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1节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作者: 叶银山 简介: 永宁郡主薛明窈绮年玉貌,天生一股风流性子,偏年纪轻轻守了寡。 在西川孀居时,她遇到一个寒门少年,少年面如霜雪,身如孤鹤,谪仙一般的人物。薛明窈当下动心起意,要养他做情人。 少年不从,鄙夷唾她,“我宁愿死,也不同你苟合。” 薛明窈才舍不得让他死,她有的是办法折弯他笔直如竹的腰。 少年有温婉可人的未婚妻,她横插一脚,断他婚约。 少年有登科及第的青云志,她占他家宅,除他考名。 …… 几番手段,再不屈的傲骨,也屈服了,薛明窈如愿抱得玉人归。 强扭的瓜毕竟不甜,他床榻上冷漠自持,薛明窈给他灌了欢药,逼得一双清眸染上欲色,拥着她的身躯滚烫喘息。 如此夜夜欢好,后来薛明窈回京,放他去科举,一别两宽,再无往来。 * 跻身朝廷新贵的谢濯是个传奇。 据说他未及弱冠投军,几年之间血里来去,积攒军功无数,硬是从一介无名小卒当上将军,获封万户侯。 新侯爷年轻功高,姿容出众,京里千金个个想嫁。可金殿之上,谢濯坚持求娶永宁郡主。 众皆哗然。 要知郡主虽高贵貌美,却是个寡妇,还是个骄纵跋扈、不安于室的寡妇。如此水性,怎与侯爷相配? 连薛明窈自己都想不明白。 ——直到她见到他。 曾被她亲手折断过傲骨的少年,成了嗜血的冷面战神。肤色深了,胸膛壮了,手上的笔茧也移位成了刀茧,她快认不出来了。 谢濯强她入怀,咬上她唇,声音宛如恶魔低语,“郡主可还记得在下?” 唇上气息滚热,薛明窈心一颤,抬眼瞧见他眸子里欲色更胜往昔。 原来这个人不服欢药,也可以动情啊...... * 她曾囚过皎皎云中鹤。 他誓要折下人间富贵花。 #骄纵明艳贵女 x 嘴硬心软将军 #坏脾气 x 高自尊 #豪夺 x强娶 阅读指南: 1.男主身心俱洁 2.男女主各有缺点,强拉扯,双方都有对彼此的言语贬损、强制行为 3.破镜重圆,酸爽甜,1v1,he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高岭之花 主角视角:薛明窈 谢青琅/谢濯 一句话简介:她豪夺他,他强娶她,这叫公平 立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相生 第1章 想嫁谢将军 山林雪后初霁,满目皆白。 一只雪色的兔子拨雪蹬地,发足狂奔。 它短短的尾巴上斜挂着一支短箭,顷刻间就被甩脱,遗下的零星淡红血迹被紧追其后的骏马嗒嗒地踩在脚下,旋即没入雪水,消失不见。 骑马的俏丽女郎身披大红斗篷,腰间挎弓,双手握缰,飞驰若流星。风卷起她兜帽上的丝带金铃,动辄交击作响。 一人一马逐兔不休,沉闷的雪林好似也活了起来,枝叶摇颤,玉琼飞扬,杂声相和。 渐渐地,疾奔的兔子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重。女郎心一喜,知它已力竭,正欲勒马取猎物,却见雪兔埋头撞到一人跟前。 那人放下手中书箱,毫不犹豫地弯腰抱起兔子,一边以手安抚,一边抬眼直视她。 女郎呼吸窒了一刻。 眼前人穿着青衫单衣,伶仃的背脊直薄如根竹,木冠束发,眉眼清冷挂雪,端的是神仪明秀的俊逸少年。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愈看愈有兴味,眼里早已不见兔子。 隔着一丈风雪,少年冷声开口,不卑不亢。 “贵人可否手下留情,放过这只白兔。” ...... 暖阁里,薛明窈含糊地哼了一声,从清寒梦中醒来。眼望雕床罗帐,又摸了摸锦被下热乎乎的手炉,仍是有些难回神。 又梦到他了。 听说人老了容易梦到旧事,可她才二十四岁,怎么就被回忆找上门来了。念起谢青琅这个名字,薛明窈磨了磨牙。 直棂窗格上凝着厚厚的一层雾,她推开窗,一夜雪重,庭院已是白茫茫一片。薛明窈不禁又想起梦里的西川雾凇雪林,眉头一蹙,啪地关上窗,扬声唤丫鬟绿枝进来。 绿枝为她梳妆挽发时,薛明窈歪着头,懒懒地瞧铜镜里的自己。雪肤花貌,乌鬓如云,脂粉不施是清水芙蓉,上了妆则是秾艳桃李,谁看了不赞一声大美人。 瞧着瞧着,薛明窈的嘴角翘起来了。 “郡主,您又被自己美到了?”绿枝察觉,促狭笑她。 “浑说什么呐!”薛明窈假意啐她一口,语声一转叮嘱道,“给我梳个漂亮点的发髻,妆别太浓,清雅一点,别忘了我今天要去见谁。” 绿枝手巧,按她的意思利落地梳好了妆。薛明窈贪觉起得晚,此时时辰已不早,用过午食,她带着绿枝上了自家马车。 今日她要进宫。 大周宫城坐落在钟京城北,薛府则位于西城的居贤坊,不远不近,需走两刻多钟。 可马车刚走一会儿就停了,雪一直下,坊间道路旧雪未净又添新雪,车马很难通行。 车夫扫雪清障的功夫里,薛明窈百无聊赖地撩开车帘。 马车斜对着一栋眼生的大宅,一位管事正指挥着小厮往锃亮的乌头门上挂匾,匾上方方正正写着“谢府”二字。 原是新搬来的人家,怪不得门前雪扫得不及时。 “京里何时有了家姓谢的府邸?”薛明窈自言自语。 这宅在朱红坊墙上也修了道门,例来只有三品以上官员可如此做,薛明窈将京师权贵圈子想了个遍,似是无人姓谢。 绿枝给她解了惑,“就是您兄长前几日提到的谢濯谢将军呀,刚从南疆打了胜仗回来的,听说陛下赐了他宅邸,想必是这里。” 薛明窈这才想起来,她阿兄薛行泰是说起过这么一号人物。 南疆久为蛮族部落所据,中原百姓深受其扰,朝廷派兵攻打多次却都未彻底收复。两年前,陇西甘凉战场上横空出世了一位善战之人,此人既有万夫不当之勇,又通六韬三略之谋,是难得的将才。 他从西北回朝后,受命出征南疆,用兵如神,打得南蛮子们兵败如流水,终于一举夺回南疆,了却帝王夙愿,获封平南侯。 当时薛行泰说书一般描述此人的英勇,薛明窈正在看一幅古画,听得心不在焉。不过她虽没记住此人姓名,却也听到了薛行泰强调此人本是一介无名小卒,凭硬本事从十夫长、百夫长、游击将军一步步爬上了大将军的高位。 策勋十二转,他都拿满了。 薛明窈又探头看了看外头的谢府,威严气派,不比薛府逊色多少。她少时随父去过南疆战场,知晓征战的不易,谢将军的军功和谢府高耸的门墙一样硬挺结实。 她问绿枝,“谢将军的名是哪一个字?” 绿枝摇头晃脑,“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薛明窈笑,“你竟知道这句楚辞。” “您那么用功读书,婢子也不能给您丢脸。”绿枝认真道。 薛明窈是武将之女,读书其实马马虎虎,只是最近几年,她愿意在文辞上下点功夫了。 她拍拍绿枝脑袋以示夸赞,继续道:“濯像是文人名字,武人以此为名,听着有些古怪,好像在强调自己很干净似的,嗯,他估计是个爱干净的将军。” “岂止呀。”绿枝笑道,“我可听说谢将军极是英俊,人称玉面将军,他年轻未娶,京里好多高门小娘子想嫁呢。” 薛明窈不在意,“溢美之词罢了。武将多是膀大腰圆、面相凶恶之徒,因而稍微长得周正些,就会得到这种美誉。就像阿兄,不过浓眉大眼而已,却也常被人夸英武。” 不过绿枝后半句说得不错,如今世家子弟多纨绔,像谢濯这样年纪轻轻的朝堂新贵,长相又尚可,自然会得女郎青眼。 薛明窈看热闹的恶劣心起,不知谢濯这样一块肥肉,会落到哪家小娘子嘴里呢。 寡妇就是这样一点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可在旁看看好戏。钟京的世家大族,不管是男子争娶女郎,还是女郎们争嫁郎君,那可都是很会使手段的。 闲谈之间,马夫将谢府门前道上的雪扫得干干净净。薛明窈放下车帘,马车载着她重新向宫城的方向驶去。 到了禁中,雪花仍零星地飘着。 绿枝为主子撑起一把青绸小伞,薛明窈拎着食盒走进德元帝所居的栖凤殿。 德元帝正在看折子,见到她颇觉意外,“窈窈,今日下雪,朕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2节 内侍送来坐席与暖炉,薛明窈脱去披风盘腿而坐,冲皇帝笑得乖巧,“别说下雪,就是下刀子窈窈也会来。” 薛明窈自幼得德元帝疼爱,她母亲早亡,父亲忙于征战,小时候一多半时间在宫里度过,后来嫁去西川便罢了,现在回到京里,每逢初一、十五必进宫请安。 “你啊,惯会哄朕开心。” 薛明窈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粥,用调羹往嘴里送了一口后,移到德元帝面前,“我亲自做的杏酪粥,您尝尝,既爽口又解乏。” 碗里金黄色的杏酪与雪白牛乳混杂在一起,点缀着翠绿的大麦碎,令人眼前一新。德元帝嘴上嫌着是女孩儿家爱吃的甜物,却很给面子地都吃完了。 接来薛明窈递来的帕子,德元帝由衷感慨,“窈窈越发懂事了,你如今这样子,朕都快忘记你以前做了多少荒唐事。” 薛明窈笑道:“那时候年纪小,就任性了些。现在长了几岁,自是不敢了。” 其实又岂是年龄的缘故,薛明窈从前纵情任性,是因为无论她闯什么祸,都有她的郡王阿爹给担着。父亲过世后,没人再无条件地护着她,她只好收敛几分性子。 却听德元帝道:“既如此,窈窈也该考虑一下再嫁的事了。” 薛明窈眼皮一跳,忙撒了个娇,“您怎么又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要是再嫁,哪里还能经常来看您啊?” 德元帝不赞同,“大好年华守寡,像什么样子,让朕怎么和你故去的父亲交代?” 薛明窈撇撇嘴,“可是女子再婚,可选的人又不多,要么年纪大,要么是鳏夫。您也知道,我眼光高,第一次嫁人已是屈就了,可不想再屈就第二回。” 德元帝笑容宽和,“你放心,朕给你做主,不让你受委屈。你要嫁年轻俊彦,尽管提出来,朕依你便是。” “真的?” “朕岂有虚言。说说看,想挑何样的夫婿?” 薛明窈干脆利落地答:“听闻刚凯旋的平南侯谢濯谢将军英姿伟貌,功绩不凡,窈窈想嫁给他。” 说完果然看见德元帝脸面上滑过的一抹尴尬。 “看来是人太优秀,窈窈嫁不得。”薛明窈轻飘飘地说。 “你个小丫头!”德元帝无奈道,“朕是好意,你不领情,还故意拿话来堵朕——” 恰在这时,内侍走来,报称谢濯求见,此刻人正在殿外候着。 作者有话说: ---------------------- 开文啦!是一个破镜重圆的故事,希望宝宝们喜欢~ 第2章 做寡妇的好处是勾男人…… 雪花纷扬,男人身披鹤青大氅站在栖凤殿外的廊下,英挺的身姿如一棵雪中青松。 他的脸从眉骨下方至嘴唇,都被一张精致的银面具所罩。他身材高大,器宇轩昂,冰冷面具戴在脸上,又添几分煞气。 内侍从殿里出来,下意识地抗拒男人周身散发的冷意,低着头请他进殿。 然而男人仿若未闻似的,目光久久地凝在西边的游廊。 内侍随之看去,是刚从栖凤殿侧门离开的永宁郡主,窈窕的身段裹在宽大的丁香色披风里,步子迈得懒散,绰约的背影好似一截轻盈的雾,很快消散在游廊尽头。 “谢将军?”内侍又提醒一声。 谢濯这才转过头,颔首道:“有劳。” 他进得殿来,顶着天子微讶的眼神,欠身行礼,“请陛下恕臣掩面之罪。臣因不服南疆水土,近日突发一疾,体热乏力,面生红疹,因而迟了几日才来叩谢陛下赐第赐宝之恩。” 德元帝忙问道:“谢卿这病严重吗,现在身上可还有不适?” 谢濯道:“已请医者看过,服了几帖药,现在已好些了,只是要完全痊可,尚需时日。” 德元帝放下心来,“能痊可便好,这段时间多休息,莫再操劳兵事。不过——既说是水土不服之病,何以最近才发作?朕记得七日前的接风宴上,你还好好的。” 谢濯藏在面具下的脸浮出一丝苦笑,“不瞒陛下,这病是臣一时大意,将南疆风物一路带回京,不慎误中其慢性毒所致。” “原来如此,南疆风物与中土大异,确实难防啊。太医署的宋太医多年前随军去过南疆,你这便去找他看看,兴许对病情有帮助。你这张脸俊得很,上朝时列在武官之首,朕看着赏心悦目,可要好生养病,别留下疤了!” 谢濯听出德元帝的玩笑之意,也笑了笑,“臣谨遵圣命。” ...... 薛明窈远离了栖凤殿,步子便加快起来,把撑伞的绿枝甩在身后。 她无意再嫁,更无意再嫁给一个将军——她自小在府中不知见过多少父亲的部下,始终不喜武官那典型的魁梧身躯和粗野冷硬的做派。 可方才与德元帝的一番对话还是让她有些心中不忿。 哼,配不上。 明明以她的家世、身份、相貌,配大周哪个男儿不是绰绰有余?便是东宫太子妃,她也能做得。可就因为她的孀妇身份,她一下子矮人一头,求个年貌相当的夫婿都要看人脸色。 绿枝小跑着赶上来,觑她神情不善,问道:“郡主,咱们还去翰林院吗?” “去!” 薛明窈气呼呼地踢开道旁一团雪。她都是个低人一等的寡妇了,那更要好好享受做寡妇的好处。做寡妇有何好处?自然是勾搭男人了。 未出阁的小娘子不便见外男,嫁了人的女子红杏出墙要被浸猪笼,唯有寡妇自由一些,只要不在意闲言碎语。 她在祖宅老实守了三年父丧,大半年前回京,便慢慢地开始馋男人了。 她的眼光特别,总喜欢上清风亮节、不近女色的男人,比如从前的谢青琅,比如现在看中的翰林学士陈良卿。 今时不同往日,既是情势不允许,也是她吸取了在谢青琅身上的教训,决定不再用硬法子,改以软招数,徐徐图之。 只是不成想,陈翰林不在。 候在翰林院门房的小厮一脸歉意,“郡主,我家郎君昨夜突感风寒,卧床不起,便告了三天假。今日是十五,郎君怕您万一来了找不到人,特地命我等在这里,和您说一声。对不住,让您空跑一趟。” 风寒.....是因为昨夜忽然降温,落了雪的缘故? 薛明窈忽然意识到,这个陈良卿简直和谢青琅一样体弱易病。 当年在西川,冬日突然一冷,谢青琅就容易着凉生病,偏偏他还是个倔骨头,宁肯穿着他的单衣受冻,也不要她给的狐裘...... 她勒住乱跑的思绪,柔柔一笑,“无妨,让你家郎君好生养病。这是我给他带的酥糕,软糯开胃,不甜,染了风寒吃也不要紧的。” 她示意绿枝将带进宫的另一提食盒递给小厮。 ...... 与翰林院相隔不远的太医署,宋太医给谢濯把完了脉。 谢濯简单讲述他中毒的始末,“在下离开南疆前,偶然经过一片花田,花卉艳美,兼有馥郁异香,在下命人采下几簇,放在身边带回了京,不想花中带毒......” 宋太医缓缓点头,“这花是不是呈胭脂色,还能久开不败? “正是。”谢濯道,“宋太医识得此花?” 宋太医捋着胡子笑道:“不仅识得,还刚好晓得解毒之方。将军来找老朽,是找对人了!从脉象来看,你这几天服的药只是勉强对症解急,难以彻底化毒,我找下之前的方子给你。” 他召来一小童,交代了几句,小童自去卷册里翻药方。 谢濯舒了口气,连声道谢。 宋太医乐呵呵地道:“这花在南疆也不常见,本地蛮人都未必识其毒性。老朽十多年前随薛将军赴南疆,当时永宁郡主也跟去了,哦,谢将军可能不认识她,她是薛将军的长女。” 谢濯神色一动,凝神细听。 “说来也巧,小郡主也是无意中发现了这花,给它起了名字,叫美人醉,插瓶养在了房里。一个月后呢,也和你一样不知不觉中了毒,全身发热,身软无力,脸上冒小红点,小姑娘最是爱惜容貌,从早哭到晚啊,把将军急坏了。老朽当时研究解毒方子,两天两夜没合眼呐。” 谢濯低声道:“宋太医辛苦,原来是我沾了郡主的福。” “是啊,也没想到这解毒方子还能再派上用场。” 小童找出药方,誊了一份拿来,宋太医提笔添了几字,又放下方子,请谢濯取下面具让他看一看。 将军两颊泛着红肿,倒是并未有损他俊颜太多,只是宋太医仍皱起了眉,“谢将军,你中毒的程度似乎比当初小郡主还要深,你们吸入毒素的时间差不多,莫非你吸入的量格外多?” 谢濯闷了半晌,道:“在下喜其香气,晚间睡觉时将花放在枕边,用以助眠。” 宋太医一愣,一边改方子一边念叨,“原来将军和小郡主一样,都是喜欢美人醉的味道啊。当初小郡主痊愈后,还特地找来制香师,仿着美人醉的香气做了香饼子,日日熏衣佩戴,好不喜爱......” 药气缭绕的斗室里,谢濯仿佛再一次闻到那股奇特的冷香。 她无数次迫他抱着她,耳鬓发间的异香幽幽地飘到他衣上、身上,甩脱不掉。 耳边回荡着女郎骄傲的声音,“谢青琅,这香好闻吧?是我特制的,唤作君子好逑香,别处可没有。” 他中这毒,完全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宋太医终于调好了药方,“谢将军,你照着此方抓药煎服,一日两回,饭后服用,持续半月。里头有味珍稀药材,叫做仁归,市面上恐怕难找,太医署的珍药库里存了一些,等明日太医令来署,老夫请他开库取药,送至贵府。另外将军脸上红疹未消前,尽量掩面,不要见风。也切勿操劳多思,激荡情绪,否则会加剧病情。” 谢濯接过药方,再次道谢,重新戴上面具。银面具的里衬是层软绸,贴着肌肤还算舒适。 离开前,谢濯问宋太医,他的脸上是否会留下疤痕。 “不会,老夫的药很可靠。”宋太医信誓旦旦,“你看永宁郡主的脸蛋,吹弹可破,滑如凝脂,根本瞧不出一丝一毫中过毒的迹象。” 说完又觉如此议论郡主不太妥当,宋太医咳了声,“老朽失言了,谢将军应该没见过郡主。” 谢濯默然,他比谁都清楚薛明窈的脸蛋有多嫩,有多滑。 “总之,不必担心。郡主没有留疤,将军也不会留疤。” 谢濯犹豫了一下,“可太医方才说,我中毒的程度比她深。” 宋太医忍不住笑了,笑得胡子发颤,抖落了一地谢濯的尴尬。 “将军在意相貌,实属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啊。” 带着宋太医的再三保证,谢濯从太医署出来。雪又大了一些,打着旋落到他墨青的衣襟上。乌靴踏着铺雪的禁中宫道,谢濯的背始终挺直如松。 谢府朴素的毡布马车候在宫苑门口多时。 谢濯从陇西带回来的少年阿连从车上跳下来迎他,“将军快上车,您病没好,别再受冻。” 谢濯的视线在相邻的马车上停了停,那驾马车是谢府马车的三倍大,檀木车架嵌着金玉,四周裹以密不透风的雪白兔裘,车厢头的檐角垂着一只两面写有“薛”字的灯笼,马车夫坐在车前的横板上打着瞌睡。 谢濯收回视线,随阿连上了车。 驾车的小厮流泉正要解开缰绳,被谢濯止住,“这会儿雪大,先等一等,雪停了再出发,你也可少淋些雪。” 流泉回过头来,“没事的将军!我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呢,淋不到多少。” “那也少淋些好,顶着风雪赶马车太辛苦,我不急回府。”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3节 流泉感动道:“将军您人真好。” “那是,我们将军在军中一向体恤将士。”阿连很是骄傲。 谢濯戎马数年,生活俭朴,回京交还虎符后身边只余一个半大小子阿连,没有其他仆役。他的副将看不过去,用心挑了经验老到的刘管事和小厮流泉并几个干粗活的下人送给他。 流泉长于钟京,在权贵府邸伺候过,人又机灵,对于钟京人事了如指掌。 谢濯想了想,叫流泉进车厢避雪,命他讲一讲京里主要官宦人家的情形。 流泉热情道:“将军您初来乍到,是得了解一下这些东西,以后来往少不了。不知您想从哪家了解起?” 谢濯掀了帘,指指停在两丈外的马车,“从这家讲起吧。” “哦!薛府啊。”流泉看了一眼,“薛将军战功赫赫,兼有从龙之功,封了郡王,这个想必您知道。不仅如此,薛将军的嫡长女还被破格封为永宁郡主,从小在宫里行走,待遇如同公主。这辆马车应当就是郡主所乘。” 阿连咋舌,“薛家女有何稀奇之处,竟当了郡主?” “那自是有番缘故。”流泉见谢濯也递来眼神,讲得更起劲儿,“异姓郡王历朝历代总能数出几位,可异姓郡主真是打着灯笼都难见。薛家长女能当郡主,既沾了薛将军的光,也有她本人的造化在。” “且说她母亲出自京兆王氏,现在虽没落了,几十年前却是有名大族。王家两个女儿,一个嫁给薛将军,一个嫁给当今天子,也就是已故的端惠皇后。两位王氏女姐妹感情好,生女也赶在了同月。薛夫人生的女儿很健康,故皇后诞下的颐安公主却先天不足,一直哭不出声,眼看活不了,有人建议把薛家女婴抱来,让小公主沾沾活气,兴许有救。你猜怎么着,俩女婴同吃同睡了几个月,小公主竟真的被冲活了,天子一喜,就将薛家女封为郡主,在宫里养了好几年才送回去。” 阿连连声感叹神奇,流泉接着道:“不过四年前,薛将军病逝,薛府就风光不再了。薛家长子没得早,留了个几岁大的奶娃娃降等袭了郡公。听说那孩子是个病秧子,不知道长不长得大。” 谢濯道:“继续讲讲那位郡主。” 流泉挠了挠头,好在腹里的货确实不少,很快道:“永宁郡主身份贵重,容貌极美,就是名声不太好,经常抛头露面,一度和几个皇子打得火热,传了些风流逸事。” 阿连好奇,“都什么风流韵事啊?” 流泉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件,阿连皱眉,“这也太不守妇道了。” 流泉道:“不守妇道的不止这一桩,她还和……” “行了。”谢濯截住他话头,“不必列举,继续吧。” 流泉遵命,“当时坊间都在猜郡主会给哪个皇子做皇子妃,可薛将军却不声不响地把郡主嫁给了麾下一个没甚家世的将军。那个将军姓岑,成婚后带着郡主去西川镇守,不幸半年后人死在了战场上,郡主成了寡妇。” “这个郡主必不会安生做寡妇!”阿连推测。 “嘿,说对了。” 谢濯道:“继续。” 流泉没想到将军这么爱听八卦,将语气压低,故作神秘,“听说啊,郡主当年在西川太过寂寞,竟在府里养了个男人,同吃同睡,宛如夫妻一般!” “这不就是苟合?好一对不知羞耻的野鸳鸯......” “阿连,不要这么说。”谢濯忽然开口喝止。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但阿连敏感地听出来将军不悦。 将军为何不悦?阿连摸不着头脑,他没说错啊。 流泉察言观色,见将军没再发出“继续”的指令,识趣地闭上了嘴。 车里陷入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流泉打帘一望,喜道:“将军,雪停了,咱们可以走了!” 将军的回答来得很迟。 “再等等。”他道。 流泉和阿连并不清楚要等什么,将军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他们的将军只是倚着车壁,静静地透过帘缝看车窗外,像是在看雪,又像是在看天。 天被他看得昏了暗了,雪止而复落,落而复止。 期间流泉又请示过一次要不要走,谢濯没有说话。 终于,夜色降临之际,两丈外的马车旁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谢濯攥紧了青布帘。 作者有话说: ---------------------- 以防有宝宝再问,说明一下,本文女非男处,女主的第一段婚姻虽然短暂但客观存在,设定非c比较契合男女主感情线~ 第3章 像是在调情 薛府马车旁,绿枝叫醒睡得正香的车夫,和他说了几句话,随后重新返回九重宫阙。 车夫扬鞭驱马,驾着空车辚辚地驶离了宫城。 天彻底黑下来了,寂寥的宫道上再无半点人烟。 谢濯掩上车帘,声音沉沉,“回府吧。” 翌日天放晴,阿连起了个大早,拿着宋太医的方子去药铺抓药,顺便交代流泉,记得给将军煎一副半夏茶。 流泉来府也有几日,知道将军每日清晨有饮茶的习惯,却在这时才知将军喝的是药茶,起养声利咽之效。 “将军的喉咙也有不适?也是因为那毒花的缘故?”他问。 阿连摇头,“和毒没关系,也没有不适。将军在西北大漠戍边时受过很严重的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喉咙痛得出不了声了。痊愈后,嗓音也没完全恢复,虽日日服用药茶,却没什么效果,只是喝习惯了而已。” 流泉感叹道:“其实我觉得将军说话声音挺好听,低沉有力,一听就是个刚毅果敢的大将军。” “是啊,都这么说,可将军以前的声音是很清亮的。”阿连红了眼眶,“我们将军走到今天,不知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换成旁人,早死七八回了。” 他抹抹眼睛,出门买药去了。 晌午,太医署的人过来了。昨日替宋太医找药方的小童抱歉地告诉谢濯,太医署剩的仁归草也不多,仅仅够他三日的药量。 “只能劳烦将军在市面上找一找了。另外宋太医说,多年前小郡主染毒时,薛将军曾从各地收购了大量的仁归,用完后还余下不少,估计都囤在了府库里,将军或可去薛府问问看。实在寻不到也无妨,可换用生葛代替,就是起效稍慢,以及会引起一些不适症状。” 小童走后,谢濯将他送来的几两药材和代替的方子拿给阿连,转身走进内室。 ...... 天色霁明,薛明窈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回笼觉。 昨天她在翰林院扑了个空,本欲出宫回府,却遇上也进宫请安的颐安公主赵盈。 她与赵盈一同长大,感情弥笃,这些年她先赴西川后辟居祖地服父丧,在京的时候虽不多,却从未疏了和赵盈的来往。 两人一碰面,总有好多话要说。干脆在赵盈以前住的宫殿里置酒架炉,吃起了热气腾腾的兔肉锅子。话越聊越多,薛明窈让绿枝叫车夫先回去,她留在宫里和赵盈并枕聊了半宿,今早才回到薛府。 补完觉,薛明窈心情大好,看庭院里积雪皑皑,孩童心起,拉着绿枝出来堆雪狮子。 雪狮堆到一半,门房忽然来报,谢濯将军登门拜访。 “谢濯?”薛明窈吃了一惊,未等门房说完就道,“告诉他阿兄不在,换个时间来。” 薛家只有薛行泰在朝有官职,谢濯登府也只能访他。只是这也已够让人意外,毕竟薛行泰不过是同多数年轻的世家子弟一样,在禁卫里荫了个郎将充门面罢了,如何能与如日中天的谢濯扯上干系。 然而门房却道:“郡主,谢将军是来见您的,他说有要事相求。” 薛明窈再吃一惊,手里用来给雪狮子当眼睛的琉璃珠骨碌碌滚落在地。 谢濯与她素不相识,却要找她?还是要事? “他有没有说什么事。” 门房摇摇头,“谢将军要当面和您说。” 薛明窈继续给雪狮团脑袋,正午已过,庭院越来越暖和,等她换了衣裳去前堂见完客回来,指不定雪狮就化成水了。她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只在玩雪时穿的斗篷,旧是旧了些,好歹是织金的,不算辱没她身份。 打定主意,她吩咐道:“直接带他到这里。绿枝,别忙着捡珠子了,叫人把西亭子里的石桌石凳搬一套来,沏茶招待客人。” 谢濯来得比薛明窈预料的快许多。 陌生的脚步声逼近,她正蹲在地上调整雪狮子的腿,听到声音下意识地回头。 武将果然人高马大,谢濯站她面前如同一座巍峨玉山。 奇怪的是,这人脸上竟然戴着一副面具。 暌违五年多,纵使谢濯已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仍是在亲眼见到她时,不能自控地失了神。 她依旧面若桃李,穿着张扬的红色,眼里挂满慵懒倨傲的神采。 当初她就是这般出现在雪地里,面对他的相询,轻佻又残忍地道:“好呀,我不要这只兔子,我要你!” 便是这句话,将他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 重逢与初见何其相似,她甚至穿的还是当年那件斗篷,茫茫雪色里刺眼如血。 只是到底有些不同,当年她骑着高头大马俯视他,玩弄他如同玩一只蝼蚁。而今他在地狱里摸爬多年,终于也站在了可以居高临下的位置。 他是三品云麾将军谢濯,已非谢青琅了。 薛明窈起身,试探着问了声,“谢将军?” 谢濯缓缓松开袖管里握成拳的手,稳声道:“永宁郡主,在下谢濯。” 两人隔石桌对坐,绿枝在凳上铺了软垫,桌下放了火盆,奉上热茶,驱走清寒。 薛明窈解释她正堆着雪狮不好走开,故而选择在此地招待他,望他不要介意,然后懒懒地问道:“谢将军登门有何事?好端端的,为何要戴着面具,不以真容示人?” 她边问,边端详他。 他大半张脸藏在面具后,只露出优越的眉骨、饱满的额头以及流畅的下颌。左额角垂下的一点碎发,中和了方正之气,多了一点倜傥潇洒。 以薛明窈看男人的经验,谢濯此人,确实面貌不凡,而且不像是武将那股带着粗野气的威武,反倒有点文人隽秀的意味——她隐隐觉得他的骨相肖似谢青琅。 谢濯应是担得起玉面将军的称号。 可惜啊,他是个将军。 薛明窈敏锐地感到了来自谢濯身上的煞气,是那种在血里来去,令她向来敬而远之的气息。 不知他杀过多少人,几百,还是几千? 薛明窈问得礼貌,打量得却肆无忌惮,她高贵的身份使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谢濯竟因这熟悉的打量而感到放松,一边淡淡讲着他中毒的始末和在宋太医那里看诊的经过,一边也暗暗地瞧着她。 她更美了。 褪去了稚气,变得更加妩媚动人。若说五六年前的她是只刚熟的粉嫩桃子,那现在便已是熟透欲滴、汁水饱满的胭脂色桃子。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4节 谢濯很难不去想,她又找了多少个男人滋养出这般的美丽。 事由说完,桃子咧开了口。 薛明窈毫不见外,笑得花枝乱颤,发间珠翠簌簌地抖。 “谢将军,你怎么......怎么会和我犯同样的错误,一个杀伐决断的大将军,全然被花儿迷住啦?说出去不怕被将士们笑啊。” “所以不会说出去。” “你自是不会说,可现在被我知道了,你还能管住我的舌头?” 谢濯想,她和每个男人第一次见面,都可以这样近乎调情般地说话吗? 管住她的舌头,她想让人怎么管,她让多少人管过? 谢濯没有说话。 隔着面具,薛明窈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看到了他放在桌上的双手紧绷的青筋。 哦,这个男人不好亲近。 没关系,反正她也对他没兴趣。 薛明窈收敛语气,“开个玩笑,将军放心,我不会多嘴。你要的这味药,府里应该有,我叫人去找找。” 她招手唤来绿枝,吩咐了几句。 “多谢,谢某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备礼,请郡主莫怪,在下回去后当奉重礼以答赠药之恩。” 一个武将,说话这么文绉绉的。 薛明窈抱胸笑道:“礼不礼的不重要,这毒折磨人,我那时候可比你急一百倍。不知将军脸上红肿得厉不厉害,可否让我看看?” 她还是有点好奇他的长相。 谢濯拒绝了。 “红疹未退,有辱观瞻,谢某不想污郡主的眼。” “好吧。”薛明窈挑了挑眉,“没事的,就算很严重,药服下去,很快便能恢复如初。听说将军容颜俊美,不必焦虑,这毒不会使人受损留疤。” 谢濯道:“男儿岂以容貌为重,就是留了疤,也不要紧。” 薛明窈敷衍笑笑,余光看了看她的雪狮,脑袋化了一小半,滑稽地耷拉在前胸上。 绿枝还未取来药,没法送客。但谢濯不肯露脸,讲话又客气无趣,她没心思再陪他。 “将军若是不介意,我继续去堆雪狮了。” 薛明窈压根没给他介意的机会,话没说完,人就离席去团雪球了。 谢濯侧目看她像个孩子似的半跪在地上玩雪,脑中闪过几幅她在西川堆雪狮子的画面。 薛明窈怎么就那么爱堆雪狮? 她不仅自己堆,还要强迫他堆,他不肯,她就抄起雪砸他,往他领口袖口里塞雪球。 薛明窈专心致志地团雪狮脑袋,快忘了身旁还有个大活人,谢濯比她的雪狮子还沉默。 谢濯不是来做雪人的。 安静了一会儿,他对着干得热火朝天的女郎道:“宋太医提到郡主钟爱美人醉花香,曾仿制香饵自用。” “是啊。”薛明窈随口应道。 轻而稳的脚步声自背后传来,谢濯挨近雪狮,低头俯看她,“郡主可给这香起了名字?现在还在用吗?” 相距一尺,谢濯闻到她身上的芬芳衣香,是他不认识的味道。 薛明窈感受到来自他的压迫感,蹙了下眉,自然地起身,手里揉着一个小雪团,淡淡道:“年少时制着玩的,哪里会起名字。我早就不用了,腻了。” “腻了......”谢濯的声音又沉下去,“在下原想向郡主讨一些。” 薛明窈微微侧头,对上他墨黑的眼眸,“看来将军爱极了美人醉的香。” “不。”男人也紧盯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道,“是厌恶,非常厌恶。因而要日日闻此香,提醒我保持清醒。” 薛明窈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这人有病吧! 她还想着把香方抄一份给谢濯呢,谁想到他突然说出了这么古怪的话。 薛明窈扔掉雪团,“将军所言,真叫人匪夷所思。” 她拿起一颗蓝色的琉璃珠,弯腰往雪狮脸上安去。岂料刚将珠子嵌入雪中,她的手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住了。 谢濯就这样站在她背后,一臂拢起了她。 第4章 “我还没玩够你,怎会放你…… 有那么一瞬间,薛明窈手心是冰凉的雪,手背是谢濯的温度。 心中将将翻涌起惊怒,手上热意旋即消失,谢濯顺着她的指尖,自然地捏起琉璃珠子,平平向右移了两寸。 “郡主把珠子放得太偏了。” 语气之坦然,仿佛他刚才真的只是挪动琉璃珠时无意中碰触了她的手。 薛明窈冷笑一声,一把抠出珠子,放回原来靠近中心的位置。掌心啪地大力一拍,珠子深嵌入雪。 “本郡主的雪狮子还轮不到将军置喙。它只长着一只眼睛,而且刚好就长在这里。” 稀薄的阳光下,独眼狮茫然地看着两人,蓝幽幽的眼睛发出诡异的光芒。 谢濯退后两步,语气平淡,“抱歉,是谢某多事了。” 目光擦过她大红斗篷领口衬着的玉润脖颈,方才他站在她身后,不得不极力忍抑将手放到那雪白后颈上的冲动。 虽然他不清楚,他是想放上去摸一摸,还是想......掐一掐。 又或者,两者都想。 绿枝抱着仁归草走来了。 薛明窈瞟了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谢濯,到底没有出尔反尔,扣下药材不给他。 谢濯带着药草离开不久,接近黄昏的时候,谢府的人送来了谢礼。 礼用锦帛包着,有一尺来宽,四五尺长,颇有分量。 薛明窈打开一看,竟是一把弓。弓身以柘木和犀角所制,弓梢分布着错金兽纹,通体光滑坚硬,做工精良,一眼便知是把好弓。 可谢濯为何要送她一把弓? 薛明窈出身将门,小时候和兄长一起学的骑射,射术颇为精进。不过钟京可赏可玩之物太多,她没花几分心思在上头。后来她孀居西川,西川地瘠民贫,到处是纵横绵延的山野,找不到玩乐之所,也没有世家贵女可供交际。 无聊之下,薛明窈开始频频游山跑马,渐渐地也能打到点小猎物。当然,薛明窈最得意的猎物还是谢青琅。 谢濯送弓,想必因为他是武将,她又是武将之女。 薛明窈把玩着角弓,有些手痒,干脆来到府中专为练武设的场子,对准靶心,搭箭拉弓,弓弦紧绷如将满之月。 嗖—— 一支箭破空而去,稳稳扎进木靶中心。 谢府院落里,谢濯手持大弓,射出一箭后并未停歇,在流泉的叫好声里换箭拉弦,接连发出数支,全部中鹄。 流泉小跑着捡箭回来,“将军,已经射了几十支箭了,您还在病中,不好太劳累,要不明日再练?” “每日一百支箭,不能断。” 谢濯说话时动作不停,铁臂开合行云流水。在流泉看来,将军好像都没有看靶,全靠手感便能保证箭不虚发。 流泉由衷佩服,“将军好射术,一看就是童子功,常人比不了。” 童子功? 谢濯眯起眼,狠狠放出一箭。 他寒门出身,少失怙恃,辗转投亲求学,根本没有像世家子弟一样学习骑射的机会。 还因此在薛明窈面前露怯。 那时她在府里练箭,逼他也射一支给她瞧瞧,他手法不熟,箭飞出去,落在了靶牌边缘。 薛明窈大笑,“谢青琅,你这样可不行呀,光会读书做文章,却手无缚鸡之力,连支箭都射不准!” 他不想理她,她却非要过来,嫌他动作难看,手把手帮他调整。 他的第二箭射得很好,已离靶心不远了。薛明窈似乎很得意,说他要是连发三箭都能正中靶心,她就可以放他走,给他自由。 他咬牙练了许久,最后真的成了。