” “难不成你还担心有所遗漏?” 闻潮生摇头。 “遗漏倒是没有,但是这案子一结……淳大人你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淳穹愣住,记起了白日闻潮生跟他说的那些话。 后者面容森然,烛光在他的面孔上不断闪烁著阴影,他继续道: “我若是王城那位大人,待刘金时案子定性之后,第一时间我就要灭你的口。” 淳穹挥手: “不可能!” 他冷笑道: “闻潮生,我承认你的確有三分口才,但少在这里危言耸听!” “刘金时才死不久,又死一名县令……你真当齐国官司机构是吃乾饭的?” “我若是短时间內暴毙,立刻就会惊动许多人,到那个时候,许多带著麻烦的目光就会投向苦海县……” 闻潮生转身看著他,一字一句道: “问题就出在这里。” “刘金时身上有能直接威胁到王城那位大人的大秘密,可你没有。” “查刘金时,兴许真能查出什么麻烦事儿,可是查你……能查出什么呢?” 淳穹的表情一滯。 闻潮生继续循循善诱: “退一步讲,就算最后查出来,那位大人真的派人杀了你,然后呢?” “对他有影响吗?” “一个单纯的普通人命事件,对王城里的那位大人影响有多小,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淳大人。” “对那位大人而言,你的嘴,比你的命威胁更大。” “想活命……你就不能当狗,你得表现出你的价值,这个价值不一定是关乎那位大人的利益纽带,也可以是对他的威胁!” “如果你学刘金时,那你必然得偿所愿,会成为下一个刘金时!” “言尽於此,淳大人,今夜漫长,我的话,您好好想想……” 闻潮生说著,便与阿水交换了一个眼神,她將手里的刀扔在了刘金时的尸体旁,与闻潮生一同离开了房间,留下淳穹一人站在烛火中央出神。 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外天彻底黑了,一道黑影出现在门外,敲了敲门,开口道: “太爷,县衙外有个叫做陆川的人求见。” 淳穹闻言,心臟下意识地一揪紧。 犹豫了片刻后,他说道: “让他进来吧。” 没一会儿,陆川便推门而入,一袭红色的锦袍格外显眼。 他依然带著黔驴,后者背著的玄铁巨刃在烛光的照射下反射著一缕缕寒光。 陆川一进门便看见了被剖开的刘金时的尸体,但周围非常乾净,只有两把剖尸所用的刀。 “这么晚了,淳大人还在验尸呢?” 陆川眸光一闪,面带微笑地来到了淳穹身边,简单查看了一下尸体。 “不知大人有找到什么吗?” 面对陆川的询问,淳穹刻意停顿了一会儿,且没有回答,而是反客为主地问道: “这么晚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陆川笑了笑,缓声道: “淳大人前些天是不是给了一名县外流民齐国人的身份?” 淳穹双手背负,盯著刘金时的尸体出神。 “闻潮生?” 陆川点头。 “对对对,就是他。” “淳大人,有句话我不知该讲不该讲,风城的事情可才过,如今赵国与齐国之间水火不容,局势十分紧张,在这个节骨眼上,您贸然放一名流民进入齐国……不太好吧?” 淳穹淡淡道: “我查过这个人,没有过去,先前三年都在县外过活,身上也没有半点修为,连个江湖人都算不上,今年齐国大雪来得太急太大,我见他可怜,便给了他个身份。” 陆川踱步走过他的身边,仰起头扭了扭脖子,感慨道: “您倒是有一副菩萨心肠,就是不知道这个人倘若不小心坏了大人的事,或是给大人惹了什么麻烦……您担不担得起这个责任啊?” 淳穹眯著眼,问道: “他一个流民能给大人惹什么麻烦?” 陆川拿出了一封当时从闻潮生那里拿到的信扬了扬。 “不管你信与不信,麻烦已经產生了。” “这人的身份是大人给的,那就劳烦大人自己处理一下吧。” “毕竟你我的命都不便宜,若是给这种人陪了葬,可就太不值了。” 第65章 七杀堂 淳穹看了陆川一眼,想要去接那封信,可陆川却又收了回去: “哎,这东西可不能给您看。” “……总之我也是好心,本来之前夜里想帮大人擦掉这个污点,没想到这傢伙认识一个特別厉害的女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县外咱们要找的那个,最后这档子事儿没成。” “希望大人您儘快,以免夜长梦多。” 陆川在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语气尤有深意般地拖长,他却不知,恰巧是这四个字刺激到了淳穹。 闻潮声不久前说过的话,再一次在他的耳畔响起: … “我若是那位大人……第一时间就要灭你的口。” … 记忆闪回了片刻,淳穹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里的小刀。 “我知道了。” “还有其他事吗,没事的话就麻烦为我腾出一点私人空间吧,我还要验尸,明日广寒城来要人,刘金时的案子就该结了。” “陆川,你也不想刘金时的案子留下些什么不该留下的东西吧?” 陆川与他对视了一眼,旋即露出了一个笑容,缓声道: “那淳大人可得验得仔细一点。” 淳穹: “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陆川对他的这个回答非常满意,很快便带著黔驴离开了,他们走后,淳穹站在刘金时的尸体面前,与那张因为防腐药而泛黄的死人面容对视,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 翌日清晨,闻潮生劈了一半的柴,见时候差不多,便出去买了包子和豆浆,回来跟阿水吃完后,对她说道: “待会咱们去找七爷,我进去跟他谈,你最好先藏一下,上次你跟七爷见过面,他这个地头蛇一定会有忘川的人找他,虽然白日里忘川也不敢在县城里胡来,但咱们现在麻烦缠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水嘴里嚼著包子,又嘬了两口豆浆,对著闻潮生含糊不清地问道: “包子跟豆浆在哪买的?” 闻潮生被她这个突然不著调的问题,问的有点懵: “嗯……画廊桥穿过去,往前走一里路,有个『任氏包子铺』,怎么,你没吃饱?” 阿水道: “这家做的豆腐包子还行,我问个清楚,回头若是你被七爷宰了,我好自己去买。” 闻潮生忍不住翻白眼。 “不能盼我点好?” 阿水把包子吃完,嗦了一下食指,盯著闻潮生道: “不带我去,出了事儿帮不了你,想清楚。” 闻潮生道: “我晓得。” “但七爷肯定怕你怕得要死,你去了,我不好谈事……毕竟我要的不是恐嚇,而是合作。” “今日这事儿成了,我能利用程峰去试探淳穹,跟七爷也有了利益纽带,他做事才不会带著怨气,不然只是单纯的恐嚇,指不定他记恨在心里,未来这笔帐最后算在程峰的身上。” 阿水打量著闻潮生,嘖嘖道: “你的脑子里好像总有些奇怪的点子。” “我在外面等你半个时辰。” “够了吧?” 闻潮生点头。 “够了。” 找到七爷的堂口並不难,阿水已经去过一次,她给闻潮生指了方向,后者塞了些铜钱给堂口的那些守卫,虽然不多,但也算赚了外快。 他们將闻潮生带到了堂口內部,里头都是些斗酒玩骰的彪形汉子,吵吵闹闹。 这堂口內部,除了充斥著浓郁的酒味外,像极了一个私营的赌场。 一持刀的汉子把闻潮生领了进来,对著堂口內远处一名穿著黑袍瘦弱老者大声道: “七爷,这小子想见你。” 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很快便安静了下来,眾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全都看向了闻潮生这头。 七爷侧头过来,下巴上原本留著的山羊鬍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片细密的白胡茬儿,一双眸子洋溢著精明的光。 他看了闻潮生一眼,確认这是个生面孔,抬手轻轻挥了挥,示意闻潮生往前些。 后者来到了七爷面前,对著他道: “在下闻潮生,给七爷带了笔生意来,不知七爷有没有兴趣?” 闻潮生没给七爷行礼,没有任何寒暄,而是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阿水不在身边,此刻面对的都是些真正的江湖中人,而不是昨日看见的小混混,他隨时都有生命危险。 所以,重要的不是无关紧要的繁文縟节,而是第一时间表明自己的价值。 七爷双手拄著鹿头拐杖,居高临下地盯著闻潮生,手指轻轻弹动。 “什么生意?” “讲。” 闻潮生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缓缓说道: “既然七爷赏脸,那在下就聊聊。” “我这人说话直,若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望诸位……忍著。” “那么……先从七杀堂的近况聊起吧,这段日子,诸位应该过的不怎么好。” “以前刘金时活著的时候,七杀堂帮他欺压乡里,鱼肉百姓,做些脏活累活,也能从中拿到不少好处,那时,官府的人往往对各位的行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得太过分,根本没人来管。” “可现在刘金时死了,各位从官匪变成了野匪,不但財源断了,更麻烦的是,如果各位不收敛的话,新来的县令很可能会借著各位来创造自己的政绩……” 他话音刚落,一柄锋利的长剑倏然拔出,横在了闻潮生的脖颈上! 下一刻,周围传来了怒骂声: “混帐!” “哪里来的野狗,敢在七杀堂放肆!” “白狼,砍了这小子,剁碎了拖出去餵狗!” “……” ps:晚安! 第66章 生意 面对闻潮生的讲述,七杀堂的眾人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狗,叫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不少人拔出了腰间的刀兵,往前一步,就等七爷一声令,他们便要將闻潮生剁成肉酱! 然而,见到群情激愤这一幕的闻潮生嘴角却是微微扬起。 流言向来威力有限,唯有真相才是快刀。 对方这个反应,恰巧说明他说对了。 至於这些人叫囂著杀他? 开什么玩笑。 七爷不开口,他们敢动刀? 面对架在脖子上的兵刃,闻潮生虽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也晓得对方但凡手抖那么一下他便可能魂归西天,但这一刻,他的內心没有丝毫恐惧。 有的,只是兴奋。 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眼前这些自詡非凡的江湖人,他们的命运已经被牢牢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七爷此时拄著拐杖与闻潮生对视,他见到了那双不属於少年的犀利双目,眉头轻轻皱著,爬在脸上的沟壑也蜿蜒挤动。 “白狼,收剑。” “便是妄言,且先让他说完。” 他淡淡开口,不算洪亮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到大堂內每一人的耳中,於是方才还嘈杂不已、满是戾气的內堂,立刻又安静了下来。 对於这些江湖人而言,能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人,必然在他们心中的威信达到了极高的位置。 七爷就是这样的人。 那柄横在了闻潮生脖子上的冰冷长剑,带著不甘收了回去。 闻潮生抖了抖自己的肩膀,脸上掛著笑容对著七爷说道: “多谢七爷的耐心,看来,七杀堂能在苦海县混到今日,也不是运气,里面的確有个靠谱的话事人。” 面对闻潮生的讚美,七爷表情没有流露任何悲喜,跺了跺自己的拐杖,缓声道: “好了,说正事吧。” “你说给七杀堂带了生意来,什么生意?” 闻潮生下巴微扬: “大生意。” “在下,可以帮助七杀堂和新来的县令建立利益纽带。” 他此话一出,周遭的眾人立刻开始窃窃私语,大部分人在见过了闻潮生的穿著之后,对於闻潮生的话都不屑一顾,言谈之间满是嘲讽。 七爷站在了阶梯之上,目光上下扫了一眼,语气同样掛著一抹轻视。 “帮七杀堂和新来的县令建立利益纽带?”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凭什么?” “就凭你这一张嘴?” 他曾经和刘金时合作过多年,晓得江湖匪与官家的差距有多大,说句好听的,刘金时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是合作关係,倘若刘金时不需要他们了,那他们就是路边一条,隨时都可能被官家留下的军队剿灭。 苦海县虽然比齐国绝大部分的地方都要偏远贫瘠,但正是因为他们足够偏远,所以广寒城的城尉专门批了一批几百人的军队给县令。 这些人可不是普通人,他们经过了专业训练,能够使用各种兵器,大部分还入了搬血境,甚至是轻鸿境,真要是动起手来,七杀堂这点儿乌合之眾完全不够看。 正因为如此,官家的人根本看不上七杀堂这种组织,倘若不是因为刘金时需要他们做些脏活,他们连上桌吃饭的机会都没有。 想跟官家的人扯上关係,那得看人家官家的人想不想。 像闻潮生这种穿著普通,连富贵都算不上的平民,说出这种话,实在是有些引人发笑。 面对七爷与眾人的质疑、嘲讽,闻潮生淡淡一笑,说道: “我知道,诸位不相信我有这样的本事和能力,但没关係,我可以证明给你们看。” “等到诸位相信了,我再来找七爷谈生意上的事。” 七爷握著鹿头拐杖的手指又开始轻轻敲动,他浅浅頷首,认认真真地打量著闻潮生,好奇道: “你要如何证明自己?” 闻潮生低头一笑,深吸一口气,说起了另一件事: “七爷还记不记得一个名字,叫做……程峰。” 提到了这个名儿,七爷思索了片刻,隨后眉头一皱。 “程峰……” “跟他有什么关係?” 闻潮生淡淡道: “要作弄程峰的那个人,应该在苦海县有些身份吧,我猜他该是和刘金时有点儿关係,再不然也是家中閒钱不少,七爷把那人的名字和具体信息给我……我把他料理了给您看。” 听到这里,七爷明白了什么,嗤笑一声: “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情……” “绕了这么一大圈,搞了半天,是为程峰出风头来了。” 闻潮生摇头: “不,一码归一码,帮程峰出风头,是我跟程峰的事,但我现在聊的,是我与七杀堂的事。” “七爷可莫要混为一谈。” 黑衣老者盯著闻潮生,脸上的轻蔑笑容渐渐收敛了些。 “就算你真的能收拾那人,也似乎没法证明,你能帮七杀堂跟新来的县令建立利益关係吧?” 闻潮生认真道: “那就要看,我怎么收拾他了。” “倘若是我先去挑的事,最后闹大了,新来的县太爷却是帮我出的头,这够不够证明我有能力帮助七杀堂呢?” 七爷沉默了会儿,声音变得缓和了些: “其实,如果你真的有能力把这份大生意带给七杀堂,这件事也可以通过另外一个比较缓和的方式结束。” “那位是僱佣的我们去找程峰的麻烦,如果七杀堂有了新的,更大的生意,程峰的那份钱,我们可以不赚。” “没必要非得闹得这么僵。” 闻潮生笑了笑,道: “没有七杀堂,他还会去找其他人的,江湖蛇鼠那么多,他洒下些钱財,大把的混混都想要,反正只是做些噁心人的事,又不是直接杀了程峰,追责也大概率追不到他们头上去。” “但程峰这事儿吧,我是真想管。” “跟生意没关係。” “而且思来想去,我觉得这事儿对七爷您来说,好像也没坏处。” 第67章 蜂蜜 聊到现在,周围本对闻潮生抱有偏见的人,此刻也都安静了下来,打量闻潮生的目光变得將信將疑。 他们都知道,那个找上七杀堂,让人帮忙作弄程峰的人是谁。 对於苦海县大部分的人而言,这人绝对不可得罪。 他非但家中財大气粗,富贵逼人,而且家中的確也有长辈在广寒城中做文吏,与广寒城的城尉柯允相熟,连刘金时寻常时候对他们也是客客气气,没敢摆县令架子。 犹豫了一会儿,七爷转过身子,走了两步,背对闻潮生讲道: “僱佣七杀堂去做事的人,叫做裘子珩,他的二叔裘跃方是广寒城的文吏,负责统筹城內许多事,做了二十余年,未曾有过差错,与城尉柯允关係不错,你要想搞裘子珩,老夫劝你三思,真要惹出了什么事儿,一个苦海县的县令,可未必愿意为了你去得罪这么个人物,小心朋友没帮著,还引火烧身。” 他当然不是真的关心闻潮生,而是凭藉闻潮生身上流露出的气势与谈吐判断,他或许真的有办法能够帮助七杀堂跟新的县令建立生意关係。 这种人,对於他们如今的七杀堂来说,的確很重要。 所以,他才会劝闻潮生將这件事大事化小。 闻潮生听完,嘴角轻扬,对著七爷一拱手,说道: “在下知道了。” “多谢七爷提供的信息,裘子珩的事不会我太多的时间,最多三五日,这几日……程峰兄弟那边儿还望七爷高抬贵手一下。” 七爷沉默著,半晌不言,最后抬手轻挥。 “白狼,送客。” 白狼闻言,转身看著闻潮生道: “小兄弟,走吧——” 闻潮生笑了笑,也不在七杀堂继续逗留,隨著白狼离开了內堂,出去后到了一条河边,白狼忽然叫住了闻潮生,然后从身上摸索了一下,將闻潮生先前给他的两吊钱还给了闻潮生。 后者目光一闪: “白狼兄这是何意?” 白狼抬手,示意他打住: “別。” “我可不敢收你的钱,更不敢跟你称兄道弟,免得未来你惹了大祸,火烧到我这里来。” 说著,他对著闻潮生嗤笑了一声,转身回去了。 闻潮生也不多言,將钱收回了自己的袖兜,去到了先前与阿水约定的位置,可並未看见阿水人,他四周观望了下,又叫唤几声,但仍旧没有回应。 闻潮生心里觉得不对劲,在原地等待了足足半个时辰,最后捡来一根枯木,在地面上写了『回家』二字,然后离开了。 他知道,阿水应该是外头遇到了什么人或事。 但现在对方没有留下任何音信,他也只能先回去。 就算阿水真的遇到了大麻烦,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连阿水都对付不了的敌人,他过去纯送。 回到了吕知命的院儿中,他继续劈柴,但有些心不在焉。 吃完了午饭后,闻潮生洗漱了碗筷,回到了隔壁范有为的院子里,给狗爷的碗里换上了新的粥食,等他做完了这些,小院子的门才被人推开,闻潮生抬头一看,是阿水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你上午去哪儿了?” 阿水瞟了他一眼,淡淡道: “找人打架。” 闻潮生怔住,旋即便反应了过来: “是忘川的人?” 阿水『嗯』了一声。 “他们把我引到了县城內比较偏僻的地方,但又怂了,没动手,我把附近找遍了,没见著人,就自己回来了。” 闻潮生听著阿水的描述,眉头一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引过去,但没人?” 阿水不知从哪里拿出了包子,一口半个,坐到了院子里,对著闻潮生道: “下次你去任氏包子铺,记得多给一笼豆腐包子的钱。” 正在思考的闻潮生『啊』了一声,疑惑道: “为什么?” 阿水吞了一口包子,道: “因为我刚才买豆腐包子没给老板钱,报的你名字。” 闻潮生:“……” 他无语道: “你回来也有吃的,就多走几步路。” 阿水抬起头看著他,很认真地说道: “但是豆腐包子真的很好吃。” 闻潮生提著壶早上烧的开水放在了阿水面前的桌面上,阿水看著这壶凉白开,眉毛一皱,但很快又舒展了起来,对著闻潮生说道: “闻潮生,你好像还欠我两壶酒。” 闻潮生给她这话气笑了: “我又欠你两壶酒了?” 阿水咬了一口包子,提起了早上的事。 “如果今日你带我去七爷那里,他见著我,又得送我一匹马、两壶酒,怎么著也不能比上次差,不然我不买他帐。” “但是你没有带我去,导致我现在没吃上马肉,也没喝上酒。” “那匹马我就不为难你了,把你卖了都买不起。” “但酒不贵,补上这两坛酒,下次出了事,我还罩你。” 闻潮生听得头大,不想跟这个女土匪在酒的事情上多做纠缠,他掏出白狼还给自己的两吊钱拨了拨,对著阿水问道: “还是桃酿?” 阿水想了想,站起了身子,把最后小半个包子塞进了嘴里,油纸揉成了一个小团。 “我跟你一起去,上次路过的时候,我好像闻到了其他味的酒。” “桃酿喝多了,想换个口味。” 闻潮生无语道: “喝个酒,你破事还挺多。” 阿水挑眉道: “你根本不懂酒。” 她说著,跟著闻潮生出院门儿,踩在那半截埋入了土中的青石板上时,阿水忽然停住脚步,眼神一凝。 她抬起右脚,脱下了右边儿绣著纹的白布鞋,看了看鞋底沾著的泥沙,凑近闻了闻,表情微妙。 闻潮生听到身后脚步声消失,回头看著阿水,问道: “又怎么了?” 阿水抖了抖鞋儿,往脚上一套,指尖一勾后边儿,便把鞋子穿好了。 “没什么,进沙了。” 她说著,穿过了闻潮生的身旁,走出了院门,闻潮生一边跟著她,一边说道: “你不对劲,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犹豫了会儿,阿水还是说道: “早上我不是被引走了么,当时我以为忘川的人是想將我引到偏僻处伏杀,可后来没见著人,方才踩在青石板上时,我感觉脚底不太对,脱鞋细看,发现鞋底沾著不少泥沙。” “外头都是土路,本来碎石泥沙就多,所以先前我也没在意。” 闻潮生眼神微动,嗅到了危险: “所以,你鞋底沾著什么?” 阿水: “蜂蜜。” ps:晚安! 第68章 烧刀子 “蜂蜜?” 闻潮生脑子里转了一遍,他虽然对这个世界不甚了解,但也晓得地面上不可能会渗出蜂蜜。 阿水先前去的地方是人烟稀少处,谁抱著蜂蜜盒子路过,恰好不小心洒在了地上,再恰好没被蚂蚁虫子抹去,最后恰好被阿水踩在鞋子上,这三者『恰好』直接断了这件事情是意外的可能性。 “有人故意在你鞋底留下了蜂蜜?” 阿水『嗯』了一声。 “蜂蜜量很少,一旦多了,沾上的泥沙便多了,即使是在泥地上也很容易察觉。” 闻潮生仔细想了想。 “给你鞋子弄上蜂蜜能做什么?” “定位?” 阿水对此不甚在意,甚至没有找个地方磨掉鞋底的蜂蜜,她对著闻潮生道: “月黑风高好杀人,你今夜最好睡隔壁。” 闻潮生摇头: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今日你別再去吕先生的院儿了,回头把鞋底的蜂蜜洗乾净再说,我也不去,免得把麻烦惹过去。” 阿水望著远方的画廊桥,言语之中带著深意: “其实,对於你口中的吕先生来说,咱们的麻烦兴许算不上麻烦。” 闻潮生闻言心头轻动,他看了阿水一眼,道: “吕先生修为比你还高?” 阿水道: “吕夫人修为该比我高一些,至於吕先生……我不清楚,有时观他如云如雾,有时又觉得他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你这么好奇,为何不亲自问问他?” 闻潮生回道: “问过了,但吕先生没有讲。” 阿水点点头: “……倒也正常,一些隱於世间的修行者的確不喜谈论修行上的事。”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著,过了画廊桥,从人群堆中扎入了那处闻潮生常去的酒店,里面的老板娘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身材发福,喋喋不休,但脸上总是掛著笑容。 “唷,你是那个……那个潮生!” 见到了闻潮生,老板娘乐呵呵地开口,问道: “还是两坛桃酿?” 闻潮生对著她轻轻一抬手,转头跟阿水问道: “闻到没,喝什么?” 阿水鼻子一嗅,目光倏然一亮,低声道: “烧刀子。” “这家酒店不错,烧酒酿得够纯。” 闻潮生立刻对著老板娘大声说道: “两坛烧刀子。” 老板娘去打了酒,方才二人对话声音小,她没听著,將酒递给闻潮生的时候,笑眯眯地对著阿水一点头: “潮生啊,年轻人一天天別老想著喝酒,有时间也好好陪陪自家姑娘,都出来逛了,还买酒!” “別怪我说你,下次再带姑娘出来,多去县北的浣纱池溜溜,那里好玩得多!” 闻潮生被她说的面色一僵,虽未回头,也能感受到来自身后的凝视,他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想起了阿水手起刀落杀人时的模样,乾咳一声: “老板娘,您搞错了,这是家姐……家姐。” 他说著,急忙付了钱,有些狼狈地提著酒往回走,没走开几步,还能隱约听到酒店里老板娘的碎碎念: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越来越靦腆了……” 闻潮生加快了步伐,回到了院儿中,將两坛酒往桌上一放,对著一脸迫不及待的阿水道: “先去把鞋子洗了,然后再喝。” 阿水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已经坐在了桌旁,看似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拨,酒罈盖子便被打开,一股子浓郁的酒香伴隨著杀气溢出,沁人肺腑。 “洗个屁的鞋。” “你喝不喝?” 她已经倒掉了杯中的茶,往里斟酒。 闻潮生一本正经地对著她道: “你如今一身的伤,明明能躲起来休养生息,为何不能消停些?” “你自己也讲了,你修行了不老泉,別人许多养不好的伤,你都可以。” “至少再过十天半月,你的状况必然要比现在好得多。” 阿水闷了一口酒,浑身舒畅,道: “你根本不懂江湖上的蛇鼠。” “若是你一直逃,他们就会觉得你好欺负,会变本加厉。” “只有在试探的时候让他们见了血,这些人才会忌讳,才会害怕。” “正因为我如今身上有伤,才愈要虚张声势……” 她说著,似乎觉得自己用词不当,纠正道: “我也不算虚张声势,谁来杀我,我就杀谁。” “那句话怎么说来著……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闻潮生反问道: “如果打不过呢?” 阿水灌了一口酒,想了想,非常耿直並且理直气壮地回道: “那就死。” 面对阿水的回答,闻潮生沉默著坐在了她对面,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烧刀子,学著阿水的模样仰头一饮。 下一刻,他在阿水略含惊异的目光中,面色忽然涨红,张嘴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 与以往喝的酒不同,这烧刀子带著浓郁的杀气,像是一柄利剑一样插入了他的肺腑,然后化为烈焰,要將他的五臟六腑全部焚烧殆尽。 见他狼狈的样子,阿水嘖嘖一声: “你还以为喝的桃酿呢?” “这酒杀气重,受不住的话就慢慢喝,別到时候把胃烧穿了,那可就有你养的了。” 闻潮生不再继续去说阿水鞋底蜂蜜的事。 他妥协了。 因为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如今的他太过弱小,遭遇的旋涡却太过可怕,身在其中,闻潮生觉得自己仿佛飘萍一般。 “这江湖人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总感觉自己活的每天都是最后一天。” 阿水笑了起来: “你真以为,江湖上的人都跟说书人讲得那般瀟洒?” “动輒策马红尘,醉酒天涯,再不然便是醒掌天下权,醉臥美人膝?” “这江湖啊,糟心得很,兴许表面无比光鲜亮丽的成名者,背地里欠著一大屁股债,还有些人为了维持天机楼上的排名,四处躲藏,不敢与后来者约战,生怕一战后身败名裂……人的名,树的影,为名利活者,大都瀟洒不起来。” 她举杯与闻潮生一碰,喝下后,问道: “淳穹的事,你准备怎么处理?” “今日结案,按照你的说法,陆川和忘川的人只怕是要对他动手了。” 第69章 倒著练 闻潮生眸子里有些迷离,但说话逻辑仍十分清醒。 “淳穹这个人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保下他,咱们在苦海县能做的事情就多了,回头再辐射到江湖势力上,甚至能反过来收集部分忘川杀手的情报……” “老这么被他们针对,也不是个法子。” 阿水隱约间猜到了一些闻潮生的想法,心臟的跳动不由得为之一滯。 “收集忘川杀手的情报……你要做什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烧刀子,借著胸腹燃烧的酒劲,闻潮生说话也带著让人心惊肉跳的杀气。 阿水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杀气。 “有了情报,咱们就可以主动去找他们了。” “我负责收集情报,你负责杀人,淳穹负责处理尸体。” “苦海县里忘川的人太多了,会妨碍我们查事。” “先杀一半吧。” 闻潮生话音落下,阿水握著酒杯的手指不自觉轻轻动了动。 熟悉她的人知道,这是阿水拔刀或拔剑时会有的小动作。 沉默片刻,她晃了晃酒杯,好看的眉毛飞舞起来,赞道: “好一个先杀一半!” 她猛饮一杯酒,肩膀轻轻扭动,似是有些跃跃欲试。 闻潮生这寥寥几字,给她竟然整的热血沸腾。 阿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不过,要保住淳穹不是件容易事。” “咱们没法一直盯著他,你还把他身边那名厉害的侍卫砍死了……” 听著闻潮生的话,阿水摇头。 “厉害个屁,当日在鸳鸯楼时,站在陆川身边的那名黑衣男子才是真的高手,就算我身上无伤,他也能跟我比划几下。” “淳穹身旁的那名侍卫和这人比起来,差得太多。” “如今淳穹身边无人可用,倘若真有人铁了心要杀他,很难保。” 闻潮生没继续喝酒了,他似乎並不为这件事情担心,娓娓道: “忘川的人犹如跗骨之俎,直接保下淳穹的难度很大,想要確保淳穹不被刺杀,得让忘川的人投鼠忌器。”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刘金时的秘密发酵一下,给陆川透露一些,但淳穹比我预想之中的要蠢,他太年轻了,跟陆川玩心思,用不了多久会被玩死。” “在他放出消息之前,我得跟他见一面,好好教教他。” 阿水闻言,上下打量著闻潮生,眼神带著一抹怪异。 不怪她用这种眼神看闻潮生,论及年龄,他的確要比淳穹更年轻,但说话时而老气横秋,有一种浓烈的少年老成的反差感。 “差不多了,剩下那坛酒你喝吧,我得去见见程峰……” 闻潮生想起了昨日与程峰的约定,阿水瞟向了剩下的那坛酒,微醺的眸子里有些不舍,但还是跟著闻潮生一起去见了程峰。 闻潮生与陆川上次的事情显然不算完。 这要是再被陆川逮住,对方指不定就直接动手了。 清晨闻潮生与七爷的约定似乎生效了,也可能是因为昨日闻潮生的威慑,那些混混没有再来找程峰的麻烦,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见到闻潮生,程峰並不惊讶,他为二人倒上茶水,说道: “你们喝酒了?” 闻潮生道: “喝了一点。” 程峰脸上的肿块消了些,態度也没有昨日那般冷漠沉重了,他嗅了嗅鼻子道: “是不是画廊桥东边的关珍娘酿的烧刀子?” 二人讶异地看著他,闻潮生道: “你也喝过?” 程峰有些颓废地挠了挠头。 “是,从书院回来之后,天天喝酒。” “她家的烧刀子很適合睡前喝,喝完就睡,一觉能睡到第二日太阳照床。” 闻潮生笑道: “还给你喝出门道了。” “说吧,想考进阑干阁,得怎么做?” 程峰: “练好字。” 闻潮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就这么简单?” 程峰摇头: “简单吗?” “这一点不简单。” “我口中说的『练好字』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练字。” “不是你能洋洋洒洒用流畅神来的笔法写下一篇文章就够了。” “想要靠著『字』进入阑干阁,你得能对字有著更为基本,更为深入的理解,如庖丁解牛一般,能隨时从任意角度下笔,根据不同的需求,写出不同的、或好或坏的字。” 闻潮生听到这儿,目光一凝: “等一下,你说……根据不同的需求,写出不同的、或好或坏的字是什么意思?” 程峰抿了抿嘴,觉得喉咙有些乾涩,似乎这简短的几个字,激起了他一些不好的回忆,但他很快还是克服了下来,缓声道: “潮生兄,我之前已经与你讲过,如果这份真相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的话,我可以帮助你进入书院,在那里面,有你要找的所有答案。” “但你要直接问我这里边的事,原谅我不能透露分毫,这是我与书院中那位贵人有过的约定,还望潮生兄不要为难我。” 闻潮生眸子深处闪过了一道精光,他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问下去了。 程峰继续道: “普通人练字练的是美感与笔法,大部分皆是用的『永字八解』,但如果按照正常的练法,一辈子都练不出书院的需要。” 闻潮生眉毛一挑。 “那我要怎么练?” 程峰: “先正练,后倒练,笔画、顺序,落笔的行踪……全都要一五一十地彻底倒过来。” 听到这儿,闻潮生摸了摸下巴。 “为何?” 程峰取来纸笔,自己先在草纸上落下墨渍,他笔尖轻盈,手腕处发力稳如磐石,无论轻重,几乎不见丝毫抖动。 很快,虽然落笔一正一反,两个『永』字呈现於纸上时竟几乎一模一样! 这神乎其神的笔法,连一旁的阿水目光都投来了惊嘆之色。 “这么做,可以帮助潮生兄练出前所未有的控笔与发力。” “届时心隨意动,笔隨心动,无论好坏,潮生兄只要看一眼那字跡,就能够模仿出来。” “当潮生兄能做到这一点时,再用这种笔法写出一篇百字文,要求是字字皆不同,顺序,落笔方式,皆如此。” “这篇字字皆不同的百字文,便能帮潮生兄顺利考入阑干阁。” ps:晚安! 第70章 试探 程峰向二人讲述,其实只要字写得够好,就能够进入阑干阁,而不需要去背诵那些所谓的冗杂学籍。 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的二人,內心对於阑干阁这无数齐国学子嚮往崇尚的书海圣地充斥著浓郁的反差感。 闻潮生盯著方才程峰写下的两个『永』字,不免觉得有些刺目,他还是问道: “程峰,若真是如你这样说,那天下千千万万的学子,岂不是都在虚度光阴?” 程峰笑了起来,笑得难堪不已。 “从书院回来的第一件事,我就开始焚烧那些书经。” “那些绝美浩瀚的诗文,燃烧起来的时候也不比木柴更加炽烈些,再后来,家里就剩一本《治国论》了。” “潮生兄,適才你说虚度光阴……用词实在是太锐利,太精確了。” “进入书院中的书生们,哪位不是胸有诗书气自华?” “但隨著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的热情会渐渐被现实磨灭,这些书生会发现,他们根本治不了国,曾经熟读的诗经、山海、社稷、民生……全都用不上。” “这些寒窗苦读,覆盖了他们整个年少的漫长,在考入阑干阁的那一瞬间,全部被堆积於尘封的角落中吃灰。” “他们唯一能做的事,便是被囚困於那方寸之地,不停地练字,练字,练字……” 面对程峰这满是自嘲的自述,闻潮生心思轻动,將话题引向了另外一头: “听你讲述,那天下的学子还是惨不忍睹……可我从另外一位阑干阁的朋友那里了解到的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程峰闻言一怔,狐疑地看向闻潮生: “你还认识其他阑干阁中的人?” 他的確没想到,甚至不相信闻潮生的话。 之所以会怀疑,是因为程峰在阑干阁中呆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知道考入其中的学子被控制得有多严,想跟外面有所交流,可不容易。 要么拿到官位,离开阑干阁,但那都是要签保密协议的,一旦消息透露出去,很快便会迎来恶果,要么不明缘由的死去,要么奇异失踪,大家对此讳莫如深,因此一直遵纪守法。 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 闻潮生心头略微琢磨,编织了一下谎言,说道: “以前確实有个关係还不错的朋友,叫徐一知,具体如何认识的比较复杂,且不细言,本来我想跟他询问信上的那些事,但徐一知那边儿不知出了什么状况,最近数月一直联繫不上他,像是失联了……对了,程峰兄弟,你认识徐一知么?” 提到这个名字,程峰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犹豫了片刻后,他只说道: “不认识。” “但我晓得书院里確实有这么个名字。” 闻潮生从他这里確认了徐一知这个人存在的真实性,也没再继续深挖下去了,告別程峰的时候,对方盯著闻潮生远去的背影,忽然开口叫住了他,待闻潮生回头之后,他说道: “潮生兄,你要查的事情不是小事,极有可能引火烧身,一个活人不会无缘无故失联的,建议你最近这段时间不要再给徐一知有任何联繫了,对他对你都好。” 闻潮生笑著点头道: “知道了。” 路上,阿水对於程峰的话尤为关注,说道: “你倒是聪敏,用程峰去试探『徐一知』,如今晓得书院確有这么个人了,而且,徐一知还和刘金时认识……” 闻潮生打断了她的思考: “重点不在这里,阿水。” “重点是我在说出我认识阑干阁內其他人的时候,程峰脸上那几乎是完全本能反应的质疑。” “能体会到么,那座书院的人,几乎不可能会跟偏远地方的小人物扯上任何关係。” “对於王城的人来讲,我是小人物,刘金时也是。” “而且和刘金时相关的『事』关乎重大,为了不留下什么证据,王城的大人使用书信联络他的可能性极小,多是让身份重要的人进行口諭传达……刘金时能知道『徐一知』这个名字,侧面印证他们可能有见过,这么去推断的话,整个事情的流程就是——王城里有一位大人物,要做什么事情,让徐一知去找到了刘金时,然后一同完成了这件事,最后再抹去这些知晓或参与过这件事的人。” 他说著,语气却愈发的奇异,表情凝重疑惑,觉得其中迷雾重重。 “但我真的很不理解,一个小小的县令,究竟能够做出什么事情,留下的痕跡甚至能威胁到王城里权力通天的大人物?” 闻潮生自说自话,忽然眼前飘过了什么,他顿住脚步,抬头一看,才发现停了没两日的雪又下了起来。 晶莹的雪形状在眼中格外清晰。 不知为何,这场飘落的小雪让他想起了青田外的糜姨。 他確信,对方此刻一定坐在床榻前,隔著窗户望著外面的雪,思念著自己从军而去、数年未归的孩子。 在她的脑海中,自己的孩子一定有无数种美好的际遇,或是有了功勋,读了更多的书,或是遇见了喜欢的女孩。 只是时隔这么久,这位老妇人仅凭著信纸上敷衍的寥寥几字,还能记住自己孩子离开时的模样么? “我好像……该去还信了。” 他感嘆了一句。 … 第71章 毒蜂 傍晚时分,淳穹在鸳鸯楼开宴,宴请了陆川与一些县內的贵人,从广寒城而来的运输官也在其中,这场宴会本来是为他准备的,他吃完晚宴,便要上路,將刘金时的尸体与卷宗一同运回广寒城中进行第二轮验尸。 琴声悠悠,司小红今日换了一身素白的锦衣,虽然穿著轻薄,但好在大堂中灯火长明,宾客眾多,因此倒也不觉得冷。 其中,淳穹、陆川、运输官荀乘三人独坐一桌,此处安静与周遭嘈杂形成鲜明对比。 酒过三巡后,大家彼此熟络了些,淳穹便主动跟运输官敬了杯酒,笑问道: “敢问荀大人,刘金时这案子去了广寒城,几日能尘埃落定?” 运输官荀乘琢磨了一下,也不隱瞒: “最近城主的事儿比较多,刘金时的案子虽然也不小,可得稍微延后一些,估计最少三日,最多七日能够尘埃落定。” 在荀乘讲述时,淳穹的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陆川,举著的酒杯迟迟不饮,在心中推算著自己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安全日子。 不管闻潮生先前的话说没说中,都在他的心中留下了阴影,淳穹觉得自己得多做些防备。 今日之所以会请陆川过来,便是刻意给他听的。 见著陆川也看了过来,淳穹藏住了眼中的秘密,举杯与他一笑,然后饮下杯中美酒。 由於还要赶路,所以晚宴並没有持续太久,酒足饭饱之后,来不及欣赏姑娘们准备的歌舞,荀乘便已经起身,他拍了拍自己鼓囊的圆肚,眼珠子转悠一下,走到一旁,对著淳穹招了招手。 后者非常听话地走了过去,荀乘对著他做了一个隱晦的小手势,淳穹眼中微动,面容堆砌著虚假笑容,从袖兜里摸出了一个钱囊,塞到荀乘手中,后者掂量了一下,立刻喜笑顏开,一边收入袖中,一边低声对著淳穹问道: “刘金时的事,处理乾净了么?” 淳穹身子微震,他与荀乘对视,立刻晓得了眼前的运输官也是王城中那位大人的人,一时间心头凛冽,顿觉那位大人手眼通天,虽身在云端,江湖与远野却皆是他的爪牙! “已经非常仔细地搜查过了。” “大人若是不放心,路上可以自己再查证一下。” 荀乘左手摸出一串碧绿佛珠轻轻拨动,微醺的面色变得严肃了不少。 “查不了,外头有白龙卫的人,待入了广寒城,更加没机会,当年提拔柯城尉的那位大人曾在尚书台,后来尚书台被拆散,他地位不降反增,去了玉龙府,成了天子剑,跟咱们上头那位大人不是很对付,若让他查出了什么,回头怕闹出大动静。” “若是你这边儿还没有完全办妥,我可以找个理由,再在城中逗留一天。” 淳穹思虑了片刻,拒绝了荀乘的提议: “荀大人放心,该是没有问题。” 荀乘深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好,你是王城来的,我信你。” … 夕阳西下,落下的雪交织成了淡淡的雾,为星空濛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纱衣,將星月的光辉隔绝在了天上的那头。 阿水坐在院子里,將白日没喝的烧刀子摆在了面前,对著才练习不老泉收功的闻潮生道: (请记住.com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今日如何,有无什么感受?” 闻潮生细细觉察了一下,语气带著迟疑: “我不確定……阿水,那夜我修行不老泉的时候,真的睡著了么?” 阿水非常篤定地回答道: “鼾声如雷。” 听到这儿,闻潮生挠了挠自己的头,有些尷尬道: “那我方才呢?” 阿水拨开了酒罈盖子,扑面而来的酒气让她眉毛一挑: “方才没睡著。” 闻潮生脸上的疑惑神色更甚,对著阿水说道: “但其实,我的感受与那夜並没有差別。” 阿水盯著面前的酒罈,话题忽然一转,非常认真地看著闻潮生问道: “闻潮生,你开始练字之后,是不是就没有钱买酒了?” 闻潮生见她那般如临大敌的样子,竟有些忍俊不禁。 便是那夜雪中鏖战,他也没见到阿水的脸上出现过这样严肃的神情。 “倒也不至於,买根笔就行了。” 阿水微扬下巴,好奇道: “那墨与纸怎该如何解决?” 闻潮生回道: “水比墨好弄,再者纸要钱,院中那块儿青石板不要钱。” “我沾著水,就用青石板来练字吧……回头我再去多找些薄的,平整的石板,院子里铺上一层,也够用了。” “若不然就我这点儿閒钱,就算你不买酒,也不够我造的。” “话说……其实木炭好像也能做笔。” 他说到这里,似乎来了点兴趣,从檐下的火炉里抽了根烧了大半的木枝,来到了青石板面前,开始一本正经地写『永』。 对於他来说,硬笔用著要比软笔得心应手太多。 即便许久不曾写过,但只是歪歪扭扭几个字过后便又適应了过来,那块先前被阿水踩过的平整青石板上,出现了许多黑色的『永』字。 先正练,后反练。 闻潮生试著用完全倒反的笔法写了一个『永』字,不但歪歪扭扭,且写得极慢,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书法行道的初学者。 这其间的难度很高,只有亲自尝试过才知道。 而一旁的阿水听到闻潮生练字只需要一根笔的时候,皱著的眉头一下子舒展了,她开始没有后顾之忧地享用起这罈子酒。 喝著,她回想起了先前在刘金时身上的发现,问道: “闻潮生,刘金时身上发现的另一则线索给我看看。” 闻潮生从胸口摸出了那张纸,包住了地面上的一块小石子,一同扔给了她,后者稳稳接住,摊开线索在桌面上认真看著。 “现在还不能去找。” “咱们手里有更重要的事,而且忘川的眼线太多了,贸然出城,一旦被他们重重围住,后果会相当严重。” “回头我去教淳穹做接下来的事,让他散播消息,等消息发酵后,我们的境况会发生改变。” “只要线索在我们手上,我们就永远是主动的一方,怎么编织这个谎言,我们说了算。” 他说完,又练了一会儿字,想到了一件事,偏头望著阿水道: “阿水,你掌控刀兵这般厉害,对於手指手腕的力道把控一定很强,那你写字也该很厉害吧?” 阿水摇头。 “不好不坏吧,我没怎么练过字,虽然本质上都是对手指手腕的力道控制,按理说该是一样,但其实不一样……这世上的一法通,万法通,大都只是说说,实际上隔行如隔山,哪儿那么容易?” “我见到过很多使刀兵特別厉害的人,写字就跟鬼画符一样。” 闻潮生听她讲述,一时有些失笑,回神时,忽然看见一只蜂轻轻落在了他面前的青石板上,这只蜂周身纯黑,甚至就连翅膀都是黑色。 它只待了很短的时间,便再次振翅,速度几乎快到肉眼看不清,朝著空中飞走。 咻! 闻潮生心里觉得不对,下意识挥动手中木枝,这隨心的一击,竟將飞行中的蜂生生截落! 望著地面上死透的蜜蜂,他刚想上手,却听不远处的阿水说道: “別碰,可能有毒。” ps:晚安宝贝们略略略~ 第72章 杀人夜 闻潮生击落了一只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季节的黑蜂,正要去查看,却被阿水制止,她走近之后,捻起了地上的黑蜂尸体,仔细看了看,说道: “確实有毒。” “我从来没见过黑色的蜜蜂或是马蜂。” “这应该被人特意养育出来的。” “看来,他们想方设法在我身上留下蜂蜜的原因找到了。” 阿水说著,抬头望著飘落小雪的夜空,目光变得幽深。 在这些剔透的雪中,似乎隱藏著別的什么。 “闻潮生,刀给我。” 阿水跟闻潮生討要柴刀,后者將柴刀从腰间摸出,递到了她的手中,阿水起身去提了一桶水,然后到了院子的另外一角,用那半块染著褐色锈渍的磨刀石磨刀。 兹啦—— 兹啦—— 刀刃与磨刀石相互摩擦时发出的声音让闻潮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仿佛在雪中嗅到了血腥味,嗅到了生命逝去的味道。 阿水磨刀的动作很慢,当刀锋不再那么钝后,她又取了两杯烧刀子,浇在了刀刃上,继续磨刀。 酒味盪散开,似是雪中看不见的涟漪,酝酿著难以言喻的杀气。 闻潮生在院子里待了会儿,身体被冻僵,他抖了抖身上堆积的雪,將手中的木柴扔到一旁。 “可惜,没法帮你。” “那夜雪,我该捡回一把弩,这样的话兴许能帮上忙。” 磨刀的阿水手中动作未停,嘴上淡淡道: “对於龙吟境及以上的武者来说,弩箭就没多大用了,弓箭还能用用……但你不会。” “黑蜂既是定位,蜂到了,人应该就不远了。” “闻潮生,你真不去隔壁躲灾?” “別怪我没提醒你,今夜来的人只怕不简单,我未必能保你。” 闻潮生摇头。 “若我与吕先生不识,这灾带便带了,我也不算什么好人,真到了活命的时候,自己的命肯定比陌生人的命重要。” “但吕先生於我有救命之恩,今日我就算死在这里,也不能把麻烦带到他那里去。” 二人对视时,阿水见到了闻潮生眼底的坚持,她拿过了一旁的布条,將刀刃上的烈酒缓缓擦乾。 望著刀刃上闪烁的寒光,她似乎终於满意,將布条扔给了闻潮生: “回房。” “没叫你,別出来。” 后者接过了布条,又去拿上先前扔给阿水的线索纸条,进入房间前,他偏头对著喝酒的阿水说道: “你要不少喝点?” “喝多了看不清人。” 阿水闻言皱眉,道: “人杀一个少一个,酒喝一口少一口。” “你懂什么,赶紧进去。” 闻潮生微微摇头,推门而入,並將房门关上。 吱呀—— 在房门彻底关上的那一刻,院口几乎同时传来了脚步声,是一名脸上染著大片乌青毒疤的年轻女人,身材高挑,穿著黑色的连身长裙,冷冷注视著院中的阿水。 喀—— 又是一道脚步声,似是故意发出。 阿水回头,见檐上不知何时站著十几名黑色的人影,腰间或刀或剑,隔著凛冽的风雪凝视著她。 簌簌—— 院外,脚步声愈多,阿水耳朵轻动,对著面前的女人道: “那夜下雪,看来我人是没杀够,你们还敢来。” 毒疤女人轻笑,声音如风铃在雪中传响: “忘川的人可杀不完,百两黄金就已经足够让人发疯,而你的人头……值十万两。” “大家都想要。” “这一次,我们来了不少高手,应该不会让你失望。” 阿水从地面上捡起了一些碎石,捏在手中。 “我一颗头,想好怎么分了?” 毒疤女微微一笑: “先到,先得。” 言罢,她抬手,天上飘落的苍白飞雪忽然变得漆黑,这些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好似是从晶莹飞散的雪中钻了出来,快速聚成了一个黑球,而后猛地朝著阿水扑了过去! 这些黑点,全是毒蜂。 每一只,都带著要人性命的剧毒,而且密密麻麻凝聚成一团后,似乎有了强劲的力量,武者身外的护体罡气根本挡不住。 不远处站著的诸多黑衣人见到了这一幕,下意识地眼中都带上警惕之色。 他们比谁都知道,这毒蜂的可怕之处。 这毒疤女在忘川排林字三十三,人称黑蜂后,鲜有人知晓她的过去,但江湖上今年兴起的高手里,她算佼佼者,一身恐怖的毒功也不知师承何人,被她刺杀的倒霉蛋,死像皆极为悽惨。 最可怕的是,被她炼出的这些毒蜂不但定位能力一流,而且能完全听她使唤,对於龙吟境的高手都有可怕的杀伤力,战斗时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听闻江湖上至少有三名以上的龙吟境强者连黑蜂后的面都没有见著,便被毒蜂活活蛰死,死时七窍流血,五臟六腑几乎融化。 见著袭杀过来的黑蜂群,阿水扬刀,恐怖刀气贯穿而出,在虚空中盪开了一道涟漪,斩向了黑乎乎的蜂群! 然而蜂群比想像中更难对付,它们竟然在刀气斩来的霎那分开,凭藉虫子天生对於空气震动的绝对敏感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刀! “蜂群其实最不怕的就是刀剑,我听闻你是个很厉害的高手,但今夜就凭一把柴刀,好像过不了蜂群这关。” “如果我不出手就拿到这十万两黄金,会让我觉得这钱来的太容易。” 黑蜂后脸上扬起了轻笑,双手抱胸靠在了院墙处,悠閒地望著阿水。 后者神情漠然,左手轻轻搓动著什么。 “你养蜂就养蜂,学武就学武,既要又要,弄得不伦不类,真遇上高手,连逃的可能都没有。” 阿水的话让黑蜂后脸上的笑容渐渐冰冷,她抬手,指尖轻动,那些黑蜂便仿佛发了疯一样,袭杀向了阿水。 然而就在它们靠近的时候,阿水这次並没有选择出刀逼退它们,转而扬起自己的左手,撒出一大片的灰雾! 这是她方才从地上捡起的石块,被她捏成了齏粉。 石灰一洒出,原本没什么杀伤力的尘埃,这一刻却仿佛成为了世上最可怕的暗器,密密麻麻,暴雨梨般,只在短短的瞬间,便彻底融化了这一片黑色的致命蜂群! 灰尘散尽,地上儘是黑蜂尸体。 一只不少。 见到这一幕,黑蜂后脸上的轻蔑先是变成了错愕,渐渐,又从苍白中活生生憋出了一抹怒红。 这里面每一只毒蜂,都包含著她的心血,数年的熬炼,被人一把石灰便给扬了? “今日,我必杀你!” 她怒然,从腰间取来峨眉刺,身形忽如鬼魅向前,十步之距,仿佛一瞬。 阿水一个眨眼地功夫,峨眉刺已袭至她的喉咙。 噗! 平平无奇的一刀挥过。 不知此刀从何处来,亦不知此刀往何处去。 借著半抹吹雪的风声,黑蜂后只看见了自己的无头尸体倒在地面。 隨后天旋地转,世界黯淡。 苍白的院落中,绽放了今夜第一抹红。 阿水甩开了柴刀上的血,往院子里走了一步,平静的声音被风吹出老远: “她说今夜来了不少高手,你们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来?” 第73章 无咎 寒月被杀意吞没之时,阿水听到了数不清刀剑出鞘的声音。 显然,方才那平平无奇的一刀,已经让这些人明白了眼前握著柴刀的女人並不容易对付。 杀手的目的是杀人,至於究竟是单打独斗还是群殴,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內。 只要能杀掉目標,这就够了。 不知是谁的剑最快,先一步刺开了飞落的晶莹雪,从破碎的绝美中,与阿水手中的柴刀短兵相接! 錚! 此人竟是藏於眾人中的一名高手,在江湖的对决中,一对一和一对多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他对於自己的剑法极为自信,想要借著其他杀手出手作为掩护,一剑取下阿水性命! 但他显然低估了阿水那千锤百炼的本能。 刀剑相接的那一刻,他从阿水那磨得鋥亮的刀锋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看见了自己喉咙被斩开时喷涌出的血。 但……这怎么可能? 刀剑相接的那一剎那,他的剑势已尽,这必杀之剑按理说也该磨灭阿水掌间的刀势,她又如何在挡下他剑的时候同时出第二刀? 他至死都没能想明白。 事实上,方才那一击不是阿水挡住了他的剑,而是他没能挡住阿水的刀。 他以为自己才是进攻的那一方,殊不知阿水压根儿就没有防御,只是用了一招更强更快的刀,让攻守异势。 在四周刺客的合围绞杀之中,阿水的身形显然算不上多么灵动,或许是因为右侧的瘸腿,又或许是因为身上的伤……但这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掌间的那柄柴刀,太过锋利,太过可怕,每一次出刀,不见丝毫哨,恰巧就是千百刀中最適合杀人的那一刀。 这种刀法没有套招,只有染著雪与月的寒,浸著血与命的冷。 连许多纵横江湖有些年头的刺客,也是看的心惊肉跳,后背发凉。 他们在一旁观察阿水出刀,脑海中演练过数次防备或受身,可真正面对那劈来的一刀时,脑海中的一切又都化为了空白与虚无。 当这些刺客艰难地在阿水身上添上些不深不浅的伤痕时,院中的尸体已经堆了一地。 这些尸体身上只有一道伤痕。 杀他们,阿水没出第二刀。 焦灼的廝杀在这些刺客被震慑的那一刻暂且分开,持刀的阿水有些轻微气喘,口鼻中不断喷吐出白雾。 她身上的旧伤在剧烈的丹海之力衝击下开始復发,五臟六腑传来的痛觉衝击神经,阿水錶情虽无任何异样,但太阳穴处闪烁著的青筋却昭示著,她此刻並不如同表面上那样好过。 无视了那些立於院墙之上,或是站在院落边角的刺客,阿水一瘸一拐来到了石桌旁,单手拿起那坛酒,仰头就灌。 铺陈著杀气的烧刀子,一口一口灌入了她的腹腔中,带来的灼烧和刺痛感麻醉著旧伤,让她在剧烈的疼痛中找到了难得的喘息之机。 一名头髮白已经年迈的蒙面刺客站在远处院墙角落那头延伸过来的树上,静静地注视著喝酒的阿水。 他的身后有两把长剑,一柄剑身细长,包裹於破旧的剑鞘和一些碎布之中,无甚特点,另外一柄剑身厚且宽,与其说是剑,倒更有些像鐧。 这人从最开始的时候就一直站在这棵树的树枝上,只是迟迟没有出手,也没有说话,冷冷观察著一切,仿佛一名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阿水喝酒的位置离他很近,不过他依然选择了沉默。 在阿水喝酒的时候,一些刺客调整了心態和战术,慢慢围拢过来,跃跃欲试。 忽然,站在树上的那名双剑刺客跳了下来。 见著这人进入战场,那些围拢过来的刺客立时间朝著旁边散开。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无咎』,忘川林字旗排行第七,在江湖上有点小名气,你应该听说过我。” “我跟其他人不太一样,来找你不是为了十万两黄金,是想要一个进入风字旗的机会。” 阿水没有搭理这人,仍旧在喝酒。 无咎做完自我介绍之后,也没对阿水动手,而是转头看向了闻潮生所在的房间。 “里面还有一个人,我听到了他的心跳,是你的朋友吗?” 无咎问道。 阿水闻言,停止了喝酒,缓缓放下酒罈。 “算不上。” “我好了,你打不打,不打就滚。” 无咎缓缓从身后抽出了那柄细长的剑,耍了一个漂亮的剑,握在手里。 “我想看看,你有没有骗我。” 面对无咎此言,阿水眉头一皱。 “什么意思?” 无咎笑了起来,平静的言语中却溢满了恐怖的疯狂。 “待会儿这柄剑会从我的手中飞入房间內,如果你出刀够快,可以在我出剑之前杀掉我。” “但如果你做不到,房间里的那个人就会死。” “我不一定能打过你,但在死前,我得拉个垫背。” 她话音刚落,阿水手中的刀一扬,便要出刀。 但这一次,无咎好像跟上了她的速度。 手中的长剑化为一道流光,向著房间里的闻潮生射去! 阿水眉头一皱,横跨一步,手中的柴刀也飞出。 她这一刀的確要比无咎的那剑更强更快,后发先至,在门前击落长剑后,被余下震动產生的力道带入房內。 也便是在这一刻,无咎拔出了身后的第二柄剑。 一柄无锋的剑。 这柄剑要比方才的剑还快。 阿水千锤百炼的本能在嗅到杀机的那一刻已然做出反应,可强行压下的旧伤在此刻突然爆发,让她躲避的身法慢了一分半分。 於是,无咎这柄无锋的剑成功点在了阿水的腰间。 看似蜻蜓点水的一击,却仿佛有万钧力道,在空中甚至盪开了道道透明涟漪。 阿水身体宛如断线的风箏一般飞了出去,狠狠撞在了闻潮生所在房间的门前石阶上。 “咳……” 她的口鼻中,烈酒混合著鲜血大量喷涌出来,染红胸前一片。 这一击后,她虽未死,但下半身已完全失去了知觉,五臟严重受损,神志混沌,儼然成为待宰羔羊。 “所以说,行走江湖,不能有半分自大。” “你认为自己可以保住所有人,可到了最后,你谁都保不住。” 无咎手持无锋剑,一步一步朝著重伤的阿水走来。 “不过你旧伤復发,这般严重,就算手里有刀,也打不过我。” “今日便是退一万步,你也得死。” 阿水眼前全是重影,耳鸣心顿,已听不清他到底在讲什么,口鼻之中不断溢出鲜血。 “你的命,我收了。” 无咎没有任何犹豫,走到阿水面前,抬手便用无锋剑尖点向了阿水的心臟。 ps:晚安! 第74章 你谁都带不走 无咎有一点没有说错。 如果阿水不扔掉手里的刀,她仍然会在旧伤爆发的那一刻,落败於无咎的手中。 但她的下场不会这般被动。 一柄铁器在手,方才无咎那蜻蜓点水的一剑,无法重创她。 无咎手持无锋剑立於阿水的面前,立於漫天纷扬落下的细雪中,举重若轻,手中剑落下,再一次用出了蜻蜓点水。 落下的晶莹雪好似刻意避开了这沉重的一剑,被缓慢且决绝的杀气吹拂向了远方,千钧神力自脚底传入了剑尖,於无声息中酿就出的致命与死亡点向了阿水的心口。 这一击若是落实,他將富埒王侯,功勋可入风字旗,此后海阔天空,前程无限。 但生死一剎间,另一缕恐怖的杀意从门內如惊雷炸开。 柴刀破门,房间內烛火於同一时间熄灭。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闪烁一下,染了月光的锋利,成了破雪而来的寒芒。 在这极寒的黑暗之中,无咎却看见了焰火。 洞穿水的焰火。 连他都没有料到这一击。 他下意识觉得这是剑,待看清时,却又成了刀。 无咎面色平静,收剑而挡,柴刀与无锋剑交击的那一刻,刀竟又成了剑。 他面色掠过了诧异。 下一刻,柴刀发出悲鸣,彻底破裂,碎成了一片又一片的铁块,隨著雪一同掉落在地。 叮铃之声作响,闻潮生面前的无咎持剑肩膀处缓缓溢出了血,他肩膀下垂,握住无锋剑的手颤抖不已。 “好厉害的剑。” 无咎称讚道,將无锋剑换到了左手。 “可惜,兵器差了点,你不比她,凡兵在你手上不好使。” “若不然,方才这一击,我不死也无法再战了。” 闻潮生呼吸著风雪中的冷,脑海一片空白。 方才那一击,他只想著救人。 一念之间,他似乎又找到了那绝妙的感觉,找到了那日从萍舟跌落深海时,被烈焰中飞来一剑洞穿时的感觉。 但一击过后,他的兵器碎了,敌人却还站著。 无咎说得没错,他的剑不够锋利,兵器也不够好。 对方能將阿水伤成这样,最不济也是龙吟境,甚至更强的强者,这样的人平日里按理说一根手指就能点死他,可此时,却险些反被他一剑斩杀。 能废无咎一条手臂,连闻潮生自己都没有想到。 如此不合常理之事,便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了。 无咎盯著闻潮生,对著他说道: “地上那把剑也是我的,由名家所锻,这柄剑够好。” “你捡起它,我们再打一场。” 本已准备受死的闻潮生听到了无咎这话,眸中闪过了一丝微光,虽然心中知晓自己大概率无法再用出方才那惊艷的一剑,但这最后的生机,他怎能轻言放弃? 没有犹豫,闻潮生拾起了地上的那柄锋利长剑。 入手时,上面的冰冷从手心一路渗入了他的五臟六腑。 “好重的杀气。” “这柄剑杀过多少人?” 闻潮生道。 无咎倒也耿直,没有在闻潮生低头拾剑时偷袭他,他一眼看出闻潮生是个根本没有丹海的普通人,但不理解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持刀用出如此可怕的一剑。 “记不清了,成名以前,我为了谋生,杀了很多人。” “多是些江湖上不入流的人,我不记他们名字,也不记他们性命。” “但如果你问我这把剑杀过多少高手,我记得住。” “龙吟境以上的,三十七人。” 与大部分冷酷的杀手不同,无咎似乎很喜欢跟人閒聊。 哪怕对方是一个即將成为死人的人。 见著闻潮生已经拿剑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无咎问道: “还能使出来方才那一剑吗?” 闻潮生深吸一口气,勉力拋却杂念,紧紧攥著冰冷长剑,回答道: “试试。” 无咎点点头,左手无锋剑轻扬,就在他要出剑的一瞬间,耳畔忽然传来了脚步踩碎枯枝的声音。 咯吱—— 如此寂静的环境里,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竟显得这般刺耳。 无咎眉头一皱,侧目向著院口看去,见一名穿著淡蓝色绒裙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目光清冷地注视著他。 “大半夜不睡觉,你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跳大神?” “夫君不久前才睡下,赶紧滚,莫扰他清梦。” 无咎与她对视一眼,忽然发现院子外面的那些杀手已经无声无息地被清理掉了。 “抱歉夫人,不会占用太久的时间。” “今夜的事情结束,我们会將这里打扫乾净。” 他不想节外生枝。 眼前这个女人身上透露著如渊的气息,修为看不穿,很不好惹。 不过,吕夫人似乎不想就此作罢。 她一步不退,甚至还要更进一步: “废话真多。” “既然不走,那就都別走了。” 言罢,她一挥袖,甩出大片飞雪,恐怖的丹海之力宛如真龙奔腾,让雪与劲风成为了致命洪流。 噗! 周遭距离最近的一些杀手甚至来不及反应,身体便被这洪流冲刷成血肉模糊的白骨,那护体的罡气在顷刻间便被摧毁,甚至手中的兵刃在风雪洪流的洗刷下都以极快速度变得残破…… 这一幕极为骇人,不只是闻潮生,连许多行走江湖多年的刺客也不曾见过这般手段,一时间头皮发麻,快速遁远,躲开风雪洪流笼罩的区域。 无咎眉头紧皱,望著袭来的洪流,足尖轻点,无锋剑轻轻在虚空中画了一圈,强烈的剑气勉强逼散了飞来的风雪洪流。 这一击,他大约知道了对方的实力,但近在眼前的天赐良机,无咎不想浪费,他转头一个闪身,已至阿水身前,想要带走阿水。 “你带不走她。” “你谁都带不走。” 吕夫人再次开口。 这回,声音竟从无咎身后的方寸之地传来! 他瞳孔骤缩。 再转头时,吕夫人那根细长的食指指尖已经点在了他的眉心之上。 那是跨越过了凛冬与荒原的冰川,孕育著最原初的寒冷。 简单的触碰,便是他的一生。 第75章 剑意 飘摇的雪从二人面前落下,无咎脸上闪过一抹释然,知道自己败了,安静地等待死亡。 他与阿水的状况一样,面对吕夫人时不是完全没有迴旋的余地,但闻潮生方才那破碎黑暗的一剑给了他不轻的伤,导致他已完全无法抵御实力本就在他之上的吕夫人。 吕夫人食指轻点无咎的额头,一道无形的波纹倏然盪开。 沉重的坠落声从檐上、院墙响起。 还在院中的人,除了闻潮生与阿水,皆歿於这恐怖的死亡一指。 其余早早遁去的刺客,见到了这一幕,哪里还敢停留,知道今夜的围杀计划已经出现了无法挽回的变数,头也不回地远去。 无咎的尸体软倒,手中无锋剑也弃於一旁,整片雪夜只剩下了死寂。 “吕夫人……” 闻潮生话音未落,吕夫人已经指著阿水说道: “先把她搬到房间去,我去准备药和针。” 事关阿水性命,闻潮生不敢丝毫耽搁,立刻將地面上神志混沌的阿水抱到了房间的床上。 看著嘴角不停溢血的阿水,闻潮生神色凝重。 吕夫人很快便提著药箱过来,闻潮生看著她忙碌的样子,不敢打扰,只问了一句: “她能活吗?” 吕夫人的回答同样无比简洁: “內气散乱,脊柱受损,五臟六腑乱成一团糟。” “能不能活,看命。” 她说著,灌注內力將银针扎入了阿水的身体穴位,转头又对著闻潮生讲道: “潮生,处理一下外面的尸体,实在不行的话,把它们剁了,铺开在院子里,只要今夜雪不停,明日不出太阳,就能掩住。” “这些尸体若是明日被其他县民看见,会非常麻烦。”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闻潮生想了想,说道: “有一个更安全,更简单的办法,但是我得去一趟淳穹的府邸。” 吕夫人闻言眉头先是一皱,她看了看窗外,说道: “可以去,不过不要走小路,从这里穿过画廊桥往南行五十步,到了风柳亭的牌楼下等著,直到你在路上看见一个散步的老人。” “你见过他,让他带你去。” 闻潮生允诺,而后便出门去,站在门外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拾起了地上的那柄属於无咎的细长的剑。 无咎说的很对,他需要一柄好的武器。 … 闻潮生离开之后,吕夫人开始尽全力用丹海之力帮助阿水稳住伤势,行针的过程之中,连她自己都有些恍惚。 她本是一名杀手,杀了大半辈子人,如今到了晚年,居然开始扮起了医师的角色。 行针之后,阿水的经脉中突然多出来一股神秘力量,化作丝丝暖流从血液涌向了全身各处,滋养她受伤的身躯。 “咦……” 吕夫人收针时感受到了这股力量,不免觉得好奇,这不是丹海之力,她尝试寻找这股力量的源头,但是最终却失败了。 靠著这股神秘的力量,原本重伤垂死的阿水,居然慢慢睁开了眼睛,混沌的眸子也逐渐变得清晰。 “多谢……” 她声音沙哑,向吕夫人道谢,后者只是微微点头,將那些银针放在才点燃的烛火上炙烤,之后按照顺序收入了她的药箱內。 “你啊,真是个大麻烦……” 吕夫人感慨,又问道: “我还很少见著这阵仗,你跟忘川不是私人恩怨吧?” 阿水轻轻摇头。 “不是。” 吕夫人银髮被窗外吹来的风掀起,惹得房间內的光影一阵烁动。 “光在苦海县,这就是第二次了……他们为何非要置你於死地?” 阿水静静盯著床头燃烧的蜡烛,目光似乎去到了远方。 “我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 “我们为他做了那么多,为什么最后他却选择拋弃了我们……” 吕夫人听完这句话,非常识趣地闭上了嘴。 岁月將她打磨的光滑,她不再像是年轻时那样,什么都喜欢刨根究底。 马桓给她的麻烦就已经够麻烦了,她一点也不想沾染上阿水身上的是非。 阿水对著火烛出神了很久很久,后来终於回到了现实,她尝试运作体內的丹海之力,滋养伤势。 “夫人,是你教闻潮生练的剑?” 阿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閒来无事便对吕夫人询问起了闻潮生的事。 方才她神智混沌,时清时迷,但闻潮生从房间內破门而出的那一剑,她看得清清楚楚。 连她都被惊讶到了。 一个凡人,一个没有丹海不能修行的凡人,怎么可能刺出如此犀利的一剑? 阿水不是傻子,她才不相信闻潮生就因为那夜看了一眼她杀人,便能靠著劈柴练出这般剑术。 面对阿水的疑惑,吕夫人笑著说道: “……早些时候,夫君稍微点了他一下,本也只是抱著点惜才的想法,哪知这小傢伙悟性高的出乎预料,只是看了一眼,便居然学了些皮毛去。” “今夜本是替他消灾,没准备救你,你死了,反而对他好。” “但我也没想到,潮生来家中劈柴没几日,竟能刺出带著剑意的一剑,伤了一名踏入通幽境的武者。” “这消息若是传到了燕寒之地,只怕剑阁那些老东西都要坐不住,来抢人了。” 阿水並没有计较吕夫人想自己死这件事。 不管对方有多想让她死,都真真切切地救了她两次。 “剑意……” 她喃喃细语。 “那不是……天人境的东西?” 吕夫人笑了起来,缓声道: “夫君倒是讲过,这是剑阁专门吹嘘出来嚇唬外人的。” “实际上也没那么玄乎。” “所谓剑意,本质上也就是將天地间领悟的道蕴融於剑术之中,细细究来,对於大部分修行者来讲,这的確是天人才能有的手段。” “但剑阁有另外一套独特的修行方式,与世间大流不同,自然也不能按照世间大流来算。” “若不然,方才那剑若真是天人一击,伤你的那名刺客哪里有半分活路?” 阿水瞭然,对著吕夫人轻轻頷首道谢。 吕夫人注视著她一会儿,目光复杂嘆道: “早知今夜之事,下午我就该將潮生留在我们院子里。” 她有些惋惜,但也没有过分苛责阿水將麻烦带到了闻潮生那儿。 阿水却道: “这傢伙是头倔驴,我早叫他去,他不去。” “他怕將麻烦带到了吕先生那儿。” 吕夫人略带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只是因为这个?” 阿水眼皮微抬,反问道: “不然呢?” 吕夫人笑了笑,也不再多言,转身提著药箱出门去了。 “好生休息吧,能养多好养多好。” “再过些日子到了开春,兴许我与相公就要离开了。” ps:晚安! 第76章 她本该名扬天下 清冷雪月之下,闻潮生抱著那柄细长的剑站在风柳亭的牌楼前,按照吕夫人所说的等待著。 雪风袭来,他暴露在外面的手很快便一片冰冷。 闻潮生低头,尝试性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发现这些日子的劈柴锻炼並非没有收穫,至少他身体的耐寒程度要远高於从前了。 他在原地等待了大约一刻钟,身上的雪抖了又积,终於在远处街道的模糊处见到了一个黑影。 这是闻潮生第二次与这名老者见面。 对方双手背在身后,像是寻常老者在路边散步,见到抱剑的闻潮生后,他先是惊讶了一下,接著目光便移到了闻潮生手中的长剑上。 “无咎死啦?” 老人笑著问了句。 闻潮生讶然道: “您也认识无咎?” 老人点点头。 “认识,我和他是同行。” “都让他今夜別来了,不听……嗨,死了唄。” 面对老人的坦诚,闻潮生一时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荒谬。 “您……也是忘川的人?” 老人笑著点头。 “是。” “我叫马桓,小兄弟不是江湖中人,应该不认识我。” 闻潮生回想起了数日前那一夜发生的事,问道: “马前辈既然是忘川中人,又为何那夜要……” 马桓一挥手: “哎,那夜的事,你不提,我不提,全当没发生过。” “潮生,今夜你在这儿等著,是吕夫人让你来的?”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闻潮生低头间,眸子略过了一道光,因为吕夫人的缘故,即便知道了面前这名老者是忘川的人,他仍然对对方有著极高的信任。 “对。” “我要去见淳穹,夫人让我在牌楼下等您。” 马桓很热情: “夜路不好走,老朽正好出来散步,陪你走一截。” 闻潮生当然不信他的鬼话,谁家好人大半夜出来散步,但他也没去问,二人这样一路相伴,一老一少,踩著大路上堆积的浅雪去向了街的另一头。 路上,马桓又扫了一眼闻潮生怀中抱著的长剑,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 “你手里的这柄剑叫做『细雪』,由陈国知名铸剑大师慕容青所锻,辗转至今三十余年,已换了七八任主人,十一年前曾到剑侠『叶藏』的手中,入了天机楼名剑谱前五。” 闻潮生听著马桓的讲述,有些好奇道: “马前辈,天机楼的名剑谱还和持剑者有关?” 马桓道: “说是剑谱,其实排的是持剑的人。” “而且天机楼的统计也不完全准確,只能作为一个大致的参照,毕竟这世间藏著些高人,轻易是不露面的。” 闻潮生若有所思。 “那后来,为何细雪会到无咎的手中?” 马桓嘆道: “叶藏虽是剑侠,常行侠义之事,但一生风流成性,最后也是死在了女人的手里。” 马桓告诉闻潮生,叶藏一生因为行侠之事得罪了很多人,他的人头在忘川很值钱,恰巧不巧的是,叶藏又爱上了一名忘川前去刺杀他的女杀手,甚至最终甘愿將自己的性命交予那名女杀手的手中,让其在忘川之中的地位水涨船高。 奈何这个叶藏自我感动的故事没有半点善终。 那名女杀手杀死叶藏后,似乎对於自己的魅力格外自信,於是又在忘川中接了一个单子,想要再度靠著色诱方式下手,最后尸体却被人在一家农户的猪圈中发现,死前似乎受到了难以言喻的折磨,全无人形。 “这江湖,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 闻潮生感慨一句,寒风送来,他看见马桓的右臂处空空荡荡,衣袖隨风晃荡,甚是淒凉。 “马前辈,您这臂膀……” 对於一个独臂之人,这本该是一个有些冒犯的问题,但马桓对此毫不介意,淡淡道: “几个月前没的。” 闻潮生怔然: “因为江湖爭端?” 马桓没有正面回应,自侃道: “为老不尊,让人砍了手。” 闻潮生瞳中烁过一抹好奇,他绝对相信马桓是一个高手,而且是非常厉害的高手。 倒不是因为那夜马桓出手救过他,而是因为吕夫人的託付。 能让吕夫人这样的人物信任的人,修为不可能低。 所以能伤到马桓的,自然也是一位绝世高手。 “哦,对了……那人你认识。” 马桓忽然笑眯眯地看向了闻潮生,让后者一怔,失笑道: “我认识?” 马桓点头。 “嗯,就是那夜你背著的女人。” “几个月前,我在风城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这条右臂,便是在那个时候没有的。” 闻潮生呼吸为之一滯,眼神不自觉地瞟了一下马桓。 对方虽然语气很平静,但却不像是撒谎,这让闻潮生愈发觉得意外和奇怪,为何那夜马桓会出手救下一名曾经砍了他一条手臂的人。 “她是不是很厉害?” 马桓並没有对这个问题做出任何解释,他偏头看向闻潮生,像是在和一名老友閒聊。 闻潮生点头,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 “她的確很厉害。” 马桓笑著,略带些感慨地缓声道: “以前更厉害。” “风城一战,她本该名扬天下,可惜……” 提起了风城,闻潮生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对於阿水的过去他一直好奇,但这个问题会触及阿水的內心深处,让她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因此那夜酒醉之后,闻潮生一直没有再问。 马桓似乎刻意避开了风城一事,闻潮生询问时,他没有讲述,只是告诫闻潮生,那场城中燃起的大火还没有结束,让闻潮生最好收敛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否则未来引火烧身。 见他不愿多说,闻潮生便询问了另外一个与阿水有关的问题。 “她是军人么?” 马桓没有回应,但也没有否认。 他並不知道,自己这个微妙的態度,已经给了闻潮生很多信息。 第77章 浸雪的城府 对於阿水,在快要抵达淳穹的府邸那条街前,闻潮生询问马桓有没有药可以帮助治疗阿水身上的伤势,马桓却告诉他道: “不必白费气力。” “她身上的伤,世间寻常的药石根本治不了。” “那不是普通的伤势,而是天人境修士留下的带有道蕴的伤,这种伤天下能医者不过一掌之数,我唯一知道的便是北海道人,可惜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 闻潮生心中震撼,道: “风城一事,还有天人境的修士参与其中?” 马桓望著远方,白的鬚髮被雪涂上了更为冰冷的沧桑,语气中却带著发自內心的敬畏。 “有一名。” “不过被她宰了。” 闻潮生顿住脚步,二人对视之间,他眼中的震惊已经全然无法掩饰。 “阿水……也是天人境?” 马桓摇头。 “不,她不是。” “老朽纵横江湖大半辈子,听了无数奇人軼事,看过了无数野史,这般活著的传奇倒还是第一次见。” “你口中的阿水,是老朽目前所知,唯一一个以通幽境斩杀天人境的武者。” “二境之间,虽一步之遥,却是天差地別,过往千年不见有,谁若是说出来都会被人笑话无知,可这等传奇之事,偏偏就真的发生了。” “所以老朽方才才说,风城一战,她本该名扬天下。” “只是那一战也伤了她的根基,使其境界跌落,险些殞命,身上全是道蕴暗伤,未来不知能活几年。” 闻潮生见著街道前方出现的淳府牌匾,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对马桓问道: “跌落的境界能修回去吗?” 马桓沉默许久,最终也只吐出了一个字: “难。” 闻潮生点点头,跟老人道过谢后,叩门见了淳穹。 虽然现在已经很晚,但是对方並没有睡觉,从淳穹紧皱的眉头中,闻潮生见到了他的忧虑。 而他大半夜的突然拜访,竟使得淳穹有些惊喜。 “这么晚了你来找我,何事?” 闻潮生没有丝毫避讳,开口就直接让淳穹以查案为由,封锁他所在的院落,除了那条黑狗,不准任何其他县民靠近。 淳穹闻言,隱约间感觉到今夜可能出了事,忙询问缘由。 闻潮生说道: “忘川今夜来了很多人,不知与陆川有没有干係。” 淳穹斜视窗外风雪,似乎想到了其间凶险,眼皮跳个不停。 “……都死了?” 闻潮生点头: “对。” “院子里现在铺了几十具尸体,若是明日让路过的县民看见,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淳穹攥紧了拳头,回身在房间里踱步两下,暂不提尸体的事,而是问道: “那女人现在如何了?” 闻潮生如何不知他询问阿水状况的真实目的,为了让其安心,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中了毒,但是问题不大,她自己练过一门奇术,可以祛毒,休息两三日便无碍了。” 淳穹闻言,暗暗鬆了口气。 他之所以愿意跟闻潮生合作,阿水展现出来的武力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若是没有了阿水这颗定心丸,淳穹便不得不做其他考虑了。 “尸体的问题很好解决,今夜我派些从家中带来的亲卫去你的院子,明日太阳出来之前,这些尸体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闻潮生的脸在烛光下时明时暗,让淳穹觉得莫名阴森,而他嘴中吐出的话也的確激起了淳穹身上的鸡皮疙瘩: “……淳大人,今夜死了这么多人,尸体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埋了,您不觉得『暴殄天物』吗?” 淳穹悄悄咽了一口唾沫,问道: “那你想做什么?” 闻潮生看了他一眼,道: “刘金时在苦海县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地头蛇,不拿来用用,是不是有些可惜?” 他点了淳穹一下,后者似乎明白了些许,瞳孔轻轻地收缩。 闻潮生缓缓来到了窗欞旁,將窗户全部推开,任由外头纷飞的雪风吹入。 “淳大人,无论是搞忘川还是搞陆川,您都不能亲自下场,这是苦海县这局棋博弈的原则,您得记住。” “您的作用,是在无形中给他们製造威胁,让他们焦虑,而不是与他们针锋相对。” “六个字,拉扯,但不表態。” “否则关係闹得太死,將对方逼入了绝路,小心狗急跳墙。” “毕竟您身居官位,想逃都逃不了。” 闻潮生声音平静,继续道: “陆川本身在苦海县似乎没见什么爪牙,但忘川是个大麻烦,二者之间应该有合作……要搞忘川,不能正面下手,得背后里捅刀子。” “而想要暗中对付忘川,我们就需要苦海县的地头蛇为我们提供情报。” “今夜,忘川死去的那几十人,是您最好的立威工具。” “要收服这些地头蛇,恩威並立,缺一不可。” “单一的利益关係或是胁迫关係,都不够稳定。” “你得让他们看见財富,还得让他们怕你,他们才会足够忠诚地为你做事,明白么?” 听著闻潮生的讲述,淳穹望向他的眼神渐渐出现了变化。 他发现,自己好像远远低估了眼前这个曾是流民身份的人。 普通的流民或是县民,能有这样的思虑与城府? 联想起了闻潮生那过去调查不出的十几年空白,他脑子里一片杂乱,止不住地开始琢磨起了闻潮生的身份。 “陆川那边儿,我要如何跟他讲?” 沉默了半晌,他又跟闻潮生询问,只是这一次,他的语气已带著些许请教时的诚恳。 闻潮生转身看向他: “按我说的做,很快陆川便会来亲自找你。” “届时我再教你。” 接著,他开始向淳穹描述起了他的计划,淳穹细细听来,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 尸体的事情讲完之后,淳穹竟然亲自去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了闻潮生,后者接过,仰头便饮下,接著又道: “还有一件事……” 看著淳穹那闪烁的目光,闻潮生道: “裘子珩你认识吗?” 淳穹似乎觉得熟悉,低头思索这名片刻,微微点头。 “不算认识。” “我来上任的第一日,这人想请我吃饭,但被我拒绝了。” “后来我去问过笔吏,他说这人在广寒城里有点关係。” “怎么,这人也有用?” 闻潮生放下杯子,道: “有用。” “过两日我要收拾他,帮个忙。” ps:晚安! 第78章 不然呢 县北一家不起眼的小院中,有二人席地而坐,面前竖起燃烧炽烈的炉子,上面燉煮一锅蛇羹,沸腾的热气飘忽,与落下的雪混成了一般顏色。 一名瘦巴的老者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乐呵呵地拿起了汤勺,盛上一碗热汤给了身旁的红衣男子。 “陆先生,上次您说羹的鲜味儿不够,这次我又调了调,您尝尝?” 陆川接过这碗汤羹,浅浅喝了一口,微皱著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这次够鲜了。” “老羊,手艺进步了。” 得到了陆川的称讚,老羊似乎格外的兴奋,搓著手笑道: “陆先生若是喜欢,下次我再……” 他话音尚未落下,声音忽然顿住,接著偏头望向了一旁的正门口,背著玄铁长刃的黔驴出现在了那里,面容在凛冽雪风下显得有些冷。 他行至近前,陆川非常热情地对他招了招手,笑著说道: “黔驴,你来的正好,老羊才把这汤羹熬好,来,尝一口。” 黔驴並没有去喝老羊递来的蛇羹,而是对著陆川说道: “陆先生,忘川今夜的行动失败了。” 正在品汤的陆川动作滯住,他抿了抿嘴,將上一口蛇羹咽进了肚,把手里的碗递给了老羊,嘖嘴道: “没道理啊。” “她一个人,身上还有伤,把忘川那么多人杀光了?” “还有那个……那个无咎,他实力不是还可以么,能跟你比划比划,也死了?” 黔驴回道: “死了。” “我去的时候,他们院子里只有一地尸体,无咎的也在其间,躺於院子正中心,脸还没被今夜的雪彻底掩住。” 陆川闻言失笑,嘴角不自然抽动了一下,语调怪异: “这个瘸腿的女人……这么厉害?” 老羊端著汤,在一旁感慨道: “十万两黄金,足够一个小国建国了。” “这钱,怎么可能好赚?” 陆川颳了刮自己下巴, 一时间沉默下来,半晌没说话。 见院中气氛冷了下来,老羊一手端著陆川的碗,一手给炉子加了点柴,说道: “其实啊,陆先生完全不用因为这件事情头疼。” “说到底,这跟大人交代的任务没有半毛钱关係。” “如今刘金时的案子基本算是尘埃落定,再过两日,只要广寒城那边儿传来消息,咱们就可以准备著手把淳穹也处理掉了。” “淳穹一死,我即刻安排大人动身回返王城。” 提到了杀淳穹的事,陆川犹豫了会儿,想到了之前遇到的闻潮生和他调查的信,当即挥了挥手,说道: “莫急。” “淳穹还有用处,先利用他把闻潮生做了,然后我们再下手。” “闻潮生那小子好像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来都来了,索性把所有麻烦全都扼杀。” 老羊脸上浮现笑意: “陆先生考虑的周到。” … 雪后清晨,在鸡鸣之前,闻潮生所处的院落外便已经出现了许多衙役,將此地完全封禁。 这些衙役全都是淳穹从自己家中带出来的忠心下属,口风极严。 闻潮生清晨才从淳府回来,到了院中,不见阿水身影,於是直接推门而入,果然看见了躺在床上闭目疗伤的阿水。 清脆的推门声惊扰了她。 阿水睁眼,带著包子与豆浆的闻潮生將早饭递了一份给她,又瞟了一眼阿水的气色,確认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后,才说道: “你在包子铺欠的钱,我已经还了。” 阿水咬了一口还是热腾腾的豆腐包子,慢慢咀嚼,抬起眸子略带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昨夜你去哪儿了?” “去见了淳穹,今早回来的时候,顺便將从糜姨那里拿到的信还给了她,还给她和张猎户带了点猪肉。” 闻潮生坐在了床前的一张木板凳上,给狗爷的碗里也扔了俩酱肉包子。 后者本来有些睏倦萎靡,闻到肉香后一下子清醒了,也不客气,吭哧吭哧两口就吞了包子,接著它抖了抖毛,便屁顛屁顛地跑出了房间,在院子里的雪中留下了一串梅印,沿著熟悉的路出了县城。 范有为死后,黑狗便不进他的屋子,昨夜是闻潮生给它连著窝硬抱进去的。 黑狗走后,闻潮生盯著盘坐在床上的阿水,眼中似有计较,问道: “阿水,你伤这么重,几时能下床行走?” 阿水吃著包子,咽下时似乎胸腹处会疼痛,眉头一直紧皱著,嘴中却回道: “怎么了,有事?” 闻潮生点头: “別担心,不是打打杀杀,只是必要的时候给淳穹个定心丸。” 他將昨夜告诉淳穹的事讲了出来,阿水沉默了片刻后回道: “武者的身躯没有你想的那般脆弱,我再休息休息,今日傍晚应该就能下床了。” 她喝完了豆浆,似乎还觉得渴,抬头对著闻潮生问道: “买酒了么?” 闻潮生伸手示意她等待一下,自己则去了外边儿,在阿水期待的眼神中提了一壶热水进来。 阿水望著闻潮生递来的一杯热水,虽是接在手中,却没有喝。 “我不喝这个,我要喝酒。” 闻潮生瞥了她一眼。 “只有这个。” 阿水皱著眉,正欲张嘴,便又听他说道: “等过两天你伤好些了,我再给你买酒。” “想喝酒,就好好养伤。” 她注视著闻潮生,僵持了一会儿,还是低头,將杯中的热水送至唇边缓缓饮下。 “你好好休息,我去隔壁劈柴,不会太久。” 闻潮生脱了外衫,以免待会儿干活时太热,他出门时,阿水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闻潮生……” “昨夜让你去吕先生那儿,你为什么不去?” 闻潮生想了想回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个问题你昨夜应该已经问了我一次。” “吕先生夫妇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把麻烦带到他那里去。” 阿水又道: “只是这样?” 闻潮生回头看著她: “不然呢?”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阿水收回目光,淡淡道: “我知道了……你去吧。” 第79章 七杀堂內的生意 来到了隔壁,闻潮生向清晨饮茶的吕知命问好,去劈柴之前,他向吕知命问出了那个疑惑了一整夜的问题。 “吕先生,劈了这么久的柴,我好像会用剑了。” 喝茶的吕知命闻言一笑,缓声道: “那是好事啊,证明你修行有成。” 闻潮生態度诚恳: “但我时而能用出厉害的剑,大部分时间却不能……” 吕知命顺著他的话往下讲: “对啊,为什么呢?” 闻潮生见吕知命这循循善诱的模样,苦笑道: “吕先生,若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就不来问您了。” 吕知命给闻潮生倒了一杯茶,笑吟吟道: “潮生,修行上的问题最是有趣。” “別人与你说的,没用。” “自己想通就好了。” 闻潮生听著吕知命的讲述,颇有一种听君一席话,犹如听君一席话的感觉。 但他也明白了吕知命向他传达的意思,大致就是这个问题他如果自己能够想通,自然药到病除,可如果是別人告诉他的,哪怕讲得再通透也不好使。 “多谢吕先生。” 闻潮生向他道了谢,转身进入柴房之中劈柴去了。 … 七杀堂內,眾人吵吵闹闹,围在了一张赌桌旁,观看著白热化的赌局。 参与赌局的几人都颇有些眼红,气氛说不出的紧张,其中两人是县城里不学无术的紈絝子弟,家中倒也有些横財,遇著这么些个大冤种,正缺钱的七杀堂当然不会放过,联合做局宰猪。 刘金时死后,他们断了最大的財富来源,七爷每日一睁眼,麾下几百號人吃喝拉撒要养活,他也为之忧愁不已,这种事情以前他们七杀堂是不做的,但现在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总不能让兄弟们喝西北风吧? 眼见著这赌局即將分出胜负,门外的看守忽然连滚带爬地进入堂內,上气不接下气道: “七爷,七爷……门外,县令来了!” 寥寥几字,一瞬间便让整个嘈杂的堂內陷入了绝对寂静,针落可闻。 短暂沉默了片刻后,不知是谁第一时间拔出了自己的刀,那刺耳的锋利声音一瞬间点燃了大堂內的紧张与恐慌,下一刻,眾人纷纷刀兵出鞘,杀气燎燎! 七爷眉头一皱,刚想要让自己这些下属们將刀兵放回去,门口便有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一进来就拔刀,诸位这么不欢迎我?” 眾人循声看去,发现淳穹脱下官服,换上了一身白色锦缎的长绒衫,已是翩翩公子,眉目间无半点官威。 他双手背负,步步走来,堂內的眾人这才看见,今日淳穹居然是只身亲至,並没有带上衙役或是侍卫。 如此,方才紧张的气氛一瞬间便得到了缓解。 七爷挥了挥手,眾人立刻收起了刀兵,他亲自迎接淳穹,並给了其他几名下属一个眼神,让他们把做局宰猪的那两个倒霉蛋放出去。 “淳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七杀堂这破烂地方做客?” 几人很快收拾出了一张乾净的桌子,淳穹一坐,酒肉自来。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牛肉,放入嘴中,又喝了一口清酒,说道: “本来昨日就打算来的,不过处理了一点儿县城里的麻烦,耽误了。” 七爷闻言,识趣没有多问,而是亲自为淳穹满上一杯酒,道: “若是七杀堂有什么能帮助大人的,大人只需开口即可。” 淳穹笑眯眯地看著七爷,用筷子点了点他: “七爷,上道。” “我啊,还真有件事儿想麻烦您。” “事成之后,自有答谢。” 一听这话,七爷顿时心口激奋,前两日听闻潮生说要让七杀堂与新来的县令淳穹建立利益纽带后,这个念头便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想不到闻潮生能用什么办法做到这一点,不曾想今日淳穹竟自己来了。 “大人请讲。” 淳穹喝了一口酒,杯子捏在手里转了转,道: “拋尸。” 七爷表情微变。 “拋尸……拋谁的尸?” 淳穹笑著说道: “都是些忘川来的杂碎,昨日宰了几十人,好像还有个叫『无咎』的高手……这些尸体我来不及处理了,县衙里那些衙役嘴碎,若是消息泄了出去,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影响我政绩。” “后来想起了我那小兄弟闻潮生跟我聊过七杀堂的事,便想著来见见七爷。” “我没记错的话,刘金时没死时,七杀堂的诸位好像控制著苦海县內外的河湖吧?” “你们有船,有人,冬日里,通向沉沙河的支流皆不结冰,帮我把尸体运出去沉了,如何?” 他话音落下,七杀堂內变得格外死寂。 不止是七爷,还有那些堂口的执事,此时此刻,都用一种诡异且震撼的目光看著淳穹。 七杀堂作为苦海县的地头蛇,江湖消息自然是四通八达,怎么会不知道忘川的人进入了县城內,又怎么会不认识『无咎』呢? 这样放眼整个四国江湖都有头有脸的人,却成为了淳穹嘴里的『杂碎』? 用如此轻鬆的语气讲述出这样震撼的事,忘川的人说杀就杀,一点情面不留,这位新来苦海县上任的县令……到底是什么来头? 短短的一会儿时间,淳穹在七杀堂內眾人心中的形象竟变得极为神秘可怕起来。 感受著这些人的眼神变化,淳穹內心暗爽的同时,对於闻潮生也渐渐变得敬畏…… 他逐渐深切认识到,此人心思与城府已到了极为可怕的地步。 闻潮生所表现出来的思虑,与他的年龄完全不匹配,更像是一名活了几十年的人精。 七爷坐於他的对面,没有第一时间答应淳穹,如狐狸般狡猾犀利的目光尚在闪烁,好似在权衡利弊,又好似在琢磨淳穹话中的真假。 似乎淳穹也知道自己的话还有些不够令人信服,他轻轻放下酒杯,再次淡淡开口说道: “我初来上任,手里也没几个钱,作为这一次合作的答谢,那『无咎』手中的『无锋』就一同赠与七爷吧……这柄名剑若是找到了一个好的买家,应该够七杀堂挥霍许久了,七爷意下如何?” ps:晚安! 第80章 腿麻了 作为七杀堂的创立者与话事人,並带著一个当初仅有十几人规模的江湖组织混到今日,七爷哪怕不怎么老谋深算,也足够谨慎。 江湖上大部分的人,对於忘川二字多少沾些忌讳,轻易不会去招惹,毕竟再厉害的高手也不敢保证自己不睡觉,能够无时无刻永远保持警惕。 哪怕淳穹是苦海县县令,那也不代表他不会说谎,当他轻描淡写讲述出杀了忘川几十人甚至是林字旗排行第七的无咎时,七爷第一反应自然是震撼和不可思议,但震撼之后,便对於淳穹话中的真假有了怀疑。 並非他多疑,而是淳穹讲述出的这件事在苦海县这样的地方实在是过於不可思议。 但当淳穹说出,要拿无咎手中的『无锋』作为答谢时,七爷的表情彻底变了。 话可以作假,但剑做不了假。 对於无咎这样的刺客来讲,武器几乎等同於他们的性命。 若非身死,这柄名为『无锋』的名剑是绝不可能流落他人手中的。 能被天机楼列入的武器,其各个方面的信息都会详细展露,在江湖中广为流传,所以但凡消息灵通点儿的人,想要辨別一些名剑名刀其实很容易。 “淳大人此话当真?” 七爷快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问道。 淳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七爷,我初来苦海县,手里的事情很多,脱了这官服,放著正事不做,您当我来嘮嗑呢?” 七爷一张老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略带尷尬的訕然笑容,但很快便清了清嗓子,道: “既是大人吩咐,我等自然照办……” 对於他的態度,淳穹很是满意。 交代了一些具体的细节之后,他便不再逗留,七爷与七杀堂內的执事们將淳穹送走,目送他远去的背影,一名年事已高的执事有些说不出的激动: “七爷……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啊!” “七杀堂如今正在肢解的关键时候,若是再没有官家人帮忙,咱们可就真的被盐帮那群崽子活活逼死了!” “只要能跟新来的县令搭上关係,咱们就还能维持从前的生意运作,盐帮背后的人也不好管咱们了!” 七爷低头看著脚下被踩出来的雪坑,动了动脚,声音有些沉闷: “我们需要淳穹的关係来继续运做生意,但诸位莫要高兴的太早,这淳穹和之前的刘金时大不相同,这些日子大片忘川的人涌入了苦海县,甚至听说还有些从王城来的人物,这里边儿必然有事。” “刘金时死得蹊蹺,上任的淳穹也未必不蹊蹺,那忘川是什么庞然大物,无咎又是什么实力的杀手?” “说句不好听的,这傢伙提两把剑,两个时辰內就能把七杀堂几百號人全部砍光!” “现在不明不白的死在了淳穹手里……我担心吶。” 言罢,他抬头看了看湖面远处晃浪起的波纹,苍老的语气中满是感概: “老夫有预感,赚了淳穹这手里的钱,七杀堂未来的日子……恐怕就不太平了。” “另外,程峰的事放一放,裘子珩那头也先別接触了,那个闻潮生好像真的跟淳穹有些关係,拖到他们的恩怨结束,再看情况帮谁。” … 闻潮生劈完了柴,从身上摸出些钱仔细数了数,去菜市买了半只乌鸡和少许人参、白朮、茯苓等药材,回来燉了锅乌鸡汤。 院內全是被雪覆盖住的尸体,院外则是淳穹的亲信,他们看著闻潮生面无表情地在院子里烹熬鸡汤,一时间表情复杂。 没错,冬日雪是大。 尸体不臭。 但这样……真能吃得下去吗? 甚至於,当他们闻到那股子药材和鸡汤飘逸出来的香味时,还觉得有些许反胃。 正午时分,闻潮生端著两碗熬好的鸡汤去了吕知命院中,给他和吕夫人尝了尝,吕夫人品尝后惊疑一声,对闻潮生的手艺进行了夸讚。 “潮生,你还会做饭?” 闻潮生道: “厨艺易学难精,我能做点吃的,但也就只能做点吃的,比不得夫人这双巧手。” 吕夫人嘴角压不住,笑骂道: “你小子倒是会说话。” “好话全让你讲完了。” 闻潮生笑了笑,从吕夫人这儿盛了两碗粥食走,回到了范有为的院子里。 他將粥食与热鸡汤搬入房间內,床上盘坐的阿水睁开眼,目光落在了鸡汤上,语气比吕夫人还惊讶: “闻潮生,你还会做饭?” 闻潮生端给她一碗鸡汤。 “尝尝。” 阿水捧著碗喝了一口,皱著的眉毛微微舒展了些。 “可以。” 她称讚道。 一口气连喝了两碗鸡汤,二人开始吃饭,阿水望著锅里的半只乌鸡以及那些药材,忽然偏头对著闻潮生询问道: “这锅鸡汤了多少钱?” 闻潮生头也不抬,猛猛乾饭。 “也不是很贵,提前透支了你几顿酒钱而已。” 听闻此言,阿水眸子隱隱圆了些,用一种十分严肃的眼神盯著闻潮生。 “趁我病,要我命?” 闻潮生被她的反应弄得呛住了,头偏向一旁咳嗽了几声,翻了个白眼: “钱从我这里扣,行了吧?” “给你买酒的钱单独算。” 阿水满意地点点头,低头刨了一口汤泡饭,迟疑片刻后,尝试性地暗示了闻潮生一下: “其实,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就能……” 闻潮生哪儿能不知道她放的什么屁,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这次伤这么重,酒至少戒三日,三日之后看情况去给你买酒。” 阿水听到要戒酒三日,心头一凉,她立刻放下碗筷,用手撑著床沿,企图站起来,想用实际行动给闻潮生证明一下自己已然生龙活虎,但试了一下之后,阿水眉头忽然紧皱,僵硬片刻,终於选择了放弃,慢慢调整姿势乖乖坐回床上。 望著闻潮生诧异的目光,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淡淡道: “腿麻了。” 第81章 那我是不会客气的 饭后,闻潮生去洗了碗筷,接著便坐在了院子里,拿出买来的毛笔,又將青石板搬到了炉火上炙烤,沾水练字。 由於石板的温度很高,所以上面的水渍没一会儿就会被烘乾。 按照程峰交代的那样,闻潮生不断练习著『永』字,这是一个非常枯燥的过程,在尝试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闻潮生觉得手发酸,便休息了会儿,接著他觉得正著练习没什么意思,便倒著开始练习。 任何字一旦开始倒著写,便完全不对味了。 『勾』变成了『点』,上提的洒脱就成了下坠的沉重。 这要如何写得一模一样? 闻潮生想起了先前在程峰院落中,对方笔走龙蛇,顷刻间用完全相反的笔法写下了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永』字,一时间感慨不已。 他体会到了这其中的难度。 如何將『点』写成『勾』呢? 是自己控笔的力度问题么? 虽然很难,但闻潮生渐渐有了信心,他擅长將一个麻烦的问题拆解成一些相对简单的问题。 练字也是这样。 他坐在院中,持笔沾水,不断在青石板上练习著『勾』和『点』,在他不懈地努力下,二者从最开始的毫不相干,渐渐变得略有相似…… … 吕夫人在房间的二楼,视线越过院墙观察著练字的闻潮生,不知何时,吕知命也来到了她的身边,望著闻潮生的目光带著讚赏。 “这小子,悟性还真是可怕。” “当年在剑阁雪峰之上,我於铁枇杷树下枯坐三年,才终於想到了要如何解决领悟的剑意无法稳定施展的问题。” “而潮生……只用了半日。” 吕夫人讶异地偏头看著自己夫君,道: “练字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吕知命摇摇头: “不一定。” “剑意本质是天地道蕴,按理说该是天人境的修行者才能稳定捕捉与使用,凡人想要抓住冥冥中那一丝稍纵即逝的天地道蕴本就已经难於登天,更何况还要融於剑术之中,稳定施展出来……” “要会『须弥』,还要会『芥子』。” “但我观潮生忽然练起了字,笔者,藏云雨於毫尖,跃龙蛇於心间,除了练腕、练指,也练心。” “按理说,这么能行得通。” “但具体能不能行,得看他自己未来的造化了。” … 练了一天字,直至傍晚火烧云,闻潮生才终於歇息,他热了中午没吃完的鸡汤,简单弄了晚饭,跟阿水吃完后,对方竟真的下床慢慢走动,虽然步伐轻浮,但阿水本就右腿腿瘸,因此也不大能看出端倪。 “你要不再躺一天?” 闻潮生问道。 阿水一只手扶著墙,一只手扶著腰,慢慢走动,嘴上道: “走动了,血才能活起来,不老泉才能发挥最大效果。” “一直在床上,人都要锈了。” 闻潮生见状也不再劝,他去洗了碗,至於夕阳落下,巷外才来了人,对方与封锁在院子外的淳穹亲卫交涉过后,被放入了闻潮生的院子。 为首的那人闻潮生並不陌生,正是七杀堂的白狼。 他带著五人前来,每人身上都装著两个大的麻袋,目標明確。 再一次见到闻潮生,白狼的眼神变得尊敬了许多,甚至还隱隱带著一丝畏惧。 从白日里七爷跟淳穹的交涉来看,闻潮生跟淳穹的关係匪浅,再加上这些忘川的人又全都死在了他的院子里,不免让人多想。 “潮生……兄弟,那个,我们是按照淳大人的吩咐,过来处理尸体的。” 闻潮生点点头。 “我知道,淳穹已经跟我讲过了。” “诸位自便,另外……这柄『无锋』你们记得带回去给七爷。” 他说完,將放在门旁的『无锋』直接扔到了白狼面前,这柄剑要比寻常的剑重很多,若不是如今闻潮生身体素质提升显著,很难挥动。 望著眼前的无锋剑,白狼捡起来,轻轻开鞘,月光掩映,一股子扑面而来的沉重杀气让他眼皮狂跳,后背泛冷。 不管这是不是真正的『无锋』,白狼都能確定,手里的剑绝非凡兵。 上面的杀气实在太重! 他迅速將剑归鞘,对著闻潮生道谢。 然后眾人便放下了麻袋,將院子里的尸体装入了袋中,他们带著的麻袋很大,一个袋子能塞两具尸体,白狼也没閒著,简单找了找,他对著闻潮生问道: “潮生兄弟,请问『无咎』的尸体在何处?” 闻潮生说道: “我放在院边儿了,喏,那头……不过这具尸体你们现在还不能装,待院子里的其他尸体全都处理完了,你单独来,我告诉你这具尸体怎么扔。” 白狼闻言一怔,心里充斥著好奇,但他到底是没有询问,隨便装了两具尸体进自己的麻袋。 走时,他又对著闻潮生说道: “还有一件事儿,潮生兄弟……七爷说,七杀堂隨时欢迎你去做客,他备了好酒等你去喝。” 闻潮生点点头,还未开口,身后的房门被忽然推开。 吱呀—— 阿水站在门口,裙摆隨风晃荡,一双眸子在星月之下显得格外清亮。 “那我是不会客气的。” 她说道。 闻潮生回头看著阿水,一时间有些沉默。 早不出来,晚不出来。 一听到喝酒,人立马就精神了。 而白狼几人见到了阿水之后,反应与闻潮生相差无几,只是他们的眸子里充斥著浓郁的恐惧。 才时隔数日,他们怎么会不记得这尊女煞神? 早些时候,她在七杀堂里的所作所为还歷歷在目,那弹指便將精铁兵刃击碎,洒出的酒水亦可穿人的恐怖一幕还犹然浮现眼前。 只是……这人怎么会跟闻潮生在一起? 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白狼將目光移向了闻潮生,后者嘆了口气,转头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对著白狼几人竖起了食指在唇边。 “白狼兄,帮我转告七爷,潮生改日定与朋友一同去赴宴……另外,不该说的,白狼兄可千万別说。” “你看这院子里这么多尸体,多几具,少几具,好像也看不出来。” “是吧?” ps:晚安啊啊啊啊啊! 第82章 小院里,赵国茶香 白狼混跡江湖这么些年头,武功虽然不高,但眼力劲儿是有的,他当然能听懂闻潮生的言外之意。 处理尸体的路上,白狼非常严肃地告诫了一番自己隨行的弟兄们,事关他们的性命,让他们千万不要乱说。 待白狼一行人走后,阿水才带著好奇询问闻潮生道: “为什么无咎的尸体要最后处理?” 闻潮生去烧了泡脚的水,声音在雪中有些不清晰: “忘川的势力太大,我只能控制陆川,控制不了他们,这场夜战之后,忘川死了这么多人,谁也不晓得他们会不会寻求报復,咱们如今是浑水摸鱼,水越浑,对咱们越有利。” “所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把白龙卫也拉进苦海县的这场爭端。” 阿水闻言,细细思索了片刻,平静的语气中带著一抹隱晦的惊讶: “这些事……你是从什么时候策划的?” 闻潮生答道: “棋自然是一步一步下的,哪有人能一早猜到所有的事。” “譬如昨夜那场夜战,我就完全没有料到。” “这本来应该是一著狠棋,可惜我们不是死子,从杀劫之中跳脱出来,接下来,自然就是反击了。” “棋逢对手,无非见招拆招。” … 淳穹的人在闻潮生院外堵了两日,风声不脛而走。 那些长时间生活在安寧日子里的县民当然不知道,闻潮生的院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桂巷这条路是不让走了。 淳穹给出的理由是,官差查案,閒人勿近。 所以,到底是什么案子,需要封锁一个宅院整整两日? 难道……是命案? 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满天乱传,淳穹这边儿坐在县衙中喝茶,冒著热气的茶水涌入喉间时,他闭上眼,细细品味著茶叶的芬芳,感受著自己心臟的搏动。 淳穹觉得,他大概已经离死不远了。 昨日,闻潮生又来过一次,向他讲述了应对陆川的方法,二人在房间內排演数次,淳穹头一回这般紧张。 闻潮生告诉他,陆川是个人精中的人精,跟陆川的正面博弈会很危险,他不但要把控好度,更不能有丝毫露怯。 被陆川看穿的下场……就是死。 陆川是什么人,闻潮生不清楚,但他能不清楚吗? 这人,可是王城中那位大人麾下出了名的毒士。 其做事的狠绝程度,堪称变態。 这头连续封锁了闻潮生宅院两日,一直没有准確的消息放出,原本开始的时候,陆川是觉得淳穹可能要下手了,可一直等待两日,那头却没有任何动静,让他渐渐起了疑心。 不过他也算沉得住气,这两日没有来催淳穹,想看看事態究竟做何变化。 淳穹估算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於是下了令,让下属们从桂巷子撤回来,然后衙门门口贴上標识,指出这一次的案子其实是一场乌龙。 消息很快便飞散了出去。 这回,陆川坐不住了。 他耐著性子等了两日,就等著一个能让他满意的结果,没想到淳穹在闻潮生的院门口堵了两日,最后以一个『乌龙』来收尾。 得到了黔驴给他的消息后,陆川陷入了冗长的沉默中,一旁的黔驴也感受到了陆川的心思,问道: “要不陆先生修书一封,在下去送信,再与淳穹约顿饭,好好敲打一下他?” 陆川拒绝了他的提议,回屋添了件厚衣,径直出门去。 “约饭就不必了。” “黔驴,隨我去趟县衙。” 二人一前一后,踩著积雪来到了县衙门前,那守门的衙役见到了二人,既没有阻拦,也没有询问,只是打量一眼,便非常恭敬地让开了一条路,道: “二位,请进吧,大人已在客园烹茶相待许久了。” 陆川闻言皱著眉,瞟了那人一眼: “淳穹知道我要来?” 守门衙役頷首道: “小人只是遵从大人的命令,其余事情一概不知。” “先生若有疑惑,不妨当面询问大人。” 陆川点点头,拂袖而入,还未至淳穹园中,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茶香,他放慢步伐,心里浮现出了一抹不祥的预感。 至於园內,淳穹面带微笑地看著他,面前的桌上已盛上了烹好的香茶。 “怎么才来?” “快,这茶已经煮够火候了,正是开喝的时候。” 陆川盯著淳穹,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面前的淳穹与先前的不太一样了。 他撩起袍子一角,坐於淳穹对面,端起茶杯放於鼻尖轻轻一嗅,闭眼道: “象山铁春,產自赵国红土州,是东边儿官家人喝的东西,淳大人倒是好手段,居然还能在这般时候弄来这玩意儿……” 淳穹淡淡地打断了他: “哪儿是我弄来的,这东西,是刘金时早先时候留下的,我寻思这么好的茶扔了真是可惜了,就拿出煮煮喝著看。” 听到这茶是刘金时留下的遗物,陆川的脸色微变,端著茶杯的手竟隱隱觉得有些发烫。 他盯著淳穹,意有所指: “淳大人,喝死人的东西,怕是不吉利啊……” “依我看,刘金时死得蹊蹺,他怨气只怕不小,有关於他的东西,还是儘快处理了比较好。” 淳穹笑了笑,没说话,举起茶杯,专心品茶。 陆川沉默了会儿,將话题转向了另外一头: “另外,淳大人是不是忘记了先前与我的约定?” 淳穹明知故问道: “哦?” “什么约定?” 陆川与他对视,温和的眼神渐渐变得锋利。 “闻潮生。” 淳穹笑了笑,为他將半杯茶斟满,甚至溢出。 见著陆川皱眉,他收回茶壶,感慨道: “陆先生,不是我不想杀他,而是不敢啊……” 陆川嗤笑道: “不敢?” “他一介流民,有何不敢?” “无父无母,无亲无戚,人死了也就是一把火的事。” 淳穹嘆了口气,意味深长道: “这个道理,我当然晓得。” “但我怕他死了……我也就离死不远了。” 第83章 你还要杀我吗? 淳穹此话一出,陆川的瞳孔即刻紧缩,哪怕他一向很能控制自己的举止,可须臾之间这衝击心灵深处的震撼还是突破了他的防线。 淳穹此言是何意? 难道……他已经看破了自己的计划? 这句话,犹如利剑一样扎了他一个透心凉,內心那些藏於极深处、根本见不得光的秘密,全都在这一刻暴露於阳光之下。 不过,陆川也不是寻常人物,哪怕已经知道自己的骯脏想法可能已经暴露,他还是在第一时间收敛了即將溢出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作为掩饰: “淳大人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淳穹低头一笑。 “先生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陆川双手一拱。 “陆某今日还真就有些不懂了,请大人不吝赐教。” 淳穹没有明说,他喝了一口茶,表情舒畅地嘖嘴: “不知道陆先生还记不记得,刘金时身上有一瓶消失的穿肠毒?” 提到了这瓶已经几乎要被陆川忘却的毒药,他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陆川尚未开口的时候,淳穹从身上忽然拿出了一瓶毒药放在了陆川的面前。 “陆先生看看,是不是这一瓶?” 陆川见到毒药之后,先是仰头喝了口茶,將眼底溢出的震撼藏尽,紧接著,他面容掛著微笑,缓声道: “之前还以为这瓶毒出了什么岔子,没想到竟被大人找到了,说起来,这还是我的失误,如今大人帮陆某弥补了这茬,陆某敬大人三杯,算作答谢。”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说著,他真的连饮了三杯热茶。 落杯时,他额头已渗出细密汗珠。 待他饮尽后,淳穹笑著为他满上了第四杯茶,缓缓说出了一句让陆川脚心发凉的话: “陆先生先別谢我,你说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就是这瓶毒药从始至终它就没有丟,而是被我偷偷藏起来了?” 陆川面容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他那愈发冰冷的眼神告知著淳穹,他正在一点一点地撕去自己的偽装。 但淳穹对於陆川的死亡凝视全不介意,依旧是悠然自得地喝茶。 “陆先生,你知道这瓶毒我是怎么找到的吗?” 陆川眯著眼。 “愿闻其详。” 淳穹为陆川转述著,闻潮生之前告诉他这瓶毒药的由来。 只不过这一次,故事的主角从阿水变成了他淳穹。 “……刘金时是个睚眥必报的人,也是陆川你这次行动最大的意外。” “从你交给他这瓶穿肠毒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计划好了要如何报復你和那位大人。” “说实话,你应该直接杀了他的。” “兴许还不会留下这么多麻烦。” 陆川把玩著茶杯,面无表情道: “淳大人,落井下石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別忘了,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 “刘金时这边的事情若是没有办好,你也有逃脱不了的责任。” 淳穹摇了摇头。 “不,不对。” “陆川,我们不是一路人。” 他开始直呼陆川的名字,而陆川从淳穹这一句话中嗅到了非常危险的味道。 “淳大人到底什么意思,不妨直接摊开了说?” “反正,今日这院中只有我们三人。” 淳穹听著陆川这隱晦的威胁,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倒是低头笑了起来,笑到身体抽搐。 他一点也不想笑,但是现在,他必须笑。 闻潮生告诉淳穹,要想让陆川觉得忌惮,他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给自己打上『老谋深算』『利刃善藏』的標籤。 他必须偽装成为一个心思縝密且完全不怕死的疯子。 在陆川面前所有的表演,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活著。 “好吧,好吧,既然你要我挑明,那我就直说了……你们呀,都把我当傻子,让我配合你过来抹除刘金时存在的痕跡,让我替代他,继续做苦海县的县令。” “话说,你们不会以为我真信了吧?” “就你们这样的人,我要真是老老实实的听话,把刘金时所有的痕跡统统抹去,我还能活?” 陆川皮笑肉不笑: “淳大人,你好像对我们有点误解。” “我以为,我们没有伤害你的理由。” “而且来之前大人曾许诺过……” 淳穹冷冷一笑,打断了他: “他也许诺过刘金时,不是吗?” “陆川,这活人的嘴,能有死人的牢靠?” “杀刘金时,姑且你们还有所忌惮,他死后方方面面的细节都要照顾到,生怕一些不该泄露的秘密泄露出去。” “可是杀我……兴许你们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毕竟刘金时有直接能威胁到那位大人的秘密,可我没有。” “当刘金时的一切都被我抹去之后,唯一可能对那位大人有所威胁的……就只剩下我的嘴了。” “因为我是唯一一个直接正面接触刘金时尸体和这起案件的人。” “我,也是这个秘密的最后一位见证者。” “陆川,我说的对么?” 望著侃侃而谈的淳穹,陆川的后背竟然不自觉地渗出了冷汗。 他发现,自己好像有些错误地低估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对方……竟然藏得这么深? 偽装的面具被人撕开,沉默很久之后,陆川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既然你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那为何当初又要同意大人的要求?” 淳穹悠哉游哉地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虚空一敬陆川,然后兀自饮下。 “问得好。” “这自古以来,风浪越大,鱼就越贵……我敢来这里,是因为我不是刘金时,更不会做第二个刘金时。” “他这么蠢,死是应该的。” “我呢,有点小小的野心,那位大人权势滔天,我用这秘密跟他换些钱財来挥霍,提点不太过分的要求,他应该不会拒绝吧?” 陆川眸中已然带著冰冷的杀意,他冷笑道: “既然你知道那位大人权势滔天,那就不该做这种自寻死路的事!” 淳穹哈哈一笑,抬手一指他身边的那名背著巨刃的黔驴。 “自寻死路?” “陆川,这位只要一挥刀,今日我就得死在这儿。” “但我也敢保证,只要我身死,有关那位大人和刘金时的所有秘密,马上就会以你根本想像不到的速度和渠道传回王城……哦,县城外的白龙卫也会知道。” “你说到时候,你会不会给我殉葬呢?” 錚! 淳穹话音刚落,黔驴拔刀,斩开雪的同时,也斩开了他手中紧握的热茶。 这一刀带来的冰冷,恰巧从他的指缝间穿过,再顺著他的手指蔓延向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茶杯上下裂为两段。 淳穹心臟狂跳,但仍旧努力压制著內心的恐惧,用略微颤抖的手拍了拍身上的茶水,感慨道: “嘖,可惜了这茶……” “我知道你很急,陆川,但是你先不要急,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说著,笑眯眯地从身上拿出了之前闻潮生留给他的那个记载著刘金时秘密的纸条。 上面仅有寥寥几字: “阑干阁,徐一知。” 见到了这六个字,陆川终於再绷不住,神色骤变,抬头凝视著淳穹。 后者目光平静,语气平静: “我不说谎,陆川,刘金时知道的事,我如今都知道。” “我也懂分寸,这个秘密到底是彻底被埋於苦海县中,还是如这大雪一般漫天纷飞,皆在你的手中。” “现在,陆川,告诉我……你还要杀我吗?” ps:晚安! 第84章 刀做笔 凝望著淳穹面容上那明明平静、却隱约透露著疯狂的笑容,陆川心中有著说不出的愤怒。 向来都是他算计別人,今日不曾想却被別人算计了。 而且这一著他输得非常彻底,从头至尾像只可怜的老鼠被猫玩弄得团团转。 换做是以往任何时候,陆川都很难容忍这种长年累积起来的骄傲被忽然击溃的挫败感与羞辱感。 但如今,他非常清楚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和一旦出现问题所带来的后果。 陆川沉默在原地,神情说不出的阴翳,过了许久,他才微微扬起自己的手指,一旁的黔驴见状,將玄铁巨刃缓缓背回了身后。 “这茶,真是难喝死了。” 他淡淡嘲讽一句,起身双手背负於身后,朝院子外头走去。 这场撕破脸皮的茶会,二人终究是不欢而散。 隨著陆川走远之后,淳穹浑身发软,他瘫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目光瞟向了一旁的茶杯碎片,伸手去捡时,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自己堂堂一名武者,在没与人动手的情况下,竟然有些脱力了。 而陆川方才的表现,也让淳穹印证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先前闻潮生告诉他的那些,並非是为了说服他而编撰出来的虚言。 陆川真的打算杀死他。 此时,陆川的离去,也代表著他已经被自己的表演征服,开始犹豫,开始忌惮了。 … 夜里,闻潮生烧了一锅水,借著雪停之后的星月明辉,在旁边石板上不停地练习『点』与『勾』。 经过了两日的休整,阿水已经可以正常活动了。 不过闻潮生也看出了之前无咎的那一剑对阿水造成的伤势不轻,直至现在,阿水走路时步伐仍有一些虚浮。 期间她跟闻潮生討过两次酒喝,但都被闻潮生果断拒绝了。 今夜她想起七爷之前的邀请,便来到闻潮生身后跟他询问,却看见闻潮声在石板上不停重复写著『勾』与『点』,阿水背著手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那打量的目光让闻潮声有些不自在,顿笔回头问道: “怎么了?” 阿水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说道: “你在做什么?” 闻潮生: “练字。” 阿水瞥了他一眼: “我又不瞎。” “说人话。” 闻潮生咳嗽了一声,將自己想把点写成勾的事情告诉给了阿水,后者听完后琢磨了一下,皱眉道: “难度不是一般的高啊,这两者发力的方式完全不一样……” 闻潮生呼出口气: “谁说不是呢?” “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能做到形似就已极其不易,要像程峰那样正反二字形神皆似……难於上青天啊。” 阿水细细思索了片刻,从一旁堆积的木材中抽走了一根,站在院中,单手轻动,对著空气比比划划。 闻潮生偏头注视著阿水,看著星月落下的光辉在她髮丝间恣意流淌,看著她微蹙眉间不能化开半点的愁思,也看著那根木柴在她掌间宛如刀剑灵动。 他鬆懈下来,发了会儿神。 直到阿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面前,拿著那根木棍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闻潮生这才惊醒。 “喂,闻潮生,我有个办法,未必能奏效,你听不听?” 闻潮生揉了揉眼睛,点点头道: “你讲。” 阿水道: “我对写字一窍不通,但在刀剑武学上还算有点造诣。” “方才我试了试,用刀剑来替换写字的发力,好像可以做到,你要不先从刀剑练起?” 闻潮生听著阿水的描述,眼神微微发亮: “怎么练?” 阿水: “你过来。” 闻潮生走到了阿水面前,她把手里的木棍塞到了闻潮生的手中,然后走到了他身后,从背后握住了他的手臂。 “手指用力握紧,手腕放鬆,自然就好。” 闻潮生按照她所说的做,下一刻,阿水抓著他的手臂下挥。 那一瞬间,闻潮生好像捕捉到了阿水的发力方式。 “然后是提,发力方式与方才完全相反,你感受一下。” 阿水的声音在闻潮声的耳畔响起,又抓住他的小臂上提。 完事后,她鬆开了抓住闻潮生的手,问道: “怎么样,能感受到发力方式的差异么?” 闻潮生细细回味了一下方才的感觉,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能不能再做一遍?” 阿水非常耿直地握住了闻潮生的小臂,但却没有立刻挥动,而是在他身后说道: “一次两坛酒。” 闻潮生『哎』了一声,还没有反应过来,阿水就已经带著他连续挥了三次刀。 “咳……” 第三刀挥过之后,阿水骤止,剧烈地咳嗽了一声,鬆开了手。 闻潮声回头,看见阿水的嘴角溢出了一抹血渍,忍不住道: “为了喝酒,命都不要了?” 阿水默默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没回答闻潮生的话,问道: “记没记住刚才的感觉?” 闻潮生犹豫片刻,点点头。 “嗯。” 阿水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转身一瘸一拐地朝著房间走去。 “我去休息了。” 隨著她进入房间,闻潮生便要尝试挥动手中的木棒,却又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黑暗中探出半张脸来,对著闻潮生认真道: “六坛酒,不准耍赖皮。” 闻潮生摆摆手: “知道了知道了。” 第85章 小瀛洲 有了阿水的帮助之后,闻潮生果真找到了一点感觉,他没急著將这种感觉带入到写字里面,而是不断强化。 到了夜深时分,闻潮生洗漱完盘坐在了床下,开始继续练习不老泉,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发现这门北海道人留下的奇术对他的身体產生了任何奇妙影响,不过依然每日晚上睡觉之前坚持练习。 按照北海道人留下的最初始的方式来修习之后,闻潮生每夜练习时都有那种如云如雾的感觉,整个人的意识飘忽不定。 至於房间里的那张床,当然最终还是毫无疑问的归为了阿水。 二人已经很熟了,但还不至於熟到可以睡在一张床上。 再者阿水又是伤患,闻潮生也没畜牲到让一名因为保护自己而重伤的伤患睡到床下去。 今夜,隨著闻潮生的练习,他的意识再一次飘渺了起来。 意识逐渐上升,仿佛有什么东西托著他,朝天光云端上走。 这已经不是闻潮生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了,先前阿水告诉他,他修行时睡得跟猪一样,闻潮生当然相信阿水,所以他理所应当觉著,这就该是一场梦。 但是后来,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这样的感觉之后,逐渐变得警觉了起来,这好像……不是梦。 哪有人做梦总是梦到同一个场景,还都意识清醒? 今夜,闻潮生再度出现这样的感觉之后,他索性直接放空了自己,任由自己的身体不断朝著上方飘去。 前两日他刻意地掌控自己的意识去探索周围的一切,但一无所获。 於是今日他决定换一种方式。 此刻意念宛如云雾,宛如晨光,时而涣散,时而凝聚,每往上一段距离之后,闻潮生就会陷入混沌之中,他会失去对周围所有事物的感知,整个世界好像只有他自己一般。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七八次,最后,闻潮生发现自己来到了云雾的尽头。 下方是大海,无边无际,闻潮生能听见阵阵海浪声,能感受到那深不见底的一片湛蓝。 而在这片海上笼罩著一团浓雾,覆盖在海面上,遮住了什么东西。 … 虽然距离极远,可是闻潮生总觉得那片被雾气遮住的区域里有什么东西吸引著他。 於是他稍微將自己的意识探出了云端一部分,可谁知他刚一探头,便陷入了失重之中。 他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向下方坠落,坠落,坠落……宛如一块从天而降的顽石,狠狠砸进了那团雾气之中。 剧烈的撞击感让闻潮生极度不適,可他周身没有丝毫疼痛,也未受伤。 闻潮生低头一看,竟然看见自己的意识有了躯体。 他摔在了一座小岛之上。 这座小岛遍开鲜,罗兰纷芳,树上枝叶结著奇珍玉石,琳琅满目,极为奇异,闻潮生打量著四周,怀揣著震撼与好奇往前走时,远处天际忽然彩蝶纷飞而来,绕他周身几圈,而后化为虹桥,延伸向了小岛的中心。 闻潮生踩著虹桥,一路来到那里,他看见小岛的中心处有一座大湖,湖面清澈见底,而湖心小岛上,则盛开著一株高大的桃树。 桃树周遭落英繽纷,地上铺满粉白色的美艷瓣,密密一层,像是地毯。 在桃树下的那头,一个戴著斗笠,穿著蓑衣的中年人正在湖边垂钓。 闻潮生自虹桥落地后,那名垂钓的中年人倏然之间受到惊扰,他回头一看,望向闻潮生的眸子里充斥著浓郁的讶异,直至好一会儿后这惊讶才渐渐平復。 “真是见鬼了……” “等了这么些年,居然等来了一个毛头小子。” 闻潮生也不傻,他当然晓得面前这鬍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不是一般人,打量对方一眼后,非常礼貌地对著中年人行礼: “晚辈闻潮生拜见前辈,敢问前辈,此地是何处?” 垂钓的中年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这里啊……是小瀛洲。” “当年道家庄祖悟道的地方。” 闻潮生闻言一怔,由於这个世界诸多与前世他所在的那个世界重合,但又有些许不同,所以他也不確定中年人口中的那个叫庄祖的人,是否就是他所了解的那位。 “……前辈口中的庄祖,是指的道家的庄周么?” 中年人摇了摇头。 “庄祖就是庄祖,什么庄周,不认识。” 闻潮生若有所思,了然后再拱手道: “还未请教前辈名讳。” 中年人懒懒回道: “出家太久,名字忘了。” “我道號北海,你可以叫我北海道人。” 言罢,他瞧著闻潮生这副模样,又道: “你这小子年纪不大,繁文縟节倒是一大堆,怎么,齐国人啊?” “跟你讲,不必这么拘谨,这里仅有你我二人。” 闻潮生挠了挠头,先前他从阿水的嘴中听到过北海道人的传说,对於此人,他心中只觉得神秘,如今真的见到了,让他又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的確在做梦。 他跟北海道人请教,对方耐性倒是不错,一番讲述之后,闻潮生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当年我在碣石上留下的三门奇术,其实都是从庄祖留下的《逍遥游》中拆解出来的。” “本意只是想为我道家留下有缘人做道统传承,可惜这几十年来,小瀛洲中始终没有等到第二位。” “你小子看著这么年轻,碣石上的三门奇术全都学会了?” 面对道人的询问,闻潮生有些不大好意思,他用一种十分抱歉的语气回答道: “差不多吧……学了一门不老泉。” 这十一个字差点给北海道人当场噎住。 “你学了一门不老泉,就能来小瀛洲了?” 闻潮生: “嗯,我也是一位朋友相授的,练了几天……就来了。” 他话音落下,北海道人看向他的眼神带著一种浓郁的怪异。 他招呼闻潮生走近些,然后伸手在闻潮生的眉心处点了一下,下一刻,他的嘴里便发出了惊异声: “有意思,居然没有丹海……” “仅仅是练了几日不老泉,便能够感受到指引前来小瀛洲,看来你与我道家还真是有不解之缘。” 闻潮生望著感慨不已的北海道人,忽然想起那夜马桓告诉他的,这世上为数不多能够医治阿水伤势的人,便有眼前这位。 他心头一动,立刻询问道: “北海前辈,晚辈有一事困顿,还望前辈能够解惑。” 北海道人: “讲。” 闻潮生道: “如有一人与天人境修士交战,而后重伤,身上留下了道蕴暗伤,境界跌落,要如何才能够弥补这些亏损?” 他一开口,北海道人就愣在了原地: “啥玩意儿?” “你再讲一遍。” 闻潮生又给他讲了一遍。 北海道人细细思索一会儿,而后摇了摇头。 “治个屁。” “天地道蕴的暗伤,世间药石几乎全都无医。” “只有三种方法可行。” “其一,找另外一名天人境以上的修士为其易经伐髓,洗除暗伤,但这种方法对他的经脉和穴窍损害极大,完成之后,即便不留下后遗症,终身武道境界也无法再进分毫。” “其二,你那位朋友自己硬顶著道蕴暗伤的阻隔,强行破境,一路斩开云天直至天人,届时他身上的这些道蕴暗伤自然会消除,不过世间能顶著道蕴暗伤强行破境天人的武者,万不存一。” “其三,西边陈国的十万雪山深处,当年弥勒坐化之地孕育有一朵金莲,这朵金莲可生死人肉白骨,若能找到这朵金莲,让其服下,亦可解道蕴之伤……” … ps:晚安! 第86章 再见七爷 北海道人告诉闻潮生目前他所知道的唯三能够治疗阿水身上伤势的方法。 后者听完之后,深思片刻,觉得第一种阿水自己肯定无法接受,而第二种方法又过於刚烈危险。 倒不是闻潮生不相信阿水的天赋,事实上,在那夜阿水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讲述出她周身七百二十窍开了七百一十七时,闻潮生就知道她的修行天赋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是最恐怖的那一批人。 但天赋是天赋,运气是运气,二者不能相提並论。 无论阿水多么有天赋,她在强行破境时,仍有极大可能会失败。 因此,目前听上去最玄奇,也最抽象的方法,就是利用一株金莲去治好阿水身上的伤势。 但在此之前,闻潮生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跟北海道人询问,那便是: “北海前辈,先前你说陈国之西的十万雪山深处,有一株金莲,这究竟是传闻,还是您曾亲眼见到过?” 北海道人: “传闻是这样的,但我也的確亲眼见过。” 闻潮生闻言目光一亮: “敢问前辈,金莲现在何处?” 北海道人慵懒地摆了摆手: “劝你小子死了这份心。” “那株金莲是弥勒的舍利子所化,本身便是世间灵物,能飞天遁地,可能出现於十万雪山的任何一处,若非有缘人,你想见其一面都难於登天,更何况让你捕捉呢?” 闻潮生闻言,才有些喜色的面容渐渐恢復了正常。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不过……” 北海道人想了想,继续说道: “非要说的话,其实《逍遥游》本身亲道,你那位朋友倘若修炼我在碣石上面留下的三门奇术有成,未来倒也有机会能將天人境修士留下的道韵暗伤的影响化至最低。” 闻潮生想起,阿水的確向他讲述过不老泉的奥妙,她也承认自己正是靠著不老泉的功夫,才能活到现在。 他非常恭敬地跟北海道人请教另外两门奇术,却被北海道人拒绝了。 “贪多嚼不烂,我之所以当初要將这三门奇术从《逍遥游》之中拆出来,就是因为《逍遥游》对於非道门人士过於晦涩……若你真是有心想要救你那位朋友,那就將不老泉修行纯熟,我届时再教你其他的。” 北海道人有心想为道门留下一些传承,再者他观闻潮生身上没有恶人特有的煞气,该不是大奸大恶,便指导了一下闻潮生关於不老泉的修行方式。 相比於阿水的指导,北海道人更多是告诉闻潮生,如何去驾驭自己的情绪与放空思想。 他说道法自然。 一万个人修行不老泉兴许会有一万种功效,不要总是去惦记著人家修行出来的东西,多多体会自己的,就会有所收穫。 大约过去了一个时辰左右,闻潮生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力量的牵引,他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他跟北海道人询问,但根本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也听不清对方的声音。 就这样,他的意识陷入了混沌,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 经过了一夜的休整,阿水的身体恢復了很多,清晨在出了太阳的院落里站桩,身上不断向外冒著白色的雾气。 闻潮生照例出去买早饭,回来吃完后,阿水道: “咱们是不是该去找七爷了?” “已经拖这么长时间。” 闻潮生瞥了她一眼。 “去找七爷就得喝酒,你確定你现在这个情况能喝?” 阿水道: “撇开喝酒的问题不谈,你要处理裘子珩,是不是需要七爷的帮助?” 说起了裘子珩,闻潮生倒是点了点头: “……要搞裘子珩,有七杀堂的帮助的確更好,会省很多事和麻烦。” “毕竟我们对这个人了解很少。” 阿水跃跃欲试,问道: “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闻潮生看著阿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道: “午时去吧,今日太阳不错,等外头晒会儿,会暖和些。” 裘子珩的事情的確不適合拖得太久,一来闻潮生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后面事情堆在了一起兴许无力他顾 ,二来这个人对於程峰来讲,算是一个隱患。 再一次来到七杀堂时,七爷看向闻潮生的眼神不仅仅是带著一种打量,更有恐惧在其中流转。 一向浮躁嘈杂不已的七杀堂內,在阿水的身影出现於闻潮生身后时,全都变得静若寒蝉。 七爷被阿水目光扫过,下巴处还没有完全长出来的鬍子竟有一种隱隱作痛的幻觉。 闻潮生对著七爷露出了一个笑容,拱手说道: “承蒙七爷热情相邀,今日潮生带著朋友前来吃酒。” 他此话一出,还沉溺在数日前的可怕回忆中的七爷终於回神,立刻招呼人来將二人安顿好,备上了酒菜。 这一次,他们不是在內堂之中吃酒了,而是专门去到了一处隱蔽的房间內。 养伤几日的阿水久违地喝上了她心心念念的美酒,若不是闻潮生拦著,她得抱坛喝,好说歹说吃了几口菜垫肚子,接著也不插话,就自己悠哉游哉地喝了起来。 闻潮生没跟七爷客气,开门见山便点了他一下关於裘子珩的事。 后者也不装王八犊子了,一方面是闻潮生已经证明了自己跟淳穹之间的关係,另一方面又有阿水这尊惹不起的煞神,他们看上去好像跟闻潮生的关係都不浅淡,如今七爷哪还敢將闻潮生当成普通的县民对待? ps:今天请个假,坐了一天车回老家,先写一更,明天找机会补上来,晚安! 第87章 一半酒 不大的房间內,各种精美且极具文化气息的装饰物摆放於四周,虽然闻潮生对於设计是一窍不通,可也能感觉出这个房间是七爷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 他与阿水,就是七爷的贵客。 將二人带到这个地方来专门进行谈话,本来也便標誌著七爷態度的转变。 可提到了裘子珩的事情时,七爷的態度却略显微妙。 “潮生兄弟,上次你来七杀堂的时候,其实老夫已经將裘子珩的事情告知与你了,如果只是单纯想要针对於苦海县的某位略有財权的人,这倒也不难。” “但眼下,裘子珩身上的麻烦有两处。” “其一是他在广寒城的关係,广寒城的司法机构是受到王城直接干预的,莫说是七杀堂,里头的人兴许连淳穹也得罪不起,招了太岁,大家都没活路。” “其二,则是盐帮……” 提起了盐帮,七爷的神色不自觉地变得凝重和严肃起来,闻潮生能从他眼中读到一缕深藏的怨念。 显然,两方不对付,里头可能还有私仇。 “盐帮……那不是在齐国做官盐生意的?” “他们怎么跟裘子珩扯上了关係?” 闻潮生待在县城里有些日子,或是耳濡目染,或是与人閒聊时,对於县城之中一些比较大的势力,有所了解。 盐帮是一个很大的商会组织,不只是苦海县有,他们的势力遍布齐国各处,做的民营生意,但吃的却是半碗官家人的饭。 因为盐帮的存在,齐国王室又颁布了宪法,民间任何私营私盐的行为,都会受到严厉惩治,跟当地官府申请贩卖私盐,又需要缴纳高额税务,导致私盐一行几乎无利可图,最终让王室垄断了这大量的財富来源。 七爷亲自倒了一杯酒给闻潮生,语重心长道: “盐帮的人再厉害,也不敢从齐国王室的手中抢钱,但贩卖官盐这生意既是垄断,背后必然有著泼天的利益,所以不可避免地,盐帮发展得愈发壮大起来,粥啊,就那么一些,人多了,分不够了,官家人那儿讲不通,所以盐帮的人想赚钱,要去哪里弄呢?” 七爷没將事情说得太明白,但闻潮生是什么人精,对於这种情况早就见怪不怪,一时间已经想到了许多联合当地豪绅,用些见不得光的方法压榨当地百姓的手段。 说白了,还是二者之间构建了利益共同体。 闻潮生说道: “所以,七爷是担心,无论从官家那边儿,还是从江湖上,都不好动手处理裘子珩?” 七爷吃了一口牛肉里的芹菜,嘴里发出了脆响。 “淳穹掰不过广寒城的城尉,七杀堂也不可能跟盐帮的人翻脸。” “潮生小兄弟,若你真的想保你那朋友程峰,也没那么复杂,只需要给些钱,让淳穹帮你做个中间人,再让程峰当著裘子珩的面道歉,磕几个头,这事儿就算完了。” “毕竟也只是因为一名青楼女子而生的是非,大伙儿无非就是脸面上有些过不去……” 闻潮生举起了七爷递来的酒,却没有饮下,说道: “七爷,当时那场闹剧,您在场吗?” 七爷没有迴避这个问题: “在场。” “苦海县是个小地方,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多,裘子珩邀请我去,也无非就是给他捧个场子,但实际上……” 他话说到这里,面容隱约阴沉了些,將后面的话生生掐住,混著口酒一同咽进了肚皮里。 而闻潮生却接过了他的话: “但实际上,裘子珩压根儿没把你放在眼里,也没把七杀堂当回事儿,对吧七爷?” 七爷略显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闻潮生。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咽下去的话,能从闻潮生的嘴里吐出来。 被人看穿內心,难免会让气氛变得尷尬,但好在房间里没有七杀堂的下属,七爷尷尬了片刻后,又恢復了正常。 他闷了一口酒,借著喉咙里的辣意,感慨道: “话不好听,但是这样。” 闻潮生笑了笑,喝了拿在手中半晌的酒。 “七爷想做个和事佬,站在你的立场上,我能理解……但不巧的是,裘子珩在鸳鸯楼里冒犯的那名琴师,也是我的朋友。” 七爷夹菜的手停住,抬头时,眼神微异。 “司小红?” 闻潮生轻轻点头,笑道: “这苦海县真小,裘子珩隨便得罪的两个人,恰好全都跟我有关係。” “……诚如七爷所说,程峰的事不算大事,无非意气之爭,忍忍也就过去了,那小红呢?” “七爷觉得,裘子珩会不会放过司小红呢?” “我可是听说,那夜诸多贵人中,没有一人帮司小红与鸳鸯楼说话,这阵仗,难道七爷看不明白?” “裘子珩这是故意造势,想要一举拿下小红啊。” 能將七杀堂运营到现在这样,七爷就算不明白,闻潮生点了他一下,他也该明白了。 这笔帐,糊涂不了。 得清。 面对沉默的七爷,闻潮生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没喝,递给了七爷,说道: “七爷,无论你是真想当和事佬,还是想要待价而沽,我都理解,但理解……不代表我同意。” “你可以跟我谈条件,但不能拒绝我。” “这杯酒里,七杀堂几百条命……喝,还是倒,你自己决定。” 七爷看著闻潮生递过来的酒,右眼眼皮已经无法抑制地跳动了起来。 他僵硬地接过,目光落下时,杯中只盛了一半的酒。 剩下一半,全是杀意。 ps:还有两更,等著嗷,有你们好果子吃。 第88章 夜宴 这杯酒,七爷能不喝吗? 他不能。 因为当闻潮生端著杯子递来的时候,一直坐在他身边喝酒的阿水,忽然不喝了。 她端著酒碗,眸子与碗的边缘恰好在一条线上。 而被阿水凝视的七爷,此时却觉得这条线隨时都可能会出现在他的脖子处。 只要阿水鬆开端著碗的手。 他那略有一些颤抖的手,终於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酒杯,但饮下前,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淳县令让运的那些尸体……真是你们杀的?” 七爷对於苦海县的状况熟知,除了阿水这个不明来路的女人,他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够杀掉无咎这样的高手。 闻潮生手指轻轻点动桌面,说道: “何必著急追根究底,七爷。” “日后接触久了,该知道的事,你自然会知道。” 老头沉默了片刻,仰头將杯中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喝完后,他缓缓呼出口浊气: “其实,淳穹让我安排人去运尸体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事情麻烦起来了。” “上了你们这趟船,七杀堂几百號子弟兄还能不能善终,可就难说了……” 一直沉默的阿水,这时候才说了一句话: “混江湖的,能有几个善终?” “你若真是心疼他们,不如给他们分一笔钱,让他们直接退出江湖,岂不更好?” 七爷的脸上浮现些许尷尬。 “我那些弟兄,个个心比天高,一笔钱就想让他们退出江湖,只怕不容易。” “况且七杀堂如今的帐上,也没几个子了。” 既然已经说开,七爷也不再藏著,將盐帮一直以来对於他们的打压,以及刘金时死后,他们愈发变本加厉,几近断了七杀堂的財路这些事情讲述出来。 听完这些,闻潮生二人这才知道,原来苦海县前任县令刘金时竟然跟盐帮与裘子珩间还有一些隱晦的矛盾。 早先时候,盐帮的人找到裘子珩,借著他们在广寒城的话语权,私底下收割苦海县百姓,这让没有吃到好处的刘金时心生怨恨,於是他才动了点灰色区域的私权,私下里扶持七杀堂,控制了苦海县一湖一河。 隨著七杀堂做大,再加上刘金时的授意,苦海县外行商的商道便半推半强地徵收了一些不低的税务,盐帮的人行商又不得不走这条道,於是便有了利益衝突。 只是刘金时这傢伙老奸巨猾,没那么容易被人拿捏,像团滚刀肉一样在三者之间周旋,让裘子珩与盐帮的人也拿他与七杀堂没办法,如今刘金时暴毙,七杀堂一时间落得了两面夹击的境况,虽然未被武力清算,可財政岌岌可危。 显然,无论是在苦海县做生意的盐帮还是裘子珩,都知道想要凭藉他们的武力硬啃下七杀堂是件很麻烦的事,除非动用县城里的驻军,可那些驻军只有县令可以调动。 不过,用经济摧垮七杀堂也是一样的。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再厉害的高手也得吃饭吧。 当七杀堂失去了经济来源,这个被刘金时一手扶持起来的庞大团体,自然就会瓦解。 “约出来见个面吧。” “我手里的事情不少,趁著这几日没那么忙,先把裘子珩的事情料理乾净。” 闻潮生说道,七爷立刻遣人去安排,但等待了半个时辰后,回来那人却说裘子珩在为今夜鸳鸯楼的宴会做准备,没空见七爷,让七爷另外找个时间再约他。 得到了这则消息的七爷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 闻潮生在一旁补刀,淡淡道: “七爷被邀请去了鸳鸯楼参加晚宴,怎么也不说一声?” 七爷嘴角抽动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 “潮生兄弟讽得好啊,只是这次,裘子珩並没有邀请老夫,看来……在他的眼中,七杀堂已经快要行將就木了。” 闻潮生伸手,夹了盘中的牛肉放到了七爷的碗里,笑道: “七爷,老吃芹菜多没意思。” “吃口肉。” 七爷望著碗里的牛肉,沉吟片刻,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语气变得决绝了许多: “潮生兄弟打算怎么做?” 闻潮生放下筷子,说道: “赴宴。” “今夜这场宴会,裘子珩会去,淳穹会去,盐帮的人一定也会去。” “既然都在,倒省得我一个一个找了。” “恩怨,索性一次性清了吧。” “七爷安排一下,记得带点镇场子的人,傍晚时分,我在鸳鸯门口等你。” 七爷点点头,虽然知道今夜鸳鸯楼一宴多半会成为修罗场,但他已没有选择了。 再这么拖下去,七杀堂迟早会被盐帮和裘家拖垮。 闻潮生与阿水离开后,七杀堂內的几名执事立刻进入这间招待贵客的房间,可进入之后,却只看见,埋头细细吃著已经冷掉的牛肉的七爷。 他细细咀嚼了许久,放下筷子,又拿手帕擦了擦嘴。 一名拄拐的老嫗喊了声『七爷』,被他用手制止,起身后,他才道: “要变天了。” 出门时,他又顿住脚步,吩咐道: “跟厨子说声,下次芹菜炒牛肉,记得多放点肉。” ps:下一章字数会补够,三章一共6000 第89章 让他吃 “你喝了几坛?” 路上,闻潮生对著阿水问道。 阿水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恬不知耻地淡淡回道: “忘了,应该喝了两坛吧。” 闻潮生偏头想盯著阿水的眼睛看看,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调整了步伐,让闻潮生始终见不到那双通向她心灵的窗户。 “也就是说,我现在还欠你四坛。” 听到这话,阿水停住了脚步,主动侧过脸看著闻潮生: “这是七爷请我喝的,跟你有什么关係?” “你这边还是六坛,要是耍赖皮,我就揍你。” 闻潮生见她这副较真的模样,失笑道: “你身上这伤才好一点,这么个喝法,都用不著跟人打架,指不定哪天自己旧伤就復发了。” 阿水打量了闻潮生一眼,张嘴要问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口: “那就先记帐上。” 二人走出一截,阿水忽然道: “这不是回去的路,你要去找程峰?” 闻潮生道: “当然。” “今夜的宴会本就是为了清理恩怨。” “这场恩怨因他而起,当然也要从他这里结束。” 阿水蹙眉。 “今夜要见血?” 闻潮生摇头,目光穿过人群,看向了远方街道的尽头: “人太多了,见了血,不好收场。” 阿水双手抱胸,淡淡道: “这些同官场有联繫的人最是麻烦,你杀了他,会给自己惹来大麻烦,但若是不杀他,今夜过后,他同样也会报復你。” 闻潮生又摇了摇头,但对於这个问题,他没有回应。 阿水瞥了他一眼,忽然將话题引向了另外一边: “怎么,她对你很重要?” 闻潮生回过神来,下意识以为她说的是程峰,点了点头: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当然。” 阿水眉头往上挑了一下,语气生出了一抹隱晦的讥讽: “我好像记得上次某人说你们还是普通朋友。” 闻潮生回答道: “普通朋友也可以往更深处发展。” 阿水收回了目光,走在前面。 “有点可惜, 姑娘心思不在你身上,送的东西都是给別人的。” 闻潮生闻言一怔,隨后失笑道: “啊……我还以为你说的是程峰。” “结果你在说小红。” 走在前面的阿水步伐稍顿,而后立刻道: “我当然是在说程峰。” 闻潮生加快了步伐,跟上了她。 “可你刚刚明明说了『姑娘』。” 阿水的语气带著一丝恼怒: “我喝醉了……口误。” 闻潮生当面戳破了她的谎言,毫不犹豫: “但方才你说你只喝了两坛酒,这根本不是你的酒量。” 阿水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我喝了四坛。” 闻潮生语气带著质疑: “四坛就醉了?” 阿水被问的胸口有些发闷,回復也变得含糊: “反正……几天没喝了,也可能是身体还没有完全適应……” 好在这个问题並没有纠缠太久,二人就已经到了程峰门口。 见闻潮生的注意力转向了程峰,阿水这才暗暗鬆了一口气。 见到程峰后,闻潮生邀请他参与今夜鸳鸯楼的晚宴。 但程峰拒绝得十分乾脆。 “去不了,人家没邀请我。” “而且……有了上次那件事,我相信裘子珩对我一定恨之入骨。” “他巴不得我马上死掉,又怎么会允许我出现在宴会之上呢?” 闻潮生坐在院子里喝了口茶,对著程峰道: “不是他邀请你,是我邀请你。” 程峰怔然,还没回话,便听闻潮生又说道 “而且今夜如果你不去,他倘若又为难小红,谁来帮她出头? ” 程峰低头沉默了许久,浓郁地自嘲道: “常听江湖上的那些人讲,百无一用是书生,过往只道他们是酸嫉,从未真的放在心上,而今我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 “寒窗十载,沏了满肚子的穷文酸水,可上不能治国,下不能除恶,这不是『百无一用』又是什么?” 闻潮生道: “你这话讲的不对。” “上次你酒后提诗,难道不是帮小红挡了灾?” 程峰嘆了口气: “有什么用,治標不治本。” “软的不行,他们还可以用强的。” “我手无缚鸡之力,今夜只怕拼上性命也帮不了她了。” 闻潮生道: “但今夜我能帮你。” 程峰先是一滯,隨后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打量著闻潮生,摇头说道: “潮生兄,我奉劝你不要意气用事,你愿意帮我解决那些过来找麻烦的混混,我已经感激不尽了……但裘子珩跟这些混混完全不同。” “惹怒了他,你会有大麻烦!” 闻潮生对此似乎並不介意,一脸平静道: “在遇见你之前,我就已经惹上了天大的麻烦,並且我十分確信,裘子珩的麻烦远不如我的麻烦。” “以往你被人欺侮,你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无法反抗,也便认了,我理解你。” “但现在有人帮你出头,你却仍要踌躇,仍要当那缩头乌龟,我不理解。” 程峰苦笑道: “我只是不想把麻烦带到朋友那儿去。” 闻潮生指著他: “婆婆妈妈的,我真是有些受不了你这种书生。” “裘子珩不揍你,我都想揍你。” “去不去,回答我。” 程峰见闻潮生心意已决,只得道: “好吧,我去。” 闻潮生起身,抓住他的肩膀,笑著说道: “傍晚日落时分,在鸳鸯楼的门口,我等你,不见不散。” “另外……” 说著,他又指了指门口的那堆腐烂的老鼠尸体。 程峰一直没去打扫,因为他知道,哪怕自己扫乾净了,这些老鼠尸体很快又会出现。 “带两只来。” “我有用。” 程峰望著门口,有些不明所以: “这……潮生兄,带这死老鼠做甚?” 闻潮生回答简洁而有力: “让他吃。” ps:欠600字,来不及了,明天补。 第90章 细雪夜宴 晚宴,鸳鸯楼。 窗外细雪阵阵,微风如铃,这场小雪似乎来的正是时候,既不至於寒冷,又能为房內满座的宾客们和这灯火通明的大堂添上独有的氛围感。 烟火的热闹与窗外天地的孤寂相对,便愈发让大堂温暖。 宾客们言笑晏晏,觥筹交错,不少人眼神飘向了大堂的琴台处,等待著即將到来的,这苦海县唯一的一名琴师登台。 在大堂的一处边角,一名看上去略显年轻,书生打扮的男子对著身边的长辈问道: “叔父,这场宴会又是裘公子专门为了那名叫做司小红的琴女开设的?” 他叔父轻轻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鬍子,回答道: “自然。” “难不成还是你我?” “咱们今日能在这宴会上吃喝玩乐, 见著县中这么多的大人物,还真得多亏了那名琴女,待会儿等大家酒兴上来了,你隨我去挨个敬酒,混个脸熟,若是让某些大人记住了你,兴许便是你未来的机缘!” 这名年轻的书生犹豫了片刻,凑拢了些,压低声音道: “叔父,我观那琴师姿色虽然清丽,但年纪幼小,且没有多么出眾的亮点,裘公子这般人物,若是想要,县城里的美人不得排著队倒贴过来,干嘛非得这么大价钱为了一名青楼女子开宴?” 那中年人淡淡一笑,饮下杯中美酒。 “你呀,太小,还不明白这里头的事。” “这世间,往往都是物以稀为贵。” “司小红的姿色的確在苦海县內……甚至是鸳鸯楼中都排不上號,她太稚嫩了,身上没那股子媚劲,但你要明白,她是咱们苦海县中唯一的一名琴师。”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她的身价远超出其他的青楼女子。” 年轻书生闻言,低头若有所思。 … 与此同时,在內堂中,身材臃肿的宋尘楠亲自对著铜镜为司小红梳妆打扮,再为她抹上了鸳鸯楼內购置的最贵的唇红,最后,默不作声地牵著她来到了登上琴台的幕后。 司小红正欲拨开帘子,想要登台奏琴,却发现宋尘楠牵著她的手很紧。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她回头看向宋尘楠,只从她的眼中见到了抱歉与愧疚。 “小红……妈妈对不起你。” 宋尘楠声音苦涩。 司小红转身,另一只手轻轻抚著宋尘楠的手背,清脆地说道: “妈妈,说什么呢?” “小红的命都是你给的,今夜若是因为小红自己的缘故害了鸳鸯楼和各位姐姐,小红才要愧疚终身了。” “知恩图报,不是妈妈一直教给小红的道理么?” “没关係的……妈妈。” 宋尘楠对鸳鸯楼里的每个姑娘都不错。 因此,她很了解这些姑娘的真实想法。 若是鸳鸯楼內的青池与红玫被裘子珩盯上,她非但不伤心,还要恭喜这二位,毕竟她们毕生的梦想就是找个富商嫁了。 但司小红不一样。 她在楼內卖艺不卖身,天生对於音律有著天分,未来辗转几年,兴许能有更光明的未来,若是被裘子珩这样的人糟蹋,这辈子便算是毁了。 可宋尘楠虽然知道,却是得罪不起。 以往的时候,因为刘金时与裘子珩不对付,所以哪怕裘子珩真的想要胁迫鸳鸯楼里的姑娘做些什么,她也可以暗中塞些財物,运作一下,在刘金时的帮助中找到合適的立足之地。 可如今…… 她想去找新来的县令淳穹帮忙,然而还没准备好財物,姑娘就告诉他,今夜淳穹也受邀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宋尘楠,一下子便想到,裘子珩因为吃尽了关於刘金时的苦头,於是在新县令上任的时候,第一时间买通了淳穹。 这回,苦海县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的了。 司小红轻轻从宋尘楠的掌间抽出手,她知道宋尘楠也是真心待她好,正因为这样,她今夜不能躲,必须得去。 登台后,全场瞩目,司小红不免觉得紧张,其实这样的场面她已经经歷过许多次了。但是每一次都会心跳加速。 闻潮生当初告诉她,这是因为她社恐。 不过这种紧张,隨著她的双手抚在了琴弦之上后,立刻如潮水一般消弭了。 青葱的指尖跃动,舒缓琴声立刻填满了此方空间,宾客们似乎也在琴音的薰陶之下变得不那么粗鲁,劝酒声都小了许多。 许多双眼睛不停在她的身上打量著,游走著,其中最毒辣,最犀利的那道目光当属饮酒的裘子珩,琴声响起不过半刻钟,一名青楼侍奉的女子来到了裘子珩的身旁,从他掌间接过了一幅字,笔跡龙飞凤舞,谈不上差,也谈不上好。 “裘公子赠琴师司小红字: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名女子声音洪亮,读完之后,拿著这幅字登上琴台,轻轻放置於司小红琴边,后者面色一僵,但还是抿著嘴,对著裘子珩頷首道谢。 “多谢裘公子赠字。” 这字出自《琵琶行》,本就不是描述古琴音律的诗词,但裘子珩叶公好龙,表面上装成个秀才,实际上肚子里墨水就那么一点儿,让他自己想,半句打油诗也得借著酒劲上来了才可能憋出来。 即便如此,堂下仍是有人爆发出了一声叫好,掌声洪亮: “好词!真是好词!” “不愧是裘公子呵,学富五车,胸藏诗海,这要是换成我这种老粗,屁都蹦不出来一个!” 其余宾客也附和道: “说的是啊!” “裘公子不只是好文采,连这字都是当世一绝!” “大珠小珠落玉盘……啊,我没了!” 面对眾人捧臭脚似的吹捧,裘子珩却很受用,他笑著举杯一敬,脸上虽写著『这不算什么』,可得意的眼神却已將他出卖。 气氛被引燃,大家都开始爭先恐后地捧杀起来,生怕自己夸得慢了,被裘子珩惦记上。 从他那可怜的才华,吹到他在广寒城做官的二叔,再最后吹嘘他那还没有到来的未来。 一时间,大堂烛光烁映之处,全是口若悬河,天乱坠。 一名喝的满面红的大腹便便之人,不知是哪家的员外,左右皆搂著两名姑娘,指间的玉扳指油光鋥亮,他高声起鬨道: “……跟你们讲,就裘公子这家世,这才华,未来也不知道是便宜了哪些姑娘!” “谁若是有幸能跟著裘公子啊,真是祖坟冒青烟!” 他话音落下,眾人又是一番迎合。 裘子珩满面堆笑,得意地看著琴台上安静弹琴的司小红,对方面色恬静,静静抚琴,没有回应他一眼,渐渐的,裘子珩有些耐不住了,又是抬手,从怀中掏出了珍奇礼物。 那名侍女忙不叠过来拿著礼物,来到了大堂中央,高声道: “裘公子赠琴师司小红镶金玉小锦囊一枚!” … 第91章 对峙 裘子珩今日准备颇丰,为了换得司小红垂眸一笑,他每过半刻钟便遣人送给司小红一件礼物,件件皆不便宜。 没过多久,这些礼物便在司小红的琴台左右堆了高高一叠,看得堂內其他姐妹眼繚乱。 宾客们一个接一个地捧喧,眼见著裘子珩礼物送的差不多了,一名眼尖的魁梧汉子忽然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声音洪亮地对著琴台上一直抚琴不语的司小红道: “小红啊,不是我说你……今夜裘公子打赏你的这些礼钱,寻常人怕是十几年都赚不来吧?” “老这么抚琴多没意思,不如想想怎么答谢裘公子。” 司小红弹琴的动作一顿,十根手指僵硬在了原地,大堂內的琴声便突兀而止了。 而在这气氛僵硬之时,裘子珩佯装成了半醉模样,抬手挥挥,笑道: “小钱,小钱……说这些作甚,风月的事嘛,讲究的是个你情我愿,不谈,不谈!” 他虽如此说著,但目光却一直在司小红身上流转,尤其是那双染著胭脂红的唇瓣,於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诱人。 司小红不是瞎子,哪儿能感受不到他如此打量,想起了鸳鸯楼的姐妹们和宋妈妈,她深吸一口气,勉强露出了一抹违心的僵硬微笑。 “裘公子今日盛情,小红无以为报……小红平日只知抚琴,不懂人间世故,如何报答,今日小红尽凭裘公子吩咐。” 她这话一出,大堂內立刻响起了一阵鬨笑声,裘子珩挥了挥手,这些声音又很快淡去,他举杯送至唇间,仰头畅饮一口,盯著司小红道: “此话……当真?” 司小红正欲开口,变故陡生。 大堂紧闭的房门被人忽然一脚踹开,那震耳的爆鸣与门外雪风一同闯入,几片落於堂內的晶莹雪来不及融化便被一只踏入的鞋底碾碎。 眾人惊讶侧头,盯著门外,只见一名不认识的瘦削年轻人带著一男一女出现在了门口。 他肩上有雪,扫视了眾人一圈,淡淡道: “谁是裘子珩,出来清帐。” 裘子珩瞟了一眼闻潮生,不认识。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了闻潮生身旁的程峰身上时,眉毛立刻忍不住皱了起来,装得半醉的眼神也一下子清澈了,厌恶与憎恨的冷意不加掩饰。 “大胆,哪里来的野狗?” “敢在这里放肆,不要命了?” “知道夜宴上的都是谁吗?!” 裘子珩尚未发话,周遭的宾客已经一个比一个急切,开始护主,激动地站了起来,挥袖而愤,一副要將闻潮生撕碎的模样。 今日淳穹出现在了宴会上,在他们看来,这已经说明了很多事。 最大的可能便是这个新来的县令人生地不熟,已被裘子珩收买,甚至是掌控。 倘若真是这样,那裘子珩就成了苦海县绝对的土皇帝。 眼下,正是他们向这位土皇帝表忠心的好时候。 有人出头,眾人间纵然没几个武者,但气势却愈发的磅礴起来,相互架在一起,一副要將闻潮生生吞活剥的模样。 看著气势汹汹的眾人,闻潮生却是面无表情,半步不退。 隨著眾人围拢过来,闻潮生身后的雪夜中突兀出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人多欺负人少,不公平啊。” 这道声音出现,大堂內莫名多了许多杀气。 下一刻,诸多手持刀兵的江湖人从门口涌入,他们甚至还未出手,光是身上裹挟著的刺骨寒冷便逼退了闻潮生面前这些养尊处优的乌合之眾。 杀气蔓延之时,大堂內的绝大部分人都躯壳冰凉,慌慌张张地看著走入大堂內的七爷。 “你……休得放肆!” “老不死的,淳大人还坐著呢,你竟敢將刀兵带入鸳鸯楼,活腻了?” 堂內,有人见淳穹低头喝酒,慌张的內心稍有安抚,对著七爷怒目相视。 而裘子珩此刻,也提著一壶酒,缓缓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到了大堂中央,对著七爷冷冷道: “秦老七,今夜宴会……我好像没请你来吧?” 七爷白的眉毛扬了扬。 “鸳鸯楼是风月之地,又不是你家开的,我来这里寻欢作乐,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裘子珩眯著眼,看著秦老七,忽然笑了出来: “秦老七……我发现,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啊,就不该对你留有丝毫仁慈,不然你今日也没机会在我面前像只蚱蜢跳来跳去。” 秦老七冷笑道: “丝毫仁慈?” “可笑。” “你对七杀堂但凡有丝毫仁慈,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刘金时刚走,你就迫不及待联合盐帮的人断七杀堂財路,真是一点儿活路不给兄弟们留啊……” 他话音刚落,闻潮生开了口: “没时间给你们敘旧了,在场的姑娘们放回后院,那些人揍一顿,扔出去,看著碍眼。” “裘子珩单独留下,我有笔帐要跟他清。” “速战速决。” 秦老七闻言,也不再跟裘子珩嘴炮,一挥手,大堂中立刻鸡飞蛋打,尖叫声与瓷器碎裂声不绝於耳,很快便又响起了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见真动起了手,裘子珩瞪著眼,怔住了片刻,立刻偏头对著淳穹大叫道: “淳县令!” “这是你的地盘,不管管?” 面对周围乱象,淳穹熟视无睹,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默默为自己满上一杯,接著便於殴打的人群间隙中,缓缓对著人群对面的裘子珩举杯一敬,再在对方震惊的注视下,自顾自仰头饮下。 “好酒。” 他喃喃自语道。 ps:600字,明天补!再拖一天! 第92章 清帐 面对这场发生於鸳鸯楼的激烈衝突,淳穹身为苦海县县令,本应站出来阻止,鸳鸯楼在苦海县做的是正规生意,招待的也是尊贵的客人,如今让一群江湖匪患持刀在鸳鸯楼中肆意妄为,对他县令的声名影响很大。 可淳穹面对此情此景,就是这样无动於衷。 他既没有为谁站出来说话,也没有离开或遣人去召集官家人的势力来平息这场动乱,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冷眼旁观,兀自喝酒。 姑娘们在慌乱中被一个又一个送离了大堂,立於琴台之上的司小红注视著这场乱战,虽未闹出人命,但她也晓得事情的严重性,紧咬著嘴唇望向闻潮生三人,后者给了她一个眼神,而后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离开,今日的事情与她全无瓜葛。 司小红有著与她年龄全不相仿的懂事,哪怕心口燃著火,也还是听话地转身离开了。 眼下的这场乱况,已经不是她一名琴女能够平息的了。 七杀堂不养閒人。 七爷麾下的这些江湖人士虽然实力算不上多么厉害,顶多就是些二流三流货色,但干起活来十分乾脆,在七爷的吩咐下,没过多久大堂內这些被裘子珩盛情邀请的宾客便被揍得跟个猪头一样,哭爹喊娘地扔出了这里。 开始还有人放著狠话,然而当他们被抓住拖回来又是一顿胖揍后,当即便老实了下来。 几名中年人被扔出门外时,鼻青脸肿,牙齿都掉了几颗。 这几人是盐帮的人,有些气力,也习过武,奈何无论是人数或是实力,皆跟七杀堂的这些人比不了,方才反抗了一下,便被揍得额外狠。 门外冷风阵阵,飞雪还凌乱的刮著,隨著最后一名宾客被客气地送出了这里,闻潮生这才转身將门关上。 严丝合缝。 接著便是窗户。 最后,这堂內只剩下了闻潮生三人、一旁独自喝酒的淳穹,以及裘子珩与七杀堂几名精锐。 闻潮生来到了被架住的裘子珩面前,平静注视著他,或许是因为两方的私仇,裘子珩狠狠挨了几拳几脚,眼眶乌青,口鼻溢血。 他仍是不忿,死死盯著闻潮生,道: “……你知不知道,你惹到的人究竟是谁?” 闻潮生转身对著程峰招了招手,从他手中拿来了一个蛇皮袋子,嘴上的语气十分敷衍: “谁?” 裘子珩用尽浑身力气,使他的那双眸子绽放出杀气,厉声道: “小子,你给我听好!” “你惹到的,是苦……”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真的很用力,似乎要將內心的愤怒与羞辱通通发泄出来,十倍百倍地偿还给对方。 也正是因为这样,导致裘子珩说话间格外歇斯底里,嘴巴也大开大合。 於是,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闻潮生从蛇皮袋子里摸出了一个物什,精准地塞进了他的嘴里,堵住了他的喉咙。 ……裘子珩无法准確描述那种感受。 在味道还没有涌入他的鼻腔时,舌喉间传来的恐怖触感就已经让他感觉到大事不妙。 紧接著,隨著那股子浓郁的腐烂气味涌入他胸腹的每一个部分,裘子珩怒瞪双目,胃肠翻涌,却又因为喉咙堵住,根本吐不出来。 那一刻,他的天塌了。 “好吃吧。” “程峰『吃』了几个月了,你也尝尝。” 闻潮生也不顾噁心,用手拿著那被雪冻得极硬的腐烂老鼠尸体,不停往裘子珩的脖子里塞,直至后者已经开始翻起了白眼,面色青紫,他才將老鼠才从裘子珩的喉咙中拔出来。 老鼠尸体被拔出,裘子珩来不及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就已经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 这一幕,看得在场的人皆是皱眉。 齐国折磨犯人的刑罚也有许多种,可如此噁心的,他们还是头一回见。 裘子珩在原地吐了很长时间,直至他终於缓了口气,闻潮生才开口说道: “……再者,利用自己的私权和財富,逼迫一名善良的姑娘就范,是不是太无耻了些?” “苦海县这么多年,本就荒芜,好不容易出了名琴师,你把人家糟蹋了,心里没点儿愧疚?” 裘子珩嘴里不断滴落喉咙分泌的黏液,他脖子青筋凸起,死死瞪著闻潮生: “与你……何干?” “能跟著本少,那是她的荣幸!” “我赏给她的钱,苦海县多少人一辈子赚不著?” “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闻潮生眉头微皱,说道: “可人家不愿意。” 说著,他对著不远处自酌的淳穹问道: “淳大人,他这种行为……算不算犯法?” 淳穹篤定且乾脆道: “算。” 听到这话,裘子珩有些不可思议地缓缓偏头,在注视了淳穹片刻之后,他终於反应了过来,大骂道: “淳穹,你这个王八犊子……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淳穹眉头一皱,举到唇边的酒又放下,用略有一些微醺的语气道: “辱骂朝廷官员,藐视王法,罪加一等。” “你们把帐清完了,他得跟我回衙门。” “我再跟他清清帐。” 裘子珩瞪圆双目,盯著皮笑肉不笑的淳穹,眼角几乎裂开。 淳穹藏在了酒杯之后的眸中带著隱晦笑意,仿佛是在告诉他,我就是吃定你了,你能怎么著? “淳穹……你不敢动我!” “你不过就是一方寸之地的小小县令,出去打听打听,我二叔在广寒城与城尉什么关係?胆敢动我一根毫毛,回头保准让你吃不了兜著走!” 第93章 安排 面对裘子珩如此囂张跋扈的威胁,淳穹毫无反应,他跟闻潮生接触过有一段时间,晓得这傢伙心思縝密,今夜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留下后手。 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想看看,闻潮生要怎么处理从广寒城那头来的威胁。 至於裘子珩……在场的人里无人想杀他。 闻潮生今夜来找裘子珩,无非就两点。 第一,处理私人恩怨。 第二,帮著秦老七在苦海县立威,方便他后续做大做强。 他当然没真的要裘子珩的性命,今夜这么多双眼睛看著,出人命和不出人命,是两个性质的事。 裘子珩活著,今夜的消息便不会满天乱飞,顶多算江湖中的私人恩怨,小打小闹,苦海县的豪绅大都等著看看裘子珩是什么反应,如何回击,真往广寒城那头传,也是裘子珩自己跟他二叔求助,闻潮生尚有方法应对周旋。 但倘若裘子珩没有活著走出鸳鸯楼,这事儿可就大了。 如此爆炸的消息一旦蔓延,发酵,势必会以各种方式传到广寒城去,到那个时候,两方死仇,无论是七杀堂还是淳穹,都会顶著难以想像的压力。 闻潮生执子,向来留后路,不会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但裘子珩的囂张同样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闻潮生已经从腰后掏出了自己的柴刀。 新的柴刀。 那明晃晃的刀刃,在烛光下格外动人心魄。 他对著裘子珩的手比划两下,开口道: “如果程峰没遇到我,现在他已经被这场雪冻死了。” “你做事这么绝,拆人家门房,找混混天天欺侮他,暴力非法索要钱財,没给他留一点儿活路啊……” 裘子珩似乎也料定对方不敢真的对他怎么样,咧嘴笑道: “小子,不管你是谁,说话都要讲证据。” “空口无凭,就凭你们几张嘴,便想要诬衊我?” “我倒要看看,你们今日能把我怎么……” 他话音还未落下,闻潮生手中的刀却已经落下了。 与那日在程峰院子里面收拾混混一模一样,一刀见血,砍了他一根手指。 裘子珩发出了杀猪般的哀嚎。 闻潮生甩了甩刀上的血,对著他道: “我也是混江湖的,你以为我当官呢?” “搞你还要证据?” “跟你讲,这根手指不算完,以后你作妖,看见一次,剁你一根手指,手指剁完了就剁你下面……听懂了?” 裘子珩这回嘴不硬了。 他发现面前这人好像是个疯子,自己的威胁对他半分作用没有。 自古以来,横的怕疯的,疯的怕不要命的。 闻潮生这种行为,在裘子珩的眼中就属於那种为了逞一时之气,寧可赔上自己整个未来的人。 他若是再跟这种人较劲,说不定真的会死。 手指处传来的钻心疼痛让他內心被恐惧填满,他本就不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先前那般狂妄,无非就是觉得没人敢真的对他动手,如今见了血,头低的比谁都快。 “大侠,高抬贵手……高抬贵手,方才我,我有眼不识泰山,我……” 他一边吃痛,一边唯唯诺诺地向闻潮生道歉,后者对著他道: “去给程峰兄弟磕个头。” 裘子珩闻言,面色一僵。 唰! 就在他犹豫的霎那,闻潮生掌间的柴刀又一次落下,不偏不倚地斩在了他的指缝之间,这一刀嚇得裘子珩浑身一哆嗦,他立刻爬到了程峰的面前,对著他连磕了三个响头。 头埋下的时候,裘子珩眼底的怨恨和愤怒被死死拴住,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今天这场子,他一定要成百上千倍的找回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大,大侠,可以了吧?” “我已经……知道错了……” 裘子珩给程峰磕头之后,脸上掛著比哭还难看的笑,闻潮生揪住了他的头髮,问道: “先前跟你讲的话,记住了?” 裘子珩捂住自己血流不止的左手手指,不停点头。 “记住了!” “我回去,一定改过自新,一定!” 闻潮生与他对视,片刻后笑道: “好,你走吧。” “记得做个好人。” 秦老七似乎有些不放心,他看向闻潮生,待到裘子珩带著断指离去,他才皱眉对著闻潮生说道: “放虎归山,日后怕是祸患无穷。” 闻潮生踱步来到了琴台上,推开了那些琳琅满目的礼钱,將最下面的那幅字拿在手中看了看。 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裘子珩不能杀,至少现在不能。” “不杀他,他一个人告状,能处理。” “杀了他,消息满天飞,全往广寒城传,传过去,麻烦就来了。” 將字卷好后,他转身道: “如今,房间里的诸位都是利益共同体了。” “我们没什么后路可言,为了自己,接下来我安排的事,诸位一定要尽心尽力。” “当然,诸位未来若是有更好的想法,也可以提出来,集思广益。” 说完,他看向七爷,说道: “裘子珩不会善罢甘休,苦海县如今县令不站在他这边儿,他报不了仇,处理不了七杀堂。” “所以,他一定会想办法找他二叔裘跃方帮忙,负责帮忙递消息的,要么是信使,要么是盐帮的商队。” “信使吃的半碗官家饭,江湖人最好不要插手,会留下隱患,这一块儿淳县令负责处理,至於盐帮的商队……先前刘金时已经为我们敲好了关係网,县令只需要继续启用即可,这样负责徵收商道税款那块儿,七爷你可以继续做,並且趁著这个机会,好好排查盐帮的商队。” “他们不服,直接揍。” “必要时候……可以见血。” 秦老七闻言瞟了一眼淳穹,对方始终沉默,好似默认了闻潮生的指使,他思索了片刻,说道: “盐帮不是个小势力,真若得罪的太死……” 淳穹这时开口了: “盐帮虽大,但天下鬢毛眾多,內部根本无法完全管理,不同地区的盐帮成员勾结不同地区的权势,赚著黑钱,本身就劣跡斑斑,大家寻常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触及他们的核心利益,没人会去为了几个边陲地区的商队人员出头。” “他们要真有本事,也不至於付出那么多代价去勾结裘子珩。” “说白了,那就是一些狐假虎威的小嘍囉。” “就算背后真的有话事人,也不会厉害到哪里去。” 闻潮生点头: “是这个理,七爷,做事要分清主次,眼下得罪盐帮的人事小,让消息传到了广寒城事大。” 秦老七嘆了口气,眉间忧虑化解不开: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能瞒多久呢?” 闻潮生说道: “广寒城到苦海县也就百里路,若是有一匹快马,来去不过半日。” “二位且按照我说的做,三五日之內这个秘密若是不会暴露,那就能一直瞒下去。” 他扬了扬手里的那张写著『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字条,看向程峰的眼中,带著不怀好意的笑。 “另外,若是搜出了裘子珩寄出的信,二位记得转交给我,我另有他用。” ps:除夕快乐,新年快乐,爱你们宝子们哈哈哈哈!祝各位新年发特么的大財! 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 第94章 拋尸 较之其他灰溜溜跑路的客人,盐帮的人好似还讲些义气,没有第一时间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去了,而是藏在了外头,等到裘子珩从里面跌跌撞撞跑出来,立刻迎了上去,询问其状况。 大家一丘之貉,裘子珩是他们的金主,以后他们还指望裘子珩吃饭,於情於理,他们都不能现在跑路。 见到外头还有几名同样被揍得很惨的人在等自己,裘子珩那阴沉难看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但手指钻心的疼痛却没有丝毫缓解。 若是搬血境大成,这种断掉不久的肢体只要不是头与下体,缝合回去后,靠著血气的滋养,倒也能恢復如常。 但裘子珩此人生活太过安逸骄纵,寻常时候不是去斗鸡斗蛐蛐,便是在青楼里寻欢作乐,根本没有时间修行,这根断掉的手指以目前县城里的医术,断然无法再接回去了。 一想到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手指分离,裘子珩悲从中来,咬牙切齿地说道: “今夜之耻,来日,我必当千百倍奉还!” “我得让这些江湖蛇鼠看看,谁才是这座县城里真正的话事人!” 寒月当空,细雪纷乱,盐帮几人护送著裘子珩狼狈回了他的住处,心头也稍微放下了些,至少晓得今夜来闯鸳鸯楼的人尚且有数,没真的把裘子珩杀了。 就裘子珩他二叔与广寒城城尉的关係,真要见了血,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与此同时。 另一头,鸳鸯楼开始打扫现场,淳穹也没跟秦老七讲什么,只是拋给了对方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兀自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阿水忽然开口说道: “你现在倒是一点儿不像破庙里的那个流民了。” 闻潮生道: “当时什么样?” 阿水想了想。 “胆子很小,让你帮我查案,差点儿给你魂嚇没了。” “但你胆子又很大,那夜大雪没膝,我没想你真敢隨我同去,还敢挥刀杀人。” 闻潮生纠正她道: “是挥剑。” 阿水鄙夷地看著他: “还没练几天呢,就开始咬文嚼字了。” 闻潮生道: “错。” “我是怕你真记不住,毕竟你连『程峰』都能错叫成『姑娘』。” 阿水恼道: “我那是喝多了。” 闻潮生看向她,认真道: “那以后少喝点,比如我欠你的那六坛,改成三坛怎么样?” 阿水攥紧了拳头,也认真道: “想挨揍?” 闻潮生訕訕一笑,换了话题,圆润地避开了阿水威胁的眼神。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变……现在。” “讲起来,你是最没资格说我的人。” “我因你入局,如今没了后路,再像从前那样唯唯诺诺,那就真的死定了。” “忘川的人不会放过我,陆川不会放过我,淳穹不会放过我……连这天上落下的雪也能要我的命。” “人身处不同的境地,自然也要做出不同的抉择。” 阿水仰起头,望著天上飘落的雪出神,似乎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候,她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那你还记得你的初心么?” 闻潮生摇了摇头。 “我很佩服那些能够一直保持著初心的人,我觉得这些人顽固得简直就跟水底的鹅卵石一样,被水流冲刷了几十上百万年,最后还是那模样。” “可对我来讲,没有初心一说。” 阿水: “为何?” 闻潮生说道: “因为我只活在当下。” … 二人回到了住处,阿水去烧了洗脚的水,闻潮生则继续在青石板上借著今夜明亮的月光练字。 他练会儿字,又提起细雪去练剑。 兴许是那句『因你入局』让阿水產生了愧疚,她今日帮助闻潮生回忆『点』与『勾』的时候,没有再趁机榨取闻潮生乾瘪的钱包。 洗漱完后,她去房间內休养,闻潮生还在雪中练字,直到雪渐渐下大了,一个黑色的高大人影才出现在了闻潮生的院子外。 他咳嗽一声,推门而入。 正是七杀堂白狼。 “那个……潮生兄,无咎的尸体今夜如何处理?” 闻潮生收了手里的剑,说道: “搬出去,走南门,扔到一里外那座破庙里。” 白狼將无咎的尸体装袋,而后疑惑道: “扔那儿会不会被发现?” 闻潮生笑而不答,挥手道: “去吧,去吧去吧。” 白狼见状,也没敢多问,拖著尸体离开了。 他走后,闻潮生也收了剑,回到房间內,坐在火炉旁的地铺上,將有些冰冷的手放置於火盆处,借著將要熄灭的余温温暖著自己。 床上盘坐的阿水问道: “你这么確定,扔到破庙里的尸体就一定会被发现?” 闻潮生摇头。 “我不確定。” “白龙卫的人不会轻易出现在苦海县外的,这地方太偏远了,他们一群为宫中大人物办事的人来这儿做什么。” “稍微琢磨下,无非就是你和刘金时的事。” “本来一开始我觉得他们应该是来找你的,那夜被你砍死的人已经说明了来意,但现在我又不確定了,因为你入城这么久,他们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这么久不入城,白龙卫应该受到了一些阻力,或是要做什么,怕打草惊蛇,但如果他们无法在县內做事,还无法在县外做事的话……也就没有拉他们入局的必要了。” “这么显眼的尸体都发现不了,能力太差,弄不好还要砸自己的脚。” ps:今天先一更,休息一天,明天爭取早点更新。 第95章 监视 县內某处隱蔽小院,一桿巨大的羊皮伞下,陆川三人静静吃著火锅。 沸腾的红油在锅內翻腾,老羊调好酱料,亲自送到了陆川的手中。 香油葱,蒜泥生碎,芝麻鱼腥草。 苦海县找不到牡蠣油,便用盐巴代替。 筷子一搅,陆川尝了尝筷尖, 香气立刻於唇齿间疯狂蔓延。 黔驴卸下了玄铁长刃,坐在了陆川身旁,夹著一块新鲜毛肚,放进了沸腾的红油中烫著,他整个人都盯著沸腾的油泡出神,不知不觉间成了一个木头人。 陆川拿出筷子,敲了敲黔驴的筷子,说道: “吃饭就吃饭,想什么呢?” 黔驴回神时,夹著已经烫成了鞋底的毛肚,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著,咽下后说道: “在想淳穹的事怎么处理。” “陆先生不担心么?” “关於大人的事若是抖了出去,一旦牵连开来……” 在王城中,他们口中的那位大人豢养了千名门客,皆是有特殊才能之人,陆川是其一,除去本身人的点子不少以外,还有陆家的家族势力也是重要一环。 他自己虽然没什么修为,但在江湖中结交了许多势力,很能吃得开,正因为如此,王城的那位大人手里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皆是由他来打理。 黔驴,便是陆川从忘川之中挖过来,引荐给那位大人的刺客。 他之所以对陆川如此服帖,除了那位大人的交代之外,本身也很感激陆川对他的恩情。 面对黔驴的述说,陆川放下了筷子,说道: “明日,去忘川多找些人。” 黔驴目光一凝: “先生要准备第二次突袭么?” 陆川摆了摆手。 “这种事情,再来一次就没意思了。” “对方必然有所防备,而且从上一次的情形来看,那个女人状態应该还不错,正面想要弄死他们,会引出太大的动静……我让你帮我找人,是为了盯住他们。” “这里头,包括淳穹、闻潮生、还有苦海县那些江湖上的蛇鼠。” “重点是淳穹。” 黔驴皱眉,他问了一句为什么,陆川微微一笑道: “我怀疑淳穹在诈我。” “他应该是真的从刘金时那里找到了一些有关於那件事的线索,但刘金时这人也不傻,大人找他办事,他就算真的留下了后手,也不可能全放在自己身上或是宅邸里,真正的线索,肯定藏得很深,淳穹自己也没找到。” 黔驴闻言回忆了一下先前和淳穹见面时的场景,没看出任何端倪,只觉得那时淳穹的气场太强,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陆先生如此確定?” “我观淳穹,好像没在说谎,而且关於『徐一知』的字条……” 陆川重新拿起筷子,开始烫著鲜切牛肉,道: “徐一知的事不叫事。” “他在王城,在阑干阁,生与死皆是大人一句话的事,而且当初那件事情做完之后,徐一知就已经被软禁了。” “你看先前淳穹的气势那般凌厉,既然已经摊牌,园中当时也仅有三人,他直接说出那个最危险的秘密,岂不是更具威慑力?”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拿出了『徐一知』这个无足轻重的威胁,剩下的让咱们自己脑补,凭藉多年的经验,我几乎可以確信他就是在诈咱们。” 黔驴听到这里,语气已经带著杀气: “如果这样,现在做掉淳穹,是最好的机会!” 见他要起身,陆川立刻用筷子拍了拍锅沿。 “哎!” “急什么……坐下。” 黔驴確实很急: “陆先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陆川嘆了口气,继续讲道: “光动淳穹已经没用了。” “先前我让淳穹帮我做掉闻潮生这小子,淳穹在闻潮生家围了两三天,最后贴出告示,说这只是乌龙,你就没觉著这里头有事儿么?” 在陆川的暗示下,黔驴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目光一烁: “淳穹……跟闻潮生那小子搅在一起了?” 陆川將烫好的牛肉放进蘸碟里搅弄,缓声道: “恐怕没这么简单。” “闻潮生那小子,我越想越觉得他不一般,搞不好……淳穹这一著,有他的参与在里面,而这小子又跟那个价值十万黄金的女人搅在了一起,麻烦搅麻烦……” “现在直接下手,除非能三方同时做掉,不然动谁都会打草惊蛇,甚至最后鱼死网破。” “比起正面衝突,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能够解决。” 黔驴问道: “什么办法?” 陆川一口吃掉了沾满香油的牛肉。 “注意他们的动向,在他们之前先一步找到刘金时留下的、能威胁到大人的证据。” … 裘宅。 裘子珩回到家中后,以最快的速度包扎了伤口,看著纱布上一点点浸出的血,手指上那钻心的疼痛非但没有丝毫缓解,甚至愈发严重。 他移开目光,借著桌上烛火,又瞥到了那根早已经冰冷的断指,內心怒火中烧,几乎要將瞳中的一切焚烧殆尽。 这世上的事,常有人越想,越是不通。 他在苦海县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只有他欺负別人,什么时候被別人这么欺负过? 七杀堂这样的江湖臭虫聚集地,眼见著都要被他捏碎了,今夜却跳起来咬断了他一根手指。 还有那个淳穹。 淳穹是最该死的人。 今夜的一切,他本来能够阻止,却选择了冷眼旁观。 等等…… 裘子珩愤怒之余,回思了今夜淳穹的异常表现,瞳孔微微一缩。 是了。 若是没有淳穹的授意,七杀堂这样的江湖蛇鼠今夜怎敢这么大摇大摆持刀闯入鸳鸯楼? 难道这一切都是淳穹在背后操纵? 裘子珩眸子里的愤怒渐渐清醒了些,他知道自己明面上是没办法对一名县令叫板的,想要报復淳穹,报復今夜破坏他好事的这些人,必须得从他的二叔出发。 只有他的二叔能够给淳穹施压。 想到了这儿,他来不及休息,立刻招呼了自己家中的僕役,拿来纸笔,磨好墨,將油灯拿近些,开始写信。 望著在纸上那些饱含愤怒,无声嘶吼的字跡,裘子珩脸上浮现了一抹阴冷狠厉的笑容,想著自己运气该是还算不错,先前在鸳鸯楼中闻潮生那一刀砍下的是他左手的拇指,而不是右手。 倘若砍下的是右手拇指,那他就只能找人代笔了,但代笔最不便的,是不好直接证明自己的身份。 “淳穹、七杀堂……都给我等著!” 第96章 雪中的少年 太阳升起时,风雪小了些,闻潮生劈柴时,吕知命问他最近练字练得如何,闻潮生惊讶地看著他,说: “吕先生怎么知道我在练字?” 吕知命回身指了指二楼,笑道: “上楼能看见。” “怎么忽然来了兴趣练字?” 闻潮生没准备將江湖上的那些琐碎事情告诉吕知命,对方本来就是退隱江湖之人,不喜欢麻烦,於是他说道: “其实以前就喜欢练。” “后来没条件,就不练了。” “现在有了住处,有了吃的,不必为了生活奔波,这点儿小兴趣,也就重新拾起来了。” 吕知命点点头。 “练字好,练字练心性。” “多练练,日后对你修行也有所帮助。” 闻潮生想到了自己在写字上遭遇的困难,跟吕知命请教了一些问题,后者却说道: “练字方面的事,我帮不了你,我字写得一般。” “或许日后你找到一些书法大家,跟他们请教,他们能够帮到你。” 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 “潮生,我最近泡了些新的茶,回头凉些了,你可以尝尝看。” 他话音落下,闻潮生眼神一亮,想起了上一次经歷的事,急忙谢过了吕知命。 吕知命摆了摆手,笑道: “这茶,千百人喝,便有千百种味。” “可从没几人能真正喝到自己想要的味道。” “我是这样,你兴许也是这样。” 他浇完水,便照例出去散步,闻潮生劈完柴,擦了一把汗,来到了枇杷树旁的石桌处,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望著茶水半天,仰头饮下。 茶水入腹,成了雪水。 闻潮生打了个哆嗦,浑身发冷,皮肤却是滚烫,身边的枇杷树在微风下轻摇树身,沙沙作响,闻潮生觉得眼前恍惚,不经意间后退半步,再一次回神时,四周已然冰天雪地。 他惊骇朝著四周一看,自己竟不知何时身处於无垠的风雪之中。 远山苍茫,惊鸿一瞥,朦朧雪雾吞没了一切,遮盖了一切。 这里……又是何处? 闻潮生不晓得,他顶著风雪,艰难前行,渐渐看见地上出现一行脚印。 脚印不大。 他跟隨脚印继续走著,成为了一个笨重的雪人,浑身僵硬,几乎不可动。 终於,在风雪的深处,出现了另一个影子。 那是一棵树。 种於风雪中的枇杷树。 它不开,不结果,不凋谢,孤寂且坚定地佇立於雪中,如剑,如峰,如不朽。 树下,站著一个少年,仰头看著枝叶。 他和这树一样的锋利,和这风雪一样的冷。 “我不懂。” 少年眉头紧皱,回望闻潮生时,稚嫩的眉宇间与吕知命几分神似。 他像是在与闻潮生对话,又像是在询问另一个人: “你懂吗?” 闻潮生下意识地回答道: “懂什么?” 少年冷笑道: “你根本不懂剑。” “你们都不懂。” “怪不得一百五十年来,剑阁皆败於轩辕。” “不是剑阁不行,是你们不行。” 闻潮生怔住。 他在他的眼中见到了一缕狂。 天下无敌的狂。 从这双眸子里射出的光,要比当初深海烈火中刺出的一剑锋利无数倍。 闻潮生沉默间,少年已收回目光,转身盘坐於枇杷树下,任凭风雪將他埋葬。 於是,他也成了雪人。 只是这大雪盖住了他的身形,却没能盖住他的声音: “我会懂的。” “当我离开这里时,我便是天下第一。” “剑阁一百五十年前输走的,我要全部拿回来。” 闻潮生想要靠近少年,但他走了一步,便觉得皮肤刺痛,再细看时,这漫天风雪,竟成了漫天的剑。 他骇然,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雪与剑交织,茫茫纷然,致命穿行於绝美的晶莹之中,化为人间不可见的风景。 “我说过了,你不懂剑。” 少年再次开口。 “等这座雪峰的大雪都下成了剑,你再来看。” “带上屠山白来看。” “看他掌中一窍,能否斩我这漫天雪。” 少年话音落下,闻潮生已被这无数雪剑洞穿,风来时,他又回到了吕知命的院中。 闻潮生陷入深思。 这似乎是吕知命给他看的『当年』。 在吕知命年轻的时候,他也曾面临和闻潮生一样的问题。 诚然,他比如今的闻潮生强上太多,根本不是一个级数的修行人。 但少年也无法稳定让自己的剑意施展。 闻潮生见到的漫天剑雪,仍有瑕疵,他避不开,不代表更强的人避不开。 所以,少年才要枯坐於树下,等雪峰的大雪都下成剑。 “原来……吕先生曾也面临著同样的问题么。” “他是如何解决的呢?” 闻潮生思索了许久,肩上积累了一层细密的雪片,他被寒意刺激得回神,抖了抖身子,呼出口气。 “算了,先回去吧。” 如今他在七杀堂有了极大的话语权,正好可以借著七爷的手段,让张猎户与糜姨的生活过的轻鬆些。 而与此同时,裘子珩宅子的门被人忽然敲开,僕役开门后,待看清外面的人,冷冽的五官呈现了一丝错愕…… ps:晚安! 第97章 抓捕 或许是因为裘子珩平日里的作风,导致他宅中的家丁也格外趾高气扬,只是开门之后,这家丁眼中的不耐烦迅速转为了错愕,像是老鼠见了猫,说话也变得唯唯诺诺起来: “大人们清晨来裘宅是为作甚?” 门口的人,正是穿著官服的衙役,共六名,掌间握住的刀兵还染著一层微霜,为首的衙役目光越过家丁,望向了他身后的裘宅,淡淡道: “让你家主子出来,县令有话想跟他聊聊。” 家丁闻言面色一滯,刚想回復什么,那衙役从身上抽出了长刀,横在了他的脖颈。 “莫要浪费大家时间。” “兄弟们今日出来得早,还没吃早饭。” 家丁感受到了脖颈处的寒冷,浑身僵硬,换作是以往时候,他高低得硬气地吆喝一句:“官差办案,那也不能隨意將刀架在老百姓的脖子上!” 但今日他不敢。 因为这些官差跟以往的官差不同,他们的刀兵上真的有杀气,有杀气就意味著杀过人,而这名家丁非常清楚,刘金时留下的那些衙役根本不敢杀人。 这名家丁的判断很准確,眼前这些官差並不是刘金时留下的那些,而是淳穹从自己家族中带出来的亲卫。 他们的手上见过血,刀下斩过人。 虽然做了裘子珩的家僕,寻常时候趾高气扬惯了,但这不代表他们真的敢去用脚踹铁板,被刀锋上沾著的寒冷抹了一下脖子,这名家僕胆气全无,也不敢再有丝毫耽搁,转身慌慌张张去通知了裘子珩。 很快,裘子珩缓缓在家丁的引领下来到了门口,他的左手换了一次纱布,猩红的血跡已经看不见了,留下了一层一层祭奠般的苍白。 “裘子珩,大人找你问话,跟我们走一趟吧。” 面对这些神色冰冷的衙役,裘子珩眼底没有丝毫慌乱,淡淡道: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问话?” “我可不记得我犯了什么事。” 衙役瞟了他一眼: “你犯没犯事,跟大人抓你有什么关係?” 裘子珩眯著眼,语气带著浓郁的冷意: “仗著手里有点小权,就想为所欲为?” “目无王法,这官儿,他不想当了?” 为首的衙役看了他一眼,走上前,低声在他耳边说道: “有何怨言,回头你与大人细说,哥几个秉令办事,莫要耽误我们吃早茶。” 他言辞诚恳,裘子珩却丝毫不给顏面。 “若我不走,你们又当如何?” 那名衙役眉头一挑: “你想知道如何?” 裘子珩想到自己已经寄出去的信,格外硬气,挑衅道: “你能如何?” 衙役头目闻言,没有丝毫停顿手软,腕间翻转,刀把一下子击打在他颈间,裘子珩双目翻白,身子登时便软倒在了地上。 他晕倒之后,衙役头目立刻收刀,转身对著其余几名下属说道: “快,快,你们快些將他押送到牢里,彭氏开的豆腐脑每日限量,再不去汤都喝不著了,我先去帮兄弟们买,一人一份,不准赖帐。” 几人一合计,他匆匆走了,而其余几人则將裘子珩按照淳穹的吩咐关进了地牢里。 这地牢是刘金时自己在县衙中专门打造的私人监狱,用来处理一些脏活。 烛火微光將地牢装潢得格外幽深静謐,此处隔音確实不错,陷阱门一关上,里外声音几乎不通,淳穹提著一个小板凳,独自进入地牢,坐在了裘子珩的铁笼外,泡著茶,静静等待裘子珩醒来。 衙役下手的力道不重,所以淳穹並没有等待太久,裘子珩便睁开了眼。 他睁眼时,眸子里只是茫然了片刻,立时警觉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神带著愤怒看向了牢笼外的淳穹。 “淳穹……!” 他咬牙切齿,面色狰狞。 淳穹翘著腿,不徐不疾地喝了一口茶,道: “醒了?” “我呢,其实本来有些事想跟你好好聊聊,但是昨夜仔细想了想,我又放弃了。” “你不配。” 听著淳穹最后那三个极具侮辱性的字眼,裘子珩猛地向前一步,用双手紧紧抓住铁桿,怒视淳穹道: “淳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真以为苦海县是你县令一家独大,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淳穹反问道: “不然呢?” 裘子珩声音冰冷: “但凡你稍微放聪明一点,出去打听一下,就该知道我二叔在广寒城和城尉到底是什么关係。” “动我,你想清楚后果了?” 淳穹轻轻抿了口茶。 “我觉得我已经够聪明了,没想著跟你谈事儿,不然迟早被你这蠢货害死。” 他静静地注视著裘子珩,又道: “我来这里就看一下你,顺便知会你一声,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一到三个月,你都会在这里度过。” “我会定时遣人来给你送水和食物,確保你不会死在这里。” 裘子珩闻言,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畏惧,甚至还森冷地笑了起来: “淳穹啊淳穹……你做的最大的一件错事,就是跟我作对。” “哪怕你不接受我递来的好意,但只要你在县城里安分守己,这县令你就能坐得安稳。” “可千百条好路你不走,你偏生选择了一条死路!” “实话告诉你,我昨夜已经写信,托人寄给了我那在广寒城里任职的二叔,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从广寒城来找我,若是找不著……这后果,怕你承担不起!” 淳穹端著茶杯的手稳如磐石。 “我也实话告诉你,你寄出去的信,一辈子也到不了你二叔的手里。” 牢中,裘子珩听闻此言,先是一怔,表情陡然呈现出了丝丝慌乱,但很快他又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 “截信……县令的手段可真是够脏啊。” “不过,我在县城中的朋友那么多,还有好多生意上的伙伴,他们若是见不著我,这消息怕是要满天飞了。” 淳穹点头: “嗯,本来是个麻烦事儿。” “但关於你,我查的很清楚。” “你没什么生意上的伙伴,都是些酒肉朋友,唯一和你有利益交往的,只有盐帮。” “搞定盐帮……不难。” 第98章 一指奈何 淳穹仅凭藉口中所述的那些到底能不能完全阻止风声去到他二叔那里,裘子珩並不清楚。 但他越说,心里越渐渐感到害怕。 因为裘子珩在交谈的过程中发现,淳穹似乎是奔著自己来的。 他绞尽脑汁,完全想不起自己跟淳穹之间有什么恩怨。 这些年在苦海县作威作福,裘子珩手上確有一些命案和不乾净的污点在身上,但被他害死的人都是完全没有背景的县民,而且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淳穹怎么想也不可能是因为这些人来找他麻烦。 看著牢笼外的人一副吃定了自己的模样,裘子珩本还凌厉与针锋相对的语气稍微放缓,说道: “淳县令,你初来乍到,我邀请过你一次饭局,但被你拒绝了。” “那件事情过后,我並未做出任何冒犯你的事情,昨夜又邀请你去鸳鸯楼做客,皆是我亲自掏腰包买单,我实在想不通,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让你如此针对我?” 淳穹笑道: “你没冒犯我,我也跟你没仇。” “针对你,是因为你恰好惹到了县城里两个你不能惹的人。” 裘子珩闻言,语气扬起,不可思议中带著一抹轻蔑: “这县城中,还有我不能惹的人?” 淳穹道: “程峰、司小红。” 裘子珩诧异地笑了: “一个死了爹妈的穷酸货色,一个琴女?” 淳穹点头: “对。” “这俩人跟我恰好都认识同一个人。” 裘子珩蹙眉: “谁?” 淳穹低头喝了口茶。 “剁你手指的那人。” 裘子珩: “他又是谁?” 淳穹: “以前是流民,我也不喜欢他,但现在我没得选了。” 裘子珩不明所以: “为何?” 淳穹嘆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其实根本没灰。 “因为我怕。” “我的命啊……现在在他手上。” 提到了自己,淳穹意兴阑珊,准备离开了,不理会裘子珩的大声呼唤与挽留。 到了门口的时候,淳穹回头认真道: “……这人真的很可怕,他那双眼睛能扎进人心窝子里头去,就算我的命不在他手里,我也不想招惹他。” “得罪这人,怪你命不好。” … 县外,细雪纷扬。 一名白龙卫提著无咎的尸体来到行王山某处山头上,朱白玉仔细辨认了一下尸体,確认是本人后,嘖嘴道: “无咎在江湖上名气不小,手上人命诸多,今日来到苦海县被人宰了,莫不是遇上了那位从风城里出来的……” 小七今日穿得倒是颇有些春意,轻薄的纱衣將他那娇小却不失窈窕的曲线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 纷纷雪下,竟是女儿家都难有的绝美身段。 他妖嬈地来到了朱白玉面前,蹲下身子查看了无咎的尸体之后,才认真道: “不是她乾的,老大。” 朱白玉喝了一口酒。 “怎么讲?” 小七指著无咎尸体上的那一处伤痕,分析道: “这不是致命伤。” “那个女人刀快得厉害,连天人境的武者都避不开,真要杀无咎,一刀就够了。” “这伤不是她留下的,无咎也不是因此而死。” 他说著,拿出隨身携带的小刀,快速剥掉了无咎尸体的衣服,让他光禿禿地躺在雪中。 “奇怪……这一刀对於无咎这样的人绝不算致命,可他的身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伤痕了……” 小七嘴中惊疑,一旁围过来的白龙卫也同样眉头紧皱。 这时,小七又想到了什么,他伸手將无咎尸体已经僵硬的脖颈托起,借著天光认真查看了一下无咎的鼻孔、耳朵,又掰开了他的嘴看了看,最后震撼道: “是內伤……我的天,这是什么恐怖的內劲,居然能在完全不破坏外表的情况下,杀死一名通幽境的武者?” “难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小小苦海县中,怎么会有天人境的强者?” 望著他震撼的模样,朱白玉也蹲了下来,仔细看了看,指尖轻轻划过尸体的面颊,最终停留在了尸体的额间。 “不是天人……这是……” “奈何?!” 他瞳孔一缩,表情似乎比看见了天人境武者还要惊异。 小七看向朱白玉,声音轻幽: “老大,什么奈何?” 朱白玉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天人之下,一指奈何!” “……三十年前,忘川曾有一名风字旗的顶级杀手,叫做『孟婆』。” “她平日极为神秘,除了杀人,几乎从不露面,一身內功臻至化境,在江湖上凶名赫赫,四国不少通幽境的武道名家,皆歿於其手,曾有江湖豪侠聂轻远聚集了七名通幽境的成名强者,手持七柄神兵,追杀孟婆,替自己的亲人復仇,却在宾王川畔被孟婆一指全歼!” “观战之人嚇破肠胆,惊骇远遁,消息传出江湖后,天下譁然。” “那一指,被称为『奈何』。” “天人之下……皆不可挡!” “本来当年龙不飞將军传下密令,让我亲自去抓捕此人,可不曾想,孟婆於三十年前忽然销声匿跡,江湖查无此人……今日,竟在苦海县见到了。” ps:晚安! 第99章 请帖 对於朱白玉的讲述,小七面带狐疑,用一种並不是很有信心的语气说道: “老大,不是我涨他人威风,只是孟婆凶名在外,天人境以下的武者,似乎就没有能够借接她一招的……您这真要是遇著她……” 朱白玉瞟了他一眼。 “你什么意思?” 小七被他的目光看的有些不自在,訕笑道: “没什么意思,老大您是知道的,我绝对相信您的能力。” 朱白玉冷笑一声: “你这月的俸钱充公。” 小七面色一白,赶忙说道: “別別別,老大,我月光族啊,上月的俸禄就没剩几个子儿了,您扣我一月钱,那就是要我的命!” “记过吧,记过!” “回头我將功补过,成吗?” 朱白玉冷哼一声,隨后喝了口酒,说道: “龙將军岂能不知道此人极难对付?” “孟婆曾因宫內的权术爭端,於北部边境军营中刺杀过龙將军一次,那一战一沾即退,但动静极大,龙將军虽挡下了孟婆的奈何指,散却的余威却杀了周遭十六名將士。” “这一次的刺杀是孟婆生平唯一一次失手,也正因如此,龙將军对於孟婆有了较为深刻的了解,而且你也晓得龙將军的能力……他曾秘传我入营,拆解了奈何指与我看,並且授我破招之法。” “可惜,我学会之后,孟婆却从此销声匿跡,江湖上再也不见了。” “没曾想,她竟然躲在了这个地方。” 这时,一旁身著白衣,身材魁梧的十一瓮声瓮气地说道: “我知道忘川也在寻找孟婆,这一次他们大批往县城里头赶,莫不是並非因为刘金时,而是他们找到了关於孟婆的踪跡?” 朱白玉沉吟片刻,说道: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我个人还是倾向於前者。” “对了……广寒城那头有没有消息?” 十一拱手道: “小五去问过了城尉柯允,案子已经结了,定性为自杀。” “至於其他,暂时没有任何消息。” 朱白玉拇指轻刮眉毛,嘆道: “刘金时是平山王的人,而柯允背后的那位大人和平山王並不对付,反倒是和白龙卫走得比较近,若是真的从刘金时身上摸出了些什么,他不可能藏著掖著。” “看来,有关刘金时的一切都被清理乾净了。” “这下麻烦了。” 小七瞥过了精致的容顏,眸中浮现思索深色: “不一定,老大。” “在我看来,平山王能找上刘金时,至少证明刘金时这人绝对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如今刘金时死无对证,问不著他,但淳穹那边儿,还能再爭取一下。” “另外,不管无咎是不是死於孟婆之手,身上这剑伤也表明了当时境况复杂,不如我乔装一番,先去县城里看看情况。” 他说著,又嘿嘿一笑: “就算將功补过,不罚我俸禄,老大意下如何?” 朱白玉犹豫了一下,不放心道: “要不然让十一陪你一同前去,互相有个照应。” 小七摆了摆手。 “不必,人多了目標就大。” “老大,我办事,你放心,绝不横生是非。” 朱白玉沉默了会儿,点头道: “行吧,那……你先去看看情况,正好刘金时的事情快要落下帷幕了,忘川在外头堵著咱们的人撤走了一大部分。” “这宫野勾结,真是让人头疼。” 小七领命,对著朱白玉身边其余几人挤眉弄眼一番,而后在眾人哭笑不得的神情中,转身下山去了。 … 午时。 细雪散去,沉默许久的艷阳再露崢嶸,闻潮生与阿水爭执许久,最终二人各退一步,阿水不打死闻潮生,闻潮生出去给她买酒。 还是关珍娘家的酒,闻潮生也不敢给阿水买太烈的,弄了三坛桃酿,用网袋提著。 他走时,另外一名穿著鹅黄长裙的窈窕女子跟隨,二人一前一后,穿越人群,在画廊桥上时吹来了一阵浸著阳光的风,撩起了闻潮生耳畔的头髮,他在桥上顿住了一会儿,忽然转身,看著距离自己极近,手上同样提著三壶酒的漂亮女人,认真道: “我以为忘川的人不会这么大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就这么找上我来,完全不避人是吧?” 眼前鹅黄长裙的娇小女人微微一笑,清脆的声音犹如春风抚铃,悦耳提神: “小哥倒是警觉,不过猜错了。” “我可不是杀手。” 闻潮生认真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忽然饶有兴趣道: “怎么称呼?” 女人道: “叫我小七就行。” 闻潮生说道: “我叫闻潮生。” 小七: “我知道。” 闻潮生微微讶异: “你调查过我?” 小七实话实说: “其实主要不是调查你,你是顺带的。” 闻潮生懂了。 眼前这人本来是想要去调查阿水。 “怎么不直接去找她?” 小七很善於聊天,她跟闻潮生並肩而立,一高一矮,像是一对年轻的情人,在艷阳出来的时候,一同看河吹风。 “我有病啊?” “她刀那么快,要是撞了她霉头,我还没开口,她一刀抹了我脖子,谁为我伸冤?” 闻潮生瞟了她一眼,再次问道: “你真不是忘川的人?” 小七语气诚恳: “真不是。” 闻潮生点头: “我猜也不是。” 小七一怔,隨后笑道: “那你猜我是那边儿的人?” 闻潮生平静道: “白龙卫。” 河上迎面吹来一股风,带走了小七脸上的轻鬆与嘴角的笑容。 她表情严肃了很多,侧目认真打量著闻潮生,却无法从对方那古井无波的面容上获取任何信息。 “为什么,因为我穿的白?” 闻潮生与她对视,笑了笑: “苦海县穿白的人这么多,总不能人人穿白就是白龙卫。” “只是无咎的尸体刚扔出去,你就来了,所以我才猜你是白龙卫。” 小七目光闪烁不已,有震惊,也有意外。 “无咎的尸体……是你故意扔在外面的?” 闻潮生回道: “其实那不是尸体。” “而是请帖。” 小七眼神一凝: “请帖?” “请谁?” 闻潮生: “请你,也请你背后的人……入局。” ps:晚安!今天一更,明天补上! 第100章 画廊桥上吹来一阵风 本来今日河上清风不冷,吹入画廊桥时,像是春来前情人温柔的轻抚,而头顶的艷阳曾被风雪遮盖太久,好不容易露面,目光极为热切,被辐照之人多少觉得身上有些热痒。 可站在闻潮生面前的鹅黄裙『少女』,却觉得后背有一股说不出的冰冷。 他出汗了。 冷汗。 白龙卫与其他江湖组织最大的区別在於,他们为宫中的大人物办事,公事公办,在外开销皆可找上头报销,因此不缺银子。 不缺银子,到哪里都能混得开。 因此,江湖经验颇丰的小七只是费了极少的时间,就锁定了闻潮生与阿水的位置,不过有了十五的前车之鑑,他是一点儿也不想直接去找阿水,索性先找上了阿水身边的闻潮生。 他得到的消息是,闻潮生是一名完全没有修为的江湖人。 没有修为,表示闻潮生对自己没有任何生命威胁。 本来来见闻潮生时,小七仗著自己修为不俗,大有一种猫见老鼠的自傲感,可只是短短的几句閒话之后,他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可他尚未开口,闻潮生便又自顾自地说道: “我们根本不认识,我在县城里也不出名。” “你们跟忘川那边儿的人应该不是同伙,所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地头蛇……还是淳穹?” 小七望著面色恬静的闻潮生,竟感受到了一股说不出的压力。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与人说话的时候如此紧张了。 在朱白玉手下干了这么久,小七虽然武功不是最高,但心思足够细腻,在对方犀利的攻势下,他也没有坐以待毙,很快便从闻潮生的问题中抓到了关键点,念头一动,反问道: “你与淳穹很熟?” 闻潮生盯著小七的双眸,望著他眸子里已被惊动的河水,忽然笑了起来,笑容中透发著一股看穿后的轻蔑。 这样的笑容让小七有些不安,甚至心底莫名升起了一抹慍怒,他想著,自己这堂堂龙吟境的高手,放江湖上去哪儿都该受到礼待,就算闻潮生看不起他,那也该有个理由——或是显赫的家世、身份,或是比他更厉害的修为,可这两样闻潮生都没有。 这就像是,一个衣冠楚楚的人,被山里来的猴子笑话了。 “我的问题很好笑吗?” 小七毕竟不像十五做事那么冒失,再者此时画廊桥上人来人往,他语气与心中皆是不悦,但也没有动手。 闻潮生笑罢后,说道: “说实话,確有些好笑。” 小七看向他的眼神带著些许锋利: “笑点在哪儿?” 闻潮生说道: “你啊……你比上次来破庙里找我们的那个傢伙聪明,那人来的时候嚇了我一大跳,真以为他多厉害,说话这么横,结果被一刀砍成了两半,死得老难看了。” “不过,你也不够聪明。” “来找我,该问的什么都没问,不该说的却都说了。” 小七望著这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年轻人,嘴角浮现一抹冷笑道: “故弄玄虚!” “你这诈人的手段实在是过於俗套,十年前我尚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时,都已经玩烂了。” 闻潮生笑著反问道: “你觉得我在诈你?” 小七冷冷瞥了他一眼: “不是吗?” 闻潮生伸出手,做了一个『三』的手势,凑近他耳畔,压低声音道: “那你听好,小七。” “我说三件事。” “第一,你虽身著女装,身段嬈美亦要胜过大部分女子,但你是个男人。” “第二,你们认识那个与我同在一间宅院的女人。” “第三,你不是来找我和她的,至少主要目的不是,你们的真正目標……其实是刘金时。” 这几句话一出,小七登时便愣在了原地,他死死盯著闻潮生,眸子里的冷意变成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又凭空生出了恐惧。 在不知不觉间,他的身子已经绷紧到了极致,白皙的颈部爬上了几条青筋。 “不用这么惊讶,这三条消息,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小七瞳孔放缩著,过了好久才渐渐恢復正常。 他鬆开握紧的拳头,才发现身体有些隱约脱力,他快速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方才的聊天,眸子里凭空生出几分清明,声音略显颤抖地讲道: “第一条与第二条,我能给自己一个说法,可第三条……我绝对没有说过。” 闻潮生篤定道: “你说过。” 他看著小七那几乎失去思考能力的眼神,咧嘴一笑道: “……其实那个问题,才是我在诈你。” “我一早就知道,你是通过苦海县地头蛇七杀堂找上我的,故意问你淳穹,只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测……如今看来,我猜的没错,白龙卫不会莫名其妙往苦海县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跑的,况且你这么关心淳穹,肯定是因为刘金时了。” 小七想要狡辩,但闻潮生却对著他竖起了食指,嘴里的话让他有种不寒而慄的感觉。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確定?” “很简单,如今你能从七杀堂嘴里问出关於我的消息,是因为我提前授意过。” “若不然,我不让他们讲……他们便谁也不敢讲。” ps:今天三更,第一更。 第二更12点前,第三更凌晨2点前。 第101章 孟婆现世 闻潮生可没有跟他吹牛。 如今七杀堂內了解他的,都是些高层人物,他们知道七杀堂乃至他们的命现在全都握在了闻潮生的手里,若非是天价的筹码,他们不敢乱说一句话。 至於淳穹,他的处境实则要比七杀堂更为难堪。 他请陆川喝的那壶茶,是一壶根本就没有退路的茶。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彻底成了闻潮生的傀儡。 因为他玩不过陆川。 淳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闻潮生和陆川博弈的一颗棋子,闻潮生赋予了他不存在的价值,所以陆川才不敢动他,想要继续活下去,他需要闻潮生。 这个道理,他明白,闻潮生更加明白。 所以闻潮生才篤定,淳穹不敢乱说一个关於他的字。 在闻潮生最后那句话讲出来时,小七只觉自己的思绪被一股洪流衝散,他在大脑放空於空白之中早已忘却了,闻潮生是一个根本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已经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了。 “……別那么紧张。” “不就是被看穿了,又不是被捅穿了。” 闻潮生安慰了一下他,但还不如不安慰,小七鬢间被流下的汗水打湿,结成了一股。 他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个男人一点儿也不比从风城里出来的那个女人好对付。 “你主动找白龙卫,想做什么?” 闻潮生瞟了他一眼。 “想知道?” 小七如实回答: “想。” 闻潮生点头,道: “正好我也有事情想问你,边走边说。” … 县城西,一家寻常宅院內,穿著深褐布衣的老人低头拨弄了一下火盆里的柴,对著院儿里写写画画的小女孩说道: “小羊,过些天爷爷去给你请个先生,专门教你写字,如何?” 小女孩闻言,惊喜地抬起头。 “可以吗爷爷?” 看著笑吟吟点头的老人,小羊又很快低声道: “可是……教写书的先生会不会很凶?” “前天我去碧清园找张富贵玩的时候,张富贵跟我讲,他们先生可凶了,谁若是没写堂后作业,要被打手板心,张富贵那两条手臂上全是红印……” 马桓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放心,小羊。” “爷爷给你找一个不凶的先生。” 小羊闻言,开心地笑著: “谢谢马爷爷!” 顿了顿,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道: “马爷爷,那个……可不可以给小羊一点钱?” 马桓没说什么,从袖兜里面摸出了三串铜钱,递给了小羊,问道: “小羊要钱做什么?” 小女孩小心且认真地將这三串铜钱收好,嘴上回道: “嗯……上次张富贵请我去松鹤楼吃了一顿饭,爷爷不是教导我不要轻易欠別人人情吗,今天他约我去找他玩,我也请他一顿。” 她说著,抿了抿嘴。 “不过,松鹤楼太贵了,我请不起,所以就请他去其他客栈吃点。” 马桓露出了慈爱的神情,轻轻揉了揉小女孩的头。 “小羊真懂事,不过不要跑太远了,天黑之前记得回家。” 小女孩用力地点点头。 “嗯!” “那我出去啦,马爷爷!” 她前脚刚走,马桓轻轻招手,对面院子里给小菜地浇水的中年女人突然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用毛巾擦了一把汗,来到了门口对著马桓拱手,而后快步跟去了小女孩离开的方向…… 马桓在院子里独自喝了一会儿茶,门口来了一名穿著朴素的中年人,没进院子,站在院口对著马桓道: “马老,出了大事儿,林字旗的六位大人想要邀您出县商討……” 马桓倒茶时眸光微动,似乎猜到了什么,但什么都没说,饮下热茶后,才道: “什么大事,居然能让他们凑在一窝儿……若是那十万黄金的悬赏,老朽就不去了。” “老朽年纪大了,没心气,胆子也小,接不了这大活儿。” 来人淡淡道: “不是悬赏。” “是马老的一位老熟人。” 马桓端著茶杯的手轻轻一顿,讶异道: “我的老熟人?” 对方点点头,转身挥手虚引: “事关重大,此事没马老不行,请马老移步,一同商议。” 见对方如此坚持,马桓佯装犹豫,片刻后还是起身,跟著对方一路踩著雪后新阳来到了沔湖上的一座大船上。 船上三层,船中二十五人。 除了马桓外,皆是林字旗靠前的刺客,这些人无论是在江湖上亦或是忘川中皆有不小威信,如今齐聚一堂,必有大事出现。 见到马桓之后,眾人对著他行礼,冰冷的目光深层里破土而出了些许敬畏。 与那些新晋的杀手们不同,这些人对於马桓好像格外敬重。 事实上,马桓这些年有意隱藏自己在忘川之中的存在感,许久不曾接悬赏,导致一些新晋的刺客们並不知道这位活阎王当年的凶名是怎么一步一步杀出来的。 而在忘川中行事超过十年的,就会深刻知晓想要晋级风字旗有多么困难。 换而言之,忘川风字旗十二活阎王,没有一个是靠著半分运气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繁文縟节就免了吧,诸位今日招我前来,所为何事?” 马桓席地而坐,脊背略显佝僂。 一名紫裙裹身的妖嬈女刺客开口,磁性的声线里写著凝重: “马老,您还记得忘川中消失了三十年的『孟婆』么?” 马桓闻言,表情微变: “你说的,是……” 女刺客点头。 “嗯!” 马桓失笑道: “弄错了吧?” “她三十年不见,该是死了,怎么会忽然被你们找到?” 女刺客身边的一名年迈刺客沙哑著声音说道: “確认无误,不会错的。” “无咎死的那夜,有人见到了『奈何』一指。” “这世上,除了她之外,该只有那位將军能用了。” 他们告诉马桓,那夜不止一名杀手见到了奈何指,所以绝不会错。 得知了这个消息的马桓立刻陷入了沉默。 苏亦仙能有无数种方法解决那夜爭端,但她偏偏用了奈何指,还放走了远处观战的人,用意为何,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 这是苏亦仙给他的答案。 马桓暗暗呼出了一口气,只要苏亦仙愿意帮忙,他就能趁此机会脱身,再借著后手处理掉那些知道小羊存在的杀手,小羊便能真正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当年她一走了之,害得內部大乱,十殿出手,处理了很多人,连我也险些死在了那场动乱之中。” “这仇,我记了三十年,一直没忘。” “如今我寿数无多,她却忽然出现,这是天意要我了却心愿。” 紫裙女刺客与其余一些刺客对视一眼,略有些犹豫,说道: “马老,孟婆並非寻常江湖宵小,凶名在外,就咱们这些人要与她动手,会不会有些捉襟见肘?” 她与寻常刺客不同,入这行是为了给弟弟治病。 她需要钱,她弟弟也需要她,所以她惜命。 面对她的提议,马桓淡淡道: “你们可以將此事回稟十殿,等待十殿定夺,但我与她之间,一定要有个了结。” “大家都是风字旗的杀手,她杀的人多,我杀的也不少。” “三十年前的恩怨,正好今时清算。” 第102章 魔女 眾人並不是不信任他的实力,只是孟婆凶名太过可怕,即便三十年不出,依然极具威慑。 马桓一意孤行,说对方三十年不出江湖,一定是因为三十年前袭击龙不飞那次受了重伤,他好好准备数日,便亲自去会会孟婆。 见他有所坚持,在场的刺客们自然也劝不动,隨他去了。 风字旗间的內斗,已然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控制,在场的刺客自然也晓得差距,没人急著去送死。 况且风字旗名额有限,马桓或是孟婆死了,对他们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唯有那名紫裙女刺客答应马桓,如果他死於爭端,她会將他的尸体埋入县外一株无名雪松下。 … 县內,长柳街外的一株枯柳上,一名穿著锦裳貂绒的男孩子与一名穿著朴素乾净,脸蛋像个洋娃娃一般的女孩坐在粗壮的枝椏处,偶有路过的行人好心,招呼他们下来不要摔伤,二人也只是对著行人扮个鬼脸,充耳不闻。 他们手中一人拿著一串葫芦,男孩吃得很快,一口一个,女孩则是斯文许多,先啃掉皮,再一点点吃掉里面的山楂。 “下次你来找我,葫芦请你吃到吐。” 张富贵扔掉了手里的竹籤,看著它扎入了一旁的沟渠中,被清澈的水流冲走。 他开始嗦手指,上面有沾著的,眼神不时瞥向了小羊手里的那串没吃完的葫芦,不过倒是没有去抢,只是看了两眼。 小羊似乎发现了他的眼神,主动把手里的葫芦递给了张富贵,后者却摆了摆手: “你吃你的,我想吃可以再去买。” 小羊眼睛雪亮,摇摇头,声音清脆: “不吃,我吃不下了。” “富贵,你不要的话,我扔了?” 张富贵闻言,急忙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接过了小羊递来的葫芦。 他的手臂上,全是柳条抽过的印子,一些深,一些浅。 最深的那条,抽的他皮开肉绽,留下了疤痕。 小羊看著他的手臂,眼中露出了一抹心疼,问道: “那教书先生怎么这般狠毒,下手没个轻重。” “你爹娘也不管么?” 张富贵闻言一怔,隨后自己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摇头晃脑道: “我爹说了,棍棒底下出孝子。” “其实原本那天先生只是拿戒尺打我,戒尺虽然痛,但是过一会儿就消了,可我爹偏觉得戒尺打了不长记性,给先生折了一根柳条,让先生把柳条抽断。” 小羊闻言,呼吸一滯,想到自己爷爷要给自己找位先生识字,小小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他不怕把你抽死?” 张富贵嗤笑了一声,用大拇指指著自己,老气横秋道: “我也是练过的人。” “没那么容易死。” 顿了顿,他心虚地向著四周一看,確认他爹不在周围后,才嗦了一个葫芦,口齿不清地说道: “其实这事儿真不能怪先生,他当时抽我的时候也不想用力来著……可是后来爹说,柳条抽不断,他就不付给先生这月的薪酬。” 小羊哪里见过这种爹妈,一时间呼吸都屏住了,眼睛瞪得圆圆。 “然……然后呢?” 张富贵吃掉了最后一个葫芦,歪嘴道: “然后我才知道,原来这教书先生力气这么大!” 小羊: “……”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又心虚地瞟了瞟张富贵手臂上的伤痕,已经在心里暗暗做了决定,不让马爷爷给她请教书先生了。 张富贵说他练过,她可没练过。 就在她思绪飞舞的时候,三个模样奇怪的人忽然走了过来,他们风尘僕僕,打扮奇怪。 一个禿子,一个道人,还有一名大腹便便的商人。 道人手里拿著罗盘,晃了半天,嘴里发出了嘖嘖的声音。 一旁的商人极不耐烦,伸手摸著自己的小撇鬍子,说道: “劫道人,你行不行?” 劫道人一本正经回道: “我这罗盘,从不出错!” “天星三十六行,我与人算命,一算一准!” “那从陈国逃出来的魔女,定在此处!” 商人带著狐疑的眼神看著他。 “她一个十二岁大的女娃,没钱没人,能奔袭数千里来到齐国这么偏远的地方?”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禿子抬头,望著树上两名年龄相仿的娃娃,目光发亮。 “像,太像了!” 道人与商人也抬头,看向小羊时,目露凶光,像极了三头恶狼。 “一体双魂,天生魔瞳,额间带煞,耳目呈凶。”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商人忍不住了,从抬手一指: “杀了!打道回府!” 道人收起罗盘,仰头抚须而笑: “我就说过,我这算命的本事,当年可是从天机楼里带出来的,怎么可能错。” 他正欲动手,和尚却拦住了他。 “哎,使不得,使不得!” “现在不能杀,这可是天生荧惑,是大灾!” “贸然杀了她,灾劫四溢,此方天地不稳,民不聊生啊!” “你们看看今年齐国这雪,又烈又急,定是此魔女所害,还是速速抓回浮屠宗內,由宗主定夺!” 二人也觉得和尚说的有理,於是道人伸手虚空一抓,方才还在树上的小羊,尖叫一声,便被道人抓入了怀中。 她內心充满了恐惧,想要惊声尖叫,可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 望著小羊恐惧的眼神,张富贵想起自己刚才才吃了她请的葫芦,一下子从树上跳下来,拦住了三人。 “你们认错人了,赶快放了小羊!” 劫道人认真与他说道: “不会错的。” 张富贵急了: “跟你们说了,你们认错了!” “她从小就是在县里长大的,怎么可能是你们口中的魔女?” 劫道人与和尚对视了一眼,后者声沉如泥: “魔女向来擅长蛊惑人心,被这大灾影响之人,未来必生劫数,不可有妇人之仁!” 劫道人闻言点头,笑道: “我也是这般想法。” 言罢,他来到了张富贵面前。 在小羊惊骇欲绝的眼神中,劫道人抬手,一掌拍碎了他的天灵。 张富贵七窍溢血,眼球几乎凸出眼眶,身子如烂泥软倒在地,失去生机。 … ps:这章补昨天的。 另外因为上本书死了女主,所以老有人造谣我这本书也要死女主。 这里澄清一下,这本书女主死不死,未来就看各位的努力了。 第103章 当猪杀 回去的路上,马桓整个人的心中瀰漫著窃喜,如今他心思全都栽在了自己的孙女身上,只要苏亦仙同意帮忙,他的计划便已成功八九十了。 这些年他在忘川接了许多大单子,手里攒下不少閒钱,只要不胡乱挥霍,怎样也够他与小羊销了。 而且马桓已经提前在赵国预约了一名江湖上的名医,待到事情结束,他第一时间便带著自己孙女动身前往赵国,马桓会让对方以奇术为自己换脸,到那时,『马桓』此人便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 他可以颐养天年。 一想到未来舒適的退休生活,马桓的脊背似乎都要挺直了些,阳光中晕染的笑意印了几分在他脸上,直至他回到了自己小院中,才渐渐消退。 小羊不在,一直负责跟踪小羊的那名女人却出现了,面色带著焦急,一见到马桓,立刻迎上来,拱手道: “马老,大事不好了!” 她將路上发生的一切告知於马桓,后者听完后,表情倏然一变,眸子里杀意如水瓶乍破,沉声道: “带我去!” “莫要让他们走远!” 中年妇女点头,二人即刻动身,足下生风,身法轻功运转到了极致,终於在县城西门在堵住了正欲上马的三人。 “找死!” 马桓欺身上前,没有丝毫废话,一掌挥出,攻向了劫道人的后背,携小羊於腰间的劫道人感知到了生命危险,怪叫一声,回头仓促与马桓对掌,却在接触的瞬间面色一变。 “是个高手!” 他身形后退两三步,腰间一松,小羊便跑到了马桓的怀里。 劫道人目光凛冽,从怀中取出青铜罗盘,指尖轻拨,精密罗盘上在內力牵扯下,表面竟然层层转动,隱有邪音异象在罗盘中流转不息,淡青色的流光徜徉。 见到这罗盘的瞬间,马桓表情一变。 “劫道人?” 劫道人冷笑道: “有见识,阁下何人?” 马桓不答,目光又扫向了马上的和尚与富户,对方看似隱忍不发,实则浑身劲力流动,如即將离箭之弦。 这三人都是一等一的绝世高手,一旦开战,这三人必然同时出手,他境况艰险,稍不留神,须臾之间便见生死。 “忘川,马桓。” 他一边说著,一边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摸了摸眼眶红红的小羊,低声说道: “小羊,待会儿爷爷跟坏人打架的时候,你立刻朝县城里跑……但是不要回家,去上次爷爷告诉你的那位姨母那儿。” “蹲在那儿,別出来,听懂了?” 小羊泪眼汪汪,瓷娃娃般的模样惹人心疼,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因为张富贵的死。 她注视著马桓,注视著这位跟自己相依为命数年的老人,心里瀰漫著浓郁的不安。 小羊从来没有见过马桓这样严肃和决绝的眼神,一时心头凛冽,晓得眼下的境况容不得她犹豫软弱,立刻点点头。 “嗯!” 马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將眼底的温柔敛尽,转身时,独臂袖中一柄贴身短剑滑落於他的掌间。 剑刃上,雕著一支残梅。 握著这柄剑,马桓身上的气势骤然变化,对面三人表情隨之凝重起来。 “折梅,天机名剑剑谱排行十七,若非是柄短剑,能入前十,这柄剑在经你之手前,从未被列入过天机名剑谱中,你將它带到了不属於它的高度。” 富户声音低沉,但却没有丝毫留情: “若是单独对上,甚至我们今日只有二人前来,都未必能够拿下你,不过可惜,魔女现世,浮屠宗为救世人,不敢有丝毫懈怠,甚至不惜重金请来了劫道长与我等同行。” “今日你若执迷不悟,必当殞命於此!” 马桓淡淡道: “多言无益。” 做他们这行的,大都不擅长讲话,马桓也只是捡到了小羊的这几年话多了些。 毕竟他们面对的大部分人,都是即將死去的人。 风雷交错,马桓身子一动,顺势也借著浑厚內力將小羊推向了县城方向。 掌间『折梅』挥动时,斩开的风声掛著初雪的微寒,天上无雪,梅间有雪,虽是短剑,可这一片梅间落下的雪却抹平了短剑所差的一尺之距。 杀手的招式,往往没有观赏性,像是骂架的粗人,还在儒生为优美又下贱的词句绞尽脑汁时,他已经开始问候起了对方的族谱。 最简单的嘴臭,最极致的享受。 马桓的剑,亦是如此。 在这一点上,他与阿水有著异曲同工之妙。 身后传来了刀兵折击之声,而摔倒於县城门口的小羊却不敢丝毫怠惰,她不敢回头,眼泪不自觉地涌出了眼眶,然后她哭著一路狂奔。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哭出来。 或许在那一刻,她的潜意识已经提前觉察到了老人的命运。 小羊哭著,一路跑,一路跑,不回头,不听声音,直至她穿过了残雪未褪的巷弄,穿过了张富贵请她吃过的松鹤楼,穿过了红杏出墙的桂巷,她终於到了吕知命家中的小院门前,一头闯入,然后坐在院中的枇杷树下,嚎啕大哭。 这哭声惊扰了隔壁的阿水,她提著细雪,在院中似乎演练著什么,听见了这哭声,犹豫了片刻,还是收了剑,一瘸一拐来到了隔壁院儿中,看著地上的小女孩,问道: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坐在这里哭?” 小羊小手手背抹了一把眼泪鼻涕,还没有开口,身后便传来了急切的声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我家的孩子!” 阿水回头,一名穿著道袍的道人脸上露出了訕笑,匆匆走入了院中,就要去抱小羊,后者哭得更大声了,害怕得朝著院儿里头爬去,道人嘴上还在安慰,可路过阿水身边时,冰冷的长剑却已经横在了他的脖颈处。 细雪的冷与折梅的冷,又有不同。 阿水的剑也和马桓的剑不同。 劫道人躲开了折梅一剑,但阿水的剑,他觉得如今的自己可能不太好躲。 “姑娘,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別惹事。” 道人声音沉闷。 “你身上有伤,我的朋友也快到了。” 阿水持剑的手纹丝不动,道: “你们不是齐国人,从哪儿来?” 道人: “別问这么多。” “你挪剑,我马上带人就走。” 他言罢,趁著阿水分神之际,右手毫无徵兆挥出,青铜罗盘裹挟著恐怖的內劲杀向阿水。 噗! 阿水挥剑,道人手臂飞出,血如雨。 看著捂著手臂惨叫的劫道人,阿水嘲讽道: “这么慢,你没吃饭?” 劫道人对她怒目而视,气息不稳: “尔等宵小……安敢在此狂吠!” “若非受伤,这一击,你断无活路!” 阿水淡淡回道: “若非受伤,你这样的我当猪杀。” ps:晚安!欠一更,欠一更,记帐上…… 第104章 僵滯 面对阿水的嘲讽,劫道人霎时间面红耳赤,他瞪著眼,想说些更犀利的词汇来还击阿水,奈何那条被阿水一剑斩断的断臂就在眼前,无论他说些什么,都显得这般无力。 他看了一眼阿水身后快要跑到房间门口的女孩,表情呈现了浓烈的不甘,他们奔走了数千里,风尘僕僕,好不容易从陈国追到了齐国来,路上穿越沙海时,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沙陷落,险些没了性命,而今好不容易找到了正主,若说放弃,他是绝不甘心的! 劫道人死死盯著阿水,他缓慢起身,弓著腰一边防备阿水一边捡起了自己的手臂,等待同伙的到来。 阿水也敏锐察觉到了事情不对,没有废话,正欲动手,门口却已然走入二人。 一个浑身发福的富商,一个目露凶光的禿子。 二人气息不稳,身上皆有严重的伤势,富户被洞穿胸膛,伤了肺腑,而禿子四肢隱有颤抖,呼吸急促,口鼻血渍尚未擦乾,似乎在强压內伤。 他们前脚踏入院门,便见到了断臂的劫道人,心中顿感不妙,將眼神投向了院中持剑的阿水。 对方虽然身上同样有伤,但气息渊长,再结合劫道人的狼狈,不难看出阿水极难对付。 二人快速交换了眼神,心中皆是惊异,不知为何苦海县这样偏远的地方会有这么多这样的高手。 確实算多。 通幽境的武者在四国亿万万修士中,数目谈不上少,但比例却少的可怜,所谓凤毛麟角,万中无一都不足以描述其稀有程度。 这样的县城中,能撞上龙吟境的武者都难得,可没想到除了马桓之外,这么快他们又遇著了一名修为似乎比马桓还要深厚的武者。 若是他们状態良好,倒也不足为虑,二人眼光毒辣,能瞧出阿水身上同样有伤,还不轻,只是眼下他们为了快速结束战斗,皆被马桓重创,此刻动手,就算能胜, 也必將付出极为惨烈的代价。 只是这代价谁去扛? 若要死人,谁又去死? “我等奉浮屠宗宗主之命,不远万里前来捉拿魔女,以防其祸害人间,姑娘何故阻拦?” 禿子双手合十,深吸一口气,决定先不动粗。 大家皆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也不想稀里糊涂就死在苦海县这等鸟不拉屎的地方。 阿水看了他一眼,说道: “魔女……祸害人间?” “你是说我身后那名手无缚鸡之力的豆蔻少女?” 言罢她偏头,借著余光看了看瘪著嘴、抱著双臂浑身颤抖的小羊,语气带著浓郁的嘲讽: “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富户冷冷道: “我浮屠宗妙法大师乃是参透天象大道的天人,世间万物,兴衰更替,皆有星辰引路,妙法大师心怀苍生,不惜自损十年修为,为这世间占卜、化解灾劫,姑娘若是执迷不悟,或將酿成大错!” 阿水眉头一皱,回道: “滚。” 这个字除了在情侣之间打情骂俏时会显得矫揉造作,剩下的场景中,都有不俗的杀伤力。 譬如此刻。 三人的耐心皆毁於这一字之下。 禿子强行压下了自己的內伤,沉声道: “与你好言你不听,非要找死!” “真当我等不敢动手?” 阿水认真道: “你们有伤,我也有伤,一起上,我应该打不过你们。” “所以我得拉个垫背,谁第一个来,我先杀谁。” “换一个,下去了就不算亏。” 三人互相对视,面色落下了一抹狠厉。 “动手!” 富户大喝一声,率先往前,禿子与劫道人紧隨其后。 但富户也只是踏出一步,便身形一顿,停了下来。 身旁二人也不傻,几乎是同一时间停下。 霎那之间,气氛变得极为尷尬。 “上啊,你不是喊动手吗,停什么?” 禿子压低声音催促富户,而后者面色略恼,但嘴角抽搐一下,也只是说道: “我……我刚才伤势復发了。” 一旁二人哪儿能不知这是他找的藉口? 无非就是害怕第一个面对阿水的必杀之剑,想骗他们上去挨刀。 “小事,我们等你调整好便是。” 劫道人说完,忽地捂住嘴咳嗽了几声,硬咳出两口血,摊开掌心与一旁二人看,暗示自己伤得很重,没法打头阵。 富户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脸色更为阴沉,道: “等我做什么?” “我调息尚且需要一会儿,如今好不容易找到祸世魔女,赶紧拿下,莫要再拖下去,迟则生变!” 三人如此交换意见,像是做了决定,却一时谁也不敢向前。 自己去赴死,让另外俩人带著魔女回浮屠宗领赏,这买卖,但凡是个正常人来都不肯。 四人在这院中僵持,阿水也没有故意激他们,先前那样讲,无非是看出三人心不齐,以死作胁,好让眼前三人忌惮,拖拖时间。 就在四人僵持不下时,院门口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几分杂乱,不是一人。 他们向著门口看去,只见吕知命与闻潮生出现在了那里。 二人有说有笑,待他们看向院內时,闻潮生脸上的笑容一顿,隨后道: “先生家中怎么来客人了?” 吕知命也是讶异,他进入院子里,阿水收剑,对著他頷首,算是行礼,吕知命笑著挥挥手,来到了桌子旁,倒了三杯茶,向禿子三人说道: “三位风尘僕僕,想必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富户看了一眼吕知命,表情一滯。 这么一破县城里,还有高手? 一般而言,武者对於境界相差不大、或是境界低於自己的人,能借著感知力与经验,大致判断出对方的修为境界,然而他一眼望去,只觉得吕知命身上云山雾绕,白茫茫一片。 他再看时,吕知命又好似成了一名普通人,全无修为。 这种时有时无的状態,给了富户一种剧烈的危机感。 可以肯定的是,对方的修为必然在他之上! “难道……是天人?” ps:还有一更,比较晚,早点休息! 第105章 四测天机 禿子与劫道人也有类似的感觉,但由於他们被马桓重伤过,所以三人有些不大確定自己是不是判断失误,一时间进退两难。 魔女身价不菲,三人千里迢迢奔赴,眼见目標近在咫尺,就如此放弃,岂能心甘? 当然,最急的当属劫道人。 他被阿水断了一臂,这条臂膀若是不能及时接回去,日后只怕便要永远成为一名独臂人了。 缺失一条手臂固然不会使其境界跌落,但对於绝大部分的武者,实力必然受到影响。 他哪儿来的心情喝茶呢? 劫道人不停地向二人使眼神,要战便战,要走便走,他没法拖太久,后果难以承受。 “怎么,三位喝不惯茶?” “……若是爱酒,我家中也有些存货。” 吕知命面带微笑,邀请三人入座,但三人站在原地未动。 阿水闻言,眼神投射过来,片刻后又挪开。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富户抱拳,言辞诚恳: “我等误入此地,是为追捕祸世魔女,並非来找麻烦,还望兄台行个方便。” 吕知命眉宇间掠过了一抹疑惑。 “魔女?” “你们是说……这位?” 他抬手,指著阿水,富户见状急忙摆手,指向了远处房间门口的少女小羊: “不不不,是她。” 吕知命看了一眼嚇坏的小羊。 “我观这小女不过十二三岁,亦无修为,怕是杀头猪都摁不住,三位何故称其为魔女?” 富户望著神態焦急的劫道人,示意他再稍等片刻,解释道: “常言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浮屠宗宗主妙法大师曾夜观天象,发现有祸世大劫,於是为了拯救苍生,妙法大师不惜自损十年修为,占卜出大劫具象,派宗门弟子出动,提前扼杀劫害於摇篮之中!” “但这劫数为天地所生,千年不遇,纵然我等全力搜捕,奈何还是落了一人,妙法大师心系苍生,本应闭关修养,可还是毅然冒著寿数折损之险,卜出漏网魔女方位,派令我等出巡,將其抓回,以佛法灌顶,破千年大劫!” 他说得天乱坠,吕知命听完后却是失笑道: “如此倒是我孤陋寡闻了,这世间竟有这般妙法,非但能凭空区隔千万里定位,还能窥透天机,见人数十年后模样……” 禿子双手合十,言语之中皆是傲然: “妙法大师二十七年前证道天人,星象一途,造化绝巔,可算世间千万,见人,见己,见未来!” 见他煞气遍布的面容上熠熠生辉,闻潮生凑到了一边儿的阿水耳畔说道: “看出来没?” 阿水闻言一怔: “看出来什么?” 闻潮生: “这就一傻子。” “脑浆子都被人洗冒泡了。” 阿水眼睛转了转,也凑到了闻潮生耳畔,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 “……刚才吕先生说他家里有酒,你天天过来劈柴,有见著没?” 闻潮生:“?” … 二人有心情閒聊,劫道人却没有,看著侃侃而谈的禿子与富户,他只觉得吵闹。 手臂钻心的疼痛让他额头渗出豆大汗珠,劫道人晓得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在富户、禿子跟吕知命攀谈时,他慢慢拿出罗盘, 要为自己卜上一卦。 隨著指尖內力牵引,罗盘上精妙齿轮转动。 片刻之后,罗盘停止运转。 指针指向了……大凶! 见著那血一般鲜艷的文字,劫道人心臟猛地锤击了一下胸膛,耳畔嗡鸣。 自他出师天机楼后,测卦向来精准,尤其是吉凶,少有偏差。 不信邪的劫道人,望向了富户与禿子,测了第二卦。 內力引动……罗盘停止。 劫道人看向卦象指针,整个人如遭雷击。 大凶! 他不信邪,咬著牙,再测第三次! 可结果……仍是大凶! 三卦之后,劫道人跌坐在地,呼吸急促,浑身溢汗。 他的异常引起了富户与禿子的注意,后者看向他,问道: “怎么了?” 劫道人眼中血丝伸展,犹如枯枝,他沙哑著声音说道: “卦象不稳,速退!” 禿子粗眉,他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很好说话的吕知命,又看了一眼远处瑟瑟发抖的少女小羊,蹲下身子,向著劫道人低声说道: “我观这房宅主人时而如云雾飘渺,时而又如草木寻常,不知是否受伤影响,你且卜他一卦,若是不成,我们便先行退走养伤,来日再另寻机会。” 劫道人闻言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走到这里,三人谁也不想轻言放弃,若是此刻撤离,他们身上这伤就算白挨了。 指尖抓住罗盘边缘,他內力流转,测了第四卦。 罗盘上,齿轮再度如命运转动,古朴且苍老的文字隨著精妙的机械一同流转,速度愈发明快,片刻后,劫道人掌间竟然震动起来,禿子见动静不对,立刻道: “怎么回事?” 劫道人满面涨红,双目几乎要凸出眼眶,气息紊乱。 起初,只是握住罗盘的手隨之一同震动,到了后面,劫道人的整条手臂、整个人都隨著罗盘抖动起来,似乎快要握不住。 这猎奇之象引起了院中其他人的注意,富户与吕知命也停下了攀谈,目光投射过来,只见劫道人身体抖如筛糠,五官扭曲,儼然承受著极大痛苦。 三个呼吸之后,他终於安静,低头盯著掌间青铜罗盘,口鼻溢血,一动不动。 一旁的枇杷树,於微风中摇晃枝叶,沙沙作响,仿佛低语,仿佛嘆息。 离得最近的禿子,也被劫道人这番模样嚇了一跳,他后退半步,面容间的煞气皆尽化为惊疑,支吾问道: “劫老道……你没事吧?” 劫道人沉默片刻,艰难抬头,面容竟已如朽木苍老,头髮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 他囁嚅嘴唇,用尽毕生气力,吐出了胸膛中最后一口气: “快……逃。” 言罢,他的头颅无力垂下,气绝身亡。 这一幕让禿子骇得几乎亡魂出窍,他抬眼,仿佛见鬼一般看向了吕知命,隨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身形一动,头也不回地亡命而去! 富户身体僵直,缓缓转头,迎向了吕知命的笑容。 “喝杯茶吧。” 吕知命再次向他盛情邀请。 富户吞咽了一口唾沫,隨后,脚步僵硬地走向了吕知命。 他想拒绝。 但不敢。 富户颤颤巍巍接过他递来的茶杯,看了一眼杯中的热茶,最后还是心惊胆战送至唇边,闭目饮下…… ps:晚安! 第106章 全歿 富户战战兢兢將吕知命递来的热茶饮下,感受著喉间那股子热意涌动至胸腹中时,他已做好了殞命的准备。 虽然先前他一直在和吕知命閒聊,不过也听到了罗盘被催动的声音,短暂的意外发生之后,他见到同行的禿子仓皇逃窜,再结合暴毙的劫道人,哪里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劫道人给吕知命卜了一卦,而后暴毙了。 卦者,冥冥之中虽沾染天机,可对於修为浑厚的武者而言,正常的占卜並不会对其造成太大影响。 如今劫道人这般模样,必然是卜到了不能卜的人或事。 什么人不能隨意占卜? 当然是承天地道蕴的天人。 先前他们对於吕知命的境界感知时清时惑,不確定是否是自己受伤所致,眼下总算彻底明白,吕知命的境界修为远在他们之上! 富户从吕知命递来的热茶至饮入腹中时,大脑一片空白,他心想,自己今日出行时,应当提前让劫道人算一下运势,否则不至於触了这大霉,在如此巴掌大块地方惹著了吕知命这样的世外高人。 不过,预想之中的死亡並未到来,富户面如死灰在原地等待了几个呼吸,身体並未出现任何异样,这时他才听吕知命絮絮叨叨笑道: “茶味儿还行吧?” “我专门找县城里的茶农收的新鲜茶叶,回来自己蒸晒,苦海县地处贫瘠,种的茶叶偏偏还行,茶味不浓不淡,茶韵不骄不躁,就適合我这种年纪大的人喝。” 富户战战兢兢,不知道吕知命跟他聊这些到底有何用意。 天人……那可算不得人间的凡人了,出口若非是机缘点拨,便是暗示警告,也並非他自己喜欢胡乱揣测,实在是浮屠宗內那位妙法大师自从步入天人境后,就没正常说过人话了。 当初浮屠宗因为无法正確揣摩他嘴里一个『善』字,死了七七四十九人,此后专门有宗內长老了几个月研究,做了详细笔录,根据妙法大师发出的不同声调,拖拽的长短音来判断这个字的十六种意思。 富户是浮屠宗內有些资歷的弟子了,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些天人就该这么说话。 只有一旁的闻潮生晓得,吕知命就是单纯喜欢跟人嘮嗑。 他话多的时候,见谁都要聊几句。 隨著吕知命叨叨一会儿,富户感觉到吕知命对他没什么杀意,但余光瞥过了地面上死去多时的劫道人尸体,始终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惶恐感,最后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吕知命说话的间隙,跟他告辞。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吕知命嘮嗑只到一半,略有些意犹未尽,但见他去意已决,也没为难他,便放他走了。 富户不敢再去多看门口瑟瑟发抖的少女一眼,转身提著劫道人的尸体与断手快速离开。 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一些血跡。 见已没有什么事,阿水瞥了一眼不远处梨带雨的少女,未曾多言一句,转身也去了院门。 “我先回去了。” 闻潮生去到了少女身边,一番询问之后,面色发生了微妙变化。 从小羊的嘴里,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马桓。 回想起方才富户三人狼狈模样,闻潮生心中念头一动,便晓得马桓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他眼神复杂,虽然晓得马桓也不是什么好人,平生孽债无数,手上被鲜血沾满,但至少……这位老人对他只有恩,没有怨。 此刻三人离去,小羊內心的恐惧消退,汹涌的悲伤再也藏不住,哇哇大哭。 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內,她在县城里最好的朋友和唯一的亲人全部惨死。 小羊还记得,张富贵请她在松鹤楼吃饭时,曾跟她讲过,他娘去世得早,家里有两个哥哥,但都从军去了,他未来要继承家中的商铺,活得比他父亲光彩,所以他从来不怨父亲对他的严厉。 她也还记得,自己被三个怪人掳走的时候,是张富贵毫不犹豫地跳下来拦在了他们的面前,还为她撒了一个谎。 一个要了他命的谎。 她来县城里没多长时间,二人认识也纯是偶然。 可这个偶然认识的朋友,却因为她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小羊此刻只觉得自己心臟痛得厉害,几乎无法呼吸。 闻潮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眼前的小女孩,沉默得厉害,回想起马桓带他走过的夜路,便將嚎啕大哭的小羊搂在怀里,轻轻拍打著她的后背。 他一句话不说,闻潮生觉得在这种时候,大概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 与此同时,富户背著失去一条手臂的劫道人尸体出了城。 他在路上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可他走得太快,所以也没人发现他背上背著的是一个死人,再者县民也完全不认识这人,不想掺和上麻烦事儿,索性窃窃私语几句便算罢了。 出城之后,那守门的衙役见到这富户,嚇得赶紧躲到了一旁,先前富户三人与马桓在县城门口开战时候,他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这等修为,哪里是他们这样的虾兵蟹將能招惹的? 县门外一棵年纪比他们还大的老黄果树,被一巴掌拍炸,半截树身直接炸成了齏粉,寸寸碎裂,风一吹,飞来的末儿都呛人,二人可不觉得自己这身板儿要比那黄果树更硬朗。 出县城后,本以为一路畅通无阻,可富户沿著路行了半里路,还没来得及喘息,目光一扫前方,便看见了让他惊骇欲绝的一幕。 ——他看见禿子的头颅被一名穿著淡蓝色绒裙的银髮女人穿透了天灵盖,提在手中,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这个女人的另一只手上,握一柄短剑,上面雕著支残梅。 一滴血水缓缓淌过剑身。 梅盛开正艷。 第107章 我只是想帮一个朋友 苏亦仙身上散发的杀气惊心动魄,二人相距数十步,富户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浸於凛冬之寒中,那些洋洋洒洒本该笼罩於身上的阳光都好似被这杀意隔却了暖意,凛冽得不近人情。 他不敢与苏亦仙对视,表情也不敢露出太多恐惧,只当自己是一名路过的路人,背著已经逝去的老友千里迢迢返回故乡。 但这样的虚偽,又如何瞒得过苏亦仙的眼睛? 他的身上有马桓留下的伤,光是这一点,就足以为他宣判死刑。 富户背著劫道人尸体与苏亦仙交错而过时,他听到了微风中出现了一抹不属於人的嘆息。 是剑吟。 生死一剎,富户臃肿的体態以意想不到的迅速闪身,並在同一时间用劫道人的尸体为自己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剑。 折梅之利,不在於剑本身,而是握剑之人。 正如富户不久前评价马桓的那样,他將这柄短剑带到了不属於它的高度。 面对马桓时,他已经深刻领悟到这柄短剑的危险,而苏亦仙出剑时,富户更有一种魂魄离体的错觉。 这是身体磨礪到极致的本能对於生死的判断。 他的本能告诉他,他会死在这一剑下。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他以为躲开了苏亦仙的剑,他以为劫道人的尸体挡下了苏亦仙的剑。 可那如覆水一般刺出的短剑,偏偏就从一个不可思议的奇异角度刺入了富户的心臟。 剑身上梅盛开时的寒冷传入了他的全身,富户面色铁青,低头间意识已然恍惚。 寒梅盛开时,也是冬雪到来时。 这一剑的確够冷,比他以往经歷的任何一个冬天都冷。 富户缓缓抬手,不顾剑上锋利,握住了剑身,卯足全身力气,却依然跪倒在地。 苏亦仙鬆手,任由短剑插在富户胸口,他极为不甘地艰难挣扎,最后瞪大眼睛倒在了雪地里。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苦海县这么一个边陲之地有这么多可怕的高手,还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们撞上。 大道中央,苏亦仙静静看著地面富户的尸体,却没去拔那短剑。 直至许久后,她才对著短剑轻轻说道: “老马,你一生不易,但既是忘川的鬼,落得这般下场,我没法替你辩解。” “最后这份荣誉,送於你落幕。” 言罢,她拂袖而去,不再回头。 … 阳光渐淡,闻潮生回到自己宅院的时候,手臂上已是泪渍斑斑。 他看了一眼站在院中试剑的阿水,將手里三坛酒放在了石桌上。 阿水挽了一个剑,瞥向他道: “那少女睡了?” 闻潮生点头。 “哭累了,就昏睡过去了。” “吕先生將她安顿在了自己家中,让她养养神。” 说著,他看向阿水那双明亮的眸子,问道: “你恢復得如何?” 阿水与他对视了片刻,很快移开自己眼神,来到了桌边开了坛酒,仰头猛灌两口,接著將手中的细雪拋给了闻潮生。 这回,闻潮生轻鬆地接住了阿水拋来的剑,不再似当初雪夜狼狈,扑了满面雪泥。 “……永字八解,除了『点』与『勾』之外,『劈』与『挑』的逆向发力方式我也帮你摸索出来了,等你熟络了,我再教你这个,免得弄混。” 阿水说著,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侧目看向闻潮生,发现原来是闻潮生看向她的眼神有些不对。 “你在看什么?” 闻潮生收回目光,摇摇头。 “没看什么。” 他企图糊弄过关,阿水却不肯放过他,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拉到面前,盯著他认真道: “快说。” 闻潮生望著近在咫尺的脸,感受著阿水口鼻之间喷吐出来的酒香,笑道: “真没什么,就是今日在外头买酒时,遇到了白龙卫的人。” 阿水鬆开了手,嗤鼻一声,继续喝酒。 “还以为什么……” 她说著,又喝了几口,忽然身子微微一僵,像是想到了什么事,目光陡然变得锋利了起来,看向闻潮生: “你……问了他们什么事?” 闻潮生没有隱瞒: “你知道我对什么最好奇。” 阿水沉默片刻,冷冷道: “你是不是犯贱?” “一边说自己惜命,又一边不要命地往里头扎。” 闻潮生想了想,回道: “人都犯贱。” 阿水眉头一皱,想再说什么,却被闻潮生提前打断: “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怕死……前提是死得其所。” “再者,风城的那笔帐,你就不想翻个清楚?” 咔! 哐啷! 闻潮生提起了风城的事,阿水陡然捏碎了手中的酒罈,碎裂的瓦片与酒水同时洒落,打湿了她的裙袂,也打湿了闻潮生的裤脚。 她的眸中混乱交织,二人对视间,阿水声音冷到了极点,像是南边破桥下凿不开的厚冰: “闻潮生,你这自大又自以为是的蠢货,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就凭你这条烂命,也有资格去翻风城的帐?” 看了她一会儿,闻潮生打开了第二坛酒,他不似阿水那般直接,不徐不疾斟满桌上两碗,而后端起其中一碗,轻轻与另外一碗相碰,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 接著,闻潮生饮下了手中的那碗酒。 酒入腹內,他的声音平静且坚定,仿佛將狂风的苍劲藏入了不化的顽石中: “我当然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 “我只是不怕。” “而且,现在这样的生活,正是我想要的。” 阿水瞥他一眼,语气极为鄙夷,嘲讽道: “你想要什么?” “一呼百应,权倾天下?” “早与你讲过,真正的江湖与说书人口中的江湖,天壤之別!” “当死亡在某个不经意间来临时,你才会明白自己那一时脑热的意气是多么愚蠢,多么可笑……” “你不过是在棋盘边角处侥倖贏了半子,就以为能贏下整局棋?” 她从未用如此嘲弄、如此尖酸刻薄的语气讲述出这样的长篇大论,但面对她的讥讽,闻潮生並未生气,只是说道: “我既不是想贏这局棋,对权力也没有什么兴趣。” 阿水闻言一怔,隨后冷冷嗤道: “你有野心,但不该这么虚偽。” “我生平最討厌虚偽的人。” “你去冒著这么大风险翻那烂帐,不为权力,难道为了天下苍生?” 她很不喜欢『天下苍生』四个字,它们太沉重,太宏大,也太虚偽。 闻潮生轻轻放下了手里喝空的酒碗,就放在了另一个酒碗的旁边,並排而立,他转头看著阿水,答非所问地说道: “阿水,我们算是朋友吧?” 阿水沉默不语。 闻潮生又说道: “你问我想要什么,那我告诉你,我想帮一个可以交付生死的朋友查清楚当初发生的事……” 他端起了另外一碗酒,举到发怔的阿水面前,看著对方脸上所有鄙夷、嘲讽、复杂的神色都消失不见,眼神变得清澈乾净。 阿水抬眸,与闻潮生四目相对,听他感慨道: “她陷在过去太深,出不来了。” ps:晚安。 第108章 李商隱 阿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这碗酒。 她端在手上没喝,也没说话,呼吸略显急促,与闻潮生相视片刻,还是垂眸看向了酒碗中的自己。 人在手足无措的时候,一定会下意识地找点事情做。 所以,阿水选择了喝酒。 而且与以往囫圇吞枣式的喝法不同,今日她喝的格外温柔,小口小口,大有一种要喝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这当然不可能真的如她所愿。 毕竟一碗酒就那么点儿,在最后一滴桃酿送入了她的唇间后,她扬起脖颈坚持了几个呼吸,最后终於在闻潮生的注视下,放下了酒碗。 二人间的沉默让她很不自在,但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蜷在布鞋里的十根脚趾头用力抓地,最后在这难堪的默然中,是院门口突兀传来的叩门声救了她。 “潮生兄……” 熟悉的声音在院外响起,正是七杀堂白狼。 他这回不再敢继续称呼闻潮生为『潮生兄弟』了,虽是一字之差,可態度却截然不同。 闻潮生开门让他进来,白狼拿出了一封信,双手交递给了闻潮生,说道: “七杀堂將裘子珩寄去他二叔那边儿的信截下来了,请潮生兄过目。” 闻潮生將信纸抽出,简单扫了两眼,问道: “怎么这么慢?” 白狼面容上浮现一抹尷尬,如实回道: “这封信送来之前,七爷让我先將其交由淳县令过目,而后淳县令才让我带给您。” 闻潮生点了点头,说道: “我了解了……你先回去吧。” 白狼看著闻潮生,又带著一抹畏惧之色看向了不远处拿著酒碗的阿水,沉默片刻后还是走近一步,低声道: “那个……潮生兄,七爷让我问个话,裘子珩这事儿干係甚大,广寒城那头您准备怎么处理?” 闻潮生望著他,並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是说道: “回去跟七爷讲,我可以拿你们所有人的性命开玩笑,唯独不会拿我自己的。” “这件事若是没法处理好,我自己也脱不开身,让他安心。” 虽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但白狼那忧虑的神色也的確安稳了少许。 也对。 这个世上,又有几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呢? 见闻潮生不愿说,他对著闻潮生一抱拳,转身离开了。 拿著手里的信,闻潮生侧头对著阿水道: “我要去一趟程峰家,你去不去?” 阿水瞥了他一眼,放下酒碗。 “我若是不去,路上你又被陆川堵住,怕没有活路。” 闻潮生摇头: “陆川不敢杀淳穹,便不敢杀我。” “先前我去教授淳穹应付陆川时,他告诉我,陆川曾想借他之手来灭我的口,再佐以黑蜂后的定位,陆川如今应该晓得我们住在什么地方。” “那夜之后,淳穹让衙役在我们的院子外头堵了两三日,最后却以『乌龙』为藉口来让此事不了了之,陆川这人聪明得很,肯定能猜出我们跟淳穹之间有了什么秘密和勾连。” “若他动我,恐会激起淳穹恐惧,让其狗急跳墙。” “陆川最大的弱点,便是他不敢赌,也不想赌。” 阿水眉毛一挑,道: “几成把握?” 闻潮生: “十拿九稳。” 阿水: “那我还是与你一同去吧。” 说完,她拿上了闻潮生开过的一坛酒,路上边走边喝。 被周遭路过的路人惊奇打量几眼后,闻潮生无奈对阿水道: “谁家姑娘像你这样,提著个酒罈子在路上喝的?” “几口酒的事,就不能收敛些么?” 她不答,偏头撇嘴,口中还没咽下的酒便化作水箭射出,闻潮生躲避不及,全淋在了他衣袖上。 这放肆且有力的回击让闻潮生有些哭笑不得,他胡乱甩了甩自己的袖子,识趣地闭上嘴。 来到了程峰家中,对方借著尚未黯淡的天光练字,见到闻潮生后急忙相迎,闻潮生见了他写的字,顿时来了兴致,指著他院中的纸笔道: “不老实啊,程峰,不是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吗?” “怎么还在练?” 程峰面色呈现出了一抹訕然,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挠头道: “隨……隨便练练,隨便练练,閒来无事。” 闻潮生拿起了一张纸,看了看上面程峰写的字,眉头一挑: “此心疑是染红妆……嘖嘖,不对,程峰,你小子这是给谁写的?” 程峰面色略有些涨红,局促不安道: “只是打发一下时间,隨手练练!” 闻潮生打量著他,这审视一般的目光让程峰愈发坐立不安,最后在他实在招架不住时,闻潮生终於收回目光,笑著说道: “我有更好的诗,你想不想听?” 程峰一时怔然,支支吾吾道: “什么诗?” 闻潮生道: “笔给我。” 程峰闻言,手忙脚乱寻笔来,递与闻潮生手中,见后者沾上些许墨渍,毫尖轻落於纸上,控笔极稳。 隨著闻潮生龙蛇而行,程峰眉毛一挑,竟不住念了出来: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念完,细细一品,忽地激动起来,对著闻潮生道: “潮生兄,这,这是何人诗词?” 闻潮生无比耿直地回道: “这是李商隱的《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 程峰听完,仔细再脑海里搜索一番,哪里有过李商隱这名儿? 他急忙请教: “潮生兄,敢问你口中的李商隱是哪国人士,这等文采,该不是无名之辈,为何我从未听闻?” 闻潮生將笔一扔,道: “他啊,唐朝人。” 程峰暗暗念叨几声,愈是疑惑,表情茫然。 “这世上……有唐国?” 闻潮生: “当然有,要是没有唐国,哪儿来的李商隱,要是没有李商隱,哪儿来的这诗句?” “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理?” 程峰给他说得呆若木鸡,见他那副大脑宕机的模样,闻潮生笑了起来,也不再逗他玩了,从袖兜里拿出了白狼给他的信,摊开在桌面上,又去挪来了一盏油灯,点燃后放於一旁,对著他道: “好了,別想这些琐碎了,过来看看这信。” “有正事儿找你。” 第109章 仿字 程峰上前来,认真看了看闻潮生摊开的信。 信上字里行间,全是裘子珩带著愤怒的控诉。 他详细地、添油加醋地描述了那夜在鸳鸯楼中发生的事,文中前后三次暗示他的二叔裘跃方想办法派人来处理淳穹与七杀堂。 程峰读完后,饶是他修养不错,也是忍不住道: “好蠢的人。” “莫说是他的二叔只是文吏,便是城尉本人,也不能直接上来就处理淳穹啊……这封信若是传开,只怕要影响他二叔日后的仕途了。” 闻潮生道: “靠著长辈庇佑的人骄纵惯了,多是又蠢又坏,觉得天下老子最大,谁都得哄著。” “他干出什么蠢事儿都不奇怪。” “如今看来,盐帮的人找他而不去找刘金时合作,只怕就是因为刘金时过於精明,从那儿捞不著多少油水,这才找上了裘子珩。” 程峰指尖压著这封信,忽然不解问道: “潮生兄带著这封信来与我看,所为何事?” 闻潮生坐到了一旁的木凳上,道: “裘子珩虽然是个蠢货,但他二叔的確是个非常麻烦的麻烦。” “不把他二叔哄好,那夜去帮忙的人,怕是一个也別想好过。” 程峰也並非真呆,望著手边的信,他隱隱猜到了闻潮生的想法,表情一滯。 “……潮生兄,想要我模仿裘子珩的字跡给他二叔写信?” 闻潮生点头: “正是。” 程峰见状,立刻摆手,面色发白地后退了一步。 “这……不可,不可!” 闻潮生见他这般反应,眸底掠过了一抹好奇。 “为何不可?” 程峰苦笑: “潮生兄有所不知,我当初就是因为不愿临摹字跡,仿写书隶,才终於被赶出了书院,落得这般下场。” “家书乃是亲人之间连繫亲情的牵绊,齐国地域广阔,山高水远,许多远去为了谋生或是追逐理想的人多少年见不到自己挚亲,全靠著一封家书来报平安,获知家中近况,我等怎可隨意用奇淫巧技来弄虚作假,坏了真情?” 闻潮生笑道: “你倒是隨心。” “不过非常时当行非常事,今日来找你,可不是让你去坏真情,而是去救人的。” 他说著,拿起了桌上的笔,塞入了程峰的指间。 “你只要挥挥笔,便能救那夜与我们一同闯入鸳鸯楼的江湖人,救苦海县的县令淳穹,也能救那名苦海县唯一的琴师。” “否则以裘子珩的性子,真要把他二叔请来了,咱们倒是好逃,遁入江湖,大不了远走高飞……可小红怎么办?” 望著指间夹住的笔,程峰心臟狠狠跳动起来,呼吸声变得有些沉重。 “可……” 他仍是踌躇,觉得自己一旦落笔,便坏了自己那颗寒窗十年才磨礪出来的通明之心。 在他犹豫之际,一直喝酒的阿水忽然补刀道: “……我观那琴女样貌不甚出眾,也不会討男人欢心,若是裘子珩將其纳入了家室之中,未来必受排挤,待新鲜感一过,裘子珩对其失去了兴趣,她下场会很惨。” 程峰闻言望向了阿水,面色滯然,后者却皱眉道: “你看我作甚?” “裘子珩想纳的是司小红,又不是我,他若找我,我给他一刀便算了结,可若他去找司小红,我管不著。” 阿水这话落下,程峰持笔的手颤抖起来,他目光闪烁几次,最后咬牙道: “好。” “我写。” 闻潮生拍了他肩膀一巴掌,差点儿给他手中的笔抖落。 “餵……別那么勉强,你又不是在做坏事。” “我观你也不是那些死读书的老学究,老跟自己过不去作什么?” “先前你自己也在骂,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喏,如今不是有用了?” “动动笔,也能救人,还是救下一大批人。” 程峰架不住二人你来我往的攻势,最终还是缴械投降,苦笑著对著闻潮生问道: “说吧,潮生兄……要我写什么?” 闻潮生想了想,回道: “就说自己在苦海县被县令欺负了,但別说的那么惨,字里行间的怨气得深重些,就问问裘方跃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给淳穹施压,越快越好。” “先试试裘方跃与裘子珩之间的关係,等他回信了,再说下一步。” 程峰闻言,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落笔几字后,忽然又疑惑道: “潮生兄,我还有一事不解。” “既然裘子珩的信寄不出去,那咱们就权当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不就行了?” “为何非要跟裘方跃通信?” “这是否有些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闻潮生笑著答道: “问得好。” “我们走后,裘子珩会被关进县衙数月,甚至更久。他消失了,家里的下人以及不少与他接触过的人就会起疑心,风声能穿墙缝,也能穿山越河,真传到了裘方跃那儿,可就不好做了。” “但如果他的侄儿隔三岔五与他通信,这风声自然也就成了谣言。” 程峰恍然,一时间看向闻潮生的眼神都变了些许。 “潮生兄还真是……心思縝密。” … 月色如水,薄雪染芒。 白日的艷阳落幕后,飞雪再袭,与落下的月光裹挟成了雾茫茫一片,甚是淒冷。 好容易哄睡了伤心欲绝的小羊,吕夫人轻轻锁上房门,无声来到了檐下吕知命身旁,与他一同喝著热茶,赏著院內飞雪。 几杯茶后,吕夫人轻轻说道: “……他策划好了一切,与人学来鯨潜,说假死之后,让人葬他於县城之南的雪松下,藉此脱身,从此退出江湖,带著小羊远走高飞。” 吕知命嗅著茶香,忽而嘆道: “世事无常。” 吕夫人跟著也道: “是啊,世事无常。” “眼见著计划要成了,我也下了决心帮他,可人算……怎能胜过天算?” “他练了这么多年的鯨潜,到底是没能用上。” 吕知命看著飘至膝前的飞雪,於无声无息中融解,不留痕跡: “北海道人留下的奇术非同寻常,若是用了,今日他便不会死。” “可惜,鯨潜……只能救一人。” “这是他自己的抉择。” 顿了顿,他想起什么,看向闻潮生所在的院落,感慨道: “有抉择,自然就会有遗憾啊……” ps:晚安! 第110章 需要一把刀 对於马桓的遭遇,吕夫人似乎格外感同身受,院子里吕知命精心打养的草终於被白雪厚厚铺上了一层,她眼神迷离,被微风吹起的银髮仿佛也成了雪。 “天道轮迴,因果循环,我们这些人,一生做的坏事太多,手上染的血太厚,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是那小姑娘的劫,更是马桓的劫。” “一生作恶太多,现在才想退出,终归是晚了。” “他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吕知命看向她,温声笑道: “娘子,天人大劫之后,你变得信命了好多。” 吕夫人与他对视,认真道: “不是天人大劫之后,而是自从遇见夫君你,我便开始信命了。” “若非命运作弄,你我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二人怎会甘心在如此偏隅之地相守三十年?” 顿了顿,她又说道: “夫君,我年少时持剑在手,意气风发,以为天下英雄不过尔尔,天命在我不在天……可殊不知,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数。” “我这样的人福缘浅薄,恶行无数,而今业债纍纍,天降责罚,终是难越天人那道槛,与夫君长守。” “大劫那场意外,便是天意。” 吕知命对此,只是安慰道: “若真有天意,那这些年你行下之善事,也该为你消弭些业障了。” “我等凡人,与其妄测天机,不如活好当下。” 苏亦仙哪里不知这个道理?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她只是不舍,只是愧疚。 吕知命用情至深,未来不久她远去寰尘,这人间便剩吕知命一人,往后余生之寂寞,皆是拜她所赐。 二人几杯茶后,吕夫人將话题转向了房间內的小羊,吕知命说,小羊与她有缘,既然她信命,不妨日后將小羊带在身边,也算是了了这桩与马桓的几十年交情。 … 与此同时,从县城离开的小七也回到白龙卫在行王山上的据点,今夜大雪封山,若非他轻功了得,过不了路上那崖边上的蛇牙小径。 回到了熟悉的山间酒馆內,见他一身风雪,朱白玉解下了身上锦绒,披於她身,又拨来两坛烈酒,小七仰头饮下几碗后,身子內劲引动气血流转,很快便驱散了一身寒意。 “小七,怎么讲,有从淳穹那里了解到什么吗?” 眾人围拢过来,看向小七的目光皆带著希冀,他当然也没有辜负眾望,耿直回道: “没有。” 周遭一群白衣人顿时又全部散开些许,脸上掛著不屑的笑意,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大家本是共事,私下里交情还算不错,再加上朱白玉平日里没什么架子,所以相处隨性。 “不过,这一趟也算不虚此行。” 小七话锋一转,让酒馆里的嘈杂声又立刻消隱下来。 见著眾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自己,小七开口说道: “先从淳穹那儿说吧,这人口风很紧,无论我怎么试探,他都滴水不漏地回了我,本来我都觉得他该是真的没有从刘金时那里查到什么,可上山这一路,我越想越是觉得不对,这傢伙对我的回覆……像是提前预演过的一样。” “暂且拋开淳穹的问题不谈,我还去查了跟风城那个女人住在一起的一名年轻人,那人叫做闻潮生,身上没有半点修为,但……” 提起了闻潮生,小七的面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將与闻潮生在画廊桥上的交互细节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出来,在场的人听完后无不陷入了沉默。 尤其是朱白玉,眉目呈现了浓郁的兴趣。 “有意思……他为何会知道白龙卫在县外?” 小七道: “最大的可能就是风妙水告诉他的,当初十五去找风妙水,被她一刀劈了,所以风妙水肯定知道我们就在县外的某个地方藏著。” 朱白玉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风妙水跟这傢伙住在一起,还將白龙卫的事告诉了他……这个叫做闻潮生的人又拿无咎的尸体当作请帖,邀请我们入局,可无咎却是被忘川的『孟婆』杀死的……” “如此说来,岂不是这个叫作闻潮生的傢伙跟风妙水与苏亦仙皆有不浅的关係?” “不对,太不对了,一个普普通的县民,怎么可能会跟这俩人扯上关係?” “小七,你有去查过闻潮生此人的信息么?” 小七点头,又摇了摇头,娇俏的眉目间疑惑全不逊色於朱白玉。 “查过,我在县衙的笔吏那里用白龙卫的身份翻过了关於闻潮生的信息,可这人……没有过去。” “他是三年前突然出现的,在县外当了三年的流民,因为缺少十两银子,刘金时没给他齐国人的身份,后来刘金时暴毙,淳穹上任,闻潮生这才从流民混成了齐国人……” 朱白玉笑道: “没有过去?” “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没有过去。” “这傢伙藏这么深,来头只怕不小。” 顿了顿,他看向了一旁的那群白衣人,目光落在了其中一个人身上: “十一,你这方面消息最是灵通,明日想办法联繫一下你在广寒城的朋友,查查这个叫做闻潮生的人。” “对了,他的名字可能也是假的,查之前去弄张他的肖像。” 十一领命,小七这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对著朱白玉又道: “老大,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朱白玉看向他: “什么事?” 小七道: “这傢伙今日里在跟我询问关於风妙水与风城的事。” “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我感觉这个闻潮生对於风妙水的了解很少。” “这不应该。” “风妙水这样的人,会隨便相信一个完全不熟的人么?” 朱白玉沉吟片刻后,道: “那你有说么?” 小七回答道: “说了一点关於风妙水的事……那傢伙眼睛很厉害,能往人心里头钻,跟他讲话久了,我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 “不过我只是告诉他,风妙水以前是风城的军人,其余的,一字未吐。” 朱白玉点点头。 “適当放出点消息也不失为一种权宜之策,这种人眼光太毒,心思太深,你不给他点甜头,他是不会罢休的。” 小七喝了酒,缓缓道: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消息。” “分別时,闻潮生让我带话给老大,他说,刘金时留下的东西在他那里,如果我们想要,只能跟他合作。” 他平静的声音在酒馆內迴荡,甚至盖过了门窗外传入的风声。 朱白玉是个老江湖,开口便道: “他要什么?” 小七道: “他说县城里忘川的人太多了,他在县城里有一只眼,现在……需要一把刀。” 第111章 死別 “拿白龙卫做刀……” 朱白玉嘖嘴一笑。 “这个叫闻潮生的年轻人,真是够狂妄啊。” 他在酒馆里头踱步,听著外头传入的雪声,沉思一会儿后,开口道: “这场雪下得够大,今夜一过,下山便不易了,再等几日吧。” … 有了北海道人的帮助,闻潮生在不老泉的修行上事半功倍,进步神速。 不过闻潮生並没有觉醒什么神奇的力量,北海道人告诉闻潮生,不老泉这门功夫拆出来后,確实是用来养身的。 之所以那些人练出来有各种神奇的功效,是因为《逍遥游》本身包容性高,能与穴窍之力契合,从而延伸出各种各样神奇的能力。 不过闻潮生没有丹海,开发不了穴窍,自然也就没有这些能力。 不过闻潮生对此也没有多少失望。 北海道人告诉闻潮生,待他未来三门奇术全都修行小有所成,便可以开始参悟逍遥游了。 “庄祖领悟逍遥游后,虽从未与人动手,但天下能与其过手之人已难有二三。” “我们这一脉道门后来皆是修行逍遥游,除我以外,还有二位同门,他们无甚名声,隱遁深山,参悟道法,修为皆不弱,上次相聚,一人已成天人,另一人估计三五年后也该跨劫了。” 北海道人告诉闻潮生,他天生近道,未来或许成就不在他之下,只是修行切不可焦躁贪功,否则横生祸端,兴许未来酿成大错。 一夜过去,天还未亮,闻潮生仍旧早早去吕知命家中劈柴,如今他劈柴只需要半个时辰就能做完以前一天的的活儿。 接著他照例买了早饭,带回来跟阿水坐在院子里吃。 晨光熹微,鸡鸣还未出现,阿水见闻潮生熟悉了『勾』与『点』的发力,便开始跟他讲解起了『劈』与『挑』。 说是讲解,其实就是抓著闻潮生胳膊练几次。 几日的休整,让阿水身体较之先前好了不少,她运行內力不会再咳血,只是身子微微出汗。 闻潮生握著细雪,模仿著阿水教他的方式练习了几百次,直到气喘吁吁,他才去用冷水洗了把脸,继续练字。 阿水的这个方法的確有所帮助。 如今才过几日,他倒写永字已然有模有样,较之先前的鬼画符有了极大提升。 当然,距离程峰的要求还差得太远。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闻潮生发现了另外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那就是他用剑的本事好像提升了不少。 他想起了那夜雪下千钧一髮时,为救阿水与无咎对上的一剑,忍不住在院中演练起来。 他想要如同写字那般,仿写出当时那绝妙无双的剑法。 闻潮生尝试几次后,坐在檐下给狗爷餵食的阿水忽然偏头,看向闻潮生的眸子里带著淡淡惊异。 他沉溺其中,没有注意到阿水的注视,直至精疲力竭,闻潮生这才抖开一身的雪,喘息著回到了檐下,喝了一壶晨时烧的开水。 闻潮生有些兴奋。 因为他虽然无法完全復刻出当时的那一剑,但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抓住了些余韵,而这些余韵,让他的剑变得格外凌厉。 休整片刻后,他看见吕夫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 闻潮生昨夜休息前去见过吕知命夫妇,今日相约一同去为马桓上香。 若非那夜马桓帮忙,他和阿水都没法活下来,路上聊起这名老人的逝去,闻潮生颇觉惋惜。 吕夫人告诉闻潮生,马桓帮他挡灾,实则也只是想在她那里卖个人情,让闻潮生不必太过悲悯。 小羊今日眼眶通红,被吕夫人牵著小手,嘴巴一直抿著,眾人出了县城西门,来到了林间一处空地,那里用石头堆了一座无字碑。 一夜雪后,这碑被吞了大半,只露出了些许凌乱碎石,望著这些石头,小羊终是忍不住,眼泪似飞雪而落,大声呼唤著『爷爷』,后来更是哽咽不成声,哭得肝肠寸断。 见著这一幕,吕夫人有些於心不忍,她的嘆息迴响於风中,说道: “马桓一生声名不好,得罪的人太多,不能正常下葬,不能刻碑文,日后会被掘坟。” “姑且这样,也算半个善终了。” 吕夫人这话並无讥讽,做他们这行的人,谁也没想过死后能有个全尸,还能留座坟。 祭奠完马桓之后,吕夫人牵著喉咙与眼睛皆哭肿的小羊往回走,路过某处街道,小羊忽然停下,望著不远处的一家大宅。 豪宅內一片死寂,唯有门口掛著三五圈。 盯著那圈,小羊站了一会儿,忽然挣脱了吕夫人的手,一路小跑来到了那宅子门口,接著跪下,竟开始对著圈用力磕头,几下沉闷的响声过后,青石板上的雪白便涂上了鲜艷的红色。 吕夫人急忙过去抱住了小羊,后者已经哭不出声,张大嘴巴,用力地呼吸著。 “先回去吧,吕夫人。” 闻潮生轻声说道。 他能感受到小羊此刻的绝望和悲伤,但无法出口安慰。 又或者说,此时最好的安慰就是无声的陪伴。 昨日发生的一切,阿水跟他提起过,从小羊方才的行为不难推测出,因她死去的不仅仅是马桓,还有其他人。 而且,这个人跟小羊关係应该很好。 对於一名年方豆蔻的少女来说,这一切未免过於残忍了。 回去后,吕夫人煲了些养心的汤粥,闻潮生和阿水回院子里,后者忽然说道: “刘金时留下的那处『证据』,你是不是要下手了?” 闻潮生来到桌旁,给她倒了杯水,说道: “再等等。” 阿水转著茶杯,问道: “你要先清理忘川?” 闻潮生点头。 “嗯。” “但不是咱们亲自去处理,姑且借个刀吧……反正,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ps:剧情修改完成。 晚安! 第112章 对准行王山的剑 小七的出现,让闻潮生肯定了白龙卫此次来苦海县就是为了刘金时一事。 如果他们与陆川是同途者,显然不会一直躲在县外,早入县城了,所以白龙卫与陆川、与忘川皆是对家,闻潮生才会讲出那句,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闻潮生对著阿水道: “陆川这么些天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你猜他在做什么?” 阿水伸了个懒腰,回道: “睡觉。” 闻潮生思索的神情被打破,他无语地看向阿水: “你认真的?” 阿水瞥了他一眼。 “我说我要睡觉。” 闻潮生看了看天色,眉头一皱: “这么早就睡?” 阿水翻了个白眼,反问道: “这么大雪,不睡觉,我出去钓鱼?” 闻潮生想了想,也是这么个理。 如今阿水身子还有旧伤,多休息总是没错的,未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打架。 “那你去睡吧。” 阿水推门而入时,忽然侧目,对著闻潮生说道: “你利用七杀堂去盯著忘川,陆川未必不会利用忘川盯著咱们,而今忘川来的人毕竟有些高手,反侦察意识很强,小心对方將计就计。” 闻潮生讶然与阿水对视,但不等他开口,阿水就回房间睡觉去了。 闻潮生站在檐下,一边喝著热腾腾的开水,一边细细思考著什么…… … “陆先生,您让办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忘川那头洒了些银两,不过这次行动我们预算充足,无伤大雅。” 黔驴將清单列出来,递给了煮火锅的陆川过目,后者看完之后,直接將清单丟进了火炉子里,目送它快速化为灰烬。 “这就对了。” “来,坐下吃。” 陆川挽起袖子,给黔驴挪了一个位置,院內巨伞上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白雪,伞下雾气蒸腾,香味蔓延向风雪的远方。 黔驴卸下来长刃,插到一旁的雪地中,对著陆川道: “陆先生,行王山太大了,尤其是如今大雪封山,忘川虽然人不少,但就这么个找法,只怕很难摸索到刘金时留下的痕跡。” 陆川夹了一片藕,放到蘸碟中搅了搅,说道: “谁说要去找刘金时留下的东西了?” “我又不是工部的人,没事跑去山里头开山掘石,像什么话?” “而且就咱们这人手,那也远远不够。” 黔驴闻言,眉头紧锁,他想不到陆川这是要做什么,在犹豫的时候,陆川又夹了三根清洗乾净的鸭肠,放进火锅里面涮著。 “既然不是寻找线索,陆先生將忘川的人弄进山里是要做甚?” 陆川扬起筷子,看了看烫卷的鸭肠,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眼疾手快塞到了黔驴面前的蘸碟里,说道: “快,先尝尝看。” 黔驴一怔,但还是拿起筷子,把鸭肠塞进嘴里。 陆川盯著他,缓声问道: “怎样,老羊这鸭肠洗乾净了没?” 黔驴表情忽地一滯,隨后语气略显不知所措地回道: “老羊可是专业的厨子,这……不能洗不乾净吧?” 陆川撇嘴: “难说,他有前科。” “有味儿没?” 黔驴吞咽了一下口水。 “回陆先生的话,我咽太快,没尝出来。” 陆川无语,他放下筷子,拿起了一旁斟满的酒,仰头饮下,接著才说道: “还记得我们先前去淳穹那儿喝茶么?” 黔驴点头。 “当然记得。” 陆川舌头在口腔里裹了裹,说道: “当时他说了一句话……他说,只要他死,县城外的白龙卫也会知道。” “先前已经与你讲过,我有特別的『眼线』,所以白龙卫在县城外这事儿我其实一直都晓得。” “淳穹这话,也是变相表明了他暂时没將刘金时的事儿与白龙卫讲,索性趁著现在忘川如此多的人来到了苦海县,我们钱財也够,可以驱使这些人直接將多余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 陆川此话说得黔驴眼皮一跳。 看似平淡的话语中,竟然藏著如此惊心动魄的杀机! “正好我从眼线那里得到了消息,说是来到苦海县的白龙卫人数並不多,不过,回头摸索到了他们的藏身处,你得亲自去一趟。” 陆川又烫了一串鸭肠,放到了黔驴的碗里,而后敲了敲他的碗说道: “虽然这头白龙卫的人数不多,但有个很麻烦的人,忘川过来的那些刺客不一定能处理。” 黔驴谨慎地咀嚼著鸭肠,问道: “谁?” 陆川: “朱白玉。” 黔驴咀嚼的动作停下,诧异抬眸,看了一眼陆川。 “白龙卫三教头之一?” 陆川点头。 “对。” “这人武功深不可测,曾亲传於龙不飞,掌间暗器『三寸仙』让无数江湖人士魂飞胆散,一两名通幽境的高手怕是很难拿下他,我对忘川没有你熟悉,届时锁定了他们的位置后,你亲自带人前去围剿。” 黔驴將鸭肠完全吞入腹中,说出了自己心中最后一个疑虑: “朱白玉死了不是小事,这么大个窟窿,最后陆先生想要怎么填?” 陆川笑道: “怎么,大家都是混江湖的,只准他杀別人,不准別人杀他?” “再大的事,与大人的事比起来都是小事。” “况且,只要咱们封锁一下消息,等朱白玉的死讯传开时,我们早已撤走,只要大人开金口,麻烦便落不到我们的头上。” “你说呢?” 黔驴沉默不语,最后微微点头,同意了陆川的提议。 后者见他吃了鸭肠並无异样反应,於是也给自己烫了一筷子,悠哉游哉道: “……刘金时留下的那些能威胁到大人的秘密,他们到现在都还没去取,不可能在县城內,一定在县外的某处,待苦海县这头的白龙卫被彻底清剿,忘川固然会付出不小的代价,但这一子落定,一石二鸟,不但断了淳穹威胁咱们的一条大路,还能在未来抢夺秘密时,少一个重要的竞爭对手。” “闻潮生、淳穹……既然他们想玩,那不妨就陪他们玩玩。” “日后聊道起来,也算一桩趣事。” 第113章 吕羊 陆川想对朱白玉直接出手,一方面是因为白龙卫的存在威胁太大。 如今所有人应该都不会想到,他会对白龙卫直接下杀手。 先趁其不备抹掉白龙卫,而后再处理淳穹与闻潮生,便不会分心。 这招,算半式釜底抽薪。 另一方面,则是陆川对於黔驴的实力绝对自信,虽然黔驴在忘川並不是风字旗的杀手,但风字旗里的杀手武功高於黔驴的不过二三。 他缺的不是实力,而是一个机会。 得知了陆川计划的黔驴,不再如同先前那般紧张和焦躁,安心坐下来,与陆川一同涮著火锅,片刻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对著陆川道: “陆先生,老羊今日怎么不在?” 陆川筷子在铜锅里搅了搅。 “出去买菜了,这几日开锅开得太猛,屋子里存放的食材都被吃的七七八八了,没剩下什么。” 黔驴点了点头,吃了会儿,他又提醒道: “对了,陆先生,闻潮生所在的那条桂巷,日后你都最好离远些,莫要过去了。” 陆川不解道: “怎么,过都不能过了?” “那价值十万黄金的女人还能出来给我一刀?” 黔驴嘆道: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最主要的是,闻潮生他们宅院的旁边有另一个极为危险的人,这人消失了三十年,於那夜忽然出现,一指点死了十几名忘川的杀手。” 陆川诧异道: “这么厉害,谁?” 黔驴: “孟婆,苏亦仙。” 三十年没出现,这个名字再一次响彻於陆川的耳畔时,他浑身一激灵,竟是立刻反应了过来。 “苏亦仙……” “她居然还活著?” 黔驴再次嘆道: “是的,她还活著。” “而且似乎与忘川彻底决裂了,眼下我们不在王城,设身过於偏远,陆先生要么再给大人写封信,让大人再多派些人手过来,而且必须是高手,要么就儘可能別去招惹她,甚至必要时,得散些钱財来约束一下忘川里的那群疯子。” “孟婆一事一旦传得太快,马上就会迎来腥风血雨,四国的那些亡命之徒,不知多少高手想要晋级风字旗,一旦他们的注意力投入到了苏亦仙的身上,將苦海县这水彻底搅浑,大人交待的事情就麻烦了。” 黔驴虽然不如陆川腹黑,但考虑事情同样细致,所以手里的事情极少出现紕漏。 陆川听他讲完,微微点头,说道: “这件事情確实是件大事,回头你去操持一下,我手里閒钱不少,忘川的私事,让他们先忍忍。” … 桂巷,吕知命家中。 眼睛红肿的小羊跪在了吕知命夫妇面前,连磕三个头,她出血的额头被细心包扎上了乾净的白布,虽然有了保护的作用,但仍是生疼,不过小羊一声不吭,抬起头后,脆生生地喊了一声『乾爹』与『乾娘』。 吕知命还是不大適应別人跪在地上跟他讲话,笑了笑,把小羊扶起来。 “行了行了,走个过场就成。” 吕夫人看了她一眼,说道: “小羊,今日我与夫君收你为乾女儿,未来你便跟著我一同生活,但有一点,你必须要答应我。” 小羊抬头看著她,认真听著。 吕夫人道: “未来我与夫君会教你习武防身,但你不可拿著我们教你的武功去给你爷爷报仇,记住了么?” 小羊沉默了会儿,竟没回话。 吕夫人眉头一皱。 见小羊这般,吕知命轻声道: “娘子,你虽是为了她好,但孩子如今悲伤与愤怒全都憋在心口,正无处发泄,你让她此时答应这要求,未免太急了。” 吕夫人闻言,似乎也觉得现在说这些小羊不大能接受,便又改口道: “那此事日后再议……小羊,你说你名字是爷爷马桓为你起的,我们便不再重新为你取名,如今將我们的姓氏赠於你,你便叫吕羊,可好?” 吕羊这回乖巧地点点头。 “嗯!” 简单的仪式结束后,吕羊便有了自己的姓氏。 她名字虽不好听,但二人心中皆清楚,这个『羊』字是她对於自己爷爷唯一的缅怀了,若是狠心夺走,属实不人道。 大雪纷然落下,吕氏夫妇为吕羊打整了一处乾净的房屋,此后三日大雪不停,她也一直在自己的房间內不出,吕夫人担心孩子悲伤过度,心思不通去寻短见,屡次找她谈心,但吕羊也没有任何过激的表现,只是格外沉默。 如是直到第三日清晨天光未亮时,闻潮生在吕知命家中劈柴,吕羊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柴房门口,盯著闻潮生看。 闻潮生问她话,她也不答。 柴门透风,雪大了,风也冷,见她身形单薄,还没穿外套,闻潮生便招呼她进来,在柴房的一角为她生了个小火堆,给她搬来了一个小板凳,让她坐著烤火。 “你为什么要来乾爹家里劈柴?” 吕羊声音稚嫩。 闻潮生头也不回,一边劈柴,一边说道: “说来话长,你有心情听吗?” 吕羊一双小手在火旁烤著,这角落里风小,她脆生生地说道: “我睡不著。” 闻潮生深吸一口气,盯著面前的柴块儿,放慢了劈柴的速度,开始为她讲述自己这三年来在县城里遭遇的一切。 在听到闻潮生吃过生的蚯蚓时,吕羊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露出了一副『你真是狠人』的表情。 马桓以前钓鱼的时候,她玩过蚯蚓。 当时只是弄在了手上,她凑近闻了一下,那味儿至今记忆犹新。 闻潮生的故事让吕羊听得入神,或许是因为二人都有著极为不幸与苦难的过去,无形之中拉近了一点二人的距离,让她的话变多了些。 最后,在吕羊对著火堆出神时,闻潮生劈完了今日要劈的柴,他起身拍拍手,將柴刀收回了身上,对著吕羊道: “我要出去买早饭,你去不去?” 吕羊回过神,点点头,又有些犹豫: “一会儿乾爹乾娘醒了见我不在,会不会担心?” 闻潮生道: “留个字条就行。” 吕羊还是跟他走了,二人在熟悉的地方买了豆浆,豆腐包子,油条。 吕羊说自己只喜欢吃油条,尤其是刚出锅的热油条。 回到院子里,闻潮生將早餐放於檐下的小木桌上,阿水已经洗漱完毕,三人就这么坐著吃了起来。 吕羊咬一口油条,会时不时看一眼闻潮生或是阿水。 早餐吃完后,阿水回房运功养伤,这时吕羊才小心翼翼地凑到了闻潮生旁边,低声问道: “潮生哥,你媳妇是哑巴么?” 噗! 闻潮生最后一口没能咽下的豆浆化为利剑,噗嗤一声,喷入了院中的雪幕。 ps:晚安。 第114章 淳穹的忧虑 闻潮生从来没有想过,一名如此年轻的、天真无邪的幼稚少女,一句话能造成这么大的杀伤力。 他不敢回头,只是偏头同样附在少女的耳畔小声说道: “第一,她不是哑巴,她只是没讲话。” “第二,她不是我媳妇,我们是朋友关係,以后你可以喊她水姐。” “第三……她耳朵很好,你刚才骂她的话,她大概是听到了。” 吕羊闻言,瘦弱的身子忽然一僵。 二人对视间,似乎是感受到了身后投射而来的、若有若无的审视眼神,身上的汗毛微微竖起,片刻后,吕羊站起了身子,低头搓手,闷闷道: “潮生哥……那个,我刚才好像听到乾娘在喊我,我先回去了。” 她说完,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屁顛屁顛朝著院子外头跑去,根本不回头。 吕羊走后,闻潮生略显尷尬地回头看著盘坐於床上的阿水,解释道: “……小孩子,童言无忌。” 阿水眨了眨眼,眸中一片茫然,问道: “什么童言无忌?” 闻潮生一怔,隨后立刻想到阿水方才在运功疗伤,没听到他们窃窃私语也属正常,便道: “没什么,你好生修养吧。” 顿了顿,闻潮生又道: “上次给你买的酒喝完了?” 阿水目光从闻潮生身上挪开,瞟了一眼外头的大雪,淡淡道: “还没。” 闻潮生点点头: “那成,正好今日雪大,我就不出去了,在院中练练字。” 他言罢,为阿水轻轻关上了房门,外头的冷风灌不进去,只好绕开,將雪的怨气全部撒在冰冷的木樑上。 门被关上后,盘坐於床褥上的阿水鬆懈下来,她左手手肘搭在膝盖上,手掌撑著下巴,望著房间一角出神。 许久后,昏暗的房间里响起了一道微不可寻的声音: “……水姐……真难听啊。” … 凛冽雪风颳过了县城的每一处角落,但无论是东边的沔湖还是北边的沉沙河上,仍是密密麻麻遍布著黑点,再近些,这些黑点便成了一只又一只的小船。 而在每只小船上,还有更小的黑点,那便是苦海县的渔民。 经歷了刘金时数年的精心操持,苦海县的一湖一河皆成了公家的『財產』,这些渔民们皆要起早贪黑,风雨无阻,才能靠著打渔来养活自己的家庭。 但不得不说,刘金时又是一个很会拿捏分寸的人,只要这些县民足够拼命,纵然没法发家致富,存点小钱还是不难。 於是,即便苦海县的渔民们怨声载道,天天都在私底下变著法子祝愿刘金时身体健康,但却无一人想过反抗。 而今刘金时暴毙,淳穹上任,他与七杀堂交互之后,因为日后要用得著七杀堂,自然也不能完全断了这些江湖人的財路,但放宽了一些刘金时私立的灰色赋税。 他的本意是想要这些县民们冬日里可以活得轻鬆些,却不曾想这些人见到了甜头,竟是干得更起劲了。 不管如何,因为这件事情,淳穹在县城里的名声確实要比刘金时好很多,今日傍晚他了却公事,从县衙中出来去街上买饼时,那卖饼的妇人竟送了两块给他。 她身边的小孩喊了一声淳大人,清澈的目光中带著好奇,带著羡慕,带著敬畏。 淳穹与妇人聊过时,才得知她的丈夫便是渔民,受了他恩惠。 夕阳渐落,妇人与小孩收了饼摊,淳穹目送穿著臃肿的妇人带著自己七八岁大的小孩子离开时,被大雪遮掩的目光带著一抹惘然。 他看了许久,直到身上被雪铺了一层,手里的饼完全冷却。 淳穹终是在寒冷中回神,他抖了抖自己身子,又甩了一下饼上沾著的些雪渣滓,一口咬下,细细咀嚼著饼內被细致烤化的,品尝著冰冷的甜意。 路上偶有县民认出他,热情打了招呼,淳穹也只是点头回应,直至他拐入了桂巷,来到了闻潮生的门前,那种心间上莫名的沉重才稍微缓解了些许。 隔著那门缝,他看见闻潮生坐在了檐下火炉旁,用一根毛笔蘸水,於火炉上炙烤的石板上练字。 淳穹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敲了敲门。 没过一会儿,他便来到了檐下坐著,闻潮生別的也没有,就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 “这么大雪跑来找我,有事儿?” 淳穹点点头,一开口,嘴里漏出了略带急促的白雾: “陆川那头数日没有动静,我心不安。” “他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放弃自己要做的事情,这么长时间一动不动……” 闻潮生理解他的担忧。 “他沉寂得越久,你越不安定。” “如果他弃子了,不跟咱们玩儿了,他应该打道回府……但是他没有。” “这意味著,陆川肚子里肯定在憋坏水。” 淳穹抿了一小口凉白开,眉宇间的愁绪化不开: “衙役里有个人才,干了好几年了,记忆力很好,以前帮刘金时统算过县城的人口流动,这些日子,我又让亲卫带他去做了统计,对比了一下去年与前年的记录,这些日子苦海县的人口流入流出多了一倍不止。” 他说著,瞟了闻潮生一眼,语气格外沉重: “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人的身份。”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面色也严肃起来: “忘川的杀手……还在往苦海县涌入?” 淳穹点头。 “嗯。” “而且这两日的尤其多。” “出入皆有。” “我怀疑这里头……有什么事。” 第115章 淳穹的请求 淳穹的担忧不无道理。 如今陆川就像是藏在了阴沟里的毒虫,隨时可能跳出来给他们狠狠一口。 面对淳穹的提醒,闻潮生道: “我知道了,回头我会让七爷帮忙盯著些,一有情况,隨时联繫。” 淳穹饮下热水,呼出口气来,经歷了冷却期,他现在对於闻潮生那股莫名的信任感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炽烈。 闻潮生虽然心思敏锐,眼光锋利,可两方博弈,靠得也不全是脑子,影响胜利,影响生死的因素很多。 所以得到闻潮生的承诺后,淳穹心里的不安並未缓解多少。 “我也会让人多盯著点,另外……” 言及此处,淳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隱,眉头皱著,欲说的话竟然卡在了喉咙里。 闻潮生见状道: “有话要讲,不要犹豫。” “你要相信我的接受能力,哪怕你说出再不可思议的事,我也不会嘲笑或是讥讽你。” 淳穹抿了抿嘴,放下了杯子,整个人没有了白日里县令的架子,略显侷促道: “倒也不是什么荒诞古怪,而是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闻潮生面容上浮现出了一丝诧异的笑: “奇了,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淳穹缓声道: “……几个月前,齐国王城阑干阁遣送一名內部的学子返乡,那人正是苦海县的县民,只是关於这人的信息被抹去、被隱藏得太多,我找了许久,毫无音信,毫无线索。” “平日里县城诸多公事烦扰,我没法总在外头乱逛,与人接头,恰巧你与七爷也算熟了,帮我找找这个人。” 闻潮生低头喝水时,杯中的自己眼神轻动了一下,旋即便又恢復如常,无人瞧见。 “阑干阁……那真是来头很大啊,你找他做什么?” 淳穹摇头。 “私事,就別问了,总之你帮我找到他,我有重谢。” 闻潮生点点头: “我尽力。” 二人聊了许久,本就黯淡的天色被大雪背后的朦朧月辉泼上层层叠叠的寒冷,淳穹起身,告別了闻潮生,他路过院门口时,朝著吕氏夫妇的院中看了一眼,转身远去了。 他一走,阿水便推门而出,双手抱胸,靠在门口,望著雪中的眼中好奇: “……真奇怪,他不是奔著刘金时来的么,为何会忽然找上程峰?” 方才淳穹拜访,她下床躲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淳穹突然要找那个被阑干阁遣返的人。 他要找程峰,却不认识程峰。 “难道……他先前接到了王城里的某位大人物的密令,要除掉这书生?” 闻潮生偏头道: “阿水,你有感觉到他的杀气么?” 阿水摇头。 “没有杀气。” 闻潮生点头: “对,所以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要杀程峰,而是奔著其他事来的。” 阿水瞥他一眼,片刻后淡淡道: “你要告诉他程峰就是他要找的人么?” 闻潮生摇头。 “不讲。” “於情於理,我都不会把程峰扔给他。” “这秘密,我瞒他一辈子。” 阿水: “但是他有重谢。” 闻潮生看向她: “你酒癮又犯了?” 阿水不答。 闻潮生又说道: “上次买的酒不是还没喝完么?” “要不你拿出来,我陪你喝点?” 阿水: “下次吧……我这两天试著戒戒酒。” 闻潮生闻言眉毛向上一挑,笑道: “呵,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阿水眉头一皱,盯著他道: “再笑就去给我买酒。” “你还欠我三坛……而且这几日教你『挑』与『劈』的笔法,我还没找你对帐。” 闻潮生不笑了,他摸了摸自己袖兜,里面哗哗啦啦,是铜钱淒凉的悲鸣与迴响。 “要不明日找七爷蹭顿饭吧。” 他提议道。 阿水: “也行。” 闻潮生想了想,对著她道: “那你把酒拿出来,外头怪冷,我也想喝点,正好明日可以去七爷那里进货。” 阿水盯著他,语气带著一抹慌张: “你冷就多喝热水,喝酒作甚?” “而且那是我的酒。” 闻潮生『哎』了一声: “你才说你要戒酒,不能这么快破戒吧?” “你这种江湖高手,总得有点原则。” 阿水蹙眉: “你好烦。” 她转身进入房间,並毫不留情地把闻潮生关在了门外。 闻潮生摸了摸自己鼻子,面色略显訕然,但也没计较,身后忽传来悉簌之声,他回头一看,是才从县外回来的狗爷到了院子门口。 它身材愈发苍老瘦弱,除了年龄以外,这场大雪亦是帮凶。 虽然闻潮生给它弄了些暖和的衣服,但这大雪人在外头久了不动都撑不住,更何况是一条老狗,未来某日狗爷不回来,闻潮生都不会意外。 他心疼狗爷,却也知道自己不能拦它。 正如当初阿水所说,狗爷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它还是选择了要去等一个不回来的人。 它病在心里,无法割捨曾经与这座宅子主人范有为的感情。 闻潮生不知道二者之间彼此陪伴了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座宅子的主人范有为曾经一定对狗爷很好。 狗爷的窝被移到了屋內,它回来站在紧闭的门口,抬头看了看门,又看了看闻潮生,后者耸耸肩,端来碗热水放在它面前,狗爷象徵性地喝了两口,门便忽然打开,阿水盯了一眼闻潮生,然后弓腰一搂,把狗爷抱入了房中,又將门关上。 闻潮生无语,他去烧了一壶泡脚的水,望著门边儿的细雪,心思一动,又提起剑,来到了院中。 这一次,他没有舞剑,而是盘坐在地,將剑平放於自己的膝盖上。 他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用,但他饮下吕知命的那杯妙茶,见到了年轻时的吕知命便是在大雪中盘坐悟道,想来这雪该是对悟道有些催化作用,自己悟性不错,兴许也能藉此悟出些什么。 天上鹅毛大雪纷扬而落,闻潮生忍著那刺骨的寒冷,强迫自己进入空明状態。 他放缓呼吸,感受著自身气血流逝,渐渐的,整个人都被大雪覆住,与少年吕知命一样,变成了一个雪人。 身体的寒冷隨著冥想渐渐消失,闻潮生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进入了某种绝妙的状態。 直到某一刻,闻潮生感觉自己变得轻盈、几乎要飞起来的时候,一只纤细的手猛地拽住了他的脖领,把已经几乎冻成冰雕的闻潮生拖入了房间內…… 那柄细雪如是孤独跌落在了院子里,很快便被大雪埋没。 屋內,意识模糊的闻潮生感觉到一双手摁在了自己后背,接著道道温暖的力量犹如流水从后背传遍全身,將他包裹,慢慢地驱散著杀入他身体深处的寒意。 待到他气血终於活络,闻潮生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歪倒在了床上,他眼皮发沉,闭目便睡了过去…… 意识远去的霎那间,他隱约听到有人在骂他: “……蠢货。” ps:晚安! 第116章 一个不留 这一觉,闻潮生睡得格外沉。 也不知是因为他久违地再一次睡到了床上,还是因为鼻翼间始终繚绕著一股熟悉味道,今日他清晨睁眼时,身体竟有了一种重生的感觉。 闻潮生动了动,这才意识到自己睡在床上,他微微掀开被子,阿水身上独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醒了?” 阿水淡淡的声音从地上传来,闻潮生垂眸,见她盘坐在地铺上。 一旁的火盆还燃著,但无明火,柴中一片纯粹的红,鲜艷胜过了天际初升的朝阳。 “我怎么睡床上了……” 闻潮生眸子里尚且还有些迷茫,但很快,这迷茫便被一片兴奋取代,他对著阿水道: “阿水,我昨夜悟道了!” “那感觉真是玄妙,飘飘欲仙,整个人都仿佛要飞起来……” 他说著,便发现阿水看他的眼神带著怪异,像极了看路边流口水的傻子。 “你什么表情?” “莫不是妒忌了?” 阿水冷笑一声,说道: “还悟道……你那是失温。” “昨夜但凡我再出来慢些,今日这个点儿你都该下葬了。” 闻潮生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继而思索了一下,仍是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你確定我是失温了,就是说,有没有一丝丝的可能性,我是悟道时进入了某种玄妙的状態?” 阿水语气带著一丝讥讽: “是挺玄妙的。” “昨天你身上冻得比你现在嘴都硬……你非说是悟道,那便是悟了吧。” 言罢,她懒得去看闻潮生,闭目运转不老泉,滋养自己的伤躯。 闻潮生脑子尚且有些混沌,訕然一笑,隨著身体渐渐活络,他才记起了些昨夜的事,一时间確信自己昨夜大概八成多半是险些被冻死了。 嘆息一声,他穿上衣服,对著阿水道: “我去劈柴了。” 阿水没理他。 闻潮生出门后,发现外面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雪中,一条浅浅的拖拽痕跡赫然在目。 来到了昨夜打坐的地方,闻潮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將手伸进了冰冷的雪中,把被埋了一整夜的细雪挖了出来。 感受著冰冷的剑身,闻潮生似乎感受到了昨夜的凶险,心头终於有了后怕。 没想到,县外三年的悲苦没有杀死他,忘川可怕的凶徒没有杀死他……这顽强与天爭来的性命,却险些埋在了自家门口。 “果然,人比人气死人。” 他感慨了一句,去到吕知命家中,开始了今日的劈柴任务,不知是不是因为不老泉的缘故,即便昨夜险些被冻死,但闻潮生恢復过来后,竟没有半点后遗症。 劈完了柴,他用一根毛巾擦了擦脖子上微微冒出的汗,起身出门时,竟看见了坐在院中喝茶的吕知命。 他有些意外地与吕知命打了招呼,寻常时候,吕知命这个点儿还在睡觉,不知为何今日竟起得这般早。 “潮生,我昨夜睡前观你盘坐於院中悟剑,如何,可有悟出些什么?” 吕知命笑吟吟地向他问道。 被点到的闻潮生身子微微一直,想起了昨夜的难堪境况,面容上甚是尷尬,他说道: “確实有深刻体会……” 吕知命眸子一亮: “哦,讲来听听。” 闻潮生: “嗯……体会就是我不能效仿先生这般於雪中悟剑。” 吕知命怔然: “为何?” 闻潮生沉默了会儿,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回道: “因为我会冻死。” 这个答案,让吕知命啼笑皆非。 隨后,闻潮生心思一转,对著吕知命问道: “吕先生,我有一事很好奇,既然您与我一样都没有丹海,按理说身体的强度会远远不如世间的修行人,为何您年轻时可以长时间盘坐於绝寒之地悟道?” 吕知命思索了一下,如实回道: “……大概有两个原因。” “一来,我本身生於严寒之地,天生对於寒冷要耐受些。” “二来,我年少时身体虽然常常锻炼,但的確较之一些修行有成的武者远远不如,不过后来这些问题隨著我由剑入道,破境之后都慢慢解决了。” “总的来说,修行此事不可焦急,身体最是重要,保养好身体,日后契机到了,修为自然如江河开闸,水泄千里。” 闻潮生若有所思,谢过吕知命后,正要去买早饭,却见吕羊跑了出来,她对著吕知命道了早安,说要跟著闻潮生一起去买早饭吃。 她喜欢吃刚炸出来的油条,吕知命给了她一串铜钱,嘱咐她跟紧闻潮生,莫要四处乱跑,吕羊乖巧地应了声,便跟著闻潮生一起去买了早饭。 路上,闻潮生咬开豆腐包子,让她尝了一口里头的馅。 “包子好吃还是油条好吃?” 他问道。 吕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闻潮生手里的包子,语气坚定不移: “油条。” 她嘴上这么说,但身体格外诚实,路上还是从闻潮生那儿硬生生薅走了一个豆腐包子,吃上几口,红油没包住,从嘴角流了些出来。 回到院儿中,三人如同昨日那般坐在院子里吃早餐,吕羊却有些闷闷不乐,少女的心事全都写在脸上,闻潮生见著之后便问道: “这么不开心,油条不好吃啊?” 吕羊闻言,瘪嘴道: “油条可好吃了。” “你根本不懂。” 闻潮生道: “我最懂了,这个世上就没有我不懂的事,不信你说出来听听。” 吕羊歪头鼓著腮帮子,望著墙壁出神片刻,才低声说道: “乾娘要教我修行,她说修行以后我就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 “但是……她要我发誓,不要我用她教我的武功去给爷爷报仇。” 闻潮生道: “她担心你,毕竟这个世上还是坏人多。” 吕羊: “我知道。” “可……” 她似乎想到了过去的事,一双小拳头攥得极紧,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复杂。 吕羊將悲伤藏在了愤怒的深处,任由它一点点催燃了火,烧成了瞳孔里的杀气。 她急促地呼吸了一会儿,慢慢又平息下来,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看著闻潮生道: “……潮生哥,如果有人害死了你的亲人,你会报仇吗?” 闻潮生思索了一会儿,再抬头与吕羊对视时,声音平静且坚定,像是雪中的松,河底的石。 “会。” “我会杀他全家,一个不留。” 第117章 一肚子坏水 闻潮生说这话的时候,吕羊的眼睛倏然亮起来,里头燃著光。 “我,我也想帮爷爷报仇,帮……家人报仇!” 二人对於吕羊的过去一无所知,阿水倒是那日因为阻拦三人,晓得吕羊是从西边儿的陈国而来,而且那头的人似乎因为某位妙法大师的占卜,將她打做了祸乱天下的魔女。 闻潮生询问起了吕羊从前的事,不知是否是因为先前的那个拥抱,还是因为闻潮生这悽惨的过往经歷,让少女一时间有了共情,她不愿於吕氏夫妇说的事,此刻开了话匣,与闻潮生讲道起来。 大致情况便是,她的父母是陈国嵐和城中某位大户人家的下人,平日里因为要服侍那户人家,因此他们一家都是住在那户人家为他们专门分出来的小宅里。 本来他的父母都攒够了钱,准备等她年纪再大些就送他去私塾里读书识字,却不曾想在两年前的肃杀之秋,忽然来了一批人,对著这户人家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疯狂屠戮。 刀剑之下,血染白墙,一命不留。 那大户上下百条鲜活生命,全都凋零於那再寻常不过的秋叶坠落之夜。 包括她的父母。 若非是她恰巧遇到了来陈国办事的马桓,再给她一百条命,都別想活著离开陈国。 “想报仇啊,这事儿来日方长,你先跟著吕夫人好好学武吧。” 面对闻潮生的劝说,吕羊情绪低迷。 “可是,吕夫人……” 闻潮生笑著打断了她: “思绪活络些,报仇的方式多种多样,也並非就一定得亲自短兵相见,再者,吕夫人只是不让你用她教给你的本事报仇,未来你从她这儿学了本事,求学四方,用其他的本事復仇不就行了?” 桌下,阿水踩住闻潮生的脚背。 “她还小,你別满肚子坏水全往外吐。” 闻潮生痛得一咧嘴,但对此却持不同意见。 “她是小,但不是傻,也不是不懂事。” “这仇不报,她一辈子活不舒坦,秋天一来,她看见落叶心里就渗血,晚风一吹便是噩梦。” 阿水沉默,片刻后收脚隱於裙下,似乎是听进了闻潮生的话,又或是想到了自己。 在闻潮生的开导下,吕羊原本沉重的心情好了不少,她忽然打了鸡血,起身道: “潮生哥,你说得对……那我去找乾娘学修行了!” 走时,她又想到了什么,转身时小脸上写著小心,抿嘴对著阿水道: “……水姐,昨天我不是有心说你坏话的……你莫要生我气。” 阿水抬头盯著她,眉毛微微一皱,最后在吕羊忐忑的眼神中说道: “你和他一样,以后管我叫阿水。” 吕羊『啊』了一声,隨后立刻点点头: “好,那以后我就喊你阿,阿水……” 她走后,闻潮生才看著阿水笑道: “怎么,不喜欢水姐这称呼?” 阿水目光一瞥: “难听。” “也就你能想出这么难听的称呼了。” 闻潮生咳嗽了一声。 “难听么……嗯,是不太好听。” “对了,待会儿我要去一趟程峰家,你去不去?” 阿水: “正午不是要去见七爷么?” 闻潮生: “不会太久。” 阿水闻言起身,迈步来到了院儿门口,回身看著还坐在原地的闻潮生,头微微朝著旁边一偏: “走啊,还等什么?” … 到了程峰家中,对方竟还在睡觉,把他喊醒后,程峰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服,出来时揉著眼,还是满面惺忪。 “怎么了,潮生兄?” “今日这么早就来,我这茶,茶还没沏好……” 闻潮生道: “不必这么麻烦,我今日来找你,就跟你问个事儿,问完我就走。” 程峰点头: “潮生兄请讲。” 闻潮生道: “在淳穹来苦海县上任之前,你认不认识淳穹?” 程峰闻言表情一怔,睏倦的眸子渐渐变得清晰。 “不认识……潮生兄何故问这个?” 闻潮生没回答他的问题,站在原地思索了会儿,对著他道: “没事,上次的信你写完了么?” 程峰点点头,他去屋內取来了闻潮生要的信,道: “潮生兄请过目。” 闻潮生打开信看了看,眉毛一扬,讚扬道: “好文采,好笔法……这怨气,简直与那骂街怨妇一般无二……” 不知为何,听到了这夸讚,程峰总有一股莫名的脸皮发烧,好像闻潮生是在骂他一般。 他乾咳了两声,瞟了不远处抱胸靠墙而立的阿水一眼,靠近了闻潮生些,压低声音道: “那,那个……潮生兄,你还有没有那个……” 他这副耻於开口的尷尬模样把闻潮生弄得反倒是有些不自在,后者道: “程峰,有事儿说事儿,大家都自己人,你別这样,我害怕。” 程峰面色有些泛红,他挠了挠头,咬牙道: “就是,我想请你再赐我些文墨,譬如上次那句『心有灵犀一点通』……” 闻潮生见他这般模样,笑了起来。 “我当什么事儿,行吧。” 程峰见状,眼底闪了光,他即刻取来纸笔给闻潮生,又快速磨了墨,喜道: “请潮生兄赐字!” 闻潮生持笔沾了点儿墨水,想了想问道: “上次那字儿,你送出去了?” 程峰点点头。 “嗯。” “对方什么反应?” “还,还没什么反应……” 听闻此言,闻潮生把笔一扔。 “那写个屁!” “你这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走了。” 程峰怔在原地,看著闻潮生走向了院门处,出门时,闻潮生转头对著他道: “等对面那边儿有了声响,你再来找我。” 言罢,他便带著信与阿水一同离开了。 路上,阿水道: “你还是在担心淳穹是来杀他的。” 闻潮生没有否认。 “是。” “虽然我打心底里认为淳穹找他不可能是为了杀他,但我和陆川一样,非必要的时刻,我不想去赌。” 阿水细细一想,还是有些不明白: “为什么他们先前不认识,你就能確定淳穹不是来杀他的?” 闻潮生笑著回道: “因为如今淳穹唯一杀他的理由就是私仇。” “没有私仇,淳穹就不会动他。” ps:晚安。 第118章 湖间垂钓 闻潮生告诉阿水,而程峰这种性子的人,在王城也没有什么仇家,阑干阁既然放他走了,还如此尽心尽力地帮他掩饰身份与行踪,自然不可能杀他。 因此,唯一可能想要杀死程峰的,就是跟淳穹背后有关的『那位大人』。 可如今淳穹已经彻底跟陆川、跟王城的那位大人决裂,他虽然城府比起陆川要稍显稚嫩,但人仍是十分精明,能想得明白此刻他再向那位大人表忠心,想要重归於好是不可能了。 苦海县的所有事情一旦落下帷幕,他会成为第一个祭天的人。 “不是为了寻仇,他找阑干阁被遣返的学子,难道……” 阿水心思本比较直,但与闻潮生耳濡目染久了,多少沾点儿,此时內心浮现一个荒谬的想法。 闻潮生看了一眼低头认真思索的阿水,道: “你再走几步就撞树上了。” 阿水一怔,抬头时目光茫然了一剎。 “哪儿来的树?” 闻潮生咳嗽一声,道: “没树,我见你思考得这么认真,逗逗你。” 阿水斜视他一眼: “逗完了?三坛酒。” 闻潮生脸上的笑容立时变得勉强不少。 “你这也是逗逗我?” 阿水摇头,语气严肃: “我是认真的。” 闻潮生的笑容消失了,他抽了自己一嘴巴,心里骂道自己真是『醉剑』。 一旁的阿水见状嘴角微扬,只是霎那便消失不见,接著说道: “淳穹找程峰,可能是想要寻求进入阑干阁的经验。” 这个想法多少有些荒谬,但闻潮生却附和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是个好消息,回头我既可以帮帮淳穹,加深一下我们的利益关係,还能让程峰免受波及,过过清静日子。” 阿水略带鄙夷地看了闻潮生一眼,她已不是第一次领略到闻潮生的无耻了。 “你分明就想两头吃,讲得这般好听。” 顿了顿,她忽然眉毛往上挑了一下,话锋一转: “闻潮生,你这么无耻,城府又这么深,未来若是做官,必然能成大器。” 闻潮生嗤笑声: “我倒认为我这种人心太小,做不得官。” “我若是做官,朝堂必然腥风血雨,江湖民不聊生。” 此时距离正午尚早,但二人已经来到了七杀堂,闻潮生如今是七杀堂的贵人,阿水他们又得罪不起,七爷哪里敢怠慢,立刻开始安排厨子正午为二人准备上好酒好菜。 距离吃饭尚且还有好一会儿,於是七爷便邀请闻潮生与阿水去沔湖上泛舟钓鱼。 这片水域被淳穹交由他们看管,平日里儼然成了七杀堂的私家领域。 几人泛舟於宽阔湖面上,从木壶里撒下饵料,接著三根钓竿自舟上拋出,闻潮生將从程峰那里拿到的信交给了七爷,嘱咐他走官道送到广寒城,切莫让人看出了端倪。 这件事对七爷来讲並不算难。 他收信时,二人面前的湖面上淡淡涟漪起落,只见阿水手轻轻一提,一条巴掌大的鱼儿便从水中跃起,落入了她身旁的鱼篮中。 七爷见状夸讚道: “水姑娘今日鱼运不错啊。” 阿水不语,只是一味喝酒,眯著眼睛盯住湖面。 面对她的沉默,七爷也不觉得尷尬,他巴不得阿水一直不开口,像块石头在船上待著。 闻潮生这时又將淳穹先前担忧的事情讲述了出来,七爷闻言沉吟片刻,抓了抓下巴,声音凭空多了几分疑虑: “这些天七杀堂不敢丝毫懈怠,一直在摸索收集著忘川的行踪与消息,但在县城內,他们的確安分守己,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闻潮生瞟了一眼湖面的远方,问道: “那县城外呢?” 七爷: “县城外太大了,七杀堂人手没那么多,而且没有了平民百姓做掩饰,再加上这一下便是接连数日的大雪,能够收集到的情报著实有限……” 他的声音被宽阔湖面上冷风一吹,多了些沙哑与不清晰。 “但最近,七杀堂內倒是有人从县城北部出城砍柴的县民嘴中得知了一件奇异的事,那些县民在行王山的山脚总能见到些人入山的痕跡。” “本来这也不算什么怪事,寻常哪怕是冬日,仍然会有些猎户趁著雪停之时进山碰碰运气,不过这几日大雪不停,正常人谁会往山里跑?” “莫说是寻常百姓,就是一些修为寻常的武者入了行王山,也未必能活著出来。” 闻潮生倏然偏头。 “行王山?” 三个字,瞬间將闻潮生的精神宛如弓弦一般拉紧。 不为其他,当初刘金时留下的最关键的线索就藏在行王山中,而且那张字条上清楚地写著『雨雾天』三字。 雨雾与雪雾混通,能在雨雾中看见的东西,兴许也能在雪雾中看见。 大雪中入山的人不可能是县民,要么就是忘川,要么就是白龙卫,闻潮生更倾向於前者。 但忘川的人没有拿到线索,他们怎么会去行王山中找东西? … 一瞬间,闻潮生的脑海中浮现了许多可能。 见他表情不对,七爷很知趣地没有再开口说话,他只盯著自己面前的湖面。 直至现在,竟然一条鱼都没有上他鉤。 再观阿水那头,鱼篓之中已经不知不觉多了五条鱼,最大的一条看上去有三五斤。 闻潮生则是注意力全不在鱼竿上,一条机敏的鱼儿吃光了他鱼鉤上掛著的鱼食,然后悄然溜开,对此,他毫无察觉。 天光之下,湖面泛起了鱼鳞一般的波光,服侍在七爷背后的人看见远处有人招手,这才俯身在七爷的耳边说了几句。 七爷点点头,邀请闻潮生二人回去吃酒。 闻潮生回神,起身与七爷下了兰舟,回到七杀堂,酒足饭饱后,七爷懂事地又送了闻潮生二人四坛好酒,亲自將二人送出了七杀堂。 走前,闻潮生將七爷叫到了一旁,在他耳畔窃窃私语几句,七爷表情微妙,隨后点点头,道: “小事,你放心,他但凡一出县,我第一时间派人知会於你!” 得到了七爷的答覆后,闻潮生这才与阿水一同离去。 路上,他拐了另一条道,阿水便问道: “你要去见淳穹?” 闻潮生略有些诧异,失笑道: “可以啊,这你都猜得到?” 阿水喝了口酒,懒懒道: “你本来在苦海县就没认识几人。” “今日程峰、七爷都见过了,而且这条路是往县衙那头开的,不好猜么?” 第119章 围魏救赵 阿水猜得很准,闻潮生的確是要去找淳穹,他也没有刻意隱藏,心事掛了些在脸上。 船上的事阿水在听,见闻潮生步伐中带著一丝急躁,她第一时间也想到刘金时留下的那则线索,眉头便微微一皱。 “大雪封山了还进,多半是忘川,他们不会无的放矢,很可能是知道了刘金时將东西埋在了行王山某处……难道淳穹叛变了?” 闻潮生回道: “机率很小。” “一者,这则线索在我们的手里,上面有一处画的较为详细的图,那夜就给他看了几眼,除非淳穹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否则他不可能將这幅图復刻出来。” “二来,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交涉,淳穹这人虽然城府稍显稚嫩,但对於人性也有深刻的认识与理解,他知道如果我们输了,他会是什么下场。” 他一番话给阿水说糊涂了。 “不是淳穹,那忘川的人是怎么知晓东西藏在行王山的?” 闻潮生脑海里不停地转著,从枝叶末节层层深入,推向了事情的主干,嘴中缓声道: “也可能……他们根本不是在找刘金时留下的线索。” 阿水听闻此言,喝酒的动作一滯,口中喃喃道: “不是找线索,山里除了线索,还有什么?” 闻潮生道: “应该说县外除了线索,还有什么。” “东西南北,南边荒原绵延几千里,再深些便寸草不生,不能藏人,东西两边儿虽能藏人,但地势平坦,易被搜寻,唯有北边儿行王山,不管是人还是秘密,一旦藏进了山里,便极难找寻到踪跡。” 他意有所指,阿水听明白了,却是眉头紧皱: “你是说,陆川与忘川的人如今正在搜寻藏身於县外的白龙卫?” “这听上去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他们找白龙卫能做什么,且不说白龙卫势力庞大,背后还有宫中贵人撑腰,二者真要动起手来,见了血,回头谁也不好收场,眼下陆川光是应付你与淳穹就很头疼了,再多树一敌,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闻潮生沉默片刻,脚下步伐却如思绪不停,一路向前。 “是……但除非,他不需要树敌。” 阿水一怔。 “不树敌?难不成与白龙卫结盟?” 闻潮生脸上浮现了一抹说不出的沉重,他微微頷首,於是这抹沉重便无人可见,化为了天光不能照亮的阴影。 “阿水,你往另外一个极端想……陆川会不会是想將苦海县外头的白龙卫全部做掉?” 阿水想了想,摇头道: “难度太大了,白龙卫纵横四国江湖这么多年,靠的可不仅仅是自己的背景,他们的实力同样不容小覷。” 闻潮生眼底光彩烁然,思绪如水开闸,言语愈发大胆: “可苦海县的白龙卫未必有这么多,不是么?” “若他们坐落於这头的势力真的足够庞大,不会迟迟不进县城。” “先前我教淳穹应付陆川的话术,便已经隱晦地將白龙卫拉入了这场爭端之中。” “当然,白龙卫藏得这么深,陆川大范围去搜寻,容易打草惊蛇,本身做法並不聪明。” “可话都说到了这里,事情再往绝处想想,陆川说不定一直都知道白龙卫的藏身地,那这一次上山的人可就不是前去搜寻白龙卫了,而是……围剿。” 听到了围剿二字,阿水的眼皮莫名一跳,手向著腰间下意识一摸。 那里本该有一柄刀。 一柄跟了她十年的刀。 可这柄刀已碎於那场她毕生经歷过的最为艰险的大战中。 “你有把握么?” 阿水不知不觉放慢了自己的步伐,对著走在前面的闻潮生问道。 后者头也不回,声音平静且有力: “没有把握,这些都是我的猜测。” “但正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此刻必须要做二手准备。” “淳穹不能死,县城外的白龙卫也不能被剿灭。” “他们都是我们能借到的最有力的帮手,是这盘棋上关键的棋子,任何一方死了,我们日后面临陆川自保都很困难,更別提反击。” 阿水下巴微微上扬,迎向了扑面而来的风。 “要去山上杀人?” 闻潮生在快要抵达不知名的土瓦巷子尽处回头,对著已经准备好的阿水说道: “不杀人。” “你若是身上伤势无碍,去便去了,可你身上本来伤势就重,前些日子雪夜一战,伤上加伤,再者平日里你又喜欢喝酒,不知何时才能恢復过来三分,此时入了山,能不能出就是二话了。” 阿水眉头朝著中间一凝,冷冷道: “看不起我?” 闻潮生摊手道: “这是什么话,若是没你,我不知死多少回了,我瞧不起谁也不会瞧不起你……但相比於咱们,淳穹解决这件事情显然会更加合適。” 阿水闻言,眉宇间的冷意收敛,目光看向闻潮生身旁,抿嘴道: “我不觉得淳穹是个合適的人选。” “狼来了的故事你没听过么?” “同样的理由,他威胁陆川一次,陆川可能会忌惮,若是三番五次这样,反倒显得狐假虎威了。” 闻潮生转身继续与她並肩而行,声音愈发沉稳: “他不需要去威胁陆川,只要陆川不敢杀他,那就够了。” 阿水眼神轻移,打量著闻潮生侧脸,揣测著这傢伙肚子里又在憋什么主意。 “这算什么说法?” 闻潮生: “围魏救赵。” 阿水不知道这个典故,於是闻潮生讲给了她听。 “届时假如忘川围堵白龙卫,淳穹便带人入山,寻找刘金时留下的秘密……雪山里全是武者,风吹得快,消息到了陆川那儿,他便不得不做出抉择了。” ps:晚安! 第120章 密谋 来到县衙,淳穹放下了手中正在处理的公事,他简单做了个记號,便招待闻潮生二人去了专门的会客间。 二人坐下后,淳穹倒了三杯茶,虽然晓得阿水不喝,却也没有丝毫怠慢。 没多时不见,淳穹对於闻潮生的態度愈发恭敬起来,不再將其当作了当初那县外的悽惨流民。 他时而也私下感慨世事无常,闻潮生这种城府与思虑的人,竟可以被环境逼迫到那样悽惨的地步。 如今態度的转变,一方面是因为他需要闻潮生帮他对付陆川,另一方面,则是他发现闻潮生身上有太多可以学习的东西,尤其是他的思考方式,未来他进入阑干阁,甚至是在朝堂为官,都能用得上。 热茶入肚,闻潮生呼出了一口白雾,散於自窗欞间洒入房间的阳光之中。 “淳大人,好好准备一下,这两日可能要有麻烦了。” 淳穹似乎觉得有些热,摘了官帽小心放於一旁,问道: “什么麻烦?” 闻潮生將自己先前的猜想告诉了淳穹,后者的表情立刻一变,他当然也知道县外的白龙卫一旦被清剿,他们二人的境况会陷入何等被动。 仅靠一招狐假虎威,想要长时间拖住陆川绝无可能,此次清剿白龙卫,便代表著陆川已经做出决定,铁了心要处理他们了。 “这陆川……果真是个人物,那日能够唬住他,证明我的表现该是没出现什么紕漏。” “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內,他就开始反击,而且下手如此狠辣,不留余地!” 淳穹声音沉重,著实心惊。 一般来讲,江湖上的势力因为忌惮白龙卫背后的人,很少会得罪白龙卫太死,先前忘川的人也只是在陆川授意下盯梢,对於白龙卫的人进行阻拦,两方各有顾忌,並未短兵相见。 可如今,陆川一旦剿杀了苦海县这头的白龙卫,白龙卫之间断了联繫太久,必定会有人来查,风声传开,事情就会变得极为麻烦,倘若陆川那时还没有处理完苦海县的事,並且离开这是非之地,火就会烧到他的身上。 所以,若是闻潮生的猜测落实,便意味著陆川解决完白龙卫后,下一步就是想办法对付他们了。 相比於其他人,显然关於刘金时的事传到了白龙卫那里最是危险,所以陆川直接釜底抽薪,先做了白龙卫,再动闻潮生和淳穹。 闻潮生从袖兜里拿出了刘金时留下的另一则线索,问道: “淳大人记性如何?” 淳穹饮了一口热茶,回道: “还行,怎么了?” 闻潮生將线索递给他,让他记在脑海里,届时带人上山,到处找找看。 为了防止意外,这封线索他是绝对不能带上山的。 淳穹一边记著线索,一边道: “我有另外一个想法——比起直接去山上吸引陆川的注意力,我们散播消息会不会更好?” “將忘川要剿杀白龙卫的消息放归於江湖之中,白龙卫若是得知此讯,定会前来救援,问题岂不是迎刃而解?” 闻潮生轻啜一口茶,反问道: “淳大人,我问你,散播消息需要什么?” 淳穹不明白闻潮生这句话的重心在哪里,眉头一皱,陷入了思索。 见淳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他便继续说道: “这里头细节逻辑繁琐,我给你捋一遍——” “散播消息需要两个关键因素,第一是足够的人流,第二个是明確的信息接收者,二者至少得满足一个,方可让信息快速传播到位。” “为什么陆川会害怕你直接把刘金时留下的秘密传回王城?” “因为这个秘密有明確的接收者,它不需要大范围传播,不需要等待时间发酵,而且它威胁的人就在王城,对方没法逃走,所以先前我告诉你应付陆川的方法,其实也是釜底抽薪,所以他才会忌惮。” “反观白龙卫,你知道其他白龙卫的具体位置么,反正我不知道,只知他们在四国江湖上游荡,因此这个信息是没有明確接受者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需要大范围传播信息,等待时间发酵,可江湖上风声太多,白龙卫又不能听风就是雨,他们还要甄別信息,这又是额外的时间……” “当然,就算这一切都没有意外,咱们还缺少一个致命的因素——人流。” “淳大人,你不要忘了,苦海县地处齐国南部边陲,人本就不算多,县民大都清贫,平日里与其他城镇正常来往的人流几乎只有商队,县城南部又全是荒原,只有东、西、北三方可走,再加上刘金时这些年贪污钱財不少,路也修得一般,忘川的人再多留个心眼子,你的消息想短时间內大面积传播出去……几乎不可能。” “等消息传播开,白龙卫的支援到来,莫说救下苦海县被围剿的那些白龙卫,我们还活没活著都是二话。” 闻潮生的话音落下,淳穹眸中掠过震撼,久久不息。 他盯著桌面陷入深思,发现自己因为从小都在王城里长大,思考很多事情的方式都还是以王城为模板。 淳穹抬眸,看著闻潮生那张要比自己更加稚嫩三分的面容,心里愈发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傻子。 但转念一想到陆川也在闻潮生的手上吃过大亏,淳穹又渐渐释然了,如果他是傻子的话,那陆川大概也是。 “……我什么时候动身?” 明白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淳穹不再迟疑。 事关他们生死,绝不可坐以待毙。 闻潮生回道: “我今日让七爷帮忙盯著,回头等陆川一出城,你便也带人出发,动静稍微闹大些也无妨。” “若是陆川带著忘川的人找上你,你就告诉他——线索已经被我托人寄出去了,如果你今日没活著回到县城,线索会到哪儿可就说不准了。” 淳穹眯著眼,语气带著一抹狐疑: “他一定会去?” 闻潮生放下茶杯。 “一定。” “陆川秉性如此,但凡他胆子再大些,心再粗些,我和你都不可能活到现在,不亲眼看见,他不会安心。” “另外,我与阿水不会入山,届时山里若是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你得自己想办法应付了。” 淳穹点点头,將线索还给了闻潮生。 “我会注意的……另外,这张图我已经记住了,你拿回去吧。” 第121章 朱白玉的不安 闻潮生將线索收回了自己的袖兜中,想了想后忽然偏头对著淳穹认真道: “关键时候,你可別怂。” “让陆川见著你底气不足,你就完了。” “但表演也不能太刻意,当初我跟你讲戏的时候已经跟你嘮过了,对於陆川这种人精,你得留三分力,收著些演。” 淳穹呼出一口气,心头觉得压力极大,这一次似乎要比上次在院子里邀请陆川喝茶来的更加凶险。 上一次好歹闻潮生提前跟他对戏过,而这次得靠他临场发挥了。 “了解。” 送二人出门时,他隨口问道: “你们吃过没,没吃过的话,可以留在县衙吃顿午饭。” 闻潮生抬头看了看天上那太阳,略有些讶异道: “这个点了,你还没吃午饭?” 淳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语气掛著一丝隱晦的不忿: “刘金时那混帐东西,在苦海县掛了大笔烂帐没清,还有些案子……罢了,都是公事,不聊,我今日便作准备,待得陆川出城,你给我个消息,我便按照计划行事。” “另外,上次拜託你的那件事,莫要忘了。” 闻潮生点点头,打量了淳穹一眼,也没再多说,与阿水一道离开了县衙。 他们走后不久,一名衙役小跑而来,堆笑著对著淳穹道: “大人,饭菜已经蒸好了,大厨让我来问您现在吃,还是等您事情办完了吃。” 淳穹感受著腹中的飢饿,道: “先吃吧……对了,帮我个忙。” “你去初雨巷子中段,靠近一处长著大片杂草的土岔路那块儿,该有个妇人带著小孩卖饼,你帮我买两张饼回来,帐回头找我报销。” 那名衙役闻言笑道: “您说的是杨秀兰吧,她家的饼確实好吃,我家舅公去世前也喜欢吃她做的饼。” “您先吃著,我这就去为您买来。” 他走了没几步,又被淳穹叫住,认真地嘱咐道: “记得付帐。”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衙役: “得嘞!大人放心,都乡里乡亲的,我再刮也不能刮这两块饼的钱不是?” … 行王山內,大雪未褪,满山覆上银衣,日照之下如镜如水,刺得人睁不开眼。 酒馆內一共六人,房间中间有人生火炙著一只熊掌,香气溢满周遭,小七换回了男装,娇小的身子靠著门口一棵树下,发间掛著几许枝椏间落下的细雪,目光望向了雪崖远处。 他蛾眉凝蹙,一缕绕不开的愁思鬱结,像是在担忧著什么。 没过多久,一只温暖的大手抚过了他的头顶,那几许晶莹细雪便飘飞去了远处。 小七回神时,发现朱白玉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边,他眸底闪过一丝温柔,轻声道: “老大……” 朱白玉收回了手,拿起酒壶喝了一口,但里面的並不是酒,而是融化的雪水。 酒馆已经断酒有些时候了。 “小七,你在担心什么?” 小七轻轻呼出口气。 “这里距离苦海县並不算远,便是大雪,只要认得路,来去也不过两个时辰,可小九出去购置酒食,已然一日未归,后来十二去苦海县查看情况,到现在也是没有音信。” “再者,数日前,十一奉老大之命前往广寒城调查一下闻潮生的信息,他同样是到现在不见踪影与消息,您就一点儿不担心么?” 朱白玉摇头,眸中有光一闪而过。 “一点儿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但这些人跟著我都有些年头了,他们跟十五不一样,都是老江湖,做事有分寸,在苦海县又没有什么仇家来寻仇,按理说不该出事。” 不远处,练剑的小五收了兵器,掏出一块毛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嘴中冷冷道: “十一好赌,之前在王城明春楼里欠了一大屁股债,还不上了,四处找人借钱,这会儿估计是癮又犯了,在广寒城玩起来,没钱结帐,被人拦住不让走。” 朱白玉一听,眉毛登时便皱了起来。 “十一赌钱?”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小五呼出一口气。 “这事儿他能跟您讲吗?” “若是贏了也便罢了,无非请弟兄们吃顿饭,被大家眼红几句,可他输的连裤衩都快没了,上次找我借钱的时候,我还请他喝了几杯酒,他说自己把宅子都当出去了,若是今年中旬补不上欠款,他那套爷爷留给他的宅子就归明春楼老板了。” “老大,明春楼您也知道,那是九歌的势力,听闻背后的股东还有王室的人,欠的钱,逃不了。” 朱白玉眉头一皱,语气也凌乱了些: “这种事你怎么不早些与我讲?” 小五冰冷的面色有些难堪。 “老大,这是他私事,我真不好讲。” “那日他找我来借钱,喝了两杯酒,都给我跪地上了,大家平时都是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咱们这行也没规定不能赌钱,所以我就……但这次,倘若他真是以私废公,仍不悔改,我定与他划清界限!” 小七声音清冷,道: “没有以后了,待他回来,老大会第一时间找他清算。” “白龙卫的確没有不准赌钱这一条明令,但老大生平最是厌恶赌鬼。” “若是他以私废公……哼!” 朱白玉站在原地未动,表情陷入了思索之中,没过一会儿,他忽然叫来了酒馆里的小三与小八。 二人面相平凡严肃,皮肤偏黄,一高一矮,皆穿著白龙卫独有的锦衣,一入雪地,便格外隱蔽。 他们跟隨朱白玉很久,深得朱白玉信任,每次任务出行,朱白玉几乎都会带上他们。 “小三,小八,你们去我们来时的路上放个哨,注意隱蔽,一有动静,第一时间想办法回来通知我,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该撤咱们就撤。” 二人领命而去,朱白玉对著剩下三人道: “你们也做好准备,这里很可能已经暴露了。” … ps:元宵快乐,晚安! 第122章 內奸 苦海县,陆川小院。 老羊今日清晨为他煨了一锅羊杂汤,正巧飘了点小雪,陆川还是坐在了院中那巨伞下吃著羊杂,整点儿香菜葱,还有从王城特意带来的腐乳,往羊汤里一投,筷子一搅,那小味顿时便溢满了小院。 黔驴坐在他对面,巨刃直立於身后雪泥之中,刀身积聚大片霜寒,似是还未完长出的白髮。 他端著碗,细嚼慢咽,一口一口吃著饭与羊杂,但眸子的光映射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陆先生今日一定要同去?” 黔驴询问,陆川给予了明確的答覆: “是。” “我得亲眼看见山上的那些白龙卫与今日小雪一同葬於山间,若是放走一人,很快苦海县就会出现大批的白龙卫来找我们算帐,大人嘱咐的事情就玩砸了。” “这一招釜底抽薪是双刃剑,成了,抽淳穹与闻潮生的薪,不成……便是抽我自己的薪。” 他口中描述的本是一件极为麻烦、极为危险的事,可偏生陆川面容上没有丝毫怯惧之意,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黔驴没有陆川这样的心態,他心中有诸多忧虑,交织鬱结,一根雪白的羊肠入嘴时,他向陆川道: “陆先生,我觉得咱们得做二手准备,素来白龙卫內部戒律森严,给您传消息那人指不定是白龙卫有心授意,这么一头扎进去,我等还好说,若真是陷阱,怕难护住您。” 陆川挥了挥筷子。 “说直接点,黔驴,你是担心与我通风报信那人与我不诚,但我告诉你,他绝不敢对我有所欺瞒。” 对於陆川这谜一样的自信,黔驴抬头奇道: “陆先生这般肯定?” 陆川笑道: “黔驴,人这辈子什么都能背叛,但最难背叛的还是自己的本性。” “七年前,早在我发现他染上赌癮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人养著未来必有大用。” 他说著,从锅中捞了一筷子羊杂放入嘴里,咀嚼之后徐徐咽下: “你晓得,迄今为止他欠了明春楼多少银子么?” 黔驴摇头。 陆川用筷子敲了一下碗的边缘,缓缓开口,说出了一个让黔驴心惊肉跳的数字: “八千两。” “这钱,他不吃不喝,当一辈子白龙卫也休想还清。” “我不帮他定期还钱,他家祖宅就得当给明春楼,並且这祖宅当完之后,他还欠明春楼七千二百两……我告诉你,明春楼的背后是九歌与齐国王族,哪个他都得罪不起,钱还不上,他就得命偿。” 言罢,陆川抬眸,那狐狸一般狡猾且阴森的目光看得黔驴有种心惊胆战之感。 “还不是他一个人的命。” “他有家人。” “五口。” “他不帮我,我出事了,他全家都得跟著陪葬。” 陆川的话让黔驴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这江湖,没银子真不行。 “朱白玉的所有消息,全都是他给我的,他们藏身处虽地处绝崖,但上下山有三条隱晦小路,被巨木枯枝遮住,若是不带工具,只有龙吟境以上的武者才能挪开。” “朱白玉此人是个老江湖,这种人的嗅觉多半灵敏,先前下来购置吃食的那二人被做掉,迟迟未归,十一我给他扔了些钱財,让他在广寒城里暂玩儿几日……一下走了三人,他若是一点儿都没察觉,那他这一次死的不冤。” “不怪我狠,怪他蠢。” “忘川此去两百余人,其中龙吟境高手十一,通幽境有三人,再加上你……拿下朱白玉足够了。” 陆川说著,目光落在了略有些空荡的汤锅內,忽生感慨: “只是此次我该多带些银子出来,这么一下把自己兜里掏空,回王城的路上怕是玩不得了。” 陆川天生身体有恙,无法修行,但他麾下有很多江湖高手为他卖命,无他,这些高手都需要陆川手里的银子和他的关係网。 他也的確厉害,几十年来帮平山王做了数不清的黑活儿脏活儿,手中没有留下任何后患。 陆川做事一向很绝,所以被平山王麾下许多客卿称之为『毒士』,若非是公事需要,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不想跟陆川有丝毫接触,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不经意间就被陆川算计。 “拿下朱白玉,我该能进风字旗了。” 黔驴冷不丁一开口,却被陆川制止: “我劝你最好別这么做。” “自古以来,声名最是累人,你若杀的是那十万黄金悬赏的女人,风字旗进便进了,但若你杀死白龙卫三教头之一的朱白玉这事儿传出去,保准你活不过今年。” 黔驴点头,他虽然修为如今已至造化,天下通幽境强者里能跟他过招的人已然不多,但黔驴也並未自大到觉得自己天人之下无敌,真要被白龙卫盯上,那可是件大麻烦事。 “先生所言,我也晓得,只是这么一说而已。” 陆川继续伸出筷子在锅中搅捞著东西。 “这件事情之后,你隱身出局,我会想办法为你抹去后顾之忧。” “你如今年轻,功参造化,在修行方面极有天赋,未来有机会破开云天,届时自有无数光彩接踵而至,莫急这片刻之利。” 黔驴頷首,对著陆川道谢。 他虽知道陆川对他是利用关係,如今做这些也只是看中了他的能力与潜力,但好处他是的的確確地接收到了。 吃完了饭,陆川收拾了一下,对著他道: “忘川的人昨夜已经按部就班,全都在点位埋伏好了,山腰周围砍了一圈树,隔了空地出来……” 黔驴闻言一怔: “砍树作甚?” 陆川起身,拍了拍身上沾著的雪,回道: “烧山啊。” “逼老鼠出洞不都这么做的么?” “行王山这么大,冬日全是枯木,不砍一圈,这火一烧开了那还得了?” 第123章 崩坏的平衡 这凛冬时节,山中根本不可能平白无故出现山火,真要烧大了,必然是人为,苦海县虽然地处偏远,但毕竟也是齐国疆土,山中大火烧完了树,平民没了柴,冬天不知要死多少人,届时诸多人马前来调查,麻烦便数不清了。 陆川提前让人在围困的山腰处砍了一大圈隔离区域出来,这样山火只会烧毁一座小峰,待得这座山峰上无物可烧的时候,山火自然就会停歇。 当然,陆川只告诉了黔驴烧山是为了逼迫藏於山峰上的白龙卫出来,並没有讲述里面真正的缘由。 在陆川的眼中,黔驴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他只是一名打手,陆川要做的,不是让他明白整个事情的始末。 他只需要为黔驴提供一个儘可能好的战斗环境与局势即可。 见陆川准备入山,黔驴也不再吃了,他放下碗筷,起身將直插於地面上的巨刃毫不费力地提起,然后背在了身后。 二人从县北出城,道路不远处的田野间,一位正在收捡冬日里生长的耐寒野菜的老人忽然直起了腰,他甩了甩自己背篓,將镰刀扔进去,手上抓著一把尚且沾著泥土的新鲜野菜,转身回去了县城。 於是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闻潮生那里,他去找了淳穹,后者按照计划开始筹备,走的时候,闻潮生告诉淳穹,让他多下一道令,今日县城北门不对任何商队开放。 淳穹虽不知缘由,但还是照做了。 等到淳穹也离开之后,手上还拿著个豆腐包子在啃的阿水才说道: “你不要商队出入,是怕他们传走什么风声……今日你要在县城门口做什么?” 闻潮生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沉吟了片刻后,对著阿水问道: “细雪与柴刀,你觉得哪个更顺手?” 阿水闻言一怔,隨后她將手里小半个包子硬塞进了嘴里,伸手在闻潮生腰间熟练一摸,那柄被藏於腰间的柴刀就入了她的掌中。 阿水对著空气挥舞了一下柴刀,说道: “说实在的,这柄柴刀远没有从前你磨的那把杀气重,但还是要比细雪好用很多。” 闻潮生摸著下巴,注视著阿水: “你不喜欢用剑?” 阿水斜视他: “要杀谁?” 闻潮生道: “伤好了多少?” 他问完后,二人之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几个呼吸之后,阿水回道: “好得七七八八了。” 闻潮生点头: “那就是基本没怎么好。” 阿水眯眼盯著他,隨后將柴刀扔到了闻潮生的手中,然后对著他道: “来,比划比划。” 闻潮生收起了柴刀,兀自道: “我才不跟你比划,我又不傻。” “你现在能打得过陆川身边的那名看上去瘦瘦的侍卫么?” 阿水的回答直截了当: “换命的话,有机会。” 闻潮生又问: “如果他受了伤呢?” 阿水: “那得看伤在哪儿。” 闻潮生点头,对著她道: “我们回头出城,在县城北等著淳穹回来。” 阿水打量了闻潮生两眼,从掠过他髮丝间的微风中嗅到了他藏起来的杀意。 “你要杀陆川身边的那名侍卫?” 闻潮生道: “看情况吧,你千万別乱来,如果真要动手,我们得商量好,届时我也会帮你。” “他们去剿杀白龙卫,两方必然会大打出手,我对白龙卫一无所知,所以眼下也不敢妄下定论。” 二人出了县衙,他看了一眼县衙门口的牌匾,回头时呼出口浊气,道: “……早些时候我有意要营造一个平衡,让陆川忌惮我们,不敢轻易下手,从而爭取更多的安稳日子。” “在苦海县这局中,陆川胜或者败,对咱们和淳穹其实都不好。” “但我低估了陆川的决心和魄力,也可能是淳穹当初请他喝的那壶茶火候尚且不够,让他从中品尝出了疵味……不管如何,既然他这么急著分一个输贏,我们也只能应了,总不能看著他把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 走在前面的阿水声音懒散: “哪有那么多太平日子给你过,再过些时候,他不急,他身后的那位大人也该急了。” 闻潮生没有反驳阿水,知道那也只是理想状况,於是跟上了她,只是走了一会儿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偏头道: “等一下,这不是回家的路……你不会又想要去买酒吧?” 阿水眉毛向上,几乎要飞起来: “嗯,得买坛烧刀子。” 闻潮生偷偷晃了晃自己的袖兜,觉得自己这存款多少沾点悽惨,一想到自己曾要富甲一方的梦想,心臟不免揪紧了些,忙说道: “屋里还有酒没喝完,不妨过两日再来买。” 阿水回道: “我又不喝,拿来磨刀而已。” 闻潮生不知阿水这拿烈酒磨刀的坏习惯是从哪里学来的,甚至觉得他腰间的柴刀根本配不上那坛烈酒,並非他对柴刀有所偏见,而是它尚且还在铁匠铺中的襁褓中躺著时,身价也不过烧刀子的一半,现在听阿水要用烧刀子给它洗浴搓泥,闻潮生只觉得心痛。 “酒磨的刀会更加锋利吗?” 他问道。 阿水像是看傻子一样地看著他: “当然不会。” 闻潮生如鯁在喉,最后摊手道: “那为什么不用水磨?” 阿水的回答有理有据,声音也低沉了些: “因为烧刀子的杀气会让柴刀用起来更加顺手,杀人,是一种感觉,你懂吗?” 闻潮生斜视她: “你確定不是因为你想喝?” 阿水巧妙地在此刻撇过脸去,没给闻潮生盯住她眼睛的机会,脚下步伐也隨之加快。 “当然不是。” … 行王山,白龙卫匿身处。 朱白玉招呼著剩下的三名手下將酒馆內的桌椅拆掉,利用现有的材料製作一些陷阱。 此时山上的积雪尚未完全褪尽,再者地势相对复杂,这些陷阱便有了用武之地。 当然,这些单纯的陷阱对於修行者几乎没有任何作用,可若是在战斗中不小心踩到,那效果便不能同日而语,武者之间短兵相接,往往决出生死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朱白玉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但直接逃走不是他的作风,修为到了他这种地步的武者,多少有些骄傲,於是想到了利用地形与陷阱来抵御可能出现的来敌。 然而,隨著他们在周围布置完陷阱后,先前出去放哨的小八却一瘸一拐地逃了回来,身上的白衣沾著血渍,原本蜡黄的面庞多了许多苍白。 “老大……快,快逃!” “外头来了好多忘川的人,他,他们……在烧山!” ps:晚安,各位开学快乐! 第124章 突围(一) 在听到山火蔓延的那一刻,朱白玉薄薄的唇往內收,他诧异无比,诸多的疑惑一瞬间全在脑子里宛如烟炸开。 先是对於对方放火烧山这事,如今隆冬,草木凋零,虽有细雪遮掩,但火势一旦蔓延开来,根本无法控制,这事儿造成的影响可不小,甚至不逊色於天灾,回头若是惹得齐国王室震怒,这些人断无活路,甚至连同忘川都可能会付出惨重代价! 心绪快速翻篇再翻篇,朱白玉查看了小八的伤势,发现他被人刺了一剑,伤了肺腑,这剑伤利落乾脆,贯穿前后,却是选择了小八的右胸,似乎刻意避开了他心臟的位置。 在小八的讲述下,朱白玉了解到刺伤他的人是一名通幽境的武者,但对方只出了一剑,而后既没有追击,也没有补刀。 “这是有意放你回来通风报信啊……通幽境,那想必是忘川的人了。” 朱白玉面色微微沉凝,已经感受到了对方的那份狂意与背后的小心思。 对方明明可以直接一剑杀死小八,但却並没有这么做,肺腑受了这样的贯穿伤,小八的战斗力大打折扣,莫说帮忙,真要遇到危急情况,必然会成为剩下的那些人的累赘。 小八咳出一口血,强撑著为朱白玉描述,山下的林火在放前,已经被砍了一大圈,至少他能够看见的地方,都已经被清理过了。 朱白玉与小五小七、十四听了这话,面色都是一定程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四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小七俏丽面容间立刻染上了寒霜,眾人中,他既不是跟隨朱白玉最久的人,也不是武功最高的人,但他心思天生细腻,一下便从中嗅到了不对。 “他们这么做,显然是已经確定了我们的具体位置……下山进货的小九和十二当年是龙不飞將军麾下三十六营的哨骑,在侦察与反侦察方面是专业的,先前他们反覆確定没有暴露位置,被人发现的可能性极小……” 小七没有说出那句让人难堪的话,但意思已经表述十分明確了——朱白玉的身边出现了內鬼。 至於这个內鬼究竟是谁,也不难確定。 此时对方放火烧山,已是抱著炽烈杀意而来,朱白玉带过来的人里,只有他一人是通幽境,其余的下属动起手来不过他一合之敌,真要是背叛了他,此刻绝对不敢还待在他的身边。 而小九与十二当年追隨过龙不飞十余年,在北疆经歷过铁与火的考验,是他从龙不飞的麾下亲自薅出来的,与其说这二人背叛了他,朱白玉更加相信他们二人已经遇害了。 “妈个巴子,十一这混帐玩意儿真是……若是抓著他,我非得把他皮扒下来!” 十四愤然开口,背后连著锁链的长刀震鸣,像是也在极力隱藏著怒火。 朱白玉的眼神也是锋利而冰冷,他当年跟隨龙不飞征战,镇压燕国王族背后暗中搅动的叛乱时,便曾被內奸背刺过,若非是他营下那些弟兄拼死为他杀出一条血路,他早已化作无人认领的荒骨,埋在了齐国北部某不知名的涸峡中。 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对於通敌的內奸极为愤恨,从来不会有半分容忍。 “这山林纵火一旦烧开,火势只会越来越快,我们纵有罡气护体,这烧开的山火怕是谁也扛不住,老大,要不我们去酒馆的地下密室先避避?” “等到山火熄灭,我们再寻机会离开?” 小七已经见到远方隱约浮动的火光,知道这大火用不了多久就会烧上来,山腰大,峰头小,火越往上蔓延,越是危险。 留给他们做抉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朱白玉仔细琢磨了片刻,说道: “不能待在山顶上,此刻走还有机会。” “能在山腰间伐树做出隔离带,证明对方的人数绝对不少,少说也有一二百,山火往上,他们也会往上,我们所谓的地下密室其实並不隱蔽,真等到了山火烧完,他们將这里团团围住,那时候我们再想要脱身才是真的难了。” “再者,既然十一已经成为了內奸,出卖我们,那他也一定会將这里的具体情况全部告知与忘川,那间地下密室是万万不能待的。” “趁著现在山火蔓延时,局势混乱,我们突围尚且难度没那么大……” 十四这时问道: “小八,你回来时有没有见到小三?” 小八摇头,面色难堪,眸中闪烁著一抹悲光。 “忘川的人该是將这里团团包围了,小三现在还没有回来,多半是已经……” 小五扶著他,运转內力渡入,帮他暂且稳定伤势。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直接去小三放哨的那条路找他!” 小八抹了一把嘴角溢出的血,讶然道: “老大,我放哨的那条路有通幽境的武者,小三此时迟迟不归,情况比我只会更糟,您確定要走那条路么?” 朱白玉道: “有了內奸,我们在那些人面前几乎纯是透明,酒馆下山一共三条路,皆隱蔽非常,但我估计现在这三条路都已经被人堵死了。” “现在想要快速破局,我们唯有转变思路,提前预判对方的想法。” “小三与小八这两条路都出了问题,对方还故意放回了小八,因此,他们大概会觉得我们不会再走这两条路,围堵咱们的重点会放在第三条小路上,咱们便逆其道而行之……” 言罢,他便直接带著几人前往了小三先前放哨的路下山。 山腰处,火势宛如真龙奔腾,一场洗劫之后,先前未曾融化的积雪早已升腾入了云间,连雾气都没有留下半分,而未被这场凛冽冬雪杀死的树木,本蛰伏等待著数月后的第一缕春风,却在这场盛奇的焰火中彻底化为了焦黑的炭木。 没了雪,没了草木,没了地面滚落碍眼的枯枝,山上的一切都如此清晰可见。 被山间大风吹动著宛如妖魔起舞的火墙隔绝一切,外头站著数十名寻常百姓服饰的人,手中皆持兵刃,或男或女,眼光紧紧盯著火墙的那头,不敢丝毫鬆懈。 这些人的身上,杀气凛然。 火势渐上,那盛烈的橙色决绝里,忽有人影闪动,外头忘川为首的一名身材略显臃肿的妇人抬手,立刻便有七名刺客拔出兵器,欺身向前! 刀剑上映出的光火,犹如云间之虹,然而只是剎那,火墙那头便传飞出了爆鸣之声,一把碎石犹如漫天雨撕开火墙,至快至刚,在七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便击破了他们的护体罡气,穿体而过! ps:还有一更比较晚,宝子们情人节快乐。 第125章 突围(二) 血雾喷涌,迎面七人犹如炮灰一般,站在最边缘的那人因为年纪更加年轻,他的意识虽还未反应过来,但身体在生死之间却仍做出了精准的反应,横了刀刃挡在自己胸口心臟位置。 裹挟著恐怖力道的碎石撞击於他的刀刃上时,这人感觉自己仿佛被汹涌的海浪命中,整个人倒飞出去,长刀脱手而出! 他咳出一口血,人还在空中飞行时,第二发石子已然后发先至,快过了刺耳的掠风声,直袭他的眉心。 这名刺客瞪著眼,眸中全是绝望! 他在忘川中虽是林字旗两百名开外,但本身也算是勉强入了龙吟境,本想著此次前来参与剿杀朱白玉能够立功,或是见见世面,不曾想竟连对方隨手扔出的一枚石子都挡不住! 这就是……白龙卫三教头之一么? 通幽与龙吟,差距竟如此之大? 死亡前的一瞬间,这名刺客脑海中已凭空生出浮光跃金之感,心情从震撼到绝望,绝望到不甘……当他於须臾间终於放下所有,准备好迎接自己的死亡时,一柄狭长的刀却忽然出现,阻拦了这即將击穿他颅骨的一击! 叮! 好似自天际落下的一刀,斩开这如海浪汹涌的碎石,將这名刺客活活从阎王手中拉了回来。 噗咚! 倒飞的刺客落地,滚了好几圈,狼狈地在一棵树下停住,身上许多伤口,好在並不致命,他抬头时,见到了那名妇人双手握住了两柄几乎一模一样的刀,挡在了他面前。 这名刺客向她道谢,但妇人根本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救他,与他无关。 只是妇人单纯地向才穿越火海的朱白玉展示,自己有与他过招的本事。 又或者说,这是她在向朱白玉邀战。 妇人拔刀之后,眸如酒杯,斟满战意,整个人立於风中,宛如劲松。 “林字旗,排名四十七,秋迟刀,请教头赐教!” 朱白玉一行五人,穿越火墙之后,他快速扫视了一眼面前的情况,最后目光落在了『秋迟刀』的身上,对著小七四人道: “我与她练练手,你们找机会突围。” “不要恋战。” 小七几人允诺,而后朱白玉足尖轻动,身形竟如鬼魅消失在了原地,下一刻出现於妇人面前,双手负於身后,白袍颯颯然。 “……我记得你。” 朱白玉打量了妇人那面颊上一道难看的蛇形疤痕片刻,忽然笑著说道。 “两年前,我在池州受巡察使所託,帮助当地官府追捕过你,不过最后被你逃了。” 妇人微微一笑,脸上的疤痕堆叠,看上去格外可怖。 “我也记得。” 她右手的短刀轻轻抬起,刀尖触碰了一下脸上的疤痕,声音中透发几分掩藏不住的杀机: “教头当初弹指飞,险些要了我性命,还將我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不过,这两年我苦练刀法,破劫重生,想再与教头过过招看。” 朱白玉眉头微皱,心中虽有诸般关於忘川此次行动的疑惑,但也晓得对方根本不会讲,索性挥手一引: “请!” 妇人双腕轻翻,刀身竟隱隱传出轻吟,仿佛有灵。 “教头小心,今日不似当年,我身上没有伤了。” 她的声音冰冷,掛著一抹不忿,一抹嘲讽。 秋迟刀从不认为自己比朱白玉差,当年那一著,是她因为江湖纷爭导致受了不轻的伤,最后险些被朱白玉捡了便宜。 朱白玉是通幽,她也是通幽,各自皆是刻苦修行而来,她平生血债无数,也不是没杀过声名在外的通幽境修行者,他们的血,让她掌间紧紧握住的刀变得更为锋利,心也更为狂傲不羈。 见她刀势凝聚,朱白玉指尖一动,石子如飞虹贯掠,刺耳的音爆声揭开了这一场大战的开端! 咻! 石子转瞬即至,入秋迟刀周身方寸之地时,她才倏然出刀,將石子斩碎,恐怖刀气於虚空中划出透明涟漪,朱白玉不避不闪,不慌不忙,再次弹出第二粒石子! 这一粒,较之方才速度更快,力道更绝,但仍旧没能突破秋迟刀的防御。 连续两次试探,秋迟刀目光中已然带著恼怒,声音清寒: “教头,我诚心求战,你却如此敷衍,是否太不尊重人了?” “我听闻你掌间有一暗器,號称『三寸仙』,出时必见血,为何不出?” “是我不够资格么?” 面对秋迟刀的询问,朱白玉没有回应,他扫视周围,小七几人已与忘川的杀手乱战起来,刀光剑影之间,不时有尸体倒下。 小五为了保护受伤的小八,面对三人围攻,境况凶险,眼见一刀自刁钻角度向著他脖颈劈来,千钧一髮间朱白玉弹指,杀了那刺客,解除二人危机。 只是这一指,激怒了秋迟刀。 她暴起,身形向前,掌间刀竟快过了风声,须臾间便斩至朱白玉身前! 后者身法诡譎,好似閒庭信步,躲开了秋迟刀这致命一击。 咻!咻! 他再弹指,掌间先前抓起的碎石不断射向周围。 一子便是一命! 这等行为,对於秋迟刀来讲,几乎是赤裸裸的羞辱! 她牙床紧咬,手中的双刃不断交错,映著大火的刀芒竟织成了一张铺满死亡的蛛网,与此同时,她也从朱白玉的步伐中瞧出了一抹端倪,双刀毫无保留地斩出,穴窍之力皆尽融於刀间,那刀刃上映照的火光似乎真烧到了刀身上,炽烈无比! 秋迟,秋迟,秋后凌迟! 她此刀一出,杀意攀至巔峰,再不留后路! 却也正是此刻,朱白玉一直躲避的步伐突然一顿,心不在焉的眸子在霎那之间竟凝聚成了一条极为锋利的线,锁定了面前的秋迟刀! “你说你想见三寸仙……那我便让你看一眼。” 这声音若有若无,像是一声嘆息,明明朱白玉没张嘴,但秋迟刀却从他的眸中读懂了一切。 她后背一凉,浑身三万五千毫毛在这一刻倒竖起来! 一抹似天外雪月的寒,自朱白玉袖间绽放。 剎那,既成莲! ps:晚安! 第126章 雪中的一抹红衣 在四国江湖中,朱白玉的名头绝对不算小,除去那些还未隱世的天人,他在通幽境的高手中算独一份。 能成为白龙卫三大教头之一,光靠人脉与脑子自然不行,没有实打实的修为,很难服眾。 他曾与齐国的镇国將军龙不飞在北疆杀过数不清的蛮人和製造动乱的燕人,功勋显赫,凶名在外,但后来朱白玉在江湖上闹出的动静却还要更大,大到让许多听到这个名字的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在北疆立下过赫赫功勋的万夫长,而是掌间握住『三寸仙』的白龙卫教头。 出入江湖十余年,被朱白玉抓捕杀死过的穷凶极恶之徒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与朱白玉交过手的江湖高手更是数不胜数,所有人都知道朱白玉掌间有一门被天机楼收纳进入名器谱的暗器,唤作『三寸仙』,只是如今世间的活人,从未有一人真的见过这门暗器。 一者,这门暗器极度危险,见过它的人基本都已成了死人。 二者,朱白玉太擅长藏锋。 他一直认为,刀剑只有在不出鞘的时候最是可怕。 暗器,亦是如此。 面对秋迟刀时,他大可以见面的时候便使出三寸仙,朱白玉对於三寸仙的威力绝对自信,此著一现,秋迟刀不死也会重伤。 可他偏偏不出,而是不断通过战斗的小细节激怒对方,让对方彻底放下防备的时候,再给予致命一击。 这是朱白玉常年在战场上杀伐养成的习惯,他面对的敌人太多,所以除非被人逼迫到了绝境,否则绝不会轻易动用自己的全力与人火拼。 能通过一些战斗的小细节激怒对方,让强大的敌人露出致命破绽,是朱白玉常做的事。 譬如此时。 面对盛怒的秋迟刀,他於无数中抓住了唯一的稍纵即逝,而后一朵世间最寒冷的莲在他袖间灿烂绽放! 霎那光华,惊鸿一现! 秋迟刀离得最近,她瞳孔深处映出了朱白玉袖间之物,可明明就在眼前,她却什么都看不清。 两年前,她在重伤之时,能够看清朱白玉指尖弹出的一片绿叶,只是因为伤躯无法及时避开。 而方才,朱白玉弹出的石子她仍然能在极近的距离下凭藉著本能轻鬆阻拦。 可唯独这一次,朱白玉袖间之物乍现,秋迟刀却像是白痴一样站在原地,双手还保持著挥刀的动作,不避不闪,不躲不藏,就这样看著他出手,再收手。 不是她慢,而是朱白玉太快。 秋迟刀从来没有见到过这般快的暗器! 她掌间双刀交错,速度渐缓,直至完全停下,如烈火滚烫的死亡之网在秋迟刀茫然的目光中涣散,逐渐消熄。 二人相距不过三步,秋迟刀沉默了片刻,沙哑著声音悵然若失道: “三寸仙……到底是什么?” 朱白玉声音带著嘲讽: “离这么近都没看清,你真的很差劲。” 秋迟刀被血丝充斥的双目死死盯著朱白玉,她嘴唇囁嚅了片刻,身子软倒在地,带著浓郁不甘的双眸快速失去神采。 她心口处出现了一个血洞,鲜血横溢,染红衣裳,浸染大片。 但並没有任何暗器镶嵌在她的伤处。 秋迟刀一死,朱白玉並未留手,宛如死神开始收割周围忘川刺客的生命,有了他的帮助,其余几名白龙卫压力骤减,局势呈现出了一边倒。 可剩下那些忘川的刺客见朱白玉杀意果决,本就是亡命之徒的他们竟起了血性,也不逃亡,不要命地齐齐杀向了受伤的小八! 这剩下的几十名忘川刺客对朱白玉等人造成了严重的阻碍,他眉头一皱,一边让小七几人直接撤退,莫要缠斗,一边自己不时弹指击出飞石,继续攻击著这些宛如苍蝇一般烦人的亡命之徒。 但渐渐,他的这些石子杀伤力已经不如方才那般恐怖了。 暗器最大的弊端就在这里,首重突袭和出其不意,但若是在对方有所防备的情况下,效果就会大打折扣,即便朱白玉修为远盛於这些刺客,但指尖弹飞的石子,偶尔还是会被对方挡下。 石子上的恐怖力道会將他们击飞,击伤,但不足以杀死他们。 几声闷哼,有人滚落於积雪或是枯草间,但很快又悍不畏死地从地面上爬起来,犹如野兽驰骋林间。 在朱白玉的掩护下,几人很快逃到了山脚,就在他们以为快要脱困时,回头却发现剩下的十几名身上带伤的忘川刺客忽然停顿,不再继续追击了。 他们远远站在原地,冷冷凝视著朱白玉几人,目光中带著莫名戏謔。 像是猎猫在玩弄穷途末路的耗子。 朱白玉心头浮现莫大危机感,忽然沉喝道: “停下!” 小七四人闻言立刻顿住脚步。 他们朝著山下山路出口望去,一名身著红袍的中年男人从一棵巨大的雪松背后走出,他双手负於身后,面带笑容地站在那儿,凝视著朱白玉几人。 “白玉兄,好久不见。” 见到了这张谈不上多么熟悉,但足够让人惊悚的面庞,朱白玉心中微微一沉。 这是世上为数不多的奇怪事。 明明这样完全没有修为的人站在他的面前时,该如泥尘卑微,该如羊羔脆弱,他只需要一根手指,一片树叶,便能轻鬆取走他的性命。 可真实的情况是,当朱白玉此时此刻真的撞见了这么一个完全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时,他却觉得如芒在背,整个人的身体绷紧到了极点! 朱白玉一眼认出,此人便是平山王手下三大文卿之一……毒士陆川! ps:第二更爭取12点前发,1点前修改完毕。 晚安宝子们! 第127章 柳暗 无论此前的山火,这突然围拢过来,要致他们於死地的数百名忘川刺客,还是突然背叛了自己的十一……朱白玉心间纵横交错著许多疑惑,不过隨著他见到陆川的那一刻,这些疑惑忽然消失了大半。 如果是陆川的话,一切好像就通顺了不少。 至少……这的確是陆川能够干出来的事。 “在这里见到你,真是一件糟心的事。” 朱白玉冷冷说著,沉心静气,感知周遭,这才发现山林间已有大批的人正在朝著这头靠拢。 他指尖夹住一发碎石,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弹向陆川。 这一指的威力似乎尤其巨大,要比先前他省力处理其他杀手来的都要可怕许多,二人相距五十步,石子却在音爆產生的一瞬间袭杀至了陆川眼前,精准面向他的眉心! 陆川眼睛都不眨一下,笑容如水镜凝固,这千钧一髮之际,一柄至快至强的玄铁巨刃以同样恐怖的速度破空而来,精准插入陆川面前的雪地里,宽阔的刀身帮陆川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鐺! 石子与玄铁刀身相撞,强横的力道竟如敲钟,音浪沉闷悠长,在山林间迴响。 它碎裂成沙砾,落於雪地之中。 朱白玉见到了这柄玄铁巨刃时,眉头忍不住向著中间一皱,下一刻,被雪染白的林间吹来了风声,一名身材瘦削的黑衣男子站在了玄铁巨刃旁,单手將这柄深插入雪地中的巨刃提起,扛在了肩膀上。 忘川的刺客们已经围拢了过来,將朱白玉五人彻底包围,见这情况不对,小七眉眼带著焦急,即刻压低声音,对著朱白玉道: “老大,人太多了!” “今日陆川这些人来者不善,显然没打算让咱们活,待会儿直接动手,我们掩护你突围……” 其余几人没有开腔,但沉默且坚定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出来行动能跟在朱白玉身边的,基本都受过朱白玉不少恩惠,他也的確对自己的下属很不错,正因如此,许多人才愿意为他卖命。 可朱白玉却拒绝了小七的提议,说道: “再等等。” 其实他不该等。 因为周围忘川的人数还在增多。 从最初的几十人,已经渐渐破百,並且似乎在朝著两百人增加。 见他这般犹豫,小七紧咬嘴唇,却是想要直接动手,然而朱白玉单手扣在了他肩膀,让他半分动弹不得。 小七语气急躁起来,甚至已有了几分冒犯: “老大,你几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 “现在不走,就再没机会了!” “兄弟几人都是跟著你出生入死过,谁还怕死不成?” “老大若是惦记,未来帮兄弟们报仇便是!” 他似乎戳中了朱白玉心中的痛点,一想到当年自己在北疆被军中內奸出卖,是数千名弟兄拿命掩护著他撤出敌人的包围圈子,朱白玉扣住小七纤瘦肩膀的那只手便愈发用力,不让他乱动半分。 一场惨烈血战,他麾下最后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一。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我已经逃过一次了,不想再逃第二次。” 朱白玉声音带著冰冷,看向陆川的目光杀意也愈重。 如果今日真的要殞命於此,陆川,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必须要为他们陪葬! 远处树下的陆川面对朱白玉这饱含杀意的眼神,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 “白玉兄,你还真是与当年一样重情重义啊,是不是因为有个下属没回去,你就选了这条路……不过你放心,你派来放哨的那名下属並没有失踪,他只是死了。” 他语带调侃,说完,微微抬手,小三的尸体立刻被身后忘川的刺客们拖了出来,像是扔垃圾一样扔在了地面上。 他的尸体双目圆瞪,喉咙被人一剑贯穿,身上如雪的白衣全是冰冷乾涸的血渍。 “灝明!” 小八愤怒悲嚎,额头青筋暴凸,想要衝上前,还好被小五紧紧抓住。 眾人之中,他与小三的关係最好,二人私下十一年交情,时常比武喝酒,六年前,他家中女儿出世,他在外地巡察,还是小三帮忙照看,恰巧那日出了问题,若不是小三当机立断,直接將城里最好的医师给扛了过来,他的妻女至少要死一个。 见到了小三冰冷的尸体,朱白玉身上散发著丝毫不加掩饰的炽烈杀气,他对著陆川冷冷道: “陆川,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今日之事若是传了出去,你以为你逃得了?” 陆川摇头: “我当然逃不了。” 他抹了抹手指间的扳指,缓缓吐出一口白气,轻描淡写道: “所以我断然不能让今日之事传出去。” “今日,你们得与这山上的火一把全烧乾净,谁也不能走。” 朱白玉藏於袍下的指节用力,余光扫过了自己的四名下属,又感知著周围交错的凛冽,脑子里一边思索著对策,一边道: “世间哪有透不了风的墙缝,在场可都是耳目……你在苦海县勾结忘川杀了我,此事败露,平山王怕是都不好保你。” 陆川挥手,指向周围密密麻麻的刺客: “怎么会是我杀的人呢?” “白玉兄,看看周围,看看他们的眼睛,像不像一头头的恶狼?” 他说著,笑了起来。 “我记得,你的人头在忘川里也很值钱,当然……比起那点儿银子,更值钱的还是你的名號。” “忘川內若是有人杀了你,便有机会进入风字旗,你问问他们,想不想要这大机缘?” 朱白玉感受著周围那一道道可怖凝视,表面波澜不惊,道: “尔等实力不济,便是入了风字旗,又能活几日?” 忘川的这些刺客目光冷冽,压根儿没有丝毫退却的意图。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本就是四国流亡的亡命徒,卖了性命与灵魂给忘川,根本没几人怕死,更何况眼下这境况,他们也知道入风字旗的好处根本落不著他们的头上,不过是想挣陆川手中的银子罢了。 “好了,別废话了白玉兄……等你死后,我会记得为你立一座衣冠冢,每年清明按时给你上香。” 陆川似乎失去了聊下去的兴趣,又或是担心夜长梦多,他手一挥,周遭百余名忘川杀手立刻刀剑齐出,兵鸣於山野,蘸著小雪里的风声,宛如奏乐,而后这些杀手便如鱼涌龙门一般,欺身而上…… ps:最近在忙著上一本书诡舍的实体书特签,太多了,根本签不完,这段时间更新晚了还望见谅,晚安! 第128章 鏖战 纷扬的小雪从天而落,为漫天刀光与剑影染上了一层格外浪漫的面纱。 但这浪漫的背后,是生命无声的悲鸣,是死亡灿烂的沉默。 朱白玉这辈子见过了太多的刀剑、经歷过不止一次的生死危机,每一次,都会让他心跳加速。 人死过一次,就会不怕死么? 不一定。 漫天雪纷纷落下时,朱白玉不再保留,毫无顾忌地出手了,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过腰间,风吹起衣衫一角布条,下方赫然是密密麻麻的银针! 他每日都会清洗打磨这些银针,確保它们都如昨日那般锐利。 但朱白玉很少会真的使用它们。 因为偌大的江湖中,能挡住他指间飞落石者,便已是人间难得的高手。 针出,暴雨梨! 纤毫之爭,却蕴龙蛇之力! 新阳下,无数闪耀似烟绽开,仿佛春风提前吹过这冰天雪地,留下致死温柔。 朱白玉一袖而过,扑杀而来的二十余名刺客便当场软倒於雪泥之中,眉心只留下一鲜红小点,算作他们生命逝去的唯一象徵。 飞针穿透他们的颅骨后並未停下,继续射向了这些刺客的身后,纵然速度与力度虽已减缓许多,可仍有刺客避闪格挡不及,死伤於这些飞针余韵之下! 其余刺客心中的警报拉响到了极点,下意识地后退一圈,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朱白玉的双手上。 这暴雨梨落幕之后,朱白玉的压迫感拉满,让局势忽地尬住。 不远处,陆川拍拍手,脸上的笑容不减,隨后从袖兜里面拿出了三张银票,见到了银票上的文字与红色章印,在场诸多人的眼神中都浮现出了贪婪与焦急。 “杀了朱白玉五人,这一万银两在场诸位平分,剩下两万……多劳多得。” 陆川开口,手在小雪中无所谓地一挥,人群立刻开始躁动。 一万银两,在场的人平分,每人少说也能拿到五六百两银子,这对於他们来讲,是几年甚至十几年都未必能攒下来的財富。 忘川之中的悬赏不乏有高价猎物,但那些银子可不好赚。 譬如那名价值十万两黄金的女人。 说是猎物,其实猎人。 当初忘川三千死士齐出,借著一场大火,要拼得一生富贵,可最后非但钱財没有拿到,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还被一同烧成了那座城的灰烬。 今日这银子,怎么看也比悬赏上的银子好赚。 躁动片刻后,人群中忽有二人缓缓走出,皆著灰衣,一高一矮,皆不年轻,一人勾鼻宽唇,一人天庭饱满,高者將银枪扛在了后颈,双手搭在枪身之上,矮子则是单手持剑,立於雪中。 这二人气息渊宏,眸若吞电饮冰,敛神於內,却是精光外露! 他们正是这一次陆川从忘川之中召来的通幽境杀手。 二人实力皆不弱,名气虽然不如秋迟刀,但一身实力全不逊色。 “云枪、游子剑……” 朱白玉虽不认识人,但这两件兵器他却认得。 二人原是陈国人,后来加入忘川,常在齐国境內作案,已是多地官府通缉的要犯。 面对朱白玉,他二人並立,眸中无丝毫畏惧,嘴上笑道: “教头眼光甚利,我二人名头不算很大,但还是被教头一眼认出来了。” 游子剑轻轻一甩剑身,横於身侧,接住了天上落下的清雪。 “本来想著日后再与教头好好较量一番,不过我二人与教头缘分不浅,今日提前遇见,索性今日事,今日毕。” 朱白玉眼神穿过二人,扫了一眼他们身后那些跃跃欲试的刺客,心头渐沉。 他知道,他一旦与这二人动手,其余的刺客就会在第一时间杀向小七他们。 若是他不能快速解决战斗,小七几人或有性命之虞! 但朱白玉真正忌惮的,可不只有他们二人,还有那名陆川身边的瘦弱男人。 不知为何,那名男人给他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还有他身上背著的刀,朱白玉目光与刀锋相触的时候,竟觉得眉角有一种说不出的刺痛感。 朱白玉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不过此人距离他们尚远,似乎没有参战的意思。 “我儘量速战速决,你们撑住!” 时到如今,他们已被逼至绝路,唯有死战,方有一线生机! 朱白玉不言,率先出手,一人一针! 二人早有防备,枪舞剑动,挡下银针时,竟觉有犀牛古象撞来,手中枪剑齐鸣,嗡嗡震动,虎口发麻,兵器险些脱手而出! 光是一击,二人便觉察出了他们与朱白玉的差距,彼此对视一眼,游子剑沉声道: “此人武功在你我二人之上,一起上,莫要留手!” 云枪点头,手中银枪一舞,竟化长蛇,直奔朱白玉喉间! 朱白玉后撤半步,长袖一挥,袍间真力如洪,撇开这致命一枪,可游子剑却不知何时出现於袖后,剑势奔流,好似毒蜈利齿般狰狞,一击便要分出生死! 朱白玉不慌不忙,在剑尖快要刺入他心口时,另一只手指尖轻弹,一粒碎石击出,恰好命中剑身,化解了游子剑的攻势。 大战一触即发,隨著三人交战,其余杀手也不甘示弱,直奔小七四人,刀剑挥舞带出的冽风更凛於发间小雪,四人背靠背,齐心迎敌! 云枪与游子剑当然不会给朱白玉任何有分心去帮助小七四人的机会,二人本就相识多年,共同御敌何止一次,一枪一剑合作起来竟是心有灵犀,杀招似狂风连绵,此消彼长,给朱白玉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而远处树下,陆川不知从何处拿出些瓜子,一边嗑著,一边对著认真观摩战局的黔驴说道: “好好看,你武功虽不比他弱,但朱白玉凶名显赫,一手『三寸仙』杀了很多你这样的高手,忘川那二人不好对付,不但能消耗他的体力,说不定还能逼迫他使出绝技『三寸仙』,等你找到了朱白玉的弱点,就去宰了他。” 黔驴並未回应,一双凝视战局的眸子里写满了严肃与认真。 他虽然为陆川做事,干了不少脏活,但还没有与朱白玉这样的高手交手过,此时亲眼看见,发现对方竟要比传闻之中还可怕三分! ps:还有一更,晚安! 第129章 花明 为了不影响黔驴,陆川嗑完了手里仅剩下的几颗瓜子,便拍了拍手,转身朝著山下悠哉悠哉走去。 他心情不错。 这一次的围猎非常成功,朱白玉五人今日断无活路。 除非他原地突破天人,否则必然会成为黔驴的刀下亡魂。 等到苦海县这头的白龙卫一灭,他下一步就是想办法摸清楚淳穹与闻潮生的底细,再根据情况来处理他们。 如果淳穹先前真的都是说谎与做戏,那一切都好办了。 他只需要等待一个机会,將淳穹与闻潮生直接做掉即可。 上次忘川的杀手传回消息,虽然无咎已死,但与闻潮生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也受了不轻的伤,就算她现在恢復了过来,也没法一直保护闻潮生。 他们总该有不在一起的时候。 想到这里,陆川的心情更好了,嘴里哼著王城某位青楼大家编撰的戏曲,解开自己腰带,对著无人的雪地尿了一泡。 他心里有著对於自己如今身份与地位的骄傲,多少生活里作风会严肃些,很少会做这种事。 但今天这么好的日子,他觉得自己也可以不用这么守规矩。 尿完后,地面上升腾起白雾,陆川闻到了味儿,眉头微微一皱,然后走开了些,系好腰带后,才准备往回走。 他走到了一半,忽然遇到了一名忘川的刺客,对方神色匆忙,见到他后,立刻上前单膝跪地,说道: “陆先生,行王山十里外出现了大批人马,约莫百人,都是苦海县衙门的人,他们好像在山里找什么东西……” 陆川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眼底神色闪烁数次,忽然道: “你们有人跟踪过去吗?” 这名刺客如实回道: “我们人手不够,只能远远跟著,若是近了,会被他们攻击!” 他话音落下,陆川立刻往回赶,路上被碎石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但他不敢丝毫耽搁,狼狈起身,跑出几步忽然停下,回头对著这名刺客说道: “快,跟著我,一会儿为我带路!” 二人匆忙来到了战场处,此时已过约莫有一刻钟多些,战局已变得极为惨烈,朱白玉白袍染血,周遭全是尸体,其中也包括云枪的尸身。 游子剑半跪於远方,胸口有一处伤,汨汨渗血,他面色惨白,嘴唇乌青,看样子是中了剧毒,活不长了。 至於白龙卫,三具尸体横陈於一旁,朱白玉蹲下,怀里搂著不停咳血的小七,后者腹部有一处血洞,被长枪贯穿。 朱白玉用仅剩的三根银针封了小七穴位,帮他勉强止血,而朱白玉自己身上同样有数道伤痕,虽不致命,却也不轻。 尤其是腰间一处剑痕,已经快要砍进腰子,渗出的鲜血浸湿白袍一片。 黔驴手持巨刃、踩著尸体站在朱白玉不远处,战意磅礴,丝毫不加掩饰。 他本来已经要准备跟朱白玉动手,却不曾想忽然闯入的陆川让紧张的战局一滯,后者没有理会朱白玉与黔驴,脸上也没有了先前的从容与淡定,对著剩下的几十名忘川刺客大声说道: “尔等速速隨我来!” “这里交给黔驴!” 这些忘川刺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窥见陆川面容上难以掩饰的焦急,於是一言不发地缓缓退出战场,朝著陆川这头集结。 陆川是他们的僱主,想要拿到陆川手里的钱,就得听话。 而黔驴此刻眉头一皱,身上的战意隨之渐渐消退,他瞥了陆川一眼,眸中格外犹豫。 自王城出行前,平山王曾亲自嘱咐他,此行一定要保护好陆川的安危,而此刻陆川像是遭遇了极为麻烦的突发情况,却不让自己跟隨,他心头难安。 另一方面,则是忘川这头三名通幽强者皆被朱白玉宰杀,剩下的已经没有坐镇的高手,倘若陆川遇到了闻潮生身边的那个女人,事情就会变得极为麻烦、且不可预料。 並非他如此多虑,而是苦海县这破地方实在是太过诡异,短短的日子里,他已在这里见到了许多通幽境的武者,甚至连已经消失了三十年的忘川孟婆,竟也藏身於这等穷乡僻壤处…… 似乎是感受到了黔驴的心態变化,陆川几乎是用命令的语调对他说道: “黔驴,朱白玉必须死,你知道如果让他活著,后果会有多严重!” 黔驴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陆川很快带人撤走,原本热闹的战场一下子死寂了下来,黔驴看著朱白玉,平静道: “你腰间已无飞针,三寸仙的秘密也被我窥破,如今身上还带伤,我本不愿乘人之危,眼下非常时刻,我也只能事急从权了。” 朱白玉低头为小七渡入丹海內力,帮助小七稳定伤势,嘴上道: “为什么会忽然找上我们?” 黔驴没有急著对朱白玉下手,此战,他亲眼见识了朱白玉的实力,心头对於朱白玉多是敬重。 其实以朱白玉的能力,真要殊死一搏,並非没有机会逃出去。 但他却选择了留下。 “朱教头,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又要揣著明白装糊涂呢?” “白龙卫为何要来苦海县,难道我比你更清楚么?” 朱白玉头也不抬,隨著小七的伤势稍微稳定之后,他便不断囁嚅薄唇,时而双手轻推,让朱白玉快走,但他重伤在身,已无气力,又哪里犟得过朱白玉? “……所以,平山王是真的做了对不起齐国的事情?” 他声音低沉,已有了三分隱晦的怒意。 纵然他如今是白龙卫的教头,可骨子里那份军人的热血与忠魂却未褪却,一听到了有威胁国家的事情出现,便有些按捺不住。 黔驴却回答道: “我没资格接触到那一层,了解不深,但陆先生曾与我讲过,大人是在做一件功盖千秋的事。” 朱白玉眯著眼,火气上来,声音愈发冰冷: “功盖千秋?” “若真是功盖千秋,他为何要瞒著所有人?” “若真是功盖千秋,风城那场大火,岂会烧死风鼎寒將军与我大齐足足四十万將士?” “难道那四十万条人命……就是他的功?” … ps:晚安! 第130章 不修路,逗你玩玩 面对朱白玉的厉声质问,黔驴一言不发。 他没有在风城当过兵,没有见到那日燻黑星辰的焰火,他也不是王城中將天下霸权玩弄於股掌之中的王族,不晓得这场错综复杂的棋局究竟落子几何,所以他对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发言权。 朱白玉渐渐平復了心境,冷眼注视黔驴,说道: “你也是齐国人,你的家人该也在齐国,把齐国毁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黔驴並不是对风城那死去的四十万军人无动於衷,四十万若是用来计量人命,那绝对是一个极为沉重甚至是可怕的数字,但想起了陆川告诉他的那些,黔驴只是固执地摇头。 “我相信陆先生。” “你相信一名齐国最为阴险狠辣的毒士?” “陆先生对我很好。” 黔驴说完,单手缓缓抬起巨刃,掀开了雪与风。 “朱教头,时间差不多了。” “他伤势已暂且无碍,若今日你胜,你们二人皆能活下来……若我胜,他死前不会再受任何折磨。” 他给了朱白玉时间去为重伤的小七稳定伤势,也给了朱白玉稍作喘息的时间,算是对朱白玉最大的尊重。 感受著黔驴身上传来鼎盛的战意,朱白玉也知道这一战在所难免,於是抱著小七来到了一棵树下,將其缓缓放於雪地上,二人对视间,小七忽然在朱白玉即將转身时抓住他的手。 朱白玉身子一滯,他皱眉盯著捂住伤口的小七,看见了他眼底里的坚持与倔强,只能轻呼出一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等我。” 小七垂眸,纤柔的手缓慢鬆开。 朱白玉转身走向了黔驴,后者在风雪中佇立的瘦削身影格外挺拔,单手提著巨刃,竟有了一种万夫莫开的气势。 “你最引以为傲的暗器都已经用光,最后三根银针不用来御敌,却给了下属疗伤……如此我也退一步,你去捡起先前遗落的银针。” 朱白玉白袍隨风而动,身上染上的几许殷红在白袍间点缀得像朵朵残梅,他却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与黔驴相对时,身上散发的气势已然攀向巔峰。 “不需要……既然你已经窥破了三寸仙的秘密,那你就应该知道,我这双手要胜过世间大部分神兵。” “江湖之爭,何需多言,要战便战!” 黔驴闻言,不再拖沓,他身形一动,整个人竟提著巨刃跃至半空,瘦弱身躯迸出蛟龙般强横的力量感! 黔驴单手持刀,没有半套矫揉造作的招式,手中巨刃劈开无数细雪,就这样直直斩向了下方的朱白玉! … 与此同时,十里外行王山上某座峰头。 淳穹走得浑身发热,便索性脱了从家中穿来的白色锦袍,坐於一棵顶著白帽子的雪松下,唤人烹茶。 他本是习武之人,血气重於常人,此刻身上面颊与脖颈处散发著白雾蒸腾,凭空为他这轻柔面相加重了几笔独属於武者的悍然。 隨他同行的这些衙役与家族中带来的亲卫当然凑不够如此庞大的阵容,於是淳穹让人提前散了银子,从七爷那里借来了许多七杀堂的人,凑够了人数,弄出了闻潮生要的『大动静』。 当七杀堂的眼线告知他忘川刺客接近队伍的时候,坐於树下的淳穹却是沉默不语,他一双眼睛直勾勾盯著面前沸腾冒著热气的茶壶与燃烧正旺的明火,心头只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震撼。 只从闻潮生嘴里听到陆川会带人出城剿杀白龙卫这件事时,淳穹更多只是觉得闻潮生思考事情向来比较周密,不想留下紕漏给对方可乘之机。 而如今,当他发现陆川真的这么做后,心头的惊异卓绝感又凭空上了好几个层次。 撼动他內心的,不仅仅是闻潮生这近乎未卜先知的敏锐嗅觉,还有陆川那果决狠辣的决策! 闻潮生当初那句话说的真没错。 没有他的帮忙,他淳穹玩不过陆川,会被对方像小鸡仔一样活活玩死。 在淳穹烹茶之时,陆川很快便带著近百名杀气腾腾的忘川刺客前来,虽然淳穹已经提前放话,不过跟隨他出来的这些江湖人还是紧张无比,一个个拔出刀剑,对著上山那条路上出现的人影虎视眈眈。 莫名的火药味於雪松林间瀰漫,並隨著脚步踩在雪地里沙沙作响的声音不断加重,当那抹刺眼的红色终於出现时,淳穹这才不慌不忙地揭开了面前的茶壶盖子。 不知为何,明明他的准备远没有上次那么充分,可这一次他面对陆川的时候,竟比上次还要放鬆些,揭开茶壶盖儿的那一刻,淳穹闭目好好嗅闻了一下这雪地里烹出来的地道茶香。 或许是因为一回生二回熟,又或许是因为陆川接二连三被闻潮生拿捏,让淳穹觉得陆川在闻潮生面前好像也不过如此。 远处陆川走近后,一见到不慌不忙盘坐在雪松下品茶的淳穹,立刻回想起了当初在县衙里吃过的亏,眼神顿时冷冽了许多。 他扫了一眼周围,感受到了松间这浓郁的火药味,晓得一点即燃,由於黔驴此刻不在自己身边,该是还在与朱白玉交战,真打起来,他的处境必然十分危险,於是摁捺住了一些隱隱冒头的危险想法。 两方人马暗暗对峙,陆川则来到了淳穹面前,看著对方不徐不急为他倒上了一杯热茶,便也盘腿坐下,缓缓说道: “淳大人真是演得好啊,年纪轻轻就有这等演技,竟连陆某这样的老江湖都骗过了。” 他轻轻吹了一口茶上的热气,倒也没担心淳穹会下毒,浅尝了一口。 对方这副模样,显然是不打算动手,想要再与他好生谈上一谈。 淳穹也笑著回道: “我怎么不记得我骗过你?” “陆先生这话说的我真是有些糊涂了。” 陆川晃著手里的茶杯,想到当初在县衙中是淳穹摊牌,自己装傻,而到了现在,情况好似反过来了。 “糊涂?上一次喝茶的时候,淳大人可是一点儿也不糊涂,还精明得很吶!” 淳穹笑了笑,轻轻抿了一口茶,说道: “原来陆先生是在说上一次的事,那件事我可没骗你。” 陆川嗤笑一声,缓声道: “没骗我?这么冷的天,你带这么多人来山上,还又是铲子,又是锄头的……要开山修路啊?” 淳穹指尖转了转茶杯,想到了闻潮生之前说过的那些,竟一时起了玩心,淡淡道: “不修路。” “我上来逗你玩玩。” ps:还有一更,晚安! 第131章 烹茶 淳穹很年轻。 確切点说,他的年纪与闻潮生相仿,纵然气质看上去要老成不少,但那都是在自己家族中耳濡目染出来的,实际上他比闻潮生大不了几岁。 这也是在他发现自己与闻潮生城府思虑差距这么大后,为何会有一种震惊与诧异。 在淳穹这里,他真的很难理解,为什么比他还要年轻的闻潮生玩起心机却比陆川还……脏。 这个字並非是在骂人,在淳穹这里,它是一种认可,甚至是一种夸讚。 此刻,当他带著嘲讽的语气说出那句话之后,陆川却不高兴了,一双老辣的眼眸里,全是吃人的欲望。 面对陆川短暂的沉默,淳穹拿著枯枝拨弄了一下煮茶的火堆,继续娓娓道: “上次在院子里给陆先生煮的茶,你不喜欢,没喝两口就走,但人生百味,不可能总是喝著你喜欢的,你这么大把年纪了,什么都接受不了,那可不行。” 陆川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又尝了一口,语气略有一些森然道: “茶味儿不够,慢慢调不就行了,总能调出我喜欢的味道。” 淳穹给自己又倒上一杯,然后將茶杯放在了身旁,拿起枯枝轻轻敲了敲茶壶壶身,对著陆川道: “可这壶里的茶也不是陆先生您一人喝,您把味儿调成您喜欢的了,我又喝不惯了。” 陆川淡淡道: “这简单,你忍忍不就行了?” 淳穹拿起茶喝了一口。 “我不想忍,所以我才来了。” “上次在院子里,我已经为陆先生讲的很清楚了,这事儿可大可小,秘密可以一直都是秘密,我也不是傻子,此来无非求財求权,又不真的想跟大人玉石俱焚。” “但您这总是想要釜底抽薪,让我很难做啊。” 陆川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上一次他在县衙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淳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聪明人,所以有些不必要的糊涂,他也就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但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这一手釜底抽薪,居然被对方看破了。 那一瞬间,陆川脑海里浮现了许多念头。 其中最为激烈的念头,自然就是要跟眼前的人直接爆了,灭淳穹的口。 不过,这样的衝动很快便隨著他的冷静而消退。 “你来晚了点。” 陆川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皮笑肉不笑的阴森。 “这招调虎离山的確用得妙,就是时间不赶巧,早来一个时辰,说不定人就被你救下了。” 听到这话,淳穹心中先是『咯噔』一下,但表面上还是儘可能的保持平静。 “陆先生这是在逗我玩?” 陆川嘴角一扬,想到不久后黔驴就会带著朱白玉的尸体出现在这里,他便心情一片大好,將杯里的茶饮尽。 “是不是逗你,很快便有分晓。” “喏……你没瞧见,一直跟在我身边的那名侍卫不见了么?” 陆川说著,压低了三分声音: “他现在正忙著给朱白玉收尸呢!” 淳穹与陆川对视,看见了他眼里的那份胜券在握,內心愈发沉重,一想到待会儿黔驴来了他的处境会更加难堪与危险,於是便倒掉了杯中的热茶,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雪与泥,带著人想去山下。 “没意思,不喝了。” 他想走,陆川却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走他,只见陆川一抬手,忘川的杀手立刻堵住了下山的路,两方人马距离极近,先前才消停下来的火药味,一瞬间又瀰漫在了山间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较之方才还要更重。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淳穹头也不回,对著陆川说道: “陆先生,我既然敢上山来见你,就不会没有准备。” “到了约定时间,我约的朋友没有在县城外见到我人,届时那些有关刘金时的秘密传到了王城去,希望你和大人能够担得住……” 陆川无视了他的威胁,笑著为自己倒上一杯茶水,起身踱步来到了淳穹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道: “莫急……” “我怎么敢轻易对朝廷命官下手呢?” “不过是想留淳大人与我喝上几杯,黔驴很快就会到,届时也让淳大人看看我这茶调的到底如何,没准儿你还挺喜欢。” 陆川此时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著若有若无的阴阳怪气,像是要將先前在淳穹手中吃过的亏全部討回来。 淳穹侧目,望著近在咫尺的陆川,目光锋锐,身上的气息也在发生变化。 “陆先生,你是不是忘了,你的那位贴身侍卫现在不在你身边?” “你离我这么近,还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真不怕死?” 雪风吹过了二人面前,陆川似乎完全不担心淳穹会对自己出手,笑著说道: “淳大人,杀了我,今日你也走不了。” “陆某说了,今日不跟淳大人过不去,就只是单纯喝喝茶,淳大人不妨信陆某一次?” 局势僵持,陆川在淳穹的悬崖边缘上试探,而淳穹则是在想,自己到底要不要直接出手挟持陆川,然后下山回县。 他的確不敢杀死陆川,但在苦海县的白龙卫一死,事情便一步步向著死局发展了,淳穹心头焦急,认为当务之急是赶快回去,把这个消息告知与闻潮生,看看闻潮生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破局方法。 一番短暂的內心纠结之后,淳穹当机立断,转身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陆川! 忘川的杀手见状,精神一下子高度紧张起来,毕竟淳穹手里扣著的可是他们的金主! “都让开!” 淳穹冷冷道。 与陆川隨行的那些刺客面面相覷,犹豫了短暂的时间后,还是缓缓为他们让出一条道,然而陆川却对著他们下令道: “尔等莫要让路……他不敢杀我!” ps:晚安! 第132章 倖存 行王山。 直衝上青云的燎天大火终於在抵达峰顶时,燃尽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束光,消熄於死寂,漫天纷扬而下的小雪依旧漠然,被大火蒸发的雪雾再次落下,並且毫无意外地铺在了满山的灰烬之上。 而抵临山脚的小山腰处,那些杂乱遍布的尸体中有二人对立,左边一人白袍染血,右侧肩膀耷拉裂开,几乎全靠著一些残存筋膜连结支撑,鲜血汨汨,將整个白色袖子全都染红浸透。 而右边的那名黑衣男子则是半跪於地,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什么伤,唯独心臟上处插著一根纤细的银针。 黔驴嘴唇青紫,眉间满是大汗,望著面前几步开外的朱白玉,却是欲动不能。 “你的针……不是用完了么?” 他声音颤抖得厉害,似乎此刻为了抵御什么变得极为辛苦。 朱白玉甩了甩袖子,左手袖中的毒囊被扔在地面上,接著他冷冷地看了黔驴一眼,转身跌跌撞撞向著树下的小七走去。 后者瘫软在了树下,面色惨白,一言不发,呼吸渐弱,他的手掌死死捂住了自己的伤口,但鲜血却止不住的从指缝间溢出。 那里周围原本有三根银针为其镇血。 但现在,只剩下了两根。 先前他抓住朱白玉手的时候,趁机拔出了一根给朱白玉,又拿另一只手捂住伤口做遮掩,如此才骗过了黔驴那双眼睛。 朱白玉仔细查看了一下小七的情况,见他状態不妙,於是立刻在周围找寻起来,很快便找到了一根先前飞出的银针,他简单將银针擦拭乾净,而后再以丹海之力覆於其上,最后刺入了小七腹部伤口旁的穴位中。 丹海之力蔓延,总算是勉强稳住了小七的伤势。 但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若是一时半会儿得不到医治,他不过一两个时辰该就得没命,朱白玉用唯一还能动的那根手臂將气息微弱的小七从地面上抱起来,然后蹣跚著步伐朝著山下走去。 黔驴想要阻止他,奈何自己心脉处被一根剧毒银针封住,他可没有阿水那百毒不侵的能力,更何况是朱白玉特意调製出来的毒素,如今是靠著一身深似江河的修为,暂用丹海神力强行抵御毒素的效果。 此刻他若乱动,使得毒素自心臟处逸散,那就断无活路了。 “……” 望著朱白玉远去的身影,黔驴只觉得眼前发黑。 陆川交给他的任务,他终究还是没有完成。 虽然提前给朱白玉留下了喘息之机,不过他不得不承认,朱白玉要比他想像中的更为可怕,这人不止是內功大家,外功更是造化绝伦,一双手竟如神兵坚不可摧,自己倾尽全力的一刀,劈在其关节薄弱处,竟也没能砍下他的胳膊! 若是给他月余时间调养,那根几乎断裂的手臂便会恢復如常。 倘若朱白玉先前没有受伤,没有被云枪与游子剑消耗那么多体力与暗器,那此战他便是提前对朱白玉的暗器有所防备,也几乎没有胜机。 这名传闻中极为神秘的白龙卫教头,武功的確可怕至极。 四国江湖內的同境武者,能与其一对一过招的人怕是两个巴掌都能数的过来。 朱白玉走后,此地只留下了百余具尸体与半跪在地的黔驴,红与白著就了背景色,遍地横陈的尸体则成为了狂放的墨点,无声且肆意地挥洒描绘著適才大战的惨烈。 黔驴一动不能动,只能一点点尝试著用丹海之力逼出心臟处的毒针。 好在这根毒针极细,虽然在他的身上留下创口,不过也能勉强用丹海之力封住创口,不至於丧命,只是在伤势养好之前,他无法再继续剧烈战斗了。 黔驴费了很长的时间一点点逼出自己胸口的银针,当那根针无声自他胸口跌落在地后,黔驴这才呼出了一口气,撑著巨刃,缓缓站起身子,朝著山下而去…… … 天色渐暗,淳穹与陆川带著三四百人於山峰之上煮茶,白日里小雪纷纷,气温还不算太低,到了太阳西落之时,雪风渐渐冷冽了许多,再加上此处地势较高,便更加让人难熬。 起初两方人相互对峙,还颇有些针锋相对,杀意盛烈,到了现在,见陆川与淳穹二人也坐在一起喝茶半晌,架应该是打不起来了,索性也坐著开始生火御寒。 一些修行的武者倒还好,虽然寒风裊裊,可自身气血通畅,借著火堆倒也能抵御,县衙里的那些衙役与陆川可就难熬了。 煮茶烤火的淳穹看了一眼绒袍下发抖的陆川,又侧头望了一眼不远处许多衙役,眉头皱了皱,最后还是收起了报復心,主动开口道: “等了这么长时间,陆先生的那名贴身侍卫还不来,怕不是在山林里迷路了,再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事,而且我与那位朋友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 话说到了一半,见陆川还是一副沉默到底的模样,他便又道: “今日这茶,见你也喝著不怎么舒服,不如改日再约,陆先生意下如何?” 陆川微微抬头,凝视著淳穹,他的鬚眉间皆细细铺上了一层白,在黯淡的天色下,像是谁用浅淡的墨汁往他脸上画了数笔。 “……行。” 陆川语气中有一丝丝的不甘心,二人僵持到现在真是尬住了,可比起从淳穹这里要回一口硬气,他更为担心黔驴那头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按理说,就不该出意外。 朱白玉那个状態已然颇为糟糕,再加上身上的暗器全都被消耗一空,怎么都不可能是黔驴的对手。 念及此处,他愈发担忧的同时,又將怨气渐渐转移到了面前淳穹的身上。 今日围猎,倘若真是出了意外,那淳穹便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若是朱白玉逃走,他就得立刻写信给平山王,寻求更大的支援,否则以朱白玉的能力,用不了几时便能召来大批白龙卫,到那时,不但他身处险境,而且有关於刘金时的秘密怕是很难再继续遮掩下去了。 想到这里,陆川竟觉得眉心一阵隱隱作痛。 他这大半生,不知道处理了多少见不得光的麻烦事,却从未有任何一件事,像现在这样越搅越麻烦…… ps:还有一更。 第133章 莫回头,不好看 下山时,数百人的队伍显得格外沉默。 陆川双手交错插入彼此袖兜之中抵御吹拂的冷风,面容见格外沉默鬱闷,脑子里转念便想著,如果白龙卫的麻烦没法解决,那是否要趁著朱白玉还没有召集更多的人手来苦海县前,先一步解决了闻潮生与淳穹。 事情发展到了现在,他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做什么事情都有一种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无力感。 他们下山之后,走了没多久,便看见了一名盘坐於行王山入口处的黑衣瘦削男子,正是陆川的贴身侍卫黔驴。 他將巨刃插在一旁的雪地中,丹海之力遍覆全身,行走经络,不断洗刷著心臟处的伤口,一边封住流失的血液,逼迫它们回到正轨,一边促进著伤口的癒合。 他眉头凝蹙,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著自己这次重要行动的失败,从中找寻著缘由。 他不该给朱白玉留下喘息之机,哪怕他再尊重这个人。 这种对强者与朱白玉为人的敬重,直接酿成了他失败的苦果。 再者,便是他对於敌人的轻视。 不是对朱白玉,而是对那名被云枪一枪穿腹的白龙卫小七,他低估了小七保护朱白玉的决心,没料到这人寧可冒著生死风险,也要为朱白玉递针,让对方在关键时刻扭转了战局。 这对於他这样的人来说,是一种极为愚蠢的失误! … 隨著眾人的脚步声临近,黔驴也睁开了眼睛,陆川与淳穹见到他后,都停了下来,前者眉头紧皱,见黔驴的身边没有朱白玉的尸体,心中咯噔一下,道是坏事了,但仍旧抱著仅有的一丝期望,对著他道: “黔驴,你为何会在此处……朱白玉呢?” 黔驴沉默了片刻,微微摇头。 他的行为,已然说明了一切。 与面色极为阴沉难看的陆川相比,淳穹此刻的心情却是忽然一念天地,眉毛快要攀上云端,对著黔驴热情起来: “黔驴兄,雪夜淒冷,我与陆先生今日烹茶赏雪,正欲回县,不妨一道吧?” 陆川此刻虽是心中糟透,但也晓得僵在这里全无用处,眼下得赶紧回去另寻他法破局,也便没有责怪黔驴,招呼黔驴跟上。 他確实没脸责怪黔驴。 今日若非是他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朱白玉断然不可能逃出生天。 朱白玉能从行王山活著离开,他与黔驴都有责任,而且他的责任居多。 待得眾人顶著愈来愈大的雪风默默接近县城北的大门口时,只见远处门外道旁站著一男一女。 女人提著一个酒罈子,默默喝酒,一股独属於烧刀子冲烈之味伴隨著凛风吹出老远,而那名男子则撑著一把伞,站在女人身侧,隨著伞上积雪积深了些,男人手腕不免觉得厚重,於是他腕间轻轻一震,积雪立刻从伞上大把大把滚落。 这正是闻潮生与阿水。 看见淳穹活著回来,闻潮生心头稍稍安稳了些,再望著陆川那张比还未完全入夜的天幕更黑的脸时,他终於鬆了口气,知道白龙卫多半是救下了。 他不是神仙,哪怕脑子里有一千万种计划,这个世上也会出现一千万种意外。 譬如这一次他的计划便有许多漏洞——时间、消息传播的速度、白龙卫的抵抗顽强程度……这些都是无法精確计算的变量。 至於他身边的阿水,则是忽然扔掉了手里的酒壶,手如灵蛇往闻潮生腰间一摸,柴刀立刻被她藏入了袖间。 闻潮生还未开口,就听阿水说道: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那人受了重伤。” 闻潮生当然知道阿水口中的『那人』指代是谁,但他望了一会儿,隨著眾人渐近,他也没瞧出黔驴身上到底哪儿有伤痕,对方走路的姿势更是稳定自然。 “怎么看出来的?” 闻潮生十分好奇,他的这双眼睛生来就要比寻常人敏锐许多,他都瞧不出来的事,阿水如何看出来的? 阿水扭动了一下自己脖子与肩膀,平静地回答道: “感觉。” 闻潮生眉毛微微一挑。 “我怎么没感觉到?” 阿水藏於袖间的手指细细品味著柴刀上的冰冷,轻声道: “因为你杀的人不够多。” “如果你手底下有千万条亡魂,你就能感受到很多眼睛根本看不见的东西。” 闻潮生与小七交涉之后,知晓了她以前在风城从过军,所以杀人这种事也完全无需再跟他隱瞒了。 隨著眾人近前来,闻潮生笑著迎上前去,没跟淳穹打招呼,反倒是来到了陆川的身边,对著他道: “陆先生,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陆川见到了闻潮生如此热情洋溢的面孔,皮笑肉不笑道: “我们很熟吗?” 闻潮生丝毫不觉得尷尬,他笑道: “陆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日还在鸳鸯楼里请我吃饭,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 他说著,竟然毫无距离感地將手臂勾在了陆川的脖子上,此时陆川与身后的黔驴皆是眉头一皱,黔驴虽然心脉受损,不能剧烈战斗,但简单应付一下普通人还是不在话下,他正要抬手拨开闻潮生,阿水却忽然插入了人群中,站在了他的身旁。 黔驴心道不妙,偏头便看见了阿水袖间滑出的柴刀。 上面片雪不沾,却远比天上落下的雪要寒冷。 黔驴有这个发言权。 因为他刻骨铭心地体会过。 目光与黯淡天光交融,一同落於那柄柴刀上时,只见阿水手起刀落,没有丝毫犹豫。 刀刃斩过皮肉,斩开筋骨的声音要比风声更清晰。 隨后便是某件物什落地,滚了几圈,还撞到了陆川的脚后跟上。 陆川当然听见了声音,当然感觉到了撞在自己脚后跟的重物,也当然察觉到喷涌在他脖颈处的热血。 他身子一僵,下意识想要转头,却被闻潮生死死掐捏住了后颈,脖子动弹不得。 脖子上传来的巨力,不仅仅是疼痛,更是闻潮生对他当初的行为最有力的反击,最放肆的褻瀆! 他陆川,堂堂王城平山王麾下毒士,一个名字曾让江湖多少英雄好汉心惊胆战,而如今却像狗一样被苦海县一名县民掐住后颈,逼迫前行,连回头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陆先生,莫回头,后头……不好看吶。” 闻潮生在他耳畔一笑,笑得陆川手脚冰凉。 ps:晚安!回头稍作修改! 第134章 散財 从黔驴脖颈喷出的热血,淋湿了闻潮生的手腕,但通幽境强者的血也並不比普通人的血滚烫多少,只是片刻,便被无声无息的雪浸透冷却。 见了血,隨行的所有人都变得极为紧张,手掌已经摁在刀兵之上,只待第一人出手,此地即成战场! 尤其是阿水周围,忘川的刺客们对其虎视眈眈,已然紧张到了极点! 方才那一刀来得突然又自然,在他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黔驴的人头便已落地。 相较之於秋迟刀、云枪与游子剑这样的刺客而言,黔驴的名声的確不够响亮,但这也仅仅是对於外界,黔驴在陆川的引荐下,混跡於平山王的门卿中,平日里自然不怎么缺银子。 不缺银子,就不会常去接悬赏,在江湖里便没有什么名號。 可在忘川內部,黔驴还算有些名气,如此年轻武学造诣便已登峰造极,未来假以时日,前途无量,而这样的人,方才就这么被阿水水灵灵地一刀宰了,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他们这些较之黔驴小虾米一样的存在,如何能不心惊? 这些刺客实力不够,经验也不够,虽然猜到黔驴与朱白玉大战之后该是受了些伤,可不知道黔驴到底伤得有多重,不知道黔驴表面看上去无碍,实则短时间內已经无法与人大动干戈了。 面对周围这一道道近乎审视的目光,阿水若无其事地甩了甩刀上的鲜血,然后走在了闻潮生与陆川的身后。 “夜里雪大,县城外头可没有里头暖和,奉劝各位一句,若是在外头冻上一夜,明日被雪埋成什么样可就难说了。” 闻潮生忽然开口,声音在雪幕中格外清朗,传出老远。 而他手中死死掐住的陆川双目瞪圆,盯著眼前的雪地,纵然心头怒火中烧,可却毫无办法。 白日里围杀朱白玉这等绝世高手消耗了太多这一批集结而来的忘川死士,其中通幽境高手全灭,龙吟境的也所剩无几,部分身上还有伤,若说是在山峰上烹茶时,他们殊死一搏,还能跟淳穹掰掰手腕,而现在阿水的出现,则彻底断绝了他掀桌子的可能。 如今阿水身上的確也有严重的伤,可对付忘川这些仅剩下的小嘍囉根本不在话下,更何况阿水此刻並不是一个人,淳穹找来的那两百余名上山的人里,绝大部分都是七杀堂与他隨行的亲卫,真动起手来,能比划几下。 就这样,眾人与一片僵持且尷尬的气氛中入城了,淳穹按照闻潮生的要求,已经提前在县城北门前后都扫清了县民,在回县衙的路上,忘川忽然有不少人拦在了淳穹的面前,冷声说道: “淳大人,且慢。” 淳穹平静看著他们。 “何事?” 拦在路上的刺客们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 “此前我等受佣而来,陆川答应我们,要给我们佣金,大家无仇无怨,所求皆为名利,此次我等损失惨重,大人想怎么处置陆川,咱们不管,只要他结清帐款就行……” 顿了顿,他眸中浮现出了一抹贪婪,看向了陆川的袖子,继续道: “那笔钱,就在他的袖囊之中。” 闻潮生闻言,盯著被自己擒住的陆川,极为严肃认真地质问道: “老陆,不是我说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请人家干活,你还不给人家工钱。” “这种行为真的很可耻。” 陆川被一名小了自己几十岁的毛头小子教育,对方还是自己的敌人,聊想起自己这些天在苦海县的失败,像是这辈子的冤屈全在这里了,一时间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在王城修身养性几十年的修养於这一瞬间化为泡影,他咬牙切齿,对著闻潮生大骂道: “我可耻你姥姥个卵蛋!” 齐国虽是尊儒重道,礼义廉耻之风在国家內盛行,但这不代表齐国人骂人的时候满嘴都是之乎者也,口沐清风,真急眼了,嘴还是一样的臭,甚至由於部分读书人喜欢雕词琢句,这直接导致他们满腹诗书,才华横溢,动起嘴来根本没有轻重。 齐国某位將军风鼎寒在十几年前毕业於齐国儒道名师杜池鱼麾下,正值当初齐、赵摩擦不断,这名將军在边关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然后直接写了一封信寄给了赵国边城『泽阳』的守城將军李柏盗。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这封信洋洋洒洒数百字,可谓字字珠璣,直接激醒了李柏盗心臟处稳了十几年的暗伤,一口气没上来,人当场就走了。 面对陆川的辱骂,闻潮生却是当作了狗吠,一点儿没有听进耳朵里,他强行从陆川的袖中拿出了那几张价值三万的银票,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將自己的眼神从上面挪开,递到了淳穹的手中。 “陆川,我发现你真是人傻钱多。” 带著浓郁酸意的短短几字,给陆川那张本被冻得煞白的脸,登时气得通红,双目隱隱翻白。 淳穹虽然家族家底还算丰厚,但哪里有陆川这么豪横,见著这几张银票,也是心中感慨。 忘川的刺客们见到了那几张银票顿时躁动起来,淳穹想了想,没有立刻给他们,而是对著他们嘱咐道: “付帐之前,我得提醒各位一句,这人跟王城某位宫中的大人物有关係,尔等有命赚钱,未必有命钱,想要瀟洒快活,记得把嘴巴管严些。” 忘川的那些刺客怎么会不知晓陆川的身份,一时间全都允诺。 淳穹將这些钱財全都散给了他们,隨著他们走光之后,他才望著七杀堂那些目光炽烈贪婪的江湖人士,缓缓道: “奉劝你们最好收起自己的贪心,这钱我碰不得,诸位也碰不得。” “今日聘请诸位的钱,我会按照约定在三日內跟七爷结清,届时有什么利益纷爭,你们自行解决。” 第135章 你们都得为我殉葬 淳穹散財此举,倒是让闻潮生高看了他一眼,俗话说得很刺耳,钱难挣,屎难吃,可道理却没错,三万银两对於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人来讲,都是一笔足够瀟洒一辈子的巨款,能挡住这样诱惑的人未必是个聪明人,但一定知道分寸。 眾人散尽,淳穹让衙役们回家歇息,自己则与亲卫们带著闻潮生三人前往了自己的住处。 刘金时修建的这座府邸確实不错,淳穹单独把陆川绑住,软禁在了一个幽深的小房间內,而后对著身边的闻潮生二人道: “如今黔驴已死,陆川的身边暂且没有厉害的护卫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闻潮生没说话,一直斜著眼睛打量陆川,后者看见了闻潮生目光中有所顾忌,低头髮出了阴沉的笑声: “呵呵……” “真是无知又愚昧,你们这群蠢货……” “本来你们在苦海县什么事都不会有,我这一次从王城来就只是为了处理刘金时,可你们非要自己掺和进来,把事情越搅越乱,搅成了现在这样……现在好了,弄得一团糟,谁也没法收场!” 闻潮生冷笑道: “本来什么事都不会有……你是怎么好意思从嘴里说出这样的话?” 陆川嗤笑了一声,仰起头,甩了甩自己额前的头髮,呼出了一口白雾。 “到了现在,你们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原本苦海县只需要死很少的人,可如今朱白玉侥倖脱逃,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召集许多白龙卫前来找我復仇,我一死,你猜会怎么著?” 说到这里,陆川笑得更为放肆了,脸上已没有了以往的从容与胸有成竹,全是癲狂和愤怒。 “整个苦海县,都得殉葬!” 淳穹点了几盏明烛,使得房间更为亮堂了些,然后才对著发癲般的陆川说道: “你在江湖上是一个名气很大的人,但我不认为平山王会蠢到为了给你復仇而屠戮自己国家的百姓。” 陆川笑容间的放肆丝毫不减: “你怎么知道,他会是为了我呢?” 淳穹的表情微微一滯。 陆川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冷冷说道: “知道苦海县的白龙卫此前为什么不进县城,不去查刘金时么?” “一来,是因为忘川的人在堵著他们。” “二来,也就是最关键的一点,两年前白龙卫在查案的时候,错成了一桩很大的冤案,涉及齐国某位王族,后来平山王为其平反时,闹得很大,白龙卫这个组织原本应该被解散,案情相关的涉及人员都要为此偿命,是镇北神將龙不飞用自己的信誉与將位將白龙卫强行保下来……” “从那过后,白龙卫便收敛了许多,不管是查什么、还是做什么,都极为谨慎。” “此次动身前来查刘金时的,是白龙卫三教头之一的朱白玉,他们不敢轻易跟我发生正面衝突,担心被我抓住什么小辫子,回头到了王城那儿狠狠参他们一本……” “可今日在行王山一战,以朱白玉的思虑,哪怕我什么都不说,他也该全明白了。” 陆川说到这儿,咧嘴一笑,烛火在他的瞳孔中疯狂烁动: “他没死,用不了多久会有大批的白龙卫集结,对刘金时一事展开全力调查……而你们恰巧手上又有刘金时留下的证据,到那时,本该永远埋葬於黑夜中的秘密见了光,你说,你们能活吗?” 淳穹瞥了他一眼: “王城距离这儿多远?” “等平山王知道了这事儿,火早烧到他身上了,那时他自顾不暇,还有心情搞事?” 陆川笑而不语,只是用一种『你自己猜』的眼神看著三人。 淳穹眉头一皱,望向了闻潮生,后者说道: “他不一定是在唬我们,因为这件事情牵涉实在太大了,甚至涉及到了齐国的王室,因为担心消息败露,或是传递不及时,陆川可能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给王城发一封信,如果一段时间內王城那头迟迟没有收到陆川的来信,就会採取行动……” 他话音刚落,陆川脸上的笑容不减,摇头嘖嘴道: “闻潮生啊闻潮生,我真是低估你了……淳穹今日声东击西这招,也是你支使的吧?”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敏锐的嗅觉和思虑,可惜,就算你猜对了,那又如何,你什么都做不了。” 闻潮生盯著他,声音比窗外落下的雪还要平静。 “让你写一封不就行了?” 陆川微微摇头。 “天真。” “莫说我不会帮你们写,就算我愿意,那封信也没法传递出去了。” 闻潮生两条浓眉朝著中间一挤兑,活活挤出了一条川。 “为何?” 陆川盯著闻潮生,又一次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抖: “因为送往王城的信有诸多环节,每一个环节的专人都不一样,恰巧第一个送信的专人……被她方才一刀剁了。” “只有黔驴才知道那封信该交给谁。” 淳穹冷冷道: “你在撒谎。” 陆川无所谓地撇了撇嘴,面容间全是嘲讽: “事到如今,我是不是撒谎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你们搅坏了所有的事情,导致如今苦海县所有的人都要为此殉葬。” 闻潮生眯著眼: “平山王是王族,又不是齐国的王,他敢因为自己的事对齐国一整个县城的平民进行屠杀,齐王就这么干看著?” 陆川像条死狗一样靠墙瘫著,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等苦海县的人死完了,又有谁知道是大人做的呢?” “而且苦海县这等穷苦的边陲之地才多少人?” “有十万么?” “没有消息流通,没有眼线,届时直接甩给绕行的游牧凶民不就行了?” “要不你们猜猜,风城的那把『大火』当初是怎么烧起来的?” 他话音一落,闻潮生忽然感受到身边传来了一股浓郁的杀气,心道不妙,还未开口,便看见阿水提著柴刀来到了陆川的面前,一把揪住他头髮,在陆川的痛哼声中將他活活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刚才说……风城?” 阿水的声音宛如亘古不化的冰川,冷得没有一丝人味。 不只是闻潮生,连淳穹也被阿水身上忽然蔓延出的山海一般的杀气给惊得浑身僵硬! 一个人怎么会拥有这么恐怖的杀气? 她以前……到底杀过多少人? ps:晚安! 第136章 祸端 阿水身上陡然散发的杀气与她的表情,都毫无意外地揭露了她与风城之间有著千丝万缕的关係,陆川这大半生结交过数不清的江湖人士,三教九流,从最底端的混混,到甚至是天人境的修士,可无论是忘川的那些號称四国最为阴暗可怕的刺客,亦或是王城里不少手眼通天的权贵,他们都从未展现过像阿水这般恐怖的压迫力! 那种似狂风如惊涛撞入满怀的杀气,既是血流五步的匹夫怒,更是功成一將的万骨枯! 被这股杀气包裹的一瞬间,陆川甚至觉得自己周围的空气仿佛泥牛粘沉,他用尽全力也难吸入口鼻。 仅仅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陆川一张脸憋得通红,心中掠过千万思虑,已然猜测到了阿水与风城怕是有著极深的渊源,否则不至於一听到关於风城的事立刻便失了方寸,又联想到了她身上那十万黄金的悬赏,立刻便锁定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平山王。 “……你是从风城里逃出来的人?” 陆川咬著牙,艰难从自己嘴缝中挤出几个字。 阿水掌间的柴刀刀锋已经竖在了陆川的眉心处,刀锋上丝丝的寒意几乎穿透颅骨,直抵思想深处,她语气明明像是置身事外的清冷,却充满了不容忤逆、没有商量的严厉: “我问你,风城的事,是平山王做的?” 陆川与她对视著,甚至可以感受到眉心处肌肤被割开时的疼痛,但面容间却没有丝毫的惧意,用几乎挑衅般的语气笑道: “你没跟他们一同死在那场『火』里,真是可惜。” 噗! 阿水轻抬手臂,再落时,柴刀刀刃已然竖著劈开了陆川的颅骨,鲜血竖著流下,沿著刀锋划过鼻庭,最终滴在了他的身上。 陆川一动不动,只觉得头裂开一般的痛。 旁边的闻潮生与淳穹看得眼皮直跳。 可能除了阿水,谁也不知道那刀锋距离陆川的脑子到底还有多远。 “我最后问一遍,你不说,那就去死。” 阿水的声音贯彻魂魄,与她的行为一样没有丝毫犹豫。 若是些寻常江湖人士面对这样的场面,三魂七魄多少得嚇得飞出体外几里,可陆川好似並不怕死,虽然面庞肌肉因为痛感不断抽扯,可回答却是格外乾脆: “那就砍死我!” “我在下面等你,也等你们,我倒想看看,搅坏了大人这费尽心思布下的局,你们这些畜生又能活到几时!” 见他这般,阿水猛地一抽刀,高高扬起,眼见她杀意已决,闻潮生忽然在她身后叫道: “阿水,等等!” 阿水的动作隨著闻潮生的叫声略微一滯,她微微侧目,眼底冰霜丝毫未褪。 “讲。” 闻潮生扫了一眼地面上额头一处裂口,鲜血直流的陆川,走到了阿水身边,低声对她道: “……给我一会儿时间,让我试试。” “反正陆川如今就在这里,他走不了。” 阿水闻言,沉默了很久,最后才隨手將柴刀砍在了一旁的木桌上,而后她给了陆川的襠部一脚,在陆川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转身离开了房间。 这一脚,属实是看的闻潮生和淳穹胯下发凉。 阿水离开房间后,闻潮生这才盘坐在了鬼哭狼嚎的陆川面前,对方脖子上全是青筋,眼中被血丝几乎填满,嘴巴往外留著白色沫子,一个劲儿地捂著自己下面抽搐著。 闻潮生安慰他道: “差不多可以了,陆先生。” “凡事往好处想,你年纪这么大了,又不是修行中人,我见你这模样该是寻常也不锻链,生於王城那般繁华之地,兴许还被酒色早早掏空了身子,你下面这玩意儿留著,只会让你更短命,这么一算,阿水这一脚,还给你凭空踢出了几年寿命来……” 他不说还好,这一开口,陆川血丝遍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牙齦几乎咬出血来! 一旁的淳穹也是听的嘴角抽抽。 愤怒可以让人身体的疼痛暂时缓解,具体缓解的程度与人的体质有关,据说齐国边关的某些战士曾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被人扎了十几刀还能继续跟人干架,姿態婉若天神,让一些修为甚高的修行者都为之瞠目。 当然,肾上腺素这个东西,发挥並非是稳定的。 譬如陆川,好像就只是单纯地愤怒,疼痛没见怎么缓解,在他被闻潮生一句话气得吐出血后,双目一白就要晕过去。 不过闻潮生也是早有准备,陆川晕倒之前,他已经提前將一只手摁在了陆川的人中之上猛掐。 此时此刻,陆川觉得自己还不如就被阿水一刀劈死来得痛快,至少不会被面前这个小畜生羞辱完之后还继续折磨。 他这辈子未曾受过的屈辱,几乎全都应验在了这里。 “我……迟早……你別……得意……” 陆川一边艰难从牙缝里挤出字,嘴角的勾泫还掛著,目光形似病兽。 见他已经可以正常思考,该是疼痛稍微缓过了些劲,这才开口低声道: “陆先生,我有心救你,但你也看见了……门外那朋友可不是吃素的,要不你把风城的事情给我们讲清楚,这事也就算了了,我们把你好吃好喝地供在这里,如何?” 陆川强行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尤其是额间的鲜血在他脸上落下一行,將他因为疼痛而扭曲的五官装点得更为狰狞: “闻潮生……你们是不是……傻缺?” 闻潮生尚未开口,一旁的淳穹便插嘴道: “你才是傻缺,还把我们当傻缺。” “明日我就发动大片人马去行王山寻找刘金时藏起来的东西,找到之后第一时间送去广寒城,如果我记的没错,广寒城的城尉柯允乃是玉龙府管事当年提拔,玉龙府与平山王近年来一直有恩怨,而且在王城权力极大,只要让他们拿到证据,平山王还有心情来处理苦海县?” 第137章 士死 “老陆,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可悲又可怜。” 闻潮生伸出手,扒拉了一下陆川额前的髮丝,直视那双癲狂、阴冷的眸子。 “苦海县这一局,你输得彻彻底底。” “不止是你的整个计划漏洞百出,而且常年身居高位,让你变得骄纵自狂,我以为到了你这般地位的人,不说多么聪慧惊人,至少该明白无论输贏,喜怒都不可以显於形色……可你如今自暴自弃,像条只会追著人乱咬的疯狗,连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都忘记了。” “老陆,你算计別人大半辈子,自以为这世上就没有你处理不好的脏活儿,没人能治的了你,更何况还是我们这些名不经传的小人物,比你更年轻,手中也没什么筹码,最后却將你玩弄於股掌之中,这种感觉很难接受,对吧?” “可我觉得,倘若光阴再倒退二十年,三十年,你反而可以接受,而且指不定苦海县的麻烦还真就被你滴水不漏的处理好了,因为那个时候,你没这么自大,没这么狂妄,做什么事都会格外小心仔细。” “至少那夜在巷子里遇著我的时候,我不可能还活著跟你去鸳鸯楼里吃顿饭,聊些无关痛痒的白痴话题。” 闻潮生的每一个从嘴里轻飘飘吐出的字,都像是一个耳光,狠狠抽在了陆川的脸上。 被比自己要年轻的小辈在擅长的领域玩弄戏耍,的確极为耻辱,可被年轻时候的自己击败更让人难以接受。 当闻潮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川真的恍惚了瞬间,有了一种自己这几十年全都活到了狗身上的错觉。 “……你输得一塌糊涂,自知没机会再扳回一城,却让恼怒冲昏了你的头脑,愚蠢地选择了用口舌之利来还击我们,可能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刚才那些从你嘴里吐出的简短讯息,到底暴露了多少东西。” “就凭你如今的这等傲慢,就算不栽在我们手中,未来迟早也会栽在其他人手里。” 陆川原本盛怒异常,闻潮生这句话却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將他淋了个透心凉。 他回忆起自己恼羞成怒之下为了还击三人所说出的那些,整个人的身子宛如烂泥一般软榻在了墙角,目光神采浑浊了不少,只有身体还在因为下体的疼痛而肌肉绷紧,不断抽搐。 “你不让她杀我,就只是想在我死前好好嘲讽我几句么?” 陆川声音沙哑,形容枯槁,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闻潮生看著他道: “我可没这閒情逸致,刚才已经跟你讲过了,你要活命,得拿风城的秘密来换……” 陆川惨笑: “杀了我。” “关於风城的事,我什么都不会讲的。” 闻潮生拍了一把他肩膀: “別这么想不开……况且,你方才已经讲了很多了。” “多几句少几句有什么关係呢?” 案桌上的烛光还幽幽地兀自燃烧,陆川冷冷看著他,没有任何开口意图,闻潮生不死心,继续说道: “……而且,被刘金时深藏起来的秘密即將浮出水面,届时一给广寒城的城尉,在送至玉龙府那里,大家顺藤摸瓜,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你在这里负隅顽抗又有什么意义。” “你帮我们加速这个进程,我保你不死,大家共贏,难道不好,何必如此执拗呢?” 闻潮生企图用言语撬开陆川的內心防线,不过他也的確低估了陆川对於平山王的忠诚,面对闻潮生的游说,陆川最后只给了他六个字: “士为知己者死。” 此言之后,无论他和淳穹再说什么,陆川都一言不发。 最后,闻潮生与淳穹一同离开了房间,阿水在门外的院中独立,身上覆了一层雪,她好似无所察觉,宛如一个没有魂魄的木头人。 闻潮生二人出来之后,阿水望向他,面无表情道: “问出来了?” 闻潮生摇头,他晓得平山王与风城之间的恩怨不可能解开,阿水和陆川今夜也註定只能活一个,所以哪怕他认为陆川这时候根本不適合杀掉,却还是放任阿水进去了。 他阻止不了阿水,今夜这院中也无人可以阻止阿水。 手起刀落,人头滚动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而后阿水拨开了虚掩的房门,提著一把染血地柴刀走了出来,失魂落魄。 闻潮生对著淳穹耳语几句,而后淳穹这名县太爷便去了房间里开始收拾残局,而闻潮生则来到了阿水的面前,在她的沉默中缓缓抽出了她手中的柴刀。 “有復仇的快感么?” 雪夜里,回去的路上,他向阿水问道。 后者茫然地抬起头,望著被劲风寒雪遮蔽的星月,声音好像很远: “碎尸万段也不够。” “他一条贱命,哪里配换风城四十万余忠魂?” 闻潮生低头望著柴刀,上面覆了一层淡淡的血跡,早已乾涸凝固。 “这事儿当然还不算完,得继续查下去。” “好消息是,至少我们知道有人可以帮我们了。” “淳穹说,玉龙府在王城里有很大的行使权,连王族都能查,而且还跟平山王有恩怨,这是个好机会。” 阿水没回应,她踩在积雪里走了很远一段路,后头的脚印没有留下多久便被雪盖了七七八八,最后变成了一滩分不清是什么的痕跡。 “你知道平山王是谁么?” 她忽然问道。 闻潮生: “是谁?” 阿水顿住脚步,目光眺望向了雪巷的尽头,好似要將那片白茫茫全部看穿。 “他是齐王的叔父,先王的拜把子兄弟,十年前,先王忽然驾崩,朝廷內乱,四方王族爭权,许多亲王、侯爵皆蠢蠢欲动,那年齐王才十二岁,却已是宫廷萧瑟,满庭杀机,他的母亲为了保住他,在王宫內被人活活逼得自裁而死,未曾说出他的下落,后来是平山王在齐国修行圣地参天殿前跪了七日,才终於换来天人一瞥,而后殿內有天人出手救下了如今的齐王,並一剑平了宫墙之祸,如此才让这场动乱终於消退……” 她为闻潮生讲述了一个极为冗长的故事。 没有细节。 但闻潮生却能想像到当年宫墙內的惨烈,从静謐的雪中闻到了十年前传来的血腥味。 阿水转身,那双幽冷的眸子凝视著闻潮生面庞。 “……我说这么多,就是告诉你,平山王与其他王族不一样。” “他在齐国的地位很高,高得超乎你想像。” ps:晚安! 第138章 风城旧事 阿水为何与他强调这些,闻潮生心里清楚,他本不出名,陆川一行人死后,闻潮生便算是基本从这件事情里跳脱出来了,现在他抽身离开兴许来得及。 关於平山王的事,压根儿就是一个无底洞,再继续陷下去,只会越来越危险,但闻潮生先前已经跟她表明过了他的立场,阿水长时间在边关与人廝杀,也不是矫揉造作之人,一些话当然不会说的这么明白。 可万籟俱寂的雪中,闻潮生染上细白的身影向著归家的路走去,明明沉默的步伐却透露著说不出的快意。 “……你看,江湖就是人情世故,就是恩怨情仇,就是打打杀杀。” “我与人弈棋,与人见血,我生於这样的世道,生命就应如烟般灿烂,而不是像一条无人问津的野畜,被风雪溺毙於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阿水望著前方闻潮生的背影,又垂眸看了看闻潮生的脚印,心里的沉重渐渐也轻鬆了起来。 闻潮生是年轻人,她也是。 那颗早被战火烧成了焦炭的心,在这一刻,让闻潮生嘴里那股名为『江湖』的春风一吹,忽地清凉了不少。 “如果你想好了,那就要速速做决定。” “陆川没有撒谎的话,王城那边给我们留下的时间不会太长,必须先让火烧到平山王的衣角,不然他分出了神,苦海县可就危险了。” 这里是阿水的家乡,虽然她亲人已故,但也不想这里的百姓平白无故受到牵连。 二人冒雪而行,快要回到借住的院子里时,闻潮生没有摁捺住好奇心,再次跟阿水询问了当年风城里发生的旧事,如今他已经涉身事间,再者刘金时的秘密一出,迟早得查到这件事情上,索性借著今夜陆川的血,把事情问个清楚。 时间流逝会稍微抚平深伤创痕,阿水走在了闻潮生的身侧,沉默了片刻后,幽远的声音才隨著大雪一同落下: “两月前,赵国七十万大军来犯,其中有诸多修为强横的修士,甚至有两名天人,我们死守半月,城內粮食与医药、建材皆告急,而后风將军向王城求援,却始终无人回应,即便如此,风將军也不愿弃城,率领我等死战,用同胞的尸体当作城墙,艰难击退了赵国大军……” “可就在赵国退军之后,王城忽然有人前来送信,说是增援到了,那时城內已然弹尽粮绝,许多伤员若是没有药物医治,很难活下来,於是风將军让人开了城门,却不曾想这所谓的增援竟是忘川的死士,他们一进城,便对我们展开了大肆的屠杀……” 阿水说到这里的时候,眼角已然噙泪,身上杀气如同河水一股一股汹涌外泄,周遭飞雪都仿佛畏惧避退,而闻潮生听著阿水嘴里这些沾血的字,亦是心惊肉跳: “赵国忽然进攻风城,还来了两名天人?” 阿水死死攥著拳头,许久后才鬆开,回道: “其实是三个,后来入城的那些忘川死士中还有一人,好像是叫做宋帝,是忘川十殿之一。” 闻潮生望著阿水的目光中带著难以置信。 “他们都是你杀的?” 阿水没有否认。 这回换做是闻潮生在雪巷之中沉默了,当初马桓告诉他,阿水是他所知的唯一一名能以通幽境修为斩杀天人境武者的修士,除她之外,亘古未见一位,对於江湖中的武者而言,这是足以名动天下,载入史册的战绩! 而阿水如今却告诉闻潮生,她当初实际上是宰了三名天人境武者。 纵然闻潮生没有见过天人境的修士,但也晓得天人境与天人之下究竟有著怎样的一道鸿沟,阿水凭什么可以跨越这道过往万千武者不能跨越的鸿沟,还连宰三名天人? 难道是因为她身上开了七百一十七窍? 闻潮生当初听吕知命在小院儿里讲过,穴窍代表著修行者的潜力,虽然的確有像剑阁阁主屠山白这样一窍修至通神的强者,但在修行的世界里,这种存在毕竟是少数。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可以跨境逆斩天人?” 阿水似乎从闻潮生的沉默中识破了他的心思,语气中深藏著一抹骄傲,但也只是蜻蜓点水一般闪烁一下,似乎这件事情对於阿水来说不算什么大事。 闻潮生呼出口气,回道: “是啊,自春秋歷到如今四国永安歷,无数天骄俊杰如过江之鯽层出不穷,以往无人能做到的事,为何偏偏你可以?” 阿水停住脚步,伸出了自己瘸掉的右腿,撕开膝盖处的裤子,露出下方雪白的肌肤。 她这般修为的人,又修行过不老泉,躯壳常年受到滋养,皮肤本该极好,连无数次握刀的手上都只有一层薄薄的茧皮,可偏偏膝盖那一块的肌肤却大片皸裂,內部的血肉间能看见红色神秘光纹流转。 “这是……” 闻潮生眼皮不停跳动。 阿水道: “道蕴伤。” “你知道我的修行方法是世间最烂大街的修行方式,走的丹海穴窍,大概一年前,我在入了通幽境后,將全身七百二十窍全部激发贯通,穴窍之间便滋生出了一种特別的力量,宛如星辰相连,使得每一个穴窍中能激发的潜力都被扩大了许多倍。” “不过宋帝在交手中发现了我的秘密,生死一线间,他用一种天人境修士独有的道蕴神力破坏了我膝间三窍,使得我境界跌落,之前与赵国天人境修士交手所受的伤势也无法再继续压制……好在我那一刀够快,他死在了我前面,否则境界跌落,我伤势爆发,无论如何不可能再与天人境修士较量。” 第139章 扑朔 雪月之下,阿水向闻潮生描述起了当年的一些旧事,其间惨烈她不曾稍加赘述,但闻潮生却有一股身临其境之感,也明白了为何风城一事会成为阿水挥之不去的梦魘。 她从军之后,一直都是在边关长大,那些风城的將士与她几乎皆是过命交情,大家曾一同在边关修行,一同在边关保家卫国,一同阅读著从家乡送来的关於亲人们的信件……也一同祭奠那些因为战事或纷爭死去的战友。 他们之中不乏老兵,为了这个国家献出了自己的青春甚至是一切,可最终换来的,又是什么? 不是荣誉,不是功勋,不是故里的繁华,更不是亲人的安康。 有的只是背弃与欺骗,只是不明缘由的屠杀,只是那四十万已风化为灰烬的尸骨。 回去了小院,闻潮生破天荒地主动拿来了先前买的酒,坐在檐下陪阿水喝著,冷了他就起身拿起细雪去院中练练剑。 阿水跟他讲了一些关於风城的事,说那座边城因为常有人来犯,或是凶徒游牧,或是赵国挑衅,总之是大仗没有,但小仗不断,所以没有百姓敢住过去。 永安歷后,四国表面平衡了多年,可没有大的战事出现不代表没有利益摩擦,小打小闹也会死很多人,更何况赵国这些年来与齐国一直都不怎么对付,当初因为一些政治上的事情,闹得很凶。 只不过这些事阿水因为远在边疆,所以了解甚浅。 可没有百姓,边关战士们总不能喝西北风,於是那座城变成了军民一体,风鼎寒派遣了一部分军人负责耕种,来往行商进货,修建城池…… 阿水在风城待了十二年,亲眼见证了这十二年来包括风鼎寒將军在內的四十万军人为这座城、这个国家奉献了多少。 后来她半醉半睡地趴在桌子上,用一种极为骄傲的语气告诉闻潮生,除了她,风城的战友们全都死在了那座城里,皆是战死,没有一人逃走。 “……可能我也该死在那座城里。” 她最后的言语含糊不清,说完便睡去,闻潮生倒是没醉,兀自把玩著手里的酒杯,侧目凝视这漫天纷扬的大雪。 “你死了,他们的仇谁来报,他们的冤谁来洗。” “我一向奉行血债血偿,更何况这不是一两条命,这是四十万。” 他对阿水说著,但对方已经没有了回应,闻潮生把她搀回了房间,褪了鞋袜,任由她四仰八叉地横陈在被褥里,而后他出门去,给自己烧了一壶开水。 立於檐下,闻潮生提起细雪,独自感受著剑身上传来的浸骨之寒,脑海里整合著当下的境况。 ——陆川死了,消息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败露,此去王城最快七日,再加上陆川上一次给王城寄信的时候不知是多久了,所以他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刘金时藏在行王山中的秘密。 大火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內烧到平山王身上,不管能对他造成多大的麻烦,只要他分心,苦海县才能不出事。 毕竟从陆川的嘴里不难得知,平山王剿灭苦海县的动机是不愿意让秘密暴露出去,只要提前让秘密传到了齐国境內其他的地方,再扩散开来,苦海县也就安全了。 毕竟国家境內与边陲之地不同,人数眾多,而且没有丟锅的对象,不存在屠城这种事,除非平山王真的发了疯。 再者,他现在对两月前风城发生的事情感觉到很奇怪。 为何赵国会忽然发动七十万大军攻打风城,其中还有两名天人境的修士,这显然已经超过了小打小闹的范畴,是不符合常理的。 就连他这样没有亲身参与过当初大战的人都能从阿水的描述中感受到,赵国这次就是奔著攻城屠城来的,两国之间倘若没有大的恩怨,赵国绝对做不出这事。 所以,此前赵国与齐国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除此之外,如果两国之间政治上出现了不同意见,闹出了大动静,不可能不提前告知与边关的这些將士们,让他们早做准备,而且国家也该进入备战状態。 然而齐国王族这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死了一样。 面对边城的求援,他们完全无动於衷,连一粒米都没有给,事后还出现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几千死士,对著风城仅剩下的残兵伤將进行了肆意屠杀。 而这些,与平山王有关么? 倘若有关的话,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被赵国买通卖国? 这一点,在闻潮生看来完全可以剔除。 平山王根本没有出卖齐国的理由,因为赵国能给他的,齐国也能,如今他在齐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齐国国力又完全不逊於赵国,他卖国没有道理可言。 总不可能赵国让他一个齐国的王族来做王吧? 退一万步讲,哪怕赵国真的这般丧心病狂,平山王也不太可能被买通,如果他对王位感兴趣,那十年前先王驾崩、齐国政变,他直接去爭就好了,不必费这般大的心思去扶持只有十二岁的齐王上位。 总而言之,闻潮生觉得平山王根本没有做这一切的动机,但如果不是平山王做的,又会是谁呢? 当时风城被赵国攻杀时,齐国王室究竟在干什么? 那不是一千、一万人,那是足足四十万! 对於如今的齐国而言,这个数字就算没伤及元气,怕是也对国力造成不小的影响了。 闻潮生揉捏著自己的眉心,最终只能长长呼出一口气,走入雪幕开始练剑。 他虽然想不通,但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当一件事情越是反常,越是不符合常理的时候,就证明这件事情之中越有复杂的隱情。 眼下,他没资格去直接调查关於风城的事,想要还原当初事情的真相,首要的任务是快速找到刘金时留下的东西,並且想办法送到玉龙府的手里。 闻潮生於雪中一遍又一遍练著阿水教给他的控力,起初心头尚有无数杂念,慢慢的,身体隨著不停发力热了起来,心也隨之静下,他以剑做笔,动作愈发流畅,直至凌晨时,闻潮生才气喘吁吁地將剑归鞘,给自己温了几杯开水饮下,这才又提笔蘸水,在青石板上书写。 一点、一竖。 一勾、一提。 已然初具笔法。 ps:晚安,明天要卖书了,事情有点多…… 第140章 沉沙河畔,枇杷叶一片 茫茫飞雪下了一整夜,让白色涂满了整片大地,苦海县县城北的行王山上,无论是那些早已经冰冷的尸体,或是峰头大火烧尽后的灰烬,皆尽被这雪一同掩埋,以死寂的白色画上了句號。 而山峡下方的沉沙河是唯一没被雪封住的景色,它一路贯穿南北,水流不湍,十分浑浊。 在清晨的朝阳初升时,已有勤快的渔民来到了这条河旁,自从淳穹减轻了赋税,抹除了一些刘金时从前剥削这些县民的不透明灰色律法后,渔民寻常时候卖给商队或是县民所得的財物多少能存下一些,本来空空如也的家底如今见著了积蓄,这些渔民便跟打了鸡血一样,每日都干劲十足。 一名皮肤黝黑,穿著补丁袄的中年人拖著自己的渔具,在天还未亮的时候便来到了沉沙河,他当了二十几年的渔民,起早贪黑已成习惯,今日他比平常时候早起了半个时辰,当他兴致勃勃地来到河畔时,看见河岸边有一个穿著黑袍,早已经被盖成了雪人的男子,正在垂钓。 黝黑的中年男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因为面前的这名黑袍男子不是第一天出现在这里了。 很多天前,他便来到了沉沙河的河畔钓鱼,平时也不跟人说话,这是条小路,早先时候渔民们都喜欢走这里,但是后来刘金时拿了王族们的批款,虽自己剋扣不少,但还是修了一条方便县民们北行往河畔与入峡的石路,於是这条路走的人渐渐便少了。 偶有路过的渔民担心他是不是死了,过去查看,但却被这名垂钓男子的眼神嚇退,久而久之,渔民之中有了传言,说这黑袍男子是一名河里的河妖,贸然接近,会有不祥发生。 当然,路过的中年男人对於这样的传闻是半分不信的,否则他也不会走这条路。 路过时,他见黑袍人与寻常时候一样一动不动,他本不愿多管閒事,但见这人浑身被大雪覆盖,心中起了善念,於是走了过去,站在黑袍男人的身旁问了句: “喂,你还好吧?” 黑袍男人见他接近,头向著右侧轻偏一下,用极为淡漠的眼神望向了这名渔夫。 传闻並不完全虚假,这眼神確实会让人感到鸡皮疙瘩起立。 与带著杀气的威胁眼神不同,这种眼神之所以会让人毛骨悚然,是因为它让渔夫產生了一种直觉,那便是眼前的这名黑袍男子……不是人。 人是不会用这样的眼神来看待同类的。 渔夫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对方的眼中就跟草石,跟螻蚁一般。 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在確认对方没死后,他也被这眼神骇住,於是不再多言,提著自己的渔具绕行离开了。 他走后,黑袍男子又恢復了先前的样子,仍然坐在湖畔钓鱼,一动不动,只是肩膀处的积雪被他方才抖落些许,留下了一个缺口。 倘若有人走的再近些,就能够发现,这人盘坐的腿间有一片绿色的枇杷叶,那些积雪仿佛被神秘的力量隔开,丝毫未曾沾染在这片绿叶上。 当然,比起这个,还有一件更为怪异的事。 ——沉沙河河畔,根本没有枇杷树。 … 天刚蒙蒙亮,闻潮生便去了淳府找淳穹,他运气不错,快到时,正看见淳穹穿著官服从自己府邸中走出来。 闻潮生看了看天,颇为讶异,这时候换做是前世,约莫才到凌晨四点,淳穹却已经洗漱完毕,准备例行公事了。 他叫住淳穹,后者说要去买早饭,於是二人便並肩踏雪,淳穹问闻潮生后续有什么打算,闻潮生说先儘快趁著这场雪雾天,找到刘金时留下的线索。 二人心中都有不同程度的紧迫感。 虽说如今陆川已经死亡,短时间里二人不会再受到他与忘川刺客的干扰,可想要凭藉著一张图纸线索就从整个行王山中挖掘出秘密,属实有些难度。 毕竟行王山真的太大了。 此刻二人的头顶都悬著锋利铡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耽误不得半分。 “……这么一处一处的摸索,还不知道得摸到什么时候,这件事情不能轻易闹大,虽然陆川死了,总还是得防著些,毕竟与陆川隨行或是通信的人仍在苦海县,如果我发动县民一同在山上搜查,效率固然能够提高,但肯定会引起注意,而且那纸上的线索知道的人越多,就越是麻烦……” 淳穹想了一整夜这件事,实在是没有找到什么比较好解决的方法。 他带著闻潮生进入了一处比较老旧的巷子,也说不出这里究竟修建於什么时候了,墙上垒起的雪帽稍微削减了巷弄的时光味,而在巷弄中部的丁字拐角处,一名妇人早早开了炉子,在这里起了饼摊。 她见到了淳穹之后,脸上既有淡淡的惶恐,但更多还是欣喜,淳穹还没有开口,妇人就从炉子里拿出了两张热乎乎的饼,递到了淳穹面前,妇人嘴上说不收钱,淳穹还是从袖兜里摸出铜钱,仔细数了几粒递到妇人手中,然后又分了一张饼给闻潮生,带著他继续朝著衙门走去。 后者咬了一口饼,感受著唇齿间的甜意,问道: “你常来啊?” 淳穹没否认。 “嗯,我小时候喜欢吃甜的,娘去世后就不吃了。” “现在离家远了,吃的时候不会有物是人非的错觉,挺好。” 快到县衙时,他跟闻潮生问道: “行王山的事,到底怎么讲?” 闻潮生吃完了最后一口饼,拍了拍自己的手。 “行王山虽大,但刘金时不会把东西藏得太远,他把握不住。” “一定是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內。” “再根据图像上的一些隱晦线索,我今日先去踩个点,大致看看。” “对了,你那些亲卫靠谱不?” “……回头实在有需要,我得借你的亲卫用用,顺便再找七爷借点人,” 淳穹点头: “来苦海县上任时,亲卫都是我从家族中一个一个挑出来的……本来有个办事很利索的老家丁吾邪,不过被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宰了。” “他对我不错,对我家也不错,本来想找你要个说法,但现在我也没这个资格了。” 他自嘲一笑,语气中满是无奈。 ps:卖书的事耽误了,抱歉,还有一更会比较晚。 第141章 寻宝 淳穹有著不属於他这个年龄段的圆滑与识趣,而他又偏偏没有从王城而来的那般高傲气贵感,这种与年龄不同的反差让闻潮生察觉,可能在淳穹的家族中该是发生过一些什么事。 人只有在经歷了事情,或是接受特殊的教育之后才会快速成长。 分別时,闻潮生跟淳穹交代了一件事,也是他这么早来找淳穹的主要原因。 “如果白龙卫的人找上你,一定要谨慎甄別,陆川之前能那么容易將他们一锅端掉,几乎坐实了白龙卫中有內奸的存在。” “不排除他们会……” 闻潮生没把话说尽,但借著他跟陆川斗智斗勇了几次,淳穹也並非没有提升,依然了解了闻潮生的意思。 “放心,这事虽然很急,但我不会乱说的。” … 闻潮生照例去买了豆腐包子跟豆浆,除此之外,他又多买了一根油条,返回那条巷子里买了两张饼。 妇人做的饼確实味道不错,她把握放的程度很好,不会太腻,也不会太淡。 带著东西回到了院落里,闻潮生看著阿水站在了炉子旁,用一张散发著蒸腾热雾的毛巾敷在自己脸上。 隔壁的吕羊又跑了过来,自己蹲在院中玩儿著雪,头髮与身上也被薄薄地覆上了一层。 见到闻潮生带著早饭回来之后,吕羊一下子扔掉了手里的枯枝,朝著闻潮生跑过来,热情地从他手里……抢了一个豆腐包子走。 阿水拧乾了毛巾,將洗脸水倒掉,而后便將长长的木凳从屋內拿出来,给闻潮生放早饭。 天上还在飘雪,所以院子里没法吃饭。 “尝尝饼,还可以。” 闻潮生將还温热的饼递给了她们,阿水倒是不客气,接过来后,张嘴就给圆形的饼乾缺了一块。 她细细咀嚼著,眉毛轻轻扬了扬,很快又恢復正常。 “哪儿买的?” 闻潮生回道: “县衙到淳府之间偏东的一条巷子里,那儿有一些县民会卖东西,那地方因为比较偏,所以摆摊不用交摊位费,刘金时以前懒得管,如今淳穹就更不会管了。” 吕羊轻轻咬了一口饼,察觉到里面传来的甜,立刻转身朝著旁边吐了。 闻潮生见状问道: “不喜欢吃?” 吕羊咧嘴齜牙,露出了两排洁白。 “爷爷以前说,吃多了会长蛀牙,很痛很痛!” 闻潮生点点头,解释道: “是这样,不过也不全对,只要你少吃点,吃完之后用水好好把嘴里漱乾净,就不会长蛀牙。” 吕羊小脸一扬,將信將疑: “真的?” 闻潮生也学著他刚才的模样齜牙。 “看见我长蛀牙了么?” 吕羊仔细观察了一下,眉头间的愁意立时消散了,猛地咬了一口饼,边嚼边道: “你年纪比我大,肯定吃吃的不少,你都没有长蛀牙,证明你是对的……这饼真好吃。” 闻潮生笑笑不说话,喝了一口豆浆,而后对著埋头吃饭不说话的阿水道: “阿水,一会儿吃完我们要去一趟行王山。” 阿水没吭声。 闻潮生知道,她吃饭的时候一直很认真,沉默便代表了同意。 一旁的吕羊双手捧著饼,好奇问道: “潮生哥,这么冷的天,你们去行王山做什么?” 闻潮生隨口道: “去挖藏宝图。” 吕羊闻言小脸兴奋起来: “挖宝贝,我也要去!” “我可以去吗?” 闻潮生想了想,说道: “你得回去问问你乾爹乾娘,他们要是同意了,你就能去。” 吕羊鼓著腮帮子,一撇嘴。 “那多半去不成了。” 闻潮生对此也只是笑笑: “想去玩就问问乾娘,她若是不允,你就在家里练功,日后武功学精了,想去哪儿玩儿都行。” 吃完后,吕羊屁顛屁顛跑回家中,吕知命清晨会照例出去散步,所以家中只有吕夫人,她当然不会让吕羊到处乱跑,『孟婆』身份在苦海县现身之后,消息早已经放去了忘川,暗中不知藏著多少危险,以闻潮生与阿水现在的状况,万一在县外遇见了麻烦,吕羊必然会成为累赘。 出门时,闻潮生还走到了吕知命院儿柵栏外头看了一眼在雪中跟著吕夫人练功的吕羊,对方瞥眼过来,见闻潮生对著她笑了笑,吕羊也知道闻潮生这是在故意逗她,回吐舌头,转身去不看他了。 “走,咱们去行王山看看。” 闻潮生不再继续逗留,与阿水一同向著行王山而去。 后者提了壶酒,在雪中对著闻潮生道: “就你我二人,找东西怕是不便。” 闻潮生思索道: “……这不是普通的財物,丟了便丟了,秘密真要是抖了出去,刘金时晓得自己担待不起。” “再者,刘金时埋这东西必然是亲自动手,要么是与人一同出去狩猎、春秋游时悄悄埋下,要么就是自己暗中溜出府邸,偽装成县民出城……无论是哪种,以刘金时的情况来看,他都不可能走得太远。” “再根据这线索上留下的提示,我可以大概確定地貌是在偏山崖上的某处……咱们先去找找,若是我分析有误,再考虑一下招揽人大范围排查。” 阿水也知道一旦人多了,就容易出现紕漏,走漏风声。 届时万一找到东西,却落入其他人之手,那就真的大祸临头了。 二人向著行王山靠近峡谷的某座山头前行时,沉沙河河畔那条鲜有人光顾的小道上,出现了一道青色的人影。 正是穿著青衫的吕知命。 他负手而行,在地面上的积雪里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当他路过了垂钓的雪人时,对方忽然主动开口道: “我不是来找她的。” 吕知命顿住脚步,看了这人一眼,而后又迈步来到了他的身旁,蹲下身子用冰冷浑浊的河水洗了洗手。 他指尖在河水上一划,面前的水流倏然间便澄澈了,如明镜一般倒映出了天与雪,映出了二人的面庞。 “三十年前,就有人来过苦海县。” 吕知命忽然感慨了一句,话中岁月感十足。 “他应该是叫转轮,说话婆婆妈妈的。” 黑袍人身子一震。 “转轮……死在了苦海县?” 吕知命看向河水的眸子出神,声音乘著纷扬雪飘向了极远极远的地方: “他说他要带人走,我说现在这是我的人,他非跟我犟,讲又讲不听,我当时年轻气盛,急眼了,反手就砍了他十八剑。” “后来他逃了,我也没追,到底死没死,死哪儿了我也不晓得。” ps:这一章补到了2100字,各位刷新一下就能看了。 第142章 有虫棲於叶下 黑袍男子聆听著吕知命的话,沉默了很久,他遥想吕知命可能该是为了嚇唬他而故意说出这些根本无法追究的陈年往事,只是这么想,虽然他心里好受了些,可盘著的腿上那一粒青叶却又实实在在压得他喘不过气。 青叶很轻,轻到隨便谁来都可以拿走它。 但青叶又极重,重到这一粒叶放於他的身上,他穷极毕生修为,也根本挪不动它。 他是谁? 他是忘川十殿,是这四国江湖中最为可怕的杀手组织的头目之一,是麾下掌管数千死士的阎罗! 而如今,却因为一粒青叶,枯坐於河畔月余,风吹雪盖,动弹不得。 这件事若是传出去,江湖必然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会惊动王族与一些修行圣地,可偏偏这等难以置信之事,就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一个几乎无人问津的小县城中。 在这一次的行动开始之前,阎罗甚至根本不记得齐国竟然还有这般偏远的县城。 它的地域、人口、財力流通,皆对得起『苦海』二字。 只是阎罗万万没有想到,这『苦海』二字不仅仅是针对於苦海县的县民,也竟然连他这等通天人物也被淹没其间。 “还不知前辈名讳。” 他见吕知命凝视河水出神,好不容易终於有了与对方交流的机会,急忙开口。 吕知命回神,並未避讳,回答道: “吕知命。” 101看书.com全手打无错站 阎罗立刻在脑海里搜寻著这个名字,他將记忆推回了三十年前,直到某个瞬间定格,阎罗一直未动,偏生现在身子抖了一下,却更像是个木头人。 “您是……三十年前剑阁的那位夺魁之人?” 吕知命笑了笑。 “夺魁,谁起的雅称,倒是便宜了几字。” “我的確是三十年前剑阁出山爭夺天下第一之人,不过说来真是惭愧,剑阁度了十多年寒冬,没见过春天,一下山正好赶上入春,风吹得人不清醒,一走三十年,没好意思再回去……” 对於当年的旧事,阎罗思绪快速烁动,结合自己得到的一些风声,很快便明白了什么,他即刻道: “我此来苦海县,並非为了江湖旧怨。” “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一堆烂帐,重新翻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孟婆对於忘川来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职位,前辈开口一句话,对於我们来说,也就够了。” 他並非是在虚与委蛇,言语之中皆是真诚,而这真诚的背后自然是敬畏,是畏惧。 若他为山,吕知命便是天上云,世人仰首观之,不过山云一体,不知山高,不谓云深,唯有登於峰顶者才晓得天高云远,举目眺望,乃人间无法触及之风景。 吕知命挥了挥手,撑著膝盖兀自起身,似乎对於面前阎罗的讲述全不在意。 “事到如今,你是不是来翻烂帐的对我来说也不重要了。” “自古以来,隱居者大都不喜江湖恩怨,但一入人间,处处皆是恩怨,我不找麻烦,麻烦自会找上门,所以啊,为了防止麻烦沾身,不如將可能到来的麻烦全部远远拒之门外。” 他没拿走阎罗身上的那片叶子,后者有些急了,用几乎承诺的语气对著吕知命道: “我可以向前辈保证,此来苦海县,办完事就走,绝不为前辈添一丝一毫的麻烦!” 吕知命脚步声愈趋愈远,阎罗又大声开口,明明恳求的语气,竟带著一丝威胁: “前辈!” “我受宫中贵人指示而来,此次要处理的事情,关乎齐国国运!” 吕知命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声音懒散: “莫要拿官场的权贵来压我,我又不是齐国人。” “你啊,想动,自己把那叶儿掀开,掀开了我就不拦你。” 他说著,人已远去,只留下了被雪覆住的阎罗一人,后者目光低垂,望著自己腿间的那片枇杷叶,久久不语。 … 行王山上,闻潮生与阿水一同走过几个雪满头的山峰,二人身上也覆上了一层小雪,闻潮生手里拿著从刘金时身体里掏出来的线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时不时驻足观察。 阿水手里提著空酒罈摇摇晃晃,里头的酒早已经被她喝完,她无聊跟在了闻潮生的后面,照著闻潮生留下的脚印,很认真地一个接一个地踩上去。 她的脚要比闻潮生小些,踩上去后就会留下一个更深的脚印。 “你说,为什么刘金时非要强调在雨雾天?” 阿水跟著跟著,见闻潮生忽然停住在原地发呆,便隨口问道。 闻潮生眉头紧锁,思绪与愁绪皆在拧成的『川』字中流转。 “我也很好奇这个问题。” 此时雪未停,虽无雨雾,却有雪雾,闻潮生不知雨雾与雪雾的差別对於线索判別影响究竟多大,回想起了这个问题,他始终不明白,为何刘金时要在线索里强调雨雾天气。 雾气只会遮挡视线,难不成这行王山间还別有奥妙,有个龙脉或大墓之类的玩意儿,要等到雨雾天才会现世? 闻潮生越想思维越是发散,答案越是抽象不沾边。 二人在行王山中附近的峰头逛了一上午,闻潮生没找著线索上东西能匹配的位置,正午往回走时,阿水瞟了一眼闻潮生手里的线索,忽然从他那里要过来,望著线索上一处地面上散落的坛,又对比了一下自己手里的酒罈,说道: “……你先前跟我讲,刘金时可能是在借著去春游野炊、狩猎时藉机藏起了这个秘密,这不对。” 闻潮生眉毛一挑: “哪里不对?” 阿水先前只顾著喝酒和散步,没被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烦扰,此刻脑子比闻潮生清晰通透,抓住了他先前推论中一个悖论点,回道: “他既然刻意在如此关键的线索上强调了雨雾天,便证明这个『天气』与线索的埋藏处直接掛鉤……你会在下雨天出去狩猎么,会去山里野炊么?” 闻潮生被问得怔住,隨后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 “对,这的確是我当时忽略的点,但即便知道这个,似乎对於找到线索上的位置也没什么帮助……” 阿水指著线索上刻意画出的『坛』,对著闻潮生道: “这是什么?” 闻潮生看了一眼: “罈子……可能是酒罈,或是其他什么?” 阿水把自己提著的空酒罈放在旁边,对比了一下给他看。 “看清楚,这不是酒罈。” 第143章 鱼篓 对於酒罈,阿水有绝对的发言权。 “我喝过很多酒,不只是苦海县的这些,没见著用这种形状的罈子来装酒的。” “它的出口完全没有往外翻出,里头的酒往外倾倒时,必然会弄得到处都是。” 闻潮生一边向著山下走去,一边问道: “如果不是酒,那又是什么?” 阿水咬著上嘴唇,认真地琢磨了半天,最后说道: “我不知道,但反正不该是酒罈。” 闻潮生到了行王山下,往回走时,望著远处水流平缓的沉沙河,忽然顿住脚步,一股冷风夹杂著鹅毛一般的雪吹来,吹得闻潮生茅塞顿开。 “你说得对,阿水,那不是酒罈。” 阿水站在闻潮生边儿上,好奇地望著他看去的方向,飞雪茫茫的背后,是一条浑浊的大河,再北去一些,便进入了两岸雪白行王山山脉夹成的峡。 “你想通了?” 闻潮生道: “是的……雨天影响最大的是什么?” “当然是河。” “而且是水流畅通的河,而如今咱们眼前就恰好有这样的一条河。” “那坛如果不是坛,便有可能是篓。” 阿水眼光一闪,一下子明白了闻潮生在说什么。 “鱼篓?” 闻潮生道: “我在苦海县外三年,也听张猎户聊起过一些县城里渔民的事,每每到了夏日雨季,就是这些渔民最头痛、最害怕的时候,因为一旦下了暴雨,沉沙河哪怕不起大水,也会变得极为汹涌湍急,所有渔民都得去沔湖,僧多肉少,收益自然极差。几年前沉沙河还出过不少人命,有不怕死的渔民仗著自己水性好,强行在雨天入河捕鱼,最后人与船全都被衝到了不知何处……” “到后来大家都学聪明了,也可能是因为苦海县人本来就少,为数不多的傻子都给自己作没了,总之,只要碰到了大雨天,沉沙河一发水,渔民要么休息,要么就去沔湖碰碰运气,没人再去沉沙河捕鱼了。” 阿水恍然大悟,两条眉毛翘起来: “所以,只要是雨天,沉沙河基本就没人,再由於雾气的遮掩,视线受阻,去那里藏东西就更不容易被发现……” 闻潮生呼出口气,將线索放回了袖兜里,对著阿水笑道: “阿水,这回还真是多亏你了。” 后者与他对视了短暂的时刻,被目光中的热切照的有些不大適应,於是偏过头,向著县门口走去。 “家里酒要喝光了。” 她言罢,步伐却是不自然地一顿。 闻潮生也朝县门口而去,回道: “无妨,吃了午饭再去买几坛,下午正好去沉沙河再找找线索,我感觉我们已经很接近了……你怎么不走了?” 他路过阿水身旁时,见阿水盯著眼前的地面出神。 被他点了一下后,阿水立刻收回目光,抿唇道: “没什么,走吧。” “我饿了。” … 刘金时在线索上用思之精巧奇妙,连闻潮生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他又觉得刘金时这人做官太久,难免说些什么都要弯弯绕绕,害得他们猜弄许久。 正午雪飘得小了些,闻潮生二人在檐下吃饭时,小院外的门口出现了一抹白。 正是脱下了官服的淳穹。 他面色沉闷,似乎有什么事,闻潮生放下碗筷去给他开了门,回身时却看见阿水伸出筷子夹走了他碗里仅剩下的一团红烧肉,二人对视的时候,气氛略显尷尬,然而阿水还是极为坚定地將这团红烧肉塞进了嘴里,然后埋头扒拉两口饭,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闻潮生无奈地带著淳穹进入小院,很礼貌地说道: “吃没吃饭?” “没吃饭的话,要不你回去吃了饭再来。” 他根本没有留淳穹在自己家中吃饭的想法,也的確是个言行一致的人。 淳穹倒不在意一顿饭的事,直接说出了此来的目的: “半个时辰前,白龙卫果真来衙门了。” 闻潮生才拿起碗,一听这话,又放下了。 “谁?” 淳穹摇头。 “我不认识他,但他身上確有白龙卫的令牌与信物,说是奉白龙卫朱白玉教头的命令,前来拿与刘金时有关的线索。” 