薛明窈却不认账,“我说这话,只是想激励你学射而已。我还没玩够你,怎么会放你走呢?” 他气得提起弓,对着她放在一旁的白狐裘就是一箭,毁了她心爱的衣裳。换来薛明窈柳眉倒竖,抄起箭筒砸来,额头登时血流如注。 薛明窈又气又急的声音伴着痛楚碾压过来,“谢青琅,你是笨蛋吗,为什么不躲?你要是破了相,我就真的再也不放你走了!” 谢濯手滑到左额,拨开碎发,摩挲着那道近寸长的浅疤,旧时痛意缓缓灼烧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她的脾气似乎好了不少。 阿连过来汇报,“将军,郡主把东西收下了。” 谢濯嗯了一声,掩好伤疤,重新操弓发箭。 阿连小声和流泉说:“永宁郡主确实美,满身贵气,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娘子。” “那肯定,你才见过多少贵人。” 阿连开始琢磨,“都说英雄应配美人,咱们将军以后肯定也会娶一位花容月貌、秀外慧中的贵女。嘿嘿,依我看,将军娶公主都娶得。” “娶不娶公主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些天好多府送来了拜帖,还有媒人上过门呢,可惜将军不便见客......” 两人的窃窃私语里,谢濯心如磐石地射完了百支箭。 ...... 几日后,薛明窈计划再度进宫,执行她徐图陈良卿的大计。 绿枝照例为她梳着“温婉素雅”的妆容,嘴里嘀咕,“郡主,咱们三天两头地往翰林院跑,是不是不太好。”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5节 “哪里三天两头了,上次不是没见着人么。何况翰林院在禁中,又非外头的衙门。” 翰林院是近些年新设的内廷供奉机构,择选皇帝信任且擅文辞的臣子入居待诏,以备为天子侍讲、草诏等需求,相比坐落在外头皇城的众衙署,没那么多规矩。 薛明窈在禁中来去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她踏足不了的地方。 “而且啊,你莫忘了我有正当的理由。” 平定南蛮作乱是德元帝即位以来的大事,天子决定编纂《征南纪》,载录南疆风土人情,汇总前后几代人为收复南疆所作的努力,留以彪炳史册,彰显帝绩。 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陈良卿。 陈良卿出身英国公府,满腹文才,所作诗词歌赋皆是当世第一流,在士子之间卓有声望,俨然是文坛年轻一代的领袖。 令人赞佩的是,他不求仕,不求禄,只埋头作学问。人在翰林院,做的却是修国史的事。由他主持编撰《征南纪》,再合适不过。 薛将军也曾经营过南疆,薛明窈代父为《征南纪》提供信息,合情合理。 上次她与陈良卿约见,用的也是这个名义。陈良卿恪勤修史,力求补阙拾遗,她搬出这个理由,他根本不会拒绝。 薛明窈惯爱穿明亮艳色,以前常被谢青琅讥讽俗气,她想陈良卿与谢青琅同是文人,陈良卿的性子还格外沉静,估计也是一样偏爱素淡的审美。因而她凡要见他,便会刻意收一收身上的艳气,往小家碧玉里打扮。 今日她梳垂鬟分肖髻,留了细细一把乌发垂在胸前,穿着豆青色外裙,外罩月白披风,望之如同古画里走出的仕女一般。 这两日没再落雪,但阴多晴少,空中时时飘着些潮乎乎的雪气,沾衣欲湿。下了马车后,薛明窈照旧带着那把青绸伞,为的是搭身上这套素雅衣衫。 如她所愿,陈良卿这回人就在翰林院里。 他身份不低,在翰林院有单独的一间房,位置幽僻,还有一道小门连着外头的宫苑以便进出。 陈良卿喜静,除了偶尔被皇帝征召,终日埋头故纸堆,平素甚少有人来打扰,这里自成一个安静的小天地。 薛明窈撑着伞,绿枝提着东西,两人走进小门。小吏手脚轻轻地引她们进房,停在外间,道:“郡主您稍安,陈翰林正在里间会客。” 薛明窈有些失望。 不过小吏进去禀报后,又出来对她说:“郡主,您请进。” “不是有客吗?” “陈翰林说不妨事。” 可她觉得有些妨事...... 本是来和陈翰林单独相处的,多个人像什么样子。况且有客在,她便不好待太长时间了。 薛明窈柔声道:“让他专心见客议事吧。我可以等,多久都行,要是不方便的话我改日再来也行,好事多磨,我多来几趟也不要紧的。” 放在几年前,薛明窈断不会说这种话。她向来不委屈自己,嘴上委屈也不行。而凭她的身份和美貌,想要什么东西,想要什么人,也确实都招招手就得到了,无往而不利。 唯独谢青琅是例外。 有风骨的男人不好对付,这是她从他身上学到的经验。 她只好装得善解人意一些,走以柔克刚的路子。 不过薛明窈打定主意最多等一炷香功夫。为个男人空坐干等,她接受不了。 最好是陈翰林立马打发走客人见她,如果他不肯,那她只能打道回府了。想到这里,薛明窈气闷,怎就那么不巧呢,陈良卿不是热衷交际的人,偏她来的时候他有客? 小吏传完话出来,再次邀她进去,“郡主,陈翰林说请您不要介意有客在。” 薛明窈无话,算了,先见见再说。 她跟在小吏身后,袅袅婷婷地穿过罩门,走进里间屋舍。 陈良卿见客的号舍很宽敞,小窗映雪,茶案上热气氤氲,他的客人背对着罩门,在她进门的那刻转了头过来。 银面具映着冰冷的光泽,幽邃的眸光意味不明地落在她身上。 “又见面了,郡主。”谢濯低沉的声音响起。 第5章 亲眼看她撩拨别的男人 薛明窈很快反应过来为何会在这里看到谢濯。 陈良卿为平定南疆撰史,谢濯作为刚刚南征归朝的大将军,毋庸置疑是《征南纪》的主角。 果然,只听主人道:“郡主,这位是谢濯谢将军,同您一样,应在下为《征南纪》之请,光临敝舍。” 陈良卿坐在靠窗那侧,微笑着开口。他声音清和,眉目秀隽,穿着素服深衣与木屐,不消说什么做什么,那如珪如璋的君子气蕴便润物无声地显现出来了。 他挽起宽袖,亲自为薛明窈添了茶。 “原来是这样,真巧啊。我来得莽撞,陈翰林莫嫌我叨扰便好。”薛明窈向他投去恰到好处的优雅一眼,接来茶浅浅啜饮。 “十五那日在下抱恙失约,已是失礼。郡主不计前嫌再次光顾,相助修书,在下岂会觉得是叨扰。” “说起抱恙,陈翰林的风寒可痊好了?” 陈翰林轻轻点头,“有劳郡主挂怀。” 谢濯从薛明窈进门后,便一直盯着她。 她陌生得让他意外。 穿着素净,不佩金不戴银,只在头上斜插了根碧玉簪子,仿佛文臣家含羞带怯的女郎。他从未见她这么朴素过。 她还在鬟髻上簪了几颗洁白的茉莉花苞,萦着淡雅的茉莉香气。 茉莉...... 谢濯眼眸沉了沉,薛明窈以前是怎么说的? “茉莉这种寻常人家女子都能簪能佩的花,岂合我的身份?况且花小而叶多,忒小家子气。味道嘛倒是好闻,可惜好闻得太普通了。” 薛明窈终于察觉到了谢濯过久的打量。 她冲谢濯笑了笑,“将军那日送的弓我很喜欢。不知将军的病情怎样了,脸好些了吗?” “好一些了。”谢濯低头饮茶。 薛明窈极是自然地又转向陈良卿,笑意可人,“陈翰林,你记述南疆风物时可一定要把美人醉写进去啊,我和谢将军都被这美丽毒花害苦啦。” 她声情并茂地讲了一遍自己幼时中毒的故事。 陈良卿已从谢濯口中知晓他遮面的缘故,此刻听薛明窈讲完,温和一笑,“如此奇姝,竟令郡主与将军先后中毒,实是令某好奇,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香气?” 薛明窈道:“这个好说,我曾找匠人仿制了味道相似的香饵,时常熏佩,下回我送些给你,你便知道了。” 谢濯不发一言地听着,眼睛越来越冷。 陈良卿道谢后,薛明窈拿出一卷旧书递予他,“这是家父在南疆时写的笔记,我想会对你撰书有用,就拿过来了。另有一卷被水泡过,笔迹洇开,漫漶难辨,等我找人誊抄一份新的,再拿给你。” 薛崇义的另一卷笔记其实好端端地在薛府书阁里躺着,里头方方正正、笔画分明的墨字就是八岁小童也能顺畅阅读,薛明窈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借送书之由再与陈良卿见面。 府里也早没有君子好逑香了,不过无妨,令制香匠人按方子再做就是。 陈良卿翻开薄薄的书册,飞快读了几页。有两处存了疑惑,信口问出,薛明窈尽可能地回答,她答完,沉默许久的谢濯开口补充了几句。 陈良卿摊开一张白麻纸,提笔润了润墨,记下两人所述关键处。 他写字时,背脊端直而不显僵硬,头微垂,鹤颈弯曲出优雅的弧度,捏着乌黑笔杆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微微地凸显出来,能看到上面厚结的笔茧。晌午并不甚明的光线蒙在他身上,恰似一幅清逸的山水写意。 没有山水,但人可以是山,笔尖流淌的是水。 薛明窈盯着陈良卿这座气质优越的仙山,不知不觉将他和记忆里的谢青琅重合起来。 谢青琅伏案书写,也是这般姿势端正,凝神专注,好似入了画,周身萦着一股宁静致远的文人气息。她喜欢他这个样子,从不阻拦他读书属文,坐在一旁安静欣赏这幅她抢夺入宅、妥善装裱后只属于她一人的画作,心底感到很满足。 连他中指上硬硬的茧,她都觉可爱,甚至想去亲一亲。 可惜每每都是欣赏没多久,谢青琅就嫌恶道:“出去,莫要看我。” 她怎会听他命令,不仅不出去,还翘起腿,托起腮,明目张胆地看,变本加厉地看。 这时,谢青琅就会涨红脸,把书重重往案上一摔。 薛明窈才不受他脸色,他摔书,她便摔砚台,墨汁迸溅出来,飞到他脸上去,逗得她哈哈大笑。 谢青琅更恼,“还笑我?也不看看你什么样子!” 她尖叫一声,忙捂住脸,两人各自匆匆找铜镜帕子。 薛明窈沉浸在回忆里,眼神不由自主地痴了。 谢濯目睹她神情的变化,一时心里闪过数念,脸色渐渐差到极点,幸而有面具遮挡。 一室之中,来客心思各异,唯有主人心无旁骛,书完半纸后搁下笔,继续就着南疆事与两人询问探讨。 一晃半个时辰过去,时已正午,小吏来问陈良卿是否去公厨用饭。 大周百司皆有自己的公厨,翰林院虽是个松散的官署,每日上值的学士不过寥寥几人,但也循例辟了一间小厅作为学士用膳之所。 今日有客在,尤其是还有女客,再去公厨吃就不方便了,于是陈良卿让小吏将食案送来,请谢濯与薛明窈留下共进午食。 薛明窈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她看了谢濯一眼,对陈良卿道:“谢将军戴着面具吃饭多有不便,若摘下面具,恐又因脸上红疹而觉尴尬,不如你我去别处,让谢将军独自用膳,兴许能自在些。” “在下思虑不周,郡主有心了。”陈良卿依旧是温而有礼的语气,转而问谢濯,“谢将军意下如何?” “就依郡主的意思吧。”谢濯道。 薛明窈与陈良卿去时,隐约觉得谢濯冲她冷笑了一下。 因他戴着面具,那冷笑看得不真切,但他这句简短冷漠的回答,已足够让薛明窈感到他的不悦。 奇怪,他有什么不满的? 她贴心地替他着想,帮他说出来难言之隐,他不仅不表示感激,还如此地没好气。 怪人一个,又无礼又莫名。想到几日前他来讨药时的言行,薛明窈暗暗下了判断。 两人在外间食案前跪坐下来,薛明窈给等待已久的绿枝使了个眼色,绿枝会意,提着东西找小吏去了。 号舍内,谢濯飞快用完午食,悄无声息地走出罩门。 罩门后是一架屏风,贵族多喜用名贵木材、云母或玉石制的屏风,陈良卿的这扇却是纸屏,上头绘着连绵的青绿山水,意趣盎然,不显匠气。 陈良卿不仅擅文,还擅画,一幅画千金难求。 薛明窈来时便盯着屏风看了一阵子,用膳时又歪头看了几眼,屏画的技法隐隐给她一种熟悉感。 陈良卿秉承着食不言的原则,吃完后才问:“郡主懂画?”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6节 “瞎看看。”薛明窈道,“翰林墨笔皴擦,重彩渲染,山石设色,云水留白,颜色鲜明又过渡自然,堪称小青绿佳作,我很喜欢。” 陈良卿微笑道:“明明是内里行家,何以说自己是瞎看。不过,我虽嗜爱丹青,青绿技法却非我所长,这幅屏画不是我所作。” 薛明窈有些意外,“那是何人所作?” “此画是几年前友人从市里淘来的,据说出自一位西川的书生之手。他没有署名,因而无从得知名姓。” 薛明窈心念微动,会是谢青琅吗?他擅长丹青,尤擅重彩山水,遇到她之前好像也卖过字画。 可惜终究无法求证。 即便是他所画,又能怎么样?他人已和她了无瓜葛,难道她还要借画思人吗?薛明窈不干这么卑微的事。 她打消了向陈良卿讨要屏画的念头。 屏风后头,谢濯微微侧头,静静窥看两人,画上堆叠的碧绿山石将他高大的身形掩得严严实实。 早上他来访时,看到自己的旧时画作辗转千里出现在这儿,也惊讶了一阵子。现在想的却是,何以薛明窈几次三番地看画,可听到画非陈良卿的手笔后,就再也不投来眼神了。 还有,薛明窈何时懂起画了? 她明明连皴擦一词都不知怎么念! 轻巧的脚步声响起,绿枝提着食盒进来,她端出刚刚去厨房温好的粥,放到陈良卿面前。 谢濯旋即听到薛明窈热情甜美的声音,“陈翰林,冬日天冷,你刚染过风寒,容易再犯,这是我从府中带来的防风粥。我想寻常的防风粥没甚用,这两日特地请教了医官,调了膳方,里头除了防风和葱白,另加了紫苏叶与一点点生姜,祛风散寒的效果更明显,味道也更辛香一些,你尝尝。” 谢濯捏住屏风木架,心头瞬间蹿出一团火。 多年前薛明窈的抱怨在耳畔嗡嗡作响,与令人发昏的热意一起向谢濯袭来,“谢青琅,你怎么老是生病啊,上上个月风寒才好,这个月就又染上了?还好你是读书人,要是你在我阿爹的军营里,整日餐风露宿地行军,那还不得磋磨死啊......” “......喏,让厨子给你煮的防风粥,这两日又降温了,你快点喝了,免得又着凉发热。” 谢濯不记得他回答了什么,但必定是拒绝。不管薛明窈让他做什么,他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拒绝。 “......你敢不喝?我告诉你,这可不是普通的防风粥,是我花了几万钱找来西川最好的医士给调的药膳粥,加了祛寒的紫苏叶和生姜呢。你要是不喝,就把这个钱赔给我!” 他眼前忽地一阵发黑。 作者有话说: ---------------------- 谢将军破防中[垂耳兔头] 第6章 他成心和她作对 谢濯摸了摸手臂,又去摸前额露出面具的部分,熟悉的烫意。 宋太医那日叮嘱,切勿情绪激荡,否则会加剧病情。 美人醉之毒,还未彻解,就卷土重来了。 屏风那头的食案前,陈良卿轻轻抬眸,好看的眼睛里荡着和风碧波,一时雪尽春生。 “郡主为在下费这么多心思,不值当。” 他温厚如故的声音中似是含着一丝无奈。 薛明窈眨眨眼,对着这位清风霁月的君子莞尔一笑,“值不值,你说了不算,我说的才算。若我花的这点小心思,能让翰林身体康健,全心修史,那我觉得很值呢。” 在她诚挚的美丽笑容里,陈良卿终是拿起银匙,一勺一勺安静地喝完了粥。 “多谢郡主,味道很好。”他微笑道。 薛明窈笑意愈发深。 做一分,说九分的感觉,很好嘛。 小吏撤走食案,两人敛衣回到里间,谢濯端坐房中,面具安安稳稳地覆在脸上。 三人重新聊起南疆战事,薛明窈在南疆不过两年见闻,多数时间闭着嘴,听谢濯与陈良卿对谈。 谢濯一介武夫,谈吐和见解竟也不俗,南疆文史掌故信手拈来,朝廷在南疆的经营管辖了熟于心,几次大规模征伐,从百年前裴雄将军到十多年前的薛崇义将军,其策略部署如数家珍,条缕清晰,鞭辟入里。 不说薛明窈,便是陈良卿都感到惊讶,“将军博学擅思,在下佩服。” 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陈良卿已感觉到谢濯的学识远远超过一个将军该有的水准,凭此考进士科入仕为文官都并非不可能,这样的人竟是边军底层出身,实是令人纳罕。 谢濯身上晕眩和发热并未消退,只是不肯在他们二人面前露出痕迹,他揉了揉额角,忍着难受稳声道:“翰林谬赞,是谢某班门弄斧了。” 陈良卿见他如此动作,关心道:“将军可是中毒未愈,身体不适?” 谢濯摇头,“谢某一切安好。” 陈良卿倾身为他与薛明窈添茶,雪袖拂落,露出一截峭秀腕骨。 英国公府的小公子,家世人才都是一等的好,性情温润沉静,从不恃才傲物。 薛明窈心中感叹,陈良卿和她是同辈人,也在京中长大,肯定也听闻过她年少时的轻狂事,却既不表现出抵触,也不显得狎昵,始终待她平和有礼,可见涵养之好。 好涵养也意味着难亲近,她来次翰林院不易,还想再充分利用一下,和他单独说说话。 薛明窈对着谢濯盈盈说道:“谢将军,你身子并未全好,虽无不适,但也要多休养。说了这么久的话,肯定也累了,不如早些回府休息吧?” 话音才落,她就感到谢濯瞪了她一眼。 薛明窈噌地来气,他凭什么瞪她。她话里话外意思,难道不是表示关心? 他不过才见她两面,就几次三番态度强硬,莫非是一早就对她有成见? 薛明窈不肯忍,仗着这个角度陈良卿看不见,狠狠瞪了谢濯回去。 谢濯没回答,倒是陈良卿听进去了薛明窈的话,“谢将军,郡主说得有理。你仍在病中,我不能再烦扰你了。待将军病好,在下定当备珍酌佳肴,邀将军至府把酒长谈。” “翰林言重了,我的病不碍事。” 谢濯回得简单,没有半分离开之意,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南疆事。 如此又过了几盏茶功夫,期间薛明窈再次提出让谢濯早些回府休息,被他又一次坚决拒绝,还不忘给她投来几个冷冰冰的眼神。 薛明窈无可奈何,小半天过去,她坐得屁股都痛了,谢濯和陈良卿聊起正事,她插不上话,杵在一旁也嫌尴尬。 谢濯不肯走,那只能她走了。 薛明窈起身告辞,陈良卿望了望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的窗外,“雪下得不小,翰林院离宫门还有一段距离,郡主可带了雨具?” 得知薛明窈主仆只有一把小小的绸子伞,陈良卿令小吏取来一把油纸伞。 “郡主金贵之躯,不宜淋雪,用这把吧。” 小吏送来的这把伞骨坚硬,伞面十分宽大,撑三个人也足够,在伞柄的末端刻有一个端正的“陈”字。 薛明窈一阵欣喜,嘴上却道:“你把自己的伞给了我,那你下值出宫的时候怎么办呢?” “翰林院还有备用伞。” “那多谢陈翰林了。” 两人一问一答,谢濯忽然开口,“打搅翰林甚久,在下也该走了。” 薛明窈咬紧牙,他一下午迟迟不走,结果她一说要走,他就也跟着走了? 他是不是成心和她作对! 谢濯并未携伞,因而陈良卿也十分体贴地唤小吏取来一把备用伞,这把明显要小一些,顶在高大的谢濯头上,与旁边窈窕女郎撑着的大伞形成鲜明对比。 三人站在檐下,薛明窈无可奈何地与谢濯交换了伞。 好在陈良卿肯将他的伞借给她就已是一个不错的信号,她用不用倒无所谓。 薛明窈主仆与谢濯从陈良卿号舍旁的小门一道离开,等薛明窈回头再也看不到在檐下目送他们的颀长身影后,她毫不客气地向并行的谢濯发难。 “谢将军,本郡主有个疑问。我几次劝你走你不走,为何偏偏我走的时候你就肯走了?” 谢濯与她隔着两三尺的距离,目不斜视地看着前路,声音穿过飘雪平平送来,“郡主不用多想,我只是忽然意识到马上到我喝药的时辰了,不能耽搁了。” “喝药?”薛明窈觉得可笑,“难道宋太医开的药还规定了什么时辰喝?” “正是。” 薛明窈向他投去一个“你当我傻”的眼神,谢濯不理会,顶着雪径直向前走。 薛明窈冷眼看着,他步伐略急促,甚至有些不稳,似乎真是一副急着回府的样子。 她跟在他斜后方,不知不觉也加快了脚步,匆匆到了宫门口自家马车旁。 奇怪的是,谢濯也在她的马车前站定不动。 “谢将军,你要做什么?”薛明窈狐疑问他。 谢濯不语。 他一身玄氅立在伞下,前额被伞缘遮挡,下半张脸藏在银面之下,好似一尊无声无息的暗影矗立在雪地里。 影子幽幽出声,“我是骑马进的宫,没有乘马车。” “……所以呢?” 去找他的马啊。 “此时雪大。”谢濯道。 薛明窈有点明白了,“你不想冒雪骑马回府?” “在下抱恙在身,若冒雪骑马回府,恐怕会不利化毒,加重病情。” 薛明窈服气,雪没下起来的时候他不肯走,这时候倒想起自己还抱着恙了。 谢濯又道:“郡主若不介意,可否搭载在下一程。鄙府与贵府刚巧顺路。” 薛明窈嗤笑出声。 他倒好意思求她,且求人的语气还这么寡淡,以为她是像陈良卿一样的大善人吗? 薛明窈笑靥如花,“不好意思,本郡主很介意。将军怕淋雪,那就找个地方避一避,等雪停再回。或者,步行回府也可以。” 谢濯盯着她娇俏的容颜,淡淡道:“在下不能误了喝药的时辰。” 薛明窈再次嗤笑,“那将军转身进宫借辆马车出来吧,以将军的品阶声望,轻而易举。” “不可。在下微贱之躯,功绩浅薄,蒙圣恩忝居高位,已是诚惶诚恐,如何能仗着权势越礼行事?”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7节 薛明窈举着伞的手有些酸了,将伞交由绿枝,凉凉道:“那将军不会不知道,我一个女子与你同车,也是逾越礼节的吧?” “郡主女子之身闯翰林院,不也逾矩越礼?我看郡主毫不在意。” 她哪里闯了! 薛明窈气得俏脸鼓起,不和他废话,“绿枝,咱们上车!” 说罢手一撩车帘,抬腿就要上车,然而袖子却被谢濯拽住。 薛明窈回头一甩,未甩开,气道:“你放开,还当登徒子不成?” 绿枝抱着伞在旁手足无措,担忧地看着自家郡主,不敢上手拦这位铁血将军。 “郡主在陈翰林面前善解人意,体贴入微,却对在下冷言冷语,袖手旁观,此非表里不一?”谢濯冷冷道。 薛明窈反唇相讥,“将军不也一样?在陈翰林面前斯文有礼,谈笑风生,对我却粗声恶气,动辄嘲讽,还敢轻薄我!” 谢濯忽然松开了她衣袖。 薛明窈不知他用意,警惕地看着他,一时没再跨进马车。 谢濯慢条斯理地收起陈良卿坚固精良的大伞,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乌发与墨氅上,顷刻间铺就一层霜白。 “郡主说得不错。不过在下敢于承认自己的两面,而郡主却不一定。”谢濯欺身向前,垂头注视着她的杏眼桃腮,低声道,“这几日我少不了与陈翰林往来,郡主敢让他知道你真实的样子吗?” 薛明窈蓦地一惊,抬眼对上他漆黑的瞳仁,“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濯退后半步,语气又淡了,“在下只是想求郡主搭载一程罢了。” 第7章 她真怕他死她车上 暗淡天光下,薛府马车浴着漫天飘舞的碎雪,辘辘地行驶上了钟京的街道。车檐下挂的小灯笼前后跳荡,少见地欢快。 薛明窈和谢濯一左一右地坐在车厢长条席上,彼此间隔了一大块距离。绿枝窝在侧面的窄座子里,眼观鼻,鼻观口。 薛明窈一上马车就后悔了。谢濯的威胁明明一点杀伤力都没有,他一个位高权重的将军,难道还真能跑陈良卿面前当长舌妇,议论她的不是? 就算他真这样做,陈良卿人品如此端正,又怎会听信他一面之词,对她有偏见。毕竟她薛明窈名声不好,在钟京也不是秘密,陈良卿应当心中有数。 薛明窈只好安慰自己,谢濯正是圣宠优渥,春风得意之时,与他交恶没甚好处。 她余光扫过座位那端,刚刚气势凌人的将军此时安静得很,双目紧阖,身子倚着车厢壁,随马车的颠簸而微微颤动。 好像他真的只是想搭她马车回府,并非别有目的...... 薛明窈将他前后的言辞举动在心中过了一遍,还是疑窦丛生,决定问问他。 “咳。”她清了清喉咙,并不看他,“谢将军,你屡次对我不敬,可是你我之间有些误会?” 马车那头的男人依然静默。 就在薛明窈怀疑他睡着了的时候,霜冷的声音响起,“郡主想多了。” “将军别不承认。我看出来了,你当着陈翰林的面对我的态度尤其古怪,好似不愿让我与他单独相处。这到底是为何?”薛明窈干脆直率相问。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薛明窈耐心就要耗尽,这才听到谢濯回答,“陈翰林乃当世君子,诗书满腹,志虑忠纯,谢某钦佩已久。郡主声名不佳,跋扈自恣,谢某不欲看他被你纠缠。” 薛明窈一声冷笑。 她就知道,他对她有成见!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冲谢濯啐了一口。 绿枝默默叹了口气,郡主这回坚持不说粗鄙话已有四个多月,就要赶上之前的最长记录,这下子前功尽弃了。 “看来陈良卿在将军心里地位很高呀,就像高岭雪、天上月一般玉洁冰清,高不可攀,是不是?我告诉你,我还偏就纠缠了,我要污了那雪,摘了那月,我气死你!” 薛明窈说完,觉得她坐自家马车还缩在角落里实在憋屈,当即挪动屁股,移到座子中央,叉开腿,抱起胸,大马金刀,耀武扬威。 谢濯周身滚烫,头痛欲裂,跟着马车的颠簸,脑袋一下下闷撞着坚硬的车厢板壁。 薛明窈没得到回应,颇觉没趣,扬声吩咐车夫快点跑,早些把旁边这个恼人的家伙赶下去。 车夫谨遵指令,驱着马儿纵开四蹄,在行人寥寥的雪道上狂奔。马车摇得愈来愈重,薛明窈勉强维持平衡,然而随着一下猛烈的颠簸,她控制不住地向右歪去。 眼看就要撞到谢濯怀里,谢濯忽然睁开紧闭的眼睛,大掌托住薛明窈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势头。 薛明窈还没反应过来是该谢他还是骂他,就被手腕上的滚烫吓了一跳。 怎么和火炉一样热? 她犹豫一瞬,反手去摸谢濯手臂,随后又飞快地伸手在他脖颈、额头上各探一下,热度骇人。 “你这是怎么了?是普通的发热,还是美人醉又发作了?”她惊道。 谢濯又阖上眼,竟然哑声笑了笑,虚弱地说了句:“被郡主气的。” 薛明窈阴沉着脸,再次喝令车夫加快速度。 她真怕他死她车上。 马车终于驶进谢府所在的承义坊,谢府门房听到啪啪的叫门声,开门一瞧,一个美若天仙的女郎站在跟前。 女郎手指身后马车,“赶紧叫两个人把你家将军扶下来,好生照顾着,别叫他死了!” ...... 薛明窈回到自家府宅时,天色半暗,雪花仍稀拉拉地飘着。 厅堂里的一男一女已等了她许久。 “阿兄,妤娘,你们过来做什么。”薛明窈褪掉披风,略带疲惫地问道。 薛行泰和薛明妤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和小妹,也是现今薛府的另两位主子。 薛明妤看她一眼,不吱声,拿了案上碟子里的糕点自顾自吃起来。 薛行泰严声问:“窈娘,你今天去了哪儿,为何这么晚回来?” 薛明窈信手取下发髻上的茉莉花苞,“随便出去逛逛罢了,阿兄怀疑什么呢。” “你别和我打马虎眼。”薛行泰哼了一声,看向薛明窈的丫鬟,“绿枝,你主子今天去了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绿枝皱起小脸,看看薛行泰又看看自个儿主子,嘴里支支吾吾。 “行了,阿兄。”薛明窈把薛明妤面前的那碟子糕点拖过来,拈起一块塞进绿枝嘴巴,拍拍她的圆脸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绿枝胆子小,难为她做什么。” 她满不在乎地看着薛行泰,“我进宫见陈良卿去了。你应该猜到了吧,妤娘和你告的状,对不对?” 薛明妤比她小几岁,也是娇蛮的性子,素来与她不对付。几日前薛明窈去书阁取父亲关于南疆战事的笔记,正好被她撞见了。 薛明妤理直气壮,“这怎么能是告状,你不守妇道,一错再错,我有责任告知兄长。” “呵,做小妹的敢管你长姐的事了,这个家还属你最懂规矩。”薛明窈嘲讽道。 “窈娘!”薛行泰一拍桌子,“你还真的对陈翰林上心了?你说说,你一个寡妇,抛头露面地去见个外男,像话吗?明明你这几年待在家里挺安生的,怎么又犯毛病了?” “就是啊。”薛明妤撇撇嘴,“陈翰林那种如玉君子,你也敢肖想。他那么有文采,又是那么的清介脱俗,遗世独立,庸脂俗粉怎么可能入得了他的眼。你别白费心机了,他不可能看上你的,到时候你勾引他不成反而自己成了笑话,还连带着薛府遭人耻笑。” 薛明泰瞪起眼来,“妤娘,你怎能这么说你阿姐呢。窈娘又聪明又漂亮,但凡是有眼睛的郎君,哪个不喜欢我们窈娘。” 薛明妤委屈得跺脚,“阿兄,我们不是一起来讨伐阿姐的吗?” 薛明窈冲着薛明妤一笑,“妤娘,听你话的意思,你好像很喜欢陈翰林啊。” 薛明妤登时红了脸,“我,我才没有!我只是仰慕他,没有喜欢他。他这么好,合该娶一位才识过人、蕙质兰心的闺秀做夫人......” “哦,那可惜了。其实你阿姐我也只是对他有点兴趣,不是非要勾到手。我还想着你要是心悦他,我就帮帮你,说不准便能促成一桩婚事呢。”薛明窈笑眯眯地道。 薛明妤愈发不自在了,嗫嚅着欲言又止。 薛行泰听到这话倒是松了口气,“窈娘,别打他的主意了。你在这个年纪,那个知慕什么艾——” “知慕少艾。”薛明窈提醒他。 “对,知慕少艾,为兄也理解。但你毕竟是个寡妇啊,你要通过正确的方式来才行啊!” 薛明窈听他提起正确方式,便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便见薛行泰掰着指头给她算,“你丧夫已经七年了,也给父亲守完了孝,是时候考虑再嫁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卷薄薄的小册子,递到薛明窈面前,“这是我让你阿嫂汇总的适宜你再嫁的人选,为兄知道你不喜欢武将,特意搜罗的都是文臣,条件好着呢,你挑一挑,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薛明窈接来册子丢一边,“阿兄,我说过,我不愿再嫁。” “这件事由不得你。”薛行泰斩钉截铁,“你年纪轻,膝下没子嗣,况且你也不想给那倒霉的岑将军守着,你不再找夫婿,难道要在薛府赖一辈子吗?” 薛明窈低声道:“赖一辈子又怎样,阿兄难道养不起我,非得把我赶出去吗?” “阿兄不是这个意思。寡妇的名头不好听,大家都嫌寡妇克夫,晦气,窈娘你正值芳龄,又是不肯屈于人下的好强性子,怎可能一直甘心做寡妇?你早晚要再嫁的!” 薛明窈耸耸肩,“阿兄这么说可就太武断了。少年丧夫守寡到老的女子多了去了,怎的我就不行?况且我堂堂永宁郡主,谁敢嫌我晦气?” 薛行泰大声道:“你和她们不一样!她们可以守一辈子寡,你不可以!” “为什么我不可以?”薛明窈反问。 薛明泰梗着脖子不说话。 薛明窈忽道:“阿兄急着嫁我出去,莫非是想卖妹求荣?父亲走了,薛府门楣也不如以前硬实了,阿兄又是个没有实权的将军......” 她指指册子,“这里头想必有不少能帮到阿兄的贵人。” “窈娘!”薛行泰不敢置信地打断她,“你怎么能这么污蔑我?你一直都是我最疼爱的小妹,我只盼着你平安喜乐......” 角落里的薛明妤闷闷地哼了声。 “阿兄盼我平安喜乐的话,那就休提再嫁的事,不然我就当阿兄用心不纯,想用我的婚事做你的青云梯。”薛明窈飞快说道。 薛行泰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手一指薛明妤,“妤娘,你先回你的小院去。” 薛明妤不高兴,却也不敢违抗兄长,边走边小声嘀咕,“有什么我不能听的,阿姐干的那些好事我又不是不知道。” 薛行泰又将丫鬟都遣了出去,等屋里只剩他与薛明窈的时候,他一屁股坐下,粗声粗气道:“你问我为什么非要把你嫁出去是吧,好,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怕你那欺男霸女的恶习又犯了!我怕你再掳一个谢青琅回来!” 作者有话说: ---------------------- 小谢开始嘴硬[狗头]触发薛小窈骂人技能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8节 第8章 谢将军颇像她在西川养的情…… 薛行泰提起这桩旧事就打不住嘴。 “薛明窈,你只是个郡主,不是公主。哪怕你是公主,你也不能干强取豪夺的事!人家好端端一个书生,十年寒窗,大好前途,你非要把人抢来囚禁,目无法纪,为所欲为,你这不是毁了他吗?” “阿兄也好意思说,我只是把人暂时留在府里,也没拦着他读书做文章,我还给他找了不少古籍善本呢,怎么就毁他了。倒是阿兄,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人打一顿,论给他造成的伤害,我哪及得上你。” 一想到当年薛行泰千里迢迢来到西川,进门就把谢青琅看作与她苟合的奸夫,一顿拳脚招呼,打得人浑身是血,薛明窈就火大。 “你干嘛对他下手那么重!” 薛行泰气势弱了下来,“我那不是以为他引诱的你么......” 薛明窈幽怨看他。 薛行泰恍觉话题已偏得太远,忙又说回来,“窈娘,我还不了解你吗?见到喜欢的郎君就走不动道,你这个性子怎么可能守得住寡?你别嫌我话糙,你想要男人,却不肯嫁人,那不就只剩下偷汉子一条路了?咱们薛家虽不是什么簪缨世家,却也是曾经辉煌鼎盛的郡王府,不能由着你乱来,辱没家门!” 薛明窈被他一顿数落,也没什么好气,“你放一百个心吧,我不会乱来,我有分寸。” “有分寸?有分寸你就不会搞出谢青琅那档子事了!” 薛明窈沉默。 薛行泰忍不住又道:“你说说你,就算你当初实在寂寞,非要养个男人陪你,那也要找个对你有意的,会疼人的,你偏找个有眼无珠看不上你的,图什么啊?亏得他没上京告御状,不然你得被御史唾沫星子淹死,咱们薛府也得荣光不保......” 薛明窈腾地站起来,“阿兄身为薛府嫡系子弟,镇日里光替我操着闲心,倘若你能把这些心思用在升官晋职上,何愁薛府荣光不保?也省得我三天两头往皇宫跑,变着法地讨好陛下,唯恐他忘了我们薛府!” 薛行泰瞬间变得急赤白脸,“薛明窈!我是你兄长,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 薛明窈不甘示弱,“薛行泰!你既以兄长的身份压我,那也应知道,小郡公长大成人前,薛府的门楣该由你撑起来,而不是靠我,薛府的名声也系于你身上,和我找不找男人毫无干系!” 薛明窈的院落正堂门窗紧闭,兄妹俩隐隐约约的吵架声持续不断地传出来。 阖院下人目不改色,习以为常。薛家几个主子的脾气与薛老将军一脉相承,一点就着,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久后,薛行泰摔门离开,小院终于恢复了安静。 苍蓝夜色透过窗纸沉沉地压进屋里,烛火摇摇晃晃,试图逐走伺机而入的寒冷雪气。 薛明窈拄着下巴发了会儿呆,转头看见丫鬟抱着一只硕大的薄皮包袱走过来,那包袱瞧着极是陌生。 “这是什么?”她问。 “是郎君下午来时给您带的礼物。”丫鬟小声道。 薛明窈打开包袱,里头装着一件银白的貂皮斗篷。 刚入冬那会儿,薛明窈向兄长抱怨她的貂裘旧了,颜色不如之前鲜亮。薛行泰随口说他去猎个貂,给她做衣裳。 大半个冬天过去没见动静,薛明窈也早把这事忘了。 貂毛柔软顺滑又厚实,她把脸埋进去,瓮声瓮气地吩咐绿枝,“明晚让厨房做那道阿兄最喜欢的旋炙猪皮肉,以我的名义给阿兄送过去,”停了停又道,“算了,别明晚了,明天中午送吧。” ...... 兄妹大吵一架后,薛明窈到底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安生了一段时日。等新的君子好逑香做好后,她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披着兄长送的银貂斗篷,揣着吃食和手炉乘车去了英国公府。 陈家累世公卿,这一代更是人才辈出。二郎陈良卿以藻翰扬名,长郎陈良正温厚端方,年轻有为,在尚书省兵部任侍郎,还做了颐安公主赵盈的驸马。 大周公主出降,开府别居的前例不少,譬如泰康年间明昌公主下嫁晏家,天子为其营造千厦府邸,规制之隆堪比王府,此举当时招来不少谏言。当然也有公主不欲招摇,选择住在夫家,同寻常子妇一般侍奉翁姑。 颐安公主乃先皇后所出,深得天子疼爱,她出嫁的时候,德元帝选了折中的法子,在陈府旁边扩地十余亩,修建屋舍园池,供赵盈与陈良正居住。新居紧邻陈府,与之相通,既使公主夫妇生活清净,又方便他们与陈家人走动。 德元帝本意是让赵盈过得舒服自在一些,但赵盈心中自有想法。成婚之后,她主动领了陈家妇的身份,每日穿门过府给陈公夫人梁氏晨昏定省,从未遗漏。 今日薛明窈便是来找赵盈的,她在赵盈的居所吃着炙鹿肉脯,等了足有两炷香,才见到赵盈从隔壁请安回来。 薛明窈已问过数次,这次仍是不吐不快,“我的好盈盈,你怎么就那么爱给陈家人请安呢,不嫌累吗?我嫁给岑宗靖的时候,哪哪儿都嫌弃,唯一觉得好的地方便是他父母双亡,我只用在灵牌前侍奉一下就行了。” 赵盈陪梁氏用的朝食,吃得不多正饿着,抓了一把薛明窈的肉脯放嘴里,嚼落入肚后才道:“陈家家风清正,驸马又是恭俭守礼之人,我将礼数做足,也是想让他对我满意。” “你贵为公主,他敢对你不满意?” 赵盈淡淡一笑,“你不懂,权势地位只能用来占住这个人,占不住他的心。我想要夫君的心在我这里,就得多下功夫。” 谁说她不懂,薛明窈早五六年前就懂了。 只是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十五那日她和赵盈吃兔肉锅子,肉香味重,赵盈不想让陈良正知道自己贪口腹之欲,也怕自己吃酒后的醉相惹他不喜,硬是找了被太妃留宿的借口没回府,躲在宫里和她大快朵颐。虽也尽兴,但次日薛明窈睡眼惺忪地看着赵盈天不亮便赶着回陈府请安时,心里还是叹息了几下。 这就是嫁人的坏处了。 薛明窈在自己家里可以任性妄为,不管不顾地和兄长呛声,但是在名为“夫家”的地方,她就得收起脾气,好好做人。 因而薛明窈情愿在薛府住一辈子。 “你最近是不是去找过二郎,他对你怎么样?”赵盈意兴盎然地问。 “还不错,喝了我送的粥,还借了伞给我。”薛明窈笑吟吟地指了指自己放在案上的檀木匣子,“帮我个忙,派个丫鬟把这些捎给陈良卿,别让人看见。” 匣中装了陈良卿借给她的伞、“令人誊抄”过的南疆笔记,还有一枚绣兰竹的精致香囊,里面放了几块棋子般大小的香饼子。 她不好再去翰林院找他,便决定托赵盈转交。 赵盈打开匣子一一看过,见到香囊有些惊讶。送香倒还说得过去,可送香囊,那就是有情人间的私相授受了。 赵盈道:“你对他竟这么认真吗?我还道是你百无聊赖,给自己寻点有意思的事做。” 薛明窈刚到豆蔻的年纪,就懂得从郎君身上找快乐。仗着貌美,在皇子堆里厮混,今日和大皇子牵手,明日又去亲一亲三皇子的脸,看他们为自己脸红心跳,神魂颠倒,她觉得很有趣。 彼时众皇子争储位,薛老将军怕她惹出事来,也怕她卷入皇子之间的斗争引来皇帝对薛府的忌惮,这才急匆匆地将她嫁去西川。 “两者又不矛盾。”薛明窈也笑。 陈良卿确实风采夺目,那腰段窄的,都比得上谢青琅的了,她怎么也要摸上一摸。 而且—— 那讨人厌的谢濯看不起她,她就偏要把他崇敬的人拉下神坛,叫他难受去。 薛明窈给赵盈讲了谢濯对她态度无礼的事,“这人都烧成那样子了,还硬撑着不肯走,就怕我趁他不备,玷污了他心中的白璧君子呢。” 赵盈秀丽的脸庞萦起疑惑,“谢将军不像是这样的人,他布衣出身,待人谦和,就算是对你心存不满,也不会表露出来,更不会说如此刻薄尖锐的话。” 薛明窈也奇了,“你认识他,还这么了解他?他不是刚回朝吗?” “难道我没和你说过,谢将军和驸马相识吗?”赵盈笑着解释,“驸马大婚前被派去陇西巡边,查访军政,在那里结识了谢将军。后来谢将军从西北回来,虽建有奇功,但资历尚浅,派他挂帅出征南疆,朝中大臣多有不服,是驸马一力保荐的他。谢将军打了胜仗回来,驸马还因此得了父亲封赏呢。” “原来是这样......”薛明窈回忆起那日在翰林院的情景,似是在陈良卿与谢濯两人口中听到过“家兄”“良正兄”的字眼,不过她当时听得不认真,没有在意。 依赵盈的话,谢濯对别人都很好,唯独在她面前装也不装了,那他是有多嫌恶她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吧。”她忿忿道,说完一撇嘴,“我连他面都不知呢,他一直戴着面具,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 “你没看过他真容?”赵盈微讶,“我见过几回,玉面将军,名不虚传,而且还是你喜欢的类型。” “怎么可能!”薛明窈乐了,“你哪知道我喜欢什么类型。” “我怎不知道。你之前不是给我看过一幅你在西川养的小情郎的画像吗,谢将军的眉眼和画中人有三四分像呢。” 薛明窈一怔,“我不信,他不可能长那么好看。” “回头等他病好,取了面具,你看了就信了。” 薛明窈一边嚼着肉脯一边想,怪不得谢濯对她有敌意,原来是这类长相的人都讨厌她。 “谁知道他会不会破相。他中的毒可不浅,上次发作起来吓死人了。” “你就不能盼人家点好。”赵盈无奈笑道,“驸马昨日遣人问过他病情,他说没大碍,驸马还约了他今天下午到府赏梅呢。” 说是赏梅,醉翁之意其实不在酒。 陈家有三女,两位已出嫁,余下行三的女郎闺名泽兰,她情窦早开,偶然在陈良正身边见过谢濯后,便悄悄地芳心暗许,非他不嫁。陈良正欣赏谢濯,当然肯遂妹妹心愿,今日邀人来,正是要找个由头让他见见小妹。 表姊妹俩一阵闲聊,转眼到了中午。赵盈早安排厨房做了几道薛明窈喜欢吃的菜式,取来酸甜的梅子酒佐餐。 酒足饭饱,薛明窈被赵盈拉着去看她新得的衣料子,绫罗绸锦堆了半间屋,花团锦簇,金丝银线格外耀眼。 三九已过,要开始裁制春夏的衣裳了。 赵盈对着一匹茜红罗犯了难,颜色质地是她喜欢的,可要做衫裙却嫌太过娇媚,不够庄重。 “这个好办,你拿来做小衣嘛,又薄又透的,驸马肯定喜欢。”薛明窈信手在料子上比划出一个清凉的小衣款式。 赵盈嗔怪地拍了一下她,“我倒是也想,可驸马是正经人,才不会喜欢。” “哎呀,哪有人在床上正经的,你听我的,我是寡妇,寡妇说的准没错.....” 两人正说笑,小丫鬟打了帘进来,“公主,三娘子过来找您了。” 陈泽兰今年刚满十七岁,生得娥眉杏眸,唇红齿白,很是标致。 她进屋后,乖巧地冲她们福了福身,“泽兰见过阿嫂、郡主。” 薛明窈与陈泽兰不熟,简单颔首算是回应。赵盈一面唤人给她端来果饮和糕点,一面笑道:“小妹怎的来这么早,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多时辰呢。” 陈泽兰双颊绯红,忸怩道:“我有些等不及,就来得早了些,打扰嫂嫂和郡主了。” “没关系的,我理解。”赵盈不以为意。 “思慕心上人嘛,那是一刻也等不得的。”薛明窈听赵盈说了陈家有意和谢濯做亲的事,这会儿也笑盈盈地调侃道。 陈泽兰羞意更甚,用团扇掩了面。 薛明窈和赵盈从上午聊到现在,也算是尽了兴,看陈泽兰迫不及待,心想不若赶紧让赵盈带她去清园,便提出告辞。 未料陈泽兰开口挽留,“郡主姊姊,您也和我们一起去清园可以吗?我和阿嫂两人游园,似是仍有些刻意,若再加上您,三个人就更像样子了。” “窈窈,一起去吧,去赏赏梅也好。”赵盈也劝道。 盛情难却,薛明窈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好腰 赵盈去换衣裳,留陈泽兰与薛明窈两人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9节 薛明窈慢吞吞地吃她没吃完的肉脯,还给陈泽兰分享了一点。 陈泽兰婉拒,“郡主姊姊,我怕胖,不敢吃。” 陈家三娘子身形纤细,弱柳扶风一般,颇有楚楚动人的情致。 薛明窈表示理解,她也怕胖,不过她体质好,吃的再多也只往该长肉的地方长,腰身自始至终盈盈一握。 但近两年她好像吃得越来越多了,年年换季裁新衣,小衣的尺寸都要改。薛明窈低头看看胸前,把手里的肉脯放下了。 陈泽兰细声问道:“郡主姊姊,您出自将门,嫁的也是将军,可否和我讲一讲,将军们都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呀?” 薛明窈道:“这个没有共性,不过男子嘛,肯定都是喜欢貌美的。三娘子容貌极妍,想必会讨谢将军喜欢。” 未必。 她比陈泽兰还美,谢濯不也对她没好脸色? 不过陈泽兰是陈良卿的妹妹,谢濯仰慕陈良卿,兴许爱屋及乌,钟情她也说不定。 又因为陈泽兰是陈良卿的妹妹,薛明窈也本着一点点爱屋及乌的精神,开口劝她,“你家世样貌都好,何必执著嫁将军。刀枪无眼,将军战死沙场的可不少见,比如我长兄,比如我亡夫。” 薛明窈的长兄从小得薛将军悉心教导,熟习武艺兵法,资质拔群,可惜二十多岁时随父出征,被一支带毒的冷箭射中,英年早逝。薛老将军大恸,此后再不如此用心培养子嗣,次子薛行泰才能平庸,也有这个缘故在。 至于岑宗靖,也是一模一样的可惜。他当时已是声名鹊起的青年将军,领兵镇守西川,不幸将命丢在了那里。 “另外还有打败仗被敌军俘虏的情况,这可能比死更痛苦......反正给将军当夫人,很容易做寡妇的,做寡妇的滋味可不好受。” 其实还不错。 但薛明窈不好说她做寡妇做得挺快乐,她看陈家这样子,若是陈泽兰做了寡妇,估计不会有她舒服。 陈泽兰道:“郡主的好意我懂了,不过谢将军乃不世出的大英雄,定不会像寻常将军一样容易丧命。” 这岂不是说她夫兄都是容易丧命的寻常将军? 薛明窈不再劝,“既然三娘子对谢将军充满信心,那是我多嘴了。能得三娘子青眼,谢将军好福气。” 陈泽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轻轻柔柔地道:“我听说近日郡主和我家中二兄走得很近......” 薛明窈抬眸,“你听谁说的?” 她上次去翰林院刻意避开了人,总不能是陈良卿说出去的。 “是令妹妤娘告诉我的。” 薛明妤和陈泽兰一般大,同在未出阁的贵女圈子里,两人有私交不奇怪。 薛明窈心道,她的好妹妹口口声声担心她勾引男人败坏薛府名声,背后却迫不及待地把事情泄出去。 她莞尔微笑,“是啊,我很喜欢陈翰林。” 陈泽兰没想到她承认得这么干脆,轻轻地啊了一声,攥着帕子慢慢道:“二兄潜心著书,向来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多少冰清玉洁、才情过人的名门淑女对二兄有意,二兄都不为所动。郡主如此勇气,泽兰佩服。” 她声音柔美,如潺潺流淌的溪水,听着便觉舒悦。 薛明窈很想叫薛明妤跟她学学这种把难听话说得文雅的本事,论书香底蕴,他们刀口上舔血起家的薛府,和陈府差得远了。 薛明窈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本郡主就爱做有挑战的事情,我看中的人越不喜欢我,我越高兴。” 陈泽兰一滞,“郡主高兴便好。” 赵盈换好衣裳,隔着珠帘唤她们,“窈窈,泽兰,我们走吧。” ...... 清园里,嫩黄的腊梅开得正盛。繁枝琼蕊,剪金裁玉,风一来,吹散满树的幽香。 梅树间隐着一座小巧别致的花榭,四面开敞,皆对着梅枝。当中置一案,案上摆着一副沙盘,两盏热茶。 “将军莫怪我叫你拖着病体来赴约,我只怕你病好,陛下授职给你,到时候你忙起来便没工夫会友了。”坐在谢濯对面的儒雅青年温声说道。 谢濯摆弄着沙盘,淡笑道:“良正兄,不瞒你说,我也是这样想,因而格外珍惜这段病中时光。” 苑中静谧,花枝拂动的声音里略微掺杂些别的什么,轻易便引起人注意。 陈良正闻声远望,看到暗香疏影里愈来愈近的人影。 谢濯也听到了动静,他不甚在意,直到人走进小榭,才回头一顾。 颐安公主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神情,歉声解释今日天气晴好,她与两位娘子来赏梅,不意在这里逢到驸马与将军,希望没有打扰到他们。 “无妨,我与谢将军本来在堂中叙话,也是想到咱们府上梅花开了,便引将军前来一观。” 陈良正说完,向谢濯介绍了跟在赵盈身旁的自家妹妹以及永宁郡主。 三人相互见了礼,陈良正问谢濯是否介意让三位女郎入座,一同赏梅。 谢濯答应得爽快,“客听主便,在下当然不介意。” 他说这话时,目光牢牢钉在薛明窈身上。 薛明窈今天一身富贵,头上金钗与周遭腊梅相映成辉,银亮的貂裘衬得肌肤胜雪,冶艳的海棠红锦裙随着她的步子一摇一摇地从斗篷里荡出来,轻轻擦过缀着明珠的碧翠翘头履面。 世上再没寡妇比她姿容更艳。 薛明窈自然也在看谢濯。 谢濯依然戴着银质面具,许是因为今日天暖,他身上未再披氅衣,一身窄袖圆领宝蓝锦袍勾勒出结实的胸肌臂膀和宽肩窄腰。薛明窈暗惊怎会有人上半身这样壮,而腰又那样的劲瘦。 虎背不应该配熊腰吗? 她很快移走目光,尽管她想名为关心实为讥讽地过问一下谢濯的病情,再和他夹枪带棒地说几句话,但今日她不是这座花榭里的主角,也不应该对赵盈夫妇的客人不礼貌。 她离另四人稍远,坐在小榭里的美人靠上,端着酒盏,赏着梅花,安静地做一位听众。 赵盈是个非常称职的女主人,令下人送来几凳瓜果,关怀谢濯的身体,谈论腊梅的品种,称赞将军的功绩,还提到了陈良卿作《征南记》的事,并在诸多话题里巧妙而自然地将陈泽兰引进来,甚至让她作了一首咏梅诗。 陈泽兰向谢濯送去流转的秋波,双颊红霞久久不散,羞怯的样子别样娇美。 薛明窈看了我见犹怜,一时心里对小姑娘的那点儿反感消失得无影无踪。有女怀春,实是很美丽的景象。 她留意了谢濯的反应,他似乎并没有对陈泽兰流露出特别的情绪。 不知他有没有意识到赵盈的用意。 “窈窈,坐过来。” 赵盈看薛明窈坐得远还不说话,硬是拉她过来,薛明窈被迫坐在了谢濯的对面。 两人目光再次短兵相接。 薛明窈感觉,谢濯看她的眼神没那么嫌恶了。不过她可是很记仇的,照例眼里藏钉,暗戳戳地扎了他几下。 茶过三巡,话也过了三巡,薛明窈看赵盈作为女主人说得有些累了,决定让她歇息一会儿。 她支起下巴,雪净的脸面上挂起吟吟的浅笑,盯着谢濯的银面曼声问道:“谢将军,你这般才貌,却迟迟未娶,真是稀奇。你在从军前,也没为自己娶妇吗?” 一入军营九死一生,对于连年征战的西北边军来说尤其如此。不少人在投军前会讨一房妻室,替他们照顾在家乡的老母,万一自己遇到不测,也可留个后。 薛明窈此问,既是出于好奇,也是她心里存了个念头:会不会谢濯曾经成过家,却在飞黄腾达之后抛弃了糟糠呢? 赵盈夫妇信任谢濯,不疑有他,她可不是。谢濯能在边疆苦寒之地摸爬滚打当上将军,说明他心志够坚,对自己够狠,这样的人做出什么事都说不准,焉知谢濯非负心薄幸、贪图名利之徒? 他若是,陈泽兰嫁他为妻,往后可有她受的了。 “未曾。”谢濯语声沉冷,似是为了有说服力,又稍作解释,“谢某双亲早逝,孑身一人,娶妻反为负累。” “那连婚约也不曾有过吗?”薛明窈追问。 谢濯默了一瞬,眼里似是浮出一丝奇怪笑意,“不瞒郡主,确曾有过。” 花榭里的其他人心中皆是一讶,陈泽兰如水的眼眸莹莹流转,泛起一层隐忧。 薛明窈好似抓到了狐狸尾巴的恶劣女郎,兴奋地向他探了探身,浓黑的鸦睫一眨,迫不及待启开丹唇。 “然后呢?现在婚约还作数吗?” 第10章 几次三番对她动手动脚…… 谢濯没有卖关子,迎着永宁郡主的明眸,轻描淡写,“婚约乃家父所定,后来一奸人从中作梗,逼迫在下的未婚妻断绝婚约,因而早就不作数了。” 在场众人齐齐愕然,薛明窈诧道:“为什么呀?这个奸人为何这么欺辱你?” “那就要问问奸人她本人了。”谢濯道。 这是他不想说的意思,薛明窈心道,不过原因怕也不难猜,十有八九是奸人看中他未婚妻,强取豪夺之,谢濯无权无势,只能闷声吃了这亏。也怨不得他性格古怪,少年遭此打击,确实容易心理扭曲。 “谢将军的这位未婚妻,后来怎样了?”陈泽兰怯生生地问。 “多年前便已另嫁他人。” 陈泽兰犹有不放心,“将军后来见过她吗?” 谢濯摇头。 陈良正以目示意小妹不要再问,大掌拍拍谢濯肩膀,若有所思,“将军可是因为此事不甘受辱屈于人下,愤而从戎?” “是。”谢濯目光在薛明窈身上一掠而过,“我咽不下这口气。” 薛明窈笑道:“将军现在苦尽甘来,功成名就,可以去找当年的奸人报夺妻之仇,出口恶气了。” 陈良正朗声道:“我看将军乃宽宏大量之人,时移事易,未必会再与小人纠缠计较。” “良正兄,你太高看我了。”谢濯向陈良正端起茶,浅笑道,“在下实际睚眦必报,曾发誓终有一日,要找到当年那位奸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怎么还治呀?”薛明窈咧嘴,露出一口贝齿,“将军莫非要把奸人的妻室给夺了来?” “窈窈!”赵盈捏了一下薛明窈胳膊。 薛明窈干笑几声,指指手边装了梅子酒的酒壶,“我醉啦,胡说的,将军别当真。” 谢濯眸光闪烁,一笑了之。 几人坐了一会儿,陈良正提出去清园深处观景,谢濯与陈泽兰欣然起行,薛明窈兴致寥寥,再加上吃了酒,有些昏沉,便和赵盈说她不去。 “你们去吧,我困了,想在小榭里躺一会儿。”她打着哈欠对赵盈说。 赵盈蹙眉,“在这儿躺怎么能行?去我屋睡。” “不要,我想晒太阳,冬天的太阳多难得。快去吧别管我了,我睡会儿就走了,改天再来找你。” 薛明窈来访过赵盈多次,对这里的格局一清二楚,出入自如,无需叫下人引路。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10节 赵盈拿她没办法,薛明窈从小任性,想一出是一出,好似是个孩子,总也长不大。 “对了,记着用那匹茜红罗裁小衣,就按我说的款式做,还有把我带的东西转交给陈良卿......”薛明窈絮叨。 赵盈拧了拧她脸,“知道啦,窈丫头。别睡太久,容易着凉。” 清园僻静私密,下人无事不得入内,薛明窈在此可以安心小憩。只是在赵盈看来,终归有些不雅,走前她叮嘱候在小榭外的绿枝守好郡主。 美人靠上铺着柔软的锦垫,薛明窈仰躺上去,将斗篷盖在身上。冬日珍贵的阳光洒落在貂裘上,折出璨璨银光。 谢濯回头望了数眼,女郎身影在横斜的梅枝里若隐若现。 四人走进清园深处,小径两旁粉的白的梅花交织送香。赵盈夫妇刻意留谢濯与陈泽兰在前,两人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赵盈伸着脖子仔细观察,陈泽兰时不时仰头和谢濯说话,谢濯始终目视前方,没有看梅,也没看过人。 陈良正站在她身后,折来一枝粉艳艳的梅,悄悄往赵盈乌浓的云鬓上比划。 “驸马,谢将军看着不像是对泽兰有意。”赵盈忽地转过身来。 陈良正忙拿开花枝,双手若无其事地负在背后,“公主,姻缘天定,非人力能为之。谢将军也见过泽兰了,他若有意,自会来求亲,若无意,我们也不能强求。” ...... 薛明窈沐浴着暖溶溶的日光,在清冽的腊梅冷香里沉沉睡去。 旧梦悄然而至。 她在西川的宅子里也种了几棵梅树,她图稀罕,种的既非腊梅也非白梅,而是难见的绿梅。冬天傲雪凌霜地开着,色如碧玉,清气满庭。落雪的时日,她在梅下堆雪狮子,拉着谢青琅一起。 谢青琅人虽来了,却只肯对着梅枝吟些酸腐诗词,赞颂梅花冰清玉洁,坚贞不屈。 薛明窈哪里听不出他的讽刺,攥起一团团的雪用力砸他,谢青琅躲得狼狈,最后躲到已成形的雪狮子背后,威胁她要是继续砸,他就踢烂她的雪狮子。 薛明窈大怒,砸得更凶了,谢青琅边躲边抄起雪反击,却是没有动她的雪狮。 脸上蓦地一凉,薛明窈晕乎乎地睁开眼睛,在脸颊上摸到了一朵掉落的黄梅花。 眼皮有些重,腰有些沉,这一觉睡得时间不短。 薛明窈支腰坐起,惬意地长哼一声,带着刚醒的慵懒劲儿,娇里娇气的。 “绿枝,什么时辰啦——啊!” 薛明窈惊讶地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谢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谢濯坐在距她一尺远的地方,手里拈着一枝花枝。幽黑的眼眸低垂,静静地看着她。 薛明窈张开手心,又看了一眼她从脸上摘下来的梅瓣儿。 “我在这里——”谢濯缓缓吐出两个字,“赏梅。” “郡主,现在是酉初了。”绿枝跑来给她梳理微乱的鬓发,偷偷瞪了一眼谢濯,谢将军那是在赏梅吗,分明是在赏她家主子。 “其他人呢?”薛明窈抱着貂裘,懵懵地问谢濯。 “陈三娘子回了陈府,公主与驸马应当也是在陈府见长辈。” 薛明窈不明白,“他们把你留在这里了?不对啊,他们夫妻俩那么讲究礼数,怎么会把客人丢下不理?” 谢濯神色自若,公主夫妇当然没有丢下他,只不过他们把他送出府后,他悄悄地折回来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低声道:“你睡太久了。” 久到他不得不想办法弄醒她。 薛明窈一阵毛骨悚然,“你在这里待多久了?” 谢濯没回答她的问题,起身抬头看了看天色,“郡主别再贪睡,早些回去吧。” 高大的身形笼罩在她身前,薛明窈再次感到来自将军的压迫感,她气得也站起来,仰起纤白的颈,“我要整理仪容,请将军离我远些。” 谢濯没说什么,退到了小榭外。日暮前夕的柔和天光描摹出他长身玉立的英健身姿,一眼看去矫矫不群。 薛明窈愤愤地转身背对他,一下午谢濯都表现正常,她对他的印象稍好了一点,他又古怪起来了,到底在闹哪出! 绿枝一边为她拢发,一边在她耳旁嘀咕,“谢将军是半个时辰前来的,一直坐在旁看着您。” 薛明窈遍体生寒,“你不会把他赶走吗,就任他看你家主子?” 绿枝委屈道:“我和他说过一次,他不理我。郡主,我好怕他,我感觉他一只手就能拧断我脖子。” 薛明窈:“......要你何用。” 绿枝嘤了一声,“婢子有用的,能给您梳漂漂亮亮的头发,熏香喷喷的衣裳......” 薛明窈叹了口气,理好衣裳,转过身来看着谢濯,眉目浸透冷意。 “谢将军,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咱们一道去见公主和驸马,让他们来评评理!” 女郎站在高高的台榭上,通身裹着雪白貂裘,发间金饰闪着耀眼的光,气势凛然好似一跋扈将军,作威作福,横行无忌。 谢濯的心跳得快了,他微微仰头,声音沉稳有力,“在下有话想和郡主说,这才在花榭中等候,并无任何恶意。” 薛明窈冷笑,“你想和我说什么?” 谢濯道:“郡主与在下一道出府,边走边说吧。” 薛明窈还欲发作,但想起上次他拽住她衣袖的无礼举动,此人像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不禁犹豫了几分。 最终薛明窈剜了他一眼,扬着头高傲地走下花榭,朝清园出口方向走去。 谢濯自然地跟在她身旁,衣袖时不时拂过薛明窈的斗篷。 薛明窈大步流星,语气冷淡,“将军现在总可说了吧。” 一旁传来男人幽然的声音,“郡主今日身上有美人醉的香气。” 薛明窈既叫人新制了君子好逑香,便随口吩咐绿枝拿来熏了次衣裳。香气很淡,谢濯还戴着面具,竟也能闻出来。 “谢将军不是曾说讨厌这种香吗,我重用此香,就是想让将军离我远一些。” “可惜适得其反。” “将军行事出人意表。”薛明窈冷冷道,“非常人能度之。” 话音刚落,左手腕子就被谢濯钳住,不容分说地将她拉到一根廊柱后。 两名下人从刚才的地方经过。 待人消失后,谢濯松开了手。 薛明窈意识到谢濯用意,又剜他一回,“拜将军所赐,本郡主竟要鬼鬼祟祟地躲着人走了。” 谢濯从容不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薛明窈嗤了声,加快脚步,带他拐到了出府的僻静偏径上去。 “谢将军,你几次三番对我动手动脚,难道不该给我道个歉吗?”确保周遭无人,薛明窈咬牙道。 谢濯风轻云淡的回答飘过来,“哦,抱歉,我还以为郡主喜欢。” “喜欢?”薛明窈不敢相信地看他,“你难道以为我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如此渴求男人的碰触?” “郡主不是吗?” 薛明窈气笑了,“是,我是。不过我只爱给我中意的男人碰,谢将军这样的,我避之都不及。哼,就算全天下的男子死绝了,也轮不到你。” 走在后头的绿枝瑟缩了一下,她家郡主气人的功力一向深厚,谢将军没有回应,但她感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更重了,都不用一只手,一根手指就可以拧断她小绿枝的脖子...... 快到宅门的时候,沉默了半路的谢濯忽然道:“谢某其实是想和郡主道谢,上次在□□内毒素发作,幸好有郡主马车相送,不然在下今日恐也难站在这里。” “将军的感谢真独特。”薛明窈讥讽道,“不像是道谢,倒像是来找人麻烦的。” “是谢某言行无状,让郡主误会了。谢某在此为所有得罪过郡主的事情郑重致歉,请郡主别放在心上。” 谢濯正色说完,竟朝她欠身行了一礼。 薛明窈半信半疑,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转念一想,她也没必要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她双手抱胸,心安理得地受了他的礼,似笑非笑,“将军看上去很有诚意,可不管是道谢还是道歉,都不能只耍耍嘴皮子呀。” “郡主欲让在下如何?” 薛明窈目光在马厩旁的薛府马车上转了一圈,来了主意,“有来有往才为礼,将军既为搭乘我马车道谢,不如也以此法报答我。” 谢濯凝目看去,女郎笑容粲然,两颊漾出调皮的梨涡。 “你做一回我的车夫,驾车送我回府,我就信你的诚意!”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谢濯,你疯了不成!”…… 命一个大将军给自己当车夫,不啻于一种羞辱。 薛明窈光是将这个要求提出来,心里就觉一阵舒爽。等到谢濯沉思片刻后点了头,薛明窈就更是畅快淋漓,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将军可想好了?” “郡主非要此法以证诚意,谢某恭敬不如从命。刚好谢府车驾已先行回去,我正苦于如何回府,郡主便送来了法子。” 竟是来真的。 薛明窈令绿枝拿出一只小银馃子交给车夫,笑道:“钱叔,你自己回薛府吧,有贵人要揽你的活儿呢。” “谢谢郡主!”钱叔笑出两道褶子,又向谢濯作了个揖,“谢谢贵人!” 薛明窈猜谢濯面具下的脸色不会多好看。 主仆上了车,谢濯一言不发地坐上车板,套上缰绳,稳稳当当地驾车从角门离开。 薛明窈惊讶于他的娴熟,半叹半讽道:“将军在沙场上驭使战马惯了,现在拉着骈车,有没有不适应?是不是觉得杀鸡用牛刀?” 谢濯的声音自前传来,“同是驭马,岂有高下之分。在下感觉良好,郡主不必操心。” 薛明窈撇了撇嘴,悄悄掀帘看去,谢濯驾车时腰挺背直,同时又有种淡淡的松弛,一腿平放,一腿垂下,壮硕的大腿隐约从开衩的袍角露出来,竟叫她错不开眼地盯了几瞬。 “郡主在看什么?”谢濯忽地回头。 这人背后长眼睛了?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11节 薛明窈忙收了眼神,“咳,谢将军,你驾车从小路上走吧。不然走大道叫人认出你,折了你的将军面子可不好。” 亦或叫人认出是她永宁郡主的马车,见一个锦袍郎君给他驾车,恐怕会嚼她舌根。 坊间关于她的无稽传闻实在太多,说她在西川养汉子也就罢了,还有的竟说她在府里蓄养了几个面首。她哪里有这么夸张! 谢濯依言在坊中小道穿行,薛明窈正要将帘儿放下,眼睛一尖,看到小道尽头一道挺秀的身影。 “谢将军,停一停!” 马车止步后,薛明窈飞快跳下,“我去和陈翰林说几句话,你在这儿等着就行,我不让你在他面前丢脸。” 说完快步朝陈良卿走去,垂在背后的一束乌发被晚风吹得飘起,斗篷下露出的红裙摇荡更欢,薛明窈像一只欢快的小鸟,热情地奔向心上人。 谢濯握缰的手忍不住颤抖,身前的两匹马不安地用蹄子刨起了土。 隔着数丈之距,他看得清清楚楚,薛明窈和陈良卿挨得很近地说了几句话,随后陈良卿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薛明窈。 两人又聊了一阵,谢濯眼眸陡然转暗,薛明窈抬起胳膊,手指轻拂了一下陈良卿的发髻。 “看来梅花也为翰林的风采所吸引呢。” 薛明窈两指从陈良卿头上拈下一枚粉白的梅瓣儿,掌心倏然擦过他的耳际。 陈良卿敛目,清隽的脸上不见情绪,“郡主说笑了。” 薛明窈的眸光在陈良卿泛红的耳尖上跳了跳,随即轻盈弹开,她后退一步,柔声道:“颐安公主会将东西转交给你,里面还附有一枚香囊,希望翰林能收下。如果翰林不愿意收,那也无需还给我,毁了它便是。” “郡主......”陈良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薛明窈等着他的下文。 但陈良卿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温声道:“我知道了。天色不早,郡主早些归府。” “嗯,那我走了。”薛明窈乖巧说完,抱着陈良卿还给她的薛老将军的笔记,慢慢向马车走去。 暮风吹来,薛明窈紧了紧斗篷,心里泛着一股湿漉漉的感觉。 只是那样轻微的触碰而已...... 他和谢青琅一样。 当年她仅仅是凑在谢青琅耳边和他说话,他便瞬间耳朵通红,恼羞成怒地推开她,骂她不知羞耻。 陈良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推开过她,她应当为此感到高兴。 于是她步伐快了起来,并未留意在暮色里等待他的谢濯,轻巧跃上马车,“谢将军,走吧!” 车没有动,薛明窈略疑惑,同在车厢里的绿枝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薛明窈不知绿枝在担忧什么,马车在此时缓缓地动了,她安下心来,仰靠着车壁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然而她很快不舒服起来,谢濯将鞭子挥得嗖嗖响,马车跑动得越来越快。 薛明窈撞了几回车壁,疾声道:“谢将军,你慢一点!” 谢濯不理,一径地抽动马鞭,车轮飞速碾过坊道,迸出接连不断的粗响。 车厢急剧摇晃,薛明窈和绿枝失去平衡,颠得东倒西歪。马车丝毫没有减速的趋势,两匹健马撒蹄狂奔,遇到拐角就是一个急转,薛明窈差点没被甩出去。 “谢濯,你给我停下!”她怒道。 回答她的是谢濯冷硬的背影和马车更疯狂的速度。 “呜呜呜主子......”绿枝抱紧她的腰,声音很快淹没在啪啪啪的马车行进声音里。 薛明窈扬开车帘,手指把住窗沿,抻头出去,“谢濯,你疯了不成?” 道旁光秃秃的树枝急速后退,冷风狂作,呼呼地往她嘴里灌。 薛明窈的骂声混着风声齐齐吐出,“谢濯,就因为我和陈良卿多说了几句话,你便要如此?小肚鸡肠,卑鄙龌龊!” 谢濯不理不睬,心如铁石地驱马奔驰。薛家的这两匹马年轻时曾是薛老将军的坐骑,跨过荒山大漠,闯过刀光剑影,老了沦为拉车的家马,再没快意奔跑过。此刻如逢号角,兴奋嘶鸣,四蹄踏风,顷刻间驰过数条街道。 薛明窈昏头转向,几欲呕吐,硬撑着挨过一刻功夫,终于等到马车放缓,渐趋平稳,薛明窈长舒口气,拉帘准备再叱谢濯几句,可马车竟悠悠地停了。 “你又要做什么?”薛明窈探出头,狐疑问道。 谢濯从车上跳下,漠然看她一眼,“谢某先回府了,郡主自便。” 说罢扬长而去。 薛明窈抬头一看,马车对着的宅邸正是谢府。门匾上两个黑色的楷字长出了尖锐的齿,冲她桀桀怪笑。 薛明窈简直气得发抖,一脚踢向车厢门,檀木门发出一声痛呼。 几瞬过后,绿枝小心翼翼地把弹开的门关上,“郡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谢府离薛府只有两座坊的距离,已很近了,可也没有叫郡主下车步行的道理。 “还能怎么办?”薛明窈再次踢开车门,“绿枝,你下去驾车!” ...... 谢府的庭院里,将军锦袍未换,身形凌空翻飞,如蛟龙一般生猛矫健。手里削金断玉的长刀气势如虹,斩出一道道残影,掀起的罡风激得庭中枝叶簌簌摇晃。 “将军今儿是怎么了,从陈府做客回来歇都未歇,就赶来练刀。”阿连纳了闷儿。 流泉不以为意,眼珠子跟着将军的身影飞来飞去,时时喝一声彩。将军的刀耍得实在太好,看多少次都觉精彩,以往将军都是劲装操练,今日穿着贵气的袍子,挥起刀来格外英俊潇洒,叫人直呼玉面将军。 刘管事盯着院里摇颤的梅花枝子絮絮叨叨,“将军练刀,可苦了这些梅骨朵唷。这么稀罕的绿梅,好不容易活着移栽过来,就等着今冬开一茬......” 谢将军信任他,将宅子事务交由他打理,几乎不提要求。唯独交代一桩,要他在庭院里栽几株绿梅。 红梅粉梅易得,绿梅却罕见,养护极为不易。刘管事感慨着将军竟是个风雅人,费了大劲儿弄来绿梅,特地植在将军每日练武的宽敞院落里,和弓剑刀枪矛一起陪伴着将军。 流泉宽慰他,“将军之前练刀从来没伤到过绿梅,看来今天使的力格外大。这是好事啊,说明将军的毒已经完全无碍了,再过几日,等脸上红疹彻底消去,就不用再戴那劳什子面具了!” 刘管事想想也是。 那几株梅已吐出玲珑的青白花苞,等到它们彻底绽放的时候,将军的病也就全好了。 谢府以西的居贤坊里,一架马车颤巍巍地拐进薛府角门。 绿枝一手攥缰绳,一手捂胸口,满头是汗,还未将马车停下,咣地一声,车厢门自内撞开,薛明窈跃下地,怒气冲冲,步履如飞。 她回屋换了身利落的胡服,冲进府里练武场,取来支红缨枪开耍。 一刺、二点、三扫、四缠......一套花枪磕磕绊绊耍完,薛明窈出了身汗,才觉心口不再那么堵得慌。 已经很久没生这么大的气了。 薛明窈拄着枪呼哧喘气,这才注意到两丈之外,薛明妤执着弓,薛行泰拿着箭,齐齐看她。 “咦,阿姐,谁那么有本事惹了你,叫你生这么大气。”两人走过来,薛明妤一副看好戏的口吻。 薛明窈的这手枪法传自薛老将军,是薛崇义在战场上横扫千军的倚仗,薛明窈学艺不精,近年来只在想要出气和怀念父亲的时候才会拿起红缨枪。 薛明窈拿起水囊饱饮一口,“薛明妤,你与其管我的闲事,不如多学点东西。人家陈府的三娘子容貌那样出挑,琴棋书画还都样样皆通,言行进止合宜有度,你和她相交,光忙着嚼我舌根子,不和她学一学吗?等你议亲的时候,你拿什么吸引郎君?” 薛明妤脸色一阵红一阵青,“要你管。你不过近两年读了点书画了点画,便高人一等了。别忘了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是个空有美丽皮囊的草包。” “所以我才担心你,我好歹还有层美丽皮囊,你可就只剩下草包了。”薛明窈漫不经心道。 薛家姐妹里,薛明窈是闻名钟京的美人,和已故的皇后姨母容貌相似,得德元帝疼爱,也有几分这个原因在,而薛明妤的相貌只能说得上清秀。明明和阿姐是同母所生,阿姐却将高贵的身份与美丽的容貌都占去,薛明妤从小对此愤恨不平。 她被薛明窈戳中心病,口不择言,“是,你是长得美,可不还是嫁了个没家世的将军,还把人家克死了,自己灰溜溜地滚回娘家!” “妤娘,”薛行泰看不下去了,“你少说几句吧。” “阿兄,你永远都帮着阿姐!”薛明妤咬着嘴唇,带上了哭腔。 薛行泰犯愁地拍拍脑袋,看向薛明窈,“你也是,干嘛一回来就训妤娘,她可没有无所事事,跟着我练了一下午箭呢。” 薛明窈不说话了,闷闷地把红缨枪放回原位,旁边的弓架上放着谢濯送来的犀弓,薛明窈看着难受,唤人把弓扔进柴房,别再拿出来碍眼。 薛行泰不知弓的来历,看薛明窈仍气呼呼的,便问:“到底怎么了,真有人惹你啦?和阿兄说说,要是有人欺负了你,阿兄给你出头!” 这话薛明窈从小听到大,薛行泰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若欺负她的人是郎君,他就去把人揍一顿,若此人是小娘子,他就把人的兄弟揍一顿。 但薛明窈从不是肯吃亏的主儿,向来只有她欺负人,没有人敢欺负她,因而这么多年来,真正让薛明泰挥了拳头的,也只有谢青琅一人。 不过这一回,薛明窈听进去了薛行泰的话,她认真道:“阿兄,谢濯谢将军,你敢打吗?” 