闻潮生嗤笑一声: “不给他,让他滚。” “若不然,叫朱白玉自己来谈。” “白龙卫三大教头的名气可不小,你应该认识朱白玉吧?” 淳穹摇头。 “朱白玉是白龙卫三位教头中最神秘的一位,其他两位过去我还真在王城中见过,唯独朱白玉,我也不晓得他长什么模样,这人几乎不在王城出没,一直游荡混跡於江湖之中。” “这人上来直接给我施压,说陆川死后,他们安插在忘川里的探子来报,忘川好像接到了新的命令,有大批人马朝著苦海县涌来,他们现在必须立刻找到刘金时留下的秘密前往王城玉龙府,否则用不了多久,苦海县將要生灵涂炭!” 闻潮生扒了碗里两口饭,道: “你真是关心则乱……不过也不怪你,县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现在都要你来处理,刘金时在位这么多年,不晓得挖了多少难填的坑,换做是我,我头也晕。” “这人是不是白龙卫我不清楚,但他肯定有问题。” 淳穹蹙眉道: “为何?” 闻潮生反问道: “白龙卫怎么会知道陆川死了?” 淳穹闻言,身子猛地一震。 闻潮生继续冷冷道: “陆川消失不见,只有跟他通信的人才知道他失踪或是死了,也只有忘川的人才知道他被我们绑走……” “如果今日找你这人真是白龙卫,很可能就是那名『叛徒』。” “陆川才失踪多久,就找上门来要东西……看来他们也急啊。” ps:晚安! 第144章 常十一 关於陆川的消息不必多说,自然是忘川透露出去的,昨夜除了他们之外,只有忘川的人见过陆川。 淳穹已经警告过忘川的那些刺客,让他们不要乱说,不过这些人倒是没有辜负闻潮生对他们的固有印象,转头就给他与淳穹卖的连裤衩子都没留。 至於那三万银两,闻潮生倒是没觉得丝毫可惜,毕竟这不是散碎银两,而是九歌在四国內专门发行的银票,之前他听淳穹说起过这事,这些超过『万』为单位的银票,都会被印上特殊的印章,九歌那边也会做详细统计与备案,若是没有特殊的处理方式,那些刺客一旦去九歌的商行將这些银票兑换成银子,很快就会被麻烦找上门。 而他们不兑换的话,手里的三万两银票就是纯粹的废纸几张,甚至可能会因无法分赃而直接撕起来,最终下场惨烈。 考虑到关於陆川被他们暗藏或是杀害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闻潮生略作思索,对著淳穹道: “那人现在在何处?” 淳穹回道: “县衙,还在等我回復。” 闻潮生猛地扒拉了几口碗里的饭,腮帮子鼓作一团,已经吃完的阿水原本倒了杯水想要漱漱口,见他那模样,便顺势把水杯递给了他,后者接过猛灌一口,嘴里的饭囫圇吞下,这才放下了碗筷,对著淳穹道: “带我去见见这人,一会儿你这样讲……” “切记,不要说漏了嘴。” 因为公事要紧,二人便將碗筷往水盆里一浸,否则回来全冻硬了没法洗,而后跟著淳穹前往县衙,见到了那名淳穹口中的白龙卫。 这人身材较之正常人要魁梧不少,浑身穿著標誌性的白袍,腰间有特殊的信物,与那日闻潮生在县外破庙中见到的白龙卫无二。 对方面相严肃,不苟言笑,眼中偶尔闪过一抹不明意味的光。 见到了闻潮生二人,他的眼神只在闻潮生身上停留短暂的片刻,而后便移向了阿水,眉心不自觉地轻微收拢,好似忌惮。 淳穹按照先前闻潮生的交付说了几句客套话,接著便转身步入了被雪涂满的小院,换上官服,继续忙著苦海县的政事。 “刘金时留下的线索在你们那儿?” 淳穹一走,这名白龙卫便直奔主题,浑身都流露著一股公事公办的气息。 闻潮生脸上露出了极为官方的笑容,回道: “正是。” 那名白龙卫点点头。 “那给我吧。” “这个秘密关乎巨大,想必你们心里也清楚,朱教头找我来拿这份线索,回头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王城玉龙府!” 闻潮生没有立刻同意,说道: “我要看看你的牌子。” 魁梧男子並未犹豫,解下了腰间的身份牌递给闻潮生,这身份牌是货真价实的,他也的確是白龙卫的一员,没有什么不能够接受检验的,而且,他估摸著闻潮生大概只是诈他一下,这等穷乡僻壤之民,该认不得白龙卫的牌子。 眼下,最重要的,是拿到关於刘金时留下的线索,这则线索若是给他,他兴许还能活,若是拿不到……他断无活路! 无论是王城的明春楼,还是朱白玉,都绝不会放过他! 闻潮生接过了魁梧男子递来的牌子,装模作样地看了会儿,又交还给他,语气稍微恭敬认真了些: “大人怎么称呼?” 魁梧男子见闻潮生这样,晓得对方对於他的身份该是信了八九成,语气也愈发高冷起来: “我姓常,在朱大人手下排行十一,至於名字……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知道的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闻潮生闻言,態度愈发恭敬,他点点头,从袖间拿出了线索,直接摊开给了魁梧男子看,后者认真观摩后,眉头紧皱: “就这个?” 闻潮生笑道: “就这个。” “那个秘密被埋在了一个十分隱蔽的地方,常大人若是真想要,我可以带大人去將那个秘密挖出来,大人直接带著这个秘密去王城,岂不是更好?” 常十一思索了片刻,立即点头道: “甚好。” 他的確觉得闻潮生手中的线索看上去太过於晦涩抽象,若是他们自己去找,还不知道得找到什么时候,此时闻潮生愿意代劳,省了他们一大笔麻烦。 既已说定,便不再犹豫,三人即刻启程,在闻潮生的带领下朝沉沙河而去。 线索的秘密被瞰透,已然锁定了大范围,剩下的对於闻潮生来说不算太难,毕竟雨季沉沙河会大水泛滥,水位上涨都是小事,湍流可杀人,刘金时一介完全没有武功的凡人,自然不敢真的接近沉沙河畔。 所以东西,定是藏在了山峡上的某处。 而苦海县中,只有一条路能通往沉沙河两岸的峡山之上。 此时外头白雪茫茫,几十步开外几乎就不怎么能看清了,雪雾正好,闻潮生照著线索上的指引,开始排查起了山间,由於覆上了层厚厚积雪,也的確给他的搜寻增加了不少难度,但最后还是在山间一条隱晦小路间,寻觅到了线索上指引的位置。 闻潮生指著隱於碎木与白雪间的凸起顽石说道: “就是这里!” “刘金时埋的东西应该就在这儿。” 常十一闻言,心头难以抑制地快速跳动起来,三人合力,快速將这石头的雪清扫乾净,然后常十一凭藉著自己龙吟境武者的一身蛮力,愣是给这块凸起的石头从泥雪之间拔了起来! 下方,是一团用油纸层层包裹的东西。 扫开了上面的泥,常十一兴奋地拿起了这玩意儿,转身轻扬起下巴,表扬道: “你做的不错,回头我会如实稟报给朱教头,等这件事有了著落,一定与你论功行赏!” 闻潮生也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间早已没了先前那副恭敬之色。 “论功行赏就不用了……我有些话要问你。” 见他神情的变化,常十一顿觉气氛不对,还未开口,便见阿水手在闻潮生身后腰间一摸,隨后刀芒斩碎天光与飞雪,断了他握住包裹的手! ps:还有一章。 第145章 信 雪白的地上落下许多红梅般点缀的痕跡,而空旷死寂的山间,也出现了一声惨叫,声音再传远些,小些,便成了猿鸣。 一些驻足於沉沙河上的渔民听见了这声,惊奇望向山间,但也只是多看了两眼,没做其他多余之事,他们都忙著捕鱼,偶尔偶尔摸鱼,既然是渔民,当然不是猎人,对於山间之事谁都不掛念。 猿鸣一声之后,声音渐弱,至於后来便穿不透飞雪,传不到河上了。 那山间,闻潮生慢慢走过去,捡起了常十一落在地上的断臂,从他指间拿走了刘金时留下的东西。 而后他多走了几步,来到小路尽头,站在崖上像是扔垃圾一样隨手將常十一的断臂扔向了茫茫飞雪。 常十一目眥欲裂,被阿水用一柄柴刀架在了脖子上,动弹不得,只能瞪眼看著那条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臂膀就这么离他远去。 心中的愤怒顺著血气而烧腾,但还没有抵达颅间时,便在喉间被那柄沾著雪的刀刃隔断。 好快的刀。 好冷的刀。 闻潮生来到了他的面前,隨手在地面上抓起了一把雪,潦草糊在了他的伤口上,而后说道: “別这么严肃,我只是问你点事,你讲了,我不杀你。” 常十一的额间因为疼痛和紧张不断渗出冷汗,他努力克制著自己的喘息声,问道: “你……要问什么?” 闻潮生掂了掂手里的东西,一言出,让常十一的心臟险些直接从胸口撞出来! “跟陆川通信的那个人是谁?” “或者说,苦海县还有多少平山王的人藏在暗中?” 想到了出卖平山王的后果,常十一一时间天灵盖都在冒寒气,他咬牙道: “我怎会知晓苦海县有多少平山王的人,那位大人权倾朝野,手眼通天……我好心帮你,你不將东西给我,还断我一臂,这事儿若是让朱教头晓得,你可知后果?” 闻潮生嘆了口气,他扭了扭自己脖子,言语中的耐心又消磨了许多: “你是蠢了些,而且此刻也算是我的阶下囚了,我真的不想费那么多功夫和时间去跟一名阶下囚解释太多事。” “陆川那么精明一个人,晓得怎么死的吗?” “他死於话多。” “当初若是在县城里一刀劈了我,后面这些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但他非要请我吃饭,还要听我讲故事。” “我不是陆川,所以最后再问你一次,跟陆川通信的人是谁,又或者说,来找你那人是谁?” 常十一目中有血,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挣扎,半晌没有开口说话,闻潮生终於失去了耐性,对著阿水微微点头。 “等……” 常十一心道不妙,想开口,却也只说出了半个字,喉间刀便一抹,血光乍现。 他的创口喷涌出大量热血,身子软倒在地上,常十一双手死死捂住自己喉咙,调动全身丹海之力,似乎想要封住这伤口,奈何创口太大,他只是艰难挣扎了会儿,便彻底沉寂於雪中,一动不动。 望著地面上的尸体,阿水憋了半晌才道: “我是不是杀快了点?” 闻潮生正在拨开手中的油纸,闻言看向阿水,略有些不解: “为何这么问?” 阿水说道: “我见这人心智不坚,若是不杀,再多威胁一下,兴许他就什么都招了。” 闻潮生扬了扬手里的这东西,解释道: “我是对这件事情背后藏著的那些人感兴趣,但不是非得挖出他们,毕竟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跟他们周旋了。” “陆川有一点没有说错,如果平山王敢对著风城放火,至少证明了这人是个胆大包天之人,而胆大包天之人往往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出来,如果他狗急跳墙,真的疯了,不排除他也会在苦海县放一把火。” “我们现在拿著『火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给他烧了。” 阿水点点头,蹲下身子,以雪洗刃,简单弄乾净了刀刃上的血后,便来到了闻潮生的身侧,查看著被闻潮生翻开的东西。 隨著外面包裹的几层厚厚油纸被撕开,里头竟只有一些信,信上特別標註了日期是永安歷五四七年八月五日。 见到这个日期,闻潮生的心中已经沉重了不少。 按照阿水的描述,风城出事的日子往前再推一至两月,正是刘金时埋下这封信的日子。 如此一来,平山王、刘金时、陆川等人似乎都和风城的那把大火脱不开关係。 他小心地揭开了信,与阿水认真阅读了一遍信上密密麻麻的內容,不知不觉,肩头与发间已经罩上了一层小雪。 闻潮生看完后,久久不语。 信上,极为详细记载了当初陆川带人隱秘来找刘金时所发生的诸般细节。 当初他们找刘金时索要文牒与官印,有些东西要秘密送往赵国,刘金时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见到了齐国王族才有的章印。 这章印自然不是寄往赵国,只是为了告诉刘金时,送那东西是齐国宫中大人们的意思,让他別阻拦,更別惦记,老老实实埋头把这件事情做好,回头自然有他的好处。 刘金时照做了。 他平生贪得无厌,上至王族恩宠,下至平民油水,什么都要刮上一层,揣进自己兜里,面容油腻,心也油腻,可偏生这一次的事,他是越想越害怕,只是既见王族章印,他哪里有拒绝的可能? 当一个如蝗虫,如饿兽般贪婪的人都不敢再贪的时候,便足以证明这件事情的危险性,也足以证明这件事情的影响究竟多大! 表面上刘金时虚与委蛇,背地里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子,他不但將这些事情全都记录下来,留了自己指印,其间有几次从王城发来的詔令,要他入城封赏,刘金时也是没去。 他不想去? 不,不对。 他其实是不敢去。 苦海县到王城的路有多长,他比谁都清楚,刘金时清醒地觉得,那不是一条富贵路,而是一条不归路! ps:晚安! 第146章 怎么证明你是朱白玉 “將东西送到赵国去,不走风城,却要走苦海县……这么怕风城的风,里头得藏多大的鬼。” 闻潮生对著信纸感慨了一句。 他不是傻子,阿水也不是,这反常的做法几乎定性了风城一事是平山王等齐国王室一手促成。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潮生根本找不到齐国王室这么做的动机,借著赵国之手除掉风城四十万齐国將士,对於齐国来说有什么好处? 对於他们这些统治齐国的王室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是因为风城的將军风鼎寒预谋谋反? 这种事情在闻潮生看来,要比齐王拱手將自己的王位送给自己叔叔平山王还要天方夜谭,还要荒谬难言,他绝不相信这世上能有这般反差之人,一方面密谋著要造反,一方面又为了这个国家流尽最后一滴血,拼至最后一个人。 若非那匹老马,风城四十万將士包括將军在內,將全部歿於那里,无人生还。 这封信上的末尾,刘金时再次標註了写信的时间,並且还摁下了自己的指纹,用以证明这封信的確是他亲笔所写。 风雪下,阿水的沉默震耳欲聋。 闻潮生瞥了她一眼,问道: “还看吗?” 阿水移开了目光,將刀塞回闻潮生腰间,朝著山下走去。 “不看了,没意思。” 她虽然这样说著,下山时,双拳却攥得极紧。 闻潮生也没说什么来劝慰她,风城那场烈火烙在心上的创痕不是几句安慰就能抚平的,想要让这场梦魘过去,必须得把所有旧帐全都翻出来清乾净。 二人带著信回到了县城中,天上的雪稍微小了些,街道的积雪上全是县民来来回回踩脏的脚印,偶尔也能看见路人狼狈摔倒在地,闻潮生二人一跨过县衙的门口时,阿水鼻翼忽地嗅了嗅,头也不抬道: “好重的杀气。” 闻潮生好奇看了她一眼,也学著她的模样吸了吸鼻子,但却什么也没闻见,还因为大量冷空气骤然入鼻,猛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怎么闻不见,杀气什么味儿?” 阿水回瞥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循著杀气找到了淳穹所在的小院儿,一进去,便看见他与一白袍男子坐於檐下饮茶。 二人的视线挪过来,有什么正在进行的话题突兀中止,翘著腿的朱白玉见到了阿水之后,表情微微一变,但很快便平復了下来。 阿水盯著朱白玉片刻,手又从闻潮生的腰间摸出了柴刀。 闻潮生略有些诧异地看向阿水: “要打架?” 阿水低声道: “晓不得,但他是个高手。” 闻潮生眼中严肃了些,虽然阿水因为天人之战导致境界跌落,身上还有许多暗伤,但实力仍是江湖一流。 能让阿水亲口承认的高手,那必是通幽境无疑! 面对阿水的戒备,白袍男子却是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说道: “你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你,你是风鼎寒从风家军中亲手提拔出来的万夫长。” “风鼎寒是龙將军的朋友,我相信他,所以也相信你,今日来这里,只谈事,不打架。” 阿水並未因为白袍男子一句话就放下戒心,反问道: “你又是谁?” 白袍男子: “白龙卫,朱白玉。” 他身旁的淳穹低头沉默,一言不发,只是盯著杯中茶出神,二人之前已经有过谈论,但眼前人究竟是不是朱白玉,他也不能保证。他只知道眼前的这名白袍男子武功很高,远在自己之上,一旦动起手来,他可能会在顷刻之间被对方制服。 “你怎么证明自己是朱白玉?” 闻潮生开口,让朱白玉將注意力瞬间转至他的身上,沉默片刻后,他反问道; “如果是你,你觉得我要怎么证明自己是朱白玉?” 闻潮生给他直接问笑了。 “你这人才奇怪,要来谈事的是你,我们怀疑你的身份,你不想办法证明,却要我们来想办法。” 朱白玉喝了一口茶,解下腰间的牌子放在桌面上。 “我只能证明自己是白龙卫,但你非要让我证明自己是朱白玉,我还真没辙,这人也不会把自己的名字写在脸上,你说呢?” 闻潮生抖了一下身上的雪,也走向了檐下,淳穹竟起身给他挪了一个位置,於是四人便围坐在了同一张桌子旁。 闻潮生给阿水和自己倒了杯热茶,然后才问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苦海县?” 朱白玉: “有些时候了。” 闻潮生: “你口中的有些时候,可以追溯到一个月前吗?” 朱白玉想了想,回道: “大半月前……这个问题很重要么?” “我时间比较赶,如果不是很重要的问题可以不用问。” 闻潮生道: “挺重要的。” “如果你来得早,又是白龙卫的头目之一,那么先前来找我的那名白龙卫就是你派来的,我问你,他叫什么?” 当初小七入城,的確是朱白玉同意的,但小七没有告诉闻潮生他背后的人就是朱白玉,后者不曾想闻潮生居然这么快便想到了通过小七来侧面印证他的身份,一时间心头微凛,回道: “他叫小七,的確是我的下属。” 小七这两个字一出,闻潮生基本对於他的身份信了七七八八,但他还是问道: “小七人呢,怎么没来?” 朱白玉眸子一眯,起了杀气。 “他伤得很重,现在正在调养,来不了。” 闻潮生喝了口茶,自顾自道: “陆川山上一场围猎,杀了你们多少人?” 他话音一落,朱白玉白袍下指节忽然捏紧,眸子一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 “陆川围剿我们那日出了意外,忽然离开,是你们调虎离山?” 闻潮生笑道: “还算及时吧?” “若是我们再慢些,你能不能活我不清楚,但小七肯定是活不了了。” 朱白玉徐徐吐出口气,起身对著三人微微一拜,也不多言。 “救命之恩,先谢过诸位。” ps:还有一更。 第147章 我不信你 那日境况的確危急,倘若不是陆川带著大量的刺客忽然离开,只留下了黔驴一人,他与小七二人断无活路。 聊起先前的事,虽是只言片语,但因为几人都是事情的经歷者,自然晓得其间凶险,朱白玉得知了事情全貌,再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已然发生了微妙变化。 “先前小七已然与我讲过你心思聪慧,眼光锐利,那时我与你不曾相见,未见端倪,如今才明白,他所言非虚。” “只可惜,我等在山间选择的藏匿处十分隱蔽,若不是出了叛徒,也不会落到这样窘迫的境地。” 想起了背叛他的十一,朱白玉无论是语气还是眼神都透露著一股极为冰冷的淡漠,对於此事,他绝不容忍,也绝不姑息。 闻潮生瞟了他一眼,二人对视时,几片飞雪被风带了进来,落在了闻潮生的襟间。 “那人是不是在你这儿叫十一,还姓常?” 朱白玉脸上淡漠忽而一滯,他垂眸,眉头已经皱了起来,脑海中认真过了一遍后,再抬眼时,眼中已经带著一抹若有所思的精光: “你为何会认识他?” 闻潮生觉得朱白玉这眼神不大对,但也没有计较。 “……他脑子不好, 运气也不好,但你想找他报仇,只怕是已经没机会了。” 朱白玉眼睛一眯: “什么意思?” 闻潮生: “我问他陆川背后的人是谁,他不讲,山上多冷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著,他用眼神点了点沉默不语的阿水。 “……刀不小心抖了一下,他头就掉了。” “他尸体没埋,这会儿该就在山上,你若是担心他復活,可以再去踩两脚。” 他说完后,便开始喝茶,朱白玉僵住片刻,隨后用拇指颳了下右边眉毛,略带遗憾道: “没能手刃这叛徒,的確让他死得太便宜了,不过落得这般下场,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只是可惜了我那些兄弟,跟著我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最后却以这样的方式落幕。” “我对不住他们。” 闻潮生举著茶杯,打量著朱白玉的面容,从开始閒聊到现在,他一直都在观察朱白玉,提到他的下属,朱白玉对於忠诚自己的人或是叛徒所表现出来的態度基本坐实了他的身份,这时闻潮生才对他道: “你来找我们,想谈什么?” 终於提到正事,朱白玉神色也严肃了许多。 “我需要刘金时留下的东西。” “別的不用多说,那玩意儿你们拿到没有用,消息根本送不回王城。” “你们把东西给我,我有办法送到玉龙府去。” 闻潮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不可能。” 朱白玉道: “你还是不信我?” “这样,我可以带你去见小七,如何?” 闻潮生再给自己倒了杯茶。 “我相信你是朱白玉,我也相信你真的愿意帮我们,但我不相信你能把东西送到玉龙府去。” 朱白玉也是人精,一下子就知道闻潮生在说什么。 “如果是因为那名叛徒,你可以放心,这种情况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闻潮生摇头。 “有没有下一次,你说不清,我也说不清,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你输过一次,是我们给你托底,把你给救了回来。” “所以我不敢信你。” “朱教头,你要明白,我输不起。” “如果我输了,没有人可以帮我,我跟淳穹……乃至苦海县的所有人,全都得死。” 朱白玉沉默片刻,闻潮生胆敢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讲话,胆敢对他的能力產生怀疑,朱白玉自然觉得羞恼,更何况这种怀疑是基於他的失败,就仿佛闻潮生是站在他的面前指著他鼻子羞辱他。 他之所以没有发作,一方面是因为闻潮生救过他的命,另一方面便是朱白玉在交流的过程之中,愈发觉得闻潮生身份不像表面那般看上去简单。 莫名其妙与阿水扯上关係,莫名其妙跟陆川过不去,莫名其妙捲入了平山王的爭端中……再加上他那与年龄毫不相符的縝密心思和果决判断,在朱白玉心中几乎坐实了他身份的非同寻常。 他甚至已经隱隱有了猜测。 当然,表面上朱白玉还是面色如常,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 “不让我们插手,难道这东西你们自己送去王城?” “恕我直言,白龙卫都没有办法送到的东西,你们就更不可能送到了。” “非王城本地住民,外来者进入王城时,身上所有东西都要被仔细搜查一次,除非你们有特殊的关係,或是有人引路,否则都避免不了这个过程……你手里的东西,还来不及到玉龙府,就得被人截下来。” 闻潮生道: “广寒城的城尉柯允不是玉龙府的人么?” “走他那路子,岂不是更加方便?” 提到了柯允,朱白玉双手插进绒袖中,轻轻呼出一口气: “柯允是玉龙府的人没错,这是实话,这些年,他从政、养民全都是按照玉龙府內的要求落实,也的確算得上忠心,但你还是低估了平山王的能力。” “这人在齐国权倾朝野,手眼通天,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哪里都有他的臂膀。” “柯允忠於玉龙府,那他身边的那些下属呢?” “那他亲近的那些人呢?” “你不信我,难道你信他么?” 朱白玉言及此处,拿自己举起了例子: “常十一跟了我六年,六年前他加入白龙卫时,案底绝对乾净,这些会跟在我身边做事之人,我查得非常仔细,甚至会直接查到他们祖上三代去,可结果呢,这些年我待他不薄,他却还是被平山王的手下陆川策反了。” “连白龙卫都能被策反,柯允身边又能有几个乾净的人呢?” 闻潮生虽然思绪活跃,计较縝密,但对於齐国官场,对於这方天地许多人事了解不算深入,所以真的涉及到了一些计划的细节,也会出现紕漏。 朱白玉的话点醒了闻潮生,將那封信交给朱白玉固然不算妥当,但给柯允真的就没问题么? 念及此处,他看向了跟阿水一样一直不讲话的淳穹,问道: “淳大人以为呢?” 淳穹沉吟片刻,道: “先前的时候,我的確觉得这东西应该交给柯允,毕竟他与玉龙府之间一直都有联繫,交流起来肯定比咱们快捷便宜。” “但朱大人的话確实也有道理,先前柯允不是派过一名运输官来运刘金时的尸体么?” “那夜我请那人在鸳鸯楼里吃饭,跟他有过简单的交流……这傢伙,就是平山王的人。” ps:晚安! 第148章 闻潮生的法子 闻潮生拿到刘金时留下的东西,了解到风城一事很可能跟平山王有著脱不开关係,但眼下出现了新的麻烦与考验,那便是他们怎么能確保將这线索送到玉龙府的手里? 关於运输官荀乘,淳穹与他交涉不深,只在鸳鸯楼里吃过一顿饭,聊起过几句,当初荀乘告诉他自己也是平山王的人时,淳穹还感慨过平山王的可怕,哪怕是在这等遥远的边陲之地,也能有为他效劳做事之人。 在这偌大的齐国境內,他仿佛无处不在。 此刻重提此事,四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淳穹找闻潮生要来了刘金时留下的那封信,认真看了一遍,闭眼揉捏著自己的睛明穴。 “……我还有一个问题。” 他说道。 “当初风城的事,可方便透露么?” 方才朱白玉点明了阿水的身份,淳穹自然也晓得风城起了一场燎天的烈火,但对於其间的诸多细节,他们谁也不知道。 阿水一只手在桌下提著柴刀,另一只手撑著自己的下巴,盯著桌面出神。 “有酒吗?” 淳穹闻言,即刻起身去安排,没过一会儿便有衙役带著几坛好酒而来,阿水开坛饮下几碗,然后才在沉默中將柴刀缓缓放在了桌面上。 “让闻潮生给你们讲吧。” “关於风城的事,他知道。” 得到了阿水的允许,闻潮生思索了片刻,还是稍微简化了一下流程,没提起那三名天人。 这件事情说道起来固然是一件极为得意与骄傲的事,可真要是传开或走漏风声,对於阿水而言反而不好,如今想她死的人实在太多,外界对於她的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在听到了当年风城发生的细节之后,曾同为军人的朱白玉实在忍不住內心的那股悸动,拂袖而起,双手背负身后,面向满园大雪,久久不语。 他身遭浮现杀气,这回闻潮生倒是闻到了,但却不是什么味道,而是一种直击五感,深入灵魂的颤慄。 与阿水一样,朱白玉也是个在边疆杀了不知多少人的狠人,所以他身上的杀气也极为炽烈,一旦动了念头,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狠劲就会惊心动魄地传开。 淳穹的面色如朽木般僵硬,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风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王城的其他人真的就一丁点儿风声没收到?” 朱白玉侧目: “淳大人什么意思?” 淳穹沉默了一会儿,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闷下。 “假如……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你们切莫当真,假如王城的那些大人一早就知道风城的事,又当如何?” 这的確是一个足够骇人的猜测,倘若成真,便意味著风城发生的恐怖血案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是一场所有人都默认的共同背叛! 但这个念头很快便被闻潮生否定了: “不可能。” “风城覆灭,王城的那些人一定得知了消息,但消息传到他们那里多半有延时,如果这是一场所有王族都默认的背弃与猎杀,平山王不会这么费尽心思遮遮掩掩。” “再者,齐国忽然少了四十万镇守边疆的將士,对他们的利益有什么好处?” 他说著,隱晦地看了一眼阿水,继续道: “据我所知,齐国这些年与赵国政治不和,应该有不少摩擦,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王族的人不一定聪明,但肯定够贪,这种会严重影响他们地位与权力的事,不可能所有人都同意。” 这的確是一个很容易想到的逻辑关係,几人面色立刻好了不少,淳穹呼出口气,心头紧张缓解: “倒是我想岔了,所以,咱们如今怎么才能安然將信送到玉龙府呢……” “相比於朱教头这边,柯允那条路子显然更为危险,盯著他的眼睛实在是太多,我们对他了解也不深,假如没有更好的方法,这信只怕最后还是得交给朱教头来送了。” 闻潮生看向朱白玉,道: “朱教头准备在县城待多久?” 朱白玉: “我已经去过广寒城,联繫了密人,用不了多久就会有许多白龙卫前来苦海县支援。” “那时候我就带小七回王城养伤。” 闻潮生点点头: “既然这样,那不著急,反正应该还有几日,我再想想。” 二人也知道此事重大,没急著下决定,淳穹將信还给了闻潮生,朱白玉出来有一会儿,似乎担心小七的安危,便提前告辞,他走后,淳穹这才说道: “我说句不那么好听的话,关於刘金时的事已经快要走入死局,拖得越久,对於我们越不利。” 他起身,竟从屋內拿出了一张地图,平铺於二人面前。 “这是齐国的地理绘图,因为是我自己画的,许多地方比较粗糲,但大体上没有什么问题,苦海县这地儿太偏了,真等平山王反应过来,发力围堵,里头的信息想要送出去会很难……” 闻潮生盯著地图琢磨,一旁的阿水对於这些像是漠不关心,一个劲儿地喝酒,偶尔瞥一两眼,便算是参与过几人的谈话。 淳穹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催促闻潮生,但眼下他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人多就应该集思广益,万一能弥补上闻潮生思绪中的漏洞,对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 后者沉吟片刻后道: “我还有个法子,但眼下不能讲,回头等我考虑清楚了,再跟你们说。” “对了……” 闻潮生提到了这个不能讲的法子,忽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著淳穹说道: “上次你不是拜託我去找那名被阑干阁遣退的学子么?” 淳穹原本忧愁深思的双目忽然闪过一道光芒,他抬起头,瞳中映入了满园的飞雪。 “你……找到了?” 虽然对於淳穹来说这已经不是如今最为要紧的事,但它仍旧被淳穹列入了人生大事之中。 眼下他已经跟平山王对冲,想要夺回家族昔日的荣誉和地位,阑干阁几乎是他的唯一途径。 ps:还有一更。 第149章 明修栈道 闻潮生盯著淳穹双眸,目光锋利得宛如一支从关外射来的利箭,直直往淳穹心口里头插。 “你找这个人,是想要询问阑干阁去年的试题,想要从中了解到怎么进入阑干阁,对吧?” 他话音落下后,淳穹表情一滯,仿佛被外头的飞雪冻僵,半晌之后他忽然感慨了一句: “刚才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些理解陆川了。” 闻潮生笑了笑: “其实这不难想,若你站在我的视角,很容易便想明白……那我也告诉你,我找到了你要找的那人,不过我欠他人情,他不允许,所以我不能把他告诉你,至於你要做的事,我可以帮你,回头怎么进入阑干阁,我会想办法帮你问清楚。” 淳穹脸上的表情沾上了雪的冷。 “如今我们同在一条船上,你还是不信我。” 闻潮生道: “不信你就不跟你讲了,让你在苦海县找一辈子。” “我又不找你要什么东西,怕什么,当我是刘金时,还是陆川?” 他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热茶,饮下后在淳穹那复杂的目光徐徐道: “就算真要找你要什么,眼下也不是时候,外患未平,危险隨时会到来,此时內部若起爭端,只会加快你我灭亡的速度。” 面对闻潮生的安慰,淳穹面容间的冷意稍微安顿,沉默了一会儿,他只说道: “等你消息。” 闻潮生二人离开后,街道上阿水口鼻中溢出酒气,问道: “你想好怎么送信了?” 闻潮生抬头,望著纷纷落下的雪,呼出一口长长的白雾。 “没想好,只是一个念头,我想试试看。” 阿水仔细回忆了一下,最后道: “你要找程峰?” 闻潮生目光烁然,他侧过脸与阿水对视,摸了摸自己下巴: “这么隱蔽的事,我写在自己脸上了?” 阿水翻了个白眼,撇过脸,懒懒道: “……你刚才忽然提到了淳穹先前交代给你的委託,我想该是有什么人或事把两件事情串在了一起,你才能忽然记起另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 闻潮生眉毛向上一挑: “阿水,我发现你好像变得越来越聪明了。” 阿水眼角余光扫过了闻潮生远处那只手中的酒罈,有些漫不经心地敷衍道: “是吗……” 闻潮生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將酒罈换到了另一只手上,递给她。 阿水一怔,抬眸时见了闻潮生那带著笑容的眼神,有些不太自在地伸手接过酒罈,却是没像上次那样直接路上开喝。 “回家还是去程峰那儿?” 闻潮生望著前方的两条岔路,回道: “去看看程峰。” 二人来到了程峰的院子里,见他坐在檐下,旁边燃著一火盆,他一边读著汪盛海大家的巨著,一边躺在藤椅上摇摇晃晃,甚是愜意。 外头虽然寒风阵阵,吹拂不停,但他身上裹著一层旧被褥,丝毫不受影响。 没有了那些小混混的干扰,程峰生活总算回到正轨,但闻潮生仍是从中瞧出了端倪,说道: “白天不出去干活儿,你这是找著生財的法子了。” 程峰的脸被书遮住,若非是闻潮生开口,他甚至都没有觉察到二人到来,此时他急忙放下书籍,起身招呼二人道: “潮生兄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做客了?” “稍等,我给你们弄把椅子。” 他从自己那小破屋內又挪出了两把椅子,看样子还是新的,放在火盆旁,自己则搬著那藤椅远了些。 做完这些,程峰属实是被冷风吹得直打哆嗦,他立刻缩进了余温还未退散的被褥中,苍白的面容上才又浮现出了一抹释然的笑意。 闻潮生二人坐下,他伸出自己的双手放於火盆上,感受著看不见的热浪隨光火涌来,说道: “问你件事儿,阑干阁与平山王是什么关係?” 程峰没想到闻潮生一上来就直接问出了这么尖锐的问题,他缩在被褥下方的手轻轻抠了一下鼻樑。 “严格来讲,其实没什么关係。” “阑干阁是齐国修行圣地参天殿的『前殿』,里头的书生都会接触修行,而极有天赋,悟性极高的人,会在书院中进行考核,通过考核的天才便会被送入参天殿中进行深造。” “当然,阑干阁除了负责为齐国培育修行上的年轻俊杰外,也会为齐国的王族和官场输送治国治民的人才。” “所以在齐国,书院有著举足轻重的地位。” 闻潮生又问道: “平山王是否能影响到书院?” 程峰苦笑道: “那是自然。” “潮生兄,你不是齐国为官之人,不知道平山王这三个字在齐国意味著什么,他的命令,书院一般是不会忤逆的。” 闻潮生盯著火盆的目光灼灼: “所以平山王的手能伸进书院。” 程峰微微点头: “……可以说除了参天殿,他无处不在。” 闻潮生对著火苗思考了片刻,说道: “那帮你的那位贵人呢?” 提起了那位贵人,程峰的神色发生了微妙变化,须臾之后,他慢慢坐直了身子,也不管寒风呼嚕呼嚕吹入了里头,认真道: “潮生兄,那是我的救命恩人。” 闻潮生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我知道……但眼下的事情已经超出控制了。” 程峰面色微滯,隨后下意识问道: “裘子珩的事?” 闻潮生有些无语,他抿了抿嘴,抬头盯著程峰: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裘子珩那路边一条野犬,能波及到王城那儿去?” 程峰眉头深深凝蹙,表情疑惑,后来被刺骨的冷风提醒,身子才稍稍回倾,將被褥掩上一些。 闻潮生给他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程峰沉默了很久没说话,藤椅也不摇了。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眼下倘若刘金时留下的东西不能及时送到王城的玉龙府,很可能苦海县十万百姓都得跟著遭殃。” 他说著,拿起了从程峰身上滑落的《治国论》,还给了他。 程峰接过后,塞进了被褥中,声音沉闷了许多: “你想让我帮你送信?” 闻潮生回道: “是的。” 程峰艰难地呼出口气: “我很难做,这封信若是发给了我的救命恩人,在他那儿坏了事,他就麻烦大了。” 闻潮生笑道: “不会。” 程峰与闻潮生对视,见了他眸中深邃,听他又说道: “你帮忙送的东西……只是一个被挖空的线索,仅此而已。” ps:晚安! 第150章 程峰的僱主 或许是因为闻潮生曾帮助过他,又或许是因为这件事情干係太大,程峰一时间也没有拒绝闻潮生,蜷在被褥中思索了好一会儿。 由於挪动椅子时的不小心,他靠外了些,不少雪顺著划过墙沿的风落在了他腿脚的被褥处,当程峰终於意识到了腿脚一片冰凉时,才急忙踢了踢,將一些浅薄的积雪踢开。 “潮生兄,此事干係甚大,我不是不能帮你,不过回头我得验货,望你理解,真要是將麻烦带到我的救命恩人那里去,我一生寢食难安。” 闻潮生想了想,说道: “可以。” “回头你在上面添几笔,让他將这封信找机会转交给玉龙府,越快越好。” 他说著,直接从袖间拿出了先前在刘金时身上找到的线索,交给了程峰,程峰摊开后在身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而后將信好好收捡起来。 “成,我这两日正好要去给李员外家给他们家的小孩儿授课,找个机会顺手將信送出去。” 闻潮生失笑道: “你还干这个?” 程峰嘆了口气: “寒窗十几年,能找到点儿轻鬆的活计来做,也算是没白读那么多书。” “说起来倒真是要谢谢潮生兄,没了那些混混的干扰,这凛冬总算不那么难熬了。” “哦,对了……差点儿忘了件事儿,裘子珩的叔叔裘方跃回信了,前日到的,我本想早些拿给潮生兄你看看,后来忙忘了,信上的內容我看了看,该是没什么大问题。” 他说完,掀开了被褥,起身小跑去了屋子里將信拿出来递给闻潮生,而后搓搓手,又快速缩回了被褥中。 闻潮生一看信上的內容,微微诧异,隨后带著一丝嘲讽说道: “看来裘方跃能在广寒城做这么多年的文吏,深得柯允的信任不是没有道理。” 裘方跃对於裘子珩的控告表现得极为不耐烦,从那潦草的笔记与敷衍的回答中不难看出,裘子珩以前经常因为一些事情骚扰他,大概跟刘金时有关,所以导致裘方跃如今对於裘子珩愈发的不喜欢。 为官者,有一个大忌,便是不能轻易动用公家的权力去解决自己的私人问题。 便是要做,也得私下里低调地做。 而裘子珩仗著裘方跃在广寒城有点儿权力,与城尉能够说上话,常常在苦海县作威作福,甚至时不时还跟刘金时使绊子,也就是刘金时生平谨慎,再加上才帮平山王做了一件见不得光的大事,否则还指不定给裘方跃惹去什么麻烦。 自己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干了这么多年的文吏,若因为一个谈不上多亲的侄子丟了官儿,那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见到了裘方跃的回覆,闻潮生略一思索,跟程峰继续出著骚主意: “这两天,你再写封信,就这么回他……” 程峰听著闻潮生的描述,忍不住朝著他投去了古怪的目光,说不清是佩服还是其他什么情绪。 “好吧,我记下了。” 他说著,院门口忽然有人推门而入,还传来了一道稚嫩的童声: “程峰,先生留的作业写完了吗?” 他一开口,程峰脸上的表情忽然滯住,正在取暖的闻潮生与喝酒的阿水侧目一看,发现一名年约十二左右的青涩孩童穿著黄褐色绒衣,腰环锦带,立於院门口的雪中。 他肩膀与发间皆有小雪,一双乌黑溜溜的眼睛十分有神。 见著这孩童后,程峰咳嗽了一声,去屋子里拿出了几张纸,递给了这名孩童,上面全是歪歪扭扭的字。 “先生让你抄写『闞』字一百遍,是吧,我帮你抄好了,故意写成这样,他应该看不出是別人帮忙抄的。” 孩童见著了这几张纸,眉飞色舞: “不错,不错!” “没白送你椅子,程峰。” 程峰面色訕然,似乎是因为闻潮生与阿水在一旁,让他多少有些拉不下面子来,闻潮生对著那孩童道: “你是谁家的小孩,作业不自己写,弄虚作假,你先生若是晓得了,小心打你掌心!” 孩童下巴一扬,哼道: “少管閒事……读书有什么用?” 言罢,他认真打量了一眼闻潮生,从头到脚,然后恢復了高冷的神情,指著程峰道: “他读那么多书,如今不还是只能帮我写作业?” 小孩童言无忌,说得程峰满面通红,他对著小孩挥了挥手: “快些走吧,快走……” 小孩瞪眼道: “你还赶我走?” “我就不走,有本事你打我。” 闻潮生被这一幕弄得啼笑皆非,他本是穿越者,或许在这个世界里,程峰的这种做法多少有些无耻,但在闻潮生看来,这算不得什么。 反正事情已经交代完,他便起身,拍了拍身上偶尔吹来的雪渣,道: “你不走,我们走。” 阿水已经先一步来到了院儿里,快要出去时,闻潮生回头对著程峰道: “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 程峰挥挥手。 二人离开这里,回去的时候,闻潮生忽然对著阿水问道: “阿水,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大对?” 阿水略带三分熏意的眸子抬起,茫然道: “什么不大对?” “刚才那小孩儿。” 阿水认真思索了一下,回道: “想揍他。” 闻潮生『啊』了一声,隨后失笑道: “为何?” 阿水: “说话太拽,不喜欢。” 闻潮生闻言也缄默了下来,往前头的雪中扎了几十步,他忽地回头望了一眼,但最终还是与阿水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 ps:还有一章。 第151章 秋葵 闻潮生二人远去后,大雪未停,依然自浑茫茫的天幕中倾泻而下,一眼望不见尽头。 程峰的院中,拿著程峰抄写的字的小孩忽然將那些纸叠成了一块儿,然后当著程峰的面將它们撕成一条一条,最后迈著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沉稳步伐来到火盆旁,把这些纸全都扔进了火盆里,看著它们烧成了灰烬。 这纸要比木柴更加易燃,落入火盆的时候,火光明显明亮了许多。 吱呀—— 小孩一屁股坐在了崭新的木椅上,从木椅的缝隙之中挤压出了酸牙的声音。 “陆川失踪,目前生死不知,信断了,关於刘金时的事也完全暴露了,你这边儿赶紧跟大人讲,否则回头若是任由他们將不该透露的秘密送回王城,事情只怕就要捅破天了!” 他一开口,声音竟与方才全不相同,从一名稚嫩的幼童忽然变作了一名成熟的男人。 而程峰对此似乎也见怪不怪,先前那尷尬窘迫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然。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藤椅上,前后摇摇晃晃不定。 “秋葵,你来早了些,该等他们走。” 被称作秋葵的男孩抬头,眉宇间浮现出了一抹不悦。 “难道我戏不好?” 程峰摇头: “非常好,流畅自然,堪称天衣无缝。” 秋葵皱著的眉头舒展开,却又听程峰道: “可他的眼,太利了。” “任你的皮再如何完美,也可能会被他撕开。” 秋葵嗤笑道: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程峰缩进了被褥中,仰头眯著眼,像只冬眠的熊。 “我也从来没见过。” 顿了顿,他补充道: “这是头一回。” 秋葵闻言,望著院子门口,出了一会儿神。 “这人什么来头?” 程峰声音懒散,就在被褥中游动: “不知道,不想问,不关心。” “说是不知何处来的游民,但我觉著不是,这种与年龄全不相符的处世能力,肯定是某位大家族的子嗣,再不然便是宫中的人,你有兴趣,自己去查吧。” 秋葵起身从凳子上跳下,瞥了已然摇了起来的程峰一眼,语气凝重了几分,催促道: “大人的事情,你这样怠惰,回头若是出了问题,难道要所有人与你一同担责?” 面对他的催促,程峰不徐不急道: “你再急,这事儿也得等半夜才能做。” 秋葵盯著像个死人的程峰,声音愈发冰冷的提醒: “虽有院长保你,但別忘了你答应过大人的事,杜院长的脸面,大人可以收,也可以撕。” 程峰嘆了口气: “知道了。” “时间一到,我就去处理。” … 院中,阿水盯著沉浸式练剑的闻潮生,问道: “你的字练得如何了?” 闻潮生將手中的细雪挽开一道剑,转身轻轻喘息道: “小有成就。” “当说不说,通过练剑来控笔这个法子的確好使。” “如今摸索到了门道,正是进步期,我再打磨打磨细节,便能勉强接近程峰三分功力了。” 阿水沉默了会儿,目光落在了闻潮生手中的细雪上,忽然又道: “你剑耍得可以。” “再练练,未来也许能成江湖高手。” 她晓得闻潮生受到过隔壁吕知命的指点,但一个人若是悟性或天赋不够,就算再厉害的高人指点,一生成就也有限,闻潮生剑法进步如此神速,虽无丹海,必然在武学的悟性上远远超过他人。 连闻潮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手里的剑正在潜移默化地发生著巨大的变化。 那夜自黑暗中绽放的破雪一剑拦下无咎既是巧合,又不是巧合。 吕知命当初告诉闻潮生,修行一事,细节繁多,他若是想通了,许多事情水到渠成。 这样的剑他能用出一次,便能用出无数次。 难得听到阿水夸讚自己,闻潮生立於雪中笑问道: “那你觉得,我还差什么?” 阿水直言道: “杀气。” “杀气怎么练?” “杀人。” 闻潮生沉默片刻后,又开始在雪中磨剑,他以细雪做笔,不断操练著永字八解,先是正练,然后反练。 “杀人在什么时候听上去都不是一个好的词汇。” “我知道江湖纷爭,你来我往,不可手软心软半点,也已经在破庙外的那夜雪中品尝到了亲手夺走他人生命的味道,但我仍然心底里不想主动去刻意磨礪自己的杀气。” 闻潮生说著,又偏过头看著阿水: “你们在边关戍守的將士,杀人杀多了,心里不会出问题么?” 阿水沉默了很久后道: “我们没得选。” “其实自古以来,与人爭斗是最好磨礪武艺的方式,所谓以战养战,但真正的情形却是在边关戍守的修行者,从古至今,能突破天人大劫的寥寥无几。” “一方面是因为身上常年与人爭斗会留下诸多暗伤,毕竟不是每一个武者都修习过『不老泉』这样的道家奇术。” “另一方面便是因为杀戮过多,极容易在心里形成鬱结,久而久之便成了心魔。” “或许是因为武者的心性要比普通人更为坚韧,平日里看著差別不大,可一旦在天人大劫中突破,直面自我时,这样的问题就会被放大数倍。” 顿了顿,她又道: “正因为这样,戍北神將龙不飞才会被称之为镇国神將。” “此人武学造诣极为可怕,听说人间武学被他一双神目一窥便透,一学便精,龙不飞半生功名赫赫,百战无伤,破开天人之后,齐国圣地参天殿曾有圣贤亲自邀请他进入其中,一同参悟宇宙无极,不过被龙不飞拒绝了。” 闻潮生闻言一怔,失笑道: “这等好事也要拒绝?” 阿水: “我不了解具体细节,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衝突,但总之是没有谈拢,龙不飞最后还是选择了留在北疆,没有回王城。” 阿水有个好习惯,那就是道听途说的事情,她会讲清楚,不会以讹传讹,这个习惯也是她从军中带出来的,毕竟军中不少时候传递的消息都关乎战局与將士们的生命安危,因此大家都更加实事求是。 闻潮生又练了一会儿剑,等到身体彻底开始发热后,他才將细雪归鞘,那细微的摩擦声十分悦耳,仿佛不是杀人的兵器,而是由某种乐器发出。 “阿水,你如今身上伤势如何了?” 闻潮生似乎想到什么,坐在了火炉旁,一边用毛笔沾水,准备在青石板上落字,一边询问阿水。 后者本对著满园的雪在出神,被闻潮生问起,慵懒地轻声回道: “……还好,好些了。” 闻潮生落笔前,偏头看了她一眼,说道: “再过些时日,我教你练鯨潜和妄语。” ps:晚安! 第152章 一人一桿,独坐河畔…… 提到了鯨潜与妄语,阿水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用一种懵懵的眼神注视闻潮生,见他如此认真,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心中便怀疑闻潮生是不是最近用脑过多,把自己脑子烧坏了。 当然,阿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直接將这么伤人的话讲出口,只是道: “你是不是练功练出幻觉了?” “之前就跟你讲过,修行一途不可以贪功冒进,若是寻常疾病,药石尚可医治,修行上修出的毛病,神仙来了都难救……” 她虽无任何嘲讽之意,偏偏这样的真诚杀伤力才巨大,闻潮生原本准备练字,拿著笔半天,愣是一个字也没有写下,转头对著阿水解释了先前自己练习不老泉中发生的奥妙。 他其实原本没打算解释,毕竟这件事情讲出来十分繁琐,而且阿水也未必会信,但隨著闻潮生嘮嘮叨叨讲述这些后,他发现阿水听得极为认真,一时间不免有些感动,想著她连这样荒谬的事情都能相信与接受,如今一定极为信任自己。 於是,在他讲完之后,便忍不住向著阿水感慨: “我原本以为,说服你相信这件事需要费我很大的功夫,因此不愿意解释那么多,等到未来我教授你『鯨潜』与『妄语』的时候,你自然会信,但我没有料到,你居然这么信任我。” 阿水闻言,与闻潮生对视时,讲出的那句话直截了当击溃了闻潮生对阿水仅有的感动: “……我只是记下了你说的这些,回头去找吕先生或吕夫人时,可以將这些症状讲给他们听,或许他们能有办法救你。” 闻潮生盯著阿水,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最后道: “等我过些天跟北海前辈学习了这两门奇术並教给你,你就知道我不是在发癲。” “而且,你没发现我修行『不老泉』进步速度快得有些不正常么?” 阿水眉头微微一皱,对著闻潮生伸出手,白白的手心摊开向上。 闻潮生熟练地从袖兜中摸出了一串铜钱,准確扔在了她的掌心处。 二人对视间,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不够?” “你要买啥?” 闻潮生音量拔高,眼神骤然变得警惕。 阿水颇为无语,隨手將那串铜钱扔在了一旁的桌面上。 “我叫你把手给我。” 闻潮生闻言呼出口气,整个人轻鬆了不少,笑道: “不早说。” 他起身来到了阿水身边,先是將那串铜钱放回了自己的袖兜,而后才撩开袖子,露出了不算精壮的小臂,伸到阿水面前,后者一把握住闻潮生的手腕,丹海之力渡入闻潮生经脉,快速游走了一个周天,而后阿水錶情微变,缓缓鬆开握住闻潮生的手。 她眸子深处的目光变得將信將疑,上下打量著闻潮生,问道: “最近练习不老泉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適?” 闻潮生回到了火炉旁,开始练字。 “好得很,哪有什么不適。” “我现在过的什么日子?比以前在县外不知好了多少,身体也长壮了些,没从前那般怕冷了。” 说著,他略作停顿,偏头看著阿水: “关於『鯨潜』与『妄语』的事,可不是我的臆想,倘若是我练功走火入魔,不老泉的进步不会这么神速,而且道家养身的功夫,顶多练不成,哪儿那么容易走岔路?” “北海前辈说《逍遥游》天生近道,对於你身上的道伤很有帮助,未来你若是修习这门功夫有成,不但能极大程度减缓道伤对你的影响,跌落的境界兴许也能修回去。” 阿水对此没有任何回应,她靠著桌子,单手撑住下巴,默默斜视著持笔练字的闻潮生,一些檐外雪吹飞到了檐下,掛在她裙角与鞋尖儿,渐渐的,她像是犯了困,打了一个无声的哈欠后,眼睛微微眯成了一条缝,呼吸变得轻缓许多…… … 深夜,雪渐缓,月上眉梢。 这片静謐的世界里,连洒落的星光似乎都格外小心,怕惊扰了深雪覆盖的世界。 一个小而黑的人影静静游走於黯淡的小巷中,踩在积雪上的脚偶尔会发出不大的声音,他一路往前,弯弯绕绕,最后从北县城门出了城。 苦海县没有宵禁的习惯,南城门又通向齐国境外,也多年没有游牧与凶徒的干扰,所以县城城门很少会关闭。 往县城北走些距离,寂静的世界便开始出现了河流流水之声,那是从不枯竭,永不结冰的沉沙河,向北向东千万里,最终匯入江海。 这人一路沿著沉沙河走,很快进入了一条小路,踩著覆入脚踝的深雪,他终於来到了另一个河边垂钓的雪人旁。 程峰用冻得通红的手清理了一下一旁的积雪,然后蹲在了雪人的旁边,星光下,雪人双腿间的那片绿叶似乎在隱隱泛发著幽光,光洁的叶身有了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你这个时候来找我,淳穹已经快被陆川玩死了?” 程峰盯著脚下连星光都透不穿的浑浊河水,声音平静: “恰恰相反,陆川现在应该是快死了……不,也可能已经死了。” 阎罗听到这里,身子虽然未动,却明显为之一愣。 “陆川死了?” “谁干的,你,还是淳穹?” “我没记错的话,陆川身边应该有一名很厉害的护卫,叫什么黔驴……好像还是忘川的人。” “无论是你还是淳穹,应该都没有对付这人的能力。” 程峰嘆了口气,双手搓动,整个人因为怕冷而蜷成了一团: “不是我,也不是淳穹。” “总之……陆川是失败了,正好,你也不用出手。” 顿了一下,他望著沉默的阎罗,语气满是感慨: “但话又说回来,你们这些天人境的修士,行事作风真的跟咱们这些平头小百姓很不一样,或者说,这就是你们天人的风范……茫茫凛冬,一人一桿,独坐河畔垂钓月余,真的很有诗意,很有生活。” 这话,阎罗倒是回应得很快: “你觉得,我是故意这么做的?” 程峰: “难道不是吗?” 阎罗这回沉默了很久很久。 ps:还有一更,晚安! 第153章 自废 回想起这月余经歷的风吹雪盖,回想起自己双膝间的那片重如泰山的琵琶叶,阎罗胸口汹涌,那一瞬间像是有很多话要说。 可程峰的那句『难道不是吗』却仿佛重锤一般直接狠狠砸在了他的胸口处,把这些话全部砸进了他的心臟里面,再顺著如河水一般汹涌的血液涌遍全身,於是那股没有来得及说出的难受,也跟著涌遍了全身。 在这沉默之间,林间刮来的小风也好像刺骨了几分。 许久之后,阎罗才说道: “……今年春冬交替之际,又到了四国修行圣地年轻一代论武之时,这也算是空前的盛会了,阑干阁待你不薄,听闻阁主杜池鱼亲自写了一封推荐信,將你送入了参天殿进行深造,这本是扬名天下的机会,你何故临阵潜逃?” 他言语犀利,將话头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程峰將双手互插入了袖中,提到了以前的事,他目光悠远,神色复杂而麻木。 “我不过是被遣退,何来潜逃一说?” 阎罗冷笑道: “你被遣退,难道不是因为自废武功么?” “杜池鱼费了那么多心思培育你,你这么来一出,难道不算潜逃?” “像你这般年轻的年轻人,四国天下一抓一大把胸怀大志之人,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若是有你的天分,有你的机遇,未来都会绽放出耀眼光华,偏生你得天独厚,却不珍惜,如此造作,未来某一天,你必然后悔!” 程峰抿了抿乾裂的唇,声音略有一丝沙哑: “我最后悔的事,就是考入了阑干阁。” “我寧可自己一辈子不要进去,一辈子就在这个小县城里生老病死。” 阎罗听闻此言,眸光闪烁一下,总算僵硬地偏了偏头: “你真这么想?” 程峰沉默了许久,用一种极为苍老,极为失望的语气感慨道: “都说苦寒十年换来梅芬香,可我寒窗苦读又何止十年,谁能想到,圣贤书里写的儘是谎言,满篇荒唐……当初我从阑干阁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烧了家里所有的书,只留了一本汪盛海大家的《治国论》。” “从前我也想不明白,汪盛海先生为何一生不愿修行,现在,我大约懂了。” 阎罗明白程峰的意有所指,被霜雪封存的面容忽地挑起眉毛,雪滓簌簌而落,他冷冷道: “听闻当初你在参天殿中,五日连破四境,齐国阑干阁年轻一辈的修行者在你面前不过一合之敌,这等天赋当真古今罕见……可你这般妇人之仁,再好的天赋给你,一生也难成大器!” 程峰没有丝毫被讽刺过后的羞愧感,对著浑浊河水笑道: “或许吧……我程峰就是个小人物,莫说四境,便是进了天人,也是这模样。” “唯一觉得亏欠的,大约只是杜院长了,她的確是一个很好的人,我程峰欠下的恩情,这辈子怕是没机会还给她了。” 言罢,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递给了阎罗。 “您反正要回去,我也就不走寻常路了,劳烦您帮我送给院长吧,免得回头被潮生兄觉察出了端倪,惹来一堆麻烦。” 面对程峰递来的信件,阎罗迟迟没有接受,见他如此,程峰疑惑道: “怎么了,您留在苦海县,难道还有其他事要做吗?” 深夜吹拂的冷风下,阎罗的声音有一种脱力般的疲倦。 “苦海县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 程峰眉毛一挑: “噢?除了大人以外,还有其他人在这里落子谋局?” 阎罗沉默许久,答道: “不,我的意思是,这里有些极为厉害的世外高人,不喜自己的生活被人打搅。” 程峰思索了片刻,眸中浮现出了一抹异色。 极为厉害的世外高人……这样的话从他程峰的嘴里讲出,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如果是从阎罗的嘴里说出来,便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身为忘川十殿之一,阎罗本身便是人间难得攀越的高山之一,连他都觉得高不可攀,对方该有多高? “既然这样,您如今离开苦海县岂不更合时宜?” “恰巧您也没有出手,无非就是我们一群蚂蚁相互爭咬,该不至於会为他带去丝毫烦扰。” 阎罗转头,目光顺著星光的延伸,穿透层林与地势遮掩,瞰望著根本看不见的苦海县方向,嘴上终於还是说出了那句让自己难堪的话: “我在这里饮雪月余,不是因为我自己想坐在这里,而是因为我身上的这片枇杷叶。” 程峰闻言,小心往前挪动了一小步,更加靠近河岸边,隨著他调换了方向,这才终於看见阎罗双膝间的那片绿幽幽的枇杷叶。 程峰望了周围一圈,的確没有见到任何一株枇杷树。 於是他懂了。 “那位县城內的世外高人为了不让您叨扰打扰到他的生活,於是用这一粒叶子將您镇压在了此处?” 阎罗: “是这样。” 身为一名天人境的修士,被一片青叶镇住,这种事情若是说了出去,只怕要成为人生无法抹去的污点,但更重要的,还是他自己內心上的难以接受。 叶子不重,他却不敢挪,是因为这青叶上有一抹冰冷的剑意。 虽然风吹雪覆了这么些时间,青叶上的剑意减弱了许多,可他仍旧没有把握在挪开青叶时,抵御住这一道远胜临冬之寒的封喉剑意,更没有把握让其他人帮他挪开这片青叶,不会惹怒吕知命。 他挪一片叶,兴许就要丟一条命。 程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那我去找那位高人,將事情与他交代清楚?” 他的言语之中没有丝毫嘲弄,因为程峰曾也修行过,对於修行中的事情了解许多,知道天人究竟是什么级別的存在,而有人却能仅凭藉一片青叶將天人镇压在此月余,这种天通地彻的修为,怕是放在参天殿內,也寥寥无几。 程峰的严肃对待,也减缓了许多阎罗心中的难堪,他浅浅呼出一口气,对著程峰说道: “不必。” “这青叶上的剑意只针对我一人,你帮我拿起来。” 程峰挠了挠头: “不怕得罪县城里的那位前辈?” 阎罗声音严肃: “你拿起它,我即刻就走,从此再不回苦海县。” ps:晚安! 第154章 沉沙河上,一粒轻舟 星月之下,程峰盯著阎罗膝间的那片绿叶许久,沉吟片刻后抬起头,对著阎罗道: “阎罗王,您是天人,还是前辈,不会骗我吧?” 阎罗声音一凝: “我骗你什么?” 程峰指著他双膝间的绿叶,道: “把这枇杷叶拿起来,我会不会死?” 阎罗篤定道: “不会。” 顿了顿,他似乎担心程峰不信,於是加重了语气,补充道: “我用我阎罗王的名誉发誓。” 程峰看了阎罗一眼,最后还是说道: “成。” “在忘川十殿中,您的確是名声极好的那几位,我信您。” 他对著那片绿叶伸出手,在即將触碰到叶子的瞬间稍微迟滯犹豫了一下,但他终於还是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叶子,然后毫无阻碍地拿了起来。 隨著这片枇杷叶被拿走,阎罗似乎可以活动自如了,他肩膀轻轻一抖,身上雪竟直接震散开来。 不过他没敢透露自己的丝毫气息,似乎对於吕知命的压制仍然心有余悸,只是默默接过了程峰递来的信、装好,正欲离开之时,他好似想到什么,眸光深处的好奇一闪而逝,对著程峰问道: “还有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为什么平山王派遣了陆川前来处理刘金时的事,却又要让我在合適的时间里,配合你杀死陆川?” 面对这个问题,程峰只是说道: “我也不清楚大人在想什么,到底要做什么,他的心思我揣摩不透,我只知道,淳穹是一枚大人精心挑选出来的棋子,原本该是我在某个时候去利用一封偽造的信,激发淳穹对於大人的恨意,然后我再与他一同扳倒陆川……不过如今情况却发生了一些意外。” “苦海县出现了一名十分厉害的搅局者,帮我把这些事情全都做完了。” “至於您,大概是大人担心我与淳穹的能力不够,玩儿不过陆川,所以单独为我们留下的一个后手……当然,正常情况下,您是不能出手的,相信大人已经跟您讲过了。” 阎罗在冷冽的夜风中沉默了有一会儿。 “平山王的確与我讲过,让我静观其变,如果你不来找我,我就不必出手。” 程峰呼出了一口白雾,笑道: “正是这样。” “至於为什么大人要做两件目的完全相悖的事,我也不清楚。” 阎罗似乎对於这件事极为感兴趣,接著说道: “你刚才讲,平山王让你在某个时候偽造一封信,去激发淳穹对於他的恨意?” “一封信,就能让一个小小的县令打破內心的恐惧,恨上一位高坐云端,权力通天的大人物?” 程峰知道阎罗想问什么。 “我晓得这件事听上去极为荒谬,但您如果对此有所怀疑,那您就远远低估了大人对於人心的掌控。” “方才我已经跟您讲过了,淳穹这枚棋子可不是隨意掷出的,那是大人精挑细选出来的。” “来之前,大人曾给我看过一封信,这封信是当年淳穹爷爷留下的,我可以模仿他的字跡,给淳穹留下一封『虚假的家书』,淳穹的爷爷是他们家族信仰一般的存在,在位期间,为齐国做了很多事,本来能將他们家族带到极高的位置,奈何最后因为政变出了事……” “这件事情,几乎成为了淳穹家族的心病,两代人皆是如此。” “我只要在那封『虚假的家书』之中稍微动些手脚,激了淳穹火气,让他跟陆川对著干,两方一旦碰撞出了火,就很难再收手了,那时候淳穹自然便被推向了万劫不復的境地,他若是不一做到底,便没有丝毫生路可言。” 听到程峰描述的这些,身为天人境的阎罗,竟一时间横生出了些冷意。 苦海县这巴掌大的地方,一盘棋,几颗棋子,他算的这么精细,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刘金时的消息若是暴露,若是传回了王城,难道不是对他百害而无一利么?” 程峰借著星月之辉静静打量著手中的绿叶,声音懒散回道: “我已经与您讲过了,大人对於人心的掌控到了极为可怕的地步,他常年身居高位,城府之深,常人莫测不能及,我也只是在读书方面有些天分,真玩起这些心思,一百个程峰也比不上一位平山王。” 阎罗知道从程峰这里无法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於是最后看了一眼程峰手中的绿叶,转身离去了 。 他只走出几步,身影便远远消失在了程峰的视线中,与朦朧星辉融作了一团。 修士一旦步入了天人境,缩地成寸这种小把戏,自然便会,天下大可去得,不再需要马匹这样的代步工具。 阎罗离开后,程峰低头看著指尖把玩旋转的枇杷叶,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也没嗅出这承载著世外高人一缕剑意的叶子究竟有何不同,於是便轻轻將枇杷叶放於河水之上,看著它渐渐飘向了浑浊的沉沙河远处。 那枇杷叶漂流许久,宛如一粒孤舟,始终没有沉没,直至某处河流的漩涡中心,才终於被捲入了其中,不知最后会被冲刷到何处…… 夜里的寒风一刮,程峰哆嗦起来,他对著自己早已经冻僵的双手哈气,搓了搓,而后便又原路返回,直至自己的破旧小院中,生了火,慢慢烘烤著自己早已经冻僵的身体。 不久前阎罗的两三句话,让他回忆起了当初在王城中的事,一时间心绪涌动,便晓得今夜是睡不著觉了,等到身体终於又暖和起来之后,他才拿出那本几乎快翻烂的《治国论》,又慢慢躺在了藤椅上翻看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没有什么治国养民的机会了,但唯有看著这本书,程峰才觉得自己不算孤独,才会觉得自己曾经寒窗十余年,书没有白读。 那书中有汪盛海的影子,有一个他真正想要成为的人,也有一个书生早已如泡沫破碎的幻梦,但程峰並不觉得遗憾,他只是觉得可悲,觉得可怕。 可悲的是,这是齐国。 可怕的是,这是人间。 ps:今天请个假,一更,最近签名签的手要断了……晚安! 第155章 郁疾 大清早,闻潮生温了一碗开水给狗爷。 那条身上大片区域禿了皮毛的黑狗每日都醒得很早,基本闻潮生与阿水醒的时候,它都醒了,县城之南有一片莽苍山林围绕著一处地缝断渊,那断渊像是直通地底,深不可测,一片漆黑,苦海县有诸多关於那片断渊的传闻,但大都不祥,因为鲜有人跡涉足,所以山林中確有一些颇具年份的灵药与猛兽。 除此之外,便是无边无际的荒原,一眼茫茫,皆是死寂与荒凉构筑而成的泥石之海。 狗爷每日便会去进入山林前的小荒丘上,远远眺望著那位永远不会回来的主人,那里没有林木可以遮拦天上落下的飞雪与荒原上吹来的劲风。 如今狗爷的身子也愈渐消瘦,闻潮生知道迟早有一天它也会像这间宅子的主人那样永远留在县城外,可还是费了不少心思专门请县城里的一些裁缝店帮狗爷定做了一件比较厚实的皮毛衣服,並且每日清晨,他都会专门为狗爷准备一碗温好的热水与混著肉丁的粥食。 当初他被排遣出了县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没遇见张猎户二老,若非这条黑狗每日准时带著食物出现,他已死了不知多少次。 在闻潮生的心里,他对狗爷的感情是独一份。 等到看见狗爷吃完了东西,小跑著在院子里踩出梅脚印,消失在了院外时,闻潮生才又每日按照惯例来到了吕知命夫妇的家中开始劈柴。 他劈到一半时,换好衣服的吕羊出现了。 她惺忪的睡目中还写著几许困意,打了个哈欠,就坐在了柴房中的一张小板凳上,静静注视著闻潮生劈柴。 “冷不冷?” 闻潮生跟她问道。 吕羊微微摇头,伸出小脚把柴门踢关上些,嘴里嘟囔道: “不用生火啦,我开始跟著乾娘修行了,乾娘说修行一途上最重要的便是磨礪,要吃苦耐劳,磨礪自己的心性与意志,区区一点寒冷算什么?” 闻潮生抽来几根柴,放在地上生了火,吕羊望著火光,只是犹豫了短暂的片刻,双手双脚便立刻凑拢了上来。 “都说不用了,你这样会影响我道心。” 吕羊一边享受著火焰带来的温暖,一边咕咕囔囔。 闻潮生嗤笑了一声: “人修行不就是为了活得更加舒坦些,哪有人修行是为了吃苦的?” “难道我费那么多精力与气力修了一身玄功,就是为了冬天不穿衣服去冰天雪地里面挨冻么?” “真这么想,人生真是太可怕了。” 吕羊听闻此言,鼓著腮帮子,回想吕夫人教授她的那些话,一时间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更加有理。 “可是,以前爷爷也告诉过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喀嚓! 闻潮生將一根木柴轻鬆劈成两半,头也不转地对她说道: “咱们的努力,都是为了在不好中抓住那些美好,只有这个过程中,你所经歷与忍受的一切痛楚、磨难,才是你口中的『苦中苦』。” “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吧?” 他说著,指著明亮的小火堆,继续道: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不是说你今日烤了这个小火堆,你就在修行上没有建树了,事实上,除非你这儿通了,否则你跑到外头冰天雪地里冻上十年,也对你的修行没有任何帮助,甚至还可能被活活冻死。” 闻潮生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並且篤定道: “这一点,我非常有发言权。” 他確实有发言权,毕竟这是他的亲身经歷。 受到了闻潮生的开导,吕羊的身体先一步通透起来,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这火堆上散发的温暖。 劈过柴,吃完了早饭,吕羊回去练功,闻潮生则买了几斤猪肉,三坛酒,一些大米,提著朝县外青田而去。 这段时间忙得太厉害,他有些时候没去看张猎户二人了,虽然先前嘱託过七杀堂的人帮忙照顾一下二老,但前些日子雪下得太狠,也不晓得他们去没去。 闻潮生独自一人来到了张猎户的家中,隔著老远他便闻到了一股药材味,心头微微一沉,快步行至门口,敲了敲门,里头很快便传来了熟悉的独属於张猎户的沉稳脚步声。 门一开,浓郁的中药味扑面而来,有些天不见,张猎户似乎憔悴了不少,他看了一眼闻潮生提著的东西,沉默了会儿,一句话没讲,直接让开身子,放闻潮生进了屋內。 进入房间后,闻潮生一眼便见到了正在烹煮的中药,还有躺在床上,一直怔怔地望著窗外出神的糜芳。 以往的时候,他一进来,糜芳就会十分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可今日,糜芳却像是木头人一样呆楞在窗边。 张猎户来到了药壶旁,一边用木勺搅动著里面的药材,一边对著闻潮生道: “她听不到了。” 闻潮生心头沉重了许多,问道: “糜姨怎么会忽然失聪……上次来看她的时候还好好的。” 张猎户低头从药壶里舀出了一碗药,又从一旁的纸袋中摸出两块冰,放进碗中,轻轻搅动,等待冰融化。 “……上次七爷那头给帮忙找了县城里最好的老郎中,郎中说,她思念成疾,除非能解她心头鬱结,否则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 “这些药,只能帮忙缓解调理,治不了她的病。” 张猎户的声音很闷,比药壶子里头翻滚的沸水还闷,脸上的所有情绪全都被那风霜雕刻的褶皱藏了起来。 因为温度的原因,冰融化得极快,张猎户拿著勺子尝了尝,觉得不那么苦了,便端著碗来到了床边,糜芳在他的提醒下转过脸,见到了闻潮生,本来浑浊的双目忽地清澈了些,笑道: “潮生啊?” “你怎么来了……又带那么多东西!” “下次来看我们,不用带东西了,我和老张根本吃不完,你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给自己买些吃,爭取把从前身子的亏欠全都补回来……” 她说著,张猎户一边慢慢餵她喝药。 光是闻著那味儿,闻潮生便晓得这药极苦,否则张猎户也不会专门买来冰,可糜芳喝药的时候,表情却是异常平静,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第156章 程峰的来访 闻潮生坐在了房间的一角,虽然糜芳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但见到了闻潮生过来看望他们,糜芳还是很高兴,喝完了药之后,她便一个人坐在床上念念叨叨,跟闻潮生讲了很多琐碎小事,闻潮生没吭声,一边听著,偶尔会对著糜芳点点头,算作回应。 后来离开的时候,张猎户送闻潮生走了一截,望著外头路边的厚厚积雪,闻潮生忽然对他道: “我最近跟七爷走得比较近,他手下人多,江湖关係鱼龙混杂,我跟七爷想办法查查关於长弓哥的消息。” 张猎户不再像是以往那样,对於这个久久不归家的孩子表现出排斥,他似乎欲言又止,好一会儿后才回道: “好,多谢。” 这段时间因为七杀堂的刻意照顾,张猎户不必再像从前那么辛苦外出觅食,但妻子的病情似乎掏空了他的情绪与精神,那些曾经寄回来的信件,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在张猎户的心里,他的孩子早已经战死在边疆了。 他与糜芳老来得子,糜芳对於自己孩子的感情,张猎户比谁都要清楚。 他能接受,不代表自己的妻子也能接受。 正因为这样,他一直没有將信上的问题说出来。 他原本以为,给自己的妻子留下一个念想,对於妻子的生活是一件好事,却不曾想他的妻子最后却因此鬱结成疾。 张猎户活了大半辈子,一双眼睛要比普通人更加锐利,如今妻子的情况,他心头大概有数,糜芳还能活多久全看天意。 人真的要走了,他是留不住的。 他的儿子如此,妻子也如此。 对於闻潮生的提议,张猎户其实不抱丝毫希望,不过倘若真的可以把侥倖未死的张长弓找回来,他的妻子病情应该会好转许多。 二人告別后,闻潮生折返路程,但並未去找七爷,而是去了县衙。 让七爷帮忙找人,只是闻潮生口头上的一个回应,七爷再厉害也只是苦海县的地头蛇,手不可能伸到边疆去,这事儿若是找人帮忙,只能找朱白玉。 这是闻潮生目前能够接触到的手最长的人。 见到了淳穹后,闻潮生说明了来意,淳穹放下了手里正在处理的公事,没有丝毫犹豫,便將朱白玉在县城之中的落脚处告知与了闻潮生,而后闻潮生又去见了朱白玉,对方正在院中扫雪,见闻潮生出现在了院门口,便驻足问道: “你想通了?” 闻潮生回道: “等你要走的时候,我会將东西给你。” “另外,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朱白玉对此倒是回应得乾脆: “你讲。” 闻潮生跟朱白玉讲述起了张猎户一家的事,朱白玉听完之后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齐国对於士兵的统计还是比较完善的,无论他是战死了,还是被调度到了其他地方去,都会留有相应的记录。” “我在军中还有不少认识的朋友,回头书信一封,应该一个月之內就会有进展。” 闻潮生谢了他一声,目光移向了屋子,问道: “小七伤势如何了?” 朱白玉瞧著了闻潮生那犀利的目光,笑了笑: “你还是不信我,进去看看吧,他就在里面,已经大体无碍了。” 闻潮生没有犹豫,推开了房门,见到了盘坐於床褥上打坐的小七,对方身上蒸腾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白雾,双目紧闭,似乎正在运转某种玄妙的心法。 见著了本尊之后,闻潮生这才又將房门轻轻关上,转身告別了朱白玉,后者拿著扫帚站在院中,凝视闻潮生的背影,目光深远,眼底数道异色闪过,似乎在揣测著什么。 没过多久,他身后房门被忽然推开,小七娇小的身子出现在了门口,声音清幽: “老大……方才是谁来过了?” 朱白玉回头看了一眼小七,来到桌面为他倒上一杯热茶,笑道: “是闻潮生。” 小七道: “他想通了?” 朱白玉回道: “有什么想通不想通的,到了苦海县这块地儿,能给他选择的就白龙卫一家,除了我们以外,还有谁做这件事情会更加稳妥么?” “不过这一次咱们也算是不虚此行,抓到了这么一条大鱼,只可惜,因为我的失责,死了几位弟兄……” 他声音渐沉,上次离开县衙的时候,他还特意去了一趟闻潮生告诉他的位置,在那座山上,他果然找到了已经身首分离的叛徒十一。 没能够亲手手刃这个叛徒,让朱白玉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如果是他来,必然不会让常十一死得这么草率轻鬆。 小七见朱白玉颇为自责,便將话题引开,说道: “……老大,我们这一次行动既然出了內奸,必然也谈不上隱蔽,再加上陆川如今也出了事,更容易引来许多人的暗中窥视,回王城的路只怕是不会太平坦,我们得提前多作准备了。” 朱白玉闻言也回过了神,点点头道: “放心小七,这一次我们已经拿到了確切的证据,不会再丝毫留手了。” … 闻潮生回到了院中,见阿水竟然坐在了一张藤椅上摇摇晃晃,闻潮生怔住片刻,上前仔细確认了一下,最后失笑道: “这不是程峰的那张躺椅么,你怎么给它薅家里来了?” 阿水睁开眼皮,下巴微扬,认真说道: “我可不是抢来的。” “程峰自己送给我的,不信你问他。” 闻潮生见状,这才发现程峰也在火炉旁,拿著他平日里拿著的毛笔,沾著水,专心致志练著字。 他练字的时候,整个人的精气神全部沉溺其中,仿佛与草木石融为了一体,他看不见別人,別人似乎也看不见他。 ——闻潮生初进院子里时,程峰其实就在他的视线之內,但闻潮生的確將他忽略掉了。 练字时候的程峰与寻常的他大不一样,身上隱隱有一抹说不出的感觉,极为玄妙,难以捕捉。 直到闻潮生来到他面前时,程峰才忽然回过了神,抬头时,脸上严肃的表情倏然消退,转而变成了惊喜: “潮生兄,你回来了!” “快快快……帮我个忙!” ps:晚安! 第157章 成了 程峰忽然由肃穆沉静转变成了风风火火的模样,著实给闻潮生惊了一大跳,还以为这傢伙是鬼上身了。 “別激动,慢慢讲。” 闻潮生不徐不急地喝了口水,见程峰摸摸索索从自己袖兜里面拿出了一个蓝面金丝镶图的小布巾,摊开一看,里头包裹著一个耳钉。 他对他说道: “小红托人给我了一个耳钉,潮生兄帮我参谋参谋,这什么意思?” 闻潮生从程峰的手里接过了布巾,凑近闻了闻,而后將耳钉包裹好扔回给了他,用一种极为嫌弃,像是在打量智障的眼神打量著他: “程峰,你是不是天生就缺根筋?” “人姑娘给你送贴身的东西,你问我什么意思?” 程峰被闻潮生骂得愣在原地一滯,而后又听闻潮生说道: “而且,这院子里明明就有一姑娘,你不问她,你问我一大老爷们儿?” “你小时候脑子被驴踢过?” 程峰眼神一亮: “哎,还真被踢过!” “我爹娘以前还在世的时候就告诉我,小时候啊,我天生要比同龄人笨些,三岁的时候,连爹娘两个字都念不清楚,后来有一次跟著爹下地干农活儿,我无聊就去跟小道上逗那头拖拽货物的毛驴,被它一蹶子正好踹在脑门儿上,醒来后我就通了,后来我爹娘都说,我能读上书,多亏了那头毛驴……” 他碎碎念著,好似没完没了,闻潮生头疼地打断了他: “谁问你细节了?谁问你了?” 程峰尷尬地住了嘴,闻潮生则是偏头对著藤椅上的阿水道: “阿水,你跟他讲讲,姑娘送他耳钉是为什么?” 藤椅上的阿水停止了摇晃,认真思考片刻后,说道: “我听说有些厉害的刺客在杀人之前,会先寄点东西给受害人……” 阿水说著说著,发现闻潮生看她的眼神都带著一丝不对劲,立刻回瞪了回去: “你叫我讲的。” 闻潮生双手摁在脸上搓了搓,而后声音略带疲倦地对著程峰道: “程峰,你给我听好了,姑娘喜欢你,才会给你寄这些东西,明白了?” 程峰闻言,脸色给憋得通红,有什么话想说,却愣是说不出口,好一会儿之后才道: “……真的假的?” 他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闻潮生那眼神,又立刻道: “那,那潮生兄,我这是该回什么?” 闻潮生无语地踹了他一脚,道: “鸳鸯楼几步路啊,你腿脚这么好,能来我们这儿,去不了鸳鸯楼?” 程峰咳嗽了两声,他有些无所適从,先是挠了挠头,而后手便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那,我先回去,那个啥……” 他对著闻潮生笑了笑,脚步匆匆,往回走了几步后又忽然折返回来,双手搓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潮生兄,可不可以再教我几句那方面的诗词?” 闻潮生瞪了他一眼,骂道: “大晚上的,那么多时间,说什么不好,做什么不好,你就惦记你那两句破诗词?” “她那么喜欢诗词,那你这辈子都没希望了。” 程峰心头『咯噔』一下,问道: “为什么?” 闻潮生道: “因为就你肚子里这点儿墨水儿,你这辈子都別想写过李商隱。” 程峰脸色一白。 显然,那个来自於他根本没有听说过的唐朝的诗人李商隱,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给程峰单纯的心灵造成了严重衝击! 遣词琢句这一块儿,他真不太行。 闻潮生见他那副失神模样,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头上,给他一下子打醒了。 “你想屁吃呢?” “赶紧回去整理一下,人姑娘喜欢的人,不是你那两句破词!” 程峰如梦初醒,忙点点头,对著闻潮生拱手道谢后,转身匆匆离去了。 院子里,藤椅摇晃时吱呀吱呀作响,阿水斜视著闻潮生,有意无意问道: “你很懂女人?” 闻潮生呼出口气,来到了青石板旁坐下,拿起了尚且还有余温的笔,回道: “倒也不是……我只是一时间想不起还有什么比较含蓄的诗句来形容男女之间的爱情了,但我若说自己不知道吧,会在程峰面前丟份儿,所以忽悠了他一下,让他赶紧闪人,別来烦我。” “但小红喜欢程峰这事儿应该是真的,就算不喜欢也没什么关係,反正他这人又不会乱来,无非是闹了一场乌龙。” 阿水若有所思,转过头又合眼开始前前后后晃悠。 闻潮生正欲落笔开始练字,突然想起程峰先前练字时的模样,对著阿水的背影问道: “对了阿水,先前程峰练字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他身上有些不一样?” 他將先前自己从程峰身上感知到的玄妙感说给了阿水听,后者解释道: “那种状態叫做『无騖』,並不罕见,许多武者修行的时候,都会进入这种状態。” “在这种状態下,练习什么都会事半功倍。” 闻潮生闻言眸子一亮: “怎么进入『无騖』?” 阿水回道: “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专心做事就行了。” 她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沉默片刻后,阿水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解释显得很没有诚意,於是又多说了几句废话: “做事的时候不要刻意去想,越想越没办法进入无騖状態,就跟睡觉一样,如果你总是去想自己什么时候才会睡著,那就会一直睡不著。” 她说完,听到闻潮生回应了一声,便不再继续多说,眯著眼睛躺在藤椅上休息。 前前后后摇晃的时候,这种舒適感的確让人犯困。 不知过去了多久,阿水觉得口渴,想让闻潮生帮她拿坛酒过来,她一转头,便看见闻潮生专心致志地在青石板上练字。 她仔细瞧了瞧,闻潮生並没有进入所谓的无騖,但他的確够认真,连她的凝视都被忽略了。 打了个哈欠,阿水从藤椅上起身,无声无息走过了闻潮生的身边,在房间门外拿起了一坛酒,掀开了封盖,抱著酒罈直接仰头就灌。 她痛饮一番后,才抱著酒罈来到了闻潮生身后,看著他倒写著那个『永』字。 闻潮生写得很慢。 石板上还有些歪歪扭扭,未曾完全乾涸的水渍。 只是这一次,他似乎找到了感觉,落笔格外慢,格外有力。 握笔的指腕,不见丝毫颤抖。 点提横挑。 一个已然完全看不出是倒写的『永』字,赫然呈现於青石板上! 握笔的闻潮生眉头一挑,嘴里喃喃道: “成了。” … ps:今天一更,明天三更补上,晚安! 第158章 雪雨 或许是因为一直生活在一起,因此许多潜移默化的变化都会被人们渐渐忽略。 阿水也是这样。 她只知道闻潮生每日会练剑,每日会练字,晚上睡觉时会修习不老泉。 但她並没有意识到,就是在这样的平凡午后清晨,闻潮生已经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走出了很远的一截路。 他並不是一个没有丹海,不適合修行的倒霉蛋,而是一块正在自我雕琢的璞玉,一名天赋极强的怪物。 阿水在风城中见过许多厉害的修行天才,他们之中的部分或是在丹海穴窍上摸索直觉远超常人,或是对於兵器的使用理解独树一帜,这些天才在军中有著响亮名號,军功赫赫,战场上皆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不过在阿水眼中,他们也只能算是一般。 至少,远不如闻潮生。 一名劈了些许时日木柴的人,能靠著一柄柴刀接下一名通幽境武者的一击,並且还將对方重创,这种天赋,她从未见过。 以前她倒也在军中听过一些久远的传闻,大都真真假假,离他们这一辈最近的,便是齐国阑干阁出了一名五日连破四境的儒生天才,但关於那名天才的细节,外界却是一无所知。 阑干阁没有对外透露丝毫细节,因此外界眾说纷紜,有些人觉著四国修行圣地这些年暗暗较劲,互比高低,马上又到了大家品茶论道的日子,齐国故意放出风声,是想要为此次论道造势。 也有人觉得,齐国这是在虚张声势,这几年齐国一心沉浸在了儒道治学上,对於武学的侧重降低,导致国家人才凋敝,面对即將到来的四国修行者的论道大会,心里没底,於是放出这样的消息。 当然,这些消息,对於阿水而言也就是听个乐呵,反正四国论道都是修行圣地忙活的事儿,跟他们这些人没有什么关係,她只是单纯惊讶於闻潮生这非同一般的天赋,陡然想起,拿来做了个对比。 回神时,她对著已经放下笔的闻潮生说道: “你还是要去阑干阁?” 闻潮生道: “难道你不想去么?” 阿水解释道: “这不是想去不想去的问题,齐国王都居住的人除了齐国的王族以外,还有许多权贵,因此王城对於外来者身份的排查一向极为严密,若是没有较硬的渠道和关係,根本无法避开。” “你在县外做了三年流民,过去二十多年不清不楚,身份不详,家族不祥,有时查不出来也並非是件好事,尤其是在王城这样的地方,一旦他们怀疑上你,你就会被列为重点关注对象。” “至於我……我的身份一旦揭开,那与在王宫门口直接引爆火药没什么区別。” 与以前那副爱活不活的態度不同,在苦海县经歷了这么多的阿水,如今似乎也坚定了要帮助风城那四十万逝去的同胞们討个说法的决心。 既然有了目標,那在目標完成之前便不可轻易死去,以他们目前的情况来讲,不能死,考虑的东西就很多了。 至於闻潮生本人,他可以確定自己与其他的穿越者不同,自己並非权贵后代,且莫说特別的身份,確切一点讲,他在这个世界里,原本就没有身份。 这场意外,更像是老天开了个玩笑,隨便找来了一团泥巴,然后直接给闻潮生的灵魂一拽,扔进去,再撒泡尿,捏两下,成了。 听上去极为草率,可事实上与这並没有多少差別。 闻潮生没有关於这具身体原来主人的任何记忆,他没有名字,没有家人,连闻潮生这个名字也是从前世一同带来的。 他出现於这个世界上时,只身一人在县城南边儿的荒凉中,正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才混得那般惨烈,正如同闻潮生当初与吕知命在討论『穷则生变』的这个问题时描述的那样。 能变不能变,既分人,也分环境。 他纵有千般聪明才智,口才再好,也敌不过刘金时的一句话。 当初闻潮生也不是没想过说服刘金时,在他手下谋份差事,但刘金时並没有给他发挥自己口才的机会。 对於在苦海县这样偏远的地方当土皇帝的刘金时来说,听一名流民废话,完全是浪费他的生命。 要跟刘金时这样的人说上话,至少得让刘金时觉得他是一个人,可那时候的刘金时压根儿就没有把闻潮生当人。 面对阿水的提醒,闻潮生思索了一会儿后道: “程峰有阑干阁的关係,如果我的那篇百字文能够让他们满意,或许书院能有办法帮我越过王城的检查。” “至於你……如果没有稳妥的方法,我建议你先留下,不要贸然去王城,回头我会想办法跟你联繫。” 沉默了片刻后,闻潮生又道: “但咱们其实运气还不错,认识了朱白玉这人,过两天我去问问他有没有法子可以帮忙。” 虽然淳穹也是从王城来的,但先前闻潮生与淳穹閒聊的时候,听他偶尔提过一嘴自己的家族,因为他爷爷的缘故,淳穹家在王城还算比较有钱,可没有什么势力,所以这种涉及到司法程序的事务,淳穹根本帮不上忙。 阿水对此没有回应,盯著地面上出神一会儿,像是在思索什么。 陆川的事情暂且落下帷幕后,他们的日子確实閒了许多,不再如同先前那般紧张,但心中始终罩著一团乌云,毕竟手里真正威胁平山王的信件还未送出,朱白玉比闻潮生他们更了解平山王的权力与能力,所以他不敢丝毫耽搁,这几日一直努力帮助小七温养伤势。 而县外支援而来的白龙卫,也开始陆陆续续地进入苦海县,他们的进入,让闻潮生与淳穹心中都稍微多了些安全感。 … 几日后,一场小雨夹杂著雪落下,交织而成的那片淒冷烟雾,將苦海县与整座行王山全部笼罩。 这是自入冬以来,苦海县最冷的一日,密密麻麻的雨滴所带来的穿透力,远远不是轻盈的雪所能比擬,它们乘坐著雪来到了这片悽苦大地,將极具穿透力的刺骨寒冷送入地底,也將地面上那些人与房屋扎了个通透。 街上已经完全见不著人了,连那些勤奋异常的渔民今日也全都龟缩在了家中的热炕头上,关紧房门与窗户,靠著火炉中炽烈燃烧的温暖,勉强对抗从门窗缝隙中浸入的冷意。 今日街上店铺不开门,闻潮生回来之后,也只是煮了一锅粥,吕羊裹著一张大大的油纸,来到了闻潮生的院子里,在见到闻潮生今日没有带回来她最爱吃的豆腐包子与饼后,眼中难免闪过了几许失望。 她哆哆嗦嗦地来到了火炉旁,靠近之后,这才觉得浑身的僵意被驱散了些。 “你天天跑我这里来蹭吃蹭喝,你乾娘不会不高兴吗?” 闻潮生用勺子搅动著锅里的粥,吕羊隨口说了一句不会,而后抬头看著粥上蒸腾的大片白雾,半晌没动。 闻潮生注意到了吕羊的异样,便问道: “你小小年纪,怎么也有了心事?” “怎么,修行卡住了?” 他指著房间內盘坐於床褥上养伤的阿水,低声道: “修行方面的事,你不懂可以问问她,你水姐厉害得很,说不定指点你两句,你就通了。” 吕羊摇头。 “不是修行上的事……” 她偏头凝视著闻潮生,抿了抿嘴道: “潮生哥,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店铺老板,豆腐包子是怎么做的?” 闻潮生闻言,搅动粥食的动作一怔。 “怎么突然问这个?” 吕羊撇著嘴,声音有些小: “乾爹乾娘再过两天要走了,我得跟他们一起,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回来……” 闻潮生缄默不言,他知道吕羊为什么会难过。 小姑娘年少时横遭大祸,自从被马桓捡走后便一直跟著马桓走南闯北,几乎没有在一个地方停驻过,自然而然,她也没有什么朋友,没什么熟人。 孤独与枯燥,成了少女生活的主旋律。 而来到苦海县后,好容易才有了短暂的时间落脚。 她在这里认识了一个不嫌弃她的好朋友,尝到了与偏僻不相符的味道绚烂的豆腐包,有一对愿意收养她的夫妇,有一个每天请她吃早饭,会给她生火堆取暖、讲故事、讲道理的大男孩…… 这块巴掌大的土地上,记载著少女最美好与最沉痛的记忆。 理所应当,她也对这里有了感情。 在漫长的灰色孤独中,片刻的温暖就是最弥足珍贵的物什。 粥食煮好,闻潮生拿起勺子將它盛到两个碗中,对著吕羊道: “端一碗进屋给你水姐。” “豆腐包子的事儿,回头等雨停了,我帮你问问。” 吕羊眼神亮了一下,点点头,她给阿水端了碗粥进去,而后自己搬来了一个小板凳,就跟闻潮生一同坐在了门口檐下的火炉旁,你一口我一口的嗦粥。 “呼嚕——” “咕嚕——” “呼嚕——” “咕嚕——” … 半碗粥入肚后,吕羊打起了精神,身子也暖和了许多,开口脆生生地问道: “潮生哥,你以前出过远门么?” 闻潮生瞥了她一眼,沉默短暂的片刻,说道: “我此刻就是在远门。” 吕羊一怔,那双眼睛瞪得大大: “你不是苦海县人?” 闻潮生轻轻晃著碗里还没有冷的粥食,回道: “不是。” “我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吕羊: “哪里?” 闻潮生: “你不认识那儿。” 吕羊歪著脑袋想了想,又问道: “那潮生哥你来苦海县做什么?” 闻潮生摇头: “我不是主动想来的,跟你差不多。” 吕羊倒吸一口凉气: “你也被人追杀?” 闻潮生笑了笑,不置可否,端起碗又呼嚕起来。 吕羊也喝了两口,嘴唇上沾著些白粥。 “潮生哥,你离开家乡那么远,会想家吗?” 吕羊嘴里寥寥几字,被院子里头与檐下落下的水滴劈里啪啦冲成了无数的记忆碎片,闻潮生没有拾起这些碎片的欲望,他放下碗,转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地笑道: “……好好跟著你乾娘修行,武功厉害了,天下哪里都能去,若是未来想这里,隨时都可以回来。” 吕羊盯著闻潮生的笑容,语气带著些忐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个时候,你和阿水还在这里么?” 闻潮生沉默许久。 “不一定,可能我们也有其他的事。” 吕羊『哦』了一声,低头时,泪珠子落在了碗里。 闻潮生没有安慰她,而是轻声问她在哭什么。 吕羊说不知道,每次跟熟悉的人道別时,她都会哭。 因为她总觉得那就是最后一次。 闻潮生起身去拿来了毛巾,在热水里浸湿,递给吕羊,说道: “如果以后你真的想我跟阿水,可以去找程峰,他会知道我在哪儿。” 吕羊问程峰是谁,闻潮生说明天带她去见他。 她走后,阿水端著碗出来,看了一眼闻潮生,但没说话。 她洗碗的时候,听闻潮生道: “时候差不多了,明日我將鯨潜的要领讲与你听。” 阿水『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问道: “朱白玉那边儿怎么讲?” 闻潮生道: “他说直接將你弄进王城中有些难度,不过他会先在白龙卫里预留一个位置,回头秘密跟龙將军请示一下,看看龙將军有没有什么办法,实在不行,就只能让你偽装成白龙卫,再托些关係,硬给你塞进去了……只是这个法子不保险,毕竟王城是平山王的地盘,他耳目眾多,王城难进也难出。” “再等等看吧,朱白玉上次说,他这次回去还是决定不带小七,路上行程过於危险,带上小七有诸多不便,他怕腾不出手,正好可以让小七负责为我们传递消息……这两天他就要准备离开了,他离开前,我得將刘金时留下的那封信给他。” … 县外,青田。 雪雨肆意飘洒,给这空白的野域填充上了大量的朦朧,那间被雪雨一遍又一遍冲刷的木屋在磅礴的烟雾中显得格外死寂,若非是烟囱里冒出的阵阵白色,已完全无法分辨出里面是否还有人住。 房间內,老嫗浑身裹著打著补丁的破旧被褥,在一屋子的苦药味里望著窗户外头。 因为今日风实在过於刺骨,所以张猎户用铁钉与兽皮封住了窗户,但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他还是给糜芳留下了一个很小的缝隙,留出了一处不断涌入冷风却承载著糜芳浑浊目光的方寸。 张猎户用一些夏日的破衣服,做了一条围巾,裹住了糜芳脖子,免得冷风往她被褥、往她衣服里头灌。 他本来话也不多,以前偶尔会跟糜芳因为些琐碎小事斗斗嘴,如今糜芳耳朵听不见了,他也彻底缄默下来,一天未必能开口说一句话。 糜芳这些日子腿脚老化得厉害,从前也能勉强下床走走,活络一下身上的气血,这入冬之后,雪仿佛下入了她的骨肉里,给她彻底冻成了石头。 老郎中先前来过三次,专门为糜芳诊治,他告诉张猎户,糜芳因为年轻时候过度劳累,早早透支了身子,本来尚且还能撑些岁数,但奈何她內心鬱结,堵了心脉,气血不通,这么些年来,已成绝疾。 若是能解开她的內心鬱结,或许还有几分希望能够好转,若不然,仅仅靠著那些药,她活不过这个冬日了。 这些事,老猎户没全给闻潮生讲。 隨著时间的推移,那位县城中最厉害的老郎中的话,正在一点点应验。 几缕湿冷的风从窗缝里挤进来,颳了糜芳的骨,又全打在了张猎户弓著的背脊上,但他似乎对此无所察觉,又或者,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风霜。 不知过去了多久,身后竟忽然传来了糜芳沙哑的声音: “老张,咱俩是什么时候成亲的?” 老猎户回头看著糜芳,对方听不见,他便配合著手势,回答道: “三十八年前。” 糜芳低头想了好一会儿,又问道: “那会儿,是在你打虎前,还是打虎后?” “……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你当时风光得很,名头传了整个县城。” 老猎户想了想,用手在身前划了划,回道: “是在打虎以前。” 糜芳认真看著老猎户,忽地眉开眼笑起来,眼神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 “嫁给你以前,我娘带我去算了命,算命先生说我能旺你……看来那算命先生真是算得很准。” 老猎户盯著她看了半晌,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他转身拿起勺子,去舀烹好的药,又从小袋子里摸出两块冰,扔进了药中,慢慢搅拌。 糜芳的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 “其实他算的一点儿也不准,老张,我一点儿也不旺你。” “我记得当年你存了些银子,后来我生长弓的时候难產,你跪著去求七爷,在他那儿租了马车,连夜把我驮到了广寒城,靠著七爷的关係让李医师大半夜把我与长弓从阎王那儿拖了回来……” “那一来一去,不过两日,却耗光了你十几年来积攒下的银子。” 张猎户听糜芳讲述的往事,一言不发,只顾低头搅动著碗中浑浊的药水,直到里面的冰完全化尽。 他端著药来到了糜芳身边,拿著勺子餵她一点点饮下。 喝完药后,糜芳才又开口道: “老张,等我走了,你就搬回县城里住吧,日后也別去山里打猎了。” “我这些年其实偷偷存了十一两银子,全放在老宅偏房床榻的草蓆下面,原本是准备留给长弓的……” 她声音温柔如同当年,只是带著哽噎,张猎户转头与她对视时,鼻头也已经泛红,他来到了床边坐下,轻轻將妻子拥入怀中,拍打著她的后背,任由妻子滚烫的眼泪滑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老张……老张……” 她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便成了泪水,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 张猎户没有回应,只是双臂愈发用力,將妻子紧紧搂住,双手十指紧扣。 一如当年新婚。 ps:融成一张了,將就看吧,苦海县副本快要通关了,晚安。 第159章 离去 这混杂著雪的小雨一连下了两天,后来雨停了,也没见新阳出现,天仍是灰濛濛的一大片,淒冷蔓延在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中。 吕羊站在范有为的院落中等待了好一会儿,看见闻潮生出现在院门口时,她眸光先是一亮,但隨著她看见了闻潮生手中提著的东西之后,眼中的光又渐渐黯淡下去。 那是两个豆腐包子。 闻潮生拿著包著豆腐包子的油纸递给了吕羊,略有一些惋惜地说道: “要不著,人老板也不是傻子,毕竟是吃饭的手段,指定是不能隨便给的……你若真想吃,只能日后回苦海县来吃了。” 他压根儿就没有觉著能要著。 “不过人老板跟我讲,若是你真的喜欢,日后回苦海县了可以找他,他收你做徒弟,那时候他可以教你,不过你得接手他的馆子。” 他將豆腐包子递给了吕羊,后者默默接过,感受著掌心处传来的热气,抬头对著闻潮生认真说了句『谢谢』。 闻潮生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道: “莫愁,小羊。” “你们是出去玩,又不是不回来了。” 吕羊点点头,安静地坐在院子里与闻潮生二人一同吃完了这顿早餐,不久后,门外响起了吕夫人呼唤的声音,闻潮生將吕羊送出院子,吕知命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马车,吕夫人在马车上对著吕羊伸出手,后者上车时,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闻潮生和阿水,说道: “再见,潮生哥。” “再见……阿水。” 二人对著她挥了挥手,目送吕羊掀开帷幕,进入了马车內。 吕知命来到了闻潮生的身旁,面带微笑地从袖兜里拿出一片金叶递给闻潮生。 “使不得,吕先生,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闻潮生对著吕知命摆手,后者却笑骂道: “不是给你的,你小子倒是想得美。” 闻潮生一怔,隨后也跟著笑了起来,他接过吕知命递来的金叶,问道: “先生想要给谁?” 吕知命挥挥手道: “我懒得去县衙了,不顺路,你帮我將这片金叶儿交给淳穹,劳烦他將这两间宅子为我留著。” 闻潮生收起了金叶,点头道: “没问题,正巧我最近也有事情要同他细讲。” 他言罢,见著吕知命看他的眼神仍旧带著笑意,有些不明所以,听吕知命又说道: “潮生,我家柴房有很多柴,那些是你劈的,我用不完,也没来得及卖,怎么处理你自己决定,若是天再冷些,你们受不住,也可以去我们家中住,我跟夫人留了两床厚的被褥供你们换洗……” 吕知命有条不紊地交代了许多事,关於生活方面的点点滴滴,唯独修行,他半字不提。 二人之间似乎有著某种默契,即便內心关於修行,尤其是剑道方面还有著诸多疑惑,但闻潮生並未开口,就这样,当吕知命交待完了所有的事情后,他便坐在了马夫的位置,拿起了赶马的鞭子。 院中,狗爷今日似乎也有所感应,没有大清早就往那座荒丘处跑,它静静站立在闻潮生的身后右侧方,后半边身子被竹墙遮掩,只有那双漆黑幽深的双瞳,一直凝视著马车上的吕知命。 它的主人范有为出事之后,一直都是吕知命在餵养它,黑狗虽然没將吕知命当作自己的主人,但今日它的注视,也倾注了如潭水一般深邃的不舍。 阿水说的一点儿没错,这条黑狗其实什么都知道。 它知道自己的主人永远不会再从深山老林中回来,也知道今日吕知命一家將要远行。 感受到了黑狗那平静却温柔的注视,吕知命对著它点点头,说道: “走了。” 他一扬鞭,再落下时,马儿一声浅鸣,迈开蹄子向著前方的路走了。 这时候,黑狗才越过了闻潮生的身边,追逐著那两条马车留下的辙印子,一直到了县外,黑狗停在了县城门口,望著向著官道尽头而去的马车,它终於叫唤了两声。 它平日里从来不叫。 闻潮生没听过,而吕知命……也很长时间没听见过了。 “走了!” 他头也不回,再一次说道,声音清朗浑厚,顺著吹入县城的风传入了黑狗的耳中。 风往城里吹,人往远方走。 黑狗站在那里目送,直至马车消失,县城门口守门的一名衙役忽然对著黑狗嘲讽道: “你主人不要你啦!” 黑狗没有搭理他,这样的嘲讽它早已经听过了无数次,而它虽並不能精確明白其中含义,却也能感知到这並非好话,有著浓郁的讥讽。 它转头一骨碌便消失在了县城內,县城门口的另一边那名守门衙役回头看了一眼,嘆道: “这么冷的天,它家主人走了也不带上它,冬日离去还尚早,这狗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刚才那名嘲讽黑狗的衙役抠了抠鼻孔,从里面弄出些精华,往一旁粗糲的城墙上蹭,一旁还有不少被冻僵的『痕跡』,似乎是熟人的手笔。 “老许,你这心软的毛病又犯了,一条狗而已,咱们苦海县这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人活著都不容易……对了,上次你不是说你老母的肺病又犯了么,怎么样了?” 提起了自己母亲,老许脸上闪过一丝感激,说道: “嗨……没什么大碍了,这事儿还真的多亏了淳县令,上次我去找他预支俸禄,他问我怎么急用钱財,我与他讲了,淳县令居然自掏腰包请了苦海县的曾半仙为我娘看病,现在喝了药跟符水,咳嗽时间少,口痰里也没见血了。” 曾半仙原本是一名游方道士,瞎了一只眼,说是与人算命没收钱,乱了天机,最后在苦海县里落了脚,他医术了得,但似乎是吃了年轻时候的业债,长了心眼子,他治病收的钱不少,越严重的病,收的越多。 提到了这件事,老许便忍不住讚扬起了淳穹的厚道,又把已经死去许久的刘金时拿出来狠狠鞭尸一番,直至被冷风灌得张不开口,才终於作罢…… … 吕知命一家走后,闻潮生顿觉这条桂巷子清冷了许多,阿水回身去开了一坛酒,招呼闻潮生一同过来喝。 他如今不老泉在北海道人的指点下已经小有所成,浑身周天气血运行通畅,身子骨確实远胜往昔,於是在合適的时机,北海道人便传授了闻潮生『鯨潜』,而闻潮生自然也將这门奇术教给了阿水。 学到了『鯨潜』的那一刻,阿水总算是彻底相信了闻潮生的话。 两碗酒入肚,阿水道: “下次吕先生回来的时候,该是只有他与吕羊了。” 闻潮生闻言怔住,有些不明所以: “什么意思?” 阿水瞟了他一眼,解释道: “吕夫人寿数无多了。” “他们这一次远行,大抵与这有关。”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阿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面开玩笑,於是问道: “你怎么看出来的?” 阿水解释: “我身上的伤势恢復了一些,以前跌落的境界稍稍回升,能看见的东西也多了。” “她身上皆是道蕴伤,死气一天胜过一天,经脉上,道蕴留下的痕跡宛如一道道刀剑劈砍出来的摺痕,充斥几乎每一个角落……但她身上的道蕴伤与我的又不完全相同,我猜,这应该与她的天人大劫有关。” “自古以来,突破天人失败的那些修行者,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不然照她的这身修为,活到一百五六无疾而终不是玩笑,不至於这等寿数便浑身充斥著死气。” 闻潮生听著这话,许久没有回应,只顾著喝酒,他每日都去吕知命夫妇的院子里劈柴,但相识这么多日,他还真不知道这事。 又一碗酒端在了唇边,闻潮生看了一眼对面的阿水,后者视线与她交错时,问道: “你看我作甚?”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闻潮生摇摇头,只是嘱咐道: “好好练习『鯨潜』,未来还有一门『妄语』要学,北海道人与我讲,『妄语』是三门奇术里最为难学的一门,得靠著『不老泉』与『鯨潜』引路,方才容易入门。” 阿水瞥了他一眼。 “我应该比你练得快。” 闻潮生与她对视,笑著问道: “输了怎么说?” 阿水认真想了想,眉头苦恼地皱了起来。 “想不到,这方面我打赌好像还没输过。” 闻潮生指著酒碗,笑道: “如果你输了,你戒酒,怎么样?” 阿水想起了闻潮生那破雪一剑,忽然站起身子,抱著酒罈往屋子里走。 “不跟你喝了。” 望著她背影,闻潮生声音拔高了几度: “玩不起啊?” 阿水顿住脚步,短暂的停顿之后,她又回身,三步並作两步来到了闻潮生的面前,在闻潮生略有些错愕的注视下,一把夺过了闻潮生手里的酒碗,仰头就给喝了个精光。 喝完后,她猛地放下酒碗,说道: “如果我输了,我戒一个月的酒。” 她说著,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闻潮生,目光极为认真。 “如果你输了,你就別去阑干阁。” ps:这一章补昨天欠的字,今天一更,欠的一更明天补(明天三更) 第160章 远去 宅院里,听著阿水讲述出来的这条件,闻潮生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转而问道: “风城的事你难道不想继续查下去了么?” 阿水模仿著他当初的口气说道: “当然要查,正因为要继续查下去,所以我们得想办法先活著,如今刘金时的那封信一送回王城,不知要生出多少波澜,阑干阁本身与平山王也有著不清不楚的关係,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平山王的人,你这时候去阑干阁,还是从苦海县去,一旦平山王的事情得到了丝毫喘息,秋后算帐,你必死无疑。” 闻潮生沉默片刻后说道: “其实我认真思考过这一点,但我与你的想法背道而驰,在这件事情上,我属於激进派,因为我们与平山王之间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对於这样一位屹立齐国云端的存在,倘若我们不一次性將他彻底拖下水,给他源源不断地製造麻烦,等到他缓过了劲,就是我们的灭顶之灾!” “而且受这件事情波及的人可不止你我,搞不好当年在风城出现的惨案会重现於苦海县,届时整个县城的人都会因此遭殃。” 听著他的讲述,阿水站在原地未动,望著闻潮生的眼神也渐渐平缓,她將手中的酒罈又放回了桌面上,对著闻潮生问道: “如果你因此而死,会不会后悔?” 闻潮生回想著来到这个世界后经歷的一切,先是县外三年那饮风吞冰的日子,再是刘金时故意刁难,一点偏见便险些结束了他的一生,最后则是陆川,笑里藏刀,看似平凡的一句话,从他的嘴中讲述出来,兴许就是一条甚至数条人命。 可如今,饮风吞冰的日子去不再返,刘金时自绞於县衙门口,陆川堂堂平山王麾下第一毒士,最终也惜败一著,殞命於此。 而他,这个本应该死在最前面的流民,如今却活到了最后。 他忽然笑了起来,抬头看著阿水,回道: “苦海县的较量只是第一著,老实说,这一子贏得一点儿也不轻鬆,我们钻了陆川的空子,陆川也的確给了我们机会,最后一招釜底抽薪我们能贏,运气占了至少一半。” “你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知道我在想什么么?” “我在想,如果我能贏下平山王第一子,那是不是就能一直贏下去?” 阿水紧紧盯著闻潮生: “你有把握么?” 闻潮生倒了两碗酒,一碗递给她: “没有。” “但这件事我们决定不了,平山王不会放过你,如今也绝不会放过我。” 隨著阿水接过了闻潮生递过来的酒碗,闻潮生率先饮下,低沉地呼出口气,道: “如果能一直贏下去,你我便都能活。” 阿水盯著碗里的酒,语气莫名: “要一直贏,才能活下去么?” 闻潮生对著她道: “我以为这样的生活对你来说,应该已经习以为常,至少,你会比我更加適应。” 阿水瞬间便懂了闻潮生的言外之意,也被这句话带到了不算遥远的记忆线中,过去在风城,他们经歷的每场大战皆是生与死的较量,一旦战败,能够活下来的可能几乎为零,所以想要活下来,就必须一直贏。 闻潮生见阿水的双眸出神,不想让她继续深陷,便又道: “关於阑干阁的事,我再好好琢磨一下,其实……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有其他的打算,並非非得自己进去。” 阿水听闻此言,一瞬间便锁定了闻潮生口中的那个人选。 “淳穹?” 闻潮生微微点头。 “嗯。” “但这个人一旦去了王城,就没有那么好控制了,而且距离太远,信息无法及时反馈,他真的遇见了危急时刻,我帮不了他,而他一死,我们费了这么大精力与王城建立起来的联繫就基本上断了。” 提到了淳穹,闻潮生起身,对著阿水道: “正好,上次的事情这时候差不多该跟他讲了,我去见见他。” 因为陆川已死,县城中的白龙卫又逐渐增多,忘川留下的蛇鼠几乎都已经撤离了,闻潮生便独自去见了淳穹,告诉淳穹部分接下来的计划。 淳穹在听到闻潮生讲述说,只需要写出一篇字字皆不同的百字文便可以进入其中后,一时间拂袖而起,觉得闻潮生这是在忽悠他。 “你哪怕是用谎言来忽悠我,至少也该有一些常识,那阑干阁是什么地方?” “那是从齐国儒道修行圣地衍生出来的文阁,向各个机关输送人才,治理天下的重要机构!” “几百年来,天下学子熙熙攘攘,皆是靠著自己的真才实学,自千万人中脱颖而出,无数学子挤得头破血流才能进入其中,今日你却说只要写好一篇简单的百字文就能混进去……闻潮生,你知不知道你这话究竟有多么荒唐?” “倘若你没有找著人,便说没有找著,我也不会责怪你,何必费尽心思编些谎言来誆骗我?” 面对淳穹的质问,闻潮生倒是不慌不忙,向他討要来纸笔与墨,如那日程峰的模样,在纸上正反写下了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永』字。 唯独不同的是,闻潮生写这俩字,用的时间要比程峰久不少,显然笔法还没有完全融会贯通。 淳穹也算是文人,从小生於书香世家,耳濡目染,笔法不拙,一眼看出了闻潮生这二字的绝妙。 “我说两点,第一,我口中的百字文並不如同你想像的那般简单。” “第二,今日与你讲述的这些,是真还是假,过几日你自会知道。” 他告诉淳穹,那名从阑干阁遣返的学子,有特別的渠道可以联繫上阑干阁。 淳穹倏然转身,一双眼睛死死盯著闻潮生: “你……也要去阑干阁?” 闻潮生伸出手指,指向遥远的北方天际。 “跟那位的恩怨,是不是得有个结果?” “我可不敢让他缓过劲来。” “他不死,我就得死。”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淳穹也不便再认为闻潮生是在撒谎,他沉默许久,目光落在桌面那两个『永』字上,最终点了点头,说道: “好,届时且再看看。” … 苦海县临近春日前的冬,最为寒冷。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大雪变成了雨雪。 混著天水的雪,犹如一柄出鞘的宝剑,穿心透骨。 闻潮生费了足足三日的时间,在雪雨敲打的屋檐下,一笔一划写出了那篇百字文,纸上的墨渍被如刀削般的凛风吹乾,闻潮生越看越觉得这些字上面带著过重的肃杀之气,会影响阑干阁內的考核。 程峰告诉他不甚要紧,因为这世上懂字的人很多,却有两者不包括。 一者是在边关常年打仗的军士,一者是那些整日里为了生存而奔波的小老百姓。 他们没有时间去研究,自然也看不明白字里行间的神韵。 那日酒后,阿水没有再提起过让闻潮生不要去阑干阁的事,只是一味地沉心练习『鯨潜』。 这门功夫的作用不仅仅是假死,事实上,『鯨潜』的本质在於『藏』和『纳』,是引天地精华来蕴养与重塑身躯的方法,世间人千千万万,人人皆不同,並非每一人先天近道,多年来,前来求道之人诸多,然而道家修行的根本目的一直是为了长生,与世间大流有著极大不同,大部分人根本修不明白,徒徒浪费自己的精力与时间,甚至还有不少修士误入歧途,最终走火入魔,下场惨烈。 后来,北海道人无奈將《逍遥游》分化成了三门奇术。 这下,难度要比直接修行逍遥游小了许多。 『不老泉』与『鯨潜』为『妄语』打下基础,前两者修行有成后,进入第三阶段,便要容易许多。 但即便逍遥游被拆解成了三份,仍然难度极高,譬如不老泉,这门功夫任何人练起来,都有滋养经脉与血肉的功效,可真想要练出成果,不但需要悟性与耐性,生活还得自律,那些三五日逛一次青楼,动不动提枪上阵者,基本与这门功法绝缘。 冷雨不停,闻潮生今日在檐下练完了字,忽然想起几日没去看糜姨,如今正是最冷的时候,再加上雨雪混杂,空气湿冷,山间木头极难获取,於是他跟阿水讲了一声,去吕知命的柴房中拖来一些劈好的木柴,用常备的棕櫚叶盖住,拉著柴车出县了。 蓑衣固然挡不住挤进缝隙里面的风,但至少帮助闻潮生隔开了雨水中出鞘的冷意,他踩过泥泞,来到了青田,敲响了老猎户的房门。 对方將门打开,然后转身回到了屋內坐下,闻潮生眉头一皱,觉得哪里不对,眼神一扫,先是望向了窗口靠著的糜姨,而后又移向了老猎户面前的火炉。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火炉熄了。 这间青田里的木屋,本该十分暖和,可如今里面却冷得宛如坟墓。 闻潮生心中掠过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第一时间还是以为二老只是柴禾烧完了,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可隨著他进入屋內,才发现房间的角落里还堆著不少木柴。 见著这些整齐摆放的木柴,闻潮生手里拖著柴车的绳子落在了地面上,他虽未去看窗边的糜姨,但已经知晓了一切。 张猎户如此疼爱自己的妻子,但凡糜姨还有一口气,炉子里的火便不可能会熄。 闻潮生沉默著来到了张猎户身边坐下,他拿过了火钳,拨弄余烬,好一会儿之后,火炉里未完全熄灭的余烬终於復燃出了微渺的红点。 接著他取来了房间里堆砌的一些易燃叶绒,铺在了火星上,等到这些叶绒燃烧起了明火,闻潮生才小心地放入乾柴。 渐渐的,房间里隨著火炉的重新燃烧,又温暖了起来。 “糜姨什么时候走的?” 闻潮生轻声对著身边脊背佝僂的张猎户问道,火炉的火光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艰难催燃著他眼中即將熄灭的神采。 他在死寂中缄默了许久,才缓缓道: “今早。” 闻潮生有些麻木地用火钳拨弄著火炉,又问道: “糜姨还有遗愿么?” 张猎户几乎是微不可寻地摇了摇头。 “她没讲。” 言罢,他好像是被火烤化了些,没有先前那般僵硬了,只是隨著火光从火炉散开,闻潮生看见了张猎户几乎已经全白的头髮。 面对爱人的离去,他表现得极为平静,若不是这满头的白髮,闻潮生真觉得张猎户该是已经接受了这一切。 张猎户双手交叉,放在了膝前,直勾勾望著火炉中燃烧的焰火,沙哑著声音说道: “她跟著我,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我们老来得子,她因为难產,被广寒城的医师活活从阎王手里面薅回来的,生完孩子以后,家里的积蓄没了,她连月子都没来得及坐,便开始帮衬著干活,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她这辈子捨不得吃好的,捨不得穿好的,钱財一点一滴省下来,想全留给长弓,奈何多年前长弓离去,再不归家了……” 闻潮生听著张猎户的敘说,回道: “我前些天托专人去找了长弓哥,兴许这些天就会有消息。” “人有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了长弓哥的近况,糜姨泉下有知,也该能安息了。” 他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有些来不及,但长弓不只是对糜姨很重要,对於张猎户也同样重要。 二位老人当初在他落难之时不止一次帮衬过他,闻潮生对於二老的感情不浅,如今得知糜姨含憾而去,他心中亦是说不出的难受。 张猎户老来丧偶,陪伴了自己一生的挚爱离去,对於他的打击必然巨大,若是有了儿子的確切消息,有了掛念,他或许能快些走出这场淒冷的冬雨。 坐於炉前许久,张猎户忽然双手撑住膝盖站了起来,转身来到了床边,开始收拾。 “潮生,劳烦你帮我去县城找梁木户定口好的棺材吧,厚实些、大些的,苦海县今年的冬天太冷了,我想把这床被子和我的衣服一起跟阿芳下葬,免得她受不住。” “钱我回头给你。” 闻潮生摇头。 “老张,这三年里你们救过我的命,还不止一次,给你们尽孝是应该的,別跟我谈钱了,能给的我一定得给。” “我这就回去帮忙定做棺材,回头也让我一起送糜姨最后一程吧。” 他说完,起身来到了张猎户的身边,见后者一直温柔凝视著自己妻子的尸体,不愿挪开眼神,只得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出门去了。 关上房门,他走出了几步,听到背后的木屋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哭声。 … ps:这一章两更的量,第三更別等了,各位早点睡,我今天如果没补上,明天也得补,每天签1000份签名真的有点顶不住,我给自己架住了,当初若是只取个『夜来』,现在必然境况不会这样尷尬,那么多读者都等著实体书发货,我得加快进度,工作量太多,难免有些心烦意乱……当然,这也只是深夜碎碎念一下,毕竟是我的工作,出了问题不该由读者买单。 欠的一更今天不补明天补,一定补上。 晚安。 第161章 失踪的张长弓 闻潮生在前世学过许多诗人们对於遗憾的悼念,但终於轮到自己的时候,他却在这场冰冷淒迷的小雨幕中將那些精美绝妙的诗词忘得一乾二净,只剩下了满地铺满的雪一般的空白。 论悲伤痛苦,他不及张猎户的十之一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担心张猎户这名要强了一辈子的老猎人,会不会被这样绝望的不幸击溃。 糜姨的下葬忙活了一天,二老在苦海县认识的人本来也不多了,因为物资与医疗条件的缺乏,县城里不少县民的寿命只有五六十岁,张猎户曾经认识的许多朋友,如今早已经过世。 在县城之南的荒林脚下,闻潮生与张猎户下葬了糜芳,来为她送別的也仅有他们二人。 梁木户本来跟张猎户也是多年的好友,奈何这两年腿脚不便,也不知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疾病,开始只是腿疼,去年翻年之后,他的腿一下子没知觉了,县城里的郎中都说没法治,他试了不少偏方,效果寥寥,如今也全靠一个徒弟平日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星月稀疏时,雨雪更大,二人皆往回走,张猎户回了青田木屋。 闻潮生问他不回苦海县原来的宅子了么。 张猎户说不回了。 他要在这里陪妻子待到冬天过去。 闻潮生將柴留给了他,然后拖著湿重的步子往回走,等他回到了自己住的宅院儿,隔著老远便看见阿水双手抱胸靠在了院门口盯著他。 院门口的上方门框处有一处比较厚实的草垛,能够遮雨,阿水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糜姨的葬礼办完了?” 见到闻潮生回来后,她便转身向著屋檐下走去。 “嗯。” 闻潮生长长呼出一口气,將寒冷刺骨的蓑衣褪下,掛在了侧房门口风乾。 阿水开了坛烧刀子,先前家里的烧刀子早已经喝完了,似乎是她自己今日出去买的。 两碗酒入肚,她见著闻潮生的面色渐渐由苍白转为红润,这才开口说道: “今日有人来找过你。” 闻潮生头也不抬,问道: “淳穹,还是白龙卫?” 阿水: “白龙卫。” “是个叫『小七』的女人。” 闻潮生眉毛轻轻一扬,说道: “他是个男人,只是喜欢女装……长得也確实像女人。” 听到这里的阿水露出错愕眼神,端著酒碗的手也僵滯在半空中,她认真观察著闻潮生的脸,似乎在確认闻潮生没有逗她。 “你確定?” 闻潮生点头: “我確定。” 阿水被他说的一时间竟有些沉默,饮下手里端著的烈酒,她才又道: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你当面讲,明日你自己去找他吧。” 闻潮生点头。 今日夜里,他无心修行,也入不了状態,只觉得心烦意乱,阿水在床上打坐了一会儿,似乎感受到了闻潮生的烦躁,也不修行了,她盘著腿,脚心相对,双手捏住脚尖,正对著闻潮生问道: “你跟那老人的感情很深?” 闻潮生盯著一旁的火盆,回道: “当一个人一无所有、走入绝境的时候,任何一丁点儿来自於外界的帮助都是弥足珍贵的。” “若说先前那时我是吊在了悬崖上的一名失足者,那他们便是悬崖上的一根根藤蔓。” “我就是靠著这些毫不起眼的藤蔓才能活到现在。” “但我帮不了她。” “苦海县今年的冬天要比往日更加凛冽和急促,我能等,她却已经等不及了。” 糜芳確实等不及了。 她已经等待自己的孩子太久,久到她自己都已经不再去计时,只是坐在木屋冷风灌入的窗口,一遍又一遍看著那些『孩子寄给她的信』。 糜芳不知道那些信是假的。 但闻潮生知道。 所以他接受不了。 那位思念自己孩子多年的母亲,最终死於一场无人问津的谎言。 … 一夜过去,雪雨不见停,天还是冷得要死,阿水煮了些粥,她的厨艺闻潮生也不是第一次品尝了,能在边关打仗的军士,多多少少都会生火做饭,更何况是煮粥这么简单的烹飪。 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菜粥,阿水回去继续修行鯨潜,而闻潮生则去见了小七。 他在行王山一战伤得极为严重,那一枪几乎要了他的命,若不是朱白玉医术了得,他绝不可能从鬼门关活著回来。 这么些天,小七的伤势虽然恢復得还不错,不过想要痊癒,估计还需要静养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 他似乎平日里更喜欢女装打扮,见著闻潮生之后,小七问道: “昨日你去哪儿了?” 闻潮生隨口回道: “处理了一点儿私事。” “你昨日为何来找我?” 隨著闻潮生到了檐下,小七立刻上前帮著他脱下了蓑衣。 “之前你拜託老大帮忙查的那件事,我们已经查出一部分了。” 闻潮生眼神一动。 “张长弓?” 小七点头。 “嗯。” “是糜芳与张铁的儿子。” “不过……情况和你描述的有些出入。” 闻潮生转身盯著小七那张苍白俏美的面容,眸子凝实了些许。 “怎么讲?” 小七拖来了两张椅子,一张放在了闻潮生的屁股后面,对著他道: “坐。” 二人坐下,他一边捧著杯热茶喝著,一边对著闻潮生道: “张长弓当初的確是从苦海县被挑选去参军了,当初原本去的该是张铁,但咱们齐国有个比较特殊的规定,如果家中有小孩子愿意主动替代大人去参军,基本都是会被同意的,所以不少军队里,年轻人都居多,他们比起年纪大的那些人,学习更快,人也更机灵。” “不过从文的家族或是书香门第,一般不会被齐国边关征戍,具体缘由我不太清楚。” 他说著,喝了口水,继续道: “征戍苦海县的这批人,原本是要北调的,也就是去龙不飞將军那儿,所以按道理讲,张长弓的名字应该出现在北疆,但我们的人去查过,北疆根本就没有张长弓的名儿。” 闻潮生眉头一皱。 “確定没有统计漏?” 小七放下茶杯,眼神跟语气忽然之间都变得极为严肃: “我可以拿命跟你做担保,这种事情,在齐国三疆绝不可能出现!” “只要是军中的人,哪怕当天来,当天死,都一定会留有记录。” “……话说回来,一个大活人不会这么无缘无故消失的,於是,我们將那批被征戍的人行程前推,最后锁定在了王城。” 他言及此处,沉默片刻。 “他们去北疆之前,曾在王城落脚过,安排他们的是负责兵部的一位文官霍雨昕,这名官员曾从阑干阁出来,目前在平山王手下办事,白龙卫不好交涉,若是你想知道当年张长弓的去处,或许只能想办法找他问问了……” ps:第一更。 第162章 他从窑中来 关於糜姨的儿子,闻潮生有过不少设想。 他甚至想过,张长弓已经死在了疆场上,只是负责发放抚恤费的官员將钱財贪污,於是才有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从边疆以张长弓的名义发回。 但小七今日却告诉了闻潮生一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 张长弓从始至终压根儿就没有去过北疆。 他没有在那里打过仗,也没有在那里写过信。 “啐。” 小七喝茶,喝著喝著便对著旁边空地吐出一根墨绿色的茶叶,紧接著,他仔细打量了闻潮生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道: “老实讲,闻潮生,虽然你將自己的身份隱藏得极好,甚至连白龙卫都查不到一丝一缕关於你的信息,老大先前推测你是宫中某位贵人派来调查刘金时一案的,所以为你的身份做了绝密的保护……起初,我觉得老大说的没错,但现在我又觉得不像了。” “你到底是不是宫里贵人派来的?” 闻潮生与他对视了一眼,指著自己,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 “你们不觉得这种推测很荒谬么?” “刘金时的事你该已经知道了吧,跟风城的那场大火有关,我在县外三个月,真若是宫中贵人派去的,你觉得风城的事情还会发生么?” “退一万步讲,哪怕我无法阻止他们,刘金时身上的矛盾也绝不会等到陆川来的时候才爆发。” 若是一名普通人猜测闻潮生疑是宫中贵人派来的钉子或眼线,闻潮生还会觉得这人该是心思敏锐,但如果是朱白玉这么想,闻潮生只会觉得他的脑子被驴踢过。 小七听出了闻潮生口中的讽刺之意,蛾眉微蹙,替朱白玉辩解道: “那也只是站在你的立场上,在我们的眼中,苦海县之南是无穷无尽的荒原,从那里要绕去东西两条官道,也有数十里的距离,所以在苦海县的南门外,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一名身份不明的流民。” “如果你觉得我们的猜测十分愚昧,那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出现在那个地方的?” 见闻潮生不语,小七继续道: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你看,你不讲,那便是证明有秘密在身上,我知晓你自詡聪明,但站在我们的立场,你同样会做出这样的猜测,毕竟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出现,尤其是没有修为,没有势力的流民。” 闻潮生今日似乎完全没有还嘴的兴致,注意力全都在张长弓的身上。 “假设我真的是一名流民,完全没有任何背景给我撑腰,有没有方法可以让我与那名叫做霍雨昕的大人对话?” 小七一只手紧紧攥著茶杯,思索片刻后道: “有点难。” “齐国王城的人,尤其是那些权贵,要比你想像之中更加骄纵蛮横,更加不讲道理,若是再早上些年头,淳穹一家在王城还是极有话语权,但隨著他爷爷出事之后,家族衰败得厉害,他这头的关係只怕也是用不上了……” 他的这个问题果然问到了小七。 见他迟迟无法给出答案,闻潮生退了一步,问道: “先前你说那个霍雨昕是从阑干阁中出来的,那假如我有办法进入阑干阁或是借著一些阑干阁內的关係,是否可以与他交涉?” 提到了阑干阁,小七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深深看了一眼闻潮生,眸中掠过些深思熟虑,回答道: “如果你有办法进入阑干阁,成为里面的学子,那倒是有机会。” “虽然霍雨昕未必能看上你,但阑干阁中有不少讲师在齐国德高望重,他们明面上没有任何官职,实际上话语权並不低,霍雨昕也是他们教出来的,如若你能让这些讲师帮你搭建关係,应该就能跟霍雨昕约上茶饭。” 从小七这里得到確切的答覆后,闻潮生忍不住自言自语地感慨了一句: “看来这王城是非去不可了。” 小七看向闻潮生的眼神愈发好奇,问道: “闻潮生,你到底从哪里来?” 闻潮生没回答他,而是反问道: “你呢?” 小七细嘬了口茶,那薄唇中混合著茶香喷涂出的直白,出乎闻潮生预料: “我是被老大从窑子里头救回来的。” 闻潮生闻言一怔,窑子这俩字儿他並不陌生,但在四国,窑子这俩字儿一般是不被使用的,即便是在苦海县,也有鸳鸯楼、紫兰坊之流的雅称,在这块儿土地上,能有被称作『窑子』的地方,多是只有匪患聚集的山寨或是一些周边儿所谓的公国。 公国表面虽有一个『国』字,实际上只是一股被游牧或是江湖人临时建立起来的势力,里面没有相对完善的律法,只要你够强,或是能给出足够的利益,在里面几乎是为所欲为。 正因为如此,这些公国成为了四国凶徒们最喜爱的聚集地,在这里,只要有实力,他们可以肆意发泄內心的变態欲望而不用担心被通缉或是抓捕。 闻潮生看著小七,心想这种美貌之人,天生还带把儿,在窑子里只怕格外『受欢迎』,经歷过的苦难旁人难以想像。 面对闻潮生全不礼貌的打量,小七已经习以为常,他只是皱了皱眉,却並未生气,缓声道: “那时候为了活命,没那么多计较。” “你可能觉得我人贱,但我觉得是命贱。” 出乎他预料的是,闻潮生竟说道: “人的命无论高贵还是下贱都只有一次,所以珍惜生命不算什么坏事,至於你这样的人,珍惜生命则需要更大的勇气,我觉得这也算难能可贵的品质……不过,你后来报仇了么?” 小七抿了抿嘴唇上的茶韵,反问道: “那不然你以为我这么努力地修行,这些年一直跟在老大身边走南闯北是为了什么?” 闻潮生嘖嘴道: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朱白玉呢。” 小七身子微不可寻的一怔。 沉默短暂的片刻后,他轻声道: “这样的话,潮生兄日后可莫要再讲了。” 他一边说著,一边提起水壶主动为闻潮生倒上一杯茶,声音更加诚恳: “……多谢。” ps:先写第二更,第三更我憋一憋,12.30没出来,那就是只有明天了。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第163章 他有些不识抬举 二人对视时,看见了彼此眼中藏著的东西,於是闻潮生便不再提及此事,离开时,闻潮生站在院子门口顿住了一会儿,回头对著小七认真道: “日后可別再传出什么我是宫中贵人派遣出来的这种胡话了,真传到了宫里头去,我怕惹出什么事。” 小七点头,抿唇一笑: “没问题,我也相信你不是宫里的人。” 闻潮生失笑道: “但愿你是真的相信。” 小七微微摇头,姣好的面庞在朧雨中有著一种异样的坚定。 “深宫中的权贵,哪个不是心高气傲,眼睛跟鼻子皆是往天上翘的,谁会去专门费心思看一眼黄土上站著的人?” 他所指,自是闻潮生帮张猎户找他孩子的事。 张长弓的神秘失踪让闻潮生坚定了要去王城的念头,回去后的第一件事,闻潮生便是冒著冰冷的雨雪,將那篇已经写好的百字文交到了程峰手中,嘱咐他择日寄出。 对於这件事,程峰的態度极为严肃,他再三告诫闻潮生,让他仔细想清楚,因为他一旦进入阑干阁,便意味著再无退路了。 那里不是菜市,想去就去,想走就走,像他这样的特例,很难再出现第二个。 “我没得选。” 闻潮生的回答非常简单。 “刘金时一事,关乎著风城四十万条人命,如果算上赵国牺牲的那些……只怕更多,不管平山王的目的究竟如何,这件事情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心狠手辣远非常人能及,不把他弄得喘不过气来,我指定是没有丝毫活路可言。” “而且弄不妥当,此事便可能会牵连到整个苦海县,毕竟,屠灭一个苦海县,要比屠灭风城的难度低多了。” 闻潮生说出的这些话放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寻常人听见了只会嗤之以鼻,那些老百姓固然对於高高在上的王族没有多少好感,但也不认为这些王族会心狠到屠戮自己国家的百姓和军士。 偏偏程峰在阑干阁中待过,他似乎接触过更多身份地位极高之人,对於那些人的脾性也有所了解,因此,在面对闻潮生这些言论时,程峰只是用沉默来应对。 “既然潮生兄已决意,那我明日便帮潮生兄將这篇百字文送回阑干阁,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要与潮生兄讲清楚……” 程峰在檐下坐直了身子,面色沉重肃穆,他为闻潮生斟上一杯茶,语速渐慢,將每一个字都吐得极为清楚。 “这篇百字文是一份入门贴,它是最为重要的一步,但也只是第一步,將这份百字文寄回给阑干阁后,用不了多久,阑干阁內便会派人前来对你进行考核……” 闻潮生本已被这场湿冷的冬雨浇淋得心情烦躁,程峰此言一出,他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记得你当初说过,一篇百字文就足以进入阑干阁了,不需要再费精力背诵诸如《治国论》这样的繁杂书籍。” “而且我在背书这方面也不是什么天赋卓绝之人,汪盛海先生穷其一生撰写出来的心血,你让我几日就滚瓜烂熟地背诵出来,未免有些过於高看我了。” 程峰为微微摇头道: “谁叫你背那个?” “潮生兄……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我就已经隱约透露过一些了,虽然阑干阁对於齐国两百余城州的招生条目,皆是熟背《治国论》,但真正进入阁內深造的那些学子,是不会再去看这本书籍的。” “阁內也不会去学习与治国有关的任何內容。” 闻潮生眯著眼,见到程峰眼中那极为复杂的神情。 “为何如此?” 程峰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闻潮生又自顾自地说道: “我记得汪盛海先生好像在齐国的地位很高……” 这本不是个问题,但程峰却將其当作了问题,因为这若是个问题,它便远远不如上一个问题那么难以回答。 “汪盛海先生之所以地位这么高,不是因为他撰写了《治国论》,事实上,《治国论》最开始问世的时候,也不是一本什么稀世奇书,无论是汪盛海先生,还是他穷尽一生撰写的心血,能够像现在这样传遍大江南北,也仅有一个极为简单的原因——那便是,他是阑干阁的人。” 程峰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汪盛海是阑干阁的人,所以无论他所做的一切在阑干阁的眼中,在那些王族的眼中是否重要,这其实都无关紧要。 真正重要的是,阑干阁必须让天下人觉得这个人很重要。 因为这个人,是从他们阑干阁中出来的。 仅此而已。 方才说出最后那几字的时候,程峰的语气难得带著浓郁的讽刺,在闻潮生的眼中,程峰多多少少也算半个老实人,他的身上有著许多读书人的死板气和憨实,正因为这样,程峰很少会用这样的语气去攻击一个人或者一件事。 更何况,被攻击的地方还是全天下学子、包括程峰自己都曾心心念念的儒道圣地。 “……说起来,潮生兄可能不信,这种事我原本不应该多嘴,但既然潮生兄你即將进入阁內,有些事情,我倒也可以与你聊上几句。” 程峰將那本被他已经翻得又破又旧的《治国论》从胸口处摸了出来,放在了二人面前的木桌上。 “汪盛海先生如今名声极大,在许多齐国百姓的心目已有著举足轻重的地位,《治国论》中提到的许多养民生民的政策,以及论述如今齐国百姓生活中的困难与治国方针间的衝突,许多问题一针见血,直打七寸,让无数读书人为之称道……但真正进入阑干阁內的那些人,其实就会明白,汪盛海在阑干阁內的名声並不好。” “他有些……不识抬举。” ps:还有一更12点前出,目前还欠著一更。 第164章 信至 与方才描述阑干阁的语气全然不同,程峰在讲述出汪盛海有些不识抬举这几个字眼的时候,原本复杂的神情间,反倒是流露出了几许敬佩。 那绝不是单纯觉得汪盛海『叛逆』阑干阁显得很有逼格,很帅这样的表面钦敬,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精神共鸣。 “他为何会在阑干阁內不受待见?” 闻潮生轻啜一口淡茶,询问道。 面对这个问题,程峰再一次陷入了冗长的沉默,后来被檐外的冷风吹得哆嗦一下,才回过了神。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闻潮生问道。 程峰摇了摇头,感慨了一句: “不难回答,只是潮生兄这一个问题,让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汪盛海先生为何会在阑干阁內不受待见……呵,那自然是因为他的观念与眾人背道而驰。” 闻潮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程峰放在桌面上的那本书,道: “也就是说,阑干阁內那些学士们的观念与《治国论》中的观念背道而驰,是么?” 程峰长嘆了口气。 “真相要远比这更加残酷,一言难尽,其中纠缠,潮生兄未来进入阑干阁后,自会明晓。” 闻潮生点头,既然程峰觉得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他也不再追根究底,问回了先前的那个话题: “所以,除了那篇百字文,阑干阁派人过来还要考核我什么?” 程峰仔细想了想后道: “分人。” “潮生兄,这样……你先回去,明日傍晚你再来找我,我会为你罗列一份详细的清单,届时你根据不同的考官来回答对应的问题。” 闻潮生应允下来,他告別程峰,走的时候,程峰对他忽然道谢,感谢他指点自己去鸳鸯楼见司小红的事。 闻潮生披著蓑衣站在雪雨中,凝视程峰的时候,那张面容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真喜欢小红那姑娘?” 程峰点头,极为认真道: “我真的很喜欢她。” 闻潮生走出了他的院子,走到了外头的巷道上,冷雨细细簌簌地扎下,闻潮生却又偏头对著院子大声问道: “你有多喜欢她?” 他静静等待了一会儿,雨中没有传来程峰的声音,闻潮生却忽然笑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程峰则站在自己房门前,盯著雨帘出神,久久未动…… … 王城。 天色晴朗,艷阳慷慨地挥洒自己热情,光影穿行於青杨绿柳间,终归於熙熙攘攘的行人髮丝处,化为了鬢间的汗珠与口中的喧闹。 此地的繁华与磅礴,远非苦海县那等穷困之地可比,虽处於齐国地域中心,没有兵患与囚匪,但光是那城墙,便要比苦海县厚实数倍,高大数倍,城墙之上,儘是纪律严整的军士,身著鎧甲,手持长戈或劲弩,全神贯注地盯著下方进出百姓。 至於城內。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人家。 大雪仿佛全下去了边陲之地,王城中好似由於人多,仿佛连扑面而来的风都是热的,大街上有些热情大胆的姑娘等不及春天到来,为了展示自己娇美的身段,提前解下了防冻的腰垫,將腰带收束些许,勾勒出美好光景,与好姐妹一同在街上迈著妖嬈步伐閒逛,直至额间渗汗。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有赶马声传来,吆喝著街上眾人散开些。 他走著街上边处专门建造的马道,马车精致,外面有特殊图案,赫然是齐国的信驛。 这人赶著马车一路来到了城內专门负责处理信件的府邸,將马车停在了外头街道,车上下来二人,整理好信件后,其中一人与剩下两人交待一番,自己则拿著一封信继续北行,穿过无数人群,直至阑干阁门前。 此地隱隱笼罩著一股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寻常百姓几乎不往这头来往,这名信使来到门口后与两名守卫交涉一番,从身上拿出了一块特別的牌子,两名守卫辨认了一下,便放他进入了阑干阁內。 这人进入阁內,似乎感受到了一股格外的威压,至始至终,头都低著,似乎抬头多看一眼周围的景物,都是一种对这儒家圣地的褻瀆。 信使对於路线已经极为熟络,显然不是第一次进入这里,他弯弯绕绕几次,一路至於一座不起眼的三层小楼,立於楼下,单膝跪地,双手將信奉上。 “阁主,程峰的信。” 他话音落下,二楼的窗户被忽然轻轻拨开,紧接著,一张遍布著不少皱纹的面容出现在了窗口,这是一名头髮白,年过半百的妇人,她穿著朴素,一身浅色布衣,与王城中的其他人士格格不入。 但妇人身上有一个极为特殊的特质,很容易让人一眼记住她,那便是她的眉目间,丝毫没有上位者的威严,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静。 仿佛时光到了她这里都变得温柔了许多。 单从外表,很难让人相信,这名发妇人便是阑干阁的阁主——杜池鱼。 她淡淡看了一眼信使,伸手轻轻在虚空中一抓,那封信便从信使的掌间离开,稳稳飞入了二楼的窗户间。 而后,杜池鱼关上了窗户。 那名信使弓著腰站起身子,转身朝著外头而去,直至远离此地后,他才总算是长长舒缓了一口气,挺直了自己已经酸痛的脊背。 而此时,杜池鱼將程峰的信件摊开,见到了上面的百字文与程峰的讲述,平静的目光生出一抹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起身,重新推开了窗户,伸出手对著远处一座九层高楼轻挥,片刻后,楼內竟然传出洪钟之声,连响三次。 不多时,三名青衫长髯之人並肩而行,缓缓来到了楼下,隔著十步之距,对著阁楼拱手长揖。 “上来吧。” 杜池鱼轻轻开口,楼下的门缓缓打开,三人彼此相视一眼,迈步而入…… ps:晚安! 第165章 相议 三名青衫男子跨过朴素木梯,一路来到了二楼,在杜池鱼所住的房间內,除了一张方正茶几外便只有三座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装订好的书籍,竹纸与松烟墨的特殊清香溢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这种味道入肺之后,仿佛能让人的神志都清明三分。 三人落座於蒲团之上,面向妇人的面孔上写满了敬重。 “不知院长唤我等前来有何要事?” 这三人名为邹枸、梁晁,宫椿,曾也是考入阑干阁的学生,最后成为了阁內的教书先生。 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宫椿,今年刚过不惑,在阑干阁內执教已有八载春秋。 今日,正是轮到三人授字,杜池鱼將程峰寄来的信件放在了桌子上,给三人过目,淡淡道: “三位对此怎么看?” 三人轮流看过信件之后,表情各异,但最后都渐渐转变成了同一种情绪,那便是不屑,焕发自內心深处的不屑。 梁晁最后瀏览信件,將信放下,对著三人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苦海县……说实话,若不是因为程峰那竖子,我都不知道咱们泱泱大齐还有这等穷乡僻壤之地,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古人真是恆不欺我,当年院长您给了程峰多大的心血与投入,多少人打破头想要这个机会没有,谁能想,这小子居然放著这般天大的机缘不珍惜,还做出自废武功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他说著,愈发激动,脸红脖子粗,大有一副要將程峰祖上几代都问候一遍的架势。 他的確嫉妒,字里行间是嫉妒,眉眼唇齿间亦是嫉妒。 梁晁找不到不嫉妒的理由,他依稀记得自己在阑干阁勤勤恳恳耕耘这么些年,放弃了身居高位,攀结权贵的机会,就是为了换取一个能够让参天殿內圣贤一瞥的机会。 只要一眼,多看一眼,隨便传授他些什么都好。 三人的来歷与经歷皆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因为同在王城,家族中有些官宦的关係,考入阑干阁的那年多多少少走了点儿后门,但他们的修行天分都平平无奇,所以这么些年,即便通读了阑干阁中许多关於修行经验的书籍,依然止步於龙吟境,根本望不见通幽的影子。 过往他们教授的学生固然也不乏天才怪胎,只费了数年的时间,修为便已经將他们甩在身后,看著这些人,梁晁虽是妒忌,却也妒忌得有限。 因为这些人本质上和他们也一样,是被参天殿拒之门外的『落榜者』。 直到程峰的出现,成为了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打破了他內心倾斜已久的天秤。 此人不过是偏远边陲小地方一籍籍无名之士,靠著一手好字进入了阑干阁中,一个月后被杜池鱼觉察出了他前所未有的修行天赋,於是启用了只有阑干阁阁主才有的权力,將程峰送入了参天殿內深造,提前开启了程峰的修行生涯。 这件事,当初犹如九天神雷一般在阑干阁阁內传响,惊动了数千名师生,所有人都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被参天殿內的那些圣贤们选中,而当他们得知, 进入参天殿內的是一名才考入阑干阁月余的新人时,一股名为『妒嫉』的情绪爆发了。 这些人表面上都是一副惊嘆与祝福,实际上,都希望是阁主看走眼了,想看著程峰在参天殿內出丑,想看著他最终被圣贤们排挤,像是垃圾一样从里面扔出来。 五日之后,程峰独自从参天殿內离开,进去时,他是从未接触过修行的一名小白,可出来后,却成了一名通幽境几乎圆满的大成者。 更为恐怖的是,儒道三十三重天,三十三圣术,程峰全都习会,出参天殿的那一刻,阑干阁中除了从未与人动手的阁主杜池鱼外,其余人已皆非程峰一合之敌! 那一日他折服了所有人,將阁中数千天才的骄傲与一切情绪全部碾碎,最终只为他们留下了难以企及的绝望和空洞的双眸。 然而,这样千年难遇的天才,本该成为阑干阁的镇阁之宝,成为所有人抬头仰望的存在,最终却选择了自废武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若非院长相保,他绝无可能活著离开王城。 程峰的这种做法让阁內许多人咬碎了后槽牙,巴不得上去將程峰抽筋扒骨,方才解恨。 他有著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际遇与天赋,有著这上天给予的绝伦,有著他们幻想中无垠光彩的未来……偏生却丝毫不懂得珍惜,还当著所有人的面將这些尽数毁掉。 梁晁即是因为这件事情,彻底恨上了程峰,只觉得程峰能有今日这下场,纯粹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在一番情绪输出之后,梁晁这才讲述出了自己的观点: “这小子当初能活著离开王城,已是阑干阁法外开恩,他回去不知感激,老老实实自生自灭,居然还想著从苦海县那穷山恶水之地引荐刁民?” “真当我阑干阁是他家后院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面对他的激动,杜池鱼无动於衷,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二位呢?” 她又看向了邹枸与宫椿,后者与梁晁的观点无二,觉得程峰引荐那名叫做闻潮生的人来阑干阁是一件极为冒犯之事,而邹枸是阑干阁中执教年纪最大的人,他的回答似乎显得格外圆润: “二位的观点不无道理,阑干阁身为齐国最为庄严,最为神圣之儒家圣地,每年无数学子从齐国各方赴会赶考,他们皆是寒窗多年,能否进入阑干阁,各凭本事,会试公平。” “程峰固然曾是阑干阁內数百年不遇的天才,但那已是过去的事情,他既对国家没有显著的功绩,也在阁內没有多大的影响,这一封信就要塞一个人进来,对於那些认认真真赴考的考生岂不是极为不公正?” 提到了公正,杜池鱼忽地抬眸,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虽然未含任何私人情绪,却让邹枸浑身一僵,他立刻毫无违和感地笑著道: “……当然,这件事情,我也只是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究竟要或者不要,还是看院长您的心思。” 第166章 节礼 邹枸的话立刻警醒了二人,他们也迅速附和,是否要这个程峰引荐的闻潮生,全凭杜池鱼安排。 后者这时才又拿出了程峰给予的另一封信,上面密密麻麻落著一篇字字皆不同的百字文。 三人都是研究文字的老手了,自然能看明白这一封百字文的含金量,齐国目前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盯著那封信一会儿,三人的表情变了又变,院长在这个时候拿出这篇百字文,这举动很难不惹人揣摩。 沉默了短暂的片刻后,邹枸试探性地问道: “所以,院长您的意思是……收了这人?” 杜池鱼盘坐於蒲团之上,盯著那篇百字文久久不语,她那双安静的眸子里有丝毫不掩饰的疑惑,似乎很不理解某个问题,在思考著。 只是,直至最终杜池鱼也没有想明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收回了出神的目光,对著三人道: “收与不收,你们且去考核一下吧,走走正常的流程。” “这两日你们的课程我会另外安排其他的先生代课,等收拾的差不多了,你们就动身。” 见她將这个问题拋给了他们,三人一时间虽未琢磨明白,但还是先行应允,杜池鱼缓缓站起身子,来到了书架面前,从其中抽出了五本,然后递给了身后的邹枸,道: “顺便,帮我將这五本书带给程峰。” 邹枸頷首。 三人带著书离去后,杜池鱼才又重新坐回了原处,她重新拾起了那篇百字文看著,目光中渐渐出现了欣赏与讶异,凝视许久,她忽有所感,將手指轻轻放在了字上,挨著挨著抚摸过去,直到落在了一个『风』字上。 有什么东西真如风一般掠过了她的食指指尖,虽是轻柔,一闪即逝,这屋內门窗皆闭,当然不可能真是清风,但那股微妙感却极为真实,杜池鱼確定这不是她的错觉,於是挪开了自己的食指,再看时,上面竟然有两道交叉的白色划痕。 “好锋利的剑法。” 杜池鱼低声讚嘆,拇指与食指一抹,那指尖的白痕便彻底消失不见。 “但为何……偏偏是这个字。” … 邹枸三人离开了杜池鱼所在的楼阁,远行百步之后,梁晁才终於开口: “二位觉得,院长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宫椿回头看了一眼极远处的那座阁楼,艷阳之下,那座楼似乎始终反射著让人心悸的光。 “院长既然让我们去了,自然是想把那名叫做闻潮生的人收入阑干阁,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没懂?” 他说著,单手抚过长须,指著邹枸手中的书籍,笑道: “不过看看这五本书,多讽刺?” 梁晁望向邹枸捧著那五本书,那是被收录於国学之中的《节礼》,这些书籍对於修行与未来为官毫无帮助,因此在阑干阁中其实根本没人看。 “院长那意思,大约是想告诉程峰,他如今其实就跟这些书一样,虽然出自阑干阁,其实根本就是无人问津的废物。” 宫椿话音落下,邹枸与梁晁皆是露出了灿烈的笑。 ps:今天头痛欲裂,估计是感冒发烧了,喝点药早点睡,明早我把这章欠的1000字补上,目前还欠各位一更,晚安! 第167章 借钱 阿水盯著细雪足足有三个呼吸的时间,用一种略显恼怒的语气说道: “其实我不是很懂字。” “现在学的话是不是已经不太来得及了?” 闻潮生失笑。 “你不懂字,总该懂刀剑。” 阿水眉头拧得更用力,淡淡的川字中流淌著复杂与惊讶。 “你要给我寄刀兵回来?” “那玩意儿能寄?” 闻潮生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起身去拿来了笔,沾著水在阿水面前的桌面上写下了『细雪』二字。 “能看出来这两字儿里头藏著什么吗?” 阿水仔细一看,目光渐渐凝实,竟从这字里行间瞧出了一股子刀剑的锋利,她再深入体会时,耳畔竟然出现了闻潮生先前在院中练剑时的声音。 那是细雪斩开细雪时的破碎,是闻潮生一遍又一遍在院中练习的汗水。 简单的二字中,藏著剑与练剑的人,藏著无法被替代的痕跡。 阿水盯著桌面失神了一会儿,待到那水渍几乎快要乾涸的时候,她才用甚为惊异的目光打量起了闻潮生。 “怎么做到的?” 闻潮生笑道: “你忘了,你教我的啊。” 阿水认真地摇头: “我可没教过你这个。” 闻潮生確信道: “你教过……当然,除了你之外,吕先生也教过我。” “先前我在吕先生院子里面喝茶的时候,总能在他院子里的那棵枇杷树上听见刀剑交击的声音,当初我还问过你,你能不能听见,你说自己听不见。” 阿水回忆起来这件事,心中有所明悟,看向闻潮生道: “你懂剑意了?” 闻潮生沉吟了一会儿,目光看向阿水身后,从竹墙缝隙间穿过,正好落在了吕知命院子中央的那棵枇杷树上。 “懂一点了,但是还远远到不了吕先生的地步,只能算是在这条路上……迈了一只脚进门。” 此时此刻,闻潮生已经能够切身理解吕知命为何当初不愿意將修行给他讲得那般明白。 文字是人类发明的,再绝妙的文字,也有一定的局限性。 而修行,本质上是人们通过更为直接的方式去了解天地,了解自然,文字与口传,只能够帮助才入门的修行菜鸟去接近真相,却无法直接描述出真相。 入门之后,修行境境皆有山水之隔,甚至连同境中一些比较细微的差別也需要反覆打磨,反覆尝试,才能越过这一步,去往更深处。 这些,都需要修行者自己去体悟磨礪,而非是已经越过这道坎的前人去为后人传授经验,这种经验多是不互通的,甚至容易將人引入歧途。 在小瀛洲中,北海道人同样也只是引导闻潮生放空自己,放缓情绪,而没有直接干涉他的修行。 “……这条路真的很难,你看你隨手教我的笔法,我打磨了多长的时间才勉强学会。” 闻潮生感慨。 “不过,这段时间的付出是完全值得的,我不但学会了笔法,更从中领悟了剑法。” 阿水仔细想了想,对著闻潮生道: “那在你去王城之前,我再教你一些杀人术。” 闻潮生道: “可我听说,王城的戒律森严。” 阿水起身,缓声道: “王城的规矩框不住那些官宦与王族,若是惹出了大事,火烧到你身上,规矩可护不住你。” 闻潮生苦笑道: “在王城那样的地方,若是真惹出了大麻烦,我再多杀几人,岂不是更麻烦?” “他们自己定的规矩,至少明面上得遵守吧,最后闹到了大家都要撕破脸的地步,我这点儿微薄的武艺,怕是也难护住自己。” 面对闻潮生的讲述,阿水眸子微微一瞪,回应极为简单粗暴: “过来,给我学。” … 跟著阿水练了一天剑的闻潮生,最后借著出去买菜买酒的功夫,找到了小七。 “提著这么多菜来我家,你要做饭给我吃?” 小七对著铜镜点上了一抹唇红,正在欣赏自己的美丽,见闻潮生提著一篮子菜忽然出现在门口,便对著他眨巴了一下眼,露出了一抹比鸳鸯楼中姐妹们还要魅的笑容,撩人心魄。 可惜,面对他的美丽,闻潮生显现出了异於常人的定力,傍晚即將消散的残霞也让闻潮生的身影格外模糊,在小七那热情且娇媚的注视下,他冷酷无情地说道: “……借我点钱。” 小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板著一张脸,神情严肃: “借多少?” 闻潮生出言不逊: “二十两。” 小七將雪白纤细的脖子一扬: “二十两怎么够,不如我给你二百两吧?” 听见这个数字,闻潮生眸子一瞪: “你在开玩笑?” 小七道: “是你他娘先开玩笑的。” 闻潮生盯著他那副寧死不从的模样,嘆了口气,走进院中,语气颓丧缓和了不少: “那你能借我多少?” 小七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两。” 闻潮生討价还价: “十两行吗?” 小七果决摇头: “借不了。” 闻潮生眉头一皱: “你堂堂白龙卫,跟著朱白玉这么久,连十两银子都掏不出来?” 小七沉默许久,对著闻潮生招了招手,隨著他凑拢过来,小七压低声音道: “我们在外的费,都是有严格记录的,回头找户部或是相关的王族报销,实际上我们一年的俸禄並不多,而且……” 他说到这里,忽地一顿,看向闻潮生的表情警惕了很多。 后者被他这眼神看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而且什么?” 小七咳嗽了一声,还是说道: “而且我觉得借给你的银子,多半是收不回来了,那就跟打出去的水漂一样。” 闻潮生摸了摸鼻子,想到自己如今確实有些拮据,便道: “那先借五两银子。” 小七很乾脆地从袖兜里摸出了一个红色的金纹锦绣包裹,从中取来银子掂量一下,扔给了闻潮生。 “利息不找你算,但是这笔帐还清前,不要再找我借银子了。” “我这人本来是从不对外借钱的,但你救过我的命,为你破例一次。” 闻潮生点头道谢。 … ps:还有一更,估计12点后,各位早睡,晚安。 第168章 玲瓏眼 闻潮生从小七那儿掏了五两银子,又去了淳穹那儿,相比於小七,淳穹的兜里似乎就宽裕多了。 当然,这些钱都是从他家族中带出来的,而非在苦海县拿到的俸禄,实际上,淳穹来苦海县赚的最大的两笔钱,便是吕知命给他的两片金叶,但这两片叶子,淳穹一直没用。 他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能隨手拿出这两片金叶子的人,绝不是什么寻常人,若是不想节外生枝,別人给的,他就得收著,但能不能用,这是二话。 再者,九歌的商行不对苦海县这般贫穷的地方开放,他根本错不开这金叶,想要换成银子、铜钱或是银票,得托人去广寒城的商行估价,经过专业人士鑑定,然后才能折换。 这必然又是一个极为麻烦的过程,且还容易被中间商赚差价。 自从家道中落,淳穹一家为了能在王城蛰伏,一早便借著曾经他爷爷留下的一些关係开始经商,但凡沾了『商』字,便入了这世间铜臭最为浓郁之地,他当然晓得这两片金叶若是入了商行,至少要被刮掉十之二三的油水。 凑够了二十两,闻潮生带著菜回去,做饭时,他將包裹著二十两银子的布包扔给了阿水,后者看著这钱,震惊道: “你加入忘川了?” 闻潮生无语,骂道: “我借的。” 阿水低头看著手里的银子,道: “你从哪儿借来的这么多钱?” “淳穹还是……” 闻潮生回道: “淳穹那儿借了十五两,小七那儿借了五两。” 阿水想不明白: “那为什么不直接找淳穹借二十两?” 闻潮生耸耸肩: “因为我先去找的小七,但他只给了我五两银子……而且找谁借都是借,没太大区別。” 顿了顿,他警告阿水道: “我估摸著这两日王城的人就该到了,这二十两你自己省著,回头两三下全造作完,你就只有自己想办法赚钱了,而且你也別问我为什么不多借一些,以我目前的能力,想要还清这二十两银子都有些费劲……”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阿水不客气地將这裹著银子的布包塞进了袖兜里,並放出狠话,扬言今夜要吃一整碗红烧肉。 闻潮生今夜做红烧肉的时候,阿水就在旁边一直盯著看,似乎是感受到了她诚挚的学习精神,闻潮生便开口为她讲述其中的要领。 吃完了这顿晚饭,阿水去洗碗,闻潮生给狗爷將半碗的红烧肉蒸在了锅中,而后二人就坐在了星月徜徉的院中,默无声言的喝酒,其实院子里仍然很冷,但如今闻潮生的身体已然可以抵御这样的寒冷了,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因为不老泉的缘故,还是因为他悟剑的缘故。 他问起了阿水以前修行的经歷,阿水也说自己没想那么多,她在风城这些年,大大小小经歷了百余场生死廝杀,回想起来的时候,竟也只是一瞬间。 每一次挥刀,不为立功,只为活命。 她运气好,天分也够好,所以才能活到现在。 夜深时,黑狗回来了,它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该是冻得不浅,闻潮生去將蒸好的红烧肉端出来,黑狗二话不说,张嘴直接大快朵颐,闻潮生担心它噎死,又给它弄了一碗水。 直到黑狗吃完之后,二人才回房休息。 房间內闪烁著隱晦模糊的火光, 至於后半夜,这场才停不久的小雪,却是耐不住了寂寞,再一次无声无息地落下。 … 清晨时分,一大早官道上便出现了一辆马车徐徐而行,无论是马车车顶,还是拉车的马儿脖颈绒毛,皆附上了一层白色霜雪,行至此处,马儿已然十分疲敝,口鼻间喷吐的白色雾气急促。 直至县城的北门门口时,马夫望著停下的马儿,眸中略有些心疼,没有落下最后一鞭,他下地后,收了鞭,对著马车里躬身一拜,说道: “三位大人,苦海县到了。” 马车车帷掀开一角,一名脸色冻得发白的长髯之人缓缓从里面走出,三人皆从王城来,但由於他们从未来过苦海县,不曾想越往南方走,竟然越冷,八百里后,天上开始飘雪,下著冻雨,车窗外呼啸著劲风,三人虽有修为,奈何穿得单衫,哪怕扛得住这凛冬刺骨,可也並不好受。 下了马车后,三人適应了些,散了些银子给这名马夫,而后才向著苦海县南门而去,望著那里门口穿著极厚衣服,几乎快將脖子缩进胸口的守门衙役,宫椿忍不住道: “嗟夫!此等恶水穷山,怪不得出了程峰这等不识抬举的刁民!” 梁晁以手抚须,表情同样厌弃: “我泱泱大齐,受圣贤与上苍庇佑,本该是鸟语香,祥瑞遍地,这些恶民福缘浅薄,只怕是曾做过什么坏事,才遭来这等天罚。” “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三人在王城教书多年,从未远行,今日因公事来到了这么偏远穷苦之地,天寒地冻,心中极为不悦,但院长之命不可违,只能硬著头皮往县城里走。 “二位,我建议咱们先去吃个火锅,暖和一下,再往里垫两件衣服,回头再去考核那名叫做闻潮生的人。” 面对邹枸的提议,二人微微点头: “善!” 至於城门口,他们跟衙役询问城內何处能吃著火锅,两名衙役彼此对视一眼,表情错愕。 “火锅?” “那是什么?” 三人听闻这破县城中连个火锅都没有,心头更凉,一时间竟滋生了些许怨气,当著两名衙役的面骂起几句,那两名衙役哪儿敢还嘴,瞪著眼睛搁那儿挨骂,耳朵一闭,全当听不见。 可他们不敢还嘴,却有別的什么敢还嘴。 一声犬吠打破了三人的絮絮叨叨,门口的几人看去,赫然是一条穿著丑陋皮衣,坐在门口的黑狗。 宫椿离得最近,眉头高皱,对著二名衙役冷冷道: “这是你们养的狗?” 左边的衙役甩了甩头。 “不是……狗主人前些天好像走了,没將它带上,所以它每天早晨的时候,都会来城门口看看,过一会儿又走。” 宫椿见著那黑狗斑禿,样貌丑陋,更加厌弃,远离了些。 梁晁则更为直接,丹海之力凝於指窍,想要一指杀了这黑狗,却被邹枸忽然拦下。 梁晁不解地侧目,见邹枸抚须而笑,笑容瘮人: “梁弟且慢,这狗虽然生得难看,却又一双玲瓏眼,极通人性,此为先天之灵……大补!” ps:苦海县副本最后一个大剧情了,晚安! 第169章 灵药记 玲瓏眼一词,出自齐国王宫章太医的《灵药记》,此人不仅在修行上颇有建树,更是潜心多年沉溺於医道一途,尤其擅於养生,如今虽是三境,却在九十六的高龄下,还能鹤髮童顏,皮肤比许多年轻人还要爽嫩紧致,腿脚灵活如常。 因为他自身擅养的缘故,所以他撰写出来的这些书籍才更有说服力。 邹枸如今年事已高,因为境界始终卡在三境,久久无法突破,几乎成了他的心魔,自从越过了五十这个门槛后,他已经愈发地能够体会到时间在他身上流逝时带走的一切。 三人一路赶来苦海县,路上马不停蹄,不敢耽搁太久,而且离开王城愈远,他们便愈是怀念那里的春光明媚、鸟语香,这等悽苦之地,非但天寒地冻,甚至连个火锅都没得吃,实在是一言难尽。 不过,见到了这条黑狗,邹枸糟糕的心情忽然晴朗了些许,那双镶嵌於狗面上的乌溜溜的双眼,竟流露出许多人才有的情感,对视的那一刻,邹枸便几乎確定了这就是《灵药记》中记录的『玲瓏目』。 拥有这双眼睛的动物,皆有成精的先兆,若是熬汤服之,对於躯壳有大补功效。 三人提著黑狗,很快便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程峰的住处,后者一见王城的熟人来访,即刻上前迎接,拱手大拜。 不过三人几乎没有正眼看他,邹枸將黑狗交给了宫椿,二人提著黑狗进入院落內,准备借刀放血, 程峰迴头看见黑狗身上那件衣服,忍不住道: “二位先生,这条黑狗身上有著衣裳,该是县城內某人家所养,就这么杀掉,会不会……” 宫椿一听程峰这话,心中气便不打一处来,三人原本在阑干阁中时,便对程峰造作自己绝伦天赋有著严重恶感,再加上他辜负进入参天殿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在三人眼中便愈加不可原谅。 更重要的是,若不是程峰此子事多,他们也绝不会在这么冷的天奔袭了数千里,来到这荒芜之地遭罪。 “哟,些许时日不见,你这被阑干阁逐出的孽障,也敢教训起我们来了?” “你如此心疼这狗,怎么就不心疼心疼当初费那般大力气培养你的院长呢?” 他言谈之中充斥著阴阳怪气,眸子里折射出的怨念完全不加掩饰。 当然,除此之外,他们看向程峰的眼神更多还是戏謔。 他们知道,眼前的这位原本该是阑干阁內的镇阁之宝,无论是天赋还是机遇,都是他们穷其一生也追赶不上的存在,若是程峰不作,今年贏下了四国圣地之爭,未来入得天人,將会一辈子骑在他们的头上。 可如今,这一切都被程峰自己作没了。 自古以来,落井下石都是一件极为舒畅的事,尤其是对於那些嫉妒心极重之人。 眼见他起高楼。 眼见他宴宾客。 眼见他楼塌了。 面对宫椿的质问,程峰陷入沉默,他的確觉得自己对不起杜池鱼,提到那位总是面色平静且安详的老人时, 程峰便有一股浓郁的自责感。 邹枸走到了沉默的程峰面前,將那几本院长给予的书籍隨手拍在了程峰的胸口处。 “院长专门托我们带给你的……留著慢慢看吧。” 他脸上掛著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语气多是嘲讽,后面讲的那几句话,程峰没有听得太清楚,他低头翻看著这几本书时,指尖颤抖,表情有些僵滯。 见他这般模样,邹枸心中莫名溢出了些许暗爽,料想是程峰已经理解了院长的意思,知道如今的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名天才,而是被阑干阁遗弃的废物。 程峰简单翻过这几本书籍后,立刻如获至宝將这几本书整整齐齐装好,等他出来时,那条黑狗已经被放完了血,三人將火炉移到了屋內,找程峰要来了些铁盆与砂锅,准备开始燉狗肉。 按照邹枸的说法,狗头必须要完整的燉煮进去,等到彻底熬透,他要吃狗头上镶嵌的那双玲瓏眼。 火气彻底从锅中翻滚之后,肉香便开始弥散,三人此时也避了风雪,在燃烧的柴火照辐下褪尽一身寒意,邹枸时不时看向周围这寒磣的环境,纵然晓得他们可以去找苦海县县令为他们安排更精美的住宅,却也仍是觉得糟心,一刻也不愿意在这片充斥著寒冷与穷苦的土地上多待。 於是他对著程峰挥了挥手,说道: “程峰,考核待我们吃完了这顿饭即可开始了,你去把那闻潮生叫过来。” 程峰点点头,转身正要离开时,却又听邹枸说道: “那篇百字文……不是你偽造出来的吧?” 程峰迴身,见他用勺子搅动著锅中的狗肉,根本没看著头,但还是老老实实拱手道: “那篇百字文自是潮生兄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与程峰没有半点关係,三位先生若是不放心,稍后可以亲自考量。” 他言罢,又是一阵尷尬的沉默,似乎是三人故意將他晾在那里,但程峰態度恭敬,丝毫不见恼怒。 直到邹枸挥了挥手,他才转身离开。 望著锅中翻滚的沸汤,宫椿忍不住想要下筷子尝尝,却被邹枸拍落,他抬头,见邹枸语重心长道: “火候……火候!” “常言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莫急这片刻,待火候够了,狗肉的味道才正!” … ps:还有一更,估计要1点了,各位先睡吧,晚安。 第170章 关门,遮了光 小雪纷纷扬扬,虽较之前些日子的冻雨有所缓和,但在抹去属於雨的那份嘈杂时,也在悄无声息之中为此方世界绘上了独属於孤寂的苍白。 闻潮生今日心情还算不错,程峰找上他时,告诉闻潮生,这三个人是书院中最好应付的三位先生,想要从他们这里获得进入书院的资格,只需要表现出足够的『尊师重道』即可。 闻潮生应允,调整好了自己的姿態,將自己这些时候拾起的尊严轻拿轻放,他在心中告诉自己,韩信能忍胯下之辱,自己今日只是阿諛奉承些,根本不算什么事。 未来他很可能要与官场中人打交道,与王城中的诸般龙蛇来往,这些东西,他迟早也得学会。 二人一前一后,闻潮生跟著程峰,在旧巷中留下了杂乱的脚印,快到程峰住处时,闻潮生对著程峰问道: “需不需要给三位先生带什么东西?” “水果,或是其他什么……” 老实讲,他是有一点紧张。 因为进入阑干阁这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平山王的问题,一定要有个了结,他离得越近,虽然越是危险,但也越能给平山王使绊子。 程峰头也不回,声音平静: “如果你在王城,我一定推荐你带些礼物过去给三位先生,便不是金银,也得是些名家的字画,再不然便是些能当的稀奇物什……但在苦海县,我什么都不推荐你带。” 闻潮生好奇道: “为何?” 程峰沉默了片刻,说道: “因为他们厌恶这里的一切。” 这一次,闻潮生没有再继续询问理由了。 “……生於王城的人,傲慢些也实属正常,但这三位不都是阑干阁中读过无数圣贤书的人,肚子里的大道理如山如海,按理说不该谦逊隨和些才对么?” 程峰闻言苦笑一声,望著前方的宅园门口,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但或许,他们就是自詡读过了太多的书,才会像现在这样目中无人吧……好了,潮生兄,要到了,你且慎言。” “有什么话也且记住,不该说的决不能说。” 闻潮生点点头,他鼻翼微微煽动,忽而闻到了一股子从未闻过的肉香,眉头朝著上方一皱。 “程峰,你家在燉煮什么?” 程峰迴道: “狗肉……三位先生从城北而来,提著一只身上穿著衣的黑狗,我寻思该是哪家人豢养的,看样子黑狗的年纪不小,被养了很长时间,奈何三位先生不听我言,把那黑狗放了血,剁成块,燉在了锅中……” 程峰一边说著,忽听身后的步伐消失,他回头看时,见闻潮生双目圆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潮生兄,你这……” 他正要询问,却见闻潮生快步而行,一下越过他身旁,来到了院子里。 肉香瀰漫的院角,一大片鲜红铺就於褐色的碎土与白皙的雪间,无声描述著先前发生过的一切。 房门大开的房间中,三名青衣长髯者围坐於火炉旁,端著碗,捞著锅中烹煮的肉块,他们有说有笑,面容间渗出细汗,未有一人多看院中的闻潮生一眼。 闻潮生目光缓缓移开,去向了右侧方,在一堆早已生苔的瓦片砖块中,他看见了狗爷的皮与那件他专门请人为狗爷做的衣裳,二者混合著鲜血,被一层淡雪轻轻覆盖遮掩。 望著那张狗皮,闻潮生嘴唇动了动,心臟仿佛被海浪衝击的礁石,在嘈杂凌乱的浪潮声中疯狂震动起来,一汪又一汪的滚烫血液被冲向了他的头,冲向了他的眼。 三年前,狗爷带著它去破庙,叼著第一碗饭来找他的场景,犹在眼前浮现。 穿越此方世界三年,他未见系统,未见金手指,上天似乎刻意与他开了一场残忍的玩笑,先赋予他第二次生命,再让他以另一种悽惨的方式死去。 可偏偏那只狗,那碗饭,那座破庙让他活了下来。 他活过了刘金时,活过了陆川,活到了现在。 这一切的起点,都是因为狗爷。 可如今,他还活著,狗爷却死了。 因他而死。 这是上天的玩笑,亦或是命运的惩罚? 狗爷救了自己,却因为自己而失去了生命。 闻潮生攥紧了拳头。 他在抖,全身都在抖。 眼中澎湃的汹涌冲刷净了往昔一切,他再望向房间內大快朵颐的三人时,目光已经平静下来,又或者说冷漠下来。 他一步一步,迈向了三人,直至毫无阻碍地跨过了门槛,进入了屋內,站在了三人旁边。 屋子里本就不算充沛的阳光被闻潮生遮住,让长须沾汁的三人不住皱眉,邹枸正对闻潮生,眸子眯成了一条缝,冷冷道: “果真是恶水刁民,一点规矩没有。” 宫椿见老大哥邹枸不高兴,也是放下筷子,偏头对著闻潮生冷冷道: “你就是闻潮生?” “没见著我们在吃饭么?” “我等长途跋涉到这里,就是因为你,连顿好饭都没有吃上,赶紧滚出去,莫在这里碍眼!” 梁晁亦是冷笑: “莫以为自己写了几个漂亮字,就能进入书院了,我大齐书院臥虎藏龙,还差你一个?” “连点基本的规矩都不懂,要你进去,只怕也是下一个程峰!” 闻潮生凝视著三人中间那口沸腾的锅,一言不发。 邹枸眉头愈发紧皱,声音依然带著三分慍怒,甚至刻意用出些丹海之力,声音在房间里隆隆作响: “没教养的刁民,听不懂人话?” 这回,闻潮生终於回了神,他用一种极为瘮人的眼神看了看邹枸,而后转身,只是他並未离开房间,而是当著三人的面,將房门缓缓关上。 吱呀——喀。 房门的最后一丝缝隙合拢,光便立时暗了下来。 闻潮生一言不发,背对三人,缓缓从腰间抽出了柴刀…… … ps:还是说一下吧,狗爷其实是我自己在小说里的客串(夜狗),算是主角的半个领路人,第一卷末尾我下线了。因为第二卷涉及到换地图,一些其他的角色要出场了,黑狗的死,会为另一个重要的角色铺路。 晚安。 第171章 取命(一) 三人並不知道此时锅中烹煮的黑狗曾是闻潮生的『救命恩人』,所以他们自然也不明白闻潮生为何要突然关门,为何又要拔刀。 但对於这三名从阑干阁中出来的先生而言,就算知道了黑狗与闻潮生的关係,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决定,对於他们而言,黑狗究竟是闻潮生养的还是县令淳穹养的、亦或是其他什么人养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恰好有一双玲瓏眼,而三人恰好也需要一顿饭。 仅此而已。 直至闻潮生將腰间的柴刀抽出,被磨得鋥亮的刀锋锋刃反射出了锅炉下方柴火炽热时,围坐於火炉旁的三人也浑不在意,看向闻潮生的眼神中除了慍怒之外,便只余下了些许好奇。 至於恐惧与戒备,那自是全无所有。 不会有一名龙吟境的修行者会去戒备一名身上看上去没有任何修为的平民,也不会有一名从阑干阁中出来的教书先生会戒备一名想要进入阑干阁內的底层百姓。 在他们的眼中,闻潮生没有能力伤害他们,也没有动机伤害他们。 这是独属於他们的傲慢,但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讲,这是一种自信,三人在阑干阁內传授儒术与修行这么多年,哪怕是困於龙吟,却也是这天下最上游的龙吟境修士,莫说动手,便是站在那里让闻潮生砍,但凡闻潮生破了他们的护体罡气,都算他们自己该死。 於是,当闻潮生抬起柴刀时,离得最近的梁晁发出了冷冷嗤笑,嘴唇边沾著汤汁的鬍鬚轻抖: “真是白瞎了这数千里的奔波,居然遇到了个疯子!” 他眼中的闻潮生的確是个疯子,若不是疯子,又怎会做出这等让他们无法理解的行径? 宫椿打量著闻潮生紧抿的双唇与浸著春前雪的双眸,双眉向著中间皱拢,他是觉得闻潮生这动作极为可笑,但可笑的背后,却又是没有方寸感的冒犯。 一个如此偏远贫困区域的平民,这辈子兴许都只生活於足下的巴掌大块儿地,没见过世面,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但总该知道他们的身份尊贵,此时此刻,忽然拿出一柄劈柴的刀来对著他们,这种羞辱在他们过去的几十年里,可谓前所未有。 “闻潮生,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自己在干……” 宫椿的年纪在三人之中最小,火气自然也更重,终是没有忍住,横眉冷对,然而他口中的话还没有讲完,闻潮生却在这个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关口出刀了。 他明明可以在宫椿讲话之前出刀,或者讲话之后出刀,可他偏要在宫椿话讲到一半的时候杀人。 这挥出的一刀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点儿也不帅,一点儿也不哨,它极为粗鄙、极为愤怒、却又极为冷静。 当然,最重要的是,它足够锋利。 在场的三人,没有人会想到闻潮生这一刀能劈开梁晁的护体罡气,更没想到它会砍下樑晁的头。 生与死,只交接於一线。 当梁晁的人头自脖颈上滑落、坠入了沸腾的锅內时,二人还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噗通! 梁晁的无头尸体紧接著往前栽倒,撞翻了沸腾的铁锅,锅內肉汤洒了一地,人头咕嚕咕嚕滚了老远,最后在墙边停下,半侧著凝望门口的闻潮生,脸上尚且掛著戏謔笑容,可眸中却残存著惊骇与恐惧。 他死了。 直到他头颅滚落,意识將要消散的时候,他才终於意识到自己死了。 “……” 短暂的沉默过后,宫椿猛然站起了身子,眸中又惊又怒,几欲喷火! “竖子,找死!!” 他虽不知闻潮生到底为何要杀梁晁,但既见人命,哪里还需多言? 宫椿一路行来,滋生了数千里的怨气在这一刻猛地爆发,似绷紧的琴弦寸断,在破裂的那一刻迸发出了可怕的力量! 袖下一掌,丹海之力隨掌心穴窍爆发,真力鼓动袖袍,犹如沸水而腾, 直直袭杀向了闻潮生的胸口! 这一击,乃是儒道三十三术中的外品十三术之一,笼中雀。 四国修行圣地中,皆有各自的武技与斗战武学,这些武学武技,可以直观地影响修行者的战斗能力。 齐国三十三儒术,皆是从参天殿內传出,只不过阑干阁內只有『外十三』与『中九』术,剩下的『內十一』只有进入参天殿內才可习得,没有殿內圣贤的允许,绝不可外传。 宫椿一招笼中雀杀来,招式未至,杀意先临,在他抬手的那一霎那,闻潮生竟是浑身鸡皮疙瘩骤起,危机感汹涌到了极致,但他决意要为狗爷復仇,半步也不愿退! 阿水曾问过闻潮生,他会不会为了狗爷拼命,那时候闻潮生並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现在,闻潮生手中的刀就是他的答案。 他会。 面对这招笼中雀,闻潮生脑海中回忆著阿水教给他的杀招,毫不犹豫地劈出一刀。 他没去接对方的掌,而是直直挥砍向了宫椿的脖子。 能见第一次血,便能见第二次。 战局瞬息万变,宫椿本不愿收手,他乃龙吟上境的修行者,这门笼中雀在他手中亦是操玩了五载有余,怎么也不该慢过闻潮生这一刀,他有信心,有骄傲,可在闻潮生掌间柴刀袭来的半空中,他余光瞥见了刀锋上一闪而逝的火光,瞳孔深处忽地浮现出了一抹恐惧。 方才闻潮生用柴刀斩下樑晁的头颅时,他也在刀刃上见到那一抹光火。 恍惚间,他竟觉得自己成了梁晁,引颈受戮! 对於死亡的恐惧在这一刻被唤醒,宫椿瞪著眼,生生收回了这击出的一掌,狼狈后退! 刺啦—— 布帛破裂声响起,他虽成功避开了闻潮生这一刀,袖口却被划裂! 站稳身形时,宫椿面色青紫,望向闻潮生的眸子布满了杀气,他並非是因为忽然撤招而难受,而是觉得羞愧羞耻。 自己堂堂一名龙吟境的修士,竟然在面对完全没有修为的常人时……怯懦了?! ps:还有一更。 第172章 取命(二) 其实二人也知道,一名完全没有修为的普通人,绝对不可能凭藉著柴刀破开一名龙吟境修士的护体罡气,並且毫无阻碍地斩下对方的头。 但他们的的確確感受不到闻潮生身上的任何修为。 邹枸起身面向闻潮生,他身上气势渐渐弥散出来,要更甚於宫椿,眼角嵌著的鱼尾纹因为眸子的微眯而变得愈深。 见他似乎有要出手的意思,闻潮生目光缓缓侧移,手里的柴刀也微微偏转过角度,他跟阿水不同,没有在战场上经歷过血与火的磨礪,因此第一次面对多个敌人的时候,一定会捉襟见肘。 不过如果要拼命的话,这个问题就有了一个不一定够好、但够直接的解决办法。 ——谁先杀他,他先杀谁。 “邹兄……且让我来!” 宫椿这时竟然开口,主动帮助闻潮生解决了这个难题。 邹枸与闻潮生同时看向了他,宫椿此时已然从先前的情绪中恢復过来,再次与闻潮生对视时,眸子里全是针锋相对与藐视。 他仍是不信,不信闻潮生一个完全没有修为的人挡得住他这名龙吟境的修士,邹枸望著宫椿,心知今日他若是不亲自了结这桩恩怨,日后回去怕是会成心结,便摁捺下了內心的杀意,退至一旁。 “好,椿弟小心,此子身上颇有古怪。” 宫椿微微点头,缓缓往前一步,冷冷对著闻潮生道: “小子,我不管你到底有何毛病,但你敢对我们动手,还杀了晁兄,今日说什么也不能放你活著从这里离开!” 他在那边自顾自地放著狠话,但闻潮生的注意力却在邹枸的身上,他一直在观察著此人,三人里,邹枸似乎是修为最深的那位,方才身上散发的气息也最让闻潮生感到不安。 在確认邹枸暂时没有出手的意图后,闻潮生毫不犹豫地对著宫椿挥刀了。 这柄柴刀是闻潮生从外面的小雪中带来的,它理应很冷,便是沾著一名龙吟境修士的热血,也难褪去上面的霜寒。 至少闻潮生无法从柴刀刀柄上感受到丝毫的温度,那是一柄復仇的刀,如果可能,闻潮生这辈子都不想拿起这样的刀。 因为復仇,往往就意味著失去。 闻潮生不是不能接受狗爷的离开——或是他某天醒来,发现狗爷长眠於自己的窝中;或是某天狗爷坐在县南的荒丘上,魂魄隨著它的眼神去寻找追隨它的主人……但唯独,他不能接受狗爷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面对这平平无奇的一刀,宫椿冷笑一声,心道到底是个没有修为的凡夫俗子,这样僵硬且慢的一刀,怎么可能伤到一名有准备的龙吟境修士? 他不躲不避,双掌如大磐一般,稳稳一合,在微妙的瞬间夹住了闻潮生劈来的柴刀。 巨大的阻力让柴刀无法再寸进半分。 “愚昧,今日便让你知道,何为龙吟……” 宫椿嘴角一扬,露出瘮人的笑容,丹海神力游走於他的经脉各处,原本两条纤细的胳膊,忽地肌肉鼓胀了许多,掌间隱有热气上浮,掌面通红,似乎要將这柄柴刀拧碎! 便是此刻,一抹晶莹的雪不知从何处飞来,如蝶悠扬,摇摇欲坠,於二人视线交错之间落下…… ps:明天上午补1000字,晚安! 第173章 取命(三) 无论是邹枸还是宫椿自己,都不明白他的左臂是在什么时候被闻潮生斩断的,因为二人都没有见到闻潮生出剑,他们多年蜗居於阑干阁內教书,接触到的基本都是些没有怎么修行过的书生,与人战斗,皆是切磋,点到即止。 没有游走於天下,未曾与真正厉害的剑客战斗过,他们自然也无法理解剑意的攻击方式。 闻潮生从北方剑阁偷来的那片雪,成为了宫椿此生见过的最后的一抹冬。 斩下他的头颅,闻潮生不敢丝毫停留,借著未完的刀势,身子顺势倒下,在地面上狼狈翻滚,堪堪躲过了邹枸一击的正中心,可他身子仍是被这一击的余韵擦中,后背立时绽放三抹红,染了衣裳如梅。 闻潮生回身一看,邹枸圆眸怒瞪,抱著宫椿倒落的无头尸体,腥臭的血涂染了他一身。 钻心疼痛在后背的伤口处蔓延,闻潮生觉得这一下估计是伤到了自己的肋骨,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手中柴刀,调整好了御敌姿势,一双眸子死死盯住邹枸。 眼下的境况对於闻潮生来讲已是天胡,三人皆是龙吟境的修士,从阑干阁中而来,若是正面御敌,三人同时出手,他决计无法抵挡,一招之內便见生死。 但梁晁死於目中无人,宫椿死於轻敌狂妄,如今他虽然受了些伤,却只需要面对邹枸一人。 砰! 邹枸缓缓將怀中的无头尸体扔至一旁,那张已有岁月侵蚀痕跡的面容渐渐沉冷,他並指为枝,身上的气息让人心惊。 “我三人千万里奔袭,冒著风霜雨雪前来,引你这等刁民进入书院,走上大道正途,你非但不知感恩,还举起屠刀……像你这等恶民,便是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闻潮生渐渐適应了背后的疼痛,他缓缓站直身子,一言不发,忽而脚下一动,犹如饿虎扑食,猛然朝著邹枸扑杀而去,掌间的柴刀带出几许风雪,凛冽杀人。 有了宫椿的前车之鑑,邹枸不敢丝毫大意,他双指前探,竟如金铁,夹住了闻潮生的刀刃后,忽见几片小雪飞来,眉心刺痛,心头警惕骤生,於是卸了后手杀招,將闻潮生甩飞出去! 咚! 闻潮生身体飞出,狠狠撞在了厚实的墙壁上,泥石砌成的墙上出现了许多裂痕,他咳出一口浓血,再勉强站起身子时,胸肺中好似被烈火灼烧,先前后背肋骨上的三道伤更加严重,稍微一动,便有钻心疼痛浮现,扎得闻潮生眉头直跳。 肋骨碎裂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在剧烈的爭斗搏杀中,碎裂的肋骨隨时可能会成为倒戈向自己的兵刃,狠狠刺入他的肺腑。 他如今已经可以稳定施展小雪剑意,但这剑意来得太慢,不如门外雪大,不如天上雪疾,只要邹枸自己不放鬆防备,闻潮生根本伤不到他。 二人之间的境界实力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剑意哪怕如闻潮生隨身携带的一柄绝世宝剑,但他自己的身躯本质上还是没有接受足够磨练的普通人,在与邹枸这样浸淫龙吟境多年的修士搏杀时,主动权几乎全被对方掌控。 隨著闻潮生被甩飞,邹枸看见那几片飘忽的雪也消失不见,他虽不明白这是什么,却也猜到这样的古怪便与宫椿那条离奇断裂的左臂有关,短暂回忆一番后,他左手抚须,扬头冷笑讥讽道: “也不知你在哪里受了奇遇,倒也有两分本事,可惜,奇淫巧技终究上不得台面,你与人搏杀,全无步伐与呼吸,只会持刀乱挥,根本不懂如何战斗!” 闻潮生反讽道: “是吗?” “一名不懂战斗的寻常百姓,仅仅靠著些奇淫巧技,便能杀死两名阑干阁內的教书先生,足以看出你们阑干阁的人也儘是些酒囊饭袋。” 真相就是快刀,邹枸被骂的面色骤然一冷,单臂前探,蜡黄老脸上肉在抽搐: “无知小贼,只会逞口舌之利,老夫今日定要折断你四肢,剜出你心肺,祭奠二位老友的在天之灵!” 闻潮生见对方身上气势愈重,甩了甩柴刀上的血,说道: “你说我不会与人搏杀……无妨。” “杀了你,我就会了。” 邹枸怒极而笑,这句话从闻潮生的嘴中说出来,本身便是天大的嘲讽,他以不想片刻等待,步伐向前,身形竟如云雾飘渺。 此身法为儒术-文山行,脚尖如笔尖,步法似笔法,以脚下大地为纸,笔走游龙,听闻大成者可在沙场閒庭信步,刀剑皆不沾身。 闻潮生眼前只是一晃,便见邹枸已至身前方寸,他没有任何哨,依葫芦画瓢,照著从阿水那里学来的杀招,专朝邹枸薄弱地方劈砍! 闻潮生未在边疆歷练,没有阿水那么丰富的经验,更没有千锤百链的本能,但他知道,面对邹枸的攻击,他决不能怯懦,绝不能躲。 他的各个方面都不如邹枸,一步退,便是步步退。 要让邹枸忌惮,或是想要伤到邹枸,他唯有拼命,唯有不要命。 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因此面对邹枸的挥来的剑指,闻潮生仍是不闪不避,反而一刀斩向了邹枸面庞! 邹枸从前在阑干阁教书,传授学生修行与儒术时,从不见血,哪里遇到过闻潮生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偏偏闻潮生那柴刀锋利无比,有了两位同行的前车之鑑,他不敢用自己身体硬接,剑指凝聚浑厚的丹海神力,忽而转向,与闻潮生手中柴刀刀锋相接,一时金铁齐鸣! 恐怖的力道传入了闻潮生的手臂,他紧握刀柄,如是连续出刀,不断与邹枸凝聚浑厚丹海神力的双手相碰,那周身偶尔飘来的飞雪也被邹枸以精妙步伐一一躲过。 十招过后,闻潮生虎口震裂,鲜血染红刀柄,粘稠异常,他的整条手臂在与邹枸的不断碰撞中早已经麻木不堪,便是这个间隙,被邹枸瞧出了端倪,五指展开如鹰爪,猛地抓向闻潮生的心口! 后者不得不退,同时艰难提臂拿起柴刀护在胸口处,对方在五指即將探至胸口时,忽然並爪为拳,走出『天在水』的路子,丹海真力倏然涌出浪潮声,一波接著一波,层层蓄势,最后呼啸著砸向闻潮生胸口。 千钧之力於一点爆发,闻潮生虽然已经双腿用力向后卸势,却仍是在这拳势浪潮中被吞没,身子被砸出了木门,滚落於白色铺满的院中…… 第174章 你说,你是为了一条狗 这一击中后,邹枸面容上总算浮现一抹轻鬆,他推门而出,负手立於檐下,冷冷看著院中倒在地上挣扎的闻潮生,目光冷漠,好似在看一只即將死去的畜生。 “我早说过,你根本不会战斗。” 闻潮生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伤到了这个地步,他反倒没有那么多的痛感了,只觉得身体很轻,浑身哪里都使不上力气。 鲜血一股一股地从嘴角渗出,他咽下了些,铁锈味著实上头,闻潮生摇摇晃晃,刚一站起来,双腿便软倒,跪在了小雪铺满的地上。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快死了。 邹枸那一拳,力道之恐怖,竟直接將他那柄柴刀砸碎,也正是因为这柄柴刀,闻潮生才能活下来。 小镇里的曹铁匠虽然技术算不得多么精湛,但人家铺子在苦海县开了几十年,用料扎实,甚至接到了很多广寒城的货单,若是没有这柄柴刀,那一拳估计会直接將闻潮生的五臟六腑全部砸碎成一团烂泥。 即便如此,闻潮生也已经撑不住了。 他跪在上,跪在邹枸的面前,低头视线模糊,滴落在面前雪地上的血也不知是从鼻子还是从嘴里溢出的,听著面前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闻潮生內心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有很多事想做,也极为惜命,但今日这一战,纵是身死,他亦无丝毫悔意。 为狗爷復仇的方式固然有很多,最稳妥的便是去找阿水。 可闻潮生忍不了。 他必须亲手砍死这些从王城,从那座所谓的齐国圣地出来的畜生。 … 如今在他平静等待死亡的时刻,异变却发生了,另一股神秘的暖流毫无徵兆从他身体四肢百骸中浮现,犹如一滴水珠从冰川的峰顶滑落,接著便是第二滴,第三滴……自亘古便顽固不化的冰川,像有看不见的烈阳在炙烤,於这一刻竟开始融化,流下的水珠藏著生命最为本源的力量,快速滋养著闻潮生的伤躯。 这股力量闻潮生並不陌生。 那是不老泉的力量。 从前修行时,他只是偶尔觅得一丝这股生命之力,它如游鱼灵动,无论如何不肯轻易让闻潮生捕捉,如今到了临近死亡的时刻,这些力量却受到感召,自己涌现了出来,將闻潮生从死亡的边缘往回拽。 他平日里潜心修行的不老泉,在这一刻终於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力量回归,痛苦也便跟著回归,闻潮生瞪眼,额头青筋直跳,他喘著粗气,努力適应著这如潮水覆来的痛苦,直至邹枸站在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五指摁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让你这恶民这般轻鬆死去,真的很便宜你,但今日,我已没有兴致。” 邹枸冷冷出声,就连须髯之上都写满了狰狞,力量涌入他枯瘦的指尖,直接传入闻潮生的颅骨。 剧痛伴隨著死亡一同前来叩门,在这生死一线间,闻潮生脑中浮现了万千念头,最终定格於那茶杯中的一片海,一粒舟中。 舟焚於海,化而为剑。 此剑,乃水中火。 滔天大火。 天上落下的小雪在这契机出现的剎那停滯,邹枸脸上的狰狞笑容也在此刻一同定格,反倒是闻潮生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將自己的手伸进了袖中,平静摸出了一支笔。 练字的笔。 毫间水渍,尚未乾透。 不久前,他还在用这支笔磨礪笔法,而现在,这支笔在他手中却成了一柄剑。 一柄无坚不摧的剑。 闻潮生不见周遭一切,却能清晰听到邹枸心臟跳动的声音,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他毫不犹豫地对准前方刺出这一剑,犹如百川归海,邹枸胸膛的罡气与笔尖触碰的顷刻间便溃散於无形。 於是那根无比脆弱的毛笔,就这么直直地刺入了邹枸的胸膛。 ps:明早起来补1000字,晚安。 第175章 赵王最爱的女儿 “我没有家人,傻逼。” 闻潮生来到这个世界三年有余,第一次骂出了家乡话,而且是发自內心的辱骂。 邹枸已经无力再继续战斗,当他意识到了自己必然会死的时候,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绞尽脑汁、用尽毕生所学与闻潮生互喷,最后发现自己在喷人这方面根本不是闻潮生的对手,在他还在遣词造句,企图保留读书人最后的一丝尊严时,他上下族谱三代已经被闻潮生挨个问候了一遍。 最终,邹枸气急攻心,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光阴被闻潮生用毒舌送走,躺在那里,双腿一蹬,瞪眼暴毙。 邹枸死后,闻潮生也才瘫倒在冰冷的雪院中,关键时刻,他凝练许久的不老泉帮他保住了这条命,但一身深至肺腑的伤,自是不可能立时痊癒,他疲惫的闭目,似乎只是短暂的片刻,一双温暖的手忽然拖住了他的后颈,將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扶起来。 “闻潮生,醒醒!” “醒醒!” 阿水焦急的声音出现,他仍是闭目,虚弱但稳定地回道: “死不了。” 阿水渡入丹海之力,游走於闻潮生全身经脉,帮助他稳定伤势,直至他確认闻潮生没有生命危险时,才总算鬆了口气。 另一道杂乱的脚步声出现在了院门口,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程峰,他单手扶住院门旁的篱墙,凝视著院中发生的一切,眸中布满震撼,嘴里念叨著: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程峰跌跌撞撞来到了跪坐在地面的阿水面前,指著她腿上枕著的闻潮生,问道: “潮生兄他……” 阿水微微摇头。 “伤得有些重,但还死不了。” 程峰呼出口气,他望著院中这一片狼藉,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邹枸被毛笔洞穿心口的无臂尸体上,眸底深处洋溢出一抹难言的震撼,他虽然如今是一个完全没有修为的废人,可他曾也到过通幽境,当然知道邹枸三人实力如何。 闻潮生一人独战三人,还將三人全部歼灭,这种实力就算是放在阑干阁內那眾书生那里,也绝对算得上上游,平日里他与闻潮生接触过好几次了,但从未想过,闻潮生竟然还是一名龙吟上境的修行者,此刻只觉內心浪潮翻滚,久久不歇。 他固然不晓得这场大战的真实面目,更不会料到那三名在阑干阁教了多年书的先生以怎样荒唐的方式死去了第一位,第二位又是如何被闻潮生从燕北之地偷来的一片雪斩下头颅。 真正跟闻潮生有过战斗的,严格来讲只有邹枸一人。 先前在房內听到咆哮与衝突生起的时候,程峰没去劝架,他知道自己如今修为全无,根本没有什么话语权,只是犹豫了片刻便选择了前往闻潮生的住处去找阿水。 之所以去找阿水而不是淳穹,是因为程峰从忘川的接线人那里得知了阿水在县外一刀剁了通幽境的黔驴,这种实力想要拦下三人自然不在话下。 但程峰没有料到,闻潮生已经自己解决了院子里的问题,可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那一种。 一想到接下来的无穷祸患,程峰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呼吸时都隱隱觉得自己胸口作痛。 现场已然是惨不忍睹,闻潮生缓过劲来之后强撑著身子与阿水一同为狗爷勉强收了尸,带著唯一还完整的头,將其埋在了县城南边狗爷常去的荒丘上,並把它的窝也一同埋了进去。 至於邹枸三人的尸体,程峰则是用自己的积蓄购置了一些防腐的料材,给它们挨著挨著涂抹一遍,最后就只能暂放於院中的墙角,好在他平日里院中根本没有客人, 所住的地方也偏旧,周围的许多邻居都三三两两往县城中心搬去,只要他自己不声张,这三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很难暴露。 一日过后,闻潮生身上的伤势彻底稳住,在一个小雪暂停的下午,他与阿水再次来到了程峰的院落中,三人望著角落里的尸体,有一种默契但却诡异的沉默。 最后,还是程峰开了口: “……昨夜我想了许久,这事儿我还得写封信回去告诉院长。” 阿水瞥了他一眼,顿了顿,道: “这事儿本不该你来背锅,所以你写信回去讲述原委,我没意见,不过得晚些再写……明日,我让淳穹帮忙给出官印与相关文牒,再找七爷要两匹快马,即刻启程,离开苦海县,往赵国走。” 程峰苦笑一声,长长嘆了口气: “水姑娘,其一,我给院长写信,不是为了脱开自己的嫌疑,我与书院的先生们无冤无仇,他知道我绝对干不出这种事。” “其二,我劝你们先不要乱走,几百年来,四国之间修行圣地之间明爭暗斗,除了爭所谓的天下第一,每过三五年,圣地之间便要举行一场年轻修行者间的会武,这场会武影响甚大,是一场四国王室必须要参与的豪赌……记得上一次,赵国输了赵王最爱的女儿,他虽有千般不愿,最后在春末之际,那位公主还是出嫁了。” “他曾求助於燕国与陈国,但都没有得到確切的回应,从这件事情你们便能够看出,齐国的参天殿如今在这个世上究竟有著怎样的统治力,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与修行圣地愿意得罪参天殿,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与修行圣地愿意为了两个完全没有背景的人得罪参天殿。” “细想一下,难道你们二位觉得你们的身份要比赵王的小女儿更为尊贵么?” 阿水不听,看了一眼沉思的闻潮生,只说道: “总不能留在这里等死。” 闻潮生也说了,他说: “赵王的小女儿嫁给了谁?” 程峰道: “平山王。” 闻潮生: “她嫁给了一个大了自己几十岁,可当自己爹甚至是外公的男人?” 程峰: “全天下人都知道,至少大部分都该知道,这便是来自於参天殿的威压,来自於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修行圣地的胁迫,即便尊贵如赵王,也只能无条件妥协,没有自己做主的权力。”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最后对著一旁的阿水说道: “这么说……从刘金时手里过手的那封信,大概率跟赵王的女儿有关。” 第176章 预备动身 闻潮生说完之后,阿水瞪了他一眼,用极为严肃的语气道: “闻潮生,咱们现在是在討论平山王那封信的事么?” “你能不能对自己的事情上点心?” 闻潮生从平山王的事情纠缠中缓缓回神,隨口问道: “什么点心?” 见阿水已经握紧了拳头,眸子里沾了点霜,闻潮生立刻又摇头道: “我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但他们杀了狗爷,再来一次,我还得弄死他们,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甚至如果条件允许,我想让他们尝尝我所熟知的所有酷刑,一刀剁了他们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对於闻潮生来讲,这就是原则问题。 “事情是我一个人干的,而且这件事非同小可,谁也不能沾上,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都要离我远些。” 阿水抿了抿嘴,觉得口乾舌燥,她四顾不见酒,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带坛酒来。 程峰犹豫片刻,向著二人道: “……此事也並非真的就走入了死局,事出有因,我先写封信寄回给院长,將事情原委讲述清楚,如果院长愿意帮忙,或许还有转机。” 阿水偏头望著程峰。 “程峰,你是不是傻?” “阑干阁现在因为一条狗死了三个教书先生,你给院长写信,寄希望於院长手下留情,此事便不追究了?” “你不是在阑干阁里待过一段时间么?” “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你应该比我们更加清楚。” 程峰道: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我才要给院长写信,实不相瞒,如今能救潮生兄的该只有院长一人了。” 闻潮生闻言抬头好奇道: “程峰,我有个问题……你口中的院长,当初为何会放你离开?” 程峰怔在原地片刻,隨后苦笑道: “潮生兄相信我是苦海县人吧?” “若是不信,可以去淳县令那里查一查,我家祖上六代全都是苦海县的县民,所以潮生兄觉得,我能拿出什么东西与院长来做交换呢?” 他言外之意已经十分明確,当初阑干阁的院长之所以要放他离开,並不是跟他做了什么交易,就是单纯的因为院长好心。 这番话並不算欺骗,虽然前来苦海县时,他的確答应过院长和平山王一些事,不过那是为了报偿二人的恩情,而不是二人救他的原因。 闻潮生见状也不再继续询问了,他同意了程峰的提议,虽然这提议在阿水看来与送死根本没有区別,但程峰先前讲述的关於赵王女儿出嫁的事情,阿水是知道內情的。 其余三国,的確不会为了闻潮生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去得罪齐国,得罪参天殿,真要逃亡,他们也只能往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国逃亡,可风妙水这三个字不仅仅是在忘川中值钱,在这些凶徒与游牧中同样价值不菲。 当初她在边城杀了多少凶徒与游牧,如今在那些公国中就有多么招恨。 简单点说,如今他们已经无处可去。 天下明明很大,却在这一刻好似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地。 … 回家的时候,阿水问闻潮生,要不要逃,闻潮生问她往哪儿逃,阿水没回话。 做饭的时候,月光洒在了阿水的身上,她一手提著酒罈,一手拿著勺子搅动锅中菜粥,闻潮生其实很担心今日她煮出来的粥会一股子酒味,但最后吃的时候却並没有,里面只有粥香与菜香。 吃饭的时候,阿水再次提议,或许朱白玉能有办法,再不行就去北边龙不飞那里充军,她在军中有点名头,若是龙不飞愿意帮忙,他们活下来的可能就会大不少……听著阿水断断续续的碎碎念,闻潮生忽然说道: “阿水,你喝醉了。” 阿水停住嘴,她拿著筷子的手也停住,院中变得极为安静,她的目光从担忧转变成了复杂,最后又化为了平静。 “这件事情的源头是因我而起的,我不可能就这么看著。” 闻潮生道: “我也不会坐著等死,明日我去找七爷弄一辆马车,屯上乾粮与水,如果程峰这边儿一封信送回王城,招来了灾劫,咱们就从往县城之南的荒原上走。” 阿水眸子一亮。 “行。” 往哪儿走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闻潮生决不能坐以待毙,来到苦海县后经歷了这么多事,阿水深刻认识到了闻潮生的厉害,只要闻潮生愿意想办法,事情总会有一线生机。 此后的几日,闻潮生一边靠著不老泉养伤,一边跟阿水学习临阵对敌的技巧,在程峰家的那一战,让闻潮生深刻认识到了实力的重要性,他未来总不可能一直靠著阿水帮忙打架,快速成长是活下来的一个重要指標。 直至某日清晨,程峰匆匆而至,拿出了院长回的信,拍在了二人面前的桌子上,对著闻潮生道: “潮生兄,收拾准备一下……跟我去王城!” ps:晚安! 第177章 你站著讲 这一封从王城回寄而来的信要比预想中快很多,按照闻潮生对於王城与那座天下人读书人都无比嚮往的书院的刻板印象,这封信从王城寄回来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该有一群与信一同而来的人。 但是没有。 这封信回来的时候,就只是一封信,好像书院对於三名教书先生死在了苦海县这件事情似乎全不在意,也有些不闻不问的味道。 闻潮生觉得,哪怕是那三位先生在阑干阁內的名声再不好,他们也是阑干阁的顏面,总不能书院真的会为了一条来路不明的狗而声张正义,况且就算阑干阁的人再公正严明,因为一条狗而怒杀三人这种事也很难讲得过去。 对於大部分人而言,人命总不能比狗命贱。 因此这几日的冷静,让闻潮生对於程峰在事发之后要提出写信给阑干阁院长这件事產生了怀疑。 在他看来,这么做的可能性只有两种。 一种是,阑干阁的院长对程峰很好,非常好,好到甚至將程峰当作了自己的孩子来看待,这一场麻烦不是为他而挡,而是为了程峰;而另一种便是这里面有著更为深邃,更为复杂的关係,从始至终都是一场被策划好的计划、或是阴谋。 倘若是后者,闻潮生便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了。 他一直觉得人间事皆瞬息万变,因此无人能够谋算一切,再精妙的布局,终会出现差错,而自己在苦海县与陆川对弈的那一局,正是平山王这场浩大谋局中的『差错』,它会如同蝴蝶效应一般,始於一起微不可寻的轻轻振翅,最终演变成一场山呼海啸的狂风。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被策划好的,那他的脖子上仍旧拴著套环,他从未『跳脱』,而是『跳入』。 望著行色匆匆的程峰,闻潮生沉默片刻,拿起了桌上的那封信,缓缓摊开,信上仅有五个极为简单的字—— “带他来见我。” 因为程峰的笔法已入化境,再加上闻潮生並没有见过阑干阁的院长,没见过她写的字,所以闻潮生也无法分辨这字究竟真的是从王城而来,还是程峰自己偽造的,判断一个人说谎有很多种办法,而闻潮生选择使用最为直接,最为迅捷的那一种。 “程峰,这究竟是王城的信,还是你自己偽造出来的?” 面对闻潮生的这个问题,程峰先是一怔,隨后道: “我偽造信做什么?” 他顿了顿,好似想到了一点,对著闻潮生失笑道: “潮生兄莫不是觉得,我想拿你作为邀功的筹码,去抵我从前犯下的罪过?” 闻潮生喝了一口酒,打量程峰的眸子缓缓垂下,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无法从字跡中辨別这是否是一场谎言,那便从写字的人身上寻找漏洞。 而程峰的眼神则告诉闻潮生,这封信並非谎言,它的確来自於齐国王城书院,看见信上那五个字,阿水没从中觉察出杀意,但她眉头皱著,总觉得不太对味,闻潮生若是去了王城书院,生与死就全凭对方的一句话,这难道不是羊入虎口? 似乎是从阿水微皱的眉宇间感受到了她的忧虑,闻潮生给她的碗里倒上酒,声音平静道: “若这封信真是阑干阁的院长寄的,我反而没那么危险。” 阿水没喝酒,瞥了他一眼: “就不怕她把你叫过去,然后一刀给你头砍了?” 闻潮生兀自端起了一碗酒饮下,道: “你没有见到从阑干阁来的那三名考核者,我活了这么长时间,从未见过这等傲慢与狂妄无知之人,倘若你见过他们的眼神,便能明白他们眼中的苦海县与县民甚至不如他们书院厕所与厕所里的蛆。” 闻潮生言罢,转头看向一旁的程峰: “我这么讲是不是有些夸张?” 程峰沉默了会儿,略有些訕然地挠头道: “书院的那些师兄弟与先生们常年沐浴於这等儒法浸淫的圣地中,难免会有些骄傲与怠慢,毕竟他们都曾是万中无一的骄子。” 闻潮生又看向了阿水,指著程峰说道: “你看,这人曾也是书院的人,现在他帮著书院的人说话,居然都会脸红,可见我所言非虚。” 阿水沉默著仰头闷了一碗酒,一缕香气自她的嘴角淌下,她隨手一擦,道: “这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必然联繫么?” 闻潮生认真回道: “当然有。” “倘若那阑干阁的院长跟这些所谓的先生蛇鼠一窝,是同一类人,那她理应会更加骄傲,更加目中无人些,我杀了书院三名先生,若是她要杀我,如今来的就不是这封信了。” 阿水如刀的柳叶眉抖出了些质疑: “你有多少把握?” 闻潮生与她对视了片刻: “十成。” “那为什么你说话的时候心虚了?” “我心虚了么?” 闻潮生言罢看向一旁的程峰,指著自己又道: “我心虚了?” 程峰看了二人一眼,感受著自己两根木棍一般的腿有些酸胀,他不確定地指著旁边的空木凳: “那个,我能坐下么?” 二人同时开口: “能。” “不能。” 程峰表情一滯,忽然从平静且微冷的空气中嗅到了一股杀气,刺得他皮肤生疼,而杀气的来源,当然是对面的阿水。 “你站著讲。”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且绝无好气。 程峰咳嗽一声: “成,我站著讲。” “二位可能不太了解院长……” 他见阿水完全不信这封信与杜池鱼,便讲述了自己一小部分关於当初在书院內的事,包括院长推荐他进入参天殿,自己又最终自废武功,被逐出书院,这些事情没有缘由,程峰也不说缘由,但全是带著真诚的真相。 最后,他讲至口乾舌燥,对於那些事情下了定论。 “总之,院长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跟阑干阁內其他人不太一样。” ps:第一更。 第178章 我试试看 阿水冷笑道: “很好的人?” “好到隨便一条外头的狗能换她阁內三条人命不予追究?” 一旁的闻潮生低声强调道: “那是狗爷。” 阿水转过头,看著他的眼神同样有些冷: “还没说你的事,你觉得自己一人前去王城是很英雄的一件事?” “你觉得你死了,事情就了结了?” “你忘了你杀的不只是阑干阁的三名教书先生,还有陆川?” “你这么过去一死了之,谁又来处理平山王的问题?” 闻潮生沉默著,埋头喝酒。 这件事上,他的確是欺骗了阿水,他並没有十足的把握去了书院之后能活下来,也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因为他没见过阑干阁的院长,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被他杀死的那三个老畜生。 既然什么都不了解,那便不会有绝对的把握。 阿水也猜到闻潮生这么讲是为了让她安心,他去了阑干阁,无论是死是活,这件事的恩怨也就结束了,不会蔓延到其他人的身上。 程峰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院长开了金口,我能保证潮生兄活下来。” 阿水瞥了他一眼,指尖摩擦著酒碗边缘,天未下雪,她的语气里却有雪: “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 程峰沉默片刻后,认真道: “我的命。” 阿水嗤笑一声,手指离开酒碗,指著他道: “你的命?” “你跟著他一块儿去了王城不回来,他死了,你缩在阑干阁里做缩头乌龟,谁能要你的命?” 程峰沉默许久,正色道: “水姑娘与潮生兄先前帮程峰解决鸳鸯楼的恩怨,程峰一直记在心里,我绝不会害二位,若是水姑娘实在不放心,我可以留下来,届时为潮生兄写一封信,让他带著信前往王城寻找接头人。” 阿水看了一眼闻潮生,向著程峰问道: “进入阑干阁內之后,还能与外界通信?” 程峰思索了片刻后摇头。 “原则上不能。” 见著阿水的眸子又凛冽下来,他急忙抬手,解释道: “但原则在院长那里,如果她同意,是可以与外界通信的。” “届时,我也可以主动写信询问。” 阿水收回目光,思索了片刻后,看向闻潮生道: “程峰留下,你自己去王城……或者,让小七陪你一起去,他也在王城住过许久,对於那里一定熟悉。” 接著,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拿起了桌上的信件,对著程峰询问道: “这一封信,能不能帮闻潮生跳脱王城城关的搜查?” 她仍然担心平山王一事会对闻潮生造成极大影响,发现闻潮生前往王城之后,提前將其扣押。 程峰有些无奈,道: “这倒是不行……要跳脱城关搜查,得让院长盖上书院的章印。” 见阿水冷冷看著她,程峰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僵滯,只还是道: “那我再……问问院长。” 他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当初离开阑干阁的时候,院长帮了大忙,他知晓自己怕是此生未有报答院长恩情的机会了,本来自己在苦海县自生自灭便好,可如今又给书院添了麻烦,扰了院长清净,心里的愧疚感愈重。 而他也知晓,城关处的那些將士绝不会因为平山王的事为难闻潮生,毕竟,平山王原本目的就是要將刘金时的秘密传回王城,但程峰与平山王信诺保密,绝不能將这件事说出口给任何人,因此也只能配合阿水,消除她的忧虑。 程峰將信留下,人离开了这里,闻潮生沉默了片刻后,对著还在思索的阿水道: “小七不能跟我去,他得留下。” “这个人是我们目前与白龙卫最靠得住的通信者,未来你能否前来王城,或是有其他更好的安排,离不开他的帮忙。” 阿水斜视闻潮生,眸中存疑,似乎在计较闻潮生能不能一个人行这么远的路,路上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闻潮生被她这眼神看得莞尔笑道: “我走官道,怎么也不可能迷路,若是担心路上遇著些其他什么麻烦,可以让小七找一名白龙卫与我同去王城……但小七本人一定得留下,白龙卫中同样是鱼龙混杂,他与朱白玉关係不一般,我也只信他。” 阿水抿唇沉默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嗯,好。” 她態度稍缓,喝了一会儿酒,又打破院子里的寂静,问道: “晚上吃什么?” 还在揣摩程峰与书院院长之间关係的闻潮生回神,望著阿水讶异一笑: “你要给我做饭?” 阿水仔细盯著闻潮生许久,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盯出,她心里想著,这样一个聪明的人,为何会误解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於是决定继续主动出击: “我要吃红烧肉。” 闻潮生脸上的讶异转变为了惊异: “……你看一遍就学会了?” “没想到,你在厨艺上竟还有些天赋。” 阿水被他的夸讚竟然弄得忐忑起来,但见著闻潮生眼底发自內心的惊讶神色,一时间也不再继续解释了,短暂沉默后,她说道: “你去买菜,我试试看。” ps:字数略少,晚安! 第179章 绝尘(第一卷完) 王城的冬天確实要远远暖和於齐国的大部分地域,在许多地方尚且天寒地冻之时,这里好似已经提前因为一场新出的艷阳而进入了春天。 偌大的书院中,不见丝毫读书声,王城户部的总管薛敬之收到了齐王詔命,清晨鸡鸣未响之时,他便早早地起床,眼角已然带著鱼尾纹的妻子服侍他穿衣洗漱之后,他便一人带著一大堆卷宗上了马车,沿著车道向府东离开了。 那是阑干阁的方向,是王城最为庄严神圣之地,这里瀰漫著的肃穆气息,要甚过那座要比苦海县更大的王宫。 薛敬之坐在马车之中,细细又审查了一遍卷宗的內容,確认上面没有出现差错,即便这样的审查已经让他有些疲倦与枯燥。 人在重复做一件没有激情的事情时,往往很快会厌倦,薛敬之即是如此,在此之前,这份卷宗中的每一个字,他已经细细查看不下十遍了。 他之所以如此慎重与小心,是因为卷宗上的內容关乎未来二三月后的四国会武,关乎到齐国王族与参天殿的顏面,稍有差池,他头顶的官纱帽就没了,更严重者,甚至会波及自己与自己家人的性命。 所以一点差池,一线差池都不可以有。 马车很快便来到了书院门口,在百步之外,薛敬之便已经令马车停顿,自己则是抱著一大堆卷宗下了车,他平日里被公事缠身,莫说修行,便是锻链也极少,臃肿的身材抖动,这百步路跑得他一身大汗,气喘吁吁,至於门口,与那守门人说了来意,拿出了自己的官印,这才被放入其间。 薛敬之在齐国的官位不小,手握重权,话语的分量很重,但此时此刻,他的身上却完全没有丝毫的傲慢,路上偶尔遇到穿著书生服饰的人,也是頷首微笑,一副和善面孔。 並非因为这些书院的书生多么高贵,事实上,书院曾出过许多学子进入齐国官场,不少还是他的下属,整日里看著他的脸色行事,但眼下这里是阑干阁,是齐国最为神圣庄严的地方之一,莫说是他,便是一些王族来了,也得夹著尾巴,不敢丝毫放肆。 他一路来到了院长杜池鱼常住的小阁楼,路上见著了一名从那里匆匆离开的信使,二人平日里没有交集,简单的对视一眼后,便擦身而过,隨著薛敬之来到了小阁楼下,对著好似没有人的二层楼认真鞠了一躬,朗声开口道: “户部薛敬之,前来求见。” 他耐心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被阳光漫散开来的二楼传来了一道声音: “进来。” 薛敬之竖起耳朵,认真回味了一下,確认这声音不是自己的幻觉,於是才大步流星地走入了其中。 来到了阁楼的二楼处,薛敬之见到了盘坐於木製茶几旁的院长,对方在阅读著信,窗外的阳光穿过她眼瞼上的睫毛,落於怀中,为杜池鱼平静的气质装点了几分光洁,薛敬之將怀里的卷宗放於地上,对院长行礼之后也没有开口叨扰,便乖乖坐在了一旁。 “找我什么事?” 杜池鱼见他沉默,头也不抬地问道,隨著她发话,薛敬之这才忙不迭地拿起卷宗,一份一份十分整齐地放置於桌面上,一边讲述著关於会武时各个会场的详细布置,取景,参与人员等等…… 他几乎將卷宗上的內容背了下来,描述时行云流水,起初的时候尚且还有些紧张,慢慢愈发熟练、胸有成竹起来,而面对他的描述,杜池鱼並未抬头,依然盯著手中的信纸。 直到他滔滔不绝,將面前卷宗里所有的內容挨著挨著复述一遍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看著杜池鱼道: “……院长以为,这些陈设尚有哪些不足,还需改进?” 杜池鱼眉头一挑,淡淡道:“很好。” 薛敬之心下一喜:“很好?” 院长眸子微抬,看了他一眼道: “你且將书院印章取来,在那边儿的书架上。” 薛敬之心头愈发欢喜,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做的不错,竟能得到院长的认可,未来怕是有机会再往上走,立刻去取来了印章,然后把卷宗总纲翻出来,正欲递给院长时,却见她拿著印章轻轻在信的背面摁下。 薛敬之脸上的笑容忽地一僵,隨后他有些忐忑地提醒院长道: “院长,院长……这布置……” 杜池鱼这才抬头看他,二人对视了短暂的片刻后,杜池鱼毫不犹豫地也给他递来的卷宗总纲盖上了章印,她的动作毫不犹豫,毫不拖泥带水,以至於让薛敬之在心中开始担忧,杜池鱼是不是根本没有听他说什么。 但他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决定不去询问这件事,无论如何他是拿到院长的章印了,后面的流程便会好走很多,若是自己多嘴几句,惹恼了面前这位德高望重的院长,他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隨著薛敬之离开之后,杜池鱼起身,缓缓踱步来到了书架面前,目光在上面的典籍寻觅许久,最终从中抽出了一本,拿到了书桌面前,自己研墨,徐徐抄录起来…… … 苦海县的凛风狂刮,仿佛要將人的肺腑直接吹穿,狗爷离去之后,闻潮生每日更加清閒,除了练功、吃饭之外,他去了吕知命的院中几次,站在那株枇杷树下,感慨良久。 严格来讲,他修行的起点便是始於这棵树。 闻潮生知道吕知命喜欢用茶水浇灌这棵树,於是在吕知命一家离开之后,他也每日泡著茶,自己喝半壶,给树浇半壶。 隨著书院的信章送到以后,闻潮生又去找了淳穹,后者见到了书院章信,总算彻底信了闻潮生,开始將『练字』提上了自己的日程。 接著,闻潮生又挨个拜访了七杀堂、司小红与张猎户,他在苦海县里没认识多少人,这些都需要挨个见一遍。 司小红仍是每日沉浸於音律之中,生活简单但並不乏味,只是少女的琴声里,多了一些忧愁与欣喜。 至於张猎户,闻潮生再见他时,他已彻底白头了,形容也苍老了许多,身材消瘦,完全看不出这就是那个当年打虎之人。 他仍然坚持要等到这个冬雪过去再搬回苦海县,闻潮生没有劝他,只说自己找到了张长弓的消息,要去王城一趟,届时会帮忙调查,未来能几时回来也说不准。 张猎户跟闻潮生喝了一碗酒,他仍旧是沉默寡言,最后闻潮生离开的时候,他说了句『保重』。 最后,闻潮生临走时告诉程峰,让他每日帮忙去吕先生的院子里,用温热的茶水浇一次那枇杷树,程峰没有询问缘由,只是答应。 淳穹私人为闻潮生提供了一匹快马,而阿水送闻潮生出北门时,从袖兜里摸出了十两银子,递给了闻潮生,后者本不想收,叫她留著喝酒,阿水犹豫片刻,告诉闻潮生了一个秘密,那便是她如今兜里存款不少。 这些钱是当初她私下找七爷拿到的,先前忘川的刺客们死於院中,留了些能用的刀兵,没全被吕夫人一袖毁去,部分兵器锻造得还算不错,七爷有路子,尸体处理后,刀兵便弄到广寒城里去找卖家,换来的银子他与阿水五五分帐。 闻潮生听到这话之后,忽然觉得自己是这天下第一傻的傻缺,他难受地注视著阿水许久,还是凑近些,用一种不太自信的语气问道: “那要不……你把那剩下十两银子也给我?” 阿水眉旁的髮丝隨著寒风而起,几缕夹杂著她身上独有的气味往闻潮生脸上飘,面对闻潮生的索要,阿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回道: “剩下十两……等我去了王城再给你。” 闻潮生身子一怔,隨后苦恼地揉了揉自己头: “那你可得快些,慢了我指不定得饿死,毕竟我不是程峰,在阑干阁的食堂里用膳是要掏钱的。” 说完这话,闻潮生又觉得不好,语重心长地补充道: “但也不用太快,我命硬,毕竟当初在县外吃泥鰍青蛙都撑了这么长时间,而且听程峰说,书院有座很大很阔的后山,有条极长极清的小河,大不了我去河里捞鱼……” 似乎是觉得闻潮生话太密了,阿水听得眉头直皱,但后来又被北风吹得慢慢舒展开来,她偏过脸去,说道: “晓得了。” 闻潮生上马,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远处的程峰,又看了看离得很近的阿水,笑著对阿水说道: “……阿水,那晚你的红烧肉烧得很不错。” “看来你很適合做饭,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再教你做其他的菜系。” 阿水闻言一怔,隨后便见著闻潮生扬鞭策马,绝尘而去,她注目闻潮生的背影彻底消失於风中,嘴角不可寻地微微扬起,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回了句: “好。” … ps:今天就一更,这章3000字,第一卷也到此彻底结束了。 预想20万字写完第一卷,结果水了快40完,还行,照这个水法,这本书200万字有望(得意) 可能对於常年写仙侠的大佬们来说,200万字才是刚刚起步,不过我不喜欢写动輒五六百万字的大长篇,精力不允许,较之於诡舍,这本书有更为明確的目標与主线,希望可以从中获得成长与收穫。 碎碎念一句,当初那么多人不让我在诡舍里写感情线,我偏要写,看,现在不是学会了? 我不写,我怎么会呢? 好多人问,你怎么不开诡舍2,怎么不接著写,你开诡舍2必然百万在读,再创辉煌balabala……我可以在这里很负责任地回应一句,我如果今年直接开诡舍世界观的第二部小说,我会扑的一塌糊涂,我会毁了这个世界观的人物和角色,我会毁了读者对於诡舍的热爱,对於我的信任。 为什么?因为我的能力已经不足以支撑我去扩写这个世界观了,诡舍这本书暴露了我太多的写作缺陷,我需要重新学习,重新提升自己。 所以,才有了天不应这本书。 夜来在番茄写到现在,一子哥、诡舍、天不应三本书,是三种完全不同的写作风格,老书粉肯定能看出来。 之所以冒著这么大风险从悬疑跳到仙侠武侠来,原因也很简单,夜来认为舒適圈会杀死作家。 我还年轻,我还有好多故事想写……仙侠、都市、科幻、还有一本病得很重的故事,我不想太早溺毙於自己的舒適圈中,所以我才像一只囚笼里的困兽在挣扎著,企图跳脱出来。 这个过程很难,但是我应该去试试,万一扑在了半途上,日后回想起来也算一桩心安理得的安慰——我努力过了,但是我失败了,我就是个废物,所以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毕竟,年轻是一切的资本。 晚安! 第180章 你好,院长。 少年一骑绝尘去,杨柳春风马蹄疾。 闻潮生没在路上遇著春风,唯有扑面而来的雪风,也没有在官道上看到杨柳,一些能抵抗住这冰冷寒冬的野枝野草倒是盛开得茂盛,他道別阿水的时候,除了淡淡的离愁之外,觉得自己瀟洒的模样该是给阿水留下一点深刻的印象。 作为一名江湖人,道別时,就该有这样一种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豪迈。 毕竟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那什么人,闻潮生对於诗词研究的固然不是很透彻,但也从李白这位人尽皆知的诗人身上学到了一点豪情壮志的精髓,不过也只有一点点,因为当他远离了阿水的注视后,满腔豪迈澎湃的闻潮生忽然发现了一件极为严重且严肃的事,那便是他不会骑马,也完全没有任何骑马的经验,於是,这份豪迈与壮阔顷时间便成了惊恐和心凉。 一鞭子下去,马的確是跑起来了,但这马可能被悽厉的冬风冻得厉害,跑得是越来越快,在宽阔的官道上活活拉出了一条褐色的残影,闻潮生再想要拉韁绳时,才终於从这条野性无比的韁绳上深刻体会到何谓脱韁的马。 当他几乎感觉到自己快要被扑面而来的烈风削成人片时,胯下的马儿才终於因为疲惫而停下,此时它身上兴奋的劲儿彻底过去,终於意识到了背上还有一个人在一直拉绳。 从苦海县到王城,要经过三州四城,这固然是一段极远的距离,这时,闻潮生才认识到,淳穹给他的这匹马儿有多厉害,它不但能跑,而且还会自己找吃的,不需要闻潮生专门从自己寒酸的十两银子中苛扣出一些,为它买草料。 十两银子,在苦海县里確实算得上充裕,可一旦出了苦海县,闻潮生才明白这钱多么微薄,他甚至不敢买些肉食来吃,生怕还没走到书院,身上的积蓄便就此告罄。 终於来到了那座宛如巨兽一般矗立的繁华都城,饶是闻潮生前世见惯了高楼大厦与热情洋溢的城市,却也被这熙熙攘攘出入的人群狠狠震撼了一次。 王城虽与苦海县一样皆是四道城门,可城门外的大道却比苦海县的那条道宽阔了不止十倍。 即便如此,进入这座巨城接受检查的时候,依然要排队。 王城中允许携带刀兵箭羽,主要查的是来人的身份信息,轮到闻潮生的时候,他拿出了手里的信件,对著那名守卫低声道: “书院的章印。” 那名守卫看上去颇为年轻,约莫二十上下,听到『书院』二字,先是一怔,隨后他认真查看了一番闻潮生手里的信件,拿著这信又去给城楼上喝茶的长官看了一眼,確认无误后,这才免除了对闻潮生的搜索,放他直接通行。 进入王城之后,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交谈之声不绝於耳,闻潮生有一种乡巴佬初时进城的忐忑感,他甚至不如身边的那匹马放鬆愜意,由於跟平山王结下过梁子,闻潮生不敢暂停片刻,如今他不了解王城具体情况,不晓得朱白玉的信是否已经送到了玉龙府的手中,也不知道书院的院长拿到了另一封信后,是否会选择隱瞒……总之,平山王隨时可能会找他的麻烦。 於是闻潮生第一时间问路去找到了淳穹家所住的府邸,按照淳穹的要求,把这匹苦海县跟隨来的老马送回了他的家里,接著又独自前往了书院。 或许是因为他这些日子风尘僕僕,没有好好打理自己,路上偶尔擦身经过的行人会对著他指指点点,眼神里满是嫌弃与取笑,闻潮生即便没有阿水那双灵便的耳朵,也大概能猜到这些人是在嘲讽他的穷苦与骯脏。 闻潮生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相比於书院来考核他的那三人的傲慢与偏见,这些王城人士的轻微讥讽甚至都谈得上友善。 来到了书院,隔著老远闻潮生便因为自己邋遢的形容而被书院的守门人警告,他对著守门人扬了扬自己手中的信,高声说道: “二位,我有书院的章印。” 那两名书院的守门人一听这话,写满嫌弃的脸上神色忽地一滯,有些难以置信地彼此对视一眼,生怕是他们方才听错,隨著闻潮生来到了近前,將信递上时,两名守门人多少有些犹豫,似乎觉得这封信经由闻潮生这般邋遢的人之手,肯定也极为骯脏,但若是上面真的有书院的章印,他们不接,便是对书院的大不敬。 最后,右边儿的那名守门人稍微缓和了语气,对著闻潮生道: “你打开它,然后翻出书院的章印,给我们看看就行。” 闻潮生倒是没说什么,轻轻翻开了信件,二人仔细一看,上边儿还真是书院的章印,嚇得二人立刻微微躬身,为闻潮生让开了一条路,態度与先前相比可谓天壤之別。 就这样,闻潮生按照这两名守门人的描述,一路来到了院长所在的小阁楼,此地周围静謐异常,一个人影都看不见,闻潮生来到了阁楼下,犹豫了片刻,还是直接推门而入,上了二楼。 两个守门人告诉他,院长会常常在二楼读书,如果不在,他可以在门外等候。 而隨著闻潮生来到了二楼之后,发现阳光照耀的房间並没有关门,院长静静背朝阳光碟坐,金色的光芒似乎在她的髮丝间犹如泉水流转,与她相见的那一刻,原本还有些忐忑与紧张的闻潮生,忽然平静了下来,心中原本准备的客套话也全部消融。 他对著院长笑了笑,说了句: “您好,院长。” ps:还有一更,放心,不会写1000明天补1000,一次性更完。 第181章 他们该死 闻潮生知道,他在打量院长的时候,院长也在打量他。 与院长所处的光明位置相比,闻潮生无论是站位还是穿著,都显得有些阴暗,甚至他觉得连自己的过去也挺阴暗——他好不容易在苦海县拿到了县民的身份,在心底里告诉自己要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县民,然后他就开始杀人。 但闻潮生的內心並没有什么愧疚感,因为这些人也要杀他。 漫长的对视之后,院长开口时问的却是关於程峰的事: “前些日子,我遣人送了几本书给程峰,他有没有收到?” 院长声音很好,语速很好,语气很好,听她讲话有一种徐徐道来的感觉,仿佛被微风吹过面颊,很舒服。 闻潮生回忆起来,如实讲道: “程峰从阑干阁回去之后,烧毁了家中所有的书籍,只留下了一本汪盛海先生的《治国论》,不过先前我去找他的时候,的確见他手中多了几本新书,看得津津有味。” 院长微微一笑,似乎见到了程峰读书的模样,而后才对著闻潮生招了招手,让他进屋。 “你会用剑?” 闻潮生小心地靠著侧滑式的木门盘坐,未曾侵犯院长身遭阳光一厘,他没想到院长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犹豫再三后,还是回答道: “从前受过高人指点,略懂一点。” 院长道: “你没有修为,全凭剑意杀人,绝非略懂。” 闻潮生摇头,他见过吕知命少时参剑时身遭的漫天雪,知道自己远远比不上吕知命,离真正的剑道还差得远,不敢丝毫骄傲。 “真是略懂。” 院长微微一笑: “很好。” 闻潮生怔住: “很好?哪里好?” 院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说道: “我要看你的剑。” 闻潮生面色微微一滯: “在这里?” 院长: “对。” 闻潮生不语,一片小雪飘过,轻轻落於院长与他之间,最后无声无息融於那片炽烈的阳光中。 见到了这片雪,院长赞道: “好剑。” “不过,光靠这样的剑还不够。” 闻潮生好奇: “不够什么?” 院长双掌轻轻放於双膝之上: “不够杀死邹枸他们三人。” “所以,当时有人帮你?” 提起了那场血仇,闻潮生的眸子难免变得阴翳了不少,狗爷的死对他的衝击极大,也是闻潮生第一次凭藉著凡人之躯与修行者正面一战。 “院长要听实话?” 妇人的脸上並没有出现慍怒或是其他不好的神色,平静地顺著闻潮生的话往下说: “你既然这么讲了,一定是准备好要说真话,所以,不妨说来听听看。” 闻潮生这时候,也开始察觉到面前这位妇人的不简单,他无法从妇人那里读到任何关於她的情绪,唯有方才提起程峰读书时,妇人露出了会心笑容。 哪怕是一潭死水,被微风吹拂的时候也会有涟漪,而妇人对於三人的死不发表任何意见,没有露出丝毫慍怒和问责的意图,如此无非两种情况。 第一种,院长极为善於隱藏自己的情绪。 第二种,院长真的完全不在意这三人。 不过到底是关乎书院的顏面,闻潮生虽然对於三人与书院的印象都不好,可也不会贴脸开大,他將自己心里对於三人与书院的辱骂词汇吃干抹净,然后才说道: “並没有人帮我,他们三人都是被我杀死的。” 他详细地复述了三人的死法,但隱去了自己学过不老泉的事。 院长听完之后,居然说了一句『死的不冤』。 这反而让闻潮生有些不理解了。 院长似乎看出了闻潮生的疑惑,问道: “你不理解?” 闻潮生点头: “我不理解。” 院长徐徐道: “那我讲给你听。” “这件事情无关恩怨,我以为,邹枸三人是书院教书多年的先生,虽然他们天分不好,但在书院中別无他事,除了修行便是修行,三名浸淫龙吟境多年的修士,无论因为什么原因死於一名没有修为的普通剑客的手中,那就是该死。” 闻潮生这下才懂了院长的想法,而后便又问道: “所以您不追究这件事情?” 院长看著闻潮生,回道: “这件事可大可小,追究不追究,得看你自己了。” 闻潮生沉默片刻,双手抱拳对著院长道: “请院长明示。” 院长轻轻抬起一指: “这件事,稍后再与你讲,现在,我要问的问题问完了,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望著被阳光笼罩的院长,闻潮生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语言,问出了先前托程峰寄出的那封信的下落。 院长轻轻从袖间一摸,那封信便轻轻滑至了闻潮生面前。 “你找到的信,当然由你亲自去送。” 望著面前的信,闻潮生犹豫片刻,还是默默將信收捡好,接著他抬头,目光深邃而锋利,对著院长道: “院长,我的第二个问题或有些犀利。” 妇人: “但说无妨。” 闻潮生缓声开口,声音在房间里迴荡,却有一种难言的震动感: “……我此来王城,是否是您们一手策划好的?” ps:晚安!这几天肩周炎犯了,后背痛的厉害,可能有时候缺斤少两,抱歉抱歉。 第182章 思过崖 从苦海县到王城这段路上,闻潮生足足奔波了十四日,这十四日他想了很多事,將先前苦海县的事情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觉得程峰这人不对劲,藏得极深,但有时他又觉得说不通,倘若程峰真的有那么多关係在身上,当初又怎会被一群县城里的混混欺负成那副模样? 而如今,隨著闻潮生来到了阑干阁,他终於可以当著院长的面,问出这个心中的疑惑。 院长白的头髮隨著窗欞泄入的微风轻轻起伏,她的回覆格外简洁: “你很聪明,但我不认识你。” 顿了顿,院长补充道: “我们没有人认识你。” 这句话言简意賅,看似答非所问,实则已经告诉了闻潮生他要的答案,闻潮生也的確听懂了院长在说什么,他的头微微垂下,看向了院长面前的一片阳光。 “所以,苦海县发生的一切真的是一场阴谋。” “只不过,如今来王城的人不该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难道……是程峰?” 他自言自语,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个答案。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之中飞驰,又被他一一否定,纵然眼前迷雾重重,闻潮生仍是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的眼神重新清澈,对著院长道: “所以,原本来书院的该是淳穹,而不是我。” 院长摇头,缓声道: “不对。” “原来该来书院的就是你,所以你才来了。” 闻潮生一怔,隨后才明白院长的言外之意,失笑道: “儒家不是信“人道”么,难道也信“冥冥之中”?” 院长道: “那不叫“冥冥之中”,我只是认为这个世上没有巧合,你所看见的一切巧合,本质上都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闻潮生注视著院长,他想,书院里大概没有任何一名书生或是先生敢像他这样,毫无敬畏之心,毫无尊卑之感,如同看普通人一样看著面前的院长。 “听您这说法,大概是不打算杀我了,那我得问您很多问题。” 院长笑道: “除了风城与平山王。” 闻潮生心头咯噔一下,久违的心凉感浮现胸膛,他发现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但聊想起自己托程峰寄给院长的那封刘金时留下的“线索”,似乎被看穿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心中的忐忑又渐渐平復下来。 “那我就只有两个问题了。” “讲讲看。” “我能不能写信回苦海县寄给程峰?” “可以,但一月只能寄一次。” “多谢院长……第二个问题是,我想见见兵部的官员霍雨昕,最好是能一起吃顿饭,院长这里有路子么?” 妇人淡淡道: “你可以自己在书院里找找路子,如果你能从思过崖中活著出来的话。” 闻潮生愕然抬首: “思过崖?” 妇人平静地注视他道: “你杀了书院三名教书先生,这是有损书院顏面的大事,之所以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与我说话,是因为你如今也是书院的人。” “不过,想要彻底把这件事情压过去,你得服眾。” 闻潮生眉头一蹙: “如何服眾?” 院长道: “我会將你在思过崖中关上一个月,届时,书院里所有不服的书生都会来找你,他们之中的不少受过邹枸三人教诲,打服他们,待你出思过崖时,这件事情便不再会有任何人追究。” 闻潮生想了想,问道: “只是这样?” 院长瞟了他一眼,兀自徐徐起身,来到了茶几旁,为自己倒上了一杯茶,然后又给闻潮生倒了一杯,这样的举动难免让闻潮生觉得讶异,料想自己並不是什么达官显贵,这阑干阁的院长竟然会为自己斟茶,一时间难免受宠若惊。 院长喝下一杯茶后,说道: “你觉得这很简单?” “我告诉你,这一点儿也不简单,因为这些学生之中的许多人天赋异稟,长年累月的寒窗苦读造就了他们对於事物的专注力,所以他们修行一般都不会差,更何况阑干阁中典籍眾多,无数前人经验引路,阁內光是龙吟境及以上的修士便有足足三千余,占了整个齐国龙吟境修士数目的一半以上。” 闻潮生脸上仅有的一丝笑容消失了,他忽然开始觉得,外面的阳光一点也不阳光,反倒有些阴暗森冷。 “会有比邹枸更厉害的学子么?” 院长浅浅抿了一口茶: “很多……不过好消息是,这些人来找你的可能性不大。” “至於通幽境的那些学生,更不会来。” “但是即便这样,也够你喝上一壶。” 闻潮生望著眼前杯中的茶,始终没有动手,沉默许久后才道: “那……我能否杀人?” 院长摇头。 “他们可以杀你,但你不能杀他们。” 闻潮生: “听上去很不公平。” 院长: “在你从思过崖出来之前,没有资格在书院里谈公平。” 闻潮生抿了抿嘴,小心地端起了面前桌上的那杯茶,喝下了小半杯,与吕知命家中常泡的茶相比,书院这茶少了很多人情味,明明是热茶,他却能从里面品出冷清。 “可是院长,我会的都是杀人术。” 院长微微摇头,似笑非笑道: “你自己想办法。” 她言罢,从袖中摸出了一块木牌,递给了闻潮生。 “房间与生活必需品已为你安顿好,回去洗洗吧,洗完了再来找我,等你写完了信,便去思过崖思过,每日会有专门的人来为你送食物与水。” “如果一个月后你没死,我会帮你彻底平息邹枸三人的后事。” ps:还有一更。 第183章 罪 书院,顾名思义,这里该是读书的地方,但闻潮生没想到,他进入书院的第一件事,便是打架。 跟所有那些不服他的书生打架。 如果这不是书院的院长亲口所述,闻潮生只会觉得这些人该是疯了。 因为细雪本身太过显眼,將这柄剑带出苦海县,路上遇到识货之人,很可能会引来麻烦,甚至招来忘川的覬覦,闻潮生如今不想节外生枝,便將细雪留在苦海县內,柴刀碎裂后也没有再买。 他只带了那根杀死邹枸的笔。 闻潮生泡在了院中的澡盆里,在一片蒸腾的热气中渐渐放鬆下来,闭目卸下这些日子以来的疲惫,想著之后一个月的事。 院长的意思已经讲述得极为清楚明白了,因为走的是程峰这层关係,所以院长可以出手保他,但前提是他有被保护的价值。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查不了平山王的事,查不了张长弓的事,他会不停地与人战斗、战斗、还是战斗…… 闻潮生轻轻揉捏著自己的睛明穴,思索著与院长的对话,企图从中撬出一些什么讯息来。 先前他提问的时候,院长的態度已经说明了她知道风城发生的事情,可她並不愿意拿出来讲,而她对同样知道这件事的闻潮生的態度又让他觉得费解,按理说这么大的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院长虽然不愿意讲述风城的事,却也没有要杀死他的意图。 闻潮生越想越觉得思绪混乱,疲惫不堪,索性就暂且放空了自己的大脑,开始运转不老泉,一边滋养自己的躯体,一边继续修行。 自从上次濒死时激发了不老泉的功效后,闻潮生像是打通了一些桎梏,他开始能渐渐感受到流淌在自己经脉中的那些属於生命最本源的力量了。 按照北海道人的说法,这些力量与穴窍的力量本质上没有多少差別,都是人身上未被发掘的潜力,只不过不老泉更偏重於修身养气,对於战斗的帮助没有那么明显,但若是未来他能修至大成,这股力量也决不可小覷。 水能载人,亦能覆人,载的是己,覆的是敌。 不知过去了多久,闻潮生恍然回神时,才发现天竟然黑了,木桶中的热水也早已冷却,好在王城並不算冷,他从水中起身,快速擦拭了自己的身体,这才匆匆来到了院长所住的阁楼。 时间正好合適,闻潮生蹭到了一顿饭。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是由程峰介绍而来,院长似乎对他格外包容,吃完饭后,闻潮生便写了寄回去的信,说是寄给程峰,实则寄给阿水,院长也未查看闻潮生到底写的什么,仿佛对此毫不关心,临走时,闻潮生见到了院长桌案上两本书籍,便好奇询问道: “院长,您也喜欢练字?” 杜池鱼说道: “不喜欢。” “那只是抄给程峰的书。” 闻潮生微微一怔,隨后眸子里的好奇更甚,问询道: “我能看看么?” 杜池鱼將抄写的那本书递给了闻潮生,后者翻看的时候,听杜池鱼说道: “这些都是程峰喜欢看的书,书院的书籍原录皆存於阑干阁內,不允许带出,上次他与我提过一嘴,我便抄了几本给他。” 闻潮生感慨道: “您还真是对他格外得好,难怪他对您那般信任。” 杜池鱼微微一笑,声音平静中带著一丝几乎无法被觉察的骄傲: “我就这么一个关门弟子,理应对他好些。” 顿了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或是有什么心结,偏头对著还在看书的闻潮生极为认真地道: “关在门外……也算关门弟子,对吧?” 闻潮生缓缓將书合上,还给了杜池鱼,他没有回答杜池鱼的问题,因为程峰是她的学生,不是他的,所以这个问题他不需要回答。 “他人还可以,除了死板些。” 杜池鱼抬眸看著他: “你呢,你觉得自己要更为圆滑么?” 闻潮生想了想: “若是我足够圆滑,便能忍辱负重,不会为了狗爷杀死邹枸三人,但我確实又要比程峰圆滑一些,他要做真君子,我做不得。” 杜池鱼静静聆听著闻潮生的讲述,而后挥了挥手: “去吧。” 闻潮生已然换上了书院学生特製的墨衫,他从前从未衣装过自己,如今洗漱后扎上髮髻,换上了一袭暗青色墨衫,身上竟是真多了几分儒生的优雅,按照路上一些同门的指引,闻潮生绕过了重重阁楼,一路踩著石阶入了后山,最终进入了思过崖。 思过崖在一座独立的峰顶,与外界仅一条云间吊桥相连,人走在上面时摇摇晃晃,两边没有任何扶手阻拦,稍不注意,便会摔落谷底,粉身碎骨。 闻潮生没有修行过任何身法,所以他几乎是爬过去的,反正也没人看见,直至他进入思过崖內,才看见这其中竟然还有一人,正背对著他,面壁而坐,头颅微微低垂。 让闻潮生有些毛骨悚然的是,这人面前的石壁上,竟然密密麻麻写满了暗褐色的“罪”字! ps:晚安!早点休息! 第184章 五两银子 思过崖里头一共七个平台,左三右四,宛如连环,每个平台周遭皆是山峰石壁隔成的青墙,藤蔓枝叶缠绕其间。 而此刻虽是星辉月明,再加上思过崖头顶完全没有任何东西遮掩,所以看得还是比较清晰,但无论如何也抹不去夜幕笼罩下的阴翳,望见那满壁的血字,闻潮生心头多少觉得森然。 迟疑了片刻,他没有去打搅此人,而是选择了绕开他,兀自远远去到了右侧的第一个平台上。 思过崖中,仅有他与那名面壁垂首而坐的人,星月之下,虫鸣入耳,闻潮生在一棵不知名的青树下盘腿而坐,闭目运转“不老泉”,不知过去多久,他斜对面远处百步开外的那名垂首书生忽地挺直了胸膛,凝视著这满是“血罪”的石壁许久,將手指伸到了嘴中,而后便又开始在石壁上写了起来…… … 淅淅长风在清晨天亮之时从遥远的南方往北回吹,苦寒在路上尽洒之后,到了王城便只剩下了温柔与疲倦,在它的轻抚下,王城的人从美妙的睡梦中甦醒,而那些书院里的书生,也听到了这风中带回来的、关於邹枸三人被杀害的消息。 他们並不知道纷爭的具体起因,只知道杀害邹枸三名教书先生的那人现在正在思过崖中,只知道他叫闻潮生,来自於一座边陲小县。 所有在书院里修行的书生都知道,只有书院里的学生才能进思过崖,这人既然被派遣到了思过崖中懺悔,也便证明了书院已经將其收录成为了学生。 阑干阁死了三名先生本该是件天大的事,但如果是被自己的学生所杀,似乎这件事又不那么大了。 究其缘由,金贵的不是那三名先生的性命,而是阑干阁的顏面。 不过,比起邹枸三人的生死,这些书生显然更为在意另一件事,那便是闻潮生在不属於阑干阁招生的时间成为了阑干阁的学生。 自从阑干阁建立的数百年来,几乎所有的书生全是参与会试进来的,鲜有特招的学子,而那些记录在册的特招生,个个皆是天赋异稟之人,在修行一途上有著得天独厚的条件,年纪轻轻便建树非凡,出生家世亦是显赫。 闻潮生似乎还是首例从偏远地区特招进入阑干阁的学生。 而且……还是杀了三名教书先生进来的。 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诚如院长所说,能够考入阑干阁的学子,皆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这些人大都心高气傲,表面和和气气,背地里却是暗自较劲。 他们之中大部分家境不错,从小不但有机会识字念书,还早早地接触了修行,便是如此,如今也才勉力迈入了龙吟境。 而闻潮生这种先天条件便不如他们的人,本该被他们狠狠踩在脚下,如今却似乎在修行一途上走在了他们的前面,这必然会引起许多人的猜疑和妒忌。 “书院录取的年纪是二十五以下,如此年轻便能以一敌三,连斩三名龙吟境的先生,这等天赋,怕是放眼四国修行之地,也算上佳了。” “可笑,依我看,怕不是有其他人出手,让这人捡了漏子,毕竟这三位先生可不是一般的龙吟境修士……” “哎,我听说,这人似乎是和那个程峰同一个地方出来的。” 提到了“程峰”二字,告示墙所在的广场上忽地鸦雀无声,眾人心照不宣地闭上了嘴,似乎是什么不愉快的回忆被唤醒了。 就这样,广场的书生越聚越多,一传二,二传四,越传越离谱,到后来闻潮生便被传成了个十恶不赦的妖怪。 到了正午时分,书院中有一名书生提著食篮,前往了后山思过崖,他拨开人群,稳稳踏过了那座摇摇晃晃的吊桥,先是来到了那名面壁而坐的书生身旁,將食篮中的吃食默默放置於他的身旁,而后他又来到了闻潮生这里,从中端出了一碟素菜,拿出两个馒头,一壶水递给了闻潮生。 后者指著他的食篮说道: “里面还有一碟梅菜扣肉,为什么不拿出来?” 这名书生关上了食篮的盖子,对著闻潮生认真道: “一两银子。” 闻潮生先是一怔,隨后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他凝视著面前的这名书生,说道: “一碟菜,你卖我一两银子,这么会黑,不怕院长知道了受罚?” 那名书生摇头: “院长不会知道这件事。” 闻潮生: “你怎么確定?” 他笑了起来: “因为你没法活著离开这儿。” 闻潮生拿著馒头咬了一口,细细咀嚼著。 “你认为我一定会死在思过崖中?” 送饭的书生回道: “此后的一月,会有很多书院里的师兄师姐过来找你,他们都可以杀死你,而你却不能杀他们。” “如果你受伤了,没有药物给你医治。” 闻潮生拿起竹筷夹了一根青菜放入嘴中,混著馒头细细咀嚼。 “我才来书院,就这么招恨?” 送饭书生席地而坐,娓娓道: “虽然你才来书院,可你杀了三名教书先生,恶名在书院里已经传开了……杀了你,既能证明自己的能力,还能帮三位先生报仇,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如此简单的道理,你应该能想明白。” 闻潮生缓缓吞咽下去,说道: “我身上有五两银子,一两银子,两顿肉。” 送饭书生眉开眼笑: “成交。” 他將梅菜扣肉端出了食篮,闻潮生拋给他一两碎银,前者哈了口气,擦了擦,塞进了袖口中。 吃完之后,闻潮生盯著这名书生略带稚嫩的面庞,说道: “如果我活著出去,这五两银子,你得还给我。” 书生面色微滯,问道: “为何?” 闻潮生摇头: “没有为什么,你不还给我,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揍到你还。” “如果我死了,那钱归你。” 书生嘿嘿一笑,开始收拾地上的食篮,能从闻潮生这里赚走五两银子,他心情很好,而且他也绝不认为闻潮生能活著从思过崖走出去。 吃过了饭,外头的师兄师姐们怕是要进来了。 在他收拾的时候,闻潮生忽然询问了他的名字,这名书生说自己姓王,叫王鹿,而后闻潮生又指著远方对面石台的面壁者,问道: “他呢?” 王鹿回头看了一眼,微微摇头。 “他疯了,你最好別去招惹他。” “他叫什么名儿?” “徐一知。” 听到了这个名字,闻潮生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目送王鹿远去后,另一名青衫书生缓缓走来,腰间携一卷薄书,相比於闻潮生如同一条蛆一般从吊桥上爬过来,这些书生似是閒庭信步,来去格外自如。 到了面前时,这名书生一开口,竟是女儿声: “你就是那名杀了三位先生的闻潮生?” 闻潮生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便是这种打量,让其已觉得极为不悦,秀气的眉毛重重皱起。 “我在问你话。” 她居高临下,如是说道。 闻潮生收回目光,闭上眼睛。 “是我。” “很好,我叫高敏。” “谁问你了?” 短短四字,似乎有著极为可怕的杀伤力,高敏袖中滑落了一把铁铸的戒尺,语气寒冷无比,带著浓郁煞气: “不需要你问,我只不过是认为,你有知道谁杀死你的权利!” … ps:今天一更,肩胛骨那儿痛得厉害,还要签名……能不能补看明天状態,晚安。 第185章 断臂 书院的书生表现很符合闻潮生对於书院的刻板印象,闻潮生望著眼前的高敏,沉默片刻后说道: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杀死我?” “我观你,好像还不如邹枸三人。” 高敏嘴角微扬,下巴也微扬,语气极为尖锐,极为不屑: “三位先生皆是龙吟上境,浸淫此境多年,一身学识与本事皆浩瀚非凡,而你一个全无修为之人,怎么可能对三位先生有丝毫威胁,天晓得你玩弄了什么下作手段或是踩了狗屎运捡了便宜……不过,你至少应该明白天下並非什么便宜都能捡,尤其是关於书院的便宜,如今这个便宜,便会要你的命!” 闻潮生平静道: “全无修为……当初邹枸三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如今他们都因为自己的傲慢跟愚蠢死於我手。” “我观你牙尖嘴利,平日定是刁钻刻薄,无论你是男人女人,染上这种恶习,大家对你都会极为厌弃,再者这么多书生未来,你却第一个来,可见你急於求成,急於证明自己,想来你在书院中过得並不好,同门对你或是有所欺侮,要么是你实力孱弱,要么是你家境衰微,想要借我来展示你的价值。” 闻潮生愈说,便见高敏的脸上寒气愈重,他晓得自己只怕是猜得八九不离十,继续道: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告知於你,进来思过崖的时候,我答应院长不能残害你们性命,但这不代表我不会找寻其他方式来做出反击,否则你们一个一个来,书院几千號书生,我可挡不住。” 高敏铁尺攥在掌间,直至指节发白,她强忍著內心最后一丝衝动,冷笑道: “拿出你的武器,起来受死!” 闻潮生缓缓自袖间取出了那根笔。 指尖握住这根笔的时候,闻潮生有一种握住了整个世界的安全感。 笔很短,很钝,可他却觉得很长,很利。 杀死邹枸后,闻潮生终於悟出这个极为简单的道理,那便是剑意並非“技”,而是“道”,所以无论他劈再多次柴,练再多的字,杀再多的人,心若不至,亦是无用。 恰巧“永字八解”与“不老泉”、“鯨潜”都能磨练他的心境。 与当初情急之下跟无咎对剑时不同,闻潮生於生死之间持笔杀死邹枸的那一刻,才是他真正踏入修行的那一刻,曾经无数次劈柴寻找的感觉不曾出现,但在契机合適的时候,他便能精准使用出来,而那份契机,唯有在心中极静之时方能准確捕捉。 譬如此刻。 “我恨邹枸他们,但我也要感谢他们。” “杀了他们以后……我便会用剑了。” 闻潮生平静的声音在石台上迴响,高敏忽觉危险,心头警铃大作,脚下步伐下意识地便后撤了半步,手中铁尺毫不犹豫对著眼前挥出,这铁尺並非凡器,乃高敏从自己家族中带出,有著开山碎石的威力,她此击直奔闻潮生头颅,铁尺带出的气浪竟有虎啸之声传响。 盘坐於地的闻潮生一个翻身,躲过了高敏这一击,而后他站起身子静静与高敏对视,双手拿捏著毛笔放於身前,指尖轻轻转动笔身。 方才他並未出手,只是杀意先至,被对方察觉,此刻闻潮生也才明白,为何许多杀手第一件事要学会的事便是隱藏自己。 一名修行者对於杀意感知十分敏锐,除非能做到阿水那样,出刀必见血,否则隱藏自己的杀意在对战之中很有必要。 高敏见到闻潮生如此悠閒地站在自己对面,想到了方才自己的慌乱模样,一时间恼怒浮上心头,心想自己即將步入龙吟,却在此刻被一名完全没有修为的人唬住,实在是不该。 远处,来路已被云雾彻底遮掩,思过崖外的人並不能看见里面发生了什么,闻潮生面对高敏的轻视与傲慢並无丝毫情绪,他再次告诫道: “想清楚了,再动手,后果自负。” 高敏冷笑,足尖一发力,身体化作迅捷的猎豹扑杀向闻潮生,掌间铁尺犹如锋利兵刃,直袭闻潮生的咽喉! 她动作本是极快,闻潮生甚至不太能看得清高敏掌间挥出的铁尺,但她的所有动作却全被闻潮生的“感觉”捕捉到了。 他后退半步,身子一斜,便轻鬆躲过了高敏的这一击,对方一击落空之后,没有丝毫停滯,几乎是瞬间转身,利用强大的腰跨力量击出了第二击。 但这一击只到一半,高敏面容间的冷冽与狰狞便化为了错愕与惊骇——她紧紧握住铁尺的手臂在转身挥动的瞬间,与她的身体失去了联繫。 砰! 闻潮生一脚踹在了她的小腹处,高敏吃痛,身子倒扑,在地面上滚了几圈,接著她捂住自己断掉的右臂大声哀嚎起来。 “呃啊啊啊……!” 高敏努力运转真力去止血,额头因为疼痛渗出的汗珠將刘海彻底打湿,拧成了一团,她一边喘著粗气,一边死死盯著闻潮生。 属於她的那条握住铁尺的手臂,如今就在闻潮生的手里。 “明白了么,邹枸他们就是这么死的。” 闻潮生平静地看著她,另一只手中的毛笔上滴血不沾,而高敏此时大脑却是一片空白,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 她压根儿没见到闻潮生出手,自己的手臂便被斩断了。 二人对视短暂时间,高敏脑海里的空白中渐渐挤出了一个可怖的念头,那便是她之所以无法感知到闻潮生的修为,不是因为闻潮生没有修为,而是闻潮生的修为超过了她太多,再加上刻意隱藏,所以她才无法察觉。 难不成……眼前的人是个通幽境的修士? 第186章 第二人 念及此处,高敏的面色愈发苍白,更是心如死灰,她与闻潮生年纪相差本不大,自己的家族虽然在王城中排不上號,但条件也绝对要比苦海县这样偏远且无人问津的穷困县城好太多,而她如今的修为与闻潮生差距竟然这样大,难道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废柴? 与身体的伤势相比,精神上的衝击同样不可忽视,她呆滯在原地,血从她的指缝间汨汨而出,听闻潮生说道: “你现在去找医师的话,这条手臂兴许能接回去。” 高敏回神,却又听闻潮生笑道: “但我说了,必须得让你们付出一些惨痛的代价,否则你们一个接著一个来,没完没了,我可遭不住。” 听闻此言,她面色倏然变得极为煞白,心中的恐惧更甚。 自己……以后要成为一名独臂人了? 她囁嚅著嘴唇,望向闻潮生的眼神发生变化,內心做著激烈的挣扎,心想著是不是要放下自己身为书院学子的骄傲与身段,恳求闻潮生將手臂还给她。 手臂,或是尊严? 没人会想要做一名残疾人,高敏也是如此,她在书院之中实力本就排不上號,如今失去了自己最惯用的右臂,日后便更没可能在书院里有所建树,想到了自己家中的状况,高敏竟是忽地咬紧牙关,起身跪在了地上,对著闻潮生连磕三个响头。 这狼狈的模样与她先前那副盛气凌人大相逕庭,有种难言的荒谬。 “方才是我有眼无珠,还请师弟……將我的手臂还给我,我真的很需要它!” 高敏再抬头的时候,额头上全是泥土,难堪不已,闻潮生盯著高敏遍布血丝的双眼,问道: “有钱么?” 高敏表情先是一滯,隨后立刻慌乱地用那只独臂颤抖著翻找衣兜,最后却什么也没翻出来,她这才想起自己的钱財存放在了自己的住处,於是立刻用几乎宣誓的语气向闻潮生保证,只要他把手臂还给她,回头她一定將自己的钱財尽数奉上。 闻潮生问她有多少,高敏说手里目前有一百五十余两。 望著她那双无比焦急的眸子,闻潮生沉吟片刻,將手臂拋回给了高敏,却留下了她的戒尺。 “戒尺留下,回头见了钱再还给你,出去后什么都別讲,听懂了?” 高敏看著那只陪伴了她二十三年的断臂失而復得,一时间竟然是鼻翼发酸,她不敢片刻停留,允诺后转身便跌跌撞撞地逃向了思过崖外,书院设立有专门为学生医治伤势的地方,断手断脚,只要时间不长,倒也能接回去,静养一两月后,即可恢復如常。 而在思过崖外的吊桥入口处围观等待的眾人原本还嘈杂地议论著关於闻潮生的事,忽然云雾繚绕的那头出现了高敏身影,一人指著她叫道: “快看,高敏师妹出来了!” “哎……不对,她手臂怎么断了?!” “嘶,那闻潮生果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对待同门师姐,竟能下此毒手!” “……” 一些人带著落井下石的目光望著高敏,而另一些人则是义愤填膺,他们闭口不谈、甚至全然忘记,此行他们也是为了取闻潮生性命而来。 隨著高敏下了吊桥,一群人立刻围拢过来询问,高敏一言不发,咬著薄唇焦急挤开了人群,跑向了书院的太医阁,再耽误一会儿,这手臂若是接不上,届时才是真的欲哭无泪了。 而高敏离开之后,在场云集的书生们似乎被那条断臂上淋漓的鲜血扎了眼睛,原本高涨的情绪忽地沉寂了不少,书院平日里倒是鼓励学子们寻常相互切磋,磨礪儒术技艺,但向来不准闹出人命,断手断脚这种事情也鲜有发生,若是无缘无故做得太过分,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没记错的话,高敏师妹好像已经快要进入龙吟境了,她这般狼狈地出来,看样子那闻潮生真不简单。” 一人如是说道。 “至少,龙吟境以下的师兄师姐们可以不必去了。” 另一名身材略显高大的儒生发表了与先前眾人议论时完全背离的看法: “搞不好那叫做闻潮生的人,真是一人独战三位先生,倘若这样,怕是他一身修为快要抵临通幽了。” 人群中有人冷笑: “通幽又如何,我书院通幽境的师兄师姐可还少?” 高大儒生看向他,反问道: “可你问问这些师兄师姐,他们敢进思过崖么?” “你难道忘了,思过崖里除了一个闻潮生,还有一个徐一知。” 提到了“徐一知”,对方神情骤变,忽然缄默下来,抿唇不言了。 书院有个徐一知,疯疯癲癲的徐一知。 所有人都知道他,他是个名人,但所有人都怕他,尤其是那些入了通幽境的学生。 “所以,我有个提议,咱们可以人多一点,他能一人独战三位先生,总不能打三十个。” “三十个……你倒是真能想得出来,这么做若是传开了,难道不是更加丟人?” 在书院待久了,这些学生们耳濡目染,从那些教书先生身上学到了诸多习惯,其中最为明確且没有爭议的一点,便是他们极为注重自己与书院的名声,他们对於自己与书院二者皆极为骄傲,並將这种骄傲当作是一种精神传承。 面对一名才从书院外特招进入的学生,书院数千天骄,若是找不出一位同境修行者能將其击败,得靠著几名甚至几十名同境修行者才能取胜,那这种胜利对於他们来说便不再是胜利,而是一种耻辱。 “……我去试试。” 人群中,一名不起眼的矮书生开口。 这人名叫江飞驹,乃是龙吟境中品,是目前聚集而来的人群里,修为较高之人。 去年的书院內部会试中,他排入了前七百,已躋身乙等。 江飞驹说完,双臂一展,身形如鸿雁轻盈,几个起伏,便消失在了云雾的那头。 他一路前行,绕开了面壁而坐的徐一知,来到闻潮生身前,看向了那个比自己更加年轻的盘坐於树下的少年。 他的指间握著一根笔,而属於高敏的那柄铁尺,就被插在一旁的石缝中。 “江飞驹,前来討教。” 他未曾多言,双手一拱,直接说明来意,但眸中却出现了异况,他发现闻潮生的身上根本就没有丝毫修为。 这不对。 闻潮生睁眼,凝视著江飞驹,缓声道: “高敏运气不错,能拿回自己的手臂,但我不会心软第二次……你们后面来的人,一旦输了,终身都將成为独臂人。” “这话我只讲一次,想清楚了。” ps:晚安。 第187章 丟得有限 书院里有许多名人,从轻鸿到龙吟、再到通幽,虽然书院对於学子们的最终评定都是有一个统一標准,但私下里,这些学生由於常常切磋,还是自己划分了一个更为详细的分级,將同个境界中的高手与菜鸟全部罗列出来。 矮书生江飞驹便是龙吟境的佼佼者,入书院一年有余,家族乃是王族孙氏的依附者,在王城的日子还算滋润,入书院后一直想要证明自己一次,潜心修行,旁无他物。 听到闻潮生的讲述之后,江飞驹站在原地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思索,他是真的很认真在思考闻潮生的这个问题,如果他是第一个进入思过崖的人,他大概会和高敏一样,对眼前这名看上去完全没有修为的人嗤之以鼻,觉得他是在狐假虎威。 但此刻境况不同了。 高敏距离龙吟境只差毫釐,差个契机,入了这思过崖后,却被闻潮生斩了一条臂膀,他进来看时,闻潮生却无丝毫伤痕在身,甚至完全没有才与人较量过的模样。 这意味著,他与高敏之间並没有大动干戈,这意味著,高敏远远不是闻潮生的对手,所以,这也意味著,眼前这个看似完全没有修为的年轻同门,绝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在动手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江飞驹缓缓开口,眸中渐渐有了战意,他还是不愿意就这样出去,他有书院书生的骄傲,既然已经来了,若是怯战而去,未来在同门面前只怕都再难抬起头。 闻潮生点点头: “你讲。” 江飞驹问道: “你明明是个修行者,为何我在你的身上感知不到任何的修为?” 闻潮生回道: “因为我帅。”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过於繁琐,索性他便不解释。 江飞驹探手,左脚后撤,摆开了架势: “我来书院一年有余,除了修行之外,还学了三门儒术,请赐教!” 他言罢,身形忽然向前,双掌响起雷音阵阵,真力流转不息,开合之间,仿佛天水冲关,奔涌如龙! 此乃儒术-楚江开! 此招与“天在水”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走的路子完全不同,更为霸烈直率! 闻潮生没有丹海之力,自然不敢硬接,与邹枸正面一战之后,江飞驹虽然修为要远甚於闻潮生,可带给闻潮生的压迫感却並不算强,他发现这些书院里的先生与书生似乎实战能力上都少了些什么,有所欠缺。 他们或是被保护得太好,从未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经歷生死危机,少了一股江湖人独有的杀气。 闻潮生一个侧步,手中的毛笔精妙点出,犹如一粒扁舟探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江,柔软笔尖似是落水石子,在江飞驹凝聚的罡气中砸开了道道涟漪,接著长驱直入,笔尖如剑尖,刺向了江飞驹的右臂! 后者面色一滯,眸中震撼浮现,身上流转的丹海之力便也跟著一顿。 他自己苦修的而来的罡气,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寻常兵刃几乎很难伤到他,除非是同境的强者,借著浑厚的丹海之力,方可破开他的护体罡气。诸如高敏这一类未至龙吟境界的修士,哪怕是拿著家传的那柄铁尺,也很难伤到他半分。 不过有了高敏的前车之鑑,江飞驹並未轻视闻潮生半分,因此对於闻潮生的反击有所防备,双掌借势一合,握住了闻潮生刺来的笔,只是下一刻,他便忽然痛呼一声,身子迅速倒退,双掌之间竟是鲜血淋漓,出现了两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望著掌间血痕,他內心震撼到无以復加,若是闻潮生手中拿著的真是利刃倒也好讲,偏生他只是拿著一根毛笔,如何这般锋利? 须知方才他在与闻潮生短短的对战过程之中,根本没有感受到闻潮生身上的任何丹海之力,可他掌间的那根笔,却能轻鬆穿透他的罡气! “很惊讶?” 闻潮生轻轻甩了甩笔上的鲜血,对著惊骇的江飞驹道: “不必惊讶,邹枸三人的护体罡气我都能破,你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江飞驹甩了甩双手的鲜血,低头运转真力,將伤口封住,接著他道: “不打了,我打不过你。” 闻潮生眉头渐渐皱起: “你要走?” 江飞驹点头: “嗯。” 二人对视间,闻潮生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尷尬,他很想削一条江飞驹的手臂,这样就能够对外面的人进行震慑,要让他们知道,一旦在思过崖里与他闻潮生对招输了,就会付出惨重代价,唯有这样,他们才不会想来便来。 可他没有丹海,也没有修行过身法,对方如果真的要走,他根本追不上。 这时,闻潮生开始反思,自己还是出手的时候过於心软,过於不痛快,如果刚才那一招他直接欺身而上,削掉对方一条手臂,此刻就不至於担心对方逃走。 “你不是说,你学了三门儒术,还有两门你没有施展,这么走了,岂不可惜?” 江飞驹感受著闻潮生话里藏著的锋锐杀气,面色警惕地后退了两步,回道: “下次一定。” 闻潮生不甘心地继续劝道: “书院的书生不战自退,传出去只怕会很丟人。” 江飞驹诚恳回道: “输给自己的同门,丟得有限。” 说完,他转身就跑,毫不迟疑。 望著江飞驹狼狈逃走的背影,闻潮生陷入了冗长的沉默,许久后,他吐出了一口浊气,自言自语道: “来都来了,不留下条手臂,这同门……不厚道啊。” 第188章 他不像人 一个正午,闻潮生先斩了高敏一条手臂,后败江飞驹的事情在书院中闹得沸沸扬扬,高敏最开始的时候,还担心自己因为被闻潮生斩断一条手臂会在书院里丟尽脸面,可听到连龙吟中境的江飞驹都不是闻潮生的对手后,原本挫败的內心得到了不少安慰。 太医阁內,高敏那条手臂被缝合回去,这个世界的医疗技术並不太好,若非是修行者能凭藉丹海之力贯通经络,让一些伤口组织寻找正確对位,再加上他们强大的癒合能力,才使得断臂重连,换做是寻常人,手臂断了便是断了,哪怕是救治及时,也绝无接回去的可能。 龙太医告诉高敏,月余之內手臂不可大幅度活动,这段时间只能修行心法,不可修行外功等霸道儒术。 高敏允诺,而后离开太医阁,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翻出那一百五十两纹银,她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舍,但还是用一个布包装好,提著前往了思过崖,到了傍晚吃饭的时间,书生们全部离开了这里,高敏见无人在吊桥口守著,一时间鬆了口气。 她进入思过崖,將银子扔到了闻潮生的面前,然后一言不发地拔出了自己的铁尺,看了一眼闭目打坐的闻潮生,犹豫片刻之后,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认识程峰么?” 闻潮生缓缓睁开眼,望著高敏那张清秀且略带一丝稚嫩的面容,顿生好奇: “你还认识程峰?” 高敏道: “如今书院的书生,没有人不认识程峰。” 闻潮生: “因为他被书院遣退的事?” 高敏盯著闻潮生面容片刻,最后才將信將疑地问道: “程峰没有跟你讲过他在阑干阁內的事情么?” 闻潮生摇头。 “他什么也不说。” 高敏眸子里浮现出了一丝迷茫,渐渐的,隨著吹过崖畔的晚风来到了二人之间,高敏眸子里的迷茫又逐渐消失了。 她讲出了程峰五日连破四境的事,讲出了程峰一招败尽书院所有学子的事,讲出了程峰自废武功被打入死牢的事。 闻潮生听在耳里,渐渐觉得风声小了,程峰的声音却变大了。 在苦海县,程峰与他说过很多话,好话与坏话,真话或假话,那些话一言一字地从他耳畔如透明清泉划过,最终与风声融为一体,一同吹拂向了远方。 闻潮生从来没想过,程峰居然有这样一段光辉的过去,也更加难以理解,程峰居然就这么鬆开了手,鬆开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未来。 他想到了在那片银杏树的深处,那座小阁楼里的第二层与院长的谈话,闻潮生说程峰死板了些,而现在,他同样以一种讚嘆的语气骂道: “他真的很死板,完全不像个人。” 顿了顿,他还有些不甘心地补充道: “真他妈不是人。” 闻潮生来到这个世界,一共遇到了三个他所认知的天才。 一个是吕先生吕知命,在燕北剑阁折了一根枇杷枝,便敢下山爭天下第一。 一个是阿水,全身七百二十窍皆开,一人一刀,在风城以通幽境逆斩三名天人。 而第三个,便是程峰。 从未修行,却刚一接触此道,便五日连破四境,书院同门无敌。 这等天赋,对於不能走正常路子修行的闻潮生来讲,是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而程峰却弃之如敝履。 闻潮生仔细思考了一下,但很快又放弃了思考,他觉得自己不能去琢磨程峰当时在想些什么,因为越琢磨,他就越想揍程峰。 “你和程峰也是同乡,还认识程峰,难怪你们这么相似。” 高敏虽然这么对著闻潮生说著,实际上却像是在对自己说。 “程峰是个怪物,你也是。” 讲完,她好像觉得自己心中好受了许多。 闻潮生回神时,见到了高敏远去的背影,一瘸一拐,有些倔强。 对面平台的面壁者徐一知,又开始在墙壁上写字。 他一直在写“罪”,但闻潮生也不知他犯了什么罪,远远叫唤两声,徐一知却根本不搭理他,只將他当成了空气。 望著满壁的血字,闻潮生一时间想到风城的那桩大案,但並没有提及这件事,先前来送饭的那名同门已经告诫过他,若是没有惹出些什么事情,徐一知也不可能会被关进这个地方来,而且从那满壁的“罪”字来看,徐一知该是被关进来有些时候了,闻潮生不想贸然激怒一个看上去精神不大正常的人。 呼出一口气,闻潮生闭目静心,继续修行“鯨潜”,待他这门功夫小成之后,便可以向北海道人修行“妄语”,也能將口诀写封信传回苦海县,这样阿水修行三门道术有成后,身上的道蕴伤便能极大缓解,未来真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应付起来不至於捉襟见肘。 … 书院,小阁楼內。 送饭的那名书生出现在了此处,安静地向秉烛抄书的院长讲述著白天发生的事。 “今日去了思过崖两名同门,一人叫高敏,半只脚迈入龙吟境,被斩了一臂,但臂膀已经接回去了;还有一人叫做江飞驹,是户部的官员江辰的二儿子,龙吟中品,受了轻伤,今日在食堂里讲述了一些关於闻潮生的事,说他虽然身上看不出任何修为,但手中的笔如刀剑一般锋利,可以轻鬆破开他的护体罡气……” 院长听到这里,忽然放下笔,看向了自己的右手食指,脸上浮现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容。 “他的剑確实很锋利……书院里的那些小辈不是个个心比天高么,姑且就让这柄从书院外而来的利剑好好磨磨他们的锐气。” 立於院长身旁的书生迟疑片刻,有些犹豫道: “但院长,那闻潮生下手狠辣,若是这些师兄师姐们真被斩却一条手臂,日后或许会对他们的修行造成极大影响!” 杜池鱼看向他: “你是这么认为的?” 书生一时间被问得哑口无言,汗流浹背。 “我……” 他欲言又止,半晌不敢讲出真话,见状,院长似乎觉得失去了兴致,轻轻挥手,放他离开了。 “去吧,明日再来。” … ps:晚安。 第189章 金玉其外,败絮其…… 送饭的书生於第二日清晨十分准时抵达思过崖,並为闻潮生带来了书院的酱肉包和豆浆。 齐国人没有喝奶的习惯,无论是牛奶马奶狗奶猫奶猪奶,都不喝,在他们看来,但凡与奶沾边的製品,都是母亲留给自己孩子的东西,当然,大部分人不喝,主要还是因为从眾。 送饭书生王鹿盘坐在了闻潮生的对面,与闻潮生一同享用著这份书院的早餐,闻潮生咬了一口书院的酱肉包,感受著里面精心醃製过的肉泥所带来的美味,內心对於“家乡”苦海县的豆腐包子思念稍微退却了些。 但他发现,他开始想念阿水了。 没有阿水在身边,似乎总少了些安全感。 “中午有红烧肉么?” 闻潮生对著王鹿问道: 王鹿咬了一口自己最爱的葱油饼,脸上写著满足: “有。” “咱书院的大厨可是从王城里精心选拔出来的,別说是红烧肉,就算是满汉全席,他也能给你做出来。” 闻潮生笑道: “生活这么好,书院就不担心你们练功的时候懈怠。” “来之前,我好像听说书院每过一段时日是要对学生修行进行考核的。” 王鹿斜著瞥了闻潮生一眼,感受到了对方言语中的轻微讽刺,声音略冷,回道: “你別觉得自己贏了江飞驹和高敏就在书院里有一席之地了,书院的龙吟境同门很多,有些甚至要比邹先生厉害,他们之中的不少人只不过是在后山闭关冲关而已……也算你运气好,四国会武就快要来了,大家如今都在做著准备。” “真正厉害的那些师兄师姐,譬如城北徐公的女儿徐凤凰与镇北神將龙不飞的儿子龙鸣野,孙氏孙笑愚……太多太多,我都没法全部跟你罗列出来,这些师兄师姐隨时都会迈入通幽境,根本没精力搭理你。” 闻潮生闻言略作讶异: “龙不飞的儿子没自己带,却跑来了书院?” 王鹿挺直胸膛,语气骄傲: “他自是要来书院,这普天之下,除了书院,还有更好的修行圣地么?” “管他是谁的儿子,能入书院,便是他们家族一生的荣耀!” 他这么说,闻潮生却不这么想。 阿水告诉过闻潮生,龙不飞当年破入天人境后,书院的核心参天殿內曾有所谓的“圣贤”邀请龙不飞一同加入参天殿,但却被龙不飞拒绝了。 龙不飞不愿意加入参天殿,却把他的孩子送到了书院,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拋给了王鹿二两银子,让他中午带两个肉菜过来,其中一个要红烧肉,王鹿同意了,但今日他明显略有些担忧,王鹿起身离开时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墩子,忧虑地对著闻潮生道: “你不会真能活下来吧?” 闻潮生指著他: “你再说两句,出去不管你还不还钱,我都得揍你,天天揍你。” 王鹿抿了抿嘴,將骂闻潮生的话全部都咽进了肚子里。 有了江飞驹一败的事后,书院那些学生对於闻潮生的愤慨与牴触並未丝毫消退,反而愈发高涨起来,渐渐的,进入思过崖杀死闻潮生为三位先生报仇这件事成为了这些书院学生们新的目標。 “打不过就赶紧撤。” 这是江飞驹留下的十分真诚的忠言,但却成了书院那些学生们勇气的来源,他们认为,既然江飞驹能明知不敌全身而退,他们也可以。 於是,在清晨的晨诵结束之后,有四名龙吟境的书生结伴而行,来到了思过崖,其中一名龙吟中品的高大男子束髮垂髫,率先进入,他名唤柳稚岛,在上一次与江飞驹的切磋中以明显优势胜出,如今听闻新来的这人败了江飞驹,便决定来看看。 他们知晓闻潮生有龙吟境的实力,却仍是不信闻潮生能一人斩杀书院三名先生,认为其中有鬼,思过崖內,他见到闻潮生时,对方正拿著一根毛笔在崖壁上写字,由於笔尖上无墨渍,因此到底闻潮生写的什么,柳稚岛也不知晓,只觉得这笔法多少有些熟悉。 “你就是败了江矮子的闻潮生?” 他冷冷问道,闻潮生却是头也不回,轻缓的声音像是在崖壁上生根: “留左手还是留右手?” 听闻此言,柳稚岛仿佛受到了莫大侮辱,怒笑道: “就凭你?” “你不过苦海县一无名小卒,当初也不知用了什么腌臢下作的手段,坑害三位先生,今日,当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闻潮生继续写字,嘴里的话却直击柳稚岛的內心: “书院的书生都像你这般傲慢愚昧么,以为参天殿是这世上最为强大的修行圣地,你们便理应也是这世上最为优秀的年轻俊杰,外界的谁谁皆不如你们,可若是你们真的如你想的那般惊才绝艷,参天殿的那些圣贤为何会看不上你们?” 柳稚岛此来的確是怀揣著浓郁的骄傲,他的家族与江飞驹一样,皆是王族的直接附属,家中长辈们在王城为官,手中权力不小,因此他们自幼便觉得高人一等,考入书院之后更是如此,而如今这份骄傲反而成为了闻潮生利用的把柄,狠狠摧残著他的內心。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总之,圣贤做事皆有深意,岂是你这样的无知货色能够理解,我观你不过一乡野狂犬,见识窄小,只会狗吠!” 闻潮生缓缓转身,毛笔轻攥於掌间,平心静气地说道: “那程峰呢?” “程峰怎么就被看上了?” 柳稚岛愤怒的面色一僵,他喉头往上抵住了舌根,胸口有一大堆什么话想要出来,可却被死死卡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所谓一叶知秋,若是透过现象看本质,那本质便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尤其是你,自以为是块璞玉,晶莹剔透、完美无瑕,实际上不过是块砾瓦,只是靠著家族的资源与匠心给你们打磨得鋥亮,你们以为自己剔透明亮,其实只是反光。” “那句话怎么说来说著,金玉其外,败絮其……” 闻潮生话还没有说完,柳稚岛却已经无法忍受,整个人的脸一路红到了脖子,怒发冲天,他嘶声大吼: “欺人太甚,尔等贱民,受死!” 言罢,他欺身上前,並指为剑,裹挟浩荡真力,对著闻潮生的眉心击出! 第190章 双臂皆断 有了江飞驹的前车之鑑,闻潮生出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笔尖带来了不属於王城的小雪,於针锋相对的凌厉中,穿透了柳稚岛的罡气,破碎了他的剑指,拧断了他內心的骄傲。 接著,闻潮生挥笔如剑,毫不犹豫地斩落他的右臂。 血水染红面前的土壤与杂草,柳稚岛惨叫一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一个趔趄被地上凸起的石头绊倒在地,他盯著闻潮生脚下的那根断臂,心中绝望且恐惧。 一招…… 他连闻潮生一招都挡不住? 而经歷了几战的闻潮生也开始渐渐明白,为何当年吕知命年少悟剑之后就敢下山爭夺天下第一,因为剑阁的剑道一途太走偏锋,要么不入门,一旦入门就会变得极为可怕,闻潮生便是靠著“不老泉”也才堪堪入境,可仅凭藉那几缕从剑意中悟出的剑蕴,便让许多龙吟的修士无法抵御他掌中的那支笔了。 他也开始明白,经歷过与邹枸一战后,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他了。 他很强,並且还会变得更强。 不过闻潮生没有多少骄傲,与心中那份骄傲相比,他更多是觉得自己渺小,觉得敬畏。 面对倒在地面上的柳稚岛的惨叫,闻潮生甩脱了些笔上沾著的血渍,缓声说道: “院长让我不可伤害你们性命,但我也绝不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束手就擒,你们要来杀我,总得付出些代价。” 柳稚岛心中又惊又怒,想要去拿自己的那根断臂,可却被闻潮生一脚踹开,他愤怒抬头时,闻潮生的笔已经对准了他的另一边肩膀: “再不走,两条胳膊都留下。” 柳稚岛的母亲在家中位正,十分得宠,家中许多人都一直让著他,所以他从小便囂张跋扈,考入书院后更是如此,仗著家世与自己的实力,欺负同门的事没少做,如今被闻潮生一名无財无势的“乡野村夫”弄得这般狼狈,他心口怒火中烧,咳出了一口血痰,对著闻潮生骂道: “赶紧滚开!” “我若是这条臂膀接不回去,你全家都得陪葬!” 闻潮生沉吟片刻,反问道: “那倘若,我是孤儿呢?” “你要如何应对?” 柳稚岛死死盯著闻潮生,对方眼里没有丝毫对於家人的渴望,只有如潭水幽冷的深邃,这种深邃不见底,让柳稚岛心慌不已。 或是因为疼痛,他额头青筋暴起,咬牙片刻后,他仍是不信闻潮生真敢削掉他的两条手臂,於是无视了闻潮生那根对著他左臂的毛笔,態度强硬要带走他断掉的右臂,然而下一刻,整个思过崖內便响起了他无比悽厉的惨叫声。 “啊啊……!!” 他的左臂也被闻潮生削了下来。 柳稚岛跪在地上,头死死抵住了地面上的泥土,大口大口嗅吸这里面的腥臭与血味,他顾不得自己形態失仪,迅速运转全身丹海真力,封住伤口,减少血液的流失。 一下子失去两条手臂,若是不及时止血,他可能真的会死。 心中涌动的愤怒,此刻全部转化为了恐惧和苍白,柳稚岛觉得闻潮生大概是个疯子,和徐一知一样的疯子,不然他绝对不会对自己的威胁熟视无睹,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削掉自己两条臂膀。 可如今,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关於闻潮生的事,他得想办法拿回自己的手臂,否则未来他会成为无臂人,莫说与人动手,连自己的生活自理都成问题。 闻潮生倒也没有真的打算让对方成为无臂人,他自己本来没有任何后台可言,也晓得未来能不能在书院里安稳,还得靠院长。 书院中的学子很多来头都不小,废一条臂膀对於修行者来说影响虽大,但还不至於伤到根本,可若是两条臂膀都给人家削了,这人便基本算是废了。 做事若是做得太死,回头怕院长不好帮他讲话,麻烦自会一大堆,更遑论他身上本来还有一堆麻烦。 “两条手臂断了正好,你嘴巴只能叼一只手臂走,现在去太医阁还来得及,若是晚了……未来你吃喝拉撒全都得让人照顾。” 闻潮生平静地看著柳稚岛,若是对方真有骨气,可以一死了之,拿自己的命来报復闻潮生,可他不敢,他也不愿。 柳稚岛再抬首时,满是泥土星子的脸上写著难以言喻的狰狞,他死死盯住闻潮生,咬牙切齿道: “闻潮生,今日之仇……你且记住,未来,我必將百倍奉还!” 他说著,一口咬住自己的右臂,起身摇摇晃晃好几步,终於站稳,头也不回地快速奔向了太医阁。 闻潮生注视著柳稚岛的身影消失於远方云雾中,这才转身不徐不急地在墙壁上继续写起了“永”字。 笔上沾了点血,所以有了痕渍。 他正写一个“永”,便又倒写一个“永”。 笔法勾勒间,全是阿水教给他的刀兵发力方式,所以有时候连闻潮生自己也分不清,他是在写字,还是在练剑。 但这种感觉很好。 柳稚岛出去之后,他那几名一同隨行的同伴將他送到了太医阁,嘴上虽是义愤填膺,怒骂闻潮生是人中牲畜,全无人性,但他们的愤慨也只持续到了离开太医阁的那一瞬间,当他们重新来到了通往思过崖的那条吊桥处时,这里已经围满了人,而他们也全然“忘记”了要去帮柳稚岛復仇的事。 地上的血渍尚未乾透,闻潮生斩柳稚岛双臂一事,迅速在人群间传开。 “啊,他真敢断柳师兄臂膀?不怕柳师兄找他秋后算帐?” “嘖嘖,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不知天高地厚,我没记错的话,柳稚岛的家境颇为优越,那闻潮生敢这么做,回头怕是家中要“鸡犬不寧”了……” “哈哈,有戏看咯……唉,不对,刚才不是还有一位师姐进去了来著?” 一人话音刚落,便听到远处吊桥的对面传来了一道让人头皮发麻的悽厉尖叫,於云雾繚绕的山崖间迴荡不息…… … ps:晚安! 第191章 嘴硬 是夜,月明星稀。 那片静謐幽深的银杏林中,风吹动树叶时,忽有虫鸣奏乐,一下两下,一声两声,惊扰了阁楼的安寧。 说不出那是什么小虫,王鹿经过时尤有心事在眉,脚步乱而重,路过银杏小道便打乱了风声与虫鸣声,上楼时,又打乱了謐謐燃烧的火烛与杜池鱼即將落於纸上的墨渍。 她望著站在了门口的王鹿,放下了手中的笔,问道: “何事这般惊惶?” 王鹿仍是十分恭敬地对著院长躬身行礼,接著匆匆便道: “院长,今日出了大事,那思过崖里的闻潮生真的斩了书院同门的胳膊,而且还斩了六条!” “其中一名叫做彭展春的师兄因为被闻潮生砍下一根臂膀,导致行动不稳,离开思过崖的时候不慎坠入了山崖,那彭展春是刑部侍郎彭有传的大儿……” 他絮絮叨叨一大堆关於彭展春的事情之后,又提到了另外一个人: “……还有柳稚岛,柳家的嫡长子,他今日去找闻潮生,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別人都是剁一条胳膊,他被剁了两条,后来师兄弟们讲,柳稚岛叼著自己的胳膊去了太医阁,龙太医倒是將他的胳膊给他缝合上了,不过听太医那意思,因为柳稚岛失血过多和一些其他什么因素,导致柳稚岛的右臂能不能像原来那样使用还是二话。” 他详细地为院长讲述了今日去思过崖挑战闻潮生的那些师兄师姐们的惨状,言罢后,忽见院长面前茶几上的火烛闪烁一下,紧接著便听院长道: “是把好剑,磨得不赖。” 王鹿嘴角抽抽一下,踌躇片刻,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 101看书1?1???.???全手打无错站 “院长,这恐怕未必是件好事。” “书院中的师兄师姐们,不少在王城中都颇有些身份,家族与王族相通,回头若是他们要闹起事来,怕是要给书院惹来不少麻烦……若是书院真有心要收这位师弟,您要不下个令,让书院的那些师兄师姐们別去思过崖惹麻烦……” 杜池鱼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盯著面前抄录的书籍说道: “可惜程峰不在,不然入春后的“最后一次”四国论武该会有些意思,如此,倒是便宜闻潮生那小子了。” 王鹿见状,立时便晓得院长多半没有听他说话,其实他面对院长时压力一直很大,但这件事关乎书院,王鹿觉得自己还是得说说。 他入门三年,在书院会考中一直垫底,纵是他格外努力,偏生资质平平,一直未曾跨过龙吟这道坎,当初书院內部的先生见他实在愚钝,便联繫了王族,想要隨便给他安排一个小官,藉机將他踢出书院,最后是院长开了金口,將他留在书院偶尔为她做做事,他如是方能留下。 王鹿当然不想去官场,他的祖父与父亲都是在官场上惹出了事才横死,他深知那是龙潭虎穴,绝非好地。 隨著他再一次提起了柳稚岛那些师兄师姐们的家族,院长听了一会儿后,抬头时问道: “他们是谁?” 王鹿沉默许久,但凡稍有情商,也能听明白院长的决定,於是他住了口,交代完今日的事情后,他便跟院长拱手道別,走的时候,王鹿想到了那个跟闻潮生来自於同一个地方的人,语气有些怀念道: “院长,程峰师弟还会回来么?” 继续抄书的杜池鱼听闻此言,手中的笔墨略作停顿,她想了想说道: “回来做什么,最好还是別回来。” 王鹿呼出一口气,点点头下楼去了。 他走后,杜池鱼抄书时似乎又回想起了自己那名关门外的关门弟子,想到了一些稀疏平常的过往,想到了程峰的那双平凡又不平凡的眼睛,忽然感慨道: “多好的一朵,可惜,插在了牛粪里。” … 闻潮生连斩书院龙吟中品学生的六根臂膀之事,已如风雷在书院中传播,几乎除了那些闭关之人,或是一心潜修不问外界的学生,都已经对“闻潮生”这三个字开始逐渐熟络,並且时常掛在了嘴旁。 此前,书院里的话题基本都是书生们之间的相互切磋,谁谁谁又成功地胜了谁谁谁,排名如何,在儒术上的修行又如何,再不然便是些八卦,哪位师兄跟哪位师姐示爱,成了一对良人,或是落有意,流水无情……这些话题犹如浪在江河中翻滚,快速出现又快速消失,难免让人意兴阑珊。 反倒是闻潮生这一次,闹出了天大动静,热度经久不息,愈演愈烈,一大清早,送饭的王鹿都还没到,便有一大堆人围在了吊桥这头,之前被闻潮生斩断手臂的高敏也在,因为钱財大头都给了闻潮生,她手中只余下一些散碎银两,高敏便不敢乱,索性早饭便不吃了。 因为一些特殊的缘由,高敏並未向族中求助,时候未到,她还要再等半月,家中才会寄钱过来。 人群中有人一眼便认出了她,用极尖锐的语气嘲笑道: “高敏师妹侥倖捡回了一条胳膊,居然还敢来,不服气啊?” 高敏瞥了他一眼,冷声回懟道: “我只是想看看,今天又有哪些倒霉蛋把胳膊留在里面,而且曹师兄不也来了么……我观师兄这般胸有成竹,想来一定是要为三位先生与其他的师兄师姐们復仇吧?” 说著,她伸手对著吊桥虚引一下: “曹师兄,请!” 那名讥讽高敏的书生面色登时一僵,这时,人群中不知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忽地对著他一拜,声音清朗: “恭请师兄显圣!” 他声音落下,紧接著便有第二、第三人学著那人,大声说道: “恭请师兄显圣!” 短短片刻,这人竟被活活架了起来,眼睛瞪大,半晌没动,也没讲话,高敏便忽然对著他挤眉弄眼: “师兄,你別是怂了吧?” “师妹我连龙吟境都没入,便敢进去为三位先生討个公道,师兄堂堂龙吟境高手,岂能不战自退?” 被架起来的书生嘴角抽搐,他望了一眼被云雾遮掩的吊桥那头,犹豫片刻后,故作深沉地点点头,挥袖道: “罢了……既然如此,那我便去看看!” “一个苦海县这种破地方来的乡野匹夫,我就不信他有多厉害!” 言罢,他双手负於身后,挺直脊背,傲然立於山崖前,两个呼吸之后,他大约觉得自己够帅了,这才运转身法,没入云海的那头,眾人望著他的背影消失,才终於有人弱弱开口道: “曹师兄能打过闻潮生么?” 另一人冷笑: “打得过个屁,两月前他才在隱仙峡下方被江飞驹揍过,江飞驹都不是闻潮生的对手,你觉得他能打得过?” 第三人声音带著一抹心慌: “那咱们刚才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眾人一阵沉默,直到某个冷漠的声音出现: “我们过分什么,又不是我们斩的他的手臂,要说过分,难道不是那个闻潮生过分?” 他的声音好似为眾人带来了心安理得的安慰,即刻便有人附和: “说的没错!” “书院这么多年,门內的师兄师姐们纷爭无数,哪儿有动不动便砍人手臂的说法?” “这闻潮生若是活著成为了书院的同门,怕是未来只会为祸苍生!” 眾人一阵熙熙攘攘的议论,越说越是义愤填膺,不明白为何书院会看上闻潮生这样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將其纳入了门內,约莫过去了一刻钟,远处的云山中忽然出现了曹东的身影,他沉默著一步一步走出吊桥,双臂却是完好无损。 见状,方才还热切討论的这头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直至曹东来到了近前,才有人问道: “曹师兄这是……杀了闻潮生?” 曹东摇头,略有些心虚道: “没有,我与那闻潮生交手百招,不相上下,我虽未败,但也奈何不了他。” 人群中,一位身材娇小的师妹提出了质疑: “曹师兄真的与那闻潮生动过手了,怎么脸不红心不跳?” 曹东一听这话,“与闻潮生交手百招”都没有红的脸,却在这时出现了一抹红意,但他只是轻轻咳嗽一声,回道: “我適才在吊桥那头调息了一会儿,担心气息不稳影响到了步伐,从而施展身法时不小心摔落悬崖。” 又有一人兴致勃勃: “既然如此,曹师兄可否描述一下方才的战斗?” “那闻潮生用的是何种功夫?” 曹东沉吟片刻: “他用的该是江湖路数,看不出何门何派,不过他的剑很锋利……嗯,对。” 高敏眉毛一扬: “他不是用的笔么?” 曹东想到了之前被闻潮生斩断手臂的那几人所述,心知自己说漏了嘴,快速搪塞道: “嗯,一开始的確是笔,但我曹东也非浪得虚名之辈,岂是一根普通的毛笔就能应付?” “后来我与他交手八十七招时,闻潮生不敌,竟然用出阴招,抽出了藏著的剑,若不是我经验丰富,便被他得逞……” 高敏摇头: “曹师兄,没打就是没打,怂了就是怂了,你的武功但凡有你嘴一半硬,也不至於连手都不敢动。” 一旁的眾人笑了起来,散漫著快活空气,曹东怒而挥袖,道: “你懂个屁,我是……想起自己没吃早饭!” 他说完,就要匆匆离开这里,高敏还在背后不依不饶: “曹师兄要不去试试,闻潮生也没吃早饭!” 曹东死死攥紧拳头,面色阴沉得厉害,若不是一旁有那般多的师兄弟们看著,他高低得像以前那样狠狠教训高敏一顿! 不过眼下,他只觉得面庞发烧,想要赶快逃离这里…… ps:今天出去吃婚宴了,一更,晚安! (实在觉得追得难受的宝子们,可以存一段时间再看,嘿嘿) 第192章 徐一知的过去 一场闹剧结束,直至王鹿带著早饭去见闻潮生时,有师兄灵机一动,提出在闻潮生的饭菜里下毒,並且隨手掏出了一包奇怪的小粉末,似是早有准备,他交给了王鹿,吩咐王鹿在桥上的时候,先把毒下了,然后端给闻潮生去吃。 王鹿没说话,把这粉末揣进了兜里,然后提著食篮来到了对面,按照惯例,他每过一段时间要给徐一知送一次饭和水,確保他不会死在这里,而徐一知还和以往的时候一样,盘坐於绝壁之下,一直凝视著绝壁上的那些“罪”字,一言不发。 他没有理会王鹿,好似只將王鹿当做了空气,王鹿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放下了属於徐一知的那份饭菜后,便又提著食篮来到了闻潮生这头,二人相对盘坐,王鹿慢慢从里面拿出了一大堆东西,一边吃,一边掏出了先前某师兄塞给他的小粉末,扔到了闻潮生的面前,並且將那位师兄的姓名告诉了闻潮生。 “他叫云子祺,出去若是不爽,你就揍他吧,別揍我了。” 闻潮生好奇地看向他: “我以为你是站在他们那边儿的。” 王鹿摇头。 “我可不站队,当年我的爷爷和父亲在官场上就是这么死的……只是身为一名书院的学生,我觉得这种做法非常可耻,打不贏就去练,下毒这种做法未免太过卑鄙。” 闻潮声笑了笑,回道: “你还算个比较正派的人,但你这样的人不適合混江湖。” 王鹿並未在这件事情上有所计较,他也从没想过自己未来会在江湖上打拼,而是说道: “对了,闻师弟,你就这么把师兄师姐们的手臂削下来,不怕自己家人在外面出事?” 他开始叫“闻师弟”,便代表他承认了闻潮生的实力,也逐渐相信闻潮生能从思过崖中活著走出来。 闻潮生则告诉王鹿,自己没有家人。 王鹿盯著闻潮生,眼神惊异,甚至忘记了吃手里的包子。 半晌后,他摇头道: “……那也不该这么做,未来你总要离开书院,得罪了那些师兄弟的家世,一旦离开了书院的庇护,在外头隨时都会出事。” 闻潮生喝了一口热豆浆,缓声道: “我总得先活著离开这里。” “正如你先前所说,书院中天才无数,我迟早会遇见厉害的修行者,如果他们输了却不付出代价,那只需要不停地向我发起车轮战,我总有气力被消耗一空的时候,届时便会成为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现在这样……挺好。” 言罢,他目光掠向了远处,落在了背对他们的徐一知身上,问道: “王鹿,问你个事儿……他为什么会在思过崖?” 王鹿回头顺著闻潮生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犹豫了片刻后,压低自己声音道: “徐师兄疯了,杀了好几个同门师兄姐,全是通幽境。” 顿了顿,他对著闻潮生反问道: “难道你没有发现么,这两日来找你的,根本没有通幽境的师兄姐……他们根本不敢进来。” 闻潮生闻言,晃神了一瞬间,这才忽然明白了当初小阁楼中院长的那句“至於通幽境的那些学生,更不会来”的含义。 他本以为是院长下了其他密令,原来是徐一知这层保护挡在了外头。 “他怎么疯的,为何要屠戮同门?” 闻潮生开始渐渐对徐一知起了兴趣,他原本以为徐一知就是一个和平山王等人做了交易的书院学生,爱慕荣华富贵,现在看来,这个人身上好像还有其他更为复杂的故事。 话匣子打开之后,王鹿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面壁而坐的徐一知,伸手遮在了嘴旁,低声道: “这事儿说来话长……当年徐师兄也是书院中难得一见的天才,他也崛起於寒门,刚入书院时,徐师兄没有任何修为,每日除了练字与听课,便是修行,他从不与人閒谈,不关心书院的八卦,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我想,这大概是书院百年来最努力的一个人了。” “而徐师兄的天赋也没有愧对他的努力,一年之后的书院会武,徐师兄一鸣惊人,以通幽初境的修为胜了通幽上品的廖师兄,成了书院当之无愧的第一。” “此后两年,书院许多通幽境的师兄师姐再次向徐师兄发起挑战,却皆未丝毫撼动徐师兄在书院的地位,让徐师兄蝉联了书院会考三年第一。” “当时徐师兄的境界已然来到了通幽上品,所有人都坚信,他可能会是书院近百年来第二位破开天人,进入参天殿深造的圣贤,然而到了第四年,书院却来了一个怪物……” 言及此处,王鹿看向闻潮生,露出了一个“你懂”的表情。 闻潮生心下瞭然。 “所以,程峰进入书院后五日破四境,从参天殿出来后便败了徐一知?” 王鹿微微点头,他些不放心地回头瞥了一眼面壁而坐的徐一知,似乎担心这些对话被徐一知听见,从而激怒这个精神已经不太正常的人,不过好在徐一知距离他们极远,而且注意力似乎也没有在他们的身上,只是一味盯著墙壁血字出神。 於是王鹿又用更为小声且小心的语调说道: “程师弟败徐师兄就用了一招……那时徐师兄找程师弟討教,说想见识一下参天殿內十一门他没学会的儒术,而后徐师兄用了一招“浥轻尘”,程师弟也回了同一招,徐师兄惨败重伤,昏迷三日后才甦醒,自此徐师兄便闭门不出,不知什么时候便开始疯疯癲癲起来……” 王鹿越说,声音越小,到了后面几乎听不见,他嘆了口气,又想到了自己,一时间看向闻潮生的表情极为复杂,吃完了最后一口酱肉包,王鹿略带自嘲,笑著说道: “这人与人的差別真的很大,以前圣贤书中只说“有教无类”,如今看来,也並非真的“无类”。” 说完,他將念头转到了闻潮生的身上,用极为羡艷、甚至有些嫉妒的语气说道: “闻师弟,当初三位先生……真是你一个人杀的?” 闻潮生注视著他,忽然笑道: “不是,是天上掉了个猴子,一棒子全给他们仨打死了。” 王鹿闻言也笑了。 “闻师弟在开什么玩笑?” 闻潮生道: “难道我说我独战邹枸三人並將他们全都杀掉,会更可信么?” 王鹿认真道: “当然会更可信,毕竟……” 他用目光扫了扫远处那几只被闻潮生剁下来的手臂,这些手臂还没有开始腐烂,被闻潮生扔在了岩壁下一角。 闻潮生笑著说道: “你看,这不就是威慑?” “一开始我说三位先生皆是死於我手,谁会信呢?” “但现在,你们都信了。” “所以,如果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想要进来找我,是不是得先掂量掂量自己?” 第193章 雨下,身后的人 王鹿仍对闻潮生充斥著浓郁的好奇,甚至因为闻潮生与程峰,他也开始对苦海县这等偏远边陲之地感兴趣了。 有了前车之鑑,今日一整日除了清晨有人穿过了云雾站在极远处看了他一眼外,闻潮生再没有遇到任何人进来为邹枸三人復仇,安心地在那棵不知名树下打了一天坐。 他在墙壁上留下的淡淡血渍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风劲雨洗得一乾二净,反倒是对面的徐一知,不知是因为通幽境强者的鲜血与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写在墙壁上的血字半分未褪,甚至因为雨雾的点缀,让那些血字透露出浓郁的怨念。 闻潮生盯著面壁而坐的徐一知,心里想著,换作任何一个人勤勤恳恳苦修三年,却被从天而降的一名天赋怪仅用了五日便击败,估计都很难接受,对方这副模样,该是被困住了,有了心魔。 当初在吕知命的院落中时,闻潮生也有过这种感觉,他总觉得吕知命也入了困境,只是不知这份困境究竟是因为世事还是因为修行。 他料想,吕知命这样的修行者该很难被修行方面的事情困扰住,可他又不是很確定,毕竟闻潮生如今觉得吕知命可能站的太高,所以面对的困难也和他们不太一样。 夜幕垂落时,书院再一次陷入了冗长的寂静,而在这场瓢泼大雨中,王宫的深处却传来了叫骂声,在蟠龙宫中,那座最高的七层高殿,恰巧与书院后山遥遥相视,黑夜遮盖了一切,疾风便將激昂的人声全都拥入了怀中,再把它们拧碎,一同摔入了这场浩荡无边的雨幕里。 殿內,灯火长明,二人似乎因为什么事情对骂许久,直至深夜,鬚髮皆快全白的一名中年人这才愤怒地踹开殿门,拂袖而去,走到半途,他回头又指著散发著微光的大门骂道: “愚昧!愚昧!!” “早知你今日如此急著送死,当年本王就不该费尽心思救你这个小畜生!” “不如让你死在那场浩劫中,一了百了!” 他怒不可遏,转身大步离去,孤寂黑暗的廊道里,还传响著他剧烈的咳嗽声,隨著他走远之后,另一名裹著素白长锦袍的年轻男人才出现在了门口,他眉目虽是清秀,却隱隱透露著一股王者之气,不怒自威。 年轻人將这股气质隱藏得极好极好,只是偶尔在眸中闪动,他靠著门边,眉头凝蹙,里头是全然化不开的愁绪。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另外一道脚步声响起,匆匆忙忙,身影於黑暗中出现,像是自影子里走出来的佝僂怪物,直至近前才变成了一名浑身著鎧甲的侍卫,来到了年轻人面前,他单膝跪地,恭敬道: “稟齐王,朱白玉在殿外,想要求见。” 齐王沉默著,忽而挥挥手: “告诉他,不见。” 侍卫犹豫片刻,並未离开,而是又说道: “齐王,朱白玉讲,这是件关乎齐国国运的大事,牵扯到了玉龙府与……平山王。” 提起了平山王与玉龙府,齐王愁绪愈发浓重,心绪也更加烦扰,语气加重: “不见,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 见齐王已经失去了耐性,侍卫藏於铁面下的脸无声嘆息,还是转身离去了,但过了没一会儿,他又重新回来,身上沾著冰冷的雨水,喘息著对著房间內的齐王道: “齐王殿下……” 打坐的齐王缓缓睁开眼,眉头微皱。 “又有何事?” 这名侍卫低声道: “朱白玉说,若是齐王不见他,他就一直站在殿外,直到站死。” 齐王冷笑道: “那就让他站死在那里吧。” 侍卫闻言身子一僵,没有第一时间起身应令,齐王知道朱白玉曾经在边疆立过功,在军中的名声很大,如今皇宫中的御林军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边疆调来的精侍,所以自然也很敬重朱白玉。 “看来你是很想跟他一同站死在外面。” 齐王淡淡出声,那名侍卫这才如梦初醒,浑身冷汗,急忙道: “小的这便去传令!” 他转身匆匆消失,一直走下百级石阶,淋著冰冷的雨水来到了朱白玉面前,对著他苦笑道: “朱大人……王上这是铁了心不见你了,雨大风冷,您还是走吧。” 朱白玉浑身锦衣,已是被雨水浇淋通透,极为狼狈,他立於原地沉默不语,见状,侍卫拨开了自己面具,露出了一张铜色面容,劝慰道: “先前平山王才来过,似乎与王上发生了剧烈的爭吵,王上此刻心情想必极为糟糕,朱大人这么站著也不是个事,不如先回去歇息,哪日王上心情好些了,我再想办法联繫您。” 朱白玉对著侍卫微微拱手,面色平静道: “阁下好意,朱某心领了。” 见他如此坚持,那名侍卫也晓得自己是劝不动了,只得嘆息一声,重新戴上了面具,回去殿下戍守。 … 大雨一下便不停,闻潮生头顶的大树虽然枝叶茂盛,但终於也抵挡不住这如利箭一般遮天蔽日的天水,到了第三日,他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淋湿通透,但闻潮生似乎全不在意,有了水,他便用笔沾著水,继续练字。 浑身湿透后,他的心仿佛更为寧静,有了先前的震慑之战,闻潮生凶名在书院中快速传播,这两日无人来找他约战,便让闻潮生清净不少,蘸著这场大雨,他沉心静气,手持毛笔在崖壁上一遍又一遍写著“永”字。 不知何时,身后的五步之距,忽然传来了一个极为陌生的声音: “谁教你倒写“永”字的方法?” 闻潮生身子一怔,回头时,看见徐一知就站在眼前,隱於髮丝之下的那双眸子如狼如鹰,利得骇人。 ps:晚安! 第194章 徐一知的怨念 如针一般噼里啪啦落下的雨幕中,闻潮生与徐一知相视,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冷漠,看见了对方眼底的急切,也看见了完全不属於正常人的癲狂。 到了此刻,闻潮生確信徐一知有精神疾病,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绪,正常人完全演不出来。 所以,现在的他很危险。 从王鹿的描述中不难看出,徐一知跟程峰之间有些“过节”,指不定因为当年程峰一招败他的事让徐一知记恨到了今日,如果让徐一知知道了他闻潮生跟程峰之间的关係,说不定当场就得打起来。 闻潮生非常確定,自己不是徐一知的对手,此时此刻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要远远比当初他在苦海县遇到的“无咎”更为可怕,更为莫测。 他当然无法感知到徐一知的真正境界,但吕知命曾说过,隨著与人动手的次数增多,他的感觉会变得越来越敏锐,有时仅仅凭藉著自己的经验,便可以大概了解一个人的强弱。 而闻潮生的感觉便是,如果他动手,他会在一瞬间被徐一知杀死。 与人动过了手,闻潮生才知道武道境界里,龙吟之后同一个境界的武者实力差距竟然会这般大。 而强如徐一知,却被当初的程峰隨手一招便击败,那时候的程峰该有多强? 在东疆逆斩三名天人的阿水又有多强? 思绪如流水在他的脑海中流逝而过,面前雨幕又落下了几滴,闻潮生才缓缓开口回答了徐一知的问题: “……是一个你的老熟人。” 他话音落下,徐一知眼中的血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滋生著,咬牙切齿、大声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他!” “他自己不敢回来么,让你来书院看我笑话来了?” 闻潮生感受著徐一知语气里那份浓郁的怨念,见他隨时都可能会发狂,立刻调整了自己的语態,说道: “是的,他是个懦夫,他不敢回来了。” 顿了顿,闻潮生又补充道: “他输了。” 这简单的三个字,让本欲狂躁的徐一知忽然气息一滯,隨后竟然冷却清明了几分。 他在雨中像是失了自己魂魄,先前眸中的癲狂隨著淌於髮丝间的雨水一同流逝,只余下了一双根本填不满的空洞,许久后,徐一知双手掩面,声音沙哑道: “……他可没输,是我输了。” 闻潮生篤定道: “程峰就是输了,如果他没输,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唰! 他话音一落,徐一知又忽然暴起,一把狠狠揪住了闻潮生的衣领,手臂青筋暴动,他咧嘴道: “他没输,他没输!” “我输了,是我输了!!” 闻潮生盯著徐一知的眸子,感受著那股隨时会降临的死亡,只觉得这种压迫让他难以呼吸,目光稍一挪开,掠向了远方那满是“血罪”的石壁,却是突然想通了些事,缓声道: “逃了就是输了。” “你没贏,他也没贏,谁都没贏。” “如果他贏了,他何必自废武功,焚毁书籍?” 徐一知闻言大骇,眼睛瞪得滚圆,他猛地后退了几步,竟然一屁股跌坐在了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泥泞中。 “你说什么,他……他自废武功了?” 这回,换做了闻潮生吃惊: “你不知道?” “这件事情不该是书院皆知么?” 徐一知坐在雨中忽然一动不动,像个石雕,闻潮生也盘坐在了泥泞中,挺直脊背: “这件事情书院应该所有人都知道,你也该知道,所以……你为什么不知道?” 徐一知缓缓抬头,凝视著闻潮生,似乎仍旧在確认他话中的真假,只是他与闻潮生对视的越久,便越是陷入了闻潮生眸子里寧静的深潭里,这种窒息感让他清明,也让他难受。 “我……的確不知道。” “他为何会废去自己的武功?” 徐一知有些失神,在得知程峰废除自己武功后,他与大部分书院的学生一样,全然不能理解,但他並没有其他人那般愤慨激昂,更多是疑惑。 闻潮生指著远处的崖壁,说道: “因为你无法面对的事,程峰也无法面对,但是他跑得够快。” “废掉自己的武功之后,他便一路南行,一直逃,一直逃,最后逃回了苦海县,逃回了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然后烧掉了所有的书,除了那本“治国论”。” “最后,他应该是打算死在那里,就当自己从来没去过书院。” 听完这话,徐一知竟然大笑了起来。 “苦海县……好,好啊,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哈哈,报应!!” 他忽然仰倒在了泥水中,就这么凝望著灰黑色的天幕,放肆大笑,笑得肝胆俱裂,笑得涕泗横流。 “程峰,你对不起我,你该有今天,该有今天啊!” 见他这般癲狂模样,闻潮生心思微动,问道: “徐师兄,你说程峰对不起你,他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徐一知缓缓收敛了笑容,沉默良久,再一次坐起身子的时候,眼中带著一抹说不出的悲意。 “他错看我徐一知,將我推给平山王,害我铸成大错。” 短短三句话,背后似乎藏著惊天秘密,想到刘金时的线索里留下了“徐一知”三个字,闻潮生眼神渐渐明亮,將不少事情串联了起来。 他盯著徐一知,凝声道: “徐师兄,当初平山王是不是让你模仿了赵王女儿的字跡,写了一封信给赵王?” ps:还有一更,各位可以早点睡。 第195章 雨剑 闻潮生一句话,直接像是踩著了徐一知的尾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徐一知,眼神中忽然迸发出了如剑在弦的杀意,这些杀意溶解在了雨中,於是闻潮生的皮肤便敏锐感觉到了刺痛。 “你是谁,来找我做什么?” 徐一知呼吸沉重。 闻潮生没说话,徐一知却步步紧逼: “你是不是平山王的人,平山王派你来杀我?” 闻潮生笑了,他指著雨中狼狈的自己: “你觉得我能杀你?” 徐一知眯著眼: “你不是来杀我,为何刻意隱藏自己实力?” 闻潮生道: “如果我说,我根本没有修行过呢?” 徐一知冷笑: “我是有点疯,但不是傻,这几日书院那么多龙吟境的人来找你,被你砍了胳膊,无一人是你对手,你说你没有修行过?” 闻潮生將手臂缓缓伸到了徐一知的面前,对著他道: “若不然,你把丹海之力渡入进我的经脉,好好查看一番?” 徐一知犹豫片刻,还是將自己满是泥水的掌心摁在了闻潮生的掌心之上,一番查探之后,他用极为讶异与古怪的眼神看向闻潮生: “你不曾修行,为何能与龙吟境的高手抗衡?” 闻潮生想了想,对著他道: “我会用剑。” 徐一知摇头: “不可能,就算你剑术造化无极,也无法以凡人之躯比肩龙吟境的强者。” “你根本破不开他们的护体罡气,” 闻潮生笑了: “那徐师兄接我一招?” 徐一知眸子微抬: “来。” 闻潮生不徐不疾地拿出那根毛笔,指尖轻轻转动笔身,他的视线与徐一知相对,忽然道: “雪太慢了,我想试试雨。” 徐一知怔住。 他来不及思考,因为闻潮生已经出剑了。 毛笔毫间沾著晶莹剔透的雨水,刺向了徐一知的肩膀,他“出剑”时,笔极慢,雨水便也一同跟著变慢,笔尖穿过二人身前的第三滴雨珠时,被冰冷雨水拧成一撮的笔尖忽然有韵律地颤动了一下,而后毫间的那些水珠竟仿佛有了灵韵,碎溅成无数小点,覆於笔尖之外,让笔尖化为了剑尖。 与雪的飘忽怠惰不同,雨水自天穹落下时,便註定要粉身碎骨。 它更为直接,更有力量。 所以闻潮生这一剑,要比先前的剑更快,更壮烈。 视线交错间,剑尖已至徐一知肩头,那如城墙一般厚重的罡气,与剑尖的中心出现了一个极小的旋涡,而后开始融解。 笔尖的確具有非凡的力量,即便面对徐一知这样通幽境上品的强者,它依然顽固而执拗地钻开了对方的罡气。 可闻潮生面对的不再是那些普普通通的书生,而是徐一知,程峰这个怪物出现之前,徐一知是书院学子中名副其实的第一。 此刻,他也让闻潮生明白了何为书院第一。 闻潮生刺向他的左肩,而徐一知的右手却在最晚的那个时刻出现,却又是极为取巧合適的时机,两根手指轻轻拈住了沾著雨水的笔尖,他指尖一搓动,闻潮生此剑的剑势便隨雨水一同漫散开来,消融於无形。 “原来是这样的剑,怪不得。” 徐一知讚嘆、感慨,两根手指收回时,上面依然染著鲜红。 他还是受伤了。 小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伤,可这样的小伤无论是对於书院,亦或是对於徐一知,都意义非凡。 徐一知告诉闻潮生,他来书院夺魁之后,除了程峰,同门无人让他流过血。 闻潮生是第二个。 闻潮生见他已经不再那么狂躁,便隨口问出了一个问题: “通幽境的程峰能斩天人么?” 雨下,徐一知仔细回忆当初,最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通幽与天人隔著难以想像的天堑,几乎无法跨越,但单论修行,程峰是个千古罕见的怪物,若他修至通幽境大成,指不定真能跟天人叫板……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你姑且听听,莫要当真。” 徐一知有资格评价程峰,他与程峰交手过,知道当初的程峰有多可怕,单从他的描述,闻潮生实在很难將其与县城里那个险些被冻毙於风雪中的枯瘦青年串联在一起。 在闻潮生思索之际,徐一知又道: “如果我能学会这样的剑,当初也许就能击败程峰。” 闻潮生回过神,笑著回道: “但你好像永远没有击败他的机会了。” 徐一知微微摇头。 “我还是恨他,即便知道他如今也遭受了报应,可我仍旧想要找到他。” 闻潮生问道: “如果你找到他,你要怎么做?” 徐一知言辞认真道: “杀了他的亲人,或是最爱的人。” 闻潮生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变,沉默片刻后,再问道: “那倘若程峰亲人已死,也没有最爱的人呢?” 徐一知笑了起来,笑容又带上了癲狂: “我可以等,等他爱上了別人,我再杀了她。” “他让我的余生背上业债,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我也要让他尝尝后悔一生的滋味。” 回到了最初的问题,闻潮生再一次询问了关於平山王的事,徐一知却道: “你这么想知道,那教我练剑。” “等我练会了剑,我就告诉你。” 闻潮生失笑道: “我这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徐一知將被鲜血染红的两根手指展示给闻潮生看,说道: “以后我每天晚上都会来,你不需要刻意教我,我將境界压制在龙吟境,你陪我打一场。” 闻潮生想了想,又道: “我一月后就会离开这里……” 徐一知: “若你离开时,我还没学会,算我自己天资蠢笨,届时我仍然会將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於你,如何?” ps:晚安! 第196章 不查 闻潮生没有立刻同意徐一知给出的提议,並不是他对平山王的秘密不感兴趣,而是相较於此,有一个更为直接且严肃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那便是一旦徐一知发了疯,他隨时可能会失手打死闻潮生。 “……你看,你也知道自己有点疯,再加上我完全没有修行过,连书院那些通幽境的师兄姐都被你活活打死,一旦你我对战的时候突然犯病,我可挡不住你三招二式。” 徐一知说道: “我当初因为程峰走火入魔,有时的確神志不清,混混沌沌,不过每夜子、丑二时神志总会恢復清明,这段时间我来找你,你不必担心。” 顿了顿,他又冷冷笑道: “况且,你以为我真是在书院里隨便杀人的么?” “我杀的那几名同门,他们的家族都是直接依附於平山王麾下,我杀不了平山王,可平山王害我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说什么我也得噁心他一下……” 言罢,徐一知突然抬起眸子,眸中对闻潮生產生了些许好奇: “你呢,你又为何来了思过崖?” 提到了自己,闻潮生缓缓將毛笔收入袖中,雨水顺著他额间的髮丝一股一股流下,他已然极为狼狈,可形態上的狼狈却远远不及经歷狼狈的三分。 “因为我杀了书院三名畜牲。” 闻潮生將当时的事情娓娓道来,徐一知知道邹苟三人的死与一条狗有关后,他嗤笑道: “因为一条狗,你杀了书院过来接引你的三名先生,差些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就不觉得愚蠢?” 闻潮生真诚地附和他道: “是很蠢,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有很多种,復仇的方式更是多种多样,我却选择了最直接,最愚蠢,下场可能最严重的那一种。” “但人这辈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定会做一些蠢事,这是无法避免的。” 徐一知似乎无法理解闻潮生的说法,他思索著问道: “所以再来一次,你也会这样?” 闻潮生道: “再来一万次,他们就会再死一万次。” “这就是我的答案。” 徐一知摇头道: “你太偏执了。” 闻潮生笑道: “你比我先来这个地方,难道你不偏执?” 二人对视许久,徐一知眼底闪过一丝异色,他久久未言,最终拂袖而起,转身行走於瓢泼雨幕中。 “就这么说定了。” … 蟠龙宫,后园。 某座许久未曾修缮过的草莽小院內,两名湿漉漉的人围坐在儘是灰尘的老旧房间內,一边烤著炉火,一边烫著铜锅里的火锅。 二人身边都摆著四五个酒罈子,一些已经空了,烈酒的气味隨著雨中的泥土淡淡腥气一同蔓延,与柴火燃烧的味道一同爭抢房间每一个角落。 “我去尿个尿。” 齐王吃完一口鲜切牛肉,忽然眉头一皱,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去向门口,拉下了袍裤,开始放水。 门外雨声太大,所以朱白玉根本分辨不出来二者的区別,只是听齐王断断续续的话从雨声的间隙之中传来: “……我记得小的时候,我也经常这么做,娘跟我讲,在自家门口“放水”是大忌,会招来灾祸,后来果然出事了。” 齐王讲出这些的时候,神態格外平静,他微眯的眸子略带一些悵然,视线就这么穿透了雨幕,落在了院子里那棵歪歪扭扭斜著长的榆树上,仿佛根本没將当年萧墙之祸当回事。 放完了水后,他抖擞一下,提上裤子,转身回到了火炉旁继续开喝。 朱白玉身子往后一瘫,蹬腿道: “所以,为何这间院子王上再没修缮过?” 齐王伸出筷子夹著菜,淡淡的语气里浮现著被尘封多年的回忆。 “我娘就是死在那棵榆木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让宫里的人动过这里,偶尔来看看,时刻提醒自己,命运一定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顿了顿,他目光一瞥,对著朱白玉说道: “所以我才会放权给龙不飞,才有了白龙卫,才有了你们。” 朱白玉盯著炽热的锅炉,话题陡转,沉声说道: “……风城一事有著落了,確认与平山王有直接干係,而且一直以来被称为“天子剑”的玉龙府,好像也跟平山王有所勾结,先前我將信物送到以后,他们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王上,我们手里目前有明確的证据,现在只需要你下令,將平山王打入天牢,亲自会审……” 他话还没有讲完,齐王却回道: “这件事情,不要查了。” 朱白玉正欲继续说下去的话头骤然止住,盯著齐王,眸中渐渐溢出不可思议。 “王上,你说这件事情……不查了?” 齐王放下了筷子,揉捏著自己的眉心,语气疲惫: “对,不查了。” 二人之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朱白玉再开口时,喉咙已有了微不可寻的乾涩: “可当初,这件事是您说一定要彻查到底的。” 齐王似乎因为这件事情烦躁不已,他嘆了口气,破罐破摔骂道: “我后悔了,这件事到这里结束了,別再继续翻风城的烂帐了,不查了!” “以后你们谁也別再提这件事,就当从来没有过风城!” 朱白玉浑身颤抖,或是酒劲上了头,或是因为曾在北疆从军的经歷,他胸口的火被猛地点燃,竟指著齐王的鼻子,大声喝道: “不查了?” “风城四十万条人命,他们为了你的齐国,为了你,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最后换来了什么?换来了王族的背叛、背刺!如今四十万忠魂含冤而死,你一句“不查了”就要勾销这笔恩怨?!” “你怎么给他们交代?!” 他狠狠拍打自己的胸膛,咚咚作响,犹如擂鼓,神態有些反常的歇斯底里: “我怎么给他们交代,啊?!” ps:还有一更。 第197章 我不能让齐国毁在我手里 “当初信誓旦旦,坚持说查的是你,如今知道这件事情真的与平山王掛鉤,你就不查了?” “王上,我知道平山王是你的叔叔,他救过你的命,为你平过叛乱,扶持你上了王位,他对你有天大的恩情……可那不是四百人,四千人,那是四十万!!” “我大齐养军养民这么多年,边疆驻守不过百万,他平山王不声不响直接削了齐国快一半的军队,而且还是最为精锐的那批!” 朱白玉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儒雅。 “齐王,醒醒吧,这不是家长里短,爭权夺利,这是亡族灭国!!” 他话音落下,齐王站起身,一把掀翻了面前的铜锅,披头散髮,未乾的雨水还从髮丝间滴下,让他显得格外狰狞: “我醒醒?” “我他娘的不知道这是亡族灭国的大事?我他娘的不知道那四十万人都是为我流的血?” “我能怎么办?” “从出生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就一直在別人手里握著!!” “我那该死的爹生性懦弱,不敢打仗,在我才满月时,要將我送去燕国为质,討好那些好战野蛮的燕人,若不是龙不飞將军恰好登临天人,连斩燕国十五神將,震慑北疆,我早已被扔到那极寒之地,或是冻死,或是受尽屈辱而死……后来那老鬼明知自己身体有恙,还整日里吸食“五石散”,最后落得暴毙下场,却什么也没留下,害得朝纲动乱,害得我娘被一群人逼著吊死在了这院中,尸体被扔到了山里,曝尸荒野!” “再后来平山王费尽心思將我救下,可你以为这就完了?” “我成了齐王,却也成了棋子!” 他用力地攥紧拳头,眸中血丝如蚯。 “你以为刀在我的手里?” “我告诉你,刀一直在我脖子上!” 两名脸红脖子粗的人相互对视著,像是忽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直至许久之后,朱白玉才从噼里啪啦的乱雨声中回神,嘴唇轻轻煽动: “平山王……能有这等权力?” 齐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在地,盯著燃烧的火堆出神: “你还不明白吗,我是棋子,平山王也是。” “这是一局布了多年的、奇臭无比的棋,可偏偏执棋人可以掌控眾生的命运。” 他的话中带著淡淡的嘲讽,既是在嘲讽执棋之人,也是在嘲讽他们这些身不由己的棋子。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齐王忽然道: “先前你讲,你在苦海县被陆川算计,是那个叫做“闻潮生”的年轻人指挥淳穹破局,救了你一命?” 朱白玉点头,隨后逐渐冷静下来的目光闪烁一下,他道: “这个人……不是王上你安插在苦海县的?” 齐王摇头。 “不是。” “我从来没有安插过其他的人在苦海县。” 朱白玉闻言,语气逐渐讶异: “若不是王上,难道是宫里其他的贵人?” 齐王手指轻轻敲打著右边的膝盖。 “你为何会坚持这样想?” 朱白玉说道: “这个世上或许会有人凭空消失,但是绝不会有人凭空出现。” “我动用了白龙卫能动用的所有力量,调查了很长时间关於他的身世,可根本没有任何记录。” “我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他的身份被宫里的某些大人物利用自己的权利便宜彻底掩盖了。” 齐王眯著眼与朱白玉对视片刻后,缓缓收回目光,说道: “我想见见这个人。” 朱白玉有些迟疑。 “那您可得耐心等待一段时间,小七告诉我,这人杀了书院前去接引他的三名先生,不过好像院长有收他进书院的意思,把他关在了书院后山的思过崖里,一月之后才会放出来。” 齐王摸著自己的下巴,眸光幽幽: “我不急,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正好下月“九歌”要带陈国的“佛子”来我齐国。” “我没记错的话,齐国王族跟九歌之间还有一桩“恩怨”未平,届时正好借这事看看,这闻潮生到底是不是像你说的那么精明……” 朱白玉闻言身子轻轻一震,像是想到了一些久远的事。 “是关於……寧国公的“沉塘宝藏”?” 齐王冷笑道: “天下商行,富可敌国,“九歌”那群人以为將自己的利益与四国王族的利益全部捆绑在一起,他们便能为所欲为……反正如今齐国已经快要被“他们”彻底玩烂了,那不如我也趁乱再添一把火。” ““九歌”以为寧国公这笔帐会不了了之,如今我偏要翻出来,跟他们好好算算……” 说完之后,他仰头猛地灌了几口酒,將酒罈子拋给了朱白玉,长长呼出一口气,望著头上的屋顶说道: “白玉,这俩月你先別离开王城……” 他胸中有事没有讲出,但朱白玉能够感受到齐王语气里的那份沉重。 后来他们喝完了酒,朱白玉离开的时候,听见身后屋中躺在地上的齐王半醉半醒说道: “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我的老子……他给我留下了一大堆烂帐,留下了一大堆如狼如豺的同族,留下了一个根本不属於我的国家。” 朱白玉听著齐王的碎碎念,嘆息一声,向著雨幕而去,於是他也理所应当地没有听到齐王的最后那句呢喃。 “可是……我不能让齐国毁在我的手里。” … ps:晚安。 第198章 龙鸣野 王城的雨一连下了五日终於停下,但久违的艷阳仍然被阻隔在了阴云之后,由於下雨的缘故,出入思过崖的吊桥变得极为湿滑,於是去那里的人也少了很多。 闻潮生这几日倒是清閒下来,没什么人来找他,倒是思过崖外,“闻潮生”这三个字已经逐渐成为书院学生们口中的妖魔,生长成为了稀奇古怪的形状。 正午时分,天气更阴,书生们完成上午的修行以后,齐聚於书院的食堂之中,开始大快朵颐。 有人撩起袖子,目光微虚,手中握住一双竹筷,凌空飞舞,口若悬河: “……就说那闻潮生,手中豪笔一挥,墨水如剑芒贯穿,与许师兄已战在一起,面对他的凌厉攻势,许师兄使出浑身解数迎战,二人转瞬之间便已过百招……” 他嘴里滔滔不绝,用华丽的辞藻与巧妙的言语描述著一场根本没有发生过的大战,周围眾人听得入神,到了精彩处,一些同门忍不住拍手叫好,大声呼道“宰了这恶贯满盈之人”。 可隨著说书的人喝了一口淡茶,身上那股激烈的气势便以极快的速度消退,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扼腕嘆息道: “可惜啊,许师兄终究不敌,棋差一招,被闻潮生斩了臂膀。” 一旁听他讲述的同门並非当日都亲自到场,不知道那位“许师兄”臂膀已被闻潮生斩断,听到这个结局后,皆是眸中含怒。 “什么玩意儿?” “这刚才不还打的有来有回吗,怎么说败就败了?” “对啊!我寻思许师兄在龙吟境的同门中也算是佼佼者了吧,你啥也没交代,他就输了?” 面对这些同门的愤慨,说书那人瞪眼道: “交代?” “我交代什么?” “又不是我进去打的架,我给你什么交代?” “再说了,闻潮生此人凶名在外,连书院的三名先生都被他斩首,你口中的许师兄难道比书院的三名先生还厉害?落败不是人之常情么?” 那人被懟得哑口无言,最终也只是收敛了一下自己情绪,咬牙切齿道: “这等罪孽滔天的暴虐之徒,难道我书院就没有一人能够治治他?” 讲书的那人淡淡道: “龙吟上品的明师姐都被他一剑斩了胳膊,通幽境的师兄师姐们又不敢进思过崖,剩下那几名衝击通幽境的师兄师姐基本都在闭关,为之后的四国会武做准备,书院剩下的人谁还能对付他?” “谁还敢去对付他?” 他话音落下,周围的同门立时陷入了死寂,无人说话,针落可闻。 其实书院龙吟境上品的学生不少,但因为断臂代价实在太大,他们仍在观望,没有去找闻潮生的麻烦。 便在如此沉默之中,门口被人忽然推开,此刻本是用膳时间,门口出入人流实属正常,偏偏眾人静的可怕,这拨门而入的声音便成了此方最为突兀的声音。 而当他们见到了进来的那人时,便更为惊讶,有人惊骇道: “龙师兄,你……你出关了?” 许多人开口询问,龙鸣野只是淡淡瞥了他们一眼,微微点头,而后便去打了一份饭,来到一张没人的桌子面前坐下,自顾自地吃起来。 面对眾人的喋喋询问,他眉头一皱,似乎觉得甚是烦扰,可最后还是回答道: “有所收穫,但距离通幽境仍需些时日。” 一听到他这话,围过来的不少人眼神一亮,像是小时候在外面打架的孩子输了回家告状,不断怂恿著他去思过崖杀死闻潮生,为三位先生报仇。 龙鸣野一直埋著头吃饭,似乎对於他们的讲述毫不关心,至於后来,他被扰得实在烦了,才开口说道: “我不杀人,谁也不杀。” 他话音刚落,立刻便有人接著说道: “打残也可以,比如砍他一条手,或者砍他两条手!” 龙鸣野眉头紧皱。 “你让我去我就去?” “你什么东西?” 开口的那些人一时没有想到,龙鸣野会突然將话锋指向他,这话几乎是当著所有人的面狠狠抽他的耳光,让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转口便冷嘲热讽还击道: “龙鸣野,你不会是怂了吧?” “听到闻潮生……” 他话还没有讲完,龙鸣野忽然挥拳,拳势如风,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正好打在这人的脸上,那人鼻樑似乎断了,捂著自己的脸倒退两步,眼泪鼻血一同喷了出来。 他刚一抬头,见龙鸣野又扬起了自己的拳头,嚇得急忙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食堂。 “吃个饭还这么多废话。” 龙鸣野甩了甩手上的血,骂了一句。 眾人立刻散开,远处坐在窗边的几名通幽静的同门,只是淡淡看了龙鸣野一眼,既没有开口发声,也没有出手阻止,书院內部爭端不少,这样的小事在他们看来早已司空平常。 就这样,直到他吃完了饭,起身离开的时候,似乎想到了什么,偏头对著先前围过来的同门道: “那个闻潮生很厉害?” 那些人面面相覷,最后不约而同地点了一下头。 “自从他来思过崖,龙吟境的同门还没有贏过他。” 龙鸣野闻言笑了笑,出门去了。 … ps:最近在武汉出差,明天早上八点闹钟准时起床写文,所以明天更新会很早,能写两章写两张,如果有机会补上第三章的话,我会补,没机会的话就先欠著,太累了,晚安宝子们。 第199章 巧了,我也有一百五十两银子 午饭以后,龙鸣野还是去了思过崖,他身法轻盈,湿滑的吊桥完全无法阻拦他,去的时候,他只在吊桥口看见了一个人。 是个女人,龙鸣野不认识她,寒暄两句后,他才知道,这个女人叫高敏,她每天都会来这里待一会儿,看看又有哪个白痴被砍了手。 龙鸣野摇摇头: “你真閒。” 高敏咬了一口白馒头,又喝了一口竹杯里的山泉水,摇头道: “你根本不懂,你也不会懂。” 龙鸣野没有继续跟她聊下去,高敏远远看著龙鸣野进入云雾那头,嘖嘖嘴,又用力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 以往她从来不吃馒头,因为馒头是书院里最廉价的东西。 可如今,她却觉得这些天啃得馒头比以往任何一顿早餐都要美味。 … 龙鸣野进入思过崖后,远远看了一眼面壁而坐的徐一知,確认对方注意力不在他身上的时候,这才去了另外一边。 以前徐一知一个人面壁,现在算上闻潮生便是两人面壁。 徐一知在墙壁上写字,闻潮生也在墙壁上写字,只不过他的字没有痕跡,笔上的血早就已经被雨水洗净了。 龙鸣野站在闻潮生身后看著他一遍又一遍地写著“永”,没去打扰他,只是看著看著,他觉得不对了味儿,眉头渐渐挑了起来。 闻潮生每日会练两千遍“永”,正一千,倒一千,当他写完今日第一千二百个“永”后,才徐徐收了笔,自我对著根本什么也没有的岩壁欣赏一番,转身看向龙鸣野。 “你看我写字有一会儿了,看出什么了?” 龙鸣野思索了片刻,问道: “你以前练过刀剑?” 闻潮生一怔,隨后又回头看了看岩壁,確认上面並没有留下任何痕渍,於是笑道: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有点东西,你又是书院的哪位名人,怎么看出我练过刀剑?” 龙鸣野缓缓踱步道: “我十八岁考入书院,但真正开始读书,是从我十六岁开始,自我懂事起,到我成年,我一直都在练武。” “刀枪棍棒剑戟……基本你在人间能看见的兵器,哪怕诸如女子常用的“刺”,我都练过,而且略有心得。” “所以,我能看出你的臂、腕其实是以刀剑发力的方式在写字。” 闻潮生眸子浅凝,赞道: “看来你是真的懂。” “怎么称呼?” 龙鸣野:“龙鸣野。” 闻潮生眉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缓缓盘坐於地面一块乾净的蒲团上。 先前他的衣服被雨水淋湿,还有不少泥泞,於是雨停之后,院长便让王鹿给他送来了一件新的衣服。 至於蒲团……那是闻潮生了一两银子从王鹿那里买来的,眼下虽然雨停,地面上却仍旧是泥泞一片,他总不能穿著才换的乾净衣服直接往地上一坐。 “你是龙不飞的儿子?” “是。” 龙鸣野也不嫌脏,直接撩起一旁的衣袂,盘坐在闻潮生的对面,他的身形虽然不算魁梧,但常年练武的底子也足够精壮。 “你也想杀了我为三位先生报仇?” 面对闻潮生的眼神,龙鸣野摇头: “我不杀人。” “书院的人,我谁都不能杀。” 说著,他眉毛忽然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 “而且那三个老东西,我早看他们不爽了。” 听著龙鸣野牙缝里面溢出来的几缕怨气,闻潮生一时间觉得莞尔,也渐渐料想自己的猜测可能中了七八分。 “看来你平时没少被他们穿小鞋,你是龙不飞的儿子,书院不该这么对你苛刻,但他们又理应对你苛刻些。” 闻潮生的话听起来很矛盾,可龙鸣野身为局中人,他深有所感,只是他讶异地盯著闻潮生,心想自己从未与任何人讲过,闻潮生为何会知道这里面的门道。 “你好像知道很多事。” 闻潮生不置可否,问道: “如果你不是来杀我的,那来找我做什么?” 龙鸣野直言不讳: “打架。” 他乾脆,闻潮生也拒绝的乾脆。 “不打。” 龙鸣野眉头拧成了一团。 “为何不打?” 闻潮生打量了龙鸣野两眼,道: “你听说过我的事么?” 龙鸣野点头。 “杀了三位先生,砍了同门手臂。” 闻潮生笑道: “这就对了,等我离开了思过崖,你来找我可以,现在不行,除非你愿意少一条胳膊。” 龙鸣野皱眉。 “为何?” 闻潮生回道: “总不能一直来人,我再厉害,也打不了书院那么多龙吟境同门。” 龙鸣野想到了先前听到的风声,又在吊桥那头看见的姑娘,问道: “高敏也来过?” “来过。” “为何她没事?” “她给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而且我也砍了她胳膊,只不过还给了她,让她缝回去了。” 龙鸣野眉毛舒展开来,眸中有了战意: “好巧,我也有一百五十两银子。” 闻潮生: “你就这么等不及?” 龙鸣野答道: “我闭关有些时候了,寻不到进入通幽境的契机,需要一场能让我有所体悟的战斗,或许能化开这个瓶颈。” “如果我输了,我一百五十两银子买我的胳膊。” “正好,这样你也不用留手。” 闻潮生其实很想拒绝对方,因为他对钱的兴趣有限,之前找高敏要钱,是因为他穷的很难在这里过活,而如今有了一百五十两银子,闻潮生可以在书院和王城生活很长时间。 但他最后还是同意了。 那根杀了邹苟,斩了数名同门胳膊的豪笔,被闻潮生缓缓从袖间拿出。 “这一战后,书院应该没人敢再来找我了。” 第200章 引水破局 打架对闻潮生来讲,已经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课之一,徐一知每天晚上都会来拿闻潮生试剑。 他的確不愧为曾经的书院第一,即便將自己实力压制在了龙吟境,闻潮生依然应付得极为狼狈。 至少,邹枸肯定打不过龙吟境的徐一知。 当初闻潮生杀邹枸,属於生死之间的潜力爆发,再来一次,他未必是邹枸的对手,理所应当的,闻潮生也打不过徐一知。 所以,他每天都在挨揍。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当初徐一知败於程峰手中不过一招,便会给人一种错觉,那便是徐一知纵然厉害,也厉害得有限,再加上他將实力压制在了龙吟境,闻潮生觉得自己便没有输的理由。 可实际上,隨著他与徐一知动过手后,闻潮生才明白,徐一知与他先前交过手的那些龙吟境上品的学生差距究竟多大。 这个当初被程峰隨手干碎的人,其实同样是个万中无一的天才,闻潮生倾尽全力,甚至无法逼他用出全力。 也正是因为徐一知的磨礪,让闻潮生以极为可怕的速度在进步著,每日战斗过后,闻潮生一边运转“不老泉”养伤,一边在脑海中回顾著这一场战斗,寻找自己不足。 而如今,对战这个距离通幽境仅有一步之遥的龙鸣野,闻潮生反而轻鬆了不少。 他並非轻敌,而是最直观地感觉到,龙鸣野给他的压力不如徐一知,但与方才的道理一样,闻潮生觉得龙鸣野不如同境的徐一知,不代表龙鸣野不够强。 事实上,对方很强。 闻潮生出剑的速度极快,自从他开始参悟“雨”后,手中的剑便又比从前凌厉、决绝了几分,出剑时,他没有给敌人留后路,也没为自己留后路。 笔尖刺开了崖间风声,呼啸而过,颤动的狼毫被一股神秘的韵力拧成一团,仿佛一滴巨大的水滴,在触及龙鸣野的肩膀剎那,犹如蜻蜓点水一般破开了对方的罡气。 龙鸣野眸子闪过一丝讶异,犹如白驹过隙,快速出现又快速消融,紧接著,他的身子迅速后撤,脊柱如游龙般灵敏,躲开了闻潮生这一剑。 与此同时,他左手猛地探出,真力乍泄,隱有一声雀鸣清啼入耳,尖锐且不甘,势临之时,压迫感令人窒息,他手里这一招“笼中雀”竟用的比当初那宫椿更要出神入化! 换作之前,这一招闻潮生多半得硬吃,他虽领悟几缕剑意,可临阵对敌的经验並不丰厚,好在这两三日有了徐一知的磨礪,闻潮生应付起来游刃有余。 他收笔而挡,笔尖凝链的“春雨”又顷刻间成了“冬雪”,隱约似乎多了几片晶莹,將那声清脆的雀鸣无声无息埋葬。 龙鸣野亦从这雨雪中瞧见了刃利,讚嘆道: “入了化境,厉害!” 他收掌而立,掌间囚雀散去,真力奔腾於经脉之间,动收於静,整个人气势大变,犹如瀚河沉湖。 闻潮生瞳孔一收,下一刻便见龙鸣野掌隨身动,宛如蛟龙推浪,一式“天在水”徐徐送出,掌外真力却涌来惊涛波澜,自四面八方封锁了闻潮生的所有退路! 先前跟徐一知交手的时候,徐一知会时不时故意去吃闻潮生的剑,从而体会其间玄妙,所以他並没有使用儒术与闻潮生战斗,也没需要太多身法。 如今儒术从龙鸣野的手中用出,已然有了几分它原本的威力,给予了闻潮生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他笔尖几片小雪埋得住笼中雀鸣,却又如何掩埋这场浩荡汪洋? 高手过招,胜败须臾之间,闻潮生挥动笔尖,雪融为水,要以水滴石穿之势洞穿龙鸣野的封锁,然而这一次,他的“雨”却失效了。 水能穿石,却难穿水本身。 他的剑意在龙鸣野的真力中溶解於无形,后者袖袍鼓动,控制丹海神力开合,要將闻潮生彻底吞没! “你的剑的確锋利,可难穿这天在水!” 窒息感愈发浓重,纵然龙鸣野对他没有杀心,但有意逼他缴械,招式是一点不留情,闻潮生见状不对,忽而念头一闪,笔隨心动,以“剑意-雨”为引,在周身形成漩涡,竟然乱了“天在水”的真力涌动! 水虽不可破,却能引。 闻潮生確认此招有效,立刻全神贯注,將“天在水”的力量引向了它的本身某处,浩荡真力凝聚而成的河水全部涌入此处,却没有释放的机会,於是愈凝愈多,全部集结一点,最终终於爆发,涣然而溃。 龙鸣野真力一散,狼狈后撤两步,闻潮生便向前两步,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手中笔精准刺入他的肩膀。 嗤! 二人皆僵滯於原地片刻,而后闻潮生收笔,殷红立刻在龙鸣野的肩膀上的蔓延扩散,染了一大片。 “还打吗?” 闻潮生问道。 龙鸣野迟疑片刻后摇头。 “废了一条臂膀,已无胜算,没有继续打的必要了。” 顿了顿,他对著闻潮生道: “以往只听过官场谋论中有人“祸水东引”,不曾想今日竟在武学里见到了,书院圣贤留下的“儒术”的確精妙绝伦,越修越是觉得其中契合天地之道,我苦修“天在水”许久,曾也在思考应对之策,却总是没有突破。” “今日一战……收穫颇丰。” 接著,他毫不吝嗇地讚嘆道: “闻师弟天赋异稟,对时机的把控非常人能及,这么一个小的机会被你抓住,逆转局势,换作是我,未必能行,这一败我虽心有不甘,但也算服气了。” 闻潮生甩了甩笔上的血,沉吟片刻,说道: “难得在书院能遇上说话之人,就不走流程了,出去你记得跟他们说,你是靠著自己实力捡回一条手。” “至於那一百五十两银子,等我出去再给,如何?” 龙鸣野点点头,而后双手抱拳,竟是行了个江湖礼: “龙某,多谢赐教!” ps:晚安! 第201章 借人 闻潮生將龙鸣野放出了思过崖,先前閒聊的过程中,王鹿告诉过闻潮生,龙鸣野是书院同门龙吟境中最强的几人之一,如果连他都输给闻潮生,带伤离开,对外面的同门未尝不是一种震慑。 交手的过程中,闻潮生明显感觉到,龙鸣野对於“儒术”的使用深度要高於书院的邹枸三人,这是天赋,也是悟性,纯粹靠后天的努力很难达到。 他在书院必然享有极大的名声,因为他输给了闻潮生,於是闻潮生的名声也將在书院愈发传响。 龙鸣野已经预见到了这一点,他告诉闻潮生,名声太大对他来说不是件好事,书院必然有许多通幽境的同门想要出手收拾他,只是碍於徐一知的缘故,不敢进入思过崖。 不过等到闻潮生离开思过崖后,麻烦也会接踵而至。 闻潮生其实不甚理解,龙吟境那些同门之所以想要杀死自己,无非就是希望通过这件事情来证明他们的价值,並不是他们真的与那三名先生有多么深厚的情谊。 而通幽境的那些学生则不同,他们便是杀了自己,也不能证明什么。 以通幽境胜龙吟境,能证明什么呢? 所以,他们不该有动机对自己出手。 龙鸣野只是笑了笑,他告诉闻潮生,通幽境同门找他麻烦,大概不至於取他性命,多是狠狠揍他一顿,或是让他残废,而这么做的目的也很简单……泄愤。 泄的不是与闻潮生有关的愤,而是关於程峰的愤。 “没有任何一名心高气傲,自詡天才的人愿意接受自己数年、甚至数十年的苦修被一个从不知名小地方出来的怪物费几日的时间便碾碎。” “但是那个怪物实在是太强,强到让他们绝望,所以他们不敢去憎恨那个怪物,而是將內心的憎恨压制在了最深处……” “至於为何这份憎恨最终会偿还在你的身上,我想,大约是因为你与那个怪物都来自於同一个地方吧……而且你的表现,的確也让人足够惊艷。” “如果你没有找到解决麻烦的办法,我奉劝你最好不要离开思过崖,这里对你来说,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龙鸣野走的时候,闻潮生感慨万千: “想不到这里竟然是书院。” 龙鸣野笑道: “这就是我大齐的书院啊。” … 另一边,朱白玉在守卫的带领下,朝著院长所在的小阁楼而去,路上,朱白玉四处张望,平静的眼中藏著浓郁好奇。 他其实也是第一次来书院。 无论是军人,还是江湖人,好似都不该在书院这种圣洁之地出现。 “你以后最好还是少来书院。” 带路的守门人对著朱白玉说道,语气极淡,淡到仿佛在对人发號施令。 他当然知道朱白玉的身份,也知道朱白玉曾在边关驰骋纵横,但他並不在意这些,他似乎只在意脚下的这片方寸之地。 將朱白玉带到了院长阁楼下,他看了沉默的朱白玉一眼,下巴微微扬起: “你身上全是外头带来的浊气,来多了会扰书院清净。” 朱白玉没有还击,內心对於这座齐国积威已久的圣地同样怀揣著敬畏,只是对著那名仿佛公鸡般骄傲的守门人微微行礼,便略带惶恐地上楼去了。 上楼时,朱白玉刻意撩起了自己袍子一角,这件袍子是今日清晨才换,十分整洁乾净,但朱白玉仍是担心这袍子拖拽在地上时会將地面弄脏。 当他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阁楼的二层之后,面对那扇关著的房门,他站在门外向门內行了一个长礼。 “齐国朱白玉求见!” 短暂的沉默后,房门內响起了一道平静的声音: “自己开门进来。” 朱白玉闻言,便要去开门,便在他的手即將触碰到门的时候,忽又觉得不妥,將手收回在身上,好好擦了擦,然后才將门打开。 进入房间后,他看见院长正埋头抄录著书籍,由於今日天气阴沉,房间里摆著莹莹燃烧的烛火数盏,便愈发使得朱白玉压力极重。 直至院长微微抬头,瞥了朱白玉一眼,眉头不可寻地皱了一下。 “阁楼里有什么脏东西么,上来时那般模样。” 朱白玉闻言急忙躬身道: “在下是怕將外头的污秽带入了书院之中。” 院长沉默一会儿,骂道: “有人不做,你要做狗,读书人是不是人?这里是什么圣洁之地吗?他们不吃喝拉撒?” 朱白玉见院长嗤骂,一时间竟是愣在了原地,没太明白院长的意思。 见他这般模样,杜池鱼又徐徐说道: “听不懂吗?下回你再来,外头那俩瘪犊子玩意儿赛脸,你就动手干他们,出了事,我来处理,我说的清楚不清楚?” 朱白玉闻言急忙道: “清楚了,清楚了……多谢先生!” 听到了他的答覆,杜池鱼皱著的眉头才缓缓又舒展开来: “还说你以前充过军,没半点血性,叫闻潮生那小子可比你省心多了。” 朱白玉心头暗暗苦笑一声,忽而对院长的印象大为改观,却仍是不敢放开,杜池鱼骂他,他便受著。 “来找我何事?” 杜池鱼放下了手里的毛笔,注视著朱白玉。 “来找我什么事,直接说,別绕弯子。” 朱白玉立刻道: “秉……回院长的话,王上想借闻潮生一用。” 杜池鱼: “什么时候,做什么,用多久?” 朱白玉: “一月后,翻寧国公的旧案,不確定。” 杜池鱼目光在熠熠生辉的火苗中燃烧,她的视线灼热,许久后才缓声说道: “我有一个要求,你们跟我借的这个人,不能死。” ps:我今天在武汉线下做活动了,番茄的官方活动要搞一天,所以我也不確定第二章有没有,今天做完之后,明天就好了。 顺便一提,i人线下真的会爆炸。 第202章 清心寡欲 朱白玉向院长借闻潮生,院长並未拒绝,只是告诉朱白玉,闻潮生不能死,除此之外,院长建议朱白玉最好去见见闻潮生,徵求一下他的意见。 “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闻潮生盘坐於蒲团之上,对著对面的朱白玉问道。 朱白玉认真盯著他,眼前人的神態清平,与当初在苦海县相见之时,又多了些不太一样的锐利和坚执。 “是的。” 闻潮生沉默了会儿,崖间清风撩动他髮丝一片,遮了额眼。 “白龙卫那么多人,宫中那么多人,总不可能都用不得,让你非得来找我。” 朱白玉缓声道: “只有你。” 闻潮生笑问道: “我很特殊?” 朱白玉: “你很厉害,尤其是在这方面,在苦海县你与陆川博弈的那一著,我至今难忘。” 闻潮生没有因为朱白玉的夸耀而变得丝毫骄傲,诚实且平静: “我也至今难忘,甚至回想起来后背仍有些凉意,你说我厉害,那厉害的就不该是算计,而是运气。” “但你不要期望运气总在我这边,古往今来,凡是这么想的人,下场都不太好看。” 朱白玉沉默了会儿。 “我只是抱著试一试的心態,失败了也没什么事,不会有人责怪你,而且,我们会儘可能保护你的安全。” 闻潮生看著朱白玉问道: “好处是什么?” 朱白玉: “你想要什么?” 闻潮生: “我要平山王的命。” 朱白玉脸上堆砌的笑容消失了,他抬手刮眉,语气尷尬难堪: “潮生兄弟,你这就有点……太难为我了。” “能否提一个在我能力范围之內的?” 闻潮生想了想,回答道: “我要兵部霍雨昕的命,但在此之前,我得先请他吃一顿饭。” 朱白玉在脑海中略一思索,便想起了这个人,他眼底闪过一抹光,问道: “你们有仇?” 闻潮生微微一笑,回道: “无所谓有仇没仇,如果你能办到,我就帮你查寧国公的旧案。” 朱白玉这次只是迟疑了短暂的时间,便同意了下来。 “可以。” 闻潮生见他答应,点头道: “下次来时,你把寧国公一事相关的卷宗给我,既是旧案,当年一定查过一次,而且动静不小。” 朱白玉从袖里摸出了一坛酒,指尖弹开封盖,递给闻潮生,却被闻潮生拒绝了,朱白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记得你很喜欢喝酒。” 闻潮生笑道: “恰恰相反,我不喜欢喝酒。” 朱白玉眉眼一挑: “但在苦海县,你喝了很多。” 对於朱白玉来讲,获知这个信息並不艰难,因为闻潮生经常去买酒,而且还是在同一家。 闻潮生盘坐於蒲团,抬头时,凌乱的髮丝不断飞舞,一次又一次地切断了他的目光,他对朱白玉道: “喝酒很多的人未必喜欢喝酒,我就是那个不喜欢喝酒的人。” 顿了顿,他又道: “但若是遇到了喜欢的人或故事,我也会喝一些。” 朱白玉说道: “我懂了。” “下次来见你,我还带酒,寧国公的故事是道很好的下酒菜。” 朱白玉离开了思过崖,於是闻潮生又清净了下来。 是真正的清净。 龙鸣野离开了思过崖后,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了,送饭的王鹿告诉闻潮生,龙鸣野基本就算是书院中龙吟境最能打的那几人之一,其他几名师兄师姐仍在闭关。 徐凤凰倒是前些日子出关了,但她很少跟人打架。 徐凤凰是一个很怪的女人,她一生爱美,修行不是为了打架,而是为了让自己的皮肤变得更加紧致弹嫩,延寿驻顏,也正因为如此,她自然而然不喜欢打架,毕竟只要是打架,便会面临破相的风险。 闻潮生一听,便告诉王鹿,徐凤凰的实力一定很强,超乎想像的强,王鹿说你没见过,你如何知道,闻潮生说永远不可低估一个女人对於美丽追求的决心与意志,她们会为此干出很多无法想像的、疯狂的事,如若这件事是修行,那她在修行上一定走得很快,走得很远。 “这叫“清心寡欲”。” 听到这四个字,吃饭的王鹿笑出了声,一只手拿著鸡腿,一只手遥指著闻潮生,含糊不清道: “不愧是走后门进来的,没读过书,词到了嘴边跟屁一样乱放。” ““清心寡欲”可不是这么用的。” 闻潮生摇头,一边吃著烤鹿腿,一边道: “欲寡,心才能清,心清了,修行才能走得更远,所谓修行,既是探索天地,本质上也是在探索自己。” 这些是他从北海道人那里学到的,先前他修行“不老泉”与“鯨潜”时,北海道人什么方法都不教他,只教他静心,便是因为教的越多,杂念越多。 王鹿摇头晃脑,混熟了,他话也多: “对啊,可徐凤凰怎么看也不算“寡慾”,又如何“心清”,你这前后的话不是自相矛盾么?” 闻潮生指著他说道: “你知道什么是“寡慾”么?” ““寡”是唯一,是至高,是超脱。” “正因为徐凤凰想要变得美丽,也只想要变得美丽,她才会够强。” “你讲自己修行这么久,天赋不够,所以碌碌无为,其实也未必是天赋的问题……” 看著王鹿怔在原地,闻潮生说出了一句杀入他灵魂的箴言: “以大部分人努力的程度,远远到不了拼天赋的地步。” “或许你的碌碌无为,正是因为你不够“清心寡欲”。” ps:还有一更,大约1点,各位早点睡,晚安, 第203章 高敏借钱 在书院这块儿乌烟瘴气之地,王鹿人其实还算不错。 他没那么尖锐,但情商確实不高,说什么话都很直,这也间接性地导致了他平日里根本不喜欢说话,毕竟书院里这些师兄师姐们不可轻易得罪。 於是那些没有讲出来的话,全说给了闻潮生听。 在王鹿的心里,写著刻入骨髓的自卑。 在外,他家世不如书院的同门;在內,他的修行速度的远不如书院的同门。 “我就是一个什么都做不好的废物,我一直想证明自己,可我越是证明自己,便越知自己是块粗糙普通的石砾……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王鹿说道,笑起来时装作洒脱。 “至少我运气还不错,在即將滚出书院时,得到了院长青睞,將我又留了下来。” 闻潮生吃饱喝足,眯著眼睛回忆起了一些过去的事,说道: “如果一个人被失败打击过太多次,他就会渐渐变得不相信自己,其实我以前也这样,可能有时只是想贏一次,却一直输、一直退,直至费尽心思,却仍是一眼看不见希望。” 王鹿忽觉诧异,诧异又成了感动,他心里燃起了一股子火苗,抬头望著闻潮生,著急道: “可你如今却变得比书院同境的所有人都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闻潮生与他有过一样的经歷,一定有走出困境的办法。 同理,他闻潮生若是一块璞玉,自己说不定也並非石砾。 闻潮生望著王鹿眼底的那一丝光,笑了起来。 “你想知道?” 王鹿用力点头: “想!” 闻潮生缓缓搓了搓手,思索片刻后,又对著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近些: “帮我个忙,我就告诉你。” “什么忙,你讲。” “起初的时候,院长告诉我一月能寄一封信回去,但一月太久,我想半月寄一封,你帮我与院长说说。” 王鹿犹豫踟躕一会儿,道: “我能帮你说一下没问题,但院长同意不同意,这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闻潮生: “了解。” 王鹿的眸子再度放光,將方才的问题续上,闻潮生缓缓竖起一根食指在他面前,成了目光相交处的一座孤山。 “方法很简单,別老想著与別人爭,跟自己爭就行了。” 王鹿闻言先是呆滯了霎那,而后他嘴角难以抑制地抽搐了一下。 “闻师弟,你这是从哪位先生那里学来的话术?” “还是说齐国各地先生的话术都是一个老师教的,怎么相似度如此之高。” 闻潮生没有以过来人的身份说教他,只是隨口道: “试试吧,没坏处,反正你在书院的日子真的很无聊,权当打发时间。” 这回王鹿听进去了。 “那我试试。” 他提著食篮离开,下午又去到了院长的小阁楼中,他琐琐碎碎说了一些有的没的,然后又提到了闻潮生想要一月寄两封信回苦海县的事,认真抄录书籍的院长这才抬起头来,淡淡问道: “你收了他什么好处?” 王鹿闻言,整个人的身子忽地一紧,有种浑身被人看穿的惶恐,他迅速对著院长作礼。 “没收好处。” 他下意识这么答了,虽然略显心虚,但也不算谎言,在这件事情上,他確实没有收取闻潮生钱財,只是请教了一点闻潮生身为过来人的经验。 院长清浅的目光落在了王鹿身上,却像有万钧之力,压得他不敢起身,好在只是暂短的片刻,她便收回了自己的眼神,缓声说道: “拿纸墨给他。” 王鹿如释重负,躬身离去。 … 思过崖。 风徐徐吹过崖间,掀开了姑娘的裙摆一角,將轻薄的丝质白裤贴合於双腿上,让她成为了风中笔直立著的瘦松。 站在闻潮生眼前这名女子正是高敏,她的一条胳膊被绷带掛住,尚且没法剧烈活动,坐於树下的闻潮生看了她一眼,开口道: “还想打架?” 高敏摇头: “我来找你借钱。” 闻潮生听到这话竟是愣住,隨后道: “书院的学子多是富贵人家,你能一下拿出一百五十两银子,想必也並非穷人,没钱了找家里人要不就行了?” 高敏很固执: “借我十两……五两也行。” 闻潮生拋给她五两银子,他给得乾脆,高敏转身离开得也乾脆,可她刚转身,便听身后的闻潮生说道: “下月还我十两。” 高敏回头,用极不可思议的眼神看著闻潮生: ““九歌”商行的利贷也才不过五成!” 闻潮生: “那你去找“九歌”的商行借。” 高敏攥著拳头,咬牙道: “你穷疯了?” 闻潮生反问道: “如果我不是穷疯了,你觉得自己能拿回手臂与家传的铁尺?” ps:爆炸了,晚安! 第204章 国之王女,与人做妾 闻潮生觉得自己一直都是一个比较直率的人。 尤其是在借钱这方面,大部分人找他借钱时,他都会选择不借,如果来人关係特別好,他寧可选择送对方一些財物,帮助对方渡过难关,也不会借出去。 因为借出去的钱,往往很难再收回来。 但书院不一样,这个世界不一样。 如果高敏欠钱不还,他可以揍高敏,闻潮生十分坚定地认为,书院里没有任何一名学生会因为十两银子愿意天天挨揍。 “要借的话赶紧走,不借就把银子还我。” 高敏看著手里的银子,略作盘算,最后还是將银子全部收入了囊中,低声骂了句什么脏话,转身匆匆而去。 没过几日,朱白玉带来了好酒与寧国公的卷宗,闻潮生坐在空地中独饮时,便开始翻看起寧国公旧案。 这桩案子很大,寧国公一事发生於七年前,除了涉及到“九歌”以外,还有齐国的各个层次王族,当年负责查这桩案子的人皆因为各种意外死去或是被罢黜,到了后面,查案的人发现牵扯实在太大,便未敢再继续查下去了,主动请求撤职,终於不了了之。 “寧国公的事可不好查。” 徐一知的声音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了闻潮生的对面,他讶异抬头,才发现对方披头散髮,眼神骇人。 “你知道內情?” 闻潮生徐徐低头,喝了一口酒,徐一知闻到了酒味之后,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对这东西有些排斥。 “谈不上內情,但寧国公的案子当年闹得很大,我家所在的酈都的那位沙姓侯爵,因为寧国公一事,全家数百人一夜之间被满门抄斩,这么大的事顺著风吹回了王城,却连一点儿波澜都没有惊起,不了了之。” “你知道,他不是平民老百姓,不是简单的富贵人家,人家有功勋与爵位在身,算半个王族,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没了,可见牵扯的事情究竟有多么严重。” 阳光顺著头顶大树的枝叶间渗入,將卷宗上的文字烤得炽烈,闻潮生觉得手里的卷宗有些滚烫,他默默放下这份卷宗,想到了朱白玉那句“我们会保护你的生命安全”,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这是不小心进阴沟了啊。” “既然如此,不查了,现在跑了,还能捡回一条命。” 闻潮生先前答应朱白玉,是为了霍雨昕,找到了霍雨昕,也许就能找到张长弓,帮糜姨与张猎户找回那名不知去向的孩子。 但他找到霍雨昕总还有其他更为安全的办法,这事儿连侯爵都不能倖免,他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后台的小嘍囉,贸然去查这事,跟找死有什么区別? 见闻潮生不看那捲宗,徐一知便討来看了看,边看边说道: “这事儿听当初的风言风语乱传,好像还与平山王扯上了关係,你该知道平山王这三个字在齐国意味著什么,管他什么东西,但凡查到了平山王头上,大难就要临头了。” 听见“平山王”三个字,闻潮生抱著酒罈缓缓喝了一大口,沉默片刻后对著徐一知道: “看完把卷宗还给我,我再看看。” 徐一知头也不抬,说道: “这么重的杀气,你肯定跟平山王有仇。” 闻潮生眸子一抬,眸光锋利了不少: “难道你与他没仇?” 徐一知目光从卷宗上移开,与他视线交接,冷静中带著一丝疯癲,疯癲中带著混乱的悲悯。 “我在思过崖写了多少遍“罪”字,便想杀他多少次。” “如果你要查这个案子,我可以帮你。”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说道: “再过些日子,我也快出去了,不如你先告诉我,当年你与程峰、与平山王之间究竟有何恩怨?” 这些日子二人的不断交手,似乎拉近了二人之间的关係,徐一知陷入了冗长的回忆中,身子颤抖了一阵子,眸中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惊悲,许久之后才渐渐恢復。 “……这件事说来话很长,上一次四国会武,书院贏得很漂亮,无论是年轻一辈,亦或是参天殿,在四国的修行者中,都已经与其余三国拉开了长足的距离,这给了燕、赵、陈极大压力,当初本来赵王赌输的是一块巨大的碧玉鼎,你该听说过,那是赵国二百年传下的镇国宝物之一,上面雕刻著赵国的江山锦绣,但离开的时候,平山王却忽然改了注意,他看上了赵王身边的少女,要纳那位少女为妾。” “而那位少女並非什么侍奉,而是……赵王最爱的女儿。” “纳一国之王女为妾,你知道这对於赵王和赵国是多大的羞辱,而且还是当著所有国家的掌权者的面。” “赵王当然不同意,他一口回绝了平山王,愤怒离去,那块碧玉鼎被送往齐国时,被齐国拒收,春末后,齐国给赵国寄去了一封战书与婚书,纵然赵王有千般不愿,他的女儿最终还是出嫁了。” 徐一知说到这里,长吁一声,感慨道: “一国之王女,出嫁与他国的王族做妾,这等耻辱,千古未有啊……” ps:今天还有一更晚上发,字数补够4500,前几天確实因为活动忙,家里还有事,25年真很难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205章 他做不了的事,我能做 “齐国这么厉害,能逼得赵王受此奇耻大辱,还要献出自己最爱的女儿?” 闻潮生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三年,但因为大部分时间皆在做流民,所以对於这个世界的了解不算太深,他以为,就算是燕、赵、陈皆不如齐国,但既然春秋之后四国鼎立,想必差距不会太大,而且倘若齐国对於其余三国的任意一国逼迫太紧,使得他们联合起来一同对付齐国,岂不是自寻死路? 然而,徐一知接下来的话,却让闻潮生吃了一惊: “看来你对於天下局势了解真的很浅,永安歷前,天下无数纷爭,春秋元帝驾崩后四国战乱不断,最后是一群天人境乃至更厉害的修士一同出手,平定战爭,於是才有了永安歷。” “永安歷刚刚推行时,四国之间的確安稳了许多年,不仅王室之间没有动乱,连大的江湖纷爭都极少,各国休养生息,曾一同维持秩序的修士也各自成群,选择了不同的国家建立道场门派,传道授业,那些道场门派便渐渐成了后人口中的“修行圣地”。” “……那是一段为数不多的太平时光,可后来,这种平衡开始逐渐被某一部分有野心的人打破了,於是四国之间开始有了摩擦,最严重的一次,是一百七十年前的那一场“华亭之战”,齐国的宣威將军文若达设计勾引了燕国出兵,然后利用一场天水將燕国十三万军队全部淹没。” “华亭之战后,四国的关係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为了不让昔日的惨状再现,曾经的那些天人修士不得已再次出手,想要天下大同,但经歷了多年演变,大家的观念与立场似乎也有了变化,但为了战爭不被延续,他们拉著各国王族,制定规则——四国再不允许出现诸如“华亭之战”这样的大战役,一旦有一方率先发难,其余三国可联盟共击之。” “再后来,四国的修行圣地也会每过几年举行一次“四国会武”,谁家拔得头筹,下一次会武便在哪个国家举行,会武时,各国重要的王族皆要到场。” “你知道,天下的未来终究还是掌控於修行者的手中,所以“四国会武”的胜负,基本便是修行圣地所分的胜负,便是四国所分的胜负。” 徐一知一连说了一大堆,闻潮生却摇头道: “会武分出的胜负基本都是些年轻人的胜负,天人一步隔绝了多少古往今来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 “真正能执掌国家胜负的,大概只有所谓的天人,甚至天人也不行,得要天人之上,那些大修士百年也难得出现三五个,一旦出现,便能活数百年,甚至更久,这些人才是真正可能决定国家级战役胜负的关键因素。” “所以,四国会武听上去更像是一群大人无聊设置的赌局,让小孩子过家家来分胜负,他们来押注。” 徐一知顿住一会儿,还是说道: “话虽这样讲,但我齐国如今便是鼎盛之时,老一辈的修行者乃是天下大统,圣贤之术在手,横推八方,而年年诞生的新人,亦是层出不穷,在四国中皆是领头羊的存在,所以其余三国才对齐国如此忌惮!” “当然还有些缘由,据我所知,几百年过后的今日,北燕、东赵、西陈三国中的不少天人境修士都因为没有突破“惑我”境,而寿数终至,身死道消。” “反观我大齐,参天殿內,十八名圣贤坐镇,修为通天,血气丝毫不逊往昔,正是鼎盛之时,你说,其余三国能不吃惊,能不忌惮?” 徐一知对於自己书院学生的身份同样有著骄傲,在他的眼里,齐国就是天下最强的国家,而书院也是天下最强的修行圣地,他们这群学生自然也是天下最强的一辈年轻人! 这就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忽然想到了当初在苦海县听吕知命聊起的事,说道: “齐国这么厉害,参天殿这么厉害,为何天下第一不是参天殿內的圣贤,而是赵国的轩辕老人?” “当初轩辕老人一指断江,参天殿內的圣贤能做到么?” 徐一知低头思索了一下,用较为谨慎的语气说道: “我没有进入过参天殿,所以对於里面的圣贤了解较浅,但我想轩辕老人再厉害,也不可能胜得过十八位圣贤。” “而且更重要的是,轩辕老人已经很老了。” 顿了顿,徐一知加重了语调: “他快死了。” 闻潮生听著徐一知讲述出了这段旧事,心里已经对於平山王要做的事情有了大致的猜测,只是这份猜测让他感觉从头到脚的冰凉,感觉到全身最滚烫的血液都往心臟涌,感觉到无法抑制的忿怒。 他仍然盯著徐一知,在等待著对方的下文,而徐一知似乎也被这段一直折磨他的疯狂记忆冲回了过去,他声音渐渐冷漠,渐渐颤抖,渐渐难以自遏: “当初平山王来到了书院,要找一名最会写字,最会临摹的人来模仿赵王妹妹的字跡,不必多说,这人自然便是程峰。” 闻潮生提了一嘴: “书院的人不都练字?” 徐一知道: “天下人不也几乎都修行?” “修行都分三六九等,更何况是写字。” “书院中的人大部分精力都在修行上,虽然写字也是书院课程中较为重要的一环,但远远无法与修行的重要度相提並论。” “同门模仿字跡的本事糊弄一下普通人倒还行,但糊弄不了行家,平山王要的是能绝对以假乱真的临摹,书院里能写这封信的,除了我之外,就只有程峰一人。” 闻潮生似乎明白了什么: “程峰不肯写?” 徐一知道: “是的。” “他不愿写。” “院长给予了他去“望乡台”的资格,然而程峰过去之后,却一把大火烧了那里,惹了麻烦,被直接关进了死牢中,倘若不是院长惜才,將他硬保出来,他怕是已经死在了里面。” “顺嘴一提,程峰是唯一一个从书院死牢中活著出来的人。” “后来程峰被从书院遣退,他走时,我送他出了王城,分別时,我问他为什么不写那封信,程峰却什么也没讲,直接离开了。” “他走后,平山王找上了我,於是我写了那封信。” 闻潮生: “如此说来,不是程峰將你推给平山王的?” 徐一知: “书院能写这封信的就只有他与我二人,他不写,平山王自然要来找我。” 闻潮生皱眉道: “既然程峰不写,为何你却要写?” 徐一知捂著脸,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身子发颤。 “……我自幼三岁识字,七岁便能认会千字文,练成了过目不忘的本事,寒窗十一年,未敢丝毫懈怠,落榜五次,终於艰难考进了书院,我以为这是我唯一光耀门楣的机会,於是將自己拉成了一条紧绷的弓弦,从练字、到修行,我一遍又一遍地磨礪自己,催促自己,我放弃了几乎功课之外的一切……可最后哪怕我以绝对的优势败了上一任同门第一,哪怕我已经做到了极致,参天殿內的那群圣贤却仍然未曾多看我一眼。” “我呕心沥血,练会了外、中二十二儒术,皆已精细,非同门所能及,可当我向院长请示进入参天殿內静修时,殿內十八名圣贤却皆道我天资一般,不过一块顽石,没有打磨的必要,於是我就这样被排之门外。” 他自述著当初,齿缝之间流露出的恨意与妒意已然化为了无法言喻的狰狞,爬满他的面容,挤入他的瞳孔。 “而程峰,这个明明完全没有任何磨礪,完全没有在书院静修,完全没有努力过的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圣贤选中进入了参天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破入了四境,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我!” 徐一知言及此处,伸出一根颤抖的食指,似哭似笑,状若疯魔: “一招,他就用了一招!” “那是我三年如一日的努力,那是我无数日夜的煎熬,那是我……捨弃了一切才换来的!!”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 他低沉咆哮著质问出来,身上的煞气惊心动魄,许久之后才在崖风的吹拂下渐渐平復三分。 徐一知的凌乱长发被吹得垂下,遮住了他一半的脸,他埋下头,疯狂的语气带著一抹悲丧: “为什么他不写的信,我要去写?” “因为我想要告诉所有人,他程峰做不了的事,我徐一知能做。” “……仅此而已。” ps:晚安! 第206章 一知半解 闻潮生听徐一知讲述出这些之后,心中忽然明白徐一知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 “徐一知,一知一知,一知半解,你父亲当初为你取的这个名字,没想到竟成了你命运的一部分。” 他慨然而嘆,与徐一知熟络之后,知道对方虽然偶尔是有些疯癲,但並非完全没有理智,不像传言中说的那般危险。 徐一知微微抬头,目光从狭窄的发缝中向外艰难挤出。 “一知……半解?” “何来半解?” 闻潮生仔细想了想,说道: “此一知半解,非彼一知半解,其实我以前遇到过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后来他自绝了,你们的困境都来自於你们知道真相,却无法接受真相……知道一切,却只敢解开一半,费尽心思要將另外一半藏起来,但已经见了光的东西,再藏起来又有什么意义?” “你恨程峰,恨平山王,恨参与这件事情的所有人,你想要寻觅一个愧疚与罪恶的情绪发泄地,即便你以为自己已经淡忘,可实际上你一直都记得。” 徐一知冰冷的目光流露出一丝茫然: “我记得……什么?” 闻潮生遥遥一指,指著徐一知留下的满壁血字。 “记得你最恨的人,一直都是你自己。” “要不然,为什么你会一遍又一遍地写下“罪”,而不是“杀”或“仇”?” “你与那位自绝之人最大的相似之处便是——你们足够努力,足够自私,但不想做好人的同时,却又因为心里的良知无法坏得彻底。” 闻潮生一席话直击他的要害,徐一知倏然回头,死死盯著自己写下的那数不清的血罪,宛如石雕一般呆愣在原地。 崖间清风似乎裹挟著他的魂魄上升,徐一知不敢抬头张望,生怕一抬头便看见因自己而死去的那些人。 直至许久之后,闻潮生的话才又將他从无法抑制的惶恐里抽调出来。 “那封信上写的……是不是赵国的王女对於平山王的控诉,向赵国的求救?” 徐一知陡然回神,错愕地看向了闻潮生。 他没有开口,但眼神已经给予了闻潮生想要的答案。 “平山王这般做法,简直將玩弄人心利用到了极点!” 闻潮生思绪飞驰奔腾,犹如野马脱韁,但浑身的汗毛都在冒著寒气。 “当著四国所有王族的面,羞辱、威胁、激將……拿著他最爱的女儿做局,用来挑动大型战爭,可这一打,麻烦就来了,齐国死了这么多人,失了一座重城,堂而皇之地有了理由联合其余二国剿灭东赵,让天下三分。” “可是拿自己国家四十万不知养了多少年的精兵去做这件事,他难道就不觉得血亏么,这如何想都是一桩赔本的买卖,平山王这等城府,怎会犯下这等大错?” “怎么看,这也是一场百害而无利的谋划,又或者是我想岔了……但平山王做这些,不可能不是奔著赵国去的才对啊……” … ps:说一下,今天发烧了,请个假,这个1000字真的对不起各位,明天爭取补一些字数(不是在这章后面,在新的章节, 免得各位刷新麻烦) 第207章 不寻常的怪异 早在徐一知讲述出关於“四国会武”的细节时候,就已经隱隱对於平山王的动机有了猜测,而现在,当他知道平山王嘱託徐一知写出的那封信的具体內容后,一时间陷入了神思空白。 因为闻潮生觉得,以平山王的城府,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愚昧的决定。 这根本讲不通。 这背后,难道还有隱情? 又或是自己的思绪终究浅显了些,跟不上平山王这等老谋深算的狐狸? 徐一知见到了闻潮生的沉默,问道: “你在想什么?” 闻潮生回神,徐徐將自己的想法讲述了出来给他听,而后才说道: “这件事情里处处透露著不寻常的怪异。” “其一,风城消弭的是四十万人,就算平山王真的野心够大,想要找个理由吞併或是瓜分赵国,他也大可不必让风城这四十万人全都死在那座城中,哪怕晚些增援,也能救下二三十万精锐,如此岂不更好?不但仇恨拉足,还极大保留了齐国东部的精锐力量。”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我都能想到,我不相信平山王想不到,但他最后的选择却是让风城与里面的所有齐国精锐全部消失。” “其二,这么大的事情,平山王不但能做,还能把消息埋住不大范围的扩散,他的权力是否有些大得过头了,又或者说,这件事情本身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还有其他的王族参与?” “其三,如果平山王等人是奔著赵国去的,那风城灭亡之后,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把消息扩散出去,借著这个群情激愤的关口,联合陈、燕摧毁赵国,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心思去掩埋消息?” 徐一知本非愚昧之人,当然明白这些事情背后种种不对,可他已入心魔,一想到那封千不该万不该写下的信,他的大脑便燃起业火,烧空了一切,於是他的脊背愈发佝僂,声音也愈发沙哑虚弱: “大错已经铸成,事到如今,即便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呢?” 闻潮生盯著弯腰驼背的徐一知。 “真相对你不重要么?” 徐一知不言。 闻潮生继续道: “但真相对我很重要。” 徐一知用力地將头往上抬动了一些,用空洞的眼神看著闻潮生: “为什么?” 闻潮生声音缓慢却沉重有力: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曾是风城的军人。” 徐一知瞳孔骤然紧缩成一团,他像是看见了或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惊惶地大叫一声,身子往后仰倒,退缩了数步。 “他……他叫什么?” 他对著闻潮生颤声问道。 闻潮生却並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盯著他道: “徐师兄,当初你帮平山王写信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到会有今日?” 徐一知瞪著血丝爬满的眸子,嘶声竭力: “我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我只知平山王是想要羞辱赵王,但赵国比之齐国相差不是一丁半点,便是发生战爭,也该是赵国大败而归,怎么都不应有风城这档子事!” “不是我害死的他们,不是我!!” 他双拳用力攥紧,收於胸前,整个人的身体僵硬绷直,呼吸急促,此刻他的这副模样与先前他跟闻潮生討教武学技艺的模样大相逕庭,精神明显有了问题。 闻潮生还欲开口,徐一知却忽然连滚带爬地转身跑向了对面的石壁,他將手指放进嘴里用力撕咬,然后在崖壁上一遍又一遍地疯狂写起了“罪”字,到了后来他的手指已经完全血肉模糊,可徐一知似乎感受不到疼痛,直至失血的晕眩感袭入大脑,他才终於倒地,迷迷糊糊地瞪眼看著天上的云,半昏半睡地失去了意识。 闻潮生远远看著徐一知,没有再去打搅他,给他一些內心自我疗慰的时间,关於风城的事,徐一知的確有脱不开的干係,但客观来看,徐一知的讲述也並非狡辩,但凡了解齐国与赵国的国力差距,都不会想料想到风城未来会发生的惨烈。 轻轻嘆息一声,闻潮生埋头继续翻看起了关於“寧国公”一案的卷宗。 这件事情涉及到的细节极为复杂,但大体的事件却比较简单。 ——大概情况便是,“九歌”的话事人“宋桥”与齐国的国库管理者“寧国公”费尽心思寻找拼凑线索,找到了春秋元帝留下的“沉塘宝藏”,本来两方已经事先商量好了分成,可在寻觅的过程途中,“九歌”却忽然反水,杀掉了“寧国公”,吞了宝藏。 据说这件事情中,有不少“寧国公”麾下的王族贵爵参与,情况极度混乱,背后隱约还能见到平山王的影子。 其实这並不难猜,先前徐一知告诉闻潮生,酈城的某位侯爵被莫名满门抄斩,这其中肯定涉及到了极其麻烦的利益牵扯,所以明面上是“九歌”与“寧国公”参与此事,实际上背地里却有更多的王族与权贵势力涉及其中。 想要动这个案子,无论能不能查出来,闻潮生需要做很多准备,急不得半分,否则一旦涉身其中,隨时都有殞命的危险。 ps:还有一更会比较晚,儘量3000字,弥补一下昨天的亏欠,晚安宝子们。 另外多嘴一句,布洛芬yyds。 第208章 寄信 缓缓將卷宗收起,闻潮生闭目细思,拿到卷宗之后,他才发觉这件事比他预想之中要麻烦得多,怎么查,从何处查起,他全无头绪,如果他想不出一个较为稳妥的切入方案,闻潮生觉得自己大概可以放弃。 又是星辉月明的一夜,徐一知没有来找闻潮生,但闻潮生却站在了宛如一条死狗瘫在地上的徐一知面前。 见到了他,双目无神的徐一知忽而生出了些许恐惧,但这份恐惧又渐渐被麻木掩盖。 “你要为你的朋友復仇吗?” “那就杀了我。” “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闻潮生踢了踢他,蹲下身子说道: “徐师兄,院长將你关在思过崖多久?” 短暂沉默后,徐一知没有力气地缓声道: “没有时限,院长叫我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出来。” 闻潮生: “我可能会查寧国公的案子,但这件事会非常危险,请你一起来,帮个忙。” 徐一知的回答极为乾脆: “不去。” 闻潮生语气诚恳道: “你应该去。” “我为何应该去?” “因为你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什么理由?” 闻潮生抬手指著满壁的血“罪”。 “再写一万遍,你心也不会安寧。” “你说你恨平山王,这是个好机会,可以捕捉到平山王的影子,甚至对他造成威胁。” 徐一知笑了起来,笑容鐫刻著荒唐。 “闻潮生,我不想嘲讽你,但是你无知。” “一个案子,威胁平山王……你要不猜猜,之前这个案子为什么查了一半便不了了之了?” 闻潮生咬了咬自己的指甲,语气里有些惘然,有些不確定。 “苦海县的刘金时被平山王的人逼死,他也是只老狐狸,临死之前反咬了平山王一口,所以我才会知道那封信的事,並且我將刘金时留下的证据分成了两个渠道寄回了王城,想要送去玉龙府,这对於平山王来讲本该是致命的威胁,但事情与我预想之中差別很大。” “那两则致命的线索在抵达王城之后好像没有翻起任何水。” “院长不让我提问风城的事,其中像有更深的隱情,我摸不准她为何帮助包庇平山王,但无论如何,我没资格也没能力去查书院、去查玉龙府。” “但这次朱白玉忽然找上我,让我帮忙查寧国公旧案,是个很好的机会。” 徐一知听得眉头缓缓皱起: “你在王城查这事,倘若真的牵扯到了平山王,几乎等同於你在太岁头上动土。” 闻潮生道: “如果你恨他,那就不该怕他。” 徐一知: “酈城距离王城很近,我有家人。” 短短几字,表明了徐一知的態度。 闻潮生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头,笑道: “我竟忘了这一茬……看来我確实不该来找你。” 走时,他又指著墙壁上的血字,对著徐一知道: “徐师兄,写这个可没法让你的心安寧,唯有死亡可以完全逃避活著的痛苦,但如果你还有一丝想要活著的念头……不妨尝试直面它。” 今夜,二人没有打架。 徐一知没有找闻潮生试剑,也没有睡觉,就这么盘坐在满是血罪的石壁之下,想了一整晚。 翌日清晨,晨光与崖间薄雾交织於一体,有了迷离的形状,漫散在思过崖的每一个角落。 王鹿给闻潮生带来了笔墨与纸。 “院长很喜欢你。” 他直言不讳。 闻潮生拿起了笔,蘸了些墨水,对王鹿笑道: “就因为这封信?” 王鹿诧异地盯著闻潮生,半晌后才道: ““就”?” “闻潮生,你是不是觉得院长很好说话?” 闻潮生落墨於纸上,一笔一画,极为认真。 “院长是很好说话。” “並非只是我一人这么认为,程峰也这么认为。” 王鹿嘆了口气: “你俩还真是……你们认为院长好说话,不过是因为院长喜欢你们,如果院长不喜欢,你们是见不著她的。” “书院里大部分的师兄师姐在书院待上了三五年却没能见到院长一面,你与程峰皆是一进书院便见到了院长,足以见她对你们的偏爱。” 闻潮生写字的手顿了顿,但很快又恢復如常,他干练地写完了这封信,又拿出了一堆银子递给了王鹿。 “这里是一百二十两银子……” 王鹿伸手接过,表情错愕,极为忐忑道: “闻师弟,你这也太客气了,只是送信的话不需要这么多。”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 “我说给你了么?” 王鹿欲要將银子收回的动作一顿,隨后訕笑道: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师弟莫要当真。” 闻潮生继续道: “我有一百二十两银子得寄回去,回头我收信的时候会查查看有没有缺斤少两。” “少一两银子,揍你一顿。” 王鹿闻言,眼睛一瞪: “那如果是信使贪污或路上遇到了一些意外情况,我岂不冤枉?” 闻潮生语重心长道: “那就找院长帮忙寄。” 王鹿压低声音道: “那名院长钦定的信使这月有公事在身,不在王城,你要么等月末他回来,要么加点钱找其他靠谱的信使。” 闻潮生盯著他,那眼神让他有些发毛,不过最后闻潮生还是说道: “加钱啊……那先前买肉的钱归你了。” 王鹿: “那不本来就是我的吗?” 闻潮生: “按照约定,等我出去就不是你的了。” 王鹿埋下头,嘆息一声,遵循本心说道: “我觉得应该听那位师兄的话,给你下点药。” 他话音落下,闻潮生放下了笔,思过崖里立刻响起了王鹿的惨叫声。 最终,他鼻青脸肿地提著篮子从思过崖中离开,嘴中一直骂骂咧咧,最后面色沉痛地找来了一名比较有口碑的信使,特意叮嘱,寄出了这封信。 ps:爆炸,写不动了,晚安! 第209章 看过的东西太多,会把眼睛遮住 平山王在几名贴身侍卫的护送下来到了书院外的那条清净街道上,路旁的垂柳已如碧玉翠绿,那一头泱泱落下的长髮遍布著乍暖还寒的春意,平山王路过时被这一抹早春的碧绿惊艷,他深呼吸了一口,立於一旁註目许久,那双尘尘溢满的双眸被渐渐拂去一丝疲意。 直至他被一支柳条轻抚面部,才从思绪深处醒了过来,淡淡垂嘆半声后,便转身向书院而去。 “在外面等我。” 平山王吩咐一句,那些下人寻至一处不起眼的树下等待,前者则毫无阻碍地进入了书院,两名平日里趾高气昂、常用下巴看人的守门人,见到了平山王竟然乖巧谦恭起来,小心为其让开了一条道路。 平山王一路来到了小阁楼,在楼下对著二楼的窗户深行一礼,然后才徐徐登上了阁楼,来到了院长门外,看著朴素简洁的房间里不断抄录书籍的院长,平山王开口道: “杜院长今日气色不错。” 他声音浑厚有力,气息饱满,与鬢间染上霜色的白髮反差颇大。 杜池鱼斜著瞥了他一眼。 “找我何事?” 杜池鱼面对平山王时,语气儼然淡漠了许多,与跟闻潮生、跟程峰讲话时的那种温柔大相逕庭,这种淡漠无关身份,也不具有任何针对性,像是一种对万事万物的无情。 而平山王对於院长的冷漠似乎也已经司空见惯,並不介意,缓声说道: “淳穹抵达书院了么?” 杜池鱼顿住抄录的笔,认真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下这个人,隨后微微摇头。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不认识。” 平山王眉头皱了起来。 “玉龙府已经接到了刘金时的线索,本……我算著时间,淳穹怎么也应该到书院了。” 抄书的杜池鱼全神贯注,直至手中的句子抄写完毕,才琢磨了一下平山王的话,隨后她翻开手中一页纸,徐徐道: “早跟你讲过,你不可能算到所有的事情。” “人算哪如天算,算的越多,错的越多。” 平山王何等人精,耳朵一动,便听出了话里的呲味儿,语调微抬: “回王城的不是淳穹那小子?” 院长淡淡道: “让他在县城当个小官,岂不安稳?” 平山王摇头。 “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他若是不回来,实在可惜。” 杜池鱼落下了手里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墨点儿,脸上渐渐流露出笑意。 “我却希望,他永远不回来。” 平山王一怔,愣住好久才忽然明白,杜池鱼口中的“他”与自己口中的“他”不是同一个人。 平山王坐於这阁楼的二层,沐浴著窗口处涌入的微风许久,忽然双手轻轻一拍自己的双腿,嘆了口气。 杜池鱼看穿了他的无奈,说道: “你嘆气,证明你有遗憾,但这些都是小遗憾,等再过些时候,你就会明白什么是大遗憾。” 平山王缓缓侧头,正好面向了窗户,那双已经看穿无数冷暖风霜的眸子偏偏被一阵纯粹至极的春风吹得睁不开。 “为何不直接与我讲?” 杜池鱼: “因为你不信。” 平山王一怔,隨后又听杜池鱼说道: “宫里的那个孩子很聪明,你比他年纪大,眼光更远,可你看得没有他深。” “有时候年纪太大也並非是件好事,看过的东西太多,它们会把你的眼睛遮住。” 平山王似懂非懂,但杜池鱼已经下了逐客令: “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还有什么其他想做的事就快去做吧……若你坚信王城是个好地方,便算他福缘浅薄,无福消受。” … 思过崖,未名树下。 二人席地而坐,吃喝閒聊。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送饭了。” 王鹿啃著一根滷鸭腿,淡褐色的酱汁从他的嘴角滑落,他只是舌头一卷,便又將这滴浸满鸭肉香气的汁水裹入了腹中。 而坐在他的对面,吃相相对优雅的闻潮生却是略带错愕地抬起头,盯著王鹿道: “你……要死了?” 王鹿一听这话,手里的鸭腿顿时香气散了五分,他骂道: “哇,你会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闻潮生反讽道: “难道你会说话?若是你会说话,也不至於先前帮我寄信的时候会挨一顿毒打。” 想到自己被眼前的这人狠揍了几拳,王鹿倏然间心潮翻滚,怒火中烧,但一想到他似乎永远也没可能为自己报仇,便又迅速心灰意冷下来。 “这是你在思过崖的最后一日了,明日天光一开,你便可以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出去,从此天高海阔任翱翔。” 说著,他从掌间翻出了一些银钱,扔给了闻潮生,后者一眼便看出这些银钱是他当时找王鹿买肉菜时给的。 不算很多,也就十三两银子,因为后续几乎都在静养,所以闻潮生也没吃几回肉。 “不是说给你拿去寄信?” “寄信的人要是不靠谱,吞了我的钱財,回头挨揍的可是你。” 王鹿狠狠撕咬了一口鸭腿,含糊不清道: “放心,我找的可是业界標杆之一的徐师傅,出不了问题。” “至於这些银子……我家中的確和书院中大部分师兄师姐们的家世没得比,但在王城里做了些小茶叶生意,一月百两银子生活费还是有的,不差你这点儿,先前不过是觉得你反正快死了,想著能从你身上薅点儿下来是一点儿。” 闻潮生无语道: “死人的钱你也薅,不怕霉运缠身?” 王鹿毫不介意,该吃吃,该喝喝。 “我家不信这个。” “供了財神爷这么多年,也没见发財呢?” 闻潮生收起了这些银子,还是很客气地说道: “多谢了。” 王鹿忽然放下了啃了一半的鸭腿,有些忐忑道: “其实你不必谢我,老实讲,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基本都挺……瞧不上我的,平日也没什么人会听我讲话,这些日子与你送饭,每每谈论过后,我自己也会开明些。” “以前书院中,程峰师弟倒是也会跟我聊聊,还教了我一手“儒术-苦寒来”,可惜我天资愚笨,练了很久也才堪堪摸到一点儿门道。” 闻潮生放下了碗筷,抬头看著王鹿,笑道: “那你是不是很想他?” 王鹿嘆了口气: “是有一点。” ps:还有一章。 第210章 雪风,姑娘,回信 王鹿今日带来了两坛酒,喝了半坛开始上脸色,红得宛如猴屁股,但他似乎酒量还可以,眸子里没见著几分醉意,只是说话的声量与胆子变大了些。 “……最荒唐的就是,那位明明凌驾於所有如孔雀公鸡般骄傲的师兄师姐们头上的程峰师弟,反而没有一丁点盛气凌人。” “当时他与我聊起一些书院的日常时,我竟有些受宠若惊,这个词语或许会让你见笑,但当时我真的很……” 王鹿笑著摊开手,將自己內心卑微的一面露出来,只是笑著笑著他便嘆了口气。 “可惜啊,程峰师弟前途无量,就是运气不太好。” 闻潮生道: “倒也不必为他开脱,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不过看得出来,你的確对程峰的感觉不错,否则这么心直口快的你,不至於说些不著边的话为他开脱。” 王鹿低头用手夹起了一片牛肉,放进嘴里,缓缓咀嚼。 “书院其实是个挺残酷的地方,大家都这样,於是新来的师弟师妹们也这样,毕竟这是规矩,太標新立异就会不合群,不合群便会被排挤,被欺凌……除非像你与程峰师弟那样,天赋卓绝,绝技傍身,我不知怎么讲比较合適,但你们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是为了打破规矩而存在的。” 闻潮生遥遥一指面壁而坐的徐一知,问道: “他呢?” “好像他还比较好说话。” 王鹿看了一眼闻潮生指著的人,一时间有些沉默,而后压低声音道: “徐师兄是个另类……他跟谁几乎都不讲话,生活好像只有功课与修行。” 闻潮生恍然,虽然他早已知道这些,他將鸡骨头从嘴里吐出来,说道: “在我们那儿,这种人被称之为“卷帝”。” “除了顶头上司,没人喜欢。” 王鹿闻言先是一怔,又仔细看了看徐一知,真挚的面容上出现了一抹悲哀,他压低声音,共情道: “那徐师兄比我还惨,因为他的“顶头上司”也不太喜欢他。” 闻潮生晓得徐一知的耳朵很灵敏,这件事是铸成他心魔的一部分,闻潮生不愿多聊,免得刺激他,於是便与王鹿碰了一杯,说道: “好了,喝酒。” … 苦海县,小雪纷飞。 这片悽苦的边陲小地看不见丝毫春意,这飘飘遥遥的小雪已然下了足足七日,覆了苦海县周遭方圆百里的地域。 阿水拿著才从东市买来的五肉与一些蔬菜回了住处,头顶的草帽已是堆砌了厚厚一层小雪,她將草帽脱下,轻轻掛在了院门旁的竹篱上,进门后便看到了雪地上那大脚印子,眉头微皱。 隨著她见到程峰之后,面色才又恢復如常。 “水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被这场小雪冻得宛如一只土拨鼠的程峰在檐下烤著火,头几乎快要缩到衣服领口里面去,他撑著膝盖起身,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递给阿水,然后又给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与一个小口袋。 “潮生给你寄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因为路程太远,不大方便携带,所以信驛换成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与二十两碎银。” 阿水接过这些东西,微微頷首道: “辛苦了……吃饭么?” 程峰搓了搓手,暗暗指著院门外,婉拒了阿水的好意: “不了,有约。” 阿水: “那你去吧,不留你了。” 程峰走后,阿水將买来的东西放於檐下,而后坐在了那摇摇晃晃的藤椅上,打开了信件,认真阅读著信件上的內容,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做功课,但隨著时间流逝,她面容上的严肃渐渐化为了轻浅不可寻的笑。 闻潮生在信中向她分享了一些书院內比较有意思的事,並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战绩”,最后告诉她回信的时候,表明自己具体收到了多少银子,这样他才能確定路上是否有人做了小动作。 读完信后,阿水顺著信纸的褶皱认真將信折好收回了信封內,接著她去取来了纸笔,磨了墨,笔尖胡乱在墨砚里搅动几下,似乎有了主意,在信上落下了第一行字: “共收一百两银票,未见余下二十……” 写到这里,阿水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狡黠光芒,有了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味道,不过待她仔细斟酌一会儿后,便將笑容完全收敛,迅速划掉了第一句话,紧接著,她又觉得还不够稳妥,多画了几横,直到彻底抹去了那些字,才算放心。 她再次提笔,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道: “共收財银一百二十两,一切安好,无事发生……” 这一句后,阿水咬著笔头,陷入了更加深层次的思索,眉头拧成了一团,愈发觉得糟心起来。 她写“平山王如何如何”,觉得不妥,划掉。 她写“保重身体如何如何”,觉得太矫情,便也划掉。 … 最终,经歷了漫长的思考,当阿水终於决定要写什么的时候,她发现这张纸上已全是她的涂改。 阿水盯著信纸,徐徐吐出一口气,目光扫过了那些自己写过的“某部分”文字与痕跡,面庞掠过了一丝烫意,她迅速將纸揉做了一团,扔进了火堆,看著那些承载著神思的文字与烈火融为一体,直至出神。 雪风飞袭,一缕两缕,掀了她遮顏的发,僵了落墨的笔。 檐下藤椅轻晃,细雪仍在旧处。 院中一切,皆如闻潮生离开时的模样。 ps:晚安! 第211章 出山 翌日清晨,暖阳渐起。 斜风徐徐吹过,王鹿果然没有再来送饭,熟悉的时间没有等到熟悉的人,闻潮生竟有一种淡淡的不真实的差异感。 但他很快便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来到了徐一知所在的平台,对著他说道: “徐师兄,我时间到了,得出去了。” 这些天他与徐一知交流,彼此之间倒也有些了解,此人偶尔疯癲,偏偏又要比外面的那些同门更好相处。 闻潮生向他道別,徐一知眼皮轻轻抬了抬,又缓缓合上。 “寧国公的事,劝你还是最好莫要插手。” “王城也並非如你想的那般安全。” “毕竟,这是他们的王城,不是咱们的。” 闻潮生: “我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出去之后,我得见见院长,有人能够进入思过崖来寻我,必然经过了院长的授意,我想听听院长的想法。” 徐一知感慨嘆道: “院长喜欢你,但又不像钟爱程峰那般喜欢,所以你杀了三名书院的先生没有被处死,但却被关进了思过崖……正如你方才所说,既然院长放了人进来,便是已经做出了选择,你再多问千遍万遍,也是自討没趣。” 闻潮生笑道: “事关我自己的性命,这个没趣可以討一下。” “况且那句话怎么说来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徐一睁开眼,看著他道: “所以,你准备好了?” 闻潮生点点头,而后又对他伸出手: “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准备好,借你身份牌一用。” 徐一知眉毛向著上方一挑,眸子跟著向上,將闻潮生整个人全都纳入了瞳中,语气带著淡淡警惕: “借我身份牌作甚?” 闻潮生对著被云雾遮住的吊桥遥遥一指,说道: “先前龙鸣野过来找我打架的时候,提醒了我,如今因为我与程峰皆是从同一个地方而来,书院嫉恨程峰的那些同门,怕不定会將这份仇怨转到我的身上来,我可打不过那些通幽境的怪物,只能借你的名头先压压。” 徐一知冷冷道: “师弟不是说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么?” “你在书院內也算受了院长两三分偏爱,这些师兄师姐就算真的想要出手收拾你,也知道收敛,没人敢真的取你性命。” “这是个天赐的好机会,说不定你还能在其中顿悟出些战斗的精髓。” 他正欲继续说下去,闻潮生急忙打住了他的话题: “停,徐师兄,你真把我当程峰啊?” “还顿悟……那是通幽,书院的通幽,不是外头的野狐禪,人家抬手一招直接给我秒了,我顿悟什么,顿悟醒来之后晚饭吃什么吗?” “领悟战斗精髓,也得是与实力差距不大的人战斗才行,若真是他人一抬手我便能顿悟,我还能在思过崖里被你天天揍?” 闻潮生很直接,在思过崖与徐一知动手的这些天,徐一知一直將自己的实力境界压制在了龙吟境,诚然,在与徐一知打架的过程里,闻潮生飞速地进步著,甚至最后几日,徐一知已然隱隱觉得对付闻潮生极为吃力,可闻潮生最终仍旧没能战胜他。 闻潮生在进步,他同样在进步。 前者並未气馁,他从不怀疑徐一知的天分与武商,能进入书院后在短短一年时间便登临魁首的人,绝对不是单纯的后天努力便能达到的。 只是徐一知运气不好,他本身在书院乃至天下的通幽境强者中都是独一档的强,奈何遇见了程峰这个完全不讲道理的怪物。 “而且我能吃苦不代表我想吃苦,谁喜欢出去了没事被同门三天揍九顿,外带言语挑衅与辱骂,换做是你,你能受得了?” 徐一知道: “我会闭关,藏起来。” 闻潮生冷笑: “我若是他们,但凡想要收拾你,就在你的食物与饮水中下药,让你在闭关的场所里拉的到处都是你的污秽,看你还有没有心情闭关。” 徐一知沉默许久后,语气稍微委婉,反驳道: “我说一句心里话……书院中大约只有你会这么无耻。” 闻潮生拿出了先前云子祺交给王鹿的药,说道: “徐师兄,你太高估书院了,但你不了解这些同门也实属正常,毕竟在你成为书院第一之前,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闭关,而当你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击败了上一任书院第一后,书院的同门自然也没有人再敢对你不敬了。” “你太强,站的太高,有些事情自然看不见。” 徐一知接过闻潮生手中的药,仔细嗅了嗅,眉头微微一皱,犹豫片刻后还是將自己的身份牌扔给了闻潮生。 “出去莫要拿我名头招摇是非,先前我在书院杀人已然惹了麻烦,是院长开口让宫中的贵人帮忙平了乱子,这才保全了我的家人。” 闻潮生接住並將徐一知的身份牌揣入了囊中,笑道: “我若真这么做,只怕也会惹得院长不舒服。” 即將离开时,他又对著徐一知道: “如果你什么时候愿意跟我一起查这个案子,隨时可以来找我。” 徐一知没有吭声。 闻潮生一路来到了吊桥处,时隔一月,他再上吊桥时,已比他初来时稳重许多,但隨著他走到了吊桥中部,拨开云雾,这才看见对面那头竟然乌泱泱站著一大片人。 这些人皆身著同门服饰,或是交头接耳,窃窃而谈,或是用一道道严厉宛如审判的目光看著出来的闻潮生。 ps:还有一章,很快。 第212章 我劝师姐慎重 崖风一吹,吹得闻潮生后背冰凉一片,前方堵住出口的同门面色不善,大部分都是生面孔,也有几副熟人面庞夹杂其中,除了角落中的高敏与见状不对便跑路的江飞驹,他们几乎都是断臂。 站在眾人前方的有三人,一女二男,他们神色倨傲凛然,显然极不好招惹,再加上身上如渊深暗、捉摸不透的气息,自是通幽境的同门无疑,但眼下境况较之先前龙鸣野所述的又要好上一些,至少没有出现一大批妒忌程峰的通幽境同门堵在这里等他。 “你就是闻潮生,终於捨得出来了?” 离桥最近的那名同门师兄咧嘴一笑,一只手搭在了吊桥的绳索上,闻潮生见状瞳孔一缩,立刻弯腰伏身,他脚下可是完万丈深渊,稍不注意便会粉身碎骨,虽然他与徐一知皆认为这些同门师兄姐不敢取他性命,但闻潮生也不会去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他一直很惜命。 见到闻潮生这副狼狈的表现,外面的同门皆是眉开眼笑,发出了一阵子嘲弄的笑声。 不过这些人中的不少人脸上笑容虚假,与其说是嘲弄闻潮生,更像是在应和其他的人,王鹿的话果然没错,都做了但你没做,那便是你错。 “闻师弟啊,先前听闻你在思过崖內仅凭藉掌中一支毛笔,便败了书院龙吟境的诸多高手,想必你本事不小,正好师兄我有空,来看看你这位与当年程峰师弟同出一处的天才……究竟有多么天才。” 他说完,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忽然掌中发力,力便立刻顺著粗壮的绳索传至了闻潮生的脚下,后者一个趔趄没有站稳,险些摔下山崖,好在是眼疾手快扣住了脚下的木片,如此才勉强稳住身形。 “闻师弟,小心,摔下去可是真的会死哟!” “你这么厉害,不会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考验都完成不了吧?” 那人一边不断晃动吊桥,一边对著闻潮生冷嘲热讽,嘴角的要比天上升起的朝阳更加刺眼,书院后山这吊桥极重,上面似乎还有特殊的禁制,极为坚固,寻常时候若是没有崖间大风劲吹,不太容易大晃动。 但此时此刻摇动吊桥的是一名通幽境上品的修士,境况固然有所不同。 眼见这吊桥摇晃幅度越来越大,闻潮生眉头一皱,猜到对方多半是想要逼得他扒在吊桥上爬过去,当初他进入思过崖的时候,便是爬过去的,但那时这里仅有他一人,眼下他若是当著这么多书院同门趴下,折损的便不仅仅是面子,还有尊严。 他若趴下,未来在书院同门中怕是都极难抬起头,被人嘮上数月甚至数年。 吊桥上,闻潮生表情未变,但眸子里已然有了杀气。 就在他思索到底要不要趴下的时候,摇晃剧烈的吊桥却渐渐平息了下来,闻潮生低头看著吊桥,眉心闪过了一抹讶异,隨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回头望向吊桥另一头的思过崖。 云遮雾掩,那边儿其实什么也瞧不见。 但闻潮生知道,徐一知此刻正站在了吊桥的另一端,帮他稳住了摇晃的吊桥。 脚下踩实,心中踏实,闻潮生直接鬆开了扣住脚下木板的手,慢慢站直身子,对著对面的那名发难的人笑道: “师兄这通幽境好像有点水份啊,吊桥也就摇晃几下,怎么不动了,师兄没吃饭吗?” 闻潮生反击直接犀利,握住吊桥绳子的那名同门“刘洵”的面色陡然阴翳,当著这么多同门,他怎能丟脸? 可这原本能够轻易晃动的吊桥,此刻却宛如一座万斤巨石屹立在那里,无论他如何渡入丹海神力,却依然纹丝不动! 刘洵念头飞逝,他很快便想到了思过崖中的徐一知。 可徐一知怎么会帮闻潮生? 二人之间怎么也不该有牵扯,更何况闻潮生从那座小县城来,徐一知按理应该极为嫉恨闻潮生才对,毕竟当年程峰入殿,受到影响最大的便是他徐一知。 刘洵想不明白,手中使出吃奶的力气,那奔涌不绝的丹海神力却好似泥牛入海,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一旁的二人见他面色涨红,身体紧绷,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於是也靠近了吊桥,將手放在了上面的绳子处,丹海神力共同渡入。 然而哪怕是加上他们二人,三人合力竟也完全不能让这吊桥摇晃半分!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愈是较劲,他们便愈是心惊胆战。 书院里,所有人都知道徐一知当初被同境程峰一招击败;所有人也都知道,在程峰来之前,徐一知曾是书院第一。 但书院里真正跟徐一知动过手的人……並不多。 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这个曾被程峰一招击败的徐一知,同样是凌驾於他们所有同门之上的存在。 当他们终於意识到了问题后,想要抽身而退,却发现根本来不及了,吊桥的绳上传来了一股说不出的可怕怪力,將他们三人牢牢束缚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三人犹如脱水之鱼,用出全身力气死命挣扎,可被绳子上那股诡异怪力缠上,始终无法摆脱,直至闻潮生离开了吊桥,站在他们面前时,那股怪力才倏然消融於无形,三人猝不及防,皆向后滑倒,形態狼狈。 “师兄师姐,你们这……怎么大晴天的脚下也打滑?” 闻潮生站在吊桥面前,故作惊讶,眉眼中挤弄出来的阴阳怪气,几乎要让三人气炸! “混帐,休要猖狂!” 刘洵身旁的师姐白霞杏目怒睁,並指为爪,煞气澎湃,便抓向闻潮生的脖颈! 这一切都发生於须臾之间,闻潮生当然来不及反应,竟被白霞当作小鸡一般举著抬了起来! 周遭同门立刻让出了几步,生怕不小心受到波及,他们此时见闻潮生被白霞提在手中,眼中也多是戏謔与敬畏。 戏謔的是闻潮生,敬畏的自然是白霞。 然而即便被白霞死死掐住脖子,生死交由对方掌心之中,闻潮生的脸上却依然挤出了一丝笑容。 “咳咳……” “我劝……师姐……慎重……” “要不你……看看……这是什么……” 言罢,他的手缓缓抬起。 属於“徐一知”的身份牌映入眾人眼帘,下方繫著的红穗隨崖风轻舞,却是多了几分毛骨悚然的杀意。 书院书生的身份牌牌穗皆为白色,惟有徐一知的是红色。 这红,是书院同门的血。 … ps:晚安! 第213章 她说,书院烂透了 一块没有生命的身份牌,隨崖风而动,红穗起伏飞舞时,掐住闻潮生脖颈的白霞像是见到了自己被徐一知封喉的一幕,骇然鬆手而退,后背渗出冷汗! 刘洵直勾勾盯著闻潮生手中身份牌上的“徐一知”三字,眸中惊疑不定,问道: “你为何会有徐师兄的身份牌?” 闻潮生仰起脖子,左手轻轻揉捏著被白霞掐得乌青的区域,睁著眼睛说瞎话: “当然是因为我与徐师兄一见如故,在思过崖內品茶论道,昨夜已结为异姓兄弟,若是你们再不依不饶下去,我可得跟徐师兄告状了。” 他见眾人將信將疑的神情,压低声音又补上一刀: “……我可得提醒你们一句,徐师兄现在精神状况不稳定,先前的事儿还没完全缓过来呢,此时惹他,你们可得考虑清楚后果。” 说著,他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牌子,红穗左摇右摆的模样竟有些骇人,三人望了望吊桥云雾的对面,又看了看闻潮生,刘洵冷声道: “你与程峰同出苦海县,程峰能败尽书院同门,你就只敢缩在徐师兄的身后当一只缩头王八?” 人群中有人应和: “刘洵师兄说的没错!” “有本事光明正大地打一场!躲在別人后面算什么英雄好汉,简直给书院丟人!” 闻潮生犀利的眼光顷刻间抓住了这名同门,他指著那人道: “说得好,来,你出来跟我光明正大地打一场!” 那人身旁几名同门立刻后退几步,跟他拉开了距离,先前还应和的矮矮瘦瘦的书生立刻僵在了原地,他用手指著自己鼻子,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 闻潮生: “对,就是你。” 那名书生眼睛瞪大: “但那句话不是我说的啊!” 闻潮生十分確定道: “就你说的,我看得很清楚。” 那名书生摆手: “闻师弟,你一定是搞错了。” 闻潮生目光移去了其他几名周围师兄那儿,其中一人似是担心被殃及池鱼,极为冷静地开口道: “就是他,闻师弟,可能你离得远,听得不清楚,但我离他近,我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地告诉你,那句话就是他讲的,跟我们没有半毛钱的关係。” 他话音刚落,被闻潮生揪出来那人便慌乱骂道: “廖卿颂,你血口喷人!” 廖卿颂瞥了他一眼,眸子里没有半分同情或愧疚。 这实在没什么值得愧疚的,那句话本来就不是他们讲的,难道要让他们为这句话来买单么? 闻潮生凶名在外,廖卿颂是真怕闻潮生把他的胳膊砍下来,当然不敢跟闻潮生动手,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刘洵,希望刘洵可以帮他挡一挡,只是刘洵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他,目光至始至终都在闻潮生的身上没有离开过。 周遭百余名同门师兄姐全看著,先前嘴碎那人此刻只觉得自己尷尬丟人至极,闻潮生见他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嘲讽道: “敢做不敢当,只敢缩在別人身后放空话,这就是书院教出来的学生?” “你不给书院丟人么?” “你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半点书院学生的模样,简直就是阴沟里的臭老鼠!” 闻潮生字字犀利,宛如利剑,直插他胸口,奈何他面色涨得通红,也不敢跟闻潮生正面动手,当初书院会试,他被龙鸣野当路边野狗一样踢掉,而龙鸣野又被闻潮生败于思过崖內,除非他与闻潮生动手时天降神雷,直接给闻潮生劈成灰,不然他的胳膊指定是保不住。 “我在问你话,你跟他讲什么?” 刘洵见闻潮生与那名他根本不认识的师弟说了许多句,却冷落自己,一时间有股无名的怒火烧在胸膛。 闻潮生转头看著他淡淡嘲讽道: “无趣至极的激將法,你进入书院多少年,我才进书院多久?” “逼一名才入门的小师弟跟自己战斗,刘师兄,你真的很无耻,极度无耻。” 刘洵被闻潮生这一顿嘲讽得面色青紫难辨,內心鬱闷又愤怒,奈何闻潮生手上有著徐一知的身份牌,而徐一知又在吊桥对面,他是真的不敢就这样明著以大欺小。 闻潮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话锋一转道: “不过既然刘师兄这么想要討教,姑且等我一段时日,大家皆在书院学习,未来有的是机会较量,说不定我还会亲自登门拜访,找刘师兄好好討教,只希望那个时候,刘师兄不会后悔今日所言。” 见他这样讲,刘洵慍怒阴沉的面色稍微缓和了些,冷笑道: “既然如此,刘某隨时恭候,也希望那时候闻师弟可不要再恬不知耻地拿徐师兄出来做挡箭牌了!” 对他们来讲,这勉强算半个台阶,三人对於徐一知极为忌惮,不愿冒险去招惹这个疯子,对方交出自己的身份牌给闻潮生,方才还出手帮他稳住吊桥,不难看出二人之间的確有些交情,万一闻潮生没有撒谎,他们再在此地不依不饶下去,或有性命之虞。 毕竟疯子杀人是不会考虑后果的。 隨著三人散去之后,看热闹的眾人也跟著快速散去,一场闹剧结束,闻潮生回去了自己的住处,烧了热水仔仔细细清理了一遍自己的身体,然后换上一套新的乾净衣服,前往了小阁楼。 王鹿就在杏林道上扫著落下的叶子,书院小阁楼外的银杏林永远一片金黄,烂烈盛放得宛如火,见到闻潮生时,王鹿脸上只浮现了一抹淡淡惊讶,对著闻潮生微微点头,便继续做著自己的事情了。 闻潮生来到了院长所在的房间里,今日院长未曾抄书,盘坐於床边的软垫处,一边晒著落入房间里的阳光,一边翻看书籍。 “你的朋友给你回信了。” 杜池鱼徐徐说道,每一次听她开口说话,闻潮生都会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温暖柔风扑面,於是他的心绪也隨著这一阵风渐渐静下。 阿水回给闻潮生的信就在茶几上放著,未曾动过半分。 闻潮生拿起信,撕开封条,纸上那一笔一画工整写出来的字跡让闻潮生不住莞尔,阿水舞刀弄枪惯了,刀剑使来寻常,可握笔写字,再是认真他也能隱约从笔法中瞧出几分晦涩。 上面回信很简洁,除了正常的寒暄外,阿水將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寄回,只留了二十两纹银,一来说自己不怎么缺钱,二来则是银票在苦海县没法兑换,只能去广寒城,索性直接寄回来了。 信的最后,阿水告诉闻潮生,她帮他把先前借的钱还了,手里还有不少盈余,如果他实在缺钱,可以跟她讲。 至於何时来王城,阿水没有在信上提及。 闻潮生看完后將信收好,阳光下的院长似乎起了些兴致,难得八卦道: “是一姑娘写的吧?” 闻潮生眸子一抬,与院长那平静中带著一丝狡黠的眼光相视,无奈道: “院长,您这就没意思了。” “怎么还偷偷看信?” 杜池鱼笑道: “不必看信,纸薄透光,我见那信上的字跡,便见对方心意,所以才猜是个姑娘。” 闻潮生怔然片刻,嘆道: “院长倒是心思细腻。” 他想问问关於“寧国公”一事,但在开口前,却听院长说道: “你觉得徐一知这孩子如何?” 闻潮生挠了挠头,陷入思索。 无论是从身份、又或是从时间上来看,书院的院长都不应该对他这个才入书院一月的新人提出这个问题,在他来书院之前,徐一知便不是书院中籍籍无名之辈,因此院长对於徐一知必然有所观察。 “徐师兄很好。” 思索过后,闻潮生只给出了这五个字。 杜池鱼轻轻倒扣住手中书籍,认真问道: “哪里很好?” “对我很好。” 二人相视间,闻潮生眼睛里写著坦诚,院长双手交抚,再次问道: “他与程峰谁更好?” 闻潮生这一次回答的极为乾脆果断: “都不好。” 院长微微偏头: “为何又不好了?” 闻潮生: “程峰有难见的读书人风骨,也有无数人仰慕的天资,可他本性清高、接受能力又太弱,这导致他不懂变通,易於夭折,无法忍辱负重,自然这片土壤上也开不出属於他的。” 院长静静聆听著闻潮生对於程峰的讲述,眉头微不可寻地凝蹙著,后来又渐渐舒展开来,问道: “讲讲徐一知。” 闻潮生仔细回想著那满壁的“罪”字,感慨道: “程峰的出现,对於徐一知是祸也是福。” “他乱了徐一知道心,逼得徐一知走火入魔,如今疯疯癲癲,未来不知几时能好,如此天赋卓绝又后天极为努力自律、从不懈怠者若是毁於此,的確是齐国的损失……” 杜池鱼面无波澜,问道: “那你口中的“福”又是什么呢?” 闻潮生挠了一下鬢边,訕笑道: “这话其实我不该讲。” 杜池鱼: “无妨,此地仅你我二人,有天说天,有地说地,不必拘谨。” 闻潮生呼出一口气: “院长觉得……“年少得志”是一件好事么?” 杜池鱼笑道: “你觉得不是好事?” 闻潮生摇头。 “对於大部分人来说,这绝不是好事。” “徐师兄很强,无论是放在书院,还是放在四国天下,他在通幽境强者中都足以名列前茅……但问题在於,他的强不是天下无敌的强,所以迟早会败。” “徐师兄进入书院一年,便夺了魁首,后来书院中数千同门,再无一名人可以与他爭锋,这让徐师兄內心的自信已然超过了临界点,於是自信便成为了自傲,自傲欲深,便愈会膨胀,膨胀者又往往固步自封,再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 “程峰宛如天降之水,將徐师兄过往所有靠著自己双手一点一滴垒砌起来的骄傲冲刷得粉碎,坏了徐师兄的道心……您应该比我更加了解他的情况,所以才会让他自己在思过崖內反省,但徐师兄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因为程峰,若只是单纯被程峰击败,他的状况应该会比如今要好些。” 顿了顿,闻潮生概括道: “总而言之,这些打击对於徐师兄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磨练,既是磨练,可能会摧毁他,但也或许会成全他。” 闻潮生话音落下后,院长合上了书籍,任由窗外的阳光穿透她泛白的髮丝缝隙,在书封上留下浅影,她用极为讚赏的目光看向了闻潮生,说道: “你比程峰厉害。” “所以程峰做不了的事,你来做。” 闻潮生面色僵滯,旋即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盯著院长,直言道: “院长,您太偏爱程峰了,这不公平。” 院长摇头: “书院本来就没有公平。” 闻潮生想了想,委婉地替她回忆: “可您当初说过,“在我从思过崖出来之前,没资格在书院里谈公平”……” 院长微微一笑: “我也没说你从思过崖出来之后,就有资格与我谈公平,这个世界从诞生之初就存在无数的爭端与纷乱,从来没有过公平,你比书院所有学生都活得通透,我以为你该明白这一点。” 闻潮生嘆道: “我明白。” “但“寧国公”的事实在是太危险了,您在王城这么长时间,必然比我更加了解,我没有靠山,没有钱財,什么也没有,您这样將我推给了朱白玉,几乎等於直接杀了我。” 院长缓缓起身,面向窗边,平静的目光与炽烈的阳光相融,乘著微风往远方一直走。 “我本以为齐国已经烂完了,但这些年看来,烂的只是书院,齐国好像还有救。” 闻潮生面色浮现一抹惊讶,他实在想不到杜池鱼身为书院的院长,口中竟然说出“书院烂透了”这样的虎狼之辞。 但渐渐,他面容上的这抹惊讶又成了尷尬: “院长,或许这话您与齐王讲会更加合適……您知道,小人物没有改变环境的能力,我做不了什么。” 院长凝视窗外许久,徐徐转身,对闻潮生笑道: “做完这件事后,你会见到齐王。” “又或者说,因为他想要见你,才会是你来做这件事。” 闻潮生身子一怔,虽已早有揣测,可听到了真相从院长的嘴里说出后,他还是觉得有些震撼: “白龙卫……是齐王创立的?” 院长: “是龙不飞创立的,但现在他们在为齐王做事。”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怎么过问书院外的事了,但先前你说你想要见兵部的“霍雨昕”,对你来讲,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ps:今日两章合成一章发,正文4000字,晚安! 第214章 弈棋(上) 见院长有意要將自己推给齐王,闻潮生忍不住挠了挠头,苦恼道: “但我若是去查了寧国公的案子,书院的课程该怎么办?” 院长说道: “我会帮你请假,未来慢慢补上即可……或者不补也可以。” “先前你不是跟邹枸三人交过手了么,觉得他们如何?” 闻潮生从院长的眸子里看出,她是很认真地在聆听自己的意见,於是也毫无敬畏、坦率真诚地回道: “烂。” 院长眉宇间掠过了一抹淡淡的笑,道: “很尖锐。” “我记得上一个这么骂书院先生的人,还是汪盛海。” 对於这个名字,闻潮生一点儿不陌生,因为早在苦海县的时候,程峰就不止一次与他提及过这个人,並且每每提起的时候,程峰的眼中与口中皆是钦慕和嚮往。 他与程峰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在阑干阁中不受待见。 “听上去,汪先生在书院里的时候像是一个刺儿头……但我还是要声明一点,我可没有辱骂书院跟这里的人,您让我评价,又是真的想要知道我的看法,我自然不能虚与委蛇,不能敷衍,多好听些是对您的不尊重,直接点便是不识抬举。” “烂”是闻潮生对於邹枸三人最真实的看法,无论是武学还是人品,因此院长没有再更细致地追问下去。 “我偏爱盛海胜过程峰。” 院长如实说道。 “可惜,这样的大才,书院教不了。” 她说著,將目光拉回此刻,凝视著闻潮生: “同理,书院这些“烂人”大约也教不了你什么。” 闻潮生虚心道: “其实书院的儒术很强,我与同门在思过崖交手,能感觉到当初领悟总结出这些儒术的人很了不得。” 院长: “你的剑本就锋利,不必再多费心思修行儒术,但若你想学,我也不拦你,记得量力而行,你比同龄人的心智成熟通透很多,贪多嚼不烂的道理无需我再教。” “这是刻著书院印章的牌子,平日里你拿在身上,可以自由出入书院。” 她说著,扔给了闻潮生一个很小的玉牌,闻潮生入手时感觉玉质温润,上面似乎有神秘玄妙的力量在流转。 闻潮生向院长道谢,而后又跟她询问了朱白玉的住处,便告辞离去。 时隔一月,闻潮生再一次从书院出来之后,王城偶尔路过的富家公子再无一人敢瞧闻潮生不起,许多打量过来的目光中带著隱晦的羡慕与敬畏,只因闻潮生如今的身上穿著书院学生的服饰。 穿过了数条街道,周围始终人潮汹涌,久在苦海县生活的闻潮生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王城的繁华与富饶,直到他终於进入了朱白玉的住处,耳畔的车马喧囂声才终於渐渐远去。 “就算准今日你要来找我,好酒都为你备好了。” 朱白玉坐於院中,一张流水棋盘映入眼帘,棋盘与黑白二子皆没於清澈流水中,他似乎正在自酌自弈。 朱白玉的院子里没什么下人,一池一山,一园一门,配置简单。 他常年在江湖中奔走,少有回家的时候,自然家中也不需要修建得多么豪气。 闻潮生坐於朱白玉对面,將盛满黑子的盒子放在了怀里。 很沉。 “我以前下棋很钟情於执白子,但在苦海县杀了邹枸三人后,我忽然没有这种执念了。” 他说著,当著朱白玉的面从盒中摸出一枚黑子,果决入局。 一枚黑子落於棋盘之上,溅开几分水。 朱白玉也捻起白子,与闻潮生对弈,嘴上道: “你来找我,看来是已经想好了。” 闻潮生目光紧盯著棋盘,隨口问道: “你们在为齐王做事?” 朱白玉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在寻找博弈的胜算还是思考闻潮生的问题。 “是。” 他落一子,徐徐道: “我们以前是为龙不飞將军做事的,很多事情军队里的人做不了,没有江湖人那么方便,於是我们这些军人便成了江湖人。” 闻潮生快速摸出一枚黑子,落於朱白玉的白子旁边。 “齐王为什么要来找我?” 朱白玉盯著闻潮生这一子,眉头渐皱。 “爱才。” “如果王上对你满意,那你在王城就能做很多事。” 闻潮生沉寂了短暂的片刻,將话题引开: “先前你走得太急,我忘了问你,那封信你成功送到玉龙府了么?” 朱白玉再落一子在棋盘边角: “送到了,但那里毫无音讯,既没有再找我,也没有找平山王。” 闻潮生依旧是毫不犹豫地落子: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如今玉龙府中也有平山王的人?” “再往严重些讲,玉龙府已然完全被平山王控制了。” 朱白玉摇头,望著棋盘再次陷入了迟滯中: “我不確定,白龙卫没有资格去调查玉龙府,因为我们是江湖人,江湖人管江湖事,齐国王室的权力不能够明面上直接下放给我们,所以我在外面对一些小官小宦倒还算尊贵,可面对玉龙府这种庞然大物,我连大门都进不去。” ps:今天寄了三千份亲签给印厂,诡捨实体已经在做了,这个月肯定发货,累的要死,明早补今天一章,晚安! 第215章 弈棋(下) (207章修改了细节,当初寧国公死於纷乱,宋桥重伤逃离,诸位刷新一下就能看见) … 对於玉龙府的事情,朱白玉的疑惑並不亚於闻潮生。 “但倘若他们被平山王收编,你不可能活著到王城, 眼下关於刘金时线索和消息没有翻起半分风浪,平山王那头同样沉寂得宛如死人,事情处处透露著怪异……” 朱白玉徐徐讲述出这些,再落一子。 先前他摆开棋局,黑白爭锋相对,局势焦灼,而隨著闻潮生这几子落下后,棋势被引向了局部方位,白子后知后觉,一步慢,步步慢,已显颓势。 二人再弈数子,朱白玉棋势勉强铺开,闻潮生却在此时落子於另一方位。 “寧国公的事,我手里到现在目前就只有一份卷宗,你要我帮你查什么?” 朱白玉被闻潮生忽然引开了注意力,看向棋盘的面色微顿。 “查两件事,其一,寧国公死是谁主导的;其二,沉塘宝藏如今在何处。” ““沉塘宝藏”作为春秋元帝留下的藏品之一,很可能会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財富,因此当初“寧国公”与“宋桥”相约调查这件事时,都做了绝密处理,甚至连白龙卫、连齐王都不知道有这件事,还是后来那场惨烈的命案发生之后,相关事宜才渐渐浮出水面。” “无论是九歌的话事人宋桥,亦或是寧国公,都只对至亲至信的人透露过关於宝藏的问题,所以到底是谁反水,想要半途杀死其他所有知情人,独吞沉塘宝藏?” 闻潮生指尖把玩著一枚黑子,静静盯著面前的流水棋盘出神,瞳孔中映入了许多画面。 “会不会是宋桥故意演了一出苦肉计?” “查齐国的王公贵族不好查,但查九歌该会稍微容易一些。” 朱白玉徐徐道: “查过了,当初齐王与我们都一致认为是宋桥的谋划,目的就是为了独吞沉塘宝藏,可这件事情翻不出任何证据,而且那场袭杀过后,宋桥似乎受到了某种死亡威胁,他带著身边的人迅速撤去了陈国,此后五年皆不曾入齐,直至今日。” “这五年的时间,白龙卫的另外两名教头一直在密切关注九歌动向,但並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宋桥仿佛已经忘记了关於沉塘宝藏的事情。” “后来我们也想办法联繫过他,宋桥坚持说他的那份关於沉塘宝藏的线索已经被当初袭杀他们的神秘人抢走,且当初掩埋沉塘宝藏的位置就在齐国王城北部的黑龙岭中,他若真是贪心到想要独吞这份宝藏,早就想方设法派人潜入过去了……” 闻潮生似乎琢磨好了,继续落子,嘴上平静问道: “你觉得他的话可信几成?” 朱白玉嘆了口气: “一半一半吧。” “最开始,我也坚信不疑地觉得这是宋桥自己玩的把戏,然而这五年,他果真如死人一样,没再踏进齐国半步,商道关口的人口流动也是正常的,所以我也不大能分得清他到底是不是演戏了。” “当初寧国公出事之后,齐王震怒,已经第一时间关押审讯处理了那些和寧国公走的最近的贵族侯爵,个別嫌疑人甚至被满门查封,府邸里连只鸡都没有留下……” 闻潮生略微讶异地抬头看向他: “齐王与寧国公的关係很好?” 朱白玉点头。 ““国公”之位便是齐王即位后赐给他的,当年宫墙祸乱,只有平山王与寧国公二人一直不惜代价大力支持齐王,因此齐王对於他们二人极为信任。” “尤其是寧国公,这些年管理著国库出入与全国各地税务,王公贵族几乎一半以上的財富,都要流经他手,王城这些年愈发昌盛、齐国愈发富饶,他有一大半的功劳。” 他一边说,一边落子,二人对弈五十七子后,朱白玉败势已现,於是他的眉头愈发皱紧,拧成了解不开的结。 闻潮生细细品味著朱白玉跟他讲的这些,又想到了当初在思过崖里徐一知聊的內容,缓缓道: “王城的確昌盛繁华,但齐国究竟是否富饶,我持怀疑態度,拋却这些暂且不谈,我想知道另外一个问题……假如这件事最后查出来是平山王做的,齐王要怎么收场?” 朱白玉面对这个犀利的问题,陷入了冗长沉默。 见他迟迟不回答,闻潮生將手中的黑子扔进了棋盘里,“啪”的一声扰了流水,乱了棋局。 朱白玉被这一子惊诧,他抬头与闻潮生对视的时候,听他又道: “平山王的骨头这么硬,连齐王都啃不下?” 朱白玉摇头: “我只是在想,倘若这件事情查出来最后真是平山王做的,背后得牵连多少人?” 闻潮生道: “我虽不支持暴论,但为王者心绝不可软,虫子钻入了树心,拖得越久,越是没救,你若是能与齐王交涉,可以稍微旁敲侧击一下,他当初既然有意要查刘金时一事,证明他並非傀儡,有自己的城府与心术。” 朱白玉也放下了手中的白子,扔回棋罐。 “了解。” “不过我私以为,平山王做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很小,你不必过分担忧。” 闻潮生眸光微动: “为何?” 朱白玉道: “他做这件事总得有个动机,若是涉及到权术相爭,那平山王自然是奔著寧国公的权力去的,可寧国公死后,他並没有安插任何人上位,反倒是当初齐王当著文武官员在殿上询问平山王谁更適合接替寧国公的位置时,平山王再三告诫齐王国库问题乃国家大事,他最好亲自处理。” “若非权术相爭,那便是奔著“沉塘宝藏”而去,但自从寧国公死后到如今五年有余,平山王没有任何异动,也没有派遣任何一名门客前往黑龙岭寻找线索。” “虽然齐王这些年一直將平山王当作是自己的父亲看待,但他对平山王还是留了心眼子,除了白龙卫之外,还有一些他在官员中安插的其他“眼线”,都盯著平山王的动向,他绝无可能在齐王无所察觉的情况下,將沉塘宝藏据为己有。” … ps:还有两更。 第216章 寧国公遗址 闻潮生认为这件事情与平山王很可能会有关係,但朱白玉否定了闻潮生的看法,他了解到的细节要比闻潮生更多,判断会“相对”准確。 闻潮生从身上缓缓拿出了卷宗,晃了晃说道: “这上面没有见到寧国公的尸检信息,你那儿有么?” 朱白玉摇头,声音低沉不少: “没有尸体。” “当时埋伏寧国公他们的刺客中有天人,交战之后,许多人皆被直接打散了,寧国公也是其中一个。” 闻潮生握住卷宗,眉头挑起: “天人境的修士也会捲入江湖纷爭?” 朱白玉直言: “比较少,但的確有。” “他们的確已经超脱了凡人的范畴,但也並非每一位天人境的修行者都有遁世之心,譬如龙不飞將军,他成为天人之后依然镇守於齐国北疆,护佑一方安寧,未曾丝毫懈怠。” 闻潮生摸著下巴道: “真怪啊,你这消息真的准確么?” “当时关於沉塘宝藏的线索与秘密应该在寧国公的身上吧,至少他应该有一部分,就这么一巴掌给人拍散了……那宝藏的事情怎么办?” “又或者说,埋伏的那群人根本不是奔著宝藏来的,就是与寧国公有著化解不开的江湖恩怨……不过寧国公与宋桥的行动绝密,那些刺客又怎么会提前埋伏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想来还是內部有人泄密,既是內部人员泄密,不就又绕回了“沉塘宝藏”的身上……” “怎么想,他们也不该直接给寧国公一巴掌拍碎……” 闻潮生揉了揉眉心,忽而又想起在卷宗里面记载——寧国公死后,他的府邸在齐王的要求下被保留了下来,里面与寧国公有关的亲眷都被遣散,於是寧国公府便成为了“遗址”,这些年除了一些外面的护卫与专人进入其中打扫,无人再可光顾。 “你们去寧国公的家里查过没?” 朱白玉道: “简单看过,当初寧国公出事之后,寧国公的府邸发生了较大的人员流动,因那是一座大府,內部服侍寧国公的下人加起来得有三五千,所以遣散人员是一个巨大的工程,我们以被雇者的身份进入其中帮忙搬迁一些琐碎杂物,便趁机观察了一下,不过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后来小七倒是跟我提过一嘴,不过一来因为齐王正是悲伤震怒之时,二来我想寧国公既是出去寻找宝藏,必然不会將特別重要的东西放在府邸里,於是便不了了之了。” 闻潮生目光闪烁: “我与你的观点恰恰相反。” “能跟齐王申请一下特权么,我想进去看看。” 朱白玉略有些意外地看了闻潮生一眼,双手藏於袖中,说道: “如今护著寧国公府的那些护卫几乎都是王城禁卫军,受平山王管辖,你这么大摇大摆进去查东西,不怕被平山王盯上了?” 二人相视片刻,闻潮生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所以你是想偷偷溜进去?” 朱白玉笑道: “未尝不可。” “那里寻常时候根本无人进入,没人想到咱们会偷偷进去,况且寧国公的府邸如今空旷无人,那么大的地方,一旦进入,很难被发现。” 闻潮生: “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朱白玉思索片刻后道: “跑。” 闻潮生无语。 “说得倒是轻鬆,你几十年功夫在身,被人看见,说走便走了……我呢,我往哪儿走?” 见朱白玉那副“我相信你”的眼神,闻潮生神色微凛,十分严肃地说道: “……怕你对我有什么误会,我得跟你讲明白,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菜鸟,你千万不要因为我杀了三名书院的教书先生而对我抱有任何期待,我不会什么轻功,也没有丹海,大约两倍我身高的墙横在那里,我便翻不过去。” “要么你等我几个月,等我將书院的身法学会之后,再跟你进去;要么你去找齐王,拿到进入寧国公府的权限。” 朱白玉道: “你如今是书院的学生,你这身衣服就是你最大的保障,就算他们真的抓住了你,也不敢拿你怎么样,最多通知书院,让书院来拿人。” 闻潮生摇头: “正是因为这身衣服太过於“招摇”,所以我帮你查案的时候才不能穿这件衣服,我如今穿上书院的衣服,在外可能代表的就是书院的顏面,如果传出去“书院欲插手寧国公旧事”这样的风声,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你这秘密也就不用翻了。” 朱白玉仔细思索了一下闻潮生的话,最后仍是点点头: “好,你且等我一会儿,我这就进宫帮你找齐王要手諭。” … 是夜,阴云遮月。 二人来到了寧国公府,这座府邸极大,要比闻潮生想像的更为辽阔,他与朱白玉询问时,朱白玉说这府邸占地大约是刘金时府邸占地的七八十倍。 街上远远能看见身著轻鎧、手持火把巡逻的禁军,远远便见他们身上杀气,闻潮生与朱白玉绕开了禁军巡逻,到了一处无人窥视的院墙口,闻潮生指著足足有自己三倍身高有余的院墙对朱白玉道: “咱们从这儿进去,你背我。” 朱白玉一怔,隨后不解向他问道: “你不是有齐王的手諭么?” 顿了顿,他望著星月下面庞略显稚嫩的年轻人,语气带著轻微的恼怒: “既然你一早准备要翻墙,又何必非要我专门进宫一趟去要这个手諭?” 闻潮生: “那是我们进去之后如果被发现时,快速將事情平息的后置手段。” “这份手諭可以不用,但必须要有……” “!” 他话还没说完,朱白玉便一把揪住了他的腰间,而后闻潮生感觉腰间传来一股巨力,紧接著人飞了起来,朝著墙上而去! ps:还有一更。 第217章 天悲地慟 “我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你这是公报私仇。” 闻潮生狼狈在院內站稳了脚跟,他的体质的確比不得朱白玉这样的修行者,但那身“不老泉”也绝非白练,换做以前,这样的高度他跌落在地,便是能稳住身形只怕也要崴脚,但现在他却是一点事没有,就连脚底那阵酥麻感也很快消退,恢復如常。 “那你可真是错怪我了。” 朱白玉稳稳落地,从这样高的地方落下,他甚至没有发出多少声音,闻潮生略有些羡慕地看向他。 “你轻功不错,教教我。” 朱白玉无奈道: “你连丹海都没有,怎么学我这种江湖上摸来的野狐禪?” “况且你是书院的学生,里面的东西全都是圣贤传下的儒术,应有尽有,身法应该就有好几门。” 许久未曾被人提起的“没有丹海”倒是让闻潮生忽地一怔,隨后他忍不住內心感慨,没有丹海果然修行处处受制,但一时间他又想到了吕知命,想到了这位少年时期修为便深不见底的剑客,是否也不会身法? ——纵然他剑法无双,既不需要躲避別敌人的攻击,也不需要追击敌人,但若是不会轻功,行走江湖终究会有一些不便吧? 这个念头只是闪烁了瞬间,他便一拍头,暗骂自己一声“蠢货”。 天人境的修士可以缩地成寸,还要什么轻功,这等凡间之术,反而落了下乘。 今夜似乎上天有意成全他们,月黑风高,阴云压境,偶尔呼啸而过的夜风里裹挟著一股雨水独有的潮湿,偌大的寧国公府漆黑一片,不见灯火,宛如一座墓地,偶尔打开的房门与窗户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藏著什么不乾净的东西,隱於其间偷偷窥视他们。 闻潮生想起了前世的许多民俗怪谈,一时间竟有些后背发凉,他抖擞一下精神,为了缓解內心的紧张,便將这些民俗怪谈讲给了朱白玉听,后者听著听著忽然顿住脚步,一双眸子死死瞪著闻潮生: “大晚上的,能不能不讲这些东西?” 闻潮生见朱白玉也有些犯怵了,安慰他道: “莫慌,你是军人,上过战场,身上血气重,寻常妖魔鬼怪根本近不了你身。” 朱白玉对此显然心存怀疑,为了不让闻潮生继续下去,他一边带著闻潮生朝著寧国公生前所住的宅院而去,一边讲述起了一些关於这件事的细节,包括当年究竟杀了那些人,流放了哪些人。 从他的言谈中,闻潮生能感觉到齐王对於寧国公的深厚情感,后者出事之后,齐王直接震怒,失去理智,一些受到这件事情牵连的侯爵、六部官员,说宰就宰,毫不手软,这件事情对於当时齐国带来的负面影响其实很大,但齐王显然並不后悔。 “……先前寧国公他们是在黑龙岭中出事的,从这事也基本可以推断出“沉塘宝藏”就在黑龙岭內,既然齐王想要这份宝藏,为何不直接派发部分禁军前往黑龙岭中寻找?” “五年的时间,掘地三尺也该给找出来了。” 听著闻潮生的这个问题,朱白玉先是转头微微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隨后道: “看来你以前的確不是齐国人,连黑龙岭都没有听说过。” “那片大山虽以“岭”为缀,实则方圆蔓延千里,是当年齐国初代圣贤“无名”坐化之地,那头原本是一片平原,“无名”坐化后,引发了“天悲地慟”,以他的尸体为中心,季节、地势皆发生了巨大变化。” “如此过去数月,“黑龙岭”便出现了。” “里面的时节与外面时节的更替相反,而且怪事频出,以前诸多进入其中探寻的修行人最终皆迷失在了里面,最终也成为了“黑龙岭”的一部分。” 闻潮生听到这里,心头颇为震撼: ““天悲地慟”是什么?” 朱白玉解释道: “传闻一些修为登临绝巔的修行人触及到了世界深层次的规律,通晓了寰宇运行的本质,会被天地记录,这种人若是去世,天地会將其厚葬。” 闻潮生想到了北海道人讲述的关於十万雪山深处“金莲”的事,下意识便道: “所以当年弥勒坐化后,也出现了“天悲地慟”,於是陈国才有了十万雪山?” 朱白玉: “正是。” “不过能引发这等天地异象之人,古往今来也就寥寥几位,屈指可数。” 闻潮生没有去关注这些大修行者的故事,而是將话题绕了回来: “既然黑龙岭对於绝大部分人是死亡禁地,寧国公当初怎敢与宋桥带人进入?” 朱白玉沉默片刻后,说道: “我们也很奇怪这件事,后来大家做过诸多猜测,我们一致认为寧国公与宋桥皆是足够冷静,足够清醒之人,他们不可能没有任何准备就这么往黑龙岭里探,最合理的解释是……当时他们的队伍中,有天人引路。” ps:先写这么多,晚安! 第218章 府內怪异 凡进天人者,皆可捕捉天地道蕴,对於天地本质皆有更加深层次的明悟与了解,这些人的眼睛可窥破异象,洞穿天机,由他们在黑龙岭內引路,眾人迷途的可能自然会低许多。 “所以你们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当时队伍里究竟有没有天人,若是队伍里有天人,埋伏的那些刺客必然不至於这么容易得手,除非那些刺客里有更为厉害、或数目更多的天人,如此来判断,这场蓄谋已久的截杀便不可能是江湖恩怨,而是有人故意为之,能同时號令两位甚至以上的天人帮自己做事的人,在齐国绝对位高权重,掌握生杀大权。” “你说平山王没有做这件事情的动机,但在我这里,他的嫌疑已越来越高了。” 闻潮生一席话说得朱白玉沉默不言,忽而,他又顿住脚步,眉头一皱、警惕地看向四周。 “老朱,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周围好像有人?” 正在思索闻潮生先前言论逻辑的朱白玉听这话先是怔住,隨后也屏息细察,两三个呼吸的时间过后,他微微摇头: “哪里有人?” “你可別自己嚇自己。” 朱白玉的话让闻潮生稍微放下了些心,对方实力远在他之上,再加上曾在边关为军,又混跡江湖这么多年,若朱白玉都察觉不到,那该是他出现了误判。 可虽然闻潮生如此安慰自己,心头却始终縈绕著一股不安,那种被窥视的感觉隨著他们接近寧国公主府的时候变得越来越严重。而闻潮生的紧张似乎也让朱白玉想起了方才他讲述的那些民间怪谈,一时间不免心里也觉得毛毛的,身上汗毛起立。 当年寧国公意外惨死,总不能如今怨气未消,化为了厉鬼徘徊於自己生前住处吧? 二人放缓脚步,一边前往寧国公的主府长殿,一边细细感知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朱白玉已然无声无息间摸出了三根银针拿捏在手,一旦出现异况,他將隨时准备战斗。 说来寧国公府遗址也是奇怪,这里久无人住,虽常有下人前来打理,但这么大的地方,总不能连只猫狗都不见,便是没有猫狗,虫子总也该有几只,可二人从进入寧国公府到现在接近主府区域,竟未在府內听见一丝虫鸣声。 这座笼罩於黑暗与死寂中的府邸处处透露著难言的怪异,並且越是接近主府,闻潮生內心的不安感便愈发严重。 当二人终於站在了主府门外时,闻潮生轻嗅空中气味,对一旁的朱白玉问道: “老朱,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朱白玉这时也是眉头微皱说道: “好像是有一点……什么味?” 二人皆闻到了府中有一股说不明白的气味,虽然很淡,但很不好闻。 吱呀—— 砰。 二人思索之际,主府旁的一座偏院內忽然传来了房门被徐徐关上的声音,那铆钉被摩擦时发出的牙酸声在死寂的环境里尤为刺耳,只一瞬间便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闻、朱二人彼此相视一眼,迅速来到了一旁的偏院,但並未发现任何人影,漆黑的院中唯有一座门与窗户紧闭的平房以及被人定时修剪过的草。 “已经快子时了,纵然寧国公府常有人进来打扫,却也不该这个点还未离开。” “这里的房间门皆向內开合,所以可以排除夜风的干扰……” 朱白玉声音浅而沉,缓缓迈步,来到了门外,轻轻一推。 门开了。 星月微弱的辉芒艰难洒入內部几分,但也仅仅照亮了门口几步的区域,面对房间內大片的黑暗,朱白玉左手垂袖而落,巧劲轻轻一抖,一颗鵪鶉蛋大小的夜明珠竟出现於他的指尖。 这颗珠子虽小,散发的光芒却不弱,透明的珠身里流转著许多萤火虫般的星星点点,又有如流水般的淡蓝色光韵起伏,甚是不凡。 隨著这颗夜明珠的出现,房间內原本的不可视物顿时被驱散了许多,朱白玉全神贯注,目光扫视了一下房间的內部格局,眉头倏然皱紧。 房间里的布局格外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板凳,壁上掛著一幅山水画卷,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 朱白玉不死心,进入房间內又朝著天板上照了照,就在他准备进行更为详尽的勘察时,院外却忽然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从左至右,快速划过,像有人在逃窜,朱白玉迅速出门来,带著闻潮生朝院外而去,然而当他们出了院门后,却什么也没看见。 偌大空旷的寧国府內,唯有夜风徐徐吹动。 “你也听见了吧?” 朱白玉对身旁的闻潮生问道。 后者点头,面色凝重。 “嗯。” “刚才有人在外面跑,不过又突然消失了。” 二人立於坟墓一般的府內,顿感脊背冰凉,虽然他们都是较为坚定的无鬼神论者,但在此情此景下,很难压抑內心的不安。 “这座府里果然有古怪,寧国公死后五年,大晚上府中居然还有人在活动……” 闻潮生收敛心神,又道: “先去主府看看。” 二人离开这里,来到寧国公府邸的主府长殿,此地被浓郁的死气包裹,相较之他处似要格外阴森。 朱白玉推门而入,见房內格局排布威严肃穆,左侧皆是残破刀兵,岁月痕跡极重,无论是冶铸风格还是纹脉雕琢皆非当世技法,该是从春秋元帝时期遗留下来的古董;右侧则全是些稀奇古玩。 这些东西在四国古玩圈子里极为昂贵,隨便一件拋出去便会引起惊天波澜,寧国公生前酷爱收集这些,死后齐王並未將其处理,而且原封不动地就放於此地,任由其尘封。 闻潮生盯著偌大殿內这些琳琅满目的珍奇物什,心中感慨,果真无论是哪个世界的富人豪奢都会沾些收藏癖好。 第219章 魔方 他来到了殿中央,见案台上陈放一断弦古琴,一旁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特殊方块,闻潮生正欲拿起,忽而听身后的朱白玉一声沉喝: “谁在门外?” 他迅速藏於琴案之后,再转头时,便听“咻咻”破空之声传来,朱白玉指尖银针已飞出三枚,贯穿窗欞隙间薄纸,射向了房门外! 下一刻,门外传来了一道微不可寻的闷哼声,一道黑影转身便走,朱白玉低声吩咐闻潮生一句莫要乱跑,將那枚夜明珠扔给他,便毫不犹豫追出门外,身形几个起伏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走后,藏於琴案背后的闻潮生静待了半刻钟,直到確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他才终於探头出来,无声无息地查看眼前琴案。 一张断弦的琴,一个方块。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闻潮生的手指轻轻抚过还未断掉的那些琴弦,而后搓动手指细细感受一番,接著他又小心地拿起来那个方块,借著夜明珠的光芒仔细端详,片刻后,他发现手里的这个方块竟是一个二十七格的魔方。 “咦……” 闻潮生眉头向上一挑,仔细辨认了一下魔方上的小格字跡,一共五十四个字,字字不同,他尝试扭动魔方的时候,里面却传来了响动,闻潮生轻轻摇晃,响动声愈发频繁,闻潮生见状便晓得里头该是藏了什么东西。 想要拿到魔方之中的秘密,怕是得要解开魔方才行。 魔方这种益智小玩具闻潮生穿越之前玩得可不少,与最初始发明探索的人不同,后来者不需要明白其中复杂的原理,只需要正確掌握“公式”,便能够轻鬆地还原魔方。 不过,闻潮生此刻手中的这个魔方虽然仍是较为基础的二十七格,但由於上面的五十四个字皆不同,且没有诸如顏色这样显而易见的区分,所以导致外人將其归位的难度大了许多。 他快速藏回了琴案下方,借著夜明珠的光芒查看著魔方上被打乱的文字,魔方处於还原状態时,这些在同一面的文字可能有著一样的特徵,也可能会组成一句诗词……总之一定会有较为便宜的记忆特点,否则其拥有者但凡忘记了其中字的位置,魔方还原的难度就会大幅提升,怕是到最后只有用极为暴力的方法打开魔方了。 而这种方式,极有可能会损坏魔方中间藏著的道具。 闻潮生缩於琴案下捣鼓了快一个时辰,最后仍是没有任何头绪,而先前出门去追那受伤黑影的朱白玉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等得愈久,闻潮生內心便愈发不安。 难不成朱白玉出事了? 以朱白玉的能力,想要无声无息解决掉他,怕是得天人境实力的修士才有可能吧? 但寧国公府已然荒废五年有余,怎会有天人境的修士在此地徘徊? 这座大府中处处透露著说不出的诡异,闻潮生想不明白,但他已经不打算再继续等下去了,待得越久,他遇见危险的可能性就越大,於是他將魔方藏於袖间,出长殿前,闻潮生似乎想到了什么,来到了摆满断兵残刃的那头,轻轻拿起一根箭头朝內的羽箭,放於地面上,指向了他们进来时的方向,而后闻潮生轻轻拉开殿门,让夜风灌入进来,一头扎入了夜幕之中。 先前他是翻墙进入的这里,但没有了朱白玉,闻潮生想要再翻墙出去便不可能了,他只能从寧国公府的正门出去,想到了先前找朱白玉要的齐王手諭,闻潮生內心庆幸不已,还好自己心思细腻,多准备了一手,否则若是没有齐王手諭,今夜这篓子指不定捅多大。 要確认寧国公府的正门並不难,这些府邸的修建极为讲究,金贵的人物一般坐北朝南,主殿正门对穿出去便是入口,闻潮生快步行於路上,穿过一扇红漆门后才没多久,鼻翼间那股奇怪的味道便愈来愈重。 他眉头皱紧,忽地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转身,看见背后竟有一名瞎眼老者提著蓝色的灯笼跟著他! 老者穿著漆黑的衣衫,飘带隨风而晃,虽是佝僂,却给人一种风中劲松的力量感,他的双目蒙著一道白色布条,提著灯笼的那只手於夜风中如山石稳固,不见丝毫晃动。 老人的身上便有先前闻潮生闻见的那股不好闻的味道,十分浓郁,像是什么东西腐臭了,但腐臭中又夹杂著一丝中药味道。 闻潮生不晓得这人到底跟了自己多久,对方跟著他不过五步之距,夜幕下的寧国公府无比冷清,莫说是个人,便是一只猫跟著闻潮生,他也能听出来动静,因此见到老人突兀出现於自己身后的那一刻,闻潮生已是浑身发麻,下意识地摸出了自己隨身携带的笔。 面对闻潮生,瞎眼老者缓缓开口,声音犹如铜锈般苍老: “寧国公府已为死地,汝等何人,为何入內打搅国公清净?” 闻潮生眯著眼,面前老者身上气息內敛,他观察不出深浅,但也知道能无声无息接近自己的人,绝对是个厉害的高手,非到必要时刻,不可轻易动武。 “既是死地,老人家您又为何在此?” 老者微微低头,明明瞎掉的眼睛却好似格外凌厉,直勾勾地盯住闻潮生胸口,他握住灯笼的手腕缓缓翻转,露出如殭尸一般翻白的尖锐指甲,淡淡的声音里已带著微不可寻的杀气: “我在你身上闻到了偷窃的味道,不管你拿走了什么,赶紧交出来,速速离去,否则……后果自负。” ps:晚安! 第220章 傀儡 闻潮生携带著从寧国公府主殿中带出的魔方正欲撤离,却在途中遇见了一名浑身流露出怪异气息的瞎眼老者堵住去路,老者神知似乎尤为犀利,竟然察觉出闻潮生从主殿中带出了东西。 告诫闻潮生拿出东西的时候,他的语气已经带著些许杀意,但老者似乎並不想动手杀人,只是给予闻潮生警告,让他速速交出身上偷走的东西,然后离开寧国公府。 深夜之中,宛如墓地的寧国公府內忽然出现一只宛如幽灵的人,在无声无息之中也不知道跟了自己究竟多久,闻潮生说不紧张自是假的,此刻面对这位实力不知几何的老人警告,他心头压力极大,知晓自己必须在方寸之间快速做出抉择。 是交出东西直接离开,还是继续周旋? 闻潮生脑海之中快速闪过先前的画面,眉头渐皱,他隱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目光从老人面颊上落下,直至他的胸口,然后又从他的胸口移向了他手中提著的灯笼。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道: “好吧……” 从怀中摸出那个魔方,他徐徐递至老者身前,后者僵硬抬起左手,正欲去接,闻潮生却是忽动,右手如鬼魅一般探出,速度奇快! 他握於右手指间的那根毛笔在突刺之中像是成了振翅的蜻蜓,柔软笔尖轻点老者右手紧握的灯笼,劲力一沾即散,虽未突破老人手中灯笼的外护,却是熄灭了其间的灯火。 说来也怪,隨著灯笼里的火焰一熄,这老者竟是宛如朽木一般立於夜风之中,去接闻潮生递来魔方的手也忽然顿住,一动不动了。 闻潮生缓缓收回了魔方,拿著笔轻轻在老人面前晃了晃,对方却是毫无所察,依旧保持著先前的姿势。 “是傀儡么……” 闻潮生喃喃自语,但没有选择去探究老者身上的奥秘,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朝著寧国公府的出口跑去。 先前与老者的对话之中,闻潮生觉察到了不对劲,他如今是寧国公府的侵入者,还带走了里面的东西,提著灯笼的老者如果这么迫切地想要他身上带走的东西,先前跟著他的时候,直接出手打晕或是杀死他不就行了? 何必非得等自己转身时才询问? 这根本讲不通。 而且闻潮生也的確没有从老者身上感受任何气息,连朱白玉他都能感知到一些,总不可能老人真是天人境的修士,所以闻潮生下意识便想到了老人估计不是不想动手,而是根本“不能”动手。 他没有战斗的能力。 再加上老人手中一直提著那盏长明灯实在是太过惹眼——他本是个瞎子,有光无光对於他来说有差別么,为什么非得带著这盏灯笼呢? 於是闻潮生便想著熄了这盏灯试试,倘若老者真是高手,且也不想杀他,那么他只是熄了对方手中的灯笼,概算不上什么大的冒犯。 他赌对了。 灯笼熄灭的那一刻,老人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这是个好消息,却也是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提灯的傀儡老者拦不住他,坏消息是,他的行踪很可能已经暴露给了某个比较危险的存在,再继续耽搁下去,莫说带出魔方,说不定连他自己的小命都得交代在这地方。 这座明面上已经荒废了五年的寧国公府內似乎藏著见不得光的秘密,必然是一处极为危险之地,闻潮生现在只想赶快离开府邸,他头也不回,上气不接下气地朝著外面跑去,只是这段路要比他想像之中漫长许多,让闻潮生忍不住內心开始责骂起了寧国公的骄奢无度。 又不是王宫,修这么大作甚? 而且他们一家真的需要四五千人来服侍? 闻潮生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这里不久后,一名浑身裹於黑袍中的神秘男子便出现於此地,他看了一眼宛如雕塑一般立於原地未动的提灯老者,伸出惨白细长的手指,轻轻一点灯笼,里头熄灭的焰火立刻便死灰復燃。 老者傀儡徐徐退至神秘人的身后,不言不语,后者远眺闻潮生逃离的方向,蓝色瞳孔里闪过一丝冷冽,而后转身没於这片厚重的黑暗中…… … 或许是因为闻潮生的足够机敏,做决策的速度够快,他虽然已经隱约感觉到身后的黑暗中有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在窥视自己,但人已经来到了府邸的正门口,外头有不少禁军看守,听到脚步声后立刻警觉將目光拉了过来,隨著闻潮生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瞬间,数十把齐国製造最为精锐的连弩便在一瞬间锁定了他! “別动手,我有齐王手諭!” 眨眼之间便身处杀气漩涡正中心的闻潮生迅速挥手,门口禁卫军官闻言犹豫了片刻,而后他轻轻抬手,那些劲弩上的杀气似乎淡了不少,闻潮生有些惊魂未定地看了身后犹如坟墓的府邸一眼,这才从身上摸出了朱白玉给他的齐王手諭,交递给了禁军军官。 军官仔细查看之后,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低头不语,一把薅住了闻潮生的胳膊,直至拽著他出了寧国公府,才对著他低声说道: “如果你不想死的话,最好不要再来第二次。” “齐王的手諭我们看的懂,“鬼”可看不懂,明白了?” 闻潮生闻言喉头微动,想要询问些什么,但军官已毫不犹豫转身回了府门口,再回身时只对著他轻轻挥手,示意他快些走,別再继续逗留。 每月的奇数日子,王城会宵禁,今夜三月初三,正是宵禁之时,但闻潮生手中有齐王手諭,只要出府,基本便算是安全了。 出府后,闻潮生没有著急回书院,而是绕了几圈,回到了先前他与朱白玉进入寧国公府的位置,一直徘徊等待,直至天明时分,墙头才传来了动静,只见一道白影快速翻过,朱白玉狼狈地从中而出,腹部血流不止,额头冒汗,唇色青紫。 “你中毒了?” 闻潮生虽然没学过医,但朱白玉这唇色,怎么看都不正常。 朱白玉一只手搭在了闻潮生的肩膀上,身子一直在不断颤抖。 “死不了还……先回去。” 他嘴里的话像是裹在了唇齿之间,含糊不清,闻潮生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於是搀扶著朱白玉回了他的住处…… ps:今天一更,明天补上。 第221章 疑似活著的寧国公 闻潮生搀扶著朱白玉趁著清晨人少回到了他的住处,刚一进门,朱白玉便身子一弓,一口黑血喷在了地面上,那滩血覆於地面上后,甚至还在不断冒著泡,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一般。 因为朱白玉大部分时间不在王城,因此家中只有极少的几名杂役,此时皆还未起床,闻潮生在朱白玉的指引下將他送到了院中的小池处,然后將他浸泡进去。 从寧国公府回来的路上,朱白玉的身体愈发炽热,內部像是有火炉在烧,皮肤滚烫緋红,隨著他没入水池之后,盘坐而息,丹海之力还是沿著经脉流转全身,反覆洗涤著那些已然深入筋骨的毒素。 隨著他稍微好些之后,朱白玉指间摸出了几根银针,刺向自己头部的穴位,几息过去,他面部倏然涨红,一口混杂著浓郁腥臭之气的黑血瞬间自口鼻喷涌而出,清池之中的水被污染,里头的数十条游鱼只是挣扎了片刻便肚皮朝上浮於水面。 至此,朱白玉似乎才算是脱离了危险,他自池中而出,整个人尽显疲態。 坐於流水棋盘旁的闻潮生打量著朱白玉,道: “你要不要去沐浴更衣?” 朱白玉微微点头,长发拧成了结紧贴於他的面庞,待他去沐浴更衣回来之后,才发现闻潮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壶热茶,自斟自饮。 “早知你这般机敏,我便不回大殿寻你了。” 面色苍白的朱白玉撩起了衣袂一角,坐於闻潮生的对面,后者给他倒了一杯茶,推至他的面前。 朱白玉饮一口热茶入腹,望著这棋盘,隨口问道: “来不来一局?” 盯著棋盘上流水出神的闻潮生微微摇头,过於直接地回道: “不来,跟你下棋没什么意思。” “太菜。” 朱白玉闻言面色一尬,一想到自己昨日与闻潮生所弈那一局,若非是闻潮生自己弃了棋子,乱了棋盘,他大概率得输,但面对一个年纪比自己小了几十岁的毛头小子如此轻蔑的回应,朱白玉著实忍耐不住,非得拉著闻潮生开一局。 你来我往不过二百子,他便直勾勾盯著棋盘,心如死灰瘫坐原地,嘴里囁嚅著说出了连自己都不信的话: “我今日身中尸毒,状態不佳。” “咱们改日再弈,改日……” 闻潮生扔掉了手里的棋子,道: “別改日了,你这下棋的手法,再来一万遍都贏不了我。” “讲讲吧,昨夜你在寧国公府到底遇见什么了?” 提起了昨夜的事,朱白玉嘆息一声,面色肃穆了许多。 “有些事……真被你说中了。” “那座府邸之中果真大有玄机。” “昨夜我追著那人出去,跟著他在府邸中奔走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跟丟了。” “不是我朱某人自大吹嘘,轻功身法这一块,这些年我真是费了不少精力去研究,还得到过龙不飞將军的指点,虽是野狐禪,但四国江湖里天人之下的存在,能快过我朱某人的……真的不多。” 闻潮生双臂一屈,撑在了棋盘的边缘乾燥处,身子前倾,问道: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月黑风高,府內一片漆黑,再加上咱们又不熟悉地形,跟丟也实属正常……不过我有个问题很好奇,你跟丟是因为他消失在了你的视线之中,还是因为你感知不到他的气息了?” 朱白玉闻言一怔,虽不知闻潮生为何要问出这个问题,却还是回道: “府內光影阴暗,在加上对方身法鬼魅,本来极难用视线去锁定,不过他拿著一盏灯笼,在黑暗中反而显眼,只是我追了一阵子,他手中的灯笼熄灭,人的气息也跟著消失了……” 闻潮生目光轻动,继续问道: “你追他时,是不是闻到一股子怪味,就是我们之前在府邸中闻见的那种味道。” 朱白玉点头,隨后略有些惊异地问道: “你为何会知道?” 闻潮生不答,又跟他確认了一下其他那人的特徵,隨后说道: “那是只傀儡。” “傀儡?” “对,我离开的时候也遇到了,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邪术,这傀儡没什么战力,但是速度极快,且移动时全无声息,手中提著的灯是它们的“神智”……我知道这么讲有些玄乎,但我不是方士,不懂这里头的原理,姑且先这么称呼。” 闻潮生快速总结还原著当时的具体情形。 “这些傀儡的身上只有极为微弱的气息,並且隨著它们手中灯笼熄灭,就会彻底变成木偶雕塑,一动不动,再加上府邸这易藏易匿的地形,你跟丟它也实属正常。” 朱白玉听后,心中的疑惑消退部分。 接著,他又讲出自己原路返回大殿,发现闻潮生已经离开,在地上留下了“线索”的事,但在离开的途中,他遭遇了一名浑身笼罩於黑袍內的男子,朱白玉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能见到一双如蓝宝石般清澈璀璨的眸子。 那人实力高深,武功诡譎,与朱白玉交手数十招不分胜负,且在这个过程中,朱白玉受到了尸毒感染,好在他及时察觉出异样,用“三寸仙”伤了对方,藉此脱身,否则等到尸毒爆发,他便成砧板鱼肉。 “多谢。” 朱白玉讲完后,闻潮生举杯相谢,语气诚恳。 虽然朱白玉回殿时他已经离开,但若是没有朱白玉帮助他拖住那名神秘人,他概不能逃出寧国公府。 面对闻潮生的道谢,朱白玉反倒是有些愧疚,嘆道: “倒是我自己想岔了,先前还答应院长要保护你的安全,不曾想寧国公府內竟如此危险……” 闻潮生眸光烁动了几下,打住了朱白玉的自我埋怨。 “这一趟进入府邸也並非完全没有收穫。” “其一……” 他自袖间摸出了那个魔方,放於桌面上。 “断琴旁找到的,先前应该被人摆弄过。” 言罢,闻潮生看了看周围,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其二,寧国公很可能还没死。” ps:补昨天的,今天的会更得比较快,下午应该就能写完。 第222章 书院读书最多之人 隨著时间推移,清晨慵懒的的晨光已跨过了漫长的旅程抵达人间,亮了院子,也亮了二人的眸子,朱白玉仍是不大能理解闻潮生嘴里这个结论是基於什么得出的,但在闻潮生说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他的確內心受到了莫大衝击。 寧国公没死? 这可能么? “你有找到他活著的证据了?” 朱白玉问道。 闻潮生摇了摇头: “那倒没有。” 朱白玉: “既然没有,你得出这个结论,是不是有些过於草率了?” 闻潮生盯著他,反问道: “寧国公府里已经荒废五年,为何平山王还专门派了禁卫守在那里,为何时常还会有人进去打扫?” 朱白玉顿住,他下意识地想要回答闻潮生这是因为齐王对於寧国公的思念,这是君臣感情深厚的象徵,但话到了嘴边时,他却又止住了。 没去寧国公府之前,他说这句话很正常,昨夜九死一生从寧国公府內逃出来,他若还是这么想,那他朱白玉便是全天下最蠢的蠢蛋。 “因为寧国公府內藏著秘密,你心里明白。” 闻潮生娓娓而道: “但一个死人的府里能藏著什么秘密呢?”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对於有能力控制这里的人来说,便是悄悄將这寧国公府掘地三尺也足够了。” “所以,秘密要么该已经被翻出来,要么寻找秘密的人已经放弃,但眼下看来这二者都不是,如果非要说寧国公府內还藏著什么未被发掘出来的秘密,我认为……寧国公本人就是最大的秘密。” 