作者有话说: ---------------------- 气到冒烟的薛小窈:我要找一车面包人弄他! 第12章 偷窥她 薛行泰吃了一惊,“你和谢将军起冲突了?你们八竿子打不着啊。” 一旁重新操起弓的薛明妤也竖起了耳朵。 薛明窈执著道:“就是他。阿兄敢打吗?” “这个......”薛行泰挠头,“主要是打不过啊。听说谢将军刚归朝的时候,当着好多武官的面演练了一场,挺强的。” 薛明窈道:“阿兄,你从小习武,力气奇大,难道他比你还强?” “你不懂。”薛行泰摇头,“我武艺是不错,可他多的是实战经验,这在自家院子里舞枪抡棍,不可能敌的过战场上实打实的杀人。” 薛明窈脸色怏怏。 “窈娘,你认真的?”薛行泰诧道,“谢濯可是刚封了侯的大将军,陛下的宠臣,你让我去找他算账,是嫌你阿兄的命太长了吗?” “阿姐,你到底和谢将军闹出什么事了?”薛明妤问。 薛明窈不好直言,“没什么,今天去找盈娘的时候遇到了他,几句言语不和罢了。” 薛行泰奇道:“都说谢将军为人随和,爱兵如子,好端端的,怎会和你言语不和。窈娘,是不是你出言冲撞他了?” 一个个的,都说谢濯人好,她怎么没看出来? 薛明窈有苦难言,长长地叹了口气,“此事千真万确是我占理。阿兄,谢濯在陛下面前的面子真的很大吗,如果我去找陛下告他的状,陛下有无可能申饬他?” 薛行泰豹目圆睁,“你别犯傻,不然我怕挨申饬的是你。我告诉你陛下有多看重谢将军,今天宫里递了旨意过来,陛下为庆贺收复南疆,决定下月去北明山祭祀行猎,命后宫嫔妃、王公大臣随行,咱们家也要去几个人,我上次去过了,这次你和妤娘去吧。” 大周开国时,遵古礼四时畋猎,后来简化为每年一次,地点大多选在钟京以北百里的北明山。北明山横跨两县,连绵起伏,山上坐落着帝王行宫,足有数百间宫舍。每逢冬春之交,天子率文武官员和禁卫将士在此行猎数日,祭告神灵,扬显帝威。 再后来,由于每次畋猎耗时逾半月,兴师动众,劳民伤财,谏臣不断上书劝止,举办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上一次北明山行猎,已是六年前了。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12节 德元帝因平南疆而兴春猎,不难想象谢濯这个大功臣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不过听薛行泰说完,薛明窈的心情倒是没那么糟糕了,“太好了,我还没参加过春猎呢,场面一定很热闹。” “那是自然。”薛行泰见到妹妹转移了注意力,也放下心来,“六年前那次你刚好人在西川没赶上,这次你可以好好见识一番。” 春猎期间,世家和贵戚里头的年轻男女也会上场行猎,一同嬉游宴乐,常有骑射功夫出色的郎君和女郎大放异彩。 “怪不得阿兄陪妤娘练了一下午箭。”薛明窈道。 薛明妤的骑射功夫并不佳,这是临阵磨枪了。 薛行泰点头,“要我说啊,妤娘,你就该找窈娘教你,她的箭术比为兄还好。” “正好我手生了,也想练练箭。”薛明窈装作没看见薛明妤脸上的别扭,“妤娘,你别总麻烦阿兄。我没记错的话,阿兄今日该在卫里当值的吧,提前回来陪你练箭,岂非耽误公事。” 薛行泰摆摆手,“没事!我今日压根就没去卫里上值,没人管的。” 薛明窈欲言又止。 薛行泰隶属的禁卫名号玉麟,曾是天子身边最重要的一支军队,多选贵胄子弟入卫,衣绣服,掌御刀,扈从天子,宿卫宫廷。近年来卫中纨袴膏粱增多,风气渐坏,战力渐弱,又因另外几支直属天子的禁卫崛起,玉麟卫的位置愈发尴尬,几乎只剩下天子仪仗的作用。 薛行泰颇有些志大才疏,曾道穿着华丽衣裳在宫里当差忒没劲,他更乐意去战场上冲锋杀敌,因而愈发不把自己这个闲官当回事,和卫中其他纨绔没甚差别。 薛明窈内心觉得这样不妥,只是若出言相劝,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兄妹间的争执。上次吵过还没多久,薛明窈不想再和兄长闹僵。 她拿起一把弓,和薛明妤一道练起了箭。 ...... 离春猎还有一段时日,薛明窈迫不及待地准备开了,温习骑射,张罗要带去北明山的物什,把时间填得满满当当。 她令绿枝放进行囊里的衣物有几套裙装,也有几身翻领紧袖便于骑马的胡衣,都是一水儿的鲜亮颜色。薛明窈对此理直气壮,在春猎这样的大场合打扮成素里素气的寡妇样儿,岂不是给皇帝添堵。 她沉浸在即将出游的兴奋中,将谢濯得罪她的事抛之脑后,连一直心心念念的陈良卿也没想起来几回。 终于到了离京那日,薛明窈一早穿戴整齐,和同样翘首期盼的薛明妤一起上了马车。 参与春猎的人员众多,分了几个批次先后过去,负责祭祀的官员先出发,其次是勋贵与文武大臣,最后则是天子、后妃及宫里的众皇子皇女。 薛府马车在城外汇入了勋亲的车马队伍里,由披甲执戈的禁卫保护着,浩浩荡荡北上。 薛家姐妹同车出行,说不了几句就要吵,因而行了一个多时辰后,薛明窈索性换到赵盈的马车上,薛明妤也自去找她要好的小姐妹。 赵盈的车驾里放了暖烘烘的炭盆,两人围炉吃着甜滋滋的枣子和垂丝羊头,聊着闲话。 薛明窈问她上次在清园里让谢濯相看陈三娘子后,可有无后续。 赵盈摇头,“谢将军毫无动静,驸马又暗示了几回,谢将军也只作听不懂。” 薛明窈不意外,谢濯要是真对陈泽兰上了心,也不至于赏完梅后还有心思瞒着赵盈夫妇去而复返,来花榭找她的麻烦。 她啐出一枚枣核,“三娘子这等才貌俱佳的女郎谢濯都看不上,是他的问题。指不定人不喜欢女子,反倒喜欢男子呢。” 譬如陈良卿。 以谢濯对她接近陈良卿的介意程度,也不是没有可能,薛明窈这样想。 “你又胡说了。”赵盈笑道,“净想些乱七八糟的,谢濯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怎会有上不得台面的龙阳之癖。他一表人才,所以眼光也高一些吧。” 薛明窈心道,谢濯干的上不得台面的事多着呢。 “管他怎么想的呢,天下好郎君多的是,三娘子不用执著于他一个。” 赵盈叹了口气,陈泽兰看着娇娇柔柔,对谢濯的心意却是格外坚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谢濯始终未有表示,陈泽兰难过得哭红了眼睛,却怎么也不肯放弃,只道是谢濯身为武将,可能不喜女子娇弱,她央求赵盈教她骑射,欲借着春猎的机会,在谢濯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她下了苦功,手都被缰绳磨破了,还不肯下马。”赵盈感慨。 薛明窈难以理解,怎么能为了男人吃这种苦。 “祝她成功吧。”她懒懒道。 “难说。”赵盈掰着指头算,“这次宫里好几个皇妹也来了,三妹和五妹都是极喜欢英武男子的,尤其是五妹,自小就说要选个大将军做驸马,她十有八九会看上谢将军。你也知春猎对于未出阁女郎的意义,说不定父亲乘兴指婚......” 男女有别,贵族里头的适婚男女想彼此相看,若非长辈授意安排,便只能利用大型宴饮的机会,春猎恰恰就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场合。 以往春猎过后,钟京的高门之间都会成就几桩姻缘,有那急不可耐的,甚至会当场求德元帝赐婚。 赵盈当年就是在春猎时相中了陈良正,几个月后德元帝下旨陈府尚公主。 薛明窈道:“谢濯是炙手可热,可他根本没有家世门第可言,京中的小娘子不介意便罢了,难道公主们也不介意这点吗?” “这有什么要紧,他本人即是新的门第。我听驸马说,父亲尤其看中谢将军这一点,寒门出身,羽翼不丰,掣肘更少。要是换做哪个名门望族出了这么一位将才,父亲还不一定如此不拘一格地用人。” 赵盈声音低了些,“父亲近年来都在着意拔擢寒门子弟,削弱世家和勋贵,尤其是那些仗着祖荫食空禄的膏粱子弟,父亲视之为社稷的蠹虫,迟早要将他们扫净......” 薛明窈嘴里的枣子不香了。 赵盈即便不说,她也隐约意识到了。 父亲在时,薛府显赫一时。可父亲去后,一向恩宠他们薛家的德元帝削起她小侄儿袭封的爵位来毫不手软,她怎么撒娇卖痴也没用。 薛行泰还大大咧咧不当回事,说小侄子一个奶娃娃寸功未立就承袭郡王也说不过去,袭个郡公也挺好的,不招人嫉恨。 赵盈拍了拍她,薛明窈回过神来,促狭地弯了弯眼睛,“不说这些了。你快告诉我,小衣做了吗?驸马什么反应?” “做是做了,样子也确实......好,但我还没敢在驸马面前穿过。” 薛明窈笑道:“你可是骑射功夫一流的颐安公主,怎地在这种事上没胆子了。我看你们俩相处也忒礼貌,不像夫妻像君臣,这样怎行。” 赵盈沉思片刻,“这次春猎我试试吧,如果驸马不喜,我就说是你怂恿的我,和我没关系。” “坏盈娘,”薛明窈掐她腰,“好事没我的份,坏事全赖我。” 两人说笑了半路,下午薛明窈回了自家马车,拥着兔毛毯子睡了香甜一觉。 太阳落山前,队伍抵达了北明山脚。 各府入住的屋舍早已分配好,薛家姐妹下了车,跟随引路的仆役来到后山的西面一侧。这里分布着十数间宫宇,她们的那一间在最西边,地势偏高,离其他几间稍有一段距离。 薛明窈进屋看了一圈,房间早有行宫侍女打扫布置过,宽敞而雅致,便放心地把事情交给绿枝,趁着天还亮堂,带了个小丫鬟出门观山景。 天子明日将至,山上时能见到三两成群的官员和卫士,他们为了确保所有布置妥当无虞,正在进行最后的巡查。 薛明窈信步走到后山一处风景秀丽的谷地,忽听得一道熟悉的男声唤她,“窈窈!” 她惊喜转头,山野之中,一位束玉冠穿麒麟袍的青年正微笑看她。 青年与身边随从耳语几句,随后缓步朝她走来。 “阿筠,好久不见。”待人走近,薛明窈扬起了唇。 来者正是德元帝膝下行三的皇子赵景筠,也即当今的太子殿下。赵景筠乃继后之子,和端惠皇后所出的大皇子赵景宸都占了一个嫡字,当年同是东宫位置的可能人选。两人势同水火,明争暗斗多时,最终赵景筠被立为储君,大皇子因有谋害三皇子之嫌而被贬出京,封了郡王西川安置,再难翻身。 他们争储最激烈的那几年,薛明窈人在西川,远离纷争,忽有一日诏传九州,少时两位情笃如兄的玩伴一个被册为皇太子,一个被贬不毛之地,令她一阵懵然唏嘘。 后来薛明窈返京,与赵景筠关系不再似从前密切,但在宫里厮闹时喊惯了的亲昵称呼,一直不曾改过。 赵景筠唇上蓄了短短的胡须,俊朗面容里藏着一丝威严,他张手轻抓了下她松软的发髻,“久未见窈窈骑射,这次春猎热闹,多玩一玩。” “一定。”薛明窈自然地接来话,与他寒暄了几句,顺便娇声抱怨,“我住的地方好生偏僻,离陛下行宫远得很。屋舍分配都是你的人定的吧,你就任人给薛府分一间这么偏的呀?” 德元帝信任赵景筠,也有意考验他,将春猎事宜全权交由他负责。 “你可冤枉我了,此处虽偏,却也足够清净,保你不受吵嚷。另外——”赵景筠抬手遥指西南方向,“那里有处汤泉,四时沸热,水滑如脂,你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样?” 薛明窈眼睛亮了亮,只仍拿着腔调,“不怎样,等我去泡一泡,再决定要不要谢你。” 赵景筠低声笑了笑,“想让窈窈说句软话,怎还是这么难。” 两人身后数丈,乌绿的树丛不易察觉地摇动了几下。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藏在枝叶后,远远地盯着衣饰华贵的一男一女。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我不躲着你,难道还要…… 赵景筠,谢濯默念着大周尊贵的皇太子殿下的名讳,万般不愿地想起流泉说过的永宁郡主轶闻。 “有次太后带着一群娘子在宫里逛园子,刚好撞见永宁郡主和三皇子在假山里脸贴脸抱在一起。太后当场喝问他们在干什么,永宁郡主面不改色,说她在给三皇子吃胭脂嘞。” 视野尽头的两人有说有笑,神色亲密,永宁郡主侧头和太子说话时,脸颊离他不过几寸,垂下的鸦发一半倾落在太子的背上。 她又想给他吃胭脂了吗? 谢濯眼神如刀,冷冷地划过北明山微寒的空气。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一道往前山的方向走去。 扈从们隔着一段距离跟上,在他们之后,谢濯沉默地挪动了脚步。 一路上每每遇到旁逸斜出的树枝拦路,赵景筠毫不犹豫地揽住永宁郡主的肩避开,永宁郡主小鸟依人地偎着他,两靥笑容如花。 谢濯眼睁睁看着他们来到赵景筠居住的宫殿,双双走了进去。他站在暗处,凝望着屋顶上被夕阳照得发出诡异光芒的琉璃瓦,心中好似千百条藤蔓疯长,喘息着伸出触角,彼此以诡异的姿态纠缠,相抱,侵吞。难舍难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令人作呕的褐绿色逐渐连成一片,薛明窈美丽的脸庞像海浪一样浮在上头。 起起伏伏,抓不住,捞不上。 谢濯手握成拳,指甲深嵌入肉。 薛明窈,给我一个少恨你一些的理由。 ...... 白滚滚的太阳沉入后山时,将军回到了他离太子居处不远的屋舍。门前不远处,除了几名守卫的将士,还有一个徘徊着的娇小身影。 谢濯漠然的目光扫过,对上陈泽兰小鹿一般无措的杏眼。 “谢将军!”她羞怯叫道,踟蹰了一下,小步跑过来。 “陈三娘。”谢濯顿了顿,环顾一圈没有看到她的丫鬟,“你怎会孤身一人在此?” “我不小心和丫鬟走散,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幸好遇见将军,不然我要害怕坏了。”陈泽兰绞着帕子,文文弱弱地说道。 “附近这么多将士,不必害怕。我叫人送你回去。”说着谢濯就要招手唤一个将士过来。 “谢将军,我,我不认识这些将士,我有点怕他们......”陈泽兰双眸沁水,抿紧唇,“谢将军,我能请你送我回去吗?” 谢濯下意识要拒绝,但陈泽兰一副他若拒绝她便要哭出来的样子,看在她是陈良正妹妹的面子上,谢濯最终默许了。 “走吧。”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13节 陈泽兰喜形于色,“谢谢将军,我住在后山东面,劳烦你了。” 谢濯点头,领着她往后山走去。 陈泽兰问道:“将军,你的病怎样了,这面具要戴到何时呀?” 谢濯不欲和人多提自己中毒的事,一直对外说的是自己生病。 “基本好了,只余面上还有些微红肿,再过几天就能完全恢复,多谢三娘子挂念。” “那便好,我也可以放下心了。” 谢濯沉默。 陈泽兰又道:“后日春猎开始,听说大祭之后会有燕射,将军会否参射?” “会。” “久闻将军射技过人,届时必能大显身手,赢得头筹。” “承三娘子吉言。” 陈泽兰期盼着谢濯能反问她会不会参加燕射,但谢濯闭上了金口。黄昏的山林并不安静,山道上枯叶松针被踩实的闷响,昏鸦的叫声,断枝的咔嚓声,这么多声音里却没有陈泽兰所期待的。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三娘子,北明山很大,你出门时多带几个丫鬟,以防再走散迷路。”快到后山东面时,谢濯开口叮嘱她。 “嗯,我记住了。”陈泽兰柔声道。 “前面就是宫舍,我送你到这里......”谢濯的眼神在此时飘了出去,山道下面的石阶上,暮色勾出了两团朦胧的影子。 陈泽兰有些失望,正要与他告别,忽听谢濯改了口,“我再多送你一段吧。” 陈泽兰低垂着颈,不想让脸上的笑容太过明显。 两人沿山道转向下,与石阶上的人狭路相逢。 “谢将军,陈娘子。”薛明窈仿佛觉得见到这两人很有趣,语调微微地上扬。 陈泽兰回应永宁郡主的时候,谢濯细细打量了薛明窈一遍,从每根头发丝的位置,到耳珰摇摆的幅度,裙带的系法,内心终于安宁了一些。 薛明窈手里挽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童,粉妆玉砌,衣锦佩玉,未长开的五官里有几分赵景筠的影子。谢濯看到石阶下立着几位内侍打扮的人,心中了然。 原来薛明窈去太子宫是这个缘故。 “小殿下。”他冲小皇孙弯了弯腰。 陈泽兰也跟着行了一礼。 小皇孙好奇道:“永宁姑姑,陈娘子应该是英国公府上的吧,这位谢将军是谁呀。” 未等薛明窈解释,小皇孙忽有所思,“噢!我知道了,是打跑了南蛮子的征南大将军!” “不是哦。”薛明窈蹲在他面前,言辞凿凿,“这个谢将军是个大坏蛋,专吃小孩!” “啊?”小皇孙浮出害怕的神情。 “你看他还戴着面具呢,因为他长得极其凶恶,能吓死人!你可要小心,当他想吃掉你的时候,就会摘下面具,让你看到他的脸,下一刻,你就口吐白沫一命呜呼了!” 小皇孙惊恐地睁大双眼,慌忙转过头去。 谢濯:“......” 他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郡主!”陈泽兰不满地叫道,也蹲了下来,“小殿下,你猜得很对。这位谢将军就是收复南疆的大英雄,不是什么吃人妖怪,你别害怕。” 小皇孙看看谢濯,又低头想了想,鼓起脸颊,“永宁姑姑,你又骗我!你和阿爹保证过的,再骗我就让我打手心!” “好啦好啦,开玩笑嘛。”薛明窈嬉笑着伸出嫩白的手,“打吧!” 小皇孙眼珠一转,“我是小孩,打你打不疼,”肉乎乎的小手朝谢濯一指,“我叫他打你!” 三个大人皆是一愣。 “快点,谢英雄,这是本殿下的命令,速速动手!”小皇孙一本正经。 “小殿下,这不妥当......”陈泽兰急道。 薛明窈伸手就去拧小皇孙耳朵,“你敢命人打你永宁姑姑,我回去就让你阿爹打你一个屁股开花,信不信!” 陈泽兰蹙眉,永宁郡主怎能说这种粗野的话,岂非教坏小皇孙? 小皇孙疼得大叫,薛明窈这才松了他耳,摊出手,“赶紧的,不然不给你打了。” 威胁很有效,小皇孙不情不愿地收回命令,使出吃奶的力气,打了一掌。薛明窈配合地叫了一声,小皇孙这才咧嘴开笑,嚷着自己手打得好痛,叫永宁姑姑给吹吹。 薛明窈给他吹完手,小皇孙清清嗓子,下了第二道命令,“永宁姑姑,咱们不去找颐安姑姑了,就叫谢英雄陪我们玩。” 薛明窈不乐意,叽咕了好几句话,小皇孙这回坚决不让步,一定要谢英雄跟着他们去山谷里玩,说着蹬起短腿迈上石阶。 陈泽兰没被小皇孙邀请,只得再一次感谢了谢濯的相送之恩,怅然地往宫舍走去。 她人一走,薛明窈朝谢濯丢了个眼刀,“阴魂不散!” 谢濯淡淡看她一眼,竟没理会她,拉着小皇孙回了山道,薛明窈只得带着一群内侍忿忿跟上。 小皇孙久居深宫,第一次出门看山,什么都兴奋,缠着两人问这问那,哪里都要看一眼,中间还不停地要谢濯给他讲征南故事。两人耐着性子陪他溜山,夜色降临时,终于把意犹未尽的小皇孙送回了太子宫。 目送小皇孙进了门,薛明窈看也不看谢濯,径直回后山。 谢濯不言不语地紧跟她身后,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如此走了一段路,薛明窈气不过地回头,“谢将军,难道你也住后山?你跟着我作甚!” 谢濯平静道:“天黑路远,我送郡主回去。” “闹了上回那一出,你还敢在我面前装好人?”薛明窈不敢信世上有如此厚脸皮之人,不客气道,“我有丫鬟跟着,山上也有卫士巡逻,不需要你送。走开!” 谢濯纹丝不动,“适才陈三娘子身边也有丫鬟,却也迷路了,郡主还是不要掉以轻心。” 薛明窈嗤笑,“你真信她是迷路,刚好迷到你跟前?谢将军,我该恭喜你,马上要做陈家婿了。” 前山不比后山清净,两人在山道上驻足争执,已有官员朝他们看了过来。若此刻薛明窈是和别的男子在一起,她不在意被人传闲话,但是谢濯......她可不想被人误会成她勾搭他。 她扭头又噔噔噔地走起来。 谢濯照旧大步在她斜后方跟着,片刻后,晚风将他的声音送到薛明窈耳里,“我并无此意。” 薛明窈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回应她先头的那句恭喜。 她冷笑一声,从宽敞山道拐进一条前往后山更便捷的羊肠小径,踩着葳蕤的杂草越走越快,“你看不上陈娘子,觉得陈府门第配不了你?还是说,你另有心上人?” 还没等来谢濯的回答,薛明窈先被地上一根树藤绊得趔趄了一下,身体向前扑去,谢濯眼疾手快,早丫鬟一步搀她。 饶是如此,薛明窈的膝盖也触到了地面,裙上沾了泥。她不等站起就要挣开他,可谢濯的手钳得死死的,薛明窈没办法,最后还是借着他的手站稳了。小丫鬟低声赔着不是,蹲下为她擦裙角。 “在下难道是洪水猛兽,郡主就非要走这么急?”谢濯仍半点不松手,声音里还含了恼。 恶人倒打一耙来了,薛明窈一双美目狠狠瞪他,“明明是你屡屡对我不敬,我不躲着你,难道还要乖乖被你欺负?” 她心里满是委屈,头一次在同个人手里吃那么多亏,偏偏这人比她有权有势,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想避也避不开,总是隔三差五地遇见他。和人诉苦,人都说谢将军性子好,要么是误会,要么就是她有错在先。 薛明窈越想越气闷,昂头喝问,“刚刚小殿下要你打我手,如果我不拦着,你是不是就真的要打我?”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感觉谢濯在调戏她 薛明窈记得当时谢濯的眼神,很难说没有一丝跃跃欲试在里头。 迎着美人凶狠的眸光,谢濯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薛明窈勃然变色,抄手啪地一下打到他攥着她腕子的手背上去,“拿开!” 她用了十二分劲,谢濯的手背登时红了,薛明窈眼瞧过去,突然发觉谢濯的手并非武人常见的厚实肉掌,反倒很修长,连甲床都细挺秀气,给她一种隐约的熟悉感。她欲再仔细看看,谢濯淡定地将手移开了。 “郡主可出气了?”他问。 “不够。”薛明窈冷冷道,“起码让我打十掌才行。” “恐怕不能让郡主如愿。” “当然,你又不是傻子。” 谢濯似是又笑了笑,声音在她耳边低低晕开,“在下只是不愿郡主手痛。” ...... 一直到春猎开始那日,薛明窈坐在案席上,听着大祭的雅乐,仍时不时想起谢濯的那句话。 总觉得其中含着一点调戏的意味。 “别出神了,就快到燕射礼了。”一旁的赵盈动口不动唇地提醒她。 薛明窈以同样的方式回她,“知道了。” 大祭是春猎中相当隆重的部分,天子面南而坐,臣僚济济一堂。德元帝的左手边是一身雍容气度的皇后,皇后年纪已不轻了,她在天子登基前就做了他的妃子,端惠皇后过世之后数年被册为继后。 德元帝不贪女色,后宫不算多,雨露均沾,能说得上受宠的妃子没几个。这次出猎,皇后之外,也仅有一位冯淑妃随行。 冯淑妃坐在皇后身侧,她才二十多岁,簪着华胜珠翠的脸匀净而水秀,令人见之忘俗。 下首坐着太子并皇子公主,身为已出嫁的公主和异姓郡主,赵盈和薛明窈两人也依旧列席其中。 随着祭祀官的最后一声祷祝,冗长的祭礼终于结束。诸人无不松了口气,不用再那么严肃,可以松松肩膀、悄声说几句话了。 接下来的燕射名为礼射,实质上已成为一场比试。按惯例,不拘男女,自认射术不错的人皆可参与,经三轮后决出获胜的一位郎君和一位女郎,赢得头彩。 一般年纪大些的,以及参加过行猎燕射的都不会再参射,而将出风头的机会让给年轻人。 薛明窈虽是大归的孀妇,但仗着身份地位,一向不曾低调。自是也去换了衣,取了弓,要在燕射赛上争个头名,替她九泉之下的将军父亲争口气。 上午巳时,太阳高挂,冬末春初的北明山空气仍旧凛冽。天子率群臣走出大殿,来到祭坛前的大块空地观射。 骁勇擅射的将士们已完成演射,将气氛渲染出来,跺着统一的步伐退到两边,把场地让给燕射的贵人们。 燕射分三轮,第一轮为试射,不记成绩却要记数,未达线者淘汰,不得进入正射。 乌泱泱的几十名参射者在这一轮淘汰掉了一半多,参射的女子本就少,现在更是一只手数得出来。其中风采最盛的还当属永宁郡主,她乌发高束,一身绛红胡服被风吹得猎猎飞起,挽弓试射时众将瞩目,待一箭中鹄,登时喝彩如雷。 郡主毫不羞涩,莹亮的明眸扫过人群,樱唇轻扬,顾盼间眉眼生辉,容色摄人。将士们看得呆了,有那腼腆的,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14节 薛明窈愈逢这种场面愈镇定,大大方方地射完八箭,跟众人一起观摩其他人的试射。薛明妤临阵磨枪,效果有限,毫不意外地被卡了出去,而令薛明窈惊讶的是,陈家三娘子竟堪堪过线,闯进了正射。她穿着碧色衣裳,亭亭地发弓,好似一株芬芳秀美的山谷幽兰,让人移不开眼。 人群中的赵盈与陈良正耳语,“小妹习射半月,能有这般表现,实属不错。” 陈良正点头道:“可比二弟强得多了。” 一旁的陈良卿不以为意,抬眉看向场中,正对上红衣女郎送给他的嫣然一笑,绣面芙蓉,眼波动人。 陈良卿一如既往礼貌颔首,和悦眉眼与天光云影相融,是喧嚣里独一处的安闲。像薛明妤这等倾慕他的小娘子都在悄悄地看他,并不在意场上射箭的郎君们。 谢濯试射时,将士们再度爆发出雷动的掌声。如此待遇,除了美人,只有英雄配得。 薛明窈不用想也知英雄的射技定然拔群,只是她没想到英雄的射姿也格外悦目。 标准的步射姿势是鞠身弓腰,横斜而射,如此更利于发力,不论哪个射箭夫子来教,都是这般。薛明窈学的时候嫌这姿势粗笨,射得好不好是其次,发箭的姿势一定要好看,硬是坚持挺胸抬腰,直身而射,勤练之下,准头和力道丝毫不比弓着身子差。 后来她教谢青琅,教薛明妤也都是这个路子。 没想到,谢濯也是直着腰拉弓,在一众郎君里格外挺拔英武。薛明窈看了他射第一箭,又看了第二箭,最后忍不住一直看到了他的最末一箭。 箭箭直中靶心。 燕射的胜者似乎已无疑问了。 果然又经一轮正射后,谢濯的靶数遥遥领先,女子这边以薛明窈冠首,不过距离谢濯仍有不小的距离。 正射不淘汰人,取两轮成绩加总。第二轮鼓乐齐鸣,要求射者按节拍发箭,大大增加了难度。 男子先射。谢濯踩着铿锵有力的鼓点,箭无虚发,最后一箭力透靶心,嬴来无数叫好。 排在第二和第三的也都是青年将军,不过风姿远逊谢濯。 钦点的征南将军夺得头筹,德元帝大悦,赞他带病上场,竟还能如此神勇。 薛明窈既觉服气又觉不快,轮到女子时,她听着雄浑的乐声愈发烦躁,不慎失手两箭。 小皇孙扯着嗓子喊:“永宁姑姑,你快输啦!” 薛明窈回头,瞪了小家伙一眼。 赵景筠低声和小皇孙说了几句。 场上又响起小皇孙嘹亮的声音,“永宁姑姑,输就输吧!” 薛明窈:“......” 她才不会输! 她感到无数目光集在她身上,相当炽烈的一道来自谢濯,连陈良卿也似乎在看她。 薛明窈压下心,狠着一张脸,发完了剩余的箭。靶数虽不如上一轮,但仍列在第一名,可惜和谢濯的差距拉得更远了。 余下的女郎里没有再超过她的,陈泽兰列在第三名,已是文臣千金里的翘楚。 和神射手谢濯一同列为胜者领赏,薛明窈有些赧颜。 这份赧颜在听完德元帝说胜者除了金银赏赐外,还可向他额外讨个赏之后,便迅速消失不见。天子肯做一回观世音菩萨,薛明窈作为一个贪心的凡人,心思转了几转,就想好要德元帝满足她什么心愿了。 回到殿中,侍者已置案摆宴,众人依次入席。 众目睽睽之下,谢濯一再谦辞,陛下恩赏已足够,他不愿再奢求更多。 “好吧!”德元帝大手一挥,“谢卿暂无所求,那便等什么时候有所求了,再提不晚。” 说罢头一转,向着等候多时的薛明窈,“永宁,朕知道你一定要和朕讨东西,说罢,想要什么?” 薛明窈盈盈一笑,“陛下真了解永宁。” 她不急着说,先朝身边的谢濯瞧了一眼,带刺的一眼。 谢濯的心猛地揪起,冒出一线不好的预感。 而当他跟随薛明窈的目光在殿中逡巡一圈,最终落在一身白衣端坐的陈翰林身上时,这份预感做了实,沉沉地把心坠了下去。 “陛下,我想向您讨一样东西,不过这样东西并不在您的国库里。”薛明窈琅琅开口。 众人皆好奇起来,倾耳等她的讨赏。 “哦?”德元帝呵呵笑道,“永宁莫非想狮子大开口,向朕讨天上的月亮?” “永宁不敢。”薛明窈不慌不忙,慢声细语,“久闻陈翰林有一双丹青妙手,永宁斗胆想向您求一幅他的画作。不画山水,不画花鸟,就画永宁本人。” 作者有话说: ---------------------- 明晚(10.12)不更,后晚(10.13)更,然后从13号起就开始日更了!!马上节奏就快起来啦,求不要养肥我 第15章 他身上每一寸都属于她,…… 薛明窈宛转明快的声音洒落,遗了一地静默。 她这几年不在京,高门圈子里有些年轻的小娘子只听过她的名号,不识得她本人,此刻听得她坦坦荡荡地求画,皆暗暗一惊,原来永宁郡主行事荒唐大胆的传闻是真的。 陈良卿确实长于丹青,但宫中也有专为皇家服务的画师,陈良卿一介文人,画山画水画花鸟,怎会擅长给女子画肖像? 永宁郡主此请,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郡主向来轻浮无检,惯爱招惹男子,眼下更像是她瞧中了陈良卿,借此撩拨他。 不少人想到这一层,面上不显,心里含上几分鄙夷:永宁郡主身份再高,毕竟是个寡妇,残花败柳,怎么好意思来燕射场上抢风头,更怎么好意思以讨赏的名义,让无双君子陈良卿为她作画。 再看陈良卿清风朗月一般地坐在那里,眉头微微蹙起,却没有流露出明显的不满,依旧鹤骨仙姿,气质出尘。叫如此一位谪仙样的郎君给美艳似妖的永宁郡主画像,简直是在折辱他。 倒是太子和颐安公主这等和薛明窈相熟的人,不约而同浮出一层无奈笑意,既觉好笑,又替陈良卿感到为难。 薛明窈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旁边谢濯的眼神仿佛要生吞了她,她兴奋得很,心咚咚狂跳。 她不看陈良卿,更不看谢濯,只望着德元帝再次盈盈下拜,“陛下以为如何?” “永宁啊,你又胡闹了。”德元帝笑道,“朕虽有言在先,但也不能惯着你,能不能为你作画,需得问问陈卿本人。” 他看向陈良卿,“陈卿,你可愿意?” 陈良卿缓缓站起,俊秀眉眼抚过殿中诸人,眸中依旧涤荡着和煦春风,“郡主燕射时英姿不凡,为人称羡。能为郡主作画,是良卿的荣幸。” 这便是答应了。 一时又不知多少人暗叹陈良卿好涵养,好风度,竟容下了永宁郡主的唐突。 永宁郡主又是一拜,不矜不喜,谢完恩后施施然回了席,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过陈良卿一眼。 既落落大方,又目中无人,典型的薛明窈。 陈泽兰为自家二兄感到不平,更令她不安的是,她的目光时时追随着谢濯,却发现谢将军大部分时间的注意力似乎都在永宁郡主身上。 她拿了燕射的第三名,不知他有看到吗? 宴乐声声,鱼贯而入的侍女添来精馔佳肴,陈泽兰食之无味。 隔壁案席上,赵盈优雅地用完一小碗白玉粥,对皱着眉的陈良正道:“窈窈就是任性些,驸马别太介怀,她有分寸,不会欺负......不会刁难二弟的。” “公主多虑了,我并非在忧心此事。”陈良正温言说完,递给赵盈一只散着胡椒香的烤兔腿,“公主别光吃粥,多少也吃一点荤,人不吃肉不行......” “多谢驸马。”赵盈不露痕迹地咽了口口水,拿来一把精巧的银刀,仔细剔着兔肉。 薛明窈心愿既遂,这一宴吃得极是尽兴。 哪怕薛明妤又在旁喋喋着她不该觊觎陈良卿的扫兴话,薛明窈也半点没受影响。 宴到尾声,天子回了寝宫休息,大家也陆续离开。今日重点在祭礼,并不开猎,晚间还会有特别的筵席。 众人或去骑马逛山,或寻友话谈,薛明窈吃饱喝足,困劲儿来得厉害,慢悠悠地走回后山屋殿,准备好好睡上一觉。 刚进卧房,还没躺下,绿枝紧张兮兮地进来汇报,“郡主,冯淑妃派了丫鬟召您去她宫里说话。” 薛明窈下意识蹙眉,“不去。” “那婢子说您身体不适?”绿枝小心道。 薛明窈啪地展开锦被,“用不着,就说我要午睡,没工夫搭理她。” 说着蹬掉牛皮小靴,褪了外衫,拔了金钗,倏地钻进被里,翻了身去,将绣被兜头一罩,大有睡个天翻地覆不问世事的架势。 绿枝没办法,掩上帐幔,轻手轻脚地走出罩门,面对冯淑妃的丫鬟,她还是用礼貌的措辞把郡主不能赴召的理由包装得好听了一些。 身上的鸭绒被既轻又软,屋里狻猊兽炉徐徐吐着绿枝带来的君子好逑香,薛明窈上下眼皮一碰,便悠悠荡荡地做起了梦。 她在看画,一轴又一轴,画上什么都有,青绿的峰峦、潺湲的溪水、奔跑的麋鹿、池里的游鱼...... 所有画作上都题着谢青琅三字。 若叫现在的薛明窈来品评,她可以头头是道夸上一个时辰。 可身在西川的十几岁的薛明窈,觉得每幅画都好看,却说不出为什么好看。她只知道,谢青琅笔下能生花,能把平平无奇的景色妆点得生动传神,趣意盎然。 谢青琅什么都画,不拘花鸟山水,一把弓、停在绿窗上的一只蚊虫、佝着腰给马添草的马夫,都可以跃然在他的画纸上。 他画马夫的时候,薛明窈起初以为他在画她的爱骑弄雪,可直到谢青琅落下最后一笔,弄雪也只有一个头一个脖子,画面大半被马夫占去。 “我的弄雪呢?”她指着画拿他问罪。 谢青琅道:“我并非在画马,而是在画人。” “人有什么好画的,一个低贱的马夫,难道还比弄雪高贵?” 谢青琅淡淡看她,“在我心中便是如此。” 那时谢青琅已被她关了半年多,脾气被磨平不少,于是薛明窈决定慷慨给予他将马夫价值置于弄雪之上的权利。 她要求他画一幅他们初见时的情景。 谢青琅勉强应了,将自己关在书房画了一天。当天晚上,薛明窈看到了他完工的画作。 画上只有茫茫的雪林和一只中箭流血的兔子。 薛明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谢青琅,我让你画我们的初遇,这画上的人呢!你在哪,我在哪,弄雪又在哪?” 谢青琅手抚眼睛猩红的雪兔,“薛明窈,不是这世上所有人都配入我的画的。你我初见那日,只有这只兔子是干净的。” “什么意思?”薛明窈气得嘴唇颤了一下,“你又是在说我脏?” 谢青琅偏了头去,“我也脏。”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15节 薛明窈冷笑,“你嫌我把你玷污了?你觉得自己是贞洁烈女,别人碰不得?那你怎么不去找根麻绳吊死,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梦中景象一转,已是数月之后的春夏之交,薛明窈穿着清透的觳纱裙侧卧在美人榻上,手中执一把碧罗小扇,眼波盈盈地看着几尺外的谢青琅。 谢青琅坐在画几前,执着细细的紫毫,专心致志为她作画。 他并不怎么抬头看她,反倒是薛明窈,目光始终不离他。丰裕的天光从窗间倾泻下来,柔和地流淌在谢青琅身上,淌过他乌黑的发,轮廓分明的脸,清峭颀长的手...... 他是她养的鹤郎,他身上每一寸都属于她,令她心生欢喜,百看不厌。 鹤郎不肯看她,薛明窈不高兴了,他不看她,怎么画好她? “谢青琅,你抬头。”她命令。 “郡主。”温和的声音响起,薛明窈一怔。 眼前人斯文俊秀,脸上漾着清浅的微笑。 为她作画的人,何时成了陈良卿? 可是,又为何不能是陈良卿呢? 薛明窈盯着帐顶呆了片刻,这才从梦里出来,想起她此刻身处北明山,就在几个时辰前向天子讨了陈良卿作画的承诺。 罩门外一阵嘈杂人语声。 “淑妃娘娘,我们郡主正在午睡,您先稍等片刻,婢子这就进去叫醒郡主。” “......淑妃娘娘,您不能直接闯啊!” 薛明窈烦躁地揉了揉额头,听着杂乱的脚步声,一把掀开被子。 冯淑妃清丽的脸撞进视线,后头跟着局促不安的绿枝。 薛明窈趿了鞋穿上,淡淡道:“看淑妃娘娘这架势,是打算来掀我被子,竟不许人睡个觉么。” 冯淑妃开门见山,“我有话想问你。” 薛明窈眯起眼,一边由着绿枝为她披上衫子,一边慢腾腾地伸了个懒腰。 “娘娘再急,也要给永宁穿衣打扮的时间啊,若是衣衫不整地见您,回头让陛下知道了,说不定还要怪责我两句,不尊重他宠爱的嫔妃呢。” 她故意最后半句咬字颇重,冯淑妃眸光闪烁几下,冷冷道:“本宫出去等你,你最好快一点,本宫时间不多。” 冯淑妃人走后,薛明窈让绿枝以生平最慢的速度为她梳妆。 绿枝只得尽可能地磨蹭,薛明窈歪着头胡乱想了些旧事,待头发梳好后飘着步子出去,盘腿坐上小榻,捉了只软枕抱来,懒洋洋地道:“淑妃娘娘有什么话想问,问吧。” 冯淑妃坐在厅里背光处,暗影覆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添去几分阴翳,倒使得她丽色之上,格外有宫妃的威仪与端庄。 片刻前她急闯郡主卧房,现在等了一阵子,平心静气,沉吟几瞬才开口,“你求陛下让陈翰林为你作画,可是对他有意?” “不错。”薛明窈毫不藏着掩着。 冯淑妃眼角挂上讥诮,“你对他有何打算?” “打算?”薛明窈哂笑,“娘娘问得奇怪,我对他有意,自是想与他两情相悦,花前月下,鱼水相欢呐。” 她语气坦然,说着狎昵的词汇,丝毫不见脸红。 却是冯淑妃涨红了脸,“你这样三心两意,水性杨花,完全忘了谢青琅吗!” 作者有话说: ---------------------- 今天起开始日更啦,每晚9点[狗头叼玫瑰] 第16章 她不安分,唤她,吵他,…… 正厅里一片静寂,金鸭炉里的苏合香片刚燃不久,香气凝滞,久久都没有氤氲开。 谢青琅三字从冯淑妃嘴里唤出来,薛明窈感觉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她短促地笑了笑,狠狠呼了口气出来,“娘娘这话我听不懂,谢青琅又非我夫君,难道我还要为他守身如玉?” 冯淑妃定定看她,“你清楚我的意思,论情论理,你总该对他负一点责任。” 薛明窈眼帘垂了垂。 偏冯淑妃逮着她这点心虚,继续指斥她,“他饱读诗书,落笔成章,合该及第入仕,登天子堂。你横插一脚,阻了他的路,现在怎能没事人似地继续勾三搭四?” 薛明窈美目骤然一抬,“我如何阻他路了?我早和你说过,我留他在府不过一年,打发他走的时候给了他三辈子用不完的钱,他要考进士,去考就是了,没人拦着。” “那他为何至今杳无音信?”冯淑妃紧紧盯着她,“以他的本事,不可能履考不中。” “那我就不知道了。兴许他不乐意考了,找了个小娘子成亲过普通日子,谁能说得准。” 薛明窈寒着脸说完,端起茶一饮而尽。 “不可能,他不是这样的人,这里头一定有缘故。”冯淑妃镇静得出奇,眸中寒锋闪过,“薛明窈,你到底对他做什么了?” 薛明窈将茶杯往桌上一搁,“需要我和你说几遍,我没对他做什么,他全须全尾,能跑能跳能说话,他杳无音信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冯淑妃冷冷看她,“我不信。就算你对他没做什么,他的境遇也是因你而改,这几年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不派人寻他,反去图谋别的男子,未免太薄情寡义。” “依你的意思,他这几年遭遇如何,也都要我负责了?便是他不幸出了什么事,做了短命鬼——”薛明窈心尖骤然一涩,顿了顿,咬牙道,“也要怪到我身上?” 冯淑妃没有回答,只坚定道:“你答应过我的。当年你说过,他去了你府里,只会过得更好,你会尽你所能地帮他,给他想要的一切。这些你都忘了吗?” 薛明窈嗤笑,“哄哄你罢了,怎么还当真了。他和我无亲无故,我凭什么对他这么好?” “你!”冯淑妃清眸里染上怒意,“若不是你的这些话,我不会同意断绝婚约。” 薛明窈安静了一阵,忽拊掌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你们父女背约弃义,离他而去,心里一直不好受吧。你想要他过得好,来证明你的选择是对的,证明你没有辜负任何人。可惜事与愿违,你心中有愧,只好拼命把责任往我身上推,这样你才能舒服一些。” 冯淑妃没有说话,纤细的眼睫微微发颤。 薛明窈看她神色,再次诛心,“你扪心自问,就算我不说这些话,你也会同意的。冯绾,莫忘了当年可是你主动开口,说你想做皇妃。” 厅中再次静了下来,香炉里烧红的小块炭发出细微的声响,润湿的香雾笼上冯绾两弯月牙样的眉,晕开点点愁绪。 西川一位普通州佐官的女儿,不知得了怎样的天地灵秀,生得这般闭月羞花的容貌。七年前薛明窈第一次见她,就觉得谢青琅好福气,有一个如此美的未婚妻。转念又想,谢青琅会更有福气,因为,上天叫他遇到她了。 可他竟不肯要这福气,她与他纠缠了这么久,都没把他的石头心捂热。 薛明窈咬咬牙,对着兀自怅然的美人道:“我劝你忘了这些,你现在位列四妃,也得了陛下的宠爱,等生下一儿半女,晋位贵妃指日可待。何必纠结往事,给自己找不痛快?” “就像你一样?”冯绾陡然扬眉看她,“你完全不在意他了,是吗?” 薛明窈用力点头,“没错,我早就忘掉谢青琅了。他是什么人,值得我惦念一辈子吗?当时在西川陪了我一年,我就烦了腻了,更别提现在,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冯绾的脸上浮出显而易见的厌恶,“无情无义,冷漠自私,我就不该对你有丝毫指望。” 薛明窈笑容粲然,“叫你说对了。淑妃娘娘倒是比我有情有义得多,既如此,总不会忘了是谁帮你进宫的吧,来,叫个恩人听听。” 她翘起腿,手在榻面上拍了拍,眼底满是揶揄。 当年冯绾同意解除婚约,条件便是让薛明窈送她进宫。嫁不了如意郎君,那她就要嫁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德元帝早年与端惠皇后鹣鲽情深,元配逝后清心寡欲,朝中没有给皇帝送美人的风气,薛明窈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另辟蹊径。 时任西川治所刺史是薛明窈父亲的旧部下,薛明窈便叫刺史捏造了一出祥瑞,称冯绾乃天生吉女,光曜北辰,潜含义是此女能为帝王带来福气,宜伴天子左右。 为免德元帝以为刺史是造假祥瑞邀宠,薛明窈还在书信中装作无意般地提过此事,以作佐证。消息呈报上去,再英明的君主面对祥瑞也是来者不拒的态度,且又听闻吉女貌美,德元帝一纸诏令将冯绾纳进了宫。 不过,天子不欲张扬此事,给冯绾的位份很低,甚至宠幸几回后便把她抛之脑后。冯绾后来能爬上淑妃的位置,还要靠她自己手段了得。 薛明窈去年回京,知道冯绾封了妃,连带着她父亲也升了官,惊讶了好一阵子。 冷冷瞥过女郎的恶劣笑意,冯绾嗤了声,淡了眉目,又恢复了矜重的宫妃样子。 她没再理薛明窈,起身掸了掸华袖,由丫鬟托着玉腕,缓步离开了。 绿枝在门外恭敬行礼,目送冯淑妃走远。想到郡主见过冯绾后心情不会好,她在外候了一会儿,才带着小丫鬟走进幽静的正厅,收拾案上茶具。 薛明窈斜倚小榻,眼皮半阖,似睡未睡的样儿,绿枝轻声走过去,“郡主,您想再睡会儿的话,去里屋吧。” 薛明窈含糊地哼了声,绿枝走近才看见她眼角洇红,湿漉漉的。 “郡主,这是......”忙捏了帕子去揩。 “没什么。”薛明窈夺来帕子,随意一抹,以目示意旁边幽幽吐烟的金鸭小炉,“香炉放到香几上就好,不要挨着榻放,熏得人眼睛疼。” “还有,卧房的君子好逑香也撤了,以前贪鲜爱用,现在没那个必要。” 绿枝一一应下,薛明窈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朝里屋走去。 冯绾的一番指责掰开揉碎,和着馥郁浓厚的苏合香,仍积堵在胸口。 还想让她怎么负责?谢青琅要自由,她给了他啊。 谁知道他捧着他心心念念的自由,跑到哪里去了。 她现在是忘不了他,薛明窈恨恨地想,但比起谢青琅夜夜入她梦的前两年,已好太多。等再过一段时间,她让陈良卿做了她裙下之臣,再寻一寻新的能入眼的男人,甚至真的养几个面首,还怕她忘不掉谢青琅吗? 总有一日,她会把这段她生命中唯一一次失败的情爱,忘得干干净净。 ...... 谢濯静静地坐在房中,银面具躺在条案上,幽幽冷光映着他英挺的眉眼。这张金昭玉粹的俊朗面庞上,除了额角隐蔽的一处浅疤,再无任何瑕疵。 少年阿连已在门口担忧地看了将军许久,还是忍不住走进来,“将军,您拿了燕射的头筹,不高兴吗?” “高兴。”谢濯道。 任谁都听不出这寡淡的回答里有任何高兴的意味。 中午宫宴结束后,太子来找将军叙话,先赞他射术高明,又谢他昨日陪伴小皇孙,末了邀他一道去山野骑马。 阿连当时在旁听得仔细,太子殿下相邀时提到同去的还有五公主,称他五妹想提升骑术,欲请将军拨冗指点。 阿连当时心里便一喜,话说得含蓄,含义可谓直白,显然五公主对将军有意啊。 可将军却以身体疲乏为由拒绝了。 之后陈侍郎来请将军吃茶,将军依旧婉拒。回了房来,也不上榻歇息,就这样痴痴坐着,好似入定一般,神情复杂难测。 像是愤恨,又像是怅然神伤。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16节 阿连心里的疑惑一团接一团地涌出来,压得他发闷。 仔细想想,从南疆回来之后,将军的情绪就一直不太好,还会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比如庭中绿梅开了的那天,将军竟跑到梅下去堆雪狮子。 阿连还没想明白将军为何爱干这等妇孺喜欢的事情,就看见将军一脚踢散了半身成形的雪狮。雪粒子飞到半空,砸落朵朵绿梅,次日刘管事见了,心疼得不行。 那时阿连以为将军是因为中毒的缘故,心绪不佳,但身体一日日痊愈,将军的状态并未好转。 这两日将军脸上的红肿全然消了,阿连大感欣慰,可竟不见将军摘面具。将军说,以防见风复发,再多戴几日,继续在旁人疑惑的眼神里安之若素。 阿连莫名觉得,将军的古怪与面具有关,何时除了面具,将军何时就能正常。 他多嘴一句,“将军,您已停了五日药,没见着毒反复的迹象,想来是无碍了。” 谢濯见他目光落在面具上,淡淡一笑,“嗯,这面具,也戴不长久了。” 阿连几声应和,听将军吩咐道:“阿连,拿笔墨来,我要作画。” “哎!” 阿连素知自家将军笔墨功夫不俗,字画样样皆通,比文人还像文人,见将军好不容易有了兴致,忙不迭将东西送来,给将军磨好墨,掩门出去。 细绢摊在案上,谢濯拈着紫毫,迟迟未落一笔。 他自小钟爱丹青,不为科试,不为扬名,只为其中雅趣,因而也什么都乐于画,便是有些不属于文人画范畴里的什物,他也照画不误。 没有人不爱夸奖,尤其是在自己得意的事情上收到的夸奖。因此即便他那么讨厌薛明窈,她夸赞他的画时,他的沉默里也滚着欢喜。 她说:“谢青琅,你画得这样好,我要裱挂一屋,醒来就看见。” 薛明窈真的这么做了,满屋子的青绿山水。她穿着茜色的罗裙,穿梭在他谢青琅的山峦与河流间,好似春三月娇艳欲滴的桃花骨朵儿,灼灼其华,弥天盖地。 他最终还是松了口,允许千娇百媚的桃花妖钻一次他的画。 她不安分。 唤他,吵他,勾他。 嫩生生、圆鼓鼓的粉润花苞,先是最外头那层打着颤舒开,其后渐次打开,一瓣儿又一瓣儿,染着粉,沾着露,摇着腰肢,秾艳得不可方物。 他的呼吸粗重了几分,倏然之间她招摇到他眼前,按住他执笔的手。 “我有个小小的怀疑,要来看一看。”她笑。 第17章 “你伏案写字的样子,很…… “你要看什么?”他哑声问。 薛明窈垂首下看,笑如银铃,“果然,我猜对了。” 本来死的静的青山,分明拔节向上,茁壮繁茂,直入云霄。 既非第一次,也非第二次,明明已有了许多次,他还是赧得全身犹如火烧,以至转过头去,不看她脸上得逞的洋洋之意。 她却咯咯笑着,将唇贴了上来。 桃花妖没钻进画里,钻进了春山之中,游山戏水,流连忘返。 啪,凝厚的一滴墨从笔尖坠下,向四面八方洇去。 谢濯的思绪止不住地越滚越远。 薛明窈要陈良卿为她作画,怎样子作?像他与她那样吗? 会吗? 不会吗? 桃花哪管这些,只管年年盛放,年年笑给不同的春风。这是天性。 白绢上那乌青的一团,愈发地深暗丑陋了。 ...... 天空处于黄昏与夜晚的临界,被暗沉的蓝与灰压得死气沉沉。 但北明山行宫里的春夜,衣香鬓影,笙箫缭绕,正是活色生香,宴乐未央。 参宴者多数是宗室或勋贵,带些家宴的性质,像薛明妤、陈泽兰这种王公侯爵府上的小娘子,因为没有诰封,也不得出席。除此之外,皇帝特许了包括陈良卿在内的几位身边近臣以及今年吏部宏词、拔萃、平判三科的头名士子也来赴宴。 三人坐在末位,皆着绿襕袍,戴皂幞巾,巾帽的右侧簪着天子赐下的进士花。其中有位年青些的,状似二十许人,仪表堂堂,容光焕发,极是亮眼。 天子赐他花时多赞了一句年轻俊彦,英雄出少年。 文臣若无殊勋殊才,便要一年年地熬资历,登科释褐后从小小校书郎做起,历十余年,爬到六部郎中、州刺史这样的五品官位置,已算官运极顺的。快者再经几年,可入中书、门下,成为真正手握权力的阁臣。 算来如果二十多岁便中进士,那最快在不惑之年左右便有希望纡朱怀金,将文官做到顶。因而少壮登科,前途似锦,最令人艳羡。 薛明窈看到这位神采奕奕的进士郎,并不十分情愿地想起了谢青琅。 她同冯绾一样,以为谢青琅也将会且必会有这一日。 西川虽不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但谢青琅在西川的学子堆里才气最盛,名声最响。书院的大儒个个断言他三年之内,必登科高中,幸运的话,头名及第也有可能。 薛明窈离开西川后,每年冬末春初都会让绿枝抄录新晋的进士名单,从没在上面见过他的名字。 他究竟为何没走上这条路呢。 总不能是他厌恶她,因而决计不肯登朝堂吧? 薛明窈自嘲一笑,忽想到几天前吏部放了榜,她却忘了吩咐绿枝去抄。 好像也没这个必要了,既然她已决定要忘记他。 她扬杯喝了半盏酒。 参加过许多回宫宴,薛明窈对宫宴的流程再熟悉不过。皇帝说完话,茶酒、果糕上过一轮,该到乐舞了。 今晚的乐舞不同凡响,是以征南为主题的剑舞。伴着笙笛鼓齐鸣的《征南乐》,八名伎人腰系飘带,手挥双剑,在锦毯上旋转奔跃,动如雷霆震怒,静如江海凝光。 一舞罢了,群臣静寂刹那,爆出轰堂掌声。 德元帝乘兴命人以观征南剑舞为题,限时一炷香作诗一首。数名内侍逐座奉上白绢墨笔,遇到武将与命妇时,便绕行过去。 这种环节,向来默认只有文臣参加。 不过在发到谢濯时,德元帝开口笑道:“谢卿,朕知你颇通翰墨,能作文章,不知诗可作得来?” 谢濯颔首,“少时学写过,愿为陛下献拙。” 德元帝悦然,扬手令人赐下笔墨,“谢卿文武双全,可谓是出将入相之才啊!” 在座除了与谢濯深聊过的陈良正、陈良卿两兄弟以外,皆有些惊讶,历年来朝中时有儒将,但都是先做了文臣,再领兵征战。谢濯以武仕进,后露文才,实属罕见。 天子的这句出将入相也引人猜想,谢濯已凭军功封了侯,难道天子还有将其转为文官的打算? 一众勋臣猜不出天子心意,只知天子开怀地就着旁边冯淑妃送入口的葡提橘瓣,对谢濯接连几句赞不绝口。 薛明窈讥嘲地笑笑,又送了半盏春醪下肚。 众人作完诗,内侍收去呈给德元帝。德元帝逐样翻看,挑出了几份夸赞赐赏,最出色的毫无疑问当属陈翰林,而谢将军的诗作竟也不俗,和新科进士里头的一位撞了韵,却明显比他的好一些。德元帝给谢濯赐完赏,打趣了那位进士几句,臊得人满脸通红。 内侍用写了诗的细绢糊了灯笼,悬在廊下,暗夜里金亮的一团团光影,随风轻摇。一个个方正遒劲的墨字,粼粼地闪过。 宴过一半,酒过三巡,规矩礼仪渐渐松了。皇后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离了席,坐在尊位上的德元帝笑歪在冯淑妃怀里,上行下效,诸人放浪形骸起来,原本鱼列的案席歪扭得不成样,酒盏打翻了几个,酒液染得绛红地衣愈发颜色暗沉。 薛明窈吃多了酒,颊上浮起两抹桃晕,跑到陈良卿的坐席前,拖着长腔,媚声媚气,“陈翰林,你什么时候来给我作画呀?” 陈良卿几乎未饮酒,目光清透而温润,似是这迷醉宫宴上唯一的清明人。 “回京后,随时可以。”他轻声道。 “翰林以前画过女子吗?” “甚少。” “那能不能将我画好看?” “我尽量。” “画得不好看该怎办?” 陈良卿笑笑,“郡主国色天香,很难画得不好看。” “错!”薛明窈摇头,“你该说‘那在下只好任郡主处置’才对!” 陈良卿动了动眼睫,什么也没说。 薛明窈不在意,忽地探颈伸手,去扯他的袖子。 陈良卿垂眸看着他深色袖面上水葱般的细白手指,略收了收衣袖,却引得薛明窈又近他一寸。女郎竟闭上眼,轻吻了一下他袖口。 “闻着好似有点熟悉呢,我送给翰林的香饵,翰林可用了?” 原来她是在闻他的衣香,陈良卿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用过一两回,味道很别致。” 薛明窈似是极开心,嘴角弯弯,眼睛也眯成两掐儿细月牙,“你喜欢就好。” 她松开袖子,去够案上酒盏,半道被人拦阻。 “郡主,你醉了,不可再喝。”陈良卿温言道。 “好吧。”薛明窈这会儿乖觉得很,以手作枕,头歪在案上,醉眼惺忪地看他清隽的侧颜,看着看着,嘟囔出声,“你刚才写诗的时候,我一直在看你。” 陈良卿轻轻嗯了一声,声调微扬,落在薛明窈耳里像是种鼓励。 薛明窈不知不觉便继续说了下去,“你伏案写字的样子,很像我喜欢过的一个人,身量像,气质也像,嗯,就是这个角度......” 她又歪了歪头,酒意盎然的颊上,勾出两个浅浅的小窝。 陈良卿静了一静,泠泠地问道:“郡主说的那人,是谁?” “他啊,他姓谢,名字很好听,叫——” “窈窈,你又醉啦,快跟我回去。”一道温柔的声音截过话头,赵盈蹙眉走来,俯身把薛明窈从陈良卿的案席上捞起来,冲陈良卿歉意地笑了笑。 陈良卿颔首回应,淡淡地看着颐安公主将永宁郡主拉走,并吩咐侍女为她端一碗醒酒汤。 他收拢目光,执起案上酒盏,饮了下去。 隔着一殿的锦绣喧腾,谢濯见到薛明窈归了座,亦敛目垂首,继续与身前的太子和五公主寒暄。 侍女添了数回酒,数回灯,终于一场宴走到尾声。醉醺醺的贵人们由候在殿外的奴婢扶着,陆续归回住处。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17节 殿中静下来,只余清夜月色,悄然填满喧嚣散去后的虚浮。 天子还有余兴,由冯淑妃挽着,步至廊下散步。 写满诗行的灯笼光亮未曾减弱一分,仍荧荧地在夜风里摇曳。冯绾陪着天子从廊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一首接一首地为他念诵。 忽然,那婉转如黄莺般的声音停下了。 冯绾盯着眼前的一只灯笼,杏眸中溢满惊讶。 谢将军的字迹,竟和谢青琅的毫无二致。 ...... 第一日的祭礼与宫宴后,盛大的北明山春猎便正式开始了。 每日围猎,散猎,天家贵胄们的坐骑踏遍了北明山的角角落落。 谢濯燕射礼上出尽风头,此后刻意低调,以生病未愈休养身体为由,不怎么出猎,只依旧将大半注意力放在永宁郡主身上。 令他稍感安慰的是,薛明窈看样子确实意在骑射,日日与颐安公主伴驾行猎,并没余下多少功夫去勾搭男人。 这日,谢濯回到下榻的屋舍,阿连挤眉弄眼地和他说,有位婢女过来请将军去见她主子。 “神神秘秘的,也不肯同我说她家主子是谁,不过我猜的出来,要么是陈家娘子,要么是五公主。”阿连乐呵呵道。 谢濯不置可否,进厅见到那脸生的婢女。 婢女冲他福了一福,“谢将军,淑妃娘娘有请。” 作者有话说: ---------------------- 哼哼,谢将军马甲就快掉了 第18章 “听说郡主在西川寡居时…… 北明山上一处隐蔽的宫殿里,冯绾穿着玄色披风,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来人。 过去的几日里,她想方设法打听谢濯的各种信息。他的出生年月、祖籍地、从戎经历......因是在山上,所获有限,但各种零碎的东西拼凑在一起,结果已令她心惊。 再加上见过他真容的宫人所描述的样貌,冯绾没办法不将他和她挂念了多年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虽然,一个书生,一个将军,风马牛不相及。 脚步声响起得比她预料中要早。 门“吱嘎”一声推开,看见脸覆银面从容不迫走进来的将军,冯绾心中的九成怀疑又沉了沉。 她不信任何一个朝中与她非亲非故的大臣,被以此种方式邀请到一个幽僻的地方,还能如此泰然自若,欣然相见。 谢濯甚至都没开口相询。 他进来后,简单行了一礼,便静静地站在与她相距数尺远的地方。 冯绾心中情绪激荡,有无数的东西要冲口而出,可是真的张开嘴时,嗓子却干涩得滞了一滞,准备的话也变得生硬破碎。 “谢将军,本宫请你来是想,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不介意的话,可否告知本宫令尊大人的名讳?” 冯绾颤着声问完,自觉极是唐突失态,可话已出口,也顾不上这许多,上前走了两步,紧张地看着他。 谢濯并没立即回答她,他仍在沉默,安静的宫室内只余冯绾急促的呼吸声。 片刻后,冯绾听到谢濯轻叹了口气,“家父的名讳,娘娘应该清楚。” 冯绾心神一震,声音颤得更厉害,“我......我不清楚。” “家父讳季明。” 心中重石倏然落地,冯绾呆了呆,“你真的是谢青琅。” 冯绾的父亲名叫冯顺康,是江南一个小县的书生,和谢季明从小一起读书长大,情同手足。 有一年夏,县里发洪灾,大水淹没庄稼,冲垮了房屋。两人同陷水里,冯顺康不会凫水,全靠谢季明拖着他艰难求生,后来谢季明找到一块浮木让冯顺康抱住,他转身正要再去寻块木板,一个大浪打来,人转眼间就没了...... 数年后冯顺康以明经及第,辗转在西川偏僻小州做官,一日在官第门前见到了穷困潦倒的谢季明。原来当年谢季明被洪水冲到百里之外,竟也侥幸未死,惜家乡被毁,旧友难寻,只得另迁他地,多年来屡试不第,夫人早亡,难以为继,终于在一年前打听到冯顺康的下落,特携子投奔。 冯顺康心胸不宽,做了官后更自以为傲,面对昔日恩人,仅仅施舍了几个钱将人打发了。后来谢季明为了儿子读书的束脩又来求他,冯顺康这才发现其子少慧,才貌超群,日后必定不凡,想着奇货可居,冯顺康终肯慷慨解囊,后来更将女儿许配给他,期骥得到更多回报。 事实证明,谢青琅也确实是件奇货,竟叫永宁郡主瞧中了。 郡主纡尊降贵,与冯家谈退婚条件,冯家父女因此将谢青琅卖了个极好的价钱。 冯绾难以置信,紧紧盯着自认身份的将军,“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做了将军?你明明是个读书人。” 还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每年秋冬必生几场病的读书人。 “为何要改名字,还有你的嗓音为何也变了?你以前说话不是这个声音的......” 谢濯声音微沉,“世事难料,如此罢了。” 他知晓迟早要面对故人故事,也没有刻意掩藏身份。比起心潮起伏的冯绾,他要平静得多。 但谢濯心中再有准备,也不想多解释当年事。 冯绾连问几句,都没有撬开谢濯的嘴。 她心里有些难过,强颜欢笑道:“你既不想说,那就罢了。这么多年来你了无音讯,我心中担忧得紧,现在见到你成了威震四夷的大将军,我实为你高兴。” 谢濯温言道:“这便好,我此次回朝,听闻你晋了妃位,我也为你欣喜。” 冯绾心中一酸,“当真?” “当真。” “你不怪我吗?” 谢濯摇头,“此话从何说起,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从未怪责过你。” 十七岁的谢青琅怪过。 彼时谢青琅刚刚走出丧父的阴霾,大好年华,读书有成,身边还有佳人作未婚妻,锦绣前程抬头可望。 纵然有位性子跋扈的小郡主骚扰他,他也没当回事,提着书箱躲去冯顺康在乡野的私宅,打算利用这段时间静心研作策论。不料没待几日,郡主带着扈从破门而入。 冯家父女的背叛,狠狠往他心头扎了一刀。 那时谢青琅没有想到,多年后的谢濯踏上天子堂,看到盛妆华服的冯绾,心里竟能不起波澜,甚至还悠悠地想,冯绾有如此造化,恐怕薛明窈心里不会舒服。 冯绾蹙起眉,不肯信的样子。 谢濯便道:“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就将往事忘了,你也无需介怀。” “忘了?”冯绾感到一阵荒唐,几乎想也未想就道,“你真的都忘了?薛明窈你也忘了?” 谢濯喉结滚了滚,笃定道:“当然。不过是一段不值一提的过去,我为何要记得她。我与她又没有什么干系。” 冯绾酸意上涌,“你竟和她的说辞这般像,她也说她早忘了你,连你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你们,你们真是......” 她茫然地看着脸罩面具不露情绪的将军,试图要抓出一个词来形容这两个过于向前看的人。 他们好似串通好了一般,对这件困扰她多年的往事轻轻揭过,叫她的耿耿于怀像一个笑话。 身处漩涡中心的人都如此不在意,她的愧疚与执着岂非庸人自扰。 忽听谢濯疾声道:“她说她忘了我?” “嗯,我前几天还去找过她。”冯绾复述了薛明窈的几句原话给谢濯,神情复杂,“她若知道你的身份,定会大吃一惊。” 谢濯道:“没必要特意告知她,顺其自然便是。” 冯绾答应了,问起他的病情,谢濯搪塞过去,过了一会儿道:“娘娘早些回去吧,你我如此见面,甚是不妥,若被人发现,后果难料。” 冯绾听到这声娘娘,只觉舌尖苦涩,却也无话可说。 眼前的男人脸藏在面具之后,身形高壮不少,周身散发着沉稳强健的气息,冯绾从他身上几乎找不到她昔日意中人的影子。 他好似把身上属于谢青琅的那部分完全剔除掉了。 “谢将军,我人在宫中,虽没多大能力,但勉强也能在御前说上几句话。你若有事需要我帮助,尽管开口。” 临走前,冯绾如此说道。 ...... 薛明窈说,她早就忘掉他了。 他不值得她惦念。 他长什么样子,她都不记得了。 这番话来回在谢濯胸腔里鼓荡,绞得他几欲窒息。 她凭什么,凭什么在颠覆了他的命运,把他变得面目全非之后,还能轻飘飘地抽手走人,说忘就忘? 当年那样炽热的情欲,不曾在她心底留下过一点痕迹吗? 谢濯心口发紧,告别冯绾后,牵了马出来。 二月风刮面仍如刀割,野草齐刷刷地斜向一侧,谢濯策马狂奔,在茫茫山野间寻找薛明窈的身影。 他没有费多少功夫,便远远望见一匹膘肥体壮的绛骝马踏风而来,金缕鞍流苏飞扬。 谢濯有满腹恶言要吐,但是见到马上身着紫色胡服的美艳女郎,又觉双唇黏住,不知从何质问起。 薛明窈今日下午独自狩猎,幸运地捕回一只幼年獐子,心中正得意,见到突然杀出的谢濯,也没作恼,笑吟吟地勒了马,扬了扬她的猎物,“谢将军,你可有何斩获?” “不曾。”谢濯坦坦荡荡,“我不喜狩猎,不愿杀生。” 薛明窈一愣,好笑道:“你可是个将军啊!” 谢濯冷声道:“手上已沾满血,何苦多造杀孽。” 薛明窈颇觉没劲地把獐子收回去,见谢濯调头与她并骑,好奇道:“那你骑马出来作甚?” 随行春猎的人里头,有一大半是不会猎的,一般待在行宫里,参加各样宴游活动。 “踏青舒心。”谢濯道。 “哦——”薛明窈歪头看他脸上银面,“谢将军,你中的毒已全解了吧,怎么还一直戴着面具,莫非真的破相了?” 谢濯避而不答,反问:“郡主似乎没见过我真容,可是在好奇我的样貌?”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18节 薛明窈嗤了一声,“别人称你玉面将军,我看多半名不符实。” 谢濯并未回击,望着前方苍苍林木,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明窈蹙眉,挽起缰绳打算继续策马,忽听谢濯道:“听说郡主极重男子相貌,在西川寡居时时曾见一郎君貌美,而强掳其入府。” 这话来得太冒犯。 薛明窈虽知自己在西川的所作所为已传遍钟京,但没人敢在她面前公然提起,而且谢濯所说,分明与流传的版本不同。 她下巴一扬,“谢将军从哪听来的不实之词?” 作者有话说: ---------------------- 窈窈是很好面子嘟 第19章 “自是我腻了。” 谢濯心里一堵,她竟连这都不肯承认。 “坊间之谈,难道是空穴来风?”他问。 “倒也非全然捏造——”薛明窈声音倨傲,“只是重点错了。在西川是曾有位清秀少年作过我入幕之宾,但那是他情出所愿,可非我强迫。将军也不看看,以本郡主的身份相貌,哪里用得着强掳,都不需我招手,那少年便乖乖跟我走了。” 谢濯剧烈咳嗽了一声。 薛明窈眯眼瞅他,“将军不信?” “我信。”谢濯心情稍好了些,“后来呢,那少年不再伴随郡主左右了?” 薛明窈咬牙,“自是我腻了。” “郡主此后可还招纳过别的入幕之宾?” “谢将军,”薛明窈冷冷道,“你无故打听这些东西,不觉很失礼么?” “是有一点。但在下对郡主失礼过太多次,也不多这一回了。” 话音才落,就见褐黄色的一团迎面拍来,谢濯扬手一抓,原是薛明窈气到把獐子丢了来。 獐子分量不小,薛明窈用了全劲儿,胡衣紧束的胸脯一耸一耸。 谢濯瞥了两眼,低头将獐子固定在马上,“看来郡主不仅不介意,还高兴到把自己辛苦打的猎物送给了我。” 薛明窈岂能叫他治住,不屑道:“狩猎的趣味在于捕到猎物的刹那,獐子肉又没什么吃头,我丢了还来不及呢,谢将军喜欢的话,就捡去吧。” “多谢郡主。”谢濯坦然受之,重新回到之前话题,“郡主是决意要让陈翰林作入幕之宾了?” “没错。”薛明窈似笑非笑,“将军想怎样阻挠我?” 谢濯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陈翰林君子德行,不会如你意的。” “那你可太小看我的本事了,本郡主向来事事如意,无往不利。” 薛明窈着意气他,声线清圆,每个字都用了力道。可惜杀伤力有限,谢濯没表露出明显的怒气,只是一双漆黑的眸子平静地盯着她,“你喜欢勉强人,不巧我也是,郡主且等着吧。” 说罢一提缰绳,拍马而去。 留下薛明窈在原地莫名其妙。 谢濯的话她一句都没听懂。 凭何说她爱勉强人? 又让她等什么? 身后一骑悄然而至,赵盈夹紧马肚刹停在绛骝一旁,望了望谢濯离开的方向,“那是谢将军?” 薛明窈嘟囔,“古怪将军。” 赵盈一笑,看她空空如也的马背,“你出来一下午,什么都没打?” “打到一只獐子,丢了。”薛明窈嗒然答道。 她不想多提,和赵盈一起溜着马回后山,期间想起小衣的事,便问驸马见了作何反应。 “哪有什么特别反应,一切如常罢了。”赵盈轻描淡写。 “真的?”薛明窈不信,“你之前穿得那样保守,换了小衣他竟不觉惊喜,还是不是男人了。” 赵盈面色有异,薛明窈乘机追问,这才从她嘴里套出实情来,原来两人夜里行夫妻之礼,向来都是灭了烛的。 黑暗里又怎能看得见小衣清凉,风光旖旎。 薛明窈笑得前仰后合,“黑灯瞎火,亏你们想得出来,就从没点过灯?” “洞房那夜燃过龙凤烛,昏昏暧暧的也看不分明。此后一贯是熄了灯再脱衣,也不好说要改。” “要不你们白天来,那不就能看见了吗?”薛明窈想出一招。 赵盈叹着气摇头,“陈家有家规,不能白日宣淫。驸马又是那样正经的性子,叫我怎么好意思。” 陈良正中正敦厚的面庞确实难以和急色联系起来,但夫妻平时相处也就罢了,床笫之间再相敬如宾,未免太没趣儿。 如果陈良卿也和兄长一脉相承地不解风情—— 那倒是与谢青琅如出一辙了,薛明窈想。 ...... 当晚夜色浓郁,星月暗淡,似有似无的夜雾笼罩着苍苍山岭。 后山陈家人所住的宫舍,属于陈良卿的僻静一间,格扇门上响起笃笃两声。 得到主人的应许后,陈泽兰轻悄悄地推门走进,生怕惊扰正在读书的兄长。 陈良卿抬头,温言道:“小妹来找我何事?” 陈泽兰揪紧帕子,细声细气,“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和阿兄闲聊几句。阿兄你先读完手上这卷书吧,现在还早,我可以等一等。” 陈良卿答应了,重新执起书卷。陈泽兰自去茶案旁坐下,端起一杯清茶啜饮。 茶气清苦,丝丝弥漫在焚着檀香的静谧斗室内,也将陈泽兰涌动的心事抚平了一些。 陈良卿的房间,同他本人一样,时时萦着一股沉静的气息,使人安神定气,心中和悦。 从陈泽兰记事起,陈良卿就已是克己复礼、宠辱不惊的少年君子,他待人和气,温文尔雅,说话有如清风拂面,沁人心腑。 其实长兄也是如此,但长兄面对幼弟幼妹有威严的一面,与友相交则亲善热忱。二兄不然,二兄身上始终有种疏离感,对人对事都淡淡的,与他来往的文人雅士众多,不少自称其友,其实没有人能与他亲近。 连他们这些血浓于水的亲人,都与他隔着看不透的厚厚一层。 二兄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也是出了名的。 府里其他主子的仆婢犯了错,求到陈良卿那里,他多半会代为求情,原宥其过。而他自己则二十多年如一日地恪守礼法,勤勉读书,从未有半分逾矩。 陈家家法甚是严苛,陈家子女多少都去跪过几回祠堂,陈良卿只被罚过一次,还是桩冤案。 那时二兄十四岁,已是进止有度,和泰有仪,书院的同窗捉弄他,将几本秽亵小说夹在他书箱里。次日书被母亲梁氏发现,罚他跪在祖宗牌位前反思一日。 二兄毫不辩解,听话地跪了。 后来东窗事发,英国公夫妇从书院夫子处得知原委,才知冤枉了次子。问他为何不为己剖白,陈良卿答曰他没有检查好书箱,理应承担责任。 此事被陈家长辈津津乐道,多次拿来教导子女省身束己,嘉言懿行。 二兄如此为人,陈泽兰为自己将要和他说的话感到羞愧,可她忍不住,非要不吐不快才行。 一炷香后,陈良卿掩了卷,陈泽兰迫不及待移了坐席过去,“阿兄,你可知自从你在殿上答应为永宁郡主作画,现在外头传了好多风言风语。” “都传什么了?”陈良卿淡声问。 “说郡主缠上阿兄了,想和你——”陈泽兰到底是深闺里的小娘子,不好说得露骨,红着脸忸怩地吐了个词,“和你有私。” 陈良卿面上不见波澜。 陈泽兰努努嘴,又道:“说阿兄人太好,这般给郡主面子,可别真叫郡主得逞了......” 倒没有人这样议论,只是陈泽兰心中担忧,二兄甚少拒绝他人,万一郡主拿捏住这点,真的占了阿兄便宜,那就太气人了。 传言中永宁郡主极有手段,俨然是勾魂摄魄的女妖精,当初惑得大皇子与三皇子争抢她,现在更是魅力不减分毫,那日在燕射场,有多少将士被她看得脸红,陈泽兰看到她盛妆时的容光,心口都砰砰地多跳几下。 陈良卿道:“自己立身端正,他人的闲言碎语,不必在意。” “可是我不想叫阿兄和这种人牵扯在一起。”陈泽兰急道,“永宁郡主可是个寡妇,听说她与好多男子有染,当初在西川丧夫还不到一年,就在府里养了个书生作情人,这样的女子,怎配接近阿兄,怎配阿兄给她作画!” “书生......”陈良卿若有所思。 陈泽兰茫然看他。 “泽兰,不要多言他人是非,也不必为这等事困扰。”陈良卿温声道。 然而陈泽兰心底的委屈溢出一些后,剩下的便争先涌出。 “阿兄,我并非有意说永宁郡主的不是,只是我心里不好受。谢将军一直没有回应我,我留意下来,总觉得他格外在意郡主,阿兄,他会不会也被郡主勾了魂儿去......” 陈良卿沉吟片刻,三人在翰林院见面的情景在眼前一闪而过。 开口时,声音依旧清微淡远,“泽兰,如若真是这样,那也无法,你不妨考虑其他的适婚郎君。” “阿兄,我不愿意。”陈泽兰卷睫频眨,泫然欲泣。 她心悦谢濯,并非一朝一夕。两年前谢将军首次来京登朝,被陈良正邀到府中,她远远窥了一眼,就此心有所属。谢濯出征南疆时,她还去了京郊玉福寺为他求平安。 陈良卿递给她一方素帕。 珠泪转瞬滑落,陈泽兰接了帕子,抽搭搭地道:“阿兄,我不想放弃,五公主也对谢将军有意,若是比不过公主我认了,可怎么能是永宁郡主......” 不管情意是深是浅,谢濯都不可能娶郡主。但陈泽兰仍是格外介意,被一个水性女人的美色吸引,谢濯神武的形象简直大打折扣。 她抹抹眼泪,看见陈良卿神情柔和,不见厌烦,索性把心里的不快一股脑掏出来,边哭便诉说她对谢濯的心意,中间还夹着几句对永宁郡主骚扰阿兄的不满。 “阿兄,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没有批评我不守闺训。”陈泽兰断续抽噎着,“我知道我应该去找阿嫂倾诉,可阿嫂与永宁郡主关系好,我没法说出口,我真不明白,阿嫂这样蕙质兰心的女子,怎会和郡主交好......” 