朱白玉细细品著这里头的门道,顺著闻潮生的话讲道: “可假如寧国公还活著,当年那场劫杀岂不是……” 他欲言又止,眉头紧锁,深陷於自己的无端猜想中,只觉得越想越复杂,那些无数思绪宛如突然增生的锋利碎片,切割他的思想。 闻潮生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茶: “如果他没死,当年的那场所谓的劫杀就很耐人寻味了……不过,昨夜我们行踪已经暴露,我还拿走了寧国公府里的一样东西,得赶紧回去书院好好避避风头,这几日先不查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吧。” 不管寧国公府內究竟有什么么蛾子,总进不来书院,闻潮生虽然不喜欢书院里面的氛围,但不代表书院不够安全,至少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桩江湖恩怨敢大摇大摆闹腾到书院来。 闻潮生觉得,如果自己现在是个乌龟王八蛋,那书院就是自己身上最坚硬的龟壳,不管外头遇著了什么事儿,只要自己缩进了书院里面,就不必担忧。 於是在他踏入书院大门,两位守门人虽眼底有所不快,却仍是因为他手中的书院章印而对他毕恭毕敬时,闻潮生终於狠狠认同了程峰当初的那句话。 ——院长是个很好的人。 至少对他与程峰来讲很好。 进入书院后闻潮生去了小阁楼,他想要询问关於魔方上的那些字跡,但今日院长却不知去了何处,小阁楼內空无一人,闻潮生只能离开,走过杏林时,他见到了坐在一棵树下休息的王鹿,对方眯著眼棲息,微风扑面,不焦不躁,不冷不热,空气中有淡淡泥尘与树叶的味道,的確让人昏昏欲睡。 王鹿並没有发现过来的闻潮生,直至他感觉不对,睁开眼睛时,才赫然大叫一声: “额滴娘嘞!” 他身子一哆嗦,靠在粗粗糲树干的后背擦得生疼,惊恐过后便是愤怒,他没好气地看著闻潮生道: “你有病啊,大清早不去上早课,跑这儿来嚇我!” 闻潮生笑道: “师兄怎么不去早课?” 王鹿缓了口气,嘆道: “书院的早课教的都是些关於修行与练字的理论知识,只有入门一年的新生才需要上课,我早就不用去了,我寻思院长今日不在小阁楼,所以昨夜跑到后山去钓鱼了,寅时才回来……” 闻潮生闻言眸光微动,对著王鹿问道: “院长去何处了?” 王鹿打量了闻潮生两眼,眸子里渐渐变了顏色,坐直身子,咬牙道: “闻师弟,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咱们无仇无怨,这么小的事情,你也要跟院长打报告?” 闻潮生嗤笑一声: “你那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有病啊,专门跑去找院长打报告……赶紧告诉我,我有正事要找院长!” 王鹿听闻此言,长舒口气,尷尬笑道: “我就知道闻师弟不是这种人……咳咳,不过我也不晓得院长去了哪里,她时而一走就是好几日,先前只与我讲要离开些时候,却也没说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话还没讲完,闻潮生便起身离开,王鹿眼珠子一转,心里觉得痒痒,再加上被闻潮生这么一打搅,困意也没了,便拍拍屁股追了上去,笑著追问道: “闻师弟,你找院长什么事?” “讲讲唄?”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讲讲? 他可不敢讲。 王鹿这嘴可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届时若是有心人来找他一问,事儿便一骨碌全抖出去了。 面对王鹿的不依不饶,闻潮生守口如瓶,愣是一言不发,最后王鹿憋得急了,只得换了个问法: “要不这样,闻师弟你需要什么帮助,我看看能不能帮到你?” 这回闻潮生顿住了脚步,他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王鹿,问道: “那好,王师兄我且问你,书院之中谁读书最多,最有才华?” 王鹿闻言一怔。 他在书院三年,要说书院中谁的实力最强,同境最能打,或是书院中有些什么八卦的“野史”,他都能滔滔不绝讲出一大堆,但闻潮生问出这个问题,却让他陷入了沉默,半晌没有开口。 后来他將脑海里所有比较了解的同门全都搜索了一遍,这才不大確定地开口道: “若说才华与读书……大概是徐师兄吧。” 闻潮生:“徐一知?” 王鹿点点头。 “对。” “徐师兄在书院三年,几乎读完了书院“翰林”里所有的书籍,如果你想请教关於文学、诗词、通史方面的问题,找他应该比较靠谱,更何况……你与徐师兄的关係也比较好。” ps:还有一更估计八九点。 第223章 数过崖壁上的血字 闻潮生小瞧了消息与风声传播的速度,哪怕是在没有网际网路的古武世界,消息仍然犹如长了翅膀,昨日才发生的事,今日便已经传遍了书院。 王鹿昨日並不在场,没有见到徐一知与刘洵三人隔著一座吊桥相互较劲的精彩场面,但他知道昨日闻潮生出来时,本欲去找闻潮生麻烦的三名通幽境师兄姐,在同门面前丟尽了脸面。 他兴致勃勃与闻潮生询问当时的具体细节,询问闻潮生到底是怎么跟已经疯癲的徐一知搞好关係,短短一月时间,竟然能让徐一知甘心交出自己的身份牌。 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王鹿內心不平衡得厉害,他自言自语,跟闻潮生讲自己按照院长的吩咐每隔几天就去给徐一知送饭与水,但徐一知非但不与他讲话,甚至……还没给他钱! 闻潮生颇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我与徐师兄在思过崖里的餐饮费难道不是书院报销么?” 王鹿眼睛一瞪,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急了: “我,我!” “的我的钱!” “还报销,报销个屁!” “这种小事,难道要我去和院长讲:院长,你能不能把闻潮生和徐一知的伙食开销结一下?” “当初我要被书院一脚踹去齐国官场的时候,是院长发话才把我留了下来,不说结草衔环相报,至少这种小事,我必然得尽心尽力。” 闻潮生恍然,隨后道: “那先前我吃饭的钱要不还给你?” 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王鹿在坑榨他,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先前冤枉他了。 王鹿摆了摆手,语气也挺客气,直截了当地说道: “罢了罢了,一点小钱,师弟倒也不必这么计较,难得在书院可以遇到没有看不起我王鹿的人,权当是见面礼了。” 闻潮生耸了耸肩,毫不吝嗇自己的尖酸刻薄,感慨道: “书院真是个糟糕的地方。” “也不知道这股子风气是谁带出来的,纵观同门,四处是酸儒妒忌,恃强凌弱,尔虞我诈……亲身经歷这一月,我算是对世间的修行圣地祛魅了,很难想像这是齐国乃至整个天下的读书人都嚮往的神圣之地,倘若他们一早知道书院是这副模样,这天下读书人会不会少很多?” 王鹿与他並肩而行,心头惊异闻潮生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在书院的地盘辱骂书院,沉默许久后说道: “但归根结底来讲,书院確实培育了诸多龙吟境与通幽境的修行者,这种境界的修行人在江湖上你可能不常遇见,多是一方小有名气之辈,但在书院里比目皆是。” “这些同门一旦被释放於齐国,將会是一股极为可怕的力量,会翻天覆海。”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闻潮生想到了那些同门,心里忍不住念道: “这些同门一旦被释放於齐国,將会是一股极为可笑的力量,会翻个跟头。” 这是闻潮生对於书院最真实的看法,里面的许多学生並非境界不够,但是对战实力普遍不强,与江湖上那些玩儿命的人相比差距太大。 简单些说,便是空有一身理论知识,实战经验极少。 同门相互切磋,几乎全是点到即止,这的確为书院保存了诸多新鲜的血液,可这些新鲜血液却在这样的运营模式下变得越来越骄纵惯养,自视甚强,实则烂得没边。 “你还没有告诉我,如何与徐师兄打成一片。” 王鹿在一旁提醒闻潮生,后者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诚实回答道: “每天挨一顿毒打。” 王鹿嘴唇微张: “这么……简单?” 闻潮生摇摇头: “一点儿也不简单,你得明白,书院绝大部分的同门,连挨毒打的资格都没有。” 王鹿极有自知之明: “譬如我?” 闻潮生道: “对,但又不仅仅是你……我说得刁钻刻薄些,龙吟境的同门除了我之外,其他人估计徐师兄都懒得多看一眼。” 王鹿听著这话,本来还略显低垂的神色忽然明媚了不少,平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师兄师姐,此时此刻仿佛跟他站在了同一水平线上,怎么想也是一件极为畅快的事。 来到了吊桥外,闻潮生望著云雾之下的万丈悬崖仍旧心里发虚,但来回走过两次后,他的恐高症状似乎好了不少,转头对著王鹿道: “我自己去,你先回吧。” 王鹿闻言也不继续像只跟屁虫那样黏著闻潮生,跟闻潮生道別后便回去了,闻潮生则去到了思过崖內,见到了熟悉的面壁而坐的徐一知。 一日不见,闻潮生立於徐一知身后,抬头凝视著满是“血罪”的崖壁,任由崖风拂发而来。 “徐师兄倒是將话听进去了,没再继续写这个字。” 面壁而坐的徐一知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抹惊芒,缓缓道: “你记得这崖壁上的血字?” 闻潮生双手交叉,叠放於身前,道: “壁上血字,共计六千七百七十三。” 听见这个数字,徐一知沉默良久,徐徐吐出了一口浊气。 “不错。” “师弟竟然数过。” 闻潮生笑了笑: “在思过崖的一月真的很无聊,没那么多事情可以做,权当打发时间,后来数的多了,自然也就记住了它们的位置。” 徐一知並未转身,沙哑著声音道: “师弟今日回思过崖,找我何事?” 闻潮生从袖间摸出了那个魔方,递给了徐一知,后者拿著魔方仔细端详,听闻潮生说道: “师兄对於这方块外面的文字熟悉么?” “有没有……回忆起什么?” ps:第三更,晚安! 第224章 徐一知的心魔 徐一知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魔方,在掌间摆弄几下,仔仔细细查看了上面的文字,於脑海之中搜索回忆,最后轻轻摇头。 望著沉默的徐一知,闻潮生略有些不死心地问道: “一点儿都回忆不起来么?” “王鹿讲你是书院读书最多之人,曾將书院“翰林”中的所有书籍都通读过一次,这方块上的文字排列该不是杂乱无序的,可能与某些“诗句”、“史实”等事情相关,师兄仔细回忆一下,或许能想到些什么。” 徐一知缓缓道: “王鹿属实高看我了,我虽的確进入过书院“翰林”闭关求索,在那里待了四个多月,但那是因为我在修行上遇见了无法解开的难题,“翰林”內曾存放有诸多前辈们留下的修习手稿,我借著这些手稿才渐渐理清了自己,勉强摸到了突破通幽境的路子。” “至於其他与修行无关的书籍,我倒是借阅过一二,但权当调理情绪,没有细看,自然也无法记住上面的內容。” 徐一知告诉闻潮生,他从未向同门讲述过自己曾通读“翰林”所有书籍,这些事只不过是因为当初同门畏惧他蝉联两年书院第一的实力,畏而生敬,口口相传,將他过度神话了。 闻潮生闻言不免有些惋惜,他向徐一知询问了进入书院“翰林”的方法,后者说道: “师弟想去隨时都能去,那里对书院的学子无条件开放,但借阅书籍必须有借有还,不可临摹摘抄、不可损毁。” 阑干阁既是书院,自然得有书,而“翰林”则是阑干阁最大、最为广袤的一片书林,在外面能够看见的方方面面的书,几乎在“翰林”中皆能找到。 既然徐一知对於魔方上的这些文字没有任何印象,闻潮生便决定自己亲自去找找,这固然是个丑陋且愚昧的方法,可至少算个路子。 告辞徐一知的时候,闻潮生走了没几步被徐一知忽然叫住,他回头时,仍见徐一知面壁而坐,长髮披肩: “若你真的著急解开上面的秘密,可以写信问问“程峰”。” “他……很喜欢读一些与修行无关的书籍。” 徐一知讲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语气浅溢出一缕苦涩,这缕苦涩被闻潮生看见,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同身受,对於徐一知而言,来自程峰的打击固然是巨大的,五日连破四境的背后,是书院无数修行同门道心的破碎,是上苍丝毫不加掩饰的厚此薄彼。 恨与妒忌程峰的那些同门,恨得也並非程峰本人,而是恨著独属於他的“不公平”。 闻潮生看明白了这一点,於是说道: “我来书院时,院长便与我讲过,这个世界没有公平,书院也没有公平,我觉得院长说的很对。” “许多同门生於王城,出生金桂富华,从小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而程峰家世淒迷惨澹,若非一身天赋冠绝古今,在书院这个赛道上遥遥驰骋,甩开了所有人,同门绝不至於这般嫉恨他。” “你看,面对程峰的时候,他们不会因为自己高高在上的家世与地位去嫉恨自己,却会因为程峰的天赋而嫉恨他……所以本质上,人在大部分时候要的並不是“公平”,而是“利己”。” “他们嫉恨的是,上天为何不在他们一出生的时候就將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们。” 徐一知披头散髮,语气急促而嘶哑: “你说得对,但上天的確太偏爱程峰了,有这样的人存在,那我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生来就是为他当踏脚石的么?” “那未免……也太过悲哀了。” 闻潮生想了想,想到了当初在东疆风城被阿水斩杀的三名天人,他们已是世间最为强大的那批修行者,傲立云巔,最后却给一名通幽境的“怪物”做了垫脚石,这等千古未有的“奇蹟”被他们撞上,是否更加悲哀? 连天人都无法避免,何况是他们这些凡人,於是他一摊手,无奈道: “师兄,人多么渺小的存在,想要改变“环境”何其艰难,唯一能做的大概便是改变“自己”,我想,面对命运的厚此薄彼,人大可以选择不接受,继续如同跳樑小丑一样怨天尤人,但不接受的这些人也不会因为他的不接受而变得更好,活得更灿烂,无非最后在无穷无尽的怨念与糟乱中结束自己糟糕的一生。” “我曾在苦海县遇见一位高人,便是教我练剑的那一位,他的修为奇深,我曾向他请教关於修行方面的事情时,他却一言不发,让我自己去琢磨,去想明白……所以,徐师兄,你也別想著能从我这里获得什么答案,我告诉你的东西是我的,不是你的,只有你自己想明白了才是你的。” 顿了顿,闻潮生摸著鼻子尷尬一笑: “其实我初时听到程峰五日破四境还败尽书院同门之时,我也很妒忌……这算人之常情吧,一直钻究下去,反倒没什么意思,还愿师兄早日走出困境,莫要著相。” 言罢,闻潮收好了方块,道別一脸狰狞的徐一知,离开了思过崖。 一出来,他便见焦急等待於此处的王鹿,后者背著手踱步於草间,给那些盛开正艷的草草踩得折筋断骨。 见到闻潮生后,他立刻上前。 “闻师弟……那,那个……” 王鹿似有难言之隱,但表情隱隱透露的焦急无法掩饰,闻潮生见状问道: “不是让你先回去么?” “怎么,出什么事了?” … ps:先发一张,看个病,晚上8-9点之前更新第二章。 第225章 湖畔芦苇,无衣之辱 闻潮生离开思过崖的时候遇见了本应回去的王鹿,对方似乎遇到了什么事,神色焦急匆忙,但也没有进入思过崖去打扰闻潮生与徐一知,见地面上大堆破碎的草木残片与空气中漫散的植物汁液腥味儿,他该是在这里踱步有一会儿了。 王鹿指著来时的方向,语气不大连顺地说道: “我方才回去时,就在那条穿山小涧处,见到了四名同门师姐妹拖著一名好像昏迷的师妹去了隱香林……” 闻潮生微微一怔,隨后道: “杀人埋尸?” 王鹿嚇得一哆嗦,隨后急忙摆手道: “不至於,不至於……书院內禁止同门相互杀戮,违规者会有极为严肃的惩罚,甚至可能偿命,徐师兄之所以如今还能在思过崖里反省,全靠院长开的金口,否则若走书院章程,他必死无疑!” “我只是猜测那几名师姐仗著自己厉害,去欺侮那名师妹,有些担心,所以才回来找闻师弟你……” 闻潮生与他缓缓向回走,嘴上道: “书院实力为尊,奉行大鱼吃小鱼,强者欺凌弱者不是很正常?” “反正出不了人命,你担心什么?” 王鹿挠了挠自己的腮帮子,面色掠过一丝尷尬,犹豫片刻后支支吾吾说道: “但这……终归是不好的吧,师弟你先前不也对此很排斥么?” 闻潮生笑道: “我排斥有什么用,难道我还能改变它?” 王鹿喉头微动,想说什么却没说,最后陷入了沉默。 走了几步,闻潮生又道: “你想英雄救美,为何不自己去?” 王鹿闻言立刻又抬起了头,面容间略带些訕色: “英雄救美倒也不至於,我自己什么货色我比谁都清楚,只是单纯觉得那位师妹被这么欺负有些……况且,师弟又不是不知道,我这点儿微末修为,去了非但救不了那位师妹,估计还得被抓来一起欺凌。” 或许是因为曾经受到过的欺凌与白眼实在太多,王鹿似乎对於那名被拖入隱香林的师妹格外共情,闻潮生沉吟片刻之后道: “带个路吧,咱们过去看看,反正我还欠你不少饭钱,就当还人情了。” 王鹿眸子忽地一亮,隨后立刻走到前面带起了路,闻潮生本不愿在书院里过多惹是生非,先前在思过崖状况特殊,容不得他自己选择,如今出来之后,他想在书院內低调一些,毕竟他有重任在身,本来事情就够多了。 他要帮阿水查风城的事,得戒备平山王。 他要帮张猎户二老查张长弓的事,目前还没有摸到门道。 他还要帮齐王查寧国公的事,才在寧国公府里面惹了一个不认识的恐怖高手,连朱白玉都险些在对方手中吃了大亏。 … 当然,最重要的是,闻潮生不觉得自己有改变书院环境的能耐。 不止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甚至连人心本身也是,闻潮生没有精力去当圣人,去度化书院里这些已经逐渐腐烂的制度与人性,他只是感觉到了王鹿心里的真实想法,觉得王鹿虽然嘴碎,懦弱,但人確实还不错,索性便帮他做点好事。 二人一路来到了隱香林中,这片无人打理的密林极大,除去粗壮繁茂的树森似无数標兵矗立,许多地方密集的杂丛也已有人高,几处浅湖畔的芦苇更是密集如织。 那名被拖拽走的师妹可能出现於隱香林的任意角落,也或许已经离开,王鹿进入这里后便尷尬地顿住了脚步,不知从何找起,好在闻潮生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对於细节的还原能力极强,於是顺著地面泥石间浅淡的、被拖拽的痕跡,找到了一处河畔杂密的芦苇丛。 闻潮生指著面前高大的、遮住视线的芦苇丛道: “就是这里了。” 他虽这么讲,但芦苇丛的那头无比安静,除了山间的风声,再无任何动静,二人拨开了芦苇丛后进入,约莫三个呼吸的时间,二人又不约而同地倒退而出。 闻潮生的眉头微微一皱,而王鹿则是憋得有些泛红,嘴里一直在说“非礼勿视”之类的话。 “你衣服呢?” 闻潮生对著芦苇那头的同门说道,许久的沉默之后,那里只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女人声音: “扔了。” 这个声音其实闻潮生並不陌生,正是当初第一个进入思过崖要找他麻烦的高敏。 此时此刻,她未著一物,蜷缩在芦苇丛的那头,脸上还有些瘀伤。 短暂的思索过后,闻潮生对著王鹿道: “把你外袍脱了扔进去。” 王鹿“啊”了一声,瞪眼道: “我,我吗?” 闻潮生道: “不然呢,是你要来救她,又不是我。” 王鹿闻言,悉悉簌簌地开始脱下外袍,芦苇中的高敏声音依旧冷漠: “不需要。” 闻潮生嘲讽道: “你就这么想在同门师兄弟面前展示你那美妙的身段?” 高敏沉默片刻,冷淡的声音里带著压抑不住的恼怒: “待到夜里无人,我自会离开!” “倒是你们,再不走,我可要告去“明玉堂”,说你们非礼我!” 王鹿一听这话,屁股上的肉立刻夹紧了,眉头淌下几滴冷汗: “我与闻师弟没有恶意,师妹你可千万別乱说话,这种玩笑可不能开啊!” 高敏咬牙道: “那你们还不赶紧走?” 王城春暖开,隱香林內本就蚊虫眾多,尤其是靠近湖畔的位置,高敏如今还没有破入龙吟境,没有护体罡气,从这里待到半夜,指不定得吃多少苦头,但相比较於这,她似乎更不愿让同门看见她此时这般狼狈的模样。 王鹿脱下了自己外袍便扔进了芦苇丛的那头,然后就要拉著闻潮生离开,后者却似乎並不担心高敏去“明玉堂”状告他们,双手抱胸,对著芦苇丛的那头懒懒道: “先前王鹿看著你被四名同门拖进来欺凌,毒打,你有这心气,不去告她们,却要来告帮助你的人?” “我看你真是脑子坏掉了。” 芦苇丛那头,高敏咬牙切齿道: “今日之仇,来日我自会去平!” 她说完后,犹豫了一会儿,芦苇丛那头终於还是传来了穿衣服的声音,没过多久,高敏便披头散髮,狼狈地裹著王鹿的外袍从芦苇丛那头走出。 將她拽入这里的四名同门做的很绝,连鞋袜都没给她留,高敏埋头没去看二人,就这么沉默著向隱香林外走去,王鹿与闻潮生对视一眼,挠了挠头,有些尷尬地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闻潮生才对著前方几步之距的高敏道: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吧?” … ps:晚安! 第226章 必要的时候,我想请他帮我 高敏並没有回应闻潮生,但她的沉默本身也是一种答案,王鹿看著高敏,似乎又看见了自己,挠头不知如何安慰,最终只道: “师妹若不然学著徐师兄带上乾粮,找个地方闭关?” 高敏仍然没有回答,她失魂落魄地回去了自己的住处,闻潮生便与王鹿也就此分开。 夜里王城下了一场雨。 平山王於自己的殿中抚琴,红色的窗纱似血浪翻滚,被风雨吹袭得起伏不休时,隱隱传飞出了只有在沙场中才能听见的擂鼓声。 琴声很烦躁,平山王的心情也很烦躁。 不知过去了多久,门外忽然有人闯入,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浑身裹於黑袍內,只露出了一双淡蓝色的眼睛。 此人出现於殿中时,周围开窗处翻飞的帘立时间消息了下来,就连风雨声也被隔绝在了外头。 见到他后,平山王眸子轻抬: “阴三,查出来了?” 阴三將手中一根形状奇特的拐杖放於一旁,它凌空而立,竟能不倒,而后阴三跪伏於地,淡淡道: “……昨夜有人擅闯寧国公府,带走了府內寧国公留下的那个“特殊方块”。” 平山王听闻此言,双手忽地离开琴弦。 “我没收到“黄麟”那边儿的消息。”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阴三没有解释,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解释,因为他从来不会对平山王撒谎。 见他这副模样,平山王的语气渐冷。 “去传我口諭,带他来见我。” 阴三单手握住自己的拐杖,风帘再动时,他人已消失在了殿內,平山王静静等待了不过半个时辰,殿门外便有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而后一名鎧甲未退的中年人带著一身雨水进入殿內,他慌忙跪下,对著平山王叩首,並將腰间的长剑放於一旁。 平山王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让黄麟几乎喘不过气: “你知道我为何让阴三来找你,讲。” 黄麟知道关於寧国公一事究竟有多么敏感,涉及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黄麟可不敢丝毫隱瞒,如实讲述出了昨夜的境况: “回平山王,昨夜的確有一个年轻人从寧国公府大摇大摆地出来,不过我等没有见到他进去过,可能是躲过了禁卫的巡守翻墙进入的。” 平山王淡淡道: “府內丟东西了,五年来第一次。” 短短十二个字,让黄麟身上的冷汗噌噌直冒,他急忙对著平山王磕了三个头,声音颤抖道: “並非……並非小人失职!” “那人身上有齐王赐予的手諭,贸然搜身便是对齐王的大不敬,小人实在不敢!” 平山王听著这些,眉头紧皱起来。 “齐王……” 阴三站在黄麟的身后,补充道: “昨夜进入寧国公府的不止一人,另外一人武功很高,擅长暗器,轻功、实力皆在我之上,但因初次交手,他对於我的尸毒没有防备,如此我才偷袭得手,將其击退。” 平山王拿起一旁的酒斟满一杯,自酌自饮后道: “朱白玉……看来真是齐王。” “也对,这些年因为寧国公的事死了这么多人,除了他,也没什么人敢碰这桩案子了。” 平山王说著,端著酒杯的手指轻轻敲打青铜杯身,回想起了先前忘川十殿之一的阎罗告诉他的那些关於苦海县的事,目光陷入了深思。 倏而他挥挥手。 “黄麟,你先下去。” 黄麟闻言,猛地鬆了口气,对著平山王叩首后倒退著离开,於是殿內很快便只剩了平山王与阴三二人。 “阴三,寧国公府丟了东西的事,你没有跟其他人讲吧?” 阴三摇头: “只告诉过您。” 平山王摸著下巴,被岁月雕刻过的目光似乎格外犀利: “很好。” “你记住,这件事权当没有发生过,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起。” 阴三微微一怔,隨后道: “可那方块內,不是存著重要的……” 平山王不徐不急地挥了挥手: “你的事暂且缓缓,我要好好查查那个跟著朱白玉一同进入寧国公府的年轻人。” “我想,我大概已经猜到他是谁了,不过我还得时间確认一下。” “必要的时候,我想让他帮帮我。” 言罢,他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 “毕竟,他是一个很擅长挖掘秘密的人。” … 闻潮生今夜无事,便仍旧沉心於“鯨潜”的修炼之中。 隨著“不老泉”与“鯨潜”的逐渐修行,闻潮生开始逐渐明见人身深处那些未被开发过的宝藏,他未走世间大流修行,对於身体穴窍潜力的开发几乎为零,但隨著他在北海道人的指点下修行从逍遥游中拆解出来的奇术后,他的经脉中也开始逐渐流淌著诸如“丹海之力”一样的力量。 北海道人告诉闻潮生,这股力量叫做“炁”,跟“丹海之力”同出一辙,不过没有那么霸道。 前者更偏重养身,后者则更偏重於战斗。 但这並不代表炁不够强,北海道人的原话是,任何东西的量变最终都会引起质变,倘若他將三门奇术修行至大成,那流淌於他经脉之中的这些“静水流深”,最终也会化为“滔天汪洋”。 闻潮生仍旧在努力修行“鯨潜”,他在修行的过程中感觉到了两门奇术的相辅相成,互有裨益,等到这门奇术也小成时,他便可以在北海道人的引导下修行第三门,也便是最难的一门奇术“妄语”。 到那时,阿水便也可以开始修习“妄语”,三门奇术在身,她身上的道蕴伤势能得到极大缓解,对於阿水的恢復与未来修行皆有极大的帮助。 … ps:最近不少读者觉得节奏拖沓,我回顾了一下第二卷,节奏的確拖沓,书院的確有个巨大的鉤子和反转,因此写的刻意慢了些,不过如此观感必然较差,接下来,我会有意识地调整一下。 另外,正如开始夜狗所说,我是第一次写武侠类目的长篇书,所有的一切都在摸索中,我或许会做出一款不错的小眾甜品,也可能会拉坨稀的,总之,这本书为练笔之作,感谢诸位宝贵的意见,但不要对我抱有太大的期望哈哈哈。 今天三更。 第227章 食堂里的喧囂 深夜,寧国公府。 阴三踱步,徐徐沿著阶梯迈入一条漆黑幽邃的地下长廊,他身形犹如鬼魂,行动时几乎未发出任何声音,弯弯绕绕穿行许久,最终抵达了一座巨大的地下牢笼,周围挖开的壁笼中掛著燃烧的火把,为这座囚笼释放著稀薄的光明。 在囚笼的正中心,一人著破烂骯脏的囚服,四肢被绑著细细铁链,披头散髮地立於地面之上,他手脚皆被铁链拖开,手腕处已经磨出了疤痕与老茧,四周白骨森森,破碎不堪,虽已只剩骨头,却仍旧散发著难闻的味道。 阴三来到了这人面前,手中的拐杖轻轻扬起,隨后往下一踱,拐杖末端与地面交击之时,头顶延伸至黑暗中的、拴住囚徒手腕的两条锁链立刻徐徐下坠二丈有余,於是囚徒不再继续站立,能够坐下休息。 待他坐下之后,阴三竟后退数步,缓慢跪坐於地,对著囚徒伏身一拜。 囚徒睁眼,难以去形容那双眸子藏著的复杂顏色,可怕的是,纵有千万种深重的负面情绪,在眸子睁开的那一瞬,全都被这双眸子的主人深藏进了不可知的地方。 “阴三……平山王又叫你来作甚?” 阴三的声音带著十足的恭敬,有趣的是,即便在平山王的“五岳殿”中面对平山王时,他也並未显露出这般態度,而如今面对一名被关押在地牢里的囚徒,他的態度反而如此谦卑。 “回国公,是我自己要来,並非平山王的命令。” 他一开口,原来对面这人竟是五年前便已“身死”的寧国公,是这座巨大府宅原本的主人!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寧国公锐利的目光穿透髮丝与笼中昏暗审视著阴三,以略显疲態的沙哑声音道: “有求於我?” “讲吧,我如今身困於如此暗无天日的方寸之地,能做的事情也不多了。” 阴三双手相蜷,放於自己左胸处,对著寧国公道: “当年国公救助阴三与小妹,阴三终身铭记,此恩今生已是无以为报,怎敢再奢求其他?” “今日来见国公,只是有件事情想与国公知会……” 阴三向寧国公讲述了昨夜之事,后者听完后,沉默了好一阵子。 “阴三以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或许可助国公脱困。” 寧国公对此却是嗤之以鼻,他似乎並不怀疑阴三对於自己的忠诚,但却怀疑平山王的心思。 “不过是平山王玩弄的小把戏罢了,此人城府极深,为人阴险狡诈到了极点,尤其擅长在別人面前做戏,五年来,他想尽了各种办法从我嘴中撬出线索与答案,如今之所以还留我一命迟迟不收,无非是没有找到那笔財富……呵呵,齐国需要钱,他也需要钱,但我不会给他的,我要亲眼看著后悔与愤怒爬满他的面孔,看著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变得扭曲,这该多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啊……” 阴三听著寧国公那几乎已然病態的笑声,缓缓剥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了一张非是齐国人的妖冶面容。 他皮肤苍白,一双蓝色的眼珠犹如宝石玛瑙般镶嵌於眼眶之中,头髮自然捲起,格外蓬鬆。 “我觉得不像……这一次进入寧国公府的人是一名不认识的年轻人和朱白玉,白龙卫与平山王这些年几乎已成死敌,朱白玉又是白龙卫的三大教头之一,他配合平山王演戏的可能性极小。” “回头我会见机行事。” 寧国公眯著眼: “若是失败,你绝无活路,平山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他的人。” “况且,以你一人之力,要怎么送我离开齐国呢?” “你知道,以我如今的情况,已经没有办法在齐国见光了。” “莫说平山王这头已然极难对付,倘若齐王晓得“那件事”,我的境况只会更加危急惨澹。” 阴三微微頷首: “其实这些年……愿意为国公效力的人还有许多。” “远比国公想得还多。” 寧国公冷笑道: “为我效力?” “那些蛇鼠,不过是覬覦我掌中的財富罢了。” 阴三语气委婉: “但他们索要的,也不过国公手中財富的九牛一毛,等到离开齐国,那笔庞大的財富足以让国公做很多事……甚至与陈、赵、燕国的君主谈判。” “昔日所受委屈,皆可百十倍的討要奉还。” 寧国公沉默了许久,缓缓抬头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 阴三道: “既然平山王想要那笔財富,白龙卫也想要那笔財富……咱们不如趁乱做个局给他们。” 寧国公似乎想到了久远的一些事,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 “你是说,公输先生生前打造的那个方块?” 阴三微微一笑: “正是。” “那个方块真正的秘密,公输先生不说,又有几人能知晓呢?” “正巧那个方块被白龙卫的人拿走,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么?” … 清晨时分。 雨势未歇,学生们撑著纸伞去了书院的食堂,高敏去买了一笼包子,盛了一碗豆浆,提著食篮来到了角落里,坐於王鹿的对面。 后者一怔,抬头时见高敏埋头吃著饭,一言不发,有些摸不著头脑。 “那个……”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高敏看了他的喉结一眼,目光便不再向上了,有些不大顺口地说了句“谢谢”,接著又道: “下雨天湿,衣服洗了没干,回头干了再还你。” 王鹿闻言急忙点头道: “好……好,其实不还给我也没事,一件衣服倒也没多贵。” “师妹吃饭吧。” 二人间不发一言,气氛略有些让王鹿紧张,馒头上被他捏出了几个指印,就在他想著要不要离开的时候,几道人影忽然出现於高敏的身后,后者似乎也有所察觉,虽未回头,但端著碗的手指指尖却已泛白。 见到这几人,王鹿的表情忽变。 “唷,这不是高敏师妹么?你怎么跟王鹿这个废物混到一起去了?” “嘖嘖,也对,忘了师妹也是个废物了,书院果然是个包容性极强的地方,这也能让师妹你找到同类,乾脆啊,你俩在一起得了,两个大废物,生个小废物……嘻嘻……” 正立於高敏身后的那名女子言语极为锋利,她说著,將双手搭在了高敏的肩膀上,贴近了她的耳畔,吹气道: “高敏,我跟你讲过,这月的钱不按时交,日后每天你都別想好过。”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说著玩儿?” 说著,她目光移向了高敏面前的包子,伸手捻起一只,摁在桌上擦来擦去,又一下摁在了高敏的脸上,红色油汁顺著高敏白皙的面颊留下,肉末残留其上,看著格外揪心。 高敏死死攥著拳头,牙齿紧咬,表情僵硬,但始终不发一言,任由对方如此造作。 她已反抗过很多次,但每次皆以惨烈的失败而告终。 几人比她早入门一年,皆已是龙吟境。 周围的同门对此已然见怪不怪,要么熟视无睹,要么像是看乐子看著这头,高敏极力忍耐,坐於对面的王鹿却是看不下去了,只是他生性懦弱,也没有强大的实力与家族,此刻也不敢质问那几名师姐,只说道: “高师妹欠四位师姐多少钱,我帮她垫付一下,还请四位师姐高抬贵手……” 他话音未落,高敏身后另外一名高挑的师姐冷笑道: “与你何干?在这儿多嘴。” “我们是找高敏要钱,你一个入门三年都未至龙吟境的废物,书院没將你一脚踹出去,真算你祖坟冒了青烟!” “就你这废物的钱,你想给,我们还不想要呢!” 她讽刺得极为难听,纵使这三年受尽冷眼的王鹿也有些面色青红,咬牙道: “四位师姐,大家不都是同门么,彼此无冤无仇,何苦如此……” 立於高敏左侧方的师姐冷笑一声: “同门?” “可別这么讲,跟你这样的废物做同门,真是天大的耻辱!” “我若是你,早已经羞愧得自己滚出书院了,哪像你,脸皮厚得像王城的城墙,居然还赖在这儿白吃白喝……怎么,看你这表情还不服气,出来比划比划?” “我让你一只手,可別说师姐欺负你!” 被摁住肩膀的高敏这时终於抬头,与王鹿对视了一眼,用眼神示意王鹿不要衝动,否则下场只会更加难看。 偏生这道眼神刺激了王鹿,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著高敏身后的女人大骂道: “你拽什么?” “这么有能耐没见你去找龙鸣野要钱?没见你去与徐凤凰比划?” “闻师弟在思过崖坐了一月,没见你进去找他比划?” “整日里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人,我们是废物怎么了?难道你不是?你以为你比我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啪! 他话音刚落,便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响亮清脆大嘴巴,那张本就略有些胖圆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了起来。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们相提並论?” “没错!也便是身处书院了,但凡放在外边儿,你敢这样与我们讲话,非得让你吃不了兜著走……” 王鹿的情绪爆发让周围围观的同门愈多,不少人见到了是王鹿,对著他指指点点,笑著翻开王鹿的伤疤,讲述著这三年他出过的糗,这些声音犹如刀子一样切割著王鹿的尊严,让他的拳头愈攥愈紧。 可他明白,自己掌中握著的並不是力量与勇气,只是一份讲不出口的可笑与无奈。 於是他终究没有再进一步,像一只落魄的野犬那样站在原地,任由眾人对著他“行刑”。 见他这般狼狈的模样,离得最近的四名师姐放声嘲笑著他的懦弱,形態肆意,王鹿气血淤积於胸口无法吐出,只觉得头脑眩晕,耳畔的声音也逐渐模糊,直至一道与眾人格格不入的声音出现时,他才终於回神。 “王鹿,帮个忙。” 这个声音混杂於眾人嘈杂的声音之中,並不算清晰,以至於王鹿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下一刻,他便看见站於桌旁的两名侮辱他与高敏的师姐被一只手倏然扒拉开,那两名师姐站立不稳,惊呼著跌向一旁,好在是修习过身法,倒也没有摔於地上,在狼狈中站稳脚跟。 “哪儿来的不长眼的混蛋,找死?” 身姿狼狈的那名高挑师姐抬头,对著掀她之人怒目而视,然而下一刻,她脸上的慍怒便忽然僵住,转而渐渐成了错愕与畏惧。 来人转头看向她,眉头一皱: “找死……你在说我?” ps:合成一章发吧,少了点字数,但问题不大,支线要开了,阿水快出场了,莫慌,莫慌…… 第228章 碧水笼 书院关於闻潮生的传言许多,但真正见过闻潮生的人却並不算多,在这些师兄师姐间传得那名喜好剁人臂膀的妖怪究竟长什么模样,他们也並非真的关注。 他们更加关注的是,书院又来了一名新的“怪物”,这意味著,曾经同门之间已然固化的“阶级”要再次被打破了。 与闻潮生四目相对时,被他扒拉得险些摔於地面上的同门第一时间没有去想闻潮生为何隨手一掀她们便站立不稳,而是这个推开他们的同门……似乎是个比王鹿还要没用的废物。 她们在他的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的修为,自然而然,也不会对其產生丝毫的畏惧。 於是这名被闻潮生推开的师姐毫不压抑本性地爆发了。 她跨步朝前,抬手便朝著闻潮生的脸狠狠扇了过去,掌间暗藏劲力,显然要远比方才扇王鹿时的力道更重! 扇王鹿时,她倒也没下太重的手,目的是侮辱与践踏王鹿的尊严,不需要出手太重,而如今对於闻潮生这个不知何处窜出来的冒犯者,她只想要对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当初进入思过崖挑战闻潮生的那些同门,没有一位能將自己的手放於闻潮生的脸上;出崖时那些通幽境的师兄姐也没能將手放於闻潮生的脸上,自然眼前的这位也不行。 当她一巴掌挥出的那一刻,闻潮生动了杀心。 他非常不喜欢书院的这些同门,至少大部分不喜欢。 可院长的嘱咐还歷歷在目,虽然院长对他確有所偏爱,但远不如程峰,因此他不能在书院內杀人,明目张胆在书院规矩上撒尿排秽。 他也得懂得分寸与进退。 於是手中那根第一时间刺向对方心臟的毛笔於空中忽然转变招式,似夜空划过的一抹流星,狼毫间反射的丝丝晨光率先刺入对方眼眸,接著便被血光掩盖,她在震撼与空白中看见自己的手臂被闻潮生用一根毛笔削掉,甩飞到了一旁! “啊!!” 清晨的食堂內,尖锐惨叫声自她口中发出,扰了这座食堂里所有吃饭的同门。 砰! 闻潮生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想法,一脚踹在了对方胸口,那名先前还无比神气的师姐便如垃圾一样倒飞出去,撞在了桌椅间。 这一幕惊住了周遭围观的所有人,闻潮生来到了那名捂住自己断臂的师姐面前蹲下,对著她道: “你刚才说什么,再讲一遍?” 对方嘴唇颤抖著开合片刻,只觉得眼前这人宛如恶鬼一般。 她先是不理解,为何闻潮生看上去没有任何修为,却能这样轻鬆破开她的护体罡气,但紧接著,先前流传於同门之间关于思过崖新来的那名“怪物”的故事一下全部涌入了她的大脑。 於是她明白了,害怕了。 “你,你是……闻……” 这名师姐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便见闻潮生拿起了那根斩断她手臂的毛笔,她不知闻潮生要做什么,只如一名待宰的羊羔那般瑟瑟发抖,盯著闻潮生用毛笔沾了她断臂处的鲜血,然后在她的眉心点了一颗“硃砂痣”。 “下次再惹我,这里就不是“痣”了,懂否?” 那名师姐闻言忙不迭点头,髮丝被汗珠浸透,凌乱贴在额间,见闻潮生放过她后,狼狈地连滚带爬去捡了自己的手臂,快速朝著太医阁而去。 闻潮生的身份昭然若揭,先前与断臂女子一同的三名同门此刻面色亦是难看,为首的章听蓉眼见四周这般多的同门看著,晓得倘若自己一言不发,就这样吃了哑巴亏离去,未来在同门里只会更加抬不起头,她眼睛一转,忽而对闻潮生冷声道: “闻师弟,这里是我大齐的书院,天下最神圣肃穆之地,你一言不和便斩同门手臂,是不是太没有规矩了?” 章听蓉知道自己不是闻潮生的对手,便当著食堂中这样多的同门面前,欲拿书院的规矩来压闻潮生,至少討回一些面子,然而闻潮生转头的时候,却直接將手里的毛笔对准了她: (请记住.com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师姐也晓得这是书院,是神圣肃穆之地?” “既是神圣肃穆之地,师姐怎么尽做一些恃强凌弱,欺凌同门的下作事情?” 章听蓉被闻潮生用毛笔指著,心头有些犯怵,下意识地將手伸向了身后,暗聚真力,隨时准备出手。 “那不过是我与高敏师妹的私事,与师弟何干?” “再说了,我与高敏师妹之间也不过小打小闹,有点儿摩擦也便算了,哪里像师弟这样不知轻重,动不动砍人臂膀……师弟莫不是真以为书院无人管得了你?” 闻潮生摇头: “揣著明白装糊涂,嘴上满口仁义,手上儘是下作腌臢,书院里果然都是些烂叶臭虫……” “哦,我不是针对你师姐,我的意思是,在场的各位……都是。” 他话音落下,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面色皆是僵住。 “闻师弟,你这话有些过分了吧?” “我等可什么都没做,看个热闹也有错?” “可笑,你说我们是臭叶烂虫,你又是什么东西?” 闻潮生扫视了眾人一圈,目光最终落於那名叫囂得最厉害的同门身上,说道: “喜欢看热闹是你们的自由,不过我过来的时候好像听见不少人在聊王鹿以前的不堪,把这些陈年芝麻大的旧事搬出来一遍又一遍地讲,这是看热闹,还是羞辱?” 一名腰环青龙玉佩的同门单手负於身后,身上贵气尽显,懒洋洋地说道: “纵使羞辱,那也是他咎由自取,难道这些事情是我们杜撰出来的么?” “都是事实啊!” “书院这等修行圣地,资源丰厚,还有名师引路,入门三年几乎没有半分长进,这不是废物是什么?” “跟这种人做同门,我们已经觉得够丟人了,他赖在书院不走,我等平日里没去找他麻烦已是宽宏大量,嬉讽他几句怎么了,他又没掉块肉,不是么?” 他言罢,立刻引得周围许多同门附和,王鹿那张本就红肿的脸,似乎更加青紫,他血衝上了头,此刻被眾人一激,当即便掀了桌子,声嘶力竭地骂道: “走就走,真当我想待这儿?” “你们嫌我蠢,我还嫌你们烂!” 说完,他便埋头朝著食堂外衝出去,闻潮生眉头微微一皱,转而对著还坐於原地的高敏说道: “这里我来处理,你把人追回来,我找他有事。” 高敏沉默片刻,也没看眾人,跟著跑了出去。 “闻师弟这是想要在书院里当英雄啊……嘖嘖,只是不知你帮了这些被书院淘汰的废物,又能从他们那儿收穫什么呢?” “他二人灵慧一般,家世一般,什么都一般,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这些人待在一起,只会浪费你的天赋,闻师弟。” 先前那名繫著青龙玉佩的同门慵懒声音再度响起,一幅“师兄我是为了你好”的模样,闻潮生低头,將尖端沾血的笔轻握於指尖,缓缓旋转,回道: “正好今日堂中无通幽,我只说一句,诸位定要记在心里:今日之事,我並非想当英雄,只是单纯看诸位不爽。” “所以,如果日后我若不高兴,会隨时找诸位第二次,第三次……” 言罢,他手中的笔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身旁的章听蓉。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这一击。 笔尖沾著闻潮生在思过崖里听见的风雨声,章听蓉反应过来的时候,肩膀已经炸开了一朵血。 她吃痛,伸手去捂右肩的伤口,却被上面传来的浸骨寒冷冻得一缩,再回神时,自己的右臂竟已完全不能动弹了。 闻潮生並没有放过她,一笔带过,她的胳膊便见了血光。 章听蓉惨叫著跌坐於地,眼眸瞪圆,不敢相信闻潮生出招竟能这样稳准狠,她堂堂龙吟中品,竟无法抵御对方起手一招! 接著,闻潮生持笔,携风雨之势杀入人群,竟直接在书院的食堂中开了“荤”。 “找死!” “啊……我的胳膊!” “汝可知家父是谁……啊!” 此处在场四十余人几乎皆是龙吟境,闻潮生出手占儘先机,笔尖血雨洒落,须臾之间已斩去七人臂膀,偌大的食堂竟成了屠宰场! 这些惊惧震撼的同门终於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应付,至於那些被斩掉胳膊的几人,则是狼狈地去捡地面手臂,一时间场面乱作了一团! “此子猖狂,竟敢在书院放肆,诸位同门隨我一同拿下他!” 人群中一声大喝,正是先前腰环青龙玉佩之人,他拿出腰间铁扇,趁著闻潮生与另两名同门过招之际,上前一招攻向闻潮生的后脊,铁扇在恐怖的劲力催动下竟绽开雷鸣之声! 眼见铁扇即將触及闻潮生后背,他脸上流露一抹狰狞,可闻潮生却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侧步迈开,扭转腰跨,一击而出。 这一击很快、也很轻,挥击而出的千仞之势好似就只是为了最后那一沾即走的触摸,如发飘扬的毫尖卷著温热鲜血,与男子胸口青衫撞击的霎那在上面印上一抹梅印。 此人双目圆瞪,大口喷出鲜血,倒飞而出了三丈有余,砸在了一旁,生死不知。 这一击与先前他斩却他人臂膀的剑招完全不同,是闻潮生模仿当初无咎的“蜻蜓点水”而用出的招数,他虽不似传闻中龙不飞那样能凭藉一眼之窥便完美復刻他人绝学,但却能以领悟的剑意去赋予其全新的武学意义。 自於生死之间斩杀邹枸之后,闻潮生才算真正入了剑道,此后的每一战,他都有著飞速的进步,在思过崖挨了徐一知大半月的蹂躪,而今却在此刻显现出了威力,面对四十余名龙吟境的同门,闻潮生应付起来竟不落下风。 诚然,这非生死之战,这些同门没对他下死手,再加上他们本就实战经验不够丰富,给予闻潮生的压力要远不如同境的江湖中人,可这依然是极为恐怖的战绩。 能同时对付三四十名同境的武者,闻潮生有著他们无法理解的非凡勇气与实力。 笔下刀光剑影,闻潮生再次使出了阿水当初亲授的“永字八解”,血与胳膊飞洒间,他渐渐不像是在战斗,而是在练字,甚至后来连闻潮生自己也不大能分得清楚,他只是出剑,与这些同门间纠缠,与不同的人交战,然后斩伤对方,或是被对方击伤。 “不老泉”的力量与“鯨潜”相互交映,这经脉中流淌著的温润如流水的力量与丹海之力的霸道背道而驰,却展现出了格外亮眼的能力,滋补稳定著闻潮生的伤势。 他不再顾忌,出剑,出剑,仍是出剑! 直至周围一半以上的同门被削去了胳膊,或是被击昏过去,其余剩下的那些同门竟像是被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场面嚇破了胆,明明见闻潮生也一身是伤,却无一人敢上前再与闻潮生交手,混乱中不知是谁慌乱地朝著食堂外逃去,於是便有了第二人,第三人…… 书院食堂共有二十三座。 此处食堂为二十一,距离“百园”极近,却距离“明玉堂”极远,这场纷爭落下帷幕之时,明玉堂的长老才在一些跑去通风报信的学生带领下快步赶了过来,他们一进食堂,便见满地刺目腥红,四周一片哀嚎,一些学生还在慌乱寻找著自己的手臂,而闻潮生则是浑身鲜血,站立於狼藉之中,身躯笔直。 他低头盯著掌中毛笔,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书院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那名明玉堂长老“崔闻”只觉眼冒金星,一想到这些学生中或有不少家世尊贵的存在,回头若是没有处理妥当,他待在书院倒是没事,自己家中的后人怕要遭罪,於是大怒,下令直接將闻潮生关进了书院的“碧水笼”中。 碧水笼在书院还有一个更加简单的名字。 ——死牢。 这里极少会为书院的学生开放。 上一个进去的,是程峰。 … ps:二合一,晚安! 第229章 院长不在 闻潮生在书院“大开杀戒”並被关入了“碧水笼”一事如风一般迅速传遍了书院的每一个角落,除了一些沉浸於修行闭关的同门,外院六府五庙皆已知晓此事,曾经在思过崖內被闻潮生砍掉手臂的那些同门得知此事后,犹如跳蚤一般兴奋,拍手叫好。 “这等狂徒,竟敢在书院这等神圣之地放肆撒野,当真活该!” “没错!” “到底是乡村野夫,有点儿天赋,却没规矩,真把这圣贤庙堂当自己家了,落得这般下场,咎由自取!” 先前被闻潮生斩断双臂的柳稚岛听闻这个消息,觉得快意的同时,却又横生了几分怒意,只因自己没能亲手报仇,没能亲眼看见闻潮生被关入碧水笼,没能在路上狠狠嘲讽几句。 进入思过崖挑战闻潮生的同门有不少,但除了柳稚岛以外,其余的人哪怕是断了一臂,回头便也去太医阁接上了,钻心的疼痛固然难熬,终究也能修回来,唯独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左臂,成为了一名独臂人。 且不论修行与战斗如何如何,光是生活上的不便,已然时时刻刻提醒著柳稚岛这份释怀不了的耻辱。 “只是可惜,这混帐玩意儿果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否则我定要让他的家人在他之前下去!” 柳稚岛咬牙切齿,越想越是觉得闻潮生这么死了,反而便宜了他。 至於人群之外早已经被忘怀的王鹿与高敏见到这一幕,脸色皆有不同程度的难看,尤其是王鹿,今日闻潮生这横来之祸,与他脱不开干係,望著远处被押解离开的闻潮生,王鹿面色煞白道: “坏了坏了,这回闯了大祸了!” “先前在食堂中起纠纷恩怨的那些同门,貌似家世不少权贵,我依稀记得该有西坪孟司徒的嫡子孟长空,钦天监监正北怀閒的爱女北秋吟,好像还有两位是陈柳侯麾下的双胞胎……闻师弟对这些人大打出手,无论是走书院流程还是私底下,都很难讲得过去。” 高敏沉默不语。 都说书院內外相隔,非特殊情况下与外界互无联繫,但书院绝大部分庙府的学生其实每月皆能托书於家中,唯有书院內部与“望乡台”有关的那部分学生与先生才是真正做到了“隔绝”。 正因为如此,书院內部的许多先生才能利用职务之便来为自己家中谋取私利。 正因为如此,书院內许多学生才会被一直欺负不敢发声。 进入书院的学生除了部分权贵之嗣,仍有一大部分出生普通家庭。 譬如王鹿、徐一知之流。 他们纵然有了实力,也只敢按照书院的会试製度在一年一度的会武台上大展风采,寻常时候是不敢轻易欺凌同门的,尤其是那些家中权势滔天的、在王城都能说得上话的家族与高官后代。 徐一知当然也可像闻潮生这般放肆,书院这些书生无法离开书院,外面家中的长辈与门卿也无法进入书院帮他报仇,可正如徐一知所说的那般,他的家人在外面,那些人报復不了他,不代表无法对他的家人动手。 高敏深知这一点,这么大事情,倘若明玉堂的长老崔闻不坚持按照书院的规章制度走流程,一旦书院里这些被闻潮生斩过手臂的学生告到了外面家里那头,他的家人怕是就不好过了。 “那怎么办?” 她憋了半天,只问出了这四个字。 闻潮生在思过崖里斩过她臂膀,还藉此敲诈了她整月的生活银钱,按理说她应该很恨闻潮生,但高敏发现自己並没有对闻潮生產生什么恨意。 先前她有些想不大明白,但今日她忽然明白了。 无论闻潮生是將她当做了对手还是敌人,皆给予了她做人最基本的尊严,而这份尊严,恰恰是她在书院遗失的东西。 “等等,冷静,冷静……” 王鹿摸著自己的脑袋。 “闻师弟这回闯的祸的確挺大,但他受院长喜爱,只要院长愿意开口,这都是小事……” 高敏: “那咱们赶快去寻院长。” 王鹿抓头愈发厉害,哀嚎道: “找不了,院长她不在书院!” “院长不在?” “是,院长有事离开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二人彼此相视,而后高敏偏头眺望远处,皱眉说道: “那咱们得去一趟明玉堂,跟崔闻讲清楚状况,至少得等院长回来之后再做定夺。” … 太医阁。 龙玄参才沏上一壶茶,正准备坐下来好好晒晒晨阳,结果刚一开门,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远处的长道上,只见许多独臂学生疯了一样向著这头狼狈奔来,他们浑身都是血渍,面色惊恐。 龙玄参对於缝合断臂这件事已然並不生疏,也在早先时候为学生缝合断臂之时听说过关於闻潮生的事,但此时见到了这么多断臂学生前来太医阁,他仍是愣在了原地,心想书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龙太医,救救我!” “先救我!” “都让开些,是我最先被斩的手臂,再不缝合,我这手臂可就用不了了!” “我,我好像拿错手臂了!” “……” 眾人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吵的龙玄参耳朵都要炸了,但他也晓得事態紧急,不敢丝毫耽搁,转身去了阁內,拿出必要的医护道具,招呼自己的学徒,开始为这些学生缝合断臂。 但由於这本身是个极为复杂的工作,再加上伤患实在太多,龙玄参一人根本搞不定,为了不错过断臂的最佳缝合时间,他只得让一些寻常时候比较靠谱的学徒依葫芦画瓢,单独为伤员缝合。 这些学徒同样顶著巨大压力,天气虽不炎热,他们鬢间却是汗如雨下,手忙脚乱。 在经歷了足足两个时辰的奋斗之后,被斩断手臂的二十七人总算臂归原主,但由於时间太打紧,再加上不少人的断臂是由学徒缝合,期间诸多细节自然比不得龙玄参,最后臂膀能不能真的长回去、能恢復曾经的几成力量与灵巧,都是一个未知数。 待到最后一名被缝合伤臂的学生离开后,跟隨龙玄参四年有余的学徒方杉骨一屁股跌坐在地,大口喘息,手抖得厉害。 虽然龙吟境的武者气血旺盛远超常人,但伤臂的缝合也不可过於潦草,真隨意胡乱糊弄两下,最后那条手臂固然是长不回去的。 知道这些书院的学生身份诸多贵重,方杉骨不敢丝毫怠慢,注意力与精神前所未有的认真,此刻总算结束,他宛如一根长时间绷紧的弓弦忽然放鬆,浑身软烂。 “那闻潮生……也太可怕了,下手完全没有轻重。” “书院怎么会放这么一个人进来?” 方才接臂的过程中,有书院等待的学生在一旁发牢骚,他们也大致了解了一些当时的情况。 龙玄参好容易坐下,喝了口早已经凉透的茶,抚盖而言: “自古英雄出少年,此人能以一人之力,败书院同门二十七人,本身便是个不可多得的苗子,若是假以时日磨练,未来必然大放异彩,只可惜……” 龙玄参的可惜是发自內心的可惜,他太了解书院,太了解这里的学生,也太了解这里的授课先生与长老了,书院的规矩不容轻易冒犯,闻潮生如今被打入“碧水笼”,怕是很难再活著出来…… … 另一头,正午时分,高敏与王鹿前往了明玉堂,几番请求后,总算是见到了长老崔闻。 明玉堂共有七位章规长老与三位法理执事,崔闻是其中专门负责处理犯下重大过失的学生的长老,守“碧水笼”。 他於明玉堂审理案殿见到了二人之后,单手抚须,嘴上沉稳地说道: “你们是为闻潮生那廝来的吧?” “放心!” “我身为明玉堂的长老,必然不会对此子有丝毫纵容!” ps:今日一更,明天三更。 第230章 无法解决的麻烦 崔闻错將二人当成了受闻潮生“迫害”的书院同门,今日来找他告状的那些学生在明玉堂內大肆宣扬这闻潮生在食堂犯下的罪行,丝毫不提自己先前围观欺凌同门。 当然,这种口头性的欺辱在他看来也不过只是一件小事,远远比不得断手断脚来得夸张。 王鹿本欲开口为闻潮生讲几句情,但见崔闻长老坚决的態度,他的话竟一时间噎在了喉咙口。 相比较於他的天真,一旁的高敏似乎更为现实,更加明白崔闻担忧和愤怒的根源是什么,她拱手行礼,向崔闻道: “崔长老,闻师弟在食堂內犯下大错,固然该受到惩罚,只是这件事情情况特殊,得与您知会一下……” 崔闻听出高敏语气不对,负手而视。 “说来听听。” 殿內,高敏按照先前王鹿所讲,说道: “闻师弟虽年少轻狂,目无门规,更不懂分寸,酿成了大错,但他受院长偏爱,而今院长有事暂离,学生私以为在不告知院长的情况下將闻师弟直接处死,事后怕院长那头不好交代。” “反正如今闻师弟已被打入死牢,长老不妨静待几日,待院长回来后与院长亲自定夺。” 高敏记得上一次她来找崔闻还是入门不久,至今已过去了极为漫长的时间,那时候她被书院的同门欺凌,却没有任何能力反抗,便来明玉堂举报,却没想到被崔闻再次折辱。 “你以为书院是你家,人人都要让著你,护著你?” “为什么他们就欺负你,不欺负別人,你总在他人身上找原因,什么时候审视过自己?” “还记得圣贤留下的劝言么,吾日三省吾身……” 这些话像刀一样切割著高敏的內心,她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 若是崔闻对所有学生都这般一视同仁倒也罢了,可身处书院这么久,高敏何尝不知崔闻之所以不帮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出身不如那些欺凌她的同门? 了解崔闻为人的她,直接將院长搬了出来,想藉此给崔闻压力,却不曾想这些话像是踩到了崔闻的尾巴一般,让他的表情骤变,语气也隱隱森冷了几分: “院长?” “书院的规矩是参天殿內的圣贤定的,我明玉堂也只不过是按照规矩办事,院长若是有私人需求,必然会提前与明玉堂知会,但既然院长没有,我也只能走书院章程。” 言罢,崔闻露出“我也没有办法”的神情,送走了王、高二人。 在明玉堂中吃瘪的二人出来之后一言不发,二人並肩走了很长距离,直至迎面吹来的风扬起他们的髮丝,才带走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接下来怎么办?” “等院长回来?” 高敏如是询问。 王鹿摇头,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他的神情却有一股极不自然的阴翳。 “得做点什么。” “等院长回来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了,这件事情这么严重,崔闻指定得给外头那些家族一个说法,闻师弟说不定过两天就会被处决……” 高敏来书院的时间没有王鹿那么长,更没有与院长接触过,听王鹿这么一讲,表情倏然怔住,问道: “明玉堂的权利这么大,连院长偏爱的学生都敢擅自处死?” 王鹿欲言又止,他看了看高敏,似乎是感受到了对方眼里的真诚,压低声音解释道: “书院五庙六府,三堂四监,其实都隱隱与参天殿內的十八位圣贤有些关係……” 高敏惊诧: “那不是书院的传言么?” 王鹿: “有时候,传言也並非完全虚构……但最重要的是,师妹你得知道,院长在书院的確是一位极为特殊的存在,有著所有先生长老都没有的权力,但书院就是书院,不是院长家的后院……” “之前因为程峰师弟的事,院长与参天殿之间有些摩擦,关係已经闹得比较僵了,而如今有新的同门严重触犯书院条规……这些规定都是参天殿落出的,几百年来未曾变更,院长若是仍要硬保,回头明玉堂上参圣贤,只怕矛盾会愈发深烈。” 高敏意外地看了一眼王鹿: “师兄知晓得这般详细?” 或许是因为昨日的那件衣服,或许是因为今日王鹿在食堂帮她讲话,高敏竟喊了平日里最看不上的王鹿一句师兄。 王鹿挠挠头,见高敏表情带著震惊,心里莫名有一种难得的骄傲感: “嗨,跟了院长这么长时间,也不全是做些杂务活……” 只是很快,这样的骄傲感便被焦虑所替代,王鹿自顾自道: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能做什么……” 一直以来,王鹿都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是一名废物,但那种已经適应甚至是麻木的无力感而今却再度涌上心口。 上天似乎就是有意要折磨他,好不容易有一个对他还算不错的同门,总是会出各种意外。 上一个是程峰,这一次是闻潮生。 而且今日闻潮生还是因为他与高敏出的这档子事,便更让他內心愧疚难安,奈何脑中回忆了诸多,最终却半个点子也想不出来。 一旁的高敏其实与他情况相差无几。 虽然她家世还算不错,许多表亲在齐国六部里为官,可偏偏她是名私生女,母亲生下她时,还未嫁入高家,后来她三岁了,父亲才偶然得知他在外头有笔风流债,於是还算负责地將高敏和她的母亲接入了高家。 对高敏来讲,这並不是件好事。 虽然她的父亲对她还算关心,可来路不正,再加上母亲没有靠山,难免受到排挤。 因为如此,高敏的性情格外坚毅,甚至有些偏执,她惯用这种忍耐去对抗外界的冷眼与讥嘲,將原本的自己深埋进了土里。 所以在书院,她被人欺凌从不敢將消息传回家中,生怕给自己的母亲惹去不必要的麻烦,受的委屈全往肚子里咽。 她开始强迫自己適应书院,强迫自己融入书院,强迫自己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 如今真的遇上了麻烦,她才发现自己势单力薄,身后一片荒芜。 “实在不行的话……” 她咬著嘴皮,提了一个想法: “我们去思过崖找找徐师兄。” … ps:还有两更。 第231章 求助徐一知 书院后山,思过崖。 二人越过了吊桥,见到了远处面壁而坐的徐一知,王鹿倒还好,他隔三岔五来与徐一知送饭与水,也没有遇著什么危险,晓得徐一知其实並没有传闻之中的那般可怕,倒是高敏,见到那满壁血字,越近越是能感受到上面隱约留下的怨念与杀气。 若非王鹿再三与她保证,她是万万不会接近徐一知的。 二人近前之后,徐一知缓缓睁眼,淡淡道: “今日不是送饭的时间,你来做甚?” 王鹿与他细讲了闻潮生的状况,徐一知听得一愣,之后沉默良久,第一句话是: “听上去很过癮。” 见他神色语气如此认真地讲出这句话,王鹿莫名一身鸡皮疙瘩,而后硬著头皮说道: “徐师兄,这已经不是过不过癮的事了,如今闻师弟这种行为已经触怒了明玉堂的崔闻长老,被关进了“碧水笼”,估计这两天就得处决!” 徐一知想了想,回道: “处决了之后,记得把他身上那块我的牌子带回来给我。” 王鹿呆滯在了原地。 “徐师兄,你……” 徐一知打断了他的话: “你不会想让我去救他吧?” 王鹿抓耳挠腮: “你与闻师弟关係这么好,还结为了异姓兄弟,至少帮忙想想办法吧?” 徐一知闻言眉毛朝著上头挑了挑: “谁跟你讲我与他结为了异姓兄弟?” 王鹿心中暗道不对,心头快速掠过了一抹影儿,小心翼翼地回道: “据不可太可靠的消息……该是闻师弟自己讲的。” 徐一知十分果决地摇头: “那我就更不能去救他了。” “先前我在书院里头犯事,还是靠著院长我才能侥倖捡回一命,眼下我自己的问题都还没有处理乾净,你叫我去帮他?” 一旁的高敏缓缓道: “如今院长不在书院,徐师兄若是不帮忙,闻师弟可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徐一知微微侧目望向她,目光沾著崖风的冷漠: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好像被闻潮生砍过一条手,怎么现在想著要帮他?” 高敏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回道: “那件事怨我自己。” “他帮过我,我想还这个人情。” “但若是实在还不上……那便算了。” 她收敛起了先前刻薄的模样,整个人也柔和了不少。 徐一知嘆了口气。 “那是“碧水笼”,我怎么帮他?” “劫狱?” “我是有这个能力,也的確算是跟闻潮生有些交情,我很欣赏他,可不代表我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去救他。” “退一万步讲,我真的就算豁出去將他从碧水笼中解救出来,之后呢……他去哪里?” “他能去哪里?” “况且那时院长若是迟迟不回,別说他了,连我都自身难保。” 他的態度明朗,逻辑清晰,不是不救,是根本没法救。 三人的家世凑不出一个能在王城大声说话的。 於是先前沉默头痛的二人,如今变成了三人,他们就坐在崖壁之下,你瞪眼看著我,我瞪眼看著你。 许久之后,徐一知很是委婉地说道: “若没有其他事的话,二位就请回吧。” 王鹿嘆了口气,更加失魂落魄,想著自己不但是个废物,如今还因为自己的事情牵连了同门,愈发觉得书院待著没意思。 “罢了,救不了闻师弟,等院长回来之后,我也该走了。” 艷阳下的风吹著总有一股冬还未去的晦涩,王鹿忽然觉得自己考入书院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倘若自己不去好高騖远,就留在家里老老实实当一个茶商,说不定现在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他纵然成不了一名修行界的高手,但生活想来总要舒服愜意不少。 高敏偏头望著王鹿的侧脸,想说什么,但腹中空空。 她能共情王鹿,因为二人境况相差无几。 可王鹿能走,她不能走。 书院是她唯一的出路,是她唯一能让自己母亲在家族中抬起头的方法。 二人离开思过崖后,徐一知始终盘坐於崖壁之前,未曾合眼,他盯著墙壁上的那些血字许久,脑海里忽然响起了与闻潮生的一句对话。 … “你记得这崖壁上的血字?” “壁上血字,共计六千七百七十三。” … “六千七百七十三……不少了啊。” 他兀自感慨了一句。 入夜后,徐一知起身,披头散髮,在黑夜里宛如厉鬼,他迈步而出,身形飘忽,几个呼吸便消失在了思过崖中。 他在山中小涧连同衣服一同洗了个澡,接著以內力催干,去向了后山的某处高崖瀑布。 此地断水天流,星空之下,轰鸣不绝的水宛如银河倒悬,一座座悬浮於虚空的石台形成了长桥,上有神秘符文光华流转,拉入瀑布的內部。 此地便是碧水笼,由参天殿內的圣贤打造,专门用来处决书院中犯下严重罪孽的学生。 瀑布的中央四周,有六名书院的通幽境强者盘坐守护,沐浴星光月辉之下,神情肃穆庄严。 他们之中有书院的先生,也有新晋的学生。 由於外头没有任何障碍遮掩,所以任何想要进入其中的人都会被捕捉到,想要强闯,必会付出惨重代价! 徐一知立於瀑流之上,微微仰头,身上玄妙真力流转,与辉月相应相融,似成一体,最终竟在月辉与水流的冲刷之下,身形化为流光顺著瀑布一同垂落,如此避开了外面六人的视野,接著快要接近碧水笼洞口的时候,徐一知足尖轻点水流,身形犹如轻鸿一般稳稳落入洞中,竟未发出丝毫声音。 他深入碧水笼中,直至站在了闻潮生的面前。 对方盘坐於地,双手放於腿上,一根毛笔静静搭於其间,闻潮生闭目而息,神情恬静,身上有一种描述不出的蕴意,但细看时,似乎又无了。 “咳……” 徐一知发出轻咳声,闻潮生闻声睁眼,忽而一笑。 “徐师兄怎么也来了?” … ps:还有一更,12点前必发。 第232章 我写过,你数过 二人一內一外,仅一笼之隔,看见闻潮生眸子里一丝隱晦的促狭,徐一知非常耐心地解释道: “听说你要被处死了,我来看看。” 闻潮生眸子微微发亮,感动道: “徐师兄这是来救我出去的?” 面对闻潮生的感动,徐一知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牌子还我。” 闻潮生后退了一步。 “师兄急什么?” “等我死了再来拿也不迟。” 徐一知非常耿直: “等你死了,这牌子带在身边就不吉利了,想起来会很膈应。” 闻潮生点点头,深以为然: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师兄肯定有办法让我不死。” 徐一知摇头: “不,我没有。” “而今唯一能救你的院长也不在书院,你死定了。” 闻潮生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打趣的顏色收敛了乾净,他了解徐一知,对方是个还算严肃的人,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专门跑到碧水笼里来与他开玩笑。 “我身上有院长给的书院章印,他要杀我,怎么也得等院长回来再做定夺吧?” 徐一知目光锐利: “恰恰相反。” “崔闻正是想要趁著院长不在的这段时间赶紧把你处理掉。” “否则等院长回来,她说不定真的会护你,那时崔闻便动不得手了,可他若是不给那些被你斩掉手臂的同门一个交代,回头事情传出了书院,麻烦就会带到他的家人那里去。”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点。 “更何况,明玉堂与院长之间本就有些纠纷,但这都是小问题,关於书院外的问题才是大问题。” “他走正常流程,就算真的把你杀了,事后院长也不会做什么。” 闻潮生背脊缓缓弯了下来,感慨道: “我明白这个道理,无论院长是否对我有所偏爱,总归不如程峰……只是难怪书院里一直这副景象,原来內外根本不分家。” 徐一知: “你有时间说这些,不如好好想想遗言。” 闻潮生略显诧异地抬头,问道: “所以师兄大半夜偷偷进来,就是为了听我说遗言?” 徐一知缓缓盘坐於闻潮生的面前,声音沉稳: “我已经十分厚道,也为你做得够多了,至少在你死之前,还有一个人会认真地倾听你的声音,会去帮你完成你的遗愿。” 闻潮生与他相视,目光里儘是坦诚: “可我不想死。” 徐一知更加坦诚: “我也不想你死……除非你现在把身份牌还给我。” 顿了顿,他表情里略有些烦躁: “况且,你在动手之前,难道就没有想过后果?” 闻潮生如实回道: “必然想过,但我没有料到后果会这般严重,看来院长在书院的威慑力还是不够。” 顿了顿,闻潮生眉飞色舞起来,还是向徐一知分享了当时自己的感受: “不过食堂那一战,我打得很爽。” “从来没这么爽过。” “唯一的遗憾是,如果我一早知道自己做完这件事后会死,要么我会克制住自己的衝动,隨便挑几个刺儿头同门教训一下……要么索性做绝些,全给他们杀了垫背。” 徐一知有些羡慕的看向他: “我听王鹿描述过,確实很爽,可惜我当时杀同门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办法让我畅快淋漓地战一场了。” 闻潮生: “师兄,你是在炫耀你的强大么?” 徐一知: “我一直都很强大……如果未来我能打败程峰,那我会变得更强。” 闻潮生笑道: “可你现在打死程峰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徐一知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但又渐渐恢復如常。 “我们跑题了……所以你到底有没有遗言?” “没有遗言的话,我得走了。” 闻潮生收敛笑容,他正色道: “师兄,我说了,我不想死。” “你能救我,只需要帮我做很简单的一点事,我便能活著离开“碧水笼”。” 徐一知怔然,隨后好奇心被闻潮生激发了出来,道: “什么事?” 闻潮生道: “你去书院外,帮我在王城找到朱白玉,我会给你画出他家的地址,你將我的情况详细告知於他,他会帮我想办法。” 徐一知嗤笑一声: “他一个书院外的人怎么救你?” 闻潮生似乎成竹在胸。 “可书院王城內外不分家啊……不是么?” 徐一知沉默了会儿,目光在光明黯淡的碧水笼中闪烁,这里没有火把,全凭藉著洞中奇石散发的光明提供视野,因此二人的身子与他们影子一样淡,像是两只活在黑暗中的幽鬼。 “寻常时候书院的学生不能离开书院,这也是规矩。” 他缓声道。 闻潮生: “所以,如果你离开书院去通风报信……一旦被抓住了,也会死?” 徐一知摇头: “那倒不会。” 闻潮生呼出口气: “我还以为书院这般严苛,只是无故离开书院,就得赔上小命。” 徐一知抿了抿嘴,眼光幽幽: “按照章程,无请示批准离开书院的学生……的確可以责罚,也可以处死,怎么判全看明玉堂里那些长老们的“心情”。” 闻潮生想了想,委婉说道: “我这么讲可能不大礼貌,但如果你被抓住,院长不在的话,多半你也会死。” 徐一知附和他道: “是这样。” “但……我不会抓住。” 他说完后停顿了一下,便又道: “你將朱白玉的地址告诉我,今夜我就动身。” 闻潮生微微抬头: “口述也行?” 徐一知: “只要你描述准確。” “当我真的想记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会记得很快,记得很久。” 闻潮生点点头,將朱白玉的住处详细告知了徐一知,后者只听了一遍,便一字不落地完整复述出来,接著便要起身离去。 他没走几步,身后笼中又传来了闻潮生的声音: “虽然有些矫情,我还是想问一句,师兄为何愿意冒著这么大风险救我?” 徐一知头也不回道: “因为“六千七百七十三”。” 闻潮生闻言,忽地诧异抬头,可徐一知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隧洞拐角处。 “我写的时候已经极为无趣了,可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另一个无趣的人会认真去数一遍……不过既然我写过,你数过,那咱们便算是朋友了。” ps:三更6000+补齐,晚安! 第233章 正是惹是生非的年纪 王城,朱白玉住址。 今日宵禁,偌大的王城笼罩於一片肃穆到不讲人情的死寂中,这座宛如巨兽矗立的巨大城池內,除了呼啸而过的劲风,便只剩下了各个主干街道上庄严巡守的禁卫。 铁甲著身,长戈在手,星月浅辉在甲片上留下的萤光为夜里吹过的长风平添几分杀气,禁卫队伍工整,步伐整齐,有力沉闷的脚步声在街道上不断迴荡。 王城的百姓与居民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他们不觉得吵闹,反而能因此睡得更加安定。 但王城也並非所有地方都是这般寂静,东部偏远水环之外的一座宅院外,佇立著许多黑色人影,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地在搜查著什么。 宅院內的流水棋局旁,朱白玉与户部的薛敬之对坐而饮,后者惺忪地盯著棋盘,像是没有睡醒,已然泛白的鬢间被夜风吹得更为凌乱。 “……朱白玉,本官最近公事缠身,实在没有精力分心他顾,你也別难为我了,如果从寧国公府里面拿走了什么东西,你私底下交给我,我还回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回头给上边儿报去,便说是路边捡到的……” “若不然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再者,如果让我真的找到些什么,那么多人看著,我想帮你也很难做……” 薛敬之已为即將到来的四国会武场地与各方面交接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尤其是风城那头的大事,上头给各个级的官员皆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消息的扩散要撑到四国会武开展之后,诸多王族官员共同涉及其中,但即便如此,江湖上还是慢慢传开了风声。 尤其是赵国那头,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攻下风城之后,赵王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整顿国力,准备迎接关於即將到来的报復与大战,然而却不曾想过了这么长时间,齐国居然毫无反应,甚至对风城的事情不闻不问,赵王只觉得这里头的事不对,经歷了冷静期后,他越来越觉得背后发凉。 直到不久之前,齐国按照以往的惯例,给赵国送来了一封关於四国会武的请帖,赵王捉磨不定齐国这是要打什么主意,便与“烟霞洞”中的天师商议,最终经过激烈商討,他终於还是顶不住压力,决定交代身后诸般事宜,前往赴会。 面对薛敬之的嘮叨,朱白玉只是一味地饮茶,一言不发。 二人就这样又沉寂了一阵子,直至搜寻宅院的一名持刀下人来到薛敬之的身边,附耳言道: “大人,全都仔细搜查过了,没找到您要的东西。” 薛敬之双手摁在自己膝盖上,惺忪的眸子微微抬起来,那双平日里一向谦卑的眼睛,却在此刻变得格外锋利,他凝视著朱白玉,对方却只是悠哉游哉地喝茶,神情悠閒。 “走吧,没搜到就回去了。” 片刻后,薛敬之抖了抖衣袖,也不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起身带著人撤出了朱白玉的院子,后者起身相送,薛敬之却阻止了他: “哎,不必送了,几步路的事……我公事公办,你回头若是想通了,隨时来找我。” 他走后,朱白玉徐徐关上院门,回身时却见月光下站著一名身著黑色布衣,披头散髮的年轻人。 他蓬乱的髮丝未经任何打理,晃於夜风中,遮住半边面容。 “少侠好高明的身法。” 朱白玉不吝讚嘆,双手负於身后,却是已做好了隨时战斗的准备。 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很难遇见一个有能力无声无息出现於他视野之中的人,这样的人不仅得身法冠绝天下,还必须极为擅长收敛自己的气息与神意。 能做到完全敛神之人,在修为上已然入微,必是通幽上品乃至圆满。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你是朱白玉?” 来人开口。 朱白玉微微点头: “正是,不知少侠名讳,深夜拜访朱某所为何事?” 徐一知来到了方才薛敬之坐过的地方坐下,熟练地为自己倒上了一杯茶: “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此来是为了你的一位故人。” “他叫闻潮生,在书院里犯了大错,已被关入碧水笼中,生死只在两三日內,负责问罪的人叫做崔闻,在书院內是明玉堂的长老。” 朱白玉一听这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在书院到底犯了什么事,这么严重?” 徐一知將王鹿当初讲述的那些重复给了朱白玉听,后者听完之后,摇头嘆道: “听上去真不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徐一知道: “他在进入书院之前便杀了三名书院先生,这就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朱白玉一惊,他走后,对於苦海县后面发生的事没有那般了解,但知晓对方会错了他的意,便解释道: “大部分时间里,潮生兄弟都是一名做事极为谨慎之人,若是没有特殊的缘由,他不可能会在书院这样的地方这般衝动。” 徐一知抿了抿嘴。 “这本来只该是一件小事,不过书院里確实出现了一些意外,具体的情况我不便解释,总之,闻潮生与我讲,如今能救他的只有你了。” “所以我才来出来找你。” 朱白玉抬手扬袖,刮眉而过: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徐一知深深看了朱白玉一眼,起身便乘夜风而去,后者在心头略做计较后,便动身前往了王宫。 靠著齐王给予的绝密身份密令,他在蟠龙宫中见到了齐王,对方一袭白衣,长尾拖拽於地,站在烛火空明的长殿之中,面向一面人身大小的铜镜。 “齐王……” 朱白玉对著白衣男子躬身,齐王回头时,殿內的烛火也跟著一同闪乎了一下,他见到朱白玉似乎有些高兴,醉醺醺地拉著朱白玉去煮了一个小火锅。 翻滚的红色油点儿溅在了他的白色衣衫上,齐王却对此毫不在意,口鼻之间皆是酒气,朱白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自齐王住进盘龙宫的那日起,他酒池肉林般的奢靡生活便传遍了全天下。 他总是喝酒,而且一喝必然要喝到七分醉才会罢休。 “今日这么晚来宫里找我,怎么,寧国公的事情有著落了?” 望著拿竹筷不断在锅中搅动的齐王,朱白玉仰头闷了一口酒,说道: “他像一个山林间拥有野兽本能的猎人,要找什么东西,鼻子总能闻见味道。” “我在想,如果早发现他几年,齐国如今的境况会不会不一样。” 齐王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打了一个酒嗝: “你对他评价这么高?” 朱白玉: “我老朱活到现在,本事倒也没多少,但这双眼睛很敏锐。” “此人有大才……我唯一担心的是,他的身份与来歷不明,未来会不会对国家造成影响。” 齐王隨便从锅中捞了些东西,胡乱往碗里塞: “我看不见未来。” “……你这边情况如何,如果危险的话,我可以隨时把另外一位教头调回来。” 白龙卫原本有三名教头,皆是当世高手,狄氏死於六年前的一桩大案,便只剩下朱白玉与另外一名教头“楚柏雪”,后者虽是女儿身,武功却在朱白玉之上,仅次於当年的狄氏。 朱白玉沉默短暂的片刻: “四国会武即將举行,风城一事过后,齐国的国力受损,怕有人趁此会武之时整出什么么蛾子,还是暂时让柏雪待在外面吧。” “闻潮生自己在书院中似乎也认识到了一些不得了的朋友,必要的时候,或许也会帮他。” 话到了这里,朱白玉便將徐一知讲述的事情转述给了齐王,后者听完后眉头深锁,在脑子里仔细搜索了一番“崔闻”这个名字,忽然一拍大腿,笑著说道: “……记起来了!” “崔家,秦侯的人,族中不少人为官,管了凉州三城的財流与百姓户田,这几年手一直想要往王城里头伸,去年的时候找了秦侯说情,欲调人到王城六部,但被玉龙府驳回了。” 朱白玉心头蔓延过了一阵惊讶,他抬头盯著齐王,失笑道: “王上记得这么清楚?” 齐王冷笑一声,大碗喝酒。 “我记得的事可多哩……这些年工、礼、兵、吏,几十位王族、侯爵,贪了国家多少银钱,造孽了多少冤案,只要是我知道的,都大约有个数。” 他端著明晃晃的酒碗,盯著里面的月亮说道: “以前我总想再等等,等我再强些,再厉害些……但现在我发现,再这么等下去,兴许我就老了,兴许齐国就没了。” “既然如此,那便不等了,从崔家开始吧。” “正巧大家都是惹是生非的年纪,老像个缩头乌龟藏著也没意思。” 他饮下碗中星月,砸了碗,对著朱白玉道: “一会儿你带著我的手諭,帮我给玉龙府传道密令,今夜就去,让他们明日召崔氏家中所有为官者来蟠龙宫见我……我来挨个挨个与他们清帐。” ps:明天更新的章节补今日欠的1000(明天更5000字)晚安! 第234章 殿中黑暗,烛光之问 从户部的主管薛敬之深夜带著大批人马前来拜访时,朱白玉便知道,闻潮生从寧国公府里拿走的那块魔方非常重要。 里面藏著重要的秘密,薛敬之当初是平山王提拔上来的官员,这些年暗中帮平山王在官场人员分布上动了不少手脚,如今他来寻东西,几乎也是侧面印证了传闻不假,平山王真的跟寧国公一事有关。 朱白玉如今是听到“平山王”这三个字便觉得头疼不已。 风城一事过后,这人儼然成为了国家最大的蛀虫,偏偏他身上的干涉实在太多,辐射向了齐国各个机关,真若是要剷除平山王与他麾下的势力,几乎等同於让齐国大换血,届时轻则引动朝纲內部动乱,重则会让其余三国趁虚而入。 虽然四国之间明面上签订了条约,有著微妙平衡,但在边关行军这么多年的朱白玉当然知晓,永安歷的平衡正在逐渐崩塌。 自古以来,所谓的战爭,几乎都是大多数人来为少数人的野心埋单。 如今也是这样。 最初一同平息战爭的那些大修行者想要创立一个没有战爭的大同世界,然而人与人之间的纷爭是不会停歇的,有了压迫与剥削,平衡开始倾斜,慢慢就会有反抗,两股相反的力量交错,最终便会引发纷爭甚至是战爭。 当然,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朱白玉也是其中之一,可明白道理不代表他能从中跳出。 他跳不出来。 他早就已经是这棋盘上的一枚落子。 因为与齐王交涉颇深,所以朱白玉对於齐国的情况了解要比许多官场上的人还清楚明白,所以在遇见闻潮生这样的人时,他动了惜才之心。 齐王、齐国都很需要这样的人。 到了第二日傍晚,盘坐於碧水笼中修行“鯨潜”的闻潮生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他收功却未曾睁眼,不徐不急地將那根毛笔藏於袖间。 直至那脚步声停滯於他的面前,闻潮生才睁开了自己的眸子,入目正是满面严肃的崔闻,身为书院明玉堂的长老,崔闻身上有一股浓郁的上位者气息,他一袭灰色长袍,穿著极素,给人一种铁面无私的严明感,但偏偏看闻潮生的那双眼睛里有著遮掩不住的私人恩怨。 “闻潮生,你目无尊长,目无院规,而今落得这般下场,心中可有悔意?” 面对崔闻的质问,闻潮生却道: “我若有悔,便能不死?” 崔闻冷笑道: “当然不能,你在书院犯下这般人神共愤之举,按照书院条规,必须处死!” 闻潮生平静道: “不就是砍了几条手臂,书院中不是有太医阁么,接回去不就行了?” 崔闻见他轻描淡写讲出这句话,心中怒火更甚: “竖子,死到临头,还不知悔!” “不就是砍了几条手臂……说得轻巧!” “那倘若是没有接回去,又当如何?!” “他们可都是你的同门!” “书院这等圣贤传法传道的圣明之地,岂容你从江湖市井里学来的蛮横无端褻瀆?” 闻潮生瞥了面色慍怒的崔闻一眼,忽然缓然一笑: “圣明之地?” “你的意思是,一群仗著自己早些进入书院,修为更深一些,便肆意凌辱欺侮后入门的同门?” “某位女学生被扒光了衣服,扔到书院后山湖畔让蚊虫啃咬、被强行索要生活的银钱时,书院这等圣明之地怎么没见管管?” 崔闻拂袖冷哼道: “岂能一样?” “我大齐书院本是四国天下底蕴道统最为深厚的传承,合理竞爭反而能够激发这些后辈们的上进之心!” “你以为书院的学生皆像你那般生於蛮野之地,下手不知轻重,不懂分寸?!” 闻潮生笑容愈发灿烈,言语化为利刃,单刀直入: “崔长老,你还真是一套又一套,“道貌岸然”这四个字真是被你玩明白了。” “讲了那么多,不就是因为我闻潮生“生於蛮野之地”,而那些被我砍去手臂的同门大都家世显赫,你担心自己若是不给他们一个合理的交代,回头自己的家族在外会受到影响,所以怨气才这般大么?” 被闻潮生剖开內心,戳中心事,崔闻那张老脸倏然之间皱纹拉扯,阴沉得可怕。 “院长让你这样的人进入书院真是个天大的错误,一身未褪的江湖臭气,自己心胸狭隘,手段毒辣,还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凭你这等心性,再有天赋未来也难有作为!” 闻潮生缓缓拿出了书院的章印,放於身前。 “我其实有一件事挺好奇,若是你趁著院长不在把我杀了,回头院长回来,你会不会为此付出代价。” 崔闻见到了闻潮生掌中章印,眉头一皱,不过很快,他便微微仰起头,淡淡道: “老夫秉公办事,无愧殿中圣贤与本心,既然老夫未曾做错,院长又为何会怪罪老夫?” “你这廝刁民,莫不是以为得了院长两三分偏爱,便能在书院为所欲为?” “愚昧!” 崔闻的態度坚决,让闻潮生看见了很多平日里接触不到的东西。 书院不是院长的一言堂,很多事情,她说了也不算。 沉默片刻后,闻潮生对著面色冷冽的崔闻说道: “我也並非完全没有底牌,院长不在,还有其他人会帮我。” 崔闻摇头: “没有人会帮你,你死定了。” “明日书院流程一过,最迟再过一日,你就会被处决。” 未能从闻潮生的脸上瞅出恐惧之色,崔闻始终觉得內心缺失了什么,他一早便不喜欢闻潮生这名特招进入书院的“学生”,因为当初闻潮生在苦海县杀死的宫椿是他在书院中的“臂膀”,后来闻潮生在思过崖內斩断那些前去挑战者的臂膀,这些人因为失去手臂,又无法復仇,怨念鬱结之下,只能告上明玉堂。 柳稚岛便是其中一个。 那时候,崔闻便去找过院长,要求立即处死闻潮生这名学生,但院长对此完全没有理会,那个时候崔闻便已经顶著巨大压力了。 书院的学生,每一批入门,皆是由“无涯堂”精挑细选,名额之中不少是王公侯贵之嗣,这些人都被纳入了特別的名单里,书院里的先生一般会对这些人重点关注与培养,主动打好关係,不会轻易得罪。 而今闻潮生在食堂中怒斩二十七名同门臂膀,崔闻哪儿能轻易放过他? 正巧此时院长也不在书院了,在崔闻看来,便是天要收闻潮生。 笼中的闻潮生盯著面前的灰衣老者,表情格外平静,完全没有临死之人的恐惧与慌张,只回道: “还望崔长老届时记住自己此时说过的话,不要让我失望。” 崔闻袖中拳头紧攥,皮笑肉不笑道: “放心,绝对不会。” “也希望你被处死的时候都保持著此刻的淡定,千万別求饶。” … 一封封的急报早在昨日清晨便从玉龙府中快马加鞭发出,驰往了齐国诸多重城大州,传达王諭的那些使者胯下皆是赤髯千里汗血马,这些马匹寻常时候不会被轻易挪用,唯有极为重要的急报需要派送。 短短一日的时间,许多崔氏官员便隨王諭传达的使者来了王城,一批人前后十九,心中诸多猜测,但料想皆是业绩出眾,或秦侯发力,使得他们被齐王看上,官通大道了。 然而,当眾人於王宫门前互一相见时,才惊觉竟全是同族官员,他们心中的惊喜逐渐消退,隱隱觉得事情与预想之中不大一样,不祥的预感开始浮现。 “大人……王上此次传我等进宫,所为何事?” 一名鬢染微霜的中年人快步上前,到了领路甲士面前,从兜里摸出了一块成色极佳的玉佛陀,拱手送上。 甲士没接,只是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依旧在前面带路,这名中年人脸上卑微的笑意变得僵硬,內心愈发觉得不安。 一行人抵达了蟠龙宫內,在长殿之外便听见了里面的鶯歌燕舞,闻到了一股浸人心脾的酒香,这股子要命的糜烂味让眾人心头稍微安定了些许,这么些年来,齐王几乎都在蟠龙宫中酒池肉林,很少过问朝中事情,如果今日是来找他们问罪的话,此刻该不能还在饮酒赏舞。 持刀甲士领著他们来到了殿外,便立於一旁,示意眾人自己进去。 眾人面面相覷,略有些忐忑,最后排成了一条队伍,来到了殿內,站在一群妖艷的舞女身后,对著殿上王褟棲臥的齐王下跪行礼。 “臣等,参见齐王!” 王褟上,喝得微醺的齐王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轻轻拍了拍怀中美人的后背,女人便乖巧地起身,退让到了一旁。 齐王见到因为打扰而停下的舞女与乐师们,挥了挥袖,笑道: “莫停,诸位且把这段“金陵春”舞完。” 他话落,笙歌再起。 齐王起身,摇摇晃晃下了王褟,对著舞女背后的那群崔氏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上前来,而后又让服侍的那些下人端来了刻著精美社稷雕纹的木几,邀请他们坐下,一同饮酒赏舞。 木几上儘是王宫內果园最鲜美的水果与糕点,起初崔氏那群人十分忐忑,不知道齐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在这般祥和散漫的氛围下也逐渐放鬆了下来,开始有说有笑,时不时拍拍齐王的马屁,试探一下齐王的意图。 直至这一曲“金陵春”舞罢,舞女与乐师向齐王行过礼,徐徐退出,他们走后,先前立於门外的甲士竟出现,將大殿的门关上。 明媚的阳光被如铡刀一般的殿门斩断,黑暗笼罩,殿內竟然不剩下一丁点儿光芒,伸手不见五指。 这场忽然降下的黑暗让眾人才放鬆下来的心情忽然又如弓弦一般拉紧,他们盘坐於黑暗与死寂中,浑身都绷紧,不敢大口喘息,脑中蔓延的是与黑暗完全相反的空白。 眾人不知齐王到底卖的什么药,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颼颼的,仿佛有人正拿著大刀立於他们身后,隨时都会斩下。 “王上……您这是……” 黑暗中,有人颤颤巍巍地问出一句。 齐王於黑暗中“嘘”了一声,而后缓缓而行,一步一步来到了眾人的中间,接著他似乎从身上取出了什么,哗啦啦地散落一地,接著他掌心轻晃,一根火烛忽而自黑暗中燃亮,照出了中心狭小的一块区域,照出了齐王那张模糊朦朧的面容。 接著,齐王当著眾人的面点燃了第二根蜡烛、第三根……一直到他点燃了第二十根蜡烛,才终於停下。 齐王自己持一根烛火,將剩下的火烛分给了在场的十九人,接著他坐於眾人中间,招呼他们围著自己坐下。 “诸位,手里的火烛千万拿好,这是你们的“命烛”……” 齐王说著,露出了一个神秘而瘮人的笑容,看得在场的十九人后背发凉。 “王上,臣等都是为齐国尽忠职守,绝无二心,王上若是有何吩咐,只顾交待便是,臣等便是赴汤蹈火,也定不辱命!” 见情况不对,立时便有人以最快的速度表明忠心,其余眾人即刻附和起来,声音此起彼伏。 坐於眾人中心的齐王拿出了一张文卷,缓缓摊开,接著便说道: “忠心不忠心,嘴上说了可不算……崔兆,你先来。” 被点名的那人即刻站立起来,弓腰持烛於眾人身后绕行,来到齐王的前方,而后双手持烛,跪於地上,將火烛高高举过头顶,掷地有声道: “臣,听令!” 齐王看了他一眼,平静的声音在黑暗中穿行,落地成泥,长成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山岳: “四年前的春末,你巡查凉州青亭县时,看上了一名良家女子,想要纳其做妾,那女子不肯,你便令人强抢,失手打死了她的父亲,后来女子报官,你买通了当地的县令,並承诺其好处,那名女子一家便因“污衊要官”的重罪入狱,此后再无声响。” “可有此事?” 齐王话音徐徐落下,崔兆双目死死盯著地面,恐惧与震惊爬满了他的面容,若不是他此刻低著头,怕是已全让齐王看见。 但他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心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神色坚毅地对著齐王道: “王上,此事纯属外界风言风语,切不可信啊!” “臣为齐国做事十四年有余,一向以齐国国律规劝自身,不敢丝毫鬆懈,怎会干出欺压良民之事?” 齐王与他对视,那双原本醉醺醺的双目,不知何时竟完全褪去了酒气,利得让人头皮发麻。 “这么快就忘了啊……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不过你忘了,她却没忘。” 崔兆一听这话,身子猛地一僵。 齐王笑道: “没认出来?” “刚才那名在你面前一直跳舞,翻转长袖的那位……” 在齐王的提醒下,崔兆渐渐回忆起来,脑海中早已经被他淡去的记忆开始重新翻滚,他的鬢间渗出了豆大汗珠,一滴一滴落下。 “王上……” 崔兆开口,咬著牙道: “臣的確未曾做过此事!” “还请王上明察!” 齐王点点头。 “明察,必须明察。” 他对著黑暗挥了挥手,淡淡说道: “都听见了……拖下去,查清楚。” 崔兆浑身僵硬,其余人皆是看向了他的身后,黑暗中忽然吹来了一道阴风,熄了他手中烛火,接著便伸出了一只手,抓住崔兆的头髮,在他悽厉的惨叫和求饶声中將他拽入了黑暗的深处,最终彻底与那片烛火照不亮的黑暗死寂融为一体。 感受著这份噪杂背后的寂静,剩余的十八人后背已是冷汗淋漓,开始绞尽脑汁回想著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亏心事”。 “诸位莫急,今日时间充足,咱们挨个挨个来。” 齐王开口,接著便又点名一人: “崔志恆。” 崔志恆瞳孔骤然缩紧,虽然心头拔凉,却还是只能硬著头皮自眾人身后绕行於齐王眼前,跪伏於地。 他一言不发,心中恐惧,此刻被煌煌天威一照,竟不知该说点什么。 齐王单手拿著火烛照在了文卷上,视线隨光影向下,徐徐道: “也是四年前,仲夏时分,你负责徵收祁城税务的时候,有顾姓一家因为男人在行商途中离世,家中断了收入,恰逢男人母亲重病,女人了家中存续,以至於没有余钱赋税,你便拿那女人的儿子作胁,逼女人去了青楼卖身,后来那女人的儿子因此被塾中欺辱,跳河自杀,女人也彻底成了疯子,死於城外荒山……此事可真?” 崔志恆浑身发冷。 这些小事……连他自己都快忘了,齐王为何会知道,而且还知道得这般详尽? 眼前这位年轻的王,不是一向天酒地,不问朝政么? 这到底…… 见他迟迟不回话,齐王冷冷一笑。 “寡人记得齐国有明確律法,百姓若是当年无閒钱赋税,可以顺延至多三年,而且如今並非战时,为了一点儿税务,逼死一家老小,你们……就是这么为我齐国尽忠职守的?” ps:5000字请查收。 第235章 接著奏乐,接著舞 崔志恆说不出话来反驳,到了此时,他的脑子里空空荡荡,已然被扑面而来的浓重王威压得无法思考。 於是,他也被潜伏於黑暗中的人拖离。 齐王手里的那份文卷宛如死亡名单,他挨个清点,直至十五人被拖离,彻底消失於黑暗中后,仅剩下的四人已然瑟瑟发抖,跪伏於地,头垂於地,双手高举齐王分发给他们的命烛,等待审判与发落。 坐於中部的齐王目光再次下移,已至文卷末尾,他原本平静的声音也在此时渐渐沾上了一丝冷漠。 “之前他们犯的事,皆与民生有关,並未对国事造成太大的影响,事后查清,倘若在位有功,能平些罪怨,还不至於偿命。” “而你们三位……” 齐王抬起手指,在四人之间点出了其中三人。 “崔圭、崔远勛、崔伯晗。” “贪污税款、私结匪患压榨城民、屯养私兵结党营私……三五年了啊,没见悔改,没见报备,怎么著,这是要准备造反?” “造反”二字一出,三人原本僵硬的身体,一下子便软了,疯狂趴在地上磕头,嘴里大呼冤枉。 “王上明鑑,王上明鑑,臣等绝无造反与祸害家国之心!” “屯养私兵一事……是秦侯,秦侯让做的,王上,那全都是秦侯的兵,绝与臣等没有丝毫关联,臣崔伯晗对天发誓,但凡臣私养一名亲兵,让臣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这三样罪名,按照齐律,皆是极为严重的重罪,一旦落实,罢官杀头几乎跑不了,其中屯养私兵是重中之重,此罪名一旦坐实,那就不是崔伯晗一人之事了,弄得不好满门抄斩,或是家中亲眷发配边疆,此后三代皆於官场无缘。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正因如此,在得知崔伯晗干的事情之后,另外三名崔氏皆是浑身泛冷,提不起一丝力气。 齐王看著满面大汗的崔伯晗,缓缓起身来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拨开了他的刘海。 “冤枉不冤枉,寡人心中有数,回头也会再三调查清楚的,崔家一路走来不易,若是真被查出了谋反……” 他冷不丁一笑,烛光在脸上闪耀的光影险些给崔伯晗苦胆嚇裂。 齐王挥了挥手,三人命烛熄灭,在一片惨嚎中被拖入黑暗,於是整座大殿只剩下了两盏烛火遥遥而立,齐王看了一眼最后那人,將手中的文卷弃之一旁,淡淡的声音於黑暗中迴荡: “崔卓华……好名字。” 崔卓华一动也不敢动。 齐王继续道: “你在滨川三城做过文吏,做过巡察,也做过城尉,为官七年,小错犯了不少,但大错却没见著,在崔家这些为官者眾中,你真算是一股清流了。” 崔卓华並未因齐王的夸讚而丝毫觉得轻鬆,方才对他崔家十八人的审判让崔卓华已然心中明白,眼前这位传闻之中从来不问朝政、糜烂奢华的齐王,与传言差別很大。 这些年他似乎在暗中做了很多事,一些他们过往犯下的错兴许连他们自己都遗忘了,但眼前的这名王却还记得。 他喜怒无常,如今殿中仅剩二人,崔卓华只觉得自己压力极大,双肩上像是背负著一座巨山。 “昨夜寡人翻找了不少关於你的宗案,的確没有找到什么能对你定罪的条目……哎,但你千万別觉得自己就安全了。” 齐王笑著拿著烛火在他眼前晃了晃,接著便看向了他身后的黑暗: “崔伯晗若是真的被查出“谋逆之举”,你崔家的人一个也別想跑。” 崔卓华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腹中空空,什么也讲不出来。 他能讲什么呢? 怪就怪崔伯晗谋逆,怪就怪他生於崔家。 但沉寂许久之后,崔卓华仍是选择为崔家求情: “崔家出了如此败类,的確乃家国之不幸,但臣等与家中亲眷对此的確毫不知情,还望王上网开一面,赐臣补过之机!” 齐王凝视著崔卓华,瞳如深渊,似是要將其灵魂吸纳进去。 “补过……你想补过?” 崔卓华闻言心头一颤,而后迅速叩首道: “还请王上开恩!” 见他这般模样,齐王挥开白袖,席地而坐,道: “行,那寡人给你一个机会,给齐家一个机会……先前被拖入大牢中的崔氏,皆为你的同族,这些年为官,你是他们之中最为清廉正洁的一位,既然这样,你去帮寡人好好审审你的这些同族,將他们这些年做过的所有脏事坏事全挖出来。” 崔卓华盯著掌中命烛摇晃的光影,眼睛瞪得极大。 “怎么,不愿意啊?” 齐王微微一笑,崔卓华即刻回神,心中震颤,猛地叩首道: “臣领旨!” 齐王点点头: “不要让寡人失望,你崔家一族的亲眷能不能活,就看你这一次了。” 崔卓华承诺下来,话语在大殿之中掷地有声: “臣此去,必大义灭亲,实事求是,绝不包庇同族一人……臣,叩谢王恩!” 齐王单手撑在地上,打量著面前的崔卓华,忽而扬手一挥,一抹明媚的晨光陡然破门而入,皆尽洒在了崔卓华的后背与齐王的面容上。 殿门开了。 “审他们之前,给崔闻寄封信吧,他如今虽在书院任职,寡人动不得他,但家中状况仍应与其知会一声。” 崔卓华闻言允诺,而后小心翼翼地端著自己手中命烛,辞於大殿。 他走后,见乐师与舞女又一次进入殿內,与他擦肩而过,身后殿中传来了齐王懒洋洋的声音: “诸位,接著奏乐,接著舞!” … ps:晚上还有一更 第236章 及时雨 王城书院,傍晚小雨。 密集的天水洒落时,狂风也携带著土腥味儿与尘埃气味一同而至,这些无法用肉眼看见的味道填满了书院的每一寸,除此之外,还有书院那位喜欢剁人手臂的魔头闻潮生即將被带往明玉堂审理处决的消息。 此次判罪以及处决由明玉堂长老崔闻以及七位监执一同主持,书院许多学生闻声而来,要亲眼看见闻潮生这魔头被处决。 说他是魔头一点儿不过分,书院经营了这么多年,天才出了不少,像闻潮生这般动不动便砍人臂膀的还是第一次见,凶名在外,一些先前常被同门权贵欺凌的学生听到闻潮生此举,自是心中暗暗畅快,不过也不敢表现明显,此时听见闻潮生將要被处决,惋惜的同时,也便跟著一同前来凑热闹了。 如今书院中,绝大部分的同门都已经听过了闻潮生的名字,但真正见过闻潮生的人却並不算多。 “真解气啊,这魔头仗著书院规矩保护,为非作歹,对同门狠下毒手,早该处决了!” “若不是我等遵规守矩,岂能容他这般放肆?” “哎,师兄……你这手臂不也……” “你懂什么?我那是以为寻常较量,点到即止,谁曾想他竟趁我不备下此毒手!若非我大意……哼!” “哦……原来如此!” “……” 短短的半个时辰之內,闻潮生还未从碧水笼中押送出来,明玉堂前已经围满了乌泱泱的一大片人,或是沉默相望,或是窃窃私语,直至远方出现了一眾负责押送闻潮生的监执时,人群中才忽然爆发出了声音: “快看,魔头来了!” 眾人望去,见闻潮生的双手上缠著镣銬,於沉默中被七名监执缓缓押送至明玉堂大殿前下方的长阶处,而后崔闻自殿內走出,手中拿著一份卷宗,居高临下,对著闻潮生道: “罪人闻潮生,汝目无尊长、褻瀆院规,对同门痛下毒手,后被关入碧水笼中,仍然不知悔过,而今经过明玉堂三位长老与七位监执共同裁决,对罪徒闻潮生予以死刑,望此次行刑,能够警醒同门,此处乃是我大齐的书院,是天下最为神圣严明之地,院规绝不容许任何人挑衅冒犯,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在此地撒野!” 言罢,他徐徐將手中卷宗收纳,低头看著双手被缚的闻潮生,冷冷一笑,阴阳怪气道: “闻潮生,时至今日,你可还有话说?” 面对崔闻的讥讽,闻潮生面色依旧平静。 “你杀我,会有人为我殉葬,而且很多。” 崔闻先是一怔,隨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周围的不少同门也跟著笑了起来,笑罢之后,他才又说道: “闻潮生,你不是不怕死么?” “怎么,死到临头,为了活下去,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么?” 闻潮生沉默不语。 他已做好了进行最后的对抗的准备。 朱白玉背后的那位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但时间上是否来得及並不好讲,闻潮生不会束手就擒,倘若真的到了最后一刻,他一定会想办法多拉几人垫背。 周围不少围拢过来想要看他被处决的同门是最好的目標。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崔闻见他这般模样,也不再继续多费口舌了,准备行刑,他正欲对那名离闻潮生最近的监执发令,忽然目光一瞥,见远处有人匆匆而来,至於近前,眾人才看见这人是书院的守门人。 对方气喘吁吁,手里还拿著一封信。 崔闻眉头一皱。 “你不好好守门,来此地作甚?” 那名守门人见周围这么多人,似有难言之隱,面带尬笑地对著崔闻晃了晃手里的信,崔闻见状,立刻便猜到了这人是奔著他来的,一时间心头觉得古怪,但见对方神色焦急,还是示意他走上来將信给他。 递过信后,守门人便不再停留,他鬆了口气,被这么多书院的学生盯著,浑身著实难受,他转身便小跑离开,崔闻站在高台上將信封撕开,扫阅一遍信上的內容之后,面容倏然一僵,眸子也渐渐圆了些。 他略微失神,思绪飘飞到了很远处,忽而低头与闻潮生一对视,却见对方脸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崔闻心头“咯噔”一下,那股浸骨的心凉渐渐有了明確指向。 这一切……难道真的与闻潮生有关? 不,不可能! 闻潮生一介苦海县来的刁民,何德何能,能引出这般大的动静? 但…… 若这件事跟闻潮生无关,能有这样的巧合? 若是闻潮生先前什么也不讲,崔闻定会將其真的当作巧合,但现在……他不敢,也不能了。 一但齐王所作之事真的与闻潮生有关,那他一旦处死了闻潮生,只怕整个崔氏都会为其陪葬! 他在书院,固然可以逃过一劫,可他的同族,他的亲属…… 一想到他崔氏一族被满门抄斩,崔闻便心凉了半截。 “崔长老……” 下方立於闻潮生身后的那名监执见崔闻迟迟没有动静,於是出言提醒了他,崔闻回神,沉默了的一会儿后,却忽然做出了一个让在场眾人皆极为意外的决定: “行刑暂缓,將闻潮生押回碧水笼。” 闻潮生身后的那名监执以为自己听错,重复问了一遍道: “长老,不执刑了?” 崔闻见睽睽眾目皆繫於他一人之身,虽觉压力庞大,却还是硬著头皮,铁著那张老脸道: “我忽然记起,先前有书院的学生与我反应此事尚有隱情,方才细想,这里毕竟是书院,虽不能放过任何一名藐视院规的狂徒,但也不可错杀一名学生,姑且再给本长老一些时间,待仔细调查一番后,再做定夺……” ps:晚安。 第237章 力保 今日明玉堂前,除了七名监执以外,还有至少五六百名书院的同门,眾目睽睽之下,崔闻说处决便处决,说押回便押回,这固然是没有那么容易说过去的。 哪怕他是明玉堂的长老,做事也总不能这般隨性,只是眼下崔闻念及自己还在崔家的同族与家人,他没有胆量要仍旧硬气地处死闻潮生。 年纪大了,身居高位,这二者都让崔闻在做事的时候很难不多虑。 於是,即便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与决定极为荒诞古怪,极为不合適,有损自己在书院之中的威严与声名,崔闻还是硬著头皮这么做了。 不管怎样,今日闻潮生都不能死。 先前闻潮生隨口说出的那句话,此时却犹如绿蝇振翅,一直在耳畔迴荡不休,崔闻不敢赌上自己家人的性命,他扫视了在场的眾人一圈,见了数百道不解与惊讶的目光,却仍要以自己长老的身份严厉镇压。 本欲处死闻潮生的那名监执犹豫了片刻,却仍是仰面摇头道: “崔长老,先前要处死闻潮生的是你,情绪激动、控诉闻潮生恶行的也是你,姬长老先前说等院长回来再做定夺,您却非得急著行刑,如今书院的章程已然通过,您却又临时反悔了……您的这种行为真的很难向大家交差,尤其是如今书院这么多同门看著,明玉堂的公正与威严何存?” 他此言一落,在场虽无人附和,可这份诡异的沉默却更让崔闻老脸阴沉下来,可如今他確不占理,晓得自己理亏,心中纵有百般不悦也只能强忍著。 “咳咳……此事的確是老夫的过失,事后老夫自会向另外两名长老阐明情况,也会为今日来到此处的诸位给出一个合理解释。” “但人命关天,轻易不可乱杀,否则若是我等受理过失,追悔无及!” 言罢,崔闻原本有些空白的思绪隨著时间也逐渐恢復正常,他抖擞顏面,语气愈发大义凛然: “诸位皆是从五湖四海来到书院中求学,我书院作为天下唯一的儒门圣地,自当一视同仁,不可因为诸位出身不同而有所偏袒,闻潮生先前在书院內所犯恶行过於骇人听闻,老夫心系书院学子安危,急中生乱,险些酿成大错,如今闻潮生既已被押送至碧水笼,自是无法逃离,无论犯下任何过错,最终一定会被清算,也不急这一两日了,待老夫彻底查清事情原委,自会向书院通报。” 眾人面面相覷,尤其是负责押送闻潮生的七名监执,虽然心中颇有微词,可崔闻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他们若是再继续责怨,属实是有些不知好歹,拆自家明玉堂的台了。 不过他们虽沉寂下来,过来看热闹的同门之中却又有人开口发声: “崔长老,您忽然改主意,莫不是因为手里那封信?” “不知信上究竟写的什么,方便给大家看看么?” 开口说话的是柳稚岛。 在书院最恨闻潮生的那一批人里,柳稚岛绝对是最前端的几人之一。 本来他在修行里稍微摸到了一些门道,心想著今年说不定可以抵达龙吟上品,在书院的会武中取得不错的成绩,再进些名次,如此也能在与自己和家族的脸上添些光彩,可如今闻潮生断了他左臂,剩下的那条右臂接回去后也不如从前那般好使,他此番若是能在修为上更进一步,兴许也只能艰难维持曾经的排名。 毕竟双臂对其战斗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此番他眼见著闻潮生马上就要被处死,心头的恨意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適的宣泄口,却不曾想在最关键的时候,崔闻忽然收回了那柄夺命的刀,他怎能接受? 柳稚岛发声后,数百道目光倏然聚集向了崔闻的手中那封信。 他们看不出来么? 怎么可能。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崔闻前后態度的转变与这封信有著莫大关联,只不过他们没有像柳稚岛这般胆大,当面对著台上的明玉堂长老问出来。 被这些目光凝视,崔闻非但没有丝毫心虚,反而眸中出现了些许怒意,冷冷与人群中的柳稚岛对视。 “老夫已经说过了,之所以临时做出这个决定,不过是因为明玉堂要为书院的每一位学生负责,不可隨意杀生,与这封信有何干係?” “再者,这封信既然是寄给老夫的,里面的內容自然与老夫有关,怎么,难道老夫日后收到的任何信件,都得与你知会一声,先交予你过目一番?” 被崔闻这几乎带著杀气的责问一问,柳稚岛怨念覆盖的內心瞬间清醒了许多,他像是老鼠见了猫,即刻低头躬身,咬牙道: “学生……一时衝动,还望长老莫要怪罪!” 当然,他嘴上这般说,心里的怨念却是愈大,甚至已经计划著月末便寄一封家书回去,让家中的长辈们好好敲打一下崔家的人。 崔闻怒而拂袖,冷哼一声,命令监执押送闻潮生回去碧水笼,如此一场明玉堂前的闹剧便就此作罢,眾人也在切切唏嘘声中快速散去…… 远处,王鹿与高敏站在一起,面色异然。 “闻师弟还真是命大,也不知道崔长老收到的信件究竟写了什么,居然让他回心转意了……” 高敏没他那般关心闻潮生的生死,想问题时脑子自然也清醒几分。 “不知道,但这件事必然与徐师兄有关。” 王鹿一怔,偏头讶然: “徐师兄?可……” 高敏: “他说是不救,最后一定还是想了点办法,至於办法究竟是什么,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总之,闻潮生方才那般情况都未死,那大概率用不了多久就会放出来了。” … 深夜,碧水笼中。 崔闻结束了一天疲惫的“公关”,徐徐进入笼中,面色阴翳地来到了闻潮生的面前。 对方依旧盘坐於笼中,表情自然安静,睁眼与崔闻对视时,微微一笑道: “崔长老今日在明玉堂的表现实在是精彩,让闻某大开眼界。” “书院学生的生杀予夺,皆在长老一言之间啊……” 崔闻与闻潮生仅一笼之隔,暗沉的眸中洋溢著不加遮掩的惊讶与怒意,交织成为了极其复杂的顏色,他对於闻潮生的阴阳怪气充耳不闻,只是沉声问了句: “闻潮生,你到底什么来头?” 闻潮生笑了笑,没有明確答覆他,只是说道: “崔长老难道没有查过么?” 崔闻死死盯住闻潮生的脸,徐徐开口道: “查过,苦海县人,有传言说你在县外当了三年流民,如今看来,这传言真是一点儿也不可靠。” 闻潮生淡淡道: “没查到其他的了?” 崔闻沉默片刻后道: “没有。” “如果我早知……” 他话音未落,闻潮生却打断了他,平静的声音中掛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 “崔闻,你什么都没查到,就敢动我……怎么,你的家人也在明玉堂內当长老?” ps:今天一更,明天三更,晚安! 阿水再过几章出来。 第238章 回家一样 今日发生的最为魔幻的事情,莫过於眼前这名本来一开始准备杀死自己的人,在看到了那封信后,却开始据理力爭,无视自己威严扫地的风险,將自己硬保了下来。 这固然会让崔闻付出代价,当他疲惫地为自己今日在明玉堂前的荒唐行为收尾后,来到碧水笼中还得被闻潮生恐嚇讥讽。 身为明玉堂长老,崔闻几时受过这样的气? 过往时候,书院倒也承接了不少家世尊贵的学生,但对方从小沐浴於这样的环境中,做事也知道“分寸”,对他还是十分客气的,大家寻常时候井水不犯河水,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毕竟崔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依附於秦侯麾下,寻常王城的权贵想要震慑敲打崔家,一来不会做的太过分,二来也要费些手段与精力。 哪有人会敢像闻潮生这样,明明身处於碧水笼中,却当面毫不掩饰地威胁他崔闻? 疯了,简直是疯了! 崔闻咬牙切齿,那双犀利冰冷的双眸毫不掩饰想要杀死闻潮生的意图,嘴里最从牙缝间艰难挤出了几个字: “此番贸然得罪,算老夫有眼不识泰山,书院食堂一场闹剧就此作罢,老夫会想办法儘快放你出去,崔家的事……可否高抬贵手?” 任何能在官场与权贵场发展起来的家族,同族的团结之心与集体荣辱感必不可少,换而言之,大家都极为清楚自己是利益共同体,不会轻易因为自己的事情去损害家族利益。 更何况,崔家也不止有崔闻的同族,还有他的家属与子嗣,他的妻子、儿孙,几名外甥女全在崔家。 这些人若是因他崔闻而死,他可就成了崔家的千古罪人! 闻潮生没有立即回应崔闻的退步,而是对著他伸手道: “给我看看那封信。” 先前柳稚岛向他索要,崔闻没有给,但此时却將那封信交给了闻潮生,后者阅览了一遍,那封信是他的同族崔卓华所写,上面內容十分详细且触目惊心,甚至涉及到了“满门抄斩”四个让人汗毛倒竖的字眼。 但由於信上记录得详尽,闻潮生便也从中瞧出了些许端倪,他將信还递给了崔闻,笑道: “崔闻,你以为你崔家的情况跟我一样?” “如今要收拾你崔家的是齐王,王命覆水难收,你以为跟今日在明玉堂那状况一样,说杀便杀,说不杀便不杀?” 崔闻当然也知晓这个简单的道理,只是关心则乱,如今外面的情况已然不是崔家利益受损、顏面受损,而是快要亡族抄家了,他怎能不焦,怎能不躁? 此时见到闻潮生脸上掛著的讽刺与语气里的轻描淡写,崔闻终於忍无可忍,一只手猛地探入笼中,一把揪住了闻潮生的衣领,声音低沉沙哑: “若我崔家亡了,你也別想活著从书院里走出去!” “你不是要我崔家给你陪葬么……真若是到了那一步,那大家都別活了!” 闻潮生虽被揪住,面色却格外平静,继续说道: “你崔家那些已经被下狱的同族指定是保不住了,如果齐王只是想要敲打一下你们,不会一次性处理这么多人。” “但他给了你们机会,专门让你崔家的人自己审理同族,倘若崔卓华审理同族没有包庇枉私,此事算功,被处理的该只有那些入狱的同族,其余人不会受到太大波及。” “往好处想……至少你的家人能保住,不是么?” 闻潮生的话让暴怒的崔闻稍微恢復了一些理智,他急促喘息著,那双眸子里的血丝渐渐消退些许。 前者继续道: “当然……如果我死了,那事情另当別论。” “崔闻,我早告诉过你,我背后有人,你不信,现在你知道我背后是谁了?” “如今崔家变成这样,你当居首功。” 崔闻鬆开了颤抖的手,后退几步,沉著老脸凝视了闻潮生许久,最终只说道: “我会儘快想办法送你出去。” 言罢,他便迈著心事重重的步伐离开了这里。 … 齐王做事要比闻潮生想的更加细腻,若是他全不留手,自己这头反而不好做,如今既料理了崔家的人,还帮他解决了麻烦,简简单单的行为已初露其帝王心术。 他开始重新审视起了这位齐国年轻的王。 那场小雨还没有来得及下透,闻潮生便从碧水笼中被放了出来,接著他又回到了思过崖,被关在了里面。 经过崔闻的努力,最后闻潮生的“死刑”变成了“面壁思过”,而且只有七日,对於闻潮生来说,这惩罚几乎等同於没有。 再次回到思过崖的闻潮生不胜唏嘘,他站在徐一知所处的平台上,对他说回这里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徐一知无言以对,他也知道闻潮生在思过崖里待的时间要远远比外面长。 “没想到你真的有办法自救,让崔闻这老东西鬆口可不容易。” 徐一知感慨,明白眼前这名小师弟的身份似乎有些不简单。 闻潮生却回道: “狐假虎威而已。” “说起来都是缘分,谁能想到几个月前我还在县外挣扎著活著,现在已经可以骑在书院明玉堂长老的脖子上拉撒,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顿了顿,他对著徐一知认真道谢。 二人依旧会在思过崖內交流武学,无论是闻潮生还是徐一知,似乎有了一种默契,闭口不谈平山王与风城的事,而在一日后雨停的正午,王鹿与高敏都来到了思过崖。 这一次,他们带来的食物很丰盛。 一番畅谈感慨,王鹿喝了点酒,极为羡艷地看著闻潮生,说这世界真是不公平,他隨隨便便竟然活成了自己想要活成的模样。 闻潮生问他想要活成什么样,王鹿说,一人独战书院同门,打得他们落流水,打得自己声名赫赫,最后告到书院长老那里去,却发现书院长老站在了他这边。 “你真威风。” 王鹿抹了一把泪。 但很快,他心中阴雨便消散了,对著闻潮生问道: “对了,你上次说要我帮你忙,帮你什么?” ps:这一更补昨天的,晚上还有两更。 第239章 求学 先前在书院食堂內发生爭执时,闻潮生让高敏去追回王鹿,有事要找他帮忙,思绪回溯到了那一刻,闻潮生放下了手中的榴槤薄饼,对著王鹿道: “也没什么大事,想叫你把上次为我寄信的那名信使的详细信息给我。” 闻潮生有一封信要寄回给苦海县,上次那名帮他传信给阿水的信使看上去似乎比较靠谱,所以他想要亲自去找这名信使。 王鹿將这名信使的全名、联繫住址,收费情况全部说出,待到用餐结束,王鹿便起身准备要离开,却见高敏仍然坐在原地未动,他便伸出手轻轻在高敏的面前晃了晃。 “走了,高师妹。” 高敏仍然跪坐於地,头微微低垂,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想法。 吹过她发间的崖风还残留著上一场春雨没有完全褪尽的潮湿,她缓缓从身上拿出一个包裹,摊开后,里面竟然全是银两,颇有些沉重,看上去该有一二百。 “我想跟你学习修行。” 高敏开口,惊了一旁的王鹿一跳。 闻潮生盯著面前白的银子,眉头先是一皱,渐渐又舒展开来。 “教不了。” 高敏怔住: “银子不够?这里只是定金,以后每月我都愿意拿出七成生活所用的银钱,算作学费。” 闻潮生仍是摇了摇头。 “说实话,我有些心动,但这不是钱的问题,你如今是属於病急乱投医了。” 高敏盯著地上摊开的银钱,徐徐道: “我娘每月会给我寄三百两银钱作为生活支出,但我自己一月其实只得到三五十两,然而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存下任何银钱。” “书院中的同门里,以“肖卿誊”为首的混帐,隔三岔五会来找我“切磋”,美其名曰说是共同进步,帮助同门,实际就是狠狠揍我一顿之后,再从我这里收走银钱。” 顿了顿,高敏淡漠的语气中出现了一抹浓重的杀气: “她们之中家世没几个差的,根本不缺钱,就是看我修为不如他们,家世不如他们,想著欺负我不会受到报復。” 她其实看得清楚,但总要融入大环境中。 在书院里,如果没有足够硬的实力与背景,特立独行一定会受到难以想像的排挤与攻击。 都这样做而你不做,便是你错。 “恃强凌弱,却又不敢真的大打出手,只在规则的边缘灰色地带游离,玩弄一些下作手段,还读书人的圣地……恕我直言,书院的这些同门跟苦海县里那群市井小流氓没多大区別,甚至还要更为噁心。” 闻潮生感慨。 “这便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堂堂明玉堂长老崔闻都这副嘴脸,书院的那些学生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闻潮生说著说著便想到了院长,无论怎样,院长在书院中都有著极大的权利与话语权,而且从为数不多的谈论中不难看出,院长对於如今书院的这副模样也极为厌弃。 但她为何不予以整改? 闻潮生疑惑这个问题的时候,便又听高敏道: “所以,我才想要向你学习修行,如果这些银钱最后一定得落入他人之手的话,我寧可它成为学费。” 她面容间以往的刻薄与尖酸如今大部分化为了诚恳,但仍然残留著部分,显然也受到了书院这股不良之风的同化。 闻潮生从袖间拿出了那根毛笔,放於地面上银钱的旁边,对著高敏道: “你看这是什么?” 高敏觉得闻潮生话里有话,仔细观察了那根毛笔许久,还是如实回答道: “一根笔。” 闻潮生又偏头对著一旁站著的王鹿问道: “你说。” 王鹿也不明所以地挠头道: “一根笔啊……闻师弟想说什么?” 闻潮生道: “对我来说, 这不是笔,而是一柄剑。” 提到了“剑”,二人立刻想到先前闻潮生用这根笔削了许多人手臂,王鹿恍然大悟般的一拍头,兴奋道: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闻师弟你用这支笔便能將別人的手砍下来,原来这是……” 他说著,话音骤止,兴奋的表情也在同一时间僵滯,因为王鹿突然意识到,闻潮生口中的“剑”与他们所知的“剑”並不同。 他再仔细一看地面上的那根笔,弯腰拾起后小心翼翼转动两圈,又在自己的手臂上划拉了一下,毛笔尖端独有的柔软传入肌肤。 这哪里是“剑”,不就是一支笔么? 一旁的高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再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已带著几分古怪与震撼。 闻潮生道: “懂了么?” “我以前经过高人指点,修行入门的路子比较偏,没有真正厉害的人领路,你很难走入我的路子,所以我教不了你。” 高敏已经明白,她低头认真地收起了自己的银子,起身后仍向闻潮生道谢。 谢的是前几日闻潮生帮她。 二人准备走时,闻潮生又叫住了他们,他指著远处平台的徐一知道: “你若是真的想要在修行上找一位同门做老师,我回头帮你问问徐师兄,他们皆是修行儒术,他在这方面极有经验。” 顿了顿,闻潮生补充道: “而且,他的確是一个有真才实干的人。” 这绝非闻潮生的吹捧或是阿諛,而是无数次被毒打之后的真实体验。 高敏远远望著徐一知出神了片刻,又说了句谢谢,她心头沾著些忐忑,因为徐一知看上去实在是太不好惹,不过一想到闻潮生与徐一知关係似乎还不错,高敏觉得兴许能试试看。 虽然徐一知最后败於程峰之手,可书院中的同门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徐一知的强大。 高敏知道自己天赋平平,但也绝非真的一无是处,倘若得到了徐一知的指点,她或许可以在短时间內有所突破。 她要自己亲手把失去的尊严拿回来。 ps:还有一更,爭取12点前发。 第240章 知法,懂法,用法 闻潮生被从“处死”到放逐进了思过崖之中,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这则消息被传遍书院的时候,引发了巨大的討论与轰动,许多同门开始隱隱猜测起了关於闻潮生的身份与背景。 尤其是那些出生於王城中本就极有名望与权势的家族子嗣,他们比谁都清楚王城的权贵里根本没有“闻”这个姓氏,可如果不是因为闻潮生的背景特殊,这背后藏起来的微妙变更让人浮想联翩了。 “难不成当时寄给崔闻长老的那封信来自於……后山深处的那座大殿?” “嘶……不能吧?” “难道除了程峰之外,又有第二名书院的学生被圣贤看中了?” “並非如此,我去问过守门人,他说信是崔家的人寄给崔闻长老的,你们这些人一天天,传得可真是邪乎。” 书院內,眾说纷紜,他们身为书院的学生,又没有院长给予的书院章印,寻常时候能与家中通信的次数不多,一月几乎仅有一次,所以他们並不知道如今王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至於闻潮生本人,在离开碧水笼的时候,他便找崔闻要了一份详细的关於书院明玉堂对学生处罚的规则。 他虽先前在碧水笼中面对崔闻盛气凌人,反击强硬,但其实做事还得讲究一个分寸,真在书院里无法无天闹大了,最后也不好收场,闻潮生聊想到自己还得在书院待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才决定认真学习一下书院的“规矩”。 知法、懂法、用法。 再加上强硬的背景与实力,他才能真正在书院中“为所欲为”。 因为院长不在,王鹿也暂时没有办法离开书院,於是闻潮生便委託徐一知帮助他找到那名送信的“徐师傅”,而后將信寄回了苦海县。 接著,他又在第七日晚上最后一次与徐一知切磋之后,讲出了关於高敏的事。 徐一知听完之后眉头微微一皱,神情虽无甚变化,语气却带著掩饰不住的不屑: “靠著他人教出来的本事,永远成为不了一名强者。” 闻潮生道: “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天赋,若说的再极端些,不是所有人都有程峰那样的天赋,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成为强者。” “你只需要帮她变强到可以亲手报復曾经那些欺负她的人即可。” “这样你也可以收穫大一笔钱財,何乐而不为?”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徐一知的家境要比闻潮生与程峰好不少,但与王鹿、高敏这一类人又比不了,一月二百余两银钱,对於他来说也绝非一个小数目。 当然,徐一知一心都扑在了修行上,是一名修行中的痴儿,金钱对於他来讲皆身外之物,够用即可,无需刻意追求,所以那一大笔钱財对於徐一知来说没什么吸引力,但他也没有拒绝闻潮生。 “我可以试试。” “另外……” 他盯著闻潮生。 “以你目前的武道修为,天下龙吟境中估计已经没几个人打得过你了。” 方才最后一次切磋,仍然是徐一知胜,但这一次,他在与闻潮生的切磋之中已然不自觉被逼得使出了通幽境的实力。 换句话讲,如今的闻潮生已不是龙吟境的徐一知能对付的了。 “这说明,这段时间的毒打没有白挨。” 闻潮生笑了笑。 徐一知又指点他道: “上一次你说你要学身法,可以去“翰林”里面找找看。” “那里有不少关於身法的修行经验,除了书院的儒术之外,一些比较好用的江湖身法也有记录於其间。” 闻潮生谢过徐一知,而后离开了思过崖间。 … 一封信件將王城的春意带回了苦海县,横跨数千里的这头,苦海县的雪仍旧未停,依然是凛冬在春天到来之前做著最后的殊死一搏。 程峰与阿水各自收到了一封信,皆是闻潮生所寄。 闻潮生將从寧国公府里找到的魔方上的五十四个文字全部写於纸上,让程峰仔细看看这些字,是否能想到一些关键的诗词歌赋等。 由於家中唯一的那张藤椅已经给了阿水,所以程峰只能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信,相较之於从前,他的家中整洁了许多,程峰並不是一个爱收拾打理的人,上次司小红过来找他玩时,因为觉得程峰家中实在有些乱,於是便帮他认真打理了一番。 院子被收拾完后,一向颓废的程峰忽然侷促小心了不少,用完东西必然会归位,仿佛生怕將这院子又弄得一团糟。 目光扫过信笺上的那五十四个字,程峰认真思索了许久,后来身子觉得有些冷,便去抱来上次还没有喝完的半坛酒,一边喝酒,一边在脑子里搜索著与这些文字相关的篇文,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脸色渐渐古怪凝重起来,而后程峰收起了信件,又喝了一口烈酒,待到滚烫从腹腔绵延向了四肢百骸后,他便拿著信件出了门去,直奔阿水的住处…… ps:晚安! 第241章 古异奇谈 程峰收到了从王城寄回来的信,从中瞧出了端倪,但似乎有什么自己捉摸不定,於是顶著小雪小跑向了阿水的住处,想询问一下阿水的意见。 陆川的死亡以及关於刘金时的秘密寄回王城后,苦海县忽然变得安寧了许多,七爷开始稳定地赚钱,他依然每过一段时间会给裘子珩的叔叔写一封信,每日去吕知命的小院儿里为那株枇杷树浇茶,淳穹则一边练字,一边处理刘金时在苦海县里留下的许多琐碎事情,並开始搜罗当初被刘金时吞併且埋藏起来的財富。 阿水似乎在修炼“鯨潜”上有了长足的进步,在风城以及后来奔袭数千里留下的伤势开始逐渐稳定,这对於她来讲是一件莫大的幸事,伤势稳定之后,她便能够开始继续修行了,弥补因为天人之战而跌落的修为与境界。 程峰气喘吁吁地来到阿水院儿门口,望著盘坐於雪中的阿水,抬手敲了敲木门,上面积盖附著的一些积雪簌簌而落。 阿水眸子微微睁开一条缝。 “进。” 程峰立刻进入了院中,开门见山道: “水姑娘,潮生兄弟有没有给你寄信?” 阿水犹豫了片刻,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他也给你寄了?” 程峰快速拿出了闻潮生寄给他的信,摊开给阿水看。 阿水仔细看了一遍上面那些杂乱无章的字,以为程峰这是自己想不明白,想找她来问话,然而她一个寻常时候基本不看书的人,哪儿能玩弄这种文字游戏,一时间头疼不已,催促他赶紧离开。 “天色不好,你请回吧。” 阿水说道。 程峰与阿水接触有一段时间,自然也懂得阿水的一些脾性,他苦笑道: “水姑娘,我不是来找你问这个的……其实潮生兄弟询问我的难题,我已经解开了,但我不確定是否要回信给他。” 阿水意外道: “为何不回信?” “没钱了么?” 程峰摇摇头。 “自然不是钱的问题,这些日子我教县城里几名员外的孩子识字,也赚了一点小钱,寄信还是没问题的。” “只是……” 他面色难堪,似有难言之隱,阿水觉得程峰实在婆妈,便去搬了一坛酒来,程峰见状即刻摆手道: “喝过了,喝过了,水姑娘……” 阿水道: “没准备给你喝,见你讲话吞吞吐吐,真是烦。” 程峰尷尬地挠了一下自己后脑勺,他四顾无人,再三確认,这才神神鬼鬼道: “水姑娘可知,潮生兄弟给予的这“五十四字”皆是来自於何处?” 阿水: “何处?” 程峰面色凝重道: ““古异奇谈”。” 阿水咕嚕咕嚕两口,觉得这名字陌生极了,根本没有听过,心里也没有多少好奇,想著程峰如果能一次性把话全部讲完该有多好。 “那咋了?” 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程峰语气愈发沉闷,与空中飘舞飞扬的细雪乱作一团: “这本书乃是当年齐国寧国公所著的一本收集天下古奇珍玩的心得记录,齐国只有极少数圈子里的几人看过,这五十四字出自其中的“江山白玉雕”。” “——山是山,水是水,云卷凤翅揭龙尾,流光扶苏朝天去,青黛玉顏没子规;江非江,月非月,满山红霞烧仙闕,仙人笑我白髮早,几度春秋几度雪。” “潮生兄拿到的这五十四字,便意味著……他多半捲入了寧国公的事件之中!” 阿水意识到了事情的严峻,纵然她常年身居边关,却也晓得寧国公在齐国代表著什么,也知道当初因为寧国公的事,多少人冤死受了牵连。 这些消息,当年人传人来,传得沸沸扬扬,传得天下皆知。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勾动了她的好奇心: “程峰,你方才讲“古异奇谈”只有极少数圈子里的几人看过,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峰去书院的时候,寧国公已经死了四年了,所以他必然不是圈子里的人。 “水姑娘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的確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但当年书院里有位叫做“江辰生”的师兄,曾跟在寧国公身边三年,帮助寧国公撰写过“古异奇谈”中的三卷,所以他对於那本书极为熟悉,后来寧国公身死,他便自己回了书院,將“古异奇谈”一字不落地默写出来,存入了书院“翰林”,留作纪念。” “可惜,那名师兄在两年前的一个冬天病逝了,得的是“咯血症”,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疾病,没有办法完全医治,江师兄努力修行便是为了对抗这种天生顽疾,只是最终也……” 提起这人,程峰微微嘆了口气,似乎觉得甚是惋惜。 阿水此时看向程峰的眼里不再是对於他婆婆妈妈的厌弃,颇有些佩服道: “我倒是也听说过“翰林”,里面存放著几乎天下所有品类的书籍,你连“古异奇谈”这种书都看过,想必里面的书你该是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程峰乾咳一声,心虚道: “倒也没有……书院同门当初皆传我通读了“翰林”所有书籍,其实我只看了一部分,关於“修行”的书籍,我全都没有看过。” 他似乎並不太愿意多提书院的事,阿水也没有多问,她盯著信封有些出神,似乎更为关心寄信之人。 程峰在一旁小心地说道: “关於寧国公的事必然极其危险,越是深挖,越容易出问题,所以……我不確定要不要將这封信上的內容解析给潮生兄看,水姑娘以为呢?” ps:还有一更。 第242章 良性竞爭 程峰的担忧不无道理,他若是將这些线索回递迴去,闻潮生必然继续深挖,当年与这事有关的许多王公贵族都没能逃脱满门抄斩的命运,若真让闻潮生挖出了一些什么不该挖出的东西,怕要惹祸上身。 最终若是闻潮生因此而死,他程峰岂不是成为了最大的推手? “若不然……我就向潮生兄回復“不知”?” 程峰拿不定主意,他站在一旁许久,见阿水也没有喝酒,眉头紧皱。 不知不觉,二人的身上积满了小雪,阿水忽而猛地干了碗烈酒,对他道: “把“江山白玉雕”写一遍寄回给他吧。” 程峰“啊”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又確认了一遍,接著便听阿水说道: “他不会轻易多管閒事。” “如果他涉手寧国公的事情,一定深思熟虑过,而且倘若他决定继续追查下去,我们如不帮他,他为了查清这线索,兴许会遇见更大的麻烦。” 程峰沉默。 阿水比他更为信任闻潮生,虽然眉梢之间依然藏著忧虑,却选择了支持。 这种信任自然不是凭空而来,二人曾数次生死与共,潜移默化间的默契极深,阿水很懂闻潮生在某些事情上的想法。 关於寧国公的事情牵涉极大,他要么不会轻易触碰,一旦沾染,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彻查到底。 程峰立於雪下,脸白手红,见阿水都这么讲了,他也只得照做。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他问阿水要来了笔墨,就直接於此处开始落字,將那篇“江山白玉雕”抄录给了闻潮生…… … 王城,书院。 本应被直接处死的闻潮生在思过崖面壁七日之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而后前往了明玉堂,指名道姓找到了崔闻。 再见到闻潮生,后者的脸色很不好看,那紧抿的嘴唇与紧绷的双颊让闻潮生怀疑他是不是才从饭里误吃到了蟑螂。 食堂里吃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已经不是一件奇怪事情了,但闻潮生料想给这些门中长老们做的东西该不至於那般草率,否则若是被掛上一个莫须有的“袭击长老”的罪名,那厨子可就遭老罪了。 “你找我作甚?” 崔闻没好气地问道。 闻潮生回身瞧了瞧殿外无人,於是也不客气地坐在了寻常监执才能坐的位置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也没什么大事,来找崔长老要个名单。” 崔闻一怔。 “名单?什么名单?” 闻潮生翘著腿,说道: “就是……先前因为食堂一事来告状的那些人。” 崔闻眉头倏然之间高皱,语气冷凝了几分: “你最好这段时间莫在书院中挑事,先前你於食堂对同门痛下毒手,明玉堂只將你关在了思过崖中七日,惩罚轻浅,书院內部为此已滋生了许多流言蜚语……” 崔闻的態度很明確,他也不会一退再退,毕竟身为明玉堂的长老,他也是要脸的,闻潮生若是做得太过分,他也没法硬护,否则回头自己的职位兴许都保不住。 “书院院规第一条……” 闻潮生徐徐將先前从崔闻这里拿走的书院院规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而后说道: “崔长老,我不是小孩子,做事有分寸,先前食堂一事,我是吃了不懂法的亏,如今境况不同了……我办事,你放心。” 崔闻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你明白就好。” 见闻潮生如今对於书院的院规如此熟悉,他便也放下了些心,將先前那些举报闻潮生的书院同门名字报给了闻潮生。 闻潮生记住了这些名字,隨口对崔闻道了谢,然后离开了明玉堂。 此后几日,闻潮生在书院的声名变得极为恶劣可怖,许多龙吟境的同门在人多的地方天天被闻潮生“邀请切磋”,有些人甚至一天被邀请好几次,若是不同意,便成了书院的缩头乌龟,被传得沸沸扬扬,面子与尊严全无,若是同意,必被胖揍一顿,鼻青脸肿,更为狼狈,还要遭闻潮生言语侮辱,场面极其惨烈。 一些同门甚至在败后被闻潮生活活气吐了血,晕了过去。 后来他们便有人不敢再出现於人多的地方,以为这样便可以在不损害顏面的情况下拒绝闻潮生的“邀请”,可他们万万没想到,闻潮生在人稀之地找到他们时,根本没有所谓的“邀请”,而是选择了直接动手,並且下手还要更狠一些。 如今的闻潮生动手有分寸,每日必揍那些人几次,揍得他们一直挺著鼻青脸肿在书院中晃荡,顏面全无,十分难堪。 一些同门忍无可忍,前去明玉堂控告闻潮生的恶行,却被明玉堂查看伤势之后以“良性竞爭”的说辞请退了。 从明玉堂出来之后,他们面色茫然,觉得书院的生活实在暗无天日。 这些同门曾多是囂张跋扈,以同样的理由欺凌同门,而如今自己深尝苦果,书院不少人虽嘴上叫著闻潮生“魔头”,实际上心头直呼爽快。 这种生活直至闻潮生收到苦海县的来信之后才暂时停歇,他看完阿水的信后收好,又將程峰寄回的信撕开,里面抄录了“江山白玉雕”五十四字,並且告诫闻潮生寧国公的事情极度危险,切记量力而行。 闻潮生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按照程峰给予的五十四字,仔细观摩起了魔方,由於没有特定的標记,所以闻潮生也不知这是要竖著排列还是横著排列,在经过了漫长的一整天尝试后,他终於在深夜时分打开了从寧国公府中带出的魔方…… ps:晚安! 第243章 地图 换了身装束,闻潮生来到朱白玉院门口时,见那么多人进进出出,以为他在搬家。 当然,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闻潮生的脑海中一闪即逝。 就算朱白玉真的要搬家,那也不会一群穿著轻甲的巡守禁卫来帮他搬。 进入其中,闻潮生见朱白玉院子里围满了巡卫,还有一名穿著红色官服的人与他弈棋。 二人都看见了闻潮生,朱白玉內心“咯噔”一下,捏住棋子的手指下意识用力,而这个细微的小细节被薛敬之拿捏,他嘴角微微一扬,对著闻潮生道: “汝是何人,来朱大人的住处作甚?” 闻潮生拱手道: “回大人的话,在下闻潮生,不是王城本地人,是朱大人在江湖中认识的朋友,今日来找他弈棋。” 薛敬之不屑一笑: “弈棋?” “来人,搜身。” 见周围甲士围拢向了闻潮生,朱白玉袖间的手指徐徐用力,他能猜到闻潮生前来找他所为何事。 虽然他们身后的人是齐王,真闹开了,他们二人明面上倒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但背地里却很难讲,当初涉及此案的人,神秘失踪不在少数。 朱白玉答应过院长,要保护闻潮生的安全。 见他的眼神不自觉露出几许凌厉,闻潮生找机会与他交换了一下视线,示意他不要这么衝动,而后眾人在他的身上一顿摸索,最终摸出了一封信件。 “大人,只找到一封信。” 那名搜身的巡卫双手將信件递给了红衣官员薛敬之,后者將信件拿捏在手,对著闻潮生道: “这里面是什么?” 闻潮生如实回答道: “是小人的亲属寄给小人的信件。” 薛敬之仔细观察了一下闻潮生的面部表情,缓缓將这封信摊开,徐徐念道: “潮生,见信如……嗯?” 他眉毛拧成了结,似乎遇到了阅读障碍,而后对著闻潮生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一些,当面问道: “这个是不是“见信如晤”?” 闻潮生道: “是“见信如晤”。” 薛敬之眯著眼,而后道: “这个“晤”左边不该是个“日”么,她怎么写成了“目”?” “这里头是不是藏了什么秘密?” 闻潮生微微躬身,低声在他耳畔说道: “大人,这是通假字。” 薛敬之一怔,隨后脸上露出了一抹茫然: “什么是通假字?” 闻潮生见他听不懂,於是决定说人话: “就是写错了。” 薛敬之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 “他妈的,刁民……” 隨后他看了一遍信,就是些简单的问候,但他又用食指指著第一行的第一个字,问道: “那她明明写的“闻潮生”,为何后面又將这个“闻”字划掉了?” 闻潮生想了想,十分不真诚地说道: “可能是她觉得这个字写得不好看。” 薛敬之冷笑一声: “把我当傻子?” “这里面……暗藏玄机吧?” 闻潮生身子后仰,表情像是见了高人,拱手道: “大人刑部的?” 薛敬之微微仰头,抖擞一下身上的衣服,缓缓道: “户部,薛敬之。” 闻潮生这回语气真诚了许多: “大人,您真应该去刑部。” 薛敬之眼睛一瞪: “你在阴阳怪气什么?” “一封破信,拿走拿走!” 他將这信还给了闻潮生,嘴上却依旧没有放过他: “你適才说你是来与朱大人弈棋的,怎么……你还会下棋?” 闻潮生: “略懂一点。” 薛敬之对著对面的朱白玉道: “你让开,让他来。” 见闻潮生坐在了他的对面之后,薛敬之淡淡道: “但愿你真的会下棋,如果让我发现你在说谎,恐怕你得跟我走一趟了。” 闻潮生看了一眼棋局,偏头对著朱白玉道: “你怎么谁都下不过?” 朱白玉脸上掠过一丝訕色,他的確在棋艺方面有所欠缺,属於极为典型的又菜又爱玩,他亦领教过闻潮生的棋技,並未还嘴,默不作声站在一旁。 落子之后,院子里的气氛便没有先前那般紧张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皆被带入了棋局,依旧是二百子后,薛敬之手执黑子,迟迟不落,盯著棋局的眼睛带著一抹血丝。 又过了小片刻,他忽然面色严肃地將黑子扔进了一旁的棋盒中,站起身子拢了拢衣服,对闻潮生煞有其事道: “……本官忽然想起还有很重要的公事没有处理,这局棋下得不错,姑且留著,待本官下次来续上。” 言罢,他双手负於身后,朝院儿门口走去,眾人紧隨其后。 闻潮生在身后叫他道: “薛大人,您快输了,几子的事,要不下完再走吧?” 薛敬之充耳不闻,宛如聋子,就这样不回头地离开了朱白玉的院子。 闻潮生盯著院门口一会儿,忽而也將手中的白子扔进了棋盒里,收敛起了方才的形容,对朱白玉道: “他来找那东西的?” 朱白玉微微点头,他坐到了方才薛敬之坐的位置,呼出一口气: “幸是你没將那东西带上,不然真不好处理。” 顿了顿,朱白玉又道: “薛敬之的权力不小,从前是由平山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在齐国做了三十四年的官,但手上很乾净。” 闻潮生有些意外: “为平山王做事的人,手上还能干净?” 朱白玉感慨道: “平山王养了许多门客门卿……譬如陆川,这些人才是真正为平山王做黑活儿的。” “相反,平山王麾下许多提拔成高官的人,身子反倒是比较乾净些,所以很难有人可以在朝堂上揪住平山王的小辫子。” “我跟老薛其实认识有些年头了,他最近忙的要死,是真懒得来查,估计上头给压力了,看来你从寧国公府里面拿走的东西不是一般的重要。” 闻潮生说道: “不止如此,这方块先前就经常被人琢磨把玩。” 朱白玉狐疑看著他: “这你是怎么发现的?” 闻潮生替朱白玉回忆起了当时殿內的情况: “那琴案上有灰尘,但琴上没有,非常乾净,这证明那琴最近被人频繁使用过,琴弦才断不久,估计是拨弄方块儿的人觉得久久无功,眼见里面有重要线索却拿不到,於是急躁之下將琴弦不小心拨断了。” 朱白玉闻言不自觉地微微点头,似乎认同闻潮生的推论,接著他抬头望向闻潮生: “……怎么,你今日来找我,是有新的线索了?” 闻潮生微微点头,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凉茶,压低声音说道: “从寧国公府里面带出来的那个方块,我解开了。” “里面……有东西。” 朱白玉问道: “什么东西?” 闻潮生: “一幅……地图。” 第244章 一同前往 闻潮生告诉朱白玉,他从那魔方中开出来了一张地图,地图中详细標註了许多地方,涵盖了齐国不少州城,似乎在那些地方藏著什么东西。 “奇怪,你不是说沉塘宝藏在黑龙岭么?” 面对闻潮生的质疑,朱白玉仍是当初的说辞: “是在黑龙岭,而且寧国公与宋桥也的確是在黑龙岭遇袭的。” “由於黑龙岭距离王城不算太远,因此当时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作假的难度极高。” 闻潮生双臂撑在了石桌上: “所以,我从那个方块里面拿到的线索不是关於沉塘宝藏的?” 二人对视了许久,棋盘上的流水一遍又一遍地淌过,在这无声的死寂中,朱白玉终於开口: “下次来的时候,你可以把那幅图带上……或者我去书院找你。” 闻潮生: “不必这么麻烦,你给我纸笔,我能直接將图复製给你。” “只是……你这里不一定安全,薛敬之不可能只来一次,也不可能只有薛敬之会来。” “今日过后,我多半也被盯上了,届时寄回给苦海县的信,只能扯扯家常,不能再说其他任何事情。” 苦海县地处偏远、情况复杂,虽然阿水修行“鯨潜”小有所成,回信中尚且还在督促闻潮生修行,身上的伤势必然有所好转,但他如今根本搭不上手,也没有吕知命一家帮忙打点,若是阿水遇上大麻烦,会极为被动。 朱白玉: “我记性还不错,你將地图复述出来,我看过后烧毁即可。” 言罢,朱白玉起身去关了小院院门,接著带著闻潮生去了自己屋中,將门窗紧闭,点上几根白烛,又取来纸笔,为闻潮生研墨,而后便见闻潮生屏息静气,落笔均匀,不到半刻钟,他便將一幅极为复杂的地图呈现出来。 “那幅地图上標註了许多地方,但標註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 “最近你被盯得紧,王城附近的標註指定不好探,能操作的空间实在太小,要想知道这些標註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只有想办法派遣人手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 朱白玉的目光始终流转在那幅地图上,直至去往了某一个边角,他忽然指著那里道: “这是不是广寒城?” 闻潮生看了看。 “对。” 朱白玉自言自语道: “小七还在那边儿……” 闻潮生道: “你传不了信,之前寧国公府与你交战之人已经认出了你,否则薛敬之不会出现在你的住处。”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你的信一发往苦海县,马上王城就会有人跟著,好点的情况是,送信的信使在半道上被人劫了,这样广寒城的標註点就会被他人捷足先登,若是往糟糕处想,咱们把麻烦引到了苦海县去,你就不怕小七因此遇险?” 朱白玉目中精光闪烁。 “但苦海县有一个很厉害的人可以帮忙,不是么?” 闻潮生抬目与他对视了一眼,將那幅地图烧毁,转身推门而去。 “不查了。” 他走了没几步,听身后朱白玉道: “风险是很大,但我也不会让她们去送死……苦海县因为先前我被陆川算计一事,聚集了一大批白龙卫,这一次我会亲自带著信去苦海县与他们匯合。” 闻潮生停下脚步,却未回头: “这么大动静,你要跟平山王明抢?” 朱白玉伸手捻起了桌面上一摊灰烬,看著它们逐渐化为了指尖的灰黑色,徐徐道: “迟早的事啊……况且,你不是一直都想这样吗?” “真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畏缩了?” 闻潮生站在原地,沉默许久。 朱白玉又道: “齐王是个软弱的人,因为幼时的经歷,让他变得极重感情,他躲了很多年,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权力或是底蕴不够,还有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 “但他迟早会躲不过去。” “因为再躲下去,齐国可能就亡了。” “风城的事让齐王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他不愿让齐国葬送在自己手里,所以他迟早会面对平山王……救你,便是齐王的决心。” “所以,我们迟早也会面对平山王。” 闻潮生缓缓转过身子,与房间內的朱白玉遥遥相望,最终他说道: “那我跟你一起去。” 朱白玉闻言一怔。 “你?” “此去奔袭数千里,来回少说半月,你在书院的课程怎么办?” 闻潮生道: “我有院长给的章印,寻常时候在不在书院没有影响,可以隨意出入。” “至於那些课程……我寧可不学。” ps:晚安。 第245章 他说,分帐 其实朱白玉做事也没有想像中的那般不靠谱。 毕竟在江湖中闯荡了这么些年头,不可能全靠朋友相助,诸如行王山上那场意外,其实在朱白玉有限的生命中並不常见。 这是一个极为简单且朴实的道理——江湖是一座森林,国法在这里没有多少约束力,所以任何在江湖里活不下来的,最后都会死。 能活著的,自然就是適合者。 朱白玉便是一位適合行走江湖的人,但適合行走,不代表此行不够危险。 当年与寧国公秘密沾上关联的许多王公贵族都没有逃掉,寧秋水当然也不会天真到觉得平山王会就这样眼睁睁地看著他们去拿。 来王城之前,闻潮生自觉这里该是龙潭虎穴,不曾想书院与王城反而成了避风的港湾,而一旦离开王城,危险便会倏然而落。 “先去苦海县与她们匯合,等我们將平山王的视线拖走,再请齐王下道密詔,使白龙卫的另外一名教头“楚柏雪”带人去寻其他的標註地点。” 朱白玉很快便在心里有了计划,跟平山王周旋,单线作战必然不可能,趁著他们吸引平山王的注意力,把其它地方的標註全部探明,这样即便他们这头失利,仍然有其他的筹码可以与平山王进行周旋。 如今二人皆不知这份从魔方中获取的重要地图上的標註究竟是什么,但心中猜想大概率与沉塘宝藏有关,平山王如今已然权倾朝野,若是让他得到了完整的沉塘宝藏,还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见闻潮生要执意前往,朱白玉自然不会拒绝,对方心思縝密,城府过人,带在身边总没坏处,若是遇见了紧急状况,多一个人兴许便多一个办法。 “行,等你那头收拾妥当了,隨时来找我,我们隨时出发。” 朱白玉说完,闻潮生微微点头,转身路过院子时,重重的脚步惊飞了檐上几只麻雀,它们扑闪翅膀飞向远处,几个呼吸便消失不见。 … 深夜,寧国公府。 似乎因为上一次朱、闻二人潜入府中盗走公输方块一事,让这里巡守的禁卫数量与频率都增加了许多,大量甲士手持锋利长戈於寧国公府周围的街巷中巡逻,莫说是人,便是飞过一只鸟也会被惊觉。 今夜无云,圆月高悬,一名头髮白的中年人来到了寧国公府门口,禁卫首领上前仔细检查,似乎又担心中年人是易容假冒,在对方齜牙咧嘴中揪了不少鬍子下来才终於放行。 待中年人进入寧国公府之后,一旁的那名下属才对著自己上司小声嘀咕道: “头儿……老王他们不是隔三岔五进来打扫卫生么,而且他还是奉大人的命,您这么搞,回头他会不会状告到大人那里去,说咱故意刁难他们?” 此处的禁卫首领微微摇头,面色凝重: “下次这话可別再问了。” 那名下属闻言即刻闭嘴,后退了半步。 禁卫首领瞥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这名下属跟了自己好几年,倒也有些私人感情在里头,便又解释道: “寧国公府在王城占地极大,横断了许多商街,寧国公去世之后,这里原本应该被拆除,或是用来改建,但偏偏这里被保留了下来,严加看管了五年有余……不管里面到底有什么,可以肯定的是,那里面一定藏著极为重要的秘密。” “与里面的东西失窃比起来,刁难老王根本算不上什么事。” “先前寧国公府的东西失窃,巡守立刻被换了几批,那些人估计责罚是跑不了了……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轻鬆的差事,待遇也不错,咱手里可千万別出什么毛病。” 下属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懂,懂!” 进入寧国公府的老王按照惯例打扫了一遍主殿与客殿,而后前往了厨院之中,开始生火做饭,因为打扫寧国公府是个巨大的工程,所以他们这些被挑选的人分批次去了不同的区域,吃住都在里面,一般会待一到两日。 老王煮了吃食,却没有先动筷,而是將热腾腾的吃食放入了一个食篮內,並用乾净的白布包裹好,接著他提著食篮来到了一处空地等待,夜晚劲风吹拂,將他髮丝与衣服一同吹得凌乱飞舞,没过多久,一名浑身笼罩於黑袍中的男人出现在了这里,从他手中接过了食篮。 至始至终,二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至分別的时候,阴三才忽然压低声音道: “王朝,帮我给“鸟翁”送个口諭,就说“土地公挖穿了財神庙,財神爷想出来了”。” 王朝怔住了片刻,背对阴三道: “五年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还有一些人已经在齐国娶妻生子,一家其乐融融,如今只怕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赚这刀口舔血的钱了。” 阴三淡淡道: “这次不是像从前那般拿俸禄,而是分帐。” “一次赚够十辈子都瀟洒不完的钱。” “妻子,儿女……在天下四座大国內,只要有钱,妻妾成群,儿孙满堂那不是挥挥手就能做到的事?” 王朝犹豫了许久,没有再像方才那般委婉地拒绝他。 “分帐”两个字,狠狠刺激了他的神经! “此话当真?” 阴三的身躯隨著夜风一同消失,声音也从远方传来,飘渺难寻: “大家都知道寧国公的为人,也都信他。” “我也信。” 王朝紧紧攥著双拳,想起了自己前半生过的日子,额头的青筋猛跳,心里像有什么沉寂了许久的东西突然甦醒了,猛烈且放肆地撞击他的胸膛!最终,王朝深吸了一口寂冷的夜风吞入腹中,他回去了食院,拿著尚有余温的碗筷,往嘴里猛猛扒饭…… ps:今天陪老婆去医院检查了,明早补上一更,下午两更,晚安! 第246章 金盆洗手的鸟翁 数年前,齐国自朝纲动乱结束,一切开始逐渐恢復,王族忌惮参天殿內的圣贤,一些先前静观其变之人纷纷加入了“护国大潮”中,剿灭了叛党余孽,成了齐王麾下最忠诚的忠臣,原本將要支离破碎的王朝,竟以奇蹟般的速度焕发了第二春。 这其中,获益最大的自然是平山王与寧国公二人。 他们是最初支持齐王的那一批,而且出力最大,齐王继位后,由於年幼,再加上对於二人极为信任,几乎是直接將所有权力放给了他们,自己做了个架空的皇帝。 而寧国公又是主管齐国財政,自然手中不会吝嗇,当年麾下门客数千,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才比比皆是,这一点儿连平山王都不如,事实上,如今平山王麾下的许多门客还是在寧国公意外出现之后投奔而来的。 当年寧国公豢养这些门客时,开出的条件十分丰厚,许多人被看重进入“国公堂”后,即便寻常时候无事可做,寧国公也会为他们开出厚禄,让他们足以在王城中生活,甚至是瀟洒。 正因如此,寧国公麾下的那些门客虽然未必忠诚,但对於他却是极为信任。 简单点说,任何不拖欠工资的老板便是好老板。 换做是齐国任何一位其他的王族侯爵,如秦侯、平山王、羽冠王等等这些手握重权之人,说要与他们这些江湖人分帐,王朝是决不相信的,但寧国公不同,在他消失之前,从未与自己门客有过任何与“钱財”相关的纷爭或是负面消息。 在这方面,寧国公在齐国的那些王公中,有著独一份的“口碑”。 至於能分多少,王朝一点儿不担心,以寧国公的手笔,但凡分他们万分之一,也够他们瀟洒大半辈子了。 仰头將碗中最后一粒米刨入嘴中,王朝將碗放下,托著碗底的手轻轻颤抖,似乎昭显著他內心的紧张,许久后,他下定决心,起身前去拿上器具,不再休息,连夜著手了寧国公府內的卫生,直至將要天明,王朝於破晓鸡鸣之前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离开了寧国公府。 虽然整夜未睡,他却一点儿不困,眼底似乎还格外亢奋,出门时被看守的禁卫首领叫住询问,王朝躬身道: “府內的卫生已经打扫结束,小人家中还有些私事,因此昨夜没有休息,连夜打扫,怕以私废公。” 那名首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一次仔细搜身,从头髮到鞋底都给他扒拉了一遍,確认王朝没有偷偷往外带东西之后,才放他离去。 王朝匆匆回去了自己的住处,躺在自己床上,他心里装著事,完全睡不著,却还是硬捱到了日上三竿,待王城外边儿街道上人潮涌动之时,才动身前往了城南。 他並未乘车或是骑马,步行了十几里的路程,最终才来到了偏郊一处旧瓦房,此地依山傍水,水中游鱼粟粟,林间飞鸟阵阵,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沐浴著满山的翠绿。 推开竹篱笆,王朝踩塌一旁的几根半垂野草,佇立园中,对著一名背对他、蹲下身子餵鸟的老翁说道: “鸟翁,別来无恙。” 老翁仿佛聋了一般,没有回话,王朝往前走了两步,才见对方忽然转头,手中用来引鸟的竹竿敲了敲地面,先前还围拢过来的麻雀,一下子全飞去了瓦檐之上,嘰嘰喳喳的叫声也即刻止住,霎时间院子里便只留下了诡异的风声。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com】 “你来晚了。” “我已经金盆洗手了。” 王朝並未知难而退,而是靠在了一旁的树干处,双手抱胸道: “大家都这么说。” 鸟翁双手撑在了竹竿上,黝黑且褶皱遍布的面容像极了一位齐国的种地老农,但偏生那双淡青色的瞳孔又昭示著他並非齐国人,而是来自於一些公国与游牧凶徒。 “这些年我过得还不错,每天养养鸟,无人惦记叨扰,在这青山绿水之地为自己养老送终也算一件幸事。” 王朝淡淡道: “养老送终?” “鸟翁,你膝下无子嗣,如今手里存下的银钱也无多了吧?” “如今你身体状况还行,能自给自足,未来再过数年,待到行將就木之时,你拿什么给自己养老?” 鸟翁看得很开: “至少那该是几年之后的事了,而且如今我生活简单朴实,忧虑也少,身子也慢慢好了许多,我觉得自己至少还能再活十几年……无论怎样,总也好过眼下送死。” 他言语中暗讽王朝是自寻死路。 虽然王朝並未开口谈事,但鸟翁与王朝认识了十六年,在寧国麾下曾共事了三年,其间鸟翁一直为他们负责信息的收集与呈递,他很了解王朝,这人要么不来找他,一旦找他便是大事。 王朝上下打量了一下鸟翁,嘖嘴道: “几年不见,你居然变得这般贪生怕死。” 鸟翁淡淡道: “人是会变的。” “此地是当年国公赏赐给我的地方,我虽没有齐国人的身份,但只要安居此地,便不会惹来麻烦。” “倘若我主动惹是生非,连这最后的落脚之地也被剥夺,便只能被驱逐出境,又得回那混乱游牧之地,比起葬於这等山水之间,难道我的尸体被砍下头颅、被野狗咬的肠穿肚破会更好么?” “正如你所说,我膝下无子,也在王城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自然应该更加爱护自己一些。” 王朝眯著眼与他对视,许久之后徐徐从嘴中吐出几字: “如果这件事与国公有关呢?” 鸟翁没回,只是本就浑浊的眼神此刻却渐渐失了神。 “国公……国公……好久远的名字。” 王朝: “阴三让我找你,帮他给“他们”传个消息,说“土地公挖穿了財神庙,財神爷想出来了”。” 鸟翁摁住竹杖的手指微微弹动,眼眸低垂向下。 “只是传个消息?” 王朝: “是的,不需要你再做其他事,另外这件事情保密,回头国公分帐时自有你一份。” 鸟翁问道: “分帐?” 王朝点头: “阴三亲口所言。” “能分多少?” “不管多少,能让你日后衣食无忧,天下大可去得。” 顿了顿,王朝又说道: “待你有了钱,自然成了“九歌”的大商户,他们手段那般多,四国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鸟翁眼皮微抬,淡淡道: “分帐时,你还能想起我来?” 王朝: “你我相交十六年,我该是还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觉得你可以再信我一次。” 鸟翁徐徐吐出了一口气,仰头面向天穹,闭目道: “你走吧,那笔钱我可以不要,若你能活下来,那笔钱便归你了。” “消息……我只帮你递这一次,此后莫要再来找我。” 王朝对著鸟翁拱手: “多谢!” … ps:今天出了点小意外,但是不重要,马上写剩下两更。 第247章 无所不用其极 或许是因为天光太亮,或许是因为內心过於激动,王朝临走之前没有看清鸟翁眸子里的那道悲悯的眼神。 但即便看见了,他也不会看懂。 因为鸟翁一生背负著太多的秘密,他之所以活到了现在,就是因为他的嘴够严,不该说的秘密他一个字也不会讲出,自然也不会告诉王朝,他为何会用这样的眼神注视他。 傍晚火烧云霞之时,几只飞鸟从青山绿水的密林间飞出,如游鱼窜过湖水一般扑闪著自己的翅膀划过天穹,偶尔落於谁家檐上,也只歇息半分,便又分道扬鑣,各自飞去了各自的天。 其中一只雀儿飞飞停停,跨越大半个王城,终於在月明当空之时,飞入了平山王府。 它落於一座院中,直至一座石狮口中,绕至石球之后,將口中含著的小圆筒吐出,而后嘰喳叫唤几声,便又扑闪著翅膀远飞,没入了如墨一般的夜色中。 不多时,院子的房门被推开,一名容貌普通,却面含贵气的妇人出现,金凤镶边的丝裙隨风而晃,她徐徐行至石狮面前,將手伸进了狮子口中的石球背后,拿走了鸟儿吐出的小圆筒,打开之后摸出一张纸条,细细查阅一遍后,她便將纸条放回、藏入袖间,出了园门,一直抵达了王府的主殿。 这座大殿早些年死了许多人,自然煞气也重,负责打理王府的下人都很少会靠近这里,能绕道走便不会从这里经过。 未至阶上,妇人便闻琴声,较之往日,妇人从中听出了几丝杂音,她快步上阶,於殿外而立,对著里面拱手道: “王爷,养鸟的老头儿来信了。” 殿內,琴声骤止。 “写的什么?” 浑厚有力的声音在殿內迴响,妇人徐徐进入殿內,来到了平山王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將那份信纸呈於桌上。 平山王打开看了一遍,听妇人感慨道: “王爷真是厉害,当年寧国公豢养这些门客费了那么多的钱財,而王爷只用了国公十之一二,便拉拢了其中门客五六……尤其是这鸟翁,真乃当世奇人,以往只听闻飞鸽传书,训练起来已是十分繁琐,使用还有诸多限制,不曾想鸟翁竟能凭藉著飞鸟去探听他人行踪、甚至是谈话……” 平山王一边看信,一边淡淡道: “能將鸟训练得听懂人话,的確不凡,但若是没有一点本事,他当年又怎能在寧国公麾下的门客中夺得一席?” “至於拉拢那些人……重要的当然不仅仅是財,唯有知道他们真的需要什么,才能俘获他们的忠诚。” “鸟翁不就是厌恶边境游牧与江湖的混乱,想要一隅偏安来好生终老,与其给他钱財,不如送他一个合乎律法的齐国百姓身份,而且这人口风极严,这种事情他也不会多言,闷头拿了好处,安心为我办事,对大家都好。” 妇人闻言神態愈发恭敬,见平山王看完了手中的信纸,便又道: “如今朱白玉他们已经解开了寧国公留下的线索,准备前往广寒城寻找,属下是否也收拾收拾,准备动身?” 平山王单手撑在琴台处,手指轻轻顶住自己的眉心,似乎並不著急,嘴里念道: “信上说,寧国公在魔方中绘了一幅地图,標註齐国多处,涵盖东西南北诸多区域……嗯……” “有点意思。” 他琢磨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而后焚毁了这封信,对著妇人道: “仲春,你去安排吧,陪他们好好玩玩,也陪白龙卫好好玩玩。” 仲春领命,但面色又掠过了一丝犹豫: “王爷想做到什么程度?” 平山王单手抚琴,留下了几个让仲春心惊肉跳的字眼: “无所不用其极。” 仲春沉默片刻,忽而又道: “王爷,此事事关重大,大概率涉及“沉塘宝藏”,是否需要联繫“阎罗”大人?” 平山王轻轻挥手: “就不联繫他了,我留他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况且……他並非我的下属,不过是因为欠我人情才会帮忙。” 仲春微微頷首,转身离开了大殿。 … 书院,思过崖。 闻潮生深夜来此,见了面壁而坐的徐一知。 自那日他们论过之后,徐一知倒是没有再往岩壁上继续写血字了,不过他仍然时常面壁而坐,既是心中之劫,自然没有那般容易看开。 闻潮生问徐一知: “他们二人如何?” 徐一知想到了白天的教学,坦率直言: “那个王鹿,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蠢材。” 闻潮生莞尔,他当然能看出来王鹿的天赋与心性都不適合修行,不过王鹿帮了他,他也顺手帮帮王鹿,至於最后他能到什么程度,那便不是闻潮生能够左右的了。 “高敏呢?” 闻潮生又问道。 徐一知顏色渐缓: “要好点,她十年一遇。” 闻潮生咳嗽两声,略有些尷尬道: “我以为高敏资质还算不错。” 徐一知说话完全不讲情面: “若是未来她能开悟或是奇遇,还能有所成就……至於王鹿,他是一个极其纯粹的废物,在不適合修行这方面,他简直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王鹿唯一的作用大概便是可以让高敏觉得自己不那么蠢。” 闻潮生越听越是担心二人道心破碎,试探性地问道: “徐师兄,你当面也是这么跟他们讲的?” 徐一知沉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倒没有,当面我都说他们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毕竟如果他们自己放弃了,我就没钱赚了。” 闻潮生没忍住: “我以为你这样的人根本没那么在乎钱。” 徐一知委婉道: “还是有一点点在乎的,他们给的不少,挣点钱可以寄回家里。” “你呢……今夜为何突然到访?” ps:第二更。 第248章 你不知道? 闻潮生將自己要离开书院的事告诉了徐一知,后者立刻对著他伸出了手: “拿来。” 闻潮生下意识地摸出了二两银子递给他,徐一知望著掌心的银子,吃惊道: “你给我银子做什么?” 闻潮生也讶异道: “你不是找我要钱?” 徐一知將银子揣进了兜里,又伸出手,一本正经说道: “我是找你要我的身份牌。” “你如今在外面,总用不著这东西了。” 闻潮生这才想起,徐一知的身份牌还在他这里,於是立刻摸出来还给他,顿了顿,他忽地瞪眼: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等一下,我那二两银子,你就这么吃了?” 徐一知道: “算租赁费……我这东西借你这么些天,收你二两银子,你赚大了,换个人这么折腾,我得收他二十两。” 闻潮生无言以对,他仔细盯著面前这位披头散髮的师兄,在与徐一知熟络了之后,他才发现徐一知並不像书院中传得那般疯魔,在生活中並没有修行中的那般高冷与严肃,相反,他的身上有一点自己的无耻。 当然,闻潮生一直都坚定地认为,无耻是人类十分昭著的优点。 越是无耻的人,往往越是不容易內耗。 徐一知如今白天时而神志不清,困顿於自己曾经误犯下的滔天罪孽中,甚至会气血逆流攻心,便是因为他內耗太过严重。 望著徐一知的袖囊,闻潮生心道自己的那二两银子该是要不回来了,无奈道: “行吧……有机会再来找师兄切磋。” 徐一知: “敬候佳音。” 闻潮生就要离去时,忽然又对著徐一知问道; “如果我在外面遇见了麻烦,拿出我书院的身份牌有用么?” 徐一知非常诚实且诚恳地回道: “老实讲,没什么用。” 闻潮生一怔: “为何?” “不是说书院內的学生与先生都很尊贵么?” 徐一知: “是这样,不过你要明白,书院內的一切对於外界都是较为保密的,这代表著离开王城之后,许多人根本不认识书院的身份牌与章印,只有一些为官者知道,他们或许会对你比较恭敬,能私下里帮点小忙,但师弟你也別觉得靠著这牌子便能肆意差遣他们,齐律里没有这一条。” “书院的学生在外若是出了事,一般会有人去查证,但不会有太燥动的后续,除非是书院的先生或长老在外发生意外……那样情况就比较严重了。” 闻潮生闻言拿出了自己的身份牌,看著铺落星辉的表面,手指轻轻拂过,对著它感慨道: “你好没用。” 言罢,他又將身份牌揣了回去,离开时又去了趟小阁楼,可惜院长仍未回来,阁楼里人去楼空,只剩下了一堆书籍,黑暗中不免寂寞,闻潮生想了想,还是燃了一根蜡烛,挪用了阁楼中院长常用的纸笔,给院长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的去处,还非常贴心地告诉院长,自己会帮她照顾一下她的关门弟子。 做完了这些,闻潮生一路出城,来到了南城门口。 今日城中不宵禁,闻潮生出城门后,见到了朱白玉牵著两匹骏马早已等候在此地。 “如今已然入春,但广寒城那头依然很冷,你若是受不住,回头我们路过汴州时,可以给你买些厚衣服穿。” 朱白玉递给了闻潮生一个背包,里面十分贴心地放了乾粮与水。 闻潮生捏了捏那麵饼,硬得犹如一块铁。 但硬归硬,这东西能存放很久,若是真到了青黄不接的地域,这样的一块麵饼便成了救命的东西。 二人上马,马蹄踩踏著星夜,一路向南。 … 路上,闻潮生问起了关於“张长弓”的事情,当时他答应朱白玉去调查寧国公,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要帮张猎户夫妇调查他们那失踪的儿子。 朱白玉道: “小七与我讲过关於张长弓的事情,我私下里去找了朋友跟霍雨昕打听过,但他早已经不记得当年的事。” 闻潮生在马背上坐著,徐徐前行,一连奔袭了大半夜,他双跨已是火辣辣的疼,凌乱的髮丝上沾染著看不见灰尘,面色略带疲意。 “我知道,对於他们来讲,这也只是“小事”。” 朱白玉: “江湖与军中皆是残酷,每日都在死人,人命便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闻潮生沉默片刻,语气却变得格外严肃起来: “他的母亲因为思念他去世了,而他的父亲大约也能接受自己的儿子为了保家卫国牺牲於边塞,可就这样不明白、不清不楚地消失,只有年年到来的那一封封假信,这真的说不过去。” “而且,这些军人与军人的家属时常收到假信,难道你们完全无所察觉?” 朱白玉勒停了马儿,缓缓转身,面庞有种说不出的阴森。 “什么假信?” 闻潮生仔细盯著朱白玉,確认对方不像是在演戏,缓缓道: “你不知道?” ps:这章略少,晚安! 第249章 遇袭 从朱白玉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事。 闻潮生本以为,他只是不敢管,而不是不知道,如今朱白玉的这个表情却让闻潮生的汗毛竖起。 阿水不知道,朱白玉也不知道,但陆川却知道、平山王知道,程峰与书院也知道。 所以这件事……完全就是只针对於那些军人与军人的家属? 他即刻从自己的记忆中搜罗出来三个字:望乡台。 当年程峰提到过一嘴,他也去过,並且一把火烧了里面,因此被关入了碧水笼,后来是院长作保才从里面被放出来,但还因此被书院遣退,最终归还故里,生活惨澹。 他还记得程峰给他留下了一句话,叫:忘乡一字,人间百年。 那时,程峰用的不是“望”,而是“忘”。 而在书院的思过崖內,徐一知提起那个地方时,同样神色凛冽,他的眼底与程峰有同一种情绪,只是更为隱晦,更难以察觉。 或许,若是徐一知一早知道风城的结局,他也不会去撰写那封不该写的信,不会留下心魔,不会像如今这样一旦偶尔想起那些事,就会陷入难以抑制的疯狂。 朱白玉继续追问著闻潮生,后者將自己知道的细节全都告诉给了朱白玉,后者面色沉凝地思索了许久,倒也没有因为此事而失去了方寸,徐徐道: “倘若此事为真,那自是为了“財”。” “齐国百万军士,倘若真有人敢撒这弥天大谎,便能省下数不清的抚恤费。” “不过於情,对不起那些为了国家拋头颅洒热血的齐国百姓;於理,这种事情一旦被曝光出来,整个国家都会陷入巨大的震盪之中。” “回去我定要好好查查此事,倘若你所言非虚……” 闻潮生道: “倘若我所言非虚,你也没法拿书院怎么样,来王城这么长时间,我大约知到了书院在齐国的地位,连齐王都无法完全管辖书院,自然平山王也不行,他们只能凭藉著书院里面那些人的家属来间接控制他们,所以这件事参与的人员分布定然极为复杂,书院內外皆有。” “如何处理这件事,你最好还是和齐王商量一下。” 天色渐亮,二人奔袭一夜,身上略有些疲意,他们离开了官道,將马儿栓於一棵大树下,任马儿吃草休息,向南三五百里,天气明显地冷下来,二人背靠树下,一边借著水细细咀嚼乾粮,一边回神。 官道偶尔有人经过,但数目稀少,难得见三五,基本都是些私家商队。 后来二人歇息到了正午,天气未见丝毫回暖,闻潮生甚至能明显感觉到风吹过他身上时,会將皮肤刮痛,他用力咬了一口麵饼,牙齿有一种在跟石头对抗的错觉,朱白玉见状教他道: “你把水浇在上边儿,很快水会渗入其中,麵饼就会变得散软。” 闻潮生: “我知道,但我不喜欢这样吃,麵饼、馒头一旦被水稀释,会让我有一种吃泥巴的感觉。” 他徐徐咀嚼著嘴里的馒头,仰头望天,目光穿过了枝叶间的缝隙,观察许久后忽然道: ”齐国的鸟这么耐冻么?“ 认真浇著自己麵饼的朱白玉微微一怔,隨后道: ”鸟?“ 他顺著闻潮生的目光看去,发现有一只麻雀停在了枝叶间,身子大部分被树枝树叶遮盖,既不叫,也不动。 观察了好一会儿,朱白玉才道: “那是只死鸟吧?” 闻潮生微微摇头: “它没死。” 朱白玉无法感知到那鸟儿的气息,这种小动物本来生命之力就极为孱弱,再加上它隱於枝叶间一动不动,便更难让人察觉。 闻潮生之所以能够察觉到那只小鸟的存在,是因为他如今修行“不老泉”有成,对於万事万物的生命气息感知要更为细微。 “先前我们走的时候,林间也有些飞鸟,不过临近王城,春日祥和,暖草盛,虫鸟復甦,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此时南行数百里,虽不至於下雪,但这种冷暖,怕是寻常的麻雀受不住。” 闻潮生说著,看向麻雀的神色渐渐凝重。 “老朱,出城以前我记得你说过,在我们抵达苦海县以前都是安全的。” 朱白玉顺著他的目光看去,虽然心中警惕,却仍道: “消息与线索都在我们手中,我们既然人去了,就不会带信之类的东西,这一点他们必然能想通,杀了我们,他们反而什么都拿不到。” “平山王不会做这种蠢事。” 闻潮生道: “所以这一路上,真的只有我们二人,你是一个亲卫也没带?” 朱白玉道: “人越多,目標就越大。” “放心,等过了汴州,入了云溪,危险才会到来,而那里已提前有人布置接应,一切皆在掌控……” 他话音未落,一支疾箭破空,箭锋自闻潮生的脑后密林而来,杀气炸裂,生死一线,朱白玉尚未出声,闻潮生已率先偏头,以毫釐之差躲过了这一箭的袭击,而后这根飞驰而过的利箭便被朱白玉稳稳握於掌中。 二人看著这利箭片刻,闻潮生一边自袖间徐徐取出毛笔,一边道: “你可別跟我讲,这是野生的。” 朱白玉凝视著闻潮生的身后密林,眉头已然高高皱起。 咻! 第二根箭骤至,速度竟比方才飞来的长矢还要更快,箭尖撕开空气发出爆鸣声的同时,也不断轻微振颤著,但隨著它穿行大片看不见的气浪、即將抵达彼岸时,却被一根毛笔中途忽然截胡。 笔尖轻挥而过,箭尖携带的恐怖力道如遇横来之车,被瞬间折断,而后箭身无力跌落在脚下,半插入泥土之中。 与此同时,朱白玉指间已摸来几颗石砾,弹指而出,气鸣如雷,那草丛里立刻传来闷哼声,而后有人狼狈逃窜进入深林,闻潮生与朱白玉皆没有去追。 “看来,等不到过汴州,入云溪了……” 闻潮生解开了马绳,他虽疲累,但眼下这地方著实不是一个好休息的地方。 他不是荒野求生专家,在野外的安全性远不如城中高,朱白玉仔细观察了一下先前接住的羽箭,嗅了嗅,忽然道: “有剧毒,但並不致命,这应该是“桃竹仙”配出来的“忘忧”。” “这毒比较特殊,须现配现用,两三个时辰就会失去毒性……一旦此毒入了血,轻则昏沉半日,重则三五日不会醒来。” 闻潮生讶异道: “能闻出来?” 朱白玉道: “我也对用毒颇有研究,“忘忧”有特殊气味,我曾经在它的手上吃过亏,所以不会记错。” ““桃竹仙”是平山王麾下的门客之一,是天下知名的用毒大家,被她毒死的江湖高手不在少数,但此人很少会在江湖上走动……看来,咱们这回有大麻烦了。” 闻潮生盯著朱白玉的眼睛,认真问道: “老朱,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没有带人?” 第250章 高夫 朱白玉沉默了片刻,说道: “此去广寒城既是与平山王有江湖之爭,我自然不可能毫无准备。” “但得等到入城。” 闻潮生解开马绳后,轻抚马儿面颊,对朱白玉道: “若你真是一点儿准备未做,这大概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合作了。” 他自然不相信朱白玉身为白龙卫的教头出师这样重要的任务时,就傻乎乎地带著他一头往南边儿扎。 倘若朱白玉真是这脑子,那他活到现在的概率为零。 “走吧,先去城里。” “野外完全没法休息,我们的位置已经暴露,若真是被对方大批人马包围,会很被动。” 朱白玉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马绳,正欲离开之时,又听闻潮生道: “还有一件事没做。” 朱白玉回头,见闻潮生无声用手指了指头顶藏於枝叶间的麻雀,他会意,一发石子自指尖迅猛飞射而出,穿枝打叶,麻雀的尸体应声而落。 闻潮生低头拾起了麻雀的尸体,看见它身上居然穿著一件十分精致合身的“衣服”,这衣服似乎是用极其轻软的浅绒製成的,既能保暖,又不会太重,影响麻雀飞行。 “麻雀可不会给自己穿衣服。” 闻潮生言简意賅,这件麻雀身上的衣服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朱白玉盯著那麻雀,又从地上拾起了一把石子揣入了袖中,接著便与闻潮生策马奔驰,其间朱白玉但凡见到飞鸟飞过,都会用石子去击打,起初的时候倒也解决了几只,然而那些麻雀似乎格外聪明,在牺牲了几名同伴之后,它们全都飞到了极高处,朱白玉虽指力惊人,却也无法精准命中那么高且那么快的飞鸟。 “这么下去可不行。” 朱白玉直言。 “距离最近的冀青城至少还有百余里的路,我们得撑到那里,但飞鸟的问题不解决,我们的行踪会一直暴露。” 他遥望头顶偶尔掠过的鸟,皱著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其实有一个可以躲避飞鸟的办法。” 闻潮生行於前方,头也不回: “你说的这个办法,可能也正是对方想要我们做的。” “別忘了,方才那人就是想將我们往密林之中引,真进去了,还能不能出来可就是二话了。” “官道上路途开阔,再加上我们有两匹快马,他们便是有我们的定位,也很难围追堵截,姑且先入冀青城。” 朱白玉听从了闻潮生的意见,事实上,没去追方才那名在暗处偷袭他们的搭弓之人,便是因为他心中也有顾虑。 丛林是天然的墓地,里面能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二人无视了头顶的飞鸟,加快行进速度,直奔冀青城。 … 远方山头,云隱之处,七人立於崖畔,静静凝视著官道上的二人二马疾驰向了远方。 “没上当啊。” 年迈的鸟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几只飞鸟將那些被朱白玉杀死的鸟儿尸体拽了回来,他收纳於掌间,温柔地將其藏好。 “朱白玉是老江湖了,这点儿小伎俩想把他引入山林,有点儿痴人说梦。” “不过他身边隨行的那名年轻人好像此前没见过,不像是朱白玉的手下。” 立於最前方的仲春单手负於身后,徐徐道: “此人名叫闻潮生,苦海县人,怪得很。” 一名身著黑衣,腰掛两柄玉环佩刀的高大男人声音沉且厚,中气十足: “有多怪?” 仲春的髮丝如珠帘一般被风掀开,眼神如利刃划向远方: “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没有过去?” “是的,往前再推三年,齐国……查无此人。” 掛刀男人语调微扬: “连你都查不到,那真是很有意思。” 仲春微微仰头,看著远方被云遮住的大日,淡淡道: “这一次行动,大人说“无所不用其极”,因此我才叫上了诸位……” 她偏头看著掛刀男子,道: “高夫,当年是你与“苏弁”合力杀的狄氏,如今“苏弁”不在,你有几成把握能胜朱白玉?” 高夫面色古井无波,似乎在描述著一件小事: “单打独斗,十成。” “白龙卫的教头,狄氏武功最高,半步天人的確强大非凡,在我交过手的敌人中,他是第一。” “当年若非苏弁以命相助,我不可能斩出那一刀。” “朱白玉与楚柏雪虽与狄氏同境,实则实力远不如他,与狄氏一战后,我受益颇丰,如今便是单独面对狄氏,亦有自保之力。” “我虽杀不了他,他亦杀不得我。” 顿了顿,高夫又说道: “不过,朱白玉轻功天下独步,他若诚心想走,能拦住的人不多。” “如果我要杀他,必须得他愿意主动与我交手。” 仲春问道: “若是交手,几招能斩此人?” 高夫沉默片刻,回道: “三招足矣。” “此话当真?” “当真。” ps:晚安! 第251章 两处疑惑 “你好像很疑惑。” 將要入城,朱白玉与闻潮生二人皆慢了下来,朱白玉看出闻潮生有心事。 后者稍微回神,说道: “两件事。” “第一,我们的行踪、计划,很可能早已经暴露……这不是废话,我口中的“暴露”指的不是对方的简单揣测,而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 闻潮生指出,当初他离开朱白玉小院儿的时候见到有麻雀飞过,因为王城风暖水柔,有鸟儿虫鸣出现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他没有多想。 但如今在路上他们遇见那只定位他们的麻雀之后,闻潮生回顾先前在朱白玉院子里遇见的鸟,只觉得自己天灵盖都在冒著寒气。 如果那是平山王对於他们的监视,那平山王已经监视了他们多久? “所以,这世上有没有奇人可以沟通鸟类?” 闻潮生用极为认真的话问出了这样荒谬的问题,倘若是原来的世界,他自然不必这样疑神疑鬼,毫无疑问科学就是第一生產力,求神拜佛无非求个心安,但迷信大可不必。然而如今这个世界里,闻潮生可不確定有没有这样超出正常人认知的情况出现。 面对闻潮生的提问,朱白玉犹豫了小片刻,最终有些不大確定地回道: “应该……没有吧?” 闻潮生侧目与他对视,许久后篤定道: “那就是有。” “所以平山王麾下的门客里,囊括了天下诸多奇人,其中有一个是个玩鸟的高手。” 朱白玉理解闻潮生的担忧,却说道: “再厉害的人也总不可能跟鸟类沟通,许多鸟儿倒是聪慧,能听懂甚至模仿出人类的言语,可退一万步讲,哪怕那些鸟儿真是开了识慧,麻雀总不能说人话,人也很难学得会鸟儿的语言,我在江湖上游荡了这么多年,还真没听说过这等奇人軼事……” 闻潮生脑子里闪过灵光,嘴上徐徐说道: “如果有人驯鸟极为厉害,他能通过训练鸟儿的行为来补偿他听不懂鸟类语言的空缺,从而与鸟儿获得简单的沟通……譬如他扔出几粒穀子,鸟儿吃一粒代表“对”,吃两粒代表“不对”。” “当然,这件事本身也够匪夷所思,可如今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事情往糟糕的方向去想,对我们没什么坏处。” 朱白玉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思索了许久,忽然对闻潮生道: “第二件事呢?” 闻潮生声音稳重但低沉: “如果上一个猜测是成立的,那么平山王这一次应该不是奔著我们手中的线索来的。” 朱白玉虽是老江湖,寻常做事还算心思縝密,但仍旧跟不上如今闻潮生的想法。 “这又怎么讲?” 如今二人周遭儘是旷野草甸,官道行至此处,林木之线已然拉向了远方,確认没有鸟类监听,闻潮生才说道: “虽然我先前问过你有没有其他准备,但实则我既然能跟你奔袭这么久,便也是默认了你最初的想法……此去广寒城,如果平山王真是奔著“沉塘宝藏”和那个方块中的线索而来,便不会在路上对我们动手。” “鱼死网破,他的损失难以估量。” 朱白玉被闻潮生这么一点,握住韁绳的手指倏然之间抓紧了些。 “你的意思是……他是奔著我们来的?” 言罢之后,朱白玉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实在过於自大: “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哪里能值得他这般兴师动眾?” 闻潮生: “除非……他有“特別的动机”。” 朱白玉一怔。 “特別的动机?” 闻潮生望著前方远处已然逐渐出现的巨大城门,缓缓道: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先入城休整,我慢慢与你说。” … 冀青城是一座“极具歷史文化气息”的大城,每当有外地人来此的时候,当地的老百姓最津津乐道的,便是与外地人讲述与古城有关的“近代史”。 二十三年前,王城刑部尚书郭玉珍忽然接到了一封完整的举报信,冀青城城主“官君安”结党营私,欺压百姓,暗抬赋税,私下里作恶无数,信中除了將“官君安”的恶行一一罗列出来之外,还標註详细的人证物证,方便郭玉珍回头予以查证。 当年郭玉珍也並非良善之辈,一生也干了不少腌臢下作的事情,手里杀过忠臣,斩过良民,谁知老来之后背上生了大片脓疮,寻遍天下名医无果,后適逢西陈有一僧医行游此处,名作“净觉”,替郭玉珍查看了一遍,说郭玉珍这是此生作恶太多,积了大怨无法排解,如此荒谬之言,不曾想郭玉珍竟然信了。 自此后为了治病,他竟换了一个人一般,不但公事上秉公无私,又每日行善积德,恰逢遇见了“官君安”这般恶徒,郭玉珍只道这是上天给予他赎恶的机会,於是立刻罗集人手,暗中前往查证,待证据確凿,便直接將官君安下狱,最后问斩。 至於官君安一家却非但未受牵责,儿子官文奚反而得到了朝中给予的赏赐,还继承了他爹官君安的城尉之职。 原因无他,那封举报信,正是官文奚写给郭玉珍的,这手大义灭亲当年是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官君安问斩的那日,官文奚並未亲临现场,而是在家中张灯结彩,与他的继母顾柿霜大婚,一年后,顾柿霜为官文奚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一家其乐融融,再无人提及官君安此人。 民间有传言,官文奚之所以要灭掉他的父亲,就是因为看上了他父亲的女人,事实上,顾柿霜的確是冀青城难得一见的美人,当年也是迫於无奈才嫁给了官君安,她比官文奚大十三岁,但当年看上去却与官文奚年龄相仿。 顾柿霜形顏娇俏,身姿窈窕纤美,如春柳荡漾,我见犹怜,外界风言风语一向不少,但官文奚从未对此做出过任何回应,於是渐渐这些传言便成了民间默认的事实。 二人入城,即刻便有人前来接应,带著朱、闻前往了一处临水小筑,此地山青水美,建筑独具匠心,以“白、灰”为主色调,让小筑仿佛融於这片山水之间,乃天地雕刻。 一觉睡醒后,二人星夜坐於倒映银河的湖畔,微冷的风拂面而来时,將明镜上的星月吹成了一片,闻潮生点上了些许好菜,在朱白玉確认无毒之后,才开始动筷。 “白天的事,你好像只说了一半。” 朱白玉拿起筷子,对著猛猛炫饭的闻潮生说道。 后者目光始终都在菜品之上,眼皮都不抬一下。 “因素很多。” 他含糊不清道。 “我回顾了一下,不对劲的不仅仅是平山王,还有玉龙府、书院……甚至是齐王。” … ps:吃个饭回来继续写。 第252章 碧水丹青 早些年的时候,齐国並没有玉龙府,倒是有宰相,但在先王死后,当朝宰相“林代钦”第一个带头谋反,逼死齐王母亲的那些人里,林代钦是主谋,后来叛军伏诛,林代钦被齐王活捉,关押到了天牢里,拔掉了所有的牙齿,固定了四肢,永远只能站立,不能坐臥休息,齐王隔三岔五会进去切掉林代钦的一部分皮肉,並当其面炙烤、餵给对面关押的恶狗。 他要让林代钦亲眼看著自己被一点点吃掉,並且在此之前,绝不允许林代钦死去。 后来宰相一职被齐王撤去,此举原本朝中许多文官与王族反对,但由於得到了寧国公的大力支持,最终案法推行,宰相一职被革除,其相关公事皆交给了另外一个组织:玉龙府。 这是由齐王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势力,专门负责勘察各个王族侯爵、有著先斩后奏的莫大权力,私下里也有不少朝中重臣称其为“天子剑”。 因为这些年平山王与寧国公深得齐王信任,他放权太狠,以至於玉龙府和两边极为不对付,其间滋生不少恩怨,玉龙府的主簿“魏语山”时常进諫,说齐王对於二者放权太大,日后或会横生事端,再加上由於地域上的过於亲近,一旦平山王与寧国公要反,他恐怕连抵抗的准备都难有。 魏语山出於阑干阁,年轻时与汪盛海曾是挚交,是院长杜池鱼推介给齐王的人,做事直来直去,说话也如此,不少场合弄的齐王极为尷尬,但此人相对於朝中之人,反而拥权而不自重,正是齐王所需。 寧国公出事之后,平山王的权力到达了巔峰,许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实际已经將他当作了齐王本人,於是理所当然,玉龙府与平山王的衝突也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 “……所以,当玉龙府得知风城四十万军士全灭、且如今消息都在被竭力封锁的所有原因都与平山王有关时,他们不可能无动於衷。” “事实却是,这消息进入玉龙府之后,石沉大海,再无波澜。” 湖畔,闻潮生如是对著朱白玉道。 觉得此事奇怪的,不仅仅是闻潮生,也有为闻潮生带信的朱白玉。 “我能想到的无非两种情况,其一,玉龙府叛变,其二,玉龙府妥协。” “在书院的时候,我曾与院长交流过,所以我確定,玉龙府的主簿魏语山绝不会叛变。” 朱白玉夹起了一片肉,放於嘴中咀嚼: “你这么確定?” 闻潮生扒了两口饭,说道: “我相信院长的眼睛。” “他把我推给了齐王,我不会叛变,所以魏语山也不会。” 朱白玉笑了起来: “听上去你不像是在夸讚院长,更像是在夸讚你自己。” 闻潮生道: “隨你怎么说,但至少在这件事情,我认为玉龙府是属於后者。” “他们妥协了。” 朱白玉眉毛一挑: “平山王能开出让他们妥协的价码?” 闻潮生: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自然不是平山王。” “能让玉龙府妥协者,自然也能让平山王妥协。” 朱白玉嘆道: “越说越离奇了。” 他虽然这么讲,但夹菜的手却有一丝颤抖,朱白玉深刻地记得此前在蟠龙宫中,齐王喝醉时曾告诉过他,自己是棋子,平山王也是。 在齐国,他们二人便是权力的顶端,还有什么人物能將他们当作棋子? 朱白玉不敢深思,那种层面已经不是他能干预的了。 此刻,他同样觉得闻潮生这心思有些嚇人,什么事情但凡漏了一点儿苗头,就会被他直接给揪出来。 不过他仍是不懂,追问道: “这与你先前所说的“平山王的特別动机”又有何干係?” 闻潮生道: “没太大干系,只是觉得王城发生的一切,平静背后藏著难言的诡异,总有种置身暗流中的心慌。” “至於动机,这很好理解——假设前面的猜测成立,平山王先前一直在监视我们,那他一定会知道从那方块里面解出来的线索涵盖了齐国各地,我们也只是其中一环,他若真是奔著线索与“沉塘宝藏”去的,不可能会將太多精力分散给我们,有飞鸟相隨倒也正常,可不该有人提前在路上埋伏,围追堵截。” “先前那人想要將我们朝著山里引,必然山中有人,而且还不少,想来提前布置这些需要不少的人力物力,倘若是我,我不会这样做。” 他话音刚落,鼓掌声从二人的右侧传来,节奏轻缓,清脆且刺耳。 此时已是深夜,小筑內除了一些守卫与打更人都已睡下,二人又是身处小筑的最里边儿,实力皆不弱,真是有人藏於他们周围,怎会无所察觉? 除非此人是个高手,实力不逊色於朱白玉,甚至还要在其之上。 二人都瞬间警醒,看向了声音发出的地方,墙后出现一女子,身形瘦长,如清风而至,面带笑容。 “潮生小兄弟真不是一般的聪明啊!” 见到来人,朱白玉下意识地去摸腰间暗器,丹海之力御转的瞬间,奇经八脉却宛如无数针扎,剧痛让他的丹海之力瞬间涣散,额头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这是……“碧水丹青”!” “什么时候……” 朱白玉难以置信,眸子里出现了许多血丝,先前的吃食他都仔细检查过,此刻怎会中毒? … ps:晚安! 第253章 现身 “碧水丹青”是江湖上少见的对於通幽境强者效果极佳的毒药,修行者开发身体与穴窍之力,隨著境界愈高,对於疾病与毒药的抵抗也会比普通人厉害很多,因此江湖上大部分的奇毒,对於通幽境的强者效果都比较有限。 而“碧水丹青”是少数比较特殊的毒药之一,它並不致命,无色无味,专门针对於修行者的丹海,一旦药效发作,中毒者三五个时辰之內很难再催动丹海之力对敌。 但朱白玉本身也用毒,所以对毒自然颇有研究,入城之后,这小筑是他自己人租下的,而且有一段时间了,负责人员的输送与消息的传递,內部不可能会有內奸,所以下毒者多半是潜入进来的,十分擅长易容。 这些他都能够理解,毕竟他们面对的不是寻常江湖虾米,而是平山王的门客,说那些人是这江湖中最可怕的一批也不为过,但朱白玉想不明白的是,对方究竟是怎么给他下毒的。 “別费劲了,中了“碧水丹青”,你已经彻底成了一个废人……嘖嘖嘖,朱白玉啊朱白玉,你也是个老江湖了,还是行里用毒的高手,怎么这么不小心?” 高高瘦瘦的女人迈步来到了朱白玉的身边,一根枯瘦且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语气带著浓郁的嘲讽。 “阁下何人?” 朱白玉沉声询问,他不认识眼前的女子,但心中已经隱隱有了答案。 女人掩嘴一笑: “你不认识我?” “我在江湖上很有名,只是我们没见过,但你现在见到啦。” 朱白玉嘴唇轻翕,眸中凝沉如水: “桃竹仙。” 女人打了个响指,另一只手的指尖勾过朱白玉的面容,竟留下了一道血痕: “聪明!” “哎呀,说起来,我也算是你的半个故人了。” “上一次给你下毒,还是……六年前?” “太久了,久到我都快要忘了。” 虽然不合时宜,但朱白玉还是问出了那个疑惑: “我查过吃食,“碧水丹青”虽无色无味,却可用银针检测,这顿饭並没有任何问题,你是如何下毒的?” 桃竹仙唇角止不住的扬起,感慨道: “哎……你怎么现在才问,我还真以为你不好奇呢。” “你不问我,我都不好讲。” 她似乎对於自己这一次的下毒手法十分满意,语气中是掩映不住的骄傲,她的確应该骄傲,这天下能两次让朱白玉吃瘪的毒师,她还是头一个。 对於一名毒师而言,光会调製毒药还远远不够,更为重要与繁琐的是,如何在目標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给对方下毒。 这一点,桃竹仙显然做的够好。 她告诉朱白玉,毒没有下在碗筷或是饭菜里,而是下在了朱白玉左手边儿的茶壶把手上。 她知道朱白玉端碗时有將大拇指摁在碗边缘的习惯,所以只要朱白玉不是一直將碗端在手中,要调换姿势,那他左手大拇指上沾著的“碧水丹青”就会落在碗的边缘,他就会有吸食的可能性。 “……至於你身旁的这位潮生小兄弟,我观他反正修为浅薄,索性也懒得给他下毒了。” 当初闻潮生杀死书院三名先生的事並没有传开,一来知道这件事情的外人並不多,几乎只有书院的同门,二来他们不会蠢到大肆將这样的事情传出书院,那不但有损书院的顏面,还可能会给他们与家族带去麻烦。 所以,大部分人看闻潮生,修为不过二境。 这还是在他如今“不老泉”跟“鯨潜”修行有成的情况下。 桃竹仙自然懒得对一位二境的小修士下毒,她自己本身也是四境的武者,对付闻潮生也就是一巴掌的事,费心尽力给他下毒倒真是牛刀杀鸡。 “这么讲,我还得谢谢你。” 闻潮生非常礼貌。 桃竹仙一怔,隨后吃吃笑了起来,她本不是外貌娇美柔媚的女子,此时笑起来竟有一种难言的阴森。 “潮生小兄弟嘴巴还挺甜,你这般聪明,若是为大人谋事,姐姐一定会很喜欢你。” 闻潮生看向了朱白玉,指著桃竹仙道: “什么境界?” 朱白玉: “通幽上品。” 闻潮生沉默片刻,浅浅嘆了口气,又拿起了碗筷,猛扒了两口饭: “那真是打不过。” 远处又出现了几道脚步,徐徐而至,朱白玉一眼扫去,脸上的神色愈发凝重。 算上桃竹仙,一共七人,全是一等一的高手,其中四人,连他竟都隱隱不太能看透,估计摸到天人之隔的门槛了。 为首的那名一身贵气的女人朱白玉倒是认识,那人叫做仲春,原来姓陈,是秦侯手下第一高手,后不知为何离秦侯而去,隨了平山王,並且扔掉了自己原来的名字。 她要平山王重新给她取个名,平山王讲:你仲春时节跟我,那就叫仲春。 於是陈氏成了仲春。 她背弃秦侯跟平山王的原因未知,与平山王的其他门客不同,她不要钱。 她有钱。 仲春几人来到了朱白玉二人面前,后者知道自己这次到底是栽了,栽得不留余地。 没法留余地。 这些人,全是当世一等一的江湖高手,寻常人一辈子也未必能见上一次,而今被他全见著了,还是同一时刻,同一处地点,朱白玉除了知道自己今日难逃大劫之外,还有另一个忽然冒出来的想法,那便是他的身价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第254章 你最好全力以赴 朱白玉又觉得自己这辈子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窝囊过了,他对著还在吃饭的闻潮生说道: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不靠谱。” “这七个人杵这里,但凡咱这儿坐著的不是天人,估计都得栽。” 闻潮生含糊道: “也不一定,平山王肯定不是天人。” 朱白玉: “他要另算。” 桃竹仙一只手轻轻摁在了闻潮生的肩膀上,惊讶道: “你怎么还在吃,你这么饿?” 闻潮生指著她: “我这么饿,你们都有责任。” 高夫冷笑道: “如果不是帮大人办事,你第一个死,没机会讲话。” 闻潮生一怔,隨后放下了碗筷: “你好邪恶,我只是贪吃一点,又没惹你,你张嘴就要我第一个死。” 高夫单手握住了腰间的一柄长刀,目光微移: “你运气不错,他应该会死在你前面。” 他口中的“他”自然指的就是朱白玉。 “大人不让城中见血,拖出去杀,记得分尸埋,別留下痕跡。” 仲春交待。 朱白玉想最后挣扎一下,沉声道: “一群卑鄙小人,平山王麾下的门客难道就只会使些这种下作手段?有种等我药效过了,我一个打你们七个!” 仲春果断拒绝了他的提议: “那不行,等你药效过了,我们七个都跑不过你。” 高夫一只手拽著朱白玉的脖颈,宛如提小鸡一般,准备將他拖走,闻潮生忽然开口道: “你们还真不能杀他,至少现在不行。” 几人目光挪向了闻潮生,听他继续说道: “你们来抓我们,肯定是与寧国公的事有关,那个从寧国公府中带出来的方块里开出的线索只有我与他知道,所以你们不能杀他。” 高夫眉头微微一皱: “留你一命不就行了。” 闻潮生委婉地回道: “你把他杀了,我可能会忘记那个方块里面开出的线索。” 高夫这回听明白了,他冷笑: “如果你忘了,那你就会死。” 闻潮生: “如果我死了,你们就没法回去交差。” 高夫扔掉了手里拖拽的朱白玉,朝著闻潮生走来,似乎想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一些教训,但被桃竹仙拦住: “你別虎了吧唧的,这小弟弟身板儿脆得紧……他不开口,我自有办法,这几年配了那么多奇毒,都不致命,却可以让人生不如死,正好拿潮生小弟弟试试。” 高夫闻言,面带同情地看向了闻潮生: “我收回之前的话,你的运气很不好。” 闻潮生沉默著没说话,朱白玉也没说话。 仲春看了一眼沉默的闻潮生,忽然说道: “你想救他?” 闻潮生诚实回答: “想,但不一定能救。” 仲春对著桃竹仙道: “今夜把他交给你。” 言罢,她转身翩然而去,声音在微冷的夜风中迴荡著不休的寒意: “闻潮生,如果你能撑到明儿早上鸡鸣之时还未开口,我留朱白玉一命到广寒城。” 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行为,代表著她打心底里没將闻潮生当作对手,甚至没將闻潮生当作是自己的敌人。 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便是——她眼中的闻潮生实在太过弱小,不配。 二人被秘密带离了此地,小筑內的其他人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朱、闻二人失踪,更没有发觉有人潜入过。 这里並非铜墙铁壁,进来的那七人更不是江湖宵小。 於是在这里已经沉默了许久的小筑,今日迎来了他最为灿烂,也最为危险的一夜——有七名它根本容不下的大人物来到了这里,並从中带走了它的主人。 … “外头下雨了吗?” 一处黑暗的房间內,闻潮生浑身裹著被子,瑟瑟发抖。 被带到这里来之后,他与朱白玉分开了,桃竹仙给他吃了一粒黑色的伸腿瞪眼丸,走之前,闻潮生想起了自己前世看过的“济公”,心里骤然起了阴影,问她说这不会是从你身上搓下来的吧? 桃竹仙那张笑脸立刻黑得嚇人。 她先问了闻潮生一句“在你眼里,我有这么脏?”,接著还没等闻潮生回答她,她又冷笑著对闻潮生道: “到了后半夜,你会寧可这是从我身上搓下来的泥。” 她的话应验了。 一个时辰之前,闻潮生周身如烈火炙烤,皮肤痛得似乎要被烧成焦炭,那种疼痛他两世皆未经歷,但闻潮生不想叫出声,他告诉自己,这些痛跟生活的痛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过了半个时辰,他修改了自己浅薄的想法。 他真心实意地觉得,还是生活的痛要更好一些。 火烧之后,又是刺骨。 与体表那难以言喻的剧痛相比,这种刺骨的阴寒引起的肌肉痉挛虽非疼痛,但那种讲不出口的难受却同样可怕,闻潮生觉得自己好似置身冰窟之中,满面豆大的汗珠,他知道自己只要开口,朱白玉就会死,不过他也不必再受这样的折磨。 闻潮生不是什么受虐变態狂,诚然他的忍耐要强过寻常人许多,但只要是人,耐受性就有一个极限。 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耳边儿总能听到那雨滴声,忽远忽近,闻潮生一直在內心暗示自己,反正又不会死,难受与爽皆是感觉,为何不能一视同仁? 门口始终站著一个黑影,闻潮生觉得那是桃竹仙,但隨著那人进来之后,闻潮生才勉强从眼前的重影里看见,是一名瘦削的老头。 “下雨了?” 闻潮生还是这句话。 老头关上了房门,坐在一旁,看著闻潮生道: “能听清楚我说的话么?” 闻潮生裹在被子里,头晕目眩,他索性將眼睛闭上,用乾涩的喉咙吐出了沙哑疲倦的声音: “能听见。” “你又是谁,来做什么?” 老头道: “平山王很信任你,这一次出来寻你们的人,几乎是他手中门客最顶尖的一批了……当然,我不算。” 闻潮生艰难地咀嚼著他口中的那个“信任”。 “这种信任……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等等,我没见过他,他知道我?” 鸟翁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闻潮生,只是问道: “还能看清楚东西吗?” “能。” “记性如何?” “还不错。” 鸟翁徐徐起身,来到了闻潮生面前,从袖中拿出了一张字条,摊开给了闻潮生看: “把上面的內容背下来。” 闻潮生艰难地睁开眼,看字全是重影。 “这什么,你拿近些。” 鸟翁將字条给了闻潮生,而后又从身上摸出了一个竹筒,仰头喝了一口里面的清水,沉默片刻,他將竹筒递给了闻潮生: “喝一口,会好点。” 闻潮生颤抖的手接过竹筒,仰头直接给他喝了个精光,而后才还给鸟翁。 冰凉的水入腹,的確好了许多,眼前的重影症状得到了缓解。 他没去管鸟翁来找他的动机,只是低头看著那张字条。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闻潮生只费了很少的时间便將字条上的內容牢牢记住,鸟翁从他手里拿过了字条,用房间里的烛火点燃,而后亲眼目睹著它化为了灰烬。 “平山王让我转告你一句,这一次你最好全力以赴,有什么本事全部拿出来……不然你会死得很难看。” 鸟翁说完这句话,便推开了房门,消失在了夜幕中。 ps:晚安! 第255章 桃竹仙的过去 “看你也是个高手,真的不能跟我好好打一场?” 临郊处,一座破损的土房內,朱白玉靠灶而瘫,看上去四肢没有一丁点力气,像是一条失去了魂魄的土狗。 他开口对著腰缠双刀的高夫说道,仍然不死心地在做最后的努力。 此前桃竹仙过来给他餵下了一颗神秘的小药丸,於是闻潮生有过的症状在他的身上也同样復现了。 高夫看朱白玉的眼神犹如看待路边一条。 “没有必要,之前仲春问我几招能够拿下你,我说三招……” 朱白玉冷笑著打断了他: “你太自大了。” 高夫微微摇头,言语中的刀锋直劈朱白玉心窝: “如今看来,一招。” 朱白玉沉声捍卫自己的尊严: “打一场!” 高夫看向了朱白玉的双腿: “除非你自断双腿。” 朱白玉反问道: “那我的绝妙身法如何施展?况且断我双腿,你贏了也胜之不武。” 高夫: “或者明日我们就在这个房间里决斗,外头让其他人守著。” 朱白玉又辩解道: “太狭小的区域,我的绝技“三寸仙”施展不开。” 高夫与朱白玉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忍无可忍,冷冷骂道: “放你妈的屁,你就是想跑。” 朱白玉嘆了口气,说了一句“你误解我啊”,接著似乎药效发作,他抿著嘴唇,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著,整个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 这夜註定难熬。 闻潮生熬到了快要天明时,身上的难过没有丝毫消退,甚至变本加厉的严重了。 这是桃竹仙餵他吃下的这颗毒药最为可怕的地方。 寻常的毒基本都是隨著药效渐渐在身体中被分解,药效的表现也愈发浅薄,而这颗毒药不同,它越到了快要好的时候,症状就越是严重。 这种一反常態的药效表现曾经撬开过许多人的嘴,他们之中不乏骨头极硬,嘴极硬之人,桃竹仙似乎对於人性格外的理解,知道黎明到来的前夕,恰恰就是人心最脆弱的时刻。 这种几乎要摧毁闻潮生意志的难过,在抵达某种閾值的时候,闻潮生身上的一处开关被忽然打开了。 那正是“不老泉”。 闻潮生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不老泉”自主运作的时候,是他与邹枸决战时的將死之时。 那仿佛从冰川淌下的清冽小溪般的力量,白的、清的不含一丝杂质,只管沿著闻潮生的经脉流向了他的四肢百骸,被这溪水浸润过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重新焕发了生机,血肉的难过渐渐消弭,他的神智逐渐清醒。 闻潮生仔细体会著身体里的变化,心想这道门的“不老泉”竟然还有解毒的功效? 他立刻盘坐於床上,主动引导起了浸润全身每一处角落的不老泉,哪里不舒服他就让这股力量冲刷洗涤哪里,不到一刻钟,他浑身上下不断冒出的冷汗便彻底停了,整个身体暖洋洋的,焕然新生。 直到这时,闻潮生忽然理解了为何阿水百毒不侵,除了她的体质天生异於常人之外,修行“不老泉”有成必然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 他想到了在小瀛洲里北海道人与他讲述的那些关於道门的事,心道自己真是够蠢,这样的事情早该想到,道门中的人有相当一部分对於天下的纷爭都不甚感兴趣,一心追求长生不老,而长生的一个最为重要的指標便是健康、远离疾病与毒痛。 如此想来,这“不老泉”能解毒、祛病並不稀奇。 將要黎明,闻潮生终於有精力去思索鸟翁递给他的那封信。 那封信上的內容很多,但很简单,是关於桃竹仙的过去。 十分详尽的过去。 在诸多的门客中,她跟隨平山王是最早的那一批,甚至可以说是平山王一手养大的也不为过。 在齐国之北、燕国之南,有一座由游牧凶徒聚集而成的大国,名为“天海”,內部容纳了诸多少数族群,桃竹仙便是天海人。 由於生於两国的夹缝之间,极大程度影响了齐、燕的商贸往来,天海国中本就大都是亡命之徒,奉行实力为尊,烧杀抢掠来得太快,哪里还能静下心老老实实赚钱?齐燕二国诸多来往的商队每每路过天海,必须向天海国缴纳高额的税筹,否则轻则被没收货物,重则直接一商队的人脑袋搬家,久而久之,二国之人对於天海国都极为嫌恨。 后果自不必说,一场瓢泼血雨落在了燕齐之间的荒原上,天海国之人固然武力极为强大,还有诸多诡道奇术,那些悍匪不畏死亡,让燕齐的军队吃尽苦头,奈何春秋元帝歷后,世间大国仅有四座,没有天海,无数亡命之徒终究歿於二国铁蹄之下。 至於国內一些並未作恶的百姓,自然也被一併处置了。 在这一点上,燕齐之王似乎有著心照不宣的共性。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不是寻常时候审查断案,这是战爭,战爭没有公理可言,不讲对错,只讲强弱。 天海国败了,所以天海国的所有人都被处死。 那年桃竹仙六岁,与小自己一岁的弟弟在一场囚徒突围的困境中失散,最终被亲临天海的平山王救走。 当初平山王问她: “你母亲是天海国最会用毒的人,你会不会用毒?” 桃竹仙说: “会。” 平山王给了她一份名单,一共十七人,有十四人是三境龙吟,平山王让她去把这些人都杀了。 “他们死了,你就能活。” 於是年仅六岁的桃竹仙为了活命,用自己母亲教给自己的製毒与用毒手段,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杀了天海十七人。 在那场漫天黄沙,浩瀚无疆的荒原里,一棵无人在意的幼苗破土而出,於烈日的灼烧下,吸乾了周围杂草的生命,独自盛开。 在她被处决的那日,平山王从刑场带走了她。 从那日起,桃竹仙便跟在了平山王的身边,並一直对平山王忠心耿耿。 她需要平山王提供的人力与財力来寻找她失散的弟弟,如今二十七个春秋转瞬而逝,她的弟弟却仍是杳无音讯。 第256章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平山王將这条信息交给闻潮生的用意十分明显,倘若他一张底牌没有,那么面对平山王这一次出动的门客,必死无疑,而平山王似乎並不想看见这场爭斗以这样无趣的方式草草落幕。 闻潮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蠢人,情商应该也谈不上低,但眼下他对於平山王却越来越看不透彻,他想不明白平山王要做什么,想不明白平山王既然要爭夺沉塘宝藏,为何又要派人来帮自己? 还有鸟翁的那句“平山王很信任你”,起初之时闻潮生觉得这大概只是鸟翁嘴中的一句嘲讽与戏弄,可如今看来,似乎这句话里別有味道。 他信任自己? 他为何信任自己? 他了解自己么? 苦海县中最了解自己且与平山王相关的人,无疑就是已经死去的陆川,所以平山王无论如何不该知道太多与自己有关係的信息,顶多晓得刘金时那档子烂事是他挖出来的,如何谈得上“信任”二字? … 闻潮生盘坐於床褥上,沉默无声,影子隨著烛火光明的摇晃一同扭动,就这样直至快要鸡鸣之时,熟悉的脚步声出现在他的耳畔。 “潮生小弟弟,昨夜过得如何?” 桃竹仙摇曳著身姿,立於门口。 她进来时面容间掛著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已经想像到了闻潮生悽惨的模样,他可能会在地面上疯狂打滚,满眼血丝,或是抓得自己浑身血痕,皮开肉绽,满面生不如死的疼痛……但当她看见了盘坐於床褥上,面色平静安详,宛如圣僧一般的闻潮生时,却倏然大惊道: “他妈的,死了?” 闻潮生睁开眼,眉头一皱。 “开口就咒我死,还骂脏话,你比昨天那个揣著双刀的男人还要邪恶一点。” 见闻潮生没死,桃竹仙暗暗出一口气。 仲春没有下令,她便不能杀他。 她知道仲春的手段,领略过仲春的可怕。 在她的眼里,那名叫做仲春的女人无疑便是这天下第一可怕的女人。 她不愿得罪仲春,此行的一行人里,也没有人愿意得罪仲春。 当然,才松下一口气的桃竹仙很快便发现了一件令她同样极为吃惊的事,那便是闻潮生身上竟已完全看不见毒药发作的痕跡了。 “你没中毒?” 她再次吃惊地询问,看向闻潮生的目光,有一种打量实验对象的惊奇与兴奋,那根本不是看人的眼光,被这目光照射之后,闻潮生身上爬满了鸡皮疙瘩。 “没中个鬼,我昨夜差些死了。” 闻潮生骂了一句,但转而他又说道: “不过,好在我挺了过来,先前那名带头的女人看上去很权威,不出意外的话,我和朱白玉都可以活到广寒城了。” 桃竹仙摇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闻潮生心头一紧,右手伸到了左手袖间,捏住了那根蠢蠢欲动的毛笔。 “你们好歹也是为平山王做事,信用度这么低?” 桃竹仙怔住了片刻,但很快明白了闻潮生的意思,见到他那副严肃不已的神情,说道: “我是说,你身上毒药的毒性不会这么快就消失。” 闻潮生吐出口气,回道: “可能我天赋异稟。” 桃竹仙摸了摸自己略尖的下巴,认真打量了闻潮生一遍,语气竟然变得温柔: “交个朋友?” 闻潮生一阵恶寒。 哪怕是用屁股思考,他也能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在想什么。 “不了。” 闻潮生婉拒,却见桃竹仙又摸出了一颗奇怪的药丸,他眼皮狂跳。 “一颗就够了,真的没有必要再来一颗。” 桃竹仙没有理会,直接將药塞进了闻潮生的嘴里,后者並非不想反抗,只是才经歷了一夜的折磨,身上的確没有多少气力,更何况对方是一名通幽上品的强者。 桃竹仙给闻潮生餵完了药后,却发现闻潮生看她的眼神不大对,倘若她是一位稀世美人,自然应该觉得骄傲或噁心,可惜她不是,因此闻潮生的这道眼神让桃竹仙陷入了疑惑。 那不是愤怒,不是怨恨,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讶异与不理解。 “你这是什么眼神?” 桃竹仙蹙眉问道。 闻潮生感受著胸腹中逐渐出现的绞痛,额头上又一次渗出冷汗,嘴上却说道: “你不是齐国人……” 桃竹仙冷冷一笑。 “你说不是便不是?” 闻潮生喘著气,继续道: “我早些年认识一位朋友,他长著一双……跟你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有天晚上我们一起喝酒,他喝醉了,告诉我他其实是天海人……” 这句话一出口,桃竹仙整个人宛如木雕一般立於原地,接著,她竟用颤抖的声音向闻潮生询问: “他在哪里?” 闻潮生没说话,可怕的灼烧痛感已经逐渐蔓延向了他的体表,桃竹仙犹豫了片刻,立刻从身上翻找了起来,最后又给闻潮生餵下了几颗药丸,闻潮生体表的灼烧感才渐渐消退。 “快说,他在哪里?” 桃竹仙双手抓住闻潮生的肩膀,先前猫玩耗子的语气已然消失,一股努力深藏却怎么也藏不住的急迫正在她的全身上下蔓延。 闻潮生眼皮轻抬,对著她有气无力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ps:晚安! 第257章 朱白玉水性很好 二人对视时,这简单到无比的理由,却直接化为了一柄重锤,狠狠捶入了桃竹仙的眼睛里。 桃竹仙愣在了原地很长时间,后来鸡鸣声传响,她的魂魄像是被这声音从天际拖拽了回来,整个人变得极冷。 她的目光极冷,她目光中的杀意极冷,以及那道闻潮生根本看不懂的、被隱藏於她目光中杀意背后的惶恐也极冷。 “你不告诉我,以后每日奖励你一颗你最爱吃的“火海冰山”。” 这是闻潮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顾名思义,这颗药无疑就是昨夜他服下去的那一粒。 “这么糟糕的毒药,就不该取如此绚烂的名字,照我说,这颗毒药这么黑,应该叫“粪海蛆山”。” 闻潮生锐利的点评直击桃竹仙內心,她又掏出了那一粒熟悉的伸腿瞪眼丸,准备给闻潮生餵下,后者立马说道: “餵我吃,你再多餵我吃几颗,我直接死了,你什么都別想知道,还得给我偿命。” 桃竹仙望著闻潮生那副孱弱不堪的状態,动作一时有些犹豫,但嘴上仍旧是毫不退让道: “只要告诉我你那位朋友在什么地方,这一路我只餵你吃丸。” 闻潮生摇头: “我不会背叛我的朋友。” 面对闻潮生的执拗,桃竹仙似乎有些愤怒,但她也没有把握让闻潮生再吃下一颗毒药不会死去,不管是毒药还是解药,对於肝臟皆有损害,再加上闻潮生修为浅劣,身躯比不得他们这些人耐造,桃竹仙不得不谨慎用量,於是二人一时间就这样僵滯住了。 没过多久,仲春的脚步从外边儿响起,她来到了门口对著桃竹仙道: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如何?” 桃竹仙看了闻潮生一眼,转身微微摇头。 仲春的目光挪到了床褥上盘坐的闻潮生身上。 “我们马上出城,再餵他吃一颗药。” 桃竹仙: “他身子骨太脆,再吃一颗,指不定会死。” 仲春沉默片刻,走入房间,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对著他道: “你应该庆幸。” “昨夜朱白玉跟你吃了一样的药。” “但凡他先开了口,你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闻潮生感嘆道: “老朱是个盖世英雄。” 仲春没有理会闻潮生这苦中作乐的落魄,她甚至没有嘲讽一句,这意味著在仲春的眼中,根本没有闻潮生。 “去给朱白玉餵药,然后上路。” 仲春撂下了这句话,便离开了此地,桃竹仙瞥了一眼闻潮生,留了一道冷笑: “你现在不说也没事,路上有的是机会让你开口。” 闻潮生沉默,直到对方即將跨出门沿之时,才忽然问道: “那个人对你很重要?” “他的眼睛跟你长得那么像,难道是你失散的亲人?” 桃竹仙即將出门的身子在此刻一顿,她背对闻潮生站立了片刻,也没有任何回应,就这样匆匆离开了。 她走后,闻潮生的眼睛里才出现了异样的神色。 这些人皆是混跡了几十年江湖的人,哪怕他拿到了桃竹仙的背景,言行也绝不可过於暴露,否则必会激起桃竹仙的疑心。 自方才桃竹仙的表现来看,她对於自己那位“幼时便失散的弟弟”极为在意,而她在仲春这个团队里恰好又是很特殊的一位存在,若是利用得好,会產生极为可怕的效果。 一刻钟后,队伍集结完毕,闻潮生与朱白玉被点了哑穴,埋在了一辆驮运干茅草的马车最底层。 马车徐徐而动,二人被五大绑,朱白玉方才又被桃竹仙狠狠灌了半瓶“碧水丹青”,被拖上乾草车上时浑身皆无气力,宛如一条死狗。 光线被头顶的茅草彻底掩盖,二人之间只剩下了绝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一道柔和的光芒在闻潮生面前乍现,他眨了眨眼,发现是朱白玉不知怎么从绳子里抽出了一条手臂,又拿出了一颗夜明珠。 这东西应该很贵,因为这一次的夜明珠比起上一次的那一颗小了足足一大圈。 有了微光,二人开始使用唇语交流。 闻潮生:“你怎么做到的?” 朱白玉:“我会缩骨功。” 闻潮生:“太妙了,你竟然还会缩骨功。” 朱白玉:“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 闻潮生:“所以接下来我们怎么脱困?” 朱白玉:“听我说,他们要去广寒城,必须要走汴州的运河,那条水路我很熟,届时我得先走,再想办法救你。” 闻潮生:“你会轻功水上漂?” 朱白玉:“飘个鬼啊,能长时间在水上行走的,只有天人。” 闻潮生:“那你逃个屁,” 朱白玉:“我水性好。” 闻潮生:“有多好?” 朱白玉:“我能在水下三丈左右的位置屏息潜上半日不出水面。” 闻潮生:“功夫很厉害,下次记得教给我。” 朱白玉:“行,当年教我这门功夫的师父给我准备了一盆粪水,回头回王城了,我也给你准备一盆。” 闻潮生:“啊?” 朱白玉:“这么做是为了激发你的潜力……別担心,我会儘可能给你找新鲜的。” … 闻潮生沉默了一会儿,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 闻潮生:“我不学了。” 朱白玉耐心劝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闻潮生:“我能吃苦,但不能吃屎。” 二人的谈话以屎尿屁这样噁心的下三路结束,朱白玉收起了夜明珠,並重新將手臂塞回了麻绳里。 路上每过一段时间,他们会停在极为隱蔽的区域,把朱白玉拖出去给他餵一些桃竹仙调配好的毒药,鑑於他们对於朱白玉的重视程度,闻潮生觉得这个曾经面朝粪海,春暖开的男人也並不是那么不靠谱。 不是他太没用,而是敌人太可怕。 ps:还有一更。 第258章 你有针吗? 连续奔波了两日之后,眾人在即將抵达了汴州时停下,入了一间不起眼的客栈,那客栈不小,后院儿中不让客人进入,建了马厩专门用来养了十六匹马。 闻潮生二人被桃竹仙餵了“浣骨软筋散”,浑身提不起劲,就被关在了马厩最深处的那一间小杂房內。 这间客栈是平山王的门客在江湖上建立的势力,进来时闻潮生便感知到了那名满面堆砌笑容、与人端茶送水的小二是个龙吟境的修士;那名外头吆喝客人,跑腿杂物的跑堂是名龙吟境的修士;甚至就连客栈西侧算帐的老帐房也是一名龙吟境的修士。 龙吟境的武者在江湖上数目不少,但比例极低,闻潮生等人常常遇上,是因为他总与平山王打交道。 桃竹仙这两日没有再去询问闻潮生关於他弟弟的事,闻潮生也並不著急,桃竹仙跟著平山王混跡了这么长时间,城府心思指不定学了不少,他越是著急,越容易露出马脚,想要彻底掌控主动权,必须得死死吊住桃竹仙。 对方离开马厩时隱晦打量闻潮生的眼神让他確信,桃竹仙已经上鉤了。 今夜月黑,星光与月光黯淡,天色犹如被蒙上了一层幕布,冷风吹拂之间,二人还能听见山林中传来的野兽嚎叫,因为二人隨时可能受到监视,因此朱白玉在房间里还是掏出了那颗夜明珠,二人开始对嘴型。 闻潮生道: “他们休整两日,应该就要进入汴州的运河了,桃竹仙不可能任由你这般离开的,你身中剧毒,要如何从水路逃生?” 一副病怏怏像的朱白玉忽然一笑,面色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恢復如常。 “大家都是玩毒的,她能下毒,难道我就不能解毒?” 闻潮生震惊地看著他,仔细地从头到尾地打量了朱白玉一遍,最终道: “所以路上你都是装的?” 朱白玉摇头: “那倒不是,桃竹仙下毒的確是一绝,小筑里我是真的中了“碧水丹青”,不过路上她餵我吃的毒药大部分我都没有去解,硬扛过来的,只有个別毒药实在要命,我才给自己解毒。” 他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再厉害、再精湛的演技都有被识破的风险,所以为了避免意外的发生,朱白玉决定……不演。 你餵我毒药,我便真的中毒。 “几年前我曾在桃竹仙的手里吃过大亏,所以后来在这方面钻研了许久,摸出了一些自己的本事。” “再加上一路上我始终示敌以弱,没人知道或想到,我隨时都能解开桃竹仙给我下的毒。” 听完朱白玉的讲述,闻潮生內心彻底收敛了对於朱白玉的轻视。 他发现朱白玉不是有点东西,而是很有东西。 “还有一个问题,这一次找上我们的七人,实力较之於你如何?” 朱白玉道: “仲春、高夫、鸟翁三人实力在我之上,尤其是仲春与高夫,若真与他们正面动手,我可能撑不过十招。” 他给自己留了点面子,朱白玉很想告诉闻潮生,他可能连仲春与高夫的三招都接不住,但转念又觉得这么讲对於闻潮生来讲未免有些太过绝望。 “剩下的“太公鞭”雷明、“断离剑”关云开、“白猿老生”孟徵三人,皆是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实力与我伯仲之间。” “最后便是桃竹仙,她与人正面拼杀的实力相较之其他几位不算太强,不过如果论及毒术的话,她的可怕程度要另算。” 顿了顿,朱白玉的眸中浮现了一抹难得的、隱晦的自傲。 “这一次若非是我,换江湖上任意的一名通幽境武者来,九成九都得栽在桃竹仙的手上。” “而且待我走后,你也会更加安全,他们轻易不敢动你。” “等我在那头布置妥当,届时再想办法救你。” 朱白玉的想法很好,几乎是目前的最优解,闻潮生点头对著朱白玉道: “靠你了,老朱。” … 闻潮生还是没能靠上老朱。 深更时分,高夫过来开门,將朱白玉揪了出去,再送回来时,朱白玉已经被挑断了手脚筋,他的手腕与脚后跟全是鲜血,整个人瘫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望著面如死灰的朱白玉,闻潮生问道: “有没有备用方案?” 朱白玉看了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声音沙哑: “没有,我还是自大了……不该带你陷入寧国公这场风波。” “去书院找你之前,我承诺院长护你性命,眼下怕是要失约了。” 闻潮生微微摇头,没有责怪朱白玉: “你又决定不了,那是齐王的意思。” 朱白玉长长嘆了口气。 若是有一名名医在身边,或是稍微有些经验的医师,倒也能將他的手脚筋接回去。 不过眼下,他多半要成为一个废人了。 二人沉默,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闻潮生来到了朱白玉身边,在他的耳边轻声问道: “有针吗?” 朱白玉疲倦地抬起眼皮: “在我左手的袖中……你要作甚?” 闻潮生道: “帮你缝手脚筋。” 朱白玉一怔,隨后摇头苦笑: “別费劲了。” “你又不是医师……况且,我的银针上也没有能穿线的孔洞。” 闻潮生从他的袖间摸出了一排银针,而后仔细挑选了一根粗细均匀合適的,接著他將这根针拿在手里,盘坐於地,深吸一口气道: “且试试看吧……” … ps:晚安! 第259章 闻潮生的第一场手术 能缝手脚筋这种事,闻潮生没有经验,但他的確在小瀛洲里跟北海道人学过医术,毕竟北海道人的医术天下闻名,闻潮生觉得自己学了这些东西,未来用得著。 江湖中,武者的血气充盈,断手断脚短时间內能接上,闻潮生学这些东西原本是用来给自己和阿水用的,不曾想第一次给了朱白玉。 “你以暗器冠绝天下,他们却不搜你身,可见这些人的確没把你当回事。” 二人在封闭的小房间中, 没有烛火,只能靠著夜明珠散发的光芒照亮,闻潮生微不可寻地感慨一句,朱白玉却虚弱道: “如果你了解这些人,那你就会明白,他们虽然自大,但有足够的实力自大。” “当年白龙卫三名教头,我武功最低,狄大哥修为已至造化,半只脚迈过天人,距离天人大劫只差一步,却被“子午刀”高夫与另一名神秘高手苏氏联手斩杀……你要明白,能斩杀狄大哥那种程度的武者,修为就算距离他差距不少,那也是通幽圆满,再者那一战之后这么多年,高夫的修为肯定更上一层楼,说不定已经站到了与狄大哥相同的层次,我在他面前,犹如玩物。” “而那一行人里,仲春与那不知姓名的老头较之高夫只强不弱,倘若是你,已经能隨手將一只鬣狗关进笼子,还断了其手脚筋,会在意它有没有爪子么?” 被挑断了手脚筋的朱白玉,已是动弹不得,只能盯著头顶蜘蛛结网的天板,徐徐讲述出这些事实。 闻潮生凝神一直盯著手中的针尖,不知在做些什么,嘴上隨口道: “同是通幽境,差距会这么大?” 朱白玉咳嗽起来,整个人宛如一条脱水的鱼。 “若你將修行看作一条长路,那通幽境的这条路不但路途遥远,而且分支极多,不是每一条路最后都能走到终点,看见天人之关。” “你在前三境所经歷的长路,加起来可能还不到通幽境的十之一二,正因如此,这个境界得武者才会这般参差不齐。” 闻潮生瞥了朱白玉一眼,联想起了自己如今的状况,忽然很是自信地说道: “如果有天你看见我迈入了通幽境,那我一定很厉害,非常厉害。” 朱白玉道: “我可能看不见那天了。” 闻潮生皱眉,鵪鶉蛋般大的夜明珠力量实在有限,它不可能如同星月那样璀璨,甚至比不上烛火,但又要比萤火更为明亮一些,闻潮生觉得这很好,因为这样已经足够让他看清楚眼前的针。 “你到底在做什么?” 朱白玉偏过头,望著闻潮生如此严肃认真的模样,忍不住询问。 这当然不是催促,因为朱白玉压根儿就不认为闻潮生能帮自己缝合断掉的手脚筋,他只是单纯的好奇……並且觉得此刻的闻潮生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闻潮生煞有其事地回答道: “给针穿孔。” “线可以从身上的衣服弄,但你身上的银针不是绣针,所以我得提前给针穿个孔洞。” 朱白玉凝视著无比认真的闻潮生半晌,还是忍不住说道: “绣针的孔洞需要將针的一头捶打扁平,再进行操作,我的这些银针是找王城的匠师单独打造的,坚韧程度极高,而且针的表面十分圆滑,如今身处这样的房间里,你要怎么穿孔?” 闻潮生反问道: “你看不见么?” 朱白玉满面茫然: “看见什么?” 闻潮生: “你看不见没关係,我能看见就行。” 闻潮生的眼中,雨水剑意正在逐渐被他抽丝剥茧,一滴雨水似虚似实,不断从外面剥落,以前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第一次尝试未免生疏,截至他们说话结束,闻潮生已经散开了第六滴雨水剑意,而每当他尝试將雨水剑意缩小到针眼大小时,就会因为剑意过於微小而直接涣散。 但隨著闻潮生一次次的尝试,那滴自书院后山思过崖领悟的雨水剑意已经愈发微渺,这个过程给了闻潮生难以想像的压力,他此刻虽是坐於原地未动,却浑身上下皆大汗淋漓,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 朱白玉虽然因为桃竹仙给他所下之毒,导致感知不到那滴雨水剑意,但他也晓得闻潮生这状態不大对,似乎到了很关键的时刻,於是他也闭上了嘴,静静等待著。 十几个呼吸之后,闻潮生忽然泄了气,大口喘息著。 “成了……” 他说道。 借著夜明珠的微光,朱白玉震惊地看著闻潮生指间的那根银针,上面竟然真出现了一处极为圆润细小的孔洞! 他不理解闻潮生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但也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闻潮生这傢伙已然今非昔比,並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孱弱,一名二境的武者,绝对做不到仅凭藉著意念或是目光便做到这一点。 闻潮生弄好针线,对著朱白玉用唇语道: “別出声,我先给你缝上,待血气通了,你再靠著丹海之力將血肉细节处归位……不过之后得装得像点,机会只有一次,若是被发现了,我也没辙。” 朱白玉点头。 於是在这间无情挡住了所有月光与星光的昏暗小房间里,闻潮生用极为简陋的一根针和一根线,借著一颗破石头散发的微弱光芒,在全菌出击的条件下完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手术。 得亏面前的是一名通幽境武者,而不是一名普通人。 “缝好了,你试试看。” 闻潮生已经儘可能避免了血沾在手上,朱白玉指导闻潮生用银针刺激他的穴位,帮他冲关破毒,而后运转丹海之力,徐徐滋润经脉血肉。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只是闻潮生刚一坐下,小屋的门却又被打开了。 门外,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正是今日在客栈中看见的店小二。 他来这里似乎是为了查看朱白玉的情况,然而隨著他目光落在了朱白玉的身上时,神情却是骤变。 小二见朱白玉居然能盘坐起来,还能抬手运转玄功,便知朱白玉断掉的手脚筋被人缝合了,他即刻转身想要去通风报信,却听见身后传来风声。 小二来不及回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因为除了风声之外,还有比这风声更快的东西。 ——一支笔。 写字用的笔,杀人用的笔。 那支笔从漆黑的小屋內乘风而出,笔尖的狼毫蘸了独属於夜的稠墨,轻而巧地无声落於他的后脑处。 笔锋未进,但剑意已至。 小二的瞳孔瞬间涣散,向前扑倒在地,溅起尘埃一阵,也惊飞了马厩茅草棚顶上麻雀二三。 血从他的后脑汨汨而出,在他的身躯轻微抽搐下,淌於地面,与黄土尘灰裹於一团…… ps:晚……哦,还有两更。 第260章 显露 “你出手太快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朱白玉开口如是说道。 他內心很震撼,也很沉重,震撼自是因为闻潮生这迅捷到极点的杀招,用毛笔刺出如此犀利的一剑,並一瞬之间杀死一名龙吟境武者,自然不是二境的武者能够拥有的本事,但他怎样仔细感知闻潮生的气息,也探查不到丝毫三境的端倪。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死局。” 闻潮生感慨。 这人一死,会引发一系列的麻烦。 最简单的情况是,朱白玉的手脚大概率保不住了。 对方只承诺不杀朱白玉,可没有讲过其他,高夫半夜袭来切断朱白玉的手脚筋,就是因为对於朱白玉仍旧不放心。 虽然朱白玉的武功在他们眼里可能並不算厉害,但好歹是个老江湖,还是白龙卫的教头之一,仅靠著毒药控制,很难让人心安。 更何况,朱白玉对於毒药也颇有研究。 如今高夫切断了朱白玉的手脚筋,有人前来查探情况,却被瞬杀,朱白玉无疑会被列为重点关注对象,但凡高夫等人稍微细心一些,检查一遍朱白玉的状况,就会发现他已经將手脚筋接了回去。 切断手脚筋不行,砍了手脚扔掉,总不能再长回去。 朱白玉几乎能想到自己的结局,他沉默许久后,对著闻潮生说道: “我不会坐以待毙,你杀人之后,惊飞了几只鸟,不出意外,很快便会来人,届时我会殊死一搏,若能带走一人,便能帮你缓解部分压力……我死后,在他们找到广寒城的线索之前,你一定是安全的。” 闻潮生站在门口,没去动那尸体,只是一直遥遥望著被月色铺就的那头,声音在门外徐送的风中竟显得格外沉稳。 “事情还未糟到那样的程度。” 潜心恢復的朱白玉忽而偏头,眼中惘然: “你还有办法?” 闻潮生道: “倘若待会儿过来的若是那老头与桃竹仙,你便不要动手,让我来处理……若不是,你拼命,换个轻鬆点的死法。” 朱白玉盯著门口靠框而立的闻潮生,他本是江湖人,曾也经歷过无数生死,对於死亡也没有多少惧意,此时忽生感慨,交代了遗言: “我死后,帮我照顾一下小七。” 闻潮生偏头盯著朱白玉,眼神愈发怪异: “虽然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是你天生的自由,但我还是要跟你讲清楚……我常听说故事里英雄救美后,美人总是以身相许,可你不是美人,我也不是英雄,所以如果我救了你,你千万別对我有非分之想。” “不然我弄死你。” 朱白玉怔住了一下,隨后面色闪过了一丝尷尬。 “你多虑了。” “我与小七也只是手足之情。” 没过多久,马厩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这声音让闻潮生心口一松,他低下头,对著屋內屏息静气的朱白玉道: “运气真好,天让你活。” 朱白玉抿嘴,没有说话,只是躺在一旁,佯装手脚筋被切断的废人。 他的伤口大片血渍结痂,未曾清理,再加上被衣服裤子遮盖,若非仔细排查,倒也难看出端倪。 徜徉的月色下,桃竹仙莲步轻移,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她看著地上躺倒的尸体,表情微变,目光果然在第一时间看向了房间里瘫著的朱白玉,完全没有在意门口离她最近的闻潮生。 “不愧是白龙卫的教头,手脚筋都被割断了,还能杀死三境的武者……看来高夫还是不够小心,回头真让你偷偷溜走了,怕是要横生不少麻烦。” “果然还是应该採纳我的建议,直接將你手脚都砍了,自然什么事儿都没了。” 桃竹仙说著,竟从袖间缓缓摸出了一柄锋利的鳞纹匕首,她快步朝著门口走来,意图已然十分明確。 隨著她靠近三步之內,闻潮生指尖轻轻转动著的毛笔忽然刺出。 他向前一步,距离正好。 月色下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剑鸣,面对这一剑,桃竹仙原本不屑的脸上闪过了一抹惊讶,但也只是一抹惊讶。 她几乎是同时腕间翻转,匕首便与笔尖相交,霎那之间,一股迅猛刁钻的劲力顺著匕首传入了她的手臂。 不快不慢,不强不弱。 正是刚好足够杀死三境武者的一剑。 桃竹仙手轻轻一抬,闻潮生掌中的毛笔便被震飞,落於远处。 “这是……剑法?!” “还真是低估你了,闻潮生。” “原来人是你杀的。” 桃竹仙惊疑不定地看著他,虽然对方的实力远不足以威胁到她,但方才那一剑绝不是二境的武者能够刺出的,更何况闻潮生手中拿著的还是一根毛笔。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回是走眼了。 “可惜,没能杀你。” 闻潮生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手臂,计算著自己与桃竹仙的实力差距。 方才那一下,已证明了先前朱白玉所述。 ——桃竹仙会用毒,但並不只是会用毒。 她的修为同样可怕。 “看来,光切断朱白玉的手脚筋还远远不够……” 桃竹仙语气一转,怀揣著浓郁威胁。 她身形一动,竟瞬间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单手掐住了闻潮生的脖子,匕首顺著闻潮生面颊划过,鲜血落下时,疼痛蔓延。 “你也不能放过啊……” 第261章 交易 与江湖人打交道,这种刀口舔血的刺激与恐惧是在书院內体会不到的。 阑干阁內的那些条条框框將里面的学生包裹的实在太好,保护得实在太好,闻潮生在里面待久了,甚至有些忘记了外面世界的危险。 血水自面颊滑落的时候,闻潮生意识到,桃竹仙是真的想要杀他,那种从眸子里透出的欲望直击他的肺腑,令人窒息。 “你废了我,我一字不吐,去了广寒城,你们什么也別想做,白折腾一趟,平山王一定会对你们很失望……” 闻潮生用尽全力地讲出这些,桃竹仙面色上的狰狞一滯,隨后即刻恢復如常。 她冷冷一笑: “我们不过是失去一点信任,未来自会慢慢恢復,而你们没了命,可还能起死还生?” 闻潮生咧嘴一笑,笑容隱隱淌著疯狂,不知为何,桃竹仙看到这一抹疯狂后,眼里的狰狞竟反而消退了不少。 “一点信任?” “我一时竟分不清你究竟是真蠢还是假蠢……” “你们七位该是平山王麾下的门客里最厉害的一批了吧,同时出动,又是飞鸟追踪,又是提前准备人力物力在山林里设下埋伏,耗费了这么多资源,连一个江湖上的毛头小子与朱白玉都搞不定,他会怎么想?”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再者,这一次行动的目標很可能是沉塘宝藏,平山王为此已经等了足足五年……寧国公的死与他多半也有关係,算上布局谋划的时间,兴许更为久远,眼见著就要成功了,最后因为你们的不当行为而功亏一簣,他会有多么失望与愤怒,你比我更清楚。” 隨著闻潮生徐徐讲述出这些,桃竹仙掐住闻潮生的手力气渐弱,眸子里的狰狞也彻底化为了忌惮与冰冷。 换些其他的人,桃竹仙自是不相信他们能一字不吐,可二人皆熬过了一整夜的“火海冰山”,其意志力远非常人能及。 桃竹仙很清楚她的这些毒药究竟有多么恐怖,能熬过“火海冰山”的硬骨头,说是千中无一绝不夸张。 脖子上的手渐渐失去力气,闻潮生索性后退一步,挣脱了她的束缚,接著又扭了扭自己的脖子,低声说道: “跟你做笔“交易”,有没有兴趣?” 桃竹仙眯著眼,道: “你能与我做什么交易?” 闻潮生看了看周围,借著不老泉的力量仔细感知,確认麻雀都飞走之后,才对桃竹仙道: “你们需要线索,我要命。” “你帮我和朱白玉活下来,事情结束之后……我带你去见我的那位天海朋友。” 再次提到“天海”二字,桃竹仙的心臟狠狠撞击了几下胸膛,让她的呼吸都急促了不少,但桃竹仙並没有如此轻易相信闻潮生。 “我记得你上次还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你不会背叛自己的朋友。” 闻潮生: “他也跟我讲过,这些年他非常想念自己的同族……还有“家人”。” “这几天我想了很久,你们同为天海遗族,又没有利益衝突,但没有伤害他的理由。” 桃竹仙的眼神在月光浸润下变得越来越怪异,她直勾勾地盯著闻潮生,面无表情地问道: “你的那位朋友……还有家人?”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仍然没有透露最关键的那些信息,他仍旧选择了继续藏。 “提到过一些,说是父母死了。” 桃竹仙裙袖下的手捏住了指节,微微泛白。 “兄弟姐妹呢?” 闻潮生: “问过,但每次一问,他就沉默,喝醉了也这样,所以我后来便不问了。” “你也是天海人,或许他会更愿意向你袒露自己心声。” 桃竹仙这一次沉默了很久,二人站在一具尸体旁边,场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冷风裹挟著运河那头还未褪尽的冬意不断扑面而来,桃竹仙最后幽幽开口,竟真的做出了让步: “今夜死了人,你与朱白玉只能保一个。” “死去的人得要有一个合理的交待。” “除非你能说服他们,但仲春不会后退一步,你不了解她的可怕,她熟知千年以来最为极端残酷的刑罚,比我残忍百倍不止,所以仲春从来不会跟人谈条件。” 闻潮生道: “自然有办法可以都保下,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 他將理由说给了桃竹仙听,后者听完之后冷笑道: “既然你知道我们此行带了一名会用飞鸟监察的人,那你就该知道,方才此地发生过的一切都已经被觉察,明日若我说谎,招灾受难的可就是我,你这手离间实在是用得够烂!” 夜幕之下,闻潮生微微一笑: “如果……他不会说呢?” 桃竹仙看著闻潮生的笑容,心头隱约觉得不对: “你什么意思?” 闻潮生其实並不確定鸟翁一定会帮他,但他为了掩护朱白玉逃离,必须赌上一把。 朱白玉走了,他才能活。 否则二人倘若都一直被这七人死死掌控,最终的结果不言而喻,断无任何生机。 “你怎么知道……我就只与你一人做过交易呢?” “大家都有自己所求之物,只是恰巧你们中的某些人所求之物我都有。” “做了交易,你们交差,我们活命,很公平。” 桃竹仙: “仅凭藉你的一面之词,我就冒这么大风险,你却与我讲公平?” 闻潮生: “信任是一点点建立的,第一次交易总归会有些风险,你有一夜的时间慢慢思考,交易条件我已经给出,若是明日朱白玉出事,我会彻底变成一块石头。” ps:晚安! 第262章 不齐 桃竹仙没有直接回应闻潮生,她离开之后,朱白玉很好奇闻潮生到底跟她讲了什么,闻潮生却未对此有任何回应,只是说道: “你接下来別管,好好装残废便是……仲春他们那一行人里,任何一人单独提出来,在江湖上都是极为可怕的存在,但偏偏这七人凑在了一起,心还不齐。” “平山王的手下真是骄纵惯了,这些人因为自身的实力强大,甚至要比当初来苦海县的陆川更为自傲,而他们对我们的藐视,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你走了,我下一步的计划才能如约进行。” 朱白玉讶然道: “你还有下一步的计划?” 闻潮生抬眼,他开始使用唇语,避免任何一丁点声音暴露在房间外。 “昨夜桃竹仙有一点没有讲错,我的確是打算用用“离间计”,这七人单独拎出来任何一位都不是极其难惹的主,更何况如今一同出动,不过她想得简单,以为这道“离间计”要对她用。” 朱白玉挑眉: “难道不对她用?” 闻潮生: “太明显了。” “当初你在边关打仗的时候,难道没有学过兵法?” “任何时候,离间计的使用都有两条前提,一者,神不知,鬼不觉;二者,情绪到位。” “这两条至少满足其中一条,离间计的使用成功机会才会拔高。” 朱白玉听著这些,未免觉得玄妙,以往龙不飞与军中的一些老兵或军师也会传授些兵法,但更多是藉助地势临阵对敌,至於这种计谋很少会有人去研究。 他目光中带著谦逊,想向闻潮生继续请教,但对方却只说道: “与你无关……你离开之后,儘快去苦海县召集人手布局,严阵以待,这七人有多可怕不必我多言,而且他们此次行动,必然也带著不少江湖势力一同前往,广寒城外,估计迟早会爆发一场恶战。” “这已经不是查不查寧国公的事了……” “输了,我们全都得死。” 朱白玉面色严肃,微微点头。 … 到了清晨时分,那名死去的小二终於被收尸,客栈里吃著东西的几人沉默不语,气氛难言的沉重,仲春吃完早饭之后用下人递来的温热乾净布巾仔细擦了嘴,淡淡道: “昨夜,有人说切了朱白玉的手脚筋,他的身上还服了毒,所以……有谁能告诉我,这人怎么回事?” 现场一阵沉默,无人讲话。 鸟翁背对眾人独坐一桌,摸出了一些馒头的碎屑餵著袖中的鸟儿,似乎对於这件事情毫不关心。 另一桌的桃竹仙藏於桌下的手指正在用力。 同桌“太公鞭”雷明与“断离剑”关云开目光似有似无地在高夫身上游走。 “白猿老生”孟徵则还在吃著馒头。 高夫闭著眼,右手握住腰间的短柄弯刀,轻轻敲击几下之后,他忽然站起身子,朝著后院马厩而去。 “切了手脚筋不够,那就把他手脚直接砍了。” “没了手脚,我不信他朱白玉还能动手。” 高夫语气冰冷,似乎昨夜朱白玉杀人对於他来说是一件极为侮辱之事。 他路过鸟翁身边,路过了孟徵的身边,最后路过了桃竹仙的身边,眼见著便要从后门离开,这时桃竹仙才终於开口: “人是我杀的。” 高夫驻足,片刻后脖子微微偏过,斜视桃竹仙。 她继续道: “昨夜我去了一趟马厩,给他们餵药,正好遇见他准备带著朱白玉逃走,於是一剑杀了。” 客栈的帐房一听这话,抬头,顏间写满了震撼,他停住拨弄算盘的手指,徐徐开口: “杨立在这间客栈搜集转运情报四年有余,没见做过出格之事。” 他並非为死去的店小二辩解,而是想要表明自己对於“店小二杨立是朱白玉安插在这间客栈的钉子”这件事毫不知情。 这间客栈是仲春麾下操持著的江湖驛栈,有些年头,在这里做活的人自然了解仲春的手段与背叛她的下场,不敢丝毫沾上些关係。 可他的话落在別人的耳中又是另一番味道。 见仲春的目光也移到了她身上时,桃竹仙的身上已经渗出冷汗,不过她仍未露出丝毫怯意。 “四年来第一次做出格之事就被我撞上,那他运气还真是不好。” “这朱白玉倒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无用,竟能將钉子扎进仲春大人的手里……” 她幽幽话落,场面又冷落了下来,仲春未作回应,只是打量了桃竹仙一会儿,又看向了鸟翁。 鸟翁依旧老样子,没说话,只是餵鸟。 短暂的缄默,却让桃竹仙的心臟跳动速度变得极快,正如闻潮生昨夜所言,第一次合作必然会面临信任危机,倘若闻潮生昨夜是在忽悠他,鸟翁根本没有跟他做过任何交易,今日一旦当面揭露自己,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闻潮生的確是在忽悠她。 但结果是一样的。 鸟翁没开口,沉默得宛如草木。 但他此刻的沉默,反而让气氛渐渐回暖,高夫紧绷的面色略微松和,淡淡调侃桃竹仙道: “看来朱白玉得感谢你,否则此刻他会彻底失去自己的手脚。” 桃竹仙瞥了他一眼: “也没区別了。” “这么长时间没医师为他缝合回去,日后也只能成为一个废物。” “只是可惜了这一身修为。” 高夫冷笑道: “不可惜。” “因为他根本没法活著离开广寒城。” 仲春徐徐起身,弹了弹袖间灰尘,对著眾人道: “收拾准备一下,今日午时出发过河。” 雷明眉头微皱,与对面的关云开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口问道: “不是择定明日么?” 仲春的语气不容置疑: “改了,今日就走。” “有问题么?” 雷明没去与她对视,说道: “没问题,只是问问。” … ps:今天一更,明天要去成都见个朋友,但是两更会早早奉上,晚安! 第263章 遁离 死去的店小二杨立的尸体被很快处理乾净,为他收尸的是帐房。 看著杨立的尸体,他怎么也没想明白。 很难明白。 明明自己才是朱白玉的“钉子”,怎么他先死了? 先前他处理情报的时候,被杨立瞧出了端倪,还被威胁,杨立说但凡让他抓到一丁点证据,就是他的死期。 仲春等人过来的前一天,杨立似乎还有打算告状的意思,结果一夜之间,他死了。 死因是“为了帮助朱白玉脱困”。 埋尸时,帐房望著杨立尸体,眸中十分感慨,嘆道: “兄弟,还是你演的像啊,够狠,连自己人都骗。” 帐房原本对於眼下境况传递信息还颇有些忌惮,如今不曾想盯他盯得最紧之人“竟然也是朱白玉的钉子”,一时间鬆了口气,决定儘快將如今朱白玉的境况送出,召集人手,准备下一步的行动。 他也不知这一次究竟出了什么事,居然惊动了这么多寻常时候根本看不见的大人物,但先前朱白玉在留下了极其隱晦的线索,让他们准备在云溪某处秘密据点接应,他也必须想办法將消息送出。 打架他確实不行,但是做情报递交十几年,他尚是颇有手法。 处理杨立遗物的时候,他顺手將东西一同扔进了运河之中,而后转身离开。 … 朱白玉二人被拖拽到了小舟之上。 顺著运河水路入云溪需要两日时间,船上筹备了水与食物,朱白玉宛如死去的牲畜横躺在船的一角,纵然手脚筋皆被挑断,但他仍旧被绑了起来,闻潮生则要更惨,不但被绑著,还被餵了药,浑身无力,全身上下只有嘴还能动。 行船半日,至於夜色笼罩,遥遥无际的运河仿佛成了一条冥河,只有偶尔路过的商船上点著灯笼,如星辰般散发著微光,但很快便又擦肩而过,消失於远处。 朱白玉盯著面前隨著水浪摇摇晃晃的灯笼许久,忽然移开了麻木的眼神,对著眾人道: “我要方便。” 没人搭理他。 朱白玉嘆道: “回头我若拉裤子里,你们別后悔!” 高夫冷冷回道: “你敢他娘的弄船上,老子阉了你!” 朱白玉反问道: “若非你割断了我的手脚筋,我会如此?” 眾人的船只不算太大,上下两层,要后日午时才能抵达目的地,朱白玉真要把这些污秽之物弄在船上,確实有够噁心。 这对於一些常在江湖上奔波的人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可眾人在王城那等舒雅乾净之地待久了,谁会愿意去闻他人的排泄物? “带他去解决。” 仲春开口,高夫面色冷冽,似乎並不想动。 眼见船內的氛围隨著仲春皱眉而逐渐变得凝沉,雷明这时起身,缓缓来到了朱白玉身边,將他拖去了船头。 外头夜风呼啸,运河之上的风不但荆烈,还带著一股独有的水腥味。 雷明为朱白玉解绑,正欲去脱朱白玉的裤子,却听他忽而笑道: “前几天,我看见你背著仲春偷偷留下了信。” 他的声音极小,却好似重锤一般击中雷明,后者脊背一僵,用瞳孔缩紧的双目盯著他,却是面无表情道: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朱白玉仔细勘察了雷明两眼,微微摇头: “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看上去你好像与仲春的目的並不相同……不过不重要了。” “多谢你带我出来,还帮我解绑。” 他话音落下,忽地出手,一掌拍出,丹海劲力倏然自掌心爆发,声似雷电,雷明虽是措手不及,但仍旧反应迅速,匆忙之中与朱白玉对了一掌,劲力四散,余波竟让將整个船身都拍打的摇摇晃晃! 而后,朱白玉在雷明惊骇的目光飞出老远,坠入了运河,此后再无波澜。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瞬间,门內几人即刻衝出,见船头仅有雷鸣一人,便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听雷明讲述后,高夫第一个沉声道: “荒谬!” “他手脚筋皆被挑断,我亲自操刀,又无医师为其缝合,如何与你对掌?” 他怎么也想不通,忽然记起昨夜似乎不止他一人去见过朱白玉,猛地看向了桃竹仙: “贱人,是你!” “你昨夜去找朱白玉……到底做什么了?!” 被高夫忽然指著的桃竹仙眼睛微微一眯,见周围投射而来的目光皆不怀好意,她却是脖颈微扬,冷笑道: “我还想问你……” “本来朱白玉先前吃著我给的毒药与软筋散,一路来都老老实实,未见任何乱子,结果你自作主张去割断了朱白玉的手脚筋,我正是信了你高夫,才放鬆戒备,今日只给闻潮生餵了软筋散,结果就出了这档子事!” “而且昨夜若不是我多留了一个心眼,朱白玉二人说不定都已经被偷偷救走,恰好事情就出现在你去了那里之后……高夫,若是你一人来此,有些私心,做了些私事,无人看见便也罢了,而今我们七人一同前来,我劝你可千万別做什么对不起王爷的事,否则……” 她言辞犀利敏锐,即刻反击。 她必须反击。 如今七人一同前来,相互督察,但凡真的被扣上了“二心”的帽子,会是十分严重的罪名。 “再者……我六岁就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不知帮王爷做了多少事,杀了多少人,你怀疑我,还不如怀疑朱白玉自己的手脚筋长了回去。” 高夫被桃竹仙一席话说的面色涨红,左手已经下意识摁在了刀柄上,目光掛著杀意道: “真是牙尖嘴利,所以一路你都这般谨慎,为何偏偏今日不给朱白玉餵药?” 桃竹仙蹙眉。 “说得轻巧,过了云溪,纵使我们全力奔波,也至少有三日路程,我这毒药不需要材料,凭空给你变出来?” “之后到了广寒城,指不定遇上什么麻烦,我自是能省则省。” 高夫还想说什么,仲春却是来到了船头,仔细打量著漆黑的河水,沉默许久之后淡淡道: “船停后,发动所有江湖势力寻朱白玉,他一定回去广寒城,另外,到了广寒城后,找到任何与白龙卫有关的人……杀无赦。” ps:下午要开车去成都,还有一更可能比较晚。 第264章 离间(一) 几人在平山王麾下共事,皆为门卿,各有炫目战绩,没有从属一说,之所以他们会听从仲春的建议,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仲春在平山王那里有著不一样的地位。 而且仲春的实力与手段极其狠辣可怕,这些年死在她手里的远远不止敌人,还有不少平山王的下属。 仲春此生最无法接受的事,便是有人背叛平山王。 那些曾经背叛平山王的人,仲春不但会將他们挫骨扬灰,甚至连他们的家人都没有放过。 正因为对於仲春的恐惧,桃竹仙才会在第一时间还击高夫。 面对即將发生的衝突,仲春似乎没有怀疑高夫与桃竹仙中的任何一人,但其实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只是因为外敌在前,仲春不想此刻出现內乱,所以才没有立刻清算。 这件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 等到局势稳定,仲春一定会深查。 回到了船內,高夫目光扫过角落里横躺著的闻潮生,眼神轻轻一动。 “是你捣得鬼?” 闻潮生有气无力的抬起眼皮: “捣鬼什么?” 高夫缓缓蹲在了他的面前,阴翳的面容不带一丝情感: “朱白玉逃了。” 闻潮生与他眼神一对,嘴角不自然地一抽,怔在了原地: “你在开玩笑吗,他手脚筋都被切断了,如今身在运河中间,他能往哪儿逃?” 高夫凝视著闻潮生许久,著实没有从他脸上瞧出丝毫端倪,徐徐起身,掏出了自己的一柄佩刀。 “朱白玉被割断了手脚筋,竟然还能逃走,的確出乎我的预料……所以这样的意外,不要再出现第二次了。” 听著他淡淡的话,闻潮生同样平静地开口: “若是你割断了我的手脚筋,或是要砍下我的手脚,那你们就別想拿到关於沉塘宝藏的任何线索。” “不信你试试。” 高夫眯著眼: “你在威胁我?” 他握刀的手一用力,准备落下的瞬间,桃竹仙却忽然拦住了他。 “不要把你的恼羞成怒发泄在猎物身上。” “如果最后真的因为你的愤怒导致大家功亏一簣,这罪你担待不起。” 高夫微微抬头: “你要拦我?” “朱白玉逃了,你也有责任,如果闻潮生逃走了,你担全责?” 桃竹仙本想回击,但一想到此刻本来仲春已经极为不爽,若是继续爭吵下去,非但保不住闻潮生,很可能自己也会承受其怒火,於是说道: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你看不住人,我来看,看不住,我担全责。” 二人对视半晌,高夫缓缓將刀收了回去。 “记住你说的话。” “如果他逃了,这一刀会劈在你的身上。” 一场风波,渐渐淡去。 黎明將至,几人去稍作歇息,桃竹仙拖著闻潮生来到了船头,餵了他一颗“火海冰山”,面带寒霜。 “朱白玉到底怎么回事?” 闻潮生麵皮抽搐,强忍著剧痛。 “……你问我?” “我问谁?” “他手脚筋都被割断了,还能当著一名四境的人逃走,你难道就不该去怀疑一下带他出去的那人吗?” “我听你们吵来吵去,吵了半天,为什么最有嫌疑的人,反而没人怀疑?” ps:被风哥拖去喝酒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章很少,我有罪。 第265章 离间(二) “任何时候,离间计的使用都有两条前提,一者,神不知,鬼不觉;二者,情绪到位。” … 闻潮生的离间计倒是不足够神不知鬼不觉,但好在,桃竹仙的情绪已经到位了。 一路上,她与高夫几乎都是尽心尽力在看著朱白玉与闻潮生,尤其是她,不停地配毒、餵毒,找机会收集原料,相比较於此,雷明与关云开、孟徵三人几乎什么也没做,而如今朱白玉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形下逃离了这只船,送朱白玉出去的雷明没有被丝毫怀疑,反倒是一路上为这件事做的最多的她差点被打成了“叛徒”,桃竹仙如何能不生气?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然就是高夫那个蠢货。 当雷明站在船外讲述出那件事后,他这个该死的混蛋玩意儿,第一时间没有去怀疑最有嫌疑的雷明,反倒是將矛头指向了她,於是才有了前面的这场爭吵。 见桃竹仙的表情上闪烁而过的怨恨,闻潮生又压低声音说道: “……而且高夫那人也不对劲,但凡是个人就会第一时间怀疑与朱白玉单独相处的雷明吧,他偏要去把矛头引向你……你自己想想怪不怪,一路上都是你给朱白玉餵药,他不老老实实的?“恰好”就是昨夜高夫自作主张要赶在你餵药之前去割朱白玉手脚,而且他明明知道你不可能放老朱走,所以半夜一定会去餵药,这下好了,一路上朱白玉都老实得像条狗,偏偏就是这回你信了高夫,没给朱白玉餵药,他逃走了,如今高夫先发制人,你反倒成了那个放朱白玉走的罪魁祸首……我寻思你是毒师,又不是医师,怎么帮朱白玉缝手脚筋,这道理大家都该懂,高夫做了个如此明显的局,你居然还没看出来?” 闻潮生嘴里吐出的这些字,犹如一只灵敏的巧手,不断拨弄桃竹仙內心潜藏积蓄的愤怒与情绪,又好似一根尖锐的锥子,一个劲儿地朝著桃竹仙的脑子里头钻,她隱於裙下的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握成了拳头。 昨夜她怀疑闻潮生在使用离间计,但今夜,她不怀疑了。 闻潮生讲述的许多都是事实,而且站在她这边。 桃竹仙在船头,看著因为“火海冰山”而瑟瑟发抖、浑身冷汗的闻潮生,犹豫片刻,还是给他餵了一颗解药。 恐怖的疼痛感从骨髓深处渐渐流失,闻潮生艰难喘息著,船头的灯笼隨著夜风轻晃,犹如无法主宰命运的浮萍,桃竹仙那张苍白甚至略带一丝恐怖的面容贴近了闻潮生,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照你刚才的意思,高夫这是在为雷明开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潮生与她的双目对视,那的確是一双十分可怕的眸子,很有压迫感,可这样的目光与打量如今已经很难再对闻潮生有任何影响了。 “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哪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但可以肯定的是,朱白玉是雷明放走的,而且手脚筋也没有被真的割断,否则一个手脚筋都被割断的人坠入了运河,几乎必死,而高夫与雷明之间大约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或是合作,至於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顿了顿,闻潮生看著桃竹仙那张已然有些扭曲的面孔,道: “虽然被污衊是一件足够让人愤怒的事,不过我奉劝你最好还是老实一些,虽然我修为浅显,但也能看出你不是高夫的对手,你们之间差距极大,真要动起手来,说不定他一刀就能解决战斗。” 桃竹仙眸子里的复杂情绪多了一丝怀疑,她打量了一遍闻潮生,语气带著怪异: “你很担心我死?” 闻潮生如实回答道: “担心,非常担心。” “我不是朱白玉,高夫不会放过我,雷明也不会。” “你死了,若他们让高夫来看著我,我有变成人彘的风险。” “难道你想变成人彘?” 桃竹仙沉默了许久,似乎有了计较,抓著闻潮生又拖回了船舱內,照例给他餵了一颗软筋散,然后就盘坐於一旁闭目棲息。 一只鸟儿从船的另一边飞走,扑扇翅膀,朝著正是王城的方向。 … 入了云溪,眾人下船,到了一处宅园,眾人开始各自散布消息,集结势力,而桃竹仙在给闻潮生餵完药后將闻潮生锁在了宅园深处的狗笼中,见她远去之后,瘫在地面的闻潮生才仰头扭了扭脖子,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感慨道: “终於上当了啊……” 他盘坐起来,运转不老泉,那股无色无相的生命本源之力很快便驱散了身上的软筋散药劲,一身的劲力恢復,隨后闻潮生半躺在地面上,仍旧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而桃竹仙一路匆匆,来到了仲春所在的屋中,敲了敲门,在仲春的允许后,进入了房间內。 “何事?” 仲春面朝房门而坐,翘著腿,饮了一口热茶。 言谈之间,她甚至没有看桃竹仙一眼。 但语气中的冷意,却让桃竹仙心里明白,朱白玉的逃走让仲春对她有了怀疑。 “先前想了很长时间,我觉得不太对。” 桃竹仙回身关上了房门,將脑海里整理的话徐徐讲出。 仲春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淡淡道: “朱白玉的事,我不想追究,也没有追究的必要。” “不管你与高夫有什么恩怨,事情结束,你们自己私下解决。” 桃竹仙沉默片刻,说道: “这不仅仅是朱白玉的事,队伍里如果出了问题,很可能会影响这一次的行动,王爷当年为了“沉塘宝藏”耗费了数年的时光与精力,这一次让咱们这么些人来,必然下了大决心,如果出了差错……会让王爷很失望。” 仲春细细嗅了一抹茶香,语气不带一丝情面: “谁影响这一次的行动,谁就死。” “你知道我的行事风格。” 桃竹仙微微摇头: “你且听我说完。” “当初朱白玉与雷明在船外,朱白玉逃离,嫌疑最大的难道不是他?雷明好歹也是四境上品的高手,假如朱白玉的手脚筋真被挑断,他可能当著雷明的面跳水逃走吗?” “而且当时我们出去之后,高夫第一时间没去怀疑雷明的话,而是將矛头指向了我……” 她讲出了闻潮生当时告诉她的那些,甚至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润色,逻辑上变得更为主观,说七分,藏三分,细思极恐。 隨著她慢慢將这些事情讲出之后,端著茶杯未饮的仲春眉头不自觉地紧皱了起来…… ps:今天一张,明天回家恢復正常。 第266章 善诱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冤枉。 桃竹仙觉得冤枉,如果不是因为高夫,朱白玉能逃走吗? 雷明也觉得冤枉,自己好心带著朱白玉出去方便,怎么那个被削了手脚筋的人忽然用出了如此凌厉的一掌,害得自己犯下大错。 高夫同样觉得冤枉,他亲手割断了朱白玉的手脚筋,怎么可能朱白玉还能与雷明硬对一掌后瀟洒逃离? 没有人会想到,那个漆黑的小房间里,是闻潮生帮朱白玉缝上了手脚筋。 房间內,二人目光交接的瞬间,桃竹仙坚信不疑地泼出了最后一盆脏水。 “仔细回想发生的这一切,你难道就不觉得高夫与雷明之间有些问题?” “沉塘宝藏关乎的利益太大,绝非小事,明面的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永远是来自身后的刀。” 桃竹仙没说错,来自背后的刀……真的非常锋利。 仲春沉默了一会儿,將手中已凉的茶吞入腹中。 “你先去吧,这件事我回头自会想办法查清。” 从仲春的房间里出来之后,桃竹仙觉得外头的阳光都明媚不少。 这一席畅快淋漓的谈话,足以洗脱她在这件事上的嫌疑。 这很好。 因为晚上就要出发,於是桃竹仙去见了闻潮生,顺便看著他,以防出了什么岔子。 再相见时,瘫在地面上的闻潮生对她说道: “有水吗?” 桃竹仙用竹筒给他打了冰凉的井水,后者喝完之后好似恢復了一些气力。 “你去找那个女人了?” 盘坐於地的桃竹仙心头闪烁一下,眉头微皱著打量闻潮生,许久之后才道: “鸟翁告诉你的?” 她不信闻潮生开了天眼,脑子里思索许久,最终將这一切推给了唯一合理的解释——鸟翁。 先前闻潮生暗示过她,他和鸟翁之间也有合作。 对此,闻潮生也没有任何回应,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看得出来,你真的只在下毒方面有天分。” 闻潮生感嘆一句,微妙的表情让桃竹仙心头轻轻咯噔一下。 “你什么意思?” 闻潮生凝视著她的眼睛: “你是不是把我之前跟你讲过的那些,全都说了一遍给那个女人听?” 桃竹仙沉默了一会儿,极不情愿地承认了。 “怎么,不能说吗?” 笼子里的闻潮生衝著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一些,而后轻轻抿了抿自己的嘴唇,压低声音说道: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绝对不会现在就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她。” 桃竹仙不理解: “为何?” 闻潮生笑道: “这件事情谁都没有明確的证据,但你把这些东西讲给她听之后,就像在她心里埋了一根刺,谁都痛恨自己的团队会出现叛徒,所以她要怎么才能够確认谁是团队的叛徒呢?” “当然是只能把涉及这件事情另外两个人单独叫过去,挨著挨著问话。” “大家都不蠢,朱白玉的事情才发生了没两天,被那个女人叫过去审讯之后,他们很容易便能猜到是你私下与那个女人说了一些不该说的事。” “这么一来,倘若他们真的有问题,那他们也意识到自己即將暴露。” “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处境就会变得极为尷尬和危险。” “因为他们处理这件事情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不遗余力地朝你泼脏水,继续蛰伏,还有一种就是离开,但离开之前他们很可能会找机会让你直接消失。” 先前与闻潮生在船上的那些交流,成功让桃竹仙在仲春那里洗脱了自己的嫌疑,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潜移默化之中,她已经变得越来越相信闻潮生的话了。 这是一种极为可怕的转变,却又是极难觉察的转变。 望著桃竹仙阴沉凝重的表情,闻潮贴心地继续补刀: “你以为洗脱了自己是叛徒的嫌疑,殊不知已將自己置於极为危险的境地。” 桃竹仙看著闻潮生煞有其事的眼神,嘴上虽是不信,但心却已经隱隱沉了下去。 她在仲春的心里埋了一根刺。 闻潮生也在她的心里埋了一根刺。 … 仲春房间,雷明推门而入。 “仲春大人,找我何事?” 他对仲春似乎很尊敬,態度不卑不亢。 仲春微微挥手,唇齿轻启: “坐。” 雷明坐於仲春一旁,端起茶水托於掌中。 “先前在船头,到底怎么回事?” 面对仲春的询问,雷明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抬头道: “听上去很不可思议,对吧?” “但我就是与朱白玉对了一掌,他逃脱了。” 仲春: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留住一个手脚筋被切断的人,让他当著你的面逃了?” ps:超常发挥!晚安! 第267章 审问 面对仲春的问罪,雷明心里清楚,今日自己若是不拿出一个合理的说法,很听见了吗难下场。 可问题就在於,在朱白玉逃走的这件事情之中,他是真的完全没有任何参与。 他唯一错就错在当时不该为了缓和团队之中的气氛,主动带朱白玉去船头方便。 “仲春大人,此事出后我一直未曾为自己辩解,我以为,船头那一掌已经足以说明许多问题。” “有些话,我不方便说的太直。” 与桃竹仙的尖锐直接相比,雷明要更为委婉,但有时候,越是委婉含蓄的话,反而越是会让人不住地乱想。 “有什么话,直接讲,这里仅有你我二人。” 雷明见仲春要將这件事情彻查到底的决心,也不再继续藏著掖著了。 “朱白玉的手脚筋没有被割断。” “手脚筋断裂的人,经脉受损,丹海之劲无法抵达,更不可能用出四境修为的一掌。” 仲春翘著腿,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你觉得,朱白玉是手脚筋被割断了之后重新缝合,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被割断?” 雷明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眉头深锁。 “我带朱白玉去船头上时,的確看见他的手腕脚腕处有大量血跡,但因为被衣服遮盖,我没有细看,所以不能確定。” “不过……咱们队伍里应该没有医师。” 雷明其实可以谁都不得罪,但仲春定要追查出一个真相,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模稜两可。 仲春转身端过新茶,浅啜一口。 “所以,你觉得是高夫。” 雷明微微摇头。 “没有明確证据,不可乱言。” “在下以为,若是团队里真的有细作,可以多留个心眼,但绝不可错杀,此去广寒城,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我等皆在江湖颇有声望,若是因为一个奸细自相残杀,乱了方寸,一来让人笑话,二来可能会坏王爷大事。” 仲春微微点头。 “我知道了,你去吧。” 雷明喝了一口茶水,对著仲春拱手頷首,而后起身告辞。 他走后,仲春在房间內踱步许久,又唤人叫来了高夫。 高夫似乎能猜到仲春叫他来做甚,腰间双刀隱隱缠绕著杀气。 “如果你是来找我问朱白玉的事,那我没什么好说的。” 仲春淡淡道: “断手断脚之人,绝不可能从雷明的手中逃脱,你总得给我个解释。” 高夫冷笑道: “我已经给过了。” “那夜明明知道我已经割断了朱白玉的手脚筋,她却还要执意过去,谁知道她是过去做什么的?” “死去的杨立,究竟是因为想要带朱白玉离开被桃竹仙撞见,还是因为他撞见了桃竹仙为朱白玉缝伤,被灭口了呢?” 仲春: “雷明呢?” “你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之前在船头的时候,雷明隨口一句,你便將矛头指向了桃竹仙。” “所以为什么你这么信任雷明?” “还是说……你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小秘密?” 高夫闻言忽地一怔。 ps:这章只有1000字,明天补,昨天开夜车回南充,今天直接人炸了。 第268章 矛盾爆发 一般来讲,人在套话的时候,往往会比较含蓄。 但擅长观察他人的微表情的人,也偶尔会直接问出自己的疑惑。 譬如闻潮生,譬如仲春。 没人会想到闻潮生给朱白玉缝合上了伤口,因此在仲春的眼中,高夫、雷明、桃竹仙,三人之中必有一人或两人有问题。 起初她怀疑桃竹仙,后来与桃竹仙谈话之后,她意识到雷明似乎有些不对劲,但与雷明谈话时,雷明並未表现出任何异常,並且將矛头指向了高夫。 因为三人在这件事情之中都没有帮助过朱白玉,所以他们的底气都很足,眼神之中坦坦荡荡,没有流露出任何怯意。 如今审问高夫,在提及雷明之时,他却陷入了沉默。 许久后,高夫淡淡道: “船外那一掌,惊得整座船身摇摇晃晃,总不能是雷明自己弄出来的动静,倘若朱白玉四肢未被缝上,他受雷明如此一掌,再坠入运河,必死无疑。” “所以就算雷明真是有问题,想要救朱白玉离开,也不该这么做。” “至此,唯一的解释便是,桃竹仙趁著那夜给朱白玉餵药的机会,帮朱白玉缝合了断掉的手脚筋,因此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仲春道: “那假如……朱白玉的手脚筋从一开始就没有被挑断呢?” 高夫眼光犀利,仲春似乎已经篤定他就是放朱白玉逃走的策划者,被凭空污了清白,心头那股无名之火也燃了起来。 他丝毫没给仲春好脸色,冷笑道: “从一开始你就怀疑我有问题,那又何必多言?” “既然你这么信桃竹仙,那出了云溪,我自己独开一路,届时若是闻潮生那小畜生也逃走,可千万別再往我身上诬赖!” 见高夫如此与自己讲话,仲春目光也渐渐凝实,淡淡的语气里已然掛著几分杀意: “叫你来本就是为了查清队伍里的叛徒,如今你一言不合就想要离开,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这是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暴露,畏罪潜逃?” 高夫左手手掌轻轻攥於腰间短刃。 “畏罪潜逃?” “可笑!” “我高夫追隨王爷八年有余,何时做过对不起王爷之事?” “当年冒死袭杀狄氏,为王爷分忧时,可见你在何处?” “如今行动,王爷可未钦定首领,一路上你一副作威作福姿態,这俩人如此重要,怎么没见你去看著他们?” “如今出了意外,你这泼妇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將污水往我身上泼,属实可恨!” “今日我高夫要走,你又拦得住我?” “泼妇”二字一出,意味著二人之间再没有迴转的余地。 实力与地位到了他们这样地步的存在,面子与尊严已轻易不可被冒犯! 短刀出鞘,龙凤双刃的清鸣声惊飞远处檐雀,两道刀气青红交错,瞬间贯穿斩向了仲春。 后者眼神冰冷,抬袖一挥,丹海神力犹如长河奔涌,击溃这道刀气的同时,散发的威力竟也將整座大宅毁於一旦。 木屑石灰翻飞,两道身影如游龙一前一后杀出,转瞬之间已过数十招! “废物,你就这点能耐,还想留我?” 矛盾既已爆发,高夫也不再丝毫留有情面,不但掌中刀法凌厉迅捷,嘴上也丝毫不停,不断刺激著仲春,见她脸上神情愈发阴翳扭曲,全无寻常时候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高夫心中似有了復仇般的畅快。 二人的战斗声势浩大,刀芒与指力翻飞,几个呼吸便摧垮了园中许多房屋,一些避闪不及的可怜虫连怎么回事都不明白,便在这二人的战斗中隨著房屋一同化为了齏粉烂肉。 自与狄氏大战之后,高夫在武道上的提升的確颇为非凡,甚至已经隱隱触摸到了天人大劫的门槛,但在战斗中,他却是越打越心惊,这世上因为男人爭强斗狠的心思要远远强於女人,所以在修行一途上,他们往往会更些气力,走得更远,然而百余招过后,他开始从凌厉的攻势逐渐转为被动的防御,甚至已经有些吃不消仲春密不透风的攻势了。 对方神情凛冽,看得出来是真的动了杀心。 如今仲春的修为与当年狄氏相差无几,这种人只需要等待一个契机,便能进入天人大劫,若能突破,与四境修士將如云泥之別。 高夫见自己不是对手,知晓绝不能继续拖下去了,於是找准时机,全身丹海之力凝於双手指窍,一刀横贯而出,刀锋如沧海推浪,刃间虹芒破天而来! 这一刀,正是斩杀当年狄氏的那一刀——游神! 仲春亦知此刀之威,没有大意,双掌一併,指尖青光化为洪莲,与游神刀芒相接时,刺目光华极尽闪烁,而后恐怖的余威成了狂风將方圆数十丈的草吹得弯腰驼背,甚至连根拔起。 直至这狂风散去,仲春身姿轻飘飘落於檐上,髮丝与衣衫凌乱,嘴角染血。 虽然受伤,可仲春望著某个方向,唇角却是浮现出了一抹狰狞的笑意。 面对这一击,她本可以不受伤,然而仲春却选择在最不可能出手的那一刻,以伤换伤。 她虽硬吃了部分刀芒,但高夫伤得更重,因为高夫根本就没有料到仲春寧可受伤也要点出那一指。 那指法乃当年西陈烂柯寺中的无名老僧所赠,名为“泥黎”,老僧天人修为,年轻时似乎曾受过齐国先王恩惠,因为平山王的这层关係,便將指法赠与了仲春。 这指法的杀伤性並不强,真正可怕的是后续所带来的影响,“泥黎”共有七劫,对应著七种不同的痛苦,很难快速祛除,大部分人中指之后,会在七日之內生不如死,高夫一生刀兵功夫了得,但对於內功心法的修行较为浅薄,中了此指,接下来的七日会很难熬…… … 远处打生打死,闻潮生这头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离得够远,再者仲春在打斗的过程之中有意识地將高夫逼离此地,否则倘若闻潮生在战斗的波及范围之內,概不能有活路可言。 他低头细细咀嚼著一块馒头,沉默了稍许后,对著身边盘坐的桃竹仙说道: “我高估了高夫的忍耐程度。” 人性是最难计算的东西,尤其是闻潮生对於高夫並没有那么了解。 他以为高夫会继续与仲春周旋,没想到最后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不过,对於他而言,这绝对是一件好事。 无声无息之间就在这个团队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还逼走了一名绝世高手,闻潮生忽然觉得当初阿水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他心里这么脏,去做使臣,应该能为齐国捞不少的好处,指不定还能青史留名。 可惜,闻潮生对於青史留名没有一点点兴趣。 第269章 问话 “他滚了岂不更好?” 顿了顿,桃竹仙意犹未尽,骂道: “死了才好。” “无论是仲春,还是王爷,生平最恨的就是內奸。” 闻潮生道: “你呢,你恨不恨內奸?” 桃竹仙冷笑一声: “当然恨!” 闻潮生把手里最后一点儿馒头吃进了嘴里,徐徐开口说道: “当初那位天海朋友告诉我,天海中也有人出了叛徒,杀了不少同族,有人跟他讲,杀人的那人好像是投靠了齐国的某位权贵……你认不认识?” 他侧目之时,发现桃竹仙的眼神阴翳得嚇人,片刻之后,闻潮生笑道: “你一定不认识。” 桃竹仙面无表情道: “为什么?” 闻潮生说道: “因为你说你也恨內奸,如果你认识他,那他一定已经被你毒死了。” 听见这话,桃竹仙的面色稍微缓和,但她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唇齿之间轻咬一会儿,而后靠近闻潮生,低声说道: “那你的那位天海朋友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叛徒叫什么名儿,如今又在何处?” 闻潮生摇头: “没有,他也是道听途说。”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桃竹仙闻言,整个人彻底鬆懈下来,这时闻潮生似乎从她轻薄的衫间看见了什么,问道: “你信佛?” 桃竹仙略怔地抬起头: “信佛?” 闻潮生: “若不信佛,怎么戴著一块佛牌在身上,我见这佛牌是纯金所铸,打磨精致,该有些昂贵。” 桃竹仙冷瞥他一眼,將佛牌藏入了胸口,动作流露一丝慌乱。 “与你无关。” 她话音刚落,院门口出现了鸟翁熟悉的身影,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与笼子里的闻潮生对视了一眼,而后才开口对著桃竹仙道: “仲春让你过去。” 桃竹仙眉头一皱,指著闻潮生: “他呢?” 鸟翁道: “一起。” 於是闻潮生被带到了小园中的另一处宅邸,仲春负手而立,形容自然,完全看不出丝毫受伤模样。 气氛沉闷得可怕,仲春挨著扫视一圈后,目光落在了闻潮生的身上。 “那夜高夫带走了朱白玉,朱白玉回来之后,手脚筋是否全断了?” 她此时犹如一头屏息静气的恶狼,一言一行都会牵动他人的神经,闻潮生当然不想跟她鱼死网破,態度极为诚恳地说道: “没看。” “被高夫放回来的时候,朱白玉的確手脚上全是鲜血,染红了衣裤,而且整个人也不说话,闭著眼睛像条死狗一样瘫在那里……但具体他手脚筋是否真的断了,我也不清楚。” 仲春语气带著十足的不相信: “一夜的时间,你没去看?” 闻潮生反问道: “看了又有什么用?” “我不是医师,难道还能给他缝上?” “退一万步讲,我便真是医师,能给朱白玉手脚筋缝回去,至少也得有针线吧?” “朱白玉身上倒是有针,可他的针又不是绣针,上面连个孔都没有,难道我还能拿著那银针用眼神穿个洞,再把线穿进去,给朱白玉把手脚筋缝上?” “別说我,在场的诸位能吗?” 他讲出一大堆,说的在场的眾人鸦雀无声。 他们不是剑阁的人,走的自然也不是剑阁的路子,虽然眾人知道剑阁那些人的手段,可谁又能想到闻潮生学了几分去? 闻潮生在颇冷的风中拢了拢自己早已经破损的衣服,就此沉默。 高夫不在,他可以肆意发挥,因为离开的人无法为自己辩解,而且经歷了方才一战,仲春与高夫之间必然已经有了矛盾。 矛盾是情绪的代言人。 可闻潮生不是这个团队的人,离间的时候务必得將自己摘出去,否则他寧可沉默。 仲春凝视闻潮生一会儿之后,的確想不出他一个二境的废物能做什么,便又將眼神移向了鸟翁。 后者难得开口说了一句话: “没看见。” 他是真的没去关注高夫做了什么,因为鸟翁知道,高夫不可能会背叛平山王,如果整个事件之中出现了什么不对劲,那不对劲的源头一定在闻潮生那里。 仲春微微扬起下巴,对著在场的眾人说道: “朱白玉是高夫放走的,他已经背叛了王爷,而今畏罪潜逃……不过,方才他中了我一指,短时间內应该翻不起什么风浪,回头若是遇见了高夫,提他人头来见我,算大功一件。” “此外,诸位收拾收拾,待会儿咱们直接出发前往广寒城。” 说完,她隱晦地扫过了闻潮生一眼。 眾人散去,闻潮生隨桃竹仙回到了她休整的小院子。 他又一次开始危言耸听: “我觉得你要有麻烦了。” 桃竹仙將他关进了笼子里。 “有麻烦的是你,不是我。” “我的麻烦已经解决了。” 闻潮生道: “不要相信仲春的话。” 桃竹仙: “不相信她,难道相信你?” 闻潮生贴近笼子,双手抓住笼子的铁棍,凝视著桃竹仙道: “她赶走了高夫,但心里並非认为高夫真的是团队的叛徒,那一架一定是高夫挑动的,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於是也冒犯了仲春。” 桃竹仙眉毛一竖,篤定不移道: “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么作死。” 闻潮生愣住了片刻,隨后见桃竹仙的神情,似乎隱隱明白了什么,嘆了口气: “看来你们天海人有自己的语言,这么多年了,你没有好好研究过我们的文字么……我说的是冒犯,不是侵犯。” 这一刻,桃竹仙深刻地体会到了“侵犯”与“冒犯”的区別。 因为她也感觉自己被闻潮生冒犯了。 “你歧视我们天海人?” 闻潮生委婉道: “当然不是,但既然你在齐国生活,多学一些总是没错的。” 桃竹仙: “继续说。” 闻潮生: “如果她真的相信高夫是叛徒,就不会立刻找你们过去问话。” “她不放心,还在找叛徒。” “所以,別被她蒙蔽。” 桃竹仙点了点头,隨后又立刻摇起头来,指著闻潮生道: “差点被你小子带进去了。” “我又不是叛徒,我怕什么?” 闻潮生冷笑道: “高夫也未必是叛徒,不一样落得这下场?” 桃竹仙眉头一挑: “高夫还不是叛徒?” 闻潮生道: “我早跟你讲过,嫌疑最大的那个人,一直是你们之中存在感最低的人。” 桃竹仙若有所思: “你是说……雷明?” 第270章 谁说我要找那玩意儿 “高夫不会莫名其妙跟仲春动手的……这很好想,难道你会么?” “仲春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你们应该比我更了解她的实力有多么可怕。” “更何况你们所有人都是为了平山王做事,俗话讲,不看僧面看佛面,如果没有特別的原因,高夫必然不会这么做。” “他一旦这么做了,哪怕没有背叛平山王,也会被扣上背叛平山王的帽子,这是关乎自己后半生的大事,你应该明白。” 闻潮生继续忽悠。 事到如今,高夫究竟是不是超雄,还是因为什么与仲春爆发爭吵,对於闻潮生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高夫人不在,他想怎么讲怎么讲。 桃竹仙细思闻潮生所讲的话,但身上却情不自禁浮现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不知为什么,她的直觉告诉她,得离闻潮生远一些。 这个看上去被他们死死控制、已成他们猎物的年轻人……很危险。 这样的直觉让桃竹仙清醒了许多,她用警惕且防备的眼神望著闻潮生,语气也带著几分颇具距离感的冷清: “闻潮生,你这么循循善诱,想要做什么?” 闻潮生从她的眼中瞧见了临时搭建的“防备”,心思如潮水涌动,话头快速转变,引走她的注意力: “你可能觉得讲不通,假如雷明与高夫之间真的有瓜葛,且联手救走了朱白玉,那我作为朱白玉这头的人,就更不应该拆他们的台……但我可以负责任地与你讲,他们跟朱白玉没有半分关係、与我也没有半分关係。” “这意味著,他们很可能是第三方势力的人,目的正是“沉塘宝藏”,原本这些人是抱著鷸蚌相爭,渔翁得利的想法,可他们没想到朱白玉这么没用……又或许是你们太强,於是才想办法放走了朱白玉。” “朱白玉逃走了,才能给你们製造麻烦。”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希望你重视……因为一旦你出了问题,我大概也活不下来。” “今日之战你已看见,我没有任何信心能从仲春的手里逃掉,鸟翁或许在某些小事上会为我沉默,但绝不会因为我而得罪仲春,更不会背叛平山王。” “所以我才会这么不遗余力地帮你。” “本质上来讲,我其实是在帮我自己。” 闻潮生不停地暗示桃竹仙,他的性命一直掌握在她的手中,如今他与她其实是命运共同体。 唯有如此,他才能提升自己在桃竹仙这里的可信度。 桃竹仙细细思索一番,再抬眼时,她眼里才建立起来的潦草戒备已经成了废墟。 “高明不露出马脚,我不能隨便乱动,否则仲春会怀疑我。” 闻潮生站在笼子里,四处瞅,確认周围没有飞鸟之后,才对著桃竹仙浅声说道: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你可以不动,但不能没有准备……別忘了,如今高夫可没死,隨时会带人回来与雷明来个里应外合。” “而先前我同你讲,你不该將我告诉你的事说与仲春听,如今雷明肯定已经知道高夫的事与你有关了,你已经成了他们目前最大的威胁,所以此后你务必要小心与雷明单独相处,还有与他走得极近的那人,若有必要……可以先下手为强!” “像什么“碧水丹青”,该用就用,反正不致命,哪怕用错也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桃竹仙闻言沉默了片刻,微微点头。 “我会小心。” … 王城,平山王府。 他立於一座阁楼上的高台,与一位道人论茶,忽而远方飞鸟持信而归,他细细展开信件之后,眉毛微微向著中间一凝。 “离间……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也能把他们玩弄得团团转?” 对面的道人缓缓给自己倒上了一杯热茶。 “白龙卫的行动虽然隱蔽,但齐王的那一纸密詔已被追踪到,王爷准备什么时候收网?” 平山王淡淡道: “你安排,隨便派点人陪他们玩玩。” 道人目光一凝: “隨便?” “王爷……这些线索很可能与沉塘宝藏相关,贫道私以为不可轻怠。” 平山王抬眼与道人相视,忽然嘴角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沉塘宝藏?” “谁告诉你,我要找那玩意儿?” 道人饮茶的手忽地一僵,他看著平山王,最终却没有选择询问。 在平山王麾下做事,有一条铁则,那便是多做少问。 他们只是命令的执行者,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那……贫道就真的隨便了?” 平山王將信收入囊中,似乎心情忽然好了不少,对著道人道: “陪我弈一局。” “贏了,请你喝王城最贵的酒。” ps:晚安。 第271章 万石峡,敌袭 若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任何小把戏都可能会成为逆转大局的钥匙。 桃竹仙听进去了闻潮生给她讲述的那些,心里已经隱隱给雷明与关云开贴上了“叛徒”的標籤,路上距离二人都不住远了些,眼光还时不时隱晦地往二人身上瞥。 这些小动作被仲春捕捉,她的眉头微微一皱。 闻潮生被餵下了软筋散,仍是一路宛如病入膏肓之人,有气无力地趴在了马车拖拽的草垛上。 这马车似乎才搭建不久,磨合不好,一路行进,关节发出了嘈杂刺耳的声音,不知不觉加重了眾人內心的烦躁。 好消息是……朱白玉滚蛋之后,闻潮生终於不用再趴在车底,被一大堆稻草压著,浑身刺挠。 从云溪继续南行,天气转冷,一行二三十人行於官道,闻潮生扫了一遍队伍,除了最开始的那几人之外,如今跟著的人中又多了十名三境的高手,这些人皆使刀剑,身上隱縈一股血气,都是不好惹的主。 这些人未必比书院闻潮生的那些同门修为更深,但若是真动起手来,必然阴毒狠辣得多,其中一些血性重者,指不定还会拼命,那便更为难缠。 如今闻潮生联繫不上朱白玉,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有什么计划,很难与朱白玉配合。 他闭目静息,半日之后,闻潮生实在被风吹得口乾舌燥,与身旁一人討来水喝,他本没给闻潮生好脸色,但见桃竹仙的眼神,还是將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闻潮生仰头直接喝了个精光,望著空空如也的水壶,那人眼睛登时便一瞪。 “他娘的,你是水牛?” 闻潮生真诚地向他道谢: “你杯子有些味儿,该洗洗了。” 那人用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盯著闻潮生,若非知道闻潮生对於此次行动的重要性,他一定得在眼前这人的身上扎几个窟窿。 “看你能囂张到几时。” 他冷冷放话。 二人之间的小插曲溶解了队伍里的沉默,於是又有人讲出了內心的疑惑: “怪事,往日这条路上该有不少商队,为何今日一人都没看见?” 云溪是一座重要的商业枢纽,四通八达,南行连贯许多州城,因此他们所行路途上,总有许多商队来往,可今日,这条小路上仅有风声徐徐,目之所及,淒草歷歷,碎石遍布,以及远方那道横贯南北一线天的“万石峡”。 此峡两旁皆是荒山,禿然一片,冬日凌虐一整季之后,山腰处仅有碎石大片,风吹得疾了,常有滚石坠落。 望著前方地形,闻潮生心头渐渐暗沉,他心中若有所感,但在犹豫自己究竟要不要开口。 这条路上没有遇见商队,没有遇见任何人,再加上这样的地势,他几乎已经確定山顶有人在埋伏,而且不是弩手,便是碎石滚木,这些陷阱与埋伏对於四境的高手倒是用处有限,一般不太可能伤得了他们,除非他们状態较差……但对於三境乃至以下的武者,已经足以构成相当的威胁! 再加上他服用了软筋散,路上没法运转不老泉祛毒,几乎没有自保之力,唯有靠著桃竹仙与其他人的帮衬,能有可能活下来。 觉得不对劲的自然不可能只有闻潮生一人,但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若不然只有攀山,那又得耽误好几日的功夫。 “要上山查一下么?” 孟徵轻抚白须,如是看向了鸟翁,后者埋下头,轻轻掏出了袖中的两只飞鸟,苍老的指节抚摸著它们的头,而后手腕轻扬,那两只飞鸟便各自飞向了一边山顶,巡迴一圈后归於鸟翁掌间。 “山顶无人。” 得到了鸟翁的肯定回答,仲春便勒令队伍继续前行,闻潮生的目光仍然紧紧盯著两侧的山,心中不安。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他仍旧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马蹄践踩於平坦大道上,噠噠作响,滚动的车轴已然发出难听的声音,臥於乾草间的闻潮生趁著眾人的注意力都在两侧的山上,偷偷运转不老泉开始解毒。 不老泉是闻潮生最大的底蕴之一,因此他不能轻易暴露,好在前些在书院的日子里,闻潮生没有懈怠修行,对於“不老泉”与“鯨潜”掌握得愈发嫻熟,此刻即运即停,虽然解毒起来极慢,好歹一点点磨了些药效,不至於完全动弹不得。 隨著队伍行进到了万石峡中部的时候,风便吹得愈疾,呜咽隱隱吹成了悽厉的哀嚎,两侧的山间不时有细密的沙砾碎石被吹落得滚下,劈里啪啦落在官道的两侧荒地,毫不留情地摧残著半生半死的杂草。 走在最前的仲春眉毛忽然微微一挑,她勒停胯下骏马,仰头望著右侧荒山上,目光长凝。 眾人见状,即刻戒备。 闻潮生想到了先前在苦海县外的那个雪夜,对著一旁的桃竹仙说道: “有埋伏。” 桃竹仙牵引马儿靠近闻潮生所在的马车,声音平静: “莫要疑神疑鬼,鸟翁方才已经查看过山上。” 闻潮生也望著仲春望著的地方,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 “鸟只能看见表面,看不见里面。” “对方这是有备而来,咱们恐怕有麻烦了。” 他话音刚落,山上荒土忽然破开,碎土似浪翻滚,一个又一个的人竟从下面钻出,弯弓搭箭,箭头的寒芒快过一线天內吹过的狂风,倏然之间乘风而至,在虚空中划过一道道几乎完美的弧线! “敌袭!” 孟徵迎上了第一根利箭,他单手稳稳接住,鬚髮飘飞,沉声大喝,声音在峡间迴荡不休。 第272章 猝不及防 第一根疯狂的羽箭从山巔飞射而下时,闻潮生心里就明白,他们这回有大麻烦了。 那不是朱白玉的人。 闻潮生与朱白玉认识不是一两日了,他了解朱白玉,此人可能偶尔有些不大靠谱,不过绝不会拿朋友的性命开玩笑,两侧山上破土而出的百余人,皆是开弓的好手,这如瀑一般的箭矢乘著狂风而来,自然之威赋予了箭矢难以言喻的力量,莫说闻潮生,便是周遭三境的隨行者亦应付得极为困难! 唰! 桃竹仙护於闻潮生左右,掏出匕首,顺手斩断袭来的劲矢,指间竟觉得嗡嗡颤鸣。 这箭矢原本的威力其实並不算大,奈何自高处坠落,再加上狂风催发,其速度、威力、角度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短短的几个呼吸,队伍之中便有八人被直接扎成了刺蝟,抽搐几下去世。 这些人死后不久,尸体的伤口处竟有些发黑,剩余活著中箭的六人也很快出现了症状,嘴角不停泛著白沫,眼前重影道道,伤口开始溃烂流脓。 “小心,箭上有毒!” 先前借给闻潮生水壶的那人胳膊中了一箭,他此时一边挥剑狼狈抵挡上方射来的劲矢,一边口吐白沫、含糊不清地大叫,眼白处的血丝如枝椏盛放,支撑得极为勉强。 闻潮生偏头望著他,大声问道: “你说什么?” 那人脖子青筋暴起,声音变得愈发含糊: “我仏……极上亚都!” “什么有毒?” “奸商……” “什么奸商?” 那人原本已是强弩之末,一边努力控制丹海之力去压制血中流淌的毒素,防止攻心,一边又要拦截头顶密密麻麻宛如暴雨梨般扎来的箭矢,此时还要不停回答闻潮生的话。 可恨的是,明明仅有几个字,对方竟半晌听不明白,而他又无论如何讲不清楚,终是气急攻心,一口黑血混合著白沫喷出,他愤怒抬手,想要在死前砍闻潮生一剑,却在下一刻被数支箭矢穿胸,於是无力栽倒在地,眼中神采消弭。 “这么下去不行,得先找地方躲!” 桃竹仙看中了右侧方崖壁上横凸出来的一块巨石,那里恰好能抵御上方箭矢,她一把抓住了闻潮生的胳膊,欲带他过去,仲春也在此刻指挥眾人聚集成一团,如此互相能够照应,应付头顶飞射而来的毒箭更轻鬆些,至於四境的几人,则二三一队迎著箭矢而上,脚踩碎石,身如幻电,快速接近著那些箭士。 不过桃竹仙的武器实在过於短小,匕首在贴身战斗时有长武器没有的优势,当初忘川马桓也十分喜欢使用短剑,但在拦截箭矢这方面,匕首显然不大好用,好几次桃竹仙险些被箭矢射中。 这箭矢藏风御虚,尖端异常锋利,足以破开她的护体罡气。 眼见她与闻潮生险象环生,远处仲春便令关云开前往帮忙,后者脚步微顿,转身便朝著闻潮生二人而去。 山上的百余名箭士见仲春等人以强硬姿態袭杀上来,却是没有丝毫惊慌,一部分人仍然在对著下方的那群人射箭压制,另一部分人的目標则转向了施展身法逆流而上的高手,这种情形下,箭矢仍旧对他们有著有效的压制,延缓了仲春等人的速度。 当然,面对四境高手,这些弓箭也只能勉力拖延时间,无法真的造成有效杀伤。 仲春落脚於一块山腰间的磐石之上,掌中暗藏的碎石忽然飞出,化为漫天梨泼向了十丈之上的那些弓手,由於碎石自下射出,数道爆鸣声贯通耳膜,到了弓手那边纵然削减了大部分威力,却仍击伤了不少人。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这为仲春製造了天赐良机,让她快速拔高自己的位置,接近那些弓手。 只要接近他们三丈之內,她取这些弓手的性命便如探囊取物! 仲春的想法固然极好,但却在她身形猛地拔高的瞬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异变。 一名弓手忽然转向对准了她,拉弓弦似满月,掌间凝聚可怕神力蓄於二指,箭射而出之时,竟如流星炽烈! 转瞬即逝的飞影,是燃烧到极致的光华! 狂暴汹涌的力量裹挟著吹来的狂风,这支羽箭如惊鸿掠过时,將周围的所有箭矢皆尽缴碎,箭尖的杀意携带著它短暂生命的全部意义,只是须臾,便至仲春眉心。 因为纯粹,所以强大。 这一箭,真正杀了仲春一个措手不及,真正让仲春感觉到了死亡的冰冷! 原来在山崖处埋伏的弓手中,藏著四境圆满的高手! ps:晚安! 第273章 你们不是不是寧国公的人 难怪山上的弓手面对他们几人突击不慌不忙,原来在其中也隱藏著四境高手,並且早先时候一直藏拙,未曾显露。 这並不容易,江湖上的武者很难在出手之后还能隱藏自己的境界,哪怕是忘川的刺客,绝大部分也只能做到在与人动手之前隱藏气息。 毫无疑问,这名弓手必然修行有特殊的匿息武功,方能做到这一点。 在腾空之时面对这贯穿而来的致命一箭,並非所有四境的武者都能避开,仲春不久之前还与高夫大战时受伤,硬吃下了“游神”部分余威,此时经脉运转丹海神力略有迟滯,可她仍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了最正確的决定。 她在接箭的瞬间,借著箭矢上的劲力扭转自己身躯,卸去了箭上的部分力量,接著身躯狼狈在空中翻滚,跌落二丈之后,勉力踩住一处凸起岩壁。 那根本该穿胸而过的劲矢此刻已被她握於掌间,但这並不轻鬆,电光火石,生死一瞬,射箭之人修为虽不如她,但也不弱,方才她但凡丝毫犹豫,此时已是尸身一具。 这一击虽被她化解,却让仲春后背发凉,峡风吹走冷汗的同时也不断带走她的体温,但冰冷过后,便是慍怒。 这是来自动物最为原始的愤怒。 她的生命受到了威胁。 二人隔空遥遥相视,对方似乎知道这种情形下想要再杀死仲春的机会几乎为零,也没有继续针对仲春,十分冷静地抬手挥动,见他命令,原本还在崖上疯狂朝著下方射箭的弓手,此刻竟开始有条不紊地依次收弓撤退。 而在峡谷的另外一边崖上,同样有一名善於隱藏自己气息的四境强者,他此刻也不再继续偽装,弯弓搭箭对著想要上去的鸟翁等人不断实施干扰,掩护其余人撤退。 那些弓手显然经过了严苛的训练,动作迅速干练,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短短数息之间,山上已撤走了半数,仲春见状,岂肯轻易放他们离开,再次向上攀登! 他们是谁? 他们是平山王麾下的门客。 是这座江湖上最顶尖,最强大的那一批人,从来都是他们处理別人,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哑巴亏? “杀!” 没有多余的命令,仲春眸中的杀意已经完全不加掩饰。 没有了其余大量的弓矢干扰,仅仅凭藉两名四境的弓手想要阻拦仲春几人朝上自是不可能,眼见几人身形愈发接近,那两名弓手计算著时间差不多了,於是也收弓,转身便撤,没有丝毫恋战! 一前一后,眾人很快便消失在了山间,留下了官道上一堆尸体,还有十余名中箭负伤之人,正盘坐原地祛毒疗伤,山间巨石下,闻潮生对著桃竹仙道: “有水么?” 桃竹仙解下腰间水壶,闻潮生正欲去接,但看著桃竹仙的那张脸,像是有些犯怵,转而对著关云开道: “关哥,介不介意赏点水喝?” 桃竹仙见状,递出水壶的手动作一顿,冷声笑道: “你如今不过砧板鱼肉,我若想要下毒,还用在水里偷偷放?” 关云开眉头一皱,他先是扫了一眼闻潮生,想到了雷明之前与他的夜谈,心头微动,低头时,眼底的杀意一闪即逝。 他默默地將自己水壶递给了闻潮生,后者咕嚕咕嚕就开始灌。 闻潮生灌水之时,关云开却望向了另外一侧山头,似乎在查看警戒著什么,眉目间有著踌躇和犹豫。 闻潮生喝完之后,將水壶还给了关云开,低声自顾自地呼出口气: “真他妈爽。” 关云开接过水壶时,发现里面居然只剩下了小半,想起不久前闻潮生才在路上喝了一壶,骂道: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你他娘的不知道省著些喝?” 他的不悦並非没有道理,这条路上没有补充水源的地方,他们至少得等到两日后抵达广寒城时才能再补水。 肚子饿容易忍耐,口渴却是真的难熬。 闻潮生一言不发,直接造了他大半壶的水,关云开怎能不恼? 面对关云开的责骂,闻潮生訕笑道: “峡间风吹得急,难免口舌乾涩,您若修为精湛,不怕这峡风,不妨將剩下那口水也留给我……” 他话音未落,关云开仰头直接把那口水灌完,而后还当著闻潮生的面倒了倒。 一滴不剩。 “若不是到了广寒城需要你小子带路,方才你喝的,就是你的命!” 他满面冷色,语气森寒。 闻潮生识趣地闭上了嘴,三人坐於岩下歇息,等待著仲春几人回归,关云开似乎想靠桃竹仙近些,但桃竹仙一直有意无意与他保持距离,並且藏於袖间那柄短匕已然被她紧紧握於掌间。 到了此刻,她已然愈发觉得关云开有问题,而坐於二人中间的闻潮生则是背靠山石,埋头休息,沉默得宛如死人。 约莫一刻钟过去,先前追去的仲春等人还未回来,峡间冷风灌盪,闻潮生抬起了头,眼中杂乱的思绪已整理得井井有条,他偏头看著抱剑休息的关云开,用手戳了戳关云开手中的剑,后者眸子微睁,便听闻潮生道: “老关,为什么你叫“断离剑”?” 关云开眼底掠过一抹杀机,冷冷道: “我跟你很熟?” 闻潮生笑道: “一回生,二回熟。” 关云开声音愈冷: “我没有与死人讲话的习惯,如果你再骚扰我,我会让你这一路上再说不出话。” 闻潮生嘆了口气,原本打趣的语气逐渐变得认真了些: “好吧,那我不骚扰你了,问你点正事……你跟雷明,是不是寧国公的人?” 闻潮生话音一落,关云开的瞳孔倏然缩小,浑身肌肉几乎绷作一团! “寧国公”三字犹如最可怕的毒药,散开在风中,再顺著关云开的每一个毛孔,渗入了他的骨缝之中。 当然,此刻紧张的绝非关云开一人,还有一旁的桃竹仙。 她猛地偏头,凝视著对视的二人,眼中是不小心撞破了某种秘密的震撼与惊措。 第274章 广寒城不需要你带路…… 真诚虽然是一张极为愚蠢、极为白痴的牌,可它厉害就厉害在,与任何一张牌混出,都可能会成为王炸。 此时此刻,闻潮生的真诚便成为了无比锋利的小刀,毫无阻碍地刺入了关云开的胸口,扎进了那里最深处的地方,將藏在黑暗中的秘密曝光在了天日下。 他的眼是震撼,是惊骇,是恐惧,是慌乱之后不知所措的杀意。 而他的脸,神经已经牵扯著肌肉不住抽搐。 “这就是你口中的“正事”?” 关云开张嘴,借用嘲讽去掩盖自己的其他情绪。 “就算你愚蠢到想要趁著仲春大人不在,离间我们,也至少该仔细在自己脑中过一遍自己的话,不要让它听上去那般劣质,那般离谱。” “你可知,你口中的“寧国公”已经死了五年了?” “你当我与雷明是牛头马面,为死人办事?” 闻潮生指著头顶。 “那些不是平山王的人,也不是朱白玉的人。” “但知道这件事的,一定来自王城。” “我怀疑了一遍所有人,问题要么出在你与雷明的身上,要么出在孟徵身上……当然,不排除孟徵与你们是一路人。” 他没去跟关云开扯皮关於“寧国公到底死没死”这件事,因为闻潮生並不需要明確的证据去说服其他人相信关云开有问题。 他只是自己想知道关云开是不是有问题,有什么问题,所以他不需要太多的信息。 “真可笑,你寧可怀疑今日这场敌袭是因为一个死人,也没有去想可能是因为与仲春起衝突的高夫……” 闻潮生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 正如当初阿水描述的那样,他的眼睛很锋利。 大部分人都不会喜欢这双眼。 关云开自然也是这样。 这一次不再是冒犯,而是让他感觉到了侵犯。 关云开深切刻骨地感觉到了闻潮生正在用眼神侵犯他內心深处最深的秘密。 握过无数次剑的手,再一次毫不犹豫搭在了剑柄上,却也正是这一刻,闻潮生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是高夫做的。” “他趁著仲春他们离开,杀了一个回马枪,先杀了你,再杀了下面所有的人。” 言罢,闻潮生一只手轻轻摁在了关云开握住剑的手上,关云开已从这句话中嗅到了莫大的危险,手中发力,可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拔出自己掌中的长剑。 他瞳孔地震,惊骇欲绝地发现,自己一使用丹海之力,便浑身剧痛,经脉被万千蚂蚁叮咬,针扎斧凿! 他中毒了。 这毒……正是碧水丹青! “你……” 关云开第一时间想到了桃竹仙,可他確认桃竹仙根本没有机会给他下毒,记忆溯回的那一刻,画面最终定格於闻潮生递给他的那壶水中。 是闻潮生给他下的毒! 闻潮生笑著靠近他身边几分,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广寒城不需要你带路。” “所以先前你喝的,就是你的命。” 关云开还想说什么,闻潮生的另一只手却忽然摸出了一根毛笔,在他脖颈处轻轻一划,动作自然流畅。 一笔过后,关云开的脖子出现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红痕,瞳孔快速涣散。 接著闻潮生摁住他的头顶,缓缓將身体抽搐的关云开放平於地面上,接著在桃竹仙震撼与不解的目光中说道: “我下去杀人,你准备一下,待会儿一起走。” 他话音刚落,桃竹仙掌中匕首已经横於闻潮生脖子处,冰冷锋刃带著微痛轻吻他肌肤,似乎隨时都会將他彻底撕裂。 “闻潮生……你疯了?!” 桃竹仙眼皮狂跳,此刻的脑子里是空白一片。 她被闻潮生的行为震惊,也没想到闻潮生竟然会拿著她给的用於防身的那点儿“碧水丹青”向关云开下毒,並且还真的成功了。 此刻回忆起来,她只觉得闻潮生让她有一种不寒而慄的感觉。 先前当著关云开的面所做的一切,居然是刻意引他服毒的局? 这个看上去比她还年轻许多的人,身上好似长著八百个心眼子,更可怕的是,在关云开药效发作之后,他竟没有丝毫迟疑,手中的毛笔好似利刃,轻轻一划,居然直接將关云开的头切了下来! 这若是仲春等人回来之后见到,她要怎么交代? “我疯了?时至如今,你还没发现不对劲么?” “高夫能有这么大的势力,动輒找来如此百余名训练有素的弓箭手,还有两名四境的强者,提前埋伏於此?” “这人为了掩饰自己的原本目的,连这次袭杀行动是高夫这种言论都能讲出,明显已是乱了方寸!” “显然我的问题已经触及到了他掩藏的真相。” “今日我们遇见的这场埋伏,便与他和雷明有关。” “我杀他,是在帮你,若不然等他药劲过了,或是等仲春他们回来,错失良机,又要横生变故!” 桃竹仙被闻潮生说得语塞,一时间不知怎么还嘴,又听他指著下方的那些人继续说道: “趁著仲春他们没回来,一不做二不休,我把他们全杀了,没有口舌,没有证据,再者仲春没见过我出手杀人,哪怕她检查伤口,也不会猜测是你做的……咱们可以先假装逃亡,事后匯合时,將所有的锅扔给高夫!” “如此,你我方能活命!” 言罢,闻潮生凝视著握刀颤抖,有些拿捏不准的桃竹仙双眸,沉声道: “非常时当行非常事,机会稍纵即逝,拖得越久,我们越危险!” “等仲春他们回来,这件事若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届时想要咱们性命的可就不止寧国公了!” “还有仲春,你知道她的手段多可怕!对於你来说,朱白玉与逃走的高夫也对你恨之入骨,把握不住这次机会,我兴许还能活,而你……必死无疑!” 这些从闻潮生嘴里吐出的文字似乎具有非凡的力量,一重一重宛如浪潮狂风一般衝击著桃竹仙的胸膛,她瞪著眼睛与闻潮生怒视,牙口紧咬,在经过了短暂且激烈的內心纠缠之后,她像是失去了全身气力,放下了手中短匕。 山风习习,她望著下山掏出毛笔开始清理残局的闻潮生,身上瑟瑟发抖,如坠冰窟。 她从未有过,更从未想过,自己一名四境的强者,居然会被一名实力远逊於自己的人给惊至骇至浑身颤抖……但看著山下无一倖存的尸体,桃竹仙知道,自己下不了闻潮生这条船了。 ps:晚安! 明天更新会很早。 第275章 他没问题,难道你有? 早在先前朱白玉被高夫割断手脚筋的那夜,桃竹仙就知道闻潮生有著能伤到三境武者的实力。 当然,那时候的闻潮生仍旧隱藏了自己的实力,没有完全暴露。 身处劣势,尤其是俘虏,身上藏住的每一件事物,最终都可能成为翻盘的底牌。 但此刻,他为了迅速清理残局也不再留手,出笔如电,短短几息便结束了战斗,死去的人皆被一式斩杀,且因为伤处皆断,且极为平滑,因此无法准確分辨出这是剑伤或刀伤。 一般而言,刀刃薄背宽,適合劈砍,剑则较为轻灵,更適合刺,不过对於江湖中那些高手而言,刀剑更多还是看个人喜好,或是与某些心法同练,差距不会太大。 粗糲些说,用刀能劈死的人,用剑也行。 做完了这些事情的闻潮生望著满地的尸体,再一次感慨了江湖的残酷,这幅场景与王城的鶯歌燕舞,与那书院中过家家一般的打闹果真天壤之別。 书院的学生没有流过血,没杀过人,刀不够利,拳不够硬。 他与桃竹仙选择了官道,闻潮生毫不犹豫宰了多余倖存的马,与桃竹仙则一人骑上一匹快马南行,峡间带著浓鬱血腥味的骤风碾碎了掠过的马蹄,將二人的身影吹向了南方更冷处…… …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那些前来袭击的人在山中布下了各种陷阱,这些陷阱虽很难伤到仲春等人,却可以延缓他们的速度,再加上荒山背后离官道较远处是大片密林,对方事先勘察过地形,对於那里极为熟悉,撤离路线更是精心布置过,仲春等人扎进去后,除了借著强大的实力摧毁了几棵大树,强行杀了几人之外,再无任何收穫。 那些弓手上什么也没有,没有信物,没有私人物品,没有任何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 最终仲春压下了內心的怒火,召回眾人,回到了先前遇袭的地方。 其实几人追去並没有多久,在闻潮生二人离开约莫不到半刻钟,他们便回到了这里,只是官道上满地的惨状以及闻潮生三人先前所待的凸石处关云开的无头尸体横陈,像是无数根细密的钉子狠狠扎向了眾人的眸,刺得他们眼皮直跳。 这一幕,让仲春原本阴翳的面容更加森黑,雷明在发现关云开的无头尸体,以及消失的闻潮生与桃竹仙后,愤怒一鞭挥出,一旁的巨石顿时崩裂成无数细小的碎块。 他的鞭是硬鞭,挥动起来会带出令人心悸的风声。 此次劫杀,原本是奔著仲春与闻潮生来的,结果没想到仲春没死,闻潮生也没死,反倒是他一路同行的伙伴关云开死了,这样的结果雷明同样难以接受。 “混帐!肯定是桃竹仙那贱人!” 一路上都较为冷静儒雅的雷明,这一刻双目隱隱有些泛红,咬牙切齿地將罪责全部推向了桃竹仙。 他知道这个女人之前一定跟仲春讲了些什么,否则仲春不会单独找他与高夫问话,更不会和高夫大打出手。 他恨就恨在,自己的偽装明明无懈可击,朱白玉逃走与他半毛钱关係没有,却因为这横生的变故,被桃竹仙坏了大事,甚至关云开也因此而死。 雷明无法回溯当时情景,可现场没有桃竹仙与闻潮生的尸体,所以他自然將这一切推给了桃竹仙。 “桃竹仙虽也是四境,但修为实乃我们之中较弱,她一心沉溺於毒术,正面对敌想要杀掉关云开恐怕不易。” 白猿老生孟徵立於一旁,单手抚须,倒是未曾乱了方寸。 雷明: “那小贱人定是利用关云开对於她的信任,偷偷下药,然后再趁其不备,狠下毒手!” 说著,他飞身而上,很快便將关云开的无头尸体抱了下来,並拿著他那已经空空如也的水壶。 “水壶空了。” “看来我猜得没错,果真是桃竹仙这个贱人……若让我抓住,必將她千刀万剐,催肝断肠!” 前方的仲春来到了那些尸体面前,仔细查看一番后,缓声道: “不像桃竹仙。” “她对於兵器不熟不善,只能玩玩匕首,但地面上许多尸体的致命伤皆是刀剑所致……” 她话音落下,孟徵脑海里闪过了一张面孔,身子一震: “会不会是……高夫?” 仲春抬首与其对视之时,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道: “不排除这种可能。” 她心中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情也不是高夫乾的,但眼下已经没有比这个答案更加接近真相的了。 先前他们在峡谷下方的官道上,距离山上太远,即便如此,在稍微靠近之后,她仍旧察觉到了隱匿於山土之中的弓手,追上山后,仲春等人刻意留心查看了四周,確认没有其他埋伏的人,更何况他们也没有追得太远,因此身后出现任何大的动静,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关云开与桃竹仙二人武功皆不弱,一般的四境高手找上他们,就算开战也必然是一番激烈的角逐,但此地没有任何动静,关云开身上也没有多余的创痕,老夫唯一能想到有这实力之人,也就是高夫了……” 孟徵愈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正確,至於桃竹仙究竟有没有给关云开下药,这件事情已经无法追究。 在场的人里没有擅毒之人,而关云开的水壶被他自己喝得一乾二净,残留於壶壁上的一点水分亦是无色无味,谁也无法確认里面有没有毒。 雷明仍是觉得这种猜测过於荒谬,拂袖冷冷道: “高夫?” “若真是高夫,第一个死的必是桃竹仙!” “但凡他不是傻子,就该知道这个女人一直在从中作梗,影响团队的和谐,甚至他还因此被逐出团队……” 他话音话没落下,便发现几人看他的眼神不大对劲,尤其是孟徵,不断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雷明心头微微泛凉,接著便猛地一惊,偏头对著仲春抱拳躬身道: “仲春大人,在下绝无冒犯之意,只是……” 仲春似乎没有生气,神情与语气的平静却反而更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这么说,我倒是冤枉高夫了……他没问题,难道你有?” 第276章 不如借刀杀人 雷明感知到了仲春的杀机,料知她此时心情本就糟糕至极,自己还有公事在身,需得忍辱负重,於是態度愈发谦卑: “在下口无遮拦,一时急切,说错了话,还望大人恕罪!” “只是若高夫前来,留下闻潮生倒也好讲,他毕竟有用,可为何不杀桃竹仙呢?” 似是因为周遭的人越来越少,仲春不想计较,於是放过了雷明,只说道: “不管是谁做的,又带走了闻潮生那小子,最后必然要南行,咱们的大部队已经提前在广寒城准备,先赶过去再做计较。” 多余的马已被闻潮生全部宰杀,几人虽是轻功了得,但人的体力如何也难比马儿,短时间內的速度固然更快,却需要走走停停,无法长时间奔行,自然追不上已经快马加鞭的闻潮生二人。 走时,雷明看了一眼关云开的无头尸体,犹豫了许久,还是向著仲春道: “仲春大人,你们先走,我与关云开相识二十年有余,今日他葬身此处,我至少让他入土,送他最后一程,免得尸体被野狗山狼啃食。” 仲春闻言点头,三人赶往了广寒城,將雷明独自留於此处,后者找了半天,终於在一处石缝中找到了关云开的头颅,將它与尸身一同掩埋。 埋尸之时,他颇为感慨,关云开十一岁与人学剑,三年后因家道变故中落踏入江湖,头三年拉鏢,遇上山中寨匪,侥倖未死,被劫匪头子看重,留於山头,后五年拼著一股子狠劲做到了山头二当家的位置,却又因为这些年作恶太多,让山头名声传得太大,惹了上怒,招来巡查会使带人剿匪,一番苦战,他险之又险地重伤脱逃,后稀里糊涂进了白云山,被一无名小观的老道士收了做徒,又是两年春秋。 老道士传了他八部功,他跟著练了两年,养好身上的伤痛,后老道士云游而去,关云开本欲在山上安心修道,某日却又因为救治因江湖纷爭而逃亡的雷明,如此,二人相识。 雷明感念关云开救命之恩,见他生活贫苦,却颇有能耐,於是给了他一个引荐的机会,一念之差,关云开再入江湖,此后十六年浮沉,终是闯出了“断离剑”的名头,为寧国公所用,走上了人生的巔峰。 此前关云开曾告诉雷明,自己天资有限,一路未遇名师,只怕很难將自己的手伸到云端摸上一摸,待五十五岁后,他將彻底淡出江湖,云游天下,只为一个突破天人的契机。 对於绝大部分江湖人来讲,关云开一生经歷也算传奇,最后却不曾想无声无息死於这等荒蛮之地。 掩埋关云开的尸体之后,雷明隨意在上面堆砌了一些石块算作坟堆,而后便匆匆追隨仲春而去…… … 广寒城外,连著行王山脉的某处隱蔽山洞內,朱白玉拿著才得到的密令,眉毛微微一挑。 ““游神刀”高夫离开了仲春的队伍,而且受了伤,之前被他发现的两名探子的尸体已经找到了,二人死前没有过任何对抗,皆是一招致命。” 小七轻柔的声音从朱白玉的身后传来,手里提著才买来的药,他將这些药材放入砂锅中熬著,听朱白玉道: “高夫独自离开……还受伤了……真有意思,他那样的修为,江湖里能有几人轻易伤他?” 他抬起头,目光触及远方杂乱无章的深绿,仔细將先前被挟持的经歷回忆了一遍,思绪忽然滯於某处,身子微微一震。 “是潮生!” “他定是讲了些什么,在那些人中使用了“离间”。” “那夜他倒是与我讲述过,只是没想到真的成了。” 朱白玉当然还记得闻潮生与他讲过的话,但在得知高夫可能与仲春大动干戈之后,仍是心中暗暗吃惊,因为他深知那都是一群老江湖,想要算计他们並不容易,尤其是离间这样的小把戏。 但一想到当初连陆川这样的老狐狸都栽倒在闻潮生的手里时,朱白玉又莫名觉得这一切好像又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老大,需要先联繫人施行“天罗地网”行动么,高夫如今受伤不浅,与楚教头秘密遣来的高手一同將他做掉,算是断了仲春一臂……” 小七的提议並没有获得朱白玉的认可,他转过身子,看了一眼小七,朝著药锅而去,说道: “先前密探来报,万石峡那边儿出了埋伏,死了许多人,而且事先还有人钱清理了官道……我估计是雷明他们干的,先前雷明还专门背著仲春他们留下线索,如今想来,大概率是寧国公的势力。” “三方势力相爭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想要处理高夫这样的强者必然得付出巨大代价,与其我们自己动手,不如借刀杀人,反正寧国公与平山王之间的旧怨也不是一两天了,如同死人一般被雪藏了五年,如今他一直死死守护的沉塘宝藏也將易主,我都不敢想寧国公的怨气会有多大……” 小七若有所思,但很快眉头又皱了起来。 “水爷那边儿的事怎么办?” “我一直没敢將消息给她,若是她晓得潮生兄弟遇险,怕出乱子。” 朱白玉微微摇头: “妙水当年也是风鼎寒將军带出来的,能领军之人,没你想的那般莽撞……且將消息给她吧,另外让探子好好搜索一下潮生目前的位置,万石峡那儿的尸体没有看见他,该是没有出事。” 小七頷首: “喏。” … ps:晚安! 第277章 忽悠(一) 山林间,骤冷的夜风徐徐吹送著虫鸣,一男一女穿行於林间树隙,尚未被春意抚揉过的树木光禿一片,遮掩不住垂落的月光,照著二人身上破损的衣衫。 此二人正是闻潮生与桃竹仙。 他们原本准备一路南行,直奔广寒城,奈何半途上桃竹仙忽然改了主意,她觉得就这样单独带著闻潮生前往广寒城,若是先遇上了白龙卫,她可能会陷入被动,於是想要带著闻潮生就在原地等待仲春等人,却没曾想,仲春没有等来,反倒是等来了可怕的刺客。 好在是佯装成商队的刺客虽然人数眾多,但队伍之中並没有特別厉害的高手,二人且战且退,遁入了山林,终是成功甩掉了那些追踪者。 当然,二人不敢丝毫大意,先前遇袭一事还歷歷在目,这山林虽宽,却不知藏了多少敌人,他们只能绕行。 “若非路上耽搁,此刻咱们说不定已经在广寒城中了。” 行於前方的闻潮生感慨一句,却听身后的桃竹仙冷笑: “此前朱白玉逃走,知晓我们要去广寒城,必提前早早遁去,布下天罗地网,我寻常大部分时间皆在府中调毒,未曾行走江湖,没有什么江湖势力,若是我单独带著你去了广寒城,只怕短时间就会被你想办法联繫上朱白玉,而后你我身份调换,我直接沦为你们的阶下囚……” 闻潮生微微摇头,诚实的语言扎得桃竹仙喘不过气: “你不会沦为阶下囚,因为你没有被囚禁的价值,如果朱白玉逮住了你,你大概率会直接被处死。” 桃竹仙袖间握住匕首的手指用力攥紧,面无表情道: “那我便更不能放你提前进入广寒城。” “若是等不到仲春大人,不如就直接拉你死在这荒郊野岭,至少也有个垫背!” 桃竹仙这一路上被闻潮生影响得厉害,但到了关键时候,她忽然脑子清醒了许多,知道若是没有仲春等人提前预伏在广寒城那头的势力,她单枪匹马带著闻潮生进入那里,无异於直接送死。 而且相处的越久,她开始越发觉得闻潮生比她想像之中的更加危险,似乎是头顶明亮的月色清辉太过寒冷,让桃竹仙清醒了不少,她始终隱隱觉得,朱白玉离奇脱逃,与闻潮生有著分割不开的关联。 行於前方的闻潮生则是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桃竹仙,面容间没有丝毫敌对与怨恨,而是好奇道: “……那个仲春到底是什么来头,明明大家都是女人,为什么感觉你好像很怕她?” “怕”这个字实在是用得过於刁钻刻薄,它狠狠衝击著桃竹仙的尊严,可这本应是极为羞耻的一件事,但桃竹仙听后却没有觉得任何愤怒。 这个小小的细节足以说明,在平山王麾下的门客中,仲春日积月累的淫威真的很深。 “不是我很怕她,而是大家都很怕她。” “在未追隨平山王之前,仲春曾是秦侯麾下第一高手,她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为人极度狠辣残忍,许多时候杀人直接连著一家老小,甚至连杂役与僕人也不放过,还喜欢用各种酷刑折磨对方,场面之惨烈,令人观之欲呕。” 闻潮生对於齐国王城王族之事实在是不了解,但似乎隱约听书院的一些同门聊起过秦侯,在齐国是个特別位高权重之人。 “这样的人在江湖难道不该极有名气?” 桃竹仙觉得自己没必要回答闻潮生的这么多问题,严格来讲,他们是敌人,未来说不定就会在某一刻兵戎相见,但似乎是因为闻潮生口中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天海同族,桃竹仙最终还是解答了他的疑惑: “王城之中的高手並非都在江湖上很有名,也有少数例外,仲春便是其中一个,她极少会离开王城,过往帮秦侯与王爷做事之时,也从来使用化名,因此她本人的名气在江湖中並不大。” 闻潮生: “所以她为什么后来跟了平山王?” 桃竹仙见闻潮生停下了,索性也坐於一块巨石上休息。 “那你就得去问她了,我们也不知道原因。” “秦侯与平山王原本就挺不对付,当年秦侯和国公走得近,国公出事之后,秦侯地位更高,曾向齐王弹劾过平山王,要亲自去查这件事,只是最后雷声大,雨点小,不知过程到底经歷了什么,终是不了了之了。” 闻潮生道: “仲春是多久跟的平山王?” 桃竹仙: “五年前。” 闻潮生笑道: “我猜也是五年前。” 桃竹仙蹙眉: “为何?” 闻潮生道: “因为寧国公“死”於五年前。” 桃竹仙仍是不明白: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繫么?” 闻潮生道: “自然有,只是具体原因唯有当事人清楚而已。” 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闻潮生对著桃竹仙认真道: “你真的不去广寒城?” 桃竹仙眉头紧皱,淡淡道: “除非与仲春大人匯合,或者等广寒城尘埃落定。” 闻潮生知道自己没法当著桃竹仙的面逃走,说道: “那咱们得找个隱蔽的地方生火,顺便找点吃的和水,不然都不用被那些人找到,我们自己就得渴死饿死。” 第278章 忽悠(二) 桃竹仙这回没有拒绝,只是这片山林中的野兽大都在冬眠,又没有河流,二人隨时面对搜寻追杀过来的刺客,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搜索,最终飢肠轆轆地缩在了一处山腰的石洞內,围著一团熠熠燃烧的火堆出神。 “我都不敢想,你一个四境的高手,倘若是被饿死渴死在这荒林里,得是多么荒唐悲哀的一件事。” 闻潮生给火堆加了一根柴,桃竹仙苍白的面容在火堆照耀下,显得有一些说不出狰狞和怪异,像是长期缺乏营养,阴影加深了她面颊的凹陷,在黎明到来之前,她像极了一只深夜中游荡的女鬼。 “你说什么都没用。” 桃竹仙摇头,十分固执。 “我不会將你拱手送回朱白玉的手中。” 闻潮生又加了根柴,嘆道: “你真的十分擅长把天聊死。” “既然这样,那咱们聊点其他的……关於朱白玉是如何在被高夫切断手脚筋的情况下逃离雷明的掌控。” 桃竹仙如今隔的时间越久,越是不信闻潮生,心里也越是不安,她总觉得闻潮生做什么都好似在算计著她,哪怕是多往火堆里面添上一根柴火,也有不一样的深意。 “你又打算编撰什么样的谎言?” 闻潮生面对桃竹仙的嘲讽,笑道: “你觉得我说的是谎言?” “那我跟你讲句真话,你信不信?” 桃竹仙: “讲来听听。” 闻潮生手指轻轻拿著一根枯枝晃悠,说道: “那夜,朱白玉的手脚筋確实被高夫切断了。” 桃竹仙蹙眉。 “不可能!” 闻潮生: “听我讲完……你来之前,我把朱白玉断掉的手脚筋重新给他缝上了。” 说著,他自己笑了起来,桃竹仙隔著光火盯著闻潮生,口中愈发嘲讽: “讲一句谎话能把自己讲笑,看来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嘴里的话有多么荒唐。” 闻潮生笑道: “是,我讲著讲著,我自己都觉得荒唐,所以我告诉你这是事实,你一定不信。” “既然这样,你姑且当个故事听。” 接著,他开始侃侃而谈: “那夜,朱白玉跟我讲,他先前发现雷明偷偷在途中瞒著仲春留下了线索,我本来以为雷明只是给自己在江湖中的爪牙留些无关紧要的路线行程,但后来那场万石峡的遇袭,彻底顛覆了我之前的想法。” “我们此次从王城出发,行动绝密,除了你们,也就只有白龙卫晓得,因此绝对不应该出现第三方势力来趟浑水,更加不可能出现这么可怕的第三方势力。” “那日在万石峡中,我仔细观察过,两边一共埋伏了两百三十八名弓手,可能有些弓手修为境界不是很高,但绝对都是拉弓的老手,臂力很强,再接著地势与峡风,完全足够射杀三境武者,甚至一些寻常的四境武者也只能在这样的箭雨中暂避锋芒。” “更不必说,其中的弓手还有隱藏的四境高手。” “这一场精心布置的劫杀,需要不少时间与大量人力物力,绝非普通江湖势力可以做到,因此雷明提前留下的信息,大概便是为了这一次。” “只不过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仲春的实力,即便在那样的情形下,也没有伤到她分毫。” “再加上,此行雷明与关云开走得极近,我猜二人应该属於同一个势力,但並非是在为平山王做事,於是先前才对著关云开问他是不是寧国公的人……” 闻潮生娓娓道来,徐徐將这些讲述给桃竹仙听,后者回忆起了先前的那些事,目光对著火堆入了神。 她怀揣著震惊与猜疑,问出了与当初关云开一样的问题: “寧国公不是已经死了五年了么?” 关云开是装不知道,而她是真不知道。 这种事自然不可能让所有人都知道。 闻潮生: “寧国公一直都没有死。” “但有件事情我要更新一下自己的看法,起初的时候,我以为平山王派你们过来广寒城,是为了爭夺“沉塘宝藏”,但如今,似乎情况有些出入。” 桃竹仙听著这些,觉得境况诡异又荒谬,她此时此刻竟与一名敌对势力的人坐在一起侃侃而谈自己的顶头上司。 闻潮生没有理会桃竹仙诡异的眼神,继续说道: “平山王这次让你们来广寒城……应该跟“沉塘宝藏”没有关係。” 桃竹仙眉毛渐渐紧蹙,对闻潮生的这个猜测嗤之以鼻。 “不为沉塘宝藏,难道来与你们过家家?” 闻潮生用树枝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我跟你讲,我从寧国公府里拿到的线索涵盖了齐国的绝大部分地方,大大小小十几处,这些线索极有可能全都与“沉塘宝藏”有关,而我与朱白玉先前被鸟翁监测,才泄露了消息,假如平山王真是奔著“沉塘宝藏”去的,他不会在广寒城这一块儿投入这么大的气力。” “恕我直言,莫说你们一路不停往广寒城那头输送的江湖势力,便是你们七人,就已经够杀朱白玉二十个来回了。” “只是平山王將诸多精力全部投送到了广寒城,其余地方又当如何顾及?” 桃竹仙被闻潮生引得思绪乱飞,好不容易渐渐冷静的理智,又逐渐模糊了起来。 闻潮生一把將手里的枯枝扔进了火堆,溅开了许多火星子。 “懂了么……” “沉塘宝藏根本就是个幌子,朱白玉也只是个倒霉的牺牲品。” “平山王这一次真正想要收拾的……是寧国公的残党。” 第279章 血鸦道人 平山王真是想要奔著处理寧国公的旧部去的么? 闻潮生自然不这么认为,倘若他真的想要处理那些人,五年的时间可以做太多事了。 事实上,连他也不明白平山王究竟想要做什么。 但此刻他如此忽悠桃竹仙,是为了降低她对自己的防备心。 如果总將自己置於她的对立面,那便什么事儿也谈不了,什么事儿也做不了,死於这荒山老林对於闻潮生来说是一件很憋屈的与世界道別的方式。 费了诸多口舌,闻潮生总算是说动了桃竹仙。 仲春借著平山王给予的势力,暗中调动了不知多少江湖势力,四面八方將手全都伸向了广寒城,真若是对付朱白玉的话……属实有些牛刀杀鸡。 “那位身在王城的王爷,城府思虑之深,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闻潮生感嘆了一句。 这句话他是认真的,自从他隨风城一事入局,接触平山王愈深,他愈是捉摸不透这个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桃竹仙抠了抠自己的指甲,有些底气不足道: “假如王爷真的是奔著寧国公旧部党羽而去,直接告知我们岂不更加……”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闻潮生淡淡著打断了思绪如同泥水一般混沌的桃竹仙: “……直接与你们讲,你们再讲给雷明与关云开听,接著一传十十传百,那还剿个屁的残党,就是因为不知道谁才是残党,才更不能说,得等他们自己急,自己暴露。” “为什么派仲春来做这件事,因为她够强,够狠。” “我琢磨你们之中可能知道真相的只有仲春一人,其余参与者皆被蒙在鼓里,先前仲春那么急著要找出队伍之中放走朱白玉的人,想来便是奔著寧国公旧部党羽而去的……仔细想想,朱白玉的確没那个本事直接在平山王的门卿中安插细作,那自然是寧国公的党羽不希望朱白玉就这么快死掉,否则他们就將直面仲春、高夫等人。” “如此可以断定,放走朱白玉的人就是雷明,高夫与你都是被利用的倒霉蛋,雷明借著你与高夫的不对付,做了一手巧妙的离间计,分化了队伍的力量,这回高夫受伤遁离,要么被寧国公残党抓住杀了,要么情况会更加糟糕,他们会借著高夫对於你与仲春的怨恨,反过来对付你们……” “至於“沉塘宝藏”,恕我直言,就算我与朱白玉真的拿到了线索,也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因为线索前前后后被寧国公分成了十几份,从这线索暴露给平山王的那一刻开始,最后就註定会是他的。” “你有心情与我在这密林里勾心斗角,不如早点回去见仲春,別忘了,仲春身边还跟著雷明,那人见一同行动的关云开死了,你我消失不见,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將脏水往你身上泼,你回去得越晚,仲春对於你的疑虑就越深,你越是难以辩解。” “莫到时候真正的敌人还没有见著,你们就全部因为內斗死了。” 桃竹仙没有回应闻潮生讲述的这些,但后半夜也没睡,闻潮生也不敢睡得太死,这里不是书院,也不是苦海县,真要被寧国公的党羽找到了,稍不注意便有丧命风险。 没有人添柴,火堆的燃烧渐渐微弱,將要黎明之时,闻潮生从微眯的眼缝中见到桃竹仙对著太阳將要升起的方向跪坐,她拿出了胸口的纯金佛牌,含於双掌之间,神情虔诚,嘴里念叨著什么。 她的声音极小,换做是从前,闻潮生绝对听不明白,但如今他“鯨潜”修行有成,对於身体五感的潜力逐渐开发,因此凝神静息之后,他便捕捉到了从桃竹仙嘴中吐出的微弱字眼。 她在诵经。 这个世上有人信佛,有人信道,有人信儒……还有人只信自己。 齐国虽然尊儒,但境內亦有不少佛堂与道观,因此这不算什么奇怪之事,真正让闻潮生觉得奇怪的是,桃竹仙所诵之经文,似乎与“往生”有关。 前世曾见有僧人做法坛超度亡魂,所念之经文与这有些类似。 而桃竹仙在诵经之时,她的神情极为虔诚,虔诚到闻潮生都下意识认为她是不是佛教中人,知道此事对於桃竹仙极为重要,闻潮生倒也没有打搅她,闭上眼睛兀自借著机会內视,修行起了“鯨潜”。 … 正午时分,艷阳昭灼。 盘坐於行王山脉某处林间巨石之上的高夫倏然睁眼,眼中血丝如蛇,他顏容扭曲,牙齿几乎要咬碎。 深陷的眼眶与浓郁的黑眼圈昭示著高夫这几日过得並不好,此时的他浑身颤抖得厉害,像是竭力再与什么东西做著对抗,他忽地脱下了自己的上衣,胸膛与脊背处全是血痕与血痂,这都是他自己挠出来的。 就在昨日,这些地方还长著脓疮,溃烂了大片,甚至往外留著黑血脓污,奇痒无比,谁曾想到今日竟直接好了,但他挠腾出来的伤口却开始没由来的剧痛,痛得撕心裂肺,肝胆俱裂。 那种疼痛感完全不是正常伤口所能赋予的,高夫痛得难以抑制,拔刀怒喝一声,疯狂於林间劈砍,无数刀气激射,断木摧石,几个呼吸之间,高夫四周已是狼藉一片。 丹海神力奔腾於经脉中时,好似缓解了一些他的苦痛,高夫大口喘息,涎液从口鼻不停滑落,他跌跌撞撞拿著刀继续朝著东南的方向而去。 再过半日他便能入城,或许城中的医师能解他身上伤痛。 然而隨著高夫没走多远,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驻足於此,单手撑著一棵巨型古木,望著前方。 不远处,一名戴著腥红乌鸦面具,身材纤瘦修长的男人负手而立,身侧身后密密麻麻竟站著一大批人…… 高夫喘著粗气,另一只手已在第一时间握於刀柄之上,他的眸子前方已然因为疼痛而变成了重影,但已然没人敢小视此时的高夫。 所有知道他名號的人都明白一件事,那便是高夫出刀不靠眼睛。 “血鸦道人……” 高夫咧嘴一笑,身上不断传来的疼痛將他的笑容装点得极其狰狞。 带著红乌鸦面具的男人浅浅一笑,声音温柔又平和: “游神刀,又见面了。” … 第280章 八荒图 血鸦道人。 与高夫一样,这同样是一个江湖上的顶级掠食者。 血鸦道人曾是寧国公麾下的“八荒图”之一,但他很少会出现在齐国境內,大部分时间都在燕国与陈国以及周边儿的公国徘徊。 此人武功极偏极邪,还有诸多道术傍身,都说修道者往往淡漠名利,没有太多纷爭之心,可血鸦道人却是个例外,高夫在江湖中为数不多不愿遇见的人里,血鸦道人算一个。 此人武功修为与他接近,却自创一门邪门儿功夫,叫做“水镜天幕”,专防他这样的“绝招流派”。 此招可以与道家“斗转星移”类似,可以弹反对方的强大杀招,但仅针对於刚猛流派的招式。 譬如“游神”、“奈何”等。 但对於一些绵柔深长的武学奇式则效果不佳。 二人曾在塞外交手过一次,血鸦道人以“水镜天幕”弹反了高夫的“游神”,二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受伤,而高夫则伤得要重许多。 寧国公死后,他麾下的大部分门客要么散去,要么寻找新的依附,大部分都投靠了平山王,血鸦道人则是那少数的失踪者。 高夫不明白,一个失踪了数年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且见对方这阵势,似乎是有备而来。 他如今状態很差,在这个时候遇上了血鸦道人,怎么看也不是件好事,但高夫也不是个怕事的主,能在四国的江湖中杀出名头来,哪个又是省油的灯? “这么多年不见,我还以为你死了。” 高夫冷笑,刀已出鞘,握於掌间,他双手持刀靠在树干处,面对眾人,看似犹如醉酒大汉,又如强弩之末,可血鸦道人这头偏偏无一人敢轻视他半分。 “是啊,我也觉得江湖快把我忘了,兜儿里的子儿越来越少,生活是越来越拮据,好多次我都在想要不要我也去投平山王算了,混口饭吃,也不算寒磣。” 血鸦道人感慨不已,说著说著,他沉默了会儿,面具背后似是舔舐了一下嘴唇,眼中散发的光变得极为诡异。 “可是国公说,要分帐了啊……这一笔,就是一辈子的事,我身为“八荒图”之一,又怎能缺席?” 他话音落下,微微抬手,屏退了眾人,缓步朝著高夫走来。 高夫望著这道修长人形,眼前又开始出现了重影,他用力地甩了甩自己的头,心中怒骂,昨日症状还只是浑身奇痒,真临阵对敌,没有那般大的影响,可今日这状况实在是糟糕得紧,偏偏又遇上了来者不善的血鸦道人,当真是祸不单行。 “分帐就分帐,与我又何干?”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高夫握刀的手已然愈紧,隨时准备出刀,而血鸦道人则站在了距离他一个不算安全的位置,对著他温声笑道: “当然与你有干。” “游神刀,这里讲话不便,且隨我去个地方……” 高夫带著杀意的眼神斜著穿过垂落的髮丝缝隙,淡淡道: “如果我说不呢?” 林风骤冷,血鸦道人微微摇头,面对高夫已经毫不遮掩的威胁,他只是说道: “你说了不算。” 他已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於是高夫也毫不犹豫地拔刀了。 这么近的距离,高夫出刀不需要眼睛,他只是將已经做了无数次的事情再做一次。 而且这个距离,他对於自己的刀无比自信,高夫確认,血鸦道人无论如何躲不开这一刀。 血鸦道人只要出手格挡,他便能藉机后撤,然后远遁山林。 这是目前最快捷,最有效的逃跑路线。 但人的倒霉一旦开始,往往不会轻易停下,在高夫出刀的那一剎,他眼前的重影症状忽然加重了,重到那些重影开始发黑,眼前开始发黑,脚下一个短暂的虚浮。 这一次的虚浮,让高夫的刀偏了半分,这绝对不算一个严重的失误,但严重的是,血鸦道人抓住了他这半分的间隙。 一指从黑到白,精准无误地穿过了切开风声的刀刃,点在了高夫的胸口,无形涟漪荡漾,高夫立时双目翻白,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面上。 “结束了?” 一道稚嫩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树梢上传来,是一个额前扎著小辫子,坐於树梢上晃腿的红褂小孩,当然,他眼底成熟的顏色却昭示著他的年纪並不像看上去的那般小,而且如果闻潮生在此地的话,他就会发现这个小孩儿他曾在苦海县中见到过一次。 就在程峰的院儿里,他叫“秋葵”。 “这就是游神刀啊……看上去怎么跟条路边的野狗一样?” 秋葵说话之间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了血鸦道人身边,用脚踹了踹地面上的高夫,满面不屑。 对方也是成名天下的高手,但若是他们要杀高夫,此时的高夫已经身首分离了。 血鸦道人抬手望著自己小臂上的浅浅刀痕,言谈之间,仍是温柔安静,不见丝毫骄傲。 “多年前我曾与他交过手,此人绝非浪得虚名之辈,见他这副模样,该是受了不轻的伤……雷明给了消息,说高夫与仲春因为朱白玉逃离一事而大打出手,只是没想到高夫伤得这么严重,那仲春的武功又该到了何等境界?” “天人?” 他说著,却又是自嘲著微微摇头。 “不对,若她真成了天人,高夫也没机会逃了。” 秋葵埋头盯著睡死过去的高夫,皱眉。 “杀不杀?” 血鸦道人转过身子,对著不远处的下属轻轻招手。 “先带回去,我跟他聊聊。” “此人武功卓绝,但性格过於暴烈,再加上与仲春闹了大矛盾,若是善加利用,说不定会有大用……” “平山王这一次派来的人是门客中的核心势力了,没那么容易对付,除了那个武功深不可测的仲春,別忘了还有“白猿老生”和“鸟翁”。” “尤其是鸟翁……这傢伙曾也是“八荒图”之一,武功高得离谱,与他交手,我没把握必胜。” 秋葵不解: “鸟翁不也是国公的人?” “怕个逑。” 血鸦道人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当年寧国公出事之后,鸟翁是“八荒图”中唯一一个投靠了平山王的人,而且这些年与他们也再无联繫,因此他们也摸不准鸟翁是不是真的叛变了寧国公。 既然摸不准,便只能当作敌人来看。 … ps:晚安! 第281章 拉拢高夫 行王山脉的某处湖畔。 绿水柔深的大湖被烈日涂染得泛著一层漫漫然金色,粼粼波光扎穿了高夫合上的眼皮,將他从昏睡之中唤醒。 眼皮尚未睁开,高夫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刀,只是那里早已经空空如也,一无所有。 有风吹来,高夫睁开眼望著眼前盘坐於火堆旁烤著鱼肉的血鸦道人,心底沉得比风更凉。 昏睡一会儿过后,他眼前的重影非但没有丝毫缓解,似乎还加重了,坐起身子的时候,高夫只觉得天旋地转,腹中翻滚,一股莫名的噁心,他想要朝著旁边呕吐,只是腹中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 “你醒了。” 血鸦道人的声音似乎在他的耳畔迴响,高夫喘著粗气,重新躺倒在地,眼睛半睁半眯望著天。 “为何不杀了我?” 血鸦道人淡淡笑道: “我以为,如今咱们终於可以好好谈谈了。” “你这样的人,几十年也不一定遇上一个,杀了可惜。” 高夫冷冷道: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技不如人,要杀便杀。” 血鸦道人將烤著的鱼翻面,一边已是金黄一片,鱼香四溢,而另一处石头砌成的火堆上则煲著一锅鲜美的菌汤,醇厚的美味隨著上冲的蒸汽弥散得到处都是。 “你啊,一月俸禄才几个子儿,拼什么命?” 高夫: “拿人钱財,替人分忧,这是江湖道义。” 血鸦道人缓缓剥下面具,露出了一张苍白且俊美的容顏。 “那我分你一笔钱,你替我杀个人。” 高夫闔上双目,嘴角一撇,不屑地嘲笑道: “你以为我是忘川的那群鬼?” “给钱就杀人,我的刀会笑我。” 血鸦道人伸出两根修长甚至有些枯瘦的手指,轻轻从烤好的鱼身上捻下了一些雪白的肉送入口中,不徐不急道: “你都还没有问我杀谁。” 高夫微微睁眼: “你要杀谁?” 血鸦道人笑了笑,嘴里徐徐吐出两字: “仲春。” 高夫陷入了沉默。 他的沉默,代表著他的怨念。 但如今什么也做不了的高夫反而比从前要冷静许多,他的脑子渐渐清晰,意识到了团队里出现了细作,眯著眼,凝视著品尝烤鱼的血鸦道人: “朱白玉……是你们放走的?” 血鸦道人微微摇头。 “有这个打算,但没有周密且容易施行的计划。” 他看著高夫,平静的语气里带著浓郁好奇: “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你当时真把朱白玉的手脚筋切了?” 高夫反问: “若不然你以为我在做秀?” “做给谁看,你么?” 血鸦道人眉毛渐渐皱紧。 “怪事,当真怪事。” “不是你,也不是我们,难道朱白玉那手脚筋真长回去了不成?” “我可从未听闻这世上能有什么奇功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喃喃自语的话音落下,高夫忽然猛地坐了起来,目眥欲裂。 “就是桃竹仙那个贱人!” “是她给朱白玉缝上了手脚筋,事后担心此举告破,於是恶人先告状……仲春这头蠢驴,居然信了桃竹仙这个女人的鬼话!” 血鸦道人心头微微一动,道: “天下乌鸦一般黑,她能这么想,便是一开始就对你抱有偏见。” “你帮我杀了她,不但能出气,还能收穫一大笔酬劳,何乐而不为呢?” 高夫斜视血鸦道人,冷笑道: “我又不傻,杀了仲春,岂不让你们白白占了便宜?” 血鸦道人: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帮我们,你不吃亏。” 高夫: “忠臣不侍二主。” 血鸦道人笑了: “还忠臣……人家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给你,不过是將你当成了一把宰牛杀鸡的刀,你还当上狗了?” 高夫没有回话,但看著血鸦道人的眼神却愈发锋利。 显然,血鸦道人嘴里最后说的那句话足够尖锐。 他感受到了高夫的杀气,却全不介意,掀开了燉煮菌子的锅盖,香气与鲜气浸人心脾,血鸦道人用竹枝搅动了一下里面的汤锅,又改口道: “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很少见到江湖人像你高夫这样忠肝义胆,但你顾全大局,恪守道义……他们呢?” “他们可曾有过为你考虑半分?” “晓得为何一言不合,仲春便同你大打出手么?” “因为她压根儿就不信你。” “她又是平山王选中的人,由此足以看出平山王也根本没將你当回事,你在这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人家却不往心里去,只道是家中养的一条狗跑出去死了。” 他说著,见高夫的神色是愈发沉闷缄默,感受到了高夫內心想法的微妙变化,血鸦道人拿过一旁的两张碗,盛上鲜美菌汤,递了一碗给高夫,高夫没接,与血鸦道人对视的时候,听他说道: “喝点水会好很多。” 高夫仍是未接。 血鸦道人浅浅一笑: “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你觉得,他们可算你的知己?” “上位用人,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他们既要用你,偏偏又不信你,这便是对你最大的侮辱与浪费。” “国公在位时曾说过一句话,他说——人这辈子,死亡並非悲剧,生命最大的遗憾,是被埋没、被浪费。” “你这么有价值,哪怕如今我身为你的敌人,都捨不得杀你,费尽口舌与心思,甚至冒著被出卖的风险要与你合作,拉你入伙,可见你对我们真的很重要,也只有我们才明白你的价值……高夫,难道你一身的忠肝义胆与通天修为,都要浪费在仲春这样不知好歹的女人手中?” “你甘心么?” 他的言语宛如流淌著神秘的力量,高夫徐徐听著,竟不知何时已攥著双拳,浑身紧绷,他看著面前递来的汤碗又近了些,犹豫许久,终是一把接过,仰头饮下…… … 第282章 围困 行王山脉,二人南行。 经过前夜闻潮生的悉心“开导”,桃竹仙最终同意了他的提议,二人先去距离广寒城较近的苦海县稍作休整,然后再去广寒城,若是先遭遇了朱白玉,她便逃走,若是先与仲春匯合,她便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来揭发雷明。 穿行於密林间,虽然苦海县仍旧寒冷,但山林之间已经不见冰雪痕跡,唯有些还未泛春的枯木凛然屹立。 闻潮生走在前面寻路,由於行王山脉实在过於广袤,因此闻潮生也只能凭藉著方向感往大致的方向走,路上无聊,他便询问起了桃竹仙昨夜的事: “夜间你是在为逝去的亲人超度么?” 因为走在前面,且没有回头,所以闻潮生看不见桃竹仙的表情。 她只是沉默了短暂的一会儿。 “你为何会这样想?” 闻潮生道: “很简单,我觉得你不会为了那些被自己毒死的人超度。” 桃竹仙对此没有回应,山间仅有二人的脚步与风声相应,许久之后,桃竹仙缓缓开口,问出了闻潮生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你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闻潮生眉头微微挑起。 “我一般做事不后悔。” 桃竹仙不甘心地追问: “一点也没有?”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闻潮生站在了原地,回头瞥了她一眼,见她態度认真,於是说道: “你非要问,那自然一大堆。” 午时的阳光难免刺眼,本就没什么树叶的枝木自然遮不住什么,那片灼目的光芒与桃竹仙苍白的皮肤擦过,却让她的面容看上去愈发阴冷,像常埋在土里的人,被忽然从坟墓中掘了出来。 “有没有最后悔的一件,让你后悔终生,常在梦境深处看见,一遍又一遍,永世不得解脱?” 闻潮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桃竹仙,摇头道: “没有。” “人间事,若你不放过自己,任何遗憾最终都会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魘。” 桃竹仙冷笑道: “说得轻巧,放过自己无非四字,你未曾经歷,我怎么讲你也不会明白。” 闻潮生耸耸肩,继续带路。 “怪不得你总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原来心里装著事。” 二人之间再度陷入了长时间的缄默,直至某处,带路的闻潮生忽然停住了脚步,目光倏然之间变得犀利。 “怎么不走了?” 还沉浸於方才谈话之中的桃竹仙见闻潮生突然停下,立刻回神。 闻潮生警惕查看著四周,说道: “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这么一讲,桃竹仙袖间匕首立刻滑落至掌间,锐利的眼神扫视周围。 “什么声音?” 闻潮生描述道: “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桃竹仙一怔,隨后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抓住闻潮生的后背,將他拖开,与此同时,他们头顶巨木的枝椏上传来了清脆且怪异的笑声: “嘻嘻……居然被发现了。” 一道瘦小敏捷的身影落地,二人定睛一看,是一个前边儿头髮扎著小辫的红褂稚童,桃竹仙倒是没有什么特別的反应,多是戒备与敌意,闻潮生在见到这稚童之时,却是愣在了原地,半晌未动。 他虽未动,脑海却在飞速运转,万千念头如白浪拍击海岸。 闻潮生对於眼前这个小孩子並不陌生,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在程峰的院子里见到过他,当时程峰说他在为这小孩做先生留下的作业,还从小孩那里换了些补贴留以自用。 当初从程峰家中离开的时候,他便隱隱觉得这小孩子有些不对劲,与阿水谈论起的时候,倒也没有发觉异常。 如今见这小孩轻易从十丈高的古木上落地,他便知对方绝不简单,可闻潮生也算修行小有所成,却仍看不透小孩修为半分,只觉得对方是一名全无修为的普通人,不免心中讶异。 一般遇见这种情况,便代表著小孩身上有特別的玄功,可以掩盖自身修为。 既然眼前这小孩不是普通人,是否代表著程峰当初也隱瞒了许多事? 想到了这些,闻潮生一时间后背满是冷汗。 他千算万算,仍是遗漏了不少细节,若程峰真也有问题,那当初他若是想对自己不利,恐怕自己很难活著离开苦海县,前去王城。 “哎呀……真是好可惜,高夫昨日前脚才走,若他还在这里,遇著你们,一定会是非常有趣的场面。” 秋葵嘖嘴感慨。 他话音落下,远处的树梢上同样出现了许多黑影,如蜘蛛一般坠下,带著冰冷杀气前来,迅速將闻潮生二人围成一团…… ps:这章字数少,明天的更新补上。晚安! 第283章 搏命(一) 遭到了团团围困,二人心中皆知今日之事很难善了,桃竹仙紧握匕首,警惕四周,隨时准备动手。 她虽不擅长兵刃,但好歹也是一名四境的高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行与不行也得看与谁作比较。 紧张的气氛中,闻潮生对著那名红褂小孩儿说道: “我认识你。” “先前咱们在程峰的小院儿里见过一次,你还记不记得?” 秋葵闻言眼底闪过一抹精光。 “不过一面之缘,你竟然还记得。” 闻潮生说道: “是,你看,你是程峰的朋友,我也是程峰的朋友,四捨五入,咱们便算是朋友,今日能不能放朋友一马?” 秋葵闻言,稚嫩的面容间浮现了一抹与年龄毫不相干的刻薄刁钻。 “朋友?”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做朋友?” “而且,谁与你讲我跟程峰是朋友关係?” “那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废柴,在王城惹了大麻烦,被遣退回乡,之所以会跟他搅和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平山王那个老东西相中了他而已,若非平山王这层关係……程峰?呵,给小爷提鞋都不配!” 闻潮生闻言,不住地想起了程峰当年在书院的风光时候,感慨道: “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秋葵眉头倒竖,冷笑道: “还虎落平阳?” “他顶多就算是只三只脚的狸猫,当年读了些穷臭酸儒的书,自以为是在王城里头风光了两天,如今还不是这副没用的模样?” 秋葵不了解程峰的过去,程峰也几乎从不与外人提及自己的过去。 正如书院里的王鹿所言,程峰是一个很偏很怪的人,他没有名扬天下的诉求,也没有沿著修行之路行至云端,俯瞰眾生的执念,这些无数人所追求的东西,他却弃之如敝履,正因如此,程峰很难被人喜欢。 哪怕是闻潮生,有时也会觉得程峰有些过於古板。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他身上的学究气太重,年轻人的通达太少。 “多少也是个熟人,更没什么旧怨,真的不能放我们一马?” 闻潮生开始发挥了自己的无耻: “至少放我一马吧?” 秋葵目光冰冷,望向他们的面色不带一丝人情味,只有杀意。 “杀。” 他一开口,与林间寒风交织的火药味在此刻倏然被引爆,刀剑的寒影在艷阳之下穿梭,谁也不再留手,桃竹仙掌间的短匕跟隨步伐而动,刃锋眨眼之间便带走了离她最近的三条生命。 这是闻潮生第一次见桃竹仙用匕首杀人。 周围的敌人太多,桃竹仙自然没法完全靠著一柄短匕护住闻潮生,后者也明白这一点,他第一时间嘱咐了一句“小心那小孩儿”之后,便有一柄锋利的长剑从身旁奇异的角度穿来,直刺他的脖颈! 闻潮生身子微微后仰,惊险地避过了这一剑之后,右手突然探出,袖中的毛笔笔尖狼毫飘动,扫过出剑之人的胸口,而后此人便顿觉胸腹剧痛,双目发黑。 大量的鲜血自他胸腹处喷涌而出,他抽搐几下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闻潮生这一剑直接切开了他的心臟。 “有意思,没想到你还藏了一手!” 短短一招,秋葵便瞧出了闻潮生的不凡,他自背后抽出双鉤,直奔桃竹仙! 咻! 利鉤划过林风的声音与刀剑不同,要更为尖锐刺耳,让人心神激盪,似乎是因为身躯的娇小,赋予他更为灵活的特性,秋葵自上而下,一跃而起,双鉤同出,左右开合,划向了桃竹仙的腰间。 他一手,便暴露了自己通幽境的修为,此招一旦命中,桃竹仙必然肠穿肚烂,局势將尘埃落定。 但在千钧一髮之际,闻潮生的笔尖忽地甩出几滴若隱若现的“雨水”,精准命中了秋葵掌间双勾,那几滴雨水所携带的劲力不重不浅,虽阻挡不了秋葵的杀招,却能使其劲道偏移。 劲偏了,速度自然就慢了。 桃竹仙终是勉强挡下了这偷袭的一击,又一脚踢飞旁边围拢上来的二人,与秋葵拉开了距离,靠向了闻潮生。 秋葵颇为讶异地低头看向自己双鉤,但上面什么痕跡也没有。 “你还会暗器?” 桃竹仙惊讶,闻潮生未作辩解,只说道: “若我不会,你已经死了。” 桃竹仙一边调息警惕,一边压低声音问道: “有什么办法么?” 闻潮生: “杀了他们,我们便能活。” 桃竹仙瞪著眼: “难道我不知道?” 闻潮生望著神色狠厉兴奋的秋葵,对著桃竹仙道: “对他,几分胜算?” 桃竹仙心里自是有所计较,但嘴上不愿服软,丟了份面,便道: “一对一,五五。” 闻潮生心中明了,说道: “你且与他周旋,我想办法帮你快些清理周围的人。” 二人言罢,没有丝毫犹豫,身形窜出,与周遭之敌再战於一起,知道秋葵厉害,桃竹仙自是防著他些,前者也不焦急,一边敲动自己的双鉤发出嘈杂声音,一边游走於战场寻找机会。 他似乎改变了自己的策略,想要绕到闻潮生那头去,先解决闻潮生,但桃竹仙看破了他的意图,边战边调整自己的站位,始终不给他机会。 几次猛扑,却皆被桃竹仙硬生生地阻拦下来,而他与桃竹仙战在一起,又偶尔会遭到闻潮生的偷袭,虽然秋葵的实力虽要强於桃竹仙,但並非压倒性的强,一时间彼此耗著,局势变得焦灼起来。 秋葵见短时间里拿不下闻潮生与桃竹仙,忽然转变了策略,下令让所有手下全都攻杀向闻潮生,让闻潮生无法腾出手来插手他与桃竹仙的战斗,而后自己专心对付起了桃竹仙。 隨著周围的人一下全围拢过来,还有两名龙吟上品的高手,让原本还游刃有余的闻潮生顿感压力,二人似乎並非第一次合作,出招之间极为默契,一人配合其余小弟逼迫闻潮生走位,一人则趁机杀招频出! 好几次闻潮生险些重伤,愣是靠著从徐一知那里学来的步法,险之又险地躲过。 若非闻潮生在思过崖內与徐一知连续月余的实战对练,今日他必死无疑! 感受到了周围围攻自己的人气息渐渐紊乱,闻潮生又一次体会到了“不老泉”与“鯨潜”的强大,在体力这方面他未曾刻意锻链,却能凭藉著经脉中流淌的无色力量比正常人更快的恢復。 简而言之,他的力量未必比別人更大,但却更加持久,更不容易乏力。 第284章 搏命(二) 可闻潮生的这头状况尚且还能支撑,桃竹仙那边儿却已极为危急。 刀光剑影间,闻潮生没有机会反击,只能疲於奔命地抵御,他偶然瞥过一眼,见到了桃竹仙这头的惨状,心头忽地凉了大半截。 很难不凉。 因为桃竹仙嘴里的“五五”落实到了实际,似乎成为了“九一”。 九死一生。 她的实力似乎本就不如秋葵,再加上武器方面又选择了最为短促的匕首,自然动起手来捉襟见肘。 兵器一途,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固然有道理在其中,只有极少数真正喜欢玩冷门兵器的高手,才能將短匕玩出来,譬如当初的马桓,就是一位玩短剑与匕首的老手。 二人交手不过百招,桃竹仙的身上已出现了多处严重的割伤,她虽努力用丹海真力封住伤口减少气血流失,可时间一长,弊端自会完全显现。 林风呼啸,秋葵与桃竹仙一击即分,双脚蹬踩於巨木之上,紧接著借势而回,瘦小的身体却迸发出了猛虎一般的力量,双勾自上而下,斩向了桃竹仙的面庞。 此鉤掌前皆开刃,上有丹海之力附著,锋利异常,桃竹仙不敢硬接,朝著一旁闪避的同时,左手握住右腕,以匕首背面朝向,抵挡此鉤的同时,引导其划向一旁。 刺啦! 兵器相接的瞬间,火乍现,秋葵虽身形矮小,力气却格外得大,桃竹仙虽已卸去了部分力道,却仍是觉得手腕酥麻一片,几乎握不住这匕首。 双鉤斩入了坚硬的地面,趁著秋葵还没有拔出双鉤的契机,桃竹仙一个踏步,眼神与步伐皆无比坚毅,腕间匕首一个翻转,在秋葵眼前划出一道淡蓝色的弧线!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咻! 秋葵险之又险地后仰身体,躲开了这一次突袭,仰面朝天的嘴角却是微微一扬,一只手伸向了自己腰间。 见到了这一抹笑容的桃竹仙心中警铃大作,本欲追击的心却在此刻忽然收回,她收匕疾退,却仍旧慢了半分,怪笑著的秋葵忽从腰间摸出了一根柔软铁鞭,抬手,铁鞭如灵蛇吐信,鞭尾在空气之中发出了剧烈的爆鸣,桃竹仙虽已经及时用短匕格挡,却被长鞭鞭尾的尖锐短鏢刺入腹部,冰凉一片! 秋葵大笑,一扯长鞭,即刻带出了一大片鲜血,桃竹仙的肚皮被剖开大洞,隱约见其中腥红臟器。 她面色惨白,单手捂腹,气息已然彻底紊乱,可秋葵哪里愿意放过她,又是一鞭抽来,桃竹仙狼狈滚地躲避,然而三五招后,终是气力因失血而大幅下滑,被鞭子抽中一条腿的膝盖,登时便见一道血块儿飞了出去。 那不是別的,正是桃竹仙的左腿膝盖。 她瞪著眸子,狼狈滚落於一棵古木旁,剧痛蔓延全身,可她愣是没有叫出声来。 见她如此,秋葵知道桃竹仙已经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了,缓缓收起了长鞭,面色怪笑,单手抽走了一根地面上嵌著的铁鉤,来到了桃竹仙的面前,冷冷笑道: “就凭你,还跟我五五开?” “什么东西?” “玩毒……可笑之极,那不过是小孩子玩的把戏罢了。” 言罢,他见著桃竹仙愤怒的眼神,一把將手里的铁鉤刺入了桃竹仙的腹部,然后猛烈上提,桃竹仙怒目圆瞪,终是忍耐不住,一口鲜血自口鼻涌出,就这样被秋葵活活提了起来。 后者將她摁在了树干上,见她临死前艰难挣扎著,偏头对著另外一边还在苦战的闻潮生笑道: “闻潮生,怎么样,这次还能不能救她?” “嗯?” 闻潮生没有丝毫回应,也无力他顾。 他同时面对书院的几十名同境同门尚有余力,不是因为他有多强,也不是因为那些同门有多弱,而是书院太过於养尊处优,养出来的几乎都是些食草动物,攻击性实在是有限。 江湖则是一座原始丛林,里面的人都是要吃肉的。 食肉者,爪牙锋利。 眼前与他缠斗的两名龙吟境高手太过於难缠,攻势密不透风,两百招內,闻潮生连一次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秋葵像是戏耍猎物的猫,继续干扰著闻潮生的心神,对著他朗声笑道: “闻潮生,你到底救不救这个女人?” “不救的话,我可把她的心臟挖出来了!” “我啊,最喜欢挖活人的心臟了哈哈!” 他得意著,大笑著,可笑著笑著,忽然面色一变,猛地转过头时,却发现桃竹仙也在笑。 她口鼻皆是鲜血,面色苍白如纸,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一只鬼。 秋葵忽觉手臂沉重,无力再支撑桃竹仙,任由对方贴著树干滑落,接著他踉蹌著后退两步,低头查看自己的双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混帐……你对我做了什么?!” 秋葵尖声大叫。 桃竹仙咳出一口血,虚弱笑道: “你……也是个白痴……明知我是桃竹仙……竟然……还敢这么长时间的……接近我……” “你说……毒是小孩子……才玩的把戏……你不就是个小孩儿么?” “一辈子都长不大的……小孩……哈哈……” 她笑得宛如疯魔,最后那句话犹如一把锥刀,一个劲儿地朝他心窝子捅,秋葵状若癲狂,想要上前结束桃竹仙的性命,却是腿脚一软,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他的身体出现了各种症状。 方才的接触,桃竹仙至少给他前后用了五种能对通幽境修士生效的剧毒,有接触与吸入的,甚至为了让对方中毒,桃竹仙先给自己下了毒,对方接触到了她的鲜血,那剧毒便顺著皮肤的毛孔侵入。 这也多亏了秋葵自己大意,否则若是全力以赴,至始至终小心提防,也不至於中招。 他这头的情况引起了闻潮生那边儿的注意。 本来与他缠斗的眾人就因迟迟拿不下闻潮生而浮躁,如今见自己的老大那头忽然出事,情况骤然反转,恍惚之间,竟有一点意乱。 意乱,攻势便乱,密不透风的杀招之中出现可趁战机。 闻潮生揪住了这极为短暂的一瞬,忍耐许久的剑终於拔出! 笔尖凝聚许久的剑势犹如银瓶乍破,雨雪齐飞,湿冷混著林风仿佛召回了已经离去的凛冬,离他最近的那名龙吟境敌人下意识抬剑格挡,可闻潮生能挡得住他的剑,他又如何挡得住闻潮生眼中纷飞的雨雪? 那是雨、是雪、是剑、是意……更是一往无前的势。 闻潮生知道,他很可能只有这一次出剑的机会。 於是,他如当初刺向邹枸那般,从林风中穿出了这心无旁騖的一击。 一击毙命。 … ps:晚安! 第285章 桃竹仙(一) 闻潮生这刺开林风中尘埃与阳光的一剑,也成了奠定胜局的一剑。 面对这一剑的那名三境武者,已经提剑横於胸前,他觉得自己理应挡住迎面而来微醺的林风,理应挡住面颊上略带温热的阳光。 可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挡住。 眉心被忽然洞穿时,人的意识消散得要比心臟被洞穿来得更快,他的瞳孔像是被针扎过一般,先是猛地缩紧,接著猛地涣散。 好快,快得犹如白驹过隙。 这是他心里最终残存的念头与想法。 而这人的身体还未倒下,另外一名三境的武者便对闻潮生出手了,见到了闻潮生抓住短暂战机反击的这一刻,他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远超他们的想像,如果他不趁著这个机会杀死闻潮生,那就再没有机会了。 事实上,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与徐一知磨礪过的闻潮生早已今非昔比,而且战至此刻,他的气息始终源远流长,延绵不绝,仿佛根本不知疲累。 北海道人留下的奇术在此刻发挥了它可怕的力量。 一切发生得都很快,他出剑时,也是闻潮生出剑时。 没有什么奇繁绕的招式,从程峰与阿水手里学到的,只有永字八解。 横撇竖捺。 对方连中四剑,掌中锋刃落地,隨后尸体跪倒,软软瘫下。 其余眾人见头目已死,知道大势已去,面面相覷之后,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退”,他们便即刻散开远遁,没有丝毫恋战与停留。 闻潮生自然是不希望他们逃走的,但他只学过与人对战时的步法,却没有时间学习练习轻功,望著散去的一群嘍囉,他也只能无奈兴嘆。 他持笔来到了重伤垂死的桃竹仙与秋葵的面前,先用手探了一下二人鼻息,倒是都没有死,甚至在闻潮生探息的时候,秋葵清醒了过来,一双带著愤怒与杀气的眸子狰狞盯著闻潮生,奈何他身中奇毒,此刻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他张嘴便又骂了闻潮生几句,闻潮生则一把揪住了他的头髮,啪啪抽了他两个耳光,在秋葵的咆哮声中说道: “我这人心善,一般没有折磨敌人的想法。” “但你真的……太贱了。” 秋葵顶著乌青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还击道: “你他娘的给我等著……敢动我,等血鸦道人他们知道了,你会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啊啊啊……!” 他的狠话还没有放完,闻潮生直接拿起了桃竹仙的匕首,插入了他的臂膀关节处,然后狠狠拧转,活生生在那里转了一个血洞。 秋葵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衝击地惨叫,而后便只能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声音也发不出。 当闻潮生如法炮製四次,在他的四肢上全都开了血洞之后,秋葵彻底熄火了,他眼睛里的血丝生长得要比头顶巨木枯枝更为密集,瞪著一双死人眼凝视著闻潮生。 后者又说道: “你要找我报仇,隨便。” “我不杀你,但是……” 他说著,直接將秋葵的四肢全都切了下来。 悽厉尖锐的惨叫声在山林之中迴荡,闻潮生忍著腹部泛起的剧烈噁心,自言自语地感慨道: “这才是江湖啊,血肉淋漓的江湖。” “眼睛我就不给你剜出来了,若是你看不见自己的惨状,我会很失望。” 说完,他直接將秋葵的四肢用衣服包裹起来,扔向了远处,这样等回头秋葵被人捡到之后,也没法將他的四肢缝合回去了。 他在秋葵哀嚎与悽厉的咒骂声中带走了桃竹仙,因为对方逃走了不少人,大概率会通风报信这头情况,闻潮生没有办法再按照既定的路线走,而是选择了一条林石奇异的远路绕行,到了夜间,他觅得一处山体间的缝隙,也不敢生火,带著垂死的桃竹仙藏了进去。 桃竹仙命很硬。 逃走的时候,她便只剩下一口气了,到了夜晚星月寥寥之时,她仍然还剩一口气。 黑暗中,冷风贯了进来,往衣服领口子里面吹,不知什么时候,桃竹仙忽然发出了一道微不可寻的声音: “火……” 她的声音极为虚弱微小,却带著掩饰不住的惶恐。 这山缝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四周好似全是深渊。 “生不了火。” 闻潮生说道,隨后他又感慨: “你命是真的大,这都没死。” 黑暗中,传来了桃竹仙微弱的喘息声,好像这种黑暗唤醒了她极其不好的回忆。 “你居然……没有趁机杀了我。” 她沙哑的声音透露死气,听著黑暗中的声音,闻潮生再一次感慨著生命的顽强,流了这么多血,伤得这么严重,没有食物,没有水,但她还是活了下来。 “也对……” “你不敢,万一路上遇见了仲春他们……你杀了我,可就没人帮你了……” 桃竹仙还在自言自语。 闻潮生嘆道: “我也想遇见她,至少她不会直接杀了我。” “但估计很难遇上了,咱们与她不同路,走得越来越偏,见到的人越来越少,因此便也越不会有人来救我们。” “山林子里头甚至没有鸟来……这人生际遇真是无常,前一天我还在费尽心思想著怎么逃出仲春的魔爪,后一天就想要回归她的队伍,甚至亲切地喊上一声“仲春大人”。” 桃竹仙沉默了会儿,问道: “有水么?” 闻潮生: “没有。” “不过……待会儿可能会有。” 桃竹仙怒道: “我要杀了你!”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说道: “我的意思是,一会可能要下雨。” “我给你把过脉,今夜潮湿,云黑风大,若是下雨了,你大概便能再撑几日,若是没有下雨……你大约很难见到明日的太阳了。” 他话音落下,黑暗中传来了悉簌之声,闻潮生惊讶道: “你干嘛脱衣服?” 桃竹仙又咬牙骂道: “我脱你娘。” 闻潮生被她一骂,脑子清明了一下,心道她是去摸那块佛牌了。 “其实我听过你的事。” “为了活命,你杀了很多同族,这些年跟著平山王,一直在找自己失散的弟弟……不过始终没有找到。” 第286章 桃竹仙(二) 提到了自己的弟弟,黑暗中没有传来桃竹仙的任何回应。 她开始继续诵念起了佛经,声音断断续续,却又因为这种断断续续,似乎变得更为执拗,更为虔诚。 到了后半夜,风声愈大,呜咽得宛如狼嚎,外头没有见一滴雨水。 桃竹仙后半夜开始发高烧,经文念著念著变成了说胡话,一会儿將闻潮生当成了她的弟弟,一会儿又哭著求闻潮生给她点个火,或者一把火直接烧了她也行。 过了一刻钟,她的声音渐渐变弱,闻潮生知道桃竹仙应该撑不了多久了,但他也没有救助对方的方法,“不老泉”的力量需要藉助丹海真力才能渡给桃竹仙,而闻潮生根本没有丹海。 这是个死局。 黑暗中,桃竹仙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消失了,闻潮生轻轻嘆息一声,倒是也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但更多还是对於未来的迷茫。 那些人逃走之后,势必会將消息传递出去,接著便会有大批人来山中搜寻他们的踪跡,这荒山中,闻潮生若是要活下去,一定得找食物与水,这又会增加他暴露的风险。 前路漫漫啊…… 又过去了不知多久,桃竹仙的声音竟然又一次响了起来: “我要死了……” 闻潮生惊讶地看向了黑暗中声音发出的地方: “你居然还没死。” 桃竹仙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脖子,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已经完全乾涸了,没有一滴水,那种难受很难用言语形容。 不是疼痛,却比疼痛更加难熬。 “喂,闻潮生……帮我个忙。” 闻潮生嘆了口气,十分诚恳道: “真没力气埋了,就扔这儿吧,你觉得呢?” 桃竹仙抿了抿起皮的乾涩嘴唇,感觉那里像是大旱数年之后的泥地,全是裂纹。 “我死了……不需要埋……有机会……你帮我把这佛牌……送回法音寺。” 闻潮生黑暗中接过佛牌,感受著上面残存的温热,问道: “是纯金的吧?” 桃竹仙沉默了一会儿,沙哑的声音变得极为严肃: “这佛牌你不准拿去卖了……否则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若你缺钱,可以去王城……” 她告诉了闻潮生一个埋藏有钱財的位置,说这是小时候在天海养成的习惯,因为天海並不像齐国这样太平,因此许多人会將自己贵重的东西埋在偏僻的地方,这样被盗走的可能性就会小很多。 闻潮生收了佛牌,问道: “那还需不需要帮你找你的弟弟?” 桃竹仙这回沉默了很久,久到闻潮生都以为她死了。 “其实,我弟弟早就死了。” 她再一次突兀地开口,爆出了一个重磅的消息,让一旁的闻潮生浑身立时僵硬。 霎那之间,冰冷从天灵盖蔓延向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 桃竹仙寻找了这么多年的弟弟……早就死了? 记忆被拉回,闻潮生回忆了一番这些天自己对桃竹仙的利诱,心道自己一时的谨慎,没想到成为了那根唯一的拽住自己没有跌入悬崖的绳索! 他从未言明自己认识的那位“天海朋友”就是桃竹仙的弟弟,也正是这一个误打误撞的举动,才成功地引诱桃竹仙入局。 对方心中有执念,真正要找的其实不是自己的弟弟,只不过是一个天海的同族,一个像她弟弟的人。 “……我曾问慧明住持关於“轮迴”、关於“转世”,我想知道弟弟去了哪里,我想接弟弟回家……” 桃竹仙自言自语,讲述著自己的过往。 “慧明住持一直与我讲,世上不会开出两朵一模一样的,莫说人生苦短,便是再等上千万年亦如此。” “我仍是无法放下,於是便求来了这个佛牌。” 闻潮生在黑暗中抚摸著佛牌上的佛像,问道: “冒昧问一句,你弟弟是怎么死的?” 桃竹仙像在哭,但闻潮生觉得她大概已经没有眼泪了。 “我杀的。” 听见这三个字,闻潮生再一次怔住了,他不理解地望著根本看不见的桃竹仙: “你为何要杀你的弟弟?” 桃竹仙绝望道: “我怕死,我想活。” 闻潮生一瞬间便明白了什么,眸子微微瞪大。 “当年平山王让你杀的人里……有一个是你的弟弟?” 桃竹仙: “对。” “我给他下了毒,他知道我给他下了毒,他说,他要我活下来……那一刻我才猛地醒悟,他死了,从此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人了。” “於是我喝了他的毒血,想与他一同去见阿爹阿妈……” “可他死了,我却活了。” 二人的谈话到这里再一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他死了,从此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人了。 这的確是一种很难被旁人共情的孤独与绝望,也成了桃竹仙这么多年来折磨摧残她的心魔。 她像是一条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在“觅生”与“寻死”之间不停徘徊著。 闻潮生忽然明白,为什么桃竹仙总是一副苍白瘦弱、顏容古怪的模样了,常年被这种心魔困扰,能活成正常人的模样才见了鬼。 到了清晨,终於见了雨。 很细很密的雨。 雨水虽小,却也有办法接,当它们顺著山壁上流淌而下时,闻潮生用衣服去收集它们,然后拧来喝。 或许是天意的抉择,桃竹仙在交代完遗言之后,陷入了重度昏迷,但仍然没有死,而且还渐渐退烧了。 闻潮生给她餵了很多雨水,也没有急著离开,尝试用剑意打磨著山缝里的大石头,將它们做成接水的容器。 但到了这里,雨、雪皆不好使了。 於是闻潮生又想到了风。 吕先生与北海道人先前都跟闻潮生讲过,天地之间的每一样东西,都承载著天地的道蕴,是最纯粹,最原初的东西,人类的语言无法去精准描述这些,所以永远不必执著於描述,用天地赋予他们的六感去直接接触与体悟即可。 闻潮生觉得自己能学会,便站在了山缝面前吹了半个时辰的风,最后无事发生。 雨、雪二者有极大的共通处,他能快速领悟,而风与二者皆不同,闻潮生觉得再吹下去,自己可能会发烧,便无奈地回到了洞穴內。 光线几经转折,到了二人藏身之地便已较为微弱,可已然比昨夜的伸手不见五指好了许多,闻潮生回来的时候,桃竹仙已经甦醒,她瘫在了地面上,用麻木的眼神看著闻潮生,后者盘坐於地,对著她道: “看来你的命是真的大,这都活了下来。” 桃竹仙没有回应,但闻潮生见她神色较之昨夜清明许多,便又问道: “这些年,你难道没有恨过平山王,没有想过杀他么?” 桃竹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恨过,但我没有想过杀他,也杀不了他。” “你该明白这个道理。” “如果隨便一名四境的高手接近平山王,都能取他性命,那平山王活不到今日。” … ps:晚安安安安安! 第287章 抵临苦海 闻潮生前世听说过某种精神疾病,即受劫掠者,在受到折磨与蹂躪一段时间之后会不可抑制地爱上绑匪。 他隱晦地询问桃竹仙,后者却说,她这些年对於平山王只有畏惧,没有愤恨。 “我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但这是一句废话,因为若我不极度自私,我也不可能从当年天海活著来到齐国。” “平山王那双眼睛极为擅长洞穿人心,他看出了我的自私,所以才带我走,才让我活。” 闻潮生懂了。 桃竹仙这句话是想告诉他,这个世上只有平山王了解她並且能发挥出她的价值,而这也支撑她苟活在世上的一个重要理由。 如果她杀了平山王,也几乎等於杀死了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桃竹仙是个矛盾的综合体,但她到底还是想要活下去的,生命的顽强从她小的时候便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一直延续到今日。 “假如当初我欺骗你,我说找到了你的弟弟,你会不会杀死我?” 闻潮生对著犹如死狗一般的桃竹仙笑道。 后者望向了歪歪曲曲的石缝之外,眼神迷离。 “不知道……也许不会。” “我可能当你是认错了,但或许,那就是我弟弟的转世。” 虚弱、黑暗、孤独。 三者让桃竹仙的思维清晰了许多,让她更能看清自己的內心。 “你真的相信转世?” 闻潮生问道。 桃竹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小雨连著下了大半日,闻潮生料想外面可能有人还在搜寻他们,没有急著离开,但二人都以飢肠轆轆,这荒山的惨澹数次让闻潮生想起自己在苦海县外三年悽苦的日子,那一块块的石缝之下,甚至连虫子的身影都看不见。 桃竹仙手里的毒大部分来自於植物与昆虫,所以她是一个这方面的资深学者,只要闻潮生能找到,她便可以判断出这东西能吃还是不能吃。 但闻潮生翻遍了这山缝中的石头,一只虫儿也没看见。 “苦海县的穷苦不是没来由的,从行王山脉这头就开始不做人了。” 闻潮生感慨一句,又忍到了大半夜,终於是决定趁著夜色出去悄悄摸一点吃的。 才下完雨,地面湿滑,闻潮生先是勘察了一下附近的地形,接著在周围兜兜转转许久,总算是摸到了一些野菜与能吃的树木根茎。 下雨之后没法生火,简单清洗了一下,二人便坐在洞里生啃,满嘴都是泥土的腥味。 “这世上有两种最难吃的肉类,一种是苦海县外南边那条小溪旁泥潭里的蚯蚓,还有一种是夏日炎炎时,那条小溪中青蛙產的蝌蚪。” “但现在,我已经饿到甚至开始怀念这两种东西的味道了。” 桃竹仙细细咀嚼著涩苦的树根,心里逐渐开始对於闻潮生感到好奇,她询问了闻潮生关於以前的事,闻潮生却没有讲,只说自己和她一样,是一个没有家人的独行者。 “没关係,世上这样的人很多,不止你我。” 她企图安慰闻潮生两句,但却被闻潮生驳回了。 “在这种世道里,没有家人並非坏事。” 桃竹仙沉默片刻,有些哲学地发问: “你不会感觉孤独么?” 闻潮生道: “你知道孤独的近义词是什么么?” “是什么?” “是自由,是放肆……是一匹可以在戈壁狂奔永不回头的野马。” “闻潮生,你这么年轻,说话怎么有股子酸儒臭味?” “……你妈的。” 闻潮生觉得展现一次自己的文学素养极有逼格,但桃竹仙的文学素养显然有点低,情商也不高,她无法欣赏。 吃完了东西后,闻潮生对著她正色道: “能不能动,今夜后半夜得动身离开这里了。” 桃竹仙双手撑在地面的碎石上,试著挪动了一下。 “这么急?” 闻潮生道: “我折了草,挖了木,一旦有人路过,但凡稍微细心些,便知晓此地有人来过。” “附近没什么地方能藏人,对方很轻易便能找到这里。” 桃竹仙问道: “还去那个苦海县?” 闻潮生回道: “一定得去。” “到了苦海县,才有人,有人才能传消息。” “回头若是能到苦海县,我会找人给你一匹快马,你直接骑著往广寒城去,死了算你命不好,活了算天意……但有些话你要记住,倘若你能活著见到仲春,这些话你务必要讲给她听,否则雷明这关你过不了。” 闻潮生没有预料到,这一次广寒城之行居然凭空生出了这么多变故,除了仲春他们以外,还有另外一批寧国公的可怕力量暗中蛰伏,目前尚不知晓他们的动机,但这些人出手狠辣,无论是面对朱白玉还是仲春,都绝不留手。 为了拿到关键的线索,闻潮生势必需要挑起另外二者之间的战火,因为如今的朱白玉无论是面对仲春,还是面对寧国公的那批力量,皆不够看。 桃竹仙无疑是做这些的最佳人选。 起初闻潮生只是想要栽赃嫁祸给雷明,让仲春团队发生內乱,却不曾想雷明居然真的有问题,也正由於事情发生得过於阴差阳错,导致闻潮生在桃竹仙的眼中反而信任度变得越来越高。 闻潮生向桃竹仙讲述了一大段话,让她记住,並且提醒她道: “……回去之后,你切记不可表现出知道仲春此行真实目的是为了“清理寧国公残党”,要配合她將戏继续演下去,否则仲春很可能会第一个清理掉你。” 桃竹仙允诺。 她並不知道,闻潮生交代这些只是不想让自己的谎言暴露。 她配合的其实不是仲春,而是闻潮生的谎言。 到了后半夜,二人借著暮色迁移,闻潮生的绕路计划有了显著成效,只是不知对方是没有想到,还是因为其它什么原因,秋葵一事过后,二人的逃亡变得顺利许多,一路上没有再遇见任何追杀阻截之人。 两日后,桃竹仙的伤势渐渐好转,虽然虚弱,不过已无性命之虞。 又过了半日,闻潮生站在某处山头眺望时,忽地精神一振。 他看见了当初陆川为了围剿朱白玉而烧毁的山头,这意味著……他们距离苦海县已经很近了! 第288章 归家 时隔两月,闻潮生再次回到了这座熟悉的贫苦小镇。 他从西而来,那条不算熟悉的官道被翻新修建过一次,扩宽了不少,守门人仍旧在打著瞌睡,这倒不是他们疏忽职守,长时间站在一个地方没事做的確是一件很无趣的事。 闻潮生二人进入县城之后,他第一时间去找了七爷,要了一匹马,又买了些吃食与水,让桃竹仙骑著马东行。 离开时,桃竹仙嘴里嚼著大白馒头,腮帮子还鼓起一个大包,她看著闻潮生,其实想带闻潮生一同回去,但念及如今闻潮生早已不是她的阶下囚,还救过她的性命,她面色复杂地凝视闻潮生许久,最终还是偏过头,骑马离去。 “记住跟你讲的话。” 闻潮生开口道。 风中,桃竹仙没有回头。 她走后,闻潮生总算是將手里的事情暂且料理乾净,他沿著熟悉的路回到了县城,回到了那条巷子,回到了熟悉的院落。 推门时,他的手在即將触碰院门的瞬间犹豫了一下,而后便更为坚定地推开门,踩入了院落。 阿水正坐在园中的石桌旁吃麵,见到闻潮生的时候,她怔住了片刻,目光微微露出几分迷茫,紧接著又眨了眨眼,最后才略带紧张说道: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闻潮生来到了她对面坐下,道: “书院放假了,我就回来了……面都腻了,你怎么不吃?” 阿水放下筷子。 “在想事情。” 闻潮生: “想什么事?” 阿水踌躇了下,语气微虚: “家国大事。” 这个回答属实让闻潮生懵住了一下,隨后他肚子开始咕嚕咕嚕叫,这时闻潮生才发觉先前送桃竹仙走得太急,自己竟然忘记了买吃的,感受著腹中飢饿,他对著阿水问道: “家里还有吃的没?” 阿水沉默片刻,轻轻把面前没吃完的面碗推给了闻潮生,然后起身道: “还剩点猪肉,给你炒了?” 闻潮生点点头: “好。” 阿水起身,前去起锅烧油,这些日子她自己独自待在这里,厨艺明显精湛了许多,动作也更加嫻熟,她一边静静等待油热,一边说道: “小七跟我讲了你的事。” 闻潮生一边梭哈麵条,一边说道: “这么说,朱白玉已经安全了?” 阿水的目光穿过白青色的油烟看了闻潮生一眼,手上用筷子搅拌了一下裹著酱料的猪肉,上色之后直接扔进锅里,顿时油点四溅,刺啦作响。 “他都找你好几日了。” 阿水说著,挽起袖子,用锅勺开始翻炒,闻潮生看了她的手臂一眼,忽然问道: “你怎么受伤了?” 炒菜的阿水似乎格外认真,对於手臂上新出现的伤痕不甚在意。 “先前朱白玉他们未在万石峡发现你的踪跡,我猜想你一定遁入深山了,后来我去找淳穹要了一幅从云溪到苦海县与广寒城的行王山脉细图,朱白玉那头一直迟迟查不到你的任何踪跡,但查探到了另一批极为厉害的江湖势力,猜测多半与袭击仲春他们的人有关,我便知你遇见了麻烦,以你的想法,大约会另闢蹊径,捨近求远,往西绕行苦海县这条路,所以提前去山里看了看……” 听完阿水讲述的这些,闻潮生眉头微微一皱,停下了吃麵的动作。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这两日与桃竹仙逃亡时没有遇见其他的人了。 “你在山里遇见了人?” 阿水回道: “嗯……有一群人在山里搜寻,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一上来就动手,於是我只好把他们都杀了。” 闻潮生眼皮听得跳动不已,阿水虽描述时轻描淡写,但当时那场战斗必然极为凶险。 “有高手么?” 阿水快速顛锅,而后又熟练下入了青椒丝。 “有两个四境的人,好像是对兄妹,四五十岁的样子。” “男的人高马大,用的剑,女的身材娇小,大约只有五尺多些,吹的碧玉簫。” “他们的兵器我带回来了,本来准备卖给七爷的,七爷说最近广寒城那边儿风起云涌,得等势头过了再出,否则容易惹来麻烦。” 青椒肉丝出锅,香味蔓延整个小院儿,这只是一道家常菜,阿水炒得中规中矩,但闻潮生著实是饿著了,一口猪肉一口面,狼吞虎咽。 阿水又用锅中剩下的猪油给自己下了碗阳春麵,感慨道: “朱白玉以前与风將军都是龙將军从军中带出来的,说起来也算我的前辈,但做事好像很不靠谱,找了这么多天也没捞著你的半点风声,最后还是你自己跑回来的。” 闻潮生吞了一口麵汤,说道: “我一头扎进了荒林里,他能找著我就见鬼了……不过老朱这次够惨,对方来势汹汹,他差些便没命了。” 阿水坐在闻潮生对面吃麵,一边说道: “我晓得,他讲了。” “你给他缝了手脚筋,否则他必死无疑。” 闻潮生吃完面后,放下了面碗,看著对面的阿水,目光闪烁: “阿水,你身上的伤好些了?” 阿水眸子微垂,盯著碗里的面。 “基本稳定了。” ““鯨潜”的確厉害,以柔和反覆的方式不断挖掘人的躯壳潜力,只是修行起来较之“不老泉”更为复杂,也需要时间打磨……” 闻潮生笑道: “还有一门更为复杂的“妄语”呢。” 阿水眉头轻轻凝蹙,盯著闻潮生。 “你已经学会“妄语”了?” 闻潮生摇头。 “学个屁……估计还得再过月余,“鯨潜”才能小有所成,这两门功夫若是不练到家,北海前辈说什么也不传我“妄语”。” 阿水沉默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將话题引向了另一方面: “对了,之前七爷讲,镇子上来了个很奇怪的人,在打听你的消息。” 闻潮生闻言一怔: “打听我?” 阿水: “嗯,七爷的人讲,那人浑身全都笼罩在黑袍里,看不清面容,但身上气息深如虹渊,浩瀚莫测,极不好惹。” “闻潮生……你最近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 ps:晚安!早睡早起身体好。 第289章 程峰的隱瞒 面对阿水的询问,闻潮生眉毛先是挑了挑,而后向著中间凝蹙皱拢。 “你这么问的话,好像有点多。” “王城权贵……我应该得罪了个三四五六。” 闻潮生倒也没夸张,王城有財有势的权贵们,几乎都会將自己的子嗣送入书院进行深造,而他们的子嗣大多飞扬跋扈,恰巧这些在书院飞扬跋扈的同门,四境以下不少都被闻潮生揍过或是削过臂膀,消息迟早会通过书信传入家中,自然未来若是逮著机会,他们的家族也可能会来找闻潮生算帐。 面对闻潮生的回答,阿水的瞳孔难免有几分发散出神,神情中写著几分苦恼,以她浅薄的想像力,她实在是极难想像闻潮生在王城都干了些什么,居然能得罪这么多王城的权贵。 於是闻潮生便將自己在书院的经歷悉数告知阿水,听到了闻潮生对於阑干阁这齐国乃至天下最大的儒道圣地这般低劣的评价,一时间有些诧异,虽然她十分信任他,可內心的荒谬却迟迟无法抹去。 闻潮生似乎看见了阿水心中所想,摊手莞尔笑道: “这可不是我一穷乡僻壤、蛮野之地的人对於书院的偏见,这些话,书院的院长也讲。” 阿水目光愈发迷茫: “书院的院长也骂书院?” 闻潮生: “骂。” “而且她骂的可比我直接多了,直言书院就是一块儿没救的烂地方。” 阿水撑著半边脸,望向了闻潮生: “你就没有问她,为何不管管书院?” 闻潮生嘆了口气: “想问,但来不及,院长前些日子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一直不见人。” 顿了顿,闻潮生说回了阿水关心的正事: “……这一次去王城,我发现风城的事情极不简单,书院的院长竟也知道此事,却不愿多提,从目前已有的线索来看,平山王只怕还不是风城一事的主谋……此次我涉身寧国公与沉塘宝藏一事,目的是为了展现自己,找个机会接近齐王。” 提起了齐国的这名“王”,阿水的脸上没有半分好顏色。 齐王的名声一直都不好。 不过闻潮生告诉阿水,齐国的这位王也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昏庸。 “有句话叫做“潜龙勿用”,说的便是齐王这样的人。” “寧国公一事结束后,能得到齐王的信任,我手里许多疑惑与麻烦,都会变得方便许多……” 说到这,闻潮生想起了张猎户,对著阿水问道: “老张如今怎么样了?” 阿水晓得闻潮生仍惦记著当年张猎户一家帮他救他的恩情,这些日子偶尔也会去看看,说道: “我没当面见他,只是远远观望过,冬雪褪后,他搬回了县城里,淳穹这些日子改了县城许多周章,减免赋税,提供了一些差事给老百姓做,再加上冬去春来,天气没有那般严厉,县民的生活轻鬆了不少。” 算算时间其实也不长,听到淳穹在苦海县做了这么多事,闻潮生都觉得讶异,只是感慨对方无法长时间在苦海县任职,不久后还是会去书院那等骯脏污浊之地,不知最终会被同化,变成那骯脏污垢的一部分。 他若能长留,对於苦海县的百姓自然是一件莫大的幸事,但並非所有人都愿意將自己的才华与青春留在一处如此偏僻的穷山恶水。 “你这般担心,为何不亲自去看看?” 闻潮生拒绝了阿水的提议: “老张有心病,经歷大起大落对他来说不是好事,离开苦海县前,我曾与老张讲,会儘快帮他查到他的儿子去处,如今我若出现,他可能会以为是我找到了他的儿子……不过,我確实应该去看一位苦海县的旧友。” 阿水: “谁?” 闻潮生道: “程峰。” “这小子实在是藏得太深了,瞒了咱们不知道多少事,如今去了书院,我有些疑惑想要程峰为我解答。” 言罢,闻潮生將秋葵一事告诉了阿水,后者回忆了一番,两条秀眉直接拧成了剑。 “当初就觉著那小孩嘴碎,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惜没能早些发现。” 闻潮生简单收拾了一下碗筷,便与阿水前去了程峰家里,后者家中倒是没什么变化,一副阴盛阳衰的模样,由於今日出了些太阳,程峰便搬来了椅子坐在院中间看书。 他手里拿著的书籍自然是院长手抄给他的。 见到了闻潮生后,程峰著实吃了一惊,他起身迎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潮生兄也被书院遣退了?” 闻潮生看了他一眼,原本准备好的话都到了嘴边,却被活活噎了回去。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闻潮生回懟了回去,程峰面色訕然,去拿来了两张椅子放在阳光明媚处,又不知从哪个狭缝里面摸出了不晓得放了多久的干茶叶,给二人泡了茶。 “家里酒喝光了,还没来得及进货,先对付两口吧。” 闻潮生坐下后浅抿了一口,將茶杯放於一旁,一开口,声音好似惊扰了在阳光中穿行的尘土: “我见到秋葵了。” 看书的程峰听到这个名字,表情先是微微一滯,隨后面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看向了闻潮生: “在王城?” 闻潮生轻轻摇头,指著某个方向。 “行王山脉。” “他带著很多人,想要杀了我。” 第290章 旧事(一) 程峰知道,闻潮生绝不会拿这种事与他开玩笑。 但假如闻潮生所说是真的,他想不到闻潮生应该怎么活下来。 在山中遇见想要杀他的秋葵,闻潮生无论如何不该活下来。 “那傢伙曾为寧国公做事,还差些进了“八荒图”,不好对付啊……潮生兄能从他的手中脱困,当时身边还有其他人?” 闻潮生未回答他,目光与语气甚是微妙。 “你对於寧国公的事很了解?” 程峰摇头。 “关於寧国公的事,也希望潮生兄莫要捲入,太过危险,怕是把持不住。” 闻潮生嘆道: “晚了。” 程峰愣在原地,耳畔垂落的凌乱髮丝被微风拂起,沉默了半晌之后,他双掌一合,將书放於一旁。 “潮生兄,远矣……寧国公这泥潭,一旦踩进去,想出来可就不容易了……” 闻潮生望著程峰,声音徐徐且沉稳: “你很了解寧国公?” 程峰道: “我读过书院翰林许多书,因此知道许多秘密,但有些秘密见不得光,而且还不知真假。” 闻潮生道: “今日我难得回来一次,姑且说来听听。” 程峰认真想了想,脑海中的记忆隨著那些书页一同翻动,他沉默片刻,沉吟片刻,终是开口道: “有些事,我其实不该多嘴,当初从书院离开时,是院长与平山王一同將我保下,我答应平山王,来到苦海县后,要帮他做一件事。” 闻潮生眯著眼: “什么事?” 此事说来话长,除了一些事情程峰觉得不能说之外,还有不少他自己也並不清楚,事情前后断断续续,他一时间也不晓得如何讲起,斟酌片刻后,才决定从刘金时这头入手: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潮生兄可知,刘金时一事是一场局?” 提到了这个已经冰冷许久的名字,闻潮生不由得联想到了许多,当初刚进书院的时候,院长告诉闻潮生,她以为来的会是淳穹,而不是他闻潮生,从那时起,闻潮生便觉著刘金时一事有著诸多蹊蹺。 “什么局,谁的局?” 程峰的回答极为简洁: “平山王的局。” “虽然我这么讲有些……但我还是得讲,陆川原本就是要死的。” 闻潮生眸子微微瞪著: “平山王弄了那么大阵仗,真实目的不是让陆川过来清扫刘金时的事,而是……要陆川死?” “他图什么?” 陆川的確死了,临死之前也没有透露与平山王有关的任何消息,只与闻潮生讲了一句“士为知己者死”,足以见其忠心。 平山王是不是陆川的知己闻潮生可不敢保证,不过他如今知道这些之后,愈发揣摩不透平山王的想法。 拿这么一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属前来送命,他脑子真的没问题? 一提起与王城有关的事情,程峰便觉得头痛,但如今既然闻潮生找上了他,他也知道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潮生兄,我不是平山王,自然回答不了你的疑惑。” “……原本在平山王的安排中,发现风城一事的问题並解决陆川的人应该是淳穹,你是所有人预料之外一颗钉子。” 他话音落下后,喝茶的阿水忽然疑惑道: “淳穹?” “你在开玩笑么,他文不文,武不武,如何与陆川相爭?” 程峰迴道: “这就是平山王要我帮忙的事,除了我之外,他还派遣了另外一名高手前来坐镇,以防意外出现。” 闻潮生仔细回想了一下淳穹的態度,仍是摇头: “这也讲不通,我找上淳穹之前,他与陆川分明是一条船上的人,为了拉拢他,我当初可是冒著极大风险,而且抓住了他的七寸,若是没有特殊原由,他不可能会与陆川分庭抗礼,更不可能反过来得罪平山王。” 程峰说道: “他会的。” “如果你了解他的故事,你就会明白,只需要一封简单的“书信”便可以撬动他心中的怒火。” “我擅长模仿別人的字跡,不但能模仿出形,甚至还能模仿出神,那时候我的手里有一封淳穹爷爷给他留下的信……当然,信是我写的,如果淳穹看见,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扳倒陆川与平山王。” 闻潮生直直盯著程峰,眸中藏著震撼。 “我记得你说你不轻易帮人偽造信件。” 程峰痛苦地抓著头。 “是。” “可谁让我欠平山王人情……潮生兄既然去过书院了,自然也听过我当初干过的蠢事,火烧忘乡台是重罪,是死罪,若非院长与平山王力保,我如今不可能还活著回到家乡,这份人情自然该还。” 闻潮生陷入了思索。 “也就是说,平山王在苦海县做了这么多,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將淳穹送入书院,並借著风城一事给淳穹一个巨大的“功勋”?” 程峰: “目前看来,似乎是这样的。” 阿水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我知道了……” 二人看向她,只见阿水凑近二人些,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个淳穹肯定是平山王的私生子!” “平山王知道自己迟早要倒台,於是借著这个机会扶持自己的人上位!” 闻潮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终究没有忍住,还是笑了起来。 见到阿水茫然的注视,闻潮生说道: “先前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如今可以排除了。” 阿水不理解: “为什么?” 程峰这回想得明白: “若他真是平山王的私生子,且平山王特別看重他,那他不会被放在这么偏远的地方这么长时间。” 闻潮生点头: “是这个道理。” 阿水撩了一下耳畔的头髮,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 “那他为何不找別的人,偏生要找淳穹?” 闻潮生: “如果眼下找不出明显的原因,就得把时间往前面推了。” 阿水目光一动,忽地明了: “问题出在他爷爷身上!” 闻潮生: “对。” “回了王城,我得好好查查。” “……程峰,你继续讲。” 程峰呼出口气,兀自抿了一口茶: “在那些盯著陆川的人里,除了一个特別厉害的存在之外,秋葵也是其中一个。” “寧国公出意外前,他曾是寧国公招揽的门卿,从塞外越国而来,此人天生侏儒,容顏年轻,声音也年轻,而且修行过一门从越国传出的武功,唤作“寸草隱”,这门武学越是修炼至高深处,越是能够掩藏自己的真实修为……” … ps:晚安! 第291章 旧事(二) “寸草隱”。 对於这门奇功的效果,闻潮生並不陌生,因为早在万石峡中,他便见到了仲春险些死於一名隱匿自身实力的弓手手中,想来那名弓手便是从秋葵那里学会了这门功夫。 当初在程峰的这间院儿里,阿水也没能察觉出秋葵的不正常,足以说明这门功夫的厉害。 “秋葵的確有些本事。” 纵然闻潮生极不喜欢这嘴碎的侏儒,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难缠的傢伙,若非大意中了桃竹仙的毒,自己今日定不能活著回到苦海县。 “但我记得,秋葵不应该是在为平山王做事么?” 话题由秋葵开始发生了转折,程峰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寧国公当年出事之后,树倒猢猻散,麾下有大批的门客没有去处,不得已只能投奔当时情势最大的几名王族侯爵,譬如平山王,譬如秦侯等。” “秋葵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而且国公当年虽说对待自己门卿待遇不错,但这里面却有大问题……寧国公麾下的诸多门卿皆是从边关塞外的公国小国招募而来,他给了这些人“客卿”的身份,也每年费著巨大的財力豢养著他们,当寧国公还在时,他们自然可以拿著寧国公给予的俸禄在王城之中肆意瀟洒享受,但若是某一日寧国公不在,或是他们背弃了寧国公,那这些人在齐国便没有任何立足之地,因为寧国公从始至终都没有给予他们“齐国人”的身份。” “除非他们事先存好了钱財,拿著这些钱去偏远一些的地方贿赂当地官宦,买一个齐国人的身份,或是去陈、赵碰碰运气。” “但能在王城那样红柳绿之地存下钱財的,少之又少,潮生兄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闻潮生微微点头。 “千言万语,无非一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而且寧国公本身便是齐国的一座巍峨高山,有几人能想到这样的一座山日后会忽然塌掉呢?” “更何况,江湖人居安思危者便少,脑袋掛在腰间,谁也不晓得活过了今日,还能不能看得见明日的太阳,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只是从这件事也能看出寧国公此人心思颇深,用这样的方式来拴住自己的下属,不仅財富最终回流王城、回流自己手中,还能养出一大批忠心耿耿的狗。” 程峰听著闻潮生讲述的这些,沉吟片刻后,赞道: “潮生兄活得通透。” “后来寧国公出事,但毕竟没有真的死去,只是暗中被悄无声息地软禁起来,他爪牙那么多,总能有一些暗中蛰伏,在等待为其恢復荣光的一日,那时他们的分量自然也与其他客卿不同。” 阿水半偏过脸,望著闻潮生: “此事瞒天过海,但寧国公还有这般多的爪牙蛰伏江湖,消息怎么会传不到齐王那里……” 闻潮生道: “不是传不到,而是不敢传。” “寧国公与齐王的关係很好,深得齐王信任,所以只有齐王以为他死了,他才能活,而当某一日齐王得知他没死……那便是他的死期到了。” “阿水,你得明白,平山王不会留下任何给寧国公反咬一口的机会。” “另外,倘若寧国公死了,他麾下那些豢养的门客的生財大梦也便跟著一同沦为了泡影,因此只要寧国公一日还在平山王手中,这件事便谁也不敢乱抖。” 阿水皱著眉毛思考了一会儿,忽然道: “这些人心可真脏啊……” 顿了顿,她又对著闻潮生道: “我没说你。” 闻潮生道: “我知道你没说我。” 程峰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小事,也是关於寧国公,这件事在江辰生师兄留下的手札里简约提过一笔,后来他还划掉了许多地方,所以真假也无法追究,潮生兄姑且当野史听听。” 闻潮生: “讲。” 程峰道: “当年江辰生师兄跟隨了寧国公三年,参与了许多事情,所以知道的秘密也甚多……在手札中记载,寧国公府內有一处特別的寒潭,潭水每至夜晚子时就会清空,下方则有一道陷阱门,门內通往一座巨大监牢,江辰生师兄当年无意进入时,听见地牢內有极为可怕的悽厉惨叫,还有一股浓郁的死气臭气瀰漫,不知下面究竟在做什么,好在师兄当年好奇心不甚,知道这是极为危险之地,没有贸然深入,浅浅查看一番之后便离开了。” “当然,关於他当初究竟在那座监牢里见到了什么,师兄全都划掉了。” 他说完后,见闻潮生埋头沉思,便不住问道: “潮生兄在想什么?” 闻潮生意味深长道: “我在想……寧国公如今是不是就被关在那里?” 这种事情自然极难证明,那座府邸如今和地府没什么区別,阴间得骇人,闻潮生完全没有第二次进入的念头。 程峰与他说,关於寧国公他只知道这么多,闻潮生转念又问了他关於“忘乡台”一事,程峰犹豫了很长时间,似乎觉得这件事情讲述出来对於闻潮生並没有好处,而且还有与人承诺在其中,他便只给闻潮生指了一条路: “潮生兄回书院后,可以找一个人,叫“张拾得”,这人是书院翰林的三位管理之一,他知道关於忘乡台的所有事。” “而今抱歉……我真的不能说。” 闻潮生倒也没有难为程峰,走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你最好还是別將修行落下。” 程峰微微一怔,不曾想闻潮生忽然提到了修行的事。 “潮生兄怎么忽地说起这个……” 闻潮生笑道: “书院有个人在找你,此时不找,未来也得找上门来。” “如果你没有修为,他很可能会一拳直接打死你。” 程峰瞪著眼: “这……不能吧?” “我在书院应该没有与哪位同门结下过如此深仇大怨。” 闻潮生立於风中,目光淌著艷阳注视著程峰。 “徐一知。” 程峰仔细想了想,微微摇头道: “我与徐师兄只是简单切磋过一次,根本不熟,何来仇怨?” 闻潮生见程峰如此正经、如此认真地讲述出这伤人的话,感慨道: “你口中的“根本不熟”,便是他想要打死你的原因。” “他没日没夜的修行,抵不过你五日之功,被你一招击败后,將你当成了毕生劲敌,却不曾想自己在你的眼里只是路边的砂石野草……” 程峰挠了挠头。 “徐师兄……太执拗於“胜”了。” “未来若有机会,我好好与他道个歉吧。” … 第292章 谋局 若让徐一知听到程峰的回答,他今日必死无疑。 看似平和的每一句回答,都是一把锋利的刀。 离开后,阿水大概摸清了这一次闻潮生陷入了怎样的风波之中,忍不住说道: “当真是人为財死,鸟为食亡。” 闻潮生望著头顶的艷阳,睁不开眼,便用手轻轻挡住,留下了一道指缝。 “我现在怕就怕,“沉塘宝藏”里头还有局,平山王此人城府实在是太深了,说实话,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精於算计,又精通人性的人。” 阿水瞥了闻潮生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转口道: “那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闻潮生道: “朱白玉这点儿势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寧国公与平山王的对手,除非我与朱白玉第一时间撤回王城,但那样我们这一次的行动就失败了。” 阿水抱胸而视: “总好过没命。” 闻潮生低下头。 “话不能这么讲,事情其实还没有严重到这样的地步,假如我们的敌人只有寧国公或是平山王任意一边,我大概会选择劝朱白玉赶紧撤回王城,要么直接將白龙卫的另外一名教头喊过来,不然一旦正面遇上,就是螳臂当车。” 阿水很能打,但即便鯨潜与不老泉的深层次修行能暂时勉强稳住她身上的伤势,可跌落的境界却是实实在在。 闻潮生总不能奢望她一个重伤境界跌落之人一刀砍死仲春,再一刀砍死高夫。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四境之间亦有差距。 “不过……” 闻潮生话锋一转。 “这一次的事情妙就妙在,三方势力谁都瞧不惯谁,而偏偏朱白玉又是最弱的那一个。” 二人走著走著,不知谁家在喝酒,阿水闻到了酒香,忍不住舔舐了一下嘴唇。 “听你这语气,朱白玉的“弱”反而成为了优势?” 闻潮生说道: “无论是仲春他们,还是寧国公的人,都没將朱白玉放在眼里,本来该是三方对峙的局面,会逐渐变成两方对峙。” “鷸蚌相爭,渔翁得利,而且我这次来苦海县前,还特意放走了桃竹仙,她若能活著回到仲春身边,寧国公的势力便会彻底暴露在仲春的眼皮子底下,他们的矛盾也会加剧。” “这对於我们和老朱来讲就是最大的机会,而我恰巧又是一个喜爱投机取巧之人。” 阿水: “投机取巧好像不是一个好词。” 闻潮生反问道: “难道我像一个好人?” 对於这个问题,阿水没有给出回答,她指著一个方向说道: “我要喝酒。” 闻潮生带著她去了熟悉的酒坊,给她买了酒。 酒坊老板有些日子没有见到闻潮生了,非常热情地与闻潮生打招呼,然后面带歉意地向闻潮生道歉。 闻潮生颇为诧异: “你往我酒里掺尿了?” 噗! 一旁的阿水听见这话,一口酒喷了出来,偏头震惊地望著二人。 酒坊老板关珍娘急了: “你小子,空口无凭,可莫要乱讲,毁我几十年招牌!” 闻潮生眨眼道: “那你向我道歉作甚?” 关珍娘对著他挤眉弄眼。 “先前你来找我买酒,我说你该多陪陪自家姑娘,年纪轻轻不该整日酗酒……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爱喝酒的是你姑娘,不是你。” 闻潮生扔给了她封口费,认真道: “若你不想失去我这样一名忠实的客人,就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离开了这里,阿水告诉闻潮生,小七前几日去找朱白玉了,他如果要见朱白玉,只能和其他的白龙卫联繫,闻潮生说不急,他还要等事情好好发酵几日。 回去的时候,艷阳洒在了二人的脸上,阿水捧著半罈子酒,轻轻打了个酒嗝,被喝下去的那半坛酒香上浮成一缕若有若无的红润,与阳光一同交织在面庞上。 街道尽头,几名踢著蹴鞠的小孩儿尖叫地跑过去,追著球渐行渐远,阿水望著那群小孩,似乎想到了自己儿时的时光,出神许久后对著一旁站著的闻潮生问出了一个困扰诸多人一生的哲学问题: “晚上吃什么?” … 王城,寧国公府。 一入星夜,此地便如墓地般阴沉,周遭白日里被修剪得整洁的绿植此时看上去宛如妖魔鬼怪,阴风颯颯而过,原本漆黑冰冷的寧国公府內,顿时出现了诸多闪烁的灯笼与提著灯笼的黑衣人。 它们团团围拢在阴三的身边,空气中传来阵阵未知的低语声,似是咒语,隨著这低语结束,那些提著灯笼的黑衣人忽然之间便以诡异的姿势散去,开始在府邸的各个角落巡查。 阴三做完这些之后,便徐徐踱步来到了一处潭边,澄澈的月光洒在了潭面上,反射出幽冷的光,阴三静静等待,没一会儿,潭水竟然徐徐下潜,直至消失,一道陷阱门出现於眼前。 他进入地牢,一路来到了寧国公的面前,单膝跪地,说道: “国公,王朝已成功將消息散播出去,召集旧部,如今平山王手下以仲春为首的核心势力已经抵达广寒城,“八荒图”除去修为最高的“勾捷”,其余皆已至广寒城附近待命,等仲春等人被彻底剿灭后,平山王必然震怒,再加上那里有著国公“事先准备”的“沉塘宝藏线索”为饵,料想他必然不会轻易收手,届时必会倾巢而出,对於国公这头自会疏忽,阴三即可按照预定计划,定带国公脱困!” 浑身都被囚於铁链之中的寧国公微微抬头,借著微弱的火光,他原本平静的面容上,此刻却闪烁著诡异的狰狞,那双眸子更是犹如发狂的野兽,让人心惊! “平山王……待吾脱困,五年之辱,必百倍而还!” … ps:晚安。 第293章 排雷(一) 从苦海县出发之前,桃竹仙曾向闻潮生表明过自己的担忧——他们从万石峡消失不见,关云开与残部皆灭,队伍的叛徒、与关云开交好之人“雷明”又一直跟隨仲春的身边,难免会不断给仲春洗脑,她如今回去,很可能开不了口就会被杀。 闻潮生告诉桃竹仙,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她身上的伤势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回去之后,只要不说错话,那最后一定是雷明出事。 如同当初教淳穹那样,所有的话术闻潮生已经讲给了桃竹仙听,並且让她再三背诵。 而今她在仲春的下属接引下回到了广寒城外的绿柳山庄,在得知她去而復返后,庄內眾人皆来到中心场院,注视著这名拄著木杖,一瘸一拐进入此地的桃竹仙。 看见她的那一瞬,立於假山一侧的雷明便道不妙,他拔出长鞭,面色愤慨地对著桃竹仙道: “贱人,你背叛王爷,残害关兄性命,趁著大家不备偷偷做手脚放走朱白玉与闻潮生,如今还敢回来?!” “吃我一鞭!” 他言罢,直接动手,掌间短鞭在丹海之力的催动下竟然绽放点点雷光,霎那之间便至桃竹仙的身前,对著她天灵盖猛地挥下! 如今桃竹仙重伤在身,哪里能挡得住雷明如此饱含杀意的一击,死亡来临的前一刻,她只能瞪大眼,死死盯著面前的雷明。 然而就在雷明手中短鞭即將落下的时刻,仲春眉头微微一皱,弹指而出,丹海真力凝聚而成的劲力精准打在了雷明的手腕处,化解了这致命一击。 雷明的短鞭险些脱手,他回头,故作诧异地转头望著仲春。 “仲春大人,您这是何意?” 他本想趁著眾人对於桃竹仙尚且怀有敌意与警备之心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將桃竹仙击杀,如此一来,纵然事后可能会引起仲春的怀疑,但毕竟已经没有证据,死人更加不可能会开口告状,短时间內他绝不会有被仲春问责的危险。 可雷明也没有想到,即便在万石峡发生了这般严肃的事,仲春似乎仍旧对於桃竹仙怀揣有信任。 面对雷明不解的质问,仲春淡淡道: “她已是瓮中之鱉,我想听听她怎么讲。” “万石峡一事,总要有个合理的解释。” 雷明面色阴沉,但仲春开口,他自是不能再轻举妄动,默默退了两步,桃竹仙撑著木杖路过他身边时,微微扬起面庞与雷明对视,双眸延伸而出的冰冷目光让雷明的心沉到了谷底。 “关云开不是我杀的。” “我杀不了他。” 她话音刚落,便听雷明反驳道: “当时我等追杀前来埋伏之人,路上未遇见任何异况,不是你做的,难道还是高夫去而復返?” 他不怕桃竹仙说高夫去而復返,这实在是个极易落入的陷阱,若桃竹仙为了洗清自己的罪责將黑锅推给高夫,那他则有一百种方法回击桃竹仙。 但桃竹仙显然没有如他所料,先前將一切问题嫁祸给高夫不过是闻潮生临时想出的主意,那时眾人才遇见埋伏劫杀,一时间受到的衝击太大,神智不甚清醒,细节方面的问题容易被忽略,这样的说辞自然可以搪塞,而如今再將一切问题拋给高夫,桃竹仙很难过仲春这一关。 “是秋葵,那个侏儒,他个头很小,能藏住自己的境界,当时你们走后,他便带著几人出现,很快解决了剩下的人,见状不对,关云开便让我带著闻潮生先撤,他自己拦住那些人,本以为关云开武功高深莫测,却不曾想最终还是身患罹难……” 她话音还未落,雷明忽然面色涨红,骂道: “你放屁!” 这是下意识的激动。 他们都是一路人,秋葵怎么可能对关云开下杀手? 此时他便是用自己屁股想也能明白,桃竹仙必然说谎,关云开的死就是她一手促成的! 不过雷明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情態有些过度,立刻顺势说道: “这种谎言也就你能编撰得出来!” “杀害关兄,还不敢承认……我且问你,若关兄之死与你无关,那他的水壶为何空了?” “难道他与人动手时,还有心情喝水么?” 他算脑子转得算快,能在如此关键时候想到水壶这个怪异的点,但既然桃竹仙敢回来,又怎会没有准备? 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麻烦的问题,而是换了个问法直接拋回给了雷明: “难道我还能当著关云开的面,强迫他把水喝完不成?” “喝得一滴不剩,你当关云开傻子?” “他不知道我是桃竹仙?” 雷明被忽地噎住。 桃竹仙冷冷看了他一眼,而后又转向了仲春,对著她頷首说道: “仲春大人,咱们这回中计了。” “队伍里確实有奸人,但与白龙卫没多大关係,这些奸人是寧国公的旧部残党!” 这五字一出,雷明心头“咯噔”一下,浑身紧绷,他第一时间想要反击、反驳,可多年来混跡江湖的经验却阻止了他这么做。 若说先前因为关云开的死而激愤乃人之常情,此刻他若是再莫名激动起来,在仲春的眼里怕是等同於不打自招了。 “寧国公残党……” 仲春抬手轻轻摸了摸鼻头,那双锋利的眼睛转向了鸟翁,后者仍是如同往常一样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知道他以前为寧国公做事,而且还是“八荒图”之一,但鸟翁並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 雷明深吸一口气,心思快速掠过。 虽然此刻他不可激动,但也绝不能什么都不做。 桃竹仙既然杀了关云开,那多半也怀疑甚至是知道他雷明同是寧国公残党中的一员。 若是不想办法阻止或是搅浑这滩水,他的境况会很危险。 高夫面对仲春能走,他可未必能走。 “桃竹仙,先前你借朱白玉一事害得仲春大人与高夫反目,后来你说——闻潮生若是弄丟,你自己独自承担全责……怎么,几日未见,闻潮生弄丟了,没见你负荆请罪,反倒是一回来又要在队伍里挑拨离间,我观你牙尖嘴利,满嘴荒唐,若真有什么寧国公残党,必有你一席之地啊!” 第294章 排雷(二) 与先前的激愤相比,此时的雷明冷静了许多,於是说话的逻辑与针对性也强了许多。 孟徵亦是抚摸著自己的白须,声音沉沉: “的確,眼下知道关於沉塘宝藏线索的朱白玉跟闻潮生二人皆已脱离我等控制,而高夫也因你之过与我等决裂,如今我等陷入被动,你有很大的责任。” “你说队伍中有寧国公的旧部,此事可以延后再论,关於你之失职,你要作何交待?” 桃竹仙双手拄著木杖,纵使被二人轮番审问,面容上也无丝毫惊慌。 “若是我之过,我自然一力承担,可若是因为队伍里细作的缘故,这责任自然不能全算在我头上。” 孟徵眯著眼: “你说团队之中有细作,可有明確的证据?” “我等此次行动,还没有真正与白龙卫的人正面交手,却已经少了关云开与高夫二人,绝不能再因为某些人的无端猜测就起內訌,否则耽误了王爷交代的事情,这罪可谁都担当不起!” 桃竹仙冷冷道: “万石峡埋伏了多少人?” “数过么?” 眾人沉默。 桃竹仙缓缓说出了那个数字: “两百三十八名弓手。” “而且不是普通的弓手,而是经过长时间训练的弓手,最弱的也是二境,开弓二三石,埋伏、劫杀、撤退,全部井井有条,纪律严明……这显然不是普通的江湖閒散人士,而是专门费钱財驯养出来的死士与私军,还有三名四境的强者,练著隱藏境界的邪功,这种邪门儿功夫据我所知只有一名从前跟隨寧国公的人会,那人叫做秋葵。” 仲春知道这个人,而且並不陌生。 “王爷手下的门卿,许多曾经都为寧国公做事,鸟翁还曾是寧国公麾下的“八荒图”之一,秋葵当年从越国而来,所修之功“寸草隱”是越国搬山宗传出的一门功夫,不能作为他叛变的证据。” 桃竹仙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竟缓缓当著眾人的面解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疤痕狰狞的胸腹。 孟徵三人只是瞥了一眼,便下意识地挪开了自己的目光,唯有仲春,一直盯著桃竹仙胸腹处的疤痕,许久后才道: “谁做的?” 桃竹仙道: “仲春大人,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再问?” 久在江湖行走的高手,轻易能从伤痕辨认出兵器,若不是特別斩断伤,只留下疤痕,甚至可以辨別出刀与剑的差別,更何况是秋葵所用的双鉤? 桃竹仙没有等仲春开口,接著又拿出匕首划开了自己失去膝盖的那条腿的裤子,让仲春查看伤痕。 “那个侏儒杀死了关云开后,一路追隨,我心知闻潮生此人对於我等极为重要,不可被他们擒走或杀害,於是將他藏在了行王山脉中的某处山缝中,独自面对他,幸是他与关云开对战之时受了不轻的伤,我才能九死一生地从他手中脱逃。” “只是当我回去之后,闻潮生已经不见了。” “不知是朱白玉的人或是寧国公旧部的人带走了他。” 雷明看著仲春脸上愈发深思的神情,心道不妙,刚要开口,又听桃竹仙道: “万石峡埋伏的那么多人,要从荒石硬土碎石中掘出两百多个坑位来,还要提前预演劫杀、逃跑路线等等诸多事宜,需要不少时间,无论是高夫还是朱白玉,都没有机会做到这一点,唯有寧国公旧部可以……可我们的行踪明明隱秘,知晓线索的朱白玉与闻潮生更是一直被我们牢牢控制,那寧国公旧部又是如何知道我们的行进路线並提前设伏呢?” “显然,咱们的队伍里面出了奸细,一直在悄悄通风报信!” 雷明“啪”的一声將自己的短鞭杵在了地上,冷冷道: “我们是在等你的证据,不是来听你妖言惑眾的!” “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没证据?” 桃竹仙冷笑道: “这还不算证据?” “先前在路上,我便见你悄悄留下东西,那时我以为你是在为我们这一次的行动做筹备,便没有多想,可万石峡一事,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雷明听到此话,脸上的肉忽然弹动,眼皮不住地跳跃,顏色倏然之间阴沉无比,沉喝道: “桃竹仙!” “你够了!” 仲春微微抬手,制止了即將暴怒的雷明,对著桃竹仙道: “此事可有证据?” 桃竹仙摇头,坦率道: “仲春大人,话可以作假,我身上这伤却做不得假!” “生死一线玄关,我便真是藏有二心,也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望仲春大人明察!” 仲春瞥了她一眼,微微挥手。 “桃竹仙,你身上有伤,姑且先去休整一下,此事……回头再议。” 桃竹仙没有任何犹豫,微微頷首,便一瘸一拐地在庄园僕从带领下离开了这里,没有回头再看眾人一眼。 望著她的背影,雷明似乎急切地想要解释什么,可仲春的目光打在他身上的时候犹如审判的利剑,让他脊背发凉,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卡住。 但仲春没有急著审问他,或是追究此事,只是说道: “队伍中未必有內奸,不过万石峡一事的確颇有蹊蹺,最近我的线人收到了不少风声,诸位……也多留意一下吧。” 眾人散去,仲春则独自找上了鸟翁。 “云溪之前的路上,你眼线最多,今日桃竹仙所说,可否属实?” 鸟翁回答很简洁: “雷明的確在路上留下过东西,但他究竟是不是內奸,我亦不知。” “如今队伍里剩下的核心成员已经不多了,不管有没有內奸,只要没有物证,我皆不能妄言。” “若你真的想从中找出什么,或许该单独与雷明或桃竹仙谈一谈。” “或者……再等等看。” … ps:晚安! 第295章 仲春的心思 “不可不言,不可多言。” “雷明若是逼得不急,用七分力,雷明若是逼你,收两分,若雷明步步紧逼,那你只用二三分力,他说的越多,你越是安全。” 这是桃竹仙走的时候,闻潮生告诉桃竹仙的话。 在仲春那里,她身上的伤就是免死金牌。 仲春也许傲慢,也许轻敌,也许有自己的情绪,但能走上那个位置的人,绝不会一点儿脑子没有。 回到了房间內的桃竹仙盘坐於床上,开始闭目调息,没过多久,窗外忽然光影闪烁了一下,桃竹仙若有所感,微微睁眼,窗外却什么也没有。 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与脚步声。 桃竹仙呼出口气,再次闭目调息。 … 许久之后,一名山庄內僕人装扮的下人走进了仲春所在的宅子。 面对早已经等候於此地的仲春,那人双手交叉,行礼后道: “仲春大人,都看过了。” 仲春徐徐转身,眯著眼。 “没暴露吧?” 那人笑道: “这世间天人之下,轻功能与在下一较高低者不会超过三人,他们或许会有所察觉,但绝不会看见或是猜到有人来监测他们。” 仲春道: “有何发现?” 雪鹤道: “桃竹仙正在养伤,雷明回去之后紧闭门窗,窗帘也拉上了,严丝合缝,我听了一会儿,倒也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需要继续监测他么?” 仲春双手负於身后,道: “不必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雪鹤离开了这里,仲春缓缓转身,看向了檐上的飞鸟,对著那鸟儿隨手指了一个方向,而后这只鸟便轻轻扑打著翅膀离开了这儿…… … 小七院中。 星月稀疏,朦朧月色下夹杂著渐渐復甦春意的晚风,闻潮生、朱白玉、阿水、小七围坐於兽皮毯上,饮酒畅聊。 “我就知道你小子没死,没等我去救你,自己从龙潭虎穴之中跑了出来,有能耐,敬你一杯!” 朱白玉见到闻潮生活著,心中一直悬著的大石头终於落下,兴致勃勃地买了几坛酒,要请闻潮生共饮。 闻潮生与他碰杯的时候,心中想过:若是等著你来救我,只怕得有百十条命才够。 朱白玉在江湖上颇有名望与实力,可面对仲春几人以及他们的势力,显然有些不太够看。 “对了,你当时说,自己有离间计要用……我著实想不明白,你是怎么让一眾老江湖上套的?” 见三人皆兴致勃勃地望著他,闻潮生仰头喝了一口酒,道: “说来荒唐,我为了使用离间计编撰了一个谎言,暗示他们有第三方的势力存在,並且目的也是沉塘宝藏……可你们猜怎么著?” “到了万石峡,我才发现我自己根本没说谎。” “真的有第三方势力。” “不是仲春,不是我们……而是寧国公的残部。” 闻潮生说完,对著朱白玉道: “你还记得你先前跟我提到过,你发现雷明在路上悄悄留下了“东西” 么?” 朱白玉点头,微醺微奋的目光犀利: “他真的有问题?” 闻潮生: “万石峡的那一场埋伏劫杀,多半便是因为这个叫雷明的人。” 他將万石峡之后的事情慢慢讲述出来,三人蘸著酒听,听得心惊肉跳,寒气上头。 “那桃竹仙命这么大,被鉤刃那么鉤一下,还能活?” 阿水眉头一皱,她自己许多次被利器穿刺,皆靠著“不老泉”挪移肺腑,如此才能活下来,而桃竹仙可是硬吃这一下,却只是发了个烧。 “天海以前有些蛮荒族群,他们的体魄是要比正常人强健很多,我以前在窑子的时候,偶尔见到江湖纷乱,有人被砍得肠子內臟流了一地,最后甚至还没死,全部塞了回去,逃了很久才倒下的……” 小七提起当初的事情,目光迷离,偶尔闪过一丝畏惧,不知是畏惧当年的那段时光,还是那段时光里的某些人或事。 朱白玉喝光两坛酒后去了趟茅房,回来后感慨道: “看上去这回真是挖到不得了的东西了,不但引来了平山王,甚至连寧国公的旧部都抖了出来……” 他虽然看上去有几分醉意,但思维仍旧清醒: “潮生,广寒城你就先別去了,那头著实危险,如今待在苦海县这等偏僻之地正好,等避过这一阵子风头,你就回王城。” 闻潮生端著酒碗轻轻跟一旁的阿水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道: “你自己去?” 朱白玉拍拍胸脯: “我就是专门为齐王处理这些江湖琐事的。” “此行的確风险巨大,我没有把握能保护你,先前答应过院长护你周全,我不能违约,所以……” 闻潮生端著酒碗晃晃悠悠,望著里面闪烁的月亮与群星,缓声道: “此行的確危险,但又没有你想的那般糟糕。” “桃竹仙回去之后,无论仲春找出了內部的细作,她都会知晓寧国公残党的存在。” “两方既是死敌,又都实力强大,只要他们一对上,我们反而会安全许多。” 朱白玉目光闪烁: “咱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闻潮生看向他: “你问我?” 朱白玉理直气壮: “我不应该问你么?” 闻潮生愣住了一下,隨后似乎感受到了某种神秘的注视,他一偏头,发现阿水在看他的酒碗。 “你在看什么?” 阿水拍了拍自己的酒罈,里面空空如也。 闻潮生沉默片刻,把最后半碗酒递给她,而后对著朱白玉道: “等事情再发酵几日,然后咱们就要准备“点火”了。” … ps:今日有事一更,明日三更补上,晚安! 第296章 风起 隔壁。 闻潮生立於吕知命的庭院中,再一次看著那株铁枇杷树,站在那里像是入定。 它仍是不开不结果,根部的土壤中能见著不少已经乾涸捲曲的茶叶。 阿水跟闻潮生讲,程峰每日来浇水,按照吩咐用的茶水。 “他有那么多茶叶?” “他找我,我去找七爷,七爷去找茶农大批便宜收的边角料,那些茶一般卖不出去,都是捣碎了烧了返回土里作肥料。” 闻潮生立於枇杷树下,摸了摸树干,颇为感慨道: “吕先生走后,你也喝不起好茶了。” 他给程峰留了五十两银子,让程峰买点品质好些的茶给这株枇杷树浇,程峰看著手心里躺著的白的五十两银子,震撼不已: “潮生兄,你在书院里抢钱了?” 闻潮生拍拍他的肩: “读书人的事,你不懂。” 程峰犹豫了许久,仍是问道: “潮生兄,我多问一句,你为何如此执著於要给一棵树浇茶水?” 闻潮生依旧拍拍他的肩: “种树人的事,你不懂。” 这五十两银子够程峰用很久,闻潮生告诉程峰,下次他回苦海县的时候会想办法再弄些银子来。 待时候差不多了,闻潮生找到了朱白玉,让他放出消息,让白龙卫的势力朝著线索指引的灵仙谷而去,朱白玉闻言,到了嘴里的茶水险些直接喷出来。 “潮生,你在开玩笑么?” “咱们本来就已经是弱势的一方了,还要提前放消息造势?” 闻潮生篤定道: “对,要造势,不但要造势,还不跟他们玩心机,消息怎么放,我们便怎么动,越直越好,越蠢越好。” 朱白玉细细思索了一下,话已经讲到了这份上,他再不明白就真成傻子了。 “示敌以弱?” 闻潮生: “对。” “咱们本来在实力上就已经远远逊色於仲春与寧国公他们的人,若是再蠢笨些,他们才能对我们彻底放心,才能让他们產生一种我们根本影响不了局面的错觉。” “而且你也不必老想著我们最后要怎么从二者的手中夺回控制权,我们不做,把事情交给他们来做,这事才可能成。” 最后一句是他特意叮嘱,因为担心朱白玉自以为是的聪明要玩些小把戏,最后坏了大事。 朱白玉听到了这个计划之后,认真琢磨。 计划是很简单,但他们的安排绝对不可简单,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 “我需要一点时间安排,细节方面,你还有没有好的提议?” 闻潮生微微摇头: “我又不是白龙卫的教头,对於你们的情况了解並不深,而且我只能为你提供一个大的方向,对於江湖上的很多事,我涉及不深,贸然插手可能会出差错,小七心思细腻,你如果有什么拿捏不准的,多与小七商议一下。” “另外,那晚我回去之后好好想了想,广寒城那趟我必须得去,只有你一个人去的话,他们会起疑心。” 朱白玉似乎对此抱有其他的意见: “若是你因我而死,我怎么与院长交代?” 闻潮生: “交代什么?” “你我都是出来混的,跟谁交代?” “是院长將我推给齐王的,我死了,真要算责,她也跑不了。” “况且现在哪里是想这些的时候,与平山王和寧国公任何一人过招都是极为危险之事,哪能如你所想,来便来,走便走?” “瞻前顾后,成不了事。” 闻潮生说的不无道理,既已入局,哪里还有临渊而退的说法? 朱白玉嘆了口气,说道: “行,那我好好安排一下,等那边儿情况差不多了,咱们就准备动身。” … 广寒城外,绿柳山庄。 仲春召集几人前往中心庭院议事,隨著眾人全都到齐之后,仲春才道: “最近广寒城的线人已经收到了风声,朱白玉的人已经在朝著广寒城东部匯聚靠拢,约莫这两三日就会有所行动,我等也要做好准备了。” “行动之前,诸位可还有什么提议?” 院中的几人面面相覷,鸟翁如同木头立於一旁,孟徵抚须沉思著,桃竹仙撑著木杖站在原地,一脸戒备地望向雷明,而后者则开口道: “以咱们的人与势力,想要剿灭广寒城的白龙卫简直易如反掌,如今只要做好准备,按照他们的路线提前设伏,届时一举出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將白龙卫吃干抹净,再活捉朱白玉与那闻潮生小贼,自然便可轻鬆拿到关於“沉塘宝藏”的线索!” “这次……我带人负责看著朱白玉与闻潮生,抓住他们后直接先剁去手脚,若是他们逃走,我雷明以死谢罪!” 仲春瞥了雷明一眼: “哦,此话当真?” 雷明嘴角微扬,不屑地盯著不远处的桃竹仙。 “自然当真。” “我可不会像是某人,事前豪言壮语,一出了事就只会推卸责任,顾左右而言其他,把黑锅往其他人身上丟!” “简直无耻!” 眾人皆知他是在说桃竹仙,桃竹仙当然也知道,她苍白的面色被艷阳活活照出了几分阴沉。 仲春对於这个回答似乎极为满意,转向桃竹仙时,神情总带著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与淡漠,语气也颇冷清: “桃竹仙,你如今重伤在身,念你一路劳苦诸多,前事暂且不提,这一次行动,你且不必参与,就在绿柳山庄之中好好养伤,如何?” 见眾人皆看向了他,桃竹仙的顏色便愈发沉闷,似乎胸口有怨念鬱结,但她终是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应允下来。 对於她的表现,仲春很满意,雷明也很满意。 前几日桃竹仙回到了绿柳山庄时,劈里啪啦,將寧国公的事情一下子全甩在了仲春的面前,有了高夫的事情在前,雷明真怕仲春听信了桃竹仙的话。 若他真没问题也便罢了,出不了什么差错。 但他真有问题。 而如今仲春对於桃竹仙的態度也不难看出,仲春似乎对於桃竹仙的说法已经感到厌烦,於他而言,这是莫大的幸事。 第297章 兵分 广寒城,行王山。 一处云台之上,三人负手而立,除了血鸦道人之外,还有一名高大魁梧的汉子与一名身材妖嬈,容貌娇美的女子,此女身上纹满了青色纹身,从脖颈一路延伸到了腰股处,是一只非鱼非蛇的妖兽,牙齿密集尖锐,恰巧布於锁骨处,看上去格外骇人,与女人的美艷形成了莫大反差。 此女穿著十分狂野,裙身仅能遮住关键部位。 林风起时,雾云所掩,让三人身影若隱若现。 “血鸦,消息靠谱么?” 女人一开口,便呈现了越国人独特的磁性声音。 在塞外公国中,越国算是极少数能稳定存在百余年的国家,且与天海这个大杂烩不同,越国之中,原本的土著居民占著大多数,不常接纳从其他地方而来的閒散人士。 面对女子的询问,血鸦道人静静凝视云雾之下的那座深谷,缓声回道: “雷明给的消息,若他还没有被发现,就算靠谱。” 女人微扬下巴,幽幽道: “我们要的是“一定”,不是“可能”。” “相信无论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都不希望与仲春那个疯婆娘正面遇上。” “莫要忘了,“天象”与“龙兔”当年是怎么死的。” 血鸦道人淡淡开口: “今非昔比。”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要帮助国公完成最后的计划,仲春是我们跳脱不开的最后一道考验。” 女人冷笑道: “谁能跟那个疯婆娘打?” “你,还是我?” 血鸦道人徐徐转身,单手揭开面具,面带微笑: “我们。” 女人摇头: “打不了,你当她没帮手?” “当初“天象”与“龙兔”带著十二名三境死士与四名四境高手一同围剿仲春,被她一人打得屁滚尿流,龙兔更是被活活追了四百里杀掉,而如今她奉平山王之令奔著“沉塘宝藏”而来,江湖势力暗潮汹涌,光是我们先前在广寒城中瞧见的四境高手就有三人,杂七杂八加起来算上仲春,估计得有十名四境高手,正面对抗,我们几个恐怕很难啃下这块硬骨头。” 仲春的战绩非常豪华,尤其是资深在江湖上混的人,知道这个女人多年前便功参造化,距离天人大劫只差临门一脚。 这种人,自然不能按寻常四境武者算。 血鸦道人对此似乎不急不躁,反手將自己的面具拿在了身后,徐徐道: “夜罗剎,此时非彼时,仲春多年以前便是四境圆满,这些年来一直被卡在了五境之前,修为没有多大变化,反观我们这些曾经四境中品上品之人,歷经打磨,如今也四境圆满,能与仲春扳扳手腕,你拿当年境况说事,自不可同日而语。” “再者,如今我们的队伍里还多了一把很厉害的刀,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夜罗剎闻言眉头轻轻向上一挑,恰巧云风而来,掀开她鬢间青丝,將她身上的纹身彻底呈现於二人眼前,凶猛巨兽仿佛要活过来般。 “什么刀?” 血鸦道人: “游神刀。” 夜罗剎闻言一怔。 她自然听过“游神刀”这三个字。 “他不是在为平山王做事,跟仲春是一路人,小心有诈,回头被反劈一刀。” 血鸦道人笑道: “仲春武功的確通天,可为人刚愎自负,再加上先前团队里出了问题,恰好高夫也是个暴脾气,也谁不让著谁,最终矛盾爆发,高夫砍了仲春一刀,仲春匀了高夫一掌 ,都见了血,已经很难收手了。” “有些人啊,越往上走,脾气越差,耐心越失,莫说是利益,便是面子上的事,便有可能闹得不可开交,最终大打出手。” “有了游神刀的帮助与雷明的內应,咱们多做些准备,把仲春的躁气给她磨起来,待她乱了方寸,自然会出错。” “不久之后,仲春会带人在朱白玉“可能”途径的路上埋伏,届时力量会鬆散,咱们便可以趁机先剿灭她的臂膀,接著再谋后续。” 此刻,一旁只听不言的魁梧壮汉开口: “血鸦,莫要忘了,此行咱们还有其他的敌人。” “白龙卫也绝非小骨头。” “算来算去,莫算到最后被白龙卫给占了便宜。” 血鸦道人淡淡道: “白龙卫?” “以前狄氏还在的时候,白龙卫倒也能算个名堂,都在江湖上混,谁不知道他们背靠齐国王室,很多时候不是给他们面子,而是给齐国王族的面子,真拋开这些不谈,他朱白玉拿什么跟平山王与国公相爭?” “武功,財力,势力?” “直白些讲,这一次的事情,朱白玉只是一个导火索,我就不信仲春將他当作人看。” “解决了仲春,一个小小的朱白玉能翻得起什么风浪?” “金蝉,此次伏击仲春的事就交给你了……记住,咱们这一次的行动一定要避开仲春的主力,只负责清理她的“边角料”。” “另一边,我与夜罗剎会带人去处理朱白玉他们,为你们吸引更多仲春的注意力。” “若是我们成了,会第一时间放出信號,届时你便快速按照原定的路线撤退,若是我们遇上了仲春主力,也会放出信號,你便直接带人大开杀戒,能杀多少杀多少!” 魁梧壮汉金蝉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如今来到广寒城之人,都是决定放手一搏,最后要与寧国公分帐之人,他们虽然忌惮仲春,但也晓得想要拿到那笔天价遣散费並不容易。 既然仲春来了,那仲春这一关,他们就必须得过。 … 第298章 小心思 广寒城,灵仙谷外。 闻潮生让朱白玉提前弄来了详细的灵仙谷地形图,想要做到这一点对於朱白玉而言並不难,因为朱白玉的身份问题,他比寻常的江湖人士更好与官家的人打交道,只需要跟广寒城的城尉柯允亮明自己的身份,柯允自然会將广寒城周边的地形图双手奉上。 来的路上,闻潮生一直在研究这幅地形图,並且跟朱白玉详细地规划了他们此次地行进路线。 望著闻潮生给予的行进路线,三人面容上皆有疑惑。 “你们看不懂?” 闻潮生问道。 朱白玉指出自己的疑问: “为何出城之后,我们所有人皆要著白色外衣,还要兵分几路?” 重点是兵分几路,朱白玉有些不大理解,他在边关跟隨龙不飞打仗的时候,军营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人数越少,越是不能轻易分兵,否则一旦中计或是中伏,几乎等於全军覆没。 闻潮生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跟他解释了一遍,而后问道: “还有问题么?” 朱白玉与小七细细琢磨著闻潮生所讲,眼里渐渐浮现异色。 “你真应该去跟龙不飞將军见一面,北关的战役七八十场,若你参与,贏得肯定会漂亮许多。” 闻潮生嗤笑一声: “江湖是江湖,沙场是沙场,善於揣测人心未必擅於领军打仗,人心也只是打仗领军的一环,你把我想得太厉害,对於结果绝非好事。” 朱白玉摇头。 “过度的自谦就是虚偽。” 闻潮生又望著一旁骑马的阿水。 “你还有疑惑?” “没听明白?” 阿水认真道: “听明白了……但是我还是很想知道,为什么今日出城前不让我喝酒?” 闻潮生笑道: “你喝完酒杀气重,而今日你得藏拙。” 阿水想了想,又问道: “藏到什么程度?” 闻潮生道: “藏到刚刚好。” 阿水: “何为刚刚好?” 闻潮生: “足够狼狈,但不要受伤。” 阿水面色难看: “你对我的要求太高了。” 闻潮生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只说道: “且试试看。” … 灵仙谷上方,密林风口。 仲春等人见到了下方百余人乌泱泱一片,皆著白衣,到了灵仙谷前的尹川林后,居然分开成了六路,朝著六个不同的方向进发。 见到了这一幕,不止是仲春的眉头微微一皱,其余几人的眉头也跟著皱了起来。 “兵分六路……愚昧。” 孟徵此刻也是嘲讽道: “总共不过百余人,却要兵分六路……这个朱白玉,真是愚蠢到家了,听说以前还在边关跟隨过龙不飞打仗,如今看来,几十年军营生涯真是活到了狗肚子里。” 立於眾人后方的雷明似乎看出了一点端倪,犹豫片刻后,还是问道: “这些傢伙全穿成了白衣,我们怎么判断朱白玉与闻潮生在哪里?” 孟徵抚徐而笑: “何须判断?” “我们人数数倍於对方,直接遣人通知埋伏的弟兄,按照他们行进的路线分开,届时一样一网打尽,甚至会更加轻鬆。” “他们人少,我们人多,怎么分都没有用,如此愚蠢无用的行为,也只有朱白玉能想的出来了。” 仲春思索片刻,对著雷明道: “雷明,你去负责传信。” 后者微微一怔,隨后眼底闪过了一抹冰冷的光。 “好。” 他转身离去,没有丝毫迟疑。 远离眾人之后,雷明的脸上浮现了一抹冷笑。 “真是天助。” 他脚下生风,在密林之中快速穿梭,在按照仲春的要求安排了埋伏的人手之后,也向血鸦道人传递了消息。 后者得知了这则消息之后,也迅速带人第一时间来到了高处的一座俯瞰点,由於灵仙谷常年密林丰峪,山高且陡,很难大面积藏人埋伏,他们的观测点皆是提前打造。 今日天艷阳明,再加上白龙卫等人皆著白衣,在这座绿色囚笼之中格外显眼,见到一条长龙化为了数条小蛇,血鸦道人眉头却是微微一皱。 “就这点人,还要分兵六路,朱白玉到底是有多瞧不起仲春?” “这江湖上的名人果然参差不齐,能做出如此愚昧的决定,白龙卫想必也是一群乌合之眾。” 夜罗剎嘲讽的声音响在耳畔。 “不过……这傢伙倒是鬼使神差帮了咱们大忙!” “原本咱们还需要冒著极大风险正面与仲春起衝突来为金蝉分担压力,这回可让他爽了,直接从东一路杀向西侧。” 血鸦道人张嘴想要说话,眉心却觉得微微刺痛。 他隱藏於面具之下的脸色愈发沉重。 血鸦道人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每当这种感觉出现的时候,就意味著可能有不好的事情將要发生了。 这是陷阱么? 谁的陷阱? 哪一环里有问题? … 他思索了许久,一旁的夜罗剎也发现了血鸦道人的异样,说道: “血鸦,怎么了?” 血鸦道人回过神,声音沉闷: “我觉得哪里不大对。” 夜罗剎轻笑: “怎么,你还担心朱白玉与仲春联合起来针对我们?” 血鸦道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我心里不安,你去通知“赤虎”与“青羽鹤”,让他们速速去支援“金蝉”。” 夜罗剎看了血鸦道人一眼,转身化为清风而去。 她走后,血鸦道人对著身后另外一名抱剑男子问道: “雷明有说仲春那头如今势力分布情况么?” 抱剑男子道: “没有。” 血鸦道人眉头紧蹙,很快,他便对著抱剑男子道: “想办法联繫一下仲春那头的线人,问问他如今仲春的团队都有哪些人,速去速回。” 抱剑男子点点头。 半刻钟后,他为血鸦道人带回了一个名单。 血鸦道人一边查看名单,手中一边盘著一串木珠。 “石肃,桃竹仙呢?” 他问道。 抱剑男子答道: “没有来,听说好像桃竹仙一回绿柳山庄便又开始说碎话,结果被仲春厌弃,软禁在了那里。” 血鸦道人闻言呼出口气。 “原来如此。” “这样看来,又算少了一个麻烦。” … ps:晚安! 第299章 交战 六条白色的长蛇行进於密林之中,行动之前,闻潮生刻意让他们画上了脸妆,这样便很难有人可以第一时间辨別出他与朱白玉,毕竟多数人其实没有见过他跟朱白玉,只能靠著先前看过的画像来分辨。 如此做的好处自然有许多,而其中最大的好处便是,能保护这些人的安全。 因为最终的地点还未到,除了他与朱白玉,谁也不知道沉塘宝藏的线索究竟埋在何处,自然仲春的人也不敢杀他和朱白玉。 有了顾忌,第一次出手就会留手。 而埋伏最可怕的地方,往往也是第一次出手的时刻。 葱鬱的层林提供了最天然的防护,原本代表著生命的绿色此刻仿佛成了囚笼与地狱,层层叠叠的枝叶浇筑成了密不透风的翠绿波浪,四处隔绝人的目光与视线,进入了这里,外界便无法再继续观测了。 队伍行进到某处,这些穿著白衣的人忽然停住,他们彼此相视,大约確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之后,便不再继续朝前,而是迅速脱下了自己的外套。 白色的外套之下,笼罩著的,竟然是许多墨绿色的夜行衣,这种顏色与林中许多草木几乎融为一体,粗略一瞥,很难第一时间用肉眼捕捉。 眾人脱下白衣之后,將这白色外套即刻叠整好,藏入了胸腹处。 做完了这些,这些人便四散开来,或是爬上枝叶繁茂的树梢,或是犹如灵蛇隱於杂盛的草丛里,於是从外界杀入这绿色地狱的六条灵蛇,顷刻之间似乎全部溶解,与这片天地融为了一体。 林中,安静得诡异。 除了兽鸟与林风之声,再无其他。 提前埋伏於路上的人等待了许久,始终没有传来预想之中的动静,隨著头顶的艷阳不断灼照,层林之中的闷热感也开始逐渐刺激著这些人的耐心,他们不免觉得烦闷,但又不確定是否应该在这个关头传递消息,一旦他们的埋伏暴露,就意味著失去了先机,若是对方因此受惊逃掉,这罪责他们担待不起。 就这样,眾人在寂静的密林中等待了足足一刻钟,终於有人按捺不住,悄悄穿行於这片绿色的密林中,想要放出消息,同一时刻,那些尾隨著朱白玉的队伍进入密林的寧国公势力也觉得不对劲,按照雷明传递的消息,早已有人在这些林间的前方埋伏,按照时间推断,朱白玉的人怎么著也该与他们撞上了。 总不至於朱白玉的人这么脆弱,连抵抗与发出声音的能力都没有就被团灭了。 因为想不通,所以觉得诡异。 人一旦开始觉得不对劲,精神便会渐渐紧绷,变得高度紧张。 迅速穿行於密林之中的、想要传递消息的几人,在腿脚踏过落下枝叶,踩碎沙石时,发出了与林间静謐格格不入的声音。 领头的金蝉一听到这声儿,忽地一抬手,身后穿著夜行衣的眾人即刻散开。 他们很快便抓住了四名传递消息的人,其中两人硬气,被当场抹了脖子,剩下两人看著狂飆於地面的腥红鲜血与两具冰冷尸体,霎时间便领悟了活著的意义,於是將仲春的埋伏分布告知与了金蝉。 后者听完后眉头一皱: “你们没有见到朱白玉他们的人?” 一人用力摇头。 “就是因为没见到,我们才觉著奇怪,於是出来想要报信。” “大人……我俩说的都是实话,而且也只是个通风报信的小人,您高抬贵手,把我俩放了吧,我俩绝对不……” 他话还没有说完,金蝉伸出双手,轻轻放於二人头顶一摁,他们瞳孔便在恐惧中顷刻间涣散。 片刻后,深红色的鲜血从他们的鼻孔与耳朵流了出来,二人的身子失去了力气与支持,软倒在地。 金蝉看著地面上的四具尸体,对著一旁的一名下人说道: “將朱白玉的消失的消息传给血鸦,其他人,跟我走。” “喏!” … 埋伏於密林之中的这些人在闷热的环境中逐渐失去耐性。 虽然他们的分布几乎已经完全守住了朱白玉等人前行的出处,可朱白玉迟迟不来,难免会引得他们无端猜想。 是不是朱白玉已经从他们不知道的路线与他们错过了? 是不是沉塘宝藏根本就埋在这片密林之中? 是不是…… 太多的可能性逐渐浮现心头,诸般念头疯狂折磨著他们的神经,直至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时,这些人才心头一震。 来了! 眾人严阵以待。 那声音似乎带著惊措,隨后便见几人疑神疑鬼来到这里,他们虽然身上未著白衣,但既然来了,哪里有放他们离开的可能? 林间吹开风声。 第一柄柳叶刀带出酝酿已久的急躁杀意,带著林中根本挥散不开的燥热,斩却几缕清风与枝间绿叶,毫无阻碍地射向了前来的几人! 这些人都是开弓好手,但如此密林中弓箭已不好用了,齐国特质的劲弩倒是方便携带,但其结构註定了威力不如强大的武者开弓,好在开弓者练得皆是臂膀之力,大部分会玩弓的武者,对於暗器也颇有涉猎。 这飞烁的柳叶刀便是最好证明。 负责来探路的几人在顷刻之间便被射透,手脚上皆是贯穿伤,他们发出的惨叫声惊飞了附近的大批林鸟,相照面的那个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行动力。 如若不是仲春有交代,要活捉朱白玉与闻潮生,那这些人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他们的手脚,而是性命了。 见这几人已经失去了作战的能力,树梢上便有人下来查看,可他刚一下来,似乎便瞧见了什么可怕的事,霎那间便要抬首大叫“戒备”,奈何刀比人快,他刚一开口,一道刀气横贯而来,直接將他与一旁的两棵大树拦腰斩断! 恐怖刀气肆虐而过,一眾身影忽现,大批暗器仿佛暴雨梨,对著周遭树梢上、矮丛中疾射,立刻便有尸体坠落,闷哼之声此起彼伏! 第300章 角逐(一) “敌袭!” 一道撕心裂肺的大叫声传遍四方,直通向遥远的区域,两方眾人皆拔出刀剑,生死相向! 既已见血,哪里还有留手的可能? 一个身影在林间开闢出的战场中左衝右突,如若无人之境,刀锋开路,鲜血淋身,他杀红了眼,连斩七人,见身后尸骸遍地,豪情顿生,放声大笑: “吾乃百芒仙刀王光焕是也!” 噗嗤! 一只疾標穿透数片飘飞的绿叶,化为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淡蓝色的虹芒,直接穿透了王光焕的喉咙,让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瞪大眼睛,死死捂住自己的脖颈,后退数步,终是站立不稳,身子斜向下倒去。 便在此刻,身旁一名敌人挑刀而上,將他的整颗头颅直接砍下! 扑哧! 血雨挥洒,喷的四处皆是! “斩!” 有人厉声大喝,反攻號角响起,他们已悍血冲头,哪里还管当初仲春的交代,刀光剑影间,胆魂惊飞,命魄与死亡共舞,交织成了血腥惨烈的画卷。 很快,他们也听到了远处的喊杀声,这声音穿过层林传入眾人耳中,但已无人在意。 他们不知道那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不是白龙卫,他们只知道事情已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料,眼前的敌人要比预想之中厉害太多,而且对方已经提前知道自己这头的埋伏,先机已失,若是他们再留手,一个也別想活著离开这里! … 此刻,立於高山某处的仲春等人见下方飞鸟阵阵,四处惊啼,便已晓得下方出了问题。 站在最后方的雷明看见那些飞鸟,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却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便被一阵清风送走,接著他对著仲春说道: “仲春大人,看来,朱白玉他们已经遇袭了。” “咱们现在要即刻包抄下去么?” 仲春微微瞥了一眼身旁的鸟翁,后者微微摇了摇头。 仲春见状,对著孟徵道: “白猿,安排你的人入场。 ” 孟徵闻言笑著摸了摸鬍鬚,转身而去。 而一旁的雷明听闻此言,心头忽然“咯噔”一下。 仲春他们还有其他计划? 为何自己不知? … 那一瞬间,无数的念头飞速掠过他的脑海,在敌营做臥底的人,或许武功不会很高,但思维一定要比普通人敏捷迅速些,否则很容易就会出事,一出事基本便没有活路。 “仲春大人,咱们……不下去看看?” 思虑片刻,雷明还是硬著头皮向仲春请示,后者似笑非笑地看著雷明,淡淡道: “你很急?” 短短三字,却赋予了雷明难以想像的压力,让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下方已经交战,虽然或许真如桃竹仙所说,咱们这一次的行动可能不慎泄出,被寧国公残党或是其他第三方势力介入,但总不能完全排除白龙卫的可能,沉塘宝藏事关重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况且……” 他的思绪一转,即刻又道: “……假如真是第三方势力与咱们的人较量起来,咱们更应该在第一时间增援,怕就怕朱白玉他们反而趁著这个间隙,离开了咱们的视野与掌控,偷走关於沉塘宝藏的线索,而后溜之大吉,如此一来,咱们岂不是这一路上诸般心血付之一炬?” 他言辞诚恳,態度严肃,一字一句皆是为了团队著想,仲春听完之后却说道: “鸟翁已经在关口设下了埋伏与眼线,朱白玉的人一旦离开灵仙谷中段的绿林,我们会在第一时间知会。” “如今还有敌人没有进入这片密林,他们不急,咱们也不急。” 雷明闻言,喉咙动了动,但已经无话可说。 直到此时,他仍旧没有从仲春的眼中看见任何杀意,所以他判断仲春应该还没有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至少没有確定是自己,但这女人一路来表现得都傲慢愚昧,为何偏偏在最后交手的这个关头忽然警觉聪明了起来? “既如此,但听仲春大人安排。” 雷明呼出一口气,选择了让步,不再继续引导仲春深入那片密林。 鸟翁与孟徵的计划,他都完全不知晓,显然仲春如今对於他已有一些防范之心,他若是做的或是说的太多太过,极其容易適得其反。 望著山下不断惊飞的鸟儿,仲春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泛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 另一处山间云台之上,血鸦道人等来了金禪的传信。 “没见到朱白玉?” 他心中不信,再三询问,而传信之人十分篤定。 “那二人便是这般说的,他们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朱白玉的人,什么也没有等到……那二人还交代了仲春在密林之中的设伏,这是他们给予的草图,血鸦大人请过目。” 血鸦道人与夜罗剎等人围拢过来,仔细查阅草图之后,血鸦道人眉头渐皱。 不止是他,夜罗剎与另外几名共事也意识到了不对。 这份草图纸上画得详细,仲春设伏的那六处,就是朱白玉先前进入密林之后往灵仙谷更深处走可能途经的六处,其余地方要么是道路不通,要么悬崖陡壁,纵使朱白玉轻功无双,也不能在那种斜切的上宽下窄的崖壁上如履平地。 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应该遇见白龙卫。 可是他们没有遇见。 这不合理。 “不对,不对……” 血鸦道人忽然念叨两声,他微微侧目,望向了传信人,声音轻柔道: “你们在密林之中可有看见任何白衣人?” 传信者摇头。 “没看见。” 一旁的夜罗剎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在这绿色牢笼之中,穿白……会很显眼吧?” 血鸦道人目光渐凝。 “是啊……我早该想到的,他们怎么可能会穿白衣服进山呢,而且朱白玉还非常清楚地知道他们被仲春盯著的,这傢伙,居然会在这上面动手脚。” “咱们这是中计了啊。” 夜罗剎微微一怔: “中计?” “对方就算在密林中脱了白衣再藏起来,似乎也没有多大作用。” “除非……沉塘宝藏的线索,从一开始就藏在了这里。” 血鸦道人原本轻柔的声音渐沉: “他穿白衣进山,是为了吸引我们与仲春的注意,之后他们隱於林间,要让我们跟仲春在这绿色牢狱里来一场生死角逐!” “这人的琐碎心思真是不少,倒是我低估他了。” 夜罗剎面色略带忧虑地看向远处那片巨林。 “金蝉会不会有危险?” 血鸦道人沉吟片刻,说道: “再等等,我留了后手,哪怕仲春入场,金蝉仍有周旋空间。” “另外……夜罗剎,咱们计划变动,你即刻前去准备,待我指令一到,你便带人入林,若是见著仲春,直接按照我给你的预定路线逃走,若是没有遇见她,你便继续搜罗,务必提前把朱白玉这个虫子从密林中揪出来!” … 第301章 角逐(二) 林间某处,蛰伏於一根参天巨木之上的闻潮生四人已然听见了远处的喊杀声,然而木冠羽丰,他们的视线受阻,这绿林为他们提供天然的屏障之外,也阻碍了他们侦察敌情。 听著不同地方传来的喊杀声,小七觉得时机已到,他们可以开始行动了。 “如今寧国公残部与仲春他们已经战作一团,听这喊杀声该是局势焦灼,咱们趁此机会衝出绿林,拿到沉塘宝藏,然后直接撤出,在他们没反应过来之前,用最快的速度返回王城!” 他很佩服闻潮生,因为在此之前,谁也没有想到这种小把戏能在林中起到这样显著的作用,不过朱白玉却阻止了即將行动的小七,说道: “莫急,还没到时候。” 小七不解地看向朱白玉,发现朱白玉眉头紧锁。 小七讲出了自己的忧虑: “老大,两方势力对垒,往往局势千变万化,战机片刻犹豫便可能貽误,这是您以前教给我的。” 朱白玉微微摇头。 “小七,这不是领军打仗,而是江湖纷爭。” “两方人马对战是否激烈,不可光从声音来判断,事实上,在这林中叫声越大,越是说明此刻交战的还不是两方主力成员。” “世间修行武者,实力差距巨大,若是放在平原荒原战场上,二三境武者但凡悍不畏死,二三千人便可能將仲春这等高手围困致死,但若是放在这密林之间……只怕五六千都未必能耐她几何。” “你仔细想想,仲春那群四境之人一入这绿林,便犹如虎入羊群,跟他们交手的二境三境嘍囉,能有几人叫出声来?” 阿水此时轻轻嗅了嗅,瞥向了小七: “我站老朱。” “林间血腥味太淡,声音大,动静小,没死多少人。” 见阿水也如此,小七便问道: “那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比较合適?” 眾人一阵莫名的沉默,最后其余三人將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闻潮生,后者眼神不断闪烁,低声道: “我与老朱的原定计划是等仲春动手,但从矛盾爆发的时间与强度来看,仲春与寧国公那边儿的人似乎对此准备充沛,大家都各怀小心思,並没有在第一时间暴露主力,都在试探对方的真实实力与势力分布。” “直白些讲,我们拿他们在林中做局,他们很可能也在反过来利用我们。” 顿了顿,闻潮生身子靠后仰躺,伸出手指弹碎了面前顺网而下的蜘蛛,对朱白玉道: “至於那些埋伏……若我是仲春,在有鸟翁的帮助下,我根本不担心你会偷偷潜伏出绿林。” “林间飞鸟不知多少,谁也不知哪一只便是鸟翁的眼线,不过鸟翁应该不敢將鸟儿送进林中,无论是我们还是寧国公的其余旧部,都已经知道了他的本事,他费尽心血养的鸟是杀一只少一只。” 鸟翁会继续帮他么? 当然不会。 先前他在仲春的队伍之中,鸟翁一直沉默,只是因为境况非凡,他如板上鱼肉,但凡鸟翁说错一个字,他便可能万劫不復,而鸟翁从平山王那里接到了別的命令,似乎不能让闻潮生死得过於草率,所以才有先前的沉默。 若鸟翁真是愿意倾力相助,他与朱白玉也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而今闻潮生已经从仲春手中脱困,鸟翁自然不会继续帮他。 明白这个逻辑之后,闻潮生便不得不提防著那位老人一些。 “从地图上看,埋宝藏线索的地方是一处没有去路的绝地,这头的事情不解决乾净,或是境况没有走入我们预想的那般,那宝藏线索便动不得,寧可不要撤走,也不能白白给他人做嫁衣。” “绿林很好,可退可进,但拖得越久,暴露的风险便越大。” “两方如今都在试探阶段,谁也没有上头,这意味著无论仲春还是寧国公那头的领头人,在大局布局方面是足够谨慎且有经验的,挑拨这些人的耐心,光“点火”不够,还得“扇风”。” “再过一会儿,林间若是没有更大的动静,老朱就出去放消息,带著那三名四境的兄弟换上白衣,即刻杀人。” 白衣杀人,绿衣藏身。 这是闻潮生为朱白玉事先计划的第二决策。 “杀人换上白衣,是否多此一举?” 小七眉毛上挑,不予理解。 对此,闻潮生微微一笑说道: “要的便是多此一举。” … 林间的廝杀仍在继续,但解决了一处埋伏之地的金蝉望著地面上横陈的这些尸体,面颊上的表情却一直紧绷。 没过多久,奉他命令前去探查死亡人数的下属回来,拱手道: “金蝉大人,埋伏一共六处,敌眾一百二十七人。” 金蝉开口,声音有了微妙变化: “仲春设了六处埋伏,才一百二十七人?” 那名下属篤定道: “是一百二十七人!” 金蝉沉默片刻,对著那名下属道: “你立刻回去將这里的情况悉数告知与血鸦,让他即刻派人前来增援!” 那名下属也是个老江湖了,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没有丝毫耽搁,便朝著回头路走,可没走出多远,林间便传来了一道独特的拔刀声,这声音尤为清脆,极具穿透力,金蝉听这声音便即刻觉得不对,想要过去查看,却又听一名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此时才想走,未免太晚了些!” 他话音刚落,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便被踢飞,在地面上滚落数圈,直至金蝉脚下。 正是方才准备去报信之人。 隨著前方那道身影拨开密丛而来,站定,金蝉面容上的阴翳之色又深重了几分,字眼仿佛是从牙缝之中挤出: “白猿老生,孟徵!” 第302章 角逐(三) 孟徵一袭灰衣,身后站著诸多穿著由深绿树叶编织的蓑衣之人,他们刀剑在手,杀气腾腾。 “我在王城养老了几年,有一阵子没在江湖上出现过了,你还能一眼认出我,不错,我就是白猿。” 二人遥遥相望,金蝉听孟徵感慨道: “我依稀记得十六年前我们在塞外见过一面,那时你好像在越国与人学武,心比天高,气盛如斯。” 金蝉声沉如泥: “没错,当年你赐我一掌,却以“我不配死在你手中”这样的理由留我一命……正巧他日仇,今日报。” 孟徵单手抚须,面带微笑: “你在习武方面的確有一些天分,短短十六年的时间,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可惜,你不该在这个时候遇见我。” 金蝉眸中战意已攀至巔峰,双拳一握,上有玄光裊裊,附了一层淡金,周身气势让人心惊肉跳。 “该不该遇见,嘴巴说了可不算,老东西,我观你这些年武道修为半分长进没有,荒废年华,怕是都修到你那嘴皮子上面去了,而今你年老气衰,已是半个身子躺进棺材里的人,嚇唬谁呢?” 孟徵脸上虽然仍旧掛著微笑,但眼中的杀意已经遮掩不住。 他虽名號中带著一个“老”字,不过是因为年轻时候是个唱戏的“老生”。 孟徵五十岁后,感觉身体机能一直在明显退化,他害怕自己衰老,便四处与人修行驻顏养血之术,目的就是能够看上去更加年轻些。 金蝉的话,对他而言可谓字字诛心。 “嘴碎小儿,我倒要看看,你这十六年的修行,到底有没有你的嘴那般硬!” 孟徵言罢,劲力凝於右掌掌心,倏然出手,一式“化云”乍开,劲力所过之处,粗壮树干节节而裂,两方眾人隨著白猿老生这一击,彻底爆发了酝酿已久的杀意,刀剑齐鸣,衝杀而上! 金蝉率先挥出一拳,与孟徵拳掌相接,恐怖的劲力四散,不远处两名距离较近的二境武者受到劲力波及,竟是口鼻溢血,耳膜破裂,直接晕乎乎地栽倒在地! 一击过后,金蝉与孟徵各退三步,然则金蝉脚下出现了数道深坑,而反观孟徵,足下地面仅有极浅的几个脚印。 “空有四境修为,却是一身蛮力,我倒真是高估你了。” 孟徵冷笑一声,並指为剑,指尖竟有剑气迸发,与金蝉再战一起,后者身上金光越战越盛,与孟徵指尖剑气碰撞交接之时,出现了铁石鏗鏘声! “空有一身蛮力又如何?” “且不闻“一力降十会”?” “对付你这空心朽木,蛮力足矣!” 金蝉大开大合,不断挥拳,拳上光影如梭,二人身影交织於林间,一老一魁,偏生速度极快,尤其是孟徵,虽然已是白髮雪鬢,可身子却极为柔软灵活,剑指屡屡击中金蝉身躯,却竟未能穿透金蝉防御,划破其衣后,仅能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血痕。 然则金蝉本是血气方刚之时,这等小伤何须介意? 他的双拳挥动愈快,势大力沉,配合其心法,血气隨金光升腾,轮转不休,似乎全然不知疲惫,周遭木石但凡沾染,皆是寸碎寸裂,孟徵步伐虽然灵动,但为了躲避金蝉的攻击,却需要消耗大量的精力,二人交手百余招后,孟徵的呼吸出现了一抹紊乱,被金蝉抓住间隙,一拳击中胸腹,孟徵的身躯顷时倒飞而出,而后几个翻转,飘飘然立於一棵树上绿枝。 “老东西,你好像累了。” 金蝉嘴上不饶人,不断刺激著孟徵,却不曾想对方远眺一眼,忽然笑道: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寧国公当年尽招揽一些你们这样的废物,难怪最后出了事。” 金蝉闻言眉头一皱,下意识看向了后方,这才发现,有两名四境的高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他方才与孟徵交战,竟未注意这隱藏气机的二人。 “是你们……” “当年你们不是被满门抄斩了么?” 眼前二人是罗氏兄弟,当初因为捲入寧国公与定安府的纠纷,导致最后落下了污名,被满门抄斩,全族三百七十七颗头,皆在王城午阳关被斩落,尸体弃於山林。 “是满门抄斩,但王爷当年惜才,觉得留著我兄弟二人未来或有大用,於是来了一招李代桃僵,將我二人保了下来。” “寧国公这个混帐,为了白土州的三十万两油税, 竟然往我们罗家身上泼脏水,属实无耻!” 提及当年旧事,罗氏兄弟皆是双拳紧攥,面色扭曲。 此乃丧家灭族之痛,而且背后似乎有著天大冤屈。 金蝉对此却是不屑冷笑: “国公手下从无冤案。” “况且就凭你们仨,今日又能奈我何?!” 他不由分说,也丝毫不惧,举拳而上,大开大合,与罗氏二兄弟战在一起! 砰!砰! 金蝉左右开弓,似乎已將外功练到了极致,双手与罗氏兄弟的利爪拳剑相碰,丝毫不惧,泛著金光的筋骨犹如玄铁浇筑,坚硬非凡! 管他东南西北,举拳便砸! 哧! 十招之后,孟徵加入战局,一道劲风传向腰间,金蝉轻蔑一笑,身上忽而金光大盛,肌肉猛地膨胀。 孟徵剑指刺於他的腰眼薄弱处,留下鲜血,却是面色骤变,身形后退时,两根手指微微颤抖,鲜血滴落。 “身遭三尺,我无敌!” “尔等老弱,再来三十个才够我打!” 金蝉气息攀升至巔峰,左右两拳竟似有万钧之力,轰飞罗氏二兄弟,转身一个箭步杀向了孟徵! 他一拳击出,此拳较之先前似乎快了不止一倍,孟徵一个不及,已然躲闪不开,双手交叠並於胸口,不得不硬接这一拳。 砰! 宛如天雷轰鸣,直接在孟徵的胸口炸开,后者身躯犹如断线风箏,倒飞向远处,撞断两棵巨木,落入丛中,生死不知。 金蝉面容上露出狞笑,缓缓转头,看向了罗氏兄弟,他们彼此相视,面色凝重,交换眼神之后,竟然转身而逃。 金蝉浑身血气涌动,正大战到酣处,岂能容他们就这样逃走? 他猛地踏步追出,一跃三丈,全力跟了上去…… … 此地人散后,只余下大片狼藉,不远处闻潮生四人身影出现,他们在远处的树上目睹了这一场大战,但去找寻孟徵时,发现对方已经离开了。 “伤得不重……这老头有点东西,能正面硬接这么一下,难怪仲春会带上他。” 朱白玉感慨了一句。 闻潮生偏头对他道: “你打得过这人么?” 朱白玉一怔,隨后笑道: “金蝉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杀他只需一招。” 闻潮生笑道: “你吹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朱白玉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这回我可真没吹牛。” “单打独斗,就连高夫和仲春也不敢接近我周身三尺。” “若是越了这个距离……我杀他们也只需一招。” … 第303章 入伏 见到朱白玉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闻潮生笑道: “这金蝉一激便上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只是对方不是江湖宵小,他此去多半是无回了……老朱,適才之话可能当真?” 朱白玉: “当真。” 闻潮生认真打量了一遍朱白玉: “你手脚上的伤才缝上没几日,真的能动?” 朱白玉回道: “以前跟隨龙將军的时候,有时受伤比这严重多了,那时我的武功远不如现在,该上战场还不是得上。” 闻潮生四顾,很快心中有了计较,对著朱白玉道: “金蝉此去必定中伏,老朱你轻功好,跟过去看看,有机会的话,救下金蝉……然后再杀掉。” “记住,要穿白衣。” 朱白玉听到闻潮生的安排,先是诧异了一下,隨后眸光一动,像是明白了闻潮生的想法。 “我即刻动身。” 他走之前,闻潮生又道: “我会在路上的树干给你留標记……但为防其他人看见,见到標记之后,你得按照標记的方向依次照著“右、左、右……”的顺序走。” “另外,若是救不下金蝉,又或是杀不了他,皆对我们的计划没有太大影响,所以该撤即撤,莫要恋战。” 朱白玉笑道: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明哲保身的道理我自然明白,无需担心。” 言罢,他身形一动,三人只见一道残影,朱白玉便已脚踏清风,消失於林间…… … 另一头,金蝉劲步疾追,魁梧的身影在林中犹如猛虎奔雷。 一般块头越大的人,往往要更加笨拙,肌肉在赋予强大力量的同时,也会增加负担,一旦越过了平衡,就会逐渐让人的灵敏度下降。 但金蝉却似乎因为所修的功法特殊,一反常態,拥有强大力量的同时,也同时有著可怕的速度。 罗氏兄弟借著密林的干扰与错综复杂的路线,勉强与金蝉保持著距离,三人你追我赶,绿林中狂奔,最终来到了一处较大的空地处,罗氏兄弟停下,转身调整略显紊乱的气机,双目紧紧凝视著面前的强敌。 “怎么不逃了?” 金蝉血气滔滔,口鼻之间喷吐的气息如牛,他似乎不知疲累,金光下泛红的面庞甚是兴奋。 罗氏兄弟並肩而立,冷笑道: “逃?” “金蝉,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金蝉闻言笑道: “想杀我,得叫你们的主子仲春来。” 他双拳一撞,指间雷鸣震响,磅礴气浪漫散周围,盪得林叶颯颯而落! 罗氏兄长手持拳剑横於胸前,衣袂隨风浮动,目凛眉寒。 “杀你这般头脑简单的废物,何须仲春大人出马?” 他话音落下,跨步而上,再与金蝉战在一起,此时他也不再留手,展露了自己真实的实力。 拳剑刺出,尖锋玄光繚绕,平滑的刃身犹如凛湖之冰,硬生生从这金光之中搅开了一道无形涟漪,顽劣地刺向了金蝉掌心! 叮! 金石爆破之音入耳,拳剑的尖锋与金蝉掌心相交时,犹如与神兵相撞。 此击的確较之先前战斗时厉害许多,金蝉掌心刺痛,见拳剑的尖端已经分开金光,刺入他掌心几分。 对於他这样的武者而言,这种小伤可以忽略,但见金蝉掌心用力,竟以伤口夹住了拳剑尖锋,隨后一扭,恐怖力道就此传入罗氏兄长的胳膊。 罗氏兄长面色凝重,唇瓣微抿,凝聚全身力气,却仍是敌不过金蝉这单臂之力,不得已他扭转腰跨,企图卸力,可说时迟,那时快,金蝉便趁著对方这扭转腰跨的时机,忽然手掌自拳剑尖锋处抽出,罗氏兄长即刻失去对抗,身子一轻,纵然有意识地控制,仍是短暂失去了平衡。 高手过招,任何小的失误都可能最终会成为殞命的契机。 譬如此刻。 金蝉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左拳繚绕的金光倏然大盛,破开层层气浪,一拳轰向了面前罗氏兄长的面庞! 后者在身体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间便知事態糟糕,他晓得金蝉这一拳的威力,若是命中,自己非死即残,不会再有任何对金蝉產生威胁的机会。 但他也並未慌乱。 因为,他並非一人。 关键时候,自己的弟弟出现,手中利爪以奇诡的角度极为突兀地插入战场,上来便要剜出金蝉双目! 金蝉虽是外功横练大成,却仍不敢以自己双目硬接同境高手的杀招,果断转拳为指,精准探入袭来的爪隙,而后猛地发力,將其主人直接甩飞了出去! 趁著这个间隙,罗氏兄长即刻后退,脱离了金蝉的攻击范围,三人再度对峙。 “平山王也是看走了眼,费尽心机救下了你们两名废物。” 他神情倨傲狂妄,却有狂妄的资本,如今他“龙象金刚”已臻至大成,体术被开发到了极致,寻常四境上品的高手,很难正面接下他三五拳。 罗氏兄弟被金蝉嘲讽之后,却也不急,这一次二人同时出手,一人攻杀金蝉双目,双爪挥舞扰乱了林间之风,三根锋利的爪羽化为肉眼完全无法捕捉的银色残影,一人不断干扰金蝉下盘,为自己弟弟製造战机。 可惜金蝉横练无双,自当年从越国出山,居於寧国公麾下之后,便已经將自己的弱点打磨至无形。 膝盖,下阴,膕窝,脐眼……皆被这金光全覆,刀剑难入。 金光下的双拳犹如两头狂躁巨兽,不断在二人间衝杀,如若无人之境。 二十招后,罗氏兄弟攻势渐乱。 四十招后,二人败象渐生。 勉力坚持到了五十招,金蝉一人一拳,二人手中的兵刃嗡嗡而颤,在数不清的竭力碰撞之中,它们千锤百炼的身躯也终是承受不住金蝉的双拳,歇斯底里发出了短暂急促的一声哀嚎,犹如那些脆木一般寸寸而裂,而二人同样被砸飞了出去,身子不受控制狠狠撞在了巨木上,留下了深深凹坑。 待得落地,二人大口咳血,面色如纸煞白。 反观金蝉,血气翻滚,全无疲意。 “世间皆道外功是不入流的功夫,人身怎能与天地自然並论,殊不知自己眼界窄小,只隨大流,容不得他法,肉身成圣何尝又不是天地道法中的一种?” 金蝉不屑而笑,大步朝著罗氏兄弟而去,正欲结束战斗,却忽听身后传来了颯颯之声,而在这颯颯风声中,还夹杂著一丝其他的声音,这声音极其细微,至於不可察,与风声如水乳交融,一体而来。 莫名的危险自金蝉心头升起,他运转龙象金刚心法,血气涌动,后背金光倏然大放,挡下了极为犀利的一击。 回身而视时,他却见身后站著孟徵与另一名宛如乾尸惨白的年轻人。 年轻人枯瘦如柴,指间捻著一根穿线的钢针,静静凝视著他,阴冷古怪的目光中带著难以言喻的狂热,仿佛在凝视世间的某座稀奇珍宝。 第304章 危局 “老匹夫,你还敢回来?” 金蝉见到孟徵的那一刻,著实诧异了一下。 他既惊讶於孟徵中了他一拳,此刻却像是没事人一样站在那里,也对孟徵此刻还敢回来找他而惊讶。 孟徵身边带著的那名年轻人穿著深蓝色的布衣,带著偏黑的方帽,身上瀰漫著一股挥散不去的中药味,苦得发齁,他给金蝉的第一印象便是——药材成精。 “筋骨如山,气血如龙……这真是绝佳的炼药之躯!” “若是能够拿他炼药,我这身病……便算是到头了,咳咳……” 年轻人没说几句,便猛地咳嗽了两声。 金蝉脸上掛著冷嘲热讽: “莫说炼药之事,你这废体残躯,怕受不住我两拳。” 此话自他口中而出,其实不算多么犀利的言辞,但“废体残躯”四个字却像是触到了年轻人的痛处,他眸子里的狂热渐渐被压下,阴冷与杀意再度占据了主导,声音沙哑而寒彻: “我叫莫春华,记住我的名字,能被我用来炼药,是你一生的荣耀。” 金蝉目光浅凝,足下忽然用力,竟在原地踩出了一个深坑,身形似风雷而动,霎那间已至二人身前,他腰跨轻扭,龙脊周围的肌肉瞬间绷紧,拧成了坚不可摧的模样,千钧神力自拳间金光乍泄,犹如洪水开道,杀向了二人! 莫春华与孟徵相互对视一眼,前者抽身而出,偏离了战场,孟徵双掌虚空划过了一道神秘轨跡,体內的丹海真力沸腾起来,沿著另一条经脉狂躁奔行,略显苍老的掌面乍现青黄二气,隱有龙凤游鸣。 拳掌相接,孟徵竟以绵软的韧劲拨开了金蝉这势大力沉的一拳,此招先前对战时,孟徵並未使用过,如今不再留手,与金蝉再度相杀,后者气血游龙於全身各处,不断出拳,与孟徵过招。 越与孟徵交手,金蝉的轻视之心逐渐收敛。 他感受到了孟徵这掌法的玄妙,掌间青黄二气时而犹如流水轻弹,时而似狂风呼啸,不但能化去他的劲力,甚至还能找准机会回敬於他,极其难缠。 数十招后,孟徵找准了机会,並指为剑,刺向金蝉的双目,后者抬手格挡,孟徵则藉机抽身而出,拉开身位之后,金蝉忽觉不对,低头查看时,竟有一根带著线的钢针破开了他的金光防御,刺入了他的腰眼! 金蝉抬手欲拔针,孟徵却一个箭步杀来,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此刻,孟徵的武学招式再度发生了变化,柔掌翻为铁掌,掌后劲力非是一蹴而就,犹如水浪层层叠叠,一道盖过一道。 若是闻潮生在此,定能认出孟徵这一招正是“天在水”! 他不知从何处学来,虽未掌握此招精髓,却是磨礪得异常熟练,不断拍向金蝉,后者感受到了此招威力,迫不得已只得迎战,数招之后,他抬拳正欲砸向孟徵鼻眼, 忽觉腰间钢针颤动,一股诡异的力量顺著针尖探入了他的臟器,阻碍了他经脉真力运行。 金蝉斜目而视,见莫春华一手扯紧了那根针线,另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指沿著某种韵律轻轻弹动那根线,这古怪非凡的劲力便顺著线与针传入了他的腰间。 他心头觉察不对,想要扯断那根连著针的线,却发现这根线极为柔韧,也不知是由什么材质做成,竟一时没有扯断,而孟徵见状,攻势变得愈发凌厉,步步紧逼,不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经脉真力运行受阻,让金蝉身上泛著的金光黯淡不少,再挥拳时,无论是力量与速度都衰败了许多,金蝉感受著腰间传来的古怪劲力越发浓郁,对他的影响也愈重,明明只需要拔出那根钢针或是扯断丝线即可解除眼前的困境,偏生眼前的孟徵与腰间的钢针皆如附骨之疽,缠得他两头皆是顾不得。 数十招后,金蝉感觉自己渐渐力不从心,心中愈发烦闷焦躁,不慎招式露出破绽,而后两根飞驰而来的钢针便將其再度破身! 一根扎在了他的后背右侧肩胛骨间隙处,一根扎在了他的大腿上。 钢针卡在了肩胛骨处,金蝉右臂即刻被废,再动不得半分力,彻底无法与孟徵对抗,后者剑指拼出,刺破金蝉胸膛十七处穴道,鲜血染红其衣衫,金蝉怒目圆瞪,面对孟徵的攻势毫无办法,最后被对方一脚踹飞,於地面滚落数圈,与丝线凌乱缠作一体。 他想要扯断丝线,此时却被丝线上的劲力彻底封住几处关键经脉,无法著力。 金蝉自知今日很难活著离开,对著一旁吐了口沾血的唾沫,道: “可惜……败在你这样的人手中,不如跳进粪坑中淹死算逑。”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孟徵单手负於身后,另一只手抚过长须,对於金蝉的折辱並未放在心上,淡淡道: “兵不厌诈。” “你这等只知横衝直撞的蛮夫,註定下场惨澹。” 顿了顿,孟徵看了走来的莫春华,脸上浮现一抹怪异的笑,看向金蝉的目光掛上了一抹同情: “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今日若是死在我手里,反而是种解脱。” 莫春华收紧五指间的红线,剧烈咳嗽了几声,偏头对著孟徵道: “白猿,按照约定,这傢伙现在归我了。” 孟徵微微挥手: “儘快处理掉,此次为王爷行事,若出变故,你我难以担待。” 莫春华看著地面上的金蝉,笑容残忍: “放心……” 他正欲拖著金蝉离开此地,不远处的巨木梢上却忽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二位,这就准备走了?” … 第305章 局势逆转 莫春华与金蝉对这声音不熟悉,但孟徵却是一下便听出来人正是朱白玉。 他循著声音而视,发现朱白玉自一棵古木上跃下,飘然落地,一袭白衣盪於风中,簌簌而动。 见到朱白玉,孟徵灰白交融的眉毛先是一挑,渐渐又放鬆了下来。 “都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今日我却是运气不错,双喜临门。” “捉你回去,算大功一件。” 朱白玉双手交叉,放於身前,围著二人缓缓挪步。 “先前未曾想到桃竹仙会隨你们一同而来,在小筑中,她的毒的確下得神之一笔,而今念起,仍是觉得盛名之下无虚士。” “若是我再谨慎些,你们这一路来可能不会如此无趣。” 孟徵警惕凝视著朱白玉,他如今身上虽有些伤,气息也有些紊乱,不过他们此处有两人,金蝉彻底受制,莫春华可以分出许多精力来帮忙对付朱白玉,对方若是敢在此刻出手,孟徵有信心將朱白玉拿下。 “绿林深且阔,若是你执意潜藏,我们找你还需费些精力,如今你自己现身,是想同我比划一下了?” 他们本是敌人,朱白玉自然不会无故现身,既然此刻出现,来意不必言说。 朱白玉抬手,用拇指轻轻颳了刮自己的眉毛,感慨道: “是有些手痒。” “先前被桃竹仙用毒控制住,总觉输得窝囊,我那隨行的小兄弟都快觉著朱某人是欺世盗名之辈了……好歹也混跡江湖这么些年,未来可能还要在一起共事,怎么也得稍微挽回一下面子吧?” 孟徵目光浅浅而泛,似乎被勾起了某种兴趣,问道: “那闻潮生到底是何人?” 先前他们来时,仲春亲自去查过关於闻潮生的一切,可最终却只得到了一个“没有过去”。 他们谁都不相信这四个字。 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没有过去。 朱白玉笑了笑,忽而在一棵树下站定,转身面向二人。 “你们应该查过,难道没有查到?” 孟徵面容微冷: “若是查到,何须问你?” 朱白玉表情未变,心中却如落石的湖面,被惊起了诸多涟漪。 他查不到闻潮生的来路,齐王查不到,如今连平山王也查不到。 真是怪哉。 世上岂能真有人凭空出现? “罢了,管他从何处来,无非就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蚂蚁,相比起他,我对你更有兴趣。” 孟徵暗中调息,已然蓄势待发,看向朱白玉的目光也渐渐犀利。 对方身影单薄,给予他的压迫感无论如何也不如金蝉,纵然朱白玉的声名传遍江湖,但先前在队伍之中的表现属实拉跨,以至於孟徵很难从心里看得起他。 朱白玉隱於袖间的右手手指轻轻弹动,有节奏地敲打著左手手背,脸上的笑容渐渐恢復平静。 有风而过,颯颯吹开了他衣袖,露出了那双如白玉无瑕的双手,自叶隙间穿过的那缕明光恰巧便落於朱白玉的指缝间。 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 於是,那一缕光便照向了孟徵与莫春华。 二人的眼根本看不见这一缕光,但身躯已经提前做出了反应。 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们抽身而退,也覆手而挡,但预想之中的暗器並没有出现。 空了? 二人的內心闪过了一抹难查的惊异,便在这短暂的一刻,几根尖锐的银针自朱白玉的指间洒出,光滑的针身迎著林间的隙光,洒出了霎那之间的银鳞,好似將空气化为了令人窒息的水面。 本该穿刺向二人的暗器,却袭向了金蝉身上的线,那柔韧的线却受不住尖锐银针的衝击,顷刻断裂,也断了莫春华对於金蝉的控制! 莫春华指间一松,心道不妙,想要第一时间再出针线去制住金蝉,后者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丝脱困的机会,怎会轻易束手就擒? 只见金蝉一个翻身,扯断插在身上的钢针同时,身形以最快的速度滚入了一棵巨木之后,莫春华的钢针落空,想要趁著金蝉还没有完全冲开他在经脉处设下的禁制,一举將金蝉制服,可才跨出了一步,便感觉如芒在背,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他想也没想,直接对著身后甩出钢针,与朱白玉射来的银针麦芒相对,发出了金石独有的悲鸣声。 叮! 双针落地,莫春华的钢针有线,即刻抽回,对著一旁的孟徵哑声大喝道: “愣著作甚,快帮忙!” “我去控制金蝉!” 孟徵何须莫春华唆使,早在他开口之前,便已挪腾身法杀向了朱白玉,一切瞬息之间,可他一动,朱白玉也动,孟徵无论如何用力,却也根本摸不著朱白玉。 差一点。 永远差一点。 对方一边后撤,一边又对著莫春华绽出数针,直至袖间银针全部用尽,他才终於被孟徵逼入无法躲避的位置,抬手与孟徵对了一掌。 砰! 孟徵因心急,出手力道极大,企图以“天在水”的招式缠住朱白玉,可对方亦是警觉机敏,犹如蜻蜓点水,一沾即退,身形同时借力而起,轻稳落於树梢之上。 孟徵抬首凝目,嘲讽道: “堂堂白龙卫教头,就只会偷袭与逃跑么?” 朱白玉预判了他,笑道: “激將法对我可没用,今日无论再如何丟人,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了。” 孟徵听懂了朱白玉在说什么,冷笑道: “你只会躲闪,要如何置我於死地?” 他话音刚落,忽听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巨响,回头的瞬间,看见莫春华的身躯自树后飞出,於空中洒出了一道猩红血雨! 落地后,莫春华又猛地咳出了一大口血,顏色偏黑,该是伤到了內臟。 他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见金蝉大步而来,想要逃走,双腿却根本不受控制,被金蝉单手拎了起来。 莫春华呼吸受阻,喉咙有血咳不出来,生咽下去,惨白的面容上被活活憋出了一丝红润。 他单手自身后摸出一只锋利钢针,想要刺向金蝉,可此时的金蝉血气滔滔似江河翻滚,金光犹如凤辉灼灼,岂是他能伤到? 连刺几下,未有任何效果,但听一声骨鸣,而后莫春华双目圆瞪,血丝溢满,喉咙艰难挤出“赫赫”之声。 他握针之手,竟被金蝉活活捏成了一团烂肉! ps:线下逮捕澎湃和撼动猩风哥了,另一更会比较晚,各位明天再看吧。 第306章 三寸仙 莫春华境况悽惨,孟徵却未上山帮忙。 有了先前交手的经验,孟徵已然深刻认识到了金蝉的可怕,如今莫春华被废,哪怕是没有朱白玉在侧,他上前也並非金蝉对手。 见到了莫春华那逐渐消隱於林风间的求救眼神,孟徵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打算,心中快速分析了当下的局势后,决定撤离。 眼下正是最好的时候。 朱白玉的银针已经用尽,他若是想阻止自己逃离,势必要近身,而据孟徵的观察,朱白玉並不擅长近身缠斗。 万千杂念,一瞬而止。 孟徵对著莫春华抬手。 抬手不是让你放心,而是我先走一步。 他身形似电,倏然而退,毫不担心朱白玉追来,后者也的確没有去追。 如今林间不知多少仲春与寧国公残部的人,贸然追上去,极容易像金蝉那般遇险,再者现在也不是杀孟徵的时候。 孟徵离开后,朱白玉自梢上翩然而落,走向了金蝉二人。 他將莫春华高高提起,眸中仅有最为纯粹的杀意,望著对方那惊惧的眼神,金蝉冷冷道: “吃我两拳,若你不死,我放你走,方才已受过一拳,这是第二拳!” 他话音落下,高举起了自己右拳,手臂肌肉绷紧,血管与筋络骤然拧成了魔鬼的形状,拳间泛动的金光里似有江河力量在翻滚流转,骨鸣噼啪如潮浪拍击! 莫春华被他一只手掐住脖子,自是什么话也讲不出,先前他正面迎了金蝉一拳之后,已然伤至肺腑,此刻气机运转不畅,哪有余力抵挡第二拳? 他眼睁睁看著金蝉对著他的脸挥出第二拳,眼睁睁看著天黑。 意识消失之前,莫春华听到的这世界最后一道声音,是西瓜碎裂的声音。 朱白玉望著面前被一拳爆头的莫春华,嘖嘆道: “都是江湖中人,何必弄的如此埋汰。” 金蝉轻轻甩动著手上污物,侧头看向朱白玉: “你就是白龙卫教头朱白玉?” 朱白玉: “正是在下。” 金蝉目含傲气,言谈之间全无丝毫对朱白玉的感激,反倒质问道: “为何放他离开?” 孟徵本不是他的对手,靠著阴谋诡计致他於绝境,若非出现了朱白玉这个变数,他今日危矣,此时正到了报仇雪恨之时,却被朱白玉放走了孟徵,金蝉双拳纵有万钧之力也无处可使。 朱白玉笑道: “他可不能死,我只是逗他玩玩。” “若他死了,谁替我將消息传到仲春那里?” 金蝉闻言一怔,目光渐渐凝实: “传递消息?” “什么消息?” 朱白玉道: “白龙卫跟寧国公的人搅在了一起,要一同对付他们。” 金蝉眉头向上挑动,意外道: “哦?这么说,你是打算与我们合作了?” 朱白玉面带微笑: “不,我只是要让仲春这么认为。” “而你们那边儿,是另外的消息。” 金蝉眼光闪烁: “什么消息?” 朱白玉回道: “我杀了你。” 金蝉笑了起来。 “你杀我?” 朱白玉看著他: “我不能吗?” “你不能。” “你觉得我不如方才那个病夫与老头?” 面对朱白玉认真地询问,金蝉沉默半晌,最终沉闷的语气內洋溢著浓郁不服与自傲: “若非我轻敌,败的必是他们。” 朱白玉並未对此嘲笑或嘲讽,只说道: “那你这次可不要再轻敌了。” 金蝉凝视著朱白玉许久,而后单手负於身后,另一只手向前虚探: “念在你救我一次,让你三招,请。” 相比於孟徵这样只会玩弄心机的人,朱白玉如此坦诚的对手显然更合金蝉的胃口。 朱白玉徐徐走向了金蝉,沿途捡起了几根就近散落的银针,並將它们放入了自己的袖间。 “朱某在江湖有一点小名声,你可曾听过,朱某有一门绝学名为“三寸仙”?” 金蝉浑身金光常覆,面对眼前足足矮了自己半个头的朱白玉,他只道: “世间暗器,於我皆无用处。” “我的修为在你之上,功法更是天生克你,若你真要寻死,来便是。” 朱白玉立於金蝉身前三尺之地,平静地凝视著他,说道: “可有遗言?” 金蝉皱眉,这从朱白玉口中吐出的短短四字,对他而言仿佛世间最大的污言秽语,他已失去耐心,声音闷躁: “要战便战,废话真多!” 他话音一落,朱白玉便不再留手。 三尺之距,对於他来说刚刚好。 不会太长,不会太短。 三寸仙是一门见不得光的奇术,正如当初在行王山上遇见黔驴时那样,不用时便是天下最可怕的杀招之一,若是见了光,对方便有了防范,他此招的威胁与效果便要大打折扣。 金蝉自恃外功横炼无双,只要有所防备,便无惧天下暗器,对於朱白玉来讲,此乃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具。 他出手了。 只见朱白玉袖间的真力倏然沸腾,纹著龙纹的袖袍鼓动,似水底火山甦醒,紧接著朱白玉探掌而出,一抹璀璨明光自袖间盛放,直取金蝉胸口! 在朱白玉出手之前,金蝉便已经做好了防备,一身气血隨真力而动,沿著奇经八脉游转全身,此刻仿佛化为了真正的龙象金刚! 他要硬接朱白玉这一式“三寸仙”! 可隨著朱白玉袖间光华绽放的那一刻,无法言喻的危机从胸膛的深处如针一样扎了出来,金蝉眼前竟然恍惚,看见了诸多幻象。 又或者说,这並非幻象,而是人死前的走马灯。 当年金蝉在越国跟隨燾明佛师修习龙象金刚与各种体术时,佛师曾与他言:人之身躯乃鬼斧神工而铸,远胜世间一切神兵,一旦修行龙象金刚,便要身心一致,战斗之时勿要多思多想,皆隨本能而动,六感自会趋利避害。 可人很难做到知行合一。 金蝉亦是如此。 他的龙象金刚大成之后,虽与佛师同境,却始终无法胜过佛师。 他的心不够静,杂念太多,而杂念愈多,自然身躯便慢。 朱白玉出手的那一刻,金蝉已然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可他错过了唯一转瞬即逝的生机。 朱白玉也不会给他任何多余的机会。 洁白如玉的指尖与金光相触,竟无丝毫碰撞的晦涩感,水乳交融一般融为一体,这好似能阻隔万物的金光隱约从朱白玉的指尖荡漾出了层层涟漪,最终涣然而散。 噗嗤! 极其轻柔的声音响起,朱白玉那宛如白玉的手指,便於这白驹过隙间刺入了金蝉的心口。 ps:补昨天的。 第307章 愈烈 金蝉龙象金刚身被破,低头见朱白玉的半只手掌插入他的心口,一身修为已隨生命渐逝。 八年未觉酷暑严寒的金蝉,头一次从已然入春的风中感觉到了寒意,这种寒冷他並不陌生,二十年前,他曾在无垠的荒原上隨自己父亲出去游猎,却遭遇了最为庞大的狼群。 一共三百四十六只狼。 他们一行七人,最终只有他活了下来。 那时他只会最为粗劣的三脚猫功夫,也未有与任何猛兽搏斗的经验,被咬得浑身是伤,躺在黄天之下等死。 那时炎炎夏日,金蝉却觉得扑面而来的儘是冷风。 这种冷极快极透,出现的瞬间,便会直入骨髓,直入肺腑。 金蝉没死,最终活了下来,他一直以为自己逃离了那场荒原上的死亡之风,而今这股子冷风跨过了漫长的时光,席捲而来,终於在二十年后与他再度相逢。 虽然身处不同的时空,可金蝉依然坚信,这阵风就是从二十年前吹来的。 他颇为释然地一笑。 他颇为自嘲地一笑。 与朱白玉近距离目光相接时,他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所以,所谓的“三寸仙”不是什么暗器,就是你的手指?” 朱白玉微微一笑: “是。” 三寸,正是朱白玉手指的长度,於是才命名为“三寸仙”。 “不过,它们也的確是暗器。” “世间任何出其不意的攻击与武器,皆可称之为暗器。” “这一式自我二十三岁在龙不飞將军的指点下悟出,將我少时所修之江湖路子“锻钢指”升华到了另一个全新境界,时至今日,“三寸仙”仍然是我最大的倚仗。” “只可惜,这门武功的局限性太大,使用的条件有些苛刻。” 朱白玉自言自语说著,缓缓抽出手指,让人惊异的是,那些刺入了金蝉身体的手指,依然洁白如许,未曾沾上一丁点鲜血。 金蝉的尸体软软倒落地面,一阵清风吹来,朱白玉的身影已消失不见,现场只余下了一地狼藉…… … 绿色的密林之中,生死角逐不休,刀光剑影仍在掌控生杀大权。 只不过这群人里,多了一群白色的身影。 他们犹如林间毒虫,见人便咬,每次一沾即退,不管是否能杀人,三五招后便转头扎入绿林,头也不回,伤害不大,挑衅极强。 至於他们的身份,自然不难辨別。 整片丛林,除了白龙卫,还会有谁穿白色的衣服? 隨著白龙卫几经现身之后,两方人对於白龙卫的怨气愈深。 蚊子叮咬並不致命,但招恨。 若不是眼前有更大的敌人,这些穿著白色衣服的“蚊子”一定会第一时间被拍死。 在某个合適的时间,朱白玉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即刻鸣金收兵,数十名白色的身形顿时便消失在了林间。 孟徵一路疾行,很快便远离了绿林,来到了仲春所在的山腰处。 此地临时搭建了一处茶舍,一眾集结而来的重要下属在此候命,仲春似乎在等什么,左手端著茶杯而坐,闭目休整。 孟徵来后,向仲春讲述了先前在林中所遇之事,后者听完,一双焕发著贵气与威严的眸子微微睁开。 “朱白玉……” 她唇瓣轻启,怀揣著杀气轻轻念叨这个名字。 孟徵自她细微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对,一问才知,原来白龙卫在林间出现,袭击了不少他们的人。 这固然对他们的势力没有多大影响,此次行动,他们调动江湖的精锐颇多,而朱白玉独木而支,手下能打的人有限,再加上一沾即退,对於仲春和寧国公残部的人影响其实不大。 不过,他们的这种行径虽然杀伤不大,但对於仲春与寧国公的人而言,侮辱性却极强。 白龙卫本是两方鱼肉,此时趁著两方博弈,竟如跳樑小丑一般囂张,仲春如何不气? 偏偏他们此时奔著沉塘宝藏而来,不好对朱白玉下狠手,与寧国公残部又是死敌,两方彼此盯著很紧,此刻是博弈的紧要关头,她不太愿意分出精力来处理朱白玉。 “这廝著实可恨……若不然,我立刻带上些弟兄,先去收拾朱白玉?” 孟徵对於朱白玉坏他好事著实愤怒,仲春沉默了一会儿,仍是將自己眼神中的杀意藏了起来。 “沉塘宝藏线索的消息泄露,寧国公残部为了爭夺,必然集结了极为庞大精锐的力量。” “朱白玉不过跳樑小丑,当务之急是凝聚全部的力量將寧国公残部尽数消灭,之后如何收拾他无非覆手之间……” 仲春並不知道,在密林的深处,有一个与她只有数面之缘的人,算准了她会因此而愤怒,也算准了她会因此而加剧与寧国公残部的爭端。 他与朱白玉说,光点火还不够,还得扇风。 如今风过无痕,火势却已愈来愈烈。 “……由於如今沉塘宝藏的线索只有我们知道,他们不会轻易向我们下死手,更何况彼此之间虎视眈眈,我们变成他们心里的一根刺,虽不能对他们造成有效的伤害,却让他们极为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会让他们变得越来越急躁。” “而他们越想要处理我们,就越先要解决彼此……” 某处隱匿之地,闻潮生跟疑惑的小七解释了自己让白龙卫穿白衣行动的原因。 小七听完之后恍然大悟,眸中泛光。 这想法说来简单,无非二字——激將。 但无论是先前的“离间”,还是此刻的“激將”,闻潮生似乎很擅长將一些简单的、不容易生效的计策用出奇效来。 他不免想到朱白玉之前对於闻潮生的高度称讚,此番也算心悦诚服了。 这在江湖上已是极为荒唐之事,一个实力不过三境之人,却能带给他人这般浓郁的安全感。 “等著看吧,用不了多久,这林子里会很精彩。” 闻潮生计算著时间,估计朱白玉也该到了。 “等他们爭斗到了白热化,咱们就该进行第二步的计划了……” … ps:昨天欠的那一根27號补,今天先两更,最近在外面参加彭老师的签售会,时间上確实有点来不及,也不想贸然水文。 抱歉! 第308章 斩春(一) 与仲春对手不是根本目的,既然已经冒著如此风险要与仲春和寧国公的人对峙到底,那沉塘宝藏的线索一定要想方设法拿到。 金蝉的尸体很快便被“赤虎”与“青羽鹤”发现,他们勘察完现场之后,在林叶遮覆之间发现了什么,一番寻找后从中摸出了一根银针。 二人对视一眼,赤虎將银针交到了青羽鹤的手中。 “青羽鹤,你轻功甚好,先將这里发生的事告诉血鸦,我稍后带著金蝉的尸体回去。” 青羽鹤收针。 “那你自己小心。” 他身影快速在林中穿梭,直至云台,把金蝉之死与那根银针带回了血鸦道人身边,没过多久,金蝉与莫春华的尸体也被运了回来。 夜罗剎蹲伏於金蝉尸体旁边,仔细检查了一遍金蝉的尸体,又查看了一下赤虎带回来的银针与带线的钢针,说道: “致命伤是心口的伤痕……奇怪的是,这伤看不出是什么兵器留下的。” “银针极为细密,与金蝉背部与腰间的伤口不吻合,这些伤口是钢针留下的。” 血鸦道人听完后接过了那枚现场寻找到的银针,放於眼前仔细查看。 “诸多的暗器中,飞针是最难使用的暗器之一,对於使用暗器的人手法要求极高,江湖上用飞针的人不多,恰巧这林中便有一位。” 眾人自然知道血鸦道人说的是谁。 赤虎盯著地面上的尸体,蹙眉道: “金蝉的龙象金刚身早已大成,世间暗器对他应该皆无作用,朱白玉虽是暗器大家,但应该还对付不了金蝉。” “还有他身上那些钢针留下的创口……” 血鸦道人平静道: “世间强者多如牛毛,尤其是四国修行武者千万,龙象金刚固然是一门强大奇术,不过想要靠这门功夫纵横天下江湖,显然不够。” 他拿起钢针嗅了嗅,眉毛暗挑,接著他又蹲在了那具狼藉不堪的尸体旁,掀开了尸体的衣服。 “莫春华……” 血鸦道人轻声呢喃。 “怪不得能破金蝉的龙象金刚身。” 夜罗剎眸光幽然。 “莫春华,好熟悉的名字。” 血鸦道人道: “尸医莫春华。” “以前是陈国的人,后来为了治病,到了齐国,大人知他本事,三番五次让龙兔带著拜帖去邀他入幕,不过皆被他拒绝,没曾想这人不识好歹,最后成了平山王的门客。” “落得如此下场,皆是他咎由自取。” 赤虎好奇道: “我以前倒也听过这人,听说得了很严重的病,要拿活人炼药续命……我在四国江湖奔走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说有病需要拿活人炼药的。” 血鸦道人淡淡道: “不是病,是先天不足,他有天人五衰之症,本活不过弱冠之年,后自学道术,以妖邪续命,活到了现在。” “他对於人体的穴位研究极深,再加上钢针也是在万人尸坑中以极阴之气锻造,天生对於龙象金刚这样的极阳功法有所克制,因此才能趁金蝉不备之时破他龙象金刚身。” 青羽鹤道: “这人的头都碎了,如此爆裂的死法,必是出自金蝉之手。” “这说明在金蝉死之前,仍有余力。” “朱白玉是在与金蝉单打独斗的时候將金蝉杀死的,但只看伤口,似乎很难断定朱白玉杀死金蝉时所用的武器。” 血鸦道人闻言沉默,其实他也觉得好奇。 金蝉心口有一道非常深的穿心伤,但仅从伤口来判断,完全无法辨认这是什么武器造成的。 “朱白玉纵横江湖时,曾斩杀过几名极为强劲的四境高手,有一招绝学名为“三寸仙”,但从未有活人见过。” “我想,金蝉便是死於三寸仙之下。” “倒是……小覷了这朱白玉。” 青羽鹤眉头凝簇,其实自金蝉被孟徵引走並没有多长的时间,他们已经第一时间赶去,但仍是没有救下金蝉。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想见到,由於金蝉的战斗风格,朱白玉杀他只用了短短的一瞬。 “早让金蝉收敛著些,切莫要影响咱们接下来的计划……不曾想还是出事了。” “早知便应该让赤虎提前跟著他,可能会好许多。” 夜罗剎盯著地面上的尸体,神情十分凝重。 金蝉虽然行事风格风火,但他的实力大家都十分认可,与仲春正面交战时,金蝉必定是主力成员,可如今金蝉提前被朱白玉杀死,他们面对仲春之时,难免会变得被动一些。 “好在没了金蝉,咱们还有一个更厉害的人。” “高夫……比金蝉好用。” 看著血鸦道人成竹在胸,夜罗剎仍然担心: “血鸦,这件事情关係到所有人的生死……我最后问你一次,高夫与仲春之间的矛盾真不是演出来的?” 血鸦道人: “千真万確。” “只是如此再拖下去只怕再生变数,让朱白玉那小人趁机从中作梗……赤虎,青羽鹤,计划提前,你们即刻带上精锐进入林中。” “我会另外安排人去盯著入口,待仲春一入,我们便会与高夫里应外合……杀了仲春,万事皆休!” … ps:今日一更,明天恢復正常更新。 第309章 斩春(二) 江湖是一座巨大的原始丛林,相比较於人情世故,打打杀杀同样是主要旋律。 任何在江湖上名声颇噪的人,必然有其特殊的本事。 几人曾一同在寧国公麾下共事多年,对於金禪的本事他们非常清楚,真若是正面相战,在场的人里能胜过金禪的无非血鸦道人一人。 而且即便是血鸦道人,也只能靠著深厚的內功与金蝉相扛,无法如同朱白玉这样一式穿心。 当然,无论是血鸦道人这般见多识广的存在、亦或是其余眾人,皆不能想到,將金蝉穿心而过的根本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齐国江湖上小混混所练的一门再普通不过的外功“锻钢指”。 这门功夫的祖师爷已经不知是谁了,反正流传的到处都是,一些想要出入江湖的年轻人没有机会认识前辈高人,也没有多少功夫可以练,便会选择这些在江湖上流传甚广的百家功法。 这些功夫的效果自然都很差劲,也不会有几个人愿意费自己的青春去將一门如此简朴的功夫修行至大成。 朱白玉是因为曾经在军中,资源浅薄,任何一点功力的提升也许都能让他从下一次的衝锋陷阵中活下来,所以才会將这门锻钢指修行至大成。 可即便锻钢指大成后,这门功夫的威力依然寻常,之所以会最终成为名噪江湖的“三寸仙”,是因为北疆镇国神將龙不飞当年把玩过这门武功后觉得有些意思,便稍微改进了些,再將精髓教与了朱白玉。 不过朱白玉究竟是拿什么杀死的金蝉对於血鸦道人而言皆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必须得儘快解决仲春的问题,待得仲春的问题解决了之后,他们才能全心竭力来处理朱白玉与白龙卫。 两方皆死敌,没有联手起来处理朱白玉的可能。 更何况,他们都需要朱白玉身上那份关於沉塘宝藏的线索。 … 赤虎与青羽鹤不再留手,带著几名四境的高手进入绿林,开始清场。 林间,腥风骤起。 一名四境中品的高手在与赤虎交手十三招之后不敌,被一掌击中了下巴,暗红色的血液顿时便从口鼻喷涌出来,他神目混沌,眼前虽是天旋地转,但强烈的求生欲望依旧让他转身便逃,但他怎可能比身后的那阵风更快? 赤虎的攻击尤为血腥骇人,並指为爪,掐住了这名四境中品的高手龙骨,猛地一拉,血雨顿时飞洒四周,星星点点落於他的侧顏上! 他提著鲜血淋漓的半截脊骨,扭了扭自己脖子,满面煞气对著身后的下属说道: “杀!” 一行人疾步穿行,犹如虎狼在林中觅食,寻找著藏於其间的猎物。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绿林虽大,可隨著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浸透绿林的长风也逐渐带著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四下里似乎都是敌人,隨意一处风吹草动便会让人精神紧绷。 哧! 锐器夹杂於风中,激射而出,上面还有没有拭净的血渍,隨著这枚飞鏢命中第一个敌人时,此方密林的死亡之雨便已落下。 仲春虽未入场,但这不代表进入这片密林中的嘍囉都是寻常之辈,面对寧国公残部的清剿,他们下手同样狠辣。 “只有一名四境下品,可斩!” 树上,一名老者沉声而喝。 顷刻间,人影如梭。 参与此次行动之人,无一是心慈手软之辈,无一是贪生怕死之徒。 刀锋相触,绽放的火星点亮了刀刃上映出的人脸,此刻已过午时许久,艷阳不似先前炽烈,但眾人无言间酿就的杀意已让此处变得更为燥热。 刀冷,血烫。 树下蒙面的领头者挥剑而迎,断了眼前率先杀来的快刀,再一指点出,鲜血便自刀客后脑涌出。 “一境之隔,天壤阔別,尔等宵小,吾覆掌便灭!” 这名蒙面的四境高手声音沉冷,於林间不断出剑,剑法霸烈,身如奔雷。 扑哧! 他连斩十一人,还未来得及喘口气,身后便有人高高跃起,双手持锤,对著他的脑袋砸下! 砰! 剑锤相接,这人手中长剑材质精湛,竟活活將那玄铁重锤劈成两块,剑锋剑势未尽,便顺著裂口刺入了那人的胸口! “杀!” 那人咳出一口鲜血,声嘶力竭,一个踏步,任由剑锋穿透自己胸膛,用命死死抱住了这名四境的蒙面人,后者暗道不妙,全身真力运转,想要震开此人,只听“喀嚓”一声,这人的胳膊骨头被震断,却愣是死死抱锁著他不鬆手。 “给我开!” 他怒喝一声,第二次运转真力,直接將面前这人的双臂绷断,隨著血水一同飞洒而出,可下一瞬间,便有七枚暗器与两柄利剑同时命中了他! 失去双臂的那人惨烈大笑,双眸怒瞪道: “拉个四境的人给老子陪葬,不亏!” 言罢,他栽倒在地,再无力站起。 这名蒙面的四境之人愈以真力將身体中的暗器与利刃全都逼出,可他面对的这些人全都是平山王豢养在江湖上最狠辣的死士,岂会放纵这样的战机? 一名不远处拿著流星锤还在与蒙面人部下廝杀的壮汉,余光瞥见这头,竟寧可拼著丧命的风险,也用尽全力將手中的流星锤扔了过来! 咚! 带著尖刺的沉重流星锤精准砸在了蒙面人的天灵盖上,这一发沉重的打击直接让他才凝聚起来的真力涣散开来,刺入他身躯的两柄利剑便在他惊惧的目光中猛地一提一拉,切开了他的五臟六腑! “唔……” 他抬手死死抓住面前一名剑客的手臂,根本说不出话,嘴里不断往外喷吐著血。 面庞的黑色面遮滑落,露出了不甘的面庞。 手中的力气快速消散,他终是什么也没能抓住,双臂隨著生命一同坠落,跪倒於草地上,再被人一剑砍下头颅。 “收拾残局,撤!” 老人收剑,沉声发令,接著便来到了先前以命相搏的同伴面前,从他紧握的手中拿走了一枚残破玉佩。 “遗言。” 他没有废话。 面前的人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名壮汉五臟六腑皆被震裂,此刻张嘴,口中仅有微弱气声: “抚恤金……给我女儿……多谢……” 老人眼底闪过一抹几乎不可察觉的悲痛,隨后便被冷漠遮覆。 “一定。” 他握住壮汉的手,直至对方眸光神采消散,隨后即刻起身,带著眾人朝著先前来时的方向撤走…… … ps;还有一更,不会太晚,可能11点-12点,明天想办法补补之前的。 要怪就怪澎湃老师吧,与我无瓜。 第310章 斩春(三) 山外茶舍,眾人已在仲春的安排下依次入场,而仲春却依然在外围品茶。 已是第二壶。 茶香与那绿林之中的血腥味形成了极为反差的对比,为此地交织点缀出了不一样的色彩。 见著沸茶於杯中升腾起茶雾,立於仲春身旁的雷明终是有些忍耐不住,他先看了看仲春,又看了看不远处空地上餵鸟的鸟翁,接著又望向了回来之后便一直在打坐调息的孟徵。 三人气態稳重,直至此时林中频频传来战报,他们似乎仍是没有要入场的意思。 雷明眉头微不可寻地一皱,低头把玩著手中的石子,又过了一刻钟,他忽然將手中的五粒石子攥紧,终是忍耐不住,对著仲春问道: “仲春大人,咱们还不进去么?” “若让寧国公残部占领先机,咱们的精锐部队可能受挫。” 仲春闻言也不急,徐徐从一旁拿出一个杯子,倒上热茶。 “不急,喝茶。” 雷明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来到了仲春面前坐下,將热茶一饮而尽。 “仲春大人还有別的计划?” 仲春微微抬眼: “有许多,你想听哪个?” 雷明闻言一怔。 “许多?” 仲春手指指尖有节奏地轻轻敲击桌面,道: “我有一件事情很疑惑,一直没有想明白,不知你是否能为我解惑?” 雷明微微点头: “仲春大人请讲。” 仲春兀自饮下一杯热茶,徐徐说道: “我等此次前来广寒城是为沉塘宝藏的线索,而这则线索只有朱白玉与闻潮生知晓,按理说,此次行动皆为绝密,绝不该有第三者知道,可为何我们会在万石峡遭遇埋伏?” 她此言一出,雷明心头“咯噔”一下,顿时犹如沉入湖底的石头。 “无非就是朱白玉等人做事不够周到,泄露秘密出去,再者可能队伍中有寧国公残部的细作……” 仲春眸子微抬: “细作……谁?” 雷明缄默不言。 仲春道: “你只管讲来。” 雷明脑海之中飞速运转,又认真品味著仲春表情,最终才说道: “要么是高夫,要么是桃竹仙。” 仲春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 “桃竹仙从很小的时候便跟隨平山王,她会成为叛徒?” 雷明反问道: “为何不能?” “人为財死,鸟为食亡,再者当年天海陷落,平山王可是主力之一。” “说不定她怨恨平山王也不是一两日了,这些年积怨已深,再加上寧国公以金银相诱,她完全有可能叛离平山王。” 二人相视之间,仲春的面容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这个笑容让雷明毛骨悚然。 “仲春大人在笑什么?” 仲春道: “我在笑,我挖个坑,你便往里跳。” 雷明神色略带迷茫,紧接著瞳孔忽地一缩,后背冷汗涔涔! “常年在王爷手下做事的人,几乎不会以“平山王”三字称呼王爷,更不会说的这般顺口。” 仲春话音落下,指著不远处的鸟翁道: “只有以前在寧国公手下谋事的人,才会喜欢这样称呼王爷。” 雷明嘴角神经微微抽动一下,纵然到了这等隨时都可能会撕破脸的地步,他依旧没有將內心的惊慌表露到面容,而是认真道: “我这也不过是顺著仲春大人的话讲罢了,正如大人所说,倘若拿这件事作为我叛变团队的证据,那除了大人以外,所有人皆有洗不净的嫌疑。” 仲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的確。” “但你应该也能想明白一件事……就连桃竹仙都能看见你在路上偷偷留下线索,你为何会觉得我不知道?” “你真以为,我这一路上除了吃就是睡?” 她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 孟徵已然不知何时睁眼,堵住了雷明逃走的唯一一条路,而远处给自己鸟儿餵食的鸟翁也双手交叉放於身前,静静凝视著他。 雷明此番对於自己是否已经暴露这件事情终於不再抱有一丝侥倖,他心知自己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的短鞭,但很快便又鬆懈下来。 “你给我下毒?” 雷明咬牙切齿。 仲春平静道: “我不能下毒?” “桃竹仙不在,你岂不是更加没有防备?” 他看著仲春,但仲春的眼中已经没有他了。 雷明惨笑: “所以,你路上不拆穿我,就是为了让我一直给他们送信?” 仲春的手指把玩著茶杯,说道: “把你带在身边,他们才能放心,他们放心,我才能放心。” 雷明回想起这一路来的一切,浑身颤抖。 他再一次领略到了仲春的可怕。 不是她的武功,而是她的城府。 “我的確还瞒著你许多事,虽然你没机会看见,但比你晚死的那些人能看见。” “你且莫急,在下面稍微等等,他们很快便到。” 雷明面如蜡纸,林风如暮,二人相对,他最后看了一眼仲春,仲春也最后看了一眼他。 她弹指一挥,雷明尸体软软滑栽於地。 他眉心穿了一个血洞,红白之物汩汩淌出,而头颅,也正好侧臥於仲春裙下。 后者起身对著孟徵说道: “处理一下尸体……咱们也该进去了。” 言罢,仲春偏头望著不远处的鸟翁: “你去么?” 鸟翁沉默了很久,最后说道: “可以去看看,但我不想打架。” 仲春笑道: “我以前便听说过你在寧国公手下谋事时也只负责传递消息,不参与刀剑纷爭,倒是可惜了你这身修为。” 鸟翁道: “没什么可惜的,每个人修行所为之事皆不相同,我年轻时因为爭强斗狠闯下大祸,害了家人,还害了一姑娘。” “后来想明白了,年纪也大了,没法像年轻人那般折腾。” “过一天算一天……就这样吧。” … ps:晚安。 第311章 斩春(四) 无论在任何时候,鸟翁都显得与眾人有些格格不入。 他虽身处江湖,但对於江湖中的事情已然懈怠,没有其他人的激情或是狠劲,路上除了帮忙给消息之外,就是餵鸟。 一些人只当鸟翁是性情如此,但这行人里只有仲春知道,鸟翁是真的年纪大了。 今年待到夏日六月,鸟翁九十有八,早该是退出江湖的年纪。 相比较於雷明,仲春似乎完全不担心这名曾是寧国公麾下八荒图之一的人叛变。 孟徵將这一切看在眼里,也没有询问。 他从不多嘴。 而且此刻,孟徵还有一件更想做的事,那便是亲手处理掉朱白玉。 先前自己费尽心思,前拉后扯,眼看著就要做掉金蝉,却不曾想最后被朱白玉钻了空子,害得他功亏一簣,孟徵这些年没吃过多少亏,如今更是跟著仲春在做事,这口气绝没有咽下去的理由。 … 而在仲春这头入场的时刻,闻潮生这头已与朱白玉悄然前往了沉塘宝藏线索所在的区域。 沉塘宝藏的线索在灵仙谷的深处。 要去那里,得先出绿林。 “……绿林出路不多,通往灵仙谷的路只有三条,尽头必有鸟翁留下的飞鸟相守,林间飞鸟无数,根本无法辨认,还可能仲春等人已经提前留下了些许高手在那里,我们一动,仲春便知,灵仙谷腹地常年瘴气围绕,偶尔才会散开一次,因此深处没有详细地图,我身上携带的防止瘴气的药物不多,谷內为环形绝地,没有其他出口,咱们拿到线索之后必定得原路返回,若仲春等人提前预伏在外,届时咱们便是瓮中之鱉。” 朱白玉手中拿著地图,对於接下来的行动有些担忧。 作为一名曾经在边关领过军的人,朱白玉非常清楚,任何时候不给自己留退路都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 领军者一时的疏忽,葬送的可能就是全军所有人的性命。 “只需要查看有没有人守住即可,若只有鸟的话,我有方法可以解决。” 闻潮生说著,四人小心地在林间潜行,偶尔遇见一些人,朱白玉与阿水便会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战斗。 到了第一处出口,阿水仔细观察了一下,经她確认后,那里只有一名三境的人在树上守著。 “这是……陷阱?” 小七有些不太相信,疑神疑鬼地看向周围。 如此重要的区域,仲春只派遣一名三境的人前来看守,想想都觉得诡异。 潮生说却道: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在仲春眼里,她的敌人不是我们,而是寧国公残部,两方对垒,其实从老朱的经歷不难看出,寧国公的残部势力依旧庞大,极难对付。” “齐国武者千千万,的確有不少四境高手,但这些人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几个出口,仲春一处留一个四境,可能会影响林间战局。” “三境的人在这里正好。” “他虽拦不住我们,但人死了会从树上坠落……鸟会飞。” 小七恍然,心头暗惊。 原来那名树上地三境武者根本不是用来阻拦他们的,而是一个……哨点。 人命做的哨点。 “寻常混江湖的人皆为名利而来,没谁会明著往火坑里跳,这不是什么临时组建的江湖势力,根本就是豢养已久的死士。” 朱白玉眸光渐凝,他们四人竟被一名三境的人堵在了此处。 “没別的办法了?” 阿水盯著闻潮生,后者想了想回道: “如果此地仅有一个人或是一群鸟,都还好说,我都办法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其中,但现在……没有了。” 阿水: “不,还有一个办法。” 三人看向她,后者认真道: “我进去。” 见她这么一讲,闻潮生忽地记起,阿水有著百毒不侵的体质,哪怕是朱白玉这样的四境修士,也无法长时间生活在瘴气之中,但阿水似乎对此没有所谓。 “她真堵著我,我便不出来。” “有本事来里面找我。” 几人一合计,觉得这方法可行,於是便跟阿水做了布置与后续的联络,隨后几人来到了灵仙谷的入口处,朱白玉飞针一出,顿时尸落鸟飞。 大片飞鸟自周围树梢惊散,谁也不知其中那哪只才是鸟翁的眼线, “水爷,速去速回。” 小七叮嘱一句,阿水微微点头,与闻潮生对视了一眼,转身快速没入了远方墨绿色的瘴气之中。 即便隔著数十丈,三人也能闻见其中的异香,为了预防万一,朱白玉仍是给了阿水一些能解瘴毒的药丸,接著,他们很快也消失在了此地。 … 绿林的另一头,仲春三人入境,一只飞鸟自远处飞来,扑闪几下翅膀之后,精准落入了鸟翁的掌心之中,后者平静地抚摸了一下它的头,接著又给它餵了几粒吃食,隨后才偏头对著仲春道: “他们进去了。” 仲春看向了孟徵: “带上你所有的人,还有之前我安排给你的那些,去把出口堵住。” “灵仙谷瘴气恒生,他们必然速去速回,不会耽搁太久……我这里也不会耽搁太久,你只需拖住即可。” 对於这个差事,孟徵自然是求之不得。 剩下二人缓缓行於林间,鸟翁双手互插入打著补丁的袖兜之中,望著前方坦途,他打破了许久的缄默。 “你打算一个人对付他们?” 仲春背脊笔直,她身上有种难言的贵气,贵到总让人觉得她该是王室中的一员,而不是依附於其间的门客。 “不是还有你么?” “怎么,面对以前的老同行,下不去手?” 鸟翁淡淡道: “那倒不是,活到这个岁数,基本什么都看得不重了,以前真正年轻时交往的朋友,剩下的没几个……甚至有些朋友的儿女都已经离世了。” 仲春道: “王爷也是厉害,能从寧国公那里將你这般的人才纳入麾下。” 鸟翁道: “平山王確实厉害。” 仲春平视前方,全然忽视了於古木林间窥视而来的目光。 “与寧国公比呢?” 鸟翁道: “二位上位的胜负,不是早在五年前就已经见了分晓么?” 仲春笑了笑,长吁一声,感慨道: “五年前,他一败涂地,可他就是不信邪,非得再来一次。” “可这五年的时间里,他却没有分寸的长进。” 顿了顿,她望著前方巨石上屹立的几道人影,微微摇头。 “他们也是。” “高夫那么锋利的一把刀,被王爷用趁了手……他们怎么敢碰的?” 第312章 春斩(一) 仲春的最后一句话,让徐徐往前的鸟翁忽地停顿了脚步。 “高夫是你的苦肉计?” 鸟翁的確没有想到这一点。 仲春纠正了他的话: “不是我的,而是王爷的。” “这次选的人里,高夫是王爷钦点,他生性耿直,不会演戏,也正因为不会演戏,所以才会让寧国公的那些人更信他。” 鸟翁似有所悟: “因为不会,所以不演。” “只是我很奇怪,你与他產生那般大的爭执,要如何挽回,平山王又为何这般確信寧国公的党羽一定会拉拢他,而不是杀了他?” 仲春道: “我不需要挽回他,王爷给他提前写了封信,只要想办法让他看见信,他自然就会回头。” “让他见信的方式倒也不难,寧国公能在我的队伍里插人,我自然也可以在他的队伍中插人。” “至於王爷为何確信寧国公的党羽一定会拉拢高夫……鸟翁,你跟了王爷这么长时间,你应该明白,他最擅长洞悉人心与人性。” 说著,他们已经来到了那块巨石之下,巨石上,以血鸦道人为首的几人凝视著仲春,凝视著这个曾让王城数不清的高手闻风丧胆之人,严阵以待。 “仲春大人,別来无恙?” 血鸦道人温声开口,仿佛在与老友敘旧。 仲春微微抬头,石上七人,其中四人四境上品,三人四境圆满,她凝视著说话的血鸦道人许久,终是面庞掛上了一丝僵硬,偏头向鸟翁问道: “他谁?” 並非仲春刻意讥讽,她寻常时候根本不在江湖上游荡,一些江湖上的名人在仲春这里,可能根本未曾听闻。 鸟翁缓声道: “血鸦,寧国公麾下八荒图之一。” 仲春明白了,笑道: “排你下面那个?” 二人简短的对话让血鸦道人面具下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杀意已从面具与面庞之间的缝隙渗出,他双手负於身后,宛如俯视蚂蚁那般俯瞰著仲春二人。 “鸟翁啊鸟翁,得亏当年国公如此厚待於你,而你却成为了最大的叛徒,若是国公知晓,一定会非常遗憾。” 鸟翁笑了笑,不知可否,不予爭辩: “呵呵。” 见他这副样子,血鸦道人又说道: “不过国公不计前嫌,而今准备与我等分帐,你若愿意弃暗投明,我保你能从中分得一杯羹。” 鸟翁嘆了口气。 “哪里是钱的事啊。” “我都这把年纪了,你瞧我拿著钱还能做什么?” 血鸦道人下巴微抬: “当然不只是钱財之事,你若再执迷不悟,今日只怕命都得交代在这里!” 鸟翁微微摇头,道: “待会儿我站一边儿,谁也不帮,老头子不想惹你们,你们也別来难为老头儿。” 血鸦道人: “放心,我等此次不是奔著你来的。” “你不惹事,那便不会死。” 仲春对著血鸦道人道: “就来了你们七个小鬼,怕不够我塞牙缝,没其他人了?” 血鸦道人几人闻言,不怒反笑: “仲春,你还以为这是七八年前?” “如今你四境圆满,我也四境圆满,我避你锋芒?” “而且……这一次,当然不止我们七个。” “你回头看看?” 仲春闻言回头,远处走来了十一人,皆是四境。 其中一人还是高夫。 “还有吗?” 她面色平静,丝毫不为所动。 血鸦道人冷笑道: “还有?” “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今日我倒要看看,同为四境圆满,你凭什么这般囂张!” 他话音一落,竟直接抬手攻向了仲春! 霎时间,层林风起云涌,血鸦道人掌间神力涌动,隱有龙吟,红色玄光大绽,与仲春对掌后,浩瀚气浪倏然迸发,竟將周遭方圆三丈內巨石古木全部轰为齏粉! 仲春与鸟翁矗立原地未动,血鸦道人略带狼狈的倒飞数丈,稳稳落地。 面具之下,他唇齿紧咬,凝视著衣角微脏的仲春,已经感受到了二者之间的差距。 自己已然在四境之后的这条路上走了太远,甚至血鸦道人觉得自己快要摸到五境门槛,纵使在同境不算无敌,也该不远了。 他並非不能接受同境之中有比自己更强的存在,可他无法接受同境之中还有能远强於自己的人。 “你就这点本事?” 仲春冷冷开口。 血鸦道人心中不服,制止了一旁欲上前攻伐的夜罗剎等人,厉声道: “再来!” 他再次攻杀而上,双掌翻覆,十指在虚空中划过玄妙轨跡,劲力似入水泥牛,焦灼难分,眨眼之间便与仲春连过十招,他与间隙之间对著仲春双目点出一指,神华璨过,仲春险之又险地避开,而后反手回击泥黎一掌,血鸦道人知晓此招恐怖,未曾硬接,以精妙身法拉开距离,对著仲春冷冷道: “我还以为你有多强,到底不过如此,光凭嘴硬,今日可难逃出生天。” 仲春面色不改,单手一抬,眸间贵气尽成煞气,淡淡道: “一个不够我打,你们一起来。” “你想知道我有多强,那今日……便让你看个清楚!” ps:明天又要拍很尬很尬的视频发痘印了,唉…… 第313章 春斩(二) 林间,风云涌动。 树冠上,春意盎然的枝叶簌簌而动,忽被看不见的劲力折断,落叶漫天洒落,粉扬如许。 这簌簌而落的绿叶之中,倏然躥出了三道人影,分別以刀、剑、拳与仲春战於一起。 血鸦道人有一点没有说错,当年仲春杀龙兔与天象的时候,他们还不够强,而今数年的苦修,使得他们有了与仲春过招的资本。 可这並不意味著,他们面对仲春的时候很轻鬆。 碍於当年的威慑与內心的阴影,仲春的强大在眾人心中已然被放大了许多倍,可真正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仲春还要比他们想像中更强,更为可怕! 高夫能与仲春一战,血鸦道人亦可与高夫一战,但与仲春过招的时候,血鸦道人发现仲春比他强大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有特殊的武学可以克制高夫的“游神”一刀。 仲春没有。 可仲春能够硬接这一刀。 这便是二人本质的差距。 四道身影一触即分,仲春一掌解一拳,一指解一刀,而用剑的夜罗剎手中那柄寒彻入骨的“清霜”剑身被仲春稳稳以双指夹住,眼见动弹不得半分,仲春另一掌即覆於她的面容,就在夜罗剎犹豫是否要弃剑而退之时,一抹锋利刀气袭来,帮她解了围。 三人未能逼得仲春后退,倒是这一抹刀气让她挪开半步,侧首而避。 刀气斩落她鬢间一缕青丝。 眾人侧目而视,发现高夫已经拔刀。 “你的人已经被我们全部拖住了,今日无人救你,你必死无疑!” 血鸦道人胜券在握,一抬手,眾人再度朝著仲春攻去,他自己与远方高夫对视一眼,也加入了战场。 仲春以一敌七,双掌翻覆,身似游龙,体內磅礴真力犹如江河奔涌,不见丝毫枯竭,甚是愈战愈猛,愈打愈刚,双掌间的武学好似镜影流光,层出不穷,更为令人心惊的是,仲春竟將每一种武学全部练至大成,他们与仲春博弈之时,仿佛面对著上百名武学大家,狼狈不堪,压力极大! “还不够!” 仲春轻喝一声,双掌忽地併拢,横推而出。 此掌名为“十三洲”,为数百年前齐国王宫內的某无名太监而创,传言那名太监活了三百岁,修为天通地彻,一人可挡万军,他死后留下了诸般深奥武学,被全部收录於王宫的“紫金阁”中,寻常人想一窥阵容还难得机会。 “十三洲”一出,竟隱约带出一缕道蕴,顷刻间周遭浪海滔天之声不绝於耳,又似有大地震鸣,直面此招之三人只觉亡魂大冒,想要后撤而避,却只觉自己被笼罩在了庞大的掌势之中,无论如何也避之不开。 周遭方圆五丈內的十余根巨木“噼啪”之声不断,那三五人合抱的粗壮树身竟隨著掌势间袭来的毁灭力量寸寸而碎,被碾为齏粉! 面前三人倾力想要阻拦此招,却觉得自己宛如海中浮萍,风暴扑打之中,命运已彻底夺走了他们的自我掌控。 死! 万念一瞬,三人大脑空白,犹如石偶。 “传力!” 关键时候,血鸦道人出现於眾人之间,十指如笔,丹海真力尽数而出,匯聚於十指间,於虚空中画下符籙,顿时眼前青蓝玄光於空中留痕,匯聚成了一张巨大的八卦,一旁的三人即刻传功於血鸦道人,助他在一瞬將这巨型八卦成型。 水镜天幕。 此招为血鸦道人自创绝学,可专门弹反刚猛霸烈的招式。 上方镜影流转,八卦玄位转动,与“十三洲”相处的一瞬,仿佛神牛挪山,冰川沉海! 短暂的平静背后,是天崩地裂。 四人倒飞而出,砸落於远处,其中三人大口咳血,血鸦道人勉强站立,但脸上的面具已然崩碎,露出了那张憋红的面孔,他死死咬著牙,將到了喉间的鲜血吞咽了回去。 尘飞云动。 那朦朧影中,仲春笔直的身影矗立,裙衫隨风而摆,仿佛没有丝毫受到影响。 见到这身影,眾人只觉寒气自脚底传到了天灵盖处! “十三洲”虽非“游神”那样极刚极烈的绝学,但刚柔参半,“水镜天幕”倒也能弹反大部分余威,她怎么会一丁点事没有? “她曾在东海游览过北海道人的道场,从中参悟出一门神功“龟虽寿”,你想用她的招式去伤她……很难。” 鸟翁徐徐开口,他虽未涉身其中,但人已立於远处观摩著这场大战,眸中倒也有几分兴致。 今日一战,若是传出江湖,必定天下云动! 在场的人里,大约只有他知道仲春的真实实力,二人曾在青池山內论过武,鸟翁確信血鸦道人等人很难拿下仲春,尤其是在仲春对他们有充分的防备之下。 如果高夫真的反叛,倒是有不少机会。 但奈何,这唯一的机会已经被平山王提前抹去了。 见到地面那三名已经咳血重创的同伙,血鸦道人心知今日之事要远比他想像的更加严峻,他回头对著夜罗剎使了一个眼神,后者立刻脱离战局,朝著远方遁去,而后血鸦道人看著不远处持刀的高夫,喝道: “高夫,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难道你忘记了,这个女人是如何对你的?” 他话音落下,高夫提著刀,冰冷的眼神与仲春相触,下一刻,他便身隨刀动,一刀斩出,刀芒似电,仲春抽身而退,地面上顷刻之间便留下了一道丈余长的极深刀痕! 高夫身旁的那些人隨著高夫一同杀入战场,有了高夫的帮助,仲春明显应付起来格外吃力。 “龟虽寿”虽是一门防御奇功,但多是针对於內功,对於刀兵的防御显然还得“龙象金刚”这般横练外功更为在行, 更何况还是高夫的刀。 几次游转,高夫刀刀皆奔著仲春脖颈而去,没有丝毫留手,掌中利刃翻转似电蛇激奔,偶尔绽出的刀芒皆可开山碎石! 远处血鸦道人见到了这一幕,总算彻底放心,也一同加入战局。 “仲春,你的確功参造化,但今日这么多高手在此,自大……便是你的亡命帖!” … 第314章 春斩(三) 先前仲春与他们对战,几乎未曾使用任何步法,便是拳拳到肉,掌掌惊心,而今有了高夫加入战场,仲春应付起来尤为吃力,一改先前迅猛刚烈的打法,身形飘逸轻盈,游走於眾人之间。 渐渐,仲春开始细微地调整自己步伐,有意將高夫的刀势与血鸦道人的武学引向周遭他人,迫不得已,高夫开始收敛了自己的攻击。 在场的人里没有谁想要挨上高夫一刀,自然而然,他们也不会责怪高夫收敛。 “再拖她片刻,赤虎与青羽鹤很快便至!” 局面渐渐稳定,血鸦道人原本焦急的心也逐渐沉稳下来。 他们人多,纵是拖也能將仲春拖死,他偏就不信仲春身上丹海之力没有穷尽。 退一步讲,哪怕她丹海之力真无穷尽,人总也该有穷尽。 林间大战波及范围越来越广,葱鬱的参天巨木被节节击溃粉碎,残屑落得到处皆是,碎石与尘埃纷扬席捲,遮天蔽日,百招之后,高夫已在仲春身上留下了三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见了仲春流血,血鸦道人等人颇为振奋,攻势愈发凌厉。 远方,数道身影快速聚来,林间群鸟惊飞,几人踏风疾行,快速赶至战场,不由分说,上前便加入了战场! “龙兔之仇,今日可报!” 赤虎想到了当年龙兔死去的惨状,双目腥红,十指翻转,迅猛林风裹挟著尘沙於他指间穿行,犹如当年爱人逝去的无声,唯留下极致温柔的灰白。 那是仇恨,是杀意,是冷漠,是死亡。 嘭! 仲春抬掌,与赤虎一对,劲力即刻缠上,对方宛如发狂的野兽,上来便是不要命的打法,要与她伤换伤,命换命! “杀了仲春,拿走线索,可助国公脱困,与国公分帐!” 血鸦道人高声而喝,便是此刻,仲春忽然步伐骤变,躲开了赤虎的封喉一爪,拳掌化指,在间隙中对著血鸦道人额头点出! 一指洞天! 此指携雷霆而来,好似云中藏龙,万钧系与一线,金光烁然间倏而倾发,杀意与雷鸣共同盛放,交织成极尽炫目的恢宏。 “来得好!” 血鸦道人冷笑一声,他早有准备,水镜天幕再现,指间青芒化为八卦,丹海神力瞬间贯通龙脊,上下开合,硬接此指! “就是现在!” 血鸦道人竭力化去仲春此指,便见高夫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踏步向前,斩出惊天动地的“游神”一刀! 风滚尘沙,一粒粒划过刀面,仿佛曾囿於此刃的头颅,刀势与刀芒尽敛入刀身,让他掌间那柄极度危险的刀忽而变得极为平凡,平凡到似是寻常铁匠打造出来的一柄寻常铁器,由於风沙遮掩,刀身似乎也显得全无光彩,黯淡斑驳。 然而就是这样一柄再寻常不过的铁器,却让高夫周遭所有身处战场之中的人於这霎那之间汗毛倒竖! 风来,风止。 刀出——游神! 万物仿佛於此刻停滯,已分不清是刀鸣,是龙吟,亦或是根本没有声音。 这一刀斩出时,要远比当初在小院中斩向仲春的那一刀更为可怕。 然而,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 那便是高夫的这游神一刀,所斩之人不是仲春,而是越过了仲春,斩向了血鸦道人! 他眼中只见惊天神芒自最平凡的刃间绽放,像是一朵出淤泥的仙莲,上已非人间顏色,血鸦道人灵魂好似要在这光莲中溶解,汹涌而来的求生欲望从胸膛仍在跳动的心臟喷发,他想要再凝“水镜天幕”相抗,却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还没有强到能硬接仲春两记杀招后,尚有余力来应付高夫这游神一刀。 於是从他心臟喷发的便不再是求生欲望,而是热血、恐惧、不甘。 一刀而过,三人当场两断,正面剩下的七人退的已是极快,却仍然在这未尽的刀势下受了不轻的伤! “高夫……!” “你这叛徒!” 夜罗剎彻底被这一刀嚇坏心神,嘶声大喝,浑身汗毛倒竖。 高夫徐徐收刀,立於仲春身畔,与夜罗剎等人侧身相对,未曾多看他们一眼。 “我从来都是王爷的刀,何来背叛?” 本已战至红眼的赤虎亦被高夫这一刀劈至清醒,他左臂只是躲避得慢了些,触及半分刀芒,竟险些被连骨斩断! 血鸦道人已死,高夫反叛,他们已再无半分胜机,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仲春瞥了高夫一眼,淡淡说道: “我要去处理朱白玉,他们就交给你了。” “不要太久。” 高夫沉默不言,仲春身上有三处刀伤,实则是她故意所受,既为了让血鸦道人等人彻底放下防备,也算是对先前那泥黎一掌的道歉。 仲春走后,他即刻带著仲春留下的人去截杀逃走的寧国公残部。 而仲春则与鸟翁行於林间,越过满地狼藉,朝著灵仙谷而去。 “齐国百般武学,真是精彩。” 鸟翁发自內心感慨。 “尤其是你这般武学奇才,不但样样通,而且样样精,老头在人间奔波这么多年,很少能看见你这般人物。” 仲春: “心一而已。” “我远远算不上天才,四境之中,天下比我更强者还有不少。” “你如今比我走得更远,还不见天人之槛?” 鸟翁微微摇头。 “没去想那些,老头而今是活一天算一天。” “其实活到了我这个年纪的人,对於长生还有执念的也不多了,人的许多深刻记忆不会隨著时间风化,它们刻在魂魄深处,像永不消散的烙印一样,活得太久也未必是件幸事。” “更何况我膝下无子,又不修道,生活寡清过头了倒也可怕,就这样老死才好。” 他们说著,徐徐前往了绿林出口,遮天蔽日的层林暂绝,天上艷阳竟愈发明媚,远方入口处的莹莹瘴气竟在消散…… … … ps:好了,今天没了,去玩吧。 第315章 无常 绿林远方的闻潮生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由於灵仙谷太大,里面又没有像外面那般详尽的地图標誌,这也导致一个人进去寻找线索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阿水尚且未从灵仙谷中出来,但赶回来的朱白玉却告诉闻潮生,仲春那边儿的战斗已经结束。 得知高夫出现在了仲春的队伍里时,闻潮生便知道自己与朱白玉被仲春利用了。 如果没有他们,仲春哪怕真的要同高夫使用苦肉计,也需要费大量心神创造一个合適的动机。 但眼下,这最难的一步他与朱白玉与桃竹仙已经帮助仲春完成了。 更麻烦的是,灵仙谷常年不散的瘴气,今日让闻潮生他们撞了大运,竟然开始渐渐散了。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闻潮生在心里琢磨了许多处理仲春的法子,但偏偏最为关键的瘴气没有了。 远远观望著逐渐浅淡的瘴气,闻潮生沉默不言,一旁的小七亦是眉头紧皱,他们都晓得,灵仙谷的瘴气是天然的一道屏障与阻隔,若是瘴气还在,他们只需要想办法解决桃竹仙,仲春不知阿水百毒不侵,他们无论是选择离开还是选择进入灵仙谷,对於阿水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而今这道屏障没有了之后,他们便不得不直面高夫与仲春以及他们麾下的十余名四境高手! “老朱,你带了多少人?” 闻潮生抿了抿唇,询问朱白玉的时候,声音里掛著苦涩。 千算万算,他们的人没有背刺他们,老天爷却捅了他们一刀。 朱白玉如实相告: “算上我,一共六名四境,他们修为最高者在四境中品。” 朱白玉的回答给予了这沉默的气氛重重一击。 眼下唯一能活命的方法,便是拋弃阿水,他们迅速回去王城。 但闻潮生不会这么做,他与阿水早已经是过命的交情,更何况阿水如今之所以会深入灵仙谷犯险,也是因为他和朱白玉。 朱白玉同样不会,他与风鼎寒曾是战友,都是龙不飞带出来的军人,而阿水是风鼎寒麾下唯一剩下的一个兵,光这层交情他就不可能坐视不管。 而小七……闻潮生可以想见,朱白玉不走,他便不会走。 “……来之前广寒城的城尉柯允同我讲,灵仙谷的瘴气一年下来可能仅会散去几日,咱们今儿出门谁踩了狗屎,能碰上这档子事? ” 灵仙谷很大,但却是一处群山所覆、出入同口的绝地,內部仅有三指岔路,想要在这里面找一个人对於仲春来讲並不难。 更何况仲春能用的不仅仅是人,还有鸟。 小七看向朱白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讲,转而对著闻潮生道: “潮生,还有其他能救水爷的方法么?” 若是阿水身上仅有道蕴伤,未曾境界跌落,如今面对仲春倒不至於这般被动,但眼下情况著实难言,再者阿水没多少在江湖上混跡的经验,边关向来也没什么人情世故,两军交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致使阿水养成的战斗方法过於直接。照著她的性格,真觉得逃不掉了,便不会多做任何周转纠缠,一定会想办法以命换命,多杀几人。 山林间拂过树梢的微风带著淡淡的血腥味,这绿色的囚笼地狱里不知埋葬了多少江湖高手,闻潮生的髮丝被风吹得凌乱不堪,他低头看著自己脚下,忽然碎碎念道: “知道什么是人算不如天算吗?” “意思即是老天隨便的无心之举,对於人这脆弱的生灵来说便是致命的。” “当年在苦海县外三年的流民时光,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帮刘金时赚更多的財富,笼络更多的势力,打造更灼目的政绩……但他不想听。” ““不想听”这三个字,断了我的一切。” “在他的眼里,我只是个路边的一条畜生,根本不配与他谈话。” “他是一只傲慢到目中无人的蠢猪,几乎任何方面都不如我,偏偏身居高位,掌控著我的生死,听上去是不是很荒谬?” “这样的人,凭什么比我站得更高?” “这样的人,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 “这样的人,凭什么一句话就可以了断我的一切?” “……但这就是现实,现实即天意,天意即无常。” “刘金时是无常,这场瘴雾散开也是。” 闻潮生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抬起头迎风道: “事情发展到现在,確实也没什么好的办法了,向其他人求援也已经来不及,这谷中瘴气估摸著再过半个时辰就要消散殆尽,仲春必然会亲自带人进入谷中寻找我们,但她不知道如今只有阿水一个人进去了,咱们可以利用这一点,两面夹击,打她个措手不及……然后再被她打死。” 闻潮生看著像是在开玩笑,但其实他没有开玩笑。 以他们目前的武力,与仲春正面交火,一定会被活活打死。 朱白玉沉默片刻后说道: “如果可以找到阿水的话,我与阿水合力,兴许可能杀掉仲春。” 闻潮生瞥他一眼,考虑到金蝉一事,朱白玉稍微挽回了一些自己在闻潮生心中的形象,他便道: “你认真的?” 朱白玉坦言: “机会很小。” “仲春这样的武学大家,对於危险的觉察程度很高,而且她出手招招致命,也不会轻易给机会让我近身。” “不过……反正现在也已经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姑且死马当活马医。” 第316章 绝境 灵仙谷散开的雾气,为眾人打造了一个化解不开的死局。 仲春等人在等待雾气散开,而闻潮生一行人则在等待仲春的大部队进入灵仙谷。 望著远方渐渐淡去的瘴雾,孟徵脸上轻轻抚摸著自己下巴上的白须: “可惜雾散了,灵仙谷內为绝地,若这瘴雾不散,咱们就可以瓮中捉鱉。” 高夫远眺瘴雾深处。 “散了同样可以瓮中捉鱉。” “这次我倒要看看,把朱白玉的手脚给他砍了,他到底还能不能长回来。” 对於先前朱白玉逃走一事,高夫仍旧心存芥蒂,一方面,他想要还自己一个清白,另一方面,他也的確好奇朱白玉到底是怎么在手脚筋被砍断的情况下逃走的。 因为雷明的放纵么? 绝不可能。 朱白玉手脚筋寸断,跌入运河必死无疑,雷明在那个地方放走朱白玉就等於杀死朱白玉,除非他的手脚筋长了回去,或是被人缝了回去。 鸟儿自鸟翁的手中飞走又飞回,几个来去后,鸟翁起身说道: “雾散了。” 仲春安排了人手暂留此地守著三个出口,以防出现意外,自己则带上了孟徵、高夫、鸟翁等一眾人直接进入了灵仙谷搜寻。 没有了瘴雾的灵仙谷很难看。 里面四处都是腐败的植物、黑色烂泥堆砌的沼泽、奇形怪状顏色鲜艷的毒物。 他们进入后,闻潮生与朱白玉等人便来到了先前阿水进入的那个入口。 这一次,他们没有穿白衣。 两方相见,亦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出现於此地,非友即敌。 朱白玉袖间银针第一时间甩出,刺破疾风穿出的声响便成了战斗唯一的號角,两方人马交手,绿色的囚笼绽放血光,有人拔刀斩过烈风,將纵练了半生的拔刀斩发挥到了极致,向著朱白玉砍去! 朱白玉未躲,甚至未多看一眼。 指尖飞洒出了银针,要更快於迎面而来的刀。 一指飞针,一指弹刀。 一名四境中品的高手就这么死於他的手中。 其余几名闻潮生不认识的那几名四境的白龙卫也展现出了非凡的战斗素质,这些人身上没有江湖人的那骨子狠劲,毫不上头,配合嫻熟,宛如阵中一道铁墙。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他们拖延,朱白玉杀人,其中一人重伤,见状不对想要撤离,被闻潮生抹了脖子。 一地狼藉,小七带人立刻收拾了现场,朱白玉进去之前对著那五名四境的白龙卫道: “各位兄弟,能冒著这般风险陪朱某到这里,朱某感激不尽,但待会儿咱们面对的人十分危险,此去多半无回,诸位不必隨朱某赴死,就请回吧。” 那五人面面相覷,而后其中一人道: “朱大人,我等皆是从龙將军麾下转来的,家中妻儿老小自有人照顾,此行管他刀山火海,既然来了,何须多言?” 朱白玉见他们全无退意,神色坚毅干凛,一时心头泛过千般滋味,最终慨然道: “朱某多谢弟兄们,今日若死,恩情来世必结草相报!” 眾人一同进入了灵仙谷,按照他们从魔方中拿到的线索,闻潮生可以大致锁定阿水如今所在的范围,但他们的速度务必得快,如今仲春的大部队已然深入灵仙谷,阿水独木难支,一旦被发现,隨时都有生命危险。 闻潮生带人去了几处疑似阿水可能离开时会经过的路线,但都没有见到阿水。 “水爷的警觉性果然是一如既往的高。” 小七感慨一句。 闻潮生眸光快速闪烁,不断打量著周围的环境。 “灵仙谷內几乎都是毒物与枯木,能藏人的地方很少,对方又是地毯式搜索,阿水不可能会去那三指绝路,一定会藏在外围,这样就算遇见了人,也有周旋的机会,不至於被堵死於一处绝地中……” 他话音刚落,远处一片枯林背后忽而传来了动静,似有人战斗。 “那头!” 眾人惊觉,第一时间赶往了那头,在腐朽枯林的背后,他们看见一群人將阿水堵在了一处沼泽面前。 阿水身上有血,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別人的。 仲春眺望了朱白玉一眼,眸中闪过了一丝讶异。 待得眾人来到了面前,仲春才开口道: “朱白玉我一直道你是个老实人,但今日发现,你也不那么老实,居然让自己的下属一个人进去找东西,自己在外面藏著。” 她不认识阿水,当阿水是朱白玉的下属。 朱白玉自知今日在劫难逃,没给仲春一点好脸色: “我藏著了?” “难道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秦侯?” 提到了“秦侯”,仲春的脸色倏然之间冷了下来,但她也没有急著动手,微微扬起下巴。 “东西在哪儿?” 朱白玉冷笑道: “当我傻?” “东西给你,我们还能活?” 仲春摇头,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我不拿到东西,你们才是真的死定了。” “杀了你们,我会寄一封信回王城,届时联合广寒城的力量与桃竹仙,將灵仙谷掘地三尺,挖也要將东西挖出来!” 闻潮生远远隔著人缝看了好几眼阿水,他发现阿水也在看他,於是笑了一下,但阿水显然笑不出来,神情严肃地宛如在战场之上。 “那如果我把线索告诉你,我们能活?” 闻潮生开口询问,但仲春没有回应。 她在思索。 此时此刻,她儼然已经成为了决定眾人命运的死神。 虽然灵仙谷瘴雾已散,但空气中依然残留著一些毒素,並且裹挟著异香,只是在这紧绷的气氛里,这香味只会让人的心情更加烦躁。 仲春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淡淡说道: “你跟朱白玉得留下,其他人可以走。” “我说话算话,这也是我能给出的最丰厚的条件。” 得到了这个答案,闻潮生暗嘆了口气。 她的这句话等於没说。 他不走,阿水不会走。 朱白玉不走,其他人也不会走。 她想了半天,仍是给出了一个团灭的答案。 朱白玉已然开始蓄势,他不会坐以待毙,远处沼泽畔的阿水也不会坐以待毙。 他们都曾是齐国的军人,临死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一定是挥刀。 但在二人动手之前,仲春团队之中一直沉默寡言的鸟翁忽然在这时对著闻潮生问道: “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闻潮生目光微抬。 “什么问题?” 鸟翁双手交错,那双沧桑年迈的眸子里呈现出了好奇: “朱白玉之前怎么逃走的?” 这个问题让高夫的心臟一跳,也看向了闻潮生。 他也想问这个。 到了此时,闻潮生没有再遮掩,坦然道: “我缝上了他的手脚筋。” 眾人听到这个答案,一时间皆是一惊,高夫眉头紧蹙,有些难以接受道: “你会医术?” “会。” “那夜桃竹仙没有发现?” “她太信任你了。” 高夫憋住的双唇忽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原来如此……” … … 第317章 程咬金 闻潮生倒也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情故意去抬桃竹仙,只是讲述了一个事实。 那夜桃竹仙没有去查探朱白玉,的確是因为大意。 而大意的根本便是他信任高夫。 “所以,一直在我们团队之中捣鬼的不是桃竹仙,也不是雷明,而是你?” 高夫的手已经摁在了刀上。 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他一名修为已经臻至四境圆满的高手被闻潮生这等修为不过二境之人戏耍得团团转,都是一件极难接受之事。 面对高夫隨时可能会劈出来的一刀,闻潮生没有丝毫怯意,神情十分平静。 进入灵仙谷之前,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雷明的確是叛徒,关云开也是,难道你们这一路都没有察觉么?” 高夫短暂的沉默了一下,闻潮生却指向了仲春。 “不管你知不知道,反正她知道。” 说著,闻潮生转而看向了仲春: “雷明没有来,他已经死了?” 仲春身姿挺拔,裙衫轻动。 “我平生最是恨叛徒,他自然没有任何活下来的理由。” 鸟翁又开口,从闻潮生那里得知了闻潮生利用桃竹仙如何做局,一步一步在眾人之间纠缠,最终侥倖逃走。 眾人听完后,表情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你真是个人才,但就是运气不太好。” 鸟翁感慨。 闻潮生也笑道: “我运气一直不好……但这段时间还可以。” 鸟翁徐徐从袖兜里拋出了一个铜幣,扔给了闻潮生。 “拋吧。” 闻潮生看著手中的冰冷铜钱,不解道: “拋这个作甚?” 鸟翁道: “正面生,反面死。” 闻潮生扫了仲春一眼,眉毛上挑,对鸟翁问道: “你能决定?” 鸟翁双手揣入彼此袖兜,声音消融於风中: 101看书1?1???.???全手打无错站 “不是我的意思。” 闻潮生微微点头,倏然弹飞了铜幣,而后紧紧握於掌间。 眾人的目光皆聚集於他的身上,闻潮生感觉到了掌心渗汗,久违的紧张在心口蔓延。 他晓得这可能是眾人唯一能活下来的机会。 犹豫了片刻,闻潮生缓缓摊开手掌。 反面。 “这是上天的意思。” 鸟翁嗟然而嘆。 “你运气不好,为平山王做事,会带来不幸。” 闻潮生抬头看了一眼蔚蓝的长天,平静面色下隱藏著什么,许久后,他埋头嘆道: “真操蛋。” “一半的机会我能活,怎么就要死了?” 一旁的朱白玉却笑道: “人不活,自然就得死。” “弟兄们……备战!” 他话音落下,眾人即刻战意抖擞,准备做最终的殊死一搏,高夫双手摁於刀间,眼中除了杀意便只剩下了闻潮生。 他此行所受苦难皆拜闻潮生所赐,眼下定然不会让其他人夺走闻潮生的头颅。 不远处,阿水背靠沼泽,单手持刀,眼中的凝重逐渐消散,转而化作了十分纯粹的漠然。 生死之间,心无旁騖。 大战一触即发。 高夫直勾勾地盯著闻潮生,掌间弯刀一点一点划过刀鞘,如此极慢极缓的动作,却好似將透明的空气拉出了一道浅白色涟漪。 “你是第一个,也很可能是唯一一个死於我刀之下的二境。” “仅凭这一点,你足以自傲了。” 听著高夫此言,闻潮生属实想要毫不顾及形象地大骂一句“我傲你老穆”,但在见到对方掌间闪烁寒光的锋刃之后,他的身上已被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覆满。 便在此时,一道格外沙哑的声音出现於枯林的出口处,打破了眾人那千钧繫於一髮之间的紧张气氛: “改天再自傲吧,今日他得跟我走。” 这声音来得过於突兀,杀了眾人一个措手不及,眾人的注意力被这声音带了过去,只见一名穿著黑色长袍的人出现於枯林的出口,踏风而来。 黑袍人的面容並无面罩,外头天日亦不黯淡,但诡异的事情便是黑袍男人站在那里,面容好似总被一层阴影而覆,谁也看不清。 见到了此人,闻潮生立刻想到了当初阿水告诉他的事——苦海县出现了一个穿著黑袍的人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先前他一直不曾见到,渐渐便將这件事情淡忘了,而今没想到这黑袍人竟然追到了这里来。 高夫的目光凝成了与刀一样锋利的线,声音掛著浓郁的战意: “你又是谁?” 黑袍人道: “你猜我为什么要穿黑色的长袍?” “想知道我是谁,你自己来看。” 高夫沉喝一声: “装神弄鬼!” “先斩你祭刀!” 他拔刀便出,径直斩向了黑袍人,刀气淬著难言的锋芒,势不可挡! 十丈之距,对於高夫而言,刀气可斩骨削魄,所过之处,地面土石好似被暴风席捲,飞扬繽乱,直至黑袍人面前时,威力抵达了巔峰! 颯! 黑袍人单手挥袖,竟以绝妙绝巧劲力將高夫之刀气握於掌间,而后轻弹於上苍之上,化於长风无形。 见他如此轻描淡写接下高夫这一刀,眾人的神情皆发生了变化。 震撼蔓延,死寂蔓延。 不开玩笑地讲,在场眾人中,有谁能如此轻描淡写接下高夫方才那一刀? 仲春……或是鸟翁? 他们確认眼前这个黑袍人还未至五境,可高夫已然早是四境圆满,且刀法惊世骇俗,五境之下已经鲜有敌手,纵是仲春与鸟翁这等强者也无法轻鬆应对高夫,而眼前黑袍人这一手著实令人嘆为观止。 “我与人应承,出来不可轻易杀生,尔等让路,我带人即走。” 他声音沉稳,可背后始终带著一丝隱晦的疵味,像是在努力藏著什么。 仲春几人费尽心思,先是解决了寧国公残党,后又將闻潮生等人逼至此处,眼见著一切都將落下尘埃,偏生此刻杀出了一个“程咬金”来,到了这个时候,谁肯愿意轻易放手? 当然不可能。 更何况,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 第318章 癲狂 “让他们交出沉塘宝藏的线索,我便放人。” 仲春开口,眸中霸烈愈甚,绝不肯就这样放闻潮生等人离开。 黑袍人看向了闻潮生,后者沉默了会儿,对著仲春说道: “你先让她过来。” 他指的自然是沼泽畔的阿水。 仲春抬手,围著阿水的人非但没有让开,反而將阿水围拢得更紧。 “先交东西,我们確认东西没问题后,再放人。” 闻潮生斜视了一眼黑袍人的腰间,隨后又看了看朱白玉等人,最后才对著阿水道: “阿水,把东西给他们吧。” 阿水眉头渐皱: “这种东西,我怎么可能放在自己身上?” 仲春: “带我们去找。” 她话音落下,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皮肤上忽然生出了许多细密的鸡皮疙瘩,上面的汗毛已是层层倒竖。 到了她这等境界之人,对於危险的感知十分敏锐,很快便锁定了来源。 正是那名直勾勾盯著她的黑袍人。 她虽看不清对方兜帽之下的面容,却能感觉到黑袍人的气质在潜移默化中发生著变化,从兜帽之下投射出来的目光似乎愈发危险癲狂,带著极深的敌意將她锁定,这种敌意绝不简单,像是同她有血海深仇。 但若真是同她有著血海深仇,黑袍人先前的態度不会这般平和。 仲春不明白,但也正因为不明白,她才更加觉得不安! “小心,他状態不大对劲!” 仲春忽然开口,话音还未落下,忽见黑袍人的浑身气息忽然犹如洪水泄闸,先前努力压抑的癲狂此刻终於不再掩饰,隨风尽数倾出! 他黑袍猎猎而动,抬手一掌,袖间真力饮天而起,地面上的砂石木屑犹如失去了重力一般,缓缓向著上方漂浮,仲春等人已觉察到了难以言喻的危险,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与高夫同时出手,刀掌齐至。 磅礴掌力与惊天刀芒揉为一体,二人皆是江湖顶尖的四境高手,同时出手,威力自然非同凡响,便在刀芒与掌力齐至的那一刻,黑袍人高抬的手掌骤然落下,那些宛如星尘漂浮的碎木沙砾嗡嗡震颤,好似在空中立定,高夫额头上的汗水滑落至睛明,就是这么一个短暂的瞬间,空中所有细小的微尘再度炸开,化为了粉末,也正是此时,两方真力犹如神兵交击,霎那的沉寂之后,可怕的余波盪开,將无数粉尘震飞,化为罡风四散! 沙尘四起,闻潮生被一只手从脖子背后抓住,几个起落便远离了战场,这罡风以他如今的能力根本承受不住,待他落定之后,才发现提著自己的是朱白玉。 朱白玉左手提著闻潮生,右手提著小七,依然能够快速远离战场,足以见其轻功的水平之高,基本功之扎实。 闻潮生回望烟尘,目光在里面寻找著阿水的身影,没过多久,便见到了一个模糊身影提著柴刀穿行而来,她走路一瘸一拐,不是阿水又是谁? 隨著她来到近处,几人才看见阿水的刀上滴落著鲜血,显然才跟人动过手。 她唇角染血,凌乱的髮丝间可见尘埃淡淡,也受了不轻的伤。 “没事吧阿水?” 闻潮生上前扶住她,阿水目光变得略微僵硬,隨后说道: “没事,伤得不重。” “刚才跟那个女人过了一招。” 闻潮生闻言忽地一怔,目光下移,再一次看向了柴刀上鲜艷的血,眼皮竟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你砍了她一刀?” 阿水语气带著些不快,道: “没砍到要害。” “这腿……还是慢了些。” 她这话让在场几人皆神情复杂,尤其是闻潮生,如今身上残留著治不好的道蕴伤,境界跌落,腿瘸,诸般负面的状態叠了一大堆,还能一刀与仲春以伤换伤,怪不得当年能逆伐天人。 嘭! 便在此刻,沙尘之中大战又起,刀光剑影横生,有身影婉转如游蝶,轻盈似鸿羽,有拳脚苍劲似蛟龙,灿烈如流星,几道身影不断腾挪,直至烟尘散去,地面上已是狼藉道道,尸体数具。 这些人乃是仲春所带来的四境高手。 他们的死法如出一辙,皆为不能受黑袍人一掌而毙。 此刻的黑袍人身形已仿佛彻底扭曲,浑身洋溢著癲狂的气息,似是坠入了魔道,方才使用的招式本沾染著浩然正气,此刻也已远去,扭曲异化成了让人头皮发麻的形態。 一招一式,皆已妖魔化。 青、蓝二色的玄气彻底成了血红,刺目惊心。 他桀桀怪笑,声音尖锐嘈耳,脖子时而左拧,时而右转,看向周围的几人。 仲春、高夫、孟徵、鸟翁等一眾尚且还围在黑袍身旁的人,多多少少身上带著些伤,表情无比沉重。 “……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白骨如山鸟惊飞……” 黑袍人嘴里念叨著神经质般的话语,下一刻身形陡然消失在了原地,出现在了仲春面前,一指弹出! 指尖罪海如狱,鬼哭狼嚎! 向来战斗风格刚猛的仲春面对这一指竟是不敢硬接,快速后退,双掌以阴阳二势牵引这怪异恐怖的真力,却不曾想这真力仿佛附骨之疽,犹如毒虫一样攀咬上来,不但极煞极冷,还一个劲儿地要钻入她的四肢百骸,更加诡异莫测的是,这股力量脱离黑袍人后非但没有快速消散,反而还在与她不断纠缠! 好在黑袍人並没有追击,双手抱胸看著仲春狼狈模样,怪笑两声,突兀一个转身竟又攻向了鸟翁! “此人精神错乱,诸位莫要留手!” “一同將他拿下!” 仲春將这煞冷的劲力全力化开,欺身而上,双掌击出“十三洲”,直袭黑袍人背后! 然而对方竟是不躲不闪,后退一步,以自己后背迎击仲春这浑厚刚猛的一击! 在他人眼中,这无异於自杀一般的行为! 然而霎那之间,那红色的怪异煞力自心臟蔓延全身,宛如在黑袍之外披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鎧甲,与仲春双掌相迎时,长出了一张又哭又笑的鬼面,十分狰狞! 轰! 二者相触,黑袍人未动,竟是仲春后退了半步! “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杀杀杀杀杀!!” 黑袍人仰头嘶声大叫,嘴角溢出鲜血,以后心硬接仲春“十三洲”后,他虽受伤,却似乎並不严重,此刻形態却愈发狂乱,身上煞红之气也化为了更为深色的黑雾,繚绕周身,让其宛如地狱而来的幽冥使者,诡譎莫测! ps:晚安。 第319章 绿水行舟 … 见著远处黑袍人陷入疯狂难以自拔的模样,闻潮生即刻对著眾人道: “没法等了,先撤。” 小七犹豫片刻,指著远处与眾人酣战的黑袍人说道: “这位高人来救咱们,咱们就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大好?” 闻潮生理不直,气也壮,耐心回道: “是不好。” “但他们这阵仗,莫说我们,老朱去了都帮不上忙。” “而且他武功卓绝,若是没有咱们这些拖油瓶,但凡他想走,隨时都能走。” 言罢,闻潮生几人快速朝著灵仙谷外方遁去,不做停留,路上阿水在身上摸索了一下,將一张尚且带著泥土腥味与残渣的图纸递给了闻潮生。 “这是……” 阿水:“沉塘宝藏的线索。” 闻潮生:“你没藏?” 阿水:“既然所有人都觉得我会藏,那我藏不藏又有什么区別呢?” 闻潮生仔细地打量著阿水一眼,他很想说一句“不管你是谁,现在立刻从阿水的身上下来”,但又觉得不太礼貌,接过了阿水递来的线索,只道: “你如今真是聪明的可怕。” 阿水抿了抿唇,眼底闪过一丝难见的促狭。 当时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也觉得自己聪明得可怕。 朱白玉回忆著方才发生的一切,颇为疑惑: “除了平山王与寧国公,这一次咱们的行动应该无他人知晓了才对,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救咱们?” 闻潮生回望了一下身后远处的战场,来的那名黑袍人实力过硬,以至於仲春几人应付起来尤为吃力,根本无法抽出多余的精力来管他们,只能眼睁睁看著他们离开。 他看著那黑袍人扭曲的身影,沉默了半晌没说话,將阿水递来的线索重新拾起,打开之后,发现里面又是一张画图的一角。 “不是吧,还来?” 小七见到这图画的一角,忍不住骂道:“这寧国公是不是有病?” 此方世界尊卑关係颇重,哪怕寧国公对外的消息是已经去世,但寻常人依然不会直呼他的姓氏,小七自是因为年幼时在关外长大,接触的儘是江湖中人,所以没那么多所谓。 朱白玉也感慨一句:“这毕竟事关沉塘宝藏,如此慎重对待倒也合理。” 闻潮生反覆查看著手中新拿到的线索,一言不发,但眸中快速闪烁交替的神光昭示著此时此刻他心中正有千万念头奔腾。 “你在想什么?” 阿水觉察到了闻潮生的沉默,偏头询问他,闻潮生回神之时,说了一句让眾人摸不著头脑的话: “这好像是个局。” 阿水:“什么局?” 闻潮生道:“没什么……这是场局也好,不是局也罢,总之已经与我们没多少干係了。” 他將线索收纳好,交给了朱白玉,又说道: “老朱,关於沉塘宝藏的事,你先不要与齐王讲。” “此次回王城,我想见见平山王。” 阿水一把薅住闻潮生的袖子,眉眼之间儘是严肃: “你活腻了?” 闻潮生抬手,缓缓对著她道: “如果平山王想要杀我,我与老朱根本不可能活著来到广寒城这头。” 他把鸟翁受了平山王密令来帮助自己的事告诉了眾人,几人听完之后脑子里似乎堵塞,一时间分不清闻潮生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闻潮生也没有再继续对此做任何解释,眾人很快便出了灵仙谷,由於走的是另外一条就近的路,他们见到了许多守候在此地的人,这些人皆是平山王豢养在江湖之中的死士,但此刻一动不动,形態怪异,全被人点穴制住。 那名黑袍人不杀这些人,朱白玉可没有留手。 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他们若是留手,事后黑袍人若败身亡,仲春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依然会对他们展开疯狂的追杀。 很快,此地便只留下了一堆尸体,朱白玉也迅速召集了林间的白龙卫,准备动身回去王城…… … 齐国之西,赤州,东陵山之南。 一位红衫男子与一名圆头小和尚行一叶扁舟,泛绿水而行,不过三日,已离陈朝一千五百里开外,再东行六百里,即可入边关洪铜,进齐国地界。 清风徐徐,扑面而来。 小和尚眉清目秀,年龄约莫十五六岁,脖子上与腕间皆掛著褐色念珠,身上穿著小小的黄色僧袍;而红衫男子似乎年纪不小了,双鬢之间泛著沧桑的白色,脖子上掛著一张墨玉佛牌,但他的精气神不错,迎面与微风相和,神情恬静。 小和尚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时而蹲於舟前弯腰掬水,时而走到船尾看看他们来时的长路,小脸上儘是兴奋。 “宋桥叔,您是不是已经五年没有去过齐国了?” 小和尚玩水玩得乏了,便来到了红衣男的身旁坐下,抬头对著他问道。 宋桥被忽然问起,似乎想到了一件很久远的事,他偏头望向了绿水远方,单手搭在了小船边缘,隨著小舟前行,他的记忆却开始回退。 “五年了……还真是快啊。” 他感慨一句。 “我是有五年没有去过齐国了。” 小和尚埋头扇开了一些小腿处飞舞的蚊虫,自顾自说道: “小僧听说,好像是因为当年“沉塘宝藏”的事……宋桥叔,春秋元帝驾崩之前,真的留下过“沉塘宝藏”?” 宋桥闻言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里有许多情绪,这些情绪构交织纠缠,一同构成了一个被埋藏极深的故事。 “法照,你是出家人,还是“佛子”,不可妄语。” 法照单手撑著自己的下巴,撇撇嘴。 “小僧算哪门“佛子”?” “还不都是“法慧”师兄……” 他话说到这里,见宋桥的眼神变得严厉许多,也適时地止住了自己的嘴,转而沉默了小会儿,又说道: “宋桥叔,讲讲嘛,小僧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透透气。” 宋桥无奈地嘆了口气,看向法照的眼神变得慈爱了些,又说道: “法照,日后在外人面前切记不可喊我“宋桥叔”,你如今是佛子了,也是僧人,未来要了断俗世,不可半分沾染,否则会影响“佛轮”。” 顿了顿,他凝视著法照那双清澈的眼神,犹豫了片刻,缓声道: “关於“沉塘宝藏”一事,你若真是想知道,我便与你简单说说,但你切记,定然不可將此事与他人说出。” “包括无名大师与法慧师兄。” 法照点点头。 “一定!” 第320章 天倾峡,东逃者 宋桥见四下里无人,便与法照聊起了当年发生在齐国的那桩禁忌旧事,但讲述起来,却仍是格外简洁: “春秋元帝当年的確留下过许多宝藏,至今该有还未被发掘出来的秘密,但这份秘密,绝不是什么“沉塘宝藏”。” 法照仍是没有听得太明白,但与宋桥眼神交接的那一刻,法照的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身子半震半僵。 “宋桥叔,你是说……根本没有“沉塘宝藏”?!” 河上,唯有水声与鸟语。 缄默在绿水之中悄无声息地流淌,法照尤是未曾亲身经歷,此刻也觉得心臟砰嗵乱跳,搭在小舟沿侧上的手微微颤抖。 “所以,当年您是骗寧国公的?” 宋桥拧开了竹筒,仰头饮了一口河水。 “是。” “但又不只是我。” “齐国的另一位贵人费了巨大的精力与数年的谋划,为他造了这一局。” 法照呆滯地看著宋桥,对方似乎很不想回忆当年关於这件事情的细节。 “可宋桥叔,那位齐国的贵人……为何要这么做?” “爭权?” 宋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不知,也不可乱说。” 法照又问起了另一件事: “那……当初宋桥叔为何要帮助那位贵人?” 宋桥面色带著淡淡的笑意: “自是他开出了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好了,话题至此为止,法照,这些皆为凡俗之事,你接触得越少,未来对你愈好。” 法照嘆了口气,偏头望著浅绿色的河水,清澈的小眼睛里失去了光彩。 “对我好对我好,你们总这么说,唉……” 宋桥溺爱地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头,但手指停在了戒疤面前片刻,最终还是缓缓落在了法照的肩膀处。 “日后你自会明白。” 法照趴在了小舟边缘,指尖轻轻划过翠绿水面,漾出了层层涟漪,而在绿水的下方出现了大片的斑斕色彩,犹如一条巨大的水下丝带。 这条丝带跟隨著小舟飘摇前行,宛如护航的使者。 而这些丝带,实际上是一条又一条水下的游鱼。 每当法照轻轻落指於水面上时,它们便会朝著水面之上探头,似乎想要与法照指尖相触。 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著它们。 “宋桥叔,你说,法慧师兄也会去齐国么?” 面对法照的询问,宋桥回道:“会。” 法照眉毛一扬: “真的?” “那我可以在齐国找他玩吗?” 宋桥笑吟吟地说道: “如果你能找到他的话。” … 齐国东部,天倾峡。 一行人约莫五六十,徐徐於黄沙漫天的古道上前行,骑马行於队伍最前方的是一名老者,他身材枯瘦,手腕与脚腕上有极深的伤痕,血肉翻著黑色,触目惊心。 老人穿著极其朴素的灰色袍子,周围数人护送。 其中便有王朝与阴三。 穿越倾天峡时,老人从身上拿出了一张羊皮与药材所制的捲轴,缓缓摊开。 上面空无一物。 他將羊皮卷交给了王朝,对著他指著倾天峡上的某处石台。 “往那儿去,那座石台背后有一条狭缝,缝中有一处山间盐泉,將这羊皮卷放於盐泉中浸泡一刻钟,再放於烈日下暴晒。” 王朝接过了老人递来的羊皮卷,照著老人的指引前往了荒漠上方,寻至山缝中,里面果真有一汪坑中盐泉。 他照著老人的要求完成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便见羊皮卷上出现了一处详细的標註。 就在倾天峡附近的一座无名老山內。 “国公,这便是……宝藏?!” 王朝望著羊皮卷上的標註,手竟在隱隱颤抖。 寧国公抚摸著自己下巴上的鬍子,唇角扬起一抹弧度,缓声道: “这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財富。” “也是平山王这些年一直想要找的东西。” “得了这笔財富,咱们可以沿著风城遗址运向关外,待我与赵王交涉后,诸位不但能分到一笔庞大的財富,还会在赵国拿到一官半职。” 他话音落下,看了看跟著自己的那一行人,颇为感慨。 艷阳炫目,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当年寧国公麾下何其璨灿……如今,也就只剩下诸位愿意为老朽出力了。” “不过五年时间啊。” 寧国公声音略带悵然,但很快,他便抖擞了自己的精神,对著眾人高声道: “不过,向来高峰多拥簇,低谷才见真心人,诸位如今还愿意为我卖命,我绝不会亏待诸位!” “若此行能出齐归赵,我必以救命之恩,厚报诸君!” 眾人也似乎感受到了寧国公此话中的真诚,一时间似乎联想到自己未来得財得势的那一刻, 顿时心潮澎湃,拱手高呼: “我等誓死效忠国公!”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就在眾人高声疾呼之时,阴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而看向了远方天倾峡凸起的一字地平线处。 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但他却看得极为认真,並且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 第321章 王与公 … 阴三所视的那头是风城,而风城如今早已经被战火烧焚成了一座坟场,什么都没留下,当初赵国费尽巨大的力气打下风城之后,本应势如破竹,继续进军,可他们却因不可知的缘由退去,如是而来,风城便成了一座空寂的死城。 那里没有齐国的人,没有赵国的人。 那里不该有任何人。 但此时此刻,隨著时间短暂地推移,在倾天峡的那头,却出现了三道人影。 那该是人的影子。 此地方圆百里皆是荒漠,莫说吃食,连根野草都见不著,大部分能找到的水源皆是盐泉,莫说啜饮,便是用皮肤粘的久了也受不住,这等残酷的环境,人都得靠著商队才能活下来,更何况是动物? 那三人骑马徐徐行来,皆穿著避日白袍,袍袖袍尾在黄沙袭卷的风中猎猎而响,由於兜帽与白巾遮住了面容,因此眾人无法认出三人的身份,便当其是从已经破落的风城塞外而来的游牧与凶徒,一群人即刻勒马而行,稍稍向前,將寧国公护在中间。 “何人在此?!” 一名身材精壮的男人持刀往前,向著远处三人厉声质问,声音浑厚粗獷。 三人无一人回应,仍是策马而来,直至眾人前方三五十步处才终於停下,中间那人见眾人如此紧张,不慌不忙地对著他们微微抬手,示意他们莫要紧张,而后將兜帽面巾缓缓摘下。 那张藏於面巾后的脸与阳光接触时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好似没有任何敌意,但隨著眾人看清这张脸后,非但没有丝毫安定,反而更加紧张惶恐! 而在紧张惶恐之外,还有另一种情绪掺杂其间,那便是震撼! 因为此时出现於他们面前的人,本应该高坐於王城,说什么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正是……平山王。 “好久不见了,国公。” 平山王开口,面色十分平静,似乎真像是素袍老者的老友。 而见到平山王后,一路上冷静从容的寧国公心顿时沉到谷底,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再一次看见这张脸时,寧国公仍旧难掩心中的愤怒,目光陡然变得极为阴翳。 而这份阴翳的背后,还有一抹掩藏不住的心惊。 对方此时此刻出现於此地,是否意味著他已经看破了自己的意图? 他想劝说自己这只是一个巧合,可却无法將自己说服。 “平山王,你背著齐王偷偷软禁国之重臣,还不断对外散漫著虚假消息,此举若是被齐王知晓,你可知后果?” 面对这名曾立於同一高度,爭权夺利,明暗较劲多年的政敌,寧国公自是不会低眉顺眼,他们之间早已有了化解不开的恩怨。 平山王道: “我早与你讲过,商贸是商贸,国政是国政,你只是个商人,不適合玩这一头,你偏不信。” 寧国公环顾周围,江湖上数十名顶级强者皆於身侧,他单手攥著韁绳,任凭鬢间的汗水滑落。 “出了风城,我还会捲土重来。” “这世间欠我一个清白。” “我自己会要回来。” 平山王微微摇头。 “你出不去。” “如果你继续待在寧国公府內,尚且兴许还能多活几年,但你偏要在这个时候选择放手一博。” “现在,你最后的筹码也將被搬上餐桌,自然你也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寧国公眯著眼: “你们只有三个人,也配拦我?” 平山王沉默了片刻,缓缓抬头,看著他道: “天人配不配?” 他话音一落,平山王身边的另一名白袍人不再掩藏,一缕独属於天人的气机瀰漫,眾人脸色骤变! 真是天人。 那人也缓缓摘下了自己的兜帽与面巾,隨著他的面容显露於眾人眼前时,寧国公的神情僵滯,愤怒与恐惧同时呈现,在眸中不断交织。 这张面容……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 当年他们队伍进入黑龙山寻找沉塘宝藏时,便是此人带头劫杀,几乎將他们的队伍全歼,最后致使他被软禁於暗无天日的寧国公府內足足五年。 此人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忘川十殿之一,阎罗。 “你一名天人,竟然自降身份,甘愿为平山王做事,看来……平山王已经找到沉塘宝藏了。” 面对寧国公咬牙切齿地质问,阎罗却道: “当年,我並非奔著“沉塘宝藏”而来,那只不过是外界以讹传讹的笑话罢了。” “我帮王爷做事,与利益无关。” “所以当年他叫我,我便来了,如今他叫我,我也来了。” 顿了顿,他看著寧国公,用一种颇为同情的语气说道: “而且有些事,你这样的商人永远不会明白。” 事先紧紧拥护寧国公的眾人,在见到天人出现后,一时间都不自觉地双腿加紧马腹,一点点让开后退。 帮寧国公脱困这件事,原本是高风险高回报,哪怕便是平山王提前看破了他们的想法,带著人前来围追堵截,他们也会为了自己未来后半生殊死一搏,但眼下他们却已经失去了殊死一搏的意义。 他们想要杀死一名天人,除非人数再多一倍,皆为四境上品或是圆满,且对方绝无任何周旋或逃跑的念头,如此耗到对方精疲力竭时,方有可能拿下。 但就他们眼前这四十七人,想要对付一名天人显然是痴人说梦。 於是高风险高回报也变成了高风险零回报。 谁还要继续坚定不移地站在寧国公这边,若不是千古无二的忠臣,便是脑子有坑。 见到这一幕的寧国公,面色阴沉到了极致,最后却是顶著一张黑脸笑了起来,笑得面容扭曲,形色癲狂。 渐渐的,他又恢復了平静。 “我寧梟一生波澜壮阔,没曾想到,今日竟然要葬身在这等荒无人烟之处……我也真没想到,在你眼中,我竟比沉塘宝藏还要重要。” 平山王看著老人的眼神极为漠然,漠然得完全不像是在看待一名对手。 “事实上,你和沉塘宝藏对我来讲其实都不重要。” 第322章 真正的目的 寧国公並非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但他很难接受自己的对手竟然如此轻视他,甚至根本未將他放在眼中。 他幼时跟隨村中经过的商队一同离开,赚了点小钱之后去了洪铜,在洪铜的赌场发了第一笔小財,而后他记录了途经的所有城州,忽想到了青雪湾三州最近一直连绵大雨不停,峡湾涨水十分厉害,而从王城那头开启的运河工程还没有接到青雪湾这一头,一旦这场雨继续这样下下去,就算青雪湾不发洪水,附近的秧田也必然会被泡烂,於是他用手里赌来的钱財囤积了大量的旧粮。 齐国物丰地饶,又因为与陈国交临的边境常年没有战事,两国之间关係较为和睦,因此这里的边关处反而因为商队来往频繁而变得閒富,百姓的粮食吃不完,囤积的旧粮又根本卖不出去,寧梟收购的时候,甚至还有一些热心人直接免费赠予他。 两月之后,青雪湾发了洪水,寧梟发了横財。 自这一刻起,寧梟身上的某种特性似乎觉醒了,他浸淫商道,无法自拔,不出一年的时间便组建了一支极为庞大的商队,开始將自己的生意发展於方方面面,甚至打到了他国疆域。 也是自那时起,他寧梟的声名开始渐渐远扬。 自寧梟离村之后,他的一生都在赌,一生也都在贏,而贏得最大的一次,自然便是他在齐国政变大局中赌的齐王这一子。 这一子落下后,让寧梟摇身一变,从一名商人变成了万人之上的国公。 那一刻,是他人生的財富与权力的巔峰。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寧梟的野心与自负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他绝不允许有人竟以这样轻视的眼神看他。 “可笑,平山王,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虚偽……” “不在乎沉塘宝藏?若真是不在乎,你会將我囚禁在寧国公府五年而不杀?” “你不就是想要从我这里挖出关於沉塘宝藏秘密么?” 寧国公面色狞扭,而后带著几分疯癲笑道: “不过,我告诉你,我死了,你也別想拿到沉塘宝藏,永远別想拿到!” “那个秘密,宋桥只知道一半,这个世上,只有我才知道另一半!” 平山王骑马驻於风中,看向寧国公的眼神里不再只是漠然,还带著一丝怜悯: “恰恰相反,那个秘密宋桥知道全部,而你只知道一半。” 寧国公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他好似从对方的语气里读懂了什么。 “你什么意思?” 平山王: “你难道没有丝毫察觉,从“沉塘宝藏”出现的那一刻起,你的每一步全都在我的算计之中吗?” 寧国公与他相视,心里突兀地蔓延过一阵极为不祥的预感。 平山王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那句最伤人,刺进寧国公內心最深的话: “想明白了么,“沉塘宝藏”从一开始就是我和宋桥给你做的局,这个世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沉塘宝藏”。” 他话音刚落,寧国公便厉声喝道: “你放屁!” “沉塘宝藏是真的!” “平山王,收起你那些可悲的小伎俩!” “休想从我这里骗走任何与沉塘宝藏有关的消息!” 平山王与已有些失態的寧国公对视著,徐徐讲出了寧国公拿到的所有关於沉塘宝藏的线索,又当著眾人的面前说出了自己如何提前布局,提前与宋桥结盟,说得眾人心头暗颤,说的寧梟身子摇摇欲坠,几乎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他喉咙乾涩,闷痛的胸膛里像是栽了一棵枯死的树。 此时此刻,寧梟才知道,自己这些年在平山王的面前,就是一只跳樑小丑。 “我本来没想对付你,身居高位者,鲜有人没有野心,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国库里的钱財。” “齐王將国库交由你管理,本是对你的信任,而你却钻了齐国律法的漏洞,利用国库的钱財大量豢养门客,美其名曰说是为齐国招贤纳才,实则是借著他们的手在王城不停洗金,將国库的钱一笔笔转化为你的私人財富。” “我若再不处理掉你,五年后的今日,齐国的国库只怕是亏空不足一半了。” 寧梟艰难地抬起头。 “你在我手中安插了多少细作?” 平山王道: “比你只多不少。” 寧梟眼皮不受控制地一直弹跳,落魄失魂: “所以……你费尽心思为我设下“沉塘宝藏”这一局,其实是为了追回那些国库里的钱財?” 平山王: “自然不能一开始就让你知道。” “若你知道,这事儿就没法做了。” 寧梟惨笑起来。 “好好好,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六个好字,而后阴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忽而出手想要抓向拿著羊皮卷的王朝,可还是慢了一步。 天人即在眼前,他怎可能造次? 阎罗隨手弹出一道劲力,便將阴三探出的手臂击碎,血飞溅,王朝已然身退,一个闪身,稳稳落於平山王的身边。 阴三右臂折断,却是没有吭声,反而对著王朝冷冷道: “王朝,你居然也背叛了国公!” “难道你忘了,当年是谁在你走投无路时收留了你?!” 王朝微微摇头。 “我想活,不想死。” “当年国公能让我活,我自然尽心竭力辅佐国公,而如今唯有王爷才能让我活,所以我选择站在王爷这边。” 言罢,他从身上拿出了那张羊皮卷,双手呈奉给了平山王身畔的另一名白衣人。 拿到了要的东西之后,平山王扫了一眼在场的人,淡淡道: “想活命的往回走,別回头看,回去了別讲话。” 短短的一句话,瞬间便让寧国公身旁那些先前还忠心耿耿,扬言要为寧梟赴汤蹈火的眾人乱了心神,他们彼此相视,皆看见了眼中的迟疑。 阴三此时也撕开了自己的黑袍,大声道: “诸位隨我死战,或可送国公出境,出境后,自有人接应国公!” 他不说还好,这么吼了一下,直接有人策马转身便逃,接著这些忠心耿耿的护送者顿时化作鸟兽而散,爭先恐后朝著远方荒土漫漫的来路逃去…… 第323章 回见齐王 “我知你脾性,绝不会向我妥协,我自然不能让你知道我的真实目的,由是以沉塘宝藏的理由困了你五年,但这五年里,我依然没有想到好的办法从你嘴里撬出那些被你转移走的財富。” “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讲实话,我自己也快要失去耐心了。” “但世间事,人难尽算,无论如何穷尽心思,总会出现预料之外的情况,而这一次……我的运气在你之上。” “那夜闯入寧国公府內的“年轻人”成为了一个绝佳的饵,你循著这个饵,亲自带我来找到了被你藏起来的本属於齐国的財富……不过,我换个说法或许更为贴切——这五年的时间里,失去耐心的不止是我,还有你。” “毕竟,你我这般岁数的人,还能有几个五年呢?” … “平山王,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一切,为何却不告诉齐王,要瞒著他做这件事?” … “……” … “呵呵,你杀了我,从此齐国便在你一人掌控之中了,想好什么时候夺权了么?” … “……” …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为什么?!” … “……” … 黄沙漫漫,倒下的老人脖颈流出了腥红甚至泛黑的鲜血,这血犹如顏料,反而成为了此方苍茫天地中的另一种罕见的色彩。 生命无声逝去,那幅画面难免显得诡异。 大荒没有孤烟直,长河亦不见落日圆,那位曾经齐国最为盛名,传得最为贤能的国公,最终在这无人问津的荒漠里,宛如放逐的罪犯被人处决。 阴三的尸体就躺在了寧国公的身旁。 平山王带著人与那幅羊皮卷找到了被寧国公藏起来的財富。 这些年,他早已经將齐国国库內的財富转化为了贵重的金银珠宝,提前存储起来。 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寧国公並不想当一辈子的寧国公。 但在齐国夺权的难度太大,於是寧梟便想到了带著齐国的財富离开,去关外打造一个属於自己的王国。 曾经的经歷让寧梟觉得,只要財富足够,短时间內创造一个比齐国更加强大兴盛的国家並非难事。 这世上,几乎没有“財”做不到的事。 下属开始搬运大批的財宝,平山王骑马佇於不远处荒土,遥望天际火烧云时,出神许久,先前在王城与他弈棋的那名道士牵马行於其身畔,笑问他在想什么,平山王模稜两可地回道: “在想眾生的命运。” 数日前,道人没能从平山王那里贏走王城最贵的酒。 但平山王还是请他喝了。 道人不明白平山王为什么要请他喝酒,自然也不明白这七个字的含义,他只从平山王的眼神里读到了荒漠里一望无际的黄沙,还有此方没有丝毫春意的春天。 … 朱白玉快速安排了行程,眾人没有丝毫耽搁,直接动身前往王城,这一次,阿水也被编纳进入了白龙卫中,一来这件事情做完,闻潮生必然在齐王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只要齐王愿意开口,他们目前面临的绝大部分程序上的麻烦都可以快速解决;二来,目前仲春等人生死不知,他们一走了之,却让阿水单独留下,极有可能会將阿水置於险境。 来救他们的那位高人精神似乎有很大的问题,时而清醒,时而癲狂。与人动手时神志不清是大忌,仲春等人皆非宵小,但凡让他们抓到机会,战斗隨时都会结束。 那位高人一死,仲春一定会第一时间发动所有的江湖势力搜寻他们踪跡。 几匹快马,趁著春风正浓,毫不犹豫地一路杀向王城。 別停。 这是最简单杜绝仲春等人追杀的方式。 二两舟叶,三点清风,运河之后,快马疾奔。 到了王城之后,朱白玉先让小七安排了阿水的住处,自己来不及卸下一身的疲惫,便领著闻潮生同去了蟠龙宫,侍卫进去通报之后,齐王准许了闻潮生进入宫內。 在那座淒冷的大殿內,闻潮生第一次见到了这位齐国年轻的王。 但对方的身上没有半点王的气息,除了那双醉醺醺的眸子里散发的酒气,便只剩下了颓废与丧气。 “草民多谢齐王救命之恩。” 闻潮生见面之后,先向齐王道谢,当初在书院里,的確是靠著齐王及时地抬了一手,他方能捡回一条小命。 穿著素白长袍的齐王瘫在自己的软榻上,掌中的青铜爵杯在细白的指间微微摇晃,他眯著微醺的眼睛与闻潮生对视,醉里醉气说道: “谢我什么?” 闻潮生:“谢书院之事。” 提到了书院,齐王似乎想起了些,许久之后微微点头: “那件事……你是该谢谢我,但我也该谢谢你。” “如今你身为书院的学生,倒也不必自称草民,我寻常閒来无事亦不上朝,私下里你以“我”相称即可。” “我也听说过些你在书院里的事……怎么,我大齐书院这等神圣之地,磨不平你在江湖里染的匪气?” 闻潮生道:“书院神圣,书院的人可未必神圣。” 齐王:“怎么讲?” 闻潮生將书院里同门之间的一些腌臢全部讲了出来。 齐王听完之后有些难以置信。 “你在开玩笑?” “那可是我大齐的书院,是万类教化之地,里面的学子皆是寒窗苦读多年,不说德馨贤明,怎么会干出这等事情?” 闻潮生与他讲道: “大王知道,有句古话叫做“穷山恶水出刁民”么?” “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越恶的人越是活得舒坦,越善的人越是处处受挫,甚至完全过活不下去。” “人总归是不希望自己受到伤害的,因此在恶劣的环境中,善良的人为了保护自己,也会逐渐收敛自己的善良,变成恶人。” 齐王饮下杯中清酒,而后將爵杯置於一旁的小桌上,感慨道: “你竟以“穷山恶水”来形容书院,胆子可真够大的,若是此话传到了书院之中……嘖嘖。” 闻潮生盘坐於朱白玉的身侧。 “这是古往今来人类发展必然的规律。” “善良的人抱团之后会更强大,因为善良的人往往容易团结,彼此之间建立著更深的羈绊;而恶人则恰恰相反,越是单打独斗,他们越是可以发挥自己的不择手段,反而抱团之后,会因为各种利益问题滋生恩怨,从而內外割裂。” “如今的书院就宛如一滩臭水池,再纯洁的莲也独木难支,但凡在里面待得久了,要么枯死,要么成为它的一部分。” ps:还有一更会比较晚。 第324章 平山王(一) 齐王倒也没什么架子,唤人来给闻潮生与朱白玉拿了果盘与美酒,接著自己半躺在了软榻上,长吁了一口气。 “你呢,你以后也会成为了书院的一部分么?” 闻潮生道: “您觉著呢?” 齐王: “我第一次见你,对你不了解。” 闻潮生: “以后王上会有时间了解的。” 齐王笑了起来,指了指朱白玉: “老朱啊,你给我带来的这个人有点意思。” 言罢,他举杯,虚空与二人碰杯,仰头饮尽后又给自己满上。 “沉塘宝藏的事情有著落了么?” 朱白玉想到了路上闻潮生对他的叮嘱,没有吱声,闻潮生拿起了果盘上的一颗草莓塞入嘴里,徐徐道: “在谈论这件事情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王上。” “寧国公真的死了么?” 提到了寧国公,齐王的眼神变得犀利了许多,他反问道: “难道寧国公没有死?” 闻潮生笑了起来,笑完之后饮下一杯酒,回道: “那看来,寧国公是真的死了。” “关於沉塘宝藏的线索我们倒是已经拿到,但王上要有心理准备。” 齐王失笑道: “我有心理准备?” 闻潮生道: “是的,即便咱们收集到了所有关於沉塘宝藏的线索,最后也未必能找到沉塘宝藏。” 齐王: “为何?” 闻潮生: “因为人无法从谎言中寻找到真相。” 齐王一怔,下意识地说道: “你是说,你们拿到的线索是假的?” 闻潮生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 “算是。” 齐王:“什么叫算是?” 闻潮生:“就是。” 齐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那笔宝藏无人能够找到了?” 闻潮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对著齐王说道: “王上,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见见平山王。” 齐王皱眉道:“你见他作甚?” 闻潮生道:“我有很多问题,唯有他才能解答。” 齐王缓缓支起了身子,盯著闻潮生: “我想听听,你要问他什么?” 闻潮生拒绝了齐王。 “现在不能讲,但等我得到了答案后,可以跟王上讲。” 齐王不理解: “有区別?” 闻潮生笑道: “有区別。” 齐王盯了闻潮生一会儿,而后缓缓仰躺在了自己的王座上,挥了挥手: “去吧,平山王在王府中,昨日刚回来。” “另外……有时间记得回书院看看。” 闻潮生頷首,起身与朱白玉一拱手,离开了蟠龙宫。 他走后,齐王对著朱白玉道: “先前你寄了一封信回来,说一路波折不易,此人奇招颇多,助你化险为夷,细讲与我听听。” 朱白玉闻言,如实將路上所遭遇的事情讲述给了齐王听,但按照闻潮生的要求,他还是隱瞒了平山王叫鸟翁帮他们的事。 闻潮生只告诉朱白玉,这件事情讲了对於齐王没有半分好处。 一路走来,朱白玉自然相信闻潮生,即便闻潮生没有与他解释,他仍是照做了。 齐王听完之后,不禁感慨道: “听完你们这一路的经歷,那闻潮生不仅仅是眼光与城府独到,运气也不是一般的好啊……” 朱白玉犹豫了一下,仍是向齐王问道: “王上,先前我们在灵仙谷遭遇绝境的时候,曾有一名不见面容的黑袍高人相助,您可知此人是谁?” 齐王回道: “不知道。” “但大概与院长有关。” 朱白玉一怔: “阑干阁的杜院长?” 齐王微微点头。 朱白玉闻言释然一笑: “原来是书院里的人……如此,能同时对付这么多同境的高手也不奇怪了。” 言罢,朱白玉又收敛了自己的笑容,讲出了另外一件事: “对了王上,这一次回齐国,我多带了一个人回来。” 齐王淡淡道: “谁?” 朱白玉神態严肃,一字一句地说道: “风妙水。” 齐王: “名字好像有一点熟悉……是谁?” 朱白玉: “风鼎寒將军麾下的万夫长。” 齐王微醺的眼神倏然之间便褪去了所有的醉意,变得尤为犀利与震惊。 “她没死?” 朱白玉摇头。 “活得好好的。” 齐王坐直了身子,沉寂了短暂的一会儿。 “王城还有其他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么?” 朱白玉: “暂时没有。” “进入王城的时候,我拿著您上次的王諭帮她躲过了搜查。” “王上……想见见她么?” 齐王点了点头,又立刻说道: “不是现在。” “帮我先稳她一段时间。” “我要准备一下。” “另外……我会立刻遣人去找户部的“聂覃”,用最快的速度帮她偽造一个身份出来,你务必这段时间藏好她,不可让平山王知道她活著来到了王城。” 朱白玉拱手道: “王上放心!” “我一定將她安置妥当。” … 闻潮生前去平山王府登门,若是换作上月,他是无论如何不敢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但此时,眼前原本龙潭虎穴之地,忽然变得和睦了许多。 门口持刀守卫询问了闻潮生姓名之后,直接让开了一条路。 其中一人领著闻潮生来到了一座长殿前,对著那扇的肃冷紧闭的殿门说道: “进去吧,王爷等你很久了。” 闻潮生一怔: “他知道我要来?” 那名侍卫並没有回答闻潮生的话,转头离开了这里。 闻潮生望著殿门,微微摇头之后来到了面前推门而入。 杀气,扑面而来。 … ps:晚安。 第325章 平山王(二) 进入长殿的第一刻,闻潮生一眼便见到了殿中琴台上摆放的那张琴。 四面飘飞的红帘宛如战场之上翻滚的血,腥红夺目,身处殿中,闻潮生体味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冷。 那不是来自体表的寒冷,而是由內而外的寒意。 高处不胜寒。 “眼熟么?” 平山王开口,声音沉稳有力。 闻潮生回道: “眼熟。” “寧国公的主殿中,我也曾见到这张琴,只不过那时的琴弦已断,而今琴弦被重新接上了。” 平山王道: “確实是同一张琴。” “夫人生前最爱这张琴,精心保管了三十余年,而今她走后,这张琴便留给了本王。” “当初在寧国公府內,那块公输方块本王摆弄了五年都不曾解开,你是如何解开的?” 闻潮生如实相告,平山王听后,感慨道: “那程峰果真是个人才啊……这一次,你帮了本王大忙,想要什么?” 闻潮生不答,思绪沉浸在了另一个问题上: “沉塘宝藏是假的?” 平山王闻言抬眸凝视著闻潮生,而后他自琴台背后徐徐起身,双手负於身后。 他眼中闪烁著震撼与好奇,闻潮生身为局中人,了解到的线索与讯息不说冰山一角,也必是残缺不全,他却能凭藉这些讯息推测出“沉塘宝藏”只是一个谎言,其思虑必然已远超常人。 不过,闻潮生能从仲春的手中活著回来,本身也足以说明他的不凡。 平山王真正感觉有意思的是,闻潮生是个年轻人。 非常年轻的年轻人。 他缓缓踱步来到闻潮生的身边,说道: “宝藏是假的,但背后带来的影响却是真的。” 闻潮生道: “什么影响?” 平山王道: “寧国公想要一笔假的宝藏,而本王需要一笔真的。” 闻潮生一瞬间便懂了他在讲什么。 “所以你真正想要的,不是什么沉塘宝藏,而是寧国公手里的钱。” 平山王对於闻潮生的冒犯並没有什么感触,也没有责怪。 “我需要这笔钱,齐国也需要这笔钱。” “你如今在书院念书,先前程峰有没有给你讲过“忘乡台”的事?” 久违地提到了“忘乡台”三个字,闻潮生心中的某根弦似乎被触动了。 “他没有讲过,但我在苦海县拿到了不少线索,拼凑起来大致能猜到一些,齐国边关那些將士与他们的家人收到的信几乎全是假的,而这些信……便是从书院“忘乡台”偽造並发出的。” 他说完,忽然想到了寧国公的事,身子猛地一震。 “这件事情……与寧国公有关?” 平山王继续朝著门口而去,他索性直接將半开的殿门全部推开,任凭外面的清风吹入进来。 “一棵大树遇见了一条巨虫,巨虫在大树的体內一直撕咬,他吃得越多,便生长得愈发茁壮;生长的愈发茁壮,便又吃得愈多,到了最后,他会带著这颗巨木的全部精华,从巨木的身体之中破体而出。” “可就算挖开巨木,將这条虫子从中清除出去,树身之中的空洞短时间內也没有办法恢復正常了。” 这的確是个两难的抉择。 不挖虫,慢性死亡。 挖出虫,树身內部的空洞没有办法填充,若是处理不好,很可能很快便会崩溃。 闻潮生听出了这其中的关係,心底有些难以置信,问道: “寧国公贪走了这么多钱財,齐王完全无所察觉?” 不久之前,闻潮生与齐王见过一面,但他对齐王的了解並不从见面开始,对方纵然谈不上什么明君,也绝不算个昏君,属於是有心气要做事,也有些能力,还善藏的一个人。 若是些寻常的小事能瞒著他倒也便罢了,这等大事他怎么可能不予知晓? 平山王徐徐吐出口气。 闻潮生从这口气中体会到了他的无奈。 “他啊……什么都比他父亲强,本来会是一名千古难遇的明君,却偏偏继承了他父亲最大的缺陷。” 闻潮生: “什么缺陷?” 平山王看著殿外道旁的一株迎客松: “他太重感情了……自古以来,君王皆以孤家寡人来称谓自己,这不是一种侃称,若是在位的君王过於感情用事,是一国之不幸,未来迟早会酿成大祸。” “寧国公在位时,先以“为齐国招贤纳才”的藉口,大肆费国库重金去豢养这些江湖中人,而后又刺激著这些江湖中人在王城如此繁华柳绿之地豪掷千金,於是国库的钱財便逐渐流向了寧国公在王城中兴起的支柱產业,再由他的商队管理,如此,虽然国库的钱財空虚,但只要寧国公还在位,齐国的財流便不会断,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运转井井有条,可……” 他话没说完,这里面涉及到的东西的確太多,但平山王没说,闻潮生却是接著他的话头继续讲了下去: “可一旦寧国公未来反了,或是携带著这笔巨额的財富转移,齐国的財流便会倏然之间绷断,而財流一断,千万种无法解决的问题会在顷刻之中出现,一个国家如果没有钱財,根本不需要外界的压迫,自己就会崩溃內乱,你知道这一点,齐王也知道这一点……但他选择了相信寧国公,对吗?” 平山王那双威严遍布的眸子里闪过了惊讶,但很快便又恢復平静: “倘若寧国公真的值得信任,他就不会將国库中的钱財转移到自己的麾下。” “这不是私人恩怨,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旦赌输,齐国五百年基业毁於一旦,亿万生灵涂炭,无论从任何方面去想,寧国公都必须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 “我一直没有杀掉他,便是想从他那里撬出那笔被他从国库中转移的財富究竟去了何处。” 闻潮生缓缓转过身,看著平山王的背影道: “因为寧国公出事之后,国库没了富余的钱財,所以才有了“忘乡台”?” 平山王沉默了许久: “国库仍有不少钱,真若是要拨出那些將士们的抚恤金,倒也受得住。” 闻潮生声音变得严肃,甚至变得冷漠。 “那为何会出现“忘乡台”这样的地方?” “他们为齐国,为你们,为了这脚下的寸寸土地付出了自己年华、未来、甚至是生命,边关有多少將士,就有多少家庭……难道这些,比不上国库里躺著的那些冰冷的银钱?” … ps:还有一更,稍晚。 第326章 平山王(三) 闻潮生的质问几乎没有得到平山王的回应。 但有趣的是,平山王也没有因此而愤怒,觉得闻潮生冒犯了他。 他的沉默在大殿之中显得格外诡异。 有风吹来,掀起他泛白的髮丝几缕,闻潮生率先打破了沉默,继续说道: “而且,您应该很清楚,有些谎言一旦撒了,就需要用十个甚至是百个谎言去圆它,然而纸永远不可能包得住火,只会让火势越来越大。” 平山王很明白闻潮生讲述的这个道理。 如今他已经从寧国公的手中拿回了那些被寧国公转移的大量財富,但那些虚假的家书仍然必须要继续维持下去。 这些年来,边关因为战爭死去的士兵不知几何,一旦事情彻底摊开,风声骤起,诸方一对帐,他们就会失去百姓的信任,若放在和平时期,只是发生一些骚乱或是被民间谩骂嘴碎几年倒也无妨,多做一些利民的事,慢慢也便过去了,可在如今这个时期,一旦他们失去了边疆军士的信任与民心,后果非常严重。 维持了五百余年平衡的永安歷,正在一点点腐朽融化。 眼下出现这种事情……对於齐国而言是毁灭性的。 平山王低头,从腕间卸下了一串手珠,轻轻拨动著,他没有回应闻潮生的询问,而是转而面向他问道: “你以前是哪国之人,为什么来齐国?” 闻潮生反问道: “您为何这般断定我不是齐国人?” 平山王道: “齐国没有“闻”这个姓氏。” “我也没有查到关於你的过去。” “无论你是谁,从何地出生,只要是在齐地,本王一定能找到你的记录。” 闻潮生道: “可人算不如天算,您也没长天眼,总会有照不见的地方。” “至於若您担心我是他国派来的细作,倒也不必,没有哪个细作被派到他国去什么也不干就为了在最贫苦的县外做三年流民……若不是恰好参与了刘金时一事,我也不可能来到王城。” 闻潮生並不忌讳在平山王的面前提及“刘金时”一事,对方一定知道。 平山王与闻潮生对视著,前者的眸犹如浸满风雪的神庙,无论庙外何其沧桑,总有一盏明灯於其间悬掛,可见庙內神像金尊,威严似山。 但闻潮生对他却没有丝毫敬畏。 在知道了阿水的事、张猎户一家的事后,闻潮生很难对这人產生敬畏。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別国的奸细,若你早出现几年,或许事情不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但也很难讲。” 平山王言语间意味深长。 他在极力收纳自己的情绪。 闻潮生缓缓靠近了平山王几步,声音沉重了许多: “您可知,因为您的这个决定,苦海县有一位不能下床的母亲臥於窗前,等了数年虚假的书信,直至病死的前一刻,她仍然相信那些书信都是真的,相信自己的儿子在边关学习了文字,立下了战功,结识了诸多的好友……” 他话音落下,平山王沉默了许久,终是道: “这不好么?” “难道非得要她知道,她的孩子像是一块砖,一片瓦,在边关过著那般悽苦的日子,过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难道非得让她知道,她的孩子如泥巴一样埋在了那些野草下面,永远不能再眨眼,再说话?” 闻潮生看著平山王许久,读到了对方语气中的沉重与无奈。 他竟在说著听不出是反话的反话。 “边关的任何一名將士哪怕死了,也是为国捐躯,他们的父母有权利知道真相,更应该知道真相。” “他们出现在那里,便已是齐国与他们父母最大的骄傲,无须他人再画蛇添足,多赘一笔。” 平山王与他对视道: “或许你说的对,但身居高位,本王自有本王要做的事。” “若是本王不这么做,可能如今齐国的状况要更糟。” “你的想法很好,但站的不够高,有些东西……你看不见。” 闻潮生对於平山王的漠然感到愤怒,他极少会被挑拨情绪,可此时此刻,纵是平山王有百般难处,他亦是回懟道: “您是站得高,高到风城的大火烧不著您,只烧死了四十万无足轻重的螻蚁。” “只是不知这些泥尘中的螻蚁都被烧死以后,未来您还能不能站在如今的位置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王爷……人做事,天在看。” “因果到了,要还的。” 风城一事被搬出来,殿中忽有风声传来,有什么东西直袭闻潮生脑后,而闻潮生手中的笔亦不知何时指向了平山王的喉咙。 平山王的手掌已轻轻上抬。 若是此掌不抬,此时此刻闻潮生便会成为一具尸体。 他的目光掠过了闻潮生,看向了他的身后,片刻之后轻轻挥手,那脑后致命的寒意便顷刻间消失。 寒意消失,闻潮生也徐徐收了掌中的笔。 他並非要因此事刺杀平山王。 纵是愤怒,闻潮生也不至於脑子不清醒到做出这等愚昧之事。 之所以出剑,是因为他感觉到了杀意,感觉到了自己即將死亡。 闻潮生死前出剑,要与平山王换命。 不过他的剑慢了半分。 那个对他出手的,至始至终都没见人影的存在,是一个顶尖高手。 平山王盯著闻潮生,目光锋利骇人,问道: “风城一事,还有谁知道?” 闻潮生冷笑道: “王爷,那是四十万人,不是四十个……您真以为能瞒一辈子?” 二人眸光针尖对麦芒,闻潮生知道对方早就知道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根本没有隱瞒的必要。 既然没必要隱瞒,不妨直接摊开了说。 毕竟闻潮生也很想知道……平山王这样城府的人,怎么会做出要放弃风城四十万齐国精锐的愚昧选择。 … 第327章 平山王(四) 关於风城的事,闻潮生想从平山王这里要来一个真相。 面对步步紧逼的闻潮生,平山王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他徐徐在殿內踱步。 从殿门口到琴台一共二十步,他却走了很久。 当他的手轻轻抚摸在了那张琴上时,平山王仍是没有回应闻潮生的咄咄逼人,反而问出了另一个闻潮生没有想到过的问题: “淳穹如今状况如何?” 想到了在苦海县与程峰聊起的那些,闻潮生当时便与阿水聊过一些,猜测平山王要让淳穹去苦海县,是为了给淳穹一个合理晋升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却是以平山王身败名裂而告终的。 所以闻潮生想不明白,平山王费尽心思做这些,背后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为何平山王对淳穹这般尽心尽力? 为了让淳穹晋升,不仅用死一个跟隨他多年的陆川,甚至连自己都要搭进去。 “过得还行……他在苦海县做县令比刘金时尽心尽责多了,有他在是苦海县百姓的福分。” “您一个云端里的大人物,这般在意淳穹,属是难得,先前有位江湖朋友还猜测淳穹是您的私生子。” 平山王抬头看向闻潮生,片刻后眸间泛起了一抹淡淡的光彩,道: “你怎么想?” 闻潮生道: “不排除私生子这种可能性,但我认为可以忽略不计。” “淳穹各方面都还不错,但远远达不到让您重视的程度,所以我想不到为何他能在您这里受到如此的优待,於是我把时间往前推了两代……我想,淳穹的爷爷可能与您有些关係。” 平山王微微一笑。 他难得一笑。 “三十多年前,本王遇见了一个和你一样聪明的年轻人。” 闻潮生: “陆川?”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1???.???】 平山王点头,又忽然摇了摇头: “不……你比他还聪明。” “本王这一生,欠了二人性命,一个是淳穹的爷爷“淳治华”,还有一个便是当今齐王的父亲。” 顿了顿,平山王好似想到了一些极为久远的事,眸子莫名出神了片刻,接著又说道: “阴差阳错,你的出现虽然扰乱了我的计划,但未必是件坏事。” 言罢,他看著闻潮生,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啊,心思太慧,眼神太亮,运势太好,你这样的人正是如今齐国所缺的大才。” 闻潮生丑拒了平山王的好意: “谢邀,但在下没有做官的想法。” 平山王打量了闻潮生一会儿,忽而低头继续抚摸著琴弦,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说,指尖隨意拨动几根弦,大殿內的杀气便被压了下去,而后平山王对著闻潮生道: “回去吧。” 他適时地下了逐客令,让二人之间的谈话成为了一场没有结果的交流。 平山王三番五次错开话题,避让了尖锐重要的问题,所以闻潮生到现在也不清楚,一来平山王为何非得要毁灭风城,二来明明齐国的国库仍有閒钱可以支付那些边关將士们的抚恤费,可平山王依旧选择了另外一种欺瞒的极端方式。 不过,从平山王当时表现的细节来看,这二者之间似乎有著微妙的联繫。 从平山王的王府出来之后,闻潮生有些说不出的恍惚,一来他已经连续数日没有睡过好觉,二来闻潮生在与平山王谈论的时候,的確背负著莫大的压力。 他迈著麻木的步子在王城里走著,途经一家酒铺,他想了想,仍是从自己的袖兜里摸出了银子,买了两坛酒。 到了朱白玉的住处,小七等候在此,与闻潮生询问朱白玉时,闻潮生说还在王宫里头没有出来,接著他从小七那里打听到了阿水被安排的住处,於是便提著酒去找了阿水。 这里的確是王城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子,但里面倒也精致,小七告诉闻潮生,这间院子是以前一位“闭月阁”里跳舞的姑娘送给朱白玉的,那位姑娘的心臟有问题,感念当初朱白玉在闭月阁里对她的照顾,於是將攒下来的钱买了间小院儿,过给了朱白玉名下。 那位姑娘的直觉很准,她做完这件事情后的下个月便因为心梗离世。 朱白玉得知此事的时候,姑娘已经下葬了。 那位姑娘没有家人,他夜里去姑娘的坟头喝了几坛酒,帮姑娘好生立了一块碑,二人的缘分便到此结束。 与阿水喝酒的时候,闻潮生骂了买酒的店家几句,说这酒的味道与苦海县也没多大区別,但贵了三倍不止。 阿水一听,心臟莫名抖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放下酒罈,不再豪饮,而是小口小口品尝起来。 喝了一会儿,阿水觉得不得劲,眉头微微一皱,苦思冥想片刻后,又忽地舒展开来: “也不算事儿,下次我可以买点原料回来,自己酿酒。” 闻潮生一怔: “你会酿酒?” 阿水抬头看著闻潮生,眼神中充斥著信心。 不是对自己的信心,而是对闻潮生的信心。 “我不会,但是你肯定会,哪怕你不会,也可以去书院里面学。” “回头你教我,我就会了。” “这样下次你来找我,我们就有喝不完的酒。” 说起喝不完的酒,阿水双眼闪过神光。 闻潮生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一刻,阿水一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天才。 “好想法!” 二人一拍即合,一想到未来有喝不完的酒,此刻也不再抠抠搜搜,举坛畅饮。 待到酒喝完后,闻潮生才重新与阿水聊起了风城的事。 “……这里头水很深,我看平山王的態度,多半不是主谋,后面还有人。” “真挖出来了,未必能收场,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望著沉默不语的阿水,闻潮生又转口道: “但是比起稀里糊涂的死去,总归还是知道真相更好。” “况且你在边关为齐国尽忠洒血这么多年,应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第328章 若我一心要往火坑里跳 告別了阿水,闻潮生回到了阔別已久的书院。 他优先去到了院长所在的小阁楼,满地的落叶被王鹿清扫得极为乾净,离开这么长时间,闻潮生不清楚王鹿与高敏究竟有没有进步,书院的风气大概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唯一让闻潮生感觉到变化的,大概是院长常在的小阁楼楼梯变得老化了。 闻潮生抬脚踩在上面的时候,能清楚地听见上面发出的“嘎吱”声。 他一时有些错愕,心想不能是自己在江湖上朝不保夕地飘了一月,还长胖了。 很快,他忽略了这个细节,直接来到了小阁楼的二层楼,极为蛮横地推门而入。 不是闻潮生对於院长或是齐国的书院有什么不满,而是他有迫切想要知道的事。 失踪了不知多长时间的院长再一次出现在了这里,她依然非常安静地抄录著书架上的一些书籍,今日外头没有透窗而入的阳光,院长的身影似乎也要憔悴一些,闻潮生不知院长消失的时间究竟去了哪里,也没有询问,这毕竟是院长的私事,他只是询问了另一件他极为关心的事: “院长……徐师兄出书院了?” 院长闻言,也不抬头,但还是放慢了抄录书籍的速度,慢慢说道: “他呀,出去转转也好,先前我让他待在思过崖里好好想,想明白了再出来,但我对於他的期望太高,而这份期望对他来讲过於苛刻了……他是个大才,却也是个普通人,既是普通人,便有普通人无法承受之重。” “先贤有言:思而不学则殆,如今正是在他的身上应验了。” “如今继续將他缚在思过崖內已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索性让他出去看看吧。” 闻潮生想到黑袍人独战仲春等人的场面,感慨道: “我得收回之前的话,院长,我为自己的无知道歉。” 院长饶有兴趣地抬头: “什么话?” 闻潮生由衷道: “书院的环境烂归烂,但真是能学到东西。” “徐师兄真是强得可怕,很难想像,以前他居然被同境的程峰一招击败。” 院长微微摇头: “以前是以前,那场比试过后,一知宛如著魔一直在寻找突破,这么长时间了,自然今非昔比,而今便是遇上当初的程峰,纵是不敌也不会再输得这般狼狈了。” 顿了顿,院长偏头望著窗外的清风,十分感慨道: “书院的风气的確是烂的没边了,不过到底仍是天下第一修行圣地,里面无数藏书,各种武学、史料、前人修行之精髓一应俱全,若是真有潜心求学者,必能从中获得不菲的回报。”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 “但徐师兄如今的精神状况似乎十分糟糕,比当初我在思过崖里遇见他的时候要严重很多,他为了救我与平山王麾下的顶尖高手仲春等人交手,未必能活著回来。” 院长低头看著纸面上未乾的字跡,自述自话: “那是他的劫,也是他的造化。” “他这样的人若是死了,自是齐国的一大损失,但书院的存在本质上是为了训练学子去保护齐国,而不是將他们当成婴孩一样护在其中,一知若是能从江湖中磨礪出来,未来或能真正独当一面。”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院长如今对於徐一知的態度很明確:放养。 闻潮生缓缓来到了院长的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接著说道: “我有一个问题,憋在心里很久,想听听院长您的说法。” 杜池鱼似乎是感受到了闻潮生语气中的严肃,也放下了自己的笔,双手交叠置於双腿之上,安静地望著闻潮生。 “讲来听听。” 闻潮生道: “院长您既然知道书院的问题,为何不处理,而是冷眼旁观?” 面对这个问题,杜池鱼竟一时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她笑著回道: “因为我也只是书院的一部分啊。” “规矩不是我定的,我哪里说了算呢?” 闻潮生讶异道: “您贵为院长,也管理不了书院?” 杜池鱼道: “书院是由参天殿十八位圣贤共同创立的,自然也由他们来管理。” “我虽有院长一职,但实为代理,纵然权力大,书院的规矩我却改不了。” 闻潮生思绪顺著眼神落入了手掌之中的茶杯內,渐渐沉淀。 “但……忘乡台一事,是经过了院长您的同意吧?” 忘乡台最初是由平山王设立,提出的想法,然后书院进行执行。 但书院本质上属於参天殿圣贤的所有物,所以若是没有书院內部人员的配合,平山王的权力再大,也不可能將手伸到书院来。 杜池鱼对此没有否认,只是说道: “你啊,好奇心真是重……” 闻潮生不解: “为什么?” 杜池鱼面色依旧平静,似乎这件事对她来说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你想知道为什么?” 闻潮生与杜池鱼对视,徐徐讲出了张猎户一家的事,讲出了苦海县老王的事。 “……像这样的事数不胜数,齐国不是一向以儒道治国么,是我对儒的理解有所偏差,还是说“儒”这个字早已经成为了道貌岸然的藉口?” “您知道你最喜爱的关门弟子程峰如何评价“忘乡台”的么?” “——忘乡一字,人间百年。” “以前我不懂程峰写下这个八个字的绝望,如今我懂了,多少挚亲的思念,多少人的一生光阴,换来的就只是从“忘乡台”上发出的一张张毫无感情的谎言。” 杜池鱼认真听完闻潮生讲述的一切,没有插嘴,直到闻潮生不再说话,她才缓声开口道: “你只看见了眼前的悲苦、灾难……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这么做,事情会变得更糟?” “你將忘乡台当作了齐国苦难的缔造者,却没有想过,它只是决绝无奈中诞生出的扭曲,远水解不了近渴,更救不了近火,世上总有无数的问题没有答案,无数的麻烦解决不了,我们只不过是从糟糕的解决方式中挑了一个相对不那么糟糕的抉择。” “我不与你讲,不与程峰讲,也是在保护你们。” 杜池鱼声音轻缓,轻缓中却有著山岳般的沉重: “你自詡聪慧,也的確聪慧,可你这般聪慧,不一样在苦海县外当了三年的流民?” “这个世上,总有聪慧解决不了的事,所以人们才要修行。” 闻潮生端著茶杯沉默了许久,最后道: “若我一心要往火坑里跳,院长可否成全我这一次?” … 第329章 无法完成的约定 闻潮生在书院中,在小阁楼內,在书院的院长面前说出很符合院长对於年轻人印象的话。 那是独属於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劲。 很多过来人都很厌恶这样的劲,因为他们也曾是年轻人,也有这样的劲,可在一次次的失败中,他们的这股子劲被磨平了,於是他们一看见同样有这股子劲的年轻人就会想起过去的自己。 他们厌恶过去的自己,认为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酿成了如今失败的苦果与平庸,理所应当,他们也会厌恶后来同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但杜池鱼不同。 她的身上已然没有了这股子劲,可她喜欢年轻人的轻狂。 不是无谓的轻狂,而是目標坚定的轻狂。 所以理所当然她也喜欢程峰,喜欢闻潮生。 於是闻潮生话音落下之后,杜池鱼微微抿唇,露出了平凡且温暖的笑容,像是欣慰,像是讚美,像是羡慕。 “书院最好的学生从来都不是教出来的,四十一年前的牧朝,后来的盛海、程峰、一知……再到你。” 她一连列举了不少名字,但闻潮生熟悉的人只有三个。 “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可以,无论是忘乡台,亦或是风城。” “但我有一个要求。” 闻潮生道: “您讲。” 杜池鱼目光平视眼前的年轻人,说道: “四国会武的日子已定,下月初三,若是你能以儒道手段击败其余三国修行圣地的年轻一代所有天才,届时无论你想问什么,只要我与平山王知晓,皆不隱瞒。” 闻潮生一听这话,眉头一皱。 “想要在四国修行者中拔得头筹,至少得做到徐师兄那样吧?” “便是诸如徐师兄这样的天才,也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抵达四境,您要我一个月走完徐师兄一年走的路?” 杜池鱼道: “你初来书院时,我曾与你讲过,书院根本没有公道,这个世界亦如是。” “时间不会等人,不会因为你的弱小就可怜你,你想要完成他人无法完成的事,就必须跑在时光的前面。” 闻潮生: “像程峰那样?” 杜池鱼: “是。” “无论你有怎样惊艷卓绝的天赋,那都是以后的事,此时此刻,只要你弱小,比你强大的人就可以欺负你,致你於死地。” “你觉得我们做的不够好,你能做得更好,那就向我证明你的能力。” 闻潮生沉默了稍许,对著院长道: “此话当真?” 杜池鱼: “若是你不信我,需要立个字据的话,我也可以与你立个字据。” 闻潮生呼出口气: “好,下月会武之后,我再来见您。” … 闻潮生没有见到徐一知回书院,这给了他不祥的预感,至於徐一知究竟是不是已经死在了仲春等人的手中,他回头还得问问当事人。 如今已然回到了王城,平山王也没有要杀死他的意图,他麾下的那些江湖人士自然不会在王城对他动手。 有意思的是,书院里的学生们並不知道徐一知离开的消息,而且也因为先前的事情对闻潮生產生了诸多敬畏,尤其是那些四境之下的学生,一方面闻潮生的实力已经远非他们所能企及,另一方面由於明玉堂长老崔闻对闻潮生態度前倨后恭,院外也因书信传来了些许风声,说闻潮生背后靠山极硬,不可得罪,一时间让闻潮生身世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人总是会下意识对未知的事物保持新鲜感,也会保持敬畏。 不管怎样,闻潮生如今在书院中的確是无人敢隨意招惹了,也同时让高敏与王鹿在书院內的生活稍微好过了些。 当时闻潮生在食堂內动手的力度实在太大,给那几名欺软怕硬的同门弄出了心理阴影,於是这些日子也都各自消停了些,要么养伤,要么修行。 在徐一知的指导下,高敏的进步倒是不小,身上气息已然隱约不甚稳定,时而有踏入三境的徵兆,王鹿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唯一的变化大约便是这些日子没有了同门的压迫,再加上院长也回到了书院,他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要比先前闻潮生离开时气色好了些,更加白白胖胖了。 与院长约定之后,闻潮生不敢丝毫耽误自己的时间,一头扎进了翰林。 那是书院最大的一座书楼。 一共四层。 每层占地十亩,楼中书架如林,展开时宛如迷宫,若非书院贴上了精准的指示標,莫说在其中寻找到自己想要的书籍类目,甚至人都会直接迷失在其间。 四层的翰林,除了最上层没有管理,需要特殊凭证才能进入之外,其余每层都有一名管理。 第一层管理头髮白,眼神浑浊,正坐於窗前一处梨木台处,明明窗前光线明亮,但他的眼神似乎已经不好,离书面很近,一个字一个字在看。 闻潮生没有刻意掩藏的脚步声甚至没有惊扰到他,直至闻潮生站在了他的背后发出咳嗽时,他才终於回过神,不太灵敏地扭过头,用暮气沉沉的眼睛看著闻潮生: “何事?” 闻潮生不太喜欢他身上的这股子暮气,於是便后退了一步,十分礼貌且诚恳地与他请教: “老先生,书院有什么可以在一个月內提升至四境的武学心法?” 老先生闻言先是愣住了一会儿,隨后打量著闻潮生那张人畜无害的认真面庞,沉重且缓慢地从嘴中吐出了一个字: “滚。” 闻潮生迅速在心里对这个字做了千字文的解析,他確认了眼前的老先生极不欢迎自己,甚至可能因为方才那句话將自己当作了书院的“地痞流氓”,於是退了一步,嘆了口气道: “是我急於求成了……请问老先生关於修行类目的书籍在哪里?” 这一次,老头没再骂他,冷哼一声: “年纪轻轻,观你也没什么本事,成天做著白日梦,癩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没学会跑就想要上天飞了,地基还没打好,就想著建高层,世上岂有空中楼阁乎?” 第330章 张拾得 他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以极为老成、极为过来人的心態与语气,將闻潮生贬得一无是处,起初闻潮生还能耐心地听两句,权当是眼前这老头因为公事坐在这破楼里面久了,憋得慌,姑且任他嘮叨两句,可谁曾料他越说越来劲,好为人师的毛病犯了,口开悬河,嘴里喷涌的唾沫快要银河倒掛,天水泛滥,闻潮生著实不想继续在眼前这个老头面前浪费时间,於是从身上摸出了院长给予的章印。 见到这章印,老头儿愈发来劲了,语气转冷,姿態高傲: “还掏身份牌?” “小子,老夫告诉你,这里是书院,是由十八位圣贤创立的神圣之地,管你在外面是何等人物,到了书院,是龙给我盘著,是虎给我趴著……” 见到老头这副姿態,闻潮生才忽然明白自己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便是眼前的这个管理眼神很不好,似乎有近视,於是他只得开口打断了对方: “这不是身份牌,而是院长给的章印。” 老头儿神气地上了头,瞪眼道: “院长?” “什么院长?” “我管你什么院长,这里是书院!” 他言罢,与闻潮生大眼瞪小眼,二人之间出现了诡异的沉默,渐渐的,老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窗外的几许清风吹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微妙,他脸上忽然露出了略显僵硬的笑容,訕然道: “哎哟哟,不会是……咱们书院的院长吧!” 言罢,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闻潮生手中的章印,翻来覆去地查看,一边辨认,一边嘴里咕囔著: “完蛋完蛋……罪过罪过……矢言失言……这可如何是好……” 他语无伦次,还是闻潮生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章印,在这老头儿惶恐之中说道: “放心,我不会將刚才的事情跟院长讲……所以,修行类目的书籍在什么地方?” 老头儿闻言鬆了一大口气,立刻指著头顶说道: “第三层,第四层。” “不过第四层的书籍颇为高深,要经过第三层的书籍管理员张拾得的考核之后才能进入第四层翰林。” 闻潮生微微点头,道谢之后转头上了楼层,留下了心有余悸的老头儿背向窗户出神,许久之后,他才低头看著自己的双手,惊魂未定道: “亲娘咧,还真是院长的章印……” … 闻潮生到了翰林的第三楼,见到了张拾得后,他即刻想到在苦海县时程峰与他讲过的那些,但如今与院长之间有了约定,倒也不必费尽心思从张拾得那里获取关於忘乡台的更多线索了,而且张拾得作为书院翰林的管理员,知道的必然远不如院长他们知道的更深。 对方是个头髮斑白的中年人,看上去年纪要比一层楼的那位管理员小很多,浅聊的时候才知他们竟然是同岁,张拾得的面相看上去要阳光许多,头髮因为太长而弯弯翘翘,他同样是一个极为喜爱看书之人,这省去了闻潮生许多繁扰,当他不知自己需要看的书籍在什么位置时,只需要去问张拾得即可。 张拾得很好说话,不时也会与闻潮生討论一些关於修行上的事,有趣的是,他在阐述很多关於儒术修行上的问题时,讲述得要远比书院里的那些教书先生更为透彻。 但这个人……没有修行过儒术。 闻潮生背对著阳光正好的窗前,手里拿著一本书,颇为惊异地看了一眼张拾得。 “您过去也该是书院里的学生,为何不修行儒术?” 张拾得坐在自己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忽而停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笑道: “每个人修行的目的不同,方式不同,你瞧瞧我,平生不爱混跡江湖,书院里的纷爭亦与我无关,每日最爱做的事就是在这翰林中看书,思考,而书院这等安全的地方,未来大概率不会有什么纷爭战火,我更不需要与人动手打架,而我也清楚自己绝非聪慧灵敏之人,既然如此,我何不將自己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自己喜爱的事情上?不与人爭个高低,我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读书,將修行投入到破境上。” “人生百年,我过了一半了,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所以才更要珍惜。” 闻潮生点头附和: “这点我同意,时间不等人……所以您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一个月之內突破四境?” 张拾得脸上的笑容收敛。 “没有。” “不过我看出来,你很急。” 闻潮生紧抿的双唇徐徐放鬆了下来,自嘲道: “急不可耐啊。” 张拾得没有因为闻潮生急於求成的心理而批评他,兀自端起了茶杯,吹了口气,饮下热茶,而后笑道: “书院以前出过一个五日破四境的学生,听说一知没打过他,我还挺惊讶的……但总归世上那些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总会有人完成,你可以去试试。” “万一成了呢?” 闻潮生由衷地与他道谢,此后在翰林中沉寂三日。 三日后,他读完了“外十三”与“中九”共计二十二门儒术的基本运作原理,从中获得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坏消息。 那便是这二十二门儒术的催发原理以及根本,皆需要丹海的协助。 闻潮生没有丹海。 这二十二门儒术他玩不转。 所以,他还是只能用剑。 但问题是,闻潮生从吕知命那里学来的东西並不多,领悟的剑意既不够深,也不够杂,攻击手段比较单一,对付三境的修士尚且够用,简单粗暴,可一旦面对四境的修士便开始捉襟见肘。 他又与阿水不同,后者用同一招对敌,叫做返璞归真,一招一式人家防不住;他老用同一招对敌,叫做黔驴技穷,一旦被敌人摸清楚攻击套路,便会陷入被动。 “得想个其他的法子才行……” 闻潮生立於楼阁阶梯旁的窗台前,望著外面小雨淋漓,他准备暂且离开这里,回去好好清洗一下自己。 “喝杯茶?” 张拾得温和的声音响起,闻潮生看著他递来的那杯茶,不免想到了当初在吕知命小院儿里饮下的两杯,想著自己当初脸皮就应该再厚些,多找吕知命討两杯茶喝。 回去洗了个澡,好好將一身浊气洗净,闻潮生一觉睡到了星夜稀疏之时,醒后他坐在床上想了很久,忽然穿好衣服,起身离开了书院…… … ps:签名去了。 第331章 你在王城真好 离开住处之后,闻潮生沿著书院的月光小道前行,偶尔路上能看见一两名黑色的身影,他们並非书院的巡夜,而是同门,或是半夜出来借著月色练功,或是半夜成群前往后山某处野炊豪饮。 书院的生活確实让许多人感到安逸。 偶尔有个別同门认出了闻潮生,见到他之后以为闻潮生是閒的晚上无事出来“打猎”,嚇得急忙远远地躲开了他。 闻潮生对此不予理会,一路先入深山,后进思过崖,在呼啸而过的崖风中,他坐在了从前徐一知盘坐的地方。 面前的崖壁上,满满当当全是“罪”字,闻潮生扫了一眼,“罪”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但崖壁上多了另一个字。 ——“杀”。 这个“杀”字写在了所有“罪”字的中间,本是十分不起眼,一眼望去,极难让人注意到,可有趣的是,它一旦被人发现,就会带给观摩著山呼海啸一般的可怕感受,宛如置身尸山血海。 这种感受闻潮生早在阿水的眼睛里面见到过一次。 但二者並不完全相同。 阿水的眼里多是直接的杀念,是荒芜且麻木的冷漠,而面前这个血色的“杀”字中,却充斥著无穷的愤恨与怨念。 徐一知在恨。 他恨程峰,恨平山王,恨天……但究其所有,他其实最恨的就是过去的自己。 当初闻潮生的开导的確让他稍微好受了一段时间,但隨著闻潮生走后,他面对著这满壁的血字,又开始变得混沌不清。 执念是人性的一种,想要做到放下並不容易。 人在的过去的执念时而会成为心魔,困扰其很长时间,其中大部分会被名为“时间”的解药治疗抚平,却仍有部分心魔非但不会被“时间”治癒,反而会隨著时间流逝而变得更加严重。 像一对情侣,自初时见面时的心动到逐渐相处,隨著新鲜感褪去之后,他们开始发现彼此的毛病,开始厌倦厌烦,开始发现彼此的性格差异实在太大,根本不合適。 他们知道,到分开的时候了。 这就是最正確的决定。 可正確,不代表可以接受。 在一起时纵有诸般的不痛快,在分离的那一刻,许多人同样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同样会不舍,甚至是撕心裂肺。 徐一知也明白,该为风城那四十万条人命埋单的不应是他,而是平山王,是真正谋划这场局的人。 可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因为是他写了那封信。 望著山壁上的那个极小,极不引人注意的“杀”字,闻潮生感慨了一声,无声的嘆息融化在了崖风之中,徐一知无疑已经走火入魔,但偏偏他又保持著些许理智,也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其实徐一知对闻潮生很不错,当初若非是他帮忙,闻潮生多半不能从碧水笼中出来。 但如今他已经帮不到徐一知了。 闻潮生观摩了好一会儿血字遍布的崖壁,而后他转身离去,来到了自己初入书院时所待的那个石台,在自己的住处里他实在静不下心,来到这个地方之后,忽然觉得好多了。 自远方而来的长风穿过山崖上的孔洞时,奏出了悦耳的清音,那固然没有什么乐理与律动,但对於如今心烦意乱的闻潮生来讲却是极好,在这杂乱无章的风声中,闻潮生盘坐於树下,渐渐心寧了下来。 心一静,眼前看见的东西就少了。 不老泉开始自动运转起来,沿著血气流转了全身,让闻潮生渐渐进入了微妙的状態。 他再一次来到了小瀛洲。 不过没有在这里见到北海道人的身影。 北海道人其实不常来,一月偶尔出现三五次,闻潮生没有见到北海道人,索性自己在这里修行起了“鯨潜”,他目前所会的东西不多,由於天生没有丹海,所以能学的东西也不多,只能努力將已有的这些练深练精。 “鯨潜”对於身躯的开发需要“不老泉”作为源泉,人体虽然奇妙,但开发的过程也面临著诸多的风险,莫说修行,便是寻常锻炼用力过猛也会伤到自己,若使用暴烈的丹海之力去按照“鯨潜”的路子开发自己血肉的潜力,很容易留下各种暗伤。 於是此时此刻,独属於“不老泉”的温柔的好处便体现了出来。 寻常丹海之力不能去的地方,“不老泉”练出来的真力能去,它本对於血肉身躯有著滋养作用,犹如雨过无痕,润物无声。 “鯨潜”的妙处自是多多,可这门功夫只算是道术中的基础,需要的是苦功,没法帮助闻潮生一举突破四境,更不是临阵对敌所用的奇招、能让闻潮生大杀四方。 未至天明,闻潮生已然提前收工,他抬头,望向尚且黑蒙蒙的天空,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盘问著自己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要怎么才能在一个月內步入四境?” 崖风未停,天由黑转挥,预想之中的艷阳明光並没有出现,一场细密的春雨裹挟著春意独有的潮湿落下,飘飞於山崖间的每一个角落,飘飞於闻潮生的睫毛上,飘飞进了他的心里。 他又开始烦躁了。 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没有答案。 闻潮生对著崖间破口大骂: “他妈的,程峰你个傻逼,这么好天赋你不要可以给我,占著茅坑不拉屎,你真特么贱!” 骂完之后,他拂袖而去,踩著春雨离开了书院。 既然想不出这个问题的解法,那就去喝酒吧。 当闻潮生抱著两坛酒出现在阿水的院中时,他看见了正在认真清点手里清单的阿水。 二人猛灌了几大碗后,闻潮生像个废物一样瘫在了这场春雨里,对著阿水说道: “你在王城真好。” 阿水闻言,端著酒碗的手指微微一僵,接著她目光微移,蜻蜓点水一般地在春雨里触碰了一下闻潮生的长髮。 短暂的沉默后,阿水没有说话,缓缓扬起白皙的脖颈,將碗里的酒送入了喉中。 第332章 魂当场就散了 “对了,我进来的时候,看你在清点什么东西,那是什么?” 闻潮生打破了二人之间细微的尷尬,他也的確好奇阿水在捣鼓什么东西,提到了清单,本来沉默的阿水一下子话多了起来: “是几种酒的製作的材料与方法。” “昨日小七来找过我,我便问他要了这些东西,没想到小七居然对於酿酒颇有心得,一下子给了我好几种酒的酿造方法以及需要的材料,还与我详细讲述了怎样判断自己酿出来的酒能不能喝,质量好不好……” 提到了小七,闻潮生在细密的春雨中忽而出了神。 后来他一拍自己额头,自嘲笑道: “嗨,周围的人都说我聪明,没想到我却变得越来越愚笨了。” “小七会酿酒啊,小七当然会酿酒。” 阿水给自己的酒碗满上,接著她看了一眼闻潮生的酒碗,犹豫了短暂的片刻,还是略有不舍地拿自己的酒罈给他也倒满。 “为何他“当然”会酿酒?” 闻潮生回道: “因为朱白玉也爱喝酒。” 阿水恍然。 她自然没有想那般多,毕竟小七是朱白玉的下属,琢磨领导喜好,喜爱討领导开心也是许多人爱干的事。 闻潮生只知二人之间有些微妙的关係,但具体细节他也没问,齐国风尚到还算开放,对於那方面没有那么多的框框矩矩,但毕竟涉及到了人家的私事,问得太多不大礼貌。 春雨绵绵,像是情人的轻吻一次又一次落在二人的面庞上,许以浅浅微风,亦有难言的清爽感。 喝了小半坛酒之后,阿水盯著酒罈忽然说道: “闻潮生,你好像有心事。” 闻潮生敷衍道: “人活在世上,谁能没心事。” 阿水的目光移向了他的脸: “这次的心事似乎比较重,你以前不这样。” 闻潮生微微一怔,他隨后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在苦海县的时光。 的確,那时的自己境况要远远比现在更差,但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原因,他要更有耐心,更加专注沉稳,几乎不会被自己的负面情绪左右。 但现在,他躁得不行。 闻潮生犹豫了一会儿,將自己与院长的约定详细地说给了阿水听,然后在对方的沉默之中问道: “阿水,你这般厉害,有让我一个月之內突破四境的方法吗?” 阿水如实回答道: “没有,我自己也用了好多年才修入四境。” 顿了顿,她安慰闻潮生: “但总会有其它的办法。” 闻潮生呼出口气,慢慢在这春雨的浸润中放鬆下来。 这种感觉很好。 雨很温柔,风很温柔,水也很温柔。 “以前是没有机会,所以反而能够沉得下心慢慢等待,任何机会出现的那一剎那,我都可以全力以赴抓住它,可如今隨著境况渐渐变好之后,我周围的机会开始越来越多,我也从一个精准的猎人变得迟钝了起来,因为我不確定那些机会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出现,有句话怎么讲来著……乱渐欲迷人眼,反正意思差不太多。” 阿水道: “问过程峰了么?” 她已然知晓程峰当初在书院中五日破四境之事,闻潮生却微微摇头。 “他那是老天爷餵饭吃,得天独厚,其他人走不了他的路子。” 闻潮生的问题阿水解决不了,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闻潮生,毕竟风城的真相对於她而言也十分重要,於是二人又开始蘸著春雨喝酒,没过一时半刻,酒罈子便空了。 人心里装著事的时候很难喝醉。 闻潮生起身伸了个懒腰,想要再去买几坛酒回来,他笑著对阿水道: “我现在就是遇见了大麻烦无法解决,从而直接摆烂进入了躺平期。” “你以前说得对,酒是天下第一好。” “我应该再喝点。” 阿水看著他道: “要我陪你一起吗?” 闻潮生摇摇头。 “虽然平山王如今不杀我了,但你的身份特殊,最好还是先听老朱与小七他们那边儿的调动,儘量少外出。” “我去外头逛逛,顺便再买点酒回来。” 阿水点头,闻潮生走后,她又饶有兴趣地清点起了小七给她带来的酿酒的材料与清单… … 离开了阿水的住处,闻潮生確认周围没有人后,朝著酒铺子所在的那个方位走去,路过一条水面被雨滴击打得满是涟漪的斜渠时,他见到了远处青山小郊上有一群飞鸟成群,冒著小雨绕行一圈后隱於下方山脚,闻潮生心头微动,也来到了此处青山脚下。 斜渠穿过了这里时,水流变得湍急了不少,那座小青山下有许多梯田,几家散户,闻潮生与一名熟悉的人影隔著斜渠相视,烟雨散成了几许朦朧,闻潮生的心却在这样的对视之中逐渐沉了下去。 一群飞鸟落於那人的脚下,没有嘰嘰喳喳,但都拍打著翅膀,等待著他指缝间的食物。 此人正是鸟翁。 鸟翁活著回到了王城,是否意味著徐一知已经遇难? 心思一至,闻潮生即刻迈开步子,沿著小渠穿过潮湿的木桥,来到了鸟翁所在的小坝处,他一来,匆忙的步伐便惊飞了鸟翁身边的鸟群,飞鸟们拍打翅膀,齐齐落於檐下的那些窝中,偶尔探头观察外边儿动静。 鸟翁与之前在灵仙谷看上去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但他时不时会咳嗽几声,胸口嗡嗡回鸣,似乎肺腑有伤。 “那个黑袍人死了?” 闻潮生开门见山。 “没死。” 鸟翁言罢,一瘸一拐,拖著一条断腿去屋子里缓缓抽来了两条木凳,给了闻潮生一条,二人就坐在雨里,並成一排,静静望著不远处淌过的清澈斜渠与里面吃著鱼虾水藻的鹅鸭。 “仲春跟他过百招,也是脾气打出来了,越打越疯,但后来还是没打过他,好在他最后清醒了过来,自己走了。” “孟徵倒了霉,一大把年纪的人了,非得上去逞个强……他与那人对了一掌,被直接拍飞,正好飞到了仲春那儿,於是又被仲春拍了一掌,魂当场就散了。” … ps:签名去了。 第333章 仲春 提及孟徵的时候,鸟翁的语气里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惋惜,不知是因为对方看上去年纪已经不小了,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但总之可以確定的是,那场大战,徐一知没死,孟徵死了。 在四国的修行者里来看,孟徵完全当得起“一流高手”四个字,但他死得极为草率,死得无声无息,像是路边的野草,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落下,叶折根烂,生命便隨著泥水一同渗入了大地深处。 闻潮生狠狠嗅了一口空气中的清新,原本挺直的脊背变得佝僂了些。 “这是不是就是江湖中绝大部分人的宿命?” 宿命。 鸟翁仔细揣摩著这两个字,隨后缓声说道: “我不是齐国人,以前在塞外浪荡,后来快要鮐背之年了,才终与寧国公结了缘,来到齐国王都,我在这里看了些书,有句话说得很入我的耳,叫做“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回想起自己这些年在塞外看见的种种,这句话已经说得入木三分了。” “你说他是宿命,倒不如说是一种既定的规律、” 闻潮生道: “再厉害的高手,也很难保证自己一生不出现意外,对吧?” 鸟翁徐徐吐出口气。 “是啊……广寒城那里不就是一场意外吗?” “仲春若是死了,我一定会逃走,但未必逃得掉。” “你认识那名黑袍人?” 闻潮生: “不认识。” “可能是齐国王宫內的高手。” 鸟翁若有所思,而后又望著不远处的小渠流水出神,闻潮生开了话匣子,突然对这个老人来了点兴趣,问道: “你年纪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在江湖上混著?” 鸟翁淡淡道: “生活。” 简简单单的二字,藏了鸟翁一生的风霜。 所有人都叫他鸟翁,兴许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但这对他已经不重要了。 完全不重要。 鸟翁又感慨起来: “我年轻时性格孤僻,不喜人群,偏爱特立独行,老来之后反而害怕清净了,所以才养那么多鸟陪著我,之所以还在江湖上游荡,一方面是还平山王的人情,另一方面则是不用让我老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待著。” 看著鸟翁语气与眼神里流淌出的无奈,闻潮生有一种淡淡的恍惚感。 他好像回到了吕知命的那间小院里。 鸟翁一身修为,却被困顿於红尘俗世內,吕知命同样如此,强如他那样不知境界、但大概率是天人之上的存在,亦有无法解答的困惑。 闻潮生忽然轻鬆了很多。 原来不只是他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大家都有。 “你跟仲春熟么?” 闻潮生忽而转变了话题,变得八卦了不少,鸟翁沉默了片刻,道: “关於她的事,我不该讲,若是你想知道什么,可以去问她本人。” 闻潮生笑道: “你与我讲了,我绝不外传……另外,若是你愿意跟我分享些无足轻重的故事,我日后可以常来找你喝酒。” 鸟翁的眼神慢慢移到了闻潮生的脸上,盯著他半晌之后,问道: “你想知道什么?” 闻潮生道: “老朱以前与我讲,仲春本是秦侯麾下的第一高手,而秦侯与寧国公交好,为何仲春忽然背叛了秦侯,去了平山王那儿?” 鸟翁道:“道理很简单,她与秦侯闹了矛盾。” 闻潮生道:“秦侯是齐国极有名望的王族,他能心甘情愿地任由麾下门客叛变?” 鸟翁道:“她不是秦侯的门客,是他的……女儿。” 鸟翁话音一落,闻潮生呼吸忽然为之一滯。 仲春……是秦侯的女儿? “可老朱与我讲,她姓陈啊,难道秦侯不姓秦?” 鸟翁揉捏了一下指间的粮食,隨后將粮食拋给了身后的鸟儿。 “这事儿其实不少在他们手下谋事的人都知道,也不算什么秘密,既然你这么好奇,那我与简单讲讲……秦侯是姓秦,是当初“齐”姓王族分化出来的一个旁支,仲春原名陈幽凝,自幼隨母姓,她的母亲陈氏有很严重的肺病,原本一直用药养著,不温不火,可隨著时间流逝,陈氏得耐药性变得越来越厉害,有次秦侯见她肺病犯得厉害,没有第一时间送去太医那里,而是多给陈氏喝了一道药,结果陈氏喝完之后,没多久人就撑不住走了,后来听太医说,那些药材他是严格控制了用量的,因为对肝的影响不小,陈氏这些年体弱,本来就积聚了不少药材的毒素在肝臟里,恰好遇到秦侯这么一衝,於是肝臟便承受不住衰竭,並加重了肺病,所以陈氏才走得那么快。” “当然,这些事情我也是从以前在秦府做事的下人那里听说的。” “陈幽凝闭关出来之后,得知了母亲的死因后,便將陈氏的死全都算在了她父亲秦侯的头上,便有了后来的事。” 闻潮生闻言表情微妙。 他是真没料到,仲春竟然是秦侯的女儿。 难怪他的身上总是一股子上位者的贵气。 “其实我倒觉著她没有多恨她的父亲,可能更多还是无法接受当时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不在她身边。” 鸟翁活了一大把年纪,对於人心的感知自然颇为敏锐。 他给闻潮生讲述了仲春的故事,闻潮生承诺他下次来的时候会带上好酒,然后离开了这里,他出来是为了买酒回去与阿水继续畅饮,自然不会耽搁太久,当他重新提著四坛酒回到阿水小院儿的时候,对方正极为认真地分著酿酒的材料。 “怎么去了那么久?” 阿水回头看了一眼提著酒的闻潮生,后者將酒与一些小菜放在了院中的桌面上,回道: “隨便在王城里面逛了逛,这王城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阿水仔细地將那些酿酒的材料收纳好,嘴上说道: “小七与我讲过,说是因为四国会武的缘故,直至下个月四国会武的开展,王城的人会越来越多。” 提到了“四国会武”,闻潮生的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他开了酒罈的盖子,任由酒香在连绵的春雨中四溢。 “会不会武的……先喝酒吧!” … 第334章 王宫门口的年轻人 闻潮生喝了两坛酒,他开始感到飘飘欲仙,扑面而来的微妙春雨似乎已经没有了触感,耳畔阿水嘟噥了几句,到底嘟噥了什么,他也没有听清楚,只是十分敷衍地对著阿水一边微笑一边点头。 直到他想去开第三坛酒,阿水炽热的手掌抓住了他的手腕,隨著闻潮生抬头时,他看见阿水抿著双唇,微微摇头。 “不喝了?” 他茫然道。 阿水搀著他一边进屋,一边说道: “你不必將这些事全都压在自己身上,如果你觉得很疲倦了,可以去睡会儿觉。” 因为离得近,闻潮生能感觉到从阿水口中喷吐的气息,也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了,他说道: “你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不也喜欢喝酒?” 阿水把他推到床上,给他去了鞋袜,对著他认真道: “所以你才不能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不然你就会变成我这样子。” 闻潮生想著在灵仙谷,阿水拿著柴刀一刀让仲春见了血,自言自语嘟囔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 阿水听不清闻潮生嘟嘟囔囔讲得什么,看著他睡著之后,才轻轻走出门外,將房门关紧。 … 闻潮生做了一个梦。 梦里很杂很乱。 他先是见到了雪山上年幼的吕知命,对方没成为一名剑客,而是成了一名厨子,拽著他,非要给他做一道独门绝技——冬瓜炒西瓜,闻潮生看著锅炉上的热气,有一种发自內心的牴触,於是趁著吕知命在汤锅里烹飪这道致命佳肴时,偷偷溜下了山。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女人抱著一个孩子,哭著对闻潮生说:孩子不能没有爹。 闻潮生转身便逃。 他一路逃啊逃,逃到了另一座葱鬱的高山上,在那里竟遇到了一个人面鸟身的老者,对方面无表情,不断拍打著翅膀逼近他,闻潮生总觉得这个老者的面相很熟悉,但他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头痛欲裂之时,老者嘴里忽然发出了恐怖的声音: “你食言了!食言了!” 不知为何,闻潮生听到了这七个字之后,心底瀰漫出了巨大的恐惧。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这样恐惧过了,他转身继续狂奔,老鸟就在后面跟著一路追,不知逃了多久,闻潮生觉得自己身上没了力气,於是只能放慢了脚步,好在先前追他的老鸟已经消失不见,但他亦不知自己如今到底来到了哪里,周遭的一切都极为陌生,他只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他遇到了一只黑色的、骨瘦如柴的狗,狗儿与他对视片刻,便摇著尾巴给他带路,他跟著那条黑色的狗,终是到了一处小巷子。 一支红杏不知从谁家探出了头,在路上摇摇晃晃。 巷子里传出了酒香。 闻潮生跌跌撞撞往巷子深处走去,却发现那条黑色的狗没有跟进来,他回头找狗的时候,发现狗儿站在极远的地方,跟一个身形模糊,面容模糊的人影站在一起。 一场浓雾袭来,他们便全都消失於其中。 闻潮生悵然若失地转身,继续向著小巷子的更深处而去,最后到了熟悉的院落,推开了熟悉的竹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他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但对方脸上掛著微笑,笑得很轻很浅,宛如迎面的风。 见到她的时候,闻潮生內心汹涌的情绪倏然平静了下来。 “你来了。” “嗯。” “我请你喝酒。” “好。” … 闻潮生醒来时,已是星夜稀疏,那场春雨並没有停,淅淅沥沥的密集声音告知著房间里的闻潮生,雨下大了。 窗欞外见著灯火,闻潮生推门而出,看见阿水还坐在眼下认真学习著她的酿酒大业。 “你醒了?” 阿水抬起头,见闻潮生伸了个懒腰。 “醒了。” “今夜要回书院?” “嗯,回去看看吧,翰林里藏书无数,云集了齐国数百年来的精华,兴许我能找到办法。” 阿水点点头。 “好。” 她没有挽留闻潮生,指著房门背后说道: “雨大了,那儿有把旧伞,你可以先拿著。” 闻潮生从房门背后拿出了那把旧伞,似乎像是以前那青楼里的姑娘用过的,他试了试,保存得还算完好,於是便与阿水道別,撑著伞出门去了。 被春雨打湿的街道上残留著积水,让粗糲的石面泛著星月微光,偶尔雨隨风斜,打在闻潮生手指间,天地之间的清爽渐渐让闻潮生放鬆下来,他沿著街道一直走,路上时而遇见巡逻的禁军,但见他身上的书院章印后,便识趣地退让到一旁,没有追究闻潮生在王城宵禁的时候出来乱晃什么。 这是独属於书院的威严。 就这样,闻潮生一路走到了齐国的王宫门口,遇到了另外一位撑著伞的年轻人,他佇立齐国的王宫门口许久,一直盯著那里的侍卫,面容间有著困惑。 闻潮生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闻潮生。 两把伞,两个人,雨里,对视了足足好几个呼吸,对方才终於开口,並非常礼貌地对闻潮生弯腰行礼: “请问,您是这宫里的贵人么?” 闻潮生打量这名年轻人的眼神愈发好奇。 “你不是齐国人?” 年轻人点头: “是,小……我是陈国人。” “你来齐国的王宫做什么?” 这名年轻人嘆了口气: “我来这里是为了交流学习,但路上出了点意外,导致我弄丟了陈王赐予的信物……但我数年前曾与齐王见过一面,若是您能带我见见齐王,便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闻潮生笑道: “你这般年轻,数年前见面,而今早已长变了吧,就算你说的是实话,齐王也未必能认出你。” 这名年轻人微微一笑,篤定道: “齐王一定认得出。” 闻潮生: “你这般肯定?” 年轻人: “若是认不出,我便离开这里,再不打搅。” 闻潮生思索了片刻,对著他伸出手道: “成交……拿来吧。” 年轻人闻言一怔: “什么?” 闻潮生道: “你不懂事啊,若是你让我带你去其他地方便也罢了,这儿可是齐国的王宫,我带你进去,收点引路费不算过分吧?” 年轻人恍然,而后笑道: “不过分不过分,请稍等……” 他將手伸到袖兜里面一掏,竟是掏出了一块金灿灿的佛牌…… … 第335章 齐王的熟人 这块金色的佛牌纵然是在阴雨绵绵的夜里,同样闪烁著淡淡辉光。 或许是天上浅淡的星月,又或许是这金色佛牌原本就会发光,闻潮生从他的手中接过了这佛牌,掂量了两下,说道: “这个会不会太贵重了?” 年轻人笑道: “还好。” “里面是石头。” 闻潮生还给了他。 “换一个,这个不要。” 年轻人无奈道: “我只有这个。” 闻潮生转了转伞,雨水飞溅。 “那你继续等吧。” 他说完,路过了年轻人的身边,踩著天雨匯聚的积水,一直走了百步,走向远方。 风吹得大了,闻潮生已经分不清这是雨水还是雨雾,他忽然心有所感,驻足於原地,回头远望了一眼。 那个年轻人很是固执,仍旧站在王宫的门口。 他自述自说认识齐王这件事,显然无法说服门口的守卫。 他们已在那里镇守了许多年,哪些是王城里的大人物,他们一眼便能认出,若是些寻常来的外人隨便说自己认识齐王便能被放入进去,这种事情轻则革职查看,重则直接入狱。 王宫守卫自然不会拿自己的前途与性命开玩笑,所以也不会放这个年轻人进去。 雨中,闻潮生宛如木雕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几个呼吸之后,他似乎改变了主意,开始沿著来时的路往回走,一直走回了那名年轻人的身边。 “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年轻人对於闻潮生会去而復返感到些许惊讶,但很快他的面容便恢復了平静,微微頷首道: “我要进入“紫金阁”学习。” 紫金阁。 闻潮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於是跟年轻人询问,对方对与闻潮生身居王城竟然不知道紫金阁而非常讶异,隨后与他解释了一番: “紫金阁乃是齐国最大的武学收录处,里面收纳了数百年来诸般江湖大家的武学,是齐国王宫內最隱秘,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闻潮生听到这儿,想起很早之前谁与他讲过书院的“翰林”內同样收集过这些东西,但不知为何,闻潮生在书院的翰林之中並没有见到什么江湖武学,全是儒家的儒术以及一些从前书院前辈们对於儒术的修行经验。 “你想进齐国王宫就是为了这事儿?” 那名年轻人点头。 “对我而言,这就是很重要的事情。” 闻潮生道: “我能带你进皇宫,但不一定能进紫金阁。” 年轻人笑道: “若是能见到齐王,我便能进去。” 闻潮生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道: “行,那我带你去见齐王。” 眼前这名年轻人並不简单,闻潮生感受不到他身上的任何修为,但並非因为对方没有修行,而是此人身上繚绕著一股神秘力量,隔绝了闻潮生对於他的感知。 闻潮生拿出了书院的章印,来到了王宫的门口,守卫见到书院的章印之后,坚定的神色中展现出了一抹迟疑,隨后左手边那名矮而精壮的守卫拉著闻潮生到了一旁,他看了看门外的那名撑伞年轻人,对著闻潮生低声道: “上次你隨朱大人来的,又是书院的学生,按理说你要进王宫,兄弟们几个可以不拦你,但这人显然不是齐国人,若是他进去不闹事还好,但凡出了什么问题,兄弟们是要下天牢的……” 闻潮生与他们无冤无仇,自然也不会故意害他们,便道: “我观此人不像说谎,我且先进去问问齐王殿下,若是他同意,一切好说。” 那名守卫闻言点点头。 闻潮生撑伞进入了王宫,没过多久,他便拿著齐王的手諭出来,接著带著这名年轻人进了宫殿。 路上,撑伞的年轻人对闻潮生道谢,闻潮生问他名字,他说自己叫“法慧”。 听到这个名字的闻潮生忽然驻足,偏头讶异地看著法慧: “你是佛教中人?” 法慧微微一笑。 “是。” 闻潮生与他对视了片刻,忽然笑出声: “你骗谁呢?” “哪有佛教中人留头髮的?” 法慧也笑道: “佛家剃度是为了断尘缘,清净六根,接受戒规而度生死之因,小僧小时候也剃度,只是后来因在十万雪山习得一门特殊的功法而生发。” 闻潮生听到过“十万雪山”这四个字。 当初闻潮生在小瀛洲內询问北海道人如何治好阿水身上的道蕴伤时,北海道人曾提到过,古之佛陀弥勒在坐化之后,引发天悲,於是出现了十万雪山,雪山深处孕育有一株金莲,乃弥勒的舍利所化,可生死人肉白骨,本身能飞天遁地,几乎无法捕捉。 思绪闪回了一瞬,闻潮生在雨中打量著法慧,问道: “什么功法能生发,这么神奇?” 法慧望著闻潮生那头浓密乌黑的长髮,笑道: “施主头髮浓密,怎么也关心这个?” 闻潮生道: “只是好奇问问。” 法慧沉吟片刻,说道: “那门武功叫做“並蒂莲”,生发只是其中一个功能,其实这门武学真正的用途是为了救人渡人。” 法慧没有细讲,二人已经来到了蟠龙宫门口,上阶之前,法慧一把拉住闻潮生胳膊,问道: “可有礼数?” 闻潮生道: “没什么礼数,但既然你来了,齐王的確想见见你。” 法慧闻言与闻潮生一同来到大殿门口,收了伞放於殿门外,与闻潮生进入后,长拜齐王。 “私下里就別弄这么多礼数了,繁琐得紧。” 齐王依然是著白袍,独自盘坐於殿中央吃著火锅,见二人来了,便招呼下人新添碗筷,三人围著铜锅坐下,齐王夹起一筷子牛肉塞入嘴中,对著法慧道: “小和尚,抬头来给我瞧瞧。” 法慧与齐王对视,齐王见著他的那双眼睛,便知是他,笑道: “是你,確实是你。” “咱们多少年没没见了?” 法慧双手合十,声音恬静: “六年。” 齐王点点头,感慨道: “那的確是一段很漫长的时光了。” … 第336章 王问(一) 六年前,有个年轻的小和尚来到齐国,隨著前来弘扬佛法的队伍面见了齐王。 陈国来的所有人都很看好这名年轻的和尚,说他极通佛性,未来很可能会成为陈国的“佛子”,甚至是佛陀。 一次夜里,齐王召见了这名年轻的小和尚,说:“我时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回到小时候,很多人拿著刀,拿著斧头,想要杀死我,因此我夜夜难眠,曾经请了高人来看,高人说是宫里那棵我母亲吊死的老树有问题,得把树挖了之后焚毁……大师您帮我看看,是否真是那棵槐树的问题。” 年轻的小和尚与齐王在深夜一同去看了那一株老树,而后他对著齐王道:“世上有几个母亲是不爱自己孩子的,纵然真是阴魂不散,那也不会是害您。” 接著,小和尚与齐王回到了寢宫,待到齐王沐浴而眠,他便与帘帐外与齐王诵经,如此持续了七七四十九日,齐王此后再无梦魘缠身。 小和尚走的时候,齐王亲自相送,並与他行了方便,说未来他隨时可以来王城做客。 … 这便是二人之间的故事。 提及当年,齐王十分感慨,他本也年轻,但此刻却莫名多了一股子老成气,看向法慧时,却颇为好奇道: “小和尚,你是还俗了么,怎么留头髮了?” 法慧並没有出家人的矜持,一边吃著铜锅里的素菜,一边讲述自己生发是因为修习了弥勒大佛当年留下的功法“並蒂莲”。 听到这三个字,齐王微微一怔。 “並蒂莲?” 他似乎知晓这门功法的作用,回想起一些旧事,讶异地问道: “青灯大师他……” 法慧笑著回道: “已经没事了。” 齐王目光闪烁著,看著法慧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筷子在锅里搅了搅,问道: “想好了?” 法慧道: “想好啦。” 齐王微微点头后呼出一口气: “既然你自己想好了,我也便不多说什么了。” “这次来齐国,怎么一个人来?” 法慧道: “自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不过其余同门师兄弟皆有要事在身,需要护送佛子,小僧便独行一路,正巧借著这一次机会来齐国好好研习。” 紫金阁乃是王城的重地之一,除了收录江湖百家之长外,还有许多宫內的大內高手数百年武学心得,只有王室宗亲有资格进入观摩,而且需要提前预约。 这种地方寻常时候绝不对外开放,但法慧提出想要进入紫金阁的请求时,齐王居然意外地同意得十分乾脆。 “待会儿我给你个特殊的令牌,你拿著令牌,想在紫金阁內待多久便待多久。” 法慧谢过了齐王,后者摆了摆手,目光微移,见闻潮生夹著毛肚已在铜锅內煮了许久,人却在出神,便用筷子轻轻敲了敲铜锅,闻潮生回神时,听齐王道: “还煮,煮老了都。” 闻潮生道: “我喜欢吃老的。” 齐王眼神颇怪: “毛肚还有人喜欢吃老的?” 闻潮生翻了个面,继续烫著: “老了才有嚼劲。” 片刻后,他话锋一转,对著齐王道: “齐王殿下,我可否也隨法慧大师一同进入紫金阁內瞧瞧?” 齐王闻言將一片肉塞进嘴里,又喝了口酒,语气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怎么,书院翰林那般多的藏书、那般至高至深的儒术不够你学,要来外头学些江湖杂家的东西?” 闻潮生没去细究齐王语气中的怪异,只说道: “您应该能看出来,我这人没有丹海,寻常修行的路子我走不了,但我又想要在修行上有所建树,多学一些东西总是没错的。” 齐王想起了什么事,似乎与书院有关,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说道: “那可未必……” “你想去紫金阁,我这边儿同不同意另说,你得先回去请示一下你们杜院长,她若是同意,你拿著她给予的手諭再来找我。” 闻潮生见他的態度,猜到了以前书院该是做了一些什么让齐王觉得不悦的事情,但书院毕竟是书院,是圣贤留下的圣地,纵是齐王心中有什么不满,那也只能憋著。 “好。” 院长一直对闻潮生不错,再加上如今有这样的约定,院长应当不会拒绝。 酒足饭饱之后,齐王一抬手,殿门口的守卫便走了进来,怀里还抱著一个盒子,齐王醉醺醺地从守卫那里接过了盒子,转身又交给了法慧,笑著说道: “去吧,出殿门西转,一直直走。” 法慧双手合十,对著齐王道谢后,抱著盒子离开了,而仍然盘坐於铜锅旁的闻潮生却被齐王留了下来。 齐王来到了殿门口,將长殿之门缓缓关上,所有星月皆被关在了门外,偌大空旷且死寂的殿內便只剩下了数百盏烛火散发的光明。 齐王转身看著闻潮生,眼中的醉意渐渐消散於无形,声音沉且重。 “……知道吗,那日我便是在这殿中,在你坐的地方,挨个挨个审了崔家的人。” 闻潮生抬起头,拱手再次向齐王道谢。 齐王双手负於身后,道: “调查“沉塘宝藏”一事,我对於你的能力很满意……但此刻,我对你很不满意。” “你可知为何?” 闻潮生夹了夹筷子,虽是酒过三巡,他的思绪依旧清明: “因为我对您隱瞒了一些与平山王有关的事。” 齐王眼光幽然,那些烛火一照,瞳內愈成深渊。 “不错。” “於身份而言,寡人是君,你是臣,你瞒寡人是为欺君。” “於私交,我救你性命,对你有恩,你更不该瞒我。” “所以……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闻潮生用筷子搅动了一下铜锅,深吸一口气,而后將筷子放在了一旁。 “在讲之前,我想先问殿下一个问题。” 齐王: “讲。” 闻潮生道: “假如平山王与寧国公非得死一个,您会选谁?” 十分简洁的一个问题,却將齐王硬控在原地很长时间。 他想得很认真。 也正是因为他想得足够认真,所以他没有想出答案。 这一刻,闻潮生忽然共情了平山王当初的那句话。 齐王太过於看重私人感情,这本不算缺点,但对於为王者而言,若是不知收敛,绝非好事。 … 第337章 王问(二) … 齐王终是没有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於是他將注意力从问题上挪开,挪向了那个提出问题的人: “你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闻潮生轻轻嘆了口气,筷子继续在铜锅里徐徐搅动起来。 “王上,这个世上根本没有沉塘宝藏。” “所谓的“沉塘宝藏”只是个骗局。” 齐王盯著闻潮生,觉得对方嘴里吐出的话过於匪夷所思。 “骗局?” “你是说,有人设了一个局,既骗过了平山王,还骗过了国公?” “这世上谁有这能耐?” “九歌?宋桥?” 闻潮生沉默了一会儿,从铜锅里捞出了那片已经煮成了鞋底的毛肚,放进碗里。 “看来,平山王真的瞒了您不少事。” “不过他也的確可怕,能在如今您的眼皮子底下做了这么多,而您却丝毫没有发觉。” 齐王是个聪明人,所以在闻潮生这句话说完之后,他想明白了很多事,后背也泛起了深入骨髓的凉意。 闻潮生已经讲的很明白了,局是平山王做的。 为谁做的局? 自然是寧国公。 所以“沉塘宝藏”其实就是平山王做局,除掉了自己的政敌。 白色长袍之下的身躯止不住的微微颤抖著,齐王忽然怒喝道: “反了!反了!” “国公当年救过寡人的命!” “他怎么敢?!” 齐王震怒之时,大殿內杀意如潮水而生,数百盏烛火火苗一同晃动,闻潮生处於其中,此刻才终於品出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他面前的这名齐王竟是一名四境的高手。 对方平日里一定修习过隱藏实力的特殊功法,所以闻潮生才无从察觉。 但他也只是惊讶了短暂的一瞬,毕竟齐王这些年对於朝政的过问频率很低,其余的时间给了修行也不奇怪。 “我对於寧国公的事倒也听闻过一些,王上这些年一定对於寧国公极为偏爱,对於国公的器重程度要远甚於平山王……” 齐王那双眸子里的如龙的杀意渐渐潜藏,他凝视著仍是平静在烫著火锅的闻潮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態,深吸一口气,摁住了自己的愤怒,缓缓踱步於铜锅旁坐下。 “闻潮生,你变了很多。” 闻潮生问道: “我哪里变了?” 齐王单手拿起了酒杯,晃晃悠悠,对著他道: “你记不记得自己初来王城的时候,还很想要平山王死,但现在,你却在帮他说话。” 闻潮生道: “我为风城的帐而来,当初不喜欢平山王,自然如今也不喜欢,无论背后有著什么隱情,他手上的血都洗不乾净了。” “但就寧国公一事,我的確有些话可以与王上聊聊。” 齐王仰头把这杯酒送入喉中,握住青铜爵的手指用力,直至发白: “讲!” “我听著!” 闻潮生徐徐开口道: “王上对於寧国公的信任是古之君臣鲜有的,不仅仅是因为当年寧国公在叛乱之时救过王上的性命,还有这些年寧国公带给的“齐国”兴盛,让“齐国”变得前所未有的繁华与富饶,对么?” 齐王没有回应。 沉默,代表默认。 闻潮生这时停下了搅动的筷子,忽然道: “王上,我口中的“齐国”不是真正的齐国,而是仅仅指的您所在的王城。” “王城的確富饶繁华,而且我相信如今一定是有了前所未有的盛况,否则您不会对於寧国公有著这般信任。” “但如果您往南行数千里,境况又不一样。” “不,用不著数千里,几百里便见分晓。” 齐王皱著眉,问道: “你什么意思?” 闻潮生道: “我相信王上定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所以才会有白龙卫的出现,但有些事,您若是不亲眼看见,无论如何无法得其全貌。” “这些年王城的富饶,是以齐地其他地方的衰败来换取,而能做到这一点的,无疑便是四通八达的“商”。” “个別小县城的衰败兴许是因为当地父母官的贪污,但如果齐国的某个区域出现了大片这样的状况,王上您就得深思了。” “小的贪官……没这般大的能耐。” 闻潮生意有所指,虽然说得隱晦,但齐王其实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闻潮生在讲什么,类似的话,平山王也与齐王聊起过。 但齐王回想起寧国公在位时的模样,十分篤定道: “不可能是国公。” 闻潮生嘆了口气: “王上啊,谁都可以看出来,唯独你不能,因为一旦让你看出来了问题,他就完了。” “所以寧国公在您的视野之中,必须得是个千古无二的忠臣。” “但试问,倘若寧国公真是个千古无二的忠臣,为何要將国库的钱財全部转移到自己的手中?” “真的是为国家做事么?” “您查过么?” “到底是为齐国做事,还是仅仅只拿出了那些財富中很小的一部分来建设您眼前看见的“齐国”?” 齐王犹如死寂一般的沉默,但眼神却怪异得可怕。 闻潮生道: “您想不出解释,想不出理由,也不曾亲自去齐国的其他地方微服私访,但却选择了无条件相信寧国公,只是因为他在你最为落魄的时候帮助了您。” “所以除去私人的情感之外,您总有一个理由来劝说自己,那便是当年寧国公在您那般落魄的时候都选择了支持您,如今天下盛世一片,他已是万人之上的国公,没有理由毁掉自己的一切。” “但也许,当年寧国公最开始帮助您的目的便不单纯呢?” 他说到这里,缓缓抽出了自己的筷子,用一旁的布巾擦乾净筷子上的污渍,慎重地放於一旁。 “王上可曾听闻过一个叫做“奇货可居”的故事?” 齐王挥了挥衣袖,换了个沉稳的坐姿: “讲来听听。” 闻潮生便於讲述了吕不韦的旧事。 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秦国,自然也没有吕不韦,闻潮生只说这是民间虚构的一个故事。 “有的人天生就是赌徒,所谓一本万利,其实多少商人就是靠著“赌”这个字发的家。” “您觉得那时的自己一无所有,可倘若您真的一无所有,寧国公又是如何突然从一个商人变成如今万万人之上的国公呢?” 第338章 霍雨昕 看著齐王眼神的微妙变化,闻潮生继续道: “而且王上不也一样么?” “我闻潮生一无所有,为何王上当初会选择救我性命?” “说到底,还是王上看中了我的潜力。” “这是一种投资,也是一种赌博,毕竟此刻没有……不代表未来没有。” 闻潮生没有与齐王聊寧国公做的事,而是聊起了寧国公的心路歷程。 “再者,我虽然没有经歷当年的事,但寧国公能走到如今的位置绝非纯靠赌博与时运,在他帮助你之前,一定见到了王上有机会胜出的势头……而这个势头,只能是平山王。” “也就是说,寧国公是在平山王帮助王上之后才加入的。” “我说得对与不对?” 齐王与闻潮生对视间,对方那澄澈得不染一丝杂质的眸子让齐王一眼望入。 可在齐王望入闻潮生瞳孔的那一刻,也失去了自我。 他见闻潮生眼中赤手兵戈,闻潮生亦见他心中迷茫困惑。 大殿內,杀气顿消。 烛影恢復如常。 “寡人身边,如今当是无一人可信了?” 齐王语气渐缓,冷漠中裹挟著一丝绝望。 平山王因风城一事一意孤行,寧国公也並非对他真心实意,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两人,而今都已经离他远去了。 闻潮生沉默许久,终是说道: “王上,金钱与权力,是世上最会腐蚀人心的两件东西,偏偏寧国公占全了,更可怕的是,他从一开始便是奔著財、权而来,所以他绝不会满足於“国公”二字。” “他若要做,必做最高之人。” “我先前不理解、甚至直至现在我也不理解平山王做很多事情的动机,但唯独除寧国公这件事,无论是对於您和齐国,都是一件好事。” “之所以要瞒著您,是因为平山王太了解您了……您下不去手。” 齐王支撑了没多久,身体忽然鬆懈了下来,弓著背,问出了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题: “照你所说,这件事我该如何处理?” 闻潮生微微頷首: “怎么处理是您的事,我不该为王上您做抉择,更不能,若是您问我,向您晓以利害已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程度。” “另外……朱白玉当初答应过我一件事,那便是“沉塘宝藏”一事落幕之后,王上要將兵部“霍雨昕”交由我处置。” 齐王给自己缓缓將酒斟满,问道: “你与他什么仇?” 闻潮生道: “还不確定有没有仇,但我有很重要的事找他。” 齐王沉吟一会儿,心中仔细回忆了一遍此人的信息,对著闻潮生道: “可以……稍后我与你手諭一封,你带禁卫去拿人。” “但此事不可声张,无论你最后怎么处理,哪怕是杀了他,要提前与我知会。” 闻潮生頷首道: “喏。” 齐王唤人拿来了纸笔,与闻潮生书了一封手諭,又予了闻潮生一个令牌,待到闻潮生走后,他忽然平瘫於冰冷的地面,大口大口喘息著。 无数混乱的记忆在脑海中犹如野马驰骋,他仍是不愿相信,那名曾经冒死带人与诸方相抗、为了自己半步不退的人,那名看著自己一点点长大的人,如今竟背叛了自己。 寧国公对他很好。 一直都很好。 好得齐王无法去想这一切竟都只是虚假的做戏。 “王上……” 殿外,一名侍卫关切地发出了询问。 齐王微微抬手,袖口滑落,露出了那条疤痕遍布的手臂。 “关门。” 他疲惫开口,之后再不声张。 … 闻潮生走得时候带走了那把伞。 身后跟著几名腰环刀剑的铁甲,沉重的脚步声踩在雨坑里便凭空多了几分杀气。 一行七人来到了霍雨昕的府邸,一名侍卫上前一刀劈开了门锁,房门大开时,里头守夜的下人被嚇了一大跳,正欲拿起武器大声呼叫,却被冰冷的刀刃瞬间锁住咽喉。 其中一名甲士徐徐来到那两人中间,从身上掏出了令牌。 “认不认得?” 那两名下人见到了令牌上的纹路,嚇得浑身哆嗦,一个劲儿地点头。 “莫声张,叫一声,家中便少一人。” 甲士说完之后,几人彼此互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留下,看著一名下人,剩下的那名霍府的下人则被推到了前方。 “找霍雨昕,带路。” 那名下人闻言也不敢丝毫耽搁,急忙带著六人来到了霍雨昕休息的住处,甲士头领对著闻潮生低声道: “稍候。” 闻潮生点点头。 他们进去,只发出了极轻的声音,便见一名头髮斑白,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被抓了出来,他眸子圆瞪,之中溢满惊恐: “別……被杀我!” 闻潮生站在院子里,撑著伞静静凝视著面前的霍雨昕,对著他轻轻竖起了食指放於唇畔。 “夜深了,霍大人莫要扰民。” 霍雨昕余光瞥见了自己脖子下方寒冷彻骨的刀刃,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闻潮生看了他一眼,转身带头行於雨中。 “换个地方聊。” 他带著霍雨昕一路来到了鸟翁所在的小青山处,立於那小木桥上,对著头髮与身上已被浅湿的霍雨昕道: “霍雨昕,你以前是负责统计运送各地徵召而来的新兵,对吧?” 霍雨昕不识闻潮生,但他认得这些隨闻潮生一同的甲士,认得他们身上的鎧甲纹路。 这些人……都是王宫的禁军。 换句话讲,他们都是齐王派来的。 一想到这里,霍雨昕直接將自己这辈子干过的坏事全部都想了一遍,没觉著这里头哪里有事儿在。 “是,是……” 闻潮生转头看著霍雨昕,对视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讲出了具体的年份,以及“张长弓”这个名字。 初时听到这个名字,霍雨昕先是一懵。 因为他真的不记得这个名儿。 但隨后,他又似乎抓住了一些记忆的尾巴,嘴里一直念叨著“张长弓”三个字,眉头紧紧拧成了一团。 他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 可今夜这状况,他若是真的记不起,只怕小命不保。 … ps:这两天发烧了,更新比较晚,明天如果退烧了就还是下午更新…… 第339章 你食言了 … 深夜的春雨犹如针一般朝著霍雨昕的皮肤里头扎。 它固然不冷,但湿润的感觉如影隨形,让霍雨昕极为难受。 “张长弓……张长弓……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齐国每年都要徵兵一次,我这怎么记得住……” “这个名儿怎么有点熟悉……” “该死……王城里没有姓张的大人啊……” 霍雨昕睡得迷迷糊糊,被忽然从床上揪醒,接著便被刀架住了脖子,他此刻脑子里是混沌一片,全不清醒,往死里想也想不到“张长弓”这个名儿在哪儿听到过,最后又去了哪里。 最后,他哆嗦著对著闻潮生道: “大人……” “我虽是每年负责清点、派发新兵前往戍边,但实则齐国每年会有大量的新兵充军,而且这些新兵来到王城只会待很短的几日,所以我对於他们的印象真的有限,如果您想要找人,可以派人联繫戍边的文官,无论是目前尚还活著的,亦或是死去的、失踪的,只要到了边疆,一定会有详细的统计!” 伞下,闻潮生凝视著他的眸子,徐徐开口道: “张长弓没有去边疆,他是在王城消失的,你仔细再想想看。” 没有去边疆,在王城消失。 这两句话一出,霍雨昕的身子立时微不可寻地一震。 寻常时候或许旁人不易察觉出这样微小变化,但此刻星月的光辉与春雨交映,给霍雨昕的身子描出了一个淡淡的轮廓,於是这样一个原本极为微小的动作被刻意放大了许多。 显然,闻潮生的这两句话让霍雨昕想起了一些事。 “想起来了?” 闻潮生笑了笑。 霍雨昕急忙摆手,面色惊慌: “没,没想起来!” 闻潮生凝视著霍雨昕片刻,垂下的那只手忽然握住了一根笔,接著他对著霍雨昕一划,霍雨昕的几根手指便掉落在了地面上,喷涌的鲜血在黑暗中几乎与积雨融为了一体,霍雨昕难以置信地看著地面上的断指,惨哼著跌靠在了木桥边缘。 “不说,今夜你就得死。” “事后我会带人好好查查你这些年到底干过些什么,还有你的家人。” “若是他们犯了事儿,我也不会留手,该杀杀。”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想清楚了,霍雨昕。” 霍雨昕死死捂住自己的伤口,鲜血汨汨从他指缝之间渗出,他咬著牙,眼中迷茫、恐惧、彷徨等情绪在不断交织,最终带著哭腔说道: “大人,人太多了,太多了啊……!” “几年前的事了,况且我与那些新兵本来也没有多少交集,无非就是点个名,哪儿还记得住啊!” 闻潮生见他仍是嘴硬,便知晓此事绝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简单,他心中思绪千帆而过,持伞迈步,来到了霍雨昕面前缓缓蹲下,平静道: “你记不住名字,但该是能记住“事”吧?” “诸如张长弓这样的人,是不是还有不少?” 闻潮生诈了他一下,但见对方瞳孔一缩,身子竟然在哆嗦。 “我……” 霍雨昕嘴唇泛乌,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冷。 闻潮生语重心长道: “这里只有我们几人,有什么要讲的隨便讲,不然待会儿就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霍雨昕双唇紧抿,权衡利弊之后,他咬牙道: “大人,张长弓这个名儿我实在想不起到底是谁了,如果您真的想查,得去查寧国公府的人,与小人无关啊!” 闻潮生目光一闪: “那些人被送去了寧国公府?” 霍雨昕忍住手指传来的剧痛,在雨中声喘如牛: “绝大部分的新兵我们都是按照章程要求派发去边关戍守,少部分运气不错,没有被发往边关,而是去了一些重城看守要犯。” “这部分人员无一例外都有详细准確的名单记录,可有一部分新兵,会被寧国公挑选,进入府內为国公做事……你说的张长弓,大概率便是被寧国公选中了的人。” 闻潮生隱隱觉得哪里不对,继续问道: “寧国公为何非要从这些新兵里面挑选下人?王城那么多人,想进寧国公府里谋职的怕是不在少数。” 霍雨昕苦笑道: “大人……那是国公啊,我是什么边角料,国公的事,我哪儿敢瞎打听?” 闻潮生: “他年年如此?” 霍雨昕: “是的,大概是从十三年前开始,年年如此。” 闻潮生: “一次大约多少人?” 霍雨昕: “不好讲,多的时候百来人,少的时候二三十。” 闻潮生: “从来没人过问此事?” 霍雨昕: “別人我不知道,但我也只是奉差办事,寧国公权势滔天,他的事……我不敢问。” 闻潮生盯著霍雨昕许久,缓缓站起了身子,对著一旁的甲士说道: “將他带给齐王吧,把方才的事情也一併告知与齐王。” 那几名甲士带著霍雨昕离开,闻潮生低头將那几根断指踢进了湍急的小沟中,正欲离开时,见远处鸟翁的住处仍旧亮著灯火,他心下一动,竟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看到鸟翁盘坐於雨中,却是片滴雨水不沾身。 一层不可视的奇异力量瀰漫於他的体表,將雨水全部隔绝在了外面。 鸟翁徐徐睁开眼,与面前撑伞的闻潮生对视片刻后,淡淡道: “上次你说,再来时要给我带酒。” “你食言了。” 第340章 再入寧国公府 大部分人没那么容易记住自己的梦境,闻潮生自然也没有记住那场在阿水床上做的极为荒诞的一场梦,但这不代表他完全没有印象,隨著鸟翁讲出最后那四个字的时候,闻潮生记起了一切。 不过,闻潮生並没有像梦境之中那样逃亡。 他並不恐惧,甚至觉得有些莫名的滑稽。 “我不久之前在梦里遇到了一个人面鸟身的人,也与我说“你食言了”,那时可把我嚇得不轻,跑了很久才把它甩掉,如果你知道王城这个点儿有哪家酒馆还开著,我倒是可以去打些酒来。” 鸟翁看了闻潮生一眼,回道: “那就下次。” 言罢,他又缓缓闭上了自己的双眸,似乎正在运转某种功法来疗愈自己在灵仙谷內所受的伤。 闻潮生走到了一旁檐下,將伞上的雨水抖落,合上伞后置於一根樑柱旁,接著坐下,对著院中的鸟翁缓声: “鸟翁,跟你打听个死人的事儿。” “早先的时候,你一直在寧国公的身边做事,有没有注意到,寧国公每年会从招募的新兵中抽取一部分去他的府邸內任事?” 雨中的鸟翁犹如一尊雕塑,他沉寂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你先前不是去过一次寧国公的府邸,难道没有发现什么?” 闻潮生蹙眉道: “发现什么?” 鸟翁: “寧国公府曾经每年会进来很多非是王城本地之人,但最后无一人出去。” “如今寧国公已死,他麾下的那些门客早已化作鸟兽散尽,若是你想要知道真相,不如跟平山王要个权限,去府邸之中好好看看。” “人又不是什么小物什,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 鸟翁將闻潮生的注意力引向了那座府邸,后者便忽然想起了先前在苦海县时,程峰与他讲述的那些关於寧国公府內的秘闻(291章)。 心,隨著这场愈冷的春雨渐渐沉入地底。 “多谢。” 闻潮生与鸟翁道谢,接著便又撑开了伞,甚至带著一丝匆忙地走入了雨幕中,与夜幕融为了一体。 他一路前往了平山王府,时候过去不久,那守门人固然认得闻潮生,却告知闻潮生平山王此刻不在府內,闻潮生询问他平山王的去处,那名守门人遥指向了寧国公府的方向。 “你进不去。” 他直言。 闻潮生请教道: “那我怎么才能进去?” 守门人指著自己: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你得带上我。” 闻潮生对著他一拱手: “劳烦移步。” 守门人严肃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別整这些虚的,五十两银子一次。” 闻潮生呼吸一滯,隨后嘴角不自然地抽动道: “这若是让王爷知道,你就不怕事后被问责?” 守门人微微摇头: “不怕。” 闻潮生讶异: “为何不怕?” 守门人神情坚毅: “不怕就是不怕。” 闻潮生给这廝气笑了,笑完后又讲起了价: “五十两太贵了,我给的起,不过事后我肯定得跟王爷讲,你指定得接受处分,搞不好还要把这银子吐出来。” “若不然你便宜些,合適的话,我就当这事没发生。” 那人权衡了一番利弊,问道: “你觉得多少合適?” 闻潮生伸出了五根手指。 那人忽然感觉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砍在了自己的大动脉上,呼吸都不顺畅了起来: “五两?你……” 闻潮生: “不,是五十文。” 砰! 府门被一下子关上。 “你大爷!” 府门那头还传来了一声叫骂。 闻潮生嘆了口气,无奈叫道: “好吧,那就五两银子!” 人性总是折中的,倘若闻潮生一开始说五两银子,他必然不会同意,但当闻潮生用五十文这个数字拉低了这名守门人对於人性认知的下限后,他忽然觉得五两银子也不是不能接受。 蚊子再小也是肉不是? 短暂的心理斗爭后,这名守门人重新开了条门缝,狠狠瞪了闻潮生一眼。 “等著!” 他言罢,即刻去提前叫来了换班的人,对方打著哈欠,一听要代班,也对著他竖起了三根手指。 三根手指不是代表没问题,而是他要三两银子代班费。 於是那名守门人便对著闻潮生道: “八两,成就成,不成拉到。” 闻潮生老老实实给了八两银子。 二人“分赃”结束后,先前的守门人便带著闻潮生前往了寧国公府。 他倒是没有欺骗闻潮生。 自从上次闻潮生与朱白玉潜入寧国公府之后,平山王便给了那些禁卫压力,让此处看守变得极为严苛。 收了闻潮生钱的守卫出示了平山王府的令牌,並告诉这里看守的禁卫首领,他有很重要的事找平山王,確认了他的身份之后,首领便与二人放行,再次进入这座极为阴森阴翳的府邸內时,闻潮生仍然觉得毛骨悚然。 这並非自我暗示,而是一种先天的直觉。 这座府邸……阴气很重。 “怎么称呼?” 闻潮生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死寂。 不是因为尷尬,而是行走於墓地一般的府邸中,一言不发实在是有些瘮人,更何况上一次来的时候,闻潮生还在府邸之中遇见了犹如幽鬼的那些“提灯人”。 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寧国公的死亡,那些提灯的傀儡也不见了。 “姓姜,名伯良。” 闻潮生: “好名字,父亲取的?” 姜伯良: “父亲大字不识一个,母亲取的。” 闻潮生心念一转,回忆起了程峰的描述,忽而一把抓住了姜伯良的手,嚇得对方一哆嗦: “你作甚?” 闻潮生道: “其实我今夜来找平山王的目的就是为了进入寧国公府,如今我已经进来了,就不必再去叨扰平山王了。” “你隨我在寧国公府內转转。” 姜伯良眼睛一转: “那是另外的价钱。” 闻潮生: “你掉钱眼里了?” 姜伯良: “我急用钱啊。” 闻潮生: “家人病了?” 姜伯良: “帮玉儿赎身。” 闻潮生: “玉儿是谁?” 姜伯良: “闭月楼的舞姬。” 闻潮生: “糊涂啊兄弟!” 姜伯良伸出手: “给钱。” 闻潮生: “多少?” 姜伯良道: “还是五两银子。” 闻潮生从袖兜里摸出了五两银子扔给了姜伯良,后者美滋滋地收下,便继续跟著闻潮生在寧国公府里瞎逛。 路上,闻潮生为了排解身上的寒意,继续问起了关於“玉儿”的事: “帮玉儿赎身要多少银子?” 姜伯良道: “一千三百两。”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 “你目前存了多少?” “一百三十两。” “存了多久?” “四年。” “……” 闻潮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见姜伯良那般坚毅的神情,终是没有开口。 沉默间,闻潮生又闻到了空气中散发的一缕极为难闻的味道。 那是……裹挟著一丝药材苦味的腐臭。 … 第341章 传言 … 闻潮生对於这种味道並不陌生。 早在他与朱白玉第一次进入寧国公府內的时候,就已经闻到过了。 而且那个时候,这股味道更为浓郁,瀰漫得更远,在府內的许多地方皆能闻到。 而这一次,隨著寧国公死后,这股味道忽然淡去了。 闻到味道的闻潮生適时驻住了脚步,他仔细嗅闻著空气中的这股味道,又朝著一个方向走了几步,確定之后,他即刻对著姜伯良招了招手。 “这边儿!” 姜伯良显然也闻到了这股子味儿,他微微皱了皱自己的眉头,但还是跟了上去。 他询问了闻潮生的名字,之后问道: “你来寧国公府內找什么?” 闻潮生没有隱瞒,回道: “找一座地下监牢。” 提到了地下监牢,姜伯良的眉头渐渐凝蹙: “你从哪儿听说的?” 闻潮生回头看了一眼姜伯良,目光在雨夜之中显得有些诡秘静邃。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你也听说过?” 姜伯良犹豫了一会儿,回答道: “听说过。” “在王爷的府內后厨有一个甲老人,姓於,曾是王城最有名的大厨之一,本来在宫中为齐王任膳,后来被齐王赏赐给了寧国公,他在寧国公府內待了六年,后来因为寧国公出了意外,於老便应召去了王爷的府內,大家混得熟了,也时常会去討点吃的,於老年纪大了,喜欢与人嘮嗑,便时常会提及关於寧国公府內的一些事……” “他常说那座府邸里闹鬼,整座府邸一到夜里便阴森得可怕,隱隱还能听到从地下传出的哀鸣,自己每夜都会做噩梦,惊醒时浑身冷汗,后来他著实顶不住了,便以家中有家人需要照顾为由,搬出寧国公府住。” “后来传言在眾人之中传开了,便有了其他的说法,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头,说寧国公在自己府邸之中建了一座秘密地下监牢,里面关押著数不清的恶犯,但具体是否有这监牢,监牢之中到底有什么,谁也不確定。” 闻潮生继续循著味儿寻找著程峰口中的那个“特殊的寒潭”。 此刻早已经过了子时,按照程峰当时的讲述,那座“寒潭”似乎由极为精妙的开关控制著,只要过了这个时间点,寒潭之中的水就会被清空。 所以,只要他们找到一个没有水的小潭,应该便能找到那座地牢的入口。 在这座奇大的寧国公府內找到一汪小寒潭显然绝非易事,好在如今寧国公府內不再有可怕的“傀儡”与“守卫”巡逻,他可以顺著味道慢慢摸索。 “你找那座地牢作甚?” 来来去去逛了好一会儿,姜伯良觉得自己大晚上与闻潮生来到寧国公府內找地牢实在是很荒谬的一件事,这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闻潮生道: “为了找个人。” 姜伯良: “在那座地牢里?” 闻潮生: “不知道,所以我得去看看。” 姜伯良像是对这种事情极有兴趣,於是问得更多了些,闻潮生便与他讲述了关於张猎户的事情,当然,他隱去了具体人物的姓名,听完这些后,姜伯良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这事儿早先的时候在王爷的府內也有传闻……当然,这种事也只在平山王府內才敢私议,毕竟寧国公虽然已经出了意外,可他的影响力却仍然在那里。” “我记得那个谁之前也讲过,好像叫……汪柏还是谁,是王府西边哨塔的守军,他有个远房亲戚的大哥早些时候应召从军,隔年后家里的小弟也从军去了,本来小弟想与大哥匯合,可无论怎么查找,也没有找到自己大哥的名字。” “那时候,小弟便与上面反映,当时的那名將军告诉他,只要是到了边疆的戍军,一定会留有记录,若是没有记录,便证明这人根本没有来过。” “最后辗转来去,汪柏的远房亲戚便拜託他去查查,汪柏那天喝了酒,闷著说估计人进了寧国公府,他想去问,但根本进不去。” 闻潮生听著这个“故事”,握伞的手忍不住用力了许多。 “所以这件事最后便不了了之了?” 姜伯良嘆了口气: “那还能怎么办呢?” “寧国公与王爷乃是当今齐王的左膀右臂,换句话说,这二位本来就不对付,寧国公府的人哪儿能让咱们光明正大地进去找人……” 闻潮生忽而驻足,望著前方远处的一座石潭,语气莫名: “所以,如今时候正好。” “寧国公死了。” “这座府邸內也没有人会拦我们。” 走到了这里,姜伯良也意识到了什么,顺著闻潮生的目光看向了那座寒潭。 那股子药味与腐臭味儿愈发浓郁了。 尤其是腐臭味,极为怪异。 这种腐臭並非扑面而来的臭,而是像是层层叠叠堆砌於那里,混合著说不出的阴森,一缕味道便能直接浸入人的心魄中。 这一刻,二人感觉都很糟糕。 剧烈的腐臭,只能证明那里可能有什么活物的尸体烂了。 而这种腐臭,却意味著那儿曾经有数不清的尸体腐朽,味道隨著浓郁尸水入了石骨。 … ps:还有一更。 今天更的晚是因为签了三千份的诡舍的实体签名,完事后暂时告一段落了,明天更新一定提前。 第342章 地牢 来到了石潭面前,姜伯良忍不住乾呕,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但那也不过只是为他提供了一点心理安慰,味道浓郁到了这样的地步,尸臭已能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窜入。 闻潮生对於这种臭味的接受程度倒是比姜伯良强很多。 当年在苦海县外他掏蚯蚓、找蝌蚪吃时,那股味儿要远远比此刻的尸臭来得更为令人作呕。 寒潭之中的水依然乾涸,潭底下方的石面上有几道缝隙,还有一个锈蚀的铁锁扣,闻潮生跳入潭中,单手提著锁扣用力,將这陷阱门拉了起来。 “呕!” 一股仿佛要將人天灵盖掀开的味道终於击溃了姜伯良的承受极限,他忍不住地趴在一旁狂吐,吐完之后总算是好了些,他抹了一把嘴角,隨便摘了附近的叶子擦了擦嘴,望著站在陷阱门前的闻潮生,目光复杂而惊异: “你没闻到这味儿么?” 闻潮生收了自己的伞,低头凝视著宛如深渊的甬道,淡淡道: “给你讲个冷知识,用嘴巴呼吸的时候,可以避免闻见臭味。” 这个小知识很多人都知道,姜伯良自然也知道,他张嘴一吸果然是没有味,但冷空气入腹,他一想到刚才的臭味,总觉得自己是吃了一大口腐烂的肉,腹腔內又猛烈地翻滚起来。 “呕……!!” 闻潮生无语地看著不断乾呕的姜伯良,有些不大理解他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 待到姜伯良的状况总算稳定下来后,闻潮生才问道: “好点了没?” “有没有什么照明的东西,譬如夜明珠什么的?” 姜伯良面色惨白,嘴角还掛著涎: “我要是有这东西,我早卖了,还能留在身上?”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闻潮生摸出了一颗夜明珠: “我有。” “如果你没有照明的东西,那得跟紧点,我不確定里面会不会有危险。” 姜伯良看著闻潮生手中的夜明珠,眼睛也跟著亮了起来。 他没有,但识货。 这东西是真的,而且极其昂贵。 闻潮生看著对方那贪婪的眼神,笑道: “想要?” 姜伯良点头。 闻潮生善解人意道: “那甩卖给你。” “多少银子?” “三万两。” “多少?!” “三万。” “你他娘的怎么不去抢?” “那你以为我现在在做什么?” “……” 简单的对话,断了对方的贪念。 二人一前一后,谨慎地进入了这甬道,隨著他们进入后,似乎触动了地牢里的某些机关,墙壁上倏然燃起了光亮,一些凹进墙壁內部存放的火烛不知被什么东西点亮,火苗化为了一条长道,引著二人前行。 顺著这火苗前行,甬道犹如羊肠,弯弯绕绕,並且不断朝著地下深入,路上倒是没有什么机关,只是深入此地后,浓郁的便不仅仅是尸臭,还有一股子挥散不去的药味儿。 终於到了一层宽阔的平台处,平台的周围是关押犯人的囚笼,里面除了斑驳的血渍与污物外,再无其他。 平台中心是一处建筑精妙的台子,这台子的中心有一个青铜鼎,鼎上则是通了一根铁管,直至插向了上方。 闻潮生拿著夜明珠绕行了一圈,又看了看青铜鼎的內部,確定了这青铜鼎的下方接著一个巨大的炉子。 “奇怪……这地下监牢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鼎?” 姜伯良面色怪异。 闻潮生闻了闻鼎內,只有一股子中药味。 “好像是用来炼药的。” 闻潮生说完,內心又沉鬱了许多。 地牢之中出现炉鼎,这本身就已经足够让闻潮生胡思乱想了,奈何似乎下方还有不止一层。 二人又继续沿著甬道阶梯朝著下方走去,这会儿尸臭较之先前浓郁了许多,走著走著,闻潮生的脚下忽然传来了“咯吱”一声,似乎踩到了什么。 他將手中的夜明珠向下一照,一截带血的森然白骨即刻出现於二人眼前。 “啊!” 姜伯良被这具尸骨嚇了一跳。 若只是一具死人骨头倒还好说,但横陈於二人眼前的不单单是一具死人尸体。 对方的惨状简直骇人听闻。 这具尸体的头髮被剃光,双目被挖掉,眼皮与嘴皮都被黑色的线缝合了起来,胸腹处也密密麻麻全是黑色的线,闻潮生掏出了自己袖间的毛笔,犹豫了片刻,又收了回去,向姜伯良借来了刀,示意他闪开些,自己则一刀捅入了这具尸体的胸腹处。 噗嗤! 刀尖突破了表面那层皮后,仿佛刺入了一层空气中,而后隨著闻潮生抽刀而出,大片腥臭的黑色液体从尸体的胸腔內涌出,也就在此刻,地面上的尸体竟然开始抽搐起来! “小心!” 姜伯良余光一瞥,好似看见了什么,急忙开口提醒,但闻潮生的反应要远比他更快,低头躲过了来自黑暗中的攻击的同时,手中的刀已然斩出! 哧! 他一刀劈过,对方发出了一声悽厉尖锐的惨叫,倒在地上。 闻潮生一手持刀,一手拿著夜明珠来到了那人面前,隨著夜明珠的光芒附著於她的全身时,一个身形枯瘦佝僂,装束羡艷怪异的老嫗出现於二人眼前…… … ps:先这么多,明天检查一下,如果这章有內容要补充的话,下一章开头我会提前告知各位。 第343章 邋遢男 老嫗倒地之后,不断发出悽厉的惨叫声,嘴里还骂著闻潮生根本听不懂的鸟语,而地面上的那具尸体在抽搐一阵子之后,额头冒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鼓泡,鼓泡炸裂,黑色的浆汁迸出,有什么在血肉里用力翻滚,尸体原本僵硬的表情也在此时痉挛,变得极为狰狞,好似正在承受著巨大的折磨。 噗! 忽然,一只拳头般大的臃肿甲虫用锋利的双钳撕开了尸体的嘴巴,从里面钻出来,抬头对著闻潮生嘶声,发出了类似於蝉鸣一般的躁耳声。 然而它的猖狂只是持续了短短的片刻,隨著闻潮生的大脚落下,这甲虫顿时成了一团浆糊。 没有了这只甲虫,那具躁动的尸体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闻潮生颇为厌弃地看了看自己脚底,转身去到了老嫗的身旁,用刀指著她,老嫗似乎很害怕这刀上的黑色血渍,不停用手撑著后退,目露惊恐。 方才那一刀,闻潮生砍掉了老嫗握著短匕的右手。 闻潮生对她道: “能不能听懂我讲话?” 老嫗表情未变,也没有任何回应,闻潮生手起刀落,又砍掉了老嫗的另一只手。 血光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释放,相比於老嫗刺耳的尖叫,这一闪即逝的血色沉默得无人问津。 “能不能听懂我讲话?” 闻潮生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老嫗这回似乎是感受到了闻潮生的杀心,一边惨叫,一边嘰里咕嚕说了一大堆,但都是闻潮生听不懂的语言。 后者偏头看向了姜伯良,姜伯良后背不自觉地微微一紧,回道: “我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这明显不是齐国的语言,看她的装束,也像极了塞外而来的人……” 姜伯良话音还未完全落下,闻潮生的刀已经落下了。 老嫗人头落地,伴隨著血水喷涌的声音,滚出老远。 她想杀自己,言语不通,没有利用价值。 这些已经足够让闻潮生动杀心。 他早不是那名苦海县的犹豫少年。 姜伯良见到这名老嫗死后,表情亦是没有多少变化。 二人继续深入,到了这一层监牢后,开始逐渐出现了许多尸体,但与其说是尸体,倒不如说是一具具被铁鉤悬掛在了天板上的“实验品”,他们的上半身无一例外全都被浸著鲜血的麻袋套住,外面又裹了一层不透气的油纸,再用麻绳死死地捆住,这些尸体偶尔也会挣扎抽搐一下,但他们的头颅皆被粗大的铁鉤贯穿,显然已非活物。 “我的老天爷……” 姜伯良眸光隨著闻潮生手中夜明珠的光移动,这一个又一个监牢里面悬掛的尸体,看著他头皮发麻。 “这人杀便杀了,得是多大的仇怨,才能在人死后还这般凌辱尸体……” 闻潮生道: “显然不是仇怨,也並非凌辱尸体。” 他回忆起了自己先前在寧国公府內遇见的“傀儡”,怕是与这些尸体也脱不了干係。 “都是哪儿传过来的邪术……” 闻潮生眉头紧皱,继续深入,路上他与姜伯良还遇见了几具游荡的尸体,不过这些尸体似乎还没有完全被“炼製”成功,漫无目的,对於闻潮生二人的到来不闻不问。 闻潮生一刀將这些尸体劈开,发现这些会动的尸体里的虫子似乎都是软体,犹如一只巨大的白色的蛆寄生在了心臟的位置,而它们的脑袋里面早已经空空如也,只有一片腥臭的黑水。 “怎么会这样……” 姜伯良一想到有一只虫子在这些尸体的身体里钻来钻去,吃光里面的东西,就莫名胃部一阵噁心。 二人继续前行,直至牢笼道路尽头的一扇铁门前,闻潮生握住铁门的铜环,同时观察了一下周围,自己缓缓让开了一个身位,隨著铁门被拉开,里面果然射出了几道暗器,短且急促的破空声过后,那些暗器全部射在墙壁上,闻潮生感受到了这些暗器对自己没什么威胁,於是来到了门口,用夜明珠一照。 铁门背后是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面极脏极臭,地面上几个桶里装满了人的排泄物,而那些平铺於地面上的布毯也全是各种油污与不知名的脏东西。 房间里还有个小灶台,一口铁锅,里面挤了七个人,手中拿著各种铁器,警惕地望著外面。 这些人中,大部分的穿著都与方才死去的老嫗一样,面相上的细微处亦能看出与齐国人有著差別,但唯独角落里的一个长毛中年男人,静静坐在那里,一双眸子带著说不出的颓废,麻木地望著闻潮生。 对方是个三境的人,但方才的暗器却不是他射出的。 “这里有没有人能听懂我的话?” 闻潮生一开口,在场神色戒备的人表情无丝毫变化,但其中有两三人的眼神却飘向了角落里坐著的那名长毛中年人。 对方形態邋里邋遢,头髮与鬍子乱作了一团,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缓缓开口: “我是齐国人。” 闻潮生注意力移向了他。 “这里怎么回事?” 邋遢男回道: “我要见了头儿,才能讲话。” 闻潮生脑海里快速掠过了一个身影。 “你是指的那个黑袍人?” 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过阴三,但听朱白玉描述过阴三的大致外貌,邋遢男抬头望著闻潮生,既没有回应,但也没有否认。 闻潮生与他对视了短暂的时间,淡淡道: “他死了。” 邋遢男嗤笑道: “你在撒谎。” 闻潮生: “如果他没有死,那我是怎么进来的?” 邋遢男没有讲话,犹豫了一会儿后,他將信將疑道: “他怎么死的,尸体在哪儿?” 闻潮生: “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死了,因为这座地牢的主人也死了。” “你不信,我带你出去逛一圈看看?” 邋遢男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站起了身子,对著剩下的人做了一个手势,嘰里咕嚕说了一堆,接著便来到了铁门外,闻潮生领著他到了地牢出口,但邋遢男却似乎对於上面的世界有一种发自內心的恐惧,即便出口就在脚下,就在眼前,但他却望而却步了。 第344章 刘俊书 “为何不出?” “你不是想看看吗?” 邋遢男那双眼睛死死盯著入口处瀰漫进来的星月清辉,身子抖如筛糠,居然崩溃大哭了起来。 哭完之后,邋遢男整个人直接瘫坐在了通往地牢的阴暗石阶上,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住从外面淌落的光辉,好似稍一用力,它们便会飞走似的。 “这地牢怎么回事?” 闻潮生问道。 邋遢男嘴唇乾涩,声音迷茫: “我不知道,我们都是被抓过来的。” 闻潮生: “什么时候?” 邋遢男: “记不清了……下面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白天,没有黑夜。” “我们不知道在下面待了多久。” “但那一定是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 “因为我在下面忘了很多事。” 闻潮生心头微微一动,他怀揣著一丝几乎不可能的希望,问道: “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邋遢男: “刘。” “你確定?” “確定,我的手臂上有一个自己烫的疤,那是我的名字,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忘记自己叫什么,若是出去了,家里人会找不到我,於是我將自己的名字烫了上去。” 他说著,缓缓將自己的衣袖拉开,上面果然有一个歪歪扭扭的烙痕。 ——“刘俊书”。 闻潮生对著一旁的姜伯良问道: “认识吗?” 姜伯良摇头: “怎会认识,我又不是户部的人,若是户部的笔吏来了,兴许能认出这个名儿。” 闻潮生对著刘俊书道: “那你认不认得一个叫做“张长弓”的人?” 他跟刘俊书描述了具体的年月,但刘俊书在地牢之中,早已经失去了“日子”这个概念,他用一种颓丧的语气与闻潮生讲道: “他死了,虽然我不认识他,但他一定死了。” “下面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不少人被送进来,但最后无一例外地全都死了。” “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以前我隨商队押鏢,常往塞外的一些公国去,久而久之,学会了不少种语言,能跟他们交流,阴三觉得我有用,才把我留了下来。” 刘俊书揉著自己的头。 闻潮生闻言,心中一直绷紧的那根弦忽然鬆开了,他嘆了口气,坐在了雨里,姜伯良似乎感受到了闻潮生的情绪,递去了先前闻潮生从阿水家中带来的那柄伞,闻潮生接过后,却没有撑开,而是轻放於自己的腿上,接著他抬头看向刘俊书: “所以,这座地牢是用来做什么的?” 刘俊书双手用力地抓住自己的头髮,语气充斥著一种发自內心的恐惧,说话的语调也颤抖不已: “做很多事……很多……地牢一共有四层,先前被抓入地牢的人有少部分为“纯阳”之身,这类人用来炼药……” “炼药”二字一出,竟让刘俊书身体剧烈的哆嗦起来,脑海里的画面不停撕扯著他,於是他也开始不停抓挠著自己的身体,在黑污遍布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道红痕! 二人也被他这副模样惊到了,姜伯良眼角抽搐道: “炼药?” “这……这人怎么炼药?” 刘俊书双手环抱著自己,嘴里用一种诡异的语调念道: “头是何首乌,手是肉蓯蓉,水生木长百病无……” “心是灵芝宝,腿是黄精须,金辟黄土火烹神……” 不知为何,二人听他所言,竟莫名在脑海里横生出了诸多恐怖的画面。 刘俊书嘴唇哆嗦道: “这些用来炼药的人最是悲惨,因为那些药……得“活炼”。” 姜伯良吞咽了一口唾沫,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极为用力地抓住衣角。 “何为“活炼”?” 刘俊书似乎不愿回忆那段记忆,挣扎了许久,才沙哑著声音说道: “塞外有一种奇虫,名为“火精”,出生为卵,破卵而出后有硬壳,双翼双镰,口器锋利,此虫许以特殊的药材放於人的心口,七日后,它会剥离人的心臟,转而以己身替代……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很不可思议,但“火精”就是可以做到这一点,此后这只虫的口器、双翼、硬壳、双镰皆会溶解脱落,它会通过替代人心臟的方式,不断汲取人身体里的养分,但在它彻底吸乾这人之前,被“火精”替代心臟的人並不会死,他不能动,却可以讲话,会感觉到痛……” “那些被用来炼药的人,初时会在被迷晕的状態下被剖开胸膛,放入此虫,接著他会亲眼看著自己被砍掉双手、双脚,以及自己被虫子剥落的心臟用来炼药,直至最终他的头颅被砍掉,成为药材的最后一味……” 二人听著这些惨绝人寰的描述,只是有画面感,而刘俊书却是亲眼见证过这一切发生的人,他讲著讲著,忽然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极大,许久之后,才终於在灌入的冷风抚慰下恢復了正常。 “还有一部分人为“纯阴”之身,这些人同样会被放入“火精”,但却不是用来“炼药”,而是用来“炼尸”。” 想到了先前它们进来之后遇见的那些游荡尸体,姜伯良忍不住道: “那些尸体炼出来有什么用?” “打又不能打……” 刘俊书紧抿著嘴唇: “纯阴之身的男人都被阴三拿去炼做“提灯人”了,那些“提灯人”很厉害,走路时没有声音,而且能执行阴三的许多命令,至於女人……用的是另一种治炼方法,最后被拿去献给了这座地牢的主人。” 姜伯良听得嘴角抽搐不已: “开什么玩笑……” “以寧国公的本事,什么女人得不到?” “他犯得著?” 闻潮生却平静道: “这不稀奇。” “就是因为寻常的美人得到得太过於容易,他才会觉得没意思。” “物以稀为贵,再加上寧国公又是商人,对於天下珍玩有著严重的收藏欲望,或许……他也未必真的喜欢那些尸体,只是这些尸体可以证明他的“独一无二”。” … 第345章 强与弱 … 闻潮生从前听到过一句话。 当一个人的物质需求抵达极度富足饱和的状態,他的內心与精神便容易逐渐匱乏空虚。 他很能共情这句话。 没有欲望、没有目標、没有追求……意味著没有动力。 人会失去“力气”。 没有“力气”的人则十分容易“生病”。 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如果寧国公但凡正常一点,他做不出这些事。 但姜伯良仍是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他仍摇头: “不对,不对……那尸体怎么著也不能比活的姑娘来劲……” 闻潮生並没有说服姜伯良的想法。 这不是什么要紧事,真正让他觉得后背发冷的是,曾经那么多从各地徵召而来,怀揣著一颗赤诚之心要为家国马革裹尸的年轻人,连战场、连敌人的面都没有见到,却先遇见了可怕的“食人妖魔”。 而这可怕的食人妖魔,並非来自外界,而是那天下敬仰信赖的“国公”,无数人付出性命保护的权贵。 闻潮生重新撑开了伞。 这是一个完全无意识的行为。 他觉得淋在身上的这场雨很冷。 “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关於其余炼尸与炼药的细节,闻潮生已经不想再继续了解下去了。 “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些人?” 面对这个问题,刘俊书却没有回答,他面色茫然,眼神在夜雨之中犹如无家可归的游魂。 淅沥的雨声之外,一个熟悉的沉稳声音出现於不远处,像是一座山: “他必须选这些人,也只能选这些人。” 这个声音让三人一震,伞下的闻潮生缓缓转头,看见平山王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仲春立於其身旁,为其撑伞。 自灵仙谷回来之后並没有过去太久,仲春盯著闻潮生的眸子里仍旧带著冰冷,但却很好地收敛了自己的杀意。 回归之后,仲春得知了平山王的真正计划,却並没有对平山王利用她有什么异议。 闻潮生望著平山王,道: “我不明白。” 平山王淡淡地回应道: “不,你明白。” “这些每年从不同地方应召而来的入伍者,无一例外全都是普通甚至贫困家庭的齐民,因为他们没有背景,没有钱財,更没有手段,所以他们永远没有资格接触真相,永远不会为寧国公带去麻烦。” “所以,只能是他们。” 姜伯良徐徐走回了平山王身后,对著他頷首: “王爷……” 平山王挥了挥手: “回去吧。” 姜伯良一言不发,转身匆匆朝著寧国公府外而去,闻潮生在伞下长嘆息一声: “所以他们就“该死”?” 平山王眸中好似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恰恰就是寧国公,偏偏就是寧国公。” “齐国本王唯一管不到的,便是这寧国公。” “那些年他到底做了多少对齐国不利的事,谁也不知道,兴许你我只见到其残留的冰山一角。” 他徐徐道: “五百年前,古之圣贤想要建立一个没有战乱纷爭的“理想国”,但事实证明,这样的国家並不存在,即便没有战乱,人与人也绝不可能平和,这不是由人决定的,而是天地在赋予人本性之时,便已经留下的规则。” “既然有爭端,那弱肉强食便成了亘古不变的铁律。” “落后要挨打,弱小就要受欺负。” “之所以曾经四国和平了那么长时间,不是因为古之圣贤的理想国建成了,而是没有人比他们更强,所以他们制定的规则,所有人都要遵守。” “弱小者从来都不是受规则庇护,而是受强者庇护。” “这才是本质。” “齐国每年被抓住问斩的死囚那般多,难道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事吗?” “当然不是,是因为我们比他们强,所以他们才会被抓住,才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若作恶的是东边那位一指断江的“轩辕老人”,试问这天下谁能抓他,谁又能杀他?”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 他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发展了数千年的文明,点的是科技树,有著更为成熟完善的社会体系,按理说,他所了解的知识和理论要远胜於平山王,但这一刻,他却无法反驳平山王的话。 闻潮生站在雨下如夜一般沉默,最后说道: “人为灵长,不该如同野兽一样活著,我没有资格与理由去要求他人,但若是有机会,我会多做一些。” 言罢,他对著平山王躬身行礼,而后转身离去。 平山王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叫住了他,意味深长地问道: “上次你说,本王设立“忘乡台”是一件对於那些將士背后的家庭极为不公平的事,那本王想知道,如今你已了解地牢的真相,会將这里的一切“如实”告诉你要找的那位的家人么?” 闻潮生从来没有与平山王讲过他来这里是为了找人,但平山王出现在这里、知道这些也並不奇怪,毕竟闻潮生来这里之前先与鸟翁见面过一次。 面对平山王的这个问题,闻潮生无法回应。 张猎户有权利知道自己儿子死去的真相以及细节,但……他真的能接受么? 自己又该怎么讲,讲多少呢? 他在狼狈的沉默中离开了寧国公府,一个人沿著积水遍布的漆黑街道走回了书院,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躺在冰冷的水桶里,闻潮生洗了个冷水澡,坐於床上,擦乾自己的头髮。 愁绪宛如涂鸦,胡乱奔走於闻潮生的眉上。 修行的问题没解决,新的烦恼却滋生了。 … 第346章 盗印 翌日清晨,闻潮生吃过了早饭,第一时间前往了小阁楼,可今日却不曾见到院长人,闻潮生心头略显疑惑,在小阁楼內等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外头已是天光大亮,但院长仍然没有回来。 闻潮生等得略有一些心烦意乱,他本来如今的时间就极为不宽裕,又被无端消耗在了此处,一时躁动起来,不停在房间里面踱步。 又过了半个时辰,院长仍旧不见踪影,闻潮生站在窗口,凝望著下方清理银杏叶与灰尘的王鹿,手指不断掐动。 后来阳光挥洒过来,刺目得紧,照得闻潮生根本睁不开眼,他无奈,只得离开了窗口,坐於屋內。 两杯隔夜的凉茶入肚,闻潮生烦闷的心情稍微清醒了些,这时他的目光才注意到了桌几一角的书院印章。 印章只有书院院长才有使用的权力,书院其他人不可妄动此印章,更不可偽造,盗窃使用。 这是明確写在书院手册上的规矩。 而且小阁楼平日里虽然只有院长一人,她也並不会將书院印章这样的东西到处乱放,不会摆在这般显眼的区域。 此刻这个不该出现於此处的印章却一反常態地出现在了这里,像是一瓶毒药,不断地勾引著闻潮生。 他需要这个印章。 非常需要。 书院翰林中留下的诸般武学皆与儒家道统有关,这些武学固然博大精深,不光是对於战斗御敌有极大帮助,对於修行境界亦是大有裨益……但皆断於闻潮生没有丹海这一点鸿沟之中。 此为先天之缺,乃天地所造,后天靠著人力几乎无法补足。 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再厉害的圣贤之术对於闻潮生而言也不过一张废纸。 闻潮生站定在了小阁楼內,直勾勾盯著那枚印章,似乎做著激烈的內心挣扎。 盗用印章的確是重责,但这归院长说了算,若是院长纵容,那就是一件屁大的小事。 再者,他盗用印章並非是做坏事,而是为了求学。 要做么? 闻潮生呼吸逐渐急促,眸光明暗交替。 窗口的阳光洒在了他的脚下,风拂於面,闻潮生脚步一迈,终於下定了决心。 他拿来了一张桌上的纸,先是写著一份去紫金阁內求学的请求,接著用那只稳得不能再稳的右手拿起书院章印,对著纸的右下角重重摁了下去。 完事之后,闻潮生將一切復位,起身匆匆离开了阁楼。 路上,他的心臟跳动极快。 就这样,闻潮生一路来到了蟠龙宫中,来到了齐王面前,將那封请求交递给了齐王查看,后者见上方虽然没有院长的留名,但却有书院特有的章印,眉毛微微皱了一会儿,仍是回道: “行吧……其实按照正常的章程,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今日倒是奇怪,太阳也没从西边儿出来啊……” 齐王拋给了闻潮生一个令牌,后者问道: “为何这种事情不被允许?” 齐王张了张嘴,表情掛著些许冷意,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的確不能乱说话。 於是齐王整理了自己的言语,收敛了自己的私人情绪。 “书院是圣贤正统,江湖百家杂学皆为糟粕,怎能与书院的正统並列一堂?” 闻潮生默然了短暂的时间,转身离开了大殿。 原来,这才是翰林中那些杂学被清空的缘故。 “圣贤正统……嘖嘖。” 闻潮生路上嗤笑了一声,手持令牌来到了紫金阁门前。 紫金阁虽名为阁,实则是一座巨大的高塔,一共七层,单独在王宫內开设一庭,外侧四道大门皆有甲士把守,这些甲士皆为四境,藏於铁甲之后的目光带著王庭独有的肃穆。 “令牌。” 门口的甲士声音冰冷淡漠,见到了闻潮生手中的令牌是齐王独予之后,缓缓让开了一个身位,頷首道: “请进。” “令牌由我们保管,待您从此地离开之后,我们会將令牌返还给您。” 闻潮生点点头,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对方给了他一个特殊的铁签,上面標著一个“王”字。 进入阁內。 与翰林相比,紫金阁的书目要更为杂乱,尤其是下面三层,这些书目皆为江湖杂学,由於流派实在是太多,没法分类, 於是按照品质分为了三层。 闻潮生直接向上走。 不同的令牌权限不同,齐王给予的令牌,自然可以获得阅览紫金阁所有书籍的权限,闻潮生拿著铁签过了守卫的审查,一直抵达了紫金阁的最高层。 並非闻潮生好高騖远,而是他没有在下面的六层里找到小和尚法慧的身影。 抵达了第七层,玄铁打造的书架层层排列,宛如阁楼的双肋,而小和尚的身影,正在不远处的角落中,阁楼內的烛火皆以特殊的防火罩隔於墙內凹陷处,见到闻潮生后,法慧並不惊讶,抬头微微一笑: “闻施主果然还是来了。” 闻潮生道: “你知道我要来?” 法慧说道: “我与闻施主有缘,日后还会有很多次的见面。” 闻潮生不置可否,笑了笑去到一旁寻找自己所需的书籍了。 紫金阁的第七层所留存的书,全是极为珍贵的武学,有详细的分类,哪些適合蕴神养身,哪些適合斗战戈伐……而闻潮生自是一本一本地寻找著,但凡与“丹海”二字沾边,便与他无缘,就这样,在他找了百来本后,忽听角落里的法慧开口道: “闻施主,方才小僧说什么来著?” 闻潮生朝著法慧看过去,见对方的手里拿著一本秘籍,面带笑容朝他走来。 法慧双手將这本秘籍递交给了闻潮生。 “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闻潮生略有一点讶异,法慧道: “施主身上没有丹海,自然在找不需要丹海也能修行的秘籍。” 闻潮生接过了法慧递来的书,对著他道: “多谢,法慧大师。” “叫小僧法慧即可,小僧歷浅识薄,当不得“大师”二字。” 闻潮生行至一旁,低头翻阅著手里的这本秘籍,秘籍名为“侠客行”,讲述的皆是与人临阵对敌的经验、技巧、以及诸般奇巧手段,涵盖剑法、刀法、弓箭、暗器、枪法、棍法等。 这东西的確对闻潮生很有用,他虽从阿水那里学得了些本事,从徐一知那里练到了些身法,但他的对敌经验远远不如阿水,修为也远不如徐一知,这种高人前辈行走江湖与各个高手过招后留下的独特经验心得,对於闻潮生乃是大补之物。 此秘籍的主人姓“任”,但未留下名號,书中只称自己为任某。 闻潮生潜心研读,直至天黑时分,他抬头时发现法慧站在他的面前,双手合十,双目轻合,宛如一块木雕。 闻潮生的注视让法慧“醒”了过来。 “闻施主看完了?” 闻潮生摇摇头。 “还没有,不过时候太晚,只能明日再来了……法慧,你饿吗,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法慧点头笑道: “小僧正准备出去化缘。” 闻潮生眉毛微挑: “你没带钱?” 法慧犹豫了片刻。 “倒是带了些,不过香火是留著备用的,吃饭的话……王城这般富饶之地,小僧隨处寻些施主,倒不至於饿著。” 闻潮生將书放回了原位。 “跟我走吧。” “你帮我找到了这本秘籍,我请你吃饭。” … 第347章 不在你我之间 … 春季是王城雨多发之际,二人行走於王宫內时,又有雨点落下,虽然密且小,但闻潮生好似已经对这场雨失去了耐心。 又或者说,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失去了耐心。 法慧对著闻潮生道: “闻施主在忧虑什么?” 闻潮生被小和尚忽然的询问惊扰,侧过头去道: “法慧,你来齐国的紫金阁学习武学,是为了下月的四国会武么?” 法慧一头长髮披肩,却是单手合十放於胸前,总感觉有些怪异,他笑道: “陈国参与四国会武的是佛子,而不是小僧。” 闻潮生讶异道: “你陈国只出佛子一人?” 法慧笑意盈盈道: “可莫要小瞧了佛子,他虽年幼,修为却不弱,久闻书院高手如云,希望这一次,佛子能让书院內的诸位尽兴。” 闻潮生认真打量了一下法慧,发现自己看法慧时,总半真半隱,见不真切,他便道: “法慧,你修为当也不弱,定是过了四境,为何不参加四国的会武?” 法慧道: “小僧不爱与人爭端。” “修行是为渡人,若非必要,小僧不会与他人动手。” 闻潮生微微摇头: “那你还来齐国紫金阁,我大致翻阅了一下七层其他的书,十本有八本皆为攻伐类型,毕竟这些秘籍大都传於江湖,而江湖之中向来腥风血雨,你若不爱爭端,何必跑了几千里的路,来这紫金阁里学习攻伐之术?” 法慧对於这一点没有过多辩解。 “小僧来学习,是因为修行之中遇到了难以化解的瓶颈,欲借前人经验来破己身业障,而来齐国的原因自是小僧与齐王有缘,再加上正好赶上四国会武也在这里,若是去了北燕或是赵国,怕是连燕王与赵王的面也见不上一次。” 闻潮生闻言笑了起来: “你险些也没见到齐王。” 法慧看了一眼闻潮生: “你呢,闻施主,你身为书院的学生,放著书院的藏书不看,为何要来紫金阁?” 闻潮生: “我没有丹海。” 法慧微微一怔: “都说书院乃天下修行圣地之首,传言圣贤有教无类,难道没有留下供给没有丹海之人修行的方法么?” “若是如此,闻施主一身的修为又从何而来?” 他如今见闻潮生的境界是二境圆满,有隱隱要破三境的徵兆,但闻潮生的身上也的確不见丹海,法慧之所以先前不曾询问或是好奇,是因他默认了书院之中有让闻潮生这等没有丹海之人修行的方法。 而如今,闻潮生却与他言並非如此。 “说来话长了,先隨我去酒铺里打点酒吧,我要去见一位朋友。” … 书院,小阁楼。 二楼的门被拉开,院长进入了房间,她放下了手里的书在桌几的一旁,接著自己取少许的水,缓缓磨墨,便在她想要继续抄录书籍的时候,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目光移向了笔尖。 缓缓转动笔尖,杜池鱼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又落在了桌子一旁的章印上,接著她拿起桌上的纸,细细一捻。 “……臭小子。” 杜池鱼笑了笑。 下方传来了脚步声,徐徐上楼,一直到了门外,只见平山王提著一个极为精美的木盒出现在了门口,他看了院长一眼之后进入屋內,坐於院长的对面。 “四国会武就要开始,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好好准备一下自己的身后事,来我这里作甚?” 平山王將那木盒放於桌面上,解开了四方的锁扣,將盒盖缓缓打开。 “该交代的事早已经交代完了,拖这么长时间,只是为了还淳治华一个人情,结果苦海县的事情出了岔子,弄到现在,人情也没有还到……” 盒盖被打开后,里面立时浮现出香气,飘摇入鼻,一层切割平整,纹精致的糕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陈国进贡的五仙糕,你以前喜欢吃这个,正好这一次他们又拿来了些,索性一併吃了。” 平山王说著,自己拿起了盒子里的竹籤,戳起一块塞进了嘴里,细细品尝。 杜池鱼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放下了笔,也吃起了这糕。 “还是熟悉的味儿,但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了,这糕做的有些青涩,没了以前的那种岁月感。” 听著杜池鱼的讲述,平山王轻声道: “陈国原来做糕的那位师傅过世了,死前带了个徒弟,没把手艺丟掉。” 杜池鱼闻言莫名一怔。 “什么时候的事?” 平山王: “没问,估计就是前两年。” 杜池鱼將一块桂糕塞进了嘴里细细咀嚼,嘆道: “可惜。” 平山王倒上了两杯凉茶,自己拿走一杯,对著院长道: “你喜欢闻潮生那小子?” 杜池鱼: “怎么这么问?” 平山王道: “他本来该死在广寒城,因为有个从书院出去的学生救了他一命,既然是从书院出去的学生,自是你派去的。” 杜池鱼回道: “老实讲,他比程峰好。” 平山王摇头: “他不可能比程峰好。” “甚至比不过徐一知。” 杜池鱼目光微微锐利了些: “修行不代表一切。” 平山王嗤笑了一声。 “你看,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坚持著这个观点。” “这个世界,实力决定地位,地位决定权力,权力决定一切。” “若是修行不代表一切,书院如今怎会沦落成这副模样?” “难道你忘记了,风城究竟因何而灭?” 二人相交已经多年,许多理念契合,但关於这一点,始终没有人做出让步。 杜池鱼道: “理念永远比实力重要。” “他们会老,会死,今日之错,明日自会被纠正。” 平山王喝了一口茶,话到了嘴边变得尤为淡漠: “你还相信齐国与书院有未来么?” 杜池鱼沉默了许久,脑海中想过了很多,从五百年前的歷史,想到如今的齐国,大大小小,里里外外,最后又出现了齐王、自己的几名得意门生……还有如今的闻潮生。 “难道你不信?” 这不是平山王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过往的不少次,杜池鱼都以肯定的態度回答了平山王,但这一次,她没有回出那个相同的答案,而是將这个问题拋了回去。 平山王目光在空中的烛影里与她交接了许久,最后意味深长地说道: “有与没有,不在你我之间。” … 第348章 当下即是未来 杜池鱼道: “如今的书院、齐国全都烂成了一团,但仍有许多出色的年轻人。” “他们才是齐国的未来。” 平山王: “但首先他们得有未来……闻潮生很聪明,运气也很好,但他太过孱弱,弱小者, 永远只能沦为强者的玩物。” “试问一个二境的、没有丹海的小子,未来能有什么出息?” “若是死在苦海县, 死在广寒城,那是他的福分,將来不必面对天下的人间炼狱。” 杜池鱼此刻才道: “其实他並不弱小,天赋亦是绝佳。” “当初闻潮生这臭小子该是受高人点拨过,虽然没有丹海,但走了另外一条剑道的路子修行,看似二境,实则三境內已经无人能与其爭锋了。” “我再逼他一把,或能亲眼见证他的成长。” 平山王闻言略一思索,摇头道: “那也远远不够。” 杜池鱼: “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 “程峰这等天才,千古难见二三,但前四境修得再快,也不能说明什么,古往今来,多少天赋异稟的少年豪杰,皆困顿於五境之前一生,直至年华不再,岁月荒芜,终是在不甘中化为了一抔黄土。” “人天生没有翅膀,想飞上天……没那般容易的。” “我们能做多少做多少,至於未来的事,你自己也说了,不在你我之间,那又何须庸人自扰?” 平山王含了一口糕在嘴里,细细咀嚼,没有再讲话。 直至最后盒中见底,茶壶乾涸,平山王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缓缓站起身子,指著木盒对院长说道: “杜院长,盒子送你了,算个纪念,那位老师傅以前自己做的。” “另外……那个闻潮生本王给你留著了,反正好与不好,未来本王也没机会看见了。” … 阿水院中,雨润轻庭。 闻潮生將伞放回了门后,接著拿著两坛酒放在桌上,互相介绍了阿水与法慧之后,他便挽起袖子,自己下厨,用家中小七带来的存货炒了几个小菜。 酒一开坛,阿水略有些意外地看著身旁的闻潮生: “今日只喝两坛?” 这句话从阿水的口中说出本极为容易让人误会,不过闻潮生与她目光交匯的霎那,仍是领会了她所想要表达的意思,略带一丝无奈地笑道: “醉一次就行了,这么喝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饭菜的热气冉冉而起,闻潮生十分贴心地专门做了几道素菜放於小和尚的面前,吃了一会儿,小和尚忽然对著闻潮生问道: “闻施主好像有化解不开的烦扰?” 其实刚见面的时候,法慧就已经看出这一点了。 这不需要什么观察力。 若是没有心事,谁会在夜雨之中撑著把伞,失魂落魄地独自行於街道上呢? 被法慧触及了一下內心的焦虑,闻潮生用力地咀嚼了一下嘴里的肉筋,回道: “是很烦扰。” “下月四国会武,我想要在眾人之中拔得头筹,可如今三境与四境之间隔著一道莫大的鸿沟,我不知如何翻越,所以心忧。” 法慧闻言略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闻潮生,但很快,这抹讶异便又消失了。 闻潮生继续自说自话,像是说给小和尚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其实以前我不这样,早些时候面对更加恶劣的环境,我反而更能够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去做我要做的事,而如今我的境况较之当初不知好了多少,面对事情的时候却变得愈发浮躁了……” 法慧非常有仪式感地夹起了一筷子凤尾,混著一大口米饭送入了嘴中,细细咀嚼。 吞咽之后,他才对微微一笑,对著迷茫的闻潮生说道: “闻施主想不明白原因?” 闻潮生点头: “是。” “越是浮躁,我便越是想不明白,越是想不明白,我便越浮躁。” “如今箭在弦上,我却反而陷入了一个死胡同中。” “真是糟糕啊。” 法慧又夹了一筷子的凤尾在碗里。 他吃饭很怪。 面前有三盘素菜,但他只夹一个盘子里的菜吃,其余两个盘子里的素菜完全没动。 “其实原因很简单。” 法慧放下筷子,徐徐对著闻潮生说道: “施主如今的念头实在是太杂了。” 闻潮生举杯与一旁埋头吃饭的阿水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一口闷下,对著法慧笑道: “要不怎么说您是佛学大师,这话讲了跟没讲一样。” 他当然也不算嘲讽,但的確是没有礼貌的调侃。 没有礼貌让闻潮生觉得快乐。 但面对闻潮生的调侃,法慧却说道: “人的过去已经死亡,而未来又尚未到来,所以,人无论对过去有多么的懊悔,对未来有怎般的希冀,终究能操控的唯有当下的这“一剎”。” “无论是身体,还是內心。” “闻施主仔细回看看过去,为何当初境况更为糟糕的时候念头不杂,而如今却杂了呢?” 闻潮生顺著法慧的念头,回望了一眼自己那早已经“死亡”的三年,拿著筷子的手指轻轻晃动,道: “因为当初的我没有选择,要么生,要么死。” 法慧轻点道: “是纯粹,为何纯粹,因为施主没有退路。” “而如今施主的境况好了,所以觉得退路多了。” 闻潮生揉捏著自己的眉心: “是这样么?” 法慧笑道: “若是施主下个月无法在四国会武上拔得头筹就会死,那此刻,施主就不会浮躁了。” 闻潮生一摊手,觉得法慧说得也有些道理,却很难代入那样的心境。 “那我……该与院长立个军令状?” 法慧微微摇头。 “其实,闻施主只要想明白一个道理就可以了。” 闻潮生: “什么道理?” 法慧神情变得肃穆了许多,缓缓道: “无论身处任何境地,你我都没有所谓的“退路”。” “就如小僧方才所说,人的过去已经死亡,根本退无可退,你我皆无法回到当初做抉择的时候,再重新选择一次。” “唯一能达成目標的方式,就是时刻紧紧抓住手里的韁绳,全心致志把握住当下唯一能把握的霎那,朝著想要抵达的方向一直前进。” “闻施主,別总去眺望未来,那里只有一片混沌,別无他物。” “若你心怀目標,便只管做好当下。” “当下……才是未来。” … 第349章 逍遥游 … 闻潮生与法慧在这一点上,有著相同的理念。 “我只活在当下”,是闻潮生当初对阿水的回应,但在人事的婉转波折之中,他逐渐迷失了自我。 知行合一,是人最难做到的一点,闻潮生也是人,自然也会出岔子。 被法慧一语点醒之后,闻潮生忽然意识到自己“丟失”了什么。 又或者说,他“遗忘”了什么。 闻潮生笑道: “难怪夫子说“三省吾身”,人是该常省自己,不然很多事会忘记。” 小和尚闻言颇为讶异: “夫子是谁?” 闻潮生低头吃饭: “一些学生的老师。” 小和尚望著吃饭的闻潮生,觉得对方有什么地方变了,但具体是哪里变了,他又讲不上来。 而坐在闻潮生身旁的阿水却恰恰相反。 她觉得一个熟悉的闻潮生回来了。 饭后,闻潮生询问法慧,夜间准备去何处留宿,法慧笑道: “王宫。” “齐王当年赐给小僧一处小的院子,就在王宫里。” 闻潮生送法慧出了院子,目送他远去,阿水抱胸靠立於身后的院门处,声音轻浅地问道: “下个月就能知道风城的真相了?” 闻潮生回身与阿水对视: “也许……你害怕么?” 阿水回道: “知道了真相,我得去报仇。” 闻潮生: “当然,这笔帐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阿水沉默了一会儿。 “但我可能会死,所以,等风城的真相被挖出来之后,你就立刻远离此事,莫要再沾上丁点关係。” 顿了顿,她很严肃地提醒闻潮生道: “你不是风城的人,不需要捲入这场战火。” 微雨之下,闻潮生站了一会儿,他不紧张,但他看得出阿水很紧张,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回道: “可以。” 得到了他的回应,阿水平和了不少。 “今夜你要回书院开始去王宫?” 闻潮生回道: “今夜不去书院,也不去王宫。” 阿水微微一怔,见著闻潮生那表情,她心里明白了闻潮生的想法,却说道: “我不是老师,教不了你什么。” 闻潮生走入了院子,对著阿水道: “是的,我方才也认真想了这个问题,前些日子我因为迷茫变得捨本逐末——我天生没有丹海,靠著吕先生的指点,由剑入道,如今放著已经入门的路子不走,却企图自己摸索出一条新的路子,这本身就是一个很离谱的想法。” “我不需要从你这里学走你的武功,我也学不走,阿水你只需要帮我做一件事即可。” 阿水眸光轻动,里面闪烁著幽幽的好奇: “什么事?” 闻潮生道: “陪我打架。” 阿水坚定不移地摇头: “不行。” “为什么?” “我怕打死你。” 闻潮生笑了起来: “如果是在这间院子里面,的確有这样的风险。” “但是在有个地方就不会。” 阿水: “哪里?” 闻潮生回道: “小瀛洲。” 先前在苦海县的时候,闻潮生就已经与阿水聊起过小瀛洲与北海道人的事,阿水自然也信了。 毕竟练在身上的“鯨潜”是真的。 不过她修行“不老泉”已经很多年了,並没有出现任何闻潮生当初进入小瀛洲里时的感觉。 “这东西看天赋与缘分,並非我想进去便能进去。” 闻潮生回道: “有一点技巧,我不確定是否有用,但可以试试。” “家里有纸,笔,墨吗?” 阿水在缄默之中与闻潮生对视了一会儿,放下了抱胸的双手,转身回去了院子。 她將主臥的房门打开,对著闻潮生道: “都在床头的木柜中,外头有雨,你若想要写什么,就去房间里头写吧。” 后来闻潮生便去了屋子里展纸研墨,阿水收拾了院中的碗筷,又去烧了水。 原本漆黑的屋內,幽幽亮起了明灯,温暖的昏黄点燃了窗纸內的人情味,闻潮生咬著笔头开始默写著什么,想一会儿,写几行字,最终洋洋洒洒落下了一纸长文。 阿水收拾完进屋泡脚,盯著闻潮生写的那篇文章,好奇道: “这是什么,紫金阁的武功秘籍?” 闻潮生借著烛光审阅著自己写的东西,说道: “先前我进入小瀛洲时,北海道人与我说我天生与道家有缘,但其实我从来没有修行过任何道法,也没有过什么与道家有关的奇遇,唯一能跟“道”扯上半毛钱关係的,大概就是你当初教给我的“不老泉”。” “我也绝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独一无二的“先天道体”之流这种十分奇葩的体质,所以在我思考很长时间后,我得到了一个结论,之所以北海道人认为我与“道统”有缘,大约便是因为这个。” 闻潮生说著,扬了扬手里的这张纸。 阿水对著他伸出了手: “给我瞧瞧。” 闻潮生將纸递给阿水,后者见这张纸的最右侧写著三个大字: “逍遥游”。 阿水撩起鬢角,目光扫了一遍眼前的这篇文章,不太明白它与“道”有个什么关联。 “这篇文章不算很长,今夜你將它背诵下来,然后再运转“不老泉”试试看,或许有不一样的地方。” 阿水应了一声,隨后抬起自己的脚,踩了踩水: “不急著走的话,来泡脚。” 闻潮生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她的对面,他將阿水的小脚踩在下面,热气腾腾的水没过他脚背后,闻潮生的额头立刻渗出了汗珠。 一篇逍遥游没有费阿水太多的时间,她很快便將其背诵完毕,完事之后,她去將水倒掉,二人盘坐於床上,徐徐运转“不老泉”。 这一次,阿水果真察觉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 ps:去出差参加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20號之前的更新应该不太稳定,各位可以存稿几天。 第350章 欺骗先知 阿水在神秘力量的牵引下,终是来到了那座传闻之中的小瀛洲。 她惊异且好奇地在周围转悠著,直至她见到了闻潮生。 “先前北海前辈倒是告诉我在小瀛洲內人不会死,但由於我与北海前辈並没有动过手,所以我也不確定这里究竟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竞技场。” “可以试试。” 闻潮生跃跃欲试。 如果他临时起意的想法成真了,那这里对於闻潮生而言,就是一个绝佳的试炼场所。 阿水身上有著极为强大的战斗技巧,这些都是在战场之中歷经无数次生死之爭磨礪出来的本领,而闻潮生想要学会这些本领,必须与阿水过招,且是真正的短兵相向,不留余地。 闻潮生试了试,这里不由他们的意志而改变,所以他们无法凭藉意念来幻化出兵刃,只能折断小瀛洲內的树枝作为武器。 闻潮生拿树枝刺穿了自己的手臂。 没有鲜血。 但痛。 隨著他抽出了树枝,手臂的伤口很快便復原了。 接著,他又直接一狠心,斩断了自己的右手,这回被斩断的右手没有再復原,闻潮生等待了好一会儿,直至掉落在地面上的右手透明消失,他的右手才又重新生长出来。 “不错,来吧阿水!” 他给阿水也扔了一根树枝,对方轻轻旋转著指间这尚且还掛著一片绿叶的武器,微微沉默了片刻,问道: “你確定?” 闻潮生: “確定。” 阿水出手,一下便穿了闻潮生的腹部。 后者捂著自己的肚子,感受著上面传来的疼痛,仔细体会著方才阿水的那一击。 他並非故意不接这一击,方才阿水手中绿枝如剑,刺过来时,闻潮生犀利的目光其实看清了阿水的动作,而能被视线捕捉到的动作,按理说绝不算快,但直至他被穿腹之时,闻潮生的身体都没有反应过来。 按照闻潮生对於战斗的理解,这种情形是违背常理、不可被理解的。 一个人不可能既快又慢。 “懂了么?” 阿水问了句。 闻潮生腹部的伤口已经癒合,对著阿水道: “没懂,再来!” 噗! 他话音刚落,胸膛又被穿了一个洞。 阿水出手必中,中必伤。 他还是没反应过来。 仿佛世上存在一个奇怪的规则——只要阿水出手,她手里的武器就一定会抵达她想要抵达的位置。 闻潮生捂住自己的胸膛,目光之中的疑虑更甚。 他输得太快了,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 阿水如今的境界尚且还未恢復到四境,但与闻潮生所谓的“对抗”……一瞬而已。 “怎么做到的?” 连续被阿水捅了几十次后,闻潮生与阿水暂歇,相对盘坐,想要好好剖析一下这场战斗。 “说实话,我看不懂。” 闻潮生神情极为好奇。 强如徐一知,在与他对战的时候,闻潮生也能渐渐看明白徐一知的手法,但阿水这个……他完全看不明白。 对方根本不讲道理。 到了此时,闻潮生已经深切地体会到了当初那些人面对阿水的时候,为何死得那般隨意。 他们挡不了阿水手里的刀。 “哪里看不懂?” 阿水问道。 闻潮生如实回答道: “我能看清你的武器,但是身体却反应不过来。” “这不合理。” “按理说,眼睛能看见的东西……都不会太快。” 阿水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小表情很是苦恼。 她苦恼於,不知如何向闻潮生描述自己出手时的感觉。 许久之后,阿水回道: “非要说的话,不是“快”。” “人不一定只是对快的东西反应不过来。” 阿水说著,伸出手摸向了闻潮生的胸膛。 后者看著她,表情略有些怪异。 “你摸我干什么?” 闻潮生不理解阿水的这个行为,阿水却说道: “如果这个时候我要杀你,你是不是反应不过来?” 闻潮生怔住了一剎,如实回答道: “是。” 阿水: “我的动作快吗?” 闻潮生: “不快,但……” 他说著,望向阿水明亮的眼睛,忽然领悟了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懂了。” 阿水“咦”了一声。 “你懂了么?” 闻潮生道: “你是想说……你每次挥刀的时候,对方都无法察觉你是在杀他们。” 阿水咬著唇瓣,捉摸了一下后道: “沾点儿这个意思。” “人在战斗的时候,绝大部分时候都是靠著“先知”,即磨礪、修行出来的“本能”与敏锐的“六感”等等,它可以让你抓住自己看不见的东西,变得比你想像之中更快更强。” “但如果你能“欺骗”敌人的“先知”,那即便不快的刀……一样会变得极为可怕。” … 第351章 回山 欺骗“先知”。 看似简单的四个字,背后却隱藏著极为抽象且难以捉摸的战斗方式。 这像极了闻潮生前世所学的量子力学,老师將答案摊开在了他的面前,他也看不明白个所以然来。 当然,看不明白地远远不止闻潮生一人。 那些死於阿水刀下的亡魂都看不明白。 “……所以我出刀或是出剑的时候,不需要比对方的反应速度快,只需要比对方的“先知”快。” “若不然在战场上面对潮水一般的敌人,刀刀都要用出自己的全力,会是一件十分消耗心神与体力的事。” “江湖上这样的决斗自然没什么大问题,但若是在战场上这般……很容易死。” 闻潮生道: “但经过长时间修行与磨礪的人的“先知”必然极为敏锐……” 阿水: “是这样,所以才要想办法去欺骗对手的“先知”。” 闻潮生: “如何……欺骗?” 这个问题让阿水陷入了莫大的苦恼之中,她思索了许久,最后给出了一个根本不算答案的答案: “別被敌人的“先知”太快发现就行。” 阿水一出口,闻潮生便笑了。 笑的不是阿水,而是自己。 他大约理解了为何阿水会这样强,强得可以跨越四境与五境的鸿沟,斩杀天人。 能开全身上下七百二十窍固然是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原因,但根本原因还是她对於“先知”的领悟与理解。 那已经不属於普通修行的范畴了。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这应该与“剑意”一样,属於“道”的领域,而且在这个领域里,阿水要远远比他走得更深更远。 而闻潮生想要从阿水这里学走这门“道”,仅仅靠著对方的描述是绝不可能的。 正如当初闻潮生出现於吕知命的茶杯世界中,若非海底舟、水中火那穿心一剑让他刻骨铭心,他悟不出“剑意”。 与“道”相关的事物,都无法直接学习,只能靠“明悟”。 既然如此…… 闻潮生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拿起了树枝对著阿水笑道: “再来一次。” … 王城每日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著人流。 原本戒备森严的禁军,如今的巡逻得更为频繁,城门口,每一个进入王城的他国人,无论王公贵族,亦或是普通商人,全都发放了一本刻印好的“齐国王都通行手册”,里面介绍了颇多的东西,除了王城的大致地图外,还標註了尚且不可临近的重要区域,譬如书院。 身份尊贵的大人物们已经提前被安顿於王宫之中,除了诸如紫金阁等的少部分区域不允许隨意踏足之外,其余皆对外开放。 但与此同时,还有一股诡异且令人不安的风声在齐国的王城之中传盪,也不知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反正是传入了民间,以及不少商队的耳中。 齐国东部最大的那座边关重城,已然成为了一座死城。 里面的守军,无一人存活。 起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无论是齐国的人还是燕国、陈国的人,皆不相信,甚至在一些民间的酒馆、客栈內,会起激烈地爭执,一些脾气爆炸的人辱骂那些传播消息的人没脑子,说这种离谱的谣传你也信。 齐国每年都在徵兵、练兵、养兵,再加上本国国富民强,繁华昌盛,就算赵国真的来犯,一者绝不会一点消息没有,二者他们根本不相信风城会被打下来。 而且,在他们看来,赵国也没有理由与胆量敢发重兵进攻齐国。 诸多的不可能与反常,致使齐国王城的许多人根本不相信这则消息。 有意思的是,即便如此,这消息仍旧如同野火之后的春草一般疯狂在王城的人群之中蔓延,並且已经隨著一些商队朝著齐国的其他地域而去…… 一场疾风骤雨,似乎正在悄然酝酿。 … 七日之后,阿水准备与学习完毕,开始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酿酒。 闻潮生回去了一次王宫,隨著这里接待了许多別国而来的权贵,多了不少生人气息,没有以往那般肃穆死寂。 他將令牌还给了齐王,后者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令牌,好奇道: “七天,你就去了一次紫金阁,里面的书你看完了?” 齐王当然並非真的相信闻潮生能有这能耐,后者对他如实答道: “看了一本。” 齐王: “哪本?” 闻潮生: “侠客行。” 齐王摸著下巴,道: “这本秘籍確实不错,当年我也潜心钻研过,任老以前也是齐国的大內高手之一,过世之前为齐国做了许多贡献。” “更重要的是,里面儘是任老对於对战的珍贵经验,而非修行体悟,对於你这样没有丹海的人该更有帮助。” 闻潮生点头称是,说自己从中获得了不少体悟,还需要时间参悟,接著便道別了齐王。 那本秘籍上的內容的確对闻潮生有用,但仅仅是靠著这本秘籍的提升,闻潮生想要去和四国修行圣地的天才们爭雄显然远远不够。 此时此刻,他需要的不是“秘籍”,而是“掛”。 阿水就是他的掛。 吕先生就是他的掛。 北海道人就是他的掛。 他目前要做的,不是去紫金阁或是翰林深造,而是想办法在有限的时间里,对於从这三者那里学到的东西有所突破。 闻潮生回到了书院,找到了王鹿,与他相述,让其按时帮自己送饭,自己则前往了思过崖闭关。 徐一知走后,这里再无人来,唯剩崖间清风与满壁的血字。 山间万物更叠,人在这里留下的岁月与时光很快会被抹去,闻潮生回到了自己先前所在的平台,站在了自己的石壁面前,静静凝视著那面崖壁。 这面墙壁上乾乾净净,与徐一知那面布满血字的墙壁有著鲜明比对。 闻潮生缓缓伸出手指触摸了一下岩壁,眼中立刻出现了很多字。 密密麻麻的字。 这些字都是之前大雨,闻潮生留在这岩壁之上的痕跡。 这些字的背后是永字八解,而这一刻,闻潮生的脑海中只有一个问题。 永字八解,解的到底是什么? … ps:另一张会很晚,可能在凌晨之后。 第352章 练字 盘坐於山间,闻潮生就著耳畔微风,静静地凝视著地面泥土上刻著的一个“永”字。 这个“永”字平平无奇,没有技巧,没有感情,是闻潮生方才拿著一根木枝隨手写下。 盯著这个“永”字,闻潮生心里空无一物。 永字八解,解的是写字的技巧? 解的是字的顺序笔画? 还是其他什么? 这个问题,是在闻潮生与阿水的对战之中忽然意识到的。 是阿水的最后一剑穿了他的心臟,终被闻潮生见到了一丝端倪。 里面有永字八解的手法。 但永字八解已然被阿水使用得神乎其神,融合於一招一式之间,闻潮生若非是千万次以“命”去承接阿水的杀招,即便他对永字八解颇有心得,也完全无法觉察出来。 这本是笔法,可用於兵戈之中时,却发挥出了难以想像的威力。 所以,永字八解究竟解的是什么? 是笔法,是刀法,是剑法? 闻潮生重新拿起了笔。 他什么也没有蘸,沿著眼前地面的痕跡就这样写了起来。 一遍永,两遍永…… 就这样,闻潮生足足写了一万八千遍。 从天亮写到天黑。 从风起写到风止。 直至闻潮生停手之时,他的眼前多了一个食篮,指尖的毛笔的柔软笔头沾满泥尘。 食篮里面的食物早已经冷却。 闻潮生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了四周,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王鹿什么时候来过。 对方也似乎意识到了闻潮生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去打搅闻潮生,放下食篮便直接离开了。 地面上坚实的泥土中出现了一个“永”字的小坑,约莫半指厚,皆是被毛笔上的轻柔狼毫一点一点扫出来的,闻潮生盯著这个深坑,眼中渐渐出现了一遍又一遍他练字时的动作。 永字八解。 他一遍又一遍地正写、反写,但仍旧没有想明白那个问题——永字八解,解的到底是什么? 闻潮生將笔轻轻放於小坑的旁边,揉动著酸痛的手指,开始吃饭。 此后的七日,闻潮生一直在练字。 他每天写两万遍“永”,然后停笔,再静静地观自己写两万遍“永”。 这种不掺杂思考与情感,漫无目的的行为,管住了闻潮生,让他终於可以不再乱想。 … 书院內,越来越多的四境学生陆续出关。 有些人沉寂数月,甚至数年,將自己藏入书院的书楼、静心苑、后山深处极长时间,这些人在书院里没有太多的討论度,平日里根本见不著人,甚至每年年末书院会武的时候,他们都会旷席。 对於这部分人而言,书院会武的排名已经全无吸引力,他们更希望能够进入参天殿进行深造,又或是在会武之中拔得头筹,能够引得参天殿的圣贤一顾,传授內门更为玄妙的儒术。 这些参天殿內的圣贤修为深不可测,传闻殿主已然快要触及儒道古之圣贤的境界,到了那时,便有问鼎天下第一的实力。 若是能得到参天殿內圣贤的指点,无疑会增加他们步入天人的契机,未来若是破开云天,不但凭空增加百载寿元,还能见到更为广阔的风景,扬名天下,四国公尊之。 统而言之,实力已经成为了他们唯一在乎的事。 不少人闭关结束之后,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人。 书院的人都听说过程峰的传说,不过真正与程峰交过手的却寥寥无几。 但有另外一个人,书院的高手皆与他过过招。 这个人便是徐一知。 当他们得知徐一知因为过失杀人被囚禁于思过崖之后,全都来到了这里,但在这里他们並没有见到徐一知,只见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那个年轻人盘坐在一棵树下,低著头,拿著一根笔,不停歇地重复地写著一个字。 眾人来到不远处,写字的闻潮生无所察觉,於是他们之中又有人开口唤了闻潮生两句,后者仍是一声不吭,似乎將他们完全当做了空气。 在场的不少人因为长时间闭关,导致可能在书院的同门口中热度不高,但身为四境的修行者,他们不但获得了终身滯留书院的资格,而且本身也是书院年轻一辈的代表,却被闻潮生这个二境的同门忽略,这是何等的不敬? “喂,我等唤你,何故不应?” 忽如惊雷般的声音在思过崖炸开,惊散了崖风阵阵,闻潮生徐徐抬起头来,放空的眸子看了那人一眼,渐渐回了神。 “何事?” 他问了一句,態度不卑不亢。 对方眉毛微微一皱,想说什么,但见闻潮生一个二境小鬼,懒得与他计较,直接问道: “徐一知呢?” 闻潮生: “不在书院。” 那人: “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闻潮生道: “腿长在他身上,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何时回来便何时回来。” 其实闻潮生这句话本可以用另外三个简单且不冒犯的字来替代,那便是“不知道”。 之所以闻潮生要以这样的態度来与他们讲话,是因为闻潮生也不喜欢他们的態度。 隨著闻潮生此话落下后,对面人群之中立刻有了一道嘲讽的声音响起: “乔簇,这位二境的小师弟好像对你有些不耐烦啊。” 乔簇,乔家长子,自幼修行,五年前进入书院,费了一年半的时间,便突破了三境的桎梏,破入四境。 曾在书院最风光的一回,是他破入四境之前参加书院的年末会武,不但在三境的同门之中拿下第一,而且还以三境的修为,结合书院的儒术,败了一名四境的同门。 后来此人继续沉淀一年有余,修为已然触及四境上品,所有人都以为他有望衝击书院第一,最后却在五十招內落败於徐一知之手。 自那件事后,乔簇闭关於后山之中,將自己彻底封锁,直至今日四国会武方才出关。 被同伴嘲讽的乔簇脸色沉了不少,望向闻潮生的目光已然带著煞气。 “论资歷,我早於你进书院,是你的师兄;论实力,你一个二境的废物,怎么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 “连最基本的礼节也不会?” … ps:今天一更。 评奖今天结束,明天恢復正常更新。 感谢理解! 第353章 它下它的雨,我过我的桥 “都说人的修为越高,按道理讲,修养也会越好,但事实上自我进入书院起,我便发现这座传闻之中的儒道圣地里,许多师兄师姐越是实力高深,为人却越是骄狂轻纵、目中无人……如此一代影响一代,后来进入书院的师弟师妹也学著这样,可人向来是学坏容易学好难,最后的结果便是,书院许多师弟师妹没学到你们身上的勤恳修行,反而將你们身上的骄狂轻纵尽学了去,稍有一点成就在身,便屁股高翘,自以为是,对待修为弱於自己的同门便趾高气扬,对待修为强於自己的同门则諂媚恭討,这与官场的风气有何区別?” 面对乔簇的咄咄逼人,闻潮生平静地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他说得太多,乔簇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了,愣了片刻后才道: “那与我有什么关係?” “再说了,我一年才在书院中露面一次,你们这些废物,最会为自己找理由,骄纵轻狂是我教他们学的?” 闻潮生道: “你承认自己骄纵轻狂了?” 乔簇冷冷一笑,摆出无所谓的態度: “那又如何?” “轻狂,要有轻狂的本事!” “若是你到我这等地步,轻狂又如何?书院几人能说你,几人又敢说你?” “可惜,你只是个二境的废品,你永远不会明白。” “废品,就要有废品的觉悟。” “日后记得夹著尾巴做人!” 闻潮生沉默片刻,道: “由此可见,你们进入书院之后,只想著如何修行,如何爭个高低,而古之儒圣留下的礼义廉耻、温和儒雅,你们是半点不学。” 乔簇眉头一皱: “学这些东西又有何用?” “书院向来是靠实力说话的地方,在这里,你拳头不够硬,谁都瞧不起你!” 闻潮生没有再开口,对方的言行已经深刻让闻潮生意识到了为何院长当初说“书院已经没救了”这样的话。 的確没救了。 上樑不正下樑歪。 看似是儒家圣地,却豢养著一群野蛮的兽类,可这群兽类表面上享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吃得更多、更精,偏偏又未曾经歷血腥的廝杀,文不文,武不武,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杜池鱼看在眼里,却没有权限管辖整理。 她想要整顿书院,需要很多书院內部许多部门配合,可那些部门的执事长老对此毫无兴趣。 这是一件费力且不討好的事,他们费了许多精力,一些人甚至是用尽了自己的大半生才走到这里,日后只要安安心心地做事,满期之后便能有机会得到参天殿內圣贤的一次指点,有机会去更高更远的地方看看,若是因为自己的些许差池而得罪了这些圣贤,最终前面数十年的努力功亏一簣,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由是如此,面对如今书院的情况,杜池鱼也觉得力不从心。 此时在这思过崖內,乔簇见闻潮生面对他的质问沉默不已,只道是自己的发言说进了闻潮生的心里面,本来想教训闻潮生两下,又觉得肉体的疼痛远不如灵魂的抨击来得深刻,於是便转身准备与眾人离去,留下闻潮生在这里自己好好反思。 一阵轻而缓的崖风吹来,正欲离开的眾人,忽觉身后一凉,他们狐疑地回头查看,只见闻潮生仍旧盘坐於不远处的树下,平静地凝视著他们。 “刚才……你们也感觉到了?” 乔簇开口。 几人点头。 “嗯。” “奇怪……” 他们到底也没多想,离开了思过崖,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先前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各留下了一缕头髮,死气沉沉地垂落在了地面的杂草间。 除了闻潮生,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头髮是何时落下,又是如何落下的。 但闻潮生仍是安静地凝望著那里,即便那里已经什么都没剩下了。 除了徐徐吹过的风。 许久之后,闻潮生低头再次拿起了笔,继续写著今日没有写完的“永”字。 这已被重复了十几万次的动作再一次动了起来。 不过这次,他的笔尖好像多蘸了一些什么。 … 又过了七日,一场春雨隨著雷暴而至,整座王城都被笼罩在了看不清的雨幕与大雾之中,空中肆意飞洒的雨点犹如垂天而落的暗器,风雨瓢泼到了这般地步,雨伞几乎没有了任何作用,王鹿提著食篮、浑身湿透地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却是微微一怔。 今日的闻潮生没有再写字,而他眼前地面上的那个深深的“永”字凹痕也被混合著泥土的雨水填平了。 春雨落在了水坑上,击打出杂乱的乐章,王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站在树下对著闻潮生道: “潮生师弟,今日怎么不练字了?” 闻潮生抬起头,雨水顺著他的额头一股一股淌下,他没去回应王鹿,而是讶异道: “今日这般大的雨,你怎么过那崖桥的?”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事,王鹿竟是轻蔑一笑,非常骄傲地从身上拿出了一个套著铁环的绳索。 “上有天策,下有对策,它下它的雨,我过我的桥。” 闻潮生听到这话有些失神,隨著喃喃念叨了一句: “……它下它的雨,我过我的桥……王鹿,你真是个天才。” 闻潮生这突如其来的夸讚,倒是给王鹿整的有些不会了,他挠著自己的脑门儿,十分不好意思地訕然而笑。 闻潮生打开了食篮,虽然此刻他们都在那棵无名树下,但雨大到了这样的地步,那棵树也便没有什么用了,全然无法遮住一点。 “你吃过了没?” “吃过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闻潮生也不介意混著雨水,吃完饭后,他也准备离开,便与王鹿一同来到了吊桥那里,王鹿还在捣鼓他的绳索,闻潮生忽然一把抓住了王鹿的一条手臂,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直接一脚踩在了桥上。 王鹿惊恐地发出了一声尖叫,一声接著一声,好似山崖之间的猿啼,这种天气崖风之大,可以吹得人到处乱飞,莫说是他们,便是寻常四境的同门也不敢轻易在这个时候涉足崖桥,稍有不慎,跌落万丈深渊,便是粉身碎骨! 然而王鹿很快便震撼地发现,闻潮生於这磅礴风雨之中向前,身形却好似黏在了桥上,一步一步,看似飘忽,实则即便单手提著他,也稳如生根! “啊?啊!” 王鹿双手死死抱著闻潮生的胳膊,自己则被崖间的狂风吹得落不了地,他打破头也想不明白,为何明明较之他要瘦削这么多的闻潮生,崖风却吹不动半分! ps:晚上还有一更。 第354章 鸟翁的姑娘 带著王鹿出来之后,对方也不知是究竟被嚇到了还是吹得太冷,腿脚都在哆嗦,闻潮生將食篮递给了王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了句谢谢,接著便准备离去。 王鹿问他还送不送饭,闻潮生说不必了。 一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闻潮生洗澡之后换了套新衣服,接著又直接出门而去。 这回,疾风骤雨虽大,却没有一滴落在闻潮生的身上。 有著一层看不见的力量將这些雨点尽数隔开。 他去买了两坛酒,然后去见了鸟翁。 这么大的雨,天色极为昏沉,鸟翁也没有料想到,闻潮生会在这个时候来见他,但他看见了闻潮生手里的酒,便对著闻潮生说道: “这次你没有食言。” 闻潮生: “总骗您一个老人家也没什么意思。” “今日带酒来了,想听听故事。” 鸟翁从家中的木柜中拿出了两只碗,仔细清洗了一遍后,放了一只碗在闻潮生的面前,接著他开了一坛酒,给两只碗全都满上。 “上次来的时候,你很著急,如今怎么不急了?” 闻潮生: “想通了。” 鸟翁道: “修行上的事?” 闻潮生道: “是。” 鸟翁笑了起来,声音也好像欢快了些,少了几分暮气: “一路走来,片雨不沾身,看来你確实是想通了。” “像你这样的天才,若是老夫再年轻些,还能与你过过招,现在的確是没这心气了。” 闻潮生笑道: “也不一定非得以武会友,喝喝酒,聊聊天也不错。” “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天才。” 鸟翁: “你是。” “老夫当年想明白三境与四境之隔用了足足数月。” 闻潮生道: “那我们差不多。” 鸟翁道: “只怕差很多。” “你这来去不过大半月,天分可非老夫这等愚笨之徒可比。” 闻潮生回忆起了在苦海县里的事情,將吕知命当初的话讲给了鸟翁听。 “人的修行是无时无刻的,並非只有盘坐与运转武功心法的时候才算是修行,若是没有先前在苦海县的经歷,没有在书院里所受的一切,没有在灵仙谷的机关算尽,我就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想通。” 二人喝酒,鸟翁抿唇道: “老头这辈子见过各种各样的修行人,或是天才,但你这种说法倒还真是头一次听说,不过细细想来,似乎真有些道理。” 闻潮生与他喝了一会儿酒,几碗过后,鸟翁开始跟闻潮生讲故事。 讲他年轻时候遇见一姑娘,恰巧这姑娘被一群游牧抓住,恰巧他又年轻气盛,刚刚出山,与那些人的首领过了三招十六拳,杀了人,惊了马,救下了那姑娘。 姑娘家人全被杀了,只剩自己一个,没地方去,於是就跟著他。 这一跟便跟了一千八百里。 一千八百里的路不好走,姑娘走得太远,走到了鸟翁的眼睛里。 “……我喜欢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喜欢她,直到现在也是。” 鸟翁淡淡一笑,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不少,但他的眸子里却充斥著一股愧意。 无须太刻意的观察,因为鸟翁也没有去隱藏。 “那姑娘后来死了?” “死了。” “怎么死的?” “仇家上门,我受了伤,姑娘把我藏了起来,自己在外头应付,后来她被仇家抓走了,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只剩下了一颗头。” 这是极为残酷的过往,数十年的岁月交织,鸟翁回忆起当年的时候,画面早就模糊不已,可他仍然能闻到那股繚绕在鼻尖的血腥味。 这是鸟翁一生的遗憾。 那个跟了他一千八百里的姑娘,为了保护他,寧可被人砍下头颅,也没有暴露他的位置。 “那你报仇了么?” “报了。” 鸟翁语气淡淡,多了几分空虚与悵然。 “两年之后我找到了他们,这些人赚够了钱,已然金盆洗手,蜷在一个村子里面,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有了家室,看见他们的那一刻,我已分不清谁是谁了,只记得姑娘的头,后来那村子里一百六十七口人,从老到小,我一个都没放过。” “我杀了他们,將他们的头全部砍了下来。” “那个当年找我寻仇的人跪著求我不要杀他的家人,他愿意为姑娘偿命。” “但我不肯。” “我当著他的面,剥了他儿子的皮,又把他的老父亲和妻子丟入了沸腾的水里。” “他死之前诅咒我,要我下无间地狱。” “不过直到现在,我仍然活著。” 闻潮生道: “这本来该是一个很爽的故事,但你讲得太平淡了。” 鸟翁饮了一碗酒。 “报仇雪恨从来都不爽。” “那是无奈之举,是企图弥补遗憾,却终究束手无策的空虚。” “我想了一辈子,偶尔还是会有些愧疚,如果可以重来的话,我大概不会杀死他的妻子。” “那个女人是无辜的。” 闻潮生: “你说得对,故事是故事,若亲身经歷,自然又是另外一番心境。” “后来呢,这么多年,没再遇见新的姑娘?” 鸟翁道: “上天喜怒无常,时常厚此薄彼,它给了我一个最好的姑娘,可我没有珍惜,於是它降下了惩罚。” 酒足之后,鸟翁喝得酩酊大醉,转身去了屋內休息,闻潮生则独坐於檐下,望著外面的疾风骤雨。 他喝完了酒罈里最后一点酒,起身对著屋內的鼾声说道: “我也要去见一姑娘,下次来找你喝酒。” “走了。” … 第355章 北方来的一片雪 书院食堂,饭菜香味蔓延,到了午时吃饭的时刻,这里已经人满为患,寻常时候食院本也见不到这么多人,而今四国会武即將到来,书院的这些学生们也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压力大了,难免便会聚在一起。 须知,四国会武並非只是单纯角逐出一位最强者,每年形式皆有所变化,上场之人自然也不止一位。 寻常时候他们在书院中会武,输了也便输了,丟人也丟不到外头去,可若是四国会武输了,那便是得在四国几乎所有权贵面前伤齐国与书院的面子,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轻则给自己的家族带来负面影响,重则损害齐国贵族利益,会武结束之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所以,待到四国会武展开之际,谁上?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著!” “就是,徐师兄还在呢,前些日子,徐师兄不是还杀了几名四境的同门?” “嘖嘖,虽然残害同门性命是十分严重的恶行,可足以见徐师兄实力之强劲,有徐师兄坐镇,不必担心。” “唉……要真是徐师兄在就好了。” “啥意思?徐师兄不是在思过崖中么?” “先前咱们书院不是有不少师兄师姐出关了么?他们去思过崖找徐师兄了,可是並没有看见徐师兄的身影,听说那里只有闻潮生在。” “闻潮生……那个魔头?” “是的。” … 一场午饭的时间,徐一知不在书院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开来,而隨著这消息如风声传开之后,恐慌也同时传开。 在程峰之前,徐一知曾蝉联书院三年第一,败过书院几乎所有的高手。 因为如此,书院的所有人对於徐一知格外敬畏,认可他的实力,至於其余三国,究竟是否会出现程峰这样的怪物,没人会担心。 五日破四境,而后一招败四境巔峰。 这种怪物出现一个已经足够离谱了,数百年来未曾听见第二人,也绝不该出现第二人。 若是徐一知坐镇书院,届时四国论武便很难出现意外,他们之中便是有人届时不小心败给了他国的年轻修士,也有徐师兄兜底,大也只是丟掉些顏面,没有什么大问题。 可如今徐一知若是不在书院,他们面对四国会武还能有必胜的把握么? “放心,此次四国会武影响甚大,书院不可能轻易让徐师兄离开的。” 有人不相信徐一知消失在了书院的消息,而眾人也开始有意识地在书院中寻找起来。 杨子竹自山间闭关结束,回到了自己的住户,一番洗漱后又从抽屉里面拿出了布满灰尘的小刀,剃掉了自己的鬍鬚长髯,又拭去了铜镜上的灰尘,认真照了照。 门口被推开,大雨中,站著几名熟悉的身影。 杨子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道: “今年书院没有会武了。” 其中一人立於乔簇之前,膀大腰粗,中气十足: “几个月未见,难道你手不痒?” 杨子竹道: “数日后,四国会武,有的是机会与天下俊才过手,何须急於一刻?” 那人冷笑道: “不急?我看你是瞧不上我等,若你真是不急,又何须出关时第一个去寻徐一知?” 杨子竹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徐徐道: “我寻徐一知,並非为了印刻这数月来己身所学,事实上,我在“琼楼”闭关数月,目前仍旧一无所获,修为未曾精进几分,来寻徐一知,只是为了四国会武。” 与眾人身上那股子傲气略有不同,杨子竹对於当初败於徐一知之手似乎没有多少不忿与不甘,但事实上,在上一次书院会武时,他是与徐一知过招最久,战得最激烈之人。 二百招之后,杨子竹惜败於徐一知半招,成了书院第二。 “所以你找到徐一知了么?” 乔簇目光如狼,在这昏沉的雨幕中显得尤为犀利。 走到他们这个地步的人,谁又愿意屈居人下? 杨子竹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 “我去问过院长,院长说,徐一知已经不在书院了,他若是没有回来,四国会武夺魁者便在我们之间。” 乔簇战意凛凛: “那岂不是更好?” “能与他国的天骄俊杰一爭雌雄,更能展现我书院儒道正统!” 杨子竹: “这次的会武若是徐一知不在,境况不容乐观,陈国出了佛子,说是弥勒转世,天生“佛轮”开十八瓣,年不过十五,却已甄至四境圆满;燕国也来了一个闭关三年的剑客,听说与冰河悟道,能斩三十年前那场漫天大雪之中的枇杷叶……” 膀大腰粗的那名同门许酉春冷笑道: “战且未战,先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书院乃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修行圣地,管它什么佛啊道啊,剑啊刀啊,又如何与儒术相提並论?” “岂不闻,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杨子竹看著雨中的同门,对方眼底唯有战意燎燎,不见丝毫胆怯与退意,虽然心中沉沉,仍是回道: “诸位若有必胜之信心,固然可喜,便也提前预祝诸位旗开得胜。” 许酉春眯著眼: “杨子竹,听你这话,是要临阵脱逃?” 杨子竹微微摇头: “既然诸位师兄师弟都决定上场,我又怎会临阵而怯?” “此战,若是徐一知不在,我等必全力以赴,不可墮了书院名声!” … 阿水院中。 二人於檐下吃麵,你嗦一口,我嗦一口,院中除了雨水的清新,便只剩下了面香。 闻潮生不是第一次吃阿水做的面了,他嗦得十分认真,一根麵条也不放过,阿水见到了闻潮生的碗底只剩杂著几许葱的麵汤,便问他还要不要吃,闻潮生说可以,阿水便起身又去下了点面。 这时,门口被推开,一个穿著黑色锦衣,手持长剑的年轻人忽然出现在了那里。 与那名年轻人对视的剎那,闻潮生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那是雪。 北方的雪。 … ps:今天一更,这个月最后一次,暂不做保证,会儘量补上。 第356章 年轻剑客(一) 闻潮生是真没想到,自己在吃饭的时候,外头这般大的雨,居然还能有个剑客找上门来。 眼前的这名剑客无疑是四境,但闻潮生並不担心他是平山王派来的人,只因他出现在那里的瞬间,闻潮生便闻到了一股从燕北极寒之地吹来的风。 那说不出来是一股怎样的味道,上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在吕知命的那杯茶中。 结合即將到来的四国会武,不难猜出此人的身份。 闻潮生唯一不理解的是,这个从燕北之地而来的人,为何会在此时出现於这个地方? 二人对视了好一会儿,闻潮生问道: “你也要吃麵?” 立於雨中的剑客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转向了下面的阿水,而后缓缓走入了院中,坐在了闻潮生的旁边。 “给我也来一碗。” 闻潮生点点头,偏头对著阿水道: “阿水,给这位客人也下一碗。” 接著,他又对著剑客眉开眼笑道: “一碗麵,五十两银子。” 剑客闻言表情忽地微微一变,猛地抬手。 “且慢!” 阿水瞥了他一眼: “来不及了,面已经入锅了。” 剑客目光凝实,手已经摁在了剑柄上。 “黑店?” 闻潮生茫然地看著四周,道: “哪儿来的黑店?” “这里可是齐国王城,谁敢在这里开黑店?” 剑客冷冷道: “不开黑店,为何宰客?” “这难道就是齐国的待客之道?” 闻潮生一本正经道: “谈不上宰客,这里是齐国最为繁华的地方,寸土寸金,我一碗阳春白雪面卖你五十两银子,童叟无欺,也就见你是燕国来的客人,但凡换成本地人,今日这碗面就不是这个价了。” 闻潮生完全没有撒谎。 本地芝雪小馆的阳春麵一百五十文一碗,確实不是这个价。 剑客冷笑一声道: “真当我没去其他地方吃过饭?” 闻潮生嘆了口气: “好吧,骗不著你,十两银子一碗。” 剑客脸上浮现胜利的轻笑,掏出十两递给了闻潮生。 上了面后,剑客吃了一口,虽然他没觉得这面与他在其他地方吃过的面有多大差別,但细细品来,就是觉得面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面香。 十两银子一碗的面,不能不香。 吃了几口,剑客忽然对著闻潮生道: “你怎么知道我从燕国来?” 闻潮生嗦了一口麵条,回道; “猜的。” 剑客没说话,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闻潮生笑道: “你不信?” 剑客: “不信。” 闻潮生搅了搅汤里的葱,徐徐道: “好吧,你的身上有一股味儿。” 剑客目光一烁: “哦,什么味儿?” 闻潮生: “雪的味儿。” 剑客捏著筷子的手微微泛起了僵意: “雪也有味儿?” 闻潮生道: “雪本来是没有味道的,但你身上的雪有味儿。” 剑客沉默片刻,继续吃麵,闻潮生又问他为何会来这里,剑客说: “你的身上也有一股味儿。” 这回轮到闻潮生惊讶了: “我?” 他闻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却什么也没有闻见。 剑客说道: “不是人的体味,而是枇杷叶的味道。” 他提到了枇杷叶,闻潮生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二人对视之间,剑客道: “你见过他,对不对?” 闻潮生低头吃麵装傻: “见过谁?” 剑客摇头: “別装了。” “你肯定见过那位。” 闻潮生嘆了口气: “见过又怎么样?” “我这辈子见过的人多了去了。” 剑客吃完了面,又喝了一口麵汤。 “你身上留下了枇杷叶的味道,肯定受过那位的点拨……我只是想来看看,究竟是何等惊才绝艷之人,能被那位看上。” 他的语气带著一丝嫉妒,也带著一丝失望。 他实在看不出闻潮生有何特殊之处。 “我记得吕先生已经离开剑阁三十年了,而且走的时候还很年轻,如今三十年不见,剑阁还有人记得他?” 那名年轻的剑客颇为诧异地看向闻潮生: “难道吕前辈没有与你讲过他以前的事?” 闻潮生: “他不爱提从前。” 年轻的剑客呼出一口气,说道: “莫说三十年,便是再过三百年,剑阁的人依然会记得他。” 吕知命的確很少与闻潮生讲起他在剑阁里的一切,闻潮生只知道吕知命三十年前下山,想要爭夺天下第一,但因为遇见了吕夫人,他最后搁浅了自己最初的理想,转而成家立室。 闻潮生: “吕先生在剑阁做过什么,让你们如此记忆犹新?” 年轻剑客道: “他下山时,在山上留了一场大雪,剑阁至今无能让它停下。” 闻潮生道: “听闻剑阁阁主屠山白修掌中一窍,实力冠绝天下,也做不到?” 年轻剑客微微摇头。 他的反应的確让闻潮生惊了。 又惊又骇。 屠山白身为燕国修行圣地剑阁的阁主,其实力绝对超乎想像的强,吕知命离山时才多少岁? 不到二十。 难道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比屠山白更强了? 沉默了许久,闻潮生转走了话题: “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剑阁今年来齐国参加四国会武的那名年轻人,好像能斩一片雪里的枇杷叶,莫不是便是吕先生留下的那片雪?” 年轻剑客道: “是。” “是你?” “是我。” “这么厉害,那你的实力肯定与屠山白不分伯仲。” “噗——” 小院里,年轻剑客喷出了一口麵汤,剧烈地咳嗽起来。 ps:还有一更,先睡。 第357章 年轻剑客(二) 初来王城,有三件事情狠狠衝击了年轻剑客的心灵。 其一,是齐国王城的繁华富饶,车水马龙。 其二,是这不起眼巷弄之中的一碗阳春麵。 其三,是自己一个小小四境,居然被认为与剑阁阁主的实力相差无几。 他抹了一把嘴,无语地看著闻潮生: “该说你是太高估我,还是太低估了剑阁?” 闻潮生: “剑阁能出吕先生这般人物,我自然不会低估,但你能斩雪中一片枇杷叶,也的確强得令人髮指。” “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他开口就吹,吹得年轻剑客有些飘,但对方也只是骄傲了极短暂的时间,便又恢復如常,回道: “在下任沐风。” 闻潮生: “好名字,喝酒吗?” 任沐风暗自摸了一下兜里,面色微僵,义正言辞道: “练剑的人不喝酒,手会抖。” 闻潮生道: “难得遇见你这么有意思的人,我请你喝。” 任沐风眼睛微微一亮: “盛情难却。” 闻潮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不怕手抖了?” 任沐风挥挥衣袖,道: “无妨,喝酒不练剑,练剑不喝酒。” 闻潮生用任沐风给的银子请他喝酒,三人在檐下喝了起来,任沐风一想这是闻潮生请他喝的酒,突然觉得闻潮生这人还不错,能处。 阿水舒服地半瘫在了闻潮生身旁的藤椅上,摇摇晃晃,眯著眼,听著雨,完全不参与二人的对话。 “都说燕国苦寒,但也不至於“寒”到这样的地步,难道剑阁就来了你一个人?” 任沐风道: “当然不是,除我之外,还有诸多的燕国权贵,以及师门。” 闻潮生闻言,本来微醺的眼神忽而变得清明了不少,正色道: “这么讲,你们师门的那些人也知道我见过吕先生了?” 任沐风道: “那自然不是。” “我曾坐於吕前辈留下的那片雪外悟剑,观摩参悟数年,又亲手斩了一片枇杷叶,所以才对於那片枇杷叶上的味道如此敏感。” 闻潮生呼出口气: “那就好。” 任沐风好奇地看向闻潮生: “你好像很担心被別人知道受过吕前辈指点?” 闻潮生举起酒碗,敬他道: “替我保密,从现在到你离开王城,你的酒与面我包了。” 任沐风目光泛光: “此话当真?” 闻潮生见他面色泛红,晓得这人酒量也就那样,回道: “当真。” 两坛酒后,任沐风有些神志不清了,他醉醺醺地起身,抓住了自己的剑,摇摇晃晃与闻潮生道別,出院门前,闻潮生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任沐风,后者回头时,由於雨地湿滑,险些摔倒,还好他单手及时抓住了院篱。 “还有何事?” 闻潮生道: “看看你的剑。” 任沐风笑了起来,指著闻潮生道: “吕前辈教过你剑法,想来你也懂剑,罢了,今日便让你也见见我的剑,此剑无师自通,我自己悟出来的。” “记住,这一剑……叫“冰河”!” 任沐风单手握於剑柄之上,院中霎时间风云凝聚,温度骤降。 他的眼神轻瞑,似在听雨,似在酝酿。 “夜阑臥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任沐风沉声而吟,吟后,一步踏出,栽倒在地。 院內,如雷的鼾声很快响起。 拔了一半的剑摔落在雨里,与它的主人一样不省人事。 望著趴在地面上如同死猪睡著的任沐风,阿水犹豫了一会儿,对著闻潮生问道: “把他扶进屋內么?” 闻潮生看著雨里一身酒气的任沐风,回道: “不了,雨里凉快。” 阿水点点头,喝了一碗酒后又道: “这人很强,非常强。” “会武之中,你有把握胜他么?” 闻潮生惊讶地看了阿水一眼,他很难从阿水的口中听到她用“强”来描述一个四境的武者,便问道: “与仲春相比如何?” 阿水回道: “不好讲,怕是不分伯仲。” “就算弱些,也该弱不到哪里去。” 闻潮生神情凛然: “那確实很强了。” 阿水道: “上次你不是讲自己还要去见见那个小和尚么?” “什么时候动身?” 闻潮生道: “今夜。” … 弯月如玉。 大雨稍停了会儿,地面仍旧潮湿,积水比目皆是,法慧从紫金阁出来,一步一步踏著积水回到了齐王赏赐他的那座小宅,刚一跨过拱门,便见闻潮生立於月下,静静等待。 法慧好奇,来到了闻潮生面前之后,对著他双掌合十问道: “闻施主今夜忽然到访,所为何事?” 闻潮生对著法慧道: “於我离去已是半月有余,小和尚在紫金阁里看得如何了?” 法慧微微頷首,诚虚道: “紫金阁囊括四海诸多名家心得,小僧潜心求学数日,受益匪浅。” 闻潮生点头: “很好。” 法慧一怔: “很好?” 闻潮生: “你学完了,该我学了。” 法慧见闻潮生对著他伸手虚引,即刻明白了闻潮生的意思,沉吟片刻后,他也没有拒绝,对著闻潮生说道: “既如此,闻施主自己小心。” “拳脚无眼,磕磕绊绊莫要怪罪!” … 第358章 排挤 紫金阁內的诸般武学,闻潮生没机会通过正常方式去学习,但他仍有自己的方式。 想要学习一个人的武术与术法,有两个最好的办法,一是成为这个人的学生,二则是成为他的对手。 闻潮生选择了后者。 与法慧对战,闻潮生要探寻的不仅仅破解这些武学的方法,他还能从中学到其精髓。 按理说,一个没有丹海的人,绝不可能学会这些需要丹海才能修行的武学,但闻潮生仍旧有自己的法子。 小和尚摆开架势,脑海之中浮光跃金,在紫金阁內参悟的武学一一呈现,他挑了其中一门,与闻潮生在院中过招,由於此时身处於王宫,二人自然留手,不敢弄得四处狼藉一片,但几番过手下来,法慧渐渐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那便是闻潮生学东西超乎他想像得快,他手中的一门武学几乎使用不过百招,便会从一开始对闻潮生的压制,渐渐变为均势,甚至到了后面,闻潮生会琢磨出一套邪门儿的破解方式,逼得他不得不使用其他的武学来应对。 数百招后,法慧拉开了距离,双手合十,气息平稳,唯独面色渐渐变得认真了些,赞道: “闻施主真是心眼通明,天赋古今卓绝,小僧佩服!” 闻潮生笑问道: “法慧,为何不继续了?” 法慧目光闪烁,语气中带著好奇: “小僧只是觉得奇怪,施主天生没有丹海,按理说无法修行紫金阁內的大部分武学,既然未经歷那样的过程,施主是如何做到快速掌握这些武学精髓、並琢磨出破解之法的?” 闻潮生神神秘秘道: “你想知道?” 法慧回道: “想。” 闻潮生长呼出一口气,从自己的袖间取出了那根笔,招呼小和尚来到自己面前,当著他的面在地面上写了一个字。 “认识这个字么?” 天下四国,文字皆是由春秋时代继承下来,所以四国所用的文字与语言皆是一样,不同国家在细微处或有些差別,但这些差別不会影响交流。 虽然闻潮生在地面上的水坑处笔过无痕,不过法慧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字。 “是“永”字。” 闻潮生点点头,继而又说道: “法慧,你听没听说,齐国的儒道有一种笔法,叫做“永字八解”?”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1???.???】 法慧微微点头。 永字八解,也叫永字八法,在天下都很闻名,更何况早先几年法慧还来过齐国交流,对於永字八解自然不陌生。 “永字八解小僧自是听过,那是对於文字的笔划拆解,但这与武学有何关係?” 闻潮生道: “前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永字八解,解的到底是什么?” “是文字?是招式?是武学?”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长时间。” 法慧: “施主现在想明白了?” 闻潮生笑道: “一点点。” “对了法慧,你真的不参加四国会武?” 法慧: “出家人不打誑语,小僧不参与此次四国会武。” “那真是可惜。” “怎会可惜?” “徐师兄今年会武大概率不会在,你这般厉害的人又不参加,此次会武定少了些意思。” 法慧听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如此,岂不是更合闻施主的心意?” 闻潮生將笔上的水渍甩干,问道: “法慧,你与佛子哪个更厉害?” 法慧仔细思索一番后回道: “若只论武学造诣,佛子尚且年幼些,在这方面稍差火候。” 闻潮生好奇道: “那为何你不参加此次的会武?” “若是输了,难道他们不会怪罪於你么?” 法慧道: “四国会武,表面上只是將大国之间的年轻一辈拿出来较量,但其实背后牵扯的利益极深,再加上陈国的王族那边儿最近颇有微闻,讲是四国之间的局势好像因为某件极为严重的事,將要发生极大变动,而且大概率与此次的会武会扯上联繫,小僧天生不喜这些,自然要离得远点……再者,如今的小僧也没有办法以陈国佛寺的僧人身份参与会武了。” 闻潮生听在耳中,眸光幽幽而烁,猜到了法慧口中那件“极为严重的事”肯定就是指的风城消失的那四十万人。 可以肯定的是,齐国绝对不会对此熟视无睹,但闻潮生仍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 平山王太聪明,齐王也太聪明,他们做不出那么愚蠢的事。 再往上想,那个层次闻潮生接触不到,而且念头一旦触及那个区域,闻潮生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好像自己又重新回到了苦海县外,成为了那个流民。 他揉了揉自己的头,想起了法慧所说的最后那句话,问道: “为何你不能以陈国佛寺的僧人身份参与会武?” 法慧指著自己的头髮。 闻潮生有些难以置信: “就因为这个?” “这不是因为弥勒当年留下的佛法“並蒂莲”所带来的后果么?” 法慧纠正了闻潮生,解释道: “这是弥勒大佛留下的佛法,但雪山之中,弥勒大佛留下的佛法无数,皆蕴於天地,真正得到的有缘人不多,这门“並蒂莲”目前该只有小僧习得,並未於世间传开,自然世人也不知道有门佛法修习之后会长出头髮。” “僧人都是要剃度规戒的,小僧留著一头长髮来到了齐国,若是以陈国佛门僧人的身份参与四国会武,日后必会惹来诸般碎语閒言,有损佛门清誉。” “再者,虽然陈国是金莲璨生之地,但其实佛门也有许多分支,或是修行的理念不同,或是对於大佛留下的真经参悟收穫不同,小僧的师父青灯大师当年因为提出要“大合”的观念被逐於一座残庙之中,二十七年来未曾能回去多看一眼,小僧当年因“佛轮”而被看上,纳入了“玄幽寺”中,如此才入正统,后面与师父疗伤后,小僧生出了长发,虽由於“並蒂莲”乃是出自弥勒大佛之手,小僧未被逐出玄幽寺,但……” 小和尚面容上露出了一抹苦笑,其间诸多复杂纠缠,一时无法言明。 法慧讲了那么多,闻潮生却只听懂了五个字:排挤与偏见。 他莫名想到了书院,感慨道: “总觉得好熟悉。” “如此看来,你陈国佛门与书院还真是有不少共通点。” “可惜书院烂透了,这么看,陈国的佛门也快烂透了。” 第359章 平山王(五) 法慧惊异於闻潮生身为书院的学生,为何会辱骂自家的修行圣地。 全天下的读书人,甚至是別国的一些文人,都极羡慕齐国能有阑干阁这样的地方,每年都有不少他国人会因为想要进入阑干阁而费重金將自己的身份改为“齐民”。 可闻潮生身为阑干阁的学生,本应为自己的身份骄傲才对。 而闻潮生此时的想法也极为感慨。 他越来越感受到了“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这句话的含金量。 或许是因为他一开始见到的世外高人就是吕知命这样的存在,导致闻潮生心中的“大修行者”被拉高了閾值。 他总觉得修为越是高深的存在,对於世事也愈发通达豁然,高人就该有高人的模样,然而如今他看见的却並非如此,许多徘徊江湖大半生的四境高手,非但没有丝毫高手的风范,与那巷间许多侍强斗狠的小混混没多大区別。 看来人性就是人性,与修为高低没多大的关係。 二人月下交手,身影交错,无数来回,法慧本来对於武学一途便颇有兴趣,此时有了闻潮生这个合格的陪练,他也渐渐沉溺其中,以闻潮生为镜,深入了解那些自紫金阁內学习到的武学。 他诚心配合,一个夜晚,闻潮生便学走了法慧先前在紫金阁內学到的所有。 清晨,雨珠再度落下,法慧与闻潮生盘坐於檐下,相对而视,直至朝阳携金辉而至,闻潮生才道: “我得走了。” “先前燕国的那名剑客找上了我,他很强,我还没有胜过他的把握。”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法慧微微点头,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 “这么讲或许有些自大,但以闻施主如今的能力,想在四国会武上崭露头角怕是有些不易。” 朝阳燃亮了闻潮生的半边侧顏,他听懂了法慧隱晦的言外之意,问道: “佛子有多强?” 法慧道: “若是小僧全力应战,两百招之內,估计败他不得。”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法慧的意思很明確,如今的佛子虽然只有十五岁,但是强度极高,唯一比他差些的,大概就是耐力与持久。 而经歷了一夜切磋,闻潮生对於法慧的实力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对方真若是放开手脚,只怕能跟徐一知叫板。 书院除了徐一知外,该没有人能跟法慧动手。 至少前些日子出关,来思过崖寻徐一知的那几人不行。 由此可见,佛子至少也是仲春级別的存在,四境几乎没几个敌手。 闻潮生能单打独斗战败仲春么? 他没有信心。 他还不够强。 … 从王宫离开之后,闻潮生遇到了一个熟人。 他没撑伞,就站在了宫门外远处的一棵树下等著,从枝叶上落下的水滴要更大,打湿了他的衣衫与长发。 闻潮生出来之后,他挥手,闻潮生一眼便见了他。 “姜伯良,你在这里作甚?” 姜伯良道: “王爷找你。” 闻潮生眉头微微一蹙。 “平山王?” 姜伯良: “是。” 他跟在了姜伯良的身后,闻潮生想不到平山王此时来找自己所为何事,四国会武到来在即,按理说这个时候平山王应该在忙於准备宴饮来招待重要的客人才对。 经过了熟悉的精美园林,闻潮生来到熟悉的红莲长殿內,姜伯良未曾跟入,將闻潮生带至此处后便兀自离开了。 闻潮生听见了殿內的琴声,缓缓推门而入,身后的阳光层层铺洒於脚下,一直到那琴台面前。 不知是有意或无意,殿外的光恰巧只能抵达琴台的面前,无法再寸进半分。 於是那个抚琴的人,就这样心甘情愿、自甘墮落地留在了阴影之中。 “王爷今日找我何事?” 闻潮生对著平山王行礼,后者抚琴的手指停下,缓缓摁於琴弦之上,余音便隨著他手指落下而骤止。 “听说你四境了?” 平山王抬眸,静静凝视著闻潮生。 今日他的眸中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多了一些长者的茫然与忧虑。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道: “又是鸟翁与您讲的?” 平山王没有隱瞒: “当然是他。” 闻潮生感慨一句: “突然有些后悔请他喝酒了。” 平山王道: “看来你真是四境了。” 他再次打量闻潮生的眸中带著许多惊奇,先前杜池鱼与他在书院讲述的话縈绕於耳畔,平山王出神片刻,道: “她还真是讲对了,你的潜力非同小可。” 闻潮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怔住了片刻,但他很快便意识到了平山王嘴里的那个“她”就是书院的院长。 “听上去,我好像成了您与院长赌博的筹码。” 平山王微微摇头,嘆道: “並非赌博,本王与她虽有诸多理念不合,但有一点是一致的。” 闻潮生: “什么一致?” 平山王道: “我们都希望齐国能够变得更好。” 闻潮生对此沉默。 他的沉默已经表明了他的態度。 平山王静静凝视著闻潮生,凝视著这个原本不该出现於他眼前的人,说出了一句也绝不该出现於他口中的话: “前些日子本王时而会幻想,你究竟是不是上苍送於齐国的“礼物”,你创造了太多的惊喜,也做到了很多常人不可能做到的事,但你不明白,如今齐国究竟面临的是什么,这天下面临的又是什么。” 闻潮生道: “您不说我怎么知道?” “无论是您还是院长,全都与谜语人一样,我一步一步从苦海县挖到了王城,挖到了这里,但却发现事情仍然是一片迷雾。” 平山王道: “以你的思虑,应该也能窥见一些真相了。” 闻潮生: “什么才是真相?” 平山王淡淡道: “真相就是……我们其实没有区別。” “无论是本王、齐王、还是院长,亦或是齐国的其他高层,本质上,与当初在苦海县外做流民的你……一模一样。” … ps:明天会更早,我要回到下午更新的节奏。 第360章 平山王(六) 平山王的话很有意思。 在闻潮生真正走进他的视野之前时,他並未在意过这个人,但隨著后来他仔细调查过闻潮生后,得知了闻潮生在苦海县外三年的经歷,竟莫名有一种难言的感同身受。 闻潮生这等思维敏锐之人,怎么可能会落魄到这样的地步? 单將这件事情拎出来,对於那些熟悉闻潮生的人来讲,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偏偏平山王对此事很共情。 “王爷说笑了,你我云泥之別,境况怎能一样?” 平山王微微低头: “你是不愿相信,还是不敢相信?” 闻潮生道: “或许都有,这是一件完全没有逻辑的事,而任何脱离逻辑的事情发生於现实,都会酿成严重的后果。” 平山王收回了摁在琴弦上的手。 “王城里有几家不错的戏院,其中“灝梦轩”的戏本最为出名,许多经典剧目,譬如“千金散”和“赴京华”等,歷经百年已成经典,皆是出自“灝梦轩”,而之所以这些戏本会成为经典,很大原因就是因为撰写这些戏本的人不停精修,將戏本之中细微的逻辑漏洞儘可能填补完善。” “一些新写的戏本,在出现於观眾视野之前,会至少经歷三十至五十次相关人士的严苛审核,从戏本的立意,表现,戏台,故事逻辑等方面一一细查,尤其是故事逻辑,瑕疵一旦明显,必然会被打回去重新撰改。” “正因以蔡大家为首的那群戏痴如此严格的把控,才有了如今这般让人拍手叫绝的戏本。” “但人生与戏本最大的偏差便在此处,戏本可以无数次地反覆修改,但人这一生却不行。” “所以,纵观歷史,將岁月推向春秋之前的歷代君王,你会看见有很多难以想像的事情发生,许多人会做出在后人看来根本不能理解的抉择。” 平山王讲了这么多,闻潮生理解了他想要说什么,简单总结一下便是那句耳熟能详的名句。 他道: “我懂。” “故事需要逻辑,而现实不需要。” “因为天道无常……存在即是合理。” 平山王颇为欣赏地看向了闻潮生,欣赏的背后还有一种难言的激动,难言的遗憾。 “我能理解你,所以,我觉得你也能理解我。” 他忽然不再自称“本王”,让闻潮生竟有些不自然,但他的回答依旧冷漠: “抱歉王爷,我理解,但我没资格替他们原谅。” 平山王平静道: “你不需要替他们原谅,我时日无多,会武之后,我会亲自下去向他们谢罪。” 闻潮生闻言先是一惊,但见平山王脸上全无任何玩笑神色,沉默了许久,道: “你一走了之,那这一堆烂摊子谁来收拾?” 平山王: “今日唤你来,是因为鸟翁与我讲,你已经踏入了四境,不得不说,我看走了眼,这在过往的几十年中是鲜有发生的事……再过几日,四国会武便要开展,届时我便没有时间能像今日这样与你畅谈。” “闻潮生,有些事……你该了解了。” “部分细节我无需赘述,若你想知道,会武之后可以去找杜院长,她是我多年挚交,知道我的一切。” “但在事情了解之前,我需要你承诺一件事。” 闻潮生: “王爷请讲。” 平山王: “本王要你日后全力帮助齐王在齐国活下来。” 他第一个要求说出时,闻潮生便感觉到颇为诧异。 帮助齐王在齐国活下来? 这句话听上去便有些挤压大脑般的灰色幽默,然而灰色幽默的背后却代表著闻潮生不能窥见的危险。 “在齐国,还能有人对齐王不利?” 平山王道: “世上总有凌驾於权力之上的东西。” 闻潮生道: “武力?” 平山王: “对。” “所以,你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事情的真相。” 闻潮生在红莲殿中与平山王对视,这一刻,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殿內传来的可怕杀气,这股杀气並非来自於平山王,而是来自於平山王话语之中描述的“远方”。 “今年是永安歷第五百四十八个年头了,你知道这意味著什么吗?” “往前推两千四百年,自太姜歷结束,春秋歷开始,到如今,天下从来没有歷经过五百多年的和平,哪怕是春秋末代,那个名为“元帝”的帝王君临天下,御驾亲征,携百万铁骑镇压叛乱,使得诸朝俯首,威慑宇內,可在他驾崩之后,平和了一百五十七年的元帝之朝几乎在顷刻之间崩塌,他所做的一切后事,安排的一切秩序,都在他死后彻底湮灭了。” 闻潮生在翰林里休息之时,听张拾得讲过一点那头的歷史,接著他的话茬说道: “……迫於他的帝威,元帝歷一百五十七年不见战爭,不见暴乱,不见大范围的杀戮,百姓也的確休养了很长时间,如此繁盛的美景,许多人一定想要持续下去,也一定是天下大部分人的心愿,然而当所有人都將这样的愿景寄託於新的帝王时,“暴乱”却诞生了。” “元帝的十三位子嗣,曾经朝中最忠心的重臣,最终全部死於那场暴乱,包括家人,无一倖免。” “一年之內,元帝费一百五十余年建立起来的王朝,便被刮分为了四份,成为了四座大国。” “当时尸横遍野,民不聊生,天下惨况要远远甚於元帝统一天下之前。” 平山王道: “確实如此,既然你知道那段歷史,也该明白那段歷史蕴藏的涵义。” 闻潮生回道: “这个道理我一直明白,战爭既是多数人为少数人的野心买单,往往那少数人就是控制多数人的掌权者,而掌权者的野心向来皆重,所以和平的日子太久了,就容易出问题。” 平山王微微摇头: “这不是问题的根本。” “其实永安歷与元帝歷没有本质的区別,皆是通过暴力的手段来镇压天下的野心家,只不过前者是天下诸般学派的圣贤,而后者是元帝与他麾下统治的军队。” “而今圣贤已死,时隔数百余年,当今在世的大修行者与前圣的理念早已经不合,他们也有了自己的观念与想法,这对於天下来说,是一场无法规避的灾难。” “还记得之前我与你聊过的观点么?” “弱者並非受规则庇护,而是受制定规则的强者庇护,可如果有那么一天,凌驾於眾生之上的强者不再庇护弱者……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第361章 平山王(七) 平山王的观念其实並没有什么问题,人类社会从来都不是乌托邦,即便无数有理想的人不遗余力地燃儘自己,想要创造一个相对公平,相对文明的乌托邦出来,也依然会在漫长的时间中不断与人性中残存的兽性做斗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芻狗。 这世间本质上只有一种规则——强则强,弱则亡。 因此,一旦凌驾於所有人之上的强者想要,他什么都能做。 弱者没有反抗的余地和机会。 这是天地之间最为淡漠的残酷。 平山王的这个问题看似是在与闻潮生畅论,实则也是在点闻潮生,他所追求的真相多么的残忍。 那个答案……他未必能接受。 闻潮生仔细琢磨了很久,仍然觉得荒唐。 太荒唐了。 “但凡是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哪怕“他们”没想到,您也该想到了……” 闻潮生话音刚落,平山王平静地反问他道: “当初在苦海县外,你一定有很多办法可以帮刘金时处理他的麻烦,他不也没有听你的话?” 闻潮生沉默不言,他明了了方才平山王那句“我能理解你,所以我觉得你也能理解我”的心境。 后者缓缓起身,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徐徐在殿內踱步,边走边道: “我很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叫做汪盛海,是杜院长最骄傲的学生之一,汪盛海年轻的时候游歷齐国,撰写书论,后来回了王城,便在我府邸上陪我喝酒,那夜外头下了大雨,汪盛海喝的酩酊大醉,说了很多冒犯的话,其中我记忆最深的一句是“任何与民眾割裂的掌权者,终会犯下极度傲慢的错误,做出极度愚蠢的抉择”。” 说到这里,平山王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容: “当时在府內一同宴饮的,除了他之外,皆是齐国的权贵,自古民轻君重,我大齐虽受古之儒圣的影响,对於百姓相对重视一些,但汪盛海的这一“暴论”,直接得罪了齐国上上下下大半的掌权者。” “那夜过后,他的官路基本断了,我本想再保他一次,但汪盛海气盛,终是没有踏入名利场一步,直至六年前病逝。” “但如今看来,汪盛海对了。” 汪盛海的那句话犹如一壶汤药,瞬间让闻潮生醍醐灌顶。 这句足够精闢的话,解释了闻潮生一直无法想通的问题。 “所以……“他们”其实知道,关於风城背后的问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但“他们”还是这么选择了。” 平山王面色平静,相比於闻潮生,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一切: “你不会在意螻蚁的生死,“他们”也不会在意我们的生死。” “在我们看来,“他们”的抉择似乎很“蠢”,可对於“他们”来说……我们的生与死与他们有何相干,只要能让“他们”达到目的,那便够了。” “至於死多少蚂蚁,那又有什么关係呢?” “反正再过几年,十几年,死去的那些蚂蚁就会被补上,不是么?” 这句话,让闻潮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他不是风城因迫害背叛而死去的那四十万人中的某某,但他也是平山王口中的“蚂蚁”。 所以,只要“他们”有需要,他就是下一个被献祭的蚂蚁。 ““他们”是不是觉得,如今齐国能有这般繁荣昌盛,震慑四国的力量,全是仰仗著“他们”?” 平山王转过身,与闻潮生的目光相视,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问道: “你觉得不是?” 闻潮生: “若真是仰仗著他们,那边关每年死去那么多的將士又算什么?” “他们那么厉害,终究也不是神仙,难道还挡得住几十上百万的军队?” 平山王道: “挡不挡得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军队挡不住他们去杀他国的掌权者。” “这才是最大的威慑。” 闻潮生道: “所以……这也是风城为何会灭亡的原因?” 平山王道: “是的。” “我不做,一定会有其他人去做……不只是“他们”,齐国的很多权贵没有经歷过战爭,没有上过战场,他们从祖辈父辈那里接过了爵位,天生便有了优越的地位与生活,对於人命与家国没有概念,莫说一个风城,为了能活命,让这些人將整个齐国献祭出去,他们也不会心慈手软。” “况且,除此之外,我还有私心。” 闻潮生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说道: “齐王?” 平山王沉默了许久,关於细节,他一字未吐。 二人就这么对视著,直至外头的风掀起了大殿內的红帘,吹得闻潮生清醒了不少,他抿了抿有些涩然的嘴唇道: “要打仗了?” 平山王: “对,会武之后,天下大乱。” 闻潮生: “打仗烧財,您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仍会有“忘乡台”的出现。” 平山王: “是。” 闻潮生盯著他的眼睛,说道: “所以,这个道理您其实也明白。” 平山王一怔: “什么道理?” 闻潮生道: “齐国人的命,最后还是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由此可见,从始至终“他们”都不是“庇护者”,而是“蛀虫”。” “没有“他们”,齐国会更好。” 平山王目光闪著光,语气却是格外平静: “院长曾问我齐国的未来,我告诉她“不在你我之间”。” “有些问题我解决不了,有些事我也没机会看见了,但你很好,非常好,也许你能解决,你能看见。” “既然你已经决心要知道真相,必然不会甘心就此而止。” “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没什么能送你的,那就祝你……会武之上,一鸣惊人。” … ps:明天爭取再早点。 第362章 三人弈(一) 齐国王城,王宫,清雪苑。 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不断浇灌著园林里的植物,由於冬日提前褪去,王宫之中满园春色已然盛放许久,辅以独运的匠心之美,与这场小雨一同交织成了唯美淒迷的画卷, 小雨太小,湿不了衣衫三分,王宫內的诸国贵族云集,时常串门,互相交流,但清雪苑的安静反而成为了王宫之中不可多得的一隅。 这里住著两位十分尊贵的客人,一名乃是赵国的“春鳶君”,一名则是燕国的“江月侯”。 风城一事结束之后,按理说齐国与赵国之间已是死敌,哪怕暂时没有爆发战爭,赵国也绝不该受邀前来参加在齐国举办的四国会武,但荒谬的是,齐国还是对赵国发出了诚挚的邀请,就好像风城一事完全没有发生一般。 但真是如此么? 四十万的血债,眼睛一闭,便能当做完全没有看见? 谁也不会相信。 不少人其实心里已经隱隱有了预感,此次四国会武,除了会武之外,风城一事极有可能会被重提。 而此地是齐国的大本营,除了数万禁军之外,还有数千名书院的学生、参天殿十八位圣贤坐镇,齐国一旦想要在这里对赵国进行问罪,那以赵王为首的那些权贵……怕是很难活著离开齐国。 至少,赵王一定会死。 他们固然也知道此行之凶险,但最终还是来了。 而此刻,春鳶君提著鸟笼乐呵呵地冒雨来到了湖中凉亭,他將鸟笼轻轻放於一旁的座位处,对著江月侯笑道: “侯爷,这只鸟啊,就是我上次跟你提到过的五彩凤翅玄金鶽。” “两年前我在陈国南朝的一座破旧古寺里遇到了一只母鶽,它翅膀受了严重的伤,伤口溃烂生蛆,它似乎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临死之前將自己的三只小鸟託付给了我,你讲这世上缘分多么奇妙,我与它从不相识,一次偶然相遇,它却愿意將自己的孩子託付给我,后来你看看这羽毛,这嘴,这羽冠……嘖嘖,天下怕是找不著第二只了。” 春鳶君满面柔和的笑容,整个人丰润肥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缝,看上去十分亲近宜人。 他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如今的处境。 江月侯本沉浸於面前的这盘棋中,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鸟鸣后他倏然偏头,望著那只鶽,面色惊疑地“咦”了一声。 那只鸟真是五彩羽毛,毛色光滑且靚丽,从上至下,由靛青转为紫红,颇有一种將天虹披掛於身的绚烂,配合那灵动的眸子与昂扬的头颅,好似真凤转世一般。 “这鶽的確很好,竟然还生有羽冠,著实比你从前描述的还要让人惊艷,但话我没太听明白,这鸟既然生於一窝,按理说三只该各有风采,它的另外两名兄弟姐妹难道不好看?” 春鳶君嘆了口气: “死了。” 江月侯一怔,鬢角的一缕白髮在湖风的吹拂下变成了云。 “怎么死的?” 春鳶君是出了名的爱鸟,在赵国专门费了重金盘下一整座山,专门建立了鸟场,手里豢养的鸟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对於养鸟这方面颇有心得,尤其是这样的三只鸟,经他之手该万无一失才对。 面对江月侯的询问,春鳶君嘆了口气,一边伸出一根手指逗弄著笼中的鸟儿,一边说道: “被咬死的。” 江月侯更为惊奇了: “你那山中飞鸟无数,他们三只幼鸟定是要关好才行,你养了那么多次鸟,居然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真是可惜了……” 春鳶君苦笑道: “情况恰恰相反,我就是將它们关得太紧,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一觉醒来后,这个混蛋咬死了他的哥哥与姐姐。” 江月侯: “是它做的?” 春鳶君: “是的。” 江月侯: “为什么?” 春鳶君道: “我也不知,它后来没有再攻击过任何同类,我想,可能它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日后的非同寻常,不愿让它的哥哥姐姐与它爭宠,於是直接杀死了自己的哥哥姐姐,这样,它就成了“唯一”。” 听到这里,江月侯看向那只鸟的眼神中变得些许感慨。 “一只鸟,竟能聪明到这样的地步?” 春鳶君也道: “这鸟比很多人都聪明。” 二人对视时,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江月侯对著春鳶君发出了邀请: “春鳶君,久闻你棋技了得,今日来陪我弈上一局?” 春鳶君笑眯眯地道: “我很久不下棋了,侯爷若是想要下棋,不妨等“罗上宗”来陪你。” “我约了他在此地见面,应该快到了。” 江月侯不愿放过春鳶君,继续道: “今日你来都来了,说什么都得陪我来一局。” 春鳶君见他態度如此强硬,也不再拒绝,但远远望著湖的那头,在等待著什么。 “既然要下棋,不妨再等等罗上宗,届时三人共弈,岂不痛快?” 江月侯眸子浅浅一眯。 “这棋盘不过黑白二子,如何三人共弈?” 春鳶君摸著自己下巴处的鬍子,微笑道: “天下又何止黑白?” “罗上宗自带一色子,恰巧咱们陈,燕,赵皆聚於此,一起玩玩又有何妨?” 江月侯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抬眸问道: “春鳶君,上次的提议考虑得如何了?” 春鳶君在江月侯的对面坐下,感嘆道: “齐国土地肥沃,地域广袤,尤其是北部与西部……由是“这件事”,我赵国已吃亏许多,而今侯爷再进一步,的確有些不礼貌了。” 江月侯给他倒上了一杯茶,继续说道: “生意嘛,脸皮厚些不寒磣。” “此来齐国会武,你与赵王同行,若是圣贤问责,恐怕要谢罪於此,若是春鳶君愿意……”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春鳶君抬起了手,摆手道: “不谈,不谈。” “我哪里说了能算?” 言罢,春鳶君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一道人影,急忙招手: “罗上宗,这里这里,来来来,就等你了!” … ps:今天出了点意外,另外一章会晚一些。 第363章 三人弈(二) 被称作罗上宗的男人身材较之另外二人要显得更为魁梧高大,也不知什么原因,他虽表面与正常人无异,言行之中却总带著一股佛教中人才有的气质。 沿著小木桥来到了湖心亭中,罗上宗的右手放於左胸前,对著二人微微躬身,这是陈国王室独有的礼仪习惯,一般只用於重要的朋友或客人之间。 “好了,罗上宗你也別整这些虚的了,赶紧来吧,这盘棋就等你了!” 春鳶君上前热切地拉著罗上宗的手入座,接著见他自己从兜里摸出了一个布包,摊开之后,里面全都是一些捡来的小石头,黑的白的灰的全都有,並且与形状规整的棋子有著明显区分,有趣的是,这些小石子大小非常合適,正適合用来做棋子,显然经过了精挑细选。 “嘖嘖,我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是第一次见有人下棋自带棋子的。” 江月侯嘖嘴,倒也没有拒绝春鳶君的提议,三人就在这一盘棋上共弈了起来。 但如果此时有第四个人在这里的话,就会发现一件十分奇诡的事情,那便是三人落子的速度奇慢,而且他们下的也並非是围棋,东一处,西一处,许多地方既不能形成合围之势,也无法连上。 这是一局外人根本看不明白的乱棋。 只有弈棋的三人知道他们到底在下什么。 百子之后,二人皆看向了罗上宗,后者面无表情,只是沉默。 与二人东一处,西一处的落子,虎狼之势在棋盘上肆虐的凌乱棋局相比,罗上宗的每一步都很保守,他將棋子一个一个全部有序地排列在了自己面前,成了一个方块。 “上宗,这就没有意思了。” 江月侯不再落子,夹於二指之间的白子倏然收回掌心。 面对江月侯的质问,罗上宗双掌放於膝上,目光凛而敛。 他徐徐道: “大约四百五十年前,大佛弥勒坐化於西海,后引发天悲,西海之畔数千里皆成雪山,冰封万里之地,由是铸成十万雪山,一座雪山便是一门佛法,有僧人得见天光,参悟佛法,数十年后,这些得以传承的佛法延伸出了“南朝”,一朝便是四百八十寺。” “鼎盛之时,四百八十寺皆各传一脉佛法,一寺受万人供奉,时过境迁,百年之后,积聚已久的矛盾终於爆发,如是有了“石蝉之变”,四百八十寺合於一百二十,最后佛法之论,摒弃其间七十二,余下四十八,这四十八寺传承直至今日,渐渐又衍化了诸多的小寺,时至如今,宗派混乱,陈王亦偏信佛门,谁也不敢得罪,以黄金铸成四十八座金刚像,置於宫內,日夜供奉。” “若遇大事,四十八座金刚像,便有四十八张嘴,事无定论。” “大佛不出,陈国之复杂境况,永不得解脱,“此事”干係重大,人人有心,人人有论,陈王举棋不定,无法贸然相助。” 罗上宗与二人娓娓讲述著如今陈国的难处,却遭江月侯瞪眼而嗤: “荒谬!” “如此滔天利益在前,他焉能不心动?” “那四十八佛寺住持焉能不心动?” “要我说,那些光头各个成天將什么佛啊、法啊掛在嘴上,一副要普渡世人,普度眾生的样子,结果真遇见了事儿,全都跟个乌龟王八蛋一样,比乌龟王八蛋还要缩!” 罗上宗面色微微难看,却又没有反驳,最终只说道: “……会武之后,我再多劝劝陈王。” 江月侯著实是个暴脾气,哪怕知道对方是陈王,同样面子不给: “不行就我去!” “扭扭捏捏,当自己十六岁的黄大闺女呢?” 春鳶君倒是冷静,对著江月侯道: “行了侯爷,你这脾气啊,见著了陈王指定得闹起来,这个时候可不適合闹腾,今夜我去见见陈王,再听听他的想法。” 江月侯眯著眼: “你去?” “你可是赵国的春鳶君,赵王的小舅子,偌大的赵国除了赵王,就你的权力最大,你去见陈王,只怕不合时宜。” 春鳶君道: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春鳶君喜欢下棋,喜欢玩鸟,其余是诸事不与,如今情况特殊,风城之帐迫在眉睫,我四处见见他国之王,让他们帮赵国说说情理,倒也很合事宜。” 二人对视片刻,最终江月侯缓缓点头。 “行。” 春鳶君笑眯眯地帮罗上宗递上一杯茶,对著他道: “届时,上宗与我一同前去,你不用说话,在一旁听著便好。” 罗上宗应允。 春鳶君与江月侯隱晦的交换了一个眼神,接著道: “好了,这棋就下到这儿吧,我听闻齐国王都有一座绝妙的茶馆,正適合在雨天喝茶,稍等我去放鸟,回头一起去品品……” 春鳶君开始收捡棋子,將黑白子一颗颗地復位,接著又把石子还给了罗上宗,接著春鳶君稳稳提起鸟笼,逗了一下里面的鶽,又將鸟笼上的锦布盖上,小心翼翼地护著鸟笼朝著外头走去…… ps:晚安。 第364章 叛乱之谜 齐国,王城外。 此地平野开阔,虽常见山端,但山皆不高,延绵成脉,於诸方匯聚,直至远方那片神秘之地,终成庞然巨物,山间没入云端,山脚古木巨藤交错,犹如悍莽。 此地便是黑龙岭,古之儒圣坐化之地,黑龙岭內有一座高山,名为“菁华”,那座山是唯一一座可以直接站在山上便能俯瞰整座王城的地域,但因在黑龙岭的深处,所以无人抵达过那处。 而此刻,在山间云雾繚绕之处,却有二人並肩相立,远远遥视齐国的王都。 山风抚开二人的衣衫,一青一白,立於左侧的是一名鹤髮童顏的道人,虽鬚髮皆白,皮肤却如婴孩一般滑润,眼睛眯著,面色恬静。 而右侧的那名白衫男子则正值壮年,背后背著一把长剑,剑身並无剑鞘,而是直接由一堆破旧的灰色布巾包裹。 二人的目光穿透云端,去向了遥远的齐国王都,也去向了那座隱於书院后山中的长殿。 即便隔著如此远的距离,二人的目光仍旧带著一抹隱晦的忌惮,这么多年来,书院之中的那座参天殿积威已深,天下四国之修行者,无一不晓那座大殿的可怕,也绝不会有人愿意去招惹殿中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道人收回了目光,仰头望著长天之上的青云,忽而感慨道: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来过齐国了。” “古之儒圣坐化之时,我的师兄当时还去祭拜过,那时此地还只是一处杂草丛生的山野,而今已是沧海桑田,奈何儒圣之天悲尚未结束,百年之后,黑龙岭怕是又要另外一番光景。” 白衫剑客问道: “此次,你的师兄没来?” 道人淡淡道: “其实早已经不是师兄弟了。” “一百七十年前,我与师兄观念不合,大吵了一架,那时我实力微薄,尚且不是师兄对手,但我告诉师兄,我要做的事,一定会去做,除非他杀了我……可惜我那师兄心慈手软,最终还是没有下得去手,只將我逐出师门,后来我游歷人间,自己开宗立派,点悟赵国三代君王,至於如今,已然快要百年与师兄没有联繫。” “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我们之间再无任何瓜葛。” 白衣剑客沉默了许久,一言不发,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如果赵国灭亡,他会出手吗?” 道人十分肯定地回答道: “不会。” “他如今潜心修道,一心只为超脱,不会再干预任何人间事。” “但即便没有师兄在,也不会丝毫影响我们的计划。” 剑客遥望远方,感慨道: “参天殿內十八人,那可是十八位“圣贤”。” 道人微微一笑,浑不在意: “自封的而已。” “但凡他们之中有一人是真“圣”,风城的事就不会发生,这个世上更不会有人敢动齐国,哪怕齐王要做第二位元帝……亦如此。” 剑客道: “即便如此,那十八人也已是当世绝巔,这场变局没有回头路,你真的准备好了?” 道人: “事情不是我们发起的,我们只是参与者,你久在剑阁,对於很多事情不甚了解,其实有些渊源,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埋下了。” 剑客闻言,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十几年前?” 道人目光微微右瞥: “你应该听说过,上一任齐王去世之后,齐国王室起了萧墙之祸,许多当年最忠心於齐国先王的臣子与王族,皆背叛了他的遗旨,欲杀死他的后人进行夺权,企图另立新王,后来还是参天殿內的人出手,才將动乱彻底镇压了下去……” 剑客的目光倏然锋利了许多,这种大事,自然四国之中无人不晓,但此时此刻被道人重提,他却从中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阴谋味道。 “这场叛乱……” 道人冷笑道: “齐国上一任齐王虽然软弱,但在位时也没有做出过什么天怒人怨之事,刚一过世,立刻出现大批叛乱,用脚也该想到这场叛乱的背后定有人指使。” 剑客细细想来,莫名觉得山上罡风泛冷,这件事情若是照著道人的牵引去细究,背后便变得极为复杂了。 “那场叛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滋生,最后又被雷霆手段镇压,参天殿的人一出手,正好斩杀所有动员这场叛乱的头目,一个“口”也没留,將痕跡抹的一乾二净。” 剑客沉默了片刻,回道: “这种事情的確骇人听闻,但也该有些实际的证据,我向来不喜欢阴谋论,那种空想实在是浪费时间。” 道人: “起初春鳶君与我讲述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也觉得这是一场盛大的阴谋论,是诸多的“巧合”凑在了一起,直到后来春鳶君带我去见了一个人。” 剑客: “谁?” 道人: “齐国旧王族阳某家中之女,因其父结识春鳶君,在关键时候去赵国避兵变之灾,而后留於春鳶君的百鸟林內,帮春鳶君打理著那座鸟林,兵变时,其父告诉过她一些事,让她就跟在春鳶君身旁,永不回齐国。” “事实证明,她的父亲是正確的。” “他们这些叛反之人全部都被利用了,而且最后还遭过河拆桥,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 剑客虽长时间隱於世外,但曾也是行走天下江湖、歷练过的人,对於人世间的种种尚且熟知,也明白参天殿的人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既想要藉助王室的力量来掌控齐国,又不愿意放下自己高高在上的“圣贤”身份,用这么一场闹剧来名正言顺养一个傀儡齐王……” 他眼中浮现出了一抹鄙夷,那是发自內心的最真实情感。 道人回道: “既当又立而已。” “所以我一直都看不起他们,而他们也的確没有叫我失望。” “风城一事,自上一次会武结束之后开始谋局,我们本准备了不少手段,但全都没有用上……究竟是一群怎样自大傲慢的蠢猪,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 剑客回忆起阁中早先时候留下的门规,虽然剑阁的创立者不像古之儒圣与大佛弥勒那般修为通天,但留下的规诫倒是很好。 剑阁弟子修行有成后,必然会进入江湖歷练,在红尘世故之中的摸爬滚打对於他们的修行有著莫大帮助,也能让他们看清自我。 第365章 一块散发著金光的石头 “在里面待的太久了是这样的。” “当年圣贤传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他们倒是读了不少,路是一步也不想走。” 剑客听著道人的讥讽,忽然精神抖擞了一下: “我忽然开始有信心了。” 道人眯著眼道: “齐北还有一个大麻烦,记得拖住他。” “参天殿內的人看上去固然愚蠢,但实力却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我们的机会稍纵即逝,不可有半分疏忽。” 剑客道: “他走不了。” “剑阁九峰,一千八百名剑客,正常情况下能挡十万军。” “而这股力量一旦在战场上释放,可就远远不止十万军了。” 道人微微点头。 “你我去祭拜一下古之圣贤吧,毕竟此地是他的道场,永安歷五百余年没有大的战事,天下能平和这么长时间,他们功不可没。” “只是可惜……世上没有“永安”一说。” “这五百多年的平静,终究是要破了。” … 王宫內,法慧立於一处破旧小院中,静静凝视著寒月之下的那株槐树,微湿的夜风吹过耳畔,他双手合十放於胸前,似乎想到了很久远的过去。 闻潮生不知何时来到这里,身上散发著酒味与泼油辣子的味道。 “法慧,今夜怎么不在你自己的小院子里待著?” 法慧头也不回,平静道: “小僧明日要回去了。” 闻潮生微微一怔: “回陈国?” 法慧点头。 “嗯。” “这么快?” “无所谓快慢,小僧此次趁著这个机会来到齐国,原本就是为了进入紫金阁与诸位前辈们学习,而今紫金阁內的大部分典籍小僧皆已涉猎,一些或尚未琢磨透彻,回去之后可以慢慢明悟。” “不与陈国来的大部队一同回去么?” “不了。” 法慧微微一笑。 “况且,小僧这副模样,在外面也未必会受待见。” 闻潮生: “好吧,既然你已决定了,下次来齐国做客,可以找我……如果我还在的话。” 法慧偏头凝视著闻潮生,似乎从他的语气中读到了什么,但是也没有询问。 沉默了短暂的时间,法慧忽然將手伸到了自己的袖兜里,从里面摸出了一个熟悉的东西交给了闻潮生。 “这是……” “小僧的佛牌。” “啊?” 望著手里的佛牌,闻潮生心头一顿,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王宫外,那夜下著大雨,他说可以带小和尚进入王宫內,但要小和尚拿出一些財物作为回馈,法慧当时便將这张金色的佛牌给了闻潮生。 那时闻潮生以为这张佛牌是纯金之物,不过小和尚却告诉他,佛牌里面是石头做的。 此时从法慧的手中接过佛牌之后,闻潮生立刻觉得入掌温凉,此刻借著明灿灿的月光,闻潮生才终於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佛牌並非石头镀金,而原本就是石头雕刻的。 至於佛牌为何会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辉,闻潮生也没明白。 “这几日多亏了闻施主的引路与照顾,小僧方能顺利地完成此行目標,这块佛牌,算是小僧对於闻施主的回馈,日后凭此佛牌,闻施主可来“青灯寺”落脚,小僧必然梳尘相迎。” 闻潮生將佛牌收入了自己的囊中,目光瞥向了一旁的那棵槐树,问道: “法慧,你为何忽然来这里?” 法慧感慨道: “小僧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 顿了顿,法慧似乎有什么想对闻潮生讲,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复杂的目光。 他最后仍是没有讲。 法慧走后,闻潮生仍旧立於此地,他也看著那棵槐树,目光同样复杂。 清冷的星月之辉洒在了他的侧脸上,闻潮生忽然从身上摸出了一块特殊的竹简,竹简被黑色的布带扎紧,背面反射著淡淡油光,昭示著这竹简经歷的岁月悠长。 这块竹简是从平山王的府中带出,说是先王留下的东西,平山王与闻潮生讲,四国会武结束之后,他可以將这块竹简烧掉,也可以交给齐王,由他自己选择。 而竹简上记载的內容,闻潮生已经看过,那些东西……只怕会对齐王的內心造成莫大的衝击。 平山王不確定这东西是否应该给如今的齐王看,於是將这个做决定的机会交给了闻潮生。 … “……你曾说本王不该隱瞒,他们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那现在,本王將这些都交予你,你来替本王做抉择。” “当你面对张长弓的父亲,面对齐王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本王的难处。” “我讲过,我理解你,所以你也会理解我……但理解我的过程绝不会好受,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 … 平山王的话歷歷在目,闻潮生握著竹简立於原地许久,突然觉得果然还是修行更为简单些。 他的手心已经微微渗出了汗水,他终於还是没有將这竹简烧毁,揣回了兜里,离开了王宫,回到了书院。 他再一次回到了思过崖,这里仍旧没有徐一知的身影。 但闻潮生见到了王鹿。 闻潮生不太理解王鹿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于思过崖,正欲开口,却见王鹿扬起面容,露出了一个笑容: “潮生师弟,那个……”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说道: “我要退学了。” 闻潮生闻言也是一怔,意外道: “书院又有人欺负你了?” 王鹿微微摇头。 “那倒没有。” “我想了很长时间,我这样的人大概是真的不適合修行,继续呆在这里纯粹就是浪费时间。” “而且……四国会武不是要到了么?” “我寻思我这样的废物如果继续留在书院里,只会给书院丟人,不如趁早退学,对我对书院都好。” 闻潮生来到他的面前。 “院长怎么说?” 王鹿: “她说,她尊重我的决定,让我想清楚了就去找她。” … 第366章 少女欠的五十两银子 王鹿告诉闻潮生,其实他两天前就已经决定好了,之所以现在还没有离开,就是想跟闻潮生知会一声。 “回头如果你需要送饭的话,可以和高敏讲,我把事情也跟高敏师妹讲清楚了。” 闻潮生道: “多谢了,王师兄。” 王鹿摆摆手: “几顿饭而已,谢什么,日后我还会待在王城帮家里人打理一下铺子与生意,潮生师弟如果想来喝茶或是吃饭,可以隨时找我。” 王鹿走的时候,背影掛著诸多落寞,闻潮生其实也能看出他的不舍,书院不是旅游胜地,他此行一旦离开,想要再回书院就几乎不可能了。 毕竟待了这么几个年头,忽然一下要走,王鹿纵然不怀念这里的人,对於草草与诸多熟悉的物什也有感情。 再者,王鹿当年也与这里的所有学子一样,怀揣著少年的梦想来到这里,但正如王鹿自己所说,他或许並不属於这里,若是继续留在书院,只会白白浪费自己的年华而一无所获。 互相交代了一些事,王鹿走后,闻潮生自己留在了思过崖中,如今再一次感受著崖风吹拂时,已然是別样的感受,那些藏於风中深层次的流动犹如世上最为清澈温柔的水,它们虽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却要比水要更轻更柔,其间蕴藏著肉眼无法看见的力量。 闻潮生双手放於膝上,任由鬢间的髮丝拂动,眼光浸入这场连绵不绝的春风里,直至时间更叠,天光不再。 高敏夜里带著王鹿之前常提的食篮来到了这里,静静坐在了闻潮生的对面,她將食篮打开之后,从里面拿出了打包好的饭菜,放在面前的地面上。 月光如水,淌於二人的髮丝之间。 经过了这些天的潜心修行与蕴养,高敏先前被斩断的手臂已经恢復如初了,她似乎也没有吃饭,此刻一边吃著一边对著闻潮生道: “王鹿师兄走了?” 闻潮生道: “走了,回家去了。” 高敏扒了两口饭,忽然说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他是个很好的人。” 吃饭的闻潮生忽然停下了动作,隨后笑了一下,说道: “哪怕他是个很好的人,你也不必在他走后给他发张好人卡。” 高敏问道: “他人好,为什么不能给他发张好人卡?” 闻潮生道: “因为好人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是个好人。” 高敏喉咙轻轻动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话没有讲出来,但反正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埋头吃饭。 直到崖风吹了许久,闻潮生才问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没有给他说?” 高敏“啊”了一下,隨后摇头道: “没有……” “不过,我还欠他五十两银子。” 闻潮生笑道: “还给我也是一样的。” 高敏竟真的从自己的兜里面摸出了五十两银子,递给了闻潮生,说道: “那下次劳烦闻师弟將这银子带给王鹿师兄吧。” 闻潮生没有收眼前这五十两白的银子,而是收敛了脸上玩笑的神色,道: “你还是应该自己给他。” 高敏道: “我下次离开书院时应该是年关,王鹿师兄那个时候可能不在王城了。” 闻潮生道: “你自己给他。” 高敏闻言动作僵滯了好一会儿,还是徐徐將银钱收回。 “好。” 离开的时候,高敏在即將走出闻潮生所在的石台时回头,眸光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闻师弟,最近书院中风言风语传得很开,徐师兄真的不回来了?” 闻潮生嗤笑道: “书院的人不是向来自詡甚大么,怎么一到四国会武,全都心心念著徐一知呢?” “偌大的齐国,偌大的王城,偌大的书院,最后全要仰仗一个徐一知么?” “既然如此,书院养著他们的意义又在哪里?” “说到底,书院里就是一群屋內鬨的软蛋。” “徐师兄若是不回来,正好让天下人都好生看看,如今书院里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闻潮生嘲讽书院年轻一代的修行者时,高敏的脸色在夜色的遮掩下变得通红,因为早在不久之前,她也是隨波逐流的其中一人,用欺软怕硬的处事风格不停给自己洗脑。 但闻潮生在食堂那一战,留下的满地断臂与鲜血,已经深深印刻在了她的脑海之中,也让她对於书院的这些同门彻底祛魅,所谓的那些全天下最为天赋卓绝之人,其实就是一群欺软怕硬的恶臭烂泥。 这促使她在修行方面愈发勤恳认真,因为输给这样的同门,已经让高敏开始逐渐感到一阵不適。 徐一知对同门还算不错,当初经闻潮生託付之后,他果真將自己的诸多修行感悟传授给了二人,这对於高敏的修行颇有裨益,破入三境之后,不过短短的半月时间,高敏如今已经臻至中品,如今正在稳固自己的境界。 高敏想起了自己在家族中完全不受待见的母亲,心头想著自己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在四国会武上露面,若能留下几分风采,母亲该会好过一些。 五日后,天光收敛。 一场骤雨隨疾风而至,王城便又被笼罩在了一片阴翳湿沉之中,深夜时分,闻潮生站在了徐一知写著满壁罪字的崖前,静静驻足许久,直至身后传来了另外一道声音,他才终於回神,眉头微微一皱。 这个点,他想不到谁会来这里。 回身而望,闻潮生见到了一张温和却颇为忧虑的陌生面容,对方见到闻潮生之后却是怔住在原地片刻。 在他的眼中,闻潮生境界模糊,在二境与三境之间徘徊。 但疾风骤雨,他身上却是水不沾身。 第367章 书院没徐一知,但还好有我 “你是……潮生师弟?” “嗯,师兄怎么称呼?” “我姓杨,杨子竹。” 杨子竹这个名字在书院中很少出现,但很少出现不代表他没什么名气,事实上恰恰相反,此人在书院一年一度的会武中也是榜上有名的存在,修为在书院的年轻一代里属於最前端的几人之一。 交换姓名之后,二人在雨中又沉默了一会儿,杨子竹不確定地对著闻潮生道: “师弟……四境了?” 闻潮生回道: “也许。” 杨子竹失笑: “师弟如今何等境界,自己也不清楚么?” 闻潮生盯著杨子竹,目光平静: “师兄想看看?” 杨子竹沉默了短暂的片刻,微微摇头: “我今日没有打架的兴致。” “今日来这里,是想看看徐师兄回来没有。” 闻潮生道: “徐师兄不在,不是还有诸位么,我泱泱大齐,书院那般多的贤才,又何差一个徐一知?” “先前几次四国会武,不都是我大齐第一?” “师兄何须担忧?” 杨子竹嘆了口气。 “正是因为站在了山顶上,才会更害怕下山。” “而且如今四国关係较之往年愈发紧张,王族之间的赌局势必也会越来越大,我们若是输了,关乎的不仅仅是顏面,还有其他许多实质性的利益,甚至可能会损害书院乃至背后那些圣贤们的声名……” “明日即將举行的四国会武,当是有史以来最为盛大、也最为激烈的一场会武,陈国往年来参与会武的僧人,佛轮最多不过十一,实力也只在四境上品,我书院倒也有诸多师兄弟能够应付,而今来的这名佛子却是声称佛轮开了十八瓣,其天赋与实力只怕会出人意料,至於那燕国的剑客听闻也有惊人之举,是一名难得一见的当世剑道天才,由是可见,明日会武之强度自然远非往年可比。” “如今徐师兄不在,谁若是墮了往年书院的声名,怕要成为千古罪人啊!” 对面杨子竹的忧虑,闻潮生想起了自己在王城里遇见的那名剑客与法慧的描述,说道: “剑阁来的那名剑客的確厉害,至少比师兄厉害。” 杨子竹闻言一怔: “你见过他了?” 闻潮生: “一起吃过饭。” 杨子竹仔细打量著闻潮生,对方无论怎么看也只有二境到三境,那句“至少比师兄厉害”便忽然显得格外刺耳,他虽然性格没有乔簇等人那般尖锐激进,可不代表他没有属於自己的傲气。 能走到今日,怎么可能没点心气? 他可以承认自己不如別人,但一个实力不如他的人来讲,怎么听也不会舒服。 “仅仅凭藉一碗饭,师弟就能断定他要比我这个师兄更强?” 骤雨之中,闻潮生双手交错负於身前,目光平且直。 “是。” “他能跟我过招。” “师兄不行。” 短短三句话,让这漫天的雨水下入了杨子竹的眼睛里。 这绝非诗意性的描绘,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 那些脆弱的、柔软的、一触即碎的雨珠,与闻潮生的目光相触之后,忽然凭空生出了几分锋利,结结实实地穿透了杨子竹的护体罡气。 四境修士的护体罡气与三境修士的全不相同,强度不可同日而语。 察觉到不对劲后,杨子竹忽地目光一凛,抬头看向了天。 这一看,直接让他陷入了一瞬的恍惚。 那一刻,仿佛落下的不是雨,而是无数柄锋利的剑。 杨子竹再低下头的时候,闻潮生已经从袖兜里面缓缓摸出了那根笔,对著他道: “师兄,你太慢了。” “我要杀你,刚才你已经死了。” “如果你抱著这样的心態去参加四国会武,你会输得很惨。” 他轻转笔尖,整个人在雨中成了一道淡淡的白色轮廓,杨子竹被他一点,这才倏然而醒。 闭关太久,在书院太久,什么都有条条框框,他们被这些书院的条条框框保护著,失去了应有的野性。 感受到了闻潮生身上那股莫测的气势,杨子竹知道了自己方才实在过於轻视他,对方的实力要远远强於他身上所展现出来的境界。 身上淋湿的雨太冷,他不敢再继续这样沉默下去。 杨子竹身影一动,左脚踩过半盏水坑,踏碎了涟漪中的几颗星,右拳乍开光华,拳劲似脱弦之箭,穿雨破风,至闻潮生眼前之时,拳势已成楼宇。 闻潮生掌中笔刺出,以毫尖蘸雨,点碎月华,清辉乍泄之时,流转著无数破碎的力量,塌了楼,败了势。 水滴石穿。 笔尖刺中了杨子竹的眉心,冰冷的雨水一触即散。 闻潮生收笔,踩著积水路过杨子竹的身边,后者仍旧保持著挥拳的动作,但却如泥塑,丧气遍布。 他不懂,闻潮生没有气海,也没有用书院的儒术,但破他的招的確只用了最为简单的一招。 倘若方才闻潮生没有收力,他此刻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 所以闻潮生方才並不是自大,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的確没有跟闻潮生过招的资格,而他没有资格,也意味著书院绝大部分人没有资格。 “可惜徐一知不在……但还好,书院有我。” 不远处,闻潮生十分自恋、十分平静地感慨了一句。 这本就是一句极为自大的话,可从如今闻潮生的嘴里讲出来,杨子竹只觉得庆幸,只觉得轻鬆,他回头望了一眼雨幕的深处,闻潮生已经消失在了崖桥上,身体的无力瀰漫全身,他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双眸失神。 他虽才出关不久,但闻潮生的恶名传遍了整座书院,他倒也有所耳闻,但所有人都只道闻潮生不过三境,可今日他来此地时,却发现闻潮生已经不知何时突破了四境。 更可怕的是,突破了四境的闻潮生似乎直接成为了他们这些同境只能遥望的存在。 这样的天才,他们见过了徐一知,见过了程峰,如今……还要再添一名闻潮生? 第368章 夜饮 … 今夜註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暴雨淋漓,闻潮生全无倦意,他绕著王城的敕邪大道走了足足两圈,最后在鸟翁送给他的那枚铜钱抉择下,他去到了阿水的住处。 关於风城的真相,他已经了解十之七八,除了一些细节尚未捕捉、需要等待会武之后与院长相峙外,他心中的疑问基本都有了解答。 但他还没有告诉阿水。 阿水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他也得到了这个答案。 但面对阿水的时候,闻潮生却选择了沉默。 她没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么? 她当然有。 站在了阿水的门前,闻潮生想到了自己曾在苦海县时的意气风发、孤注一掷,想到了自己面对平山王辩论时的大义凛然,也想到了最后一次见平山王时,他那句始终縈绕在耳畔的话……想著想著,天上落下的雨便不知不觉打湿了闻潮生的衣衫,让他变得极为狼狈。 望著门后漆黑的院落,闻潮生忽然觉得羞愧起来。 他曾在与平山王议论关於“忘乡台”一事的时候,站在了旁观者的角度告诉平山王,他那样的做法是错误的,这种自信来自与闻潮生前世数千年的文化底蕴,他的潜意识中仍旧认为自己对於世界,对於人事的认知要远远强於这个世界的其他人,可如今他却发现,自己被平山王上了一课。 他开始逐渐理解平山王的某些做法,並且这个过程开始让他变得极为难受。 有时,隱瞒不是伤害,是保护,是善意,是偏心。 这其实是很多人都会进入的误区,悠久的歷史诞生出让人自傲的文化底蕴,而这种底蕴会带给人莫名的自豪感,可有时,这种灿烂的底蕴也会让人迷失自我。 站在歷史的洪流中来看,人一直都是一种短寿的物种,所以无论某某生於何地,先辈有著如何辉煌繁荣的歷史,他(她)亲身的经歷也只有短短百年,因此大部分年长者的处世智慧往往要比年轻者更为成熟,与文化底蕴没有绝对的联繫。 直至现在,闻潮生也觉得自己告诉平山王的话是“正確”的,无论是张长弓,是那些失去孩子的家庭,是寻找答案的阿水,他们都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而闻潮生也正是为此而来的王城,但偏偏到了现在,他却因为自己的私心开始走向了“错误”的一面。 知错而犯错,是许多人这一生罪恶感最冗重的时候。 不知站了多久,街道上一道脚步声来到了闻潮生的身后,闻潮生没转身,说道: “老远就闻到了你的味道。” 任沐风笑道: “我也是。” “有没有酒?” 闻潮生无奈道: “这么晚,哪儿去给你找酒喝?” 任沐风一把手搭在了闻潮生的肩膀上,笑道: “你家中没酒,我可不信。” 闻潮生右肩一耷拉,脱离了任沐风的控制,鄙夷道: “你是我见过喝酒最弱的人,没有之一。” “就你这酒量,能喝明白吗?” 上次他买的那酒,普通人喝两坛可能会醉,但绝不至於醉到不省人事,若非那场淒淒冷冷的春雨,倒在院中的任沐风很可能一天一夜都醒不过来。 遭到了闻潮生的致命嘲讽打击,任沐风面色倏然涨红: “我那是……状態不好!” “再来一次,我定叫你明白我的真实实力!” 闻潮生偏头看著他: “你想清楚了,明儿会武,喝醉了我可不叫你,你一觉醒来说不定已经被逐出师门了。” 提起了明日会武,任沐风脸上的神色总算正经了些,苦恼地摸了摸自己的剑: “別提了,我啊……就是因为这事儿睡不著觉。” 见他苦恼,闻潮生立刻便想到了杨子竹,莫名笑了起来。 他们到底都只是一群年轻人,肩上被忽然赋予如此重任,顿感压力实属正常。 “名扬天下难道不好?” 任沐风嘆了口气: “確实会名扬天下,但究竟是美名还是恶名,那可就不好讲了。” 闻潮生笑道: “我还以为你们不怕。” 任沐风: “不怕,但是不代表不紧张,这是身体本能的反应,我无法控制。” “你家里没酒,我们不如去城东,听说那里有王城最为繁盛的青楼,里面必然有酒与吃食。” 闻潮生拒绝了任沐风: “你看我像是很有钱的样子吗?” 任沐风晃了晃自己的袖兜,里面传来了哗哗声响,他挤眉弄眼,促狭一笑: “我找江月侯的从属拿了些,我请你,去不去?” 闻潮生的確没有一丝心动,更没有那点儿心思: “道不同,不相为谋。” “祝沐风兄玩得愉快。” 见他不去,任沐风兴致也顿时少了许多,嘆了口气道: “那好吧,我自己再四处转转,散散心。” 他没走几步,又传来了勾引的声音: “你真不去吗?” 闻潮生诚恳道: “我真不去。” 任沐风又走了回来,站在了闻潮生的身旁,望著面前漆黑的院子。 “那我也不去了。” 闻潮生莫名有些不自在: “你不去,可以回去,站在这里作甚?” 任沐风盯著漆黑的院子笑道: “她没睡啊,你知道的,对吧?” 闻潮生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骂了一句: “狗拿耗子。” 任沐风微微一怔: “什么狗拿耗子?” 闻潮生道: “就是夸你本事大。” 任沐风哈哈一笑,豪爽道: “还行还行,有一点本事在身上,毕竟修行中人。” “我还以为你骂我呢!” 闻潮生没搭理他,推门而入,轻轻敲了阿水的房门。 很快,三人皆坐於檐下,雨珠子拉成了一串儿,从已然老旧的瓦片上淅淅沥沥地淌下,任沐风还是如愿以偿喝上了酒,不过並不是从外面买回来的酒,而是阿水自己酿的。 酒劲很小,带著果香,非常適合任沐风这样的酒中菜鬼。 第369章 会武开展 … “快天明了,你要不去屋里睡会儿?” 阿水眸子发亮,晶莹一片,对著身旁的闻潮生问道。 任沐风已经倒在了地上,呼呼大睡。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微微摇头。 “不睡了,我不困。” 他端著酒碗,与阿水轻轻一碰,碗沿发出清脆响声的时候,闻潮生的动作却僵在了那里,阿水也没有收回酒碗,他微微抬头,见到了阿水那张平静的面容。 不知为何,闻潮生开始不知所措起来,於是他迅速移开了眼神,移开了藏著真相的內心。 他怕阿水问他什么,但阿水什么也没有问。 雨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停的,朝阳初升的时候,躺在地面上的任沐风醒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对著闻潮生问道: “几时了?” 闻潮生放下了酒碗,对著他道: “別急,按照流程,现在应该是各个王族抓鬮宴饮之时,他们商议决定此次会武究竟该以怎样的形式开展,估计得等到正午饭后才能真正开始。” “而且王族之间每年有诸多的小的赌局,所以不会一上来就让你这样的人上场。” “你好好醒个酒,洗把脸,再去书院也是来得及的。” “若真是著急,你的师门就不会放任你昨夜离开。” 任沐风闻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接著便去洗脸,洗了一半,他混沌的脑袋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对著闻潮生惊讶道: “为什么你会这么清楚会武的流程?” 闻潮生回道: “因为我也要参加会武,我还是书院的学生。” 任沐风著实被惊了一跳。 “你?” “你不是练剑的么?” 闻潮生: “谁与你讲,书院的学生就不能练剑?” 任沐风被问住了,半晌之后,他指著阿水道: “那她……” 阿水道: “我不是。” 闻潮生也起身洗了个脸,与阿水知会一声道: “我先回书院了。” 他带著任沐风离开了这座小院儿,向著书院而去,路上人群熙熙攘攘,他们二人像极了无所事事的閒人。 任沐风十分好奇地看向闻潮生: “我先前听上次参与四国会武的师兄讲述过,他说书院的学生好像不能隨意出入书院,真的假的?” 闻潮生道: “真的。” 任沐风: “那你怎么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闻潮生笑道: “当然是因为我特殊了。” 任沐风看见闻潮生的笑容,也跟著笑了起来: “你的確特殊,能被吕前辈看上。” “所以今年你也要参加四国会武,对吗?” 闻潮生道: “说不定咱们还能交上手。” 任沐风闻言眸光微微一闪,隨后又惋惜道: “可惜,这场战斗不太公平。” 闻潮生道: “如何不公平?” 任沐风: “你看过了我的剑,我却还没有见过你的剑。” 闻潮生沉默了一会儿,向著一处贩卖早餐的小店走去,点了丰盛的早餐坐下,看样子似乎对於今日举行的会武毫不关心。 “其实……那天你的剑並没有拔出来。” “你后来拔剑到一半的时候睡著了。” 任沐风闻言表情先是一僵,隨后摇头认真: “绝不可能。” “我的剑,我了解。” 闻潮生一手扶额,心想这个世界没有手机,无法记录曾经发生的事情,真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 “你了解个棒槌。” 他无奈骂了一句。 “你看见院子里有任何痕跡么?” 任沐风神色严肃: “剑过无痕,那是极高的境界了,至少在五境之下是如此,非常见功夫。” 闻潮生给自己倒了杯茶: “总之,我没有见过你的剑。” “你那时候醉得跟一头死猪一样,別说拔剑了,拔根头髮都费劲。” 任沐风闻言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感慨道: “那实在有些可惜,你不知道那是多么惊艷的一剑,悟出这一剑后,我走哪儿都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他仔细回味自己的帅气,不时发出嘖嘖的自恋声。 闻潮生有些无语地看著任沐风,在他的认识里,剑客大都比较高冷。 纵然不甚高冷,也应该比较正经。 但无论是高冷与正经,好像跟任沐风都搭不上边儿。 他全身上下,唯一能跟“剑客”这两个字匹配的,大约只有他帅气的容顏。 任沐风的確很英俊,闻潮生见到他的第一眼时,便被此人的顏值而惊艷。 剑眉星目,鼻樑挺拔如峰,薄唇浸著三分柳叶的锋利与七分放荡不羈,浓密的长髮扎成了髮结,垂下的几缕掛於饱满额间,毫不夸张地讲,这张脸足以让见到它的绝大部分女子心动。 奈何这张脸的下面…… 上菜之后,二人大快朵颐,走时,闻潮生让任沐风付了钱,后者如今手里宽裕,倒是也没有抠抠搜搜,爽快地结了帐,而后便与闻潮生一同去了书院。 他们仍然走的小门。 书院的大门寻常时候根本不予开放,因为书院的学生进入书院之后,能出入的频率极小,所以一般走的都是小门。 果不其然,他们进入偌大的“黄金台”上时,见到了盛会之上,齐王正居主座,高举白鹿青铜樽,向著眾人敬酒。 寻常时候无比空旷浩渺的黄金台,今日却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填满,中间隔开了一大片会武专门使用的区域,雕刻著玄妙纹路的青石地上散发著肉眼难见的光芒,此地有道蕴而成的阵法所镇,变得极为坚固,专门用於会武。 远处,眾人似乎已经商议出来了会武比试的內容,以文书之,行草於长幅之上,掛於巨型石狮口中,颯颯而下。 “七个项目……这得比上两三日啊。” 闻潮生摸著自己的下巴,遥望远方长幅,目光幽幽。 第370章 书山(一) “我的天,真要命啊,这黄金台上得是围了足足数千人吧……” 二人来得晚,欲进观摩的人群,却是看见乌泱泱的一大片,任沐风咋舌,闻潮生却道: “其实也不算多,除去书院的长老学生、服侍眾王族的下人们,真正的参会人员就那么些。” 任沐风无奈道: “我在剑阁待得惯了,实在是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书院有没有什么清静点的去处?” 闻潮生回道: “有,思过崖。” “你可以去里头面壁思过,会武结束后我来叫你。” 任沐风訕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做声了。 不远处,齐王举起酒樽与在场诸位共饮后,徐徐开口,年轻且沉稳的声音在黄金台上不断迴荡: “……自元帝时代结束之后,永安歷至如今已歷经了五百余年的和平,这五百多年里,诸国百姓安居乐业,国与国之间修建商道数十,使得茶、丝、瓷、锦等珍贵工艺或民间智慧能够贯通南北,横连东西,如此弥补四国地域民俗之差,铸就了四国今日之盛况,而永安歷的和平与当今盛世,皆离不开当年诸位大贤的自我牺牲,今日四国会武的存在,既是为了给四国之间的年轻一辈修行者提供一个交流学习,印证自身修行的机会,也是为了表达对於当年大贤们的敬意,平日里若是有什么小的矛盾,我等便不需要大动干戈,可以借著四国会武的机会,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解决,如此也不会破坏当年四国王祖共同签订的盟约。” 他言罢,目光隱晦地看向了不远处独自沉默饮酒的赵王一眼。 打量赵王的自然不止他一人,诸如江月侯等一些人,看向赵王的眼神完全不加掩饰,面对一国之君,他们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的崇敬,有的只是调侃、冷漠、怜悯。 齐王继续道: “五百余年来,我大齐歷代君王更叠,日暖月寒,参天殿內的圣贤也从最初的一位增至如今的十八位,精兵十余万变成如今的百万之眾,国力已然到了空前强大的地步,可我大齐始终將先圣的教诲铭记於心,不欺凌弱小,不主动挑起战爭,参天殿內圣贤宅心仁厚,也曾为每任君王留下箴言,教诲我们不可以霸道驾驭武力,以武力去满足野心,挑拨战爭,行蛮夷无理之事……但,仁厚不代表怯懦,礼貌不代表软弱,如果有谁想要借著这个机会来谋对齐国不利之事,我大齐决不答应,而且必定奉陪到底!” 他话音落下,仰头饮下一杯烈酒,燕王此刻也隨之举杯附和道: “没错!” “当年四国签订盟约,便是为了杜绝大型战事的发生,如今天下一片祥和,谁若是想要挑拨战爭,我燕国绝不答应!” 他生於北寒之地,样貌本就粗獷,嗓门儿也大,此话一出,震得黄金台上眾人耳畔嗡嗡作响。 其实四国的君王或是核心的王族成员心里都明白,燕国与齐国的关係並不好,这些年摩擦不断,早先数笔帐皆是不了了之,此时燕王一反常態,居然如此明確地站在了齐王这头,著实让不少不明情况的人一脸惊愕。 陈王同时表態,也跟著饮了一杯。 而赵王的境况则要难堪许多,他如何不知齐王这两次发言都是在暗中点他?偏偏自己现在被架在了一个极为尷尬的境地,他沉默著举杯,一言不发,兀自饮下。 饮下酒后,赵王看向了平山王,沉闷的眼神变得极为锐利,后者与他一般沉默,沉默中又带著平静,自顾自地吃喝。 其实齐王讲到了这里,黄金台上的气氛已经变得有几分紧张,最近王城之中的传言沸沸扬扬,说赵国倾巢而动,屠灭了齐国的整座风城,无论他们知晓或是不知晓此事,相信或是不相信此事,风声皆已经传入了他们的耳中,不少人此刻也察觉到了赵王的状况有些不大对劲,心中也不禁变得更为猜忌起来。 身为国家的王族,他们自然知道这件事情一旦成为真的,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那很可能是赵国不可承受之重。 好在齐王没有提起这件事情,话锋忽然一转,对著眾人道: “今日四国会武,盛况古今罕见,感谢诸位愿意给我齐国三分薄面,来此相聚,我在这里,先谢过诸位!” 他说完,对著三国之君连饮三杯,而后徐徐道: “会武的內容,诸位先前已经投票选择了,今日宴饮,各位可以敞开了吃喝,酒足饭饱之后,黄金台会安排相应的人士带诸位前往观武台,今日以“书山”为题,会將诸位先前投票决出的其中三个点子融入其中,且待我等稍做准备,届时待诸位抵达观武台后,便与诸位揭晓具体內容。” 齐王言罢,黄金台上即刻歌舞昇平,一片祥瑞之景,齐、陈、燕三国王族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反观赵国那头,冷冷清清,似乎三国之人有意无意地將其孤立,诸多王族侯爵的脸上神情皆很阴沉,唯独春鳶君乐呵呵地吃酒赏舞,怀里还搂著两个美人,你推我搡,情意绵绵。 闻潮生目光落在了远处,忽然从人群缝隙中见到了什么,他对著任沐风道: “我还有事,失陪。” 言罢,他便直接拨开面前的书院学生,消失在了密集的人浪中…… ps:今天一更。 第二卷要收尾了,我不是怠惰,確实极其头疼,因为第二卷的结尾关係到第三卷的开头,有好几个非常重要的大剧情要写,今天坐了一天了,晚上我再好好琢磨下细纲,爭取好好给第二卷收尾。 晚安。 第371章 书山(二) 在人群的那头,闻潮生见到了两个熟悉的人,一个是高敏,还有一个是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王鹿。 他早应离开了书院才对。 对视的时候,闻潮生在王鹿的眼睛里瞧见了惊喜,瞧见了往日里根本没有的放鬆与隨和。他像是终於卸下了身上沉重的锁链,回归了那个真实的自己,也不再穿著书院学生的院服。 “王鹿师兄,你不是退学了么?” 闻潮生笑问道。 王鹿解释道: “是退学了,但院长照顾我,特意为我留了一个参会的资格,所以这次会武我是以特別邀请的身份进来的……潮生师弟,你不晓得,自从离开书院之后,我这整个人啊,简直像是虎入山林,龙游沧海,爽得嘞!” 他说的眉飞色舞,到了后面似乎是怕被人听见,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但小表情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闻潮生笑了笑。 每个人都適合自己的路,离开书院时的王鹿有多么落魄,现在就有多么清爽。 他说著,便又看向闻潮生。 “潮生师弟要去参与今日下午书院的第一重试炼么?” 闻潮生: “书山?” 王鹿点点头: “对,正好“书山之试”只允许三境及三境以下的修行者进入。” 一旁的高敏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了一下闻潮生,说道: “王鹿师兄,你不是讲闻师弟已经四境了么?” 王鹿道: “但是潮生师弟表面看上去只有三境啊。” 闻潮生看了一眼不远处巨型石狮下衔著的条幅,目光一直往下,落在了最底部,笑道: “我就不去书山了。” “不过高敏师姐应该会想去。” 高敏咬著自己的下唇,颇有些紧张地看著不远处报名参与试炼的地方,那里已经有不少他国的修行者去了,反而是书院的学生,一个没有。 这种情况倒也在闻潮生的预料之中。 书院养的这帮子窝里横的货,尤其是四境之下的那些人,绝大部分人的心思都在拉帮结派上,对於修行上心的人根本没那么多,一旦真正遇到事,谁敢站出来承担重任? 再加上,那头报名者,书院愣是一个人也没有,人多少沾些从眾心理,谁也不愿意去做那个“出头鸟”。 若是试炼中表现优异也便罢了,倘若真是上去丟人现眼,可没人会讚扬他的勇气,他只会被书院的人一直嘲笑,最终钉在耻辱柱上。 闻潮生的眼睛很犀利,高敏的確想要去参与“书山之试”,但她怕。 “我……” 高敏捏紧的手指在颤抖,她原地轻轻跺了两下脚,没有拿定主意,又四下里张望了一下,隱约瞥见了人群中某些书院的同门跟她一样蠢蠢欲动,但大家都没有率先前去参与报名。 “你害怕?” 闻潮生双臂抱胸,问道。 高敏如今对於二人也是颇为信任,面色纠结道: “我想去……正好第一个试炼將参与的著的境界限制在了三境,这对我来讲是一个比较公平的规则,若是能帮书院或王族爭些彩头,回头我的母亲在家族中的境况就会好受许多。” “但如果我输给了他国的修行者……” 她与所有人都有著一样的忧虑。 闻潮生道: “那便不要输。” 高敏闻言甚是无语地看向了闻潮生。 “你这讲了与没讲有何区別?” 闻潮生回忆起了先前在苦海县外阿水第一次教他杀人时的场面,把这些复述给了高敏听。 “当时那位朋友也是这么与我讲的,然后我活了下来,所以还是有些区別的。” 高敏听完闻潮生的描述之后,只觉得眼前这人变得更加触不可及起来。 “你是天才,我不是。” 在她的眼中,闻潮生的確是天才,一个没有丹海的人,初见时便已是书院三境的巔峰强者,偌大的书院,竟无一名三境的同门能与其爭锋。 而后不过两三月,闻潮生便从三境破入了四境。 这不是天才,又是什么? 闻潮生固然也知道高敏的想法,指正她道: “我並非什么天才,世间的修行分很多种,有人念头通达些,对於修行的体悟深些,所以吃饭睡觉,落魄风光皆是他们修行的一环,也有人天生擅静善修,读书打坐则更適合他们,可能在你的眼里,我没怎么修行,轻轻鬆鬆便突破了四境,但其实对我而言,修行每时每刻都在进行。” 高敏听到这里,既觉得玄妙,又觉得羡慕,於是虔心向闻潮生请教道: “那请问,如何才能心念通达?” 闻潮生想了想,回道: “不让自己堵塞,自然就通达了。” 隨著闻潮生讲出这句话后,高敏就知道,自己但凡再跟闻潮生討论关於修行的事情,那就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不过聊了这么一会儿,她原本纠结的情绪放鬆了不少,这时,王鹿说了一句话,给高敏的內心上了最后一道坚固的锁: “师妹不必如此不自信,你可是接受过徐师兄指点的人,这几次四国会武,书院都是第一,对比一下咱们书院里的同门,你大概就了解了他们的实力……对了,还得將闻师弟这样的排除出去。” 一想到自己的那些同门的模样,高敏忽然理直气壮起来,她本就看不惯书院的那些同门,此刻正是一个好机会来证明自己,岂能就此放弃? 她攥紧了拳头,朝著下午书山之试的报名处而去,书院的服饰在一眾他国的修行者里显得格外耀眼。 理所应当,书院中那些想去而不敢去的同门,目光也皆尽集中在了高敏的身上。 这似乎在人群中形成了某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於是越来越多的人也將目光移了过去,王鹿看著身子纤弱却笔直的高敏,对著闻潮生问道: “潮生师弟,你是师妹她下午的书山试炼能贏过他国的修行者么?” 闻潮生道: “无论贏或者不贏,她都需要迈出这一步。” “这很重要。” “常言道,机会大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但我觉得,人对於尚未到来的未来很难有善全的准备。” “所以,应该说……机会大都是留给有勇气的人。” 第372章 书山(三) 在高敏去报名以前,其余他国的年轻三境修士甚至以为书院要参加会试的学生都已经內定下来了,否则不至於一个人也见不著,但隨著高敏出现之后,他们才发现事情並不是这样。 “阑干阁就来了一个三境中品的女子,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们了?” 这样的念头固然没有人敢在书院里面大声喧譁出来,可难免会在他们的心里反覆縈绕,也愈发坚定了他们要在书山中拿下成绩的决心。 轮到高敏在那张长长的文卷上留下自己名字与手印的时候,负责的那名长髯长老非常欣赏地看了她一眼,但这份欣赏之中也有一丝忧虑。 忧虑的源头自然就是高敏的修为实在不够看。 三境中品。 这如果是放在四国的江湖里,在庞大的普通人数面前,固然算是很厉害的高手,如果运气好,还能闯出些名声,但放在了四国修行圣地之中,这样的实力便极为平庸。 高敏没有去细解这名长老的眼神,她签下自己名字並摁下手印,接著便如风一般地离开了这里,远处人群中的某个角落中,龙鸣野提著一壶酒,冷冷注视著这些,他的身上有一种与此地十分割裂的漠然,仿佛黄金台上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当然与他无关。 他来此书院,与眾人的目的皆不相同,既非求学,也非扬名。 像四国会武这样的盛会,他自然不会主动参与,名气大了对他来说绝非好事。 他自幼在边关长大,曾在十五岁的时候便跟隨过自己父亲麾下的大將樊牧遥上过战场,与燕人拼杀过,险些没有活著回来,他母亲去得早,便也早熟,很多事情龙不飞没有与他讲,但龙鸣野心中清楚,也默认了。 来书院读书,实是无奈之举。 他不来,书院的人对於他的父亲放心不下,若非是这层关係在里面,他那大字不识几个文化水平,如何能考得进书院? 那一年他的考题是以“社稷”为题,要他们写一篇长文,要求至少书三千字以上,龙鸣野洋洋洒洒就写了四百来字。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不是他天生傲骨,而是他一共就认识四百多个字,其中大部分还是军队之中打仗所用的术语,龙鸣野將这些字打乱了顺序,挨个挨个乱写上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写什么垃圾东西,但最后书院发布录取名单的时候,他居然身居甲等一列。 录取名单张贴出来的时候,龙鸣也自己都笑了,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便知道这书院比想像之中的更烂。 书院不少同门先前將希冀的目光移向他,猜想他可能会代书院的三境前去应试,但龙鸣野至始至终都没有站出一步。 正午,他提著酒去找到了闻潮生,二人自思过崖一战后,龙鸣野得到了珍贵的感悟,之后自己又潜心研究,三境与四境之间的隘口正在逐渐鬆动。 他与闻潮生道谢,才惊讶地得知闻潮生已然四境了,但这份惊讶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龙鸣野早在思过崖的时候便已经见识到了闻潮生的不凡,感觉到了此人未来並非池中之物,而今这种直觉得以应验,他甚至还有些莫名的激动。 接著,他又跟高敏喝了酒,虽然他不能参加四国会武,也对书院没什么好感,但见到有人愿意站出来维护齐国的顏面,还是颇为敬佩。 更何况,高敏还是女孩。 三杯酒下肚,高敏的脸也红了起来,摆手道: “不能喝了,下午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龙鸣野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们这里,於是放下了酒杯,对著高敏三人勾了勾手,他们立刻凑拢上来,听龙鸣野压低声音道: “书院这一次的会试皆有圣贤之手笔在其间,之前负责书山布置的某位执事跟我讲过一点,说书山之中不管有何主题,最后都会落在一个“幻”字上。” 高敏闻言,微醺的眸子亮了一下: “幻境?” 龙鸣野犹豫了片刻,微微摇头。 “我不知道,虽然我是书院的学生,而且那位执事可能觉得我会代表书院的三境参与会试,所以给我透露了一点,但这毕竟是圣贤留下的东西,他既不了解,也不能乱说,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总之,我能跟你讲的也只有这些,高师妹好自为之,也决不可声张外传。” 他其实本没有想过要告诉高敏这些,是因为高敏与闻潮生走得近,他比较信任闻潮生,所以才讲给了高敏听。 闻潮生仔细捉摸著那个“幻”字,在酒足饭饱后,將高敏拉到了一旁,对著她低声说了几句,高敏听完之后点了点头,便去准备。 下午时分,艷阳天明媚如许,却又不见夏日的炎热,四国之王族从黄金台处受书院的执事引领,一路去到了观武台。 所谓的观武台,是由参天殿內圣贤以道蕴玄力搭建的一处阵台。 台上有数块平整的巨石竖放,表面竟然散发著如水幕一般的清冽光辉,流转著眾人无法理解的玄妙,人眼一眼望去,竟能从巨石表面上看见远处一座笼罩於大雾之中的高山內部,並且这些巨石犹如一只只的巨眼,不但能观测书山內部,还能不断移动场景。 借著这些神奇的巨石,诸多王族与前来观看的眾人皆见到了书山內部的境况,而之所以此山为书山,是因为里面的许多高大树木上悬掛著一本又一本书籍,这些书籍犹如枝条一般垂落,仿佛天生便是从古木中生长出来的一般,有了它们的装饰,这座巨大的雾山自然而然多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厚重与儒道气息。 四国参与此次“书山之试”的数十名修行者已经被书院的执事带到了山脚下,而此次会试的核心內容也在观武台上被公开。 书山之行,重在考验求道者的“心性”与“悟性”,若是意志不够坚定,心思不够灵慧,便是有著三境巔峰的修为,也无法登顶。 … 第373章 书山有路…为径(一) 一行三十五人被带去了书山之下一座楼房般高大的巨石前,巨石之上光晕幽幽,隱隱看不真切,眾人一时觉得这巨石在散发著光辉,可待他们细看,光辉又消隱不见了。 在这巨石的背后,是一条足够宽且足够长的白玉阶梯,上有精妙雕琢,龙纹凤舞,一直延伸到了巨大书山的深处,约莫往上百米,浓雾便已覆住前路,什么也窥见不到。 山下眾人亦不知为何,当他们企图向著山中內部更深一步窥探时,胸膛处便会浮现一种十分浓郁的心悸感。 “此处便是书山入口,在诸位进入之前,我仍需要提醒诸位,书山登顶的路不止一条,但每条路的难易程度不同,对诸位的考验也不尽相同,除此之外,待到诸位进入书山之后,会遇见诸般奇景异象,勿要惊惶,今日书山之试仅持续到夜里子时,子时一过,山中奇景异象自会消散,届时诸位自行下山即可。” “而此次会试以距离山顶之远近来判別最终名次,值得注意的是……诸位在进入山间后,一定要仔细甄別自己所走的路。” 负责带领眾人的执事没有讲得太明白,只是颇有深意地注视了眾人一眼,说完之后,他退至一旁,挥手虚引,示意眾人可以登山了。 由此登山的三十五人心里明白,自他们开始攀登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成为了观武台上王族们的筹码,接下来,他们便会代表自己的国家登上书山,他们之胜负即王族之胜负,即国家之胜负,没人知晓那些王族究竟用他们来赌些什么,他们唯一知晓的事情便是,从此刻开始,他们的眼前便只有这条通往山顶的路。 三十五人熙熙攘攘地登山而去,倒是也没有爭抢,他们见到前方头顶的那片迷雾后其实心里已经明白,此行拼的不是速度,而此时隨著这三十五人登山之后,观武台上的眾人也开始举杯庆祝,诸位王族心间皆是兴奋,似乎与他们对赌的昂贵珍奇或是贡物相比,赌局本身会显得更有意思。 感受著周围热烈的氛围,王鹿低头有些不安地抠了一下自己的指甲,隨后又望了一眼那巨石上的特写,突然紧张地对著闻潮生低声问道: “潮生师弟,你之前拉著高师妹到一旁去讲了什么?” “是不是登顶的秘诀?” 闻潮生咳嗽了一声,也低声回答道: “算是,但又不是。” 王鹿: “那到底是不是?” 闻潮生想了想回答道: “如果她成功登顶了就是,反之,则不是。” 王鹿: “……” 闻潮生这短短一句话,真给他的大脑塞得宕机了,但见闻潮生自己端著一盘果盘,往嘴巴里塞著红彤彤的类似於樱桃的不知名小水果,笑道: “我既不是这场大赛的设计者,也不是参与者,更没有人提前给我通风报信,告诉我书山內部的具体情况,因此我自然是没办法透题的,之所以跟高敏讲那些,其实更多是为了让她多些信心,毕竟从她报名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多些信心总归是没错的。” “而且……如果真是以“幻”境为主的话,我给她的建议也许真的有些作用。” “但最后究竟境况如何,我决定不了,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 王鹿闻言,心头一揪,颇为紧张地看著不远处的巨石。 闻潮生倒是没那么多所谓,吃吃喝喝,时不时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些人身上,其中一人便是身穿僧袍的小和尚,他身上散发著一种天生的祥瑞与寧静,便是眼神犹如鸿羽那样轻盈飘落在他的身上时,也能获得辐射与回馈,心思不由自主地便也跟著安静了下来,於是闻潮生便知道,这个人一定是从陈国来的佛子,一定是法慧口中所说的天才。 如果他不是,那还有谁是呢? 佛子似乎感受到了闻潮生的目光,於是头微微一偏,但他看见的,只是一个埋著头吃著果盘的年轻人,他穿著书院学生的专属服饰,除此之外,便再无其它。 佛子又觉得哪里不太对,他还想细看,但看久了,忽然觉得眼睛不舒服,酸胀得厉害,他摸了一下眼角,发现自己竟然渗出了眼泪。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只道是天色过於明媚。 另一头,眾人成群结队,一步一步迈上了白玉阶,越过了头顶的云雾后,天气骤然转冷,白玉阶上充斥著霜痕,一人没有踩稳,忽然惊惶地叫了一声,摔了下去。 其余人看向他,发现这人一摔便直接跌入了云雾之下,之后再没了动静。 眾人彼此相视,心照不宣地站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却仍未见其上来,一名从赵国而来的女修士犹豫了片刻道: “他……不会死了吧?” 此地距离山下少说也有五六十丈了,而且白玉阶十分陡峭,斜切角度极大,表面光滑,如此滚落,若非是身法极其厉害的高手,一旦失足坠落,凶多吉少。 念及此处,余下的眾人纷纷將注意力放在了脚下,尤其是那些天生畏高者,若非是顾及自己与国家的顏面,甚至想要趴著用双手双脚攀爬。 高敏此刻也下意识地微微前倾了自己的身子,小心地踩著霜打的白玉阶继续朝上,甚至由於她今日穿著的是绣著边儿的布鞋,所以要比眾人更加容易打滑,高敏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於是在她抬头看见上方的霜雪愈多时,便选择了將自己的身子继续前倾,直至双掌也摁在了冰冷刺骨的阶梯上,如此狼狈的模样自是引得了观武台上部分王族的嘲笑,但很快,他们便收敛了自己的笑容。 因为即將跨过白玉阶的最后几十级时,山上颳起了大风。 又有十几人不注意,被吹得滚落下去,好在其中大部分已经有了准备,未曾身子朝后倒下,而是及时调整了自己的姿势趴在了阶梯上,狼狈地稳住了滑落的趋势。 这慌乱之中张牙舞爪的模样,自然也被观武台上的眾人看见,这时他们才明白,这上山第一关並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至於因为这场大风最终跌落的四人,也与第一人一样消失在了云端之下,不见踪影。 第374章 书山有路…为径(二) 剩下的人狼狈地趴在了白玉阶上,手指与脚趾皆用了极大力气,丹海之力遍布全身,硬顶著这场疾风,不少人在此时目光瞥向了最上方的竞爭对手,眸光闪烁,里面光华幽幽,藏著好似恶狼一般的顏色,但却被这股极冷极烈的风给遮盖了回去。 四国会武从不禁止杀戮,如果有人愿意,他大可以在白玉阶上直接动手,將其余三国参与者从白玉阶上踢下去。 之所以到现在为止无人动手,最大的原因是如果有谁先动,必会在此刻成为眾矢之的,引来群攻。 如今参与此次书山之试的人皆为三境修行者,谁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可以以一己之力拿下其余三国之修士,由是在这白玉阶上展现了极为微妙的平衡。 这狂风不停,也完全没有任何要停歇的意思,眾人的身躯已在这凛冽的狂风与寒冷中渐渐僵硬,高敏寻思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於是咬著牙开始硬顶著这狂风试著向上攀爬而去,有此想法的也不止她一人,人群之中,一个又一个试炼者皆努力地朝著上方攀动。 眾人皆担心他国的试炼者第一个登上阶梯,此后便站在阶梯之上守著,如此別国的人便很难再上去了。 可隨著赵国的一名修士第一个登顶之后,他回身面色狰狞地想要守在原地时,却是瞳孔骤变。 他的身后……哪里还有其他人的身影? 那根本不是白玉阶,而是深不见底的绝壁悬崖! “什么时候……” 黄辕的后背即刻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过往於赵国诸多道观中辗转,倒也见过不少幻术与道术,但这些皆是些障眼法的把戏,看似绚烂,实则並不难破除,可隨著黄辕將自己的脚迈入了那片云海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身后並不是来时的路,而是真真切切的万丈悬崖! “这就是书院圣贤的手段么……” 黄辕震撼的同时,也觉得莫名敬畏,犹如蚍蜉观见日月之盈,洞沧海一粟,如今他在山间经歷的一切,远远已非“武”中手段,而是“道”的范畴了。 他们是纯粹的武者,无法理解,无法对抗这种力量。 黄猿向著前方的山林而去,其他越过了白玉阶的参与者们,也都各自出现在了山中不同的区域。 高敏此刻身处一条小路间,沿途的树木上皆有书籍垂落,偶尔风吹轻盈,会將这些垂於半空之中的书籍翻开,里面便会传出诵读之声。 山间倒是没有猛兽,一路走来,高敏渐渐放鬆了警惕,只是抬眼望著这遮天蔽日的书籍,她心中渐渐迷茫,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登山,但巨木遮蔽了高敏的视野,前方的路平的出奇,既没有朝下,也没有向上,这在山间是极不合理的事情,而当高敏想要爬上树上或是朝著林木深处而行时,一股莫名的力量限制了她。 这股力量极为奇怪,像是从她胸膛深处绽放,以如云层深处雷霆一般的威严支配著她的想法。 她无法上树,也无法离开面前的这条道路。 於是高敏自然而然也失去了选择,只能沿著这条路一直往下走,这对於她来讲实在是一种极为枯燥又极为惶恐的事,约莫走了足足一刻钟,高敏忽然驻足,她见到了眼前有一处岔路,分为左右两侧,路上之景观大同小异,古木横生,藤蔓缠绕,诸多书籍悬掛其间,或青或蓝。 在两条岔路的中间,立著一块比人高大的石碑,上书: “书山有路” 高敏站在了这条岔路面前,不禁想到了自己先前在白玉阶处的经歷。 她心中猜到,这条路一旦选择,很可能便无法再回头。 虽然目前还不知道这条岔路的根本意义是什么,但高敏仍旧谨慎异常,她在石碑的周围晃悠,不断调整自己的身位去观测岔路里面到底有什么,但来来回回捣鼓半晌,却什么有用的讯息也没有收集到。 “书山有路勤为径……但这跟攀山有什么关係?” 高敏皱著眉,站在原地苦恼。 她不知道的是,其他所有登上了白玉阶的参与者,都与她陷入了同样的选择困境。 高敏盘坐於巨大的石碑面前,静静参悟著这条岔路的用意,想著想著风便又生了起来,周围的树木枝叶颯颯作响,书页尽数翻开,一道又一道的诵读声出现於她的耳畔,吵得她心烦意乱。 这样的读书声,她只在以前城中的私塾或是其他书院中听到过,她努力保持呼吸,想要让自己的精神放鬆下来,却偏偏耳畔的这些声音越发的清晰明白,若是只有一道,甚至是三五道倒还好说,可成百上千道这样的声音在耳畔传响,便成了会击溃精神的魔音。 高敏忽地睁开了双目,眼中血丝遍布,呼吸彻底不受控制的紊乱,渐渐的,鲜血竟从她的鼻孔与眼角流淌出来。 这些声音似乎正在逼迫著她快速做出抉择! 高敏紧紧咬著牙关,就在她顶不住,想要隨便认准一条路跑去时,脚底渐渐传来的剧痛让高敏猛地惊醒,耳畔那恐怖的读书声顿时消弭了许多。 … 第375章 书山有路…为径(三) 高敏右脚脚心传来了剧痛。 这种痛觉並非是忽然出现的,宛如忽然一点点挤破了围困的泉眼,汨汨朝著外面渗出的同时,也一点点冲开了束缚自己的泥石。 至於她为什么脚心会疼,是因为先前闻潮生跟她出了一个餿主意,便是让她用锋利的小刀在自己的脚底割出几道不深不浅的伤口,这些伤口不会立刻癒合,一旦与汗水触碰,就会让她產生尖锐的痛觉。 而疼痛……可以让人清醒。 其实早在白玉阶上的时候,她的手心与脚心便已经渗汗了,只不过那个时候她的注意力过於专注,忽略了这一点。 在脚底留伤的確是最稳妥的方法之一,因为无论高敏受到幻境的影响有多深,无论她是否还记得这些,是否被什么奇怪的幻境控制,只要她在走路,脚底便会渗汗,只要渗汗,伤口便会刺痛。 当然,这个方法绝非万能。 譬如高敏若是深陷幻境,直接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那这个方法就会失效,只能靠著她自己的强大意志方能脱逃。 因为不知道书山上的具体內容,闻潮生自然也无法提前为高敏安排更多的小手段,但至少这个时刻,他帮高敏预留的这个小心思生效了。 而且效果十分显著。 隨著脚心的刺痛蔓延,高敏耳畔的那些读书声已经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呢喃,她的额头渗出许多细密晶莹的汗水,將额前的髮丝贴成了一股股,高敏用力晃了晃自己的头,再次看向了两条岔路,心底不停地与自己道: “仔细点……再仔细点……肯定会有区別的……” 此时,观武台上的眾人见到大部分的人在面对岔路的时候都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唯独极少数的五人还滯留於岔路之前,而这其中有三人已在那宛如魔音的诵读声的催促下七窍渗血,晕了过去,只有高敏与另外一名从陈国而来的僧人还在坚持。 而这名自陈国而来的僧人是眾人中受到读书声影响最小的人,他盘坐於岔路口,无声诵念经文,仿佛入定。 “奇怪,这二人怎么还不做出选择?” “是因为发现了什么吗?” “不对啊,除了这两条路之外,难道还有第三条路么?” “哎,你们看燕国的那名剑客,又遇见岔路了!” 眾人议论纷纷,很快便借著观武台上的巨石看见,最先做出选择的那名剑客此时又遇见了一条岔路。 与先前一模一样,还是两条几乎一模一样的路,还是那块石碑。 还是那片振聋发聵的诵读声。 他仍是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向著最左侧的道路走去,与他上一次的选择一模一样。 接著,便是陆陆续续的参与者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况,他们遇见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岔路……观武台上的眾人虽未切身经歷,却也已经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这条路……不会没有尽头吧?” “不该啊,若真是这样,岂不是大家全都上不了山?” “怪哉……怪哉……” 观武台上,四国围观者越看越是好奇,纷纷议论起来关於这条岔路究竟应该怎么走,王鹿直勾勾地盯著高敏那头,手里吃了一半的糕点忘记继续送入嘴中,眉头紧锁。 任沐风不知何时摸了过来,坐在了闻潮生的身旁与他閒聊著,手里端著酒杯,一双眼睛迷离。 那是一双没有故事的眼睛。 里面除了英俊就只剩下瀟洒。 他只是在闻潮生的身边一坐,便有诸多女儿家的目光打量过来,不时在他的面容间扫过,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最过分的大概是蜷在北燕蓬幽君怀里那名娇俏的美人,她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悄悄对著任沐风频送秋波。 只是后者初出茅庐,不解风情,是个酒蒙子,眼里始终只有酒。 以前在山上练剑,他二十六年没碰过酒的滋味,而今一出山,在阿水的小院儿尝到了甜头,爱上了那晕乎乎的飘忽感,从此一发不能收拾。 “闻师弟,这岔路怎么回事?” “怎么没个头啊?” 王鹿望向了其他的石头,发现到现在为止,竟然没有一个人走出这条平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小路,走出这片望不到边的山间密林,这太反常了。 任沐风也是半醉半醒地盯著那些巨石看,一言不发。 闻潮生往嘴里塞了块糕点,含糊不清道: “当然没个头,他们路都走错了。” 他这话声音不大,恰好让二人听清,於是二人皆一怔,意外地望著闻潮生。 “路走错了?” “可是我观他们左右两条路都已经走过了,没人走出去啊?” 闻潮生饮下一杯酒,將酒杯放在了面前的金丝红木桌几上,半仰著身子撑在绒毯上。 “他们当然走不出去,左右两路都是错的。” 王鹿“啊”了一声。 “两条路都是错的?” “可……没有第三条路了啊?” 闻潮生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第三条路就在脸上,你却说没有,王师兄,你真瞎还是假瞎?” 王鹿入了牛角尖,即便闻潮生点了他一下,他仍旧是没懂,倒是迷迷糊糊的任沐风最先反应了过来: “潮生老弟说的是……来时的那条路?” 闻潮生: “对。” “其实书院已经给予了提示,没那么难想。” “重要的是……敢不敢想。” “但这一关的考验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书院给书山之试的试炼者们留下的时间非常充沛,只要不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种,多试几次之后也应该反应过来了。” 他话音落下不久,人群中便响起了一阵呼和,三人顺著这呼和之声看去,发现一直盘坐於石碑面前的高敏忽然动了,她起身,在眾人的凝视中竟然缓缓转身,朝著来时的那条路而去。 “看来她想通了。” 闻潮生笑著道。 人群里出现了质疑声,从王族,从书院的学生,从那些其他国家观摩者的嘴中响起,混在一块儿,杂乱不已。 “这姑娘傻了吧,往回走?” “回去不是绝路么?” “不懂她在想什么,但我觉得……也许往回走不是错误的路,不妨再看看。” 第376章 学海无涯…做舟(一) 高敏在石碑面前想了很长时间。 她一直在想,这石碑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书山有路” 原句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这一句是早些年古之圣贤留下的箴言,用於规劝后来天下的学子,高敏观察了前方的两条岔路,终於发现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那便是这两条岔路上的古木垂落而下的书籍稀稀疏疏,数量很少,与身后来时的路全不相同。 书山有路,路自然在书山之中。 没有“书”的山,又如何能叫“书山”? 进入这里之前,闻潮生与高敏说过,参天殿的那些圣贤皆是高高在上的存在,面对他们留下的考题,必须要多做“阅读理解”,不怕遐想乱想,就怕不想。 他固然没將心里折辱的话讲述出来,所谓的这些圣贤既然觉得自己生於云端,自是喜欢故弄深沉,出些考题,喜欢见下面的人绞尽脑汁,不停揣摩他们留下的真意,几经辗转后,仿佛取得真经一般,觉得自己醍醐灌顶,於是感恩戴德。 高敏如今按照自己的思路,折返而归,她走后不久,那僧人似乎也想通了,起身向著来时路而去。 一往回走,那些读书声对他们產生的影响倏然减弱,这让高敏愈发確定了自己的选择是正確的,也对自己更加有信心起来。 这一份信心,当然本质上是对於闻潮生的信任。 在她的眼里,闻潮生是甚至要强过徐一知的天才,而天才面对难题自然有独属於自己的解法。 她经歷的这一切,也印证了闻潮生教她的並没有错,对方精准地掐住了参天殿那些圣贤的想法,但高敏並不知道,这只是歪打正著,闻潮生跟她讲的那些,本质上只是为了加强她对於书山之试的信心。 一步一步,高敏愈行愈是轻快。 终於,当她回到了先前的位置时,云海茫茫中再一次出现了白玉阶,一路通向云端,隔著这浩渺的烟云,高敏一眼望见了云海远处的一座高山,山外白鹤飞腾,鸣唳云霄,宛如仙境。 如此景观,她以往从未在书院之中见到过,但想到先前上山时,那位引路执事对他们的交代,高敏也便渐渐释然了。 她登上云海之中的白玉阶,隨著左脚第一步先迈上去,高敏的神色微变,身子刚一上去,竟被一股迅猛的力量弹了回来! 高敏没稳住,险些摔倒,后背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扶住。 她惊觉回头,看见一名僧人立於自己身后,僧人单手合十,看了一眼白玉阶,默默来到了阶梯上,迈出一脚。 有了高敏的前车之鑑,僧人显然有了准备,他落稳脚后,便一步一步向著上面踩去。 “阶梯上有特殊的力量,需要以丹海之力对抗,方能上来。” 僧人声音温和,向高敏给出了善意的提醒,后者也紧隨其后,踏上了这道白玉阶,与先前在山下攀爬的白玉阶不同,他们此次登上的白玉阶上流转著神秘力量,似乎对於他们这些登阶之人极为排斥,不断地要將他们从这白玉阶上挤兑下去,本来这也没什么关係,大不了也就是没登上去,回到原点,但隨著二人登阶百级之后,他们身后竟全被云雾遮掩,回头时便能看见来时路上的白玉阶完全消失不见,只剩下了茫茫云海。 这场面让二人皆有些说不出的犯怵。 这若是一个不小心……很可能会跌入云海,摔得粉身碎骨! 更为麻烦的是,他们越是往前,白玉阶上排斥得力量便愈大。 高敏尝试往回退了几步,但身后消失的白玉阶並没有出现。 这意味著……这一次他们没办法再后退了。 那名陈国的僧人立於原地,也没有急著往前,见到高敏跟上来后,才对著她道: “越是往前,阶梯上的抗力便越大,我们未必能撑多久,有其他的办法么?” 高敏知道僧人的言外之意,她冷冷道: “这是四国会武,书山之试关卡由圣贤设计,我大齐人才济济,贏得坦荡,自然也输得磊落,我若提前知道些什么,你还有机会在这里遇见我么?” 僧人闻言微微嘆息一声。 “阿弥陀佛,是小僧失言了,一念之妄,请施主莫要怪罪。” 言罢,他便继续朝著白玉阶的上方而去,僧人的修为要比高敏更高,属於三境圆满,如是他理应也要比高敏走得更快更远,但事情却並非如此,又是百级之后,僧人渐渐感觉到自己力竭,回头看向高敏时,对方与他一样,浑身早已经被汗水湿透,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显然也累得不轻。 他们已经快要抵达极限,只是前方仍旧茫茫然一片,完全看不见尽头。 再这样下去,他们只怕撑不到三五十阶,就得直接脱力,被阶梯上的神秘力量弹下万丈深渊。 至於他们能否活下来……谁也不敢保证。 四国会武中並没有任何一条规定是要保证他们这些参与者的生命安全,往年多届四国会武,每次死於其间的人比比皆是,他们自然也没什么特殊。 感觉到自己的体力与丹海之力快要抵达极限,高敏的內心不由自主惶恐起来。 她是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善自己娘亲在家中的境遇……但她也不想死。 她怕死。 … 第377章 学海无涯…作舟(二) … 二人行於眾人之前,是最先看懂石碑意图的人,但他们如今也成为了所有剩下的试炼者中最可能被淘汰之人,倘若他们再不能想出个好的点子来解决眼前的困境,那他们隨时都会跌落脚下的云海,或是淘汰出局,或是在淘汰出局的过程之中直接摔成一堆肉泥。 高敏头一次这样近距离的面临死亡,心中的恐惧自从浮现之后,便犹如泄闸的洪水,汹涌不绝。 她不知该怎么办,脑子里空白的甚至连后悔的念头都生不出来,只能绷紧全身,用仅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气力去对抗石阶上的恐怖力量。 而站在她身前的僧人虽然尚未失去理智,可同样心沉到底,他扫视著周围,確认周围除了云海茫茫一片之后,只得小心盘坐於原地,双手合十,努力保持自己的低身位与状態,让自己儘可能撑得久一些。 观武台上,眾人亦看出了二人的状態不对,似乎面临著莫大的干扰与难题,先前称讚书院书山之试构思巧妙、手段玄奇的王族,此刻也都停下了自己追捧书院圣贤的三寸不烂之舌,紧张地望著云海白玉阶上的二人。 王鹿目不转睛,一会儿看看高敏,一会儿看看僧人,忽然问道: “他们若是在这个时候摔下去……会死么?” 闻潮生道: “应该会。” 王鹿担心的事情很多,一方面他前些时间与高敏走得比较近,忧虑高敏生死,另一方面,他又希望高敏可以在这一次的书山之试中拔得头筹,为书院爭光的同时,也为自己爭气、缓解她娘亲在家族中的待遇。 高敏曾与他聊过很多关於她娘的事,早些年她的父亲没来接她时,她和娘亲的生活非常难堪,六岁那年,高敏与娘亲兜兜转转时,遇见了从沧州旱灾逃难来的流亡人群,这些快要饿死的人几乎什么都吃,高敏说,她清楚地记得那些人看见他们娘俩的时候,眼睛在冒著绿光,若非她娘像个疯子一样护著她,她估计已经成了那些流亡者的腹中餐。 高敏的娘也並非没有付出代价,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一场路上横遭的大乱,高敏的娘亲虽然护住了她,却丟了一只眼睛与一条手臂。 惨烈细节自不必说,虎口逃走之后,她的娘亲浑身被血浸湿,伤口溃烂流脓,高烧不退,若非是路上遇见了贩茶的商队,队伍中恰巧有一名擅长医术的修行人,她与她的母亲估计都会死於许多年前的那场劫难。 任沐风似乎因为前两次的宿醉,让他的酒量提升了不少,此刻与闻潮生一般半躺在绒毯上,静静凝视著那巨石上受困的二人,心想如果是自己在那里,他该如何应对? 任沐风的確想了许多种可能,但他唯独没有答案,於是他將目光移向了闻潮生。 “潮生老弟,这截朝哪儿走?” 闻潮生看了巨石一眼,说道: “书山有路,学海无涯。” “我没有进入过里面,有些东西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你问我往哪儿走,算是问错人了。”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任沐风稍一翻身,举著酒杯的手僵滯在半空中,失笑道: “连你也不晓得?” 闻潮生沉默了会儿。 “为什么你要用这样惊讶的语气来说这句话?” “我也是人,不是神仙,还能生而知之?” “又或者,你觉得我是书山的出题人?” 任沐风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尖,他的確將闻潮生当作了天才,而且是绝世无双的天才。 若他不是天才,怎会被吕知命看上? 此时此刻,高敏不得已也只能学著僧人的模样小心盘坐於地,右脚脚心的疼痛仍然刺激著她的神经,不过这一次疼痛並未帮她缓解丝毫来自白玉阶的排斥,她努力让自己变得安静些,再安静些,將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精力与力量去对抗来自白玉阶的斥力。 这绝非一个轻鬆的过程,从身下白玉阶上折现出来的斥力无法寻其具体方位,始终存在,宛如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不断挤压著二人躯体之中最后一丝气力,汗水在风中结冰,將撕裂般的冷意挤入毛孔,沉默的二人渐觉身躯僵硬,高敏却在这种麻木中渐渐退却了部分恐惧,空白的脑海之中也出现了一个接著一个的念头。 “不怕遐想乱想,就怕不想……” 闻潮生的声音第一个浮现了出来。 这个声音出现之后,无数的念头接踵而至,高敏眼睛左右晃动著,嘴中念叨著: “书山有路……学海无涯,学海……学海……” 有书的山被称之为“书山”,“书山”之后自是“学海”,那什么才会被称之为“学海”呢? “学海……学从何来?” 书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但“学”是一个较为抽象的词语,高敏无法將抽象的东西直接照进现实,而眼前非说要是海,那也只有云海,她用呆滯的目光望著云海好一会儿,与白玉阶对抗的力量终於逐渐支撑不住,身体一点点不由自主地向著白玉阶的下级而滑去。 行於前方的僧人看了一眼高敏,眸中闪过了一丝犹豫,最后再將这一抹犹豫亲手抹杀。 非是他不愿意搭救,而是根本无法搭救。 他如今情况亦是强弩之末,但凡稍有异动,自己很可能也会坠入万丈深渊。 高敏低头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云海,死死咬紧了自己的牙关,用颤抖得厉害的身躯做著最后的抵抗。 在强烈的求生意志与力竭做著最终的撕扯与对抗时,高敏的耳畔忽然出现了一些……杂音。 那是之前让她十分头疼的声音,来自於上一重试炼之中悬掛於古木上的书籍,每每有风吹过的时候,书籍中便会传出诵读之声。 “!” 高敏眼睛微瞪,终是力竭之刻到来,整个人犹如断线的风箏,被直接扔飞向了云海,伴隨著一阵她根本听不见的、来自於会武台上的惊呼,高敏径直坠入了云海…… 第378章 学海无涯…作舟(三) 在坠落的瞬间,高敏终於想明白了一件事。 “学”从何来? 自是从“书”来。 浓郁的失重感將高敏狠狠包裹住,她却开始诵念先前听到的那些读书声,由於在岔路面前盘坐了许久,所以这声音几乎刻在了她的脑子里,此时高敏將其中部分的诵读声挨著挨著念了出来,这些诵读的內容,她其实在书院中早已经学过了许多遍,所以即便她不能完全记住这些声音,也知道后续的內容。 隨著她重复诵念著先前听见的內容,云海之间忽有风吻过耳畔,猖狂又放肆,吹来了一直不存在的海浪声。 哗啦啦—— 潮浪之声汹涌不绝,从高敏的身下传来,让她惊诧了一瞬 噗通! 便在这一瞬,高敏狠狠坠入了海中,预想中的可怕撞击没有出现,她倒是觉得下方有一张看不见的温柔织网將她拖住,卸去了撞击的力道,她不熟水性,狼狈地从水下冒出头后便惊惶乱抓,慌乱间抓住了什么东西,双臂猛地用力,终於艰难爬了上去。 是一叶扁舟。 高敏挽开自己的头髮,快速查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茫然惊觉自己竟来到了一片茫茫然的大海上。 可书院……哪里来的海? 高敏立於舟上,简单拧乾了自己的头髮,拿起了小舟上的桨,朝著不远处的那座高山划去。 观武台上,原本喧闹的眾人忽地安静了许多,一些杂谈也变成了窃窃私语,他们当然知道一个事实,那便是无论是齐国王城还是书院,都不可能有海,也绝不会有一望无际的湖泊。 天人之上的修士,的確有诸多凡人没有的本事,也正因为如此,五境才会被称之为天人。 到了五境之上,或可呼风唤雨,缩地成寸,但也绝对做不到飞天遁地,搬山移海,那是连古之圣人都做不到的事,更何况书院的这些自封的圣贤? 正因为如此,当这片沧海出现的时候,震惊了观武台上几乎所有人。 不管那些参天殿內的圣贤是否真的成圣,如此手段放出来的时候,皆让眾人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齐国参天殿內的那十八人修为更进一步了,眾人已无法想像那些人如今究竟站在了怎样的高度上,心中的敬畏越来越甚。 不知过去了多久,终於又有人指著巨石中的白玉阶道: “那僧人也下去了。” 眾人看去,发现先前与高敏一同的僧人也坠入了万丈云海,但他坠落之后便再无后续,会武台上在僧人身上押注的那些陈国王族紧张注目许久,最后终是在阴沉难看的面色中確定,那名僧人是在书山会试之中被淘汰了。 有些不忿的王族心中揣测著这一次书山之试,是不是书院暗中动了手脚,或是泄了题,但后来他们便发现书院参与试炼的学生也被淘汰了好几个,而隨著时间推移,又有几名悟性不错的燕国与赵国修行者找到了正確的路,跌於云海后又坠於沧海,乘船行於其上。 书院中,那几名时常欺侮高敏的女学生此刻见到往日那个任由她们欺凌的高师妹竟然不知不觉已经成为了她们触之不及的、为整个书院、齐国爭光的存在,一时间內心复杂无比,分不清是嫉妒居多,还是不甘居多,但在这一刻,她们都隱隱明白了一件事,会武之后,她们將被高敏远远甩在身后,无论是修为还是在书院的地位,从此她们只能遥望高敏的背影。 书山內,沧海之上, 高敏摇摇晃晃划著名船,一直向著前方那座矗立於海上的高山而去,她已经划了很长的时间,但依然感觉那座山距离她遥遥无期。 有了之前的经歷,又或者说能来到这里的人,心里都明白,他们这一次在书山之试中,比试的並非武力或蛮力,想要离开沧海去到下一个试炼区域,一定有比较隱晦特殊的方法。 沧海之上,一叶扁舟,高敏没见到其他人,其他人也没有见到她,但高敏心里清楚,来到这里绝对不会只有她一个人,这书山之中,纵有诸多奇异,但唯独悬於天穹之上的太阳没有被动手脚,这是专门留给参与书山之试的试炼者们的“时钟”,让他们可以有个时间参照。 划桨的高敏停了下来,静静盘坐於竹舟之上,她身上浸湿的水渍已经完全乾了,沧海一望无际,周围也没见到什么特殊的地方,於是理所应当的,高敏便將自己的注意力投向了沧海之下。 答案……会在水下么? 心中浮现出了这个疑惑的霎那,它便如幽灵一般盘桓在了高敏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高敏低头,望向了沧海的水面。 水下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唯有云天与她的倒影在其间。 高敏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搅动著水面,涟漪远盪,冰凉的触感繚绕於指尖,她回忆方才落水时的经歷,忽然想到了什么,於是掬起了一捧水,將脸埋了进去,用鼻子呼吸。 一股清冽冰凉沿著她的鼻腔进入了她的肺腑,但预想之中的窒息感並没有传来。 高敏眼神微微泛著亮光,而后站起身来,在观武台上眾人惊讶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沧海。 她努力放鬆自己,就这样任由自己坠入了黑暗的深处,坠入了没有光的地方…… … 第379章 对赌 宴饮与舞乐断断续续一直持续,但观武台上所有的观眾皆逐渐沉溺於书山之试的观摩之中,已无心再赏歌舞,齐王在適时的时间將歌舞撤去,只留下了服侍眾人吃喝的下人,隨著十二名诸国修行者进入沧海小舟,王族之间的赌约也变得越来越重。 “春鳶君,我听说你有一座费二十七年时间建成的百鸟林,里面豢集了天下最为名贵的鸟类……” 坐於宴会右侧的秦侯忽然开口,他本埋头,形態略显颓废,可隨著他说话后,低埋的目光凭空多了几分摄人心魄的煞气。 秦侯亦是当年追隨过先王的老侯爵之一,虽然这些年在齐国內的存在感並不高,但稍微了解他的人都明白,他在齐国的地位极高,手中的权力也极大,寧国公出了意外后,秦侯吸纳了不少寧国公麾下的旧部,权力已成了平山王下第二人,除去六部,甚至连玉龙府中都有不少重要的大臣皆是由他帮齐王挑选物色。 在齐国地位极高者中,秦侯是极少数几个能受到齐王信任的人。 此刻他忽然提及了那座赵国的百鸟林,眾人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天下人谁都知道春鳶君爱鸟爱棋,尤其是那座百鸟林,匯集了春鳶君多少年的心血才终於建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说那座林子比他的命都重要也绝不为过。 面对秦侯的询问,春鳶君胖乎乎的脸上堆砌著笑容,举杯回道: “的確如此,怎么,侯爷也对鸟有兴趣?” “如果侯爷想来百鸟林做客,在下隨时恭候。” 秦侯抬手,缓缓摁在了自己的酒杯上,没有第一时间举起酒杯,而是对著春鳶君道: “如果……本侯想要这座百鸟林呢?” 此言一出,现场气氛如弦,骤然拉紧。 许多人都知道,这本质不是秦侯与春鳶君之间的问题,而是齐国与赵国之间的问题。 面对秦侯的无理要求,本应愤怒的春鳶君此刻却是一反常態的笑容满面,他对著秦侯道: “既然侯爷想要,不妨咱们以书山之试对赌一局,如何?” “若是书院的学生先登顶,或是拿下第一,百鸟林日后便归侯爷所有,里面豢养的天下名贵鸟类,皆归侯爷。” “若是赵国的修士拿下书院之试第一……我要侯爷的女儿。” 他话音落下,目光已经瞥向了坐於平山王身畔的仲春。 后者眉头一皱,但却是一言不发。 春鳶君过分,但又不完全过分,那座百鸟林对於春鳶君来说,重要程度绝不比子女更浅,而今秦侯主动挑事,春鳶君应战,他自己却反而沉默,如是陷入了两难之境。 他不同意,代表玩不起,丟了自己与齐国王室的顏面。 他若同意,本来这些年因为仲春母亲的问题,秦侯便觉得亏欠仲春许多,父女关係也陷入了十分尷尬的境地,好不容易有些缓和了,在这时候他若將自己的女儿当作与他国王族对赌的筹码送出去,无论最后输贏,他与仲春之间的父女关係都可能会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 面对他的如此沉默,越来越多的目光集中在了秦侯的身上,或是带著好奇,或是带著不怀好意的、落井下石的笑容。 “这个赌局不错,就是希望结果出来了,春鳶君莫要反悔。” 声音从秦侯的对面传来,平静中带著难以言喻的威严,眾人循声望去,发现开口说话的竟是平山王。 春鳶君眸光轻动,盯著平山王,轻声道: “那位是侯爷的女儿,平山王可能做主?” 平山王瞥了秦侯一眼,一旁的仲春竟在此刻默默倒上了一杯酒,双手递於平山王掌中。 后者一饮而尽,將酒杯缓缓放下,缓声道: “自然能做主。” 春鳶君缄默了短暂的时间,微微点头: “好。” 二者之间的赌局宛如拋入烈火的汤油,瞬间便让现场的气氛熊熊燃烧起来,沉默的秦侯仰头连饮下三杯酒,心中无比复杂,他不知是该感谢平山王替他解这两难之围,还是该憎恨平山王拿他的女儿出去做赌注。 泛舟行於沧海之上的十二人大约想像不到,他们这第一场试炼的背后,竟已捆绑上了庞大的利益。 当然,来到此地的十二人,眼中也只有前方的书山之巔了。 与高敏怀揣著同样想法的固然不止一人,沧海之上一望无垠,远方高山犹如海市蜃楼,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地划动舟上木桨,也无法接近一丝一毫。 理所应当的,他们便將注意力放在了水下。 陈国三人,赵国二人,书院唯独高敏一人,皆沉入水中,寻找著这片沧海的答案。 可沧海真的有答案吗? 回应潜入深海的眾人的,不是一条路,而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还有死寂。 有人尝试继续诵念先前听到的诵读声,但一旦他们开始重复这种行为,身体就会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送回沧海之上的小舟旁。 但若是不这么做,他们则会彻底墮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然后在那片黑暗之中迷失。 而且越是往下,越是寒冷,这种自深渊深处传来的凛冽会不断夺走他们的意识,没人敢去赌自己能撑多久,也没人想去赌自己一旦失去意识还会不会再醒过来。 兜兜转转快要两个时辰,天上的艷阳已然变成了红日,困於沧海的十二人便成了十六人,而没有来到沧海的其他参与者皆已被淘汰。 观武台上生起篝火,眾人晚宴已经开始,连续两个时辰的等待,没有看见任何进度,他们的兴致並未隨著艷阳一同消弭,但这么长时间过去,眾人也变得越来越心浮气躁。 部分尤为关注此次书山之试的人甚至已经开始自己对赌离开沧海的方法。 第380章 南辕北辙 迷迷糊糊间,任沐风睡醒了,口渴討了一杯茶,喝了一半,念叨著没味儿,一旁的闻潮生找侍卫討来了一壶烈酒,对著任沐风的嘴灌了下去,后者立刻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一咳嗽,他彻底清醒了,猛地从地面上坐了起来,双手摩擦著自己的脸。 方才一直徘徊在附近的一名年轻女侍卫贴心地递来了一张湿润的乾净布块,任沐风说了句多谢,那名女侍卫顿时喜笑顏开,娇羞著离去。 她走后,任沐风茫然了一会儿,对著闻潮生道: “怎么说,到哪儿了?” 闻潮生瞥了一眼观武台中央的巨石: “还早,在沧海。” 任沐风闻言,那双剑眉便不由自主地挑起来,他又抬头认真看了看天,疑惑道: “还在沧海?” 闻潮生点头: “还在。” 任沐风凝视著巨石之中,又看了看天,说道: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还在沧海……这关真难过啊。” 闻潮生道: “细想一下,圣贤给的题,让他们这么容易过了,会不会不太好?” 一旁的王鹿掰著手指,眉心拧出来的“川”字仿佛能夹死苍蝇,面前的糕点基本未动,他接过闻潮生的话茬道: “但想来这考验也並非只到沧海结束,若是眾人都过不去,殿中圣贤费心思设计的后续精妙如何呈现於大家眼前?” 闻潮生笑道: “所以不用担心,一定会有人登顶。” 王鹿闻言一怔。 的確。 若是所有人都滯留於沧海,那圣贤们费心思设计的后续关卡岂不是就这样作废了? 这些关卡既是为了给四国的试炼者们参与,也是为了向其余三国的权贵王族们展现他们的实力,形成更大的威慑,既然这样,只要后续还有设计,按理说便还会有人通关。 “再过一会儿,他们若是仍没有人参透沧海之谜,兴许圣贤们会降下提示。” “不过……我觉得这么长时间,应该快有人想通了。” 闻潮生这么讲,自是也因为他瞧见了端倪。 沧海之上,波澜层层叠叠,將橙红色的夕阳不断切割,至於此刻,许多被困於沧海上的试炼参与者终於意识到了什么,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拿起了手中的船桨,朝著同一个方向划去…… “哎!” “他们动了!” “怎,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全都朝著相反的方向在划船?” “嘶……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们?” “这,看不到啊!” 眾人议论纷纷,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目光紧紧跟隨著沧海之上划船的人,不多时,他们便从巨石上投射出来的画面发现了一件极为诡异的事,那便是隨著这些沧海之上参与试炼的人不断划动船桨,前方渐渐出现了浓雾,过去了大约一刻钟后,他们从浓雾之中穿出,却赫然发现自己已经抵达了山脚之下。 眾人仰头一看,这座山不就是他们之前看见却始终无法接近的山么? “这是……南辕北辙?” “太怪了,我记得他们好像是朝著相反的方向去的,难道不是同一座山?” “是同一座,你们难道没有注意看么?” 观武台上,由於下午时分,试炼者们在沧海之上逗留了太长的时间,所以大部分观者都记住了远处那座高大书山的诸多细节,此刻便发现试炼者们明明走得是相反的方向,却最后抵达了目的地,一时间心头觉得荒诞的同时,又极为古怪。 “竟然是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么?” “奇怪,这些试炼者怎么忽然都像是受到了指示一样,可惜没看见……” “……” 嘈杂纷嚷在周围观武台上蔓延开来,在这嘈杂之声中,王鹿兴奋地扒拉了闻潮生一下,压低声音道: “潮生师弟,还真给咱们猜中了!” “圣贤们果然降下了指示!” 沧海之上的十六人忽然在同一时间做了同一件事,不必多想,自是受到了指引。 闻潮生端著酒杯,眸光幽幽而动,没有回应王鹿的描述,而是在周围的碎碎念中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他忽然抬头,四下里观察,又將自己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遥远,最后收回,仰头饮下了一杯酒。 与其说沧海之上的考验是“南辕北辙”,倒不如说,那片海的空间逻辑是“球形”的。 他以前听吕知命讲过,剑阁中有些天人与天人之上的老怪物,会隱於世外,观察寰宇星辰,从那里寻找突破的契机,他丝毫不怀疑参天殿的那群圣贤是五境之上的恐怖存在,这也意味著,他们同样时常观星。 或许……这则试炼便是他们做给某些他国的大修士看的? 他们发现了这个世界其实是个球? 闻潮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讶异地说道: “所以,这个世界……也是个球么?” 任沐风笑道: “这又是哪门子的脏话?” 闻潮生一回神,旋即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只笑道: “家乡话。” … ps:明儿结束这个试炼。 这两天状態太差了,我赶快调整一下,操,不太对劲。 第381章 登阶(上) 对於闻潮生来讲, 知道世界是个球已经不足为奇,但对於这个世界的人们来说,那很可能会是顛覆过去所有假说、猜测、固有认知的发现。 当然,关於这一点,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人不会去思考,对於他们而言,脚下的土地究竟是方的还是圆的根本没有意义。 他们更在乎的是权力,武力、財力。 只有那些在这三者之间已经走到头,对於人间事没有那般沉溺,又或者同样有能力观测天外的人,才会开始之逐渐思考世界的本质,自己存在的意义。 至於这个世界的普通人……哪里有精力与认知能力去思考这些? 即便將沧海试炼摊开给了这些观武台上的王公权贵们看,他们也只会觉得这是南辕北辙,不会向著更深处思考;那些年轻修行者的修行还完全囿於自身,哪里会明白这个道理,被困於沧海之上数个时辰,始终不得解脱。 所以,闻潮生想到参天殿內的那些圣贤费精力製作了沧海,並不是给他们或这些酒池肉林的权贵们看的,这一次来到齐国的,也绝对不止是他们,还有他国的一些大修行者,他们大概正在某个眾人无法察觉的地方观看著这里的一切,而参天殿的那些圣贤们也似乎正在通过这种方式向其他国家的大修行者“示威”。 闻潮生拿著酒杯,整个人皆陷入了冗长的沉默中,脑海里全是平山王之前讲述的八个字。 ——会武之后,天下大乱。 山岗之风劲吹而来,深山之中,那座整座齐国最为肃静严穆之地在星辰的掩映下散发著令人惊心动魄的气息,在高楼的深处,不见木石瓦砾,而以萤辉筑路,以星辰点装,日月如镜,悬於十八青衫之人的头顶,不断轮迴,他们盘坐於中间,受日暉月莹而照,面色淡而静。 殿中心,有玄奇力量缠绕延绵、闪烁著诸多的画面,是谁心念动过几分,便能见心念所至之处,哪怕千里之外的场景,也终会落入十八人的眼前。 若是某名世间的凡人来此,定会为此震撼不已,居於一室而观天下,这定是神仙方能有的手段! “时候差不多了,诸位可做好了准备?” 一名白髮长髯的老圣贤开口,他似乎在参天殿內有著不一样的身份。 殿內沉默许久,坐於最北方一名中年人缓缓道: “先借西陈与北燕之手,灭赵国轩辕氏,接著按照后续计划清理剑阁,最后肃清佛国。” “如是天下唯我儒道长盛,百般下品。” “但轩辕老人未死,东伐赵国时,必有一场惊世大战。” 长髯老圣贤冷笑道: “朽木而已,半步自在让他占了天下第一的名头已然一百八十余年,一指断江的小把戏,也就嚇嚇无知凡人,他老成那样,没什么力气了。” “杀了他,让世上的这群无知螻蚁好好看看,究竟什么才叫天下第一。” 盘坐於东边,身材较为佝僂的老者道: “蟠龙宫的那颗棋子怎么处理?” “平山王这个混帐东西,擅自篡改计划,將这颗死子保了下来……” 长髯老圣道: “无妨,一只傀儡而已,让他再活一段时间,无伤大雅,待解决了四国的问题,隨时都有办法让他合理地从这个世上消失。” 这些人里,也並非完全念头一致: “古之圣贤们留下的永安歷已然延续五百余年,而今平衡被打破,未来光景或会不受控制。” 面对他的观点,在场的许多人皆是嗤之以鼻: “没有什么不受控制的。” “时过境迁,这五百年来四国之间的明爭暗斗已经足以说明了,古之圣贤的想法是错误的,世上哪有什么永安?” “唯一的永安,就是我等执掌天下,消弭百家,唯我儒道,如是天下诸般一统,方能永安。” “否则人心参差不齐,百家爭鸣,天下野心者无数,何来永安?” … 书山之上。 参与试炼的十六人已经来到了山脚,自初时登山时的白玉阶分开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大规模地重新聚在了一起。 而在他们眼前的,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条路。 上山的路。 没有白玉阶,没有云海,没有小舟。 就是一道最为普通的石阶。 山顶就在眾人的头上。 站在山脚的所有人面面相覷,从彼此的眼神之中见到了侵略与防备。 很显然,假如这最后一截路没有任何设计,那就意味著是要他们在这里决出最强者了。 高敏扫视了周围一圈,已经攥紧了拳头,心臟开始跳动加速。 她的修为在剩下的这些人里绝对算不上强,书院除了她之外,就只剩下另外一名修为比她略高一些的师兄,一旦要以武力角逐出胜负的话,他们境况会十分被动。 第382章 是你没资格 在这石阶之下,同一个国家而来参与者下意识地聚在了一起,对著彼此虎视眈眈。 气氛正在逐渐地绷紧,高敏看了一眼头顶的长阶,忽然开口道: “头上还有不短的路,而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各位若是將时间与精力浪费在这里,恐怕会影响登顶。” 风拂而过,燕国而来的一名年轻人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盯著她,嘴里的话让著吹过眾人之间的夜风骤然变冷: “但或许……我们也不需要登顶。” “在此地决出胜负,岂不是更好?” “齐国圣贤给予的考题难以参悟,上去的路我们决定不了……但在这里,可以。” 他盯著距离自己最近的高敏二人,丹海之力已然凝结,隨时准备出手。 如今四国试炼者皆在此刻匯聚,燕国修士最多,独占七人,修为亦然不低,他们只需要在这里將其它国家的参与者全部干掉,自然而然就成了此次试炼的第一。 他们明白这个道理,其他人自然也明白。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高敏仍旧做著最后的努力: “可如果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登阶了呢?” “你就这么肯定,在我们之前没有人先一步到这里么?” 那名燕国的试炼者,窥见了高敏眼中的惊慌,嘴角微微扬起。 “你怕了?” 望著七名脸上杀意磅礴的剑客,高敏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对著陈国与赵国的参与者说了四个言简意賅的字: “唇亡齿寒。” 理解这四个字不需要多少学识,燕北剑阁而来的人恰好七个,而且修为不弱,十分善战,若是放任书院的二人不管,待高敏二人一死,剩下的七人就得各自直面一名燕国的剑客了。 书院不少三境上品乃至圆满的学生並没有参与这一次的会武,生怕自己墮了书院往届的威风。 剩下的一名三境圆满的师姐,淘汰於云端白玉阶处,如今生死不知,如是才有了高敏二人如此落魄的场面。 观武台上的眾人虽不知高敏二人具体的境界,但此刻也能凭藉著人数看出二人境况危急,燕国那些参与赌局的王族觥筹而错,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扫过了齐国那些面色难看的权贵,心里盘算著自己能贏多少。 这场局势已经很明显,燕国出了名的尚武,只要挪出六人將其他国家剩下的人拖住,不让他们登阶,而自己这边的那人无论能往上登多远,最终都能拿下第一。 陈国与赵国能参与这场试炼的修士,自然不蠢,看的明白眼前这局势,他们渐渐朝著齐国的二人靠拢,眾人心照不宣,已然结成联盟。 面对多出於己的二人,剑阁的几人非但没有觉得困扰,甚至还隱隱兴奋了起来,对於他们而言,战斗要远远比揣摩那些所谓的圣贤的心思要来得容易得多。 这才是属於他们的试炼。 “刘云师弟,你修为最弱,且往上去,能走多远走多远,这里交给师兄们即可。” 一名剑客发话,已经下了决心要在这里决出胜负,他拔出了后背背著的剑,让自己同门之中修为最弱的师弟前往攀山,而自己一行人则留下来断后。 流云眼底掠过了一丝不悦,这种行为在他们燕国人的眼里与临阵脱逃有什么区別? 可如今他也知道,事急从权,王族的利益与剑阁之顏面自然高於个人,於是將心头之不悦全部摁下,转身去向了石阶之上,一路上行,很快便消失在了眾人的眼前。 他一走,其余三国的人便急了。 剑光影寒,一道道兴奋且尖锐的剑鸣爆发,剑阁余下的六人死守阶梯口,不放过任何一名靠近这里的人,其余三国的试炼者皆拿出了看家本领,欺身向前,要突破这重重剑影,奈何这清月之下交织成网的剑华密不透风,虽然三国之修士人数占优,可彼此之间全无默契,一时间非但没有突破燕国六名剑客的封锁,反而还有三人受伤,其中一人被剑气扫过了胸口,骨肉分裂,倒在地上面色惨白。 眾人一交手,惊风见血,观武台上的气氛也瞬间被点燃带动起来,不少人开始纷纷押注,谁输谁贏,谁生谁死,一些场外观战的书院同门见到高敏二人对战剑阁修士的狼狈模样,脸色难看,有人甚至觉得实在丟人,面红耳赤地指著巨石说道: “如此实力,学艺不精,简直就是给书院丟人!” “就是!” “我观这些剑阁剑客,不过如此,土鸡瓦狗耳,若我上阵,必叫他们知道书院儒术的厉害!” 在一眾愤愤然地议论声中,有人假意替高敏说话: “不必苛责太多,高敏师妹放在书院中,也是实力最下层的那一批,能做到这样,也不错了!” 他说到“也是实力最下层的那一批”时,声音格外得大,闻潮生瞥了他一眼,朗声道: “那你怎么不去呢?” “现在在这里指点江山,自以为是,你不就是怕遇上他国之修士,狼狈退场么?” 他没给这人面子,没给齐国王族面子,谁面子也没给,清朗的声音看似不大,却一下子传到了周围诸多人的耳里,將这人直接拎入了眾人的视野之中。 那人被闻潮生忽然一点,见到周围的诸多目光移来,登时面红耳赤,瞪著闻潮生道: “你在胡说什么?” “我怕?” “我堂堂三境上品,不比高敏那个废物厉害多了?” 闻潮生道: “那你怎么没去呢?” “怂就是怂,挨打站稳,別在这里又当又立,你连参与试炼的勇气都没有,有什么资格羞辱指责参与者?” 闻潮生他支吾著说不出话,被四国诸多的权贵注视,甚至连齐王那头的目光都移了过来,整个人的身体绷得极紧,胸口怦怦跳动的心臟仿佛要从嗓子眼儿直接跃出来。 “我……你……可笑!” “我没去自是因为有其他的原因,你不也没去,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点我?!” 这名书生突然抓住了反击的机会,横眉对著闻潮生怒叱,二人忽然的爭吵莫名让周围诸多的人看了过来,甚至齐王也好奇地挪过了眼神,盯著这边,面对四国眾多王公贵族的凝视,闻潮生没有再开口回应,只是將杯中的酒倒了些许在面前的木桌上,接著用手指轻轻沾了一滴酒,当著所有人的面对著那名书生弹出。 水滴飞出之时,並非所有人都看清,凝聚於诸多目光之中的那滴酒水嗡嗡震颤,內部掠过无数剑影,却无一人看清,就此穿胸而过,重伤一名三境上品的书生! 他眼睛暴突,跪倒在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憋闷片刻, 一大口鲜血喷吐而出,浑身抖如筛糠! “你问我有什么资格指点你?” “那我告诉你,是你没资格。” “你这样进入书院如此长的时间还在三境没有突破並且自以为是的废物,有什么资格被我指点?” 闻潮生平静地讲述出这句话,平静到让人觉得他根本不是在嘲讽他,只是在讲述一个客观的事实,而他平静的背后,却堆砌了周围犹如死水一般的震撼和沉寂。 一个看上去只有堪堪三境,且没有丹海、毫不起眼的书院学生……竟是如此可怕的一名四境高手?! … 第383章 皓月下的廝杀 书院这些三境的书生自然不会不认得闻潮生,也知道书院的三境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可方才那一弹指,已经昭示著闻潮生如今已然步入四境,而且还不是寻常的四境。 先前曾去思过崖寻找徐一知的那些同门此时惊骇地望向闻潮生,在那场夜幕之下,他们与闻潮生险些便动起手来,一些三境的修士或许看不明白闻潮生那一指,但他们却能看明白,以闻潮生现在的实力,若是当初在思过崖內开战,他们只怕很难善了,此时回忆起来,有种后背发冷的恍惚感。 除了他们之外,另外最为震撼的,自然是坐於平山王身遭的仲春。 她端著酒杯却未饮,带著燎燎战意的目光凝视著闻潮生,仲春是真正的知情者,不久之前在灵仙谷时,闻潮生还是她的掌中玩物,如今才过去了多久,他就强大到了如今的地步? 仲春见到了闻潮生方才那一指的不凡,忽地心痒手痒,想要与闻潮生过两招。 一旁一直喝酒的任沐风此刻眼神倏然敏锐起来,对方讲他是书院的学生,也是要参加会武的人,任沐风自然不会因为闻潮生没有丹海或是表面三境的修为就瞧不起他,毕竟闻潮生是受过吕知命点拨的人,他当年静坐吕知命悟道的雪山外,从那满天纷扬的大雪之中只寻到了一缕雪,折了一片枇杷叶,便有了如今之成就,闻潮生定不会弱。 不过方才那一指,仍是让任沐风不得不严肃起来,他侧目看著闻潮生许久,直至对方转过了脸,还带著一杯酒。 “你说我见了你的剑,你没见我的,现在见了。” 二人对酌一杯,任沐风挑眉道: “会武若是遇上,我让你一招。” 闻潮生笑道: “你又相信我说的话了?” 任沐风道: “我觉得你应该不会骗我。” 闻潮生喝了酒,感嘆道: “確实。” 这头恩怨了结,周围的眼神渐渐挪开,重新匯聚於巨石里山下的爭端中。 那里廝杀尤为激烈,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双方一开始是为了爭夺上山的名额,彼此之间的攻防且在试探中,然而隨著第一条人命逝去之后,这场大战的本质逐渐发生了变化。 自陈朝而来的一名僧人在侧面偷袭燕国剑客的时候,被对方瞧出了端倪,挽於掌间的剑忽然转向,泄於前方的剑气顷刻断裂,那袖间绕过了星月注视的另一柄短剑在僧人震撼的眼神中忽然刺出,漆黑的剑身刺成了判官的笔,沾了僧人的心间血,抹去了他的姓名。 这名僧人死於剑下,同门一见,怒火烧於心头,双手合十,气息激盪不休,佛门手段不再丝毫掩饰,朝著那人攻去! 不止是他,在场的眾人在见到有人丧命之后,都明白事情已经再无任何转机,接下来,不是那六名持剑的剑客死,就是他们死! “诸位,生死之局,切勿留手!” “久闻剑阁之人尚武,我等也绝非寻常之辈,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双方拼杀,高敏与那名书院同门的师兄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只是二人的战斗力实在不高,无法给那几名剑阁的修士带去多少的压迫。 书院儒术虽强,可脱离了真刀真剑的实战磨礪,能掌握其精髓的,千之难有其一。 但恰巧高敏与这名同门师兄並非是走后门而入的阑干阁,寒窗多年,他们对於事物的专注力极佳,在陈国与赵国的修行者帮衬之下,他们渐渐適应了这场战斗的强度,並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二人主攻,修为不够,不过在战场周围製造干扰正好,磨合之后,他们这边儿虽重伤两人,死了一人,可那守著石阶的六名剑阁剑客也多少掛了彩,一人腹部被特殊的武器划伤,放了许多血,虽然暂时靠著丹海之力止住,对於他的战斗影响实在不小。 立於阶梯正中的那名剑客略显气喘,暂时屏退眾人后,两方分立,战局微歇,他双目锋锐,身上的血气磅礴,白色的烟气自体表毛孔浮出,宛如恶煞邪魔。 此人持剑遥指眾人,神情高傲: “今日,放你们上去不得。” “就此止步,可饶你们一命!” 赵国的修士此时亦是火气乱涌,气冲鬚髮,冷声道: “此路又不是你剑阁所造,我等要上去,还需你放?” “一群將死之人,安敢在此大放厥词?” 他的武学继承自轩辕氏旁支,本也刚烈暴躁,不服拳脚说话,岂能忍由对方这般挑衅,可就在他要准备欺身而上的时候,却被高敏忽然止住。 “再等等。” 高敏一双眼睛紧紧盯著中间身上散发著白雾的那名剑客,眸中目光闪烁,被她制止的那名赵国修士问她等什么,高敏回答道: “他的状態不对。” “我观察了甚久,这人身上有什么秘技,战斗时格外刚猛,但消耗不少,不要硬碰硬,拖他一时半刻,他自己会急,急就会露出破绽。” 赵国修士在她的提醒下,也渐渐沉静下来。 两方人一交手,刀光剑影再次斩碎犹如水幕一般朦朧的月华,眾人有心拖延,让战局从一开始的难捨难分,变成向他们这方倾斜,事实证明了,高敏的观测是正確的,剑阁那方的人因为要守住山口,能够行动的范围有限,反而束了手脚。 对方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一人喝道: “不必再守,直接杀人!” “杀光他们!” 眾人此时不再想著如何上山,反倒是不遗余力地相互廝杀起来,书院的那名师兄似乎找到了一个间歇空隙,拉住高敏,指著上山的方向,高敏迟滯了一霎那,心头便有了决定,她眼底闪过一抹厉色,对著这名同门师兄咬牙低声道: “师兄不能去,得先杀人!” “若是陈国与赵国的人被杀完了,他们肯定也得追上来杀我们!” “输贏归输贏,总要先活下来!” …… 第384章 他藏得可真深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高敏的决定救了她与那名师兄的命。 由於二人的修为一般,且战斗的经验不够,所以他们带给剑阁那些剑客的压力並不大,这也导致了那些来自燕北极寒之地的剑客对於他们二人的防备並不深,而这战场之上,却也因此便催生了一种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变故。 那便是一直与高敏在一起的那名师兄“梁荣”,在某个特殊的时候气势陡然一变,丹海之力沸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磅礴的力量奔涌在经脉之中,掌间的汗腺似乎在这一刻都完全张开,他向著最近的那名剑客推掌而出的时候,掌间忽有清泉爆鸣之声,一阵盖过一阵,好似飞流的瀑布一般! 这一式,正是“儒术-楚江开”! 那名剑客极为警觉,书院梁荣身上气息变化的瞬间他便已反应过来,折剑而挡,剑身与五指触碰之时,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包裹住了梁某的手指,好似透明的水流一般,这股力量与剑身之上锋利的剑气对抗,护住了梁某的手指,起初僵持片刻,很快,这股力量便摧枯拉朽般地吞併了对方,化为击打与那名剑客身上的浪洪,后者双目瞪大,整个人伴隨著喷涌的鲜血飞了出去,半截身子落於远方的沧海之中。 这一掌……竟然直接將对方连剑带人拍成了两段! 眾人惊诧,望向梁某的眼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人……倒真是如此沉得住气,藏到了现在! 观武台上,即刻爆发了一阵叫好声,多是书院的学子。 “我就说梁师兄怎么可能如此被动!” “去年梁荣师兄悟透七门儒术,自后山出关,便已是我书院之中三境的佼佼者,会武只输了同境三人,他若动真格,剑阁这几人有难了!” “嘖嘖,梁荣师兄果真是能藏!” … 山下,梁荣的眼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先前的平静沉默,忽然变得锋芒毕露,立於夜风之中,凝视著剑阁剩下的五人。 他这一掌之后,两方人皆停了下来,看向了梁荣,或是惊骇、或是诧异。 梁荣似乎对於杀人极不適应,而且对方的死相还如此难看,他的面色被月色染白,努力忍住了呕吐的欲望,转身朝著阶梯走去,剑阁的人似乎被方才那一掌震慑,若是开战之前,他们自然不怕梁荣,如今他们两方廝杀,状態极度低迷,与状態保存极佳的梁荣相比,已然失去了一战之力。 “杀了他们!” “快!” 身后,一名赵国修士对著梁荣嘶声大叫,双目通红。 梁荣皱著眉,没有理会身后的叫声,来到了石阶之下,转身看向了陈、赵二国之人,说道: “你们走不走?” 眾人面面相覷,已经理解了梁荣的想法,知晓他不愿再继续下去,无论是赵国还是陈国参与试炼的修士,皆有死伤,与这些燕国的剑客有了血仇,本不愿轻易结束,但梁荣脸上的冷意却忽地提醒了他们,他们此次来参与试炼,目的是为了登顶,而不是彼此廝杀。 如果书院的二人不愿意帮忙,他们只怕未必能胜过剑阁余下的五人,继续纠缠下去,凶多吉少。 权衡了一下利弊,他们渐渐冷静下来,跟在了梁荣的身后,有了后者的庇护,剑阁的人亦是尬在了原地,只用冰冷犀利的眼神凝视著他们,直至他们消失在了山间,这些剑阁的剑客们才在星月之下的沉默中缓缓收剑。 他们调理了一下自己的气息,也在这场沉默中朝著山上而去,留下了满地的血跡与狼藉。 山上的岔路极多,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每条路上,皆有石碑与题字,眾人各自做出了选择,梁荣与高敏选择了一条石碑题字为“风雪压我两三年”的路,行於路上,没了其他人在侧,梁荣终是忍耐不住,当著高敏的面弯腰大吐起来。 “呕——” 他没吐出什么,一直在乾呕,高敏走到他的身旁,拍拍他的后背,梁荣缓了许久,才终於恢復过来,对著高敏摆了摆手: “没事,师妹……我只是……” 他努力调整著自己的呼吸。 对於大部分人来说,第一次杀人都会这样,闻潮生也这样。 “师兄这般厉害,为何不早些出手?” 梁荣早些出手,虽不至於左右战局,可他们一定能力压剑阁,早些结束这场战斗,早些登山。 面对高敏的询问,梁荣嘆了口气,回答道: “不敢出手。” “剑阁的人给了压迫,我们才能团结一致,若是我早些出手,陈、赵二国之人就不会损耗这般大,这场廝杀的先河一开,大家的血性被杀出来,届时没了剑阁的人,我又消耗颇多,谁能保证赵国与陈国的人不会对我们出手?” “別忘了……我们只有二人。” 他有更刺耳的话没有讲出来。 齐国书院走到这里的只有他们二人,而高敏如今的实力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之中能帮上的忙有限,他若是不保存实力,一旦他们被针对,很难活著上山。 高敏听出了梁荣的言外之意,心中觉得羞愧,但並不恼怒,对方说的是事实,徐一知在思过崖告诉过她,无论自尊心多强,她都得接受自己的不足才能更快的进步。 “抱歉师兄。” 她向著梁荣道歉,却见梁荣停下脚步。 高敏喉咙微动,还未开口,便看见了前方的路……飘了漫山雪白。 下雪了。 … 第385章 我不想走了,我走不动了 望著前方这茫茫一片,仿佛从夜空星月之间流下的茫茫白色雪海,梁荣不再向前,而是在原地驻足,对著高敏道: “高师妹,最后一截路了,你那里有没有什么提示?” 听到梁荣如此询问的高敏忽地一怔,旋即表情变得十分认真,她道: “师兄为何觉得我会有“提示”这样违反规则的东西?” “我一没有家世,二在书院內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透明人,就算真的书院要挑人给予提示,也不该是挑我。” 梁荣侧脸盯著她,雪从他的髮丝之间划过,让他的声音变得轻且淡: “正是因为你既没有家世,又不是书院的名人,才更应该是你,更可能是你。” 高敏笑了起来,脸上留下的几点零星血渍像是疤痕: “所以,哪怕是我走到了试炼之终,走到了所有参与者的前面,你们也会觉得这是我作假得来的,是吗?” 梁荣很坦诚: “是。” 高敏又道: “这也是为何师兄之前会在山下护著我?” 梁荣回答道: “那不是,只是身为同门,我不想看见你被其他国家的人像猪狗一样宰杀。” “我只是好奇,隨口一问,若是你没有拿到什么提示,不算坏事,都已经来到了这里的人,谁又不想靠著自己的实力登顶呢?” 高敏问他道: “师兄就不怕自己登顶之后惹来閒言碎语?” 梁荣摇头,声音坚得像块铁。 “我的路,我走过,我自己能看见。” “这对我很重要。” “別的,不重要。” 他的话莫名给了高敏感触,后者忽然忆起了书院的一些閒言碎语,记起了眼前这个在书院三境明明排名第四,却一直没什么人记得的师兄。 梁荣,在去年书院三境会武,他只输了三个人。 龙鸣野、徐凤凰、孙笑愚。 梁荣家世一般,两年前考入书院,在进入书院之前,他没有经歷过修行,没有任何修为,只是一个寻常的书生。 两年的时间能走到如今的程度,若非是有过人的天分,便是有常人没有的心性。 “任何站在峰顶的人都会备受质疑,徐师兄以前也这样,所以他挨个挨个打服了书院的所有人……除了那位。” 梁荣开口,目光望向了前方被大雪吞没的道路,看进雪幕深处。 他没有为自己的质疑道歉,一个备受关注的后来者,势必会面对无数的质疑,谁来亦是如此。 满天风雪,梁荣踏出了第一步,却仅仅是这一步,让他的表情骤变。 一脚踩进了雪里,他僵滯在原地许久,久到让高敏与观武台上的人都察觉到了不对。 “师兄,怎么了?” 高敏头微微左偏,疑惑地问了一声,见梁荣不回復,便上前拍向梁荣的胳膊,这一拍,手却如触电一般弹了回来。 她惊异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手背,上面没有伤口,但在方才,她的確真切感受到了一股刀割般的刺痛。 在……触及那片雪风的时候。 “能来吗?” 梁荣的声音忽然响起,高敏见对方脸上的神情有些狰狞,甚至面部有些肌肉与神经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高敏回忆起刚才的那份疼痛,略有一些心有余悸,但已经走到了这里,谁又会愿意放弃呢? 她硬著头皮猛地朝著雪里走了几步,雪风触及身体的时候,成为了肉眼无法看见的刑器,好似在一点一点割她的肉,穿她的皮。 这一刻,高敏知道为何梁荣方才站在原地未动了。 她同样感受到了剧痛,企图用丹海之力来抵御雪风,但根本无济於事。 那些穿行於雪间的寒风,与她丹海神力触碰之时,轻而易举地融化了她的丹海之力。 “別想用小手段,我试过了,没用。” “只能硬扛。” 梁荣咬牙切齿,艰难地顶著这风雪,一步一步走过了高敏的身边,朝著前方而去。 高敏想到了梁荣方才讲述的那些,也不甘示弱地跟在他的身后。 既然丹海之力无用,修为便无用。 既然修为无用,我又怎会落於你后? 二人冒著风雪,一前一后,在深可入膝的风雪之中踩出了一个又一个脚印,不知前行了多久,二人气喘吁吁,回头望时,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来时的路。 “走多远了?” 高敏问了一句。 梁荣没回应,继续朝前走。 “……我小时候,父亲走得早,幸是娘亲有本事,经营著一家裁缝店,她手艺好,能养活我与小妹,但是娘亲身体不好,后来她將手艺与看店的事宜全都教给了我的小妹,让我安心读书,两年多前我奔赴王都参考,考完回家才知道娘亲病倒了,县城里的老人都讲后山白鱼崖上有仙人种下的灵药,我就去爬白鱼崖,那崖路每年都会摔死人,雪一下,比今日登山的路还难爬。” 高敏听著梁荣的碎碎念,浑身绷紧对抗著肌肤的剧痛,一只眼睛被雪风吹得睁不开,道: “那白鱼崖上的风雪……也像刀子么?” 梁荣道: “像啊,我上山一次,脸上被吹得全是细小的裂口,钻心的痛。” “脚打滑会摔在地面上,被冻僵的手划破了也不知道,我忘了自己那年怎么上去的,但我確信白鱼崖上没有仙人种的药,因为我的娘亲就是在那一年病逝的……” 他用自己的袖子捂住了脸,一边砥礪前行,一边回忆起了以前的事。 “若是她现在还在世,知晓我如今能代表齐国出战站在这里,一定很骄傲吧?” 高敏想到了自己的娘亲,篤定地回道: “一定。” 上山的人中,有为宗门而行,有为亲人而行,也有为自己而行者,但无论是哪一种,若是没有绝强的意志,一定无法穿行过这最后的考验。 如今这最后的考验中,无关眾人的悟性,无关眾人的修为,不同的路有不同的磨难,唯一相同的是,这磨难对於他们的意志有著近乎毁灭般的考验。 刀割般的剧痛成为常態,渐渐割在皮肤上的雪风,就成了凿进骨头,烙在魂魄上的印记。 梁荣刚进入这场大雪的时候,还会跟高敏閒聊,走到浑身都被白色覆盖之后,他已然一言不发,只是继续麻木地迈脚,但这条上行的路仿佛永无止境,到了后面,疼痛之中夹杂著刺骨的寒冷,二人能清晰地感觉到这股寒冷正在抽空他们的生命,那种虚无和悲伤感没有预兆的直接浮现心头,他们冻得哆嗦,梁荣回头看了一眼仍然跟在几步开外的高敏,与她对视时,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读懂了彼此的沉默,但还是继续向前走,但脚已经越来越僵硬。 “你说……他们……他们到了么?” 梁荣主动开口,冷风不停往他喉咙里灌,他不敢张大嘴,字眼是从牙齿缝隙里硬顶著雪风挤出来的。 高敏没回话。 梁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高敏半蹲在原地,已被大雪覆成了一个雪人,梁荣艰难地往回走了两步,对著高敏伸出手,后者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白得嚇人。 “我不想走了。” “我走不动了。” 第386章 「她要登顶了。」 半个时辰的路,磨没了高敏眼里的光,她觉得自己身上已经一点气力都没有了,有一种肺里所有空气都被榨乾的窒息感,这种极度难受的感觉,甚至让高敏觉得死亡都是一种解脱。 梁荣哆嗦著嘴唇,伸手將高敏从地面上拽了起来,二人对视了一眼,高敏又默不作声地跟在了他的身后,一点一点地朝著已经完全看不见路,只剩下风雪的前方走去。 “可能……他们也已经倒在了半途上吧。” 过了半晌,高敏艰难地张开嘴,回应了梁荣先前的问题,但却没有声音发出。 相比起这躯壳上传来的无穷无尽的折磨,远方那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见希望的去路更加可怕至极。 二人此刻仿佛已经成为了傀儡,分不清来路和去路,只是麻木地在这大雪天中艰难行走。 又去了大半个时辰,高敏再一次跌倒,见梁荣又將她拉起来,高敏张开嘴,乾裂的嘴唇囁嚅了一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並非她不想说,而是浓郁的窒息感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剧烈的难受让高敏的头脑昏昏沉沉,可她却无法轻易昏迷与死去。 她只能继续走。 二人留下的脚印很快便会消失,因此他们也根本无法凭藉著脚印来判断,自己到底有没有走错方向, 高敏第三次跪倒在雪地里时,梁荣没有再来扶她,他已然极为麻木,埋头朝著前方走著,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高敏的视野之中。 漫漫风雪之中,余下了高敏一人,她跪在雪中,埋头一动不动,周围徒留万籟俱寂的白。 从她跪在雪中的那一刻,观武台上便几乎没有人再注意她,所有人都知道,很快她便会被这场大雪吞没,然后淘汰。 嘆了口气,王鹿沉默不语,仰头一口一口地饮酒。 这场考验註定是残酷的,不仅仅是针对於高敏二人,还有其他所有上山的试炼者,当书院的最后一人梁荣也终於栽倒在了雪中时,观武台上陷入了难言的死寂。 那些书院的学生们相当一部分都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这是书院的试炼,剑阁的人还有三个人在走,陈国有个僧人还在走,赵国也有个修士在走。 但书院的人……全都倒下了。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没人出声嘲讽书院,这眼前的事实本身就是一种嘲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这场大雪要將高敏彻底吞没时,那个雪地上的雪包忽然抖动了一下,宛如蛋壳之中即將出生的小鸟,不断用嘴巴轻啄著表面,直到雪包彻底破开,一个狼狈虚弱的人影站了起来,然后在观武台上所有人震撼的目光中继续朝著前方走去。 这人正是先前跪倒於雪地之中的高敏。 高敏还在走,她没停,顶著这场大雪,顶著冻结魂魄的雪风,顶著身上难以言喻的痛苦。 她不知道方向,看不清前面的一切,只是一步一步踩著雪往前。 … “我的路,我走过,我自己能看见。” “这对我很重要。” “別的,不重要。” … 梁荣的声音轻轻迴荡在她的耳畔。 越来越清晰,最后声音变成了闻潮生的声音。 “这是修行。” 高敏冥冥之中见了光点,她不断向前,不再去思考山顶在何方,不再去思考与脚下的路无关的任何事。 路在脚下,那就走。 那就走。 高敏凝结的思绪开始渐渐活络,脚下踩过一个与一个雪坑,她想到了许多年前自己娘亲带著自己辗转七州八城,几千里的大路小路,一点一点也走完了,她想到了自己进入书院之后,那么多同门的欺侮凌辱,冷眼嘲讽,自己一点一点也受过了。 她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她不想。 她想像那个杀了三名书院先生,特招进入书院的学生一样,在思过崖砍了一条又一条的手臂,在食堂砍得书院同门再无同境敢在他面前抬头,凌驾於书院这骯脏又噁心的潜规则之外。 所以,她不能死,更不能输。 这条路,她一定要走完。 秉持著前所未有的坚定念头,高敏脚下的步伐变得越来越坚决,越来越轻快,她迎著风雪而来,又踏著风雪而去,隨髮丝凌乱飞舞,隨皮肉受刀劈斧凿,隨寒冷浸入五臟六腑,她不再砥礪这雪与风,大口大口喘息,大步大步往前,直至她再次摔倒在了雪中。 高敏艰难爬了起来,却好似在雪中见到了什么,她弯腰,两只手將几乎冻僵的梁荣提了起来。 “走!” 她盯著梁荣的双眼,直至对方失神的双眸渐渐柔和。 “走!” 她又重复了一句。 梁荣僵硬地点点头,他连滚带爬地艰难站起身来,跟在了高敏的身后,跟在了隨她髮丝淌落的星光后,身躯渐渐有了气力。 “认得路吗?” 他沙哑的声音像將死之人。 高敏回头,咧嘴一笑: “不认得。” “你走不走?” 梁荣从她的双眼中见到了如火山炽烈的力量,也猛吸了一口雪风,压缩进自己快要爆炸的胸膛里。 “走!” 他捶了捶自己的胸膛,哪怕没发出什么声音。 这片冰天雪地也不需要声音。 又或者说,二人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就是最大的声音。 他们並没有看见,身后的那些脚印变得格外炽烈,一道一道,消失得越来越慢,直至最后那片漫天纷扬的大雪再也无法掩盖它们。 观武台上,闻潮生偏头与任沐风轻轻捧杯,將酒一饮而尽,笑道: “她要登顶了。” … 第387章 月色下,一个小和尚 对於书院的人优先登顶一事,在场的不少人皆有心理准备,但就连书院自己的同门也很难想像,最终登顶的是一名在书院完全没有名气,毫不起眼的学生。 梁荣没有越过高敏,並非是因为他感念先前高敏救他的恩情,而是高敏的確比他走得更快。 身后的脚印烙在了雪地之中天上落下留下了长长的一串,脚印越多,这满天倾泄而下的大雪就愈小。 到了后面,走在后方的梁荣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看了看,天上已经没有了雪,只剩下了明亮璀璨的星月。 再望向身后,一条蜿蜒小路开在了密林之中,一直延伸向远处的山下,石阶上铺洒著清辉道道,呈现出了一抹抹玉石的光泽。 这其实就只是一条十分“平凡”的路,能就能,不能便不能,没有那么多需要思考与揣摩的东西。 但过来的二人,颇有一种大彻大悟之感,甚至觉得自己才完成了一件极为不得了之事。 世上事皆是如此。 只有觉得难,才会觉得不凡。 “到山顶了。” 高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著一丝几乎掩藏不住的激动,梁荣回神,他於夜风之中回头,朝著高敏走去,感慨道: “总感觉走了很久。” 高敏抬手指著月亮: “就是走了很久。” “快子时了。” 他们离开沧海的时候,红日方落西山,而此刻,已然要接近子时会试结束之时。 二人登顶,终於立於此山之巔,星月仍然悬於头顶遥远不可触摸之处,落下的盈盈之辉淌过了二人的髮丝,再由风將它们吹成了飘逸的形状。 山顶的风景很一般,只有云与风声,远方看不见沧海,一片漆黑,也听不到浪潮,但二人却觉得心旷神怡。 不久之后,又有一人登上山顶。 是一名僧人,他手中捏著一串念珠,平静地走到了二人身旁,望著云海。 “好美。” 他感慨一句。 “哪里美?” 高敏问了一句。 那名僧人道: “一路走来,所见皆风景。” 他们立於山巔不久,忽有钟声长鸣,一声盖过了一声,这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穹深处传来,扩散向四面八方,包裹著此方世界。 接著,高敏忽然吃痛地抬了一下她的右脚,脚心处的伤口再一次开始刺痛,而在此刻,无论是山顶的三人还是那些仍然挣扎行於路上的四名参与者,眼前皆逐渐模糊,天旋地转起来,他们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疯狂转动,模糊之中,他们恍惚见到了太阳的东升西落,见到了这书山之上的所有,一条又一条的岔路,一个又一个的考验……最终,他们的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眾人能感觉自己身处於没有光明的虚无之中,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一次,两次…… 直至他们终於安静了下来,眼前无穷尽的黑暗开始散去,他们终於看见,自己回到了一开始登山的地方。 依然是那座巨石,依然是带著他们上山的书院执事,只是此时只剩下了七人,剩下的二十八人都已经消失不见。 那名执事对著眾人道: “恭喜各位完成这一次的书山试炼,此时夜已深了,我带诸位前去歇息,明日午时,书院自会公布此次书山之试的会武排名,本次登山的全程,皆由圣贤给予的手段在观武台上展示给各国王族,诸位在书山之中的优异表现均无遗漏。” 他说完,扫视了眾人一眼,缓缓转身带路,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请问……其他的参与者呢?” 带头的执事並没有转身,漠然的回应渐融於夜风之中: “他们会永远留在书山之中。” 不去描述那个令人牙酸的字,但眾人已经清楚的知道了那些人的结局。 观武台上,宴饮结束,那僧人登山成绩不错,陈王乐呵呵地对著齐王与书院的院长拱手,一番礼貌地奉承结束,他便也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开,眾人渐渐散去,院长离开之前回望了闻潮生一眼,眼中似有无数情绪,但清冽却恰好与月光点缀,在与闻潮生对视的时候,她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就此远去。 闻潮生举著只剩下小半杯酒的酒杯未动,半躺在绒毯上,静静望著院长离开的方向,王鹿仍旧沉浸在高敏与梁荣登顶时的喜悦之中,不停与已经醉的朦朦朧朧的任沐风讲述著未来,直到闻潮生在轻抚而来的夜风中站起身来时,任沐风才忽然惊醒,茫然地一只手抓住王鹿的手臂,对著闻潮生问道: “咋,人都哪儿去了?” 闻潮生道: “结束了。” “等明日出名次,而后进行第二轮的会武。” 任沐风拽著王鹿的袖子站起身来,笑道: “那咱们也走吧。” 一名侍卫过来,带著任沐风去书院里专门为他们安排的休息区域休息,而王鹿与闻潮生则要准备离开书院,任沐风颇为讶异地看著二人道: “你们不在书院里休息?” 王鹿挠挠头: “我是走关係进来的,书院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不过也没什么关係,明儿我早点起来,届时直接来书院也是一样的。” 闻潮生道: “我还有下半场。” 任沐风瞪著眼,目露惊奇: “你就不担心明儿上场状態不好?” 闻潮生道: “明儿上不上场还是二话……对了,你还有没有钱?” 任沐风狐疑地看向他: “要钱做什么?” 闻潮生解释道: “光喝酒没意思,我找王城里的酒楼端俩菜。” 任沐风: “大概多少?” 闻潮生: “隨便给点儿就成,反正又不是你自己的钱,从权贵那儿薅的,干嘛要帮他们省?” 喝得醉醺醺的任沐风觉得闻潮生说的没什么毛病,於是从自己袖兜里拿出了钱袋子,递给了闻潮生,后者哗啦啦倒了一半,然后还给了任沐风,並且嘱咐他下次一定要脸皮厚些,多要一点,趁著会武的这个机会能薅多少薅多少。 任沐风拍拍胸脯,豪情万丈: “交给我……交给我!” 接著,他便在那名侍女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王鹿与闻潮生离开书院,在空寂的街道上寒暄了两句后,他便告辞,而闻潮生便转了右侧的第二条临水宽巷,准备去阿水的住处。 这个点儿,王城的大街上本来该没什么人了,但闻潮生还偏偏就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小和尚。 第388章 「你滚。」 他穿著最朴素的灰色僧衣,掛著一串佛珠,眼睛咕嚕咕嚕转悠。 二人见过,在观武台上。 “佛子,这么晚了不去休息?”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没有回应,而是对著闻潮生问道: “施主是不是见过法慧师兄?”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继续朝著小和尚走去。 “你怎么知道?” “是因为佛牌?” 他经过了小和尚身边,於是小和尚便跟著他。 “对。” “小僧感应到了法慧师兄的佛牌。” 闻潮生拿出那块散发著浅浅的、肉眼几乎看不清楚的金光的石头。 “你能感应到这个?” 小和尚微微一笑: “心诚则灵。” 闻潮生拋了拋石头,將其收入自己的袖间,多看了小和尚一眼,问道: “怎么称呼?” 小和尚道: “法照。” “敢问施主,法慧师兄如今在什么地方?”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语气略微上挑道: “你是佛子,此次代表陈国与佛门参与四国会武,他又不参加会武,你找他做什么?” 法照撇嘴道: “小僧与师兄很长时间没见了,想找他玩儿也出不去,好不容易能趁著这一次机会出来透透气……” 他言辞之中並无恶意,闻潮生见要到阿水的住处了,对著小和尚法照说道: “他回去了。” 法照闻言一怔: “回去了?” 闻潮生点点头: “法慧做完了他要做的事情,於是就提前回去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只能回去再说了。” 法照闻言怔在了原地,清冷的月光落於他的面容之上,让小和尚看上去有几分莫名的落寞。 见著了他的落寞,闻潮生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著他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小和尚,你不小了。” “不是小孩子了。” 法照茫然地望著闻潮生,问道: “敢问施主,什么是江湖?” 闻潮生立於一棵树下,从细密枝叶间投射而落的光影將他扎得千疮百孔。 “江湖啊……” 他思索了许久,最后失笑道: “这个问题问得……我不知道,又或许下次见面,我再回答你。” 他挥了挥手,转身而去,给法照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法照看著他,直至眼角又一次流出了泪水。 这一次,他看清了。 那不是阳光,是剑意。 藏於风中的剑意。 … 闻潮生来到了阿水的院子里,阿水没睡,正坐在小院里喝著酒,闻潮生进来时,阿水只是眼皮轻轻抬了一下,似乎对於他会来並不感到意外。 “会武还有几日结束?” 阿水扔给了闻潮生一坛酒,后者稳稳接住。 “两三日。” 闻言,阿水沉默了片刻,又听闻潮生说道: “会武之后,平山王会死,天下会大乱。” “要打仗了。” 阿水闻言,拳头忽然攥紧了。 杀气顺著酒气一个劲儿往外涌。 因为闻潮生爱动脑子,她时而不爱思考,但这不意味著她真的蠢。 事情发展到了现在这一步,她已经大致猜到了风城会灭亡的真相,但真相过於荒谬,荒谬到她无法接受。 说到了这一步,闻潮生一口喝了小半坛酒,勉力压制著脑海之中的杂念。 “我以为平山王是一切的根源,原来不是。” “他跟风城死去的那些將士没什么区別。” “人不是人,命也不是命。” “张猎户与糜姨的孩子死了,他从军而去,却不是死在边疆的,被寧国公拿去炼了丹,手脚、五官、心肝肺腑被活活掏了出来……我就算活著回去,我怎么跟张猎户说?” 听著张长弓的死法,阿水双目一凝,冷声道: “寧国公呢?” 闻潮生道: “死了。” 他不再掩藏,將在平山王府中经歷的一切全部告知给了阿水,后者听完之后茫然地看著院门。 “如果寧国公没死,我可以打断他的四肢,提著他回去见张猎户,但他死了,张猎户甚至连发泄的復仇都得不到。” “所以我跟他讲真相,基本就等於直接杀了他。” “真他妈该死的世道,操,他当初救了我的命,而现在……我却要杀他。” 阿水气不打一处来,骂道: “狗屁国公,就是个该死的杂碎!” 闻潮生抬眸,问她道: “如果是你,你讲不讲?” 阿水想了半天,伸出半个手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骂道: “闻潮生,你也该死。” 闻潮生笑了起来,笑道: “你说这话,你不要后悔。” 桌下,阿水踩住了他的脚背,半醉半醒的眼睛盯著闻潮生,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说道: “记住你答应我的话。” 闻潮生自然知道阿水在讲什么,眉毛挑了挑,手指点了点她道: “你天赋这般好,不如隱居十年,十年之后,你就能报仇了……说不定还要不著十年。” 阿水沉默片刻后道: “我忍不了十年,会疯。” 闻潮生拿著酒罈轻轻碰了碰她僵滯的酒碗: “我陪你去。” 阿水眉头一皱,道: “你滚。” … 第389章 公款私用 … 两个字里面,包含著浓郁的个人情绪,后来阿水还跟闻潮生讲了些什么,闻潮生“嗯啊”敷衍了几句,宿醉到天明时分,他终於是被阿水叫醒,洗漱一番之后,与阿水去了一条津州人最多的街道,选了一家店坐下吃著早饭。 津州人是齐国出了名的爱吃能吃,他们在食物上面下的功夫也要比其他地方的人更深,这条街每日只开上午两个时辰,从天微微亮便陆续开业,来的大都是回头客,两个时辰之后,限量的食物基本卖完,店家便开始打烊。 “人活这一辈子就是为了吃,寻常百姓吃的是口腹之慾,那官场商场上吃的就是人,所以说,那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店內,不知是哪位食客忽然大放厥词,挥袖间愤愤不平,把齐国当官的全都挨著挨著骂了一遍,骂得店家心惊胆战,直接將他撵了出去,那人跟小二推搡间扒拉住闻潮生的胳膊,在闻潮生微微讶异的眼神中,拉著闻潮生道: “这位小兄弟,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这齐国当官的,是不是都是吃人的妖怪?” 闻潮生慢慢掰开了他的手指。 “你別扒拉我,我在吃饭。” 那人不依不饶,双目圆瞪: “你说,是不是,是不……?!” 他还在那里义愤填膺,闻潮生实在是绷不住了,抬手直接塞了一个包子在他的嘴里,给他直接堵住。 这人得了一个包子,鬆开了手,被推到不远处,还在叫骂,后来终於被店里的伙计轰走了,那名伙计回来之后面带歉意地对著闻潮生道: “客官,实在不好意思,这人脑子有病,待会儿我再给您补一笼酱肉包子。” 闻潮生笑道: “怪不得你们这里生意这么好。” “会做生意。” 那伙计提了一笼热腾腾的包子过来,放在了闻潮生面前的桌子上,无奈笑道: “什么会不会做生意的,民以食为天,客人来咱们店里吃饭,总得叫客人吃得安心些。” 言罢,他对著二人笑了笑,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二人吃完了饭,闻潮生从兜里摸出了一个兽皮钱袋,拋给了阿水,后者看著那白几十两银子,略有些讶异道: “哪儿来的这么多,你跟人赌钱了?” 闻潮生低声道: “赌个鬼,昨天任沐风那小子喝晕了,我忽悠了他几句……回头他若是反悔了,问我这些钱去哪儿了,我便与他讲我了。” “反正这钱也是他从燕国王族那边儿拿的,燕国这些年不是老在北边挑事,算是替齐国北疆的將士们討点利息。” 阿水瞥了他一眼。 “那你这属於公款私用。” 闻潮生嗤笑了一声,指著她手里的钱: “谁公款私用,一目了然。” 阿水將钱细心地收进了兜里,抬头时眸子清冽,十分自然地岔开了话题: “你不是要去会武么?” “快去。” “莫迟到了。” 闻潮生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心想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自己交往得久了,当初那么颯然的阿水如今也变得多少有些无耻。 … 黄金台上,明媚的朝阳还未完全升空,这里已挤满了人。 一直在书院默默无闻的高敏,身旁忽然出现围绕著诸多齐国的王族权贵,他们面色和善微笑,热情地与高敏敬酒,嘘寒问暖,今日的宴饮甚至尚未完全开始,他们之中便已有人喝得面色潮红,不止是醉了还是兴奋。 高敏一夜未睡。 她从未想过自己一名在书院中如此平平无奇,如此普通的人,居然在四国会武之上大放光彩,成为了山上那颗最耀眼的星。 直至现在,她仍是如梦如幻,觉得这一切不真实。 不远处,有些同门望著她的风光,眼神里充斥著羡慕与嫉妒,高敏后来终於醒了些,她笑著辞了周围的人,拨开人群,找到了正在与任沐风扯皮的闻潮生,与他道谢。 上山之路,闻潮生的確帮了她大忙。 否则她第一关就会被淘汰。 “感觉如何?” 闻潮生问道。 高敏如实回道: “很难……但又没有想像中那么难。” 闻潮生: “以前一名前辈跟我讲过一句话,他说,当命运將你推向风口的时候,无论你是否准备好,都必须要保持绝对的勇气。” “以前我不太懂,但现在好像懂了。” 试炼虽是高敏参与,但闻潮生在观摩中似乎体悟到了什么。 三人寻了一处人没那么多的位置,坐在了角落里,没过一会儿,王鹿也来了,四国的王族已经全至黄金台,按照昨日的位置入座,书院的诸位长老带著一卷名单而来,將那名单铺展到了巨石狮的嘴中,任由它翩然落下。 这名单固然只是走个流程,真正的排名在昨夜子时便已见分晓。 剑阁与赵国最狼狈,直至子时皆无人登顶,不少燕赵的王族输了极为昂贵的珍奇,但较之这些,更为触目惊心的,还是要数赵国的春鳶君。 他输了这场与秦侯的赌局,输了自己耗费几十年心血与无数財富搭建的百鸟林,诸多王族今日早早到场,想见见春鳶君如今的表情,却发现对方宛如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乐呵呵全不像是装出来的样子。 宴会上,平山王提及一嘴赌约,春鳶君十分大度,举杯与平山王共饮,还表示,会武结束之后,秦侯只管遣人去收山,山间百鸟,白鹿珍奇,他一样不挪,皆赠予秦侯。 春鳶君的耿直,反而让许多人觉得不习惯,有人怀疑他在强装镇定,有人怀疑他的脑子出了问题,也有人猜测这背后只怕有什么阴谋诡计,秦侯遣一名心腹下人持玉如意前去面见平山王,与他道谢,献上玉如意的同时也告知平山王春鳶君的百鸟林亦归属於他,自己半寸不取。 平山王未收玉如意,与隔著人群间隙与秦侯对视了一眼,举杯一敬,仰头而饮。 他既未收礼,也未对秦侯有任何回应,这种沉默让秦侯有些忐忑,但他与平山王交之不多,心头暗暗揣测著对方想法,一言不发。 第390章 我也不尽圆滑到全无稜角 清晨的宴饮结束后,书院那头似乎出了问题,本应继续安排进行下一场会武项目的流程被暂缓,一些书院长老们似乎接到了新的指示,匆匆奔波於后山与黄金台,直至眾人等到了日上三竿,书院的一名长老才终於发话,他立於黄金台的高阶之上,对著眾人说道: “诸位,会武状况有变,因为时辰问题,圣贤临时降下了旨意,今日会武直接进入最后一个流程“武弈”,一个时辰之內,诸位可以前往“紫宸堂”报名,三境的参与者会与三境相弈,四境与四境相弈,如是决出最后的胜者。” “诸位可以提前前往“古戍棋盘”的观战席位进行全程观摩,这场“武弈”非常重要,届时参天殿內的圣贤也会一同观看,望诸位接下来好生准备!” 这名书院的长老发话之后,便有燕国的王族询问具体事由,但长老没有明言,只说自己也不清楚,他离开之后,黄金台上顿时嘈杂了起来。 按理说这种流程一旦决定,不会轻易更改,无论中间突发了什么,都难免让人觉得好奇。 而在眾人的嘈杂声与纷纷的议论中,闻潮生看见平山王与赵王却格外得沉默,二者闷头喝酒,与周围的纷嚷格格不入。 “怎么会忽然提前?” 王鹿惊异不已,这种事情在以往极少听说过发生,任沐风自来熟地勾住了闻潮生的脖子,对著他嘿嘿笑道: “怎么讲,要不要一同去报名?” 闻潮生浅浅抿了一口酒道: “我们不一样,我是三境,吃饭都该坐小孩儿那桌。” 任沐风闻言嘴角抽了一下。 闻潮生没有丹海,表面看上去就只有三境,意思即是,如果闻潮生真的厚顏无耻,他的確可以报名三境的“武弈”。 到那时,闻潮生这种实际修为与境界不符的人在里面几乎就等同於乱杀。 见闻潮生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任沐风正色道: “你不会真这么干吧?” 闻潮生笑了笑。 “当然不会……我身上也是有赌约的。” 关於此事他没有多言,而所谓的武弈,用通俗些的话来讲其实就是擂台赛,高敏如今的修为自然参与不了这样的会试,闻潮生与任沐风前往了“紫宸堂”,同境的会武会根据具体人数来分配对战,所以即便修为低一些,如果运气够好,也能拿到前面的名次。 本来这一场武弈,书院愿意参加的人有限,但由於书院的圣贤会观看武弈,让许多人动了心思。 若是他们在武弈之中表现惊艷,为书院爭得荣耀,或许能受圣贤眷顾,那便是天大的机缘。 机率很小,但“奖励”实在过於丰厚,自然便有许多人疯狂地往上涌。 但紫宸堂相关负责的长老也並非什么人都收,他会根据书院参与者在去年会武成绩与当下修为境界的综合考量来决定书院最终哪些人出场。 这场武弈的本质是四国之间年轻修行者的角逐,所以书院参与的人数自然得稍微对標一下他国的修行者。 最终,参与会试的人员名单被敲定。 午宴时,闻潮生去见了书院的院长,他跪坐於院长的身旁,侍卫为他斟酒,闻潮生看向院长的目光带著一如既往的清澈,就好像他第一天来到书院时与院长见面的那样。 “有什么想说的么?” 院长问道。 闻潮生將酒爵放於一旁,双手交叠放於身前。 “想问院长,之前的话还算数吗?” 杜池鱼注视著闻潮生: “任何时候都算。” “只要我还活著。” 她说完,目光中带著一抹欣赏,是从前没有出现过的欣赏。 “你的潜力果然不止於此。” “很好,非常好。” 她屏退了周围的人,对著闻潮生笑道: “之前平山王说,你比不了程峰,我不认同他的观点,现在看来,我这双眼睛要锐利些。” 闻潮生沉默片刻,说道: “程峰五日四境,放眼这片土地数千年的歷史,应该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我还没那本事与他比肩。” “院长你不也更偏爱程峰?” 杜池鱼笑道: “修行比的可不全是速度,他五日破四境,却也可能穷其一生也无法登临天人之隔。” “走得快的人,不一定走得远。” “程峰这小子不比你灵活,不比你变通,跟盛海的性格多少有些相似,所谓“过刚易折”,我自然要多照顾些。” 闻潮生问道: “院长觉得,我能走多远?” 杜池鱼: “你能走很远,到我目光触之不及的地方。” 闻潮生笑了起来: “那可能院长你的眼光也多少看人不准。” “我应该会死得很快。” 他与杜池鱼敬酒,后说道: “院长,我记得有一次我们见面时,你曾问我关於程峰与徐一知的看法,我曾说程峰本性清高,不懂变通,无法忍辱负重,但其实,我也不尽如淤泥里的泥鰍,圆滑到全无稜角。” 杜池鱼眉毛微微挑起: “是怎样的稜角?” 闻潮生: “假如我遇见了一群土匪,要杀我全家,而我无论如何救不了家人,所以理性的做法是,我应该找个地方藏起来,磨剑十年甚至几十年,直到我足够强之后再出山为家人復仇。” “但真实的情况是,我大概率会选择与家人一起死在那场屠杀中。” 杜池鱼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问道: “为什么?” 闻潮生道: “我不喜欢復仇。” “王城一养鸟的老头儿同我讲过一句话,他说,“復仇是无奈之举,是企图弥补遗憾,却终究束手无策的空虚”,我很喜欢这句话。” “既是所爱,若不能护之周全,不如玉石俱焚,一把全都烧成灰。” 第391章 师兄直接认输就好了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自古以来,任何一个灿烈的文明,背后必有无数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受常人之不能受的超人。 又或者说……圣人。 唯有忍常人之不忍,受常人之不受,於是才能能常人之不能。 但纵观歷史,这样的人绝不会多。 闻潮生清楚地明白自己做不到。 院长与平山王都觉得他这样的人是上苍赐给齐国的礼物,非常希望闻潮生能够承担此任,以闻潮生的天赋,数年之后,很可能会成为一个有能力改变齐国格局的人。 届时若有旧怨,自然能一併报之。 正如他当初在苦海县时的那样。 院长听懂了闻潮生言语之中的决绝,她盯著闻潮生,出神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最后似乎藏住了什么,对著闻潮生道: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你做了决定,我不再劝你,但我与你之前的约定一直有效,当你完成了会武,我会將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闻潮生谢过了院长。 黄金台上,四国受邀而来之人皆在书院执事的带领下提前去了古戍棋盘山群。 那里算是书院的禁地之一,寻常时候是不对外开放的,书院的学生与一些教书先生皆不能入內,古戍棋盘坐落於群山之中,说是棋盘,本质上是一张巨大的犹如棋盘的宽阔空地,地面上矗立著一根又一根巨大的石柱,从头顶俯瞰,像是棋盘上错落的棋子。 这里曾是不少天人悟道的道场,无论是地面还是那些石柱,似乎均留下了非凡的痕跡,眾人恰好处於棋盘上的一处云杉台,那里沿著山腰有著长长一条绝佳观景处,而崖壁上则修有坚固的护栏,眾人可在此地详尽观看古戍棋盘中发生的一切。 书院紫宸堂的长老们最终敲定了参与此次武弈的名单后,將一百一十二个名字记於一百一十二张纸条上,再將这些纸条分为三境与四境的批次,塞入到两个完全不透明的箱子中。 其中一名执事带著箱子来到了云杉台上,对著四国的王族道: “为確保此次会武的公正,所有报名参与武弈的成员,场次、顺序、对手,皆有在场各国的王族抽籤决定。” “其中,书院已將三境与四境的修行者分开,诸位可以放心抽取。” “顺序决定后,今日会进行三境的武弈,明日则是四境,待到武弈结束后,诸位可在书院暂歇,齐王殿下会在这里召开最后一场宴饮。” 言罢,他便將箱子放於眾人之中,四国的王族內的掌权者依次抽取,而这个时候山下的侍卫也將果品糕点,美酒佳肴提上了云杉台。 任沐风被剑阁的人叫了回去,也不知在传授什么经验,被劈头盖脸地一直输出,闻潮生悠閒地跟王鹿喝著小酒,忽然走来了几个人,站在了二人的面前,恰好遮住了投射到二人面前的阳光。 闻潮生微微抬起头,发现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以乔簇为首的三人。 “师弟四境了?” 相比较於第一次在思过崖里见面,乔簇无论是態度还是语气都显得格外舒缓,既没有了高高在上的傲气,也没有了锋芒毕露的锐气。 而这一切,自然都是来源於昨日闻潮生那一指。 眾人都是四境之中的佼佼者,非常清楚昨日那一指的含金量,自然也不会再將闻潮生当做三境的修士来看。 “找我何事?” 闻潮生没有兴趣同他们寒暄,对於闻潮生冷淡的语气,三人只是微微蹙眉,竟没有生气。 “师弟没有看明日武弈的对战场次么?” 闻潮生一怔: “看这个做什么?” 乔簇目光一动,咳嗽一声,道: “难道师弟就不关心,自己明日会遇上怎样的敌人么?” 闻潮生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回道: “不关心。” “师兄如果没有別的事情就请移步吧,莫挡我晒太阳。” 乔簇的面容微微一僵,身旁与他时常相隨的二人也都沉下了脸。 在他们的眼中,闻潮生不过是一个才进入书院的后辈,虽颇有些天分,但却没经歷过书院会武,连手都没动过,便已经不將他们这些师兄放在眼里,这对於他们的自尊是沉重的打击。 其中一人似乎有话要讲,却被乔簇抬手制止,乔簇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著闻潮生道: “明日,会武第三轮,是我与师弟之间的武弈……” 闻潮生眼底掠过了一抹讶异,没料到居然同门与同门之间也会有武弈,但这抹讶异很快便消失不见了,他对著乔簇道: “所以,你想说什么?” 乔簇目光幽幽而动,似乎有些话难以启齿,但一想到了会武之上会有圣贤观战,心中最后那点儿尊严也放下了。 他扫视了一眼周围,缓声道: “此次会武採取的淘汰制是按照胜负场次来算的,所以,即便明日师弟在与我武弈的过程中输掉,也不会被淘汰……” 他一张嘴,闻潮生就闻著味儿了。 好浓的味儿。 “既然这样,那师兄即便输掉,也同样不会被淘汰,所以师兄在担心什么?” 乔簇见闻潮生全无退让的意味,便继续道: “所以要让你去看看这次的武弈对战场次,第一轮武弈,我遇见的另外两个对手非常强,若是在师弟这里消耗太多的精力或是受伤,后面的场次会很难。” 闻潮生给他出了个好主意: “这简单,师兄直接认输就好了。” 第392章 太岁枯荣 听到闻潮生的这句话,乔簇的神色渐渐阴沉到了谷底。 第一轮他们所有人要武弈三场,这种暴烈的武弈对於实力相对一般的参与者而言,十分考验运气,会在第一轮直接排空大量的参与者,而乔簇的运气显然不太好,他第一轮遇见的三个对手全都十分强劲。 之所以此刻腆著张脸来找闻潮生,希望对方能在武弈之中高抬贵手一码,就是因为乔簇对於接下来的会武没有一丁点信心。 “师弟……你我皆是书院的学子,此次是代表著书院与大齐出战,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倘若你我在第一回合便拼个你死我活,元气大伤,是一件对齐国与书院十分不利的事。” “师弟后面两场遇见的对手並不强,我方才去看过,那二人不过四境中品,以师弟的能力对付他们,应该不是问题……况且此次武弈,师弟若是愿意抬手一马,让师兄进入后续的决弈中,也能彼此互相有个照应。” 客观来看,放任乔簇进入决弈,对於闻潮生来讲的確有有利的一面,虽然初弈之中存在不少运气的成分,但能从中脱颖而出的参与者,实力也绝对不会马虎,届时若是决弈要分国家为阵营来角逐,闻潮生多一个队友,就会少一个敌人。 但闻潮生从一开始就没有抱著要靠他们的想法。 他不会靠任何人去夺此次会武的第一。 何谓第一? 第一就是打服所有人,没有质疑,不可否认。 已经磨得锋利的剑,怎么能不见光呢? 反正……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师兄放心,不会你死我活,也没有元气大伤。” “我们之间的战斗,会结束得很快。” 闻潮生言罢,虚空对著面沉如水的乔簇一举杯,缓缓饮下,乔簇身旁的那名同伴冷冷道: “闻潮生,乔簇师兄为了书院之荣誉来这里找你,已经牺牲许多,你莫要不识抬举!”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 “整日里跟著人屁股后面做条狗,你不累么?” “我识不识抬举,与你何干?” 那人闻言,眸中渐渐浮现杀气,表情阴翳得可怕,见终是无法谈拢,乔簇也不再低声下气,心中怒焰升腾,冷笑道: “既然闻师弟如此不明是非,那咱们武弈上见,只望师弟届时若是没有进决弈……不要后悔。” 闻潮生淡淡道: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不送。” 三人怒然,拂袖而去,身旁的王鹿忧虑道: “潮生师弟,其实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乔簇师兄在书院里颇有威望,实力也决不可小覷,你们二人在初弈中遇上,若是谁也不愿意让步,对你们后续的对战影响很大。” 闻潮生轻捻起一块糕点扔进嘴里,笑道: “大么?” “那明日你再看看到底大不大。” 言罢,他也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王鹿好奇道: “潮生师弟,你要去哪儿?” 闻潮生道: “去思过崖吹会儿风。” 王鹿挠头道: “这儿不能吹吗?” 闻潮生: “思过崖清净。” 属於他的武弈明日才开始,他懒得去关注三境的会武,索性直接去了思过崖。 到了徐一知常待的平台上,闻潮生静静看著那满壁的血字,双手交叠负於身前,有种莫名的情绪在扩散,如今徐一知离山而去,人走茶凉,闻潮生再来此地观摩这满壁血字之时,忽然见了不一样的风景。 满壁杀气,风来风去,与他无声诉说著当初徐一知的心路歷程,闻潮生眼前的血字逐渐淡去,仿佛时光回溯,直到他见了徐一知写下第一个“罪”字,这常年受风雨眷养的石壁便出现了第一缕杀气。 似疯似癲,半人半鬼。 徐一知写完这满壁的血字费了很漫长的时间,失血可以让他不必总是保持清醒,从自我折磨的罪孽深渊中脱逃出来。 这对徐一知来说很好,救了他的命。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习武之人,最大的悲哀莫过於亲眼看著自己墮入走火入魔的深渊,却无法阻止。 闻潮生自然不会尝试去理解徐一知的心境,但他仍是从这满壁罪字中间的那唯一一个杀中瞧见了端倪。 让他离开书院既是院长的关怀,也是他自己的决心。 这一走,徐一知若是不能突破己身的魔障,他就会死在外面,可能无声无息,像一场雨,一根草,一块石头,一截朽木。 闻潮生有些感慨,也觉得可惜,若是徐一知没有离开,那他们现在还能再打一场。 闻潮生很想跟徐一知打一场,如今书院內的四境,唯有徐一知可以让闻潮生放开手脚一战,且他相信,徐一知也需要一个新的对手。 月升日落,闻潮生在思过崖中一直坐到了天黑,起身时,自袖间取出毛笔,也在这满是血字的崖壁上留下了一个字。 ——永。 毛笔上空无一物,所以崖壁上的永字亦不可见,但这个字落笔之后,却散了崖壁上所有的杀气,只留下了闪烁的月辉。 “你变得不一样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闻潮生回头看向身后,发现竟然是翰林的管理员之一,张拾得。 对方立於他身后十步之距,单手负於身后,另一只手上拿著一本书,捲成一团握於掌间,淡淡的星辉淌於露出的半角扉页。 “张先生,是院长让您来的?” 被闻潮生一下点出,张拾得承认得十分乾脆。 “自然,说实话,我倒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如此清净,与翰林也无二了。” 闻潮生笑道: “之前不清净,只是现在清净了。” 张拾得缓缓来到了闻潮生的身边,认真看著崖壁,说道: “因为你写的字?” “张先生看出我写的什么了?” “是个“永”字。” 简短的对话,昭示著张拾得的確不凡。 “敢问先生,来此找我所为何事?” 张拾得侧目,静静打量著闻潮生,说道: “明日你將要参加四国之间年轻修行者一辈最为严厉的廝杀,院长让我来教你一门功夫。” 闻潮生微微一怔: “什么功夫?” 张拾得道: ““太岁枯荣”。” 闻潮生闻言眉头一皱。 “翰林……好像没有这门功夫。” 张拾得微微一笑: “的確没有。” “这门功夫,天底下只有两个人会。” “一个是院长,还有一个是我。” 闻潮生眸光幽深: “这是……参天殿圣贤留下的武学?” 张拾得轻轻摇头,將手中的书卷递给了闻潮生,后者翻开一看,扉页上留著三个熟悉的字: ——“汪盛海”。 第393章 倒写永字的创始人 … 闻潮生拿著那捲书,內心泛动著的浪潮隨著目光在暮色下肆意翻滚。 他清楚地记得一件事。 “汪前辈……不是没有修行过么?” 汪盛海在齐国是一个非常出名的人,不只是因为他编撰了“治国论”,还有他犟种一般古怪的脾性。 张拾得徐徐踱步至壁下盘坐,双目凝视著洒在地面上的清辉,渐渐与闻潮生讲述起了当年关於汪盛海以及院长之间的渊源。 “不修行,不代表他不能研究武学。” “汪盛海早些年在书院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刺儿头,你知道院长特別特別偏爱程峰,其中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程峰几分神似汪盛海,让院长总觉得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见到了逝去的故人。” “当年汪盛海觉得书院非久留之地,决心要离开书院,去往天下游歷,但他在修行方面全无兴趣,院长为了能让汪盛海有自保的能力,將他锁在了翰林之中,告诉汪盛海什么时候修行破了四境,什么时候放他离开。” 说到这里,张拾得神情极为感慨,像是见到了多年前的老友,又像是……遗憾。 总之,他眼底的神色过於精彩,精彩到让闻潮生相信,汪盛海滯留在翰林这样无趣的地方时,曾也发生过一段极为有趣的事。 所以闻潮生安静下来,他也盘坐於张拾得的对面,听他讲述起了许多年前被尘封於记忆深处的事。 “汪前辈最后四境了么?” 张拾得: “没有。” “当年的翰林存书可远比如今的多得多,汪盛海用了一个月看完了翰林里所有的书目,然后他费了一个月的时间思考,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撰写,最后留下了这本“太岁枯荣”,离开了翰林。” “这是最有意思的事情,院长在汪盛海的身上留下了一道禁制,这道禁制唯有在汪盛海四境之后才能破开,那时他才能离开翰林……但到了最后,直至汪盛海离开时,他身上的禁制依旧存在。” 闻潮生好像听明白了: “汪前辈是用了另外一种方法。” 张拾得: “是的,汪盛海没有修行,却似乎对於修行之事了如指掌,思绪通透。” “他观遍了翰林所有关於修行的书籍,找到了院长在他身上留下的禁制的原理,並且使之无法触发,然后离开了书院。” “那本“太岁枯荣”后来被送至院长那里,经她观摩之后,却什么也没讲,只说了一句“可惜”。” 闻潮生笑了起来: “是很可惜……这样的可惜,在许多年后,又遇见了一次,对吧?” 张拾得回道: “的確如此。” “书院后来来了一个叫程峰的天才,未来成就兴许前无古人,可阴差阳错,他最后自废了武功,院长仍是没有留住他。” “程峰走后,院长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她这些年总是因为汪盛海的事情而自责,上次与我讲述的时候,她却说诸如汪盛海、程峰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留在书院。” “她一直认为,是因为她的失职,葬送了这些天才。” “现在,她讲这些天才正是因为离开了书院,才绽放出了属於他们的光。” 闻潮生想到了自己曾与院长有过的交流,隱隱明白了张拾得说这些的意义。 他道: “院长没有留下汪盛海,没有留下程峰,也知道不能留下你。” “她说,这是能唯一送你的东西。” 张拾得离开之后,將闻潮生独自留在了思过崖中,后者静静翻看著这本“太岁枯荣”,表情自最初的好奇,渐渐变成了讶异,最后成了认真。 这是一门极其奇怪,极其邪门的武学。 邪门儿到什么程度呢? 它是一本用诸多武学中不能踩的坑或是缺陷拼凑出来的秘籍,与这世间绝大部分的修行路子截然相反,不像修行,反倒像是將人往绝路上逼。 可它精巧就精巧在,汪盛海用诸多修行派別中的缺陷相互解环,以毒攻毒,以病治病,愣是让这些诸多的“副作用”巧妙地交融,最终达成了微妙且坚固的平衡。 以残为圆,以缺为满,生交死叠,太岁枯荣。 让闻潮生真正惊憾的,不是这门武功本身,而是想要將这门武功撰写出来,必须要清晰入微地了解到百般武学的优劣,背后修行的根本逻辑。 若是撰写这门武学的人是仲春,闻潮生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震惊。 但偏偏写出这门武学的人是一个根本没有修行过的人。 而汪盛海能做到这一点,也只能说明一点,那便是他与程峰一样,有著无与伦比的修行天赋和一颗洞察本质的慧心。 可……一个不修行的人,如何洞察修行的本质? 这听上去未免过於天方夜谭。 难道世上真的有生而知之的天才? 崖风掠过闻潮生的身旁,將他身遭的杂草吹得乱晃不已,静听风吟的闻潮生忽地心有灵犀,微微抬起头,望著眼前的崖壁。 月光如水一样流淌,一个了无痕跡的“永”字在他眼前,闻潮生身子猛地一振。 “难道……” 他迅速翻动面前的书页,直至最后一页,上面同样留下了一个“永”字。 如今已將“永字八解”练至大成的闻潮生,一眼便看出这个“永”字是倒著写的! 虽然没有得到確切的回覆,但闻潮生觉得这个答案已经八九不离十。 ……倒写“永”字的方法,正是汪盛海摸索出来的东西! 他以字悟道,用拆解“永”的方法去拆解百家武学,然后编撰出了“太岁枯荣”。 当初阿水用武学的方式来摸索倒写“永”字的方法,与汪盛海竟是不谋而合。 … 第394章 思过崖的一滴露水 由於是取百家之短编撰而成的武学,太岁枯荣无论是在修行的方式还是修行的理念上与世间大流的方法皆不相同,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这门武学並不走丹海一道。 但修行这门武学的人,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前置条件,那便是要將永字正反写都臻至纯熟。 此处的纯熟自然不是指大成,其实像闻潮生在苦海县那样小有所成便已经足够了,这样的人在书院之中绝不算少,可直到如今,却也只有张拾得与院长习得这门武学。 这固然不是因为汪盛海留下的这门武学究竟多么难以参悟,这门学没能在书院之中得到普及,足以见院长的態度。 对方纵然未言一字,闻潮生却能了解她在想什么。 当初汪盛海摸索出“永”字的倒写之法,本意是为了借著拆解永字的方法来拆解武学,后来因为特殊的原因,院长纵容了平山王利用这种法门来製造假的家书,她心中对於那个自己最得意的学生有著莫大的愧疚,自然不愿意再將汪盛海留下的这门武学传授给那些根本“没资格”学习它的人。 以闻潮生如今的路子与境界,在修行“太岁枯荣”已然没有多大的意义,院长固然也知道这一点,但还是嘱託张拾得將这门武学传给闻潮生,是因为这门武学中有汪盛海对於“永字八解”更深的体悟,闻潮生沿著汪盛海编撰这门武学的路子认真走过,渐渐从中体会到了汪盛海当初的心境,也体会到了独属於汪盛海的“狂”。 能拆解“永”字,便能拆千般武学,解天地万物。 不知不觉,远方天已透亮。 一滴水落在了闻潮生的额头,顷刻间便滑落,奋不顾身向著地面砸去,却在中途被一只手掌轻鬆接住。 这滴水不是天降小雨,而是自岩壁上滑落的露珠。 凝结了一整个黑夜的清洌於掌心蔓延,闻潮生倏然紧握手掌,他起身梳理了一下衣服,向著书院外头而去,回到了云杉台。 这里人已然聚集了不少,昨日武弈的成绩被张贴於告示栏上,四国三境会武,齐国排名第二,书院徐凤凰与龙鸣野未参战,孙笑愚与梁荣败於剑阁王仲之手,燕国剑阁拿下了三境会试第一,王族今日笑得脸都要烂掉了,也不知昨夜到底贏了多少。 脸色最黑的要数陈国的人,无论是王族还是一些受邀的僧人,全都憋闷著一口气,似乎在等今日靠著佛子復仇,將昨天失去的统统要回来。 闻潮生去见了院长,双手將那捲“太岁枯荣”还给了她,接著便在书院的执事带领下前往了古戍棋盘。 初弈三局全胜者可直接进入决弈,三局两胜者需要进行第二轮的选拔,其中若是谁因为状態不佳,可以直接认输放肆武弈,成绩会做保留,最终排行时按照积分排名。 这是场毫无公平的博弈,也是一场最为公平的博弈。 实力弱小者,或能靠著不错的运气躋身前列,而实力强大者,也可能会因为运气太差而被早早地淘汰。 一群人立於古戍棋盘外的空地上静静等待,彼此之间相互打量,寻找著自己的对手。 而自闻潮生过来之后,便一直有双眼睛在他的身上徘徊。 冰冷,阴翳,不怀好意。 不必想,闻潮生也知道是谁。 但他並不在意。 很快,隨著参与者全都抵达此处之后,书院相关的负责人便双手捧著一张纸卷,徐徐为在场的参与者诵读相应的规则与注意事项,结束之后,他便按照名单,带著最先的二人进入了古戍棋盘中心,那里是一处绝佳的战斗场地,方圆百米之地空无一物,隨意参与者如何发挥。 第一次登场的是陈国的一名僧人与赵国轩辕氏的一名修行者,这场战斗打得特別激烈,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 最终那名僧人输了。 他死在了里面。 轩辕氏的修行者没有给僧人投降的机会,直接用掌间的短枪捅穿了僧人的嘴。 鲜血洒在身上,他將这视为自己的荣耀。 第二组上场,只持续短短的一刻钟。 燕国剑阁的剑客败了赵国一名年轻道人。 二人都没有多少消耗,看样子该是道人认输了。 到了第三场,便是书院闻潮生对阵书院乔簇,二人在执事的带领下来到了古戍棋盘的中央,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血腥味,第一场战斗过於惨烈,远处还有血渍斑驳,未被掠过此地的微风完全涤净。 彼此相对不过十步,执事离开,行於远处石桩下站立。 武弈开始,二人却未动。 乔簇浑身绷紧,死死盯著闻潮生,如临大敌,见闻潮生没有进攻的意图,心头忽而一动,说道: “昨日的提议,师弟考虑得如何?” 闻潮生立於原地,轻风渐扰,髮丝轻轻飞拂,他双手交叠放於身前,平静道: “这儿离得远,云杉台上的人听不见我们讲话。” “乔师兄,三局两胜便有机会杀入决弈,我给你认输的机会。” “给自己留点脸面,也留点气力。” 乔簇闻言,胸口的火气顿时又被挑动了起来,他袖下的拳头攥紧,皮笑肉不笑道: “师弟莫不是也太瞧不起师兄了?” “昨日我主动降下身段,亲自来找师弟,也是为了书院和师弟好……师弟莫不是真以为,师兄在书院里的名头是吹出来的?” 闻潮生凝视著乔簇,沉默片刻,摊开了自己右手的掌心。 那滴思过崖的露水竟仍安静地摊在那里。 风拂过他的指缝,似有了力量,轻推这一滴露水去於指尖。 阳光蕴於其中,使得这滴露水晶莹剔透,犹如世间最为绝美的水晶。 “师兄,慢走。” 言罢,闻潮生弹指。 露珠炸开,其间刺目破碎,阳光成了剑光。 一道剑鸣惊彻,远方山林群鸟惊飞。 弹指之后,闻潮生平静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直至他走远,乔簇才猛地朝前栽倒,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 第395章 参天殿的注意 闻潮生用行动告诉了眾人一个事实,前日那一指可斩三境,今日亦可斩四境。 这场战斗结束得太快,闻潮生离开的时候,负责裁决的七名书院执事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直至乔簇倒在地面上的那一刻,几人才被迎面的风惊动,迅速前往查看了乔簇的情况,在確认对方已经重伤,完全失去了继续战斗的能力时,他们终於给出了判决,並让人带著乔簇前往太医阁进行救治。 远方的云杉台上,一眾观战的人都陷入了沉默,场面死寂。 即便离得极远,他们也看见了一闪即逝的剑华,见到了受惊而飞的鸟群,听到了那一声悦耳慑神的锋芒。 直至乔簇倒下的时刻,不少王族的內心还蔓延著一阵荒谬,他们理所应当地认为,这很可能是一场书院与书院同门之间的假赛,目的就是为了保存己身的实力来应对后续的两场武弈。 可很快,他们便见到了书院的长老得到了消息,在名单上抹去了“乔簇”这个名字。 这意味著,乔簇已经被淘汰出局了。 方才並非是一场假赛,而是最为纯粹的碾压。 得知了这个真相的眾人,表情骤然都变得极为精彩,先前跟隨乔簇一同来找闻潮生的那两名跟班神色难看,其中一人想到自己昨日竟然还敢站出来指责闻潮生,不免有些后背发冷。 若是昨日里闻潮生真的动怒,给他一指,那他不但顏面尽失,现在还应该在太医阁里面躺著。 乔簇固然为人自傲,但本人也已抵达四境上品,再加上本身的確有些天赋,在书院內排行前列。 由此而观,能一招將他制服的闻潮生,如今的实力又到了怎样的地步? 书院眾人的沉默中是惊诧,惊诧的背后却又是一股没由来的安心,如今正值四国会武,无论闻潮生过往在书院的名头有多么糟糕,有多么不討喜,但在此刻,他的强大便是书院年轻一代的强大,他获得的荣耀,便是书院年轻一代获得的荣耀。 集体荣誉感同样可以成为虚荣的一部分,一个弱者会因为身在强者的团队中而觉得理所应当的自豪。 与高敏一同站在云杉台口观战的王鹿忘记了將手中的糕点送入嘴中,他怔怔地遥望著已经被打扫乾净的古戍棋盘,想起了昨日闻潮生同他讲过的话,不免出神,直至高敏的惊嘆將他拉了回来。 “这才过去多久,闻师弟竟已经强到了这样的程度了……如今书院除了徐师兄,只怕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吧……” 王鹿记得那个下著暴雨的夜晚,笑道: “潮生师弟是真正的天才,从他被关进思过崖的第一天起,书院的绝大部分人就该明白这一点了。” 高敏双眼泛光,异彩折现: “听说此次会武,三国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都来了特別不得了的存在,本来徐师兄不在我还有些担心,而现在……我很期待后面的武弈。” 观摩高手间的战斗也是提升自我的一种绝佳方式,而诸如如今这般的四国会武,。 除了云杉台,参天殿內亦有圣贤为之惊讶。 “吾等传下的儒术中,似乎没有这样的剑术。” “的確没有,此子悟性甚高,这一指剑法已然沾著半分道蕴……奇怪,先前竟无人注意到。” “要召他入殿么?” “莫急,再观察观察,既是书院的学生,会武结束之后有的是时间。” … 从古戍棋盘出来之后,不少参与者皆带著讶异的目光观察闻潮生,另外两名要与闻潮生武弈的参与者见到闻潮生出来的这么快,本以为是闻潮生与那名同门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但很快他们便见到了被抬著出来的乔簇。 他们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任沐风抱著自己的剑到了闻潮生的身旁,对著他挤眉弄眼道: “潮生老弟,这可是你同门啊,下手怎么这么重?”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道: “已经下手很轻了。” “换作两个月前我那脾性,今日他高低得丟条手臂。” 方才那一指,闻潮生下手虽重,但毕竟没有叫乔簇缺斤少两,事后慢慢调养些日子也便恢復了,真要如同他之前那般在书院之中断手断脚,乔簇这一战后,基本算是废了。 四境的武弈初弈会持续很长时间,在这期间,所有参与武弈的修行人皆不可离开空地,到了用膳的时间便有侍卫会送来精美佳肴与酒水。 少数几名在四境之中实力遥遥领先的修行者结束战斗都非常快,也不知是否是命运的安排,四个国家年轻一辈的较为强劲的修行人几乎都没有在初弈之中遇上。 由於初弈三战全胜,闻潮生过了正午之后,便与任沐风去到了空地远处的溪旁吃酒,他们第二轮轮空,倒是有不少休养的时间。 溪水潺潺,清泉流响,悦耳的白噪音放鬆著二人的精神,任沐风吃著小菜喝著酒,对著闻潮生问道: “方才你最后一场初弈对阵轩辕氏族的那人,为何下手这么狠?” 无论是第一场同门乔簇,还是第二场的陈国僧人,与闻潮生在古戍棋盘之中的对战都只是短时间里失去了战斗的能力,唯独第三场的那名轩辕氏族的修士,被闻潮生直接点碎了天灵盖。 根据任沐风对闻潮生的了解,如果不是其中有什么內情,闻潮生不会做的这么狠。 “我不喜欢嘴贱的人。” “以前我受制於人,做事总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现在不会了。” 闻潮生没去讲述细节,只给了任沐风一个简单的理由。 他不是因为变强之后而变得放肆,而是想通了。 酒过三巡,任沐风躺倒在了溪水旁边的鹅卵石群中,也不嫌这些石头膈应,就这么睡了过去。 … 第396章 冰河之上,金莲如灿(一) 他再醒来的时候,是被闻潮生叫醒的。 阳光正好,没了晌午时分的刺目,温柔得不像话,但空气中已经多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这一抹血腥味儿是从古戍棋盘的中心吹出来的,夹杂在风里的时候,像是让这看不见的春风长出了血脉,但又很快散开,任由无言的破碎零落。 任沐风知道,那里又死了许多人。 “其实我们来的时候,就收到了阁中给予的命令……” 他感慨一句,闻潮生问他: “什么命令?” 任沐风道: “杀人。” 闻潮生眼光闪烁: “为什么杀人?” 任沐风扫视了一眼周围,这里剩下的人已经很少了,稀稀拉拉不过六位,剑阁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位叫做“冯守真”的人,似乎经歷过一场恶战,正盘坐於不远处努力调息著自己的伤势。 “各个国家之间有恩怨,但国家之间的恩怨不能通过大型战爭来决断,久而久之,谁也不服谁,可谁也不愿意率先开战,因为四国之间的契约……所以,有什么矛盾,就得落实在这场四国之间的会武上,多杀一名对方国家年轻一辈的修行天才,本质上对於他国也是一种削弱,即便有限……” 他的话虽叫闻潮生惊讶,但又不觉得意外。 第二轮的初弈其实有不少修行者是可以进入决弈的,但不少能够进入决弈的修行者最后都选择了弃权离开。 他们的状態实在是太差,而进入决弈之后,只会遇见更为强劲的对手,继续下去,非但会落败,甚至可能连性命都会交代,不如直接抽身而退。 “你呢,你怎么不杀人?” 闻潮生隨口问了一句,先前与任沐风交手的三人皆未死。 任沐风挠头道: “哎,无冤无仇的……而且跟我打架的那几人看上去也没什么杀性,一念之差,索性算了。” 他的杀性不重,除了与本人的性格有关之外,也与任沐风的经歷有关,久在剑阁雪山悟剑,任沐风没怎么闯荡过江湖,与人更少有利益纷爭,自然天性淳实些。 “希望你回去不会受罚。” 闻潮生隨口一句,接著望向不远处统计名单的执事,又道: “马上要决弈了, 有机会的话,你可以让我见见那夜没有斩出来的“冰河”。” 顿了顿,他看著双眼仍旧带著朦朧的任沐风。 “能行吗?” 任沐风弯著身子,用清冽的溪水搓了搓脸,甩头道: “放心,酒醒了,酒醒了。” 立於空地中心的执事很快將名单统计完毕,最终確认了其他的参与者都已经淘汰或是退赛,最后对著剩下的六人道: “本次决弈,只剩下了在场的六位,请稍作等候,关於最终决胜的场次,我们仍旧以王族的抽籤决定。” 眾人等待了一刻钟,他们的决胜场次被確定下来,闻潮生看了看,颇为可惜地对著任沐风道: “好像没机会见识到你的“冰河”了。” 下一场,他对战从赵国来的一名小道士“玄诚子”。 这名小道士也是以三场初弈全胜的战绩进入的决弈,闻潮关注过他的战斗,这小道士看似平凡,实则非凡,三场战斗虽然皆耗了不少时间,但每一场的时间几乎一样,这便意味著,小道士有刻意控时的可能。 而任沐风的下一场战斗,则是对战的“佛子”。 由於跟法慧接触过,所以闻潮生虽未与佛子动过手,但知道佛子非常强,超乎想像的强。 即便是如今的闻潮生,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拿下法慧,自然也不一定能胜过佛子。 闻潮生觉得,任沐风虽然也是四境中的佼佼者,但想要胜过佛子只怕不易。 “一个小道士而已,你太低估自己了,潮生老弟。” 任沐风一拍闻潮生的肩膀,露出了自信的笑容,阳光淌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像个绝世强者。 闻潮生抿了抿嘴,低声道: “第一场你打佛子,那傢伙强得可怕,打不贏赶紧认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他应该不会痛下杀手。” 任沐风闻言一怔,隨后侧目望著不远处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和尚。 “就他?” “一招之內拿下。” 闻潮生拍了拍他肩膀: “好运。” 书院执事很快便將二人带入了古戍棋盘的中心,走时,任沐风回头对著闻潮生歪嘴邪魅一笑,还拍了拍自己胸脯,指了一下闻潮生,一副“我无敌,你隨意”的表情。 闻潮生则是很敷衍地举杯回敬了一下他。 进入其中,地面到处都是鲜血。 佛子与任沐风分立两侧,任沐风见佛子面容平和,眼神清澈,总有一种对方是一名涉世不深的孩童的恍惚感,便对著小和尚说道: “小和尚,要不你认输,直接回去吧。” “看你年纪这么小,我真不好意思欺负你。” 法照善解人意,也不客气,对著任沐风道: “那小僧先出手,施主小心。” 任沐风闻言也是微微点头,他左手持剑,並未拔出,认真地看著对面的法照。 他固然不认为自己会输给小和尚,但闻潮生的叮嘱,他也並非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法照双手结印,身后乍现金色佛轮,一股恢弘的佛音自佛轮中吟出,十八瓣佛轮化为莲,绚烂夺目,宛如山岳一般的可怕压力乍现,袭向了任沐风! 后者面色渐渐凝重严肃,右手已经下意识地摁在了剑柄之上。 霜,已凝於剑鞘。 … 第397章 冰河之上,金莲如灿(二) 陈国有诸多的寺庙,一座寺庙传一门佛法,寺庙不同,佛法不同,眾说纷紜,无一而论,但在诸多的寺庙传承之中,关於一样东西的说法却十分整齐,那便是“转世”。 陈国的僧人认为,他们身上的“佛轮”便是古之佛陀转世的证明。 那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印记,如丹海一样,明明存在,但无实体,是藏於神念虚无縹緲深处的禪意。 那些僧人的说法是,佛轮越多,他们前世的修为也便越高。 若是佛轮十二瓣往上,前世便可能是某位大佛。 当然,虽然这种转世之说一直无法被证明,但有一点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那便是佛轮瓣数越多,其佛法悟性也越高,他人苦苦难以明悟、不得解脱的深奥佛法或武学,多一瓣佛轮,也许就是另一番天地。 法照六岁时在寒山寺外点化一只鸣蝉,让只有三个月寿命的鸣蝉活了足足三年,三年內,这只蝉无论春夏秋冬,皆在寒山寺內的雨亭蛰鸣,无惧秋霜,无惧冬雪,直至三年后,那只蝉於寒山寺中龙纹金钟的顶部而逝,走时,金钟无击自鸣,天降骤雨。 后来寒山寺追宗溯源,找到了点化鸣蝉的小和尚,十一岁那年,小和尚开了佛轮,一轮十八瓣,伴有灿然佛光与浩荡佛音,自此惊动陈国,佛子出世。 之所以他被誉为佛子,是因为在数百年前时,还有另外一名大佛有十八瓣的佛轮,便是坐化十万雪山的弥勒。 弥勒大佛的佛轮同样开十八瓣,可化金莲,在陈国的佛宗內部,十八为大合之数,囊天括地,涵盖万物。 自那日起,陈国的诸多佛宗便传出了说法,说弥勒大佛当年坐化之前,神魂遨游寰宇,於生死之间寻得轮迴之法,数百年后斩断因果,化为如今的佛子。 有了弥勒这层至高的光辉在身上,法照的地位自然一日千里,恰巧他的师兄法慧那里出了些“意外”,他便理所应当、绝无二话地成为了佛子。 而他的天赋,也的確没有叫陈国的眾人失望。 今日站在了这里,法照一出手,便叫任沐风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压力,尤其是见到他身后那盛放的十八瓣金莲,任沐风的心中竟下意识有了一种蚍蜉撼树的无力感。 好强的禿子。 他心头感念,可握剑的手未见半分胆怯,五指发力之时,剑鞘再不能封住藏於其间的北风。 任沐风拔剑,剑气裹挟著剑身,霜凝成雪,凛冽至极的剑气斩向了佛子,后者挥过手,身后一瓣莲绽放炽烈金光,顷刻间融这凛冽剑气於无形。 然而剑气之后,还有一柄疾刺而来的剑,快到看不清,法照不徐不疾,早有准备,他右手双指並指,抬手蘸著一缕莲光,朝著下方一拉,莲华如稠墨而落,与剑锋相触时,鏗鏘之声爆裂,余威隨气浪翻滚,將远方观战的执事衣角吹得飞扶。 佛子双指犹如金铁,夹住了任沐风刺来之剑,剑尖在这一击的恐怖余威下不断震颤,二人目光也在震颤的剑影中交叠。 法照依旧如先前那般,眼神清澈如泉,虽在战斗,却不见丝毫杀意,而任沐风则是一改曾经的懒散与吊儿郎当,变得极为认真肃穆。 他开始重视眼前的这名对手,开始体会到了闻潮生对他那句告诫的含金量。 “……” 二人之间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剑尖停止颤动的剎那,任沐风腕间发力,丹海之力贯通经脉,震开了法照的双指。 在这一刻,他忽见法照身后的金莲再灿一瓣,心中危机顿生,下意识抽身而退,裹挟著艷阳暖意的清风似乎托举住了他的双足,使得任沐风的身形飘忽不定。 与此同时,他横剑於胸前,寒霜凝结,剑气筑成冰墙,隔绝二人之间。 不消片刻,任沐风便退於法照十步开外,但心中对於危险的警示仍未半分消退,他目光扫视周遭,眉头微微一皱。 剑气凝结的冰墙之后,法照双手指法交叠,佛印再变,身后金莲第二瓣叶上有经文流转,印於法照眉心,他抬右掌,掌心与天日相映,似纳阳藏阴,后对著剑气冰墙背后的任沐风一掌印出,剑气冰墙顷刻间焕然而散! 无数阳光挥落下的斑点乍然变得尤为炽烈,任沐风抬头时,被这明明不算刺眼的大日照得根本睁不开眼,炽热之中隱隱流露著一股威严,仿佛匿於刺目深处的根本不是太阳,而是佛陀的眼。 那无法直视的刺目中,有不能敌的恐怖。 任沐风轻轻嗤笑了一声,腕间的长剑翻转,毫不犹豫地刺向了空中太阳的方向。 仿佛能够融化万物的炽热在触及冰冷剑锋的那一刻遇见了阻碍,后者像是块冥顽不化的万年寒冰,硬生生抵著这刺目逆行而上,不过三尺长的剑,却仿佛於白驹过隙之间跨越了无限的距离,成功地刺中了源头。 源头既不是太阳,也不是佛陀的眼。 而是一只手掌。 剑锋与这只沐浴在金光中的手掌触及之时看似极慢,实则极快,转瞬你来我往便是十招,任沐风虽然於雪山悟道,有一剑冰河,但他的基本功同样硬得令人髮指,这些基本功变现在了一招一式,一瞬一剎之间,佛子明显觉得自己压制了对方,但就是找寻不到拿下对方的契机。 天下修行,千路万劫,不同的人修行方式不同,战斗的风格也自然不同。 起初任沐风与法照硬碰硬,在发现自己被轻而易举压制之后,他便立刻意识到了法照的强度,即刻改变了战斗的风格,让自己的身法与剑势皆变得轻灵飘忽,难以捉摸。 他这么做,一边是静待对方心焦气躁,露出破绽,一边在寻找施展“冰河”的契机。 第398章 冰河之上,金莲如灿(三) 云杉台上,观战的眾人无比紧张,尤其是王族。 进入了决弈,各个国家的王族的赌局也变得夸张起来,许多人甚至迫不得已被裹挟著拿出了自己传家的宝物,或是一些更为珍贵的东西,参与进入了这些赌局之中。 在见到了佛子的强大之后,陈国的那些僧人或王族,面容之间皆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们之中也不乏有三境四境的修行者,目光锐利,能看出任沐风被佛子压製得很深,这局博弈,他很难翻身了,输掉武弈只是时间的问题。 至於书院与赵国那边儿的人,自然是希望这场战斗越激烈越好,来到了决弈的最后六人,除了剑阁的另外一人,几乎状態都很好,所以他们斗得越是激烈,对於剩下的人就越是有利。 “这佛子如此可怕,待会儿闻潮生那个魔头会不会对付不了?” “难讲,若是这剑阁来的人能拼著一口气重创佛子,书院的贏面该是不小。” “你们就这么確认闻潮生能胜过那个年轻的道人么?” “这不是铁板钉钉上的事?” “那年轻道人不简单,很会藏拙,先前的初弈中,他有意在控制武弈的时间,实则他与他的对手之间差距极大,不过大部分人都被他给欺骗了……但愿闻潮生不要轻敌。” “……” … 在眾说纷紜之间,古戍棋盘上的战局再度发生了变化,佛子金莲开二瓣,用六门佛法来压制任沐风,后者却在这短促且激烈的战斗中找寻到了答案,那便是以法照如今的能力,可能极限只在三或四瓣金莲,无法开出第五瓣。 如果是这样,他或有胜机。 与法照再度分开之剎,任沐风的步法再变,剑势忽由轻灵变得沉重。 云沉於土,化之为岳,他挥剑而出,千钧之力藏於一发之间,锋利的剑刃似成重锤,每一击都发出极大的动静,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了法照一个措手不及。 他在陈国贵为佛子,实力强大,天赋异稟,但似乎对战经验缺乏,与任沐风连对三招之后,法照意识到自己需要改变战斗风格,於是觅得一个机会,双手合十,双足踏地,原本本柔和的五官忽有怒目金刚之像,面对任沐风的第四剑时,法照一掌拍出,势大力沉,可与剑势相触的霎那,法照口中却发出了轻微的“噫”声。 他这一掌竟仿佛拍在了之上。 对方原本沉如山岳的剑势,在第四剑的时候忽然变换,重新回到了轻灵犀利,绕过了法照这辟水断浪般的一掌,直取法照胸膛! 法照顺势而退,变掌为指,而任沐风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变化,提前一步改换攻势,以强击弱,逼退了法照,让其狼狈不已! 一步慢,步步慢。 法照像是陷入了任沐风设下的罗网,走入怪圈,后者不断用莫测凌厉的攻势逼迫法照,让他不得不跟著变化,让他失去清晰思考的能力,如是將法照拖入泥潭,使得他在疲於应付之中露出破绽。 五十招后,法照的左臂僧袍被斩掉,一百招后,任沐风手中长剑的剑锋在法照的侧脸上留下了一道极浅的血痕。 远方观战的眾人自然看不见这道血痕,可任沐风能看见,虽然是一道浅到完全不影响这场战局的伤势,但对於任沐风而言,这道伤痕的意义重大。 直到现在为止,任沐风仍然没有大开大合与法照相战,未用出从那场大雪中悟出的杀招,而是以基本功在不断消磨著法照的耐心,他像是一个老成的猎人,在一步一步勾引著法照犯错。 不少观战的人都看出了局势对於如今的佛子极为不妙,他的强大在任沐风老道的经验面前无法发挥,再这么下去,一旦他露出了破绽,二人之间微妙的平衡就会顷刻间被打破。 陈国的王族很急,到现在为止,他们是输得最惨的一家,若是佛子这里无法拿到一个好的名次,帮他们扳回一城,那这次会武,他们会失去很多东西。 与其他国家的王族不同,陈国境况特殊,王室宗亲每年会拿出大量的钱財去供奉僧寺,所以他们的腰包並没有多么宽裕。 这一击对他们来讲,会伤筋动骨。 而陈国的僧人也很急,此战关乎他们整个佛国的顏面,多少年出了这么一个佛子,若是止步於此,会让他们之中的几家大宗失去威信与话语权。 赵国道门与轩辕氏族,以及齐国的书院里不少观战者同样急,若是佛子就这样落败,完全没有消磨任沐风的状態,对於其他的参战者会是极大的威胁! 但即便这么多人著急,法照却不急。 他的確应付得狼狈,但狼狈得仅仅是外表,即便面对方才那险些穿胸的一剑,法照依旧神情自若。 在任沐风再次变换战斗风格的时候,一直慢上半分的法照,这一次却忽然快了半分。 “我明白了。” 他眸子泛著微微的亮光,没有去开金莲第三瓣,但却在指掌交叠间扭转了战局,由被压制的一方变成了压制的那一方。 任沐风惊讶地看著面前的小和尚,凭藉身法拉开了微妙的距离,仍旧是选择主动出击,剑招变幻,却仍旧被法照制约得死死。 砰! 战斗到此,法照第一次真正抓住了任沐风的小尾巴,蕴藏佛轮金莲之力的一掌推出,不但破了任沐风的剑势,还断了任沐风的身法,逼得对方不得不硬接这一掌! 任沐风以剑身相接,左手手指轻弹剑身,剑鸣卸去了几分法照此掌的力道,但仍然无法完全化解此掌的可怕威力,他倒飞数丈,狼狈落於地面,由后退了数步才勉强站稳了身形。 法照没有趁著这个机会追击,他双手合十立於原地,面色恬静地凝视著任沐风。 但那双认真的眼已告诉了任沐风,他也认真了。 “……不愧是佛子,潮生老弟进来之前,跟我讲你是个很难缠的对手,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任沐风收剑於鞘,一边翻动著手腕,一边来到了佛子的面前站定,凝视著这个强大对手的双眸。 “看来普通的办法拿你不下了,既然如此……” 他缓缓將手重新放於剑鞘之上,五指轻放於剑柄之上。 风云之势於悄无声息之中凝结。 一片雪突兀地出现,落於二人之间。 它婉转如幽蝶,它飘逸似轻鸿。 便是此刻,法照听见了河声。 冰河。 他无法去思考为何这会是一条冰河,大约是因为它的浪声,流动声都极冷。 冷得浸人肺腑,冷得摄人心魄。 云杉台上,所有观战者都看见了一件事,那便是隨著任沐风重新將手握於剑柄之上的时候,法照身后的金莲……正在逐渐黯淡。 … 第399章 冰河之上,金莲如灿(四) … 一层寻常人不太能看的真切的“势”隔绝了吹入棋盘的春风,持剑未动的任沐风立於凛冽的中心,立於那条法照看不见却能听见的、死寂无声的冰河之中。 於无声中听见一条冰河,那是怎样玄妙的感觉? 法照说不上来。 他曾在佛国与诸般高手论经讲道,听一些五境的大佛讲述过,剑阁有开悟者,可纳天地万物凝於一意藏於剑中,这种偏门的拭剑之法练至大成可以无视境界的差距,直接与五境强者叫板。 所以在来之前,法照一直在寻觅以四境之躯对抗五境强者的方式。 他並非好强斗狠,只是单纯地因为身在佛国实在太无聊,每日都被供奉在寺庙中,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过於无趣。 而今他对上了剑阁年轻一辈的强者,法照忽然真正来了兴趣。 剑意……那到底是什么? 真的能將一条冰河藏进自己的剑中么? 怎么做到的? 法照並未趁著任沐风凝势之时进攻,既不是自大或自负,而是当任沐风將手摁在了剑柄之上时,他就已经变得极为危险。 隱隱约约之间,法照在那条冰河上见到了自己的尸体。 相由心生。 他在恐惧。 那一片飞舞摇晃的雪终於落地,任沐风在这个突兀的瞬间拔了剑,剑刃上映出了一双冰冷的眼睛。 剑一动,冰河便动了。 无穷无尽的寒冷在顷刻间吞併了法照,吞併了这片区域,天上落下冰晶,法照低头时,见自己不知不觉双脚覆满了冰晶,置身一条完全被冻结的冰河中。 他在冰河的这头,而任沐风在冰河的那头。 冰河之上,寒风凛冽,任沐风飘逸的身影立於远处,看不真切。 渐渐的, 法照忽然感觉到他的双脚在震颤。 他低头, 那些冰河之中的冰晶开始蠕动,每一粒都由剑气包裹,莹莹而立。 双手合十的法照凝视著那些冰晶片刻,清澈的眸子里呈现出了好奇的神色,忽而一只冰晶猛地从脚下射向了他的眼,被法照稳稳抓握於掌间。 二者僵持片刻,冰晶倏然炸裂,飞舞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这些碎片与法照的肌肤擦过时,碰撞出了金色的辉芒。 那是金莲的力量。 即便此时此刻,法照身后的金莲已被冰河之上的雪风压製得几乎不可见,但它依然存在。 “你的金莲好像在流血。” 任沐风的声音从遥远的冰河那头传来。 “这样的剑,冰河里有无数,你要不要开金莲第三瓣?” “再不开,怕是没机会了。” 任沐风未在第一时间绞杀法照,既是因为他很想看看法照的第三瓣金莲,也是因为打到现在,二人並非完全奔著输贏而去,都將对方当作了修行路上难得的磨刀石。 对於他们来说,能有一个这样对决的机会十分难得,无论输贏,未来对於他们的修行之路都大有裨益。 面对任沐风的逼迫与提醒,法照双手合十,用脆生生的声音回道: “金莲自会在它盛开之时盛开。” 言罢,任沐风见法照抬脚,一步一步朝著冰河的上游而来。 他每一次落脚,都会將诸多的冰晶踏碎,凛冽剑气飞散,不断与法照身上的金莲之力对抗,对法照身上的金莲造成影响。 法照宛如一个苦行僧般,虔诚双手合十,一步一步去向了冰河的那头。 他越往前走,风雪便愈大,脚下冰河之中的冰锥也愈发坚固,法照每一步踏出,下一步便会更加艰难,但他依然步伐稳健,直至行至冰河中端的时候,他才忽然停下站定。 行於此处,他能看清任沐风的脸了。 但同时他身后的金莲也已黯淡到了极限,先前繚绕瀰漫的金光,此刻依然几乎不可见,脚下冰晶犹如金铁若是没有金莲的保护,任沐风都不需要用力,法照自己就会溺毙於这冰河之上的寒风中。 “再不开第三瓣,你可能会死。” 任沐风仍旧在等待。 直至此处,冰河之中剑势已经酝酿到了巔峰,此处大势已成,犹如含苞待放的蕊,只差最后破壳而绽的一剎。 法照立於寒风之中,对著任沐风抬手,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请。” … 棋盘之外,隨著任沐风拔剑的那一刻,云杉台上的眾人便无法看清內部发生的事了,冰河剑意绽放,大量的寒雾將周围包裹,诸多心忧战况的观战者紧紧贴靠著云杉台的边缘,想要看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焦躁与担忧几乎写在了他们的脸上。 谁会贏呢? 眾人急躁地等待了好一会儿,那团寒雾之中突生变换,向著中间坍缩凝聚,有人瞧出了变化,用手指向了古戍棋盘,叫道: “要分胜负了!” 眾人围聚了过来,全部望向了战局中央,隨著那团寒雾坍缩之后,从朦朧半透明的白色渐渐凝聚成为了完全不透明的深蓝色,宛如一只没有形体的巨兽,將人吞噬包裹。 而此时,冰河之上,任沐风抬剑而指,无数冰晶忽自冰河中拔天而起,宛如龙捲一般向著他手中的长剑匯聚,这些冰晶遇剑而融,绕与剑身之上,分不清是水或是剑气,法照眼前的瓢泼大雪愈大,他抬起头,只剩下了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依然站在那里,站在大雪的中心,双手合十,面色恬静。 “佛子,看天。” 一道声音忽然提醒了他,佛子徐徐抬头,头顶的寒雾被什么忽然撕开了一条裂口,接著,他便见到了一条河。 冰河。 亦是剑河。 河间晶莹闪烁,像是天穹繁星,绝美璨烂,这一条剑河汹涌而下,直直奔向了法照,將他彻底吞没。 剑河中,一片辉耀,宛如独立尘世之外的一个单独世界,法照与任沐风三步之遥,相对而视。 “小和尚,你输了。” 任沐风开口,剑河中,法照身后莲消隱,几乎於无色。 后者满眼好奇地望著周围一切,略显稚嫩的声音充斥著讚嘆: “真是绝妙,美不胜收。” 任沐风对於小和尚的夸讚视而不见,只是问道: “小和尚,为何不开金莲第三瓣?” 法照问道: “施主为何这般想看第三瓣金莲?” 第400章 燎原之火 任沐风回答的很简洁: “就这么击败陈国百年不遇的佛子,我会觉得遗憾。” 法照沉默了一会儿,徐徐说道: “佛轮一直在那儿,金莲一直在那儿,无所谓开或者不开。” 任沐风道: “可它快要枯萎了。” “你认输,我弃剑,你便能活。” 法照唇红齿白,眸光清冽,他抬手指向了头顶: “施主,你也看天。” 任沐风抬起头,身子忽地微微一怔。 在这条晶莹剔透的剑河尽头,有金色的微光在闪烁,起初如萤芒微渺,后来竟开始燃烧。 烈火滔天。 任沐风眉头紧皱,如临大敌,似乎感受到了那团烈火中蕴藏的真意,好似真凤涅槃,燎原而来!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有意思。” 他道。 手中握住的长剑轻挽一个剑,接住了一片落下的雪,接著任沐风挥剑,將这片雪送入了冰河,它便沿著冰河逆流,那满河剑气竟开始隨著这片雪牵引逆流而上,爭先恐后,化为浩浪长波,汹涌袭上了远方剑河尽头的金莲。 不……是火莲。 法照走到了任沐风的身旁,与他一同遥望著天穹之上,观摩著这一场冰与火之爭。 “所以,第三瓣金莲早就开了,对吗?” 面对任沐风的询问,法照道: “佛轮不毁,肉身不坏。” 任沐风眉头一挑: “我能斩得那雪中一片枇杷叶,难道还斩不了你这佛轮?” 法照回道: “答案就在眼前。” 冰河浩荡无穷无尽,不断汹涌奔腾向了燃烧的火莲,却始终无法接近火莲分毫,河中的剑气在企图接近火莲的剎那便消融於无形,上面燃烧的火焰似乎永远不会熄灭,要炼化这条奔放狂躁的长河。 二者不断对峙著,谁也不后退半分。 可到了后面,火莲之上的火开始蔓延,开始沿著那条冰魄长河烧向了这头。 冰河之中,无穷无尽的剑气被这股不灭的野火点燃,它们炙烤著,寻觅著藏於冰河深处的那一片雪。 这看似用了很久,其实似乎只是霎那。 当冰河终於被火势烧乾之后,那片雪终於不甘地也隨著剑气融化。 沉默了许久的任沐风长长地嘆了口气。 或许是仰望得太久,他低头之时,眼前一片昏黑。 “真是灿烈的一场大火……” 任沐风闭眼迎接著这烧来的满河烈焰,但却只等到了法照清脆的声音: “哪里有火?” 任沐风微微一怔。 他重新睁开眼睛时,周围已经完全恢復了正常,没有冰河,没有金莲,也没有……火。 浓郁的乏力感袭上心头,任沐风单膝跪地,咳出了鲜血。 他受了內伤,已无力再战。 输贏已定。 佛子捡起了地面上的剑,双手交递给了任沐风,后者將剑收回,想开口说什么,却听法照说道: “多谢。” 任沐风形態多少有些狼狈,他失笑道: “谢我什么?” 法照將他扶了起来。 “来之前,法慧师兄告诉小僧,小僧会在四国会武中遇见很多天才,与你们交手,可以让小僧收穫很多在陈国无法收穫的东西。” “而今来此一趟,果不虚行。” 二人在战斗之中皆未展现杀意,算是一场纯粹的武学交流,战斗之后,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任沐风认了输,也没什么遗憾或是不甘。 技不如人,佛子的確很强。 第一轮决弈落下帷幕,云杉台上的陈国僧人们总算是鬆了口气。 守住第一轮,佛子的名次便不会差。 而古戍棋盘外,任沐风略有些狼狈地出来,略有些脸红地对著闻潮生道: “哎,可惜可惜,惜败!” “潮生老弟,你待会儿若是胜了,按照这一次的武弈规则,咱们估计是交不上手了。” 闻潮生笑道: “打架也没什么意思,回头还是喝酒吧。” 第二轮的武弈,是闻潮生对战道门玄诚子。 书院执事带著二人去到了棋盘的中心,而后退至远处,玄诚子对著闻潮生拱手行礼,轻声道: “道门,玄诚子。” 闻潮生回礼: “书院,闻潮生。” “开战之前,我想问一句……你要不要认输?” 玄诚子笑道: “既来参加会武,哪有未战先怯的道理?” 闻潮生看著玄诚子: “想清楚了?” 玄诚子单手虚引: “请。” 闻潮生抬指出剑,身如惊鸿,袖中那根笔隨心动,直刺向了玄诚子的手臂。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抓住了曾经在苦海县中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微妙”,也一点点摸到了吕先生当初想给他看的那扇“门”。 关於修行,关於剑道的“门”。 朴实无华的剑招,与阿水当初手中的刀兵有异曲同工之妙,虽是少了些什么,但也多了些什么。 於是,玄诚子在躲避的那一刻,发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 恐怖到让他头皮发麻。 ——他无法躲开闻潮生的攻击。 他必须硬接。 而当他凝聚全身丹海真力,挥袖而出以千锤百炼的阴阳化劲与闻潮生此剑相触之时,玄诚子又发现了第二件恐怖的事情。 ——他接不住闻潮生的剑。 一击既分。 所有的恐怖全都藏於最朴实无华之中,莫说云杉台,就连远处的几名执事甚至都没怎么看明白,玄诚子的手腕处便多了一个血洞,鲜血汨汨而出。 “还打吗?” 闻潮生没有追击,平静地望著玄诚子,手中笔尖被习惯性地轻轻转动。 玄诚子很强,但强度距离法慧之流还有相当的距离,他没有太多兴趣与他继续纠缠下去,如果他仍旧一意孤行,闻潮生会选择直接送他离场。 第401章 劝退 古戍棋盘中,闻潮生用行动告诉了玄诚子一个无法被迴避的事实,那便是这一剑能穿你掌心,便能穿你眉心。 二人之间的战斗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无论玄诚子有怎样厉害的绝招或武学,他首先需要解决一件事:如何规避或是防御闻潮生的剑。 如果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不可能胜过闻潮生。 甚至很难在闻潮生手底走过一招。 世上最为精彩的搏斗与对抗,前提都是建立在两方实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而玄诚子面对闻潮生,最本质的问题不能得以解决,他一身的本事都用不出来。 因为他既不够快,也不够强。 凝视著闻潮生手中的笔,玄诚子愣在原地许久,他的面容上呈现出了复杂的神情,闻潮生没有去催促他,给了他时间思考,望著一沾即分,双双站立在原地未动的二人,云杉台观战的眾人都陷入了疑惑之中。 “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不动了?” “这么打可真没意思。” “能催促一下么,就这么站著,也太过於无趣了。” “估计方才那一下是试探出来棋逢对手了,谁也不敢先动,先动者就会先一步露出破绽。” 眾人议论纷纷,对於二人为何站在原地不动发出了激烈的討论与爭议,会武进行到了这最后的决弈关头,不同国家的王族之间潜藏的矛盾与赌局都已经抵达了巔峰,可谓是爭锋相对,谁也不愿意后退半步。更重要的是,因为往届的会武,平山王强行以齐国恐怖的威慑力要走了赵王最爱的小女儿做妾,那时便將齐国与赵国的矛盾激发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出门在外,赵王哪怕不算赵国的最高话事人,他也代表著整个赵国与修行圣地的顏面,他被欺侮,是一件会让赵国所有人都感到愤怒的事。 赵国如今有两名修行者入了决弈,一名是闻潮生眼前的这年轻道人,还有一名便是轩辕氏族的轩辕青。 玄诚子的实力固然不如轩辕青,但出奇的是,春鳶君依然赌上了巨大的財富,此刻他坐於自己的位置上,在几名艷丽舞姬的服侍下笑眯眯地吃喝著,似乎对於棋盘中央的武弈並不感兴趣。 又过去了好一会儿,在观战的眾人终於沉不住气的时候,他们看见远方棋盘中央的道人率先动了。 但却不是与闻潮生交手,而是转身默默走向了棋盘的外面。 他此举便让观战的眾人倏然沉默。 所有人都明白道人这么做的意义。 他放弃了这场与闻潮生的武弈。 可是……为什么? 这场战斗明明才刚开始,二人也不过稍一触碰,玄诚子便认输了? “这怎么回事?” “不知道,书院那边儿现在也没有接到情况,估计还得等一会儿。” 所有人都对这场武弈的结果感到荒谬,已经到了决弈的部分,怎么还会有人不战而退,没过多久,书院的人更新了名单排次,有人上前询问,书院的人却只说道: “玄诚子称不敌,自己认输了。” “书院已经再三询问过他的想法,玄诚子自言不后悔。” “诸位若是有什么问题,回头可以与玄诚子相述。” 眾人闻言面面相覷,彼此眼中皆有惊骇与讶然,一击便见分晓,那书院看上去默默无闻的小子,真有这般强横? 这本该是令书院同门骄傲喝彩的事,但当它真正发生之后,徒为眾人留下的却只有寂静,这场寂静之中固然深藏意味,书院的同门不只是为之单纯的震撼,更多是无法言说的嫉妒与愤怒。 天才……又是一名天才。 他书院出了一名一名又一名天才,为何偏偏这些天才之中没有他们? 复杂的情绪蔓延在这些同门的心口,交织成为了狰狞丑陋的形状,甚至不少人一想到此次武弈有参天殿的圣贤们观战,闻潮生在会武结束之后很可能会因为优异的表现而受到圣贤们的关注,甚至破格受到点化,他们便觉得胸口妒火中烧,希望闻潮生下一场武弈能以十分狼狈的模样离场。 古戍棋盘之外,闻潮生从里面缓缓走出,外面余下的几人看向他的眼神皆发生了不同的变化,疑惑与戒备,玄诚子来到了轩辕青的身旁盘坐,与他微微点头,眼神一交换,轩辕青便已明白了许多。 见闻潮生这般快便让对方认输俯首,溪畔调息的任沐风忍不住感慨道: “这次武弈场次的排布实在是太乱了,就应该让你去跟那小和尚打。” 闻潮生盘坐於他的对面,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笑道: “我与你讲过,那小和尚厉害得很。” “现在你信了。” 任沐风颇为好奇地看著他: “你以前跟他动过手?” 闻潮生道: “没有。” “那你为何知道佛子很强?” “因为不强的不可能成为佛子。” “……” 闻潮生的回答让任沐风无言以对。 前者笑著喝了一杯酒,收纳了自己的玩笑话,正色道: “我与他的师兄法慧交过手。” 任沐风对於“法慧”这个名字不算陌生,方才他与法照的武弈结束之后,法照便提到过这个名字,而任沐风关心的自然是另一件事: “谁贏了?” 闻潮生微微摇头: “不是输贏之局,他学了紫金阁內的诸般江湖功夫,而那些功夫直接修行需要丹海,你知道,我没有丹海,所以我只能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学习这些武学或是寻找有关它们的破解之法。” “所以,那只是一场最单纯的武学交流。” “我只从其中窥见过法慧的实力一角,真要打起来,胜负不好讲。” “但他应该还没有徐一知强。” 任沐风问道: “徐一知又是谁?” 闻潮生回道: “书院的另一个四境强者。” “怎么没见他?” “他不在书院。” “在哪里?” “江湖。” “四国会武这般大的事情,他不回来?” “他有更麻烦的问题需要解决。” 第402章 终弈之局 任沐风想像不到有什么事情是比四国会武更大更重要的。 他盯著面前木几上的美酒,犹豫了一会儿,十分不甘地闭上了眼睛,继续忍著调息。 决弈待到轩辕氏族的轩辕青与剑阁冯守真决胜完毕之后,会分为两组进行最后的排名武弈,届时胜者与胜者相弈,败者与败者相弈。 即便无法爭得前三,但即便身在败者组,任沐风自然也希望自己能靠在前列,这样燕国的王族才不会因为他而输得太惨。 闻潮生看出任沐风的窘迫,在与法照的武弈之中他用尽了全力,但依旧不能胜,身上的伤既有法照的,也有来自於自己倾尽全力一击而受的反噬。 “你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谁?” “高夫。” “齐国人?” “对……你们的战斗方式有些像,他有一招“游神”,很厉害。” “游神……我好像听过,有多厉害?” “应该没你厉害,但在四境之中,已经是难得的高手。” “嗯。” … “喂,你喝不喝酒?” “……” “喝不喝?” “……” “那我给你倒上了。” “?” 任沐风睁开眼,无语的凝视著面前的这个该死的人。 “能不能不要打扰我调息,待会儿还会有一场恶战。”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说道: “你上一战所受的伤不轻,照你这么调息,没个两三日只怕缓不过来。” 任沐风无奈道: “所以还请潮生老弟莫要再拿美酒诱惑我了,若是回头下一战再输,我回去可就真的惨了……” 闻潮生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对著任沐风一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些,对著他道: “我教你一个口诀,你跟著练。” 任沐风闻言一怔: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现在?” “是不是……晚了点?” 闻潮生道: “不晚。” 他將不老泉的口诀传授给了任沐风,后者本已是四境的高手,对於修行一途颇有经验,再者天赋奇高,颇有悟性,不老泉又是北海道人留下的最为基础的奇术,他自然学来极快,初尝甜头之后,任沐风立刻发现了这门奇术的不凡,惊讶道: “这是何家术法?” 闻潮生瞥了不远处玄诚子一眼,压低声音道: “道门的。” 任沐风眼睛一亮: “你还自学过道门的武功?” 闻潮生: “莫问那么多,练就对了。” 北海道人將这三门奇术留於人间,有缘者得之,本是造福於世人,他也不算私传。 有了不老泉的帮助,任沐风的调息速度较之先前快了许多,內伤也在逐渐的好转。 距离他的下一场武弈时间不会太多,他固然也无法完全恢復,但状况也要较之先前他的调息方法要好太多。 第三场武弈是轩辕青与剑阁的冯守真。 冯守真与任沐风相识,二人算不上多熟,在剑阁中也极少见面,属於不同雪峰的师门,他的修为同样不弱,在初弈中遇见了强大的对手,一一战败,来到了决弈之中。 此刻,他已调息完毕,与轩辕青一同在书院执事的带领下进入了棋盘之中。 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 轩辕青走出棋盘的时候,浑身是血,脸上掛著兴奋与狰狞的笑容。 他的左手握著一柄断剑,尚在滴落著粘稠的血,而他的右手上,竟提著冯守真的头颅! 轩辕青將冯守真的头与断剑直接扔到了眾人的面前,对著面色冷冽任沐风挑衅道: “你们剑阁的人也不行啊,这傢伙弱得像个鸡仔,三五招都撑不住,世上皆传闻燕国之人善战,而今一见,也不过如此。” 面对轩辕青的挑衅,任沐风的手已经摁在了剑柄上,浓郁的火药味在空气之中瀰漫,直至书院的执事淡淡开口,二人之间的爭锋相对才终於散去些许。 “武弈之外的时间不允许打斗,有什么私人恩怨,离开齐国王都之后可以自行解决。” 轩辕青来到了溪水畔,用清冽的溪水仔细洗了洗自己的手,接著转身看著闻潮生与佛子,咧嘴笑道: “提醒二位一句,待会儿若是遇上我,趁早认输,否则一旦进去,怕是没有机会了。” 轩辕氏的武道造诣天下闻名,其族长轩辕老人又是公认的天下第一,氏族之中的年轻人各个好战驍勇,自然气盛。 轩辕青在赵国的名头很大,除去他惊人的天赋与修为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为人心惊的事,那便是此人性格乖张,出手极其狠毒。 与他交手的人,基本都是东一块西一块,这一点无论是在氏族內部或是赵国,亦无改变。 初弈中与他遇见的那三个人,都已字面意义上的肝脑涂地了。 面对他的威胁,二人皆无回应。 法照闭目诵经,而闻潮生则望著另一边的小溪喝酒,似乎在观察著溪水之中的游鱼。 面对二人的无视,轩辕青的眼底有狠厉的顏色闪过,但却没有再讲什么,他洗乾净了手上的血渍,静静等待著最终的对决排次。 此次对决胜者组与败者组,皆有三人,所以仍旧会有运气的影响在其中,而且极大。 先战斗的人……一定吃亏,状態都被磨得一空,还无法得到足够的休整,就得与另外一名状態完好的对手进行第二场,由是影响最终排名的运气因素实在太大,但这是书院决定的规矩,眾人无法拒绝。 不过书院一反常態,没有將最终武弈的排次交由王族来决定,而是让这六人自己抓鬮。 而最终出来的结果,也不尽人意。 书院闻潮生与轩辕青要打第一场,胜者与佛子再打第二场。 得知这个结果,云杉台上诸多观战的齐国王族感到可惜,而那些书院妒忌闻潮生的同门,却不住露出了怪异的微笑。 轩辕青是个强大的对手,更是个好对手。 若是能將闻潮生东一块,西一块地拆开,那便更好了。 至於书院的荣耀……丟些面子而已,反正这面子又不是他们丟的,真有责任,也不会落在他们的头上来。 当然,除了妒嫉闻潮生的那些人外,亦有不少担忧者。 譬如王鹿与高敏,譬如龙鸣野等书院中较为正常的学生。 他们一直在云杉台观战,自然知道轩辕青的可怕。 先前与轩辕青战斗过的四名同境……没有一个在他的手上撑过三招。 … 第403章 风雨藏剑(一) … 云杉台上,在確定了终弈名单之后,不少王族开始了他们新一轮的赌局。 终弈败者组优先开始,接著才是胜者组。 “你们有足够的时间考虑。” 轩辕青对著闻潮生与佛子咧嘴一笑,眼底瞒过了残忍的冷意,此刻任沐风从先前的上头中冷静了下来,他凝视著轩辕青片刻后,对著面前的闻潮生低声道: “他很强,而且很残忍,此次会武就是奔著杀人来的,如果不行的话,我建议你可以及早认输,毕竟你已经拿到了终弈胜者组的资格,就算认输 了,也是此次会武的前三,不算丟人。” 闻潮生笑道: “我记得剑阁好像是有一条规矩,在本门內修行出成绩的年轻一辈修士,会被投放到江湖之上歷练……” 任沐风点头: “是有这么一条规矩。” 闻潮生嘖嘴道: “你就该被扔到江湖上好好练练……不然还以为天下何处都与你的师门內一样规矩分明。” “江湖上的比斗,大都残忍,动则见血见命,对我来说,这是常事。” 任沐风颇为惊讶地看著闻潮生,对方年纪不大,甚至要比他还小些,但似乎歷练要比他深得多。 “可我初出剑阁,便遇见了一个带我喝酒的朋友,你若死了,我日后想来齐国玩,又该找谁喝酒去?” 闻潮生仔细想了想。 这个问题应该仔细想想。 因为无论他会武拿不拿第一,最后应该都活不下来。 “你可以去苦海县。” “说实话,苦海县比王城好。” “你在那里应该能遇见很多喝酒的朋友。” 任沐风一怔: “苦海县?那儿是哪儿?” 闻潮生遥遥一指: “在山的那边,看不见的地方,是齐国最南边、最荒芜的一座小县城。” 任沐风眸光微微一亮: “你会去么?” 闻潮生笑道: “不一定会去。” 任沐风略一思索,又问道: “那那位阿水姑娘会去么?” 闻潮生: “也不一定。” 二人的谈话至此终止了,败者组只剩下了他与玄诚子,现在该轮到他们入场了。 这场战斗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里面的动静不小,二人再次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状態都不是很好,但见任沐风脸上的笑容,眾人便晓得这场武弈是他贏了。 “你又用那个劳什子冰河了?” 任沐风一屁股跌坐於溪畔凌乱的鹅卵石群中,咳出一口血吐在了溪水里。 “他娘的……不愧是被吕前辈看中的人,你小子真是深藏不露啊,居然进去就能让玄诚子直接认输,怎么做到的?” 闻潮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同的人武学不同,战斗风格也不同,並非谁的特效华丽,谁就更强。 若是让三个月前的阿水来这里,管它什么冰河火河,佛子神子,大约也就是一刀的事。 正因为世间的武学演化了诸般道路,所以才会彼此之间相互克制。 高夫的游神一刀惊艷无比,不一样能被仲春徒手接下? 他打玄诚子,一是的確实力压制,二也算机制克制,玄诚子就算是实力再进一步,也很难再他手里撑过几招。 闻潮生喝下了最后一杯酒,將杯子放在了面前的桌几上,起身朝著书院执事走去,在他的带领下,与轩辕青一前一后地进入了古戍棋盘。 走入中心区域,二人相视对立,轩辕青双手负於身后,脸上掛著让人不寒而慄的笑容。 “此次终弈,定有无数王族权贵为之倾目,毫掷万金,若是你输了,非但丟尽齐国王族的顏面,还会丟掉书院的顏面,毕竟先前数届四国会武,书院总是第一,而今桂冠损於你手,日后必遭非议……但,此时你认输离去,能活一命。” “若是待我出手,你非但护不住书院的名,也护不住自己的命。” 闻潮生自然能隱约感觉到轩辕青的强与其他人的强不大一样,说他是目前遇见过的最为棘手的对手也不为过,面对轩辕青这表面劝慰,实则嘲讽的言语,闻潮生徐徐从自己的袖间拿出了那根笔,缓声道: “你也不要输得太难看,轩辕老人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结果氏族里面尽养一些酒囊饭袋,回回比,回回输给书院的一群儒生,若是此次会武你又输给了书院,不但人没了,还要遗臭万年,很难看的。” 他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此次会武,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轩辕青似乎被闻潮生戳中了痛处,戏謔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锋利起来,抬手指著闻潮生: “先撕你的嘴,再將你错骨分筋!” 他话音落下,身形便动了。 轩辕青的强,是最直观的强,他动时,周遭的空气噼里啪啦发出了骇人的爆破惊鸣之声,这种声音,往往只有武者挥舞兵器时才会发出,而轩辕青的身躯……就是他的兵器! 千锤百炼方为钢,他似乎在轩辕氏族之中修行著一种独特的锻体之术,这种术法似乎要比龙象金刚更为高明,不需要刻意去以丹海之力催动,他的身躯隨时隨地都仿佛都是一柄无坚不摧的绝世神兵! 轩辕青来得太快,甚至要比许多四境武者手中的兵器还快,闻潮生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死亡的心悸感便出现,面对轩辕青,他的视觉已经全然根本不上了,若是企图以双目去捕捉轩辕青的踪跡,那当他看见轩辕青的那一刻,便是死前的一刻。 幸是曾在小瀛洲內,闻潮生被阿水砍了一刀又一刀,而今他千锤百炼的本能早已今非昔比,在心念尚未动时,那根笔便已经先一步横在了胸前。 掌笔相触,轩辕青发出了一道极为轻微的“咦”声。 他此击固然看似平凡,实则大部分四境皆不可挡,但隨著他抓住闻潮生的那根笔时,轩辕青便知晓自己的这一击落空了。 轩辕青並非一沾即退,在抓住了闻潮生的那根笔后,他距离闻潮生不过半步,另一只手已经並指为抓,就要直接朝著闻潮生的面容抓去! 这一爪,他要撕下闻潮生的麵皮! 但在他出招之前,闻潮生已经先他一步做出了回应。 对於一个不止一次歷经生死,並且与阿水这样几乎一击必杀的绝世高手磨礪过千万次的人来说,闻潮生绝不会允许轩辕青这般危险的人距离自己太近! 第404章 风雨藏剑(二) 指尖的笔轻转,一片雪的寒冷,为轩辕青握住笔的掌心带来了整个冬天的凛冽。 先是入骨的冷,接著便是钻心的痛。 轩辕青下意识因为这一抹刺痛而鬆开了握住笔的手,闻潮生也趁此机会后退,躲开了那破面一爪。 二人拉开了距离,轩辕青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发现自己的手心竟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一缕鲜红顺著手心的纹路淌落,落於脚下的地面上。 他盯著手心的伤痕,眸光幽幽,嘖嘴道: “有意思。” “自我踏入四境的那一刻,你还是第一个让我流血的对手。” 闻潮生道: “也会是最后一个。” 轩辕青眯著眼,方才短暂的交锋暴露了很多,闻潮生这以笔为剑的一击,让他不得不开始正视面前的这个对手。 “像你这样自大的天才,我杀过很多,不差你一个。” 闻潮生: “那你来。” 轩辕青双臂一展,背肌如蝠张开,身上如龙一般的血气泛发著如妖似鬼般邪异的红色辉芒。 他似乎解开了自己的束缚,血管中流淌的血液竟然隱隱传出了河流沸腾奔涌的浪声,骨骼噼啪作响,跳动的心臟亦如战场的號令兵得到了衝锋的讯號,不断擂鼓,震天而响! 这辉芒渐渐散开,一股惊心动魄之感跨过了遥远的距离,传到了观战台上的眾人那里。 “骨如山血如河……这是轩辕氏留下的锻体法门“河山祭”,听闻数百年来,只有寥寥几人练成过,练成此法者,后来无一不入天人,成为了冠绝天下的至强者……” “这轩辕青难怪四境之后再未逢敌手,竟然修炼了这门功夫……” “这书院的那名年轻人也不简单啊,刚一交手,就逼得轩辕青直接动真格的了。” 云杉台上,一直对於会武似乎不甚感兴趣的平山王与院长,此时也来到了云杉台的旁边,目光幽远地望著古戍棋盘中央。 他们很关心这场战斗的胜负,又或者说,他们很关心那个年轻人的生死。 彻底解放的轩辕青面色流露著不允质疑的王霸之气,黑色的衣衫爆开,袒露稜角分明的上半身,血气缠绕其间,昭示著他的不可一世。 “你的速度很快,竟然能挡下方才那一击……那这一次,看看你还挡不得挡得住!” 话音落下的瞬间,轩辕青的身体便消失在了原地,留下了一道可怖的爆鸣声,一拳砸向了闻潮生的面孔! 这一次,不只是闻潮生,就连距离那般远的云杉台上观战的眾人都无法看清轩辕青的身影。 他仿佛是直接瞬移到了闻潮生的面前,打出了这宛如雷霆的一拳! 这一拳中,藏有万钧之力,仅仅是吹向闻潮生面容的拳风,便如刀剑锋利。 所谓一力破万法,轩辕青这一拳便深刻地詮释了这一点,当它足够强,足够快,足够刚猛的时候,便不再需要世间任何拳法的装饰,只需要挥出,便是奔雷,便是疾电! 砰! 他一拳既中,闻潮生的身躯宛如炮弹飞出,越过数丈之后,却轻飘飘地落於地面之上。 “有点东西。” 轩辕青冷笑一声,再度窜出挥拳,这最直接,最朴实的打法,也最让他感到热血沸腾,这是唯独体修能够体会到的拳拳到肉的快意。 二人身形不断交错,他每次挥拳都击中了闻潮生,但却没有触及他的身躯,而是砸中了闻潮生手中的笔,那根笔似乎有著一种独特的魔力,歷经千锤万凿,却仍是完好如初。 每每与轩辕青交击的瞬间,一股完全看不见的力量將笔包裹,那股力量像是山间的风,明明无比轻柔,却在与轩辕青极刚极强的拳头相触时,化解了那雷霆一般恢宏的拳势。 几十拳后,轩辕青似乎察觉到了异常,眼底深处有光一闪而逝。 “以罡风之柔化解至刚的拳势么?” “有趣……不过,他是如何做到控制“风”的?” 轩辕青不理解闻潮生是什么方式做到掌控罡风来化解他的力量,但他深通武学之道,很快便摸索到了破解的方法,在一次进攻中骤然变拳为掌,抓住了闻潮生的这支笔。 “我比你快,先机在我!” 笔上蘸著剑意的锋利,却被轩辕青如龙的血气阻隔,无法像方才那样伤及轩辕青的手掌,他与闻潮生对视之间,嘴角呈现狰狞的笑意,指间忽地一用力,便见轰砸不断的笔身出现了一丝裂痕,縈绕於笔间的“风”似乎无法抵抗这种较为“柔和”的力,勉力支撑了片刻后,一道轻且脆的声音出现,这根被闻潮生从苦海县带出来的笔就此断掉。 轩辕青握住其中半截,对著闻潮生胸膛击出龙吟之声,闻潮生迅速后退,持剩下半截断笔上挥,虽挡开了轩辕青的这一拳,但被其握住的另外半截笔却仍是刺穿了闻潮生的手腕! 二人分开,轩辕青狞笑道: “你的“剑”断了,接下来,你又要如何挡我?” 闻潮生將穿腕而过的半截笔取出,不老泉的力量运转向伤口,那里的血很快便止住。 他弃笔於地,望著血气似龙蛇缠绕的轩辕青,平静道: “如果你只是这样的话,这场比试怕要止步於此了。” 见他仍旧嘴硬,轩辕青嘴角的笑容消失,他一瞬而逝,再次杀向了闻潮生,但出拳的瞬间,却发现了不对劲。 他的速度明明要比闻潮生更快,而且快得多,但他的攻击……却开始落空了。 无论他怎样挥拳,也只能碰到从闻潮生的衣角拂过的风。 而他每挥拳一次,闻潮生便会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剑痕。 轩辕青不得已后撤一步,拉开距离,他余光瞥过手臂上密密麻麻十几道剑伤,眉头渐渐紧皱。 “他是……何时出的剑?” … 第405章 风雨藏剑(三) 闻潮生留在轩辕青手臂上的剑伤並不重,甚至可以说很轻,对於对方那般血气的体修而言,这种伤势只需要短短的几个呼吸便能恢復。 並非闻潮生留著余力或是在等待著什么,而是轩辕青的速度与反应实在太快,已经远远超出正常的同境修行者太多,每一次交锋,闻潮生的反击都仿佛是在与时间奔跑,靠著从小瀛洲里面学来的本能出剑。 由是如此,他出剑的机会很短促,是从几乎不可能中硬觅得的可能,无法真正发挥攻击的威力,二人交手十几招,轩辕青一直在寻找著闻潮生进攻的方式,闻潮生也在一直在摸索著如何更为精准地抓住那冥冥中一触既逝的战机。 轩辕青感受到了压力,而这股压力让轩辕青兴奋,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隱隱颤抖著,像是一个曾经征服了无数座山丘的登山者,终於遇见了一座从未遇见过的高山。 征服、击溃、毁灭。 这是轩辕青脑海之中唯一的念头。 他要在这场武弈中当著所有人的面击败並杀死闻潮生! 温柔的山风吹入了古戍棋盘之后也好似受到了影响,变得格外凛冽与愤怒,轩辕青也发现了闻潮生的难堪之处,对方虽能反击,但反击的力度对於他而言根本不痛不痒,为了找到各自的破绽,二人仍旧在不断交手,数十招后,轩辕青唇角露出了一抹狰狞,本欲挥拳的霎那,却將拳势化为了掌势,左脚向前踏出一步,逼迫闻潮生让开一个身位,接著双掌一合,一道透明的竖形涟漪犹如剑气贯穿向了闻潮生的面庞! 这一幕让所有能勉强看明白的观战者的心臟都倏然揪紧,在这般近的距离下,想要躲开这一道致命的罡风几乎不可能,这也让他们逐渐意识到了轩辕青的可怕。 体修的强大,是没有里胡哨的、最为直观的强,当一个人隨便挥手拍出的罡风即可杀人时,那此人的身躯便成了极为可怕的神兵利器,举手投足之间都有著难以想像的杀伤力,这也是为何四国之中,任何体术大成的修行者,皆为一方赫赫有名的存在。 面对著霎那便至眼前的罡风,闻潮生没有退却,也没时间退却,他的反应与身躯做不到这么快,但本能察觉到了危险的时刻,“先知”已至,裹挟著死亡与毁灭绞杀之力的罡风在快要触及闻潮生鼻尖的前一瞬被后发先至的“意”拆解,极刚极烈化为了极柔极缓,温柔地自闻潮生身前散开,拂了衣角三两分。 二人凌冽的交手於此刻暂驻,轩辕青眯著眼,对著闻潮生冷笑一声。 “你果然能控制“风”。” 闻潮生没有回应他,一缕鲜血从他的鼻尖滴落,徐徐落向地面。 方才那一击,自轩辕青掌中开合的罡风,仍旧对他造成了微不足道的伤害。 那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只有闻潮生自己心里清楚。 闻潮生藏於“剑意”中的本质是自己对天地万物的理解,换句话说,他的“剑意”归属於天地之力,纵然他理解的深度尚且有限,也绝非寻常四境的修士可以碰瓷。 轩辕青能借风之力伤他,便意味著轩辕青的体术已经抵达了快要以肉身之躯对抗天地之力的地步,也意味著对方如今的实力已然脱离了四境,介於四境与五境之间徘徊。 再进一步,天凡之隔。 … 云杉台上,正在观战的书院院长杜池鱼心有所感,目光忽然望向了头顶。 天穹明媚,但远方有层云徐徐移动,不大不小,不浅不厚,三五成聚,正顺著风的方向朝著古戍棋盘而来。 院长的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又逐渐舒展了开来,脸上露出了淡淡笑容。 战场中,轩辕青骨骼噼啪作响,身上红色玄芒渐敛於內,手臂上先前那些密密麻麻的剑痕几乎已经完全消失。 这便是体修的第二可怕之处,他们对於伤势的恢復能力远非常人可比。 轩辕青抬起自己的手臂,轻轻转动,阳光自他古铜色的肌肤上如流水而落,他嘲讽道: “你的剑要比剑阁那冯姓的小子更锋利,也更能打,自我“河山祭”成后,本言人间四境已无高手,你確实算一个。” “但也止步於此了。” “方才你的原话,送回给你。” 轩辕青言罢,右拳一握,血浪如洪,抬手对著闻潮生便一拳轰去,闻潮生眸光微动,根本无须思考,本能已在瞬间做了反应,他向后退去,以毫釐之差躲过这一拳的时候便施展了反击,剑指划过了轩辕青的胸口,后者在这一瞬间,却不闪不避,而是做出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反应——轩辕青另一只手挥爪击向了闻潮生的腹部,刺耳的音鸣爆破几乎击穿了他的耳膜,闻潮生藉助罡风的力量后退时,在一瞬之间发现了不对劲! 他的动作要比之前慢。 此前闻潮生与轩辕青交手时,是藉助著罡风的力量在化解轩辕青的攻势,提升自己身法的速度,而方才轩辕青打出的第一击,其实根本不是奔著他而来的,而是破坏他周围的“风”,从而对闻潮生后续的闪避造成影响。 或许这样的影响也只有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对於闻潮生而言便是天和地的差別。 他从比轩辕青快上一分半分,变得慢了一分半分,而恰恰是这一分半分,便要让闻闻潮生正面面对轩辕青的全部攻击! 二人皆在战斗方面有著极高的天赋,知道处理对方最好的办法不是一味的猛攻,而是从“机制”入手,从二人开始战斗到现在,虽没有大开大合的场面出现,却已在一招一式之间交换了千百个心眼子。 洞察,思考,反击。 这样的战斗对於那些四境之上的观眾,是一场绝妙的盛宴,让他们感觉到震撼的同时,也心生敬畏。 若是他们任何一人身在此局,怕是很难从二人手中走过三五招! 第406章 风雨藏剑(四) 被轩辕青摸索到了破解闻潮生风之剑意的方法后,后者陷入了难以言喻的苦战。 在无法闪避轩辕青的攻击之后,闻潮生便不得不全力凝聚风之剑意来应付轩辕青那重逾山岳般的拳头,轩辕青不断挥拳,拳势乍开疾雨雷,如龙一般的脊柱仿佛活了过来,血河沿著脊背攀过时,將肌肉拧成了无坚不摧的形状。 闻潮生在这骤雨一般的进攻中勉力以剑意抵挡,被压制到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喘息。 反观轩辕青,占据了战局的主动权之后,他似乎对於闻潮生的剖析更深,击出的每一拳都在將闻潮生往绝路上逼。 后者岌岌可危的形势让诸多观战者揪心,而赵国轩辕氏族的人皆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轩辕青是他们氏族內轩辕长京的儿子,一家人三代全是氏族內的“武神”,不只修遍了轩辕氏诸多的玄奥武学,更是將最难熬炼的“河山祭”臻至大成,同境之中,鲜有敌手。 他们一身的血气似蛟龙在渊,长虹贯日,一旦动起来,延绵不绝,不知疲累,续航原非常人能比,但凡被他抓住了一丝机会,接下来便是无穷无尽的压制,直至身败命亡。 任沐风不知何时与玄诚子已回到了云杉台中,观摩著远处古戍棋盘中央的大战,他面色凝重,显然已经看出了轩辕青的恐怖之处,也明白了为何冯守真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內剑断命折。 莫说他经歷了先前的大战后尚未恢復状態,哪怕是全盛之下的冯守真也绝不可能在轩辕青的手中撑过百招。 “你说,潮生师弟他能贏吗?” 王鹿被挤到了观战台的一角,望著古戍棋盘里的战局,手抖得厉害,他像是要比闻潮生这个当事人更加的紧张,被他问及的高敏抿了抿嘴,感受著仿佛从古戍棋盘之中吹来的凝重的风,很没有底气和自信地回道: “能……” 战局仿佛向著眾人都预料的方向在前行,轩辕青猛攻百拳之后,终是抓住了闻潮生露出的一丝破绽,变拳为掌,掌心吞风掠云,血气之间隱有电虹交织,化为江河之势,拍向了闻潮生的天灵盖,一击便要將其化为齏粉! 也正是他拍掌而出的一刻,周围原本紊乱破散的罡风中吹来了雪。 一片两片,片片如剑。 雪裹挟著好似万古不化的寒冷,固然伤不得轩辕青,却也在此时成功地拖慢了轩辕青的速度,让他也慢了一分半分。 於是,闻潮生也从这一分半分之中得到了唯一的、稍纵即逝的战机。 他后退半步,並指为剑。 刺出。 此剑一现,轩辕青掌前滔滔不绝的江河之势中,突兀地出现了一滴逆流而上的水珠。 那是无根之水。 它砥礪前行,跨过无尽洪流,直达源头。 於是掌心与指尖相触,於是血芒与飞雪惊散。 短暂的极度寂静之后,凝聚的余威终於再承受不住,乍泄开来,距离二人二十丈开外的几名执事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惊恐地想要逃离,却只跑出两三步便直接炸成了一团血雾,涂洒一地!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而那些离二人较近的拔地而起的石柱同样被留下了深刻痕跡,这一幕终是让观战台上的眾人瞠目结舌,骇然无比。 古戍棋盘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曾经数位天人悟道时的区域,周遭的一切都暗藏道蕴所护,即便一缕两缕,那也绝非寻常四境的修行者能留下痕渍。 先前的战斗,便是任沐风那冰河一剑也未曾在地面上落下属於自己的痕跡,而此时,轩辕青与闻潮生做到了。 二人的身影隨著这一道可怕的余波飞退向东西两侧,轩辕青的皮肤寸寸炸开血,即便受磅礴的血气保护,依然没能撑住,受了较之先前严重许多的伤势,而另一边的闻潮生也好不到哪里去,出剑的那条手臂筋摧骨折,惨白的骨刺扎出了皮肤外面,不断有鲜血汨汨渗出,短时间內已经作废,无法再用。 轩辕青偏头吐出了一口血,对著闻潮生淡淡嘲讽道: “真是蠢货!” “断手断脚对於武者来说是大忌,为了保全状態,居然选择自断一臂……” 闻潮生的额头上因为疼痛而渗出了大量的汗珠,但他却是面无表情將扎出的骨头用手復位,这本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因为锋利的断骨很可能会对血肉造成二次割伤,从而造成大出血,但闻潮生的手臂由於没有完全断裂,不老泉的力量仍然在血肉之中流淌,帮助细密的位置进行復位。 这便是不老泉与寻常丹海之力最大的差別,丹海之力霸烈,要藉助较为完整通透的经脉才能运作,而不老泉的力量可以直接於血肉之中蔓延,非但不会伤及身体,还有很强的滋养效果。 人们身体的记忆要远远比大脑的记忆更为坚固。 那些碎裂的骨头知晓自己曾在何处,借著不老泉温柔的力量渐渐归位,很快,闻潮生的那条垂落的手臂便不见骨刺,汨汨淌落的鲜血也止住了。 见到这一幕的轩辕青眸光烁动。 “道教不老泉?” “有意思……居然还学过道家的东西。” 道教在天下各处均有分布,但赵国是他们的主要盘踞点,轩辕青虽是轩辕氏族的人,但也曾与不少道家的一些年轻修行者论过武,轩辕与道教二者之间常有交流,自然能分辨出“不老泉”的力量。 但他不理解的是,“不老泉”虽有滋养身躯之功效,但应该没这么厉害才对,与“河山祭”远远不能相比,而闻潮生此时施展的“不老泉”却比他曾经见过的要厉害得多得多。 此刻,轩辕青血气在体內咆哮游走,滋补方才所受之暗伤,同样急速恢復著,闻潮生平静地瞥了他一眼,竟然盘坐於地,左手將骨头断掉的右手轻放於膝上,就这样静静地凝视著对面的轩辕青。 后者活动了一下自己的筋骨,他受了不轻的內伤,但完全足以应付接下来的战斗。 反观闻潮生,用剑的右手断裂,纵使借著不老泉的力量保了下来,可短时间內绝不可能再使用了,而且还会极大程度影响他的身法与行动。 胜负,在他们方才做出抉择的那一刻,似乎便已经落下了帷幕。 轩辕青一步一步走向了闻潮生,站在了他面前,对著盘坐於地的闻潮生淡淡道: “今天很尽兴,你是个不错的对手,我给你一个说遗言的机会。” 闻潮生: “你在等我说遗言?” 轩辕青嗤笑道: “不然你以为我在等什么?” “你方才藏了那么久的一剑都未能杀死我,甚至不能重伤我,如今你已是个废人,难道你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吗?” 闻潮生缓声道: “我也在等。” 轩辕青眸光一闪。 “你又在等什么,等死?” 闻潮生徐徐闭上了双目,呼吸了一口空气之中的湿意,將左手竖於唇瓣。 “嘘——” “听,下雨了。” 他话音落下,轩辕青微微一怔,再抬起头时,却发现一片阴云不知何时笼罩於古戍棋盘上方的天穹,遮住了头顶的艷阳。 风一来,雨便来。 一滴无根之水自层云深处落下,恰巧砸在他的眉心。 冰凉清冽,却裹挟著似乎要摧毁一切的锋利。 闻潮生平静的声音最后一次在轩辕青的耳畔响起: “暴雨將至,你有伞吗?” … 第407章 风雨藏剑(五) … 古戍棋盘的上方忽然出现了一大片阴沉浓厚的层云,当轩辕青与云杉台的所有人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已然遮住了原本明媚的天光,並且为这偌大的古戍棋盘带来了一场瓢泼大雨。 这场大雨下得极为巧妙,多一丝不多,少一丝不少,恰好將古戍棋盘包裹笼罩,不断冲刷著地面上的那些血渍。 雨雾渐生,遮蔽了眾人的视线,將棋盘之中的一切都变得朦朧幽远,云杉台中凝视著这场战局的眾人里,有一名四境巔峰的修行者终於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 “好怪的一场雨。” 面对他的感慨,绝大部分观战者皆感同身受,此刻正是二人大战即將决出胜负的时刻,却是天公不作美,横来一场烟雨,让他们看不真切了。 而在棋盘之外,盘坐於一块石台之上的法照心有所感,抬头凝望著不远处的天穹,眸中渐有金光烁然,他凝视片刻,忽然心生好奇,瞳中深处开金莲三瓣,视线宛如烈火,看得更深,看得更远。 但这依然不够。 他的视线在阴云深处遇见了无法逾越的阻碍。 法照忽然发现,这片横於棋盘之上的阴云,要远比肉眼看见的“深厚”得多,能在冰河之上盛放的第三瓣金莲,此时却被排挤在了那片阴云之外,任凭法照瞳中盛放的金莲如何璀璨,依旧不可逾越半分。 法照坐於原地片刻,迟疑之后,他合於胸前的双手忽然捏了一个法印,接著瞳中金光倏然收敛,藏神於內。 瞳中金莲由金色渐渐转为了透明,但若是有人此时凝视法照的双瞳,他便会发现,法照瞳中的莲盛开了第四瓣。 第四瓣无色无相,似有浩瀚玄妙的力量在中间流转,似玉中流泉,澄洁之中可见真諦。 借著第四瓣的佛莲法相,法照的视线挤入了云层的包裹,进入更深处。 於是他终於见到了那片阴云深处的东西。 只是一瞥,他的双目便有什么东西流下。 法照在僵持了片刻后,终是移开了自己的目光,闭上了双眸。 至此,两行腥红已如朱帘掛在了他的面颊之上,为那张本寧静祥和的脸平添了几分狰狞。 … 棋盘之中,风雨已来。 自乌云深处落下的雨珠密密麻麻,无穷无尽,每一滴都晶莹剔透,每一滴都锋利无比。 轩辕青立身於这场大雨之中,片刻身躯便被淋湿透彻,他望著近在咫尺的闻潮生,想著只要自己挥拳便能结束,但他却发现,只要自己生出挥拳的这个念头,闻潮生便仿佛去到了距离他极为遥远的地方,他的拳头永远也无法落在闻潮生的身上。 轩辕青自然不会相信这样毫无逻辑又虚无縹緲的感觉,修行到如今,一路走来他只相信自己那无坚不摧的拳头。 於是,他毫不犹豫地对著眼前的闻潮生挥拳了。 这一拳携带著轩辕青內心决绝的杀意,血气涌动著的江河一般的力量在拳头之上盛放,一拳击出,拳峰宛如山岳倾倒,直取闻潮生的面门! 然而这一拳,既没有打出想像之中速度,更没有打出预料之中的威力。 从轩辕青挥拳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阻力从拳缝间传来,那罡风將空气凝炼成了泥潭,阻碍著轩辕青手臂的每一寸,越是往前,越是难行,然而轩辕青本就是彪悍无比的体修,最喜欢的事便是以刚克刚,岂能就此罢休? 滔天血气凝於一臂,筋骨之间,惊雷滚滚,罡风与血气相触,互不相让,隨著轩辕青的拳峰距离盘坐的闻潮生越来越近时,他的瞳孔忽然缩紧。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密密麻麻交织的雨幕,在此刻隱约开始绽放剑华,轩辕青的拳头在抵达闻潮生的面前时,被无数柄如雨水透明的剑影隔绝,阻拦在外。 他想要强行突破,但隨著全身血气贯通向了他的拳头时,身上逐渐变得薄弱,於是那些击打在他身上的雨水,淌落时混合著一抹淡淡的腥红。 这些红,便是轩辕青的血、轩辕青的伤。 血气薄弱的地方,已经无法抵挡这漫天落下的雨剑了。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场暴雨才刚刚开始。 轩辕青能明显感觉到,那些落下的雨滴中蕴藏的剑势还在不断增强,真正可怕的不是这场骤雨疾风,而是隱匿於阴云深处尚未落下的东西。 望著距离闻潮生面容不过半掌之隔的拳头,轩辕青犹豫了片刻,终是不甘心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將滔滔不绝的血气调回,护住全身,对抗著这场自云间倾盆而落的剑雨。 敌人就在眼前,可他却无法奈何对方。 轩辕青冷冽凝视著眼前的闻潮生,面对同境,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战斗,曾经坚信自己同境无敌的那颗道心,在此刻出现了轻微的动摇。 而这一抹动摇,对於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轩辕青是一种巨大的羞辱。 他们氏族中的首领轩辕老人乃是天下第一,他们轩辕氏族自然也是天下第一,他也该是同境的天下第一。 这是绝对不允有任何质疑,有任何意外的地方。 被这场大雨浇淋湿透的轩辕青格外的狼狈,与大战刚开始时候的意气风发形成了鲜明的比对,他自己立於雨中,想要做点什么,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手足无措是弱者的表现,而轩辕青无法接受自己看上去像个弱者。 他死死盯著闻潮生,用咬牙切齿,极为慍怒的语气说道: “我等这场雨下完,那时,你会死得很惨。” 闻潮生平静地回道: “你的时间不多了。” 轩辕青冷冷道: “一场小雨而已,能奈我何?” … 第408章 雨海火舟,破云之剑 他盘坐於闻潮生的对面两步之距,对於他来说,这个距离正刚刚好,待到雨停之时,他只需要起身踏出一步,就能挥拳轰杀闻潮生。 朦朧烟雨之中,二人相对盘坐,隱约可见的身影让云杉台上的眾人有些发懵,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不明白为何会有一场雨,不明白为何二人忽然停手,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怎么不打了?” “不知道,书院的那个学生好像手臂断了,正在疗伤……这个轩辕青,倒是有些强者的风范,没有趁人之危,估计想等著那个书院学生手臂恢復了再光明正大地贏他吧……” “嘶——你这么一讲,好像真是这样,方才轩辕青都举拳砸过去了,结果快要打到闻潮生面前的时候又止住了……轩辕氏族不愧天下第一氏族,这股魄力与胸襟就不一般!” 不少人开始从眾吹捧起了赵国的轩辕氏族,在他们看来,这场战斗势必以轩辕青的胜利落下帷幕,无非只是迟与早的问题,但很快,有些修为较为高深的人瞧出了古戍棋盘中的端倪,声音沉凝道: “並非胸襟……那场棋盘中的大雨有问题。” 旁边的一人不解道: “一场雨而已,有什么问题?” 那名修为较为高深的人回道: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问题很大……那並不是普通的雨,里面似乎藏著可怕的东西,轩辕青被那场雨给困住了。” 另外一名剑阁四境的修士附和道: “的確,轩辕青刚才打出的那一拳很慢,明显不是不想杀闻潮生,而是遇到了阻碍……有趣的是,我好像在那片云雨之中感受到了剑意。” 隨著后来又有几名四境相继述说,眾人这才意识到了这场决弈远比他们想像的更加复杂和精彩。 雨中,在绝大部分人根本无法看见的地方,片雨不沾的闻潮生与宛如落汤鸡的轩辕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场暴烈到完全不讲道理的骤雨,在疾风的催促下变得格外狂躁,每一滴自云间坠落的水珠都在嗡嗡震颤,透明水珠中暗藏无垠杀机,或是飞雪,或是炽阳,炸开破裂在轩辕青体表之时,像是从不同的时空匯聚、刺来的剑,让轩辕青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 他潜心而凝,不再丝毫托大,周身滚动不休的血气在轩辕青的体外形成了一道河流,围绕著他的体表奔涌不休,形成了一道散发著红芒坚不可摧的屏障,將无数剑雨阻隔在外。 不再以肉身肌肤硬接这场浩渺的剑雨,是轩辕青不得已的让步,也是他放下了自己的傲慢,真正感受到了来自这场剑雨之中的死亡威胁。 透明的雨珠子劈里啪啦地打在轩辕青血芒屏障之上,在这场雨幕中发出了独特的声音,像是一件说不出名字的乐器,在兴奋,在律动,在乱舞,而隨著时间的推移,这声音渐渐小了,雨珠逐渐凝结成了晶莹绝美的形状,漫空凌舞,徐徐坠下,静謐地铺就在血芒长河之上。 “这是苦海县三年的雪,我在那里的一千多天,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如何活下去。” “我曾屡次將要死於那场雪中,期间的寒冷不只是透骨浸髓,甚至会侵入我的意识、我的魂魄之中。” “这场雨来的很好,但我想先带你见见那三年的雪。” 闻潮生徐徐对著轩辕青讲述出这些,后者眉头渐渐紧皱,他下巴微抬,看向了头顶处血河之上堆砌的大雪,明显感觉到了其中那可怕的寒意。 天冰地雪,封结一切。 血河之中漫腾的血气受到了影响,流动的速度明显没有了先前那样快,甚至隱隱有凝结的倾向。 轩辕青比谁都明白,在这场磅礴的雨幕之中,一旦他身外血芒之河凝结,便是他的死期。 至此,攻守之势已经彻底扭转,轩辕青成为了闻潮生面前待宰的羔羊。 他不甘,自己乃是天下第一氏族轩辕的族人,是年轻一代无可匹敌的存在,怎么可能会倒在这里,怎么应该倒在这里? 轩辕青绷紧全身的肌肉,“河山祭”心法开始运转,原本凝滯的血气再度恢復了活力,但无论如何,自外部积雪传来的彻骨之寒始终无法驱散,就好似头顶的那场大雪下在了他的身体最深处。 他拼尽全力,只为了不让自己的四肢失去温度。 也唯有轩辕青是一名功法大成的体修,但凡换成此次武弈中任何一名四境修士,都绝不可能在这场纷扬的死寂之雪中硬抗这么长时间而不歿。 在这场与极端凛寒的对抗之中,轩辕青渐渐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他不知道这场雪会下多久,但眼前已是铺天盖地的雪白,甚至已经看不清了距离他咫尺之遥的闻潮生,轩辕青头一次感觉到了绝望与死亡的恐惧,但他仍不愿放弃,仍不愿相信自己大成的“河山祭”之躯会挡不住这小小风雪。 他一直煎熬著,直至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这场雪才倏然消退。 轩辕青乍醒,却发现眼前的闻潮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骇然,迅速环视周围,看见闻潮生背对著他站在远处棋盘的中央,抬头望著天穹。 雨依然在下著,甚至又大了些,轩辕青看不真切闻潮生的背影,但他却已觉得愈发虚弱了,低头看时,才发现自己周围的地面已经被鲜血染红。 不知不觉,他已千疮百孔。 他的“河山祭”还是没能撑过那场雪,也没拦住这漫天落下的剑雨。 闻潮生似乎感觉到他醒来,抬手指向了天上的云,说道: “你撑了很长时间,雨要停了。” “但云的深处还有最后一剑,你挡不挡得住?” 轩辕青摇摇晃晃站起身子,步履蹣跚,向著闻潮生走去。 走到了他的身后三步之距,受风而止。 “我说过,雨停,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轩辕青斜目而视,攥紧了双拳,他其实已重伤至灯枯油尽,但却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 忽而天光一亮,吸引了他的注意。 轩辕青抬头,见乌云的深处隱有粼光幽幽,如湖如海,他微微一怔,还没看清,便见云开雨分,一抹孤舟自云层深处驶来。 它游於云中之海,身如烈火,烧得雨干雾散,烧得天光大亮,直至出云破海之时,这孤舟便成了一柄比先前任何一滴雨、一缕风都要锋利的剑。 它破云而来,垂天而落,如同烈火尽头的灰烬,只与世间留下一抹遗世之华,便烟消云散。 轩辕青目中神采渐渐隨著这抹剑华一同消失。 乌云散尽,他面向闻潮生的背影跪服於地,垂头而溘,只余眉心一处殷红小点,与满面憾然不甘…… … 第409章 躲 … 轩辕青的死亡,换来了绝大多数观眾的沉默。 他们並不明白那场雨所蕴藏的意义,自然也看不明白,为何隨著这场大雨褪去之后,轩辕青死在了古戍棋盘之上。 战斗结束之后,没有书院的执事来宣读闻潮生的胜利,棋盘的中央只剩下了风声与一地的积水。 闻潮生站在原地许久,收回瞭望著天穹的目光,转身一步一步朝著古戍棋盘的外面走去。 接下来,就是他与佛子之间的最后一场战斗。 但隨著闻潮生来到棋盘外的空地上时,却未见法照的身影,那名执事告诉闻潮生,法照在乌云散去、大雨停歇的时候提前认输了,並且离开了这里。 “提前认输?” 法照的选择让闻潮生微微一怔。 那名书院的执事自然曾也听说过闻潮生的事跡,也亲眼见证闻潮生被关入碧水笼中待审、又亲眼见著明玉堂的长老滥用职权硬生生將闻潮生从眾目睽睽之下保下,他想,当初若是闻潮生被直接处死,那今日书院的境况必然会极为尷尬,徐一知不在,书院其他参与此次武弈的四境很可能连决弈都进不了,他不敢想,到那个时候他们书院会多么丟人现眼。 关键的是,只丟他们自己的脸也便罢了,若是连参天殿內的圣贤脸面也一同丟光,那书院在会武结束之后,势必会面临极为严苛的审判。 一念之差,那个书院臭名昭著的“魔头”竟然已经走到了今天的地步,也在会武为书院所有人解了一个局。 “恭喜你,闻潮生。” 那名执事目光复杂,心情复杂,感觉自己有多少话想要讲,但却又缄默无言,不知从何说起。 闻潮生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没有欣喜,转过身默默地离开,那名执事看著闻潮生的背影,忽然有种恍惚感,武弈结束,闻潮生没有回去云杉台,不久之后,眾人都会回到黄金台中,齐王將要在那里摆下最后一道宴席来招待四国的王族。 而闻潮生径直离开,一直走,走出了书院。 云杉台上,任沐风询问归来的法照为何放弃了最后一场决弈,法照的回答十分简洁。 他说,小僧也接不住那云中的一剑。 至於赵国的诸多王族权贵以及轩辕氏族的人,脸色都极其难看,目光阴沉的好似要滴出水来,赵国王族输了大量的財富,轩辕氏族则是输了顏面与族中一位未来极有可能登临天人的天才! 他们想过轩辕青会败,但却没有想过轩辕青会死。 由於古戍棋盘之中的执事全部被二人战斗时的余威杀死,导致轩辕青根本没有认输的机会。 此次四国会武,轩辕氏族无疑是输得最惨的那一方。 但此刻他们身在齐国,旁边就是参天殿,里面居住著十八位天下最为强大之人,其中任何一人搬出来,都是足以睥睨天下的存在,无论他们心头有怎样的怒气与怨气,都只得在这里憋著。 而齐国这头,无论是王族还是书院的不少人,全都喜笑顏开,相互吹捧敬酒,平山王举著酒杯默默饮下,对著院长说道: “他可能是比程峰厉害。” “能把这个人留给齐国么?” 院长感慨道: “你现在想把他留下了,可惜有点晚。” “他有他要做的事。” 平山王眸光烁动。 “压他几年,等风头过了再放出来。” 院长道: “可是此次会武,参天殿的那十八位也在观战,如此天才,他们岂会放过?” “只怕我说了不算。” 平山王仰头饮下了酒,將杯子扔下了山。 “齐国完了。” 他破罐子破摔,转身离开了云杉台。 书院很快公布了武弈的最终名次排定,接著,便开始安排侍卫带著四国的权贵们下山,前往黄金台,进行最后的晚宴。 不知是否是因为先前古戍棋盘上拂云的风,这一场大战之后,天光逐渐变得暗淡,越来越多的阴云开始向著书院匯聚,似乎有一场更大的暴雨正在酝酿。 … 闻潮生出现在了阿水的院落里,来找她喝酒,阿水见到闻潮生垂下的右手,眸子动了动,但却没有说什么,从屋子里撕了一块衣服,非常熟练地帮闻潮生把断掉的右手缠上,掛在了胸前。 二人开始喝酒,阿水问闻潮生书院的会武已经结束了么,闻潮生说结束了。 “书院的后山下了场小雨,我杀了一个人。” 阿水语气严肃地指责他道: “你还断了一条手臂。” 闻潮生左手抱著酒罈放在肚子上,像是一只躺在水里的水獭。 “江湖纷爭,断手断脚多么正常,那个傢伙很厉害,比那天来咱们院子里蹭饭的冤种任沐风要厉害,比佛子要厉害,比仲春也要厉害……但即便这么厉害的人,如今也成了我的手下败將。” “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我天才,还是吕先生太强,隨便一指便能点石成金。” 他享受著这场战斗本身,而非战斗的结果。 关於他的事跡,无论是谁知道都会觉得惊讶,觉得不可思议。 几个月前,闻潮生还是一名苦海县苦苦挣扎的流民,而如今,他已经成为了四国天人之下的第一人……至少是名义上。 阿水听出了闻潮生语气中的骄傲,这也的確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她说道: “这个时候,你应该在书院之中接受属於你的嘉奖与荣耀,而不是一个人偷偷摸摸溜出来找我喝酒。” 闻潮生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 “嘉奖?” “你是说那些齐国的酒囊饭袋,只会坐在观战席上,靠著我去贏得他们与別国王族的万贯赌局,接著一毛钱財也不分给我,就腆著那张噁心的笑脸上来口头夸讚我两句,再敬我两杯酒?” “我走到如今的地步,若是为了这个,那只怕我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闻潮生出来找阿水的目的很明確,他不想和那些齐国的王族们喝酒。 阿水在想什么事,心不在焉道: “出来也是喝,里面也是喝,有什么差別。” 闻潮生: “差別很大。” 他的回答將阿水拉回现实,后者微微侧眸,盯著闻潮生,闻潮生也盯著她,阿水有话想说,但是闻潮生的眼神又让她无话可说。 两罈子酒下肚后,阿水率先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她一拍桌子,用十分严肃的语气对著闻潮生道: “上次你答应过我,你说“可以”,做人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闻潮生道: “对啊,我说的是“可以”,也没说“一定”。” 阿水皱眉: “你还是小孩子吗,玩这种无聊的文字把戏。” 闻潮生道: “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成熟一些,但偏偏这时候不是我的四十岁,不是我的五十岁,你怎么能指望一个都未至而立,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老是做一些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做的事?” … 第410章 问罪(一) 阿水向来不是一个善於言辞的人。 所以在这个时候,在她搜刮自己腹中所有的语言与墨水,想要说服闻潮生之时,她变得有些支吾,甚至不知怎么开口。 望著自顾自喝酒的闻潮生,阿水终於承认,闻潮生要比她遇见过的任何一名敌人都难对付。 见著时间差不多了,闻潮生放下了酒罈。 “所有的事情就要真相大白了,不管怎样,你都应该知道风城一事的前因后果。” 阿水沉默了片刻,问道: “你不敢跟张猎户讲出真相,那你会与我讲述真相么?” 闻潮生起身准备回去书院参加最终的晚宴,对著阿水道: “对你可以稍微残忍一点,所以不管是多么难接受的真相,我都会一五一十讲给你听。” 他走出没几步,被阿水叫住,回头时,见她道: “要下雨了,带把伞走。” 闻潮生接过了阿水递来的伞,低声道: “早知道,还不如就待在苦海县不出来,那院子虽然小了点,破了点,也没什么不好。” 阿水盯著他手中的伞,也道: “喜欢你就回去看看,日后吕先生与吕夫人会回来……狗爷走了,邻居有个人才不会寂寞。” 闻潮生: “那枇杷树有程峰养著,我不回去也没事,他还是挺靠谱的。” “走了。” 他与阿水道別,怀揣著一丝忐忑的心情拿著伞回去了书院,再到黄金台时,他找到了院长,后者对著他道: “有些事情,待会儿晚宴你便能看明白。” “若还有不明白的,今夜子时来阁楼,我可以细细讲与你听。” 闻潮生闻言,直接便坐在了院长的身旁。 偌大的黄金台,这个位置很好,因为坐在这里,便不会有人来找他敬酒。 若是有谁想要举杯来找他寒暄,熟知官场礼节的权贵们必须得先敬院长,否则就是大小不分,有眼无珠,而他们根本没资格跟书院的院长敬酒,所以,自然也不会有人想要来找闻潮生寒暄。 任沐风已经回到了燕国势力那头,但似乎坐在一眾长辈之中让他觉得並不舒坦,一个人低头闷闷吃喝。 诸多侍卫与侍女们仍旧在有条不紊地呈递上一盘盘美食与美酒,並为黄金台的中央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当明亮的焰火狂狼盛放如同群牛奔腾时,天上的阴云也越来越重。 至此,一场笼罩整座王都的倾盆大雨即將坠落。 但让人觉得莫名怪异的是,眾人头顶却没有支起任何诸如“伞”的东西,就这样让四国最为尊贵的王族们暴露在了阴云之下。 纵是如此,连宴请宾客的齐王自己都没有撑伞,其余国家的王族哪怕心有芥蒂,也不好说什么。 日落西山,让本就阴沉的天光变得极为黯淡,空气中的潮湿也越来越重,下雨前的闷湿让在场的眾人都有些焦躁。 此刻,他们望著主位的齐王脸上掛著一抹先前不曾有过的冷意与凌厉,都隱隱感觉到了什么。 忽然,一抹刺目的纯白撕裂成为了长鞭的形状,狠狠在天幕之上抽出了一道裂口,接著便是宛如擂鼓般恢宏的雷鸣之声入耳! 轰隆! 在场本还有些窃窃私语,但伴隨著这道雷声过后,直接全部安静了下来。 大雨似乎仍在酝酿凝势,而此刻坐於主位的齐王终於开口说话,声音在黄金台上传得十分清晰: “今日,四国会武得以圆满收官,本王作为东道主,感谢诸位的信任与参与,更感谢参天殿圣贤们为此次会武提供的场地与精妙设计,第一杯酒,咱们共同举杯,敬殿內十八位儒圣。” 眾人不敢怠慢,一同举起了手中的酒杯,然后仰头饮下。 一杯尽后,齐王取过了一旁侍女手中的酒壶,亲自为自己斟满了第二杯,继续道: “今日宴饮,除了诸位之外,还有一名极为特殊的客人,这位客人姓尹,而今二百一十七岁有余,乃是参天殿內十八圣贤之一,曾遍览天下名山,悟道於葬仙崖,而后进入参天殿內参悟寰宇之穷极,得见真我,数年前,先王驾崩,齐朝朝纲动乱,贼子篡位,眼见社稷坍塌,国家不存,幸是尹圣出手,方镇得邪魔,肃清宇內,还了齐国安寧太平,今日四国之王皆在此处见证,这三杯酒,本王代齐朝歷代先王,代天下苍生,敬尹圣。” 他言罢,连饮三杯,每饮一杯,便十分恭敬地对著黄金台的另一头阶梯之上的人影行礼,眾人见那道人影不真切,但却能由衷地感觉到从其身上散发的可怕压迫感。 仅仅远观一眼,便令人不住臣服,圣威浩渺,四国之王族皆十分识趣地主动跪伏於地,叩拜“尹圣”。 那人影轻轻挥手,眾人便只觉身体被一股温柔清风所託,自己站了起来。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而烁,亮光明彻此方天地,那如洪水淌落的倾盆大雨以极快的速度抵达地面,却在触及眾人身躯的时候,被神秘力量隔开。 雨不湿篝火,不湿酒菜,不湿在场绝大部分人的衣衫。 除了赵国之人。 他们与眾人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比,因为在这场瓢泼大雨落下之后,赵国前来参与会武的人中,无论是王公贵爵,还是轩辕道门,无论有修为或是没修为,全都当场淋湿成为了落汤鸡。 雨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衫与头髮,凝成一股一股耷拉在了面庞之上,让赵国的这些人看上去无比狼狈与难堪…… 第411章 问罪(二) 见到被这场暴雨淋湿的赵国人之后,在场的所有其他人都收敛了自己的形容,他们终於明白这最后一场晚宴不是请客吃饭,而是步步杀机。 风城死了多少人,齐国怎会视而不见? 当然不会视而不见。 这最后一场暴雨,便是参天殿內圣贤降下的责问。 被暴雨浇淋湿透的赵国王族与轩辕氏族等人也心中明白,这场暴雨为何会浇在他们的身上,数月之前,齐国凭藉著特殊的手段封锁过消息,但赵国可没有,上上下下都知道在齐国东部的风城究竟发生过多么惨烈的一场大战。 这场雨没有下下来之时,他们心臟其实一直有块大石头悬著,而如今被大雨淋湿之后,这块石头也是终於落地了。 该来的,总会来。 赵国不少王族目光好似做贼一般四处乱瞄,时不时会看向台阶之上的那名“尹圣”,心想著,这场问罪將由何开始,又由何结束。 唯有赵王,春鳶君等一些极少数王族与轩辕、道门之人看上去从容许多。 赵王仍旧埋著头,沉默喝酒,任凭这场暴雨浇在了身上也无动於衷,似乎他已经预料到了此时此刻的窘迫。 坠落不休的雨滴不断击打在他面前的桌面上,酒杯中,餐碟中,將油星子飞溅得到处都是,脏了他的衣衫多处,但身旁那些负责招待的侍女们此时已经远远退到了一旁,冷眼而视,完全没有上去要帮忙的意图。 赵王对此似乎也视而不见,直至他將被雨水浸透的餐碟中菜餚食净之后,才徐徐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双手置於膝上,对著远处的尹圣开口道: “不知“圣贤”降下此雨,所为何意?” 高居於阶上的“尹圣”自未回话,一直冷眼注目他们的齐王此刻再度开口: “五百多年前,古之圣贤平息战乱,让四国之祖王签订合约,后经时间演变,日月推移,四国之间摩擦不断,矛盾愈深,匿於诸国之圣心中明了,若是不加以克制,迟早再现昔日之大祸,於是才有了四国会武与联盟合约。” “关於合约的具体內容,相信在座的各位早已烂熟於心,不再需要本王过多赘述。” “而今你赵国野心之勃勃,无视圣人之命,无视祖训规諫,无视永安歷五百年的天下人心,贸然发动战爭,肆意屠戮我大齐边境,害得数十万军士埋骨荒冢,数十万家庭支离破碎,你又要作何解释?” 二人本皆为一国之君,平起平坐,但此刻赵王浸溺於雨中,狼狈的模样像是一名即將受刑的重犯,正在接受最终的审判。 面对齐王的问责,赵王指尖缓缓摩擦著酒杯杯沿,没有在第一时间回话,现场是令人紧张,令人胆寒的沉寂。 一直乐呵呵的春鳶君此刻坐在了不远处,低著头藏在了这场大雨之中,在这种事关国家大事的层面上,他仿佛天生就没有存在感。 当然,此刻关注这场笼罩住了整座齐国王都瓢泼大雨的人,並不只在黄金台上。 在黑龙岭祭拜过古之圣贤的道人与剑客,此时同样隔著极远的距离凝望著那片將要摧城的阴云。 剑客似乎有些疑虑。 “听闻此代赵国君主生性孤傲,他若是一念之差,將一些事情抖出去,最后大家都会很难做。” 道人回道: “若是那样,他的女儿就会死。” “当年赵国七子爭权,赵王的妻子与春鳶君一眾人为了能让他上位,牺牲了很多,后来更是为赵王產下一子一女,可惜前两年因病离世,临死之前曾经嘱託赵王,一定要將他们的女儿安全地带回赵国,这是她的执念,而今也成为了赵王的执念。” “所以赵王才会嘱託春鳶君,主动找上我们,来补全这一次的计划。” “为了让他的女儿活著回到赵国,他一定会听话的像只木偶。” 剑客从道人的话中听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问他道: “所以,赵王的妻子真是因病离世的么?” 道人沉默片刻,最后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 “真是。” 见他这缕笑容,剑客也心知肚明,嘖道: “都说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你心机这般深沉,难怪当年与北海会闹得那么僵。” 道人摇头: “既不入世,谈何出世?” “我那师兄自幼天赋异稟,未曾经歷第二重,便已身在第三重,他又如何懂得我这等凡人的不易?” 剑客对此冷笑了一声,似乎对於道人的道貌岸然感到不屑。 “世上岂有活了两百多年的凡人?” 道人拂袖,自袖间拿出了一瓶药丸,递给剑客问道: “吃不吃?” 剑客自然回绝,於是道人打开了瓶子,从中拿出一枚携带著草药香气的黑色药丸送入自己嘴中。 “正是因为过於平凡,又想要变得非凡,所以我才什么都学……兵器,內功,外功,丹道,医道,毒道,我活了两百多岁,常於天下行走,世间有的能学的,我几乎都学过了。师父生前看不起我,后来师兄也是,若是此次能让天下格局翻天覆地,至少,我自己能看得上自己了。” … 黄金台上,赵王闭目许久,忽然深深嗅了一口这雨中清爽与泥尘混杂的味道,徐徐开口说道: “四国合约中曾有明確提及,会武之局,仅以小爭而论大爭,只论输贏,不论其他,不可肆意羞辱凌虐,不可以地皮疆土做筹,然则上一次会武之时,明明筹码已定,齐国之平山王却临时变卦,仗著齐国国力强盛,强行要走吾国之公主为妾,这难道不算羞辱?再者,吾之小女那时不过豆蔻,人事未通,一孩童而已,却被当作饭菜一般搬上餐桌,这难道又不算凌虐?” 第412章 问罪(三) 重提上一届会武旧事,眾人的思绪被带回到了过去。 那一届会武终局,平山王强行要走赵王小女来做妾的行为的確有些过分。 当时赵王虽有千百般的不悦,但平山王却將书院与圣贤之名搬就出来,压得赵王根本喘不过气,再加上那时赵国会武输於齐国,似乎总差了几分理,他的女儿又极为懂事,在知道自己父亲难做之后,主动请留在齐国,最终赵王在这样的高压之下便半推半就地妥协了。 只是他一回到赵国,一见到了自己的妻子,便后悔了。 他写信给平山王,希望可以重金或是其他珍贵的东西赎回自己的女儿,但被平山王一口回绝了。 平山王答应他,每过一段时间会让他的女儿写一封信给他们。 提到了这件事,赵王紧紧捏住指间的酒杯,直至指节发白,眸光似乎较之这场阴雨更为沉翳。 “起初的那一年,或许是四国之中的诸多王族皆在关注这件事情,吾之小女在齐国的生活还算不错,没有受到多少不公与排挤,但隨著时间推移,关注这件事情的人越来越少,平山王终於放下了自己的顾忌,开始暴露禽兽之本性,不但常常羞辱小女,当著小女的面折辱赵国,歪曲赵国歷史与诸代君王,不断以骯脏的污秽与谎言给小女洗脑,若是小女反驳,还会被直接关进小黑屋中,一两日不予饭食……” 赵王愈说,神情便愈发激动愤怒,像是一名饱受冤苦的百姓,控诉著平山王的恶行。 他猛地將手中的酒杯砸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接著指著平山王的鼻子怒道: “此人为了羞辱赵国,对著小女犯下恶行之后,再让小女悉数將这些恶行记录,以一封封的书信寄回赵国,这虎狼之畜剜去了小女双目,割掉小女舌头,还砍断了小女的双腿……我是赵王,却也是一名人父,在座的各位有子嗣的父亲,谁能接受自己的后人受此折辱?” “要打便打,要战便战,你如此欺侮,真当我赵国是隨意任人凌虐的软柿子不成?” 一直饮酒不语的平山王,此刻也放下酒杯,语气之中饱含冷意: “一封书信,岂能见真相三分,你身为赵王,因自己的私情而直接发动战爭,不予辨別真偽,甚至连战书都不下一封,你的女儿是命,难道那些死在边城的数十万军士的命便不是命了?!” “这滔天血债,若是错杀,你又要拿什么来还?” 赵王不甘示弱,眼睛一瞪,双臂挥展,形容癲狂道: “那一封封皆是我女儿亲笔落墨之书信,字字沾血,句句惊心,焉能作假?!” “士可杀,不可辱!” 他本被大雨浇湿全身,看上去已经无比狼狈,此刻歇斯底里的模样让他彻底变成了一个疯子,二人之间的对话將不少人的情绪激燃,跟著一同谩骂起来,而闻潮生却是静坐於院长身旁,双手摁著阿水递给他的那柄伞放於膝前,他静静看著这一切,体会著这一切,握住伞柄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也从中瞧出了一些不正常。 这一份不正常並非来自於平山王,而是赵王那边。 到底是哪里不对,闻潮生细细说不上来。 非要说的话,他觉得赵王有些微不可寻的“用力”了。 这是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因为风城这件事本质上是参天殿的圣人要一个解开四国之间平衡的理由,所以是齐国对於赵国的算计,而如今赵王表现出来的这半分“用力”,却让闻潮生嗅到了一股更深层次的阴谋味道。 但他没有去深究。 因为闻潮生觉得,他大概活不到那个时候。 既然活不到,那便没有必要去閒操这份心。 平山王与赵王爭执到了激动之处时,忽然出现了短暂的歇停,不少人都觉得这大概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寧静,直至另外一个清脆温柔的声音响起时,黄金台上这场暴雨之中先前积攒的一切火药味都消失了。 “父王。” 这道声音与先前眾人激烈爭执的声音格格不入,带著激动与思念,赵王看去之时,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穿著青蓝色的长裙立於不远处的入口,两名侍卫十分尽职尽责站立於其身旁。 一名侍卫持刀,另一名侍卫撑伞。 一路走来,少女的裙角湿了些,她却全不在意,小跑著朝著自己朝思暮想的父亲奔去,扑进了自己父亲的怀中。 赵王伸出努力压制著的颤抖的手抓住少女的胳膊,认真看著她那明亮如星的眸子,看著她完好无损的模样,沧桑的面孔上满是喜色。 “玥瑶……你没事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玥瑶摇著头,雨水打湿了她,她也流下了泪水,泣声道: “父王,你不该来的……不该来……” 她似乎知道什么,心如刀绞地望著赵王,后者却用严厉与温柔的眼神制止了她,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赵王抱住了自己的女儿,单手托住了她的后脑,在她的耳畔用极轻的声音耳语道: “玥瑶乖,等事情结束之后,你就跟著春鳶君叔叔回家……听话。” 玥瑶在赵王的怀里泣不成声,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赵王深深嗅了一次自己女儿的味道,又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呢喃般的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还是像小时候那么懂事,真好……” 他轻轻拍了拍自己女儿的后背,然后在玥瑶的哭声之中,强行推开了她。 玥瑶公主的身后,是齐王,是齐国的贵爵,是高阶之上的圣贤。 他们所有人,都朝著他投来了极为严苛的审判目光。 而之前帮著赵王助威的那些人则在看见玥瑶公主完好无损之后,彻底冷静了下来,面对齐国那边如狼似虎的眼神,他们忽然感觉到了身上的雨水寒冷,冷得彻骨透心。 “你说,你的女儿被平山王剜去双目,割掉舌头,还砍去双脚……现在,本王將你的女儿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齐王沉声开口,眸中之光前所未有的慑人,语气亦前所未有的凌厉: “可我大齐风城四十万將士的性命……谁又来还给他们?” ps:正在疯狂签名中,这本书以后也会有实体,不过可能要等很久…… 第413章 雨中,万丈权势,烈火焚身 “可我大齐风城四十万將士的性命……谁又来还给他们?” … 如此血海深仇,齐王看似在向赵王步步紧逼,其实也是在逼迫陈国与燕国之王做出抉择,决定站队。 风城一事,绝非儿戏,按照四国早先签订的那场盟约,如此恐怖的血债,必须要用血来偿还,燕国与陈国理应出兵,帮助受到凌虐的齐国一同向赵国討债,甚至彻底將赵国从这个世上抹除。 风雨愈急,噼里啪啦打在眾人的身上时,像是无数只遏住眾人脖颈的手,隨著时间推移,眾人感觉到呼吸愈发困难,面对沉默的大多数,赵王似乎在这无形的审判之中感知到了自己与赵国未来的命运,盯著平山王,冷冷道: “所以,那一封封从齐国寄来的信,根本就是假的。” “你一直在用玥瑶做局,目的就是为了今日?” 平山王没有第一时间回应,直至他在眾人的面前也被这场暴雨浇湿淋透,与赵国眾人一样变得狼狈不堪时,许多人才意识到了什么,將目光移向了台阶之上的那名圣贤。 对方一开口,淡漠的声音在雨中清晰的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所以,风城一事,你也有参与?” 头顶的大量阴云遮盖住了星月之华,但偌大的黄金台並不阴暗,中央那滚滚燃烧著的巨型篝火照亮著在场每一个人的面孔,平山王的目光在篝火火光的掩映下显得很直很直,面对自家圣贤的问责,他开始辩解: “上一届会武结束之后,赵王亲口同意了將自己小女赠予我做妾,当时所有四国之权贵皆在场,赵王身为一国之君,一言既出,自当信守承诺,纵然心中千般不悦,那也该忍著,有什么问题直接等到此次会武再討回来便是……可那次隨著赵王回去之后,便开始重梳国策,对於齐国前去经商、异物之商队百般刁难,胡乱剋扣赋税,甚至直接暗中下令,让人將这些大型的商队软禁扣留在赵国,不予来往,我这也是回击赵王之无理无端行为,告诫他自己的公主在我手里,莫要太过放肆,的確没有想到,他会一声招呼不打,直接挥师討伐我大齐边境,军队几乎倾国而出……” 阶上圣贤的眼光穿过雨幕一缕,落在了赵王的身上: “可有此事?” 赵王面色惨白,却回道: “確有此事,但他隱瞒了部分,当初得知小女在齐国受到欺侮之后,我便立刻將这些商队放归回齐国了,这件事本已了之,可小女在齐国受到欺侮凌虐之后的诉苦却仍旧没有停歇,甚至愈发过分!” “信上字跡与小女一模一样,字字饱含怨念,期间我数次写信与平山王与齐王交涉,可他们对此全然不予理睬,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我也是一国之君,岂能任由他们这般欺侮……风城一事,真若问罪,齐国自己要担一半!” 面对来自圣贤的压力,赵王仍旧掷地有声,语气之中充斥著浓郁的不忿。 阶上,尹圣凝势著齐王。 “可有此事?” 齐王沉默,眼见气氛变得古怪,平山王此刻主动发话,打破了僵滯: “齐王没有收到那些自赵国发出的信。” “所有的信,都在我的府中。” 雨中,圣贤之声愈冷: “所以,赵王所说之事,皆为真事?” 平山王回道: “是。” 他没有再为自己辩解分毫。 阶上圣贤並未因为平山王是齐国王族就对其有丝毫偏袒,慨然道: “这么讲的话,风城这桩惨案,还真有你一半“功劳”。” “前圣之盟有约,不可废弃,尔等不管有何理由,皆因私事而坏合约,视人命为芥,风城那场滔天大火,今日总该有个说法。” “你们……谁先表態?” 被称之为“尹圣”的人此时此刻发话,下达了最后通牒,他在黄金台上拥有著绝对的权力,即便诸如赵王,平山王等这样尊贵的存在,也不敢以“本王”自称,面对这名自参天殿走出的圣贤,他们就仿佛寻常百姓一般卑微。 瓢泼雨中,平山王没去看赵王,也没去看齐王,反倒是朝著院长这头看了一眼,但他又並非真的在看院长,而是与闻潮生那复杂的目光交接在了一起。 闻潮生两世为人,天生似乎心思聪慧,但此时此刻,他也读不懂平山王这雨中狼狈的一瞥。 里面藏了太多的遗憾,太多的疑问,太多的不释然。 他只知道一件事,那便是平山王要死了。 后者似乎已经提前无数次预见过这样的结局,於是当这个结局真正来临的时候,他表现得远远要比想像中平静。 在眾目相视之下,平山王端起了酒杯,里面已经灌满了从天而落的雨水。 那是圣贤的问责与审判。 他起身,来到了篝火面前,转头面向了阶上圣贤,举著酒杯长鞠一躬,与雨中朗声道: “齐国平山王因风城一事,刚愎自用,由一己私慾而乱国家大事,致使风城被屠,埋骨无数,数十万家庭流离失所,我自知罪大恶极,不可饶恕,而今,向尹圣与参天殿內诸圣请死!” “尹圣”身於雨间,或是看了平山王一眼,或是没有看,眾人皆不知,亦不能窥其喜怒,只是见他微微抬手,说了一个字: “准。” 平山王仰头將杯中的雨水一饮而尽,接著,湿漉漉的身子竟燃起了熊熊烈火! 这烈火顷刻之间便烧乾了平山王身上的雨水,接著,又让他在眾人的眼前被活活烧成了灰烬。 这一幕,对於黄金台上的所有人,尤其是齐国王族,衝击自是无比巨大,他们难以想像,曾经那个权倾朝野十多年,在齐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平山王,就这样死在了他们的面前,甚至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第414章 我可以拒绝吗? 这天下曾有许多人想要平山王的性命,一路走到权倾朝野的今日,平山王遇见了数不清的死对头与敌人,可他们最终都败在了他的手中,既便如同寧国公这样的存在,也根本未对他造成多少威胁。 在齐国绝大部分王族的眼中,平山王是一个活著的传奇,是压在他们头顶让他们根本喘不过气的山。 而现在,这座山被人用一个字便挪走了。 这巨大反差与荒谬的背后,其实黄金台上所有人对於参天殿圣贤的恐惧与敬畏。 权倾朝野,一把烈火,一抔灰烬。 平山王死去的那一刻,距离齐王很近的闻潮生听到了一声极其清脆,极其细微的碎裂声,从他这个斜切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齐王手中捏碎的酒杯与无比用力的指头。 他竭力忍耐著內心的情绪,未让一丝一毫从他的面容上表露出来。 院长默默地喝了一杯酒。 这杯酒后,黄金台上的眾人將眼神望向了赵王。 事到如今,他想不体面,也必须体面了。 玥瑶公主已经明白了自己父亲即將面临的下场,她想抱住自己的父亲,手却被另外一只温暖的手牵住,她泪眼婆娑地回头一看,正是她的春鳶君叔叔。 二人对视之间,春鳶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牵著她的手,將她带到一旁站著。 赵王起身,也端著一杯盛满了雨水的酒杯,默默行至篝火面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雨中狼狈无比的赵国眾人,便也与平山王一样,端著酒杯对著阶上圣贤长鞠一躬,接著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请记住1?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於是他也化为烈火,化为了灰烬。 春鳶君捂住了玥瑶公主的嘴,不让她哭出声音。 对她来说,这便是极为残酷之事,数年独处异乡,身旁无一人可以说话,好不容易今日等到四国会武,见得自己的亲生父亲一面,却不曾想,这一次的重逢竟是永別。 泪眼婆娑中,玥瑶记得小时候身体不好,太医几乎形影不离,她那在眾人面前无比威严的父亲手里常常攥著,每每来看望她时,会坐在她门口的盆松旁,像是世上最无耻最温柔的无赖,编撰著各种各样的谎言哄她喝药。 她也永远记得,自己与父亲分离的那天,赵王的眼睛里充斥的绝望和无法割捨。 去年的深冬,齐国下了一场雪。 平山王给她做了新衣,某天夜里拂去了她发间的雪,说有些事情他和赵王都决定不了,让她不要恨她的父亲。 她问平山王何时能与父亲再见,那夜平山王只回了她一句: “最好永远不要再见。” 那时,玥瑶不明白平山王这句话的涵义,而今看见这瓢泼大雨中的烈火,她才终於明白了。 待到二人都已成为了天地之间的游魂,齐王才用力地从这挤满天地之间的每一寸雨雾中汲取到了一丝难得的空气,让自己能够喘息,他的眸光渐转,除了赵国那些似乎模糊於雨幕之中的人形,他又看向了鸦雀无声的陈、燕二国之王,徐徐开口问道: “今日,恰巧陈国之君与燕国之君也在此,本王便多问一句,四国之约,如今到底还算不算数?” 被齐王忽然一点,重新提起了四国之盟约,让陈、燕二国的君主似乎都犯了难,陈王最没有主见,支支吾吾,想要开口,又怕说错话,与燕王目光交触之时,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直接选择了沉默。 无人回应,风雨便愈发蔓延著冷意,那股子要从人毛孔死命钻入的湿冷刺激著燕、陈二国每一个人的神经,让他们不住带著催促的目光看向了燕王与陈王。 二王未第一时间承应,是因为如今这个合约不再只是一纸空文了。 一旦他们允诺,便意味著开战,便意味著赵国即將灭亡,平衡了五百余年的天下大势將要被重新改写。 犹豫,是合理的顾忌。 那阶上的圣贤给了他们耐心,但並不多。 最终,燕王迫於这场大雨,率先做出了妥协。 “合约乃是先王传承,古之圣贤作证,自然永久生效。” 他一开口,燕国这边眾人从雨中感受到的寒冷顷刻之间消散,而陈王自然紧隨其后,也表示了自己定然遵守合约。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要开战了。 而且是赵国一国,对战齐、燕、陈三国。 齐王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凝视著赵国以春鳶君为首的那些早已被大雨淋湿的眾人,淡淡说道: “不管怎样,国有国法,无论因谁之过,事情已经发生,四十万人的血债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而今圣贤在此,此地又是书院,是我大齐乃至天下最为神圣之地,不可大量沾血,索性放诸位回赵。” “我大齐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不会无缘无故、更不会一声不响便发动战爭,今日赵王之殞便是战书,诸位回去好好准备吧。” “不送。” 隨著齐王话音落下,赵国这些在雨中犹如落汤鸡之人表情皆从难看变得轻鬆了些许,无论接下来赵国將要面临多么可怕的审判,至少现在他们活了下来,从齐国离开之后,距离调兵开战至少还有月余,他们之中不少人家財万贯,隨便跑去异国他乡,也足以活个舒坦了。 眾人离去时,一个声音叫住了春鳶君,用淡淡的语气奚讽道: “春鳶君,记得会武之上你输给我的百鸟林。” 春鳶君肥胖的身子在雨中停顿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他没有转身,没有回应秦侯,继续颤颤巍巍地向著离开的路而去,由於背对著眾人,所以齐国的王族只看见了春鳶君那行於雨中的狼狈背影,並没有看见他脸上掛著的平静。 他其实不怕。 一点儿也不怕。 因为春鳶君知道,齐国参天殿內的那些圣贤不会屑於在书院对他们动手。 他也愿意相信,一旦战爭打响……这世上最先消失的不是赵国,而是齐国。 … 隨著赵国的人离开之后,天上的雨便渐渐停了,星月明亮的辉光洒下,立於台阶之上的尹圣目光微移,看向了院长,也看向了院长身边的闻潮生。 当著三国所有贵族的面,他对著闻潮生道: “后生,你资质不错,参天殿內有位圣贤想见见你。” 尹圣此话落下,闻潮生立刻成为了眾矢之的,无数目光宛如战场之上飞射的箭雨,一道一道皆携带著不同的情绪將他贯穿,嫉妒、羡慕、顾忌…… 而在这鸦雀无声的寂静之中,闻潮生缓缓放下了酒杯,站起身来对著“尹圣”长鞠一躬,礼毕后,他缓声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后背一紧的话: “我可以……拒绝吗?” 第415章 三日 “我可以……拒绝吗?” … 燕国的人不会理解这句话,陈国的人也不会理解这句话,但最无法理解它的,既不是燕国也不是陈国,而是书院里的那群学生。 数百年前,先贤建立这座大殿的时候,它便註定会成为受无数人敬仰的儒道圣地,而今延绵数百年,当初的古之儒圣坐化之后,参天殿的“一”变成了如今的“十八”,留下的“圣威”非但没有丝毫消退,反而愈发深重,已经压得齐国王室乃至天下读书人都几乎喘不过气,而他们也逐渐將参天殿神话,將齐国的这些圣贤神话,来到参天殿读书的这些人中,没有任何一位是不想进入殿內深造的,没有任何一位是不希望能够求得参天殿內圣贤垂怜一眼的。 而如今,这个机会摆在闻潮生的面前时,他却在无数人的羡慕妒嫉之中做出了一个“暴殄天物”般的决定。 “闻潮生,你大胆!” “不知死活,此乃圣贤之意,安敢拒之?!” “没错,圣意岂可辜负?” “…” … 阶上的“尹圣”尚未发话,闻潮生的耳畔已然出现了无数的口诛笔伐声,他对於这些声音似乎並不介意,但望著群情激愤的这些同门,闻潮生不免想到了人性之中那难以割捨的一部分——“慕强”。 他们有从参天殿圣贤那里获得一分好处么? 没有。 他们能从参天殿的圣贤那里获得好处么? 几乎不能。 但他们还是选择了自愿成为这些所谓的圣贤的拥护者,摇头甩尾,腆著一张脸要上去与人做条忠犬。 纵然此时表现得再激愤,再忠心,闻潮生也確信,那高阶之上的“尹圣”不会低头多看他们一眼。 但他们还是要这么做。 “嘖。” 他轻轻咂舌, 这简单得几乎未让任何人听见的一声,便是闻潮生对於周遭那些忠犬们的全部情绪。 当著三国这般多人的面,尹圣沉默了许久,自然还是没有选择对闻潮生出手。 闻潮生的拒绝自然已经严重冒犯到了他的顏面与身为圣贤的尊严,但若是因为自家麾下的学生一句拒绝便直接將其当场格杀,那这件事情一经传出,他势必就会被扣上一层“小肚鸡肠”的帽子。 他们不在意那些螻蚁的性命,但並非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螻蚁的死活自然无关他们痛痒,但若是自己的名声被传臭了,那便是一件极难接受之事。 於是,在一眾谩骂討伐声之中,尹圣慢慢抬起手,示意那些叫骂的人安静,又对著闻潮生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道: “人各有志,我等不予强求。” “但方才我说的话,三日之內仍旧有效。” 言罢,他將眼神移向了燕国与陈国那头,如山一般沉重的目光落在了陈王与燕王的头上,淡淡道: “最后,既然二位已经开口,那便遵守诺言,回去之后不要齐国等得太久。” 燕王与陈王即刻允诺,不敢丝毫怠慢,让阶上圣贤之话落於地上。 他行礼起身之后,阶上人影已隨著落於他们身上的目光一同消失,在场的眾人仍是诚惶诚恐,一边交流,一边小心翼翼地查看周围,似乎在確认那位“尹圣”是否已经真的离开。 坐在闻潮生身旁的院长缓缓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望著杯中即將消散的酒沫,抬手屏退了周围的侍卫,感慨道: “你太急了。” 闻潮生轻声回道: “无所谓急或者不急,就是这几日的事。” “我一个將死之人,难道临死之前,还得照顾他们的感受?” “呵……我可去他妈的。” 院长盯著他。 “三日之后,若是你不回心转意,你就会死,生命很珍贵,不再想想?” 闻潮生盯著酒杯里的酒,里面是他自己的双眸。 酒很清澈,他的眸子也很清澈。 “想过了,有点后悔,不该来王城。” “但我迟早又会来。” 院长道: “因为那姑娘?” 闻潮生微微僵硬地偏过头: “您也听说过她的故事?” 院长摇头。 “没有,我活了一百五十多年了,眼前看过的年轻人一批又一批,看得多了,便多少能相中几分你们的心思。” “那姑娘从哪儿来?” 闻潮生沉默许久。 “风城。” 这次轮到了院长沉默,而且沉默了极其冗长的时间也没有再讲话,她出神了,心念隨著眼神去了无比遥远的地方,看见了很多过往的事。 “风城……” 她终於感嘆了一声。 “那的確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还有什么想与她说的话么?” 闻潮生有些意外地看向了院长: “我出不去了?” 院长道: “今日幸是人多,你才能多活三日,但这三日你必然无法离开书院了。” “三日之內,若是你不向圣贤请罪,后果自不必我多说。” 闻潮生看著手里的伞,將伞递给了院长。 “那……劳烦您帮我將这把伞还给她。” 院长接过了这柄再平常不过的伞,既觉得掌心冷,又觉得掌心沉重。 “我尚且还有事要做,两日之后帮你还伞,如何?” 闻潮生点点头。 “多谢您。” 这场晚宴,眾人皆有心事,吃喝皆不痛快,散场之后,闻潮生被书院的人关入了碧水笼反思,离开黄金台的路上,书院的同门纷纷议论,论闻潮生如何不知好歹,论他如何不知死活,论他如何狂妄囂张,论他如何下场惨澹……直至眾人皆散去,王鹿才忽地顿住脚步,他站在原地,与高敏嗟然一笑道: “差些忘了,我已经不是书院的学生了。” 高敏抬头望著天上的星穹,清风吹不走她眸子里的迷茫: “闻潮生为何要拒绝参天殿的圣人?” 王鹿挠头道: “他就是那样的人,脾气说怪也怪,说不怪也不怪……师妹,我先回去了。” “而今师妹在四国会武上拿下如此成就,未来必然大放光芒,日后的路山高水远,师妹多加珍重。” 他说完,便向著另一个方向走去,高敏立於原地,纤瘦的身躯被星月洒下的辉芒照得有些寂寥,她盯著王鹿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喊住了王鹿,想要將欠下王鹿的五十两银子还给他,可隨著王鹿回头时,她隱於裙袖之下的手却又紧紧攥住了钱袋子,手心渗出了汗水。 “师妹还有什么事么?” 高敏抿了抿唇,微微摇头。 “师兄珍重。” “最近手头紧,先前欠师兄的钱……有机会再还给你。” 王鹿似乎忘了这事儿,被一提醒,才挠著头,爽朗笑道: “成。” 第416章 我想留下他 两日后,夜。 小阁楼內,灯火璨然。 杜池鱼坐在桌几面前,又將一本“开物论”抄写完毕,她合上了书籍,將原来的模本放回了书架的原位,接著目光又在面前的书架上移过一本又一本。 落於这书架上的书籍,基本都是程峰曾经比较感兴趣的类目,这些书目均不在翰林中进行保存,所以其中的绝大部分,程峰都没有看过。 杜池鱼望著半个书架还没有完全抄录的书籍,陷入了思索,她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在书架上的书藉中搜寻、比较,最终仍是没有能够做了决定,回到了窗边的另一个小桌子旁,给自己倒了半杯早已经凉透的茶,细细与月色对酌。 她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还是会和寻常的时候一样安静,与杜池鱼时常交往或是交流的人,都会从她的身上体会到一种他人没有的平和与温柔,这种感觉会催生静謐,让急切变得轻缓,让躁动化为安祥。 闻潮生即是如此,与院长待在一起的时候,他偶尔觉得自己能听到时光从她发隙之间偷偷溜走的声音。 没人在这里,没人能顺著天上流淌坠落的光辉看进她的灵魂,她独自坐於此处多少年,连杜池鱼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喝完了这半杯茶,杜池鱼內心的某种疑惑似乎得到了答案,她又坐到了常常抄录书籍的木几旁,提笔沾墨,但並未继续抄录书籍,而是开始写著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 这些事情或是年轻时候她的亲身经歷,又或是道听途说来的小故事,躋身於记忆角落里吃灰了多年的边角料被再次翻开时,似乎在人生之中单开了一条静謐的小路,要比那些曾经歷经的诸般大事更加值得回味。 於是写著写著,杜池鱼的脸上浮现了笑容,是以往不曾有过的轻快,是回忆过往时的感慨,还有一些则是朝夕拾时才能感知到的惊喜。 后来,这些东西洋洋洒洒写满了一整本,院长看著未写完的故事结尾,犹豫了片刻,还是適可而止地加上了几个点,接著,她將书籍放到了窗前吹乾墨渍,这才把这两日抄写好的书籍与今日书籍一同拿上。 走时,她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將屋子里的一切收拾乾净,布置妥当,接著拿上了门口木柜上的旧伞,就这样离开了书院。 王城在下雨。 大雨。 如今偌大的王都里,只有书院避过了这场瓢泼大雨。 杜池鱼先是来到了王鹿的家中,悄无声息地將那几本书放在了王鹿的床前,接著又行走於王城之中,直至到了一间匿於巷弄深处的毫不起眼的院子里,见到了一个坐在雨中磨刀的年轻女子。 二人对视了一剎,阿水停下了磨刀的动作,望著杜池鱼手中的伞,缄默不语。 二人在这场雨中僵滯了很久,阿水才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声音问道: “他死了?” 杜池鱼来到了阿水的身边,將伞放在了一棵小松下,回道: “快了,雨停了他就会死。” 阿水问道: “他现在在哪儿?” 杜池鱼转身面向她,反问道: “你希望他现在在哪儿?” 阿水回道: “越远越好。” 杜池鱼摇头: “他出不了这王城。” 阿水將那柄沾满雨水的柴刀放於风雨之中甩了甩。 “他在哪儿,我去找他。” 杜池鱼回道: “你找到他又能如何呢,他被困住了。” 阿水: “我可以救他出来。” 杜池鱼眉毛一挑: “你確定你要救他出来?” 阿水: “当然。” “这是我的事,他不该卷进来,也不该因此而死,所以我必须得救他。” 杜池鱼点点头: “很好,那我也有一个请求,只要你答应我,我就帮你救他。” 阿水: “什么请求?” 杜池鱼道: “我想请你救他出来。” 阿水一怔: “可我本来就要救他出来。” 杜池鱼道: “我知道……可是,困住他的恰恰也是你啊。” 阿水站在雨里,有些不知所措。 沉默了很长时间,她在这场瓢泼大雨里抬起头,向著面前的老人问道: “你呢,你又为什么要救他?” 杜池鱼笑道: “因为他是我的学生。” “而且……齐国需要他。” 阿水道: “若他不死,只怕也回不了齐国了。” 杜池鱼的观念与她截然相反: “若他不死,总会有机会回来的。” 阿水埋下头,继续磨刀: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杜池鱼道: “我知道,你是从风城来的。” “这场雨下了两天, 我也想了两天,我觉得自己大约劝不住你,但我还是想为齐国留下这个人才。” “当然,谁也无法强迫你,一切抉择,皆由你定。” “不过你要儘快做出抉择,因为这场雨过了明日就会停。” 言罢,杜池鱼便转身去向了小院的门口。 “若是你想救他,明日子时带上一匹快马,於王城之西的寒辕长街相待。” 她走后,阿水也停止了磨刀。 这柄让小七帮忙购置的柴刀已经磨得早已经鋥亮,即便在雨中,也仿佛映射著锋利冷漠的寒芒,阿水凝视著不断被雨水冲刷的刀刃,上面映照著自己那张茫然的面孔,渐渐的,隨著雨珠爭先恐后击打碎裂於刀刃上时,一张又一张熟悉的染血的面孔出现在那里,寒芒仿佛烧成了火光,阿水凝视著他们,他们也在凝视著阿水。 直至某一滴不知从何处落下的雨水模仿著天穹上千万珠雨砸在刀刃上时,浇灭了闪烁的火光,冲刷著上面一张张清晰的面孔,让他们变得稍显模糊,让他们渐渐在锋利的刀刃中走远。 最后,那里只留下了一个人的脸。 … 第417章 当年的真相 … 在王城这场浩荡的大雨里,许多人都在思考。 无论是书院的院长,或是此刻坐在蟠龙宫中的齐王,又或是那名在王城不起眼小巷深处的姑娘……他们都有数不清的烦心事与各种各样的情绪,这些东西似乎全部杂糅摔碎进入了雨中,对著王城的夜幕不休不止地宣泄著。 杜池鱼离开了书院,又回到书院,她生平从来不说假话,但现在她要撒一个谎。 她可能会撒一个谎。 碧水笼中,闻潮生盘坐在了熟悉的位置,当院长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闻潮生说道: “您来此地作甚?” 院长回应道: “我来履行自己的诺言。” “关於风城一事,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闻潮生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所以这件事情,是参天殿內的那群圣贤授意,从很早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布局,目的,就是要用这风城四十万的人命去换一个让他们可以合理的逐鹿天下的理由?” 院长: “是。” 闻潮生问道: “齐国少了这么多年养出来的四十万精兵,他们全不在意?” 院长如实道: “不在意。” “对於他们而言,逐鹿天下有没有这四十万人根本不重要,他们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一群可有可无的螻蚁……重要的是,他们要一个可以绝对地、不疑地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的发动战爭的理由。” “四十万这个数字,足够大,足够残忍,他们是尸山、是血海、是所有人都无法轻易忽略、洗净的血孽。” “先前你將平山王的“瑕漏”从苦海县带回王城之后,玉龙府这种权力滔天,常常与平山王不对付的组织之所以一个屁也不放,是因为这件事情……他们本来就知情。” “可他们不敢讲,没人敢讲。” “你能理解么?” 闻潮生盯著面前的笼子,回道: “当然,大家都很惜命,而且做官到那样的程度,他们格外清醒,对於参天殿內的那群圣贤来讲,他们与风城那四十万因为一念之差就被捨弃的军人不会有任何差別,他们的官位爵位不会让他们看上去尊贵半分。” “如果他们不同意,他们就会死,接著马上就会有新的傀儡上来补齐他们的位置。”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院长看了闻潮生一眼: “你能明白这个道理,也便能明白许多事了。” 闻潮生目光轻动: “可为什么初来书院的时候,您要说以为来这里的会是淳穹?” “淳穹与这件事情又有什么关係?” 提到了这个早已经溺於苦海县的名字,院长徐徐盘坐在了闻潮生的面前,与他相对而视,温柔的面容让笼中的闻潮生有一种重新回到小阁楼的错觉。 “这件事,得追溯到很多年前了。” “平山王这辈子心狠手辣,果决刚猛,静如渊,动如龙,为权者,无所不用其极,他做得很好……但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心病。” “而他这辈子的心病,一个是齐王的父亲、他的兄弟,还有一个便是淳穹的爷爷。” 碧水笼中,院长娓娓道来,將一段已经尘封了许多年的往事摊开在了闻潮生的面前。 “平山王一生善使权术,年少时更是恃强斗狠,十二岁那年便开始学著培养扶持的自己的势力,齐周王(先王)较之他更早出生,乃是嫡长子,按照那时齐国的律令与王意,齐周王必须继承王位,而平山王所表现出来的一切能力都远胜於齐周王,后者不但宅厚软弱,还重情重义,这使得当朝的诸多大臣之中有了非议,这样的人,真的適合接替王位么?” “如此不知从何处传开来的风声在眾人之中传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终是去向了二人的父亲的耳中,而二人的父亲受参天殿圣贤影响极深,將儒家的诸多道义化为了教条刻於骨血,这风声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嫡长子未来的处境,后来他暗中观察平山王,发现平山王成长得实在过快,而他的大儿齐周王一对比起来,便显得格外平庸,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平山王就是要比齐周王更適合接替他的王位……但,也正是这个念头的出现,让当初的齐王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找个机会处死平山王。” “他绝不允许自己儿子出现“谋逆篡位”这样的污名,即便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极低。” 闻潮生听著院长讲述著这段过往,问道: “我猜,后来是齐周王救了平山王。” 院长: “確是如此。” “半个月后,平山王被先王掛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本来將要问斩,是齐周王以命相挟,把平山王从鬼门关活活拉了回来,而那时的齐王年岁已高,没有机会再生子了,若是齐周王真的想不开,他就得绝后,如此,他才终於渐渐平歇了处死平山王的念头。” “事实上,二人从小关係便很好,平山王也的確没有辜负过与齐周王的这份情谊,带到齐周王离世,祸起萧墙,他得知之后,第一时间便从远方贬放的边城招兵买马而来,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下齐周王唯一一个儿子,也就是当今的齐王。” “可惜,那场动乱来得太急、太大,背后牵扯著无数人的野心与欲望,平山王那时势单力薄,远不如如今,於是最终只能向参天殿圣贤求助,后来因为平山王的忠诚打动了殿內圣贤,终是有人出手,保下了齐王……” 听著院长敘述,闻潮生道: “只怕参天殿並非受平山王的忠诚而动,我以前不知那场奇怪的朝纲动乱真相,而如今听您一说,忽然眼前云开雾散了。” “我已是將死之人,院长不必藏著掖著,有一说一即可。” 第418章 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没有之一 院长微微一笑道: “话虽如此,既然你能听懂,我又何必再讲得太明白?” “平山王第二则心病,则是因为淳穹的爷爷,当年他因为站位的问题,力排眾议,要保下平山王一眾在內被齐周王父亲无端发配边城的王族而遭劫难,平山王后来一直想將这份恩情还给淳家,这也是参天殿的圣贤们与平山王达成交易时的承诺,他们对著齐国所有权力在握的王族下达了命令,让他们无论如何要帮助平山王將风城一事的消息压到四国会武来。” “你以为风城的消息无法散播,是因为平山王的权力滔天,事实上,他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因为那不是几千几万人,而是四十万,消息能被封锁至今日都未在齐国內大肆传开,是齐国朝堂上上下下包括书院“忘乡台”在內“共同努力”的成果,按照原本的计划,风城一事在风城的人被彻底屠灭之后不久,消息就会直接在整个齐国炸开,届时借著滔天民愤,王族第一时间非但不需要散发抚恤金,还能迅速收纳一大波用於发动战爭的肉盾与钱財。” “届时不少人会为了死去的家人而战,待到他们也死得七七八八,抚恤金便能省下一大把,这笔天大的买卖会让齐国的绝大部分王族受益,他们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更何况……这件事情的根本是参天殿內的圣贤发起的,直接省去了他们为数不多的良心的问责。” 院长越说,细节之处便让闻潮生越觉得心惊。 “而平山王想要將这件事情推迟到四国会武,一是能借著参天殿圣贤之威尊,当面逼迫燕王与陈王表態,三国一同伐赵,这会让局势变得极其混乱,而齐国可以在这场混乱之中找到机会再故技重施,继续“献祭”一批军人,给燕国再安插上一个同样莫须有的罪名,接著,再与最弱小,最没有主见的陈国联手,將燕国也灭掉,最终唇亡齿寒,陈国若是不臣服,下场自不必多说,如此一来,天下四国便唯剩齐国一家,儒术独尊,诸般道统皆为下品。” “至於第二个原因,就是平山王想让淳穹藉助“刘金时”一事掘出风城被封存的秘辛,再在会武之时由淳穹来引爆这个秘密,如是淳穹便能踩著他这个“万恶不恕之人”上位,有这般“功劳”在身, 淳穹也能理所应当地带著家族重新回归朝堂,平山王便算是还报了当年淳穹爷爷以死相救的恩情。” “只不过,这个窟窿最后阴差阳错被你这颗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棋子填上了。” “这一切,就是你要的真相……哦,还有一件事。”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院长忽然想到了什么。 “最开始,做这件事情的本来不应该是平山王,而是齐王。” “只是后来,平山王以“齐王年幼,荒废朝政,行事能力不足”的理由,替代了齐王的位置。” 她话音落下,闻潮生忽然想到了平山王之前让他答应保护齐王的事,一瞬之间便突然体悟了当时平山王的心境。 面前院长口中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背后其实发生了太多事,走过了太多年。 日后风城一事乍开,平山王必然背上千古骂名,而这尽数本该是由齐王承受的一切,却最终被他独自揽下。 闻潮生坐在碧水笼中沉默了很久,思绪缠绕许久,挺直的脊背渐渐放鬆佝僂了下来,他淡淡讽刺道: “献祭一批又一批军人的性命来换取发动战爭的理由,他们可真是愚蠢傲慢到极点了,没有齐国的那些军人,他们要怎么发动战爭呢……十八个人,与他国一国之力相对抗?” 院长浅声道: “当一个人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时,他们就会逐渐对思考失去兴趣,毕竟大象踩死蚂蚁的时候只需要抬脚,不需要脑子,不是吗?” 闻潮生道: “他们是什么境界,真的强大到了一人便可以与数十万乃至百万的军队正面相对?” 院长没有回答闻潮生的第一个问题,而是微微摇头。 “他们再强也是人,五百余年前的古之圣贤来了,也不敢说自己一人能敌得过数十上百万的精锐军队,人力尤有穷尽之时,真的被几十万悍不畏死的大军围困住,他们的下场绝不会好。” 闻潮生讶异道: “他们那么厉害的修行者,还能被寻常的武夫困住,打不过难道不能飞?” 院长道: “凭虚御风自是不难,但不长久,无法如同鸟类那般可以一直在天穹翱翔,而且一旦离开了地面,“缩地成寸”这样的道则之力便无法发动了。” “而且,即便是“缩地成寸”亦有诸多限制,未来若是你破开云天,自然能够看见。” “不过,他们也不需要与军队正面抗衡,普天之下的大部分人终究是受少部分人管辖,所以,他们只需要做到能威胁控制住那少部分人就够了。” “当年诸多古之圣贤也是利用这一点牵制住四国王室的。” 闻潮生微微摇头: “还以为他们有多厉害,连飞天都做不到,还自詡为圣……真是要什么没什么。” “不过,我也没机会破入五境去看看了,好在如今听您这么一讲,我忽然对於五境之上好像也没有了多少兴趣。” 院长问道: “你这么急著求死,你死了,王城里那姑娘怎么办?” 闻潮生回道: “她也要死。” “既然最后都是死,那便不要考虑那么多了。” 笼內笼外,院长与闻潮生相凝而视,许久之后,院长缓缓从身上拿出一块特殊的令牌,递给了闻潮生。 “这块令牌是齐王给的,你拿著它,明日子时书院会有人放你离开,你一路去到寒辕长街,能走多快走多快,王城的那位姑娘会牵著马在那里等你,你们出城之后,一路西行,前往陈国,不要回头。” 闻潮生盯著手里的令牌,久久之后才重新抬起头道: “您跟她讲了什么?” 院长说道: “只是去还了伞,没说什么。” 闻潮生又道: ““他们”会放我离开?” 院长声音温柔,与以往別无二致: “这次,我说了算。” 言罢,她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埃,走前又看著闻潮生道: “日后遇著程峰,不要与他提起今日的事情。你啊,老说我偏爱程峰,其实我对你要比对程峰更关爱、更严苛些。” “无论我心里是不是最喜欢你,有一点不会改变……那便是,你是我这百年以来教过最得意的门生。” “没有之一。” … 第419章 天有雨,人有伞 … 杜池鱼的確可能会欺骗闻潮生一次。 因为她自己也不確定,阿水最终会不会暂且放下那笔滔天的罪恨,选择带闻潮生离开。 但她必须要赌这一次,这是闻潮生唯一可以离开王城的机会。 王城的这一场暴雨似乎隨著谁的心情而动,连续下了三日,也不见任何停歇的意思,反而变得越来越狂躁。 齐王屏退了所有的侍卫,偌大的蟠龙宫中,好似忽然就只剩下了他一人,他一改往日模样,束髮轻裘,光脚走过了这场茂盛生长的大雨,从蟠龙宫一直去到了那间留著老槐树的小院子。 这条路他小时候走过很多次,当他年幼时,每每被噩梦惊醒,且未遇见法慧之前,齐王会將平山王留在宫中,当他受噩梦惊扰时,平山王会带著他回到他娘亲被逼死的这间破落小院,再带著他走回蟠龙宫。 平山王那时候告诉年幼的齐王,“你是在眾人的拥护下从此处的落魄杀到了蟠龙宫的辉煌,所以走一遍这条路,你心就会安。” 事实也正如他所讲,每当齐王睡不著觉受噩梦困顿,他只要走过这条路,慢慢就会恢復平静。 后来,平山王便离开了王宫,他只能自己去走这条路。 被雨水淋湿的时候,齐王感觉很冷,这种冷不来自於皮肉,而是越过了这一层,直接去到了下一层。 以前他的宫中或是住处外面总有诸多的大內高手看护,而这场从黄金台上落下的骤雨让齐王深刻地接受了一件他早已经明白却不愿面对的事:如果这场雨幕的主人需要他死,那他隨时都会死,马上就会死。 再多的大內高手,再多的精兵强將也护不住他。 因为这里距离“那里”……实在太近了。 在那群人的面前,他手中的万丈权势就是一把火,一抔灰,顷刻之间便会烟消云散。 雨中的齐王想到了黄金台上的烧乾了平山王的那把火,他不自觉环抱住了自己的双臂,瑟瑟发抖。 站在老槐树下,水流从齐王的额头一股一股淌落,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和当时黄金台上的平山王没什么不同,但平山王死的那一刻,齐王虽然有些事情也不知晓,却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原本喝下那杯酒的人应该是自己,不该是平山王。 这几年他联合诸多朝中重臣、王族,一点点架空自己的王权,並非利慾薰心,而是为了有资格喝下那杯酒。 他早就知道会有那杯酒。 现在,这个跟在自己身旁护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人也走了,他该何去何从,又该做些什么? 齐王盯著面前的歪脖子树出神,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得难堪异常。 好像……做什么都没有用。 因为,他也只是这场局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 “娘,我好像要死了。” “早知道,小时候我就不该那般怕死,你也不该用命护我,这么多年,你们一个又一个离我而去,用自己的命帮我登上了齐国的王座,但最后,好像什么也没改变。” “如今看来,死在当年反倒是一种解脱。” 他对著老槐树开始抱怨,到后面腿冻得僵了,寒意从脚底蔓延,一路去到了天灵盖处,齐王狼狈不堪,终於抵挡不住,哆嗦著进入了那座破落的小屋。 推门而入,齐王忽地一怔。 原本应该一无所有的小房间里,此刻的旧木桌上却放著一柄伞。 齐王徐徐来到了木桌前,將伞缓缓拿起,下面有一张字条。 这个字跡熟悉、却也陌生。 他很多年不见了。 那是当初为他诵经驱邪的小和尚法慧的笔跡。 字条上,只留下了短短的一行字: “春夏湿重雨疾,此伞赠与王上。” 齐王望著字条出神一会儿,又看了看手里的伞,他在屋內將伞徐徐撑开,耳畔隱隱约约听到了法慧的诵经声,將齐王的思绪忽然带回到了许多年前,不知不觉,他就这样安静了下来,走出了房间,走出了院子。 伞是个好东西。 人们用了很简单的材料製作出了这样小巧的工具,於是便能抵挡天上落下的雨水。 齐王回头凝望著那间小院子,忽然开了口,像是在对逝去的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劝慰: “我会再想想办法。” … 夜半子时前,的確有人来到了碧水笼中,但让闻潮生感觉到意外的是,这人居然是他的“老熟人”。 崔闻面色如霜,盯著闻潮生冷冷道: “没想到会是我来?” 闻潮生笑道: “你出现的第一个瞬间,我的確在想,怎么会是你……但是我又明白,必须得是你。” “放我离开的后果应该很严重,你考虑清楚了么?” 崔闻脸上褶皱遍布的肉颤抖了一下,但还是说道: “自己的生死与家族的存亡比起来,不值一提。” 闻潮生点点头: “多谢。” 崔闻帮闻潮生打开了碧水笼,然后“押送”著他到了书院中间,闻潮生停於这场大雨中,回头对著崔闻道: “就到这儿吧……我送你一剑,也许能让你免遭一罪。” 崔闻微微一怔,而后便见闻潮生弹指击出一滴雨,这滴雨水將他穿胸而过,里面藏住的剑意轻颤,震伤了他的肺腑。 他是四境,闻潮生也是四境。 但如今四境的修行者中,能挡住闻潮生一招的已然不多了。 崔闻没有拒绝的时间与权力,他就这样直挺挺地跌倒在雨中,然后鲜血一点点渗出来,染红了他身下的雨水。 这一滴雨剑固然远远要不了崔闻的性命,闻潮生在雨中最后同崔闻对视一眼,转身踏著骤风离开了书院。 … 第420章 试著再贏一次 闻潮生离开书院的同一时间,也有人从书院的后山进入了参天殿內。 此人正是杜池鱼。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这个地方了,此刻她出现在了这里,自然只是为了一件事。 ——她不想让这场下了三日的大雨停下。 由於书院之中无云无雨,於是自然星明月灿,从那座高高大殿之上流淌下来的清辉散发著玄妙的力量,似有独特规律在其中流转,这些银辉上隱隱可见淡淡丝线,缠绕连接著什么,一边通往星穹的深处,一边则是扎入了大殿的最高层。 殿外,二人对峙著,中间仅一门之隔。 被称作“尹圣”的那人凝视著面前的杜池鱼,目光中带著冰冷与厌恶。 “杜池鱼,你越界了。” 杜池鱼平静地回答道: “本就无界,又何来越界?” 尹圣眯著眼。 “当年汪盛海,后来的程峰,再到如今的闻潮生……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滥用吾等放归给你的职权,三番五次与参天殿作对,真当吾等容忍没有限度?” 杜池鱼回道: “说到底也就是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汝等圣贤之身,又何必与俗人较真?” 尹圣见杜池鱼的態度坚定,竟是森然而笑: “好一个何必与俗人较真。” “既知吾等圣贤身份,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还给脸不要脸,竟敢当著那般多人的面驳我顏面,没有当眾降下惩戒,还留下三日时间与他反省思考,本已是宽宏无极,而今他不知好歹,我又何必再自折尊严?” “不给他些顏色看看,真当我参天殿的威严是吹嘘出来的?” “杜池鱼,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带他来这里见我请罪,或可让他活命,若是再执迷不悟……你跟他一起死。” 杜池鱼微微摇头。 “雨下得太大,他已经走远,追不回了。” 尹圣脸上的冷笑渐渐消弭,转而变得只剩下了无穷尽的冰冷。 “杜池鱼……” 他仿佛在从牙缝之中往外挤字。 面对殿內铺天而来的杀意,杜池鱼淡淡道: “如果我记得没错,“参星”至少还有半个月才能终止,在这期间,你们能做的事情很少,而且无法离开书院太远。” “除此之外,子时乃是阴气最为旺盛的时刻,此时“参星”的效果最佳,殿內除了你以外,剩下十七人应该都在“参星”之中,你我在此地动手,我虽不敌你,但动静闹得太大,只怕你不好收场。” 尹圣眯著眼,嘴角挑起一抹瘮人: “你在威胁我,威胁我们?” 杜池鱼: “不算威胁。” “拦你一个时辰而已。” 尹圣: “用命?” 杜池鱼: “我活够了。” 二人之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许久之后,杜池鱼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说道: “书院最好的学生,如今都已经离开了书院,这真是……太好了。” 不知是否是因为他身於殿中,星月光辉只能燃起一小半的亮光在他脸上,尹圣脸上的神情变得略显奇诡,嘴里的话也让杜池鱼脸上的笑容渐渐失去顏色: “你来拦住我一个时辰,觉得只要他们出了王城,自然天高海阔,可你有没有想过,有了汪盛海与程峰的事情在前,我怎么会不留点心眼子呢?” 杜池鱼眉头一皱,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朝著某个方向看去,目光呈现了浓郁的忧虑。 “尹圣”的声音在她耳畔传响: “书院可不止你一个“天人”,恰好我麾下的“静虔阁”便有一位。” “你来拦我,那……谁去拦他呢?” … 王城,寒辕长街。 闻潮生握著齐王的令牌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这里。 大雨瓢泼,他的步伐带著一抹前所未有的紊乱与茫然,从书院到这里,並非一段很远的距离,但闻潮生却开始怀疑起了院长与他讲述的那些话的真假。 而当他来到了没有禁卫巡逻的寒辕长街时,这抹疑惑便隨著耳畔掠过著的、带著湿意的风一同消失了。 一个熟悉的人站在街道的那头,站在一片月光黯淡的黑暗中。 她牵著马,提著剑,凝视著闻潮生。 隨著闻潮生走近后,阿水熟练地將那柄从苦海县中带出来的“细雪”拋给了他,闻潮生稳稳接住,这才看见阿水的腰间还掛著一柄柴刀。 “好熟悉的场面。” 闻潮生感慨了一句。 “记得上一次在苦海县外的破庙,是一场大雪,你也提著柴刀,扔给我一柄剑……当时那柄剑险些杀了我,还好我躲得够快。” 提起了当时,阿水微微歪著头想了一下,笑道: “当时与这时,又有几分差別?” “无非就是漫天的风雪换成了漫天的风雨。” 闻潮生將锋利的“细雪”拔出一半,道: “不一样。” “那时是去打架。” 阿水解下了马背上的酒壶,自己仰头猛灌了一口,接著递到了闻潮生的面前: “喝不喝?” 闻潮生看著眼前递来的酒壶,眉头微微一皱。 这是烈酒。 阿水来到王城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喝过烈酒了。 “为什么会忽然去买烈酒?” 阿水牵著马,右手抽出了腰间掛著的柴刀。 “不是买的,是找小七要的。” “至於为何要喝杀气这般重的酒……自是因为今日也是去打架。” 闻潮生闷了一口烈酒,任由那熟悉的犹如吞刀的火辣划入腹中。 “我身上有齐王赠与的令牌,城上的军士不会阻拦我们。” 阿水目光凝视著前方,凝视著大开城门外的那个立於孤风冷雨中的人影: “我知道,但是从书院里来的那个人会。” 闻潮生一怔,顺著她的目光看去,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即便隔著百步,他也能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天人的气息。 那不是徐一知、不是法慧这样的在四境之中走得极远极深的存在,而是一名真正的五境,真正迈过那道坎、踏入云端的存在。 这个时候,这样的一位天人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其缘由不必多说。 “看来,院长这般厉害的人也失算了,咱们今日还是得留在这里。” 阿水牵著马,一步一步朝著寒辕长街尽头的城门而去,声音在风雨之中飘零散漫: “在苦海县里,你曾与我讲过一句话,你说,如果能一直贏下去,你我便都能活……”(160章) 她说著,偏头借著余光看了一眼身后的闻潮生,声音格外的纯粹: “反正都已经走到了这里,那就试著……再贏一次。” … 第421章 雨碎 … 再贏一次。 这是二人从王城离开的唯一可能。 闻潮生提著酒壶行於寒辕长街上,行於阿水的背后,却希望这段路永远不要走完。 四境与四境的差距尚且可以如此之大,那四境与五境之间又会有一条怎样的鸿沟? 阿水当年虽然可以四境之身斩五境天人,但那是因为她原本便以战而悟道,在这样的基础上,她还贯通全身七百二十穴窍,丹海之力奔腾时,可以迸发出数十上百倍的威力。 以闻潮生前世的话来讲,在如此“机制”与“数值”双双爆炸的条件下,才缔造出了“四境斩五境”这样千古难遇的神话。 而如今,阿水身上的道蕴伤虽然借著北海道人留下的“不老泉”与“鯨潜”勉强稳住了状態,但毕竟尚未痊癒,跌落的境界也没有再修回去,在这样的状態下,他们如何击败甚至杀死一名天人? “一直贏下去……” 闻潮生喝光了酒壶里所有的酒,將盖子合拢,嘖舌感慨道: “世上岂有人能够一直贏?” “寧国公输了,平山王输了,院长输了,齐王输了,四国之王族、掌权者……” 走在前面的阿水眉头微微一皱,回头看著闻潮生道: “你在嘀嘀咕咕什么?” 闻潮生回道: “我说,我们一定会贏。” 他將酒壶重新掛回马背上,轻轻抚摸著马背,然后提著剑与阿水一同来到了城门口,面对城门处漆黑如墨,与夜几乎融为一体的禁军守卫,闻潮生高高举起了齐王给予的令牌,见到这令牌之后,无人在这雨夜之中多说一句,他们便默默让开了一条道,用冰冷的眼神注目著二人离去。 来到了城门外,那名书院的老者单手抚摸著自己的长须,身不沾雨,瞥了二人一眼后说道: “王城乃古之圣贤黑龙岭坐望之地,肃穆久安不可轻坏,老夫陪你们走一截。” 闻潮生与这根本不知姓名的老人对视了一眼,这样的眼神他毫不陌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在书院的同门身上,他也见过许多这样的眼神。 四境的看三境的,三境的看二境的,家世优越的看家世破落的…… 闻潮生忽然心中涌动了诸多感慨,却全部都吞回了自己的肚子里。 书院能有如今之风气,原来早有缘由,当初院长那句“我也只是书院的一部分”言犹在耳,只是今日今时让闻潮生再度回味时,终是体会到了院长那平静温柔的语气背后究竟藏著怎样无力的无奈。 在书院此来“送行”之人的眼中看来,闻潮生与阿水早已经是死人两个,他自是懒得开口与死人讲话,只在最后王城外的西元古道旁的原野处说了一句: “这里风景很好,是个不错的埋骨地。” 闻潮生望著老者,问道: “一辈子就能选一次,確认是这里了?” 老者眉头一皱。 闻潮生此言可谓囂张放肆到了极点,犹如看不见的利器,狠狠扎入了老者的自尊中,他吹须冷笑,目光已是如水而沉: “你这条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好歹的可怜虫,放著参天殿给予的天大机缘不要,非得自寻死路,落得如今下场,真是可悲!” “在古戍棋盘之中仗著点儿小手段胜了轩辕青,便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你以为自己是谁?一个四境的废物而已,带著一个三境的瘸子?可笑!” “就算你不认得老夫,也该知道此刻站在你眼前的是一名天人……” 他企图长篇大论,而闻潮生却在此刻出手了。 在闻潮生看来,眼前的这名书院老头与书院那群自以为是却败絮其中的同门没什么两样,他懒得跟那群同门废话,自然也懒得听眼前这老头废话。 於是漫天风雨之中,闻潮生忽然拔出细雪,斩向了面前的老人。 这是极为绝妙的感觉。 闻潮生觉得自己虽然悟剑於吕知命小院儿中的枇杷树下,但直到现在为止,他似乎也没有真正用过“细雪”这样的剑,在苦海县时,他用的是柴刀,后来柴刀因为为狗爷报仇而碎,他离开苦海县后,用的又是一根自苦海县中带出来的笔,直至如今,闻潮生在面对一名根本不可能战胜的对手时,他终於第一次握住了剑,拔出了剑,斩出了剑。 剑锋浸著碎雨,斩过潮湿的夜幕,吻过黯淡的月华,在黑暗与片刻的光影中穿梭,一瞬之间便至老者喉前。 它並不是孤身而来,在另一个方向,一柄柴刀同样以奇诡的角度劈向了老者,速度似乎快过了风声。 面对这极近距离之下劈斩而来的一刀一剑,老者嘴角掠过一抹不屑的笑容,他立於原地未动,可这明明本该命中他躯体的一刀一剑,却以怪异的角度相互交击在了一起。 鏗鏘之声震颤,强力的震击破碎了三人身遭方圆五丈之內的所有雨珠,闻潮生与阿水各退了数步,立於两侧,冷冷凝视著老人。 “本来今日想著给你们一个痛快,不过你这廝冥顽不灵,那老夫今夜便让你好好在死前长长见识,让你看清楚,四境与五境的差別到底有多大!” 老人冷漠开口,他这样的人在书院之中,除了参天殿的圣贤与杜池鱼,谁对他不是毕恭毕敬? 而今闻潮生身为一名书院的学生,却如此对他藐视冒犯,这让他感到愤怒。 直接杀掉闻潮生,显然无法平息这份愤怒。 面对一块长满刺的尖锐石头,最大的报復不是粉碎它,而是將它所有的稜角全都磨平。 此刻的老人面对闻潮生亦是如此,他要从闻潮生的眼中看见一点点溢出的绝望,看见那份遮掩不住的恐惧,他要让他为自己的冒犯与不知天高地厚后悔。 闻潮生与阿水的视线在雨幕中交换,忽然同时而动,朝著老人杀去,刀与剑在空中不断碰撞,火乍现的剎那点亮老人的半边侧脸,留下不可触及的神秘,二十四招之后,老人身遭气息一动,便將二人震飞出去。 第422章 我抓住他了 闻潮生与阿水落地勉强稳住身形,神情凝重。 这二十四招,他们至始至终都是在与彼此拆招,根本没有触及老者的身体半分。 那种奇诡的怪异就好像是明明老人在他们眼前,可隨著他们一旦出手时,老人却又在极为遥远的地方。 因为老人不在此地,所以他们的招式只能用在对方的身上。 以往在风城,阿水並没有遇见这样的问题。 那个时候,她远比现在更强、更快。 如今境界跌落,右腿三窍不开,阿水的实力已然远远不如从前,想要伤到老人,必须得破坏他身上这般奇怪的机制。 事实上,方才交手的那二十四招,她一直都在观察老人。 “两条可怜虫……尤其是你,闻潮生,你自詡是天才,看不起书院的所有人,甚至连参天殿內的圣贤都敢冒犯,而如今,你这自以为是的天才却连老夫的衣角都摸不著,难道你就不觉得羞愧么?” 闻潮生提剑立於雨幕之中,凝视著老者。 “该觉得羞愧的是你,都已经突破了五境,却空有五境的修为,却没有五境强者该有的气度与觉悟,於外既不兼济天下,於內不求自我突破,偏偏跑去摇首乞尾,与人做犬,我要是你,早就因为羞愧难当而自裁了,你却有脸活到现在,当真是树老皮实,人老脸厚,都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我挥剑这么多次都碰不著你,一定是因为你人太噁心,这柄宝剑不想沾染你半分,怕被污浊……老头儿,你真的应该反思一下自己了。” 闻潮生一口气洋洋洒洒赋诗一般输出完,看著对面面色黑得犹如泥潭的老者,心想果然面对这样的强者,垃圾话要比剑好使些,他手里的剑不一定能伤到老者,但是垃圾话一定能。 “竖子找死!” 老者目中含火,终是按捺不住,一掌拍向了闻潮生的天灵盖! 他苍老的手掌刚刚抬起之时,闻潮生便有了灵魂出窍的感觉,这种感觉闻潮生並不陌生,当初早在小瀛洲內的时候,他与阿水实战对抗时,阿水每次出刀,闻潮生就会有一种这样的预感。 这种感觉是千锤百炼出来的敏锐,於是当这种感觉浮现出的一瞬间,闻潮生就確定,他无法接住老者这隨手拍来的一掌。 那看似隨意的一掌落下之时,便是他殞命之时。 万千思虑於一念之间而过,闻潮生在这白驹过隙的剎那做出了决定。 既然挡不住,那便不挡了。 先前他出剑却碰不到老者半分,而现在老者主动出击,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能拍中他的同时,他这一剑必然也可以命中对方。 於是,闻潮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出了最强、最快的一剑。 生死之间,没有杂念。 “细雪”刺开静止於空中的剔透雨珠,剑锋留下了云破月白之冷,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雪悄然融於其间,於是老者便在此剑之上见了海上舟,见了水中火,见了飞灰前的那一瞬极尽的灿烂。 这一抹灿烂让老者的眉心刺痛,他心中诧异了一瞬,却仍是未做任何躲避的准备,想要硬接这一剑。 他不相信一个四境能够伤到他。 可就在他要踏出这一步,要將自己的掌心落於对方天灵之上时,那一抹眉心的刺痛却忽然由一点化为了一片,顽劣坚定地朝著他的脑海深处钻。 这疼痛的背后,正是死亡的冰冷。 老者心头无比骇然。 面前这四境的毛头小子刺出的一剑……能杀他?! 生死一瞬,无论是任何一名五境的天人在此,也不应该被闻潮生这一剑刺死,所以老者骇然归骇然,已提前做出了抉择,收掌为指,犹如蜻蜓点水一般轻弹於剑尖。 剑意顷刻涣散,化为死亡的涟漪荡漾开来,闻潮生掌间乍开血,指缝之间已见白骨,而那名剑“细雪”则更为悽惨,锋芒显露不过一瞬,已在这可怕的力量面前发出悲鸣,彻底成了无数碎片! 余威顺著手臂传入闻潮生的肺腑,他咳出鲜血,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老者的第二指便已至他的眉心! 闻潮生哪里还有接这第二指的余力? 他甚至连走马灯的机会都不曾有。 对方是纯粹的快,纯粹的强,纯粹的……不讲道理。 生死如昼夜在日落西山的那一刻交错而过,闻潮生的眼前黑去,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甚至已经感受不到了雨水落於肌肤之上的触感。 虚虚无无,混混沌沌。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突兀响起: “抓到你了。” 接著,便是风声。 黑暗被这风声吹散了大片,闻潮生眼前乍现光明,见到了柴刀朝著自己劈来,快如疾电,精准地斩在了老者的那根手指之上! 哧! 刀锋与手指相触,老者的面色陡然一变,身躯忽然见了残影,下一刻,竟已在十步开外。 柴刀刀锋残留的几许鲜血须臾之间便被倾落的暴雨冲刷乾净,阿水持刀站在了闻潮生的身旁,目光冷冷凝视著不远处的老者。 对方单手负於身后,眼神惊怒。 闻潮生对著一旁吐了口血,艰难地站起身子,不老泉的力量已在血肉之中浸淫流转,快速稳固著他的伤势与状態。 “还能打吗?” 阿水问道。 闻潮生仔细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態,回道: “还能再动动。” “不过估计也就是下一招的事了。” “天人確实够强……可惜,你伤势未愈,让这老不死的东西今日逞了威风。” 阿水凝视著不远处的老者,片刻后,转身一把抓住了闻潮生的胳膊,將他扶直,將声音压得极低: “我找到抓住他的办法了。” 闻潮生: “我知道,但我们杀不了他。” 阿水沉默了好一会儿,將目光投射进了这场雨幕中,变得深而远。 她道: “能抓住,就能杀。” “你再开一剑,其他的交给我。” 第423章 绝尘(第二卷完) … 黄金台上的那场疾风骤雨是参天殿中圣贤的愤怒,是圣贤的责问,是蓄谋已久的得逞。 这场雨早该在三日之前停下。 是闻潮生的“拒绝”,让那场大雨延续到了今日。 阿水方才突如其来的一刀並非真正能威胁到那名自书院而来的天人境的老者,但指间传来的钻心的疼痛让他惊骇,让他下意识地暂且退去。 他的惊骇,来自於自己对於现象认知的不理解。 其实闻潮生在他的眼里也是三境,只不过因为在会武之上,他通过武弈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由此老者並没有將闻潮生当作三境来看,而阿水却是彻头彻脑的三境,即便她的身上似乎也有著秘密,与那二十四招中手持柴刀劈出了四境的威力,可怎么也不该砍中他才对。 因为早在他点出破碎“细雪”的一指时,阿水便已经动了,由是老者其实早有防备,他之所以没躲,是因为他使用了“缩地成寸”中的部分道蕴之力,寻常五境之下的修士但凡无法参透他身法中的深远玄奥规律,便根本触碰不得他半分。 闻潮生那一剑可能刺中他,是因为他对闻潮生动了杀心,主动出击想要灭杀闻潮生,被闻潮生从中抓住了一瞬而逝的战机。 至於阿水……怎么可能在那个时候那一刀劈在那个不可能出现的位置? 巨大的反差带来荒谬,荒谬带来惊骇,惊骇滋生恐惧。 由是这一刀方能短暂逼退老者。 实际上,阿水的那一刀只是在老人的手指上留下了一道较深的伤口,无法斩断天人受道蕴所护的筋骨。 但即便如此,在自己有所防备的情况下,被一名看上去只有三境的修士砍伤,即便没有外人在场,老者自己的自尊便已无法忍受,他立於雨中,周身聚势,竟是引得风雨暂歇,压迫化为海浪奔涌而来,要將雨中的二人彻底吞没溺毙。 “两只爬虫螻蚁,今日要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老人一掌对这二人摁出,风雨之中竟见混沌,身遭十丈之內的无数自天穹倾泻的珠雨在此刻之间尽数歇停於半空之中,形成了一道密密麻麻诡异的幕帘,那些珠雨被神秘的力量笼罩覆盖,鸣颤了短暂的霎那,而后脆弱的身躯终於承受不住这无形的道则之力,倏然炸开! 密密麻麻的帘幕化为白色浪墙,接著凝成了一只巨大的手掌自高空狠狠朝著二人拍来! 此乃参天殿內传下的儒术“覆巢”。 可为云雨而动,可为赤阳而动。 覆巢之下,绝无完卵。 此掌而过,在尚未完全落下之时,掌下二人便已见死局,阿水单手紧紧握住柴刀,目如寒星。 她有话要说,却又无需再说。 因为闻潮生已经出剑了。 他双指一併,对著天穹那遮天巨掌刺去。 指尖剑意璨明,宛如扑火而去的飞蛾。 手中无剑,他便以指为剑,那枇杷树下杯中的一叶轻舟若是不够炽烈,不如便弃去扁舟,孤身入海。 求个粉身碎骨,求个剎那芳华! 剑指与巨掌掌心相触那一瞬间,闻潮生仿佛又跌入了当初在苦海县內吕先生赐给他的一杯翠绿的茶海之中,见了水中火,见了海底舟。 它极其锋利,却又不够锋利,破不开这遮天蔽月的一掌。 但闻潮生却在海中瞥见了足够锋利的一剑。 原来不是那片海,不是那叶舟,更不是水中火。 而是那个被一剑穿心的自己。 恍惚间,闻潮生看著眼前舟火化剑的炽烈已至近前,他便在海中弹指出剑,指尖沾了一片海,与穿心而来的一剑针锋相对,只是与时光轻擦间的交锋,便灭了那缕水中火,淹了那片海上舟。 这个过程看似简单,但他却走了很久。 於是,从这过去杯海中刺来的一剑,便放肆无匹,囂张狂傲地从老者那交织著天地道蕴的掌心中活活撕开了一道缝隙! 这道缝隙出现的一霎那,阿水忽然动了,恐怖的丹海之力忽然沸腾,以几乎自毁的暴烈方式瞬间贯通了右腿膝上三窍,全身七百二十窍在这一刻再度共鸣,炽烈毁灭的丹海神力游走全身,犹如仙人吐息,霸道力量回归全身的每一个角落,纵然只是极为短暂的时间,却以足够阿水突破那道掌心的缝隙,瞬至老者面前。 她抬刀,目光与老者相触,后者神情一滯,好似忽置身白骨如山的战场,天穹残阳如血,身遭京观无数。 冰冷恐惧席捲他的全身,让他无法动弹。 阿水一刀斩下,气贯如海,老者下意识抬手,却见天旋地转,见到了自己鲜血喷涌的无头尸体。 不远处,落於闻潮生身上的掌势瞬间消弭,重新化为无数水珠,粒粒摔落於地,但闻潮生单膝跪地,披头散髮,似乎无所察觉,他一身命烛已如风中之萤火,隨时都会在这飘摇的风雨中消散。 他不知自己跪於这冰冷的雨中几时,但听一声清脆落地,他恍惚回神,想动却不能动。 不老泉的力量艰难守护著他最后的那点儿命火不熄,滋养著这几乎已然彻底乾涸的破烂躯壳。 瓢泼大雨中,闻潮生与躺在地面的阿水对视,他唇畔微动,无声说出了几字。 “我好像要死了。” 阿水惨白的唇瓣轻启: “我也是。” 又过去了好一会儿,闻潮生摇摇晃晃挪动著虚弱的步伐,来到了阿水身旁,却见她仍旧躺在地上,气息似有似无。 “別死,喂,別死……” 闻潮生拍打著阿水全无温度的面庞,后者却闭著双眸,已深度昏迷过去,全无回应。 闻潮生盯著地面上的阿水,茫然地坐在她身旁,时醒时迷的眸子望著那条不见尽头的西行之路。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来到了他们的面前,用头蹭了蹭闻潮生,竟主动压低了身子,跪伏在地面。 闻潮生注视著马儿,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他渐渐催生了些许气力,摸了摸马儿的侧脸,而后將阿水艰难地扶上马背,自己坐於阿水的身后,环抱住她牵著韁绳。 他將脸贴在昏迷著的阿水耳畔,轻声道: “上一次,一匹烈马带著你奔袭数千里,从风城越过茫茫荒原,一直到了苦海县,让你活了下来。” “这一次,我也带你走几千里路。” 阿水也不知是否听见,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闻潮生抬手扬起马鞭,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瓢泼大雨深处的王城,终是再无留恋。 他手中马鞭落下,雨中响起了最后一道声音: “驾!” … (第二卷完) ps:今天一更,好好休息一下,理一理思绪。 感谢追读。 第424章 骂名 四国会武之中发生的许多重大事情以极快的风声传遍了齐国的每一个角落。 与书院会武这件事情相比,显然齐国之百姓更为关注的是风城一事。 赵国突然发难,举倾国之力袭击齐国风城,屠杀了风城之中四十万將士,后因忌惮书院的存在与参天殿內的十八位圣贤而退兵,此事干係甚大,平山王为了掩盖这件事情,用私自建立的“忘乡台”製造无数的虚假家书发放向了风城將士的家人,以此来偽造出“和平”的假象,从而可以使国库的钱財不予流失,此事在四国会武之时被书院察觉,参天殿“尹圣”向平山王问责,得知前因后果后当场盛怒,治罪於平山王,將其焚为灰烬。 这件事情轰动了整个齐国,无数的骚乱因此而生,家中曾有亲人小孩从军而去者,皆慌乱地想要求证自己的孩子是否死去,王族兵部与户部的负责人似乎早有准备,將风城所有人的名单全部张贴了出去,那四十万个黑色的名字宛如一部沉重的史书长卷,浩浩荡荡犹如军队排列於纸上,垒起了厚厚一摞。 王族那头已经第一时间放出了消息,说关於阵亡將士的抚恤金太多,会逐渐在一个月內分发至所有受难者的亲属手中,而在这一个月內,便有另外一道激愤且暴烈的声音在民间“带头”响起,这些人不停在街道上游行,或是血书上递当地官府,说这笔抚恤金他们可以不要,但亲人的仇不能不报。 如果齐国的王族愿意出兵討伐赵国,他们非但不要这笔抚恤金,还可以不计代价地支持这场战爭。 这些声音怪就怪在,像是提前商量好的一样,在齐国的诸多区域出现,先只是一部分,后来声音似乎挑拨了那些无法接受亲人逝去者的浓烈悲伤情绪,转悲为怒,他们便也一同加入了进来,於是这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大。 见著这些从各地血书上来的名字越来越多,甚至还陆陆续续收纳到了银钱,齐国麾下在兵部之中有人的王族嘴都笑得合不拢了。 “这招確实好用。” “给这些血书的人安排一下,把他们纳入军队编制里,稍微训练一下,月余之后直接派去做先锋队,能死多少死多少,剩下没死的,再趁乱“想想办法”,待得他们都死完了,这笔抚恤金自然没有人再来认领,也就永远不必给了。” 兵部之中,尚书舒养和拍了拍户部薛敬之的肩膀,笑得面色无比红润,像是吃了什么大补之物一般。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烛光在闪烁,薛敬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多少有些出神,直至这舒养和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时,薛敬之一哆嗦,赔上了笑容说道: “此番若是能为王族省下这般大一笔横財,舒大人未来必是山高水远了。” 舒养和眼里闪过精光,笑眯眯地对著薛敬之一拱手: “事情还没有做完,届时还望薛大人好生行个方便,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薛敬之: “好说,好说!” … 苦海县中,雨后初晴。 今日山阳不错,连绵数日的阴雨之后,好不容易待到了放晴的一天,可县城之中却好似失去了往日的活力,陷入了愁云惨澹之中。 之所以如此,一来自是因为风城一事,在风城之中牺牲的军人统计名单下来之后,迅速传播於各处,苦海县中当年参军而去的不少人都在风城,而如今也成为了那滔天大火中的一缕灰烬,甚至连这些日子一直拿到的从风城发来的信件都是由平山王作假,这让他们难以接受。 短短的半月,死去的平山王已然背上了千古骂名。 行王山外围,许多县民今日趁著天晴来劈柴,一些人放下了背篓之后,砍著砍著便相互攀谈起来,先是咒骂平山王一顿,接著又说这偽造家书的行为如何丧尽天良,有年轻一些的精壮汉子瞧见了不远处弓背弯腰的白髮老者,对方一直默不作声,像是置身事外,在谩骂议论的眾人之间显得有些异类。 “老张,听说你的孩子以前也从军去了,不过幸好没在风城牺牲的名单上见著你孩子的名字……这些年,他有给你写过信么?” 张猎户拧动著乾枯的手臂,狠狠挥动一柄钝斧,將面前的一根小树劈断,沙哑的声音带著一份漠然,似乎前些日子的阴绵春雨在他这里还没完全褪去: “没写过。” 他对於眾人聊著的这些事情似乎已经见怪不怪,全部感到惊讶,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三下五除二弄些了新柴,便將手里的斧头一併扔回了背上的竹篓,转身气喘吁吁地朝著来时的路而去,那些年轻人看了张猎户的背影一会儿,忽听另外一名老人说道: “老张今年开春之前老伴死了,之后就一直这样……他膝下无子,如今一个人孤孤零零的,精神头也没以前那么结实,看他这状態,估计也就这几年了。” “二牛,別看了,赶紧多劈些柴禾回去了,下午去看看田里头,连下了几日雨,也不知道那些秧苗儿给浇坏了没有。” 另一头,苦海县的县衙中,淳穹正在书房之中练字,阳光斜射进了窗格的间隙,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斑点,他面前桌上的纸,留著十七个“永”字,其中七个略显歪扭,似乎笔法有误,淳穹手中的笔尖距离第十八个字的位置已然很近,可却迟迟没有落墨,双眸怔然,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 第425章 此刻就是最好 隨著淳穹出神不久,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细细碎碎,接著门便被推开,文吏张树华拿著一纸书文来到了淳穹的面前,微微低头,对著他道: “大人,广寒城那头来了命令,说今年税征要提高至去年的三倍,最迟下月中旬必须要收齐上交。” 淳穹闻言回过了神,眉头不自觉地向著中间一皱。 “多少?三倍?” “谁下的令?” 张树华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淳穹的这个反应,嘆了口气说道: “大人,这是……从王城而来的命令。” “您最近没有听到民间的风声吗?” “要打仗了。” 淳穹眉心皱得更紧。 “齐国这些年国富民强,大部分富饶的地区风调雨顺,应该囤积了诸多的银钱与粮食用於应对战爭才对……” 张树华苦笑一声: “这些事,小人可不敢乱讲,但既然是从王城那边儿下的令,大人只怕耽误不得,得早作准备了。” 淳穹沉默了片刻,回道: “苦海县这等穷乡僻壤,光是往年赋税,就已经让这儿的百姓重担在身,再者刘金时剥削此地多年,使得诸多百姓家中根本没有余钱……你且先下去吧,这几日,我再想想办法。” 张树华闻言頷首,他將手里的那书文放於淳穹面前的桌上,接著便离开了此地。 他先前是苦海县某私塾的教书先生,待在此地也颇有些年头了,对於苦海县中绝大部分百姓的生活了解熟知,何尝不知道这三倍的徵税足以要了不少苦海县县民的命? 但这是来自於王族的命令,再加上最近沸沸扬扬关於齐、赵即將开战的传闻,他也只能心中埋怨一句,不敢將话放在檯面上来讲。 午时饭后,一名信驛的新人找上了这头,留作记录之后,又跟他打听了程峰的居住地,然后去了程峰所在的院子,却不见他人影,便將一个略显沉重的包裹放进了程峰的家中。 此刻,程峰正在吕知命的院落之中,按照闻潮生先前交给他的要求,用温茶浇灌著面前的枇杷树。 程峰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很犟的犟种,最直接的表现就在於此处,他曾答应过闻潮生的事,即便他不知道这件事情除了浪费钱財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独特的意义,但还是会每日照做。 今日程峰为树浇完茶后,自己便也坐在了这株枇杷树旁喝起了茶,他肠胃不好,不敢喝太多,品个味儿而已。 离开时,程峰关上院门,目光忽然穿过了门的缝隙看见了奇怪的一幕。 吕知命院中的那株枇杷树落下了几片树叶。 程峰眉头微微一皱,他又推开了门,徐徐来到了这株枇杷树的面前,低头看著树脚处的那些凋落树叶,目光茫然。 他已为这株枇杷树浇茶许久,即便在凛冽的倒春寒前,它也未有半片落叶,而今日不知为何,这株枇杷树忽然开始凋零了。 是因为自己一直在给他餵茶的缘故么? 然而自己每次倒的茶都是温茶,自己都喝得,草草也喝得,这株枇杷树怎么会喝不得呢? 犹豫了许久,程峰决定还是写封信给书院的闻潮生,向他阐明一下现在的状况,確认一下是否要停止给这棵枇杷树浇茶。 他自然不知道闻潮生如今已经离开了书院,不知道王城死了一个天人境的书院掌殿,不知道十八圣贤与闻潮生之间到底起了怎样的衝突……这些疑似会影响圣贤顏面与尊严的事情,大家全都照不宣地没有提及,书院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好奇闻潮生最后去了哪里,反正他消失了,消失就是最好的结果。 程峰迴到了自己的小院儿里,一进屋子便看见了那个包裹,他打开之后,里面仍旧是几本院长亲手抄录给他的书籍,但程峰翻到最后一本时,却发现上面没有书名。 掀开之后,书页之间扑面而来一股远而重的气息。 上面的故事似乎已经被岁月遗忘,程峰看著看著,不自觉便翻到了最后,他从这书页之间瞥见了很多与书院、院长有关的时光碎片,也看见了以往院长从未提起过的,与他、与汪盛海等学生有关的遗憾。 “我的遗憾与你有关。” 不知不觉,程峰鼻子出现了久违的酸意。 但院长的故事没有为他留下结尾。 院长將自己故事的结尾留给了另外一个学生。 程峰合上书籍,將其妥善存放於整洁的柜中,而后拿出了纸笔,將枇杷树的事写下,发往了书院。 … 西风残阳,烈马绿酒。 男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张乾净的黑色长布,裹住了女人的上半身,找店小二灌了一壶酒,又灌了三壶水,接著便又骑著吃饱的马儿上路。 他形容沾著风露沧桑,骑马行於野道,与被长布包裹的女人前后紧贴,似乎想用胸口的温度驱散几分日落的寒冷。 马儿与西山之外的夕阳一同渐行渐远,原野之上的风一阵一阵,全不停歇,闻潮生胸前的阿水忽然用极为沙哑的声音说道: “有点想家了。” 闻潮生伸手轻拢了一下她下巴下方的黑布,防止夜风灌入她的领口。 “苦海县?” 阿水: “嗯。” “以前……我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好多袍泽死前想要回家再看一眼,现在终於懂了。” 闻潮生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也知道阿水如今的状况就在朝夕之间,闭眼之后隨时都可能会永远无法醒来,他说道: “那我送你回苦海县?” 阿水抿了抿乾涩起皮的嘴唇。 “不了,继续走吧。” “能走多远走多远。” 闻潮生默然。 半夜,阿水忽然在马背上惊醒,她茫然地看了一眼漆黑的周围,又自言自语道: “如果我明天死了,你就一把火把我烧了,烧得越乾净越好。” 她的声音很轻柔,闻潮生以前没听过阿水用这样的语气讲话,他自己此番手脚亦是冰凉,身体內部已因书院拦杀他们的那名天人掌殿未完全落下的一掌而残破不堪,道蕴伤屡屡皆是,全靠著一口不老泉的力量吊著半条命,但他还是抱著阿水没鬆开半分。 “捱过去就好了,我这几日多去小瀛洲里看看,如果能碰到北海前辈,或许我们都能活下来。” 阿水靠在闻潮生怀里,迷迷糊糊看著远处的漆黑,也分不清那是夜幕还是死亡。 “你恨不恨我?” 她问道。 闻潮生回道: “你少说点话。” 阿水抿著嘴: “我很愧疚。” 闻潮生: “不要愧疚。” 阿水: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现在应该在苦海县过得很好。” 闻潮生或许是因为话说多了,企图开口时,胸口的肺腑痛得像是要裂开一般,他平静了很长时间,才终於回应道: “此刻就是最好。” 阿水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听见这句话,微弱的呼吸声隨著马蹄声有节奏地起伏著,已然昏睡了过去…… … 第426章 抿一口酒 … 从齐国到陈国的路很遥远,也需要走很长时间,虽然闻潮生与阿水骑著一匹好马,可二人身体情况不容乐观,由是无法骑著马一路狂奔,只能儘量让马儿走得平稳些,每日多走些时辰。 好在这匹马儿似乎颇有灵慧,晓得二人状况十分糟糕,选的路几乎都是些平坦的地方,吃饭喝水歇息的时候,会先跪伏在地上,让闻潮生与阿水从它的背上下来。 二人一马,从朝露走到斜阳远去,又从星夜稀疏走到黎明降至。 闻潮生会记得每日去小瀛洲看看,看是否能遇见北海道人,可也正如同当初北海道人告诉闻潮生的那样,二人的初次相见纯属缘分,北海不会经常出现在小瀛洲中,也从未刻意去培养他,之所以传他道法,更多是因为觉得闻潮生与道家很有缘分,於是隨手点化了他一下。 他的状態,阿水的状態都在变得越来越差,事情仿佛正在往无法回头的绝境而行。 开始的几日,阿水尚且能与他说说话,或是聊聊以前的事,儘管阿水认为自己的过去真的很无趣,跟她的人一样无趣,但她还是很认真地在讲。 到了后面,阿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一醒也是蜷缩在闻潮生的怀里,神情茫然地望著远方。 闻潮生眼中的茫然大约不比阿水更轻更浅,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底还有多远,一问路人,路人也给不出他一个具体的答案,只说翻过几座山,再过几座城就到了。 后来闻潮生也逐渐眼皮昏沉,他知道自己必须休息了,於是牵著马到了最近的一座小城洪铜,找了一家客栈安顿。 睡前他仍是不死心地去了一次小瀛洲,但在那里,依然只有香鸟语,而且隨著闻潮生的状態越来越差,他发现自己进入小瀛洲的过程变得逐渐艰难。 那里似乎需要有较好的精神状態才能进入。 休息一夜之后,闻潮生在客栈买了些现熬的肉粥,勉强餵阿水吃下一些之后,他补充了一下自己的物资,然后又带著阿水与马离开。 其实洪铜距离王城已经极远极远,一路上闻潮生倒也想明白了些事,那些参天殿內的圣贤们此刻大约是因为某些事情无法离开王城,否则他与阿水根本活不到现在。 天人境的修士在天下中是真正的凤毛麟角,算上些许隱世不出的,估计四国加起来也就百来人,这样的存在若是折损,对於一方势力的损失无疑是巨大的,他们杀死那名书院的五境掌殿后,参天殿的那些圣贤必然震怒,便是当下在为即將到来的战事而做著准备,一旦他们能够抽出手来,必然会想办法追杀闻潮生二人,因此留在齐国並非一个好的选择。 当然,更重要的是,闻潮生想要去陈国再最后碰碰运气。 北海道人曾经告诉过闻潮生,在佛国弥勒坐化之地,那十万雪山之中有一株舍利所化的金莲,可以生死人肉白骨,闻潮生当然不认为他有这个能耐与运气找到那株金莲,但这个念头已经成为了支撑他下去的唯一动力。 又或者,闻潮生觉得死在漫天大雪之中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 跨马出关,闻潮生与阿水再度启程,他的身上有齐王给予的令牌,出关自然无人敢拦,自洪洞出关之后,距离陈国最近的纤云隘还有一千三百里路,虽是修有官道,但一路上再无补给。 其实自洪铜出来之后,景色壮丽秀美,春意在几许精致的绿水青山背后荡漾成为了云下幅员辽阔的草甸,路旁一条清澈透明的溪水直直拉向了远方,星月一旦点缀於天穹之上时,这条溪水便会在夜幕中散发星星点点的辉芒,仿佛仙庭遗落在凡间的银河……但无论路上的景色如何壮观,都无法留住闻潮生的目光半分,他的时间已经不多,无法在此停留暂赏。 路过铁峡关时,二人遭遇了一场极大的暴雨,闻潮生恰巧在峡关的一处山腰间寻到了熊洞,里面的“原住民”已经搬走,但马儿似乎对於洞中残留的熊的味道格外敏感,迟迟不愿进来,直至闻潮生收集了附近的一些乾柴,生了火,將熊洞內的气味烤散了些许,它才总算愿意从暴烈的雨中吭哧吭哧地走入了熊洞,跪伏於火堆旁炙烤著身上的雨水。 到后来,它似乎也累了,直接侧躺著睡了过去。 劈里啪啦的密集雨声在洞外响起,幸是山上植被茂盛,树木繁丰,纵使暴雨淋漓,却没有出现泥石流之类的天灾,火堆的温暖让昏睡许久的阿水睁开了一条眼缝,她的目光越过了温暖的烟火去到雨里,鼻翼间繚绕著淡淡木柴焚烧的味道使她变得恍惚,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她躺在厨房的乾草堆里,抱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野猫,什么也不想地看著自己的母亲烧火做饭。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那时的她没有心事。 这感觉十分不真实……但是很好。 “咱们离陈国还有多远?” 她的声音很浅,比洞口传来的雨声都浅,闻潮生其实没有听太清楚,只是见她呢喃,也大概明白了她要说什么,指间轻轻折了一根小枝,扔进了火堆: “不远,快到了。” 阿水凝视火焰,忽然艰难地从黑布中伸出了手,拿起了一片草屑,慢慢送入了火堆的边缘,再看著它渐渐於火中成为灰烬。 “我在王城的那座小院子里,还留著几缸酒。” “出来的时候实在带不下了,就带了那把伞。” 闻潮生: “有把伞也挺好。” 阿水缓缓嘆了口气: “走之前,应该喝光的。 ” 闻潮生沉默了会儿,从马背身上取下了一个水壶,拨开盖子之后,里面传出了酒香,他递於阿水鼻翼面前,后者闻见酒香,涣散的瞳孔出现了零星的精神,她微微张嘴,却见闻潮生又將酒拿了回去盖好放回了马背上。 “给你闻一下,解解癮,伤好了再喝。” 听见这如此冷漠绝情的话,阿水的眸子一凛。 “可我要死了。” “那就別死。” “……” 她与闻潮生对视了片刻,忽然偏过脸去,闭上了双眼。 过了一会儿,她再次闻到了酒香,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见闻潮生不知何时又將酒壶递到了她的唇前。 “就抿一口。” … 第427章 青灯寺里,故人相见 大雨在两日之后停下,得亏是闻潮生早有准备,带了不少食物,马背的行囊上也有装水的容器,雨停之后,马儿去了外头吃著最新鲜的草,待到它也补给结束之后,闻潮生便再度启程。 这山间的雨后青草似乎让马儿吃得很爽,再迈动步伐时显得格外轻快。 这最后数百里的路终於翻过,可闻潮生在入关之前却受到了阻碍。 原因很简单,他不是商队,没有身份证明,也没有文牒,身上唯一有的齐王密令在陈国並不好使,这里的人根本不认识这道王令,无法辨別其真假,自然也不敢轻易放闻潮生这样的嫌疑人入关。 若是放在平日,闻潮生塞些银子给他们便也过去了,然而四国会武之后,天下的局势倏然之间变得紧张起来,陈国的这些边境驻守者接到了王命,不敢轻易放身份不明的人进入,一旦出了问题,他们根本担待不起。 闻潮生望著这近在咫尺的陈国,忽然感慨道: “此时此刻,竟如彼时彼刻。” 入不了陈国,阿水必死无疑。 而以闻潮生如今的状態,他根本没有能力强行闯入。 牵马立於城门之外许久,闻潮生翻动身上的钱袋子,想著到底要不要等到夜晚降临、守卫换班之后,他再尝试一下贿赂另一批守卫,却有一样东西忽然掉落了出来。 闻潮生將它从地面上捡了起来,眼底深处忽然闪过了一抹光彩。 这东西,是法慧的佛牌。 而陈国,又被称之为佛国。 所以……齐王的王令在这里不好用,但法慧的佛牌或许可以? 想到这里,闻潮生牵著马来到了城门口,那里的陈国守卫见到他又来这里,实是有些不耐烦,他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抵在了闻潮生的胸口,想要驱逐闻潮生,后者却將佛牌递上,说道: “这是“青灯寺”法慧大师的佛牌,我与法慧大师曾是好友,这佛牌可以证明我的身份,请诸位过目。” 一听面前这东西是佛牌,那守卫持剑的手都忍不住一抖,他的反应固然有些大,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固然还有诸多將信將疑,但已经下意识地將自己的剑收纳了起来。 他双手从闻潮生那里接过了这枚佛牌,仔细观察了一下,又掂量一番,最后將佛牌还给了闻潮生,对著他道: “你先跟我来。” 他將闻潮生带到了军营中,交代一些人看管他们,自己则去通报了自己的上司,隨著军营之中一名军官前来认真核对过了闻潮生手中的这枚佛牌后,他们的神色即刻变得格外恭敬与忐忑,诚挚地向闻潮生道歉之后,便为他们放行,闻潮生也没有精力拽著这件小插曲不放,与他们询问过“青灯寺”的具体位置之后,便牵马继续而行。 他走后,那名先前拦住闻潮生的士官对著自己的长官低声说道: “倪大人,我记得青灯寺好像是一间小寺,是以前那位大师被放逐的地方……” 倪姓军士瞟了他一眼: “不管是谁,只要佛家的人有关係,咱们就別插手。” “陈王心宽,出了点小事顶多也就是罚奉、停职,若是惹到了那些佛家的人,麻烦可能会烧到咱们家人那儿。” 那名下属想到自己先前用剑指著闻潮生,忽然面色一白,心中虔诚祈祷,对方可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而记恨上他。 佛牌在陈国显然足够好使,闻潮生按照那些军士给予的路线,费了两日的时间便到了一处茂密山腰处的荒凉小寺,这寺庙全无香火供奉,门口红漆脱落大半,门前亦无大路,都是人一脚一脚从荒草间踩出来的硬泥。 闻潮生下马,叩响寺门,隨著寺门开后,他將法慧的佛牌交给了那名小和尚,后者一听,急忙引著闻潮生进入,一边稳妥安顿了阿水与马儿,一边带著闻潮生去见了法慧。 与闻潮生再相见时,法慧似乎並不感到惊讶,他似乎从闻潮生的身上嗅到了什么,放下手中的木鱼,起身前来握住闻潮生的手腕,將丹海真力渡入。 接著,他眉头微微一皱。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闻潮生道: “法慧,你精通医术,帮我看看另一位伤者,她伤得更重。” 法慧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好。” 二人来到了阿水的房间,法慧为阿水诊脉,诊脉结束之后,法慧將阿水的手臂放回了被褥之中,紧锁著眉头与闻潮生退出了房间。 “如何?” 闻潮生其实已经基本知道了大概,但仍是不死心。 法慧双手合十,声音凝重: “油尽灯枯,朝夕之间。” “那位姑娘的伤势能撑过这数千里的风霜奔袭,已是奇蹟了。” 闻潮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 “能救吗?” 法慧道: “有一个办法,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闻潮生道: “你只管说来,死马当活马医也好。” 法慧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抬起一只手,缓缓指了指自己的头髮。 “这是小僧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办法,但……” 闻潮生: “但什么?” 法慧道: ““並蒂莲”这门功法,一世只能救一人。” “小僧已救过了自己的师父,所以……” 闻潮生目光一烁: “无妨,你教我,我来救。” 法慧看向了屋门: “不晓得来不来得及。” 闻潮生: “我想试试。” 法慧犹豫了片刻,似乎他能感受到闻潮生此刻的心境,最终吐出一口气: “既然如此,闻施主且隨小僧来吧。” 他將闻潮生带到了山间的一处竹林的凉亭之中,与闻潮生在这遍山翠绿之间席地而坐,他说道: “小僧曾游歷江湖,习得一门医道奇术,叫做“鬼门十三针”,这门针法应该可以帮那位姑娘续命七日。” 闻潮生道: “也就是说,我有七天的时间来学习这门“並蒂莲”?” 第428章 剑痕之缘 … 法慧微微頷首,目光被竹林中的清风拂得格外澄澈。 “是。” “在开始向施主传授“並蒂莲”之前,小僧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与施主讲述,这些事情较为重要,请施主一定要耐心倾听。” 闻潮生微微点头。 “请讲。” 法慧道: “其一,是关於“並蒂莲”功法本身……其虽有造化之功,生死人之效,但却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他看了沉默的闻潮生一眼,缓声继续道: “所谓“並蒂”,实则便是“同生共死”,施主以这门心法救活那位姑娘之后,命轮便如一根双,未来若是一人出了意外,另一人也无法独活。而且,这门心法並不能抹除你们身上的道蕴伤,那些天地道则留下的恐怖创痕,最终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忽然爆发,若是二位没有对抗的方式,几乎必死无疑。” 顿了顿,法慧似乎知道闻潮生身上有特別的功法,声音中多了一丝凝沉: “闻施主身上有道门学问,而道门的诸多武功天生便与天地道则亲近,一些奇术的確可以帮助缓解身上的道则暗痕,可二位的状態如今实在过於糟糕,所以……不要对其抱有太大的希望。” 闻潮生微微点头,听出了法慧委婉表达出的意思。 以他们如今的状態,即便明悟出了“並蒂莲”並救活了那名重伤的姑娘,也应该活不了太久。 对此,闻潮生表现得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平静地问道: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还有吗?” 法慧回道: “第二,这门心法是小僧曾藉助佛法在十万雪山外围所悟,因此它其实没有具体的修行方法,只有口诀,回头小僧將口诀传於施主,並將几本重要的佛经送至这里,闻施主届时可以藉助佛经来参悟。” “每日膳食与吃水,小僧会让寺中“慈心”负责,闻施主只需要潜心参悟佛法即可。” “最后,毕竟施主非佛门中人,若是悟出“並蒂莲”,日后记得去十万雪山的外围向弥勒大佛还个愿。” 闻潮生闻言,也双手合十放於胸口,点头道: “好。” 法慧见他已经明了自己要交代的事,便將“並蒂莲”的口诀传授与了闻潮生,之后他向闻潮生允诺自己这七日会以鬼门针帮阿水续命,接著便离开了此处竹林。 他一路回到了寺庙內自己的住处,在床头翻出了几本经文,快速做了挑选与抉择,接著,便將经文交由院內正在扫地的小和尚“慈心”,叮嘱他去送给竹林中的闻潮生,其中经文的顺序不可打乱变动,“慈心”走后,法慧来到了院中,看见老和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这温阳之下,拿著破旧洒壶,为面前的一株红梅浇水。 “法慧,他是你的朋友么?” 老和尚开口,脸上掛著淡淡的好奇。 法慧回道: “是。” 老和尚: “就是你在齐国遇著的那位?” 法慧: “是。” 老和尚恍然,笑道: “听说他拿了四国会武的第一,还是个用剑的高手,我想著,怎么儒家出了个用剑的高手,而今一见他,忽然又明白了,原来是故人的手笔。” 法慧闻言微微一惊。 “故人……您是说的那位?” 老和尚道: “是。” 法慧若有所思。 他知道自己师父说的是谁,但很少听青灯大师聊起过他。 如今的佛门很忌讳这个人。 许多寺庙不愿意提起早些时候的那件事,想要將其渐渐遗忘,但只要他的师父还活著,这段不堪的过往就会一直存在,像是一道好不了的疤痕。 可如今的佛门纵有千般厌恶那段不堪的过去,却也无人敢对他师父再出手,於是只能驱逐他们。 “师父,闻施主与那位吕先生有关係?” 法慧难得多问了一句。 老和尚想到了许多年前的事情,眸子盯著面前的红梅树出神,许久之后,他缓声道: “数年前,那位吕先生带著妻子来到陈国寻医问诊,是我接待了他们,那时,他的妻子突破天人大劫失败,道蕴伤几乎布满了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我虽曾遍歷天下,习得诸般医术,对於这密密麻麻的天地创痕亦是束手无策,后来在他妻子的要求下,我终是用了一门“妖邪之术”,透支了她的生命,来换取她余生的容顏常驻。” “临走时,吕先生在我的胸口留下了一道剑痕,说此剑痕可帮我化一场大劫,那时我本不曾在意,没想到数年之后,他的话应验了。” “佛门爭端,二十七年前因“大合”之变,我被驱逐於此青山小寺,之后四十八寺中有十三位“梵天”对我恨之入骨,仍是不愿意放过我,於是来此寺庙,要將我彻底“度化”,我那时已是残灯之躯,没有打算抵抗,却不曾想最强的那位“梵天”出手时触动了我胸口之剑痕,於是便见那“世外”惊天一剑寒彻入骨。” “剑意化为大雪,遮山覆河,顷刻间便斩了那位最强的梵天,逼退剩余十二人……而今那名闻姓小施主初入寺庙,我便见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锋芒,该是受吕先生所点化,有了如今模样。” 法慧目光轻动,道: “闻施主此番狼狈,该是在齐国里惹了天大麻烦,但他於会武一鸣惊人,必已是国之重器,无论书院还是齐国,都应重保才对……我想了许久,只怕他得罪的人,正是书院里那不能得罪的存在。” … ps:今天下午有比较重要的事情要做,第二章要晚上发,骚瑞。 第429章 齐国密信 老和尚停止了浇水。 “法照先前来时,与我讲述了黄金台上那件让所有人都闭口不言之事,四国会武之后,齐国参天殿內圣贤见了闻施主的天赋,想要为参天殿再添一人,但却被当著三国所有权贵的面拒绝,本以为这件事情最多引起圣贤不满,责罚一顿,不曾想居然闹成了这副模样……不管他是如何从齐国逃出来的,背后势必有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法慧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会为陈国惹来祸患么?” 老和尚: “不重要。” “陈国已经有太多的祸患了,而且天下大势將倾,齐国那头需要陈国帮忙攻打赵国,所以关係暂且不会闹得太僵,就算他们真的找上门来,无非陈王將人交出也便罢了……当然,这说到底也算不得一件能被摆在明面上的大事,因此在赵国的事情没有处理乾净之前,闻施主该是安全的。” 提到了天下大势,老和尚眼里浮现了许多画面与场景,不免又罗嗦了一句: “物极必反啊,齐国风城一事过后,四国已是各怀异心,未来待到风云起势,怕要生灵涂炭……可惜我佛国心语不齐,各有所图,莫说普渡眾生,若是捲入其间,自身都是难保。” 法慧微微頷首,声音平静: “师父已为“大合”付出太多,只是行事在人,成事在天,所谓“佛国”其实早是一纸空谈,小僧行於香火鼎盛之地,难见几人尚有佛性,便是如今佛国的诸位梵天修行甚於齐国参天殿內十八圣贤,天下苍生也未必能够得到福报。” 佛门中人规言有戒,寻常时候说话不可如此犀利露骨,但老和尚並未责骂法慧,只是轻声感慨道: “……许多年前,我的师父枯梅大师坐化之前,曾严厉否决了我的“大合”观念,与我讲说数百年后的今日已时过境迁,眾人距离先贤之念甚远而去,陈国也並非佛国,不过遍地妖窟,若我言行不当,下场必然惨澹,” “他当然说中了。” “都说佛道之人不该有所执念,你师父我这辈子却全是执念,只是可惜,可惜……” 相比起碎碎念的老和尚,法慧似乎更像一位高僧,而老和尚则是犹如老来不中功名的穷酸读书人,鬱郁不得志,困顿一生。 他提著自己的水壶,转身一步一步朝著不远处的佛殿而去,嘴里诵唱著经文,留下了法慧一个人站在红梅前出神。 红梅上,点缀著几缕孤独的鲜艷。 这是他师父的师父“枯梅大师”留下的,关於这株树的故事已经不可知了,似乎与枯梅大师出家之前在俗世中的经歷有关,他只听说枯梅大师为这株红梅浇灌了数十年,红梅皆不开,后来枯梅大师坐化而去的那日,这株红梅便开了。 不过不少,正好三朵。 他的师父青灯大师说,那三朵是枯梅大师一生的执念。 法慧只是出神了一小会儿,老和尚便又从佛殿內拿出了几本经文,此地没有香火供奉,於是他索性將香殿改成了经殿,寻常时候他们便在里面诵经,或是去后山修行,这会儿老和尚將经文交给了一名打理寺庙的小僧,让他將这几本经文也给翠竹峰的闻潮生一併送去。 “法慧,回头过些日子陈王可能会来,今日那姑娘占了房,你且再打扫一间出来。” 法慧微微点头: “好。” … 陈国,王宫之中。 越过四十八座锦绣璨明的佛殿之后,一名禁卫带著穿著朴素的白衣人来到了深处的一座朴素长殿,並在其间找到了正在审阅大臣呈递上来的奏摺的陈王。 对方眉峰紧蹙,也不知是为了面前的奏摺上的內容犯愁,还是因为其他的事。 “王上,齐国有人求见。 ” 那名禁卫开口,陈王微微抬头,出神的眸子渐渐拉近回来,重新聚焦。 “齐国……何事?” 来的那人伏身於地,凝声说道: “启稟王上,在下受齐王所託而来,有十分重要的事情相告……” 陈王对著那名心腹禁卫挥了挥手。 “先下去,把门带上。” 那名禁卫躬身离开。 陈王扔掉了手里的奏摺,伸了个懒腰,又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来到了那人面前,对著他道: “说吧,齐王叫你来有什么事?” 那人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双手递给了陈王,后者將信摊开之后,竟发现这张信上有齐国的国璽之印,可见其內容的重要性。 “齐王说,您不必立刻对此作出回答,小人会在陈国暂留数日,无论王上有怎样的答覆,小人都会將其带回齐国。” 陈王阅览了一遍这封信,沉默了许久,对著那人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微微頷首,声音在殿中清脆如黄鸝: “您可以唤我“小七”。” ps:今天少更了几百字,原谅我,太累了,签了一下午的名…… 第430章 最好的时机 … 小七告诉陈王,如今齐国的境况很不好,齐王的境况很不好,为了能避开耳目,他费了很大的周折,兜兜转转许久才来到了陈国,將这封不能送的信送到了他的手中。 陈王抬手扬信,冷冷说道: “而今天下,齐国之圣贤如大日般恢恢穹立,普照世人,四国贤民无不受其恩泽,而今齐王却在战事当前送来这样的一封信,他可知,但凡信上的內容传出半分,他会有何下场?” 小七回道: “齐王自然知道后果。” “这是齐王的选择,也是他的决心。” 陈王凝视著小七良久,隨后將这封信放在了桌面上,用奏摺盖住,对著小七道: “你先去吧,过两日我再给你答覆。” 小七頷首,推门而出后,在那名禁卫的护送下离开了此地。 他走后,陈王遣人去唤了太子。 门再次被推开时,进来的却是一位年轻僧人,他身披红缎金丝袈裟,头有戒疤,脖掛佛珠,进入此地之后,他將身上的佛器褪下,换上了一身浅白色的內衫,盘坐於陈王的面前。 “父王唤我何事?” 陈王对著他身后的那名门口禁卫挥了挥手,后者便领命將殿门关上,整座殿內便只剩下数百盏的烛火为光,他从那些奏摺的下面將那封从齐国而来的信拿出来递给了太子,对著他道: “看看,有什么想法?” 信上的內容不少,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太子观信之后,整个人的眉头都凝蹙了起来,他没有急著回復齐王,坐在原地思索了很长时间。 “我觉得……这件事情不成,父王要么直接將这封信焚毁,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要么直接把信交给齐国参天殿的圣贤。” 陈王道: “你是这么想的?” 太子从陈王的语气之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讯號,他瞥了一眼一旁放置妥当的那些佛器,缓声道: “我陈国如今之境况与天下其余三国皆不相同,表面看似王权衰弱不堪,实际一切皆在掌控,这个“以弱而制强”的平衡是其余三国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而如此平衡自是靠著祖父与父王两代人数十年的苦心运作与操持,这平衡来之不易,我陈国如今蒸蒸日上,四处皆有欣欣向荣之势,何苦要与齐王这条將死之蛆冒如此风险?” 陈王不徐不急地端起茶壶倒了两杯热茶,第一杯给了太子,对著他道: “锦绣,我培养你多少年了?” 太子仔细一算,如实回答道: “回父王的话,十一年了。” 陈王兀自饮下一杯茶,对著太子继续道: “这十一年来,我向你传授了诸多“藏拙”与“制衡”的权术,但有些东西,你还远远没有学透,这世上最难测,最不可信任的,就是人性与人心。” “四国大势,远比你想像之中的复杂。” “此次因风城一事,齐国要集三国之力攻打赵国,几乎可谓势在必得,但背地里暗潮涌动,齐国以为自己是布局者,殊不知这场大局在很早以前便开始谋划了,齐国的目標是赵国,而燕国与赵国的目標则是齐国。” 这並非一件很复杂、很难理解的事情,太子说道: “齐国这些年的確借著先贤留下的根基发展壮猛,一国一殿,十八名六境的强者,如果我是燕国与赵国,我也寢食难安。” 与陈国不同,齐、陈之间的往来几乎只有商业,没有战事,而北燕与东赵尚武彪悍,三国之间摩擦不断,百余年里出过不少祸端,齐国一家坐大,他们很难不防著些。 陈王说道: “齐国此次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赵国,而是整个天下,风城一事只是这场角逐的一个导火索,燕国与赵国暗中布局多年,背后自然凝聚了一股难以想像的势力,可无论谁胜谁负,最后的结果必然极为惨烈,陈国想要从中跳脱出来绝无可能,另外三国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逼陈国做出抉择,將陈国拉入这万丈火坑之中。” “但锦绣,你要看明白,无论另外三国最后谁是贏家,我陈国的境况都会无比糟糕。” “因为陈国不擅战,佛国也不擅战。” “而今四十八宗寺,除去先前在青灯寺死去的那一位,十二位梵天只有三人堪堪六境,与剑阁、轩辕氏、道门、参天殿,皆不能比。” “所以这一场席捲天下的战爭,对我陈国来讲,几乎是必死之局。” “他们的“未来”之中,没有陈国的位置。” “想从这场变局之中活下来,陈国必须得“求变”。” 太子沉默了许久,仔细思考著陈王讲述的这些,却觉得没有丝毫希望。 “父王,儿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王拿起茶杯: “讲来听听。” 太子说道: “您与爷爷当年能够制衡佛门,究其到底还是因为陈国佛宗林立,各派各宗本就相互见不顺眼,数百年来“香火”之爭不断,无论是大宗小宗,皆有“香火”这一命脉,由是此因,王族可以通过控制“香火”的方式来变相控制“佛宗”之间的內斗,然而天下也只有佛宗如此迫切地渴望香火,这一招放在其他宗门面前並不好使,父王若是答应齐王,又要准备用什么方法来对付那些不受控制的修行者呢?” 陈王不徐不急道: “办法可以慢慢想,但是决定只在朝夕之间……天下四国,其中陈国国力最为孱弱,以“佛”、“商”为重,百姓所以能够安居乐业,不过是因为只与齐国接壤,而齐国这些年又遵守著四国盟约,未与陈国滋生战事。一旦开战,且不说那些寺宗林立、彼此千百心眼,能否暂且放下內斗,齐心护住陈国……怕是到时候他们见境况危机,会率先逃离,携带大量的钱財去往他国避难开宗,到了那时,陈国距离灭国也就不远了。” “这场席捲整个天下的混乱,是我们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但这件事……我不能来做。” “会武之后,盯著我的眼睛实在太多了,锦绣。” 第431章 「幸甚至哉」 太子明白了。 “进入香檀寺前,我曾与那里的住持言明过,当日后陈国有需要时,我得舍戒还俗,住持也对此並无他言,而今大势將起,四国之內都在为此做著准备,我借著这个机会回来正好,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我。” 陈王抿了一口茶,仔细想了想,说道: “齐王说,前些日子该有一个很厉害的年轻人来了陈国,是四国会武出风头的那位书院学子,这人以前也在帮他做事,並且与参天殿的关係很僵,回头你去边城那边儿问问,有消息了告诉我,我想去见见他。” 太子略显忧虑,但见到了自己父亲的眼神,最终也將这份忧虑埋在了自己的心里。 … 翠竹峰。 闻潮生盘坐於凉亭之中,借著一盏烛火与满目星光,静静凝视著面前的几本经文。 他只用了半日的时间,便强迫自己將经文之上的內容全部熟记了下来,接著又用了半日的时间让自己倒背如流。 闻潮生前世的確读过许多书,但对於佛学,他一窍不通。 因此,他不得不採用一个最笨的办法来接触佛学。 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不过,今日他在心中默念佛经又何止百遍,直至现在,闻潮生既没有参懂这些经文之中的真意,也没有让自己的心思安寧下来。 曾在王城,院长要求闻潮生在一个月內突破四境並且夺得四国会武的第一时,他便面对过这样的难题。 那时的闻潮生在法慧的指点下解决了这个难题,而现在,他再一次走入了当时的境况。 同样困顿不易,同样束手无策。 他不免开始胡思乱想,想到了在苦海县、在那座小院儿里头,吕先生非常凡尔赛地对他说,修行上的事与人世间的事比起来什么也算不上,而后闻潮生便又想到了吕先生的光辉事跡,想到了一个年不过二十的少年就败了剑阁的一阁之主,想到了即便这样一个人,也终是没有救下他的妻子。 倘若法慧早生些年头,吕先生早些时候遇见法慧,如今吕夫人就不会陷入这样难堪的境地。 以吕先生的悟性,也许参悟“並蒂莲”对他来说只是两三日,甚至是几个时辰的事情。 但吕夫人身上那般多的道蕴伤,也许连“並蒂莲”这门弥勒大佛留下的奇术也无法救治。 不知不觉,闻潮生有些丧。 因为从这些事情之中,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於“命运”的力量。 不过闻潮生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状態,他已带著阿水奔袭数千里路来到了这里,自然不会在此刻轻言放弃。 闻潮生又费了一整夜的时间去诵读佛经,直至漆黑如墨的夜幕在朝阳的炙烤下,凝为翠绿竹叶间的一滴滴晶莹露水时,闻潮生才终於回神,看见面前的一名小僧从提著的篮子里拿出了一碗清粥与一碟咸菜。 这个分量对与闻潮生来说自然是远远不够的,小和尚看著闻潮生,用十分乾净的声音说道: “青灯住持说,人在飢饿的时候,头脑会更加清醒。” 言罢,他单手合十,对著闻潮生微微頷首,转身下山去了。 闻潮生吃过了早饭之后,闭目憩息,耳畔只剩下了山间虫鸣与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身体內的许多道蕴伤痕犹如隨时都会復燃的焦痕,全靠著不老泉给予的几缕清浅勉强维持著平衡。 他虽没有像阿水那般境界跌落,但也很难再用出在古戍棋盘上与王城外那般惊艷的一剑了,更无法长时间战斗与剧烈运动。 正如法慧讲述的那般,即便他参悟出了“並蒂莲”这门心法,暂且救下了阿水,二人也根本撑不住多久。 他与阿水同命同源,未来他身上的道蕴伤爆发的那一刻,便是他死去之时,而阿水也会因此而逝。 微风中,闻潮生徐徐吐出了一口气。 他起身走到了亭外,折一根翠竹的竹枝,回到亭中开始写字。 写“永”。 阅读佛经不能让他焦虑与躁动的內心平静下来,那就练字吧。 像在书院思过崖中的那样。 闻潮生以枝为笔,又写了一万遍“永”,直至夜幕降临,他才终於鬆开了酸痛的手,这时,远方山腰处的一道恢宏钟声响起,惊散了诸多飞鸟,钟声越过了闻潮生所在的翠竹峰,一路蔓延向了天机云外。 鐺—— 鐺—— 寺庙內,洪钟敲响两次,慈心小和尚说,这是法慧对他的提醒。 当钟声响过十二次后,便意味著留给他的时间已经结束。 此刻,已过子时。 淡淡月辉宛如从长亭的瓦檐之上淌落进来,起初不甚真切,后来愈发朦朧,闻潮生睁眼时嗅到了空气之中的湿润,这才发现周遭起雾了。 大雾。 目之所及,可视范围不过二丈,剧烈的孤独感包裹住了闻潮生,他身上的那些道蕴伤似乎感受到了阴气的侵袭,从沉寂变得活跃,而活跃则给闻潮生带去了难以想像的剧痛。 不是某一处的痛,而是全身每一个角落的痛。 道蕴伤留下的“焦痕”开始復燃,灼烧、撕裂、寸寸破碎他的一切。 只是短短的两三个呼吸之间,便险些击穿了闻潮生的意志,他面色苍白地从石凳上滑坐於地,背靠著亭柱,低头不语,身躯颤抖得不受控制。 他痛到生不如死,痛到意识恍惚,重重幻影浮现於闻潮生的眼前,他看见了许多真实的、虚幻的,温馨的,可怕的画面,耳畔,也有了许多杂音。 而在这些杂音之中,闻潮生渐渐也听到了一句熟悉的话,一句他过去觉得自己理解了,但其实从来没有感同身受过的话: “……所以酒这东西,天下第一好。” 那是阿水的原话。 不知过去多久,闻潮生终於在这常人无法抵御的剧痛中渐渐適应。 他自然能適应,也必须能適应,否则这从齐国到陈国数千里的顛簸,他撑不住。 亭中,闻潮生胸口起伏得厉害,他缓缓仰起头,任凭刺透浓雾的一缕微光吻过面庞,出神了片刻,终是幸甚至哉地感慨一句: “原来……真的这么痛啊。” 第430章 雪山与稚童(一) 参悟“並蒂莲”的过程並不容易。 除了闻潮生对於佛道这一途根本不通之外,还有更大的问题,来自於他身上那些隨著时间变得越来越顽固的道蕴伤,这些道蕴伤刚刚出现在他的身体上时,並不会滋生严重的疼痛,但隨著时间风化,它们与普通的伤势便出现了明显的分化。 寻常的伤在不老泉的滋养下会很快癒合,而道蕴伤却仿佛能在闻潮生的身体里面生根发芽,但凡一日不祛除,影响便一日甚过一日,而这些影响, 隨时隨地都可能会给闻潮生带来极端的痛苦,分散他的注意力。 这对於如今正在与时间赛跑的闻潮生来说是难以逾越的一道阻碍。 適应这种疼痛並没有费闻潮生太久的时间,但想要完全消除这种疼痛对於自己的影响,几乎不可能做到。 迷迷糊糊之间,闻潮生仍在诵念佛经,几本书上的佛经反覆诵读结束之后,他又开始诵念法慧给予的口诀,直至自己的意识渐渐在疲乏与疼痛之中模糊远去。 … 青灯寺內。 法慧坐於佛殿中的石佛之下,静静敲打著木鱼,佛殿之中,烛光微明,跃动的焰火为殿中央裂纹斑驳的石佛披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金衣,也为殿中的二人面庞染上了夕阳一般的顏色,大殿寂寥清阔,唯有偶尔自门缝泄露的几缕山风与木鱼声音相应。 此事暮色已然极深,法慧敲动木鱼许久,忽而停下,他微微侧目,见身旁跪於拜垫之上的慈心的头已经摇摇欲坠,一双眼睛困顿得几乎睁不开,他本已將要入梦,却隨著法慧手中的木鱼声停下后倏然惊醒了过来,略显慌乱地四下一顾,而后十分不好意思地挠头道: “抱歉,法慧师兄,我……” 他实在没法讲出口,其实念经也不是那么困顿,但法慧敲木鱼的声音实在太催眠了。 法慧倒也没有责备,让慈心再坚持一刻钟,待到子时一过就可以回去休息了,明日清晨他再把今日“功课”补上。 “师兄,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慈心想起以前那座寺庙的老住持严厉教诲,苛求他们今日事今日毕,不可事事皆復明日。 法慧耐心地宽慰道: “困了就睡觉,饿了就吃饭,浮躁了就去山里吹吹风。” “这里是青灯寺,寺里没那么多规矩,功课少做就少做些,多做就多做些。” 或许是感受到了法慧语气之中的真诚,慈心紧张的心情顿时放鬆了下来,他在原地闭目憩息了一会儿,精神头渐渐恢復了些,忽然想起了翠竹峰上的事,便与法慧问道: “法慧师兄,那位闻施主真的能在七日之內参出“並蒂莲”么?” 面对慈心的这个问题,法慧沉默了许久,不知是否是没有答案,还是根本没有听见,慈心也没有再问第二次,直至他快要离开的时候,法慧才说道: “那句口诀其实並非是关於“並蒂莲”。” 慈心闻言“啊”了一声,满面讶异。 “师兄,这……” 法慧道: “如果他真的有够心诚,那些佛经与口诀会將他带到“十万雪山”中。” 慈心又“咦”了一声,不理解地问道: “那为何师兄不直接为闻施主指路?我记得,弥勒大佛的道场似乎距离青灯寺不算很远。” 法慧微微摇头: “不是这样的,慈心。” “陈国西海的十万雪山,的確是弥勒大佛的道场与坐化之地,但寻常人去到那里,只能见一片苍茫大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想要觅见佛法与大佛生前传下的诸般佛术,需要那雪山之中的“佛莲”引路。” “那口诀是曾经“佛莲”传授於我,闻施主若是心诚,便能凭藉此口诀得见“佛莲”。” “至於最终他能否习得“並蒂莲”,这就不是我能干预的了。” 慈心垂头,想到了一件其他的事,忽用几分忐忑的语气说道: “师兄……今日傍晚的时候,那位姑娘醒了一次。” 微光闪过了他的面庞一瞬,愁绪轻散於他的眉眼之间。 法慧问道: “她有说什么吗?” 慈心道: “她问闻施主去哪儿了,我说,闻施主在寺庙里,正在想办法为她疗伤,然后那姑娘便给了我一些银子,嘱託我回头买几坛酒给闻施主。” 法慧道: “那你买了吗?” 慈心挠头,颇有些內疚地回答道: “没有。” “我在想,要不要等那位姑娘明日醒了,我去將这些银子还给她。” 法慧问道: “买酒而非饮酒,不算破戒。” 慈心訕訕道: “我知道师兄,但是……我一个出家人,跑去买酒这事儿到底是不太好,我一人被误解了也便罢了,怕就怕把这污名带回青灯寺来……” 法慧理解到了慈心的难处,对著他伸出手道: “银子给我吧。” 慈心闻言,立刻鬆了口气,急忙將袖兜中的银子摸了出来,尽数交给了法慧。 “多谢师兄!” 他如释重负。 买酒这件事,法慧自然做著要比他更好,毕竟法慧有著一头长髮,出门在外只要不穿僧袍,一般人不会想到他是个和尚。 … 翠竹峰上,闻潮生背靠著凉亭的石柱,垂头席地而坐,已是半昏半醒。 他重复性地背诵著佛经,时而又念叨著法慧传授与他的口诀,意识逐渐散入了潮冷的浓雾之中,闻潮生隨著浓雾向前走去,走了不知多远,忽然感受到了浓雾背后传来的极冷,他伸手想触碰浓雾的外围,却只摸到了一片飞雪。 指尖与飞雪相触之时,闻潮生周围的浓雾顷刻间散开,原本朦朧的世界忽而变成了茫茫飞雪无数,他抬眼而视,却觉得此番世界怪诞无比,一轮巨大皎洁的圆月当空,落下光辉已经將一座座雪山照得大亮,可这种“亮”却与日光的亮不同,是一种冷色的、宛如强行降低曝光的明亮,这种冷色的“亮”使得月下的无数雪山看上去都布上了一层宛如海的幽蓝。 闻潮生抬脚踩入了这场漫天如絮的飞雪中,或许是苦海县三年的经歷,让他觉得这场淋漓非常的雪风其实也没有想像之中那般煎熬。 只是站在雪里,闻潮生茫然不知所措,不知自己终要去到哪里。 身遭的飞雪虽然带来了刺骨的寒冷,但却並非真实,因为它触碰到闻潮生身体的瞬间便消失溶解了,闻潮生在这场茫然大雪中踽踽独行,一直来到了那座距离他最近的雪山的山脚下,抬头凝望许久,忽然听到了一个很稚嫩的声音响起: “你在找什么?” 第431章 雪山与稚童(二) 闻潮生循声朝著身后看去,却是忽地一怔。 因为在他的身后,竟然不知何时站著一个穿著灰色僧袍的稚童。 稚童看上去约莫七八岁,身高只到闻潮生肚脐的位置,他赤手赤脚站在雪地之中,双手合十,身上除了那件灰色的乾净僧袍外,便再无一物。 “我……” 面对稚童的问题,闻潮生一时间答不上来。 他好像忘记了很多事。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来这里做什么? 闻潮生揉著自己的头,觉得心中有一种难言的空虚,像是忽然缺失了一大块。 见他苦恼的模样,稚童轻声道: “想不起来的话,可以慢慢想。” “不要著急。” 闻潮生: “可是,我感觉这里的雪要停了。” 稚童回道: “不会停的。” “它已经下了许多年了,还会再下许多年。” 闻潮生抬头望著天上的大雪,迷茫的眸子似乎有些失神,直至一片雪飘进了他的眼角里,那股透彻心脾的冷意才让他忽然一个激灵。 闻潮生立刻蹲下身子,慌乱地用手去捂住自己的那只眼睛。 稚童对著他道: “要往里面走走吗?” 闻潮生回道: “好。” 那股浸心入脾的寒冷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恢復过来,跟在了稚童的身后朝著雪山的深处走去,留下了两道深浅不一的脚印。 路上,闻潮生歷经一些雪峰时,见到了零零散散的漆黑人影,闻潮生看不清楚这些人的面庞,只能勉强辨认出那是人,他们选择了其中的一座雪峰,正在努力攀登,似乎上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吸引著他们。 稚童停在了一座有人攀登的雪峰面前,转头看向闻潮生,问道: “想起来了么?” 闻潮生摇头道: “还没有。” 稚童轻声道: “没关係,我们可以继续往前走。” 闻潮生抬手指了指正在攀山的那些人,问道: “他们在找什么?” 稚童看了那些黑影一眼,回道: “找他们想要的东西。” 闻潮生又问道: “山上有什么?” 稚童道: “很多很多。” “譬如你手指的那座雪山,上面便有一门武功。” 闻潮生讶然地望著周围,望著无垠无际的雪峰,觉得內心受到了难以想像的衝击。 “这里的每一座雪山上,都有一门武功?” 稚童沉默了片刻。 “算是。” “有些心法其实不算武功,但也很厉害。” 闻潮生感慨道: “那如果天下间有一个人可以將这些雪山中的心法全部学完,岂不是天下无敌?” 稚童篤定地笑道: “不会天下无敌。” “宇宙之浩渺,星辰之伟大,天地道则无穷无尽,这雪峰才多少东西,人岂能坐井观天,指叶为秋?” 闻潮生: “你说的也有道理。” “不过我想,大约也没有人可以將这每一座雪峰上的武功学尽透彻。” 稚童朝著雪峰的更深处走了几步,回头望著站在原地未动的闻潮生,道: “再往里走走?” 闻潮生回神,点头应和道: “走。” 他继续跟著稚童继续朝著雪峰深处而去,步伐没有半分迟滯与停留。 只是越往里走,天上的雪就越冷。 僵硬与极寒带来的恐惧感从脚底蔓延向了全身的每一处毛孔,稚童这一次带著他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距离,终於在一条冰川面前停留,他转身看著瑟瑟发抖的闻潮生,问道: “后面的路会越来越难走,你已经走了很远,有想起自己来这里找什么吗?” 闻潮生仍旧摇头。 “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冰川岸边的一座小雪丘上,稚童那双清亮的眸子在冰川吹来的刺骨的风中忽然闪烁了一下。 “那你还继续走吗?” 闻潮生道: “要走。” “我还没有想起来我究竟来这里做什么,那一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稚童道: “但也许只是一件小事。” 闻潮生想了想,回绝了稚童的“好意”: “没关係,我很耐冻。” 稚童: “以前你也这么在大雪中走过?” 闻潮生: “应该。” 稚童不再继续劝说闻潮生,他转身,抬起自己的手指,指向了那条一眼几乎望不到边际的幽蓝色冰川,说道: “冰川不会很宽,但有一点我要提前与你讲明白,身在这条冰川上,我们无法走得太快,走得太快,脚底的冰会裂开,你会坠入这冰河之中,届时你便必须离开这里,並且不能回来。” 闻潮生点点头: “了解。” 稚童继续领路,闻潮生便跟在他的身后,隨著脚底一迈上这条看上去极薄极易碎的冰川,他便立时觉得手脚变得僵硬起来,身体的难熬较之先前更为明显,尤其是因为寒冷而导致心臟骤停的那种空虚感几乎可以在顷刻间让世上绝大部分人“回头是岸”。 那是生命对於死亡的本能抗拒。 不过正如闻潮生所说的那样……他很耐冻。 即便已经手脚僵硬,即便濒临死亡的空虚感遍布全身,即便那冰川之上的深海幽蓝仿佛已经顺著毛孔浸入了他的骨髓与天灵,他依然在用尽全力跟著稚童,一步一步往前,没有焦急,没有迟疑。 边走,他便能听见稚童边与他讲述: “以往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有许多人来到了这条冰川的面前,一些人望而却步,一些人倒在了冰川的中途……真正能够熬过这一截路的,寥寥无几。” “能像你这样的,更是少之又少。” “……你很不凡。” 闻潮生对於稚童的称讚置若罔闻,而是说道: “我好像想起了一点。” “我是有一件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稚童停住脚步,回头看著近在咫尺的闻潮生,那明明清亮的眼眸中,却被寒风与飞雪刻写著沧海桑田般的痕跡。 “你刚才用了三个“非常”。” 闻潮生环抱住自己的双臂,呼出了一口雪白的寒气: “对……所以,继续走吧。” “也许走完这里,我便能想起来了。” … 第432章 雪山与稚童(三) … 闻潮生跟隨稚童越过冰河,在狂乱飞舞的疾风中走过了最后一步,上了岸。 他回头看时,发现冰河上竟然留著他们来时的足印,一直延伸向了很远的那头。 “冰上也会留下脚印么?” 闻潮生觉得诧异,他虽然忘记了很多事情,但如此不符合常理的一幕还是让他觉得意外。 稚童回道: “越薄的冰河越难走,越难走的路就越会留下脚印,別人也许看不见,但那是你自己走过的路,你当然能够看见。” 闻潮生若有所思,他转过身望著冰川的这岸,却发现他们越过冰川之后,前面的路变得更加崎嶇,风也愈发凛冽了,片片自天穹坠落的大雪原本无法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跡,但是冰川此岸的鹅毛飞雪却能够堆砌在闻潮生的身上。 “有衣服么?” 闻潮生问了他一句。 稚童的身上也开始堆雪,但他与闻潮生不同,他似乎並不觉得寒冷。 “都已经走到了这里,你还没有想起来自己来这里做什么吗?” 闻潮生摇头: “没有。” 稚童与闻潮生对视了片刻,忽然轻轻感慨: “那你的执念还真是够深。” 闻潮生一怔,没有明白: “怎么会是执念?” 稚童道: “当然是执念,这世上,执念越深之人,就越是难以看清自己。” 闻潮生望著前方铺天盖地的浩渺白雪,有些紧张: “如果我死在了那场大雪之中会怎样?” 稚童回道: “会死。” 他又很意外地对著闻潮生问道: “你很怕死?” 闻潮生將身上堆砌的霜雪抖落: “人哪有不怕死的,更何况,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稚童双手合十: “那就试著再走走,走不动了记得停下休息。” “我会在前面等你。” 说完,他伸出自己的小手,上面有一片粉边白身的瓣,在这片幽蓝色的世界中,瓣边缘的淡粉似乎成为了最格格不入的一幕,闻潮生从稚童的手中接过,仔细打量著瓣,觉得有种熟悉感,但又说不上来。 他抬头想要问问稚童这是什么,却见稚童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入了苍茫飞雪的深处。 闻潮生將瓣放在胸口的衣服里,继续朝著前面走,但岸上飞雪的恐怖远远甚於冰川,闻潮生没走几步就感觉自己身体中仅剩的几分气力被全部榨乾清空,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即便在这样的风雪中停下来是一件几乎自杀的事。 有意思的是,每当闻潮生停下来暂驻的时刻,他胸口的那瓣瓣就会散发出一缕温热,滋养著他被寒冷侵袭的心脉,再通过流动的血液將这一缕温热的送向全身各处。 闻潮生靠著这一缕温热將自己活活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 但它也仅仅只能做到这里。 闻潮生得动了。 他艰难地朝著前方顺著那大雪淹没不了的足印走了一段距离,便又停下,继续靠著胸口的瓣汲取那难得的温暖。 相较於一直待在冰冷的环境中,如此冷热交替会放大痛苦很多倍,在前进的过程中,闻潮生自己都惊讶於自己居然对於痛苦的承受能力如此顽强。 渐渐的,他適应了。 但糟糕的情况远远没有停止,因为隨著闻潮生继续朝前方走去时,他感觉到了身躯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復甦,这种东西復甦时带给了闻潮生难以想像的疼痛,时而如万蚁噬咬,时而如烈火焚焚,瀰漫在全身上下各处,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这直击灵魂的痛觉与死亡的寒冷不断交替出现,吞噬模糊著闻潮生的意识,好几次闻潮生都觉得自己应该昏厥过去,但是他没有,身体对於疼痛的自我保护功能好似在这里失效了。 这种极度的混乱让闻潮生无法再通过感知身体来確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往前走,他只能数著时间停下来,再数著时间继续前进。 很久很久。 再一次站在稚童的身边时,闻潮生已经来到了最后的一座雪峰。 这座雪峰似乎成为了此方世界的尽头,即便它那样平常,与其他的雪峰看上去没有丝毫差別。 “我想起来了。” 闻潮生抖了抖身子,艰难清理著身上的积雪。 “我想要学“並蒂莲”,你知道“並蒂莲”么?” 稚童道: “学这门心法做什么?” 闻潮生: “救人。” 稚童仔细地打量了闻潮生一眼: “但你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你救的人也活不了多久。” 闻潮生: “我晓得。”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顿了顿,他委婉道: “……但我还是想强求一下。” 稚童笑了笑,对此没有发表任何看法,指著尽头那座雪峰说道: “那座山上,就有你要的“並蒂莲”。” 闻潮生顺著稚童手指的方向看去,回想自己一路走来歷经的风雪,说道: “以前是不是有个小和尚也走到了这里?” 稚童摇头道: “没有。” “上一个得到“並蒂莲”的人,没你走得这么远。” 闻潮生: “所以如果只是想要修行“並蒂莲”,其实不需要走这么远?” 稚童回道: “是……但我想看看你能不能走到这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能想到第一个走到这里的人,竟然不是我要等的人。” 闻潮生与稚童对视了一眼,接著又看向了这佇立於尽头的雪峰,感慨道: “真是壮阔明丽的一座山。” 稚童道: “其实只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雪山。” “景色往往因山高水远而波澜绚烂,人也会因为痛苦波折而变得崇高伟烈。” “这世上的事皆是如此,只有“难”才会“不凡”,不是么?” 言罢,他便带著闻潮生开始登山。 每一座雪峰都有一条专门上山的路,闻潮生在最后的这座雪峰上见到了诸多佛经,但却没有见到一门武功与心法,他不免觉得有些好奇,向稚童问道: “一座雪山便有这般多的佛经,那外面那么多座雪山,得有多少佛经?” 稚童回道: “外面的雪峰没有佛经。” 闻潮生一怔: “没有佛经?” 稚童道: “是啊,最初的时候倒也有些,后来被我全部搬到这里来了。” 闻潮生: “为什么?” 稚童带著闻潮生一路向上,平静地回道: “因为大部分来这里的人,都只是想要“习武”而不是“修佛”。” 他说著,拿起了路边的一本破旧佛经,放在手上拍了拍上面的积雪,闻潮生隱隱见到这本佛经一角有被烈火焚烧过的痕跡。 “我將这些视之为珍宝,想要將它们留存分享出去,但世人似乎对此没有太多的兴趣。” “后来我就等,等了很长时间,我想著,如果有那么一个人从山外走来,他顶著寒风、冒著瀑雪、踩过冰河、终是来到了这里,那一定便是对其他雪峰之上的“武学”都没有兴趣。” “如果他对武学没有兴趣的话,或许我便可以带他看看这些佛经。” 第433章 陈锦秀 闻潮生问道: “那如果那个人只是嫌弃其他雪峰之上的武学不够强大呢?” 稚童看了他一眼,將手中的佛经放回原处。 “会有这样的人。” “也许就是继你之后的下一个。” “但没关係,无论是“武学”或是“佛经”,本都是从这天地之间得来,自然我也会一视同仁。” “未来漫漫长路,终归会有一个人能识得它们的珍贵,將其学习传承下去。” 闻潮生的意识越来越清晰,不再像是一个梦境中遗忘了自己的人,也隱隱意识到了站在他面前的这名稚童究竟是谁,震撼道: “日升月落,沧海桑田,这里难道能一直存在下去么?” 稚童回道: “我思故我在。” 他言谈之间,二人已至山顶,远方明月悬空,沧海漫漫,一望无垠,稚童对著他道: “景色如何?” 闻潮生如实答道: “人间极尽。” “但“並蒂莲”又在何处?” 稚童盘坐於雪中,对他说道: “坐下吧,我传你心法。” 闻潮生闻言,即刻坐於稚童对面,接著,他便见稚童徐徐念出关於“並蒂莲”之心法要诀,二人面前的虚空中也隨之浮现出了一行又一行金色的文字,它们排列组合,交织纳融,宛如一只又一只具有生命的光灵。 闻潮生將金色文字交织而成的內容全部熟记於心,而后听稚童道: “记住了么?” 闻潮生点点头: “记住了。” 稚童笑道: “那便走吧,回去好好参悟。” 闻潮生想到了什么,从胸口处摸出了那枚瓣。 之所以先前他对这枚瓣感觉到熟悉,是因为那是莲的瓣,只不过那时闻潮生如坠梦中,浑浑噩噩,诸事不清,忘记了而已。 “这个还给您。” 稚童接过他递来的莲瓣,而后闻潮生便见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月亮暗淡,雪山融解,天地之间充斥的幽蓝渐渐化为漆黑。 再一次睁眼时,闻潮生迷迷糊糊听见耳畔有人在叫他。 “闻施主,闻施主——” 他睁眼,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正是慈心。 见到闻潮生醒了过来,慈心鬆了口气: “你可算醒了,闻施主,小僧还以为你……” 闻潮生用掌心揉了揉自己的双眼,无视了酸痛的身体扒著石柱站了起来,这个简单的过程,却让他忍不住齜牙咧嘴了一下,隨后见到有些发懵的小和尚,他笑道: “別担心,我身子骨不大好,身上有些病,缓缓就好。” 慈心挠了挠自己的光头,道: “施主这般年轻,正是气血旺盛之时,不曾想身子也不好。” 闻潮生接过了他手中提著的食篮,放在了石桌上,隨口问道: “为什么要用“也”?” 慈心不好意思道: “……因为小僧以前身子也不好,年幼时常常病症发作,甚至不能下床,小僧娘亲曾四处寻医,医师们都说小僧活不过三五月,后来家中银钱用得精光,小僧的娘亲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自己摸索著去山里采些村子里老人所说的“灵药”,恰巧便在山中遇见了青灯大师,大师知道了小僧病症,便將小僧带到了这座寺庙里,让小僧跟著念几年经,后来小僧的身子便渐渐好了。” “要不……闻施主若是有心,也可以在青灯寺里出家,未来若是有其他要做的事,弃戒还俗即可。” 闻潮生不置可否地一笑,打开食篮后,却看见里面有一坛酒,讶异道: “怎么还有酒?” 慈心急忙解释: “施主莫要误会,青灯寺里是没有酒的,这是受那位姑娘所託,专门下山去买的酒。” 闻潮生沉默片刻后道: “她自己没喝吧?” 慈心回道: “没有。” “那位姑娘伤成那样,法慧师兄也不会让她喝酒的。” 闻潮生点点头: “那就好,替我谢谢法慧……也多谢你了。” 慈心摆摆手: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他收拾了一下食篮准备离开,但似乎架不住內心的好奇,打量了闻潮生两眼,后者虽没有看他,却像是身上其他地方长了眼睛,问道: “怎么小和尚,我身上有什么不乾净的东西么?” 慈心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说道: “那倒没有,只是今日寺內有位身份非常尊贵的客人想要见见施主,不过被法慧师兄拦下了……” 闻潮生闻言眉头一皱,但渐渐又舒展了开来: “是僧人吗?” 慈心摇头: “不是。” 闻潮生回道: “我知道了,等我过几日下山再说吧。” 慈心走后,闻潮生回忆起了昨夜在“梦”中经歷的一切,快速吃完了早饭,而后將酒放置於一旁,开始盘坐参悟脑海之中的“並蒂莲”。 慈心下山回寺庙中后,见太子陈锦秀与青灯大师正立於红梅之前,聊著什么,他虽然好奇,但见法慧给他投来了眼神,便提著门后的扫帚去清扫寺门了。 “……燕国江月侯昨日又发了一封急信,信上內容已然带著威胁,要逼迫父王做出抉择了。” “这场倾天大火已经烧至眉睫,我不得不急。” 陈锦秀眉头紧锁。 “五日的时间,我能等,陈国怕是等不了了。” 第434章 你不说,那我说 … 陈锦秀已与法慧说明了利害,並非是他在无理取闹。 他此来非是为了私事,而是事关整个偌大陈国的国事,法慧阻止他的后果便是导致陈王可能做出错误的抉择,从而让整个陈国陷入万劫不復的危机! “你无心加害陈国,陈国却因你而灭亡,届时社稷崩塌,百姓流离,处处尸山遍野,民不聊生,这等天大的因果,你担不担得住?” 陈锦秀字字如雷,说得法慧沉默不已,青灯大师却是没有开口,这件事情既然与法慧有关,便让他自己来做决定。 权衡利弊之后,法慧终是在红梅前轻轻嘆了口气。 “太子请在院中稍候,我且先上山与闻施主见见,將此事说与他听。” 陈锦秀见法慧退步,也暗自鬆了口气。 他与法慧相识其实有不少年头了,並非他今日刻意要让法慧难堪,而是齐王给予他与陈王的那封信上所述內容实在越看越是心惊,越想越是背凉,江月侯代表的是整个燕国,也变相沾了些赵国的意思在里面,如今燕、齐、赵三国之间大势汹汹,暗流涌动,皆在等待逼迫著他陈国做出最后的回应,设身处地,他如今不敢想自己的父亲面临著怎样的压力。 偌大陈国,万亿之数,皆繫於他的一念之间。 稍有差池,可能万劫不復。 走前,陈锦秀嘱咐法慧道: “不要將我的身份告诉他。” 法慧应下,前往了翠竹峰,在那座凉亭中见到了盘坐於地的闻潮生,后者感应到了亭中出现了第二人,於和煦的微风中睁开双眸,对著法慧頷首道: “多谢。” 法慧沉默未回,闻潮生便见他有心事,说道: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com】 “山下的那名“客人”要来见我?” 法慧一怔,隨后道: “慈心已与你说过了么?” 闻潮生回道: “未曾细讲,提过一嘴。” 法慧浅浅一嘆: “闻施主慧心通明,山下的那位客人有十分重要的事,小僧先前承应过闻施主,这七日让施主能够安心明悟,而今只怕要食言了。” 闻潮生缓缓起身,手指越过酒罈,倒了一杯淡茶给自己。 “叫我潮生就行,我也没有布施你们什么,你我相识於齐国,而今又愿意传道救治阿水,也算朋友了。” “至於那位……你让他上来吧,我与他单独聊聊。” “不会耽误我太久时间。” 无论是“並蒂莲”还是如今为阿水强行续命的鬼门针法,都来自於法慧,倘若无他,闻潮生与阿水而今已是死人两个,他自然没有理由让法慧难做;再者,闻潮生如今已经从“弥勒”那里学到了並蒂莲的心法,这门心法非是战斗所用,同样不需要丹海,闻潮生以“永字八解”拆解武学,学习体悟得很快,实际用不了七日,因此有时间招待这个很难拒绝的“客人”。 得到了闻潮生的同意,陈锦秀很快便来到了这座凉亭之中,在仿佛浸润著翠竹淡香的微风吹拂下坐於闻潮生对面,后者用坛中的美酒招待他,对著他道: “找我何事?” 陈锦秀隔著仅仅一个小圆桌的距离,认真打量眼前这个面色不堪,死气沉沉的年轻人,他虽不知道在闻潮生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確是要死了。 他不免想到齐王在信中对於闻潮生的描述,一时间心中泛起了嘀咕。 这人……真有齐王说的那么靠谱? 沉吟了很短暂的片刻,陈锦秀开口,决定先探探眼前这人,他收敛目中精芒,用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语气说道: “你来陈国之后,齐国寄了一封信给陈王。” “你猜猜,那封信上写的什么?” 闻潮生眉头微微一皱,他喝了一口酒,重复著加重了语气: “有事说事,无事请回。” 闻潮生的態度让陈锦秀的眸子眯成了一条线,心想这到底是陈国的地界,你一个从齐国而来的逃难者凭什么这么囂张,恼火的同时,他也爭锋相对道: “你一个在齐国活不下去,只能来陈国逃难的倒霉蛋,敢在陈国的土地上跟陈国人这么讲话?” “自己得罪了谁,你的心里难道没点数?” “你知不知道,如今陈王只需要一句话,你马上就会被五大绑送回齐国?” 闻潮生捏著空酒杯,盯著白色瓷杯中的那一抹扭曲倒影,沉默一会儿后开口说道: “我以为,你来这里找我,应该真诚一些,但你的表现却让我觉得很没有意思。” “既然你不说,那我说。” “你听好。” “其一,你方才说,那封信是在“我来陈国之后”才到的陈国,並且那封信直接寄给了陈王,所以由此可以判定,那封信是“齐王”寄出的,而非我得罪的“参天殿”,不要问我为何如此武断地確定这一点——我从齐国到陈国走了很长时间,要远比正常的信使慢得多,更何况是在如今这样四国情势紧张的局面下,带著重要信件的信使只会更快,倘若那封信是书院授意发给陈王,应该很早就会发出,並很早会到,毕竟,他们找陈国无非只有一个目的:发兵伐赵。” “既然信比我慢,那便只能说明这封信一路运送极为谨慎,在躲在藏……既不能让齐国的书院或参天殿知道,还能直接送到陈王的手中,那这封信便只能是来自於齐王之手,而且信中所求一定与书院、参天殿不同。” “齐王在齐国一直都是参天殿豢养出来的傀儡,如今战爭已被挑动,齐王既然单独给陈王发了一纸书信,想来肯定不是为了抓我这样於大局根本无足轻重的將死之人,而是另有所图,並且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我说的对吗?” 第435章 隱瞒的秘密 待得闻潮生这样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结束,陈锦秀已是听得瞳孔不自觉缩了又缩,竹林间枝叶的颯颯之声此刻在他脑海迴荡时都略有些嘈杂刺耳,他尚未开口,沉默似乎成了一种软弱的承认,闻潮生拿起酒罈给自己又倒上了一杯,忽然说了这么一大堆话,让闻潮生原本就没有几分血色的面孔愈发苍白,陈锦秀抬眸时,发现闻潮生倒酒的手在颤抖,额头也在渗汗。 他一沉默,闻潮生便也跟著沉默,一杯、两杯,他连喝了六杯酒,直至胸口烈火灼灼,才继续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讲道: “我曾在黄金台上见到过陈王,那时他表现得唯唯诺诺,一副谁也不敢得罪的模样,但倘若他真是如此,就会在看见齐王那封信的第一时间焚毁,或是直接借著陈国佛宗的手交还给参天殿,藉此撇清自己与齐王的关係,不会让第二个人看见……可他却没有这么做,由此可见,陈王不但心思深远,並且善藏。” “再者,如此危险的信件交由你看,你必然深得他的信任,我观你年龄比我大不了几轮,这般年轻却能深得城府深沉的一国之君的信任,你又是谁?” “陈国的太子爷?” 他话音落下,陈锦秀也冒汗了。 这正欲进入夏日的和煦微风,吹得他前胸后背全都一片冰凉,但相比於此,更让陈锦秀觉得冰凉的还是他的內心。 此来翠竹峰,他前前后后就说了一封信、以及信寄给的陈王、信到的时间,但闻潮生却用这三条他透露的讯息,给他扒得连裤衩子都没剩一条。 “……” 有那么一瞬间,陈锦秀在思索著自己究竟要不要嘴硬一下,不必承认这些,虽然在二人之间將水搅浑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但这种初一交锋便由主动变为被动的挫败与羞耻感让陈锦秀难受得仿佛在茅房吃了一大碗苍蝇。 但最终,他还是放下了自己的个人情绪,默认了闻潮生的推测、 “如今我是將死之人,陈国也是將亡之国,我们的时间都很珍贵,能深得陈王信任,你一定不差,这么浅显的局面必然能够看清,所以今日,既然你来了,就请不要再试探或是隱瞒,浪费彼此的时间如果,你不愿意做到坦诚些,今日咱们也就不必再聊下去了。” 闻潮生將所有的话全都摆在了桌面上,陈锦秀面色阴晴还转,眸光如水一样在闻潮生的身上流淌,最后,他问出了一个话题之外的问题: “……我听说,你在会武之上败了赵国轩辕氏族年轻一辈最厉害的人轩辕青,又让佛子主动认输,可有此事?” 闻潮生回道: “有。” 陈锦秀: “你若真这么厉害,怎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闻潮生: “你想知道?” 陈锦秀: “想知道。” 闻潮生伸出自己的一只手给他,陈锦秀在佛宗潜修多年,天赋不差,也是四境上品的修士,他会意闻潮生的表达,便將自己的丹海之力顺著闻潮生手臂经脉渡入,这不查不知,一查险些给陈锦秀的下巴惊掉。 在闻潮生的身躯之中,竟瀰漫印刻著数不清的道蕴伤痕! 每一处都是那样的惊心动魄,陈锦秀用无比震撼的目光望著闻潮生,他无法想像闻潮生之前到底经歷了什么,便道: “你……突破天人大劫失败了?” 在他的想法中,闻潮生身上这般多的道蕴伤,只能可能是突破天人大劫失败,若说他遭遇了天人,对方概不可能放他离开。 陈锦秀自然没有往其他地方想,那些都是几乎不可能会发生的事,而闻潮生也没有对此做任何解释,又喝了杯酒,含糊不清地说道: “差不多吧。” 陈锦秀也喝了杯酒,感慨道: “不管成功与否,你都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四境了,如此年轻便摸到了五境门槛,若是你成功,未来不知能看见多少风景……实在可惜。” 闻潮生道: “风光已是过去,现在,我只是一个將死之人。” 陈锦秀沉默了一会儿,徐徐拿出了一封信放在桌上,挪到了闻潮生的面前。 “齐王的信,看看。” 闻潮生眼眸低垂,打开信后,看见了信上那一个个黑色墨渍,眉毛轻挑,说道: “齐王虽是傀儡,但很聪明,这封信可以给陈王看,也只能给陈王看。” “若是寄去了燕国或是赵国,他的下场都会很惨。” 齐王写给陈王的信上內容大约分为了三部分,第一部分晓以陈王利害,第二部分希望陈王能与他精诚合作,利用天下大势清理六境,第三部分就是推介闻潮生给陈王。 “齐王倒是看得起我,奈何我命不久矣,没法帮你们什么了。” “你受陈王之意,前来找我,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陈锦秀以丹海之力渡查过闻潮生如今身体状况,晓得闻潮生不是在敷衍他,想到自己父亲与陈国面临的状况,一时间不免头疼欲裂,但还是说道: “陈王嘱我问问你,如果你是陈王,你要如何配合齐王来做这件几乎不可能成功之事?” 这不是一个具体的问题,也关乎一整个国家,陈王愿意听听他一个从齐国而来的人的意见,倒是让闻潮生略觉得讶异,他仔细思索了一下,道: “燕国与齐国有催促陈王发兵吗?” 陈锦秀后背微微僵滯,但还是说道: “最近,燕国的军权中枢掌控者江月侯才寄来了一封信给陈王,让陈王三日之內集结陈国军中精锐,往东北行进,绕路从燕国境內前往战场,与齐国军队西、北而合,一同“伐赵”。” 闻潮生眉头微微一皱。 “绕路北行?” “走燕国境內?” 他敏锐地意识到了这里面有些见不得光的问题,抬眼与陈锦秀视线接触的一剎,却见对方目光闪躲开来。 並非陈锦秀心境不够坚定,而是闻潮生这一道突然射来的目光太过锐利,聊想先前他短短一句话便被闻潮生剜出了这么多东西,陈锦秀很难不慌张。 这一抹慌张,成了闻潮生从他这里拿到的第四则“重要讯息”。 “你好像还有一个重要的秘密瞒著我,太子爷。” 第436章 论局(一) … 陈锦秀觉得荒谬。 他的確有秘密瞒著闻潮生,又或者说,他们三国之间有个秘密瞒著整个齐国。 这个秘密事关他们三国的生死存亡,原则上绝对不能告知与任何一名齐国人,而现在,他却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讲出这则秘密。 他的父亲陈王没有把这些东西说的太细,需要靠著他自己做决断。 而他觉得荒谬的地方是,自己此时此刻,竟在与一名齐国人聊著涵盖摧毁齐国参天殿的计划。 对方是否会帮自己,对方真的能帮自己么? 闻潮生见到了陈锦秀的迟疑,不徐不急地拿过一旁食篮中的空碗,为自己倒上碗酒,自坛嘴淌落的清冽酒水有著格外纯粹的声音,闻潮生一边微微喘息,一边对著陈锦秀缓缓说道: “太子爷,適才你说我突破天人大劫失败,其实不然,若只是突破失败,我何必逃难来到陈国?” 陈锦秀微微一怔: “那你这伤……” 闻潮生: “自然是逃难的时候落下的,试问齐国除了书院,又有几人有天人境的修为?” “再者,我在四国会武中拿了年轻一代的天下第一,为书院与齐国立下了汗马功劳……除了书院自己,还会有谁敢动我呢?” 言罢,闻潮生端著酒碗仰头饮下。 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自己已经与齐国书院有著极深的、无法化解的恩怨,所以自己会选择帮助陈国、帮助陈王也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陈锦秀凝视著闻潮生,以他的修为,这个距离能清晰地看见闻潮生面容间的毛孔里一点一点挤出来的汗水,那里的每一滴都是痛苦凝成的结晶。 “都说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事关国之大事,我难免不得不谨慎、谨慎再谨慎……” 他嘆了一声,语气没有了先前的锋芒,而是好似深陷泥潭的窒息。 闻潮生道: “也许在陈王派你过来之前,他自己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我不相信如此有城府、会藏锋的一国之君真的会將自己国家的未来寄託於一个没有过一面之缘的他国逃难者。” “我与他之间甚至没有过一面之缘。” “陈王让你来找我,大概只是想看看,你这个陈国的太子爷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陈锦秀闻言,身子一震。 他回忆起小时候他父亲让他读过的一门兵法,上面有句话陈锦秀记得比较清楚,便是“非常时当行非常事”。 翠竹峰上,二人於山风之间对酌。 陈锦秀沉默许久后举杯,敬了闻潮生一杯,说道: “这个秘密与你一讲,便不能让你再回齐国,可能你得埋骨他乡了。” 闻潮生回道: “其实陈国还不错,在这里与在那里对我来说也没多少差別,唯一可惜的是,我来的时候不太好。” 陈锦秀沉吟了片刻,借著酒劲开始讲述一则让闻潮生心惊肉跳的真相: “风城一事,布局者其实不只是参天殿,他们也是“网中之囚”。” “在很早很早以前,燕国与赵国的大修行者就已经发现了参天殿的野心,於是在上上次会武之中,从赵王输掉自己的小女儿开始,各方就已经开始谋局。” “燕国与赵国的关係不好,但也绝不会放任齐国就这样將赵国灭掉,他们虽生於极寒蛮野之地,可能在五百年的发展之中仍旧让燕国处於四国平衡內,背后的掌权者必然颇有心计……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不会不明白。” “赵国国力同样强盛,背后还有轩辕氏族与道门坐镇,纵然如今参天殿虽然风头鼎盛无二,合二国三国之力也未必不能抗衡,倘若真让齐国集结三国之力以极小的代价屠灭赵国,接下来等待燕国与陈国的是什么?是论功行赏,是瓜分赵国这数百年蕴养的底蕴与土地?” “试问,一只飢饿的、正值壮年的猛虎,会与身边的豺狼分肉么?” “当然不会,燕王与陈王心中都很清楚,当这只猛虎吃完了嘴里的肉,他们就会成为猛虎口中的下一块肉。” “由此,齐国参天殿借著风城一事想要一个屠灭赵国的理由,而燕国与赵国何尝不想借著这个机会剿灭齐国的参天殿呢?” “那十八个人缩在齐国的王都,借著古之儒圣在参天殿位置留下的“参星阵”与齐国强大的军队,只怕谁也奈何不得他们,要杀掉他们,第一步总得先將他们从窝里引出来,不是么?” 陈锦秀一口气说了许多,听著他的描述,闻潮生这才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当初他在黄金台上看见赵王与春鳶君等人时,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那时候闻潮生认为自己会与阿水一同死在参天殿那群人的手中,便没有去细想这些事,如今在陈锦秀的一番口述中,他再回忆当初黄金台上的事情时,深切地感受到了平山王那句“其实我们都一样”的自嘲感。 曾几何时,他一直以为平山王是那个幕后的执棋者,然而至始至终,平山王都只是一颗棋子,他连上桌的机会都没有。 他与赵王像是有著同样的宿命,后者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他女儿的性命,而平山王则是用自己的命去换齐王的命。 闻潮生单手扶著酒碗,细思了许久,徐徐开口说道: “照你这样的说法,我且將事情与大局推演一遍给你听,未来之事无法尽测,你只需要记住並將这些讲给陈王听即可。” “齐国合三国之力进攻赵国时,自己国家的军队不可能倾巢而出,参天殿的圣贤也不会倾巢而出,不过这对於燕、赵二国本就是一件好事,更方便他们合力消灭齐国在外的有生力量,届时一战功成,便可直接倒反天罡,將齐国逼入绝境……那参天殿的十八个老畜牲龟缩其中太久,未去天下行走过,將自己当作了齐国的神明,当作了天下的神明,傲慢无端,自以为是,风城四十万被他们强行献祭的精锐可都是齐国这片土地与百姓几十年来的精血,如此烧毁,对於齐国的国力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风城一事过后,齐国的镇国神將龙不飞必然对於参天殿彻底失去了信任,他不会將自己麾下的精兵全部派去赵国送死,但又不可能完全不派,毕竟齐王还在参天殿的手中,届时战爭一起,齐国出征的军队与那些个参天殿的老王八蛋遭遇伏击,若是消息传回齐国,他们势必会想办法进行营救,此刻……燕国很可能就会让陈国的军队进攻齐国之北,拖住龙不飞。” “天下四国,这些年真正边境太平的无非陈国一家,那些边关的將士几乎只需要应付一些游牧凶徒,而其余三国也知道由於陈国要处理內部佛国之爭,导致王族能够用来豢养军队的开支十分有限,由此陈国的国力最弱,將士也最不善战,我这话也许很难听,但让你们去跟龙不飞的军队打,纯粹就是以陈国人命强行消耗龙不飞军队的精力和时间,好让他们错过最佳的营救时机。” “这一战之后,齐国有生力量基本被灭,而陈国为数不多的军队也在燕南齐北被龙不飞屠戮殆尽……自此,天下四国唯剩燕赵。” 第437章 论局(二) 闻潮生以目前得到的信息,推演了其中可能会发生的局势给陈锦秀听,听得后者冷汗直冒。 “那,那要怎么办?” “拒绝江月侯么?” “如今大战在即,燕、赵、齐三国都已准备就绪,皆盯著陈国,我们什么都不做、完全將自己撇开在外自然绝无可能,可陈国也没那个能耐与胆气直接掀桌,前狼后虎,无论是齐国胜与燕、赵胜,对陈国的境况似乎都是一样……” 闻潮生喝了一口酒,对著他道: “陈王会有办法。” “另外……你们佛宗的那些大修行者也会出征吗?” 陈锦秀嘆道: “参天殿、剑阁、道门、轩辕氏都已经就位了,许多江湖势力也受王族之託,闻风而来,甚至听闻天机楼都被惊动了,佛门又哪里可能置身事外呢?” 闻潮生笑道: “那就好。” “太子爷,回去吧,將今日我与你讲述的事情讲给陈王听,他会有决断的。” 时候已经不早,他该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下了逐客令,陈锦秀还沉浸在方才的谈话中,他不知不觉便已收敛了对於闻潮生的轻视,只从一席对话,他便感觉到了齐王在信中对於闻潮生的褒奖並非空穴来风,只可惜此人突破天人大劫失败,浑身皆是道蕴伤势,已经没有几日可活,否则若是能收为陈国所用,未来或能改变陈国之境况。 陈锦秀敬了闻潮生一杯酒,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翠竹峰,后者在裹挟竹林清香的微风中面色惨白一片,忽地剧烈咳嗽起来,口鼻溢出了鲜血。 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其实不该喝这么多酒。 但他不喝点,说话时却又实在压不住胸腹处传来的剧烈疼痛,待得陈锦秀离开,闻潮生便费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时间来借不老泉之力平稳身体状態,接著继续参悟“並蒂莲”这门功法。 面前的石桌上,那根写了一万遍“永”字的竹枝在轻轻摇晃。 对於闻潮生来说,汪盛海留下的永字倒写方法正好,能够拆解世间诸多武学,自然也包括这门“並蒂莲”。 这个过程闻潮生不算陌生,因为当初他也靠著这样的方法在月下从法慧那里拆了紫金阁內的诸般武学,如今唯一会影响他的,就只是身上那些恐怖的道蕴伤,但闻潮生擅长忍受身躯的疼痛,在这一点上,他甚至要强过阿水。 … 陈锦秀回到了齐国的王宫之后,將与闻潮生的谈话带回了陈王那里,对方正站在一汪锦鲤池塘旁边,手里粘著些碎面,给池塘里的鱼儿撒食,这池塘一点儿不大,水源是从绕著整个王宫的外河剖出来的支流小渠,池中许多孔眼用以更换源源不断的活水,而那水眼极小,鱼儿虽然无时无刻都吸食著新鲜的活水,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池塘。 陈锦秀对著陈王道: “父王,我与那闻潮生见过面了。” 陈王头也不回: “他怎么说?” 陈锦秀將先前在翠竹峰上与闻潮生谈论的所有一五一十地交待给了陈王听,后者听完之后,极为惋惜道: “齐国之境况看来较之陈国要严重得多,以往我同罗上宗讲,齐国早年的那场宫墙之祸极有可能是一场阴谋,罗上宗尚且不信,而今算是印证了我的猜想。” “参天殿的那群人,既想要天下之权,四海归一,又要百世之名,万古流芳,不能亲自夺权,便只好培养一个傀儡君王。” 陈锦秀嘆道: “只是如今齐国內部看似和睦一统,实则看不见的矛盾已经无法收拾了,闻潮生这样可谓大才的人,齐国书院无人珍惜,竟落得这般下场。” 陈王道: “天下四国,无论庙堂还是江湖,到底不过一亩三分地,又能有多少的差別。” “齐国的土地无法生长养活这样的大才,对我陈国来说是件幸事,否则以此人的潜力,未来若是成长起来,齐国指不定又会出现一名执棋人。” 陈锦秀对此沉默良久,问道: “所以,关於此次合围进攻赵国一事,父王可有决断?” 陈王望著掌心托盘上已经所剩无几的鱼食,说道: “闻潮生所说的事其实也是我一直在担心的事,陈国的军队根本不可能跟龙不飞麾下的铁骑相碰,人家那是战火与铁血洗礼出来的精锐,麾下七將、十二太保皆是当世声名赫赫的强者,还极其擅长领军打仗,咱们的军队无论面对龙不飞还是赵国前线,进去就是羊入虎口,片甲不留。” “但江月侯那头也不能拒绝。” “箭已在弦上,这件事陈国说了不算。” “不过……” 陈王说到这里,话锋骤然一转,安静的语气逐渐变得深邃。 “距离开战还有一段时间,燕国那边儿做不了周转,我们可以从“其他”地方想想办法……” 第438章 我喜欢你 星月皎皎,青灯寺的钟声再次响过,却不是两声,而是一声。 闻潮生做了两张简陋的木椅,与阿水坐在了青灯寺山脚下暮云河畔,用同样简陋的鱼竿钓著鱼。 耳畔猿啼虫鸣不断,面前徐徐流淌的大河將繁星的光辉送向远方,在二人的身后,一些碎石垒成了炉灶,下方的柴薪中已无明火,两条小鱼被穿在了竹枝上,幽幽燻烤。 夜风轻送,褪去了白日的浮躁,成为了温柔丝滑的手,拂过二人身体的每一寸,阿水转动著串在竹枝上的鱼儿,说道: “所以,你是用“並蒂莲”復愈了我被毁坏的经脉?” 闻潮生回道: “对。” “这门心法真是绝妙,观万物自然之精,用於人身,当年弥勒大佛能创出这门心法,当真是世所罕见的奇人。” 齐国王都西门之外,那一场与天人的交战中,阿水强行冲开自己被破坏堵塞的右膝三窍,使用了无法控制的力量,虽然成功斩杀天人,但她自己全身的经脉也悉数被毁,命灯残破,全凭著不老泉的滋养而吊著一口气,而今借著“並蒂莲”这门奇术,除了包括右腿三窍在內的道蕴伤,几乎已经恢復如初。 阿水有些不理解: “你与法慧在齐国短短交往数面,他就將这么重要的佛门心法给你了?” 闻潮生双眸紧紧盯著河面,不知是在看鱼还是在看月亮。 “也不算是,他教给我一门口诀与一些佛经,可以帮我“连接”弥勒大佛留於世间的“十万雪山”,那里就跟“小瀛洲”差不多。” “起初我以为里面见到的稚童是弥勒大佛本尊,后来法慧跟我讲,那是弥勒大佛去世之后留於世间的“金莲”,承载著弥勒大佛生前的一些思念,金莲跟我聊了聊天,见我人还不错,就將“並蒂莲”传授给我了。” 阿水讶异道: “就这么简单?” 闻潮生回道: “就是这么简单。” 阿水沉默了一会儿,翻动著烤鱼,鱼皮在炙烤出来的汁水之间逐渐焦黄起皱,一股独特的河鲜之香瀰漫开,飘飘摇摇,她见这只烤得差不多了,便放於一旁晾著,专心烤著下一只鱼。 “先前你说“並蒂莲”有些副作用,副作用是什么?” 闻潮生左脚踮起,单手撑著自己的下巴,精神似乎很好,但又不是很好,微微眯著,半睡半醒地盯著河面,面色恬然。 “吶,我用“並蒂莲”救的你,所以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死。” 阿水似乎不是很在意,隨口道: “那如果我死了,你会死吗?” 闻潮生道: “不会。” “我是根,你是叶。” “哪有叶子凋零了,根也要连著一同枯萎的道理?” 阿水点点头,將一旁已经晾好的烤鱼递给了闻潮生,后者將手中的鱼竿卡在了石缝中,接过烤鱼,用手指碾碎些放於嘴里细细咀嚼,说道: “寺里不沾荤腥,吃多了真受不住。” “还是得吃点肉才舒坦。” “喝酒吗?” 阿水抬眸,望著闻潮生手里的酒罈,说道: “现在是我能喝,你不能喝了。” 闻潮生將整坛酒递给了阿水,自己则拿起了白日里没喝完的那坛说道: “我少喝点。” 阿水张嘴,想要对他严厉些,但又立刻想到了闻潮生那身上密密麻麻的道蕴伤,一时间说不出话,沉默著直到闻潮生掀开了酒罈,指著她手里的烤鱼叫道: “快,翻个面,烤焦了。” 阿水回神,手指一转,便將鱼翻了个面,嘴上说道: “那你少喝点。” 她烤熟这条鱼后,提著木椅坐在了闻潮生旁边,一边吃喝,一边望著满河星辰,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闻潮生问道: “你说,这个地方和苦海县哪个更漂亮?” 阿水毫不犹豫道: “这里。” 闻潮生微微侧目,盯著阿水的侧顏,星辰之下,月色与暮色交融,为阿水的侧顏染上了第三种绝色,闻潮生对她说道: “但你还是想回去。” 阿水任由他这么看著,如此近的距离下,闻潮生的目光仿佛有了重量,她浅浅扬起下巴,忍著侧脸上痒痒的感觉,回道: “那儿是家乡。” “叶落归根,难道你不想回家吗?” 她侧过脸来与闻潮生对视,后者收回目光,轻轻落在了掌心的酒罈上,他轻轻转动手里的酒罈,看著月光在上面淌落,宛如无数逝去的回忆: “我不想回去。” 阿水怔住。 “为什么?” 闻潮生眸子半醉半醒,回道: “对我来说,这儿很好。” “哪里很好?” “哪里都好。” “你喜欢陈国?” “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让阿水陷入了冗长的沉默之中。 她忘记了喝酒,忘记了吃鱼,也忘记了说话。 她只是看著闻潮生,许久许久。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四个字大概是自己此生面对过的最为锋利的武器。 不讲道理,不留情面。 “你现在说这个,会不会有点晚?” 她想了很长时间,最后也只说出了这句话。 闻潮生道: “我觉得不晚,这正是个好时候。” “终於没有那么多烦扰的事情了,可以坐下来,为了喝酒而喝酒,为了聊天而聊天。” 阿水手指抠著酒罈坛面,发出轻浅的摩擦声,她陷在回忆里许久,最后偏头问道: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那个的?” 闻潮生举著酒罈,笑了笑道: “我忘了,喝酒吧。” … 第439章 河前,畅言 … 大河畔前,二人喝酒吃肉,也许是知道了自己將要死去並且接受了这一点,闻潮生的內心变得无比平静,而当一个人终於可以安静下来之后,他才有心境去欣赏天地之间最原初、最本来的面容。 山是山,水是水,不夹杂丝毫主观的意念,不滋生任何杂乱的情感。 闻潮生喝得半醉,眼前似清似朧,他时而看水中月,时而看天上星,不知不觉,二人的酒就这么喝完了,吃得一片狼藉的鱼骨扔进了面前的大河里,隨水东逝。 阿水也醉了,她踢掉了鞋儿,半踩半靠在椅上,脊背不似寻常时候那样挺直,一根手指还勾著已经喝光的酒罈,放於一旁,摇摇晃晃。 她凝视著面前流啊流啊流不尽的河水,眸光渐渐隨著水中的星月一同荡漾散开,断断续续地跟闻潮生说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她说在苦海县,曾有个大她七岁的哥哥,对她极好,但她哥天生身子骨瘦弱,似有缺残,还患肺病,不能做重活,只能跟著娘亲拾掇拾掇家中琐事,因为为人谦厚,被县城里的一位教书先生喜欢,免费教他识了些字,后来隨著阿水长大了些,她哥哥的健康状况也急转直下,半夜时常剧烈咳嗽,开始只是浓痰,后来渐渐成了血。 “……那年正值徵兵,由於父亲是全家所有人赖以生存的保障,自然他不能去,我那时听说参军之后家中会得到一笔银钱,於是偷偷报名了,后来我就跟著去了王城兵部,受兵部的大人指派后,被分到了齐国东部的边城风城,跟了风鼎寒將军。” “早几年阿哥的身体状况还不算太糟糕,会给我写信,甚至瞒著爹娘偷偷寄些银钱,新衣……后来有一年的冬天他忽然不写了,是父亲托苦海县的那位教书先生写的,信上说我哥入冬的时候,夜里肺疾发作,走了。” 阿水无比简洁地说起当初,而后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这段记忆留下的伤痛其实已经被名为“时间”的解药治癒抚平了许多,只是重新提起的时候,她仍然觉得胸口闷沉。 “再后来,就是父母与我寄信了,齐国疆域辽远,边关常有小型战事与凶徒来犯,去了边关的將士,十几二十年回不了家一趟的比比皆是,本来得知爹娘安好,我也逐渐接受了这样的生活……却不曾想,这一切都只是谎言。” 她所指的谎言,自然是因为那五年来一封又一封虚假的信件,以及五年前被洪水冲走的父母。 闻潮生半闭著眼,说道: “平山王建造“忘乡台”是想为齐王留下一大笔钱財用於这场即將席捲天下的战事,我想当年程峰也知道真相,但他仍然无法接受这一点,所以才会冒著生死之险去烧忘乡台,可惜,忘乡台的建立本就是书院授意,是参天殿默许甚至有所需求的地方,怎么会让程峰这样的嘍囉坏事呢?” “以前参天殿为了逐鹿天下,暗中积聚力量,若是遇见天才,自然珍惜,而如今他们自我封闭,狂傲无边,早已將自己与人间凡俗划清界限,自詡天下无敌,自然对於后来者没有那样求贤若渴之况。” “仔细想想,参天殿內的十八人也未必上下一心,书院是上樑不正下樑歪,观其他同门之境况,便可见殿內一斑,“十八”这个数字,可能对於参天殿的掌权者而言已经有些多了,如果再继续增加下去,事情就会超出他的掌控。” 阿水没去过书院里面,但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掛在指尖晃动的酒罈突然停下: “这就是为什么明明参天殿有吸纳你与程峰进入其中的念头,但隨著他们已发现你与程峰有丝毫忤逆他们的想法,立刻就毫不留情地要驱逐甚至是杀死你们?” 闻潮生道: “可不,现在还没进去就已经一身的反骨了,未来若是突破了天人甚至走得更远,那还得了?” 顿了顿,他又道: ““忘乡台”一事爆出之后,齐国王族已经失了民心,如今全靠著参天殿的那群孙子踩著平山王恶名上位,再拉动无数百姓的情绪,这一次齐国联合燕、陈出征赵国,若是没有一战功成,后续就会陷入极端的被动……那帮参天殿的老畜生们死了倒是活该,只是可惜了那些沦为了牺牲品的將士与百姓。” “这一仗打完,不知道天下要死多少人。” 阿水轻声嘆道: “若是我当初再强一些……” 闻潮生像烂泥一样瘫在了椅子上,说道: “不必如此苛求,修行是一条很长的路,对於绝大部分人而言,活得越久修为越强,修为越强活得越久,能走到五境乃至六境之后的人本就是天赋卓绝,万里无一,后来者想要追上甚至超过他们,谈何容易?” “这世上有几个程峰,又有几个吕先生呢?” 顿了顿,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眉飞色舞地对著阿水道: “可是阿水,你是他妈的天才,我他妈的也是天才。” “唯一可惜的是,院长用自己的命送我们离开,我们最后却没有能够活下来。” 阿水偏过头,问道: “如果在你死之前突破天人大劫,身上的道蕴伤就会痊癒。” 闻潮生笑了起来。 阿水的这句话对他此刻来说的確就是个笑话。 “相信自己能突破天人大劫,我不如相信在小瀛洲中遇见北海前辈,直接授我“妄语”。” 阿水忽然醒了点酒,恍然道: “对哎,他从逍遥游中拆出的最后一门奇术还没有传给你。” 闻潮生打了个哈欠。 “北海前辈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今我状態糟糕,小瀛洲也进不去了,只怕是与这最后一门“妄语”无缘。” 阿水望著困意渐生的闻潮生,认真道: “不一定,我也能进去。” … 第440章 法慧的心愿 阿水將闻潮生扶回了青灯寺,帮他除去鞋袜睡下,自己则盘坐於床前,很快意识便犹如山外清风沉浸进入了小瀛洲中。 这里的一切都很美,但就是缺少了人的生气。 先前闻潮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遇见北海道人,而今阿水似乎运气也不比闻潮生好上多少。 他们无法在小瀛洲中一直留存,阿水在小瀛洲中等待了足足一夜,直至精神抵达了閾值,终是被一股神秘力量驱离此地,等待下一次的进入。 朝阳微生,在尘埃中有了形状的阳光碟机褪薄雾,慈心早早送来了吃食,竹皮编制的托盘內放著一大块腐乳,两碗热腾腾的豆浆,以及两碗白粥。 二人吃著早餐的时候,闻潮生对阿水说道: “我答应过法慧,学会“並蒂莲”后,要去一次西海之畔,与弥勒大佛还愿,趁著这些日子我状態还不错,我想去那里看看。” 阿水用竹筷碾碎一点腐乳,搅在了碗中,想了想回道: “那我今日先去最近的镇子上购置一些路上需要用到的东西,明日咱们出发。” 闻潮生: “好。” 他精神状態不错的时候,还是会运行“不老泉”来滋养一下自己这残破不堪的身体,虽然效果微渺,但总好过没有,阿水吃完饭后便嘱託闻潮生別一个人进山,她则带著银子、牵上马儿去了镇上购置一些物品。 闻潮生在寺庙里閒逛了几圈,这庙內一共就八名僧人,年过甲的有一名,正在炊事房做饭,年轻力壮的则是打扫寺庙,或挑水劈柴,他们有点修为,皆不算很深,除了法慧与青灯大师,最高仅有二境。 闻潮生走走停停,后来逛的累了,他便来到了石佛殿內,坐在了一旁的垫子上,静静听著法慧念经,心里也时不时跟著念几句,说来甚是古怪,这些经文他在翠竹峰自己背诵吟念之时未解心中烦乏丝毫,此刻坐於佛殿內听法慧诵经,心绪却很快便安稳寧静,甚至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到了傍晚太阳落山之时,这一觉闻潮生实在是睡得舒坦,不免想起齐王在齐国王宫內因年少时的梦魘缠身无法安眠,也是靠著法慧与他诵经才渐渐驱除了心魔,自己而今在这寺庙中也算是有了齐王那般的待遇。 阿水尚未回来,但不知是否是因为修行过“並蒂莲”的缘故,闻潮生一直隱隱有种感觉,便是阿水此刻已经在回山的路上,而且距离寺庙很近了。 睡了一下午,闻潮生也不饿,见佛殿已经无人,便起身离开了空空荡荡的佛殿,出门瞧著院中为红梅浇水的青灯大师,略有些抱歉地对著他道: “方才精神困顿,竟在佛殿中睡著,若有冒犯,大师勿要责怪。” 青灯这老头儿很怪,顶著一个光头与六个戒疤,身上还穿著略显破旧的袈裟,但就是没有一点儿僧人的味儿,听闻潮生这么一说,青灯隨便一挥手: “嗨呀,屁大小事!” “青灯寺没那么多规矩,只要不打搅佛门清净,不在此地撒野,你愿意睡在殿里便天天睡在殿里,谁管你?” “再说了,寺里那么几个僧人,哪个没在殿里睡著过的?” 青灯大师的话不少,言辞粗獷,声音洪亮,倒是让闻潮生有几分不好意思,他又见青灯大师僵滯片刻,忽地一摸自己光头,改口道: “法慧应该没在佛殿里头睡过觉,都是他念经,別人睡……哎,总之,不重要。” 闻潮生双手合十,微微頷首。 他看著青灯大师给红梅浇水,不免又想起了吕知命家中院儿里的枇杷树,一时间有些失神,直到青灯大师將壶里的水浇完,才见他用好奇的眼神打量闻潮生: “你这一身道蕴伤怎么落下的?” 闻潮生回神,回道: “在齐国王都外杀了个天人。” 这句话说来想必世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不会相信,只道是闻潮生在这里大放厥词,但老和尚却单手抚须,用惊奇的眼光打量闻潮生,嘴中尚有“嘖嘖”之声。 “你一个人?” 闻潮生回道: “还有寺里那位与我一同的姑娘。” 青灯大师站直身子,颇为感慨道: “难怪那位能瞧上你,真是少年英雄,天赋卓绝。” 闻潮生一怔。 “那位?哪位?” 青灯大师: “传你剑术的那位。” 闻潮生笑了。 “我从未在寺中露出锋芒,大师眼光好生锐利,这也能够看出我会剑术。” 青灯大师转身站在闻潮生面前,缓缓掀开胸口僧袍,一道笔直的剑疤赫然印於那里。 “喏,那位吕先生留的,当年真是救了我一条命。” “我曾亲眼看见那天通地绝的一剑,自然不会忘记。” 闻潮生瞧见老和尚胸口那道剑疤,失神片刻,便好奇询问,老和尚洋洋洒洒重提当年与吕知命有关的一些旧事,不免又扯到了“大合”之念,愤愤不平地將陈国四十八佛宗佛寺骂了个遍,出家人那谨言慎语的习惯在老和尚的身上半分没见,直至最后,他悵然地转身离去,留下了闻潮生一个人在红梅面前。 法慧的声音不知何时从闻潮生的身后传来: “大师当年也是陈国的梵天之一,受万人景仰,而今只能蜷缩於这一隅之地为树浇水了。” “他一生困顿於“大合”之念,想要將陈国佛门中的乱象平息,却终究失败,已成心病,而今大师修为尽废,鬱气森森,但神志其实清醒,你且莫要惊怪。” 闻潮生道: “不难想像,一人的声音太弱太小,但这份勇气真是令人惊嘆。” 法慧道: “幸得吕先生那一剑,让如今佛门其余的梵天皆不敢再对他动手,否则大师很难活到今日。”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想到了什么,对著法慧道: “以青灯大师如今之状况,寿数应该没有多少了吧?” 法慧回道: “二三年该是有的。” 闻潮生怔然,还想要说什么,却听法慧转口说道: “潮生,你此去西海之畔还愿时,顺便帮我了却一桩心愿,如何?” … 第441章 陈王的信 … 陈国王宫。 陈王召见了小七,带著她走过四十八座日夜受香火供奉的金殿,並一一为他介绍了这些金殿对应的寺庙,以及如今寺庙之中的住持,小七跟著陈王慢慢走过这漫长的距离,他对於陈王口中所说自然全无兴趣,但还是听得非常认真,將这些一一记了下来。 最后,陈王带著小七回到了王宫的深处小院,自己寻常时候处理政事与餐饮之处,与那四十八座金殿相比,陈王自己的地盘便显得由是寒酸,甚至连王宫负责打扫的侍卫都十分稀少,因为这里实在是没有太多需要时时清理的地方。 进入殿內,陈王唤人端了些美酒与简单的下酒菜上来,把案上的奏摺全都盘起置於一旁,与小七相对而饮。 “外面的佛殿修建如何?” 陈王屏退了下人之后,对著小七询问,后者此前也从未与陈王见面过,也不可得罪对方,自然是问什么答什么,且要扬长避短: “金碧辉煌,恢宏大气,由这四十八座金殿可见陈国底蕴之厚重,財力之昌盛。” 陈王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了別国的使臣这般夸讚十分舒心,又像是在笑其他的什么。 “前几日,燕国的江月侯寄了一封信给本王,就在你来这里不久,他催促本王儘快出兵,配合燕国一同前去“伐赵”……” 他说著,竟徐徐从身上將那封信摸了出来,放到了小七的面前。 后者迟疑片刻,还是打开看了。 他不认得江月侯的笔跡,但也能看出这封信上那燕国的璽印做不了假。 “我同意了。” 陈王在小七还在看信之时,忽然开口,这回答与將信交由他看的行为形成了莫名的反差,让小七也揣摩不透陈王到底想要做什么,沉默片刻,小七道: “所以,这就是陈王对齐王的回覆?” 陈王端起酒壶,居然给小七倒了一杯酒,此举让小七有些无所適从,而后便听陈王说道: “天下大势已风起云涌,陈国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这兵,我想出得出,不想出也得出。” 小七心头揣摩了一下陈王的话,举起酒杯敬了陈王,道: “陈王有何想法不妨直言。”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陈王徐徐饮下一杯酒,嘖嘴道: “齐王如今什么处境,你清楚,他自己也清楚……我虽甚少与齐王来往,但黄金台上一事,我看得真真切切,仅凭藉著我与他,想要搅动这天下大势无异於痴人说梦、自寻死路。” “他总要有些筹码在手上。” 言及此处,陈王身子微微前倾,隔著极近的距离凝视小七那张精致面容,声音压得极浅极低: “小七,我且问你……齐国的镇国神將龙不飞是不是与参天殿一道的?” 提到了龙不飞,小七果断篤定摇头。 “不是。” “龙不飞与参天殿之间颇有积怨。” 他想到了朱白玉曾经告诉他的那些事,又说道: “甚至有大仇。” “风城曾经的將军风鼎寒以及那些诸多的军士,几乎都是龙不飞一手培养出来的,而今这些將士却因参天殿的野心被如此残忍背叛拋弃,我不知龙不飞將军怎么想,但一定极为愤怒。” 小七面对陈王的时候非常真诚,有些虽然尖锐、但大家都能看明白的事他也没有丝毫藏著掖著,而他的態度也让陈王很满意。 齐王如今想要他帮忙,一同逃脱死子的命运,本就是在刀尖之上共舞,这是一件无比危险且难度极高之事,想要成功的前提必然是毫无保留欺瞒的精诚合作。 “我也有一封信。” 陈王自袖兜中拿出了第二封信,小七摊开一看,却是怔住,因为这封信上什么字也没有,只有一个陈国的璽印。 “你拿著这个璽印,回去告诉齐王……” 陈王以最为简洁的表述方式交代了自己的想法,小七记住之后,非常认真地將这封信收纳好,接著陈王又为他倒上了一杯酒,举杯道: “壮士,慎行。” 小七点头共饮,起身而去。 … 青灯寺。 夜里吃饭的时候,阿水收纳了一些厚厚的衣,用绳子捆了一团,外面再用油纸包上了一层。 闻潮生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要用油纸,阿水向他解释道: “以前军中一名负责后勤的老人跟我讲的,没有马车的时候,物儘量用油纸包上一层,否则马儿路上出的汗会全部浸入这被里,闷著一路干不了,一到晚上摊开,全是味儿。” 闻潮生听著这,恍然大悟。 “老人的生活经验的確是要丰富些……不过阿水,最近的县城离这里好像没有多远,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阿水將东西收拾妥当了,盘坐在闻潮生的对面,端起粥碗喝了一大口,含糊不清道: “快要入夏了,青灯寺这头不比西海之畔,这头天气渐热,商铺子要赚钱,哪里有在夏天卖冬天穿的衣服……我找到了镇子上最大的一家布装,店主人不错,好像也信佛,听闻我要去西海之畔找大佛还愿,於是便遣人去家中专门存晒布料的院子中拿衣,还送了咱们一条袄子、一盒陈国人去寺庙上奉常用的紫苏香,他一来一去,耽搁了不少时间,所以回来得就晚了。” 二人皆是习武之人,原本没那么介意严寒酷暑,不过闻潮生如今身躯之上遍布道蕴伤,日趋愈下,自然不可与往日同语,阿水白日里在去镇子的路上仔细盘点一番后,觉得还是要多多准备一番。 深夜,闻潮生入睡之后,阿水再一次进入小瀛洲中。 闻潮生的运气不是很好,但她的运气似乎还可以。 只是进入这里两次,阿水便遇见了那名密髮长髯的道人,她小跑著越过虹桥前去,在道人一脸诧异中抓住了他的袖子,说道: “快救救你徒弟,他要死了!” … ps:还有一更要晚上,下午我要补诡舍的签名,太多了,签麻了…… 第442章 青玄道人 让道人震撼的事情有三点。 其一,自己居然真的进入了北海师叔口中所说的“小瀛洲”。 其二,这“小瀛洲”中竟然有一名女子。 其三,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徒弟? 望著颇为焦急的阿水,青玄道人一时间也是懵的,没明白怎么个事儿,他似有想说,但脑子空空不知从何说起,话便这样卡在了他的喉咙口,脸色憋得青红。 阿水见他神情怪异,也意识到了自己过於唐突,鬆开了拽住道人袖子的手,对著他拱手道: “事况紧急,方才冒犯,望北海前辈莫要怪罪!” 道人这时终於找到了话题的宣泄口,非常慌乱地摆手道: “我,我不是北海师叔。” “姑娘你认错人了!” 阿水一怔,隨后狐疑道: “你不是北海前辈?” 青玄道人苦笑道: “不是。” “贫道青玄,师承隱仙门,后来跟隨北海师叔修行。” 阿水闻言沉默,眸中出现了一抹惘然。 按照闻潮生的说法,这世上能够进入“小瀛洲”里的只该有他们三人而已,而今面前多出来的这人难道是才找到进入此地的方法? 她的疑惑亦是青玄道人的疑惑。 前些日子北海道人回山门之时曾与他们讲述过“小瀛洲”里来了个青年, 与道门颇有缘分,却未曾提及关於阿水半分,所以阿水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小瀛洲? 见阿水神色焦急,回忆起方才她口中所言,青玄道人心里对一些事猜到了七七八八,他长呼出一口气,邀请阿水席地而坐,问道: “姑娘方才说“师叔的徒弟”此时正与危机,是指的那位名为“闻潮生”的有缘人么?” 阿水点头。 “是。” 青玄道人沉吟片刻道: “北海师叔期间在小瀛洲內可能传授过他一些道门的心法,但那是因为潮生小兄弟与我道门有缘,他非正式出家,自然不算道门中人,也不算北海师叔的徒弟。” “至於方才你说他要死了,又是怎么回事?” 阿水看眼前道人有一股熟悉的感觉,便知晓对方已是天人,虽然北海道人不在,但眼前这名青玄道人与北海关係亲近,可以让其帮忙传递消息,於是將闻潮生如今的状况尽数讲出,青玄道人听得之后面色凝重,嘆道: “姑娘啊,我道门自古便与医道相通,为寻长生寻找过疗愈世间诸多顽疾的方法,若是他受了寻常伤病,倒也能解,可这天地道蕴之伤……只怕是师叔来了同样束手无策。” 阿水道: “道门不是有一门奇术“逍遥游”可以极大程度缓解道蕴伤势?” “在东海碣石处,北海前辈曾將这门心法拆分成为了“不老泉”、“鯨潜”、“妄语”三门奇术,他已传“不老泉”与“鯨潜”给了潮生,而今剩下一门“妄语”未曾相授,若是潮生习得“妄语”,如今之境况或能得到极大缓解!” 青玄道人眉头微微一皱,思索片刻之后对著阿水道: “师叔有没有与你们讲述过关於修行“妄语”的入门条件?” 阿水点头: “提过,说是要將“不老泉”与“鯨潜”这两门奇术修行有成之后,才能修行“妄语”。” 青玄道人若有所思道: “师叔是这么给你们讲的么……倒也不算误导,只是师叔的描述与实际情况有些细微的差別。” 阿水眸子浅浅一虚: “什么差別?” 青玄道人说道: ““逍遥游”乃是道门至高心法,哪里有那么容易学会,若是如此,师叔也不至於费尽半生心血要將其拆分成为三份,这三门奇术,“不老泉”是为根基,若是没有“不老泉”为底,“鯨潜”的修行就会事倍功半、处处受限,摸索数年甚至十几年也只能挖掘出其中三五,无法体会其真正精髓。” “而“妄语”的修行又极为特殊,这门奇术若是对於修行其余两门奇术尚浅或是毫无沾染者,最多便是徒徒损耗精神,蹉跎日月,没有大的弊端,而倘若某某修行另外两门奇术大成,便能渐渐摸到“妄语”门道,並且抵御、消化其带来的诸般负面影响。” “最危险的,莫过於那些修行“不老泉”与“鯨潜”不上不下的人,他们若是摸到了“妄语”的门道並深入修行,寻常时见精神恍惚、幻象涟涟是他们的福分,但凡运气差些,只怕走火入魔,气血逆行,最后心神俱碎,陡然暴毙。” “北海师叔迟迟没有来此传授“妄语”给潮生小兄弟,就是因为他如今对於其余两门奇术的修行还远远不到家,贸然传授,可能会適得其反,害了潮生小兄弟。” 阿水正色道: “以我如今这样的修行程度,可以修行“妄语”么?” 青玄道人眸光幽然,似深潭而不见底,叫阿水运行两门奇术试试看,隨著她將“不老泉”与“鯨潜”一一展现之后,青玄道人却是摇了摇头。 “差得不少。” “这两门奇术与寻常的心法不太一样,修行天赋与悟性固然可以提速,但更多还是需要时间与功夫的打磨。” “按照姑娘这程度,至少还需要一两年的时日,方可大成。” 阿水闻言,心渐渐暗沉到了谷底。 她与闻潮生修行这两门奇术的进度大差不差,甚至由於她早闻潮生修行“不老泉”数年,功底较之闻潮生还要更深厚些,连她如今之状况都不適合修行“妄语”,那岂不是代表闻潮生而今必死无疑? 沉默良久,阿水看向青玄道人,问道: “道长,还有別的办法么?” 青玄微微摇头,嘆了口气。 身为天人,过往一甲子他皆浸淫医术与道术,虽不及北海道人,但一身本领非凡,世上能让他都束手无策的伤病实在不多,可闻潮生这状况……他真没辙。 道伤乃天地所留,基本也唯有天地能愈。 “莫说贫道,便是北海师叔来只怕也没有其他的方法了。” “除非古之圣人再世,以七境自在之力行造化之功,也许才能抹去凡人躯壳上的道蕴伤,姑娘……” 他见阿水困於其间,不免心生怜悯,想要劝慰几句,却见她抬起头来,用十分诚恳坚决的语气说道: “请道长传我“妄语”口诀。” … 第443章 上路 “请道长传我“妄语”口诀。” … 阿水坚决的態度让青玄道人陷入了为难,倒並非是因为藏私或觉得这门奇术不可外传,毕竟早在许多年前,这三桩奇术的缔造者北海道人就已经將他们直接刻在东海碣石之上供给天下有缘人参学了。 但道门的诸多分支大都寻求一个避世,为求清净豁达,人间因果是能不沾则不沾,而今在青玄道人的眼中,他去传“妄语”给阿水,阿水再讲给闻潮生听,闻潮生一练,气血逆行,暴毙了,那自己师叔出关之后要晓得这事儿,他会不会生气? 见到青玄道人面色踌躇,阿水哪里猜不到对方在担心什么,又说道: “若是道长担心惹了北海前辈不高兴,那就將潮生如今的情况告知北海前辈,特殊时期当用特殊手段,相信北海前辈也不会拒绝的。” 青玄道人面色微滯,他摸了摸自己的鬍鬚,咳嗽一声道: “师叔他现在正在山中闭关,每次他闭关,短则三五月,长则数年,外面皆有禁制,我等无法隨意闯入……” 阿水若有所思道: “那道长就更不必担忧了,以潮生如今的情况,若是他无法在“妄语”的修行上取得突破,那他根本等不到走火入魔就得因为道蕴伤而死。” 青玄道人如今已是五境天人,自然知道道蕴伤对於五境之下的凡人影响究竟有多深多可怕,沉吟许久之后,他终是做出了决断,嘆道: “我隱仙门传承人数自古以来便较为稀少,因为祖师之训,入世者寥寥无几,我本也不该轻易沾染人间因果,但师父羽化之前曾规诫我们要以厚德载物,今日若是见死不救,实是有违本心,日后恐也成为修行路上的心魔……这样,姑娘,今日我將“妄语”的心法先授予你,此后每过七日,我便在这小瀛洲中相候,届时你来此与我描述“妄语”修行之况,若是遇见难题,或许我能帮上一二。” 阿水对著青玄道人俯身一拜: “多谢道长成全。” 青玄伸手虚扶。 “我且先授你口诀,听好……” … 青灯寺,阿水问青灯大师要了一些绳子,简单编了一个织网,將那些要带的衣物、食物与水壶等全部掛在了马背上,接著她便翻身上马,把闻潮生也拉了上来。 “抱紧我。” 阿水低声对著身后的闻潮生道。 闻潮生从后面环住了阿水的腰,与青灯寺眾人道別后,精神饱满的马儿便踏著满山的青葱朝著西边轻快而行。 路上微风拂面,山中但闻猿啼虎啸,鸟鸣虫吟,春末夏初之际,天气已然渐渐炎热,由於马背上驮著许多东西,二人行得並不算快,阿水在路上与闻潮生讲述了昨夜的事,后者安静地听著。 “……这几日我先试试,倘若情况果真恶劣,那咱们就再想想其它的办法,若是有希望,不妨再搏一把。” 她最后说道。 二人从早到晚,穿过了层林与崎嶇山路,走上了陈国修建通往西海之畔的官道,最后在星月寂寥之时停於一条河畔的大树下,这条河是从西海雪山贯流而下的支流,河中水在夜晚会散发淡蓝色的萤辉,宛如天上的繁星坠入人间,闻潮生靠著树下坐下,抬手触摸这些萤辉时,它们便又隨著指尖繚绕的微风逃走。 阿水从包里摸出了一块青灯寺后厨老僧赠给他们的麵饼,与水壶一同递给了身边的闻潮生。 “此去西海镇还有五日路程,过了碧落岭后的白慧镇,方圆百里地界都没有再落脚的客栈,届时得在镇子上留宿一日,补充些乾粮与水在身上。” 闻潮生应了一声,嚼著麵饼,干硬而涩嘴,他盯著面前流速不快的小河,虽觉得破坏如此浪漫美景不妥,却终究架不住腹中传来的野兽本能,只是迟疑片刻便放下了麵饼与水壶,伸手往袖兜里面不老实地摸索。 一旁同样吃著饼的阿水余光瞥见了闻潮生的小动作,停下了咀嚼,好奇问道: “你在摸什么?” 闻潮生咧嘴一笑,在阿水的注视下从自己的袖间摸出了一块黑色的小布,他厚厚包了几层,摊开之后,当著阿水的面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带线的鱼鉤。 “这一路顛簸,我想弄点肉吃。” 阿水望著这简陋的器具,不禁怀疑道: “这能钓上鱼吗?” 闻潮生回道: “能。” “我绝不空军。” 阿水一怔: “什么空军?” 闻潮生答道: “就是空杆的意思。” 阿水仍旧对此保持怀疑態度: “能行吗?” 闻潮生: “试试看。” 阿水看著闻潮生捣鼓半天,便开始在河岸边垂钓起来,半个时辰后,那鱼线半点动静没有,闻潮生却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看样子是睏倦得不行了,阿水盯著他手里的线,忽然提议道: “要不我来?” 闻潮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麻木地盯著阿水: “能行吗?” 阿水接过他手里的线: “试试看。” 一刻钟后,二人在树旁生了火,开始烤起了鱼。 闻潮生闻著火焰之上鱼肉的香气,愤愤不平道: “我被这个世界针对了。” 阿水回道: “是啊。” 闻潮生吃了一口热腾腾的鱼肉,口齿之间留下的清香抚平了他的情绪,而后他虚心向阿水请教: “钓鱼有什么技巧吗?” 阿水抬眸瞟了他一眼: “用心。” 闻潮生沉默了一会儿,心想这个答覆真是有够无耻又滴水不漏,他郑重地將手里的黑色布巾交给了阿水。 “从今夜起,我苦海县渔王的称號就交给你了,不要辜负它。” 阿水吃著鱼,知他嘴贫,但还是单手接过了他递来的包鱼鉤的黑布,含糊不清道: “必不辱命。” 第444章 杜鹃蛊 王城。 夜幕星繁之时,王氏茶庄宅院的大门被叩响,一名护院儿將门打开,怀里抱著的那根棍子杵在地面上,睡眼朦朧,看样子是快睡著了。 “何人?” 他睏倦地揉了揉眼睛,外面来的人回道: “我找王鹿。” 护院儿一听,顿时精神了: “这么晚了,你找少爷做什么?” 来人道: “有重要的事情,劳烦通报一声。” 这名护院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对方,见对方穿著信驛的衣服,眼珠子微微一转: “少爷睡了,要不你明儿再来?” 信使重复道: “我真有重要的事情,明日一早我就要赶车离开王城出发往东去送信,时间来不及,麻烦行个方便。” 他哪儿能不知道眼前这名护院是想从他手里刮下些油水,但本来他工作便已极为辛苦,赚的几个子儿自己还嫌不够,哪儿能给眼前这小人榨了去,於是压低了声音,用非常严肃的语气补充道: “这封信的主人与你家少爷常有来往,该是你家少爷很重要的朋友,回头若是耽误,你家少爷找信驛对起帐来,可莫怪我嘴下不留情面。” 护院儿见这信驛顏色这般认真,不免尷尬地挠了一下自己油腻的头髮,心头虽有些小小不甘,但到底他还是明白王城的差事难找,於是让这名信驛稍后,自己去叫醒了王鹿。 夜风稍显寒凉,王鹿简单披了个外套便来到了门口,那名信使將一封信交递到了他的手上,低声说道: “程峰的信,本来是寄到书院的……最近不是出了那事儿,书院的杜院长没了,这信是万般不能寄去书院的,我思来想去,只能来找你了。” 王鹿望著信上的“寄者程峰”四字,犹豫了一会儿快速將信收好,对著这名信使道: “老费,去不去我那儿坐坐?” 这名费姓的信使犹豫了短暂的片刻,还是同意了: “不要太久,我明日得很早起来。” 王鹿拉著他往宅院里去。 “不会太久。” 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王鹿点上一盏油灯,取来了纸笔,铺开在了桌面上。 他简单阅读了程峰寄来的信件之后,眉头紧锁,提笔之后却不知该怎么落字。 信使费椿见到王鹿这副模样,不免好奇道: “那封信上写了什么?” 王鹿的语气略显烦躁: “信上写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確定是否应该將王城与书院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费椿: “该讲就讲,何必瞒著?” 王鹿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他在房间中油灯的照映下思索了许久,费椿险些直接睡著,最终还是听王鹿碎碎念道: “哎,罢了罢了,这事儿真是不能瞒,迟早瞒不住……老费,回头我给你塞点钱,你明儿出发之前在信驛里帮我找一个靠得住的人,將这封信送回程师弟的手里。” 费椿见了银子,也不多言,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 “包我身上。” “钱到位,事情肯定给你办妥。” 王鹿从自己的书柜里拿出些碎银,与信件一同包好给了费椿。 “多谢!” “下次回王城了找我,我请你去拜月酒楼吃一顿。” … 天下人都知道,西海有十万座常年不化的雪山,当年弥勒大佛坐化西海之畔后,引发天悲,如是数百年內,西海的恢恢大雪再也没有停下。 越往西走,自然也便越冷。 当闻潮生与阿水翻过碧落岭,抵达白慧镇后,不得不套上厚重的袄,给马儿的背上也弄了一块厚厚的羊绒垫。 二人感受著那迎面而来的如冰刀一般的西风,都知道剩下的路会很难走。 白慧镇说是镇子,其实背靠碧落岭,资源丰富,土地肥沃,西海镇因为一年四季都大雪不断,所以根本种不了粮食,基本都是赶马来白慧镇进的五穀,肉食大都是贝壳与螺类为主,再次上路时,阿水想到了闻潮生先前提过一嘴的“法慧的心愿”,於是好奇问了起来,闻潮生坐在她身后,一只手环抱住阿水的腰,另一只手摸索半天,摸出了一个青白色玉簪,递给了阿水。 后者摩擦著这温润的玉簪,问道: “这是什么?” 闻潮生道: “法慧的心病。” 阿水好像明白了闻潮生的意思: “一姑娘?” 闻潮生从阿水的手里拿回了玉簪,並將其妥善放置回去。 “是一姑娘,叫杜白薇。” 阿水回想起法慧的样子,很难想像这人居然还有凡俗情愿未曾斩断。 “他不是僧人么?” 闻潮生失笑道: “法慧而今的確是僧人,但又不是圣人,怎会没有七情六慾。” 阿水感受著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解了马腹处的一壶酒,拇指弹开壶盖喝了两口,递给身后的闻潮生: “讲讲。” 闻潮生接过了他的酒,说道: “具体法慧也没有与我细讲,好像与某一种“蛊”有关。” 这个生疏的字眼让阿水微微一怔。 “蛊?” 闻潮生道: “嗯。” “杜白薇曾在西海镇给法慧下过情蛊,那蛊叫做“杜鹃”。” 阿水轻轻念叨著“杜鹃”二字,似乎想到了什么,一阵失神。 ““杜鹃”在陈国似乎与男女之爱有关。” 闻潮生: “男女之爱?” 他话音落下,抱住阿水腰的手忽然微微用力,阿水下意识绷紧了腰腹,一只手倏地抓住了闻潮生的手,片刻之后又渐渐鬆开。 “以前在军队里听人讲起过。” 她道。 闻潮生喝了两口酒,胸口处滚烫一片,他笑著说道: “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见那位姑娘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奇人……会给一个和尚下情蛊?” 言罢,他又灌了几口酒,忽地猛地咳嗽起来,苍白的面色被疼痛硬生生灌出了红润。 阿水见状,便知道闻潮生身上的道蕴伤又復发了,她一只手牵著马绳,一只手握住腰间的那只手,將丹海之力缓缓渡入,配合闻潮生身躯之中不老泉的力量渐渐安抚著那些道蕴伤。 “別喝了,先缓缓。” 闻潮生深吸一口气,盖上了酒壶的盖子,借著阿水渡入的丹海之力反覆洗涤冲刷著那逐渐恶化的道蕴伤,许久之后总算让疼痛消缓。 “多谢。” 他对著阿水说道。 后者见他好了些,语气也柔和了些许: “今夜我再试试“妄语”,如果暂时没问题的话……我就將心诀传给你,你且练著。” … 第445章 我骗他的 对於阿水决定修行“妄语”这件事,闻潮生並未觉得有半分不妥,早在几日前阿水便已经详尽地跟他描述过修行“妄语”的危险,但这份危险无论是从轻重与缓急上皆比不过他身上的道蕴伤。 二人自白慧镇离开后的没两日,另一批人也来到了这里落脚。 这些人前后共计二十四,皆为僧人。 消息传到了白慧镇亭长那里之后,他即刻安排了镇上最好的客栈打扫住处,妥善安置了这二十四名僧人。 面对这些僧人中正在客栈吃喝的那名领队者,白慧镇亭长单明良面掛略显虚偽的微笑,向他们请教了来此的因由,自己是否能够帮上忙等等。 僧人中的领队者压根儿没有搭理单明良,只是自顾自地埋头吃喝,將单明良这名亭长直接晾在了此地,这固然会让单明良的脸上掛不住,也觉得这场面实在尷尬,但他却不得不这样继续尷尬下去,因为单明良清楚明白眼前这些人绝对不可轻易招惹,否则真出了事情,无论是镇子里那点儿可怜的驻军还是他头顶上的县官,皆不可能护得住他与这镇子上的居民。 一时间,客栈之中只闻这二十四人进食的声音,诡异得让人后背发凉。 被晾在一旁的单明良实在没有事情可做,弯著腰站久了难免会觉得酸,但他也不敢真的把自己腰挺得太直,生怕自己的这一举动触怒了对方。远处的小二仍旧在忙碌地照顾著这些僧人,负责端茶送水,他做这一行久了自然擅长察言观色,连亭长都是那副模样,他哪里敢有丝毫怠慢,只是隨著听著这进食声久了,他不免有些莫名的恍惚,感觉自己现在好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帮自己家中的老母亲在餵猪。 想到了这里,他忽然忍不住一笑,声音在客栈的一楼显得格外清晰,於是一时间不少僧人的目光都投射了过来,那眸中滋生的冷意让小二双腿打颤,他顷刻间便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下绝不该笑出声,於是脖子猛地抽抽一下,在一些僧人审视的目光中说道: “诸位大师莫要见怪,这是小的老早时候落下的病根了,小时候在碧落岭上摔过一次,回来昏迷了好几日,自此后就会时而这样抽搐……” 他话音刚落,后背已是大汗淋漓,帐房这时目光与不远处的掌柜一对,也即刻赔笑道: “啊对,对,咱家小二確实有这毛病,诸位大师莫怪,莫怪!” 二人一唱一和,终是將那些僧人冰冷的目光挪移了回去。 待得领头的那人吃完了饭,拿起一旁乾净的布巾擦了擦嘴,这才对著身旁躬身的单明良道: “你是白慧镇的亭长?” 单明良腰更弯了: “小人正是,不知大师有何吩咐?” 他的態度让这名僧人的头目还算满意,但口中的语气依旧高冷淡漠: “我等一路行来,未曾见镇上有一座佛寺,也未见香火供奉之处,这是何故?” 未有佛寺香火供奉处对於他国而言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在陈国,这几乎可以成为一件非常严重的罪责。 但单明良对此早有应对之策,他徐徐开口道: “回大师,早些年的时候,镇子里是有诸佛供奉之处的,后来来了许多大师,他们在镇子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便告知我们此地距离西海之畔已经极近了,那是当年弥勒大佛坐化之地,在这里供奉其他的梵天或是佛寺,对於大佛乃是不敬之举,於是小人便只好招呼镇上年轻力壮的年轻人,在那些大师的指导下將镇子上的所有供奉之处全部拆掉。” “寻常时,若是有镇上居民有心,会在自己的家中单独设立供奉之处。” 他嘴上如此敘说,实际心中极为不屑,暗自冷笑道: “白慧镇为何没有佛寺,还不是你们这些禿驴各个贪图香火荣华,巴不得远离此等穷乡僻壤之地,谁会没事跑到这个地方来建庙呢?” “如今反倒是以一副高傲姿態来质问我,当真是无耻到了极点!” 这些话单明良自然是不敢真说出口的,后果实在严重,他承受不住,白慧镇也承受不住。 事实上,白慧镇中根本没有一个居民想要供奉眼前这些僧人,除了土生土长的本地居民极少看见会有僧人来这等寒苦之地外,还有二三成的人口是从其他的地方迁徙而来,就是因为受不了每年上缴高额的税赋去供养那些寺庙,才选择在白慧镇这样一年四季都寒冷的地方落脚。 陈国的僧人也的確没有让白慧镇的居民们“失望”,比起这等没有多少油水可榨的地方,他们更加喜欢陈国其他富饶的区域,由是他们蛰居在此,一年里也见不著几次僧人,而寻常时候愿意来白慧镇的僧人,几乎都是前往十万雪山朝拜,暂时在此地落脚,他们大都比较虔诚真挚,吃镇民们些斋饭,会为一些病患治疗灾疾。 但这类僧人大都形单影只,与今日这状况全然不同。 从白慧镇的亭长单明良嘴中得到了这个答案之后,那名为首的僧人没有再计较下去,他在乎的当然不是白慧镇这般穷僻之地是否真的在供奉他们,这里的镇民几乎没有多少商队往来,靠著碧落岭养活一镇子的人,那点儿油水就算变成“香火”分到他们的手里,又能剩下多少,比起这点儿可有可无的油水,这名僧人真正在意的是这些镇民们的態度。 “如此说来,倒也合情合理。” “弥勒大佛留下道统无数,能叫如今之陈国和平安稳五百余年,確有不世之功德,我等此次而来,也是继承大佛遗念,前往西海镇盪妖除魔。” 单明良闻言一怔。 “西海镇?” “那里多年未生事端,怎么会有妖魔?” 眼前这名僧人徐徐自袖间取出了一卷书文,下巴微抬,神情陡然变得肃穆起来: “而今没有,不代表將来没有。” “我浮屠宗妙法大师最近再受星象指引,预知西海之畔將有大妖出世,此处兵力薄弱,若是妖魔作乱,日后恐会对陈国百姓造成影响,特遣我等前往西海镇降妖伏魔,將灾难扼杀於摇篮之中!” 听到“浮屠宗”、“妙法大师”这几个字眼,单明良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僵滯。 这样细微的转变叫面前的僧人脸上浮现满意之色,他哪里能够看不出单明良脸上这表情是畏惧,如此神情在过往他们为妙法大师行事的十几年里屡见不鲜,对此也变得甚是享受。 人只有害怕,才会觉得敬畏。 也只有这些人对他们变得愈发敬畏,最终才会成为他们浮屠宗的信徒。 “可大师,那里不是大佛弥勒的坐化之地么,西海镇的镇民该受大佛之念度化,没有什么恶意……” 望著单明良的那张陪笑的脸,这名僧人的笑容却变得更为古怪,甚至有些瘮人: “正因如此,才更加不能让邪祟之物在那里放肆生长。” “亭长觉得呢?” 单明良不敢问了,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 那名僧人双手合十,道: “那便劳烦亭长为我们安排个休息的地方,明日一早,我等便前往西海镇降魔。” … 西海镇。 半道风雪半道霜,闻潮生与阿水皆套上了厚厚的绒袄,阿水如今虽在“並蒂莲”的作用下保住了自己的性命,经脉之伤势恢復了不少,但身体状况亦是不容乐观,实在硬捱不住这样的风雪。这条通往西海镇的路没有完全修建妥当,到了距离西海镇尚且还有二十几里的位置便直接没了,或许是当年修路者也觉得这风雪太过凛冽, 而今一些霜雪之间留下的所谓的“路”其实都是被来往的镇民踩出来的。 但也正是借著这冰冷的风雪,西海镇每年的镇民能够运送许多从海里捕捞的新鲜的海鲜到白慧镇做交易。 “……严格来讲,西海镇其实不算在陈国的疆域之中,这里的天气实在太冷,造就了此地根本不適合普通人的居住,再加上资源匱乏,自然成了陈国人捨弃之地,纵然关於西海与那位十万雪山的缔造者有太多神奇的传说,许多陈国的人每每聊起之时都觉得心驰神往,满面敬意,可世上终究是叶公好龙者居多,真让他们来西海这等苦寒之地朝拜,他们又不愿意了。” 被白雪厚厚覆盖一层的木屋內,温暖顺著炉子蔓延向房间各处,那年轻的姑娘属实清贫,但在这简陋的环境里,也煮了一锅非常新鲜的海螺汤给二人。 二人生於齐国,吃海鲜的机会很少,阿水起初有些不大习惯那股白雾中的味道,但適应了之后又觉得这汤里有一股独特的风味,还挺上头。 “怎么吃?” 阿水挑起一个海螺,非常认真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杜白薇也夹起了锅里的一个海螺,一边演示一遍说道: “苦胆、肝与脑不吃,味儿比较大,我们在这边生活久了喜欢这个味道,你们外来的人该是吃不惯,屁股很香,那是海螺的內臟,而非排泄物,可以放心吃。” 阿水咬了一口螺屁股,细细咀嚼,眉毛渐渐舒展开来。 杜白薇隨后又从家中取了些果酒,三人吃喝一阵后,闻潮生便从身上拿出了那根玉簪,並提到了法慧,他笑问杜白薇怎么会对一个僧人下情蛊。 这一桩陈年旧事被重新提起时,杜白薇失神了很久很久。 后来,她接过了闻潮生手中的玉簪,將玉簪小心用布包好,收纳於房间角落的箱子里,这才对著二人说起了西海镇的事。 ——原来,西海镇的镇民都是北边塞外而来的人,他们没有陈国人的身份,许多也不太通四国的语言,若是往陈国深处走,便会遭到陈国人与佛宗的排挤,甚至被陈国中一些佛宗以各种理由冠以“妖魔”的称號,运气好一些的被驱逐出境,运气不好的当场就被“超度”,於是他们只能在西海之畔定居。 但这里其实也挺好,因为白慧镇上的人不会嫌弃他们,愿意和他们交易,大家相处这么些年都相安无事,生活十分稳定。 大概在七年之前,白慧镇与西海镇都闹了瘟疫,十分严重,由此死了很多人,这里的医师仅有他们几人,杜白薇虽然在“医蛊”方面有所涉猎,能救治病人,但她一个人著实忙不过来,见著身边的邻里与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她却无能为力,这种现状让她绝望异常,还好当年恰巧遇见法慧,对方因去十万雪山而路过此地,见瘟疫蔓延,便与杜白薇合力救助两镇的镇民,他们前后忙活了足足两月有余,一边救人,一边与镇民讲解关於这场瘟疫的防护要点,终是將瘟疫带来的影响化至了最小。 在这个过程之中,杜白薇不知何时喜欢上了这个年轻善良又温柔的和尚。 “那是我婆婆传给我娘、我娘又传给我的东西,我娘去世前说,若是日后我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便將此物交给他……所以法慧离开的时候我送了他这个簪子,没想到再一次看见它已经是七年之后。” 闻潮生道: “杜鹃蛊也是那个时候下的么?” 杜白薇看著玉簪很久,终是轻声道: “哪有什么杜鹃蛊,我骗他的。” “只是我喜欢他,所以我也希望他喜欢我。” 闻潮生与阿水皆是一怔,隨后他道: “喜欢一个人,也不必等他七年。” 杜白薇道: “如果是真的喜欢,等他一辈子又有什么关係?” “反正……就算不等他,我也是要这样生活下去的,其实没影响什么。” “而今他给了我答案,对我来说也足够了。” “至少……我知道他也喜欢了我七年。” 说完,杜白薇也露出了温暖的笑容,火光映在姑娘的面庞上,让她柔媚的容顏变得又温柔了些。 … ps:今天不分章了,就一更。 第446章 杜白薇 … 杜白薇告诉二人,寻常人在塞外这种完全没有法律管辖的地方生活过的人,都不会对生活怀抱太大的奢求,她如今能在这样的小镇子里过上安稳的生活已经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那些公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闻潮生没有出去过,对於那里的一切都觉得好奇。 杜白薇坐在火炉面前,一双如雪一般白皙的双手贴近火炉,从中汲取著珍贵的温暖。 “塞外啊……真是很可怕很糟糕的一个地方。” “要比这西海镇的大雪糟糕无数倍。” “那个地方,只要你有钱有势,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没有任何律法可以辖制这些人,所以,你们能想像到的关於人性中所有的恶念在那里都有。” “老人会被摒弃,小孩会被吃掉,没有自保能力的女人会成为发泄与生育的工具,它们会砍掉她们的手脚,让她们无法逃离,会剜去她们的双目,让她们永远不见光明,直至某天溃烂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尸体被鬣狗被野狼分食。” 杜白薇也许在塞外生活了太长的时间,对於这些让闻潮生听起来都不住皱眉的场面,她的语气却显得格外平静。 她嘴里所描述的这些並非口口相传的嚇唬小孩子的故事,而是她真真切切看见过的东西。 杜白薇给自己盛了一碗海螺汤,慢慢喝著,一只手环住自己的膝盖,轻轻说起了当年: “我的婆婆是一名蛊医,娘亲也是,但来找她们治病的人几乎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我娘晚年的时候因为救治过太多的恶人而变得疯疯癲癲,有一次,她带著我在往南迁徙的路上遇见了一伙人正在一个小村子里烧杀抢掠,为首的独耳贼正是娘以前救治过的逃犯“青霞枪”,我娘亲眼看见他煮了一口大锅,將村子里六名婴孩全部扔进了锅中烹煮,这些婴孩的父亲早被砍了头,而母亲就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著,其中有个女人看见自己的孩子被煮熟,当场就疯了,也跳进了锅里……” “我娘因为在塞外有些名声,认识许多找她治病治伤的恶人,“青霞枪”那伙人不敢对我们娘俩动手,在掠夺完村落之后便直接离开了,那日过后,我娘的精神就越来越糟糕,夜里常常嚎啕大哭,白天恍惚不已,嘴里总说著“报应来了,报应来了”,后来几个月她渐渐完全不认得我了,一次夜里她失踪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 “我娘走后,我继承了她的衣钵,但其实我的医术与蛊术远不如我娘,她常常在传我医术与蛊术的时候只传我一半,我若是完全不学,她担心我日后在塞外没有立足之地,若是我学全了,她又害怕我走她的老路。” “我记得最为凶险的一次,是在婆娑国內,那里有一名恶名昭著的凶徒,年轻时候曾在四国江湖沉浮过,后来被齐国通缉,迫不得已逃往了塞外,手上人命眾多,但这人晚年遭了报应,也不知是落下了什么病根,吹不得风,一吹风便头疼欲裂,那时我为求生计,打著我娘的名號在外面招摇撞骗……其实也不算骗,因为我的確也懂些医术,於是被恰好被此人麾下的爪牙抓去,那人头痛欲裂,眼眶往外凸出,耳朵与鼻孔还有灌脓的痕跡,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这病闻所未闻,我哪儿敢治?” “可此时他麾下的爪牙都在我身旁,我不治必死,给他治坏了同样得死,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只能假装说些他们根本听不懂的药材,然后自己去城中买药,到了人多的地方,我也没想那么多,撒腿就逃,我一路从城中逃往了城外,奈何武功低微,城外地势平坦,没什么能够藏身的地方,最终还是被他们抓住了。” 提及了这段往事,杜白薇至今还心有余悸。 二人也都是曾经歷生死的人,晓得其间凶险,闻潮生放下了手中的螺壳,不免问道: “那后来你是怎么脱险的?” 杜白薇拿起汤勺搅动了一下锅里的海螺汤,轻声道: “或许是我命不该绝,就在他们要杀我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路过的老人,那个老人將我救下,还將隨行的骆驼送给了我,並给我指了路。” 她大致跟闻潮生二人描述了一下那个老人的长相,闻潮生心头一怔,想到这不是鸟翁么? “鸟翁……你这么说起来,那老头的袖子里面的確有几只鸟。” 闻潮生喝了一些果酒,不知是这些果酒的缘故还是因为喝的那些热腾腾的海螺汤,他今夜的道蕴伤没有復发,於是便也跟杜白薇聊起关於鸟翁的故事,后者听完之后颇为感慨。 “塞外的人能够活下来,几乎都有些故事在身上,那里是完全没有律法的、血腥残酷的江湖,故事当然会层出不穷。” 杜白薇说著,忽然屋外变得嘈杂了起来,她望著门口,忽地想到了什么,笑道: “差些忘了今夜是会,你们来的还真是时候。” 闻潮生眸子一抬: “会?” 杜白薇道: “西海镇临海而筑,每年的四月到六月,九月到十月,会有几日涨潮,每逢涨潮的时日,海浪会將海上岛屿边缘的许多藤冲刷到西海镇来,那些藤沾了海水在月华之下会散发出盈盈辉芒,奼紫嫣红,映亮整条海岸,非常好看。” “西海镇的居民將这视为上天对於他们的恩赐,而且这些藤可以食用,颇具风味,蒸烘之后还能做茶,虽生於岛上,却具阳性药性,对於西海镇常年风霜侵袭的居民而言,是不可多得的养生品,因此家家户户都会趁著这个时候多收集一些……哦对了,还有一件很有趣的事,那便是海水与这藤交融之后,会变得异常温暖,待会儿你们去参加会的时候就会知道。” 她言罢,起身来到了门边,將自己的小木门推开,转身对著二人笑道: “看——” 二人自门口能瞥见远方海岸线的一隅,果真见了莹莹辉光,果真见了奼紫嫣红。 第447章 花戒 “那锅海鲜汤里,其实就放了不少藤干,喝完之后,你们是不是觉得身体暖和了许多?” 闻潮生与阿水对视了一眼,端著碗道: “是暖和了些。” 闻潮生细细感受,料想自己的道蕴伤今夜没有发作,果真是与这锅海螺汤有关,再確切一些说,是与这海螺汤中的藤干有关。 他也不知这海上的岛屿中究竟有什么玄妙,以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程度,还造不出能够出入远洋,抵御风暴的船只,唯一能跨越重洋者,该只有传闻之中那些七境的圣贤大佛们……不过既然这藤干有一些抑制道蕴伤的功效,他倒是可以收集一些,哪怕程度轻浅,但有一点效果也比没有好。 杜白薇双手环抱,靠在了门口,面带微笑地看著远方海岸线散发的萤光,忽然一个小鬼头探头探脑了过来,好奇地望著屋內,“咦”了一声: “薇薇姐,你家里来客人了?” 这小孩背著个从白慧镇买来的小竹篓,看样子是要跟隨著去海边捡藤,他说的话虽是四国的语言,但是发音很怪,屋內的二人一时间没听明白,直至杜白薇与其沟通,他们才终於听明白这小孩在讲什么。 小孩的父亲身材臃肿,鬚髮白,见到自家小孩这么调皮,男人一把就薅住了小孩的脖领子,严厉呵斥了他两句,小孩子嚇得撇嘴,一下子老实起来,相比於他的顽劣,小孩的父亲对杜白薇显得格外尊敬。 七年前的那场瘟疫,他与自己妻子的性命都是杜白薇救回来的,这些年头,镇子里有人生病几乎都是来找杜白薇,她还將自己的部分医术传给了镇子里其他想要学习的年轻人,七年的耳濡目染,口口相传,渐渐大家对於一些常见的基础疾病都有了了解与防范方式,由是镇子上的人对於杜白薇都十分敬重。 隨著小孩的父亲將小孩带走之后,杜白薇才对著闻潮生二人道: “这是陆云一家,镇子上大部分人对於四国的语言都不甚精通,能听得懂,但是讲不太明白,若不是经常在这里生活,可能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陆云的父亲是陈国人,叫陆灝,家里以前是员外,后来得罪了一处佛寺,出了大难,逃至此地。” “他的母亲则是塞外逃难而来的女人,叫什么玛摩……人挺热情,时不时会来给我送些米麵。” 因为杜白薇曾经是镇子里那场瘟疫过后唯一活下来的医师,所以这些年她给镇子上的绝大部分人诊治过,自然对於他们的一些基本情况比较了解。 她邀请闻潮生二人一同前往海边游玩,阿水放下了手里的螺壳,將自己没喝完的果酒一饮而尽,又抓起了闻潮生的那壶摇了摇,仰头清空了壶底,这才跟著二人出了木屋。 漫长的海岸线拉通了奼紫嫣红的微光,將整个夜幕之下的小镇装点的极为唯美,这种唯有自然鬼神打造的绝色与人之匠心全然不同,所带来的震撼也是最直接的,闻潮生与阿水望著远处藤铺满的海岸,大人们一边聊天一边捡著藤,那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孩童们清爽的笑声,一时间竟让人恍惚不已。 “这才是桃源啊……” 闻潮生长长吐出口气,不住感慨。 “谁又能想到,在三季之昌景不曾沾染、四国之律法都不能顾及的苦寒之地,镇民竟能安居乐业,自给自足。” 杜白薇浅笑著看著这一切,这七年过去,她的眉眼之间没有了当初少女的青涩,多了许多成熟与平静。 “外面都觉得这场雪冷得透彻心扉,但其实这些年过去,我反倒觉得这场雪是弥勒大佛留给我们这些人不可多得的恩泽。” “正是因为此地苦寒,物资匱乏,才没有那么多人会覬覦,我们这么多塞外而来的人才能在这里世世代代地活下去。” 聊想起即將战火延绵的四国,闻潮生回道: “的確如此啊。” 三人来到了海边,將鞋袜除去,赤脚踩在了温暖的海之中,鼻翼之间海的淡淡腥味与藤的清香完美融合,他们也与这里的景色、人群彻底交融,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 闻潮生从海水中捞起了些藤,摘了下来,放进嘴里咀嚼著,又在海水中摸索半天,裤腿被温暖的海水打湿大片仍无所觉,终是在漫漫海中找到了一根细细的藤。 闻潮生盯著这根藤,脸上终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两根手指轻轻一抚,將藤上的其他小抹去,唯独留下了最鲜艷的那一朵,接著他起身对著身边的阿水道: “阿水,右手给我。” 阿水微微一怔,虽然她不知道闻潮生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但还是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闻潮生將那根藤歪歪扭扭系在了阿水的无名指上,他对於编织戒指这种事情显然並不擅长,但仍然很认真仔细地在做。 最终,他將这枚戒指调整了合適的大小,那朵藤上艷丽的小沾著几点晶莹海水,在阿水的无名指上散发著淡淡微光。 阿水盯著那枚藤编织而成的戒指许久,又看向闻潮生笑意盈盈的面容,表情有些轻微异样,她轻声问道: “为什么要突然编一枚戒指?” 闻潮生反问道: “不好看吗?” 阿水: “好看。” 闻潮生: “我也觉得好看。” 阿水迟疑片刻,又道: “我看你刚才好认真,它……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么?” 闻潮生与阿水立於海之中,任由繽纷温暖的浪冲刷他们的双腿,彼此相视许久之后,他才安静地说道: “没有特殊的意义。” “就只是在这个时候,这片海里,我想把它送给你。” “它会很快枯萎……但至少在这一刻,它很美。” “你也是。” 阿水眸光倏然闪动一下,而后她迅速移开眼神,望向远方,而那戴著戒指的手不知何时已与闻潮生十指相扣。 二人不再说话,就这样浸於海,直至身形逐渐模糊於周围孩童与大人们兴奋的欢声笑语之中…… … 第448章 除魔(一) 会这般对於小镇的居民来讲一年仅有两次的好日子不可多得,镇子上的许多人在海边一直玩了整整一夜,直至海退潮,天际泛白的时候才终於不得不在寒风的侵袭之中回去。 相比於镇民,闻潮生与阿水回去得很早,二人如今身体状况每每愈下,尤其是闻潮生,任何一些不良的生活因素,都很可能会成为他道蕴伤发作的契机,於是阿水並没有允许他在外面待得太久,这座沿海由木屋搭建出来的小镇虽然贫苦,但镇上仍然有些专门为了招待客人而搭建的木屋,里面固然简陋了些,可被褥很是乾净,也有必备的火炉与柴。 阿水让闻潮生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她便准备传授“妄语”於他。 然则第二日清晨时分,二人便被一阵嘈杂无比的声音吵醒,本还在睡梦之中的闻潮生听到了一些让他极为厌烦、极为不安的声音,他睁眼之后迅速坐起了身,却见身边的阿水錶情严肃,手中还將一根木柴斜著掰开,变成了一柄十分简陋的木刃握於掌间。 “怎么了?” 闻潮生问道。 他听见了外面的哭声,歇斯底里,是一个女人,一个小孩。 小孩的声音他不算陌生,正是昨夜来杜白薇的房间中踩过一脚的那个小鬼头陆云。 “出去看看。” 闻潮生迅速穿衣,二人推门而出,发现镇子上的居民已经熙熙攘攘全部聚集於路口,二人从人群的缝隙之中挤了过去,见到了这素白的雪间出现了一抹腥烈的红。 陆运的父亲陆灝死在了雪中,死状十分悽惨,半颗头已经碎了,麵皮失去颅骨的支撑,软成了一堆烂泥,五官完全不可见。 陆云与他的娘亲玛摩趴在了陆灝的尸体旁边嚎啕大哭,近千余名的镇民围拢在此地,看向了陆云身旁站著的那些僧人,目中带著惊惧,带著隱晦的愤怒。 这些僧人与其说是僧人,不如说是江湖人,他们身上没有僧人常年诵经打坐该有的半分祥和,那面容之上兴奋且狰狞的笑容反倒像是地狱中来的恶鬼。 为首的那人扫视了一眼,嘴角的笑容倏然变得极为放肆,他双手合十,抬起脚,猛地发力,对著抱著自己父亲的陆云落下,也是在此刻,人群中传来了杜白薇的惊呼声: “不要!” 她脱口而出,却已然来不及,隨著为首的那名僧人右脚落下,不偏不倚踩在了小孩陆云的背上,一旁小孩的母亲还未从自己丈夫死去的悲伤中回过神来,便听到了这清脆又绝望的脆响,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写满了无所適从的空白。 男人的尸体旁,母亲与自己的孩子对视,她看见自己的孩子双目圆瞪,几乎要直接爆出眼眶,口鼻之间溢著暗红色的血,想说什么却根本说不出。 脊柱与內臟皆碎,陆云体会到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却根本叫不出声,神採在他的眸中只维持短短二息便彻底消失,留下了一具姿態扭曲的尸体。 玛摩眼睁睁看著自己孩子死在了自己面前,先前悽厉的哭声忽然止住,她望著自己孩子的尸体片刻,忽地双目翻白,晕了过去。 但面前的这些人,並没有因为这样就选择了放过她,为首的那名僧人用带著炽烈杀气的眼神扫视了一眼面前这些紧攥拳头,恐惧又愤怒的镇民,被这曾经歷过江湖中腥风血雨的眼神一照,那些原本想要爆发、准备上来拼命的一些镇民忽地退缩了。 並非是他们怯懦,人群中只有极少数的人明白,这些修行过的江湖中人与他们普通人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看著原本跃跃欲试的眾人又忽地退缩回去,这名为首的僧人十分满意,他单手將玛摩从地面上高高举於头顶,接著对著在场的眾人冷冷道: “吾等受浮屠宗妙法大师之命,前来西海镇斩妖!” “尔等卑神劣躯,竟敢污浊弥勒大佛坐化之地,我浮屠宗妙法大师本有好生之德,这些年迟迟未来西海行除魔之事,盼望有朝一日尔等能够悔过自新,前往浮屠宗自行请罪,接受度化,不曾想你们这群塞外而来的妖魔鬼怪非但不知感恩,不思悔改,悄悄在此地凝群而起势,还好汝等污浊野心被妙法大师以星象参捕,否则祸患无穷!” 他话音落下,抬起的手倏然掷下,玛摩就这样被狠狠砸在地上,抽搐几下之后,便彻底安静。 为首僧人背后的那群同行者见到这一幕,脸上皆不禁浮现出了瘮人的笑容,而这抹瘮人笑容的更深处似乎隱藏著更为可怕的光景。 见到陆云一家三口惨死,围观千百人心神揪紧,一些人想要反抗却又没有勇气,人群中,杜白薇双手颤抖,她走出了人群,对著那名为首的僧人说道: “大师,您是不是弄错了?” “我们不是妖魔,我们只是……住在西海镇的普通居民。” “在场的大伙儿基本都互相认识,可以相互作证,好多人甚至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 僧人目光移向了杜白薇,眼中冷冽的杀机与嘴角平静的语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么说,是我浮屠宗的妙法大师错了?” … 第449章 除魔(二) 妙法大师错了么? 这本就是一个送命的问题。 从他问出这句话的那一刻,闻潮生与阿水便知道,今日西海镇之事绝无可能善了。 而且提到了“妙法大师”这四个字时,二人第一时间便到了一个人——吕羊。 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当年便是因为妙法大师的一则“预言”而遭到屠戮,家破人亡,甚至在马桓的搭救下兜兜转转逃亡了数千里,还是被找到,险些死去。 而今陆云一家的惨状又是因这个“妙法大师”,甚至今日整个西海镇都將面临一场无法避免的血腥屠杀。 聊想到此,阿水的身上不自觉浮现出了杀意。 在她的字典里,没有“束手就擒”这四个字。 看著僵滯在原地的杜白薇,以及为首那名杀气愈发不加掩饰的僧人,闻潮生轻轻扯了扯阿水的袖子,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两名四境,六名三境,十六名二境,就咱们现在这状態, 真打起来凶多吉少。” 阿水借著身前几人的遮挡,凝视著那名为首的僧人,回道: “擒贼先擒王。” 闻潮生道: “確实得杀掉他,但你不能就这么直接把他杀掉。” “想要以最小的代价控制住局面,必须让他们感到害怕,他们这样曾在江湖中沉浮过的恶人,寻常手段嚇不住他们,得给他们一点震撼。” 阿水斜视了闻潮生一眼,眉头微皱: “你想怎么做?” 闻潮生与她附耳,几句之后,阿水目光一凝,回道: “你现在这状態,还敢乱动?” 闻潮生低声回道: “此时人多,又是雪山,我动手难被察觉。” “否则你想直接杀那名为首的僧人,付出的代价太大。” “你示敌以弱,把他引过来,我送他几片飞雪,直接给他埋了。” “他死得越蹊蹺,剩下的那名四境会害怕,破绽就会多。” 阿水与闻潮生对视片刻,最后微微点头: “行。” 她话音刚落,杜白薇便想开口。 可她无论说些什么,结局皆是一样,於是在她嘴唇轻启的那一剎,面前的僧人出手了。 只见他忽然抬掌,磅礴的丹海之力瞬间爆发,朝著杜白薇拍去! 西海镇的居民,绝大部分没有修为,只有极少一部分在二境左右,而杜白薇是镇子上唯一的一名三境修士,正因为如此,这名为首的僧人在杀她时给予了她特殊的待遇。 隔著五指的指缝,杜白薇与周围围观的眾人皆看见了僧人脸上那宛如野兽般狰狞兴奋的神情。 他们本应该在此刻四散逃亡。 可他们没有。 杜白薇在镇子上的威望很高,对他们的恩泽也极为厚重,先前面对陆云一家的惨死,眾人尚且心怀愧疚,被心中的恐惧压得动弹不得,而此刻见到这些浮屠宗的僧人要对杜白薇动手时,人群中竟有三五人不顾生死地冲了出来,要为杜白薇挡下这一掌。 可他们的反应太慢,速度也太慢。 似乎没有人能为杜白薇挡下这一掌,似乎他们只能眼睁睁看著杜白薇暴毙於他们的眼前。 噗嗤! 在击碎杜白薇的前一瞬,一柄木刃以毫釐之先滑过了这名僧人的掌心,血痕在僧人的掌心乍现,掌势便如水而泄。 砰! 杜白薇受了僧人这一掌,后退数步,被衝上来的那几人扶住,却未曾受伤。 僧人望著自己手心的一道浅浅伤口,眉头一蹙,接著又看向了一旁嵌入雪地之中的半根木柴,他目光渐渐变得锋利冰冷,回头扫视了眾人一圈,终是落在了阿水的身上。 “没想到,一群小嘍囉里居然藏著个大货。” 他冷冷一笑。 阿水如今跌落的境界还未修回去,所以在他的眼里仍旧只有三境。 一个似乎比正常三境要更加厉害的三境。 对僧人来讲,这实在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倘若此行只能屠杀一些没有修行过的普通人,终究是少了些乐趣。 而今有著不错修为且乐於反抗的阿水无疑成为了西海镇这盘菜里不错的调味。 “道貌岸然,虚偽至极,我这辈子杀过数不清的畜生,但你们浮屠宗这般噁心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阿水从人群中缓缓走出,站在了距离闻潮生几步之遥的地方,嘴中满是讥讽。 被她斥骂,那名僧人脸上不怒反笑,笑的让人心惊肉跳,让人肝胆俱寒。 “恶人不恶人的,你说了可不算。” “在陈国,梵天才是天。” “既然妙法大师说你们是妖魔,那你们就是妖魔。” “既是妖魔,在陈国就要有被度化的觉悟。” 阿水斜视著他,淡淡道: “我不是陈国人,也不认识什么妙法,但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口中的这个“妙法”,是个畜生头子。” 她话音刚落,僧人身后便有人瞠目怒喝: “放肆!” “大胆妖魔,死到临头还在猖獗!” “竟然对妙法大师不敬,今日必將你剥皮抽筋,千刀万剐!” 阿水望向他们的眼神忽而变得极为鄙夷,仿佛是在看这世间最脏最臭的垃圾: “就凭你们,也配?” 她此话激怒了那群僧人,身后有人似乎想要越过那名首领对阿水动手,却被为首的僧人拦住。 “她是我的猎物。” 那人虽是愤怒,却也不敢越界半分,於是又用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凝视著阿水,缓缓后退。 为首的僧人看著阿水笑道: “你一名三境,居然能伤到我,不错,不错。” “但如果你没有其他让我惊喜的手段,那你马上就要死了。” 阿水回道: “你也马上就要死了。” 二人相视片刻,为首的僧人脸上笑容渐渐收敛。 他动手了。 一拳轰出,那根本不是佛门招式,不是佛门武学,更不是佛门的心法。 这並不奇怪。 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佛门中人。 这些僧人中的大部分原本就是江湖之中的恶人,尤其是他与另外那名四境,曾是燕国与赵国官府悬赏的通缉恶徒,之所以而今剃度出家,是因为浮屠宗的妙法大师恰好需要他们。 他们身怀无数业障,按道理说,在陈国也很难活得安稳。 但梵天既是陈国的天,自然也可以决定不少违背常理的事。 一句话概括便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面对这汹涌而来的一拳,阿水似乎打算硬接,这正合面前僧人的心意,因为他绝不认为阿水一个三境能够挡下自己这四境的一拳,回想起过去无数的血债,他已然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阿水这神情坚毅的面容在一拳之下破碎为模糊的血肉。 拳峰如雷,顷刻而至,穿风破雪,摧骨碎魂。 面对这近在咫尺的一拳,阿水以掌相迎,而藏於不远处人群之中的闻潮生也在这时忽地握紧了自己的右手手掌。 那几片冰冷的飞雪融於掌心,融於他的血肉,也融入了身前三丈之地。 拳与掌相交之时,微风送来小雪,僧人看见了剑。 藏在风中,藏在雪中,藏在了他的眼中。 … 第450章 除魔(三) … 西海镇自会过后,海岸潮渐渐消退,那些剩下的藤重新隨著海水被冲向了远洋的深处,与之一同而去的自然还有藤带来的温暖。 黎明的时刻,此地开始重新飘起了飞雪,洋洋洒洒,像是天空漏了盐。 很少有人会去数落在身上的飞雪,无论是对於修行者还是普通人,这都是一件非常刻意的事,而刻意大多数时候代表著防备。 可僧人没有防备。 他不知道这场大雪中藏著可怕的剑,不知道人群中藏著可怕的剑客,也不知道这剑能將他封喉。 此时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拳掌早在相交的前一刻,飞雪便穿了僧人的脊柱,斩断他与自己下半身的联繫,於是在眾人震撼惊异的目光之中,这名穷凶极恶的四境僧人便被阿水这个三境的修行者一掌拍跪在了地上。 然而最震骇的不是西海镇的这群普通居民,他们对於修行者的了解没有那么深,不知道三境之后一个境界与另一个境界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么大,但与这名僧人隨行的其他人却是心中瞭然,尤其是另外一名修为不如阿水面前这名僧人的四境,在看见自己此行的首领被阿水一掌直接拍成重伤跪在地上,心臟不由得狠狠一颤!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如此超出他常理的认知让他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还以为自己此行的首领“妄森”是在逗阿水玩,可隨著阿水单手提住“妄森”的后颈,像是拖著一具尸体一样將妄森拖到了陆云一家尸体的面前时,他確认妄森完了。 “赫赫——” 妄森的內心远远比其他人更加诧异恐惧,因为他是真正的当事人、是经歷者,他知道真正將他变成这副模样的根本不是阿水,而是另一个藏於人群之中的剑客。 生死之间,他的求生欲漫过了一切,妄森想要將消息传递出去给队伍中的另外那名四境,但他只要嘴巴一张,立刻就会噎入一大口冰冷的雪,这刺骨的寒意冻结了他没有丹海之力保护的喉咙,让他的吞咽变得极其困难,隱隱有了窒息的徵兆。 痛苦蔓延上半身,甚至抵过了中剑所带来的疼痛,他努力且微弱地挣扎起来,嘴里却只能发出一点点奇怪的声音。 “我说过,你要死了。” “但你现在的样子真是难堪。” “我还是更喜欢看你方才桀驁不驯的模样。” 阿水缓缓蹲下身子,揪住妄森的后颈皮,让趴著的他不得不抬起头来,此时的妄森满嘴都是冰冷的雪,其中还有部分夹杂著陆云一家的血,他一双眸子凸瞪著,看著自己的同行者就站在对面距离他不过十步之遥,却无一人有过来救他的意思。 “你马上要死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过来救你,看见那个人了么,他刚才的骂声最大,现在却站在那么后面,由此可见,你们浮屠宗就是一群欺软怕硬、胆小如鼠的废物,与阴沟里的耗子没什么分別。” 阿水淡漠的话让远处二十三人的面色陡然阴沉,可他们见著阿水提著半死不活的妄森,却无一人敢动。 一招重伤一名四境中品的修行者,试问在场还有谁能? 人群中,闻潮生攥拳的那只手颤抖不已,面色同样煞白,正在承受巨大的苦痛。 在这种情况下用剑,直接激发了他身上的道蕴伤,但闻潮生对此早有预料,所以他才借著这场浩渺的飞雪与人群掩藏自己。 此时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阿水的身上,谁会在意人群中的他? 阿水拾起了先前嵌入地面上的木刃,將其倒过来,尖锐的那一头直接对准了妄森被雪塞得鼓鼓囊囊的嘴巴,木刺穿过他嘴里的雪,直抵咽喉,妄森死死瞪眼,不敢想自己纵横江湖这么多年,面对诸国官府通缉都未曾落网,而今竟然要死在这样偏僻的地方。 “在处决他之前,我再问一遍,这人是你们的首领……你们真的不救他了?” 阿水语露嘲讽看著那群僧人,她曾奔行於战场之上,早已养成了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性格,此时做这些事情,一是真的憎厌这群虚偽至极的畜生,二则是因为阿水要藉此来狠狠震慑对方,要让恐惧在对方的內心发酵,直至击溃对方的內心防线。 她如今的状態固然要比刚从王城逃出来时好太多,但远与刚去王城的时候比不了,真与剩下那些人打起来,也是苦海县那般以命换命的打法。 换做以前,阿水不会有半点犹豫,而今她却不得不考虑这些问题,如果她死了,闻潮生该如何? 面对阿水的挑衅,僧人之中的另外那名四境“慧能”眸子眯紧,虽是到底没有上前,但嘴上却冷冷说道: “妄森乃是妙法大师当年亲自点化的皈依者,这些年他帮妙法大师做了许多事,拯救无数陈国之百姓於水深火热之中,身上有大功德,你杀了妄森,这事儿一旦传到了妙法大师与陈王那里去,天下將再无尔等容身之地!” 他不愿出手搭救妄森,风险实在太大,但就此灰溜溜地离去,他不就真的成了对方口中“阴沟里的耗子”? 殊不知,他此刻的反应正是阿水与闻潮生想要的效果。 恐惧的魔盒一旦被彻底打开就很难再关上,此时这样的境况他若不敢出手,后面就会更加踌躇犹豫。 扑哧! 面对慧能的威胁,阿水已经给予了最直接的回应。 她一脚踩在了妄森的头顶,隨著脚下发力,那根塞入妄森嘴中的木刺就这样直接从他的后脑穿透了出来,掛著红白。 妄森的身躯不再挣扎,几许无意识的抽搐之后,便彻底面朝雪地安静了下来。 这普普通通的一脚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心头猛地一颤。 原本就一直憋著一口怒气的镇民们忽地激昂,有一道浑厚洪亮的声音率先叫出来: “干得好!” “杀了他们,为陆灝一家报仇!” “没错,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第451章 心魔 放在往日,这些完全任由他们宰割的普通人便是发出再大的吼声,也无法震动他们半分。 然而此时却不一样了。 妄森的死本就让他们对眼前的女人充斥著忌惮与恐惧,而今周遭那震耳欲聋的声响更是让这种恐惧震盪起来,瞧著那激愤无比的人群,慧能的面色难看至极,他死死盯著神情在眾人的叫喊声中愈发不善的阿水,终是打了退堂鼓,一边渐渐后撤,一边指著阿水与眾人冷冷道: “很好,你们给我等著!” “今日之辱,未来必要尔等以命来偿!” 放完狠话,慧能不在此地滯留,耳畔此起彼伏的镇民怒吼声让他心烦意乱,让他不安,慧能忍著满腔的怒气带人迅速朝著来路撤去,留下了妄森的尸体在雪中寂冷。 隨著他们离开之后,眾人炽烈的情绪渐渐散去,他们围拢过来,看著惨死的陆云一家,面色黯淡。 大家都是在这个镇子上生活过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人,彼此之间大都熟识,颇有感情,此时见他们一家横遭此难,不免悲上心间,而阿水在確认那些僧人离开之后,便立刻回头去寻了闻潮生,后者正靠在一处木房堆柴的檐下,大口大口喘息著。 阿水迅速来到了他的身边,一言不发,將丹海之力渡入,即便效果微渺,但她还是一遍又一遍帮闻潮生努力平復著身上的道蕴伤。 “没用的,我挺过去就好了。” 闻潮生示意阿水不要白费气力,丹海之力若是对道蕴伤有用的话,当初在苦海县阿水也不会是那般惨状。 后者迟疑片刻,又听闻潮生说道: “阿水,你把杜白薇叫过来,我有话跟她说。” 阿水立刻去叫了杜白薇,杜白薇匆匆过来之后,见到闻潮生的状態,隱隱明白了方才妄森是怎么死的了,她本是小镇上的医师,此刻想要查看闻潮生的状况,但被闻潮生拒绝了。 “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关乎到你们西海镇所有人的生死存亡,你一定听好。” 杜白薇点头,认真道: “你讲,我记著。” 闻潮生说道: “今日来镇子上的那些僧人归属陈国的浮屠宗,那个宗门很邪,不止一次干过屠戮百姓的事情了,我从前认识一个逃难去齐国的小女孩,她的全家就是被浮屠宗的人杀了个精光,那个所谓的妙法大师该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来培养筛选自己麾下的服从性,通过这样暴烈的手段来提升浮屠宗对陈国的威慑力,所以一旦他们决定要对西海镇下手,就绝不会轻易放弃。”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如今我与阿水的状態都非常糟糕,刚才能將他们嚇退,都是借著天时地利玩的小把戏,真要正面动起手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等他们將消息传回了浮屠宗,迎接西海镇的,必然是更为猛烈的疾风骤雨,当他们再一次捲土重来时,就是西海镇腥风血雨之时。” “我知这里的许多镇民在此地生活多年,早已將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乡,对这片土地有了深厚的感情,但眼下別无他法了,杜白薇,你在小镇中的威望很高,必须將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告知与每一位镇民,並带著他们与食物、衣物迁徙,短期內不可再回西海镇。” 杜白薇闻言陷入了沉默,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隱,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闻潮生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会儿,他望著远处给陆云一家收尸的镇民,沉默片刻后道: “此次我与阿水回青灯寺后,也会將这件事情告知与青灯大师,看看他那里有没有其他办法。” 闻潮生虽然这么说,其实心里没有抱太大的期望,如今的青灯大师在佛门已经被排挤到了边缘处,为眾人所不容,谁又愿意真的与他扯上关係?只怕稍不注意就会成为佛门眾矢之的,如是他才让杜白薇先带著眾人从西海镇撤离。 夜里,微风浅送。 空气之中只余下了冰冷,闻潮生与阿水在雪山还愿之后,从西海镇离开,回去了白慧镇。 客栈房间里,闻潮生立於窗前望著西海镇的方向,想到了陆云一家子的惨状,不免微微嘆息。 阿水从外面拿了酒菜回来,將房门反锁,对著闻潮生的背影道: “还在想西海镇的事?” 闻潮生道: “我很多次劝说自己应该冷血一些,这样才能更好的活下去,人不过是这世间的沧海一粟,自己都顾不得,又有多少力气去顾及他人……但有时违背自己本心去活著,总会在某个安静的时候被自己审判,久而久之,恐成心魔。” 阿水坐在桌旁,打开了食篮,將里面热腾腾的饭菜放於桌上,又倒上了两碗酒。 “其实……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心魔。” “尤其是习武之人。” “有了强大的力量,也会有更大的欲望,执念也会更深,最终酿成心魔藏於深处。” 闻潮生微微诧异,他回头看向阿水,失笑道: “这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 阿水夹了一筷子菜塞嘴里,又塞了一口饭。 “龙不飞將军说的。” “他突破天人大劫时,见到了自己养了几十年的心魔,险些酿成无法回头的恶果。” 闻潮生一怔: “龙不飞还有心魔?” “他的心魔是什么?家人?还是那些他曾经带出来的士兵与將军?” 阿水摇头。 “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吃喝一会儿,阿水几碗酒下肚了,才压低声音道: “以前风將军私下里与自己的儿子聊起过……说龙不飞將军一直想要造反,自己当齐王。” 闻潮生端碗的手冷不丁一哆嗦,震惊又诧异地抬头: “你怎么会知道?” 阿水抿了抿嘴,目光移开。 “偷听到的。” 犹豫了片刻,她又道: “龙不飞將军在齐国军队中的影响与统治是齐王远远无法相比的,当年风城未亡之时,从他麾下出来的精兵百万,將军数十,都对他绝对服从,这些人未必会听齐王的话,但一定不会忤逆龙不飞將军。” “如若当年他要举兵造反……参天殿的圣贤未必拦得住。” “这也是为什么在他拒绝了参天殿的圣贤向他发出的邀请后,依然可以安然无恙地活著。” “他忌惮参天殿那十八个世间最强大的修行者,而参天殿何尝不忌惮龙不飞將军麾下数十万精锐铁骑?” … 第452章 王城的最后一封信 苦海县,去为县城中一些小公子们上完私教之后的程峰收拾了自己今日的书籍,回去了家中。 王城四国会武结束之后,黄金台上诸事遍传天下,平山王背上千古骂名,书院为苍生討还公道,纵然权力滔天的平山王也不暴毙,当场治罪,书院学子大败三国,传下美名,天下闻得风声之读书人无一不热血沸腾,仿佛打了鸡血一般,白日津津乐道,夜里刻苦发奋,似乎也想要考进书院这令人心驰神往之地来光宗耀祖,於青史之中留下一笔。 受此影响,就连远在苦海县中的一些小富人家也不免重视起来,甚至有一户“茂姓”人家,夫人才怀胎七月,就让程峰每日来对著他的夫人诵读儒道经典,是为耳濡目染,生来便快人一截。 那茂姓的老爷也有话说,一步慢,步步慢,若是他家的小孩儿每次都慢人一步,日后自然人家吃肉,他家小孩儿吃屎。 这位茂姓老爷深知吃屎的苦楚,年轻时患了怪病,总是打嗝,一打就是一整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偏方,要用牛粪做药引,於是他每日都在牛棚子里面转悠,天天观察自家养的十五头牛今日有没有排泄,一旦有牛排泄完,他便立刻欣喜若狂地衝上前去將牛粪打包带走,久而久之,牛棚里的牛一见到他就相聚成群缩在角落,似乎怕染上他的疯病。 那偏方茂姓老爷一吃就是数年,最后也不知是身体好了还是身体怕了,病总之是没了,茂姓老爷倒是养成了怪口,平日里没事也要嚼几根草来,似是还在回味牛粪之中的鲜味。 回到自己家中的程峰给自己泡上了一壶热茶,这段时日他的收入还算不错,想著与司小红约定出去游玩的日子越来越近,程峰拿出了一份清单,仔细想著是否还需要购置一些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一名陌生人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院门口,敲了敲门。 程峰抬头回神,即刻开门相迎,对方递给了他一封信,用浸透了一路风霜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略显疲惫道: “王城里与你通信的那位让我给你捎个话,这是最后一封信,以后不要再联繫了。” 原本还怀著喜悦的程峰听到这句话,脸上的表情顿时微微一滯,但不待他询问,那名信使便离开了,程峰追出去几步问了他一下,信使非常敷衍地回了一句不知道,接著便消失在了这条巷弄之中。 程峰拿著这最后一封从王城寄回来的信,面色甚是茫然,隨著他將这封信打开后,里面的內容却叫他面色惨白。 这封信不是来自於院长,也不是来自於闻潮生,而是王鹿。 王鹿告诉程峰,院长死於参天殿之手,罪名是徇私枉法,这件事较为敏感,王城的人没有敢四处乱传,而闻潮生因为在书院之中拒绝参天殿的圣贤邀请,而今也生死不知,整个人直接失踪了,大概率遇难。 仅仅是看著这封信,程峰很难愿意相信信上的內容都是真的,他寧可认为这是一封从忘乡台上发来的“假信”,然而信件的主人並没有给程峰这个自我安慰的机会,王鹿在寄出信件的时候为了让程峰相信这是他的亲笔信,在信封之中装上了自己书院的身份牌与一些茶叶。 王鹿在书院曾经跟程峰提起过,自己家中是开茶庄的。 程峰凝视著信上的內容,直至他的双手颤抖不已,身子一软,竟是直接坐在了地面上。 程峰在书院之中最亲近的就是院长,因此他十分了解院长的为人,对方本是一名擅长明哲保身之人,如果没有特殊的缘由,绝不会得罪参天殿的那群圣贤。 他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次,皆是因为院长为了自己喜欢的学生才这么做的。 当年他火烧忘乡台,这件事情惹怒了背后的圣贤,本来该被直接处死,同样是靠著院长去找平山王,二人一同力保,他终是才捡回了一条小命。 由是而今院长被参天殿处死,他程峰自然也有著无法推卸的责任。 傍晚斜阳轻徙,程峰瘫坐於自己的院门口,失神地望著对面萧瑟的土墙,夕阳斜射,將一株老树枝叶的斑驳与破旧路碑的半截影儿投射在了土墙之上,落在了程峰的眼中,像是他过去不堪破旧、不愿面对的回忆。 他看见自己在书院之中从热情洋溢到心如死灰,看见院长温柔眼睛里希冀的神情,看见了参天殿圣贤的忌惮与贪慾,最终也看见了自己的软弱与怯懦。 平山王曾告诫过他,入了书院这个大染缸,不可过於清高廉洁,不可过於死板僵硬,否则必会磕得头破血流。 而如今,不但他自己磕得头破血流,甚至还殃及到了曾经那些对他极好,极温暖的人的身上,程峰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愚蠢且不自知,如此的自以为是与墨守成规,然而当他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书院中那位真正对他好的人已经离去了。 不了解院长的人绝不会想到她会为了自己喜爱的学生做出怎样的抉择,寻常大部分时间,院长似乎就是书院中的那座小阁楼,它居於边角一隅,自生自灭,对於整座书院漠然而视,既不关心也不在意,与院长有过短暂交流的人,无一例外地都看见了院长眼睛里那对万事万物的温柔,而温柔者往往做事不会过於尖锐。 所以,无论是闻潮生还是程峰,在他们被关入碧水笼之前,都没有想过院长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救他们。 因为身在齐国,忤逆参天殿无疑就是这个世上最为尖锐的事情。 … 第453章 妄语(一) 程峰自己也忘记了他究竟在院门外坐了多长的时间。 当他再一次从地面上起身的时候,天已经快渐渐亮了。 想了一整夜的程峰眼神渐渐变得清明坚毅,他回到了自己的院落里,写了一封信,又拿出这些日子存的钱,仔细分成了三份,最小的那一份他收进了自己的袖兜之中,剩下的两份分別装进了两个不同的包裹中,而后程峰提著这两个包裹出了院门,消失在了巷子尽头。 … 陈国。 闻潮生在阿水的引导下开始修行起了“妄语”。 与“不老泉”、“鯨潜”这等契合自然之道的武学有著本质的差別,“妄语”初时便引入的一个概念便是“万物皆妄”,与当年大佛弥勒在佛门《心经》中留下那句“万物因念动而动”有著异曲同工之妙,所谓“万物皆妄”即是世间的一切都是假象,人们看见的一切,感知的一切,生出的一切……统统都是虚幻。 而要真正看清真相,便要彻底与这虚幻相容。 如何与这虚幻相容呢? “妄语”给出的答案是,化有相为无相,化太常为太虚,不见天地,不见自己,不见眾生。 且不论修行观想的过程如何玄妙危险,光是这引言看得闻潮生就极为头疼,阿水告诉闻潮生,自从那青玄道人將“妄语”传授给她的数日之后,她如今时而已有困顿之象,偶尔见街上有人象鼻猪耳,见穿著褂、踩著高蹺的鸡头马身穿行,她虽知这些东西皆是假象,可当一种假象可以被五官所清晰感知容纳时,那便真作假时假亦真了。 “不老泉”与“鯨潜”可將人身的潜能逐渐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开发出来,以稳定的“第六感”来认知这个世界,而“妄语”的修行便是要配合著这稳定的“第六感”来进行,然而二人的前两门奇术都没有修行到家,如今阿水修行在前,五感已渐渐受“妄语”的影响由浅而生,神志不清。 回青灯寺的路途上,阿水有天晚上喝酒的时候告诉闻潮生,他身上长了八条胳膊,四只眼睛,红彤彤的心臟掛在了头顶一直跳动,闻潮生说,这都是错觉,阿水便小心翼翼地试著去摸闻潮生头顶的那颗心臟。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於是闻潮生的胸口多了一道狰狞的疤。 阿水清醒之后看著自己满手的鲜血陷入了沉思,闻潮生跟她讲,她先前想要將手插进自己的胸膛之中,还好阿水此刻受妄语的影响不算太深,在即將杀死闻潮生的时候,她体內的“並蒂莲”给予了她一种冥冥中的死亡之感,如是才及时阻止了阿水的行为,否则若是她真的去触摸到了幻象之中的那颗心臟,只怕二人都得殞命於途中。 快要抵达青灯寺的前一个夜晚,阿水再次进入了“小瀛洲”,青玄道人已在此地等候,只不过如今七日过去,当阿水再一次与他相见时,青玄道人已经变成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树。 树上掛著青玄道人的五臟六腑,掛著他被彻底分开来的五官,阿水与青玄道人描述时,后者觉得不免惊悚,也惊讶於阿水竟能坦然面对这般可怕的场面,阿水对此没有解释,她非常详尽地向青玄道人描述了自己这段时间的状况,並询问可否有解决的办法,青玄道人却说道: ““妄语”最麻烦的地方在於,一旦修行就不能停止,没有修行至大成,窥破虚妄,这些幻象就会一直存在,而且会愈发严重,有时会在不知不觉中引导著你做出糟糕的决定,害人害己。” “师叔如今还在闭关,上次离开之后,我询问了两位同样修行过“妄语”的同门,他们对此似乎都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如今我唯一能给你提供的方法是,修行妄语的同时,也儘量抽出时间与精力去修行另外两门奇术。” 青玄道人给阿水提供的解决方法其实算不上方法,根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二人心里都很清楚,如今亡羊补牢已经来不及了,阿水思索了许久,询问道人,若是面对幻象,自己什么都不做,就此无视,是否可以做到不伤害他人? 青玄道人回答道: “远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而今你还只是在幻象的最初级阶段,等到了严重的时候,你才会遇见真正的麻烦。” “我以前有个去了龙虎的师兄,就是因为急於求成,在前两门奇术还没有修行至大成的时候开始修行“妄语”,最终惨死於自己的“幻象”之中。” “虽然我不確定……但你一定要小心,若是在幻象之中遇到了什么危险的事物攻击你,就算不反击,也一定要躲避脱逃。” 阿水微微一怔。 “既是幻象,如何杀人?” 青玄道人迟疑了片刻,说道: “我不太確定,因为我没有亲身经歷过,但师叔以前提到过一句,他说人的思想拥有难以想像的力量,一念便可决定生死,由是一旦深陷幻境,无法再分辨真实与虚妄,到那个时候,对於“思想”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因此,在幻境之中被幻象杀死……也会死。” 她牢牢记住了青玄道人的话,道谢之后离开。 清晨时分,闻潮生也出现了第一次幻觉。 他指著太阳对著阿水说道: “太阳上有张脸,一边流血一边骂我,你猜是谁在骂我?” 阿水望著太阳,此刻是她难得的清醒时候,她问道: “谁在骂你?” 闻潮生笑了起来,一笑胸口的伤就痛,於是他一边捂著胸口一边笑。 “是刘金时。” “刘金时跑到太阳上去了。” 阿水望著闻潮生的样子,总觉得他此时实在狼狈可怜,但一想到自己病的也不轻,闻潮生好像又不是那么可怜了。 “那是幻象,不是真的。” 她还是纠正了闻潮生。 后者回道: “我知道啊,我知道。” “刘金时这狗官,也配去太阳上吗?” “他这张脸应该出现在粪坑里。” 阿水对此附和道: “还真是。” 走了一截山路,阿水看见闻潮生坐在马上对著手掌轻划,神情很认真,她不禁问道: “你在看什么?” 闻潮生头也不抬地笑道: “玩手机啊。” 阿水微微一怔: “什么手机?” 闻潮生拿起手机给阿水看,但阿水什么也看不见,可她知道一件事,表情骤然变得无比严肃起来。 她发现闻潮生不知是什么原因,陷入幻象似乎极深,甚至已经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妄了。 … 第454章 妄语(二) … 在闻潮生的身上,正发生著超出阿水认识与理解的怪事。 按理说,闻潮生修行“妄语”的时间比较短,自然出现幻象的时间也应该晚一些,但在回青灯寺的途中,阿水发现闻潮生只是修行了短短的一天,便陷入了严重的幻象之中难以自拔。 並且这种幻象仍然在加深。 很快,闻潮生便开始出现了健忘的症状。 路上,他问阿水是谁,阿水说是你的一个朋友。 闻潮生又问: “朋友?那我们要去哪儿?” 阿水回答道: “青灯寺。” 闻潮生望著前方的山路,自言自语道: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青灯寺,青灯寺,好熟悉的名字……” “我以前看过一本书,里面好像也有什么灯什么寺。” 阿水嘴上敷衍地承应了几句,忽然觉得手上有什么异样,她抬起右手一看,自己的无名指上竟然缠绕著一条斑斕的细长毒蛇,那条毒蛇对著她吐著信子,尖锐毒牙泛著彩色微光,看上去极为骇人。 阿水盯著这条对著她手指跃跃欲试的毒蛇片刻,想起了青玄道人的叮嘱,又抬头看了一眼埋头划著名自己手掌的闻潮生,犹豫了短暂的时间,她还是捏住了毒蛇的嘴,將其从手指上扯了下来,扔到了远处。 这个动作吸引了闻潮生的注意,他讶异的望著阿水,走了一截路后,阿水便忍不住侧脸道: “你为什么一直盯著我?” 闻潮生回道: “朋友……你为什么突然把婚戒扔了?” 阿水闻言微微一怔: “什么婚戒?” 闻潮生说道: “就是无名指上带的那个。” 阿水: “为什么说那是婚戒?” 闻潮生道: “戴在无名指上的不就是婚戒么?” “我们那儿都这样。” 阿水忽地停住了脚步,顿住片刻后,她鬆开了牵马的韁绳,开始往回走。 快速回到了方才扔戒指的大致位置,她仔细一顿好找,眼前却是大片的绿绿,不知是否是因为心情的焦躁,只过去了一小会儿,阿水眼前的草便开始扭曲,犹如水中的海藻一般波折起来,变成了一条又一条的长虫。 阿水眉头微微一皱,她忍著噁心去刨开这些长虫时,手掌被忽然咬了一下,隨著她吃痛將手掌收回,却发现上面並没有伤口。 她的情况正在逐渐变得严重,但还没有到青玄道人嘴中那“可以影响生死”的程度。 闻潮生牵著马靠近过来,阿水懊恼道: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闻潮生茫然: “告诉你什么?” 阿水: “这是婚戒。” 闻潮生安慰她道: “掉就掉了吧,其实就只是一个戒指。” “人老是喜欢將自己的情感倾注於周围的景色或是某一件物什上面,但其实情感这种东西,既由人发出,自然也只与人有关。” “只要人还在,戒指掉了可以隨时再补……等等,朋友,送你戒指的那个人不会已经死了吧……”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是提到了什么不该提到的事。 阿水直勾勾地盯著闻潮生,片刻之后她说道: “还没,但是快了。” 闻潮生: “所以,你这是要去寺庙之中为他祈福吗?” 阿水眨了眨眼,面前的闻潮生浑身都开始模糊起来,天空也逐渐成为了暗红色,她甩了甩自己的头,敷衍道: “是。” 她接过了闻潮生手中的马绳,继续往回走,走了几步,还是有些不死心,回头盯著方才扔掉戒指的地方看了看,终是承认以自己如今这个状態是没办法將那枚藤戒指寻回来了,除非她再在这里待上一整日,直至明日黎明清晨之时幻觉消退,可闻潮生的状態实在严重恶化得厉害,她此刻同样身为“病友”,已经不能很好地照顾住闻潮生了,需要青灯寺中的法慧与青灯大师帮忙。 闻潮生的嘴喋喋不休,他已经见到了远处山头的那座寺庙,但对此仍然心怀芥蒂: “你去为他祈福,那我去做什么?” “难道说我也是他的朋友?” “又或者我是第三者?是备胎吗?” “那也太可怜了,但也可能是我把他绿了,那样的话,可怜的就是他了。” 说到这里,闻潮生似乎找到了答案,震惊道: “等等……难道我是去出家的?” 阿水自然听不懂闻潮生在那里嘰里咕嚕自言自语个什么,走了一截路,也不知是因为闻潮生先前的胡言乱语,还是因为“並蒂莲”的缘故,天上那一轮血红色的太阳果真渐渐有几分像刘金时了。 “你继续玩手机吧,少说点话。” 阿水虽然不知道“手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每当闻潮生在环境之中开始玩这东西的时候,他就会变得十分安静。 以闻潮生如今的状態,他实在是不应该说太多的话。 终於抵达了青灯寺, 二人一下马,小和尚慈心便迎了上来,阿水让慈心帮忙安顿一下马儿,自己则第一时间带著闻潮生去了佛殿,在里面果然见到了敲著木鱼的法慧。 闻潮生进入大殿之后,抬头见到那座破旧的石佛像,原本有说有笑的模样忽然僵滯,接著他蹲下身子捂住头,剧烈的眩晕感让他眼耳鸣,阿水抓住了闻潮生的胳膊,將他缓缓从地面上拉拽了起来。 “没事吧?” 她有些忐忑地看著闻潮生,后者瞳孔涣散了一会儿,渐渐恢復正常,只是眸中仍旧茫然。 “这是……青灯寺?” “咱们不是还在回来的路上吗,怎么忽然就到青灯寺了?” 阿水见闻潮生恢復了正常,终於是鬆了口气,她倒还真怕闻潮生因为修行“妄语”直接永久失忆,如今看来,闻潮生与她一样,目前受到“妄语”的影响似乎是一阵一阵。 她先向二人讲述了她与闻潮生如今身上出现的问题,好让法慧有一个准备,接著,又跟法慧讲出了西海镇发生的事。 法慧听到了“浮屠宗”三个字后,一向平静的面容却是微微一变,显然,身居陈国的他比二人更加明白浮屠宗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第455章 外援 “坏了。” 法慧喃喃一句,在大殿之中踱步。 闻潮生此刻已经恢復了过来,安慰他道: “在我们离开之前,我已经与杜白薇讲述过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嘱咐她提前带著西海镇的镇民迁徙,浮屠宗的人一来一去也要不少的时间,他们应该可以周转。” 法慧右手单手合十,左手紧紧攥著僧袍一角,严肃说道: “西海镇往北穿行要经过十万雪山,但那条唯一的路被漫天大雪封存,唯有等到每年的七月到九月这段陈国最炎热的时期,封路的大雪才会暂歇,眼下的时节,他们穿行进入十万雪山就是自杀!” 二人一听,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有別的办法可以解决么?” “譬如你们跟佛门中认识的人说说情,让浮屠宗的那名妙法大师就这么算了。” 闻潮生晓得这事儿机会微渺,但西海镇的镇民生性质朴淳厚,老老实实偏居於这一隅之地,未对陈国与他人有任何不利的影响,实在不至於遭此劫难。 他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轻易沾染因果,这样才能活得更加安稳,但仍是拗不过自己的本性,见到陆云一家就这么惨死当前时,闻潮生嘴上没说,心里却藏著一股怒火,由是出手极重。 “很难。” 法慧不认为这条路能行得通。 “如今佛门对我与师父都避之不及,谁会冒著这等风险去得罪浮屠宗的梵天呢?” “再者,倘若他们一旦知道是我与师父在为西海镇的镇民求情,那西海镇就真的完蛋了。” 他很少会像如今这般苦恼。 这种苦恼不是来自於修行,而是人间事。 人间有太多无法解决的事,而法慧不能確定西海镇的事情是否是其中的一件,所以感到焦虑甚至是恐惧,因为这件事情一旦无法解决,后果会非常非常严重。 佛殿之中,三人之间陡然陷入了沉默,闻潮生仔细想了想,忽然道: “还有办法可以周转。” 法慧望向他: “什么办法?” 闻潮生回答道: “法照。” 法慧的眼神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来。 “行不通的。” “以小僧如今的身份,想要见到佛子比登天还难。” 他与法照的关係不错,而且法照如果知道了西海镇的事,也一定愿意帮忙。 身为如今陈国的佛子,法照怀揣十八瓣佛轮,代表著陈国佛门中绝无仅有的佛性与修行天分,被身后的月轮宗看重,而月轮宗如今也是陈国佛门数一数二的寺宗,因此,只要法照愿意帮忙,西海镇这件事他还真管得著。 但眼下的问题是,以法照的地位,他们想要见到法照很难很难,绝大部分的时间,法照都被锁在了月轮宗的明王寺內,参悟弥勒大佛留下来的诸般武学,不与任何外人接触。 “咱们直接见他確实很难,但也不是完全没路子……你们跟陈国的太子爷陈锦秀是不是很熟?” 法慧偏头与闻潮生对视,顷刻之间便明白了闻潮生的意思。 “走太子爷这条路吗……” 他喃喃一句,似乎觉得此法可行。 “事不宜迟,小僧这就写信送往王宫!” … 齐国,蟠龙宫。 残阳如血,白昼落幕时的淒凉光辉照进了殿中,恰巧垂落几缕在齐王的白袍之上,他赤脚行於殿中,在殿內踱步,不悲不喜的神情中极力潜藏著淡淡焦虑。 他已等待许久,但仍然没有等到他要等的消息。 直至这残阳消逝,夜幕高悬之时,一道殿外被灯笼不断拉长的影子终是率先进入了殿中,接著,在齐王紧张又充斥著希冀的目光中,小七快步走了进来,跪在了齐王面前: “小七参见齐王殿下!” 齐王快步来到了小七的面前,將他扶起: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些繁文縟节!” “陈国那头怎么说?” 小七迅速从身上拿出了陈王给予的那封信递交於齐王。 后者打开一看,信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个陈国的璽印。 “陈王不敢留下字跡,只让我进行转述,这个璽印便是陈王对於殿下的回覆。” 齐王略显激动,虽然殿外无人,但他还是下意识地谨慎看了一眼小七身后,接著小跑去了殿门口,將殿门彻底关上,转过头来时,齐王的脸在烛光照映中熠熠生辉: “他说了什么,你速速讲来!” 小七压低声音將燕国江月侯要陈王派遣陈国二十万精兵北行的事情告知与齐王,接著又將陈王的推测讲述出来,他告诉齐王,眼下无论是他还是齐王,手里都没有能够真正拉扯局势的筹码,想要谋局,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忙,並且两方必须是毫无保留地精诚合作才有可能。 齐王之思不差,仅仅凭藉著“北行”二字便猜到了陈王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龙不飞么?” 小七回道: “正是。” “但陈王要想与龙不飞暗中合作,必须要有齐王殿下这根线从中搭桥。” 齐王在殿中辗转,眼中明暗交替: “我那死鬼父亲,生前不听爷爷的劝诫,大权在握时不断给龙不飞放权,甚至將许多王族的兵权都全部收缴,交由龙不飞一人……谁能想到,他这看似“愚蠢”的决定,竟然在今日这局面帮了我大忙!” 小七轻声道: “也许……先王也並非真的像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无能懦弱。” “他做的很多决定在当时看上去或许不合时宜,但也许是他的眼光深远,看见了別人看不见的未来,並且早做抉择,未雨绸繆。” 齐王沉默良久,忽地对著小七道: “齐国的军队已经开始集结了,参天殿让我给龙不飞下了军令,而负责遣送那则军令的正是龙不飞在书院中为质的儿子龙鸣野,这其实是参天殿在跟龙不飞示弱,他们希望各退一步,先把四国之爭的问题解决,再聊各自的私事。” “待会儿我修书一封,劳烦你帮我交给朱白玉,这个时间点你送去北疆怕是会有所延误,得他去才行。” … 第456章 斗胆问一句 北疆,天穹城。 极目眺望,无数身著黑色鎧甲的军士与城墙之上的布守將此地化为牢不可破的金汤。 一行人二三十,骑马而行,护送龙鸣野入了城中,进入城中唯一的一座府邸时,周围的人都十分尊敬地向他躬腰。 “少公子,龙將军已经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龙鸣野微微讶异,对著身旁的那名中年人道: “琴叔,父亲今日没有亲自巡守?” 身著银纹白袍的龙锦琴笑著回道: “將军最近的心思只怕不在这里。” 他將龙鸣野送到了龙不飞所在的院子里,自己则转身离去。 这座院子周围十丈之內没有任何多余的一人,即便身在自己的府邸之中,龙不飞依旧身著铁衣,头盔之中藏著一张青铜鬼面,肃杀之气蔓延在鬼面的双目之中,摄人心魄。 见到了这双熟悉的眼睛,龙鸣野单膝跪地,頷首对著龙不飞道: “父亲,孩儿回来了。” 龙不飞握住剑柄的右手轻动,浑厚的声音犹如一座巨山: “在书院的清静日子过得如何?” 龙鸣野回道: “孩儿常在山中静修,修为有所沉淀,按照书院的修行方法,孩儿重新稳固了一遍自己的基础,而今已经三境圆满,並摸到了破入四境的契机,隨时可以突破。” 龙鸣野並非是在向自己的父亲说大话,之所以他一直迟迟不突破四境,只是想让书院的那些人觉得他没什么天赋。 实际上,在与闻潮生交手之后的不久,龙鸣野便已经隱隱摸到了门道,再加上他前三境基础精固,即便走的是大流的修行路子,突破起来也要比正常人容易许多。 望著眼前的龙鸣野,龙不飞叫他將书院中的四国会武內容一一敘述出来,当然,对於龙不飞而言,重点关注的自然不是四国会武本身,而是会武结束之后黄金台上发生的事情。 龙鸣野作为见证者,自然所知甚细,一五一十將其间的所有细节全盘托出,龙不飞听完之后,微微惊异了一下。 “我记得此前你说书院之中有个天赋异稟的书生,叫做“徐一知”,这次他没有参加四国会武么?” 龙鸣野道: “听闻潮生讲,徐师兄好像有些更为紧要的事情离开了书院。” 龙不飞道: “能在会武台上独自击败轩辕青,这个闻潮生是个不错的后生。” 龙鸣野也觉得那场战斗颇有意思,而且他的父亲很少会用这样认真的语气去夸讚一个外人。 “轩辕青听说在赵国很有名气,他真的很厉害么?” 有风袭来,吹得龙不飞身旁的黄果树枝叶颯颯作响,他缓声说道: “轩辕氏族有一门锻体的玄功,被天机楼收录其中,天下心法排行第三,锻体之术排行第一,这门玄功唤做“河山祭”,大成之后,筋骨如山血如河,光凭一身蛮力,四境之中几乎不可敌,若是能將这门锻体玄功彻底圆满,仅凭藉肉身之力便可撼动天人。” “轩辕老人能活这么长的时间,也与这门心法有著很大的关係。” “那轩辕青將这门锻体之术大成,在赵国同境中再无败绩,天下四境能跟他过招的,估计不过五指之数,这个闻潮生倒真是潜力无限,刚破四境便能击败轩辕青,未来若是突破天人,又是天下局势新的变数。” 龙鸣野苦笑一声,道: “只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跟自己父亲详细讲述了闻潮生当著三国那般多权贵的面拒绝了参天殿的圣贤邀请,已被押入了书院的碧水笼中,之后便再无音讯,下场如何不必赘述。 龙不飞沉默片刻道: “他没死。” “去陈国了。” 龙鸣野闻言,微微一怔,听龙不飞又道: “而且去陈国的不止他一人……先看看齐王那边怎么说。” “另外,书院里面情况如何?” 龙鸣野回过神,回道: “与父亲早先时候想得差不多,烂完了。” “里面的人各个拉帮结派,欺凌弱小,攀比家世,几乎没有几个人在认真修行,俗话说,上樑不正下樑歪,从这两年书院同门的状况,基本可以窥见如今书院高层之景。” “参天殿的那些个老东西果有逐鹿天下之心,而且个个狂傲无边,竟然当著四国所有君主的面逼迫他们做出抉择,这不就是逼迫他们背后的那些大修行者?那些参天殿的老东西真將这天下当作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龙不飞握住剑柄的右手再一次动了动,声音不悲不喜: “天人这道坎,是天下所有修行者的心魔,过了这道坎,不少人的心態会发生变化,觉得自己脱离了凡俗,已是天上的神仙,自然也不会再將自己当作是普通人来看。” “而越过天人,抵达了六境,自然修为是越走越远,孤傲桀驁也越行越高,毕竟这世上亿万万修行者,六境又有几人?” “一个已经抵达六境的修行者完全有自傲的资本,天下共尊,而这样的人,偏偏参天殿独占十八。” “当一群孤傲桀驁的人若是成群结队,拉帮结伙,那么,他们就会变得疯狂。” “所谓疯狂,便是目中无人,无所视物。” “仅凭风城一事,便可见一斑。” 提及了风城,龙鸣野沉默了很长时间,风鼎寒是龙不飞带出来的得意將军,小时候还亲自传授了许多打仗的心得与他,与他关係甚好,也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而这样的一名对大齐忠心耿耿的军人却终究落得这般下场,他很难不悲伤,不慍怒。 虽然龙鸣野这两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书院修行,但碍於他的身份特殊与龙不飞的人脉宽广,由是关於风城的事情他其实知道个大概。 龙不飞与他讲述了细节,龙鸣野听完之后,沉默犹豫了很长时间,终是说道: “孩儿斗胆问父亲一句,风城这一子……有父亲的参与么?” ps:今天状態很糟糕,先签得名,后写的文,还有一更十二点。 明天会恢復正常时间,下午更新。 第457章 破除幻象的方法 作为一名很小的时候便开始耳濡目染兵法与心计的將军之子,龙鸣野真正厉害的从来都不是他的武学天赋,而是对於局势的透彻勘察,很多事情其实不需要知道的太详细,仅仅凭藉著对於大势的推演,也能猜出空白的细节。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在这一场席捲天下的大势之中很难独善其身,但想到了齐国的状况以及龙不飞与参天殿的恩怨,他很难不往最坏的方面想。 纵然风城一事发生的时候,齐国所有握著重权的王族都拼尽全力在封锁消息,但龙鸣野知道自己父亲的本事,多少风声是能收到点的,然而即便知道了风城被屠灭之后,龙不飞这头非但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过问过一句。 这极度的反差与荒谬让龙鸣野很难不多想,更为重要的是,他有些无法接受自己的父亲做出这样的事。 面对自己孩子的询问,龙不飞的態度很微妙。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从你很小的时候,你的各位叔叔便教你如何观察战场的局势,到后来教你琢磨这天下的局势,你可知,如今这局中落下的每一子,都不是一个人或是一群人能够决定的。” “无论是或者不是,风城……都不能救。” “天下需要这场变局,齐国需要这场变局,咱们也同样需要。” “在任何时候,断臂求生都是一件很危险的做法,可再不做……齐国就真的没救了。” … 苦海县,鸳鸯楼。 今夜春风浅送,沾著夏日未来的浮躁,將满园的草草吹得婀娜多姿,穿著翠绿罗裙的姑娘在园中小跑,鞋儿不注意跑掉了一只,她无奈折返回去,才发现是鞋子的缝线坏了,於是只好一只手提著鞋儿,一只手拿著一封信来到了司小红的住处,並將信塞给了她。 “小红,你的信。” 这姑娘对著小红挤眉弄眼,后者不免有些面庞发烧,其实楼中许多姐妹都知道她近些日子与程峰走得近,年纪稍大的姐妹偶尔摇著小扇子调侃小红两句,便能在她的脸上见到少女独有的春情。 待她走后,小红仍是有些疑神疑鬼地朝著周围看了看,確认四下里无人之后,她终於怀揣著期待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封信,然而隨著她阅读了信上的內容之后,脸上的笑意与期待却消失了,转而变成了茫然与悵然若失…… … 陈国,青灯寺外山脚下。 闻潮生与阿水又出来喝酒吃鱼。 两个人都很颓废,时而说笑,时而喝酒,由於“妄语”与“並蒂莲”的影响,二人眼前都开始出现了严重的幻象。 闻潮生指著水里的月亮问阿水: “那是什么?” 阿水瞟了一眼,回道: “水。” 闻潮生: “水里有什么?” 阿水: “鱼。” “还有呢?” “石头。” “还有呢?” “没了。” 闻潮生睁著半醉的眸子看著河里的月亮,笑道: “河里还有月亮啊。” 阿水仰头灌了一口酒,盯著血河中无数的白骨与翻搅的残尸,点头道: “对,还有月亮。” 闻潮生: “能看见月亮吧?” 阿水: “能的。” 闻潮生笑道: “能看见就好,若不然这么漂亮的月亮只有我一个人看见,那就太可惜了。” 二人喝了一会儿酒,幻象更深,闻潮生也见不著月亮了。 他嘆息道: “月亮落山了。” 阿水无聊地啃了一下酒葫芦嘴儿,忽然问他道: “手机是什么?” 听到这个词语的闻潮生身子一僵,但又渐渐放鬆了下来。 阿水跟他说起过路上发生的事。 除了婚戒。 闻潮生换了一个阿水容易明白的方式来描述: “一块石头,上面有圣人留下的道蕴之力,可以看见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阿水靠在椅背,双脚踩在边缘,半蹲半坐,抱著酒葫芦想了好一会儿。 “你真是病得不轻。” 最后她这么说道。 二人喝到了深夜,忽然见远处有什么东西朝著他们走了过来,闻潮生停住脚步,身体绷紧,问阿水道: “那是什么?” 阿水眼前的世界早已经化为战场之上的京观,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还是做好了准备: “可能是熊、狼、虎。” 隨著那影子离近了些,闻潮生却是眉开眼笑: “都不是,那是法慧。” 隨时做好了战斗准备的阿水忽地一怔。 “你確定?” 闻潮生叫道: “法慧!” 对方应了一声。 他走近之后嗅到了还未散去的烤鱼香气以及河畔浇灌暮色的酒气,对著二人问道: “吃饱喝足了么?” 闻潮生: “这么晚了,你还出来找我们,所为何事?” 法慧双手合十,对著二人说道: “小僧也许有办法可以抑制二位身上的“幻象”。” 闻潮生一听,脸上的醉意渐渐消失,神情也变得认真了些: “什么办法?” 法慧扫了二人一眼,说道: “二位且隨我来,听我安排。” 他將二人带到了青灯寺的佛殿之中,让二人盘坐於石佛像前,接著说道: “待会儿钟响两次,你们就开始修行“妄语”。” “我会在一旁为你们诵经,直至天明朝阳初升。” “那时候你们便停下,接著白日里继续在寺中听钟吃斋,这段时日莫要沾荤腥,最好戒酒,在幻象彻底消失之前,不可离开青灯寺,若是在寺中仍然受幻象严重干扰,可以来这佛殿之中,兴许会好一些。” 法慧並没有胡说,隨著二人回到了这石佛殿后,他们的幻象消散了许多,阿水耳畔听不见了奇怪的魔音,闻潮生除了看东西还有些模糊之外,基本与常人无异了。 二人盯著这佛殿之中的石佛,意识到了这佛像的不简单,於是便应允下来,盘坐於石佛的蒲团上,渐渐潜下心来修行,不知过了多久,钟声乍鸣,仿佛投入平静湖水的一粒石子,令人出奇的是,这本来会震慑二人心神的钟声,非但没有惊扰二人,反而让他们浑身都沐浴在了一种极度安静的状態之中。 在这种状態下,二人的灵魂都仿佛渐渐变得温暖轻盈了起来…… 第458章 来客 多年前,齐国王宫。 年轻的齐王侧臥於褟上,他拉下了床帘,对著帘外尚且年幼的法慧说道: “小师傅,开始吧。” 法慧点点头,单手合十,一只手有节奏地敲著木鱼,徐徐诵念佛经。 屋外长风將窗帘吹动得宛如水上波浪,一叠高过一叠,一浪打过一浪,臥於软榻上的齐王似乎惧怕这样的风声,他不安地隔著白纱质地的床帘望著窗外黑暗,很害怕那里忽然出现什么。 但渐渐的,隨著木鱼声如清泉流过小石,在寢殿之中徐徐流淌后,外面吹入的风似乎都变得小了些,齐王悸动的心臟也受房间內看不见的玄妙力量安抚,不再那般一惊一乍。 困意很快袭来,他仍如往常一样半睁著眼盯著头顶,最折磨齐王心神的便是此刻,即便他的精神已经十分虚弱倦怠,但身体的紧张让他仍旧无法入睡,如此一直辗转反侧,直至天明。 不过不知是那木鱼声还是诵经声起了作用,齐王今夜居然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直至后半夜窗外疾风骤雨袭来之时,他才再被惊醒。 不知是否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纵然只睡去了短短不到两个时辰,他醒来时竟觉得十分清爽,见法慧诵经已经停下,便侧过身子盯著法慧,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忽然对著正在敲动木鱼的法慧问道: “小和尚,为什么你敲木鱼的时候身上在发光?” 法慧睁开双眸,与齐王相视之后,停下了敲动木鱼的手,用较为青涩的声音回道: “回殿下的话,並非小僧在发光,而是“佛轮”。” 齐王虽是同样青涩,而且远在齐国,但对於“佛轮”之事也听说过一二,此时忽然提起,不免觉得好奇: “佛轮到底是什么?” 法慧回道: “空性,也叫“真如”,是天地留给眾生的眷爱。” 齐王被他说的愈发迷茫,於是不在这个问题上面深究,转而道: “我听你们陈国的佛宗会凭藉佛轮的瓣数多少而较天分高低,是否有此事?” 法慧道: “是有此事。” 齐王闻言顿时来了兴趣,他右手手肘撑起了半边身子,仔细打量著法慧: “法慧,你好像在佛宗很受重视,你有几瓣佛轮?” 法慧没有正面回答齐王的这个问题,而是笑著说道: “小僧只修了一瓣。” 齐王一怔。 “为何只修一瓣?” 法慧回道: “佛轮中蕴藏妙法与天地至理,一瓣已是高深莫测,小僧参悟至今只也摸到了一些浅显门道,实在是没有精力去参悟其他。” 齐王若有所思,而后又道: “那你所修的那一瓣佛轮中包含了什么?” 法慧: “祛邪,疗愈,清心。” 齐王懂了: “所以法慧小师傅,你是在用自己的佛轮帮我?” 法慧微微頷首: “正是。” … 时间总会在人不注意它的时候走得很快。 闻潮生与阿水盘坐於寺庙中修行了“妄语”一整夜,清晨闻钟声而醒时,他们甚至恍惚觉得只是过去了一瞬。 法慧的诵经已经结束,但敲木鱼的手却还在继续,直至传响山林的钟声完全消失,他才总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幻象消失了。” 阿水的语气带著微微的讶异。 她仔细的打量了二人一遍,又来到了殿门口,望向外面的院子,以及正对石佛佛像的那一株红梅,阿水看了好一会儿,其实强行修习“妄语”所带来的后遗症並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时隱时现,既能让阿水清晰分辨出真假,也不会再对她造成严重的干扰。 对於阿水来讲,这很好,好在她不会又哪天莫名其妙直接剖开闻潮生的胸膛。 法慧也来到了殿门口,对这二人说道: “二位隨我去斋房吃些早茶吧,白日里就好好休息,这段时期不可再去山下吃鱼,酒儘量少喝。” 闻潮生与阿水承应。 歷经法慧一夜的诵经洗礼,他们觉得自己身上似乎要比先前轻了些,这让原本已经开始有些自我放弃的二人忽然之间又抓住了希望的火苗,开始严阵以待。 他们都不想死,也都有各自想要活下去的理由。 休息到下午时分,山间徜徉在阳光之中的清脆鸟鸣將闻潮生唤醒,他起来泡了杯薄荷茶喝,喉间微凉的感觉甚好,而后闻潮生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晒著快要发霉的自己,觉得身遭各处暖洋洋的,没一会儿,慈心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子里,见到院中的闻潮生,他惊讶道: “闻施主你醒了?” 闻潮生浅抿一口温茶,对著慈心笑道: “睡醒了……怎么,有事吗?” 慈心点点头。 “法慧师兄让我过来,说有事找你,让闻施主前去佛殿一敘。” 闻潮生想了想,问道: “西海镇的事?” 慈心点头。 “嗯。” 闻潮生放下茶杯,起身道: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正好现在我也清醒。” 他没想到太子爷这么快便给予了回应,由是便愈发发觉陈王与青灯寺之间有著千丝万缕的奇妙联繫,只不过隨著他赶到佛殿之后,见到的却並非是陈国的太子爷陈锦秀,而是另一个穿著红色锦衣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鬚髮已然斑白,腰间繫著一串已经十分陈旧的铜钱,平凡的面容下流转著说不出的贵气,可这种贵气又不同於王族的那种“恃傲”,反倒是沾著浓郁的江湖气。 见到闻潮生来后,中年人脸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法慧为闻潮生介绍道: “这位是宋桥先生,而今天下商行“九歌”的话事人。” “这位是……” 法慧还未向宋桥介绍闻潮生,后者却笑著打断他说道: “我认得他。” “书院里,我见过。” 闻潮生闻言微微讶异,由於当时在书院黄金台上的几乎都是四国中最位高权重的王族,由是他的確没有太注意到宋桥,后者见到闻潮生略显诧异的表情,也不恼怒,缓缓道: “你没见过我很正常,毕竟在四国会武之中,你们才是戏台上的“角儿”。” “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旁观者。” 顿了顿,宋桥又笑道: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 闻潮生失笑道: “你有什么可谢我的?” 第459章 交个朋友 宋桥十分坦诚道: “谢你败了轩辕青,没让佛子遇上。” “否则以佛子如今的实力,遇上轩辕青只怕会出些紕漏。” 他没將话说得太难看,轩辕青好战残忍,法照若是真让轩辕青打出了兴致,后者必然会想办法在“无意”间杀掉书院武弈的“裁决者”, 接著再在法照无法认输的状况下,对法照痛下杀手。 闻潮生听宋桥这样讲,误会了他的意思。 “你是商人,也信佛?” 宋桥訕笑一声。 “倒也並非信或者不信,佛子出家之前是我的小侄,我自然不想看见他身涉险境。” 闻潮生著实没有想到宋桥与佛子之间还有这样的关係,而后他忽地意识到了什么,问道: “宋先生,是太子爷让你来的?” 宋桥双手负於身前交叠,笑眯眯道: “正是。” “此地乃是清净之地,咱们去寺里其他地方聊。” 言罢,他带著闻潮生与法慧离开了佛殿,去到了寺庙钟院的一座凉亭中,宋桥询问了闻潮生关於西海镇那边儿的具体状况,听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 “其实,严格来讲,那处地界根本不该归陈国管。” “按照陈国户部与工部的统筹,陈国的地界到白慧镇就已经截止了,你们去过西海镇,应该看见了那条只修了一半的路……” 闻潮生靠著亭柱而坐: “难道不是因为天太冷了么?” 宋桥坐在他的对面,开始讲述起了一段过去的事: “陈国人是要比其他三国的人娇气一些,这些年没有经过大的战事,也没有多少天灾,但还不至於因为畏惧风雪便搁浅修路这样的大事,只是早些年的时候,陈国王族知道西海有丰富的海產资源,加上不少贵族喜爱海味,於是便考虑过合力將西海镇开发出来,彻底纳入陈国,然而这个计划最后却被陈王搁置了。” 闻潮生若有所思: “是陈王的决定吗?” 宋桥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便也跟著放鬆下来。 “是。” “陈王的態度很明確,西海镇可以存在,但不可以纳入陈国的地界。” 闻潮生仔细思索了一阵,觉得陈王对西海镇的態度甚是微妙。 宋桥没有浪费时间,简单做了解释: “西海镇这些年虽然天寒地冻,但海產丰富,那里的镇民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偶尔还能带著海味去白慧镇中以物换物,或是卖些钱財自用,但中间不会有大的往来,消息闭塞,陈国这些年以“商”为国之根基,许多私营商队皆有眼光,一旦通往西海镇的官道被打通,人马物资等能快速运输,马上就会有一大堆看见商机的商队一哄而上。” 闻潮生道: “有了商业交流,很快镇子就会繁荣起来,哪怕是在最偏僻寒冷的西海也一样,只要人能到,財就能到,財到位了,石缝里都能雕出宫殿……不过,陈王好像並不希望西海镇繁荣昌盛。” 宋桥讶异地看了闻潮生一眼,隨后点点头。 “没错。” “西海镇北通塞外,之所以一直没有受到凶徒的侵扰,一是因为恰好唯一贯通的那条路受到了十万雪山的影响,一年能行的时间不多,稍不注意就会被彻底掩埋在那场大雪中,加上西海镇苦寒清贫,家家仅够温饱,没有多余的钱財,塞外那些抢掠挥霍惯了的凶徒,自然不会费力来这个地方,捞不著油水是其一,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还是四国的通缉者,一旦被白慧镇的驻军堵在了西海镇,可就真的叫天天不应了。” “再加上西海镇没有商队来往,自然消息来往不便,知道它存在的、注意到它的少之又少。” “由是因为陈王的这个决定,西海镇才能安然无恙地存在到今日。” 宋桥的描述让闻潮生对於陈王这个人又高看了些。 时间证明了陈王的抉择未必是最好的,但的確很管用。 “可是这样的一块净土,终於还是被豺狼盯上了。” 宋桥说的口乾舌燥,起身来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些亭中的凉茶润喉。 “这件事,法照大约帮不上你们的忙,他目前……境况尷尬。” “但妙法那边,我可以去帮著说情。” 闻潮生眸子一抬,看了一眼法慧,又將目光转回了宋桥身上: “能成么?” 宋桥道: “妙法所在的浮屠宗在建宗的时候,“九歌”提供了至少七成其需要的钱財,包括后来香火殿的置办等等等等……如果只是一则可有可无的“星象之预”,妙法该不至於拒绝我。” 言罢,他仰头一口包了杯中凉茶,对著闻潮生道: “我约了他晚间在“雪月庭”,届时再与他细言,也算帮法照还你这个人情。” 闻潮生对著他頷首道: “破费了,宋先生。” 宋桥挥了挥手,感慨道: “小事……我啊,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財能通神,將金钱视为这世上唯一的信仰,后来歷经几十年江湖浮浮沉沉,直至头髮斑白,菁华不在,才渐渐发现其实世上也有很多钱財买不来的东西,而今还了人情,还能换一镇子人命,这钱倒也得值。” “另外……” 他话说一半,陡是话锋一转,望著闻潮生笑道: “此事成后,在下想与小兄弟交个朋友。” 闻潮生也笑道: “跟我交朋友?” “黄金台上,那场雨你也看见了,不怕淋在自己的头上?” 宋桥笑眯眯道: “山高水远,那些个只怕如今没什么精力放在咱们的身上。” “另外,你们的事情,法慧跟我聊过了。” “我呢,手里正好有一味奇药,虽然无法完全疗愈你们身上的道蕴伤,不过能一定程度缓解,事后我会让一个朋友给你送过来……算是我的诚意。” 闻潮生从中嗅到了某种微妙,觉得宋桥似乎对自己有很特別的“目的”。 “这世上还有奇药能够治癒道蕴伤?” 宋桥举杯饮下,走的时候说道: “有的。” “偌大天下,仅此一味。” … 第460章 妙法(一) 宋桥没什么修为,年纪大了后也只练过一些养身的功夫,所以他气色很好,但当他说出手中有一味连曾经游歷天下的北海道人都不曾知晓的、能治道蕴伤的药时,闻潮生才真切地体会到了“財能通神”这四个字的威慑力。 天下纷嚷,皆为利往。 而宋桥愿意拿出如此珍贵的药给闻潮生,但凡有点情商就该明白,他绝不只是简单地想要交个朋友。 阿水知道这事之后,在院子里晒著太阳想了许久。 “这也算是雪中送炭,的確诚意十足,只是这“诚意”未免太真诚了些,背后也不知牵扯了多少因果。” 闻潮生固然也知道这是人情债,但眼下,他真的非常需要这样的药。 修行“妄语”之后,他身上的道蕴伤能明显感觉稳定了下来,但这份稳定並非是因为伤势被疗愈了,而是在三门奇术带来的影响下,闻潮生的身体与道蕴伤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那些伤势既不会轻易復发,但也不会癒合,如此一直蛰伏於体內,逐渐成为身体中的一部分。 阿水身上的道蕴伤还没有闻潮生这么多,便已经极大程度影响到她继续修行突破跌落的境界了,而闻潮生这样的状况则更加严重,他虽未走大流修行的路子,可由於伤势的过分严重,导致闻潮生如今连动手都会付出极大的代价,更莫说將跌落的境界修补回去。 那日在西海镇,若是闻潮生强行出第二剑,那么他很可能会因道蕴伤的復发而直接暴毙,无论如何,若是身上的道蕴伤无法得到一定程度的治疗,闻潮生就算练成了三门奇术,修成了“逍遥游”,他也很难让自己的境界再进一步,莫说突破天人,就算是修回四境都好比登天。 但凡宋桥给予他的奇药有一定恢復的效果,闻潮生才有继续修行的可能。 … 浮屠宗。 即便已然接近日落,宗內的香客依旧络绎不绝,路过长阶行至香殿之时,每每遇见宗內穿著金丝红袈的僧侣,这些香客都会忙不叠地停下来向对方行礼,非常尊敬地喊一声“师父”,即便这些僧人並没有传授他们任何东西,也没有为他们答疑解惑,可这声“师父”还是极有必要的。 来此地为浮屠宗上香的香客基本都是靠近南平临祠的百姓,此地被“划分”给了浮屠宗之后,便开始闹了匪患,起初只是水匪,后来闹得越来越大,水匪上了岸,开始横行无忌,闹得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官府的人来来回回几次也不管用,每次他们一来,这些水匪就直接全部消失得乾乾净净,等官府的人一走,他们便又出现。 后来浮屠宗的武僧便来了南平临祠,都说江湖事还得江湖人管,他们一来,这些匪患立刻便消停了,每月前去浮屠宗上香十次者,可得宗內佛钱一枚,將佛钱繫上红绳掛於自家门口,匪患见者便不敢轻易招惹,如是南平临祠的百姓靠著浮屠宗给予的这些佛钱,勉强才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至於那些头比较硬,心怀侥倖,或是仿製浮屠宗佛钱的人家,最终无一例外都遭到了匪患的洗劫、威胁……甚至有人直接在反抗的过程之中被匪患杀死。 久而久之,南平临祠的这些百姓便人人都去浮屠宗上香討来佛钱,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了平安符,如此这匪患之难也才终於渐渐消停。 当然,南平临祠的百姓可能弱小,也可能愚昧,但他们並非真的傻子,为什么官府都管不了的匪患,浮屠宗却能轻而易举的平息;为什么悬掛在院门外的一枚小小佛钱却能带来整夜的平安……来这里上香的香客也许並不真的信奉浮屠宗,甚至他们不信佛,但必然都是向匪患妥协的人,既然妥协了,便也能猜到这些匪患的由来。 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真的去得罪这些浮屠宗的僧人,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这些浮屠宗的人脱下袈裟之后,还是那个面色和煦、亲近易人的大师。 从西海镇逃回来的慧能等人风尘僕僕地出现在了浮屠宗的宗院门外,面色慌张越过来往香客,在他们略显疑惑的眼神中去到了宗院深处,於一座修建精致的庙宇中见到了盘坐於纯金打造的莲宝座上的妙法大师。 对方一双白眉如溪,从眼角下拉到了脖颈,额间的横纹与脸上渐生的沟壑是时光这把无情的刻刀穿过道蕴留在他身上的痕跡,隨著老僧一睁眼,那眸中內敛的神光摄人心魄。 他盯著面前狼狈的几人,脸上不见悲喜。 “妄森怎么没跟你们一同回来?”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慧能跪伏於地,咬牙切齿道: “回大师的话,妄森……他死在了西海镇里。” 妙法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隨后表情逐渐变得微妙起来,跪伏在庙中的几人固然是不敢去看妙法的脸,所以他们並没有看见,在得知妄森死於西海镇后,妙法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 ps:第二更12点前出,字数补够第一章少的。最近因高强度签名导致背痛的厉害,太影响状態了,实在抱歉。 第461章 妙法(二) 妄森带著妙法大师的占卜前去西海镇伏妖,本身也便代表著浮屠宗的顏面,他一名浮屠宗位高权重、修为高深之人居然死在了西海镇这样的偏僻处,无疑对於浮屠宗而言是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是对於他们威严的挑衅。 在陈国这样的佛国中,怎么还有“妖魔”敢与佛斗? 这不就是在赤裸裸地告诉世人,他浮屠宗不行了么? 所以,妙法大师按理说,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笑容。 但他確实笑了,而且是发自內心的笑。 笑完之后,他即刻意识到了这样的笑容不该被其他人看见,於是瞬间收敛於无形,淡淡道: “西海镇靠近十万雪山,此等苦寒偏僻之地,无非一些小妖小魔,怎么会连妄森都折在了那里?” 慧能將当时在镇中发生的一切如实相告,期间一直悄悄观察妙法的面容,按照他对於妙法的了解,以往妙法遇见了这样的事,只怕杀气已经溢於言表了,然而此刻,他却表现得异常平静,瞳中深处似有诡异的精光在闪烁。 “待会儿本尊有一位很重要的客人要见,妄森跟隨本尊有些年头了,他此次死於除魔路上,尔等没有带回他的尸体,但丧葬要办得隆重一些,通知宗寺之內,与南平传出消息,告知妄森罗汉因诛魔而寂,寺內暂停香火之奉,且为妄森诵经三日,超度亡魂。” “三日后,本尊亲自带上麾下黄袍,前往西海镇诛魔。” 妙法的安排让慧能直接愣在原地,他颇有些狐疑,一者是妄森什么时候被妙法这般重视了? 他跟隨妙法三年,虽不如妄森久,但也能看出妙法只將他们当作一个趁手的工具,平日里用的惯,自是也给予了他们不少好处,可真若说感情……那可过於荒谬了。 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这为了一个办脏事的工具而断掉整座宗寺的香火三日,说什么都显得怪诞,再者,当妙法讲出自己要亲自带著麾下那些“黄袍罗汉”前往西海镇降妖诛魔时,他便更加呆滯,心想著,自从妙法突破五境,成为了陈国的又一名梵天之后,他什么时候主动离开过浮屠宗? 望著待在原地不言不语的慧能,妙法眉头微微一皱: “慧能。” 这两个字忽然乍响在出神的慧能耳畔时,带来了惊雷一般的威力,让慧能莫名身子一抖,他迅速回神,猛地对著地面磕头: “慧能听命……!” “听命!” 妙法见他如此,皱著的眉毛又渐渐舒展开来,语气中的杀气也隨之消散,转而变成了前所未有的柔和: “我浮屠宗虽然是后来兴起的宗派,尔等同样是半路出家,但既入空门,既入浮屠,自然该受本尊庇护,妄森为陈国百姓而死,捐於世之安寧,本尊身为当年点化妄森之梵天,岂能坐视不管?” “此次,本尊亲自去看看那西海镇,究竟何等妖魔,竟敢在弥勒佛陀坐化之地如此放肆!” 慧能闻言頷首,出庙之时,他心绪澎湃,不知为何,明明知道妙法是一个如何残忍,如何自私且囂张狂傲之人,但这一刻,他仍然说服了自己去相信妙法所说,要为了妄森去西海镇诛魔降妖,毕竟对方也真的为了妄森而断掉整座宗寺的香火三日。 佛教修行与世间大流修行颇有差別,他们的“佛轮”想要朝著深处修炼发掘,除了自身的努力之外,还需要一些外物的辅助,譬如“佛经”,譬如“他信”。 但香火显然来的要远比佛经更快,更轻鬆。 如今的佛门,愿意静下心来参悟佛经者寥寥无几,再者许多佛经生涩晦拗,费漫长的时间也未必能够参透其中真意,这致使佛经在不少僧人的修行路上反倒成为了绊脚石,如是歷经岁月更叠,在大家都爭抢香火的年代,也没有几人愿意真的静下心去参悟这晦涩难懂的佛经了。 浮屠宗供奉的,自然就是妙法与一眾麾下的重要“黄袍”,而吃香火最多的便是妙法,这些香火所蕴藏的“他信”是会影响妙法修行的,尤其妙法本身便是半道出家,修为与其余陈国的梵天不能比,他自然更加渴求需要这些香火,所以在妙法讲出要为了妄森这个死去的“工具”而闭寺三日之后,慧能会出现这么长时间的自我怀疑。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难不成,是他误解错怪妙法了? 对方真的是將他们这些半道出家,双手沾满鲜血之人当作了自己人? 慧能深吸一口气,坚定了自己要跟著妙法继续干下去的决心。 夜里,妙法来到了“雪月庭”。 这里寻常时候成为南平贵族消遣游玩之地的最大、最富奢的场所,被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大人物清了场,挑选了一处灯火煌煌的江畔,仅为宴请妙法一人。 再次见到宋桥之后,妙法神情之间那近乎出世的冷漠淡傲才算是稍微收敛了一些,这固然不是因为眼前的男人到底给他了多少钱,而是他日后仍然可能需要眼前的男人为他钱。 既然这样,那便不可轻易的得罪。 这也是妙法在成为梵天之后,难得会放下寻常时高高端起的身段与之畅聊的人。 此地,酒宴已经完全排开,仅有宋桥与妙法二人,他不再顾忌,既饮美酒,也啖烧肉,几杯下肚之后,妙法对著宋桥问道: “不知宋先生今夜忽然找上我浮屠宗,所为何事?” 宋桥望著远处的满江星辰,笑道: “也没什么,只是最近听说大师又进行了“星卜”,说西海镇出了大妖……” 妙法闻言眸光一烁,也跟著皮笑肉不笑道: “的確如此,前些日子,本尊麾下的妄森罗汉才在西海镇殞身,怎么,宋先生有何指教?” 宋桥道: “指教不敢。” “只是我有些个朋友也在那里,所以想请大师行个方便。” 言罢,他盯著眉头微微皱起的妙法,补充道: “若是大师愿意高抬贵手,在下必有重谢。” 妙法端著酒杯,已显老態的手指一动不动,换做是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他都不会拒绝宋桥。 但今日,他拒绝了。 “重谢就不必了,西海镇除魔一事,本尊势在必得……但既然是故人之友,行个方便倒也没有什么问题,本尊大约三日之后才会待人前往西海镇,宋先生可以叫你的朋友提前离去,以你的財力,想要安顿那些个朋友想必不是难事。” 他见宋桥没有立刻回应,顿住片刻之后又补充道: “又或者,宋先生可以將你的那些朋友的名字全部罗列出来,本尊届时除魔前,会仔细核对,不会错杀一人。” 宋桥抿了抿嘴,举杯先与他饮下一杯,又为他斟满一杯,非常诚挚地询问道: “西海镇那般贫苦之地,该没有什么人惹了大师您,在下將赠於大师的炽热鼎盛的香火难道比不上那几条可有可无的人命么?” … ps:第三卷的结尾会很精彩,容我慢慢写。 第462章 妙法的拒绝 “西海镇那般贫苦之地,该没有什么人惹了大师您,在下將赠於大师的炽热鼎盛的香火难道比不上那几条可有可无的人命么?” … 妙法也从中听出了古怪。 他深知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商人,而且还是全天下最富有的商人。 这个世界,往前再推三百年,也没有一人会富过眼前这位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俗话说,慈不掌兵,义不举財,妙法觉得宋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会为了西海镇那群苦寒之地的贱民而耗费这么多钱財,而西海镇除了一些海里的食物之外,也没有多少有价值的东西了,更何况官路不通,大雪漫天,商队自然不会徒费精力去那个地方。 如果这样,宋桥怎么会忽然专门为西海镇的事来约自己? 他很奇怪,当然,觉得奇怪的並不只是妙法,也有宋桥。 宋桥觉得奇怪的地方在於,即便在他开出了如此丰厚的条件之后,妙法仍旧拒绝了他。 二人对视了片刻,宋桥也並未咄咄逼人,他还不至於蠢到会去威胁一名五境的修士,尤其是那名修士就在他的面前,还离他这么近。 “所以,关於西海镇的事,真的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妙法静静地凝视著宋桥,白眉之下的那双淡漠双眸似乎藏住了一切属於人的痕跡: “宋先生,本尊知你是全天下最成功的商人,是百年不出的商道奇才,可你该明白,这世上总有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宋桥端起酒杯,犹豫片刻之后,还是仰头饮下: “我知道了。” 言罢,他將空杯置於一旁,起身对著妙法躬身頷首道: “大师,暮色已深,我先回了,今夜此地已被在下清场……大师自便。” 妙法望著宋桥远去的背影,那双眸子渐渐眯成了一条线,捏著酒杯的手轻轻敲打酒杯边缘,不知在想些什么。 … 昼轻日朗,隨著寺內钟声鸣彻之后,山林酿了一整夜的醇雾渐渐在朝阳的催促下散开,闻潮生与阿水去到了斋房吃著早斋,对於早已经习惯了酒肉的阿水来说,她对於这样的素食著实提不起什么兴趣,喝粥喝到一半便咬著筷子望著斋房外出神。 闻潮生问阿水在看什么,阿水瞥了他一眼,说有个脚步声过来了,不是寺院里的僧人。 青灯寺的僧人本就不多,以阿水的记性与本事,要分辨他们的脚步声其实很简单。 没过一会儿,阿水的话应验了。 来者正是宋桥。 再次见到宋桥,不只是闻潮生觉得有些轻微讶异,连法慧也是如此。 宋桥坐在了三人这桌,一名小僧为他端来了一碗青菜粥,一碟泡菜,宋桥也不嫌弃,埋头喝了几口,身上的风尘还未完全褪去,扑面而来一缕疲惫。 闻潮生见他大口喝粥的模样,不禁笑道: “用这些吃食来招待天下第一富有的人,实在是有些寒磣了。” 宋桥一口气喝了半碗凉粥,而后单手托著碗,感慨道: “年轻的时候,我的家乡歷经灾荒、大旱、地龙翻身……也不知是撞了哪位天上的煞神,平静百来年,到我这一出生,什么坏事全给赶上了。” “嗨……我当年啃过草根,吃过观音土,甚至吞过腐肉,还险些因此死掉,幸是有个厉害的游方郎中给我撞见了,把我救了回来,那个时候,这样的菜粥对我来说就是全天下最美好的食物了。” 闻潮生道: “此一时,彼一时,你已今非昔比,怎还能用原来的眼光看待今朝的事物?” 宋桥笑道: “那不就是忘本?” 言谈之间,他又嗦了一口。 “年纪大了,就爱拾起一些从前遗落的那些。” 闻潮生也把碗中的粥底喝光。 “你这点儿跑来,路上怕是没少遭罪,怎么,有什么很要紧事吗?” 宋桥举著碗,在沉默中细细咀嚼了一下嘴中的粥米,说道: “妙法那头出了点紕漏。” 提到“妙法”两个字,在场另外二人的注意力霎时间便集中了过来。 闻潮生道: “没谈妥?” 宋桥微微摇头。 “没谈妥。” “老实讲,这很反常。” “妙法乃是陈国成就梵天金身最晚之人,与其他梵天相比,他无论是势力还是实力,都颇有差距,正因如此,他一手创立的浮屠宗才会以这样霸烈扭曲的方式来最快速度创造宗门在陈国的威慑力与影响力,藉此收纳更多的香火来帮助修行,我能为他提供的香火与利益,要远超他屠杀西海镇所带来的影响,並且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夜里我朝这头赶的时候,想了大半夜也没想太明白。” 闻潮生仔细思索了一下宋桥的话,又偏头看向法慧问道: “佛宗的修行还需要“香火”?” 法慧简单跟闻潮生解释了一下。 宋桥也说道: “香火之中蕴藏著眾生愿力,这也是很多梵天巩固金身之位的重要依託,不管怎么讲,按照陈国的人口,开寺立庙设坛来吸纳香火,怎么也要比秉参佛经来得轻鬆。” 被他这么一提醒,闻潮生立刻便想到了在“十万雪山”中寻找並蒂莲时,那小僧与他讲过的话。 他说,而今陈国的僧人已经没有几人是为了求经而来,费尽心思进入这里,也只是为了高深莫测的武学,至於那些他穷极一生参悟记录的佛经,如今陈国绝大部分的僧人早已弃之如敝履,即便无人嘴上提及,但大家心中几乎一致认为参悟佛经是一种极其愚蠢且古老的修行方式,早该被淘汰掉了。 只要“香火”足够,哪怕对佛经一窍不通,也能证得金身。 第463章 另有所图 “不管怎么说,妙法此次要带人前往西海镇屠魔一事几乎已成定局,但他三日之后才会动身,所以我连夜赶了回来,问问你们这件事情准备怎么解决。” 不知是因为太子爷陈锦秀还是法照这层关係在里面,宋桥的確对於西海镇这件事情十分上心。 在眾人短暂的沉默之后,闻潮生忽然开口道: “不对。” “妙法的真正目標不是西海镇,而是另有所图。” 法慧与宋桥皆被闻潮生说得一愣,后者眼光幽幽,將面前吃完的粥碗递给了过来收拾的小和尚,问道: “怎么个另有所图?” 闻潮生仔细询问了他浮屠宗在陈国的建宗时期,与“四十八寺”的地位比较,以及其余梵天的分布状况。 宋桥回道: “浮屠宗是从“灵照寺”分出来的旁支,建宗的具体时日就有些久远了,可能是七八年前,也可能更早,早些时候浮屠宗並不出名,也没什么香火,所在的南平临祠原本香火也不是给它的,而是当地一些大大小小的宗庙,具体便与四十八寺有关,直至某日“妙法”证得天人之道,成为了陈国新的第十三位梵天,並铸金身於浮屠宗寺內,如是才让浮屠宗渐渐有了名气。” 对於这新的第十三位梵天闻潮生並不陌生,青灯大师先前与他提到过,陈国许多年前便有了十三位梵天,而最强的那位梵天遭他胸前的那道剑痕斩杀,於是陈国的十三位梵天便只剩下了十二位,直至“妙法”破入天人,如是才让陈国又新增一位梵天。 “但无论是浮屠宗还是灵照寺,其实都在渐渐没落,陈国四十八寺由十三位梵天共同执掌,论资歷,妙法不如其余梵天,论实力,他同样稍微差了些。” “由是无论是浮屠宗还是妙法,在齐国佛门的地位都不算高,你只见他这些年如何费尽心思提升自己的影响力,也能明白一二。” 闻潮生仔细吸收著宋桥说给他的这些信息,而后道: “我有一个想法,不一定对,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他看著眾人,说出了一句荒谬的话: “妙法此次占卜星相,要去西海镇“除魔”是假,想藉此名头逃往塞外是真。” 宋桥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没有说话,似乎在顺著闻潮生的思路思索,法慧则著实没明白: “妙法……为什么要逃往塞外?” 阿水倒是听明白了闻潮生在说什么,冷不丁忽然冒出一句: “他若是不逃,就死定了。” “妙法在陈国的梵天之中既然地位低下,话语权自然也轻,必然会被其他梵天当作是代表的一员派遣去往齐赵的边境督战,那里想也不用想,不久之后必然血流成河,尸骸遍野。” “一旦边境开始见血,大家很快就会杀红眼,从军队开始变成大修行者之间的爭端,而那里有不止一名六境的存在,妙法这样的五境在陈国没有话语权,在边境同样也不会有,届时便会被直接派上战场,而稍不注意,他就会成为战场上那个被六境修行者一脚踢死的路边狗。” 四国的军队已经开始集结调动,与齐国东疆排兵布阵,局势极其紧张,被阿水这么忽然一说,二人也明白了为何妙法这次去西海镇的决心这般坚决。 “没错,与他的命比起来,香火自然显得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闻潮生起身,自己却弄来了一壶温开水与四个杯子,倒上后润了润自己有些乾燥的嘴唇,继续道: “如今大战在即,妙法也知道陈国怕有些眼睛在盯著他,直接跑路的可能性很小,他估计从哪儿得知了西海镇有一条通往塞外的路,便想借著这个机会,悄悄离开陈国,躲去塞外无垠的某处龟缩,直至天下大势再度安稳下来后再决定去何处。” “如此想来,先前除魔的队伍仅有妄森二十四人也便能够说得通些了,若是真奔著屠杀西海镇所有的镇民而去,至少也要百来人才比较效率乾净,由此可见,妄森他们的主要目的是通过杀戮震慑镇民,让他们乖乖听话俯首,回头妙法再让镇中的那些从塞外而来的人带路离开西海镇。” “我与阿水先前在西海镇为救镇民、也为求自保而杀了妄森,如今看来,竟暗中合了妙法的愿,给了他亲自前往西海镇的理由。” 宋桥眸光一闪: “那里真的有路可以通往塞外?” 闻潮生道: “有。” “但知道的人很少,也不晓得妙法是怎么获知的,但这个时候,那条路应该走不通,受十万雪山的影响,该是被封住了。” “不过,妙法既是天人,由是常人不能走的路,也许他能走也说不定。” 阿水偏头看著闻潮生的侧脸,说道: “这么说的话,只要有人可以给妙法带路,西海镇的危机就可以迎刃而解?” 她话音落下之后,在场的气氛有一种近乎尷尬的缄默。 闻潮生率先开口道: “阿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要知道妙法是一个仅仅为了提升浮屠宗的影响力、提升自己宗寺“香火”就能够遣人大开杀戒,屠人满门的人,而今事关他的性命,他岂能任由知情者活下来?” “带路的人得死,西海镇的人也得死。” “最好除了他之外,世上不要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条通往塞外的路,这样,陈国境內的其他梵天便只当他是出海或是死於十万雪山之中,他也自然少了许多麻烦。” “眼下,咱们只有两日的时间可以准备,得先一步赶到西海镇,將那里的镇民想办法转移或是藏起来,无论如何不能被妙法轻易找到。” “齐国的东部战事吃紧,妙法无法离开陈国境內的话,他撑不了数日就该被其他的梵天“逼”去齐国了,届时西海镇自然也就恢復了安寧。” 闻潮生的思路很清晰,眼下要救西海镇的镇民,拖时间是最好的方式,而眾人之中,有能力藏住西海镇数千人口镇民者,只有宋桥了。 瞧著三人投射而来的眼神,宋桥神色略显沉重: “时间太过紧迫,离西海镇最近的几个中型商队倒是能藏一部分人,在几日內將他们分散到陈国各处,但西海镇的镇民没有陈国人的身份,陈国到处又都是佛门豢养在江湖的“眼线”,如果商队带走的人太多,很快就会被发现。” “我在这头的人手不够,光有钱財还不好使。” “估计那几个商队最多能带一千人走,剩下的……” 第464章 一同 … “既然都决定隱藏西海镇的镇民,为何咱们不做两手准备?” 阿水想起了自己以前在军中用过散播谣言的方式动摇对方军心,说道: “既然宋先生在陈国能为梵天提供这么多的香火价值,想必也认识其他的梵天,不妨直接將妙法准备从雪山逃往塞外的消息放出去,如此也能缩短妙法在西海镇徘徊的时间。” 毗邻西海的十万雪山太过危险,与闻潮生在梦境之中看见的全然不同,若是没有引路者,就算妙法已是天人,也决计不敢深入,一旦在其中迷失,必然葬身大雪,由是他若在西海镇找不到引路人,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寻觅,他此去带著诸多嘍囉,真急了或会波及到白慧镇的镇民。 简而言之,他在西海镇滯留的时间越短,其他人也就越安全。 被阿水这么冷不丁地一提醒,几人的思路一下通透了不少。 宋桥抚掌道: “水姑娘机敏,这消息是得送出去。” “如此……咱们即刻动身,我去向陈国其余梵天送消息,並遣白慧镇附近最近的几个商队先去西海镇,先送一部分镇民离开那里,剩下的那部分,看不能藏到白慧镇的碧落岭中。” 闻潮生想了想,对著宋桥道: “宋先生,你送消息时,先找那些个实力与势力靠中的梵天,此次齐国东部之战波及四国,谁也明白其中凶险,尤其是陈国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几人真的敢正面插手这样的战爭,现在战事还未进入白热化,陈国参与其中的大修士多是上推中,中推下, 妙法跑了,就得有另外的人顶上,那些身处中游的梵天自然不想看见这火烧到他自己身上来,必会全力阻止妙法的离开。” 宋桥略一琢磨,眸子里掠过微光,起身道: “山下有不少我的隨行者,他们在江湖中皆颇有手段,消息会散播的很快,恰好距离这里不算太远的“万盛寺”里就有一位满足你口中要求的梵天“无尘大师”,算上赶路的时间,如果一切顺利,他大约四五日之后就会带人到西海镇。” 闻潮生向宋桥道谢,他却摆了摆手,宋桥走后,闻潮生才意味深长地说道: “若他真是帮咱们救了这一镇子人命,未来若是提点什么过分的要求,怕不好拒绝。” 法慧道: “自从法照成为了佛子,宋先生做事时便愈发谨慎小心了,佛门讲究一个因果,而宋先生身缠万贯,麾下无数人指望著他养活,任何一个决策的变动,就会直接改变陈国许多地方百姓的生活,自然牵扯的因果也重,法照是宋先生的亲妹妹去世前託孤给他的,宋先生父母早逝,年轻时候与妹妹相依为命,几十年来风风雨雨都一起过了,后来却因年轻时苦日子过得太多,消耗了太多底子,前些年恶疾缠身,宋先生费尽了诸多银財收纳天材地宝,还是没有救回他的妹妹。” “自宋先生的妹妹撒手人寰之后,她的独子变成了宋先生的心头肉,这些年为了不让自身的“因果”沾惹到法照的身上,宋先生做事无比谨慎小心,甚至不让法照再叫自己一声舅舅。” 法慧讲述这些,是为打消闻潮生內心的疑虑。 就算宋桥真的需要他做些什么,也不会是伤天害理之事,前者为了法照之未来,不会轻易去担冥冥中的因果。 阿水不免感慨道: “他对法照还真是倾心倾力。” 法慧沉默片刻。 “大部分人这一生多多少少会有些执念,有执念未必是件坏事,如果没有法照,宋先生只怕很难走出妹妹去世的悲伤,而今留下法照,至少宋先生心里也算有个掛念的人了。” 提到了“掛念的人”,闻潮生忽然看向法慧: “你呢,小和尚,你掛念杜姑娘么?” 法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个人在原地出神。 闻潮生又说道: “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叫“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不管放下放不下, 总应该说清楚。” “一根玉簪被你藏了七年,那杜鹃蛊你比谁都知道是假的,却又比谁都相信那是真的。” “这一次,咱们一同过去西海镇,既救人,也解你的蛊。” 法慧缓缓吁出了一口气,出神的双目渐渐收回了神念,他点头道: “好。” … 第465章 失踪 时间紧迫,他们没有时间耽搁,阿水与闻潮生去牵了马,宋桥非常细心,走时为眾人又留了一匹马在寺庙之中,省去了他们去最近的镇子买马的时间,与青灯大师道別后,法慧加入了闻潮生二人,三人二马一路疾奔,穿阳浸尘,一日竟赶了先前闻潮生二人近三日走的路。 深夜抵达了熟悉的那条小河,闻潮生身体状况不佳,於是三人暂做休整,下马后,阿水將两匹马儿拴在一棵周围青草丰盛的树木下,任由它们恢復著,接著又与闻潮生在法慧的佛轮与佛经的洗礼下修行了一个时辰的“妄语”,说是修行,其实更像是一个自我疗愈的过程,闻潮生那身上因为长路奔波而渐渐要压制不住的道蕴伤,在“妄语”的修行结束后,再一次勉强恢復了稳定。 其实他可以等到宋桥的那一味药送来,与阿水服下之后再动身前往西海镇,但如今时间不等人,多耽误一分一秒的后果也许都会十分严重,再者他与阿水在妄语修行有成之前也不能轻易离开法慧太久,否则幻象横生,同样要命。 二人修行结束后便吃了些乾粮与水,法慧来到了微微泛光的小河畔,双手掬起了一捧河水,看著这如明镜澄澈的清冽自指缝间偷偷溜走,最终只留下了蛰伏於双掌之中的黑暗。 法慧恍惚出神起来,也不知是深陷於哪段回忆之中,闻潮生望著他的背影,总觉得法慧快要溺死於那条河里,便叫醒了他: “法慧,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到去西海镇?” 法慧回过神来,纵然这段记忆已经渐行渐远了七年,早埋藏於朦朧的迷雾深处,可记忆之中却有什么一直在熠熠迴响,当他回去时,这段迴响便成了一盏灯,光一瞬间便能打在他的身上。 “受“金莲”的指引,小僧当年学了几门为人治病驱邪的佛术,后来救治了不少病人,想起自己还没有去雪山还过愿,便前往了西海还愿。” 闻潮生又道: “我听杜白薇姑娘讲,当初西海镇闹了一场很严重的瘟疫,不过一般来讲,瘟疫在那般寒冷的天气下该並不容易蔓延传播才对,你们有查过瘟疫的源头么?” 法慧脸上浮现出迟疑的神色,但最终他还是说道: “杜姑娘当初与小僧提到过,那场瘟疫与镇子里的某个人有关係,那人得了一种极容易传染他人的怪病,但偏偏他自己对这种怪病有抵抗的能力,早些时候,那人一直在塞外游荡,居无定所,所以不知道这种怪病会传染他人,而且如此严重。” 闻潮生眯著眼: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法慧: “那个可怜人应该是真的不知道,他不是个恶人,当初在得知这场瘟疫与自己有关后,他便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西海镇,去了雪山,那个时节雪山正好封路,他应该也知道,去了就没再回来……” 法慧话音落下后,河边出现了一阵突兀的寂静,而后靠树而坐的闻潮生不再继续追究更多的细节,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尘道: “小和尚,我好了,咱们继续赶路吧。” 法慧回头看了一眼闻潮生: “二位不再休息一会儿吗?” 闻潮生笑道: “真要休息,也可以等到了西海镇再休息不迟。” 阿水去牵了马来,三人星夜疾驰,终是在翌日傍晚赶到了西海镇。 这里聚集了很多人,要远远比闻潮生二人上次来的时候热闹很多,远方镇民聚集,在与一些商队的人交涉,周围还有不少人在围观,隨著闻潮生三人来到了这头,立刻便有镇民认出了他们。 闻潮生与阿水自不必多说,就在不久之前,他们便救过全镇人的性命,当时小镇上绝大部分的人都在,对於阿水记忆尤甚,但让闻潮生没想到的是,即便已经过去了七年,法慧再一次出现在这座镇子上的时候,仍旧被人一眼认出来了。 那些镇民见到法慧,倏然之间变得激动起来。 “法慧大师!” “大师!” “……” 西海镇镇民的热情与敬重在一言一行之中尽显无遗,那些商队的人转过头来见到三人后,亦是微微頷首,那名领队是个精壮的年轻人,叫做“穆子慧”,年少时便跟隨商行的父亲行走四方,与各种三教九流的人打著交道,自然察言观色的本领极强,纵是第一次与三人见面,也立刻猜度出了三人的身份,再一听镇民的呼声,心中便有底有数了,上前道: “法慧大师,宋老板已经安排商队前来接应镇民,我们是最后一批。” 法慧双手合十,亦是微微躬身: “有劳诸位了。” 穆子慧豪爽笑道: “什么有劳不有劳的,只是这西海镇镇民估计只被转移了八百,虽有些余数,但剩下的大部分实在是没有办法,在陈国行商需要跟当地的官府报备,虽然这些年大家打点著些关係,但如今外头风声紧,四国的关係也紧张,官家们怕出了紕漏掉脑袋,自然查得会更严些,我们也不好强行塞太多没有身份的人,不好解释。 ” 法慧点头: “理解。” “你们准备好就先出发吧,时候已经不早了,剩下的事情我们来处理。” 穆子慧对著三人拱了拱手,走之前对著法慧又道: “大师可还需要什么物资,我们商队之中准备些日常的货物,兴许能用得上。” 法慧仔细想了一下,问道: “有乾粮么?” 穆子慧远远指著一群收捡货物的镇民道: “早有准备,里面都是些麵饼之类的食物,烤乾了,能存放很久。” 他带著商队离开之后,阿水才道: “这些商人办事,倒真是面面俱到……” 法慧道: “这些人可能没什么修为,不是修行中人,但能在宋先生手底下做事的,哪怕只是一个小型商队的头目,必然也有诸多过人之处,很不一般。” 他话音刚落,便见镇民围了过来,法慧略显不自然地扫视了一眼人群,並没有见到了杜白薇的身影,他先是微微缓了口气,袖下手指放鬆了不少,接著又见那些镇民的脸上掛著忧虑,莫名心间便冉冉升起一股不安。 而隨著那迎上来的镇民一开口,也印证了法慧这冥冥之中诞生的糟糕直觉。 “法,法慧大师!” 一位头髮稀疏,身材佝僂的老人拄著拐杖,摇摇晃晃地快速走近法慧,五官之间写满了忧虑,说话也是上气不接下气: “求,求你……救救白姑娘!” 三人一听,心中皆是“咯噔”一下。 “白姑娘怎么了?” 法慧即刻问道。 那位老者一只手指著镇子远处通向雪山入口的方向,隱隱还能见到那里有一小群镇民围著,不知在做些什么。 “前几日,杜姑娘去了雪山里头,到现在还,还没回来!” “镇子里有几人后来担心她,於是也进去找她,结果现在人全都不见了踪影!” “我……咳咳……我……咳咳咳……” 老者愈说愈是激动,一张老脸涨红不已,剧烈咳嗽起来,法慧那张面容陡然变得极为严肃与凝重,闻潮生与阿水从未在法慧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前者蹙眉问道: “她为何要去雪山里面?” 老者拍著自己的胸口,喘不过气来,后面的一位大娘一边给他拍背,一边说道: “俺们也不知道,白姑娘前几日找到了镇子里几名比较有名望的头儿,跟他们讲自己要去一趟雪山,如果三日没有出来,就让他们带著镇民朝碧落岭迁徙,可这都快五日了,好些个镇民就守在雪山的入口,始终没见一个人影……” … 第466章 避风谷 … 在得知杜白薇独自深入雪山之后,三人皆是一愣神,那並非普通的雪山,而是由“天悲”所化,莫说他们一介凡夫,便是天人境界的强者深入也是有去无回。 退一步讲,哪怕杜白薇进入的是普通的雪山群,其中凶险也完全不可控,毕竟她只是一名堪堪三境的修行者,纵然要比正常人厉害得多,却远远不能与天地自然的伟力相提並论。 由是如此,杜白薇这种孤身进入雪山的行为,与自杀又有什么分別? “怪事……杜姑娘为什么要一个人往雪山里面走?” 闻潮生喃喃自语,无意之间与阿水对视了一眼,却见阿水也是神色茫然,眉头暗锁,显然她也无法理解杜白薇的行为动机。 倒是法慧,在得知杜白薇进入雪山之后,他直视眼前的地面,双目出神,从记忆中那早该吃灰埋没的一隅角落中拾起了碎片,也似乎是因为他较之二人要更加了解杜白薇,知道杜白薇的心中在想些什么,表情愈发凝重。 “杜姑娘……是去找“避风谷”了。” 他喃喃一句。 闻潮生即刻问道: “避风谷是什么地方?” 法慧快步朝著雪山的入口那一截走去,边走便沉声解释道: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七年前,小僧来到西海之畔还愿,弥勒大佛留下的金莲感知到了小僧的诚心,便藉助小僧的佛轮,指引小僧前往十万雪山中外围的避风谷,待小僧还愿之后,再授小僧几篇经文,那里的风雪最是薄弱,也是十万雪山中为数不多可以生火的地方,能生火便能做饭,能活人,小僧离开西海镇前,曾与杜姑娘说起过避风谷的事,而今妙法即將带著浮屠宗的眾人杀到,而通往塞外的那条道路又被大雪遮覆,以镇民的修为根本无法出入,杜姑娘该是想到了小僧曾经与她提到过的“避风谷”,想要將镇民全部转移进入那里避难……” “可十万雪山中蔓延著“天悲”之力,若是没有金莲指引,一旦稍微深入,隨时都会迷失,再也无法出来,杜姑娘並不知晓避风谷的具体所在位置,自然也不能带著镇民一同进去冒险,这应该才是她为什么会选择一个人进入雪山。” 闻潮生与阿水紧隨其后。 “进入“避风谷”需要多久?” 他问道。 法慧回道: “避风谷在靠近西海镇的十万雪山外围,如果路走对了,半个时辰就能进入其中……” 言及此处,法慧紧紧攥著拳头。 “早年小僧应该带杜姑娘走一遍那条路的,以杜姑娘之聪慧,今日概不会落入如此险境!” 闻潮生却道: “放在七年前,谁又能想到今日之事?” “眼下不是自责的时候……法慧,你还能用自己的佛轮沟通金莲么?” 法慧微微摇头,面色严肃而沉重: “杜姑娘一事,就算金莲想要帮忙也不可能了,她不是佛门中人,未曾开过佛轮,一旦深入雪山,金莲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而且,隨著岁月流逝,“天悲”之力逐渐增强,弥勒大佛留下的那道藏於金莲之中的神念也愈发衰微,再过数十年,也许就连金莲本身都会埋没於那场浩渺无边的大雪中。” 言谈之间,他们来到了雪山的入口处,感受著从前方深邃的雪谷中吹来的凛冽寒风,三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深入雪谷之中五日没有出来,必然是迷失在了其中,而迷失於十万雪山之中的下场如何,自然不必多说。 没有人愿意开口说出这沉重的话题,雪谷入口的镇民见到法慧之后同样惊喜异常,急忙围拢过来,请求法慧出手帮忙寻找迷失於雪山里面的杜白薇以及那些个消失的村民。 见法慧没有开口拒绝,闻潮生却说道: “我理解各位忧虑的心境,但这雪谷进者九死一生,且不论法慧大师能否在这深邃雪谷中寻找到迷失的几人,就算找到了,他们只怕也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法慧大师自己也会深陷险境。” 他没有镇民之间那般深厚的情感羈绊,看待问题自然会冷静客观一些,这些镇民这个时候叫法慧进入雪谷寻人,几乎就是逼著法慧往火坑里跳。 法慧对这些镇民有救命之恩,他们自然也能理解闻潮生所说的这些,一时间內心无比纠葛,既希望法慧能够进入雪山寻人,又担心法慧也陷在里面出不来,心里的焦躁逐渐烧到了他们的五官之上,有个魁梧的汉子望著那雪,一咬牙,似乎下了决心,要往里走: “我进去看看,若是实在顶不住,我再出来。” 他前脚刚一走,便有人追上去拉住了他: “泽仁,你疯了?!” 被称之为“泽仁”的镇民转头,瞪眼道: “志义是俺过命的兄弟!” “三年前俺出海捕鱼,被风浪打进了海里的礁石上晕了过去,是志义划著名船捨命冒著风浪追了老远才將我从海上拖了回来,眼下他遭遇危险,我岂能坐视不管?” 抓著他的那人不放手,急得脖子上青筋起了: “那你也不能去!” “你要是在里面不出来,你妻子女儿怎么办?” “志义的老母亲又谁来照顾?” 家人成为了最后一根拴住泽仁的绳子,他站在原地喘气许久,直至眼眶红了,才骂道: “他娘的,这算个什么事?” “实在不行,咱们直接带上人,跟那个劳什子妙法拼了!” 第467章 寻觅 看著他们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法慧这时候忽然开口制止了他们: “小僧进去看看吧。” “外围雪山的路,小僧七年前曾走过,会熟悉一些。” 闻潮生眉头紧皱了起来,倒是也没有阻止法慧,而是问道: “沿途想办法留下记號会不会有效防止迷失?” 法慧双手合十,望向了雪谷的深处: “如此简单的道理,那些曾经进入雪谷的人又怎会不明白呢?” “这不是普通的雪山,深入其中,会有许多超出常理之事发生,同样的路,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再走一次也许就会通向不同的地点,其中规律,需要在金莲的指引下以佛轮来记录,才能辨认来路。” “不过如今小僧也未必能够再与金莲心意共鸣了,姑且按照它原来教小僧的办法再试试。” “倘若小僧也一去不返……” 法慧告诉二人,假如他也迷失在了十万雪山之中,便请闻潮生带著眾人前往碧落岭寻求一处安身之地,有宋先生的帮助,只要撑过这几日,西海镇的危机便能迎刃而解。 他这样的做法,固然有一些自我性情在其中,但闻潮生没有劝阻法慧,也承诺如果法慧出事,自己会帮忙安置西海镇的镇民。 倘若法慧一去不返,即便青灯寺对於他们身上的幻象有一定压制效果,但最终也是凶多吉少,不过阿水如今的性命是法慧给的,法慧也不欠他什么,闻潮生素来做事分个恩怨,他能看出法慧不进这雪山自己找上一找是不会死心的,便也不会多说些什么来绑架法慧自由。 “路上小心。” 闻潮生对著法慧挥手,后者走至飘雪朦朧处回身一看,似乎是理解了闻潮生的善解人意,对著他微微一躬身表示感谢,接著便毫不犹豫地一头扎入了雪谷的小路…… … 行路难,路难行。 当漫漫雪划过法慧的面庞时,他已运转全身的丹海之力与佛轮一同抵御这致命的风雪,片片风雪如刀,是这片“天悲”的无情对於凡俗最直接的衝击与排斥,法慧双手合十,艰难行於其中,每越过一座雪岭或是穿过一处山谷,他便会稍作顿足,用佛轮的力量反覆刻印,在这片天悲之地艰难留下暂时不会消散的痕跡。 即便他已四境圆满,可在这风雪的影响下仍是浑身冰冷,手脚发怵,而这仅仅还是十万雪山的最外围,若是再往深处走,莫说他,只怕就是五境的天人来了也难撑得住。 法慧走走停停,停停行行,身影渐行渐远,转眼已不知路过了几处雪峰,又过了几处谷口,深可没膝的大雪让他行动迟缓,浑身僵硬,思绪似乎也被埋入了冰冷的雪中,他茫然地望著周围,茫茫飞雪似乎连天穹的蓝色都彻底染白,留下了密不透光的绝望,这里的飞雪几乎全由“天悲之力”所化,终年皆如此,既不会轻易削减半分,也不会堆砌得太甚。 但他又该如何才能寻找到那些迷失在这雪山之中的人? 法慧不知何时开始喘息,身体之中的力气、温度、一切的一切都隨著他每一次口鼻喷吐出的白雾而离去,他不再双手合十,而是四处刨著雪,任何一些不平整的地方,他都要刨来看看,下面是不是埋著谁的尸体。 可这雪山之中,死亡的白成了唯一的顏色,这种单调会隨著风吹进每一处毛孔,再顺著血液流进心臟与大脑,法慧咬著牙,又硬顶著这大雪朝著山谷的更深处走去,耳畔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寂静地令人心里发慌,原本一头乌黑的长髮也变得斑白,他的目光在无垠无穷的白中搜寻著任何一抹其他的顏色。 直至雪风开始穿过他周身护体的力量,將他的皮肤撕开一条又一条细密的裂口时,法慧这才意识到,他已经走得太深了。 再往里走,那风雪中蕴藏的“天悲”之力便不再是他能够抵抗得了,那时他根本等不到自己被大雪掩盖冻僵,就得先一步被这劲风活活凌迟成一具枯骨! 法慧单手遮住半张面庞,隔著指缝艰难望著前方,知道自己必须回头了。 “天悲”的力量是阶段式增长的,那里面连他都扛不住,更遑论杜白薇与西海镇的几名镇民,但凡他们不是傻子,就晓得那里绝对不能进入。 法慧回头,退回了先前自己用佛轮做下標记的区域,接著又朝著外围的其他地方而去,或许是冥冥中的一丝气运受到了法慧心诚的干扰,他终於雪中的一棵枯树下见到了一条绑在枯枝上的红巾在隨风飞舞。 法慧快速地去到了枯树下,看见这条红巾是被从某块布上撕下来的区域,他脑海之中立刻便想到不久前应该有人来到过这里,为了记下自己走过的路,在枯树之上留下了记號。 可惜那人对於“天悲”力量的了解还是不深,往往他走过的路过一段时间再回头时,便成为了另外一条路。 但不管怎么说,有人来过这儿,便意味著他也是从附近几个路口其一离开的,十万雪山外围受“天悲”影响还不算深,由是路径的变换是固定的,一般就是一个路口就是三五条路来回隨即切换,法照只要多回到这棵枯树这里,多试试几个路口,或许便能遇见其他迷失在其中的人。 他这么做了。 但直到天空黯淡,夕阳將要西下之时,他也仍旧没有见到任何一人。 法慧独自立於茫茫大雪中,眼见著天光渐渐黯淡,他停驻许久,直至浑身上下全都铺就上一层银白,法慧深陷雪中,深陷回忆,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他很少追悔过去,因为法慧从来都珍惜现在,因此留下的遗憾极少。 可那枚玉簪……他该自己去送的。 想起那个隨身携带了七年的玉簪,法慧失意良久,將这簪子还回去,是因为不想叫它的主人掛念,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灯大师的寿数將尽,他也即將隨之枯糜,法慧觉得,七年的时间够长了,可以冲淡姑娘的心悸,还清这一场羈绊,此后再不相见,未来想起,也只觉得是一段已尽的缘分。 但法慧没有想到,杜白薇走在了他的前面。 在刺骨的寒冷之中,法慧又想到了闻潮生的那句话,喃喃跟著念了一遍: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抬起头,望著这世间最淡漠的飞雪,又念了一遍: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 第468章 冰窟 … 法慧的失意与遗憾是从一个点开始的,但当它出现之后,法慧便发现这个点很快开始蔓延,却不是从点蔓延成为一个面,而是蔓延成了一根针,狠狠的扎进了他的思想深处。 此后他无论想什么,做什么,好像都会受到这根针的影响。 因为这根针的存在,法慧不想从这里离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走,但確实有一种要在这里站到天荒地老的滯涩感,他当然不会这么做,因为雪山外面的小镇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他帮忙,於是法慧终是在风雪中悵然地嘆了口气,麻木地转身离开。 他沿著原路返回,又到了那棵繫著红绳的枯树旁,然而这一次当法慧再度行至此地时,却隔著远方朦朧的雪域暮色看见了一个隱约的人影。 那道人影立在那里,宛如是扎在雪地里的另一棵枯木。 在这一片死寂的天地之中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法慧的心臟猛地在一瞬间揪紧,西海镇的几人迷失在雪山之中三五日,寻常的人肯定很难活到现在,相比於他们,三境的杜白薇显然活下来的可能更大,可隨著法慧朝著那黑影奔去时,黑影却也加快了步伐,始终不让法慧追上。 “施主留步!” 法慧大声呼喝,但对方似乎完全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在纷纷扬扬的雪中穿行,法慧不愿跟丟,亦步亦趋,最后隨此人在一座雪山下的冰窟洞口前停下。 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夜晚,此人所在的冰窟都是一处几乎完全不会被发现的一处隱秘之角,究其缘由便是因为十万雪山之中的顏色过於单调,而且冰窟的入口处似乎还做过特殊的修理,若是不走近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里一处入口。 那人影將法慧引至冰窟洞口时,这才停下脚步,他回头与法慧在黑暗中对视,彼此都几乎不可见。 隨著法慧一步一步地走近,他终是在风雪中听到了一个呕哑难听的声音: “小和尚……” 这声音出现的时候让法慧为之一怔,被时光掩埋了许久的沙尘之下,突然有一段遥远的回忆破土而出,他难以置信地望著面前的这个人,怔怔道: “你是……癩施主?” 对方笑起来,纵然在夜里显得有些森然,但声音却显得热切: “癩子头就癩子头,什么癩施主,七年过去了,小和尚你倒是还和之前一样没什么变化……但见你这样子,是还俗了么?” 法慧失笑道: “小僧並未还俗,只是因为修行了一门特殊的功法导致如今重新生发。” 癩子头感嘆了一声: “哎,也是,我见你身上还是那般佛性璨璨,真是难得,如今陈国的佛门污浊不堪,谁曾想土地里竟种出了你这样的神仙……” 他自言自语著,又对著法慧一笑: “你没想到我还活著吧?” 法慧如实回道: “的確没想过。” “雪山常年大雪倾覆,寒冷异常,又受天悲之力在影响,不同雪山雪谷之间道路连接紊乱,稍不注意便会迷失,这里概没有普通人赖以生存的一切,癩施主是如何做到的?” 癩子头对著法慧招了招手,隨著法慧走近些,他才將自己的兜帽徐徐拉下,露出了那张遍布狰狞疤痕的面孔,这些疤痕並非是刀疤,而是某种毒疮癒合之后留下的,从这疤痕的狰狞分布情况来看,癩子头曾经症状十分严重,甚至连原本生长的五官都受到了影响。 “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受了冥冥之中弥勒大佛的庇佑,当年我在將死之时找到了这一处洞穴,往里走时,发现里面竟然別有洞天,不但有一处连通地下暗河的暖石泉驱散外面的寒冷,泉中还时常出现从地河涌动乱窜上来的游鱼,我便是靠著这一汪暖石泉与游鱼活到了今日。” 或许是因为常年只吃鱼的缘故,癩子头的身上的確有一股淡淡的鱼味,也因为进食过於单一,他如今的身体纵然有丹海之力的滋养,却依然显得十分瘦弱苍白。 癩子头带著法慧朝著冰窟的深处而行,走著走著,里面果真渐渐温暖了起来,他脱下了外面格外破旧的袄,呼出的气在洞穴中已经渐渐由白色变为无色,隨著瘦削的胳膊暴露,法慧才看见他的毒疮已经蔓延到了全身各处,不禁道: “你的病还是没好么?” 癩子头也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这毒疮疤痕,道: “好不了了。” “疫病年年犯,毒疮年年长,但在这雪山里倒有法子可以抑制它……我每次病发之时,就会去外面的冰天雪地里站上一站,说来也怪,这疫病好像比我怕冷,也可能是受到了冰雪之中天悲力量的影响,每每冻上三五个时辰,它就会暂时蛰伏起来几日。” “当年你们摸索出来的方子不错,不过我身上这病症似乎比普通的病人更为复杂,那道方子能治其他被这顽疾感染的人,却治不好我,幸是外面的大雪似乎对谁都一视同仁,帮我抑制了这病症,让我活到现在。” 说著,他將法慧带到了洞中深处,里面的黑暗渐渐出现了淡蓝色的微光,这些微光由岩壁上的冰石而生,虽然散发的光辉黯淡浅弱,可总是好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而在那些冰石的正中央则有一汪热泉正在散发著白色的热气,到了这里,洞中甚至要比在西海镇镇民家中烤著火炉更加温暖,三人在不远处靠墙而坐,围著一个女人,法慧见到那个女人的面庞时,忽地一怔,隨后略显激动道: “杜姑娘!” 女人再见到法慧时也是同样僵滯了一下,这七年来她倒是没有太多的变化,但法慧脸上的稚气已经褪去了大半,还生出了一头浓密乌黑的长髮,难免叫杜白薇觉得陌生,但声音却像响在她脑海之中的鸣钟声,清脆而恢弘。 “法慧……你怎么也来了?” 杜白薇问出这句话之后,脸上便忽地生出了愧意。 小和尚为什么会出现在西海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当然知道,身旁的几人也知道。 法慧绕过了热气腾腾的温池,急忙来到杜白薇身旁,一旁照顾杜白薇的三位镇民也认出了法慧,从忧虑的神情之中活脱脱挤出了一抹激动。 “法慧大师,你快救救白姑娘,她的腿……腿……” 离法慧最近的那名肌肤黝黑的男子面色焦躁出一抹红,指著杜白薇的双腿,一时间不知如何描述,说不出话,法慧上前握住了杜白薇的手腕,將丹海之力渡入,隨著丹海之力顺著杜白薇的经脉渡入双腿之中时,他面色骤然变得凝重起来。 第469章 癩子头 癩子头没有离眾人太近,即便他身体里的疮毒已经暂时蛰伏起来,不具备什么传染性了,他依旧保持著距离,对著法慧哑声说道: “杜姑娘双腿的冻伤十分严重,我第一次捡到她的时候,她的双腿情况就已经很糟糕了,但那时候雪寒未曾浸入骨髓,再加上杜姑娘三境的修为,还能恢復,可后来她在温泉里养了养,担心自己不回去,镇子的镇民会进来找她,非得从这里离开……说实在话,这儿距离西海镇有些距离,而且外面的路变幻莫测,我在这里生活了七年,也只摸索到了一点周围附近道路变幻的规律,不敢走得太远。” “后来我只能將她送到外面的枯树那儿,她自己绕了一天一夜,最后又被我捡了回来,而她的腿便在醒来之后便失去了知觉,此后每日傍晚,我都要去枯树那儿站一会儿,於是又抓到了几个从西海镇里找过来的镇民。” 法慧听著癩子头的讲述,配合丹海之力的勘察,大概了解了情况,没有多说,直接配合佛轮之力开始为杜白薇的双腿祛寒,杜白薇自己本来也是医师,哪里不知道自己现在这状况,阻止法慧道: “小和尚,別白费气力了,我自己也是修行者……这双腿受寒太甚,已经保不住了。” 法慧温声道: “小僧以佛轮之力帮杜姑娘蕴养双腿的经脉与血肉,即便不能用,至少也能血气正常循环运作,否则一旦血气无法周转,骨头溃烂,这双腿便必须要切除。” 半个时辰之后,法慧停止运功,杜白薇双腿虽然仍旧无法挪动半分,但能感觉到那里一片温暖,有血气渐渐滋养,她看著近在咫尺的法慧,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开口却仍是先询问了西海镇的情况。 法慧跟杜白薇讲过后,又说道: “你们且在此地休息几日,小僧出去领著镇民迁徙到避风谷,待到三五日后,那妙法被其余梵天从西海镇驱离,这场大劫自然便得以化解。” 杜白薇点头,与一旁的三名镇民向法慧表示感谢,却听不远处的癩子头问道: “避风谷……避风谷……小和尚,你是说的外围那处天悲之力稀少,风雪难进的山谷么?” 他与法慧简单合计了一下那处山谷的样貌,隨后摇头道: “那儿去不了了。” “若是真要带他们避难,可以来这座洞窟,里面还是足够宽敞的,而且洞窟之中有水源,外面大雪封天,风雪又由天悲之力所化,真若是没得水喝,以雪为食,久了怕出无法预料的问题。” 法慧怔然片刻,问道: “癩施主,那避风谷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忽地去不了了?” 癩子头挠了一下自己鼻头髮痒的疮疤,说道: “大约三四年前吧,具体日子我记不太清了,山里没有什么时日观念,我外出藉助风雪抑制自己身上的疫病,並顺便找寻一下周围道路的衔接规律,误打误入了你口中的避风谷,那儿真是有够赫人,我只在里面过了一夜,却见了许多不乾净的东西,前面怎么走都没有尽头,险些没能出来……那回也真是我运气好得很,老天爷给了条生路,太阳高照散了风雪一时半刻,我看见的那些不乾净的东西也消失了,否则只怕要永远迷失在里面。” 癩子头嘴里的话十分荒谬,这个世上固然有高高在上的大修行者,甚至说这些人是神仙也不为过,世人也真的相信这世上有神仙,可鲜有人会相信这个世上有鬼怪。 不过在场的人都没有怀疑癩子头。 除了法慧,剩下四人的命全是癩子头从外面的风雪之中一手捡回来的,他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欺骗他们。 “避风谷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法慧蹙眉,喃喃自语。 癩子头道: “那里要靠近雪山的更里面,也许是因为“天悲”蔓延了,导致了许多我们凡人无法理解的“不祥”出现,而今过去了三四年,估计里面变得更加危险可怕……总之避风谷定是去不成了,此处山洞倒是还能成为避难之所,只是我找不到出去的路,小和尚你得认识路才能带镇民来这里。” 法慧道: “此处路途虽绕,但距离外界的实际距离不算太远,小僧的確认得路,此次多谢癩施主施以援手,得救小镇这般多人的性命。” 他神情严肃,非常认真地与癩子头道谢,后者却是一嘆: “七年前,因我一人之故害得一镇险些覆灭,而今也是有了机会偿还当初孽债,做不得谢,小和尚,你且去吧,我身上如今的疫病受雪山影响,暂且没有传染的能力,镇民虽多,但在这山洞里蜷缩一阵子倒也不成问题。” 法慧沉默片刻,又扫视了杜白薇一眼,对著她身边的三人道: “劳烦三位照看杜姑娘,我且回去西海镇,明日里便组织镇民带著食物与一些生活必备之物来此避难。” 三人承应,走时杜白薇忽然叫了他一声。 “小和尚……” 法慧顿住脚步,却没回头。 “杜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杜白薇短暂的沉默片刻后道: “路上小心。” 法慧微微点头,离开了山洞,杜白薇借著洞中那些冰石散发的微光望著法慧离去时的方向,眼神渐渐变得柔和。 … 第470章 无尘(一) … 万盛寺外,香客如长蛇一般排著队往里涌入,手上皆拿著多多少少的財物,前往寺庙之中的香殿购置焚香,叩拜梵天金佛身。 寺门口的小僧衔望著这每日都来上香,风雨无阻的香客,內心不免升起一股羡艷之感,常常幻想自己何时也能成为天下共尊的梵天,铸成金身,受香火供奉,甚至若是自己未来声名远扬,来为自己烧香的香客繁多,他便不再需要每日再经殿之中一坐数个时辰,敲著没用的木鱼,诵著没用的经文,只需整日里高高在上地俯视眾生一眼,修为自然而然便会隨著香火而生。 想著想著,他內心不免愈生出了一股滯涩之感,自己未来成为梵天尚且遥遥无期,而陈国如今已有的十三位梵天日夜修为催生不断,未来影响只会越来越大,后来者要何年何月才能超过他们? 到那时,只怕是成为了梵天也要被他们狠狠骑在下头吧? 想到这里,寺门口看守的僧人忽地长长吁出一口气,忽然觉得梵天好像也没有那么香了。 这是他一贯安慰自己的方式,回神时,他余光远掠,忽地见一华服中年男子快步越过人群朝著这头而来,僧人眉头一蹙,又想起自己前两日打扫完佛寺之后去斋房吃饭,那时已经很晚,却被同行的几名师兄插队,导致到他这里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半碗稀粥粥底,害得他饿了一整晚肚子。 此时见到有人插队,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正要上前阻拦,可待他看清来人的面孔之后,面容之上的戒律森严与刚正不阿顿时变成了如沐春风的赔笑: “宋先生,您今日怎么忽然光临万盛寺了?” 宋桥压低声音道: “我要见“无尘大师”。” 顿了顿,他道: “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以无尘大师的身份,自然不是谁想见便能见的,但凡换做是在场其他任何一名香客,看门僧人都会直接让他滚蛋,不过宋桥在陈国的话语权可不小,陈国四十八寺能有如今建设之兴况,他当居首功,由是宋桥与当代十三位梵天的关係都很不错,这看门的僧人自然不敢得罪,即刻便带著宋桥进入了寺庙之中,沿著另外一条不对外界香客开放的小路进入了寺庙的深处。 与浮屠宗相比,万盛寺內则显得要朴素许多,无尘要比妙法早铸金身数十年,也早捲入陈国佛门的內部衝突数十年,岁月的沉淀未必可以开启智慧,但一定能带来经验与认知,无尘自然晓得在陈国的佛门之中,他金身筑得再如何辉煌,寺庙建的再怎样磅礴大气,如果不能提升庙宗里的整体香火,那將毫无用处。 说到底,大家最后还是要凭实力说话的。 宋桥见到无尘时,对方正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为一株迎客松浇水,身上那浅黄色的僧衣將他装点成了寺中一名鬱郁老僧,见到这株迎客松,宋桥双袖一抖,失笑道: “大师今日知道我要来?” 无尘动作平稳,將水瓢里的水全部倒入迎客松脚下的土中之后,转头將水瓢扔进水缸中,单手合十道: “宋先生想多了,老僧又不是神仙,哪儿还能未卜先知?” 宋桥: “既然如此,大师为何要特意在这个时候给迎客松浇水?” 无尘抬头看了看日上三竿的太阳,又瞥了一眼宋桥,沉默片刻后回道: “才醒。” 如此简洁的回答让宋桥直接將挤到了喉咙口的奉承又憋了回去,无尘对著宋桥说道: “宋先生今日忽然到访,连预约也没有,想来定有急事,你我相交也有十多年了,诚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老僧什么脾性,想必宋先生心中也清楚,有事直接说就行,万盛寺能有如今辉煌,还欠了宋先生一份大人情,若是合適,老僧不会拒绝。” 宋桥闻言也不再遮掩,直入主题: “齐赵之战事已然迫在眉睫,诸方皆在暗中造势,北燕江月侯已经屡发信函给陈王,要求陈王出兵赴约,而如此牵动国战、席捲天下之大事,五境之上的大修士很难独善其身,除非隱遁深山,不问世事,否则大火必然烧身,而今佛门在大战之初派遣了三名梵天奔赴齐赵之战场,不日即刻动身,其中一人便是近来兴盛而起的浮屠宗宗主妙法,但此人最近颇有异动……” 无尘开口道: “宋先生指的是“西海镇除魔”一事吧?” 宋桥: “正是。” 老和尚转身,领著宋桥在寺庙深处的清净之地閒逛,缓声道: “老僧早已听说了,其麾下的某位黄衣罗汉在西海镇除妖之时遇难,而今浮屠宗直接闭寺三日,为其诵经超度,而后他便会亲自带人前往西海镇斩杀大妖。” 宋桥望著脚下落叶,轻声道: “西海镇毗邻雪山,天寒地冻,官道不通,几十年来与白慧镇交好,未曾滋生任何事端,怎么就会忽然出现大妖呢?” 老和尚直言不讳: “是你的人?” 宋桥回道: “不是。” 老和尚信他的话,所以语气变得冷漠了些: “既然不是你的人,你管这些做什么,西海镇並非陈国地界,到底只是一群閒散人士,妙法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先前那件事情过后,陈王已经告诫过妙法了,让他不准在陈国管辖的地界上隨意造下杀孽,尤其是因为一则星象预言便行大肆杀戒之事,这是陈王的底线,妙法也在其余梵天的警告下妥协了,所以这件事不会蔓延到白慧镇去,也不会影响你的商队。” 宋桥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佛教向来慈悲为怀,这西海镇的镇民也是人命,几千號人,就这么看著妙法將他们杀光,大师可曾心有不忍?” 无尘道: “若是身处现场,见证这数千无辜的人被屠杀,確实会心有不忍,但如果看不见,那便还好,几千人命……最后也就是人们嘴里的一个数。” “既然只是一个数,那便可有可无。” “若是宋先生真要救西海镇的这些人,老僧也不是不能帮忙,但在帮宋先生之前,老僧要跟宋先生讲清楚,救那些人对你而言没有丝毫益处,他们既不会帮你与麾下的商队赚取更多的银钱,也不会將你的善意与声名带向其他的地方,而宋先生非我佛门中人,没有开过佛轮,“他信”自然也不能让宋先生在修行上获益……” 第471章 无尘(二) 无尘老和尚的话已经讲的非常明白了,他认为宋桥为了西海镇的那群人去得罪妙法是愚蠢的行为,而他帮宋桥做这件事情除了还人情之外,也没什么好处,所以他本人不希望宋桥將这人情债用在这样的地方。 宋桥顿住了脚步,感受著无尘语气之中的淡漠,转而改口,对著无尘道: “其实此来请大师前往西海镇,不是为了救西海镇的那些镇民。” 无尘闻言,也停下脚步,回望了宋桥一眼,见对方神色庄正,没有在开玩笑,於是提起了些兴趣: “不是为了救西海镇的镇民,那是为了救谁?” 宋桥微微一笑: “救大师你啊。 ” 无尘也笑了起来,他抚摸著自己的鬍鬚,笑著笑著,又渐渐收敛了笑容。 “老僧在寺里过得很好,不劳宋先生掛念。” 宋桥自顾自说道: “陈国此次派遣了三位梵天参与齐赵之爭,陈国几百年未经大型战事,佛门中人自从发现香火的用处之后,几乎都已经摒弃佛经,靠著香火来提升自己修为,这种修为虽然来得容易且快,可与他国同境的修行者相比,是否真的能够站得住脚呢?” “这些年大家身上都揣著遮羞布,上面的人假装不见,下面的人闭口不言,但真正遇见了大事,窘迫状况立刻显现,若是大家对於自己的修为既有信心,不曾胆怯,此次前往齐赵边境的梵天便不会上推中,中推下,这等决策不就昭示著,大家其实也知道“香火”修行的弊端么?” 无尘对於宋桥的讥讽没有生气,平静地说道: ““香火”修行真正的弊端在於,无法与参悟“佛经”同时进行,一个需要极清净的心性与环境,一个在接受香火供奉的同时,也必须常常深入俗世,加深自己在百姓心中的威名,否则很快就会被其他的宗寺抢走香火……大家都这么选择,自然有选择的道理,弥勒大佛留下的真正高深的武学多与高深晦涩的佛经相接,由是我佛门想要出武道大师,远比其他道统更难,要参悟武学之前,得先参悟更难的佛经,由是许多僧人因此入魔,虚耗年华,最终却一无所获。” “我佛门如今做出这般抉择,也不过是顺应世间时势。” 宋桥道: “这都不重要。” “我今日来找大师您,是想告诉大师,倘若妙法在西海镇莫名失踪,那么接下来佛门就必须要有一位新的梵天填补上参与齐赵之爭的空缺。” “那么这个人……按照如今佛门的复杂交错的势力,怕是很有可能会是无尘大师您啊。” 无尘细细捻著自己下巴上的鬍鬚,思索宋桥的这番话,却是问道: “西海镇受雪山与天海相围,人在那里莫名失踪,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死了。” “去齐赵也许还能活,而入西海或雪山则绝无活路,除非他是六境的修士,但妙法此人之心性与本事大不匹配,乃世间一缕气运所造,想登六境,路太远,太崎嶇了,像他这样自私自利,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一生最是怕死,该如何抉择,他心中有数。” 宋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几日,按照时间来算,妙法其实已经该动身了,他偏偏选择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之前进行了最后一次“星卜”,还要亲自往西海镇这般偏远的地方走,我记得您与妙法的关係不深,甚至没什么交集,但您对他却是真的放心。” 无尘述说道: “齐赵之爭,內部暗潮涌动,有些事情我可能不知道,但不可能猜不到,这一去东征没那么快结束的,何时能够再回来可不一定,临行之前,妙法最后一次採用铁血手段为浮屠宗立威,若是你能想明白,便是合理。” 宋桥反问道: “那如果我告诉大师您,西海镇有一条可以通往塞外的路,大师您还会这么觉得么?” 为了拒绝宋桥,或是劝说宋桥,无尘很能自圆其说,但当宋桥这句话讲完之后,能言善语的无尘忽然沉默了下来,他与宋桥对视了许久,最后很是认真地询问道: “真有,还是假有?” 宋桥回道: “確定有。” 无尘笑了起来,笑容之中带著几分透骨的瘮人。 “那这个忙,老僧就帮了。” 宋桥又问道: “那这次,算我还你人情,还是算你欠我人情?” 无尘面色平静: “宋先生以为呢?” 宋桥道: “如果你帮我救下西海镇的镇民,算扯平。” 无尘点点头: “很公平。” “不过……宋先生就不担心,老僧做第二个妙法?” 宋桥双手负於身前,白的髮丝被吹得一片凌乱。 “若是您要走,二十七年前,青灯大师被折废驱逐之时您就该走了。” 重提“青灯”这两个字,无尘那双眸子忽地神光內敛,短暂失神了一瞬。 “当年帮他说话,是我的不对。” 无尘自嘲。 “否则今日,我境况怕是辉煌十倍。” 宋桥望著眼前的老僧,良久才道: “我以为您不后悔。” 无尘摇头: “后悔,后悔得很。” 宋桥沉默片刻。 “不管怎么说,青灯大师能活到现在,您当年那一句有无法磨灭之劳,不过我此次前往青灯寺见他时,他之境况有些糟糕,只怕没有多少时间了,当年您与他交好,而今若是有意,及早见见故人吧。” 无尘闻言一怔,他似乎想问什么,但也没有问,將宋桥送到了后寺门口,才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漠的语气说道: “他生不逢时……我也是。” 宋桥看向无尘,但后者已经转身离开了,两三步后,便不见他的身影。 风中,他轻嘆一口气。 … 第472章 採购 … 法慧在阿水与几名镇上的管理者的帮助下,很快便召集了镇民,向他们说明了具体的缘由,並且组织镇民带上了几日里所需的乾粮,这个过程並不算顺利,因为很快眾人便发现,靠海吃海的西海镇镇民家中存著乾粮的並不多,即便先前宋桥的商队留下了不少,但依然无法满足几千號人口所需,於是眾人便兵分两路,法慧先带著一部分镇民朝著冰窟迁徙,闻潮生与阿水则带著另外一部分镇民去白慧镇购置收集能够储存数日的粮果。 採集的过程倒是没有什么困难,其间白慧镇的亭长单明良找上了闻潮生二人,跟他们询问了西海镇如今的状况,而后听说闻潮生他们需要乾粮,於是第一时间安排人手帮忙。 闻潮生几人惊异於单明良的热情,后者却跟他们讲,宋先生先前已经给他打过了招呼,能帮忙的他一定不会推辞。 而单明良也非常懂事地没有去询问闻潮生他们要这么多乾粮具体是为了什么,不知道具体细节,若是回头被妙法发现了不对劲,询问起来,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不知道”,反之一旦被妙法瞧出了什么端倪,单明良担心自己小命不保。 期间,几人聊起了西海镇的状况之后,单明良多愁善感地嘆了口气。 “我在这里当亭长也有十几年了,西海镇那帮子人,各个活得都不容易,这些年战战兢兢,来白慧镇做点货易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得罪人,能出妖魔的话,这头早闹腾起来了……那妙法大师果真是厉害,竟然能从这样的镇子里找出妖魔鬼怪来。” 单明良似乎想说些妙法的坏话,但到了嘴边,仍是变成了恭恭敬敬的“妙法大师”,这是他做官的一点小心思,不管肚子憋著多少对上位者的不悦,到了嘴边,尖锐的话能变得顺滑则变得顺滑。 但他顾忌,闻潮生可不顾忌,笑道: “他当然得不停地找妖怪,不然若是找不著,浮屠宗可就成最大的妖怪了。” 单明良一听这话,脖子缩成了一团,摆手道: “小兄弟,这话可真不能乱说!” “若是让妙法大师听见,只怕陈国律法护不住你!” 闻潮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自从在齐国王都的外面与阿水合力斩杀过那名书院的天人之后,他便对於天人再无半分敬畏。 妙法这等吃香火的主,实力必然不如书院的那名掌殿,放几个月前的风城,就是被阿水隨手一刀砍死的路边。 他未过多与单明良交涉,走的时候,单明良还送了不少自家自製的腊肉给他们,说这玩意儿放的久,没煮开的话就是咸,就是硬、难啃,不过真到了没东西吃的时候,啃著也能活命,闻潮生谢过了他的好意,带著西海镇採购物资的队伍,推著小车扎入了那条修了一半的风雪长路。 城镇大门口啃著苹果的一名守卫站在满面忧虑的单明良身边,隨他一同望著小道远处的风雪,问道: “採购这么多东西,他们应该是要准备藏起来吧,听闻齐国边陲那边儿情势吃紧,陈国除了陈王派遣而出的二十万精锐之外,还有三位梵天,其中便有妙法……爹 ,他们能活下来么?” 单明良没太认真听自己儿子的话,被忽然问起,怔住了一瞬: “谁?” “妙法?” 那名守卫无语,指著闻潮生阿水他们离开的方向: “我说西海镇的那群人。” “谁管妙法死不死,他又不会请我吃西海海畔最新鲜的貽贝。” 顿了顿,他又低声骂道: “那老混帐死了才好,他娘的,老畜牲,不是东西!” 单明良嚇得急忙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了他,扬起巴掌,作势要打: “臭小子,教了你多少次,慎言慎言,哪天你非得被你这张嘴害死你才满意!” 守卫躲到了一旁,嘆一口气: “白慧镇与西海镇毗邻这么多年,哪儿见过妖魔的影子,好端端的,这祸就从天上来了……什么事儿……” … 闻潮生等人回到了西海镇,法慧已经在此等候良久,他告诉眾人,还好先前宋桥帮忙运输了一部分镇民出去,否则那冰窟还真塞不下,他帮忙推著沉重的粮食,一同走入了雪谷,路上对著眾人交待道: “衣服都扣得严实一些,无论如何,不要掉队,路上若是哪里不舒服,及时开口。” “若是掉队了,千万不要乱走,就待在原地,我会儘快回来找你们。” 眾人应允,如此,法慧带著几人与大量的粮果去了雪山之中的冰窟,镇民全都朝著冰窟的深处挤,而癩子头则是远离眾人,独自在冰窟的洞口休息,他所在之地已然非常寒冷,但癩子头也不敢鬆懈,这几日镇民全都要在冰窟中生活,出入不便,没有药物,一旦他身上的疫病復发传染给洞中镇民,后果不堪设想。 夕阳西下,天地再次变得昏暗无比时,癩子头在洞窟口见到了风雪之外的红,他用冻得僵硬的手指著远方那片红,问同样来到洞口的法慧: “我以前在这洞里常见到这样的红,但是风雪太大了,我看不清楚,那是不是火烧云?” 法慧回道: “是火烧云,西海镇的海上每每落日之时,只要风雪不太大,都能见到绝美之景。” 癩子头眯著眼睛盯著远处的火烧云看了一会儿,慢慢把自己的手插进袖子里,嘴上道: “真好啊,真好……就是这雪山天悲之力似乎还在蔓延,虽然极慢,可如今也到了避风谷那儿,再过些年头,这里估计也住不得人了,慢慢慢慢也就蔓延去了西海镇,到那个时候,西海镇的镇民又该何去何从?” 法慧也不知该怎么回答癩子头这个问题,想了想回道: “那该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的陈国应该会变得更好,这些镇民便不必与西海镇的苦寒整日纠葛。” 癩子头靠著冰窟的墙壁,他不是陈国人,没问陈国的事。 “西海镇很好,就是有一点不好。” 法慧问道: “哪点不好?” 癩子头道: “我身上的病不好。” 第473章 鬼镇 癩子头告诉法慧,说自己以前想在西海镇安家落户,但现在看来,得等以后镇民全部搬离之后,他才能去住了。 法慧承诺说等度过这一次西海镇的劫难,他再帮忙找找治他身上疫病的办法,癩子头当然相信法慧的话,对方可以为了救助西海镇这群全不相干的人而费这么大週摺气力,自然也愿意搭救他,即便他不对自己身上的病症抱有任何期望,也觉得开朗起来,隨口说了些以前的事,说自己年少时遇到一个帮人算命的骗子,要了三枚铜钱,帮自己卜了一卦,算完之后那人说自己是一株雪莲。 “他当时给我算完我就知道他是个骗子,那人眼瞎,看不清东西,我从小就黑得跟木灵芝似的,怎么讲也与雪莲扯不上半分关係,但我还是多散了他几枚铜钱,让他这几日消停些,別到处骗人钱財,若是遇见才因逃避关內通缉而入城的那群凶徒,怕是凶多吉少。” “可惜那人没给自己卜一卦,也没听我的话,被人砍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尸体翌日就在街上被人发现。” 他没去讲那算命的为何会被砍成这样,在关外不需要纠结这么多,杀人往往只是一念生恶,而非恩怨利益。 法慧却是问道: “那位没与你讲述过“雪莲”的涵义么?” 癩子头道: “没讲。” “他一个江湖骗子,也就骗骗一些涉世不深的淳朴之人,本就是信口胡诌,真叫他讲出个一二三来,他又没得说了。” 二人畅聊至夕阳落山,法慧便回去与闻潮生二人诵经驱幻,由於洞內空气流通不畅,闻潮生阻止了镇民在洞內深处生火,而且柴薪的味道在这雪山之中会显得格外刺鼻,若妙法进入山中,捕捉到了这一丝炊烟味道,或会带来杀身之祸,癩子头则为了確保自己的疫病不会復发,便重新戴上帽子,走入了凛冽的雪中…… …… 西海镇。 雪风將星月落下的辉芒浸得极冷,一行五十余人骑马而来,为首者身著袈裟,头露戒疤,他站在一处高点上,望著前方一片漆黑的小镇,眉头渐渐凝蹙起来。 他较之眾人更为敏锐,偌大的小镇,没有丝毫生气。 “这么晚了,此地怎么会连盏灯火也没有?” “慧能,你没弄错吧?” 人群中,有人对带路的慧能发出了质问,后者篤定道: “没弄错,这就是西海镇。”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若是你们不信,可以问“觉通”。” 人群中的觉通被忽然点名,即刻附和道: “就是这里!” “只是奇怪,先前这里有许多人,为何此刻却连个人影儿也见不著,难道这里的镇民全部都休息了?” 队伍一名四境声如洪钟: “这才什么时辰,怎么可能全部休息了?” “依我看,这些贱民估计都躲了起来,哥几个隨我先去把他们给揪出来!能找到一个,剩下的自然也全部找到了。” 他言罢,骑马带人快速朝著小镇而去,疾驰的身影在暮色中犹如鬼魅一般,很快便消失在了小镇的那些木屋群中,开始时还能隱约听到不少人翻门倒柜的动静,可不知为何,这些动静渐渐隨著雪风海浪也就消失了,眾人在山顶等待了一会儿,莫名被这裹挟著海腥味的风吹得有些心烦意乱,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终是有人不住道: “他娘的,“心源”这个白痴,怎么搜这么长时间还没找著人?” 慧能面色紧张地看著西海镇那些漆黑的木屋,他说不清楚自己在紧张什么,但总觉得在那漆黑的地方,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可怕事情发生了。 “有点不太对。” “心源是个急性子,若是他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人,绝不该一点动静没有;若是他找到了人,也不会第一时间自己审问,肯定会將人带到大师面前来。” 队伍中的另一人道: “確实不该没声儿……咱们要去看看么?” 眾人有点拿不定主意,心源四境上品的修为在他们之中可不算低,这么莫名其妙就消失於那片黑暗中实在是有些瘮人,更瘮人的便是失去动静的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那隨行的十二名弟兄。 一些人將目光瞥向了妙法,等待著他下达命令,妙法掌心轻轻摩擦著马儿的韁绳,眸子里映出的精光愈发锋锐,他盯著海岸处的死寂与暮气沉沉,淡淡道: “一起去看看。” 他骑著马儿带著眾人朝西海镇而去,钉铁的马蹄在被雪覆盖的地面上留下杂乱痕跡,隨著他们来到镇子的入口时,愈发察觉这是一座根本无人的鬼镇,其余人只是觉得有些不安,但慧能等前些日子才来过一次的人已经在这剧烈的反差下感觉到了恐惧。 “怎么会没人……” “他奶奶的,西海镇也有几千號人吧,咱们来的时候也没见白慧镇的人变多了啊,怎么说没就没?” 慧能在夜幕中吐出一口又一口的白雾,紧张打量著四周,寻找著心源等人。 人群里有人大声呼喊他们的法號,声音在寂寥的镇子里传出了老远,清晰又空洞,但回应他们的始终只有风声与海浪声。 眾人心中的不安隨著时间发酵越来越浓烈,活生生的十几个人怎会莫名其妙就消失不见,难不成这镇子真是闹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分开找找,不要走远,不要单独行动。” 妙法淡淡发话,眾人即刻散开,在周围寻找起来失踪的心源等人,但他们却一无所获,而更让眾人毛骨悚然的是,隨著他们寻人结束重新聚拢之时……队伍之中又少了六人。 呜呜—— 裹挟著雪的风声呜咽,像是厉鬼的嚎啕。 眾人已经顾不得其他,不由自主朝著妙法靠拢,对著周围的黑暗虎视眈眈,警惕著隨时可能出现的一切。 妙法此刻也已面色严肃,朗声对著周围道: “何方高人,可否出来一敘?” 第474章 冥顽(一) … 与眾人的惶恐紧张相比,妙法则要淡定许多,这並非只是因为他天人境界的修为,更多还是因为妙法从心底里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的存在,他虽常常给自己下属洗脑,但还没有到连同自己也不放过的地步,由於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有著清晰的认知,妙法便明白若真是世上有鬼,他大概不会现在才遇见。 既然不是鬼,又能轻而易举让一群三境乃至四境都悄无声息消失的,自然只能是一名五境的天人。 而且此人的修为,怕是还在自己之上。 否则这么近的距离动手,自己不会完全没有感知。 妙法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在脑子里面转了一圈,想著自己此行如此隱蔽,且师出有名,再者他从未与任何人提及过自己来西海镇的真实目的,西海镇有一条通往塞外的路这件事也仅有极少部分人知晓,所以这里绝不应该有第二名五境的修士出现。 在对方短暂的沉寂之中,妙法脑海里掠过了各种心思,最终想到,这人或许也是陈国的某位梵天,想要一同逃往塞外,於是他便又开口问道: “是释迦大师或普照大师么?” 这二人与他一样,在陈国的十三名梵天之中皆比较靠后,无论是势力与实力都很一般,是这一次陈国排去齐国参战的牺牲品,也只有他们二人才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於西海镇。 但隨著一道身影出现在不远处,脚踩著暮色来到他们跟前时,妙法这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无尘。 对方穿著一袭单薄的灰色破旧僧袍,上面遍布褶皱,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拿出来穿过了,月光浅浅附著一层在他的身躯表面,让其看上去比在万盛寺中多了些许温和,但在场如临大敌的眾人见到无尘时,绝不会因为他身上的这点温和就放鬆下来。 “无尘……” 妙法犀利的目光中带著几许疑惑。 他不知对方为何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来者不善,那些消失的下属就是最大的证明。 今日能被他带到西海镇来的这些下属,都是他平日里暗中观察挑选的最为忠心的人,带著这些人到了塞外的公国混乱区域,他不需要再耗费巨大的精力与时间重新组建笼络势力,只需要换个称號,很快便能东山再起。 无尘一言不发,直接对他的下属出手,这几乎已经表明了来意。 “好久不见,妙法。” 面对聚拢於一块儿的妙法眾人,无尘面色不见悲喜,亦不知来意,妙法带著眾人下马,对著他道: “不知无尘大师今夜忽然造访此地,所为何事?” 无尘平静地回道: “听闻西海镇有不世妖魔,老僧特来此地除害。” 无尘的话直接叫妙法陷入了沉默。 后者来这里做什么? 对外打著的旗號一直是降妖除魔,而现在无尘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西海镇,还將他原本“要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那他也就没有了继续滯留於此地的理由。 妙法眯著眼与无尘对视,一股隱晦的火药味在二人之间滋生,浓郁的不安也在其余妙法的隨行者心头浮现,虽然不知为什么,但他们总感觉这二人像是要动手,俗话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二位若真是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他们这些人又该如何自处? “我以寿数为灯烛,强行消耗,占卜出灾劫生诞之方位,这份功德我凭本事拿的,无尘你半分气力不出,上来便直接夺我功德,这种事情便是放在“讲经台”也是很难说的过去的……” 妙法阴沉的声线在暮色中已交织著不加掩饰的慍怒与杀气,大有一副要去讲经台告无尘的罪状之態,“讲经台”由最早佛门的十三位梵天共同而建,乃是陈国佛门中不可侵犯之圣地,佛门一切重要的事情皆在此地进行商议与抉择,当年青灯大师也是在此地受审判而被锻碎龙骨,废除一身修为。 面对妙法的威胁,无尘丝毫不曾放在心上,只与他说道: “你那点儿腌臢的手段,最多也只能骗骗愚昧的世人,甚至连世人也骗不过去,只是因为你好歹破升五境铸成金身,有些事情大家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了,此时你拿这个说事,不觉得幼稚么?” 妙法冷冷道: “我所做之事,与你有何相干?” “既没有影响到你万盛寺的香火,也没有触犯陈国之律法,你跑这里撒野,断我功德,我浮屠宗的损失,谁有来承担?” 无尘淡淡道: “老僧听不明白,你浮屠宗有何损失?” “你要除魔,西海镇而今莫说妖魔,连只鬼也没有了,回头天下皆知这是你浮屠宗、是你妙法的功绩,老僧不跟你抢,此行对你浮屠宗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老僧还帮你省了许多力气,难道你不该感谢老僧才对?” 他话音落下,妙法的脸色变得铁青,一旁的一名妙法追隨者见他顏色,不知他为何这般恼怒,但他显然是不希望妙法与无尘动起手来的,二人一旦动手,他离得这么近,顷刻之间就会成为飞灰,於是小心翼翼地低声劝慰妙法道: “宗主,无尘大师说的也有道理,反正西海镇的人现在也全都被无尘大师除掉了,事后消息放出去,就说是您做的,其实没什么影响……” 他话只说了一半,剩下一半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讲不出来。 妙法眼神斜视,一缕微光仿佛要將他扎个通透,这人心头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辩解,头便忽然直接炸了开来。 腥臭的浆血在风中散成了儿,他的无头尸体就这么直接倒在了地上,手脚仍在抽搐。 第475章 冥顽(二) 这人的突然死亡惊住了其余的隨行者,他们立於妙法的身侧,大气不敢喘上一口,也不知妙法明明是这件事情的受益者,为何忽然发了这么大的火。 反倒是无尘,在嗅到了冷风中那难闻的腥臭血气之后,眉头微微一皱,说出了一句有些诛心的话: “这些人能被你带到这个地方来,想来都是对你无比忠心、深得信任之人,一路上,你却未曾向他们讲出一句真话,反而此刻还將怒气牵制於他们的身上,妙法呵妙法,你如此残暴无端,未来必然会眾叛亲离,下场难看。” 妙法此时计划被坏,还被无尘这般嘲讽,怒气已在胸膛中灼然而焚,又岂能给无尘半分好脸色,麵皮也是顷刻间拉下,寒声道: “老禿驴,是宋桥让你来的?” 妙法方才想了半天,觉得无尘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这里,只可能跟宋桥有关係。 无尘没有否认,直接將话说开了: “齐赵之战迫在眉睫,你身为陈国梵天之一,当年在讲经台大家各自捨去部分香火,让给了你浮屠宗,使你收益,甚至早先时候你为了快速立威,肆意编造了一则荒谬的星象预言,屠杀陈国百姓,若非是诸位梵天帮著你向陈王说情,你知道后果。” “佛门在陈国的確高於王权一头,但二者之间向来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使得两方收益,你因为自己的愚蠢险些破坏这个平衡,害了所有人,讲经台上无人找你问罪,是看在佛门如今需要人才,你又是初犯,这才宽恕你一回,而今正是你回报佛门的好机会,你却选择在这个时候临阵脱逃,吃了我佛门让出的香火,却不想担这份因果,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妙法听到这里,愤怒的內心忽地被浇上了一盆冷水,心想这无尘难不成真的猜到了自己要来西海镇做什么? 然而这件事情,他做的如此隱蔽,连身边最亲近的下属也没有告诉,无尘是如何知晓的? 他不相信,硬著头皮冷笑道: “无尘,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讲什么。” “这西海镇乃是绝地,你说我临阵脱逃,那我问你,我是要逃进十万雪山还是逃去西海?” 无尘道: “雪山有一条路通往塞外,西海镇也有不少镇民曾经也是误打误撞从那条路过来的,妙法,老僧本以为你是个体面人,非要將你这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撕掉,你才肯认清现实吗?” 他话音落下,妙法一直悬在心中的石头终於落地了,他周围的那些下属也不自觉偷偷用余光打量著他,显然,他们並不知道自己此次跟隨妙法前来西海镇的真正目的是逃离陈国。 妙法的沉默也昭示著无尘所说非虚,他在暮色中盯著无尘好一会儿,脸上的慍怒渐渐转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的阴翳: “无尘,你害怕了。” “我走了,陈国必须要有新的梵天顶上,否则齐国与燕国可不买帐,而如今下一个最有可能顶包的人就是你与“慈航”,论及势力,慈航不如你,论及实力,慈航远不如你……但因当年青灯一事,而今你在佛门之中也颇受排挤,尤其是“圆照”与“法喜”二位,这些年私下里可没少做过针对你的事情,偏偏他们在陈国佛门之中颇有地位,由此我若离去,你必然要成为下一个为我顶包前去齐国参战之人,对吗?” 无尘没有否认。 见他的沉默,妙法脸上的笑容渐盛,继续说道: “无尘,你既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那就足以证明你不是一个蠢人,恕我直言,齐赵之战牵动天下,这不是江湖纷爭,不是小打小闹,我与“释迦”、“普照”此去齐赵,能活下来的机会寥寥无几,而我们死后,你以为自己能够逃得掉么?” ““定光”、“圆照”、“传灯”三个老东西,这些年一直说自己身上有一缕弥勒大佛的神念转世,可以普渡眾生,让陈国百姓脱离苦海,呵呵,真要是齐国、燕国打过来了,那三个老乌龟王八蛋,指定跑的比谁都快,你信吗?” “他们肯定是不会自己去的,那就只有你们其他的梵天顶上去咯。” “可笑……” 无尘回道: “那是以后的事。” “你若是逃了,老僧现在就得为你顶包。” 妙法见无尘同样怕死,笑容愈发自信了,直接向无尘拋出了橄欖枝: “但也许……有个办法能让我们都不死呢?” “与其你我两名可怜的棋子在这里相互为难,不如合作,一同逃离这场必死之局,那几个老混帐吃过陈国的香火最多,如今陈国遇见了麻烦,自然也该他们首先出力,凭什么要把咱们扔出去送死?。” 他能言善辩,在言辞之间不知不觉已经將无尘拉到了自己的阵营来,从敌对的关係变成了同生共死的合作者。 妙法身边有机敏之人听明白了其中问题所在,也急忙开口附和劝说道: “无尘大师,宗主说的对啊!” “咱们都只是被那几位至高梵天利用的倒霉鬼,上去战场替死的,与其帮他们,不如帮自己!” “没错,无尘大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一同走吧!” “……” 声音此起彼伏,好似夜幕中的另一阵海浪声,不断衝击著无尘的內心。 妙法听著这些声音,又看著沉默不语的无尘,脸上浮现的笑容愈发胸有成竹,在他看来,无尘绝对没有拒绝自己的理由,不是他能言善辩,而是情势如此,比起让自己留下来去齐赵边境送死,跟自己一同逃离陈国销声匿跡对於无尘是百利而无一害,他当然不会拒绝。 然而当无尘再一次开口时,那冷漠的声音却直接击碎了妙法脸上的笑容。 “回去吧,妙法……西海镇大魔已除,回去吧。” 妙法脸上的笑容僵滯了片刻,並未消失,而是变得狰狞而癲狂: “无尘,你老糊涂了?” “你在这里与我较劲,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们之间可有过半分恩怨?” 无尘灰色的僧袍在暮色下显得格外黯淡,他站在那里,站在眾人面前,瘦削的身躯像一座山。 “妙法,回去。” “莫要让老僧动手送你。” “不好看。” 第476章 交手 … 无尘未给妙法留下任何后路,神情之中藏著的不近人情的冷漠撕碎了二人之间最后的冷静。 妙法知道自己的修为不如无尘,甚至可以说在五境的这条修行之路上,无尘要比他走得远得多,但他走到今日,靠的就是果决狠辣,又怎会束手就擒? 先下手为强。 藏满夜色的长袖中,中指轻弹,千顷风雷之力发於一瞬,这劲力击出的一瞬便將妙法身旁的几人震飞出去,直袭无尘的眉宇,无尘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幕,不慌不忙地后退了半步,抬掌相对,掌纹间有道蕴流转,无形之间化解了妙法这一击。 “上。” 妙法没有废话,对著自己的这些心腹发號施令,自己也大步上前,朝著无尘攻去! 他所带领的这些心腹之中,绝大部分都是三境,只有极少数的几人是四境,而且並非非常厉害的四境,他们之中有一部分是他国的通缉要犯,一部分是从关外塞外而来的凶徒,本身没什么师门传承,武功都是东一点西一点的学,某些人有武学天分,在浮屠宗內受到妙法的点拨,才成功突破通幽,但妙法从未將他们当作是自己的弟子或学生,也从未真的付出心血去栽培他们,自然这些人的修为不会强到哪儿去。 若说身旁仅剩的几名四境拼上性命尚且还能对无尘造成一些干扰,那些三境便几乎毫无作用,他们唯一的作用便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消耗无尘的精力与气力,但这数量的確稀少了些,远远够不著对无尘造成明显的影响。 况且面对一名五境的强者,一名佛门的梵天,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不惧? 即便暮色深沉,月华黯淡,可无尘还是在那群硬著头皮朝自己杀来的人的眼中见到了犹豫与恐惧,只能说这些年妙法对於下属服从性的培养与筛选的確做得不错,即便这些人如此害怕,却依然服从了妙法的命令。 无尘自然不会留手,一袖挥过,距离最近的三名三境便直接犹如断线风箏一般飞了出去,空中还炸出了血,趁著他分神的这个间隙,妙法又是杀招频出,但皆被无尘轻而易举挡了下来。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二人越战越快,身形渐渐在夜幕中已完全看不清,似乎彻底融於风中,融於雪中,不远处观战的眾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插手,还有一名三境的妙法追隨者大叫著冲入战场,然后莫名被一掌拍成了碎肉。 至於究竟是无尘拍的还是妙法拍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二人你来我往,妙法动了真火,这些年所学尽数用出,一拳一掌之间,道蕴翻飞,月华之下,无尘被逼出了佛轮,六瓣熠熠生辉,挡下了妙法所有的攻击,散道蕴於无形。 妙法借著最后一式“昭阳指”与无尘拉开了距离,后者立於一处木屋房顶,凝视著不远处的妙法,竟然笑了,脸上的皱纹中散布著无奈。 “最讽刺的是,你一个从来不修佛轮的人,最后却成了陈国的梵天。” 妙法冷声道: “先成梵天,再借著香火来修佛轮,难道不是一样?” “说的好像你们这些人成就梵天金身之后还认真参悟过佛经,不都是靠著陈国的人间香火愿力来供养自己?” “大家都披著一张金色的袈裟而已,反正里面烂得流脓,谁又比谁要清高呢?” “我与你们不同,至少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哪里像你们这样虚偽,连自己都骗!” 面对妙法的愤怒质问,无尘没有回击,他静静盯著妙法,看著他腹腔渐渐流出的鲜血浸湿衣衫,才对著他道: “还要负隅顽抗么?” 妙法无视了自己身上的伤,桀桀而笑: “无尘,你不敢杀我,也不敢伤我太重,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还是得去齐赵送死!” “今日我將话放在这里,说什么我也不会回去的,要么你与我合作,一同离开陈国,要么……你自己去齐赵送命!” 月下,立於房顶之上的无尘忽然双手合十。 “真是有些可惜,既然你不愿意回去,那老僧便只好请你赴死了。” 他话音落下,身后璨然而生的佛轮忽然微微震颤,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其中孕育,隨时都会盛放,妙法见状,脸上的狰狞逐渐化为凝重,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脚下一点,身形倏然后退,同时对著自己的下属叫道: “老禿驴在开第七瓣佛轮,暂不能动,一起上,不要让他的第七瓣佛轮盛开!” “帮我爭取一下时间,我有一招可以杀他,需要时间蓄力!” 妙法言罢,那些下属便顿时跟打了鸡血一样,不要命地直接祭出了自己毕生最强的武学,一时间,刀芒剑光频现,拳脚交错,数十黑影皆尽化为夜中索命恶鬼,直取无尘! 这只是极为短暂的时间,杀向无尘的那些人也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的妙法根本没有蓄力所谓的杀招,而是在暮色的掩映下朝著远处的雪谷入口遁去,速度极快! 嗡—— 就在这些扑杀向无尘的黑影即將触碰到他的时候,一直震颤的佛轮忽然安静,像是成为了永恆定格的瞬间。 那数十名要阻止佛轮开出第七瓣的妙法追隨者,便在这个瞬间见到了此生最为震撼的绝景。 佛轮的第七瓣不可阻挡的盛开,一场犹如长龙的业火咆哮著围绕无尘蔓延开来,仿佛要將世间一切的罪恶燃尽,灿烂的红色映亮了半边海,烧红了一片天。 身著灰色僧袍的无尘行走於火龙身上,像是一名上苍之上的审判者,冷漠凝视这污浊世间的一切。 … 第477章 鱼腥味 这火龙灼灼而啸时,此方世界便只有他动,只能他动。 扑杀向无尘的这些人,在触碰火龙的顷刻之间便被烧成了灰烬,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而此时,受伤的妙法也来到了雪谷的入口处,他隔著朦朧飘飞的风雪,对著行走於烈火长龙之上的无尘大笑道: “无尘,死禿驴!” “老子他娘的不回去!” “今儿个老子告诉你,就算是死,老子也要死在这雪谷里,你休想抓老子回去!” “你就等著被那些老乌龟王八蛋派到齐赵去送死吧!老子才不做你的替死鬼,若是老子从这雪谷中找到出去的路,每年都要来你坟头撒泡尿!” 他放肆叫囂,笑著又自顾自地说道: “不对,不对不对!” “你啊,若是去了齐赵,哪儿还有坟?啊?你哪儿还有坟?” “你他娘的死无葬身之地啊!” “哈哈哈!” 妙法大笑数声,转身头也不回地直接奔入了雪谷,他跑得极快,逃得极快,无尘这老禿驴的实力比他预想之中还要强不少,尤其是那第七瓣佛轮盛开之时,带给了他强烈的心悸,妙法心中清楚,自己根本挡不住这第七瓣佛轮的神威,若是正面硬接,多半会直接受到重创,失去反抗的能力。 而他嘴上虽是骂的畅快愜意,但心中却已然对无尘忿怒到了极点,若非无尘今日坏他好事,此时此刻他已经在去塞外的路上,只要翻过了这片雪山,离开了陈国的管辖与束缚,塞外天地无垠,他隨便找个偏远的地方躲上十年,待这四国局势彻底稳定下来之后,他再回归仍是春风得意。 无尘看著逃入雪山的妙法,並没有追击,他收敛了佛轮,火龙散去,天地重归寂静,只留下了方才与妙法打斗时的满地狼藉,许多木石砌成的房屋已经在二人战斗的衝击下七零八落。 行走的无尘面色略显苍白,方才盛开的第七瓣佛轮对他而言是不小的消耗,而今將妙法嚇退,他也没有即刻离开,而是盘坐於那雪谷入口之前,静静调息。 … 妙法捂住肚子上的伤口,快速地沿著雪谷之路前行,他不確定无尘是否会追上来,所以必须要跑得快些,如今没有人给他带路,这就这么一头往雪谷里面狂奔实在是找死的行为,但跑著跑著,妙法发现无尘並没有追上来,於是不再继续深入,就近靠著一座雪峰盘坐调息。 他此刻也渐渐从各种复杂的情绪中走出,知道自己若是再这么一股脑的往里面冲就是找死,於是一边平復自己气脉之中乱窜的道蕴之力,一遍思索著接下来何去何从。 妙法心中清楚,无尘不会就这么放过他,对方忌惮於十万雪山这般绝地,不敢像自己这样深入,但一定会守在雪谷的入口处等待,一想到那个老禿驴不断將自己往绝路上逼,妙法胸口的无名火就又不住地升起,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无尘这混帐东西为什么就是要与自己过不去,若说恩怨,他们之间並无恩怨,若说利益,无尘这老东西成就梵天金身比自己更久,难道他不明白这里面的道道? 自己如今与他乃是唇亡齿寒,一同找到西海镇带路之人离开陈国,是眼下度过劫难最完美的解决方案,可无尘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就是要扭著自己不放,害得如今自己身陷险境,妙法越想越气,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他身为五境,身躯受道蕴之力的保护,十万雪山外围的风雪的確对他没有丝毫影响,妙法稳住伤势之后便起身,想要尝试回到雪谷入口再看看,但隨著他小心地朝著来路回去时,却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这似乎不是他来时的路。 妙法眯著眼,又尝试性地朝著前方走了一段距离,確定了身后这条路变了。 可他来时一直走的是一条双向的道路,没有小路与岔路,如何会忽然迷失? 妙法心中古怪,心想十万雪山受天悲之力的影响,难道这也是其中的一环? 但他也非常人,迅速撤去了护住自己的道蕴之力,以血肉之躯去感受著风雪的寒冷,越往前走,寒冷越甚,於是妙法便基本確定自己是走错路了,自己正在朝著雪山的深处行进,不得已,他又掉头,可没走一段距离,妙法又停了下来。 因为回头同样不对。 他立於原地,风雪如冰刀一般不停剥削著他肌肤上的每一寸热量,妙法在这冰寒的僵硬之中心中顿生惊惧,他似乎陷入了一个无法避免的死循环,无论他朝著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去到这十万雪山的更深处。 不甘心坐以待毙的妙法又咬著牙,让道蕴之力重新护住自己,他直接运转身法,想要攀上高高的雪峰去查看情况,然而才迈开几步,便顏色骤变,似乎遭遇了什么,但妙法却不愿就此放弃,於是硬著头皮继续朝上,直至半山腰时,他才忽然痛叫一声,腰腹处伤口倏然迸裂,鲜血喷了出来,妙法也隨之滚落雪峰。 瘫在冰冷的雪中半晌,妙法才喘息著重新坐了起来,急忙运功止血愈伤,这本来算不上很重的伤势,正常情形下借著道蕴之力大约半日便能恢復无碍,可隨著妙法这么强硬与雪峰上那股神秘的力量对抗时,雪峰中暗藏的天悲之力浸入血肉,让妙法吃尽了苦头。 轻伤直接险些变为重伤,妙法老实了,稳住伤势之后,他不敢再继续诞生爬上雪峰看一看的念头,只能硬著头皮继续走。 不走不行。 他总不能被活活困死於眼下这方寸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岔路,妙法隨便认了一条,继续向內,又过去了约莫一刻钟,他见到前方出现了一处空地,天雪地白之中出现了一棵繫著红缎的枯木,妙法目光一动,迅速来到了这棵枯木面前,他抬手仔细摩挲了一下这红缎,又嗅闻了一遍,脸上渐渐浮现出了阴冷的笑容。 “一群该死的蚂蚱,原来是藏到雪山里来了……” 这空地满打满算又六个出入口,妙法来到了每个出入口前仔细看了看,眉头髮皱,忽地他想到了什么,闭目將意识內敛,道蕴之力集中於耳鼻之上,没过多久,他便精准抓住了一丝一缕残留於此方天地的线索。 妙法睁开眼,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神情瘮人。 方才他在雪中……闻到了鱼腥味。 … 第478章 薄念初(一) 一般而言,与“腥”字沾边的味道未必能够传的多远,但一般会留存得较久,在这雪山山谷、凛冽寒风呼啸之地,如果没有源头在附近的话,很快味道就会散尽,除非在他的附近便有鱼,而雪山之中是不可能会出现鱼的,最有可能便是在他的附近有一个杀过、吃过鱼的人。 妙法对於雪山並不了解,但他知道这风雪的威力,不相信有普通人能扛得住这风雪多久,若是雪山之中有人,一定才进来,结合先前他在西海镇中见到的景象,於是理所应当便认定了,是宋桥將自己將要来西海镇的消息传递给了这里的镇民,而后西海镇的镇民便带著食物来到了这雪山中避难。 这雪山之中的路不停变化,但方向总没法隨意更改,如此影响的必然是进入雪山之中的人的视觉,而今他直接通过嗅觉来辨认路总没有错。 妙法打定主意,循著这鱼味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绕了好几次的路,终於在前方被风雪掩映的小路上见到了一个缓缓行走的人影,妙法目光一亮,即刻向著那人奔了过去,他身法如电,擦过雪风时发出的动静惊扰了前方的人,对方回头,便见了面色狰狞的妙法,那人著实被嚇了一大跳,只是愣神剎那,便毫不犹豫地朝著前方疾奔。 但他哪里跑得过妙法? 几个呼吸之后,他甚至来不及路过第一个路口,便被妙法一把薅住了脖颈。 “他们在哪儿?!” 妙法目露血丝,厉声质问。 那人被妙法一把抓住之后便开始剧烈挣扎,带著的兜帽垂落,露出了一颗癩子头。 “你在说什么……什么他们?” 癩子头面色惊恐又茫然。 咔! 他话音刚落,妙法直接拧断了他的一条手臂,接著在癩子头悽厉的惨叫声中又將这断臂拧转几圈,活活撕扯了下来! 鲜血喷涌,在纯白的雪地里涂鸦成不规则的画面,癩子头死死瞪著眼,捂住自己的断臂倒在了雪地里,钻心的疼痛叫他用力地蜷缩著自己的四肢,几欲让他疯狂。 不同的人对於疼痛的忍耐能力显然是不同的,癩子头格外怕痛,他开始吃雪,嘴巴里大口大口嚼著,又將断臂的伤口插入积雪之中,呼吸急促得仿佛要將肺直接压得炸开。 一旁的妙法提著手中的断臂,对著蜷缩在地上的癩子头道: “我没有多少耐心,你要逞英雄,得付出代价!” “带我去找人,放你离开。” “若是你再继续装傻,本尊就一条条將你的四肢全部拧下来,再一根根敲断你的肋骨!” 癩子头蜷著身子,虽对疼痛稍有適应,仍是觉得要命,他微垂的眸子轻动,睫毛上沾雪,眼神变换,接著他翻了一下身子,跪在妙法脚下,对著他磕头道: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小人不装傻了!” 妙法见他如此,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语气也变得温和了些: “这不就对了?” “你乖乖听话,老老实实去带我找人,又怎会落得如今这副模样?” 癩子头指著妙法手里的那条断臂,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妙法见状便回道: “放心,这手臂在这雪里没那么容易坏,带我去找人,人找到了,我亲自帮你接臂,保证恢復如初!” 癩子头眸中呈现了复杂的神色,最终做了决定,咬牙道: “成。” … 冰窟洞口。 闻潮生双臂环抱,靠著墙壁出神,暮色消融,朝阳的光要再度抵临此地。 不多时,身后出现了脚步声。 他不回头,也知道那是法慧。 “是不是以为我是法慧?” 阿水的声音忽然响起,闻潮生微微一惊,回头却见阿水拿著一根木枝横在了他的脖颈处。 “呲——” 她嘴里模仿著兵器划过皮肉的声音,木枝在闻潮生的脖颈处轻轻一划,接著她非常严肃地对闻潮生说道: “闻潮生,你死了。” 闻潮生与她对视了片刻: “那我死了,你不也死了?” 阿水白了他一眼,將手中的木枝戳中闻潮生心口的疤痕处,告诫道: “江湖凶险,你这段时日太懒散了,这不好。” “时刻戒备著,才能活得久。” 闻潮生低头看著这根木枝,抬手接过,阿水站在他的身旁,伸手往腰间一摸,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壶小酒,掀开盖子之后闻了闻,眉毛情不自禁地朝上挑起。 她问闻潮生要不要喝一口,闻潮生说道: “你留著喝吧,反正过几日就出去了。” 阿水先是浅浅抿了一口润唇,道: “有法慧小和尚的帮助,妄语修行挺顺畅的,没想到佛、道之间的东西还有如此融会贯通之效。” “照这个势头,估计最多月余,妄语的修行便能小成,幻象就会大大缓解,到那个时候,“逍遥游”就算成功一半了。” 逍遥游一成,他们身上的道蕴伤就会极大程度缓解,尤其是闻潮生,不会再出现生命危险,当初北海道人並未夸大其词,“逍遥游”对於道蕴伤的缓解是世上独一份,自从这些天修行“妄语”后,闻潮生身上这密密麻麻的道蕴伤这些日子没有再復发一次。 寻常情况下,未突破天人大劫的四境修士身躯无法与天地道蕴之力並融,这种来自於天地的排斥连六境的强者都无法解决,由是他们能够掌控与使用道蕴之力,却也抹除不了五境之下的修士身上的道蕴伤。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场风寒,对於人来说也许睡一觉便好了,可猫猫狗狗受了风寒,却可能会丧命,人也未必能治。 但闻潮生此时担心的自然不是自己身上的道蕴伤,他说道: “老薄已经一夜没有回来了。” 阿水微微一怔,不知道闻潮生口中的“老薄”是谁,却又很快便反应过来: “你说癩子头?” 第479章 薄念初(二) 闻潮生道: “人家叫薄念初,父亲年轻时候是一名游侠,老来在塞外的蓝河公国开私塾教书,成了一名教书先生,听他讲,他父亲就是嘴脏了点,人还是不错,可惜在塞外那个地方,好人下场大都不好,他父亲因为帮一名学生出头,后来给人废了手脚,扔山里餵了豺狼。” 阿水觉得有些荒谬: “一个能在塞外漂泊几十年的游侠,武功想必极其厉害,怎会如此落幕?” 闻潮生双闭环胸: “我问过薄念初,他爹说是游侠,也並非干著惩奸除恶的勾当,其实就是平日里做点力所能及的好事,帮过不少人,塞外的人口流动很大,几十年名声越传越开,也不知道怎么就给他爹传的神乎其神,编撰了许多根本没有的故事,以至於当初他爹去蓝河公国开设私塾的时候,公国的君主还特意给予了他爹许多特权,將他爹奉为了上宾,宣称未来若是有谁敢破坏蓝河公国的和平,薄念初他爹会出手。” “后来,薄念初的爹去世,他也被凶徒恶霸逼得离开了公国,他娘早逝,没了依靠,只能自己在外头晃悠,薄念初说自己这辈子受够了冷眼与顛沛,一生只想寻得一处净土,能够自给自足,自生自灭,他便满足了。” 阿水听著癩子头的故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也忘了喝酒,琢磨来琢磨去,偏头看著闻潮生道: “怎么会受冷眼,他爹那样的好人,在塞外传的美名千千万万,人家若是知道他是薄念初的孩子,多少会接济一下吧?” 闻潮生道: “那可未必。” “人性之中最容易滋生的便是妒嫉,由是才有落井下石,才有见到了美好的东西就想要撕碎它。” “许多人只是听过薄念初他爹的美名,没有真的受过他爹的好处,在得知被传的神乎其神、如此强大的一个人,最后被一群小恶霸给收拾了,谁又会去关注他爹生前做了多少好事,帮助过多少人呢,只道是他爹德不配位,虚偽做作,落得这样下场纯属活该。” “那些曾经受过他爹小恩小惠的人也不会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站出来帮他爹说话,毕竟大家都在嘻讽嘲讽,人群中这时候忽然出现一个唱反调的,自然会成为眾矢之的,更何况那是危机遍布,律法缺失的塞外,谁又会为了这一点小恩小惠而让自己身陷险境呢?” 阿水生性较为耿直,听到闻潮生言辞犀利地讲述出这些之后,陷入了冗长的沉默,她喝了好几口酒,才说道: “但也有像西海镇这般善良的镇民吧,他们为了杜白薇不是也以身涉险,抱著必死之心进入雪山么?” 闻潮生回道: “是的。” “可能是因为这样,薄念初当初才会愿意自己进入雪山寻死。” “往往人在见过绝望之后,才知道希望的可贵。” “他一生都在寻觅一处能有立足之地的净土,最后却险些自己亲手毁了这样的地方,因为不能接受,才会选择离去吧。” 又沉默了一会儿,冰窟外的凛冽风雪中渐渐有了朝阳的顏色,纵然黯淡,但也提示著二人已到了新的一天。 “他消失了一整夜,怕是遇见了麻烦。” 闻潮生皱著眉,心中已经闪烁过了诸多不好的画面,而且他知道,这些画面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大。 阿水见著闻潮生的表情,感知到了他心中所想,酒气繚绕的唇瓣轻动,吐出了两个沉重的字眼: “妙法?” 闻潮生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我得去跟法慧讲讲这事儿。” “外面的路咱们都不熟,只有法慧能在周围溜达。” 二人很快便返回了洞中,找到了正在为杜白薇蕴养双腿经脉的法慧,將薄念初失踪一整夜的事情告知了他,附近的几人听闻之后,神情皆是变了又变。 “他……会把妙法带到山洞中来么?” 一名镇民眸露惊恐,他实在害怕,又不得不怕。 因为如今的冰窟之中藏著几乎千人,而且山洞没有其他的出口,一旦妙法堵在了冰窟的洞口,那就是瓮中捉鱉! 他们谁也別想从这里活著离开! “都已经过去了足足一夜,若是他要带妙法过来,早已经来了。” 闻潮生道。 “眼下就是不清楚老薄是不是真的遇见了妙法,若只是在外面的雪地里因为寒冷而昏厥,咱们找到他还能把他带回来救醒,若是另外一种……那只怕谁也没有办法能够帮他了。” 见法慧在犹豫,杜白薇轻推了他一下,说道: “小和尚,去看看吧……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薄先生是因为我们才陷入危境之中的,如果你实在担忧他,那就去看看。” “镇民在山洞之中,这里有水有吃的,暂时没什么问题。” 法慧与杜白薇对视了一眼,见到对方眸中的温和,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点头。 “好!” 他的確有自己的顾虑,若是他贸然出去寻找薄念初,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这洞中的千人只怕最后全都得困死於这里,仅靠著那口温池提供的游鱼,能养活三五十人都是问题。 眼下,杜白薇发话,一些镇民也附和了她的想法,法慧如果放心不下薄念初,那就去找找,反正若是没有薄念初,他们镇子这剩下的这些人还不知何去何从,说不定早已经被妙法找到屠戮殆尽了。 若不是没有修为,真遇见了麻烦还会给法慧添乱,一些年轻力壮的镇民甚至想要与法慧一同前往。 最终,法慧离开了冰窟,独自前往了外面寻找薄念初。 他已熟悉周围的路,而且也利用佛轮做了標记,几番小心在周围寻觅,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先前薄念初断臂时留下的鲜血也早已经被覆盖,法慧绕了几圈之后,始终不见薄念初的身影,心中忽然想到了什么,身子变得微微一僵,隨后他来到先前枯树所在的位置,认准了一个方向而去,行至许久,最终来到了一座记忆中已然略显模糊的山谷谷口。 此地,正是当年他还愿时在金莲的指引下所至的避风谷。 有了薄念初的提醒,法慧没有贸然深入谷中,但他却隱隱听见了雪谷中隱隱传来的声音…… 第480章 別再掛念 … “无尘,无尘!” “你这个该死的老禿驴,休想抓我回去,休想!” “我……我杀了你!我刨你祖坟!你这个天杀的畜生!” “无尘!!!” “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加害於我?” “为何?!” “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一起死,一起死!” … 妙法癲狂的声音断断续续顺著谷中的雪风一同传了出来,歇斯底里中夹杂著绝望,此地已经深入雪谷,如果没有人带路,妙法几乎不可能进入这里,法慧抬头看了看天,灰濛濛的一大片,朝阳全为雪风所掩,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往里面走些。 隨著他终於小心地抵达了谷口,这才看见不远处有个独臂人瘫在了岩壁处,他胸口凹陷下去,周身的雪中儘是血渍,眼见进气多,出气少了。 此人不是薄念初又是谁? 法慧心头咯噔一下,想要过去,却看见薄念初忽然转过了头,盯著他看。 不知是不是因为薄念初已然將死,他低垂著头,竟能在天悲之力的影响下看见避风谷外面的景象,二人对视间,法慧驀地驻足,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他分明从薄念初的眼中见到了“不要”二字。 后者艰难地抬了抬手,对著法慧挥了挥,叫他走。 见法慧不走,他便又用最后的气力再次挥了挥手,接著全身便彻底瘫软滑倒在了地面。 法慧瞪著眼睛,看著薄念初的尸体许久,耳畔还迴荡著妙法的叫囂,他很想进去直接將薄念初的尸体带回来,至少不要叫他就这样永远被埋在雪山之中,可耳畔曾经薄念初告诉他的话与理智却死死钳住了他的双腿。 不能去。 不能去。 去了就出不来了。 “算命的说,我是一株雪莲。” 薄念初死前,看著不远处疯疯癲癲已经迷失於雪谷中的妙法,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一直道那算命先生是个骗子,若是他这么会算,怎么没有算到自己暴毙於长街? 可是,那算命先生那一句偏偏一语成讖了。 他是雪莲,他生於雪,也死於雪。 “上天待我不薄。” 死前的时候,薄念初如是心想。 他未曾在自己寻觅一生的净土之中度过余生,可最后却亲手拯救了这片他苦觅一生的净土。 对他而言,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法慧驻足於谷口许久,直至妙法的声音也渐渐淡去,风雪似乎掩盖了谷中的一切,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回到了冰窟。 眾人见他神態,便知出了事,问询之后,山洞中陷入了冗长的寂静。 “法慧,带大家回西海镇吧。” “既然妙法已经出不来了,大家也该回家了。” 闻潮生开口说道。 人群中,有人声音忐忑: “我们……不带恩人一同出去吗?” 闻潮生看了她一眼,说道: “昨夜薄念初大可以选择將人直接带到山洞来,但他没有,这山洞里所有人的命都是薄念初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咱们没有人有能耐从被天悲之力浸染的避风谷中出来,哪怕你的良心再过意不去,如今也必须离开了。” “若是你们真的想要將薄念初的尸体从避风谷中带出来,那就好好修行,未来若是能出个比妙法还厉害的人,自然便有能耐將薄念初带出来。” 他当然不认为眾人有能力修行至五境甚至走得更远,可在懊恼与愧疚充斥著他们的內心之时,总要有一个理由来填补上这份空缺。 法慧也晓得而今继续再在这里纠缠毫无意义,於是便收拾了自己的心情,预备带著镇民回归西海镇,杜白薇低声与身旁的那名镇民交待了几句,他闻言点点头,立刻去到了法慧的身边与他耳语,法慧闻言微微一怔,看向了杜白薇,后者抿唇一笑,笑容很温柔,很纯粹。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来到了杜白薇的身边,將杜白薇背了起来,一步一步朝著外面的风雪走去。 眾人跟在了他的身后,於风雪中穿行。 阿水又拿出了那壶酒,晃了晃,里头叮铃铃作响,她递给了闻潮生,说道: “给你留了一点。” 闻潮生这一次接过酒,毫不犹豫地仰头饮下。 太冷了。 喝口酒確实会让血气活络几分。 “多谢。” “你一开口,这酒真是白请你喝了,要不你还是吐出来吧。” “……那下次不谢了。” 阿水瞥了面色微訕的闻潮生,哼了一声,將酒壶接过重新繫於腰间。 … 队伍的最前方,法慧每走一段距离,便会停下来回头看看后面有没有人掉队,一行人在这雪中留下了足跡,深深浅浅,左右不一,给这淒冷的雪岭中横添了几分不讲道理的烟火气。 杜白薇趴在了法慧的背上,双臂挽过他的脖颈,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小和尚,这次回去就別再掛念了。” 法慧沉默许久,回了一个“嗯”。 杜白薇继续说道: “乡亲很好,我也不会离开西海镇,一辈子都在那里生活,所以不必掛念。” “虽然我的腿没法再走路了,但好在西海镇很小,小到不必怎么走,而且镇子上还有木匠,会帮我打造合適的轮椅。” 说著,她忽然在袖中摸索了一下,递给了法慧半根破损的玉簪,见到这玉簪,法慧甚至停驻了脚步。 “这是……” 杜白薇见他失神,温声娓娓道: “是七年前的那根。” “但你是佛门中人,受戒律清规,这根簪子对你来说太重了。” “半根就刚刚好。” “它是纪念,不是约定,我永远不后悔认识你,也会一直喜欢那个陪我一起救了整个镇子乡亲性命的小和尚……但我不会再等你,你也不必再牵掛我。” “若是未来你愿意来看看,那就来看看。” “只要我还在这里,我会给你煮最新鲜的藤汤。” 第481章 相忘於江湖 杜白薇说完,將这簪子轻轻放进法慧胸口衣服的兜里,簪子滑进去时,法慧没感觉到任何变化,仿佛它轻得空无一物。 他盯著胸前的那双洁白的手,未將自己命不久矣的事情告诉杜白薇,只是用十分坚定有力的声音说道: “多谢杜姑娘。” 杜白薇有意成全他,法慧一时心中复杂,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些说不出的空。 眾人在炽烈的朝阳普照下回到了西海镇,出雪谷之时,法慧见到了盘坐於雪谷入口的无尘,他微微一怔,立在原地片刻,而后对著无尘躬身道: “小僧见过无尘大师。” 法慧一躬身,跟隨他一同出雪谷的眾人也隨著躬身,无尘睁开眼,扫视了眾人一眼,最终落在了法慧的身上,问道: “你们没有遇见妙法吗?” 法慧如实交代了妙法被引入了雪谷的深处,永远不得而出,他们向无尘道谢,无尘却失神了很久,最终一言不发,起身就要离开,闻潮生看著无尘的背影,忽然说道: “若是大师不想去参与这天下纷爭,也可以从雪谷离开,去塞外避避风头。” 无尘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闻潮生,目光却最终又挪向了法慧,他走回来几步,对著法慧问道: “你师父近来如何?” 法慧道: “一切安好。” 无尘: “还有多久?” 法慧沉默了一会儿: “二三年之数。” 无尘眸子浅浅眯成了一条缝隙,有些难以置信道: “他没再继续修行?总有其他法子。” 法慧微微摇头。 他的沉默中隱藏了很多事情,但他藏得越多,无尘越是愤怒,他拂袖离去,骂道: “青灯老贼,负我!” 无尘没有做出与妙法一样的决定,而是转身一走了之,知情的闻、法、水三人晓得,妙法一死,下一个被派去齐赵边境的多是无尘。 法慧怔然远望著无尘离开的背影,依稀记得这件灰色的僧袍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了。 西海镇一片狼藉。 无尘与妙法的大战虽然持续时间不长,却对这里造成了严重的破坏,但相较於妙法將整个西海镇屠戮殆尽而言,这已经是微不足道的损失,镇民重新回到这里时,有人热泪盈眶,有人跪在地上痛哭,还有人激动地在雪风之中大喊大叫。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妙法一死,他们西海镇又可以迎来很多年的和平安定。 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加珍贵的。 杜白薇履行了诺言,给法慧单独煮了一锅热腾腾的藤汤,镇子里的木匠开工,很快便做了一个合適的轮椅给杜白薇,而薄念初虽非佛门中人,但镇民感念其牺牲奉献,便商量集资去白慧镇托人买一块黄梨木,再让镇子上的老木匠雕刻人形,由是单开一间石庙,以香火供奉。 三人离开之时,正是皓月当空,杜白薇亲自送他们到了镇子入口,不知是否是星月的辉芒过於清冷,她脸上始终有些淡淡的落寞,但很快杜白薇便收拾了心情,对著法慧道: “小和尚,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法慧回头,他看了杜白薇很久,只是不知为何对方的面容越来越远,渐渐与西海镇这纷纷扬扬的雪融为了一体,直至闻潮生提醒了他,法慧才骤然回神。 原来他不是看了对方很久,而是路上频频驻足回头。 “放下了吗?” 闻潮生笑著问法慧。 后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拿出了杜白薇送给他的半根玉簪,牵著马儿的法慧忽然说道: “好多遗憾。” 闻潮生说道: “但是她还在那里,未来你可以去找她。” 法慧回道: “世间安得双全法,闻施主说的。” 闻潮生道: “那我再教你一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这也是杜姑娘的心意。” “她希望你做出抉择,至於究竟是什么抉择都无所谓,困在原地对你没有半分好处。” 法慧茫然。 他想了大半截路,见他快要想出心魔,闻潮生只得打断了他: “法慧,无尘大师以前认识你师父?” 法慧点点头。 “嗯。” “师父年轻的时候与无尘大师是挚交,后来因大合之念,本应在“诵经台”被处死,因无尘大师的阻止,最终才被废除了修为,保全了一条性命。” 闻潮生闻言道: “那他对你师父还真不错。” “不过想来因为这件事情,无尘大师这些年恐怕过得不好。” 法慧嘆了口气道: “是的。” “无尘大师这几十年在佛门之中备受排挤,自从他帮师父说过话后,便再也没有参与过讲经台的议事了。” 在齐国紫金阁的时候,法慧曾点拨过闻潮生,帮助闻潮生破了四境,来到齐国之后又引导他修习“並蒂莲”救回阿水,而今又靠著佛轮帮助他们修行“妄语”,他对闻潮生有再造之恩,由是闻潮生才会来趟西海镇的浑水。 帮助西海镇的镇民度过此次劫难不是闻潮生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帮法慧解开心结,还他人情才是闻潮生真正要做的事情。 杜白薇送给法慧的那半根簪子,断了法慧心中持续了七年的念想。 回到了青灯寺,法慧去见了自己的师父,青灯坐在院中,对著那株红梅神神叨叨,似乎將这株梅树当作了是自己的师父。 他跟青灯讲,自己在西海镇见到了无尘大师,青灯叨叨嘮嘮顿时停了下来,神色警惕: “他是不是骂了我?” 法慧如实道: “是骂了您一句。” “他骂我什么?” “骂您老贼,骂您负他。” “哈哈!” 青灯老和尚忽然拍著大腿,笑了起来。 “他活该,他活该啊!” “我早叫他离我远些,莫沾上这份因果,他非要在讲经台上多嘴那一句,落得今日这下场,他怪得了我?” 法慧立於青灯身畔,沉默了许久后还是说道: “妙法已死,齐赵边境少了一位梵天,无尘大师该是要去补上这个窟窿了。” 青灯听闻此言不笑了,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他颓废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满面丧气地嘆道: “我对不起他,我真的对不起他。” “但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年轻人了,他知道的,他应该知道啊……” 第482章 黑太岁 … 青灯老和尚捶胸顿足,坐在地上唉声嘆气。 他纵然就算是不知道齐赵如今之间的战事究竟有多严重,也至少知道能將妙法这般穷凶极恶之人嚇退的事情有多么凶险,无尘的实力或许要比妙法强不少,但终究也只是一名五境,此去齐赵,怕是有去无回。 青灯被“流放”之前,在佛门之中倒也有不少的门徒,他们对青灯很尊敬,每逢青灯讲经论道之时,他们形容虔诚,言辞恳切,像是一名取经路上最忠贞的求道者,不取真经誓不罢休。 但当初他在讲经台上被审判之时,这些人皆不开口,冷眼而视,唯有无尘帮他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虽然救了他的命,但却让无尘被佛门排挤了近三十年。 这三十年里,青灯偶尔听到风声,却也只能扼腕嘆息,做不得其他了。 “大师没有考虑重新修行么?” 闻潮生在那株红梅旁,问出了这个问题,青灯却回道: “佛轮被毁,再修行只能走其他的路子了,而老僧在其他的门道全无天赋,所剩时日也已无多,修不出个什么名堂来,何必再白费气力。” 真实的情况还要更加复杂,青灯无法一一说出,可闻潮生却从他的面容上瞧见了他真正的心结。 “您觉得自己当年那般强大,都未能改变佛门半分,甚至连自己都搭了进去,而今过去的时间愈久,您在修为上已经被其他佛门的那些梵天愈拉愈远,由是您完全看不见完成自己当年理想的希望,陷入了无法抑制的绝望中。” 一直絮絮叨叨的青灯忽然安静下来,闻潮生又说道: “恐惧若是將一个人彻底腐蚀,就会成为他骨子里的怯懦,此后如影隨形,將其变为废人。” “大师,您说,人到底是活著可怕,还是死了可怕?” 青灯抬起头,苍老的面容之上满是错愕,他盯著闻潮生许久,才问道: “你觉得哪个可怕?” 闻潮生笑道: “你问我,我觉得都不可怕。” “但我相信,大师您既害怕活著,也害怕死去。” “不过法慧胆子好像要比您大些,他可不怕死。” 他话里有话,青灯陷入了沉默,低头不语,闻潮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知道青灯的慧识要远超常人,由是他的心念也要比普通人更加通达,这种人往往不易受到慾念干扰,可一旦钻入了牛角尖或是入了瘴,就很难再走出来。 外界的开导很难对他们起作用,闻潮生適时地提出这两句,也主要是觉得可惜,一来可惜小和尚法慧,二来可惜老和尚无尘。 闻潮生与阿水尊重了法慧的提议,回寺庙之后他们潜心修行“妄语”,没有再沾半点酒腥。 宋桥让人送来的灵药原身是一株黑太岁,说是从海岛上挖来的,早年有两位古之圣贤出海,其中一名是道祖,还有一人为无名氏,此人未曾在这四方留下任何道统,二人因知死后身躯会触发天悲,影响世间千百年,於是决定出海,这株黑太岁便传闻说是其中一人身躯所化的海岛上采来,为此死了数不清的人。 这株灵药他曾交由天机楼楼主李连秋观摩过,费了极大的代价叫李连秋的师弟贏星瑜帮忙炼製,而后贏星瑜耗费了三年时光,辅以诸多天材地宝,终是將黑太岁炼成了世间第一奇药,贏星瑜將这株奇药的药性告知了宋桥,后者原本是准备留著未来给自己续命,而今却將如此珍贵奇物直接赠予了闻潮生。 “治癒道蕴伤其实只是灵药的其中一个功能,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可以延年益寿,而非夸大其词。” “事实上,它的原身黑太岁有更为强劲猛烈的药效,但由於药性太烈太强太刚太猛,凡人根本受之不住,甚至连五境的强者也不可轻易服用,如是才被拿去炼製,而今黑太岁中的“阳炎”与“厚土”基本被祛除乾净,只留下了“木生”,由是药性温软绵长,凡人皆可用。” 拿药的那人嘱託闻潮生,拿到此灵药之后儘快服用,以汤煎烹即可,可以放些薄荷叶与冰祛苦,不要將灵药的事情传给任何人听,可能会引来灾劫。 星月皎洁,阿水与闻潮生在院子里,后者给炉子里添著柴,一只手拿著扇子扇,阿水则站在闻潮生的身后,双手倒叉著腰,盯著面前的炉子直皱眉。 “如果不是因为“妄语”的缘故,咱们暂且不能离开青灯寺,否则真应该去山下的河畔煎这药的。” 闻潮生用力地扇著扇子,回道: “是有点难闻。” “希望寺庙里的其他僧人闻不到这股味道,否则那些不知情的僧人想必会极尽恶意来揣摩我们到底在煮什么……” 阿水从袖间摸出了几片皱巴巴的才从山林之间摘来的薄荷叶,问道: “要不要加这个?” 闻潮生屏住呼吸,开了药壶盖子,嗡声道: “扔进去。” “快!” 阿水將薄荷叶揉成了一团,准確丟入其中,而后闻潮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將药壶的壶盖盖上,继续猛猛扇著风。 “你说,送药的那个人会不会偷偷给这药掉包,换成了一团屎?” 隨著小火慢煎,这药难闻的味道出现了层次感,闻潮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熏得太久,嗅觉失去了应有的辨识度,竟从中闻到了牛粪味。 阿水捶了他一拳。 闻潮生齜牙咧嘴地揉著自己肩膀,终止了这个噁心的话题。 经过了两个时辰的煎熬,这药壶之中的灵药药丸终於彻底化开,闻潮生浑身是汗,瘫在了椅子上,说道: “我甚至一度觉得我不是在煎药,而是在煎我自己……阿水,你帮我去厨房掏两只碗来。” 不知是否是因为这药实在太过难闻,阿水夜里几乎没讲过话,她很快便拿来了两只乾净的瓷碗,放在了一旁的木凳上,闻潮生单手摁住药壶盖,將壶盖轻轻捻起,顿时药壶中那股黏稠浓郁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里面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反正黑乎乎的一团,还在冒著泡,看上去……像是沸腾的淤泥。 “良药苦口利於病……对吧?” 闻潮生盯著药壶中那黑乎乎的一团,不是很確定。 阿水神色间掠过了隱晦的慌张,她斜视了闻潮生一眼,直接拿起了勺子,给闻潮生盛上了一碗,理直气壮道: “你病得厉害,你多喝。” 第483章 我的公道,我自己去拿 闻潮生见到递到面前的满满当当的一碗药,恍惚中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大郎,喝药了。” 他失笑一声,猛地甩了甩头,望著面前这一锅恶臭的“灵药汤”,实在是提不起任何欲望。 不会有人想要喝这东西的。 偏偏他是闻潮生。 在苦海县外,他当初生吃虫子,生吃蚯蚓的时候也这么想过。 “不会有人想要吃这东西。” 但他还是吃了。 闻潮生深吸一口气,仰头猛灌,直接在阿水震撼的注视之中吨吨吨地就全给喝了下去。 “嗝——” 喝完之后,闻潮生没有停下,又灌了一碗,接著才满嘴乌漆嘛黑地看著阿水: “该你了。” 阿水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指著自己: “我?” 闻潮生砸吧砸吧嘴,仔细感受了一下,神情微妙地说道: “这药……的確疗效非凡,我刚喝下去,便能明显感觉身上的道蕴伤正在缓愈,待到药效完全挥发,一些比较浅淡的道蕴伤该能癒合得七七八八。” “你也试试看?” 阿水盯著那剩下的小半壶灵药,满脸写著不要。 若是叫她拋头颅洒热血,对她来说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但让她吃这种东西,怎么想也难以接受。 然而闻潮生就在一旁註视著她,不喝是不可能的,最终她仍是鼓足了勇气,狠下心来。 “咕嚕!” “咕嚕!” 闻潮生难得看见阿水难以接受之事,她几口乾完了碗里的药,颤抖著將碗放到一旁,另一只手则死死抓住闻潮生的胳膊,努力对抗著胃部的翻涌。 她忽然很后悔扔进去那几片薄荷叶,因为薄荷的味道非但没有丝毫减弱灵药本身的噁心,反而淡淡的清爽叫这噁心的味道多了一丝“道貌岸然”的油腻。 但好在这灵药药效烹煎之后入的很快,没过多久,药力便浸入了二人的骨血之中,滋补修復著他们身上的道蕴伤,与之同时,他们嘴里的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也淡去了许多。 “想喝酒。” 阿水提议今晚破戒,用酒漱口,闻潮生却说道: “不行,你要真觉得噁心就含几颗,而今妄语的修行还没有小成,暂时喝不得酒。” 阿水撅了撅嘴,似乎有些不爽,但最终还是去洗漱了。 到了翌日清晨,她吃早斋的时候忽然问闻潮生: “你好像想將逍遥游传给青灯大师。” 闻潮生闻言震撼地抬头,他看著阿水道: “你在我肚子里当蛔虫?” 阿水也惊了: “你真这么想?” 闻潮生反问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 阿水: “我不知道,就是突然有这么个想法。” 闻潮生呼出口气: “佛本是道嘛。” “从这妄语的修行上也能看出来,二者也没那么分家。” 阿水摇头: “不对,不对。” “你是不是为了法慧小和尚?” 这句话会直接点到闻潮生先前给阿水撒过的谎言,於是他选择了敷衍: “也有这层关係在里面,青灯大师毕竟是法慧的师父,我要还法慧这个恩情,救他师父是理所应当。” 阿水端起碗,猛嗦了一口粥,经歷昨夜一事,她现在觉得这僧院里的菜粥简直就是绝世美味,以前她瞧它不起,多少是有些不识抬举了。 “那你昨日怎么不跟青灯大师讲这事?” 闻潮生说道: “讲不得。” “他有心结,得先解开这个。” 阿水拿著筷子敲了敲碗,发出短暂的清脆声: “几十年的心结,凭你几句话就开导了?” 闻潮生回道: “其实青灯大师的身上也没什么佛性了,他有了几十年的心结就有了几十年的怯懦,把他的一切都磨碎磨平了。” “但他不应该继续怯懦下去,因为他的命是某些人费巨大的代价换来的。” “我自然没能力也没手段开导他,昨日红梅树前轻微点他一下,若是他自己能想明白,未来岁月漫长,尚有无限可能。” 顿了顿,闻潮生又道: “泥潭之中的挣扎固然艰难绝望,但这是个必然的过程,若青灯大师还有心要与命运放手一搏,我就將逍遥游赠予他。” 阿水喝完了粥,想了一会儿心事,忽地问道: “治好了道蕴伤之后,你还会留在这里么?” 闻潮生瞥了阿水一眼,说道: “不一定。” 阿水: “你要去哪儿?” 闻潮生: “暂时不知道,不过日后我一定要回齐国,要回书院。” 阿水眉头微微一蹙: “你还要回去?为什么?” 闻潮生道: “为了院长。” “而且,你不是也要回去么?” 阿水道: “我可没说要回去。” 闻潮生: “我一定带你回去。” 二人对视著,阿水眸光动了动,抿唇想说什么,一名小僧此刻来到了二人面前,非常礼貌地问道: “二位吃完了吗?” 他们愣住了片刻,隨后將碗筷递给了小和尚。 “打扰了,小师父。” 出门后,阳光洒在了二人的身上,闻潮生伸了个懒腰,说道: “不过书院可不好回,虽然我对参天殿积怨颇深,但那些老王八蛋实在是不好对付。” “而且……” 他忽然远远眺望,在山与云的那头,是齐赵的方向。 “这场蓄势已久的大战,可能要开幕了。” “还不知届时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燕赵谋局这么久,参天殿又傲慢无常,这回估计要死不少人。” “我但我希望,他们能有人活下来。” 阿水: “你想要亲手復仇?” 闻潮生弹指对著前方的树木击出了一道剑气,在树干边缘留下了一道轻浅的剑痕,他平静地回道: “我的公道,我自己去拿。” 第483章 白云山、苍狗洞 … 北疆,龙不飞拿到了朱白玉送来的信,他认真阅读信上的內容,见了齐王心意之后,龙不飞感慨道: “当今齐王真是跟他的父亲胆子一样大……不,应该说,他比他父亲的胆子还大。” 见他將信放於桌上,朱白玉躬身回道: “齐王殿下一直很清醒,知道王权与参天殿终究只能留下一个。” “既是困兽之斗,自当殊死一搏。” 龙不飞平静的取下了自己青铜面具,放於一旁。 “五百年的恩怨,全部积於这一世,齐国当有此一劫,天下当有此一劫,他运气不好,不能像几代前的齐王那般风流一世,要弯著脊樑在这场风雨中砥礪前行。” 朱白玉目光幽幽: “属下如今已不是军中之人,有些话本不该问……但陈王那头,將军想要如何处理?” 龙不飞目光从桌上的那封信移向了朱白玉,后者著实看不透龙不飞的思虑与悲喜,只听他道: “你去一趟陈国。” 朱白玉: “將军要我传话给陈王?” 龙不飞: “去见见从书院逃走的那小子。” “他姓闻。” “在青灯寺。” 朱白玉闻言,后背倏然一凉,看著龙不飞的神情中带著讶异与震撼。 他当然晓得龙不飞的人脉很广,但那毕竟是在齐国,如今闻潮生已经脱身去了陈国,龙不飞怎么会知道他的准確位置? 朱白玉曾由龙不飞亲自培养与点拨,但即便与龙不飞相处时间这么长,朱白玉却依然发现,他对於龙不飞的手段知之甚少,对方手眼通天的本事他仅也见过冰山一角。 面对朱白玉的这眼神,龙不飞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缓缓道: “给我送消息的那个人你见过。” “他养了很多鸟。” 朱白玉身子一震,脑海之中立时浮现出了一道人影。 “鸟翁?” “他不是……平山王麾下的门客么?” 龙不飞道: “平山王笼络的部分心腹门客,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给他的,尤其是那些从塞外而来的人,若不然,这么多四境的江湖人……他敢隨便留在身边用?” “更何况,鸟翁以前还是寧国公的人。” “魏將军已经带著十五万北疆的精锐去了齐赵边境,你跟他老家在同一个地方,回头把他的衣服带两件去乡里,立个衣冠冢,就埋在他父母的坟头旁边,这是魏將军的要求。” 朱白玉身子微微一震。 他犹豫片刻之后说道: “此次齐赵之战,决定胜负该是四国之间的那些大修行者,魏將军既然站在参天殿的这头,也未必有事,现在做这些……会不会不太吉利?” 龙不飞说道: “他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很快。” 朱白玉心臟几乎停跳,他认识魏锦川,当年还一起策马游猎过,那时候魏锦川还不是將军,只是一名万夫长,人很豪放,说话嗓门儿大的像震鼓,但偏偏在军事上谨小慎微,每次打仗,都会力求將自己的损失降至最低,他珍惜跟隨自己的每一位弟兄,是真正的爱兵如子。 在龙不飞麾下的一眾带兵的將军里,魏锦川不是功勋靠前的,但人脉却很不错,名声也好。 朱白玉没想到,这一次带兵去齐赵边境的会是魏锦川。 而且听龙不飞的语气,魏锦川不是去打仗的,更像是去赴死。 “是將军的意思?” 龙不飞回道: “是魏將军本人的意思。” “原本此次前去的人不是他,是魏將军主动请缨,他说了他的想法,我觉得合適,便叫他去了。” 朱白玉猜不到魏锦川究竟想要做什么,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如今已不再是军中的人,龙不飞愿意跟他聊这些,也只是因为对他信任耐心,他若是继续追问下去,便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龙不飞挥了挥手。 “去吧,帮我去陈国问问书院的那小子,若是换做他来执棋,陈王这一子他会怎么用?” “齐王这一封信屡次提及他,叫我忽然起了兴致。” “时间已经不多,我想听听他的意见。” … 赵国,轩辕氏族。 一名头髮斑白的老者鹤髮童顏,大步快速穿行於白云山之中。 此地名为白云山,却是一座枯山,山上无无草,无木无根,唯有乱石嶙峋,藏於云雾之间,山间两条小河逆流而上,竟是从山脚流向了山顶,那老者沿著河流一路行至山腰,来到了这座巨山中唯一的石穴苍狗洞外,他跪伏於地,对著洞內长长躬身: “老祖,南山道人已召集了自己在龙虎、玄武、璇璣、青城的五境之上的高手,已经出发。” 洞內,传来了脚步声。 隨著那人出现,立於老者面前的“老祖”竟然非是一名更加苍老的老者,而是一名气血磅礴的黑髮青年。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人感觉到眼前仿佛一座延绵千万里的神岳,一举一动都叫人喘不过气。 与他身上这恐怖气息唯一不匹配的,大约是他的眼神。 青年的眼神中出现了难以言喻的倦淡,这种倦淡更像是一种永恆的蔑视,昭示著他对眼前的一切,对人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致。 … … “嗯。” 他应了一声,然后出神。 老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该问,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见黑髮青年没有下文,於是抬头,却见对方遥望著山外的某个方向。 他想开口,黑髮青年却先开口了: “他还没来么?” 老者被问得一愣: “他?谁?” “老祖您在等人?” 黑髮青年道: “嗯。” 老者: “您在……等谁?” 黑髮青年道: “我也不知道我在等谁,也可能我谁也没等,谁也不会来。” “三十年前,我见了那片名为“世外”的飞雪,我以为他会来,可是他没有。” “三十年后,我又见了那片名为“人间”的落叶,我以为他会来,可他依然没有。” 老人小心地接话道: “既然老祖这般想见他,为何不下山寻他?” 黑髮青年苦恼地揉著头: “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俗话说,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若是有人诚心要藏进这人间,他人是寻不到的。” … ps:今天有急事,明天三更补上。 第485章 等 … 当青年第一次看见那片北边名为“世外”的飞雪时,他兴奋了很长时间,他一直坐在这苍狗洞中静静等待,等对方来取他身上这名为天下第一的无垠风光,届时他百年寂寞也许便能得到缓解,可他一等足足三十年,始终不见人来,青年便终於明白,对方对於天下第一毫无兴趣。 那颗悸动了许久的心再一次寂寞下来。 他的掌心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枇杷叶。 纵然这片枇杷叶已经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但他却十分珍惜。 “白云山上两条河,当年我將其一分为二,一条绵延向了北边,一条绵延向了南边,这片枇杷叶是从南边来的,他在齐国。” 青年话音落下,面前轩辕氏族的老人忽地抬起头,眼神发亮: “这么说,老祖您等的人是参天殿的圣贤?” 青年眉头微微一皱。 “他们?” “呵。” 淡淡的哧讽只一个短暂的音节,却已经表明了青年的全部情绪。 “一百多年前,参天殿的那群老东西就已经坐不住了,当年我送他们一指,叫他们憋了回去,而今百年过去,他们贼心不死,非要打破前圣留下的规矩,那就陪他们玩玩。” 言罢,他將掌心的那枚枇杷叶收好,对著面前的老人淡淡道: “放手去做。” 听闻此言,轩辕氏族的老者面色顿时一喜,对著青年长拜,激动道: “多谢老祖!” … 在陈国青灯寺的翠竹峰上,闻潮生曾与太子陈锦秀讲述燕国江月侯找他们要二十万精兵北行的缘由,陈锦秀將这讲给了陈王听,陈王又讲给了小七,小七讲给了齐王。 於是齐王便藉由一封信转述给了龙不飞。 而今齐王对於龙不飞已是绝对信任,无论他曾经听到过多少关於龙不飞想要造反,想要举兵的言论,但在如今这样的敏感时刻,齐王已將这些风言风语完全拋诸脑后。 他没得选了。 当然也不只是齐王与鸟翁,平山王死前也向他举荐过闻潮生,因为自己著实没有能力保下闻潮生,便想著叫龙不飞帮忙,可惜龙不飞离得太远,对於闻潮生被参天殿处死一事,他无能为力。 而今闻潮生能自己在陈国活下来,龙不飞自然也乐得联繫一下这个年轻人,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像齐王说的那么能耐。 朱白玉马不停蹄,闻潮生二人此刻却在青灯寺里过得平静舒坦,这里的日子甚至要比苦海县还安稳,毕竟没有人会跑来找他们的麻烦。 夕阳西下,闻潮生与阿水今日修行结束,从佛殿之中出来,准备去吃个斋饭,宋桥给予的灵药仍旧在他们的身躯之中发挥著作用,但黑太岁因为炼製祛除了太多的药性,导致对於道蕴伤的疗愈效果其实也只是一般,一切轻浅的的確可以癒合,但若是遇著严重的,效果奇差,甚至基本没有用处。 阿水倒是恢復了许多,除了膝盖被破坏的三窍之外,身上其余的道蕴伤已经恢復得七七八八,闻潮生虽然饮下的灵药更多,疗效却更差,不过终究是聊胜於无,值得一提的是,这黑太岁的噁心味觉体验让阿水完全適应了寺庙內斋饭的清汤寡水,一碟咸菜就能叫她喝得津津有味。 出来时,阿水望向远处的红梅树,忽然嘀咕道: “奇怪,青灯大师今日怎么没给这梅树浇水了?” 二人看去,的確没在那里见到老和尚。 以往的这个时间点,青灯都会在那里浇水,而今日却不见了,三人好奇地在庙里转了转,最终在青灯寺的寺门口找到了青灯老和尚。 对方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紧紧盯著上山的小路。 “大师,您在看什么?” 闻潮生来到了老和尚的身旁,向他问道。 青灯大师左右踱步,说道: “等个老混蛋。” 闻潮生一怔,倒是法慧明白他在说什么: “是无尘大师么?” 青灯好像没听到,仍然眺望著通往山下的小路,闻潮生道: “无尘大师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准备去齐赵边境的路上了。” 青灯大师篤定道: “不会的。” “他离开之前,一定会来一次青灯寺。” 闻潮生抬头望了一眼即將没於西山的太阳: “已经很晚了,大师。” 青灯大师道: “他一定会来!” 三人面面相覷,因为无事,索性便陪青灯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但小路已然一片漆黑,仍是没有见到任何人影。 “大师,回去休息吧……” 闻潮生劝慰道。 老和尚蹲在了寺门旁边的一块巨石上,像个猿猴,嘴里还重复道: “他会来的。” 闻潮生道: “也许他真的会来,但您现在这副样子,恐怕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 老和尚停止了念叨,忽然说道: “但这应该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即便是没做好准备,我也要见见他。” 他又等了一个时辰,已是深夜,山间蚊虫乱飞,闻潮生去拿来了扇子,帮著老和尚驱赶著蚊虫,阿水则盘坐於寺门旁继续修行,法慧最是忙碌,先去给梅树浇了水,又给慈心与另一位小和尚智通安排了今日的功课,接著才来到了寺口。 老和尚一直坚信无尘会来,所以他一直望著寺前的小道,而在远方山林某处眾人看不见的地方,有一道与山林融为一体的人形黑影立於那里。 老和尚看路,他便看著老和尚。 直至一夜过去,青灯终於在天色明亮之前离去,那人便也在天色明亮之时离去。 青灯坐在了梅树前,神情低迷。 “真是叫人失望。” 他自言自语,看似在说无尘,但却更像是自嘲。 第486章 青灯 “但这是我该得的。” 老和尚又开始絮絮叨叨。 “如果我是他,我也对自己失望了。” “三十年了,像个废物一样活著。” “若我死在三十年前,若他不帮我说那一句,或许事情会更好。” “你说得对,我就是害怕,我怕活,怕死,怕重来,怕失败,什么都怕……我躲在这里,像一只躲在洞里的老鼠。” “恐惧已经成了怯懦,它如影隨形,一直跟著我,直到我烂在泥土里。” 闻潮生耐心地听著,蹲在一旁,问道: “所以您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青灯大师道: “我曾经也是陈国德高望重的一名梵天,偌大陈国的子民千千万万,几乎都知道我的名號,这不是我自吹自擂,这是事实,我年轻些的时候曾游歷陈国,一步一步地走完脚下的土地,每到一个地方,我会开坛讲经,有的人来听,听完便多少受益,纵是不明白经文中的深奥內容,也能静心顺气,少灾少疾,由是渐渐我的名声越来越甚,信徒也越来越多,三十四五年前的时候,香火最为鼎盛,陈国各处皆有供奉我金身之庙宇……” “同门之中,个个对我敬重有加,即便是“圆照”与“传灯”这等佛门巨擘,对我也极为重视,那时候的我风光到了极点,也膨胀到了极点,张狂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弥勒大佛转世,是天命之人,將肃清佛门乱象作为己任,开始宣扬“大合”之念,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渐渐明白了原来自己在佛门之中一直都只是一只跳樑小丑。” ““大合”观念触碰到了“十方寺”与“静兰寺”的利益,而这两座古寺的掌灯人正是“圆照”与“传灯”,以及那位被吕先生剑痕斩掉的至高梵天“宝觉真人”,还未轮到他们三位说话,佛门中其他的人在了解“大合”之念后,便疏远了我,不再交往,不再前来听经,那时的我並未在意,认为这些事情他们害怕,我却大可不怕,他们不敢做的事,我可以做。” “可事实证明,我错得很离谱。” “我错在以为这一身美名与万千香火能作为筹码来与他们分庭抗礼,可在讲经台上,我被当作囚犯一样即將处决时,才明白自己多么天真可笑。” “这几十年我耗费心血与无数精力打下的一切,只因为“宝觉真人”的一句“不妥”而彻底破灭。” “原来佛门跟世上的所有修行者没有任何差別,不是谁有理谁说了算,不是谁嗓门儿大谁说了算,最终比的还是谁的拳头大。” 青灯很少会这么详细地讲述出过去的事情,沉积发酵了快三十年,他浑身颤抖,当年的复杂情绪全部糅合了在一起,已不知变成了什么鬼东西,对他进行著疯狂的折磨与审判。 几十年的努力,他对自己的信心与信念已抵达了极限,坚信自己就是那个万中无一的天命人,却最终只因为对方的一句话便彻底失去了所有,甚至险些连性命都交待在那里。 曾经他站的有多高,有多么风光,坠入山下的时候便有多么绝望。 “无论我再怎么修行,也不可能再超过他们了,这些人走的时间太长,走的路太远,若是我修为没有尽废,也许我会选择藏起来,磨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青灯与世间大部分的五境修行者一样,他们的確颇有天分,在修行路上刻苦行进,一步一个脚印,但天人这道坎,並非只是有些天分便能越过,古往今来,这道坎拦住了不知多少天才,无情击碎了他们的骄傲,將他们的信心与自尊扔在地面肆意踩踏。 这条路,青灯走过一遍,知道其中的艰难。 世间千万条修行的路,条条所面临的五境考验皆不相同,再叫他来一次,他没有信心。 闻潮生道: “是的,但也许重新修行的目的並非是振兴佛门荣光,而是为了让你活得久一点。” 青灯沉默片刻后回道: “其实有时候我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应该活得久些,因为活著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但我又不敢死去,因为我的命早已不再是我自己的命了。” 闻潮生道: “活得久些也不全无好处,至少你有机会看见佛门摒弃纷爭,真正大合的那一天。” 青灯笑了起来,即便闻潮生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而认真,可他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可笑的不行。 “我也想这么安慰自己,可我做不到。” 闻潮生指著一旁沉默的法慧道: “你的確没做到,不过你做不到的事,说不定法慧可以。” 法慧: “我吗?” 闻潮生看向他: “不是你,难道是我?” 法慧挠了挠头,面容之间出现了困惑,他说道: “若是要比谁拳头更硬的话,前方高耸入云的大山真是高不可攀。” 闻潮生道: “如果你想,总会有机会的。” “至少比你的师父有机会。” 法慧沉默了会儿,认真道: “可以试试。” 青灯大师缓缓站起身子,他看了一眼法慧,犹豫了片刻,终是什么也没与他讲,默然转身朝自己的住处而去。 “年少轻狂。” 他嗟然而嘆。 闻潮生看著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朗声回道: “是事在人为。” 直至青灯大师走远之后,闻潮生才对著法慧道: “小和尚,你怎么不多劝劝青灯大师?” “都已经用“並蒂莲”救他了,又何妨再多费些口舌?” 法慧的衣衫被晨风吹得轻舞,他单手合十站在红梅树旁,犹豫了许久,似有什么难言之隱,终是回道: “劝过。” “大师心结太深,已经走远了。” “小僧也无可奈何。” 闻潮生盯著法慧的脸,忽然指著他笑道: “你有事瞒著我。” 法慧眼皮轻抬,眸光烁然一动,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闻潮生挥挥衣袖,伸了个懒腰,准备与阿水回房休息了。 “你不说,我也不问了。” “累了一天一夜,你好好休息吧。” 法慧目送著闻潮生二人离去后,又转头凝视著面前的红梅,一阵失神,许久许久后才终於离开了这里。 ps: 我……我…… 我真的困了。 我再写点,再写点,爭取快点补上昨天欠的一章。 晚安。 第487章 方针 … 自从闻潮生说他要回齐国之后,阿水的修行变得勤奋了不少,二人在青玄道人的指点下,“妄语”第一阶段的修行已经来到了最后一个关卡,过了这道坎,就算有所成就,隨著二人修行到了此处,他们已经渐渐感觉到“妄语”开始与“不老泉”、“鯨潜”两门奇术滋生微妙的反应,二人皆看见了不同的“异象”。 每当他们闭目冥想之时,精神漆黑的深处便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光团,当他们尝试靠近这个光团后,精神便会得到滋养,接著这种滋养渐渐蔓延向了他们的身躯,让二人的躯壳无时无刻都仿佛处於温泉之中,暖洋洋的一大片,极为舒服。 这日,阿水吃过了早饭之后便去修行,闻潮生则接见了一名客人。 是他的老熟人,朱白玉。 在陈国、在青灯寺见到朱白玉时,闻潮生颇为讶异,他带著朱白玉去了翠竹峰,朱白玉带来了小七亲酿的好酒,问闻潮生喝不喝,闻潮生给他煮了一壶茶,说酒留著我以后喝,如今身体不適,暂不適合喝酒。 “齐王叫你来的?” 闻潮生冲了一杯茶给朱白玉,后者盯著杯中冒著的热气,嘿嘿一笑: “错。” “你肯定猜不到是谁派我来找的你。” 闻潮生给自己也倒上了一杯清茶。 “龙不飞?” 朱白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盯著闻潮生,看著对方姿態悠然地抿了一口茶,憋了半晌憋出一句: “你在龙將军身边安插了细作?” 闻潮生嗤笑道: “我若真是在他的身边安插了细作,那肯定是你。” “齐国如今知道我还没死的人,除了齐王、参天殿与书院的那些个老混蛋,还能有谁?” “既然你说我猜不到,想必那人离得很远,除了龙不飞,还能有谁?” 朱白玉笑骂道: “你这脑瓜子,真是有够灵光的。” “的確是龙將军叫我来找的你。” “他嘱託我问问你……假如陈王这颗棋子由你来执,你会怎么用?” 闻潮生笑了,笑的差点被茶水呛到。 “我?” “我一个得罪了齐国最高层、被撵出来的丧家之犬,也配议论这些事情?” 朱白玉神情变得微微复杂,他说道: “龙將军是认真的,並非一句玩笑话,我老朱虽然不是什么特別正经的人,但也不会疾奔数千里路,就是为了过来给你开这么个玩笑。” “齐王殿下在给龙將军的信中曾数次提到过你的名字,跟龙將军推介你,你知道,如今的齐王殿下手里已经没有什么资源了,已经完全成了一个被参天殿架空的傀儡君王,更何况如今你的境况也不容乐观,齐国没人敢帮你,龙不飞將军是齐王殿下最后能给你的人脉。” “上一次,你跟陈国太子陈锦秀说过的那段话最后传到了齐王的耳朵里,齐王又將这番话复述给了龙將军听,由是龙將军觉得你是个人才,这一次若是能攀上他这层关係,未来参天殿再作妖,他也许能帮你的忙。” 闻潮生捏著茶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不敢苟同,风城的事,我不相信他没收到风声。” “平山王与诸多齐国的王族的確可以封锁老百姓的消息一段时间,但龙不飞那头……你比我懂。” “俗话说慈不掌兵,他连风城四十万的將士都可以放弃,我可不认为自己在他的眼里要比那四十万人重要。” 朱白玉被说的莫名有些难受,甚至觉得惭愧。 “风城一事由参天殿入局,龙將军有自己的苦衷。” 闻潮生微微摇头: “我並非埋怨或是责怪,也可以跟你聊聊陈王的事……但咱们是朋友,你应该真诚一些,不用拿龙不飞给我画大饼。” 朱白玉訕然而笑,举杯道: “我之过也,自罚自罚。” 他饮下一杯,闻潮生又给他徐徐斟上一杯,说道: “陈王很厉害,能藉由香火来维持佛教与王权的平衡,但事关生死,佛教的人不会听他的,他能用的东西不多,手上那被燕国江月侯威胁而入燕国的二十万精兵迟早伐齐,在齐赵战事关键的时刻由北向南,突袭龙不飞镇守的北疆,用人命拖住龙不飞去支援齐赵的速度。” “但陈王这等人精,哪里想叫自己的军士与百姓做他国的替死鬼?” “这一仗,他显然不想打。 ” “所以他才会选择求助於齐王。” “而他手上那二十万精兵是个震慑人心的数字,虽然质量不行,本质上是块豆腐,但用好了也可以成为一块石头。” 朱白玉道: “哦?怎么用?” 闻潮生大致给朱白玉盘了一下局势: “目前的大体情况是,燕赵二国想要剿灭参天殿的十八个老东西,但这些年来大家彼此之间没有交手过,尤其是六境的大修士,齐国一下搬出了十八尊,任谁来了也觉得后背发凉,不过局势纷杂,齐国参天殿此次去赵国参战的也不会是全部,燕赵此次则必然是全力出击,剿灭齐国与参天殿的有生力量,然后再根据现有的情况来做集结,反推齐国。” “这是大势的方针,很难变动,但其中诸方各揣心思,各怀鬼胎,涉及到的诸般细节会影响战爭胜负的走向,陈王的军队没打过硬仗,攻城不行,平野正面廝杀不行,士气没了不行,但他们可以守城,若这二十万人被江月侯直接派来北疆,可以让龙不飞开城放人,让他们穿上齐国军队的军装,偽装成齐军守城,而龙不飞则可以让自己手中剩下的大批精锐快速前往齐赵支援,若是参天殿险胜,则直接屠灭圣人,栽赃给燕赵,若是参天殿惨败,龙不飞则可以打燕赵一个出其不意,稳定东疆局势,给齐国喘息之机,叫参天殿剩下的那些老东西有个准备。” “如此,方能化被动为主动,將局势握於手中。” 第488章 爭议(一) 面对闻潮生讲述的这些,朱白玉的身子坐直了不少,他瞪大自己的眼睛,注视著闻潮生,问道: “你没有考虑过,如果陈国这二十万的守军叛变,或是他们与燕国合谋谋取齐国,那龙不飞將军带著军队一离开,北疆防守空虚,他们长驱直入又当如何?” 闻潮生平静道: “当然会有这样的情况,陈王毕竟是站在陈国来做事,考虑利益的优先自然也是陈国,但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你问我要怎么用陈王这颗棋,我已经与你讲了,至於具体边关布防,地势如何,城防如何,粮草如何,人数如何、后勤补给如何……这些东西,我一概不知,你叫我落实到细节,我没法讲。” “你说的这些,是龙不飞该考虑的事。” “怎么防止那二十万人叛变,怎么防止陈国与燕国联合在他前去突袭齐赵边境时入侵北疆,这些都是龙不飞需要解决的问题。” 原本心绪略有一些激动的朱白玉渐渐平静,闻潮生说的没错,他一个根本完全不了解北疆的人,如何能给出详细的计划呢? 不过他告诉朱白玉的这个决策,算是兵行险著。 风险大,收益大。 “我会將这些原样转述给龙將军。” “另外……你在这头生活,还有什么需要吗?” 闻潮生想了想,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龙不飞为什么会知道我在青灯寺?” “陈锦秀跟他说的?” 朱白玉挥袖而笑: “记得鸟翁么?” 闻潮生眼神一凝,又渐渐垂下了眸子。 “他跟了龙不飞?” 朱白玉道: “说反了。” “是先由龙將军挑选,於是才跟了寧国公与平山王。” 闻潮生嘖嘴: “龙不飞远在北疆,的確需要一些眼线来帮他监测齐国內部的事,情理之中。” 顿了顿,他將注意放在了面前的朱白玉身上,说道: “你奔袭数千里来见我,只可惜这庙中一切清淡平和,我没什么可以招待你的。” “要喝点粥吗?” 朱白玉起身,仰头一口將杯中的茶饮下,呼出口热气,笑道: “不必了,战事紧张,我得赶紧回去,否则耽误了可不好。” “咱们也算是共过患难的老朋友了,我来找你,你请我喝杯茶,喝口酒,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若是未来有机会,咱们再聚。” 闻潮生摸了摸袖间那块齐王给予的令牌,想起了自己当初答应平山王的事,问道: “齐王现在还好吗?” 朱白玉: “尘埃落定之前,只要齐王不做太过分的事,他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参天殿的那群圣贤过於爱惜自己的羽毛,没有一个合適的理由,他们不会轻易杀掉齐王,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不是齐王的生死,而是一个合適的理由来让他们接手齐王的权力。”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仍是问道: “院长葬於何处?” 朱白玉脸色微变,目光也复杂了起来,他对著闻潮生道: “抱歉。” 他哪里有资格插手书院的事? 闻潮生也懂,只是思绪迴转於院长那张安静又温柔的面孔时,时而缅怀掛念,隨著时间渐渐推移,他也开始逐渐感受到院长这温柔背后所蕴藏的巨大力量。 她从不说自己要做什么,却一直都在做著。 那份如溪流潺潺而行的温柔,护了汪盛海,护了程峰,也护了他与阿水。 “希望我不会死,也希望你不会死。” “希望大家都別死。” 朱白玉离开前,笑著对闻潮生说道。 而后他迎著风尘而来,也踏著风尘而去。 … 齐国,参天殿內。 老圣贤唤来了殿內眾人,齐聚於楼阁中央,在他们的头顶,有古之儒圣留下的观星大阵,如深海一般幽蓝的玄妙阵纹流淌著星辉,散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受到这些星辉的滋养,他们的身影似乎也跟著变得玄妙而深邃起来。 “此次齐赵边境,大战在即,除了陈国的二十万精兵尚且还在赶来的路上,其余皆已调度到位,诸位,有谁愿意代表参天殿参战?” 他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人,眼中暗藏的恐怖威慑令人不寒而慄,早先於书院黄金台处高高在上的“尹圣”,此时也適时地低下了自己的头颅,不敢与老圣贤对视。 “我有一个问题,此次参战,参天殿要去多少人?” 坐於老圣贤旁边的那名眉目清朗的中年男子开口,他名楚星汉,在参天殿內地位不低,按时间来算,他是第三位进入殿中之人。 老圣贤淡淡道: “此乃国战,牵动八方,我参天殿总要给些诚意。” “殿內十八位,去一半吧。” 另一位鬢角已有横纹的妇人蹙眉道: “一次出动九位圣贤,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了?” 她叫燕春柏,入殿较晚,若是一次出一半,她得去。 但燕春柏不想去。 她倒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担心错过殿內“参星”的过程,如今抵达了六境,修行前路渺渺,几乎没有可以借鑑参照的东西,他们每走一步都格外艰难,生怕走错路,不似陈国的那些梵天,有香火蕴养,每一次藉助古之儒圣留下的大阵进行“参星”,对於他们的修为便是一次稳定的提升,她如今离开前去齐赵边疆,再回来时,修为会与其他人差得越来越多。 面对她的质疑,老圣贤淡淡道: “轩辕家的老东西还没死,不要小覷他。” “还有道门的南山道人,他手下几个徒子徒孙都不简单,此战,只许胜,不许败,不可败了参天殿的威风。” 言罢,他略微放缓了自己的语气: “龙不飞那头也派遣了十五万精锐前来,届时上了战场,正好可以看看他带出来的军队到底什么实力,是否真的像传闻之中的那般悍不畏死。” “如果你们动作快的话,不会耽搁太久,下一次“参星”,我会延迟一段时间,等你们归来。” 听到这里,殿內不少人脸色都舒缓了许多。 “我总觉得,这一次的事没那么简单……” 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有些刺耳的声音。 眾人看了过去,对方正是尹秋平。 第489章 爭议(二) … 尹秋平开口的时候没有去看老圣贤,只是自顾自地讲述出自己的想法: “当今四国,我大齐实力冠绝天下,无论是军队还是修行者,皆已与其余三国拉开了长足的差距,在这种的情况下,燕赵陈三国难道不会担忧赵国灭亡之后,我大齐一家独大么?” 他话音落下,有另一名圣贤附和道: “秋平说得有理。” “反正都要一战定输贏,不妨再多去些人,以防万一……毕竟,轩辕老人还在赵国,他还没有死。” 他与尹秋平一样,入殿的时间较晚,排次靠后,实力也不及他人,在参天殿內的话语权不重,所以更要抱团取暖。 老圣贤嘴上说著下一次的参星要等待他们,但可没说究竟要等待他们多久,更何况齐赵局势复杂,轩辕老人天下第一的名號坐了一百八十余年,虽然总有人觉得他该老了,该死了,但真到了要直面轩辕老人的时刻,他们之中仍有部分心里没底。 参天殿內,有稀稀拉拉的三五人在支持尹秋平的提议,剩下靠后的几名没敢开口,是怕得罪老圣贤与排行靠前的那几名圣贤。 面对几人的爭议,老圣贤也没有生气,淡淡道: “轩辕老人快死了,实力远不如当年,不足为虑,而且他若是出手,我等也不会就这么看著。” “你们只管放心去,此次伐赵,我参天殿师出有名,他们毁约在先,再加上这百年来参天殿与书院的积威,谅他们有些小心思也不敢乱来。” “不过……若是你们实在有所忧虑,也可以再多去些人。” 他话音刚落,又有圣贤开口: “九人足矣。” 他態度明確,自己不想去。 老圣贤这一次少见地没有站在他们这边: “现在去,要比之后出了意外再去好得多。” “若是实在担忧,我等你们回来再开启下一次参星,若是你们回的晚,下一次参星便轮空,如何?” 他做出了让步,而且是巨大的让步,殿內排名靠前的几名圣贤眉头微微一皱,看向了老圣贤,想开口说什么,却被老圣贤那不容忤逆的威严目光制止了。 殿內,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尹秋平开了口: “所以,咱们这一次要去多少人呢?” 老圣贤点了名: “十五人。” “去吧,等你们归来。” 参天殿一共十八,一下出去十五人参战,有人不满,也有人很满意。 “我说了,若是你们回来的晚,下一次参星轮空,我的话,你们不信?” 老圣贤眉头一皱,那些本不愿意参与这次行动的圣贤见他神情,酝酿许久的话给活活咽了回去。 他们离开了参天殿,上路了。 路上,有人不悦。 “入了参天殿这么久,连这样的小事都不敢独当一面吗,我看你们这百年时光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开口说话的是白天亦,一百三十三岁破开天人境,被参天殿收录,后又歷经三十余年,衝破六境之关,入了“惑我”。 他的天赋在眾人之中远不算最高,可入殿的时间却很早,排於第五,他不愿意去东疆的主要原因不是害怕轩辕老人,也並非担心这场战役,而是他担心老圣贤背地里背著他们搞些小动作。 眾人皆在参天殿中时,参星都是一同进行的,无非有些人结束的快,有些人结束得慢,收穫不会差的太多,大家的差距也不会拉开太多。 到了他们这儿,谁都想要往前更进一步,自然不想对方背著自己偷偷搞小动作。 “白兄不必如此尖锐,我只是担忧此次边关之战会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让你们跟著前来不是我的意思……” 尹秋平徐徐开口,语气变得要比在参天殿中更加严肃。 “反倒是老圣贤的这个决定让我意外。” “那感觉就像是……他巴不得將我们全部送去齐赵边境。” 此时不在参天殿,老圣贤也不在一旁,尹秋平说话变得胆大了起来。 “我一开口,他便顺著台阶而上,直接派遣出来十五人,就剩下了他自己与他的“左右护法”。” “我入殿的时间最晚,你们仔细想想,过往的几十年內,老圣贤何时曾这般照顾过我的意见?” 尹秋平平静讲述出这些,先前还尖锐讥讽他的白天亦適时地止住了嘴,瞥过的目光中掛著某种寻常时候见不到的顏色。 见眾人皆沉默不言,尹秋平继续道: “还有这场由他意志策划的“逐鹿”之行实在是太过武断与偏执,诸位应该都有印象,在这个计划执行之初,我曾向老圣贤諫言过两次,当初他还因为这件事情引导诸位孤立过我。” “那是一次对参天所有人的威慑,若是谁要阻止他,下场不言而喻。” 老圣贤是参天殿最古老的一位圣贤,年纪最大,修为最高,眾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夏,曾是古之儒圣的关门弟子。 他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积威甚深。 包括他的两位护法“温怜容”与“楚星汉”,都不知道老圣贤如今修为究竟抵达了什么境界,也许已经六境圆满,也许已经与自在之境一步之遥。 白天亦声音渐沉: “尹秋平,你到底想说什么?” 尹秋平沉默了好一会儿,吐出了一句让眾人意料之外的话: “我总觉得,老圣贤此次的“逐鹿”计划不是天下……而是我们。” 第490章 小成 此言一出,一行人的表情顿时都变得精彩无比。 鬢角有横纹的那名圣贤燕春柏斜视了尹秋平一眼,提醒道: “秋平,有些不该说的话,最好別说。” 尹秋平没有理会她,继续道: “老圣贤是一个很了解並擅长权力制衡的人,自古之儒圣坐化之后,参天殿如今除开他与“左右护法”之外,大家全都各怀心思,患得患失,无条件尊服於老圣贤一人淫威之下,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一个如此深諳权术制衡的人,一个能这般精准找准平衡的人,不会不知道齐国借著风城一事如此逼迫赵国的后果是什么——以齐国如今的国力与参天殿的强盛,一旦不费吹灰之力拿下赵国,那燕国与陈国便几乎是齐国的囊中之物,燕、陈的掌权者与大修行者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很可能会留有防备之心,那么……这场大战的走势就变得扑朔迷离了。” “而老圣贤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却执意这么做了,我很难不怀疑他的动机。” 参天殿內的许多人不是没有脑子,可有些念头,他们想到了却不能说。 因为所有人都看出了老圣贤做这件事情的决心。 他们不敢忤逆老圣贤。 因为古之儒圣留下的两件最重要的东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第一,便是参星所用的阵法。 第二,是一卷古籍。 阵法只有老圣贤知道如何启动,古籍也只有老圣贤一人看过,没有人知道那古籍上到底记载了什么,再加上老圣贤的左右护法对於老圣贤绝对忠诚,由是他们三人组成了参天殿最为坚固的顶部,使得其余人根本不敢生出任何忤逆之心。 除非他们十五人团结一致,不惜一切代价,才或许有能耐与老圣贤三人叫板。 而今尹秋平將老圣贤身上的不正常指出来,尤是大胆,一旦此次討伐赵国结束,回头有人向老圣贤状告他几句,他就完蛋了,但偏偏眾人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有人竟然说出了一句让人细思极恐的话: “我记得,他这几年老是念叨著说轩辕老人要死了……” “你们说,老圣贤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呢?” 说这话的是参天殿內排行第四的常志,他是殿中最为年轻,天赋极高之人,当年未过百岁便破入六境,甚至实力境界一度追赶上了老圣贤身边的两名护法。 眾人眼神互相交换,终於还是白天亦用森寒的语气讲出了那句“大逆不道”的话: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老圣贤的年纪……应该与轩辕老人差不太多吧。” 有人补充道: “还要年长些。” 行进的眾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所以……” 燕春柏迟疑片刻,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被人忽然打断了。 “行了,有些话点到即止,不要再继续了。” “不管怎样,咱们十五人聚在一起,纵然天下高手皆至也无所畏惧,做完了这件事,先前的一切回去不要再提,大家该怎样便怎样。” 有人出来和了稀泥,眾人也识趣地不再提及关於老圣贤的一切,唯有人群之中的尹秋平,一路都皱著眉头,似乎有些什么心事…… … 陈国,青灯寺。 在法慧的帮助下,闻潮生与阿水终於突破了“妄语”的第一阶段,过了这个阶段,他们的妄语便算是修行有成,先前出现的各种幻象渐渐消退,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即便没有了法慧的帮助与石佛佛像,他们也能正常生活了。 完成了一天的修行之后,闻潮生没有立刻回去休息,而是向法慧传授了“不老泉”与“鯨潜”,告知法慧,接下来他们的修行便不需要他再以佛轮之力相助了。 夜里,闻潮生久违地与阿水去了山脚下,带上了朱白玉留下的美酒。 河畔升起篝火的光芒,他对著阿水道: “在钓鱼的领域里,有一种被称之为“新手保护”的玄妙力量。” 阿水一手拿著鱼竿,一只手撑住侧脸,偏头安静地盯著闻潮生。 “什么意思?” 闻潮生盘坐在篝火旁,火焰灼灼映在了他的面孔上,留下恍惚的光影,他折了几根枯枝扔进去,对著阿水解释道: “新手保护的意思就是,你刚开始学习钓鱼的时候,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守护你,会让你的气运增加,很容易钓到大鱼。” “但这种气运会隨著时间渐渐消失。” “不信你试试。” 阿水若有所思,但思的却不像是闻潮生说的这些,她想了一会儿,忽然试探性地说道: “上次你在西海镇送我的那个藤戒指好像因为幻象的缘故丟失了。” 闻潮生无所谓道: “那离了根能活多久啊?” “不掉也得扔。” 阿水见他没有生气,便也轻鬆了起来,说道: “其实如果晒乾了的话,能一直保存。” 闻潮生笑了笑,嘆了口气: “这世道啊,人能保存久一些都不容易,谁还管那一朵呢?” 阿水抓握著鱼竿的手指轻轻抠著鱼竿的表面,在暮色里与火堆的噼啪声融为一体,她舌头卷了卷,转头望著河面,漫不经心道: “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闻潮生道: “好看。” 阿水眉毛微微一皱。 “只有这个?” 闻潮生笑道: “那还有什么?” 阿水沉默了一会儿,偏过头来盯著闻潮生道: “你再想想看?” “回忆回忆?” 不知是不是因为目光蘸了焰火的炽烈,阿水这眼神看得闻潮生有些心虚,他咳嗽一声: “那我……想想。” 见到闻潮生有些窘迫的样子,阿水默默偏过头望著河面,嘴角有些压不住了。 短暂的沉默后,闻潮生忽然指著河面道: “鱼来了。” 阿水回神,一提杆,一条肥硕的鯽鱼顿时上了岸。 “这算不算新手保护?” 她笑著问闻潮生道,后者默不作声地接过了她递来的鱼,开始去內臟,穿在竹枝上烘烤。 “真是给你踩了狗屎运。” 他感慨一句,眼神却一直在阿水的面容上留驻,自从相识以来,闻潮生很少见到阿水这么笑过。 “不管是不是,你再努力钓几条,好好开个荤吧,这些天我可真是受不住了。” “朱白玉带来的美酒都是小七酿的,他酿酒的功夫应该不错,今日放鬆放鬆,回头得想办法怎么把跌落的境界修补回去了。” 阿水对著闻潮生伸出手: “给我尝尝先。” 闻潮生將那壶酒拋给了阿水,后者打开壶盖,仰头猛灌了一口,给闻潮生看急了: “悠著点儿,肉还没动呢!” 阿水白了他一眼,微微扭腰,给他看了腰间別著另一个酒壶: “看你急那样,又不是只有这一壶,我自己在庙里还藏了点,喏,待会儿咱们喝这个。” 言谈之间,她感觉到了鱼竿又传来了抖动,於是一抬手,又是一条肥硕的鱼儿上了岸…… … 第491章 开炉 … 陈国,十方寺內深处禁地。 十方寺依山而建,背后所靠的巨山延绵千里,名为十方山,在寺庙深处不予外人开放之地藏有一处洞天,长道通於山体深处,此山山脉尽头据说与十万雪山相连,受天悲影响,雪山之灵脉精华皆逃窜於十方山山脉地底,与熔岩交合,炎阳之灵化为两座莲台,一者蕴雪山之灵,为极阴,一者藏熔岩之精,为极阳,二者相辅相生,妙用无穷。 此时,两座莲台之上皆有僧人盘坐,雪之莲台上的僧人无眉无须,眼眶与面颊深陷,皮肤干褶,炎之莲台上的僧人则魁梧不少,双手较之正常人要大很多,十指粗壮。 二人便是如今佛门的至高梵天,圆照与传灯。 他们彼此相对而坐,借著莲台之精华来疗愈己身,蜡黄的面色在莲台的蕴养之下变得舒缓了许多,但依旧看不见一丝一毫的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徐徐睁开双目,相视不言,但似乎都看见了彼此眼中深藏的东西。 “这剑伤竟如此难以驱褪,幸亏当时退的极快,若是再慢上半分……” 圆照声音沙哑,说著便剧烈地咳嗽起来,面前已是乾涸的大片血痰。 “宝觉真人已至六境上品,这些年的庞大香火蕴养可不是开玩笑的,在青灯胸口留下剑痕的那人……难道是剑阁隱藏的不世高手?” 传灯沉默了一会儿,面色凝重无比。 “世间除了剑阁,只怕也无人能在剑道一途如此登峰造极了,但那人不是剑阁阁主屠山白,又会是谁呢?” “我忧虑剑阁这些年在下一盘大棋,那人修为之恐怖简直骇人听闻,但人间似乎没有他的名號,很可能是被剑阁雪藏起来了,若是他在齐赵边境適时出手,再加上轩辕老人与道门……参天殿这回只怕真得吃不了兜著走。” 圆照咳嗽之后缓了许久,气息勉强稳定下来,他將双手摁在双膝之上,缓缓道: “许多年前,我曾隨宝觉真人见过南山道人,见过屠山白,见过轩辕氏族的家主轩辕飞羽,也见过天机楼的楼主李连秋,这些人都是当世的至强者,他们之中,即便有人修为要高出宝觉真人不少,但却没有任何一位能够仅凭一招便斩杀宝觉真人……诚然,当时真人面对青灯老和尚的时候没有什么防备,可那一剑竟藏天地神威,就算他全力以赴接下来,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在青灯老和尚身上留下剑痕的那人一旦参与四国爭端,会是决定局势走向的关键人物。” 他並未夸大其词,二人十分了解宝觉真人,也切身体会过了那场来自世外的漫天飞雪,他们仅仅只是受到了波及,身上便留下了严重的伤势,甚至因为二人的寿数已经到了晚年,气血衰败得厉害,这剑伤不但无法疗愈,反而变得越来越严重,不断腐蚀他们身躯。 “齐赵的爭端已经不是咱们能够左右的了,平衡了五百余年的天下大势即將分崩离析,古之圣贤消匿身死,谁还能够阻止这即將到来的天地乱象,你我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將身上这剑伤养好。” “若是任由这伤势继续蔓延下去,你我二人怕是撑不住多久了,指不定齐国还未灭亡,你我先一步坐化……” “而且,下面似乎已经有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前些日子两名梵天已在隱晦试探了……若是叫这群豺狼野兽知道了你我二人之状况,只怕会滋生无法控制的祸患。” 面对圆照的讲述,传灯目光骤然变得幽冷不少,心中闪过了诸多念头,最终他缓缓道: “连这阴阳双生之莲都养不好这剑伤,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不过……” 他言及此处,语气不甘,神態也不甘。 圆照当然知道传灯在想什么,的声音在洞中显得有些格外瘮人: “雪山的金莲固然重要,但可不好拿,而且总要先活下来才行。” “那小和尚养了这么久,本来是为那株藏於十万雪山深处的金莲准备的,但如今却到了该用的时候了。” “回头,我先遣人通知白水寺的“慈航”……叫他准备“开炉”了。”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炼了法照那小和尚的十八瓣佛轮,炼出弥勒大佛的舍利留於其中的“自在之力”,我们三个人正好能分。” “待到日后將伤养好,咱们把下面那几个跃跃欲试的混蛋清理乾净,再將“慈航”炼掉,分掉他身上的“自在之力”,如是那法照小和尚也算是物尽其用,没有浪费……” … 齐国,北疆。 朱白玉日夜疾奔,將闻潮生的话带给了龙不飞,厅中七位將军皆在,听到了闻潮生的想法,有人大笑不止: “早说了,江湖是江湖,庙堂是庙堂,军队是军队,一个从来没有打过仗的人来指点江山,想法也是如此荒谬可笑,真当战爭是儿戏吗?” “动輒放对面二十万军队进城,还叫对方偽装成我们的人……我很难不怀疑他已经被陈国招安了,若是未来齐国灭亡,只怕有他一份功劳。” 说这话的是“曾见予”,龙不飞麾下最年轻的一名將军,年少入军,在北疆面对燕国与游牧凶徒打过几场漂亮的小仗,如今三十有四,一身军功在身,营中颇有威名。 龙不飞握住腰间长剑的手掌又一次轻轻摩挲,对著剩下几名將军道: “诸位有何想法,不妨畅所欲言。” 眾人席地而坐,比较隨意,几番畅论,大都与曾见予的意见保持一致,唯独右侧的一名白髮老將饮酒不语,似乎在沉思。 龙不飞青铜鬼面之下的目光落在了这名白髮老將“麻景星”的身上,道: “麻將军有何高见?” 麻景星仔细思索了一番,端著酒杯饮下一口,缓声道: “那名叫做“闻潮生”的小孩很有想像力,他所讲述的这个计划的確漏洞百出,有巨大的隱患,但……” 他说到这里,话锋陡然一转,將酒杯放於桌上却不鬆手,看向了龙不飞: “如果我们有能力將这些“漏洞”全部堵上,或者堵上大半,那这个计划很可能会成为一则足以载入史册的奇谋,因为它太过於荒谬,荒谬到咱们都觉得毫无实用性,这天下的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对我们足够了解的人一定也会觉得我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当所有人都觉得我们不会做时,如果我们做了,那这个计划就会產生无法估量的收益。” 第492章 爭论 他话音刚落,便迎来了反驳。 反驳的人正是曾见予。 “也可能会產生无法承受的损失。” “麻將军,劳烦你仔细想想,龙將军若是带著北疆余下的大部分精锐前去支援东疆,就算真能扩大战果,可万一燕国与陈国留下后手,从北疆直取齐国,届时那放进城的二十万人就会变成一根无坚不摧的长矛,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做什么事,直接打开城门,咱们耗费无数精力与財力修建的这道最为坚固的防线便就此瓦解了。” “那些人一旦深入齐国的腹地,一同乱搅,你又要如何挽回这战局?” 他並不同意兵行险著,虽然他年轻,但带兵向来稳中求进,由是才被龙不飞看重。 绝大部分的时候,战场之上没有那么多的奇谋,尤其是你的敌人也不简单,不会留给你太多的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拼得就是谁不犯错,谁少犯错。 闻潮生给龙不飞出的这个“餿主意”,有一种赌徒孤注一掷的愚蠢。 面对曾见予的据理力爭,麻景星没有丝毫激动,他拿起刀割了一片面前的卤猪肉,仰头放进嘴里咀嚼,又饮下了几杯酒,直至曾见予讲完,他才用一旁的白布擦了擦嘴,说道: “曾將军,换做是以往任何一场战爭,老头儿我都不会考虑这样荒谬的决策,但如今战场已不再是单纯两国之间的恩怨,而是波及到了天下四国的利益,甚至包含那些修行圣地的大修行者。” “这里面的情况过於复杂,上次咱们商討一整夜,大部分將军都认为燕国这一次很可能不会配合齐国去屠灭赵国,反而背地里会与赵国结盟,其中利益关係上次大家也討论得非常清晰了,真若是战场的局势发生了预料之中的变化,我不认为参天殿里来的那些大修行者会选择死战沙场,风城一事已叫齐国伤了元气,一旦参天殿那些狂妄自大的混帐溃败甚至是被剿灭,魏將军带领的十五万北疆精锐势必也活不下来,到那时,我齐国的有生力量就会被再一次惨重削弱,东部防线大开,即便我们能守住北疆,又有什么意义?”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非常之时,难免得尝试用一些非常的手段。” “退一步想,假如燕国与赵国没有结盟,真是诚心实意配合齐国攻打赵国,陈国他敢乱来么?” 曾见予眉头直皱,他想要再一次反驳麻景星,但偏偏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办法解决。 麻景星说完又不徐不急地喝了几杯酒,在眾人的沉默之中继续补充道: “而且,老头儿私底下觉得,陈王应该是个聪明人。” “从他没有將齐王的那封信转给参天殿便足以看出这一点,他给予了齐王回应,便意味著他也清楚一旦齐国灭亡,陈国便根本在被打破的平衡之中无法立足,在这样的状况下,他选择对付齐国的可能很低。” “老头儿在边关待了一辈子,大大小小的衝突经歷了无数次,但这一次,跟以往全不相同,老头儿觉得……大家可以考虑一下这名叫做“闻潮生”小友的意见,至於最后究竟採纳不採纳,还是说如何修改,可以再商討商討。” 曾见予选择了沉默。 其余坐於左右侧静静聆听的几名將军也在琢磨。 龙不飞手下的这些人与朝堂的官僚不同,被他训得很好,大家的目標一致,没有敢爭功爭权者,一切皆以齐国与军队的利益优先。 龙不飞的原则很简单,如果他的麾下出现了这样的人,一次警告,二次消失。 由是如此,剩下来的这些人在商討某些事情时,基本对事不对人,不会因为观点相悖而成为仇人。 但麻景星或许是年纪大了,经验丰富,心態老道,言辞平稳温和,將该说的娓娓道来,如是眾人也容易听得进去。 许久许久,大厅之中只剩下了喝酒吃肉的声音。 最后龙不飞摩挲剑柄的手指停下了。 他说道: “给诸位一点时间,想办法把这个计划修改完善一下,如果没有更好的答案……我想试试。” … 陈国,青灯寺。 一场小雨洗刷了翠竹峰静謐而深邃的夜,闻潮生与阿水烂醉在了山顶的一处天然的侧凹小洞,里面恰好能避雨,阿水头靠在了闻潮生的腿上,横躺在地面,盯著洞口蛛网上那晶莹的雨珠与蜷缩於一角的蜘蛛,迷糊道: “黑太岁是不是应该留一些给吕夫人?” “她救了我们的命。” 闻潮生回想起了在苦海县的日子,满嘴酒气地说道: “那灵药药性不够了,救不了吕夫人。” 阿水的眼神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忽然吃吃笑了起来: “吕夫人不是很会做饭,没你做的好吃。” 闻潮生挥了挥袖: “必然的,我若是回苦海县开一处店,食客必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阿水抱著空酒罈,浅浅打了一个酒嗝,附和道: “自己开店好啊,吃饭不用给钱,喝酒也不用给钱……” 说著,她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动,嘴还未停: “那家豆腐包子好吃,关珍娘酿的酒也好喝……你说我们以后回去,还能吃到豆腐包子,喝上关珍娘的酒吗?” 闻潮生想了想: “能吧。” “估计到时候吕先生与吕夫人也回来了,小羊也在,走的时候我见程峰这混帐东西跟小红眉来眼去的,该是看对眼了,不知道回去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已经成亲……” 第493章 就说我病了 白水寺內。 一名静兰寺的僧人站在了寺外,夏风袭来,带著几分焦躁的炽热,將他的衣角吹得颯颯作响,陈朝分化的四十八寺由十三寺为主导,而这十三寺中专门为自己寺庙的僧人定製了特別的僧袍,以此作为区分。 这名静兰寺的僧人不需要多么出名,也不需要什么功德,他只需要穿著静兰寺中定製的僧袍出现在其他寺庙內,自然会被认出,会被尊敬。 譬如此时此刻。 白水寺在门口扫浊的僧人见到了这名静兰寺的僧人后,第一时间停了下来,对著对方双手合十,非常严肃的躬身道: “不知这位师父前来白水寺有何指教?” 静兰寺的僧人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微微頷首便算是回应。 “我受圆照大师之命而来,要见慈航法师。” 圆照两个字的威慑力实在十足,白水寺的僧人一听便知对方必有要事,急忙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带著对方前往了白水寺的莲池。 莲池是一处绝景之地,本身乃是一座巨大的湖泊,湖上铺满了无数青莲,由是被称之为莲池,而在庞大莲池的中央则有一座三层楼高的小亭子,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打坐所用的蒲团。 寻常时候,佛子法照便是在此地参经。 而今亭中一长眉老僧与法照论经,他时讲时听,偶尔眉头紧皱,像是遇到了难处,偶尔恍然大悟,抚掌而嘆。 小船划过莲池,轻轻推开了沿途的青莲浮萍,將静兰寺的僧人送至停下,后者直上三楼,清晰的脚步声在亭中迴荡,打断了正在论经讲道的二人,隨著这名僧人出现在了三楼,法照的眸光微微一亮,惊喜道: “虚云师兄,你怎么来了?” 虚云见到法照之后,脸上浮现了温暖的笑容: “圆照大师叫我来看看你,这些日子有没有落下功课。” 法照嘴一撇,但很快又收敛了神情,挠头道: “哪里会落下,一直有在认真地参经……不信你问慈航法师。” 虚云的目光移向慈航,二人一交换,慈航便缓缓起身,对著法照道: “法照,你且继续,我陪虚云师父去一趟。” 法照点头,在二人即將离开之时,法照忽然对著虚云的背影道: “虚云师兄……” 虚云驻足,回头看向法照,问道: “怎么了,法照?” 法照抿了抿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如果……如果我把圆照大师留下的这些经文参毕,能不能出去找法慧师兄玩玩?” “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了。” 提到了“法慧”,虚云的眼底深处闪过了一抹阴冷,但很快这抹阴冷便被笑容遮盖: “你啊,就是贪玩,罢了,我回去跟圆照大师好好说说情,行吧?” 法照开心地笑了起来: “多谢虚云师兄!” 二人离开了池中亭,泛舟行於远处小山之下,直至夏风不能將轻语归送之地时,虚云才遥遥望著池中亭,对著慈航说道: “可以“开炉”了,圆照大师的原话。” 慈航似乎对此没有半分惊讶,二人著陆於小山脚下,远望满池青莲,他感慨道: “这池莲……种了很多年啊,眼见著快要成熟了,这个时候开炉,把它们一把火烧掉,以前做的一切岂不是功亏一簣?” 虚云道: “圆照大师说,时不我待,本来是要留存到果子成熟之时再摘的,但眼下四国大战在即,未来战火迟早会烧到陈国来,宝觉真人出了事,他与传灯大师就得站出来,否则未来陈国遭难,生灵涂炭。” 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慈航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不知道慈航知道,慈航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知道。” 於是他表现得格外犹豫。 这是恰到好处的犹豫。 慈航需要借著虚云的双目將这份犹豫传到圆照那里去。 “此事事关重大,要不你再回去问问圆照大师,看看他们是否再等等看?” 虚云移开了打量慈航侧脸的目光,正常情况下,一名四境的僧人是决计不敢用这样直接的、带著审视的目光去凝视陈国的梵天,也绝不敢用这样的语气去说,但他身上这件僧袍给予了他莫大的勇气与权力。 所以他敢了。 “时间不等人,圆照大师的话,照做便是。” 虚云加重语气: “若是出了差错,您知道,我担不了责。” 慈航眯著眼与他对视,忽地笑了起来: “知道,知道。” 虚云见他承应,没有再在此地有半分逗留,直接乘船离去,慈航踏莲而行,离开了莲池,去了寺庙侧门,对著扫地僧人道: “傍晚你去一趟龙湖城中,找信驛借马,帮我送信给“松山寺”与“玄幽寺”。” “就说……我病了。” … 第494章 重拾 青灯寺內,闻潮生在翠竹峰山,重新折了竹枝,开始练字。 道门的功法不仅是帮助二人稳定了身上的道蕴伤,也为二人提供了一种新的修行方式,尤其是阿水,原本走的便是世间最普遍的江湖路子,后来因为被五境天人强行以道蕴之力破坏了她膝间的三窍,境界被强行打落,致使武功废了大半,原来的路子便几乎走不通了。 这世上,不同的修行方式皆有独属於自己的“路”,一旦这条路断掉,想要重新接上,便比登天还难。 譬如程峰,他曾修行书院提炼的儒术心法“书经”,並以此登上了四境,而后他自废武功,日后若是想要继续修行,便不能再走类似的路子了,包括江湖大流修行方式。 他丹海已废,绝大部分与丹海相关的修行方式皆与程峰无缘了。 青灯大师亦是如此,在讲经台上被废除自己的一身修为之后,他佛轮被毁,既不能再以佛经为佐来参悟武学,也吃不到香火之力了。 但闻潮生不同。 世间绝大部分的修行皆是循序渐进,由技入道,而闻潮生在吕知命的指点下恰恰相反,他先於冥冥之中捕捉到了那一丝“道”,再渐渐结合这“道”来延伸出了自己对於剑的理解,开发出了不同的技艺。 修为对於他来说,反而是在剑道一途上行走之后获得的“副產品”。 所以,他的状况很特殊。 闻潮生不需要想办法將自己的境界修补回来,他只需要在剑道上继续精进,自然而然境界就会追回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逍遥游”帮他解决了道蕴伤的压制问题,否则他什么也做不了。 隨著他凝聚精气神去融於剑道与天地之道的时刻,也就是他道蕴伤隨时可能会爆发的时刻,由是在西海镇出的那一剑“小雪”,险些要了他的命。 提起竹枝在土地上落笔的那一刻,闻潮生忽然顿住,眼中出现了恍惚感。 他思绪飞回到了齐国书院的思过崖中,突然之间记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练过字了,当他重新再次拾取“永字八解”的时候,手指有些发痒,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当初为了进入书院练了多少遍“永”字,后来在思过崖中为了静心突破又写了多少遍。 忘乡一字,人间百年。 那一字的起源,就是“永”。 倒写的“永”。 这是原本汪盛海开发出来的留给书院的瑰宝,院长与平山王却拿来建立了“忘乡台”,用以模仿无数封虚假的家书,曾经知道这个真相的闻潮生对於院长与平山王皆是怀揣著愤怒与质疑,而现在经歷了那么多,在时间的洗礼下,他开始感受到了二人內心深处的无奈。 就像吕知命当初在苦海县中告诉闻潮生的那样,人间事要比修行上的事难得多得多。 很多时候,人间的事没有答案,没有解药。 平山王与院长像是在夹缝之中去做选择的人,摆在他们面前的都是坏的选择,他们只能从这些坏的选择里小心翼翼地挑一个相对可能不那么糟糕的决定。 闻潮生並非一个旁观的路人,他看见了这一切,亲身经歷了这一切,体会了这一切。 於是如今再一次提笔写“永”字的时候,他忽然忘记了这个字到底该怎么写。 这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问题,练习了那么多遍,“永”字的笔法早已经刻进了他的本能之中,而今再度落笔时,闻潮生思绪万千,指尖留下的却只有生疏与彷徨。 “徐一知还好吗?” 他忽然问了自己这么一个问题。 书院思过崖中的崖壁上,他写过字,徐一知也写过字,他写的“永”,徐一知写的“罪”。 那时候的徐一知神智还算是清醒,闻潮生还尝试过开解他,直至寧国公一事他离开书院之后,徐一知的状况也越来越糟糕,最后前来救他时见到了平山王的残部,彻底疯魔,变的半人半鬼,完全分不清自己与周围了。 其实他与徐一知认识没多久,但徐一知確实对他很好。 思过崖上帮他解围,后来碧水笼中救了他一次,灵仙谷又救了他一次。 唯一可惜的是,他把徐一知的身份牌还给了徐一知,否则现在能留个念想。 闻潮生出神了一会儿,开始落笔,但写的不是“永”,而是“徐一知”。 聚精会神,从早到晚。 直至阿水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时,闻潮生才停下了笔。 “在怀念故人?” 闻潮生想了想,说道: ““故人”这个词用得不太妙,改成“朋友”会好点。” 阿水仰头灌了口酒。 “他离开了书院正是一个好的选择,若是他如今还在书院,还在王城,说不定还危险。” 闻潮生跟她讲过徐一知的事,当初徐一知在书院里杀的那几个学生在王城有权有势,若非是院长相护,他与他的家人都难逃此劫。 而如今,院长死於书院,徐一知没了唯一的靠山,遁入江湖反而大大提高了他活下来的机会。 “他的家人怎么办?” 阿水问出了这个致命的问题。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忽然道: “是个麻烦。” “可惜我前些日子自顾不暇,想起这件事情晚了些,如果能找宋先生帮忙的话,徐一知的家人也许还有救……明日我问问法慧,让他联繫一下宋先生。” 阿水站在他身后,伸出脚尖轻轻踹了他后背一下: “这人情你怎么还?” 闻潮生抬起手,从阿水手里薅过了酒壶,晃了晃,里头还剩下不少,他喝了口,说道: “以后慢慢还吧,会有机会的。” “对了阿水,你现在情况如何了?” 阿水回道: “想走原来那条路子回去几乎不可能了,但道门的“逍遥游”有一条別的修行路子,有了以前打下的夯实基础,我应该这些日子就会突破四境,不过……” 她说到这里,双手抱胸。 “不能像以前在风城那样杀天人了。” 她其实仍然可以学著在王城之外那样冒著经脉尽毁的风险强行劈出一刀,不过那么做只是因为没有了退路,付出的代价太大,若非山穷水尽,她不会做出这种事。 星月灿然,昨日的乌云已全部化为了雨水浸入地面,今夜山头大亮,闻潮生起身,看著阿水道: “未来突破五境,你右膝道蕴伤自解,届时被压制的力量自然会再度融会贯通,咱们就有资格回齐国了。” 阿水看著他,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犹豫了一会儿,微微点头。 闻潮生將酒壶还给阿水,笑问道: “法慧那头修行如何?” 法慧“不老泉”与“鯨潜”的修行是在阿水的指导下进行的,因为“妄语”的缘故,闻潮生察觉了道佛之间果真有些特殊的羈绊,便想看看如果法慧道佛双修会怎样。 阿水回道: “他学得很快。” 言罢,她瞥了闻潮生一眼: “还有一件事,你可能比较在意。” 闻潮生微微一怔: “什么事?” 阿水道: “青灯大师今日也来跟著学“不老泉”了。” 闻潮生抚掌笑道: “他想通了?” 阿水仔细想了想。 “也许吧。” “总之是件好事。” 言及此处,阿水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但也有件不好的事。” 闻潮生好奇道: “什么不好的事?” 阿水盯著他,一字一句道: “我发现我被骗了。” 闻潮生察觉不对,像是奔著自己来的。 “谁胆子这么大,敢骗你?” 阿水眯著眼盯著他: “若我死了,你也会死,对吧?” 闻潮生其实已经隱隱猜到是这事,还未开口,又见阿水移开了眼神,语气放缓: “其实你不用这样……若是你不想回去也没关係的,我也不会回去。” 闻潮生嘆了口气: “但我是真想回去。” “这么讲,只是想让你压力小点……你的压力已经够重了,久了只怕成为心魔。” 阿水沉默了一会儿,侧扬起小脸,认真道: “你回去不回去,我都愿意陪你……但是如果你再骗我,你就会挨揍。” “听懂了?” … 第495章 也许还真有一个 … 白水寺的那名和尚为梵天办事之时自然是尽心尽力,消息很快便从龙湖城中发出,去了松山寺与玄幽寺,接著,第二日傍晚红霞漫天之时,二人的身影出现在了莲池外的小山脚下。 三人盘坐於莲池畔,盯著远处湖中心的那一座孤亭,背后便是如火一般的红霞,宛如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悬掛於三人身后,但不知是否因为背对夕阳,三人的面容都涂抹上了或深或浅的阴影。 “养了这么多年的莲池,真是美不胜收,过往诸多王权贵族来这里赏莲听经,留下一篇又一篇的诗歌传於民间,成了陈国甚至是他国诸多文人骚客嚮往之地,可谁又能想到,在这无数青莲绿水之下,藏著一个巨大的阵炉,而且炼的……还是佛子。” 松山寺的寺主般若感慨一句,一旁的法喜却说道: “这么说,他们是真的要死了?” 慈航开口道: “不久前,我叫释迦与普照去试探过他们,而今他们二人急著炼化法照,想来是受那场大雪的影响,已经支撑不住了。” 二人沉默一阵,般若语气渐渐阴森起来: “这么说,到动手的时候了?” 慈航伸手采了一株莲握於手间,他道: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二人吃了人间多少年的香火,修为远胜我们,原本他们就已经要死了,咱们何苦冒著风险去和两个將死之人较劲?” 法喜淡淡道: “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慈航道: “宝觉真人养了三条忠犬,他虽然死了,但还有四名梵天在为圆照与传灯二人效力,有这三条狗在,圆照与传灯不会轻易离开十方山双生洞,这是我们的机会。” “解决了这三条狗,我们才真正没有了后顾之忧。” “所以,佛子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都不能炼。” 法喜沉默一会儿,三人之中,他的修为最高,话语权也自然重些,慈航的计划很好,可真正落到实处,还有一处无法迴避的问题。 “妙法已死,释迦与普照、无尘如今都已经动身前往了齐赵边境,“觉山”、“行真”、“宣德”三人真要动起手来,老僧倒也无惧,可“定光”你们要如何处理?” “他早些年受宝觉真人看重,多次指点其修行,而今修为直逼六境,就差一个突破的契机,若是圆照与传灯被逼到绝路,狗急跳墙,必然会將佛子的事情告知与他……“定光”必然会来爭抢佛子,届时只怕咱们谁也无法阻止他。” 法喜之说,使得另外二人眉头紧锁。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慈航有些不甘心。 法喜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 “恐怕真的没有办法了。” “自当初“圆照”与“传灯”在青灯寺外受了那可怕的世外一剑后,如今的佛门已经没有人再是“定光”的对手,除非二位能请来六境的不世强者,否则佛子怕是如何也难保下来的。” 自佛门“石蝉之变”后,佛门中人的思想发生了诸多分裂,修为上层之人表面敬重弥勒大佛传下之道统,其实早已经將那些东西荒废,陈国之梵天几乎皆是靠著香火之力来提升自己五境之后的修为,能潜心参悟高深佛法之人少之又少,当初佛门对於佛法理解最为透彻之人便是青灯,而那些佛法对於青灯的修为好似没有半分帮助,如是让其落得这样悲惨的下场。 既然佛门谁拳头大谁说了算,那香火便是正道,佛法已成偏门。 不能提升修为,懂得再多的大道理又能如何,讲与谁听? 那青灯在讲经台上受审判之时,可见宝觉真人听他讲经,听他说教? 由是此因,佛门之中真正还发自內心信仰弥勒之人越来越少,大部分人只是嘴上说说,偶尔將弥勒的大名搬出来震慑一下世人,內心实则毫无敬畏感。 正因为这样,无论佛子法照究竟跟弥勒的舍利之间有怎样的联繫、跟弥勒有什么联繫,在知道了將他炼化之后很可能可以帮助自己突破六境后,“定光”绝对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眾人成为梵天之后,已经认识交往了百年有余,彼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心知肚明。 与突破六境相比,心中那点儿对於弥勒的敬重又算得了什么? 三人谁也不说话了,面对著这满池青莲,坐至夜幕深时,某刻,远处莲池的中央亭中燃起了一抹幽幽烛光,这抹微弱的烛光在偌大的莲池中央显得孤独又平静,若非三人皆已五境,甚至不能看清。 此时此刻,佛子仍在参经,不知自己即將到来的悲噩命运。 “事到如今,只剩下唯一一个办法了。” 般若忽然开口。 “我记得佛子出家之前,他的舅舅乃是“九歌”的话事人,天下商行皆由“九歌”运营,他背后的財富与人脉原非我等可以相比,如今只能速速將此事告知宋桥,让他帮忙將佛子转送出去,藏於他国或是江湖难觅之地……” 法喜道: “话虽如此,这方法能救急,却治標不治本,佛子总不能一直藏著,再说,若是定光这样的存在诚心要找,宋桥能藏得住佛子几年?” “而且天下战事將起,宋桥那头的事怕是多得数不过来,够他焦头烂额的,再加上佛子一事,他怕处处都是紕漏。” 般若道: “除了他,还有谁能救法照?” “你还能说出第二人吗?” 法喜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微微抬头,眼光幽然: “你这么讲的话,也许还真有一个。” 二人闻言急忙问道: “谁?” 法喜唇齿之中绽出两字: “青灯。” … 第496章 相见 提到了这个很久很久没有被人提起过的名字,般若与慈航皆为之一怔。 若不是青灯寺外的那一剑,他们大概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个名字。 “青灯老和尚胸口有一道剑痕,不知是哪位世外高人留下的,当初一剑便斩杀了宝觉真人,那个时候,陈国的所有梵天都在,包括定光,如果將佛子藏在青灯寺……定光应该不敢造次。” 法喜重新提起了当初那令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的一幕,慈航却说道: “可那终究只是一道剑痕,如此惊天慑地之威,谁能保证还有没有第二次?” 法喜看向慈航,反问道: “如果是你,你敢赌么?” 慈航沉默不言。 他自然是不敢赌的。 不止他不敢赌,他可以確定陈国的梵天皆不敢赌。 因为他们不可能接下那一剑。 这意味著,如果青灯胸口的剑痕触发第二次,那前去挑事之人便一定会死。 “我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咱们不如先將佛子藏到青灯寺去,再把这件事情的始末告知与宋桥,他也能帮忙想想其他办法。” 三人一合计,便由般若將消息传递给宋桥,法喜则带著佛子前往青灯寺。 当初青灯大师在讲经台上遭受审判之时,除了无尘,未有一人帮他说话,而今他们之所以认为青灯会帮忙保护佛子,一来是因为他对於佛门至高梵天的怨恨,二来则是因为法喜与法慧的这层关係在里面。 最早法慧出家的时候,青灯已经经歷审判十余年后,佛门人人排挤,人人皆不待见,但那时候的青灯与现在大不相同,他虽然修为尽废,可对於人世冷暖仍旧抱有一丝希望,於是纵然冷眼受尽,却依旧还在坚持讲经传道,恰好法慧就是其中之一的受益者。 那个时候,法慧是法喜的得意弟子,原本法喜准备將法慧当作关门弟子来培养,可后来因为一些外人不知道的原因,法喜最终另择关门弟子,而法慧则跟隨青灯开始在陈国四处游歷传道。 然而青灯被陈国眾多梵天一同审判之事早已经遍传天下各处,四处眾说纷紜,有说他为入魔之人,有说他表面向佛实则为妖邪偽装,想要污浊佛门蛊惑人心……如是青灯数十年的口碑与声名就在这样的谣言之下渐渐腐烂了。 他第二次带著法慧游歷陈国之时,几乎无人再来听他讲经,甚至还有不少曾经听他经文的受益者对他肆意羞辱,扔些烂菜叶子臭鸡蛋在他的身上来,然后鬨笑著离去。 千万不要小瞧那些流言蜚语与羞辱的话,这些东西是无形的刮骨钢刀。 更不要小瞧烂菜叶子与臭鸡蛋的杀伤力,尤其是后者,这玩意儿一旦扔在身上炸开之后,那股可怕的味道真的会让人呕吐,而且以这个世界对於化学品的开发程度,很长时间都无法洗掉。 这致命的臭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青灯,他腐烂的人生与理想与那些臭鸡蛋一样臭不可闻。 青灯第二次游歷陈国,若是没有法慧的陪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坚持下来,他可能会在路上饿死,被人打死,受疾病风寒而死,受冷眼不住而死……由是青灯虽然已经对这人间与陈国彻底失望,却对法慧极为真诚,任何时候,只要法慧向他询问关於佛法的疑惑,他都会十分认真地与其討论。 而法慧当初离开玄幽寺追隨青灯而去,並非是因为跟法喜闹了矛盾或是有所爭吵,他们的关係一直很好,法喜也是真的喜欢法慧,纵然法慧后来因为某些私人原因以及和青灯走得太近受佛门排挤,玄幽寺的僧谱上依然留有法慧的名字,这意味著未来法慧若是想要回玄幽寺,他隨时都能回来。 法喜带著小和尚一路南行,来到了青灯寺山脚下,见到一男一女正在钓鱼,一旁还插著烤好的草鱼,肉香味扑鼻而来,他眉头一皱,对著二人呵斥道: “此处佛门清净之地,尔等岂能杀生?” 二人看了他一眼,男的笑道: “大师何见此处为佛门清净之地?” 法喜皱眉道: “这里难道不是青灯寺?” 男子仔细打量了他一遍,渐渐收敛了面容上的笑容,问道: “您找谁?” 法喜说道: “找我的徒弟法慧。” 男子微微一怔,失笑道: “大师怎么胡言乱语?” “法慧难道不是青灯大师的徒弟吗?” 法喜道: “也是我的。” 他话音落下,后面的小径处出现了一名牵马的小僧,与闻潮生相见时,他惊喜地笑道: “闻施主,你怎么在这里?” 闻潮生看了过去,同样眸中掠过了一丝讶异: “法照?” “你不是被关起来了么?” “今儿个太阳真是打西边儿而出来了,那些佛门的高僧终於肯放你出来了?” 法照没有寻常时候端著的样子,嘿嘿一笑,他挠了挠自己的光头,尚且残留著稚气的小脸上布满兴奋: “本来是来找法慧师兄玩的,结果没想到你也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这回换作老和尚法喜惊讶了: “你们认识?” 法照道: “认识啊!” “闻施主就是此次四国会武的魁首!” 法喜眸光一凝,再看向闻潮生的时候,表情发生了些许变化。 所谓家丑不外扬,书院自然不会將闻潮生拒绝进入参天殿被处死的事情外传,更不会將闻潮生二人杀掉书院那名天人掌殿的事说出去,因此法喜只当是闻潮生还是书院的掌上明珠,想到了参天殿那十八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六境圣贤,他语气顿时放缓了不少: “如此倒还真是缘分,竟能在这样的地方遇见。” 法照嘻嘻一笑,牵著马来到了河畔,让马儿畅饮著清澈河水,对著闻潮生道: “闻施主,法慧师兄在哪里呀?” 闻潮生指著山腰: “喏。” “青灯寺在那里。” 法照似乎很想见到法慧,在闻潮生指路之后,他便向闻潮生道谢,与二人道別后便牵著马与法喜上了山,他们走后,沉默的阿水忽然开口: “那老和尚是个五境。” 闻潮生点头: “嗯,感觉到了。” “陈国的五境很少,他应该是梵天之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来青灯寺,还带著法照……” 阿水柳叶儿一般的眉毛朝著眉心皱紧。 “会不会……” 闻潮生与她交换了眼神,沉吟片刻回道: “不会。” “刚才我考虑一下,他奔著青灯大师去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应该有其他很重要的事……跟法照有关。” 第497章 隱秘 … 青灯寺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寺庙,小到此地根本没有香火,寺里的眾人生活过得十分拮据,寻常时候菜粥里的蔬菜与醃製的菜品都是自己所种,在这样的小寺中,那些僧人自然不认得法喜与法照。 上一次他们隨宝觉真人来青灯寺找青灯问罪时,以传音之术將青灯约见了出去,由是小寺內的僧人並未见过他们真容。 他们只记得那日山中下了一场与眾不同的大雪。 门口扫地的小和尚慈心见到二人之后立刻走上前来对著他们双手合十,微微弓著身子,一番交涉之后,他將二人领进了青灯寺內,法照去见了法慧,而法喜则在一棵老树下找到了正在蒲团上打坐的青灯。 时隔数年,二人再一次见面的时候,青灯依然认得法喜,而法喜却有些认不出青灯了。 “而今才过去多久,你竟又老了许多,成了这般模样……” 二人看上去年龄相仿,但实则青灯要比法喜年轻七十余岁,再者法喜虽然年事已高,可精神矍鑠,与青灯满面抑鬱陈顿之气全不相同,看上去有一种与外表十分反差的年轻与生机。 面对法喜的感慨,青灯只当对方是在嘲讽自己,面色一沉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杀我么?” “其他人呢,他们怎么不敢来了?” 法喜回道: “並非如你所想,我此次带法照前来青灯寺是,实要事相求。” 听见对方有求於自己,青灯先是一愣,隨后表情古怪,吹著鬍子冷笑道: “有求於我……法喜,你在跟我讲笑话?” “你一名陈国的梵天,来这香火寂绝之地,找一个废人帮忙?” “若是佛门不能容我,直接动手便是,何须在这里惺惺作態?” 法喜平静与青灯相视,淡淡道: “青灯,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从来没有想要你的性命,当初与宝觉真人前来此地实是因为无法拒绝,早年在讲经台上,要审判你的乃是宝觉真人,我等虽默不作声,可谁又敢因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来者去得罪宝觉真人?” “难道无尘的下场还不够惨吗?” “你仔细想想看,在你提出大合之念后,曾来找老僧论道,那个时候,老僧是不是告诫过你,走这条路会非常危险,极有可能叫你陷入万劫不復,你那时怎么回应老僧的?” “你说你不怕。”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就要甘愿承受它的因果。” 青灯盯著法喜,脸上的慍怒渐渐变成了灰白,他单手撑在地面上,情绪逐渐平静: “我承受了,所以如今我变成了废人,我也没有责怪过你们,但我一个废人,实在帮不了你们什么,所以……请回吧。” 法喜见到青灯的態度坚决,却没有著急,他双手平放在了膝盖上,缓声道: “这个忙还只有你能帮。” 青灯变得不耐烦: “我说了,我帮不了。” 法喜道: “难道你就不好奇,我究竟有什么事情非要你这样的一个废人来帮忙?” 青灯毫不犹豫道: “不好奇。” “请回吧。” 法喜眯著眼,盯著青灯老和尚那双冷如寒月的双眸,语气逐渐变得严肃: “此事事关法慧的性命,你最好听听。” 青灯微微一怔,隨后慍怒道: “你们这群妖魔,要对法慧做什么?” 法喜坐直了身子。 “此事说来话长,我慢慢与你讲。” 他將圆照与传灯二人被那场剑痕斩开的大雪重伤的事情讲述给了青灯听。 “……那场大雪之后,二人因为晚年气血衰败,再加上那剑伤中残存的剑意非凡,导致他们即便是借著十方山双生洞的两株灵莲也无法驱散,由是伤势愈发严重,不断侵蚀他们的躯体,至於如今已入膏肓,药石无医,必须要借著白水寺中的莲池阵炉来炼化佛子,提取到佛子身上沾染的弥勒舍利中的一缕“自在之力”。” “当年弥勒大佛坐化,舍利一化三光,一缕留给金莲,一缕去向寰宇,一缕化於人间,而佛子当年点化的那只鸣蝉,使其逆天地之道,背自然之理,存於世间三年且躯壳不腐,这自然不是凡俗手段能够做到的,也正是这件事情叫宝觉真人发现了弥勒舍利失落於人间的那一缕“自在之力”……” “这些事你应该不知道,毕竟你成为佛门梵天的时间较晚,很多事情都被排挤开外,宝觉真人等不会將特別重要的事情讲给你们这些后来的梵天听。” 青灯的確不知道这些事,这些年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肃清佛门弘扬佛法之上,对於诸多旧事皆无兴趣,別人不说,他也不会主动去了解。 沉默中的青灯不断吸收著法喜跟他讲述的这些,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法喜,问道: “可是你说的这些,与法慧又有什么干係?” “佛子是法照,当年点化那只蝉的人也是法照,自然传灯他们找的也是法照。” 法喜沉默了好一会儿,五感散开,確认周围没有人之后,才对著青灯缓缓讲出了一个叫他惊讶震撼的隱秘: “事实上……当年点化那只蝉的根本不是法照,而是法慧。” … 第498章 我只看见了强权 … “你说什么?” 青灯瞪著眼睛,眸中掛著难以置信的神采。 法喜面色认真,加重了语气: “我说,身怀“自在之力”的根本就不是法照,而是法慧。” “一旦莲池阵炉开启,法照被炼化,圆照与传灯很快便会发现法照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於是很快他们就会想到法慧,毕竟在法照成为佛子之前,所有人都认为法慧会成为佛子。” “到那个时候……他们势必会想方设法地將法慧抓到莲池炼化,所以,你保护法照也就是在保护法慧。” 青灯眯著眼睛与法喜对视了很长时间,即便对方的表情严肃古板到像是一块岗岩,他也很难相信法喜口中所说的一切。 “从你口中说的话荒谬到让人难以相信,你说法慧才是那个身怀自在之力的人,那当年为何你们又选择了法照去作为佛门的佛子,还故意散漫出法照点化了那只蝉的谎言?” 法喜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在考虑究竟要不要告诉青灯,还是在思考著应付青灯的谎言。 最终,他缓声道: “如果我告诉你,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不让宝觉真人拿到那一缕自在之力,你会信吗?” 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叫青灯愣了一下,他打量著法喜,语气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 “你对弥勒古佛能有这般敬重?” 法喜回道: “那只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不希望宝觉真人走得太远……无论是他还是圆照、传灯,年纪已经很大了,再过几十年,就算我们什么也不做,他们也会尘归尘土归土,到那个时候,我们这一批梵天自然就会成为陈国的至高。” “倘若宝觉真人靠著这一缕自在之力走得更远一些,那我们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正好法照与法慧的关係很好,法照也足够善良、有同龄人没有的责任跟担当,他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缘由,但明白自己一旦成为佛子便可以帮法慧化解一场大劫,於是欣然同意了,我便借著这个机会与慈航法师共同做局,玩了一手狸猫换太子。” “如今看来,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宝觉真人还没有等到炼化法照的那一天,就死於一场意外。” 言罢他便不再说话,青灯盯著他看了许久,收回了撑著自己身体的手臂,坐直。 “青灯寺的確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但你將法照藏到这里也没有用处,他们迟早会找过来,到那个时候你指望我这样的一个废人做什么呢?” 见说到了这里,法喜索性直接將事情摊开了: “你的確是一个废人,但又不只是一个废人。” “你曾杀了陈国最强大的至高梵天。” 青灯摇头: “那不是我杀的,是吕先生。” 法喜道: “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时所有陈国的梵天皆在场,所以,所有人都看见了你胸口的那一道剑痕,所有人都知道你有杀死陈国任何一名梵天的能力。” “所以,只要法照在寺庙里跟你待在一起,就暂时没有陈国的梵天敢对他出手。” 青灯微微低头,目光落在了自己胸口的那道剑痕上。 自从上一次剑痕触发之后,他胸口的这一道剑痕正在逐渐变淡,照著这个速度过不了几年,这道剑痕就会彻底消失,显然自从上一次触发那片世外飞雪后,这道剑痕中蕴藏的剑意已经所剩无几,谁也不確定它是否还能再次触发,是否还有上一次那样恐怖的威力。 “你就这么肯定他们不敢硬来?” “丑话说在前头,我身上的这一道剑痕很可能没法再触发第二次了。” 法喜篤定道: “我当然肯定,我太了解他们了。” “数百年来,佛门爭端其实一点儿也不少,我换句话与你讲,假如他们不怕死、不够谨慎,他们又岂能活到今日?” “这些人,包括宝觉真人,表面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却一个比一个怕死。” “当然,此事事关重大,甚至会彻底改变佛教的权力阶层,必然会有一场腥风血雨,我们也不会將保护佛子的希望全部寄託於你一个人的身上,慈航法师已经去通知宋桥先生了,他在江湖上认识的三教九流的奇人数不胜数,届时一定能多多少少帮上忙。” 青灯听著这些想著这些,渐渐身体开始颤抖,他明白这意味著什么,有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恍惚,声音也变得沉重: “所以,只要我同意,就等於佛门將要开战,对吗?” 法喜反问道: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青灯摇头: “我从未想要佛门开战。” 法喜看著他冷笑道: “青灯啊青灯,这就是你最愚蠢的地方,自古以来,想要別人听你的道理,首先你的拳头得比別人更大,否则別人凭什么要坐下来听你讲经?” “那讲经台上,你可曾看见有任何佛经?” “我可没看见,我只在那里看见了强权。” “你不想让佛门开战,那就引颈受戮,看著传灯他们过来把佛子与法慧拿去炼了!” 面对法喜的责问,青灯陷入了沉默,他哪里不明白对方说的这些话的道理?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其中的道理,因为他就是那个亲身的经歷者。 “难道你不想让佛门“大合”么?” “传灯与圆照不死,你永远別想完成这件事。” 青灯盯著他: “你们与他们又有何分別?” “待圆照与传灯死於这一次的纷乱,你们登上陈国至高梵天的宝座,难道陈国佛门就不是强权了?” “无非只是那个位置换了人。” 法喜与他力爭: “强权永远都在,这一点无法改变,若是没有强权,古之圣贤由何能叫四国君主放下恩怨,签订契约?” “但不同的人,握住强权会用来做不同的事。” “我不反对佛门“大合”,慈航法师也不会反对。” “你帮我们,就是在帮你自己。” “事后,我们会恢復你的身份,帮你洗刷二十七年前的冤屈与污名,你可以继续传道,继续游歷天下,继续讲经……” 他说动了青灯,说得青灯心动,说得青灯眼皮直跳。 那股被绝望掩埋了几十年的希望忽然之间像是抓到了一根深入深渊的绳子,只要他用力,就可以一点点爬出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法喜似乎感受到了青灯的心境变化,语气渐渐鬆缓了下来。 “反正……就算没有这些,你也不会拒绝的,不是吗?” “就算为了法慧。” 他看著青灯,有些话正欲脱口而出,但却忽然又吞了回去,等待著青灯的回应。 后者没有思考多久,承应了下来。 他的確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为了他的理念,不为了佛门,只为法慧一人,他也不会拒绝。 … 第499章 我还管他內部动盪? … 夏日炎灼,齐王在蟠龙宫中等到了这半月以来的第一场瓢泼大雨。 依旧是狼狈的朱白玉出现在了这里,他浑身泥泞,一身浇湿,见到齐王之后说道: “殿下,龙將军遣在下来跟殿下要钱。” 齐王坐於地上,面前铺陈一局棋,他邀请朱白玉入座,后者也不客气,湿漉漉地就坐在了齐王的对面,低头看棋时,他才发现这是一局由齐王一个人下出的残局。 “龙將军要多少?” 齐王捻起了黑子,先行落下,朱白玉一边审视著面前的残局一边说出了一个数字,齐王听到这个数字之后愣在原地,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朱白玉確认无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齐王道: “这几乎是国库如今剩下的一半的银钱。” 朱白玉从局中找到了一抹战机,谨慎落下白子,苦笑道: “很多对吧?” “但是殿下,这已经是扣完先前寧国公转移走的財富后的数目了,当初平山王找到那笔財宝之后第一时间在商行估价,兑换成了银票运去了北疆,还给了国库报备,那是一笔庞大的財富,但仍然不够。” 面对朱白玉的讲述,齐王盯著面前的棋盘沉吟,却没有询问朱白玉,龙不飞到底要拿这笔钱去做什么。 “他多久要?” 齐王再次问道。 朱白玉: “龙將军没有给具体的时间,但如今局势紧张,自是越快越好。” 二人博弈许久,不知是否是因为残局的缘故,齐王每每占得先机,杀得朱白玉节节败退,最终收尾的时候,朱白玉感慨不如齐王,齐王却笑而不语,將手中的黑子扔进了棋篓,问朱白玉下了这么久的棋难道就没有发现问题,朱白玉一愣,盯著棋盘看,实在是没有看出哪里有问题。 “数数。” “看看黑子与白子有多少个。” 朱白玉一数,顿时发现问题出在了哪里。 齐王执黑子,他执白子,正常情形下,到他最后弃子认输,黑子应该比白子多“一子”,可最后他数下来却发现黑子比白子多了“两子”。 “难怪会输。” 他释然一笑。 齐王道: “齐国现在这局势就跟这棋一样,无论如何一定要跑得快一些,否则一旦开战,变故横生,想要再应付出现的状况就有些来不及了。” “你回去休息吧,顺便帮我叫个人来。” 朱白玉问道: “谁?” 齐王: “娄重光。” 娄重光是齐国王都统共十万禁军的总统领,上一位统领吕卫頷病逝之后,他便在平山王的詔令下回到了王城接替吕卫頷成为禁军统领,在平山王也死去之后,娄重光曾私自进殿覲见过齐王一次,二人密聊了不少事情。 朱白玉离去之后,娄重光於黄昏之时来到了齐王面前,此刻虽是黄昏时分,但外面的天色並无半分黄昏之意,暴雨淋漓,天老爷脸色阴沉得真在滴水,而且是瓢泼大水。 娄重光身披鎧甲,带著一身的雨水与尘土味进入了殿內,对著齐王单膝跪地。 “娄重光参见殿下。” 齐王起身,將案台上的一份卷宗交给娄重光。 “打开看看。” 娄重光將这份卷宗打开,瞳孔忽地一凝。 这篇卷宗极长极多,他將卷上的內容细细看完之后,双手將卷宗呈递给了齐王並问道: “殿下有何指示?” 齐王伸出手,缓缓將卷宗推回给了娄重光,对著他说道: “这东西交给你,上面记录了平山王与白龙卫这些年收集到的所有贪污受贿严重的齐国官员以及王族名单,证据確凿,你带著本王的密令,挨个挨个去查封这些人,若是他们拿得出来贪污的银钱,便暂留记录,不予抓捕,若是拿不出来……遣散其府中下人杂役,所有族中成员全部发配边疆,一个不留。” 顿了顿,他加重了语气: “记住,本王说的是……一个不留!” “上至八九十的老人,下至三五月的婴孩,全部,发配。” “听明白了?” “贪多少吐多少,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娄重光感受到了齐王语气之中深藏的威怒,迟疑片刻后,道: “殿下,属下多嘴一句,这么做恐怕会引起齐国內部动盪,在这个关口上,內部若是出事怕是不好。” 齐王冷笑道: “內部动盪?” “贪財都贪到本王头上来了,依你之见,本王还得忍著?” “方才朱白玉来通信,北疆需要大量的银钱,龙不飞一次性要这么多的银钱,必然需要重新修筑军事城建,他若是修不好,届时便可能守不住,北疆失守,燎燎战火笔直烧入王都,我还管他內部动盪?” 感受到了齐王心中的坚决,娄重光便不再多言,他得到了齐王密令,回去之后直接第一时间整合王都的禁军,开始清点其中高手与这些年靠得住的心腹,准备按照齐王给予的卷宗开始查封…… 第500章 想捣鼓一点不一样的 陈国,白水寺。 虚云前来叩门,再次见到慈航的时候,语气出现了明显的不悦与催促: “慈航法师,上一次与你讲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圆照大师对於你的办事速度感到很不满意,特让我来催促一下你。” 慈航淡淡瞥了他一眼,也没有因为虚云的態度而恼怒,他领著虚云来到了莲池,后者一见,眸光瞬间沉了下来: “慈航法师,为何还不开炉?” “是上一次圆照大师的意思我传达得还不够清楚?” 慈航不徐不急道: “老僧想了想,觉得此事还是再等等为妙,毕竟佛子已经养了这么长时间,眼见著快要养成了,这个时候提前將佛子炼掉实在是太亏。” 虚云神情变得更为阴翳: “慈航法师,我再提醒你一次,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圆照大师的意思!” “你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慈航单手合十,缓缓转向了虚云,漠然而冰冷的眸子叫虚云心头一凛,他皮笑肉不笑道: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圆照的意思,那你在这里跟老僧装什么大尾巴狼?” “虚云,你可知这么多年来,就算是圆照本人也未曾用这样的语气跟老僧讲过话?” 感受到了慈航语气之中的怒意,虚云心头顿时怂了三分,但他一见到自己的僧袍,便想到了自己如今是静兰寺的僧人,在帮陈国的至高梵天圆照大师办事,一时间心中又有了莫名的浑厚底气,脖子一硬,不卑不亢道: “您固然是备受尊崇高高在上的梵天,但小僧此次既是帮圆照大师做事,自然他的意思小僧务必传达精准,小僧只管问您一句,这炉,今日您开是不开?” 慈航眼神也渐渐变得冰冷: “你就这么希望老僧开炉?” 虚云仰起脖子: “这是圆照……” 他又一次搬出来圆照作为挡箭牌,但这一次他话还没有讲完便被慈航打断,后者说道: “莲池开阵炉,炉中必须要有人,而如今佛子不在白水寺。” “佛子不在?” “不在。” “上次我来的时候他不是还在白水寺么?” “是的,但现在他不在了。” “慈航法师……您到底是什么意思,真不把圆照大师放在眼里,你可知今日之事若是传回到了圆照大师的耳中会是什么后果?” 面对虚云的威胁,慈航莫名地笑了起来,这笑容让虚云竟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你笑什么?” 慈航笑了一会儿之后才渐渐收敛,对著虚云道: “我笑什么?” “我笑你不知死活。” “就因为穿了一件静兰寺的僧袍,你就敢这么跟老僧讲话?” “谁给你的胆子?” 夏风送来了杀气,將虚云完全包裹,后者双腿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他咬紧牙关,一想到自己此次是帮著陈国的至高梵天做事,便有了狐假虎威的莫大底气,愣是一步不退,硬著头皮与慈航道: “慈航法师,小僧乃是受圆……” 他话音未落,慈航便打断了他: “圆寂吧。” “啊?” “我说,圆寂,就在今日。” “不是,我……” 虚云还想说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他先前的囂张跋扈已经完全消磨乾净了慈航的耐心,而今喉咙里堵住的话没有脱出口,便见到了慈航拍来的巴掌,他本也是四境的高手,但在慈航的面前却宛如鸡仔一般脆弱,登时便口吐鲜血,飞入了莲池之中,溅起大片的水。 哗啦—— 虚云五臟受损,但慈航好似特意留了八分力,没有即刻將他打死,落入水中的虚云很快便又从莲池的一汪绿水之中冒出头,惊恐地望著慈航,听他说道: “既然你这么想要老僧开炉,那老僧可就开了。” 言罢,虚云见到慈航对著这一汪偌大的莲池弹出一指金色辉芒,接著,湖底似乎有什么令人畏惧的东西甦醒了,无数莲池之上的青莲此刻皆迅速从令人心旷神怡的绿色开始逐渐变得橙红,那满顷碧波也开始沸腾,虚云埋头,见水底出现了红色的儿在湖底蔓延,他心道不对,下意识地將头埋入了水中,要看得更加清晰,然而当他看清这到底是什么之后,却嚇得魂飞魄散,急忙抬头探出水面,想要向慈航认错,却哪里还看得见慈航的身影? 对方已经离开了。 湖底的红色儿以极快的速度盛开出了湖面,於是这满湖碧波便成了巨型的炉火,灼烧虚云的皮肉、烤乾他的筋骨、炼化了他的佛轮。 在这庞大的烈焰之中虚云甚至发不出一声惨叫,就这样看著自己被活活炼化,最终,满湖的烈焰渐渐消退回了湖底,而虚云则被炼成了一颗暗红色的人丹,毫无目的地漂浮於水面之上…… … 青灯寺,翠竹峰。 阿水去山里打来了一头野鸡,闻潮生则找来了莲叶,和了稀泥,请阿水吃了一道名菜“叫鸡”。 他许久未曾做这道菜,也没有锡纸,没掌握好度,从火坑里挖出来之后,这鸡直接彻底黑了,外面一片焦黑,闻著虽香,但黑得部分显然不能吃,闻潮生告诉阿水烤焦的东西吃了会致癌,儘量少吃,阿水问他“癌”是什么,闻潮生说是一种治不好的病。 二人倒也都没嫌弃这道做过了火候的菜,蹲在河边,一人拿著一把小刀,把焦黑的部分祛除,割著里面的嫩肉沾著调料吃,吃到最后二人手黑黑,嘴黑黑,趴在河边用水洗了半天。 “我去拿酒。” 阿水甩了甩手上的水,去了翠竹峰,因为觉得在青灯寺藏酒不太好,於是二人將所有的酒都放在了翠竹峰上的凉亭里,反正那里平时也只有他们会去。 阿水带著两壶酒回山脚下的河畔时,见到闻潮生看著河面在出神,便自己开了两坛酒,各尝了一口,她觉得右边那坛似乎要香一些,於是把左边那坛留给了闻潮生,自己则抱著右边那坛猛灌了两口。 酒香叫闻潮生回神,他手指一勾另一坛酒便到了他的手中,阿水身子后靠,半躺在一堆小石头垒成的坡处,问他道: “你在想什么?” 闻潮生偏头看向阿水,不知是不是因为才喝完酒,她眸子亮晶晶的,里面有一种外人根本看不见的单纯和无所事事。 “我在想关於剑道的事。” “你还记得汪盛海前辈留下的逆写“永字八解”的方法么?” “他以字入道,以笔法拆解书院翰林之中收集的百家武学,最后创出了一门极为特殊的武功,叫做“太岁枯荣”。” “我看过那门武功,程峰也看过,那是一门用百家武学的缺陷拼凑出来的心法,其间无穷精妙,是汪盛海前辈將想像力发挥到了极致的写照。” 阿水恍然: “所以,你想把这种方法用在“剑道”上?” 闻潮生摸著下巴,眼神清亮: “我看过雪、看过雨、也看过了风。” “剑道亦是天道,世间万物皆可为剑,但其实万象皆一象,差別不大了,我想捣鼓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出来。” “像汪盛海前辈那样。” … 第501章 谎言 … 汪盛海脾气古怪,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一生不屑於修行,即便当初面对院长的刁难也是另闢蹊径,走了一条与眾不同的道路。 但见过了太岁枯荣那本堪称是武学界奇葩的心法,闻潮生便知道汪盛海此人绝不寻常。 他也学著发挥自己的想像力来磨礪自己的剑道,以往都是从天地之象中捕捉到一丝道蕴融於剑意,而今闻潮生开始尝试著用自己的剑意去反推天地之象,这个过程复杂且令人有种不知如何入手的茫然感,可闻潮生却沉溺其中,乐此不疲。 黄昏之风浅濯日暮顏色送於二人面庞,盘坐於河畔的阿水收功,见闻潮生拿著一根竹枝还在河畔写著乱七八糟的文字,便问道: “在寺外杀人是不是不太好?” 闻潮生顿住,偏头望了阿水一眼,道: “是不好。” “但可以离得远些。” “比如就在这里。” 青灯大师已经將具体的情况说给了闻潮生二人听,他遣散了寺庙里的其他僧人,让他们过两月再回来,除了斋房那几名负责炊事的老僧无处可去,最后仍旧选择留下之外,几名比较年轻的小和尚都已经拿著为数不多的盘缠回家去了。 不久之后,青灯寺就会迎来一场大劫,必然少不了杀伐。 既然已经决定要直面这场劫难,眾人自然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青灯大师已经將佛门诸多的內部情况告知与了二人,他们便知道圆照与传灯两名如今佛门仅剩的至高梵天因为数年前的那惊天一剑身受重伤,而且境况愈发糟糕,始终无法癒合,到了今日已经拖得油尽灯枯了,二人为了活下去必然会不择手段,动用其所有能用的人脉与势力,来想方设法爭抢佛子。 “你说,青灯大师胸口的那道剑痕还能生效么?” 阿水询问道,她知道届时青灯寺一定会有五境的强者前来,若是青灯大师的胸口那道剑痕没有了效果,那他们就会显得极为被动。 “不知道……吕先生是很厉害,但他又不是神仙,只是一道剑痕,隨著时间会慢慢消失的,古之圣人那般强大,最后不也隨著时间的推移而风化了?” “先前我看过青灯大师胸口的那道剑痕,感觉已经没什么剑意残留了。” “是否还能再触发一次,我心中也没有底。” “不过,法喜他们既然决定要借著这个机会与对方对抗到底,也不会冒失的行动,在佛子被送过来的时候他们肯定也联繫了宋先生,而宋先生身为九歌的话事人,神通广大,认识的江湖朋友绝不会少,就凭他与佛子之间的关係,一定会想办法过来帮忙……”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 另一头。 坐於十方山双生洞中双莲之上的二僧等待了整整一日也不见虚云前来,睁眼相视之时,已经隱隱猜到了虚云的结局。 “一日未归,看来他已经死了。” 传灯声音沉沉,脸色变得比先前还要黑,他知道佛门之中已经有人猜到他二人这些日子没有现身是因为数年前的伤势加重,开始跃跃欲试了,但他们的確没有想到这里面竟然有慈航。 能將佛子放在白水寺,將莲池阵炉放在白水寺,足以见他们对慈航的信任,而如今得知背叛他们的人里有慈航,传灯心底又惊又怒。 “其实……我已经隱隱猜到了。” 圆照要比传灯平静不少。 “虚云此人諂上欺下,最喜干狐假虎威之事,他为我传话,去了慈航面前必然张牙舞爪,若是慈航对我等无叛乱之心,仍旧忠心臣服,自然会忍受虚云的跋扈,而如今虚云出了意外,便侧面印证慈航对我们已生出了二心。” 传灯宽阔的脊背愈发佝僂,声音沙哑: “这不是一件好事。” “慈航是一个老梵天了,在佛门之中颇有人脉与威信,实力亦是不差,如今这般状况,这样的人带头反叛,只怕“觉山”他们抵挡不住。” “而如今佛门之中除了你我,实力最强的“定光”只遵奉於宝觉真人,咱们想要差遣他……没有足够的“利”恐怕不行。” 圆照与传灯对视著,似乎隱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眼神复杂: “你是说“涅槃心经”?” 传灯道: “没错。” “当年宝觉真人曾觉得“定光”在修行一途的天赋古之罕见,於是动了惜才之心,將自己琢磨了大半生才创出的武学“涅槃心经”传授了上半部给定光,这些年定光应该学的差不多了,急需下半部……然而宝觉真人已死,不出意外的话,他永远都拿不到这“涅槃心经”的下半部了,其中包含著宝觉真人对於六境修行的全部理解,他只学半部,如今不上不下,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学,弄得现在骑虎难下。”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可以確定撬动他的话,那应该只有这个了。” 圆照目光幽幽: “可是,我们又要去哪里找“涅槃心经”?” “定光修炼过这门心法,可不好忽悠。” 传灯嘴角微微扬起,面色狰狞而狡猾: “咱们不需要给他心法,只需要为他编织一个谎言,说宝觉真人生前曾为自己修筑过一座地宫,那里也许藏著完整的“涅槃心经”,他把佛子交给我们,我们將地宫的位置给他。” 圆照: “他会很快发现这是个谎言,到那时,他会再来找我们。” 传灯冷笑道: “炼化佛子之后,他身上的自在之力疗愈我们也只需要很短暂的时间,等他再次回来找我们之时……就是他身死道消之时!” 他並非是自狂或自傲,二人皆是六境,只要身上这剑伤得到了缓解,要想处理掉定光並不难。 而他也明白,定光就算察觉到这可能是个谎言,也不会拒绝。 因为“涅槃心经”对於定光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但凡有一丝拿到下半部的机会,他都绝不会放过。 “另外,咱们在佛门之中受了这么多年的香火,那可是一笔庞大的財富,你不是在“忘川”还有一笔人情债么?” “让你的那位老友发个悬赏,这一次攸关性命,多一方势力帮忙,多一份保障。” 圆照思索片刻,微微点头。 “妥!” 第502章 忘川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暮色如笼,锁了天地万物,却被渔船上灯笼散发的辉光灼退,船上有不少持刀侍卫,徘徊守护著这些运河上的渔船,其中一人似乎是觉得困了,仰头打了个哈欠,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影子,他嘴还半张著,手已经警觉地拔出了刀。 清脆的刀鸣声在江畔的夜幕中格外刺耳,他一拔刀,附近的人也顿时精神紧绷了起来,跟著一同拔出了武器,紧张兮兮地看著周围。 “老四,咋回事?” 有人开口询问第一个拔刀的人,老四仍是目光警惕,原本仅存的两三分困意没了,嗡声道: “我不知道,刚才好像看见什么东西了。” “什么东西?” “没看清。” “我,我之前听镇子里的刘婆婆说,这江畔好像以前淹死过不少人……” “老六,你他娘的再搁这儿乱说话,老子撕了你的嘴!” 见到眾人投来了警告且愤怒的目光,被称作老六的那人訕笑一声,及时地闭上了嘴。 眾人仔细地排查了一会儿,没见著什么异常,这才將兵刃重新收了回去,老四则回身进入了渔船的舱身查看,然而刚一进去,便愣在了原地。 原因无它,这舱身之中原本只有宋桥一人,而现在却凭空多出了一人,若非是宋桥及时地示意他不要声张,只怕老四又要拔刀了。 “宋先生,这……” 老四不明白眼前的情况,宋桥也没解释,轻轻挥动了一下手,示意他出去,老四仔细地看了一眼背对他的黑袍人,点点头低声道: “宋先生若是有事,隨时叫我吗,我就在外边儿。” 待他出去了之后,黑袍人才缓缓道: “你的这些人警觉性倒是不错,外头那人不过勉强才入四境,竟能察觉到我。” 宋桥给他倒了一杯茶水,回道: “江湖人嘛,常年出门在外漂泊,脑袋都是系在裤腰带上的,自然警觉性要高些……不知阎罗大人今夜忽然到访,所为何事?” 原来,此刻坐在他面前的这名黑袍人正是忘川的十殿之一,阎罗。 二人原本八竿子打不著边,是宋桥当初与平山王合作处理寧国公时才得以互相认识的,宋桥当时帮了阎罗一个大忙,於是今日阎罗才来找他,算是还个人情。 寧国公出事之后,宋桥第一时间回了陈国,二人之间便再无联繫,而今阎罗忽然找上了他,让宋桥心中惊异,但却並未慌乱。 阎罗饮下了宋桥倒的那杯茶,对著他道: “陈国佛子的事,你知道吧?” 宋桥眸光轻闪一下,回道: “知道。” 阎罗点点头: “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佛国有人了巨大的价钱买了忘川的天字悬赏,要佛子的人,无论生死。” 宋桥闻言,眉头渐渐皱成了一条线。 船舱外的风挤进来几缕,吹得二人面前桌上的蜡烛火苗晃动不已,將二人印在船身內部的影子扯成奇形怪状的模样。 “忘川……也要参与佛国的事?” 阎罗用右手小拇指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原则上,忘川是不会插手佛国內部的任何事,但问题的关键在於,这个“原则”是掌握在佛国手里的。” “如今不是忘川要插手,而是佛国主动要忘川插手。” “再者,没了这层关係,他们还给出了你根本想像不到的巨额財富,有了目標人物的具体定位,忘川內部的那些人早已摁捺不住,开始组团策划前往青灯寺了。” “你知道,有了这笔钱,能让他们几辈子都瀟洒不完。” “人为財死,鸟为食亡。” 宋桥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 “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么?” 阎罗回道: “有一个办法,但是代价很大,而且不合时宜。” 宋桥道: “你讲。” 阎罗: “我知道你很有钱,非常有钱,佛国敛了这么多年的香火也未必有你手中握住的財富多,所以……如果你肯出比他们更多的钱,直接散给忘川的这些人,那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自然就会放弃猎杀佛子。” “毕竟,躺著就能挣钱,谁又愿意刀口去舔血呢?” 宋桥不言,喝了一口闷茶,长嘆了口气: “这个法子的確很不合时宜。” 阎罗道: “可以理解。” “天下战事將起,你需要大量的钱財来支撑商队的正常运作与转移,还要帮陈王填补这些年在佛国身上的国库空缺,用以支撑陈国应付这一场席捲四国的灾劫。” 宋桥嘴角泛起了苦涩: “所以……没別的办法了?” 他藏於袖间的手紧紧攥著,指节早已捏得发白,双目中洋溢著浓郁的茫然。 他一个人握著这么多天下无数人企之不及的財富,可以做到无数人做不到的事,可却偏偏在面对自己至亲需要保护的时刻如此无力。 当年他妹妹离去的时候,他只能坐在床边一边落泪一边听著遗言。 他未能留住自己的妹妹,而今连自己妹妹的孩子也留不住了。 所以,他走到今日,到底得到了什么? 阎罗抿了一口茶,对著失神恍然的宋桥道: “倒也不必这么悲观……忘川的十殿有特殊约定,不会轻易插手四国修行圣地之中的私人恩怨,因此这次前去青灯寺的都是些三四境的江湖中人,就是数量可能会有些多。” “我的意思是,你这边想办法儘量挪些人手出来,去青灯寺支援,要厉害一些的,没有的话,可以跟陈王他们商量一下,借点平日里不怎么露面的大內高手之流,去青灯寺帮忙。” 宋桥想起了先前慈航法师跟他讲的那些,嘆道: “只怕不够,佛门很可能会去一位快要六境的梵天,我纵然拦得住忘川这些人,又怎么拦得下那位呢?” … 第503章 人来 … 此时的宋桥在船舱內格外的沉默,许久之后他说道: “在你今夜来之前,还有一个人比你更快找到了我,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但你应该能料想到他是陈国的某位梵天,当他与我讲出关於佛子的事情之后我还在想,我可以直接找你,出高价请你去帮忙,而今你却告诉我你们十殿不能轻易出手……” 阎罗微微摇头。 “忘川內部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表面上,我们十殿是忘川的最高层权力机构,是统领忘川的龙头人物,但真实情况並非如此,有些事我不能跟你讲,你只要知道,忘川的十殿跟忘川这个组织本质上没有任何关係就够了。” “忘川是个杀手组织,但十殿不是杀手,我们不干杀手干的事。” “今日来找你,一来是准备还你一个人情,二来是想要还平山王的人情,实话实说,平山王死后,我心头有些遗憾,早些年若是没有他的帮助,我的后人很难从天海之中活下来。” 阎罗身为五境,背后似乎在为某个特殊的组织做事,寻常时候身份神秘,能接触到他的人也少之又少,而今他忽然说出了自己的身世,叫宋桥微微一惊。 “你是天海遗族?” 阎罗微微頷首: “我运气不错,早年因为武学上的天赋造诣,被大人看重,收入了麾下,此后一直跟隨大人修行,帮大人办事,后来天海犯了眾怒被伐,我这才想起我还有后人在那里,於是我找到了平山王,他承诺帮我救出族人,並给予他们合適的身份在齐国生活,而我则因此欠下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你不必如此惊讶,在我们天海,亲族的关係极为重要,甚至重於生命,大部分族群正是靠著这样的观念才能在天海那样残酷的地方繁衍昌盛。” “不过,如今平山王已死,我欠他的人情是还不上了,先前他有一个非常喜欢的年轻人从齐国逃了出去,而今在陈国的青灯寺落脚,我便寻思著帮帮这个年轻人,也算是变相地弥补一下我心里对於平山王的亏欠。” “虽然原则上我不能出手直接干预此事,但我既然来找你,自然是有备而来。” “相比於费巨额的財富去平忘川的那些死士,不如直接去找一名天人来帮忙,你说呢?” 宋桥沉默片刻,为阎罗倒上了一杯热茶,说道: “寻常的財物只怕很难请得动天人,还请先生指点。” 阎罗从自己的袖间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宋桥。 “他叫傅浅陌,快老死了。” “知道没有希望突破,执念一碎,人便也鬆了下来,傅浅陌前些日子突然想起他年轻时候留了业债,在淮城的丕岳村有个傻子儿子,娘死了,村子里的老人见他可怜,时不时给他投餵些吃食,让他不至於饿死,浑浑噩噩活到了今天。傅浅陌这一生沉迷於修行,到了快要离世之时,才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能留给傻儿子过活的东西。” “他没有钱,也没有人脉,也不屑於干忘川的脏活儿,但缺一个能照顾他儿子的人,你去找他,他一定愿意帮你。” 宋桥看著这纸上的內容,心头闪过万千念头。 阎罗究竟隶属於一个什么样的组织,连这么“冷门”的人也能够了解得这般详细? 他口中的那位“大人”背后的能量又有多大? 四国的王族? 不像。 某个修行圣地? 也不应该,修行圣地哪里会放下身段与精力去捣鼓忘川这样的组织? 关於这些,宋桥当然没有精力与时间去细想,他收起了阎罗递给他的这张纸,上面有详细標註傅浅陌的住址,而今最重要的,是赶紧找到傅浅陌將青灯寺的问题解决。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说他要死了,请他去青灯寺……真的能行?” 面对宋桥的疑惑,阎罗只说道: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总比没有好,而且如今四国之中五境的天人,要么避世不出专注修行,要么已经参与到了四国纷爭之中,如今仅剩下的且能被你请动的,我只想到这一位。” “而且……你也不必过於担忧,先前不是与你说平山王喜欢的那个书院小子闻潮生在青灯寺么?” “这傢伙身边跟著一个女人,我不太清楚那个女人的来歷,但他们两个人都不简单,当初离开齐国时,二人竟然合力杀了一名书院的五境天人,那名天人可不简单,实力还在我之上,谁能想到居然被两个四境的娃娃宰了,这件事若是真的传开,只怕举世皆惊。” 顿了顿,阎罗似乎想到了更为惊讶的事情,又是几分羡艷,又是心有余悸地说道: “这人明明没有丹海,按理说一辈子都是平庸无奇碌碌无为的命,与修行无缘,偏生遇到了一个在苦海县隱居的世外高人,也不知是哪里被那位高人瞧对了眼,一脚给他踢进了修行的大门里……说来也是令人艷羡,我自认为修行天赋万里挑一,然而数月之前我在苦海县中遇见闻潮生时,他还只是一个废物毛头小子,谁能想到数月之后,他竟然走了如今的地步。” “总之,他们既然人在青灯寺,想来也是一大助力,佛子的事,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此后你我两清,没別的事,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珍重。” 阎罗起身,对著宋桥拱手,后者也急忙站了起来,向他长鞠一躬。 “待得天下平息,若是有机会,我定请先生把酒言欢。” 阎罗也没有拒绝,身形犹如清风一般消失在了船舱之中,只留下淡淡一句: “走了。” … … 青灯寺,皓月悬空。 斋房中,闻潮生撩起了自己的手臂衣服,蒸了一锅热腾腾的馒头,对著一旁的老僧道: “就是这样,这种方法蒸出来的馒头比较有劲道,而且在馒头的下方隔上一层薄薄的油纸,可以防止水汽將馒头的下方浸湿。” 他亲自操刀,將蒸馒头的技巧传给了斋房的老僧,后者听得十分认真,后来眾人坐在斋房里,都啃起了这才出锅的馒头,闻潮生做出来的馒头確实好吃,一人一碗咸菜,一大蒸笼的馒头就这么被清空了。 “闻施主,最近青灯寺里可能要不太平了,老僧昨夜想了许久,你们可以先去陈国太子那里避避风头,若是未来青灯寺顺利度过了此次大劫,届时你们想回来也可以再回来。” 闻潮生二人到底不是青灯寺的人,也跟佛国没什么关係,青灯觉得二人留下来不妥,平白无故被捲入佛国的纷爭,对他们而言並不公平。 闻潮生拿过了阿水吃乾净的菜碟重在了自己的菜碟上,一併递给了收拾碗筷的斋房老和尚“心空”,嘴上回道: “避避风头?” “大师啊,我们本就是从齐国逃到陈国来避风头的,这地儿还没捂热乎,又逃?” “这么个逃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青灯面色严肃: “老僧知你二人身手不凡,但如今乃是佛门纷爭,其中凶险涉及五境,而今老僧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二人天赋卓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未来假以时日必大放光芒,没有必要搭在青灯寺这样的弹丸之地。” 闻潮生拒道: “我与阿水的命是法慧给的,留下来既不是因为佛门恩怨,也不是因为你,走与不走,我们自有决断。” 坐於角落之中的佛子挠了挠自己的光头,颇有些自责: “这么多的麻烦,皆因小僧而起……” 闻潮生又看向法照: “关你屁事。” 法照微微一怔。 闻潮生望著他又笑道: “先前你在齐国问我,什么是江湖,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讲,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就是江湖。” “风雨欲来,届时我与阿水会去山下。” 另外三人蹙眉,看向闻潮生他们: “为何要去山下?” 闻潮生回道: “离得远些,免得血气污浊了这清净之地。” 沉默许久,法慧说道: “量力而行。” 阿水的眼睛深处有光,眾人散了之后,她摸走了寺庙里的柴刀,用溪畔的水磨得鋥亮。 溪畔有一座简陋的小石屋,是这几日二人临时搭建起来的。 外面的人要上山,除了五境之外,都要经过这条路。 闻潮生牵著马又去了最近的镇子运了很多酒与酿酒的材料。 这次他买的是烈酒。 自苦海县离开之后,闻潮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与忘川纠缠过了,但他仍然记得阿水跟他讲过,她杀人之前喜欢喝烈酒。 两日后,来了一个极老的老人。 他拿著宋桥的信物,说受宋桥所託,过来帮忙。 他没在溪畔,去了庙里。 又过了两日,闻潮生与阿水等到了第一批人马,也等来了一场不近人情的大雨。 恰好就是今日,恰好就是此时。 雨水將杀意埋进了脚下的泥泞,阿水提著刀站在路口,面对著一眾身穿黑衣、杀气凛冽的杀手,她挥出了来陈国之后的第一刀。 … ps:今天一更,脑子沉沉。 第504章 拦路(一) … 阿水已经记不太清楚她有多久没有挥刀这么爽快过了。 自她从风城之中逃亡出来之后就一直身受重伤,还有道蕴伤一直在限制著她,致使阿水每每出刀之时就会激发身上的道蕴伤,陷入剧痛,而今有了完整的逍遥游与宋桥赠与的灵药,她身上的道蕴伤除了右腿膝盖三窍未愈之外,其余都已经癒合得七七八八了,而且有了逍遥游对於道蕴伤势的压制,她不会再在动手的时候激发道蕴伤。 这很好。 手里的挥出的柴刀劈开躁动的雨珠,劈开灼热的夏风,兵刃最锋利的那一截沾上了雨珠碎裂时残留的晶莹,与面前先至的敌人脖颈一吻,迫不及待地血便骤然撕裂了他的肌肤,盛放於这片天地,与落下的暴雨交融。 盘坐於溪畔的闻潮生静静凝视著这场战局,没有选择出手,他仔细观摩感受著阿水出刀时的律动,发现自己如今能看见更多的东西。 “忘川林字旗第……” 一名四境自詡武技非凡,动手之前正欲自报家门,话还没有讲完,便见阿水迎面一刀劈来,冥冥之中莫大的危机感浮上心间,他及时地住了嘴,举剑而挡,然而心中的那股危机却没有丝毫消退,此人顿觉不对。 常年在生死之间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他,当这一刀落下时,他会死。 他挡不下,似乎也躲不开……如何化解? 来不及思考,他的求生本能让他直接朝著身旁最近的一名同行闪去,接著他一把抓起了那人,迎向了阿水的刀! 噗哧! 刀锋划开皮肉斩开筋骨的声音让人鸡皮横生,挡於二人中间的这名杀手来不及惨叫,顷刻之间便在血雨之中一分为二,而在那片血雨的背后,一抹寒光乍现,酝酿了一路的杀气,带著风尘僕僕从这齣鞘的剑锋中绽放。 “我叫陈星,未来成为天字杀手的人,天下人都將知道我的名字!” 他於剑鸣惊喋中厉喝,迎上阿水这毫不留情的一刀,接著便见眼前的世界陡然变宽,他诧异一瞬,见到雨中飞舞的断剑残片,才发现是自己被这一刀竖著劈成了两半! 无人为他哀悼,尸体倒在泥泞之中溅起的泥点儿似乎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黑色的长靴踩在泥水中,一道又一道,这瓢泼大雨中的人影前赴后继,无论二境三境,皆悍不畏死地朝著阿水杀去,远处又几个负剑人影未动,静立於雨中目视著这一切,见到了阿水斩杀陈星的那一刻,他们都明白,现在上绝不是一个巧妙的时机。 他们在等待著阿水的体力被消耗,在等待著她的动作变慢。 但在这个过程之中也有人出现了疑惑。 因为从一名旁观者的眼中看来,阿水的动作一直都不快。 这是阿水在战场之上领悟的独特能力“先知欺骗”,用恰到好处的速度与力量,完成最有成效的攻击,如是可以帮助阿水在面对一对多的局面时,最大程度上节省自己的体力。 与军中许多的万夫长与某些將军不同,阿水没有太多领军打仗的能力与智慧,除了经验之外,那同样需要与生俱来的天赋与想像力。 她的万夫长,是自己一刀一刀在战场上砍出来的。 面前的这些忘川杀手,显然不够她杀。 尤其是他们之中能对阿水產生威胁的四境此刻正在远处冷冷观摩,並没有第一时间加入战场。 撑伞的闻潮生也在看著这一切,这一批忘川来的大约只有五六十人,这显然不会是忘川之中此次前来的所有杀手,阿水在战场之中左右挥刀,从天而降的大水抹去了她武器上沾染的血水,只留下了生命逝去的怨念与恐惧,渐渐的,阿水周围只剩下了稀稀拉拉的六人,他们紧紧握住自己的兵刃,浑身被暴雨淋湿淋透,盯著持刀一动不动的阿水许久,不敢上前。 杀到了现在,说他们心中无惧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们不能回头。 回头也是死。 阿水没有用罡气將这场大雨隔绝在外,这种在暴雨中战斗的感觉让她觉得清爽,她深深地嗅了一口雨中的血腥味儿,对著远处的几名宛如雕塑立於原地的人道: “你们的下属已经要死完了,还不上么?” “要等到什么时候?” 远处的人影未动,一个女人拖著链剑,暗青色的裙纱隨风起伏,声音冷漠无比地说道: “不急,还会有人来的。” “忘川最不缺的就是人。” 阿水扫视了附近几名仅剩下的六人,他们面色恐惧,可最终还是硬著头皮朝著阿水杀来,最终被阿水全部砍成了两截。 雨中,阿水甩了甩自己持刀的手臂,站在这大雨之中继续喝酒,与那几道人影对峙。 这些人要上山,必须过她这一关。 管你轻功好与不好,总不能变成飞鸟。 既然不是飞鸟,又不能缩地成寸,过这条路就高低得挨上她一刀。 第505章 拦路(二) 闻潮生也收起了伞,方才他观摩阿水出刀时的律动,找到了一种名为“节奏”的事物。 一对多的战斗,掌控正確的节奏之后,可以有效地降低自己消耗与紕漏。 这是闻潮生所欠缺的。 时隔数月,他再看阿水与忘川的杀手战斗时,收穫颇丰。 天色暗沉,大雨让河畔的水也开始变得汹涌狂暴起来,哗啦啦的声响即便是在雨中也格外清晰,远处对峙的几名四境杀手没有趁著阿水战斗结束之后的空档期出手,因为直到这一刻,他们也没有把握拿下阿水。 但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他们根本不需要著急,因为忘川还会继续来人。 还会有更多的炮灰过来消耗阿水的体力,还会有更多能对阿水造成威胁的四境出现,他们此时此刻保存体力,本质上也是对阿水的一种威胁。 闻潮生见远处的几人始终没有动手的意图,於是盘坐於地面,从袖间取出了竹枝,开始在地面的泥水中练字。 如此直至一个时辰之后,马蹄碾过暴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闻潮生眉毛微微一挑,停下了手里的活,起身来到了阿水身边。 “听到马蹄声了?” 阿水问道。 闻潮生回道: “听见了。” “人很多。” “对。” “这次紧张吗?” “不紧张了。” 闻潮生將短短的竹枝握住掌中,心绪平静一如寻常。 齐国王都外一战之后,他发生了前所未有的蜕变,这种蜕变是他过往在书院,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过的。 无论是內在还是外在。 最后破开书院掌殿老天人那遮天一掌后,闻潮生终於明白,真正厉害的不是吕先生教给他的那杯海之剑,而是能够领悟这剑意的自己。 密集的马蹄与人影掠过的风声不停传来,直至那条小路外的宽阔平野与小丘上再次堆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影,新来的人见到几名四境堵在这里未动,上前询问什么情况,提著链剑的女人淡淡道: “有个不知死活的拦路者,武功很高。” “等你们来,一起处理了上山。” 眾人目光幽幽,看向了堵在路口的闻潮生与阿水,也看见了那满地的残尸,一名手提赤红色剑鞘长剑的剑客骑著马儿上前几步,对著路中央的二人叫道: “忘川办事,閒杂人等迴避。” 他们此次的目標是佛子,见那满地碎尸,眾人便知二人极难对付,此人只想迅速去山上將佛子抓来,一同回忘川的內部领取天价的悬赏,並不愿意节外生枝。 闻潮生抬手指向一个方向。 那人眉头微微一皱。 “那头也有上山的路?” 闻潮生回道: “我叫你滚。” 骑马的剑客眉头高挑,心中怒火瞬间被点燃,他微微抬手,身后立刻便有大量的黑影衝杀向了闻潮生二人。 “给脸不要脸,死!” 面对著衝杀而来的这些杀手,阿水持刀相迎,砍瓜切菜,不知几具无头尸体倒落在泥水之中,短短的几息时间阿水便拿著刀在周围生生砍出了一个真空圈,她出刀的动作越来越熟络,好似回到了曾经在战场上的时候,如鱼得水。 闻潮生攥著那根竹枝,往前走了几步,用脚踩著一具被砍开了半截身子躺倒在地面吐血的杀手,直至他终於咽气,他对著静立远处看戏的那十四名四境的杀手说道: “喂,方才说我给脸不要脸的那个废物,你杵在那儿干嘛?” “打又不打,滚又不滚,留下来挨骂?” 血鞘剑客脸色暗沉,握剑的左手格外用力,他很想直接出剑,但身旁那些一动不动的同行似乎又让他觉得忌惮。 显然,这些杀手都看出了闻潮生与阿水极难对付。 “诸位,再耗下去,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四十个人分钱是分,四百个人分钱也是分,依我之见,不如一同动手,速战速决!” 血鞘剑客实在是没有继续拖下去的耐心了,这场大雨浇在他的身上,淋得他心烦意乱,余下的眾人其实早也跃跃欲试,既然有人开了先河,他们也乐得紧隨其后。 錚! 血鞘剑客拔出了剑,那是一柄格外邪异的剑,剑身上繚绕著一股淡淡的猩红,不知铸剑师究竟以何种材质打造,剑身一边也呈现出了鲜红的顏色,甚是诡异。 “口出狂言的混帐东西,用你的血来祭剑!” 他双唇紧抿,目如惊电,一脚踏碎雨波,直刺闻潮生的咽喉!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四境的杀手於左右两路杀来,一刀一剑,速度快得叫人看不清楚! 与早些时候不同,闻潮生並未用出在古戍棋盘上对敌轩辕青的招式,也未用出在王城之外配合阿水斩杀那名老天人的剑招,这些剑招的確强大,但对於闻潮生本身而言也是一种不小的消耗,而今他们在此地还不知要面对多少忘川而来的人,虽有逍遥游帮助恢復,自然也是能省则省。 哧! 闻潮生以竹枝作剑,与血剑剑锋相交的剎那,竹枝上沾著的水滴震颤,在二人劲力针锋相对之间炸开,於是其中蕴藏的剑势倾数释放,在血鞘剑客的眼中,炸裂的雨珠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忽地化为了无数透明细密剑影,这本就不是人间凡俗的剑术手段,他避之不及,虽已闪身,却仍是被这剑影刺透了握剑的手臂! 血溅出,他吃痛后退,闻潮生也立刻后退,剑势隨手中飘逸的竹枝轻轻一引,身遭从天而落的雨珠顿时仿佛在战场上衝锋陷阵的士兵得到了號令一般,隨著剑势牵引杀向了右边袭来的刀客! 后者不敢大意,蓄势已久的丹海之力灌游双臂经脉,他右手摁住刀柄的前端,左手抹过刀身,奋力斩出这全力一刀! 这是他的习惯,不出刀则已,一出必要见血! 他要破开这剑势,砍下闻潮生的头颅! 嗡嗡! 刀势与这剑势相遇,宛如孤巷之中短兵相接的人,谁也不愿退让。 刀客鼓动全身丹海之力与之对抗,本以为能简单破开这剑势,却不曾想这剑势明明没有闻潮生在背后作为支撑,却依旧延绵不断,他对抗得辛苦,却也只能眼睁睁看著闻潮生转身,手中竹枝刺向了第三个杀向他的剑客。 整个过程非常快,快到闻潮生几乎都没有思考,他找到了战斗的节奏,於是便能在正確的时间做出正確的事。 而闻潮生眼前第三名剑客的运气就没有先前那两名那般好了。 竹枝虽短,剑意却比剑身更长。 闻潮生刺出的是竹枝,洞穿这名剑客的却是行於天幕之下所有雨珠身侧的凛风。 他的心臟被洞穿,眸子瞪得老大,似乎还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 他堂堂四境中品,只是与闻潮生一个照面就败了? 这名剑客双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但血水仍是止不住地从他指缝之间汩汩溢出。 丹海之力,封不住心臟的创口。 闻潮生再转过身来看向那名刀客时,一个眼神便让对方脊背发凉,汗毛倒竖,他不再硬抗,急忙后退! 可他仍然没能退出闻潮生的攻击范围,因为此时此刻真正致命的不是闻潮生手中的那根竹枝,而是他头顶落下的密集雨珠! 第506章 拦路(三) … 当刀客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身处雨幕之中,也便意味著雨珠无时无刻不在浇淋著他的躯体,当刀客真切感受到这些雨珠內裹挟的清凉之时,他才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那便是这脆弱无比的雨珠不知何时竟然穿透了他的护体罡气。 一股真正的透心凉从胸腹之处蔓延,下从五臟六腑传向了四肢,上从脊柱传上了天灵,他想要运转全身的丹海之力来抵抗,可自己的身躯已在这雨幕之中千疮百孔。 “雨之剑意……有点意思。” 远方,有一名年纪苍老的灰衫剑客双眸洋溢著浓郁的战意,他手中藏於剑鞘內的长剑嗡嗡震颤,似乎也在兴奋著。 周围那些四境的杀手对这名灰衫剑客时,似乎格外尊敬。 此人乃是十二风字旗之一,白鹿。 三十一年前,他与“相思”、“无极”执行任务时遇见了少年时期的吕知命,被对方用一根枇杷枝大败,而今三十一年过去,“相思”客死他乡,“无极”被败后武道之心破碎,於是远匿於山野,杳无音讯,唯有他对於三十一年前的那场大败耿耿於怀,漫长的反思与琢磨之后,真给他从那场大败中悟出了东西。 这些年,“白鹿”接取忘川悬赏的次数越来越少,反倒是自己私底下找上了江湖中的各路成名四境高手,见面就要跟人家论剑,別人若是不打,他就会直接找上这人的家人並將其残忍杀害,如是与那人结下深仇大恨,逼得对方前来找他復仇。 当然,同意与他论剑之人最终也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被他找上之人从他手中活下来,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都成了“白鹿”的剑下亡魂。 而今见到了这山脚下有个这般年轻却领悟了剑意的年轻人,让白鹿瞬间好像回到了三十一年前的那个初春,思绪隱隱陷入了癲狂。 当年的那人用的枇杷枝,而今眼前的闻潮生用的竹枝,恍惚之中,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好似在重叠,白鹿嘴角渐渐掠过了一抹森然的笑容。 他知道闻潮生的修为远远不如当初他遇见的那个手持枇杷枝的少年,可二人实在是太像了,若是如今他能杀掉闻潮生,自己郁聚了三十余年的心魔便会烟消云散,这对於他未来继续修行乃至突破五境有著至关重要的作用。 三名四境合力围攻闻潮生,顷刻间便死去了两人,受伤一人,这些杀手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人跟那个女人一样极难对付,都收敛了心神,不敢丝毫大意。 雨幕仍未停歇,狂暴地倾泻著从天而降的愤怒,闻潮生与阿水周围的尸体越来越多,不远处立著的黑影却似乎未见减少,在江湖之中行走,极少会出现以一敌百这样的状况,毕竟江湖不是战场,一个江湖中人很少会同时遇见这么多的敌人,此刻的闻潮生与阿水都开始受益於“逍遥游”所给予的强大恢復效果,流淌於血肉之间的那些温柔的力量快速滋补著疲惫或是受伤的地方,帮助他们度过眼前的难关。 其外,闻潮生从阿水身上学到的掌控战斗的节奏也的確帮了大忙,否则这接二连三的杀手涌上来他还真的应付不住。 这是一对多要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可能你的力量足够,体力足够,但你的精力与专注力未必足够,掌握不住战斗的节奏,同时注意太多的地方,会让精力成倍地加速流失,诸如闻潮生这样的修行者,短时间里倒是看不出怎样的端倪,时间稍微拉长一些,他的精神与注意力就会陷入疲惫,届时反应就会变慢甚至出现各种差错。 高境的修行者自然有护体罡气,遇见低境的修行者不容易受伤,直接催动罡气进行无差別防御即可,但催动罡气也不是没有代价的,这种无差別防御对于丹海之力本身就是一种大的消耗,时间久了,五境的强者来了也顶不住。 “如此强者,江湖上岂会岌岌无名?” 有人心中疑惑,但青灯寺就在眼前,他们不会放弃。 “呔!” 有人在贴近阿水时捕捉到了战机,手中锋刃疾行,斩开落下的雨水,在阿水的肩头留下了一道疤,阿水並未催动罡气防御,这道疤不深不浅,对於她而言的影响甚小,更何况她还有不老泉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滋养身躯。 见到自己成功伤到了阿水,那人神情大振,厉声喝道: “就是此时!” 他拔刀而出,想要一鼓作气斩杀阿水,可刀才劈出一半,眸子便忽然瞪大,阿水侧目,见他的肩膀处出现一道裂纹,由上至下,自右而左,这道裂纹自然不是阿水的手笔,而是来自於他身后的一柄链剑,这链剑快如闪电,犹如雷鞭一般抽破乌云,再配合锋利的鞭刃,声响炸开的一瞬间便將这名杀向阿水的人从背后劈开! 飞溅的血肉背后,是无穷无尽的杀意。 阿水余光一闪,不闪不避,一刀斩出。 手持链剑的长裙女子见状心头暗暗一喜,她这武器乃是出自燕国的知名铸剑师慕容青手笔,她自幼学剑,为了能够使用这链剑,还专门修习了七年鞭法,如是才能將这兵器融会贯通,链剑在江湖极不常见,挥舞时如蛇如鞭,收纳时可如一般长剑使用,这些年她的苦练並非无用之功,仗著这兵器精妙与剑法鞭法的切换,她很轻鬆便杀死过许多原本极为棘手的敌人! 然而这一次,阿水的处理却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第507章 磨剑(一) 原本她打算在兵器交接的霎那,藉助链剑挥舞成鞭的惯性来缠住阿水手中的武器,这样配合其他杀向阿水的杀手就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对阿水造成威胁。 她要么放弃手中的武器,要么就必须与自己纠缠。 可阿水挥刀的时候,却选择使用了刀背,直接將她的链剑震向了另外一边。 使用链剑的这名长裙女子不知道阿水的出身,她低估了对方战斗的经验与谨慎,阿水这样从万人坑中杀出来的存在,绝不会轻易去接近一个自己不了解的兵器或招式,除非在她的判断之中,这东西对於自己完全没有威胁。 一个眨眼,阿水击开链剑之后又顺势转身挥刀,寒芒化为一字甩开,有三人的头颅高高飞起,热血逆著雨幕向天喷涌,被暴雨浇淋湿透的无头尸身栽倒在地。 “上,不要给她喘息之机!” 近处,那名手持链剑的长裙杀手催促,四周便又有不要命的嘍囉朝著阿水衝杀而去,后者扫视了一眼周围,一改往日大开大合的战斗风格,未朝著那名链剑女子杀去,而是脚下轻灵,边战边退,朝著闻潮生那边靠拢。 錚! 一道迅猛的剑气自远处猛地斩来,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半月,逼得阿水快速移动的步伐忽地一顿,接著她微微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道剑气,乌黑的长飞被掀地凌乱飞舞。 这道可怕的剑气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长痕。 阿水望向远方,目光微凝。 斩出这一道剑气的正是那名年纪苍老的灰衫剑客,白鹿。 他与阿水对视,眸中同样兴奋,但並不想第一时间与阿水纠缠。 他有更加想要捕获的猎物。 “拦下她,我要亲自会会那个毛头小子。” 白鹿缓声开口,周围一些四境上品、一直在静觅时机的杀手终於不再继续犹豫,抽身而上,直奔阿水而去! 原本与闻潮生纠缠的几名四境也转身杀向了阿水,此刻仗著人多势眾, 山脚下的战场十分宽阔,完全足够他们发挥。 一时间被剩下的十三名四境围攻,阿水即刻陷入了苦战,几处刀剑锋芒险之又险地从她颈边擦过,闻潮生想过去帮忙,可身后却传来了可怕的寒意,一点寒芒犹如飞星掠过,直取他的后心! 闻潮生逼不得已,掌中竹枝突然变向,一招回身剑与白鹿相对,竹尖与剑尖相触的一瞬,二人面色皆是微变。 “三十一年,你困了我整整三十一年!” “就是今天,就在今天!” 他嘴里嘶声沉喝,剑势交融之时,他已受风之剑意的影响,可他丝毫不惧,也没有任何退意,剑势明明被风之剑意裹挟,却偏偏格外坚韧,纠缠片刻之后非但没有丝毫削减,反而后劲十足,將闻潮生逼得不断后退。 当年受年少的吕知命一剑后,白鹿困顿半生,无论说是钻牛角尖也好,走火入魔也罢,他终归是在漫长的自我內耗与纠葛之中悟出了属於自己的剑意,走上了这条路,他宛如开启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真正入了大道。 此后他琢磨了十余年的剑意,有了这个时间与专注磨礪出来的功夫,就算天资再差也会有所成就了。 “三十一年……我今年二十四都不到,你说我困了你整整三十一年,恕我直言,如果你没认错人的话,你大概是撞鬼了。” 虽被白鹿逼退,但闻潮生並没有想像之中的压力,他认真的语气反而叫沉溺幻想之中的白鹿清醒了几分,可清醒过来的白鹿却变得更加暴躁,面容也更加扭曲,他双目绽放著炽烈的杀意,不断对著闻潮生出剑,在这场盛大的疾风骤雨之中,白鹿掌间的剑犹如幻影交织成笼,他恼羞成怒,强迫自己再一次进入幻想: “你就是他,你就是他!” “我没有认错,你就是他!” “只要杀了你……杀了你,我就报了三十一年前的耻辱!” 闻潮生借著风之剑意让自己的步法与剑势全部都变得轻灵起来,双腿有条不紊地配合著对方攻势后退,直至他从对方这疯狂的攻势中摸索到了一缕难得的喘息之机,在竹枝与对方掌中寒刃分开的霎那,闻潮生左手的剑指抹过了竹枝枝身,上面顿时附著了一层厚厚的寒霜,接著,闻潮生左脚猛地用力踩在地面上,止住了后退的情势,右手竹剑刺出! 这剑明明疾如闪电,刺出之时却轻飘飘得宛如飞舞於空中的鸿羽,精准无误地点在了白鹿握住的剑身上。 於是竹枝之上的寒霜便顺著白鹿的剑身去向了他的手臂,再以手臂为桥,贯通向了他的心脉! “雕虫小技!” 白鹿冷笑一声,丹海之力在剑意的催动下犹如沸腾的岩浆,只是短短的两三个呼吸便驱散了闻潮生刺出的那一剑冬雪。 闻潮生也没有趁著这个难得的机会杀向白鹿,而是將竹枝藏於身后,余光悄悄观察著阿水那头的战况。 直至现在,他已经確定白鹿是一名与他一样修养出了剑意的剑客,所以对方很清楚剑意的运作规律与原理,换而言之,他无法通过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方式来快速结束这场战斗。 要败白鹿,只能靠正面的硬实力。 不过在此之前,闻潮生与白鹿一样很在意一个问题,他对著白鹿说道: “咱们打归打,但事情要讲清楚,我不是你三十一年前认识的人,跟他半毛钱关係都没有。” “我不知道你三十一年前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但冤有头债有主,若是你真想报仇,就去找三十一年前的那个人,別搁这儿把恩怨往我头上算,那样只能证明你是个懦夫。” 白鹿本就是寄希望於靠著闻潮生来破解他这三十一年来的心魔,只要他在恍惚之中將闻潮生当作是三十一年前的那个人杀死,心魔就算不能出尽,也能破除大半障念了,可偏偏他不知闻潮生这廝哪根筋搭错了地,就非得跟他计较这件事,不断提醒著他,叫他无法沉溺。 白鹿被闻潮生说得鬼火冒了三丈高,在雨中用剑指著闻潮生,厉声道: “拿命来!” 他踩水而行,刚一动,闻潮生也动了。 一改先前的被动,这一次,闻潮生选择了主动出击。 恰巧白鹿也是一名领悟剑意之人,他可以借著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拿对方试剑,来印证前些日子自己在剑道一途中做出的新的尝试。 他倒要看看,自己以剑意演化的天地之象与从天地之象中领悟的剑意……究竟区別在哪里。 第508章 磨剑(二) 雨中,双剑交锋。 从云层深处坠落的雨珠格外清凉澄澈,砸在地面上,砸在二人的髮丝上,砸在了二人的剑上。 剑锋与剑锋相触,犹如针尖对麦芒,无形的风之剑意縈绕其间,保护著闻潮生手中的这根竹枝不被狂暴的力量撕碎,对峙的过程中,双剑皆在嗡嗡震颤,不知是兴奋或是恐惧。 视线在密集的雨帘里做了横向切割,二人的目光仿佛比手中的剑还要锋利几分,白鹿不受闻潮生剑意的影响,一身几十年的丹海之力逼得闻潮生开始后退,他狞声说道: “风,雨,霜……我都见过了,没有別的了么?” “没有的话,只好请你去死了!” 闻潮生沉默片刻,认真地回道: “那不是霜,是雪。” 他话音落下,雪也落下。 这里不是西海镇,在漫天的大雨之中突然出现几片小雪是一件非常突兀的事,但这並不意味著这几片小雪不够危险,事实上,与风、雨相比,这几片看似轻盈且稀疏的小雪对於白鹿的威胁更大。 因为他能感受到闻潮生用出的剑意,自然也可以提前防范,在风、雨、雪这三者从天地之相领悟出的剑意中,闻潮生对於雪的理解最深刻,在苦海县的三年是他初来这个世界的三年,也是他过的最贫苦最绝望的三年,每一年的大雪都冻入了他的骨髓、魂魄里。 也正是这场大雪与执念熬炼出了他前所未有的意志与坚韧。 这几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小雪,叫白鹿的面色陡然严肃而沉重,但他依然不愿后退,手中长剑剑锋上映出他炽热的双眸,那里似乎燃烧著火焰,越来越盛,越来越烈,到后来,闻潮生分不清这火焰到底是真是假,到底是在剑身上燃烧还是在白鹿的眼中燃烧,但无论如何,他都感觉到了几乎要將人融化的滚烫,於是他也明白了,白鹿所悟出的剑意与“火”有关。 “你喜欢火吗?” “我很喜欢。” “过去的三十一年,我无时无刻都在被这样的火灼烧著……如今,我让你也尝尝这烈焰灼身的滋味!” “让我看看,这烧了我三十一年的火,你捱不捱得住!” 与在古戍棋盘上跟轩辕青的战斗不同,对方虽然极强,哪怕徐一知遇上也是胜负未知,可轩辕青到底不是剑道中人,对於以天地之相来参养“剑意”这种古怪的修行方式没有深入的了解,所以闻潮生对他实际上是占了便宜的。 可面前的白鹿严格来讲,算是闻潮生的“同门”。 当那股鬱积了白鹿三十一年的滚烫沿著剑身攀缘过来时,闻潮生深刻感知到了它的可怕,只是短短的几个呼吸,这烈焰便在小雪剑意的固守下硬生生攀上了闻潮生的右臂! 剧痛袭来,但比这剧痛更为可怕的是,这烈焰中蕴藏的怨怒直击闻潮生的心神,要摧毁他的理智。 他借著雨中疾风与白鹿拉开了短促的距离,想要浇灭身上蔓延过来的“火”,但即便“雨”、“雪”剑意齐出,也只能堪堪叫这火势不再继续蔓延下去,无法扑灭。 “你有这等天赋,若是肯沉淀十年,绝不会有如今遭遇,奈何非要来这里送死!” 白鹿提剑而行,语气狰狞,没给闻潮生太多的喘息时间,忽而一个箭步,他的身影竟与这场大雨融为了一体,快到根本看不清! 鏗鏘! 竹剑与他掌中的长剑相击,居然在暗沉的雨幕之中迸发出了一抹类似火的光华,被映亮的二人面孔闪烁一瞬,神情各不相同,白鹿兴奋而狰狞,似乎要將自己这些年的所有怨气与愤怒全部宣泄在闻潮生的身上,掌中长剑不断击出,一剑比一剑更快,一招比一招更疾! 隨著他不断向闻潮生出剑,剑势在一次次的碰撞之中不断累积,已蓄如江河水关,只待破洪而出的一剎,便会爆发出难以想像的可怕威力,不远处的阿水同样在无数致命杀招之中惊险游走,她余光一瞥,心中顿时便了解到此时此刻闻潮生的境况糟糕,可她即便想要出手帮忙,短时间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念及此处,阿水的眼底闪过了一抹狠辣的凶光,面对后方刺来的一剑,她不偏不躲,故意受了对方这一剑! 噗哧! 血光乍现之时,刺中阿水的那名杀手神色大喜,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 他能攻击到阿水的这一刻,也意味著他会承受一次阿水的攻击。 那名杀手不知道自己的这一次攻击对阿水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和影响,可他知道,当那斩开雨幕的寒光映入他的瞳中时,他大概已经死了。 因为阿水的这一刀,要比他的意识更快。 “再来!” 阿水面色平静地从自己腹中取出了刺入的长剑,面露凶光,那收敛许久的悍然杀气竟让周围的杀手有一种陷入泥泞的滯涩与战慄…… … 第509章 磨剑(三) 闻潮生这头,在他一次次防御住白鹿如雨点一般狂暴的攻势之时,他自然也察觉到了白鹿正在凝聚自己的剑势。 通俗一些的说,他正在憋一个大的。 白鹿裹挟著剑意的一招一式已经极难抵挡,对於在场的绝大部分四境,哪怕是那些四境上品的杀手,在面对白鹿之时若是没有对剑意有所了解,恐怕在他手上支撑十招都难,闻潮生能將他这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击悉数挡下,也出乎了白鹿的预料。 莫看他越打越疯,实则他也是越打越心惊。 因为无论是阅歷还是所学,他都要比闻潮生多出几十年的经验,这几十年的时光可以承载太多的东西,尤其是他这样一直都在武道上苛求进步的人,他的剑技、配合身法的武技、诸多与人临阵对敌的巧妙手段都在层层施展,而在这个过程之中,他却发现自己带给闻潮生的压力竟然在逐渐变小。 有过这种感觉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当初在皇宫之中的法慧。 闻潮生的临场適应能力强大到令人髮指。 他似乎能从每一招每一式中都学到新的东西,然后渐渐適应、再逐渐吸收转化为自己的东西。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也让白鹿感到费解。 那就是闻潮生即便在已经適应了他的攻势之后,也仍然保持著防守的姿態,没有第一时间进行反击。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他太谨慎了,谨慎到白鹿越来越无法找到他的紕漏,找到闻潮生的突破口。 至於他的剑意……那毕竟不是真正的火,无法直接將闻潮生烧死,白鹿觉得对方应该承受不住,但他发现自己低估了闻潮生的意志力与耐受力,甚至他开始怀疑闻潮生究竟有没有受到自己剑意的影响。 而闻潮生只要不著急反击,那白鹿就根本找不到闻潮生的突破口,他集聚的剑势其实已经到了巔峰,迟迟未发,不过是想要抓住闻潮生反击的那一剎给予他致命一击。 他不知道闻潮生到底有没有捕捉到他的这个想法,不过白鹿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 天上落下的雨水將这山脚下的泥地浇灌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水坑,数不清的尸体倒在二人的四周,鲜血浸入了泥土,刺鼻的味道与泥土的腥气一同弥散,令人作呕。 但雨势未停,杀戮也未停。 刀光剑影似魔鬼起舞。 当闻潮生再一次与白鹿拉开身位之后,白鹿没有再次追击上去,而是犹如木雕一般立於原地,他右手持剑,所蓄的剑势在这一刻被他不断压缩,像是將一座巨大的火山凝结成为了一块小小的炎晶。 这个过程很短暂,短暂到时间好似在这个剎那静止。 二人身处的世界失去了原本的顏色,只留下了死寂与灰白,远处的杀手不再挥刀,阿水不再挥刀,坠落的雨滴像是掛在空中的泪痕,一颗颗如珍珠悬停於二人之间。 白鹿很安静,闻潮生也很安静。 他们彼此凝视对方,看著对方的眼睛,看著对方的剑,如此很久很久。 直至某个时刻,白鹿终於动了。 他念先动。 念一动,世界也便动了。 天上静止的雨再次落下,噼里啪啦。 远处战斗的人再次挥刃,鏗鏘不断。 白鹿也挥出了剑,挥出了凝聚了许久的剑势,挥出了三十一年鬱结的怨忿,挥出了要焚烧一切的剑意。 一声长吟,自白鹿掌中的长剑发出,自白鹿的喉中发出,交织成为了令人根本分不清的声音,然后一抹刺目的亮光燃烧,不知从哪里发出,往天上的雨里照,往耳中的风声照,往地面的泥间照,於是整片天地皆被映亮,山下所有的人全都看见了那条由剑意剑势凝聚的长龙,咆哮著奔向了闻潮生,要將其彻底吞没焚化! 望著这一剑火龙,闻潮生感受到了其中蕴藏的歇斯底里的吶喊,那种力量出现的瞬间便让人震颤,似乎无法阻挡,此刻的白鹿带给闻潮生的威胁,甚至一度要强过当初的轩辕青。 面对这袭来的剑意火龙,闻潮生衣衫被震得疯狂鼓动,猎猎而响,他却不闪不避,闭上了双目,握住竹枝的右手抬起,不是面对火龙,而是眼前的空白。 他一直不曾反击,就是在等这一刻,在等对方最强的那一刻。 这一刻,他握住的竹枝似乎成了一支笔。 笔尖剑意流转,不是风,不是雨,也不是雪。 他画一个圆,跟自己说,那是一轮月。 再画一条线,说这是一棵松。 最后,他画了一条溪。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闻潮生嘴里轻轻念叨,似乎很是满意。 他如今不够强,尝试著用剑意去演化天地之象,自然也只能延伸一些简单东西出来。 但简单並不意味著弱小。 就像逍遥游中被拆解出来的“不老泉”一样,许多了解逍遥游的修行者都觉得“妄语”才是逍遥游真正精华的部分,事实上恰恰相反,“不老泉”这三门奇术之中最简单易学的,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眼前他尝试以剑意勾勒出来的天地之象虽然潦草而模糊,但却是他这些天钻研实验之后迈出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留了几分余力来作为后手,而今要见见二者的差別究竟在何处。 火龙咆哮著衝进了闻潮生这以几笔剑意勾勒的潦草世界,裹挟著无边怨愤的怒火,开始灼烧著这里的一切,整片由剑意雕琢的世界开始溃烂,被烧得千疮百孔,但这个过程並非一蹴而就,闻潮生从中发现了端倪,並且尝试补救。 “是画面不够精致?” 他再画被烧毁的那棵小松,画得更为细致,却依然没有在白鹿的剑意火龙中留存多久。 闻潮生挥剑,飘来小雪,与骤雨融作一团,延缓著火龙的前进,而后继续雕琢此方的天地之象。 “不是画面不够精致,是什么……是什么?” “感觉就差一点,差在哪里?” 闻潮生双目如神,无比严肃地凝视著这片在火龙炙烤下渐渐融化的天地之象,思索著自己这由剑意构筑的天地之象为何无法发挥力量。 他站在那里,半步不曾退却,渐渐被这剑意火龙彻底包裹,毁灭性的力量开始对他进行撕扯,闻潮生立於此处,细细体会著火龙之中蕴藏著的力量。 他的肌肤开始出现裂痕,渗出鲜血。 闻潮生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他再找不到问题的根源,就必须马上后撤,否则他就会像这片由自己剑意构筑出来的天地之象那样被火龙彻底吞噬绞杀。 “差別不在异象本身,也不在剑意,那又在哪里?” 他在火龙中沉默,直至火龙將自己彻底吞噬。 那一刻,所有看向这头的杀手都认为闻潮生必死无疑,连白鹿本人的脸上也出现了释然的神色。 恍惚中他又渐渐陷入了幻象,將闻潮生当作了三十一年前的那个少年。 另一头战场中心的阿水沉默不言,只有她知道闻潮生还活著。 她仍然紧紧握著手中的刀,如果闻潮生没死,还留著一口气在,那她就会彻底放开手脚,不顾一切地杀人。 能多杀一个是一个。 火龙盘作一团,在无穷恨意中焚烧绞杀,將这片雨幕映得晶莹发亮,后来又渐渐在这瓢泼大雨之中一点一点散去。 不知为何,所有人都紧张地看著那里。 火龙散尽,他们听见了流水声,另一道清冷的辉光亮起,温柔地抚过了每一滴从天而落的雨珠。 “原来……差別在这里。” 闻潮生身上数不清的剑痕,鲜血染红衣物,他却依然站著,神情有一种释然之后的平静。 原本已经陷入了幻象之中的白鹿,此时此刻,被那一缕吻过面庞的清冷月辉拉回了现实。 他看著闻潮生,陷入了一瞬间的空白。 后者扬起了手中的竹枝,指著他笑道: “別出神,该我了。” … 第509章 剑意的妙用 相比於其他人,真正难以置信的其实还是白鹿本人。 只有白鹿自己心里清楚,他这一剑到底有多么可怕。 在他对於战局的预估之中,闻潮生就算没被这一剑杀死,也至少会是重伤,然而此时此刻,他分明感觉到站在他面前的闻潮生状態几乎没有收到任何影响。 也就是说,那剑意化成的火龙被闻潮生完全挡下来。 阿水那头的战局稍歇,那些围攻阿水的杀手望著剑意化成的异象,神色复杂,有人震惊,有人不解,还有些对於白鹿真正了解人感觉到了恐惧。 这一剑都没伤到闻潮生,对方的实力难道还远在白鹿之上? 但这怎么可能呢? 白鹿这些年在四境之中已行至登峰造极的境界,天赋与努力,他一样不缺,甚至曾经三十一年前败於吕知命之手也成了他莫大的机缘。 他距离五境,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不是意味著,闻潮生其实是五境的修行者? 这样的想法固然是有些荒诞了,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若闻潮生是一名五境的修士,那这场战斗他们根本撑不到现在,可此时此刻,闻潮生给他们带来的震撼不亚於五境。 事实上,闻潮生的確没有五境,踩过那道古今几乎所有武者的心魔大坎需要突破天人大劫,他还没有窥见自己的天人大劫在何处,但他开发出了剑意更深层次的妙用。 所谓的剑意,本身就不是凡俗的人间手段,它本身就是天地道蕴之中的一种,是有前人开闢出了一条崎嶇而隱晦的小路,以凡人之躯参悟冥冥之中的天地道蕴,融於剑术,加以磨礪,最终越过境界的隔阂,提前使用出天人才能使用的力量。 当然,这条路的难度可想而知,世间千万剑客能够领悟出剑意者已是寥寥无几,要更加深层次去发掘出剑意的妙用更是难上加难。 闻潮生在遇见吕知命之前从来没有练习过任何剑法,他就是走了这条蜿蜒崎嶇的小路,绕过了绝大部分修行大路上的障碍,弯道超车了许多修行者。 以往的时候他从天地之象感悟道蕴融於剑意,而今闻潮生发现,以自己的剑意反过来去演化天地之象同样是一条绝妙的路途。 就像是永字八解一样,看似正反著练效果完全不同,实则反而能够进一步加深对於其中的理解与认知,甚至熟络之后能够延伸到武学之中。 月光寥寥,那一轮明月悬於闻潮生的脑后,清冷的微光將他整个人都包裹於其中,闻潮生对著白鹿挥动手中的竹只 於剑意,而今闻潮生发现,以自己的剑意反过来去演化天地之象同样是一条绝妙的路途。路途。 ps:这一章1000字,我今天开了一天车,来不及了,半夜修改成4000字,兄弟们明天刷新一下这章就能看,对不起,我想要全勤,一个月的全勤1500块,不是小钱,希望兄弟姐妹们谅解! 第511章 还有人来,我去拿酒 “昨天被动態审核了,补不了了,就接著上一章后面写吧,不要全勤了,抱歉了各位,这几天参加番茄的官方活动,整了这么个乌龙出来。” 被闻潮生以剑意勾勒出来的这天地之象如真如幻,温柔的月辉为这本就朦朧的雨幕横添了一份静謐。 与白鹿那一剑歇斯底里的剑意火龙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闻潮生再次挥动手中竹枝的时候,似乎握住的不像是剑,而像是一支画笔。 他一笔挥出,这由剑意凝成的异象忽而如同烟波一般涣散,松石溪月在这一刻融为了一体,犹如飞舞的萤火奔向了白鹿。 这个过程比想像之中更快,快到远处近在咫尺袭向阿水的杀手手中利器尚未刺出时,白鹿已被这温润的萤火之光完全包裹。 “好快……为什么会这么快?” 白鹿瞳孔猛地缩成了一个小点,他持剑护於身前,凝聚自己的剑意,企图抵挡闻潮生的攻击。 他在剑道之中浸淫的时间比闻潮生更长,蕴养了数十年的丹海之力也绝非寻常,闻潮生的长处也是白鹿的长处,所以他应付白鹿起来显得格外被动,而他的攻击也更容易被白鹿化解。 可是这一次,白鹿失算了。 他发现虽然闻潮生攻来的仍是剑意,但与先前的风、雨、雪全不相同, 它的形式发生了蜕变。 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剑意明明比闻潮生更强,却挡不住闻潮生的这一击了。 他轻而易举地突破了白鹿丹海之力与剑意的阻隔,犹如一根针轻轻扎在了气球上。 微妙到毫釐之间的攻击,造成了所有人都料之不及的伤害。 白鹿面对闻潮生这看似隨意的一剑,却全然不知做何抵挡,只能眼睁睁看著自己被贯穿,看著自己的身体、引以为傲的剑道理解、一切的一切变得千疮百孔。 噗嗤! 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白鹿这头的异常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让那些杀手之间的配合出现了瑕疵,而面对阿水这样的存在,这种瑕疵显然是致命的。 方才率先杀向阿水的那人,被阿水手起刀落劈成了两截。 局势暂缓,阿水也侧目望向了闻潮生这边,只见他与白鹿隔著二十步的距离遥遥相对,像是雨中两棵沉默的树。 “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 白鹿缓缓重复著先前闻潮生的话数遍,然后抬头盯著闻潮生问道: “这是什么?” 闻潮生也思索了很久,最后回道: ““道”。” 白鹿眼底呈现了浓郁的不甘之色,自嘲似地笑道: “几十年的功夫,抵不过他人的一念之悟……修行……真没意思。” 他说完,猛地咳嗽了一声,整个人吐出了大口的鲜血,胸口的灰袍也被鲜血浸红,接著,他便一头栽倒在地,剑也从手中脱出。 一名剑客,尤其还是一名杀手,绝不会轻易让武器离开自己的双手。 往往他们弃去武器的那一刻,就是他们败亡的一刻。 白鹿亡於闻潮生之手,他缓缓上前,一脚踹开了白鹿的尸体,提起白鹿的剑,朝著阿水走去,周围那些原本围困阿水的杀手此刻渐渐后退,远离二人。 先前他们围攻阿水一人,拖了这么长的时间,非但没有將阿水拿下,还被阿水反杀了几人,诚然阿水身上也留下了不少伤,可这伤势还远远到不了影响阿水战斗的地步。 如今白鹿败亡,闻潮生也加入了战局,他们更加难有胜算。 这些自忘川而来的杀手,来自天下各处,他们修为越高,似乎也越是惜命,倘若他们一开始就像麾下带来的二三境杀手那般悍不畏死,以命换命,阿水现在的状况估计不会太好。 “你们到底是何人?” 白鹿的死有些震破他们的胆气,也盪散了几分雨幕中的杀意,那些忘川中最精锐的杀手中,有人终於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闻潮生抬头,声音在雨中格外清晰: “齐国,书院第一,闻潮生。” 先前握住链剑的长裙女子將手中的链剑收起,她单手捂住了自己的肩膀,那里有一道狰狞的伤痕,深可见骨,是她在奇袭阿水的时候,险些被反杀的证据。 直至此时,她的眸中仍有未散去的余悸。 这个女人邪门得离谱,相比於她的强,最让这些杀手感觉毛骨悚然的,是在这么长时间的围攻中,她始终没有出现任何紕漏。 唯一看上去像是紕漏的那一次,她用伤换了一个四境杀手的命。 “为什么阻止我们上山?” 她咬牙切齿,一双明目中射出来的光几乎要將闻潮生扎个对穿,这些杀手想不明白,明明闻潮生来自齐国,不是佛门中人,此刻却要帮著佛子阻拦他们。 面对她愤怒的质问,闻潮生將剑插在了地面上,又去將白鹿的尸体搬了过来,扔在了剑的旁边。 “这人间的事,无非就是恩怨跟利益,你们为利益而来,我们为恩怨而来。” 忙完了手里的事,闻潮生站在了阿水的身侧,又对著那些已经退到十步之外的杀手道: “所以,还打不打?” 面对站在一起的二人,雨幕中的杀手显得十分沉默,这已经是闻潮生预料之中的结果,他微微摇头,嘴上非常自然,发自內心地说道: “一群孬种。” “没意思。” 短短的七个字,似乎给这些杀手带来了莫大的侮辱,让他们在这样的沉寂之中不由自主攥紧了手中的兵刃,可到了最后,他们还是没有选择动手。 方才的交锋已经让他们心里明白,两方的实力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若是他们执意要继续打下去,最终的结果必然惨澹。 “你们还有人吗?” 闻潮生对於忘川的来人有种期待,似乎想要借著这个难得的机会来好好练练剑。 忘川的人將这当做是一种挑衅和侮辱,一名杀手声音冷冽道: “忘川的人是杀不完的。” “你们会为自己的愚蠢与自大付出代价!” 听见还有人来,闻潮生来了兴致,回头对著阿水说道: “还有人来,我去拿酒。” 阿水甩了甩刀上的水珠子,不晓得那到底是雨还是血。 “多拿几坛。” 她招呼道。 … ps:晚上还有一更。 第512章 定光(一) 青山深处,云雾縹緲,两个和尚盘坐於溪畔,相视而坐。 清冽的溪流徐徐淌过二人的身旁,老和尚与年轻的和尚都很瘦弱,但年轻和尚精气饱满,目光炯炯,藏神於內,与老和尚的暮气沉沉全不相同。 年轻的和尚便是佛门十三梵天之一的定光。 他是佛门梵天之中武学天赋最高之人,早些年的时候,他初登梵天之位不久,至高梵天宝觉真人便看中了他身上的天赋,又觉得此人是个武痴,心性还算不错,没有佛门之中其他人那般深的城府,更加容易控制,於是便专门將自己潜心研究多年的“涅槃心经”传授了半部给他。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很“有效”。 身为五境的定光在尝到了“涅槃心经”的甜头之后,彻底一发不能收拾,將宝觉真人当作了自己的师父,几乎唯命是从,也正是因为“涅槃心经”的影响,修行天赋奇高的定光在五境走得极快,纵然其他梵天多吃了数十年的香火,但依旧被定光赶上了。 除了圆照与传灯,佛门已经无人是他的对手。 而今圆灯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却再无往日那如苍龙盘根一般雄浑深沉之气,反而浑身都瀰漫著一股垂死的枯朽感。 定光表情平静,可心中却觉得惊讶。 “你快死了。” 他说道。 圆照咳嗽了两声,唇齿含血。 他没有掩饰自己如今的状態。 “所以我来了。” 定光眯著眼,圆照从前从不会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我帮不了你。” 圆照说道: “不,你帮得了。” “佛子被藏到了青灯寺里,你把佛子带给我,我就能慢慢养好身上的伤。” 定光凝视著圆照的眼神之中掛著一抹冷冽。 “青灯寺……可笑,那一处,你还会再去么?” 数年前,那发生在青灯寺外的恐怖一幕刻入了他们所有人的骨髓,陈国没有任何一名梵天想要回忆当初在青灯寺外发生的事。 “老和尚身上的那道剑痕,已经没什么力量残留了。” 定光不相信圆照的鬼话。 “真若如此,你为何自己不去?” “以你的修为,哪怕已经油尽灯枯,想要从一个废物老头的手里抓回一个四境的佛子,难道不是轻而易举?” 圆照寒声道: “可佛门出了叛徒!” 定光並非对於此事完全不知,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佛门中的梵天並非一心,如今圆照出事,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传灯,这足以说明传灯的状况估计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他的心里莫名跳了一下。 这是不是意味著……只要他再等等,等圆照传灯一死,他就是佛门的至高梵天了? “你最好收起这么天真的想法。” 圆照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冰冷警告: “先前你能这么快的修行到如今的地步,靠的就是“涅槃心经”上部,如今宝觉真人已死,“涅槃心经”的下部迟迟无法落实,原本对你修行的增益,如今反而成为了你的绊脚石。” “若是没有下部,你只能从新选择一条路,曾经靠著“涅槃心经”修出的修为全部都得废去,就算你不废去,你也无法再进一步,只能靠著纯粹的香火供养,你猜其他人追上你需要多久?” 定光眉头一皱,面对对方的冷嘲热讽,他反嘲道: “这么说,你能帮我找到“涅槃心经”的下部了?” 他本来等著对方说“不能”,在狠狠地冷嘲热讽一般,然而对方沉默了几个呼吸之后,竟然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手里也许真的有“涅槃心经”的下部呢?” 定光当然未必真的相信这句话,可他在圆照的话音落下之后,心臟猛地跳动了起来。 不可抑制。 涅槃心经对他……真的很重要。 “为了让我帮忙,说出这样离谱的谎言,难道你不觉得幼稚?” “你手里若是有“涅槃心经”的下部,轮得到我?” 定光並未因自己的慾念而失去理智,他扼住了自己乱窜的思绪,抓住了对方言语之中的漏洞。 圆照娓娓道: “不瞒你讲,自上次去青灯寺之后,我与传灯就受了严重的伤,此后一直在疗伤,哪里有机会去修行“涅槃心经”?” “而此前,宝觉真人在世,他曾修建的“地宫”我们自然不能进,没机会接触“涅槃心经”。” 定光敏锐捕捉到了对方话中的关键讯息: “等等,你说“地宫”?” 圆照眼皮微抬: “是“地宫”?” 定光眉头一皱,不明所以: “宝觉真人为何会修建“地宫”?” 圆照皮笑肉不笑,道: “那当然是因为……他要死了。” ps:喝傻了,今天少点字数…… 第513章 定光(二) “你以为宝觉真人如今什么岁数了?” “他是“弥勒”时代的人,在弥勒晚年的时候成功证道梵天,因为见证过活著的弥勒,应该是受到过点化,所以比其他所有人走得更远。” “连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但我可以確定,宝觉真人的年纪在二百七十往上,很可能已经快要三百岁了,你知道“三百”这个玄关意味著什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七境之下,几乎没有可能突破这个玄关的存在,至少宝觉真人绝对不行。” “他离七境差得太远,许多修为还是靠著香火蕴养,就算没有青灯寺外的那一剑,他也活不了几年了。” “一个自弥勒离世之后一直统治整个佛国的人,你觉得他能轻易鬆手吗?” 圆照说话间,时不时会夹杂著剧烈的咳嗽,偶尔会带出脓血,他的面色此刻已不只是单纯的蜡黄,还有著诡异的苍白。 “这傢伙给自己修建了一座庞大的地宫,里面不但埋藏著无数的金银財宝,还打造了许多泥佛像……他要在死后依然做“佛国”的主人。” 话都已经讲到了这个份上,定光心臟跳得越来越剧烈,呼吸在微微出神的目光中也变得短促。 ““地宫”里,有“涅槃心经”的下卷?” 一直縈绕在二人耳畔的流水声与风声似乎渐渐浅淡,此时此刻,二人眼中只剩下了彼此。 圆照垂眸,將自己眼眸里深藏的所有情绪埋得更深,又剧烈咳嗽了几下,说道: “我不能完全確定,不过“涅槃心经”是宝觉真人一生之中最珍贵的財富,他苦心钻研了一生之物,岂会就这样叫其失传於人间?” “我如今也是走投无路才会来找你,不瞒你讲,我与传灯自从在青灯寺外受了那一剑之威的影响后,旧伤迟迟不愈,到了如今,生死朝夕之间,就算靠著佛子身上的佛轮將自己的伤势稳住,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此事过后,我与传灯已无法再继续维持佛门至高梵天的地位,唯一能威胁你的,只有背叛我们的那几名梵天,不过只要你拿到“涅槃心经”的下部,这些问题全都会迎刃而解。” 他有意无意屡次提到“涅槃心经”,每一次提到时,就能感受到定光的气息变化。 “你要我帮你,很简单,你將地宫的位置告诉我,待我找到了“涅槃心经”的下部,我就帮你寻回佛子。” 圆照闻言,阴惻惻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让定光止不住地眉头一皱。 “很好笑?” 圆照沙哑著声音道: “若是给你寻回了涅盘心经的下部,你还会去帮我找寻佛子?” 定光不愿让步: “见不到心经,我怎知你不是在骗我?” 二人对峙一阵,圆照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我与传灯就在朝夕之间了,你去帮我们找回佛子,若是地宫里没有心经,你再来找我们问罪不迟。” 定光隱於袖中的手指不断拨弄佛珠,作为一个武痴,他对於自己修为无法寸进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但他也不傻,会担忧圆照拿这件事来给他做局,一时之间心中摇摆不定。 二人就这样在河上静坐许久,最终,定光问道: ““佛子”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能叫你们这般爭抢?” 提到了佛子,圆照將时间回推,说起了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具体讲述起来非常复杂,但我跟你讲一件事你就明白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法照为什么会被选为佛子?” 定光想了一下,回道: “因为他身上的十八瓣佛轮。” 圆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佛轮?狗屁!” 定光微微皱眉。 “难道不是佛轮?” 圆照回道: “我且问你,你身上有十八瓣佛轮么?” “没有吧?” “可真人还是选择了你,为何?” 定光沉默片刻,回道: “是因为我的修行天赋。” 圆照抚掌道: “对啊,由此可见,佛轮根本就不重要,那只是嚇唬下面人的一个噱头罢了。” “佛子亦是如此。” “他被选为佛子,与佛轮半毛钱的关係也没有,真实的原因……是“三年蝉”。” 关於“三年蝉”的事情,定光当然不可能不知晓。 许多年前,佛子隨手点化一只鸣蝉,延长了其三年寿命。 这件事,震惊了整个陈国佛门。 “他的身上,藏著延年愈疾的秘密,这才是宝觉真人真正要选他作为佛子的原因,適才我已经与你讲过了,宝觉真人的寿数快要走到尽头,统治佛国两百余年,他不想放手,法照这样能助人延年益寿者,才是宝觉真人所需的“佛子”。” 说完这话,圆照险些没忍住给自己拍个巴掌。 这临时编撰的谎言,还就被他说著说著给圆上了。 “靠著佛子,我与传灯身上的伤势才有机会好转……具体能不能活,我心里也没底,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一定要试一试。” “你將佛子带回给我,我將宝觉真人生前秘密修建的地宫告诉你,里面所有的財宝,秘籍全部归你,如何?” 圆照言辞恳切,似乎这真的只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见到定光心动,却仍旧没有开口,圆照便又添上了最后一把火: “这世上爭来爭去,还有什么是比命更加重要的呢?” “老僧如今这状况你也见著了,骗你,就是在杀我自己,若是我不想活著,我又何必强撑著这病躯跑这么大老远,费这么多口舌来请你帮忙呢?” 望著圆照那双苍老且诚挚的双目,定光最终缓声回道: “我可以帮你这一次……但丑话说在前面,如果我没有找到“涅槃心经”,你和传灯……都要死。” … 第514章 经文与香火之爭 白水寺外,法喜与慈航动身前往青灯寺,但是途中却被三人拦住。 山清水秀之地,他们好似已经在此地等待多时。 大家皆是陈国梵天,以往见面之时,无一不面露微笑,祥和盈盈,然而此刻在此地相见之时,过往寒暄不在,只余下了意味不明的沉寂。 风將几人的衣衫吹成了路旁袭袭而动的绿叶,五人相视许久,终究有人先动了手。 眾人为何会在此,已然心知肚明。 既然心知肚明,那便无需多说。 道韵之力交织,可怕的大势在几人身遭凝结,慈航对著中间那人点出一指,眼前的空气震盪,一股毁灭性的力量自他指尖透发而出,化为青蛇,疾电一般躥射向了对面的僧人,然而对方反应亦是极快,三人同时出手,拳掌交错,化解这裹携著道韵之威一击的同时,还逼得法喜与慈航二人后退数丈! 电光火石之间,先前交手的地面出现了狰狞的痕跡,青石溅碎,硬土长裂,路面炸开了数不清的坑洞! 这仅是受到了方才几人交手的余威所致。 到了他们这等境界之后,对敌几乎已经不再需要人间的“技”,拼的全是自己对於“道”的理解与修为的深厚。 五境之后,能够真正出效果的“技”已经不多,很少有人选择摒弃天地之道,转而磨练更为低等的技艺。 短暂地分开之后,“觉山”双手合十,拳头大的佛珠掛於脖子上,闪烁著黑色幽光,他盯著法喜与慈航,声音洪亮: “佛门之爭,向来轻重有度,如今正值乱世,真人入寂,我佛门痛失一名至高梵天,相较於他国,已显疲弱之態,而今诸位更应放下眼前的私人恩怨,精诚协力,共同维护佛门威严,而非为了爭夺“至高梵天”这个徒有其表的虚名过分內斗。” “二位若是肯放下自己的功利之心,小则可让自己佛心通明,大则可让偌大佛国受益,乃无穷功德,还望二位迷途知返,莫要在入魔的路上越走越远。” 慈航盯著觉山,面含杀意,百年来他与对方早不对付,期间诸多私下纷爭,而今对方在此刻忽然站出来阻拦他与法喜,必是受到身后圆照二人之命。 “迷途知返……” 他阴森地从自己牙缝之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我本以为这次的计划没这么快暴露,看来,这些年圆照与传灯倒也防著我等不少啊……” 他与法喜最初的计划是先下手为强,趁著这三只宝觉真人养出的狗还没有察觉,逐个击破,但眼下的情况,显然他们的这个计划泡汤了。 另一名圆耳肥头的梵天“宣德”开口,诚恳劝说道: “二位,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圆照与传灯真人念及往日二位对於佛门的贡献与百年来的情谊,想来不会计较,可若是二位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 宣德与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在於,他的双眼似乎永远都是闭著的,这也叫他看上去慈眉善目,仿佛永远都在对人微笑。 理所应当的,他的外表也让他的话听上去格外真挚,只是这些话落在了慈航与法喜的耳中,却是有了另外一番滋味。 原因也很简单,二人太了解宣德了。 “宣德,你啊……还真是跟以前一样的虚偽。” 慈航冷笑。 “若是叫圆照与传灯炼化佛子,恢復过来,我二人还有半点活路可言?” 宣德听到慈航说他虚偽,非但没有半分恼怒,反而开心地笑了起来,似乎这更像是对他的一份褒奖。 “离开佛国,逃去塞外无垠荒土,永世永生不再回来,自然便能活著。” 他言语之中儘是嘲讽,慈航见三人拦路,也没有第一时间动手,在心中思考著其他方式,嘴上同时回击道: “我倒觉得,该逃去塞外荒土的是你们。” “齐赵之战一起,无尘那三个老东西用不了多久便会像阵前卒一样被消耗掉,燕、齐不会轻易放过佛门,圆照与传灯两条老狗怕死,不会亲自上阵,没了我与法喜,你们这三条忠犬……倒是很適合当他们的替死鬼。” 他想以利益关係来儘可能弱化三人帮助圆照二人的决心,若是能够直接將三人分化自是最好。 但他低估了这三人对於佛门三名至高梵天的忠诚,低估了这些年圆照他们积威造成的影响。 “这就不劳你们二位操心了。” 觉山杀机已现。 原计划中,今日他们要將二人拦下,为定光与忘川的人爭取足够的时间……但他有更大的野心。 他想直接除掉面前的二人,一劳永逸。 另外两名同行者仿佛感受到了觉山的想法,也暗中凝聚道韵之力,隨时准备出手! 浓郁的杀气瀰漫在附近的空气中,这掠过青山的长风怎样吹也吹不走半分。 沉默了很长时间的法喜,这时突然开口,转身对著慈航道: “这三人前来拦路,想必我们的计划已经被看破了,这也意味著,定光很可能已经在去青灯寺的途中……时间不等人,慈航,老僧替你拦住这三人,你速去青灯寺查看!” 慈航闻言瞳孔一紧: “法喜,你一个人?” 对面的觉山也发出了嗤笑声: “狂妄。” “你修为与我三人相当,还想以一拦三?” “法喜,你以为自己是谁?” 法喜对此的回应则更为直接,他的身后忽然泛出了透明的涟漪,一株璀璨莲盛开,瓣间天地之蕴隨金光而动,隱有佛音裊裊盪散於风中,摄人心魄,震人神魂。 见到了法喜的佛轮,不只是觉山三人,连慈航都被震慑住了。 香火只能蕴养他们的修为,养不了佛轮。 只有弥勒留下的佛经才能养得了佛轮。 然而,藉助香火去养五境以后的修为同样需要费海量的精力,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参悟佛经,这二者衝突,往往只能从中选择一条路前行。 从法喜的佛轮展现出来的浩瀚神力来看,这傢伙一直都在暗中参悟佛经,而非借著香火修行。 玄幽寺的香火……竟是这老和尚的幌子! 浸淫於佛轮散发的慑人神力內,法喜似乎也跟著变得深不可测起来,他平静凝视著神情凝重的觉山三人,说道: “老僧参了这么多年的经,倒也略有些收穫,今日趁著这个机会也好看看,这经文与香火之爭……到底如何。” 第515章 震慑 青灯寺,山脚。 瓢泼大雨仍旧在下,將坚硬的泥地冲刷得湿滑无比,从尸体之中汨汨渗出的鲜血隨著亡魂一同渗入地底,而此刻,山脚之下那条唯一上山的道路已经被尸体彻底堵死。 没人知道这里到底死了多少人。 数不清了。 阿水像是时隔许久回到了战场上的煞神,每一次挥刀所带来的心臟跳动,都赋予了她新的生机,曾经因为过重的伤势而沉寂的本能开始逐渐復甦。 一滴一滴穿成了帘珠的雨幕从眼角划过,从刀刃划过,阿水衣衫破烂,提著早已空掉的酒壶站在这些尸体的中央。 她手中的酒壶早已没有了酒,喝下去的烈酒也早酿成了眸子里漠然的杀意。 即便是闻潮生也很久没有见到阿水这样的眼神了,他记得上一次看见,还是在苦海县的破庙里。 忘川自白鹿死后又来了两批杀手,但几乎全部折殞此地,剩下几名四境的杀手身上皆带著不同程度的伤势,形容惊骇站在远处看著闻潮生二人。 他们之中有三人是最早来此的杀手,因为谨慎活到了现在,此刻面对大片尸体之间的二人,只觉得寒气从后背衝上了头顶。 没人去数过具体的人数,但地上横陈的碎尸绝对不会低於三百具,这其间,还有十六名四境,一名四境巔峰,隨时可能破入五境的白鹿。 曾在江湖上磨礪了半生的勇气,而今终於被这一场雨幕中的屠杀彻底摧毁。 无人敢上了。 后来的忘川的杀手,在见到这尸横遍野的恐怖场面后,只觉得双腿发软,握剑的手止不住地渗汗。 而立於尸体中心的二人,身上的杀气非但没有丝毫消退,反而愈发旺盛。 杀戮这种事,会上癮。 他们身上同样有伤,同样看上去有些疲態,可忘川的杀手却无人敢再向前一步。 尤其是那些从最开始便活下来的杀手。 他们早在很久之前便看见二人身上与脸上的疲態了,但这似乎丝毫不影响他们刺出的剑快,挥出的刀狠。 血的气味肆意瀰漫在雨中,死亡如鲜盛放,青山外的黑暗下,被涂上了一层令人心悸的暗红。 “他们要死了。” 一名身上带伤的四境杀手篤定说道。 可无人动弹。 另一人竟用奚讽语气回道: “是啊,他们要死了,你怎么不上呢?” 被他提到的那人冷冷瞥了他一眼,最终却是带著不甘沉默。 在那群横陈的尸体之间,隱约还能看见插著一柄链剑。 这个女人就是不信邪,非要与阿水搏出个高低,最后的下场却是被阿水夺走了武器,一刀腰斩,肠子流了一地。 她过了很久才死。 憋屈的是,她不是因为伤势或者流血死的,而是被埋在了尸体与泥水之中,活活溺死。 “你猜我们杀了多少人?” 闻潮生对著阿水问道。 后者想也没想,回道: “三百四十一。” 闻潮生惊讶道: “你记得?” 阿水说道: “边杀边数,当然记得。” 顿了顿,她微微偏头看向闻潮生。 “你不数吗?” 闻潮生道: “数了。” “但是比你多一个。” 阿水诧异: “多一个?” “怎么会多一个?” 闻潮生弹指,再杀一人。 “现在是不是多一个?” 阿水皱了皱眉。 “真赖皮。” 远处,杀手受惊再退。 直至一道佛音贯耳。 “阿弥陀佛。” … ps:今天陪虫队喝酒,1000字,怪就怪虫队,去侮辱他,谢谢各位的理解。 明天恢復正常更新。 第516章 雨中对峙 当这一道贯耳的佛音传响整座山脚之下的旷野时,所有人的心臟都为之狠狠一震。 佛音中藏著令人心悸的力量,仿佛从眾人脑海深处响起,使得山脚下几乎所有人的意识都为之混沌了片刻。 闻潮生与阿水抬头,视线越过满地的血与尸,穿过雨幕落在了一名年轻瘦削的僧人身上。 他的身影模糊朦朧,被这场大雨遮盖得巧妙,但仅仅是站在那里,便带给了眾人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这名僧人只是停顿片刻,便缓缓在雨幕中前行,他明明走得很慢,可每一步踏出,他的身体就会忽然消失於原地,出现了数丈之外的地方。 这显然不是轻功可以做到的。 於是眾人都明白,这名僧人乃是一名真真切切的五境修士! 阿水面向闻潮生,提刀侧目斜视著那名僧人,声音漠然道: “要不要杀他?” 她的经脉被“並蒂莲”修復,所以先前在齐国王都外那斩碎天人的一刀,她还能再劈出一次。 这名僧人很强,实力可能並不逊色於那名书院的掌殿。 不过这不重要。 因为如今的闻潮生也变强了,真要搏命,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但阿水问出的这句话,实际上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杀不杀他”翻译过来也可以理解为“我们要不要死”。 以二人如今的状態,一旦与这名僧人开战,无论胜负,他们都无法活下来。 闻潮生凝视著远处朝著此地战场快速靠近的僧人,沉默一会儿后做出了决断,说道: “山上已有一名宋先生请来的五境高手坐镇,陈国的梵天为了爭抢佛子,不惜费重金去请了忘川的杀手,本质上其实是想用忘川廉价的人命去试探青灯大师胸口的那道剑痕到底还有无作用。” “待会儿你別说话,我来。” 阿水点点头。 “好。” 隨著那名瘦削的僧人靠近,他停於眾人之间,先看了忘川的那些人一眼,他们身上个个有伤,不知僧人来意,不敢与之对视,纷纷垂眸。 接著,僧人又扫视了一遍地面,眉头渐渐一皱。 尸横遍野,血流如泉。 这场暴雨来得太大,山脚下的土壤早已经无法容纳更多的水分,与尸体流出的热血形成了一个个的血坑。 轰隆! 雷鸣电闪,一道霹雳宛如雷公挥鞭,映亮了这山脚下的天地,將这人间地狱之景展现得一览无余。 僧人双手合十,最终將目光移向了闻潮生二人。 “这些无辜之人,是你们杀的?” 听到“无辜之人”四个字,闻潮生突然释怀地笑了。 无论他回应什么,对僧人来说都没有影响,偏偏是这个笑容,触动了僧人內心深处沉寂的神经。 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变得凛冽,淡淡道: “滚开,我只讲这一次。” 闻潮生未动。 “你要上山,这里没人拦得住你,只管上去便是。” 虽然他没见过僧人,但先前从青灯的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自然便能猜到眼前僧人的身份。 而僧人见到了这山脚下的遍野横尸,又何尝不明白闻潮生二人出现在此地的目的? “他们也得上去。” 定光的语气淡漠且不容拒绝。 闻潮生看著定光,却给出了一个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答覆: “你可以上去,他们不行。” “今日,要么你一个人上去,要么……谁也別上去。” 他的回覆平静中透露著霸道,可谓与定光针锋相对,在忘川的那些杀手眼中,这无异於是找死的行为。 不可否认,这两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山脚下的怪物强得令人髮指,但他们显然还未到五境的修为。 五境之上与五境之下,乃云泥之別,这么跟五境的强者叫囂,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先前在二人手里吃过亏的忘川杀手,此时立於定光的身后,面色如冰,眉眼之间有著幸灾乐祸的怪笑。 定光冷冷凝视闻潮生二人,道韵之力在掌间凝聚,隨时准备出手,但他似乎有所顾忌,在观察著什么。 让他顾忌的,不是闻潮生与阿水身上散发的杀意,更不是那满地狰狞的残尸,而是二人身上的道韵伤。 若只是一道两道也便罢了,不至於引起定光这样的注意,然而二人身上的道韵伤皆不少,尤其是闻潮生,一身密密麻麻的道韵伤,看得他心惊肉跳。 凡人哪里来的这么可怕的道韵伤? 定光痴迷於提升修为,正因为他经歷了所有的过程,所以才知道五境之上和五境之下的差別。 闻潮生二人身上这样的道韵伤,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跟五境的修士动过手,而且是大动干戈。 可最后,他们活了下来。 这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们杀了那名五境,第二,他们在即將被那名五境杀死的时候,有人出手救了他们。 四境的修士几乎没有可能在被五境天人击败的情况下逃走。 成功突破了天人,也意味著可以使用天地道则的力量,也可以使用“缩地成寸”的神通。 这门神通要强过天下任何一种轻功,即便是朱白玉来了,也绝无可能在天人的追杀下逃脱。 结合这满地的碎尸,以及闻潮生先前讲话时的语气,定光心里便隱隱猜到,二人以前应该是杀过天人。 这种念头一旦滋生,便很难再从脑海之中抹去了。 即便连定光自己也觉得荒谬,因为在他的认知之中,过往数百年来,从未听说过有人能以四境斩杀五境的天人。 可当他排除了其他的可能性之后,最荒谬的那个,也很可能就是答案。 第517章 逼退 两个浑身都是道韵伤的人,砍了忘川三百多號人,身上甚至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势。 更可怕的是,被他们两人砍死的並非普通人,大部分都是二三境的存在,这种强度,早已经不是正常四境修士可以拥有。 因为二人离得不远,闻潮生捕捉到了定光一闪即逝的踌躇,他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在两方的杀意还没有被这场暴雨彻底点燃时,他又开口说道: “你好像很迷茫……其实不必迷茫,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样。” “月前,我们从齐国王都逃难而来,书院一名五境的掌殿在城外相侯,为了离开,我们不得不杀了他。”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身上会有这么多的道韵伤。” 闻潮生说完这句话,定光身后立刻便有四境的杀手反驳道: “大言不惭!” “当大家是唬大的?” “在我们这群四境之中装装大尾巴狼也便罢了,当著这位大师的面说这些……你不觉得可笑吗?” 他一煽风点火,马上便又有人附和一句: “大师乃是真正的五境,闻潮生,你不会以为自己一句谎言便可以將一名五境嚇退吧?” 几人倒也懂得分寸,没有像苍蝇一样一直在定光的耳畔嗡嗡作响。 闻潮生根本没有理会他们,將他们当作了空气,只是盯著定光,缓缓抬起竹枝一划,一场瀑雪竟在剑影中由虚而实,渐渐隔绝这场瓢泼大雨,笼罩了包括定光在內的所有人。 雨绝,雪落。 此景之剑意,取自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闻潮生固然还做不到像吕知命那样,一道剑意便化漫天大雪,封山冻河,可从这其中取出的真意,所化雪亦是遮眼覆身,刺骨难捱。 更重要的是,这场飞雪有著极为特殊的意义,它不是闻潮生心血来潮隨手勾勒,而是“精挑细选”,有备而来。 一片一片的飞雪落在了那些杀手的肩头,他们浑身都打著哆嗦,冥冥之中的第六感意识到了这场飞雪的可怕,下意识地缓缓后退,想要距离闻潮生更加远些。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叫他们不安。 然而,不安的不止是他们,还有立於雪中的定光。 一片雪有意无意落於他的眉间,那股藏於其中的剑意刺得他皮肤发痛,定光恍惚间像是有什么埋藏在心里的恐惧被突然唤醒了。 也是一场大雪。 也是一道剑意。 他瞳孔骤然缩成了一个小点,寒气透骨,冷汗涔涔,若不是心中最后的理智將他束缚,他恐怕已经落荒而逃! 定光心臟跳得厉害,他用尽全力不让自己的表情出现任何的波动,但再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已然明显发生了变化。 他的犹豫加深了。 若说此前定光的犹豫是因为对未知的试探,那这一刻,他的犹豫就是真正的忌惮。 他忌惮这场雪,忌惮藏於雪中的剑意。 “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坚持,此来山脚拦人,是为恩怨,你自己上去,我不拦你……他们,不行。” 闻潮生態度明確,一步不退。 天人虽有缩地成寸的本领,可这门奇术限制颇多,基本只有赶路的时候有用。 而且绝大部分的天人,还没有强到可以带著別人一同使用“缩地成寸”,譬如定光,他带著沉重的物品可以,但叫他带著天人之下的修行者或是活物使用这门神通却不能行。 “你说的恩怨,非得在这个时候解决?” 定光声音凝沉。 闻潮生笑道: “是的。” “必须是此时,必须是此刻。” “你见到我身上的道韵伤,应该知道我虽然用了某些特殊的方式压制住了它,但未来的某一刻它仍旧还会爆发。” “那个时候,我十死无生。” “所以,有什么要做的事,我现在就会去做,立刻去做。” “当然,如果你非要带人上山,我也不介意试试……” 顿了顿,闻潮生抬剑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向定光邀战。 “试试在我死前,还能不能再杀一个天人。” 当一名四境对一名五境的修士说出这些话时,在任何一个时候都是难以接受的挑衅与侮辱。 此刻也是。 更何况,定光身后还有不少忘川的人在看著。 然而立於雪中的定光,却是迟迟不曾动手。 没人知道,他的手心已经渗出了汗水。 他在害怕。 害怕的不是闻潮生的话,而是如此相似的大雪与剑意。 如此静立於雪中许久,定光缓慢且深沉地问道: “你的剑,跟谁学的?” 闻潮生嘴角微微扬起。 “你应该知道。” “因为这场雪,你见过一次了。” 定光呼吸一滯。 下一刻,他的身形消失了。 不是向著闻潮生进攻,而是消失在了此地,留下了这场死寂的雪与沉默。 远处的杀手神情呆滯且茫然,他们不理解,为何闻潮生的几句话,竟然真的逼得定光离开了。 那可是……一名真正的五境啊! 难道,闻潮生二人真的有斩杀五境天人的能力? 雪中,阿水凝望著那些杀手,轻声说道: “他们好像不理解。” 闻潮生笑道: “他们当然不理解。” “他们……没资格理解。” 第518章 符佑 … 闻潮生开出了条件,定光则选择了妥协。 这件事情落在那些杀手们的眼中是难以理解的。 天人……何时需要向凡人妥协? 可事情的真相就在他们眼前,他们亲眼看著定光在二人的面前沉默,亲眼看著他消失在了那场飘落的大雪之中。 定光上山了,但却没有带上他们。 再次回神时,是因为那积於身上的刺骨寒雪,一名四境的杀手转身抖落浑身的雪,朝著远处的黑暗遁去。 对他来说,这样的恐惧已经抵达极限了。 他想要钱,但他已经深刻地明白,自己拿不到那笔钱,反而会因此而死。 闻潮生二人已经杀了三百多號人,不会介意再多杀一个。 他一遁走,便有其他人追隨於后,留在这个地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难以言喻的煎熬,连天人都无法帮助他们上山,再继续待下去毫无意义。 倾盆而落的雨幕中,只留下了闻潮生与阿水站在这好似人间炼狱的遍地尸群之中。 “以前打仗就是这番模样。” 阿水轻声道,她神情略作恍惚,好像真的回到了久远的战场之上。 闻潮生道: “冲在阵前最前面的士兵,都是最容易死的那一批人,对吧?” 阿水默然了片刻,微微摇头。 “齐国不是。” “军队要养出精锐的最重要的一个要素,是必须要让士兵先从战爭之中活下来。” “即便是小规模的战爭,对於绝大部分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来说也足够可怕与震撼,我曾见到世家子弟来边境歷练,本身便是二三境的武者,可前几次衝锋的时候,被嚇得手脚发抖,武器都拿不稳。” “让他们冲在最前面,不是容易死,而是几乎必死。” “一万个人里,能勉强活三五个。” “所以,齐国在培育这些新兵的时候,往往都会让经验丰富,能征善战的老兵带著他们衝锋,老兵冲在前面,抵挡住交锋之时最疯狂尖锐的时刻,为军阵的中部杀出一个短暂的喘息之机,如此才能让这些新兵有个难得的適应过程。” “等他们双手沾满了血,在周围歇斯底里的震天喊杀声中慢慢习惯之后,才算是合格的士兵。” “大部分江湖上的爭端,都不会有今日这般规模。” 见闻潮生听得入神,阿水轻踹了他一脚: “还有酒没?” 闻潮生回过神来,指著山顶道: “只有那上面才有了。” “先调息吧,待会儿兴许还会来人。” 阿水舔舐著唇瓣的雨珠,似乎觉得惋惜,她就地盘坐,平復內部暴乱的丹海之力,让不老泉的力量取而代之,滋养躯壳的每一处血肉,后来雨势渐渐小了些,风也没吹得那般急躁,阿水抬头望著昏暗异常的山头,颯爽的眉目间带著些许忧虑。 “他们的“计划”能成功么?” 盘坐的闻潮生也睁开了双目,凝视著那座死寂的大山,似乎能从那片昏黑之中感受到正在酝酿的杀气。 他缓声道: “想要佛门清净,宝觉真人留下的党羽必须全部消失,吕先生数年前的一剑赐了良机,而今,定光是最后的考验。” “法喜他们留了后手,宋先生也请来了一位五境的高人,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回头待法喜大师他们前来,咱们便一道上山。” … 燕国,青琅宫。 一行六人行於宫中,全部戴著黑色的木製面具,一眼望去,分別是猴、狗、狼、熊、虎、象。 这六人又身著不同顏色的金丝缠锦衣,周围巡逻的禁卫见到他们之后,並未有过丝毫干扰,似乎已经將这当作是宫中的常態了。 就这样,六人进入了青琅宫的天朝殿,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之后,他们见到了殿中正躺在软榻之上饮酒赏舞的一名中年男人,此人正是燕国的江月侯。 与其余三国不同的是,江月侯乃是燕国真正的掌权者,他的权力要比燕王更大。 这听上去极为荒谬。 “侯”的权力竟能比“王”更大? 事实上,当年燕国的先王选中的继承人乃是江月侯,而非如今的燕王,但江月侯却將燕王的位置让给了自己的弟弟,其间缘由外人不知,但江月侯让位不让权,如今燕国朝政,燕王三分,他七分,燕国王族的权力,几乎握於他一人之手,许多人的生杀予夺全由他一人说了算,燕王甚至做不得主。 这六人进入殿中之后,第一时间跪拜於江月侯的面前。 其中那名带著“猴”面具的人率先起身,对著江月侯说道: “小人参见侯爷。” 江月侯打量了他两眼,微抬手指。 这人取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一张黝黑的面容。 “竇子琼,听说这次领军的,是那个叫“符佑”的年轻人?” 竇子琼頷首道: “回侯爷的话,是叫“符佑”。” “这人是咱们陈国最年轻的將军,没打过几次仗,之前跟塞外的一些凶徒发生过纠纷,小胜过几次,总的来说,就是小打小闹而已。” “本事也没有,经验也没有,很適合作为棋子来用。” 江月侯眯著眼,手指轻轻敲打著软榻的侧沿。 “这个陈王倒是懂事。” 殿內,戴著“狼”面具的那人提醒道: “小人觉得,还是要多加慎重。” “陈王此人胆小,胆小往往意味著谨慎,陈国地邻西边,只与齐国接壤,这些年没有经歷过任何大的战事,再加上佛国需要香火来维持平衡,导致陈王根本没有那么多的財力与物力来豢养太多的军队,这二十万人估计算陈国的命脉了,他敢將这二十万人统统交给符佑这个年轻人,足以证明对方並不像表面看上去得那么简单。” “龙不飞的威胁恐怕不低於参天殿的那些人,早些年听说他们不和,但等了这么些年也没见两方出大的乱子,此次咱们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到了东南部,龙不飞这头万一出点什么毛病,怕不好收场。” 第519章 剑痕失效 他考虑得更为周到详尽,言罢之后,江月侯没有说话,似乎在考虑这里面的事,那戴著“猴”面具的竇子琼此刻眼珠子轻轻一转,心道这正是个献媚的好时候,於是便急忙拱手道: “大人无需担心,小人跟別的將军关係一般,但跟陈国此次领兵的符佑將军关係倒还算不错。” “先前他参与的几场战役,小人都有参与。” “届时小人帮忙盯著,出不了差错。” 江月侯歪著头,凝视著竇子琼,忽然笑道: “卖了国,不怕遭天谴?” 竇子琼面色一滯,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內恢復如常。 “小人又不信佛,更不信因果。” 他笑道。 “管他来世做牛做马,都不如今生大富大贵。” 江月侯笑著指著他道: “你小子,真是下贱到了极致,没皮没脸……不过老子喜欢。” 竇子琼心头一喜,对著江月侯大拜,接著奉上了一卷书文,上面有关於此次陈国派遣的二十万精锐的许多內部详细信息,可让江月侯在素未谋面的情况下,大致了解这陈国的军队头目分布,状况如何。 后者接过之后,只是瞟了一眼,便对著其他人说道: “你们带他下去领赏吧……竇子琼,帮我盯好那个“符佑”,事成之后,本侯还有重赏。” ““悵虎”,你留下。” 竇子琼被另外四人带走,脸上的喜色几乎按捺不住,他们走后,被称之为“悵虎”的那人缓缓起身,微微弓著身子看向地面,一言不发。 江月侯悠悠说道: “等这头的事情处理结束之后,你去把竇子琼做掉,找个地方一把火烧了。” “悵虎”微微一怔,对江月侯的决定感到格外惊讶。 他为江月侯做事十七年,很少见到江月侯与人承诺之后出尔反尔。 江月侯看出了他的疑惑,嗤笑道: “很奇怪?” “悵虎”頷首。 “属下只是有点惊讶,但帮侯爷做事,不该知道的不必知道。” 江月侯看著“悵虎”,忽然从面前的果盘之中拿起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玛瑙扔给了他。 “悵虎”抬手,牢牢接住。 江月侯道: “你跟我十七年,“六臣”之位的人换了又换,唯独你留了下来,就是因为你不但用著趁手,还足够懂事。” “这件事无伤大雅,与你说了也无妨。”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叛徒,而卖国贼就是叛徒之中最极端的存在。” “把钱给这样的人,拿回来我都嫌脏……到时候,你杀了他,之前我赏给他的那些钱,你想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 悵虎躬身。 “喏。” … 陈国,岳阳府。 一处荒草淒淒的宅院之中,年轻男人拿著一桿长枪挥舞,虎虎生风,在这宅院之中不断演练著武学。 宅院的荒凉不是因为燕国待客不周,刻意给了他一个较差的居住环境,而是燕国本就荒凉,靠著贩卖北原上好的矿石、木材、煤炭来换取食物……当然,他们也经常掠夺周边的公国来获得资源,反正大部分公国的资源也都是靠著掠夺而来的,大家弱肉强食,毫无內心负担。 这名年轻的男人便是受陈王之命,带领陈国二十万精锐前来燕国赴约的符佑。 他此时在宅院中按照惯例练习武艺,一整套家中传下的枪法玩得行云流水,直至枪法演练结束,愁绪仍旧如同流水一般在符佑眉心化为的“川”字中流淌。 他立定调息,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只鸟儿忽然从院外飞来,到了他的肩膀上停驻。 符佑微微一怔,他伸手去触摸鸟儿的时候,鸟儿又落到了他的掌心处。 接著,它不停拍打著翅膀,甩了几下头,竟从嘴中吐出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圆柱形盒子。 符佑四顾无人,用衣服擦乾了上面鸟儿的口水,接著放飞了鸟儿,自己回到了房间中,关紧门窗,这才拧开小盒子的盖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纸条。 纸上的內容並不多。 符佑阅后即焚。 眉宇之间的愁容渐渐消退了一些,但表情却变得复杂而古怪起来。 他打开了门窗,將房间內那股子淡淡的纸燃烧后留下的烟味散去。 而此刻,在府邸外某处不起眼的箱子里,一名带著斗笠的寻常老人正在那里靠墙坐著休息,阳光恰好被他戴著的斗笠完全遮住,一丝一毫没有露在他的面容上。 他在那里等待许久,直至飞走的鸟儿再一次飞回了他的袖间,老人终於拿起了一旁的木棍,拄著起了身,弓著身子朝著来时的路走去。 他一瘸一拐,像是这座城中任何一位年迈的老人。 … 青灯寺外,定光立於寺门之前,与一名老者相互对峙。 他们身上流转的看不见的力量將这场大雨完全隔开,定光盯著老人,先前內心的恐惧渐渐平息,转而成为了一种莫名的愤怒。 被两名四境的修士嚇走,这种千年来都未曾听过的丟人事,却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但当那场大雪落下的时候,定光的確感受到了能够穿透道蕴阻隔、伤害到自己的剑意。 他无法理解。 可“涅槃心经”对於他的吸引力是无穷的,即便没有带上忘川的杀手,他也仍旧决定前来看看。 见到面前这名五境的老者之后,他反而鬆了口气。 闻潮生二人既然已在山下拦截忘川,而这寺內还有一名五境的老者,自然是专门奔著防他来的。 老者的出现很可能也代表著,青灯胸口的那道剑痕失效了。 … 第520章 斗法(一) … “你老成这样,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还要来扰我佛国的恩怨?” 定光目光平视眼前的老人傅浅陌,並无多少惧意。 傅浅陌太老了,他的寿元即將走到尽头,就算有十二成的功夫如今也只能发挥七八成。 除非他不顾一切,搏上自己的性命。 但即便如此他又能撑的了多久呢? 傅浅陌鬚髮皆白,他来的时候身形佝僂,可此时却全力挺直自己的脊背,一双苍老的眼睛炯炯有神。 “老朽一生蹉跎,费尽心思想要找到通往六境的门路,却终究还是止步於此,而今死前能与同境切磋一下百年所得,也算对自己是有个交代了。” 定光摇头。 “劝你速速离去,免得误了性命。” 傅浅陌无丝毫退避之意,缓缓自袖间取出了一块精致的木匣,开匣后,三枚手指大小的袖珍小剑藏於其间: “还请大师成全。” 他话音落下,三枚袖珍小剑被某种玄妙的力量牵引,散发出了淡蓝色的辉光,缓缓悬浮起来,这些辉光形成了一条条特殊的斑纹,最后凝出了道道剑影。 这些剑影排列在傅浅陌的身遭,从这漫天雨幕中挖出了一个巨大的肉眼可见地空洞。 “咄!” 傅浅陌嘴中念叨一声,三道剑影忽然窜上天穹,而后宛如流星在空中划过,刺向了定光! 定光平静地望著这袭杀而来的剑影,嘴角泛过一丝不屑的笑容。 他挥掌击出兰印,璀璨的佛光自掌间印记迸发,竟短暂映亮了山间! 嗡! 三道剑影在半空之中凶猛震颤,掌心兰印散发的金光所过之处,犹如泥沼一般散发出禁錮之力,將这剑影阻隔在外。 傅浅陌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扬起右手,竖拇指、中指、无名指於眼前,丹海之力在三指间的穴窍內奔腾不息,再以道蕴之力连接那三道剑影,顷刻之间,剑影便忽然犹如打了鸡血,在金光內剧烈挣扎,而后散发著刺目剑芒,盛过了这兰印的光辉,定光也被这剑芒闪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而这短暂的瞬间,便叫那三柄剑影刺透冰冷的雨幕,直抵定光咽喉。 “吽!” 定光喉间轻轻绽出一音,藏虚纳神,恐怖力量散於空中,化为一道透明涟漪將三道剑影震开! 紧接著,定光唇齿再动,发出了第二道佛音。 “呢!” 这道佛音与方才那道全不相同,它似乎被定光练就成为了杀伐的手段,佛音过后,无数刀兵虚影乍现,似由一个接著一个根本看不见的人握住,它们朝著傅浅陌杀去,速度极快。 短短交手几招,傅浅陌那沟壑纵横的额头便已经渗出了汗水,他如今生命快要抵达终点,气血早已枯竭,这样的战斗对他来说,无异於点亮最后的残烛,每一次交手,都让他为数不多的时光快进一分。 但傅浅陌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自江湖隱遁於世,苦修百年,直至今日,他纵然未入六境,也需要这一场战斗来为自己的人生奉上最后一份答卷。 他控制这三道飞烁的剑影穿行於佛音化作的刀兵杀阵中,横衝直撞,一时间这山中竟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金铁交击声! 每一次的碰撞,都伴隨著道蕴的消融。 余威几乎將寺门前夷为平地,受此影响飞溅出去的碎裂雨珠也有了杀人的能力,法慧及时上前护住了青灯大师,而在寺庙后方深处斋房藏著的老和尚听著外边儿的动静,则是瑟瑟发抖,他蜷缩在黑暗的房间中一边拨动念珠,一边哆哆嗦嗦地诵念佛经,似乎在籍此祈祷。 终於,傅浅陌这头三剑抵不过对方这佛音浩渺中密密麻麻的杀阵,被抓住了可趁之机,杀阵蔓延,笼罩向了傅浅陌,无数裹挟著道蕴之力可斩天人的刀兵杀阵要將傅浅陌千刀万剐! 千钧一髮之际,傅浅陌另一只手也抬起,不过这只手只有大拇指伸出。 他与世间的大部分修行者一样,五境之前皆是主攻全身上下的穴窍,五境之后,將凝练的最厉害的穴窍注入道蕴之力,使其成为天地道蕴的载体。 但並非所有人都有著阿水这样得天独厚的天赋。 譬如傅浅陌,他便只精练了全身的七十四处穴窍。 隨著他左手的穴窍之力参与操纵,那三柄飞烁於空中的剑影立刻出现了新的变化,原本相距极近的三道剑影忽然化作两道虹光,一道直刺定光眉心,另外两道剑影合为一束虹光回身破他周遭杀阵! 唰! 面对这直奔自己而来的剑影,定光感受到了压力,眉头渐皱。 傅浅陌用出全力来分神操作三道剑影,对他自己本身一定是一种莫大的消耗,非常不適合现在的他。 换而言之,当傅浅陌这么做了,便也意味著他没打算从这场战斗之中活下来。 定光不太理解,傅浅陌此人並非佛门中人,想来定是宋桥钱请来的,可五境之后的修士,对於人间的財富看得早已经没有那么重了,宋桥是如何做到能让一名五境的天人来甘心拼上性命阻拦他? 不过,即便定光想不明白,对他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虽然是佛国中的梵天,但一身的修为並非全是靠著香火堆砌出来的,再加上有宝觉真人这名六境的至高梵天曾经指点,就算傅浅陌再年轻二十年,也不是他的对手。 一指点出,指尖迸发金芒,蓄有千仞万壑之势,他经脉通透,丹海之力在经脉之中与道蕴交融,宛如千军万马,咆哮而出! 鏗鏘! 剑指相交,竟发出了恐怖的声响,一道涟漪盪过,粉碎了周围数棵两三名成年人环抱的巨木! 第521章 斗法(二) 定光企图一指点碎傅浅陌这飞来的一剑,上面的剑芒在与指尖相触的时候便霎那间被粉碎涣散,剑身之外的剑影也如波纹琅琅,那根与飞剑碰撞的手指好似砸入水中的石头,以极度暴烈的姿態破坏了剑身外面保护的剑影,与飞剑本身短兵相接! “咦?” 原本以为可以直接將这袭来的飞剑点碎的定光,嘴中忽然发出了一声浅浅疑惑。 那剑影之中的袖珍小剑通体暗褐,像是用比较高端的木头製成的,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境界,武器材质本身的好坏已经不是那么的重要了,更重要是他们与武器之间是否有足够深的“羈绊”。 但无论是木头还是其他的某种坚固材质,都应在自己这一指之下粉碎了才对。 然而那柄袖珍的小飞剑却並未破碎。 定光察觉到了什么,一把朝著那柄悬停於眼前的小飞剑抓去,密集的道蕴之力在他的指尖交织,將这小剑禁錮,可对方似乎先一步察觉了他的念想,瞬间收回了小剑。 再次飞回傅浅陌面前时,那柄小剑的剑身上已经出现了一道微不可寻的浅淡裂纹。 傅浅陌並不在意。 这就是他的最后一战,他的修为,他的武器,他的一切……就是为了这一场战斗而准备的。 定光的强大毋庸置疑,傅浅陌能够感受到二人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可这份差距反倒叫他的眼中燃起了久违的斗志。 ——战胜眼前的敌人,为自己这一生画上一个完美的句號。 “宋桥到底给了你什么,居然能让你为他卖命?” 定光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傅浅陌却没有解答,只是笑道: “宋先生向来信守承诺,今日一战,老朽可以放开手脚,没有什么顾虑了。” 他的面容间呈现了一种不自然的红润,身上的气势一点一点地朝上攀升,寺中观战的几人面色沉重复杂,尤其是法慧,他能感觉到,老人这一战既是求胜,也是求死。 照他这般的消耗,就算这一战胜了,他也没法活下来。 嗡! 飞剑再颤再鸣。 三道剑影陡现三道虹光,飞速交织,速度极快,淡蓝色的微光留下了残影,犹如一张剑网交织的囚笼,笼罩向了定光,后者面色微微讶异,隨后冷笑一声: “雕虫小技!” “我研究了几十年的东西,岂能被你三五眼就窥破?” 傅浅陌这一手先机,占得竟是模仿先前定光以佛音触发的杀阵! 定光双腿岔开,犹如一座山岳般矗立在地,周身气势稳健,金光大盛,那三柄飞剑竟然一时近不得他身,桌球作响许久,转瞬之间交击百次,几乎都是攻击的同一个地方,似乎想要硬从定光这不坏佛身中开出一条口子。 定光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合十的双掌猛地举过了头顶,嘴中发出尖锐啸鸣,震得人耳朵几乎要裂开一般。 虚空中,无形道蕴凝结,原本盛放著璀璨金光,却隨著定光这一声尖啸,忽而转黑! 黑煞裊裊,迅速聚於定光身后,很快便形成了一个高约两丈的黑色巨佛! 那黑色的巨佛散发著不祥且诡异的气息,带来的压迫感十足,距离较远的法慧等人受之不住,甚至已经展开了自己的佛轮,用於抵御这黑色巨佛带来的恐怖影响。 “你既诚心寻死,我便送你上路。” “受我超度,黄泉路上不会有人为难你。” 巨佛之下,定光杀意不加丝毫掩饰,隨著他双臂展出,手指紧握,身后黑色的巨佛忽然长出了八条粗壮无比的手臂! “呢!” 他再次念出佛音,这次没有出现杀阵,可那黑色的巨佛手中却出现了八种不同的兵器,恐怖的杀气瀰漫,定光不再留手,足下一点,直接顶著三柄飞剑的截杀朝著傅浅陌衝去! 后者面色凝重,他也看出定光不想再继续拖下去了,此来直接全力出击。 丹海神力游腾於身中穴窍,如洪如瀑,最终全部匯灌於那几处能控制飞剑的穴窍內,三柄飞剑顿时凶猛无比,撕裂这场浩荡雨幕,发出尖锐清鸣,刺向了定光! 叮! 鐺! 定光甚至都未回身多看一眼,背后的黑色巨佛仿佛生了眼睛,自己便能將这三柄飞剑阻隔在外,哪怕傅浅陌已经用出了全力进攻,却依然无济於事! “不够……还不够!” 傅浅陌开始喘息,浑身颤抖得厉害。 他知道若只是做到这样的程度,是绝对挡不住定光全力一击的。 “我需要……更多的道蕴之力!” 傅浅陌感觉自己这具行將就木的躯体快要走到极致,但他不愿就此放弃,若是就这样死去,那这百年混沌,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咬著牙,傅浅陌双目瞪圆,决心要赌这一次! “呔!” 他嘴中沉喝一声,忽然开始收纳大量的天地道蕴,將这些天地道蕴直接灌入那些从未承受过道蕴之力的穴窍! 道蕴之力承载著天地间的法则,那是凡人无法承受之力,纵然傅浅陌是天人,可想要容纳这些道蕴之力也需要时间开发与適应,而今他直接汲纳这股毁灭性的力量,无法言语的可怕疼痛如潮水灌入了他的大脑,几乎摧毁了他全部的意识,好在他意志力足够坚定,最终还是硬咬著牙挺了下来。 此时此刻,傅浅陌不断地、不顾后果地汲纳天地道蕴,他將自己的身躯当作了弓弦,要在弓弦绷断的极限处试探,拉最后一次弓,射出一道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利箭! 见到傅浅陌的做法,定光眼底掠过了一抹凝重,嘴里低声骂了句,用尽全力朝傅浅陌奔去,身后的巨型黑佛扬起手臂,朝著傅浅陌狠狠挥落! 就是现在! 傅浅陌浑浊的眸子里猛地闪过一道亮光,凝聚於他身上所有的丹海神力与道蕴之力忽地静止了片刻。 寂静的背后,是无法言说的疯狂。 当这股强大的交融之后的力量爆发时,那三柄飞剑甚至无法承受,颤鸣片刻,剑身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纹,仿佛隨时都会崩碎! 嗤!嗤!嗤! 三柄飞剑合於一柄,后发先至,直奔黑佛的心臟而来! 与此同时,黑佛抡起的巨锤也砸落在了傅浅陌所站之处,恐怖的力道仿佛叫整座山岭都为之震颤了一下! 轰! … 第522章 般若 … 江湖的爭斗往往都是残酷的。 未入江湖之前,许多人心中的江湖便是风光、美酒、佳人。 但后来,他们发现江湖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是血肉模糊。 这便是残酷的真相。 当山脚下逃亡的杀手將“闻潮生”这个名字带向整个江湖之后,那些未在今夜淋过大雨之人,只会看见这个名字所带来的风光,看不见青灯寺山脚下那三百多具横陈於泥泞之中不得安息的冰冷尸体。 当然,江湖也不会有人知道在青灯寺外,有一名叫做傅浅陌的五境强者於此无声无息消殞。 动静平息后,青灯寺外瘫倒著一具躯壳残破不堪的躯体,他的半个身子已经被黑佛抡下的巨锤砸瘪,大量的血肉与碎骨皆同泥泞融为了一处,倒下的傅浅陌再也没有了站起来的能力,不舍的眷恋在瞳中最后滯留了短暂的片刻,便彻底烟消云散。 至於那刺透了黑佛的三柄飞剑,也因为失去了傅浅陌的保护彻底粉碎於黑佛身体之中的道蕴法则內。 胜负已分。 定光盯著傅浅陌冰冷的尸体,眼底闪过慍怒,对著一旁吐出了一口血水。 方才那穿胸一剑虽然乃是傅浅陌自我感动的垂死挣扎,但他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硬吃了对方的这一剑,的確也受了不轻的伤。 “青灯老和尚,闹剧结束了。” 定光踩过了傅浅陌的尸体,来到了石砖开裂的寺门口,凝视著站在法慧法照身前的青灯。 他目光下移,盯著青灯被衣服遮住的胸口。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在那个地方,曾留有一道可怕的剑痕。 可现在,定光已经不再能从那里感受到丝毫心悸了。 其实作为当事人的青灯更能感觉到这剑痕力量的消退与衰弱,他也知道如果自己死了,法慧也会跟著死去,但他还是站在了法慧的身前,因为他挡不住定光,法慧法照同样也抵挡不住。 唯一可能挡住定光的,只有他胸口那道將散未散的剑痕。 当然,非要说的话,青灯觉得这道剑痕也挡不住,法喜他们没有在约定的时间赶来,所以今日这场大劫很难避过去了。 到了此时,定光想规避掉所有可能出现的风险,没有第一时间出手,而是对著青灯说道: “交出佛子,寺里的人,我一个不杀。” 青灯吹鬍子瞪眼: “想要人,自己来拿!” 说著,他还故意往前走了两步。 定光见老和尚这副模样,冷冷嗤笑道: “装腔作势!” 见青灯执迷不悟,定光不再继续劝说,他得耐心已经到了极限,直接挥掌朝著青灯拍去! 五指摘取道蕴,像是握住了这半山风雨,掌势尚且未至,寺內的青灯便感觉到了死亡。 轰! 浩荡地衝击直接將寺庙的门口轰得粉碎,未被暴雨浸透的墙身內部在这珠帘一般的雨中扬起大量灰尘,將眾人的身影掩去。 很快,灰尘散尽。 青灯完好无损。 这並非是吕知命留在他胸口的那道剑痕再度被触发了,而是有另外一个年迈的僧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见到这名僧人的面孔,定光眼线变得锋利起来。 “般若……” “你也要拦我?” 般若拦在定光面前,双手合十,面色平静道: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定光。” 定光蹙眉。 对方的这句话暴露了许多讯息。 “你一早就在这里?” 般若回道: “正是。” 定光冷笑: “那你也是蠢得无可救药!” “方才那老头尚在之时你不出手,而今要与我单打独斗?” 不理解般若为何此时才出手的不仅仅是定光,还有寺中其余知情的人。 既是奔著定光而来,二对一自然要比车轮战来得稳妥,可般若並未对此做出任何解释,只是说道: “我记得你过往不怎么参与佛门的內部爭端。” 定光道: “事情总有例外。” 般若意味深长道: “看来圆照与传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看来……他们真的要死了。” 定光没有否认这件事,目光掠过了般若的身旁,盯著藏於老和尚身边的佛子。 “让我带他走,今日之事,我全当没有看见过你。” 般若摇头,嘆道: “定光啊定光……看来你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 “你带不走佛子,甚至连你自己也要永远留在这里。” 定光眼皮轻抬: “就凭你?” 般若抬起手,指向了定光的身后: “还有他。” 定光下意识地回头,眼神眯成了一条缝隙。 在他的身后,慈航法师不知何时出现,平静的眸中带著杀意。 “又来一只……可笑,还有吗?” 定光再见到慈航也出现之后,没有丝毫担忧,轻蔑的语气仿佛根本没將对方放在心上。 他对闻潮生不了解,对那位仅仅留下一道剑痕便斩杀了宝觉真人的吕知命不了解,可对於这些佛门已经相识几十上百年的人,还能不了解么? 就算他如今身上有伤,对付慈航与般若却也无惧。 除非这两人也像傅浅陌那样,不惜一切代价要搏上性命跟他一斗,如此或许能给他带来一些威胁,但定光知道无论是慈航还是般若,都绝不可能真的为了佛子將自己性命交待在这里。 缩了一两百年的老乌龟,偏偏就这次要捨身取义,可能么? “你如今伤成这样,还敢大言不惭?” 慈航虽然才至,但也看出了定光身上的伤势並不轻,原本还悬著的心稍微有了一些底气。 他与般若五境之后的修为几乎全是靠著香火堆砌起来的,这两年他渐渐感觉到香火这条路虽然走得安逸但是太过於缓慢了,而且的確与其他的修行方式相比会有所差距,所以才开始慢慢与法照对论,参悟佛经,从而获得修行佛门更加高深的心法的能力。 若是定光身上无伤,他与般若二人多半还真不是对方的对手。 第523章 惨烈 暴雨不歇。 在见到慈航与般若都出现在这里之后,定光反而变得更加安稳,似乎不再著急主动出击了。 他知道宣德三人在为圆照二人卖命,法喜未来,慈航才到,般若又提前在此等候许久,那宣德那边儿的状况已经很好解释了。 法喜再厉害,也不可能是宣德三人的对手。 甚至定光觉得,他拖得越久,对自己反而越有利。 如今他是以伤躯以一敌二,待到宣德他们支援过来之后,境况就会彻底逆转。 所以,定光不急。 一点儿也不急。 慈航固然也明白法喜那边儿情况不妙,即便对方藏了一手大的,但是以一敌三,还是修为相差不多的同境,这难免会事情走向不可控,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必须儘快拿下定光! “动手!” 不再多说一句废话,慈航直接向著定光攻去,大开大合,与定光身后的黑佛廝杀在了一起! 砰! 黑佛抡起巨锤,將慈航击飞出去,转头却被般若一式金刚印摁在了后背上,恐怖的力量灌体而入,道蕴之力好似化为了无数锋利的刀刃肆意在黑佛的体內切割,定光面色涨红,嘴角溢血,却是双拳紧握背脊发力,黑佛的四条手臂竟扭曲反向朝著般若抓来,后者祭出佛轮,勉力抵挡。 然而佛轮需要以佛经蕴养,香火之力对於佛轮的灌溉几乎没有,只是对峙极短的时间,这佛轮散发的金光便开始黯淡,般若面色凝重,双手即刻结印,天地道蕴之力犹如流水一般环绕於在他的双掌之外,渐渐化为符文金轮,如同大钟一般將他护住。 咚!咚! 黑佛双手摁住这般若的身外金钟,另外两条手臂对著金钟狠厉捶打,每一次攻击都会让这金钟上凝聚的道蕴之力涣散许多,虽然般若也在努力抵抗,但显然扛不住黑佛这样的进攻,一时间境况危急。 他咬著牙,眼底浮现一抹厉色,正欲用出其他手段,却见捶打他的两条黑佛手臂忽然转向,攻向了另一边。 原来是慈航趁著这个机会又杀了回来。 “好机会!” 般若眼神发亮,立刻全身发力,挣脱了黑佛的束缚,转手配合慈航一同杀向定光! 战局千变万化,有时剎那之间便见分晓,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定光眼底一闪即逝的冷意,隨著他们一同杀到定光眼前时,后者双臂一张,原本张狂的黑佛忽地坍塌,似乎將那里变成了一处真空,这无法抵挡的吸力诚然短暂,可却强行改变了二人衝上来的行动轨跡,叫他们的身法骤然紊乱!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不好!” 二人心中皆是一骇,但已经来不及。 定光左拳右指,拳势如山指如川,直至此刻,他才终於祭出了自己的佛轮。 开莲! 定光怒喝一声,身后佛轮化莲,莲开七瓣,令人心悸的恐怖力量瀰漫开来,霎那之间便笼罩住了包括青灯寺內眾人在內的所有! 见此佛莲,无论是般若还是慈航都大脑一片空白。 这傢伙……也与法喜一样,私下里参了佛经? 能开七瓣佛轮,光凭五境的修为可远远不够,还得在经文上有较深的造诣,再配合一些需要参悟经文才能学习的佛门高深武学,如是方可开发自己佛轮的力量。 这些年定光的確在宝觉真人的帮助下吃了许多香火,这让一些人忘记了定光“武痴”的属性,他连“涅槃心经”都在学习参悟,又怎会甘心於坐在寺庙之中吃著香火? 佛轮自定光脑后绽放刺目华彩,繽纷顏色犹如虹桥,悬於定光头顶天光处,荧荧神辉解开了雨幕之中的暗沉冷寂,犹如燎天大火炙烤灼烧著这座大山,但这股霸道的力量只是盛放片刻,然后便受缚於道蕴之力的牵引,向內凝聚匯於定光双臂穴窍之內,再借著经脉中狂奔急涌的丹海神力送至末端。 於是,定光这探出的一拳一指,便有了开天摧城般的力量! 佛轮光辉蔓延之处,传来了两道沉闷的痛哼声,以及某种东西被折断的声音。 但很快,这刺目光亮的中心,又传来了第三道闷哼。 “噗——” 伴隨著一道鲜血喷涌的声音,佛莲上面的光辉消融,寺內的几人看向战场,神情都变得格外震撼。 三人纠结在一起,定光挥出的拳头打碎了般若防御的双手,穿入他的腹部,而从般若后背弯曲的程度来看,他有一节脊骨应该是被这一拳的余威打断了。 此刻的般若双目瞪圆,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之中暴凸出来,暗红色的血伴隨著內臟碎块从他的口鼻之中溢出,这样严重的伤势,即便是对於天人来讲,也几乎没有活命的可能了。 而另一头的慈航较之他的情况要好不少,关键时刻,慈航靠著一门特別的佛门体术“金刚骨”活了下来。 定光点出的一指被慈航胸骨拦住,那里传来了几乎让人崩溃的剧痛,甚至使得慈航根本无法动弹,以定光的手指为中心,密密麻麻的裂痕蔓延去了慈航胸骨与肋骨的每一个角落,若非有血肉中的丹海神力帮忙固定,只怕此刻慈航这一块区域的骨头会全部碎掉。 即便如此,“金刚骨”也未能化解定光这一指的全部威力,那透骨而出的三分余威若非有道蕴之力的阻隔,会直接粉碎慈航的肺腑,而此刻慈航嘴里溢出鲜血,昭示著他同样受伤不轻。 当然,与般若不同的是,慈航在交锋之后,给予了反击。 那几乎是唯一的战机——定光用出这至强一击之后的短暂气定,使得他无法反应过来。 但慈航拍出的那一掌,威力较之寻常时候大打折扣,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慈航胸骨与肋骨几乎全部碎裂,一动就会牵扯各处,痛得他几乎昏厥,否则这一掌足以重伤定光! 不过,先后受了一剑一掌的定光此时状態也是糟糕无比。 紊乱的气机在体內横衝直撞,他勉力呼吸,一边平定自己內部的气机,一边对著慈航冷笑道: “老东西,平日里对你们尊敬三分,那还是看著宝觉真人的面子,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慈航面色惨白。 战斗已经结束。 定光要比他们想像中的更可怕。 此刻犹如烂泥一般软倒在地的般若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他无神的双眸紧紧凝视著定光,掛著不甘。 先前他未曾出手与傅浅陌一同对付定光,就是因为觉得巔峰状態的定光实力太过生猛,就算加上他,非但对付不了定光,可能还撑不到慈航过来,他原本想著,如果情况不对,那他就不出手。 可慈航恰巧在定光受伤之后赶到了,二人二对一,定光还受了不轻的伤,这情况打消了般若退离的念头。 只是般若没想到的是,定光比他们想得还要强许多。 很快,般若魂归天际,慈航也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 自此,青灯寺的所有人都已成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定光宰割…… … 第524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一) … 青灯寺所在的山腰上,瀰漫著犹如坟墓一般的死寂。 他们都曾有耳闻过定光的强大,是佛门之中唯一受到过宝觉真人指点的高僧,然而方才这寺外一战,还是震慑住了他们。 算上最开始死去的傅浅陌,定光以一人之力败了三名天人境的高手,如此实力,而今还有谁能够阻止他? 雨珠溅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像是一首杂乱无章的送葬曲,青灯面色煞白,他拦在了法照法慧的前面,面容间带著孤注一掷的决绝。 诚然,定光如今已经受到了十分严重的伤势,但並未动摇其根本,无论是法照还是法慧,都没有资格站在定光的面前与他过招。 如今唯一能够指望的,就只有他胸口的那道剑痕了。 “今夜只要老朽还在,你就休想带走佛子!” 青灯佝僂了几十年的后背这个时候忽然又挺直起来,神態坚定得像是回到了二十七年前他身处讲经台上时的模样。 “青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二十七年前你没有死?” 定光对於青灯的態度毫不介意,脸上的笑容带著嘲讽,忽然提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你一定以为,是无尘那个老东西在讲经台上帮你说了一句话,求了一个情……但也只有你这个白痴,才会认为这是无尘的功劳。” 青灯不明白对方为何提起了这一桩陈年旧事,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定光继续道: “其实就算没有无尘,你也不会在诵经台上被直接处死,宝觉真人召集了所有的佛门梵天来讲经台一同对你进行审判,本质上就是在敲打那些和你有著一样想法的人。” “无尘那老和尚也是个难得的蠢货,在那样的状况下居然会选择帮你说话,不枉他这二十几年活得像个王八蛋。” 顿了顿,定光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看著青灯: “这么多年来,佛门早就有越来越多的声音出现了,你那时在佛国的影响堪称最大,若是直接將你处死,后面会引来更多的麻烦,所以宝觉真人从一开始就只是抱著將你驱逐的念头。” “等到时间冲淡了你在人们心中的影响力,冲淡了他们对於理想的热情,这个时候再將你杀死,自然而然也就没有多少人会去关注了,甚至当你死后的很多年,都没几个人知道你已经死了,你是怎么死的……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我一个极少参与佛门爭端的人都能想明白,你却想不明白,足以见你只是一个彻头彻脑沉溺於自己世界的白痴。” “而这么多年过去,我本以为你会有所长进,可是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发现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你一个修为尽废的废物,如今要用什么来阻拦我呢?” “胸口的那道剑痕么?” 他言罢,一步一步在青灯的沉默之中走向了他,而后抬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摁在了青灯胸口的那道剑痕上。 雨中,眾人犹如泥塑一样沉默了许久。 无事发生。 青灯脊背又一次佝僂了下来,面如死灰,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气力。 定光没有立刻杀死他,只是抬起头大声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青灯啊,如何呢?” “你命好,遇见个不得了的高人,二十七年前在讲经台上的那仇阴差阳错被你报了,可运气不会总在你的身上。” 他话音落下,另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定光大师,我跟你走,请放青灯大师这一次……反正,他时间也不多了。” 定光目光微移,见佛子法照往前迈出了一步。 法慧想牵住他,却被法照躲开了。 “我没想杀他。” 定光脸上狰狞的神情渐渐消退,变回了原来那副平静的模样,可嘴里的话却让人有种莫名的毛骨悚然: “对他这样的人来讲,死了一了百了,反而是种解脱。” “活著,才是对他最大的“审判”。” 言罢,他对著法照伸出了手。 没有多余的一个字,法照也將自己的手伸给了定光,而后后者便牵著佛子,转身便要下山。 可他只迈出一步,便又停在了雨中。 目光被这场无根之水浇淋湿透,带著难以言喻的羞恼与愤怒,最终全部揉成了要命的冰冷。 他面前小路的前方,出现了两个人。 山下的两人。 闻潮生与阿水的身影佇立在这朦朧的风雨中时,像是两棵长在一起的树。 “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我有点杀红眼了。” 定光咧嘴一笑,脸上已经没有了山下时的惊惧。 他不怕了。 此刻早已不比他刚上山的时候,傅浅陌奈何不得他,慈航与般若奈何不得他,就连曾经斩杀了宝觉真人的那道剑痕也奈何不得他。 这一刻的定光,前所未有的自信。 闻潮生撑著一把伞,这把伞是阿水从齐国王城里带出来的,面对定光,他的眼睛里有月一般的明亮。 “我刚才在山下恢復得很好,你不怕我,我也不怕你。” 定光眸中全无惧意: “有何用处?” “你连你师父的一根毛都比不上。” 闻潮生道: “他三十年前下山,便要去爭夺天下第一,而今三十年过去,就算他不是天下第一,我觉得也差不多了。” “比不上这样的人一根毛,也不算是一种耻辱。” 言罢,他將伞合上,拿在手中,伞便成了剑。 山间落下了小雪。 闻潮生转头看著阿水,认真道: “若是我不行,你帮我补一刀。” 他口中这轻描淡写的一刀,也是玉石俱焚的一刀。 只有阿水知道这一刀的意义,也只有阿水明白闻潮生的决心。 她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只是瞥了他一眼,抿唇道: “小事一桩。” “不过……我记得你讲过,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对吧?” 闻潮生沉默了很短的时间,眉毛忽然迎著落下的小雪扬起,他笑道: “对。” “我们从苦海县贏到了王城,又从王城贏到了青灯寺。” “走到现在,还真没输过。” 言罢,他转头盯著定光,礼貌说道: “请原谅我的嘮叨,定光大师。” “第一次单枪匹马杀天人……我有点紧张。” … ps:今天一章,去看房子的装修了,明天中午12点前补上今天欠的这章。 第525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二) … 闻潮生这平静的言语中透露著难以言喻的疯狂。 定光感受著这股疯狂却没有在意,只当闻潮生真是个自大的疯子,他仍是单手牵著法照,对著闻潮生笑道: “你师父的本事你没学去一点,他的狂妄你倒是学走不少。” “我未在江湖听闻过你师父的名號,他这样的人,绝不会籍籍无名,想来是自己对於名利已经失去了兴趣,你今日出现在这里,是想名扬天下么?” 闻潮生盯著定光,任由山间落下的小雪与这场大雨交融。 “我已经很出名了。” “很多人只是不认识我,不是不知道“闻潮生”这个名字。” “但我这个人,对於青史留名没那么有执念。” “你我行於日月之下,爭得是萤火之辉,天地浩渺,万古一剎,留不留名,最后都是一捧尘灰。” “天下人知不知道我,江湖记不记得我,如果我觉得没区別,那就没区別。” 话音落下,闻潮生不再继续等待下去了,定光乃是天人,身躯受过道蕴之力的滋养,哪怕他没修行过任何调息类的功法,生命力与恢復力也远超普通人,拖得越久,对方状態恢復得越好。 天上坠落的雪受他掌间伞尖的牵引,伞一动,雪就越大,甚至盖过了原本顛沛於山间的这场大雨。 白鹿的那一战,给予了闻潮生几乎质变的提升,自他叩开剑道大门之后,却始终徘徊於门外,未曾踏入一步,而今才算是真正跨出观天之井,进入了外面的世界。 齐国王城之外,面对那名参天殿的掌殿,闻潮生得发挥出十二成的力量才能勉强伤到对方,而今境况不同了,当这场纷纷扬扬的飞雪从天而降时,定光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他知道这场飞雪已经不是当初在青灯寺外见到的飞雪,可依然从中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这种浓郁的心悸感甚至叫定光一度都已经忘记了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名四境的修士。 飞雪沾身时,定光皱著的眉头上多了一丝惊骇,因为在这些飞雪之中,定光感受到了一种与道蕴之力相似的力量,又或者说,那本来就是道蕴之力,只是以另外的一种形式展现了出来。 未经天人大劫,以四境之身使用五境的能力? 这种情况放於当世,世所罕见,甚至连他也闻所未闻! 惊骇的固然不止他一人,同样的骇色也浮现於了除阿水之外的其他几人眼中,法慧还依稀记得不久之前在齐国的王宫內时,闻潮生还是一名苦苦寻求如何在一月之內破入四境的三境修行者,而今才过去了多长的时间,他竟然已经可以站在五境强者的面前叫板了! 佛子已在手中,涅槃心经就在眼前,定光已经没有耐性了,黑佛顿时再度出现於他的身后,令人心悸的气息蔓延,它巨大的身躯周围似乎正燃烧著一层淡淡的黑色焰火,將这片雨雪阻绝在了外面。 八只粗壮的手臂此刻未再握住任何一种兵器,全部双手合十,那双若隱若现的 铜铃大眼中黑焰最重,不断吞噬著四周袭来的雨雪。 闻潮生向前一步,雪势更大,不断压迫著定光使用更多的能力,不叫他有丝毫的喘息之机去调理先前身上所受的严重伤势与紊乱的气机。 他如今以弱战强,方方面面的细节都要算计到位,任何一点也许都会成为影响胜负的关键。 隨著闻潮生距离定光越来越近,剑意演化而出的雪势也越来越重,定光感受到了这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脸上却变得反而轻鬆。 这样的攻击,对於闻潮生本身的消耗必然也极大,以他四境的修为,想必支撑不了多久。 见到闻潮生还在继续向前,黑佛在磅礴的雪势之中做出了第一次反击,最上方合十的双手忽然摊开,黑色的焰火在他的掌心之中化为了一柄长戈,猛地向著闻潮生疾射而去! 咻! 黑焰长戈来势汹汹,瞬至眼前,道蕴之力在戈身之上狂放奔涌,好似要將整座山林都扎个对穿! 这试探性地一击,是定光对於闻潮生最后的疑惑。 他要看看,如今的闻潮生是否真的可以接下天人的攻击。 面对这袭至眼前的一击,闻潮生的回应是直接的,只见他举起手中的伞,毫无顾忌地刺向这黑焰长戈! 进入剑道大门之后,闻潮生对於天地道则有了一个新的理解,先前与白鹿战斗时,他一直在想,自己以剑意演化出来的天地之象,究竟少了什么东西,而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他找到了。 那就是“道韵”,是天地之间最本质的运作规律,而要抓住“道韵”,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人天生便拥有理解、感悟天地的能力,它的本质是一种情绪反馈,是一种“直觉”,但这种情绪反馈並非人与人之间的逻辑关係,它是一种更为纯粹的,更为直接的衝击。 就像一个人在看见一座巨大的高山,一汪无垠的沧海之后,会情不自禁地生出类似“寄蜉蝣於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情绪。 当然,人类的语言固然是伟大的发明,但天地万物並非全部能够使用语言来精准的描述,其间诸多的复杂情感,人们只能感悟於心中,却无法脱出於口。 不过,对於一名修行者来讲,尤其是想要往五境甚至更高层次攀登的修行者,他们本就不需要將这种对於天地之间至理的感悟用语言来描述。 那是一种本末倒置的愚蠢做法。 闻潮生想明白了这一点,而他恰巧又练出了名为“剑意”的特殊手段来使用“道韵”的力量。 於是,在击败白鹿的那一刻,闻潮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质变。 他的確不是天人,还未强大到能以血肉之躯容纳“道韵之力”,无法享受“道韵之力”带来的保护与治癒……可他却已能够借用“道韵之力”来战斗了。 伞尖与黑焰长戈触及的剎那,道韵之力碰撞,雪与黑焰一同交织,一同撕扯, 最终又一同融解。 骇人的力量在四周扩散,但很快便被落下的大雪遮盖,只过去了极短暂的时间,黑焰凝聚而成的长戈便在这场大雪中彻底消散…… … 第526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三) 这绝对是足够震撼的一幕。 这一击过后,定光的面色更加严肃,他发现闻潮生先前在山脚之下並没有说谎,他们真的有杀死天人的能力。 这叫他不得不开始注意另一个人,那便是一直跟闻潮生在一起的那个不知姓名的女人。 闻潮生与这个女人身上都有不少的道蕴伤,如果说闻潮生拥有对抗天人的能力,是不是意味著,这个女人同样也有? 他不得不小心,如今他身上伤势不轻,气机紊乱,闻潮生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恢復调理,再加上闻潮生本身也展现出了可怕的实力,若是这样的人此时出现第二个,对於他来讲便已是十分危险的事情,若是他不加以防备,一旦女人也加入战局,他的状况就会十分危险! 虽然阿水立於战局的那端,完全没有任何出手的意图,可定光不敢不防,过往他在佛国百余年来,没有经歷像今日这样高强度的战斗,常年的养尊处优,虽然没有叫他的修为落下,可心理素质多少有些吃不消了。 他不知道法喜那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眼下绝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了。 “执迷不悟,送你上路!” 定光冷哼一声,双臂高展,黑佛之外,另一股恐怖的气息瀰漫,熠熠光辉如蝶如蜂在林间翩然! “小心,此人佛轮可开七瓣,实力非凡!” 远处,还在努力调息修养的慈航法师嘶声提醒闻潮生。 佛莲大开的同时,黑佛这头也出现了异动,合十的八臂全部大开,竟然开始结印,而且还是传自十万雪山中的四种不同古佛玄印! 兰! 空定! 雷峰! 降魔! 四印既出,定光面色顿时煞白无比,佛轮嗡鸣震响,借著其散发的光辉明暗变化,眾人都能明显感觉到佛轮正在抖动。 事实上,以定光的能耐,寻常时候同时结这四印根本不在话下,不过如今他状態乱糟糟的一团,必须要藉助佛轮方可成功施展,而且使用佛轮又会加大他自己的消耗,让定光实在有些吃不消。 定光这么做的缘由很简单,他要在最快的时间里结束这场战斗,今夜这个地方发生的事情让定光已经觉得有些不安了,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带佛子离开这里,然后拿到涅槃心经,开始隱遁修行。 当他再次出关的时候,便是他迈入六境之时。 黑佛在佛轮的帮助下结出了四印,风雪之中,大量的道蕴之力向著山间而来,再汹涌灌入黑佛结出的四印內! 咯—— 山间的地面似乎承受不住这四枚印记的力量,以定光的双脚为中心已经开始逐渐出现裂纹。 这个过程看似很慢,实则极快。 雨中,风雪交织得愈发密切,宛如末世降临山间,呼啸而过的凛冽寒风將所有人的衣衫吹得猎猎响动,四周树草枝叶被卷得乱飞一气,闻潮生黑髮翻飞,一只手握紧伞的柄端,另一只手也握住了伞骨的末端,紧紧凝视著定光身后结印的黑佛。 山间的风雪受到了感召,全部有目的性地杀向了定光与黑佛,在雨幕中成了一柄柄锋利的长剑,一个个无形的杀手,青灯等人紧张地观摩著这一幕,似乎忘记了呼吸,念头不断猜测、料想著这场风雪究竟能不能杀掉定光,或者是阻止定光结印。 他们心中明白,闻潮生將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此战若败,满盘皆输! 法慧的手指紧攥僧袍一角,盯著战场中心,一向平静安稳的大心臟此刻也是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隨时都准备祭出自己的佛轮,若是嗅中战机,可在关键时刻帮闻潮生占得一招之先。 越来越多的风雪集结,起初还是天地大白,但结合在一起的黑佛与佛轮就仿佛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坑洞,不断將匯集而来的风雪吸纳,到了后来,闻潮生似乎也急了,大雪越来越密,越来越没有了它原本的样子,甚至能从中直接看见那就是无数细密的剑影。 这雪,越是像剑,对定光的威胁也越小。 后者似乎也察觉到了这变化,对著闻潮生笑道: “后生,你莫急。” “急也没用。” “从你站在这里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你今日要死在这里!” 闻潮生冷冷看著他,一言不发,仍是保持著那个怪异的姿势。 剑影越来越多,雪越来越少。 到了黑佛结印完成的那一刻,山间已没有了半点雪,唯独定光与黑佛被密密麻麻的剑影包裹,看著唬人,实则那些剑影已经对定光没什么威胁了。 “我在世间行走快两百年,第一次见到你这样天赋卓绝之人,若是假以时日,我恐怕未必是你的对手。” “可惜……你来早了。” “早了至少十年。” 四印凝结完成,山间凝聚的大势犹如金山水漫,维持在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平衡之中,只待定光开印,这大势便会在顷刻之间摧毁此地除了他与法照之外的一切! 雪已无踪,徒留风雨。 二人於雨间对视,定光以胜利者的姿態凝视著闻潮生,淡淡开口道: “我要走了,有遗言吗?” 闻潮生沉默片刻,回道: “你走不了。” 定光下巴微扬: “雪停了。” 闻潮生道: “可是雨还没停。” 定光觉得哪里不对,抬头看向头顶乌黑的云端。 “那是什么?” “河。” “天河?” “是黄河。” … ps:还有一更,补昨天的,晚上发。 第527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四) … 闻潮生简短的回答,给了定光不安的感觉,他身为五境,可以感受周遭天地道蕴的流动,在他头顶的那片云层之中,有一股远甚於方才风雪的心悸力量凝聚。 那股力量中带著恢弘的剑势,还有不知何时形成的天地异象。 此时此刻,定光才突然反应过来,先前的风雪根本就是一个幌子! 闻潮生真正要用来对付他的根本不是那片看似可怕的风雪,而是藉助雨水藏剑势於云中的黄河! 定光不知道为什么那条河要被称之为“黄河”,但这根本不重要,他能从闻潮生语气的信念中与那云中藏著的恐怖道蕴里,直观地感受到来自於黄河的蓬勃生命力。 同一时间,二人都动了。 闻潮生开伞,黑佛开印。 四枚佛印同时触发,神秘且复杂的道蕴规则在其中流转不息,玄奥的金色符文似乎是这道蕴法则最本质的语言,片片交织,最终成为了四条金色的锁链,化为龙蛇游於空中,借著朝闻潮生奔去,霎时间便至眼前,它们相互穿梭,既成球形樊笼,要直接吞噬中间的闻潮生! 不远处的阿水手已经摁在了刀柄上,看著战局中的眼神十分严肃。 咕—— 这些由佛印而生的金色神链在吞噬闻潮生时遇到了阻碍,它们不断在闻潮生的四週游动,交织,收拢……可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这些金色的锁链被闻潮生手中伞面上的剑意阻挡了。 定光面色涨红,青筋暴起,他双腿並开,双手合十,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用这四条道蕴神链將闻潮生彻底杀死! 这原本对於他来讲不是一件难事,眼下唯一的问题是,定光先后与三名天人交战,又受了傅浅陌与慈航一剑一掌,此刻气机不畅,状態紊乱,一时间动用如此磅礴的力量,有些后继无力,否则在这四枚佛印所化的道蕴神链之下,即便闻潮生能以剑意抵挡,也很难撑住。 他的大部分精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而在云中。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此时著急担忧的不仅仅是观战的那些人,还有定光。 他自然也感受到了来自自己头顶乌云中的那股恐怖压迫与死亡的气息。 定光不想与那条剑意所化的“黄河”正面碰撞,所以,他务必要在那条乌云中的黄河落下之前,先一步杀死闻潮生,闻潮生一死,头顶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然而,定光漏算了两点。 一者是自己状態极差,后继无力。 二者便是头顶黄河落下的速度。 其实,当闻潮生撑伞的那一刻,剑意所化的“黄河”便已经隨著雨珠落下了。 “死!” 越来越多、越来越急的雨势让定光双目泛红,这些雨水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並且穿透了他周身护体的道蕴之力,他紧紧咬著牙,不知为何,隨著身体被完全淋湿,定光的內心开始打起了退堂鼓,开始慌乱,开始恐惧,他忍不住地去想,自己要不要將四枚佛印的力量收回,去专心对付这条剑意凝成的黄河。 可是……可是就差一点了! 他不甘心啊。 自己一名堂堂的五境,还是走得极远的五境,先被这一名四境的小辈嚇退,如今动手的时候还要被逼得做出让步么? 越来越复杂的念头像是一只又一只大手,不停撕扯他的思绪,撕扯他的情绪,让他陷入了不可抑制的混乱! 拼……还是退? 定光呼吸声愈发沉重,眼神也变得僵直。 他咬著牙,死死盯著金色樊笼之中撑伞的闻潮生,对方此时此刻也在看著他,不过相比起他的混乱,闻潮生的眸中则要乾净纯粹许多。 对视的那一刻,定光清晰地看见了闻潮生眼底唯一的那个念头。 他要杀了他。 不计后果。 不计代价。 定光心头一凛,一晃神的功夫,他听到了河流汹涌澎湃的声音。 普通的河流无法发出这样的声音。 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河? 定光抬起了头。 他看见了,看见了那条由剑意所化的滔天长河。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浑浊的河流中,是裹挟著闻潮生信念的剑意,是无数交织炽烈的杀意,是天地之象中最质朴乾净的真意。 那是一条剑意所化的黄河? 不。 在定光的眼里,那就是黄河。 震耳欲聋的滔鸣先河流一步吞噬了定光,后者迅速收回了四枚佛印,黑佛八臂朝天,胸口的佛轮疯狂震颤,拼尽全力想要盛开第八瓣佛轮,定光牙齿几乎咬碎,拼了老命要从脱力的身体之中再挤出一丝力气! “我不能输,我不能输!” “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四境?” “不可能!!” 他心中歇斯底里地怒吼,无穷的愤怒与杀气爆发,皆聚於黑佛之身,彻底与那倾天而来的剑意黄河交接在了一起! 轰! … 第528章 湮灭 … 这剑河浩瀚,裹挟著无穷无尽,磅礴不休的剑势朝著定光而去,后者仰头,双臂高展,他自然也知道眼下已至生死关头,只要將这剑河的攻势扛过去,闻潮生便再无余力与他相爭! 黑佛与剑河接触之时,一股浑浊的洪流將他彻底包裹吞噬,这股洪流连接著乌云与青山,看上去滔滔不绝,实由剑意所化,所以当洪流与山体接触的剎那,便奇异地消失了,而黄河內部,黑佛开始逐渐消融,他身上的黑焰被剑河几乎彻底浇灭,艰难地復燃著,佛轮散发的光辉也黯淡无比,几乎不可见了。 轰隆! 天穹上迅猛地滑过了一道闪电,將林间的昏沉面纱无情撕开,借著这一瞬骤亮,眾人全都紧张地盯著剑河之中的定光。 然而河水浑浊不堪,即便天光大亮,他们仍旧看不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闻潮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定光抵抗的力量正以极快速度消弱。 这条浩浩荡荡的剑河发於云端,没於山土,奔腾不休,不断蚕食黑佛与其身上的黑焰,眼见著剑河之中的定光气息愈发微弱,不曾想却忽然在此刻出现了变故。 一抹无比刺目的虹光自浑浊的剑河之中射了出来,这抹虹光中带著令人心惊肉跳的气息,紧接著,眾人听见了自这咆哮的剑河中挤出的怒吼: “给我开!” 隨著这道吼声落下之后,那虹光骤然大盛,竟迎著天上垂落的剑河逆流而上,將这条剑河一分为二,直接劈开成了两半! 於是,眾人终於看见了定光此时的模样。 此刻的他不可谓不狼狈。 黑佛浑身密密麻麻全是孔洞,身子已经消失了近乎一半,黑焰则完全没有了,但真正可怕的不在这里,可怕的是,黑佛此刻竟然摘出了自己的心臟,放於佛轮之上,任由佛轮吸收著它的力量,即便黑佛不是真正的活物,心臟流出的也並非淋漓的鲜血,但这个过程却莫名让人觉得极为血腥且不舒適。 闻潮生不是定光,不知道他这么做究竟会付出什么代价,但有一件事他知道,那就是定光这么做了之后,已经对他们不再构成任何威胁了。 盛极而衰,定光的状態本就十分糟糕,为了破开剑河,他强行使用了不该在此刻使用的力量,必然会面临严重的后果。 剑河溃散,开了第八瓣的佛轮在山间犹如一盏烈日,映亮了所有人的面庞,甚至连雨势与阴云都被逼退! 这佛轮洋溢著惊心动魄的神力,震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使得他们连动弹都变得极为困难,定光浑身颤抖得厉害,他一步一步朝著闻潮生走来,低垂的面容显得格外阴森,即便隔著十余步的距离,闻潮生都能听到他这如牛一般喘息的声音。 “黄河……又怎样呢?” 他死死咬著牙,面容之间的神情状若疯癲。 “你还有什么本事,让我看看?” “小子,告诉你,四境与五境的鸿沟,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啪嗒! 啪嗒! 剑河散去,这片天地之间再度落下了无数的密集雨水,一滴又一滴打在了闻潮生的伞面上。 他安静地站在原地,安静地看著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定光,最后又平静地说道: “我一直觉得天人很强,是屹立於芸芸眾生之上的存在,直至我从齐国王都逃出来的时候,我也这么认为。” “但现在,我忽然觉得天人好像也就那样。” “二境看三境,三境看四境,四境看五境……其实说到底,大家也没什么不同。” 定光听著闻潮生的话,双目泛红,过往那百余年高高在上养蕴出来的高傲,在这顷刻之间就被闻潮生全部撕毁。 身后,那绽开了八瓣的佛轮开始快速枯萎凋零。 刺目的神华也以一种难以止住的颓势黯淡下去,似乎將要彻底湮灭。 定光再也没有了先前那副得道高僧的模样,没有了陈国梵天的气度,他像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癲人,双手死死揪住闻潮生的衣领,红著眼对他厉声喝道: “杂碎,你在狂什么?在狂什么!” “如果没有慈航那三个老东西,你以为你配站在我的面前?” “你配?!” 闻潮生任由定光抓著衣领,没有反抗,只用一种冷漠且怜悯的眼神看著他: “定光,这世上哪里来的那么多“如果”?” “你非要说如果,那我告诉你,如果我们同时修行,今日我踢死你只会像踢死路边的野狗那般简单。” 定光闻言额头的青筋一涨一涨,他囁嚅著嘴想要反驳什么,浑身抖得宛如筛子,却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了双臂。 身后,原本无比灿烂的佛轮此刻变得漆黑一团,犹如淤泥一般融化腐烂。 定光跪倒在地,不甘地摔於这场雨下的泥泞之中,永远安静。 轰隆! 头顶雷光闪烁,但山间已无任何人开口说话,唯留一片风雨之外的死寂。 … 第529章 麻烦 定光已死。 青灯寺所面临的大劫,至此也算是暂时解开了。 这场战斗,让眾人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尤其是重伤的慈航。 不久以前,他听佛子讲述过在齐国举行的四国会武,闻潮声与轩辕青的那一场惊世大战,震惊了当时所有四国的王族以及前去的修行者。 书院出了一个会用剑的人。 这件事情很怪,但是发生在齐国书院里,好像又没那么奇怪。 直至今天,当他们看见闻潮生竟然以四境的修为杀掉了五境的定光时,慈航终於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理的不对劲。 书院……真的能教出这么会用剑的人吗? 那是定光,是陈国梵天中最强大的五境之一。 虽然与他们三人大战之后,他的身上有一大堆负面状態,但这绝不是五境败给四境的理由。 唯一的理由是,闻潮生太强了。 他真正的实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所表现出来的境界。 佛子盯著地面上跪倒的定光尸体出神,眸中十分复杂。 法慧与青灯大师则是长长地鬆了口气。 而阿水初看向闻潮生时,眉头紧紧皱著,过了一会儿之后,那双眉毛又往上挑了挑,眉心的褶皱就这样被抹平,她似乎对於闻潮生如今的样子极为满意。 “咳咳……” 慈航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即便经过片刻的调整,那游走於经脉之中的丹海之力与道韵法则勉强稳住了他身上这糟糕的伤势,但咳嗽的时候一用力,他还是差点没被疼昏过去。 见著了慈航这狼狈的模样,还沉溺於方才大战余韵之中的法慧和法照才终於醒神,急忙朝著慈航赶了过去,將他扶起,藉助佛轮的力量,帮助他稳定恢復伤势。 一刻钟的时间过去。 闻潮生从翠竹峰上拿来了几坛酒,与阿水就在雨中畅饮,慈航稳住了自己的伤势之后,便结束了调息。 他扫视了一遍而今青灯寺外的这片凌乱,神情凝重,沉声对著几人说道: “诸位,不可鬆懈。” “而今情况特殊,诸位且听我说……我来之前,本来按照计划是与法喜一同对於宣德三人逐个击破,然而不知道是谁將我们的计划泄露了出去部分,导致我与法喜在计划行进的途中,被宣德三人拦截了。” “法喜意识到了事情有变,於是独自拦下了宣德三人,令我前来青灯寺支援……” 他將法喜这些年参经一事讲了出来。 “法喜的实力虽然比我想像之中要强大不少,但是否能够以一抵三,却很难讲。” “若是他一个不慎,中途败亡,那宣德三人必然会第一时间直接赶往青灯寺……” 说到这里,他看向了闻潮生: “我知你实力非凡,但是与定光一战之后,想必对你消耗亦是极大,若是稍后不久那三人赶过来,咱们还是难逃一死。” 慈航的想法比较简单,他要眾人趁著这个机会赶紧离开这里,逃往深山。 能躲一个是一个,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法慧也对著闻潮生行了一个长礼,神情严肃道: “潮生,今日你对青灯寺已是恩至义尽,无论是报偿救命之恩,亦或是其他什么,都已经足够了,这场佛门內部的恩怨与爭端,就交由我们自己收尾吧。” 法慧也能看出他们如今境况之严峻,若真是法喜败亡宣德三人追来,那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必死之局,到了现在,闻潮生二人都已经做的够多了,法慧实在是不愿意连累闻潮生二人到底。 后者却说道: “常言道,帮忙帮到底,送佛送上西。” “这时候若是不管,任由你们被宣德三人抓走,岂不是今夜全都白忙活了?” “而且,事情还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糟糕。” “一来我看法喜大师既已经拖了这么长的时间,那头无论胜负,想必大战都极为惨烈,我们是强弩之末,他们未尝不是,动起手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二来有定光的尸体摆在这里,同样也是一种威慑。” “眼下咱们不能逃,无论法喜那边儿谁胜谁负,咱们都得等在这里。” 闻潮生的想法获得了阿水的赞同: “天人有缩地成寸的神通,马都跑不过,咱们两条腿怎么跑得过他们?” “你现在状態这般差,几乎已经动不得手,这样的情况逃跑实在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几人面面相覷,沉默了短暂的片刻后,青灯也开口了: “老僧觉得,闻施主二人说得有理。” 见眾人似乎都已经默许了闻潮生的提议,慈航想说什么,终是化为了一声嘆息: “好吧,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老僧便不多说什么了。” 他闭目开始调息,能趁著这个机会恢復一点是一点。 好在这一次,运气站在了他们这边。 眾人在暴雨之中等来了法喜,而不是宣德三人。 法喜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来了山头,从他紊乱的气机之中不难看出,此刻法喜的状况亦是无比糟糕,可怎样也要比慈航好不少,眾人看出法喜成为了那场爭斗的贏家,而法喜此时也见到了定光三人的尸体。 他望向了慈航,后者沉默了许久,说道: “不是我。” 他指向了闻潮生,法喜目光移开,眼神渐渐蔓延出了震撼。 从他们口中得知了山上的经过之后,法喜在惊骇之余向闻潮生二人道了谢,眼神不自觉地在二人身上游转了好几次。 这不由得他不惊讶,他从山下来,见到了山下那宛如人间炼狱的惨状,从那些尸体上的伤痕来看,显然不是慈航与般若的手笔,要么是傅浅陌做的,要么就是闻潮生二人做的。 他倾向於后者,一问,的確是后者。 两个四境,在山下斩了二三百来个忘川的杀手,完事之后上来闻潮生还把定光劈了,这事儿若非是从慈航嘴里讲出来的,法喜绝不会信。 最终,他颇为感慨地对著闻潮生说道: “参天殿让你这样的天才离开,绝对是他们这几百年来做出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闻潮生对於法喜的谬讚並未觉得自傲,他询问了法喜那头的事,法喜告诉他们,宣德逃走了,另外二人被他杀了,眼下佛国的梵天除了他们与齐赵参战的三位,就只剩下了宣德与圆照、传灯。 “不过,根据我的了解,圆照与传灯应该活不久了,大约就在这几日。” 话虽如此,法喜的凝重神色却没有丝毫减轻,他说道: “眼下还有一个极大的麻烦,需要各位共同商议。” 闻潮生好奇道: “还有什么麻烦?” 法喜说道: “宣德不是逃走了么?” “我心急你们这头的状况,就没有去追他,他逃走之后,一定会將这边的情况第一时间告知传灯他们,再加上定光没有回去,他们几乎也能將青灯寺的情况猜个七七八八了……二人得不到佛子,断无活路可言,他们必然在临死前要拉著我们所有人同归於尽!” “眼下,必须要寻找到一个地方,能够確保佛子躲开他们的觅杀。” … ps:这几天好累…… 第530章 故地 … 想要从圆照二人的手中活下来,青灯寺必然是不能再待了。 即將病死的老虎那也是老虎,眾人而今死里逃生,谁又愿意被两名垂死者以命换命? “真要藏身的话,的確有一个不错的去处。” 闻潮生言罢看著法慧,二人对视一眼,他立刻便明白了闻潮生內心所想。 “那座雪洞?” 闻潮生道: “是的,那几乎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很难被发现,不会牵连其他人,而且十万雪山本身对於如今的圆照、传灯也是一种阻碍与震慑。” 法慧: “既然这样,咱们就趁著定光之死的消息还未传到圆照二人耳中,先一步赶往雪山,等到他们寂灭之后,再回青灯寺。” 顿了顿,他的语气又忽而变得甚是严肃: “为了確保不影响到其他人,咱们这一次的行动必须完全保密,行踪切不可泄露给任何人。” 眾人点头。 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对於那些恶人而言,真实的情况往往是“人之將死,其行也疯”。 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会在临死前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带来如何严峻的后果。 法慧不想让他们佛门的私事殃及任何一名无辜。 阿水猛灌一口烈酒,清冽的酒水从嘴角渗出一缕,顺著雪白的脖颈淌下,饮罢,她扔掉了手里的空酒罈,来到了傅浅陌的尸体旁边,看著他惨烈的模样沉默了一会儿,轻声感嘆道: “宋先生真是有本事,竟然能让一名五境的天人心甘情愿为他战死,不知究竟予诺了什么天材地宝。” 闻潮生仔细想了想,道: “他看上去很老了,再加上本身又是天人,只怕对於寻常的宝贝和钱財皆无兴致,宋先生能请得动他,要么是年轻的时候二人有过渊源,要么就是宋先生承诺帮他照看某些人或事。” 知道內情的青灯又开始囉嗦起来,老人上山之后简单跟他讲了一下来由与原因。 “他有个傻儿子,死了没人照顾。” “年轻的时候傅施主沉迷武学,心无旁騖,大部分的时间皆在闭关参悟,其余什么也不顾,到了寿终正寢之时,才忽然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妻子与儿子,想要做出弥补,但已经来不及了。” 闻潮生想了想,忽然心有余悸地说道: “闭关了一辈子,最后到了临行散功之时,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一辈子能错过的基本全错过了,想想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山间狼藉已无法打理,闻潮生从寺內的杂物间拿了铁锹来,提著傅浅陌的尸体就上了山,被雨水浸湿之后的泥巴地要好挖很多,闻潮生给傅浅陌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洞,將他直接扔了进去。 “慢走。” 闻潮生对著傅浅陌的尸体说了一句,接著便开始填土,法慧法照后来过来帮忙,望著那个逐渐被填上的坑洞,法照失神了很久,终是悵然而迷惘地问道: “佛国……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法慧给不出他个答案,但其实是不想说,但他嘴上留情,闻潮生可不留情。 他用雨水搓了搓手上的稀泥,刚才帮傅浅陌整理遗容时粘上的,雨水没冲乾净,他便笑著当著法照的面,把手上的泥巴直接抹在了他的僧袍上,甚至还用他的僧袍搓了搓手,接著才在法照一脸惊讶的表情中说道: “佛国不一直都这样?” 法照哑然。 闻潮生继续道: “他们吶,你想想看,传承於弥勒大佛,发展到今日几乎全是靠著对方留下的道统,一路吃人家的用人家的,还要將人家舍利子中留存的“自在之力”吃干抹净,这种行为说是將弥勒大佛挫骨扬灰都不为过,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又见到了几人前去西海之畔向弥勒大佛还愿?” “没有几人吧?” 法照沉默著讲不出话来,但是胸口闷得慌,聊想起自己从前所接触的所有,一时间有一种如梦如幻的错愕。 假的。 原来都是假的。 “青灯大师是个有想法的人,但其实他能为佛国做的事情也不多,一来他自己能力有限,二来他的寿数已经不多了。” “吕先生那一剑无意斩出的佛门大变,对你们来说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机会,让一些从前原本说不上话的人日后可以说话了。” “毁灭之后,必有新生。” “对吧?” 闻潮生对著二人问道,法照扬起脸,看著天上无数密密麻麻的雨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他忽然有了心事。 “走了,时间不等人,躲过这几日……陈国会迎来一场新生。” 闻潮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去了翠竹峰將最后几坛酒打包拿上,回了青灯寺。 眾人简单收拾了一番,闻潮生拿了些钱財给寺庙內做饭的几名老和尚,叫他们去附近的镇子凑活一下,这几人年纪很大了,身体不好,一路风尘他们受之不住,那雪山中天寒地冻更要人命,再加上若是人数太多,路上的目標会比较大,索性便让他们去其他地方落脚。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这几名老和尚寻常时候深入简出,几十年就没离开过这山间寺庙几次,自然也没人认识他们。 眾人兵分两路,约定好了回来的时日,直接便从青灯寺下山了。 到了山脚下,眾人皆被那宛如炼狱一般的场景嚇得不轻,尤其是那几名老和尚,平生几乎一直待在庙里念经,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 闻著那风雨都压制不住的血腥气味,他们是走一路吐一路,直至离开了老远才终於勉强適应…… … 齐国,王城。 一名穿著陈旧粗布衣衫的年轻人出现在了这里,自打他入城之后,一些时常路过的富贵子弟打量他的眼神便带著莫名的嫌弃,年轻人早已经適应了这样的眼神,毕竟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座繁华富饶的王都了。 他毫不介意,一路前行,穿过街道上周遭密密麻麻的人群洪流,沿著记忆中熟悉的路线,来到了熟悉的那扇门前。 门的对向,还是那条河,还是那株柳,与记忆之中的一样,没什么变化。 第531章 我来带走她的尸身 走到这里之后,周围便没有什么人流了。 清风越过了水面牵起杨柳的手臂,似乎在悄然轻语这些路程它见过的人与事,然后又毫不留恋的离开。 年轻人停在这里,他呆呆盯著那株柳树下,隱约之间似乎见到了某位故人的身影,眼角不知何时变得湿润。 驻足许久,他这才转身走向了那扇门。 那是一扇很普通的门,却也是一扇极为严苛的门,对於普天之下的学子而言,这扇门写著他们穷其一生的理想与壮志,也成了他们歷经无数苦读的寒窗外最为明亮皎洁的一轮月。 这扇门的背后便是阑干阁,是无数儒生心驰往之地。 门外的两名守卫见到了一个穿著寒酸的人朝著这头走来,忍不住皱起了自己的眉毛,好像即便隔著很远的距离也能够闻到他身上那股子酸臭的味道。 王城的人不会有谁喜欢“穷”这个字眼,自然也不会有人会喜欢跟穷字沾边的酸味。 他们已朝著那名年轻人投去了警告的目光,然而对方依然我行我素,一步一步来到了门口。 隨著他走近,本欲出手驱逐的一名守卫却在看清来人的面孔之后愣在了原地。 “程……程峰?” “你怎么……” 忽然见到了一名绝对不该在此刻见到的人,这名守卫也是有些意外。 但很快他便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语气也冷了下来,带著嘲讽之色对著程峰呵斥道: “程峰,你已被书院除名遣退,早已经不是书院的学生,还恬不知耻地跑到书院门口来作甚?” 言罢,他又上下扫了程峰两眼。 “没事就赶紧滚蛋,否则待会儿若是闹腾起来,可別怪我们不顾昔日情谊!” 对於他这尖酸刻薄的语气,程峰似乎並不在意,只见他后退两步,双手交叠,像是对著二人、又像是对著书院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二人见状先是一愣,隨后其中一人指著程峰对著另一人笑道: “瞧瞧,这傻子……” 他话音尚未落下,接著便忽然感觉眼前拂过了一道清风,接著,二人脸上那讥讽的神色便彻底凝固。 原本好端端站在他们眼前的程峰……竟然凭空消失了! 二人迅速看向周围,却哪里见到了程峰的半点影子? “他,他去哪儿了?” 先前还极尽讽刺的那人,此刻却是乱了阵脚,宛如见鬼一般,惊骇地找寻著程峰。 另一人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面色难看至极。 “我,我也不知道啊!” 先前牵过杨柳的清风又一次抚过二人发间,也不知与二人讲述了什么,总之是让二人的脸变得愈发惨白,直至过了好久,他们才终於缓过劲来,迅速退回到了门口,背靠著墙,警惕四周的一切,似乎还在寻觅程峰的影子…… … 程峰进了书院,身影隨著脚步落下,便会骤然出现於数丈之外,自一些书院的学生身边路过时,他们只觉得一阵清风拂面而来,或是觉得有什么飘过了自己身旁,却根本看不见程峰的半分影子。 就这样,程峰一直进入了书院的后山,来到了那座巨大的长殿之外。 山林幽翠,程峰叩门,而后后退数步,站在殿外对著里面长鞠一躬: “弟子程峰,拜见诸位圣贤!” 他的声音出现的瞬间,震彻山林,竟是隱隱有了一种虎啸之威,不消片刻,那巨大的殿门便开了,一名鬢间斑白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目光与程峰对视了片刻之后,眼底的震撼几乎要压制不住。 “程峰……” 程峰对著眉清目朗的男子再鞠一躬,声音里是诚挚与带著距离感的礼貌: “晚辈程峰,参见楚圣。” 楚星汉仔细打量著程峰好一会儿,才眉头微皱著问道: “你五境了?” 程峰沉默了片刻,回了一个淡淡的“嗯”。 楚星汉头微微后仰了一下,呼出口气,嘖嘴道: “有意思……真有意思。” “我记得你离开书院之前自废了修为。” “果然天才到哪里都是天才,怎么,你这是找到了新的修行方法了?” “丹海不能用,你又从哪里偷的师?” 此时此刻,无论是任何一名曾经与程峰交往过的人站在一旁,都会为之震撼,甚至是恐惧。 昔日在书院,五日破四境已是前无古人的记录,而今才过去了多久,他自废武功之后另觅修行方法,没有丹海,竟轻轻鬆鬆便突破了困扰无数修行者一生的五境! 面对楚星汉的询问,程峰並未丝毫隱瞒: “是修的汪师兄留下的“太岁枯荣”。” 听到这两个陌生的名字,楚星汉蹙眉了一会儿,他短暂地搜索了一下自己对於书院记忆,既不记得什么“汪师兄”,也不记得什么“太岁枯荣”。 “哪个“汪师兄”?” “汪盛海。” “汪盛海……呵,原来是他。” 楚星汉淡淡的哧讽中有一抹不悦,对於这个人,他是半点没有好感,但很快楚星汉便將注意力落向了眼前的人身上,问道: “怎么突然来参天殿……你这是想通了?” 程峰缓缓跪在了楚星汉的面前,声音平静且坚定: “晚辈此来参天殿,是想带走院长的尸身,还请……楚圣开恩。” 楚星汉双手负於身后,在听到“院长”二字之后,他的面色忽地转冷了不少,很快,又流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院长?哪个院长?” “书院的院长活得好好的,听你这话,你是要杀他了?” 程峰神情一滯,隨后他抬起头盯著楚星汉面容上那皮笑肉不笑的瘮人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咬著牙重复道: “晚辈想带走杜池鱼的尸身,望楚圣成全。” 楚星汉露出一副“恍然”的神色。 “杜池鱼……” 他的声线变得沉重了些: “原来是这个叛徒啊。” “你不说,我都差些忘了,她以前还是书院的院长呢。” 第532章 一个要求 … 楚星汉对於杜池鱼的態度叫程峰心寒,眼眶也情不自禁变得红润,他袖下攥紧拳头,尚未开口,又听楚星汉的语气转冷: “我还以为你此时来参天殿是悔不当初,是痛改前非,没想到你仍是执迷不悟……嘖,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续修行,还突破五境,真是古之未见,连圣人也不敢说能有你这样的修行速度,可既然你来找我们要杜池鱼的尸体,那你就该想到,五境的修为还远远不够。” “我若是你,就会继续蛰伏,反正五境轻而易举便能突破,到六境也要不了多久,对吧?” 讲这些话的时候,楚星汉的语气正在发生著微妙的变化,到了最后,言语的冷意中已经不可抑制扩散出了浓浓的嘲讽。 他迈出一步,来到了程峰的面前,低声笑道: “你这么火急火燎地来参天殿,究竟是因为真的等不及,还是你终於发现……你引以为傲的修行天赋,在五境之后忽然变得不好使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楚星汉在讲述出这句话的时候,竟多多少少有著一抹妒忌。 若是放在数月之前,程峰五日破四境还只能让他生出惜才之心,可到了今日,当他看见程峰居然轻而易举便突破了困扰他许多年的五境门槛,內心一时之间五味杂陈,真觉得有被冒犯。 那可不是普通的门槛,而是困扰了无数天才修士一生的心魔,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修士终身囚於五境之下含恨而终,他自己也曾因为这道槛而陷入过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如今却就这样被程峰轻而易举地给破了? 不过,楚星汉的妒忌並不算多。 因为他走过后来的路,知道对於他们这些真正的大修士而言,五境只是起点,后面还有太长太远的路要走,並且后续境界的修行极为艰难,与五境之前全不相同,这条路楚星汉走到如今也尝试了无数的办法,然而终究还是只能借著儒圣当初留下的“参星”大阵来提升自我。 天赋就是修行者赶路的马儿,可再好的天赋,也得有“路”才行。 五境之后,修行者们进入的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开阔天地,由於眾人面临的天人大劫不同,所以进入五境之后,铺陈在他们眼前的路也不尽相同,除非有极其厉害的前人帮忙引路,否则是寸步难行。 面对楚星汉的嘲讽,程峰伏身跪於地上,声音无比诚恳: “楚圣,人死如灯灭,院…杜池鱼也许做过一些不合诸位圣贤前辈们理念的事情,但这些年帮著看守书院,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而今她的死也足以偿还曾经犯下的过失了,还望诸位圣贤网开一面,允许晚辈將她的尸体带回家乡归葬。” 见著程峰低声下气的態度,楚星汉眼皮轻轻一抬,低头对著程峰似笑非笑道: “你就这么想要回这个叛徒的尸体?” 后者將头埋得更低一些。 山风袭来,楚星汉眼底不知为何掠过了一抹厌恶,他转过身朝著参天殿內部走去。 “进来。” 跪伏於地的程峰心头猛地一震,接著他立刻从地上站起了身子,紧跟在了楚星汉身后,进入了这座玄奇力量环绕的大殿,见到了许久未曾见过的老圣贤夏赠春。 对方去了髮髻,披头散髮盘坐於星辰之辉的中间,一动不动,像是正在睡觉,又像是化为了一块石头。 老圣贤的身躯並不高大,可他往那里一坐,却仿佛一头古兽,一呼一吸之间都会带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气息。 仅仅时隔数月,程峰再一次见到老圣贤夏赠春的时候,却觉得对方似乎苍老了很多。 “夏圣,程峰来了。” 楚星汉走到了星辰大阵的一旁,缓缓坐下,老圣贤微睁开眼,慑人的光从那双眸子的深处射来,落在了程峰的身上。 “谁?” 他嘴巴动了动,似乎还未从沉睡的余韵中缓过来。 楚星汉一改先前面对程峰时的高冷模样,恭敬地重复道: “程峰。” 老圣贤盯著程峰迷茫了一会儿,眼神逐渐变得锋利起来。 “程峰……程峰……原来是你。” 在发现程峰已经破入五境之后,老圣贤也是觉得惊讶,他问道: “谁教的你?” 程峰迴道: “汪盛海。” 老圣贤有些不悦,不得不再一次在自己的脑海里搜索起“汪盛海”这三个字,最后他道: “我记得他死了。” 程峰迴道: “是死了。” “但汪师兄留下了一门武学,这门武学由百家之缺憾而铸,当初晚辈自废修为,儒术与百家武学都不能再修行,但恰好这门武学可以。” 老圣贤恍然: “儒道不行,这门武学却可以。” 此话一落,饶是程峰情商再不高,也晓得自己说错话了,於是他急忙低下自己的头。 “晚辈失言。” 老圣贤想说什么,但忽然从那朦朧的星辉之象中窥见了自己苍老的模样,又失去了兴致,被长发遮掩的眼底原本已经掩埋的暴虐与冰冷此刻又再度浮现: “何事?” 程峰向他表明了来意。 老圣贤像在听,又像是没在听。 他一直紧紧盯著程峰,不知究竟在想什么,但那双眼睛里藏著的东西,却莫名叫程峰觉得周身冰冷。 “你刚才说,你想带走杜池鱼的尸体?” 程峰叩首: “是。” 老圣贤微微点头: “可以。” “不过,有一个要求。” 程峰抬起头,问道: “什么要求?” 老圣贤语气淡淡: “你自废武功。” 程峰一怔。 见他未说话,老圣贤淡淡道: “数月前,你在参天殿接受了诸位圣贤的点化,离开的时候却將这些殿外天下人求之不得的稀世精粹全部弃去,怎么,如今叫你再废一次自学的武功,捨不得了?” 第533章 学琴 老圣贤看似是在询问程峰,实则是在问罪。 他的態度明確,我们教给你的东西,你不经过我们的同意便自己废去,那你將我们当成了什么? 在我们的面前,你又算什么? 程峰这般五境的强者放眼四国天下,完全足以开宗立派,受万人敬仰,天下扬名,然而在参天殿这三名圣贤的眼前,他与曾经那个初入书院的毛头小子根本没什么区別。 五境与五境之下的境界实力差距已是鸿沟,然而越往后走,实力的差距也只会变得越来越悬殊。 参天殿內的三名圣贤此刻任何一位站出来,想要弄死程峰也只是动动手指的事。 换而言之,即便如今的程峰在他们面前,也没有丝毫话语权。 他知道这个结果。 可是对於院长的死,他仍然无法接受。 沉默很短暂的片刻,程峰忽地站起身子,当著三人的面,竟真的散去了自己的一身修为! 歷经两次散功,程峰身体的经脉几乎支离破碎,他面色惨白,摇摇晃晃地跪在地上,又猛地磕了几个响头,眼前天旋地转,吐词含糊: “晚辈……当初不通世事,无意冒犯诸位圣贤,而今望诸位圣贤大慈大悲……” “让晚辈带著杜池鱼的尸身……离开。” 老圣贤见著程峰这副模样,心情竟然好了起来,他沉沉笑著,就连一旁的楚星汉与温怜容都有些讶异,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老圣贤露出这样的笑容了,只是不知为何,这笑容连他们都有些看不明白。 “唉……” 笑完之后,老圣贤又长长嘆了口气,轻埋著头,好像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事。 他想了许久,又自言自语道: “程峰,你若是再早生几百年,让老师早些见著你,只怕如今天下又会有一名真正的圣人出现吧……” 他这句话流露出说不出口的复杂情感,在银髮繚乱的缝隙那头,眼中同样藏著无穷尽的情绪: “如果你在早生几百年该多好……该多好啊。” “可是,而今一切都晚了。” 程峰听不清楚老圣贤在说什么,他又猛磕了几个头,额头鲜血淋漓。 “请诸位圣贤……” 他艰难抬头,鲜血顺著额头一路流向了鼻樑,下巴…… 老圣贤盯著程峰,眸中漠然,最终说道: “程峰,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书院了。” 程峰没有动,跪在原地,就这样看著老圣贤。 他的眼底有近乎偏执的坚持。 见著他这副模样,三人都知道,如果不叫程峰带走杜池鱼的尸体,他今日会选择死在这里。 本来他这样的人,死不死对於三人毫无区別,他们更不可能关心程峰的生死,但老圣贤这一刻却不知为何变得优柔,难得地竟然多说了些话: “杜池鱼的尸体餵了山间狼犬,既是叛徒,自是罪有应得。” “吾等留著一个叛徒的尸体作甚?” 程峰闻言僵滯在了原地,双目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可老圣贤的语气与顏色却在告诉他这並非玩笑。 片刻后,他无力地瘫坐在地,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楚星汉与温怜容看向程峰时露出了厌弃,又有一种莫名的快意: “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白瞎了你这身卓绝的天赋。” “不过如今正好,你这样的蠢货,就该有这样的下场。” 温怜容眉毛横著,冷冷道: “杜池鱼那个老东西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一大把年纪,不通事理,你们真是蠢人蠢一窝,难怪她看你顺眼。” 若不是老圣贤在一旁,且对程峰表现出了耐心,此时此刻,程峰已经是一具尸体。 他们直至现在也未对程峰出手,就是因为老圣贤的这点耐心。 “你已得到答案,滚吧。” 老圣贤恢復了情绪,轻轻挥手,不愿再多与程峰废话一个字。 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著程峰,让他像是一条丧家之犬般狼狈地飞出参天殿,飞出书院。 直至一条鲜有人来的巷弄间,一堵颇具年岁的柳木拦住了程峰,隨著他后背狠狠撞击在树干上,程峰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双目一翻,宛如烂泥一般昏死过去…… … 齐国,苦海县。 鸳鸯楼內,司小红仔细核对了自己的银票与路上可能会用到的东西,將它们放在了包裹里包好,接著思索了片刻,又小跑到了闺房窗台下的木柜处,从抽屉之中摸出了一柄小刀放在了自己的袖间。 门口被敲响,她回头,见门外站著一道黑影,开门之后,是鸳鸯楼的老板宋尘楠。 “宋妈妈。” 小红急忙让开身子,让宋尘楠进来,后者將房门关好,从身上摸出了一个小锦囊,塞到了司小红的手里,碎碎念道: “小红,你此去王城学琴,路上诸多风尘,这些碎银你拿著,可能用得著。” 司小红急忙將银子推了回去: “宋妈妈,使不得,使不得!” “小红的学琴的学费都是您垫付的,怎么还敢拿您的钱?” 宋尘楠瞪了她一眼: “拿著!” “听话!” 司小红拗不过她,將这些碎银子揣在了身上,又听宋尘楠跟她讲一些关於王城的规矩,她还特意请县城里的老先生用纸笔將这些规矩全部挨著挨著记了下来。 “妈妈与你讲,王城的富家公子可多得数不胜数,你若是相中如意的,可千万得谨慎辨別,莫被人家些银钱三言两语就给骗了去,钱这东西,没了不行,可人若是全奔著这个东西去,被迷了眼,这辈子也就算是毁了……” 说到这里,宋尘楠顿住了一下,伸手打了自己的脸一下,乐呵呵道: “嗨呀,妈妈真是多嘴了,忘了你有心上人……不过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 “你年轻、气质又好,人又温柔,好多王城的公子爷吃惯了油腻的山珍海味,就喜欢你这款小家碧玉,但王城是个讲规矩的地方,你不答应,他们也不能乱来,不行就往官府跑,再不然就在大街上撒泼打諢,等到了“贾大师”那儿,自然他就会罩著你……” “不过,有一件事,小红你一定要谨记。” 说到这儿,宋尘楠的脸色忽然严肃了许多。 “之前也不知是哪里传来的风声,说你那个小情郎程峰以前是书院的人,我不知道这些传言是怎么来的,但倘若这是真的,那你一定要离他远些。” “书院的那些人……咱们攀不起。” 第534章 折辱 参天殿的老圣贤没有去杀程峰,於是程峰便不会轻易死在王城里,无论是楚星汉亦或是温怜容,都极为尊崇老圣贤的意愿。 老圣贤越老,他们对老圣贤就愈发的恭敬,这其中不仅是因为他们忌惮老圣贤的实力,只要在参天殿內待过一段时间,便会明白他们为何如此。 但程峰活得也绝不会舒服。 当他再次从街巷中醒来时,肺腑剧痛,心如死灰。 他想一死了之,却还有牵掛无法放下,想要回去,却又再受不住那数千里的奔波与风霜,更重要的是,程峰如今来王城没能带回院长的尸体,並且听闻对方的尸身已经餵食了山魅,他只觉得自己徒受院长恩惠却无法报偿,愧疚万分,无顏回家了。 程峰醒来之后拖著身体漫无目的在巷中爬行许久,不知是因为散功还是受到撞击的缘故,他的双腿已经几乎失去了知觉,程峰爬行了一段距离,气喘如牛,他不得不靠在一处苔痕长满的潮湿墙角,嗅著那股子噁心的霉味,无神望著对面痕跡斑驳的石墙。 这一刻,他恍惚地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苦海县,回到了自己的院门口。 程峰时而思索,时而出神,他把自己过去的二十几年统统想了一遍。 从他父母因为灾祸去世,到他寒窗苦读;从他考入阑干阁那一处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儒家圣地,到他最后心灰意冷地离开。 一路以来,他觉得自己都走得问心无愧。 可程峰没想到,问心无愧的代价如此昂贵。 王城的风吸入肺里似乎要燃烧起来,程峰感觉自己五臟六腑都在发热,被一点点烧成灰烬,眼前的世界好像也在一点点变成灰色。 依稀之中,程峰好像看见苦海县那个面容坚毅的闻潮生站在他的面前,对著他嗤讽道: “你这样的人,实在不太適合在这个世道活下去。” 程峰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眼前发黑,逐渐失去了意识。 … 陈国,十方山。 宣德带著一身惨烈的伤逃到了此地,他胸口与腹部皆有一个紫黑色的掌印,凹陷了下去,唇齿之间还能看见腥红的鲜血。 他受了法喜两掌,伤的不轻,若非是他最后察觉不对退的够快,最后摁在胸口的那一掌只怕已经碎了他的心脉。 宣德逃至此地之后,第一时间进了十方洞中,见到了盘坐阴阳双莲之上的两位至高梵天,他跪倒於地,慌乱地与他们讲述路上与法喜的爭端。 到了此时,二人的状態已然十分糟糕,本来都等著定光带回佛子,他们在第一时间將佛子炼化来稳住身上的伤势,然而佛子没有等到,却又等来了一场噩耗。 尤其是在听到宣德三人居然合力都没有击杀甚至是阻拦法喜,圆照实在是忍无可忍,挥袖指著他,嘶声怒骂道: “废物!” “你们三个没用的废物!” “蠢货!” “三个人……你们三个人,连个法喜都没拦住,还被他杀了两个?!” “这么多年分到你们身上的香火都餵狗了吗?” 他不提香火还好,一提香火,反而给了宣德说话的机会。 “那法喜老东西,这些年藏的太深了,一直都在参悟从雪山中流出的那些高深佛经,还籍由佛经修行了许多佛门非同寻常的秘术,不是一般的厉害!” 此刻的圆照哪里还有心情听他解释,咬牙切齿说道: “可你们是三个人!” “三个……你他娘的!” 圆照这数百年的修养在这一刻也算是彻底破了功,憋了半天,给他憋出了一句脏话。 对面的传灯沉默了一会儿,安慰他道: “事情还没有想像中的那么糟。” “他们虽然没有击败法喜,但也拖延了不少时间,而且法喜的身上多少应该也有些伤,状態很差,定光不是普通的五境梵天,此人也修过佛法,曾经还受到过宝觉真人的点化,估计法喜赶过去的时候,他那头已经结束了。” “更何况这一次还有数不清的忘川杀手奔向了青灯寺,有他们去配合定光,应当是万无一失。” “事后就算法喜赶到,我也不认为他是定光的对手。” “我们稍安勿躁,且在此地静静等候一番,他应该已经带著佛子在赶来的路上了。” 传灯的沉稳叫圆照焦躁复杂的情绪稍微平復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方才一发火,身上的伤势竟然有一点隱隱压制不住了,他赶忙借著坐下的灵莲调息。 宣德此刻也盘坐於这十方洞中疗伤,他虽不在阴阳双莲之上,可洞中酝酿的山脉精气瀰漫,也要比外面的灵气浓郁许多,对恢復伤势有著莫大帮助。 三人在洞中一直等待,直至夜深星月高悬之时,他们依然没有等到理应带著佛子前来的定光。 冗长的等待杀死了他们所有的耐心,一开始还在安慰圆照的传灯,如今似乎要比圆照更加坐立难安,深洞之中,气氛变得古怪且令人煎熬,宣德其实早已没有调息疗伤了,他仍盘坐於那里,却是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到了某个时辰,终於还是圆照率先打破了洞中的沉寂: “都已经这个时辰,定光还没有带著佛子回来,看来青灯寺那头是出问题了……” 传灯沉重的声音带著疑惑: “定光的实力你我有目共睹,叫他去做这件事,理应万无一失,难道说,他自己拿到佛子之后偷偷私吞了?” 圆照思索片刻,微微摇头。 “不应该。” “自在之力的確珍贵无比,可对於定光来说,这东西的吸引力远远比不上“涅槃心经”。” 这是十分容易取捨的得失——定光拿到“涅槃心经”的下半部便可以稳步踏入六境,而佛子身体之中蕴藏的那一丝自在之力无论如何珍贵都没有“涅槃心经”这样的效果。 孰好孰坏,一眼便知。 第535章 异心 圆照话音落下之后,忽然看向了宣德,目光叫后者心臟狠狠弹动了一下。 “大师有何吩咐?” 宣德心头多少有些不悦与不乐意,可在两名佛国的至高梵天面前却不敢丝毫表露,再者他是受宝觉真人时代影响最深的梵天之一,已然习惯对於二人惟命是从。 “宣德,我观你如今伤势无碍,劳烦你去跑上一趟,看看青灯寺到底如何状况,天亮之前回来告知与我二人。” 在听见“伤势无碍”四个字之后,宣德的嘴角情不自禁抽了抽,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承应下来。 出了十方洞之后,宣德有些自我怀疑地看了自己一眼。 他真的看上去像伤势无碍? 星月之下,他全力赶路了一程,后来伤势隱隱要復发,胸腹闷痛得厉害,宣德不得不停下脚步,找了一处山间灵气还算充沛的地方,急忙开始运功疗伤。 或许是今夜的山风过於清寂,又或许是身上的伤势太重,运功疗伤之时的宣德心中怨气越来越甚,他此番也算是为了二人赴汤蹈火,险些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了上去,而今忍著伤痛回来通信,非但没有收到任何慰问,反而被狠狠嘲讽一番后当作家畜一般来去使唤,他岂能心甘? 往日为宝觉真人做事之时,別的不必多言,至少香火是少不了的,而今自己这算是什么? 宣德越想越是不忿,满脑子都是圆照那冰冷漠然的语气与奚讽之色,他一时火气攻心,没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噗!” 血雾星星点点浇淋在了面前的丛草间,宣德捂住自己的胸口,一只手撑在一棵巨大的树干处,一边大口喘著气,一边面色阴狠地看著丛间黑暗。 “老畜牲……老畜牲!” 他一拳捶出,將这树干打出了一条恐怖的裂纹,声音嘶哑沉重。 黑暗的林间但剩鸟鸣虫吟,宣德过了许久才终於將自己的情绪稳定住,冷静下来之后,他不禁心头盘算起来: “我如今的状况,只怕是没办法一直奔走了,且不论会不会在青灯那头遇见意外,天亮之前必然是赶不回来了,若是迟了些,那两老东西定是又要问我的罪……” 想到这里,宣德面容阴晴不定,似是滋生了一些其他的念头。 “反正这两个老东西也活不长了……若是连定光都折损在了他们手里,我过去肯定也討不著半分好处,而且行真、觉山、定光全部都已经歿於这场爭端之中,那两个老东西估计也就这些日子了,哪怕我真的就將他们救了回来,未来齐赵之战事发展到了白热化时,无尘三人一死,他们必然会让我顶上前去,届时我也是难逃一死,与其拼了老命帮他们,不如早为自己做打算!” 宣德想到这里,本来阴晴不定的面容间忽然凭空生出了一抹瘮人的怪笑。 他朝著十方山的前方而行,来到了一座峰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十方洞的位置,而后头也不回地朝著夜幕深处而去…… … 十方寺內。 正在佛殿中整理今日香火进奉的住持在翻到帐本某一页的时候,忽然眉头一皱,他叫来了寺內的另外六名老僧,將帐本摊开在了他们的面前,对著他们询问道: “上一次承诺於忘川的“四十万金”由佛国四十八寺共同分摊,约莫十日之后结算,这是二位至高梵天的意思,为何今日十方寺自己支出了五万金?” 见六人不开口,住持声音又沉重了许多: “有能力挪用寺中財物这般多的,只有在座的各位,我可得提醒诸位,五万金不是一个小数目,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关口,事后若是传到了二位至高梵天的耳中,老僧可不敢帮你们讲话!”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寺外风声阵阵,像是將来到来的问责,果真给其中一人嚇得哆嗦了一下,见到了住持严厉的目光投射过来,那人急忙解释道: “没,没!” “是圆照大师今日临时以传音秘术召见我,让我直接拿著寺庙內的香火钱去忘川发布悬赏,愿意帮忙的那些杀手,可以先拿钱,后办事……” 他言辞急切而诚恳,明明不像在说谎,可就是眼神飘忽,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模样。 眾人在寺中相处已经有几十年了,住持哪儿能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不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 “智明,你拿了五万金走,放了忘川多少?” 智明抬手,正欲摆出一个“五”,给住持那严厉的眼神一嚇,立刻缩回了一根手指,见住持没说话,眾人皆盯著自己,他颤颤巍巍,又缩了一根手指回去。 住持还是没说话。 这回,智明急了,他浑身的肉都在抖: “没了,真没了!” “这香火钱,我也没贪,只是拿了五万金的银票出去,想著这么做也不是个事儿,没敢一次性全用完,留了两万在手里。” “住持,你信我,这钱这么多,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私吞啊!!” 住持闻言,摸了摸下巴上的鬍鬚,手指搓了搓,而后他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这倒是……” “既然是二位大师的意思,老僧也就暂不追究了,你啊,回头把这余下的香火钱还回寺庙,这事儿就到此为止。” “诸位,散了吧。” 六人见寺庙內的帐本缺失已经查清楚,也是鬆了口气,这可是在不算是小罪,隨著住持发话,他们也纷纷离开了这里,回去休息,然而住持本人却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直至一刻钟后,他面前的房门被再一次推开,先前离开的智明,这时候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隨著他將房门关好,住持才轻声问道: “智明,你在寺中做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曾干出今日这般冒失的事情,我要知道原因。” 智明此刻也一改先前的样子,用几乎只有二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道: “住持,咱们恐怕得早做打算了。” 十方寺的住持两条白眉渐渐皱褶起来。 “怎么说?” 智明身子往前凑了凑,附上他的耳畔,低声道: “他们……好像快撑不住了。” … 第536章 军营(一) … 大厦的倾倒並非一朝而就的,当它开始崩塌,说明內部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十方寺的老住持在听到智明讲出这句话时,面容之间已经全无先前责问他时的大义凛然,也没有了寻常时刻面对香客时的清高,他將头一低,往前凑了几分,目光也在昏暗之中格外锐利。 “有多少把握?” 智明缓缓伸出自己的手指,做了一个“八”的手势。 “之前就是我去找的忘川,圆照大师晓得我以前是忘川的人,第一次找过忘川之后,圆照大师让我开出了天价筹码,本来应该很快事情便结束,但直到现在,忘川那头也没有动静。” “其实也没过去几日,但圆照大师好像特別著急,於是又让我直接提著十方寺的钱去忘川再次发布通赏,与上次的承诺不同,这次可是真金白银,很难叫人不心动。” “但诡异的事情是,上一次参与了青灯寺悬赏计划的杀手,似乎遭遇了非常可怕的事情,活下来的那些,即便对於我手里的这些钱表现出了心动,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再插手这次的佛门爭端。” “……当然,这些也只是题外话,最重要的是,纵观以往这些年头,你什么时候见他们这么急过?” 十方寺的住持轻轻摸了一摸自己的鬍鬚。 智明的话很耐人寻味。 许多年前,石佛之变,佛门大乱时,他们不急;许多年后,青灯主张大合佛门,一呼百应时,他们不急;后来宝觉真人在青灯寺外被那道剑痕斩杀之时,他们也没急。 可现在,他们急了。 “佛子身上究竟藏著什么秘密,为何会忽然围绕著佛子闹出这么大动静?” 十方寺住持眉头渐皱,但是很快又舒展了开来。 无论佛子身上究竟藏著什么秘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秘密都和圆照、传灯的性命掛鉤。 而如今他们夺不回佛子,自然就只能等死。 “我见过圆照大师两次了……对,是两次,就这几天。” 虽然只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但由於其重要性,智明却在心里再三做確认,接著他说道: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那时状態还不错,虽然脸色蜡黄,但说话中气还算比较足。” “但这一次见他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他已经是个將死之人了,如今与传灯二人全靠著洞中的阴阳双莲艰难续命。” 十方寺的住持问道: “智明,你觉得……他们二人还能活多久?” 智明神色一滯,隨后认真想了想,微微摇头: “不好说,我感觉恐怕就在这几日了,但他们毕竟是六境的修士,活了几百年,有些我们不能理解的手段也是正常的。” “但见圆照他们这次这么急,结合忘川那头的反应,估计佛子那头很难处理明白,一旦他们二人一走,佛门必然会迎来前所未有的骤变,十方寺很可能会受到清算。” 十方寺的住持闻言很是赞同他的想法: “我也是这么想的……智明,当年你我二人同时拜入佛门,这么些年辗转五六寺庙,做了几十年的师兄弟,寺內你最信我,我也最信你,剩下的那几人,我不敢信,这样,今日从寺內余下的两万金,你还一万八到寺內,按两万的帐记,这些年寺內的香火钱太多,少一两千金几乎看不出端倪。” “之后你带著这两千金,以“讲经”的名义离开十方寺,先找个地方藏起来,我这两日会想办法金蝉脱壳,之后我会去找你,到时候咱们分了这钱,直接往陈国西南方最偏远处走,销声匿跡一段时日。” 智明闻言眼神一亮,却又很快出现了疑虑: “师兄,两千金……够吗?” 住持恨铁不成钢地拍打了一下他的头。 “你啊,这些年佛门的香火钱给你吃出幻觉了是不是?” “我问你,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两千金,你只要不去赌,不乱用,不被偷,够咱们几辈子了……拿多了,事后圆照与传灯一死,宝觉真人一手曾建立的佛国会以极快的速度坍塌,未来十方寺被清算,有谁核对起寺庙的香火钱,追查起来,你得连本带利地吐回去!” 智明闻言脖子一缩,似乎预见到了那时的场面,认了怂: “那师兄……我这就去拿钱!” 住持抬手: “速去速回。” “晚上把行李收拾好,明日一早就走……我也好好计划一下接下来的事,回头等佛门的风头过去,咱们再看看接下来去哪里投奔。” … 齐国,木兰关。 风城被彻底摧毁之后,木兰关成了齐国东部最大的一道战爭防线,此地集结了足足四十万的军队,除了龙不飞派遣而来的十五万精兵外,还有自齐国內部各处城县受到徵召的五万驻军,燕国同样派遣来了二十万的军队,与齐国的军队分行两列,將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填满木兰关的每一寸土地。 距离大战的时日越来越近,这些军士们都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军营內的火把犹如一只只巨大的瞳目,凝视著周围的一切。 一处普通的齐国营帐內,三名士兵正收拾著自己的东西,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简陋,除了角落里几只破旧的锅碗瓢盆外,就只有一些脏兮兮的被褥,直接铺在地面上,盖一半,裹一半,如此便算是他们的床被了。 一名半夜要参与守夜的老兵已经在角落里睡去,他鬢间斑白,鼾声如雷,似乎完全没有受到营帐外巡逻军队的影响。 不知为何,这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无论是另外两名老兵还是那位看上去正值壮年的士兵,皆是从北疆而来,受魏锦川的调控,各营的人员几乎没什么变动,四人也不是刚认识那会儿,一起经歷过六场战役,虽然战役的规模不大,可其中共同经歷的凶险还是让四人有了过命的交情。 这样的交情摆在这里,就绝不应该让气氛这样沉闷,这样令人不舒坦。 … 第537章 军营(二) 不知过了多久,鼾声如雷的那名老兵忽然不打鼾了,他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茫然的目光持续了短暂的时间,接著,他拿出了一旁的水壶小心倒出了几滴水放在掌心,揉搓面庞,待到彻底清醒之后,他一言不发地带上刀剑,拨开了营帐的帐帘出了门去。 他一走,营帐內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大约一刻钟后,一名老兵起身,从身上摸出了一封信,交给了那名年轻的士兵,后者看著递来的这封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接,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还是接过了信。 “我儿子在瞿通县做教书先生,信上有纤细的地址,前段时间从书院传出了那样的事,我不敢將信直接给信驛了,小孟,过几日你从战场撤回去后,帮我把这信交给我的儿子。” 被称之为“小孟”的那名青年士兵听到这话有些口乾舌燥,他回道: “我不想走。” 那名老兵闻言一怔,隨后道: “这是军令。” 小孟脖子一直,倔脾气犯了: “我晓得,但我不想走!” “老子不做逃兵!” “老子是龙將军带出来的兵,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再说了,你们死了,我逃了,回去怎么跟家里人交代,我又怎么跟你儿子讲?” 那名老兵见小孟这样激动,却是笑了笑,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对著一脸不忿的小孟讲道: “晓得你不怕死,这也不是临阵脱逃,而是战术性撤退。” 小孟愈发激动,红著一张脸: “撤退个毛!” “他赵国杀了咱们齐国四十万弟兄,老子巴不得抽他们的筋,喝他们的血!” “咱们齐国多少年的威风了,这大平原上,谁怕谁?” “我齐国二十万大军,燕国二十万大军,参天殿圣贤出了十五人,怕他赵国一群鼠辈?!” 见到他的这副样子,两名老兵对视一眼,先前拍他肩膀的那名,走到了一旁坐下,也招呼小孟坐下,低声道: “小孟啊……你啊,还是太年轻了。” “你真以为,这次是齐赵之间的恩怨与爭端吗?” 小孟被这老兵说的一懵。 “这,这不是吗?” 老兵沉默一会儿,又说道: “你跟魏將军有几年了吧,可曾见过任何一次,魏將军在战前就先做好了撤退或是逃亡的计划?” 小孟被问得一阵沉默。 確实没有。 老兵又说道: “除非,魏將军心里明白,这是一场根本就不可能打贏的仗。” “他的这个计划,是在混乱之中最大程度保全自己这边的有生力量,为了未来即將到来的风雨而做准备。” 小孟闻言,心头微微一惊,却是將信將疑,不解道: “赵国能有这么厉害?” “不都说参天殿乃是这世间最强大的修行圣地吗?” “有这些圣人坐镇,再加上我大齐的铁骑,怎么可能会输?” 老兵摇头: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根据我对魏將军的了解,以及我对局势的推测,这一仗,肯定不是齐国与赵国打这么简单。” “搞不好,我们还得打燕国,甚至是……陈国。” 老兵说这话的声音很沉,很深,听闻此言,小孟也呆滯在了原地。 “……” 他说不出话,不知道说什么。 “当然,这都只是我的猜测,但小孟,有一件事你要明白,龙將军带出来的人,绝不会怯战,更不会无缘无故地避战……你要听从军令,好好活著,未来必然有一场极硬的仗需要你们的参与,甚至事关齐国的存亡!” “这也是我们这些老东西牺牲的意义。” “牺牲”这个沉重的字眼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轻飘飘宛如,无论是他,还是营帐內的另外一名老兵,面对即將到来的死亡,显得十分平静。 可他们平静,小孟却很难平静。 “不该是这样的。” “你们修为更高,握刀更稳,经验更丰富,眼神更锐利……就算是要保存有生力量,那也该是我们这些新兵来掩护你们。” 老兵抓起自己白且稀疏的头髮给他看,隨著头髮被掀起,一道狰狞的疤痕也同时出现在了他的头顶,格外瘮人: “可是我们老了,小孟。” “我们老了。” “我们没有未来,只有你们才有。” “而你们的未来,就是齐国的未来。” 他说完之后,小孟的热血渐渐褪去,似乎理智被说服了,但面容间的神情却昭示著他內心的煎熬,他瘫坐在地上,有些泄气。 此刻,另一名帐中沉默的老兵也开了口,说话文縐縐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书卷气: “小孟,这就是战爭。” “你要接受它。” “在我年轻的时候,军中有个杨姓的老大哥在战场上救了我两次,他武功很好,人也很好,后来相识,他便教我练气,教我修行……直至几年后在黄炳岭的那一场战役中,我们受到了凶徒提前的埋伏,被逼得分散,那位老大哥带著一眾早年进入军队里的老人,帮我们引开了追兵,后来我们侥倖靠著一条河逃了出去,却再也没在军队里见到他们。” “我曾经也为此愧疚了很久,直到后来我也成为了一名老兵,在战场上救了许多过来的新人,开始跟他们讲很多关於战场、战爭的事情,我才渐渐明白,我们就是那些老兵们牺牲的意义……同样,你们也是我们牺牲的意义。” “还记得被选中进入北疆时,龙將军的那句话吗?” “我们不是在为了齐国的掌权者而战,我们是为脚下的土地,是为身后的家人……以及我们身为齐人的骄傲。” “所以,小孟……” 这名老兵说到这里,脸色变得严肃且认真: “你一定要从这场战役活下来。” “毕竟,我们这些老东西在这一仗里丟掉的顏面,只能靠著你们未来替我们打回来了!” 说著,他抬起了右拳,对著小孟。 后者眸光烁然,似乎被他的话触动,沉默片刻后,他也抬起右拳与老兵一碰,並掷地有声地回道: “好……一定替你们打回来!” … 第538章 垂死 陈国,十方洞。 圆照与传灯二人在洞中一边借著阴阳双莲的灵力全力压制身上的剑伤,一边静静等待著宣德的消息。 一整夜过去,到了第二日黎明映亮十方山与山间的洞口时,从草木之间復甦的山野灵气顺著微风灌入了洞口,一直抵达洞中深处。 盘坐於灵莲之上的圆照率先睁开了眼,以宣德的速度,若是他全力赶路,只要路上不出什么意外,此刻他应该已经出现於二人的面前。 可是他不在。 如是不外乎两种情况。 第一,宣德出了意外。 第二,宣德將他们的话当作了耳边风,根本没有认真赶路。 放在平日里,他们倒也不会计较这么多,然而如今眼下正是性命攸关的时刻,身上这剑伤已经严重到隨时都可能会要他们性命的程度,对於二人而言自是分秒必爭,此时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们仍然没有见到宣德的身影,不免开始焦躁,继而愤怒。 “这些混帐东西,平日里分香火的时候,一个二个撅著腚,隨叫隨到,一遇上点事,就成了这副模样!” “看来,佛门是时候需要一场大清洗了。” “修身养性多年,叫下面这些狗东西忘了谁才是这座佛国的主人,人心都散完了。” 圆照杀气毕露。 “待伤养好,我第一个拿这宣德祭刀!” 传灯说道: “还是留他一条性命。” 圆照抬目,眼神一闪: “你心软了?” 传灯冷冷道: “齐赵之战,用得著他。” 圆照深吸一口气。 “是这个理。” 此言过后,二人心照不宣地噤声,继续闭目养神,直至今日日上三竿,他们依旧没有见到宣德的身影,事情发展到此时此刻,难免会透露出一些诡异,而这诡异的源头自然就是那座深山老林之间的“青灯寺”。 那座原本是留给青灯的坟墓,到了这一刻,仿佛成为了某种可以將人吞噬得连骨头都不剩下的怪物一般,只要跟这三个字沾边,人就会莫名其妙的失踪。 若杳无音讯的是普通人也便罢了,那些失踪的人都是佛门的梵天,甚至定光还曾受过宝觉真人的指点,天下五境,定光的实力绝对算是靠前的那一批,却直到现在都没有传回半点风声与消息,像是死了一般,这种反常的诡异像一根刺卡在了二人的心口,叫他们难受的同时却又让他们无可奈何。 洞內,盘坐於双莲之上的二人彼此相视许久,对视的目光中竟然出现了带著试探的锋利。 二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最终,一个时辰过去,传灯率先开口,他说道: “看来,人心真是散了。” 圆照顏容冰冷。 “再这么下去,你我都会死在这暗无天日的洞中。” 传灯沉默片刻。 “你还有什么法子?” 圆照袖下双拳紧攥,当他深陷这等孤立无援的境地,曾经那些受过他恩惠之人却无一人能够派上用场时,他內心的绝望与愤怒抵达了极限。 “最后一个法子。” 他双唇紧抿,暗暗发誓,若是能够度过这一次的劫难,他必然要对佛门进行一次大清洗,重新换血! “稍后你以传音秘术將十方寺的住持叫来,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带消息给陈王,就说陈国的两名至高梵天圆寂,让他帮忙举行一场送葬仪式,將消息散播至齐国各处,令所有佛门中人前来参加。” “既然主动出击不行,不妨用这则假消息將他们引过来!” “届时一旦佛子出现,你我便第一时间动身前往,抓住佛子,去到白水寺將其炼化!” 传灯皱眉。 “离开十方洞,你想清楚了?” “你我如今之状况,剑伤已经侵入肺腑心脉,全靠著这洞中阴阳双莲苟延残喘续命。” “一旦离开双莲,也就意味著我们將失去这十方山脉灵气的滋养,届时只怕一个不慎,剑伤便会直接爆发,你我当场魂归西天。” 圆照双臂摊开,沙哑著声音说道: “还有的选吗?” “不搏这最后一次,难道你想就这样一点点等到剑伤彻底侵蚀心脉,在这洞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传灯沉默了一会儿,竟没有反驳圆照所说。 他原本想继续等下去,传灯仍然对定光抱有一丝希冀,觉得定光那边的情况应该还不至於像圆照想的那么糟糕,但另一方面,他们的情况每况愈下,已经没有多少时日留给他们周转等待了,照圆照所说,做最后一搏至少还有个希望。 他们两名至高梵天,统治了佛国两百余年,就这样被活活闷死在这无人问津的深洞中,的確显得太过於憋屈。 於是,传灯做出了决定。 第539章 避难 陈国,王宫內。 太子陈锦绣应召,匆匆忙忙来到了陈王书房之中,刚推开门,便看见了朝中一位肱骨大臣“南仲文”神色凝重地走出房门,在见到太子之后,南仲文似乎没有惊讶之色,仿佛已经知道太子会来,他低头跟陈锦秀行礼之后,便侧身越过了陈锦秀身旁离开了这里。 陈锦秀盯著南仲文的背影,眉头浅浅一皱,旋即转身进了书房,並將房门关紧。 原本背对他的陈王转过了身,看了他一眼,抿了一口手里端著的茶。 “佛门的事,你听说了?” 陈锦秀点头。 “听说了。” “两位至高梵天……圆寂了。” 陈王抿著嘴里的茶叶子,问道: “待会儿收拾一下,我叫你黎叔备了快马,你跟著他,先往西走。” 陈锦秀闻言一怔: “往西走?” “去哪儿?” 陈王道: “隨便去哪儿,避几天风头,等事情过了……我会召你回来。” 陈锦秀听不明白陈王这话了。 “父王,您这什么意思?” 陈王抬眼盯著陈锦秀,右手手指轻轻敲打著左手茶杯杯盖,沉默片刻后道: “两位至高梵天一死,佛门將要大变。” “这是一场几百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变局,来得太过於突兀,太快,我陈国的王权本就是靠著佛门的平衡来立足,而今佛门的平衡被彻底打破,王权必然会受到影响,如今不知是好是坏,许多事情要早做打算。” 陈锦秀道: “佛门概况如此,几百年来早已经定型,他们需要依附於陈国的王权来帮助他们敛聚香火,无论是什么爭端,都不至於会蔓延到咱们王权中来,更何况,如今还有燕国与齐国的外界压迫,佛门做事不敢太过。” 顿了顿,陈锦秀摸了摸自己这已长出些许发茬的头,笑道: “而且父王,你大概忘了,我以前在佛门待了多长的时间,我要比你更加了解那群禿子,他们没那个胆色掀桌子。” 陈王沉吟了一会儿。 “叫你离开,其实不完全是在担心这件事。” “我真正担心的,是圆照与传灯这名至高梵天。” 陈锦秀听得云里雾里: “父王担心他们作甚?” “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陈王目光扫了一眼陈锦秀身后的门窗,抬手招呼陈锦秀坐下,压低声音说道: “对外的宣称说是已经死了,其实他们还活著。” 陈锦秀瞳孔缩紧了一下。 “他们……诈死?” 陈王微微点头。 陈锦秀: “为什么要这样?” 陈王將嘴里嚼碎的茶叶吞入腹中。 “我们了解的不甚清楚,许多细节不明,但十方寺的住持有求於我们,跟我私底下做了些交易,他告诉我,那两位至高梵天在青灯寺外受了非常严重的剑伤,一直没好,眼下已经到了行將就木的程度了,他们似乎一直在找佛子,此次佛门內部的爭端就跟佛子有关係,住持揣测佛子身上应该有可以让他们伤势疗愈的办法。” “此次假死的目的,大概率就是奔著佛子去的,” “这两个老东西统治佛门两百多年了,如今因为意外而濒死,他们肯定放不下手里的权力,怕就怕他们在临死之前乱来,要拉著所有人给他们陪葬。” 在描述这件疯狂的事情之时,陈王显得非常平静。 他並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那两尊佛门的至高梵天,同样身处权力巔峰的陈王深知权力对人的荼毒有多大,他们若是不愿放手,临死之际干出什么样可怕的事情都不奇怪。 “你先出去避避风头,我留下来主持大局,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等事情结束了,我叫你回来。” “其外……” 陈王说著,双手放平,目光直视陈锦秀: “今天这屋子里与你讲的,谁也不能说,包括你黎叔,听明白了?” 陈锦秀盯著自己的父亲,对方平静的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所面临的境况的危急,只有陈锦秀心里明白,一旦陈王的担忧成为事实,那他几乎必死,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从他幼时被送去寺庙內作为佛门的“质子”时开始,其间长达有足足十年的时间,陈锦秀一直对於自己的这位父亲没什么好感,哪怕对方是一国之君,但后来隨著他长大成人,他渐渐明白了人情世故,渐渐看懂了佛门鼎盛香火背后藏著的东西,那是凌驾於陈国王权之上的武力,他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父亲的不容易,意识到了这些年他这个看上去懦弱无能的父亲,实际上有多么精明。 而隨著陈王开始著手对他的培养,陈锦秀一步一步地发现,这个曾让自己瞧不起的父亲,竟然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令他仰慕,甚至令他敬畏的存在。 自己未来是否能够成为他父亲这样的人? 是否有能力接手陈国? 是否…… 太多的杂念滋生,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心臟跳动的很快。 他在恐惧。 恐惧自己的父亲离去后,自己的愚昧会毁了这个国家。 陈王看见了自己孩子眼底藏著的恐惧,但是却没有说什么来鼓励或是劝慰他,只是笑著对著他挥了挥手: “走吧。” “走吧走吧。” … 佛门传来噩耗。 曾经统治了佛门足足两百多年的两位至高梵天圆寂化业,这件事情被突然爆出,消息如风一般传遍陈国的每一个角落,震惊了几乎佛门中的所有人。 圆照与传灯年纪的確很大了,但距离他们坐化的年纪应该至少还有三五十载,怎么会忽然就入寂了? 而且还是两人同时入寂。 “怎么回事?” “二位至高梵天……怎么会忽然入寂了?” “坏了,如今我陈国三位至高梵天皆已入寂,未来面对他国之爭,又要如何抵挡?” 无数流言蜚语在佛门之中迅速滋生,犹如雨后春芽,而这正是圆照与传灯想要看见的结果。 夺走佛子的那些个梵天不就是想要看著他们死么? 如今便给他们这个机会。 垂饵已下,只待鱼儿上鉤。 当然,洞中的圆照与传灯永远不会想到,他们散播出去的消息根本传播不到闻潮生几人的耳中。 所以,他们至死也不可能等到他们要等的人。 … 第540章 离陈 陈锦秀离开之后,陈王仍旧在书房之中喝茶,没过多久,一名穿著鎧甲的男人带著一个中年人走进了书房,若是陈锦秀在此,必然会惊掉下巴,因为这个中年人与他的父亲,竟有六分的神似。 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 不要小瞧这六分,在没有易容的情况下,能有这么高的相似度,那再许以精湛的易容与个人演技之后,很可能连最亲近的人在短时间內都没法发现端倪。 “王上,一切皆已准备妥当。” “什么时候出发?” 陈王看著那名穿著鎧甲的男人,挥挥手,示意他退到门外去,然后起身主动为面前这个与自己神似的男人倒上了一杯茶。 热腾腾的雾气在书房之间升腾。 “彭春,准备好了?” 陈王將茶递给了这个名为彭春的男人,后者双手接茶,目光平静且坚定。 “从被王上选中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料想到会有今日。” 陈王点点头。 “来之前见过你的妹妹与老母亲了吗?” 彭春: “见过了。” “多谢王上这些年对她们的照顾!” 言罢,他起身对著陈王深鞠一躬。 陈王也举起一杯茶,敬他道: “若是此次你能活下来,日后待到战事结束,天下平定,本王必与你侯爵之位,若是不能……你家中三代,本王必倾力照顾,让他们一生衣食无忧,不受他人欺侮。” 彭春与陈王共饮下了这杯茶水,接著便与陈王互换了衣物,而后陈王离开了书房,与那名身著鎧甲的男人去了王宫的一处荒凉角落,由於陈王这些年一直將大量的財务与精力投入至四十八座金佛庙的修建与打理內,忽视了王宫一些边角也並不意外,这些地方鲜有人去,陈王不管,那些下人自然也懒得管。 而今他们踩过荒草碎石,到了草木深处的院角,那里竟有一处狗洞,二人便顺著狗洞钻出,沿著一条不算路的小路悄悄离开了这里。 后来他们上了提前备好的马车,几经辗转,陈王便朝著国家的东部边境而去。 路上,渐行渐远。 直至远离了陈国的王都,毗邻边境之时,那名一直跟在陈王身边的军士不住地撩开了马车的幕帘,向著来时的路回望,陈王问道: “秦东,在看什么?” 被称之为“秦东”的男人身份並不普通,此人是陈王心腹,就连太子也不知道他的存在,一生经歷堪称传奇,曾在陈王的帮助下化名多个身份,辗转各地,做过许多事情,有过诸多宝贵的经歷。 江湖,战场……最后又参与了朝堂许多內政的决策。 此人幼时乃是父母因天灾双亡的流民,小时候有些口吃,说话说不清楚,也没学过字,因为一身绝佳的根骨被陈王收养,而后培养了他二十三年,陈王在他身上费的气力甚至要比太子更多。 而他也没有叫陈王失望。 两年前冬雪褪尽,此人在春来发之际突破了天人大劫,成功成为了陈国的又一名五境。 然而秦东五境之事,只有他与陈王二人知晓,突破之后,秦东与以往一样,依旧尽心尽力帮助陈王做事,前些日子陈王去书院参与四国会武,秦东就在他的身边。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此刻坐於马车之上的秦东目光深远,他盯著陈国王都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將头收回了马车內。 “王上,你这一走,基本等同於將陈国的王权全部放手给了太子,也不提前与他预知一声,怕出差错。” 陈王笑了笑。 “秦东,我带你二十三年,但其实真正相处的时间可能连三年都没有。” “你学到的东西,不是我教的,我学到的东西,也不是老陈王教给我的。” “能说给太子听的,我已经说过了。” “此去,我未必能回,人与人的天赋、悟性、际遇皆不相同,太子不算多么天赋异稟,要在这四面皆是暗流的混乱时期握住王权,他必须要克服內心最后一道关隘。” “若心怀恐惧,那就永远无法做出超过自己能力之外的事。” 言罢,陈王见秦东盯著自己的眼神直勾勾地,问道: “怎么,你有疑惑?” 秦东微微摇头。 “倒也没有。” “只是跟了您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见到您会这样鋌而走险。” “若是太子一个不慎,陈国会出大问题。” 陈王整理著自己的袖子: “我何尝不想下一步更为稳重的棋?” “大风大雨之中,草木往何处飘摇,哪里由自己说了算?” “咱们此去,成便成,不成……那便是天意了。” “陈国的肱骨之臣,我已经都安排妥当,基本不会受到此次佛门內部爭端的影响,剩下的那些,我处理起来很麻烦,需要理由,需要很多证据……但那两位將死之人就不需要了。” “他们若是发疯,不妨就最后借一次刀吧。” … 第541章 埋尸 在一个没人知道的时间里,陈王已经悄悄东行,离开了陈国。 五日后,齐、燕布於木兰关的军队开始列阵,正式朝著赵国推进,也正是在这一日,陈国传来了惊天噩耗,陈国王宫悼念两名至高梵天的仪式上,忽然出现了两个黑衣人大杀四方,在场的人只有寥寥几人活了下来。 听他们的口述,这两名黑衣人正是已经圆寂的圆照与传灯,二人发了疯一般,先是厉声质问眾人將佛子、慈航藏在何处,在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他们便开始屠杀眾人,然后將王宫之中的四十八座金庙全部拆毁。 最后,二人也暴毙在了陈国的王宫之中。 侥倖从这场大难中活下来的那几人,幸是有一名寺庙的住持,否则他们传出的这些话,必然会被佛门中人共同抵制,甚至背上玷污佛门的罪名。 而那名寺庙的住持也倒是实事求是,顶著巨大的压力还原了在陈国王宫內发生的事,可惜回去没过多久就因为身上的道蕴伤復发死去。 而陈国的王室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损失极为严重。 不仅仅是那些被毁坏的金庙,庙宇被毁坏,还可以慢慢重建,死去的人却无法復活。 这里面,自然也包括陈王。 活下来的那几人都亲眼看见了,陈王是被两名至高梵天第一个打死的人,尸体都没有留下,当场被拍成了齏粉。 没人知道这两名至高梵天为何会这样做,事情也无法追究,陈王与两名至高梵天的死有如夏日炎炎的浊风一样迅速传遍了陈国,西行避难的太子陈锦秀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中咯噔一下,接下来的几天,消息不断口耳相传,陈锦秀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满是空白。 就在几天前,自己的父亲有血有肉的在自己面前与他讲话,此刻却已经化为了陈国土地上的一缕清风,他一时间竟然无法接受。 跟隨他一同的黎叔见到陈锦秀这般模样,安慰了他许久,两天之后,他们接到了从王宫中发来的密信,黎叔拿著信,对著还坐在院子里对著树发神的陈锦秀道: “太子殿下,该上路了。” 陈锦秀回过神,眼底还有些茫然: “去哪儿?” 黎叔將手中的信递给了他。 “回宫。” “陈王死后,宫里滋生了一些內乱,但还好,已经被禁军与两朝的老臣们压下去了。” “眼下宰相高君诺发来了密信,要太子迅速赶回王宫,继承王位,並处理朝中叛乱。” 陈锦秀盯著这封信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黎叔躬身行礼,催促道: “殿下,门外车马早已备好,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出发吧!” “国不可一日无君,拖得越久,宫中的情况就越是复杂!” 陈锦秀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跟隨著黎叔上了马车,接著马不停蹄地朝著宫中赶,路上,黎叔看见陈锦秀握住信纸的手在颤抖,他安慰陈锦秀道: “殿下莫要慌张。” “陈王虽然因为意外离世,可他这次却提前做了准备,保全了朝中诸多的肱骨之臣,这些老臣虽然有些也贪心,但在职位上还算尽心尽力,几十年了,没有犯下大错,而今有这些臣子的帮助,殿下顺利承接王位应该不成问题。” 陈锦秀有些麻木地抬头: “是吗,黎叔?” 黎叔见他这个眼神,没有再说话了。 陈锦秀沉默了一会儿,没从黎叔那里得到回应,他似乎变得更加惶恐,呼吸声在马车的车厢中显得急促而沉重。 过了一会儿,陈锦秀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抬头对著黎叔道: “去王宫之前,我想去一趟青灯寺。” “反正顺路,不耽误行程。” 黎叔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之后同意了。 马夫带著二人前往青灯寺脚下,隔著老远的时候,他们就闻到了此地散发的恶臭,那是一股內臟腐烂的味道,越是毗邻山脚,这股味道也就越发浓烈,到了后面要靠近山脚的位置,马夫受不了了,停了马车,在外面一直乾呕,面色发白。 马车內的陈锦秀与黎叔固然好不到哪儿去,他们撩开了马车门帘,外面的味道一下子衝进来,差些没有叫他们当场吐出来。 这股味道实在是太浓了。 “这山间……怎么会有这么浓郁的尸臭?” “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锦秀心里瀰漫著一股浓郁的不安,马夫实在是受不了这股味儿,吐得根本直不起腰来,见他没发走了,二人也没有强迫马夫,只叫他退远一些等待,马夫若获新生,感恩戴德地朝著来时的路退去,二人则忍著腹中翻江倒海的欲望,一路前行。 当他们真的来到了山脚下的时候,那股瀰漫在空气中每一个角落里的尸臭仿佛已经粘稠地成了泥潭一般,不只是从他们的鼻子进入,甚至顺著他们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往里面挤,陈锦秀甚至怀疑这些尸臭已经快要形成瘴毒了。 然而,尸臭並不是最可怕的。 更加可怕的是,这些尸臭的源头。 陈锦秀与黎叔在抵达青灯寺山脚之下后,入目处看见了数百具密密麻麻的残碎腐烂尸体与数不清的折断的刀兵,这一幕犹如人间炼狱,让二人的大脑空白,陈锦秀根本想像不到此地到底曾发生了什么事情,是谁製造的这般恐怖的场面。 “是忘川的人……” 黎叔检查了一下附近的几具尸体,声音沉重。 陈锦秀不解: “忘川……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黎叔仔细琢磨了一下这里头的事儿,回道: “大概率跟佛子有关。” “忘川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大批出现在这里的,肯定背后有人支使,一次请动这么多的杀手,必然得有雄厚的財力支撑,再者与青灯寺相关,又自然涉及了佛门的內部爭端……” 陈锦秀想到了什么: “佛子……他跟法慧的关係很好,难道,当初佛子就是被藏在了青灯寺中?” 他们不是佛门中人,这些日子几乎都在因为齐赵之战与应付燕国那头而焦头烂额,再加上这件事情来得快去得快,所以二人並不知情。 就在他们震惊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 “哎,太子爷!” 陈锦秀猛地抬头看向了不远处,在遍野尸堆的那头,闻潮生的笑容阳光,对著他招手: “来得正巧,快过来搭把手!” “帮我把这山脚下的尸体处理了。” 陈锦秀与黎叔对视一眼,朝著闻潮生走了过去,看见不远处的阿水挽起双臂的袖子,扛著一根锄头走了过来,脸上还有细密的汗珠。 见到二人,她並无惊讶,点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接著她又平静地拖著一具没有头的尸体朝著远处的大坑走去。 “山里死了太多人,之前来过一些野兽,把这些尸体啃烂了,但没吃完,现在尸体全部腐烂,若是不及时处理,可能会產生尸毒与瘴气……” 陈锦秀眉头紧皱,很是嫌弃,但还是帮忙拖著一具尸体朝著不远处的坑洞走去。 路上,他问闻潮生: “这里为何会有这么多忘川的人的尸体?” 闻潮生將两条腿扔到了坑中,转头道: “他们要上山,我叫他们滚,他们不听。” “所以我和阿水只好把他们都杀了。” 陈锦秀闻言,直接僵滯在了原地,看向闻潮生的眼神掛著惊恐。 “等一下,你是说……这些人全是你们杀的?” 闻潮生道: “嗯,山上还有一个。” 陈锦秀面庞抽搐,下意识地望著山上,问道: “山上?谁?” 闻潮生朝著远处的尸堆走去,声音让陈锦秀与黎叔浑身冰冷: “定光。” … 第542章 陈锦秀的怯懦(一) 江湖是人情世故,是打打杀杀,在闻潮生口中说出他杀死了定光之后,陈锦秀与黎叔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前者能看见闻潮生如今的境界只有四境,而且就在不久之前,他上一次来青灯寺的时候,闻潮生的身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道蕴伤,已经濒死,那时闻潮生告诉他这是自己突破天人大劫失败所遗留下来的问题。 按理说,闻潮生应该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可眼下闻潮生非但没有死,看上去似乎状態要比几个月前好上太多,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身上的道蕴伤已经完全痊癒了。 天人之下,凡人的躯壳在未被天地道则认可之前,根本不可能承受来自天地的这份力量。 所以,哪怕闻潮生嘴里的话显得荒谬,可陈锦秀仍然有几分信了。 “你……杀了定光大师?” 他感觉自己的心臟几乎要跳出胸口。 闻潮生拖著一具尸体走了回来。 “不算是我一个人杀的。” “与我交手之前,他先杀了两名五境,还重创了慈航法师。” “我来的时候,他的状態已经比较糟糕了。” 说到这里,闻潮生笑了起来: “我便趁他病,要他命。” 闻潮生平静的讲述,让整个事情看上去似乎变得合理了一些,但这依然无法演示这是一件十分荒诞的事。 陈锦秀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在佛门之中成长,他对於佛门中的事情自然耳濡目染,晓得定光在佛门梵天之中是个怎样的地位。 最终,他仍是向闻潮生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五境了?” 闻潮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算不算是五境,按照正常修行者的標准作为参照,让当然只是一名四境的修行者,可如今,他的確能借著五境天人才能使用的天地道蕴进行战斗。 唯一叫闻潮生觉得有些可惜的是,他无法使用五境修行者才能使用的神通“缩地成寸”。 “殿下,差不多得走了。” 黎叔强忍著噁心与心头那股子心惊肉跳的感觉,帮忙搬了几具尸体之后,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过於浪费他们的时间,於是便走到了陈锦秀的旁边劝说他离开。 陈锦秀没有第一时间回应黎叔,而是转头对著忙活的闻潮生说道: “青灯寺是不是之前藏著佛子?” 闻潮生说道: “是的。” 陈锦秀又问道: “圆照与传灯两名至高梵天是不是一直在找佛子?” 闻潮生说道: “是的。” 陈锦秀扔掉了手中的两根断臂,对著闻潮生认真道: “我要见佛子。” 闻潮生与阿水对视了一眼,后者道: “你先去,弄完再下来,这下头的尸体才处理了一半不到,今晚说什么得把他们全埋了。” 闻潮生点点头。 其实他原本想的是將这些尸体全部焚烧掉,但由於新雨过后,外头木材全是湿润的,寺庙里引火的东西不多,去镇子上运又太远,只能暂且挖个大坑將这些尸体就地埋了。 “我从来没这么恨过忘川。” 闻潮生扔掉了包著手的布,上面因为搬运尸体留下了难闻的味道。 “这些畜生,管死不管埋啊。” 陈锦秀隨闻潮生一同来到了山上,法慧与法照再利用佛轮帮助慈航恢復伤势,与定光这一战,慈航距离死亡也就一步之遥,若是他不好好修养身上的伤势,未来必然会留下隱患。 陈锦秀上来之后,法慧与法照收了功,一见面,眾人便感觉到了一股杀意。 陈锦秀直勾勾顶著佛子,对方也察觉到了来自於陈锦秀的恶意,只是他不明白陈锦秀为何会这样,一时间愣在了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平復了好一会儿情绪,陈锦秀竭力意忍住了要动手的欲望,他死盯著佛子,说道: “陈王死了。” “那两名至高梵天借著假死之名想要逼你现身,你没去,他们发了疯,杀了陈王,杀了陈国一眾大臣。” 眾人一听这话便明白为何陈锦秀会对佛子表露出这么大的恶意。 “小僧……” 佛子翕动了一下嘴唇,却说不出话来,他双手合十,沉默地看著陈锦秀。 “我的父王因佛门爭端而死,而你又是此次佛门爭端的源头……” 陈锦秀咬牙切齿,双目泛红,仿佛在他的眼里,佛子就是他的杀父仇人。 察觉陈锦秀的状態不对,黎叔急忙拽住了陈锦秀的袖子,想要带他离开这里,如今陈王已死,此处可是人家的地盘,真要闹崩了,他们可从人家的手里討不著半分好处。 眼见著陈锦秀的经脉中已游走起了丹海之力,佛子却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他也觉得自己应该为陈王的死承担责任,法喜已经回归了玄幽寺处理佛门接下来的事务,其余眾人见陈锦秀这模样,皆是眉头暗皱。 关键时候,闻潮生的声音在陈锦秀的旁边响了起来: “太子爷,关於佛门的爭端,你或许不是特別明了细节,但大致情况应该知晓,那两个佛门的至高梵天为了续命,要拿佛子去炼药,於是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倘若直到现在,你还认为是佛子害死了你的父亲,那陈王就死得毫无价值。” 陈锦秀猛地抬起手,指著佛子,厉声道: “难道不是吗?” “这一切皆因他而起!” “我父王做错了什么,要承受他的私事所带来的代价?” 面对陈锦秀的质问,闻潮生淡淡道: “如果杀死你父亲的那两名至高梵天未死,你会去找他们问责吗?” 陈锦秀: “我……” 他有想说的话,却是一口噎住。 第543章 陈锦秀的怯懦(二) 他没说,闻潮生却又说了: “你不会,你不敢。” “你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这件事情佛子根本没多少责任,不过是大虫吃小虫,而你的父亲恰好不幸被捲入了其中而已。” “说到底,你不是要一个公道,是你太过孱弱,对於自己父亲的死无能为力,想要將因为自己无能而滋生的怒火发泄到弱者的身上,如果你成为这样的人,陈王若是泉下有知,指不定得再被气死一次。” 简短的话直接戳中了陈锦秀的內心,让他忽然恼羞成怒,面红耳赤。 陈王的死已经叫他足够难受了,而今自己虚偽且懦弱的面具被闻潮生无情地撕了下来,他更加崩溃,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慈航嘆了口气。 “这件事,佛门的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们的確没想到,圆照这两个老畜牲,最后竟然会做这样的事情来。” 闻潮生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陈锦秀,说道: “他贵为太子,曾经又是佛教中人,於情於理,那两只老畜牲发疯的时候,他都应该在现场,然而他没在,反而这个时候出现在了青灯寺……我唯一想到的可能,就是陈王已经猜到了这一切,特意將他支开了。” 陈锦秀沉重的呼吸声代替了他的回答。 闻潮生说到这里的时候,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他有话藏在了自己心里,没有讲出来。 