陈良卿饶有耐心地听着,不时轻轻点头。 等陈泽兰哭够了,说够了,夜雾又浓了几分。 陈良卿唤来婢女,让她们扶着神情恍惚的小妹回了房间。 斗室安静下来,灯盏里的光焰兀自跳跃,忽长忽短。陈良卿原地站了半晌,走到香几旁添上一片檀香,扬手将沾满陈泽兰泪水的帕子丢进火盆。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19节 红炭发出轻微的几声响,转眼间素帕就成了灰。 不远处的宫室一灯如豆,守夜丫鬟打着瞌睡。赵盈夫妇早已安寝,卧房漆黑一团,不过厚厚的帷帐之中,仍有喁喁细语。 “驸马,你还未入眠吗?”赵盈低声道。 答案不难猜,从陈良正的呼吸节奏看,他显然还醒着。只是赵盈不想贸然开口,便多余地问了一问。 “嗯,公主有何事?”陈良正道。 赵盈深吸一口气,道出令她难眠的事宜,“我在想,我们也该有个孩子了。” 赵盈择选驸马后,德元帝欲多留她几年,赵盈因此年过二十才出嫁。她贵为公主,无需像别家妇那般着急子嗣问题,想着先和驸马培养一下感情,就使法子避了孕。 陈良正时常出公差离京,两年过去,感情并未培养多少,生育的事倒是不好再推了。 越晚越有风险,且赵盈也想有个孩子和她作伴。 “也好。”陈良正附和道,“原来公主迟迟未睡是因此事。” 他不好意思说他习惯随着赵盈轻浅的呼吸声入睡,赵盈睡不着,他也跟着睡不着,闭着眼睛把可能导致她失眠的原因琢磨了个遍。 赵盈微赧,犹豫片刻,翻了个身面向他,“现在虽是深夜,但明日也无需早起,不如我们......” 两年里夫妻俩养成的最大默契便是无需明言,即能懂双方同房的暗示。 陈良正于是也转过身,手搭上她肩,窸窸窣窣起来。 陈良正窸窣得很规矩,两人都尚清醒,很快便听闻窸窣声中还掺杂着另一种窸窣。 细细辨来,像是窗板打开的声音,接着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两人周身一凛,脑中警铃大作。 片刻前夫妻夜话之际,浓雾笼罩的北明山上,数十名蒙面黑衣人从一谷中持刀飞身窜出,如暗夜里的鹰隼,踏着草尖上的夜露,转瞬消散在各个方向。 一名黑衣人身形矫健地来到后山东侧,撬开一户紧闭的窗牗,翻窗而入。 踏进屋来,将守夜丫鬟的嘴一捂,一个掌刀将其放倒。轻轻掀开卧房垂帘,入目一片幽黑死寂,他冷笑一声,举刀大步一迈,却觉腹上忽地一凉。 未等他反应过来,长剑刺衣入腹,一个洞穿,鲜血四溅。 长刀咣当坠地。 陈良正一剑拔出,刺客轰然倒下,已然闭气。 身后赵盈长出口气,缓缓放下手中高举的花瓶,陈良正回身握住她手,“别怕。” 两人手心皆是湿汗涔涔。 “哪里来的刺客?”赵盈声音颤抖。 陈良正神情严肃,一手提剑,一手攥紧赵盈,跨过地上尸体走出房去。 两人叫醒晕倒在地的守夜丫鬟,去通知其他家仆并陈良卿、陈泽兰两人。众人睡眼朦胧地齐聚过来,万幸并无其他人遭袭。 小厮将刺客尸首拖出,陈泽兰啊地一声捂住嘴,躲到赵盈身后。赵盈软声安抚,这会儿才意识到正吩咐小厮的陈良正犹然紧握她手,忙回身一抽,却没抽动,只得拍了拍他,两人尴尬松开。 这会儿功夫,外头已是嘈杂一片。 人语声脚步声纷至沓来,森黑中火光明灭。 陈良正心觉不妙,正欲派人出去查看,八位将士举着火把过来,问此处可有人遇袭。 陈家人这才知道原来不止他们,北明山其他各处也遇到了刺客。 禁卫铁鹰卫的将领也来了,将刺客尸首交给他后,陈家人向他打听伤亡情况。 将军脸色凝重,“圣上龙体无虞,主山那边刺客不多,皆被我卫将士击溃,无人受伤。目前看刺客主要集中在后山,刚才在下一路过来,已探知几位女眷被刺客刺伤......公主所问的薛府情况尚不可知,不过现在将士们正全力搜捕刺客,各处也都派了人手保护,公主切莫担忧。” 说罢人便出门,继续巡视了。 赵盈听闻主山众人安好,略松口气,可没得到薛明窈平安的确切消息,一颗心仍是悬着。想派人亲去询问,被门外守着的将士拦住,“外面余党未净,万不可出门,请公主耐心等待。” 赵盈只得作罢。 陈家人索性不就寝了,聚在正房等候事态平息。 仆役们擦扫数遍,房里仍飘着淡淡血腥气。变故来得突然,众人皆不平静,连一向从容镇定的陈良卿,眉宇间都泛着隐忧。 陈泽兰捧着暖身的热茶,心头忽地飘过一念,如果永宁郡主在这场祸事里遭遇不测就好了。 她被这个念头吓得打了个激灵。 与此同时,派往后山西侧的铁鹰卫将士来到薛府人所住的末间,正好撞见与薛明妤交谈的高大青年。 “谢将军?”将士凭着他脸上的面具认出他来。 “嗯,我听说后山刺客多,便过来帮忙。”谢濯简单解释完,转头对着薛明妤继续道,“薛娘子,你仔细想一想,你阿姐有可能去了哪里?” 薛明妤青丝凌乱,脑子里一片糊涂。 夜里她睡得正香,被婢女唤醒,说是出事了,山上来了刺客。薛明妤吓得白了脸,更可怕的是,隔壁薛明窈的床上空无一人。 阿姐不见了! 薛明妤第一反应是刺客潜入宅中,无声无息地将阿姐掳走了。当时外头乱成一团,还能遥遥闻到兵戈相击的声音,下人不敢出去寻找。薛明妤六神无主,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幸好没过多久,谢将军神兵天降般地过来了。 薛明妤忙将阿姐被刺客掳去的事告诉他。 谢将军在薛明窈卧房看了一圈,从门窗痕迹中推测出并未有刺客潜入。两人还发现,绿枝也失踪了,薛明窈的衣箱里少了一套出门衣物。 谢将军说,永宁郡主应是夜里带着丫鬟外出未归。 听上去比被刺客劫走好一些,可北明山绵延不绝,单天子与朝臣驻扎的主山和后山就有众多可去之处,且还匿藏着刺客,薛明妤心慌意乱,使劲儿想了半天,红着脸避开将士们小声对谢濯道:“阿姐有可能去了陈家那边,找陈...找颐安公主聊天吧。” 阿姐素来大胆,夜里幽会陈翰林也并非不可能。 就是陈翰林不至于会同意啊...... 她心中惴惴,旋即听到谢濯硬邦邦的声音,“不会,婢女说她房中只少了衣物没少首饰,她出门没有精心打扮。” 薛明妤立马意识到谢濯猜出她说的是陈良卿,更觉尴尬。饶是如此,她仍央了一位将士去陈家那边听一听消息。 谢濯在屋里来回踱步,“薛娘子,你再回忆一下你阿姐这些天说过的话,山上哪里好玩她想去看看诸如此类。” 薛明窈胆大又贪玩,以前在西川还曾起兴夜猎,谢濯只能往这个方向去想。 薛明妤绞尽脑汁,忽地灵光一现,朝西南一指,“那边不远处有个汤泉,阿姐去泡了一回,很是喜欢,还说要再去一次。对,就是汤泉,阿姐出门穿的衣裳简单,也非胡服,若是泡汤就说得通了......” 她越说越觉有理,忙对众将道:“你们也别在这杵着保护了,赶紧去我说的汤泉那里找一找!” “等等,不必他们去。”谢濯疾声道,“我过去找。” 薛明妤没想到谢将军肯亲自去寻,连声道谢,说完抬头一看,将军早没了身影。 谢濯一路飞也似地,几乎脚不沾地到了汤泉。 汤泉并非露天,而是藏在一间低矮古朴的雅室内。此刻在密林的遮挡下,黑黝黝的,不见一丝光。 谢濯轻脚进去,刺客闹的动静不小,薛明窈肯定也听到了。她如果真深夜来泡汤,迟迟没回去,可能是躲藏在了汤泉房内,等确认外面安全后再出来。既是躲藏,自然要灭掉灯,不引起人注意。 他没有找到灯,只得借助火折子的微光照明,外间和里面石砌的汤池粗粗走了一遍,不见异状,出声呼喊也不见人应。 谢濯不死心,准备再搜一遍。忽地鼻尖一动,嗅到一丝血味儿。 他蹲下检查,终于在地上找到了一溜半干的血迹。 谢濯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强自镇定,追着血印无声地寻到汤池旁一间隐蔽的狭小夹壁房,房门紧闭,贴耳不闻声响。 门缝处渗出了血渍,触手一摸,正湿黏。 一瞬间谢濯想到了无数种可怖的可能,触门的手指发了抖。 他猛地将门一拉。 作者有话说: ---------------------- 这章肥肥的,以及下周一就v啦! 第20章 原来,谢濯喜欢她?…… 谢濯是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过的。 但眼前一幕仍让他寒毛直竖。 昏幽幽的灯光下,薛明窈从头到脚沾满了血,乍一看竟辨不出她衣裳颜色。偏这条血人还好端端站着与他打招呼。 “谢将军,原来是你!” 听上去她比他还震惊。 谢濯不出声地长长舒了口气。 他就知道,薛明窈这样的祸害,叫人欺负不了去。 目光在房中一搜罗,条桌下蜷着一具浴血的黑衣人尸首,他大致猜到薛明窈身上的血是怎么来的了。 是她一贯彪悍的作风,捅人与打猎物一般毫不手软。 房间尽头还躺着人事不省的绿枝,薛明窈过去叫醒绿枝的时候,谢濯问她都发生了什么事。 薛明窈三言两语回答了。 原来果真如谢濯猜的那般,薛明窈来泡汤泉,泡了半个时辰后来了睡意,穿上衣裳正要回去睡觉,突然发觉外头动静不对。出于谨慎,薛明窈与绿枝藏起灯,躲到夹壁里,打算安全了再走。 谁知不一会儿,一个受了伤的刺客闯进了汤泉。薛明窈及时将夹壁房里的灯灭了,刺客不知里头躲了人,昏昏沉沉地进来藏匿。他伤势很重,精神又松懈,薛明窈藏在暗处,趁其不备,拾起他放在地上的刀当胸就是一刺。 此地重归安全。 谢濯皱着眉问她,为何他唤人时,她不应声。 薛明窈理直气壮,“我怎知你是友是敌?若是禁卫寻人,那必是成群结队点着火把,光明正大地来,哪像你蹑手蹑脚,做贼似的。” 谢濯一滞,“你没听出我的声音?” “没有。”薛明窈干脆道,“将军声音又非天籁,我认不出有何奇怪?” 谢濯默然。 绿枝在刺客胸膛滋啦冒血时吓晕了,此时醒来见到郡主衣衫染血,惊叫一声,捂住眼睛不敢看。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20节 谢濯除去外衫,递给薛明窈,“换上,我送你回去。” 薛明窈嫌弃,“不要。我是随便穿男子衣衫的人吗?” 谢濯没再劝,淡定地缩手回来。 绿枝闭着眼大声道:“郡主,你穿奴婢的吧。”说着就要脱衣裳。 薛明窈也拒绝了。 春寒料峭,只穿单衣一定是会得风寒的,不然薛明窈也不至于忍着恶心也仍穿着血衣。而若与绿枝交换外衣穿,恐怕绿枝又要晕一回了。 绿枝从柜笼里找出他们来时提的灯笼,三人走出夹壁房。 谢濯的外衫仍被他拿在手上,薛明窈低头看了眼黏答答的血衣,咬牙道:“谢将军,请你离我远一些,免得血气熏到你。” 谢濯看了她一眼,扬手把衣衫扔了过去。 准头之好,刚刚巧挂上薛明窈肩头。 薛明窈猝不及防,愣了一下,嘴唇张开又合上,到底是没叱他。慢吞吞地脱下血衣裳,罩上他的。 谢濯的衣裳裹在身上很舒适,没有熏香,干燥熨帖,给她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她起先只是松松垮垮地披着,慢慢又挽起袖口,紧了衣带。 山上动静小了些,路上还逢到一队搜捕刺客的卫士,看样子,局势已控制住了。谢濯让他们去汤泉宫里搬走尸首,他则继续送薛明窈回去。 薛明窈问起刺客的事,谢濯匆匆赶来,对别家的情况所知甚少,自也答不出什么。 薛明窈以为他敷衍,正要表达不满,谢濯先一步责她,“郡主,夜里出门这种事还是少做为好,若不是你遇到的刺客受了伤,我看郡主的命就难保了。” 薛明窈确实心有余悸,心知谢濯所言有理,只是不愿承认,转了话头道:“谢将军,你怎会出现在后山?” 谢濯回朝不久,身上没担实职,北明山的防卫自有禁卫将领负责,与他无涉,薛明窈完全没想到来汤泉找人的竟是他。 “后山遭袭最严重,在下身为将军,不愿袖手旁观,便来查看情况了。” 谢濯怕她追问,继续责道:“你临时出门怎还不与丫鬟说一声?令妹不知你去向,着急得很。” “我出门的时候,守夜丫鬟睡着了嘛,我总不能把人硬叫起来。” “郡主在外嚣张,在自己府里倒是会体贴人了。” 薛明窈泰然领受他的讥讽,“不然呢,难道要在外当好人,在家当恶人?” “应当内外言行一致,不过郡主这辈子是不会懂这个道理了。” “将军也有脸说,你在人前和在我面前,可是判若两人。” “待善宜宽,待恶宜严,在下不想助长郡主气焰。” 绿枝抱着血衣跟在后头,看见并行的两人从相隔一步的距离,到半步,最后那半步也不知不觉消弭了,郡主的肩头时不时擦过谢将军粗壮的臂膀。 平安将薛明窈送回,谢濯没再说什么,门都没进,长腿一迈就走了。 薛明窈在舌尖滚来滚去的谢字没了出口,只得再吞回腹里,边扒下谢濯的外衫边进屋。 薛明妤扑出来,“阿姐,你可算是回来了,真是惯会给人添麻烦!” 忽地看到薛明窈内里衫裙上的星点血迹,声儿转急,“你受伤了?难道遇到刺客了?” 丫鬟们端来热茶,用帕子擦去薛明窈身上的血迹,沐浴的热水已在烧了,一会儿就能送来。薛明窈冲薛明妤摆了摆手,闭上眼松乏了一些,与她讲明原委。 薛明妤听得眼睛惊圆,“好险!”继而又咕哝道,“谢将军辛辛苦苦找你,你怎不邀他进来喝口茶。” “他赶着回去睡觉呢。”薛明窈懒懒道。 薛明妤半讽半叹,“阿姐好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迷住了谢大将军,要是叫陈三娘子知道了,还不得气死她。” 薛明窈差点被水呛到,“你说什么?” 薛明妤呵地一声,“你休想瞒我。才闹起刺客的事,谢将军就过来了,我一说你不见了,他急得和要吃人似的,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 ...... 禁卫抓了一夜的刺客,直到天明也还在搜寻。 这次春猎,禁卫提前数日就封了山,在进出山的主要隘口设岗日夜把守。刺客显然有备而来,在封山前就躲入山岭,避开十二时辰不间断巡山的将士,精心挑选了起雾的夜晚大举偷袭。 圣驾周围守卫森严,几个刺客过来虚晃一枪,实际意在后山。足有半数随行大臣入住的宫舍遭袭,其中两位命妇、两位官员与一位宗室子弟惨死在刺客刀下,另有十几人受了伤,至于各府奴仆的伤亡,更是不计胜数。 天子眼皮子底下发生此等血案,德元帝雷霆大怒,申饬了一众负责春猎的官员,责令他们加强卫守,限期查出幕后主使,绝不放过。至此再无春猎的兴致,下谕三日后起驾返京。 薛明窈昨夜在汤泉与刺客狭路相逢,说来也是她半夜出门的任性之故。她不想多提,纵是忙得焦头烂额的赵景筠来过问她昨夜“疑似被刺客掳去”的事,她也只推说是误会一场,仅仅和赵盈仔细说了此事。 赵盈替她感到后怕,“还好你粗通一点武艺,不然呀,腿都要吓软了。” 薛明窈苦笑,“我捅刺客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她舞过枪弄过棒,也见过战场上的血肉横飞,但真叫自己拿着刀去杀人,胆再大也怕。尤其那刺客溅了她一身血,她眼前是猩红的血色,耳边是血肉划开的嗤响,身子战栗,止也止不住,毫无气力去叫醒绿枝。 当时谢濯来找人,她还在恍惚中,别说分辨他声音,连他喊了什么都没听见,当然没有出声应答。 说也奇怪,见到谢濯那张戴面具的脸,薛明窈瞬间便回神了。强撑着和他呛了几句声,感觉像是从阴司回了人间。 赵盈紧握她手,“也幸好谢将军来得及时,没让你和尸首同待一室太久。” “是啊。”薛明窈低声道。 “你先前对他有偏见,现下可要改改态度了罢。”赵盈笑道。 薛明窈笑容颇有些暧昧,“盈娘,别光说我了。你那边可是正面和杀手对上,凶险百倍,真没想到咱们陈驸马一介文臣,却有万夫不当之勇,竟能手刃刺客。” “我也没想到。”赵盈亦是感慨,陈良正在兵部任职不假,走的是正统文人的路子,宝剑只作 佩饰,不料真能用来击敌,“我问他是不是习过武,他说只在校场上跟着人打过几套拳,说偷袭成功主要是因为刺客轻敌,且他眼力好,占了便宜。窈窈,你说说,他习惯了摸黑做那事,眼力能不好么?” 薛明窈笑得肚子痛,“不得了,好处竟应在这儿了!” “别说是他,我都觉得自己黑暗中视物更清楚了呢。”赵盈笑道。 两人笑了一阵,赵盈正色道:“不知是谁策划了这场行刺,好生歹毒,像是以大肆屠戮朝臣来挑衅朝廷,不过,也有可能是借此来遮掩他们真正想杀害的人。” 刺客皆是训练有素的死士,牙后藏了毒,被捕后当即自杀。刑狱官只能从尸首上寻找端倪,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结果。 “兴许是南疆人意图报复。”薛明窈猜。 “希望不要有下一波行动才好。”赵盈忧道。 盛大的春猎以血色一夜作结,天子脸上无光,三日后返京的车马再没有来时的气势。 几户遭了死信的府上挂起白幡,刺杀的疑云凝在众人心头久久不散。 薛明窈的心头却还飘着另一团疑惑。 疑惑的名字叫谢濯。 薛明妤的话给了她很大启发。 谢濯喜欢她,听上去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也不无可能。 他时常出现在她眼前,总想法子与她同行。 他气愤她纠缠陈良卿,可能是出于嫉妒。 他甚至碰触过好几回她的手...... 那晚之后,薛明窈闲着没事就扒开这团疑惑琢磨,越琢磨越觉有趣。 绿枝给她捶着肩,“郡主,我也觉得谢将军对您有意思,我好几次发现,有旁人在的场合里,他会偷看您。还有他说他仰慕陈翰林,可也没见他与陈翰林走得近呀,反而与陈驸马熟一些。” “有理,甚是有理。”薛明窈缓缓点头,“可有个问题,他为什么对我态度那么恶劣?” 喜欢一个人,不应是甜言蜜语讨人欢心吗? 薛明窈十五六岁未嫁时,天天收皇子们的礼物,参加宴会,向她示好的郎君得有两只手数,她使尽小性子,让堂堂儿郎给她学狗叫,他们都争抢着来呢。 就没见过谢濯这样冷声冷气,动辄嘲讽的。 绿枝结结巴巴,“他可能爱慕您的美色,但是又对您的名声......有微词,所以就有些矛盾。” “是吗?”薛明窈皮笑肉不笑,“这人看着清高,原来也不能免俗。他对我怪里怪气,我需得想个法儿来捉弄下他。” 薛明窈想通后,简直浑身舒畅。 她就说嘛,怎么可能有男人对她的美色不动心。谢濯既喜欢她,那便能拿捏住他了,她也要灭灭他的气焰,叫他匍匐在她的裙下,俯首听命。 次日,薛明窈向谢府递了帖子,以答谢他北明山遇刺那夜护送之恩的名义,邀他午后过府一叙。 作者有话说: ---------------------- 嘿嘿,窈窈要行动了 第21章 色诱他 谢濯站在铜镜前。 绛紫袍服帖地穿在身上,沉郁色泽愈发衬得眉目深邃,周身萦着矜贵稳重的气息。 但将军眉头微耸,“阿连,去把新做的春袍拿来。” 阿连朗声应了,小跑着去开箱取衣。春猎前他与流泉张罗着,用御赐的衣料为将军裁了衣裳,将军兴致不高,看过几眼就丢进箱笼里,仍穿旧衣。 数件簇新的袍子递到眼前,谢濯逐一看过,选了件青碧色的换上,腰间束一寸宽狮纹白玉蹀躞带,带上系松花绿的丝绦,绦尾悬着枚玲珑清透的玉璧,用以压袍角。 阿连看得愣了几愣,将军这副装束,褪去武将威严,浑似富贵人家的俊公子。 哪怕是戴上银面具后,依旧长身玉立,气质出众。 阿连也不敢再问将军何时摘面具的事了,春猎到现在,红疹再没复发过,将军却一直称病赋闲在府,出门也依旧遮面,别人问起,便推说是还需休养。 他猜将军是想借故多过几天闲散日子,毕竟将军五年多来住在军营,枕戈达旦,从未有半刻轻松过。 谢濯跨上青骢马,便往薛府去了。 薛明窈早派了绿枝等在门房,引着谢将军一路穿花拂柳,来到一处六角小亭。 春光与佳人同映眼帘,薛明窈侧身坐在亭中,妃红的裙,藕荷色的外衫,黑发乌泱泱地垂落胸前肩后,掩住盈盈雪面,谢濯只瞧见一只玉亮的珍珠坠子吊在她发脚下,不安分地荡着。 他钉住步子,隔着似有若无的飞絮,遥遥看她。 薛明窈听见声儿转过头来,黛眉慵卷,笑靥微开。 “谢将军,快来呀。”声音既轻且俏,娇媚欲滴。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21节 他一步步走近,她也一点点看清他的眼神,目不转睛的眼神。薛明窈心里愈发有了底,这是她熟悉的男人眼神,她早该看出来他喜欢她的。 薛明窈大方邀他入座,命绿枝端来茶盘,“将军病还没痊可,我就不请你吃酒了,以茶代酒,表我谢意。” 谢濯点头,悠悠呷了口茶,他倒要看看她搞这场鸿门宴,葫芦里卖什么药。 薛明窈眼波里浮上对面翠色,“将军今日好风姿,都说‘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我看庾郎在世,也不及谢郎呢。” 谢濯摩挲着茶盏,“郡主说话,怎的突然好听起来了。” 薛明窈浅笑,露出几颗贝齿,“北明山那一晚我和死刺客待在一起,害怕死了,多亏将军及时找到我。你对我有如此大恩,我怎能再对你恶言相向呢?” “当晚郡主倒不是这样说的。郡主的道谢,是不是来得有些迟了?” 谢濯淡淡说着,虎口把着青瓷茶盏轻轻磕着石桌面。薛明窈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怎么他的小动作和谢青琅一模一样。 她伸手夺他茶盏,指尖和他攥着茶盏的手一瞬相接,谢濯将手缩了回去。 薛明窈重重地把茶盏移到自己跟前,亲自添满,然后朝他拨拉一下意思意思。 “先前碍着面子不好说,这几日我想明白了,虽迟了些,但总要补上嘛。我知道将军对我有些误解,觉得我太嚣张,那我以后不在将军面前嚣张了,将军也对我好一些,成不成?” 这话已有些撒娇的意味了。 谢濯没应,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似是在判断她话的虚实。 薛明窈不以为意,继续曼声道:“将军借我的衣裳沾了血,没法再还给你。不过我已妥当收起来了,这是将军救命之恩的象征,值得我珍藏。” 这会儿功夫,就已成救命之恩了。 谢濯心觉荒唐,“郡主把衣裳拿出来,让我看看吧,我想知道郡主是怎样珍藏的。” 薛明窈当晚就把他的外衫扔了,哪里拿的出来,却也不慌不忙,眨眨鸦睫作势不满,“将军是怀疑我在骗你吗?没办法,我不好意思拿给你看,只能认下这个亏了。” 她眉头微攒,眼波莹润,仿佛真受了委屈一般。 谢濯闷声道:“郡主请在下来,到底是何意?” 薛明窈无辜看他,“我说了呀,我想同将军化干戈为玉帛,以后再逢面,也不必冷言相对。谢将军,你忘啦,我们本来就很有缘,同中过美人醉之毒——” 她忽地朝他抬起手臂,宽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截雪腕,横在他眼前,“将军可闻见美人醉的香气啦?” 薛明窈的手腕珠圆玉润,赛雪欺霜,是个男人都想看一看,摸一摸。但谢濯只是淡淡看了两眼,便抬起头,“没闻见。” 他故意的。 上次在赵盈府上梅园,她身上那样淡的味道他都发现了,现在却反闻不到她熏了一夜的香? 她身段都放得这样低了,他还不肯下台阶,就非要和她作对! 薛明窈心中冷笑,她今天一定要把他的狐狸尾巴拽出来,叫他乖乖承认,他喜欢她,在意她在意得不得了。 她收回手,仍笑着,“没关系,许是将军今日鼻子不灵光。” 谢濯不知不觉又摆弄起了茶盏,薛明窈再度夺来,将茶水添得平齐盏口,颤颤巍巍欲溢未溢。 她新起一茬,“将军燕射上的表现让我记忆深刻,我见过许多武将,从没有和将军箭术一般高明的。将军可否说说,怎么练出来的?” 谢濯的语气意味深长,“有良师教导。” “良师?”薛明窈道,“想必将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过奖。”谢濯淡淡一笑,“也没什么秘诀,只是我会在发箭时将箭靶想象成我的仇人,这样便能全神贯注,不遗余力。” “谁那么有胆子,敢和将军结仇?”薛明窈好奇道。 谢濯直视她的眼睛,“那时我一介布衣,手无寸铁,手握权势之人尽可欺辱。” “啊,我想起来了!”薛明窈恍然大悟,“你说的仇人就是那位阻了你婚约的奸人吧。既然这么恨他,还不去找他报复回来?” “就快了。”谢濯沉声道,“我也不愿再等了。” 见他故作高深,不欲多说,薛明窈只得重回射箭的话题,“不瞒将军,我自以为箭术精妙,不逊男子,现在才知和将军相比,弗如远甚。将军肯不肯也做一回我的良师,指教我一二?” 她不给谢濯说不肯的机会,拎裙起身,牵起他的袖就往亭外走。 纤白的手,窈窕的腰,娇艳的裙,浮荡在谢濯眼前。 他沉默地动了脚步。 薛明窈悄悄得意,凭他嘴上不饶人,不也是没舍得挣开她的手。 正想着,就觉指间拈的袖被丝滑抽出,谢濯背了手去,薄声道:“名节这个东西,郡主不在乎,在下还是在乎的。” 说着便与她拉开两步远,好似当她是洪水猛兽。 呵。 装,继续装。 薛明窈朱唇紧抿,才没反口相讥,将人带到了练武场。 谢濯送的雕弓竖在弓架上最显眼的位置,薛明窈袅娜着细腰走过去,连同箭矢一同取来。 春风微动,朱裙与乌发一起漾开涟漪。 “郡主今日衣着,恐怕不适合练箭。”谢濯平静道。 适不适合的,你不也随我来了? “是吗?”薛明窈笑容娇美,“我不觉得有影响,将军且看呢。” 她从箭筒中抽出一支搭在弦上,玉指勾了弦往后拉,不急放出去,挺着胸,昂着颈,前前后后地调整位置。 “将军,我的姿势到位吗?” “将军,我的胳膊是不是太翘了?” “将军,你说句话呀......” 谢濯嘴角抽了抽,什么叫胳膊太翘了,她翘的是胳膊吗? 披衫随她的动作滑落大半,露出被薄纱罩着的圆润肩头与胸前大片雪肤。亮泽的黑发蔓爬在高耸的春山上,有几缕失了力气,半钻半掩地朝着深谷幽壑而去,勾着人的目光也随之下移。 薛明窈毫不见羞,肩臂开合引着山峦巍巍跃动,乌眸晶亮亮地望他,盛满初学者的懵然,仿佛在燕射上技压群芳的人不是她似的。 谢濯喉结滚了滚,淡然道:“右手向下些。” “如何向下,这样?”薛明窈手臂耷拉半截,忽道,“将军直接上手教我吧。” 转头又去抓他手,谢濯微挣,薛明窈再一用力,谢濯便放弃了,任她拿着他手环肩绕到她胸前弓弦上。 他站在她身后,美人醉的奇香丝丝入怀,不驯的发丝蹭着他鼻尖,谢濯稍一错神,手被女郎引着,似有若无地擦上一捧柔软。 谢濯的掌心登时热了。 作者有话说: ---------------------- 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出自李商隐《春游》 宝宝们下章入v,10.20零点一过就会更新三合一v章(窈窈色诱不成反被嗯这样那样……),记得来看~ 另外因为要上夹子,20、21、22这三天的更新调整成零点,23号的更新会在晚上11点,从24号开始再恢复晚9点更新[狗头叼玫瑰] 第22章 昏晦中谢濯像头狼一样噬…… 掌心里是陌生又熟悉的触感。 以前他伏案捧书时, 她喜欢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背后,密密实实地抱住他,打的算盘俗不可耐——她要他换一样东西捧。 空气迸出一声尖鸣, 箭矢离弦而去的瞬间,谢濯猛地拿回了手。 “哎呀, 准头偏太多了!” 岂止偏, 根本就未中靶,孤零零地躺在几丈之外的地上。 “谢将军,你不会教呀。”薛明窈做戏做全套, 脸不红心不跳地冲他娇嗔。 谢濯负手而立, 不露声色,“我说过, 你的衣裳不合适。” 还装风轻云淡?不知道刚才是谁, 手指粘在了她胸前。 薛明窈暗暗鄙夷,垂了弓, 娇声娇气并理所当然地下命令, “谢将军,去给我捡箭。” “为何我捡?”谢濯反问, “怎不叫下人过来?” 练武场上只有他们两人, 显得空荡无比。除却在小亭时绿枝现过一次影儿,谢濯就没再见过薛明窈的仆婢。 “我见将军经常独行, 不带侍从, 特意照顾将军的习惯, 不让下人来伺候啊。” 谢濯位居大将军,仍不脱寒门本色,没有前呼后拥的豪门习气。 但薛明窈遣走人,分明是不想人看到她举止轻浮的样子。 薛明窈见谢濯没动, 又嗔道:“将军不愿意捡吗?将军教不好我也就罢了,怎么这点风度都没有。” 谢濯深吸一口气,缓步把箭拾了回来。 “郡主还要再练?”他冷声问。 还要抓着他手偷偷摸摸往她胸上放? 薛明窈把弓朝他一递,“不如将军打个样,为我射一箭吧。” 谢濯没犹豫,举弓搭箭瞄准发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只是箭矢竟然也未中靶,直直地坠到地上,和先前薛明窈那只箭落下的位置分毫不差。 薛明窈瞪大了眼,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谢濯借此在嘲讽她。 她笑得僵硬,“这就是将军的本事?” “郡主无心学,在下自也无心教。”谢濯淡淡道。 薛明窈愤愤地把滑到臂上的披衫扶正,一手拢起缎子似的头发,全撩到肩后去。 远远传来绿枝堪称洪亮的声音,“郎君,郡主请谢将军来真的只是吃茶道谢,顺便请教一下箭术,没有旁的意思!” “哼,那我说要给谢将军下帖子,她为何拒绝了,偏要私自把人邀了来,还不许丫鬟跟着?当我不知道她什么心思么,一会儿结仇,一会儿又跟人眉来眼去,什么时候让我省过心......” 两串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薛明窈眼疾手快,拉着谢濯就往旁边的廊子跑。 生拉硬拽地把人弄到廊上,“快,蹲下!”薛明窈把自己藏在了阑干后头。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22节 谢濯不肯听她的,薛明窈一面拽他一面道:“不能让我阿兄看见你!” 西头的围墙后闪出了人影。 谢濯无奈蹲到薛明窈身旁,她又勾了勾他的衣袖,示意他藏好。 “郡主是躲惯了吧。”谢濯低声道。 他想起来她和赵景筠躲在假山里狎昵的事情。 廊外,薛行泰怒气冲冲地环顾四周,“人呢?” “许是郡主带将军去别的地方逛了......”绿枝嗫嚅道。 薛行泰踢了一脚地上的箭,“她不是心思放在陈翰林那儿吗,怎么又打起谢将军的主意了?” 绿枝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谢濯看向薛明窈,“郡主和在下,有何见不得人的?” 薛明窈慵懒地倚着阑干,红裙脚软绵绵地盖在他的绿袍上,“阿兄容易误解,如此而已。” 她手中玩着一绺青丝,忽地凑到谢濯耳边,亲亲热热地道:“我们换个没人来扰的地方。” 薛明窈亲眼看见谢濯的耳朵一点一点地红了。 她的笑意也像春树抽的新芽,不经意地绽出来。 谢濯默默远离她几寸,掸了掸袍子起身,外头薛行泰和绿枝已然离开了。 薛明窈带他走小径,七拐八拐来到府中一座精巧的二层小楼。 一楼是藏书的地方,薛家虽是将门,薛老将军在功成名就后,仍出于附庸风雅,装点门面,以及教育子孙的原因,添置了几百卷书。 空疏的木架上积了薄薄一层灰,显然乏人光顾。 楼梯狭窄,略显陡峭,踩在上头发出吱嘎的轻响。薛明窈妃红的罗裙轻盈拂过褐黄的木板,一种奇异的美丽。谢濯跟在她身后,眼前只见这方飘曳的红。 楼上全然是另一种光景。 地上铺着厚厚的紫檀色宝相花锦毯,一只只木架木箱堆着山高的卷轴。日光半明,映亮四壁挂出来的画作,空气里有凝滞的陈年墨香浮动。 薛明窈点亮几盏银灯,掩上帘,还在小兽炉里添了几片香,斗室瞬间陷入一团昏黄幽谧。 谢濯仰目看挂画,怔怔问:“这些都是郡主的藏画?” “是呀。”薛明窈的笑容在暗淡的光线下朦朦胧胧的,“将军没想到吧?” “素来听闻郡主好武而不好文,实不知是好画之人。”谢濯声音发涩。 “传闻倒也不假,我以前确实对书画不感兴趣,是这两年才开始研究收藏的。” “那郡主何以这两年喜欢上画了?” 薛明窈愣了愣,“在祖宅守丧时无聊罢了,没什么特别原因。” 她随手抽出一只卷轴,称是河东画派的雪景图,“将军能舞文弄墨,我也不想让将军误会我是不学无术的粗鄙之辈,便来带将军看看我的藏画。” 薛明窈收藏颇丰,谢濯竟在里头看到了前朝画圣的一幅真迹,几百年来的丹青大家、小家她也几乎都有藏品。一幅幅尘封的古画在眼前展开,谢濯看得兴味十足。 薛明窈知道谢濯既能作诗著文,肯定也多少懂点画,才大胆引他来此,却不想谢濯的兴致比她想象中浓厚百倍,因而也来了兴,决定把自己的得意收藏全给他看一遍。 “这幅是晏相所绘。”她又打开一卷,徐徐讲来,“都说晏相才华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我还有些不信,直到我搜罗到他的一幅小画。” 她口中的晏相是将近百年前的一位贤相,并不以丹青扬名。 不过画上如雪的棠花下,一女怀抱酒壶席地而坐,意态天真慵懒,极富神韵,绝非凡笔。 谢濯举灯去看人物笔触,薛明窈在旁解释,“题跋上说晏相画的是他夫人,看来晏相夫妇琴瑟和鸣、如胶似漆的传闻也是真的。此画技法简单,可贵之处在于人物神貌,晏相一定是带着对夫人的绵绵情意画的......” 等谢濯看完,她掩了卷,继续引谢濯走向画楼深处。 “听郡主语气,好像很羡慕晏相夫妇恩爱。”谢濯道。 “伉俪情深,白头偕老。不值得人艳羡吗?” “当然。”谢濯轻笑一声,“只是这话由郡主口中说来,格外讽刺。” 薛明窈感觉像是自己好端端走着,被这人踢了一脚。刚才介绍藏画时的融洽荡然无存。 “可不是嘛。”她重重叹了口气,尾音拐了三拐,像娇嗔,“我先夫早亡,哪有夫妻恩爱可言呢。将军也太不厚道了,非要勾起人家伤心事。” 伤心事?是谁丧夫半年就穿红戴绿,跑马上山,把他拐到她府里去?若是那倒霉的岑将军泉下有知,恐要气得活过来。 谢濯冷哼了声,作为对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回应。 薛明窈继续带他看藏画,没心情再介绍,极是敷衍。谢濯沉默地赏看,她的收藏里并非只有名家,也有些本朝不知名画师的作品,多是神态盎然生动的飞禽走兽。 沉水香的味道丝丝缕缕飘了来,非但不能使人平心静气,反增烦乱。 一室上百轴的画,谢濯没有找到任何他的痕迹。 他想起西川裱满他画的屋子,想起那些被她赞过的山水与花鸟,薛明窈竟然一幅都没有留存下来。 包括最后的那一幅...... 谢濯胸中仿佛压了块铁石,尤其他还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轴署名陈良卿的画。 那卷轴长了眼睛,咧开嘴,冲他得意地笑。 他钉住步子,沉沉道:“多谢郡主不吝分享藏画,时候不早,在下先回去了。” 薛明窈哂笑,他当真以为她带来他来此地,为的是展示画吗? 她是来展示他狐狸尾巴的。 “你等一等。”她曼声道,踮起脚将手中卷轴放回架上,故意斜放在边缘,手刚一松,卷轴便顺势一歪,骨碌碌地倒栽下来。 电光火石的瞬间,腰间伸来一只大手,用力将她揽去。 卷轴沉沉坠地,发出一声闷响。 薛明窈偎在谢濯身前,低呼道:“好险!” 放在她腰上的手拿开了,但薛明窈却反手抱住谢濯的腰,抬起头,水眸娇憨而懵懂,“谢将军,你是有眼睛长在我身上嘛,来得好及时啊。” 谢濯垂眸看她天真又狡黠的脸,“松开。” “为什么要松呢......”薛明窈喃喃轻语,唇边逸出浅笑,“将军总是言不由衷,其实很喜欢我和你亲近吧。” 她变本加厉,另只手也环上他腰。 昏暧暧的烛光下,女郎巧笑倩兮,松垮的披衫不知何时又垂落下去,肌肤莹润生光,黑发柔滑缠身,像出没在黄昏里的女妖精,没骨头似的,浑身皆软,皆香。 谢濯的声音硬得像截木桩子。 “我听不懂郡主在说什么。” “啧,还不肯承认。”薛明窈抿起红唇,有些苦恼似的,双手轻轻将谢濯往后一推,抵上墙面,按住他肩,仰首看他浓黑得透不出一丝情绪的双眸,吐气如兰,声似妖姬,“我是说,将军明明喜欢极了我,却为何总是要装出嫌恶的样子?” 谢濯的身躯绷得更紧,他没说话,也没推开她。 薛明窈玩心愈炽,攀缠到他耳边,幽幽吹了口气,“谢将军,你耳朵红了耶。” 一手从肩头下游,手指细细划过胸膛,仍不停,伴着一声娇媚的叹息。 “将军到底要我做到什么程度,才肯认呢......” 在薛明窈的手掠过腰,还要径直向下的时候,谢濯钳住了她手。 “郡主邀我来府的用意原来在这里。”他嗓音发哑。 “是呀,谢大将军——你认不认?”薛明窈手不动了,只声音仍酥得叫人发麻。 谢濯语气难测,“若是我承认,郡主又将如何?” 