在闻潮生看来,若是陈王没有猜到这件事情,死了也便罢了,可他明明已经猜到了这两个老畜牲会在临死之前发疯,却依旧选择了留下,这种做法便显得极为不合情理。 从他来到陈国之后,耳濡目染接受了许多,知道陈王並非一般人,虽然可以以“掩护太子离开而留下”的理由来解释,却未免还是有些牵强。 闻潮生怀疑陈王没有真的死,只是这句话没有告诉太子,他若能想到这一点,那是他自己的本事,若是他想不到,或许正是陈王想要看到的。 想到这里,闻潮生换了一个角度,对著陈锦秀说道: “若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无论是隨波逐流还是自我沉沦,我至多隨口安慰你几句。” “但偏偏你是太子爷,即將成为新的陈王。” “如果你还像现在这个样子,陈国就完了。” “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会直接骑上一匹快马,前往陈国的王都继承王位。” 陈锦秀沉默了很久,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双眸充斥著狰狞的血丝,嘶哑著声音对著闻潮生笑道: “继承王位?” “我继承王位,做陈国的最后一位亡国之君吗?” “这不是过往五百年的和平时期,早在月前,燕国江月侯便屡次以国势压我父王,逼我陈国站队,陈国二十万精锐北行去了燕国,怕是有去无回,佛教中人只顾著吃陈国香火,真到了危急存亡之秋,他们根本不会管陈国的死活,齐赵而今开战,无论谁胜谁负,最后都没有我陈国的立足之地。” 他的身份与他的怯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站在一旁的黎叔听到这些,心中不免滋生出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忿闷,反倒是闻潮生,似乎能够理解陈锦秀的怯懦,他指著自己道: “出书院之前,我得罪了参天殿的所有圣贤,当时王城之外,有个五境的掌殿拦路,院长被牵制在了书院中,没人帮我们。” “我也没觉得自己能活著从齐国离开,结果我们杀了那名五境,逃到了陈国,那时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头上的翠竹峰中,我让你看了我的经脉,你问我是不是突破天人大劫失败,那时我没回你,因为我真的认为自己要死了,所以懒得计较这些……可谁也没想到,我最后活了下来。” 说著,闻潮生又指著法慧,笑道: “在四国会武之前,我还是个三境,院长与我讲,如果我想知道关於风城的真相,就取得一个月后的四国会武第一,你能想到,一个三境的修行者经歷了一个月的修行之后,打败了赵国轩辕氏族的轩辕青吗?” 陈锦秀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闻潮生道: “我自己都不敢想,直至现在,我也觉得这一切都如梦幻。” “但经歷这些之后,我明白一个道理:路虽远,行则將至。” “別觉得老陈王做不到的事情,你就做不到。” “你得跟自己讲,你能做到。” 闻潮生愿意消耗耐心如此去规劝陈锦秀,是因为陈锦秀未来是陈国的掌权者,与他交好,未来陈锦秀可能会成为不错的助力,而且陈国如今绝不能轻易亡国,真出了大乱子,齐国那头的局势又会发生改变。 齐王那里还有一份人情债要还,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同样是年轻的君王,齐王要比陈锦秀成熟很多,也果决很多。 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陈锦秀这些年被自己的父王保护得太好。 陈锦秀被闻潮生讲出的话触动,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他真的以为闻潮生要死了,而且是绝对必然会死,偏偏这么不可能发生的奇蹟却发生在了闻潮生的身上,於是连同对方说出的话似乎也具有了某种魔力与感染力。 见他低落的情绪稍微收敛了一些,闻潮生又继续说道: “而且,这是一个陈国千载难逢的机会。” “佛门最大的污浊源头灭亡,无论是陈国还是佛门,都会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新生,法喜与慈航法师从前受制於至高梵天,而今终於重获自我,他们的理念与过往佛门的理念不同,待你日后成为了新的陈王,可以与他们好好商议合作一番,共同构建一个新的陈国。” 慈航法师咳嗽了几声,单手摁住了疼痛的胸口,喘息道: “佛门不会对陈国之事坐视不管,如今那两只老贼已死,老僧与法喜会成为新的至高,这佛门乱象自弥勒大佛入寂之后已经持续数百年,而今该好好治理一下了。” 得到了慈航的承诺,陈锦秀惶恐的內心似乎稍有勇气,黎叔领著他下山,走时,闻潮生跟他说: “太子爷……哦不,陈王殿下。” “下次见面,不要再让別人看见你眼底的怯懦了。” “你的怯懦,会成为他人手中最锋利的利刃。” 陈锦秀一怔,与闻潮生对视了很久,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 第544章 新的平衡 路上,陈锦秀与黎叔骑马向东奔行。 过往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佛寺之中度过,接触朝政的时间不算特別多,而今陈王离去,他回宫继承自己父亲的王位,会与多位大臣进行交接,但他对於那些朝中的臣子各个了解不深,一时间內心忐忑不已。 与齐王不同的是,陈锦秀因为大部分时间都是以“僧人”的身份度过的,初时知道自己临时要坐上这样沉重的位置,必然极不適应,未来不知还有多少大大小小的事情与麻烦在等著自己,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叨著闻潮生先前告诉他的那句话。 路虽远,行则將至。 一个人在不相信自己的时候,往往会“他信”。 陈锦秀如今就是这样。 黎叔见到陈锦秀的沉默,安慰他道: “太子殿下,无需担忧。” “先前给咱们寄信的是两朝的老臣,他们为陈国尽心尽力几十年,此次侥倖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被捲入这场佛门的大难,事后,这些老臣会帮助殿下您处理好后续的事务。” 陈锦秀犹豫了一会儿,对他问道: “佛门的事情你怎么看?” 黎叔回想起方才在青灯寺中的一切,微微嘆了口气,说道: “其实这些年,佛门与陈国的王权早就已经相互纠缠,分割不开了。” “虽然如今佛门仅剩下的两名至高梵天已经死去,但还有其他梵天活著,陈国的王室中没有特別厉害的修行者,殿下依旧需要依附於佛门的这些人来帮助殿下抵御外界的侵扰。” 顿了一下,黎叔有些警惕地看了看周围,低声说起了他们的坏话: “诚然,这些佛门的傢伙向来欺软怕硬,慈航说过的话殿下也不可完全当真,陈国若真是遇见灭国大难,他们跑得必然比谁都快,但他们存在,至少可以帮助殿下避免那些不如他们强大的麻烦。” “另外……” “关於闻潮生那两人,殿下若是有机会,可以试著与他们多多交好。” 灼热的风在陈锦秀的髮丝之间迴转,似乎带著连同黎叔的视线也变得灼热起来。 “可……闻潮生到底是齐国人。” 黎叔道: “不算是了,他现在应该算是半个齐国人,得罪了参天殿,他想要回去得面临著巨大的风险,除非未来他有能力可以与参天殿中的那些圣贤叫板,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可能几年,可能几十年,谁知道呢?” “眼下,这两人身处陈国,与殿下没有恩怨,见过几次面,算个脸熟,再者他们又不是佛门中人,不会事事站在佛门那头考虑……再加上,这二人的修为与修行天赋皆无比卓绝,若是与他们交好,殿下未来若是遇见什么麻烦,兴许能多一份助力。” 陈锦秀点点头。 “黎叔说的有理。” 黎叔又道: “不过,二人既已有了斩杀五境天人的能力,想来人间的一些普通物什已无法入眼,殿下也不必刻意討好他们,兴许会適得其反,我见那闻潮生思虑通透,未来殿下若是有什么疑惑或是忧虑,可以多去青灯寺拜访他……再借著这个机会,送些美酒,如此,这关係自然便渐渐交好了。” 黎叔跟著陈王做事多年,深得陈王信任,如是才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將太子託付给他,在朝政上做人做事的经验,他是倾力相授。 陈锦秀心里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腰背不知不觉也挺直了些,加快速度朝著王都而去。 … 陈国两名至高梵天入寂之后,佛门出现了大乱,有第一时间表態站队的寺庙,要捧著法喜与慈航坐上陈国至高梵天的宝座,也有一些寺庙的僧人趁著如此乱象之际,拿走了先前寺庙中存下的诸多香火钱,准备远遁他乡。 法喜派遣了玄幽寺的住持早早去宫中等待陈锦秀,与他接头,让其下令封锁陈国的边境,以防海量的財物散失,而陈锦秀自然是全权合作。 他如此积极的原因,是法喜与他口头承诺,这些从佛门流失,企图逃离陈国的香火钱,若是能被他截住,那么,全部都可以充入陈国的国库,佛门一分不要。 陈锦秀初听到这话从法喜的嘴中讲出来时,甚至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但他也明白,从这些梵天嘴中说出的话还是具有相当可信度的。 陈国得王室一直缺钱。 他们费了大量的民生与自己的財力去供养佛宗,以至於早些年陈王没有多余的钱財去豢养培育自己的军队,而今佛门的平衡被打破,陈国的王权开始分到了第一杯羹。 这是法喜在向陈锦秀释放一个重要的讯息,那便是新的佛门制度与王权之间的平衡需要重新调整。 並且只要他积极配合,王权在这其中是受益的。 佛门大变,受影响最为严重的,自然就是直接效忠於三名至高梵天的那几座寺庙,过往两百多年,他们做过了不知多少得罪他人的事情,只是一直碍於三名至高梵天坐镇,眾人便有诸多怨言,也不敢多说什么,而今却是境况不同了。 一些敏锐意识到出问题的,已经提前逃离,譬如十方寺的住持与智明。 有了陈王的帮助,他们二人神秘失踪於陈国,而与他们一同消失的,自然还有十方寺內的两千金。 这两千金对於这个世上的绝大部分人来讲都是一笔巨款,但对於吃了这么多年香火的十方寺来说,却是可有可无的一块肉,在得知了十方寺被清算之后,已经即將逃离陈国的二人脸上还掛著劫后余生的心悸。 但凡他们稍微跑的慢一点,如今又是另外一番境况了。 第545章 战事 三日之后,闻潮生在已经几乎没有尸臭味翠竹峰上,再一次接待了陈锦秀。 “原来事情没我想得那么复杂。” 陈锦秀带来了许多宫中酒师酿製的美酒,与闻潮生和阿水二人在翠竹峰上吹著燥热的山风,吃著滷牛肉。 原本二人是不在这山上吃肉喝酒的,大概多少心中有几分芥蒂,觉得在佛门清净之地做这些破解之事不適合,但自从他们在山脚杀人埋尸之后,这份心中仅存的芥蒂也消失了。 反正更过分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 “那些朝中的肱骨大臣基本都没有被这场大难席捲进去,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有他们在,陈国暂时还出不了什么乱子……” 陈锦秀仰头喝下一杯酒,心有余悸。 “也真是天佑我陈国,若是陈国离开了这些人,还不知道会出怎样的乱子。” 自古国家的治理都离不开文臣,尤其是那些在位几十年的人,若非大奸大恶之徒或是影响到了王室,掌权者一般不愿轻易更换。 他们的能力是几十年来沉淀的经验,是对於这个国家诸多命脉的理解,不是隨便换一个新的、年轻的人上来就能替代的。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附和道: “你的运气的確很好。” 顿了顿,他心里补充道: “摊上了这么个厉害的爹,还遇上了吕先生那一剑,给腐朽的佛门砍瘸了。” 陈锦秀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你与水姑娘还回齐国吗?” 闻潮生道: “理论上是要回的。” 陈锦秀: “理论上?” 闻潮生仰起头,半躺在了草地上,阿水盘坐於一旁,一边喝酒,一边大快朵颐,眼睛舒服地眯成了一条缝隙。 “是啊,若是齐国还在,我当然是要回去的。” “如果这一战,齐国灭亡……那我也无处可回了。” 陈锦秀心头微微一动,藉机说道: “那你可以留在陈国,这里很好。” 闻潮生笑了起来,身体也跟著抽搐,笑完后,他对著陈锦秀道: “你不去找法喜他们,却来找我,怎么,想要我帮你对付佛门?” 被忽然戳中心事,陈锦秀的面色稍微变得僵硬,但很快,他又渐渐恢復如常,低著头思索。 闻潮生抱著酒罈,声音里出现了几分醉意: “你害怕陈国出现第二个宝觉真人,第三个……所以,你想要趁著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叫王权凌驾於佛门的宗权之上,但你有没有想过,权力长存的原理?” 陈锦秀: “什么原理?” 闻潮生对著陈锦秀道: “任何能够长存的权力,本质上都是“平衡”。” “平衡未被打破时,只有维持平衡这一个问题,而平衡一旦被打破,你就会面临无数的问题。” “而且……我也不会帮你对付佛门。” 陈锦秀嘆了口气: “好像你说的也有道理。” 说完,陈锦秀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换了一个话题: “其实此来找你,也是想跟你聊聊另外一件事……齐赵那头正式交锋了。” 原本正在猛猛喝酒吃肉的阿水忽然动作停滯了一下。 因为闻潮生的遮挡,陈锦秀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继续道: “齐、燕联军出木兰关后,赵国在风城临时建立起来的防御筑事被打击得很惨烈,面对齐、燕的联军,赵国溃败很快,如今两国军队士气大涨,正继续朝著赵国边境推进。” 阿水放下了手中的竹筷,突然问道: “有更加详细的战报吗?” 陈锦秀第一次听到阿水主动开口跟他说话,对於这个女人,他心中无比好奇,私下里遣人调查过她的身份,但没什么线索,明面上他也没有冒失地询问对方身份,担心这样可能会得罪闻潮生。 此时,阿水主动跟他攀话,他也乐得分享从齐国传来的线报。 “目前三方还停留在军队之间的战爭上,五境之上的修行者似乎还没有动手,齐国与燕国的军队在占领风城之后,齐国留下了很少的人修筑风城的防御工事,用於突发的意外状况,其余大军则继续趁胜追击,应该这两日已经到了巽河口了……” 阿水从前就是风城的军人,她对於巽河口自然不陌生,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变得凝重。 “赵国在风城的损失大吗?” 陈锦秀思索了片刻,微微摇头: “赵国在风城究竟战死了多少人目前还不清楚,但我想损失应该不会太大,毕竟他们撤得很快。” 闻潮生单手搭在了拱起的膝盖上,指尖处还掛著半罈子酒,他淡淡道: “这是一场请君入瓮的死局啊。” 陈锦秀对於打仗的事情不了解,他只隱约觉得这里头可能有鬼,但又不完全確定。 “赵国故意如此?” 闻潮生: “必然。” 陈锦秀琢磨了一下: “巽河口听闻地势很复杂,他们会在那里动手?” 闻潮生没说话,他看向阿水,后者眸底有光: “不在巽河口。” “那里地势確实很复杂,也適合埋伏,但……离齐国边境太近了。” “齐国军队若是在此地往回退,他们追不上,也不好拦。” “如果是燕、赵要联合解决齐国,那么,一定会想办法將齐国的军队引到很深的地方,再利用复杂的地势分散齐国的力量,力求以最小的代价歼灭齐国最多的有生力量。” 陈锦秀坐直身子,补充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齐国参天殿此次前往边境的圣贤,共有十五人。” 这则消息叫闻潮生与阿水皆是一愣。 “当真?” “当真。” 闻潮生原本尚且有些涣散的眼神渐渐凝实了不少,陈锦秀语气带著一种淡淡的恐惧,十五名六境出现在战场上,他都不敢想那会是一场怎样惨烈的战爭: “一次出动这么多人,齐国参天殿会不会已经看破了两国的真正意图?” “这十五人若是拧成一条绳,怕是燕赵加一块也不好应付啊……” 陈锦秀对於六境之上完全没有概念,那不是他可以接触到的层次,但他明白,那绝对是极恐怖极恐怖的存在,而这样的存在,齐国一次出动了十五人,以至於让他不免担忧,这场大战会以齐国一边倒的情势落幕。 “不要小瞧燕国与赵国。” 闻潮生平静的声音背后似乎藏著一场滔天波澜。 “谋局的人是王权背后的修行者,他们比任何人都知道齐国这十五尊圣贤的强大,既然谋局已成,他们至少会有五成以上的把握拿下齐国!” … 第546章 错想 当闻潮生知道这场谋局是由燕、赵二国的大修行者在数年前便开始谋划的时候,他便知道,这场战爭绝不会轻易停下。 以往的百年,四国之间便是有些矛盾,也只算是小打小闹,偶尔发生过几场被记录在史册內的中型战爭,最终也是销声匿跡,没有继续扩散矛盾。 燕国,赵国的王室,皆因为与齐国的从前的战爭而付出过巨大的代价,而这一切的原因,就是上一任齐王做出的那个“极为愚蠢”的决定。 ——他收纳了王族所有的兵权,全部交由龙不飞一人掌管。 过往数百年,齐国不乏有过许多优秀的將才,也不乏有过许多雄才伟略,善於治国的君主,但齐国的军力从来没有像如今这么强大过。 无论是燕国还是赵国,或是因为国力匱乏,或是因为地域贫瘠,算上国內杂七杂八的杂牌军,充其量不到五十万,而齐国在风城覆灭之前,龙不飞麾下是真有百万之眾,这些人可不是什么杂牌军,而是真真切切有过战爭经验的士兵,一旦上了战场,他们藉助军阵与兵法发挥出来的能力,要远远强於他们单打独斗时的个人能力。 十几年的时间,龙不飞与他麾下的铁骑成为了一股令所有人担忧的势力。 赵国曾经不止一次买通过齐国內部能够接触到齐王的王族,向他们灌输龙不飞对於王权的威胁,这些王族大部分都是世袭自己祖上的位置,不少紈絝子弟,虽谈不上恶贯满盈,但目光短浅,一听有什么人或事极有可能会威胁自己的位置,威胁自己未来的美好生活,哪里坐得住,於是便借著一些宴请宾客的机会,將龙不飞可能会拥兵自重,甚至造反的消息散播了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传著传著自然便传到了齐国先王的耳朵里。 眾人皆以为齐国的先王会做出些什么来抑制一下龙不飞的兵权,然而对方依旧是整日里饮酒作乐,对於边关之事不闻不问,若是偶尔传来了战报,他便赏龙不飞些银钱,平日里是老死不相往来。 早些年的时候,一些王族见齐王这样破罐破摔,甚是恼怒焦急,不少王族私下里都与齐王提及过罢黜龙不飞的建议,但最后,提这些建议的人都销声匿跡,人间蒸发了。 眾人皆知先王生性温和折中,甚至可以用“怯懦”来描述他,所以在他统治的时间內,很少见到他抄人家眷,砍人头颅,唯独这件事情,他的態度明確,不肯做出丝毫的让步。 一丝一毫都不可以。 由於齐国先王生时鬱郁寡言,他如此放纵龙不飞的动机已经无法追溯,可能真是目光长远,也可能是单纯的怯懦,但时光推移到了今日,他的这种做法的確养出了一个令参天殿忌惮的大蛊。 唯一令人惋惜的是,风城那惨绝人寰的一场滔天大火,伤了龙不飞的元气。 预知到了那些军士的命运,虽然素未相识,但阿水却是眉头紧皱,脸色有种描述不出来的难看,后来她忽地嘆了口气,猛灌了几口酒。 闻潮生单手摁在了她的肩膀上。 “诸方博弈,龙不飞绝非蠢人,去齐国的那十五万士兵不会就这样成为牺牲品。” “若是风城尚在,这十五万人尚且可以作饵,但风城的消歿已经叫龙不飞伤筋动骨,他不会就这样放任这些军人死去,必然还有其他计划。” 闻潮生没有讲述什么“战爭从来都是残酷的”之流的大道理来安慰阿水,对方要比他更加明白战爭。 跳脱出如今的局势之外,闻潮生双目清明,齐赵之战就是一颗隨时都会爆炸的心臟,上面连接著无数的血线,而这些血线就是参与这场战爭的谋局者。 他看见了更多的东西,对於这场席捲四国的战爭逐渐感兴趣。 似乎除了参天殿,每个人都是心怀鬼胎,而每个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这胜利的果实最后又会落谁家? 阿水的手指微微抽动,不稳定的杀意时而浮现,不过最后还是被她混合著烈酒咽下了。 “最近战况可能会很激烈,看得出来,你们也很关注这个,若有新的消息,我第一时间遣人来送与你们参阅。” 喝光了一坛酒,陈锦秀面色发红,走路有些不稳,迷离的眼神大有一副要跟闻潮生称兄道弟的神情,但他的行为举止收敛得很好,没有说出任何一句捷越的话。 这一点倒是给了闻潮生不少好感。 “走了。” 陈锦秀摇摇晃晃上马,对著闻潮生目露不舍,真情流露。 闻潮生虽然知道陈锦秀没有什么別的意思,但还是不喜欢这样的眼神,拿著竹枝一抽马屁股,马儿跑得飞快,烟尘四起,消失於山脚之下。 他走后,阿水站在闻潮生身后斜视著他,嘖嘴调侃: “这位新陈王对你很上心啊。” 闻潮生笑了起来: “能不上心么?” “他眼下初登王位,诸事皆不熟络,手段青涩,远不如老陈王,害怕自己镇不住佛门,怕自己挡不住他国狼虎,能多一两名五境的修士相助,对他而言可是天大的助力。” 阿水双手抱著酒罈咕嚕咕嚕几下,而后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闻潮生的后背,把酒给他,闻潮生拿著酒罈一怔: “不喝了?” 阿水抹了抹嘴角: “修行去了。” 闻潮生看著她: “想回齐国?” 阿水沉默片刻,双手抱胸,嘴巴朝著旁边微微一撅: “你想吗?” 闻潮生说道: “你是想回去报仇,还是回去打仗?” 阿水出了会儿神。 微风袭来,闻潮生放下酒罈,双手从背后推著她的肩膀往山上走: “好了,你先去修行。” “但別急,信我一次,龙不飞能走到今日,他绝对比你想的要精明得多。” 阿水感受著肩后传来的力量,身子微微后靠,让闻潮生推著她上山去。 “那参天殿的圣贤不也凌驾於眾生之上,却蠢成这样。” 闻潮生回道: “他们傲慢,龙不飞清醒。” “当然……” 再次提到了参天殿, 想到了陈锦秀说出的话,闻潮生语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可能,我们都想错了一件事。” 阿水怔然道: “什么事?” ps:今天一更,明天三更,我最近状態很糟糕,到了第三卷,好多东西想写,结果东一笔,西一笔,给我写碎了,这几天我好好调整一下。 第547章 他是我父亲 闻潮生回忆起了以往对於参天殿的认知与猜想,思绪走得有些深: “我一直觉得参天殿那群人该是一群傲慢自大的蠢蛋,面对这场燕赵两国精心布置的杀局还一股脑地往里面跳,但之前陈锦秀说的那个消息却让我对此產生了怀疑。” “若他们真是傲慢自大,又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两国设计出来针对齐国的局,那他们就不大可能会一次性派遣这么多的圣贤前往边境,而且参天殿共计十八人,这一次出去了十五,由是可见,这十五人的行动是由参天殿剩下的三人支配的。” “我对於参天殿內部的权力机构不是那么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老圣贤一定会防著新圣贤,而后入参天殿的新圣贤处境则十分难堪,一方面他们可能需要拉拢其他新入参天殿的圣贤来形成一股可以勉强抵抗“权威”的力量,一方面又不敢做得太明显,以防对方被“权威”收束,反过来成为扎向他们的刺。” “有这层关係在里面,这十八人绝不会上下一条心。” 阿水听懂了。 “你是说,参天殿的人其实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闻潮生: “嗯。” “只是我想不到,参天殿里的那三个圣贤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真怪啊……” 的確很怪。 参天殿的那些人,一个个將自己视为云端之中的神仙,一个个傲慢无常,没將另外三国放在眼中,做出的决策更是叫人难以理解,但此次他们忽然遣出殿內十五人前往齐赵边境,这是参天殿的主要力量,叫闻潮生一时间又无法理解参天殿內的掌权者的真实想法了。 齐赵开战之后,陈国这边儿也没閒著,三名至高梵天全部入寂之后,佛门迎来了第一次大清洗,从前由三位至高梵天直接管理的寺庙僧人几乎全部散去,一些人莫名其妙彻底失踪,好似人间蒸发,而另一些关係尚还不错的僧人,找到了各自的保护伞,战战兢兢地等待著这一次清洗过去。 法照回去了玄幽寺,在莲池畔与法喜並立,看著那座巨大的莲池燃起了一场滔天大火,法照平静的面容被那场烈火烧得熠熠生辉,他问道: “师父,这莲池是为法慧师兄准备的么?” 法喜回道: “是。” 言罢,他摸了摸法照的头,眼神带著怜惜。 法照从一开始就是被选中出来代替法慧的牺牲品,只是他运气太好,宝觉真人在还没有等到计划的实施,便误打误撞被一位不世高人一剑斩了,而后剩下的两名至高也因为无法医治的剑伤而死去,於是法照才终於活了下来。 当然,这其中也离不开他们与闻潮生二人的努力。 法照沉默了一会儿,感受著这扑面而来的滚烫热浪,又轻声问道: “法慧师兄日后会回来吗?” 法喜感慨道: “如果他想的话……但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回来了。” 法照微微一怔: “为何?” 法喜: “佛门將要恢復青灯大师二十七年前所受的污名,我与慈航法师商议许久,一致认为佛门大合是未来必然的趋势,对於佛门的发展也更有好处,但这个过程需要很多年,並非雷霆手段可以做到,毕竟真正的大合需要“心合”,人心中固有的成见最是难以改变,所以佛门需要一个能够改变人们內心成见的人,而这个人就是青灯。” “没有人比青灯更加適合做这件事情,未来青灯恢復法名与清白之后,將要继续游歷四方讲经,传播他的大合之念,將他的观念播种於无数小寺中的那些僧人心里,找到越来越多志同道合之人,由是才能將这件事情做成,而青灯週游陈国讲经,法慧自然陪同,也就没有时间回玄幽寺了。” 法照眸子微微一暗,心情略显低落,然而一听到未来佛门会大合之时,他的心情忽然又好了起来。 法慧是法照在佛门唯一的一个朋友,也是法照唯一在佛门可以敞开心扉,不必拘泥於凡俗礼节的朋友,听到对方將要远行,他难免觉得难过,可他转念又想到法慧这是为了佛门未来新的天地在努力,那股淡淡的悲伤便逐渐销声匿跡了。 “你也莫要懈怠,法照。” 法喜盯著面前灼灼而盛的莲池,声音苍老而有力: “而今,你是佛门真正的佛子了。” … 青灯寺內。 法慧与青灯收拾了行李,牵著马儿到了寺门口,歷经一场大战之后,青灯寺的门口更加残破了,若是无人打理,外人误入此地,只会將这里当做是一处早已经留给山中精怪的破旧荒冢。 “大师要不將这寺庙外头的破损修缮好了再走?” 干活的一名老和尚极力挽留,但红光满面的青灯袖子一挥,瀟洒得很: “老和尚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修缮青灯寺的事,就交由诸位了。” 清理碎石的老和尚抬起头来,看向青灯的眼神复杂,发自內心地问道: “大师还会回来吗?” 青灯笑道: “会回来的,落叶归根。” 说完,他忽然想起还有什么东西忘拿了,於是急忙转身回去收拾,他走后,法慧看了闻潮生一眼,走上前来与二人道別,却是沉默许久未曾开口,后来他做出了一个二人意料之外的举动,法慧拿起了闻潮生手中的酒,仰头猛灌了两口,接著將酒还给闻潮生,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他是我父亲。” 第548章 五境之访 短短的五个字,叫闻潮生与阿水都愣在了原地,他们难以置信的眼神比这山间燥热的风还要燥热,法慧没有解释,也没有故事,但许多事情因为这五个字已经合情合理,水到渠成。 “他知道吗?” 闻潮生问了一句。 法慧头也不回地牵起马绳。 “他不知道。” 闻潮生掐指一算年纪,蹙眉道: “时间对不上啊。” 法慧低头,意味深长道: “对的上的话,他就要起疑心了。” “娘亲不让我说。” “会影响他完成大事。” “以前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娘亲不是傻,是懂。” 青灯拿著一袋子经文从寺庙中走出,堆上了马背,法慧扶他上马,回头最后跟二人道別,眸子深处有一抹与年轻容顏不相符的成熟与深沉。 “潮生、水姑娘,再会。” 闻潮生呼出口气,抬手: “再会。” 二人骑马离去,彼此心知肚明,所谓再会,大概率便是再也不会。 临行前,闻潮生將“鯨潜”也传授给了法慧,这两门道家的功夫对身体有益,足够二人参悟修行许久,若是能琢磨透彻,未来青灯也许还能多活些年头。 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再多活些年头。 为了他的理想,为了那颗已经死了二十七年但忽然又重新活过来的心臟。 暂没有了其他的事情碍眼,闻潮生与阿水全心全意沉溺到了修行之中。 寻觅五境的道路艰难而漫长,这既是一道拦住了古往今来几乎所有人的门槛,就不会轻易让闻潮生二人找到,除了继续修行巩固逍遥游之外,闻潮生继续磨礪著他的剑道,而阿水则似乎对於“永字八解”尤有兴趣,拿著柴刀常常在山间比划,不时会跟闻潮生交流心得。 “天人大劫究竟是什么?” 某天夜里,闻潮生叼著已经生长出来的狗尾巴草躺在河边,他看著水流西去,看著隨著水波而晃动的星月,出了神,以至於他忽略了点头的鱼竿前端。 盘坐於一旁大石头上吸纳月之精华的阿水感知到了微弱的动静,忽然睁眼,她很快便看向了闻潮生的鱼竿,说道: “你鱼要跑了。” 闻潮生摆了摆手: “跑就跑了吧,反正今夜又不吃鱼。” 鱼到底是没跑。 它卡在了鱼鉤上,闻潮生捞上岸来,是条八九斤的草鱼,闻潮生看著它窒息挣扎的模样,心头不禁起了慈悲之心,转头拿块石头结束了它的生命。 “不是不吃鱼吗?” 阿水调侃道。 闻潮生给这鱼去了內臟,生了火,穿在竹枝上,有理有据: “来都来了。” “就当是河神送我的。” “先前我们埋尸,没往河里扔,这就是福报。” 阿水嗤之以鼻,但还是从巨石上走了下来,帮忙烤鱼,闻潮生去搬来了酒,问阿水关於五境破境的事情,阿水也是一头雾水,没什么头绪。 “军中確实人才辈出,但真正破五境的寥寥无几,除了个別有名气的將军,但在战场上……五境与四境的差別会被缩小。” 闻潮生讶异道: “会被缩小?” “那是什么意思?” 阿水解释道: “因为战场之上的许多军人根本悍不畏死,而且处於大军之中,一旦被包围,插翅难飞,三五千精锐士兵可能便能將一名五境活活耗死。” 阿水的描述与当初院长对於六境修士的描述相差不多,虽然五境六境的修士要强於普通人太多,可他们毕竟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所消耗,无法一直高强度的战斗下去。 由是这样的人若放在江湖上自然令人闻风丧胆,可一旦去了战场上,威慑力会打折扣。 “別听我这样的描述,让你觉得五境修士也不过如此,其实,这也只是在发生较大的摩擦且局势一方倒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状况,若是中小型战役或地势比较复杂的地方,多一名五境强者,很可能便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 阿水给烤鱼翻了个面,又刨了刨火堆,叫火势小了些。 “大部分的军人没有时间与条件静心修行,更何况修行一途,本身便极为考验天赋,许多入伍的军人要么没过多久死在了战场上,能活过十年以上的老兵,少之又少。” “你別瞧齐国军队人数庞大,其实十年、十五年以上的老兵兴许也就七八万,甚至更少,他们之中不少人倒是修为不错,可歷经无数战斗,已浑身暗伤,更有甚者缺手缺脚,再进一步已是奢望,由是如此,那几名五境的將军几乎不会提到任何与修行相关的事。” “所以……” 她摊开手,嘆道: “我也没有头绪。” 闻潮生盯著火堆,淡淡道: “青灯大师跟我讲过一点,他是参经之时做了一场梦,他依稀只记得在梦境之中经歷了很多事,醒来便涉足五境了,不过如今叫他回忆起任何与梦境相关的细节,他却是丝毫记起不得半分。” “我想去请教一下慈航与法喜,听听他们过来的经验。” 阿水將烤好的鱼肉放在一旁的平整石块上,竹枝一夹,皮开肉绽,热气腾腾的白肉带著香气犹如白玉一般盛开在二人眼前。 阿水对於自己如今烤鱼的技术非常满意,问道: “几时出发?” 闻潮生对著白的鱼肉上了手,回道: “明日。” “行。” … 第549章 丟失的信件 … 司小红背著自己那件简朴的小布包来到王城时,被这座宛如洪荒巨兽一般的巨城给狠狠震撼住了,她眼见著这犹如长蛇一般入洞的人群,一时间有些莫名的茫然,她站在人群的旁边停下,一边感受著自己心臟砰砰跳动,一边惶恐到不敢入城。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从她身边过了又过,大家拥挤著向前,只当她是在等人,偶尔瞥来两眼,却无人开口理会。 不知为何,司小红对这座巨城充斥著敬畏,她一只手紧紧拽著衣袖,身上的血液都仿佛凝结,眼前发白。 早些时候闻潮生曾笑著与她讲她身上有著社恐属性,司小红询问“社恐”含义之后却不以为然,想著这根本不是什么事,直至今日,她才清晰地感受到“社恐”所带来的可怕威力。 原本她抵达王城之时已是傍晚,耽误这么长的时间,眼见著夕阳渐渐落山,司小红想到了来时马夫与她交待今日王城要宵禁,她需得快速进城寻得住处,否则若是被巡逻的禁军当作贼人抓起来,只怕届时身上长著十张嘴也讲不清楚了。 司小红一想到路上那马夫张著一嘴老黄牙与她描述起各种残酷的刑罚,心臟便不住地收紧,见著前方的人已经余下不多,她又想到自己来这王城的目的,心头莫名多了一股支持著她的力量,於是一咬牙,硬著头皮钻入了队伍中,顺著人群到了城门口,依次受军士认真排查身份。 除了排查他们的户籍之外,军士还会对他们的包裹严格排查,这些日子,进入王城的人除非隶属於个別机构,皆不允许携带武器。 耽误了这么许久,小红进入了王城的寒辕长街,白日里这里有多么的热闹,此时此刻这里便有多么的清寂,小红走了很长一截路,没有遇见一个人,连个问路的也没有,风吹得她內心慌乱,回头望著城门口,却只看见那里的军士已经关上了巨大的城门。 司小红本想回去与那些军士问问路,可白日里那老马夫的话此时此刻又迴响於她的耳畔,叫司小红直接打消了这个念头,昏沉的远处,司小红隱约似乎见有一名身著铁甲的军士在朝著她这边查看,司小红未作贼心也虚,迅速转身低著头朝著街头的前方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总之是很久,但她的运气也没有想像中那么差劲,至少,司小红在距离王城宵禁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时,遇见了几名不知要去哪里寻欢作乐的公子爷,她紧张极了,心里想著,若是真像宋妈妈那样讲的,这几人要调戏她,那她就直接大喊大叫。 但对方至始至终根本没有多看她一眼,这不免让司小红紧张的心鬆了口气,心想这王城也没有像想像中那样危险,一时间眼眶发酸,敬畏之心凭空诞生出几分感恩,想著这座大城好赖是没將自己直接吞掉,后来她又遇见了一名周身打扮华丽的妇人,鼓足勇气上去问路,对方瞥了一眼司小红的穿著,眼底满是鄙夷之色,但也回答了司小红的问题。 “贾圄”这个名儿,在王城其实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老乐师,光是自己精通的乐器便有足足十一种,尤其善琴,手底下教出过几个很厉害的琴伶,其中最为人熟知的,便是在王城风华了十二年的玉淑院头牌余云曦,曾经六次被齐王请入宫中参与重要的宴会,司小红对於贾圄的了解不深,只知这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琴师,若她了解透彻一些,她便一定会惊异於宋尘楠为何会认识这样厉害的名人。 得知具体的方位之后,司小红紧赶慢赶,途中又问了些人,总算是在宵禁前抵达了贾圄所住的府邸。 其实,王城里一般的富人是不可以“府”为筑的,都是选的上好的地皮,建了精致的宅院,而贾圄虽然身无官位,亦无爵位,却能以府为著,其中最大的原因,当然还是“齐王”。 齐王酒池肉林多年,与贾圄交往得频繁,私底下关係甚佳,由是多赏,但贾圄这人晚年痴於音律,多次对於齐王的封赏遣退,金银珠宝他都不要,后来驳了齐王顏面,被齐王叫到宫中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最后只得接受了这座府邸。 小红站在府前,月色下的两座石狮面目狰狞,犹如活物,她紧咬著嘴唇,忍著腹中飢饿,来到了门口叩门,三声之后,府內的守门人好奇將门打开了一个身位,见到外边儿站著一个穿著朴素的少女,眉头不免轻皱,问道: “何人,何事?” 司小红急忙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那守门的人挖了挖鼻孔,很隨意地往身上擦了擦,对著小红伸手: “信给我看看。” 司小红打开包袱,可是翻找了一番,心头却忽地泛起凉意。 她的信……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呢? 是在何处遗失的? 司小红拼命回忆,今日上马车之时,她还认真检查过信件,难道是遗漏在了途中? 又或者是那名城门口检查她背包的军士给她粗心弄丟了? “完了……” 司小红面色僵硬,尷尬地站在原地,又尷尬地对著面前的守门人小声道: “我好像把信件……弄丟了。” … 第550章 关押 … 王城外,小红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茫然与贾府守门的下人对视,宛如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眼见著那名守卫的脸渐渐阴沉下来,小红百口莫辩,一个字也讲不出。 “他娘的,大晚上的玩老子?” “知道这是哪儿吗?这贾府!” “赶紧滚,不然老子打死你!” 这名守卫只当司小红是个上门来找茬的人,恶狠狠地凶了她几句,抄起手里的棍子嚇唬她,司小红以为这守卫真要给他几棍子,嚇得忙不叠朝外面跑,跑到几步开外,她心里觉得委屈极了,对著贾府门口喊道: “我没说谎,我只是把信弄丟了!”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头打转,或许是眼中的神情真挚,或许是那股发自內心的气势,有些感染震慑贾府的守卫,后者不免相信这少女兴许没有说谎,但他一想到王城如今连流浪汉都有了,可谓世风日下,可不敢隨便放人进入府邸中,这是在拿自己的工作开玩笑,於是他收起了手里的棍子,扬头对著司小红叫道: “那就去找,找到信才能让你进去!” 说完,他便將贾府的大门关上了。 门一关,司小红撇了撇嘴,拿起手往脸上抹了几下,又不哭了,转身望著来时的路,沉默地像是天上的月亮。 她心里认真盘算著白天的事情,想著自己到底是將那封信丟在哪里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她早中晚各会检查一次,不会乱扔乱放,平日里这布包一直紧贴著她的身边,所以信在途中遗失的可能极小,那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今日刚刚入城时,接受排查的时候被军士翻找出来后弄掉了,没能收检回去。 想到这里,司小红的思绪变得清明起来,她急忙吸了吸鼻子,转头小跑著朝著来时的路跑去。 她身上的银钱在路上已经的差不多了,余剩下的那些显然无法支撑她在这座富饶之地过活,若是找不到那封信,她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 想到这里,她加快步伐,越跑越快,不一会儿便面色通红气喘吁吁,后背已被汗水打湿,司小红感觉自己双肺像是要炸开一样,最后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单手撑著寒辕长街旁的墙边休息。 夜风浩荡,时猛时缓,吹得司小红头脑晕晕,她简单缓了口气之后,便继续朝著西城门而去,却不知为何路上凭空多出了这般多的肃杀之气,司小红忽然听到了一些沉重的声音从街道的远处传来,她虽然没见过,却也能听出这声音是禁军巡逻时发出的脚步声,一时间不免心臟猛地揪紧。 王城今日宵禁。 莫名的恐惧漫上心间,让司小红想要逃离,可这寒辕长街一眼望去,哪里又有藏身处? 司小红迅速转身,可低头跑了没两步,她又猛地止住了步伐。 “不行……不能逃!” “我又没有犯法,我为什么要跑?” “要是这个时候逃被抓了起来,那才是说不清了。” 她紧紧攥著拳头,直至指节发白,忍耐著內心蔓延的巨大恐惧,司小红强迫自己转身,硬著头皮朝城门而去。 很快,她与巡逻的禁军相遇了,为首的人叫住了她,厉声质问她此刻还不回家,在外面乱晃什么,那仿佛要与夜幕融为一体的墨色鎧甲上繚绕的杀气叫司小红双腿发软,她鼓足全身的力气,颤声回道: “军爷,我不是王城人,是从苦海县来的,我本来要去贾府,但因为推荐信遗失了,进不去。” “那封信可能在入城检查时不小心遗失了,我,我想回去找……” 她紧张得不行,话不能完全讲清楚,这一队巡逻的禁军见到小红这副模样,身上的杀气稍微淡了些。 这当然不代表他们会放任司小红就这样在王城之中乱窜乱逛,只是司小红如此表现,眾人都觉得她没什么威胁。 “晚上宵禁,一切閒杂人等不可在王城之中隨意走动。” 冰冷的声音传响在司小红耳畔,她紧咬著泛白的嘴唇,双手捻住袖口不放。 “可是军爷,民女没地方去了。” 禁军为首的那人闻言,头盔下眉头一皱,对著身旁的那名巡逻者道: “柳盛,你带两个人,先把她带到城关去关著,明早核查身份了再说后面的事,最近风声紧,任何意外都不能滋生,出了事,怕掉脑袋。” 被称作柳盛的巡逻者点头,从队伍中清点了两个人出来,然后一把抓住司小红的胳膊,將他朝著西城城关拖去。 他力气很大,路上把司小红的眼泪都疼出来了,可她不敢吱声,也不敢挣扎,就这样一直忍著到了城关处,被关进了城关里面临时的牢笼中。 柳盛跟四名牢笼的守卫,通了一声气,接著便又回去巡逻了。 这里的牢笼中充斥著一股淡淡的霉臭味,司小红虽然没有洁癖,但也绝对不会喜欢这样的环境,她来到牢笼一处看著相对乾净的角落,小心翼翼地靠墙坐下,双臂环抱著自己的膝盖,静静等待著天明。 一名守卫走了过来,他手里还端著一碗盖浇饭。 那名守卫斜靠在笼子旁,边吃边用筷子的一头戳了戳笼柱,对著司小红含糊不清道: “喂,你是哪国派来的奸细?” 司小红闻言,错愕地抬起头来,紧接著,整个人像是受惊了一样,急忙跪倒在地,用力地磕头: “军爷明察!” “民女是土生土长的齐国人,绝非奸细,绝非……!” 或许实在是担心被突然插上这样的罪名,司小红磕头很用力,两下便见了红,给笼子外面的那名守卫都嚇了一跳,他急忙制止了司小红说道: “別磕了,別磕了!” “姑娘,我就跟你开个玩笑……” 司小红闻言,紧张的心情这才舒缓了下来,原本光洁的额头出现了血印子和乌青,疼痛袭上心口,但她不敢埋怨,只是对著门外的守卫说道: “多谢军爷,多谢……” 那名守卫也確实是被司小红嚇到了,不敢继续跟她说话,端著碗回到了自己的同伴身旁坐下,夹了两根红薯尖放到碗里,压低声音说道: “……这小娘们一看就是才从外面来的,年纪轻轻就来王城討生活,看著怪可怜,明早等人到了,確认一下她的身份,给她放了吧。” 他们这边儿寻常时候也是轮换班次,再过一个时辰他就要回去休息了,但是有一名同伴因为家里有事,於是跟上级通了气,要调休一天,因此今夜他要守完。 这话他是给这名同伴说的。 第551章 试琴 其实在这样一个人少的地方待上一整夜,对於司小红来讲不算特別煎熬,她生来便有比较严重的社恐属性,只要这些人不欺负她,人少反而对於她来讲还会令她更加心安一些。 然而,事情並不如她所愿。 到了后半夜,这里的人竟然多了起来。 换班之后,似乎有几个守城的军士,偷偷从城关上跑了下来,跟看守牢笼的四名守卫喝起了小酒。 这是属於他们的灰色时间。 后来有两人喝醉了,便跑到了关押司小红的牢笼旁撒起了野。 有个喝得满面通红的军士在那调侃司小红,横七竖八问东问西,司小红表情惶恐,面对对方的问题,她仔细斟酌著,几乎是有问必答。 后来,这名军士非得扭著司小红,让她在牢里面弹琴,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叫他几分醉了,发起了酒疯,之前要守通宵的那名守卫急忙走了过来,把这人从牢笼旁边扒拉开,让他跑到城关上去吹冷风,醒醒酒。 也许是因为相处的时间长了点,再加上看见这名沉默寡言的守卫还愿意帮助自己,让司小红的胆子稍微放大了点,再者,她想到明天清晨时城门口就又会进出很多人,自己遗失的信件可能会被扔掉,再也不能找回来,於是司小红便鼓起勇气叫住了那名军士过来,跟他讲述了白天自己丟失信件的事,希望对方能帮自己去找找看。 说完后,司小红又伸手在包里面摸索著,她很快便拿出了宋尘楠交给她的那个小钱袋子,一咬牙,一狠心,从里面直接拿出了一半,塞到了那名守卫的手里。 守卫看著手里的几两碎银,又瞥了司小红一眼,说道: “我去看看。” 大约过了一刻钟,这名守卫从外面走了回来,將一封信从牢笼的缝隙递给了司小红,见到了这封信,司小红激动地险些哭出来,忙不叠地向这名军士道谢,后者没说话,將先前司小红递给他的那些碎银又拿出了些,还给司小红。 “收你顿酒钱。” 他说完,转过身子又回去喝酒了。 或许是因为感受到了这些人的善意,司小红褪去了刚来王城时的惶恐,熬到了第二天清晨,另一批专门负责排查城关的军士入关,他们確认了司小红的身份之后,便放她离开了。 再次回到寒猿长街的司小红肚子已是咕嚕咕嚕直响,但她根本没有心情去吃早饭,一路直奔贾府。 开门的依然是昨夜的守门人,见到司小红来了,他拿著这封信让她在门外等待,自己则拿著信进了贾府。 没多久,他为司小红开了门。 “跟我来。” 入了贾府,那名守卫用带著歉意的语气说道: “昨夜之事还望姑娘见谅,最近王城不太平,我不敢隨意放人进府,出了事,担待不起。” 司小红“嗯”了一声,好奇地打量著周围的一切。 贾府佣人很少,这便导致府中草的修剪必然没那么精致,也会让这偌大的府邸极为冷寂。 “这两年贾老身子骨不好,前几个月害了场风寒,之后一直臥床不起,头髮也白得多,前些日子,齐王从宫中派遣了太医来为他看病,究竟什么情况我也不知晓,贾老没跟任何人讲,不过……” 那名下人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讲的太多了,有些失言,便適时地住了嘴。 他带著司小红去到了庭院的深处,到了这里,府邸的布置忽然简单起来,许多园林生了野草,无人打理,司小红好奇,隨口一问,那人回道: “贾老不让。” 短短的四个字,让司小红忽然间紧张起来,她大致能从这四个字里瞧见贾圄的不好相处,大约他便像他的名字那样,將自己锁在了方寸之间,谁若是想要见他,势必碰上一鼻子灰。 下人將她带到了门口,敲了敲门,房间里面立刻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进来。” 怀揣著忐忑的心情,司小红推开门,走入房间,里面比想像中的整洁,也没什么怪味儿。 躺在床上的老人对著门外的下人挥了挥手,那人心领神会,便关上了房门,离开了这里。 有意思的是,当那名下人离开之后,原本臥病的老人此刻竟然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穿上了鞋子,走到桌旁坐下,倒上些茶。 “你叫……司小红?” 少女非常恭敬地站在了一旁,即便老人招呼她坐下,她也不敢坐下。 “回大师,小女司小红,是宋妈妈推荐来学琴的。” 贾圄听到司小红对於宋尘楠的称谓之后,身子微微一僵,他讶异地看向司小红,问道: “你是她的女儿?” 司小红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出了她跟宋尘楠的关係。 贾圄一听,顿时急了,猛的一拍桌子,怒道: “混帐!” “她怎么能去窑子里给人当老鴇?!” 见到老人面色倏然涨红,司小红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慌忙解释道: “不是给人当……鸳鸯楼就是宋妈妈的,只是平时里她对大家很好,所以姐姐们都喊她妈妈。” 贾圄闻言,脸色虽是略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铁青。 司小红见状,也好奇起了宋尘楠和贾圄之间的关係,但她不敢问,只能暂且將这个疑惑压在了心里。 老人沉默著,喝了几杯茶后,他才抬起头,重新对著司小红问道: “你的音律熟知多少?” 司小红如实回答: “只会一些简单的曲子,也看不懂曲谱。” 贾圄微微蹙眉。 “他在信里说你是鸳鸯楼的琴师,也是苦海县唯一一名琴师,你连曲谱都看不懂,如何做琴师?” 司小红声音更小,老实巴交地回道: “我,我都是自己摸索的一些曲子,然后记住它们的顺序。” 贾圄盯著小红一会儿,將那封信收捡起来,来到门口,对著她道: “跟我去试试琴。” … 第551章 天赐 司小红被带到了府中一处特別的院子里,这座院子里修了一处阁楼,大约是整座府邸之中最为精致的都方了。 阁楼四层,占地面积不小,里面收纳了贾老先生这些年自己用过的所有乐器,大部分都完好,却也有几个是破损的,贾圄將它们收纳了起来也不知是为了纪念这些乐器本身还是纪念自己曾经的时光,见到这琳琅满目的乐器之后,司小红的眼睛泛动著亮光,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这些日子奔波王城所受到的诸般委屈与困苦,嘴巴微微张著,用恶俗一些的话来描述,便是她大有一副乡巴佬进城时的模样。 看见司小红这表情,贾圄微微挺直了自己的后背,那张苍老而波澜不惊的面容间难得出现了一抹淡淡的骄傲之色,他开始跟司小红介绍起了这些乐器的来歷,每一个乐器对於贾圄而言就是一段难忘的时光,是他的过去,是他的人生,大部分的人没有机会听到这些故事,而其中又有大部分对於这些故事可能根本不感兴趣,司小红却是听得津津有味,不时会插上两句,询问细节。 贾圄讲著这些被尘土掩埋的时光,不知不觉自己也成了听故事的人,语气之中便流露出了越来越多的喜怒哀乐。 到了二楼,他带著小红来到了中心处,將那个上小下大、形状圆润、外有七孔的骨塤从架上取下,递给了小红,指著这骨塤说道: “它是我其中一位老师。” 司小红感受著骨塤光洁冰凉的外表,小心翼翼地盘了盘,说道: “大师以乐器为师?” 贾圄表情奇怪,说道: “不,它是用我老师的骨头打磨的。” 他话音落下,司小红嚇得一哆嗦,险些没拿住,给这东西摔在地上。 贾圄沉溺於那段故事里,没有注意司小红的变化,继续道: “那是位江湖乐师,姓钟名易,他游歷天下,一生爱塤,后来遇到了我,希望自己这些年的技艺与沉淀的曲律可以传承下去,嘱託我將他死后的骨头打磨成塤,如此便能永与乐相伴……” 司小红听完,对於手中骨塤的惧意淡了两三分,轻声道: “那位钟大师真是爱乐如痴。” 贾圄双手负於身前,嘆道: “是啊。” 將骨塤放回了原位,他继续带著小红向著阁楼上方而去,介绍著那些乐器,到了最顶层,司小红目光讶异,因为这一层与下面三层完全不同,陈设简单,摆放隨意,只有一件乐器,那便是一张很朴素的古琴。 “大师,这……” 面对小红的疑惑,贾圄左手负於身后,右手抚摸著自己的鬍鬚,说道: “我以琴入乐,在眾多的乐器之中,我最擅长抚琴,对於琴律也最为敏锐,早些年,我在宫內为齐国先王奏过三场,一宴名为“九洲”,一宴名为“天哲”,皆是齐国最为有名的大宴,在场宾客数千,皆为权贵……” 贾圄提及此事的时候,脸上有无法遮掩的骄傲,作为一名乐师,能有他这样的成就,已经算是走到了极致。 司小红听到这里,看向贾圄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尊敬,眸子泛著亮光问道: “还有一次呢,大师?” 贾圄微微侧身,表情忽然一黯,道: “最后一次,是先王入殯后,我在山陵脚下与山鸟合奏,送他远行。” 司小红怔然,忽被触动,感受到了贾圄的情绪,眼眶微红。 贾圄轻轻拍了拍小红的肩膀,而后去到了古琴旁,將这年岁比小红还要大的古琴交由她的手里,而后说道: “你说你自己摸索出了几首曲子,弹来我听听。” 司小红闻言点头,將琴放在琴台处,先试了音,接著便弹了几曲自己在苦海县摸索出来的曲子,贾圄静静聆听,右手手指轻轻敲打著自己的膝盖。 就这样,司小红很快便奏完了几首自己琢磨出来的曲子。 贾圄听完之后,眉头微皱: “没了?” 司小红想要诚实地回一句“没了”,但见贾圄那不甚满意的模样,她莫名变得十分紧张,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选择了隱瞒,手指抚於琴弦之上,奏起了闻潮生曾经教给过他的几首曲子。 其实那都不算曲子,只是司小红將闻潮生哼唱出来的乐调用古琴重新演绎一遍,由於所处的世界与时代不同,所以闻潮生曾哼唱给小红听的,都是一些偏於古风的纯音乐,这些曲律揉合了后人对於歷史的回味与解析,相比於古人纯粹的乐调多了许多豁达与狂放,不拘泥於框架之內,对於贾圄的审美是一种决堤式的衝击。 若是对於常人而言,这种衝击未必会在短时间得到讚许与回应,但眼前的贾圄本身就是一名浸淫於乐道的大师,世间寻常的曲子早被他琢磨了千万遍,如今小红奏出的曲子,正是贾圄苦苦寻觅的东西。 初听时,他眼前一亮,越是细品,他手指越是颤抖,到后来不自觉地弹动,似乎像在自己復刻司小红弹出的音律,紧皱的眉头中流露著激动,身体也绷得僵直。 一曲过罢,贾圄猛地站了起来,来到了司小红的身边,瞪著眼睛问她道: “这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司小红可给贾圄这眼神嚇住了,最后还是硬著头皮撒了个谎: “不,不全是……先前在苦海县里,有一个朋友也喜欢音律,我们有时候会在一起交流,这些曲子,有,有他的……” 贾圄见司小红这副样子,也晓得自己態度过激了,缓声道: “我知道了。” “走吧,我先带你去安置一下住处,关於学琴的事,稍后我们再细说。” 小红闻言也是终於鬆了口气,他与贾圄下了楼阁,路上想到了什么,从包里摸出了一张银票,双手递给贾圄: “大师,这,这是学费!” 贾圄瞟了一眼这银票,沉默片刻后道: “学费等日后学成了后再给我不迟。” 小红闻言怔然,但很快便又將这自广寒城换来的银票收好,允诺自己一定会认真学习,不辜负贾圄的苦心。 交待了府中的下人去为小红布置了住处之后,贾圄仔细打量了一番司小红的穿著,又让府中的下人去找来裁缝,为司小红量身定做几套衣物。 “明日清晨,鸡鸣之后,来琴楼见我。” 贾圄对著司小红交代完,便转身匆匆去了琴楼,他来到了最上层的古琴旁,迫不及待地復刻了司小红最后弹的那首曲子,眸中呈现了狂热的神情。 “好曲,好曲啊!” 一曲过罢,贾圄激动不已,转头看向了阁楼窗外的天,喃喃道: “先王去世之后,我只道世间再无知音,却不曾想在这晚年时候,上天还能厚爱我贾圄一回……” ps:今天一更,明天三更。 祝大家国庆快乐。 第552章 入寺 陈国,玄幽寺。 闻潮生二人骑马行於此地之后,意外地发现玄幽寺外竟然如此清静,在佛国三名至高梵天彻底倒台之后,法喜与慈航纵然实力不够六境,却依旧成为了陈国如今新的佛宗领袖,新的至高,那些曾经隶属於宝觉真人三人的香火,按照道理说应该会全部投奔法喜三人而来,此地该是香火鼎盛才对。 “奇怪,玄幽寺的香客怎么不见了?” 闻潮生四下里瞅了瞅,眉头皱著。 阿水东张西望,手一直摁在刀柄上,似乎正在戒备隨时可能到来的危险。 她已经养成这样的习惯,闻潮生见怪不怪,对於阿水这般警觉的人来说,任何反常的环境都会引起她的高度关注。 二人到了寺门口,开门的是一名非常年轻的小僧,见到闻潮生二人之后,他並未惊讶,目光越过了二人,看向他们牵著的马背上的酒,而后他便对二人躬身行礼,笑著说道: “二位请隨我来。” “法喜大师已经等待二位许久了。” 闻潮生失笑道: “法喜知道我们要来?” 小僧將二人领入了寺庙,回道: “是的。” “大师最近有过吩咐,若是遇见一男一女,牵著马,马上有酒,就速速迎进寺中,切不可怠慢。” 闻潮生与阿水对视一眼,跟在了这小僧的身后,在去往玄幽寺深处的路上,闻潮生询问他为何不见香客,那名小僧回道: “这是法喜大师的吩咐,小僧亦不知为何,二位若是好奇,待会儿可以亲自询问大师。” 无名小僧將二人带到了寺庙背后的青山脚下,远远便见法喜正盘坐於山腰处的崖台之上,於几许淡淡的烟云背后焚香煮茶。 將二人带至此地后,无名小僧便对二人说了一句“请便”,转身离去了。 闻潮生与阿水沿著山路前行,来到了法喜的面前,对著他道: “大师怎知我们要来?” 法喜提起了吊住的茶壶为二人掺茶,茶香许以山林间恰到好处的微风,放鬆了二人的情绪与心情。 “二位如今已至四境尽头,前方迢迢路远,一眼望不见尽头,不知五境门槛究竟在何处,而今最快能寻觅到突破五境的方法,自然是汲取过来人的经验。” “陈国这些年与其余三座大国不同,因为佛宗內斗的缘故,一直没出过多少真正的大修行者。” “而今你们在陈国能找到的,只有我与慈航了。” 这当然並不难想,二人二人要比法喜更加了解慈航如今的状態,不会轻易去打搅慈航,自然而然就会选择来找他。 闻潮生轻轻品了一口淡茶,笑道: “大师真是心思通透啊。” 法喜感慨道: “能不通透吗,若不通透,又岂能在宝觉真人的统治下走到今日?” “我也只是个俗世俗人,披了层佛门的金衣而已,若说通透,青灯那样的人才叫通透。” 提到了青灯老和尚,闻潮生不免笑了两声,偏头对著阿水问道: “阿水,你觉得青灯通透吗?” 正准备喝茶的阿水顿住了动作,她盯著茶水回忆了片刻,回復了四个字: “过刚易折。” 法喜回道: “他是通透的,也只有这样通透的人,才能捨弃己身的利益去为佛门做事。” “心性决定人的念头,念头决定人的行为,像我与慈航这样的人,就永远不会去做他要做的事。” 提到了青灯,法喜的神情之中流露著一种惋惜。 他和何尝不希望青灯在该圆滑世俗的时候能圆滑世俗,可人的性格很难改变,若是青灯变得圆滑世俗,变得明哲保身,那也许今日的青灯便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也不再会有人继续不遗余力地去宣扬“大合”之说,佛门只是单纯地换了一批掌权者罢了。 “其实当年,我与慈航对於青灯老和尚的大合之说十分中意,但我们都知道宝觉真人不会允许的,也基本预见了老和尚的下场。” “因为缘分到了今日,我与慈航能做的最多的也就是儘量帮青灯老和尚恢復声名,稳住佛门的动乱,至於其他的事……就得靠他自己了。” “只是可惜,时不待人,若他能预见到今日,或许会好好修行,哪怕重回四境,延寿二十载该是不难。” 法喜说完,兀自饮下一杯热茶,继续道: “罢了,这都是佛门內部的事情了,此次与佛子相关的事將二位捲入进来,靠著二位倾力相助方才渡过难关,老僧还未向二位道谢,最近正在筹备谢礼,事后会遣人送往青灯寺,交由二位手中。” “至於修行方面的事……老僧的確有些经验可以与二位分享。” 闻潮生摆正坐姿,正色道: “洗耳恭听。” … 第553章 就在其中 法喜重新將茶壶掛了回去,思绪沉溺於过往之中,徐徐说道: “五境的突破与前四境完全不同,世间的修行,从搬血到通幽,过往千年,前人总结出了无数的经验,大约在八百多年前的时候,“通幽”这个境界还不叫“通幽”,而是被称之为“太玄”,许多人修行到这个境界之后会像是走入了迷宫一般迷失在其中,无法寸进半分。” “后来隨著一个又一个的天赋卓绝之人窥破了藏在四境之中的隱秘后,他们便將“太玄”改为了“通幽”,后来关於四境的名字渐渐传散开来,可歷经几百年的沉浮,却已经鲜有人知道“通幽”这个名字所蕴含的意义了。” 被法喜再三提醒“通幽”二字,闻潮生不免忽然想到了一首前世学到的古诗: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禪房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籟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他念念有词,冥冥中似有感悟,但回过神来之时,却仍旧发现心头空空。 法喜平静地继续说道: “四境的修行极为漫长,但这个漫长的过程並非修行本身,其实是对於五境寻觅的漫长,简而言之,当一个人刚刚突破四境时,他便有了能够进入天人的资格,只要找对了路子,他可以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阿水似乎听明白了,神情出现了一抹错愕。 “您的意思是……五境不在四境之上,而在四境之中?” 法喜苍老的目光中浮现了讚许的神色: “正是如此。” “通幽通幽,去的便是无人光顾、无人踏足之地,而非一味地朝前走。” 说完,他將头转向闻潮生,笑著问道: “青灯曾经也是陈国的梵天,也是五境,他走之前你应该已经跟他请教过了,青灯在突破五境的时候,其实他在四境走得並不算远。” “如果你们发现四境这条路走到尽头也没有出口,不妨试著回头来看看,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从法喜口中得知的一切,对二人对於修行的认知颇有衝击,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原来五境的突破处一直都不在四境的尽头。 望著二人若有所思的神情,法喜补充道: “不过道理归道理,真正落实,其难处依旧叫无数的天才望而却步。” “天下修行者千千万万,知道这个道理的不在少数,然而五境依然是凤毛麟角。” “根据老僧这两百多年来的所知所获,每个修行者其实都有不止一条路通向五境,而这些不同的路,最后也会影响到五境的修行。” “关於这一点,老僧也给不了你们什么答案。” 五境自古以来都是修行者们最难攻克的难关之一,法喜告诉二人的这件事情虽然不算什么特別的秘密,但也的確可以帮助二人少走很多弯路。 他们举起茶杯,敬了法喜一杯,后者喝光了杯中的茶,顺势询问起了关於齐赵之战的事。 因为如今佛子是跟著法喜在参经静修,所以对於那日陈锦绣去了青灯寺的事有所耳闻。 法喜心里很清楚,陈锦绣如今绝不会轻易放过闻潮生这两个人才,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拉拢和接近他们,既然这样,他便很有可能会向二人分享关於齐赵之战的情报。 对於这一场战役,法喜也是格外关注。 他们之前派遣了三名梵天前往齐国东部参与了这场战爭,这三人的生死会直接关乎他与慈航的安危。 法喜希望佛门能够发展的越来越好,能够重现当年弥勒大佛尚在时的辉煌,但这並不代表他和慈航愿意为了佛门而献出自己的性命。 倘若真到了他不得不亲自参与齐赵的战爭时,法喜就得想办法隱遁了。 对於那场战爭,法喜实在是看不到任何一点希望。 二人也没有藏著掖著,將他们拿到的关於目前齐国的战报说给了法喜听。 后者听完之后,心头暗暗鬆了一口气。 但接下来闻潮生的话又让他猛地紧张了起来: “赵国的溃败只是一点小小的开胃前戏,真正的大战还在酝酿,如果两国真的是想要將齐国赶尽杀绝的话,那么势必会设置一系列的计划,接下来的赵国很可能还会溃败,在溃败的同时,他们会想尽办法分化齐燕的力量。” “军队之间的拼杀固然极为惨烈,若是有五境六境的修行者参与,那便是活脱脱的一幅地狱绘卷,不过我想……在齐国的力量被彻底分化之前,那些大修行者不会轻易动手的。” 法喜不知道细节,向闻潮生询问这有什么说法,后者告诉他: “齐国参天殿这一次派出了十五人。” “以我粗浅的认知,那该是一股足以让这天下任何势力都会为之色变的力量,哪怕他们並非一心,在外界的压迫下,也很容易拧成一根韧性极强的绳子。” “燕、赵如果没有拿下齐国这十五人的把握,就不会轻易出手。” “但大局在侧……很多事情的推进不会由个人的意志决定,大师若是有什么其他的计划,只怕要早作准备了。” 闻潮生像是从法喜的表情里猜出了几分他的想法,但他並不介意,因为多一个法喜,少一个法喜,对於那场战爭的影响微乎其微。 他反而还希望法喜能够活下来。 毕竟,此时的法喜与慈航已是陈国名义上的至高梵天,手中的权力极大,还与他交好,未来真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他们可是难得的助力。 … ps:第三更会很晚,有点事要处理,差的字数第三章儘量补。 第554章 天机(一) 山外青山,楼外楼。 塞外,碧砚峡深处,青松如剑空如洗,虎啸猿啼,翠鸟叠鸣。 在这世外本该寥无人烟之地,却突兀佇立起了一座桃源小镇,此地建设有独特机关,一座座精妙的建筑与镇外长河相融。 小镇內,人人似乎都极为忙碌,低头匆匆穿行,好似每人都有著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而在小镇的中央,立起了一座三十余丈高的巨型楼阁。 莫说是寻常的乡镇,便是四国的王宫贵族们,耗费数不清的钱財,召集各地精妙的工匠,也无法將楼阁修建到这样的地步。 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对於建材的理解还不够透彻,而且由於没有电梯,一般的楼高修建到七层以上之后,对於爬楼的人,將会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此处阁楼八面,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大多手捧卷宗,神情严肃。 进入阁楼之中后,令人惊奇的在於这么巨大的一座阁楼,內部竟然只摆放著密密麻麻的书籍。 没错,这座世间独一无二的巨型阁楼,竟然只是用来装书的。 那些在阁楼里排列整齐、宛如標兵一般陈设的书籍,上面只有一个个的名字,而且还是人名。 这座巨型的阁楼一层约摸只有一丈不到的高度,一名身著青色布衣,手持一捲纸卷的年轻人行色匆匆地来到了阁楼的下方。 他抬头一看,在阁楼的二十九层处,有一张红色的帘子探出了窗外隨风摇摆,这名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入阁楼,一路上行,气喘吁吁地来到了二十九楼。 隨著他来到了二十九层的中央处,一名满头白髮的老者伏案而阅,神情极为认真严肃,而他的眉宇间,锁著一抹已经积聚了不知多少年的愁绪。 察觉到年轻人走了进来之后,老人合上了面前的这本书,取下了眼眶上带著的琉璃镜,对著年轻人问道: “何事?” 年轻人恭敬地来到了案台旁边,躬身把手里的那张长卷铺展开来,上面是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楼主,新的“天机”。” 老人仔细查看了一遍这些上面的名字,原本皱著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挪开了先前拿著的那本书的手,於是那本书的名字便浮现了出来。 那本书叫做“程峰”。 老人將这本书小心地放到了案台的一旁,向著年轻人问道: “这么多名字,谁才是?” 那名年轻人说道: “都不是。” “楼主,且听我细细说来。” 他將之前忘川收了佛门的钱財,发下了巨额的悬赏的事情告知了面前的老人。 “……一大批林、火字旗的高手赶往青灯寺山脚下却遭遇闻潮生二人阻拦,最后被两人一柄柴刀、一根竹枝屠了三百七十六人,杀得忘川剩下的几名四境杀手心惊胆寒,慌乱逃窜。” “那一战后,佛门不久又遣人送来了三万金,可忘川基本已经无人接取悬赏了。” “那些侥倖从青灯寺山脚下活著回来的人,像是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刺激,对於当初在山脚下发生的事不愿多提。” “根据其中一人的口述,这两人当时还在山脚下嚇退过一名陈国五境的梵天,他们的身上有道韵伤,是之前杀过一名书院的五境掌殿时留下的……” 隨著年轻人讲述完了这一些,老人一直紧皱著眉头倏然之间鬆缓了一些。 “闻潮生……我好像很久以前听到过这个名字。” 年轻人低声提醒道: “此人正是此次四国会武的第一人,古戍棋盘上一剑斩了轩辕青!” 老人神情恍然: “噢,是他啊……闻潮生,闻潮生……” “嘶……” “这个名儿,怎么听著有点耳熟。” 年轻人闻言立刻安静了下来,任由老人思索,他很清楚,老人对於人的名字非常敏感,如果他觉得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那就一定是听到过。 没过一会儿,老人忽地抬起头,对著年轻人道: “帮我传书一封,去叫“阎罗”回来。” 那名年轻人拱手而退: “喏。” 他没有离开太久,自与宋桥相见之后,阎罗便因为公务回到了天海遗址,那里如今新兴起了一座公国,內部由齐国的文臣在负责治理,名为“单野国”,阎罗如今便在单野国中,得到了来自於老人的密令,阎罗很快便前往了“天机阁”,在最高层见到了老人。 这座巨型的阁楼最高层处,与下方颇有差別,留在这里的书籍寥寥无几,使得这一层显得格外空旷。 阎罗见到老人之后,上前十分恭敬地对老人行礼,而后坐在了一旁。 若是有外人见到这一幕,必会震惊异常,心中猜测著老人的身份,为何竟能让忘川的十殿之一、一名五境强者如此卑微。 老人自己给自己磨墨,一股特別的墨香瀰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见了阎罗,笑著说道: “记得“闻潮生”吗?” “你应该不陌生,最近他在忘川內,声名不小。” 听到“闻潮生”这个名字,阎罗心头忽地“咯噔”一下。 他眼皮不自觉地跳了跳,开口道: “记得,楼主怎么忽然提到这个人了?” 老人拿出一根新的笔,笔尖轻轻蘸墨,接著,他抬起头盯著阎罗,饶有兴趣道: “第一次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好像是……你在苦海县帮平山王做事的时候,我记得你当时回来第一件事,是说苦海县里有个了不得剑客,我问你是不是屠山白,你说不是。” 阎罗似乎不愿意与老人对视,將头埋得更低。 他心里有秘密,怕自己的窗户藏不住。 “苦海县里的確有个很厉害的剑客,就是三十年前带著“孟婆”一同失踪的那位少年,那人如今六境,实力深不可测,我观其时有如虹宇,有如龙渊,周身道蕴如云如雾,浓郁非凡,似与天合。” 提及此人,老人嘆道: “只可惜,我去时,此人已经离开了,未能与其相见,时至今日仍旧叫我觉得遗憾……” 阎罗心头微动,想要顺著老人的话继续说下去,將老人的注意力引开,可却不曾想被老人先一步將话题拉拽了回来: “方才说到那个闻潮生……你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在苦海县吧,我记得你说,平山王原本给淳穹铺的这条路子,被这个叫做闻潮生的毛头小子彻底搅乱了。” … 第555章 天机(二) 阎罗沉默了短暂的时间,这可能仅有一个呼吸的沉默,却叫老人嗅到一缕不自然的味道。 “怎么了?”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说不得了?” 淡淡的声音叫阎罗瞬间回神,他急忙解释道: “並非说不得,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再加上这实在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毛头小子,所以小人不记得了。” 老人眯著眼睛,看著俯首於一旁的阎罗,说道: “抬头。” 阎罗身子僵硬,但还是快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抬起头来与老人对视。 老人似乎没从阎罗的眼里瞧出任何端倪,对著他道: “你啊,修行天赋可以,但是眼光不行。” “无足轻重的毛头小子……这句描述,实在不妥。” “你可知,你口中的这个“毛头小子”乃是千古难遇的奇才?” “他啊……比你厉害多了!” 老人说完,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出现浓郁的狂热神色,他將蘸著墨渍的笔放进嘴里轻轻抿了抿,黑色便染在了他的唇瓣上,但老人全不介意,极为认真地在面前的书上写下了“闻潮生”三个大字。 阎罗喉头微动,又缓缓將自己的头埋下,说道: “小人鼠目寸光,的確不及楼主十之一二。” 老人仔细地吹著书面上尚未乾涸的墨渍,摇头晃脑道: “讲讲吧,嗯?” “讲讲那个闻潮生的故事。” “我想听。” 阎罗吞了吞口水,喉咙觉得乾涩。 “小的对此人的確了解不深,在苦海县的时候,小人受那位高人一叶之镇,一直在河畔臥雪,他……他以前是苦海县的流民。” 老人听到“流民”二字的时候,眼底的好奇之色更甚: “流民?” “他以前不是齐国人?” 阎罗: “对。” “后来小人倒也查过关於此人的信息,但实在没有查出什么来,就连平山王也查不出来,当时刘金时死后不久,他就从苦海县去书院了,小人了解到的唯一一件比较有意思的事是,他在去书院之前,好像杀了书院来苦海县的三名教书先生,至於原因……据忘川那边儿与程峰联繫的线人口述,好像说是因为一条狗。” 老人將阎罗的话全部记录在书中,他笔法精妙而轻灵,尤其善写小字,只是最后几字落笔后,老人抬头,神情忽然变得讶异: “因为一条狗,杀了书院的三名教书先生?” 阎罗道: “嗯。” “当然,事实是否真是如此,小的也不敢断定,毕竟道听途说……” 老人想了想,问道: “那三名教书先生什么境界?” 阎罗: “三境。” 老人: “確认三境?” 阎罗: “確认三境。” 老人落笔,又在书上写了几行小字。 “所以,闻潮生在进入书院之前就已经有三境乃至四境的实力了?” 阎罗默然。 老人继续道: “也就是说,他在成为齐国人到离开苦海县的这短短的一两月里,就从一个完全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变成了一名会用剑的江湖高手?” 阎罗深吸一口气,苦笑著回道: “是的。” 老人的脑海里顿时出现了无数的画面,很快便定格在了其中的几幅画面之上,他忽然兴奋起来,激动到声音都有些颤抖: “是奇遇啊!” “普通人绝无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精通剑术,除非是有一名高人相助,阎罗,你猜怎么著?” “这个闻潮生肯定是和当时用叶子镇住你的那名高人有过缘遇!” “定是那名高人传授他剑术,教他修行!” 老人说著,又在书上记录,然后將笔放於一旁,抚掌感慨道: “若是早些年老夫天下游歷,遇上这样的修行天才,只怕也会生出惜才之心,带回阁內好好教导……” 阎罗抿唇道: “若他能被楼主看上,亦是莫大机缘……” 老人盯著面前的书,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忽然淡漠了许多: “可惜……可惜……” 他这种语气叫阎罗心惊肉跳,长时间跟在老人身边做事的阎罗很清楚,老人只有在面对需要的“天机”时才会流露出这样的语气。 而一旦被老人相中成为“天机”,往往最后下场都很难看。 “阎罗。” 老人忽然开口,让阎罗的心臟猛地提紧。 “明日你来找我,这份“天机”与你有缘,你来操持,等我忙完了手里的事,我便亲自前去记录……” 望著眼前的这本书,老人心中激动,他隱隱有种直觉,那便是这个叫做闻潮生的“天机”……很可能会成为他突破的机缘! ps:明天一定补上欠的那更,国庆家里人来了,必须得招待,见谅!(我和鱼姐出去住的,没跟家里人住) 第556章 特殊安排 … 巽河口。 一场惨烈的交战结束,將河口的诸多湍流染红,这条河流诸多河口,由北向南而流,开时可断东西两侧,诸多相合之处,藏於土石下方的河口一泻千里,河流之下暗石突兀,锋利异常,若是人不小心跌入其间,便是四境修士也很难活下来。 诸多尸体被激流衝到了河口堵塞,其中自有三国军士,而赵国人为最多,他们远溃而去,在乱战之中散成了许多股,慌乱逃亡,就连军旗也扔在了地面上。 这一战与风城那一战又不相同,赵国提前做了埋伏,虽然並非取得实质性的战果,可的確燕、齐之联军明显感受到了阻力,亦有伤亡。 齐国的一些士兵似乎想要打捞那些河口的袍泽尸体,但却被阻止。 “水太急,捞不上来的,得用链绳。” 一名颇有行军经验的老兵浑身是血,在军队自我休整期间,悄悄掏出了一壶烈酒,先是喝了两口,然后当著那名河口畔的年轻士兵的面撩起了自己的衣服,在他的侧肋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老兵似乎修为不错,虽然伤口较大很深,但却用丹海之力封住了附近的穴窍,止了血。 他对著那名年轻士兵说道: “来,帮我提一下衣服。” 年轻士兵立刻上前,帮这名老兵將衣服提了起来,接著,他便看见老兵解开了酒壶的壶盖,那股子极为刺鼻的味道熏得他鼻腔一阵发痒,与他相视之时,老兵咧嘴一笑,仰头抿了一小口酒,而后小心翼翼將酒壶壶口对准了自己的伤口,年轻士兵见著那股自壶口流淌而出的清流漫过血肉之间时,脸上的肉不自觉地在抽动著,似乎那道狰狞伤口处的疼痛顺著视线蔓延到了他的身上来。 “好了。” 这名面色黝黑的老兵喘了几口粗气,重新將酒壶壶口盖住。 “为什么要用烈酒浇伤口?” 年轻士兵询问他,老兵笑道: “不晓得,是以前军队里的老人教我的,说烈酒有杀气,可以祛邪,被烈酒浇灌过的伤口不容易溃烂。” “咱们这会儿整装结束后,还要继续东行,不知有多少硬仗要打,若是伤口不能及时癒合恢復,下一次可能留下的就不是伤口了,而是性命。” 言罢,他拍了拍这名年轻士兵的肩膀,对著他道: “我是十二营的伍长“管孚”,回头若有需要,你可以来找我,酒给你用。” 说完,他便离开了,留下了沉默的年轻士兵,一直盯著河口处的那具尸体。 对方也是一名年轻的士兵,姓昌名阿牛,年二十三,家住谷阳月牙村,与他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 开战之前,对方开玩笑说自己从小就是旱鸭子,在水上开战怕是要了他的命,没想到一语成讖,真要了他的命。 更要命的是,昌阿牛是为了救他才会摔入河口。 而现在,他连对方的尸体都没有办法安葬。 这名年轻士兵觉得眼前发黑,但却无人来安慰他,这是战场上最屡见不鲜的遗憾,比比皆是,所有的伤口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都需要他们自己舔舐,自己承受,自己癒合。 齐国某座主营之中,一名脸有十字疤痕,胡茬遍腮的青年將军正盘坐於地,面前是一张临时搬来的石块,上面铺陈一张兽皮製作的地图。 此人便是齐国此次带兵的主將魏锦川。 营帐中除他之外,还有四名副將,几人的盔甲上残留著方才临阵杀敌沾著的鲜血,来不及擦拭,他们原本此刻应该在统纳人数,召集余下的队伍继续东行,半夜前赶到白石丘林安营扎寨,布置军防,却被魏锦川临时全部叫了过来。 “將军,有何要事?” 其中一人发问,魏锦川扫了他们一眼,对著他们道: “你们即刻下去传令,问问军队里有没有去过白石丘林的人,或者对於山川地域有所研究的人也行,若是了解內部的地貌最好。” “越快越好。” 四人相覷一眼,立刻领命,小半个时辰之后,六名士兵被带到了魏锦川的面前,他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心中其实忐忑,不知道魏锦川忽然找上他们所为何事,直至魏锦川表明了自己的意图,这六名士兵才稍微鬆了口气。 原来不是问罪问责。 令魏锦川感到比较满意的是,这六人之中有四人都是较为年轻的士兵,只有其中两人年纪比较大了。 “回將军的话,小的以前家里是做布匹生意的,跟隨家父去过赵国几次,因为那时候东边的官道有高额路费需要缴纳,一些为人熟知的小路又可能遭遇凶徒劫匪,家父他们便私下里准备过一段时间,自己开了条小路去赵国行商,其中便会路过白石丘林,小人走过三五次,所以对里面的地形比较熟悉……” 一名身材瘦弱的士兵如此说道。 而后,站在他身旁的那人又开口: “小人对於白石丘林的地形不熟,但小人年幼之时常常跟隨镇子上的老猎人进大山捕猎猛兽,一入深山便是三五日不归,那大山中地形复杂,尤其春夏,木冠羽丰,整座山林犹如一座绿色的囚笼,若是对於方向与地势没有特殊技巧辨別以及精密的方向感,必然会迷失其间,不得而出。” “靠著那些老猎户的教导,小人对於方向的判別与地形地势的记忆要比常人厉害很多,许多极绕的路只要小人走过一次就能完全记住。” … 第557章 不速之客(一) 青灯与法慧离开之后,青灯寺变得格外冷清,先前被遣退的那名小和尚慈心又重新回到了寺庙里,在得知法慧与青灯应该不会再回来之后,慈心显得有些惶恐,还有些茫然。 他不是修行人,不懂、不了解发生在青灯老和尚身上的事,对方也不爱提及从前,但慈心知道,是青灯老和尚治好了他身上的顽疾,寺庙里寻常时候所用的也多是法慧下山化缘而来,过往这座寺庙里只要有这二人在,他与另外几名小僧便好似有了定心丸,而今二人同时离去,年少的慈心再回到寺庙后竟凭空生出了物是人非的萧瑟感。 今日他一个人抱著法慧常常敲的那个木鱼坐在寺门口,太阳照在了他的身上,叫山林的呼吸都变得炎热,慈心却好似无所察觉,心里空落落的,经也没心情念,地也没心情扫了。 到了正午,他肚子饿了,便去吃了斋饭,厨院的那名老和尚叫他下午上山去砍些竹子晒乾,慈心提著柴刀上山后,却看见翠竹峰上的闻潮生与阿水正在对酌,面前还有烤野兔的香味。 浓郁的酒气让慈心眉头不住地皱著,但那股子烤肉的味道又叫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阿水见到了慈心的小表情,低声附在闻潮生的耳畔说了什么,后者转过半个身子,对著慈心笑道: “小和尚,来来来。” 慈心提著刀屁顛屁顛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后者撕下一根兔腿,对著他道: “吃。” 慈心下意识地擦了擦另一只手想要去接,伸出一半又立马退了回来,摇头道: “出家人不能吃肉。”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闻潮生笑道: “谁知道呢?” “法慧与青灯大师都走了,又没寺里的人看见。” 慈心闻言,忍不住又吞咽了一口口水,眼神游移不定,最终还是拒绝了闻潮生: “不……不行。” “你们吃吧,我要去砍竹子了。” 慈心砍得很费力,这活儿以前是法慧做的,现在给他忙活了,没砍多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你这么砍不对。” 闻潮生的声音伴隨著酒气出现。 坐在地上喘气的慈心偏头,道: “哪里不对?” 闻潮生拿起他放在一旁的刀,斜著划过,一根竹子立刻断了。 “竹子要斜著砍。” 慈心见状眼神一亮,他休息了一小会儿,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学著闻潮生的样子去砍竹子,果然要比先前轻鬆很多,等到慈心开始朝著山下搬竹子,一只绣鞋儿飞来,砸在了闻潮生的后背上,他回头一看,见半躺在草地上的阿水说道: “你真教啊?” 闻潮生捡起地上的鞋子,抖了抖里面的沙砾,过来给阿水光著的脚丫子套上,说道: “山里有猛兽,寺里没人修行,慈心这小孩儿心善,学点儿剑术没坏处。” 他话音刚落,忽有所感,偏头望向了山下的来路,眉头一皱。 … ps:坏了,这章他喵的补不上了……我已经欠多少了……啊啊啊啊啊 第558章 不速之客(二) (上一章粘贴复製出问题了,实际上是2300字,已经修改,抱歉!) 寻常时候,青灯寺没什么客人会来,最频繁拜访这里的,无非陈国的新王陈锦秀,但陈锦秀自从成为了陈王之后,事务缠身便渐渐多了起来,一方面要想到平衡朝政,建立自己的忠心的核心成员,接触陈国王室不同的人与官员,观察他们的作风,另一方面要顾及民生,老陈王虽然治国有方,但走得比较乾脆,留下了很多没弄完的帐,得他自己慢慢消化。 他上一次过来之后,也有很长时间没有音信了。 远处那个从来没有出现在过青灯寺的身影首次出现之后,闻潮生便有了一种来者不善的念头。 诚然,那人的身上並没有什么杀气,闻潮生反倒从对方的眉宇间见到了一抹愁绪,他心想,这莫不是过往受了青灯老和尚开导的人,今日又遇见了麻烦,找不著青灯老和尚便找到了山上来。 但很快,这个念头便消失了。 因为阿水已经摸出了刀,眼神从温和变成了冰冷。 “认得他?” 闻潮生站起身子,低声询问。 阿水回道: “有一股熟悉的气息,像是忘川的……十殿。” 阿水以前杀过一名忘川十殿之人,就在风城,闻潮生不知道女人的直觉是不是天生就要比男人更加准確,但他確认的是,阿水的直觉一向很准。 对方察觉到了阿水的敌意之后,迈出一步,直接来到了二人身前不过一丈的位置,见到二人之后却第一时间没有说话,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整理了一下思绪。 “我在苦海县的时候见过你们。” 阿水淡淡道: “我们没见过你。” 男子微微摇头: “你可以放下手里的刀,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阿水没有搭理他,闻潮生打破了这对峙的僵局,用较为温和的语气问他道: “你是忘川的十殿?” 黑衣男子怔住了片刻,这细小的停顿暴露了他的身份,他也没有多少掩饰,眼底颇有震惊与不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著,心想自己身上哪儿也没写著自己就是忘川十殿,而且他也確认闻潮生二人与他根本没有见面过。 “为什么?” 他不理解。 闻潮生摸了摸鼻子,他其实也不大理解: “这大概就是……女人的直觉。” 黑衣男子的眼神在阿水的身上游弋片刻,又收了回来: “你们可以称呼我为阎罗。” 闻潮生道: “没有原本的名字?” 阎罗: “我不是四国人,名字很长。” 换做以往,闻潮生还不至於能这样轻鬆地与一名天人谈笑风生,但隨著他亲手杀过天人之后,便对於曾经眼中那“高高在上”的存在祛魅了。 “你不是来找青灯大师的?” 阎罗摇头: “不,我是来找你的。” 闻潮生闻言一怔,他摸了摸下巴,用怪异的眼神打量著阎罗: “来打架?” 阎罗笑道: “你觉得像吗?” 闻潮生: “我们前段时间杀了忘川很多人。” 阎罗: “他们的死活与我没关係。” “我们只是受了上级命令管理忘川,叫他们不出大的岔子,能够稳定维持它在江湖上的地位,从而源源不断吸纳新的江湖人进来。” 闻潮生眼皮子一抬: “十殿还不是忘川的最上级?” 阎罗淡淡道: “当然不是,我们只是管理者。” 闻潮生从头到脚地打量了阎罗一眼,转身轻轻摁了摁阿水拿刀的手,带著他去了亭中喝酒。 “找我做什么?” 阎罗握著酒杯,他清楚地看著杯中的自己皱起眉头,看著眼中闪烁的犹豫,將杯中的美酒饮尽。 他一连喝了三杯,闻潮生放下了酒罈,问道: “很难讲?” 阎罗嘆了口气。 “难。” 闻潮生直接將酒罈送到了他的面前。 “来都来了,你不找我打架,也不说话,那来做什么?” “骗我酒喝?” 阎罗嗤笑一声: “倒还不至於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只是……” 他犹豫再三,终是说道: “罢了,我这人生平最重恩怨,欠笔债在一个死人那里,总归是心中不舒坦。” “闻潮生,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闻潮生正色道: “何事?” 阎罗看著他,沉声道: “你有大麻烦了。” … 第559章 夺你天机 听见这话,闻潮生却是笑了出来。 “阎罗,你说你在苦海县见过我,忘川的情报很厉害,那你一定知道,我这个倒霉蛋身上一直都有大麻烦,而且件件都要命。” 阎罗说道: “但总有一件事会比其他事更要命,对那时候的你来讲,刘金时给你带去的麻烦,难道会比平山王更大吗?” 闻潮生: “但即便那时候我弱小有如爬虫,刘金时没能要我的命,陆川没能要我的命,平山王也没有要走我的命。” 阎罗感慨道: “这就是上位盯上你的原因啊。” “普通人哪儿能有你这样的经歷?” “从你离开苦海县到现在才多久?几个月?你从一个流民,忽然摇身一变,变成四国会武的魁首,变成一个可以跟五境强者叫板的怪物,王城的西城门外那一战果真惊世骇俗,可惜没有第二个观眾,否则你二人已扬名天下。” 听他这说,闻潮生与阿水不自觉地对视了一眼,他放下手中的酒杯,对著阎罗正色道: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你说你为报偿某人恩情而来,且是为了帮我,当时王城之外既然你在,为何不出手?” 阎罗摇头: “我不能隨意出手,否则便是坏了规矩。” “何人规矩?” “自是上位规矩。” “难道今日你来找我就不算坏规矩了?” “也坏规矩。” 闻潮生忍不住笑起来,笑罢道: “既然这样,有何差別?” 阎罗道: “差別就在於,今日我就是奔著坏规矩来的。” 闻潮生开了一坛新的酒,给他斟满。 “那还是得跟你道一声谢……不过我仍旧想知道,你说欠一个死人恩情,到底欠谁的恩情?” 阎罗酒过三巡,气性上头,也不管不顾,张口就道: “平山王。” 闻潮生蹙眉。 “这可不是个好人。” 阎罗道: “也不算坏人。” “用好与坏来衡量他,是否过於粗浅。” 闻潮生端著酒碗道: “是。” “但你欠他人情,为何来找我还?” 阎罗道: “他要保你。” 闻潮生饮下一碗酒,摇头道: “他保我?” “他保不住齐国,保不住齐王,甚至保不住自己。” 阎罗附和道: “大势之下,人人如危卵而存,但乾坤未定,未来之事很难说清,今日你看他什么也保护不住,或许在未来,他却什么都保住了。” 闻潮生沉默片刻后道: “你说得对,但你说你不想欠死人人情,如今来帮了我,岂不是轮到我欠死人人情。” 阎罗看著闻潮生,失笑道: “你还在意这个?” 闻潮生对著他伸出了三根手指: “在苦海县我杀了三个书院的教书先生,这直接导致我后来进入书院成为了眾矢之的,如果我不在意这个,我就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阎罗想起了自己知道的传闻,讶异道: “真是为了一条狗?” 闻潮生: “真是为了一条狗。” “但狗很好。” “见过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 这话逗乐了阎罗,他对於闻潮生一直没什么特別的印象,今日一聊,突然觉得闻潮生的性格很和自己胃口,心胸不免敞开了许多。 “其实我本来就已经欠平山王人情了,我一直不喜欢这个人,现在更不喜欢了,要还这么多人情帐,想想就觉得头痛。” 闻潮生说著,不想继续在平山王的话题上扯下去,对著阎罗道: “所以你说我有大麻烦,到底是什么麻烦?” 阎罗提著酒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说来话长。” “简单点说就是,你被这个江湖上最危险的人盯上了。” 闻潮生拿起酒罈,为一旁阿水的酒碗也掺上酒,笑道: “江湖上最危险的人……有参天殿的人危险吗?” 闻潮生轻蔑的语气让他觉得不悦,阎罗淡淡道: “参天殿的威名震慑天下数百年,自是龙潭虎穴之地,但盯上你的那位,还真就比参天殿的人要更加危险。” “普天之下的至强者,便算上那些隱世高人,他也能排进前三。” 其实,阎罗很想说一句除了轩辕老人之外,天下该无人能与他的顶头上司过招,但几个月前在苦海县有过的恐怖经歷,让阎罗变得不那么自信了。 若不是程峰后来帮他把那片枇杷叶掀开,他只怕得死在苦海县。 听到阎罗的描述,闻潮生的好奇被彻底勾了起来,他於是问道: “谁?” 山间不知不觉就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朦朦朧朧,阎罗望著亭外竹林的小雨,缓缓说出了一个名字: “李连秋。” 闻潮生觉得这个名儿有点熟悉,但一时间想不起来,还是一旁的阿水记性好。 “天机楼的楼主?” 阎罗微微点头。 “天机楼又名天机阁,为江湖四大势力之一,李连秋便是天机楼的楼主,而今岁三百有余。” 三百岁。 光是听到这个数字,闻潮生的眼皮便情不自禁地跳动了起来。 “他是不是还有个师弟,叫贏星瑜?” 阎罗一怔,隨后讶异道: “你竟听过这个名字?” 闻潮生: “以前宋先生派人送来一件很贵重的东西,我稍有耳闻。” 他指的,是当初来给他与阿水送黑太岁的人,此人曾向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黑太岁的来歷与炼製过程,其中便提到了贏星瑜这个名儿,阎罗口鼻间吐出酒气,说道: “对。” “贏星瑜在江湖乃至天下都並不出名,但实际上,而今他也有三百岁了……早些年,楼主还有一个师弟和师妹,但十几年前,二人因为寿数到了尽头,先一步撒手人寰了。” “贏星瑜的修为与楼主差不太多,二人估计伯仲之间,也是天机楼的重要掌权者,但生平唯一的爱好是炼药,对於江湖上的事情涉手的不多。” 听著阎罗的描述,闻潮生眉头渐渐拧起来,他著实没有想到,江湖四大势力中,忘川竟是天机楼的附属。 阎罗似乎知道闻潮生在想什么,嗤笑道: “都说江湖四大势力並存,其实真要按照实力来算,其余三个势力加起来给天机楼提鞋都不配,无非只是天机楼寻常时候极为低调,对於江湖的名声不那么在意罢了。” “人间的名儿,那都是凡人传出来的。” “世间凡人大都庸碌无为,能有什么眼力见,便是神仙站在了他们的面前,也得被他们当作是江湖骗子。” 闻潮生消化著阎罗所说的这些,心中愈发好奇。 “我实在想不到,我什么时候惹上了这位大人物,你说你不在意忘川那些杀手的死活,我想他大约更不在意,没有了忘川的这层联繫,我绝对不至於有能力得罪这样的人。” 阎罗沉吟许久,或是酒劲冲了头脑,或是他心中实在不愿对於平山王有所愧疚,缓声道: “虽然我不该跟你讲这些事,但今日我本来就是要来找你的,这也是楼主的意思,你要的答案说来很长,我这些年帮楼主做事,了解了一些,大概就是楼主想要从你这里得到某样东西,他將那种东西称之为“天机”,而获取你身上“天机”的过程……多半会直接摧毁你。” 闻潮生眼神微动: “他要杀我?或把我炼成什么东西?” 阎罗摆手: “倒不至於这样,若是楼主要做这种事,我就不必来了,你断无活路可言。” “我也没法完全讲清楚,但总之你要做好准备,楼主很快会处理完手里的事情,届时,你的麻烦会接踵而至,且一个比一个危险。” 坐在闻潮生身旁的阿水握紧了刀。 闻潮生沉默许久,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问道: “没有办法可以解决这事么?” 阎罗: “有。” “在苦海县里,教你剑术的那位应该可以保住你。” 闻潮生: “除此之外別无他法?” 阎罗沉默。 … 第560章 程峰的天机 作为一个常年在江湖上混的人,阎罗对於许多人与事的认知必然要比自己更加清晰,像他告诉闻潮生的那样,在齐国的王城外,他只需要看上一眼,便確认那名书院的掌殿实力在自己之上。 提到那惊世骇俗的一战,阎罗对於二人已以平视的眼光相待,未有丝毫身为五境天人的桀驁或怠慢。 至少,他自己仅凭一人之力不可能杀得了那名书院的掌殿。 而闻潮生也相信阎罗的眼光,这便意味著,李连秋虽非圣地之人,但绝对是这个世上凤毛麟角的至强者。 早在苦海县时,闻潮生尚且记得阿水曾经讲过,李连秋曾经造访过天下英雄,为了与北海道人见上一面,李连秋寻觅了他二十一年。 二人曾品茶论道,估计还交过手。 被这样的人怀揣著恶意盯上,闻潮生有了一种久违的毛骨悚然。 按照阎罗的说法,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让闻潮生稳定度过这场劫难的方法,只有找到吕先生,寻求他的庇护。 但吕先生如今带著自己的妻子与小羊云游天下,谁也不知他去了何处,谁也不知他何时回来。 除此之外,闻潮生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 “你怎么知道我跟吕先生学过剑?” 吕知命传授闻潮生剑道的时候,过程极为隱晦,莫说吕先生家中周围根本不可能有人监视他,就算全程被人盯著,外人也不可能看得出吕先生传过他剑。 阎罗感慨一声: “这不难想,毕竟苦海县除了那位,没有会用剑的了,更不可能让一名从未修行且没有丹海的流民摇身一变成为这般厉害的用剑高手。” “至於监视……我倒也没这个本事,当初我受平山王的嘱託来到苦海县外,什么也没做,便被那位吕先生用一片枇杷叶子镇在了河畔一月有余,若非是程峰恰巧路过此地,帮我將那片叶子掀开,如今你怕见不到我。” 闻潮生呼吸一滯,像是受到了莫大欺骗。 “程峰不是修为废了么?” “你一个五境的强者都挪不开的枇杷叶,他来就行了?” 阎罗抱著酒罈,语重心长道: “那叶上有一缕剑意,对人不对事。” “你若往上涂些蜂蜜,蚂蚁都能搬得开。” 阿水瞥了一眼身边的闻潮生,对著阎罗问道: “方才你说李连秋想要他身上的“天机”,那东西到底什么?” 阎罗沉吟了许久,目光穿过了雨幕,斜望向青山。 “正巧讲到了程峰,我便拿程峰跟你举个例子。” “其实在闻潮生之前,楼主最先盯上的是程峰。” “此人的修行天赋真是古今未有,五日连破四境,入境便是几乎同境无敌,一个没有过战斗经验的、不会打架的人,能做到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一件事,那便是他的修为与对於武道本身的理解要远远强於他的对手,那不是单纯的时间可以沉淀出来的东西,“武道”出自“天道”,本质是人从天地之间探索出来强大自身的方法,而你说程峰天赋绝佳也好,说他气运鼎盛也好,影响这些东西最关键的因素,就是“天机”。” “程峰身上的“天机”要远远盛於他人,所以,他在武道一途会走得很快,走得很远。” “別人破境可能需要费许多时间寻找,而对於程峰这样的人来说,他往哪里走,哪里就是路。” “当然,“天机”也不仅仅会影响这些事,它还会影响一个人一生的各种际遇,与方方面面都相关。” “就譬如,程峰这样穷困潦倒之人,这样身份卑微,毫无背景之人,竟能在一个合適的时机恰巧就被书院的人相中,又在一个恰巧的时机展露了自己的天赋,入了那参天殿中……” “这,就是“天机”的力量。” 闻潮生饮酒听雨,咋舌道: “了解得这么清晰,天机楼的手伸的倒是够深啊。” 阎罗笑道: “天下各处,处处皆有天机楼的人。” “不只是齐国书院,还有剑阁、道门、佛宗、轩辕、各国王室……” 闻潮生沉默片刻,说: “照你这么讲,“天机”不就是“命运”?” “你说程峰身怀鼎盛“天机”,那他为何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阎罗端起酒杯,放於眼前,对著闻潮生道: ““天机”就是这杯酒,它越多,我喝下去得到的也越多,但……” 阎罗说完,忽地手一偏,酒洒了一地。 “我也可以选择不喝。” “有的人身上“天机”极少,可他总能在关键的时候抓住那唯一的“天机”,这样的人同样会有大成就;而有的人虽然身怀远超於他人的鼎盛“天机”,可机会犹如过江之鯽越於眼前,却都被他一一躲开。” 闻潮生掏了掏耳朵,笑道: “我怎么觉得你在骂程峰?” 阎罗对此不置可否,继续说道: “当初程峰做出了自废武功的决定之后,楼主对他失望至极,甚至想要一度烧掉与程峰相关的“书卷”。” 闻潮生问道: “与程峰相关的书卷?那是什么?” 阎罗: “天机楼会对江湖上一切楼主感兴趣的任何事都留有记录备案,这也是楼主夺取天机的部分过程。” 阿水插嘴道: “这么说,你们也留了他的书卷?” 阎罗看了闻潮生一眼,回道: “是的。” “不止是他,你的也有。” … 第561章 所谓天机 阎罗继续讲道: “原本楼主已经认为程峰就是一团根本扶不上墙的烂泥,可前些日子在书院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让楼主对程峰重新提起了兴趣,他觉得那件事情大约可以改变程峰的想法,於是我们截获了一封寄给程峰的书信,修改內容之后,重新寄给了他。” 闻潮生心思灵动敏锐,一瞬间就猜到了阎罗口中的大事是什么。 毕竟,只有这件事情可以刺激到程峰了。 “跟杜院长的死有关係?” “不过……程峰自己是个书法大家,尤其善於模仿別人的字跡,技法神乎其神,经他之手外人根本看不出端倪,你们想在这封面弄虚作假,很难骗得住他啊……” 阎罗微微摇头。 “不不不,闻潮生,你只了解字,却不了解人。” “想骗程峰其实很简单,做到四个字就够了。” 闻潮生: “噢?” “哪四个字?” 阎罗缓声道: “关心则乱。” 闻潮生眉头一挑,阎罗淡淡道: “楼主的信中写道:杜池鱼死后,尸体被悬於殿南钟畔,脚不沾地,如是叫杜池鱼死后魂魄不入地府;尸身面朝西边,使其不见故土,钟声每日跌宕,使其日夜受钟声而扰,不得安息。” “仅凭信上的內容,程峰便不得不信。” “可如今,程峰已被书院除名,他想要回到书院,並且带走杜池鱼的尸体,就至少需要突破到五境, 否则他连参天殿的大门都见不到,就得被书院轰出来……”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闻潮生讶异不已,一瞬间就体会到了李连秋的“良苦用心”。 “他想用这种方式逼迫程峰进入五境?” 阎罗点头: “正是如此。” 闻潮生与阿水都敏锐察觉到了这件事情背后映照出的现实意义。 “修士突破五境,也与“天机”有关?” 阎罗“嗯”了一声。 “绝大部分时候,“天机”都是虚无縹緲的存在,犹如冥冥,难被捕捉,但修士突破五境时极为特殊,这个时间点,“天机”会更加容易被捕捉。” 顿了顿,他又对著二人问道: “你们对於天人大劫有多了解?” 二人皆摇了摇头。 “不了解。” 法喜当初与他们讲述了五境藏於四境之中,却没有与他们讲述与天人大劫相关的事。 而今见阎罗將要提及这件事,他们注意力都不免集中了起来。 阎罗缓缓道: “所谓的天人大劫,就是当你们摸索到了通向五境的门路之后,会发现一处类似於“门”与“关卡”的东西,推开那扇门,需要“钥匙”。” “而“钥匙”就是“天机”。” “进入那扇门后,你们斩破“三身”就能突破进入五境。” 闻潮生眼睛微眯: ““三身”又是什么?” 阎罗道: “具体恐怕只有古之圣人能跟你说清,道门有人称之为“三尸”,江湖人称为“三身”或“心魔”,天机楼则称之为“业孽”,唯有彻底击破三身,方可登临殿堂,踏入云端。” “而不同的人,或因执念与过往,“三身”的强弱也不尽相同。” “……话说回来,程峰拿到了楼主给予的那封信,便决心前往书院。” 说到这儿,阎罗语气忽然变得激动了许多,给自己倒上一杯酒,骂道: “他娘的这个程峰,说起来真是叫人一肚子窝火,他握著这世上所有习武人梦寐以求的天赋,却偏偏有著这般软弱怯懦的心肠!” 闻潮生失笑道: “他不会真的五境了吧?” 阎罗鬱闷不已。 “嗯。” “五六千里的路,他骑马行了一半,破了五境,剩下的……用脚走完了。” 听到这儿,阿水不免好奇道: “他以前不是自废过武功么?” “按理说,丹海应该已经无法使用了吧?” 阎罗: “是这样。” 闻潮生思索了一下,想到院长说过的话,忽地道: “是汪盛海前辈留下的“太岁枯荣”。” “这程峰当真是个怪物……” 他不免感慨,若是程峰这身天赋许以徐一知那样的心性,估计不出十年,这世上又会多一个至强者。 只是如今不知徐一知流落何方,是否已经身死。 砰! 阎罗轻顿酒杯,嘖嘴道: “可惜,可惜……” 闻潮生: “可惜什么?” 阎罗道: “可惜这身浓郁的“天机”遇上了程峰这么个废物,暴殄天物,糟蹋美玉。” “楼主正欲动身前往书院面见程峰,观摩程峰身上的“天机”,结果楼主还没动身,这傢伙……居然又自废武功了。” 阎罗说到这里,竟然笑了出来。 气笑的。 他在笑天道无常,但更笑的是程峰的不知好歹。 “他第一次自废武功,我觉得他是个懦夫,是个蠢货。” “但这一次,我当他是条好汉,还是一条世间绝无仅有的好汉。” “敢三番五次將老天爷餵到嘴里的饭吐出去,程峰可真是……哈哈!” 阎罗大笑了起来,用力拍打著自己的大腿。 闻潮生与阿水面面相覷,他们笑不出来,阿水默默喝了几口小酒,轻声道: “我说什么来著,过刚易折。” 闻潮生: “程峰读圣贤书的,他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而且……咱也没意思去说人家。” “敢问阎罗大人,程峰如今身在何处,状况如何?” 阎罗酒兴上了头,摇头晃脑道: “在齐国王都,倒也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参天殿的那些个似乎有意要羞辱他,不要他性命,只要他像条野狗一样在王城里游荡,受人唾弃。” “这事儿一过,楼主对於程峰便算是彻底不抱希望了,恰巧就是这么个时候,你闯了进来……” 他指了指闻潮生,心想这確实也不是闻潮生的问题,只道是命运弄人,造化无端,嘆了口气。 “不安生啊不安生。” 闻潮生消化著阎罗所说的这些,看著他道: “所以,李连秋收集他人的“天机”是为了什么?” 阎罗摆手: “不是“收集”,我適才说是掠夺,其实更多是“观摩”,每个人身上的“天机”都是与生俱来的,都是老天爷赠予的,他人哪里夺得走?” “但楼主厉害就厉害在,他能捕捉到不同人身上的“天机”运作规律,借著这些规律,他便可活用於己身。” 顿了顿,阎罗打了个酒嗝: “其实我不说,你也能猜到,楼主之所以费尽心思做这些事情,其实也是为了……” 他突然住嘴,闻潮生淡淡道: “能与我们讲这么多,看来你对李连秋也很有意见……” 喝饮至微醺,阎罗的一言一行中时不时会夹杂一些不易察觉的私人情绪,阿水倒是没怎么在意,但闻潮生却敏锐地捕捉到了。 提到这个,一直侃侃而谈的阎罗直接陷入了沉默,片刻后,他收敛了自己神態,对著闻潮生道: “酒后失言,酒后失言……” “能说的,与你们基本都说了。” “天机楼的势力要比你们想像之中大得多得多,之后楼主究竟要做什么,那便做什么,我这等微末之臣,只需听令,今日我言已过,也劳烦你帮帮忙,將你从苦海县到今日之经歷详述於我,好让我拿著这些东西回去交差。” … 第562章 夏赠春(一) … 对於坦诚相待的阎罗,闻潮生自然也十分配合他的工作,將自己这些个月的经歷大大小小讲了出来,除了一些涉及到重要的人他没有讲之外,其余的基本都告诉了阎罗。 临走时,阎罗与闻潮生討要了一坛酒,闻潮生没给,说山上酒很少,出去买一次特別麻烦,尤其是夏日阴雨绵长,动不动就会飘雨,山路湿滑难走得很,找他要酒不如找他要钱自己去买。 阎罗颇有些惋惜,总觉得在这山头喝的酒要格外香一些。 他走后,雨未停,喝的半醉的阿水靠著亭柱而坐,望著外边儿的夏雨,她有些出神。 “要去找吕先生么?” 阿水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擅长自己拿主意的人,极有主见且果断,但她在苦海县遇到了闻潮生后,发现闻潮生似乎要比她更加擅长拿主意,鬼点子奇多,於是她渐渐养成了遇事便询问闻潮生的意见。 问得久了,就变得不喜欢拿主意。 拿主意需要动脑子,而放空思想的感觉却很美妙。 “不去。” 闻潮生果断地给出了答案。 “这上哪儿去找?” “他老人家云游天下,咱们就骑著一匹马,这得找到何年何月去?” 面对闻潮生的回应,阿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但眉宇之间却多了几分爽快,显然闻潮生的想法也是她的想法。 “这么看来,你与程峰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闻潮生嗤笑一声: “他?” “我若是有他那身的修行天赋,现在定然混的比他好多了。” 阿水斜视著闻潮生,沉默不语。 闻潮生: “你什么眼神?” 阿水忽地笑了起来,笑著笑著闻潮生也跟著笑起来。 许久后,闻潮生摆手道: “得想办法快些突破五境了,对於我们这般能惹是生非的人,“缩地成寸”可真是一门再好用不过的神通了。” 阿水点头,目光落在了自己右边的瘸腿上,似乎想到了日后它恢復之后的模样,两条眉毛霎时间舒展了开来。 … 齐国,王城。 边境的腥风血雨丝毫未曾沾染此地的风和日丽,摩肩接踵的长街上人人欢声笑语,该斗虫的斗虫,该听曲的听曲,偶有贵族相遇,会驻足下来打招呼,满面春光地述说著自己在四国会武中贏走了什么等等,又相邀去见那座青楼的头牌,观惊鸿一舞,品佳人淳酿。 至於边疆的战事,他们丝毫不担心。 齐国参天殿出动十五位圣贤,在他们浅薄的认知之中,天下已是齐国囊中之物,他们只要不跟著添乱,未来手中的財富与权力自然还会水涨船高。 但与这里的繁华大相逕庭的是,在老城区隱山巷內,有个披头散髮,浑身发臭的残废正拖著自己已经无法行走的双腿在潮湿的雨幕中穿行。 他每天都在这里,也只能在这里。 若他走出隱山巷,很快便会被王城之中巡逻的军士带回此地。 没有参天殿的那位老圣贤开口,他哪儿也去不了。 於是,程峰只能日復一日地拖著自己的残躯在这些老旧的巷口里来来回回走动,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今日与以往似乎没什么不同,说来也怪,这场连绵的小雨只沾住了王城的一小半,而隱山巷恰恰就在这一小半之中,程峰浑身湿漉漉的,狼狈之极,他无意识地来到了一座老黄果树下避雨,听著周围淅淅沥沥的雨声,他恍惚间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在醒来时已经暮色冉冉,而身旁,不知何时坐了一个老人。 对於这个老人,程峰再熟悉不过,换做以往他会对对方毕恭毕敬,而今他却没有了这样的念想,瞥了老人一眼后,朝著一旁艰难挪动了身子,与对方保持距离。 此人正是参天殿內的老圣贤。 老圣贤从一旁拿出了一个精致的食篮,他抽开了上面的盖子,將食篮中热气腾腾的饭菜拿了出来,递给程峰一碗饭,一双筷子,也不管程峰吃与不吃,他自己先吃了起来。 拿著筷子的程峰不明老圣贤来意,他看著埋头吃饭的老圣贤,对方未曾暴露丝毫六境强者的气息,仿佛在此时此刻,他真的只是一名居住於此地的寻常老人。 “为什么不杀了我?” 程峰囁嚅嘴唇,声音虽然不大,却几乎是在以质问的语气询问老人。 后者没有抬头多看他一眼,而是隔著这雨幕望著前方斑驳的老墙,淡淡道: “这么多年过去,王城很多地方老旧的区域已经被拆掉翻修重建了,唯独隱山巷这头一直没有被碰过,无数达官贵人想要买下这里的地皮,或是用来修建府邸,或是用来赚钱,但直至现在,它依然存在。” 程峰语气加重,乾裂的嘴唇配上短促的语气,显得有些狰狞: “为什么……不杀了我?” 老圣贤没有理会程峰的质问,淡淡继续自顾自说道: “我小时候在这里长大,最开心的时光是在进入书院以前,因为家里经商有些小钱,所以念得起私塾,那时候齐国人都將念书识字视为一件极为神圣的事情,这条巷子里当时一共六十七户人家,儿时的玩伴在得知我要去私塾学字后都羡慕的不得了,几乎將我奉为天神,说我以后会做大官,会成为名动一方的大学士云云……可他们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想去念书。” “私塾的教书先生是个刻板的老学究,在那时候的王城里颇有名声,他做人就跟写的字一样板正,一丝一厘也出不得差错,若谁在先生留下的作业中写错一个字,第二天就会被先生用柳条抽十下手心,他虽是个教书先生,也没修行过,下手真是没有轻重,好多同门手心被他抽过之后都会见血,笔也拿不稳,我生来怕痛,每日每夜认真学习与完成教书先生的交待,只为了不被他用柳条抽手心……” … 第563章 夏赠春(二) … 老圣贤徐徐讲述出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这些事情一直埋藏在了他的心里,他自己也忘记了究竟有多少年没有与人提起过,就像他已经记不得他有多久没从参天殿中出来走动过了。 今天很好。 程峰沉默了很久,他还是拿起筷子拋了两口饭菜,没嚼几下便吞下,结果被噎得厉害,脸红脖子涨,急忙爬到旁边一个水坑处喝著混合著泥土腥味的雨水。 这一切都被老圣贤看在眼里,他苍老又复杂的眼神中渐渐多出了一抹怜悯与悲哀,又有了嘲讽与快意,最后却成了嘴里惘然的疑问: “程峰,你身怀举世无双的天赋,本应是天上的皓月,光照云土,怎么活成了现在这样?” 程峰用手肘撑地,狼狈抬头,他从不会说出尖锐犀利言辞来对付长辈或是前辈,但这一次,程峰却反问老圣贤道: “举世无双的天赋?” “我要这天赋何用?” “来配合你们为虎作倀么?” “老圣贤,你知道我做过的最快意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那就是当初我直接一把火烧了忘乡台,废了你们教给我的武功,我读了一辈子圣贤书,那把火是我最问心无愧的一次!” 老圣贤没有因为程峰的言辞而生气,却是道: “但其实,你完全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常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若是学得会这八个字,难道会妨碍你要做的事?” 程峰徐徐低下头。 “难道你不比我更加明白?” “能入云端者,哪个不是万中无一的天才,我程峰纵使小有天资,又岂能在短时间里走完你们数百年走的路?” 老圣贤嗤笑道: “所以,你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你嫌时间太长,忍不了罢了。” “自古以来,学不会忍耐的人,这辈子註定难成大事。” “你如今的下场就是最好的证明。” 言至此处,老圣贤悵然道: “若当初在参天殿,你愿意低头认错,愿意诚心诚意喊我一声老师,我是真的想收你这个徒弟,借你还我这一世之悲憾……可惜啊,可惜。” 树叶落下的雨水一滴一滴打在程峰的额头上,没顺著头髮淌下,倒是撞得粉碎,面对老圣贤的一句“可惜”,程峰迴道: “可惜在何处?” “可惜我?” “还是可惜你自己?” 老圣贤放下了碗筷,里面的饭菜尚未冷却。 “可惜齐国。” “……我恨了他大半辈子,见到你,又突然心软了。” “那日你来参天殿找我,我想著,最后再帮你一次。” “此后,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 老圣贤说完之后,神情再度变得淡漠,目中无人。 他站起身子,双手背负在身后,一步一步朝著青苔遍布的院墙外而去,路过的雨珠全都避开了他,程峰神情枉然,不知道老圣贤嘴中那句“最后帮你一次”到底所为何意,他呆滯地望著老圣贤的背影,听他缓声道: “这场雨要下很久很久,可能会把这个地方冲塌……能走就走吧,你不是巷子里的人,没必要永远留在这儿。” … 阎罗在天机楼中復命,李连秋听著他从闻潮生那里得到了所有消息,仔细在脑海之中过了一遍,整个人都显得似是有些亢奋,但他没过多久便又平静了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对著阎罗吩咐道: “你去把那个女人的书拿给我。” 阎罗怔然了一剎: “谁的?” 李连秋: “风妙水。” 阎罗自然知道风妙水就是与闻潮生在一起的那个女子,虽不知道为何楼主忽然要找她,但还是去取来了写著“风妙水”的书籍。 这本书很新,是为数不多没怎么记录却被掛在了天机楼高层的书籍,所以並不难找。 天机楼的书,越往上,数目就越少。 “闻潮生……风妙水……唔,这是巧合吗?” 李连秋喃喃自语,热烈的灼风从窗外吹入,由於二人所处的楼层极高,风声很大,李连秋的衣襟与鬚髮都被吹得起伏不定,他像是窥见了什么,出神了好一会儿,他又仔细地翻阅了阎罗对於闻潮生的记载,向他问道: “他有没有与你讲他在苦海县以前的事?” 阎罗微微摇头: “没讲。” “不过……我看这二人应该也没什么血缘关係……” 李连秋摆摆手,道他会错了意,解释道: “跟这个没关係。” “所以……不管以前闻潮生到底什么来头,什么经歷,都可以確定一件事,那就是他在遇见风妙水以前,过得並不好,也没有什么特別的际遇。” 阎罗这次听懂了。 “楼主的意思是,他所经歷的这些,与那个叫风妙水的女人有关係?” 李连秋自袖间摸出了几枚特殊的铜钱洒在了桌上,仔细看了看,又掐指算著什么,最后嘖嘴道: “潮生妙水……这真是天赐命格。” “一般来讲,“春木”可滋“秋水”,“夏木”亦可融“冬冰”,往往同性命格相互衝突,一旦相遇,诸事皆克,八方不顺,这二人却偏偏能以“水”养“水”。” “一者闻潮而生运,一者遇水而妙春,亿万万生灵里,他们在苦海县相遇,自此“天机”纠缠,闻潮生得了气运,风妙水破了死局,这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 阎罗可听不明白其中细节,只是问道: “楼主意欲如何?” 李连秋脸上浮现了笑意,阎罗跟隨李连秋许多年头,从未见到过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了李连秋的脸上,即便这笑容犹如夏灿烂,可阎罗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到了李连秋这等境界的人,尤其是靠著自己能力走到这里的人,其心性必然不同,悲喜几乎全部藏於心底,很少展露。 除非……真的忍不住。 “难得遇见这样的命格,若是不好好挖掘,岂不可惜?” “正好这天下大势將倾,不妨……就找个机会送他们进去玩玩吧。” “正巧也让老夫好好看看,这同性命格相融之后,到底能有怎样奇异的变化。” 第564章 程峰的下落 齐国王城,贾府。 夜深人静之时,偌大的贾府陷入了漆黑,唯有寥寥几盏灯火还在闪亮。 几名在府中巡逻的下人换班时,一人脱下了巡逻时所穿的衣物,將其隨手扔到了杂物间的一角,接著对著另一名正在换衣服的侍卫说道: “哎,老卞,待会儿过后厨的时候,记得给后厨值守的小厨子说一下,叫他后半夜带点点心和水给琴楼送去。” 老卞微微一怔,头还没从领口套出来,卡在那里。 “那小姑娘……还在练琴?” 最开始讲话那人哼了一声,道: “还小姑娘?” “跟你讲,这姑娘来头不得了,你们没发现贾老对她特別上心吗?” 房间里换班的几人面面相覷,那人拍了一下自己大腿,恨铁不成钢道: “嗨呀,说你们这些人难成大事,一个二个,连最简单的察言观色都学不会……你们好生想想,贾老已经病了几个月了?” “连齐王召他入宫都被贾老再三推辞,曾经被他教出来的那些个音律头牌,名伶,一听说他病了,全部提著贵重的东西过来探望,贾老有见过她们吗?” “旺財,这小姑娘来的时候是你接她进来的吧?” “一封信就敲开了万两金银都敲不开的门,之后这些天一直臥病在床的贾老为了授她琴艺,几番跑去琴楼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1???.???】 望著几人若有所思又茫然摇头的神情,陈景无语地以手抚额,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你们吶……怪不得你们干这么久了,还是这不成器的模样,我问过了后厨的钦大娘,这几天,他们都是直接往琴楼送饭的!” “懂了吗?” “贾老这几天白天几乎是直接住在琴楼中,可想而知,他老人家对那个小女孩到底有多上心!” “咱们把那个女孩照顾好,准没错!” 一眾下人恍然大悟地笑了笑,老卞却穿好了衣服,嘴贫道: “陈景,就你聪明,就你眼尖,你这么会来事儿,怎么没见老爷多发你些银子? ” 陈景听不得这话,怒道: “老爷心思浩渺如海,你懂个鬼……他那是……那是在歷练我!” “其实老爷早看出我陈景能力非凡,不信你就等著,不出十年,我陈景必然成贾府的总管!” 老卞没有反驳,只是笑了起来,起身拿起了府邸里发的木棍,说道: “快去歇著吧,我得去巡府了。” “明儿轮到你值守,这几天老爷来去得勤快,可千万別打瞌睡被他见著了,否则莫说总管,你这身衣服能不能保得住都不晓得。” 巡守时,他路过了贾府的后厨,进去见著了点著煤油灯蒸点心的小厨子,对方也是困得不行,趴在蒸笼旁不停点头,为了防止自己睡著,他用一根小臂粗细的木棍將自己撑住,若是睡著,这根木棍就会直接杵在他的脸上,將他直接戳醒。 “卞叔,你可算是来了……” 见到了老卞几人,小厨子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气,他迅速將蒸笼里的点心放入食篮之中,密封好后交由老卞的手中,目送他们离开之后,自己才摇摇晃晃回去睡觉。 老卞等人巡逻到了琴楼下时,他让几人等等他,自己则推开了琴楼的门,听到了悦耳的琴声自楼上裊裊而来,老卞一脚迈入楼中,莫名觉得这阴森黝黑的空间令他感到汗毛倒竖,寻常道听途说的妖怪神鬼之说此刻犹如沸水一样朝著外头冒,他深吸一口气,强忍著不適將点心拿到了司小红所在的房间。 她点了两盏油灯,一左一右,帮她勉强照亮眼前的琴谱,因为夜深人静,再加上房间的隔音效果极好,所以老卞进来的声音並不小,可司小红看琴谱实在过於入神,果真是没有注意到来的老卞,直至对方咳嗽一声后才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司姑……小姐,那个,这是后厨为您准备的甜点。” 因为不了解司小红的脾性,所以老卞表现得格外卑微,他也不傻,明眼人都能看出贾老对於司小红的態度极为认真,可千万不能得罪。 见到这点心,司小红反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以往在苦海县鸳鸯楼里虽然姐姐们对她也很好,但大家毕竟都是天天相处的熟人,而今初来乍到王城这等对她来讲威严森然的地方,莫名其妙就成了人上人,属实让司小红不太適应。 她到此可以確认,鸳鸯楼的楼主宋尘楠跟贾府的府主贾圄有著非常特殊的关係,可司小红也很聪明,不该问的她从来不多问一句。 她非常清晰地记得自己此来王城的目的。 “多谢。” 礼貌地与对方道了声谢,就在老卞即將退出房间离开时,司小红又叫住了他: “那个……叔,可以跟你打听个事儿吗?” 老卞略有些诧异地回头: “当然可以,小姐您讲。” 司小红道: “请问您知道王城里有个叫“程峰”的人么?” “他现在在哪里?” 老卞仔细回忆了一下“程峰”这个名字,却属实什么也想不起来,脸上便掛著歉意的笑容对著司小红道: “小姐,齐国这王城的人可太多了,您要是说个什么大官或是侯爷,我兴许还晓得一二,这程峰……著实没听过。” 司小红一听这话,神情忽地黯淡了下来,但很快她便收拾了自己的情绪,抿唇道: “知道了。” 老卞也看出了司小红的情绪低落,料想“程峰”该是一个对司小红来说很重要的人,便立刻又道: “不过小姐你放心,小的回头出去定为您好好打听打听,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有著落的。” 司小红闻言先是一怔,隨后立刻感激地向老卞道谢,后者客气两句,又嘱咐她早些休息,这才离开了琴楼。 “程峰……” 老卞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巡逻的同时盘算著要如何才能找到这个人…… 第565章 失踪的朱白玉 陈国,青灯寺。 现实永远会以骨感的姿態面对世人,当闻潮生与阿水相继从三名五境的强者那里取经结束后,他们依旧被拦在了这道天堑的外面。 五境不在四境之外,就在四境之中。 这道理很简单,可落实到了实处呢? 怎样才算是四境之中? 通幽一境,到底通向的何处? 阿水起初兴致勃勃说要闭关,三天之后出关,跟闻潮生说山上酒喝完了,要去镇子上买酒。 至於闻潮生,他似乎要比阿水更为苦恼,因为阿水的修行方式是世间大流方式,与闻潮生这种“阶跃式”修行不同,阿水对於境界的感知更为清晰与敏锐,能够排查与注意到的地方更多,若说阿水是苦苦寻觅而不得结果的话,那么闻潮生就是压根儿一头雾水,毫无头绪。 所以,阿水在闭关的这三天除了喝酒之外的確有很认真地在寻找五境的入口,而闻潮生则比较简单了。 他只喝酒。 除此之外,就是教会慈心小和尚“不老泉”的吐纳方式。 先前他开玩笑说“佛本是道”,而今似乎又在慈心的身上得到了验证,对方先前数年的確听法慧与青灯老和尚讲了许多经文,自己也每日念经,而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行为,最后反倒成为了慈心修行“不老泉”时的底蕴。 他从听闻潮生讲解到入门,甚至速度要比闻潮生更快。 至於小和尚,他倒是清晰地感受到了身体的变化,从原本上山砍竹子会累得气喘吁吁,要分好几次砍完,到如今一次能做完所有事情,甚至忙碌一天之后只是觉得身体有微微的酸胀感,而且再也没有在白天念经的时候打过瞌睡。 慈心很兴奋,跟闻潮生说如果法慧师兄看见了他如今的样子一定会很开心。 青灯老和尚走后,每天是慈心与其他小和尚轮次给院子里的那株红梅浇水,因为阿水出去买酒,闻潮生便在翠竹峰上与慈心喝茶,他默默估算著日子,心想著等阿水买完酒回来之后应该足够撑到陈锦秀遣人来送情报与美酒了。 慈心小和尚正式进入修行的大门之后,闻潮生与他说未来等他修行成熟,可以將“不老泉”传给其他的寺里僧人,慈心对於修行的事情很感兴趣,问东问西,问闻潮生与阿水是不是江湖上名动一方的大侠,因为厌倦了世俗纷爭,所以来青灯寺归隱。 他还记得,当初闻潮生与阿水来的时候均身受重伤,想来必然经歷过一场极为残酷的大战,而二人又不是坏人,更不是惹是生非之人,慈心脑海里便忍不住脑补起了闻潮生二人路见不平,与江湖上恶名昭著的人物大战三天三夜,最终帮助百姓浇灭恶人,最后归隱。 但闻潮生很快断绝了小和尚的幽幽念想: “不是。” “我跟阿水只是普通的小老百姓。” “她以前是军人,但现在不是了。” 小和尚一听阿水是军人,本来黯淡的眸子又忽地亮了起来: “水姑娘是將军?” 闻潮生抿了口茶: “没那么厉害。” 慈心瘪著嘴,似乎在伤神自己的幻想破灭。 但少年的热情往往没有由来,他很快又一次对闻潮生產生了浓郁的兴趣: “潮生大哥,你与水姑娘的武功是不是很高?” 闻潮生拿起茶壶,给小和尚杯中倒上。 “看与谁比。” “与法慧师兄比呢?” “我们厉害。” “与青灯大师比呢?我的意思是……年轻时候的青灯大师。” “我们厉害。” “!” 小和尚眼睛直了。 “潮生大哥,你们,你们……比佛国的梵天还要厉害?” 望著慈心震撼不已的模样,闻潮生笑得浑身发抖: “吹个牛你也信?” “你什么都信,以后小心被人骗。” 小和尚訕然一笑: “我就说嘛……” 阿水买了酒回来,对於一个爱酒之人,闻潮生丝毫不必怀疑这批酒的品色,与阿水常去山脚下的河畔垂钓,吃鱼喝酒。 慈心偶尔夜里遇见了关於修行上的事会忽然心血来潮,跑下来找二人询问,后来夜路走多了,有一天他突然跟闻潮生说那山脚下有一块地很奇怪,每次他路过的时候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腐臭味,而且那边的风似乎也要阴森很多,明明吹得是热风,却能叫人汗毛倒立。 闻潮生跟他讲,那里之前死了很多人,大概三百来个,都是暴毙,怨气深得很。 然后小和尚再没有在晚上走过那条路。 阿水问闻潮生,你怎么不告诉他寺门口也死过人,闻潮生无语看著阿水道: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腹黑?” 阿水疑惑地勾住裙衫衣领,低头看看自己肚皮。 “我肚子是白的。” 闻潮生以手扶额。 “腹黑的意思是,表面看上去很正经,其实背地里……”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阿水指著他: “闻潮生,你骂我?” 闻潮生訕笑著摆了摆手,止住了话题。 晚上,阿水喝得酩酊大醉,闻潮生抱著她回了房间,將她放到床上,阿水半醉半醒之间嘱咐闻潮生去小瀛洲里看看,若是遇见青玄道人或是北海前辈,或许能更进一步的了解进入五境的契机。 此后几日,闻潮生没在小瀛洲里等来二人,却等到了从陈锦秀那里来的一则坏消息。 朱白玉……失踪了。 第566章 拓跋氏族 … 相较於东边的战事以及齐王的消息,显然朱白玉这样的角色並不能引起陈锦秀多少的兴趣,所以朱白玉失踪不失踪,陈锦秀根本不会关注,然而此刻,他却將这件事情专门遣人告知与闻潮生,不免叫闻潮生想到了许多。 朱白玉对於陈锦秀而言的確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因为陈锦秀对於白龙卫不了解,更不了解朱白玉与齐王之间的关係,时至如今,他已成为齐王身边最能信任的人之一,而且因为轻功了得,在江湖的人脉不错,也有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值得信任的势力,齐王要做的许多事情都是靠著朱白玉来完成的。 所以,朱白玉可能对於陈锦秀並不重要,但对於齐王却很重要。 陈锦绣將这则消息告知与闻潮生,背后要么是受到了齐王的授意,要么是小七又一次来找陈锦绣,想寻求闻潮生的帮助。 闻潮生在山间打来了野味,设了美酒款待前来通信的臣子,对方年纪轻轻,不过或许是因为常年在外奔波的缘故,看上去像个四五十岁的中年老男人。 “我叫“何腾”,以后若是陈王因公事繁忙走不开,便由在下来负责传信。” 何腾出发之前已经得到了陈王的再三告诫,说要以对待陈国梵天的態度来对待闻潮生二人,切不可轻慢半点,由是何腾此刻的態度非常恭敬。 两碗酒入肚,何腾蜡黄的面容红润起来,他指著山下笑道: “我这次来也带了许多美酒,可这些酒都是陈王殿下给先生的,我可不敢喝,今日这顿酒还是沾了先生的光。” 闻潮生扯下一条兔腿,递给了何腾,后者急忙双手接过,闻潮生与他问道: “朱白玉失踪的事情,是齐王告诉陈王的,还是小七过来找的陈王?” 何腾回道: “是有人过来找的陈王,但也是齐王的意思,不过,我也不知道那人的名字,陈王殿下没有告诉我。” 闻潮生叫何腾大致描述一下那人的样貌特徵,何腾说完以后,闻潮生便有了答案。 “陈王没有告诉他我的具体位置么?” 何腾拱手道: “陈王原本是想叫他与小人一同前来,可那位齐国来的使臣却拒绝了,说朱白玉失踪之后,他手里落下了数不清的重要事务,不可耽误,必须要马上赶回齐国。” 闻潮生沉吟片刻后,询问道: “他有提供与朱白玉相关的线索吗?” “有,请稍候。” 何腾缓缓自袖间摸出了一个小木盒子,上面有极为复杂的机关锁,何腾倒弄了好一会儿,终於將机关锁打开,將里面摺叠放好的纸摊开,递给了闻潮生。 “先生请看。” 纸上记录的是小七留给陈王的全部线索,信上说朱白玉在失踪之前曾接见了一个特別的人,那个人叫“拓跋仲”,之后二人全都神秘失踪,齐王私下里召集禁军在王城搜查了许久,却始终不见二人踪跡。 “拓跋仲……” 闻潮生暗暗念叨著这个陌生的名字。 他虽然在齐国待的时间不长,但从未听说过“拓跋”这个姓氏,那听上去像是燕国和塞外人的姓氏。 问题是,朱白玉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扯上关係? “只有这些么?” 何腾道: “只有这些。” “除此之外,那位还留下了特別的联繫方法,但只有陈王才知道,陈王殿下说,如果先生您想要管这件事情,可以隨时去宫中找他。” 闻潮生沉默片刻后,將手里的纸摺叠起来,回道: “我知道了。” 他告诉何腾,自己还要再考虑考虑,酒足饭饱之后,闻潮生送何腾离开,晚上同阿水吃饭的时候,跟她询问齐国是否有“拓跋”这个姓氏,阿水思索了一下讲道: “齐国没有。” “其他国我不確定,但我確定塞外的確是有这个姓氏的,而且还是一个庞大的氏族。” 闻潮生微微一怔: “氏族?” 阿水轻点螓首。 “嗯。” “塞外因为凶徒游牧居多,其实氏族的势力要远远大於许多公国,氏族的人会成群结队在各个地方游荡或是扎根,彼此之间常常相互照应,而且他们对於血脉十分重视,胆敢有任何人冒充氏族的人,最后的下场会十分惨烈,基本都是剖骨挖心,活煎活煮。” 对於塞外的各种残酷,阿水早已习以为常,过往的十几年里,她与诸多凶徒游牧交手过,对於对方的一些习性较为了解。 “拓跋氏族的人可不好惹,这些年四国边境的动乱几乎都是由他们一手在暗中操持著,当年天海建国,他们控制著天海的经济命脉,天海七族背后全都有拓跋氏族在暗中支撑平衡。” “奇怪……朱白玉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跟拓跋氏族的人搅在一起。” 闻潮生忽地开口道: “难道是想藉助拓跋氏族的力量来稳固齐国如今的局势?” 阿水果断摇头: “绝无可能。” “拓跋氏族与四国交恶,几百年来数不清的血债,哪儿可能三言两语就跟著齐国干?” … 第567章 入齐 … 阿水坚定的態度叫闻潮生內心的好奇越来越旺盛。 可以肯定,拓跋仲身为拓跋氏族的人出现在齐国的王都,绝对是受邀而来的,否则他根本不可能进得了王城。 所以,这个拓跋仲到底与齐王说了什么,竟然能够进入齐国的王都,最后又跟朱白玉聊了什么,导致了朱白玉的人间蒸发。 “要回去看看?” 阿水也觉得这件事情太蹊蹺了,诸多矛盾,根本解释不了。 闻潮生思索片刻道: “齐国王城定然是不能回去的,参天殿的人还没有走完,回去的风险太大,如果要插手这件事情,只能通过小七来联繫齐王,朱白玉失踪之后,一直是他在帮齐王办事,只要能够联繫到小七,我们就能获得更多的详细线索。” “稍微准备一下,明日咱们出发去见陈王。” 朱白玉这事儿,闻潮生不能不管。 一者他跟朱白玉的关係不错,见到朱白玉可能遭难,能够帮衬一下还是要帮衬的,再者朱白玉的生死直接关乎齐王未来的安全,毕竟这个人大概是齐王用得最为顺手也对齐王最忠心的人了。 听到闻潮生二人要走,本来已经从法慧二人走后的愁绪中走出来的慈心小和尚又陷入了惶恐与不安中。 闻潮生摸出些银子,私下里给了他,嘱咐他道: “小和尚,上回何腾来的时候,我叫他给陈王讲了,每过一段时间,陈王会派人来给你们送些日常吃喝住穿所需的物什,所以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 慈心小和尚没收闻潮生递过来的银子,而是问道: “潮生大哥,你们要回齐国了么?” 闻潮生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要去打坏人。” 慈心一听这话,原本黯淡的眼睛忽地变亮了许多,几日前被闻潮生狠狠扼杀在摇篮之中的幻想这时候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毕竟……少年的热情往往没有由来。 闻潮生的三言两语似乎总能激起小和尚对於江湖的想像。 “那……潮生大哥你们还会回来吗?” 闻潮生回道: “当然会。” “好好修行,回来我要检查你的修行进度。” 在四国之爭不落下帷幕,参天殿的事情无法解决之前,闻潮生没资格回齐国的王城。 对於他来说,眼前待在陈国必然会比待在齐国要安全。 听闻闻潮生还要回来,慈心整个人像是打了鸡血,心中暗暗发誓,待闻潮生离开之后自己一定要加倍努力修行,等闻潮生回来之后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西风瘦马。 闻潮生与阿水一人一匹快马,直奔陈国的王都,有了陈锦秀事先安排,二人进入王宫的过程比想像中要顺利得多。 佛门大变之后,王宫召集了大批工匠,开始在陈国的禁卫看守下对於宫中的四十八座金殿挨个进行拆卸,法喜与慈航履行了他们先前的诺言,陈锦秀从他们的决定中见到了二人想要整顿佛门的决心,也感觉到了陈国即將迎来新生。 而眼下他最重要的,也必须面对的一件大事,就是帮助陈国在这场浩瀚大劫之中存活下来。 唯有活著,才有新生。 陈锦秀沿用了老陈王的书房作为自己处理公事的地方,隨著金殿被拆除,他接手了陈王这个位置之后,宫中自然隨便他捣鼓,不过只有待在自己父亲的书房之中,陈锦秀紧张的情绪才会安稳下来,就好像他只要待在这里,昔日那个將所有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的老陈王便还在他的身边一样。 侍卫將闻潮生与阿水带到了陈锦秀的书房里,而后便关上了书房的房门,离开了此地,陈锦秀放下了桌上大堆的奏摺,给二人掺上一杯茶,说道: “何腾將消息送到了吧?” 闻潮生直入主题: “送到了,感谢陈王殿下的告知……我想知道,如何联繫小七?” 陈锦秀从书房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张纸,递给闻潮生,纸上写著各色各样的菜餚,乍一看,闻潮生还以为是陈国御膳房里面的菜单。 “这是白龙卫里特殊的传信方式,我也觉得有些复杂,这份则是菜品相对应的地名,你决定好了见面的地点后,可以將地名对应的菜品写在信上寄到这个地方去,然后去那个地方等就行了。” “另外,我给二位准备了一份陈国的通行文书,只要带著这份文书,你们隨时可以出入陈国。” 顿了顿,陈锦秀对著闻潮生嘱託道: “这份文书对於陈国的安危很重要,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关口,所以,若是到了不得已的情况下,希望二位可以將文书直接销毁。” 他讲的委婉,其实所谓的“逼不得已的情况”就是指二人遇到了生命危险之时,陈锦秀可不希望这份文书落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手里,这对於如今的陈国而言可不是一件好事。 闻潮生承诺下来,走时,陈锦秀叫住了闻潮生,但隨著闻潮生转过身子看向他时,陈锦秀又皱著眉头,挥手道: “算了……走吧。” 他好像要说点什么,不过又不確定这话该说不该说,闻潮生看了一眼陈锦秀眼底的犹豫,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阿水牵著马,往外头走的时候忽然道: “我感觉哪儿不太对。” 闻潮生看著她: “哪儿不对?” 阿水摇摇头: “讲不清楚,回头见了小七再了解一下情况,我还是不明白,齐王跟朱白玉怎么会和拓跋氏族的人联繫……” 阿水的一句“不太对”叫闻潮生留了个心眼子,其实在方才陈锦秀叫住他的时候,闻潮生也感觉到陈锦秀该是与阿水一样觉得哪里不太对,不过因为陈锦秀对於齐国本来就不了解,对於拓跋氏族更加不了解,便没有多说,以免影响闻潮生的判断。 “止语”几乎是每一个上位者的习惯,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话语的分量,一时说错话,便会引起一系列的猜度,滋生数不清的麻烦。 闻潮生拿了文书,从陈国寄了信,而后便一路绝尘,奔驰向了齐国…… 第568章 蓝河公国 … 齐国,临仙湾。 一座茶馆內,说书先生右手持醒木,左手轻轻挽住自己的袖子,只听“啪”的一声,原本嘈杂的茶馆顿时安静了下来。 “上回讲道咱齐国书院的那个读书人,一根笔迎战三国修行圣地之天才,一路过关斩將,杀进魁首之爭,此人凭藉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先败道门,后踢佛子,最后遇见了四境之中號称无敌的“轩辕青”,二人决战之时,天空风雷作响,大雨滂沱,四国之权贵宾客却无一人避雨,全部都在观战台上凝视著这场大战……” 说书先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先是娓娓道来,后是循序渐进,待到了听眾入戏、情绪高潮处,他语调忽然拔高,以激亢的语气与劲爆的內容一瞬间引爆了在场的气氛,茶馆的听眾听得兴起,纷纷赏来了铜板。 远处角落里的阿水亦是听得津津有味,等说书先生讲完之后,她偏头对著闻潮生惊讶道: “你在会武上真这么威风?” 闻潮生道: “外人看著要比这威风一百倍,但其实我当时狼狈得很,能胜轩辕青,全凭藉了一场风雨,若是他及早发现我藏剑,怕是胜不得他。” 这不是闻潮生的自谦,外功一般在修行中上不得台面,可一旦突破了某种界限,就会一反常態变得极为可怕,而“河山祭”这样的功夫,就是帮助修士突破外功界限的武学,只要圆满,光凭藉一身蛮横无匹的筋骨便可与五境修士一较高低。 闻潮生能贏轩辕青,还是对方的功夫没练到家。 说书先生离开之后,茶馆的老板专门叫小二沏了一壶好茶给他,算作答谢,眾人还停留在方才的余韵之中,兴奋地嗑著瓜子畅聊著,但说书先生什么都讲得好,唯独没有讲那名在四国会武中夺得魁首的书生的名字,有人猜那人姓张,也有人猜他姓李,偶有纷爭,爭个面红耳赤也是寻常。 闻潮生二人喝了半晌的茶,终於等来了一个熟人。 小七打扮成了平民模样,坐下身子后,二人只是瞟了一眼,便见到了他脸上的憔悴与发黑的眼眶。 身为一名三境的武者,又常年跟隨朱白玉奔波江湖,小七的耐受度可远远强於普通人,能將他耗成眼下这副模样,可见最近他是真的心力憔悴。 见到二人之后,他似乎显得有些激动,茶也没喝,压低声音对著二人道: “这茶馆是白龙卫的人自己开的,你们隨我去二楼的客间。” 三人来到了客间內,小二对著小七一笑,快速为他们上了茶与糕点,接著將门严严实实关上,小七拿起一块桃酥放进嘴里狼吞虎咽,接著说道: “齐王殿下如今身在深宫,不得而出,只有我来与二位传递消息了……” 他的声音较之以往有些沙哑暗沉,似乎是这些日子的奔波累坏了。 闻潮生怕他噎著,帮他倒上了一杯茶,问道: “拓跋仲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塞外的氏族怎么会忽然大摇大摆进了齐国的王都?” 小七闻言讶异地看了闻潮生一眼,隨后喝了口茶,將嘴里的桃酥咽下去后,他说道: “原来你们知道拓跋仲是塞外的氏族,这倒是让我少废许多口舌……事情说来话长,拓跋氏族一直都是塞外第一大族,你们知道塞外荒原混乱不堪,但其实也有几处公国这些年来一直维持的不错,与天下四座大国频有商业来往,譬如蓝河公国等,这些公国之所以能够一定程度上维持安寧,便是因为背后有拓跋氏族的人在支撑著。” “此次四国之战波及天下,大战之后,必然会涉及到庞大的利益分配,拓跋氏族野心一直很大,他们选择了齐国,是想要与齐国一同瓜分这天下,於是拓跋氏族便以蓝河公国国主的身份写了一封密信交递於齐王,具体拓跋氏族给出了怎样的条件,我也不清楚,齐王没有告诉我。” 闻潮生眯著眼说道: “那跟拓跋仲商议的也该是齐王,为何他会去找朱白玉?” 小七摇头。 “我不清楚,老大也没与我讲。” “但这件事情……齐王是不知道的。” “我知道的所有事情基本都已经告诉你们了,还有一件事没讲,就是拓跋仲是蓝河公国的护城使。” 闻潮生思索著,没说话,阿水便接话道: “修为如何?” 小七: “我与他只见过一面,此人乃是四境。” 阿水眉毛微微一皱。 “也就是说,他不可能直接將朱白玉绑出城去,二人同时消失在了齐国的王都很可能是他们事先约定好,而且此刻大概率已经去了蓝河公国?” 小七点点头: “嗯。” 闻潮生与阿水对视一眼,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同一个疑问。 ——朱白玉难道叛变了? 若非叛变,他怎么会与拓跋氏族的人勾结一气,还瞒著齐王? 闻潮生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拓跋仲到底跟朱白玉讲了什么,能够让他心甘情愿地瞒著齐王,撂下了一大堆重要事情,悄无声息离开了王都? … 第569章 出塞 见阿水与小七这表情,显然感到不解的不只是闻潮生一人。 眼下的情况,似乎只有朱白玉叛变能够解释这件事,但三人都不相信朱白玉会叛变。 这一件事情的背后,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內幕。 “眼下唯一弄清楚真相的方法只有一个……” 小七讲到这里,起身对著二人深鞠了一躬,言辞诚恳: “在下恳请二位能够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帮忙调查此事,叫老大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这当然也是齐王的意思。” 闻潮生回道: “於情於理,这个忙我不该拒绝,只是我与阿水对於塞外的一切都不熟悉,又没有熟悉的人领路,就这么直接去蓝河公国找人,其中危险暂且不提,能找到朱白玉的概率很低。” 闻潮生有更深更加隱晦的想法。 如果朱白玉是主动拓跋仲离开王城的,那便代表著他並不希望有人可以找到他,所以他们要在人家的地盘上找到朱白玉,就这么单枪匹马闯进去指定不行。 他们必须得有路子。 小七想了想,似乎也觉得这是一件苦恼的事,但后来他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说道: “有法子。” 闻潮生讶异地抬头,笑道: “白龙卫的手能伸到塞外去?” 小七摇头: “白龙卫不行。” “白龙卫盛名虚高,手哪里能伸到外头去?” “但是……白龙卫不行,“九歌”却可以。” “商通天下,若是宋桥愿意帮忙,一切就好办了……” 闻潮生突然抬头,锋利的眼神扫过了小七微垂的面庞,在小七抬眼之后,闻潮生又忽然收回了这慑神的眼光,蹙眉道: “我没有直接联繫宋先生的方法,得寄一封信给陈王。” 小七: “这好办,我上次去找陈王,他给了一个特殊的联繫他的渠道,方便东部战报的及时传输,有专人负责,来去要不了多久。” “姑且试试看吧,毕竟塞外龙潭虎穴,若是没有一个合適的身份,去蓝河公国很容易被盯上。” 小七如今公务缠身,朱白玉消失之后太多事情需要他打理,所以没与闻潮生二人耽误多久,確认了与“九歌”的对接方式之后,就先一步离开了这里。 闻潮生在窗户口盯著消失在人群之中的小七,手指轻轻旋转著杯沿,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水,你有没有发现,朱白玉消失之后,小七好像变了些。” 阿水斜视闻潮生的背影: “你想说什么?” 闻潮生转过身,喝下了手里的茶,嘖嘴道: “说不上来,感觉哪里有点怪。” “有一种好像他在瞒著我什么,但又不像。” 阿水思索片刻后道: “朱白玉失踪之后,他成了齐王最信任的人之一,要接手很多以前朱白玉负责的事情,被事务缠身,疲累可见一斑,心態自然也会有些变化。” 闻潮生笑了笑: “也是,是我有些敏感了。” 阿水晃了晃茶壶,见里头没什么茶水了,索性懒得往杯子里倒,直接单手托起茶壶对著嘴里倒水。 “这件事里里外外都透露著古怪,可以多观察一下,敏感一些好。” 小七带著信走后没多久,宋桥那头便给予了回应,因为闻潮生救了佛子,宋桥如今对於闻潮生十分感激,这种对於宋桥来说不算多大的事情,他自然会尽力而为,一批大型商队携带著上好的茶叶与丝绸在临仙湾外的白泽县与闻潮生二人对接,为首的那名老者叫做“王贤”,跟在宋桥手底下做事很多年头了,跑的几乎全是塞外的商单,有二十几年的行脚经验,跟塞外六座公国的人交好,几乎都认得他。 王贤带来的商队总共一百五十余人,不算马匹,其中三分之一是付高价聘请的“肉鏢”,这些人是南江“九玄鏢局”的人,各个身材精壮,腰佩刀兵,末柄处全部拴著红绸,这既代表著他们的身份,也是行鏢时图个吉利的彩头。 闻潮生与阿水扫了一眼他们,微微讶异,心想宋桥手笔確实不一般,能请得动这么多三、四境的人,那些鏢师中有六名四境,十一名三境,余下的都是二境上品乃至巔峰。 这股力量著实不弱。 王贤带著闻潮生二人与那些鏢师做了介绍,並告诉他们这二人乃是宋先生钦点的客人,一定要保护好他们的安全,那几名四境的带头鏢师看了一眼二人,笑著点点头。 对於他们来说,这实在算不上什么活儿,毕竟闻潮生与阿水没有修行什么隱藏自己修为的秘术,那些鏢师头子自然也晓得二人是四境的武者,所以他们不太担心闻潮生二人的安全。 塞外虽是凶险地,可他们常走的商道却还算安全,这些年没遇见特別大的麻烦,几人押过数次重鏢,最危险的那一次也是因为塞外的凶徒起了恩怨,一场生死局恰好席捲到了他们的商队那里,除此之外都是小打小闹,由是他们这钱也算挣得轻鬆。 当然,这些鏢师非常专业,从来不会因为发生危险的可能性低就放鬆警惕,这也是宋桥愿意次次高价聘请他们的缘故。 眾人记住了闻潮生与阿水的模样,一切准备就绪后,便启程前往蓝河公国。 “塞外的人戾气那么重,也爱喝茶?” 路上,阿水与闻潮生坐在了王贤的对面,三人共处一辆马车內,倒也不算拥挤。 王贤淡淡笑道: “姑娘这话倒是说得没错,塞外的人的確不爱喝茶,蓝河公国也只有少部分贵族喜爱品茶。” 阿水好奇道: “既然这样,为何你们商队带著这么多的茶叶去蓝河公国?” 王贤微微一笑,自袖间拿出了一个小瓶子,递给了阿水,叫她打开闻闻,后者照做,一股特別的浸人肺腑的香气袭来,叫人神聪目明。 “这个东西叫做“九曲香”,可以驱散许多瘴毒与蛇虫,其中一味重要的药材就是咱们齐国白眉城那边儿的“白观音”,也就是我们这一趟拉著的茶叶。” … 第570章 夜里的麻烦 … 王贤为二人介绍了许多关於蓝河公国的事情,那边儿毒虫奇多,而且许多毒虫的毒性极大,稍不注意便会要人性命,例如一种巴掌大小、五彩斑斕的蜘蛛,最喜欢潜伏在人们房间的阴暗角落,尤其是枕头旁边,或是被褥下面,这种毒蛛十分容易受到惊嚇,受到惊嚇之后会四处乱窜,若是跳到人的身上,冷不丁便会咬人一口,其毒素非常可怕,能够毒死二境的修行者,若是三境修行者不及时將毒素逼出,就算能侥倖活下来,也会落得一个半身不遂的下场。 修行者面对这些毒虫尚且这般狼狈,更何况是普通人? ““白观音”做出的“九曲香”不但能驱散毒虫,而且还可以在被毒虫叮咬之后烹药解毒,百般妙用,待到了公国,老朽遣人赠与二位一些使用。” 闻潮生谢过了王贤,但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本身並没有多少兴趣,而是向他问询起了关於拓跋仲的事。 提到了这个名字,王贤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滯,他本来有些犹豫,忽然又想到闻潮生二人是宋先生安排过来的,遍布隱瞒,说道: “此人是拓跋氏族的一支头目,手底下管著百来个族人,与另外两支共同看守蓝河公国,寻常时候公国的安全事务与一些其他公国交接的政事都是由他们帮忙负责的。” 顿了顿,王贤似乎觉得自己的描述过於复杂,便转而总结道: “总而言之,此人就是蓝河公国权力最大的人之一,他的话语权要比公国的国主还大,公国的军队亦是由他调令。” 闻潮生想到了一个最简单,最粗暴的解决事情的方法。 “有办法能约他出来见见吗?” 王贤表情变得几分僵硬。 “只怕不易。” “小老儿这些年行商確实认识些人,也在塞外几座公国有些人脉,但拓跋仲位高权重……小老儿只能试著帮二位打点一下关係,问问看。” 闻潮生点头: “多谢。” 出了塞,闻潮生撩开了马车车帘看向外面,商道延伸向了遥远的荒原,景色逐渐变得壮阔而寂寞,但绿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而碎石荒漠则逐渐占领了视线的大部分区域。 荒凉伴隨著壮美一同出现,若是有人喜欢孤独,大约会沉迷於其中,难以自拔。 行至夜晚,商队停下,拿出帐篷整顿歇息,生火做饭,前半截路没什么河,水得靠他们自己带,眾人不敢浪费,用得很节约。 “出了碧血关,人就少了,这条路总共大约一千二百里,按照商队的速度得走六天,路上估计难遇见人了。” 王贤喝著小酒,吃著烤肉,他很喜欢跟人分享自己的过去,或是道听途说的故事,他讲述自己年轻时候走这条路,商队人很少,他早听闻塞外的可怕,每每见到远方有人影马影而过,他就会害怕担心,担心自己等人被发现,被抓起来煮了吃掉。 “……而今很好,商队强大,关係也打点的不错,塞外的凶徒虽然狠辣,可受到了氏族约束,少有来商道惹是生非的人,这生意倒也做得下去。” 闻潮生坐在篝火旁,举杯跟王贤喝了两口,问道: “王领队,最近这段时间你可有听闻拓跋氏族那头有什么风声,或是蓝河公国……” 王贤说道: “风声……闻先生指的是……” 闻潮生言简意賅: “与国家相关的大事。” 王贤一听便笑了起来: “先生开玩笑了,这事儿小老头儿哪儿来的本事知道,而且小老头儿只是个商人,商人嘛,只做生意,不该问的不问,容易惹来杀身之祸。”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处世智慧,王贤能在这条商道上行走几十年,自然也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不过人老成精,王贤那双眼睛毒辣远非常人可比,他同样没问闻潮生此行的目的,只是劝诫道: “先生,有句话小老儿只能私下里讲,政事是几座公国最为敏感的事情,在塞外,政事往往与氏族的內部斗爭相关,贸然介入,万分危险……还望先生三思。” 闻潮生笑了笑,点点头,却未回应。 他也不想介入,但这件事情过了齐王的耳目,朱白玉介入了,而如今他受齐王之託要去寻朱白玉,想不介入此事,自是全无可能。 了解的越多,解决问题的可能才会越多。 “二位,时候不早,吃饱喝足就早些休息吧,明日咱们一早还得赶路。” 王贤说完便撑著膝盖艰难起身,朝著不远处的营帐而去,他休息得很早。 这是闻潮生在塞外的第一夜,本该安稳如水,却夜半时分,二人忽然被外面嘈杂的马蹄声惊醒。 拨开营帐帐帘,他们见外头火光燎燎,马嘶在耳,剑拔弩张之意肆意蔓延。 鏢师一手持刀兵,一手攥著火把,將整座商队护住,而在他们由身体围筑而成的人墙外围,则乌泱泱瀰漫著大片的人马,粗略一眼看去,竟有数百之眾。 这些人一眼看去便不是四国人士,但又不像是凶徒,眾人身著轻甲,身上染著血气,与游牧相比,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第571章 意外的情况 … 阿水在当初风城的边关跟游牧凶徒打过许多小型战役,因此她对於这些人的熟悉程度要远胜於闻潮生,光是那股子熟悉的味道便叫她眉头直皱。 “单于氏族……” 她喃喃一句,似有不解。 与拓跋氏族一样,单于氏族也是塞外凶徒中的一大氏族,族群的影响力与统治力仅次於拓跋,只是这些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商道上才对。 第一时间,阿水便觉得他们上当受了骗,可能王贤根本就不是宋桥的人,然而很快阿水便又打消了这股念头。 因为今夜已经见了血。 两边都死了人。 王贤也受到了惊动,披著一件外衣就匆匆忙忙从自己的营帐中走了出来,刚一出营帐,他便被外面这剧烈的风吹来的杀气嚇得抖了一哆嗦,待王贤观测到眼前的阵势不对之后,面色也即刻沉了下来,他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情,来到了鏢师头领那边儿,问道: “王鏢头,怎么回事?” 王鏢头冷冷道: “问他们。” 王贤看向了对方队伍的头领,那人骑在马上,单手持火把,一件破旧的灰色短衫,胸膛毛髮浓郁,他是標准的游牧人士长相,一眼看去便能確认此人极不好惹,杀气浓冽,而且在此人的胳膊处,还纹著特別的纹身,像是一头麋鹿,却又生长著尖锐的獠牙,尾巴如蝎一样长而高翘,极为怪异骇人。 方才阿水也是通过这纹身確认这名首领的身份。 王贤侧目而视,只迎上了一双极度冷漠的眸子,前者心头一凛,心道此次麻烦怕是很难善了,却还是冷静地询问道; “小老儿王贤见过阁下,此乃“九歌”商队,前往蓝河公国行商,与塞外氏族无任何衝突或恩怨,期间若有误会,还望阁下明察!” 面对王贤的自我介绍,对方不应不答,依旧是冷冷地看著他,慑人的眼神几乎要將他整个吞掉一般。 被人就这样干晾著,王贤难免觉得尷尬,可眼下不是计较个人尷尬不尷尬的时候,王贤回想自己这些年行商的经歷,確认自己没有与人结下这么大的仇怨,更没有得罪任何氏族,所以眼下这情况大概率会是一个误会,而且见对方这阵势,倘若这误会不解触,只怕今夜他们会付出难以承受的惨重代价! 於是王贤担心对方听不懂四国的语言,又用塞外游牧凶徒通用的话跟他讲了一遍,可那名头领依旧没有回应,只是冷冷注视著王贤的商队,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像是在寻找什么。 常言道,泥人都有三分火气,被人如此无视,王贤的老脸也不住地垮下来。 “阁下,这条商道乃是齐国与塞外几个大氏族共同修建,行商的商人受合约保护,我们不参与任何战爭与政事,只是单纯地走商,还望阁下行个方便。” 似乎是感受到王贤的语气渐渐失去了耐性,对方那名首领终於將目光移向了他,粗獷的声音带著冷嘲热讽: “单纯的走商?” “我们接到了情报,说拓跋氏族的人背叛了盟友合约,与齐国人谈起了商业之外的“合作”。” “而去商谈合作的人,正是蓝河公国的护城使拓跋仲。” 王贤皱眉,隨后又舒展了开来。 ““九歌”的商队,从来不会参与塞外任何氏族的內斗,既然阁下要找拓跋氏族的人,又为何要来商道?” “难不成,阁下怀疑我这商队里藏著个拓跋氏族的人?” 拓跋仲这个名字出现的瞬间便让闻潮生集中了精神,而且听对方这语气,似乎拓跋仲並没有回蓝河公国。 闻潮生眯著眼,愈发觉得事情变得古怪起来。 先前他想著,朱白玉的失踪很可能跟拓跋仲的算计脱不了干係,也怀疑过朱白玉背叛了齐王,而眼下貌似事情要比他想得更为复杂。 那名单於氏族分队首领见王贤声色俱厉,却未被唬住,淡淡道: “是吗?” “前些日子,拓跋仲氏族已將蓝河公国封锁,不让其他任何氏族的人出入,我们的线人告诉我们,拓跋仲如今不在公国內,显然是还没有来得及回去。” “如今因为拓跋氏族那里传出的“谣言”弄得大家惴惴不安,他们用了大量的人手封锁蓝河公国,不让我们进入,却偏偏放你们这些商队进去……” 王贤领会了对方的意思,眉头渐渐紧皱。 “阁下是在担心,我们是帮拓跋仲传递消息的人吗?” “老头子为“九歌”行商几十年,塞外许多氏族与公国都认识老头子,阁下若是不信,可以稍作打听……” 对方打断了他: “可是,就算这样也没法证明什么,不是吗?” 王贤沉默了很久。 在他沉默期间,他渐渐清醒,周围的杀气也在这无声之中开始酝酿,最终,王贤只问道: “今夜之事,阁下確认已无缓和的余地了?” 单于氏族分队的那名头领没说话,但眾人却渐渐靠拢了过来。 刀兵擦鞘的声音在夜晚中格外刺耳。 显然,今夜一场廝杀已在所难免。 两方人马虎视眈眈,就在无声的杀气將要被点燃时,一个年轻人忽然拨开人群走到了王贤的身旁,对著那名单於氏族的首领问道: “方才你说,拓跋仲如今不在蓝河公国?” 或许是无人说话的氛围实在压抑,再加上行鏢的人里確实有许多高手,真廝杀起来,就算他们能够拿下商队的人,也会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再加上这人一开口就提到了“拓跋仲”,似乎知道什么,於是那名首领思索片刻后回道: “他离开蓝河公国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 “怎么,你知道关於拓跋仲的消息?” 第572章 我杀人很快 上前询问单于氏族分队首领的人自然便是闻潮生。 那名单於首领本来不想继续与这队人搭话,不过如今因为內部的矛盾已经到达了一个特別的地步,他急於知道关於拓跋仲的消息,但闻潮生却给予了他失望的答覆。 “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开口问你了。” 顿了顿,闻潮生道: “我也在找他。” “而且方才我记得你说的是“没有回来过”,所以你也是蓝河公国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面对闻潮生的盘问,那名头领的眉头渐渐承起了杀意与冰冷。 “你好像不太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淡淡道。 “这是我们氏族之间的事情,与你何干?” 王贤给他好脸色,闻潮生可没给。 “本来没什么干係,但方才你说了之后,我忽然来了兴趣。” “至於处境……我很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但我觉得,你不是很明白。” 交战的讯號已经释放,那名为首的首领掌间握在了刀柄上,目光再无一丝人情意味。 本来他们对四国之人就没有什么好感,若不是因为塞外的环境实在恶劣,许多东西地域不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从四国那里购置获取,既然要做生意,那便不可轻易动刀兵,这期间固然会滋生密密麻麻的小爭端,商人会常常因为一些蝇头小利爭得面红耳赤,可碍於合约的约束,向来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的塞外人士只能撅著那不利索的嘴皮子被四国商贩狠狠输出。 而今事情已经波及到了氏族的高层,再加上四国之间爆发了大的战事,无暇顾及他们这头,於是这些塞外氏族的凶徒也变得大胆了起来。 那名单於氏族的小首领认为此刻自己处在绝对优势的一方,眼前这些行商的人若是想要活命,就该卑躬屈膝,就该低声下气,闻潮生的这种行为,对他的尊严与威严,无疑都是一次十分苛刻的挑衅,他岂能继续忍著? 可就在他即將拔刀的时候,闻潮生却再次开口: “我杀人很快,你最好別想著拔刀。” 这句话叫单于氏族的小首领竟是笑了出来: “很快?有多快?” 闻潮生也笑道: “你想知道有多快?” 那人道: “想。” 闻潮生道: “那我杀给你看。” 从闻潮生杀死了那三名教书先生並离开苦海县后,他就没有再怕过麻烦。 单于氏族这边儿队伍的人很多,高手也不少,否则也不敢四处游猎寻找拓跋仲,甚至直接来商道上堵人。 但他今天运气不太好。 酝酿许久的杀意突兀且草率地盛放,两方人马交战,响彻夜空的嘹亮喊杀声沿著空旷的暮色蔓延,短兵相接,金戈脆鸣,第一时间单于氏族的凶徒竟没有衝破鏢师的防御阵线。 虽然此次参与行鏢的人数很少,可他们都是精锐,颇有与人交手的经验,再加上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状態全都提升至了巔峰,抵抗格外顽强。 刺啦—— 乱战之中,单于氏族的那名小头目拔出了自己的猎刀,刀锋竟然呈锯齿状,在暮色之下闪烁寒光。 “你是四境,我也是四境,你说你杀人快,让我看看。” 面对对方眼中燎燎战意,闻潮生袖间一指弹出,裹挟著沙砾的夏风忽化剑影,死亡犹如鲜开在了皮肤的触觉之上,那名单於氏族的小头目眼底一滯,想抵御时却以来不及,剑影隨著夏风斩过他的胳膊,带出了大片血! “他是何时……” 小头目眼底蔓延著巨大的震撼,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是该愤怒还是恐惧。 他生於塞外,长於塞外,见过千奇百怪的武学与修行方式,却是偏偏没有见到过像闻潮生这样的用剑高手。 “很惊讶?” “不必惊讶。” “你挡不住很正常,方才那一指,天人来了也未必挡得住。” 闻潮生盯著他笑,一旁有几人见到首领吃败,悍不畏死朝著闻潮生杀来,却只见他挥袖甩出了几阵清风,这些人便被剑影斩碎於一地。 这一幕,叫那名小头领彻底意识到了不对。 闻潮生这简单的表现,绝非四境的武者可以做到。 但无论他如何看,闻潮生也只有四境,这名小头目想不明白,但心中原本因为闻潮生的冒犯而滋生的恼怒渐渐彻底变成了恐惧。 “我此刻不杀你,但我会让你看看,这些跟著你的人是怎么死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得提前跟你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闻潮生平静的声音宛如来自地狱的叩问,叫人毛骨悚然。 “这队伍里,还有个人,她的刀可能比我还要快。” “从前在战场上她便杀过数不清的凶徒,今日你敢跟她动刀兵,算你运气不好,至於那些跟著你的弟兄……算他们倒了八辈子血霉。” 第573章 极致得快 夜风急躁,商队虽然有一百五十余人,可参与押鏢的鏢师却只有三分之一不到,他们抵抗住了第一波凶徒的衝击,可敌眾我寡,双拳难敌四手,人向来是容易紧张的生物,紧张可以让人发挥出平时没有的潜力,但紧张久了,就会出差错。 一名鏢师不慎被斩中胳膊,纵然他已经提前见到了这火光与黑暗交错时斩来的一刀,以最快的速度转身卸力,可这一刀仍旧斩伤了他的骨头,叫他手中的刀抓握不住,慌乱中他以左臂的刀鞘抵挡另外劈来的刀剑,一时险象环生! “小心!” 视角盲区,一柄长剑犹如毒蛇吐信,直刺他的侧肋,原本这一剑足以重伤甚至杀死他,关键时候全靠著身边的兄弟帮他挡下这一剑,然而帮他挡剑的人也並非没有付出代价。 他为了挡下这一剑,另一侧便露出数不清的破绽,一只尖锐的链鉤不知从何处甩来,带著倒刺的鉤子扎入了他的大腿,下一刻,巨力从下盘传来,他一个不注意便被拖入了人群里,无数刀兵加身,顷刻间咽了气。 “严大哥!” 被救的那人双目通红,流出血泪,悽厉大叫。 愤怒衝破了他的理智,让他想要从地面上爬起,去找那些人拼命。 但战事向来残酷,所有的一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眾人合力抵挡,一个人倒下就会出现一个缺口,那阵线上的其他人受到的压力就会更重,更加容易出现错误,这是一种极难逆转的恶性循环,尤其是在敌我人数悬殊的时候。 右臂受伤的鏢师自然晓得,所以他以最快的速度爬了起来,挣扎著想要去补上那个缺口,然而刚一起身,便听到了身后酒罈碎裂的声音,接著他的头便被一只手推开到了一旁。 这名鏢师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便见先前与闻潮生一起入队的女人抽出了一柄柴刀,走向了那个缺口。 他想要提醒阿水小心,却在阿水挥出第一刀的时候住了嘴。 阿水手中的刀落下之后,商队的缺口便成了氏族队伍的缺口。 她在人群中独自杀出,宛如无人之境,左劈右砍,无论二境三境,见面就是一刀,血水伴隨著残肢飞溅,阿水的战斗风格向来简约,杀人能出一刀便绝不出第二刀,不消一会儿,她便在人群之中活活杀出了一片空地。 身旁除了尸体之外,没有了敌人。 她右手持刀,左手握住了一个带著倒刺的链鉤,先前用这个武器偷袭她的那人,此刻下巴正被穿在这链鉤上,大量的血水顺著嘴巴涌出,他还未死,惨烈地挣扎,双手抓住阿水的小臂,在做死前最后的抽动。 鲜血涂在了阿水洁白的小臂上,在火光的闪耀中格外刺目狰狞。 单于氏族中的几名四境高手原本注意力都在闻潮生与那几名四境的鏢师身上,然而此刻,忽然持刀砍进人群的阿水过於彪悍,不得不引起了他们的关注。 饶是塞外的凶徒行事风格向来彪悍,被阿水这么当猪狗一顿砍,也是眼皮直跳。 更令他们觉得后背发冷的是,阿水似乎已经注意到了他们,毫无顾忌地持刀朝著他们杀来! 瘸腿的阿水身法虽然依旧灵动,但走得绝不算快,路上源源不断的氏族凶徒在上位的命令下杀向阿水,却完全无法阻碍阿水的推进,原本淡青色的丝裙被染成了红裙,一人见眼前的同族被阿水一刀砍飞了头,心头恐惧,求生本能忽然迸发,想要转身逃跑,阿水却不肯放过他,右手柴刀劈下,恐怖的弯月刀气贯通而出,劈开他之后又连斩七人,直达闻潮生这头面前的一名四境面前! “狂妄!” 这名四境赤裸上身,镶嵌鼻环,见阿水竟在自己这边的人里活活杀出一条血路,有一种被人骑在脖子上尿尿的羞辱感,顿时气血冲头,双腿一抬,自马上跃起,手持双刀杀向阿水! 他势如奔雷,刚一动,另外一名与他体型相差无几的四境紧隨其后,取下腰间的九节鞭,目中杀气如龙! 哧! 快至近前,手持九节鞭的人扔出长鞭,尖锐的鞭头竟宛如毒虫螯牙,撕破空气刺向阿水的膝盖,天地元气被鞭头的丹海之力带动,传出恐怖的呼啸声。 此人眼尖,见到了阿水的弱点,要一击结束战斗,而最先衝过去的那人则是手持双刀,斩向了阿水的上半身,如此上下其手,可叫阿水难以防备! 叮! 金铁之声传响,阿水后退半步,以刀身为盾,挡住了这九节鞭的鞭头,而头顶的双刀已然落下,她再要闪躲,以瘸腿之后的身法显然避之不及,挥刀之人面带狰狞笑容,双臂青筋暴起,似要將阿水分尸!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阿水会殞命於面前这双刀之下,而立於闻潮生身畔的三名四境对他亦是虎视眈眈,隨时提防著闻潮生出手去救阿水,不过叫他们意外的是,闻潮生看著阿水那头,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如果这样就想拿捏阿水,那他们就將阿水想的太简单了。 与阿水在小瀛洲內交手过成千上万次,只有闻潮生知道阿水的战斗本能与武道智慧有多可怕。 在双刀即將落下的瞬间,阿水挡下九节鞭的柴刀刀背忽然翻转,刀刃朝上,以一种绝大部分武者极不擅长发力的方式向上挑刀! 这一刀,采自永字八解中的笔法。 而阿水也在此刻展露了她恐怖的实力。 在大部分的时候,阿水出刀的速度都绝对谈不上快,她擅长用最小的气力去获得最大的战果。 但一直出刀不快,不代表阿水无法用出快刀。 就像最开始闻潮生讲的那样,阿水的刀可能比他还快。 那是一个武道天才在战场凝炼了十几年的结果。 不快? 怎么可能不快? 这一刀是极致的快! 快到观战的眾人根本看不见阿水出刀,只能看见映过星月的一道白华! 錚! 第574章 溃逃 这甚至都称不上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 阿水那迎著月光的一刀斩出时,就连闻潮生都感到惊讶。 自他与阿水相识,直到现在,他也没有见过阿水用过这么快的刀。 大部分时候,阿水的状况比较糟糕,道韵伤来自於天地规则的鐫刻,对於五境之下的所有人都是最为严苛的审判。 即便强如阿水,也无法逃脱天地规则的束缚。 修行逍遥游有成之后,她虽然实力无法回到从前,但却没有了后顾之忧,身上的道韵伤被七境的至强者道祖留下的心法压制,由是可以真正用出当下的全力去战斗。 对於阿水而言,这是一场许久未有的畅快淋漓。 诚然,今夜围堵他们商队的凶徒非常多,乌泱泱约有八百一千之眾,还有不少二三境的武者,若是仅靠她一个人应付,必然难以招架。 可今夜,闻潮生的存在却让阿水没有后顾之忧。 更何况,商队之中除了他们还有另外的四境。 对於他们这样的高手,身旁多一个帮衬的人和少一个帮衬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浓郁的血腥味,仿佛將吹过这片荒原上的夏风都染红,原本嘈杂的黑夜里,渐渐失去了人声,只余下了沉默和刀兵碰撞的声音。 这份沉默之中,带著死亡。 许多单于氏族的人原本斗志高昂,却在长时间的局面一边倒之后,渐渐滋生了恐惧,因为后上来的人发现,前方有很多尸体,而这些尸体都是他们这边的。 更让他们感到头皮发麻的是,这些尸体零零散散残碎不堪,都是被同一个人砍成这样的。 莫名的寒气,从脚底一路往上窜。 不少人已经生出了撤退的念头,但是碍于氏族的骄傲,他们仍是硬著头皮往上冲。 跟隨商队押鏢的这群人也看出了闻潮生与阿水是今夜他们能够活下去的希望,无论如何要趁著二人状態还很好的时候,儘量配合他们。 隨著单于氏族那名双刀武者被阿水一刀斩杀之后,剩下拿著九节鞭的那个人也陷入了危急的状况。 阿水提刀朝他走去,许多人都盯著这一头的战场,他实在是没有脸皮后退,咬著牙关,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与阿水缠斗。 有了双刀同族的前车之鑑,他已经看出了自己和阿水的差距,著实没有勇气与阿水近身,只能靠著武器优势与身法的灵活不停地拉扯。 远处的同族察觉到了他的难堪,想要去帮忙,却被秋水这边的几名四境鏢师拦住。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这几人对於这鏢师虎视眈眈,又盯防著另一边的闻潮生,一时间不敢妄动。 不多时,阿水那边的战斗便已经落下了帷幕。 手持九节鞭的那人,被自己的武器活活勒住了咽喉,窒息而死。 至於九节鞭锋利的鞭头已经扎入了他的肺腑,周围的人看著他那绝望的眼神,无一人敢上前搭救。 相比於闻潮生只出手过一次的神秘,在人群中带著杀气左劈右砍的阿水所展现出来的压迫感更为直接,二人一虚一实,一明一暗,彻底压塌了这名单於氏族小首领最后挣扎的念头。 他忽然起身,对著氏族的族人大喊了一声“快撤”,並將手指置於唇前,吹出了一道极度刺耳的尖锐哨声。 听到了这道哨鸣,原本还围在阿水周围的那些凶徒忽然一滯,接著,他们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移向了自己氏族的小头目,確认这个消息是他放出的之后,全部一鬨而散,头也不回的朝著远方逃去。 见到这一幕,那三名距离闻潮生较近的四境也想逃走,然而,他们刚一动,便见天上忽然飘起了小雪,这寒冷刺骨的飞雪落下之后,让这些人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而今正是炎炎夏日,这塞外又是冬凉夏炽之地,此时怎么可能会有飞雪出现? 这几人也不蠢,第一时间便看向了闻潮生。 “恐怕不能这么轻易放诸位离开。” 闻潮生双手交叉,平放於身前,静静地看著他们。 这本人畜无害的模样,却在飞雪的背后被装点得格外可怖。 三人感觉到了这场飞雪中藏著的杀意,將丹海之力运转到极致,宛如山林之中三只被逼到了悬崖旁的猛兽,隨时要跟闻潮生拼命。 “就这么与你们讲话,我话里没份量,先杀一个,我再说我的条件。” 闻潮生缓缓对著三人诚恳地说道。 接著,他便抬手接住了一片飞雪,指尖的凉意化为涟漪,隨著他弹指,一道清脆悦耳的剑鸣响彻在了这寂寥的夜幕中。 嗡! 有了单于氏族小头目的前车之鑑,他们三人不敢大意,对於闻潮生的一举一动早已经戒备到了极点,见他抬指之时,三人便同时动了。 塞外的武功与四国的传承大有不同,在过往的千年里,塞外地域庞杂,人口眾多,但因为环境过於恶劣,从未出过七境的大修行者,而一些六境修士留下来的传承与心法在千年的淘沙之中逐渐沉浮遗失,偶遇天赋惊艷的后人能为其摸索出其他路子续上,也定然没有原来那般流畅。 再者由於他们的生活环境恶劣,由是他们习得的武学大都威力强大且偏执,许多內功修得越深,对自己伤害越深。 然而这份代价所换来的威力同样不可小覷,三人同时出手,玄光更叠,武学交错,有龙吟声自拳脚间传出。 轰! 弹指而出的飞雪与三家武学碰撞之时,余威浩大,散了周遭大雪阵阵,三人倒飞而出,口吐鲜血,其中一人似乎承受了方才闻潮生那一击的大部分威力,胸膛处有一血洞,汨汨渗血。 这一击伤了他的心脉,见他瞳孔涣散,进气愈少,该是活不成了。 这一击对於单于氏族的那些人而言,无疑是一记重锤。 他们彻底溃散,一些原本还在等待队伍高层一同撤离的嘍囉,此刻心中明了那些个带头的首领们估计是没机会离开了,头也不回地向著荒原远处溃逃。 第575章 酷刑 这种情况下,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放任这些人离开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由於对方的人数实在太多,涉及到的范围也大,再加上闻潮生他们这边实在是人手不够,想要將对方全部留在这一望无垠的荒原上,无异於痴人说梦。 所以当这些人四散奔逃的时候,闻潮生跟阿水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去强留他们。 他慢慢来到了另外两名受伤不轻的四境面前,对著他们说道: “我觉得我现在应该有话语权来问你们一些事情了,而你们大概也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了……” 方才那一击,闻潮生看似出手轻飘飘,实则出了很大力气,必须要一击给这些人心头埋下阴影,才能让这些性情凶悍的游牧凶徒心中的恐惧表露出来。 “接下来我问什么,你们答什么,不要说谎,你们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好人这个词,在塞外游牧凶徒的心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因为好人意味著心善,而心善的人並不適合在塞外活下去。 周围的飞雪已经停下,眼前剩下的三人皆已重伤,且离他极近,在这种状况下,哪怕是朱白玉也不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杀了我们,你们所有人都要陪葬!” 善使拳脚的那名四境凶徒仍旧叫囂,目光凶狠,狰狞的五官似乎要將闻潮生直接吞进去。 “先前逃出去的那些人会很快回到氏族,確实,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被一五一十地传回去,八百若是拿不下你们,那就五千人,八千人!” “你们以为你们逃得掉?” 面对他胜券在握的表情,闻潮生抿了抿嘴,摸著鼻子道: “你白痴吗?” “这里离齐国那么近,大不了这趟生意我们不做了,打道回府,你们这些夷民还能杀到齐国境內来不成?” 闻潮生的话让这人面色一滯。 他想反驳,但又没办法反驳。 因为好像真是这样。 不过闻潮生也没有放过他,指尖一挥,他的一条胳膊便有如零件一般散落在地。 这名凶徒嘴倒也够硬,断了一条手臂,愣是一声没吭,一双被血丝充斥的眼睛死死瞪著闻潮生。 后者看向他身旁的那个人。 “先前你们说,拓跋氏族背叛了你们的合约,跟齐国合作是什么意思?” 闻潮生当然知道拓跋氏族和齐国合作的事,但其中的细节他是一点不知,如今拓跋仲与朱白玉二人一反常態不明所以的失踪,背后必然有所隱情。 原本他以为二人已经到了蓝河公国,但从先前单于氏族的小头目口中得知,如今二人並不在蓝河公国之中,所以他们到底去了何处? “……” 面对闻潮生的盘问,那人紧抿双唇,没有开口,闻潮生眉头一挑,指著二人对那小头目道: “你们塞外的人嘴这么严啊?” “都不怕死?” 那名小头目骄傲地扬起了自己的头,对著闻潮生吐了一口唾沫,冷冷笑道: “要杀便杀,要刮便刮,何须多言?” “但凡皱一下眉头,我喊你一声爷爷,跪下给你磕三个响头!” 面对嘴严的三人,闻潮声非但没有著急愤怒,反而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对於一个经常闯荡江湖,时常將脑袋系在腰上的人而言,死亡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至少不是最可怕的事。 真正恐怖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闻潮生砍断了三人的腿脚,找眾人要了相应的物什,当著商队所有人的面,直接给这三人上了各种酷刑。 在这一方面,闻潮生虽然没什么经验,但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前辈们留下的各种极致的刑法,此刻倒也能派上用场。 再加上闻潮生修习不老泉之后,对於人身上各处经脉尤为了解,他知道如何才能让人更加痛苦,在经歷了长达一个时辰的折磨之后,三人已经变得服服帖帖。 在这一个时辰之內,三人那歇斯底里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听得商队的那些人真是头皮发麻,他们常年混跡江湖,也绝非寻常见不得血光的人,但从未见过如此丧心病狂,毫无人性的折磨方式,根本不敢看向闻潮生的方向,只能硬著头皮听著三人惨叫。 到了最后,三人没叫闻潮生爷爷,但確实趴在地上一直给闻潮生磕头,希望闻潮生能够给他们一个痛快。 “早说多好?” “浪费大家的时间。” 闻潮生甩了甩手上刀刃的血,在他面前的地面上有一大堆模糊的血肉组织,一些已经发黑,也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了。 从已经濒临崩溃的三人口中得知了关于氏族的大部分消息,闻潮生给了他们一个痛快。 做完了这些,闻潮声对王贤说道: “王领队,这趟走商,我看可以打道回府了。” “再下去,估计用不了多久单于氏族的人就会直接找过来,你也听他们说过了,到时候恐怕就不是八百人了……” … 第576章 合约 闻潮生让王贤等人准备打道回府,这一趟走商定是不能做了,先前单于氏族的人四散奔逃,全都消失在了荒原之上,用脚趾想也能知道他们是回去跟氏族打报告了。 塞外是这些凶徒的地盘,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大批单于氏族的人来到商道堵截。 王贤等人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商队货物还在,又並非不能存放之物,此刻打道回府,其实对於商队没太大损失。 若是继续走下去,那可就不好讲了。 只是得到闻潮生的劝诫之后,王贤的表情却有些犹豫。 他回头看了一眼商队,看了一眼那些受伤严重,正在处理伤员与尸体的鏢师,心底似乎有所计较,对著闻潮生道: “商队確实不能行进了,需马上打道回府,不过老朽既然受到了宋先生之託,自然要儘可能为二位提供帮助。” “稍后小老头便去处理一下商队的相关事宜,接著小老头便与二位一同上路。” 他转头走了两步,似乎觉得自己的交代不够透彻,补充道: “二位不必担心,待会儿我会叫上王鏢头跟老头子一起,路上由他来保护老头儿的安全。” 王贤考虑的很周到,快速落实了商队之中的诸般事宜之后,便让自己培养的二把手带著人先返回齐国,自己则与王鏢头一同来到了闻潮生二人的面前。 他们只牵了四匹马,上面带著几壶水与乾粮。 “一人一匹,到了藤萝镇咱们再想办法补给。” 王贤如是讲道。 接著,他又递给了阿水一套乾净的衣物。 “队伍里没带女人的衣物,这套姑娘先拿著,我们速速赶路,去了萨溥河后姑娘可以清洗身上的污垢,然后换上新衣。” 浑身都是粘稠的鲜血,这感觉换做任何一个人来也不会觉得好受,好在阿水耐受性好,也没有多说什么,几人上马,在王贤的带领下朝著偏移商道东侧的荒原而行。 “商道定是走不得了,好在这条路老朽已经走过很多遍了,小路大路都知道,诸位隨我来,若是路上顺利,约莫明日傍晚便能见到萨溥河。” 四人上路,王贤好奇,跟闻潮生询问了单于氏族那边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审讯三人的时候,眾人因为觉得闻潮生的手段过於残忍,几乎都离他很远,没有听到具体的內容。 此刻王贤忽然提起这件事,闻潮生思索了片刻,偏头看了一眼王贤与那位王姓的鏢头,说道: “大约就是此次天下四国的战爭叫拓跋氏族的人见到了巨大的利益,他们想与齐国进行合作,从而在这场大战结束之后与齐国一同瓜分天下,然而拓跋氏族的人做这些的时候却並没有告诉“单于氏族”和“贺兰氏族”,等於是直接撕破了三个氏族之间多年遵守的“合约”,这引起了另外两个氏族的不满,於是这期间塞外的三个氏族之间也起了剧烈的矛盾。” “拓跋氏族遣调许多人去了蓝河公国,將那里封锁,除了行商的人皆不允许进出,而拓跋仲本身又是以蓝河公国国主的身份前去与齐王交涉的,由是其他的两个氏族的人確定,拓跋氏族將在蓝河公国有大动作,只要等到拓跋仲带著与齐王交涉的结果回去,他们就会立刻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但眼下,“单于”与“贺兰”皆不能跟“拓跋”的人正面对抗,想要两方精诚合作推掉“拓跋”,付出的代价又过於沉重,所以,他们目前要做的,就是阻止拓跋氏族的人与齐国合作。” “或者说……毁坏。” 王贤恍然大悟: “难怪……” 王鏢头本身只是负责押鏢,无论是对於四国的纷爭还是对於塞外的权力爭斗皆无兴趣,如今见三人意欲深陷局中,不免一阵苦笑。 他是真的慌了。 与眾人不同,王鏢头不算一个真正的江湖人,之所以会选择来走鏢,也是因为九玄鏢局给的多,他生来根骨极佳,后也有些奇遇,见了名师,如是在三十五岁的那一年破了四境,入了通幽。 他家中有个娃娃亲,成婚得早,妻子虽然肥胖,姿色也一般,却很有福气,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如今帮忙操持著家中大小事务,一边带孩子一边又要照顾老人,十分劳苦,况且如今正是家中用钱的时候,王鏢头都不敢想,自己若是死了,他妻子那边儿断了財物来源,之后的生活会有多惨。 按照他的本意,这一趟绝对是不能去的。 可九歌商队给得实在太多了,他拿了人家的钱,如今在人家的难处之时抽身而退,对於自己,对於偌大的鏢局声名影响极大,其中损失他承担不起。 若是没有家世,王鏢头无非直接一走了之,天下之大,九玄鏢局纵然家底丰厚,也拿他一个四境没什么办法,奈何拖家带口,王鏢头大多数时候考虑事情不能只想著自己。 於是他一路沉默,纵然不感兴趣却还是认真听著闻潮生讲述著关於塞外三大氏族的內部矛盾,因为这些內容能够帮他看清塞外的局势,关键时候做出正確的判断。 “但眼下的问题是,拓跋仲没有回到蓝河公国,他失踪了。” 王贤抚摸著下巴上的鬍鬚,眼底闪过精光。 “若老夫是拓跋仲,也不会急著回蓝河公国。” “他应该是得到了消息,藏身起来了。” 闻潮生对此不置可否。 他没將朱白玉也失踪的事说给二人听,这些事情涉及到了更多,不便分享。 第577章 追击 萨溥河外。 阿水仔细清理了身上的血污,接著又洗了衣服,换上了一身新衣,回到了三人临时搭立的篝火旁,等待著头髮乾燥。 路上他们又遇见了一伙儿凶徒在劫掠一处村落,闻潮生既然已经得罪了单于氏族,开了杀戒,便不会轻易留手,这些凶徒被他与阿水全部斩杀,无一倖免,自然而然他们的食物与水变成了闻潮生的食物与水,他们的財物也成了闻潮生的財物。 对於闻潮生如此行径,王贤在生出好感的时候,询问他为何不直接將財物分放给那些村民,如此好人做到底。 闻潮生看著王贤,道: “事不可做尽,塞翁失马,焉知福祸,这財放给他们也许能给这些穷困的村民更好的生活,但也许会反而害了他们性命。” 王贤在后方抚摸著下巴的鬍鬚,对闻潮生的背影拱手,感慨道: “闻先生考虑著实周到,也实乃菩萨心肠,小老儿佩服。” 闻潮生仰头喝了一口酒,感受著荒原上独有的伴隨著沙砾的粗糲夏风,觉得自己也真像个菩萨。 阿水瞥了他一眼,骑马近些,低声骂道: “无耻。” 闻潮生也低声回道: “我不一直都无耻?” “我抢来的钱,凭什么发给他们?” “他们的是他们的,我的是我的,再好的人,帐也得算清楚。” “不过……” 他手指摸向了腰间的钱袋子,感慨道: “那些个匪徒是真他娘的有钱。” 他腰间的袋子不大,但很沉。 因为里面的並非是什么碎银钱,而是实实在在的黄金。 这袋子里的金子若是遇见识货的老板,那可真是能出个好价钱。 路上,荒原渐渐穿成了戈壁。 进入这里之前,王贤让眾人將酒壶里的酒全部喝完,全部换成了萨溥河的河水。 “戈壁里的赤草,马儿吃得,人吃不得。” “萨溥河不通那个地方,人在里面找不到水,迷失了方向就算是四境的高手也会死。” “之前我们有个商队的护鏢人不信邪,路上渴得不行,我叫他忍忍,他非得去跟马抢草吃,吃完没过多久就开始上吐下泻。” “我说人是人,马是马,他说他三境,我说四境来了也吃不得,他笑我无知,结果您猜怎么著?路上他吐得缺水,头痛欲裂,没了半条命,迷迷糊糊一个劲儿地拽著我,求我救救他。” “若不是当时快出去了,他真得死在这片戈壁里。” 王贤没有骇人听闻,修行者也是人,缺水对於他们来说就是一件致命的事。 四人入了戈壁,没过多久便有乌泱泱的大批人马追到了这里,那些人身上纹有单于氏族的特殊纹身,为首的那人下马查看了一番,又望向了戈壁,冷冽的目光带著杀气。 “去通知单于蜚,走商道。” “看马粪的份量,他们该是只有三到四人,在明知道单于氏族要围追堵截的情况下,他们依旧决定要去蓝河公国,看来这些人……很可能跟拓跋仲有关,甚至很可能就是拓跋仲派去蓝河公国通风报信的。” “有意思,齐国难道真的要准备跟拓跋氏族合作?” “两方人这么多年的死仇……呵。” 这人皮笑肉不笑,看著尤其瘮人。 身后的一名身材窈窕却极具力量感的兽裙女人微微歪头,声音有一种沙沙的磁性: “大人不觉得拓跋氏族的人这次行动很蹊蹺么?” “三大氏族的合约是他们提出的,以往相守了数百年,大家从来没有违背过,而这一次,他们却冒著这样的风险自己违背了自己提出的合约。” “四国人里,尤其以齐国人最为狡诈阴险,更何况这些年两方血仇诸多,与齐国人合作……他们就不怕最后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为首的那人缓缓侧头,目光扫过了女人的髮丝,淡淡道: “天狐,贺兰那边儿有消息了么?” 女人微微摇头。 “最近没有消息。” “他们也一直在从另一个方向搜寻拓跋仲,但始终没有见到拓跋仲的身影,此事的確古怪,好端端的一个四境的高手,怎么会说失踪就失踪?” “不过,属下在齐国王都也认识一些王族的幕僚门客,从他们那里知道了一件怪事。” 为首的那人转过了身子。 “不早说?” 天狐俏笑道: “此事原本重大,已经提前知会与大首领了,属下还未来得及讲,这不就被大人调过来抓老鼠了么?” 领头者道: “所以,到底是什么怪事?” 天狐挽起髮丝,大部分荒原的女人都皮肤黝黑或呈小麦褐,但天狐却是少有的皮肤偏白的女人,这种女人在塞外很抢手,不过,大部分都被“囚禁”于氏族之中作为玩物,能够跟著氏族的人一同参与“狩猎”的却是寥寥无几。 能做到这一点,足以证明天狐在许多方面极其优秀。 甚至,要比同行的大多数男人更加优秀。 她的能力价值远远大於她的姿色,由是即便她容貌极为姣美,同行的大部分人却不敢细细打量。 “拓跋仲在面见齐王之后,还去见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叫“朱白玉”,早些年是龙不飞麾下的將士,后来成了白龙卫的四位首领之一,拓跋仲就是在见了朱白玉之后才失踪的……” “更有意思的是,消失的不止拓跋仲一人,我曾联繫在齐国的幕僚去找朱白玉,但他却告诉我,拓跋仲失踪之后,朱白玉也跟著失踪了……” 她语气微渺,犹如星辰的双眸不断闪烁。 那位头领盯著天狐,在短暂的沉思之后,询问道: “你有看法?” 天狐下马,摇曳著身姿来到了头领身旁,俯下身子,在他耳畔道: “可能与“那位大人”有关。” 头领听到了“那位大人”,瞳孔忽地缩紧。 第578章 再相见 团队的首领死死盯著眼前的女人,言语中带著威胁与警告: “天狐,你最好管好自己的嘴。” “当年拓跋氏族一家做大,几乎统治了塞外的所有財富与权力,若非是靠著那位大人暗中扶持,单于与贺兰根本不可能走到今天。” “我不希望再从你的嘴里听到任何关於那位大人的臆测。” 面对眼前男人的威胁,天狐微微頷首,没有反驳什么。 “下属明白。” 男人见她服软,伸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 “这也是为了你好。” “若是叫大首领听到了你在私下里妄自揣摩那位大人的心思,你知道后果。” 天狐闻言,单膝跪地: “属下了解!” 男人: “好了……这几个不知死活的傢伙而今死到临头尚不自知,不赶紧退回齐国龟缩起来,还敢往蓝河走,可笑!” “天狐,事后你安排一下弟兄把戈壁的这头守住,五百左右即可,其余的跟我一同往蓝河那头走,与“金翅”大人匯合。” 天狐眼光一闪而逝,不放心道: “大人,五百人是否太少?” 男人回道: “不少了。” “原本我准备一个人都不留的,进这戈壁是他们的决心,这些人一定会去蓝河公国。” “按我说的做,出了问题,我负责。” 天狐允诺,即刻前往安排人手。 … … 齐国王城,隱山巷。 老圣贤走后,隱山巷的雨没有停过,与王城已经到来的炎炎烈日不同,早就已经无人居住的隱山巷似乎成为了阳光无法光顾之地,这里永远一片阴翳,这里永远一片潮湿。 那股在骨髓中阴魂不散的冷很怪,它不会让人失温,但永远会叫人瑟瑟发抖。 在几日前,程峰一旦想要离开这里,就会被城中看守他的禁卫给抓回来,但如今,老圣贤放程峰离开,他却忽然又不走了。 程峰好像成了一团最顽固不化、最噁心烂臭的淤泥,紧紧粘在了这片老圣贤唯一留有一丝温柔的土地上。 倒並非程峰多么风骨卓然,想要用自己卑微的身躯最后噁心老圣贤一下,而是那日在老圣贤与他说过话后,程峰陷入了冗长的迷茫。 他是个读书人,是个在齐国土生土长的人,程峰想做的无非也就是像从前读过的那些圣贤书一样,有一些操守,有一些风骨,有一些自己的底线。 甚至程峰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修行者,会有一身千古难寻的卓绝天赋,会遇见这么多的事。 他去书院,只是想要寻找更多志同道合的人,然后完成学业,进入官场,为齐国的百姓认认真真做一些事。 程峰生於苦海县,生於贫苦,所以他见到了太多的齐国底层百姓的无奈与悲欢,见到了齐国那些官宦、贵族们见不到的苦难。 由是在发现“忘乡台”的存在后,他內心的怒火无法再丝毫抑制,那把火烧掉了忘乡台,却也烧掉了他心里十几年寒窗建设起来的儒道高楼,他发现一切都是谎言,圣洁的王座下竟是由污浊砌成的高墙,而他……也根本不可能改变齐国底层百姓的现状。 因为设立“忘乡台”的人,就是齐国的“天”。 程峰信仰崩塌的那一刻,他看不见丝毫光明,於是选择了摧毁自己。 而数日前,老圣贤的话撕开了程峰最后的遮羞布。 他的行为从始至终都不是反抗,而是逃避。 他並非成为了一个有风骨的人,而是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愚蠢的懦夫。 湿冷的雨叫程峰变得尤为清醒,这些天,他开始一点点地向內探求,一点点挖掘自己那不堪的內心深处。 而这种行为,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不停剖解著他,程峰变得越来越茫然,他想要离开隱山巷,但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伐。 淋著巷子里的雨,他变得越来越麻木,身上也越来越恶臭,胸腹处先前的伤势似乎加重了,他时常咳嗽,咳嗽起来的时候牵动了五臟六腑,有裂开一样的疼痛。 人从来都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生物。 连程峰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他不愿意离开这里。 他大约只觉得,若是自己今日死在这巷子里,反倒是一种解脱。 可他偏偏又不愿意去死。 真到了要死的时候,心中又不免浮现出了许多值得掛念的事。 於是,他又拖著那副半残的身躯在隱山巷子里来来回回走动著。 前来给他送饭的军士见到他这副恶臭的模样,都皱著眉捂著鼻子,不愿意接近他,如果不是上面有调令强行要求每日要按时为他送水送饭,他们是真不想来这地方。 除了不想见到散发著浓郁恶臭的程峰之外,他们本身对於隱山巷这个早已经无人居住的地方,也有些心理阴影。 空置百年无人居住,难免会叫人觉得阴森。 傍晚时分,今日负责送饭的那名军士来到程峰常待的那棵大树下,左顾右盼,却始终没有发现程峰人,他心中稍微鬆了口气,將饭放在了那个地方,转头匆匆离开了这里。 程峰迴来的时候,那饭早已经被雨水淋得湿透,糊成了一团,看著极为噁心。 程峰麻木地將饭盒端了起来,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 似乎他已经接受了这些,这就是他应得的。 狼吞虎咽吃完了饭的程峰又拖著自己的下半身去到了隱山巷的出口,他走到那儿的时候,暮色已经渐渐笼罩了王城,程峰如同往常一样站在这个出口处,对前方的世界充满了惶恐。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程峰站在这个地方很长时间,和以前一样,他仍然选择了转身离开。 可当他拖著残废的下半身没走几步后,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脆生生的声音: “程峰大哥……” 这个声音直击程峰的灵魂,让他整个人的身子都猛的一僵。 接著他像是遇见了莫大的恐惧,发了疯一样朝著前方爬去,想要远离身后的这个声音…… ps:今天请个假,只有这一更,头有点疼,爱你们。 第579章 绿洲 … 在这个巷弄中,程峰忽然听到了一个本应出现在遥远地方的声音。 那是司小红的声音。 这声音本来极为温柔,落在了程峰的耳中却变得格外可怕,让他忍不住地想要逃离,可程峰没有走几步,身后的那道怯生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程峰!” 这一声,给程峰叫停了。 他愣在原地,身体僵硬,没再继续逃走,却也不敢转身。 直至身后那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一只因为练琴而微微起茧的小手颤抖抚过他的发间。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程峰口舌乾涩,想说一句“姑娘你认错人了”,但又知道,这不过在自欺欺人,由是他什么也没说。 司小红一只手紧紧捏著衣袖,缓缓绕到了程峰的正面。 她小心翼翼又无比紧张地盯著面前的人,似乎生怕自己的目光有了重量,让狼狈的人不堪其重,被彻底压塌。 程峰麻木又惊恐的眼神穿过潮湿的髮丝与司小红相视,许久之后,司小红也被这巷间的小雨淋湿了,程峰见司小红体弱,担心她被冻著,便道: “没什么,只是……处理了一点私事。” “你呢,你怎么来王城了?” 司小红: “我……” 她开口说了一个字,借著噎住,眼神动了动,又继续道: “我受宋妈妈的推介,来王城找贾圄先生学琴。” 程峰闻言微微点头。 “学琴……学琴好,贾圄先生是王城重最通音律之人,你与他学琴,未来定能……” 他话还未说完,司小红打断了他: “程峰,你跟我回贾府吧。” 程峰抬头,看了一眼司小红关切又心痛的眼神,摇了摇头,又拖著身子往巷子深处走。 “这里不安全,你以后不要来了。” 他走了一段距离,司小红没跟著他,只是呼吸变得急促,最后在程峰的背影快被这场朦朧的小雨彻底模糊时,司小红忽然鬆开了紧咬住嘴唇的牙齿,带著哭腔骂道: “我就是来找你的!” “你什么都不说,你就这么走了!” “我跑了几千里路来找你,你又什么都不说!” “程峰,你混蛋!” 程峰闻言,身子猛地僵住,他艰难地转过身子,看著雨帘子那头的小人儿,听著一个还未成年的姑娘从苦海县跑了几千里路来找自己时,他忽然鼻樑泛起了酸楚。 他忽然变得极为惭愧,又变得极为愤怒。 程峰紧紧攥著拳头,狠狠捶打著地面,砸到双拳皮肉开裂,又狠狠抽打著自己的面庞,直至司小红不知什么时候小跑了过来,抓住了他的手。 “別打了,跟我走吧……” 司小红说道。 程峰嚎啕大哭: “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司小红不顾程峰身上浓郁的潮湿臭味,紧紧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竟成了隱山巷子里唯一的温暖。 它像是一双手,將程峰终於从这场雨里拽了出去。 … 塞外,戈壁。 闻潮生等人熬过了炎炎烈日,到了傍晚,这片荒漠的气温隨著太阳落下之后也急转直下,闻潮生与阿水在王贤的劝说下將一块布裹住了口鼻,躲避风沙。 算上王鏢头,三人皆是四境,又是对於荒漠夜晚的寒冷倒也能够抵御,但王贤的身子骨弱,纵然提前准备了许多衣物,可到了夜里的时候,仍然双腿打颤。 “找个地方生火吧。” 闻潮生对著王鏢头道,后者点点头。 此处虽然是戈壁,但这个世界的荒漠中生长著一些奇异的植物,譬如马儿隨时能吃的赤草,因为这些草的存在,导致戈壁中有许多生灵存活,也叫闻潮生他们不必担心马儿没有地方补充水与养分。 寻了些四处埋著的枯草枯枝来,王鏢头用火石生了火,身上裹著厚厚衣物的王贤总算缓了口气,四人坐下休息,说话之间,口鼻之间已然开始喷吐白雾,这场面叫人很难想像此刻正是盛夏之时。 “王领队,我观这荒漠中几乎没有什么参照的方向,你確定能够认得路?” 面对问潮生的询问,王贤面容见略显骄傲地笑道: “闻先生放一百个心,早些时候老头儿我为了多赚些钱財,不想缴纳商道的税用,自己老从这荒漠走……莫说荒漠,哪怕是到了海上,老头儿也有办法认路!” 他言谈之间用苍老的手指指了指天上的星辰。 闻潮生见状笑了笑。 他將带著麵饼放於火上稍微暖了暖,掰开一半递给了阿水,后者手持麵饼遥望远方狼嚎的方向,见她的眼神,闻潮生觉得阿水多半是想要吃肉了。 “王领队对於这大漠很熟悉啊,那领队可知这大漠之中何处有绿洲?” 被闻潮生忽然问到这个问题,王贤微微一怔,隨后表情变得些许古怪,却还是说道: “绿洲……闻先生找这个做什么?” 闻潮生徐徐咀嚼著嘴里的饃饃。 “你先说有没有。” 王贤点了点头。 “呃……如果说是绿洲的话,我大概三年前去过一次,只不过要绕路,当时也是没办法,接了点私活,为了省钱,也就没有自己私下里再找鏢局的人护送,想著走荒漠,遇不见麻烦,却偏偏就撞到了迁徙的狼群……” “后来商队的队伍被衝散,我们改变了原有的行进路线,绿洲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的,只不过……” 王贤讲到这个地方,话锋一转,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格外忌惮,似乎在绿洲中发生过一些极为不好的事。 第580章 虫祟 王贤跟闻潮生讲: “那绿洲里的水非常不乾净,因为诸多牲畜混饮,当时队伍里常常走商的人都有经验,他们生了火,將水煮沸之后再饮用,但是还是出了问题。” “当时商队里至少有一半的人都喝过那座绿洲里的水,起初的时候倒也没什么异常,可等他们离开了这里,回到齐国之后,渐渐的都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他们先是臥病在床,一直咳嗽发烧,到了后面,症状就变得越来越严重,一些当地有名的医生看了之后,始终瞧不出病端来,开的药也没有效果。” “后面我看著这些事假回家的商队成员的名单,才忽然记起了这些人都在绿洲里喝过水,於是我去看望了几个离得最近的人……” 王贤说到这里,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想起当日的情景,他仍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那些人最后怎么了?” 闻潮生被这个老头的表情勾住了好奇,询问了一句。 王贤拿起了水袋里的水,喝了一口,润了润乾涩的喉咙,回道: “虫子。” “全是虫子,密密麻麻,长条形,像蜈蚣,但又不是,身体呈红黑色的条纹状,不断从他的五官里往外爬,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身子已经被这虫子蛀空了,没有血,甚至里面连骨头都没有了,整个人就成了一张包著虫子的皮……” 几人虽然没有看到过当时的场面,但仅仅凭藉著王贤口中描述的这只言片语,也是莫名其妙身上爬了一层鸡皮疙瘩。 “有中毒的症状吗?” 闻潮声思索了一下之后问道。 王贤摇摇头。 “中毒的症状倒是没有,就算有只怕也看不出来了。” “最惨的是一个叫什么龙的小伙子,他姓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队伍里都喜欢叫他阿龙,这个小伙子根骨不错,是龙吟境的武者,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憨厚朴实,队伍里的人都挺喜欢他,可没想到他最后却是死的最惨的一个。” 王鏢头也被老人的故事吸引了,他不理解: “为什么修行过的人死的最惨?” “按理说他这样的境界,寻常的阴毒应该侵蚀不到他才对……” 王贤摆手,神色认真: “那是寻常时的情况,塞外虽说一直都是蛮夷,但是土地要远远宽阔於四国,这里面的怪东西数不胜数,有很多甚至就连我都没听说过……” “阿龙啊就是因为修为远高於常人,所以他对於阴祟的抵抗也要比常人厉害很多,別人被虫子蛀空,死也就死了,阿龙却是在那可怕的虫子蛀咬之下坚持特足足一年半有余,到后来,听当时照顾他的人讲,阿龙最后那段时间每日每夜都在惨叫,叫到喉咙渗血,声嘶力竭,直到最后嘴里不停的往外爬虫子,没了声音才终於咽气……” 王贤讲这些的目的非常简单,他就是想要告诉闻潮生,绿洲里的那些水有问题,喝不得,让闻潮生打消绕路去绿洲的想法。 不过闻潮生听完他讲的这些东西之后,心里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在生物知识这一方面,他的涉猎还是要稍微比在座的三人更多,原本他以为绿洲里的水有问题,是因为某种类似重金属或者其他的毒素导致。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只是人不能喝,在绿洲里面的生活的所有动物都不可以喝。 但从王贤的描述来看,这显然不是因为毒素或者重金属导致的,而是寄生虫卵。 大部分的寄生虫卵都是没办法在沸水之中长时间存活的,但也有少数的例外。 尤其是这个世界。 闻潮生清楚地记得,当初在寧国公的地牢之中,见过一种可以代替人心臟的神奇大虫,那个虫子的存在几乎刷新了闻潮生对於这个世界生物的认知,而且那个虫子就是来自於塞外。 不过只要是虫卵,闻潮生就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因为虫卵它毕竟是固態,只需要做一个简单的蒸馏装置就可以將水和虫卵区分开了,而且在长时间的煮沸与蒸馏之中,即便是顽固的虫卵也很难存活。 荒漠里白天的阳光很充足,天气也比较炎热,就算没有足够的燃火材料,靠著阳光也可以进行蒸馏。 “看来目標很明確了,明日一早咱们直接出发绿洲。” 闻潮生话音一落,王贤怔住。 “咱们为什么要绕路?” “闻先生不是很著急去蓝河公国吗?” 闻潮生將手里的饃饃吃光。 “是著急。” “但是著急也没有用。” “咱们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快得过氏族的人,之前同意你走这条路,是因为走官道必死无疑,这片戈壁一望无际,寻常的人无法分辨方向,还会遭遇各种沙暴,若是准备不够充分,三境四境的修行者也很难走出去。” “我们进了这里之后,他们便不会深追了。” “不过,这些人知道我们要去蓝河公国,所以在得知我们已经进入戈壁之后,他们肯定会提前安排人手在外面守株待兔。” “试想一下,届时人困马乏,我们又没有水和食物,一旦出去便被对方的人马团团堵住,眾人我们三人武艺高强又能有几分出路?” 王贤闻言眼底闪过恍然的神色,不由得流露出了几分敬佩,不过很快,他又好奇道: “我们並未走商道,而且大部分人马已经撤回了齐国,期间也没有遇到过氏族的人,偶遇的劫匪已经被二位全部杀光,闻先生怎么这般確定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 闻潮生回答极为简洁的两个字: “马粪。” “老王,你真是走商的?” “这么明显的细节都没有发现?” 王贤被说的身子微僵,隨后不禁老脸一红: “瞧您说的,我是商人,又不是江湖中人,只做生意,又没有仇家,平日里哪里会观察有没有人跟踪我吶?” 闻潮生点头,笑道: “也是。” 王贤得知闻潮生要前往绿洲之后,眉头一直紧皱著,显然,那些虫子是真的给了他严重的心理阴影。 嘴里叼了根赤草的阿水见小老头那被嚇著的模样,安慰道: “王领队不用担心,他鬼点子多得很。” “既然决定要去,肯定有办法解决水的问题。” 阿水说完,闻潮声诧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还很少见到阿水会主动跟陌生人说话。 二人对视间,闻潮声见到了阿水暗藏的狡黠眼神,不免笑了起来,知道自己心意被对方窥中了。 第581章 预判 在王贤的带领下,闻潮生他们很快便抵达了荒漠中所谓的绿洲。 此处地势凹陷,在四周嶙峋不平的石群之中圈出了一块罕见的绿意,这片绿洲算不得小,闻潮声一眼望去,积水成湖,大约有几十亩的大小。 荒漠附近的生灵几乎都是来此地取水,也正是因为此地绿洲,养活了一大堆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荒漠里的生物。 比如麋鹿。 隨著几人进入了绿洲之后,也逐渐闻到了一些腐烂的臭味,这些臭味並不浓郁,大多来自於不远处倒在地面上的尸体,闻潮生观察了一下那些尸体,又上前蹲下身子,將这些尸体的皮翻开。 那些尸体都是麋鹿,没见到荒原上的狼,马等。 这些麋鹿的尸体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空壳,隨著闻潮生將它们的皮掀开之后,下方立刻爬出来一大堆密密麻麻的红黑斑纹长条形的千足虫。 这些虫子似乎有些不喜欢阳光,他们爬出来之后,迅速地去到了附近的湖水里,然后用尖锐的牙齿刨开了面前的淤泥,沙土,將自己埋藏进了水域的下方。 “这么多生物在这里喝水,远处还有狼,为什么只有鹿被寄生了?” 闻潮生內心思索了一下,似乎发现了什么。 他朝著远处眺望了一下,发现这片荒原的马儿似乎很聪明,它们没有去喝湖里的水,而是选择了吃草。 绿洲里的草水分自然要比荒漠里生长的赤草更多,完全足够它们补充自己身体所需的水了。 “这些马倒是聪明,没去喝湖里的水……” 他当然不知道马和鹿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区別,更不会刻意像一个老学究那样去深究这些问题,时隔数年,王贤再一次见到这些虫子的时候,那些恐怖的场面又一幕幕的从他的脑海浮现,他对之讳莫如深。 闻潮声找来了兽皮,生了一堆火,用火焰的高温將这些兽皮通通炙烤了一遍,就算这些虫子的虫卵再顽固,扛得住沸水,也不可能扛得住火焰。 接著,他將兽皮固定住,作为遮挡水蒸气的“油纸”,再在其余三人好奇的目光中,闻潮声很快便製作出来一个简单的蒸馏装置。 看著水蒸气被兽皮遮挡,又顺著兽皮的边角流入了水壶中,几人好似明白了其中的原理。 闻潮生简单对著他们解释道: “先前之所以那些商队的人肚子里会生虫,是因为这种虫子的虫卵极为顽固,沸水可能没办法杀死它,又或者说没办法在短时间里將它杀掉,於是他便顺著那些商队的人喝下去的水到了肚子里,然后渐渐孵化成了小虫,將它们肚子里的五臟六腑吃干抹净。” “为了以防万一,我就选择了这种方式来收集水,这样无论那些虫子的虫卵能不能被杀死,它们都会留在这个树皮製作的盛水器皿中。” “接入咱们水壶里的这些水就是乾净的水。” “如果没有柴火的话,白天靠著阳光也可以,但这个东西的周围不能有太大的风,否则气化的水会被吹走。” 闻潮声用儘量简单的语言跟他们讲述这件事情的过程,隨著那些被煮沸的水变成水蒸气又冷凝之后进入了他们的水壶里,三人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痒,像是要长什么东西了。 闻潮生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王贤,想到这老头以后可能还要走好几年的商,於是便跟他多嘴了一句: “这个方法可以净化大部分的水,但如果这个水本身有毒的话,可能就会失效。” “简单总结一句就是防虫很好,但防毒不太行。” 王贤若有所思,那双苍老的眼睛里闪过精光,再看向闻潮生的时候,已经带著好奇,其实民间有很多人都发现了水蒸气的妙用,但是利用这个东西来过滤虫卵,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闻潮生看著很年轻,也不知从哪里学到的这本事。 不过好用不好用,他心里没底,拿著那壶水抱在怀里,不敢乱喝,仍旧节省地喝著自己先前带来的水,並且时不时的观察著喝过湖水的三人,看他们身体是否有异样…… … 荒漠之外,密密麻麻的人影將这戈壁的出口守得严严实实。 说是出口,其实也就是戈壁的另一头,通往蓝河公国,这些人已经接受到了调令,说荒漠隨时可能会有几名难缠的敌人出来,让他们隨时准备战斗。 然而已经过去了足足三天,他们却始终没有见到荒漠那头出现任何人影。 除了几只稀稀拉拉被狼群拋弃的老弱病残的荒原狼还在艰难求生,他们就再也没有见到其他的任何活物。 在这些氏族部落成员的前方,除了巡守的氏族成员之外,还坐著一名僧人。 又或许他不是僧人,之所以会说他是僧人,是因为此人没有头髮,赤裸著精壮的上半身,浑身遍布著似乎与禪宗有关的恶鬼图案,给人一种又圣又邪的诡譎感。 此人盘坐於眾人阵前的沙石之上,闭目而棲,一动不动,像是坐成了一尊雕像。 他已在这里盘坐了整整三日,白日受烈日灼灼而炙,夜里受疾风寒霜而侵,不饮水,不食饭。 氏族之中无人敢去打搅此人,甚至巡逻的时候都选择了一条专门绕开他的路,似乎对於这人十分忌惮。 塞外之人,皆有著浓郁的慕强心理。 他们慕强,也畏强。 之所以会对此人如此,自然也是因为盘坐於沙砾地面上的这人乃是氏族中闻名四方的强者——摩柯。 第582章 摩柯 摩柯是一个很怪很怪的人,他第一次在塞外展露自己的名声,是以寺庙高僧的身份出现,他在四方讲经传道,与人治病驱邪,在塞外收穫了难得的美名。 当时盛传他得了真佛的传承,想要收纳功德,未来铸就金身。 然而,这人突然有一天神秘失踪,没有回去原来的寺庙,也没有在塞外继续游歷,就在人们纷纷猜测他是否已经成佛的时候,摩柯忽然又出现在了眾人的视野里,只不过这一次,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横尸遍野。 起初,人们只是觉得他在惩恶扬善,然而,隨著时间的推移,他们渐渐发现,摩柯並不只是在屠戮恶人。 他的杀戮,是无差別地针对所有人。 因为早些年传下的美名,在这件事情发酵传开之后,还有许多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以为是某些恶徒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污衊摩柯,可隨著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人们才不得不承认,摩柯的確变了,他从以前的那个菩萨,变成了一只活脱脱的恶鬼。 再后来,摩柯的杀戮越来越严重,不由分说不看恩怨,走到哪杀到哪,终是惊动了氏族的人。 虽然塞外的环境一直非常糟糕,大部分的恩怨氏族是绝对不会插手的,但是摩柯做的太过分,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他们的治理,於是贺兰氏族不得不派遣出了族中的高手前往摩柯的必经之路上堵截。 他们原本已经准备付出代价来將摩柯除掉,但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竟然將摩柯收编进入了他们的氏族之中,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摩柯才终於止住了自己的屠杀。 可从那天起,所有人都知道,贺兰氏族多了一把刀。 一把五境的刀。 … 三天的时间过去,在这里扎营的眾人都变得或多或少的焦躁起来,他们已经接到了消息,按照速度推算,人最迟应该在昨天就已经出来了。 负责在此地驻扎,守株待兔的那名首领贺兰壁第十七次询问哨员后,自己拨开了营帐的门,来到了沙尘滚滚的外面,他用手掌盖在眉毛上方,眺望了一眼戈壁深处的黄沙,眉头紧皱。 很快,他叫来了下属,对著他道: “去把单于氏族的那名信官喊来。” 很快,信官出现在了贺兰壁的眼前。 后者询问道: “这都第三天了,你们消息准是不准?” 信官心中也觉得奇怪,那戈壁虽大,但只要认识方向,从闻潮生他们进入戈壁的位置到这里只需要短短两日,甚至如果他们疾驰赶路,一天半的时间就能到,可直至此刻,他们也没有见到闻潮生几人的身影。 若是其他的荒原也便罢了,兴许闻潮生他们已经提前嗅到危险,选择了绕行,然而此时几人身处的地域是鸟不拉屎的荒漠,根据马粪的量来推测,他们最多带了三五匹马,能驮多少水? 在戈壁中绕行要去蓝河公国的其他的入口,由於其中的一道名为“横天涯”的天堑隔断,他们至少要多绕行半个月的路程。 半个月,还是在白天烈日灼灼的荒漠中,不可能有人活下来。 莫说闻潮生他们,就算是骆驼去了,那也得死里头。 与眼前未知的荒谬相比,这名信官更加相信自己的常识与这几十年来养成的认知,他躬身对著贺兰壁道: “大人放心,我们的消息准確无误,那几人或许嗅觉敏锐,或许是在荒漠戈壁中迷了路,但无论如何,以他们携带的马匹数量,水不会太多,撑不了多久,哪怕到了油尽灯枯之境地,他们將马儿杀了饮血,也同样撑不过几日,大人稍安勿躁,且在等等,反正……等得越久,他们就越是虚弱。” 信官言语委婉,是氏族里少见的能够克制自己脾性,好好讲话之人,也正因此他能成为信官,在塞外的氏族中,信官虽然职位不高,但十分吃香,高危的活儿基本找不上他们。 贺兰壁认真地看了一眼眼前的信官,又看了一眼远处独自盘坐於黄沙之中的摩柯,压低声音道: “那位,你认得吧?” 信官见了一眼摩柯模糊的背影,莫名觉得如芒在背,於是低下了自己的头,挪开眼神,生怕自己因为多看一眼而惹怒了摩柯。 “认得……” 他会话时战战兢兢,不知为何贺兰壁忽然提起了摩柯。 贺兰壁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也弯下身子,与他额头碰额头,眼对眼: “当初你们传信,说是有两个杀四境如屠狗的人,也正因为这个消息,贺兰氏族才会选择唤出摩柯大人前来压阵……” 信官闻言,不安的心中快速转动,一边揣测对方的用意,一边顺著对方的话讲道: “此次拓跋氏族背弃誓言,做出了天怒人怨之事,贺兰氏族愿与单于氏族共同进退,携手捍卫当年誓言,这份兄弟情谊,单于氏族一定会铭记……” 听到信官的话,贺兰壁忍不住笑了起来。 “兄弟情谊……你可真是油嘴滑舌。” “今日我且告诉你,有没有兄弟情谊那是后话,摩柯大人出来向来有一个规矩,那就是要“见血”。” “这是摩柯大人的规矩,也是他当时答应为贺兰氏族效力时提出的条件,所以,若是我们没有等到你们说的那几个人,那……” 说到这里,贺兰壁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拍了拍信官的肩膀,露出一个“你懂”的眼神。 … 第583章 我见到了雪山(一) … 能在塞外坐上信官这个职位,本身必然是善於察言观色,颇有情商之人,在听到贺兰壁这般明確的威胁之后,这名单於氏族的信官哪儿能不明白对方的心思? 塞外最先起势的乃是拓跋氏族,当拓跋氏族开始迅猛发展的时候,其他稍有底蕴的氏族也从中瞧见了苗头,於是开始纷纷效仿拓跋氏族的发家路,不过塞外本就是目无律法之地,你爭我抢,为了资源几乎是不择手段,在这样的情况下,贺兰氏族与单于氏族从中杀出,之间难以避免有诸多的纷爭与摩擦,如今若非是拓跋氏族忽然违约做出了引发眾怒之事,他们两家也不可能会团结在一起,一致对外。 但这种团结,本身就不是发自內心,而是迫於外在的形式,怎么可能真的精诚合作,今日贺兰氏族若真是將他这个信官杀了泄愤,单于氏族也不可能会为了他而做出些什么。 想到这里,信官心中有了答案,他即刻开口,选择先行稳住对方: “大人放心,那几人既然敢孤身深入荒漠,想必一定知道如何辨別方向,此时没有出来,多半猜到了会有人在出口处围堵他们,在跟咱们拖时间,不过他们在荒漠中支撑不了多久的,还请大人稍安勿躁。” 贺兰壁冷笑道: “那如果他们去了荒漠之中的绿洲,岂不是我们就得在这里跟他们一直耗下去?” 信官脑子转得极快,很快便否定了贺兰壁的这个猜测。 “大人放心,荒漠中的绿洲皆有“鰲虫”,这种虫子的虫卵极为顽固,沸水都很难將其杀死,一旦喝进了肚子里,就算他们是四境,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面对信官的说辞,贺兰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你最好期望他们快点出现,否则若是摩柯大人没了耐性,我也只能拿你交差。” 信官浑身冷汗直冒,连连点头,未敢再多说一字,脑子里不停思索著是否有什么比较稳妥的计划可以赶快逃离此地。 … 荒漠绿洲中,又是一夜繁星灿明。 王贤浑身上下裹著厚厚的衣物盘坐在火堆旁,一边接受著火堆带来的温暖,一边对著旁边烤肉的闻潮生道: “闻先生,马上要到第五日了,咱们还不出去么?” 闻潮生不徐不急地说道: “咱们在这绿洲里,有吃有喝,王领队急什么?” 王贤未在第一时间回话,但眼神却不自觉地看向了自己携带进来的水壶。 这几日闻潮生三人都是喝的蒸馏出来的湖水,他则是喝的从外面带进来的水,不是他不相信闻潮生,而是当初见到的那些商队的人身体被虫子蛀空的场面实在是太过骇人,王贤不敢去赌。 而眼下四日过去,他带进来的水已经要喝光了。 “这件事事关塞外三大氏族的纷爭,並非小事,他们知我们去蓝河公国的决心,一定会派遣许多人在外面堵截,其中不乏四境的高手,而且极有可能不止一位,眼下出去,跟送死有何分別?” 闻潮生娓娓道来,说著,又给火堆添了一把火。 “他们的耐心就像这火里的柴,而咱们眼下要做的,就將这柴给它慢慢烧成灰。” “他们若是以为咱们死了,那咱们就活了。” 王贤听著闻潮生的话,若有所思,忽然又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闻先生觉得,那拓跋仲会去哪里?” 这个问题叫闻潮生微微一怔,他偏头盯著王贤,忽然道: “王领队怎么突然关注起这件事情了?” 王贤道: “出发的时候,我还记得闻先生与我问起过这件事,如今也只是好奇,隨口问问。” 闻潮生想了想,摇头道: “不知道,人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更不会在齐国王城这样的地方莫名失踪。” “我更倾向於他是因为什么特別的秘密藏了起来。” 他烤好了肉,分成了几份,递交给其余三人。 前两日阿水用木枝做了几根木籤,试著烤了一下藏在湖中淤泥之中的那些虫子,不过那些虫子一经火烤便会彻底炸开,散发出极为难闻的臭气,阿水经歷了黑太岁的洗礼,倒是也能忍受,不过在有鹿肉的情况下,她自然不会选择这样难堪的食物。 又过去两日,王贤在渴死与直面內心的恐惧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开始喝闻潮生蒸馏的湖水。 每次喝之前,王贤都会在內心虔诚地跟漫天神佛祈祷,也甚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隨著那蒸馏过的湖水一进他肚子,王贤的心也跟著平静了下来。 反正都已经喝了,那多喝少喝也没什么差別了。 又过去了三日,闻潮生按照原计划那样继续炙烤著围堵他们那群人的耐心,贺兰壁望著干坐在烈日下暴晒的摩柯,內心的不安愈发浓烈,他不知道摩柯的耐性还剩下多少,如果摩柯失去了耐性,那遭殃的可就是他们。 自从摩柯被贺兰氏族收编之后,塞外绝大部分人就彻底失去了摩柯这名传奇人物的讯息了,只有他们贺兰氏族內部的人的知道,摩柯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贺兰氏族的族中禁地闭关,那里有氏族的老祖帮忙压制摩柯身上的杀性,这也是为何摩柯一旦再次出现,就必须要见血。 与其说那是条件,不如说,那是一个根本不受摩柯本人控制的既定事实。 正因为这样,贺兰壁才会觉得害怕。 他知道,拖得越久,摩柯身上的杀性就会愈发难以克制。 若是他真的发起疯来,自己这头只怕很难收场。 考虑到自己与那些氏族兄弟的生死,贺兰壁终於还是硬著头皮来到了黄色的沙石硬土前,他停在了摩柯身后大约五步左右的距离,如是以示自己的尊敬。 “摩柯大人,那些人可能已经死在了荒漠之中,咱们要不要先……回去?” 望著摩柯身上那些狰狞的鬼面纹身,贺兰壁心臟跳得很快,他对於摩柯不了解,对方宛如隱藏在迷雾深处,一切都是朦朧模糊。 摩柯已在族中禁地压制了杀性许久,他眼下可不敢保证摩柯会不会在听到要无功而返时突然暴起。 … 第584章 我见到了雪山(二) 面对贺兰壁的询问,摩柯无动於衷。 他的头微微低垂,就好像是睡著了一样。 贺兰壁在自己的氏族中也算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头目,管领著氏族的一大分支,寻常的时候都是氏族的人向他低头哈腰,他还很少像今日这般卑微。 不过在一名五境强者的面前,他丝毫不敢放肆,耐心地等待了许久之后,他又一次恭敬地问道: “摩柯大人,咱们要不要……” 由於是站在了摩柯的背后,所以贺兰壁看不见此时此刻的摩柯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珠与普通人並不一样,乍一看去,似乎只有眼白,没有瞳孔,但再一细看才会发现,摩柯的瞳孔竟然是死灰色。 他凝望著远处的荒漠,缓缓开口道: “我看见了雪山。” 贺兰壁闻言一怔: “啊?您说……雪山?” 摩柯神色变得极为肃穆认真。 “嗯。” “你们先回去吧。” “我要等他来,我有话想问他。” 贺兰壁其实没有听明白摩柯到底在说什么,但他却猛地鬆了口气,接著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摩柯一眼,躬身道: “那……小人先行告退。” 他言罢转身,心头一丝窃喜。 不管怎样,他活下来了。 贺兰壁回身便开始將自己的副官召回了营中,开始让他们带著人准备撤离,之后他又最后一次找上了那名从单于氏族而来的信官,面色阳光的拍了拍信官的肩膀,笑道: “小子,你运气不错。” “今儿个叫你捡回了一条命。” 信官闻言,紧张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哈腰道: “多谢大人!” “愿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的兄弟情谊绵长,万世不绝。” 贺兰壁对他的这些漂亮话丝毫不感冒,只是挥了挥手。 “我要走啦,你也赶紧走吧,若是待会儿等那位反悔,你便走不了了。” 眾人撤离此地,很快便只留下漫天风沙与那位独坐於风沙中的人。 他仍旧盘坐於此处,屏息敛气,与石塑石雕全无分別,直至五日过去,他终於再一次睁开了双眸,见到远处黄沙漫漫之地出现了几道人影。 由远及近,他见到了对方,对方也见到了他。 “远处似乎有人。” 闻潮生开口,王贤朝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由於眼神不好,他著实看了好一会儿才终於確定那个小小的黑影是一个人,初时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王贤尚且有些紧张,四处张望,直至他確认前方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终於放下了心,笑著对著闻潮生恭维道: “闻先生年纪轻轻,竟这般足智多谋,如今此地惟剩一人驻守,我等也算是应付过这头的危机了!” 闻潮生与阿水交换了一下眼神,后者的手已经不知不觉轻轻攀附在了刀上。 “王领队就不觉得奇怪吗?” “既然这里本该驻守的大部队已经撤离,那就不应该还有人在,留又不留,走又不走,偏偏剩了一个人。” 王贤道: “老头子估计啊,对方是剩了个高手在这里看著,但他们有高手,咱们这边儿也不差,只有一人,这回叫他们连消息都放不出去。” 先前刚入商道时遭遇单于氏族的人时,王贤亲眼见到过闻潮生与阿水的可怕,就算没有王鏢头,仅凭藉他们二人,便已经要胜过千百人的氏族凶徒,面对一名敌人,处理起来还不是游刃有余? 念及此处,王贤原本虚浮的脚步似乎都变得有力起来。 很快,他们便穿过了风沙,来到了这头。 夕阳斜掛於远方,光影如虹玉一般追溯到了这头,在这苍凉而荒瘠之地,落日竟美如诗画。 只是当真正见到了眼前的人后,方才十分兴奋的王贤忽然之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先呆滯在了原地,接著那双皱纹遍布的眼眸死死盯著面前盘坐於地的摩柯,浑身颤抖得厉害。 负责保护他安危的王鏢头第一时间发现了王贤的异常,他在王贤即將腿软跪倒於地的时刻及时出手,一把將王贤拉住,这才叫王贤没有直接瘫倒在地。 “怎么了,王领队?” 王鏢头与他同姓,但二人也没多少交情,王鏢头害怕王贤出事,最大的原因是担心王贤死后,没有人付给他们这一次走鏢的工钱。 那不是个小数目。 虽然最后商队折途而返,但按照合约,折返回来也是要给钱的,不然鏢局那些个丧命的弟兄如何交代? 王贤嘴唇哆嗦著,一双老眼中竟密密麻麻布满了血丝。 他用颤抖的手指著前方盘坐於地,浑身恶鬼纹身的光头男人道: “摩……摩柯!!” “快逃!” 他一只手拽住了王鏢头的袖子,沙声道: “快逃!!” 九玄鏢局接附近三州之鏢,一般都在齐国境內行动,但齐国治安还算安稳,互通往来容易,只要商人愿意出官道商道的税钱,基本遇不著匪徒与糟心事儿,由是走鏢人也赚的少。 他们大部分的收入,还是来源於塞外商队的走鏢,那些商队几乎都是来自於九歌,財大气粗,信誉好,从来不会拖欠工钱,因为王鏢头的修为很高,所以他经常跑塞外的行商,耳濡目染对於塞外的事情也知道许多,关於“摩柯”的传说,他自然已经听闻无数个版本了。 只是以往时候,他只將这当作是江湖上的一些传闻来听,无非也就是下酒菜,而今当他真正遇到了传说中的那个可怕的人魔时,王鏢头才忽然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炸开! 就算他未曾听说过摩柯的可怕事跡,也至少知道一件事情,那便是摩柯在被贺兰氏族收编之时,已经是一名五境的强者了。 天人,对於世间几乎所有没有跨过这道坎的武者来说,那都是高高在上,难以触碰的存在。 不知不觉,王鏢头搀扶住王贤的那只手已经渗出了密集的汗水…… … 第585章 他负我 … 原本出了戈壁之后,只看见一人堵截,王贤的心中还觉得此次劫难已经化去,可以安心从此地离开並做下一步的打算,可当他发现拦路的那人竟然是传闻之中的摩柯之后,整个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摩柯是什么人? 那是在塞外杀的凶名赫赫的人魔! 就连氏族的人也不愿轻易得罪,而今此人堵在了他们的必经之途上,他们又何来的活路可言? 见到摩柯的那一瞬间,王贤寧可自己遇见的是一批千人的氏族凶徒,如此他们至少还能够朝著荒漠里后退,可眼下他们又如何在一名五境强者的面前全身而退呢? 就连马儿都跑不过五境强者,他们又怎么能行? 王贤万念俱灰,一旁搀扶住他的王鏢头丝毫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心底已经开始后悔,后悔自己这次不应该为了钱趟这一趟浑水,这回倒好,钱没挣著,倒是命给丟掉了。 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女儿,王鏢头便忍不住想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此时此刻,能在摩柯面前保持冷静的也只有闻潮生二人了。 一路走来,二人遇见了许多大风大浪,杀过甚多强敌,以至於此时当二人见到眼前拦路的只是一名五境的天人时,反而还露出了笑容。 “阁下是帮氏族来阻拦我们的?” 闻潮生神態自若,上前几步开口询问。 盘坐於地的男人睁开双眸,那双如鱼白一般死灰色的瞳孔隱隱在发生著某种变化,有闻潮生看不透的情绪在中间跃动。 “是。” 摩柯淡淡回復一句。 本书首发 找书就去 101 看书网,101????????????.??????超全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闻潮生短暂沉默,恳切地问道: “能否高抬贵手?” 摩柯的目光在闻潮生与阿水的身上来回游弋,很快也给出了答覆: “本来能,但如今不能了。” 闻潮生对他的话感到不解: “噢?” “为何如今又不能了?” 摩柯抬眼死死盯著闻潮生,后者看见,摩柯那双眼睛正在逐渐变红,那已经不像是一双人类的瞳孔,更像是某些存在於神话誌异中的兽目鬼目! “你们二人沾过雪山的因缘,我曾发誓,待到日后时机成熟,我会前往陈国,杀掉所有与雪山有关的人!” 摩柯讲述此话时,身上一直压制的杀意像是挣脱了束缚的野马,开始肆意奔腾起来。 闻潮生感知到了摩柯的怒气与化解不开的怨念,一时之间心生好奇,知晓这场大战避免不开,索性直接问个通透。 “我能知道缘由么?” “反正你已决定杀我们,不妨叫我们死个明白。” 摩柯闻言,已然逐渐变得通红的双眸忽地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滯,周围粘稠的杀气要化为实质,王贤在王鏢头的搀扶下渐渐后退,远离战场。 “弥勒……负我!” “我曾一心向善,一心向佛,可弥勒这个畜生,却害死了我的母亲!” 短短两句话,摩柯讲述之时,却是浑身颤抖,其间闻潮生一度以为摩柯会忽然暴起,但慢慢他又重归了平静,惟剩身上那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肆意蔓延。 “他欠我的。” 最后这四个字,几乎是从摩柯的齿缝中挤出。 “我曾尽毕生之所学宣扬传播佛法,救治世间疾苦,多少次受人冷眼,被诸多我救治过的人出卖陷害,身陷险境,可我依旧没有后悔过,直至后来我的母亲重病,我诸般所学皆不可医,於是便去“雪山”与他祈求,想换一门神术“並蒂莲”来救治我的母亲,然而他却拒绝了我!” “你知道为什么吗?” 摩柯笑容变得瘮人,嘴中的话也令人心惊肉跳。 “因为我的母亲年纪大了,就算这次將我的母亲救了回来,未来也没有几年可活,若是我用“並蒂莲”救回了我的母亲,待到將来我的母亲离世后,我也会隨著她一同离去……弥勒想要一个人继续帮助他宣扬佛法,继续传播佛宗善念,渡世人於苦难,而我就是他选择的那个人,所以他不肯传我“並蒂莲”,所以我眼睁睁地看著我的母亲最终死於家中!” “我这一生曾救治过无数疑难杂症,帮助多少人续命,我不求名,不求利,到了最后,却连自己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保住……哈哈哈哈!” 摩柯悽厉地大笑起来,隨著他陷入了苦痛回忆泥潭的深处,终是被那要命的窒息所吞没包裹,一双眼睛彻底变成了通红的鬼瞳,隨著他咆哮一声,恐怖的道蕴之力瞬间释放,以他身体为中心,將地面的碎石黄沙席捲飞起,遮蔽了他的身形。 滚滚尘沙中,闻潮生微微压掌,阿水单手持刀,缓缓后退,一边紧盯著眼前的尘沙,一边在战场的边缘绕行。 “看来今日真是不死不休了。” 闻潮生对著尘沙中的摩柯感慨道。 呼呼—— 风沙侵袭,在不可视物的滚滚尘沙中,有如同鬼魅一般的黑影正在快速移动,闻潮生的视线几乎追溯不到对方,只能艰难凭藉著斜阳的光影来判断。 在他的身后,王贤与王鏢头满面焦急,他嘶声力竭,对著阿水与闻潮生喊叫著: “二位,別去,快回来!” “退回大漠!” 他自己当然也不知道退回大漠有什么用处,对面可是一名五境的天人,有著缩地成寸的神通,但世人对於五境的恐惧根深蒂固,已经烙进了自己的骨子里,王贤此刻心头已被恐惧与慌乱填满,无法理智思索。 闻潮生此时此刻已经彻底被那场风沙笼罩,似乎成为了它的一部分,阿水回头看向王贤,葱指竖於唇畔,神色肃穆,示意王贤不要吭声。 王贤住口的那一刻,一道剑鸣从风沙之中忽然响彻! 这剑鸣清脆如斯,穿透风沙,通过耳膜直达人的精神深处,令人不禁浑身一颤。 在场的几人都知道,当这声剑鸣响起的时候,便代表著二人动手了。 第586章 长河落日(一) 得知二人已经交手的王贤知道如今这场面已经没有了丝毫缓和的余地,他忽然一咬牙,反手抓住了王鏢头的手,接著便对他说道: “王鏢头,你去帮他们,不用管我,待会儿我自己往远处退……这架他们要是打不贏,我今日怎么也得死!” 王鏢头一听这话,心头不禁泛起苦笑。 帮忙? 他去帮忙? 先前在刚入商道之时他便看清了自己与闻潮生二人之间的差距,虽然同为四境,但二人杀他估计也就是一两招的事,根本不是同个层次之人,这一点王贤看不出来,他又岂能看不出? 如今这样程度的战斗,他又哪里有能耐参与? 自己若真是听了王贤的话去了,怕是会像一条路边的野狗一样被人直接踢死。 念及此处,王鏢头急忙拽著王贤朝著后方退去,规避可能受到战斗的余威影响同时,儘可能不给闻潮生二人添乱。 其实他对於二人同样没有信心,但也没有其它方法了,总不能直接引颈就戮。 远处风沙中,剑鸣之后,又传出了剧烈的碰撞声,以及土石被崩碎的声音,二人不知交手了多少次,传出的动静极为激烈,时而一抹剑芒乍泄,剑气似蛟蛇而展,时而有可怖慑人的红芒闪耀,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两道身影皆从飞沙之中衝出,摩柯此时的模样无比狰狞,他的血肉似乎已经与皮肤表面的恶鬼纹身融为一体,身躯也远远要比先前更高更大。 闻潮生剑指与其相对,周身风雪化剑,密密麻麻的剑影交织,暗藏道蕴,与摩柯一拳硬碰,浩荡奔涌的余威荡平了二人周遭方圆三丈之內的大量砂岩,崩碎的石块飞向远处,王贤二人受到波及,还好王鏢头高度戒备,第一时间抽刀,运行丹海神力斩碎这些飞石,保下了王贤。 不知是否是因为道蕴之力的影响,几块飞石,竟叫王鏢头持刀的手虎口发麻,精铁打造的刀身也嗡鸣哀嚎,似乎隨时可能裂开。 远处,二人暂且分开,遥视彼此。 与闻潮生眼中的凝重与严肃不同,摩柯那如野兽一般混乱且疯狂的眼神里多出了一丝清明与惊诧。 他虽然被仇恨蒙蔽了心智,但基本的认知却没有退化,眼前的敌人身为四境,却用出了五境才能触碰的道蕴之力,而且几次与自己交手,他能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危险。 这事儿在任何地方传出去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一名四境的武者……能威胁到五境? 如此巨大的反差,击碎了摩柯几十年的认知,由是便让他清醒了不少。 而闻潮生也在与摩柯交手之后感觉到了对方的强大。 此人丝毫不亚於佛门的慈航,甚至由於摩柯年轻时候游歷塞外四处讲经,也叫他学习了四方武学,后来摩柯不再传经治病,一心想要向佛门復仇,於是便在贺兰氏族的族中禁地里一直深研武学,再普通的凡品,在他的手里也被玩出了,他各种武学层出,特性不同,效果尤有差別,攻守兼备,闻潮生好几次在企图进攻时却反被对方抓住了机会,差些饮恨。 “你的武功……不是出自佛门?” 摩柯恶瞳怒视闻潮生,眸中惊疑不定,此刻也不再將对方当作是笼中羔羊,神色严正了许多。 “我的確受过雪山恩惠,但不是佛门中人。” 闻潮生借著这个喘息的时间在脑海之中快速推演著方才摩柯使用过的诸般武学,將它们记住,以便於之后的战斗规避与破局。 摩柯立於不远处,浑身散发著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身上那些与血肉交融的恶鬼纹身仿佛在这个时候活了过来,二人死死凝视著彼此。 无论弥勒是不是真的像摩柯所说的那样,他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因为他是既得利益者,闻潮生既不想像一个假圣人那样得了便宜还卖乖,去劝摩柯放下仇恨,也没理由为了討好摩柯去辱骂救过阿水性命的弥勒金莲。 二人此刻,唯有高低,唯有生死。 夕阳渐落,它短暂的生命落下之时,也將二人的影子在这一望无垠的荒漠上斜拉得极长,在这一刻,仿佛成为怪物的不仅仅是摩柯,还有与他对峙的闻潮生。 先前在青灯寺外,闻潮生独自杀了定光,但当时的定光状態很差,再加上先后与慈航等三名同境血拼导致气机受阻,於是与闻潮生大战时才被捡了便宜。 而今此刻,闻潮生则是要独自面对一名全盛状態之下的五境,而且摩柯在五境之中不並不弱小,由是他也不敢丝毫情敌。 “塞外与你们四国不同。” 摩柯动了起来,他朝著闻潮生右手边走动起来,一边说话一边紧盯著闻潮生,想要找到闻潮生的破绽。 “在塞外要救人,就得杀人。” “有时候为了救一个人,就得杀更多的人,久而久之,当“摩柯”这个名字传遍四方的时候,我得罪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 “在我真正抵达五境之前,曾遇见无数仇家上门要找我寻仇,但真正寻仇的不多,我知道,他们只是想要杀了我,从而来使得自己扬名。” “我从小习武的天赋还可以,很多武功我看一眼就会,所以,来杀我的人越多,我就变得越厉害,到了我真正跨过五境门槛的时候,我自己都已经数不清我到底会多少门功夫……” 听著摩柯沉缓且有力的敘述,闻潮生也围著对方缓缓走动。 他回忆起了自己从紫金阁里学到的武功,回道: “世间千般武学,练至最后,其实大同小异。” “入道后,觉得无非一棵树上的不同枝叶。” 摩柯不同意闻潮生的看法: “那是你看得少。” “殊不知,平凡中亦可见真知。” “所谓的凡品,亦有蜕变成为仙品的潜力,仅仅是看著使用者的本事而已。” “你的剑很锋利,我在塞外没有见过,今日与你交手,若能学会,我便可以动身前往陈国了。” 闻潮生笑道: “若你死在我剑下,你后不后悔?” 摩柯: “我这一生,只有在我母亲死的时候后悔过。” 言至此处,他脚步一顿,双拳一展,周身浮现金色的辉芒,而这份辉芒却很快化为了诡异的暗红色。 如血如糜。 见到这一幕的闻潮生,瞳孔忽地缩紧。 他想到了……一位故人。 第587章 长河落日(二) 对於一个怨气这般深重之人,有点儿走火入魔的状况並不叫闻潮生感到意外,早在许久之前,闻潮生便在徐一知的身上也见到了这种类似的情形,便是原本的武学在怨念与心魔的侵蚀下,忽然呈现出了完全不一样的极端表现。 徐一知有心魔,摩柯亦有心魔。 而方才在摩柯的讲述之中,他隱晦地告诉了闻潮生一个事实,那便是摩柯每击败乃至杀死一个人后,便会习得对方身上的武学与本事。 江湖中有这样的天才並不罕见,当年龙不飞也是如此,听闻世间千般武学,他只要看一眼便能学会。 於是在见到摩柯身上的这般异变之后,闻潮生下意识地便在想这是否与徐一知有关? 只是晃神片刻,摩柯已然身形如电,朝著闻潮生杀来,他此刻周身已完全被红芒包裹,许以肉身上狰狞扭动的恶鬼纹身,看上去已然全无人样,变成了一只活脱脱的恶鬼,然而他可怕的地方並非仅仅是外貌,当摩柯动时,只能在眾人眼中留下一道暗红色的残影,快到不仅眼睛无法捕捉,甚至就连六感都很难跟上! 这绝非缩地成寸,这门神通有著诸多限制,仅仅是天人用来赶路时才会使用,真正面临严肃战斗的时候,使用这门神通者少之又少,甚至没有。 它会占据使用者太多的气机,一旦在神通的使用过程中遇见敌人的杀招,便会极为被动,遭遇危险。 摩柯的速度来源於他的身法,来源於他强大的躯壳,这一点,闻潮生已经在书院的古戍棋盘上见识过了。 摩柯有类似於轩辕青一样的煅体之术,虽没有“河山祭”那般效果强横,但在摩柯的改良与钻研之中弈变得极为不寻常,此刻縈绕於他体表著的红色光辉並非血气,而是一种裹杂著怨念的不祥,再加上摩柯鬼魅一般的身法与恐怖纹身,好似叫他真的成为了从地狱而来的恶灵。 轰! 摩柯瞬间便至闻潮生的眼前,一拳轰出,指缝间流转万钧之力,砸出的一瞬间,闻潮生周遭的天地元气都在这一拳之威下震颤,他眸光浅凝,密密麻麻的剑影交织於身前,挡下摩柯这一拳的同时,整个人的身躯飞速后退。 然而摩柯与轩辕青不同,並非完全是凭藉著自己强横无匹的肉身在战斗,他此拳名为“戈牧”,用四国的言语翻译过来便叫“过江鯽”,共分六十四招,一招套一招,环环而落,宛如江上隨浪翻滚的鱼,绵密无穷! 再者武者以手臂为桥,相接之时便是桥通之时,一旦桥通,一身神力皆可顷刻而至,由是闻潮生以天地道蕴凝剑接下对方第一拳后,摩柯便彻底黏上了闻潮生,拳影如虹,不给闻潮生丝毫喘息之机,一拳胜过一拳,步步紧逼! 这一幕看得另外三人皆是揪心,摩柯一身武学犹如当初齐国的仲春,只不过他的修为更在仲春之上,本身宛如一部行走的武学库,而相比於他,闻潮生的各方面似乎都逊色不少。 六十四拳,仅出二十三,闻潮生便见了红。 他一个不慎,被摩柯找准了时机,一拳击在胸口,整个人后飞而出,退了数丈才终於稳住身形。 闻潮生口鼻溢血,不老泉疯狂运转,平復身上的气机与伤势,摩柯並未给予闻潮生任何喘息之机,再次欺身而上,拳忽化掌,“过江鯽”竟变招成了其他武学,闻潮生眼底闪过惊芒,剑指一挥,裹挟著沙砾的晚风便化千百利剑,要隔绝二人眼前之距。 “天要黑了。” 摩柯淡淡开口,掌与剑意触及,瘮人的红色辉芒忽地大盛,叫他的手臂变成了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刃,他以掌做刀,猛地斩碎眼前剑意,而后原本绷得笔直的拇指食指与小指忽地弯曲,这掌刀竟成掌剑,直刺闻潮生眉心! 叮! 闻潮生双掌一合,被斩开的剑意顷刻收拢,即成杀势,左右而来,要將摩柯穿个透心,后者感受到了这致命的死亡威胁,攻势毫无迟滯的骤变成为了守势,红芒收身,挡下这剑意杀阵! 清脆的声响噼里啪啦从他的体表传来,纵然他以全力抵抗,但那些如风一般无处不在的剑意仍旧將他的皮肤斩开了无数细密的伤痕! “我不怕天黑,你怕吗?” 闻潮生目光坚毅,眼底只有对於战斗最为纯粹的炽烈。 第588章 长河落日(三) 二人僵持一阵,闻潮生的剑意非但没有消歇,反而隨著剑势的增强而增强,原本只能在摩柯身上留下细小伤口的剑意此刻竟然已经逐渐把伤势带入了他的身躯深处。 这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因为摩柯已经感受到了闻潮生留在他身上的剑意伤势极为顽固,寻常的手段很难癒合。 再轻的伤,若是一时半会儿得不到恢復,累积多了也很要命。 摩柯曾在塞外树立过数不清的敌人,与很多精通不同武功和战斗经验的人战斗过,从他们那里汲取了丰富的经验,此刻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他双臂一展,紧握双拳,浑身那些恶鬼纹身蠕动,竟在身上覆盖了一大层密密麻麻的鳞片。 在这鳞片与龙象金刚身的抵御下,闻潮生的剑意竟真的被阻绝在外,一时半会儿拿他不得,后者见状,合十的双掌打开,右手化剑指,指向左掌掌心,忽地划出,身遭道蕴之力受剑指牵引,与斜阳最后残余的辉光相应,刺向摩柯心臟! 摩柯鸡贼无比,他感知到了闻潮生与他从前遇见的任何一名剑客皆不相同,真正做到了传闻中万物皆可为剑的境界,哪怕是一缕风,一滴水,也可以在闻潮生的手中成为无坚不摧的利剑,所以在闻潮生变招的霎那,他也变招了。 他等的,就是这一个时机。 借著闻潮生变招的霎那时机,摩柯忽然將周身的红芒收敛,接著撞破剑意囚笼气机迟滯的剎那,逃脱了闻潮生对於他的困杀! 下一刻,摩柯双手掐印,身上红芒化气,竟脱身而出,与身上的纹身一同变成了一只身高一丈有余的高大恶鬼,恶鬼身上的玄妙符文仿佛锁链一样將它牢牢束缚住,一双煞白目瞳紧紧凝视著闻潮生。 见到这恶鬼出现的瞬间,闻潮生心头一瞬讶异,当初在青灯寺外,他与定光相战之时,也见定光唤出了一尊黑佛,能与定光一同並肩而战互不影响。 这恶鬼看上去虽不如摩柯厉害,但突然出现了其他的干扰,难免会叫战局滋生变数! “婆罗天的养鬼之术在塞外也是一绝,当年我造下杀孽,究竟杀过多少人,杀过多少高手我自己记不清了,用他们的怨念与性命养筑出来的恶鬼,今日叫你来尝尝鲜。” 恶鬼出现之后,摩柯原本通红的双目此刻再度转为灰白,他摆出架势,再现“过江鯽”的拳法,眼底浮现浓郁的炽热,他十分想要参悟出闻潮生身上驾驭剑意的手段,这剑意神出鬼没,无形无相,还能聚散天地道蕴,手段过於骇人,他在塞外游荡几十年,还与氏族中的老祖论道会武,皆未见过这般妙法,若能学会,他便能前往陈国诛杀雪山恶徒了。 摩柯本是武道天才,先前在与闻潮生的战斗中已经隱隱窥见了剑道一角,直至现在,他知道闻潮生尚且还未用出全力与他战斗,於是继续解封自己这些年的所学,要逼出闻潮生的全力,让他更为深刻地体悟到剑道风采。 但显然,他忘记了另外一个人。 恶鬼衝杀向闻潮生时,一柄刀忽然从侧面斩出,刀锋裹挟著尸山血海之气,其间腥烈叫这恶鬼都觉得心惊! 鏗鏘! 恶鬼反应速度极快,双爪並行,与这突如其来的一刀交击之后,出现震耳欲聋的铁碎之声,震得远处王贤头昏目馈,柴刀刀锋与恶鬼锋利利爪擦出刺目的火,也是这一刻,恶鬼见到了阿水冰冷的面庞。 不远处的摩柯眸中一震,眼皮跳动。 “又一个?” 如今的阿水由於最关键的右膝三个穴窍尚未打通,导致她的实力已经与在风城的时候难以媲美,但如今的她修行了逍遥游,对於道蕴的体悟加深,右膝膝盖处的道蕴伤已经无法完全压制她,再加上阿水从“永字八解”中体悟的真法,使得她对於战斗的剖解变得更加透彻,如今她掌中的刀与在苦海县与王城外时,又不相同。 恶鬼纵然没有五境天人的实力,也绝对在四境修士之上,此刻遇见阿水这一刀,竟被一刀逼退! 唰! 它扭曲且灵活的身体瞬间出现在五丈之外,一双赤红的鬼目死死凝视阿水,能从中见到惊骇与忌惮。 阿水单手持刀,斜著走向了另一边,漠然的眸子里已看不见寻常时候的懒散与柔和。 她一直是一个纯粹的人,对於战斗,生死之间別无他物。 赤瞳恶鬼此刻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头看时,才发现自己那坚不可摧的指甲上竟留下了一道深深刀痕! “在见到你之前,我们在王城外杀过一名五境书院掌殿,在青灯寺杀过一名五境的僧人,今夜你会是第三个。” 闻潮生见到摩柯的拳法,內心已比先前更为平静。 摩柯在学习他的剑道,他也在学习摩柯的武学。 早先时候,闻潮生一直觉得,一旦迈入天人境,世间武学便皆为凡品,毕竟以单纯丹海之力催动的武学,哪里比得上天地之间的道蕴之力? 可摩柯却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事情与他想的並不一样。 他没说错。 凡品的確有变成仙品的潜力,关键在於使用者本人的能力。 闻潮生觉得,自己早该明白这个道理,在他知道汪盛海用世间武学的缺憾著成了一门新的传奇武学之后。 “今日一战,你教会我许多。” 言罢,他与摩柯再战於一起。 摩柯往前,恶鬼也往前。 闻潮生出剑,阿水也出刀。 “你是个可敬的对手,如果早二十年遇见,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摩柯淡漠的声音中带著自嘲的悲哀,但只有一缕,他虽跨入五境,却早已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一只已经坠入了深渊的魔鬼。 “过江鯽”再现,摩柯未切换陌生的武学,他自然也看出闻潮生在揣摩学习他用过的武学,这根本不需要刻意观察,仅仅是体会著战斗时越来越吃力的感受便能明白。 闻潮生正以极快的速度將他咀嚼吃透。 他在逼闻潮生,也在逼迫自己。 远处,已然退到荒漠边缘的二人,早已被这场大战震慑到沉默。 王贤艰难盯著战场之中的身影,他只是震撼,並未觉得多么恐惧,可王鏢头能从这场战斗中窥见更多的东西,他知道,自己一旦回去將这场大战讲述出来,只会被人认为是疯子。 是的,它所带来的震撼便是,世人寧可认为一名四境的修士疯了,也不会愿意相信在这塞外,有一名四境的武者与一名五境的天人打得有来有回。 “鏢头……你说,闻先生他们能贏吗?” 王贤忽然冷不丁开口问了王鏢头一句,后者被问得一怔,隨后不確定道: “我……我不知道。” “或许能贏吧。” 他紧张得不行,甚至要比任何一个当事人都紧张,所以紧张的王鏢头没有发现,身旁的那个人同样很紧张。 王贤关注这场战斗本身,似乎並不是因为怕死,而是还有其他的什么担忧。 战局中央,闻潮生与摩柯的相互试探结束,恶鬼出现,意味著他不再留手,闻潮生也开始向摩柯展露了剑意真正的用途。 闻潮生剑指向天,荒瘠的大漠中,出现了河流奔涌的声音。 那是由无数剑意交织而成的剑河,大河中浪咆哮不休,每一片浪中可见无数剑影,与天地道蕴共同交织,似乎要將眼前的荒漠贯穿! 晚风激烈,吹得闻潮生衣衫猎猎作响,他黑髮飘扬,剑指一挥,说道: “今夜以这剑河,再借落日一剎光阴!” “你想学剑,我用与你看,能懂几分,算你本事!” …… 第589章 长河落日(四) 闻潮生不再留手,与摩柯的交战发展到现在,他已从收穫颇丰,观摩塞外武学,闻潮生从许多武学之中窥见了摩柯自己改造武学时所遗留的心得,而这份心得对於闻潮生而言甚至要比那些武学本身还有价值。 在摩柯的身上,闻潮生窥见了另一条路,一句“平凡中亦可见真知”让闻潮生不由得想起了朱白玉的“三寸仙”,朱白玉曾与闻潮生讲过,那其实只是一门很普通的武功,后来被龙不飞重新改良过,交由朱白玉去练习,十几年的打磨,朱白玉也的確靠著这手功夫闻名於天下,度过了诸多难关。 在武学与战斗上,摩柯已然坦诚相待。 一条由虚凝实的剑河將二人吞併,摩柯身在剑河之中,拳法由慢而快,后四十余手出现,竟叫他在这剑河之中如鱼得水,身如疾电,顷刻便至闻潮生身前不远处! 哗啦—— 二人视线交错,一道浪平地而生,猛地打向了摩柯,这浪来得毫无徵兆,摩柯避之不及,眉宇间却不见错愕,於最短的时间內做出了反应,拳峰之势如山岳倾倒,横贯內外,以摧枯拉朽之势破开眼前浪,然而当他的身形才从密集的剑影中出现时,下一道剑浪已经抵达! 摩柯心中明白,若是他不能威胁到闻潮生本人,这剑河之中的浪只会无穷无尽。 轰! 他抬拳猛地击出,连破三重剑浪,而后身上红芒大放,朝著剑浪的前方撞去,与剑意交匯而成的剑浪相触之时,摩柯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脚下每走一步,便能感觉到地面被他活活踩出一个凹坑,先前浮现於身上的鳞片似乎也不能完全抵御剑浪之中的剑意,在交错的绞杀之中出现了脱落的情况。 面对四周奔腾汹涌的长河剑意,摩柯一时间竟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名朝武学宗师发起挑战的挑战者,如此倒反天罡的感知使得摩柯有片刻的迟滯,虽然他如今已是天人境的强者,但摩柯並未觉得这样的感觉有所耻辱,因为眼前的对手真的很强! 若他与闻潮生尚在同境,那他很可能在闻潮生的手中走不过十招。 身上的鳞甲架不住剑意的绞杀,摩柯亦未慌乱,在衝破又一道剑浪之后,他距离闻潮生已不过十步之遥,摩柯將体表穴窍的丹海之力收回,而后散向了筋骨的每一个角落,霎时间,三门护体外功同时触发,摩柯竟以肉身硬抗下了袭来的剑浪! “同时使用多门武学……不会互相衝突么?” “摩柯,你真是个武学天才。” 这並非闻潮生的礼貌性吹嘘,世间许多武功心法是没法同时催动的,譬如善於修行外功者能够同时修链金钟罩与铁布衫,但在实战的时候,这两门功夫却没法同时使用,摩柯能做到多门护体心法同时催动,相辅相成,那是因为摩柯自己將这些武学钻研透彻,並且进行过改良。 而支撑摩柯做出这一切的动力自然便是他对於雪山与佛门的怨恨。 闻潮生眼光凛然,摩柯並未浪费丝毫战机,在下一波剑浪尚未袭来之时,又往前跨出几步,藏於袖间的右指忽然点出,一道璀璨的惊芒忽地映亮了暮色三分,直取闻潮生眉心! 这门武学名为“玄霄指”,是由当初佛门的“金刚指”所化而来,摩柯保留了其中最为强横的杀伤部分,以无穷怨力代替慈悲之心催动,威力惊人, 闻潮生侧头避开此指,指尖弹出一片飞雪,一抹寒意自剑河的源头蔓延而来,让这条长长的奔涌的剑河倏然之间化为了冰河,透明的冰晶中闪耀著危险的光泽,每一枚冰晶似乎都是这世间最可怕的杀人利器,摩柯身在局中,身形缓滯,眉头紧皱。 “你有冰,我有火。” “能奈我何?” 他声音沉稳,施展一门塞外奇术,道蕴之力凝於双掌,一瞬之间便见焰火沸腾,而后摩柯將双掌刺入了冰河之中,这炽烈焰火流转,即成火笼將他笼罩其间,他硬顶著冰河向前,神色坚毅,目光全无惧色。 闻潮生剑意诸般变化,他亦有不同种类的千百种武学傍身,又何惧哉? 道蕴交织碰撞,摩柯至於闻潮生近前时,似乎已经到了二人对峙的关键时刻,摩柯前进一步已变得极为艰难,但他依然不可阻挡地往前。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砰! 一脚踏出,无数冰晶碎裂翻飞,摩柯身躯上有密密麻麻的伤口,他却毫不在意,周身焰火焚烧,让他仿佛化身成为了一个火人,任由无数飞雪剑影加身,皆不可拦下他先前的步伐。 其实这个距离,他已经可以直接对闻潮生动手了,但他还是选择了再进一步。 这一步对他来说很重要。 “看明白了么?” 闻潮生望著眼前的摩柯,同样不躁,平静询问道。 摩柯惋惜道: “没有。” “但这不重要了。” “未来我会继续参悟你的剑法,直至有一天我学会,然后我会杀向陈国,屠灭雪山,为我的母亲要一个说法。” 闻潮生说道: “如果你看不明白,你要怎么贏我?” 摩柯: “这个距离,我的拳未必没有你的剑快。” “我想来对待敌人喜欢使用“搜魂”,但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今日与你一个痛快。” 言罢,摩柯身上的火光变得无比炽烈,道蕴交织於其间,竟將身侧周遭的天光映得大亮,周围的冰晶片片粉碎,炸开成无数细密的碎片隨风而散。 当摩柯终於站在闻潮生面前的时候,他发现冰河的力量渐渐弱去,不知是闻潮生是否放弃了抵抗,但摩柯没有丝毫大意,炽烈无比的烈火在如红莲盛放了霎那后,又坍缩回了摩柯的体內,紧接著,他一拳轰出,再无先前诸般灿烂异象,返璞归真,直奔闻潮生的面庞! 第590章 长河落日(五) 面对这本该是奠定胜败的一拳,闻潮生的眸子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用剑对敌,向来喜欢一明一暗,一白一黑。 这套方法对付强敌很好用。 譬如过去面对轩辕青、定光,譬如面对眼前的摩柯。 对於闻潮生而言,这三人皆是可以威胁到他性命的大敌。 过去,他风雨藏剑,云中藏河,而今凝聚剑势与天地道蕴,借了夕阳一寸光辉,藏於剑意之中。 此刻剑意盛放,摩柯的瞳中见了那一抹晚阳。 这抹晚阳是大漠的绝憾之景留於闻潮生心中的震撼,是古人提笔绘意最直观的写照,闻潮生不知王先生当年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见到的究竟是怎样的场景,但他在这荒漠中的確是亲眼明见了绝美的落日之景,闻潮生看了数不清的书,写过数不清的字,可到那一剎那,他还是无法用言语去形容心中的震撼。 所以,他將这道无法言说的震撼留给了眼前的敌人,留给了应该已经看过这景色无数次的对手。 錚! 夕阳的盛辉背后,是一道惊彻此方天地的剑鸣! 剑河的尽头,是一道落日的余光,是不可言说之震撼,是极致的孤独与自由。 闻潮生並指为剑,一剑刺出,天光一瞬,终是快过了摩柯这返璞归真的一拳,后者见那天光时,陷入了一瞬的恍惚,他分不清这到底是闻潮生的剑,还是其他什么。 但当这天光消散,剑河黯淡后,摩柯的內心浮现了浓郁的空虚。 他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很多事情。 生於塞外几十年,他竟从来没有欣赏过一次大漠的晚阳。 过往,他似乎不在奔波就是在奔波的路上。 砰! 剑河散尽之时,摩柯跪倒在地,远处伤痕累累的恶鬼想要第一时间回来护主,却在分神的剎那,被一抹寒光斩开了上身。 它的身躯之中没有鲜血,只有黑色的气息。 恶鬼残尸倒在地上,很快便化作黑气彻底消散,而摩柯的胸口也开始不断溢出鲜血,淌落在地。 远处的王贤二人见到这一幕,愣在原地说不出话,这场面给予了他们莫大的衝击,以至於二人觉得浑身发麻,几乎感受不到风中粗糲的沙尘。 摩柯……居然真的败了? “后生可畏。” 摩柯咳出一口血,森然地笑了出来。 闻潮生沉默著,虽然他极力掩饰,但脚步依然虚浮,其实摩柯也看出闻潮生此时將要抵达极限,奈何败的是自己,这穿胸一剑虽要不得他性命,可他也无法再继续战斗下去了。 稍微缓过一些气后,闻潮生看向摩柯,问出了那个他最为关心的问题: “你先前是不是遇到过一个书院的人?” 摩柯翻身瘫坐於地,双腿交盘,垂头道: “我杀过太多的人了,记不清。” 闻潮生: “就是最近一两月,你仔细想想。” 摩柯粗重的喘息声在闻潮生的耳畔不断迴荡,后者又提醒他道: “他与你一样,因为某些事情而滋生了强烈的怨念,从而有些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他所修之武学时而充斥浩然正气,时而邪异犹如鬼魅,也是四境巔峰……” 被闻潮生如此提醒,摩柯似乎有了答案,他微微抬头,缓声道: “疯疯癲癲,半人半鬼……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了印象。” “那人的確不凡,他在武道上有很深的见解,但却入了牛角尖,我观他疯癲可怜,该有悽惨的过去,便动了惻隱之心,只与他交手,没有杀他。” “不过……就算我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阿水已经提著柴刀走了过来,戒备地看向摩柯,一言不发。 闻潮生听到徐一知还活著,本是心口一松,可摩柯的后面那句话又叫他精神紧绷起来。 “何意?” 摩柯咳出鲜血,沙哑道: “他摸到了五境门槛,但走了一条极为偏执的路,註定会死於天人大劫。” 顿了顿,摩柯也的確像他所说的那样,將闻潮生当作了一名可敬的对手,没有藏著掖著,把这些事坦露出来: “五境之劫,武者面临的最大的劫难便是斩却心魔,当年我若是有如今这样深重的心魔,概不能跨过五境,立足天人,而你口中的那人运气不好,未至五境,心魔已成,我与他交手的过程中,见他非但没有丝毫压制自己心魔的意图,反而滋养著自己的心魔,使得心魔越来越强,这么做,他的確可以藉助心魔发挥出更可怕的力量,但未来迟早被心魔吞噬。”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但凡有这种念头的,最后无一例外都下场悽惨。” 听摩柯讲完这些,闻潮生心中复杂,前者的目光忽然掠过了闻潮生与阿水,看向远处朝著这边走来的王贤与王鏢头,嘴角露出了一抹不屑和讥讽: “今日一战,成败在天,我视你为对手,再帮你一次。” 闻潮生意外道: “帮我什么?” 摩柯压低声音: “你们几人不凡,贺兰氏族的老祖亲自找我,要我截杀你们。” “我不知你们到底是否有恩怨,若是没有……哼。” 摩柯微微摇头,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闻潮生不知摩柯所说的这些究竟是真是假,但还是记在了心底。 “我今日不想杀你,但若放你离去,以你的天赋,未来再归来时必是一方大劫,陈国或许生灵涂,如此天大因果,我不想背。” 摩柯也笑道: “放我离开,我必让雪山之下尸骨如山!” 二人对视许久,闻潮生弹指为剑,剑意化形,刺过摩柯眉心,留下了浅浅血洞,而后摩柯双瞳之中神采消散。 死前一剎,他神情无比平静,甚至凭空多出几缕祥和,似是释然自己终於从仇恨中解脱。 王贤二人终於赶到,惊魂未定地看著地面上摩柯的尸体,声音颤抖而支吾: “他……他死了?” 闻潮生道: “死了。” 他偏头又对著王贤道: “王领队,还认得路吗?” 王贤闻言急忙点头: “认得,认得!” 闻潮生点头: “你带咱们先去最近的镇子上补给一下,顺便打听一下消息,然后再决定下一步如何……” 第591章 奇怪的少年 拨月镇。 闻潮生几人一路向北,很是小心,但他心中也知道,既然负责阻击他们的氏族凶徒已经提前离场,將任务全权交给了摩柯,那在这短短几日之內摩柯的尸体尚且未被发现之前,他们都会是相对安全的。 所以,这几日是他们补给与探听消息最好的机会。 拨月镇距离蓝河公国已经不算远了,几人在一处不算起眼的客栈里落脚歇息,塞外风情与四国的確有诸多不同,茶馆子是露天的,这里乾旱,全靠著一条不会涸竭的河流活著,一年里见不著几次雨,索性懒得费钱財与精力再修建棚子,馆子里有些人打著奇怪的牌,这牌闻潮生在齐国里没有见到过,他也不晓得规则,但见眾人玩的不亦乐乎,周遭还有许多人驻足观战,便知道这应该是塞外比较常见的娱乐活动。 有人压输贏,不过他们的確不怎么宽裕,主要是图个彩头乐呵乐呵。 除了这些打牌的人之外,余下的基本就是喝茶聊天,谈天说地的人了。 塞外的茶基本都混著奶在售卖,主要原因是塞外的土质种不出茶,他们手里的茶叶皆是靠著行商的商队提供,而其中大部分都是留解毒与驱虫用,能喝的起清茶的人基本都有些小钱,由是许多茶馆的老板煮一碗茶,会同时兑许多奶、甚至是水,字面意义上来讲,这大约便是奶茶,可味道却很糟糕,因为店主用的都是骆驼奶,且未经加工,只是简单烹煮,异味很大。 闻潮生喝了一口,便直接將面前的茶碗推给阿水。 “阿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喝些。” 阿水望著推来的奶茶,微微讶异地瞥了闻潮生一眼,不怀好意地笑道: “你连黑太岁都吃得下去,怎么喝不得这个?” 闻潮生道: “对我来讲,这个味儿实在是要比黑太岁还难以接受。” 周围的客人许多,寻常时候拨月镇其实根本没有这么多人,大部分都只是来此地落脚补给,隔天便走,但蓝河公国被彻底封禁之后,周围常驻城镇的人自然便多了。 趁著这个机会,他们与王贤二人分开探听消息,茶馆子周围的人都在聊著他们知道的关於蓝河公国之事,纷纷议论著那头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由於眾人皆非氏族中人,所以了解到的许多都是四处听来的流言,闻潮生二人结合自己知道的一些消息与线索可以大致辨別出这些流言的真假。 直至正午茶馆子的人稍微散去一些之后,阿水才忽然问道: “你是不是觉得王贤和那个王鏢头有些问题?” 闻潮生抬眼: “为什么这么说?” 阿水: “感觉。” “今日你好像是故意將他们支开。” 闻潮生犹豫了片刻,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我不太確定,也並非故意支开,摩柯的死用不了几日就会被传回氏族,到那时,会有更大的麻烦找上我们……你知道的阿水,那不是普通的嘍罗,不是一般的三境、四境,而是一名实实在在的五境,而且以摩柯的天分,保不齐未来他会走得更远,这样极具天赋的强者对於塞外氏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我们杀死了摩柯,他们岂能善罢甘休?” “眼下能够这般舒坦地探听消息的机会不多,自然要珍惜。” “不过……我的確也觉得他们两人有些问题。” “王鏢头没看出什么不对,但王贤那老头给我的感觉却有些不对。” “具体哪儿不对我倒是说不上来,留个心眼子没错……” 闻潮生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传出了躁动,有人破口大骂: “狗东西,竟敢跑到我们茶馆来偷吃的,找死!” “今天看老子不打死你们!” 闻潮生与阿水对视了一眼,立刻隨著一些看热闹的人群围拢了过去,见到了两名年龄相仿的少年与少女被一个满身横肉的厨子拿著扁担狠狠敲打著,那二人衣著破烂,少年紧紧將少女抱住,用瘦削的脊背挡住厨子落下的扁担,周围的人皆在看热闹,无人上去劝阻或帮忙,甚至还有人磕著瓜子,满面幸灾乐祸之色。 砰! 厨子又是一扁担落下,狠狠砸在了少年的后脑勺处,那少年浑身猛颤,却是一声不吭。 厨子似乎是红了眼,高举扁担,翻过了面,用掛著铁鉤的那头对准了眼前少年的后脑,就要落下之时,闻潮生忽然叫道: “慢著。” 厨子即將挥下扁担的动作一滯,偏头时,见闻潮生从人群中走出,他神色不善地对著闻潮生道: “有事?” 闻潮生指著地上紧紧抱在一起蜷缩的二人,问道: “他们偷了什么?” 厨子冷冷道: “一只烤鸭,半斤骆驼肉。” 闻潮生將手伸到了袖间,摸出几两碎银扔给了厨子。 金银在四国与塞外都是硬通货,铜钱与银票则没那么好使,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九歌的商行没有在塞外开驻,於是塞外兑不了银票,再大的银票在塞外也只是废纸一张。 见了这银子,那厨子慌忙扔掉了扁担,用手接住,狐疑道: “给我的?” 闻潮生指著地上的二人: “买他们偷的东西。” 厨子冷笑道: “你倒是好心,但你这好心可使错了地方。” “这二人不是第一次偷东西了,光在我们店里就偷了三回,其他地方还不知道偷过多少次,你今天能帮他们,以后呢?” 他似是在发泄內心的怨气,上一次厨房失窃,他被茶馆老板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险些连工作都没了,这一次终於抓到了凶手,怨气爆发,恨不得直接將这两个小畜生打死。 骂完了的厨子,拿著银子离开了,眾人也纷纷散去,闻潮生来到了少年与少女面前蹲下,翻开少年之后,才发现他居然没事,只是……他的眼睛处,居然被密密麻麻的线缝上了。 ps:今天一更,请个假,头昏昏的。 第592章 胡杨与胡青 … 闻潮生看到少年的第一时间,著实被对方的容貌嚇了一跳,这种用细密的线將眼睛或是嘴巴缝上,他只在尸体上见到过,而今在活人身上见到了这一幕,连同自己的眼皮也觉得幻痛与酸胀起来。 他知晓少年看不见,伸手將眼前的少年与少女从地上拉了起来,与少年不同的是,少女的眼睛格外澄澈清亮,宛如世间两颗绝美的宝石镶嵌在她的眼眶里,饶是闻潮生这种向来对於人的顏值不怎么敏感的人,此刻也被这双眼睛打动了。 少女双唇紧抿,即便闻潮生帮他们解了围,她看向闻潮生的目光仍旧带著警惕,手臂抱著少年的胳膊,一言不发。 闻潮生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请二人去镇子的一处小酒楼里吃了顿饭。 阿水已经好几日没有碰酒了,对她来说,哪怕这偏僻小镇的菜餚味道不佳,可有了酒喝,色香味自己便会提升好几个档次。 对面坐著的少年与少女的確是饿坏了,一直狼吞虎咽,丝毫不顾及形象,闻潮生询问他们的名字,少年告诉闻潮生自己叫“胡杨”,妹妹叫“胡青”。 他眼睛看不见,妹妹则是耳朵有问题。 待到二人终於吃饱喝足,瘫在座位上摸著肚皮打嗝时,胡杨才跟闻潮生说了声谢谢,后者徐徐饮酒,好奇道: “你们二人明明武功不错,为何要偷东西吃?” 闻潮生的话叫少年的身子一僵,那少女倒的確是耳背,甚至大约是聋了,这个距离下,当闻潮生讲出这句话后,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在满是油污的头髮下,少年的语气透露著一丝勉强,他道: “什么武功?” “你觉得我们会武功?” 闻潮生反问道: “难道不会吗?” 少年闻言心底稍微鬆了口气,心想这人原来只是试探自己,自己与妹妹明明修行过特殊藏匿修为的功法,岂会被人轻易看出来,於是他说话的底气一下子又变得足了起来: “我们若是会武功,又岂会在这鸟不拉屎的小镇子里偷东西吃?” 闻潮生抿了口酒,笑道: “可你们就是会武功啊。” “就算你们藏得再好,但事实是不会骗人的。” 少年一颗心由猛地提了起来,他不確定闻潮生是不是在诈他,又是不是从公国中派来的人,桌下的拳头攥紧的同时,声音也变了味儿: “什么事实?” 闻潮生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后说道: “那厨子一看就是个老厨子,但凡做厨子的人,气力都不会小,换做任何一个没武功护体的正常人被那厨子拿著扁担这么敲一下后脑,不可能还活著。” “你却一点儿事也没有,你说自己不会武功,难道是天生铜皮铁骨?” 少年闻言微微一怔,一旁的少女见到他神色不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少年放於桌下的手指轻轻在少女的掌心写字,而后少女收回了观察闻潮生的目光,在少年的耳畔说了一句悄悄话。 胡杨的神色纠结了一瞬,最后承认道: “好吧,你猜对了。” 他的確没有其他的理由来搪塞闻潮生了,先前的那一扁担,可谓铁证如山。 闻潮生继续道: “所以,为什么你们明明有武功,却要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隨便在镇子上找点杂活儿做,也不至於填不饱肚子吧?” 胡杨仔细倾听周围,觉得周围大概没有客人注意这头,这才摇头道: “我们不能在镇子里待太久。” “而且……” 说到这里,胡杨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有些愤怒。 作为一名血气方刚的少年,胡杨其实算得上能藏心思的人,不过他终究还是太过年幼,无法將自己的情绪全部收敛。 “我们也没有偷那么多东西,其实我们就只是单纯地想偷点饃饃与麵饼,路上能有东西垫肚子,那些什么烤鸭,什么骆驼肉,根本就不是我们偷的,是厨子那边儿打杂的人偷的,他们见我们来厨房里偷东西吃,结果自己把好吃的藏了起来,还贼喊抓贼……” 闻潮生抓到少年话语之中的紕漏: “你的修为至少在三境以上,就算真是要偷东西,也不应该被发现才对。” 胡杨: “我和我妹不能用武功。” “至少……不能在此地用武功。” 闻潮生好奇道: “不能在此处用武,为何?” 这件事情似乎关乎到某种忌讳,胡杨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讲出来,在此之前,他也问了闻潮生一个问题: “你们二位……不是塞外的人吧?” 四国人士长相与塞外的本土居民多少有些差异,唯有燕国人因为不禁止与塞外人士通婚,所以容貌相近,再者,他们说话的口音也不同,虽然塞外人士这些年常与商队交往而学习了四国语言,但终归是会带著不少口音。 被忽然问起了这个问题,闻潮生也没有隱瞒: “我们是齐国人。” “来塞外是做生意的。” 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道: “做生意往这儿走,你们……是不是要去蓝河公国?” 闻潮生讶异一笑,阿水也停下了喝酒的动作。 不知为何,在阿水这个喝酒的动作停滯的霎那,胡杨与胡青两兄妹莫名其妙感觉到身上的毛孔往外渗著寒气,他们二人隱约之间有了一种错觉,便是自己的脖子上好像横著一把锋利的刀。 “你们怎么晓得我们要去蓝河公国?” 胡杨似乎是感知到那股危险直觉的来源,他下意识地朝著远离阿水的一边挪了挪,面色有些纠结,不过望著这满桌的狼藉,他最终还是说道: “蓝河公国是这一带的核心区域,周围许多稳定久存的城镇,皆是依存著蓝河公国才得以保留下来的,自然也包括拨月镇。” “有些事我本不愿意多嘴,容易招来杀身之祸,但我不白吃你的饭……蓝河公国去不得了。” “先前你问我们,明明会武功却为何不敢用,因为我们的武功是氏族传授的,而氏族的武功都有著明显的特徵,一旦使用,很快就会被其他氏族的人发现……你莫瞧著拨月镇子小,里头估计藏著很多拓跋氏族的高手,一旦他们在镇子里发现了贺兰氏族与单于氏族的人,就会立刻大开杀戒……” 第593章 屠戮 … 胡杨的话不说则已,一说还真是让闻潮生二人心头一惊。 三大氏族之间因为某个合约被撕毁而出现了內战的事情,早在他们进入塞外的时候,闻潮生就已经从那几名战败的单于氏族的人嘴中获知了,但那时候闻潮生也没法判別这件事情的真假,再者诸多的细节他也不知,但闻潮生没有料到的是,三个氏族之间的矛盾已经恶化到了这样的地步。 只要一旦发现其他氏族的人……直接诛杀。 阿水放下了酒碗,皱眉道: “你们不是姓胡么?” “怎么会氏族的武功?” 话都已经讲到了这个份儿上,胡杨那张稚嫩的面容露出一丝无奈: “……氏族群体的庞大当然不能只是靠著本族成员,本来一个氏族的人就只有那么多,每年还会因为各种纷爭而大量折损,就算氏族的女人再怎么生也不可能短短几十年扩展成如今这般规模,为了让自己的势力变得庞大,影响更大的范围,那三个氏族都会笼络外族的成员,答应给予他们相应的好处,使其为氏族卖命。” “我爹当初就是因为执迷於给爷爷报仇,进入贺兰氏族习武,结果他天赋一般,后来仇没来得及报,就因为氏族之间的衝突而惨死。” 顿了顿,胡杨压低自己的声音: “我和阿妹就是从蓝河公国逃出来的,奉劝你们一句,不管你们是去蓝河公国做什么,赶紧走。” “那里面现在正在发生很可怕的事……” 这对兄妹是土生土长的塞外人士,从小跟隨自己的父亲在氏族之中长大,虽然年纪小,但塞外的残酷可是一点儿也没少经歷,可以说,他的胆量与心態都远远要强於闻潮生在书院中遇见的那些人,能將他都嚇住的事情,必然不是什么小事。 见闻潮生默不作声,少年语气稍急: “怎么,不信我啊?” 闻潮生回神,问道: “所以蓝河公国里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年正欲讲说什么,忽然胡青眸光瞥到了小酒楼二楼楼梯入口处,那里有几道人影上来,她的小脸忽地煞白,迅速低头,並且一只手紧紧扼住了胡杨的手腕,叫他別说了。 胡杨虽然眼睛不能视物,可与自己的妹妹心意相通,当胡青的手刚一牵住他的时候,他便敏锐察觉到了事情不对,立刻停下了嘴。 胡青从身上摸出了一张布巾递给了胡杨,后者急忙將这块布覆在了自己的双目之上,低头一言不发,看上去像是头痛不舒服的病人,见到二人这突然奇怪的行为,闻潮生与阿水第一时间便反应了过来,他们的目光同时打量向了那几名上楼的人。 两名四境,两名三境。 身上没有单于氏族的纹身,而胡青的反应也直接告诉了二人,那几人也不是贺兰氏族的人。 几人刚一上楼,转头时目光便与闻潮生二人对上,见到二人那毫不掩饰的目光打量时,四人眉头一皱,但却没有直接衝著闻潮生他们这头来,而是选择坐在了距离闻潮生二人不远处的座位上,点了些吃食与奶酒。 闻潮生二人如今的修为在外人看上去是实打实的四境,没有特別的原因,对方自然不会故意找茬。 见到四人坐下后,闻潮生敲了敲自己的桌子,对著胡杨说道: “你可以继续讲了,他们不是来找你的。” 胡杨没开口说话,依旧保持著先前的姿势,只有他的妹妹胡青知道此刻的胡杨浑身都在颤抖。 不管是不是来找他们的,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四人是拓跋氏族的人,一旦叫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他和他的妹妹就都得死在这里。 见到胡杨这瑟瑟发抖的模样,闻潮生抿了一口酒,说道: “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他们找你麻烦,我可以帮忙。” 胡杨闻言终於开了口: “你帮不了我们。” 闻潮生道: “我帮得了。” 胡杨抬眼,虽然他的眼睛已经被完全缝起来了,可还是下意识地瞧向了闻潮生的位置。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你们这些能够修入四境的人也確实了不起,像你这样修为的人若是愿意投奔任何一个氏族,想来都会受到欢迎和重视……但如果你与他们作为,那你就会知道一名小小的四境与偌大的氏族力量比起来,什么也算不上。” 胡杨没有夸大其词,他亲眼见到过氏族中有多少四境,这些人在庞大的氏族群体中只占极小的部分,无一不是极具修行天赋之人,可他们的比例小,人数却不少。 哪怕只是极小的比例,在极为庞大的氏族群体基数下,也会变成一个不小的数目,数百年来成千上万次与四国起衝突,氏族的强大远非普通人可以想像。 闻潮生喝完了一碗酒,又给自己倒上了一碗,接著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酒罈: “这是最后一坛,喝完我们就会走。” “你想清楚。” “我们若是走了,今日你和你的妹妹就都得留在这里。” 闻潮生说完,胡杨心头一凉。 从蓝河公国逃出来,他对於拓跋氏族的人已经忌惮到了极点,以往三大氏族之间虽有纷爭,但远不至於像如今这样激烈可怕,而今已经完全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今日忽在这里遇见了拓跋氏族的人,若是闻潮生二人不管他们,一旦那几名拓跋氏族的人对他们二人排查起来,那他和他妹妹麻烦就大了。 二人身上有贺兰氏族独特的武功跟纹身,就在腿侧,很容易辨认身份。 能逃亡至此,胡杨也绝非优柔寡断之辈,他快速在心里权衡了利弊,咬牙道: “好,我说。” “蓝河公国……正发生著一场史无前例的屠戮!” 第594章 暴露 胡杨告诉文朝生二人,此时此刻在蓝河公国的內部正发生著一场惨烈的屠杀,这种事情在过往的百余年里都是不曾发生过的。 塞外虽然要远远比四国更加混乱,但能够久存,並且滋生出一股对抗四国的势力,一些基本的规则还是有人主持的。 三大氏族作为领导者,规则是他们制定的,他们自然在规则上面享有一定的特权,但这种特权在明面上不能过分僭越。 他毕竟还要吸纳其他的人来充当自己氏族的一部分,如果大家都知道你不守规矩,要么不愿来,要么就是来了,未来等到他们吸收了氏族的养分变得强大之后,也会同样不守规矩。 正因为这样,大肆屠杀这种事情,三大氏族是绝对不能做的。 可是现在……拓跋氏族做了。 他封锁了蓝河公国所有的出入口,基本不让人进,完全不让人出,然后对著公国內部大量其他氏族的人口展开了屠杀。 “里面……死了好多人……” “横穿公国的落日河,甚至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我们已经分不清四周的那些惨叫,到底是被屠杀的人还是死去的冤魂……” 提到了蓝河公国里面发生的惨状,少年的声音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著,这些年追隨氏族,他自己亲手杀过人,也看见过许多尸体,但蓝河公国中人间炼狱的场面,还是让他忍不住一想起便双腿发软。 他將自己的声音压得很小。 侧面不远处拓跋氏族的那四人当然也没有听见,但他们很快还是注意到了少年的不正常。 除去他身子不断发抖的表现外,这样一个蓬头垢面、浑身污浊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家酒楼中。 一对怪异的兄妹,另外一对则是根本不属於塞外的四国人士。 两名四境对视了一眼,一人起身朝著二楼的窗户口走去,从那个角度,他们正好可以看见少年胡杨的面庞,而胡杨也很警觉,虽然他在与闻潮生说起蓝河公国的事,但注意力一直都在旁边的四人身上,见对方朝著自己的正面走去,他又立刻偏过了头,拿起妹妹给他的布巾,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和眼睛。 闻潮生饶有兴趣地看著这一幕,心里大概猜到少年眼睛上的伤多半跟蓝河公国的事有关。 其实他也觉得奇怪。 事情从朱白玉与拓跋仲莫名其妙失踪的那一刻,好似就走向了变质。 他本来深入塞外,只是想要去蓝河公国打听朱白玉的消息,然而此刻得到的消息却是非但拓跋仲未回蓝河公国,里面助手的拓跋氏族却又跟发了疯一样,开始屠杀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的人。 对方严防死守,一点儿消息也不肯透露,若不是这对兄妹侥倖逃出来,將里面的情况说给了闻潮生听,未来待到闻潮生他们费尽心思去到蓝河公国里后,怕是事情又会出现新的变数。 窗口,那名过来查看胡杨的拓跋氏族发现了异常,像是想到什么,一双眸子忽然变得阴冷,朝著闻潮生这头走来,每一道落下的脚步声在这嘈杂的酒楼二层都不算明亮,但在胡杨的耳中,那却像是催命的魔音,除了这道脚步声外,其余所有的声音都在变浅变淡。 不知是回想到了在蓝河公国之中经歷的事情,还是想到了自己被发现之后的悲惨下场,少年没有做好死去的准备,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恐惧使得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而这一点也愈发叫那名拓跋氏族的人確认这名少年是在故意避著自己。 若是无故,为何要避? 那名拓跋氏族的人脸上浮现了冰冷的笑意。 “又抓住了一个蚂蚱……” 他说完,大步朝著胡杨而去,一把猛地抓住胡杨的手腕,望著这人已经锁定了他们,胡杨的妹妹胡青终於再掩饰不住內心的惊骇,她顏色恐惧,猛地抱住自己哥哥的胳膊。 “救命!” 她尖叫一声,瞬间吸引了酒楼所有客人的注意,不过在场却无一人伸出援手。 久居塞外,大家都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更何况,抓住少年的那人气息如渊,深不可测,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主。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是抱著落井下石,看热闹的心態瞥向这头。 被这名拓跋氏族抓住的少年,虽然竭力反抗,但依然没有动用任何武功,看上去就好似真的是路边的一名流浪孤儿。 他依然在赌。 因为胡杨心里非常清楚,以他和他妹的修为,敢跟眼前的人动武,那就是纯粹在找死。 “放,放开我!” 胡杨慌乱地对著这人拳打脚踢,这名拓跋氏族的人只一把就直接掀开了胡杨遮住面容的布巾,接著他便看见了胡杨那双被黑色的细线缝合起来的双目。 “剜目之刑……哼,你小子果然是从公国里逃出来的!” 单手举起胡杨的这人冷笑一声,便在此刻,胡杨猛地反扣住这名大汉的胳膊,转头对著自己的妹妹叫道: “阿妹快逃!”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妹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他与自己的妹妹心意相通,哪怕只凭藉著他的唇形,他妹妹也该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不过胡青此刻却没有丝毫要逃跑的意思,那双碧绿清澈的眸子里忽地漾出与平日完全不相符的狠辣厉色,只见她猛地抓住了筷子,一个翻身便要捅向那名大汉的太阳穴! “雕虫小技!” 拓跋氏族的这名大汉冷笑一声,一巴掌就给胡青扇飞了出去,接著他掐住了胡杨的脖子,看著少年的面庞涨得青紫。 眼见这头是真的要出人命,酒楼的客人都被嚇得四处乱窜,不敢继续待在这里了。 有良心的留下了一点饭钱,没良心的留下了一点良心。 胡青起身之后,口鼻溢血,方才那一击虽然没要她性命,却叫她感觉胸腹处仿佛要裂开。 恐怖的疼痛让她额头冷汗直冒,她眼睁睁看著自己的哥哥被掐在半空之中就要死去,却无能为力,悲伤地尖叫出来: “放开我哥,放开他!!” 她这么一喊,那壮汉竟然真的將胡杨放下了。 第595章 越界 原本准备將胡杨活活掐死的壮汉,在听到了胡青的尖叫之后,居然放下了胡杨。 但从他的表情来看,这绝非他的本意。 胡杨挣脱了束缚,迅速逃向了自己的妹妹那边,查看他妹妹的伤势,那名过来的拓跋氏族的大汉缓缓侧头,看见自己的腰子处被捅进了一根竹筷。 没有鲜血流出。 但是痛。 这根筷子精准地插进了他的腰子里,只一击就让这名壮汉受了不轻的伤。 壮汉惊讶地看著身旁的这人,眼底浮现了凝重的神色,虽然二人离得极近,但是壮汉一直对於闻潮生和阿水都留著防备。 两人都是四境,怎么可能不留防备? 可让他感觉到压力极大的是,方才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身边的闻潮生对他动手! 出现这种事情,最大的可能便是,闻潮生的实力远在他之上。 壮汉的目光落在了闻潮生的身上,看见对方还在喝酒,声音骤然变得低沉: “阁下这是何意?”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三名同伴也站起了身子,看向了闻潮生这头,后者並未被如此架势唬住,语气平稳: “你越界了。” 不远处的那桌传来了懒散的声音: “越界?” “我拓跋氏族处理自己家事,也算越界?” “你们四国的人跑到我塞外来撒野,到底是谁越界?” 说话的这人便是拓跋氏族上楼的另外一名四境,他並不知道方才的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此时此刻正有一根筷子插在他同伴的腰子上。 闻潮生淡淡道: “我只是想请我的朋友坐下吃顿饭,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要他们的命,是不是有些……太冒犯了?” 塞外的人对於四国的人本来就有怨言,早先四国之间尚且和平的时候,他们对於四国的人尚且还有所忌惮,毕竟知道塞外真正的实力是没办法和四国相提並论的,天海灭族便是前车之鑑。 而眼下,四国之间一起纷爭,彼此自顾不暇,內乱都来不及处理,哪里又能聚集大势来对付他们塞外的氏族呢? 尤是如此,他们又何来忌讳,不远处的那名四境起身,对著闻潮生冷冷道: “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来到了塞外,把自己尾巴藏好,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在我们没有生气之前赶紧滚!” “否则……你跟他们一起死!” 他抬手指向了不远处的胡杨两兄妹,二人神色复杂,惊恐之中掺杂著一丝莫名的感动,他们是真没想到,闻潮生居然信守诺言,当著拓跋氏族的人帮他们两个说话。 闻潮生沉默片刻,感慨道: “本来是要准备去蓝河公国的,为了去公国,我们在路上已经得罪了单于氏族和贺兰氏族,全是血债,本来想著,塞外三分天下,我们只得罪了其中之二,尚且还有路可走……” “不过眼下看来,这份血债又得再添上一笔了。” 他话音一落,酒楼之中出现了一道拔刀声。 声音清脆,不带一丝拖泥带水。 闻潮生身旁的那名四境拓跋氏族瞳孔涣散,在里面的神采消散之前,还残留著难言的惊恐与错愕。 想拔刀的是他,他的手也的確摁在了握刀的地方。 那里原本有一把刀。 可现在没有了。 本应该出现在他手里的刀,此时此刻却出现在阿水的手中。 拔刀的是阿水,出刀的也是阿水。 所以死的是他。 当他握住了空气並看著那抹熟悉的寒光划过自己的脖颈时,他就知道,他们远不是眼前这二人的对手。 闻潮生比他快,阿水也比他快,並且二人比他快的不是一星半点。 砰! 他沉重的尸体栽倒在地,直至砸在地面的那一刻,头颅才和身体分家,鲜血喷涌中头颅滚落到了一旁,一直到了另外三人的脚下,三人低头,正好对上了那双掺杂著恐惧和不解的双目。 “杀一个是杀,杀四个也是杀,劝你们不走,那就都別走了。” 闻潮生说话之间,窗外狂风灌入,阿水起身提刀,缓缓站在了三人面前,头微微偏著,那双不带一丝情感的冷漠眸子叫人心惊胆寒。 这一切都发生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到他们仨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同伴就已经惨死於眼前。 看著同伴身首异处的尸体,三人忽然发现他们好像错误地估计了对方跟自己的处境。 短短的一瞬之间,便斩杀了一名身经百战的四境,这是……什么实力? 陷入惶恐的三人,当然没有发现尸体下方被衣服盖住的那根竹筷,他们也不知道这人在被阿水斩杀之前就已经受了不轻的伤,此刻他们只觉得提刀的阿水宛如地狱而来的修罗,压迫如潮水而来,令人窒息! 先前还口出狂言的那名四境,神色在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变了又变,他本想放下身段,压下自己的气势,说几句软话,先溜之大吉,可对上二人的眼神之后,他立刻便感觉到了二人身上那决绝的杀意,料想对方概不能因为他的几句软话就放过他们,於是,他脊背一挺,索性硬著头皮搬出了自己的氏族作为后盾。 “阁下在这里与我们逞能有何用处?我们是替氏族办事,今日你在拨月镇对拓跋氏族出手,可曾想过如何回去?” 望著对方死鸭子嘴硬的模样,闻潮生笑道: “你话多,你先死。” 他指尖轻蘸酒水,弹指而出,酒水化剑,与窗外袭入的狂风一同撞在了酒楼的墙壁上,掀起了破旧的窗帘。 瞬间穿过了那人的身躯,於是酒水便成了血水,两三滴洒在了那深蓝色的窗帘上,留下了污渍一般的痕跡。 口出狂言的那名四境拓跋氏族倒在了地上,身体微微抽搐,已经死的不能再死,剩下的二人被嚇住,僵硬地站在原地,右手紧紧握著兵刃,却忘记了抽出…… 第596章 需要一个怕死的人 闻潮生二人没有修行过藏匿修为的心法,所以当他们上楼之后,已经窥见了闻潮生二人乃是四境的武者,但起初的时候,他们並未觉得慌乱和害怕,因为他们这头也有两名四境的同伴,並且这二人还是四境上品。 可当眼前极具反差的一幕出现之后,他们先前有多自信,眼下就有多恐惧! 这回,是真的踢到铁板上了。 他们不但害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同为四境,自己这边的两名领头会死的这般草率? 感到毛骨悚然的自然不止他们二人,还有胡杨胡青俩兄妹,先前闻潮生篤定说能帮到他们时,他们本以为那是闻潮生在骗他们,而今看来,那是闻潮生的底气。 而他们的底气来源於他们的实力。 “你们二位,还打吗?” 闻潮生的目光落在了那两名三境的身上,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一想到先前他们领头那惨死的模样,他们哪里还能生出半分的抵抗之心? 一时之间,二人都鬆开了握住武器的手,神色缓和服了软: “我等正在执行氏族中交代的要务,方才冒犯阁下,还望阁下恕罪……” 不知是不是闻潮生身为齐国人,他身上的儒道精神感染了二人,让这原本浑身散发著蛮夷之气的二人忽然变得文质彬彬,有礼有貌了起来。 先前凶神恶煞的眼神,这个时候也变得尤为清澈。 “恕罪不恕罪,回头再说。” “你们先跟我来,我有话要问你们。” 闻潮生与阿水交换了一个眼神,带头走到了小酒楼的二楼楼梯口,他这时候转过身子,望著不知所措的胡杨兄妹,对著他们道: “你们也来。” 胡杨兄妹闻言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绳子,急忙相互搀扶著朝闻潮生走去,路过那两名拓跋氏族的人身边时,他们的目光带著十足的警惕。 二人此刻哪怕有任务在身,也不敢对这对兄妹再出手了,闻潮生就在不远处盯著,这个时候动手,那就是在寻死。 他们二人还没有崇高到愿意为了氏族交代的任务而献出自己性命的觉悟。 “塞外的风声传得很快,你不收拾他们的尸体,拓跋氏族的人很快便会知道在这小镇的酒楼里发生的事……” 胡杨跟在闻潮生身后,快速讲述著这些。 闻潮生对此不置可否。 “另外两个氏族的人就在蓝河公国的外围围著,只要不入公国,他们没办法分出大量的精力来对付我。” “至於风声,怎么都会传出去的……先前从酒楼里跑出来这么多人,我还封得住他们的嘴巴?” 得罪氏族在塞外本来是一件万分严肃的事情,但闻潮生自若的语气却带给了胡杨兄妹一种错觉。 就好像……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从酒楼出来是闻潮生见到了满脸心痛的酒楼老板,先前的客人已经跑光了,一些人是真的被楼上的动静嚇到,奔著逃命去的,还有一些则是跟隨著这些逃命的人一起跑路,他们则是为了逃单。 这些镇子本身便受到了氏族的律法管控,寻常在塞外游荡的游牧凶徒可不敢到这个地方来撒野,他们能吃霸王餐的机会不多。 闻潮生与阿水带著四人到了镇子里一处无人的黄石巷中,转身看著面色忐忑的拓跋氏族二人: “我需要一个特別怕死的人。” “你俩想活命,那就向我证明一下,到底谁更怕死。” 闻潮生的话音落下,其中一人反应特別快,立刻跪在地上,猛地向闻潮生磕头: “我怕死,求,求大人放过我,我此次只是跟著出来执行任务,其他,其他……” 他支支吾吾,口齿不清,一副儼然怕死到了极点的样子。 在塞外这等律法宽鬆之地,怕死是长寿的必要属性之一,很多寻常时候肆意劫掠他人,挥刀向妇孺老人的凶徒,在面对比自己更强的敌人时,往往卑微的像个王八,像条臭虫。 此时的二人也是这样,他们为氏族办事,还是塞外势力最大的拓跋氏族,寻常时候自然是囂张跋扈惯了,然而,这个时候遇到了闻潮生这块铁板,他们却表现的比谁都更加无辜。 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一个受到了波及的路人。 另一名拓跋氏族的人见同伴这么快就跪在地上磕头,眉头忍不住一皱,接著他又见到了闻潮生的不怀好意的目光,这目光的深处带著一抹淡漠,而淡漠中又藏著死亡。 显然,闻潮生是准备要对他动手了。 生死,就在剎那之间。 先前在楼上,闻潮生弹指便能斩杀一名四境,所以杀他必然也只在瞬息。 他若是要活命,就必须立马做出抉择。 脑海之中灵光闪烁,短短一息,他已下定决心,只见一把匕首从他的袖间滑落至手中,接著,他的神情闪过极为狠厉的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这把匕首狠狠插入了同伴的脖颈! 噗嗤! 鲜血喷涌,他那名磕头的同伴神情错愕,表情浮现出了震怒和恐惧,然而这刀极为稳准狠,没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一刀进去,不是奔著他的动脉,而是直接刺断了他的颈骨! 第597章 漏洞 这变化来的太快,不只是他的同伴,没有预料到,就连胡杨兄妹也没想到。 被刺断颈骨的那人尸体无力软倒在血泊之中,像是一条离水的鱼,疯狂抽搐了几下之后,彻底不动了。 拿著匕首的人將刀插到了土里,简单地用泥沙清理了一下刀刃上的鲜血,而后,他將这柄匕首收了起来,转头对著闻潮生单膝下跪: “大人……看来是我更怕死。” 闻潮生二人皆未被他的行为嚇住,阿水是因为看惯了太多的杀伐,而闻潮生则是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他的这种行为。 换句话讲,可能闻潮生就是想要看到他做出这样的抉择。 “你是个聪明人,也是我要找的人,帮我,我让你活。” 能够为了活命,毫不犹豫杀死自己的同伴,这样的人同样也会为了活命,背叛自己的氏族。 因为生命在他们的眼里,就是最重要的东西。 “大人儘管吩咐!” 他已將称谓从“阁下”转变成为了“大人”,也代表著此时此刻他將不再为拓跋氏族效力,而是听命於闻潮生。 后者询问了他的名字,他说,他叫吉斯希。 这个名字是用四国的文字音译过来的。 闻潮生向吉斯希询问了蓝河公国里面发生的事,也是想侧面印证一下方才胡杨兄妹有没有对他撒谎,吉斯希沉默了片刻,將自己脑子里的语言整理了一下,再用比较蹩脚的四国语言说给了闻潮生听: “氏族正在进行一场大清理。” “他们將蓝河公国之中所有的居民都看管起来,然后一一排查身份,若是遇见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的人,这会关进监狱,旁支人员会受刑,而若是比较重要的成员,则会当场处死。” 他说完之后,指了指不远处的胡杨兄妹。 “他们二人,应该便是受过刑。” 胡杨的眼睛在没有遮掩的情况下其实很明显。 那些缝在他眼皮上的黑色细线是没办法直接取出的,因为在穿入他眼皮的时候,这些细线被涂抹上了特製的胶水,现在已经紧紧地跟皮肉粘连在了一起,如果他强行要將这些丝线扯出,便会连同自己的眼皮一併扯下! “拓跋氏族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对这个问题,吉斯希微微摇头。 “大人其实也能看出来,我並非拓跋氏族本族的核心成员,所以我能接触到的事情也很少,不过……” 吉斯希绞尽脑汁想要找出更多的信息来给闻潮生,从而表现自己的价值。 “拓跋氏族这次的行为很奇怪,我的父亲和我的爷爷都是氏族中的人,过往的几十年,三大氏族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么严重的衝突。” “他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无论再大的矛盾,都会在战火即將燃起的那一刻,忽然销声匿跡。” “但是这一次,拓跋氏族却突兀地翻了脸,他们先是撕毁了三大氏族共同立下的合约,想要与齐国合作,然后又突然將蓝河公国这样的重要的地带全部封锁,並且开始疯狂屠戮其中的其他氏族。” 吉斯希身为拓跋氏族的一员,其实他自己也能感觉到这一次不太对劲,如今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经过了多年的发展,实力庞大,真要是合作起来对付拓跋氏族,最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在这样一个四国混战的节点,难道他们这三大氏族不应该先放弃內部的矛盾,联合起来,想办法从中牟利么? 连他一个寻常时候根本不会关注这些局势的人,都能够想清楚这一点,他不相信拓跋氏族的高层会不明白。 经过了几百年的沉浮,拓跋氏族能够成为塞外第一大氏族,其氏族核心成员不可能是酒囊饭袋,所以他们这一次的行为,实在是令人费解。 吉斯希隱隱觉得,在这背后,好像还藏著什么更大的阴谋。 从他的描述之中,闻潮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看来好像蓝河公国是去不得了。” 阿水喝了一口酒,咂嘴道。 闻潮生陷入了沉默。 不去蓝河公国,那他又去什么地方探听朱白玉的消息呢? “你认识拓跋仲么?” 吉斯希点了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 “我认识他,但是他不认识我。” “拓跋仲是拓跋氏族的核心成员之一。” 闻潮生讶异道: “我听说他只是个护城使,怎么会是核心成员?”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 能够代表著氏族去跟齐王谈判,拓跋仲的身份在氏族中不可能会低。 吉斯希道: “他可不简单,拓跋氏族这些年没出过什么厉害的角色,这位持国使的二儿子,是难得一见的有领袖风采的人。” “而蓝河公国的护城使……职位可不低。” “在公国之中,他是氏族中极少的几位直接参与国主决策的人。” 闻潮生: “我有一个问题……” 他突然转向看向了吉斯希: “这么重要的一个人去了齐国之后就忽然失踪,没再回来,拓跋氏族那边难道就没有派人去找他吗?” 吉斯希仔细思索了一下: “好像……没有听到这方面的风声。” 第598章 滕烟城 吉斯希的话让闻潮生的表情陷入微妙。 拓跋仲这么一个重要的角色去了齐国之后,忽然失踪没有回来,他们內部却没有关於这些事情的风声流出,这件事情可太反常了。 “没有派人去寻找拓跋仲,而是將蓝河公国第一时间封锁起来,並且对另外两个氏族的人展开屠戮……” 念及此处,闻潮生忽然瞟了一眼身旁的那两名胡氏兄妹,心头似乎隱隱有了猜测。 看见闻潮生的表情,吉斯希灵光的脑子一转,好像明白了什么,试探性问道: “大人您是齐国人?” 闻潮生笑了笑: “聪明。” 吉斯希挠头: “您也不知道拓跋仲去了何处吗?” 虽然族中关於拓跋仲失踪的消息没有任何风声传出,但拓跋仲出使齐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与齐国合作的消息同样没有著落,但凡知晓並且稍微关心这件事情的人都觉得奇怪。 只是氏族的核心成员一直没说,他们也不敢將自己的揣测传得满天乱飞,要是惹怒了上面,他们轻则被割舌缝嘴,重则连小命都要丟掉。 他们这些不知道细节的编外成员私下里都讲,是拓跋仲被齐国人扣留起来了,事后会向氏族敲诈一笔。 但闻潮生给吉斯希的答案却否定了他们的猜测。 “不,他失踪了。” “既然你是氏族的人,那你应该知道拓跋仲身上带著重要的秘密与信物,关於他突然失踪这件事情,齐王非常重视……” 闻潮生讲到这里,给了吉斯希一个特別的眼神,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其他的就別问了,你帮我办完事情,我放你走,如果你尽心尽力,甚至我还可以再给你一笔钱……找到拓跋仲,你我就是盟友关係,而拓跋氏族也不会为了三个倒霉蛋来追查你我。” 闻潮生这不叫说谎,他是在给对方画大饼,至於这大饼最后能不能变成真的,那就要看吉斯希的努力了。 后者也是上道,立刻躬身问道: “大人想要小的做什么?” 闻潮生问道: “你说你在拓跋氏族內並非是重要成员,那你有没有认识比你重要一些的?” 吉斯希想了一下,说道: “小人有一个发小,其实也谈不上是髮小,但確实关係不错,如今是滕烟城的城主,小人原本准备过两年去投奔他,他虽然不是氏族的核心成员,但是权力的確不小。” 闻潮生: “滕烟城距离这里有多远?” 吉斯希道: “二百里路,路倒是谈不上远,只是……” 他面色有些为难。 “大人您也知道,拓跋氏族如今在蓝河公国里面做的事情已经激起了眾怒,我们这一脉分支基本只敢在蓝河公国周围的城镇徘徊,寻找那些从公国里逃出来的漏网之鱼,而且到了黄昏之时必须要离开,回到公国外的军队驻守区。” “最近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的人已经开始集结反击,准备进攻蓝河公国,两方对峙,火药味甚是浓烈,在这个节骨眼上,若小人去到了公国较远的区域,在路上一旦被其他氏族的人发现,只怕……” 他抿了抿嘴,突然改了说法: “只怕会牵连到大人。” 闻潮生一想到自己前些天才和阿水杀了单于氏族那么多人,而后又斩了贺兰氏族的摩柯,轻轻拍了拍吉斯希的肩膀,意味深长道: “谈不上牵连。” 他其实想说,谁牵连谁还不一定,但怕嚇著眼前这人。 他杀摩柯这事兴许没其他人看见,可那一夜,却有很多人见到了他和阿水的脸。 闻潮生没有將自己的想法与其他人讲,在確定可以在滕烟城见到一名比吉斯希身份更加尊贵的拓跋氏族成员后,他转头看向胡杨兄妹。 “我答应救你们,如今完成了自己的诺言。” 他隨手拋给了兄妹俩一些银子,不多,但只是买水和乾粮已经足够。 “快走吧,再晚可能就走不了了。” 兄妹俩二人接过了闻潮生给的钱,感恩戴德地向他磕了几个头,转身离开了。 回去与王贤二人匯合之后,闻潮生才得知他们起了爭执。 王鏢头想要放弃王贤这鏢,也不要王贤的钱,他觉得这一趟实在是太危险了,再这么搞下去,他很难再活著见到自己的妻女。 王贤觉得,王鏢头这种行为就是在砸自己鏢局的招牌,明明先前已经说好,眼下突然反悔,这不符合道义和鏢局的规定。 得知了王鏢头想要离开的心愿时,闻潮生將他拉到一旁,低声劝他道: “眼下塞外动盪不安,再过两三日,摩柯的尸体就会被人发现,到时候他们得知摩柯身死,只会变得更加愤怒。” “摩柯这样的五境强者对於一个氏族来之不易,可能百年都遇不见一个,你觉得他们会轻易放过我们吗?” “再者先前我们得罪过单于氏族,我们的脸,好几百號人都见过,这个时候你回去,若是遇上了他们巡逻的军队,你觉得自己有活路可言吗?” “別忘了王鏢头,我们来到这个地方,还是靠著王领队带的路……” … … 第599章 改道 王鏢头是一个幸运的人,至少在他四十五岁以前的人生是这样。 他有不错的境遇,有一身不错的天赋,也有一身不错的修为。 並且在过去的四十五年之中,他没有遇见任何的大风大浪,平稳的人生让他活得安逸,也造就了他软弱的性格。 他受不住高压,更加受不住长时间的高压。 由於愈发思念自己的妻女,担心自己死后,她们会因为失去经济来源而受人欺凌,王鏢头心思越来越乱,到了最后情绪崩溃,想要直接放弃这一次的走鏢。 他觉得,哪怕是砸了鏢局的招牌,最后被鏢局赶出去,落下个被人嘲讽的坏名声都没什么所谓,至少他活著回到齐国,活著见到了自己的妻女。 钱没了以后可以再赚,但是如果命都没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闻潮生方才劝诫他的话让思绪混乱的王鏢头再度变得清醒,他消沉的眼神也变得澄澈了许多。 这倒並非闻潮生有多少私心,他讲的句句都是真心话,王鏢头一个人在这个时候回去,那必然是凶多吉少。 甚至连他自己和阿水在没人领路的情况下,都很难从两大氏族的军队围剿中脱身。 別看王贤这老东西之前打架没出什么力气,他们能顺利地抵达这个小镇,王贤的功劳至少占一半。 “我……” 王鏢头听到闻潮生的分析之后,又变得踌躇起来。 確实,他虽然经常走鏢塞外,但大部分走的都是商道,对於小路偏路完全不熟,而眼下,他一个人从塞外腹地中想要回到齐国本就不易,更何况他还得罪了两大氏族,这一走,恐怕只有魂能飞到妻女的身边了。 “你跟著我们,等我们办完了事情,一起回去。” “路上多个人,多个照应,更何况王贤这老头儿你也看见了,他对塞外很熟,几十年的经验对我们很重要,真到了逃命的时候,带上他才有机会化险为夷。” 闻潮生继续劝说著王鏢头,不久之前,阿水曾跟闻潮生讲过,说王贤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其实闻潮生也能隱约感觉到一点,但是就算他有明確证据证明王贤有问题,眼下也不能表现出来。 他需要王贤,需要这个活地图来帮他带路。 “好吧!” 王鏢头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是被闻潮生说动了,最终决定留下来。 见到他回心转意,闻潮声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孺子可教。” 他用了一句不太合时宜的成语,当然王鏢头也听不懂,闻潮生回头又看了一眼三人: “另外,我再问你一个事儿,今日王贤和你出去的时候,一直都在一起吗?” 王鏢头没那么多心思,不知道闻潮生讲这话时有何用意,他只知道想要活著回到齐国,闻潮生不能得罪,於是老老实实低声回答道: “一直在一起,我怕他出事,一直看著他,期间他就上了一次茅房,我也在外面守著。” 闻潮生若有所思。 “好的,我知道了。” 王鏢头看向吉斯希,问道: “这位是谁?” 闻潮生简单地和他介绍了一下: “拓跋氏族的朋友。” 短短的七个字,让王鏢头那双原本有些沉重的眼神倏然一亮: “朋友?” “这么说,我们也是有背景的人?” 闻潮生想了想,底气不是很足地回答道: “嗯。” 王鏢头觉得闻潮生的眼神有些飘忽,不放心地追问道: “就是说他们会帮我们对付另外两个氏族?” 闻潮生看了一眼同样表情僵硬的吉斯希。 “啊。” ““啊”就是会吗?” “哦。” 见王鏢头不依不饶,阿水嘴角有些憋不住的翘起,他能看出闻潮生是怕说出真相来,嚇住这个原本就已经打退堂鼓的王鏢头,於是出来解围: “好了,你们今天不是出去採购物资了吗,东西齐了么,我们待会就出发。” 王鏢头点点头,语气略有一些激动: “齐了齐了,我们马上就走,既然拓跋氏族是咱们的朋友,那等我们到了蓝河公国,也就不必担心另外两个氏族来寻仇了。” 他说完之后,吉斯希也觉得不对劲了。 什么叫做“不必担心另外两个氏族来寻仇”? 感情眼前这几人和“单于”、“贺兰”也有恩怨? 吉斯希从中嗅到了剧烈的危险气味。 说实话, 他有点慌了。 他感觉闻潮生好像对他隱瞒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闻潮声对王贤二人说道: “事实上,我们的下一站目標不是蓝河公国……而是滕烟城。” 二人闻言皆是一滯,脸上浮现出了不同的神色。 “等等,咱们为什么不去蓝河公国了?” 王鏢头不理解。 闻潮生回答也异常简洁: “怕有去无回。” 他让吉斯希与二人讲述了蓝河公国之中发生的事情。 “咱们又不是两大氏族的人,怕什么?” 王贤那双苍老的眼神里藏著什么,一闪而逝,也是附和王鏢头的话: “对呀,咱们不是两大氏族的人,有什么关係?” “如果老头儿没记错,滕烟城距离这里有两百多里,而且路很难走,这边过去顛簸最快也得三日,怕横生变故啊。” 王贤苦口婆心,与其说是疑惑,倒不如说是在劝闻潮生改主意。 闻潮生跟他们解释道: “两大氏族的人正在朝这边集结,蓝河公国马上就会成为眾矢之的,一旦来战,你觉得公国里的人会放任我们这些塞外的人待在城中么?” “对他们来讲,这是不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 “而我们与其他两大氏族又有血仇,哪怕拓跋氏族没有对付我们,只將我们逐出城外,届时,我们面对两大氏族的军队又该如何自处?” 闻潮声娓娓道来,不急不躁,他的语气同样微妙,不像是在回答王贤的问题,更像是在堵住王贤的嘴。 “而且我已经拿到了不少的线索,根据这些线索,我大概知道目前氏族里在发生著什么事,眼下,只需要再找到一些拓跋氏族的高层稍微確认一下,有些事情便已经有答案了。” 王贤沉默了一会儿,同意了下来。 “既然这样,那好吧。” “我这一次是受到了宋老板的指令陪闻先生出来的,既然先生已经做了抉择,那便按照先生的意思办。” 眾人很快整理好了行装,骑著五匹马出发了。 路上,眾人一前一后,在斜阳的照射下,往荒原的方向走去,他们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像是要成为这夜幕降临的先兆,吉斯希望了一眼走在很前方的闻潮生二人,悄悄跟近看上去很好说话的王鏢头,询问他们和另外两个氏族有什么仇怨,又是如何结仇的。 在从王鏢头的嘴里听说了走在前面的二人的“光辉事跡”之后,他的脸色变得异常煞白。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跟你开玩笑?” 斩杀摩柯的事跡过於荒谬,若非亲眼所见,王鏢头自己也不信。 然而出乎王鏢头的预料,吉斯希完全没有任何怀疑的神色,反倒有一种对於疑惑的释然。 弹指间便能秒杀一名四境上品,这件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尤其是闻潮生本人也是四境。 但人性往往都是折中的。 当他得知连塞外那尊恶名昭著的人魔摩柯都死在了闻潮生的手中时,他忽然又变得可以接受这件事情了…… 第600章 特殊的路 眾人出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没有走多久,绝美的黄昏又再一次吞併了这孤独的荒漠。 塞外並非儘是平原,出了镇子继续北行,便能见到由黄石堆砌而成的高山,只是山上仅有野草,不见树林。 阿水与闻潮生走的最近,二人骑马並立而行,许久不说话的阿水问出的第一句话便是: “会不会是齐王?” 闻潮生讶异了片刻,对著她笑道: “你都想到这一层了?” 阿水呼出了一口浊气,语气有些淡漠: “以前我信他,但现在不信了。” 她是风城事件的切身经歷者,是被背叛的那四十万人中的一份子,而背叛这种东西非常奇妙,无论你曾经用多少的精力垒起来的信任高墙,只需要一次背叛,就可以將这些努力统统摧毁。 阿水对齐国很失望,对齐王也很失望。 这种失望倒不是因为阿水偏执地认为风城一事和齐王有关,而是因为齐王的无能。 她知道齐王做不了什么主,所以才对此失望。 闻潮生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捏了捏阿水的胳膊,轻声道: “不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但是我个人倾向不是齐王。” “齐王本来如今手里能用的人就不多,我虽然离得很远,但与他还有人情债,他不会轻易让我去塞外送死,对他来说,我若死了,百害而无一利。” “朱白玉与拓跋仲忽然失踪这件事,齐王应该是不知道的。” 夕阳的余暉映照在了阿水的面庞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在战场之上衝杀,或者说跟闻潮生待在一起久了,阿水变得没有原来那么严肃,她的侧顏仿佛也柔和了许多,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阿水晃晃悠悠地坐在马背上,仰头饮下了一口酒,又看著最前方带路的王贤,眉头微微一皱,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如今有塞外的人带路,是否需要先解决这个隱患?” 她比闻潮生更加果决,跟王贤待的时间越久,她就越觉得这个老头身上藏著秘密。 这种感觉让阿水有一丝不安。 塞外可不比四国,许多地方都是平坦荒漠,在这种环境下,一旦被军队盯上形成合围之势,哪怕只有一万人、八千人、甚至是五千人,都能对他们造成致命的威胁! 刀会卷刃,人会睏乏。 阿水上过战场,她比闻潮生更加明白这一点。 如果王贤真的有问题,甚至私通一些氏族要卖他们的命,那到时候他们就麻烦大了。 “所以我才要留下王鏢头,有人看著,他哪怕做什么小动作也要万分小心。” “姑且再观察一下。” “这次去到滕烟城,见到了城主,我应该能摸到一些关於朱白玉的线索。” “其实……我大约已经猜到他去了什么地方了。” 二人的说话自然没有被其他人听见,但在队伍最前方带路的王贤却能够感受到背后那如刀剑一般锋利的危险目光。 王贤心里很清楚,这眼神若不是闻潮生,就是阿水。 “起疑心了么……真是麻烦呢。” 王贤想到了这一次自己出来的任务,心中快速思索著对策,他望著前方不远处的高山,终是心底微微嘆了一口气。 山群之间有一条路可以穿过,然而当眾人抵达了进入山群的入口时,王贤却勒马而驻。 “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转头对著其他人说道。 吉斯希有些不理解。 “怎么了?” 王贤直接那条漆黑的山道说道: “这条道我走过很多次,里面有很多山谷,可以藏兵,可以藏匪,阡陌四通八达,以前氏族之间没有衝突时,我曾在这条路上被截过两次货……” 顿了顿,他侧目看向闻潮生: “若只是些匪徒,想必先生的能力,解决起来应当得心应手,但眼下蓝河公国的事情闹得很凶,我们一路出来,未见军营,怕有氏族在其中屯兵。” 这並非是他胡乱猜测,说起了氏族屯兵,吉斯希也陷入了短暂的思索,而后附和了老头的话: “还真是……我们几年前就见到单于氏族的人在这北崖岭中屯兵过一次。” “当时拓跋氏族的人还警告过他们,因为如果这条路被封了,绕开这北崖岭需要多走至少百里的路,非常影响商业与附近几个城镇的繁荣。” 闻潮生望著远方,神情未变。 “这么说需要绕路了?” 吉斯希想到了面前的几人跟两大氏族之间还有深仇,而自己又是拓跋氏族的人,但凡要是在这山里撞到了行军,不小心遭遇包围,可真是插翅难飞了。 “山间路况复杂,保险起见,我建议咱们绕道。” 吉斯希语气委婉,话音刚落,便又听王贤这个老东西说道: “这一绕路至少多走百里,还保不准出什么岔子……若是你们信得过我,我带你们走一条山路。” 他手指向了山群的一个方向,吉斯希嘴角忍不住抽动。 “你莫开玩笑了,那山中哪儿有路?” “我在塞外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一带也不是第一次过,可从未听说过这北崖山上还有山路可走。” “这边山上皆是黄石,无木无树,多年风吹雨打,诸多地方山岩脆弱,莫说是马,便是人去了,也不见得能落脚……” 王贤微微一笑,单手抚摸著自己的鬍鬚,转头看向了闻潮生: “如何,闻先生是准备跟老头去试试,还是绕路?” 闻潮生没有立刻给他答案,他骑马在附近的区域来回晃悠了一下,观察了一番远方的黄石山,眼光悠悠。 他对於地质了解不深,但是这种砂岩的確不结实,这算常识。 “在这种山岩上,马很难过去,若是马死了,我们后面的路可就难熬了……” 王贤道: “放心,老头子我既然敢带路,自然有把握让马匹过去。” “若是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原路返回,无伤大雅。” 闻潮生点了点头: “好。” “那便劳烦王领队带路了。” … 第601章 黑影 王贤要带眾人去走一条连久居塞外的、拓跋氏族的人都不知道的山路。 这听上去多少有些不靠谱,但秉持著对他的信任,眾人还是骑马上路了,起初眾人仍往山中前进,大概过了十几里路,王贤停一下,仔细辨认了一旁比较有特徵的岩石,接著,他示意眾人下马,牵著马儿朝一条勉强能称作是路的小道往山上走。 一路弯弯绕绕,时不时脚下的沙石会往山下滚落,直到眾人在山腰处时,这条路彻底断了。 再往前走,那就是陡峭的山壁。 “我就说这山上根本没路,你不信。” 吉斯希嗤笑了一声。 若说是其他事情,他倒也不会这么在意,等他久居塞外这么些年,就在附近的区域为氏族办事,他说没路,这老头非说有路,这不就是当著眾人的面狠狠打他的脸? 更何况这山中若是真有了路,他的价值也会隨之减少。 至少在路况这方面,他不如老头。 “等一下,你们看那是什么?” 王贤还没有回话,一直跟著他的王鏢头似乎看到了什么,忽然抬手指向了远方,眾人顺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见到在那边依稀出现了……火光。 对,那就是火光。 “这山里怎么会有火?” 王鏢头神情疑惑。 “我没看错,那就是火吧?” 吉斯希小心翼翼地贴著马腹的侧边过去,找到了一个能落脚的位置,一手拉著韁绳,小心往山壁另一边探身,看到了更多的火光。 他脸色一白。 “好的不来,尽来坏的……”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超贴心,101????????????.??????等你读 】 “他奶奶的,这山里真有人屯兵啊!” 眾人一听,神情皆变得微妙起来。 吉斯希是拓跋氏族的人,而且就是负责蓝河公国周遭区域的,若是拓跋氏族在这北崖山中屯兵,他应该略知一些风声。 “会不会是你们氏族的人?” 王鏢头吞咽了一下口水。 吉斯希摇了摇头。 “绝不可能。” “蓝河公国虽然没有你们四国那么大,但是也要比一般的城大很多,將公国彻头彻尾地封锁,需要费很大的力气。” “拓跋氏族不会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做分兵这种冒险的事,试想一下,若是他们在此地屯兵,一旦被另外两大氏族发现,那就基本等同於瓮中捉鱉……” 夜风中,他心臟跳得很快。 从这莹莹火光来判断,在山里是真藏了氏族的兵,既然藏兵,必然就会有许多岗哨,若是他们选择冒险走山路进入,一旦被岗哨发现,麻烦就大了。 “就是这里……” 王贤声音沙哑,还带著一丝颤抖,黄昏落幕之后,气温快速降低,他有些顶不住了。 “闻先生,劳烦您帮忙移开这块石头,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挪开就行。” 王贤指著山体上的一块凸起巨石,闻潮声点点头,保险起见,他叫上了王鏢头,二人一同发力,把这块凸起的巨石缓缓挪开。 一条幽深的通往山体內部的隧道出现在了眾人眼前。 见到这条隧道,吉斯希瞳孔稍微缩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 “老头儿……你们在山里开了一条隧道?!” 王贤笑了笑,率先进入了山洞。 “老头子我是走商的,是商人,哪有这能力在山里开道啊?” “这一条道是我们偶然发现的,说来也是奇巧,若是当初没发现这条道老头子也没办法活到今天。” “当时我们是在那头找到的入口,从这头出来的。” “也不知道这条道到底是谁修建的,反正已经很久没人走过了。” “从这里能够直接走地下暗河河道,穿到北崖山的那头,必然不会引起那些军队的注意。” 到了山洞里,稍往里走,便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眾人根本看不清路,也没有火把,这条穿山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若真是靠著王贤这一点点摸索过去,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黑暗中,闻潮生突然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光芒浮现,虽然依旧幽暗,但至少能让眾人看见脚下的路了。 这些东西正是当初朱白玉送给他的夜明珠。 见到了这玩意儿,吉斯希眼中闪过了一抹贪婪,但很快,他又將这贪婪收敛了起来。 对方可是连摩柯都宰了的绝世狠人,他可不敢打这东西的主意。 闻潮生將夜明珠拋给了王贤: “劳烦领队带路吧。” 王贤卸下了马匹上的包袱,將厚厚的衣服裹在身上,点了点头: “好,有了这块夜明珠,我们应该两个时辰內就能穿过北崖山。” 这回眾人贴得极紧,生怕跟丟,毕竟夜明珠的照明范围就只有那么一点。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与马蹄声,地势一路向下,渐渐前方出现了地下河涌动的声音,见到了这条河,王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来没走错。” 他对著眾人笑了笑,蹲在河边,伸手掬起一捧水,扑在自己脸上,又喝了两口,接著带著眾人朝著这河道继续前行,一个时辰之后,他们见到了前方出口的亮光。 那是星月的光辉,並不明亮,但相比於漆黑的山洞却显得格外璀璨。 老头將夜明珠还给了闻潮生,待到眾人都从这齣口出来之后,他才对著闻潮生笑道: “幸不辱命。” 闻潮生將夜明珠收好,对著老头也笑道: “看来王领队这几十年的商没有白走。” “您老简直就是塞外的活地图啊。” 王贤摆手: “唉,谬讚了,谬讚了……” “咱们快赶路吧,沿著这个方向走,约莫两日便能赶到滕烟城。” 眾人翻身上马,快速赶路,披星戴月间,化身成了这茫茫荒原上的奔狼,不知过了多久,行於最前方的吉斯希勒马停下。 “怎么不走了?” 紧隨其后的王鏢头问了一句。 吉斯希伸著脖子一直在朝远方眺望,表情古怪: “哎,你们看,那……是不是个人?” 眾人向著远方眺望,吉斯希的眼睛非常好,能看见比眾人更远的东西,没过多久,他们真的见到了一道在荒原上疾驰的黑影,正奔著他们而来! 第602章 燕佟 隨著眾人穿过了北崖山,再继续北行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奔驰在荒漠上的人。 他骑马而行,速度极快。 看他奔行的方向,好像就是北崖山。 由於茫茫的荒原上没有任何遮挡物,所以当眾人看见他的时候,他也看见了闻潮生等人。 遥遥相视,这人先是短暂地犹豫了片刻,但很快,他便又快马加鞭,继续奔向了北崖山。 “拦下他!” 没有丝毫耽搁,闻潮生扬鞭狠狠击落在马臀处,奔著那人而去,眾人紧隨其后。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倘若这人隶属北崖山內藏兵的氏族,他一旦將看见眾人的消息通知山內的军队,那闻潮生他们就麻烦大了! 好在眾人处於一个不错的角度,那人疯狂地向著通往北崖山內的道路疾行,闻潮生一行人则要在中间截住他。 虽然此刻天色昏暗,朝阳未升,他们都看不见彼此的面容,可那人见到闻潮生一群人扬鞭而起,忽然朝著他狂奔而来时,霎时间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有问题! 確切的说,是问题大的很! 那名独自骑马疾行的人双腿一夹马腹,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想要赶在闻潮生截住他之前,先一步进入山中。 他本来已经狂奔了一夜,此时此刻心神劳顿,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剎那之间便又叫其清醒了。 眼见二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他著急地不停用鞭子抽打著马腹,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沉,马儿吃痛地嘶鸣,四条腿像是风火轮一样转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那人胯下的马儿感受到了主人情绪的激烈,意识到了这很可能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生死时刻,於是它激发了潜能,用出了平生不曾有过的气力与速度,终是快了闻潮生一步。 眼见此人马上就要进入北崖山,闻潮生距离他尚且还有六七十步的距离。 这个距离下,他的剑意也很好难抵达。 意识到麻烦即將降临的闻潮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关键时候,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旁呼啸而过,携带著空气尖锐的爆鸣。 眾人都没有看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直到那玩意儿飞了出去,狠狠击打在了远处即將进入北崖山內的那人身上时,他们才看到,原来那是一柄柴刀。 阿水的柴刀。 这一幕不由得让隨行的王鏢头与吉斯希眼皮狂跳,甚至连闻潮生都觉得有些骇人,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阿水的战斗技艺,六七十步的距离折算下来差不多百米有余,能在这个距离下將如此沉重的物体准確地击中对方,本身就是一件很荒谬的事。 对方被击中之后滚落马下,摔在了一旁嶙峋的乱石之间,生死不知。 阿水与闻潮生第一时间骑马赶到,下马之后,阿水若无其事地將柴刀重新装回了马腹的一旁,闻潮生看见乱石里躺著一个长相十分典型的塞外人,他捂著自己的腰,口鼻溢血,气喘如牛,满面惊恐地盯著阿水,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今天运气不错,不是刀刃插在了他的身上。” 阿水嘴里吐出的每一个轻描淡写的字,都在狠狠刺激著眾人的神经。 这个距离很远,扔出的又不是暗器或是飞鏢,而是一柄柴刀,能够准確地命中高速移动的目標就已经很荒谬了,阿水自己也控制不了击中对方的到底是刀刃还是刀柄。 闻潮生来到了那个人的身边,查看了一下对方的伤势。 还好。 对方虽然伤得很重,肋骨被砸断了好几根,但是没有刺伤臟器,还不至於致命。 “你们……你们是谁?” “我……我是……滕烟城城主派来的,不要杀我。” 他腰腹处剧痛,艰难地向眾人求饶,听到“滕烟城”这三个敏感字眼出现的时候,几人心里都瀰漫著一股莫名的怪异。 滕烟城是拓跋氏族的地盘,身为滕烟城的城主,怎么会派人来北崖山中? 难不成拓跋氏族还真的在北崖山里驻军了? 眼见闻潮生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吉斯希有些急了,连忙摆手说道: “大人,小的发誓,小的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但凡小的敢有半分隱瞒,祸及家人,不得好死!” 闻潮生从阎罗那边知道,塞外人一般比较注重亲族与氏族,不会轻易拿自己家人和族群开玩笑。 於是,他低头盯著地面上那人问道: “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回道: “燕佟。” “哪个氏族的?” “拓……拓跋氏族的……” 闻潮生让开一个身位,示意吉斯希过来確认一下他的身份,后者来到近前,拨开了他脑后的头髮,看见颈部的刺青之后说道: “没撒谎。” 闻潮生点了点头,又问道: “我问你,方才你说是滕烟城城主派你来的,他叫你来做什么?” 提到了这件事,燕佟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迟疑,或许是因为见到闻潮生他们几人对他暂时没有杀心,燕佟內心的恐惧平復了一些,整个人也清醒了起来。 他支支吾吾没敢把这件事情说出口,见到他这副模样,闻潮生心中便瞭然,这肯定不是一件小事,於是变得更加感兴趣。 刺啦—— 闻潮生从自己的衣服上猛地撕下了一片布,见他如此,一旁的吉斯希还以为闻潮生这是觉得眼前这人还有利用价值,想要帮他包扎伤口,以免死掉,下意识地说道: “大人,他是肋骨断了,外面没伤,不用包扎。” 闻潮生偏头看了他一眼,回道: “我知道。” 接著,他慢慢將这块布条揉成了一团,就在眾人疑惑他到底要做什么的时候,他们看见闻潮生另一只手忽然猛地抓向燕佟腰间断裂的肋骨! 顿时,后者面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这种突兀传来的剧烈疼痛,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他原本应该大叫出来,可是刚一张嘴,嘴就被闻潮生用布团堵住了。 此地寂静,又毗邻山道,真要是让他歇斯底里地喊叫了出来,声音指不定就会顺著山道传到山谷的內部去。 “呜呜——” 燕佟双目之中充斥著大量的血丝,那种从肋骨间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几乎直接昏厥过去,然而,他们这些塞外为氏族奔波的人,受伤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那么容易昏厥,一时之间,他眼泪鼻涕一同涌出,几乎崩溃! 第603章 玉楼罗 除了这令人疯狂的疼痛之外,还有另一件事情一直挤压著燕佟已经濒临崩溃的神经,那便是隨著闻潮生用手拨动他断掉的肋骨时,他的內臟隨时都可能会被尖锐的骨刺扎出来,到那个时候,他想要从这里活著回去,怕是不可能了。 短暂的拨弄之后,闻潮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双目平视浑身抖如筛糠的燕佟,笑著说道: “现在你可以好好说了?” 只一个回合,燕佟就彻底败下阵来。 “我讲!我讲!”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和闻潮生谈条件,在闻潮生拔出了他嘴里的布条时,直接向闻潮生摊牌。 “小的是,是滕烟城城主派来送信的!” 闻潮生眯著眼: “送信?送什么信?” 燕佟: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那是一封密信,小的不能打开看,看了……信上的內容就失效了!” “那封信在,在小人的胸口……” 闻潮生伸手在他胸膛中摸索了一下,果真找到了一个小盒子,他手指在盒子的表面轻轻一划,这精致的小木盒顿时便被分开了。 一封信,安静地躺在木盒之中。 闻潮生將信打开,上面的內容很简洁: “我可以配合你们出兵,但我要看见我的家人无恙” 短短的一封信上却透露了巨大且令人心惊的讯息。 在场的眾人都不是傻子,而且对於塞外氏族的纷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在见到这封信上內容之后,他们便滋生出了自己的猜测。 “配合出兵……这是想要藉助拓跋氏族自己的人来攻打蓝河公国么?” 闻潮生眼光幽幽。 一旁的吉斯希喃喃道: “北崖山里藏著的军队掳走了马枣的家人……” 他的眼中闪过了浓郁的难以置信,以至於有些出神,直到闻潮生的手摁在了他的肩膀上时,他才回过神来。 “你那位发小的家人不在滕烟城?” 吉斯希道: “在的。” “他身为滕烟城的城主,怎么可能不將自己的家人留在身边呢?” 听闻此言,闻潮声若有所思。 “所以,这不是北崖山中的屯军做的,但是跟他们有直接关係……” 这並不难想,滕烟城未被军队攻破,城主的家人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消失的,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江湖高手,而非军队。 並且,行动的很可能不是一个高手,而是好几个。 念及此处,闻潮生对著吉斯希问道: “附近有没有特別厉害的江湖组织或门派?” 吉斯希似乎明白了闻潮生所想,仔细思索了一番后说道: “特別厉害的江湖门派,倒是有几个,但是一般江湖门派不会参与氏族之间的纷爭,他们得罪不起氏族,也不敢跟氏族深交,偶尔会有一些合作,均不涉及核心利益,应该不会是他们做的,不过……” 凡事均有一个“不过”。 “据我所知,最近几年“玉楼罗”倒是和贺兰氏族走得很近,他们每年会从宗门之中选出许多艷丽的女弟子,专门献给贺兰氏族作为繁衍后代的工具。” “这些女弟子不但个个姿色上等,容貌秀丽,而且修为都还算不错,为了满足贺兰氏族的野心,他们宗门之前劫掠村庄,几乎遇见十五岁以下的女子便会强行带走,连女婴都不放过……” “在塞外的宗门里,玉楼罗的实力很靠前,宗门的三位长老与宗主,都是五境,若是他们出手,倒真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將人从城中带走。” “毕竟在此之前,马枣是对此没有防备的。” 马枣,就是他口中的那位发小,滕烟城城主。 塞外的姓氏很混乱,人员也很混乱,四处的人都有,吉斯希这种就属於纯血的塞外人,而马枣则是他国与塞外的混血。 闻潮生琢磨了一下他的话,修改了自己原本的计划,对著吉斯希说道: “咱们改道,先去玉楼罗。” 吉斯希闻言后背一凉,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 “等一下,大人……小的没说就一定是他们干的。” “玉楼罗的宗门在此地东边约莫百里的绿地里,距离滕烟城也有一些距离,若不是他们做的,咱们这一来一回,恐怕要耽误很久的时间……” 闻潮生盯著他,忽然笑道: “可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我能听出你是在害怕。” “怎么,那个叫做玉楼罗的宗门很可怕?” 吉斯希面容上有一丝被看穿后的尷尬,他苦笑一声: “瞒不住大人,那个玉楼罗確实很危险……” “他们做了很多丧心病狂的事,本身也是一群杀性极重的疯子,早些年的时候,这一片还有许多宗门,大大小小,大家彼此之间共存,倒也没那么多事端,直到后来,一个不明来路的自称是玉楼罗的人出现,他在此地用自己的名字开宗立派,肆意收纳吞併其他宗门的弟子,待到声势浩大之后,便带著这些宗门子弟开始对其他宗门进行惨无人道的屠杀……” “他们宗门在外也是恶名远扬,少有人敢招惹,期间闯出了许多大的祸端,是靠著贺兰氏族的庇佑,才慢慢平息下来。” “无论男女,除了那些供奉给贺兰氏族的女弟子外,其他人只要进了玉楼罗,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得残忍嗜杀,麻木不仁……实不相瞒,当年我家在的那个镇子,就是因为玉楼罗的缘故全部迁徙了。” “而且传闻他们宗门还有一种邪术,可以將死去的人炼成不惧水火,不怕疼痛的傀儡……” 闻潮声听到这最后一句话,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出了一个老熟人。 ——阴三。 难道,他也是玉楼罗的弟子? 第604章 识途 由于氏族之间乃是拓跋族率先撕毁了合约,这也让他们占了先机,当另外两大氏族得知风声之后,蓝河公国已经变成了固若金汤的一块堡垒。 这个时候如果他们想从外部靠著硬实力攻破蓝河公国,显然需要付出极其昂贵的代价。 单于与贺兰也不是傻子,第一时间便找到了一个更为稳妥的方法。 他们两大氏族进不去的蓝河公国,拓跋氏族自己总能进去。 自古以来,往往外界固若金汤的堡垒,从內部进攻时都会脆弱的犹如砂石。 让拓跋氏族的叛徒进去,届时和他们来个里应外合,哪怕计划不能完全顺利的进展,但只要有人在內部捣乱,就会极大的减轻他们的压力。 对於两大氏族而言,这是一个绝佳的计划,可以很大程度减少他们的伤亡。 拓跋氏族虽然在蓝河公国囤积了重兵,但身为塞外第一大氏族,又是最早发展起来的大族,他们的底蕴要比想像中的更加深厚。 当年天海鼎盛之时,镇国之军数十万,除了有会打仗的將军之外,更有数不清的江湖门客,他们的皇族周氏出了个六境的至强者,压的塞外其他公国完全抬不起头,甚至当年四国联手剿灭天海之时,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然而,即便强如天海,也未敢在极尽张狂之时得罪拓跋氏族,足以见其恐怖。 与拓跋氏族的对垒会是长时间的消耗,单于与贺兰心中很清楚这一点,自然是分毫必爭。 “大,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信上的內容我也没看过,大人可否放小的一条生路?” “大人放心,小的回去之后,一定什么也不说……” 瘫在嶙峋乱石之间的燕佟向闻潮生求饶,希望闻潮生能够大慈大悲放过他,后者对著他伸出手,將他从地面上拉了起来,对著他道: “想活命吗?” 燕佟脸上全是冷汗,不只是因为恐惧,更多的还是身上传来的疼痛。 “想。” 闻潮生微微点头,说道: “想就对了。” 他指尖对著对方的脖颈轻轻一划,燕佟立马无力地栽倒在地,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王鏢头眸中有一些不忍。 “他只是个送信的。” 闻潮生转头与王鏢头对视,那平静的目光让王鏢头心中凛然。 “我知道。” “但是他都想活命,难道我不想?” “残忍的事情我帮你们做了,你也是受益者,所以不要站在道德制高点来指责我。” “你死我亡,何其残酷,有些事情沾了生死,就註定分不了对错。” 王鏢头喉咙一动,被闻潮生懟得一愣一愣,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没有文化真的很吃亏。 他没法反驳,因为眾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明確的认知,那就是一旦將燕佟放走,他回头一旦折返回来,进入山谷,將他们的行踪暴露给山谷中的藏兵,那事情就麻烦了。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很可能会被军队困死在荒原上。 “把他的尸体搬到马背上,白天很热,他死后用不了多久,尸体就会开始腐烂,散发的臭气若是被风吹到了山谷里,会出麻烦。” 阿水撕下了燕佟的衣服,打成了一个结实的结,当闻潮生和吉斯希把尸体搬到马背上之后,阿水开始將尸体与马背绑在一起,儘可能地將他固定好。 “冒昧问一句,我们这是要带著这具尸体一同上路吗?” 吉斯希语气中有一些牴触,在他们那里,逝者的亡魂应该得到安息,死后要儘快入土或是焚化,如果带著死者上路,除非是將死者带回家乡,否则会招来不祥与灾难。 他迷信,非常迷信。 不过,阿水接下来的话很快便打消了他的疑虑。 阿水告诉他道: “马儿识途,会把他重新带回滕烟城。” “並且因为没有马鞭的催促,它不会走的很快,这段路够它走很长时间,等马儿將尸体带回滕烟城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了,那个时候咱们早已经离开了这里。” 吉斯希恍然。 阿水没有解释,以前他们出去打仗的时候,有些伤势过重,但又没法及时处理伤患,便会將他拖在马背上,由马儿重新运回城中。 等燕佟的尸体被固定好了之后,阿水轻轻拍了拍马屁股,很快它便朝著来时的路悠哉悠哉地走去。 它大约还不太明白自己的主人已经死了,往回走的时候心情还不错,因为终於没有人再高高扬起鞭子,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在它的屁股上。 马皮要比人皮厚实许多,一般的抽击只能让它感觉到疼痛,並不会真的让它受伤,然而这匹马的屁股上却是血跡斑斑,可见燕佟赶路时到底抽得有多用力。 其实在塞外这也纯属正常,他们连人命都不当命,又何况是马的命。 “咱们真的要去……玉楼罗吗?” “我刚才想了想,他们可能真的不是抓住马枣家人的人,应该也没胆量干出这件事。” “肆意参与了氏族的利益爭端,还偷偷掳走了一位城主的家人,这若是被拓跋氏族知道了,只怕事后要新仇旧帐一起算……” 吉斯希仍旧想要劝说闻潮生回心转意,不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更不要和玉楼罗滋生任何衝突。 他闻潮生有能力杀死摩柯,真遇见了麻烦,大不了就跑路,可他这身微薄的修为,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玉楼罗的人杀不了闻潮生,难道还杀不了他吉斯希吗? 在塞外,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事情可不少见。 闻潮生翻身上马,笑著对他说道: “姑且过去看看,没说一定就是他们做的,就算真的要从他们手里要人,也不一定非要用“抢”。” “好了,带路吧。” ps:今天一更,签名太累了,休整一下。 第605章 怪异(一) 拨月镇北,辟水亭。 在吉斯希的带领下,眾人来到了这座距离较近的地域。 辟水亭並不是一座亭子,它是一片十分阔朗的区域,占地不小,彼此之间皆由镇子与村落构成,没有诸如其他城池的一些驻守与防御工事。 当然,这里也是塞外为数不多的绿地。 此地傍水,有大片树林与湿地,玉楼罗的宗门便建立在这片绿地深处的沼泽林。 说来也怪,由於风向等诸多因素的影响,附近极大一片地域的降水几乎都集中在了这块地方,所以也导致此地虽然没有河流,却从不缺水。 吉斯希告诉闻潮生他们,辟水亭人数眾多,甚至要比一些公国密集,其中有两个最为至关重要的原因,第一是此地水源充足,野生的畜牧鱼类等食物比较丰富,待在这里的人很难饿死。 第二个原因,便是因为贺兰氏族將此地的管辖交给了玉楼罗,由於他们的恶名与统治力,反而导致此地没有凶徒敢来闹事。 这倒不是玉楼罗对辟水亭的百姓负责任,只是他们单纯不喜欢有人冒犯和触碰这独属於他们的权利。 他们早已將自己当成了辟水亭的土皇帝,常言道:打狗都要看主人,他们可以肆意妄为对辟水亭的百姓生杀予夺,其他人却不行。 “玉楼罗凌掠的诸多女弟子,便是从辟水亭中收录而来的。” 到了客栈,吉斯希先將马儿整顿好,接著便与眾人一边吃饭、一边介绍起了此处。 他是真的一丁点也不想来这里,但却又不敢忤逆闻潮声他们。 “那些女子就没有想过逃跑?或是离开这里?” 问这句话的是王贤。 他是一个商人,对於江湖上的事情不了解很正常。 吉斯希一听王贤这话,不免笑出声来。 这是不屑的笑容,也是略带嘲讽的笑容。 之前在北崖山,王贤当著闻潮生他们的面出风头叫他十分不爽,眼下总算是能光明正大地嘲讽回去了: “跑?哈哈,老头儿,你一直说自己是经常跑塞外的商人,难道你对塞外的情况不了解吗?” “待在外面的任何一个地方,她们隨时隨地都可能会被凶徒抓住,残忍姦淫甚至是虐杀,最后被扔到锅里烹煮吃肉,这种事情在塞外实在是屡见不鲜了。” “尤其是一些本就有几分姿色,却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她们若是在外面游荡,危险……可远比待在这里高得多。” “之前我们路过拨月镇时,你们也曾见过一些四处游荡的游牧,难道你们就没有发现,里面的女人大多样貌丑陋,皮肤黝黑么?” “好看的女人,如果无人庇佑,或是有一身本事傍身,在我们这里根本活不久。” 王贤面对对方的嘲讽也没有生气,訕笑著说是自己欠缺思考了。 吉斯希见他服软,便稍微收敛了自己的语气,继续说道: “再者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被玉楼罗选中,对於这些女人而言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毕竟玉楼罗也是远近闻名的大宗门,虽然声名不太好,但成为恶人,总归要比成为死人来的舒服。” “若是她们能够在其中凭藉姿色上位,被宗门的长老们看中吗,最后挑选出来送去了贺兰氏族,对她们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至少这样,她们一辈子便衣食无忧了。” 眾人能够理解吉斯希口中这些女人的想法,因为当一个人的性命都受到威胁的时候,求生的本能往往会大於內心对於美好的挖掘和诉求,那个时候,到底嫁给谁、未来有没有幸福、自己的丈夫会不会宠爱自己……对於这些女人来说都不重要了。 唯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能够活下来。 加入玉楼罗,借著玉楼罗作为踏板,进入贺兰氏族,如果能帮里面的某某生下几个大胖小子,那她们这辈子便算是有著落了,甚至连同自己的家人也能跟著享福。 “所以其实她们还挺乐意进入玉楼罗的?” 闻潮生喝了一口酒,眉头微微一皱。 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地临近沼泽,水源都不怎么好,导致此地酿出的酒味道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 至少跟拨月镇是比不了的,就更不必说齐国的酒了。 “也不全是……” 吉斯希嘆了口气,坐直身子: “在座的各位应该都知道我们塞外人比较注重亲族或是血脉,这些东西在我们的眼中有时候甚至要比生命还重要,所以若你是某某家里的妻子,母亲或女儿,肯定不愿意拋弃家人进入玉楼罗,再者,你的家人也不希望你做出这样的事情。” “所以玉楼罗每次出来,掳回门派的女人一般有七成甚至以上都是並非自愿。” 闻潮生问了他一个大概的数目。 吉斯希回道:每年大概有好几千。 “辟水亭若是没了,他们就会去其他地方找,然后让这些女人修炼他们从门內的独门秘法,那种秘法可以让女人变得特別温柔,皮肤也会变得特別好,所以从他们那里送出去的女人,贺兰氏族都很喜欢。” 闻潮生细细一品,觉得哪里有一点不对,於是又问出了一个问题: “他们大概是从几年前开始做这件事的?” 吉斯希好好回忆了一下: “大概是四五年前,具体准確的时间我肯定是不知道的,不过大体就是这个时间了,错不了。” 闻潮生轻轻转动著手中酒杯,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 “四五年前,那不是……” 他是个很细心的人,尤其是从苦海县出来,和陆川、和平山王一路作对,深陷局中,闻潮生从来不敢在思虑上丝毫鬆懈,久而久之,他如今对於一些特殊事情的嗅觉就会变得极为敏锐。 玉楼罗每年都会供奉好几千的女弟子给贺兰氏族,从而来討好贺兰氏族的欢心……这乍一听,倒也没什么问题,可是细细一想,问题就大了。 有资格拿到这些女人的,应该都是贺兰氏族的核心成员。 四五年,每年好几千,那算下来得有几万人了。 之前在路上的时候,他已经从吉斯希那里了解到,三大氏族中,除了拓跋氏族之外,其余氏族的核心成员都不超过万人。 所以……他们真的用得上这么多的女人吗? 第606章 怪异(二) 闻潮生將思绪放到了另一个层面上,那便是——假如贺兰氏族从一开始就不需要这么多的女人来帮助自己的氏族进行繁衍,那这些女人最后会被用来做什么? 做玩物或者食物么? 闻潮生觉得不可能。 一者,贺兰氏族身为塞外的统治者之一,不可能干出像凶徒那样蛮横残忍,毫无人性,毫无底线的事情,这並不利於他们的统治与影响力的扩张。 二者,这些女人都是玉楼罗费不少力气培养过的,若最后只是单纯用来做繁衍的工具或氏族男人的玩物,岂不是白折腾了一大圈? 而如果这些女人不是用来繁衍,那每年玉楼罗给他们提供的这几千个女人,最后都去了哪里? 简单的思索过后,闻潮生发现这里面的水好像有点深。 他缓声將自己的想法说给了眾人听,眾人听完之后,一时之间也都陷入了沉默。 尤其是吉斯希。 他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事,而今细细一想,的確不对。 贺兰氏族作为塞外的三大统治者之一,哪里需要一个宗派来向他们提供用来生殖繁育的女人呢? 玉楼罗宗门每年供给他们的那些女弟子,怕是另有他用。 “连续四五年如此,难道其他氏族就没有人发现不对劲吗?” 闻潮生点了一下吉斯希。 单于与贺兰之间究竟有没有矛盾他不敢妄下揣测,但他可以確定的是,拓跋和另外两大氏族之间一定有化解不开的矛盾。 除了此次拓跋突然反水撕毁合约之外,更重要的是,另外两大氏族是在他的统治之下慢慢崛起的,这期间必然有无数的利益纷爭,只是这纷爭的背后,最终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给调停了。 关於这一点,之前吉斯希也讲过,过往三大氏族之间每次即將大打出手的时候,都会突兀且古怪地消停下来。 显然在三大氏族之上,还有什么人或势力牵制甚至是控制著他们! 倘若是这样,事情就变得有些恐怖了。 ……当然,拋开这些问题暂且不谈,回过头来看时,当发现这玉楼罗不太对劲的时候,难道拓跋氏族不应该派人去彻查吗? 吉斯希也听出了闻潮生这是在点自己,亲自为闻潮生倒上了一杯酒,面容略有一些微妙,他儘可能將自己的声音压低,解释道: “宗门不能轻易参与塞外氏族的利益跟纷爭,这是百年来的规矩,所以早些时候,拓跋氏族的確因为这件事情跟玉楼罗起过纷爭,但是贺兰氏族一直在其中插手,导致拓跋氏族没办法正面处理掉玉楼罗,这个事情前两年最终是在双方的拉扯之中不了了之了。” 几人边吃边聊,闻潮生望著窗外的太阳,心想这个点儿客栈里不该这么冷清。 他叫来了一旁靠著门打盹的店小二,跟他询问,店小二一听,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闻潮生他们的面容,笑道: “客官是第一次来咱们这里吧,我见著面生……实不相瞒,小店在这里经营也快十年了,平日生意倒也算不错,最近生意差,是因为有特殊的事情。” 闻潮生问道: “特殊的事情?方便说说吗?” 店小二偏头看了一下四周,这里说是客栈,其实平日里住店的人很少,基本上都是来吃饭的,但是今日客人寥寥,这里显得甚是空旷淒清,只坐了三五桌。 见周围没人,店小二便用手掩嘴,小声讲道: “这几天又到了“天宫”出来抓人的日子,好多人都悄悄出去避风头了,所以咱们店今儿个人才少……” 天宫,就是他们对於玉楼罗的代指。 言罢,店小二忽然將目光瞥向了闻潮生身边的阿水。 阿水的容貌与倾国倾城沾不了边,也绝非那种一眼便能魅惑眾生的祸水,但或许是因为他从过军, 或许是因为其他什么,她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店小二在这里干了十年,经歷了玉楼罗来抓女人的全部流程,所以知道对方的要求。 阿水这样的女人,必然逃不了他们的魔爪。 店小二终究是心软,他也不是什么坏人,於是便拿起了桌上的酒壶,跑到阿水的身边,一边帮她倒上了一碗酒,一边低声说道: “昨日玉楼罗在东区找人,今日便很可能会来咱们这里,姑娘若是不想惹麻烦,这会儿在咱们店里吃完这口酒就赶紧走,不然……” 他话音未落,阿水忽然抬头望著不远处客栈门口,眼神变得清澈且犀利。 闻潮生注意到了阿水的异常,也跟著看向了客栈门口,片刻后,那里有四个穿著特殊服饰的人走了进来,东张西望,这些人身著深蓝色的锦纹长袍,闻潮生很少看见塞外的人会穿这种款式的袍子,这种特殊的布料放在齐国內虽然常见,但若到了塞外,可就变得异常昂贵了。 眾人已经隱隱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果不其然,隨著这四人进入客栈之后,原本在閒聊的小二立刻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满脸堆笑,甚至由於慌张,他左脚绊右脚,险些摔倒。 “四位大人,今日怎么突然光临小店?” 见著这四人穿著的衣服与面孔,店小二满脸堆笑,心头却是叫苦。 那四人面露凶光,修为虽是一般,气势却很足,他们风尘僕僕,一看就才跑了不少地方,没办著事,心头一股怨气,好在是这小二是没能让他们找著茬,一声冷哼,他们进了客栈,找了一桌坐下。 这几人没带钱,却点了一桌子菜。 玉楼罗的人在这里吃饭,不需要钱。 这是规矩。 菜很快上齐,其中一人眼光乱扫,掠过了闻潮生这一桌,很快便锁定在了阿水的身上。 原本正在大口吃肉的他,面色先是一滯,而后猛地迸发出了喜色。 他拍了拍旁边同伴的手臂,示意让他看向阿水那边,后者抬目,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但他们看出了阿水並不好惹,於是悄悄跟自己同伴交流了什么,起身直接离开了客栈…… 第607章 我要你们的眼睛 吉斯希的眼睛很尖锐,他一直都擅长察言观色,否则也很难从一个小角色走到今天的位置。 当他看见邻桌的那几人不断交换眼神,並且对著阿水贼眉鼠眼时,他心中已经猜到了个七七八八,隨著其中一人离开了客栈,他也急忙转头对著闻潮生说道: “大人,他们去叫人了,咱们要不要先避避风头?” 闻潮生神色如常,端著碗继续吃喝,回道: “咱们要去哪避风头?” “这辟水亭不都是玉楼罗的地盘吗?” 闻潮生的態度让吉斯希面色一滯,话讲到这个份上,他已经不该再继续劝说闻潮生了,但事关他的性命,吉斯希一边瞪著狂跳的眼皮,一边继续对闻潮生劝说道: “大人,辟水亭很大,出去走走,怎么也比待在这个地方要好,方才店小二也讲了,今日是玉楼罗下来抓人的日子,想必他们出来了许多人……” 闻潮生盯著掌心中的碗,神色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 “很多人?” “那会有玉楼罗宗的核心成员吗?” 吉斯希: “这我就不知了,不过……” 他的目光时不时会望向邻桌玉楼罗那头的人,见仅剩下的三人神情满是不怀好意,表情下暗潮汹涌,他心头的不安愈发浓烈。 玉楼罗凶名在外,他听到关於对方的事跡实在是数不胜数。 太多了。 真要將这些年他们做过的丧心病狂之事罗列出来,三天三夜也写不完。 自己虽然是三境,真动起手来也有几分本事,可不到万不得已,吉斯希实在是不想与人死磕。 闻潮生放下了筷子,这个动作叫吉斯希心头一喜,他以为对方终於將他的话听了进去,却不曾想下一刻,闻潮生忽然起身提起了酒罈走向邻桌。 那剩下的三人原本还在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但总之是与阿水有关,见到闻潮生过来之后,他们的神情间先是出现了一瞬间的错愕,而后那股狰狞便被很好地收敛。 这三人在玉楼罗宗门里都是普通的弟子,其中一人勉强达到了三境,剩下二人都是两境,在面对闻潮生这样一名四境的修行者时,难免会觉得颇有压力。 至少,表面上得表现得收敛一些。 “有事?” 其中一人面色警惕,一边打量著闻潮生,一边在心中揣测著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后者將酒罈放在了桌上,坐到了那个空位处,对著三人道: “我见三位英雄有些眼熟,觉得这是缘分,便想请三位喝酒。” 三人闻言,脸上的警惕略微消退了几分,闻潮生左手边的那人面容间还掛著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与嘲讽。 他心想,这人可真是个傻子,都被人盯上了,还不自知,居然想著要请他们喝酒。 “跟我们喝酒,你確定?” 正常的二境三境武者在面对一名四境的修行者时,大概不会用出这样的语气来说话,毕竟江湖上实力为尊,拳头大就是硬道理。 但这几人却对闻潮生没什么敬畏。 一方面,闻潮生几人在他们的眼里就是猎物,虽然他们实力浅薄,真动起手来,在闻潮生那儿可討不著丝毫好处,不过,他们背后却是整个玉楼罗。 这几人对於宗门的实力极为自信,一想到有人撑腰,他们的脊背自然而然也就挺直了起来。 怕什么? 反正,马上他们宗门里的援军也要到了。 “怎么,三位不愿意吗?” 其中一人从闻潮生脸上的笑容瞧出了一抹端倪,他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端起酒碗,敷衍地带头附和道: “承蒙壮士赏脸,我等怎会不愿意呢?来,喝!” 几碗酒下肚,或许是他们没有从闻潮生的身上感觉到丝毫的杀意,紧张的心情也渐渐放鬆下来。 几人一边喝酒一边吃菜,这时候,闻潮生才冷不丁地问出了一句话: “我观几位先前一直盯著我们那桌的姑娘看,怎么,几位这是对那位姑娘有意思啊?” 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被忽然猛地戳中了心事,三人原本已经缓和下来的情绪又骤然绷紧! 甚至,坐在闻潮生身旁的那两人,不自觉已经將手摁在了刀柄上。 “隨口问问,三位这么紧张做什么?” 確认闻潮生的语气中没有杀意,那两人的手才从刀柄上缓缓撤开。 掌心中,已经渗出了大片冷汗。 其实他们知道,一旦闻潮生要对他们动手,在这个距离下,他们手中有没有武器其实差別不大。 但常在江湖上走,手中握著武器,总归是能让他们安心一些。 “壮士勿怪,观你面相该不是塞外人士,我们这边的人比较直接,遇见好看的姑娘都会盯著看,若有得罪,还望壮士不要放在心上。” 闻潮生笑了笑,摆手说道: “不怪不怪,不同地方有不同的习俗,我完全理解。” 言罢,他亲自提著酒罈为三人斟酒,声音缓慢而有力: “不过,我们那儿也有些习俗,凡事讲究一个礼尚往来,我请诸位喝酒,诸位是不是应该请我吃点下酒菜?” 三人面面相覷,他们总觉得闻潮生话里有话,但具体哪里不对他们又说不上来。 其中一人见他们的支援还没有赶到,为了稳住闻潮生,便也跟著客气起来,用筷子扫了扫桌上的菜,大方而慷慨道: “当然,这一桌子的菜,隨壮士用来下酒。” 闻潮生大笑了起来,这笑容竟让三人有些心底发毛。 “我不要这些菜下酒。” “哦?那壮士想要什么菜来下酒?” “我呀……我要你们的眼睛。” … 第608章 动手 客栈外,急匆匆赶来的玉楼罗眾人在距离客栈还有数步之距的地方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们都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悽厉惨叫。 这声音之大、之激昂,叫门外赶来的眾人听得有些头皮发麻。 为首一名身材瘦长,看著甚至略有些畸形的男子望著前方眉头一皱,客栈白日里营业,怎么会將门关上呢? 他用眼神对著身旁的一名手下示意,让他过去开门,那名下属急忙来到客栈的门口,双手刚欲推开房门,便被什么东西猛地撞飞了出去。 砰! 一道沉闷的响声过后,几道身影飞出,將外面避之不及的几人撞得七荤八素,摔倒在地,尘烟滚滚间,黄泥地上出现了几许斑驳的血渍,其中躺在地上不停翻滚惨叫的三人脸上被鲜血浸满,仿佛在地狱中受刑的恶鬼。 他们的眼眶处血肉模糊,眼珠子早已不翼而飞,不知去了哪里。 如此惨状,触目惊心。 但惊惧之后,隨之而来的便是愤怒。 他们在此地横行霸道几十年,从来都只有玉楼罗欺负別人,何时曾被別人这般欺负过? 怒火烧到了他们的胸口,领头的那人目光冰冷,率先带著几名心腹进入了客栈之中,他前脚才迈过门槛,便看到了独坐一桌正拿著酒水慢慢浇洗手指上血跡的闻潮生。 对方似乎已经预见了他们的到来,头也不抬,自顾自地洗著手。 其实他没必要非得將手伸到人家的眼眶里抠他们的眼珠,这个距离下,他一念之间,剑意便至。 但闻潮生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 “齐国人……” 为首的那名首领颇有些眼光,见到闻潮生的第一眼,便发现他是从齐国而来。 紧接著,他又扫视了眾人一圈,最终將目光停留在了吉斯希的身上。 他一眼便见吉斯希属於哪个氏族,眼中呈现了隱晦的杀意,但很快他將这杀意摁住,转而將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闻潮生身上。 这个距离他最近的齐国人,让他有种很不安的感觉。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好眼力。” 小二按照闻潮生的吩咐,为他拿来了一张乾净的布,闻潮生用它擦乾了手指,接著对来人说道: “怎么,听你这语气,好像你对我们齐国人很有意见?” 那人冷笑一声,从袖间摸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圆形光滑物体,像是石头,又像是製作精巧的盒子。 “一群丧家之犬,也敢跑到塞外来放肆。” “也好,今日来了,正好留在这里,反正……你们很快便无家可归了。” 塞外是个奇怪的地方,眾人间的恩怨不需要太多言语,譬如此时此刻,这人似乎对於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当著三名四境的面竟然直接动手。 “大人,诸位大人,哎哟……” 在眾人剑拔弩张之际,客栈的掌柜忽然走了出来,满面心痛和恐惧,他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见了玉楼罗那名身材瘦长的男人,又恐惧地后退。 见他如此,闻潮生善解人意地开了口: “这里打架不方便,给掌柜的將东西砸坏了可不好,我们之间的恩怨出去解决,如何?” 这本来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但不知为何像是突然触碰到了眼前瘦削男人的敏感处,他原本已经十分苍白的面容此刻显得更为扭曲,咬牙切齿冷笑著对闻潮生道: “这是玉楼罗管辖的地盘,我们要做什么,不做什么,还轮得到你这个亡国贼来指手画脚?” 话音落下,见他手指轻轻拂过掌心中这个光滑的球形盒子,下一刻,这球形盒子竟悬浮在了他的掌心处,里面窜出两条黑气,由淡而实,又小而大,围绕著男人身侧,见到了这些黑气,客栈掌柜立刻慌了神,他和店小二惊恐万分地朝著后院逃窜,然而他们两条腿哪里跑得过这在空中飞舞的黑气? 见这黑雾即將钻入他们体內,关键时刻,闻潮生弹指击出一道剑气,將黑雾直接斩散。 “呃……!” 黑雾被斩散的瞬间,里面竟发出了人临死前的哀嚎,隨后便烟消云散。 “嗯?” 那名身材瘦长的怪人嘴中发出了轻微的惊异,没等他做出下一步的动作,闻潮生便端起了酒碗,隨手朝他泼去。 酒在碗中是酒,到了空中便是剑。 这名身材瘦长的怪人要比看上去更加警觉,在闻潮生的酒洒出来的前一剎,他便后退一步,袖间一挥,掌中这个奇怪的圆形盒子里顿时喷射出了大片浓郁的黑雾,这些黑雾中能听到数不清的哀嚎与惨烈的尖叫,声音几乎要將眾人的耳膜刺破。 更让几人惊讶的是,这一片黑雾竟然真的挡住了闻潮生泼出的那一碗酒水。 吉斯希只是听说过闻潮生的事跡,並没有亲眼见过他与摩柯战斗,所以,他並不清楚这一碗酒水的含金量,可其他人却明白。 他们亲眼见到过闻潮生与摩柯在荒漠上的大战,知道平凡的物什在闻潮生的手中也可绽放出致命的威力。 能挡住这一碗酒水,便能见到这名身材瘦长的怪人也绝不简单! 錚! 闻潮生指间再动,又弹出一道剑气,穿行五步之后,剑气成了飞雪,与黑雾接触的瞬间,將面前偌大的黑雾全都冻成了冰。 咔嚓—— 裂纹蔓延,被冰冻的黑雾层层碎裂,猛地崩散开来,那些尖锐刺耳的哀鸣在顷刻之间消散於无形,而召唤出它们的那名身材修长的怪人,此刻已经退到了客栈之外,他手中那个奇怪的圆形盒子上裂纹遍布,似乎隨时都会崩碎,而他的眉眼之中,先前的不屑已消失无踪,此时仅剩惊骇与恐惧。 如果说王贤三人只是觉得惊讶,那此时此刻,他就是真正的震撼和惶恐。 方才交手不过一剎,他竟险些直接丟了性命! … 第609章 尔墩 这个身材瘦削到有些怪异的男人,本就是在玉楼罗宗修炼某种独门邪功,这门邪法修行条件苛刻,而且有严重的后遗症,但偏偏威力巨大,一般的四境武者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手中的封魂罐內,已经埋葬著好几名四境修行者临死前的怨气。 这些人都是被他亲手杀死的,他记得很清楚,还能回味出这些人临死前的神情与恐惧。 他的修行不但炼己,也炼手中的这个封魂罐子,这是他费了十几年才养出来的顶级封魂罐,宗门里除了他们这一脉的那名长老以外,没有人比他更厉害。 然而这蕴养了十几年的封魂罐,今日却在闻潮生的手上吃了瘪。 对方三两下便险些將他的封魂罐直接摧毁,这叫他如何能不心惊,如何能不害怕? 掌心处托著裂纹遍布的封魂罐,他已经萌生了退意。 先前来通风报信的人讲,闻潮生那儿共有三名四境的武者,闻潮生一人已经恐怖至此,假如另外两人也跟他一样,那岂不是…… 念头刚至,他的背后便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虽然此行他们带来的人也不少,此次下山负责搜寻合適女子的五名四境宗门核心弟子都已隨他前来,但他感觉,光凭著他们想要拿下眼前的几人,恐怕有些难。 纵然能够拿下,只怕也代价昂贵。 在他心思摇摆不定的时刻,闻潮生从客栈中走了出来,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双手负於身前,看著他们道: “我叫闻潮生,齐国人,这次就是奔著玉楼罗来的,以防你们待会儿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所杀,提前告知与你们,让你们死个明白。” 客栈中,阿水双手抱著酒罈仰头猛灌,將酒罈中最后一口酒喝完,然后起身,提刀朝著门口一瘸一拐地走去。 “杀人去了。” 她口鼻之间喷吐著带著浓郁酒气的杀气,一步迈出了客栈的大门,然后走到了闻潮生的旁边。 “我就不客气了。” 她没有多余的话,与闻潮生的嘮叨全不相同,她一个踏步,身形便闪入了面前的人群中。 手起刀落,便有人头翻飞。 “混帐!” 先前托著封魂罐的那名领头见阿水竟然主动对著他们大开杀戒,心头骇然的同时,又滋生了难以言喻的愤怒。 这里可是他们玉楼罗的地盘,岂能任人欺侮至此? “杀!” 见了血,没了命,也就红了眼。 隨著他下达了命令之后,带来的近百余名弟子便愤怒地朝著阿水杀去,这些人的武功不尽相同,有类似封魂罐一样的邪功,也有一些刚猛霸道的武学心法,这些年玉楼罗作威作福,吞併了周遭大大小小的宗门,也没有浪费这些宗门的底蕴,將它们全都收纳为了己用。 可惜的是,在绝对的数值差距面前,千奇百怪的机制会显得非常可笑。 不过几个呼吸,阿水的周围就已经躺下了十几具尸体。 她地生猛让周围的那些弟子眼皮乱跳,有了上一次在塞外商道的遭遇,阿水这次显得谨慎了很多,儘可能地避开了飞溅出来的血。 这头想要洗澡,是件麻烦事。 “找死!” 见到阿水手中扬起的柴刀又將一人直接当场劈成两半之后,一名四境的玉楼罗核心弟子终於忍耐不住了,他双手掀开了自己的袍子,从左右两边抽出了两柄闪著寒光的斩骨刀。 这种刀一般是厨子才会使用,然而好巧不巧的是,他的师父以前就是一名厨子。 四十三岁以前,那厨子一直在塞外一家凶名昭著的客栈中帮人做饭,而到了四十三岁之后,他却突然从那家客栈离开了,加入了玉楼罗宗门,於在七年前逝世。 此人武功造化,逝世之前,距离五境天人只差临门一脚,明明已经摸到门槛,却因寿数將至,气血枯败而无法迈出最关键的一步,最后抱憾而终。 而他凝聚一生心血传下的这门刀法“斩骨”儼然已经成为了宗门中最凶狠的刀法之一。 “尔墩小心,那个女人的武功路数很怪。” 带著封魂罐的那名首领提醒手握双刀的男人,后者已经见到阿水的不凡,自然不敢托大,双刀挥舞起来,交织成为密不透风的寒影,这刀法看似毫无章法,出劲古怪,但其中似乎暗藏自平凡中窥见的真諦,紊乱的背后有一套独特的运转规律,与阿水交锋的第一时间,竟然出现了清脆的叠鸣。 叮! 这金铁交击的声音震得人心神昏聵,周围距离最近的玉楼罗普通弟子口鼻溢血,双眼泛白。 “唔……” 尔墩倒退数步,满面惊骇。 他的右手虎口处出现剧痛,虽然尚未裂开,可已经受创。 这一击,他从阿水那里感受到了无法阻挡的力量。 方才交击之前,他便已经察觉不对,阿水的刀好似永远都要比他快上半分,於是他中途忽然变招,转攻为守,堪堪挡住了阿水这一刀,可他即便中途已经卸力,却依旧险些被这一刀废掉一条手。 另一边的闻潮生饶有兴趣地看著尔墩。 普通的敌人跟阿水之间是没有交手的,能让自己的刀兵与阿水手中的柴刀交击,便证明了他有与阿水过招的资格。 “好刀法。” 阿水挑眉讚嘆。 她知道尔墩乃是四境,不想与之缠斗,方才那一刀,她用了七分力,居然没能伤到对方。 “来个人帮忙,別看著!” “这女人很强!” 尔墩对著自己的同伴沉声一喝,再度摆开架势,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凝视著阿水! 又有两名四境站了过来,客栈內,吉斯希面容之间有些焦虑,似乎在担心阿水那边。 “阿水,都杀了,我留他问个话就行。” 闻潮生开口,剑指竖於胸前。 身侧,无数剑影出现,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 ps:装修那边儿又出么蛾子了,请个假,明下午补一章。 第610章 败闻(一) … 尔墩面色凝重,在方才与阿水短暂的交手过程中,他未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任何江湖路数,只是直观地觉得阿水挥出的每一刀都藏著让人绝望的速度与力量。 更让他觉得诡异的是,阿水挥出的刀在他的眼中並不快。 过往的十几年里,他鏖战过数位同境的高手,其中不乏有刀剑大家,这些人手中的刀兵属实是快到令人髮指, 一些他不但看不清,甚至连长年累月锻链出来的敏锐感知也无法识別。 但这些人带给他的压力都远远没有阿水大。 阿水的刀他能感知到,能看见,但却有一种挡不住的恐惧。 玉楼罗本来就是以杀伐而闻名四方的宗门,能在里面折腾出名堂的人,没有一个弱者与怯战之人。 尔墩刚与阿水一交手,即刻便叫来了同伴助阵,其余人心中凛冽,自是不敢丝毫大意。 此刻,闻潮生用剑影封住了那名端著封魂罐的首领,不让他逃走,阿水则彻底放开了手脚,衝著三名四境杀去。 刀锋挥出了从战场之上带来的风声,这一次,三人眼中的刀不再是慢刀,他们几乎看不清阿水手中锋刃的轨跡,一场理应精彩的对抗最终却变成了压制。 咯! 浑身七百一十七窍的潜力岂是常人能够抵挡,那看似瘦削的身躯下隱藏著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一刀便直接斩碎了尔墩迎上的那柄由玄铁所铸的斩骨刀! 颤鸣的刀刃碎片翻飞,划过了其中一人的面庞,险些直接將他的眼睛切开,毫釐之距,他虽躲开,却不是因为他的速度与反应够快,而是他的运气够好。 丹海神力浩浩奔涌,宛如长江一般,每每涌过阿水身躯的一个穴窍,就会获得新的力量,她一刀斩碎了尔墩的斩骨刃,第二刀便直接划开了尔顿身旁那边使用双刺的男人胸膛,好在石油胸骨的抵挡,没叫他的心臟被直接切开,那人强忍著剧痛匆忙倒退,还未稳住伤势,便看见尔墩也狼狈退回。 他们一撤,第三者就没有这般好运了。 他像是一名孤高桀驁的勇士,单手持剑,背对眾人,独自面对阿水这山呼海啸般的震怒。 阿水的丹海之力混杂著逍遥游的力量一同在经脉中疯狂奔涌,是诸多武者从未见到过的浑厚深沉,一股又一股的力量冲入穴窍之后激昂且兴奋地颤抖,阿水抬手一刀劈下,那人便见到了四境极尽。 与闻潮生走了一条独闢蹊径的路子、找到提前使用五境的力量不同,阿水是属於將前四境这世间大流修行的法门走到了极致,浑身七百二十窍尽开之后的確有著超越凡人所能拥有的力量极限,如今虽然有三窍被道蕴伤钳制住,可她的强大依旧不是寻常四境能够抵御的。 刀刃斩断兵器,划开皮肉,割开筋骨。 他的命隨著鲜血的喷涌彻底消散。 “永康!” 立於尔墩身畔的那人似乎与被阿水一刀斩杀的这名四境有些交情,歇斯底里地叫出声来,然而这並没有什么用。 与此同时,闻潮生那头也动了。 他没有给敌人留下任何机会,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闻潮生几乎每一次面对的敌人都极其强大,倘若他给任何一人留下了机会,他就没法活到现在。 这是个好习惯。 所以,当漫天剑影交织的那一刻,独属於死亡的盛宴开始引吭高歌,二人联手,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將在场玉楼罗宗门弟子几乎屠杀了乾净,当闻潮生单手掐住那名首领身旁最后一名四境的脖颈,並看著他眼中的神光逐渐消散时,那人问了他一句话: “为什么?” 闻潮生仔细听了听,却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咔嚓。 他手上轻轻用力,那人的脖颈便被闻潮生扭断,歪折成为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最终,闻潮生与阿水站在了那名带队前来的首领面前,阿水皱著眉,非常厌弃地瞥了此人一眼,接著甩了甩刀上的血渍,转身朝著客栈里走去。 “老板,还有酒吗?” 阿水开口,那掌柜的给嚇傻了,忙不迭点头: “有有有!” “姑娘……女侠稍等,这,这就给您上酒。” 闻潮生与那名玉楼罗的首领面对面相视,他仍旧將自己的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就如同刚开始他出客栈时的那样。 闻潮生面带微笑问了他的名字。 短短的时间里,他们的情势似乎完全对换了,以至於抱著封魂罐的这人还没有完全適应,他宽大的袍子可以遮掩住他颤抖的身体,却难掩眼中的恐惧,纵然他很想表现得有骨气一些,可这满地的碎尸与腥臭难闻的血气却无时无刻不再刺激著他的神经。 凶残嗜血成性的人不代表就不怕死。 事实上,往往那些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对別人挥下屠刀的人,在自己面对即將挥落的屠刀时,同样也会恐惧。 不是每一个猎人都做好了成为猎物的准备。 “我叫……孟樊广。” 他还是回答了闻潮生的话。 因为在他犹豫的那个瞬间,孟樊广见到了闻潮生眼底的杀意。 显然,对方的耐性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好。 “孟樊广……怎么听著这么像齐国人的名字?” “见你的样子应该在玉楼罗里有些地位,我问你几个事。” 孟樊广要比闻潮生高出半个头,但在气势上,他如今连闻潮生的一成都没有,明明就站在闻潮生的对面,却活脱脱像一个阶下囚。 “什么事?” 闻潮生道: “第一,方才你说,我这个齐国人马上就要无家可归了,什么意思?” 孟樊广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闻潮生一眼: “你……不知道?” 对方明明是个齐国人,按理说对於齐国的事情应该比他了解的要多才对。 闻潮生见到孟樊广的讶异,眉头渐渐一皱。 ps:还有两更晚点发 第611章 败闻(二) “知道什么?” 闻潮生盯著孟樊广的眼睛,隨时观测这个人是否在说谎,后者被这眼神看得实在是有些发毛,便只好將知道的事情讲了出来: “齐国在东部与赵国的对阵之中大败,支援过去的十五万大军被灭了几乎一半……剩下的溃不成军,听说正在逃亡,估计用不了多久也会被彻底剿灭……” 闻潮生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內心竟然没有多少震惊,更多还是沉重。 因为对於齐国东部的状况,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齐国落败,很可能便代表著燕国与赵国开始发力,联合在一起要对齐国动手了。 “齐国的军队落败,那参天殿的那些圣贤呢?” 闻潮生隱隱觉得不太对。 参天殿此次出去十五名圣贤这件事情天下皆知,风声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中。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齐国的参天殿竟然会派出十五名圣贤去东边的战场,这十五人可是实打实的六境修行者,是站在这个世界武力峰顶的那一批人,有他们在,齐国的军队怎么可能会这么容易就溃败? 再者,这十五人也绝不容易对付,闻潮生虽然对於齐国的书院极为不屑,但参天殿內的那些人修为可是实打实的六境,十五名六境若是聚在一起,闻潮生觉得这个世上若是不出七境,怕是也不好动他们。 “这……倒是没有什么消息,不过既然军队已经溃败,想必他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 孟樊广没有说谎,他確实没有听说有关齐国参天殿圣贤的消息。 闻潮生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那十五人只有三种去路。 一者,因为傲慢而被蒙蔽了心智,分散开来逐个击破。 二者,他们叛离了齐国,被燕、赵那边儿的大修行者说动,成为了伐齐的一员。 三者,燕赵这些年藏了世人根本没有想到的恐怖力量,正面击溃了这十五人。 这三种情况都很荒谬,但相比之下,前面两者要稍微现实一点。 闻潮生出来塞外不久,没想到竟然从孟樊广这里得到了关於齐赵边境的战况,於是很快闻潮生便发现了另一个敏感的问题,他对著孟樊广问道: “等一下,你身居塞外深处,怎么会对齐赵那边战事如此了解,你是从哪儿拿到的消息?” 这个问题,直接问得孟樊广身躯一僵,他的鬢角开始不自觉地渗出冷汗,语气也变得吞吞吐吐。 “我……我听人说的。” 闻潮生追问道: “听谁说的?” 孟樊广沉默片刻,咬牙道: “就是坊间的传言。” “塞外到处都有风声,四国之战虽然没有波及塞外,但我们对於你们的战事也很关心,毕竟……” 他话还没有讲完,身体却绷得更加僵硬了。 不是因为脑子一片空白,没有谎话继续编造,而是他的胸口传来了剧痛。 一道裹挟著冰冷寒意的剑影已经刺入了他的胸口。 这剑影里蕴藏剑意,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孟樊广能够感觉到,倘若这剑影再往前三分,他的心臟就要被活活扎穿…… 一时之间,孟樊广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小心,生怕自己的心臟一个不注意撞在闻潮生的剑影上。 “你我坦诚相待,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命。” 闻潮生单手伸到了孟樊广的脑后扣住他的后脑,让他贴得稍微近些,压低声音道: “活著,得有活著的价值。” “我还愿意跟你聊聊天,可以了。” “你看见我身后客栈里的那个女人没有?” “她好可怕的,每次喝完酒就要杀人。” “看看你的这些兄弟,嘖嘖,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怎么,你也想步他们的后尘?” 孟樊广动也不敢动。 因为方才闻潮生这个小小的动作,让那锋利的冰冷剑影在他的胸膛里又离心臟近了两分。 “我……” 他努力睁著眼,仍旧在做最后的心理挣扎,闻潮生不徐不急,让恐惧发酵击溃他的內心防线。 这很容易。 孟樊广这样的人根本没什么信仰,他唯一需要守护的东西只是自己的生命。 而他的命此时此刻就在闻潮生的手中。 很快,他顶不住了,喘息道: “消息……消息是从燕国来的。” 闻潮生眼底有光芒闪过。 “燕国……” “燕国的人怎么会跟塞外扯上关係?” “我记得好像塞外三大氏族之间有过约定,怎么,贺兰氏族通燕了?” 玉楼罗为贺兰氏族在服务,而孟樊广说消息是从燕国传来的,自然而然,贺兰便通燕了。 对於塞外来说,这不是一件小事。 如今拓跋氏族被忽然架在了火上烤,就是因为与齐国合作的事情被爆了出来,让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变成了同一个阵线上的队友,而如果贺兰氏族通燕的消息也被爆出去,那塞外的局面就很有意思了。 到那个时候,除非单于氏族也一早与他国相通,否则他们就会陷入极度尷尬的局面。 他们需要站位。 可是……那个时候他们又该站在哪边儿呢? 闻潮生以最快的速度锁定了贺兰氏族,这一点让孟樊广感觉到后背发凉,他不知道对方一个齐国人到底知道些什么,可对方的嗅觉好似过于敏锐,这些消息,玉楼罗宗门內部只有核心成员才知道,而且是严令禁止外泄的,一旦被发现谁泄露了消息,下场会非常悽惨。 不过,孟樊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会儿如果他不回答闻潮生的问题,他直接下不了场,也不可能会有下场了。 “我真不知道关于氏族的事,我只是玉楼罗宗门內部的核心弟子,平日里只负责帮忙处理重要的事,但涉及到氏族……那只有长老他们才晓得了。” 孟樊广仍旧是不敢继续在这件事情上深聊,他言辞诚恳,闻潮生也无法完全判別出他是不是在撒谎,於是將话题转向了另外一头: “好,这件事情我暂且不问,与我此行来塞外没有太大的关係。” “我跟聊聊另外一件事。” “关於……滕烟城城主的家人。” “他们现在在哪里?” … ps:先洗个澡,剩下的一章再补。 第612章 一场交易 … 闻潮生好像知道很多事情,而且每件事情都是触目惊心的大事。 隨著滕烟城三个字一出口,孟樊广就知道坏事了。 他震撼的同时又百思不得其解,这件事情明明是他们宗门內的两名五境长老做的,选择的时间又是夜深人静之时,按理说两名天人做这种事情绝不该留下任何隱患才对,为什么闻潮生一个塞外的人会知道这件事? 难道说……他是在诈自己? 在孟樊广的眼中,闻潮生实在是过於神秘,他不清楚闻潮生的由来,不清楚闻潮生的实力,更不知道闻潮生的动机,只觉得闻潮生这个名字有些莫名的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但是乍一想,他又想不起来。 在他沉默的时间里,闻潮生忽然嘴里吐出了一个字: “五。” 孟樊广一怔,还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五?” 闻潮生: “四……三……二……” 倒数的时间像极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几秒,孟樊广终於反应了过来那几个数字所代表的意义,额头上的青筋闪动,他急忙大叫道: “我说……莫急,莫急,我说!” 他咬著牙,即便知道这件事情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却仍旧还是讲道: “那几人目前被关在了宗门的天牢里,那里需要权限才能进入,除了宗门长老隨身携带的令牌,其他人……” 闻潮生玩味地说道: “所以,你没办法带我们进去,对吧?” 这是一句很恐怖的话。 换一个合適的翻译便是:所以,你已经没有用了,对吧? 孟樊广还记得方才闻潮生讲的那句话。 活著,得有活著的价值。 反之,倘若他对闻潮生没有了价值,他也就没有继续活著的理由了。 在这个短短的瞬间,孟樊广求生的欲望已经抵达了极致,他快速在脑海之中搜寻著任何能让自己活下来的可能,挖掘著自己在玉楼罗宗內到底还有什么潜在的价值,最终,他想到了什么,大声道: “有!” “我有办法带你们进去!” 他话音一落,正欲深入他胸口的利剑这时候又回退了一分。 闻潮生將信將疑地打量著他: “真有假有?” 孟樊广: “真有,真有!” 闻潮生见他信誓旦旦,来了兴趣,点点头。 “说说你的想法。” 孟樊广望著远离自己心脉的那道剑影,喘著粗气,浑身几乎虚脱,他从来没有看过这种功夫,根本找不到任何破解的方法。 “虽然长老的令牌平时都是隨身携带,但……我的师父会有一个特別的时间將自己的令牌取下,我可以帮你拿到令牌,两个时辰之內,你带著人走,如何?” 闻潮生看了他一眼,挑眉道: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跟著你进入玉楼罗?” 孟樊广一边喘息,一边说道: “这里的人死完了,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届时只要隨便编撰一个谎言,將宗门的注意力引到其它地方去,能爭取很多时间!” “不过……为了不出现意外,你最好把事情做得再绝一些。” 他一边说著,一边用眼神示意客栈那头。 先前他们来的时候,店里的客人已经全都跑光了,但是掌柜的与小二却还在,他们目睹了所有事情,如果回头玉楼罗宗门的人跑到这个地方来询问,他们一旦將事情全部抖出去,那很可能闻潮生他们所有人都会陷入危机。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沉默,让他们永远说不出话。 这一点,闻潮生也清楚。 譬如当时在北崖山外,他与送信的燕佟同样没有恩怨,但最后还是送了对方一个痛快,原因就是他不想拿自己与阿水的性命去赌。 走到今日,道德早已不是闻潮生做事第一考虑的要素了。 如果有必要,他也会让这客栈的掌柜与小二彻底闭嘴,但除此之外,他有个更好的解决办法,在不泄露秘密的同时,也可以不那么残忍。 “我有方法可以暂时安置他们,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 孟樊广喘著粗气: “想清楚了,这可不只是关乎我的性命,谎言一旦被迅速揭穿,你们身在玉楼罗宗內,只怕也很难离开!” 他不知道闻潮生怕不怕死,但他是怕死的。 闻潮生: “我从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也希望你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去了玉楼罗宗內,我不管你以什么样的方式,一定要让我一直待在你的身旁,否则……我会直接送你去见你周围的那些同门。” “听懂了?” 孟樊广咬牙道: “成交!” 他知道,对方这么做,就是要一个隨时都能杀死他的机会。 可他不敢不同意。 如何逃脱闻潮生的魔爪,只能日后再作计较了。 “最后,我还有一个问题。” 闻潮生与他达成了交易,便问出了一个与计划毫无干係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他心中的疑惑: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阴三”的人?” 这个名字似乎有一种奇诡的魔力,让孟樊广浑身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不……不认识,不认识!” … ps:补上了,晚安。 第613章 禁忌 … 身材高挑,面色苍白的孟樊广在听见了“阴三”这个名字之后,明显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先是吃惊,接著转为了恐惧。 似乎……阴三这两个字在玉楼罗宗门內是一种不能被提及的禁忌。 但通过孟樊广的反应已经可以確定,阴三这傢伙……的確是玉楼罗宗门的人。 “想清楚再回答。” 闻潮生语气中已经带著警告。 孟樊广似乎回忆起了一些十分不好的经歷,咬牙说道: “阁下若是与“阴三”走得不近,建议还是不要捲入其中了。” “这个人在玉楼罗宗门內是不可以被提及的禁忌。” “真涉及到了与他有关的事情,怕是你们也不好脱身!” 闻潮生闻言更加好奇了: “禁忌?” “何为禁忌?” 孟樊广回答道: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当年宗门內有几个和这件事有关的长老,最后,最后……” 他说著,眼皮跳动个不停。 “最后他们全都被练成了活傀。” 活傀。 闻潮生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孟樊广为他解惑道: “那是只有宗主才知道的路子。” “很残忍,通过某种奇虫与蛊术將活人炼成傀儡。” 闻潮生记起了在寧国公府的地牢中所了解到的那些事以及看见的傀儡,心想那的確是很残忍的方式,不过……为什么会被称之为“活傀”? 是因为那些傀儡都是用活人炼製的吗? 他问出了这个问题,孟樊广沙哑著声音道: “你见过阴三,应该看见过他炼製的那些傀儡吧?” 闻潮生: “见过。” 孟樊广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傀儡……其实还活著?” 这个回答属实是有些出人意料。 没等闻潮生询问,孟樊广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被练成傀儡的那些人其实还活著,你们知道吗,那是最恐怖的事,如果“母虫”一旦陷入了沉睡並且休息,活傀就能获得一小点身体的控制权,那个时候,他们虽然不能动,却能开口说话、哀嚎……你知道,活傀都会说些什么吗?” “它们会说,疼,好疼,求求你杀了我,快杀了我……” “玉楼罗宗门的弟子,每夜子时都会听见他们的哀嚎与惨叫,直至寅初母虫甦醒才会消歇,但这並不代表他们不会痛,不会难受,只是因为母虫甦醒之后,他们被彻底的控制了。” “你能想像吗?当一个人没有了心臟,甚至没有了大脑,他还活著,他的意识、魂魄,寄居在了一只虫子的身上!” “玉楼罗的宗主……我们称她为“京主”,她將一百多个活傀全部置於沼泽边缘的黑树林中,让他们每日每夜受尽煎熬,直至夜半发出惨叫,就是为了告诫玉楼罗宗门內的弟子与长老,这便是惹怒她的下场!” “她武功奇高,虽然同为五境,但宗门內的长老加在一起也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在宗门內,从来无人敢忤逆京主。” “你口中的“阴三”是整个玉楼罗的禁忌,因为与京主有关,所以……我们知道的很少,更不敢擅自往外讲。” 相比起被做成活傀,孟樊广觉得还是死了比较好一些。 而连一个如此怕死的人都寧愿在二者之间选择死亡,便足以见玉楼罗宗门的京主到底在眾人心中留下怎样的阴影。 “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行。” “这件事,天知地知。” 见闻潮生已经这样讲了,孟樊广只得说道: “……他以前也是玉楼罗宗门的人,阴三的来歷我们並不知道,只知他是京主那一脉的唯一传人。” “后来,大概七年前,阴三跟著一群人离开了宗门,具体去了哪里我不太清楚,只知道那日京主发了很大的火,那一个月遭罪最惨的就是活傀,不知道京主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母虫彻底沉睡,於是活傀在宗门內哀嚎了整整一个月,许多才进入门內的弟子实在受不住,疯的疯,自绝的自绝,最后活下来的,大多患了病,整日里癲癲的……” 闻潮生道: “那你们开始搜集女人,献给贺兰氏族又是怎么回事?” 孟樊广: “这我就不清楚了,这件事情是京主直下的命令,那些女人被抓进宗门之后也是直接由京主传授她们武功,最后进入贺兰氏族,就连宗门內的长老也不清楚她们到底修炼的什么武学,不过……这些女人在被献给贺兰氏族之前,都有一个共性,那便是她们会变得特別听话,而且……” 讲到这里,孟樊广的脸色变得尤为古怪。 “总之很难说清,她们给人的感觉也像是傀儡,只不过没有活傀那么惨。” 从他的嘴里,闻潮生得到了很多想要的答案,而后他带著孟樊广来到了客栈之中,將接下来的计划告知与眾人,在听到要偽装成玉楼罗宗门的弟子进入那座极为危险的地方去救人后,吉斯希脸都绿了。 “这……大人,我能不能不去?” 他开始与闻潮生掰扯: “你看啊,我这人吧,修为很低,打架打架不行,若是论及身份,被玉楼罗宗门的人认出来,那必然討不著好,一旦暴露,会给您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他话还没说完,一柄冰冷的柴刀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阿水慵懒的声音像是地狱而来的催命符 “废话真多,不去留他无用,我直接砍了?” 阿水看向闻潮生,向他询问,吉斯希绿掉的脸一瞬间又变白,经歷了方才的乱战,他哪里不知道阿水的刀快,急忙叫道: “去,我去!” “大人叫我去,那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去!” 这话非常真诚,完全发自內心的本能,他属实害怕自己但凡说慢了半分,自己的脑袋与脖子就分了家。 闻潮生点头,用一副“我很看好你”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著又对一旁的王贤跟王鏢头说道: “劳烦二位將这客栈的二人带走去一个不易被找到的地方,三日之后,咱们在此地会面。” … ps:先写一章,晚安。 第614章 面见京主 … 王贤年纪已经很大了,身上也没有武功,腿脚不便,让他跟隨一同潜入玉楼罗宗內显然不合適,除了增加他们暴露的风险外,一无是处。 让他一个人留下来,也容易出现未知的麻烦,所以,闻潮生让王鏢头与王贤一起。 至于吉斯希,闻潮生並不担心他中途会出卖或是背叛自己。 这人虽然实力浅薄,但脑子灵光,他比谁都清楚,玉楼罗宗门知道了他拓跋氏族的身份下场会是什么。 他的这个身份,就註定了他没有跟玉楼罗宗门任何合作与交易的可能。 想要从玉楼罗宗內活著出来的唯一可能就是与闻潮生紧紧绑在一起,儘可能在对方解救滕烟城城主的家人时不要给他添乱。 走的时候,闻潮生给了王鏢头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者心神一凛,微微頷首,乾咳一声,將客栈的掌柜与小二等一眾全部叫了出来,跟他们说明了眼前的情势,眾人看见了客栈外那般多的残肢碎尸,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久居此地,对於玉楼罗宗的认识自然要比王鏢头更深,他们可不敢继续待在这里,回头玉楼罗宗的人前来问罪,他们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指不定会被迁怒,到那时候,多半也会成为门外尸体的一员。 他们快速收拾了东西,跟著王鏢头与王贤出去避难,王贤对於塞外的诸多区域十分熟络,可谓了如指掌,只要带上他,躲藏几日完全不成问题。 孟樊广为闻潮生三人讲述了很多玉楼罗宗內的事,其中便包括到了宗门內部之后,该怎么说话,该怎么才能短时间內藏住自己的身份等等。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闻潮生。 因为按照闻潮生的要求,在进入玉楼罗宗门之后,孟樊广必须要一直跟他待在一起。 就算离开,也绝不可离开十步之外。 闻潮生如今並非真正的五境,他没办法像吕先生那样直接种一道剑痕在对方的体內,如今闻潮生对天地道蕴的认识与使用还较为浅薄,他的剑意一旦离开自己的掌控,很快就会消散。 闻潮生刻意跟他强调了这个距离,这其实也是一场心理战,其实如果对方真的离开他十步之距,想要逃跑,他未必能够一击瞬杀,不过,孟樊广即便有猜到也不敢去赌。 在塞外,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的武功。 人类的恐惧,最大程度便是来自於“未知”与“死亡”。 这二者,孟樊广兼具。 “此次下山,死了太多人,回山之后,势必要有一个交待。” “就算不见京主,也要见长老,你跟著我,得有一个跟著我的理由。” 孟樊广找来了山下一名在帮忙寻找搜罗女子的弟子,闻潮生一剑斩了他之后,换上了他的衣服。 “阁下……此来塞外,是因为拓跋氏族?” 闻潮生冒险进入玉楼罗是为了寻找並且解救滕烟城城主的家人,而滕烟城属於拓跋氏族的势力,此前说拓跋氏族与齐国才密谋合作,眼下闻潮生这样的齐国强者就突然出现,很难不叫孟樊广多想。 对於孟樊广的询问,闻潮生瞥了他一眼,后者急忙回道: “阁下若是不想说便不说,我只是单纯好奇。” 闻潮生道: “与拓跋氏族没有直接关係,我救他的家人,有其他缘由。” 即便是面对吉斯希,闻潮生也没有说出他真实的想法。 孟樊广思索著闻潮生的话,带著他们进入了沼泽黑树林。 这是在陈国与齐国很难看见的地势地貌,目之所及,蛇虫遍地,獐鼠横行,空气中瀰漫著浓郁的散发著淤泥臭味的潮湿,一些隱於枝叶间斑斕看得人心惊肉跳。 “我不喜欢这里。” 吉斯希直言不讳,方才一条绿黑斑纹的长条从树上垂下,若非是他躲得快,怕是要被狠狠咬上一口。 “玉楼罗为什么要挑选这么一个地方来建设门派?” 孟樊广走在前方带路,没有回答吉斯希的问题,再一次纠正他道: “进去之后,不要再提“玉楼罗”这三个字,称“天宫”,叫宗主为“京主”,切记,切记!” “若是出了紕漏被发现,我也没办法救你们。” “待会儿我带你们先去各自身份的“营房”,你们在里面等待至夜晚子时,闻……先生得隨我去见一次京主,山下出了这么大事,必须得通知她,听她再作决断。” 吉斯希点头,阿水偏头看向闻潮生,眸子里有一丝凝重。 先前听孟樊广的讲述,这玉楼罗宗门的掌门是一个修为极强,但心中无比扭曲变態的疯子,这样的人若是发现了闻潮生假冒天宫弟子,必然会有一场无法遏制的大战,若在其他地方尚且还好,但这在人家的地盘上,真起了纷爭,还有几名五境的长老前来帮衬,他们二人很难应付。 闻潮生却给了阿水一个放心的眼神。 越过了黑树林,前方出现了高山,这片绿地的涵盖范围极广,能容纳好几座大型城池,但因为大部分地方猛毒太多,不適合常人居住,也很难清理,於是这里才多年无人光顾。 天宫,便建在一座绿山之上。 诸多建筑多以木製,与藤蔓相交,凿入岩层,依山而落。 一眼望去,这座所谓的天宫隱於瘴雾之中,竟真有几分仙气。 “山中环境复杂,许多道路受密林遮掩,初次来时极容易迷路,你们不要乱走,今日大部分弟子都已经下山帮忙搜罗合適献给贺兰氏族的女子,山中清净,眼睛少,我先带你们走一条小路去营房。” 营房,就是天宫內弟子们自己的住处。 这些房子大都简陋,简单安置好了阿水与吉斯希后,孟樊广便带著闻潮生前往面见京主。 “待会儿我们就在殿外,你儘可能隱藏自己的气机,京主大部分时间都在“森罗殿”中,不会轻易出来,对外界的事情也不关心,只要你不说话,她应该不会猜到你是外来者……” ps:还有一更比较晚,大概凌晨两点,晚安。 第615章 黑色的藤蔓 … 对於那个传闻中凶神恶煞的京主,闻潮生著实心中也有一些好奇。 他很好奇,那个在孟樊广等一眾弟子心中犹如魔鬼的恐怖存在,究竟长什么模样? 二人沿著一条黑色藤蔓缠绕的盘山路往上,闻潮生目光落在山体的墙壁上,看见那些藤蔓时不时会抽动一下,在其中似乎流淌著什么,闻潮生的目光顺著藤蔓攀向了山巔,但那里被云雾遮掩,看不真切。 望著被藤蔓密密麻麻覆盖的山体,闻潮生有一种莫名的错觉,好似这些藤蔓……是某种巨型生物的血管。 诚然,这个世界虽然能够修行,可闻潮生至少在目前为止,还没有见过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所谓的神仙等等,他见过最为神奇的,也无非就是一些七境的圣人手段,诸如小瀛洲,诸如雪山金莲等等……可是,这玉楼罗宗內实在是处处透露著邪乎,叫他总是会忍不住多想。 “天宫养蛊么?” 闻潮生问了一句。 路上无人,其实就算是放在平日里那些弟子没有下山去办事,这条路也是空空荡荡,他们最害怕的就是京主,平日里避之不及,又怎么会往森罗殿靠呢? “蛊……太多了。” “这绿地,这黑树林就是一片天然的蛊场。” “不仅许多天宫的传承与“蛊”有关,甚至就连京主本人也会养蛊,所谓的活傀就是蛊术的一种。” 咻—— 一阵风过,闻潮生將剑意藏於风中,切开了身畔的一根藤蔓。 果不其然,里面淌出了黑色的液体,腥臭难闻,依稀之间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这些藤蔓是什么东西?” 孟樊广: “我也不太清楚,它们是从森罗殿中垂落下来的,似乎与殿中的什么东西有关。” “那座大殿很……我讲不出来,待会儿你到了就知道了,没人想去那里,没人想要进入殿中看看,就连天宫的长老都不愿踏入森罗殿一步。” 越是往山上的森罗殿走,孟樊广表现得就越是紧张,虽然凭藉他在玉楼罗宗的多年经验判断,京主对於山下弟子被屠杀的事情不会太过关心,顶多会让他將这件事告知与宗门內部的长老,叫他们去处理,可他也无法完全断定自己的谎言不会败露。 一想到谎言败露的下场,孟樊广便极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知不觉,森罗殿的轮廓一角已经出现在了他的眼中,孟樊广深吸了一口气,整顿心神,他感觉自己袍子下面的手在颤抖,这不是因为闻潮生留在他身上的伤势,而是內心充斥的恐惧。 他驻足了短暂的时间,闻潮生平静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耳畔: “不要尝试去压制恐惧,对抗会让你失去平衡。” “试著接受它,然后在窒息中慢慢呼吸,找回原本的自己。” 他的话让孟樊广一怔,这样的描述固然有些抽象,但在合適的情景下,便成为了合適的指引,孟樊广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果真慢慢放鬆了下来,虽然手脚仍旧颤抖,但孟樊广已经在心里做好了面见京主的准备。 闻潮生曾经经歷了许多次的生死存亡,或是风雪,或是冷眼,或是刀剑,每一次他都会感到害怕,闻潮生也曾尝试去压制这种会让他变得脆弱的情绪,但很快他便发现,自己在强行去压制恐惧的过程中,反而变得更加脆弱,更加敏感了。 於是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接受恐惧,適应恐惧,习惯恐惧。 当他彻底接受並且习惯这种情绪之后,恐惧对他的影响自然也就变的微乎其微了。 这是一个过来人的经验。 孟樊广继续迈步向前,与闻潮生一同来到了森罗殿的门口。 与它的名字十分贴切,这座大殿被密密麻麻的黑色藤蔓缠绕包裹住,周围荒草丛生,一些杂草肆意妄为地生长,甚至已高过了人身。 明明是一座大殿,如今看上去却像是一座孤墓。 孟樊广伸掌在身后虚摁,示意闻潮生就站在那殿外广场的十几座石柱间,自己则慢慢往前,来到了大殿那已经锈渍斑驳的大门外,他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在地上,闻潮生便也单膝跪在地上,接著听孟樊广说道: “京主,山下……出了点事。” 殿內许久无人回应,以至於让闻潮生怀疑那位所谓的京主是不是已经离开了这里。 但孟樊广没动,他自然也不动。 静静等待半刻钟后,殿內忽然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那是……某种东西在不停摩擦的声音,闻潮生听不出到底是什么在摩擦,这声音从大殿的深处一点点蔓延到门口,而后,闻潮生听到了一个极度沙哑苍老,呕哑难听的女人声音: “什么事?” 孟樊广心臟怦怦狂跳,他说出了一早想好的谎言。道: “我们在山下……遇见了拓跋氏族的人。” 第616章 就绪 … 裂纹斑驳的石柱上,有绿蜥正在攀爬,它们速度极快,时而在柱东,时而在柱西,然后眨眼间的功夫便又消失不见。 远远伏身在石柱遍布的广场中央的闻潮生听著对方的声音,不断揣摩著对方如今的状態。 一个人的状態好坏,无非从神、色、態、音四个方面来展现,若是一个人说话中气十足,果断且没有拖拽,那往往此人血气正盛,而森罗殿內的女人声音这副模样,若非是垂垂老矣的残烛老者,便是已经油尽灯枯的將死之人。 但凡孟樊广在路上没有一个劲儿地跟闻潮生三人强调京主的恐怖,以及他內心最真实的恐惧表现,闻潮生一定会在这一刻略微放鬆警惕。 但现在,他不敢丝毫鬆懈,隨时隨地做好了被认出来,与对方直接交战的准备。 当然,除了交战以外,闻潮生还有其他与京主交流的方式,不过,那都只是作为不时之需准备的。 孟樊广將山下那些弟子的死亡直接全部推给了拓跋氏族,那四个字在塞外有著难以想像的含金量,让森罗殿的主人声音一下子变得阴森冰冷起来。 “拓跋……呃……呵呵。” “孟樊广,你在说谎。” 孟樊广听见对方如此质问,反倒是安心了些,因为京主根本不可能仅凭藉他的只言片语就判断出这件事情的真假。 “京主,弟子绝不敢对京主有丝毫隱瞒。” “先前弟子奉京主之命下山寻找此次进俸的女子,本来一切都如往常一样,然而后来,辟水亭却来了一个五境,直接对我们大打出手,灭了百人……那人不知此刻是否还在辟水亭徘徊,於是弟子急忙收拢了周围的天宫人员,並带著罗烈回来跟京主报信!” 孟樊广口中的罗烈死於闻潮生之手,也是宗门內部的一名四境,修为与闻潮生看上去相仿,而且最重要的是,罗烈是一个哑巴,没办法说话,所以这也直接很大程度上减少了闻潮生暴露的风险。 单膝跪在外面的闻潮生似乎能够感受到有如实质的某种“注意力”正在自己身上打量,他儘可能地收敛了自己的气息,一言不发。 在京主探查闻潮生的短暂时间里,紧张的並不只有闻潮生一人,实际上,与身上已经被冷汗渗透的孟樊广相比,闻潮生甚至没怎么紧张。 这种剧烈的反差引起了京主的注意,她收回了打量闻潮生的注意力,对著孟樊广问道: “孟樊广,你在抖什么?” 虽然她人不在殿外,殿门也未曾打开,可隔著一道厚重的殿门,她却能听见孟樊广的身体在哆嗦。 突然的质问使得孟樊广愈发紧张,他的大脑陷入了时有时无的空白,关键时刻,闻潮生先前与他讲述的那番话浮现心头,他努力地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儘可能適应这种紧张,接著又说道: “京,京主,您知道,辟水亭是属於贺兰氏族的统治区域,寻常时候,拓跋氏族的人是绝对不会来这里的,这次他们忽然过来……还是一名五境的天人,会不会……会不会……” 他故意没有继续说下去,来天宫之前,闻潮生刻意跟他交代过,撒谎的时候,尤其是要转移別人的注意力时,千万不要一次性把所有的话讲清楚,说一半,让別人去想另外一半,在这个思考的潜移默化的过程中,对方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就会被转移。 事实证明,闻潮生教给他的这个方法很管用。 森罗殿內沉默了很久,京主重新说道: “通知其他长老了么?” 孟樊广叩首: “还没有!” “此事干係重大,弟子心想,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京主才行!” 京主回道: “去把羯云、黄沙、枯藤三位长老叫过来。” 孟樊广道: “喏!” “弟子这就去办!” 他弓著腰转身,对著仍旧单膝跪地的闻潮生挥了挥手,於是闻潮生也学著他的样子,跟在孟樊广的身后一同离开了这里,只是走的时候不知是他过於警惕还是真有其事,闻潮生总觉得如芒在背,好像那个殿內的京主,正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用一种冰冷的目光审视著他。 闻潮生的心理素质极好,不会因为对方单纯的打量就露出什么紕漏,离开这座山后,孟樊广在山腰处停下,长舒一口气,对著闻潮生道: “接下来……只要去通知三名长老,让他们去见京主即可。” “回头三名长老必然会接到京主调令,大概率黄沙与羯云二位长老会去辟水亭查证情况,而他们下山,正好又会让天宫的守备势力空虚,更加方便我们夜间的行动。” 闻潮生道: “令牌在枯藤的手中?” 孟樊广道: “天宫共有十一位长老,七名监司,每每遇见重要的事情,京主会指派黄沙与羯云二位五境的长老去做,我的老师关旌在天宫內主要负责与监司一同监管一些重要的囚犯,他修为如今还未至五境,但听说已摸索到了门道,最近修行得勤,所以我们的机会也多。” 二人去通知了三位长老,接著,孟樊广便与闻潮生去了阿水与吉斯希所在的营房,直至星夜寥寥。 为了以防意外,傍晚的时候,孟樊广还与闻潮生出去特意查看了一下天宫內一些堂口弟子的情况,確认他们都已经跟著两名长老下山。 大致的情况和孟樊广猜测的没有多大出入,到了夜半子时,他的师父按照惯例依旧去了一处山间洞穴內闭关参悟进入五境的方法,孟樊广偷走了他的令牌,召集了闻潮生三人。 “咱们的速度一定要快,这件事情做完之后,我必须要跟你们一同离开这里,而且永远不再回来,走的越远越好,否则一旦被他们抓住,下场会很惨!” 闻潮生如今偽装的人是“罗烈”,到时候宗门內部关押的滕烟城城主家属与罗烈一同消失,这件事情一定会清算在他的头上,无论他是不是有心。 所以过了今晚,他必须和闻潮生他们一同消失。 玉楼罗虽然凶名在外,可毕竟她不是氏族,统治的范围有限,只要他走得够远,就不会有事。 塞外那么大的范围,光凭著两三名天人想要找到他,难度很大。 第617章 天牢(一) 孟樊广在见到京主之后,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如果还想要活命,今夜过后就必须要跟闻潮生他们一同离开,而且走得越远越好。 当他拿到了自己师父的令牌后,便带著闻潮生三人第一时间前往了天牢。 那座监牢建立在沼泽深处,植物腐烂散发的臭气与淤泥的腥味在空气中疯狂爭抢地盘,谁也不愿意让出一亩三分地来给对方。 这里虽然还暂且不至於形成瘴雾,不过人在这里待久了,难免身体会受到影响。 “一个门派里居然会选择用这么大一块地方专门製作监牢,看来你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帮贺兰氏族干这种事了。” 阿水声音冷漠,在沼泽的深处,她看见了一些林中囚笼,用锁链悬掛在一棵又一棵高大的树木之上。 一些囚笼中关押的人也不知到底受到了怎样的折磨,身体的某些部位已经腐烂,他们待在囚笼之中,摇摇晃晃,或是已经疯癲,傻笑地看著下面的人,或是惨烈地哀嚎著求饶著,他们已经不奢求从这个地方离开,只求孟樊广能够给他们一个痛快。 这些人身上戴著镣銬,被锁在了囚笼上,他们甚至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 相比起无端的杀戮,这种行径显然更加残忍。 阿水自己就不喜欢折磨敌人,她面对敌人或是对手,向来都是给个一刀痛快,所以在见到这样的场景之后,她对这个宗门已经厌恶至深。 孟樊广固然也能够听出阿水语气之中的恼怒,不敢得罪阿水,如今,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將自己当做是闻潮生阵营中的一员,说话也变得乾脆起来,没有遮遮掩掩: “这很正常,至少对我们来说很正常,在你们的眼中,这看上去实在是过於残忍,可这就是塞外的生存法则。” “天宫说到底也就只是一个江湖宗门,虽然其中有不少五境的强者,但这绝不是我们跟氏族谈条件或是叫板的理由。” “毕竟氏族中也不乏有五境的强者,我们想跟他们合作,而他们却想的是如何吞併我们,你们看天宫在外凶名昭著,其实,当初面对贺兰氏族的时候,天宫十分被动,甚至连存活下来都成了问题,京主这么强势的人,最后都不得不妥协,与对方达成了完全不平等的合约。” “有些比较骯脏的事情,贺兰氏族身为统治者,不方便去做,那就只有我们去做。” “这並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阿水没有被对方的藉口说动,冷冷道: “这里囚禁了至少上百人,他们每个人难道都是氏族的敌人?我看好多人连修为都没有,他们能威胁到氏族的利益?” 孟樊广对此没有回答,继续解释下去就是狡辩,而狡辩没有任何益处。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真相,事实就是,被关押在这里的许多人並非什么氏族的敌人,只是一些弟子下山巡逻的时候,遇见看到不怎么顺眼的人就抓回了天宫中,这些人日后可能会腐烂在这些囚笼內,也可能会被心血来潮的京主拿去做活傀。 他带著眾人沿著沼泽的小路,一直去到了树林的更深处,天牢的前半部分没有守卫,只有被关押的囚犯,而到了一处隘口之后,他们见到了守卫。 不止一人。 光是四境闻潮生他们就看见了三人,其余二境三境的守卫总共加起来浩浩荡荡竟有二三百人,囚笼也不再是悬掛於树上的粗劣製品,而是开在了一座石山的山体內部。 这座山外面被各种青苔与不知名的植物包裹,与之前闻潮生见到的其他山体倒是不同,只是不知为何,到这个地方之后,闻潮生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什么味道呢? 闻潮生稍一思索与比对,便发现这股味道正是他下午白日与孟樊广一同前去面见京主时,在那座山上见到的黑色藤蔓的味道。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但奇怪的是,闻潮生没有在这里看见任何黑色的藤蔓。 隱约之间,他觉得哪里不太对。 不过已经走到了这儿,谁都知道没有后路,眼下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將滕烟城城主的亲属从牢笼之中救出来,然后离开这里。 他们越早从这里离开,也就越安全。 拖到后面那些出巡的长老回来之后,他们的处境就会更加难堪。 “何人?” 看守关隘的那名首领见到几人前来,勒令喝止,周围巡逻的人顿时神情警备,精神高度集中,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这边, “孟樊广。” 孟樊广儘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加冷漠,並且拿出了令牌。 “关长老那里接到了新的命令,要求马上转移从滕烟城抓来的犯人。” 看守关隘的那人见到令牌之后,神情稍微放鬆了一些,但很快,他又皱著眉说道: “转移犯人,我们这里没有接到京主的调令。” 孟樊广冷冷道: “事出紧急,不久前几名长老出去查探,拓跋氏族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有五境的强者过来寻人,若是真被他们找到,就算人质能够保下,可你们想要天宫直面拓跋氏族的怒火吗?” 那人的神情迟疑了一瞬: “这……” 他有些犹豫。 一方面,他对於孟樊广还是比较信任,毕竟对方是天宫里最接近长老职位的核心弟子了,也是天宫中资歷比较老的那一批弟子,对方概不能也不敢虚假传递信息,做出对天宫不利的事情。 但另一方面,他又恐惧京主。 万一呢? 万一这件事真的出了紕漏,他可承担不起后果。 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是死吗?如果一死了之,反倒还轻鬆了。 他真怕因为自己的失职导致这重要的犯人被放走或是死去,最后被京主练成活傀。 可他刚想到这里,孟樊广声音就变得更加冰冷,甚至已经带著三分怒意: “关长老就是从京主那里接受到的调令,怎么,你连京主的话都不听了,是想被炼成活傀吗?” “活傀”两个字著实是嚇得他腿软了一下,这人迅速將令牌还给了孟樊广,转身让开了一条路。 眾人之中最紧张的莫过于吉斯希,见到对方让路,他才终於鬆了口气。 然而,几人还没有走进牢笼,那名隘口的首领便突然又开了口,叫住了眾人: “不对啊!” “你们等等!” “若是关长老接受的调令……为什么他自己不来?” … 第618章 天牢(二) 不得不说,能够被指派在天牢作为看守的首领,他的脑子的確要比正常人灵光一些,即便面对这么大的压力,仍然保持著清醒的思考。 就是短短一个错身的瞬间,他就发现了孟樊广言语之中的紕漏。 可惜的是,他这一次面对的不仅是孟樊广,还有闻潮生。 能够自微末中崛起,在陆川、平山王等人的手里活下来,闻潮生自然也是一个人精。 他早就已经料到了对方会这么问,所以提前给了孟樊广一个能够堵住对方嘴的回答。 “我师父他老人家如今已经到了突破五境的关键阶段,前方万丈光辉只在朝夕之间,一些杂事让我这个亲传弟子前来帮忙,怎么,我没资格?” 眼见对方底气十足,没有丝毫露怯,这名监牢的守卫头子气势为之一滯。 孟樊广的师傅关某摸到五境门槛这件事情门派的眾人几乎皆知,对於一个门派来讲,这是一件大事。 倘若对方真的已经摸索到了冥冥之中的那一丝契机,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定是突破更为重要。 “那倒没有,只是……隨口问问。” 101看书 101 看书网超便捷,?????????s??.???隨时看 全手打无错站 “你们有长老的令牌,请进吧。” 眾人到了门口,就在即將进去的时候,孟樊广忽然又转过了头,看著那名守卫说道: “今天京主好像遇见了烦心事,脾气特別差,午时之后,我们带著拓跋氏族的消息回来,第一时间见了京主,她对著我大发雷霆,我险些没能回来……而在得知了拓跋氏族的消息之后,她的心情就更差了。” “我想问问,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天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京主这这般恼怒?” 被忽然问到关於京主的那名守卫,先是神色一滯,隨后仔细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 “我们一直在这个地方看守监牢,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也没有消息送过来。” 孟樊广短暂沉默的一瞬,转头进入了天牢深处。 他们一走,那名天牢关隘的守卫首领,急忙叫来了自己麾下管理的其他两名守卫,与他们吩咐道: “我觉得这件事情好像不太对,如果真的是转移犯人的话,咱们这里应该有消息……元池元羥,你二人替我去跟京主好生问问,这到底是不是她的意思,速去速回!” 第二人面面相覷,看见了彼此眼底的一抹难色,但很快,他们还是承应了下来,转头离去了。 路上走到一半,元池忽然拉住了元羥,后者愣在原地,转头看向前者问道: “哥,做什么?” 元池面色难看,四顾无人,將声音压低: “说你傻,你还真傻,你真打算去见京主啊?” 元羥无奈道: “厉大人发话了,咱们能有什么办法?”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事要是咱们没去,回头怎么跟他交代呀?” 元池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交代?交代个屁!” “没听刚才孟樊广说了吗,他一个核心弟子,今天去见了京主都险些没能回来,可见今天京主的心情到底有多糟糕!” “再加上拓跋氏族的消息传过去,就让她的心情更糟糕了,这个时候咱俩去见京主……你觉得咱俩活著回来的可能有多大?” 元羥被问的直接沉默了。 一些很恐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的脑海深处拼凑在一起,使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但若是咱们没去,事后万一出了问题……” 他的额头渗出了汗水,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 好像去与不去都会有天大的麻烦。 元池冷声道: “能出个屁的问题,那孟樊广在天宫里混的时间比厉枯海久多了,要不然说他怎么能成为核心弟子呢?” “而且今夜他是带著长老令牌来的,这肯定是上面的意思,难不成那令牌还能是他偷的?” “而且你往深处想,他有什么理由背叛天宫?” “又怎么敢背叛天宫?” 元羥被说得一愣一愣,他却也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有些倔地问道: “那万一呢?哥,万一……” 的话才说到一半,元池就把手摁在了他的肩膀上,声音也沉了下来: “你听我说,待会儿咱们就直接回去跟他说,这就是京主的意思,回头如果没出事,那就什么事都没有。” “而如果像你说的那样,真的出现了不可能的可能,直接受到惩处的也一定是厉枯海,按照我对京主的了解,她可没有那个耐心去听厉枯海解释缘由……” … 天牢深处,山脉之中有一条通向地下的路。 看著这地下宛如迷宫一般的牢笼,周围布设重重路障与机关,闻潮生不禁感慨道: “將一座囚笼修建得这么精致,看来这些年你们是真的没少帮贺兰氏族干脏活儿。” 甬道两旁每隔十步会有一根火把指引方向,上面散发的微光將原本面色苍白的孟樊广映得多了几分人色。 “能跟贺兰氏族搭上关係,甚至在面对拓跋氏族的问责时,还受到贺兰氏族的庇佑,这些年京主自然没有少费心思……至於那些脏活儿,这实在是很正常。” “氏族要发展壮大,要统治,要制定规则,他们自然不能在明面上做太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否则就会失去信力,塞外实在是太过混乱,大家向来渴望一个安定的环境,若连统治者本身都残忍无道,都杀伐无端,谁又愿意追隨他们呢?” “我一个从未掌权的人都知道,纯粹靠著武力镇压和恐惧统治的族群,不可能长久。” “但是氏族的发展又必然伴隨著无数的爭端与血腥,不只是贺兰始祖,也不只是我们,其实塞外的三个氏族都是这样……没有谁比谁更好,只有谁比谁更强。” 说到这里,孟樊广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望向了吉斯希,他知道吉斯希是拓跋氏族的人。 而论极残忍,拓跋氏族难道就不残忍? 他们突然之间封闭了蓝河公国所有的进出口,然后在里面肆意屠杀其他两族的人,若非是那零零散散逃出来的人带出了消息,他们外面的人都还不知道蓝河公国之中到底发生著怎样惨绝人寰的事…… 第619章 天牢(三) 因为时间紧迫,这个计划隨时都有可能会出现巨大的变故,所以孟樊广不敢丝毫耽误。 闻潮生和阿水很强,但他並不认为这两人能够同时对付京主和天宫之中的长老以及那么多的弟子。 更麻烦的是,一旦他们的真实目的曝光,孟樊广可以確定自己你一定是第一时间被清算的人。 京主最痛恨叛徒,而闻潮生他们也不可能会为了保护自己,和天宫的人大打出手,一旦自己和天宫发生了爭执,他们必然会选择逃离。 他按照记忆中熟悉的路线,带著三人以最快的速度前往了这座天牢的最深处,越靠近那里,那股熟悉的臭味便越发浓郁。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这句话不是闻潮生问的阿水,而是问的孟樊广。 他们一同去见过京主,一同上过那座山。 所以,孟樊广对这股味道应该很熟悉。 仔细嗅了一下空气中的味道,孟樊广被火光映亮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里他虽然不是天天来,但是也走过许多次,此前他从未在这一座监牢里面闻到这种味道,天宫之中大约没有任何弟子和长老会喜欢这种味道,因为这股独有的霉臭气味,只有京主所在的那座山上才能闻见。 换句话讲,这股味道早就已经跟京主这个人绑定在了一起。 见到孟樊广不说话,闻潮生也意识到了什么,继续问道: “所以你以前来这里的时候,是没有这股味道的,对吧?” 孟樊广微微点头。 “確实没有。” 二人都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止住了话题没有继续说下去。 吉斯希听著他们简短的对话,莫名其妙身上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密密麻麻铺满全身。 “不是,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不就是正常的,潮湿的霉臭味吗,这里属於沼泽绿地,监考又是建立在地下,有点这种味道,难道不正常吗?” 二人都没有理会他,又往前走了一截,到了快要临近最后一个拐弯处的时候,孟樊广缓声说道: “应该不会是京主,过往的十几年里,她极少离开过森罗殿,出去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说话的时候,闻潮生一直紧紧盯著前方拐角处,那里闪烁著火光,阿水的手也悄悄摁在了刀柄处。 沉重的气氛正在发酵,孟樊广在最后一个拐角的前面驻足,他回头看向闻潮生三人,用不確定的语气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 闻潮生没有说话,而是聚精会神地盯著拐角处,忽然之间,那里有一条长长的黑影猛地窜出,发出了咻的一声! 没人看清楚这道黑影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一下掠出拐角,直直地刺向了孟樊广的后背心口,孟樊广反应过来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噗嗤! 黑影刺入了他的后背,孟樊广的瞳孔骤然一缩,疼痛在没有蔓延之际,他已经感觉到了有东西从后背刺向胸膛,那东西第一次刺偏,马上又转向想要攻击他的心臟,然而也只是在这须臾之间,裹挟著道韵之力的剑影,瞬间切割,將那黑影斩断! 噗! 剑影斩过那道黑影的时候,居然像是切在了某种肉上。 下一刻,断掉的黑影瞬间收回,缩回了拐角的那头,而孟樊广也跪倒在地,双手撑在地面,鲜血一点一点顺著他的胸膛將衣服浸湿。 “有没有事?” 闻潮生上前询问,孟樊广咳嗽两声,咳出了鲜血,却是用单手摆了摆。 “死……死不了。” 他浑身都透露著凉意。 方才但凡闻潮生的反应再慢一点,那莫名黑影刺入他身体的角度再准一点,此时此刻,他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阿水戒备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先在他的伤口处周围点了穴,帮他止血,接著从他的后背中抽出了刺入他身躯的东西。 那竟然是……一根黑色的藤蔓! 被切割掉的断口流出了腥臭的液体,而空气中瀰漫著的那股臭味,和这液体的臭味如出一辙。 见到这东西,孟樊广那苍白的脸色顿时又白了三分,宛如死人一样。 “这是……坏了?!” 这黑色的藤蔓原本只会出现在森罗殿所在的那座山上,纵然孟樊广不知道这些黑色的藤蔓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他明白一点,那就是覆盖整座山体的藤蔓都是从森罗殿中延伸出来的,所以这种藤蔓一定和京主有关。 眼下,黑色的藤蔓出现在了这里,那是不是意味著京主也在附近? 可是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离开森罗殿,来到这座天牢呢,难道说,她已经看穿了他们的伎俩? 念头光是一动,他便已经浑身泛寒。 “能走路吗,过去看看。” 闻潮生伸手將他搀扶了起来,按理说眼下的状况已经糟糕到了极点,不过他也没有自乱阵脚,与阿水一同走在前面,转过拐角口后,眾人面向最后的一座牢笼,却发现那座牢笼里空无一人…… 第620章 地洞 隨著眾人来到了关押滕烟城城主家属的那座牢笼面前时,却发现牢笼之中竟然空无一人。 见到空空荡荡的牢笼后,吉斯希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站出来指著孟樊广沉声叫道: “孟樊广,你他娘的竟然敢算计我们?” 孟樊广捂著胸口,微微弓著腰,一边喘著粗气一边嘲讽道: “要是拓跋氏族多一些你这样的傻子就好了……若我以性命算计你们,还需要等到此刻?” “先前闻先生隨我去见京主的时候,难道不是一个更好的机会?” 吉斯希有些慌了,他的慌乱不仅仅是因为眼前出现的离奇,也是因为自己的身份。 真到了逃命的时候,自己一个三境,必然会拖后腿,闻潮生他们又岂会因为自己留下? 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被无情拋弃。 “那些黑色藤蔓到底是什么东西?” 闻潮生跟孟樊广询问,而一旁的阿水则提著刀朝著那座空空的牢笼而去,认真勘察著现场。 “我也不太清楚,天宫里应该只有京主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些黑色的藤蔓长了十几年,可明明只在森罗殿所在的那座山上生长……这时候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还有滕烟城城主的亲人……也的確是被关在这座牢笼里的,三日之前我还来过一次。” 孟樊广的神情充斥著迷茫,显然他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此地的寂静酿成了令人心慌的阴翳,气氛变得越来越使人惶恐,吉斯希询问闻潮生要不要离开这里,趁著此时事情尚未进入最坏的阶段先行撤离,至於马枣的家人,可以日后再做打算。 “不急,先等等。” 闻潮生曾经面临过比这要糟糕很多的情况,即便在这样高压的环境下,他依旧能够保持冷静的思考。 “还等?再等一会儿人全来了!” “大人,走吧!” 吉斯希急得尿都快出来了,他甚至已经在脑子里盘算著,待会儿要不要自己了结自己? 先前孟樊广所说的关於京主的事情过於骇人,他是真的怕了,若自己最后被对方抓住,只怕连死的权利都没有,被做成活傀,无时无刻都要承受著惨无人道的折磨! 闻潮生望著阿水那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若这真是陷阱,我们现在出去才是自投罗网。” “这座监牢地势复杂,许多地方窄小,易守难攻,除非对方在外面放火,用浓烟將咱们熏出去,但这么大的监牢,又建立在地下,用来锁著许多重要囚犯,通风必然会做好,况且此地乃是沼泽之地,也没有那么多东西给他们烧。” “待在这里,反倒安全。” 闻潮生不徐不急地给他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处境,短短的一番话,叫吉斯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但待在里面是个更好的选择,確认了这一点后,吉斯希就不急著离开了。 “这座牢笼里面有陷阱门,你不知道?” 阿水那边突然传来了声音,她有了新的发现,眾人闻言转过头去,看见阿水蹲在了牢笼中的一块石板面前。 见眾人都看了过来,她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脚下的石板,发出了空洞的声音。 咚咚—— 显然,这块石板的下面还有路。 孟樊广望著阿水僵滯了剎那,也走了过去,他仔细看了看地面,一脸疑惑: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真不知道啊!” 闻潮生也来到了这边,淡淡道: “不止你不知道,也许连宗门內其他的长老和弟子都不知道,除了玉楼罗的京主以外,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指不定都已经死了。” 阿水轻轻將柴刀的薄刃一头插入了石板缝隙里,她尝试用力,將这块石板直接翘了起来。 果然是一个陷阱门,下方黑漆漆的空洞,没有焰火,不知多深,不知通往何处,並且散发著浓郁的臭气。 那股味道便是黑色藤蔓的味道。 “看来我们已经知道马枣的家属去了哪里。” 闻潮生蹲在了这黑漆漆的地洞面前,朝著下方看去。 什么也看不见。 吉斯希与孟樊广都不敢离那洞口太近,似乎生怕是这洞中突然窜出先前刺伤孟樊广的黑色藤蔓,一下子將他们两人穿成肉葫芦。 “要下去么?” 孟樊广不確定地问了一句。 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因为在他问的时候,他发现闻潮生已经有些跃跃欲试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也想看看这黑色藤蔓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像蛇一样的游动,还能以这么快的速度直接破开四境修行者的罡气,直接重伤一名四境巔峰的修行者……” “我走前面,你俩跟著我,阿水垫后。” 闻潮声说完之后,纵身一跃,直接跳入了面前黑漆漆的地洞之中…… 第621章 树根 黑暗自远古以来就是人类最害怕的东西之一,它代表著危险,也代表著未知。 而人类的情绪往往拥有神奇的感染力,当看著闻潮生面对一丝光亮也没有的地洞就这样直接跳进去时,孟樊广与吉斯希似乎也不那么恐惧了。 二人也懂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道理,没有等阿水催促他们,便紧隨其后,只不过他们不敢像闻潮生那样直接跳入,而是双手撑著地洞的两旁,一点点地向下滑动。 这向下的甬道两旁有些湿滑,上面有黏黏的液体,二人必须很用力才能维持著向下滑动的速度。 这地洞大约有五丈高度,对於他们这样的武者来说,直接跳下去也没什么不妥,二人到底之后,阿水也从上面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忽然亮起了一抹光,几人看去,是闻潮生手中的夜明珠。 有了这光,二人紧张的情绪一下子鬆懈了不少。 这地下长长的甬道看上去像是一种巨蛇留下的巢穴,而在甬道之中遍布著粘稠液体,黑色的藤蔓紧紧贴在甬道的四周生长,时而会蠕动起来,宛如活物一般。 几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场面,不晓得这些藤蔓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噁心的同时又渗人得慌,他们不愿靠近这些藤蔓,浑身上下都是鸡皮疙瘩,紧紧地跟在闻潮生身后。 有了先前在拐角处的经歷,吉斯希心里非常清楚,一旦这些藤蔓想要攻击他,那他是绝对没有机会抵抗的。 只有闻潮生可能能救下他。 这地下甬道的构造十分复杂,再加上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几个弯弯绕绕之后,就连孟樊广都已经迷了路,当他看著手持夜明珠走在前方的闻潮生饶有兴致仍在带路,並且面对每个拐角时,他都做出了果断的抉择,一时心中好奇,低声问道: “这地下环境复杂,你认得路?” 闻潮生头也不回,声音在甬道中显得格外空荡。 “我都没有来过这里,又何谈认路?” 他这平静的语气与毫无责任感的內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中间两人心头一紧,孟樊广立刻道: “那咱们不就是在瞎走?” “这样下去,很可能不但找不到人,我们还会迷失在里面……” 闻潮生平静地回答道: “如果方向没有错的话,那就不会错。” 孟樊广完全猜不到闻潮生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你连路都不认得,又何来的方向感,而且……这是在地下。” 闻潮生道: “我在脑子里画了一幅地图,就这么简单。” “而且就算我不认得路,我也知道要朝哪个方向走。” “毕竟你说过……这些黑色藤蔓只在森罗殿的那座山上生长。” 森罗殿三个字宛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刺入了孟樊广的伤口,让他呼吸停顿的同时,脚步也跟著停下,身后的吉斯希一个不注意撞在了他的后背上,嚇了一跳,对著他道: “孟樊广,你在搞什么么蛾子,走不走?” 孟樊广没有理会吉斯希,而是有些结巴地看著前方闻潮生的背影: “你,你要去……森罗殿?” 闻潮生: “不然呢?” 孟樊广急了: “可是京主还在森罗殿里面,你此去森罗殿,是想跟她开战吗?” 闻潮生: “擒贼先擒王,关押在这里的犯人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那根黑色藤蔓更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里,出现这一切的缘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的偽装被识破了。” “既然偽装被识破,那我们就更不能从原路返回逃出去,这个时候深入虎穴,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是最好的手段。” “先前去森罗殿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你们京主说话的声音非常虚弱,她好像状態很差……” 孟樊广愈发焦急,他听闻潮生的话,已经明白了闻潮生的意图,生怕闻潮生跑过去做傻事: “京主说话一直都是这样……退一步讲,她再虚弱那也是五境,是天人,阁下是厉害,我在塞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强的四境,但五境和四境有著天壤之別,更何况京主还不是一般的五境强者,动起手来,你觉得自己有几分胜算?” 闻潮生回道: “不知道。” 孟樊广还想说什么,后面已经传来了阿水冷漠的声音: “別挡路。” “快走。” 这冰冷的声音让孟樊广瞬间回忆起了阿水在客栈外砍人的场面,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他再一次迈出了有些发软的脚步,麻木地一步一步跟在闻潮生的身后。 “疯子,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京主到底有多可怕,你们根本不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闻潮生十分关心地劝慰道: “你受了伤,失血挺多,少说点话。” 后面的阿水语气不善: “再念割你舌头。” 这绝对是阿水会做出来的事情,孟樊广闭上了自己的嘴,但心里却忍不住乱想起来。 都说齐国人以儒道为尊,为人谦逊有礼,而他们塞外多族则是以凶残闻名天下,可今日他遇见的这两个齐国人,却要比他此前在塞外遇见过的诸多敌人更为凶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想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但孟樊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如果闻潮生他们对抗京主失败,他会在第一时间自裁。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跟隨著闻潮生在地下通道之中弯弯绕绕,空气中那股臭味愈发浓郁,到了后面甚至已经到了让人作呕的程度。 而原本窄小的通道这时候也逐渐的变得宽阔了起来,借著闻潮生手中夜明珠的光芒,眾人看见地下两侧以及头顶上的湿滑的岩壁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藤蔓。 到了这里,黑色藤蔓已经不再像是死物,它们不停地缓慢地蠕动著,宛如一条又一条的巨大蚯蚓,看著既噁心又瘮人! 它们蠕动时发出的声音同样让闻潮生觉得熟悉,因为这股声音之前他在森罗殿中也听到过。 走到了这里,再无岔路。 四人顺著藤蔓的方向一直向前,最终抵达了一个地下的宽阔平台。 这里一片漆黑,没有火把,没有光明。 只有一棵诡异的树。 那些黑色的藤蔓……竟是这棵树的树根。 第622章 京主 几人跟隨闻潮生来到了地下通道的终点,找到了那些黑色藤蔓的源头。 那竟然是一棵生长在黑暗之中的树木! 在看见这棵树木时,闻潮生內心的震撼是远超另外三人的,因为眼前的景象摧毁了他过往对於世界的认知。 植物需要依靠光合作用来获取並储存营养,换句话说,没有光的地方,植物无法存活,最终都会“饿”死。 眼前的地方暗无天日,莫说阳光,就连火光也没有,这棵树到底是怎么在这里生长,又怎么变成如今这样的…… 闻潮生警惕著周围的一切,他带头踩过地面上那些黑色的藤蔓,一点一点朝著中心靠去。 另外两人显然对於这些黑色藤蔓心有余悸,但他们更不敢离开闻潮生太远,只能硬著头皮跟在他的身后。 脚踩过地面上的黑色藤蔓时,能够感受到这些树根竟然有一种人肉般的柔软,他们还隱隱觉得,在这柔软的中心处,包裹著类似骨骼的坚硬。 不知为什么,每当他们想到这树是活物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难不成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妖怪? 隨著他们接近了树身方圆三丈之內的区域时,脚下的这些树根似乎忽然感受到了什么,受到了惊动,一瞬间缠上了他们的腿脚! “不好!” 被缠上之时,吉斯希沉喝了一声,他用尽全力想要挣脱,却发现这树根纹丝不动,並且其韧性极强,完全拉扯不断! 他的修为虽然在几人之中显得很弱,但在三境之中並不算低,这些年手上沾了一些颇有名气的人的血。 然而此时此刻,他催动浑身上下的丹海之力与树根进行对抗,却收效甚微。 腿脚上缠著的树根以极快的速度向上攀越,层层叠叠,要將他整个人全部包裹,活活吞没,另一头的孟樊广情况稍好,不过他现在受了重伤,也没办法全力催动丹海之力来挣脱这些树根的围困,被树根吞没只是时间问题。 隨著这些树根以极快的速度將吉斯希全部包裹之后,便要將他拖入地下,吉斯希艰难地想要从树干的缝隙中伸出手,然而根本做不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自己一点点下沉,看著外面夜明珠散发的微光逐渐消失。 就在他要绝望之际,身体周围的这些树根忽然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瞬间斩断,他先是觉得被紧缚的身体一松,接著便看到这些树根节节断裂,掉落在地。 树根的断口处非常光滑。 闻潮生瞥了他们一眼,周围密密麻麻的透明剑影將所有人护住。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看书首选 101 看书网,??????????????????.??????超给力 】 树根被剑影切断之后,像是感知到了疼痛或威胁,越来越多的黑色藤蔓开始疯狂攻击眾人,但面对那密不透风的剑影,它们就像是撞向石头的鸡蛋,除了將自己弄碎之外,別无用处。 闻潮生剑指竖於胸前,接著猛地一挥,凝聚的剑意顿时如潮水溃散,这恐怖的洪流將身侧所有的黑色藤蔓几乎当场震为齏粉! 就连不远处的树身也受到了影响,地面余下不多的树根开始慌张地如同游蛇一般向周围退散,一部分將树干团团护住,另一部分则潜入了地下。 “看来我们已经找到人质了。” 闻潮声盯著那几人合抱粗细的树干,隨著他走近之后,靠著夜明珠散发的微弱光芒,眾人这才看清,那原来根本就不是树,而是由黑色藤蔓交织而成的类似於树木形状的东西。 “我就说明明没有光,怎么可能会在这种环境下长出大树。” 闻潮生笑了笑,抬手对著“树身”一划,那些黑色的藤蔓顿时便被切开,然而,中间露出的却並非是人质,而是一个浑身腐烂的女人。 很难去用言语形容她外貌的恐怖,而比她外貌更加恐怖的是,眾人惊诧地发现……这个女人竟然还活著! 她对著眾人咧嘴一笑,血肉模糊的嘴里根本就没有牙齿,血红一片,看得人头皮发麻。 “居然能找到这个地方来,有点意思……不愧是杀了摩柯的人。” 女人一开口,眾人就確定了她的身份,没错,她就是玉楼罗的京主。 其实就连孟樊广这个核心弟子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她的真实面容,此刻,他发现玉楼罗的京主原来是一个这样的怪物时,脑子里轰得一下变得空白。 除此之外,从女人口中吐出的这句话,也在不断刺激著他的神经。 因为那句话里有一个让塞外许多人都心惊胆战的名字:摩柯。 “摩柯死了?谁杀的?” “闻潮生,还是那个女人?” “可……他们明明只有四境啊,怎么可能杀得了摩柯?” 他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向了与京主对视的闻潮生,恐惧早已如潮水吞噬了他,一想到自己先前竟然跟这个人动手,他便一阵后怕。 然而,此时此刻感知到面前女人状態不太对劲的闻潮生並没有丝毫欣喜,他的神色同样严肃,甚至还有几分凝重。 “果然,队伍里面有內鬼……” “我杀掉摩柯的事情,天知地知,只有几个人看见,內鬼是谁,王贤,还是那个鏢头?”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谁派你们来的?” 腐烂的女人面对闻潮生一句又一句疑问,没有解答,只是“咯咯咯”地发出渗人的笑声。 她笑得很难听。 “谁派我们来?” “你可真有意思,隔著这么远来闯我山门,杀了我这么多弟子,现在还要想从我们手里救走拓跋氏族的人质……却说是我们在找你。” “不过没关係,没关係……这么一大笔血债,今日就在这里全部了结好了。” 闻潮生眯著眼。 “我能杀得了摩柯,也能杀得了你。” “要跟我算帐,你想清楚。” “心思一动,我就不收手了。” … ps:今天欠一个,明天补。 第623章 鏖战(一) 见到眼前这个生长在树根中央的腐烂女人之后,闻潮生確认对方的状况非常糟糕,也不知到底是因为修行的功法出了问题,还是寿元即將走到尽头。 在这种状態下,对方的实力必然是不如摩柯的。 连摩柯都不是他的对手,又何惧眼前一个將死之人? 然而,面对闻潮生的威胁,腐烂的女人却丝毫没有在意,她只是“桀桀桀”地发出了恐怖的笑声。 “杀死我?” “好大的口气啊。” “摩柯的確是塞外难得一遇的五境高手,纵观我的生平,大约也只有在七年前的短暂时间里能与他正面一战,不过……” 她话锋一转,语气十分瘮人: “在这座山里,就算是三个摩柯来了,也休想从我手中討到一点儿好处。” 话既已讲到这里,便再没有了迴转的余地。 所以闻潮生不再废话,他直接出剑了。 本来在他身体的周围遍布著密集的半透明剑影,將他护在中间,闻潮生轻抬起右手对著透明的剑影弹指,即刻便有几道剑影嗡鸣作响,而后以恐怖的速度刺向了不远处的腐烂女人! 咻! 剑影似虚非虚,似实非实,激射而出时,却带著激烈的嗡鸣,眨眼之间便已到了腐烂女人的面前。 对方似乎早有准备,闻潮生弹剑的那一刻,许多黑色藤蔓从地面猛地窜出,像是一条又一条的触手,將腐烂的女人护住。 嗤! 叮! 剑影与藤蔓相接触时发出了两道声音,一道沉闷,一道清脆,沉闷声是剑影刺入藤蔓外表时发出的声音,而那道清脆的声音则是藤蔓中部有什么东西將剑影阻拦下而发出的动静。 看见脆弱的藤蔓將这锋利的剑影阻拦下时,四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轻微的惊异,因为从先前的经歷来看,这些黑色的藤蔓完全无法阻挡闻潮生身旁的那些恐怖剑影。 但此刻,他们好像在腐烂女人的支配下变得不太一样了。 夜明珠散发的清幽光辉照在了那些藤蔓的表皮处,眾人看见那些藤蔓外表散发著紫色的光泽,並且还刻著一道又一道的不知何意的符文。 隨著这些藤蔓从地下冒出时,这片宽阔的区域开始瀰漫浓郁的恶臭,这股臭味令人作呕,即便是闻潮生与阿水也忍不住皱起了眉毛。 那种臭味各种尸体被掩埋在沼泽的淤泥中,腐烂发酵所散发的味道,不但恶臭无比,甚至还带著一些毒性,正常人闻了之后,脑子便昏昏沉沉的,神志不清。 闻潮生他们三人还好,受到的影响不重,但是吉斯希就没那么好运了,几个呼吸之后,他便明显觉得自己状態不太对。 可他即便知道又能怎样呢? 这个地方是几乎完全封闭,他只能回逃,然而一旦离开闻潮生身边,周围这些黑色的藤蔓隨时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吉斯希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根本不敢回逃,只能待在闻潮生的周围,不乱动,儘量减少自己呼吸的频率。 同时,他也开始运转丹海之力,儘可能地帮自己祛毒。 闻潮生第一次攻击未果后,便知晓眼前情况严肃,他与阿水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会意,慢慢朝著他这边贴了过来,帮忙照看二人。 阿水知晓自己如今伤势尚未痊癒,她的实力受到了限制,在一对一的情况下,除非祭上性命,否则无法对一名五境的强者造成威胁,因此她並未逞强,让闻潮生在对敌的时候儘可能不分心。 第一轮攻击未果,还未等他们有下一步动作,腐烂的女人已经先动,只见她双臂一张,口中念念有词,到底是念的什么眾人也听不太清楚,顷刻间,他们便感受到了脚下这些由藤蔓铺就而成的地面开始疯狂蠕动,接著他们脚下踩著的地面一软,陷入其中,就连闻潮生与阿水也未能避免。 闻潮生已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无数剑影將这些脚下的藤蔓纷纷搅碎,但这並未阻止他们继续下陷,很快,眾人便发现了一件后背发冷的事,那便是在他们的脚下,那些藤蔓铺就的下方,原来根本不是什么泥土或石块,而是一片沼泽! 没有了藤蔓支撑,或者说只要玉楼罗的京主將眾人脚下的藤蔓收回,那他们就会陷入沼泽之中,最后全部溺死! 眾人的修为不浅,多多少少也学过些轻功与身法,若只是普通沼泽,他们倒不至於这般狼狈,但问题就在於,除了沼泽之外,他们还必须分出大量精力与这藤蔓纠缠。 换句话讲,至少吉斯希跟已经重伤的孟樊广根本没有精力在对付藤蔓的同时,还使用轻功使自己能够立於沼泽之上。 另一边,闻潮生的剑意在深入沼泽后威力大不如前,再加上他无法看见沼泽之中疯狂穿行的藤蔓,还要分神防备隨时可能到来的攻击,那些裹挟著剑意的剑影自然命中率就低了许多。 眾人在闻潮生的保护下,虽暂时没被黑色藤蔓缠住身体,可它们在沼泽中不停翻搅,也变相加速了眾人的陷落,若是再不阻止,让情况继续恶化,几个呼吸之间怕眾人就会彻底被沼泽吞没! “嘖嘖,你也算是个英雄,身上连丹海都没有,居然能走到今日,想来无论是你的天赋或际遇,皆是常人不能拥有,可惜,你这样的人对我无用,算你运气好,今日叫你死个痛快。” “不过,那个小姑娘……呵呵呵, 她这副躯体可真不错,简直就是天生的练武奇才,若是能將这副躯壳炼成活傀,我的实力会再上一层楼!” 玉楼罗的京主冷漠凝视眾人,最后目光落在阿水身上,那眸子深处所蕴藏的贪婪,根本掩藏不住。 第624章 鏖战(二) “战斗尚未结束,你便已经开始幻想,是不是有点为时过早?” 眼见双腿已快要下陷至膝盖处,闻潮生的眼眸跟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恐惧与慌乱。 只见他隨手抓向黑暗,自虚无中拈来一片飞雪,碾碎於指尖。 飞雪一碎,凛寒自来。 密密麻麻的寒霜在眾人脚下蔓延,那原本柔软的沼泽顿时变得坚硬了不少。 “快出来。” 其实不需要闻潮生开口,另外三人已在第一时间用双手支撑地面,將自己陷在其中的身体拔出来,紧接著这封闭式的宽阔空间中,出现了无数飞雪,眾人脚下也开始结冰。 咯吱—— 这场面落在了除阿水以外的其他人眼中,属实是有些过於诡异了,他们皆知天人境的存在可以缩地成寸,可从未听说过四境的修行者能凭空唤出飞雪。 世间倒也有些特殊功法可让周身的丹海之力流转时,附著类似五行的特性,譬如,让一壶水快速冷却甚至结冰,或让一块冰加速融化,一块乾燥的木头燃起火焰……但绝不可能像闻潮生这样,只是手指轻轻一动,便唤来大片飞雪。 这可是一处完全封闭的环境。 这可是……盛夏之时。 “这是什么邪门儿的功夫?” 此地中心处,被那些藤蔓层层保护之下的腐烂女人,脸上笑容消失,她紧凑著眉头盯著闻潮生,神情疑惑而警惕。 她能確认,这的確不是什么幻术,因为沼泽实实在在结冰了。 她对於沼泽之下的那些黑色藤蔓的控制正在减弱,並且隨著时间推移,那股寒冷还在向下渗透,快有三尺之深! “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其实在这么狭小的地方,要不了那么久。” 闻潮生没给对方机会,话音落下,黑暗的空间里,无数冰冷雪顿时蜂拥而至。 每一片雪,都裹挟著致命的寒冷,都裹著无坚不摧的锋利! 飞雪呼啸而过,匯聚成为凛冽的杀机,狠狠撞向腐烂女人面前那些由黑色藤蔓构筑而成的壁垒! 咯—— 只用了极短暂的时间,这面黑色的壁垒便彻底结冰了,但上面纵有密密麻麻的狰狞伤口,却依旧未曾崩碎,坚硬地立在那里。 “没用的,在这里,你们不可能杀死我,甚至就连六境的强者来了,也拿我没办法。” “束手就擒,乖乖等死,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黑墙背后,腐烂女人舔舐著自己嘴唇,每一个字,都充斥著让人绝望的气息。 这些被冰封的黑墙忽地嗡响,猛地朝两边分开,冰层崩碎,露出来背后那毫髮无损的腐烂女人。 她脸上掛著瘮人的嘲讽,看向眾人,仿佛在欣赏猎物临死之前的挣扎。 孟樊广见到了京主眼底的对於叛徒的那抹厉色,顿时双腿一软,喃喃道: “打不过的,我们……我们不可能是她的对手,我不要被抓起来,我不要被做成活傀,我……我……” 他自言自语,宛如疯癲,低头看著自己的双掌,上面不知何时已经凝聚了浓郁的丹海之力,似乎想要一掌拍死自己。 就在这时,他的身旁传来了阿水冷漠的声音: “我看你好像不是很敢死。” “怎么,要我帮你吗?” 这种冷漠是对生命的藐视,是阿水曾在战场之上重复过无数次的麻木。 可也正是这种麻木,又激发了孟樊广內心的求生欲。 他知道,只要他开口,阿水真的会一刀砍了他。 可他不想死,他不想。 “我……” 陷入两难中的孟樊广还未做出抉择,又听到了某种东西发出狂嚎。 他有些恍惚,这狂嚎声中蕴藏歇斯底里的力量,有不顾一切的疯狂,像困兽,像恶鬼,也像……风。 没错,就是风。 除了风之外,还有雨。 听到这呼啸的狂风,腐烂女人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她迅速聚拢藤蔓將自己护住,但这一次,她的藤蔓好像没那么好使了。 因为无论这些黑色藤蔓怎么聚集,怎么缠绕,始终都存在缝隙。 那阵狂风將雨带到了这些藤蔓上,而雨又顺著这些缝隙一点一点地往里面挤。 更麻烦的是,这由剑意化成的雨水中还藏著道蕴之力! “呼风唤雨,聚寒为霜……你到底是遇见了何方神圣,能授你这天上仙术?” 先前的攻击闻潮生並没有用全力,都是以比较纯粹的剑意在攻击,而这一次,他开始使用五境才能触及的道蕴之力了。 这道蕴之力的確霸道,与剑意融合的那一剎,腐烂女人身前那些黑色的坚不可摧的藤蔓终於抵挡不住,开始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纹,而隨著这些黑色藤蔓被风雨切割开后,眾人才勉强看见它们的中间填充著什么。 那竟然是……一节节森白的骨头,像鞭子一样层层堆叠! 这些骨头上有神秘的纹络在闪耀,那些符號好像和天地之间的道蕴有关,其他人看不太懂,但闻潮生能懂几分。 受到风雨的侵蚀,藤蔓周围很快变被切割消融,只剩这骨骼依然坚挺,但这並不代表它能一直这么坚挺下去,因为在闻潮生的风雨剑意与天地道蕴的摧残下,这些骨骼上承载著道蕴的符文也在一点点消融! “那些藤蔓……被克制了?!” 见到这一幕的孟樊广与吉斯希心中大喜,他们原本认为闻潮生的攻击对京主一点用也没有,几近绝望,此刻看来,闻潮生竟还没有用出全力。 “若只有这两三把刷子,那你也太小瞧他,太小瞧摩柯了。” 哪怕方才整个身体都快要陷入沼泽之中时,阿水也没有对闻潮生產生过怀疑,她知道,曾经那个在苦海县的风雪里挣扎著努力求生,想著每日怎么才能找到吃食活下去的男人,如今已经成为了一座天下闻名的高山。 第625章 鏖战(三) “道蕴之力……怎么会这样,你明明只是一名四境的修行者,怎么可能使用道蕴之力?!” 京主的嘴里发出了轻微的惊呼,其实早先她刚接到消息,说闻潮生这名四境杀死了摩柯的时候,她是心存怀疑,心存疑惑的。 摩柯在塞外凶名远扬,並非普通五境,十多前他们曾见过一面。 京主知道她得到的这个消息几乎不可能作假,所以今日在森罗殿她与闻潮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虽已认出闻潮生虚假的身份,但却並未当面揭穿,而是选择了观察。 那个时候她不相信闻潮生只有四境,认为他很可能修行过某种秘法,来扰乱他人对於他境界的探知。 直至方才交手时,她发现了闻潮生的非同寻常,但仅仅是这个程度,绝不可能杀死摩柯。 京主一直没有急著出手,就是想要看看闻潮生的真本事,从而寻找到他的破绽。 在她的心里,对方一直都是一名隱藏实力的五境强者。 但此刻她却发现,闻潮生並非是五境的强者,而是能以四境之身使用五境能力的武者。 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古之未有。 不过惊讶归惊讶,京主不是泛泛之辈,她已在第一时间做出决断,那些即將被摧毁的黑色藤蔓,开始疯狂从沼泽之下汲取著某些物质,有了补充之后,原本已经快要被风雨剑意彻底粉碎的黑色藤蔓,竟然抵住了侵蚀,甚至开始一点点的恢復了。 最先恢復的,是黑色藤蔓之中那森白骨头篆刻的符文,有了这些符文,藤蔓便具有了能够抵御风雨剑意的能力。 隨著骨骼上的符文恢復,它似乎还受到了京主刻意的强化,变得比从前更加坚固,然后围绕著那些森白的骨头,黑色藤蔓开始长出了“血肉”,就和之前一样。 整个过程已经很快,京主的反应也很快,但仍旧赶不上闻潮生风雨剑意的绞杀! 心动剑动,白驹过隙,顷刻而至。 那些藤蔓已无法护住中心的腐烂女人,对方虽已提前察觉危险,让脚下藤蔓带著自己沉入沼泽区域,但还是未能防住这一剑。 噗嗤! 眾人看不见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听到有什么东西被绞碎了。 似乎地下还有哀嚎之声发出。 “击中了吗?” 三人听到了那声哀嚎,紧盯著她潜入地底前所在的位置,那里已经出现了一个漆黑的洞口,而一旁的阿水则是微闭上眼睛,仔细聆听著什么。 她紧皱眉头, 神情很严肃。 嗡嗡嗡—— 忽然间,几人感觉脚下一点点震颤起来,而且隨著时间推移,这震动越来越剧烈! “地面好像要崩开了。” 阿水倏然睁眼,警惕望著脚下,某个微妙的瞬间,她一把抓住旁边的吉斯希,猛地向后跃开,下一刻,在吉斯希不明所以的注视中,脚下被冻住的沼泽破裂,一根沾著淤泥的漆黑藤蔓宛如触手一般从地面扎出! 倘若阿水没有带他及时离开,此刻他会被直接贯穿! 这藤蔓中蕴藏著道蕴之力,看似攻击简单,但眾人只能闪避,否则一旦被击中,后果不堪设想! 闻潮生想要加固脚下的冰层,可他毕竟还是一名四境,也才刚刚接触使用道蕴之力,还不算熟络,要同时冻住脚下这么大范围的地方就已经十分消耗他的心神与气力,而对方只需要寻觅一块薄弱的区域,对著一个点全力进攻,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办法阻挡对方的攻击。 砰! 又一处地面被直接击穿,这一次攻击的目標是孟樊广,他的闪躲速度就远没有阿水那般迅捷敏锐,避之不及,他的一只手掌当场就被藤蔓扎穿! 恐惧比剧烈的疼痛先一步到来。 但孟樊广这小子也確实是个狠人,他知道道蕴之力的恐怖,知道藤蔓的恐怖,也知道如果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挣脱,黑色藤蔓就会把他直接带入地下,届时就算闻潮生想救他,也无能为力了,於是他在手掌被扎穿的那一瞬间做出了选择,另一只手的袖中滑落一把小刀,毫不犹豫对著被扎穿的手掌挥下! 扑哧! 生死之间,他做出了最正確的选择,所以他活了下来。 至於那只被扎穿的手,果不如他所料,当黑色藤蔓品尝到人血的味道后,第一时间收拢了回去,倘若在刚才那个瞬间孟樊广没有第一时间砍掉自己的手,那现在被拖回沼泽之下的就不是他的手了,而是他的人。 “快想想办法!” 