薛明窈有些意外他到此刻还能保持镇定,朱唇一勾,仍做妖精,“你肯认,我们好好相处,你哄我开心的话,我也愿给你点甜头吃吃呀——将军。” 谢濯问:“什么样的甜头?” 薛明窈一手抱胸,一手托腮,似是认真琢磨了一下,“你下回若想摸我手,不必找藉口,我 可以直接给你摸。” 谢濯从喉咙里挤出声粗硬的嗤笑。 薛明窈声音冷了冷,“怎么,你还想要更多?” 谢濯睨着她,“郡主只肯给这一点儿甜头,想必是对在下没什么情意。” 这话像是带着酸气,薛明窈心中又舒服了些,他无非就是恼她不喜欢他嘛。毕竟是个铁血将军,心性比常人傲,受不了单相思。 她温声软语,“将军神勇过人,我心中当然十分敬仰。若我十五六岁未嫁时遇见将军,自也为将军心动,欲与缔结良缘。” 薛明窈拒人心意的次数不知凡几,再没比这婉转动听的了。 她自问给足了谢濯面子。 但谢濯却不领情,“如此虚伪的话,郡主听着不好笑吗?你对我无意,不过是喜欢男子对你的爱慕。你以戏弄他们为乐,将人掌控在股掌之中,让人做个唯你是尊的傻子。” 薛明窈脸色骤变,下意识后退两步。 谢濯却上前几步,反将薛明窈逼至木架前,大手摁住她肩,“郡主今日对我使的这一招,对多少男人用过?为了要人承认喜欢你,不惜用自己的身体作饵,你知不知羞耻?” 薛明窈怒火中烧,“你放开我!” 谢濯的胳膊形同铁臂,她死命挣扎也无济于事,反被他举起双手锢得更死。薛明窈屈膝顶他,又被谢濯用腿压住下半身。 她自负练过武,懂用巧劲儿,可谢濯铁板一块,她掀不开踢不动,和柔弱女子没分别。 一番折腾,木架上的卷轴接二连三地掉,乱糟糟堆了一地。 薛明窈气喘吁吁,胸脯起伏,春光跳荡。见谢濯的目光滑下来,她啐了他一口,“不许看!” “现在知道怕了。方才练箭你做了什么,都忘了?” 薛明窈恨恨看他,“我真是媚眼儿抛给瞎子看,就没见过你这样不识抬举的。” 谢濯冷笑,“永宁郡主,你也太高看自己了。真以为你在男子面前无往而不利,所有人都敬着你捧着你,任你耍弄?我告诉你,世上的正人君子并不多,我更不是——” “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濯缓缓道:“郡主应该知晓在下是西北边军出身,边军可是很凶残的,懂得怎么打狼,也懂得怎么驯女人。” 薛明窈陡然慌了。 怎么驯?无非要么是打,要么......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23节 谢濯穿得清贵,说话常带几分文气,叫人容易忽略他是从怎样暴戾嗜血的地方出来的。大周数支军队,数西北军最残暴,苦烈之地聚集了一帮流氓地痞、亡命之徒,投军的人但凡有别的去处,断不会考虑那里。 霎时间,眼前谢濯冰冷的双眸,也似狼一样散发着凶光。狼看看她的嘴唇,看看她的胸口,似乎是在挑选该从哪里下口。 薛明窈强自稳住心神,正色威胁他,“你今日敢欺辱我,我明日就进宫告诉陛下。” “陛下会信吗?这是在你府上,你的画楼,附近的下人都被你遣走了,谁看了不觉得郡主是在——”谢濯的咬字带点恶意,“——偷欢。” 薛明窈脸色又白了白。 她大意了。 爱慕她的男子都出身高门,纵是私下有些龌龊事,起码和贵女来往都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薛明窈身份又高,只有她调戏别人,没人敢冒犯她。 哪知谢濯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她咬牙切齿,“那又如何!我可是陛下亲封的郡主,你一个泥腿子将军,敢和我比在陛下面前的宠信?” 谢濯眼神微变,淬上毒,长出刃,滚着薛明窈看不懂的恨意。 “薛明窈,我最讨厌你拿权势压人的样子。”他冷冷道。 薛明窈有些发怵,只是不肯示弱,依旧怒瞪他。 谢濯忽双手改单手锢她,薛明窈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仍甩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他腾出一只手抚上她右耳。 “你要干什么?”她急道。 耳上蓦地一轻,谢濯取下了她的耳坠。 金丝玉粒躺在他的掌心,微微发亮。大掌抵上她胸前娇嫩的肌肤,轻轻地打着圈逡巡,指腹的厚茧磨得她战栗发热。 薛明窈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低声道:“你别碰我......” 气势减了大半。 谢濯竟也稍停动作,拍了拍她,轻飘飘道:“郡主,你这里也变红了。” 白皙的雪肤染粉滴酥,瞧着好生叫人怜。薛明窈生平头一回体会受制于人被轻薄的滋味,羞愤得脸热,别过头去不睬他。 谢濯手一松,一串冰凉滑入丘壑。 薛明窈被刺激得打了个颤,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了看,“你怎么敢——你拿我当娼妓?” 她见过权贵狎妓的样子,抱着美人儿调笑,金银馃子往人身上塞,艳靡得让她不适。 “难道不是郡主先把自己当......”谢濯到底没把话说全。 他终于意识到羞辱她等于羞辱他自己。 薛明窈双颊粉生生的,眉梢挂着愠怒和委屈,眸子里水光荡漾,好似下一瞬便能涌出泪,但谢濯知道这是错觉。 薛明窈是不会哭的。 他凝视着她勾魂摄魄的一张脸,目光又复杂起来。 薛明窈自以为美色无人能敌,恃美行凶,事实也的确如此,当年的谢青琅被她撩拨得无所适从,忍得痛苦万分,后来薛明窈失去耐心,直接拿情药喂他——倒是一种解脱。 多年后再相见,薛明窈依旧美得讨人厌。 他也依旧难以抵挡。 薛明窈察觉到谢濯出神,手上劲道也小了些,猛地一挣,转身就要跑。 才踏出半步,谢濯铁臂又拦来,不由分说横腰抱起。薛明窈身子悬空,惊叫一声,一边扑棱双腿,一边狠狠给了他胸膛一拳。 谢濯哼也没哼,紧了紧手臂,低头冷声道:“你安分一点,我不动你。” 薛明窈心头狐疑,莫非她的威胁起了作用,他怕了? 谢濯也不管她信不信,一边挨着拳脚,一边抱着人快步转了斗室一圈,吹灭了所有灯烛。 “那你这是做什么!”黑暗之中,薛明窈死命掐他大臂,又慌又怒,他摆明了不干好事。 “就当向郡主讨个甜头吧。”谢濯自嘲道。 他席地坐到锦毯上,后背倚着木架子,将薛明窈放到怀里坐着。薛明窈扑腾半天,现在没了力气,被他自后环臂摁着,动弹不得。正当她准备再骂他几句时,后颈挨上一温热之物。 她愣了愣,那是谢濯的脸,褪去面具的脸。 他埋在她颈窝里,紧紧相抱。 薛明窈被迫陷入他厚实的胸膛,铺天盖地的男子气息,竟也不使她厌恶。实是因为这个姿势颇有些古怪,比起强迫,更像是依偎——如果她愿意忽略抵在她后腰的硬邦邦物什的话——她没有难堪的情绪。 她反倒觉得谢濯应该难堪。 刚才还说着驯女人的狠话,现在却这么缠绵地抱她。 她轻咳,“你灭烛是不想让我看见你的脸,真破相了?这么见不得人?” 谢濯的声音平静许多,“郡主,你还是闭上嘴比较好。” 隔着几缕发丝,他深深吻她后颈,任美人醉的香气将他淹没。 薛明窈又在小幅度地挣扎。 谢濯沉默地空出只手,勾进她胸前。 薛明窈一僵,他糙硬的手指三下两下将凉物摸出来。她气到发抖,脸蒸得通红。 谢濯没再动作,摁着怀里的人,在漆黑中为她戴上了耳坠,照旧像刚才那样抱她。 薛明窈恶声恶气,“手法这么娴熟,没少和女人厮混吧。” 自是因为在西川时她逼他伺候她,梳发挽髻、画眉描唇、簪钗戴珰......他没有一样肯按她心意做,却还是被迫学会了。 谢濯不理她,埋首在她颈间、发间,静静地偎着。好似薛明窈是他的一条枕。 昏黑中薛明窈听到两人交织的心跳,重重沓沓的。风偶尔刮过窗棂,发出微小响动。片刻后身后人问:“郡主何时唤陈翰林来作画?” “我凭什么告诉你?”她没好气。 “放弃他。”谢濯断然道。 “哼,你以为你挟制我,就能做我的主了?我才不会听你的,我就要把他勾到手......”薛明窈脱口而出,也不在乎是不是刺激谢濯。 话说完隔了一瞬,就觉肩膀被谢濯扳过去,他俯首亲她锁骨上方的浅窝。 岂止是亲,好似一条饿狼在噬她的皮肉。 薛明窈先感到一阵热,随后是一阵麻,再是酥,然后是痒,他亲她吻她吮她舐她,好似要在那寸薄薄的肌肤上永远烙下他的痕迹。 薛明窈的拳头雨点般打在他肩上,谢濯纹丝不动,直到他亲够抬起头。两人隔黑相对,薛明窈看不清他脸,但她万分确信他在恶狠狠地笑。 谢濯手指摩挲被他残暴对待的那处,声音喑哑,“起码你近几日不好见他了。” 薛明窈啪地打掉他手,“我只知道,我是永远不会再见你了!” “可惜,在下不会让你如意。郡主,我们下次再会。” 谢濯撂下这句话,倏然松开她,拾起面具戴上,起身掌了灯。 画阁中重新有了光亮,薛明窈衣襟凌乱,发髻半散,恨恨地躲在木架子后面整理仪容。等她理好出来后,谢濯已不见踪影。 外头青天白日,微风徐徐,飘着看不分明的游丝飞絮,仍旧是一个静好的下午。 薛明窈裹紧外衫,站在寥无人烟的小楼门前,只觉刚才在楼上发生的一切好似一场梦。 但身上鲜明的印子提醒她,片刻前的真实。 薛明窈拿着铜镜换着角度照,越照越恼。 颈上和胸前零星布着深浅不一的吻痕,其中被谢濯用力吮.吻的那处,粉中泛紫,靡丽得让人耳热。指尖摸上去,仍觉有余烫,伴着柔软的触感。 好似经历过一场酣畅情事。 “郡主,您这是怎么......”绿枝站在她身后,惊讶地捂住嘴。 “不许问!” 薛明窈磨着唇侧一颗尖尖的牙,沉着脸扯下耳上的珍珠坠子,朝绿枝一丢,“拿去当了,钱自己留着吧。” 绿枝赶忙噤声,收好坠子,取来湿帕子为郡主热敷。 晚间时分薛行泰不放心,来了她小院一趟,薛明窈以身体不适早休息为由打发不见,薛行泰只得悻悻而去。 当晚薛明窈在榻上翻来覆去,将锦枕衾被当做谢濯狠锤一通,才消了点气,肯去梦周公。 哪知合眼不久即梦见了谢濯。 他们还在那间画阁,两三盏灯寂寂吐着红焰子,昏晦中谢濯像头狼一样噬咬她,她又厌又怕,死命推他。 可推着推着,不知怎的,腿蔓上他的腰,手伸进他的领口。 团花毯花色绚烂,画阁摇摇晃晃。 薛明窈快乐得蜷起脚趾,抱谢濯热烈如抱情郎。 她仍然看不清他面目,可她知道他的唇很软,他的眼睛很亮,他的胸膛很壮硕...... 深深帷帐之中,迸出女郎一声惊叫。 薛明窈呆滞地坐在被里,梦中景象仍残留在脑海里,叫人口干舌燥,心跳如擂。 很久没做过这种梦了,薛明窈作为一个担着水性之名的寡妇,倒不太觉得羞耻,只是愤怒。 谢濯古怪又强横,她讨厌他还来不及,却在被他侮辱后梦见与他欢好。 也非无来由,薛明窈很清楚,下午他的手在她身上抚摸的时候,她满腔的怒火,一半气谢濯轻侮她,一半气她竟然有感觉。 如果谢濯当时真的欺辱她到底,似乎也不算太糟...... 薛明窈掐白了自己手心。 薛明窈,你当真人尽可夫不成! ...... 外头隐隐传来鼓声,大概一算,是三更天了。 银白的月光淌了一地,冷津津的,还有些黏腻。 谢濯倚壁坐在榻上,睡魔在人间兜转,不曾光顾过这里。白日画阁种种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他闻见她的香,摸到她的发,还有满溢掌心的酥雪。 丰容艳质,软玉温香。 他实不知当时自己算是放纵,还是克制。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24节 枕旁躺着一方海棠红软绸,是女子小衣,上好的料子,这么多年仍不显旧,只是用久了皱。有陈年皱,也有今晚新添的皱。 谢濯每每想到自己被薛明窈像打发条狗一样扫地出门,还不忘窃走一件她的小衣,就忍不住自嘲地笑。 读书人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数晌贪欢,贪得忘乎伦理,忘乎道德,忘乎自己是谁了。 薛明窈给的钱财被他捐了香火,他跪在菩萨面前默念,保佑他此去平安。多的不求,肮脏事也嫌污了菩萨耳,但有命在,他自己来便是,不劳神佛。 念完走出佛寺,背着薄薄的行囊,只身赴甘凉。行囊里藏了薛明窈的小衣,一卷书都没有。 那小衣一路跟着他,从这个驻地到那个驻地,从二十人头挨头脚挤脚的通帐,到比通帐还大些的独间营帐。还没做上十夫长的时候,被人扒开包袱抢了去,他找人要,遭了一顿毒打。好在要回来了,也不觉得太痛,这辈子不会再有一顿打比在西川郡主宅里挨的更痛。 军营里的人,其实身上多少都藏了点女人物件,诸如小衣诸如手帕,用来睹物思人,当然是以一种秽亵的方式。 谢濯的用意并不在此,他以薛明窈的小衣提醒自己莫要遗忘。事实证明是多此一举,那段往事日以继夜地横亘在他脑海里,仿佛一道坚固的水坝,永远也冲不垮,挪不走。 他升六品定远将军的那日,西北的天蓝得像倒着的湖,将士们给他庆贺的酒很烈,谢濯痛饮几斗,想要不算了,好好地活,别再执著。 当晚故人入梦,新任将军一溃千里。 说情也好,说仇也罢,他既忘不掉,就总要面对。像一场仗,不得不打,且他知道自己一定要赢。 他不能再输给薛明窈了。 ...... 薛行泰铁了心要管薛明窈,没过两日,带着一个人来见她。 “阿照?”薛明窈穿着杏色春衫,领子高高立起,瞥了眼笔直立在窗外廊下的那人,恹恹地问,“阿兄送他来是什么意思。” “你在北明山遭遇刺客,凶险万分,绿枝又指望不上。阿兄担心你以后再遇险,就派齐照来保护你。以后你出门,记得带上他。”薛行泰正色道。 “谢谢阿兄好意。”薛明窈眉一挑,“我还以为阿兄是嫌我到处沾花惹草,专找个人盯我呢。” “确实也有此意。”薛行泰坦然承认,“窈娘,不能再任性了。不管是陈翰林还是谢将军,都是咱们招惹不起的,我怕你玩火上身。” 已经上过一次身了,薛明窈心道。 她扁着嘴巴笑,“齐照好模好样的,贴身带着他像什么样子,叫人家见了,不更坏我名声吗?” “那也比不带强。”薛行泰板着的脸松快些许,“何况你的名声,也没有再坏下去的空间了。” 薛明窈耸耸肩,“好吧,都听阿兄的。” 她应得算痛快,薛行泰颇为意外,他做好了要跟小妹吵半个时辰准备的。 他岂知薛明窈自上次在谢濯手里狠狠吃了亏后,是怕了他了,以谢濯那精壮的身躯,倘若他真要欺她,她毫无还手之力。放个护卫在身边也好,能防着谢濯再来纠缠。 薛行泰走后,绿枝拉着小脸,“对不起,郡主。我要是中用一点,能保护您,就用不着叫齐照回来了。” “谁嫌你没用啦?”薛明窈拍拍她肩,“去把齐照叫进来。” 齐照一身黑衣短打,表情肃穆如浸了层夜霜,进门就要跪。 薛明窈阻止了他,盯着他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大笑,“阿照,几年过去,你见老啦!” 齐照低下头,“属下碍郡主的眼了。” 两人都知道他说的不是相貌的事。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是五年前薛明窈赶他走时说的话。齐照从她十岁起就是她的侍卫,一直到她出嫁才被薛将军调离,多年主仆情分也没能让她网开一面。 “不要紧,过去的事我不计较。”薛明窈淡淡道,“你是薛府的家臣,而非我永宁郡主的人,你做的事没什么不对的。” “谢郡主体谅。”齐照闷声道。 “既回来了,就好好当差吧。你武艺可有进步?我可能需要你时不时去揍个人......”薛明窈自顾自说着,没有让齐照回答的意思。 等绿枝安排好了给齐照住的房间,薛明窈便挥手让他去安顿了。 她坐在妆台前,解开衣领,看着那几枚色泽没怎么消的印子,重重叹了口气。 ...... 春光一日盛过一日,上巳节前后,钟京的豪族照例临水祓禊,踏青宴饮,一片热闹声里,春猎时的血色阴影似乎淡褪了。 此事的调查结果并未公布,朝臣只知涉及春猎的官员全部遭了惩处,或降职或罚俸,连一向行事得天子心意的东宫都受了责,肩的几项重要职事被削去。 众臣多有唇亡齿寒之感,唯有向来反对春猎的谏官们胸挺气壮,摆起一副事后诸葛的模样,只是不明说,怕叫人觉得是幸灾乐祸。不过其中有位新晋的八品御史,是个年纪不大的愣头青,来自西川,尚没学会钟京官员的深藏不露,班序候朝时摇着笏板高谈阔论春猎的弊害。 “征南得胜,本是桩喜事,去了趟北明山回来,竟成白事了,真是叫人唏嘘啊!” “现在想想,去山上狩猎本就难保安全,只是以前没出过事罢了。” 一旁老资历的御史劝他,“少说点吧。” “此言差矣,我等本就是喉舌官,话是万万少不了——” 年青御史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出现在视野的那人,脸上浮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不光是他,旁的还在交头接耳的官员也都陆续止了声,注目望去。 来者身形伟岸,眉目英秀,绛色朝服上绣着一只威武雄狮。是时旭日初升,洒下万丈金光,屋脊上的青琉璃与他腰间十三銙白玉带相映成辉,闪耀夺目。 如斯样貌,如斯威仪。 监门将军恭声唱籍,谢濯沉着相应,缓步沿丹墀走来。 他班师回朝不久即称病,朝臣大多只闻其名,未逢其人,见过他真容的更是少之又少。今日是他第一次在早朝上露面。 谢濯经过年轻御史时,御史嘴唇蠕动,喃喃念了个名字,“谢青琅......” 谢濯略一驻足,朝他温和一笑。旋即随着内侍导引,来到右边的武班,在班首的位置上执笏候立。 背后不知有多少惊叹的打量,将军安之若素。 一炷香后的早朝,气氛比前几日好了些,天子难得露出几分笑容,对大将军久病回朝感到欣慰,当廷册授新职。 正值陈良卿完成《征南纪》的初稿编撰,双喜同贺,朝臣放下心里的惶惶不安,亦随天子开怀。 散朝后,谢濯面见德元帝谢恩。 君臣说了好一番话,谢濯最后在退下前,深深躬身一礼,“臣还有一请,乞陛下恩准。” “卿直言便是。”德元帝微笑。 “臣燕射时拿了头筹,陛下曾赐予一道恩赏。今日臣斗胆,想将这恩赏用了。” 德元帝来了兴趣,倾身问道:“谢卿想要何恩赏?” “臣向陛下求一道婚旨。”谢濯顶着德元帝炯炯的目光,语声决然,“永宁郡主毓质名门,婉婉有仪,臣倾慕多时,欲求娶为妻。” ----------------------- 作者有话说:求娶了。 掉马也很快很快了[狗头叼玫瑰] 第23章 “得亏你是寡妇啊!”…… 《征南纪》初稿草就, 陈良卿为之书序,请圣上过目后,又与负责为征南事立碑记功的官员商讨碑刻事宜, 下值的时辰比平时晚了一会儿。 屋里来客等候他多时,见到他轻声唤了句二弟。 “兄长来找我何事?”陈良卿除下幞头, 坐在陈良正对侧, 温声问道。 “也没什么,你这些时日忙,春猎后好久没同你说话了。” 虽说是忙, 但陈良卿不见疲惫相, 神态一如既往安闲从容,亲手焚香煮茶, 招待兄长。 陈良正与他浅浅议了几句朝政, 决定进入正题。他从袖中摸出一只碧色香囊,面有歉意, “母亲和我说, 你房中的小厮在你枕畔发现了这个,她老人家好奇, 想知道此物是何人所赠。” 陈良卿崇学好道, 万事不萦于怀,素来令陈公夫妇引以为傲。他加冠后对婚娶事不置一词, 梁氏以为他眼光高还在挑, 也没多提, 这两年却是有些坐不住了,常向他身边伺候的人打听探询。 香囊明显是女子所用的,香气奇异,醺醺欲醉。梁氏心里犯了嘀咕, 找来能干的长子,把此事交托给他。 陈良卿淡淡瞥了一眼,不见被冒犯的情绪,依旧行云流水地斟茶。 “是永宁郡主相赠。”他道。 “原来如此。”陈良正接来茶,氤氲的茶气掩住了他脸上的复杂神情。 答案不令他意外。 事实上陈良正在母亲处见到这枚香囊时,大吃一惊,香囊的针脚没甚特别,唯有味道罕见,闻之不忘。他曾闻见过一回,在他夫人的耳侧。 从母亲房里出来,陈良正好似七魄失了一魄,回过神来一想,赵盈和陈良卿,绝无可能,他们都不是会逾矩越礼的人。 他旁敲侧击,才从公主口中知道,香乃永宁郡主所制,赠了她一盒。 薛明窈和陈良卿之间流言不少,陈良正心觉棘手,忙来探问二弟心意。 陈良卿光风霁月,语气像是在说某个同僚送了他一本书,陈良正闷了一霎,问道:“女郎赠的物事,你向来不肯收,却是为何收了郡主的,还放在枕边?” “我发现此香能助眠,便置于床榻上了。”陈良卿不疾不徐道。 陈良正想了想,“香囊里头有不少香丸,可以放到香炉里焚的。” 陈良卿点头,“是这样。” 陈良正啜了口茶,仍看着他。 “没有必要。” 陈良卿给了他一个不算解释的解释。 满室充盈着一个女郎私制的香片味道,扰人心绪,殊为不妥。 陈良正沉吟片刻,好似下定某种决心,斟酌着词句道:“二弟,如果你真的对永宁郡主有那样的心思,为兄也可理解。她行事虽有些出格,但与公主交好,显然心性憨纯,未尝不能宜其室家。你年纪不小,也该娶了,娶妇贵在娶所爱,兄长可以帮忙劝说二老,替你筹谋。” 陈良卿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指尖一圈泛了白,又慢慢回转成正常的颜色。 他放下茶杯,“兄长此言不妥。婚姻之事讲求门户、年貌、品性等多方面的合对,郡主乃二嫁之身,我与她并不合适,若与之缔婚,即便不算违礼,也已是犯礼,更休说败坏陈家门楣。” 陈良正听了他一席话,心绪更复杂了。 “你真是这样想的?”他问。 陈良卿颔首。 “我知道了。”陈良正忍不住又问,“你确是对她有意,是吧?” 陈良卿手指轻点茶盘,平静道:“不重要。”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25节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没必要再问了,陈良正颇惆怅地起身告辞。出门前忽被陈良卿叫住,“香囊之事,兄长可有告诉公主?” 陈良正摇头,“还没和她说。” “那便不要再说了。” 陈良正答应了,“你怕她会告知郡主?” 陈良卿道:“不值一提的事,也莫再多生枝节。” 陈良正离开前,把香囊归还给了弟弟。 陈良卿持着香囊看了良久,解开系带,取出一枚玲珑的香饵,焚于小炉。 门窗严整的书室内,很快被馥郁的香气侵占。香沾上衣裳,浸染肌肤,融进呼吸,慢慢滚入肺腑肝肠。 ...... 薛府练武场,一把红缨枪在半空中翻飞。 “郡主最近心情不好。”绿枝小声对齐照讲,“所以常常练武。” 齐照立身笔直,面无表情,“嗯,在西川时也是这样。” 薛明窈随夫移防西川,没几个月西川与接壤的乌西国打起仗来,叫她做了寡妇。岑宗靖死得惨烈,家里也没几个人,就地葬了。薛明窈料理完丧仪想回京,薛老将军不许,岑宗靖怎么说都是为国捐躯,他尸骨未寒,未亡人就急着奔娘家,这叫他麾下的将士怎么想?叫京里一众高门怎么想? 薛崇义下了死命令,说什么薛明窈都要在西川为岑宗靖守够三年才回。薛明窈忿忿不平,妻死夫守一年,且真守的也不多,夫死妻却要守三年,太不公平。更何况这段婚姻里岑宗靖占了天大的好处,她并不喜欢他,看到尸首后掉了几滴伤怀的眼泪,旁的就哭不出来了。 岑宗靖身亡的高额抚恤金,她分文没取,全分给了和岑宗靖沾点亲带点故的人,那些人一个个眉开眼笑,满口应承以后年节烧香供奉,绝不让岑将军在下头受委屈。他的丧事,她也给办得热热闹闹,叫他的一个侄子给承了嗣,做够七七四十九日法事,出殡那日全城百姓扶棺送行,绵延十里,哭声不绝。 薛明窈自问仁至义尽,对得起这段才两百来日的婚姻,结果被薛崇义痛批薄情寡义,不守伦常,质问她若是他身死,她难道也这样?再三声明她要是私自回来,他亲自把她押回去。 薛明窈只好在西川开始她的守寡生活,她习惯了富贵热闹,在偏僻的西川怎待怎觉得闷,刚好那时齐照被薛崇义派来帮她治丧,薛明窈没事就让他陪她练枪练箭,直到遇见谢青琅才告一段落。 绿枝叮嘱齐照,“别提西川,也别提那个人。” 齐照应了,沉默如一块砖石。绿枝站得累了,也嫌和齐照说话没趣,歪斜身子倚着场边一块半身高的石碑看郡主舞枪。 石碑上刻了“石敢当”三字,是用来辟邪镇宅的。 薛崇义生死里来去,极信神佛,依照民间传说立了一块石敢当在府门前护宅。薛家三兄妹多有嫌弃,此物常见于村宅巷口,钟京的高门府邸是不稀罕用的。薛崇义过世后,薛行泰撤了石碑,丢在练武的院子里,留石敢当的勇武之气发挥一点余热。 不过功夫这个东西,丁是丁,卯是卯,能力不济,石敢当也救不了。 薛明窈耍完一套枪法,大步过来,问两人枪法如何。 绿枝拊掌而笑,“可棒啦,郡主不愧女中豪杰,长枪一扫,铲尽魑魅魍魉!” 齐照不吭声。 薛明窈接来绿枝递的茶,含了一口,“齐照,你说。” “郡主耍得不错。”齐照慢吞吞道。 “说实话。” “......郡主此套枪法,全是花架子,力气虚,准头差。郡主若真想习武,还是要先打好基础,从扎马步开始。”齐照老老实实道。 “谁说我想习武了?”薛明窈把枪朝齐照一丢,“我就是爱耍花架子,看着好看就行。” 齐照接来枪,自去放到枪架上。这把红缨枪是特制的,外头铁内里空,分量不重,方便薛明窈耍弄。 薛行泰身边的小厮过来,恭敬道:“郡主,郎主请您回屋,他有事要和您说。” 左不过是些不要去招惹男人的叮嘱,薛明窈不放在心上,慢悠悠地踱步回房。 薛行泰坐在主座,案前放了坛酒,他执杯饮得痛快,方脸盘子红通通的。 薛明窈一脸见鬼似地看他。 薛行泰掷了杯,打了个酒嗝出来,盯着薛明窈嘿嘿笑。 “阿兄没地方吃酒,跑我这儿耍威风来了?”薛明窈不满道。 薛行泰也不恼,笑得像一朵花,“窈娘啊,为兄就知道,你命好。我记得清清楚楚,阿娘生你的时候,东边天空出了道彩虹,不像我那时,狂风交加,电闪雷鸣的,总被阿爹说是不祥之兆,迟早惹祸上身。” 薛明窈出生时的异象,一度被薛家人津津乐道。后来“冲活”颐安公主,未满周岁封了郡主,更印证了她命格一等,是个有福之人。 薛明窈也深信不疑,不过后来她十六岁草草出嫁,又在同年成了寡妇,她便不觉得她命格有多好了。 “阿兄又在哪壶不开提哪壶,之前你还说寡妇晦气呢,哪个命好的人是寡妇啊?” “非也非也,得亏你是寡妇啊!”薛行泰扬声笑,摸了摸鼻子,“对不住了,岑将军。” 薛明窈茫然,“什么意思?” “窈娘!”薛行泰瞠大眼睛,直着嗓子嚷,“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薛明窈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下一刻,几个裹着酒气的熟悉字眼刮进薛明窈的耳里,拼凑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谢濯谢大将军,今日在御前——求娶你!” ----------------------- 作者有话说:窈窈惊呆[狗头] 第24章 真成了亲,谢濯一定会欺…… 薛明窈脑中嗡嗡地响, 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我说——谢将军想娶你!”薛行泰大声道。 薛明窈漂亮的眼睛睁得滚圆,一副呆滞模样, 薛行泰唯恐她不信,“是真的, 今日陛下特地召了我去, 说谢将军以求燕射恩赏的名义,提了和你的婚事。他对你爱慕有加啊!” “能叫谢将军开口求娶,我们窈娘真是厉害, 别说你不信, 我都觉得是在做梦。谁见过三品大将军娶寡妇的!何况还是那么年轻的将军,以他的条件, 娶谁不行, 偏偏属意你!” “传出去不知要有多少人羡慕咱们呐,早知他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我也不用那么担心了......” 薛行泰喜滋滋地又灌自己几杯酒。 薛明窈缓缓消化这则消息, 她确实隐隐感觉谢濯还会纠缠她,但不曾想是以这种方式, 既正大光明, 又惊世骇俗。 拿自己的婚事开玩笑,真是个疯子。 震惊之余, 也有些自得。 他再怎么言语贬低她, 不还是为她倾倒, 抛去理智地想和她厮守?她甚至什么都没做,他就对她情不自已了。 不过嫁给他,那是万万不能。 做寡妇做得好好的,没必要找个男人管着自己, 尤其是谢濯这种性子恶劣,她拿捏不了的。 薛明窈手指点着金丝楠木桌面,问:“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按照燕射时你求陈翰林作画的规矩来,让我回来问问你的意思。” 薛行泰沉浸在喜悦里,并未在意她过于冷静的语气。 “你说,过几日答复比较合适?太快显得不矜持,虽说这门婚事咱们得利,但也不能太上赶着,跌了份儿。慢了又怕让谢将军不高兴,显得你在拿乔,也怕再出变故......” “三日吧。三日后劳阿兄回禀圣上,说我不同意。”薛明窈道。 薛行泰一口酒喷出来,“你不同意?” “你为什么不同意?”他像看傻子一样看她,“你不是很喜欢谢将军,和他打得火热吗?” 解释起来太麻烦,薛明窈轻描淡写,“只是一时的兴趣,现在早就不喜欢了。” 薛行泰难以理解,“你别耍性子胡来,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婚事,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不想嫁将军了!”薛明窈说得中气十足,“一婚嫁个将军,没几天人死了,二婚还嫁个将军,人再死了怎么办,守第二回寡啊?” “呸呸呸,说什么呢!哪里会这么巧。而且谢将军天生将才,比先头的岑将军能力强不少,不会横死的,你放心吧。” “放不了心,我不嫁。” 薛明窈坚决道。 薛行泰被她堵回来,想了想,粗声道:“你还记得之前大师给你算的姻缘命吗?” 薛明窈一怔。 她十五岁时,父亲请来一位有名的相命仙给她卜姻缘,大师给她的未来夫君下了两个谶词:寒门出身而后贵者,执戈者。 “当时岑将军身故,我还心道大师算得不准,现在才意识到,应卦的不是岑将军,而是谢将军啊!” “不,应该说,岑将军也在这卦的一环里。你当时要是没嫁他,嫁了旁人,现在还死不了夫君做不了寡妇,那也没法和谢将军喜结连理了。” 薛行泰说完,对着虚空给岑宗靖赔了几个不是,称待会儿去给他烧点纸钱,谢他大恩。 “他恐怕不想收你的纸钱。”薛明窈烦躁地揉着头发,“太可笑了,我可不要再因为同一句卜辞重蹈覆辙。” “窈娘,不只是卜辞的事。”薛行泰苦口婆心,“你现在是快活,再过十年可就快活不动了,迟早要再嫁的。说到底,郡主也只是个名号,女子的底气还是要来自于父兄和夫家,父亲过世后,咱们薛家什么样你也知道,这个时候,你尤其需要一个地位显赫的夫婿。” “人家谢将军向陛下求赐婚,足以说明他的诚意。他不介意你嫁过人,不介意你名声坏,还不介意咱们薛府在走下坡路,这样至情至性、敢作敢为的人,你现在任性拒绝,以后一定会后悔。” 薛行泰好话说尽,薛明窈就是不松口,咬死自己不想嫁将军。逼得狠了,流露出一点心声,“谢濯性情粗野,我要是嫁给他,一定会被他磋磨死的。” 薛行泰不信,“你别又给人泼脏水,谢将军是儒将,哪里粗野了。而且我发现了,你这个性子,文官降不住你,嫁武官正合适。” 薛明窈不和他争了,一拍桌案,“你那么喜欢他,你嫁给他去吧。反正我不嫁,打死也不嫁!” 薛行泰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胸膛风箱一般呼哧起伏。 薛明窈瞄了他一眼,声音小了点,“阿兄,你记得去回绝陛下啊。” “我不去!”薛行泰打断她,“我没那个脸,说不出拒绝的话。窈娘,你再好好想想,要不明日我把谢将军邀来,听说他病也好了,面具也摘了,你见见他,听他亲口对你诉一下衷情。” 大可不必。 薛明窈现在对他长什么样也没兴趣了,一个疯子,就是真和谢青琅有三分像,她也不会欢喜。她恨不得远着他走,这辈子都不见他。 她眼珠一转,做出无奈的样子,“好吧,阿兄。我再想一想,你也先别邀人来,等我想好再说。” 峰回路转,薛行泰大松口气,“好,听你的!” 离开的时候怀里犹抱着酒,瞧着薛明窈玉雪一样的脸面,笑出白牙,“我妹子真是美啊,我就说长眼睛的男人没有不对你动心的。” “那当然。”薛明窈粲然一笑。 次日天蒙蒙亮,薛府头上的一角苍穹还泛着蟹壳青,薛明窈悄悄起床梳妆,坐上马车进宫。未免阿兄来探问生疑,特意和院里丫鬟说的她去颐安公主那儿。 德元帝两日一朝,今日不是上朝的日子,薛明窈没等太久,顺利见到了皇帝。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26节 德元帝年过五十,一向龙须凤目,卓有精神。今日她一见,却发觉他憔悴了不少,鬓间泛了霜白,想是这段时间为春猎遇刺烦心的缘故。 “窈窈?”德元帝抬眉,“是因着婚事来的?” 薛明窈乖巧地点点头,先主动替他揉捏了一会儿肩膀,才婉转道明,她不愿嫁谢濯。 “真是奇了。”德元帝的眼角漾出笑纹,“朕这两日被你们惊了两回,谢卿求娶你,让朕意想不到,更意想不到的是,你还不情愿。朕犹记得,你和朕说过,想嫁给谢将军。” 薛明窈尴尬地笑,“陛下,您也知道,那是我胡乱说来堵您口的。” “是吗?朕可当真了。” “陛下就爱拿我寻开心。”薛明窈眨眨眼,“您没把我那轻狂话说给谢将军听吧?” “不巧,朕说了。怎么,要怪朕?” 薛明窈心头一抽,又让那厮得意了。 “窈窈哪儿敢呐。”她轻声道,露出一点为难,“希望谢将军不要误会,窈窈确实没有嫁他之意。我......我不想嫁武官。” 当初父亲硬将她许配给岑宗靖,她也曾向德元帝哭过。 “嗯。”德元帝漫不经心地一应,拿起一份奏章,边看边听她说。 薛明窈将她打了一晚上的腹稿尽数掏出,先说她丧过一任将军夫君怕给谢濯招来晦气,再言她与谢濯性情不合,难成佳偶,最后以谢将军赫赫之功,而她蒲柳之躯非他良配作结,声情并茂有理有据。 德元帝的目光始终在折子上,她说完好一阵儿,也没抬头看她。 薛明窈不敢催,垂了眸静等天子发话。 半晌,德元帝放下奏章,淡淡开口,“窈窈啊,朕和你说句实话,谢卿娶你,朕也不乐见。他太乱来。” 薛明窈略能领会他的潜含义。 婚姻是大事,尤其王侯将相,为天下范,更应挑选合宜之人缔婚。谢濯身居高位,放着年貌相当的未出阁贵女不娶,非要娶一位孀妇,这就犯了忌讳。 往大了说,他此举透露出女子贞洁不甚重要的意味,宣扬出去,无疑有损儒学伦理纲常。 往小了说,没有一个帝王会喜欢恣性肆意的臣子,虽然谢濯此举并未违背礼法。 薛明窈将心中不快藏得妥帖,微笑着附和道:“是啊,我与他并不相配。” “话虽如此——”德元帝无奈笑笑,“朕金口玉言,许谢卿恩赏,朕不想回绝他。便是没有这份恩赏,凭他为朕平定南疆之功绩,朕也愿满足他此请。” 薛明窈的笑容一僵,谢濯所获帝宠竟如此深,深到皇帝肯把她卖给他! “况且谢濯极富才干,性情样貌都出挑,你得他为夫婿,你九泉下的父亲会很欣慰。”德元帝拍拍她肩。 薛明窈嘴唇翕动,正要再论,一内侍走来,报曰有臣子求见。 “好了,窈窈,你回去吧。三思之后再来见朕。” 薛明窈只得敛衣起身,临走前问:“倘若我三思后还是不愿嫁,该怎办呢?” “那就去和谢将军说,让他打消娶你的念头,换个恩赏。朕最近很忙,别让朕在此事上为难。”德元帝温厚的声音里含上一丝不耐。 步出殿来,薛明窈心情比来时凝重太多。 德元帝性情宽仁,不喜强人婚嫁,朝臣求赐婚皆是为着多一层荣耀,不敢有挟恩强娶的意图。但是谢濯偏偏敢,而且不幸还君臣同心,优势在他! 若是她抵死不嫁,赌上她二十多年来承欢天子膝下的情分,德元帝应当也不至于押她上花轿,只是这是最糟糕的情形了,她不想闹到这种地步。 薛明窈胡思乱想着,脚步繁杂无章,不知不觉拐到了御花园旁边。 “永宁姑姑!” 隐约有声音传来,薛明窈沉浸在思绪里,听而不闻,绿枝轻轻摇了摇她手臂,小声提醒她。 薛明窈这才回神,看见离她五六丈之远,胖嘟嘟的小皇孙隔着一丛灌木,不满地看着她。然后,亮起小胖手,手背朝她,缓缓招了招。 薛明窈:“......” 她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还不懂得摆架子呢。 待薛明窈拎着裙,跨过灌木走到他身旁,小皇孙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一圈,“永宁姑姑,听说你要嫁给谢将军啦!” 