他面色惨白,对著闻潮生大叫,他知道自己的利用价值已经被榨乾,所以阿水在第一时间选择了保护吉斯希而不是他。 先前他被藤蔓扎穿胸口,本就已经受了不轻的伤,再加上此刻手被砍掉,又失血许多,若闻潮生无法快速解决眼下他们的困境,很快他就会出事。 闻潮生没有理会孟樊广的叫声,他盯著周围,眉头微皱,对方也不知练了什么邪门功夫,竟能穿行於沼泽之中,不用呼吸。 他尝试在藤蔓扎穿地面的那一瞬间用剑意刺向藤蔓下方的沼泽,但效果並不好。 眼见孟樊广岌岌可危,阿水忽然开口,有意引导他提前躲避。 其实如今孟樊广对於他们来讲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但考虑到多一个孟樊广就可以多减轻一些闻潮生那边的压力,阿水还是选择了救他。 “不太对……” 见四周不断扎出坚硬地面的藤蔓,闻潮生隱隱觉得哪里怪异。 “……先前她潜入沼泽前,风雨剑意已经抵达,便是摩柯来了,吃上这一剑都別想好过,她一个將死之人,怎么可能在承受了风雨剑意之后,还能够做出这么持久的高强度攻击?” 闻潮生脑海中念头快速闪动。 忽然,他身子一震。 “被骗了吗……” 在快速復盘了整个战局之后,闻潮生意识到了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 这也是被所有人都忽略的细节。 那就是——他凭什么认为自己第一眼见到的那个腐烂女人,就是京主的真身呢? 要知道,对方可是极为擅长製作活傀啊…… 也许,从一开始他看见的就是一具活傀呢? 人绝不可能长时间不呼吸,天人不行,甚至就连圣人都不行。 他才不相信一个五境的修行者,靠著一点儿邪门儿的功夫,就能够直接离开空气,离开氧气,高强度运动和攻击。 “所以,她的真身根本就不是那个腐烂女人,而是藏在周围的黑暗之中……” 第626章 真身 京主的战斗情商很高,从他们来到这,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位玉楼罗的京主就已经在给他们挖坑了。 她利用了眾人初次见面时滋生的潜意识,给眾人偽造了一个画面,让他们坚定不移地认为那个被藤蔓护住的腐烂女人就是玉楼罗的京主。 但其实……真的是吗? 一个人腐烂到那样的程度还活著,还能操控这些藤蔓,还能长时间穿行於地下淤泥中不呼吸…… 种种跡象已经在暗示,腐烂女人根本就不是京主的真身,而是一具用来迷惑眾人的傀儡。 想到这里之后,闻潮生立刻看向阿水,阿水虽不知闻潮生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但她却读懂了这个眼神所代表的意义。 黑暗中,阿水微微点头,接著,她有意识地带著吉斯希开始朝大厅的边缘移动,並且一边还在躲避脚下会忽然扎出的藤蔓。 吉斯希並不理解阿水逃向边缘处的意义,他也没有功夫关心这些,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自己能不能活著离开,所以他的注意力很大程度上都在阿水身上,於是,没过多久吉斯希便发现了一件有些不大对劲的事,那就是,他觉得阿水的注意力好像不在眼睛上。 他的直觉是对的,阿水的注意力的確不在眼睛上,因为眼睛看不到眼下沼泽深处的东西。 只有耳朵可以,只有身体可以。 声音,振动,位置的判断。 几乎每一点,阿水都已经做到极致。 她从一开始就不是靠著眼睛在躲避脚下忽然扎出的藤蔓。 对方出手的速度太快,如果纯靠眼睛来反应,第一根藤蔓扎出的时候,吉斯希就已经死了,阿水也会重伤。 当阿水抵达大厅的边缘后,就没有再回到中心位置,她一直在边缘处躲避徘徊,围绕著大厅转动。 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阿水尤其专注。 没人发现异常,因为这本就不是一件异常的事。 若阿水不够专注,那她就没有办法及时躲开从地面钻出的尖刺,没有办法从这场眼睛根本看不见的袭杀中活下来。 然而,她的计划已经开始进行了。 在阿水的指引下,重伤的孟樊广连续躲开了七次对方的攻击,他內心充斥著震撼与惊骇,甚至还有些恐惧。 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阿水是靠著声音来指引他躲开的,但现在他又不確定了。 因为即便离得很远,阿水依旧可以在他脚下的藤蔓扎出地面之前,提前打出手势示意他躲开。 同样是四境的强者,对於脚下的声音,孟樊广却听得並不清晰。 他也不认为正常人能够听清。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脚下並非硬土硬石,深处乃是沼泽,藤蔓拨开稀泥时发出的声音是极小的,很模糊,难以听清。 偏偏阿水可以准確地捕捉到。 她真的长著一双人的耳朵么? 砰! 砰砰! 隨著阿水迁跃到大厅某处的黑暗角落之后,这一次袭杀他们的藤蔓竟从一个变成了三个! 阿水险之又险地避开,因为带著一个拖油瓶,所以导致她的手臂被藤蔓划伤,好在她体质特殊,也修行过逍遥游,伤口中侵入的道蕴之力,很快便被逍遥游的力量压制,无法对阿水造成进一步的伤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一次的攻击奏效后,对方抓到了一闪即逝的战机,没有丝毫犹豫,密密麻麻的尖刺便从阿水的周围钻出,一同绞杀向了他们二人! 见到周围宛如鬼影舞动的藤蔓,吉斯希双唇发白,头脑空空,他紧咬著嘴,一点气儿也不敢乱出。 生死之间,阿水毫不犹豫地拋弃了吉斯希,选择持刀自卫。 她不能死。 因为她死了,闻潮生也会死。 在藤蔓与阿水的柴刀相碰撞的前一刻,闻潮生也动了。 他不是去救阿水,而是对著黑暗中的某处角落出剑。 远处观摩战场的孟樊广细心地发现了闻潮生这齣剑的角度,正是阿水柴刀拔出时所指的方向! 就是那里! 就在那里! 剑意如洪水倾覆而至,惊鸿一剎间,黑暗中那个方向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她的感知极为敏锐,在杀意尚未来到之前,就已经提前做出了反应。 於是,攻击阿水的那些藤蔓失去了某种力量的加持,被阿水一刀斩成两段,而吉斯希也因此活了下来。 闻潮生这一击虽未得手,却得到了一个重要讯息,那便是对方的位置,他既未惊惶,也未气馁。 剑指朝天,他身上青袍无风而动,黑暗中乍现一抹余光,映亮了这大厅一瞬,叫眾人见了大漠夕阳的輓歌。 那抹光闪烁的速度极快,当眾人看见的时候,它就已经到了。 这是杀死摩柯的一剑,摩柯没能躲避,也没能接下,它比风快,比雨快,比雪快,甚至比世间的一切都要更快。 於是,在这光消逝的那一瞬,所有人都听见了黑暗中某处角落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痛苦的闷哼声。 “唔……” 下一刻,那些扎出地面宛如妖魔舞动的藤蔓全部都仿佛失去了力量,软倒在了地面,而后一点点从洞中缩回了眾人脚下的沼泽深处。 闻潮生蹲下身子,將手中的夜明珠放在地上,然后轻轻往前一滚。 咕嚕咕嚕—— 很快,夜明珠便滚到了那道声音发出的角落里,眾人看见一个面容绝美,身材纤瘦的女人瘫倒在了角落,一只手捂著胸口,那里被鲜血浸透。 略显宽阔的黑袍並不能遮掩她窈窕的身姿,脸上清晰可见的几分岁月痕跡,反而为她增添了一抹熟络的美韵。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心思去欣赏这样的一名绝世美人。 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女人就是玉楼罗的京主,就是那个炼製了数百具活傀的残忍魔鬼! “你……居然……” 她被闻潮生这一剑重创,而剑意所携带的浓郁道蕴留在了她的伤口处,不断阻拦她伤势的癒合。 “你心脉受了损,纵然有天人之躯,短时间死不了,但必须止血疗伤……我要问你几个问题,这直接决定接下来你的生与死。” 闻潮生没有任何怜香惜玉,他缓步走到了这个女人的身边,无数的剑影在她身旁浮现,锁定了女人周围的每一寸。 若他念动,眼前的女人顷刻之间就会被扎成一个刺蝟。 … ps:今天一更,请个假,诡舍签名到最后一天了,明天1500份特签,抱歉! 第627章 一生之痛(一) 女人没有想到,闻潮生竟然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並且和阿水进行配合,准確找到了她的位置。 一切都来的过於突然,隨著闻潮生准確锁定了她后,京主已经来不及做出第二轮的反应,就被闻潮生彻底制服了。 此刻,面对闻潮生的威胁,她却表现得一点也不心慌,只是瘫坐在那里,一个劲地笑著,像是得了疯病。 “这就是……杀死摩柯的那一剑?” 闻潮声道: “是。” “我思来想去,那个叫王贤的老头儿,果真是你们的人?” 京主微微摇头。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王贤,但我知道,你已被塞外最可怕的人盯上了。” 闻潮生眯著眼: “最可怕的人,拓跋氏族?” 京主冷笑一声,她的唇角流出了黑色的鲜血。 “氏族……你也真是太小瞧塞外,太小瞧那位大人了。” “塞外的三个氏族,不过只是那位大人手中的玩具。” “仅此而已。” 她不像在撒谎,也根本没有撒谎的必要,听到这些的闻潮生,眉头不自觉地渐渐皱成一团。 氏族……只是別人的玩具? 那对方得有多强? 这种强大,必然不仅仅是指代对方的实力,还有麾下统治的势力。 “所以他是谁?” 闻潮生话音落下,周围的剑影逼近女人,此时此刻,她已半分动弹不得,稍一动弹,皮肤就会被剑影刺破。 “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这是约定,也是契文。” 女人完全无视了闻潮生的威胁,她似乎並不怕死,表情显得很淡然。 闻潮生捕捉到了某个关键的字眼。 “契文,那是什么东西?” 京主用眼神示意闻潮生將她身侧的剑影挪开一些,然后她抬起手,伸到了自己的脖子旁,拉下黑色的斗篷,轻轻用手指点了点雪白的脖颈。 在那苍白的皮肤上,顿时浮现出了一道又一道晦涩玄奥的黑色铭文,若隱若现,有惊心动魄的道蕴之力流转其间,闻潮生也看不懂这到底是什么,但知道这铭文一定是五境之上的存在留下的。 上面对於道蕴之力的运用已然炉火纯青,绝非寻常五境之人可以相比。 “摩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离开贺兰氏族了,他会忽然出来找你,想必也是那位大人的意思。” “我不知你与那位大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但你身上確有不凡之处,放眼过去两千年,没听说过有人能以四境之身使用五境的力量,你是第一个,也难怪能够引起那位大人的注意,不过……被他盯上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京主说著,又像个疯子一样笑了起来,身体不停抖动。 她说: “你呀,你会比死还要惨!” “他会一直折磨你,锤链你,直到你的身上再没有任何“弱点”,直至你终於孑然一身。” 京主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尤其强调了弱点两个字,似乎这个弱点与眾人理解的弱点並不一样。 闻潮生从中嗅到了危险,眼神凝重而锋利。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应。 对方缄口不言,不是因为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无法回答。 “好吧,我不问这个了,如果你口中的那位大人真的连氏族都能轻易玩弄於股掌之中,想必你也只是他麾下的一个嘍囉,知道的不多。” “我就问一件你知道的事,滕烟城的城主家属如今在何处?” 京主皱眉: “是马枣派你们来的?” 闻潮生微微摇头。 “我没什么耐心了,回答我的话。” 面前的女人没有开口,闻潮生心念一动,她的两条腿顿时就被切了下来。 砰! 在几人的注视下,闻潮生一脚將女人那两条修长的腿踹飞,望著跟隨了自己几十年的腿就这么忽然没了,饶是女人心狠,也依旧神情一滯,身躯颤抖。 钻心的痛叫她额头不断渗汗,可即便如此,她也依然没有吭声。 这一点,在闻潮生的预料之中。 一个能炼出那么多活傀的怪物,能是什么软弱之辈? “今夜是个很好的机会,你死之后,我会把玉楼罗所有上上下下的人全都杀掉,先去杀长老,没有他们通风报信,这头又有孟樊广这个核心弟子带路,一晚上的时间,够我挥霍了。” “在此之前,我会砍断你的四肢,但我不会让你直接死掉,今夜这场盛宴一定要你亲眼看见,待到明日日出之时,我再亲自送你上路。” 就连闻潮生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时候他杀性变得这么大了,但他讲述的这些既不是恐怖故事,也並非口头的威慑。 这是发自內心的实话。 纵然这种事情已经严重让他觉得不適了,可他依然会去做。 既然大家双手都是沾满鲜血的屠夫,那便没有什么善心与情面可言了,就比谁的刀快,比谁的拳硬。 胜者生,败者亡。 隨著闻潮生讲述出这些,京主那张苍白美艷的面容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为了將玉楼罗打造成如今这样,她付出了外人难以想像的心血与代价,与其说是宗派,不如说玉楼罗是她的孩子。 也许她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寧可死也不愿向闻潮生屈服,透露对方想要知道的消息。 可她不愿接受,也很难接受亲眼看见自己付出了几十年心血建立起来的玉楼罗被对方一点点摧毁。 … 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代表著她此时此刻內心的缩影。 见她已经浮现纠结,闻潮生竟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在这个时候將话题引向另外一个方面。 “哦,对了,你知道我是齐国人吧?” 京主微微一震,她抬起头望著闻潮生,不明所以他为何要突然讲出这事,想了想,冷冷道: “你是想说,拓跋氏族已经跟齐国合作了?” “所以你才要帮他们做事?” 闻潮生表情平静,他缓缓盘坐於女人面前,双手放於膝盖上。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见过阴三,就在寧国公府。” “那傢伙……简直跟你一模一样。” “看到你,我就情不自禁想起了他。” 闻潮生心底清楚,阴三跟眼前这个女人的关係匪浅,但他也没想到这两个字的杀伤力竟然这么大。 像是一块山间滑落的巨石坠入了平静的湖面,剧烈的碰撞之后,蔓延出了无限涟漪…… ps:今晚一更,还在签名,明天会补上昨天跟今天的2章,也就是明天4更。 晚安! 第628章 一生之痛(二) 在闻潮生的认知中,阴三这个名儿的占比绝对谈不上大,但闻潮生对於他的记忆却很深,原因便是这人实在是太阴间了。 至今闻潮生仍然记得在寧国公府遭遇的一切,那悄无声息甚至可以开口说话的活傀险些直接要了当时他的命。 此时此刻,京主在听到了“阴三”这个名儿之后,一直稳定的情绪终於再把持不住了,她无视了身上的伤痛,猛地一下从地面上窜起来,双腿伤口处森白的骨头就这么支撑在地面上,但因为身上伤势,导致她无法站稳,於是她的双手便顺势抓住了闻潮生的裤腿,浑身都在颤抖。 “阴三……阴三……”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你怎么会知道?!” “是谁派你来的?” “是那位大人么?” “是不是他派你来的?!” 闻潮生不知道京主此时此刻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她语无伦次,说话的时候早已经没有了方才的从容,几个呼吸之间,那双略带疯狂的眸中便充斥著血丝,仿佛要直接炸开。 闻潮生收回了那些剑影,倘若他不这么做,方才京主就已经被扎成刺蝟了,让这个女人忽然做出这样无视生命风险的事,在场的几人都已经看出对方完全乱了方寸。 “在齐国的寧国公府,阴三曾跟我提起过你。” 闻潮生开始编织著谎言,尝试一点点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然后套出他要的线索与信息。 这句话里,他提到了第二个人。 ——寧国公。 阴三是跟著寧国公的,而且据他的了解,阴三对寧国公的忠诚毋庸置疑,起初他並没有觉得什么异常,只道是阴三这人秉性还算不错,但到了今日,他却觉得这里面颇有猫腻。 阴三是塞外的人,若是没有一点儿隱情,怎么会死心塌地地跟著寧国公? 这五年来,寧国公麾下的那些门客几乎已经全部树倒猢猻散,剩下的那几个也是盯著寧国公手中紧紧握著的財富。 只有阴三不同。 平山王后面跟闻潮生復盘过这件事,所以闻潮生也知道,阴三终究是忠於寧国公的,而且也的確为寧国公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一个阴三,一个寧国公,显而易见全都是京主的老熟人,她死死盯著闻潮生的眼睛,那双被血丝充斥著眸子里正燃烧著怒焰,久久无法平息。 抓住闻潮生裤腿的手渐渐鬆开,京主朝著后面瘫坐,屁股下面被鲜血染透,她靠著墙,嘴里一直喃喃道: “这两个杂碎,竟然还活著……” “我不能死,我不能……” “我还没亲手杀了他们,我要亲手……” 听著她自言自语地讲述,闻潮生心头一动,立刻接话道: “你这么恨他们,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你把马枣的家人给我,我告诉你一个关於寧梟与阴三的大秘密,如何?” 所有人都知道,眼前的女人是一个十分偏执的人,而偏执的人往往也极难被说动。 除非……能有人直接抓住他们偏执的源头,抓住他们最脆弱的那一个点。 闻潮生赌对了。 阴三与寧国公就是京主偏执的源头,就是她心中最脆弱的那个点。 她有一万种理由拒绝闻潮生的提议,但她开不了口,因为这几年来她做的许多事,全都是为了向这两人復仇。 京主没有拒绝闻潮生,可她同样討厌这种自己最脆弱的地方被对方发现並死死握在手中的糟糕感觉。 她瘫坐许久,身下的那些鲜血都已经在冰冷的地面上变得黏稠凝固,京主那张原本姣美的面容此刻已经变得极为扭曲,似是恶鬼。 “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要与你做交易?” 闻潮生淡淡回道: “你能与贺兰氏族做交易,想必付出了外人难以想像的代价,可他们给你的,我想一定是一张关於未来的空头支票……噢,我的意思是,他们在给你画饼,无论那饼如何大,始终都是画在纸上,充不了飢。” “但是我给你的……马上就能到嘴里。” “所以,你有什么理由不与我做交易呢?” 到了此刻,许多事情闻潮生已经想明白了七七八八。 他虽不知几人之间具体有什么恩怨,可对於京主的一些行为,反而能够连上了。 “我知道你冒著得罪拓跋氏族的风险,一直在搜罗附近区域的女人,將她们製作成某种工具交到贺兰氏族的手中……虽然我不知那些女人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但可以肯定不是用来给贺兰氏族当繁殖工具的,我更倾向於,她们会被投放使用在战场上。” “当然,我的猜测不一定对,但有一点我確定,你將这些女人献给贺兰氏族一定是因为阴三和寧梟。” “我想,大约这就是你承诺给贺兰氏族的“贡品”。” “而未来,他们也会帮你向寧梟和阴三復仇。” “对吧?” 闻潮生越说,京主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她抬头与闻潮生对视,神情的讶异不加掩饰。 “你……” 一旁的阿水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解下了腰间的酒壶开始喝酒,闻潮生对於事情的敏锐嗅觉与推演,她早在苦海县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 那时候,她可比眼前的女人吃惊多了。 闻潮生没给京主插话的空间,继续说道: “很好奇为什么我会將这两件事连在一起是吗?” “其实很简单……寧国公是在五年前出事的,我想阴三那时候一定跟你求援过,而你也是在那个时候敏锐地嗅到了復仇的“机会”,所以开始与贺兰氏族合作,做起了这件事。” … ps:我马上要开车去峨眉山,明天有重要的会要参加,持续三天,另外的更新,凌晨2点到了电竞酒店我就写,今天先写2-3章,明天接著补,晚安。 第629章 一生之痛(三) 诸多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因为这个特殊的时间被全部串在了一起,瘫倒在地面的女人终是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想到,这个世上还能有你这样嗅觉敏锐的人……” 闻潮生眉毛一挑。 “这么说,我猜对了?” 京主身上的伤口已经止血,借著夜明珠的微弱光芒,几人看见京主的伤口处爬著许多黑色的点,阿水的眼神好,能看清楚那些东西,是一只又一只的虫子! 它们……似乎正在啃食著京主的血肉。 而京主似乎对此毫不介意。 “咳咳……” 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唇角溢出了更多的黑色血液,而后女人隨手捻起了一只虫子,放在了掌心之中,她没碾死这只啃食著她血肉的虫,而是用一种迷茫且复杂的目光打量著掌心,声音也跟著虚无縹緲起来: “他骗我,他说,他会永远为我留在塞外。” “我信了。” “可是最后,他走了,他还带走了阴三。” 闻潮生凝视著面前的女人,问道: “冒昧问一句……阴三是你们的孩子?” 京主沉默了许久。 “嗯。” “我以为,我们有了孩子,我就能永远將他留在身边,可是我错了。” “他啊……真是绝情。” 闻潮生说道: “若是不绝情,寧梟坐不到国公的位置上。” “在齐国,若是不算参天殿的话,他就是一人之下。” 京主又咳嗽起来,面色惨白如霜。 “阴三……后来也隨他去了。” “我没有留下他,也没有留下阴三,他走的那天,我跪下求他,我求他別走,我求他留在这里,我什么都可以给他,只要他要,只要我有……” “可是……” 她惨笑。 “寧梟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不但自己走了,还带走了我的孩子。” 闻潮生蹙眉: “以你的本事,想將他们留下,只怕易如反掌。” 京主失神喃喃道: “他去意已决,我能留住他的人,又怎么留住他的心呢?” 眾人其实分不太清楚京主口中的“他”到底是寧梟还是阴三,她似乎陷在过去太深,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对於旁观者来说,这不过是一段口头敘说的平淡文字,但对於她来讲,这却是一段鲜血淋漓的不堪过去,是无数日夜的煎熬,是將自己勒死的那根绳索。 闻潮生询问了一些细节,眾人才终於將这个故事的脉络梳理清楚。 寧梟欺骗了京主的感情,之所以会选择与她成婚,是看中了她的实力与偏执,当借著她的手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情之后,寧梟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那时候,京主还沉浸在自己幸福的三口之家生活中,却不曾想,寧梟已经策马远去,並且再也不会回来。 寧梟走后,京主虽然不甘,虽然愤怒,可最终她却接受了。 因为她有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阴三。 京主將自己所有的本事全部对著阴三倾囊相授,希望未来阴三有一天可以代替她成为了玉楼罗的下一任主人,对她来说,阴三不单是她的孩子,更是未来玉楼罗宗门的接班人。 可是京主没有想到,五年前,在得知寧国公因为“沉塘宝藏”一事出现了意外之后,阴三居然也离开了她,孤身一人前去,似乎想要营救自己的父亲。 女人原本可以选择跟隨自己的孩子一同前往。 可她没有。 她想不明白,自己明明付出了那么多,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对他倾心倾力的人,最后,阴三却选择了他的父亲。 阴三走后,京主心中的怨气彻底爆发了。 她发誓,自己一定要亲手当著阴三的面將寧梟做成活傀,然后夜夜听著寧梟的惨叫声入眠,只是那时候,女人还不了解如今寧梟的真实处境,只觉得寧梟可能是遇见了一点儿小麻烦,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己处理好。 由是,她要对付的就不是什么阶下囚,而是天下最强大的国家的国公! 这谈何容易? 逼不得已,京主最终盯上了贺兰氏族,与他们做了一笔交易。 “你猜的基本没错……那些女人,根本就不是用来给贺兰氏族赏玩的玩物,而是一个个不惧疼痛,不惧死亡,绝对听话的战爭兵器!” 京主说著,她的血肉之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黑色虫子,密密麻麻,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只! 她笑道: “看见这些虫子了吗?” “每一只虫子,可以控制三个人,或者十具活傀。” 望著她伤口上密密麻麻的黑影,孟樊广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画面,急忙后退几步,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他表现怪异,京主也抬起头,对著这个门派中的叛徒咧嘴一笑,明明还算好看的笑容,却嚇得孟樊广惨叫一声,慌不择路地逃向了密道外面。 没人去追他,孟樊广的利用价值已经没有了。 相比起他,肯定是眼前的京主更加重要。 “你用自己的血肉在餵养这些虫子?” 吉斯希有些难以置信,其实他本来准备当个哑巴来著,但这一幕实在是过於骇人听闻,他方才悄悄走近了两步,看见那些虫子疯狂撕咬京主暴露在外的血肉时,被嚇得浑身鸡皮疙瘩。 千虫食肉,鬼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眼前的女人似乎对此完全没有不適。 “你……不痛吗?” 京主抬起了手,黑袍的袖子滑落,露出了那骨瘦如柴的手臂。 “痛?” “呵……相比起眾叛亲离的痛,这又算得了什么?” “迟早有一天,我会让寧梟这个混帐也尝尝这钻心蚀骨的痛!” … ps:开车了,再不开不用睡觉了。 第630章 他爱的太残忍 在闻潮生的凌厉攻势下,玉楼罗京主讲述出了几十年前的事情。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隨著话匣子突然打开,也就很难再关上。 她这些年藏在心里的话,也许没有对玉楼罗的任何一个人讲过,但这次,她说给了她的敌人听。 闻潮生在牢不可破的长堤上挖出了一个小口,而后蕴藏了这么多年的洪水便在此刻倾然喷发。 在这个狭小的黑暗牢笼之中,眾人见证了当年京主与寧梟天造地设般的爱情,又见证了她最终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被寧梟无情地拋弃。 她的丈夫,她的儿子,这世上两名她倾注了全部感情的人,最终全部无情拋弃了她。 人是一种极容易受到情绪支配的生物,这么多年来鬱结的怨气被闻潮生点燃,衝垮了京主的心里防线。 她同意了闻潮生的交易。 隨著京主操控身体中的母虫,眾人听到了身下地面传来了某些奇怪的声音,那声音距离眾人脚下越来越近,直至某一刻,被雪之剑意冻硬的地面忽然炸裂,一根又一根锋利的藤蔓从下面窜出,將坚硬的地面凿出了一个大洞! 而后,另一个由藤蔓交织、密不透风的囚笼从这洞下的沼泽缓缓升腾而起,上面仍有恶臭粘稠的淤泥从表面滑落。 吉斯希害怕京主突然反悔,要临死之前对他们实施报復,不自觉地后退了好几步,神情紧张地站在阿水身后。 不过,隨著这黑色囚笼在京主的操控下缓缓打开,里面顿时出现了六个已经昏迷的人。 这里面有滕烟城城主的父母,妻子,还有他的三个孩子。 “你要的人都在这里,现在,告诉我关於寧梟与阴三的事。” 闻潮生盯著京主的眼睛,对方像是一头受创的猛虎,眼底有一种偏执的疯狂。 “这个消息你不一定能接受,要有心理准备。” 阿水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这六名昏迷者的身边,握住柴刀的手也已经变得放鬆。 这是阿水一直以来的习惯。 平日里,她握刀握得极紧,但唯独在要劈出的前一刻会无比放鬆。 这六人生死事关闻潮生接下来要做的事,容不得闪失。 而另一头的京主见到了闻潮生表情里的微妙,心中隱隱察觉到了一丝不祥,却是问道: “这么多年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闻潮生反问道: “那你能接受……他们已经死了吗?” 大厅之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许久没有声音,没有动静。 京主呆坐在了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於从自己的牙缝之中挤出了几个字: “你在……说什么?” 闻潮生无视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平静地说道: “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沉塘宝藏”一事的细节,既然你已经把人交给我,无论你信或不信,关於二人的具体消息,我必须跟你讲清楚,这是我们之间交易的內容。” “五年前,你说阴三因为父亲寧梟的事情离开了你,我不確定阴三究竟算不算得上一个孝顺的人,但是,那时候的寧梟的確遭遇了无法想像的麻烦……” 闻潮生將平山王如何利用沉塘宝藏一事的前因后果全部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他给寧梟做了局,因为寧梟这个商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覬覦触碰不属於自己的权力,这触犯到了平山王的逆鳞,所以……他出手结束了寧梟一生的作恶多端。” 听到这里,京主终於再也忍耐不住,声音嘶哑而尖锐地叫道: “你在说谎!” “寧梟是齐国的国公,麾下无数门客,手中財富富可敌国,岂能如你所言这般轻而易举被人算计身死?!” 闻潮生回道: “人这一生,会变得越来越老,经歷越来越丰富,但这並不意味著每一个人都会在变老的过程之中越来越强大,我自己就见过许多人在经歷了尘世的磨礪与起伏之后,因为过去的成功与胜利被冲昏了头脑,最终变得自傲自大,连自己原本有的本事也丟掉了。” “寧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既然曾与他有过一段情缘,那你一定也知道,他这一生太过传奇,从微末之中崛起,一步一步走到了万人景仰的国公位置,甚至在遇见平山王以前,他没有输过一次。” “可寧梟永远也想不到,就是这唯一的一次,却叫他陷入了万劫不復。” 从闻潮生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平静的字眼,都有著奇特的威力,化成了一根根的刺,深深扎入京主的心里。 面对这无比荒谬的结果,京主確实很难接受,她不愿意相信,仍然企图寻找闻潮生话语之中的漏洞,做著最后的挣扎: “不可能,你这狡诈的齐国人,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你当我是傻子吗?” “倘若寧梟真落到了这般境地,阴三离开的时候岂会不和我讲?” 面对京主的反击,闻潮生没有慌乱,也没有回应,有的只是令人心慌的沉默。 “怎么,被我戳穿了谎言,没话说了是吗?” “你们这些从齐国来的人,一个个嘴上没有一句真话,皆是无耻之徒!” 闻潮生的目光忽抬,黑暗中,夜明珠幽幽的芒照到了他的眼里,冷得让人心慌。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阴三没有將这件事情告诉你是因为……他不想让你去。” “他担心,你与他一样有去无回。” 京主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闻潮生道: “捫心自问,若是那个时候你知道他成为了阶下囚,你会袖手旁观吗?” 这一次,轮到女人沉默了。 她的沉默就是答案。 又或者无论她开口与不开口,阴三的选择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说句矫情一些的话……阴三不是不爱你,他只是爱得太残忍。” “將你拋弃在这无垠的荒漠,在这毒虫遍地的沼泽,或许不如让你直接死在齐国王城外的那条大道上。” “毕竟参天殿的人杀你无非一瞬,可是阴三的选择却活活折磨了你五年。” … ps:今天再欠一张,欠的三更这几天找补一下,我昨天夜车开麻了,缓口气。 第631章 身死 其实闻潮生也不了解阴三这么做,到底是不是因为担心他母亲死於齐国王都城外。 但这个解释是完全符合逻辑的。 普通的四境强者自然可以隨意出入齐国王城,毕竟在参天殿的眼里,五境之下的修士无非螻蚁,他们不会搭理。 可一旦他国的五境修士进入齐国王都,必须要以宾客的姿態,否则,这就是对参天殿威严的褻瀆。 而褻瀆参天殿,结果只有一个。 从京主的行为与態度来看,她是知道这一点的,否则以她五境的实力,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多。 所以,闻潮生对於阴三动机的猜测,就是要以“自我矛盾”来牵制京主。 闻潮生要让京主內心极致的恨意中,滋生一抹慈悲与迷茫。 一个拥有绝对纯粹情绪的人,往往也很偏执,偏执者又往往容易毁灭。 闻潮生现在已经得到了他要的东西,他不需要毁灭,他要马枣的家人活下来,所以,他通过巧妙的指引,让京主的“偏执”去攻击她自己。 这种方式是很有效的。 在得知那个拋弃了自己,追隨自己父亲而去的孩子竟然是为了保护自己时,她原本被仇恨淹没的心智出现了一抹涟漪。 “阴三……” 她喃喃自语,说的什么眾人听不大清,但见她迷茫的神色,闻潮生便知道他的决策是正確的。 此时此刻,京主的內心已经陷入了严重的自我矛盾之中,一方面是对自己丈夫寧梟和自己孩子无穷无尽的恨意,另一方面,她在陷入无比绝望的深渊之后,忽然又出现了一道曙光,將她照亮。 一想到那个自己一直以来怨恨的孩子,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开,承受了自己所有的误解,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时,怨念铸就的铁石心肠一下子出现了裂痕。 做这件事情的时候,闻潮生的內心没有一丁点愧疚,纵观京主过去的人生,是一个被爱恨折磨的可怜人,她的悲剧,是已经发生过的註定,无论闻潮生讲或不讲,事实就已经摆在了那里。 她的丈夫死了,孩子也死了。 无尽的愤怒开始逐渐被空虚替代,余下的那些不多的位置,是对闻潮生话语的不信任和怀疑。 她仍旧不愿意相信,那个绝情绝义,意气风发的寧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在了齐国。 他怎么会死? 他怎么能死! 他还没有等到自己去復仇,他还没有等到这些年对自己负心的懺悔,就这样死了。 闻潮生没有给她太多反驳的机会,在情绪上,他一直在將京主往自我毁灭的绝路上逼,可在现实里,他却对对方留情了。 “你完成了交易,我也完成了交易,我不杀你,如果你怀疑我对你说了谎,未来你自己去看,反正……齐国的国运也快到头了。” 孟樊广得到的消息是从贺兰氏族来的,而玉楼罗如今是贺兰氏族的附属,所以京主那头得到的消息该与孟樊广一样。 “五境强者的身躯受到道韵保护,你可以把腿接回去,咱们就此別过。” 隨著那六人脱离了牢笼之后,他们渐渐甦醒,吉斯希上前帮忙,他也是拓跋氏族的人,在向六人展示完自己的身份之后,得到了他们的信任,並且准备带他们离开。 虽然闻潮生已经彻底攻破京主的心理防线,但是在离开的时候,他仍然全神贯注地盯著对方,隨时防备对方的突然袭击。 几人朝著来时的路退去,到了甬道的口子时,黑暗中传来了京主幽冷绝望的声音: “是平山王杀了他们,对吗?” 这声音的音色虽然与她一样,闻潮生听在耳里,却觉得像是一具尸体才应该发出来的声音。 他站在黑暗中,没有隨阿水他们一同立刻进入甬道,沉默了有一会儿,颇有些残忍地回答道: “我不想骗你。” “平山王也死了。” “他成为了参天殿那群人发动战爭的替死鬼。”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闻潮生转身离去,身后的黑暗之中再没有了任何动静,仿佛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无法切身体会京主这样偏执的人,此时此刻內心到底想的是什么,但有一点他確信,那便是他给京主的这个答案,伤害要远远大於他刺在对方身体上的剑。 眾人一路无话,走到了甬道中部的时候,他们忽然停下,奇怪的细密的声音出现在了甬道里。 由於这道声音距离他们极近,所以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声源在他们的头顶,这声音发出的同时,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从他们头顶掉落,闻潮生举起了手中的夜明珠,眾人看见,那些附著在他们头顶上墙壁的黑色藤蔓,正在枯萎凋零。 马枣的家人尚且还有些意识混沌,不太明白这意味著什么。 “她死了?” 阿水轻轻开口。 闻潮生微微点头。 “嗯。” 这些藤蔓与京主之间有著特殊的联繫,它们的凋亡,自然也意味著京主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闻潮生留在她身上的剑伤不足以致命。 这是对方自己的选择。 “她执念太深,爱的人死了,仇人也死了,这些年忍受的一切痛苦和承受的一切折磨,全都失去了意义。” “死亡,成为了结束这一切最好的方式。” 对於京主的选择,闻潮生並不吃惊,只是有些微微的意外。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京主都是一名绝对的女强人,而这样的女人往往不会被爱情裹挟。 但她是个例外。 身为女人,阿水似乎对京主有更深的同情,这份同情並非对於对方的死亡,而是对於对方过去受到的背叛。 女人对於情感的诉求往往更细腻,更精致,也更难接受背叛,阿水受到过一次背叛,所以她很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死亡……对她来说,或许是最好的归宿吧。” 阿水缓声一嘆。 闻潮生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揉了揉她的后颈,说道: “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走吧。” 阿水点头。 “嗯。” … 第632章 诈 眾人出来以后,在地牢外面的牢笼里见到了焦急踱步的孟樊广,他形容糟糕,双目通红,看上去快要急得疯了。 见到了闻潮生几人出来之后,孟樊广先是一怔,隨后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急忙迎上来,惨白的面容五官已有些扭曲: “你们……京主呢?” 先前孟樊广被京主嚇到了精神失常,直接慌不择路地逃了出来,似乎是担心闻潮生他们被京主杀死,可自己又不敢进去,於是只能在这里等著。 如今见著闻潮生带著马枣的家人出来,心中其实已经隱隱猜到了京主的结局。 “死了。” 闻潮生扫了一眼孟樊广,说道: “你去过外面吗?” 孟樊广那双血丝遍布的眼睛瞪得极大。 “我如今身上这伤,还少了一条手,敢去外边儿?” “外边儿那么多人……我一个人出去,那不找死吗?” 闻潮生点点头,目光望向了来时的路。 “那你跟我们一同出去。” 孟樊广跟在闻潮生眾人身后,说话的声音带著畏惧: “你会杀我吗?” 闻潮生回道: “应该不会。” 孟樊广一怔: “为何是应该?” 闻潮生道: “因为我出去之后可能会改主意。” 孟樊广道: “我希望你不要改主意。” 闻潮生头也不回: “看你表现。” 他带著眾人一路从地牢中走出,越是接近外面,眾人的心也跟著悬了起来。 之所以会感到紧张,不是因为他们想到外面有许多敌人,而是因为隨著他们即將抵达出口时,那里传来了浓郁的血腥味。 眾人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血腥味儿不难理解,这一定伴隨著死亡。 怀揣著沉重的心情与戒备来到了入口处时,外面惨烈的景象令人心神震慑。 原本有著数百人守卫的天牢,此时此刻竟尸横遍野,那些人的死法如出一辙,尸体呈现著不规则的形状,像是被什么力量活活地……撕扯或挤压而成的。 粘稠的鲜血渗入土壤,將地面染红,血水尚未凝固,证明这些人刚死不久,诡异的是,眾人在天牢里竟然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与动静。 “他,咱们……” 见到这一幕的吉斯希双腿打颤,惊恐的眼神不断看向四周,寻觅著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他觉得,造成这一切的凶手很可能还在附近,心中的惶恐很快便抵达了极限。 被救出来的那六人又好不到哪去,他们生於塞外,本身不是氏族的人,沾了自己孩子的光,这恐怖的一幕属实是给两位老人差些嚇昏过去。 小孩子闻不惯这血腥味,趴在地上一直吐。 “老孟,去找找周围有没有你们门派的长老?” 闻潮生与阿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至始至终显得格外冷静,前者仔细地勘察过一些尸体,企图从这些尸体的伤口之中寻觅到一些线索,但最终没有收穫。 虽然这些尸体死亡姿態十分扭曲,但毕竟面容未被摧毁,孟樊广辨认十分仔细,最终却是摇了摇头。 “没有长老的尸体。” 闻潮生有些意外。 “既然天宫的京主早已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那这一次围追堵截势必应该有门派中的几名长老……” 目光扫视了现场一遍,闻潮生心中隱隱多出了几个猜测。 “天宫之中的长老到底是因为没有来,还是他们被杀死之后,尸体被带走了?” “如果有人可以轻易地杀死他们,对方至少也是五境中的佼佼者,带走他们的尸体又是为何?” “不,不对……” 闻潮生的眉头紧锁,忽然否定了自己的其中一个猜测。 “如果是五境与五境之间的战斗,不会完全没有风声和动静传入地牢,要么是六境的强者光顾过这里,要么就是……那几名长老的確没来。” “京主应该通知过他们,他们没来,要么叛变,要么就是在来之前便已经被人处理掉了。” “走到哪麻烦就跟到哪,这应该不是巧合,会跟天机楼有关吗……天机楼的楼主到底要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呢?” 闻潮声心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疑惑。 他已经开始隱隱怀疑,那只操控塞外的大手就是天机楼。 倘若真是这样,那这个势力的强大程度,恐怕就远远被世人低估了。 要知道,三大氏族统治塞外多年,族群之中本身便很可能有六境的强者坐镇,再加上他们兵强马壮,麾下势力庞杂,与除陈国之外的另外三国摩擦不断,有一批非常善於打仗且悍不畏死的军队,能叫如此强大的三股势力服服帖帖,不知道这些年天机楼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闻……闻先生,咱们现在要赶快离开这里么?”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孟樊广拿不定了主意,他想一个人出去,又怕遇见危险,自己没办法处理。 “先不急著离开,你带我们去天宫其他地方瞧一瞧,看一看。” 孟樊广神情凝重且犹豫: “可……” 说话的时候,眾人能明显看见他的眼皮正在跳动。 “这些人才死不久,屠杀他们的凶手很可能还没有离开,咱们此刻如不儘快离去,在宗门里继续逗留,很可能会和那些刽子手遇见,滋生事端!” 闻潮生斜著眼睛看著他: “从前只有你们玉楼罗欺负別人,可从来没人听说过有谁敢欺负玉楼罗,这会儿被人杀到山门里了,你就这么灰溜溜的逃走,不像你们的作风啊。” 孟樊广脸上的肉抽搐得更加厉害: “我们的情况您还不清楚吗?” “那不就是欺软怕硬?” “人家都已经杀到咱们的山门里了,无声无息之间屠杀了这么多同门,这实力少说也是五境,说不定还不止一人,真要遇见……” 他没继续往下讲了,沉重的气氛已经吞没了眾人,马枣的妻子这时候也开了口,她央求闻潮生將他们安全送回滕烟城,届时自己丈夫一定有重谢。 闻潮生压根儿就没有理会她,而是对著孟樊广说道: “老孟,你说你欺软怕硬,这是真事儿,还是假事儿?” 孟樊广不明白闻潮生为什么会忽然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但他望著闻潮生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心里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 “我……我当然真的是……” 闻潮生点头。 “你最好真的是。” 他上前,轻轻地將手搭在了孟樊广的肩膀上,凑到孟樊广的耳畔说道: “刚才跟你交接的人,此时已经不在你身边了,他暂时杀不了你……但是,我可以。” 听到这句话的孟樊广,瞳孔忽然缩紧…… ps:欠的三个先记著,先记著…… 第633章 失踪的王鏢头 闻潮生的话音落下之后,孟樊广神色出现了瞬间的错愕,但在这份错愕出现之前,他的瞳孔先收缩了一下。 一直盯著他看的闻潮生当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其实他並不知晓对方离开这里之后,是否与奇怪的人接头过,孟樊广所做的事並没有什么异常。 唯一勉强谈得上是异常的事,便是他从闻潮生的眼里消失了一段时间。 从氏族到玉楼罗到王贤,冥冥中似乎有一双手无孔不入,如今闻潮生心中的戒备已经提升到了最高级別,对於身边任何可能出现问题的人,都会排查一遍。 结果这不查不知道,一查还真给他查出了问题。 “闻先生,你在说什么?” “方才我从地牢逃出来之后,就一直守在陷阱门口,外面方才经歷过一场屠杀,我能与何人交接?” 闻潮生帮他理好了有些凌乱的领口,说道: “若真是没有,又何必强装镇定,怕我看出来什么端倪?” “你认识那个杀掉了外面这些人的人吧?” “那些人手伸的这么长,连你们京主都感到害怕,你没理由不怕。” “但是,只有活著的人才有资格害怕。” “如果你不想继续这么担惊受怕下去,我也能帮你一把。”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闻潮生也没什么耐心继续听他狡辩了。 他只想从孟樊广的口中得到一个態度。 暴风雨来临之前,往往会有死一般的平静,孟樊广嗅到了死亡的味道,脑子里嗡嗡作响。 要命。 真要命。 他的呼吸声不知不觉变得急促起来,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闻潮生忽然眉开眼笑,用手肘撞了撞他: “我诈你玩儿玩儿,瞧给你嚇的。” “这山间危险,不看也好,我们早些离开。” “眼下的任务是儘快將马枣的家人安全送回滕烟城。” 眾人回辟水亭,牵了马,却没有见到王鏢头,只有王贤在原来的客栈等待。 “怎么不见王鏢头人?” 虽然知道王贤很可能就是出卖他们的那个人,但闻潮生依然没有急著翻脸,仍旧假装无事发生。 王贤见到闻潮生他们之后,苍老的面容上顿时浮现了凝重的神色。 “王鏢头消失了。” 闻潮生讶异道: “他不是一直与你在一起么?” 王贤微微摇头,他面色苍白得不正常,露出了自己一条空荡荡的袖子。 “我们之前躲在了一处非常隱蔽的地方,按理说,那个地方绝不应该被人发现,但却不知为何暴露了……诡异的事情是,对方好像已经提前知道了我们在什么地方,是直奔著我们来的。” “那队人像是拓跋氏族的人,前前后后约有二三百之数,王鏢头反应很快,带著老头儿逃走,但是路上还是出了意外,我们慌乱中逃到了一处绝地,虽然偏僻,但对方迟早会找过来,王鏢头不想死在这里,於是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按照记忆中来时的路线逃走,並且帮我引开一部分人,至於最后我能不能活下来,但凭天意。” “或许是因为当时天黑,大家都看不清楚,他们便以为王鏢头是带著我一起逃离的,於是全部追过去,老头儿也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队伍里,吉斯希疑惑道: “老头儿,你说拓跋氏族过来追杀你们……难道你们和氏族之前有过仇怨?” 王贤摇头。 “没有,绝对没有。” “老夫也想不明白这一点。” 闻潮生想了想道: “既然如此,咱们先去滕烟城,若有什么误会,当面解开。” 王贤犹豫了一会儿,仍是点头道: “好!” 言罢,他询问起了玉楼罗的事情,闻潮生却回道: “他们被杀光了。” 王贤震撼道: “整个宗门?” 闻潮生盯著王贤,忽然一笑: “开个玩笑,谁有这能力,能把玉楼罗整个宗门端平?” 王贤闻言苦笑道: “闻先生,这可不是一个適合开玩笑的时候。” 闻潮生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带著眾人离开,走的时候,闻潮生跟客栈老板交代道: “如果之前那个人回来了,跟他说,去滕烟城。” 店老板答应。 眾人上路,因为马匹紧缺,闻潮生便与阿水骑的一匹马。 他在前,阿水在后。 见了大漠夕阳,阿水抱住闻潮生腰部的手臂用力,身体贴了上去,凑在他的耳边说道: “不杀王贤?” 闻潮生压低声音: “还不到时候。” “而且……杀了他没什么用处。” “对方在暗,我们在明,盯著我们的眼线数不胜数,杀了一个王贤,还会有更多的王贤出现,届时,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难处理。” “而且,局势正在朝著所有人都没法预料的方向行进,因为在我们与暗中那个盯上咱们的人中间,出现了“第三者”。” 背上依偎的阿水沉默了一会儿,她的声音轻柔地像荒原上吹过的风: “第三者是谁?” 闻潮生: “拓跋氏族。” 阿水一下子反应过来闻潮生在说什么。 “方才王贤说的並不都是谎话?” 闻潮生: “刚见到他的时候,我以为他在用苦肉计,对於普通人来讲,损失一条胳膊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但王贤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 “毕竟跟在咱们身边,他隨时都有被识破的风险,而一旦被识破,我们就可能会杀了他,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又怎会在意一条胳膊?” “不过后来我试了他一下……这个傢伙表现出来的反应,好像真的不知道玉楼罗宗门被屠了。” “换句话说,屠杀玉楼罗宗门的人……不是王贤背后的人。” “而有这个能力与这个胆色的,无非三大氏族,玉楼罗隶属於贺兰氏族,如今,因为拓跋氏族在蓝河公国发起的异变,贺兰与单于又联合起来,在眼下这个关口,他们不太可能会做出屠灭玉楼罗宗门的事。” “那么凶手的身份……十有八九就確定了。” ps:今天的第二更会在凌晨之后,欠的三更,后天开始补。 第634章 他干的 闻潮生猜测,屠灭玉楼罗宗门的很可能就是拓跋氏族的人,而王贤讲述的所关於他先前的遭遇,很可能也是真的, 而一旦这些事情跟拓跋氏族扯上了关係,就很耐人寻味了。 拓跋氏族的人怎么准確找到王贤的藏身处? 谁给他们报的信? 他们之间又有什么仇怨? 越来越多的迷雾浮现,二人都已经发现,他们这一次的塞外之行,似乎牵扯了很多事。 “会不会跟天机楼有关?” 阿水其实早已经有这个想法,但她迟迟没说。 闻潮生回应道: “十有八九。” “但如果这一切都和天机楼有关係,那天机楼就比咱们想的要恐怖的多。” “能同时控制三大氏族,天机楼的背后只怕藏著一股世人根本想像不到的力量。” 阿水: “王鏢头会不会也是天机楼的人?” 闻潮生: “不能確定,但从现在开始,你得戒备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我。” 阿水隱约之间似乎体会到了闻潮生在指代什么。 早先的时候,她询问闻潮生这一切是否和齐王有关,那时候闻潮生的回答是,不太可能。 既然不太可能是齐王,那便很有可能是与他们交接的那个人出了问题。 ——小七。 阎罗的提醒是对二人最初的警示,但他们那时候仍旧只將天机楼当作是一个江湖组织,没有意识到这个庞然大物真正的恐怖。 而今,他们从塞外得到的零碎线索,使得这个庞然大物开始一点点浮现出它真实的冰山一角。 “天机……天机……” 阿水嘴中轻轻念叨这两个字,她其实无法体会这两个字真正的含义,所以,她也想不到天机楼的楼主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向他们索取“天机”。 “如今咱们身边明知出现问题的人有王贤与孟樊广,王贤这个老东西藏的很深,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弱点,暂时不好处理,但是孟樊广那头比较好切入。” “他怕死,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闻潮生盯著队伍前方的王贤和孟樊广,低浅的语气中带著令人心安的沉稳: “將这俩傢伙放在一起,我想看看他们之间会不会露出紕漏,若是没有,今夜休息的时候,我再去找孟樊广聊聊。” 阿水道: “好。” 这一次他们面对的敌人同样可怕,从进入塞外到现在,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对方的监视和策划之下完成的。 他们在走一条被人既定好的路。 这种提线木偶的感觉令人非常不舒適。 不过阿水並不焦急。 因为她很相信面前抱住的人。 “哎,得走快些。” 阿水忽然想到什么,催促闻潮生。 后者一怔。 “有什么很著急的事吗?” 阿水道: “有的。” “离店之前,我一直在想王贤的事情,搞忘找店老板討酒喝了。” 果然又是酒。 闻潮生笑了起来。 阿水掐他的腰。 “很好笑?” “我的酒喝这么快,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闻潮生回道: “我这般嗜酒,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四捨五入,你的酒还是你自己喝的。” 阿水眉头微微一皱,低头咬了一口闻潮生的肩膀,骂道: “没酒喝了,喝你的血。” 闻潮生疼得齜牙。 半夜,他起来尿尿,踹了熟睡的孟樊广一脚。 后者初醒的时候还一脸懵,但很快便悄无声息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跟著闻潮生一同去了远处巨石的后面。 “昨夜与你在玉楼罗宗门地牢里接头的,是天机楼的人?” 孟樊广比闻潮生高一点,所以他只能弓著腰说话。 弓腰,是他想要活命的態度。 “是,不过……他应该不是屠杀天宫的凶手。” 闻潮生眼睛微微一眯。 “怎么讲?” 孟樊广似乎很是忌讳,抬头望著周围黑暗,似乎生怕哪里藏著什么,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那人是一名五境,他脸色不好,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现在想来,他该是也被外面的情况嚇著了,后来他也的確问了我关於外面的情况……” 闻潮生问道: “你怎么说的?” 孟樊广回道: “我当时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想著此刻外面该是已经乌泱泱围住了一大批人,甚至还有门中的几名五境长老,就说“京主已经提前发现了你的身份”。” “那人又问……问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你在跟京主大战。” “然后他表明自己的身份,让我不要把他出现过的事说出去,后面有机会他再联繫我,接著便走了。” 闻潮生尿完,抖了抖,提上裤子。 “回去睡觉吧。” “今晚的事不要说出去。” “下次他找你,记得跟我讲。” 孟樊广见闻潮生暂时没有对他產生杀意,这才鬆了口气。 … 天机楼。 皎洁星辰之下,辉光如同虹桥铺就在一条通往塔楼的路上,成为了此方静謐夜幕中最敬职的刷匠。 一道黑袍快速出现,又快速消失,周围数百巡守者只觉一阵清风掠过,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名黑袍人。 他进入高楼,见了这里的老人,伏身说道: “楼主,出现了一些特殊状况。” 老人背对著他,星辰绘於他深邃的双瞳之中。 “讲。” 黑袍人道: “他……把玉楼罗宗门屠光了。” 第635章 怀化 这名信使的话叫老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自他掌控了天机楼的这些年,天下诸事几乎皆收於他的囊中,诸般江湖上的琐事李连秋不知看了多少,无数英雄在他眼前皆如浮光而过,可李连秋似乎已经很少会再像今日这般为他人而撼。 “他一个人,屠了玉楼罗整个宗门,你確定?” 那人回道: “消息应该没有错。” “王贤与九歌找来的一名鏢头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於是他们这一次进入玉楼罗则没有带上王贤,我赶到玉楼罗的时候,那里已经尸横遍野了。” “几名五境的长老已经被杀,闻潮生他们去到了地牢的最下层,与玉楼罗的宗主交手,也不知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玉楼罗的一名核心弟子孟樊广逃到了地牢外,我从他嘴里得知了闻潮生他们的计划,但是玉楼罗的宗主很敏锐,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闻潮生的真实身份……不难推测,她那时候没有立刻对闻潮生下手,而是召集了门派中的其他长老一同围剿闻潮生,但没有想到闻潮生已经强到了这样的地步。” “闻潮生他们杀死了玉楼罗的长老后,也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於是趁著夜色,一不做,二不休,杀向了地牢。” 李连秋听著面前的属下向自己匯报的消息,对於对方的猜测仍持怀疑態度,问道: “当时除了他们之外,整座宗门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那人信誓旦旦道: “没见其他任何人了。” “小人当时与“怀机”、“怀赤”共同勘察了玉楼罗里里外外,没有找到除了他们任何的活人,而且……除了闻潮生他们,也不太可能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对玉楼罗宗门出手。” 李连秋眉头紧锁,他提起笔,在面前的空白书页上缓缓记录著什么,写了几笔后,又怔在了原地。 “他才四境,竟有了这样的实力……” “几位古之圣贤陨落之后,皆未传下通往七境的道法,天下修行,大同小异,尤其至於六境之后,前路断绝,一片浩渺,这人忽以四境之身斩五境天人,难道要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新路?” 他神色复杂,似乎在做某种抉择,迟迟没有下决心。 面前的“怀化”適时开口: “楼主,天机楼不是还有几位……大人?” “不如让他们……” 李连秋瞥了他一眼。 怀化虽然实力只有四境,在天机楼这等臥虎藏龙之地算不上厉害,不过他们三兄弟进入天机楼很长时间,在江湖上笼络了许多势力,三教九流皆有相识,在收集情报以及渗透方面有著旁人没有的本事,这些年天机楼的藏书,有他们很大一部分功劳,由是李连秋也信任他们,会让他们知道一些更多的计划与秘密。 怀化三人的修行天赋十分一般,若是自己在江湖中浮沉,可能穷其一生也难有今日之成就,靠著李连秋的指点,他们年纪轻轻便已经抵达了四境巔峰,未来若是他们能討得李连秋欢心,寻到进入五境的门槛也极有可能。 怀化深知,天机楼与天下其他势力最不一样的地方,便是眼前的这位老人。 也许李连秋不是天下最厉害的六境,可李连秋能做到其他六境做不到的事,那便是他可以造出五境的强者来。 忘川十殿就是李连秋最可怕的手笔之一。 这十人能突破五境,几乎全是靠著李连秋身上的“天机”。 这一点在天机楼並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怀化三人十分確定,若是他们三兄弟未来能够受到李连秋的点化,同样能够迈入五境,真正成为凌驾於眾生之上的天人。 “那几人如今跟著我的师弟,在操持著四国的事情,暂且恐怕抽不开身,而且……六境与五境有著天壤之別,我需要闻潮生身上的天机,在此之前,他不能轻易死掉。” 怀化眼睛微微一转,躬身道: “四境的修行者突破五境往往都需要一些契机,若他暂时没有,咱们或许可以製造一些能够刺激他的事……” 李连秋轻轻抚须。 “比如?” 怀化: “闻潮生一路跟那个叫做风妙水的女人亲近,想必关係匪浅,闻潮生这边儿不好下手,但那个女人却还未强到那样的地步,如果能想办法將他们分开,或许可以先绑架那个女人。” “届时,咱们將那女人拆了,时不时寄点手脚给他,如此,一定可以给他极深的刺激,有了这份刺激,他便会强迫自己去寻找通往五境的路……” 李连秋静静聆听著怀化的话,面色无悲无喜,微微想了想,抬头道: “以前,你是不是用过这招?” 怀化憔黄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奸笑。 “用过。” “不止一次。” “只是……楼主大概已经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 李连秋道: “这是不是也能说明,它的效果並不好?” 怀化道: “效果很好。” “小人总共使用过四次类似的计划,其中两位突破五境,楼主您也从中获得了他们的“天机”,不过当时您对他们並不满意,所以这两人已被十殿处理掉了。” 隨著怀化的提醒,李连秋这回总算是记起来了些。 “好像有点印象了。” “嗯……闻潮生此人非凡,若他突破五境,必然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你去做吧,我要看看他身上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这件事情做好了,我送三份“天机”给你们三兄弟,可助你们……破入天人。” ps:再请一次假,终於到家了,开车快开死了……明天开始补欠的4章。 第636章 入城 带著马枣的家人,眾人出发,前往滕烟城。 或许是因为知道闻潮生较之京主更加厉害,马枣的家人对闻潮生几人的態度非常恭敬。 其实,四国的人在塞外一直不太受待见,尤其是前往塞外的商人,若非是因为三大氏族签订的条约约束,这些商人的安全会是一个极大的问题。 原因也很简单,商人精明,且口舌厉害,塞外的人则大都粗暴,常架不住四国商人的口舌,被挖坑做一些亏本的买卖……诚然,这与他们数学不好也有一定关係,但时间长了,数学再不好的人也能感觉到问题。 不过,诸如闻潮生这样的人在塞外是绝不至於不受待见的。 塞外慕强,越是强者,在这里越不会被计较身份,除非是滋生了比较严重的恩怨利益。 路上,马枣的妻子似乎是已经从被囚禁的状態中恢復,一路嘰嘰喳喳说个不停,先是询问闻潮生他们玉楼罗宗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即便闻潮生已经向他们解释过玉楼罗遭到屠杀是一场他自己也不曾料到的意外,但马枣的妻子依然坚信,那就是闻潮生等人的手笔。 毕竟,那地方除了闻潮生他们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后来见闻潮生对此不再解释,马枣的妻子便將自己的孩子推到闻潮生的面前,想要闻潮生收她的三个孩子为徒,让他们日后能有个保护自己的本事。 马枣的妻子跟闻潮生承诺,倘若他愿意成为三名孩子的老师,未来马枣一定会倾尽全力报答闻潮生。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女人年轻,也算漂亮,这样的容貌即便放在四国也谈得上是姿色丰腴的美人,但偏偏她的话太多,多到像是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一旁的吉斯希与孟樊广都对此感到不屑,一点蝇头小利,便想让闻潮生收她的孩子做徒弟,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在知道闻潮生不但亲手宰了摩柯,如今又杀了玉楼罗的京主时,莫说马枣的妻子,就连他们都想让闻潮生传授些本事,或者,让阿水指点他们一二也好。 在塞外这个实力与生存高强度掛鉤的地方, 闻潮生嘆了口气,转头对著还在为自己孩子前程努力的女人说道: “马枣在拓跋氏族中的权力很大么?” 女人眼珠子转动了下,提到与自己丈夫相关的事情,她好像又忽然变得谨言慎行了起来。 “马枣他是一城之主,权力肯定不小,无论先生是想要金银珠宝,还是一些其他的什么,马枣他都一定会想办法满足先生。” 闻潮生想到了那名去北崖山送信的信使,倒也没有怀疑马枣与自己家人的態度,毕竟一旦他背叛拓跋氏族,不但这些年的努力与打拼极有可能功亏一簣,甚至一旦他们的计划最终没能取得成功,让拓跋氏族缓过了气来,那他与他的家族都会面临夷族的风险。 “那如果是让他將我引荐给拓跋氏族的一些大人物……也可以么?” 女人没有给闻潮生肯定的答覆。 “马枣必然会尽心尽力,能將先生这样厉害的人物引荐给氏族,对於马枣而言也该是大功一件。” 闻潮生斜视了她一眼,忽然笑道: “能成为马枣的妻子,你也不简单。” “到了滕烟城,我见了马枣再说吧。” 此去玉楼罗,闻潮生並没有耽误太久的时间,眾人在王贤与吉斯希的带领下,很快便抵达了滕烟城。 滕烟城是闻潮生与阿水在塞外见到的第一座严格意义上有守卫的大城。 这里的建筑风格与齐国有三分相似,似乎参照了齐国边城防御工事的修建,外面守卫戒备森严,整座城池都笼罩在了一股紧张肃穆的氛围之中。 如今三大氏族关係紧张,蓝河公国封闭之后,滕烟城很快也开始了高强度的戒备,任何进入的人都需要严格排查,一旦发现问题,即刻缉拿,若有反抗严重者,便会当场诛杀。 外面的守卫见到闻潮生几人,本欲上前盘问,可隨著他们走近之后,却见到了闻潮生身边的马枣家人,先是一怔,隨后立刻跪下,对著马枣妻子恭敬道: “马夫人……” 当著他的面,马夫人背对闻潮生几人,食指浅浅竖於唇畔,对方见此,心神一凛,顿时住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那几位都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莫要怠慢,快快放行。” 马夫人一开口,那名跪在地面上的守卫首领顿时一抬手,城门口的守卫即刻让开,马夫人转头对著闻潮生几人浅浅一笑,躬身道: “诸位恩人,且隨我去见夫君吧。” “这三日奔波辛苦了诸位,妾身稍后便遣人为诸位安排落脚。” 闻潮生扫了一眼周围那些眼神躲闪的军士,微微頷首,在马夫人的带领下进入了城中,一路前往了城主府。 与闻潮生在齐国见到的大部分府邸不同,滕烟城的城主府比较简单,来来回回就那么些样式的建筑,不过府邸內部守卫森严,入目处皆是巡逻的守卫,不知是否是因为马枣的家人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劫持,让他產生了浓郁的危机感。 在马夫人的带领下,眾人畅通无阻,一路进入了马枣所在的大堂,他正在与某位客人聊著一些重要的公事,眉头紧锁,一脸的愁容。 见到了闻潮生几人后,他激动地大步流星迈出门来。 “夫人!” “阿爹,阿娘!” “宝儿……你们都还活著!” 一家人深情相拥,马枣声音颤抖,手臂也在颤抖,说自己正在布置计划准备搜寻营救他们,没想到他们自己回来了。 马夫人第一时间向马枣介绍了闻潮生几人。 “……多亏了闻先生几位恩人身涉险境,將妾身与爹娘孩儿们救出,否则……” 马枣望向闻潮生他们,对著他们躬身大拜,感恩涕零,而后他又见著了吉斯希,感激之余多了几分老友相见的欣喜。 “吉斯,最近蓝河公国那边儿的风声很紧,你怎么出来了?” 吉斯,是吉斯希的姓氏。 被马枣忽然问及这个问题,吉斯希的面色略有一丝尷尬,他瞟了闻潮生二人一眼,咳嗽一声说道: “我那边儿……出了点意外,这个不重要,回头再说,再说……” 第637章 漩涡(一) 他三言两句將马枣搪塞了过去,后者最近琐事缠身,倒也没有当著几名外人的面一直追问,他对著几人道: “我这里还有一点要事没有处理乾净,夫人,你先带诸位前去歇息片刻,待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马上就遣人准备宴席,好好款待一下几位恩人!” 马夫人闻言微微躬身,转身去到门口,对著闻潮生几人道: “诸位恩公,请。” 闻潮生点点头,出门路过马夫人与马枣的三名孩子身边时,阿水停顿了一下,闻潮生看著她道: “怎么,身体不舒服?” 阿水迟疑片刻,微微点头。 “嗯,有些头晕。” 闻潮生说道: “可能是路上奔波太累了,今日好好歇息。” 见到阿水不適,马夫人也关心地跟著寒暄几句,很快便带著眾人去到了府邸中专门招待客人的区域,接著,她嘱咐几人在各自的房间里稍候片刻,有需要隨时联繫外面的下人,自己便离开了。 关上房门,阿水微微合眼,背对闻潮生,轻声道: “这时候心软,可能会陷入麻烦。” 闻潮生把玩著床头的一个香炉,声音犹如风轻。 “阿水,我早不是苦海县的那个我了。” “如果有必要,我会毫不犹豫地以任何残忍的方法杀死那三个孩子。” “走到今日,我手上沾了这么多血,岂会轻易放任慈悲之心威胁我的性命安全?” 阿水眉头微微一皱。 “可留他们在身边,马枣才会顾忌。” 闻潮生微微摇头。 “阿水,你想得浅了。” “那一家人有问题。” “马枣也有问题。” “在塞外,因为过於野蛮,导致女人的地位往往低下,可你仔细回忆一下,在咱们入城之时,那些城门处的侍卫看向马夫人时,眼中是不是带著……恐惧?” “那些侍卫能被选中作为守卫,手上可都是见过血的,哪怕她是城主夫人,守卫见到她,也无非多些敬畏,怎会轻易恐惧?” “再者,他们失踪了有些时间,此刻忽然回到了滕烟城,这些守卫见到他们的第一时间,难道不是应该激动,难道不是应该第一时间去通知马枣么?” 隨著闻潮生徐徐讲述出了这些怪异的细节,阿水那双眸子也渐渐出了神。 她並非观察不仔细,但对於许多逻辑方面的细节,敏感程度不如闻潮生。 “他们……不是马枣的家人?” 思索片刻后,阿水的嘴里忽然蹦出了一句连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的话。 闻潮生放下了手里的香炉。 里面十分乾净,没有一点灰烬,也没有燃香。 “暂且还不能判別。” “但我倾向於另一件事……” 阿水转过身,在略显昏暗的房间中与闻潮生对视。 “什么事?” 闻潮生走到了阿水面前,凑到了她的耳畔,耳语了几句。 青丝飘动之间,阿水的表情微变,瞳孔也跟著缩了一下。 “先不要声张。” “另外……我留一个“密令”,一旦我们分开,再见面时,你记得用这个“密令”试探一下我,若是有问题……莫要留情。” 他將密令告知与阿水,二人在房间里没有休息多久,便有人来敲了他们的门,对方敲门的力度很轻,闻潮生开门之后,竟看见马夫人站在了门外,她未开口,也示意二人不要讲话,只对著他们做了个手势,而后转身带路。 闻潮生眼底闪过一道微光,没有多言,与阿水悄无声息地跟在了马夫人的身后,一直穿过了几重守卫,来到了府邸的中心处,在那个被守卫严加看管的大厅中,闻潮生二人见到了马枣。 “诸位慢聊,妾身先行告退。” 马夫人对著眾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並且將房间的门紧紧关好。 房间內,烛火摇曳,马枣对著二人躬身道谢: “多谢二位倾力相助,救我家人於水火,夫人已將玉楼罗的事告知与我,二位若是有什么需要,儘管提出,我一定尽我所能!” 他言辞恳切,態度诚挚,可话音落下之后,房间里却没有传来闻潮生与阿水的任何回应,诡异的沉默片刻后,马枣有些不明所以地抬头,却见闻潮生悠哉游哉地喝著茶,並带著莫名的笑容盯著他。 这笑容使得他不安。 “二位……?” 马枣没有明白闻潮生的態度,但不知不觉间,方才他沉稳且自信的气势已经消失了。 只是因为那短暂的沉默与一个不明所以的笑容,马枣內心建立已久的“防御工事”就这样被闻潮生瓦解了。 他十分诚恳,可不如闻潮生诚恳。 “先前在送你家人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到底要不要將你的家人留在身边来胁迫你,不过,进城的时候,我突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马枣心头狠狠一跳,他沉默著不知作何回应,又听闻潮生继续道: “我发现,即便我將你的家人全部留在我身边,我也未必能够胁迫到你。” 他抿了口茶,长长嘆息一声: “自从我离开齐国来到塞外,身边一直充斥著谎言,好像很难从你们这些人的嘴里听到一句真话。” “城主,能告诉我……有什么是真的吗?” 马枣被闻潮生说得后背冒汗,他皮笑肉不笑地看著闻潮生: “恩公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救出了我的家人,我理应感谢你们,天经地义,若有什么需求,您直接说出来便是,能办的,我一定竭心尽力为您操办。” 闻潮生放下茶杯。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说给我听听,如何?” 马枣头颅微垂。 “恩公请讲。” 闻潮生: “玉楼罗绑架你的家人……是不是你自己一手操办的?” ps:先发今天应该写的2章,剩下的我儘量先补著。 第638章 漩涡(二) 在来滕烟城的路上,闻潮生一直抱著一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想法来控制马枣。 此前他对於马枣与马枣的家人是没什么怀疑的,毕竟负责送信的燕佟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这意味著马枣是真的愿意为了自己的家人跟拓跋氏族决裂。 有了这一层逻辑关係在里面,足以彰显出马枣对於自己家人的重视程度,所以闻潮生没在这方面多想。 但入城时他发现的那些细节,却加重了闻潮生的戒备,让他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这件事情的始末。 最后问题的关键就落在了燕佟那里。 眾人恰好在那个时间遇见了燕佟,如果这一切都是有人有心为之,那他们怎么知道闻潮生几人会在那个时间出现於那个地点? 是王贤么? 然而在他们遇见燕佟之前,王贤一直都跟著他们,假如是王贤放出的消息,那他是在什么时候动的手? “要么是王贤,要么就是吉斯希……一路上,我一直盯著他们,能给他们下手的机会不多,最有可能的,应该是在北崖山的那座漆黑的密道中……” 想到这里的时候,闻潮生微微怔住了一瞬。 他的脑海深处闪过了一个画面。 ——之前王贤带著他们在那座北崖山的山道中下到地下河道旁时,他掬起了地下河的水喝了一口。 这原本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行为,但在这个时候却被无限地放大了。 “先前在绿洲时,王贤跟大家讲过,他们寻常走商,遇见塞外的水是不敢隨便喝的,塞外奇虫眾多,不將水煮沸,隨时都可能会出问题……” “所以为什么偏偏到那个地方的时候,他就敢毫无顾忌地喝生水?” 其实因为时间过去了有一阵子,再加上当时环境实在过於昏暗,所以闻潮生也没办法完全肯定王贤是真的將那水喝了下去。 “北崖山地下河道的水流也不知到底流向什么地方,但可以確定的是,水走的肯定比我们快……” “通过走水路的方式来输送情报么,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这样看的话,这个局有王贤插手,大概也与天机楼有关係了……” 短短的时间內,闻潮生的心里闪过了无数念头,而面对他的质问,马枣也做出了回应。 “恩公这话是何意?” “我怎么会去联合外人来绑架自己的家人呢?” 见他仍旧选择了继续隱藏,闻潮生没有急躁,继续问道: “是谁给你们的消息,王贤?还是你的旧友吉斯希?” “在北崖山外,我们截到了一名信使,他叫燕佟,是你遣他送信,要与在北崖山中藏兵的氏族合力击溃蓝河公国的铁桶防御,我思来想去,你原本是拓跋氏族的人,忽然背叛氏族,確实有些不合情理,但如果这只是你单方面自导自演的戏码,反而能说得通些。” 忽然提到了燕佟,马枣原本还十分自然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端倪。 “只可惜,燕佟是个倒霉蛋,他大概不会想到,这看似安全的计划竟然对他而言是条死路。” 闻潮生缓缓將自己猜测逐步讲述了出来,这意味著他非常相信马枣。 相信他確实有问题。 在闻潮生讲述这些的过程之中,马枣没有打断他,在最后,闻潮生留下了一个问题: “所以你们和王贤一样,都是在为天机楼效命,对吗?” “三大氏族之间的矛盾也是天机楼搞的鬼。” 马枣在闻潮生讲话的期间,一直盯著他的那双眼睛,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处於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闻潮生已经確认他有问题,接下来无论做什么,他若是不答应,他和他的家人必然会成为闻潮生胁迫的对象。 一个能杀死摩柯,能击败玉楼罗京主的人,在这个距离下,只要动起手来,他没有丝毫反抗的可能。 不过,马枣却並未慌乱。 “我们接到过消息,说你聪明难有人及,非常难对付,任何一个差池都有可能暴露,先前不少人对此还很不屑,眼下,我是不敢了。” “仅凭路上得到的一些支离破碎的线索,能想到这么多事情,你真的很……麻烦。” 他用“麻烦”这个词来形容闻潮生,但听上去更像是一种褒奖。 “所以……你真的是在为天机楼效命?” 闻潮生神情平静,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但马枣的回答,却有些出乎二人的预料。 “並非如此。” “塞外的情况比你想的更加复杂,你猜到了一些事,但也有一部分与你设想的並不一样。” “让你遇见燕佟,让你见到信,甚至连我的家人被绑去玉楼罗,这都是计划中的一环。” “听上去好像很不可思议,对吧?” “其中任何一个小环节出错,你便入不了这局,但偏偏这个看上去很难实现成功的计划就这么成功地实行了。” 坐於一旁的阿水翘著腿,听得眉头直皱。 无论何时何地,受人支配, 被人算计都是一件足够令人厌烦的事。 阿水向来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颤抖的手指代表著她的身体本能,若是没有理智的束缚,她大概会直接一刀把对方剁了。 “而我们做这些事情,也並不是为了天机楼。” “此外……坦诚一些讲,你们所救的那些人,的確都是我的亲人。” “能成为这计划的一环,你大概也能猜到,我的夫人並不简单。” “事实上,我一个外族能有今日的成就,被拓跋氏族重用,有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我的妻子。” 闻潮生懂了,却有些意外。 “你的妻子是拓跋氏族的核心成员?” 马枣微微点头。 “她叫拓跋红玉,是拓跋第六十四支族族长的三女儿。” … 第639章 漩涡(三) 闻潮生確实没有想到,马枣这傢伙居然是凭著吃软饭上位的,但一见到马枣的修为和吉斯希,他忽然又释然了。 也对。 若是没有一些特殊的际遇,以马枣四境出头的修为,还没机会坐上滕烟城城主之位的宝座。 “当初我如何与夫人相识,过程冗长,就不与先生详述了,这並非重点,相信先生对此也不感兴趣。” “事实上,关於营救我家人的事,本质上是对先生的一次“测试”。” “而先生已经成功完成了这一次的测试,便向我们证明了,先生有入局的资格。” 闻潮生: “入谁的局?” 马枣短暂的沉默后,缓声说道: “拓跋氏族。” 闻潮生似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颇有些惊异地忽然抬头: “怎么,你们和天机楼不是一伙的?”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追书认准 101 看书网,?????????s??.???超讚 】 马枣微微一笑。 “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 “对于氏族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我向先生讲述部分计划之前,且容我向先生问一个问题……你们对天机楼了解多少?” 闻潮生大致整合了一下脑中的信息,说道: “天下第一大江湖势力,尤其喜欢收集江湖百闻,寻常时候极为神秘,多年来,天机楼很少沾染江湖因果,他们像是一个旁观者与看客,为天下排布了许多榜单,因为天机楼在江湖的地位,导致这些榜单极具威信和知名度,江湖上许多新秀出名的最快方法就是在这榜单上留名,也正因为如此,这个榜单常常会在江湖上引发腥风血雨。” 闻潮生当然有更多更详细关於天机楼的信息,不过他只是大致描述了一下对於天机楼的印象。 他知道的这些和对方知道的肯定无法相提並论。 “江湖势力……闻先生还是將他们想的太简单了。” 马枣神情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严肃了起来。 “天机楼最早就是在塞外生根的,那时候这里无比混乱,没有秩序,人们都像野兽一样活著……你们所能想见到的,在今天看来任何残忍、难以接受的事,在那个时候都是最为普通的日常。” “两百多年前,这座宽阔无垠,平坦浩荡的偌大荒漠上出现了一座不会倒塌的高楼,高楼出现之后,混乱无序的塞外也便出现了第一个规矩——任何人,未经那座高楼主人的允许,都不可以接近那座楼阁。” “否则,便会招来天灾。” “轻则个人歷经生死大劫,重则殃及整个族群。” “渐渐的,塞外流传出了各种各样的传言,有人说那座楼是给神明居住的地方,也有人说那是魔鬼与厄运播种的土地……” “塞外没有人再敢接近那里,直至……今日。” “天机楼建立之后,原本茹毛饮血的荒人,第一次有了发自灵魂的畏惧,也有人將天机楼当做了自己的信仰,日日夜夜来到外围朝拜,他们將这当成了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並且渐渐滋生为一个族群。” “先生您应该能猜到我说的是谁。” 闻潮生点点头。 马枣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这就是拓跋氏族的由来,没有什么传承,没有所谓的歷经沉浮,只是因为在许多年前的某一天,他们突然受到了天机楼的“赐福”,於是便成为了塞外第一大氏族。” “当年受到天机楼赐福的那几十人里,其中一部分突破了五境,成为了天人,在征服塞外其他区域的过程中,留下赫赫凶名,叫人闻风丧胆,不过大部分都倒在了岁月的审判之下,只有其中极少数的三位,突破了六境,登临绝巔,活到了今日。” 马枣简略地描述了当年关於拓跋氏族的一些发家史,可字里行间却透露著让人心惊肉跳的信息。 简单总结一下便是三点。 一.天机楼在塞外有著至高无上的地位,没有任何人敢去招惹。 二.他们有著极其恐怖的底蕴和实力,甚至能够“人工造就”五境强者。 三.如今的拓跋氏族有三名六境的至强者,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不敢得罪或忤逆天机楼。 单从这三点来看,天机楼的底蕴便要远比闻潮生他们当初认知和了解的可怕得多! “除此之外,单于氏族和贺兰氏族也是因为天机楼的缘故,才能够在拓跋氏族的统治下逐渐兴盛,一步步走到今天,甚至到了可以和拓跋氏族对抗的地步。” 闻潮生道: “喜欢玩弄权术者,从来善於制衡,眼见你们一家做大,天机楼要培养新的嘍囉实属正常。” 马枣嘆了口气: “这些年,三大氏族之间恩怨衝突不断,但其实心里都有一个底线,彼此都是靠著天机楼扶持起来的,没有天机楼发话,谁也不敢真的拿对方怎么样。” “可不久之前,天机楼忽然颁下了一道密令,他们要求拓跋氏族前去与齐国签订同盟合约。” “闻先生知道这道密令意味著什么吗?” 闻潮生想了想。 “我记得塞外三大氏族之间有一条合约,至少你们明面上不可以和四国结成同盟……天机楼这么做,是想让你们撕毁这合约?” 马枣沉重地点点头。 “没错。” “天机楼……要我们开战了。” “初时拿到密令的时候,氏族中大族长便去天机楼问过,但没有得到回应,这是天机楼的態度,我们不能忤逆,所以……蓝河公国才会出现这样的事。” “如今单于氏族和贺兰氏族实力皆不弱,真联合起来,天机楼再从中使些手段,拓跋氏族怕是很难消化……” “既然一定要开战,我们必然得早做准备,先下手为强!” 闻潮生思索的时候,目光不经意与阿水交错了一下。 他们其实也不大能明白天机楼这么做的动机。 “你们没有想过反抗么……或者说,如今三大氏族都已经强大到了这样的地步,若是你们三家联合起来,天机楼未必吃得消啊。” 马枣苦笑出声。 “反抗……” “闻先生,你可知道,塞外还有第四大氏族?” 闻潮生挑眉。 “第四氏族?” 马枣放下茶杯。 “你听过,你们一定都听过。” “第四族……叫做“天海”。” … ps: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多写一个字都如此的困难!死手,给我写啊啊啊! 第640章 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一) “……世人都以为,天海国当年之所以会遭此大劫是因为得罪了四国,可他们並不知道,天海国得罪四国的缘由。” “他们原本发展的势头正盛,另外三大氏族虽然心里极不舒服,但碍於天机楼的纵容,只敢偶尔使些绊子。” “眼见除了三大氏族之外,即刻將有第四股势力在塞外兴起,当时氏族的老族长的確动过歪念头,他筹划联繫其他两族的理事人,一同向天机楼施压。” “塞外有三个氏族已经够了,我们可以帮助天机楼管理好塞外,这是老族长准备好的说词,也是老族长的诚意,即便已经走到了如今的地步,他仍旧对天机楼忠诚。” 用“忠诚”去形容一名六境的强者,本身就带著一种嘲弄,他们是这个世上最强大的至强者,是凌驾於芸芸眾生之上的存在,所以他们理应不需要忠诚於任何人,只需要为自己而活。 闻潮生说道: “从你的描述中不难看出,老族长最后一定没有这么做。” 马枣笑道: “老族长若是做了,今日拓跋氏族便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不过这人,有多大的屁股就穿多大的裤衩,不是谁都能担得起这齐天鸿运,隨著天海国的建立,天海氏族成为了唯一一个可以不受约束,可以隨意与四国合作的塞外氏族,这种“独宠”也让天海的掌权者变得无比桀驁,忘乎所以。” “来年到了向天机楼供奉的日子时,天海氏族没有任何准备,天海王如同往常依旧沉迷於穷奢极侈之中,那年,由天海到天机楼的只有一封信,信上留下了“陛下龙体欠安,来日登门拜访”十二字。” “天海亡族,就是从这十二字开始的。” 马枣讲述故事的方式比较巧妙,他没有去费口舌详述天海亡国的细节,而是告诉二人,当初天海亡国的本质是因为多么不起眼的一件小事。 “那十二个字过后,天海氏族便发现,他们做什么事情都极为不顺,原来风生水起的氏族,很快便开始处处碰壁,天海氏族来时的路走得太顺,再加上他们又正处於最为得意的阶段,自然无法忍受。” 马枣说到这里,给了闻潮生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者也的確明白这样的感受,那时候的天海王族,便像是一头闯入了笼中的猛兽,往哪儿走都是死路。 “所以这群並不聪明的人,最后选择了无差別使用暴力去解决问题。” “而有些问题虽然短时间內可以使用暴力解决,但势必会遗留下一些比较隱晦的“后遗症”。” 闻潮生渐渐明白了,天海是怎么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这样得罪了四国的王族,最后被四国联合討伐,灭国亡族。 表面上看上去,天海之难是四国的手笔,实际上却是天机楼的策划,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它借了四国的刀,去灭了天海的人。 “可惜,他们不知进退,否则如今绝不该是这个下场。” 闻潮生不解: “天机楼有这么大的能量,方方面面都能控制到位?” 马枣徐徐斟茶。 “大与不大,你们一路体会应该要比我深。” “若只是虚张声势,如何能够嚇到三大氏族?” “不过,氏族发展壮大到如今,已经有了几个甲子的底蕴,也见证了无数兴盛起伏,我们虽兴起於天机楼之手,却做了太多年的奴僕……或许,我们连奴僕也算不上,只能叫做傀儡。” “但没人会愿意当一辈子的傀儡,更不会有人愿意自己的子孙后代世世为奴。” “拓跋氏族一直都在等一个机会,而现在,这个机会出现了。” 闻潮生认真道: “你所说的这个机会,不会就是我吧?” 马枣仰头,长长吁出一口气。 “不是,但与你有关。” “其实到现在,我们有许多事情也不了解,关於天机楼,关於你……你们之间有著很微妙的联繫,我们也搞不懂为什么天机楼如此重视你,但这个问题以后自然会有答案的。” “而我口中的机会,是齐国。” “天机楼让拓跋氏族想方设法跟齐国建立盟友关係,本质上是想要搅动塞外的风云,掀起战爭。” “所有人都知道,骄傲的齐国人不可能会选择与塞外氏族成为盟友,即便真的成为了盟友,那也只是一纸空谈,齐国人有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有著合约,彼此之间必然会有强烈的防范。” “而这一次,老族长交给我们的任务很简单,也很困难,他要求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与齐国建立真正的盟友关係。” 闻潮生问道: “怎么才算真正的盟友?” 马枣: “有难必帮。” 闻潮生闻言笑了起来,马枣也笑了起来。 “你看,光是说一说,你都觉得荒谬。” 闻潮生回道: “天下四国之间已有大动作,齐国眼下恐怕不是一个適合成为盟国的国家。” “在玉楼罗,我得知了贺兰氏族那边的情报,齐国在东部的战况很激烈,也很惨烈。” “你们选择在这个时候跟齐国成为盟友,成功了反而是一件麻烦事,一旦齐国败於燕赵之手,回头你们就会受到清算。” 马枣: “我们知道风险,氏族走到如今,很少会做赌博的行为,这一次,选择权不在我们。” “不过还好,这一次的赌博风险很高,但收益也很大。” “其实换位想想,三大氏族开战,就算拓跋成为了最后的贏家,我们遍体鳞伤,拖著最后的残躯苟延残喘,又能维持多久的风光呢?” “这么多年来,拓跋氏族在塞外结了多少的仇家,外人想都不敢想,届时如果天机楼要扶持新的势力,那拓跋氏族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完全没有反抗和自保的能力了。” “延续了一百多年的氏族荣光就此断绝。” “老族长和我们氏族中的核心成员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641章 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二) “反正输了都会万劫不復,不如赌一把。” “这一次,拓跋氏族若贏……就要贏下所有!” 马枣这个人要远远比他的名字更加有魅力,或许他上位靠的是自己的妻子,但短暂的閒聊,闻潮生可以確定眼前的这人是有真本事的。 气质,谈吐,眼光。 他能走到今日,並非吉斯希口中一句“运势”就能替代。 闻潮生笑了笑,他拿著茶杯,对著马枣虚空敬了一杯茶。 “所以你们是想穷极氏族的力量,帮助齐国对抗燕赵,同时也想藉助齐国的力量摆脱天机楼对你们的控制?” 马枣点头。 “正是如此。” “但原本氏族和齐国之间不算对付,想要精诚合作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毕竟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里,信任是最危险的东西之一。” “要做到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到齐国有难时,氏族倾力相救,表达我们的诚意,可眼下这样的局势,容不得我们这样做。” “若是齐国真的大败於燕赵之手,那就算是有三五个氏族,怕也无力回天了。”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我们就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对方是一个很有想法,很有见解的人,闻潮生静静聆听著对方讲述,没有急著发表自己的意见。 “另一条路又是什么?” “和朱白玉有关係吗?” 对於塞外的人来说,朱白玉应该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或许是见识到了闻潮生的本事,马枣不再虚偽地进行隱瞒,直截了当说道: “另一条路,需要他的帮助。” “也需要……你的帮助。” 闻潮生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头渐皱。 “我?” “为什么是我?” 马枣如实说道: “因为你们二人是齐王最信任的人。” “与齐国达成同盟关係,我们需要齐王的信任。” 闻潮生道: “你知道关於我的这么多事,我很不安。” 马枣: “这是平山王留下的。” “当年他带兵前往天海平乱,在塞外留了一手。” 追来问去,事情最后居然回到了一个死人的身上。 “他怎么会和拓跋氏族有关係?” 马枣道: “因为早在很多年前的时候,拓跋氏族的老族长就已经有和四国合作,从而摆脱天机楼控制的想法了。” “这件事情,直接关乎整个氏族的安危,所以老族长非常谨慎,这也是他为什么最终会选择国力最为强大的齐国。” “因为在老族长的判断中,天机楼还没那个胆量,直接在参天殿的眼皮子底下渗透到齐国去。” “而寻常时候,塞外根本没有能力接触到平山王这样权力层级的人,老族长抓住了当年唯一的机会。” “那个时候,平山王並没有直接答应老族长的提议,但也没有拒绝,他在老族长暗中帮助下,建立了一个很简单的情报据点。” “这个情报据点绝大部分的时候只会分享一些最简单的情报,无非关於军事,关於局势,没有任何异常。” “不过在前不久,平山王传回了最后一个情报,也正是因为那个情报,让老族长下定了决心要跟齐国组建同盟。” 闻潮生询问了马枣具体的时间,核对之后,闻潮生便確定那个情报大约就是平山王死前发出的。 对方一直都是一个善攻心计的人,也许是因为时局过於混乱,齐王的处境岌岌可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平山王逼不得已,不得不滋生了一些其他的念头。 既然齐国已经没什么靠谱的人可以用了,那就只能把手往塞外伸。 他做了几手打算,除了闻潮生外,拓跋氏族也是其中之一。 “他运气不好,但他运气又不错。” “时局瞬息万变,谁能想到事情真如他当时所预料的那样发展。” 闻潮生感慨一句。 马枣继续道: “让你跟朱白玉来塞外,亲眼见证和参与塞外发生的事,了解拓跋如今遇见的困难,这样回去之后,齐王就会明白我们的诚意。” “我们诚心希望两家人能够拋弃过往的恩怨,精诚合作,而不只是为了时局而被迫做出的妥协。” “这种妥协无法支撑氏族完成最后的蜕变。” 闻潮生沉默了很长时间,他一直在努力消化著马枣讲述的这些事情。 “当然,在此之前,我们也需要对你进行一些“测试”,以確保朱白玉与齐王他们讲述的是真话,並且值得氏族冒著巨大的风险来帮助你对付天机楼。” 闻潮生沉吟片刻。 “我与天机楼之间已经没有缓和的余地了,是吗?” 马枣: “是的。” “根据我们的了解,天机楼为了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往往不只会对付你一个,还会对付你身边的其他人。” “与你关係越是亲近,也就越是危险。” 马枣说这话的时候,低头一直盯著茶杯,但实际上,他暗示的已经很明显了。 天机楼下一次行动的目標,或者以后行动的目標,很可能会围绕著阿水进行。 闻潮生道: “我大概了解了,但我还有几个问题……屠灭玉楼罗宗门的那个人是谁?” 马枣回道: “老族长。” 闻潮生失神一剎。 难怪他们没有听到外面有任何动静,出手的果然是六境的强者。 “他在外面出手,不会被天机楼发现吗?” 马枣笑道: “天机楼又不是神,监视一名六境的强者哪有那么容易?” “更何况,如今天机楼的大部分力量都已经东行。” 闻潮生心头一动。 “四国之战也有他们的参与?” 马枣微微摇头,脸上的笑容收敛,神情变得尤为凝重。 “岂止。” “虽然我暂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不过……我想这一次四国之爭,背后很可能是天机楼在搞鬼。” “没有他们的倾力相助,齐国东部的战线不会出现骤变。” “那里毕竟有著十余万的齐国精锐,以及十五名参天殿的六境至强者坐镇,如果不是发生了极其惨烈的事,败闻是不会这么快就传开的……” 第642章 拋弃幻想 马枣所讲述的这些秘密极具衝击性,若非闻潮生是切身的参与者,很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知晓。 但当他们震撼之时,马枣又讲述出了另外一个秘密。 “至於王贤……也就是九歌中的那个与你接头的人,他的確在为天机楼工作,也很精明,这个人我们曾经接触过很多次,本来计划是想要策反他,不过考虑到成功性实在是有点低,所以我们最后策反了一个和他接触比较密集但关係又不算特別亲近的人。” 闻潮生顿时想到了一个人。 “你说的是……王鏢头?” 马枣摇了摇头。 “不是他,但也是他们鏢局的人,恰巧不巧,那个人也走过你们先前在北崖山走过的密道,他当时发现了王贤会使用水路送信的行为,我们事后派人去查,在这条河流的下游,竟然有人利用机关术修建了一个用於过滤水的铁门。” “由於那条地下河只是一条即將乾涸的支流,所以流速其实很慢,铁门旁边还有一个专门负责情报运输的小道,我们去的时候动作很小心,再加上当时运气不错,那里的哨位竟在打盹,於是没有暴露。” 闻潮生道: “也並非运气好,那般暗无天日的地方,再加上大部分的时间根本就没有任何工作,是个人就会犯困。” 马枣笑道: “的確如此。” “当然,就连我们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次发现最后竟然派上了大用场。” “其实当时我们安插了一点人手,在你们的必经之路上,如果你们穿越北崖山,被里面的军队追杀,我们的人就会伏击那些军队,为你们爭取部分时间。” “当然,现在很好,你们活了下来,他们也活了下来。” “不过……” 他眉头一挑。 “这次的事情结束之后,拓跋氏族便算是正式与天机楼交恶了。” “王贤很快就会发现这里面的问题,他会把异常情况传回给天机楼,我们要儘可能延缓天机楼收到消息的时间,所以……” 马枣委婉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何时动手?” 闻潮生向他询问。 “今夜。” 闻潮生: “即便这样,也瞒不了多久。” “在我们来时的路上,王贤一直都在向天机楼传递消息,你们把他杀了,天机楼很快就会知道。” 马枣看向闻潮生: “闻先生似乎还有其他想法?” 闻潮生: “你想听?” 马枣拱手弯腰: “愿闻其详。” 闻潮生道: “不要打草惊蛇。” “他喜欢传消息,那便让他传。” “王贤在明,天机楼在暗,这个人是我唯一能直接与天机楼產生联繫的纽带,既然他可以为天机楼办事,那也能为我们办事。” “不过,我对你所说的话仍旧保持怀疑,要让我安心,带朱白玉来见我。” 闻潮生目標明確,他这次来塞外,就是奔著朱白玉来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助齐王找回朱白玉。 至於天机楼,闻潮生其实压根儿就没打算跟对方死磕。 马枣似乎能够看出闻潮生心中所想,他道: “朱白玉如今与拓跋仲公子在一起,除了族群之中极少数的几人知道他们在何处,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二人的行踪。” “我有一言说与先生听,如今,先生已经被天机楼盯上,成为天机楼桌上鱼肉,天下唯一能够庇护先生的地方,大约只有齐国了,而以先生如今之境况,齐国应该回不去了,而陈国之国力根本无力庇佑先生……燕赵二国,这些年皆与天机楼有著千丝万缕的牵扯,仅凭齐国一事先生便可见一斑,未来若是齐国战败,先生又该如何自处?” 马枣讲这么多,其实只有四个字的核心。 ——拋弃幻想。 不要觉得只要远离了塞外就好像远离了天机楼,如今闻潮生的情况,如果不正面解决天机楼的问题,那么他在天下將再无容身之地。 闻潮生同样心知这一点,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询问道: “那你们有什么详细的计划吗?” “这一次天机楼也不知道到底在塞外要搞出什么么蛾子,不只是关乎我个人的生死,也与你们氏族的存亡有关,想必你们一定有一套周全的计划。” 马枣沉默片刻。 “有些事情以我与夫人的程度还涉及不到,今夜,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见一个人。” 闻潮生道: “谁?” 马枣: “老族长。” “先生不是想知道朱白玉的下落吗?” “老族长一定知道,今夜见了老族长,先生可以当面询问。” 闻潮生眉心之中出现了一抹犹豫,但很快,这抹犹豫又消失了。 当面见一名六境强者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但他们眼下还没有突破天人,在这塞外,对方如果真的想杀他们,他们跑不了。 … 入夜。 闻潮生在马枣的带领下,去城中唯一一座梨园见了氏族的老族长,这些梨树都是从齐国引进的品种,因为水土的问题,导致它们生长得很难看,歪歪扭扭,又瘦又小,看上去给人一种病殃殃的感觉。 不知是塞外的人没有什么对美的追求,还是说他们原本就喜欢这种肆意生长的狂妄,这些梨树真是半点没有修剪,里面的杂草也没有拔除。 一个身材佝僂,穿著朴素的黑衣老者盘坐於梨园的中间,他双颊凹陷,岁月的年轮谱写在他面容间的沟壑之中。 这个老人和闻潮生想像中的老族长形象很不一样,满身上下只有一样东西会让人觉得特殊。 那便是……老人的眼睛。 ps:还有一更会比较晚,各位先睡觉,我写完再睡,欠的四更正在努力憋。 第643章 老族长 闻潮生上一次见到六境的时候,还是在齐国王宫的黄金台上,那一次他见到了参天殿內的尹圣,感受到了来自六境强者的恐怖威压。 毫不夸张地讲,对於那些没有修行过的普通人,倘若心態稍微差些,兴许真的会被六境强者用眼神瞪死。 然而这一次,当他在这荒凉的梨园中见到了老人时,却发现对方平凡得就像是以往他在任何乡镇,任何府城中看见的老者一样。 倘若不是闻潮生那一双眼睛在老者的身上偶尔瞥见了一两丝起伏的道韵,他甚至都怀疑这是马枣联合氏族给他做的一场戏。 “小友。” 老人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中气十足中又带著一丝儒雅。 在二人进入梨园之前,马枣便已经先行离开,闻潮生与阿水对著老人拱手行礼,接著盘坐在了老人的对面。 “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若非亲眼所见,我是绝不相信,那个曾经杀了摩柯的人,竟然只有四境。” 老族长对於闻潮生也十分感兴趣,那双充满了智慧的眼神不断打量著闻潮生,最后又落在了阿水的身上。 “以前拓跋氏族与齐国在东疆交手过,不止一次,我们的人都说那里有个女武神,腰间双刀可斩天人,那时恐怕谁也想不到,今日今时你我竟然会以盟友的身份在这里相见。” 老人甚是感慨。 相比於闻潮生,他对阿水要熟悉得多,毕竟当年氏族的军队在阿水的手上吃过很多亏。 阿水对此没有回应,只是微微点头。 这次她早有准备,来之前就找马枣要了许多美酒。 在闻潮生和其他人谈论事情的时候,阿水都只在一旁听著,很少会发表自己的看法,有时她有什么想法,会在私下里单独和闻潮生交流。 “老族长,我想见见朱白玉。” 闻潮生开口,不过对方却让他莫急。 “还不到时候。” “他与小仲如今正在策划一件很重要的事。” “如果顺利的话,很快你也会参与进来,届时你就能看见他了。” 老族长说完,从胸口摸出了一封信,递给了闻潮生。 后者打开一看,神色微变。 这封信的字跡……竟是平山王的。 “我对朱白玉与齐王都不了解,至少没那么了解,但是我对这封信的主人还算熟识,他在信中对於你的能力十分讚誉,所以今日你们才会在这里看见我这个老东西。” 闻潮生淡淡道: “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先前因为他的缘故我差些没了小命,后来这个不负责任的人留下了一大堆烂摊子交给我们收拾,说实话,我真想不到该怎么收拾。” “可能我隱遁深山,再过几百年,活活熬死这些人……但到了那个时候,天下只怕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老族长微微一笑。 “平山王知道很多关於你的事,他跟我讲了不少……放心,小友,我不是书院的院长,不会逼迫你强行突破五境六境,相反,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希望你可以在这个宝贵的时候好好沉淀一下自己,如此未来在突破的时候不至於留下什么隱患。” 闻潮生想了想,说道: “我很强,放眼整个天下,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躋身强者的行列……但我绝非一个自大和狂妄的人,我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也对我的敌人的情况很了解。” “恕我直言,老族长,我大概远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重要,就算我拥有可以和五境强者一战的实力,但在天机楼这座庞然大物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一缸水看似很多,但倒进河里也就那样。” 老族长道: “我理解,放心,不是让你去做马前卒。” “今夜来见你,是想听听你对於塞外局势的看法。” “氏族与天机楼……还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吗?” 平山王曾大力夸讚过闻潮生的城府与眼光,而氏族如今最缺的就是这样的人。 这也是为何老族长这般看中拓跋仲的原因。 相比于氏族中其他的掌权者,拓跋仲有著独特的眼光与想法,这是氏族稀缺的。 作为未来氏族的领导者,光会打架可不行。 闻潮生脑海中简单地过了一遍,接著说道: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知道老族长有没有听过这句话。” “再会做饭的妇人,如果没有米,面对著灶台也只能干瞪眼。” “您需要我发表意见,那得为我提供足够的情报。” 老人点头。 “当然,这便是我今夜一定要亲自见你的原因。” “有些事……不太方便外传,因为老夫也不知道氏族里到底有哪些人是天机楼的走狗。” “相比于氏族的自己人,反而你要更加安全。” 闻潮生自嘲道: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还真是……” 老族长双手放於膝上,温声道: “想知道什么,你直接说,能告诉你的。我绝不会隱瞒。” 闻潮生点点头,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天机楼真正的实力概况如何?” “他们有几个六境,多少五境,李连秋的实力与你相比如何?” ps:好睏。 第644章 李连秋 … 闻潮生向拓跋氏族的老族长问出了天机楼的一些隱私,作为一个莫名其妙就被天机楼盯上的猎物,闻潮生现在最关心的就是他的敌人到底有多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夜月赐下的银辉安抚著老族长面容上岁月的伤痕,从他的嘴中吐出了一个令人惊诧的数字: “据我所知,天机楼中六境的强者至少有十位,他们被天机楼的楼主李连秋藏得很好,所以,世人知晓他们存在的不多,过往的百年里,他们很少会以真名行走世间。” “而五境的强者若干,具体的数目我也无法估量,李连秋的实力或许在这个世上算不得最强,但他走的这条路却有其他人没有的优势,他可以藉助“天机”去主动干涉四境武者突破五境的过程。” “得到了“天机”者,几乎在三年至十年之內就会突破五境,若是悟性够高,兴许数月数日也有可能。” “正因如此,天机楼中藏著一股外人根本不敢妄加揣测的势力,李连秋活了这么多年,天晓得他那座天机楼中到底藏了多少五境……” 闻潮生闻言,眉毛忍不住朝著中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凭藉著人力主动造就五境强者,这听上去……实在是有些过於逆天了,他做这件事情难道就不会付出某种代价?” 关於李连秋可以凭空造就五境强者这事儿,闻潮生怎么想怎么觉得嚇人,而且他与阿水其实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了,早在青灯寺时,阎罗便已经与他们讲过,而今又听到了另外一名六境强者也这样说,闻潮生的脑子里已经情不自禁地模擬出天机楼中一屋子五境的场面了。 他要是真凭空捣鼓出三五百名的五境为他效力,那齐国莫说十五名圣贤,就是把参天殿內的老圣贤请来了也无济於事。 “代价……应该有,但老夫並不知晓。” “不过,靠著李连秋赐予的天机突破五境的修行者,会有很大的弊端。” 老族长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鬍鬚,语气带著几分冷意。 “寻常修士在突破五境之时,需要渡过天人大劫,斩破自己的心魔,那时身与心合,心与道合,在这个接受天地道蕴与身躯交融的时刻,不同的武者会走出不一样的道路,並在这个过程中释放一种“信息”,而这种信息便是“天机”。” “李连秋有特別的方法可以记录这种“天机”,並且復刻,普通的四境武者获得这种天机之后,能够提前感知並亲近天地之中的“道蕴”,他们会逐渐被道蕴同化,在不经过天人大劫的情形下成为天人。” “但这种天人,因为缺少了重要的过程,对於道蕴与修行的理解浅显,且无法再回溯回去补全这一段过程,所以导致他们要比正常的五境强者孱弱不少,並且之后的路几乎寸步难行。” “除非……李连秋愿意继续教导他们,继续赋予那段助使他们突破五境的“天机”的后续,他们才能艰难前行。” 闻潮生这回听明白了。 “简单些说,这些靠著李连秋突破五境的人,如果不继续对李连秋忠心耿耿,像条哈巴狗一样摇尾祈首,他们就会永远止步於目前所在的境界,对吗?” 老族长抚掌道: “正是如此。” 闻潮生盯著老族长,目光灼灼: “如果我没弄错,您当年也是靠著李连秋才突破五境的吧……所以,您能走到今日,也是靠著李连秋?” 这个问题固然有些尖锐且冒犯,但老族长的態度与涵养比想像之中好很多,他並未生气,面色平静地回道: “过往百年,我的確对天机楼忠心耿耿,甚至曾几何时,我想过让整个氏族都成为天机楼最忠诚的犬,最锋利的牙……我以此为荣,甚至將此当作了自己的信仰,我认为,只要我们上下齐心,只要我们永远对天机楼忠诚,氏族就会渐渐成为天机楼的一部分,我们也会越来越好,塞外也会越来越好……” 老人讲述这些时,面容间充斥著对於美好未来的渴望。 他並不天真,也並不可笑。 因为眼前的老人真的为了让许多人过得更好做出了巨大的努力。 只是最后,他功亏一簣。 “可惜啊……这世间武功再深,深不过人心。” “我太天真,天真到以为氏族真的入了李连秋的眼,天真到以为李连秋帮助氏族壮大是为了让混乱的塞外变得安定。” “当我真正褪去了昔日的迷障,看清天机楼的真相之后,氏族早已经深陷泥潭,手中也沾著无数洗不乾净的鲜血了。” 老者说完,將话题转移了回来: “方才你问老夫,老夫之实力与李连秋相比如何……不怕你笑话,若真生死相搏,老夫恐怕在李连秋的手中走不过三五十招。” “此人修为已入化境,心智近妖,一身武学天分亘古罕见,当年他寻觅北海道人,与其在葬仙渊得见一面,会武论道,与北海道人交过手。” 这事儿並非隱秘,闻潮生曾听阿水讲过。 “谁胜了?” 他问道。 老族长缓声道: “自然是李连秋。” “北海道人的確很厉害,放眼天下亦是如此,但他平生全不好斗,几乎没有钻研过任何与人交手的心法武学,一生放浪,寄於天地,全凭藉著一身瀚海之力强行躋身天下至强者,若他愿意分出些精力在斗战之术上,李连秋估计很难在他手上啃下些好处。” “但无论如何……李连秋的实力都足够可怕。” “而今天下,能够自言稳胜他者,便算上那些隱世者,怕也不过一掌之数。” … ps:还有一更在凌晨后,么么,欠四更记著的。 第645章 內斗 听到这里的闻潮生,居然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是无奈的笑。 “照你这么讲,天机楼厉害到了这样的程度,咱们別玩了。” “玩儿不过的。” “智慧与力量之间,总要有一个合適的平衡,而现在,这个平衡已经被打破了。” “他抡起拳头来能直接把咱们全部砸死,我想不到能贏他的办法。” 联合氏族的力量对付天机楼,对於如今的闻潮生来说,这本身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就跟当初他在齐国时,有人要他去对付参天殿一样。 看著闻潮生因为实在没招儿索性放弃治疗,直接摆烂的样子,老族长也未生气或是失望。 走到今日,他经歷了太多,曾经无数次氏族面临生死抉择时,他也灰心、也绝望过,最后还是挺了过来。 他坚信,拓跋氏族不会就这么完蛋,氏族的荣耀与传承还会继续繁荣昌盛下去,百年、千年……世世代代。 眼下,是氏族这几十年里遭遇的最大的磨难,只要挺过去,便是天高海阔! “事情还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老族长耐心地说道。 “此次四国之爭,天机楼深涉其中,以李连秋师弟为首的天机楼主力都已经提前前往了赵国之西参与部署,在齐国没有彻底垮台之前,李连秋目前能用的势力不超过三成。” 闻潮生想了想说道: “倘若给李连秋惹急了,他狗急跳墙,有谁能阻止他么?” 老族长: “目前没有。” 闻潮生揉了一下眉心。 “好一个没有。” “横竖都是输唄。” “这一局,人家想玩就玩,不想玩儿了直接掀桌子。” 老族长满眼希冀地看著闻潮生: “你那里没有么?” 闻潮生抿了抿嘴,指著自己: “老前辈,不知我身上哪里让你感到了误解。” “倘若我背后有一个可以压制住李连秋的人,我至於像一条丧家之犬那样逃出齐国么?” 老族长好奇道: “我记得,你是书院最得意的学生,上一次的四国会武,就是你帮助书院夺得了第一。” “如果你回去老老实实向参天殿里的老圣贤认个错,他会同意帮助你吗?” 闻潮生神情严肃: “朱白玉难道没有和您讲过关於我的事吗?” “我与参天殿之间……是死仇。” “如果您非要说能够对付李连秋的人,我倒是认识两位,但一位如今正在云游天下,我亦不知他去了何处,另外一位……” 闻潮生说著说著,忽然嘆了口气。 老人笑道: “你年纪轻轻嘆什么气?” “有什么不妨讲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闻潮生道: “另外那位就是北海道人,我与他只能算是有些缘分,但没有多少情谊,私下里可以喊人家一声老师,倒也无可厚非,可遇著了这等天大的麻烦,跑去跟人家求救……属实有些恬不知耻了。” “当然,事关自己性命,哪怕无耻一些,也没什么关係,但眼下的问题是,北海道人已经闭关,他下一次出关的时间可能是几天后,也可能是几年后。” 老人沉吟片刻: “你且先与他联繫一下试试看……真要到了掀桌子的时刻,氏族其实也有些“底蕴”可用。” 敢跟天机楼叫板,闻潮生就知道眼前这老头还有些东西没掏出来。 了解了天机楼的大致状况后,闻潮生说道: “拓跋氏族想要摆脱天机楼的控制,就必须离开塞外,去到四国,然而这些年在天机楼的操持之下,塞外的氏族与四国之间已经有了难以化解的矛盾。” “拓跋氏族这一次想要利用局势和齐国合作,变成同盟关係,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釜底抽薪的妙棋,但我想,这只是您计划的第一步。” “您真正想要的,或者说氏族真正想要的……应该是未来直接併入齐国,封王封侯,真正在齐国拥有属於自己的一片区域,此后子子孙孙都能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存,我说的可对?” 老族长脸上浮现出了发自內心的笑容。 “你继续讲。” 闻潮生微微点头,开始將混乱的思绪整理清晰。 “在我看来,拓跋氏族要做到这一点,有三件事情需要解决。” “第一是如何儘可能保存氏族实力的情况下,解决塞外的三族纷爭。” “第二是如何帮助齐国在此次的四国之爭中胜出。” “第三则是,怎么才能让参天殿同意这样庞大的氏族搬迁进入齐国。” “这三点中,每一点都是一道难关,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復。” 闻潮生话音落下,眼前的老人竟然失神了片刻,他笑道: “你的想法和仲儿的想法真是不谋而合。” “那依你之见,这三点要如何才能完成?” 闻潮生缓缓伸手,横刀夺爱,拿走了阿水手里的酒壶,咕嚕咕嚕灌了几口。 “饭一口口吃,路一步步走。” “先说第一点……其实最好的办法,是避免暴力爭端。” “但眼下,拓跋在蓝河公国做出的事情,已经把这条路堵死了。” “我对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不是很了解,但按照先前马枣提供的情报,倘若拓跋氏族与他们正面开战,即便能贏,结果也会很惨烈……” “想要让拓跋氏做保存实力,目前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这两家……內斗。” 第646章 离间 “內斗”二字,听上去简单,实则实行起来有著巨大的挑战性。 “离间计么……很难啊。” 老族长想了一些可能的理由,不过实行起来都有著巨大的困难。 闻潮生说道: “原本没这么难,但蓝河公国一一事之后,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被逼到了角落里,在强大的外界压迫下,他们不得不联手。” “这里的外界压迫,既有来自拓跋氏族的,也有来自天机楼的……虽然不知道目前天机楼到底有没有跟另外两个氏族的族长沟通过,但未来很可能会。” “想要直接离间他们的难度很大,得换一个方式。” 眾所周知,人在做坏事的时候,会变得比平时更加聪明。 闻潮生此时此刻就觉得自己脑子转得很快。 “换一个方式……怎么换?” 老族长好像很看好闻潮生,眼神中带著一种发自內心的好奇和希冀。 闻潮生思绪快速地转动著,想了许久。 “普通的仇怨没法轻易说动那样的掌权者,时间可以证明一个人的能力,位置坐到了这里来,不会轻易受情绪挑拨。” “要说动他们,得让他们见到天大的利益。” 老族长闻言轻轻抚摸自己的鬍鬚,深思闻潮生所言。 “天大的利益……怎样才算是天大的利益?” 闻潮生將酒还给阿水,直视著老族长的双目。 “老族长,您觉得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过往的几十年里最想要什么?” 老族长稍一思索,回道: “权力。” 闻潮生点头,脸上浮现出了危险的笑容。 “或者说……地位。” “无论是单于氏族还是贺兰氏族,过往在氏族发展之时,最奢求的目標一定是代替“拓跋氏族”在塞外的位置,成为塞外的第一大氏族。” “这是另外两个氏族几十年来的夙愿,但一直未曾实现,而现在……他们有机会实现了。” “既然你已决心要带著氏族离开塞外,不如將这个空缺出来的位置让给別人。” 老族长目光深邃而悠长。 “听上去似乎具有可行性,但……如何才能说动他们?” 闻潮生道: “很简单,由您选出最合適的合作对象,然后亲自登门拜访,至於话术,我可以教您。” 纵然老族长已是六境,但孤身去到他族之中仍然会有危险,闻潮生的这则提议对於老族长来讲,本身便有一种陷害的可能。 不过眼前的老人对闻潮生很是信任,也明白以如今三大氏族之间势同水火的关係,他想要邀请另外两个氏族的族长前来议事很难,而且还会打草惊蛇。 对方又不傻,这摆明了像是一场鸿门宴,怎么可能只身赴宴,必然会將排场搞的十分隆重,最好天下皆知。 这就会引来大量的天机楼的耳目,他们要做的事情也会快速暴露。 一旦让天机楼过快地察觉到拓跋氏族的真实意图,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进行干预,这不是闻潮生想要看见的结果。 “只身前去游说倒也不是问题……但我想知道,你给的话术能有几成把握?” 闻潮生目光微微一烁,沉稳且自信道: “九成。” 这个答案叫老族长甚是讶异。 “何来九成?” 闻潮生道: “若是未成,那一成便算我们命不好。” 老族长闻言,忽地笑了起来。 大笑。 “赌徒是不是就总抱著这样的想法?” 闻潮生道: “其实有时候,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赌徒。” 二人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 … 齐国,王城。 过往嘈杂的喧譁变成了当下的沉寂,这座繁华昌盛的王都在边境大溃败的消息如风一般吹过了土地时,忽然被惶恐与焦急所笼罩。 溃败的战报一封接著一封传回了王都,龙不飞过往战无不胜的军队,这一次在赵国的边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难,十几万人如今剩下不到三成,已溃不成军,不知逃往了何处。 至於从参天殿出征的那十五位圣贤,如今倒也没有明確的战表说明他们战死,但迟迟没有消息,反而是一件更让人感到恐惧的事。 王城巷野之间,各种流言四起,有说这些圣贤背叛了齐国与参天殿投敌,也有说他们遭遇了燕国的背刺,已经战死,如今,燕赵正在整合军队和势力,准备反推向齐国的东部边境…… 王城中,那些经歷了太长时间和平的贵族们,一听齐国那坚不可摧的外盾被人狠狠撕破之后,全都陷入了剧烈的惶恐之中。 齐国的军队乃是天下最强大的军队,往前回推数百年,关外败绩寥寥,怎么会说败就败? 不少人向王室內部打听,可更让他们不安的是,对於东部的败绩,参天殿不闻不问,消息从关外传到了王城,又从王城传到了书院,最后再从书院这些掌殿的嘴传到了老圣贤的耳朵里。 对方听完之后面无表情,一如既往。 “没什么事就去读书吧。” “书院那么多书。” “慢慢读。” 这是老圣贤给掌殿的话,也是给齐国的態度。 他不急,可王城的其他人很著急。 以前他们高枕无忧,是因为对外有龙不飞那一手操练出来如同铁桶的军队,对內,参天殿十八名圣贤已成了这世上不可逾越的高山。 而如今,铁桶被破,高山倾倒,若是另外两国的军队与大修行者如潮水而至,他们……又当如何? ps:还有一更凌晨之后。 第647章 回家 整座王城,皆处於一片愁云惨澹之中,人心惶惶,许多戏馆、酒楼的生意却变得更为火爆,大批权贵子弟云集於此地,分享著每日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並逐一根据自己那浅薄的认知去排除其中看上去不那么靠谱的部分。 当然,这必然就有著浓郁的主观性了,一些人固执地认为,齐国就是天下最强大的国家,他们肆意享受,挥霍著这种强大,並產生出了一种虚偽的骄傲感。 哪怕燕国临时反水背刺了他们,却依旧无法战胜不可一世的齐国,对方之所以会放出这些消息,很可能是为了迷惑他们,为了在他们的內部製造恐慌。 既然一座堡垒如此坚不可摧,那不妨尝试著从內部去瓦解它。 也有一些经歷了数代和平之后,变得软弱怯懦的怯战派,他们的祖辈用命和血,为他们打造出了高贵的地位与身份,打造出了几辈子挥霍不完的財富,倘若齐国败亡,那这些財富与地位都会隨之一同蒸发,烟消云散。 他们已经在谋划著名要不断臂求生。 不要在齐国的地位,带著大批的財富去到陈国或是燕国,至少这样,他们仍然一辈子衣食无忧,可以安享晚年,做个富家翁。 这对於大部分的齐国权贵来说是一件很难让人接受的事,但总好过最后什么也没有。 … 戏馆的门口趋之若鶩,而贾府门口却变得格外冷清。 以往不少王城的权贵常来看望贾老,是因为他们有那个閒情逸致停下来去认真听贾老编排的曲子,对於这样一个极具乐理天赋的珍惜人才有著一种莫名崇拜,而如今到了战时,他们喜欢去戏楼可不是为了听戏,而是单纯在这个地方能见到很多人,分享到很多情报,与人不停的閒聊,可以排解他们內心的恐惧与鬱闷。 一个人內心脆弱惶恐的时候,往往会成群结队,因为他们会將这种希冀寄托在別人的身上。 原本死寂的贾府变得更为死寂,以往平常这里不曾传出过什么动静,而今日却有一辆马车停在了贾府的门口。 时候尚早,日出之后不过半个时辰,马夫还骑在马背上打盹,他垂头晃脑,也不知道昨晚到底去做了什么,总之是没什么精神。 几番收拾之后,贾老將司小红和程峰送到了门口。 程峰背著一个大包,里面装著的全是贾老这些年对於乐理与各种乐器方面的探索成果心得。 这些东西,以往在王城之中趋之若鶩,不知有多少乐师想要重金求得一面,最后却悻悻离去,如今却全部打包送给了司小红,倘若外人知道,怕是得跺脚眼红。 这些日子过去,贾老的面容依旧呈现著一种红润,只是这种红润带著几分连常人也能够看出来的不健康。 他拿著一个手帕站在门口,剧烈地咳嗽一阵后,手帕上面沾满了血渍。 贾老对此似乎已经见怪不怪,眼前司小红要离去,他的眼中充满不舍。 他像是在看司小红,又像是在看別人。 道別时,贾老忽然又叫住了司小红,他囁嚅著嘴唇,像是有难言之隱,最后他看了程峰一眼,来到了司小红的身边,牵住她的手,颤巍巍地走到了一旁去。 “本来还有好多东西想要亲自交给你,你是个好孩子,也很有天分,未来是这些东西最好的传承者……但现在恐怕没那个时间和机会了。”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齐国边境战败的消息传回王城,自然也落在了贾府的耳中。 谁也不知道这个消息究竟是真是假,可倘若它是真的,那么敌人很快就会蜂拥而至。 所有人都知道,边境的那条线,是一个国家最强大的防御,一旦这个防御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战火会以难以想像的速度烧到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角落。 到那个时候,反而苦海县这种又穷又苦的偏僻之地会成为最安全的地方。 至少要远远比王城安全。 这也是贾老决定送司小红回去的重要原因。 “老师,您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司小红的双眸很清澈纯粹,跟贾老相处的这些日子,虽然不算长,但对方的真心也让司小红看见了贾老內心深处的许多情绪。 她也知道了,原来她的宋妈妈宋尘楠是贾老的外孙女。 之所以当初宋尘楠和家里彻底决裂,並且一气之下逃离了王城,是因为宋尘楠的家里在没有经过她的同意之下,给她安排了一场婚事。 若这是一场正常的婚事,倒也便罢了,可这是一场完全没有顾及她感受的联姻,她的丈夫是一个年纪轻轻就吸食五石散的病癆鬼,宋尘楠见了对方一面,实在无法接受自己未来几十年的岁月,就要去服侍这样的一个人。 於是宋尘楠当时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 她要逃。 並且永远不再回家。 她走之后惹得他的父母大怒,费了很多精力去找他, 他们以为女儿只是离家出走,到附近的地方躲一躲,等气消了也就回来了,但他们大约不会想到自己女儿的决心。 宋尘楠这一跑,就跑到了数千里之外,跑到了齐国最穷最苦的地方之一,跑到了一个他们永远都想不到也找不到的地方。 只有贾老知道宋尘楠在哪里。 宋尘楠是他最疼爱的外孙女,或许因为这样,他也不太能够接受自己的外孙女要嫁给这样的人,所以,最后贾老没有將这件事情告诉宋尘楠的家人。 当他从司小红的口中得知宋尘楠在苦海县这地方开了一座青楼后,起初是愤怒和羞耻,但隨著司小红分享了越来越多的生活碎片给贾老,后者时常偷偷抹泪。 而司小红的一句“老师,你不想跟我们一起走吗?”竟直接让贾老愣在原地出神许久,最终他也只是笑著摇了摇头。 “我这身子呀,没几天了,经不起这数千里的顛簸。” “在王城还能多撑些日子,本来想著,把这些能教的都教给你……也没算辜负她,奈何天不遂人愿。” “正好你要送那位……不妨索性一同回去吧。” “只是,老夫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拜託你。” 司小红: “老师儘管吩咐,小红一定尽全力完成。” ps:这张是补昨天的那张,然后今天的马上写,不拖到晚上,我要治治自己的拖延症,真得给它点顏色看看了。 第648章 赠书 贾老左右一看,缓缓从袖中抽出了一张银票塞到了司小红的手中。 上面有九个商行最特殊的红色四方王印,这个印章代表著商行中的顶级权限。 一般只有以万为单位进行计算的银票才会有这种印记。 而上面写著的数字赫然是七。 也就是说小红此刻手中攥著的这张银票,可以在九歌商行里兑换成七万两银子。 她的手在颤抖。 司小红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钱,而且这笔钱如今就在她的指缝之中。 无论是对於她还是对大部分的齐国人而言,七万两都是一个天文数字,是他们平生想也不敢想的財富。 “老师想要小红將这笔钱交到宋妈妈的手里吗?” 司小红很快便明白了老人的心意,可老人却微微摇头,嘆了口气。 “她不会收我的钱。” “如果你把这钱给她,她一定会想办法退还给我的,如今战火寥寥,未来齐国是什么模样可不好讲,我希望你能够把这钱藏好,不要跟任何人讲,未来若有需要,这笔钱兴许能救你们的命。” “但我希望你们这辈子都最好用不上这笔钱。” 见到老人脸上诚挚的请求,司小红收起了银票,十分认真地点头道: “老师放心,小红一定照做。” 贾老轻轻將手搭在小红的肩膀上摁了摁,笑道: “好啦,走吧。” “若有其他问题,届时可以写信给我,倘若老头子还在世,能帮则帮。” “记住,那笔钱一定要放好,除了九歌的商会,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露出,否则恐成祸端!” 司小红点头,鼻子抽了抽。 临行之际,她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这个世上原本对她好的人就不多,如今又要少这么一位,剎那之间,剧烈的孤独与伤感將她包裹。 “老师,我走了。” 司小红跪在地面对著贾老大拜三叩首,接著起身与程峰一同上了马车。 马儿扬蹄,车轮起尘。 二人沿著车道,一路向著南方的城门而去,出城之后,马夫忽然停下,程峰觉得奇怪,便掀开了马车的车帘向外看去,却见马夫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身躯竟还有几分颤抖。 在他的面前,站著一个人。 一个穿著书院服饰的人。 “拾得先生。” 程峰微微讶异,因为眼前的人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於这个地方。 对方正是书院的翰林管理者之一,张拾得,对方身上气息浑厚如渊,隱隱流露著一丝莫名的韵律,程峰虽然如今自废武功,但毕竟曾登上过五境,一些眼力还是有的,所以他大约知道,张拾得距离五境也不远了。 在书院里,这个管理者是为数不多,能与他聊的开的人,他与程峰,与杜院长的关係都不错。 “程峰,別来无恙啊。” 张拾得笑著来到了马车旁,对著马车里的程峰双手交叠,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程峰想要下车还礼,却被张拾得阻止了。 “好了,不用这么麻烦。” “我在这里等你,是因为接到了命令。” 程峰闻言一怔。 “谁的命令?” 他离开王城这件事情老圣贤默认,也正因为老圣贤允许,所以他才能离开那座旧巷。 而今,书院又突然派人前来拦截他,难道是老圣贤反悔了? 念及此处,程峰心头凛然,但他还未开口,便看见张拾得从身上取出了一本书,交到了他的手里。 “拾得先生,这是……” 张拾得笑著走到了马车的车窗处,凑到了程峰的耳畔,低声说道: “老圣贤要让我亲手交给你,也没其他吩咐,也没什么嘱託,就只是……送书。” “你就当这是翰林中隨处可见的一本书吧。” “慢走,若有机会,你我再煮茶论道吧,哈哈。” 程峰闻言心头一动,再抬头时,张拾得已经笑著转身离去了。 老圣贤送了他一本书。 这书没有书名,上面隱有晦涩玄妙的韵力波动。 程峰掀开书籍之后,瞳孔忽然缩紧。 一旁的司小红察觉到了程峰的异样,凑了过来,目光落在程峰手中的书籍上,她却微微讶异,问道: “程峰,这书上怎么没有字?” 程峰將手中的书缓缓合上,神色复杂地望向了参天殿所在的方向,声音幽远: “上有其道,能观者得之……这是修行人看的书,小红。” 顿了顿,程峰伸手轻轻帮司小红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髮丝,声音温和: “若你想看,未来,我教你修行。” 张拾得走后,马夫坐到了马车上,扬起马鞭,抽在了马屁股上,马儿一声嘶鸣,便拖著马车一路南行。 阳光洒满了来时的路,光影让树草更为翠绿,那仿佛隨著周遭层林呼吸吐出的热浪扑面,可程峰与司小红却成了王城里最寧静,最轻鬆的人。 “要回家了……” 虽然王城的繁华让她心动,但司小红骨子里仍然觉得自己是属於苦海县这个小地方的。 “只是最近听闻边关战事吃紧,也不知道这安生日子还有多久可过?” 司小红声音中带著隱晦的忧虑,她说话声音不小,被外面的马夫听见,隔著帐帘,对方也幽幽地说道: “哎呀,不管齐国打不打得过,战火几乎都烧不到苦海县那种地方去,那地方……没什么价值。” “我这些日子也跟我夫人说,收拾家中的財物,能变卖的变卖,拿著钱准备往“冼樵镇”搬迁,那里与苦海县一样,都在极南,只不过一个靠东,一个靠西。” 说到这里,马夫又嘆了口气,苍老的声音中带著一抹茫然: “只是希望我从军去的孩子能受到上苍眷顾,在战场上少吃些苦。” 他十分清醒,但清醒也代表著痛苦。 马夫不像家里的妻子以及小女儿那样,能奢望著她们的孩子、哥哥能从战场上活著回来。 作为一个父亲,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死去的时候……少受些痛苦。 … 第649章 自己的手段 与闻潮生畅谈一夜之后,拓跋氏族的老族长回到了族中的禁地,他一夜未睡,归来时却神采奕奕,双目放光。 此地乃是山间桃源,洞水福地,这里唯美的极尽风光,总会让那些第一次来到此地的人们不禁去想,塞外的荒凉是否是因为所有美丽的风光都被天地栽培到了此处。 鸟语香间,一道瀑布从高山涌落,下方宽阔澄澈的湖面旁,坐著两个正在弈棋的人。 其中一人身著白衣,双眉紧锁,紧盯著棋盘不放鬆,十六子过后,他扔掉了手里的白子,嘆了口气。 “没意思。” 朱白玉撇嘴,抬手拿起了一旁的酒壶,仰头猛灌。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袒胸露乳,这人皮肤呈现古铜色的光泽,有明显不属於四国人的特徵,等於大部分塞外人不一样的是,他的双目之中並没有多少暴虐之气,反而充斥著冷静和锐利。 “朱白兄,这是你输的第几局了?” 听到对方又称自己为朱白兄,朱白玉著实有些无奈,他大可以喊朱兄或是白玉兄,但他偏偏要喊朱白兄。 而他之所以要这么称呼,自然也是因为氏族的缘故。 他们的名字前两字都是姓氏,而称呼对面若是姓氏不全,本身就是一种不尊重。 “第四十七局。” 朱白玉一直记著这个数,哪怕喝醉酒也没忘,只是他的脸很黑。 对方若有所思,继续问道: “我们总共下了多少局?” 朱白玉脸更黑了。 “四十九局。” 坐在他对面的拓跋仲,露出了笑容。 他从来没下过围棋,是朱白玉在这里实在无聊自己做的棋盘,又从湖畔隨处找来的棋子。 朱白玉教他的规则,第一局棋他输了,第二局他平了,然后从第三局棋开始,朱白玉就再也没能贏过他。 对朱白玉来讲,这简直就是人生中抹除不掉的污点。 他喜欢下棋,而且也觉得自己的棋艺並不差劲,因为在过往的对手之中,只有寥寥几位是他下不过的。 “你不要得意,我下棋其实很一般,贏过我简直不算什么本事。” 他用了有些刁钻刻薄的“简直”二字,属实是因为输的有些上头了,通过贬低自己的方式来贬低对面面。 “之前我跟你讲的姓闻的那小子,他下棋可厉害了。” 朱白玉心里不是滋味,他还记得自己在王城里跟闻潮生下的那几局,也没下过。 拓跋仲听到闻潮生这个名字,脸上的笑容更盛,甚至还隱隱带著几分期待。 “朱白兄,自从我们见面之后,你就时常与我夸讚那名叫做闻潮生的年轻人,由此可见,他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大。” “我真的很期待能与这样的天骄俊杰见面,跟他聊天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朱白玉沉默著,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直到脚步声出现於身侧,拓跋仲站起身,对著一名老者弯腰大拜: “拓跋仲拜见老族长。” 朱白玉回神,也还是跟著对著对方行礼。 一来对方对他还算不错,二来便是他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方毕竟是六境的强者,不能轻易得罪。 “好了,都在自己家,不用这么拘束,起来吧。” 老族长轻轻挥手,一股无形的力量便將拓跋仲从地面拖了起来,后者望著老族长笑道: “族长此去是遇到了什么开心事吗?” 老族长先是笑而不语,然后指著朱白玉,开口道: “那孩子,我很满意。” “此事若成,未来老夫还有重谢。” 朱白玉眼光如霓。 他对闻潮生的个人能力是非常信任的,当初被仲春与平山王算计,他们在那样的绝境下都周旋了这么久,这里面闻潮生的功劳至少得有七成。 “老族长,那位闻先生与你说了什么?” 拓跋仲有些讶异,心里对那个叫做闻潮生的年轻人是越来越好奇了,他常与自家的族长接触,时常也为了氏族出谋划策,但还是头一次看到老族长这样兴奋。 “他给出的方针比你先前的设想差不太多,只不过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拓跋仲道: “什么方式?” 老族长道: “联合一家,灭掉另一家。” “在天机楼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咱们先把事……做了。” 这么果断简单的计策,让拓跋仲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听上去倒是个不错的想法,但是实施起来很有难度啊。” “怎么说服其中一家呢?” 老族长抚须说道: “昨晚他与老夫核对了一下话术,分析了一下两大氏族的弱点与把柄,最终决定与贺兰氏族合作。” “老夫回来取一样东西,今夜就动身前往贺兰氏族。” “若是成了,眼下的燃眉之急便可解除。” “若是不成,我们再做打算。” 老族长说完之后便离开了,朱白玉思来想去,喃喃说道: “这计划怎么听著有点熟呢?” 一旁的拓跋仲感慨道: “天机楼便是策划了燕赵联合灭齐,那位闻先生这一手,简直就是完美的復刻……前提是能够成功说服贺兰氏族。” “这件事若是成了,只怕天机楼很难接受。” “自己栽在自己的手段上……可真是天大的耻辱。” 拓跋仲笑了起来。 既在笑天机楼,也在笑闻潮生。 这一招不但杀人,还要诛心。 但真是太合他胃口了。 他出生得晚,到了他这一代,对於天机楼早已经没有多少信仰和好感了,拓跋仲眼中有的,只有氏族的利益与未来。 他要亲手带著自己的氏族从这荒凉的大漠之地走出去。 “老族长此去不一定能成功,我要去面见几位族中的重要管事,提前做好准备,打点一下……朱白兄,自便。” “回来,咱们再喝酒弈棋。” 第650章 私会(一) 除了被软禁在氏族禁地之中的拓跋仲和朱白玉,老族长没有將自己要做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天人之后,天下诸地来去自如,更何况老族长活了这么多年,对於一些传承自天地道韵中记载的神通已研究熟络,在深夜明月高悬之际,他出现在了贺兰氏族的族中禁地。 塞外三大氏族各有一处只允许核心成员前往的区域,这里便是禁地,此地看守十分严苛,甚至就连部分核心成员在进入的时候,也要经过口令与搜身。 不过,这些守卫自然拦不住一名诚心想进去的六境强者。 一身黑衣的拓跋蚩(老族长)出现在了一座由黑石砌成的古殿之外,这座古殿歷经岁月风霜,周围的许多石柱已经出现了裂纹,远处似乎还有倒塌的楼宇,儘是一片断壁残垣与破败的景象。 古殿內部的墙壁上刻满了许多文字,这些文字都是塞外氏族的语言,流传自天机楼的是当年天机楼点化他们的时候,赐予他们的文字。 这种文字只有塞外氏族的核心成员知道,也只有他们能够看得懂。 在大殿的一面高墙之下,有一位穿著血红色僧袍,妆容妖冶的精致男人站在那里,他没有头髮,仅从背部去看,很像一名高僧,但一旦来到了他的正面,或许因为他脸上妆容的缘故,便使得他看上去非常的邪异! 当他察觉到了自己的身后来人,徐徐转身之后,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拓跋蚩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於此地。 他与拓跋蚩武功皆在六境,当年天机楼为了快速让贺兰氏族崛起,在他身上费了不少力气,诚然,在一对一的情况下,他很可能不是眼前这名老人的对手,但这里可是他贺兰氏族的禁地,里面可不止他一位六境。 在这里动手,拓跋蚩就算能活著离开,也会付出代价! “真是稀客呀……” 贺兰卭开口,面对老者徐徐向左侧走去,调整自己的身位。 他已做好了隨时动手的准备。 “什么风居然把您吹到了这儿来?” 贺兰卭紧紧盯著眼前面色平静的老者,他想不到对方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孤身拜访他们氏族禁地所为何事,也不明白对方到底带著什么底牌,竟然敢一个人来。 难道……拓跋氏族已经打进来了? 这个荒谬的想法在贺兰卭的脑海之中一闪即逝,它確实很荒谬,但眼前的这个场面同样荒谬。 荒谬到让贺兰卭一时间思绪里竟出现了空白。 “不必紧张,老夫今夜前来並非为了挑事,而是来谈合作的。” 听到合作二字,贺兰卭冷笑一声,双臂挥展袖袍猎猎而动。 “合作……你还真是拉得下脸。” “蓝河公国,你杀我氏族那么多人,眼下看到我们和单于氏族要同盟了,著急了,这时候跑来跟我谈合作?” “你不觉得晚了点吗?” 拓跋蚩淡淡道: “那是做给天机楼看的,蓝河公国里又有几个贺兰氏族的重要成员,不见点血,天机楼还以为我们在过家家呢。” 贺兰卭冷笑: “言巧语,你这老东西不会以为真的能凭藉几句嘴炮就撇清这场恩怨吧?” 拓跋蚩到了一旁的空地缓缓坐下,也邀请贺兰卭坐於他的对面。 “老夫今夜一个人过来见你,便是诚意。” “这次塞外氏族之间的恩怨看似是由拓跋氏族挑起,实则……並非如此。” 贺兰卭此时已经快速冷静下来,他见拓跋蚩好像確实没有什么敌意,便稍微收敛了一些自己的敌意,坐在了对方面前。 “是你拓跋氏族先破坏的合约,蓝河公国也是你拓跋氏族下得狠手,所有的脏事坏事都是你们干的,怎么现在到了你的嘴里,氏族恩怨不是你们挑起得了?” 拓跋蚩轻抚鬍鬚,反问道: “那我这么做对氏族有什么好处呢?” “把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逼到角落里,迫使你们两家同盟,然后共同来对付我们吗?” 贺兰卭眼睛微微一眯,里面闪烁著危险的光芒。 这件事情最早的时候他也觉得有些突兀,就算拓跋氏族真的想要跟齐国合作,也不应该弄得这么大张旗鼓。 短短月余,拓跋氏族做的事情与以往他们的决策的確有著天大的反差。 “你到底想说什么?” 拓跋蚩面容间的神情渐渐严肃,渐渐认真,这种转变让对方心里涌现了一股浓郁的不祥的预感。 “天机楼的大清洗要开始了,三大氏族都是这一次清洗的目標,如果我们不立刻做出抉择,那这一次清洗过后,三大氏族將不復存在。” 贺兰卭將手平放在了双膝之间,殿內的清冷与夏日大相逕庭,刺骨的感觉如影隨形。 “拓跋与齐国合作,是天机楼的意思?” 拓跋蚩回道: “正是。” 贺兰卭思索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望著拓跋蚩的目光带著浓郁的戒备。 “三大氏族是天机楼费了巨大的力气培养起来的,尤其是拓跋氏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拓跋氏族一直忠於天机楼,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忤逆天机楼的事,一百多年的心血,说摧毁就摧毁……你自己觉得说得通吗?” 他不相信眼前的老者。 因为天机楼根本就没有针对他们的理由。 “贺兰卭,这么多年了……你真的以为三大氏族对於天机楼很重要?” 第651章 私会(二) “你还记得当年的天海吗?” “当然记得,但天海是天海,我们是我们,他们那是自作孽不可活,三大氏族能跟他们一样?” “我並非是代指这件事情。” 拓跋蚩脊背挺直,语气十分认真: “在天机楼原本的计划里,塞外一共要有四大氏族並立,知道为什么吗?” 贺兰卭不知道对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为什么?” 拓跋蚩: “因为天下有四座大国,燕赵齐陈。” 贺兰卭蹙眉。 “和他们又有什么关係?” 拓跋蚩: “李连秋困顿在六境已经太长时间了,如果他再不突破,寿元可能也就剩下五六十载,你可別指望他能像道门的那些人那样能活,这些年,李连秋为了寻觅到突破七境的契机,一直在寻找天下最有潜力的修行者,並想方设法以各种残忍的方式逼迫他们往上爬……但即便这样,他也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两三百年来,李连秋已经收集到了数不清的五境与六境修行者的天机,但这依然不够,没有人从六境突破到七境,李连秋就无法捕捉通往七境的天机,而李连秋已经没有时间再继续重复之前的事情了,他也一直知道这样的效率实在过於缓慢,自己未必能够等得到,於是,李连秋谋划了一盘大局,可以將天下英雄全部都圈进来。” “但天下四国除了陈国之外,另外三国都有非常强大的大修行者坐镇,李连秋想將手直接伸进去,无异於痴人说梦,他又无法直接挑动四国之间的矛盾,於是便想到了在塞外扶持四个能够匹配四国的势力,也就是氏族。” “他再通过氏族去和不同的国家建立连接,再利用这种连接去製造大势,籍此挑动四国之间的矛盾,这便是李连秋一直以来的计划,事实上,他也的確这么做了。” “只是天下大势变化太快,连李连秋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计划提前成功了。” 言及此处,拓跋蚩那双深邃且平静的眼眸,掠过了摄人心魄的顏色。 “有些事情我虽然知道,但却一直没有点破,贺兰氏族一直与燕国的江月侯有染,单于氏族则是通赵……这背后其实都有天机楼的参与,也正以为如此,拓跋氏族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逼迫一些极有潜力的修行天才,到如今直接利用天下大势去逼迫四国之间六境顶尖的大修行者,我们的“价值”就在这里,而如今天下纷爭已起,四国格局將变,天机楼没有放过四国,自然也不会放过我们。” 老人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沉稳而有力,他不急不躁,仿佛並非是在为了说服对方,而是在陈述一个已经既定的事实。 其实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单于氏族到底有没有通赵,就连贺兰氏族一直与燕国有染这件事,也是闻潮生告诉他的。 因为合约的约束,氏族与大国之间的联繫必然极为隱秘,闻潮生也是在孟樊广那里推测出了贺兰氏族与江月侯私下相通。 但此时此刻,他却表现出一副好像早就已经知道这些事的模样。 他自己不知道,所以他也在赌,贺兰氏族的家主同样不知道。 三大氏族之间彼此互相防范,蓝河公国事发这么久,拓跋氏族早已经故意漏掉了几个其他氏族的囚犯,放出消息,可是直到现在,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还没有上下齐心,共同对敌,这能一定程度上说明,单于与贺兰此前的关係真的不好,並非只是表面这样。 老人的语气中没有任何责怪,他放缓了语气,放平了態度。 面前僧人变化的微表情,昭示著他赌对了。 贺兰卭心中泛著一丝微微的凉,因为关于氏族与燕国私通的事情,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他们之前明明做的非常隱蔽,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被拓跋氏族知道了呢?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一直在偷偷做一件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情,结果没想到这件事情早就被暴露在了公眾视野之中,只是对方一直装作不知道。 一时间,复杂的情绪涌动,贺兰卭也分不清这到底是惶恐是羞耻还是其他的什么。 但他毕竟见过了太多风浪,很快平静下来。 只是他的情绪虽然逐渐平稳,却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细细思索老人所讲述的话,他有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后怕感。 “是不是有些嚇人?你以为这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其实是天机楼在背后推波助澜,你所认为的自己的选择不过是別人计划中的一环。” “这是李连秋最恐怖的地方,被他算计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算计的,甚至有些人到死前的那一刻都不知道真相。” “老夫本来只想在塞外安稳地让氏族发展,这么多年来老夫年纪也大了,再加上天机楼的確曾对我们有很大的恩情,不到万不得已,老夫没想过要反抗他们。” “可如今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由不得我们再继续犹豫下去了。” “你我其实心里都清楚,靠著天机楼的扶持,单于与贺兰如今早已经不是曾经的小嘍罗,即便没有天机楼的支持,你们两家与拓跋开战,最后必然杀得天昏地暗,谁也捞不著好处。” “咱们退一步讲,哪怕最后是你贺兰氏族胜出了,成为了最后的贏家,而在那一刻,天机楼如果摒弃你们去扶持新的氏族或者新的势力,你们当如何应对?” “而到时你们元气大伤,没有天机楼的帮助,在塞外这么多年积累的仇家届时上门寻仇,你们又当如何应对?” 拓跋蚩的话像是一道又一道的灵魂拷问,不断撞击著他的耳膜。 贺兰卭心中翻起了大浪,一时之间无法做出回应。 “不要寄希望於天机楼会垂怜我们……別忘了,如今四国纷爭已起,我们相互廝杀没有任何意义,可天机楼还是让我们这么做了。” “很显然,李连秋已经达成了他的目的,氏族失去了价值,而他並不想让氏族“安享晚年”。” “这就是他的选择,这就是……他的態度。” 第652章 为何是贺兰 老人嘴中的话没有恩怨,只有利益。 个人的利益,氏族的利益。 这些利益成为了一条又一条的筹码,在经过层层加码之后,让眼前的贺兰卭產生了动摇。 身为氏族的首领,其核心想法几乎都是与氏族利益掛鉤的,也唯有这些利益才能够说动他。 作为一个说客,必须要深刻地了解对方的需求,知道对方到底想要什么。 “天机楼……真的要彻底摧毁三大氏族?” 他儘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但字里行间的缝隙仍然流淌著一种说不出的愤怒。 这些年,他们为天机楼做了多少事,流过多少血? 无论对方下达了怎样的命令,给他们布置了如何难以完成的任务,他们都不计一切代价地去做。 而如今,当他们失去利用价值的时候,天机楼却像是扔垃圾一样,將他们隨意丟弃了。 不但丟弃,还要彻底摧毁。 这种愤怒,来自於背叛。 “三大氏族的发展在塞外早已遇见了瓶颈,若非是四座大国的压制,我们的势力早已经扩张到了其他地方,而如今四国大乱,这一场席捲天下的大战结束之后,便成为了氏族最好的机会……你觉得天机楼会看著氏族做大吗?” “我们得到了更多的资源,也许短时间內他们仍然可以压制著氏族,可十年后呢,五十年后呢,一百年后呢?” 老人的话细究起来仍然存在著漏洞,但心怀愤怒的贺兰卭自然而然地忽略了部分细节。 “……” 贺兰卭没有说话。 老人的话符合每一个掌权者的心理。 谁会愿意亲手培育一个甚至多个未来能够威胁到自己的势力呢? “塞外这块肉,他要四个氏族分著吃,除去他的计划之外,本质上也就是希望四个氏族之间能够相互制衡,未来不至於出现大的变数,导致他们无法掌控。” “你也是一族之主,这么多年来的感受,我所说究竟是真是假,你自己心中能有分辨。” 其实话讲到了这里,贺兰卭心中已经信了七七八八。 对方在这个时间点冒著这么大的风险,亲自跑到氏族的禁地来找他,本身便是诚意十足,但在最后,他还有一个疑问。 “为什么是贺兰,而不是单于?” 单于氏族是在拓跋氏族被扶持出来之后,天机楼扶持的第二个氏族,但由於拓跋氏族占领了塞外太多的资源,再加上这些年氏族中的领导者运营有方,所以留给单于与贺兰的资源並不多,但即便如此,单于氏族也要比贺兰氏族更加强盛一些。 今日拓跋蚩来找他,而不是单于羡,让贺兰卭有些费解。 在他的印象之中,这些年,尤其是最近几年,贺兰氏族与拓跋氏族的矛盾滋生不断,对方於公於私,怎样也不该选他才对。 “单于羡目光短浅,还是天机楼的一天忠犬,想要说服他很困难……我甚至怀疑,李连秋要毁灭单于氏族都不需要费什么心思,只需要给单于羡下一道命令,他自己就会去做。” “跟他说这些……那和直接往火坑里跳有什么区別?” 言及此处,拓跋蚩將身子微微前倾,苍老的声音带著十足的诱惑: “我知道,让你帮忙一同反抗天机楼是一个无比危险的决定,你我都知道天机楼的底蕴到底有多恐怖,但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四国之战耗费了他们太多的精力,而我们对天机楼暂时没有威胁,所以即便我们做出一些反抗,他们也不会突然调转势力过来针对我们。” “我们在明你们在暗,你帮我们做掉单于氏族,黑锅我们拓跋氏族来背。” “我们与齐国签订了合约,四国之战拓跋氏族会帮忙,你若最后齐国战胜,他们会流出王侯之位给我们,届时拓跋氏族走出塞外,这偌大的一块肉,就全成了贺兰氏族的口中餐。” 贺兰卭听到拓跋蚩的决定无比惊讶。 “你刚才说……你们要离开塞外?” 老人道: “正是。” “这本是天机楼的计谋,老夫便將计就计,只要脱离了天机楼的掌控,自然天高云阔。” “而拓跋氏族离开塞外之后,偌大的资源全由你们氏族一併掌控,天机楼想要扶持新的势力,需要等待很多年,这其中只要你们运营得当,稳坐塞外第一的位置很轻鬆。” “甚至未来几十年若是发展得好……” 贺兰卭皮笑肉不笑。 “此话,仿佛天方夜谭。” “你拓跋氏族放著塞外第一的位置不坐,冒著这么大风险就为了去齐国混一个王侯之位?”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会信吗?” 拓跋蚩道: “你以为在塞外作为第一大氏族是好事吗?” “未来你就会明白,天机楼那里有无数双眼睛盯著你。” “如果塞外只有一个氏族,我当然乐意一直在塞外做我的逍遥王,可塞外一旦出现了第二个氏族,那就会有无数的爭端。” “哪怕今日我们能够放下昔日成见,精诚合作,可未来呢?” “隨著事態稳定下来,天机楼一定会想方设法挑拨我们之间的关係,而两大氏族要继续发展,必然又绕不开无数利益的碰撞……我们三者,灭掉一个,离开一个,这是最好的结果。” “恰好……我这里有机会而已。” 贺兰卭沉默片刻。 “你们真的要走?” 拓跋蚩: “不走会更麻烦,塞外是天机楼的大本营,只要还有爭斗的可能,他们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劝说並且扶持你们来对付拓跋氏族,直至最后两败俱伤,直至最后,你死我亡。” “贺兰卭,你看看老夫,我今年两百余岁,自四十年前到如今,气血一日比一日衰败,顏色一日比一日难堪,再过二十年,三十年,到那时候,老夫老得动不得了,可我的那些子孙又该如何自处?” “你我都清楚,彼此的六境到底是怎么来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寿元可和正常的六境修士远远比不得,我总要为子孙多考虑一下。” 老头子的每一句话都非常的真诚,因为这就是真话。 闻潮生跟他讲过,除非氏族极其隱私的事,否则不必隱瞒,因为他这一次本来就是奔著和天机楼撕破脸,並且与贺兰氏族精诚合作而来。 他越真诚,越说真话,诚意便会越足,说服对方的可能性也会越高。 第653章 议事 反抗天机楼对於塞外的氏族来讲是一件天大的事,所以老族长不吝口舌,在这方面说了很多很多话。 一些比较机巧的话术的杀伤力固然很大,但杀伤力最大的还是亲临此地的老族长本身。 如果是换成另外一个拓跋氏族的成员来这里和他讲这些,贺兰卭大概不会搭理对方。 “好好想清楚吧,这是天机楼的机会,更是我们的机会,千年来可能仅此一次。” “错过了这一次,咱们未来子子孙孙都会受到天机楼的奴役,甚至会被屠杀,再也翻不了身!” 贺兰卭没有立刻回应老族长,他沉默了一会儿,对著老族长说道: “我需要时间思考。” “给我一日的时间,一日之后,我会给你答覆。” 拓跋蚩抚须而笑: “拓跋氏族隨时欢迎阁下光临。” 对方只要了一日的时间,这几乎代表著贺兰卭已经被他说动了,他只是需要时间去整理自己的思绪,以及权衡整件事情的利弊。 “另外……” 走之前,拓跋蚩多叮嘱了对方一句: “此事干係甚大,若非是你的绝对亲信,切勿多言。” 贺兰卭蹙眉,但又想到对方居然知晓了他们通燕的事情,便强行將这种不悦咽了下去。 “我会好好清理一遍氏族中的叛徒。” 得到了他肯定的答覆,拓跋蚩离开了。 后者走后不久,贺兰卭一步迈出,身影便消失在了这座古殿之中,很快,他出现在了另外的一座大殿门口,而这座殿內有著不少人正在议事。 而他们所聊的事情,自然便是关於蓝河公国內部发生的一切,以及如何跟单于合作,共同对付拓跋氏族。 “前些天咱们一个逃出来的氏族成员说,拓跋氏族在蓝河公国之中,对其他氏族的成员展开了新一轮的清洗,不少非核心的成员都被处死,下场惨烈,他们的尸体还被放在了公国的各个街道上,仿佛是在示威。” “拓跋氏族欺人太甚!” “没错,自己撕毁合约在先,我们没去找他们问罪,他们竟然还敢做出这种事情……再不做出反击,我贺兰十足的威严何在?威信何在?” 眾人越说越急,义愤填膺,个个面红耳赤,仿佛巴不得立刻开战。 这时候,有氏族中年纪较大,思考稍微冷静一些的老人开了口: “拓跋氏族实力强劲,底蕴丰厚,虽然这些年氏族在天机楼的扶持之下渐渐变得兴盛,但是正面与拓跋氏族开战,胜算较小。” “最好还是等到单于氏族那边回应之后,两家联合,一同进攻。” 他的话音落下,很快又遭到了反驳: “单于?” “一群缩头乌龟而已,都被人骑在头上拉屎撒尿了,还想个千年王八蛋一样龟缩在那里,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对面的那个女人淡淡说道: “等他们是不可能了,那群老东西精得很,跟拓跋氏族开战是迟早的事情,但他们不会先动手,咱们两家恩怨同样不少,说是要联合起来,其实背地里谁都防著谁。” “不过唇亡齿寒,明日我带人去单于氏族里跟他们的人好好聊聊,这场战爭,贺兰氏族可以打头阵?可以先流血,但必须要见到他们的诚意!” 这个女人的话,得到了一部分人的支持。 不过很快,这些支持的声音都销声匿跡了,因为大殿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僧人的身影。 见到了贺兰卭出现,眾人立刻起身,对著他伏地而拜。 “见过老祖!” 贺兰卭扫视了一眼眾人,点名说道: “贺兰秋叶,贺兰萱,贺兰玉珏,你们三人留下,关於蓝河公国的事情,我自有定夺,其余人先回去等命令。” 没被叫中名字的那几人,彼此之间隱晦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心头也鬆了口气。 这件事情真的非常棘手,稍微弄不好,很可能会影响氏族未来的前途,甚至关乎到他们的存亡。 谁都怕站出来,若是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未来很可能会成为氏族的千古罪人! 而今,他们氏族的族长愿意亲自来处理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便相当於卸下了肩上那座沉重的大山。 其余人离开之后,贺兰卭挥了挥手,强大的力量立刻隔绝了这座大殿,他们的声音再不能传出去。 被叫住名字的三人见状,心头暗凛,知晓接下来,眼前的族长怕是要交代一些十分严肃重要的事情了。 “氏族之中,我最信任三位,除了三位对于氏族的忠诚之外,还有三位的能力与眼光,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可能会对三位有著极大的衝击,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三人面面相覷,先前说自己明日要去单于氏族游说的女人贺兰萱开口道: “族长请讲。” 她如今年过半百,鬢角染霜,虽然她的修为只有四境,但在族中有著举足轻重的地位,参与了氏族过往许多大事的谋划与运营。 贺兰卭扫了一眼三人,与他们对接了一下眼神,缓声道: “拓跋蚩来找过我了。” “他要我们跟他合作,联手灭掉单于氏族。” 短短的两句话,直接让这三人的思绪全部炸开。 他们才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瞬间就被衝垮了。 “对於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贺兰卭没有直接交代方才拓跋蚩跟他讲的那些话,他想先听听这三人最初的想法,然后再把拓跋蚩讲述的那些事情说出来。 三人沉默许久,一时之间,竟然没人开口。 贺兰卭严肃的神色渐缓。 “不用有压力,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们都是氏族里最核心的成员,可以说氏族能有今天的辉煌,诸位功不可没,所以,我对你们绝对信任,也绝对包容。” … 第654章 这是死局 贺兰卭告诉几人,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畅所欲言,百无禁忌。 有了他的承诺,贺兰萱最先开了口。 “我觉得不能跟他们合作。” “跟单于氏族合作,我们尚且还有周旋的空间,毕竟单于虽然强大,但跟咱们之间的差距还可以估量,而如果咱们跟拓跋氏族合作,想要摧毁单于氏族不说轻而易举,但也绝不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塞外的势力原本就是三足鼎立,有著微妙的平衡,过往之间,如果彼此有什么较大的矛盾,天机楼都会出手调停,但这一次不同,蓝河公国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天机楼那边却什么动静也没有传出,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对於这一次氏族的爭端,天机楼是默许的。” “没有了天机楼插手,以往坚固的平衡就会变得尤为脆弱,拓跋氏族同时对付咱们和单于的確吃不太消,可如果单于被灭,反过头来拓跋要对付咱们,那可就是手到擒来了。” 岁月易逝,年华不再,她的顏值隨风散去,皮肤也变得不再光滑,当年她也是氏族之中有名的美人,而今在多年的操心之下,容顏的娇美变成了部分尖锐刻薄,唯独给她留下了一双闪烁著智慧与冷静的眸子。 其实这个世上有很多掌权者並不比其他人更加聪明,他们的优势在於,面对抉择的时候可以冷静思考,可以果断且勇敢地给出答案。 其余两人眼中各有神色闪过,贺兰卭其实能看出来他们两人对於跟拓跋氏族合作是有意向的,但贺兰萱所说的这些事,同样也是他们的心病。 所以最后他们也同意了贺兰萱的看法。 站在他们的角度,与拓跋氏族合作过於冒险,九死一生。 贺兰卭微微点头。 他对三人的態度很满意。 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们之中若有人贸然要同意跟拓跋氏族合作,反倒才有问题。 “很好。” “那接下来,我会跟你们讲另外一件事情,听完之后你们再做决断。” 贺兰卭將从拓跋蚩那里得到的一切都讲给了三人听,三人听完之后,愣在当场,是动也不敢动,话也不敢讲。 他们身上冷汗冒个不停。 原本他们以为拓跋氏族来找他们合作,是为了对付单于氏族解眼前的燃眉之急,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的敌人原来不只是单于,还有他背后的天机楼。 对於四国人,尤其是闻潮生他们而言,天机楼再大也不过便是一个江湖势力,他们的手伸不到齐国的朝堂来,甚至连江湖之中也很少听到关於他们的风声。 但塞外人对这三个字却有一种浸骨透髓般的恐惧。 尤其是他们这些靠著天机楼扶持才一步步做大的氏族,他们很清楚,天机楼背后到底有著怎样恐怖的一股势力,那绝对不是他们可以招惹的。 “老祖,三思啊!” 年纪最大的贺兰秋叶直接跪在了地上,伏身於前。 他今年已过一甲子有余,不过气血旺盛,看上去像个四十多岁的壮年,在几人之中,他对於大局观的判断比不上贺兰萱,不过活得更久使得他的阅歷更甚,使他对於人情世故、对於察言观色的本领要更加厉害。 虽然贺兰卭嘴上没讲,不过贺兰秋叶也从一些微末的枝节中感受到了自家老祖有打算要和拓跋氏族合作的意图。 这个危险的讯號叫他当场受不住了。 另外的两人彼此相视,脸色奇差,但是没有开口。 贺兰卭並没有放过他们,偏头对著贺兰萱道: “小萱,你一向很擅长拿主意,之前氏族发展的期间,歷经多次起伏,都是由你做了最终的决策,这一次我想再听听你的意见。” 贺兰萱抿了抿自己有些乾涩的唇瓣。 那里有一抹尝不出来的苦。 “我……” 她喉头微动,要说的什么全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后又是冗长的沉默。 后来,她长长嘆了口气。 “老祖,这是死局。” “拓跋蚩如果说的是真的……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我可能倾向他说的是真的,这一次氏族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天机楼不闻不问,也唯有这种解释最能说得通了。” “而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莫说两家联合,就算是加上单于氏族,咱们想要扳倒天机楼也无异於痴人说梦。” “咱们是否与拓跋氏族合作,最后很可能都会……亡族灭种。” 对於塞外的氏族来说,亡族灭种是一个很沉重、很忌讳的词汇。 能毫不掩饰地在自家老祖面前用出这个词,那便已经证明事態在贺兰萱的眼里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亡族灭种……这么说,眼下的確是唯一的机会了。” “天机楼绝大部分的势力如今都在齐国东部,此时若不趁著局势混乱做出抉择,未来……怕是没有未来了。” 贺兰卭深吸口气。 哪怕他身为六境的至强者,可这世上仍有他招惹不起的存在。 这些年,他一直想尽各种方法来让自己在修行上有所建树,而不是单纯靠著天机楼给予的天机去变强。 只是五境之后的路难比登天,就连李连秋这样的存在都滯停在了半途,他这个没有过程的修行者又怎样能走得更远呢? 先前他费巨大的力气保住了摩柯,將摩柯请到了族中的境地,与其论道会武,就是想要从摩柯的身上获得他曾经没有的东西。 可惜,他失败了。 唯一对他有用的,就是摩柯留下的诸般改良后的武学,那些武学他能够勉强学习,可是如果要让他像摩柯一样去推演,去改良的话,他却做不到。 这意味著,他很难靠著自己的能力去进步。 他曾缺失的东西,即便是多上一层境界也无法弥补。 所以他与拓跋蚩虽然表面上是六境,实则他们真正的实力只有五境到六境之间。 他们比绝大部分的五境要厉害,但是面对正常修行到六境的修士,却又有所不足。 这种程度……显然碰瓷不了天际楼一点。 ps:还有一更半小时內发检查一下错別字。 第655章 灭国之灾 “老祖。” 三人之中始终较为沉默的贺兰玉珏缓缓开口。 他是几人中最年轻的人,未至不惑,是目前氏族明面领头者的父亲。 “时间上恐怕来不太及。” “我们昨日收到了线报,齐国东部的战场十分惨烈,他们溃败得比想像中更快,龙不飞的那些军队死伤超过一半,剩下的人已经溃逃了,而那十五名从参天殿来的圣贤也被困死在了葬仙渊。” 贺兰卭眼光一烁。 “困死十五名参天殿的六境?” “而且……他们为什么会去葬仙渊?” 葬仙渊乃是齐国之东,赵国之西偏北的一处绝地,那里山如刀削,壁似斧砌,脚下黑渊深不见底,不知通往何处,传闻此处仙人亦不能渡,所以被称之为葬仙渊。 这里乃是兵家险地,易守难攻,许多地方只要有人占住关口,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没人知道,但肯定当时他们遭遇了十分严峻的麻烦,否则不会往那个地方走。” “这十五人都是天下最强大的修士,又在那样的地方,只要他们自己守住,无论是军队还是其他修行者,都很难衝进去。” “但眼下最大的也是最麻烦的问题是……所有人都知道葬仙渊里面没什么食物,纵然这些人可以靠著露水和岩水活著,但久了不吃东西,恐怕就是圣人来了也顶不住啊。” “到那个时候,他们饿得头晕眼,又有几成力气去对敌,更何况他们的外面不只有修行者,还有军队……將这十五人彻底困死,最多也就两三月的时间,到那时候,齐国距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而且,从眼下的情况来看,燕赵二国在天机楼的帮助下想要拿下齐国,不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燕国的这一手临阵反戈,实在是做的……太绝了。” “老祖,你仔细想想,三个月后,齐国参天殿的十五名圣贤全都死於葬仙渊,到那时仅靠著龙不飞的军队和参天殿里剩下的三人,又能撑得住多久呢?” “当齐国这块肥肉被彻底吞掉,天机楼便会腾出大把的精力,他们会变得比以往更恐怖,到那个时候,就算我们和拓跋氏族精诚合作,又有多大的用处呢?” 贺兰玉珏讲述出了自己最大的忧虑。 的確,拓跋蚩有一点没有讲错,那便是站在氏族的利益上去考虑,眼下的確是他们唯一可能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了。 但拓跋蚩讲述的所有事情都有一个前提。 这个前提便是——齐国不能败。 至少短时间里绝对不行。 就算齐国败了,那也必须是燕赵和天机楼惨胜,这三家元气大伤,那他们氏族如果团结起来还有得玩。 可按照贺兰玉珏得到的线报,眼下的齐国已陷入了极为不妙的境地,若三家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齐国,天机楼回头要清算他们氏族,那就和喝水一样简单。 只能说,这三人不愧是打理操持氏族多年的管理者,他们的想法涵盖了各处,能让贺兰卭思考的时候更为清晰。 “我知道了……你们三位先回去吧,另外记住,今日所说的事情不能跟任何人讲。” 顿了顿,他强调道: “任何人,听懂了吗?” 三人也知道他们今日聊的事情到底有多么严肃,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贺兰卭回去了原来摩柯留下了武学的地方,在星空之下枯坐了一整夜,待得清晨日出时分,他才消失在了此处…… … … 齐国东部惨烈的战报不只是被贺兰氏族所捕获,也传到了闻潮生他们的耳中。 阿水听著拓跋氏族得到的战报,似乎失去了喝酒的兴致,眉头一直皱著。 本质上她还是齐国人,听到齐国如今的境况,她心里固然会不好受。 当风城的四十万弟兄被王族背叛之时,阿水也曾有过想看到齐国灭国的场景,想看见那把烧毁了风城大火,最后將这无情的齐国也烧成灰烬。 然而,如今真的听到了齐国有灭国之危时,她又忍不住揪心了起来。 “塞外的酒真难喝,难以下肚。” 阿水跟闻潮生抱怨。 闻潮生看了一眼坐在湖畔的阿水,回道: “莫要心急,好戏刚开场。” 阿水沉默一会儿,小手半撑著脸,面前的鱼竿前端一抽一抽,但她熟视无睹。 “没有好戏了,风城四十万將士不在,燕国反水,等那十五人一死,龙將军一个人撑不住。” 闻潮生望著前方蚊虫飞舞的湖面,眼光幽邃。 “真要这么容易把齐国这块骨头啃下来,他们就不至於费尽心思谋划这么多年了。” “龙不飞想要借著他人之手灭掉参天殿,但也绝不会允许他们死的这么没有价值。” “按照咱们先前的设想,齐国东部第一战,龙不飞是故意求败,死了一半,逃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很可能已经提前安排了退路。” “对方贏得太轻鬆,心高气傲,接下来就是龙不飞的回合了。” “葬仙渊会有一场惨烈的大战,而这一场大战,才会开始真正决定局势的走向……” 第656章 不为王族 与拓跋氏族站在了一起,闻潮生开始接受到了越来越多来自齐国东部边关的战事,如今最为焦急的莫过於坐於蟠龙宫中的齐王。 他以一国之君的名头髮了几封拜帖送往了书院,送往参天殿,但直到现在那里始终杳无音讯。 参天殿內剩下的那三人就像是死了一般,对於边关那惨烈的战事不闻不问,在得知了参天殿那十五人全部被困死於葬仙渊时,他们似乎完全没有紧迫感。 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齐王甚至已经开始胡思乱想,想著参天殿的那三个老东西不会傲慢到真以为参天殿天下无敌,以为他们传回来的消息是假的…… 他在蟠龙宫內踱步,整夜难以合眼,年纪轻轻憔悴得像老了十岁。 齐王已让兵部的几位老臣发信给了龙不飞,至今尚未回信。 他早有预料东部会有一场败绩,可他没有想到这败绩来得如此突然,来得如此迅猛。 龙不飞的军队溃败,死伤惨重,而更重要的参天殿十五名圣贤被困死在了葬仙渊,一旦他们败亡,齐国恐怕就真的要亡国了。 “这群白痴,智障!” “你们有十五人,往哪里撤不好,非得……非得往那里去!” 齐王自从登上王位之后,便在平山王的教导之下学会了控制隱藏自己的情绪,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像今日这般失態。 “那里是死路,是绝路,他娘的连齐国的小孩子都知道葬仙渊不能进,你们……你们……被无数人堵死在了那个地方,你们要別人怎么救?” 齐王破口大骂,双目渐渐泛红。 那样的绝地基本只要站住关口都是易守难攻,燕赵的人不好直接进去宰了那十五人,但对方也同样不好出来,而最麻烦的问题是,外面的人想要营救他们也是难於登天。 愤懣之后,齐王四仰八叉横陈在了偌大的殿中央,他双目略显涣散,盯著头顶高檐,用力呼吸。 难道齐国真的要毁在他的手里了? 他就这样躺倒在地面上,直至夜幕降临,星辉落下的朦朧光晕为偌大的王宫渲染上了死寂,一席白衣瘫倒在地的齐王觉得自己疲累极了,可他睡不著,也没法睡。 殿外的微光照射进来,落在了他膝盖以下的区域,他安静得就像是一具尸体,身上看不见一丁点生气。 等他再一次坐起身来的时候,是因为殿外的一道匆忙脚步。 那道脚步带来了雨声。 其实雨很早便在下了,但是齐王精神恍惚,竟然一直没有听见。 来的人是兵部的侍郎罗閔乔。 殿外的雨並不大,但他奔波许久,身上仍旧是湿透了。 罗閔乔裤腿上还沾著许多泥巴星子,他连滚带爬,匆匆忙忙的跑到了殿內,跪在了齐王面前。 见到了他,齐王的精神却是一震。 “罗侍郎!” 或许是因为过於激动,他一声大喝,给罗閔乔嚇得浑身一哆嗦。 “齐王殿下,龙,龙將军那边儿有消息了……” 他心里清楚齐王到底关心什么,没有多余的废话,开门见山。 “龙將军那头怎么说?” 罗閔乔声音中透露著三分苦涩与七分的惶恐。 “龙將军让齐王殿下做好准备。” 齐王闻言,心中咯噔一下。 “准备?” “什么准备?” 罗閔乔: “龙將军说,葬仙渊一战事关齐国的国运,此战若败,除非儒圣再世,否则齐国五百年风华將会彻底化为飞灰。” 齐王听完之后,嘴唇囁嚅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他能做什么呢? 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齐王用了极为冗长的时间回顾了一下自己前半生,忽然自嘲道: “真没意思。” 在这段时间之中,罗閔乔身上的雨水干了一半,头髮一股一股拧成了绳子,搭在脑门儿上,让他原本就不俊俏的容顏显得更加狼狈丑陋。 可他的丑陋在此时此刻却莫名显得应景。 他难堪,齐国同样难堪。 “罗侍郎,龙將军没有说別的什么吗?” “譬如……需要寡人帮忙在財政方面支持一下?” 齐王抿了抿唇,声音竟有一种……低声下气。 这自然不是对罗閔乔的,对方也知道,可见到了齐王露出这种姿態仍不免诧异了瞬间,可他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状態,收敛心神,摇头道: “龙將军什么也没要。” “而且……” 罗閔乔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到了嘴边,他又不敢说了。 齐王当然不会就此放过他,追问道: “而且什么?” 罗閔乔被问得面色有些差。 齐王: “很难讲?” 罗閔乔如实回答: “很难。” 齐王: “无论你说什么,寡人恕你失言之罪。” 得到了齐王的承诺,罗閔乔终於说道: “龙將军说,这一战,他不为殿下而应,他麾下士兵的血,也不为殿下,不为齐国王室而流。” 齐王闻言沉默许久,最后说道: “罗侍郎,劳烦你明日再跑一趟,带上寡人的手諭与王印。” “记住,那封手諭一定要亲自交到他的手中。” 方才罗閔乔转述的话已是大逆不道,对於一位君主而言,这不只是对於王权的藐视与冒犯,甚至已经严重侵袭到了他的核心权力,但齐王却並未生气,这让罗閔乔觉得惊诧的同时也鬆了口气。 “喏。” 罗閔乔消失在了王宫外的雨幕里,齐王赤脚行於殿门前,他踩住了黯淡的辉光,將伸手出门外,接住了一片雨,紧紧攥在掌心之中,可那些雨水却还是顺著他的指缝间离开了。 齐王握紧了湿润的手。 “……” … ps:今天的另外一更会稍微晚点。 第657章 偽装 … 在经过了拓跋氏族设立的测试之后,闻潮生在腾烟城內的日子忽然变得好了许多。 最直观的表现是,阿水有了喝不完的酒。 马枣告诉闻潮生,王贤有双重身份。 一方面,他在为天机楼做事,另一方面,他也在为拓跋氏族做事。 而之所以王贤愿意帮助拓跋氏族去对付天机楼,也並非是因为氏族收买人心的功夫有多么厉害,而是因为王贤曾收养的养子王春早便是死於天机楼的一场阴谋之中。 那场阴谋涉及到了氏族之间的爭执,与他的养子没有关係,可他们商队当时运气不好,踏入了这场纷爭之中,被天机楼顺手利用成为了导火索,那时候,王贤的养子带领的队伍在逃亡的过程之中被抓住,可他到死也没有说出王贤他们的下落,可后来他们还是被单于氏族的人找到,幸得拓跋氏族的人发现了此次爭端的怪异之处,查清了原委,在关键时候保下了即將被单于氏族处死了王贤等人,这才叫他与那一队的五十六人捡回了性命。 当王贤找到自己养子的时候,他已经被野狼啃食得七七八八了,浑身上下几乎没见一块好骨头,全被敲碎,也不知道到底生前经歷了什么,若不是他衣服一角上掛著的財神钱,王贤都认不出他。 这財神钱是他在王贤六十大寿的时候专门前往陈国十方寺大价钱求来的。 王春早生性很倔,被王贤收养了二十三年,几乎只听王贤的话,也对王贤很好,过往在塞外行商风餐露宿,一路埃尘,他都会提前早做准备,將王贤照顾得极好,因此深得王贤喜爱,父子感情极深。 后来王春早死於非命,王贤从拓跋氏族那里得知了这件事情的起因是因为天机楼的拨唆之后,便在心底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后来拓跋氏族有人找上了他,在得知能有机会给天机楼带去麻烦之时,王贤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他的身份很好,原本就是九歌里的老商队队长,而九歌与天机楼交往又颇深,只要他想,自有人引荐。 在得知了王贤的事情之后,闻潮生心中略显唏嘘。 今日他在院中与阿水討论起了“逍遥游”的问题,院外马枣忽然闯入,他一身风尘,对著闻潮生道: “闻先生,你要找的那个“王鏢头”有消息了。” 闻潮生偏头看著马枣,问道: “他在哪儿?” 马枣回道: “在单于氏族的手里,被抓回北崖山了,王贤说那是我们的人,但那其实根本不是我们的人。” 闻潮生蹙眉。 “他们没杀掉王鏢头,而是將王鏢头带回了北崖山?” 马枣道: “咱们的消息应该没有错,你也不要太小瞧拓跋氏族,作为塞外最大的氏族,也是最早崛起的氏族,我们有许多手段和潜在的势力。” “无论是单于还是贺兰,都有大量拓跋氏族安插的眼线,也许我们没法接触最深层次的秘密,但找个人倒是不难。” 闻潮生摸了摸下巴,在院子里面踱步。 “既然王贤是你们的人,那他应该不会对你们撒谎。” “不过我很好奇的是,他们为什么不杀了王鏢头,而是將他带回了北崖山。” 马枣: “这说明他们是奔著你们来的。” “要么是你,要么是王贤,但大概率是你。” “先前你自己也讲了,在你们进入塞外的时候,曾在商道上遭遇了单于氏族的堵截,你们杀了他们很多人,而贺兰氏族与单于氏族先前又是合作关係,所以你们出现在辟水亭的行踪多半是被贺兰氏族卖出去的。” “他们来找你们寻仇,这很正常。” “更何况,如今在他们的眼里,拓跋仲正带著齐国重要的信物,还在想方设法地回到蓝河公国,他们肯定也防著这一手,估计怀疑上你们了。” “不过问题並不严重。” 闻潮生看向他: “王鏢头也看过燕佟身上的那封信。” 马枣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復正常。 “所以他也知道你们现在正在滕烟城?” 闻潮生: “正是。” 马枣又问道: “他会出卖你们吗?” 闻潮生道: “为了活命,大概率会出卖我们。” “他有家人,不会愿意轻易死在塞外的。” 马枣点了点头。 “那也没什么关係。” “滕烟城有不少氏族的守卫,若是我不放行,他们想打进来很难。” “更何况……连摩柯和玉楼罗都不是你的对手,在这里,我真想不到他们要怎么对付你。” “总不能为了收拾你们几个,让他们的族长亲自出马。” “我来把这则消息告诉你,只是想看看你要不要去救那位同伴。” “不过现在看来,你大概是不想去救的。” 闻潮生道: “並非不想,而是无能为力。” “关於他的事,还是劳烦城主帮我多关注一下,如果有机会,我想將他带回去。” 马枣摆了摆手: “小事一桩。” “待会城中有一个宴会,参与的都是氏族中比较重要的成员,我给二位留了位置,届时你们可以在那里尽情吃喝。” 闻潮生跟他道了一声谢。 他心中明白,其实这场宴会就是马枣想让他和拓跋氏族的核心成员相互认识。 马枣走后,阿水平静地开口道: “不对。” 闻潮生看著她。 “哪里不对?” 阿水放下了手中的酒罈,与他相视。 “潮生,你仔细想想……单于氏族抓人就抓人,他们为什么要偽装成拓跋氏族的人呢?” 闻潮生的表情变得微妙,他倒是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细想,被阿水这么一提醒,他也觉得不对劲了。 … 第658章 事情的严重性 贺兰氏族与单于氏族背地里通消息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单于氏族过来抓人的时候,竟然是偽装成了“拓跋氏族”的人,这一点让闻潮生有些费解。 这是否是多此一举? “他们抓人便抓人,何必要多此一举偽装成拓跋氏族?” 阿水觉得,这件事哪里有问题。 “而且,氏族的人哪里这么容易偽装和冒充?” “他们身上都有特殊的標记,除非那些人全都是单于氏族安插在拓跋氏族中的臥底……” 阿水说著,手指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挽起了垂落的青丝。 “不对,走偏了。” “现在是在说他们为什么会偽装成拓跋氏族的事……” 她虽然发现了问题,却在思考中变得混乱。 沉默间,阿水微微歪头,看向了闻潮生。 她想从闻潮生那里得到答案。 但闻潮生的脸色变得有些差。 他很少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如今是因为周围没有別人,只有阿水,所以闻潮生不需要做出什么表情管理。 他可以真诚地表达自己。 “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王贤说了谎。” “还有一种就是,单于氏族或者贺兰氏族知道王贤一直都跟拓跋氏族交好,当时在搜寻王贤他们的时候,想要用拓跋氏族將王贤诱骗出来……你知道这意味著什么。” 阿水略一思索,回道: “他们知道……便代表著天机楼也知道。” 她说著,忽然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 天机楼……一直都知道王贤是拓跋氏族的奸细? “如果王贤没有撒谎,只怕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很多东西都已经暴露在了天机楼的眼皮子底下!” 闻潮生沉吟片刻,对著阿水道: “我得去见见马枣。” “这件事情很严重,必须马上知会拓跋氏族。” 阿水思绪混乱,说道: “万一……我是说万一,马枣也是天机楼的人?” 闻潮生沉吟片刻: “他的妻子是拓跋氏族的核心成员,而且他能与拓跋氏族的老族长相识,应该靠得住。” “我去去便回!” 阿水点点头。 闻潮生迅速去见了马枣,刚一进去,但马枣正在会见客人,紧闭的房间里有模糊的会谈声,因为事態紧急,闻潮生便直接推门而入,映入眼帘便见了一位熟人。 ——王贤。 二人对视之间,王贤撑著桌子起身,对闻潮生躬身一拜,请罪道: “闻先生,先前路上老夫迫不得已对你有所隱瞒,还望先生恕罪。” 闻潮生不介意地摆摆手。 “无妨。” “既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又何须多言。” “况且,你也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不过……王领队,你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王贤嘆了口气。 “还不是为了王鏢头的事儿。” “闻先生也知道,其实这次塞外之行,最无辜的就是他了。” “老夫原本想著,等事情做完了之后,就立刻安排行程,送王鏢头回去……他毕竟也是有家室的人,妻子与孩子都还等著他回去呢,结果没想到啊,出了这档子意外,嗨呀……” 他言谈之间有著愧疚,出来之前,王贤的確有想著要將王鏢头活著带回去,但有些事情终究还是超出了他们的计划之外。 闻潮生看了一眼一旁的马枣,未从马枣的脸上察觉到异常后,他神色略显放鬆了些,对著王贤说道: “王领队,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先前你说,你与王鏢头是遇见了拓跋氏族的人,可你与拓跋氏族熟识,为何当时要逃?” 王贤苦笑道: “老头子肯定得逃啊,老头子的身份想必马城主已经与您讲过了,这种敏感的身份,必然不可以让太多人知道,所以,老头儿与拓跋氏族明面上走得並不近,多是商人与客人的关係,拓跋氏族的大部分人根本不认识老头……再者那种情况,但凡稍微了解一些塞外局势的人就会想到,拓跋氏族的人几乎不可能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我当时见到他们的第一时间便觉得不对劲,又因为是敏感时期,所以才带著王鏢头逃走。” 这一点,马枣也给予了印证: “拓跋氏族的確大部分人不认识王贤。” 王贤给予的回答很合理,闻潮生暂时没有挑出什么毛病,於是便对著王贤说道: “还请王领队迴避一下,我有事情,想要与马城主单独聊聊。” 被下了逐客令,王贤也没有生气,微微对著马枣躬身,接著便出了门去,並將房门为二人关好。 “闻先生有什么话,请讲。” 闻潮生对著马枣道: “王鏢头如今在单于氏族的手里,而王贤当初却说遇见的是拓跋氏族的人,我记得你们不同氏族之间有特殊的纹身来区分,而且那个纹身是不能隨意自用的,它有特殊的意义……这是不是说明,拓跋氏族中出现了叛徒?” 马枣回道: “一定有。” “不过,他们都不是核心成员,也涉及不到核心的利益与秘密。” 闻潮生道: “那如果……你们的核心秘密已经暴露了呢?” 马枣眼中精光忽地一烁。 “闻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闻潮生反问道: “马城主,先前与你洽谈,我觉得你该是一个眼光与城府皆不弱的人,你就没想过,当时单于氏族的人去找我们的时候,为什么要偽装成为你们的身份?” 在经歷了短暂的沉默之后,马枣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门口,看向了王贤离开的方向。 闻潮生的声音继续在他的耳畔响起: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王贤似乎参与了你们这一次的计划,而且……他知道的事情很多。” 马枣袖下的手指握紧,转身来到了待客桌旁,將手搭在椅背上。 “无事,就算天机楼知道王贤背地里在与拓跋氏族合作,但王贤这么些年来,想要对付天机楼的心意绝对是真的,他不会背叛我们。” “否则你们这一路上,遇见的可就不只是这点麻烦了、” 闻潮生微微摇头。 “马城主,你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天机楼根本不需要策反王贤。” “那是群精於阴谋的人,他们只需要通过王贤的一些回馈与反应……就可以得知很多事情的走向。” ps:今天请个假,今天是懒狗夜来。 第659章 神秘消失 闻潮生让马枣將这些消息告知与老族长,他不知道天机楼到底从王贤那里得到了多少秘密与消息,但一定得及时止损,否则后患无穷。 “而且这件事……绝不可以告诉王贤。” 马枣闻言,低头用手摩擦著椅背的一角,问道: “这又是为何?” 闻潮生回道: “王贤一旦知道这件事,他再与天机楼的人接触,就会格外小心。” “稍有不慎,会被天机楼的人发现。” “那时候,王贤只有两种结果。” “要么失去价值,直接被天机楼的人处理掉,要么留下王贤一命,但天机楼从此对王贤便有了防范,想要再拿他给天机楼做局几乎不可能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马枣感慨道: “还是闻先生考虑的周到,我稍后便写信遣人去通知老族长,让他们做好防范。” 由於马枣埋著头,因此闻潮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闷沉。 “此事关乎重大,还望城主儘快!” 闻潮生见马枣已经知晓这件事情的严峻,这才离开,回住处的路上,闻潮生见到了外面的两名下人在道旁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看见闻潮生从马枣招待客人的地方出来之后,他们立刻停止了议论,对著闻潮生笑著点头示礼后便分开了。 这几人眼熟,闻潮生虽然在马枣的府邸中住得不久,可他对这二人有些印象,他们似乎专门负责服侍马枣一家人的衣食住行,见到二人神神怪怪,闻潮生眼底掠过了一抹异样,却没有追上去,转身向著自己的客院而去。 然而,当闻潮生再一次回到自己所住的地方时,却没有见到阿水的身影。 他先是唤了两声,里里外外又找寻了一圈,连茅房都去看过了,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闻潮生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回到了房间之中,迅速开始寻找起蛛丝马跡,然而最诡异的是,房间中一切如故,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跡,甚至……没有任何人为留下的痕跡。 这很不对劲。 以阿水如今的实力与警觉程度,即便老族长这样的人想要將她无声无息带走,房间中也绝不可能一丝的痕跡都不留下。 “难道是自己离开的?” 闻潮生细细琢磨,觉得阿水倘若是自己离开,无论什么原因,总该给留下一些“线索”才对。 “没有留下任何消息,看来当时的情势非常严峻,她不敢留下任何痕跡,会被察觉。” “不过还好……” 闻潮生如今活著,证明阿水也活著。 而且,如果房间里没有线索,那在另外一个地方也许会有线索。 只是,闻潮生想不明白,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里,阿水到底遇见了什么,竟然要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 … … 齐国之东,白石丘林。 半月过去,此处复杂的地势已被筑起了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防御工事。 在石林隱蔽的高处,一座营帐內,油灯昏黄。 天穹落下了小雨,阴绵不散,在这本来炎炎夏日,雨却冷得像是去年还没有褪尽的余冬,一名浑身是血,带著伤与尘的士兵抵达了这里,他身上诸多刀伤,一些伤势较深,外翻的血肉没有得到较好的治理,此时此刻已经开始溃烂流脓,但他全不在意,虚弱地看著营帐內的“黎海楼”,与他说道: “魏將军……安排的计划出现了一点意外,我们死伤惨重,余下的人……实际上恐怕只有原来的四成了。” 黎海楼便是当初魏锦川从军中抽调出来的六名负责在此地率领后勤人员修建防御工事的人之一,他们的目標便是在这里等待並且接应鸣金撤退回来的士兵,儘可能地保存这一批军队的有生力量。 他们全是训练有素的精兵,纪律性与对局势的判断力都是顶尖,若只是与对方的军队遇见,此次鸣金至少能保存七八成的战力,可有了高境修行者参与的战爭实在是过於残酷与血腥,他们在逃亡的过程中死伤惨重,竟被屠杀了足足一两万之眾。 “……有了许多营的弟兄们主动牺牲,我们才勉强甩掉了那些修行者,他们没有追过来,全部掉头回去葬仙渊了……” “但是,燕国这一次派来了许多追兵,估计有十五万之眾,以及一些三四境的修行者若干,他们紧隨其后,约莫三日之后就会抵达,他们的行军速度要比我们更快,咱们想从白石丘林直接撤回齐国很难,估计……得这里跟他们打一仗才行!” 听著这名哨探的讲述,黎海楼以及先前被魏锦川委任的那五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在这里修建防御工事的確是为了应对这样的不时之需,而因为魏锦川的提前交代,所以他们的防御工事在修建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偷懒,当然,光靠著他们几百人的力量,肯定是远远不够的,所以,魏锦川提前从军中选拔出了他们这六名对於地理有著先天天赋之人。 靠著有限的人力去利用地理优势,並儘可能发挥其威力。 黎海楼与一些擅长打仗的袍泽仔细商討过,他们如果在此地应战,最大的问题不是器械、士气等等因素,而是最为直观的“粮草”。 当初行军之时,魏锦川便留下了一部分粮草在这里,可这些粮草是远远支撑不起三四万军队消耗的。 所以,要么他们在这里一战击溃敌人,然后回撤齐国,要么就得赶快遣人回齐国討要粮草,否则军队在这荒凉之地困顿太久,他们会被活活耗死。 … ps:还有一更稍微晚点,凌晨之后。 第660章 哪里不太对 … “吴冬容,你跟隨魏將军最久,我不擅长打仗与做决断,你来。” 黎海楼毕竟年轻,一想到四万多人的生死全部繫於自己一手,他便有些慌神。 一旁的吴冬容双手撑在简易的木製桌面上,指间旁裂开的黑纹嵌著污浊,嵌著他这些年来的风霜,吴冬容瞎了一只左眼,那里是个窟窿,当初他的眼球被扎破,受创严重,一名行脚医生用刀摘了他的那只眼,给了上了药,慢慢才好。 “燕国那群叛徒既然决定一追到底,显然便是奔著要將咱们这一次隨魏將军出征的弟兄全部屠杀乾净而来的。” “不让他们见血,他们绝不会轻易后退。” “才在葬仙渊那头经歷了惨烈的屠杀,又是数日的逃亡奔波,弟兄们现在的状態非常糟糕,如果不在此地休整,回头真与燕国的追兵碰上,恐怕下场惨烈。” “况且我们已在此地准备了数日,这一仗……必须得打!” “战报已经传回,龙將军与齐王那边儿该有动静,就算没有,时间上也来得及……稍候我们书信一封,让几位弟兄一同隨哨探送回齐国,粮草的问题便能解决,此战直接关乎齐国东部地区的安稳,王族不可能无动於衷。” 吴冬容话音刚落,那名浑身是伤的哨探囁嚅著乾裂的嘴角,隨口道: “倘若他们真的无动於衷,我们又当如何?” 风城一事歷歷在目,甚至很多死在风城的人就是他曾经生死与共的弟兄,在得知他们遭到齐国王族的背叛时,他心中喷涌著前所未有的怒火与怨恨,若非是龙不飞军中纪律严明,只怕他很可能要去王城找那些混帐王族问个清楚。 后来隨著时间渐渐消磨,他內心的这种怨恨变成了无奈与茫然。 他此话好像直接说到了几人心底,让这原本就气氛沉重如泥的营帐內更加死寂。 许久后,吴冬容开口道: “不会的。” “战报已经一封接一封的传回齐国了,此战与以往不同,直接关乎那群杂碎的安危,莫看平日里那群杂碎高高在上,真若是威胁到了他们的地位乃至生死,他们比谁都怂都怕!” “稍候的那封信中,咱们直接写明,燕国十万大军已毗邻边境,我们就是齐国的最后一道东部防线,此战若败,燕国军队怕要直接长驱直入……” 他自顾自说著,心中也渐渐有了主意,於是叫人去拿了纸笔来,眾人一同琢磨遣词造句,完事之后,当他们所有人都觉得比较满意,这才让人拿著信,带著那名重伤的哨探一同回了齐国。 哨探走后,当天夜深之时,魏锦川麾下逃亡的军队便开始一批又一批地回到了这里,他们浑身是血,有些人还缺胳膊少腿,脸上除了血污之外还有泥尘,见到曾经生死与共的弟兄变成了这副模样,黎海楼几人气得浑身颤抖,双目泛红。 他们是齐国的军人,是龙不飞带出来的兵,是曾经肆意穿行於战场之上最尖锐的利箭,何时曾受过这样的欺侮? 那些浑身伤势与疲惫的士兵撤回此地时,吴冬容在他们的眼中见到了未曾熄灭的火,那火焰未曾因为他们疲惫与虚弱的身躯而消熄,反而愈发炽烈! 也正是见到了弟兄们眼中燃烧的烈火,坚定了吴冬容他们要打这一仗的决心! “齐国的军人,没有怯战的懦夫,只有阵亡的厉鬼!” “没了那些大修行者,这一战,咱们务必要將死去弟兄们的声名打回来!” “让那些燕国的畜生明白,这五百年来,齐国凭什么能一直骑在他们头上!” … 深夜,闻潮生盘坐於自己的房间之中,靠著逍遥游的力量进入了小瀛洲中。 这里除了极少数的几名道门人士之外,就只有他与阿水能够进入,闻潮生想著,如果阿水要给他留下什么线索或者信息,应该就会在这里。 然而,他在小瀛洲之中等待了整整一夜,既没有找到阿水在这里留给他的线索,也没有见到阿水本人。 日出之时,盘坐於自己床上的闻潮生缓缓睁开了眼睛,神色变得无比凝重。 他没有在小瀛洲內等到阿水。 这种情况极不合理,在闻潮生的设想之中,阿水如果连进入小瀛洲的时间都没有,那她一定遇见了非常麻烦的麻烦,而且情况危急。 昨夜闻潮生已经第一时间通知了马枣,对方派出了大量的人手搜寻阿水的踪跡,但是直至今日清晨,他们也没有找到阿水。 有人扣响了闻潮生的房门,將他的早餐放在了外面的桌子上,闻潮生也没有心情去吃早餐,他出门时,见到了熟悉的背影,急忙叫住了那人。 为他送早餐的那人回过头,询问道: “先生可还有其他吩咐?” 这人便是昨天闻潮生在待客厅外面见到与另外一人交头接耳的下人,因为这里到马枣家人的住处顺路,所以他便也负责起了闻潮生的餐饮,闻潮生才能够对他眼熟。 “你过来,我问你个事儿。” 那名下人见到闻潮生对他招手,不明所以,但还是走了过去。 “先生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城主先前吩咐过,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他可不敢得罪闻潮生,马枣先前已经跟他们讲过闻潮生乃是拓跋氏族的贵客,一定要好生招待。 闻潮生问道: “昨日你们在会客厅的外面说的什么?” 那人表情一滯,隨后道: “嗯,也没说什么,就是……拉扯了一下家常。” 闻潮生加重了语气,手也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到底说的什么……告诉我。” 若有若无的杀气將他笼罩,那名下人身上的汗毛一下炸了,哆哆嗦嗦道: “真,真没什么,就,就是讲了点城主的事……” 闻潮生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他能有什么事?” 那名下人神色难看: “也没什么事,就是……哪里觉得不太对。” … 第661章 城主的异常 在城主府內妄议城主,还说的不是什么好话,这若是事后被城主知道,他们轻则丟掉工作,重则失去性命,波及家人,那名府中的下人自然不敢乱说,只是如今闻潮生那杀人的眼神实在骇人锋利,其中冰冷,让他恍惚见到了自己死去的模样。 恐惧之下,这名府中的下人终於还是讲出了昨日的事。 “也说不上来,我跟老黄一直都在服侍马城主一家,但这两日,却觉得他们哪里有些不对。” “具体是哪里不对,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 对方很谨慎,措辞也极为小心,似乎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闻潮生仔细看了一眼面前的人,低声道: “你仔细想想,到底是哪里不对。” “声音,样貌,性格,態度……” 这名下人按照闻潮生的提示一一將这些都回忆了一遍,却並没有发现这些闻潮生提出的元素哪里出了问题,不过,在搜寻回忆的细节时,他也抓到了一个很小的细节。 “嘶……我想起来了。” 这名下人忽地在回忆中翻找到了什么,说道: “我以往清晨时分,会给马城主送早点,他尤其喜欢喝热的骆驼奶,不过,马城主喝热奶的时候有一个很小的细节,就是他会边转杯子边喝,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大约两年多了,但是最近这两日我给马城主送早点的时候,他都是拿著骆驼奶直接喝的……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人的习惯总会变……” 闻潮生眉头微微一皱,追问道: “你再仔细想想,那个马城主身上除了这个小习惯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变化?” “譬如他的面相,头髮,身高……” 那人也不知道闻潮生在这里追问这个是为何,只觉得闻潮生这表情嚇人,不过也並非所有人的记忆和对事物的判断都如此精確,他大致比对了一下,便摇头说道: “没变化。” “城主还是老样子。” 闻潮生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见他不像是在说谎,便放他离开了。 昨日他去找马枣聊王贤的事情时便觉得马枣哪里有一点不对劲,所以,今日当这名一直以来照顾马枣与他的家人的下属也说马枣哪里不对时,闻潮生下意识便有了一个念头。 ——马枣被人掉包了。 在这个念头生出来的一瞬间,闻潮生便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惊诧感。 在无声无息之间將马枣掉包且不被一名照顾他数年的下属看出明显端倪,这绝对不是普通的易容手段就能做到的。 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得对於马枣的寻常生活极为了解,要落实到生活细节的方方面面,以至於连亲近的人都无法分辨出来。 “假如马枣被掉包,那真的马枣去了什么地方?” “马枣也勉强是个四境,这府邸之中还有不少四境的守卫,他这么大一个活人还是城主,怎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许多问题无法得到解答,闻潮生脑海之中的疑惑越来越多,乱糟糟成了一团,让他无法判別。 “如果马枣被替换掉了,他的家人是否也出了问题?” “尤其是他的妻子。” “对方到底要做什么?” “……” 闻潮生揉捏著自己的眉心,再一次感受到了天机楼的可怕。 短暂的烦扰之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之前马枣和老族长见过面,老族长到底是一位六境,眼光锐利,对方再怎么猖狂,也该不敢在老族长的眼皮子底下作妖,所以至少在那个时候的马枣还没有被“掉包”。” 要想查清楚马枣是什么时候被调包的,其实最好的方式就是去问那些府中常与马枣接触过的僕人,问问他们马枣之前到底去过哪里。 可是闻潮生没有这么做。 如今节奏已全被对方掌控,他得到的诸多线索不知是真的还是对方故意放给他的烟雾,也不知道这城主府里到底有多少人是天机楼安插的嘍囉,想要反击对方,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是他得先断掉对方布局的节奏。 若是他每一步都按照对方给他设置好的圈套往里走,只会被越套越深,到最后绳索勒紧他的脖子,让他彻底不能挣脱。 所以,闻潮生决定做一件对方预料之外的事,先打乱对方的布局,再从对方的紕漏里找寻机会。 望著头顶渐渐升起的艷阳,闻潮生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 天机楼,李连秋坐於庭院之中,吃著简单朴素的饭菜,听著一名黑袍人向他匯报滕烟城里发生的事。 老人吃的过於清淡,无论是肉类还是蔬菜,都是水煮,上面隨便撒了一点盐,大部分人对於他所吃的这些东西几乎提不起兴趣,但老人却吃得津津有味,他细嚼慢咽,品尝著食物原本的味道。 “……万相阁的人已经按照计划布局,替代了马枣一眾人,但……” “但什么?” “我们正准备找机会对风妙水下手的时候,她却消失了。” 老人闻言,夹到了一半的青菜又重新放回了盘子里,他看向黑袍人,好奇道: “阎罗,你刚才说……风妙水消失了?” 阎罗点头,声音带著古怪。 “嗯。” 老人笑道: “那么大的一个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阎罗: “我也觉得很奇怪,甚至当时怀疑是闻潮生发现了什么,將她藏了起来,昨夜他还专门找到了“马枣”,让他帮忙一起找,但是我们发动人找了一整夜,始终没有找到她的任何踪跡。” 老人仔细思索了一下。 “她消失之前最后一次接触的人是谁?” 阎罗回道: “她应该一直在那个院子里没出来过,最后一次接触的人,就是闻潮生。” 老人目光缓抬。 “所以照你的意思,是闻潮生发现了我们的计划,然后提前將她藏了起来?” 阎罗沉默的极为短暂的时间。 “属下愚钝,能想到的只有这种情况了。” … ps.:还有一更稍后。 第662章 从陈国过去 “事情是怀化三兄弟他们策划的,之前他们拿到了我赋予的密令,然后在万相阁中找来了人,安排了一系列周密的计划,这个计划在执行之前,曾经交由我过目过,没有紕漏。” “这个闻潮生真这么聪明,真的这么敏锐,真的这么……警觉?” 阎罗这一次没有任何迟疑。 “他就是这么聪明,这么敏锐,这么警觉。” “否则当初在苦海县,他活不下来。” “在书院,他活不下来。” “在陈国,他同样活不下来。” 李连秋注视著阎罗很长时间,目光似乎没有夹杂任何情绪,但自他眼中射出的目光,哪怕只是最寻常、最单纯的一瞥,也足以让人惊心动魄。 阎罗站在那里,任由老人凝视著他,不发一言,像是一座雕塑。 “找到她。” “將她的人头带回来。” “我要送潮生一份大礼。” 阎罗先是跪在地上承应下来,转身走了几步又顿住。 “怎么,还有其他事情?” 身后传来老人的声音,阎罗回身,弓著腰说道: “属下斗胆多问一句,通过这种方法去刺激他,会不会……过犹不及?” 老人笑了笑: “你啊,怎么担心上他了?” 阎罗摇头。 “我不是担心他,我是担心您。” “此人与天机楼过往统筹的天才全不相同,他是属下这半辈子见过最惊才绝艷之人,也许楼主您真的能在他身上找到答案……可这二人在苦海县相识,一路並行至今,交情匪浅,这个时候若是杀了风妙水,怕惹出闻潮生心魔,將这样的一个天才毁在摇篮之中。” 李连秋微微摇头。 “不对。” “不对。” 老人连说了两个不对,阎罗怔住。 “哪里不对?” 李连秋笑盈盈地看著他,那笑容让阎罗心惊肉跳,他总有一种自己藏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都被对方看穿的错觉。 李连秋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既然对方不说,阎罗也没必要再问第二次。 他离去之后,李连秋夹起了碗中的一块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忽然嘆了口气,扔在了地上。 “好好的一块肉,怎么说坏就坏了?” 不远处,趴在地面上懒洋洋晒著太阳的狗儿闻到了肉香,跑了过来,它先是抬头看了看老人,接著將地面上的肉裹进嘴里,没嚼两下就吞了进去。 … 齐国,北疆。 龙不飞那里收到了战报,营中竖起了白旗,悼念著死去的弟兄与魏锦川,其他的將军见到了战报之后都十分焦急,数次请示龙不飞,想要带兵前往葬仙渊营救被围困的那十五名参天殿圣贤。 诚然,他们对於那十五人没有一丁点好感,甚至还怀揣著浓郁的怨恨,在他们的眼里,当初风城的那一把火,也有这十五人的参与。 只是眼下,这情况已经由不得他们再继续內訌下去了。 风城葬送了龙不飞麾下近一半的兵力,倘若这个时候参天殿再元气大伤,而燕赵两国以逸待劳,那日后仅靠著他们,很难抵御住燕国和赵国的军队与大修行者联手进攻。 如今的事態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只是隨著战报送来的几日,龙不飞那里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好像他完全没有出兵支援葬仙渊的想法。 几名將军私底下议论多次,他们一致认为,在眼下这个阶段最重要的已经不是私人恩怨,他们与参天殿之间的仇,可以在战爭结束之后在予以清算。 眼下之急,是要想办法先將燕赵两国外寇抵御在外。 而做到这一点,他们需要参天殿的帮助。 终於在今日正午,龙不飞那头传来了命令,要求所有的將军前往主营一敘。 眾將军听到这则命令之后,总算是鬆了一口气。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那十五名参天殿的圣贤仗著葬仙渊的地理优势,倒是也能支撑一段时间,可继续拖下去,终归容易让局势变得愈发不可控制。 眾人快速集合在了龙不飞的主营之中,见到了一如既往沉稳的龙不飞。 他立於一张巨大的地图面前,也不知到底看了多久。 “龙將军,何时出兵?” 一名老將已经做好了准备,粮草器械他已提前通知士兵后勤备好,只要一声令下,马上就可以出发。 龙不飞扫视了眾人一眼,虽然这些天他没有跟眾人交流过,但是似乎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想法。 “诸位都觉得,葬仙渊这一仗必须得打了,是吗?” 沉稳且冷漠的声音仿佛永远都可以让人觉得安定,龙不飞一开口,主营焦躁慌乱的氛围瞬间寧静了下来。 “龙將军,这一仗我们若是不去,那十五人会像窝囊废一样死在那里。” “他们一死,齐国只怕就不是如今这个境况了。” 龙不飞微微转身,看著面前竖於眾人眼前的地图。 “看见葬仙渊了吗?” “那是魔鬼的嘴,去多少吃多少。” 眾人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名老將慨然嘆道: “將军,我们没得选了。” “齐国若是亡国,咱们几十万弟兄们的家眷只怕……没几个能活哎。” 其余几人附和。 “將军,您曾一直教导我们,战爭的残酷往往不受军人的意志左右,我们死了,齐国才能活,齐国活了,我们的家人才能活。” 眾將已报死志,龙不飞却在这个时候说道: “还有一个方法。” “但怕诸位接受不了。” 主营之中,诸位將军面面相覷,对於龙不飞嘴中这个接受不了的方法感到好奇,纷纷询问。 龙不飞淡淡一开口,便让他们头皮发麻: “北行,进入燕土,屠戮燕人。” “无论男女,无论老幼,无论王族或平民,一视同仁,全部杀掉。” “燕国的人得知,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回防,而且是撤回大批的军队与修行者。” “这么做,我们直接进攻葬仙渊去营救他们,效果要好很多。” 他说完之后营帐內沉默了很长时间。 眾人的表情很精彩,很微妙,各有心思,却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终於,坐於龙不飞左侧第二位看上去较为年轻的將军开了口: “龙將军,且不论说屠戮百姓这件事情咱们能不能做得出来……燕国此次出行,既然提前决定反水,肯定防著咱们的,北疆的攻城线想要突破,恐怕很难……” 他们的確驍勇善战,他们的確悍不畏死。 但在平原上或利用地形交战,跟攻城是不一样的。 更何况他们要攻的那座城是燕国修筑了几百年的边境重城。 当初赵国进攻风城的时候,风城在毫无內援的情况下,都让赵国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国力大损。 他们此次北行伐燕和去葬仙渊……似乎没有多大的区別。 反倒是后者,还能有十五名参天殿內的圣贤里应外合,说不定效果会更好。 面对眾人的质疑,龙不飞很平静地说出了一句话: “不走北边。” “我们……从陈国过去。” … 第663章 忽然出现的信 龙不飞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从陈国过去”,让在场的將军都怔愣在了原地。 “这……” “龙將军,从陈国打过去,会不会太慢了?” “陈国军力固然一般,但咱们想要突破对方城防也绝非一日之功,这期间,已经足够对方將消息送往燕国求援,哪怕燕国不救,他们自己也会有所防备……” 面对下属们的疑虑,龙不飞却缓声道: “如果有人带路,咱们在陈国就不会遇见阻碍,一路行军,可以直达燕国领土。” “而且,咱们还可以偽装成陈国的军队,在对方没有防备的时候直接拿下,再长驱直入,通行无阻。” 营帐之中,眾將面面相覷,他们了解龙不飞,对方从来不会说废话,既然龙不飞提出了这样的设想,那就说明这种设想一定具有可实施性。 “龙將军已经物色好了领路的人选?” 老將麻景星似乎有所感召,心臟剧烈跳动起来。 龙不飞一直抓握腰间长剑的那只手伸展了一下。 “嗯。” 在场的眾人闻言,心中都感到好奇起来,能做到这一点的领路人,其身份在陈国一定至关重要,龙不飞久在疆域,寻常时候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陈国那边的高层,所以他口中的这个“领路者”到底会是谁呢? 眾人之中有人好奇发问,在他们疑惑的目光里,龙不飞缓缓吐出了三个字: “老陈王。” 这是一个已经死在了过去的人,死在了陈国佛门动乱的人,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在龙不飞的嘴里活了过来。 “不必如此惊讶,老陈王的死是自己策划的假死,目的就是为了今日。” 曾见予不理解老陈王的想法,却觉得震撼: “他一早就想到会有今日之状况?” “不过,陈国不应该是与燕国和赵国互通了吗?” “他怎么会忽然愿意反过来帮咱们?” 龙不飞语气微妙: “这个人比过往表现出来的要更加精明,天下局势,他看得清晰,齐国活了,陈国就能活。反之,若是没了齐国,陈国迟早也会被燕赵两国吞併。” “五百多年的和平,让许多野心家早已经按耐不住,刀剑染血,不会轻易归鞘,他帮我们,既是在局势夹缝之中的无奈之举,也是过往齐国没有对陈国发起战爭的信任度。” “有了他帮忙,这场战局很快就会发生新的变数。” 龙不飞先前设想的计划实施性不算太高,但有了陈王这颗棋子之后,成功的机率直逼十成,於是眾人现在只需要面临唯一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是否真的要像龙不飞所说的那样,率领齐国最精锐的铁骑横推燕国。 所谓横推,就是屠杀。 他们是军人,在战场上面对敌人挥刀的那一刻,不会有丝毫心软,不会有任何情绪我。 可燕国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並不是他们的敌人。 至少不是他们在战场上遇见的直接的敌人。 屠杀这些人,对他们的意志乃至是信仰,都有著很大的衝击与考验。 主营之中的老將都没有说话,他们跟隨龙不飞的时间最久,铁律已经深深刻进了他们的脑海,在这里,龙不飞说的话几乎等同於圣旨,甚至要比圣旨更加管用。 不过,一些相对年轻的將领却有著自己的想法,又或者说他们见到的还不够多,经歷的也不够多,但这並非完全就是坏事,因为这样,让他们的血……尚且没有完全麻木。 “既然是要逼对方回来,是否不必屠城,如果咱们长驱直入直逼对方王族,岂不是更好?” 曾见予面色难看。 有这样想法的,不只是他一个。 但龙不飞只说了一句。 “沿途所歷,寸草不生。” 这也是他的態度,也是军队中必须要执行的铁令。 如果这些將军们对此仍旧抱有异议,那他们很快就会消失在这里。 显然他们也知道这一点,纵然面色难看之至,却再也没有了异议。 “不要让你们的敌人看见你们的慈悲之心。” “他不会敬佩你,不会同情你,他只会把最锋利、最冰冷的兵刃,刺进你最柔软的地方。” “回去吧,好好准备一下。” “这很可能將是诸位此生经歷过的最重要的一场战役!” … … 滕烟城。 正午时分,闻潮生忽然拜访了马枣,满怀歉意地向对方说道: “马城主,实在不好意思,阿水姑娘的事劳你费心了,此番过来,是想请您下令撤回寻找她的人。” 马枣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嘴唇上还沾著茶叶子,他抬头讶异地望著闻潮生: “这就不找了么?” “水姑娘忽然失踪,我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情极有可能与天机楼有关,虽然还不知道天机楼找水姑娘到底是为了什么,但那些人从来不做善事,怕水姑娘真落到了他们手中会有不测……” 闻潮生打断了马枣: “我昨夜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不过……” 他四顾无人,自袖间拿出了一封信,信上字跡方正,但一笔一划皆有些女孩子的秀气。 “先前阿水离开的时候,其实给我留了一封信,当时她放在了枕头下面,结果不知怎得这封信给落在了床头的木缝之中,我粗心没有细看……实在是给城主添麻烦了。” 闻潮生说完,又將信摺叠起来,他並没有给面前的马枣查看信上具体內容,只是大约让对方看了一眼信上的字跡。 马枣眼底掠过了一丝异样,目光有意无意一直瞥向了闻潮生手中的那封信,说道: “也没什么,毕竟如今你与我们氏族算是一家人了,不过……你確定水姑娘没事么?” “最近外面实在不太平,天机楼又一直紧盯著你们,怕水姑娘走得远,出什么变故。” 闻潮生笑道: “无妨,今夜她就要回来了。” “我去城门口接她。” 马枣思索片刻,说道: “我与你一同去吧,这里城中全都是氏族的人,还有驻军,真遇见了麻烦,能有照应。” 闻潮生点头,对著马枣拱手: “那就……多劳城主费心了。” … ps:今天夜狗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理由是肾虚。 第664章 逃命 闻潮生走后,马枣陷入了思索。 他面容间的表情有一丝丝不自然,而这份不自然的源头便是他的確没有找到阿水。 昨日,闻潮生在第一时间告诉他阿水失踪的时候,他便已经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几乎发动了全城的驻军搜寻,却始终没有找到她。 思索之间,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一名身姿挺拔的老人推开了门,他头髮全白,形容苍老但却精致,全身上下所有的位置都打理得十分得体,离得近了,还能闻见他身上传出的淡淡香。 大部分的人在老了之后身体都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修行者也不例外,不过这名老者却不同,他步伐轻盈,周身只有裹挟著香的清风,没有异味。 见到老人,马枣急忙併拢双腿,用十分標准的姿势向老人行了一礼,接著说道: “田大人。” 此人名为田静,天机楼下万相阁第十二代门主,他常行走於江湖,参与过诸多江湖大事的谋划,但从未留下任何关於自己的名字。 只有眼前的“马枣”心里明白,这个老人有多么厉害,多么可怕。 “他刚才来过?” 老人才晒完太阳,心情很好,面容间始终掛著愉悦的微笑。 他看上去很好说话,“马枣”却不敢放肆,仍是正襟危站,说话严肃且有板有眼: “嗯,他来找我,说风妙水找到了,没丟,让我把找风妙水的人撤了。” 田静摸了摸自己的鬍子,缓缓来到了桌旁坐下,“马枣”立刻为他看茶。 田静轻轻抿了一口,缓声道: “那女娃娃在哪里?” “马枣”迟疑片刻回道: “闻潮生说,她是自己离开去取什么重要的东西了,之前给他留了一封信,是放在床头下面的,结果那封信不小心滑到了木缝之间,导致他没有看到……” 田静喃喃一声: “信?” “上面写的什么?” “马枣”摇头。 “属下没有见到信上的具体內容,但想来是风妙水给他留下自己的去处和离开的原因吧……” “闻潮生讲今夜风妙水就会回滕烟城,他想出去接应一下,属下觉得事情有些怪,担心这小子使诈,所以届时会带人跟他一起。” 田静眼神清澈,也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责怪他什么,只是说道: “人不会凭空消失,那女娃娃四境,没有缩地成寸的神通,绝无可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去。” 他说著,偏头望向了门口洒落的阳光。 “他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把那女娃娃藏起来了。”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马枣”蹙眉。 “可他把风妙水藏起来做什么呢?” “咱们的行动绝密,除了最核心的几个参与成员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 “闻潮生就算是发现了我们的偽装,难道他不应该自己逃走或者说躲藏起来吗?” 几人並非第一次帮天机楼办事,他们计划周密,行动隱匿,几乎没有出过差错。 这个计划本身也交由天机楼楼主看过,没什么紕漏。 “难道……咱们之中出现了叛徒,有人泄密?” 若说田静的猜测荒谬,那“马枣”的这一则猜测便更加荒谬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 因为闻潮生没有任何资源去策反他们。 闻潮生与天机楼,於情於理,他们都应该站在后者那一方。 他们的人除非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背叛天机楼去捨命搭救闻潮生。 “叛徒不至於,不必担心,这一次行动是“红”级,咱们带出来的人,全都是对天机楼最忠诚的人,绝不可能出现叛徒。” “既然闻潮生那小子说那女娃娃今夜会回来,那咱们今夜就隨他一同出城,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另外……” 田静说到这里,想到了另一头的事。 “对了,马枣那一家子处理乾净了吗?” “马枣”回道: “马枣的尸体已经扔去餵了狼,但他妻子拓跋红玉很聪明,在与我第一次的接触时就察觉到了异样,她带著孩子逃出了城,不过属下已经在第一时间派遣人手去追杀他们了,她一个妇人,只有两匹马,带著三个小孩,走不远。” 田静那双柔和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阴狠,很快便又恢復如常。 “日落之前,能看见他们的尸体么?” “马枣”: “应该可以。” 田静对著茶杯吹了口气,悠悠道: “如果我没记错,楼主应该已经有十一年没有这样为一个人大动干戈了,咱们才过来,事情就发生了变数……老夫可不想惹了楼主不高兴,做一件事情,任何没有亲眼见到的都可能会成为不可控的因素,见到他们的尸体,老夫才能安心。” “马枣”十分恭敬道: “您放心,一旦尸体被带回滕烟城,我一定第一时间带来给您过目。” … 荒漠,烟尘覆目,黄沙裊裊。 两匹马踏烟而来,一路向前,一匹马上驮著一名妇人,妇人怀中的布袋拴著一名两岁大的小女孩,另一匹马上则是一名稚气尚未退却的少年和约莫仅有八九岁的女孩。 女孩坐在少年的胸口前面,用后背紧紧贴著自己哥哥的胸膛,脸上儘是焦虑与惊恐的神色。 因为太长时间的奔波,他们的髮丝与面容间镶嵌著金色的沙砾,嘴唇起皮,顏容极为狼狈,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停下来稍作歇息。 直至少年面前的女孩终於忍受不住,痛叫起来,他们才总算勒住了奔驰的马儿。 少年下马,將自己的妹妹小心翼翼地扶下马来。 对方大腿內侧已被鲜血染红,鲜艷又狰狞,女孩根本站不直,在少年的搀扶下双腿打颤。 她与自己的母亲和哥哥不同,因为年纪尚幼,父亲又是大城的城主,生活於父亲羽翼的庇佑之下,她並没有研习马术,此时连续三日的奔波,直接给她双腿娇嫩的皮肤磨破大片。 “哥,娘……我,我走不了了,你们走吧。” 这剧烈的疼痛叫她受之不住,可她也知道眼下时刻危急,不愿因为自己害得母亲与哥哥妹妹丟掉性命。 ps:还有一更凌晨之后。 第665章 成熟的少年 “不行,阿妹,要走一起走!” 兄妹情深,少年严辞拒绝了女孩的提议,顿了顿,他望著拓跋红玉道: “娘,你先带著小妹走,我留在这里照顾一下二妹,待她好些了,我们再跟上来!” 拓跋红玉本想要说些什么,可隨著她仔细查看了女孩双腿之间的伤势,又犯了难,將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紧接著,拓跋红玉爬上了马背,站起来眺望了周围一圈,面色茫然又焦躁。 他们逃亡的这条路根本就没有容他们躲避的藏身之所。 自滕烟城中出来之后,他们一直没敢丝毫耽搁,逃至此地,路上几乎没怎么歇息与补给,马儿还算顶得住,但人已经有些恍惚了。 他们很累很累,但拓跋红玉知道,这里距离拓跋氏族的核心棲息地至少还有二百里的行程。 以他们此刻的状態,这二百里路足以杀死他们。 他们必须得停下来歇息。 可拓跋红玉不敢停。 她知道,那些追杀他们的人不是什么普通的凶徒,而是天机楼派遣而来的。 对方有组织有预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们停下,隨时都可能会被对方追上,到那个时候……怕是谁也活不下来。 拓跋红玉有些无力地瘫坐在了马背上,她紧抿著乾涩的嘴唇,下意识解下了背著的布袋,两岁的小女娃娃在里面被捂得够呛,拓跋红玉解开上衣,就在这荒漠上为自己的小女儿餵奶。 其实她也不確定自己有没有奶了。 连续三日,她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马腰旁拴著的那块麵饼到现在都没有啃完。 在塞外生活了许多年的拓跋红玉晓得,吃这样的乾粮会很消耗水,他们这一路上倒也並非没有补给水源的地方,可这一来一去,会偏离他们原来的行经路线,隨时可能会被身后的追兵抓住。 眼下,她的丈夫已经凶多吉少了,这三个孩子是马枣留给她的一切,她没有时间悼念自己的挚爱,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在最短的时间带著自己的三个孩子到氏族的核心棲息地。 只有到了那里,才算是脱离了危险。 看著自己二女儿双腿间血肉模糊的模样,她身为母亲,脸上却没见心疼,有的,只有极度疲累之后的迷茫以及双目间始终消弥不下去的血丝。 “孩子们……得走,咱们得走!” 拓跋红玉劝说著自己的两个孩子,却没有注意到,她自己的语气也十分虚弱。 少年站起身子,来到了自己母亲的身旁,在对方快要栽倒的时候及时抱扶住了她。 “娘……我知道你很急,但是在这么跑下去,就算我们能赶到氏族,两个妹妹恐怕也熬不住了!”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得休息一段时间。” 少年名为马丘隱,言谈举止之中有著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 马丘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时常听別人,听娘亲,听府中的那些管事诉说著马枣的精明能干,於是那个本来身形就极为高大的父亲愈发地成为了马丘隱的偶像,他以自己的父亲为荣,也发誓自己未来一定要成为甚至是超越自己的父亲。 有了目標,他自然严於律己,自然成长得就快。 但真正让少年一瞬间老成的,是那个在逃亡路上时,亲耳听到自己母亲说父亲已经多半死於天机楼之手的瞬间。 人就是这么奇妙,许多人成长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就是一剎那的事。 马丘隱不知道天机楼为什么要杀死他们一家,也不知道天机楼到底有多么恐怖,但他明白一件事情,再这么继续亡命地奔驰下去,哪怕他们的身后没有追兵,他的两个妹妹乃至母亲到了氏族的核心棲息地时,也凶多吉少了。 於是,这个仅有十二岁的少年,在这一望无垠的荒漠中第一次为自己的家人做出了决定,暂时代替自己的母亲成为了家中的决策者。 拓跋红玉从来是一个能干且理智的人,在这塞外,她是少数自身价值要大於性別价值的女人,但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丈夫的离开让拓跋红玉乱了阵脚,如今,自己孩子眼中那抹熟悉的光与镇静,竟让拓跋红玉恍惚中见到了自己的丈夫。 “好。” 她紧绷了整整三日的情绪,在这一刻终於鬆懈了下来,她將两匹马拴在了荒原上的一株孤树旁,那马儿也是饿极了,什么都吃,不管是地面的杂草还是头顶的树叶,甚至连枝叶间的木枝都一块儿嚼碎了吞咽下去。 在拓跋红玉的教导下,马丘隱撕开了身上衣服还算乾净的两块布,栓成了长条,接著他用喝的水稍微清洗了一下妹妹腿上的伤,用布给她缠好。 “二妹的腿伤很严重,不能再继续骑马了,娘,咋办?” 拓跋红玉盯著女孩,嘆道: “没办法,回头只能用根绳子,將你与“玥儿”绑在一起,玥儿双腿朝著一边並坐,希望能够撑到拓跋氏族的核心棲息地……” 第666章 追杀 … 对於一个从没有骑过马的小女孩来讲,在马背上连续奔波三日是一件很严酷的折磨,大部分人只知道马是这个世上最好用的代步工具,却忽略了一个问题,那便是既然马这么好骑为什么还会有人要发明马车这个东西。 一方面固然是马车具有一定的隱私性,但最大的原因便是马车的舒適程度要远远比直接骑马高很多,尤其是长途跋涉的奔波。 无论车子怎么抖,屁股下面终归是软的。 怀里抱著自己最小的女儿,拓跋红玉背靠树干,双目一闭,没过多久头便歪了过去。 她太累了,需要休息。 马丘隱与他的二妹都没睡,少年固然也困,但他年纪小,精力旺盛,此时倒也还能撑得住,他的二妹马採薇则是因为双腿內侧的伤势过於严重,先前在马背上摩擦得太狠,此时將伤口包扎之后,那里一直传来钻心的痛。 也不知是因为担心引来什么不该引来的人,又或者她不愿意打搅到自己母亲睡觉,马採薇始终没有再叫出声,只是她紧紧与自己哥哥相扣的小手用尽全力。 马丘隱问她疼得有没有好些,她说不疼了。 看著自己妹妹的模样,马丘隱很心疼,他安慰马採薇说道: “採薇,等到了氏族里,咱们那些舅舅婶婶便会拿来灵丹妙药,往伤口上一涂就好了,就不痛了。” 马採薇涉世不深,对於这些也不明白,但她对於自己的哥哥很信任,用力地点头,一想到到了氏族之后伤口就会好起来,这疼痛好似也不那么揪心了。 太阳落山,夕阳辉芒的余韵被黑夜彻底驱逐,原本靠著树干熟睡的妇人在眼前彻底黑暗的那一刻,非但没有变得安详,反倒是猛地惊醒,后背儘是冷汗。 他们是在夜里出逃的,黑暗对於拓跋红玉来说意味著危险,她不敢继续休息了,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態,先是检查了一下自己怀里的小女儿是否有事,確认她的安全之后,拓跋红玉立刻叫醒了在一旁不知何时打盹的马丘隱兄妹。 “孩子们,快上马,该走了!” 她语气急促,催促著二人。 然而,面对她的催促,马丘隱却是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即便在黑暗之中,拓跋红玉也察觉到了自己孩子的异常。 她的心头咯噔一下,视线平移,这才发现这棵树旁竟不知何时多了一匹马。 拓跋红玉还未开口,便听见了树干背后传来了一道冷漠的声音: “休息好了?” 这声音像自地狱而来,为求索命,拓跋红玉第一时间想要站起身子,却因为虚弱反而一个踉蹌,差些没有摔倒。 “休息好了,就该上路了。” 那道声音再度开口,兵刃出鞘的声音穿插在这荒原的风声之中,尖锐又危险。 拓跋红玉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她纵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她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孩子,轻声道: “孩子们,娘对不起你们。” 身后走出了一人,手持长刀,对准了拓跋红玉的脖子,平静说道: “你们最对不起的是天机楼。” “天机楼这百年来费了多少精力去栽培你们,但最后,你们却选择了背叛天机楼。” “楼主对你们很失望。” 拓跋红玉听见这话之后,笑出声来: “背叛?” “究竟是背叛还是自保,你们心中有数,既然此地已无他人,又何须这样虚偽?” “还是说,你们这些人早已经將虚偽刻进了自己的骨子里?” 反正已是必死,她又何须再留口舌? 对方闻言,却仍是说道: “你们氏族的一切都是天机楼赐予的,如今天机楼收回这些,天经地义,你们握住不属於自己的东西,却不愿撒手,这难道不是一种对於天机楼天恩的褻瀆?难道不是一种背叛?” 拓跋红玉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道: “是吗,只希望,当如今落在拓跋氏族的屠刀他日落在了你的头上,你要记得今日你自己说过的话。” 那人冷笑道: “只可惜,你看不到那天了。” 言罢,他手中的长刀就要猛地落下,却在此时,他听见黑暗之中传来了一道轻微的声音。 马蹄声。 从原出来,从他来时的路来。 伴隨著这道声音一同出现的,还有远处跃动的光火。 执刀人被这声音吸引,他望向远处的那抹微光,淡淡道: “我们的人来了,你放心,待会儿,我们会將你与你孩子的尸体一同带回滕烟城,与你丈夫马枣合葬,也算是天机楼对你们最后的慈悲……” 他一边说著,小撇鬍子跟著动了动,但很快执刀人五官之间的冷漠出现了一丝鬆动,头也微微偏了偏。 他双目之中的光芒变得凝实,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远处的光火上,隨著对方渐近,他这才发现,对方竟然是一个人。 这不应该。 他们前来追捕拓跋红玉的队伍一共有十八人,他走得最快,剩下的十七人都在一起,短暂休整结束之后,应该一起出发,而不是一个人过来。 直到对方来到跟前,他才终於看清,原来骑马而来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同伴,而是一个女人。 执刀人不敢丝毫鬆懈,因为他在这个女人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 第667章 不该出现於此地的人 无论对方是谁,在这个时间出现於这个地点,本身便不正常。 执刀人缓步向前,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凝视著那个坐在马背上的女人。 “天机楼办事,閒杂人等,自己闪开。” 他牢记自己此次出来的主要任务,看对方之面相又不像氏族中人,不想节外生枝,希望借著天机楼的名號让对方知难而退。 不过事情与他想的並不一样。 在听到了“天机楼”三个字后,对方面容上没有呈现出丝毫畏惧或是忌惮,甚至连一丝讶异也没有。 “不用做自我介绍,我没有认识死人的习惯。” 女人平静地说道,接著,她便也拿出了掛在马背处的刀。 柴刀。 见到了这柄刀后,天机楼的那名执刀人瞳孔猛地一缩。 行走江湖,並非谁都会用这样的武器。 事实上,几乎没有人会將柴刀来当做自己的兵刃,柴刀之所以会被称之为柴刀,那便是因为柴刀只適合劈柴,不適合劈人。 可偏偏,他们的情报组织里,就记录著一名会用柴刀,且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你是……风妙水?” “你不是应该……” 他震撼不已,话说了一半,阿水翻身下马,持刀走向了他。 “我不是应该已经死在了滕烟城,对吗?” 执刀人没说话,但他握住自己兵刃的掌心已经渗出了冷汗。 万相阁曾有关於风妙水的记录,知道这人以前是风城的高手,手上沾了很多塞外凶徒和氏族高手的血。 他也是四境上品的高手,修炼著塞外最顶尖的心法与武功,但此时面对持刀而来的阿水,他却有些莫名的紧张,一边缓缓后退,眼神一边掠过阿水,看向了她的身后。 阿水忽地停下脚步,夜风掀开她青丝一缕,分不清上面是月色还是血色。 “別看了,他们都死了,十七个,有两个分开逃了,我追了很久才把他们全都杀掉。” “你不要逃,我杀你不出第二刀,快得很。” “一下就死。” 执刀人嘴角抽了抽,眼底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愤怒,他將刀横於胸前,冷笑道: “我在这世上算不得最强的四境,但同境敢言一招能斩杀我者,未免有些太看不起我了。” 阿水扭了扭脖子,呼出一口气。 “一刀不死,你走。” 执刀人目光微变。 “当真?” 阿水出刀,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回答。 寂冷的月光没能照亮这残忍的刀身,她挥刀之时那千锤百链的利落,是无数冤魂与高手临死前的不甘心,是一条早已侵入了“道”的技法。 执刀人看不明白这一刀,於是便没有了兵器的碰撞声。 夜幕之下,他被从腰部斩成了两段,与他手里的兵器一样。 上半身摔倒在地,他感受不到自己下半身的存在,只觉得钻心的疼痛与冰冷正在快速蔓延向他上半身的每一个角落,霎那之间,无数情绪涌向了他的心头,他偏头看著阿水走过他身旁,伸手想要抓住阿水的腿,可双手早已经失去了力气。 被腰斩之后,他没有立刻死,但剧痛也没有持续太久,快速的失血让他的意识很快便变得模糊,在他的整个世界彻底昏暗之前,他的脑海之中忽然迴荡出了一句话: “……是吗,只希望,当如今落在拓跋氏族的屠刀他日落在了你的头上,你要记得今日你自己说过的话。” … 短短的一小会儿,局势忽然逆转,可拓跋红玉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欣喜,她望著阿水,第一句话不是道谢,而是向她询问了自己的丈夫。 阿水给她的答案很绝望: “马枣死了。” “我见到了他的尸体。” “节哀。” 此前拓跋红玉逃出滕烟城,实为自己多年来的警觉,在与那个假“马枣”进行了第一次接触之后,她便敏锐地发现自己丈夫被调包了,若是换作过往,她大约会选择前去调查,无论如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如今她与马枣有了自己的孩子,注意力几乎全部放在了孩子身上,所以在发现异常之后,拓跋红玉做出了抉择,便是带著自己的三个孩子在第一时间逃离滕烟城。 事实证明,拓跋红玉的这个决定是正確的。 她愣是从一盘必杀之局中盘活了她自己与她的孩子。 “天机楼……天机楼……” 拓跋红玉嘴里不停念叨著这三个字,双目变得通红。 马丘隱与马採薇在得知了自己的父亲死亡之后,泪水止不住地流下,只是眼下並没有时间给他们哀悼,阿水甩了甩刀上的血,对著拓跋红玉十分认真道: “你是拓跋氏族的核心成员,应该能请得动氏族中的高手吧?” 拓跋红玉沉默片刻,点点头,沙哑著声音说道: “滕烟城是氏族重要的领地……如果他们得知滕烟城被入侵,一定会前去支援的。” 在被血腥味染就的沉默之中,眾人整理了一下,准备动身。 三人衷心向阿水道谢,而后马丘隱用双手啪啪拍打著自己的面庞,借著疼痛驱赶走了困意,又在阿水的帮助下,將自己与妹妹绑在了马背上,他回头,看著自己妹妹小脸揪得极紧,便从衣服上的破烂处又撕下了一块布巾,递给了自己的妹妹。 “痛的话就先咬著,这样不会把牙齿咬坏。” 马採薇点点头,咬住这块布。 为了照顾她的伤情,眾人没有走太快,阿水询问拓跋红玉,滕烟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拓跋红玉也不清楚,她只是讲述了自己丈夫被掉包的事情,阿水眼光幽幽,想到什么,多问了几句,拓跋红玉思索了许久,从嘴里吐出了一个名字: “万相阁。” 阿水: “那是什么?” 拓跋红玉声音疲惫而暗沉: “那是隶属於天机楼的一座组织,我也只是听氏族中的前辈们浅浅提起过一些,里面的人很神秘,一般不会在江湖中轻易露面,他们阁中的诸般武学都是传自天机楼楼主的师弟贏星瑜,诡异而强横,而万相阁中的人还有一门特殊的功法,世上独此一家,他们可以利用某种秘术,改换自己的五官,將自己变成別人的样貌,甚至还能模仿別人的声音,听说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很难区分出来……邪门得很。” 阿水听闻此言之后陷入了沉默,也不知究竟是在想什么。 而拓跋红玉则是讶异阿水为何会在此刻出现於此地,但阿水並没有详述,只说自己遇见了一位故人,在故人的帮助下才抓住了唯一的机会,逃离了滕烟城。 她没有透露那位故人的姓名,拓跋红玉想到闻潮生,对著阿水道: “水姑娘,你放心,我们到达氏族的禁地后,我一定第一时间將滕烟城內的情况告诉老族长,届时老族长出手,闻先生定能逢凶化吉。” ps:努力更新,明天爭取诡舍番外更一章,天不应更新三章(补之前的),饼先画著,看我操作。 第668章 撕破(一) 滕烟城外,闻潮生在“马枣”等人的陪同之下出了城,他怀里揣著一壶美酒,远方天色黯淡,星月稀疏,闻潮生与“马枣”靠在城外的一块大石头旁,他邀请“马枣”喝酒,“马枣”说自己不喝酒。 闻潮生意外地看著“马枣”: “你不喝酒?” “马枣”笑道: “先生很惊讶吗?” “我身为一城之主,眼下又是特殊时期,隨时可能会出现一些意外状况,我必须得时刻保持头脑的清醒。” 闻潮生点点头: “有道理。” “行,那我自己喝。” 他一边仰头饮酒,一边又跟“马枣”攀谈起来,先是说为什么滕烟城外的星月这么黯淡,连星星也不怎么能看得见,后来又说塞外的酒很难喝,他们酿酒的技术实在不行,如果马枣肯派人去齐国好好深造一下,回来一定能挣不少钱。 “马枣”似乎也颇有閒情逸致,没有打断闻潮生的嘮叨,与他攀谈起来。 “钱財这东西,在塞外这样的地方,不是我们的第一考虑要素。” “你知道为什么吗?” 闻潮生道: 本书首发 读好书上 101 看书网,?????????s??.???超省心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知道。” “钱財只有在律法完善的地方才能物尽其用。” “倘若律法混乱,时態动盪,那么钱財有时反而会成为索命的凶徒。” “毕竟在这样的地方,武力可比钱財更好使。” “马枣”道: “对咯。” 闻潮生微微偏头看向他: “但你们是氏族,还是塞外最大的氏族,不会有人敢抢你们手里的钱。” “马枣”笑道: “是的,但是如果我们需要,我们可以去抢別人的钱,而不需要通过这样的方法来一点点赚……这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慢了,你明白吗?” 他的话让闻潮生沉默了好一阵子,后者嘆了口气,忽地释然一笑: “你的话,让我觉得我还是太善良了。” “马枣”不以为然,对此司空见惯: “谁发家不是靠著打砸抢?” “拓跋?单于?还是贺兰?” “又或者说你们四国?” “第一桶金真是老老实实赚来的吗?” “闻先生,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应该被天真所束缚。” “这世上,哪个初代的王,哪个初代的巨擘不是“匪”,不是“贼”呢?” 闻潮生对此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他用沉寂下酒,看上去就像是在认真思索著“马枣”的话。 “马城主,我对於之前的事仍是想不明白,你让你的家人去做诱饵,就不怕玉楼罗真的杀了你的家人?” “看见你妻子腰上的虫眼了么?” “但凡玉楼罗那时心情不好,你的妻子怕是就被炼成了活傀。” “如果拓跋氏族的人知道了,你会不会跟著一块儿完蛋?” “马枣”笑道: “当然不会。” “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 他没有给闻潮生解释更多,二人就这样等待了约莫半个时辰,远处的阿水始终没有回来,闻潮生拿出信件確认时间,“马枣”向他討要了这封信,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跡,接著又还给了闻潮生。 “看来,你的心上人违约了。” 闻潮生笑了笑: “那很正常。” “她时常忽然失踪,以前我在苦海县里的时候,她就这样。” “呼……好热,马城主,陪我走走吧。” “带我在附近散散步。” “正好她不在,我有些话想要问问您。” “马枣”眼光微动,犹豫了片刻,仍是点了点头,起身之后,他不动声色对著不远处的几名心腹守卫打了打手势,接著带著闻潮生朝著离城远一点的地方慢慢走去。 “闻先生想要问我什么?” 闻潮生与他並排行於小路之上,二人皆未佩刀兵,看上去像是两名相识多年的挚交。 “想问问你关於天机楼的事。” “马枣”眸光一动,说道: “作为一个外族,我虽在氏族中走得比较深,可对天机楼了解却不深,怕是无法满足先生的好奇。” 夜幕之下,闻潮生讶异地望著他道: “连你这样的存在,也对天机楼了解不深?” “马枣”失笑道: “闻先生说笑了,我也只不过是塞外无足轻重的一个小角色,就连能混上这个城主的位置,也全是靠著贤妻红玉,我连对拓跋氏族的认知都几乎是从红玉那里得来的,又如何能知道那么多关於天机楼的事呢?” 俗话说,言多必失。 闻潮生与马枣相视,微微点头,似乎是很赞同他的观点。 他凝望著远处碎石小路与荒丘,夜幕一定程度遮掩了这里的荒凉,但也让这里多了几分诡譎与危险。 “……是,马枣一个滕烟城的城主,的確是很难接触那般多的关於天机楼的事。” “不过,你又不是马枣,为什么你会不知道呢?” “你不就是从天机楼来的么?” 闻潮生说著,脚步也跟著一同停下,他恰好踩在了一堆细密的碎石上,给二人之间的这份静謐留下了嘈杂的杂音。 “马枣”脸上的笑容凝固,即便在昏沉的暮色下並不明显。 他驻足,用刻意柔和了以后的笑容面向闻潮生: “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怀疑我被天机楼的人顶包了么?” “我不是马枣,那谁是呢?” 二人面对面,闻潮生徐徐呼出一口气。 “这世界也果真是不同寻常,我的记忆还算不错,甚至可以谈得上出眾,但我竟然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你与真正的“马枣”样貌差別,也不知道你们这易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真是厉害。” “马枣”翻了个白眼,缓声道: “若是分不出差別,那有没有可能,这並非什么易容之术,而是因为我就是马枣呢?” “闻先生,先前你在塞外经歷的一切的確凶险,我理解你对我们的戒备和警惕,毕竟若是没有这份戒备与警惕,想来你也很难走到今日,不过你放心,滕烟城是拓跋氏族的地盘,在这里……我们能够保证你的安全。” 第669章 撕破(二) 为了打消闻潮生的疑心,“马枣”当著闻潮生的面开始用手用力地揉了揉脸。 揪、扯、拍打。 即便自己的脸已经被扯得通红,他的五官仍然没有移位,皮肤依旧不见褶皱。 接著,为了確保自己的脸上没有戴上特製的头套或是面具,他弯腰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子,在满面的微笑中朝著自己的脸上划了一下。 伤口很浅,但有一道血痕。 这绝非是易容可以做到的。 “闻先生,你是氏族的重要客人,按照上面的吩咐,我对您需要竭心尽力,不知这样,是否能够打消你的疑惑?” 闻潮生盯著“马枣”许久,他的眼睛此时此刻不像是人的双眸,像是世间一把独一无二的利器,可以击碎绝大部分人的偽装,可即便被这样的眼神凝视半晌,“马枣”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眸子里也不见丝毫心虚。 闻潮生轻轻抚掌,讚嘆道: “这份心智,难怪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城中替换掉马枣,你很厉害,天机楼也很厉害。” “不过……哎,要我怎么跟你讲,拓跋红玉在玉楼罗中根本没有什么腰伤虫伤,我那是忽悠你的。” “而且,你能模仿马枣的样貌,神態,甚至了解他的过去与关於他的大部分事情,可一些生活上的细节是模仿不出来的,而且如果跟马枣熟悉,他们见到你的时候,能察觉到你身上的不对劲。” “没能一下子將城主府里的所有人全部替换,看来你们也並非所有人都拥有你这样厉害的易容术,所以,他们只能选择重要的人来替换了,对吧?” “譬如马枣,譬如马枣的家人……你们做了另外一手准备,倘若我要去找他们问询,他们就会相互印证。” 闻潮生越说,“马枣”的表情变化越明显。 “你们用这样的方式侵入了滕烟城,却直至现在也没有对我下手,看来你们这一次不是奔著我来的。” 闻潮生回头,望了一眼他们来时的路。 “已经离城里有些远了,现在这个距离,我杀了你,那个老东西应该拦不住吧?” “马枣”听著对方轻描淡写之间便决定了自己的生与死,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却未露怯,他思索良久,又问闻潮生道: “我是哪里出了差错,让你发现了不对?” 他也是个奇人,似乎相较之於生死,他更加在乎自己的偽装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闻潮生沉默片刻,看著他: “想知道?” “想。” “真想?” “真想。” “好,那再陪我走一截。” 闻潮生又迈开了步子,朝著更远处走去,“马枣”凝视著闻潮生的背影,只是短暂的迟疑,便跟在了闻潮生的身后。 他不得不跟。 不跟就得死。 其实他修为不错,四境中品,已摸到了上品的门槛,但在闻潮生这种怪物的面前显然不太够看,他们参与任务之前便已做好了准备,知道闻潮生的光辉战绩,所以他知道,如果方才在那样的状况下他忽然转身回去,那他就会成为一具尸体。 他不怕死,但也不想死。 眼下看上去似乎还有与闻潮生周旋的空间,“马枣”便想再试试,而且,他也的確对於自己到底是哪里没有做好感到好奇。 能被万相阁委以这样的重任,便足以证明他在这方面是已做到登峰造极的人才,既是登峰造极,对於自己必然有严苛的把控。 “马枣早晨会固定喝上一杯热的骆驼奶,我不喜欢喝那玩意儿,不晓得你喝不喝得惯。” 听著闻潮生这么说,“马枣”仔细回忆了一番,微微瞪著眼: “我喝了啊。” 闻潮生点头。 “嗯,对!” “就是因为你喝了,所以你暴露了。” “马枣”百思不得其解。 “我喝一杯骆驼奶,就暴露了?” 闻潮生说道: “先前就与你讲过,一个人很难偽装成另外一个人,哪怕他们容貌、声音可以做到一样,那也不行。” “因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小习惯,这些小习惯平日里或许没几个人会注意,但倘若它突然发生了改变,那这个人身边亲近熟悉的人很快就会发现。” “马枣”恍然。 “我懂了。” “我喝奶的时候,漏掉了一些马枣常做的“小细节”,被送奶的那名下人发现了,然后你又从那名下人那里得知了我的异常,於是就断定真正的马枣已经被掉包了。” 闻潮生继续朝前走: “没这么武断……別打手势了,天这么黑,你身后跟著的那几个人能看见就见鬼了。” “马枣”的表情忽地僵住,隨后呈现出了一丝尷尬。 闻潮生並没有因此责怪或是降怒於他,继续说道: “真正確定你有问题还是刚才对你的试探。” “马枣与他的妻子关係很好,彼此极为亲近,这一点,我一个外人也能够感受出来,所以他的妻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伤,他一定知道。” “马枣”面色难看,他望著闻潮生的背影,望著对方的年轻,心里一股子鬼火冒: “你他娘的……心眼子真多!” 闻潮生转头也回道: “我心眼子多?” “谁心眼子多?” “你们一天天搞事,我招你们惹你们了?” “我跟你讲,別让我抓住机会,不然天机楼给你们拆成养鸡场。” 他是真的窝火。 从苦海县走到今日,他遇见了许多敌人,但最恨的,也无非就是参天殿与天机楼。 “马枣”面对闻潮生的回击,咧嘴一笑: “自不量力。” “你便是带著我这么走,又能走多远呢?” “十里,五十里?” “我一夜未归,万相阁的田大人定会发现不对,他乃是五境,有缩地成寸的神通,你猜是你的这两条腿走得快,还是他那两条腿走得快?” 闻潮生耐心地回道: “我有马。” “等他发现的时候,我已经走很远了。” “马枣”脸上嘲讽的笑容为之一滯。 马? 闻潮生怎么可能有马? 这荒原之上,又哪里来的马? 今日一整日闻潮生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中,他从未出城,只在城中閒逛了一会儿,“马枣”仔细想了想,觉得闻潮生很可能是在诈唬他,便道: “闻潮生,別虚张声势了……” 他话音刚落,第二句话还未来得及脱出口,便见到了小路前方的荒丘上,那几棵孤零零的古木旁,拴著一匹长著四条腿的……马。 闻潮生指著那匹马,在“马枣”震撼的眼神中笑道: “你我今夜策马奔腾,就在这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岂不痛快?” … ps:今天算上番外写了3章,还在12点前写完了,字数也没拉,明天我会更强,欠的章节我一定会补回来的,冲! 第670章 骗他出来 “马枣”始终想不明白,在这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怎么会凭空出现一匹马。 “想不明白?” 闻潮生笑著说道。 “马枣”回道: “想不明白,你一早就猜到会有今天?” 闻潮生道: “对,我一早就猜到了你们的计划,所以我提前让阿水离开,又在这里留下了一匹马。” “马枣”愣在原地,用一种诡异的眼神凝视著闻潮生。 这道眼神中的诡异,恐惧与猜疑各占一半。 一方面,他不相信闻潮生所说,另一方面,他又害怕闻潮生口中讲述的这些是事实。 万相阁的计划乃是绝密,前前后后知道计划的就那么几个人,而且他们彼此之间互相熟识,清楚底细,没有人会脑子一抽,选择背叛天机楼来帮助闻潮生。 所以,如果闻潮生真的知道了他们的计划,那只可能是他凭藉著自己得到的一些风声进行的推测。 这就有点恐怖了。 闻潮生独自去到了树旁,將拴著的马儿解开,回头很有耐心地向“马枣”问道: “你还走吗?” “马枣”沉默片刻,还是跟了上去,但他走路的时候,竟有些步履蹣跚,甚至上坡时一个踉蹌,险些摔倒。 “你认真的?” 他向著闻潮生问道。 后者打量著“马枣”脸上那惊疑不定的表情,认真道: “我以为天机楼的人不会这么愚蠢,你们这些人,一肚子坏水,全部精於算计,怎么会相信这样的话……难道我在你们的眼中,有这么厉害?” “往外面拴匹马很难吗?” “下午的时候,我去城里逛了一圈,隨便找了个人,给了他一些定金,让他帮我做了这件事。” “马枣”怔住了一瞬,隨后道: “塞外的人最不守信用,你不怕他拿了钱就跑了?” 闻潮生耐心地说道: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所以,我说我给的是“定金”。” “我承诺他,我办完事情回去,会结付他尾款。” “你看,他还是有一点信用,又或者说,钱財在塞外这样的地方也確实有用,这么看来,拓跋氏族这些年管理自己的领地非常勤恳……可惜,天机楼还是没有打算放过他们。” 闻潮生翻身上马,向著“马枣”伸出手。 “不过,想来天机楼也根本不在意塞外是否混乱和稳定,毕竟李连秋那个老东西,他只关心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突破七境……怎么,他也想做天下第一?” 世上无七境,这是闻潮生唯一確定的事情。 无论是参天殿的老圣贤,亦或是轩辕老人,再到吕先生,北海道人,屠山白……等等,这世间最顶级的至强者,全部都被困顿於六境,无一能够撕破最后那层关隘,追上古之圣人的脚步。 “燕雀安知鸿鵠之志?” “楼主要做的事,必是惊天地之伟业,震古今之功绩……” “马枣”的偽装被撕破,於是也自然而然变得不像是马枣起来,他改换成了自己原本的声音,在谈及李连秋的时候,语气之中充斥著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与骄傲。 他上了马,坐在了闻潮生的身后,这个距离,只要他想,他就能隨时摸出袖间淬毒的短匕刺入闻潮生的腰腹,可“马枣”並不敢妄动,因为他始终感觉到自己的脖颈那一片皮肤的汗毛在直立。 他有预感,一旦自己动手,闻潮生会在他袖中匕首刺入之前,先一步杀死他。 “看来,你们真是被李连秋洗脑的不轻……这么慕强么?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已经忘记了。” “他厉害不厉害,立下怎样的丰功伟绩,跟你有半毛钱的关係?” “而且,从接触天机楼到现在,我没见到李连秋身上有什么丰功伟绩,只见到他肆意地造作他人性命,將他人完全当作是自己掌中的玩物。” “要我说,他就是一个极度自私自利,极度虚偽,道貌岸然的老不死。” “活了这么多年,自己找不到突破七境的方式,就想著走些歪门邪道,这种人在世上多活一天,就会有数不清的人跟著遭殃。” 他的话有些触怒“马枣”,后者慍怒且冰冷地反驳道: “你不过一鼠目寸光,坐井观天之辈,从未与楼主接触过,就如此评价他老人家……” 闻潮生没有等他讲完,双腿一夹马腹,夜幕之中但见马儿一声嘶鸣,便开始朝著前方的茫茫荒原奔腾。 “你的人见你上了马,就会发现事情超出了他们的预估,紧接著,他们就会回去告诉城里的那个老东西,那个老东西在城里迟迟不动手,大概率就不是奔著我来的,但我不能让他见到阿水……不安全。” 直至这时,“马枣”才发现闻潮生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他,也不是逃离滕烟城。 他瞳孔微缩,震惊道: “你想要把田大人骗出来?” 闻潮生: “他姓田?” “嗨……无所谓了。” “五境我也杀了几个,多他一个不多。” “马枣”这时却是阴惻惻地笑了起来。 “你这不自量力的蠢货,居然想和田大人动手。” 闻潮生反问道: “我不配与他动手?” “马枣”冷冷笑道: “五境之间亦有差距,你以为你杀了“摩柯”,灭了“玉楼罗”,五境之中就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了?” “田大人乃是万相阁建立时的元老,细数起来,他算是天机楼楼主的师侄一辈,武功通神,他杀你,一掌耳。” 闻潮生眉毛微微一挑。 他没觉得“马枣”是在嚇唬他,咋舌道: “这个老东西……这么厉害?” “马枣”嘴角扬起,泛过一丝冷意。 “既然今夜你决定见他,那很快,你自己便能体会到,田大人要比我口中所述更为可怕,也正好消消你这自以为是的蠢货气焰,让你明白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ps:今天签了1000份特签,早上9点干到下午六点,天不应回头应该大约也要出实体了,还有一更爭取12点前发。 第671章 你还在藏 闻潮生笑了起来,笑得“马枣”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 “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 闻潮生不告诉“马枣”自己在笑什么,他说道: “我得儘可能离城远一点,你最好希冀你口中的那名“田大人”不会被我杀死,否则今夜你也没法活著回去。” 言罢,他猛地一夹马腹,马儿吃痛,一声嘶鸣,疯狂地遁入了夜色之中…… … 齐国之东,葬仙渊。 深渊无穷无尽,低头而视,无数石峰之下皆是无垠漆黑,不可视物。 此地甚怪,白日里日照充足,每年有雨季三月,但石缝之中不见草树木,只有沙砾,似乎生命天生便不適合这里。 而在石峰群的深处,十五人据守一条独路,任凭外面千军万马,也不可进入半分。 密密麻麻的军队围困此地,周遭无数人巡逻,一批又一批,要將里面的那十五人彻底困死。 当然,除了这些军队,外面还有大修行者镇守。 军队与参天殿那十五人之间是一条孤断的石桥,这石桥下壁连通地底,通体漆黑,乃天地所造,参天殿的那十五名圣贤如今仗著这石桥据守,虽一时半会儿无人能进,可他们也无法出去。 毕竟谁踏入石桥,谁就有被击落的风险,而一旦落入脚下无垠的深渊,没人会觉得自己能够活下来。 原本镇守他们不需要这么多的人,只需要留下一些六境的至强者即可,这些军队,更多是为了用来抵御齐国的龙不飞,一旦他们支援过来,就会遇上燕赵两国的联军。 远处的黑曜峰上,屠山白与南山道人席地而坐,观云弈棋。 “这一战,贏得真是比想像中更加轻鬆。” “我等为此谋划了这么多年,为了这一局,耗费多少心血,不曾想天意弄人,最终却这样轻而易举地获胜了。” 南山道人矫揉造作,表面上是感慨,实则却是眉飞色舞。 屠山白似乎沉浸在了棋局之中,直至他终於落下一子,才对著南山道人说道: “数日前,天机楼贏星瑜落下一卦,於星中见荧惑之灾,他说有一变数將会影响天下格局,未来一片风雪,苍茫之中不见真相。” 南山道人也懂卦象,眉头微皱。 “风雪……与你剑阁有关?” 屠山白摇头。 “天下下雪之处多了去,莫什么都与我剑阁扯上关係。” “十万雪山,难道不是风雪?” “赵国难道不下雪?” 南山道人目光渐垂,落在了这盘棋上,他目光如炬,想到了许久以前的事。 “之前轩辕老祖找过你,他找你做什么?” 屠山白坦言道: “问我剑阁里藏的那柄绝世利剑什么时候出鞘。” 南山道人抬起头: “所以什么时候出鞘?” 屠山白沉默片刻。 “剑阁之中从来没有藏剑。” 南山道人落子: “你还在藏。” 屠山白也落子: “我藏你妈。” 他很少骂脏话,一辈子的脏话九成九都留给了眼前的道人。 南山道人没有生气,他笑道: “你跟轩辕老祖也是这么说的?” 屠山白回道: “那没有。” 南山道人闻言也骂了一句: “怂货。” 屠山白瞪了他一眼: “你去骂,你去骂,你看他揍不揍你。” 南山道人: “我以为你们练剑的都是一根筋,比的就是谁的拳头大,如果打不过,寧可死也不会苟且偷生。” 屠山白如实说道: “那是傻子。” 南山道人笑了笑,挥袖拿起白子琢磨了一会儿,仍是问道: “你真的没有在剑阁中藏剑?” 屠山白蹙眉: “没意思。” “我是剑阁阁主,藏没藏剑,我自己心里能不清楚?” 南山道人脸上的笑容未退: “那三十一年前的那个人呢?” 屠山白知道南山道人问的是谁,那个名字其实在剑阁还时常会有人提起,他也不是很在意。 正如屠山白方才回復南山道人的那样,他不是傻子,不会钻一个牛角尖钻到死。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没什么丟人的。 这世上连他都打不过的人,也就是一个巴掌上的五根手指了,那都是怪物中的天才,天才中的怪物,他並不为此感到羞耻或是烦扰。 “严格来讲,他大约不算是剑阁中人了。” “人各有志,他寄情人间,不必回来吃这风雪之苦,也是好事。” 南山道人问道: “他现在在哪里?” 屠山白: “天知道。” “轩辕老祖都找不到他人,难道我能找得到?” “要不你卜一卦?” 南山道人怔住了一瞬,他微微抬头,见到屠山白脸上那煞有其事的严肃神情,忍不住骂道: “我卜你妈。” 屠山白神情严肃不再,笑了起来,笑罢之后,他又重新认真起来,放下了手里的棋子: “天下强者,我没与军神龙不飞交过手,没与参天殿的老圣贤交过手,想试试,这十五人被困死在这里,他们必然会前来救援,届时你不要插队。” 南山道人: “怕你被打死。” 屠山白: “看来你还有一点良善,不错。” 南山道人: “……” … 齐国,参天殿。 正在棲息的老圣贤忽而惊醒,他惺忪的睡眼眨巴眨巴,缓缓撑著膝盖起身,一步一步踩著星光迈出大殿,来到了一座宏大的高台上。 此地筑有一台,名为观星台,亦作参星台,为古之儒圣所留。 上面刻著极为复杂的阵纹,自从儒圣归天,这世上便只有老圣贤一人知道如何启动这阵纹,阵纹启动后,上面留下的玄妙神力会连接寰宇,周围参星之人会在这个过程之中接触到更为悠远宏奇的力量,来自於他们不可抵达的星空,来自於那片璀璨的浩海。 这种力量会巩固他们在六境中的修为,哪怕只是在参星台上被照耀些许时日,修为也会有明显的增长。 进入六境后,他们寸步难行,这几乎成为了他们唯一变强的方式。 这也是为何参天殿內那么多人对老圣贤言听计从。 此时此刻,老人一步一步来到了上面,而参天殿內剩下的两名圣贤,已在此地等候多时。 他们神情凝重,眼光复杂。 在老人的指头放在阵纹之上时,温怜容忽然开了口,她语气冰冷,与以往的敬畏全不相同: “敢问老圣贤,赵国之事……如何收场?” 第672章 殉葬 … 他们站在老圣贤这一边,將参天殿的后面十五人全部逼去了齐赵边境,要让他们参与这一场策划已久的大局,並且通过这场席捲四国的大局来削弱一部分参天殿的力量,好让这些已经隱隱压制不住、对他们权力有一定威胁的人,合理地消失一部分。 她与楚星汉想得很明白,老圣贤快死了,即便其他人没有看出来,但他们跟隨老圣贤的时间最久,也了解一些老圣贤的底细,无论是从对方的寿数还是状態来推测,老圣贤都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之境,最多还有不过几载寿元。 一旦老圣贤一死,这参天殿的权力就会陷入爭端与风波。 他们二人哪怕合力,也未必能够镇得住眾人。 除非,老圣贤在死之前,將这启动参星阵的方法告知与他们,早先的时候,他们也曾提及过这件事,不过老圣贤一直口头上没有答应,只说再等等,再等等,他会安排。 这一等,就是几十年。 直至如今,老圣贤已至风烛残年,可他依旧没有提及关於交待参星阵启动的方式。 这难免让二人心中渐起芥蒂。 我们追隨你百余年了,向来你叫我们往东,我们绝不往西,说是两条唯你是从的忠犬也不为过,如今你都已经要死了,爽了一辈子,就不能在临死的时候发发善心,让我们也爽一爽? 当然,这种芥蒂如今已被两人藏住,他们眼下要解决的还有更为严峻的问题。 燕国忽然反水,並且联合一股暗中不知几许与何来的强大力量,大败龙不飞派遣而去的军队,接著又將参天殿內十五名圣贤逼到了葬仙渊中,如今龙不飞那里迟迟没有动静,齐王屡次送来拜帖,但是老圣贤根本不看,对於齐国东部的事情也不闻不问,饶是二人再蠢,也该察觉到不对了。 这二人身为齐国的最高权力掌控者,他们自然不希望齐国亡国,如今站在这里等老圣贤,就是想要从老圣贤的身上得到答案。 不过,面对温怜容的质问,老圣贤却並没有回应,他赤脚立於此处,浑身素白,袍尾拖拽於地,上面沾著许多泥尘跟枯叶,但他却似乎没有察觉。 隨著老圣贤缓缓启动了参星阵后,三人脚下忽然亮起了浅青色的微光,紧接著,一条如云如雾的朦朧萤桥出现,贯连天地,老圣贤站在了这辉芒之中,弧光將他的身形勾勒得愈发明显,直至这时,温、楚二人才忽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老圣贤原本挺拔的身躯如今已经佝僂成了这副样子。 他凝望著头顶的星穹,仿佛將诸天的星辰全部藏入了自己的瞳孔深处,即便那里已经变得浑浊。 “再这么下去,齐国要亡了!” 温怜容加重了语气,在她的眼中,眼前的这个老人似乎是已经老的糊涂了,直至现在,他都还沉浸在自己的梦中,没有意识到如今齐国的境况到底有多么凶险,齐国的国势怎样岌岌可危。 老圣贤依旧凝望著头顶的星穹,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声道: “这世间,土石会皸碎,草木会枯零,云会散,水会干,人啊,怎样才能像天上的繁星一样亘古长存呢?” 他不是在询问身旁的二人,所以也没有任何从二人身上得到答案的念头,说完了这句话,老圣贤看向温怜容与楚星汉,淡淡道: “齐赵之事,参天殿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成败皆在天意,他们败了,你我又能如何收场呢?” 老圣贤的態度让温怜容感到后背发凉。 这种冷漠要比对方向她施压可怕百倍、千倍! “你什么意思?” 温怜容额头的青筋闪动。 “他们若是出了问题,你觉得龙不飞一人可以对付全天下所有的军队与大修行者?” “莫忘了,风城那四十万的孽债可儘是龙不飞流的血,如今这局势,我们若是不做些什么,待到葬仙渊那十五人被彻底困死屠戮,齐国就会成为被燕赵瓜分的鱼肉,到那时,你觉得参天殿能独善其身,你又能独善其身?!” 她急了。 急到连参星阵上瀰漫的力量都没有收纳,急到往日百年的修养在此刻尽碎。 在他们的眼里,这个局是老圣贤谋划的,可如今齐国大败,眼见国运即將走到尽头,老圣贤却似乎毫不在意。 他倒是一把老骨头了,死了就死了,享受了一辈子权力巔峰,可他们呢? “燕国有剑阁,赵国有轩辕氏,有道门,还有天机楼藏了两百年的底蕴,你与我讲这些,难道你觉得,仅凭我们三人之力,就能对付他们吗?” 老圣贤言语之中全无惊讶,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了齐国会在东部的战场遇挫。 可他讲述的话却激怒了另外两人,楚星汉终於压制不住內心的情绪,沉声说道: “天机楼,你一早就知道他们在算计齐国,那你还让参天殿倾巢而动?” “等等……” 楚星汉神色忽然一变,瞪著眼睛直视老圣贤,指著他说道: “老东西,你不会是想让齐国给你陪葬吧?!” 老圣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苍老的面容间早已经看不见任何的情绪。 “这是一场天下共谋的大局,无非就是各取所需,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这有什么不好呢?” 楚星汉双目一瞬间就红了起来,抬手指著老圣贤,哆哆嗦嗦怒骂道: “你这个……老疯子!” “我们与你有何仇怨,要让你做到这样的地步?” 老圣贤淡淡道: “无仇无怨。” “他当年如何对我,我便如何对你们。” “儒道总要有传承者才能够继续传承下去,可连我都没有得到真传,呵,这儒道啊,断了也好,免得后来者继续上当受骗,免得……又出现我这样的人。” 直至此刻,二人才终於明白,老圣贤想要的是什么,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要让齐国成为天下的共主,让参天殿成为这世上唯一的修行圣地。 相反,他要毁了齐国,毁了参天殿! ps:晚上马上出发,要开四个小时车到成都,到酒店之后,我爭取写一章再睡觉。 第673章 摊牌 老圣贤对著二人摊牌,明明是一件波及无数人生死的大事,可从他嘴里吐出之时,却像是在述说一件十分稀疏平常的事情。 他压根就不在意齐国其他人的生死,无论对方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还是六境的修行者。 他的態度是,我都死了,那世界毁灭又与我何干呢? 了解到老圣贤的想法之后,二人的心中都瀰漫著难以言喻的愤怒,这种愤怒是背叛,是为自己天真买单之后的恼羞成怒。 “如果觉得参天殿不適合待了,你们可以滚。” “反正你们都是六境,天下大可去得,齐国是否亡国,不会波及你们的生死。” 面对二人的愤怒,老圣贤完全不在意,到了他这个地步,生死近在眼前,也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事了。 “天下大可去得……好一个天下大可去得!” 楚星汉厉声而嗤: “过往百年,你拿我二人当枪使的时候,怎么不说天下大可去得?” “过往,你需要我们为你做事的时候,怎么不说天下大可去得?” 老圣贤眼皮微抬,完全不在意二人身上和眼中散发的杀气,又或者说他根本不害怕。 “你们要搞清楚一件事,一直以来,都是你们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们。” “没有我,你们能有如今的修为?” “我知道你们都是曾经齐国出名的修行天才,是一个时代最为闪耀的新星,可五境之后的路和五境之前全不相同,这世上有多少跨入了五境的天才之后被困顿致死,寸步难行?” “没有我,参天殿这十七人里又有几人能跨入六境?” 老圣贤一边说著,一边缓缓踱步,他双手背负在身后,行走於玄奥的阵纹之上,每走一步,他就会留下一个带著辉光的脚印。 “多少人弄得头破血流,穷毕生之精力,就只为了换来参天殿的一瞥,若不是你们足够幸运,你们觉得你们跟他们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靠著星辰中伟大的力量躋身入六境,你们以为自己很厉害吗?” “如果你们不服气,可以在这里就解决我们之间的恩怨,不过我得提醒你们一句,我养出来的狗,只有一次对我呲牙的机会。” 同为六境,同为齐国最强大的巔峰修行者,老圣贤似乎根本就没有將这两人当做人看,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子,静静地凝视著两人,即便他的气血已经枯败,即便他的身躯变得佝僂,但在他看向二人的那一刻,他在二人的眼中便成为了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 只是一个眼神,便让二人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压力。 参天殿內没有任何人见过老圣贤出手。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情,那便是老圣贤这个六境,是实打实自己修出来的,与他们完全不同。 参天殿中的绝大部分“圣贤”都是在五境的时候便开始跟隨老圣贤进行参星,参星这个手段对於六境的修行者提升不大,但对於五境的修行者却效果显著。 这是老圣贤方才所说,星辰之中蕴藏著伟大的力量,若是能以合適的方式捕捉,它甚至能强行將一名五境的修行者抬入六境。 事实上,参天殿的十八位六境便是这么来的。 夜风冉冉,三人就站在观星台上如此对峙著,原本愤怒的二人,此时此刻却在与老圣贤撕破脸皮的那一刻,选择了沉默。 他们的忌惮,不只是来源於老圣贤的修为,更多的还是古之儒圣留下的手段,那毕竟是七境修行者留下的东西,仅是一座参星台,便拥有可以將五境修行者抬入六境的恐怖能力,谁也不敢保证老圣贤还藏著什么古之儒圣留下的宝贝。 真动起手来,他们必然无法从老圣贤那里討到好处。 更何况,老圣贤本来就是要死的人了,而他们的寿数还很长,若是跟老圣贤换命,那可真是亏得血本无归。 “嘖,看看你们,修为越是高深,走得越远,反而越来越畏首畏尾,没了少年意气,做什么都要畏首畏尾……” “罢了,既然你们不想跟我这个老东西动手,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很累了,得去休息了。” “齐赵之间的事,你们爱怎么玩怎么玩吧。” 见二人没有与他动手的心气,老圣贤微微摇头,转身又一步一步踩著星光离开。 被这些星光照耀了一遍,他的状態似乎好了不少。 星辰之力妙用无穷,除了对他们的修为大有裨益外,也能一定程度延年益寿。 每过一段时间,老圣贤来这参星台上在星辰之力中徜徉一阵子,原本枯败的气血便会略有回春之象。 到了参星台的边缘,老圣贤停顿了一瞬,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道: “如果我是你们,现在就会选择投靠赵国或是燕国。” 二人沉默,没有回应。 待他走后,楚星汉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气,他盘坐在地,许久之后才麻木地抬头,向一旁的温怜容问道: “师姐,接下来,我们又当如何?” 温怜容陷入思索,过了一会儿,她缓声道: “我想去见见龙不飞。” … ps:车上写的! 第674章 伏击(一) 白石丘林。 密密麻麻的人影疾行於夜中,夜中只闻脚步踩在碎石枯叶之上的声音,黯淡的星月之下不见火光,一眾军队来到了白石丘林的外围,为首的那名將领全副武装,脖领口的凶兽纹身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诡譎。 抵达了此地之后,那名將领望著前方黑暗死寂的丘林,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了皱,但很快又恢復如常,他嘴角微微扬起,冷笑道: “不自量力。” 在那片石林中,他感受到了藏於枯石叶缝之间的杀意,感受到了黑暗里刀剑锋芒上的耐人寻味。 不过他並不在意。 在他的眼里,这群早已经溃败的逃兵根本不足为虑,歷经数日的奔逃,这些人如今早已是强弩之末。 没有医疗,没有食物,甚至没有水。 魏锦川已经死於齐国东部那场燕国反戈的大战之中,龙不飞派遣而来的这些军队无论是怎样的精锐,如今群龙无首,又经歷了这样的一场惨败,士气极其低落,这样的一群残兵败將,哪怕是聚集在一起,也根本对他们无法构成丝毫威胁。 他手臂一挥,对著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领侍下令: “进。” 那名领侍踌躇了一瞬,缓步上前,在这名燕国將军的身旁低声道: “刘將军,白石丘林这地形复杂,內部多处可藏人设伏,尤其是天黑之时,路不视物,再加上先前我们离开之时,魏锦川曾安排了一部分人留下在这里,设置了一些工事用来以备不时之需……属下担心那些逃兵会聚集此地设伏,贸然深入,恐落入对方圈套。” 燕国前来追击的將军刘昌裕冷冷一笑。 “设伏?” “你以为,本將军没有注意到先前魏锦川搞的小动作?” “这白石丘林方圆几十里,地形复杂相似,若是没有地图或熟知地势的能人异士领路,莫说这么短短数日的时间,便是再给他们一个月,他们也別想摸清楚白石丘林,更別提在里面修建防御工事设伏了。” “若他们真是这么搞,指不定会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再者,当时魏锦川就留下了区区数百人,这么几日的时间,这些能修建什么防御工事,给自己睡觉的墓地么?” 他神情倨傲,胸有成竹,仿佛早已经將一切都握於掌中。 那名领侍也是参与了燕国大大小小战役多场的老人精,本身並没有多么优秀的才能或是修为,全靠这一路谨慎小心才活到了今日,在接近这座白石丘林之时,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想要远离这里,但如今军令在身,身不由己,又岂是他说走就能走的? 看著刘昌裕那胜券在握的模样,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倒不是他担心惹怒刘昌裕,而是他被刘昌裕说服了。 白石丘林的確地形无比复杂,这里以前也不属於齐国的统治区域,所以他们对於这根本不熟,仅靠著临时驻扎的几百人在这里伏击他们,这个计划几乎不具备实施性。 深吸一口气,他的理智强行压制住了自己本能的嗅觉,接著,他便在刘昌裕的要求下,带著一批人进入了白石丘林。 他们的队伍中,有一些赵国的军人,这些军人倒不是过来协助他们打仗的,而是帮助他们判断地形,辨別方向,从而更好地追击齐国这些逃亡的士兵。 近百年来,无论是燕国还是赵国,在风城事件滋生之前,大大小小的战役几乎没有几次在齐国的手中討到好处,龙不飞这三个字几乎已经成了他国军人的心魔。 一次又一次的交手,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败於龙不飞之手的他国军人,失去的不仅仅是消失於沙场之中的那一抹血色,还有自己身为军人的尊严。 赵国西疆外的这一战,是燕国人这百年来第一次真正从正面击溃龙不飞麾下的军队,是他们终於洗刷自己过往数十年来鬱结的耻辱,他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 对於这些將暴力与蛮横刻在自己骨子里的燕人来说,仅仅是在战场上击败龙不飞还远远不够,他们要的是征服,是屠杀! 而眼下,就是他们赶尽杀绝的最好机会。 燕国军人的名声,將从他们这里开始正位! 密密麻麻的黑影进入这座白石丘林,其中一部分径直穿行,朝著齐国风城的方向追去,另外一批则在白石丘林中紧锣密鼓地搜寻起来,找寻齐军的余孽与躲藏在此地的残党。 刘昌裕亲自率领军队横穿白石丘林,朝著齐国的东部杀去,虽然他留下一部分人搜罗此地,但其实在刘昌裕的心中,他根本不认为齐国的那些残兵败將敢躲藏在这里。 原因很简单,这丘林之中既没有多少食物,路况也极为复杂,莫说他们赶尽杀绝,就算齐国的那些军人自己在白石丘林中乱晃,也很可能会彻底迷失,但凡那些军人稍有些取捨与对眼前局势的判断,就该明白他们唯一的活路,便是以最快的速度逃回齐国。 他带著军队与赵国指路的人在白石丘林中急奔,夜幕深藏住了危险的痕跡,在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行於最前方的几名军人一脚踩空,竟摔入了一道狭缝之中。 他们的闷哼声让队伍瞬间警觉,但见到几人只是半身卡入了狭缝里,周围的人都变得鬆懈,甚至有人发出了嘲讽: “老郑,你们几个怎么回事?” “当了这么久的兵,连路都看不清楚了?” “哈哈哈,就是,那么大条缝,也能踩进去?” 周围的几人鬨笑,驱散了夜幕的静謐,只是很快,这鬨笑声中裹挟的几缕人气便又在黑暗中消弭了。 眼前重回死寂,且这一份死寂中,蔓延著一种诡异与不祥…… 第675章 伏击(二) 原本在鬨笑那几名摔入夹缝者的眾人这时全部都住了口,止住了自己的声音,笑容隨著五官一同凝固在了他们的面容上。 他们发现,那几名半截身子摔入狭缝中的人,在发出了闷哼声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离得最近的那人小心翼翼试探性向前,拍了拍其中一名身子卡住的士兵头,又呼唤了对方几声,然而对方却毫无动静。 他意识到了问题不对劲,於是立刻又伸出手去试探对方的鼻息。 片刻后,他收回了略带哆嗦的手,用与先前鬨笑时完全不同的凝重语气说道: “他死了。” 另外一人瞪著眼。 “死了?” “怎么会死?” 掉进狭缝的那几人都只是半截身子卡了进去,他们身上还有软甲的保护,这个高度连受伤都估计不易,怎么会无声无息地就死去了? 刘昌裕眉头一皱,迅速下令,让几名士兵將那几人从狭缝之中拉上来,隨著外面的士兵用力,將卡入狭缝里的尸体拉出来之后,眾人这才看见,这些尸体的下半身竟然在淌血。 眼睛锐利的人蹲在了狭缝旁朝里面一看,惊道: “这是……陷阱!” 眾人见到了狭缝里面设置的尖锐木刺,立刻明白眼前的狭缝根本不是天然形成的路障,而是人为设置的陷阱。 “这种木刺从下半身刺入身躯並不致命,长度也不足以刺入重要的臟器,老郑他们声音都没吭就死了,木刺之上肯定有剧毒,小心……” 经验老到的士兵在第一时间便弄清楚了状况,並且提醒自己的同伴,他已经带头拔出了刀兵,紧张兮兮地看著周围,准备应对隨时可能到来的危险。 注视著地面上已经凉透的几具尸体,刘昌裕的面色尤其难看,冰冷中夹杂著几分掩藏不住的杀气。 他们竟然被一群在战场之上被杀穿的、慌不择路逃亡的逃兵算计了? 那些该死的杂碎,在战场之上都被杀成了那副模样,没有夹著尾巴慌不择路地逃回齐国,竟然还敢停下来在路上设伏? 这陷阱对於追击的刘昌裕他们来说,固然也只是微不足道的损失与影响,但小小的伤害却有著大大的挑衅。 身为燕国的老將,刘昌裕在十几年前跟隨著另一位將军行军打仗之时,便遭遇过齐国军队佯败,他们在追击之时,遇见对方的伏兵,大败而归,那位將军身死,他也险些丟掉了性命。 这段记忆一直深刻在刘昌裕的脑海,是他毕生的恐惧与耻辱,就在方才,这小小的事件再度唤醒了这段被刘昌裕尘封的记忆,伴隨著这段记忆的情绪剎那之间涌上心头,让他有些克制不住的恼羞成怒了。 彼时彼刻,岂能如同此时此刻? 当初齐国是佯败,而如今却是被杀的丟盔卸甲,他们没有像过街老鼠一样逃回齐国,还有精力与胆量在中途设伏,对於刘昌裕而言,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讽刺与羞辱。 “杂碎……安敢如此?!”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 他表面沉稳不言,內心却在咆哮。 刘昌裕已然发誓,他一定要將齐国这些剩下的残兵败將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当年的耻辱,唯有鲜血能够洗平! 便在他沉默的短暂时间,赵国的一名隨行士兵来到了那处狭缝,他趴在狭缝处,头朝著狭缝中仔细闻了闻,缓声说道: “这是赤尾蛇的蛇毒,有一股浓郁的姜味,先前被遮盖在狭缝之上的泥草挡住了,所以我们没闻见……这种蛇毒离开毒囊之后,很容易失效,最多维持一日半,並且隨著时间越久,效果也就越差。” 刘昌裕看向他,冷声道: “那依你之见,能有这种效果,这蛇毒大约离开了毒囊多久?” 那名赵国的士兵十分篤定地回答道: “生效这么快,不会超过两个时辰。” 刘昌裕: “当真?” 赵国士兵: “当真。” “小时候我爷爷是猎户,每年开春之际,他会来这里猎杀才甦醒的熊,也抓过不少毒蛇,我跟著爷爷打猎了十一年,不会看错。” 刘昌裕明白了,他抬起头,扫视了周围一圈,下令道: “弟兄们,都提前精神来,齐国的那些亡国杂碎此时此刻就藏在这片白石丘林之中,他们在这里设伏,留下陷阱,想要反制我们。” “但这一次,他们可想错了!” “我要你们在赵国盟友的带领下,沿著不同的方向搜索藏在这片丘林之中的齐国杂碎,把他们挨个挨个找出来,然后一个不留,全部杀光!” 眾人闻言,全部拔出了腰间的刀兵,一声声不大但足够清脆的声音在层林之中迴荡,让杀意肆意沸腾,蔓延向了远处。 刘昌裕给眾人分工,队伍迅速在赵国士兵的带领下分散开来,朝著四面八方寻找起了齐国逃兵的踪跡。 … 另一头,白石丘林中心某处的藏匿点,一名哨探快速穿行,回到了这里,並且將燕国追兵的消息带了回来。 “所有陷阱都是更换过的,他们很快就会遭遇陷阱,不过,刘昌裕他们人多势眾,仅仅靠著这些陷阱,只怕没法子对他们造成太大影响……” 面对这名信探的忧虑,藏匿处靠著一棵大树歇息的中年人忽然起身,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泥土。 “不需要造成太大的影响,白石丘林中地形复杂,不只是齐国人对这里不了解,燕国人对这里同样不了解,所以他们追击我们,为了加快行程,不迷失在白石丘林之中,他们一定会带上赵国的人。” “有了赵国的人在,我们设计的许多陷阱就会暴露我们如今正在白石丘林之中这个事实,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必然会想方设法將我们揪出来杀掉,而这,也正是我们的机会。” “跟他们好好周旋一下,帮丘林之外的那些袍泽们……拖拖时间。” “走吧,弟兄们。” 他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刀,眼神骤然变得锋利。 “没有了那些烦人的大修行者,这里,正是咱们亮剑的好时刻!” ps:今天签了4000份亲签,一子哥的,马上再去写一张诡舍番外。 第676章 伏击(三) 在这场独属於黑暗的丛林中,一场惊心动魄的廝杀正在上演。 一方是战场上丟盔卸甲,体无完肤的齐国败军,一方是才大胜而归,携精兵悍將追杀而来的燕国精锐。 但在这一刻,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关係却似乎反过来了。 在战场上可以抵御利剑劲矢的鎧甲,如今在深入层林之后,反而成为了累赘。 因为在这样地形如此复杂的区域里,他们没有了代步工具,一人穿戴著三四十斤的轻鎧在山间来回奔走穿梭,极其疲累。 更何况,白石丘林之中还有许多齐军先前在此地布置的陷阱。 这些陷阱很有意思,借著地形设计出来,简单而精妙,他们在排查的过程之中也排掉了几处,先前跟隨过自己长辈行猎过的赵国士兵一眼便发现某些陷阱都是猎户常用於捕猎的,可惜他当年並没有使用过多少陷阱,对於这方面並不熟悉。 这些陷阱对於燕、赵二国追杀而来的军人造成的威胁不算很大,部分陷阱里涂了蛇毒,但山间的毒蛇本不算多,与外界接触超过一定时间之后,这赤尾蛇的蛇毒还会失效,再加上他们身上都穿著鎧甲,幼时寻常的木刺以正常的角度根本无法对他们破防。 但这些陷阱存在的最大意义,是消耗眾人的精力与体力。 这种双向的消耗极为磨人,许多士兵在排查陷阱或是追捕搜寻的过程之中被弄得情绪烦躁,再加上身上厚重的鎧甲以及炎热的天气,诸多因素的堆叠正在潜移默化地摧毁他们。 但无奈这丘林地势虽然极其复杂,赵国的士兵中却有不少对於此地极为熟络的人,在他们的带领下,齐国一部分隱藏者很快便被找到了。 喊杀声传响,立刻惊动了周围的人。 燕赵之军立刻朝著这头聚拢。 “抓住他们!” “杀,片甲不留!” 他们杀红了眼,远处的黑暗根本阻拦不住他们分毫,只是夜幕中几十道攒动的黑影,便彻底引爆这群人一直以来鬱结的烦躁与愤怒。 他们喘著粗气朝对方追去,却发现在这复杂的丘林內,他们根本跟不上对方的脚步,而且由於遮掩物眾多,导致他们的弓兵在密林中很难发挥作用。 眼见著即將到嘴的鸭子飞走,燕赵两国的追兵皆红了眼,疯了一般向著远处逃窜的人咆哮: “贼子休逃,有种与你爷爷再大战三百回合!” “这就是齐国的军人,这就是龙不飞麾下豢养出来的军队?” “一群懦弱鼠辈,乌合之眾!” 他们叫囂著,挑衅著,但却效果甚微,对方並没有因为他们的挑衅就真的停下来与他们血战。 不过,燕赵二国终究是人多势眾,隨著其他方向的人围拢过来之后,很快齐国逃跑的那些人便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他们被四面八方的人围住,刘昌裕手持长枪徐徐在两旁士兵的退让中来到了那群齐国被围困的逃兵的面前,直至近前,他才终於看清楚了状况。 眼前的这些逃兵全部都未携带任何兵刃、鎧甲,他们轻装上阵,可一共仅有二十六人。 二十六。 这个数字,相对於齐国逃兵的数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是这个数字的渺小却再一次激怒了刘昌裕,夜幕的黑染上了他的面容,浇筑成为了五官之间的铁青。 刘昌裕没想到,他们周遭上千人的兴师动眾,围追堵截,最后竟然就只是捕到了这么一点儿连塞牙缝都不够的肉。 或许对於那些士兵而言,这也算是收穫,可对於刘昌裕这样时常操兵用兵的將军来说,被对方二十几人牵制住了千人这么长时间,这是让他很难接受的。 看似此时此刻是他们贏了,但刘昌裕却明白自己输得很彻底。 “其他的人去了哪里?” “说出来,放你们走。” 刘昌裕的声音冰冷,但对面黑暗中看向他的那二十六人眼神却更加冷漠。 这是一场绝命的计划。 他们没有带上盔甲,没有带上武器。 这意味著,这二十六人根本没打算战斗。 “你很快会见到他们。” “只是那时的场面,怕你不喜欢。” 齐人之中,有人徐徐开口,声音淡淡,或许面容间还掛著一抹笑容。 噗嗤—— 刘昌裕手中的长枪贯穿对方胸口,带出了大量血水。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 他抽出枪头,对方身躯应声倒地。 眾人逼迫更紧,將这二十五人彻底围成了一个小团,刘昌裕的耐心消磨殆尽,最后冷声问道: “我只问这最后一遍……剩下的那些人,在哪儿?” 没人理会他,没人在乎他。 刘昌裕铁青的五官勉力挤出了一丝扭曲的笑容,他挥挥手,刀兵加身,这二十五名齐人应声倒地。 一人尚未死透,半跪在地,抬头凝视著刘昌裕,眼底却没有多少恐惧。 “他们在看著你们……在等你们……” 他咧嘴一笑,抬头的时候,眼底有星光闪烁。 “你是燕国……最无能的將军……愚蠢……” 刘昌裕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 他將长枪插在了地面,拔出腰间的长刀,狠狠挥出。 这名齐人的头颅伴隨著冲天血光飞起。 刘昌裕缓缓转身离开,甩了甩刀上鲜血,淡淡道: “把丘林里所有的齐人找出来。” “我要煮了他们。” …… ps:今天下午坐飞机到了杭州,真的昨天燃尽了,我缓一天…… 第677章 箭雨 燕国追击而来的军人感受到了自己长官的情绪,自然而然也便有了压力,他们更加用力地搜寻起来,但这势必就有了另外一个问题。 他们身上的鎧甲成为了莫大的累赘。 先前仅仅是为了追击这二十六人,便消耗了他们许多体力,虽然军人的身体恢復能力要比普通人厉害不少,可这么个耗法也不是事儿。 照这么下去,他们甚至根本等不到將白石丘林之中的齐国逃兵追缴完毕,自己就会被活活累死。 而且此时正值夏日,天气炎热,他们身上被轻甲包裹,燥热难熬,许多人在追寻林中藏著的齐国士兵时,身体早已被汗水打湿,此刻粘稠异常,其中难熬,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不少燕国的士兵想要停下来休息,却又担心触怒自己的上司,刘昌裕过往在军中的声名谈不上好,对於麾下的士兵威大於恩,眾人对他自然也是畏大於敬。 最终,越来越多的燕国士兵解下了自己的鎧甲,扔在了路上,身上只带刀兵,不配鎧甲。 从整体上来看,这个方法是好用的,没有了轻甲的束缚,他们穿行於林中格外敏捷,但这势必也带来了部分隱患——他们在面对陷阱的时候,无法很好的防御,导致眾人在搜寻的过程之中,因为陷阱出现的伤亡变多。 当然,无人会在意他们的性命。 燕国不在乎,刘昌裕也不会在乎。 在眾人迅捷且敏锐的行动下,他们发现了越来越多藏在丘林之中的齐兵,这些齐兵似乎都是从战场上流落的逃兵,身上或多或少带著不同程度的伤势,没有兵器,没有鎧甲,一个个被发现之后宛如丧家之犬,在歷经一段时间的追逐之后,被尽数击毙。 燕国追兵之中混杂著许多赵国的军人,他们同样对於这里的地势熟悉,於是在一批又一批的追击中,那些藏在这里的齐国人,被全部赶到了中心处,一共近三百人。 按照刘昌裕的要求,他们將这些人捆绑起来,又在中心备起了许多锅炉,按照刘昌裕的要求,他要將这些齐兵全部烹煮。 不过在燕国士兵准备伐木的过程之中,他们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那就是这一片区域的木头都已经被人提前砍掉了。 起初的时候,他们的確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当时忙著追捕齐兵,也没有细想。 丘林地势古怪,树木生长得都较为枯瘦,而且与一个又一个的小型石峰交错,並不密集,先前魏锦川留下了许多人在这里,无论是修建防御工事,又或是生火做饭,总得需要木材吧? 这片地区的树木被砍伐,乍一看显得奇怪,但仔细想想,又似乎能够说的通。 刘昌裕爬到了一处较高的石丘之上,在夜空中眺望,当他望见这片区域的所有木材都被无一例外砍伐乾净后,眉头皱得极紧。 他內心隱隱泛起了不安,仔细在脑海中思索了一遍,却又想不通。 刘昌裕抓来了几名齐军审问,却未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气极之下,他直接拔刀將这几名齐军的心臟活活剜出。 滚烫的鲜血喷溅了他一身,却丝毫未曾缓解他內心的鬱闷。 因为没有柴禾可用,所以刘昌裕便派遣一部分士兵到中心区域的外围去伐木,他带著剩下的士兵在这里看守。 “我听说,齐国的军人很硬气,今日我倒要看看,这一口口的铁锅能不能把你们燉软燉烂。” 刘昌裕望著那些被捆住的齐军,脸上浮现出了狰狞的笑容,然而在夜幕笼罩的那头,被捆绑待宰的这些齐国军人同样以冷漠甚至带著几分戏謔的眼神凝视著他。 刘昌裕不喜欢这样的眼神,所以他心中暗暗发誓,今夜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这些该死的齐国人明白,什么叫做后悔。 就这样,两方无声的对峙成为了黑暗中较劲的筹码,也不知具体持续了多长时间,直至远处出现了一道愤怒又惊恐的声音: “敌袭!!!” 这道极为悽厉的声音宛如闪电划破夜空那样撕开夜幕中的死寂,刘昌裕与眾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那里很快便传来了喊杀声! 刘昌裕握紧长枪,將其猛地从石缝之中拔出,对著一名麾下百夫长下令,让其带著部分士兵严格看守此地,自己则带著另外一部分人朝著喊杀声的地方支援而去。 然而等他们来到近前之后,才看见了震慑心魂的一幕,地面上密密麻麻躺著燕国士兵的尸体,而他们的身上全都插著不算尖锐的木枝所做的箭。 但凡放在几个时辰之前,这些简陋的箭矢绝无可能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但此时此刻不同了。 燕国士兵身上的能保护他们的精密轻鎧早已在追击的过程之中被他们全部卸下,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又有夜幕的干扰,想靠著手中的刀兵,来抵御飞烁的箭矢无异於痴人说梦! 见到这一幕,刘昌裕立刻便意识到自己是中计了! 他也忽然明白,为什么丘林中心区域那么多的树木全都被砍伐了一个精光! 一来,对方可以用这些树木的木材製作弓箭。 二来,他们早在追击那些齐国逃兵的过程中,被莫大的动静全引到了这里中心处,而这里周围没有了树木作为掩体,他们身上又没有轻鎧,想要从对方的箭雨之中突围,只怕要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 ps:还有一更。 第678章 剿杀 刘昌裕在白石丘林的中心外围区域遭遇了箭雨奇袭。 这本是一场不足为虑的拙劣反击,可在齐军的精心运营下,原本不可能发挥作用的箭雨,此时此刻却有了奇效。 箭雨还在继续,周围的燕国士兵不断发出闷哼之声,一个又接一个地倒下,一些人迅速朝著刘昌裕围拢过来,將其护住,並且掩护著刘昌裕后撤。 眼下这种情况,只要对方箭矢足够,他们就算有十倍於对方的军力也很难突围成功。 刘昌裕在黑暗中回顾之前发生的一切,瞳孔渐渐缩成了一个小点。 他的脑子里渐渐有了可怕的念头。 难道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陷阱? 刘昌裕也不能確定自己的这个想法究竟是真是假,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得做些什么了。 “周承,你继续安排一部分人突围,我即刻回去,会把那些齐国的杂碎砍断双手给你们送来,届时你们將这些齐国人推在前面当肉盾,兴许可以打断对方的进攻节奏。” 刘昌裕迅速向著自己的下属下令,然后又带著一半的人马往回赶,只是没过多久,他还没有回到先前的中心聚集点,便听到了那里传来了许多嘈杂声。 刘昌裕想著这很可能是敌袭,那些藏在暗中的齐国士兵想要趁著他离开的时候將俘虏救出去。 念及此处,他反而打起了精神。 因为刘昌裕確信,正面对决,这些齐国人会死得非常惨,毕竟在齐国东部的战场上,他们已经正面击溃了这些齐国军队,如今对方苟延残喘,丟盔卸甲之辈,更不可能会是他们的对手。 可隨著他们赶到了那里之后,才发现事情与他想的並不一样。 这场骚乱並不是来自於齐国的奇袭,而是先前被他们俘虏的那些齐国军人。 他们之中不知谁挣脱了绳索,趁著一旁的那名燕国士兵不注意,拔出了他腰间的长刀,將束缚同伴的绳索也一併砍断。 而后这些原本不予反抗的齐国士兵,竟一时间全部亮出了锋利的獠牙,悍不畏死地朝著身旁的燕国士兵攻去!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书库多,101??????.??????任你选 】 有刀剑的,手持刀剑左劈右砍,像是一条已经疯掉的野兽,没有刀剑的,竟然直接用自己的肉体去帮那些有武器的同伴分担燕国人的反击! 两方配合之下,很快便对周围的燕国士兵造成了极大威胁,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是他们身怀军令,也不得不做出应对了。 原本被囚禁的这些齐国士兵,没有鎧甲,没有武器,很快便被屠杀了乾净,等到刘昌裕赶到这里的时候,正巧是最后那一名齐国的士兵被几柄长剑贯穿胸膛! 他的口鼻中喷出鲜血,脸上却张扬著放肆张狂的笑容,这种笑容在黑暗中同样熠熠生辉,甚至让周围离得最近的那几名燕国士兵感觉到了莫名的恐惧! “你不是……在找我们吗……” “他们……我们……来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无论是看向刘昌裕的眼神,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带著嘲讽。 刘昌裕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没人会喜欢。 他拔刀砍下了这人的头,一脚踢飞。 紧接著他回头望了一眼在箭雨那边突围的燕国士兵,只是淡淡一瞥,便收回了目光,对著剩下的人说道: “弟兄们,情况有变,隨我先离开这里!” 他甩了甩刀上的血,收刀归鞘,紧接著,刘昌裕手持长枪,带著围聚在此地的数千人,朝著另外一个方向而去。 他到底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將军,思绪敏捷,要比正常人快很多,南部偏东的那一场箭雨,已经让他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此地没有树木,没有食物,没有水,甚至就连士兵们的鎧甲也脱掉了,他们绝不可久留,否则一旦被困在这里,就会立刻丧失主动权。 可即便他的反应与决策已经极快,却还是没有快过对方布下的天罗地网。 就在他们要往北方离开此地时,却看见前方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火光。 这些火光是一根又一根的火把,它们的出现,非但没有让刘昌裕心头稍微放鬆下来,反而让他和他的麾下变得更加紧张! “戒备!” 他高举手中长枪,一声大喝,周围立刻有几名士兵围拢过来,將他护在中间。 其实根本不用他的提醒,因为他带队的追击军队成员都被引到了丘林中间,外围早就已经没有他们的人了,既然没人,那出现的火光也自然不可能是他们弄出来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敌袭! 一时之间,眾人纷纷拔出了刀剑,看向远处的火光,严阵以待。 在黑暗的夜幕之下,远处那一排排的火光几乎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眾人已经想过那里会有什么,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的心中才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在先前的追逐时脱掉了身上的轻鎧。 此时此刻,若是有一身鎧甲在身,那境况可就全不一样了! 其他不说,光是面对对方用木头打造出来的箭雨,他们只要將头低下,甚至可以全力衝锋! 然而此刻,面对著那些火光,眾人只敢待在原地,全神戒备等待著刘昌裕发號下一步的指令。 紧张的气氛將空气搅动得宛如泥潭一般粘稠,每一秒钟都显得格外难熬,在短暂的死寂之后,他们没有等来刘昌裕的命令,却等来了无数自黑暗中射出的利箭! 咻咻咻! 噗嗤! … 第679章 禁足 这些致命的锐利箭矢並非从火光处射来,而是出现於他们不曾注意到的阴暗石缝之中。 纵使夜晚星月黯淡,但这个距离,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很快也能发现端倪。 不过在此之前,远处的灼灼火光先一步吸引了他们的视线。 这是一场极为胆大的心理博弈。 在这样的距离下,倘若隱藏於石缝之中的那些齐军不能第一时间出手占得先机,那他们就会与对方短兵相接,而人数上的劣势,会让他们在极短的时间里被燕国追兵击溃。 不过,他们成为了这场博弈的贏家。 黑暗中,密密麻麻的箭矢射出,瞬间没入了一批燕军的胸膛,隨著他们队伍之中最前排的人发出了惨叫声后,难以抑制的慌乱立刻蔓延开来。 他们的双目被火光填满,自然分辨不出近处的黑暗中究竟隱藏著多少啖人噬骨的毒虫。 那些离刘昌裕最近的士兵,下意识地便要掩护刘昌裕后撤,他们如今身上亦无盔甲,亦无盾牌,又远远没有到要背水一战的地步,面对这致命的敌袭,自然下意识便想要后退。 为首的將军一退,其余眾人自然也没有再继续衝杀的理由,乱箭之中,他们迅速后退,在付出了並不算大的代价以后,远离了战场。 刘昌裕神色无比难堪,同时那颗心也已经沉到了谷底。 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一切果然都是齐军的阴谋。 让刘昌裕心惊的,不仅仅是神出鬼没的齐军和他们对於自己行动决策的准確预测,最可怕的是那些心甘情愿为了这一次行动付出生命的人。 这也是从龙不飞手中豢养出来的士兵最恐怖的一点。 他们仿佛被洗脑过,有著近乎魔怔的信念感,这使得他们会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做出一些超乎寻常的举动。 刘昌裕的脑海之中忽地浮现起了先前那些齐军看他时的神情,一个个眼神冷漠,冷漠中夹杂著戏謔,戏謔中带著嘲讽。 但唯独没有的,就是恐惧。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再一次想起这些眼神的时候,刘昌裕忽然感觉到有一股凉意从他的脚底爬上了脊柱。 “两个方向都有人,我们已经被包围了么……所以先前那些手无寸铁的齐军是故意將我们引到这个地方来的……” 刘昌裕的额头流出冷汗,明明夏夜十分炎热,可他现在只觉得浑身发冷。 明明一开始是他们围困丘林中的齐军,然而只是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却是攻守异势了。 对方到底有多少人? 刘昌裕不確定。 他们追杀了一路的齐军,倒还真的没有统筹过人数。 他已经沉迷在了猎杀的快感之中,沉迷在从未有过的能以万人之燕军追杀数万齐军的梦幻里。 那场摧枯拉朽的胜利冲昏了他们的头脑,在漫长的追击之中,不知不觉他竟忘记了先前齐军败得那么彻底,有两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一个是他们从始至终好像就没有做出过多少反抗,不是在撤退就是在撤退的路上, 另外一个,便是在当时燕国的军队中,有数位五境的天人带头,而隨著齐国军队逃远且分散之后,他们便不再追击,转而掉头回去,帮著另外的大修行者与军队堵住葬仙渊的那十五人。 追到这里,他们本来也有显著的优势,但是这样的优势已经被他们自己丟掉了。 ——为了在这复杂的地形中儘快猎杀齐军,他们脱掉了身上打造精良的轻鎧。 意识到这些装备到底有多重要时,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此刻,齐军已经將他们围困在了丘林的正中心,並且这里的树木都被砍伐乾净,他们想要在箭雨中突围,得借著掩体过去,没有了树木,缺失大量掩体,势必会让他们的突围计划受挫。 甚至在黑暗之中,他们连一根火把都无法拥有。 念及此处,刘昌裕的身体再一次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好像回忆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被齐国军队支配的恐惧。 夜幕中,並不明显的青筋在刘昌裕的额头不断浮现,他的脑中空白了一些时间,这才渐渐听清周围的声音,那是他的属下在询问他此时此刻究竟是继续突围,还是等待天亮。 刘昌裕在头晕目眩之中做著深呼吸,他尝试著爬上一座较高的石峰,眺望周围,但其实这样的眺望毫无作用,因为夜幕隔绝了他的视线,他根本看不见远处。 想起先前黑暗中飞散的箭矢,他下意识地想要下令让这些士兵去捡回之前他们丟掉的轻鎧,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又沉默了,因为即便此时此刻他的理智被恐惧侵蚀了部分,他也明白这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传令,原地驻扎,备好巡逻与防守,附近排查一下陷阱,等到明日天亮之时,咱们再想办法突围。” “另外……让眾將士不用担心,对方虽然玩了些小聪明,但毕竟只是一群残兵败將,不过是借著地势与天时耍了些小威风,待到明日天,明天光放亮,这些该死的齐人就是咱们的盘中餐!” 他想要竭力去平復自己的恐惧,但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从先前的“剿杀”到如今的“突围”,他对局势的態度早已在潜移默化之中发生了改变…… ps:还有一章,爭取多写一些。 第680章 这里不让睡觉 逃亡的齐军在白石丘陵展现出了惊人的战斗素养,魏锦川留在这里的后手发挥出了巨大的功效,逃亡到这里的齐军,既没有迷路,更没有慌不择路,一部分勇士自告奋勇,他们早已没有牵掛,或是父母故去,或是没有后代,他们將自己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这座丘林之中,只为帮助藏在外围的袍泽製造机会,完成这一次大胆又猖狂的奇袭。 眾人齐心,其力断金。 连续两次受挫,让燕国的这些人不敢再隨意乱动,围拢在了中部,借著大大小小的石峰作为掩体,他们一边休息,一边等待著天亮。 有了光明,他们的视野就会好很多,能看得更远,看得更加清晰,届时要再突围,也会相对容易一些。 而此刻,守在外围的齐军见被被困在中间的燕国军队迟迟没有动静,便遣人將消息放出给了这一次行动的主要策划人吴冬容。 吴冬容当初也因为对地理方面有著天赋而被魏锦川留在了这个地方,他以前跟隨魏锦川的时间很久,善於打仗与出谋划策,在听到燕国的军队迟迟没有做出下一步行动之后,吴冬容第一时间敏锐判断出对方这是想要等到天亮之后再做打算。 他在原地来回踱步,身旁的篝火徐徐燃烧,映亮他黝黑苍老的侧顏,片刻之后,吴冬容转身告诉那名传令兵道: “让四个方向的守卫头目挑选出一些嗓门大的人,不用太多,一百就够,从接下来到明日朝阳初升之时,每过一个时辰便让他们靠拢燕军驻扎的区域,大声喊杀,製造声势,第一、第二次喊完就跑,第三次让他们带上弓箭手,往里面放箭……” 吴冬容有条不紊地吩咐著这些,思绪清晰。 “明日清晨就是大决战之时,咱不能让兄弟们白白流血,不如就在这白石丘林之中,將燕国这些不知死活的追兵全部诛杀,用他们的血来祭奠咱们的弟兄!” “今夜的时间很宝贵,我已经安排了那两百多个熟悉白石丘林路线的弟兄们带著人去搜寻燕军先前扔掉的那些轻鎧,有了这些鎧甲,明早咱们就能立刻组建出一批拥有正面迎敌的“精兵”,而且……咱们只需要对这些轻鎧稍作改动,届时配合弓箭手,还会有奇效。” 吴冬容越说,思绪就变得愈发清晰。 齐国的军人里,弓手並不算多,一方面是因为弓手非常难以培养,需要费更多的力气和资源,另一方面,一名厉害的弓箭手不但得自己修为与技艺过硬,还要有一柄非常耐造的好弓。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世上还没有一张能够承受四境与四境之上修行者全力使用的弓。 所以齐国的远程攻击部队基本用的都是特製的弩。 这一次,他们临时组建出来的弓手,说实话,在此之前都没有经歷过特殊训练,无论是精准度还是力道都不太行。 之所以能够获得这样不错的成效,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对方卸掉了身上的轻鎧。 这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以他们这些弓手的能力,哪怕对方身上只是穿一些简陋的纸鎧,他们的弓箭也很难发挥作用。 再者,这些弓手並不能够和衝锋陷阵的步兵联合作战,因为他们没有经过训练,精准度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如果同时投入战场,很容易射伤己方。 不过,这个问题过了今夜就能够得到解决了。 吴冬容已经派出了数千人在白石丘林之中仔细搜索先前被燕国军队丟弃的轻鎧,回头明日一早,他们便將这些鎧甲穿在选拔出来的那些精锐身上,隨后这些精锐会与弓箭手一同向著中心的燕赵联军发动进攻。 由这些精锐,將那些藏於掩体之后的燕赵联军逼出,然后配合弓箭手依次绞杀! 所有的计划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著,中心处被围困住的燕赵联军很快便安排好了巡守的轮换班次。 刘昌裕起伏不定的心境在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渐渐恢復平静,慌乱变得安定,脑子里的思绪也逐渐清晰。 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索,他觉得如今的齐军是在虚张声势,如果对方军力真的强到可以直接与他们正面抗衡,那昨晚根本不需要做那么多复杂的计划。 里胡哨,不就是因为正面实力不行吗? 只要今夜他们稳住,不要再自乱阵脚,待到明日清晨,眾人整顿精神与士气,突破了对方的围困之后,转而借著这个撕开的口子反攻,定能將对方鎩羽! 念及此处,信心渐渐回归,白天的耻辱与恐惧再度转化成了愤怒,眾人皆在歇息的时刻,刘昌裕却没有歇息,他已经在脑海中不停地幻想著明日大败齐军的场景,要將对方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而打破他幻想的,是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震天喊杀声! 这喊杀声出现的剎那,巡守的燕军也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咆哮著喊出敌袭,无论是巡逻的或是已经进入梦乡的士兵,在听到敌袭二字之后,肾上腺素立刻飆升到了极限,戒备心提到巔峰,状態也提到了巔峰。 他们迅速拿起武器,左顾右盼,隨时迎接即將到来的衝杀。 可当他们无比紧张地为接下来即將到来的大战做准备时,那些喊杀声却又渐渐消失了。 诡异的沉默之后,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了愤怒。 他们或许不是那么的聪明,但並不是傻子。 隨著对方的喊杀声消失之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虚假的袭击。 对方根本就没想过进攻,只是用行动单纯地、且极度无耻地告诉他们……这里不让睡觉。 … 第681章 全歿(一) 齐国军队在白石丘林展现出了惊人的战斗素养,从最开始被燕赵联军追杀,到此时此刻奋力发起反击,只用了极短的时间。 他们拾起了燕赵联军扔掉的轻鎧,並且选出了最为精悍的士兵,为他们穿上。 这些仍旧保存实力的齐国士兵,个个面色冷冽,眼神凶悍,怀揣著愤怒与必死的决心。 朝阳初升之时,他们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光对方,或者被对方杀光。 忘记怯懦,保持愤怒。 辉光如利剑自天际斩向大地,留下的温暖与赤芒烫过每一名齐国士兵的鎧甲,他们眼神坚毅,迈著坚挺的步伐如战车撵向燕赵联军! “杀!!!” 此时战吼声传响林间,较之昨夜要恢宏数倍,声音裹挟不可阻挡的杀意注满石缝之间的每一个角落! 如此震慑人心的战吼,好似化为了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锤击著中心被困住的燕赵联军,让原本不少睏倦的人,顷刻之间清醒。 “怎么又来了?” “这群该死的畜牲,一整夜不叫人安生,雷声大,雨点小,只敢在远处咋呼,不敢真刀真枪地干上一架么?” “一群被杀得丟盔卸甲的残兵败將而已,叫他们在外头撒了一整夜的泼,而今不知死活,还敢猖狂,待会儿就让他们知道,锅是铁打的!” 燕国士兵嘈杂而恼怒,有了昨夜一而再再而三的干扰,他们心中都憋著一股愤闷之气,只待今日,便要跟这些齐国的手下败將一决生死! 然而这一次,情境与昨夜又出现了一些变化。 狼来了的故事屡见不鲜,昨夜趁著夜幕遮掩之际,齐国军队都未敢对他们发动奇袭,又更何况今日清晨艷阳初升? 即便他们之中不少人行动上都已经开始做准备,但心中仍旧认为这只是一场齐国的又一次虚张声势。 可直至负责巡守的人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惶恐大叫,他们才意识到大麻烦来了。 “敌袭!” “这次是真的敌袭!!” “戒备,准备迎敌!!!” 这声音此起彼伏,而后眾人经歷了短暂的沉默,忽地爆发出了一阵剧烈骚乱! 世上之事便是这般奇妙,昨夜,他们之中许多人都在设想甚至是期待著今日与齐国败军的交战,然而真到了这个时刻,恐惧却掩盖住了他们身上的热血。 无论他们是否承认,这百余年来,齐国军人在战场上一刀一剑挥砍出来的骄傲,已经化为梦魘烙进了他们的灵魂深处。 而今,当他们看见齐国的军人穿著他们脱下来的轻鎧,挥舞著武器冲向他们时,胆气便怯了三分。 顺著艷阳挥落的长刀刀锋泛著寒意,与人短兵相接,崩碎锋芒的铁齿,吻过细腻的肌肤,最后留下了生命消失之时的猩红余韵。 燕赵联军巡守的那一批人,成为了面对衝杀而来的齐国军队的第一道防线,但令人惋惜的是,他们並不坚固,锋芒相对,眾人实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装备的优势无限扩大了勇气的力量。 只是短暂的几个呼吸的时间,燕赵联军就被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接著,齐国的士兵便鱼贯而入,不顾生死,犹如疯兽一般左劈右砍! 刘昌裕见到这一幕,眼睛立时便红了!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他连续说了两遍,握刀的手在不停地发抖。 对方此时此刻,正穿著他们的鎧甲,屠杀他们的人! 无数的耻辱终於在这一刻衝垮了刘昌裕的理智。 他承认自己是有那么一点轻敌,可他不明白,在先前葬仙渊西侧犹如竹纸一般脆弱的齐军,如何在抵达了白石丘林之后忽然变得这般精明? “弟兄们,杀了他们!” “一个不留!!” 这一嗓子,让刘昌裕的喉咙出现了腥甜的味道。 他用尽了全力。 双方杀红了眼,齐国士兵虽然装备精良,可人数方面並不占优势,燕赵联军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在阵阵喊杀声里,他们也渐渐压下了內心的恐惧,全力以赴。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没有退路了。 面对同样发狂的燕赵联军,顺著口子杀入战场的齐国士兵也出现了伤亡,但他们面对这样的情况似乎早有预料,依然维持著阵型,儘可能地维持著先前在燕赵联军中撕开的口子。 不远处站在石峰之上观战的刘昌裕察觉到了不对,他隱隱觉得不安,而这一次,他不敢再有丝毫的大意。 忽然,他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赶来的什么,神色一变,对著自己那些正在奋战的下属咆哮道: “有弓箭手,快躲在掩体后!” “快!” 刘昌裕知道远处赶来的那一批弓箭手意味著什么。 他们的士兵都已经没有了鎧甲,更没有盾牌这样有效防御弓箭的东西,一旦这些弓箭手加入了战场,好不容易稳中向好的局势,会在顷刻之间反转! 但刘昌裕没有想到另外一个问题。 那便是如今两方在此地交战,如果没有齐军的同意,那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躲进掩体之中呢? 而且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个。 最麻烦的是,原本沉浸於拼杀之中的燕赵联军,在听到他的军令之后,忽然之间从这种状態之中抽身出来了。 对方还有弓箭手? 当身上再无半分鎧甲的时刻,忽然听到了这个消息,几乎没有人不慌。 与齐国这些军人不同,前者拼命是真的,要跟他们拼命,除此之外別无他想。而燕赵联军此时此刻之所以这样拼命,是为了能够活下来。 一旦弓箭手入场,他们若是没有找到掩体,那还活个屁! 所以,当刘昌裕下意识地下达了这道命令之后,战场上的局势便顷刻间发生了变化。 刘昌裕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但已经来不及了。 本在拼杀之中的燕赵联军,一方面要防住跟他们拼命的齐国士兵,另一方面还要在慌乱之中寻找掩体,去躲避即將到来的箭雨。 然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天才终究只是少数。 倘若一个人想要同时在紧张与慌乱中做好两件事情,那最后的结果大概率就是,他一件事也做不好。 第682章 全歿(二) 战局被扭转,燕赵联军並没有撑太久,一部分人开始慌乱地寻找著藏身之处,一部分人则比较清醒,他们知道弓箭手加入战场之后他们可能会死,但如果现在盲目地去找藏身之处,那他们只会死得更快。 不过打仗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个团队的事,当这个团队中有超过一半的人都做出了错误地抉择之后,那剩下的那一半到底做出怎样的抉择,往往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弓箭尚未到来之前,燕赵联军已经被悍不畏死的齐国士兵杀得方寸大乱,而当那一批做出了错误抉择的联军意识到问题的时候,天上的箭雨已经落下了。 他们没有机会去修正自己的错误,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自己被齐国军人手中冰冷的长锋刺穿,或是被落下的箭雨扎成刺蝟。 钻心的疼痛没有持续太久,也没有人去在意或聆听他们哀嚎的声音。 箭雨不知何时结束。 数不清的齐国军人手持染血的长锋,包围刘昌裕与他身边最后一撮燕国军队,后者的面容上写著绝望与惊恐。 这一刻,曾被齐国支配的恐惧將他们完全包裹,让他们喘不过气,让他们如溺水一般窒息。 明明他们才是追杀的那一方,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输了。” 刘昌裕浑身颤抖。 他不是怕,而是愤怒,是无力,是绝望。 他走到前面,高高举起自己的双手,交叉扣於脑后,然后跪在地上: “我投降,请放我的弟兄们一条生路。” 周围的齐国士兵围著他,没人说话,没人回应,他们眼神凛冽,紧紧握著手中的刀,在等待最终的指示。 人群的后方,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接过了其中一名士兵手中的利刃,上面鲜血已经凝固。 此人便是这一次反击计划的主要策划者,吴冬容。 他瞎了一只眼,面容苍老,鬚髮皆白,冷冷凝视著刘昌裕。 “是你策划的这一次行动?” 刘昌裕抬起头,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盯著吴冬容,有些不愿相信自己输给了这样的一个人。 吴冬容平静地凝视著他,高高扬起了手中握著的长刀。 “我还策划过很多行动,没必要与你解释。” 见他似乎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刘昌裕咬牙又叫道: “我投降,投降了!” 吴冬容闻言,举刀的动作停住了一瞬,而后,他用冷漠且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不许投降。” 话音与刀锋一同落下。 刘昌裕还没反应过来,人头便与身体分了家。 接著,吴冬容用无比漠然的目光扫了一眼那些原地待宰的燕国军人,转身吩咐道: “一个不留。” … 塞外。 闻潮生带著“马枣”在荒原上奔驰一夜,直至天明之时,他才终於回头看见了远处一名未遂而来的人影。 初升的朝阳很好,若非是这一抹朝阳,闻潮生一定会將那个黑色的小点看成是远方的一棵树。 “他跟过来了。” 闻潮生嘴角扬起了一抹笑容,身旁的“马枣”有些麻木地看向闻潮生看的方向,已经被黑夜完全吞噬的瞳孔里才再度出现了一抹光明。 闻潮生下马,他也下马,“马枣”牵著马来到了闻潮生的身旁,问道: “你会死,还是我会死?” 闻潮生丝毫不加掩饰地回答道: “你的任务结束了。” “马枣”讶异地看向闻潮生: “你放我走?” 闻潮生: “有遗言吗?” “马枣”怔住一剎,隨后道: “所以,你果然还是没打算放过我。” 闻潮生皱著眉,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弱智?” “马枣”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的救命稻草就在眼前,所以他决定再搏一搏: “我还有价值,我知道很多关於天机楼的事。” 闻潮生: “你又不会说真话。” “马枣”沉默片刻,偏头盯著闻潮生: “如果我说真话呢?” 闻潮生咧嘴一笑。 “那下去说。” 他挥了挥袖,“马枣”尸体倒在了荒原。 然后老人出现。 “你很快了,但还是慢了一步。” 闻潮生神色认真,对於面前的老人,他没有半分轻视。 那老人双手负於身后,沉默看著地面上的尸体,许久后嘆了口气。 “年轻人,你不道德。” “骑著一匹马,让我一个年过百旬的老人用两条腿追。” 闻潮生道: “没有人逼你追。” “做做无氧运动对你身体也好。” 老人问道: “什么是无氧运动?” 闻潮生: “快跑。” 老人: “那其实我也跑的不是很快。” 闻潮生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指著地上的尸体说道: “他是你的人,你不想他活?” 老人微微一笑。 “任何说了不该说的话的人,都得付出代价。” 闻潮生: “但他嘴很硬,他什么也没讲。” 老人闻言眉头渐渐一皱。 “不应该。” 闻潮生突然释怀的笑了: “你个老匹夫,我还以为你有千里眼,顺风耳,原来你就靠猜。” “服了你们这些人。” 老人一点儿不介意闻潮生的讽刺。 “她在哪儿?” 闻潮生: “我有病?” 老人笑道: “要么你死,要么她死。” 闻潮生反问道: “那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如果她死了,那我也会死?” 老人不可思议地打量了闻潮生两眼: “小小年纪,你还殉情?” 闻潮生: “其实我跟她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我们天生就是一条命,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也会暴毙。” 老人不信: “世上没有这样的怪事。” “骗我一个老人,你不地道。” 闻潮生想了想: “但我既然这么讲了,那就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这是一句真话,倘若这是句真话,你回去要什么交差?” 老人沉默。 闻潮生却开了兴趣。 “如果我们死了,你会“殉情”吗?” 浓郁的讽刺让老人觉得耳根子痒,但他却从闻潮生的这句话里听明白了一件事。 ——对方大致知道了天机楼楼主的意图,也大致明白,他不敢杀他。 杀了他,天机楼楼主会治罪。 “没意思。” “你就藏吧,我们会找到她的。” 老人撇了撇嘴,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头,望著来时的路,他突然有些鬱闷,觉得自己追了一晚,全追到狗身上去了。 闻潮生问道: “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非得要她死?” 老人笑了笑。 “如果未来有一天你能打败我,我就告诉你。” 闻潮生道: “今天可以试试。” 老人: “今天不行。” “为什么?” “你太弱。” “过两招让我看看你本事。” 老人转头看了闻潮生一眼,心里忽然有了主意,放开双手。 “也行。” “我把你打得半死……也许能把她引出来。” … 第683章 让招 朝阳如玉,二人在此地对峙,老人本来已经准备离开,但闻潮生忽然的话又叫他改了主意。 “我叫田静,万相阁十二代门主,上一次动手,是在十二年前。” 老人自报家门,即便他这里有关於闻潮生的许多信息,知道闻潮生在塞外的光辉战绩,知道有许多五境的高手在闻潮生手中折戟,甚至他们拿到了一些虚假的信息——玉楼罗宗门由闻潮生一人而灭,可田静在面对闻潮生之时,依然显得平静。 “你们对我的行踪应该很了解,此时此刻,你能这样从容,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 田静以前很少说这么多话,但面对闻潮生的时候,他话却很多。 “万相阁內有一门特殊的神法,名曰:“菩萨蛮”,这门神法是当年弥勒大佛悟道之时留下,一共九重天,过往十一名万相阁阁主从未有人修行超过五重天者……鄙人不才,三十一年前成功破入五重天,而后十七年精进,突破第六重。” “五境强者寻常之时在江湖不露山水,仅有极少部分天下知名,你杀的那些,江湖上名號响亮,但在我眼中,不过尔尔。” 闻潮生点头。 “你来之前,被我杀死的那个倒霉蛋也说过你很厉害,他当时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我也搞不太懂他在得意什么,但总之他是死了。” “不过你有得意的资本,既然你这么得意,能不能让我三十招?” 田静脸上笑容消失。 “你平时也这么无耻?” 闻潮生: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田静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 “不行。” “最多让你三招。” 闻潮生立刻说道: “十五招。” 田静: “五招。” 闻潮生: “十招。” 田静不可思议地看著他: “你买菜?” 闻潮生仍不死心: “真的不能再便宜点?” 田静沉默片刻,忽然重新认真打量起了闻潮生,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眼前的这个少年。 真人跟別人嘴里听到的消息的確有很大不同。 “如果你不打,我就得回去了,这世上不会有莫名其妙消失的人,无论你將她藏在了哪里,我都会找出来。” 闻潮生诚实道: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田静蹙眉,隱隱觉得闻潮生语气中的真挚有种不妙。 “放心什么?” 闻潮生道: “我还以为是你把她藏了起来。” 这句话很有意思,放在田静的耳中,足够他静下心来认真参悟並且写一篇不低於八百字的感悟。 不过他没时间写感悟了。 因为他失神的那一瞬间,是闻潮生最绝佳的出剑时机。 他抬袖弹出一指,指尖夕阳的余暉与朝阳相融,令人分不真切,这一剑重在奇袭,於是闻潮生摒弃了荒漠的沙砾,摒弃了苍凉的孤烟,指尖唯剩下那抹绝对的快。 剑意在光影之中起舞跳跃,游於其间,霎那间便至老人喉前,可光落在了老人的领口,那抹剑意却被无声无息地拦下,在一阵涟漪之中散於无形。 田静蹙眉,眼神犀利。 “来骗,来偷袭?” 闻潮生坦诚道: “合理地运用战术。” 田静毫不避讳。 “这一剑便是中了也杀不死我。” 闻潮生: “没想杀你。” 田静十分意外: “你这么仁善?” 闻潮生指著二人脚下: “是你离得太远。” 田静往前迈出两步,走到了一个比较危险的距离,並且对著闻潮生竖起了两根手指: “还剩两招。” 闻潮生眉毛一挑,反驳他道: “不是还剩四招吗?” 田静恼怒道: “你不要得寸进尺。” 他全神贯注,对著闻潮生戒备起来。 闻潮生並没有说错,方才如果不是那个距离,那一剑他防不下来,虽然不致命,却也足以让他受伤。 至於这伤究竟是重伤还是轻伤,可就不好讲了。 见到没法再继续忽悠下去,闻潮生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从见到这个老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非常清楚这个老人远比他预知的还要强。 说句人话,他打不过这个老人。 这是闻潮生最敏锐的直觉。 之所以他仍旧敢对这个老人动手,是因为他已经明白天机楼楼主的目標是他,而且为了从他手中获取天机,李连秋不会让他轻易死去。 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个老人不会杀死他。 事实上,从与对方的聊天中也能看出,田静对他根本就没有杀意。 所以,对於如今的闻潮生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磨礪自我的机会。 这三剑他会全力以赴,正视差距,寻求突破。 二人对视之间,闻潮生右掌並为剑指,竖於胸前,双目凝实,眨眼间,有烈烈风雪吹过他的眼瞼,融於剑意,融於天地道韵之中。 直至此刻,田静眼底深处才闪过了一抹震撼的精光。 这世间,通晓剑意的剑客倒也不算少,剑阁就有数位,他曾经见过,也交手过。 但田静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剑客能將剑意开发到这样的程度。 通过建剑意连接天地,提前参悟道韵並且使用道韵的力量来为己所用。 这种手段简直闻所未闻,至少在他活的一百多年里从未见过,他也未曾在天机楼过往数百年收纳的天才俊杰的卷宗中窥得一瞥。 “难怪楼主这样看重你,你的確有非凡之处。” “这样看来,摩柯他们死的不冤。” 这一战,他让闻潮生先手,由是闻潮生没有再继续藏剑。 他当著田静的面凝聚剑势,释放剑意,让剑意与道韵交融,化成最强的姿態。 闻潮生以剑意演化著他来到这个世界看见的种种,又取了自己对於这些世间万象体悟最深,感受最纯粹的那一小部分,让这些东西来拼凑成为自己刺向田静的剑。 是风,是雨,是云,是雪。 是大漠的孤苦与沉默的疯狂;亦是人间的隆盛和喧闹的孤独。 世间诸般,繫於三尺, 一剑既出,万象来朝! 第684章 他叫吕知命 闻潮生的这一剑万象来朝,大约是他目前能想像到的最强的一剑,它中间隱有混沌的特质,要强於闻潮生过去用出的任何一剑。 眼前的老人已无先前与闻潮生扯嘴皮子的轻鬆,他严肃以待,双手抬起,一手撑天,一手伏地,身躯仿佛在这一刻化为支撑天地的巨岳。 霞光於他的身躯之中的每一个毛囊盛放,耀眼非凡。 这大约是闻潮生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的身躯竟然能泛出斑斕的霞彩,他也明白了这片霞彩的背后是老人气血里奔腾流转的浩瀚神力。 上面有浓郁的道韵力量。 道韵是天地对於五境修士的认可,它们接纳了五境的修士,並不意味著这些五境修士可以贪婪地將天地道韵之力融入自己的骨血。 这本是天地的力量,太过霸道,以往並非没有五境的修士尝试著將这股力量练入自己的身躯之中,事实上,大部分五境之后的修士对於自己的血肉之躯都十分看重,他们会费尽一切心思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年轻,更加健硕,这样的话就会老得更慢。 不过,那些尝试將道韵之力融入骨血的五境修士,最后几乎无一例外地发现,这种方式虽然可以让他们变得更强,但最后的结果却会带来严重的负作用。 ——他们的血肉之躯在吞纳过多的道韵之力之后,终会在某一个阶段崩溃,好一点的还会有个过程,像什么天人五衰等等,糟糕一些的,直接暴毙甚至爆体而亡的也不是没有。 而“菩萨蛮”这当年弥勒悟道时留下的神术却不相同。 弥勒当年解决了这个困扰世人的难题。 老人如今一百二十有余,气血却要比许多十五六岁的少年更要旺盛,那些流淌於气血之中的道韵神力自发地形成了某种规律,使得他一举一动都有著莫大恐怖的威力。 咯—— 他一步迈出,迎著闻潮生这万象来朝的一剑,走入其中,风雨不侵,水火不惧,任凭人间诸般加身,皆不可伤。 而田静身处闻潮生的剑意之中,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在这里,他迈步前行,无数景象与人流转眼前,他见到了受风雪侵袭三年不死的少年,见到了杯海火舟,见到了王城的一夜暴雨,也见到了齐国到陈国的一路顛簸……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田静好像踏入了奇怪的领域,以另外的一个身份重活了一次。 他看见了闻潮生看见的,感受到了闻潮生感受到的,於是便也拥有了闻潮生才能拥有的情绪。 狗爷惨死,糜姨憾终,忘乡一字,院长辞別。 闻潮生的身上仿佛有一种诅咒,这个世上对闻潮生好的那些人,最后下场似乎都不怎么好。 但当这些种种都化为云烟消失在了老人的眼前时,他又忽然忘记了之前看到的一切。 最终余下的,只有眉心的刺痛。 田静骤然回神。 他醒了。 闻潮生的剑,离他的眉心只有不到一根手指的距离。 若非周身绽放的神光阻隔,如今的田静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 他后背发冷,一掌推出,掌中无穷霞光化开剑意,破碎万象,闻潮生受到了余威波及,倒飞向远方,砸落在地。 他口鼻溢血,胸腹剧痛,但却毫不在意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骂道: “老匹夫,说话当放屁?” 田静收掌,並未继续追击,由衷惋惜道: “你这样的奇才,为何不是我天机楼的人?” “倘若你是天机楼的人,想来楼主一定会將你当做关门弟子培养。” 顿了顿,他诚挚地感嘆道: “往前太远,我不敢讲,但三百年来,你的天赋,可称第一。” 闻潮生抬起头,不老泉的力量滋养全身,他先冷冷骂道: “当初真给李连秋这个老畜牲抓住,怕白瞎了我这身天赋。” 骂完之后,他又恬不知耻地向老人询问: “你瞧我现在加入天机楼,还来得及吗?” 他一前一后,態度天壤之別,给田静的脑子问宕机了一瞬。 经过了縝密且认真的思考,他最终是摇了摇头。 “不行。” 闻潮生对於这个结果一点儿也不吃惊,带著嘲讽之意嗤笑道: “我猜也是不行。” “他快老死了,自己费尽千方百计地想要续命,肯定没功夫带徒弟,更何况是带我这样天赋异稟的徒弟,回头给我带出来了,他自己死了,完事之后我把他干过的腌臢事情全部揭露给世人,让他遗臭万年,我万古流芳,他纯输,一点儿没贏。” 田静蹙眉,看著面前的年轻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可以不用说的这么直白。” 闻潮生问他道: “刚才我说的这些,会成为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吗?” 田静诚实地说道: “不会。” “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楼主。” 闻潮生敞开了骂道: “这么看来,你也不是个东西。” 田静: “我们是敌人,我没有理由为你保密。” 闻潮生点头。 “好,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回头你转告李连秋。” 田静: “你说。” 闻潮生道: “你们不是都很好奇,我这身剑术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吗?” 田静眼光一动。 “倒是真的好奇。” 闻潮生神情傲然: “知道我师父是谁吗?” 田静摇头。 “不知道。” 闻潮生点点头,脸上的傲然渐渐转为了平静。 他摸了摸下巴。 “他是天下第一。” 田静震撼道: “轩辕老祖?” 他瞪著眼睛,仔细地打量了闻潮生一遍,然后摇了摇头: “不可能,轩辕老祖从不收徒,他连自家血脉的年轻人都懒得教,又怎么会教你?” 闻潮生道: “天下第一不是轩辕老祖,而是另一个人。” 田静虎视眈眈盯著他: “你少说点谎话,我分不清。” 闻潮生: “这次是真的。” “他叫吕知命,天下第一的吕知命。” 说完这个名字,闻潮生心里立刻默念了二十遍“吕先生,对不起”。 换成之前,他是寧可死也不会说出这个名字去给吕先生带去麻烦。 不过现在闻潮生对於生的渴望又多了那么一些。 “阿水多好一姑娘,我不想她死。” 他在心里跟吕先生解释,虽然对方听不到。 … 第685章 败 “吕知命……” 老人嘴里细细品味了一下这个名儿,若是他一点印象没有,倒也可以直接將这归结为闻潮生的胡诌, 但偏偏巧的是,他对这个名还真有那么一点印象。 由於时间实在过於久远,老人站在原地回忆了半晌,也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他到底是在哪里听到过。 见他如此模样,闻潮生狐疑道: “你老年痴呆症犯了?” 田静不知什么是老年痴呆症,但他既听得懂老年二字,也听得懂痴呆二字,一时之间不禁眉头紧皱。 “牙尖嘴利……我且问你,你口中的那位“吕知命”在江湖上,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 闻潮生道: “那倒没有。” 田静又道: “那他可有什么光辉的战绩与壮举?” 闻潮生仔细想了想,回答道: “莫得。” 田静终於忍不住了,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怒道: “敢情这个天下第一是你给他封的?” 闻潮生冷笑道: “惹恼了他老人家,拆了你万相阁,李连秋身上多几个窟窿,都別活。” 田静懒得听他继续胡诌下去了,竖起了三根手指: “第三招,莫再浪费我的时间了。” 闻潮生这一次却是摇头。 “不打了,留著下次吧。” 田静面色冷冽: “真把老头当卖菜的了,还赊帐?” 闻潮生理直气壮道: “那你指点一下我。” 田静失色: “凭什么?” 闻潮生: “我听说高手之间总是惺惺相惜,穷极一生只为寻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你走到今日,一定很寂寞。” 田静摇头: “倒也没有。” 闻潮生: “你也在渴望一场真正能让你用出全力的战斗吧?” 田静摆手: “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闻潮生沉默了一会儿。 “老东西,你也挺无耻。” 田静驀地哈哈大笑,单手抚摸著自己下巴上的鬍鬚: “你这娃儿,方才可是你自己说的,若是天机楼楼主收你做徒弟,未来他死后,一定要將他所作所为告知与世人,让他遗臭万年。” “你这般心肠歹毒,胜过蛇蝎,恩將仇报,我若真教会了你什么……那我纯输,一点儿没贏。” 闻潮生没想到这老头儿如此思维迅捷,使出了“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感受,一时无言以对。 “这第三招,你出是不出?” “若是不出,老夫我可就出手了!” 田静消磨完了耐心,不想再继续下去,要结束这一切。 闻潮生微微呼出口气,单手对准了田静。 “来。” 短短一字,无需多言。 田静一指点出,指尖电芒如梭,蔓延向了他的整条手臂,双目间也好似溢出了白芒,十分骇人。 五境之后,呼风唤雨並非只是世间虚言。 体悟了道韵之力的修士能一定程度控制天地自然伟力,哪怕千万分之一,也绝非寻常人间之术可以抵挡。 田静此击也並非真正掌控雷电,指尖电芒乃是他对道韵的深层理解,对世间本质的解构。 一指洞虚,指力入髓,田静周身的气血也好似化为了雷电奔涌在身躯各处,闻潮生並指为剑,凝冰雪剑意,欲阻隔田静这一指,可指尖雷电与剑意触及的瞬间,闻潮生便感觉到了直观的压力。 二人对於道韵的理解完全不同,不在一个层次,闻潮生的“万象”在田静这一指面前便见缺憾。 与方才那一掌一样,闻潮生挡不住田静的攻击,一招便见分晓,三招即定生死。 田静除了最后一掌收了力,其余两招皆是全力以赴。 这三招,是闻潮生在能杀死五境时,第一次感受到难以抵抗的绝望。 他也直观地感受到,五境的差距比他想像得要更大。 从前他悟道于思过崖,还未破入四境时,便已在四境之中几乎没有敌手,但四境的修士,寿元不过数十,能破百者寥寥无几。 而如今,当他对標五境的修行者后,闻潮生便不但会遇见像摩柯这样的武学天才,更会遇到诸如田静这般在江湖之中,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活了百余年的老怪物。 与这些人相比,他的经歷阅歷都有明显不足。 这些,最终都会成为修行上的差距。 烈日终於悬於天穹,重伤的闻潮生意识模糊,他感觉自己浑身剧痛,除此之外,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使不上。 他只知道自己没死。 先前他诸般试探,確认田静根本不敢杀他,至少暂时不敢。 恍惚的闻潮生心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还好他做了这个决定,否则一旦让这个老东西抓到了藏起来的阿水,那阿水必死无疑。 “马枣”一走,田静一走,倘若阿水藏於城中,她便能趁著这个机会逃离滕烟城。 此次她消失得离奇,闻潮生也暂时没有头绪她究竟去了哪里,但倘若阿水还藏於城中,这便是她唯一的机会。 炽阳仍旧在炙烤著大地,闻潮生迷迷糊糊了许久,勉强恢復了一些精神,他睁不开眼,嘴唇乾裂,致命的虚弱感充斥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 既然睁不开眼,闻潮生索性便不睁眼了,他用仅剩的精力与力气艰难催动“不老泉”,但很快便遭遇了困难。 由於“逍遥游”的缘故,“不老泉”的治癒效果一直极佳,甚至堪称逆天,而如今,闻潮生却发现身上瀰漫著无数的“坑洼”。 这些“坑洼”乃是由田静留在他身上的道韵伤,这些伤势与以往那些道韵伤又有不同,其深其猛,就连“不老泉”也难以修復。 要解决这些道韵伤,闻潮生需要先“理解”它们。 ps:今天卖书,辗转一天,休息一下,明天回家了,今年应该没有活动了……应该…… 第686章 求援 或许是因为天机楼的吩咐,或许是田静本人也很想看看闻潮生的天赋究竟能到什么样的地步,他口口声声不给闻潮生指点,但其实留在闻潮生身上的道蕴伤本身便是一种指点。 这同样是一种变相的逼迫。 倘若闻潮生无法摸索到五境之后的更多东西,他就不可能修復或者適应身上的道蕴伤。 天机楼倒也不清楚闻潮生从北海道人那里得到了关於逍遥游的传承,更不会想到这样珍贵的一门功法,北海就这样轻传给了闻潮生。 但从他们得到的信息来看,闻潮生一定有方法可以压制甚至治癒道蕴伤,於是这一次,田静在给闻潮生留下伤势的时候,刻意留下了极深极难被治癒的道蕴伤。 他想要看看,这个仅有四境的修行者,在这一片本不该被他涉足的禁土之上,到底终究能够走到何处。 … 阿水与拓跋红玉等人终於在天黑之前来到了氏族的棲息地,氏族巡守的人员將他们送到中心区域,一名黑衣中年男人见到憔悴的拓跋红玉后,迅速迎了上来。 “小妹,你这……?!” 他一把扶住了险些摔倒在地的拓跋红玉,又看了一眼跟在阿水身旁的两个孩子,面容间的平静,立刻化为了凝重与担忧。 “是不是马枣那混帐东西投敌了?” 拓跋红玉囁嚅著乾裂嘴唇,见到亲人,她眼中泛起泪光: “天宸哥,马枣死了。” 她抓住中年男人的手在用力,可她却又已经虚弱到了几乎没有力气,所以那只用力的手颤抖得十分厉害。 听到“马枣死了”这个消息的天宸神色一变,脑海中瞬间涌现了无数可能。 “滕烟城被单于氏族攻破了?” 拓跋红玉微微摇头。 “是天机楼……天宸哥,我要见老族长。” 天宸顺著拓跋红玉的经脉小心渡入丹海之力,一边滋养著她几乎乾涸的躯壳,一边道: “稍后我就去安排,小妹……你先跟孩子去好好休息下,等老族长那头有了回应,我再来通知你。”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拓跋红玉意识已经有些恍惚,先是点点头,而后想到了什么,转身指著阿水,说道: “这位是我的救命恩人。” “天宸哥,请好好安顿水姑娘。” 天宸轻轻拍了拍拓跋红玉的手背。 “小妹放心。” 拓跋红玉带著她的孩子离去,天宸转身对著阿水躬身行了一礼。 “我叫天宸,氏族支族的总管理者,首先感谢水姑娘对小妹的救命之恩,不过,请恕我不能让水姑娘进入此地,还望水姑娘理解。” “稍后我会专门安排人带水姑娘去到离这里最近的城镇休息。” 天宸的语气很礼貌,但换个词来说,他对阿水充满了见外与戒备。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对于氏族来说,哪怕阿水救了拓跋红玉的性命,可她终究是个外人。 既然是外人,那便有可能是敌人,氏族之中一直有一条铁律,那便是任何人绝不可因为私人恩怨而影响整个氏族的利益,所以天宸也不敢徇私。 但凡因此出了一丁点问题,无论是他还是拓跋红玉都承担不起。 只是面对对方的逐客令,阿水仍旧站在原地,一步未动。 她一手牵马,一手持刀,凝视天宸。 “我要见老族长。” 天宸脸上仍然掛著笑容。 “水姑娘,方才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这里只有氏族的核心成员才能进去。” 阿水犀利的眼神一点儿未变,看得天宸有些发毛,甚至已经做好了隨时与阿水动手的准备。 即便阿水没有流露出杀意,但天宸敏锐的直觉仍然向他诉说著眼前这个女人的危险。 “我不进去。” 阿水忽然的开口,使得二人之间紧张的气氛霎时间舒缓了不少。 天宸微微点头,笑容再度爬上了他的面孔。 “水姑娘,感谢理解……” 他话还没有讲完,却又听阿水一本正经说道: “你把老族长叫出来,我就在这里跟他讲。” 天宸的笑容僵滯在脸上。 在这一刻,他甚至有些分不清阿水这是故意在找茬还是脑袋缺根筋。 不理会天宸这质疑的目光,阿水继续说道: “我有很重要的事。” 天宸沉默了阵子,缓缓挺直了自己的后背,身旁那些巡守的守卫察觉到了这紧张的气氛,全部围拢了过来。 一共十五人,三名四境,十二名三境。 这些人全是这些年氏族培育的精锐,只待天宸发话,他们便会立刻亮剑。 “姑娘,我有我的苦衷,希望你理解,你救过小妹的性命,是小妹的恩人,我不想与你刀剑相向。” 阿水目光轻动,扫视了一眼眾人,思索了片刻,阿水终是呼出一口气,她握住柴刀的手徐徐鬆开,將其放回了马背上掛著。 “滕烟城出了大事,死的远远不止马枣一人,天机楼入场,你们毫无察觉,对方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控制了整座城,若非拓跋红玉心思縝密,发现了她丈夫的异常,及时逃离,你可知接下来会引发怎样一系列严重的后果?” 换作几个月前,阿水不会这么讲话。 这些人不让她进去,她便自己进去。 跟闻潮生在一起久了之后,她的脾气变得柔和了不少,遇事没有从前那般直接刚烈,一步到位,处世方式有了改变。 倒是闻潮生,把她的杀伐果决学了不少去。 听到阿水描述著滕烟城出现的状况,天宸有些后背发凉。 天机楼三个字在氏族中的影响力非同寻常,拓跋红玉与阿水连续两次提到“天机楼”,自然不是危言耸听。 “滕烟城那边儿现在是什么情况,水姑娘可否细说?” 天宸的语气变得缓和。 阿水回眸: “让我见老族长,我会將所有的事情全部抖出来。” 顿了顿,她补充道: “我认识老族长,在滕烟城,我曾与他见过一面。” 天宸有些动摇,此地乃是他们拓跋氏族的禁地,原则上绝不该让外人进入,可眼下状况特殊,他思索片刻后,对著阿水道: “那便请姑娘在此地稍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天宸转身没走几步,阿水的声音再度从他身后响起: “记得与老族长说一声,就说闻潮生眼下在滕烟城,状况不容乐观。” 天宸挥手表示明白,他匆匆来到了氏族禁地深处,到了老族长常住的福地之外,却被一股玄奥强大力量构筑而成的阵纹拦住去路。 能以道蕴之力构筑阵纹者,皆为六境,天宸一名连五境门槛都未触摸的修行者自然无法突破。 他心中略有一些焦急,因为拓跋红玉与阿水告知他的事情比较严肃,比较急迫,但他既无法闯入老族长福地內,也没法让自己的声音传进去。 心念快速闪动,天宸立刻想到了一个人,他转身快步离开,找到了正在自己与自己弈棋的拓跋仲。 “宸叔,有事?” 拓跋仲意外地抬头。 天宸一把抓住他的手,拉扯之中,叫拓跋仲的棋散落了一地。 “哎,哎,哎,宸叔慢点!” 路上,天宸说道: “老族长打开了禁阵,我们之中唯有你能进入,待会儿,你代我进去与老族长说,天机楼有大动作了。” 夕阳渐落,炎热的夏风扑面,拓跋仲收敛了玩笑神情,语气严肃: “是滕烟城那边吗?” … ps:还要开4小时车回家,明天就可以正常更新了。 第689章 拓跋仲 拓跋仲一下子准確戳中了天宸的心事,叫天宸当场愣在原地。 “你小子,眼睛长我肚子里了?” 拓跋仲笑著说道: “叔,天机楼这一次的主要目標不只是氏族,还有那位“闻先生”身上的天机,在我看来,反倒是清理氏族对於天机楼而言不是紧要的事,只需要静待两三月,秋来时分,赵国那头的事情尘埃落定,回头他们想要清理氏族,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所以,李连秋眼下比较关心的大事就是赶紧找到“闻先生”突破五境时身上诞生的天机,他要看看这份天机与他从前搜集到的其他天机究竟有什么不同。” “如此想来,他们对滕烟城动手,也就不足为奇了。” 天宸更加关心氏族的存亡,拓跋仲这小子的聪明才智,他已经见识过太多次了,不需要再继续见他耍帅,於是他一把拽住了拓跋仲的手,朝著老族长的福地那头拖拽。 “成了,你既然晓得事情的严重性,就赶紧去告诉老祖,外头还有一姑娘等著呢,她知道更多关於滕烟城的事,但要亲自面见老族长才肯讲。” 拓跋仲微微一怔,脑子里迅速转动了起来。 “宸叔,那姑娘是不是叫阿水?” 天宸回望了他一眼。 “不知道,但小妹確实称她为“水姑娘”,怎么了?” 拓跋仲甩开了天宸的手,仔细想了想,对著他道: “你想把那位“水姑娘”请到族內专门面客的地方,但记得派人看守住,要去些高手,最好是让那几名五境的叔叔出面一下,老祖如今正跟贺兰邛聊著很重要的事情,事关两族未来存亡,阵纹或许有所变化,我也未必能够进入……稍候我若是进不去,便去见见那位“水姑娘”,劳烦宸叔。” 氏族里的规矩不能轻易打破,不过拓跋仲被氏族的老族长看好,几乎是作为接班人在培养,这一点他们心里都清楚,既然拓跋仲已经发话,天宸便这么去安排了。 走的时候,天宸有一些不放心,问拓跋仲道: “小仲,嘶……你说,贺兰氏族能靠得住吗?” 拓跋仲很年轻,但年纪比拓跋仲大上一辈的天宸似乎对他很信服。 氏族这数年来的操持,无论与天机楼跟另外两大氏族的周旋,拓跋仲都做得很好。 早在七八年前天机楼开始有意无意大力打击拓跋氏族的势力时,拓跋仲便开始与天机楼斗智斗勇,通过诸多巧妙的运营帮助氏族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还亲手暗中策划了“荆棘之变”来分化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的势力发展,由是他在氏族之中的公信力很高。 在氏族之中,几乎不论资歷,谁能为氏族带来利益,谁便在氏族之中有更高的话语权。 “宸叔,这已经不是贺兰氏族靠不靠得住的问题了,以塞外如今的状况,我们只能与贺兰氏族合作。” “若你问谁能靠得住,那怕是只有咱们自己能靠得住。” 拓跋仲说完便去了老族长所在的福地,好在这里的阵纹未作改变,老族长对他放心,並未防著他。 进入福地,他沿著盘山路一路上行,来到了山腰位置,在一处开阔的山洞中见到了席地而坐的两人。 一人是拓跋氏族的老族长,而另一人,便是面带愁容的贺兰卭。 在拓跋仲跨过阵纹的时候,他们便已经知道他进来了,待拓跋仲向二人行礼之后,老族长跟他问道: “仲儿,进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拓跋仲和老族长讲述了滕烟城的事,后者听完之后神情略微变得严肃,一旁的贺兰卭静静看著二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机楼竟然下手得这么快,不过滕烟城也有不少氏族的军队,怎么会这么快就沦陷?” “仲儿,你见过那位“水姑娘”了么?” 拓跋仲摇头: “还未。” 老族长沉吟片刻。 “我还有点事没与贺兰族长讲完,你先去见见那位水姑娘,老夫稍后便到。” 拓跋仲垂眸看了一眼贺兰卭,而后躬身离开了这里。 在草盈盈的客院里,他第一次见到了那名满脸英气的姑娘。 “水姑娘。” 拓跋仲向外面的人下令,让他们离开,自己来到了院中,对著正在喝酒的阿水说道: “老族长手里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事情没有处理完,稍后便到,届时我也在场,如果水姑娘著急的话,也可以现在和我聊聊,本人在氏族之中有一点小权力。” 阿水仔细打量著拓跋仲,带著戒备与警惕。 “你谁?” 拓跋仲: “拓跋仲。” 阿水喝酒的动作一滯,隨后,她一个踏步忽然到了拓跋仲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脖领,速度之快,同境的拓跋仲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疼疼疼,姑娘轻点,姑娘轻点……” 拓跋仲齜牙咧嘴。 阿水眉头一皱。 “叫个鬼,我抓的你衣领。” 拓跋仲哀嚎道: “衣服是用来遮胸毛的,姑娘快鬆手,顶不住了!” 阿水闻言,下意识地鬆开了手,拓跋仲倒也不是乱嚷嚷,他的那张脸因为疼痛而憋得通红,辅以他的肤色,看上去有些黑。 他低头掀开衣服一看,阿水气力著实不小,哪怕没有真的用力,也依旧让他的胸口一片青红。 “姑娘,你属虎的?” 其实拓跋仲调侃之余,內心是真有诸多惊骇的,方才才进入院中的时刻,他见阿水的一条腿是瘸著的,所以拓跋仲哪怕知道阿水是四境,也没有预料到她的速度可以这么快。 换句话说,方才阿水如果要杀他,他现在就是一具尸体。 “仲少爷!” 院外听到了拓跋仲呼救的人, 急忙进入,却见拓跋仲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无妨,不是敌人,方才出了一点意外,你们先出去吧……” 拓跋仲也不记仇,他感慨了一声,拍了拍屁股便径直坐在了树下。 “姑娘这般激动,是认识我?” 阿水直言: “为你而来。” 拓跋仲闻言一怔,隨后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惊讶道: “我声名远扬,这么招人喜欢?” “外界如何说我,是不是说我拓跋仲才貌双绝,文韜武略?” 第690章 无法亲自出手 … 阿水沉默片刻。 “没有,在你去齐国之前,根本没人认识你。” “我们找你,只是因为朱白玉。” 拓跋仲面色微尬,快速咳嗽了一声。 “他確实在这里,但现在还不能跟你们回去。” 阿水抬起眼皮: “但因为这件事,我们遇见了更大的麻烦。” 拓跋仲点头: “天机楼。” “他们是源头,是一切麻烦的出发点。” 阿水: “你们与齐王有什么计划,与齐国结盟不结盟,我管不了。” “但是他不能死。” 拓跋仲与阿水那平静的目光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谁。 “闻先生还在城中?” 阿水: “我不知道,但他受了伤,很重……我能感觉到。” 拓跋仲蹙眉: “不应该,天机楼不会轻易杀死他,李连秋没时间了,他要珍惜这个机会,而闻潮生就是他的机会,甚至可能是唯一一次机会。” 阿水仰头猛灌一口烈酒,清冽的酒水顺著她光洁的下巴淌落。 “他的敌人很多,这个世界意外也很多,李连秋暂时不杀他,不代表他不会死。” “而且我不信李连秋这个活了三百岁的老东西。” “他已经不是人了,疯了。” 阿水似乎知道更深的內情,语气很凝重。 拓跋仲神色也变得越来越严肃: “我们没有收到任何关於滕烟城的消息,那座城应该没那么容易告破,无论是军力,还是马枣……都是一道縝密的防御,水姑娘可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阿水眼光幽幽,缓缓从嘴里吐出了三个字: “万相阁。” 拓跋仲神色一滯。 风抚过草,抚过他衣袂,抚过他发梢,让拓跋仲不经意之间如同地面上的野草一般飘摇了一下。 “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他语气认真,眸光冰冷。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万相阁的人从属於李连秋的师弟贏星瑜,大约百余年前建派,原本门派之中只是收纳了一群易容的江湖术士,专门帮贏星瑜做事,后来由於万相阁的第一任阁主潜心操持,让门派短时间里发展成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情报组织,李连秋窥见了万相阁未来的潜力,於是传授了当初万相阁阁主一门弥勒留下的神术“菩萨蛮”,並且挑选了天机楼收罗的诸般江湖武学,供给里面的弟子学习。” “后来李连秋从贏星瑜的手中將万相阁要了过来,自那时起,万相阁便完全服务於李连秋。” “滕烟城防守縝密,马枣他们忽然出事,也唯有万相阁能够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了。” 二人侧目望去,发现老族长带著姿態疲惫的拓跋红玉出现在了院外,他抚须而立,神情之中有著微不可寻的兴奋,看样子该是与贺兰氏族的族长谈成了。 拓跋仲起身,对著老族长行礼,后者轻微挥挥手,来到院中,看向阿水问道: “老夫有一事不明,若是万相阁出手,必然是以雷霆手段,玉儿乃是因为发现了马枣的异常才离开,姑娘又是为何能够及时逃离滕烟城的?” 因为阿水在路上救过拓跋红玉一家四口一命,由是氏族的人对於阿水的戒备並没有那般深,老族长同样未在阿水的身上发现什么异常,但有一件事情本身就非常可疑。 ——阿水独自逃出城,还追上了被追杀的拓跋红玉,救下了她们,最后还借著拓跋红玉顺理成章地来到了拓跋氏族的禁地。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段经歷都显得很刻意。 就好像……阿水从一开始就是奔著他们来的。 更让老族长他们感到意外的是,他们的猜测成为了事实。 “有位朋友提前指点我离开,並且前去搭救拓跋红玉,只不过……他最开始的时候告诉我,天机楼这一次是奔著我来的,而且情况无比急迫,我走得越是乾脆果决,潮生就会越安全。” 老族长听懂了。 “你的那位朋友……是天机楼的人?” 阿水微微点头,没有再多说。 方才帮助她的就是阎罗。 之前阎罗帮助他们是为了报恩,而这一次,阎罗是为了自己。 眼光独到的阎罗在风起云涌的局势之中,看清了李连秋的真实想法,他知道,如果自己再继续为李连秋做事,等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他和他的家人很可能会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氏族的事情已经给他提醒,李连秋不会轻易放过那些曾经为他效忠,但最终失去了利用价值的人。 再者,如今他的家人都在齐国,若是齐国真的亡国了,那他的家人又该何去何从? 一旦他的家人失去了齐国的庇佑,真到了翻脸的时候,他的家人也难逃其咎。 为李连秋做事这么多年的阎罗非常清楚,这个人的心到底有多狠。 但阎罗没有能力影响大势的走向,他唯一能想到帮助齐国的方法,就是儘可能成功让拓跋氏族与齐国同盟。 而做到这一点,闻潮生、朱白玉他们都是十分重要的因素。 这些人与齐王的关係都很好,在齐王如今几乎无人可用的情况下,若是有他们从中帮忙牵线搭桥,这桩同盟最终能成的可能性便会大幅增加。 这才是他选择帮助阿水的原因。 “能了解到天机楼具体的计划,这个人的身份一定不低,可惜的是,李连秋何许人也……只怕这件事情做完,他也没多少时间了。” 老族长声音渐沉,阿水盯著他说道: “潮生还在城中,他如今身受重伤,危在旦夕,还望族长能够出手相救!” 她並未告诉別人,为何她能知道闻潮生如今身受重伤,但所有人都知道,阿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乱说话。 “按理说天机楼是不会轻易对闻潮生动手的,他们这么做,看来李连秋已经失去耐心了……” 老族长有些迟疑。 “潮生小兄弟一定要救,但是老夫恐怕没法亲自出手……” 阿水不解: “为何?” 一旁的拓跋仲缓声解释道: “李连秋生平最喜欢的事情便是与人博弈,若咱们跟他玩心眼子,他一般不会轻易掀桌,这也是咱们唯一布局的机会,但若是老祖前去暴力干涉,那很可能会將李连秋为数不多的耐心全部消磨乾净……” 阿水眉头紧蹙,眉峰之间已经掛著冰冷杀意。 老族长似乎能够体会到阿水內心的急切,没有多说,对著拓跋仲问道: “仲儿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 第691章 扔给单于 拓跋仲已经习惯了被自家老祖忽然叩问。 他也知道,万相阁能这么快的时间將滕烟城控制,势必出动了门派中诸多精锐,其中必然不乏五境的强者,这种情况下,如果为救闻潮生,让自家老祖出面的確是最迅速、最暴力的方法,但拓跋仲深知这是一条死路。 如今这个时候,之所以他们能跟李连秋“玩”,一方面是因为四国之爭牵扯去了李连秋大部分的精力,另一方面便是李连秋“玩”了一辈子,他从来没输过,似乎除了突破七境这件事外,其他事只要他做,他便一定可以做成。 所以他爱“玩”。 总是贏的人都爱玩。 可一旦他们的老祖用李连秋赋予的六境强行镇压万相阁,就会叫李连秋快速地失去兴致。 在天机楼大部分气力都被齐国那头牵扯住时,真若是在这个时候翻脸,他们倒也不怕,无非就是拼个头破血流,拼个你死我活。 可拓跋蚩不怕,拓跋仲却不想。 “氏族还很年轻,李连秋一块朽木,已是暮年虎狼,拿氏族的前程跟他这个老东西换,不值当。” “水姑娘,帮助你的人在天机楼中一定有著特殊的地位,而且,他的话没有做谎的动机。” 阿水: “你想说什么?” 拓跋仲双手抱胸,胸口先前被揪住的胸毛还隱隱作痛。 “天机楼这一次的行动的確不是奔著我们,奔著闻先生,而是奔著你来的。” “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想要对闻先生下杀手,根本不需要清理掉你,毕竟你的实力固然厉害,但我想,与能够斩杀摩柯与玉楼罗的闻先生相比,你对他们的威胁显然还不够看。” “由是,那位根本没有说谎的必要。” “水姑娘,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如何得知那位闻先生如今身受重伤,但天机楼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杀死他,这一点,你必须要相信。” 拓跋仲讲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记住,是“必须”。” “天机楼以前干过些事,为了逼迫一些有天赋的修行者快速进步,突破自己的桎梏,曾对著这些人身旁亲近的挚爱下手,我想,这一次也一样。” “他们之所以忽然对闻先生动手,很可能就是因为没有找到你,想要借著闻先生將你引出去。” “我猜,过不了多久,关於闻先生的消息就会被传得到处都是,然后他们便等著你自投罗网。” “越是在这样的时候,你越是要沉住气。” 他的话叫阿水直皱眉。 外人並不知道她与闻潮生之间修行过“並蒂莲”的事,不过她担心闻潮生与闻潮生担心她都是一样的,谁也不希望对方死。 由是阿水面临著两难的抉择。 她出去寻找闻潮生,被天机楼杀死,那闻潮生也会跟著死去。 她不出去,拓跋仲的猜测错误,闻潮生最终独自死於滕烟城。 想著想著,阿水情不自禁攥紧了拳头。 难道,得將他们修行过並蒂莲的事情说出去? 这种事情若是讲出去,必然百害而无一利,因为他们的仇家太多,大部分与李连秋不同,皆想要致他们於死地,所以这个秘密,他们自然不会乱讲。 “滕烟城中必然有五境的高手,直接去救需要出动军队,但万相阁不是傻子,我们去了,他们就会走。” “並且,一旦氏族的军队发生调动,单于那边儿便很可能会有动作……我们的对手是一个极善控制人心的老成精,与他算计,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切不可自乱阵脚,水姑娘,你姑且先在这里静待两天,稍后我会去安排氏族中的人员进行情报搜集,一有闻先生的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我们会跟你一起想办法。” 他说完,语气稍顿,又补充道: “水姑娘,你放心,我们早先与朱白玉交涉过,闻先生是我们与齐国同盟的重要枢纽之一,除非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否则我们绝对不会轻易放任他不管。” 阿水扔下了手里的酒罈,直视著拓跋仲的双目。 “我想见见朱白玉。” 拓跋仲这回没有迟疑,挥挥袖子: “这行,水姑娘,这边儿请。” … 天机楼,深夜之时。 李连秋披头散髮,穿著寻常的布衣,提著一盏灯笼,行於月影之下,他一边走,一边低头看著自己的影子。 因为灯笼在身前,李连秋便只能看见腿脚的影。 后来他就选了个地方,有风有草,有土有石。 李连秋到了一处开阔的区域,站在一块巨石之上,遥遥远望星穹,目光苍远,他手中提著的灯笼不知何时鬆开,诡异的是,这灯笼竟然自己静静悬浮在了虚空中,未曾落下。 一名青年手持书卷,不知何时来到了李连秋的身后,对著李连秋躬身。 “老师。” 李连秋微微悵然,轻嘆了口气,回神瞥了他一眼,眸子里过往的热切少了许多。 青年见到了这一幕,心头暗凛,却未表现出来。 “未才,何事?” 龚未才平静道: “田静让我给您带句话,说他已经命人將闻潮生控制住了,接下来要如何处置?” 李连秋盘坐於地,虚空一抓,隨手拿起一些石子,摆在了面前。 “贺兰与单于那头还没有向拓跋氏族宣战吗?” 龚未才道: “他们各自內部都已经开始布置了,但单于与贺兰氏族这些年恩怨也不少,两家直至现在也未能精诚合作,彼此提防。” 李连秋微微摇头: “扶不起来的臭泥。” “可惜了,若是当年留下天海一念,而今不至於如此。” “真到了关键时刻,没一个能用的趁手。” 龚未才犹豫片刻,还是问道: “要不,学生前去点拨他们一下?” 李连秋嗤笑道: “那有什么意思?” “那三个老王八到现在一直畏首畏尾,既然这样,把闻潮生扔过去吧,给他们这些迟迟不燃的乾柴添一把火。” 龚未才目光一亮。 “老师英明。” “那……是將他扔给单于氏族还是贺兰氏族?” 李连秋反问道: “你觉得呢?” 龚未才自顾自道: “贺兰氏族起事最晚,让他们去对付拓跋氏族,他们一定不敢,得让他们看见单于氏族动了,他们才敢动。” “既然这样……不如就將那个闻潮生扔给单于氏族吧。” 李连秋挥挥手,夏风仿佛因为这一挥手带著躁意,龚未才得到了答覆,离开的时候却又多问了一句。 “老师,我想与他比一比。” 李连秋头也不回,淡淡道: “没有意义。” … 第692章 转移 龚未才身子一震,似乎听懂了李连秋口中这四个字的意思,袖下的手忍不住死死攥紧,脸上却是訕笑道: “老师说的是。” “学生告退。” 他转身行出此地,眼中已带著浓郁的妒嫉与冰冷。 而龚未才离开之后,李连秋则再一次望向了天穹,目光渐生忧虑。 许久之后,一名浑身隱於紫袍的男人出现,踏风而来,速度极快。 显然这是一名五境的强者。 他脸上戴著面具,面具呈木质,上面雕刻星辰,左眼为日,右眼为月,身高约莫九尺,高大而神秘。 此人便是他师弟贏星瑜麾下的紫衣司命。 见到了李连秋,他只是微微躬身。 “宗主说,一切如常,不会出现意外。” “他与道人南山、剑阁屠山白、燕行孙等一眾高手全都在那儿。” “十一名六境坐镇、还有三十余名五境、四十万大军,就算是参天殿的那个老东西与龙不飞亲自来了也没用。” “而且……轩辕老祖也在那里。” 李连秋听到“轩辕老祖”四字之后,神情一阵恍惚,下意识地问道: “他老了么?” 紫衣司命沉默稍许。 “老了。” 李连秋看向他。 “你在说谎。” 紫衣司命: “这世上,焉能有不老之人?” 李连秋凝视紫衣人许久,最终点了点头: “也对。” “他啊……也该老了。” 轩辕老祖有一个所有人都没有的优势,这也是他能无敌天下的秘密之一。 他的煅体之术,天下独有。 此人將躯壳锻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肉身几乎成圣,便是捨弃一身道蕴,仅仅凭藉肉身的气血,这天下六境的至强者能胜他者也是寥寥无几。 当年他一指断江之时,李连秋也在场。 一指断江之术其实对於他们来说也並非艰难,这天下能做到一指断江的六境至少有十人。 可轩辕老祖的一指断江与他们却不相同。 他並未藉助天地道蕴的神力,而是仅仅凭藉著自己的肉身做到了这一点。 弹指之间,倾山倒海之力全由指间气血盛放,皆无天地之功。 当年那一指,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也是因为那一指过后,轩辕老祖无敌天下一百八十年,再未见敢与他爭锋的挑战者。 无论是五境之前,还是五境之后,外功永远都是不入流的存在,而轩辕老祖的那一指,便是击溃了所有修士理解的一指,那一指过后,他们才终於相信,原来真的条条大路,最终皆可通往天外。 由於肉身气血被凝练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自然他也衰老得缓慢,论及年龄,轩辕老祖仅比参天殿的老圣贤年轻一些,相较於李连秋还要再多一轮甲子,可如今掌握无数天机的李连秋已经快要走到寿元尽头,轩辕老祖却依然气血旺盛,身上见不到一丝疲老之態。 当然,李连秋並没有见到这一幕。 一百八十年,他同样黑髮披肩,轻壮颯沓,那时与谁相见,皆不输风采,可如今,李连秋已不愿再见到当年的一些故人。 尤其是轩辕。 见到北海之后,他便开始害怕,因为李连秋发现,北海虽然年长於他,身上亦有老態,但北海道人的气血旺盛,某种魂烛烁烁,这意味著,北海的內在其实仍然厚实,未曾如他一般枯竭,只要北海道人愿意,他便隨时可以重新化为年轻时候的模样。 如今北海白髮披肩,仅是因为他毫不在意自己的外貌是否苍老,也没有这方面的执念。 可李连秋是真的老了。 恍惚中,他自言自语念叨了几次,脑补了轩辕老祖同样天人五衰的场面,脸上的迷茫这才出现了淡淡平静。 “前几日,我又占卜了一次,武帝卦上显示,那头战场有潜龙搏浪,无数变数藏於末櫛,连续数次卦象皆是一样,我心不安,你且回去將卦象带给星瑜,让他注意那里的一切,这件事情关乎未来天下芸芸眾生的走向,要做,就必须做尽,任何地方皆不可出现一丝紕漏。” 紫衣司命点头。 “喏。” 李连秋又吩咐道: “最近我会加快塞外这头的进度,必要的时候,让他给我带信,天机楼余下的力量,隨时可以支援。” “一切……以大局为重。” … 烈日灼灼,龚未才来到了滕烟城,在新的“马枣”安排下,他见到了滕烟城的田静。 “楼主有新的安排,人在哪里?” 田静见是龚未才,没有多言,將他带去了滕烟城关押犯人的地方。 路上,龚未才向著田静问道: “田老,那个闻潮生……实力如何?” 田静回道: “五境之中,他算得上上品,但距离巔峰强者仍有差距。” 龚未才闻言心头仍是讶异,又道: “这人真的只有四境?” 田静笑道: “稍候你见他,自然知晓。” 二人很快便来到了关押闻潮生的牢笼面前,说是牢笼,其实就是一块单独划分出来的区域,闻潮生手脚被镣銬锁住,盘坐於空地处,面色苍白而平静。 见到他,龚未才便確定,闻潮生真的只有四境。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他笑著评价了一句。 田静抿唇,没有多言,转而说道: “既然楼主已做决定,你便带他离去。” 闻潮生睁开眼,扫了二人一眼,最后停留在田静的身上: “老匹夫,嘰里咕嚕说什么呢?” “去给我弄点吃的,我饿了。” 田静微笑一滯,面容上浮现出了青筋。 第693章 龚未才(一) 午时以后,天气炎热难熬,即便田静告诉龚未才,闻潮生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没什么挣扎的能力,可龚未才以“不可大意”为由,仍旧將闻潮生的双手双脚捆住,並且装在了一辆囚车之中。 似乎是为了叫闻潮生更加难受些,龚未才甚至没有在囚车里铺设一些杂草,一路顛簸,闻潮生將一直受到臀下粗糙木板的摩擦。 见到囚车中闻潮生狼狈的模样,龚未才阴翳的眼底多出了些许快意。 他骑马行於队伍的一旁,眼睛不时地斜瞥,一直有意无意地观察著笼中的闻潮生,眸中光影泛泛,也不知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队伍行於荒原之上,闻潮生对於塞外荒原这千篇一律的景色已经毫无兴致,因为吃饭时仍旧被锁著双手,也没有筷子,所以他此时双手与被麵汤弄湿的衣领正散发著难闻的油腥味。 不过闻潮生对此似乎並不介意,难闻就难闻,总不至於像当初在苦海县中那样隨时可能会丟了性命。 真正难受的,还是马车一路的顛簸。 他如今身上遍布道蕴伤,纵使靠著“逍遥游”续命,但此时虚弱和时不时传来的剧痛仍叫他齜牙咧嘴。 即便如此,闻潮生仍旧面带笑意。 行至中途,他忽然摇摇晃晃来到了囚车靠近龚未才的一边,对著对方笑道: “一路上,我见你都在看我,怎么,没见过我这么不知好歹的人?” 龚未才骑於马上,姿態翩翩,他过往四十年在天机楼学习了诸子百家的本事与文略,由是身上多少也有了些儒道的风华,一股独属於书生的儒雅气质,让龚未才颇有高人风范。 面对闻潮生,他假借惋惜地讽刺道: “天赋在你这样的人身上,实属浪费。” “造化弄人,天意弄人。” 闻潮生当然能听出龚未才一直竭力掩饰但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妒嫉,他吃惊地看著龚未才: “你嫉妒我?” 龚未才眼神猛地闪动了一下,而后他迅速恢復了平静,唯留下微红的面庞与冷漠的语气: “可笑!” “你以为自己是谁,也配?” 隨行押送的人偶有人看向这边儿,但无人插话,也没有人的眼神敢在龚未才的身上停留超过一个呼吸。 闻潮生对於龚未才的言语攻击並不在意,笑道: “我就说,你的修为明明在我之上,有什么可妒嫉的,看来是我误解了。” 龚未才冷哼一声。 “那是。” 他微微扬起头,鼻孔对著前方,双目望天。 “我自幼习文修武,十二岁熟读百家,十六岁破入四境,三十三岁踏破门槛,证道天人,放眼整个江湖,又有几人能与我相提並论?” “像你这样有点儿天赋便自以为是的年轻人,我见过太多,燕国北玄派大师兄郝適,剑阁夺梅峰小师叔潘春秋……这些江湖天才,无一不是自视甚高,但也一般的典型案例,你能以四境之身胜五境天人的確有些本事,可在我的眼里,你与那些人没多少区別。” “若你在塞外遇见的不是摩柯,而是我,那你就会明白,这世上总有天赋比你更强者。” 闻潮生双手上的镣銬哗哗啦啦,不停地在马车的顛簸之中撞击著囚车。 “听你这语气……不还是嫉妒?” 龚未才面色一怔,本就微红的面容此刻变得更加红润了些,他正欲说些什么反驳闻潮生,却又听对方说道: “人都有妒嫉之心,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妒嫉不如自己的人。” “我盘算了一下,我的家世、修为、际遇、外貌、学识,只怕没有一样能够比得上你,但似乎你很羡慕我。” 龚未才的话到了嘴旁,又全部咽了下去。 本来通红的面庞忽然出现了一丝迷惘的煞白。 “我……” 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似乎闻潮生的话戳中了他內心某处耻於表露的区域,让他更加难受。 最终,龚未才选择了反击。 “你这人才好笑,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又怎知自己家世、地位、际遇就要比我更好?”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 闻潮生调整了一下角度,双手紧紧握住了囚笼的竖棍处。 “田静是万相阁的阁主,修为地位都很高,论武功,论资歷,他在天机楼麾下一定不简单,可方才我看田静在面对你的时候,神情之中完全没有对於下属的轻蔑与漠视,这说明,你在天机楼中的地位不比他低。” “可他已经走到了最高,你在万相阁內不可能比他更高了,而万相阁也绝不会有两个阁主,所以,我便能猜到你该是直接为天机楼效命。” “况且,你如今还年轻,可能也就田静的一半寿数,却已经走到了和他一样的高度,想来无论是天赋、资源都必然十分不凡。” 龚未才望著闻潮生边说边思索的样子,心中暗暗吃惊。 他只是晃神的一剎那,便见闻潮生抬起头,对著他笑道: “看来我蒙对了。” 他的笑容里有得意。 龚未才不喜欢这份得意,再加上心中的那份无法遏制的嫉妒,便叫他滋生出了一定要贏闻潮生一次的念头。 “那你猜猜,我在天机楼里到底是什么地位?” 闻潮生只是打量了龚未才一眼,又立刻將自己的眼神收回。 “不低,但应该也不会高。” “可能是什么执事之类的职位吧。” 龚未才闻言,脸上的冷漠渐渐变成了不屑。 “执事?” “再猜。” 闻潮生蹙眉,仔细打量了一下龚未才: “不是执事之类的职位?” “还要高一些么,难道是……十殿?” 龚未才脸上微微一变。 “你还知道十殿?” “谁跟你讲的?” 闻潮生: “忘川不就是天机楼养出来的一条狗?” “十殿管理忘川,自然也是为天机楼效力。” 第694章 龚未才(二) 龚未才眯著眼,重复了一遍: “谁跟你讲的?” 他似乎已有了逼迫的味道,语气冰冷不善,仿佛闻潮生稍微说错一句话,就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然而,闻潮生根本不买他帐。 “你们以为的秘密,有些时候其实也不是秘密。” “知道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风声才会走漏到我这种普通人的耳中,你问我谁讲的,我一时半会还真找不著。” 因为料定对方根本不敢杀他,闻潮生嘴巴跑起来根本毫无心理负担,那镇定自若的模样,叫龚未才一愣一愣,真给唬住了。 十殿为天机楼工作这件事情在天机楼內算是比较深层次的秘密了,除了核心枢纽的成员知道以外,许多在天机楼中做事了几十年的老人也不晓得。 可如今闻潮生却告诉他,这个秘密其实已经被曝光很久了,那一瞬间,龚未才確实感觉到了心头有一股淡淡的凉风吹过,不过,他收敛得也很迅捷,將话题转回了先前。 “无所谓,这也不算是什么重要的秘密了。” “只是有些叫我失望,在你的认知之中,十殿就已经是天机楼的重要部分了么?” “若是这样,那你的认知也太浅显了。” 闻潮生故作震惊: “你的地位,还在十殿之上?” 见到了闻潮生脸上的震惊,龚未才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十殿还行,但在我面前,也不过尔尔。” 闻潮生诚心请教: “那敢问,阁下姓甚名谁,在天机楼中是什么身份?” 龚未才目光眺望前方,似乎懒得用正眼去看闻潮生,又或者他觉得这拉低了自己的逼格。 “也罢,你一个阶下囚,让你死个明白。” “本人龚未才……” 闻潮生惊讶道: “你就是……龚未才?!” 龚未才被他这一诈一呼嚇了一跳,眉头下意识地一蹙,但忽然又舒缓了开来,眉眼之间藏著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说道: “你认识我?” 闻潮生摇头: “不认识。” 那一抹自得就此僵滯在了龚未才的五官之间,他额头有青筋闪过一剎,愤怒几乎从齿缝之间透出: “不认识你大呼小叫什么?” 闻潮生訕訕一笑。 “你继续讲。” 龚未才清了清嗓子。 “我乃是天机楼正统直隶门生,如今门中排行第三。” 正统直隶门生。 闻潮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六个字,对方很刻意地强调了“正统”与“直隶”两个词,显然对於这个身份十分骄傲。 “也就是说,你是天机楼楼主的……门生?” 龚未才微微一笑。 “没错。” 闻潮生將这个关键的讯息记在了心里。 “你都已经这般厉害了,在门中只能排得上第三?” 龚未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不妥,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语言,道: “我的確在天机楼中也算非凡,但天机楼是什么地方?那是臥虎藏龙之地,有真龙真凤存在都不值得惊讶,能在老师的门下排进第三,这是一种荣耀……你笑什么?” 龚未才正说著,忽然发现闻潮生笑出了声,他眼神一虚,已经带著冰冷的杀意。 “我说的事情很好笑?” 闻潮生摆了摆手,双手銬住的镣銬晃得哗啦作响,在荒原的风中嘈杂又刺耳。 “我笑得不是这件事,但我想,我大概明白你为什么会妒嫉我了。” 龚未才一怔,正欲追问“为何”二字,却忽然改口,恼怒道: “妒嫉你?” “我已经说过几次了,我从来不妒嫉你,別太把自己当回事,你不配。” 闻潮生盯著龚未才的侧脸,说道: “你从加入天机楼,到如今取得了非凡的成就,甚至放眼天下都能排得上號,一定非常骄傲吧?” “我並非是在嘲讽你不知谦逊,像你这样的人,完全值得自傲,至少在我行走江湖的短暂时间里,我见过许多名气比你大得多得多,但实际上连你一根毛也比不上的人……比如忘川闻名天下的十二风字旗,比如我以前认识一个不太靠谱的人,叫朱白玉,他是白龙卫三大首领之一。” 闻潮生讲述的这些事实,配上他那真诚严肃的语气,让龚未才很是受用。 这的確比拍马屁来得要舒心多了。 “可惜,你运气不好。” 他淡淡道。 “若是你加入天机楼,我们兴许还能成为师兄弟,到那时,我可以指点你一番,对你的修行將会大有裨益。” 闻潮生闻言,中止了自己要说的话,恬不知耻道: “你现在也可以指点我一番。” 龚未才正欲说些什么很有逼格话,却被闻潮生这句话先破了功,他瞪著眼,转头直视著闻潮生,许久之后才终於憋出了一句话: “到底是那个前辈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流氓?” 闻潮生道: “那位前辈跟你一样不出名,就別问了。” “你到底指不指点我一番?” 龚未才指著他: “滚。” 闻潮生微微摇头,见对方並没有要指点自己的意思,便又接上了自己先前的话题: “你这般成就,纵然再骄傲,却也没能入得李连秋的法眼。” 这句话跟利箭一样,在一个不经意的时间“咻”的脱弦而出,正中龚未才的內心深处,他瞳孔忽地缩成了一个小团,怔怔地看著闻潮生。 “你再强,再能耐,难道还能比李连秋能耐吗?” 闻潮生嘴上毫不留情,揭露了真相。 “李连秋培养你们,並非是真的將你们当作了自己的接班人,他寻觅无数天机,是为了找到那个能让自己突破七境,延续寿元的人,而你们虽然天赋异稟,但显然无法做到这一点。” “李连秋哪怕费尽心思来栽培你们,最终你们的成就也很难超过他,就更別提能帮助他迈入七境了,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而李连秋也深知这一点,你的诸般努力,最终在李连秋的眼底,也不过就是清风一缕,过眼即散。” “反倒是我这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小麻雀,最终停在了李连秋的肩膀上。” “所以,你嫉妒我。” “对吧?” 二人对视,龚未才面无表情,但握住马绳的手已经紧攥得发白。 他用几乎不含一丝人味儿的冰冷语气质问道: “那你呢?” “你觉得自己能有进入七境的本事?” “就凭你?” “就凭……你这像条丧家之犬逃难的畜生?” 第695章 龚未才(三) … 此时此刻,马背上的龚未才就像是一只被踩住了尾巴的猫。 闻潮生短短的一番话,直接叫他破防了。 其实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时,闻潮生也觉得讶异,虽然早知道五境的修行者到底也是普通人,未必都有高人风范,可他还是第一次从一名五境的修行者眼底见到这样浓郁的妒嫉。 人在妒嫉的时候,会显得幼稚又丑陋。 此时此刻,龚未才就是这样。 靠著对方“妒嫉”的情绪,闻潮生轻而易举便攻破了对方的心理防线,认清了对方的身份。 他这么做,並非只是路上閒得无聊自己找点乐子,而是闻潮生明白此人身份非同寻常,若是善加利用,自己或许能够脱困。 即便天机楼一时半会儿不会杀死他,闻潮生也绝不想沦为对方的阶下囚。 他的困境很可能会影响阿水的抉择。 只是闻潮生如今暂时无法进入小瀛洲了,不知他当时留在小瀛洲中的线索有没有被阿水发现。 “小瀛洲”乃是当年道祖构筑的地方,里面蕴含天地伟力,每过一段时间,就会重新恢復成最初的模样,这个时间不定,可能是三五天,也可能是一两月,若是他们运气不错,兴许阿水能见到他留下的消息,这样他们之间便能达成一致。 这对於他们接下来的行动至关重要。 不过,这件事不受闻潮生操控,他目前得先在眼前的这个男人身上压下筹码。 “当局者迷,你根本不明白,我是否拥有让李连秋突破七境的可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李连秋相信我有可能帮助他突破七境。”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不觉,龚未才就这样被闻潮生牵了进去。 “为什么?” 闻潮生伸手朝著他勾了勾,示意他贴近些,镣銬不断碰撞囚笼,发出难听的声音。 龚未才虽是眉头微皱,但还是靠近了闻潮生。 “因为你的老师李连秋在我的身上见到了“独一无二”的特质。” “他活了三百多年吧,具体我知道的不多,但肯定不会低於三百这个岁数,天机楼中搜集到了无数的“天机”,而这些“天机”大都“千篇一律”,因此李连秋对於它们已经毫无兴趣。” “你们这些人当初因为绝佳的天赋而被李连秋看重,他认为对於你们悉心栽培,未来或许能在你们身上见到不一样的朵,然而你们最后却让他失望了。” “这就是,为什么李连秋的眼底有我,而没有你。” 见对方眉头紧蹙,陷入深思,闻潮生微不可寻地摇摇头。 没救了。 他心里想到。 这些人从小受李连秋的栽培,几乎没有经歷过世事沉浮,像一株被蕴养在了温室之中的朵。 他们拥有厚重的养分,长得要比谁都更高更大,可却没有“自我”。 龚未才的修为实力要在摩柯之上,在五境中已属於前列,接近五境一流,放在外面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足以开宗立派的大宗师,受大国优待,子孙福泽数代,奈何他最大的心愿与目標竟然只是走进自己老师的眼中,成为一名能让李连秋重视的学生。 这件事单独拿出来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显得荒谬,却在闻潮生眼前真实地发生了。 “同样,你出来办事也是一个道理,李连秋手下有太多会办事的人,循规蹈矩,说什么,做什么,全都一步一工整,这样的人做的再好,永远也无法入李连秋的法眼。” 面对闻潮生的循循善诱,龚未才问道: “那依你之见,到底要怎样才能入老师的法眼?” 闻潮生笑了笑,没说话,身子后撤,回了笼中,又隨著囚车的顛簸而摇摇晃晃。 见闻潮生不说,龚未才也知道闻潮生这是想要与他进行交易,但他龚未才是什么人? 跟闻潮生这样的阶下囚做交易,实在是有失身份与顏面。 周围的人便是听不见他们的轻言碎语,他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於是龚未才也再度看向了前方的茫茫荒原,一言不发。 直至黄昏日落的时分,囚车之中的闻潮生才又起身,活动了一下自己的筋骨,他望著犹如蛋黄一样的落日,感慨道: “向晚意不適,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身旁不远处的龚未才觉得这诗已经很好,默默记下,仔细在脑海中搜罗,却没有找到究竟是何人所写。 於是他问闻潮生,这诗是谁写的,闻潮生没回答他,只是眯著眼睛,指向了远处天际尽头的红日。 “塞外的夕阳很美,但好像你们都不在意。” “在塞外生活了这么多年,你有好好欣赏过这如画一般的美景吗?” 龚未才淡淡道: “无论怎样的美景、美人,看久了都会觉得厌倦,我在塞外生活了这么久,没有见到有人坐下来看夕阳,更不会有人在荒原去欣赏这样的夕阳,入夜之后,荒原狼鹰横行,吃兔子,是老鼠……当然也吃人。” “荒原上的凶兽格外的狠辣,饿极了,不怕死,以前有不少三境的修行者在荒原上被狼群活活咬死,就更不必说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屡见不鲜。” 闻潮生斜视龚未才,沉默了会儿说道: “你们要把我带到单于氏族,是想要借我之手来激起三大氏族之间的矛盾吧,拓跋氏族在蓝河公国已经做得这么过分了,单于与贺兰那边儿依旧是毫无动静,怎么,三家爭端这么多年,彼此之间必有矛盾分歧跟防备,李连秋这个老人精也糊涂了,仅仅凭藉著拓跋氏族施加的这点儿外力,就想要让单于与贺兰这两家亲密无间地联合在一起?” “你们的计划,好像很幼稚。” 龚未才牵住马绳的手稍微握紧了些,冷笑道: “你知道的事还不少。” 闻潮生半斜半靠在了囚车笼边处,身子隨著囚车晃荡。 “都已经走到了这里,你们都知道我的底细,隱瞒这些事情毫无意义。” “我既然与拓跋氏族扯上了关联,理所应当也便成为了棋子。” 第696章 解构天机 龚未才看著他: “你好像很希望成为棋子。” 闻潮生: “非我所愿,身不由己。” 龚未才: “滚回齐国就行。” “不过……齐国也快没了。” “你无家可归。” 闻潮生笑了笑,对此並不在意。 “齐国本来也不是我的家。” “回不回去对我来说没多大差別,只是齐国亡了,我唯一觉得遗憾的事大概就是,我跟参天殿之间的仇怨没法结算。” 龚未才知道闻潮生是书院的人,四国会武,他的名头很响。 但他並没有想到,闻潮生这样的螻蚁竟然与参天殿之间还有仇怨。 繁星闪烁,龚未才与单于氏族的新任族长“单于朔风”完成了交接,至此,闻潮生便能確定一路上龚未才没有对他说谎,身为单于氏族的新族长,单于朔风的权力自然巨大,却在面对龚未才的时候卑躬屈膝,模样卑微得像是一名侍寢的侍女。 湛蓝色的沙湖畔,闻潮生看见了单于氏族新族长的眼中对於自己的忌惮跟厌恶。 毫无疑问,对方也知道天机楼將闻潮生带到他们领地的意图。 塞外三大氏族起纷爭这件事,他们还有耐心,但天机楼已经没有了。 闻潮生是催化剂,更是天机楼对於他们的敲打。 “这个人暂时不能死,楼主的要求。” 单于朔风身材矮且阔,头略有一些方,鬍子不多,恰好包住了嘴周,头油光水亮,像是拋过光的滷蛋。 他向龚未才做出了允诺。 “恭送龚先生。” 单于朔风虽然长相粗糙,但也不愧是被选出来做族长的人,说话之时,气质彬彬,狂野与沉著並存。 龚未才看了一眼不远处囚车之中的闻潮生,挥了挥手,示意单于氏族的人將他拖下去安置,接著才对单于朔风讲道: “我在这里暂留几日,另外……你们与贺兰氏族的合作谈的怎么样了?” 单于朔风与他一边朝著一望无垠的沙湖走去,一边缓缓说道: “贺兰氏族已经同意了合作。” “十日之后,他们会调遣大军朝著滕烟城与天目城进攻,等到拓跋氏族主力回援,他们就会回撤,到那个时候,我们会联合崖山秘密军队一同进攻蓝河公国,拿下了这个重要的位置,后续要继续与拓跋氏族短兵相接,就会容易许多。” 龚未才听著单于朔风的计划,眉毛忍不住就渐渐朝著上方挑起。 “进攻蓝河公国……就只有你们,能行吗?” “那里固然谈不上天险,可对方据城而守,仅仅凭藉你们的力量想要攻破,怕是不易。” 单于朔风面容很平静,视线始终不曾离开沙湖远方与天际的交界处。 “龚先生,攻城……不一定要破城。” “蓝河公国那样的地方,围住,要比直接攻破更加有用。” “夏末入秋之时,蓝河公国会有持续数月的秋雨,族中有善观天象的监司,预测今年的秋雨大约在十日到十五日之后就会开始。” “到那时候,外界泥泞,无论是人马还是货资,运输起来皆有极大不便,而蓝河公国被困,要么拓跋氏族直接放任公国不管,让其活活被我们围困致死,要么就得想方设法营救,贺兰氏族此刻便有了更多的可趁之机……” 他的想法很油腻,围西打东,再围东打西。 与大部分塞外的战斗风格不同,单于朔风心中清楚明白,拓跋作为塞外最大的百年氏族,其底蕴深厚,哪怕这些年在天机楼的暗中操持之下,受到了他们与单于氏族的挤兑,发展得没有从前那么顺利,但也决不可小覷。 这么大块骨头,想要一次性就啃下,怕会將自己噎死。 所以,他选择了一点点蚕食。 蚕食对方的有生力量,也蚕食对方的耐心。 龚未才听完之后,心中也渐渐对这个叫做单于朔风的人留了一个心眼子。 塞外这些氏族的人个个凶横勇猛,男人能征善战,女人能生耐造,最大的短板,是会打仗的且足够冷静的领导者。 天机楼的塞外天灾计划启动之时,龚未才也在场,他那时还不明白李连秋为什么非得將塞外这些费了天机楼许多资源才扶持起来的氏族全部灭掉,而今他好像能够理解一些了。 再愚蠢的群种里,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一定会出现聪明的领袖。 而且这样的领袖会越来越多。 他们对於族群的影响极大,到未来,迟早有一天事態会超出天机楼的控制,甚至会惹来反噬。 “不错,很好的计划……事后,我会將这头的事告诉老师,拓跋氏族这些年心生反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如今天机楼忙著其他事,若是你们能够代劳清理掉这只塞外的蛀虫,我看未来塞外这块肥肉,换成单于氏族来吃也没什么不好。” 单于朔风闻言,非常恭敬地頷首,双目盯著龚未才的鞋面,掷地有声道: “单于氏族,永生永世效忠於天机楼。” 啪! 龚未才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露出了笑意。 … 深夜,繁星似水,月华如梭。 闻潮生盘坐於空地之上,仍旧在思索著自己身上的那些道蕴伤。 伤势很重,很深,很复杂。 闻潮生看不懂。 其中对於天地道蕴的解构手段,是闻潮生先前未曾接触过的。 一些是田静自己的理解,还有一些,则是他从“菩萨蛮”中学到的东西。 观察到了田静留在自己身上的伤势之后,闻潮生才发现自己將五境还是想的太过於简单了,其中诸多玄奇的至理与规律,莫说见到,就是叫他想也很难想到。 当初他利用剑意演化天地之间的诸般意象时,开始接触到了五境的道蕴之力並且进行利用,那就像是一些承载著天地力量规律的公式,一些简单,一些复杂,学起来相对容易,但发现与探索起来就会极为繁琐。 举个简单的例子,在没有九九乘法表以前,人们计算八乘九还需要一个一个去数,而得到了这个规律之后,只需要记住就能瞬间得到答案。 修行亦是如此,这也是为何李连秋可以手把手强行將一名没有天赋的修行者提上五境。 他手中的“天机”就是修行的“公式”。 而如今,闻潮生便是要靠著自己的本事去解构这其中的道蕴规律,解构中间藏著的那份“天机”。 第697章 洗脑(一) 解构天机。 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的难度不是一般的高。 以闻潮生如今的能力,想要解构天机无异於痴人说梦,而田静留在他身体之中的这些道蕴伤,道道皆含天机。 闻潮生没学过命理,没学过占卜,没学过卦象,这些东西是凡人最容易接近天机的手段,以前闻潮生可能觉得算卦多少沾点儿迷信,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在苦海县亲眼见到一名道人在给吕先生占卜的时候將自己活活算死。 显然,他所算之卦沾到了吕先生身上的天机,而自己却无法承受。 自那过后,闻潮生便明白,这个世界的卦术的確可以算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但算卦者自己也需要承受相应的代价。 闻潮生不会算卦,所以他作为一名五境之下的凡人,连这最基础的接近天机的机会也没有,又如何去解构天机? 事情仿佛走入了死局。 盘坐在地的闻潮生因为身上的伤势与疼痛无法再继续凝神,无法进入小瀛洲,所以即便阿水在小瀛洲之中为他留下了什么消息,他也不得而知,望著满天繁星,闻潮生出神许久,绞尽脑汁设想著眼下还有什么可以破局的手段。 从近处传来的脚步声快过了吹来的清风,闻潮生回神的那一瞬间恍惚,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这不是龚大人么?” 闻潮生抬头一笑,笑容间带著些许虚偽的讶异。 “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见到了闻潮生这看似人畜无害的笑容,龚未才不知为何,心里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不舒服。 他不自觉地皱著眉,背负在身后的双手也搅在一起。 “你不要多想,只是老师吩咐,你不能死,如今见你身上满是道蕴伤,我来看看,確认你是否活著。” 闻潮生恍然,身上的伤势忽然又发作,疼得他齜牙咧嘴。 “……没什么,这样的伤势对於其他的四境修行者的確是必死无疑,但还要不了我的命。” 龚未才眼光幽幽,借著暮色的遮掩,他稍微放出几缕眼中的好奇。 其实他一直都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感觉到好奇。 能以四境的修为单枪匹马杀死五境这件事情无论他如何自圆其说,也是不能说服自己的。 至少他自己做不到。 但闻潮生做到了。 而且,他身上残留著田静留下的如此严重的道蕴伤,久久不愈,却没有恶化死去,这任何一件事情抬出来都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闻潮生身上的道蕴伤,是田静对於闻潮生的认可,而能获得田静这种顶尖的五境强者认可,显然闻潮生的本事是真的不小。 “你修行过什么奇异的武功,竟然可以压制如此严重的道蕴伤?” 面对龚未才的好奇,闻潮生却笑道: “天机楼难道没有这样的武功?” 龚未才沉默片刻。 “有。” “但你不是天机楼的人,所以你不应该有。” 闻潮生反驳道: “天机楼的武功有许多也是从天下各处搜罗而来,並非皆是天机楼自己开创的,既然他处有,我如何不能习得?” 龚未才不知如何反驳,一时间又开始心烦意乱。 “既然你死不了,我也该走了。” “但愿你不会让老师失望,否则……你会死得很惨。” 说完,龚未才就转身离开。 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声在夜色里显得很清晰,不似来时那般快过了清风。 当他背对闻潮生走出了第五步的时候,被后者叫住: “就这么离开,你甘心么?” 闻潮生的声音如夏日飘飞的柳絮一般在风中迴荡,龚未才便顿住了脚步,他未回头,也没开口,沉默得像是一块石头。 “龚大人,你知道我死不了。” “今夜来找我,你有心事。” 龚未才跳动的心臟忽地揪紧,他仍旧没有转身,衣服在暮色里隨风飘浮。 这一刻,龚未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难堪。 他进退两难了。 闻潮生没有再多说,静静等待,等待龚未才终於转过身,一双冰冷的眸子凝视著他。 二人对视的那一刻,龚未才忽然觉得周围变得黑暗,看不清楚,而闻潮生就是那个隱藏於黑暗之中的野兽。 他敏锐,洞悉人心,身体中藏著与表面全不相符的危险。 眼前的闻潮生明明看著很年轻,却总带给了他一种老谋深算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无法抑制地滋生出了耻辱。 难道他在修行方面不如闻潮生,在老师面前不如闻潮生,而今在这为人处世方面也不如闻潮生? 什么都不如,那他又是什么? 龚未才攥紧了拳头,原本已经压制下去的嫉妒,在这一刻又疯狂地燃烧起来,烧成了一片一片的愤怒与眼中、语气中的冷意: “哦,那你讲讲,我的心事是什么?” 他不喜欢被人看穿的感觉,尤其是被一个比自己年轻,且还是一名阶下囚的人看穿。 所以,龚未才打定主意,无论闻潮生接下来回答什么,他都会否定,並且狠狠嘲讽对方。 但偏偏……闻潮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是一个被迫逃离自己家乡、彻头彻脑的失败者,我像一条丧家之犬地辗转於陈国与塞外,以为可以凭藉著自己的双手真正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上……但如你所见,龚大人,我又一次失败了。” “你们只是略微出手,我便成了一名阶下囚。” “这一身的道蕴伤的確尚不至死,但以你的修为,定能看出我身上的这些道蕴伤並不普通,讲实话,我根本没有任何办法癒合它们。” “而诚如你方才所述,一旦我不能让李连秋看见我身上的价值,又或者我的表现让他感到了失望,让他觉得压在我身上的筹码根本不值得,那我就会死。” “而且是立刻死,马上死。” 闻潮生徐徐讲述出了这些。 他不是在讲废话。 龚未才听完这些之后,见到了属於闻潮生的无奈与憋屈,被对方提醒,他至始至终是胜利的那一方,於是心中那股子因为妒嫉而滋生的愤怒又平息了许多。 第698章 洗脑(二) 他何须妒嫉一名失败者呢? 想到这里,龚未才脸上的铁青散去了大半,只是语气依然冷漠得不近人情: “我没功夫听你在这里卖惨,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闻潮生似乎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有讲完,但被龚未才打断之后,他表现得有些尬住,接著訕然地將这些话全部咽回了自己的肚子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態度,用低姿態的语气跟龚未才说道: “我想和大人做一笔交易。” “各取所需。” 龚未才一怔,他是真没想到,闻潮生跟他讲这些,竟是为了要与他交易。 片刻后,龚未才轻轻挥袖,嘲讽道: “闻潮生,天机楼中皆传言说你这人聪慧,可如今看来,你非但与“聪慧”二字沾不上边,甚至还愚蠢到家了。” “你一个阶下囚,要跟我交易……还各取所需?” “你说这话的时候,难道你自己不会偷笑吗?” 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说完这番话后,龚未才神清气爽。 闻潮生並不恼怒,他侃侃而谈道: “听上去的確荒谬。” “但是龚大人,术业有专攻,我在许多方面皆不如你,可偏偏有一点我颇有心得。” 龚未才: “什么?” 夜风抚过闻潮生的黑髮,遮了他一半脸。 “我恰好知道,怎么才能走进李连秋的眼中。” 这一句话像是一颗炸弹在龚未才的胸膛中彻底炸开。 他袖下藏住的双手攥得极紧。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看书网藏书多,101??????.??????隨时读 】 因为,这就是他內心的终极秘密,这就是他不愿让任何外人触碰的禁区。 他这一生都做著一名乖巧的学生,而他真正最想要的,不是名利,甚至也不是自己的修为,而是被自己的老师重视,让自己成为老师的骄傲。 正因为这是齿於见光的禁区,所以当闻潮生触碰到它的一瞬间,便感觉到了杀意。 贯穿魂魄的冰冷杀意。 闻潮生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生死只掌握在对方一念之间,可他非但没有慌乱,反而继续刺激著龚未才: “当然……龚大人,杀死我也是一种走进李连秋视野之中的办法,但只怕到时候李连秋会对你无比失望。” “至少在此时此刻,我对於他的价值大於你们所有人。” “即便这种价值是“虚假”的,是他自己“臆测”出来的,但正如我先前在来时的路上与你讲述的那般,真正重要的不是“我真实的价值”,而是“李连秋认为我有价值”。” 闻潮生一席话说得龚未才头皮发麻,他一步跨出,站在闻潮生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著闻潮生,那张已经有些扭曲的五官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诡异: “你觉得,我杀了你……会给你偿命?” 闻潮生微微摇头。 “不,但一定会对你的未来有极大的不利影响。” “所以,我才想跟你合作。” “龚大人,实话实说,你是我见过最年轻,未来也最有前程的五境,別说什么天机楼臥虎藏龙之地,难道你真的以为排在你头上的那两人就要强过你?” 龚未才心臟这时跳得很快,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却还是说道: “天机楼的排名无法作假,也没有作假的必要。” “我实力不如他们,这是事实。”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忽然道: “龚大人,我知道我这么讲会让你很不舒服,但你晓得我以前是齐国书院的学生吧?” 龚未才眼神微烁,虽然不知闻潮生接下来到底要说什么,却越来越感兴趣。 “晓得。” 闻潮生点头。 “好,那你一定能想到,书院之中也有许多排名,而排名都是依据於学生们的实力来的,所以大部分书院的学生都对於这个排行十分信服,甚至当作了自己奋斗的目標,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一点……那些榜上有名的学生,究竟是先有了实力才被书院看重,还是说,先被书院中的某位掌殿看中了,后才有这样的实力呢?” 龚未才身子猛地一震。 他瞬间便意识到了闻潮生在代指什么。 “不可能!” 他忽然怒斥,双目煞气凛凛。 闻潮生却道: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如果你也能因为某件事情叫李连秋看重你,那成为李连秋的门生第一也就是近在咫尺的事,你知道,你缺的根本不是天赋,而是一个机会。” “龚大人,人这一辈子机会有限,都是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譬如你,譬如我。” “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呢?” 龚未才心臟越跳越快,越跳越猛,像是一颗即將要爆炸的球,不断撞击著他的胸膛,闻潮生的话讲到了他的內心深处,宛如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了他的思绪。 不知不觉间,龚未才的呼吸声隨著剧烈起伏的胸口变得沉重急促,他看著闻潮生的眸子也逐渐失去了原有的冷静与理智,转而成了自我拉扯纠葛的复杂。 闻潮生说动他了。 在闻潮生的循循善诱下,他的脑中不断回忆著与天机楼另外两名李连秋的门生交手的景象,想著对方武功造诣强於自己之处,越来越觉得不对,越来越觉得其中有猫腻。 另外两名在他头顶的人,自然更受李连秋的欢喜。 所以,究竟是因为他们更强,才受到了李连秋的重视,还是因为受到了李连秋的重视,他们才变得比自己更强? 当初自己输掉了同门的会武……真的是因为自己天赋不够,努力不够吗? 微燥的夏风叫龚未才觉得唇齿乾涩,他直勾勾地盯著闻潮生有一会儿才终於回过神,喉咙动了动,用一种近乎著魔的语气问道: “我要怎么做?” 闻潮生笑著问道: “你是在问我交易的內容吗?” 龚未才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头。 闻潮生思索片刻,说道: “很简单,你帮我在这场天机楼设下的暗流中活下来,我帮助你获得李连秋的重视,让你成为他麾下门生的第一人,如何?” 第699章 洗脑(三) 龚未才凝神静气,原本想著闻潮生能说出些什么,却不曾想对方竟说出了这个,他迟滯了片刻,面色古怪地摇了摇头。 “南辕岂能北辙?” 从李连秋的手中保下闻潮生,完事之后还能够获得李连秋的信任……光是听听,便觉得这事儿极不靠谱。 闻潮生对此却不以为意。 “並非南辕北辙。” “龚大人,你这是当局者迷,你真的以为李连秋会在乎我这种螻蚁的生死?” “他才不关心。” “李连秋真正关心的,从来只有自己。” “之所以如今他投入了这么多精力与手段在我的身上,只不过是觉得我对他重要而已。” “但你知道,人的耐心是有限的,而我这样的人,纵然特殊、异於常人,却也不可能真的能帮李连秋解决破入七境自在的苦恼……退一步讲,我若真有这般本事,那此时此刻来找我的定然不是天机楼,而是轩辕氏族。” 轩辕老祖乃是天下公认的第一,时至今日,哪怕龚未才对於天机楼无比骄傲,也不敢大言不惭地说天机楼要比轩辕氏族更加强大。 “所以,隨著未来李连秋对我的了解逐渐加深,他势必也会对我越来越失望,当他终於明白,我与那些曾经被他拋弃了的人没什么区別之后,他的耐心就会抵达极限。” “他將收回在我身上的所有精力……顺便將我这只浪费了他时间与希望的虫子彻底清理。” “我不想死,我才不想死,龚大人,我跟你讲,当初在齐国那么多人都没有杀死我,这一次,我也不会死。” “我得活下来。” 闻潮生嘮叨著,他对於生的炽烈渴望似乎让龚未才有些感触,但这样的感触也只是一闪即逝,隨后龚未才便道: “我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 闻潮生回道: “我会教你怎么解决李连秋的另外一件糟心事。” “哦?老师还有什么糟心事?” “塞外三大氏族。” 龚未才脸上的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此时此刻,他盯著闻潮生的目光已经饱含忌惮。 对方……怎么好像什么秘密都知道? 在塞外,三大氏族暗中一直在为天机楼服务,一些有资格了解这一切的人也只会当他们是天机楼养出来的狗,而且这些年三大氏族循规蹈矩,从未敢做出任何对天机楼不利的事,由是外人不应该知道天机楼想要清理它们的事情。 甚至就连三大氏族本身也不该知道,毕竟这么多年来,天机楼与他们之间的关係一直都还不错。 龚未才仔细揣摩了一下闻潮生讲出的这些事,捉摸著闻潮生是知道他们要清理三大氏族的事情,又或是只是单纯地在诈他的口风。 盘坐在地的闻潮生双手摁在了膝盖上,直截了当地说道: “三大氏族之间已经构筑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而这个平衡是曾经天机楼一手建立起来的。” “如今天机楼想要破坏这个平衡,再叫三大氏族之间自相残杀,自我毁灭,看似这个计划是可行的,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事情会朝著另外一个无法预测的方向发展?” 咻! 龚未才一步迈出,瞬间出现在了闻潮生的面前,紧接著,他五指扣住了闻潮生的下顎,用极为冰冷的、带著一丝颤音的声音问道: “这件事……是谁跟你讲的?” 闻潮生形態狼狈,却没有因此丝毫慌乱,他轻轻拍了拍龚未才的手背,示意对方不要这么紧张。 这件事情关乎很大,所以龚未才才会如此失態。 二人对峙了片刻,龚未才稍微鬆开了手,给了闻潮生喘息之机,他冷冷道: “你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如果我不能得到让我满意的答案,那今日的一切,我都会如实传报给老师,再由他来定夺你的生死!” 闻潮生身上的道蕴伤反反覆覆地发作,他捂著自己几乎要裂开的胸口,缓缓瘫倒在地,却是对著星穹咧嘴笑道: “龚大人,你著相了。” “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我坏事吗?” “蚂蚁知道的再多那也是蚂蚁,能对猛兽造成多少影响?” “我既然敢將这些事情当著你的面告诉你,便已经代表著我对你的信任,而我们的交易……需要信任。” 闻潮生这近乎自爆的真诚让龚未才面色阴晴不定,许久之后,他撩开袍子一角,也盘坐於地。 龚未才双手交叠,玄妙道蕴在他的指尖流转,按照某种奇特的规律化为了一道又一道复杂的纹络,將二人身遭三丈之距笼罩,隔绝了他们的声音。 此时此刻,他们就在单于的一处重要地域,这片区域可不止他一个五境,无论如何,今日他们的谈话不能轻易传露出去,一旦这个秘密被爆出,人心就容易散,不但他们的计划很难继续,甚至可能会促使三大氏族联合。 天机楼在塞外苦心运营了百余年养出来的狗,气力可不小,真叫他们上下一心,以天机楼如今內部的空虚,真得吃不了兜著走。 “在我们的交易继续之前,先回答我的问题,谁告诉你的?” “是不是拓跋氏族?” 闻潮生胸口起伏,闭著眼睛瘫在地面。 “拓跋?” “他们的人太蠢,这些年只觉得天机楼处处针对他们,以他们那核桃仁大小的脑子还想不到这一点。” “天机楼要做掉三大氏族的事……没有人告诉我,是我自己猜的。” “但这一点儿也不难猜,不是吗?” “就像此时此刻我能够猜到,龚大人你一定在想我有没有將这件事情告诉拓跋氏族,对吧?” 龚未才紧紧攥著自己的拳头,额头浮现了青筋,但渐渐的,他又缓缓將手鬆开了。 时至此刻,龚未才不得不承认那令他感觉到不適与羞耻的事情,那便是闻潮生的“聪明”远超出了他的想像,但他转念一想,跟这样的人合作,或许他真的能帮助自己获得老师的重视。 … 第700章 会见龙不飞 “就算你知道这些,天机楼也不需要你的帮助。” 龚未才淡淡道。 “你太小瞧我们了。” “我们既然敢这么大的精力去培养三大氏族,自然有制约与摧毁他们的办法。” 闻潮生道: “你们的方法已经过时了,不好用。” “不信的话,拭目以待。” 龚未才蹙眉。 “你什么意思?” 闻潮生: “不必追问,用不了多久,你就知道我什么意思了。” “短则三五日,长则十天半月,你便明白。” “到那个时候,你再来找我不迟。” “但有一件事迫在眉睫,此时就需要你的帮忙。” 龚未才心头掠过一抹异样: “什么事?” 闻潮生回道: “我需要了解一些关於五境之后使用道蕴之力的见解。” 龚未才皮笑肉不笑道: “你这么聪明,自己琢磨岂不更好?” 闻潮生无视了对方的嘲讽。 “先前我嘴硬,身上这伤我熬不住多久,你得帮我。” “我死了,对你没有好处。” 龚未才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最终同意。 “可以。” … 齐国北疆燕郊,一座荒丘之上,温怜容与楚星汉见到了身著鎧甲的龙不飞。 他们並非第一次见面,当年二人记得,龙不飞在塞外突破五境之时,参天殿的老圣贤曾要他们前来邀龙不飞加入参天殿,但那时候,龙不飞却拒绝了。 一名五境的修行者,拒绝了两名六境,这在当时的二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 那时候,顏面被驳的二人甚至有了一种直接灭杀龙不飞的衝动。 之所以他们没那么做,不是因为想到留下龙不飞还有其他用处,而是因为当年他们面见龙不飞的时候是在数十万军中,那些军人全是龙不飞一手带出来的,在这里,龙不飞的话要比齐王的旨意与参天殿的圣言更加管用。 他们若杀了龙不飞,那他们也会埋骨於此地。 二人纵然骄傲自大,却也明白自己不可能从几十万悍不畏死的军队里面活著杀出来。 然而今年今日,三人再相见时,龙不飞已然不需要再藉助军队的力量,可以一人独自与他们相见了。 这其中的落差,叫二人面容滚烫。 这些年来,他们在参天殿借著参星阵的力量才走到了如今,反观龙不飞,並未依靠任何外力便一路杀入六境,如今身上那瀚如渊海一般的气息,更是叫二人有种汗毛倒竖之感。 毫不夸张地讲,如今三人再动起手来,他们二人联手也未必是龙不飞的对手。 自然而然他们也会顿生出一种这么多年都活到了狗身上的真实挫败感。 即便头已经抬了百年,即便他们已是这天下最顶尖的修行者,如今在这局势的洪流压迫下,他们仍旧不得不低下了自己的头,收敛了自己那不知何处安放的骄傲。 “很多年前,我已经给过了你们答案。” “我不会进入参天殿。” “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龙不飞背对二人,握剑的那只手拇指轻叩剑柄,若是需要,他隨时都能出剑。 多年来,自从龙不飞步入五境之后,他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自带兵打仗过了,一直都在疆域之中操练军士与传授战术,这么多年来总结的关於天时、地利、人性等诸多的军术一一倾囊而授,正因为他不藏私,这才让齐国的军队与將军的水平高出其他国家一大截。 而至於那柄他腰间始终与他形影不离的铁剑,已经很多年没有出鞘过了。 五境之后,龙不飞將自己与这柄隨他征战多年的长剑全部封入了鞘中,时至今日也未曾见过光,但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的实力,怀疑过这柄剑出鞘之时,会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温怜容目光从龙不飞腰间的长剑上挪开,盯著他的背影说道: “龙不飞,你知道我们此来不是为了这件事。” “赵国之事,参天殿出了大力,但如今横遭燕国背刺,我们殿中十五人都被困死在了葬仙渊中,若是不去营救,等这十五人全部死於那里,那接下来迎接齐国的,將是全盛姿態下的燕国与赵国!” “你仔细想想,莫说风城埋没了你四十万人,就算风城尚在,你难道凭藉一己之力,能够挡得住燕赵合围?” 龙不飞闻言,徐徐转身,风从头盔与恶鬼面具的缝隙之间挤入了他的眸中。 “那你们猜猜,为什么他们非得將参天殿的人逼入葬仙渊?” 温怜容气息一滯。 一旁的楚星汉蹙眉道: “再难救也必须得救,如今你我两家联手起来,齐国尚有活路,若是任何一家灭亡……齐国都得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你是齐国的军神,对於局势,相信你看得清楚……” 龙不飞平静打断了他们。 “我看不清楚。” “风城的那把火把我眼睛烧瞎了。” 提起了风城的血债,二人的气势渐弱,可温怜容也早有想见,她冷声回击道: “不要假装清高,龙不飞。” “风城的血债你也有份!” “当初若是你去营救,那把火烧不到那么大!” 寒铁鬼面之后,龙不飞发出了淡淡的嗤鼻之声。 “回去吧。” “我对与参天殿之间的合作没有任何兴趣。” “要救,你们去救。” “让参天殿的那个快死的老东西去救。” 他没给二人留下丝毫的情面,让温怜容与楚星汉的面色变得极为难堪,但龙不飞已是他们最后的机会,温怜容不愿轻易放弃,索性將真相讲出: “龙不飞,风城的事,並非能由我们决定,都是那个老东西一个人的计划与想法,我们做不得主!” “而且,那个老东西根本就是个疯子!” “他想要整个齐国给他陪葬!” “齐国若亡,你觉得你能活下来吗?” “还是说,你也想给参天殿那个已经快死的老东西陪葬?” 温怜容不得已讲出了实话,而这话似乎刺激到了龙不飞,后者藏於鬼面背后的眸子微微动了动。 “那个老畜牲,要齐国给他陪葬?” 温怜容咬牙切齿道: “没错。” “没想到是吗?” “我们也没想到。” “而且我相信,所有这件事情的知情人都没有想到。” “他根本不是想要逐鹿天下,而是想要借著燕国与赵国的手……毁掉齐国!” 第701章 谁要毁灭齐国,谁背锅 … 从二人的口中得知了这样的一个真相时,龙不飞著实沉默了很长一会儿。 他与参天殿老圣贤之间的恩怨已经很久了,几乎跨越了两代人,老圣贤曾处心积虑地想要卸掉他手中的兵权,而缘由自然不必多言,那便是他麾下募养的这么多军队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参天殿的威严与权力,这么多年来他与参天殿之间明爭暗斗,所为到底也不过一个“权”字。 一个喜欢权力的人,又怎会轻易毁灭所有? 但仔细想想,似乎这一切也早有预兆。 老圣贤已经很老了,当属如今在世的六境中年纪最大的人。 而今他贪恋的万丈权势都要隨著他的寿元一同灰飞烟灭,反观他曾经的敌人,全都活得好好的,他无法接受,要毁掉齐国也在情理之中。 但…… 確实意外。 “確实是个老疯子,让这样的人掌权,对於一个国家来说真是毁灭性的灾难!” 龙不飞淡淡的语气中有一抹不易察觉的鄙夷,平生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自己要玩,可最后玩不过便要掀桌子的人。 见他如此,温怜容立刻说道: “参天殿內也並非如你所想上下一心,实际上,我们几乎所有人都遭受著他的胁迫,可如今,他自己不玩了,將这一堆麻烦的烂摊子留下给我们,我们却不能不管。” “相信无论是齐王还是龙將军,都不愿意看见这已经延绵了五百年的昌盛大齐就此烟消云散吧?” “如今时候还未至最搞糟的地步,你我齐心协力,尚有可能逆转大局!” 龙不飞徐徐转身,惊扰风尘。 “诚意。”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二人闻言,神情中洋溢著一抹喜色。 这两个字,代表著龙不飞同意了合作。 只要龙不飞愿意帮忙,葬仙渊的麻烦还有的解决。 “此事过后,齐国国库的財富尽数归龙將军所有,参天殿一分不要,另外,待老圣贤逝世之后,参天殿內收藏的诸般儒术与神法,皆由將军挑选,我等毫无异议。” 他们言谈之间,便要直接瓜分齐国国库的钱財,丝毫没有將齐王考虑进去。 在温怜容的眼中,齐王到底不过是一具可怜的傀儡,他连自己的生死都决定不了,又怎能决定其他的事? 她压根儿没把他当人看,无论是当年的齐王,亦或是如今的齐王。 至於参天殿內收藏的儒术,皆是早年儒圣留下的繁复精华被老圣贤认真梳理拆分之后归纳出来的,既是七境的圣人所传,其中奥妙必然受用无穷,哪怕以龙不飞如今六境的修为,只要悟性足够,依然能从儒术之中获取想像不到的巨大收益。 不料面对如此之大的诱惑,龙不飞却说道: “抱歉,我对参天殿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 楚星汉眼光一闪,问道: “那不知龙將军想要什么?” “如今情势危急,將军不妨坦言,但有能够满足將军所需者,我们定当尽力。” 龙不飞指尖轻轻敲打手中剑柄,缓缓转向二人,说出的话叫二人怔在了原地。 “要我帮忙,可以。” “你们回去之后,发一道罪己詔,向齐国所有百姓坦言风城一事是你们参天殿所为。” 温怜容与楚星汉面容之上的喜色凝固。 他们在沉默之中注视著龙不飞戴著的鬼面许久,好似在吃力地判断,这究竟是不是龙不飞的玩笑。 可这不苟言笑的氛围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温怜容渐渐收敛脸上浅淡的笑容,说道: “龙將军,风城的事已经翻篇了,齐国的百姓也接受了。” 龙不飞似笑非笑道: “四十万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近百万人,你一句翻篇,他们就接受了?” “你又是在哪里见到他们接受了?” “那座囚笼一般的参天殿內么?” 温怜容被问得有些难堪,神色极不自然,却压抑著自己不悦的语气,使自己看上去儘可能平静。 “龙將军,风城有一笔染了四十万亡魂的血债,时至如今,由一个死人来承担自是最好,如今那些死去的人的家属努力消化著这份悲伤与真相,贸然將这一份伤疤揭开,会让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齐国凭空滋生无数动盪祸端。” 龙不飞言语之中的讽刺已经毫不掩饰: “你们参天殿的神仙,怕什么螻蚁动盪?” 楚星汉眉头蹙得老紧。 “將军,便是神仙,那也是要吃香火的。” 龙不飞点点头。 “好。” “那二位回去好好吃著香火,但是务必切记要多吃一些,因为很快这份香火很快便要被你们吃绝了。” 楚星汉愤怒拂袖,想要上前一步,怒叱龙不飞莫要不知好歹,却被温怜容伸手拦下。 她脸色同样不好看,却在几个呼吸之后慢慢平静下来。 “在黄金台上的时候,我们已经还给了风城那四十万將士的家人一份真相,也杀了平山王来平民愤,將军,你一定知道,对於那些死去的军士的家人,这是最好的结果。” “回去之后,我们会给齐王下令,让他將国库打开,將丰厚的抚恤金精准地交由每一位死去將士的家人手中,確保他们家人此后余生衣食无忧。” 龙不飞微微摇头。 “那些將士们的家属,我自会想办法安顿,轮不到你们这些人来操心。” “而平山王……他这辈子的確干过甚多见不得光的坏事,但他终究还是为了齐国在考虑,人无完人,於齐国而言,他功大於过,不该背这万世骂名。” “我的要求很简单,谁想毁灭齐国,这骂名谁来背。” 龙不飞的这一则诉求,看似是在要参天殿背上这万古骂名,是在折辱二人,但其实本质並非如此。 他不是要“折辱”,而是要“逼迫”。 他要逼迫二人跟参天殿切割,要逼迫二人跟老圣贤切割。 这也是龙不飞愿意与他们合作的前提。 如果不与老圣贤切割,那这场合作就没得谈。 二人不知道为何齐国已经走到了如此地步,龙不飞竟然还敢这么理直气壮地拒绝他们的条件。 ps:今天补签名,一更。 第702章 与他殉葬,不值 夏日风灼,吹在二人身上却叫他们觉得有些冷。 二人在知道了老圣贤的真正意图之后,何尝不愤怒,何尝不想问罪於老圣贤? 然而他们却在真正要与老圣贤翻脸的时候犹豫退缩了。 一者自然是他们没有把握在与老圣贤翻脸之后能够对付对方,二者便是他们还需要老圣贤手中启动参星阵的方法。 即便从如今的情形来看,老圣贤会將启动参星阵的方法传给他们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这是他们目前还能在修行一途上继续前行的最稳定的方式,谁也不敢轻言捨弃。 当年他们就是靠著参星的方式进入了六境,而今此路不通,他们若要折返,其中千万艰难险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或许未来一两百年他们非但修为无法精进,还会境界跌落,这对於二人来说是无法接受的。 到了五境之后,每多一境,修士的寿元都会多出百年不止,同样,一旦他们境界跌落,损失的可不仅仅是实力,还有漫长的光阴。 所以,与老圣贤翻脸这件事对於二人是莫大的忌讳,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绝对不会做的。 温怜容腆著一张老脸继续与龙不飞撕扯,但后者一步也不肯退。 见到这件事情已经完全没有迴旋余地,她便知道是时候要做出抉择了。 “龙將军,此事关乎重大,可否让我二人好好商议一番再予你回復?” 龙不飞扫视了二人一眼,敲打剑柄的手停止,转身离开了这里。 他一离开,楚星汉心中愤怒终於抑制不住,怒骂道: “匹夫!当初就不该对他手下留情!” “当年在军中杀了他,你我二人也未必不能脱身!” “省得今日再在此地徒作羞辱!” 面对他的愤怒,温怜容却不以为意,先前她同样也鬱气在身,但隨著她逐渐清醒冷静之后,便知道此事决不可意气用事。 “常言道,大丈夫能屈方能伸,时至如今,哪怕你我对他有一千一万不快,也得尽数吞入腹中。” 楚星汉猛地拂袖,五官俱怒: “可笑!” “齐国如今之境况已是火急燃眉,葬仙渊中那十五人,他龙不飞爱救不救,难道我还求他救?” “我倒要看看,参天殿若是倒塌,他一个小小龙不飞与一群可笑之极的螻蚁,到底要怎样去抵御燕国与赵国的合围之势!” “到那时,我必要亲眼看著他在无尽羞辱中死去!” 温怜容说道: “復仇不是目的,更重要的是,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 “离开齐国,你我日后没有了国之蕴养,天下虽大,但曾经那些齐国的敌人绝不会允许我们在他们的土地上传下属於我们的道统,到那时,你我又当如何自处?” 楚星汉瞥向了温怜容,看著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第一次感觉到了陌生。 “师姐,依你之意,是要与那老东西进行切割了?” “但你莫要忘了,启动参星阵的方法还在那老东西的手上紧紧握著,我们已经熬了百年,眼见著他终於要走了,这个时候与他翻脸,岂不是意味著咱们过往百年的隱忍皆是笑话?” “未来又当如何精进修为?” 温怜容已经不再年轻,鬢边染雪,眼角有纹,也不再像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样容易被情绪支配。 理智的人,往往也更加清醒。 “星汉,我不甘心。” “甚至……我要比你更加不甘心。” 温怜容微微低下头,投向地面的眼光却异常平静。 “但我醒了。” “若是那老东西真的想要將启动参星阵的方法传给我们,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因为整座参天殿內就只剩下了我们……可是他完全没有要这么做的意思。” “或许於你而言,这听上去难以接受,可星汉,你也该醒了。” “这是一个荒废了我们百年光阴的荒唐谎言,那个老东西从一开始就抱著要与齐国一同覆灭的想法,又怎会突然心善成全我们呢?” “別忘了,我们……也是齐国的一部分啊。” 楚星汉听著温怜容徐徐讲出的这些,不知为何,心臟猛地痛了起来,他本因为愤怒而涨红的面孔在这一刻以极快的速度变得煞白,他后退半步,脚步踉蹌,险些没有站稳。 “师姐……” 他张了张嘴,確实一个字也说不出。 过往他偶尔也有过老圣贤会欺骗他们的想法,但他一直觉得老圣贤作为参天殿的掌殿人,不会对他们说谎,更不会对他与温怜容说谎,毕竟他们二人跟隨老圣贤最早,这么多年来,说是给老圣贤当儿女尽孝也差不多了,他怎会做出这样无情的事情? 便是上一次在参星阵中得知了老圣贤的真实想法,他也依然对这个老东西抱有幻想,而方才温怜容的话,便是当著他的面亲手將这些构筑並坚信了百年的幻想全部撕碎。 那一瞬间,楚星汉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与空虚。 他喘不上气,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在这一刻都被抽走。 “龙不飞何尝不知自己如今的处境?” 温怜容偏头,望著龙不飞离开的方向,目光时而冷冽,时而复杂。 “他能如此有恃无恐,並且逼著我们做出决定,就是因为他知道,其实我们也没有退路了。” “但凡我们还想要有个未来,与他合作……是唯一的机会。” 楚星汉低头许久,迟迟未曾开口回应,只是拳头攥得极紧,攥得发白。 温怜容踩著碎土与杂草,来到了楚星汉面前,伸出手轻轻搭在了楚星汉的肩膀上。 “参天殿里地那个老东西马上就要入土了,咱们的未来却还长著,与他殉葬……不值。” … 第703章 种树 苦海县,许久无人居住的小院中,程峰於星月之下烹好了一壶热茶,静静等待著它变凉。 这院中虽然时不时都有人前来清理,可毕竟这里的主人已经离开,杂草难免丛生,当初承应他之约的人还算守信,每日都会按时过来给这株枇杷树浇水,久而久之,枇杷树下已经累积起了一层厚厚的茶叶子,一部分已经腐朽成尘。 白日里,程峰仔细清理了这院子里的杂草,忙碌了一整日,又舒舒服服地烧了一桶水洗了个澡,夜半清凉,他搬来了一个竹椅,静静地坐在院中喝茶,静静地看著面前的枇杷树,时不时又隔著篱笆缝隙望著隔壁。 那里曾是阿水与闻潮生住过的地方。 程峰去过几次,在那里跟闻潮生聊过天,饮过酒。 裘家的裘子珩已经被接去了广寒城,与闻潮生、七杀堂之间的恩怨早已经勾销。 他不敢不勾销。 闻潮生进入书院,会武夺得魁首的事情名动天下,虽然没人去关心他最后到底去了哪里,但那早已经是裘家不能接触的层次,他们自然也不敢造次,生怕什么时候闻潮生忽然回来,要跟他们算帐。 如今吕知命携妻远游,闻潮生与阿水生死不知,这里曾经的温馨也化为冷淡,程峰虽坐於夏夜,却觉得心中空凉。 面前的枇杷树虽然一直按照闻潮生的交待,用茶水浇灌著,但上面的叶子始终在凋落,早先程峰离开的时候,凋落得还不算太多,到了今时今日,这株枇杷树上竟只剩下了寥寥几片树叶,光禿禿的,格外丑陋。 程峰不知这到底是枇杷树適应著节气的变化,还是因为他浇灌茶水所致。 夜风习习而来,撩开了程峰还未全乾燥的头髮,他恍惚回神,神情渐渐凝重认真。 他想到了如今齐国之境况不容乐观,齐国东部那一战惨败的消息早已经隨著夏风传遍了齐国的每一个角落,苦海县又有诸多流言蜚语,程峰不在王城,也不认识军中的人物,没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如今他只知情势严肃,未来可能会有难以预料的变故。 一旦这种变故波及到了苦海县,他是否能够保护好小红? 从隱山巷的那场雨中走出来的那一刻,程峰便终於明白了司小红对他的心意,也终於看清了自己的怯懦。 程峰知道,倘若他再像从前那样,那未来因他牺牲的,恐怕就不止杜池鱼一人了。 如今他丹海尽毁,两条仅知的修行路途皆已断绝,若他想要继续修行,总得找到一条新的路子。 无论他的天赋如何异稟,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念及此处,程峰的面容上呈现出了一抹尷尬的苦笑。 他年轻气盛,当真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填不上的大坑。 离开王城之时,老圣贤给予他的那本书程峰后来翻阅过,上面的许多东西得要对天地道蕴有一定体悟之后方可观摩学习,否则只能空想,不能实施,万般理论,便是他能看懂亦是毫无作用。 “唉……” 程峰揉了揉自己的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抬头望天,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过往他不知好歹,而今终於要开始为那时的自己还债了。 盛满了星光的眸中一片混沌,程峰想著,自己以前过於天真愚蠢,过於不知好歹,如今终於惹来了老天爷的责罚。 “老天爷,我程峰承蒙您的厚爱,却不自知,以往多有得罪,而今能否再为我指条明路,让我能有保护小红的能力?” “这一次,我一定会加倍珍惜您给的机会。” 程峰唇齿轻启,默默念叨。 呼呼—— 夜风忽作,吹得程峰髮丝飞舞,睁不开眼,他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顺著指缝之间向外看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当他顺著指缝看清外边儿的时候,却是愣在了原地。 “吕先生?” 程峰叫了一声,却无人回应。 他往前走了一步,夏风停止,眼前的枇杷树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一个中年人蹲在了枇杷树所在的位置,正低头摆弄著什么,程峰徐徐来到了他的身旁,確认这个中年人就是吕知命。 只是……他明明就在自己的眼前,却好像离自己很远很远。 “吕先生,您回来了?” 程峰开口询问,吕知命却依然不答,程峰不死心,第三次开口,问道: “您在做什么?” 这一次,吕知命似乎听到了,他回头看向程峰,又像是在看其他人,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种树。” 程峰微微一怔,因为隨著吕知命转身,程峰清晰地看见了吕知命口中的“树”,其实是一根枇杷枝。 枇杷枝上没有叶子,也未见任何生机。 “这……吕先生,这枇杷枝已经死去多时,如何栽得活?” 程峰吃惊,吕知命回头也看向了像根燃香一样笔直插在地面上的枇杷枝,但凡稍微离得远些,都不会想到他这是在种树,而是可能在祭奠某位死去的人。 “谁说它死了?” 程峰愣住,直勾勾地看向地面上的枇杷枝,心想这枇杷枝早与根断,怎样也不像是还活著。 吕知命好似看穿了程峰的想法,对著程峰的位置温柔地笑道: “你不信,可以来摸摸。” 程峰闻言,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吕知命的身边蹲下,伸出手摸向了那根枇杷枝。 指尖与枇杷枝触碰的一瞬间,程峰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一股无法抵御的力量拉扯向了无穷远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之中,他的魂魄似乎要与躯体分离,就在他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这种感觉又忽然消失了。 他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空旷而冷寂的院子里,他不知何时手已经摁在了面前的枇杷树树身之上,而程峰也像是一个木雕在那儿一动不动,直至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將手掌从枇杷树干上挪开。 盯著眼前的枇杷树,程峰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思。 … ps:昨天说自己补签名一更,大家评论很是活跃,夜狗这边已经收到了大家的热情与关心,虽然很多书友十分体贴,苦口婆心劝我两天写一章就行了,但夜狗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儘量坚持一天写两章,没事不早退,不请假,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704章 青玄 小瀛洲內。 阿水见到了闻潮生留下的消息,也见到了一个久违的面孔。 是青玄道人。 对方模样消沉且疲惫,似乎才经歷了不少事。 青玄道人也见到了闻潮生留下的线索,但相比於此,他更加讶异於阿水如今已然领悟了逍遥游,成功地压制住了身体之中的道蕴伤。 其实莫说是阿水这样的外人,便是道门之中的诸多弟子能够得到真传的也寥寥无几,即便北海道人將“逍遥游”拆分成为了三门奇术,“妄语”一关却依然拦住了无数的道门人士。 “不愧是进入了小瀛洲的人,你能走到如今,倒在情理之中。” 青玄道人对於阿水能有这般成就多少沾点欣慰,虽然当初他没能帮上什么大忙,却觉得可以亲眼见证阿水二人自不可能中活出了一份可能,也是一桩稀贵神奇的经歷。 他抚须轻笑,脸上的疲惫被冲淡了一些,但隨著他问起了闻潮生的事情之后,面容却又渐渐变得严肃。 “他现在情况很糟糕,青玄前辈,若是可以……希望能请您出手帮衬一番,这份恩情我与潮生定会铭记於心。” 阿水以往极少求人,几乎都是因为闻潮生。 面对她的求援,青玄道人並未在第一时间拒绝,他抚须的手稍微顿住,向阿水讲述他如今的状况。 “都说修道之人要淡化那份俗世之心,但大家皆非圣人,岂能不为俗世与人性所缚,道门內部出现了剧烈的分歧,北海师叔当年与南山师叔起了理念分歧,一个主张出世,一个主张入世,二人都认为自己才是对的,谁也不让著谁,而如今天下大势骤变,齐国那头战事危急,参天殿十五圣贤即將被困死於葬仙渊內,这维繫了五百年的平衡即將打破,所有人都从中窥见了机缘,想要出手爭夺。” “道门原来北海一派的诸多同门,这时也都离开了门中,转投南山师叔那边儿去了,我这些日子忙著操持,想要留住他们,却只有寥寥几位最终听从了我的劝说,决定不参与这一场博弈……其余人,全部离开了门中。” “而那几位留下的同门,都是受过我恩惠的同门,他们境界普遍都在三境,有一位勉强突破了四境,根基尚且不稳,这几位都是厌世避世者,不喜与人爭斗,几乎没有研习过斗战武学,水姑娘也明白,他们其实非但帮不上什么忙,甚至还可能会添麻烦。” 阿水闻言,微微点头,轻轻嘆了口气,也没有再多说。 青玄道人与他们萍水相逢,当初在他们即將因道蕴伤而死之时,愿意出手相助,已是对他们有恩,如今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她没有理由去苛责对方。 “不过……” 就在阿水准备另寻出路之际,青玄道人拂袖说道: “我最近倒是没什么事情了,门中凋敝,余下的不多的弟子各自能照顾好自己,北海师叔那头阵印鬆动,估计短则三五日,多则一两月就会出关,我且留下一封书信与他讲述这边情况,届时便赶过来找你,希望能帮上些忙。” 他倒是仗义,口口声声说自己派別不太愿意入世,如今在二人遭难之际,还愿意亲自出手,让阿水意外之时还有一些感激。 她向道人道谢,青玄却是摆手。 “另外,水姑娘……” 青玄想到了什么,神情骤然变化。 “天机楼是塞外乃至天下的一座庞然大物,它的可怕要远超外人所想,因此在没有清楚了解到情况时,一定不要轻举妄动,需知,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尤其是眼下这个情势,对方很可能就是等著你慌乱出错,再给予你们致命一击!” 阿水点头。 … 单于氏族,沙湖。 一夜过去,龚未才离开了这里,经过了他一夜的传授与讲述,闻潮生勉强通过语言这种较为浅显贫瘠的方式理解了天地道蕴的运作规律。 光是知道这些规律自然还远远不能解开他目前的困境,无法治癒身上那些特殊的道蕴伤,尤其是龚未才一直对闻潮生留了一个心眼子,真正涉及到一些重要的心得体会,他会刻意绕开,不给闻潮生讲。 但这对於闻潮生来说,仍旧是重要的提升。 有了这些浅显的规律,他便能结合自己对於道蕴的理解开始慢慢摸索,往深处走。 这固然需要时间与运气,但闻潮生眼下,暂时没有性命之虞,甚至被单于氏族养在这里,没人会来找他的麻烦,他可以一心一意地专门来捣鼓这件事。 人一有事做的时候,时间就会过得很快,一不注意便已经到了正午时分,闻潮生被一道脚步声惊醒回神,他睁眼,见到了一名穿著兽皮编制的衣裙的魁梧少年正端著一碗饭往这边走。 他的身材要比正常的同龄人大上一整圈,身高直逼闻潮生,若非是脸上与瞳中那未褪尽的稚气,闻潮生一定会认为这就是一个成年人。 少年隔著老远便一直盯著闻潮生,却不知为何,他的五官之间始终充斥著一股不怀好意的嘲讽与轻蔑。 见到了闻潮生后,他將饭放在了闻潮生的面前,对著他懒懒道: “喏,你的饭。” 闻潮生望著面前的饭碗,眉头一皱。 这碗饭里,裹挟著许多泥沙,里面的菜也明显被人翻弄过了,在米饭与泥尘的混合缝隙里,闻潮生还看见了一条蠕动的千足虫。 魁梧少年饶有兴趣地盯著闻潮生,並没有急著离开,似乎想要看著闻潮生面对这样地一碗饭,到底是吃还是饿著。 … ps:最后一天了,在请一天假,签名今天结束,別骂了,別骂了…… 第705章 谁教你这么狂的 … 这碗饭里被人动了手脚,虽然不是毒药,却仍旧叫人下不去嘴。 闻潮生拿起筷子,浅浅翻动了一下这碗饭,下面果然还混合著许多不知名的噁心虫子。 魁梧少年站在那里静静等待一会儿,见闻潮生没有动筷,便笑道: “……我可得提醒你,在我们这里,阶下囚一天只有一顿饭,你不吃,那今天就没得吃了。” 闻潮生指著这碗饭对面前的少年问道: “这是你们的族长的意思,还是你自己觉得好玩?” 少年没有回答闻潮生的话,眼中皆是对於闻潮生的轻蔑。 在他的眼里,闻潮生是单于氏族的阶下囚,而阶下囚是没有资格向他们问问题的,於是他理所当然的无视了闻潮生的问题,继而自顾自地说道: “我劝你还是吃吧,我见过很多有骨气的人,没等饿两天,自己骨头就软了。” 魁梧少年说著,蹲在了闻潮生的面前,衝著他点头: “哎,我跟你讲,扛得住诸般刑罚之人,未必扛得住饿肚子,等你身体的欲望开始不受控制地支配你,开始不断向你问责的时候,你便知晓那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闻潮生抬头与少年对视,对视之时笑了笑。 “这么说,你饿过肚子?” 魁梧少年见到闻潮生平静中略带一丝挑衅的眼神,心口处忽地被激起了一丝怒意。 饭碗之中,那只看上去十分瘮人的千足虫已经挣脱了米饭与沙砾的束缚,爬到了地面上准备逃走,却被魁梧少年两根手指忽然从地面上捻起,然后直接放入了嘴中。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魁梧少年一边咀嚼著千足虫,一边面带挑衅地看向闻潮生。 “在单于氏族內部出生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就会开始被训练各种在荒原生存的技能,练习各种杀人之术,在我们九岁的时候,就会被丟进荒原的深处,要凭藉著自己在氏族中学习到的知识与技能独自在荒原中生存一个月。” “一个九岁的孩子,一个人,就只有一身保暖的衣服,听上去是不是很残忍?” “但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所有单于氏族的核心成员,不適合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都已经死在了他们的九岁。” “也是自那时起,我们便明白了这个世界最本质的道理,那便是只有强者才配活著,而弱者……註定就是强者的奴隶与玩物。” “这饭,我能吃,你若是不能吃,那便饿死在这儿吧。” 魁梧少年的话音落下,闻潮生笑了起来,那笑容叫魁梧少年顏色微变。 “你觉得我讲的话很好笑?” “还是说,你觉得我在吹牛?” 闻潮生端起了面前的碗,直接將里面的饭当著少年的面倒掉。 “年轻人有血性,有气力,那也得用在该用的地方,你在这里给我耍横,那我与你讲,我若是死了,你们整个氏族的人都要为我陪葬。” 少年闻言怔住了一霎那,隨后他也像是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捧腹大笑。 他指著闻潮生: “你刚才说,氏族给你陪葬?” “你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闻潮生笑盈盈地看著少年。 “你真的以为,我是你们的阶下囚?” 少年冷笑: “故弄玄虚,以为我年轻,就好忽悠?” 闻潮生缓缓將空掉的碗递给了少年。 “再去给我打一份饭来,要热的。” “你们吃的什么,我就吃什么。” 少年接过了碗,盯著这內壁上还残留著米饭与沙砾的石碗,忽地笑了起来。 “你等著。” 他拿著碗走到一旁,然后就將碗放在了地面上,接著这魁梧少年便解开了裤腰带,对著里面撒了一泡热尿。 闻潮生见状,微微摇头惋嘆。 “本见你年轻,有些桀驁,实属正常,不过,事情既已做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没有什么惻隱之心了。” “如你所愿,適者生存。” 他说完,在魁梧少年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之时轻轻弹指,紧接著,这里便爆发了一声悽厉且尖锐的惨叫。 无论这名魁梧少年先前说话之时如何假装低沉,如今在这无法忍受的断根之痛下,还是恢復了自己最原来的本音。 鲜血混合著尿液淌落,他惊恐无比地看著自己下面,脑子里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自己要断后了。 这头闹出的动静很快便引来打了一大批人,单于氏族的守卫与天机楼的一名运送闻潮生的隨从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见到地面上那盛满了尿液的饭碗、被倒掉的混合著沙砾与虫子的米饭,也便大致明白了是什么状况,单于氏族的那些守卫先是看了看闻潮生,眉头紧紧皱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们很快搀扶起了被闻潮生斩断兄弟的少年,拖著他离去,而那名天机楼的隨从抱剑则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对著他严厉呵斥道: “如果你不想死,最好收敛一些。” “这里可是单于氏族的地盘。” 闻潮生指著那碗被鲜血染成了褐色的尿,直截了当: “那你喝尿。” 这名天机楼的隨从瞥了一眼那碗尿,沉默片刻后,用一种嫌嫉厌恶的语气说道: “单于氏族一向很重视自己族中的新鲜血液,你这么做,会给龚大人带去麻烦,那碗饭不合你口味,你可以不吃。” 他话音落下,闻潮生与他对视了片刻,指尖剑意再绽。 又是一道悽厉的惨叫响起。 这人武功不弱,已入四境,闻潮生虽受重伤,却还不至於完全动不了,两道剑意过去,他身躯微颤,道蕴伤开始攒动,他口鼻之间溢出鲜血,面色却依旧平静。 “一条连狗都算不上的奴僕,龚未才都不敢叫我死,谁教你这么狂的?” 第706章 合作达成 龚未才很快便来到了这里,对於闻潮生的做法,他很不满意。 那名被闻潮生宫去的隨从很快也被带离了这里,氏族之中有厉害的医师,他们仍旧存有一丝侥倖心理,想著只要自己快些將断掉的根器带到医师那里去,那他们就还有接回去的可能。 但只有龚未才知道,闻潮生既然这么做了,就不可能让这些人將那玩意儿再接回去。 没过多久,单于氏族的族长也来了,相比於族中一些人的愤怒,他却显得格外平静,先是看了看闻潮生,又將目光移向了龚未才。 “龚先生,这是你带来的人,你处理。” 单于朔风只是这样淡淡交待了一句,就放过了闻潮生,但无论是闻潮生还是龚未才都听懂了这份淡然背后的告诫。 对方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是“龚未才,管好你们的人”。 换成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单于朔风都不敢用这样的语气跟龚未才说话,而今他之所以这样硬气,是因为单于朔风心中明镜儿似的明白,天机楼需要他们与贺兰氏族来解决拓跋氏族。 他走之后,闻潮生一抹唇角的血,看著血液渗入了自己的掌纹纹缝之中,笑道: “龚大人,听明白了吗?” 龚未才面色不太好看,毕竟明面上,单于氏族是他们养出来的“狗”,从来只有主人打狗,哪里有狗向主人齜牙的道理? 101看书 101 看书网解无聊,101??????.??????超实用 全手打无错站 他佯装不知,回道: “听明白什么?” “闻潮生,你我虽有交易,但眼下交易尚未成立,我还没有同意,你最好收敛一些,真把单于氏族惹急了,我不管,你下场会很难看。” 闻潮生没有任由他將话题拆开,直入中心。 “单于氏族知道你们需要他,至少现在需要他,所以態度也变得硬气了……你应该能看明白,大家都不蠢,能看清局势,或许你说单于氏族对於天机楼很忠心,但这份忠心也只是暂时的,不知能维繫多久,一代人,两代人,或是……寥寥几年?” “老天爷要下雨,姑娘也要嫁人,人到了一个时候,就会去做一个时候的事。” “所以,人心的变化其实多数时候是没有端倪的,说变,也就变了。” 龚未才冷冷道: “收起你那拙劣的把戏,少在这里玩离间计。” “接下来的饭菜,我会派人来给你送,你自己老老实实,不准惹事,否则……” 闻潮生没等他说完,笑著拱手: “那真是多谢龚大人了。” 龚未才没有搭理他的这份虚偽,只说道: “我至多等你十五日,你说过的话,最好真的能够兑现,否则你將会失去对我的价值。” 闻潮生微微一笑道: “拭目以待。” … 齐国,北疆。 龙不飞安排好了里里外外的一些事项,这里军队整装待发,各个將军皆被指派了任务,肃清军容,秣马厉兵。 温怜容二人深入军营,再一次找到了龙不飞,同意了他的要求。 “我与楚师弟商议一夜,如今齐国安危终究是凌驾於个人利益之上,我们愿意放下过往恩怨,与参天殿的那个老东西彻底撇清关係。” “望龙將军伸出援手,能救参天殿其余愿为齐国献身的同门於水火之中。” 她讲话很是好听,即便到了此刻,也没有带上那份道貌岸然,让自己看上去能够体面些。 龙不飞也没有拆穿他们。 他懒得拆穿他们。 “回去把事情做了。” “我要看见你们的罪己詔。” “然后你们收拾好,过来找我,静待时机成熟,我便会带上军队与你们一同前往葬仙渊,届时,你们有唯一一次脱困机会。” “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们自己了。” 龙不飞声音平静,即便强势如他,也对葬仙渊那头的形势不看好。 因为那头,有一座让这世上所有修行者都绝望的大山。 龙不飞也无法预料,届时究竟会有怎样惨烈的一场大战,跟隨自己前去征战的弟兄,又有几人还能活著回来…… ps:今天结束了所有的特签,签了1750份,人麻了,打字的时候手在抖,这章欠点字数,明天补一补(不影响明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