薛明窈吓一跳,“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祖父和祖母说的,我听到啦。” 小皇孙自三岁开蒙,就被送到宫里养在亲祖母皇后膝下。 既然消息送到皇后殿里,那差不多全后宫也就知道了,薛明窈心情复杂,此事传得越广,她的压力就越大,越不好拒绝。 “嘿嘿,永宁姑姑,你惨啦!”小皇孙拉着她手,一边在御花园里窜,一边幸灾乐祸。 “说清楚,我哪里惨了?”薛明窈瞪他。 “谢将军讨厌你呀,你落入他手里,那可不是惨嘛。”小皇孙脆声道。 薛明窈撇撇嘴,“瞎说,他喜欢我着呢。” “本殿下从不瞎说!”小皇孙嚷着,“谢将军亲口告诉我的,在北明山上的时候,他让我喝汤慢一点,喝快了会打嗝,我说本殿下才没那么容易打嗝,不像永宁姑姑,打嗝起来没完,我说你有一次打嗝打了半个时辰都没停,他一直在笑,哈哈,哈哈哈哈!” 小皇孙说着说着就捂着肚子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薛明窈脸微微涨红,她从小身强体健,唯独有个小毛病,吃东西一急就容易打嗝,且停不下来,非要打完几百个才能平复。 美人打嗝,实在煞风景,她为此深深苦恼过。 “别笑啦!”她拍拍他头,干巴巴地道,“然后呢。” “噢,然后,然后我也跟着笑,笑完了,他让我多讲一些和永宁姑姑有关的事情。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我永宁姑姑,他说不是,说他可讨厌你了!” 小皇孙双手一摊。 “你看,我没骗你吧。他那么讨厌你,等他娶了你,肯定会疯狂欺负你!嘿嘿,本殿下得让他帮我多打几次你手心。” 薛明窈不得不承认,小皇孙具有真知灼见。旁人都会说她能嫁谢濯是天降喜事,只有他洞察到了本质,谢濯真的会欺负死她啊! 想到他说他很会驯女人,薛明窈一阵毛骨悚然。谢濯不会在军营里有过很多女人吧,真是,真是脏死了! 薛明窈一霎想通为何谢濯不介意她是寡妇,他如果御女无数,是有可能不在乎女子的贞洁。 “永宁姑姑,你害怕啦?”小皇孙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她阴云密布的脸。 “才没有。他讨厌我,我还讨厌他呢,焉知不是我欺负他?”薛明窈不满道,“还有,我是你永宁姑姑,你怎么站他不站我啊! “因为在北明山上的时候,你老去打猎,不肯陪我玩。只有谢将军肯陪我。”小皇孙忿忿道。 薛明窈心虚了,“我第一次去,很兴奋嘛。” 小皇孙不理她,只继续拉着她手狂迈短腿,薛明窈跌跌撞撞陪他走,疑道:“你要把我带哪儿去?还有这个时辰,你怎么能在御花园里头玩?” 身边还只跟着一个孩子相的小太监,和绿枝并排走在后面,个头只到绿枝的肩。 小皇孙道:“我听学听累了,就跑出来玩一会儿嘛。今天来的侍读我不熟,我怕他罚我,你去替我说一声,就说是你哄我出来玩的。” “我不干。这些侍读脾气老大,才不会给我面子。” 朝里的儒臣一个个迂腐呆板,大半对她有微词,早些年还有人上折子弹她飞扬跋扈,不守妇道。薛明窈觉得很有可能她会和小皇孙一起被批一顿。 “不,这位侍读你熟的,你要他作画来着......” 小皇孙话还没说完,薛明窈就看到不远处敞着窗的轩室内,一道颀长的白衣身影立于窗前,墨发倾泻,轮廓被天光清浅地勾出来。 陈良卿当窗读书的样子雅致如一卷画,薛明窈不禁停住步子,欣赏了他几霎。 小皇孙迫不及待跑进屋,回头唤她,“快进来呀,永宁姑姑!” 薛明窈这才移开眼,心头倏然飘过一抹谢青琅穿白衣的样子。 不仅伏案像,原来侧影也有几分像。 她跟着小皇孙进去,拍拍他手,“陈侍读很和善,他不会罚你,别担心了。” 薛明窈有点想笑,小皇孙是德元帝唯一的孙辈,又嫡又长,甚是得祖父母喜爱,万分精心地培养,这么小年纪,带去北明山上见识春猎不说,才开蒙就每隔五日请一位翰林来讲学熏陶。 也怨不得小皇孙偷溜出来玩,他能听得懂什么。 她与陈良卿相互招呼后,装模作样地给小皇孙求了情,陈良卿确实没说要罚,给了他几页墨纸,叫去阅读。 小皇孙如蒙大赦,眉开眼笑地说谢谢夫子,撇下他永宁姑姑,去里间用功了。 薛明窈道:“他高兴成这样,看来之前的夫子都很严了。” 陈良卿微笑,“陛下交代过,小皇孙早慧兼顽劣,因而要严以约之,不必宽严相济。” “但陈翰林似乎还是很宽容?” “不算。”陈良卿温声道,“他偷跑出去,符合孩童天性。我看管不严,是我之过,我不罚他,须得罚自己。” 薛明窈一怔,这人竟对自己严苛到这种程度。 “我真好奇,你做孩童的时候,会偷懒耍滑吗?”她问。 陈良卿和她年纪相仿,她小时候多次听过他孜孜好学、克己慎行的美名,因此也对他毫无兴趣,一些场合上逢了面,眼皮子都懒得掀一下。 去年回京,才注意到这位无双君子。 “当然。”陈良卿带点无奈似的,“我也是人。” 薛明窈也笑了。 “今日非朔非望,非年非节,郡主因何进宫?”陈良卿语气和煦,听不出是礼貌一问,还是真的探究。 薛明窈没犹豫,上下嘴皮子一碰,“为婚事来的,谢将军昨天向陛下求娶我。” 陈良卿眼神微震,好一阵没说出话来。 薛明窈还是头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的波澜,觉得有趣极了。再讨厌谢濯,也不得不承认他满足了她一点虚荣。 他的求娶,简直是对她美貌的最高褒奖。 “陈翰林?”她轻声一唤。 “哦,我刚才在想,家妹要伤心了。”陈良卿缓缓恢复笑貌,“谢将军人中龙凤,我贺喜郡主终身有托。” 薛明窈有点失望,浅笑道:“翰林这话要落空了,他人中龙凤不假,可我不会嫁他。今日进宫就是找陛下拒亲的。” “我不喜欢的人,再出色,我也不肯嫁。”她望着陈良卿,眼波柔媚如一池沉醉春水。 陈良卿垂下眼睫,安静道:“郡主心有主意,也好。” 薛明窈暗叹,这也见过许多回面了,能被小皇孙称作“熟”的关系,陈良卿仍与她说话如此疏离。想要他对她动点情,怕是比登天还难。 “在下要去为小殿下讲学了,不好招待郡主。”陈良卿似有逐客之意。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27节 “我也不宜在宫里待太久,再问翰林一句话就走。”薛明窈拿定主意,唇角弯起,满含期待地看他,“前些日子我有事,没来得及邀翰林来为我作画,不知初十那日,翰林可有暇莅临薛府,满足我的心愿?” 陈良卿稍作思量,道:“好。” 薛明窈毫不掩饰欣喜之情,柔声道:“我写帖子送到府上,到时候见。” 出宫,坐上自家马车,薛明窈吩咐先不回府。 绿枝赞同道:“和郎君说去找颐安公主,是不好那么快就回。不然我们真去吧?” “不。”薛明窈果断道,“去谢府。” 找谢濯拒婚去! 事不宜迟,也怕夜长梦多。等兄长反应过来,拘了她在家不让出门都有可能。 马车浴着钟京春时的晴光,辚辚地驶到谢府,然而谢濯人却不在。 谢府小厮说,将军上值去了。 薛明窈这才想起来,昨日阿兄似乎提过,谢濯销了病假,走马上任禁卫大将军。自然不会再大上午地闲在府里。 “你们将军何时回来?”绿枝问。 小厮道:“昨日是未初时分回来的。” 看看日头,约莫还有一个时辰的功夫。 薛明窈于是倨傲地抬抬下巴,“带路吧,我等你们将军。” 阿连愣了愣,慢半拍地明白过来永宁郡主是要去谢府待客的厅堂。 原来有关永宁郡主的传言不假,不请自来,登堂入室,别府的女郎哪里敢做。 阿连心里嘀咕几句,也知将军与郡主打过几次交道,关系似不浅,闷声把人引过中门,安顿在前院正堂,奉了一盏清茶。 薛明窈动也不动茶水,挽着披帛的双臂慵懒地搭在坐榻的阑干上,闭目养神。清光覆着盛妆的容颜,凤钗熠熠流金,绝俗的美艳中含着贵气。 阿连被郡主容光所慑,愈发忐忑,流泉机灵些,找了个由头把郡主的丫鬟唤出屋,打听郡主来意。 绿枝隐隐嫌他们招待得不周,只端了盏茶,连糕点也不奉,寻常待客也就罢了,郡主可是他们将军期许的未来府里主母,怎能如此怠慢,因而语气也不甚好,“还不是为着你们将军求娶郡主的事来的。” “啊?”流泉大吃一惊。 片刻后,绿枝进屋到薛明窈身边,附耳低语几句,薛明窈猛地睁开了眼睛。 ----------------------- 作者有话说:明天(10.23)的更新是23点哦 第25章 “郡主犯癔症了?”…… 绿枝叫流泉把管事叫来。 两小厮并管事一头雾水地站在郡主面前。 “你们所有人都不知谢将军御前求娶本郡主的事?”薛明窈问。 三人迟疑着摇头。 薛明窈看向管事, “将军也没交代你准备聘礼,置办迎亲的物事?” 刘管事郑重地说没有。 将军的吩咐少之有少,但凡来一项, 他一定不会忘,还能将原话背得分毫不差。 薛明窈皮笑肉不笑, “原来你们将军就动了一句嘴皮子。” 成亲礼节繁琐, 钟京的高门习惯在议婚前就开始准备,不然担心流程启动后,下聘日之前凑不齐东西。 谢濯浑似是上朝路上突发奇想, 要向皇帝讨个赏。根本就没有深思熟虑非娶她不可的意思。 薛明窈一方面觉得松快, 一方面又气恼。 他草草一语,连累她和兄长大吵一架, 赶早进宫东奔西跑。哼, 当男人真好,当有权势的男人更好。 薛明窈再次闭上眼睛, 不想看谢府的人一眼。 几人满腹震惊并疑惑地退下, 面面相觑,见多识广的刘管事小心翼翼地道:“会不会是郡主犯了癔症......” “咳。”绿枝推门出来, 大声清了清喉咙, “快正午了,郡主吩咐, 在这里用饭, 你们让厨房准备一下。” 她脆声报了四个菜名。 阿连挠头, 郡主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好在郡主没有难为他们的意思,点的菜都算常见,对食材也没过高要求。厨房做好后端来,郡主没挑嘴, 优雅地动了筷。 薛明窈吃完后,指着一盘吃了十之八九的菜道:“这道辛味豆腐不错,颇有西川风味。” 西川那个破地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是食物,辛香麻俱全。薛明窈居西川两年,变得无辣不欢,特地带着西川厨子回来的。京里普通厨子做的辣菜,通常不够麻,谢府倒是给了她惊喜。 流泉笑道:“我们将军好辣食,所以厨子很会做。” 稀罕,谢濯竟和她口味一致。钟京人口味偏咸,辣是不太兴的。 薛明窈吃饱喝足,要流泉给她找了本书,边看边等。 如此消磨了一阵光阴,都快到未正了也没见谢濯的影儿。 薛明窈等得不耐烦想走,又觉对不住坐的这大半天功夫,便叫流泉带她逛逛谢府。 谢府是御赐的宅子,高敞宏壮,气势非凡,光进门到中堂的这段路,薛明窈来时就觉格局不错。 流泉不敢拒绝,当下引人参观。 薛明窈穿廊过亭,分花拂柳,饶有兴致地将谢府游了一遍。宅子比薛府小一点,但情趣多不少,叠石架山,亭馆阁榭高低错落,尤其还有一方清湛的池塘,池上架一小石桥,池中有一小岛,颇为风雅。 薛府原也有孔池,小得可怜,都不到半亩,看了只觉尴尬,薛明窈小时候掉进去后一次,后来薛家人干脆把它填了。 薛明窈又感叹了一遍谢濯帝宠之隆,只面上不动声色,提了疑问出来,“贵府怎么如此安静?” 一路走来,入目许多间屋子都上了锁,阖府静悄悄的,最奇怪的是,她一个下人都没遇见。 仿佛一间空宅。 流泉称府里只有将军一个主子,下人也少,所以安静。 “一个主子?”薛明窈差点没绷住,“没有来投奔他的亲戚吗?” 谢濯父母虽已过世,可是父母之外,肯定还另有亲人。像岑宗靖就近远亲不少,他发迹后,接来几个资质还可以的子侄,由他供养读书或者荐举入伍,慢慢培养自己的亲族势力。 谢濯难道没有这样的打算吗? 流泉摇头,“从没有过。听说将军很早就亲人离散,一直孤身一人。” 薛明窈沉默了一会儿。 “他一个人住这个宅子,怪浪费的。”她道。 “谁说不是呢。”流泉笑道,“府里下人有二十多个,其中只有我和阿连伺候将军,余下的人都是伺候宅子的。” 薛明窈:“......” 她知道谢府下人少,想最少也要有四五十人,莫料还是猜得多了。怪道她每次见谢濯,他都是独来独往,连马车都不怎么坐。日子过得活似六七品小官。 薛明窈回了中堂,走了一圈怯热生汗,又吩咐厨房做碗凉浸浸的酥山送来。 酥山多为孩童和女子所喜,谢府厨子手生没做过,流泉干脆上街买了碗回来,薛明窈吃了几口便搁下了,外头卖的用料不纯,奶味不够。 日影渐西,已过了申时,钟京多数衙署都放衙了。薛明窈不信禁卫能如此忙碌,她阿兄平时可是午后就回府的,谢濯许是有应酬或别的事务。 谢府人说不出将军的动向,派他们去传个口信都无从下手。 薛明窈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晚食都要在谢府用了。从白天等到晚上,就为了谢濯,她还要不要面子了? 可要是走了,又是三个时辰白费。 薛明窈想了想,叫流泉呈上笔墨,她悬腕提笔,给谢濯亲书一封。随后由绿枝撑着遮阳的绸伞,施施然走人了。 回到薛府小院,问了丫鬟们,兄长今日并未遣人来打探过,心稍微一安。她笑吟吟地问齐照,“你没有去和阿兄说什么吧?” “郡主并未给属下这样的命令,属下不敢自专。”齐照恭声道。 薛明窈满意了,瞧他一眼,“天天在我眼前晃,别总是穿黑衣裳,换个鲜亮点颜色的,看着好看。” “是。” ...... 弦月钩破暗蓝夜空之际,谢濯披着月辉,打马回了府。 流泉和阿连神色古怪地向他报告白日永宁郡主来访,一五一十描述她在府里做了什么。 谢濯扯了扯嘴角,接过流泉递来的泥封信函,三两下拆出信来。 熟悉的薛明窈字迹跃然眼前,信不长,开头写惊闻他求赐婚,受宠若惊,以致彻夜难眠。接着便是拒绝他的辞话,语气还算客气婉转,好似不曾在画楼与他结怨过。 谢濯幽幽想,究竟是薛明窈的脾气变好了,还是她忌惮他的身份,保留了余地呢。 不过信末一段暴露了鲜明的薛明窈风格。 “永宁抱匪石之心,誓不二嫁。若将军执意强娶,永宁当竭力抗之,伏恐不惟好事不成,犹遗将军为京中笑柄。” 谢濯把薛明窈的威胁认真折好,收进宝函里。 几人见将军神色淡淡,愈发懵然。阿连忍不住道:“将军,郡主浑似没把您放在眼里,要这要那,就没见过这么做客的。还说您求娶她,您怎么可能求——” 流泉觉得此话不妥,捣了一下他胳膊,“别说了。” 谢濯笑了笑,“不是大事,都出去吧。” 两人只得将疑惑吞下肚,转身要走。 “对了。”谢濯忽然叫住两人,“去和刘管事说一声,聘礼和迎亲用的东西,开始准备吧。参照别府的例子,先列个单子给我过目。” 阿连惊得一个大趔趄,好在流泉及时扶住了他。 翌日薛府门房收到了谢府送来的回信。 与其说回信,毋宁说是一张字条,薄薄的卷起来,用细绳束着。薛明窈拿在手里,眉头蹙起,谢濯竟连信封都不愿备。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28节 待展开一看,登时火冒三丈。 纸上一串虚浮歪斜的墨字,“谢某目不识书,请郡主当面谈婚事。” 薛明窈磨起了牙,他不是能诗能文吗,哪里来的目不识书! 这手字更是难看得要命,还不如小皇孙的端正,要么是让下人代笔,要么就存心不认真写。 他求她为妻,却还是这副态度,她失心疯了才会嫁他。薛明窈昨日听闻谢濯孑然无亲后生起的一丝同情荡然无踪,只恨自己把信写得太客气。她一次又一次地对谢濯心软,结果每回都是自取其辱。她何时受过这般委屈! 纸上还有一列小字,说他新官到任,忙碌无暇,请她在他旬休时来。 薛明窈冷笑,像他这样品阶的官员,再忙,也能为要事抽出时间来。他显然是故意拖着她。 目光下滑,谢濯“贴心”地给出了他最近一次旬休日期。 三月初十。 是她邀陈良卿来作画的日子。 薛明窈略一思量,下了决定。将信揉成一团,唤人伺候笔墨。 晚间她主动去找了兄长。 她阿嫂几个月前诞下了女儿,薛明窈逗弄了一会儿婴孩,阿嫂打趣她,“窈娘好事将近,想必要不了多久,也可做母亲了。” 薛明窈干笑,又听阿嫂道:“你阿兄和我说了后,我就已经开始筹备你出嫁的事了。你的嫁妆都从岑家带了回来,再添上一些便成了......” 谢府都没开始准备,她薛府倒剃头担子一头热起来了,薛明窈愈发心堵。 “阿嫂,不急。”薛明窈坚定道,“你产后身子还没恢复,千万别累着。” “那有什么的,你婚事要紧。”阿嫂笑道。 等薛行泰进了屋,薛明窈对他道:“这月初十我邀谢将军到府,当面问他一些问题。婚事需要慎重,阿兄千万别冲动,由我来。” 按理说,薛老将军和夫人都过世,薛明窈的婚事应由兄嫂出面商洽,但她向来任性惯了,且薛行泰看她似是打算接受谢濯的态度,便也勉强应了。 “好吧。正好马上到阿爹祭日了,我告了几日假,回祖宅给他上炷香,说一下你和谢将军的事,让阿爹高兴高兴。” 那必然是空欢喜一场。 不过阿兄这几天离京,也是好事,不然薛明窈真的担心他一冲动跑到谢府喊人妹夫去。 她莞尔,“还有,记得告诉他老人家,我燕射拿了头名。” 随后几日里,谢濯求天子赐婚他与永宁郡主一事,慢慢传到了宫外。听者啧啧称奇,引之为流言缠身的郡主身上另一桩艳闻,实则是不太信的。 谢将军一身正气,根本不像逐色之人。 “泽兰很生气,连我都不肯见了。”薛明妤来寻阿姐,语气平淡,听不出明显的埋怨。 薛明窈指尖点着唇,在试口脂,身前妆台上码了一溜儿圆乎乎的小瓷盒。 “等她知道这桩婚成不了,就肯见你了。” “她和我关系又算不得好,我不在意。”薛明妤撇撇嘴,“阿姐不愿意嫁给谢将军吗?” 薛明窈不假思索地点头。 薛明妤讶然,“为什么?” 为什么。谢濯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藏不成,落到谁怀里都要心花怒放感恩戴德?她薛明窈偏就不要,只想一脚踢开,让他滚得远远的。 薛明窈狠狠搽去嘴唇上的朱红印子,“我不喜欢他。” 薛明妤嘟囔,“你不会还对陈翰林念念不忘吧。” “我请了他明日来作画。”薛明窈淡淡道。 薛明妤噢了声,窥了会儿她脸色,忽然哂笑,“这么久了,阿姐还没把他勾到手吗?” 事实如此,薛明窈逞强好胜的劲儿也不如当初足了,坦然道:“你仰慕的陈良卿何止是陈君子,简直是陈和尚,有一堆清规戒律要守。” “所以他才特别,和寻常郎君不一样。”薛明妤引以为赞美,神色难得认真。 陈良卿确实特别。 次日薛明窈花了一个多时辰打扮,松笼笼的乌髻慵垂一侧,浓云一般。额上几瓣桃花钿,点缀得恰到好处,一派香盈雪腻中,几分娇艳。 她拥扇独坐,屋室里珠帘玉幕,碧烟袅袅,香风偶尔惊动罗幌,掀起绮思无限。 然而陈良卿作画时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静、清澈,仿佛在他眼里,薛明窈和一卷书、一篇文章没有差别。 他低头执笔,细毫不断地在绢布上游走,气质轮廓依然几分像谢青琅。若是谢青琅,她此刻该使着性子撩拨上他了,然后他会红着脸骂她,推她,最后免不了一番眼饧耳热的纠缠。 但是陈良卿的话......她对他上下其手,他会是什么反应? 想来不会怪责她,自责没有及时躲开才是。 薛明窈动了动唇,逸出极轻的笑声,窗外一只久久逡巡的蝴蝶悄然着陆在绿窗棂上。 陈良卿手中的笔顿了须臾。 绿枝进来拨了第三回香,蝴蝶杳然无踪,陈良卿抬起头,温言道:“郡主,可以不用摆姿势了。” 他画得好生快。 换作谢青琅,这会儿也才落寥寥几笔,还要发脾气不给她画。而陈良卿的画布上,墨笔已勾勒出了人物雏形,画上的她暧暧颦笑,颇为灵动。 以陈良卿严谨的性子,还以为要把她往端庄了画呢。 薛明窈赞道:“陈郎画得真好。” 陈良卿敛目,好似没有发觉她对他称呼的变化,淡淡微笑,“郡主等在下画完后再赞不迟。” “那我等你画完。”薛明窈着人搬来一只小杌子,和陈良卿一道坐在画案前,看他雕琢线稿。 他衣袖上氤着清浅的旃檀气味,仿佛真的清心寡欲如空门僧,任何凡脂俗粉的靠近都是亵渎。 薛明窈犹豫甚久,软烟罗袖下的手轻轻滑上了他的腰。 隔着薄薄衣物,触手温热。薛明窈心想,这个年纪的郎君,性子再清冷,身躯也是火旺的。 许是檀香的缘故,她心中很静,纤手柔缓地在他腰间滑动,口中默念数字,一、二——他会在她念到几的时候制止她? 三、四。 他仍没动。 薛明窈大胆地把整个手掌贴覆上去,他的腰和谢青琅一样窄,但要更硬一些。一丝恼意蹿到心头,为何此时还要想起谢青琅? 五。 “郡主,此不合礼。”陈良卿攥上她的衣袖,阻止她继续探他的腰——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仍君子到不碰她手。 薛明窈不合时宜地想起谢濯贴在她胸脯上的大掌。 心间火热四起,薛明窈反手抓住他的腕骨,眸里春情荡漾,娇媚的声音仿佛飘在半空,“陈郎不能为我破一次礼吗?” 陈良卿低声道:“郡主,在下已为你破过不少礼。” “是吗,我怎么没意识到啊。”薛明窈笑笑,柔软的指腹轻刮他腕上皮肉,“你看,现在是春天了,我总是在春天觉得寂寞,可否请陈郎发发好心,一慰窈娘的寂寞之情?” 陈良卿平视她,正色道:“郡主正值青春韶华,欲排解寂寞情思,不若琵琶别抱,再缔良姻。” “我不要。”薛明窈说得轻快,“婚姻最是恼人,只会带来无穷的麻烦,而我喜欢心随己动,情不自禁。” “郡主说的这些,并非正途。”陈良卿的语气愈发淡漠,“反会招致更多的空虚。” “陈郎好像很懂的样子?你怎就那么肯定,你留给我的会是空虚呢。” 薛明窈轻柔的声音像一把小扇子,撩擦心弦,激起一阵奇异的痒。 陈良卿低头,她的手指安安静静地搭在腕上,没乱动了。他搁下笔,拂去她手,声音坚决,“郡主,抱歉。” 薛明窈没再坚持。 她强扭过一次瓜,起初滋味很甜,可后劲儿太大,苦得她至今都忘不了。她不想再扭了,她要等到瓜熟蒂落。 可陈良卿......她能等到他熟的那天吗? 她恐怕没有那样的耐心,或许在此期间,她又被别的俊俏书生吸引去了目光也说不定。 余光里,陈良卿站起了身。 “你要走了?”薛明窈抬头嗔道。 陈良卿无奈道:“在下不好与郡主同席。” “可刚刚你一直与我同席——”薛明窈眨眨眼,“所以那是陈郎为我破的礼啦?” 陈良卿默然。 薛明窈小声笑,明明是很美艳的相貌,此时却笑得纯澈如孩童,像是为得到一块糖,为找到大人话术里的一孔漏洞而欢欣雀跃。 陈良卿喉间干涩,仿佛吃过甜物后嗓子漫出了些微痒意。他小时候嗜甜,曾偷偷攒起几日的糖块,一口气吞下,一边痒一边爽。没人发觉他对甜食的过分喜爱,因为他在引起人注意前,硬生生戒掉了这个不符合世家公子的不良嗜好。 偶尔他想吃甜时,嗓子就会痒。 但是他没再满足过自己。一次也没有。 薛明窈收起笑,正色道:“我知道,陈郎以后会为我破更多礼的。” 陈郎不置可否。 薛明窈轻飘飘起身,迤逦着罗裙,重新回了屋子另一角的坐榻,陈良卿便也坐下。 “陈郎今日能画完吗?”薛明窈问。 “不好说。上色起来比较慢。” “没关系,陈郎在我这儿多画一会儿吧,我喜欢看你画。”薛明窈盈盈地笑。 谈不上盛情,但陈良卿难却。 日光忽明忽暗,因着春光太好,暗也是明。两人用过午膳,陈良卿继续在绿窗前作画,薛明窈倚坐在小榻上,手托下巴,垂眼看他。 房里静悄悄的,像是薛明窈记忆里的氛围。她喜欢的郎君伏着案,她陪着他。或者倒过来,他把自己安放在她眼前伴她。外头或晴或雨,他们缩在一方静室,一朝一夕即是今生今世。 而她喜欢的郎君也可以是很多人,不拘七年前的那一位。 日影在薛明窈眼皮上溜过,轻轻拨合上她的眼睛。薛明窈头渐渐歪斜,枕到了臂上。 屋里又明昧交替过几轮次,陈良卿手中的笔已好久未动。 他看着榻上熟睡的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29节 日头慷慨西走,周遭阴了下来,有冷香丝丝弥漫。 陈良卿终于放下笔,缓缓走到小榻前,蹲下注目她。 薛明窈身子歪得太厉害,一只雪润的手臂垂在榻前,缠绕的披帛滑脱到腕上,曳了地。陈良卿拎起她的小臂,折回榻上,薛明窈似有意识,娇滴滴地哼唧了声。陈良卿止了动作,见她没醒,又将披帛推回到她肩,完整掩住她的身体。 然而究竟是掩不住的。 乌浓的发拥着清透的脸蛋,双颊晕开艳美的胭脂,她动人心魄的黑眼睛虽然紧闭,可密羽似的眼睫卷翘着,依然像在勾动什么东西。 陈良卿十几岁在学宫读书,同窗纨绔爱议京城美人,永宁郡主轮番在众人舌尖上颠来倒去。 “倾国倾城貌,偏又轻浪浮薄行,嘿嘿,说不定哪日我也能一亲郡主朱唇,尝尝美人香!” “人家郡主轻浪也是对着俊男子轻浪,就你这副姿容,这辈子别想了。” “我没机会,难道你有?你也不比我俊!” “我当然也不成,咱们都不成,依我看,唯一有机会的是良卿......” 声音小了下去,他们不敢太冒犯他。 朱唇么?他垂眸看见她丰盈的唇肉,点着亮泽的绛色口脂。听说口脂都有香,传说中的美人香,销魂蚀骨,常让儿郎英雄气短,君子白璧生瑕。 陈良卿莫名伸出手,触上了薛明窈的唇。 纱帘掩住大半窗棂,只露出一道窄窄的缝,缝上贴了一双盛满不可置信的眼睛。下一瞬,那双眼里涌上了泪水。 薛明妤抹了抹眼睛,再也不愿看了,转身飞快跑离阿姐的屋子。 长廊上寂静无人,只有薛家二娘子提裙奔跑的身影。暖涩的春风吹面如割,吹干了她的泪痕。 “二娘子!”丫鬟迎面看见她,微微惊讶。 薛明妤停了脚步,没有理会丫鬟,抬眼看她身后玉山一般的男人,愤愤道:“谢将军来找阿姐?怕不是时候吧,阿姐正和陈翰林你侬我侬呢!” ----------------------- 作者有话说:明天开始恢复晚9点更新~下章就掉马啦 第26章 “薛明窈,看清楚我是谁…… 谢濯跟着小丫鬟来到郡主院中的偏厅, 绿枝过来招呼,“谢将军,郡主在房中似是睡着了, 我去叫醒她,劳您在这里稍等片刻。” 她福了一礼, 掩门出去, 走至主屋正要推门,忽地察觉背后一道冷厉气息。一回头,哆嗦了一下, 苦着脸道:“谢将军, 您跟过来了啊......” 谢濯的威压太强,绿枝不敢多言, 只得老实进屋。屋里静香盘桓, 郡主倚榻睡得正熟,乌发微鬈, 脸色白里透红。 陈良卿坐在案前执笔上色, 闻声抬眸,与缓步走进的谢濯对上视线。他有些意外, 几日来谢濯上朝都以真容示人, 今日却又戴上了面具。 “竟不知翰林在此。”谢濯淡淡道。 陈良卿搁下笔,“我来为郡主作画, 好巧遇见将军。” 谢濯道:“我来时见门窗紧闭, 屋中隐约有男子身影, 还有些担心撞破郡主好事。见是良卿兄,才知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话有些古怪,陈良卿轻皱起了眉。 “既然担心撞破,将军何必大喇喇进来?”薛明窈被绿枝叫醒, 眼睛还迷瞪瞪的,慵懒得像只猫,说话让人骨酥筋软,“而且,也确实是撞破了我和陈郎的好事呀。” 谢濯转身看她,不紧不慢,“郡主邀在下来,自己另有客人不说,还呼呼大睡,是什么道理?” “谁叫将军日日躲着我,唯一空闲的日子赶上我约了陈郎来,怪谁呢。”薛明窈凉凉说完,欠身向陈良卿笑道,“陈郎,实在不好意思,我需找谢将军谈谈,待我解决了,便回来伴你。” 浑似不把谢濯当客,而当一件急于甩脱的物事。 陈良卿也听出来了,对谢濯刚才言语中隐含的锋芒更有所悟。他知道此时离开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嘴一张,却是一个“好”字的口型。 “郡主随意,不必迁就在下。”他重新拿起了笔。 薛明窈和谢濯来到偏厅,吸取上回教训,也为气一气谢濯,她故意大声吩咐绿枝不要关门拉帘,果然见到谢濯银面里透出的眸光又冷几分,她心里舒坦些了。 她抱胸冷笑,“将军都病好回朝了,怎还戴着面具,难道日日以这副尊容见人不成。说来你想娶我,我却还没见过你真容,岂不好笑?” “自然不是。我今日来,就是要给你看真容的。”谢濯道。 薛明窈挑眉,却不见他动作。 “待会儿吧,我怕吓着郡主。”他幽幽道。 薛明窈噗嗤一笑,拍掌哂道:“看来是留了疤,和钟馗一般可怕了。没关系,将军也不用给我看,横竖我不会和你做亲,日后也不再见你,你长什么样子都与我无干。” 她说话时,谢濯专注地看她唇上滟滟的口脂,好似要从中掘出她偷情的痕迹。好一阵,才答:“做不做亲,不由郡主说了算。” “难道还要你说了算?” “我说了算。” 薛明窈不忍了,声调一扬,“谢将军,是不是我没说明白,我讨厌你,千万分地讨厌你,要是让我嫁你,我宁愿死了!” 谢濯倒很平静,“你对我投怀送抱的样子,可不像讨厌我。” “那又怎样,你在画楼那般对我,我只会恨你入骨。世上哪有女子会喜欢挟势用强的恶人?” 薛明窈身子向后一靠,仿佛离他近些都难以忍受。 谢濯道:“显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郡主不太懂。” 薛明窈不明其意,只继续气呼呼地道:“我什么性子,你大概也清楚,你若娶了我,我天天红杏出墙,邀陈郎李郎王郎来与我花前月下,颠龙倒凤。你肯忍受?” “不肯。”谢濯冷冷道,“只我刚好是个将军,杀惯了人,谁同你有染,我送他下地府便是。想必长此以往,不会再有人敢与你苟合。” “吓唬我?我找的情郎必然都是有名有姓之辈,譬如陈翰林,你敢动他吗?”薛明窈肆无忌惮。 谢濯眉骨一耸,“你和陈良卿做什么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做什么都有可能。”薛明窈故意道。 谢濯想到薛明妤形容的那些,胸腔里有火在烧,硬生生克制住,“我原以为他是个君子。是我想错了。” 薛明窈不觉心虚,反正她什么都没说,是谢濯自己猜的,却听谢濯阴恻恻地道:“看来成婚后我要看牢你了。” “成婚成婚,说了我不会和你成婚!” “我也说了,婚事不由你做主。你想说服我放弃,是因为你说服不了陛下。”谢濯缓缓道,“只要我坚持,你就得嫁进谢府。” 薛明窈深吸一口气,忍抑着给他一拳的冲动,“我阿爹找人给我算过,我是克夫的命,先夫娶我不久后命丧沙场,你把我娶进谢府,恐怕死得比他还快。” “不要紧。我命硬,父母亲人都被我克死了,郡主克不动我。” “我挥霍无度,花钱如流水,将军乍升高位,又能有多少家底?不出一月我便能掏精光!” “无妨。等你掏精光后,我们一起喝西北风便是。我一向俭朴,不介意。” “谁和你一起喝西北风?”薛明窈发了狠,“等我掏光你的府库,我就拿把刀把你杀了。你武功再好,也躲不了卧榻之侧的尖刃。大不了我们一命赔一命,共赴黄泉!” 她有生以来,脸上第一次做出刚烈的表情。 当然不敢杀他,也绝不会赔上自己,可薛明窈现在,是真的很想往他身上捅几个窟窿。 仗势欺人,强娶豪夺,世上怎有这么可恶的人! “那就在阴曹地府做一对死鸳鸯吧。”谢濯不为所动,薛明窈甚至能感觉到他噙着笑,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他享受她发疯。 薛明窈咬紧后槽牙,竭力使自己镇静,脑中忽有一线灵光闪过。 “有件事我要坦白,不知道将军是否宽容大度,能接受此事。”她脸上挂起一丝诡笑,压低声音,“我在西川时有一情人,我与他朝夕相伴,如胶似漆,情分比起我与岑将军要深得多。在我心里,也早把他当夫君了。” 谢濯干声道:“春猎时我问过郡主,郡主说早对此人腻了。” “那是骗你的。” “郡主言语矛盾,我不敢信。”谢濯顿了顿,“就算此时说的是真话,我也不介意。郡主和他,都是过去的事了。” 薛明窈感觉他面具之下仍有讥讽笑意。 她心一狠,抛出杀手锏,“我要说的不止这些。我离开西川不久,发现我竟怀了他的骨肉,我想留个纪念,就偷偷地把孩子生下来了。将军不忙和我置气,三思一下,一个生养过孩子的寡妇,你真的想要吗?” 谢濯那双沉稳从容的眼睛终于有了变化,他呆住了。 薛明窈胸中得意,乘势追击,“虽然孩子生父身份卑贱,可我想给孩子一个身份,给他最好的东西。因此我的下一任夫君必要认他为嗣,视若亲子,把一切都传给他。谢将军,这一点,恐怕你做不到吧。” 话音才落,谢濯霍然站起,声音急促,“你没有在说谎,真的有这么一个孩子?” 薛明窈吓了一跳,昂头道:“当然,我不拿这种事开玩笑。” “孩子呢,在哪里?” “在......薛家祖宅,同小郡公一起养着。为了掩人耳目,没放在我身边抚育。”薛明窈硬着头皮道。 谢濯紧盯着她,“他名字叫什么,哪一年哪一月出生的?” 薛明窈察觉这不是她想象中谢濯该有的反应,不禁蹙起了眉,“你问这些做什么?” “带我去看他,现在就去。”谢濯一把攥住她手臂,强拉起她。 “你松开我!”薛明窈用力推拒,“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有个儿子——” “那你让我见见他!” “凭什么?”薛明窈浑看不懂谢濯的激动,慌道,“你当真要做他阿爹不成?” “没错,这不是你提的条件?” 薛明窈愣住,他爱她到这种程度?一时不知所措,像是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 谢濯看她反应,狐疑四起,“到底有没有这个孩子?” 薛明窈没吱声。 “薛明窈,你如果是在骗我......” 她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大惑不解,“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被你步步紧逼的人是我啊,干嘛这么在意孩子......” 谢濯感觉自己像块抹布,被她几经蹂躏,狠狠地抛到天上,再重重砸到地上。 他闭了闭眼睛,取下面具,“看清楚我是谁,你说我在不在意孩子。” 银面骤然滑脱,尖声坠到地上。 玉面将军谢濯,终于袒露在薛明窈面前。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30节 薛明窈看着暌违已久的熟悉脸庞,整个人仿佛被块巨石砸中,訇然一声震响,余下嗡嗡的眩晕。 “谢......青琅?”她身子晃了晃,从喉咙里挤出不属于她的声音。 “是我。”谢濯难以承受她刀剐似的眼神,微微偏了头。 “你怎么可能是他......”薛明窈好似全然被搞糊涂了,看着他有别于谢青琅的麦色肌肤,声音警惕起来,“你冒充他?他的声音不是这样!” 还有,谢青琅不如他高壮,不如他孔武有力,胸膛也不如他炽热...... 可这双清冷幽沉的眼睛,轮廓分明的唇,唇上那饱满圆润的唇珠,又分明是他。是她第一次见到,就想亲上去的人。 薛明窈心头涌出一阵惶惧,不由自主地后退三步,“你走开,别吓我。” 谢濯神情复杂,欲解释又觉难以开口,只沉默地朝她走了三步。 “走开!”薛明窈美目圆睁,“我叫人来了,阿照,阿照——” 她尖利的声音刚放出一半,便被谢濯欺身上前,一手把住她腰,一手捂上了嘴。薛明窈剧烈挣扎,唔唔地叫着,谢濯干脆撤了手,低头堵上她红艳的唇。 ----------------------- 作者有话说:终于 第27章 这个混蛋,从头到尾都在…… 薛明窈的双唇被谢濯撞得闷疼, 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舌尖就抵到了她嘴巴深处。 他亲得用力,仿佛掀起一场滔天的风暴, 将她困陷在里头。她被冲击得天翻地覆,反抗被吞噬, 神思被搅得破碎, 只余一片昏昏热热,酥酥麻麻。 迷离之中,薛明窈分明感到那股贲热的气息, 令她战栗不已的气息, 烙着谢青琅的名字。 她想起在西川的无数次亲吻,她就是这样与他呼吸交叠, 浸在不能自拔的情动里。只是那时, 他的力道没有如此霸道。 薛明窈很想哭。 她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他腰。 下午的盛光中, 一身蓝衣的齐照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敞的门口, 看到两条抱在一起的人影后,他轻轻掩上了门。 春风不再过境, 鸟雀的啁啾暗淡下去, 谢濯愈发肆无忌惮,舔舐扫荡, 似要将她吞吃入腹。 薛明窈渐觉受不住, 终于在谢濯咬痛她的唇时, 如梦初醒,猛地推开了他。 屋里前所未有的静寂,凸显得两人的喘声像水浪,一起一伏地叩击岸边, 总也不停。 半晌,谢濯看着紧闭的屋门,哑声道:“齐照还是一如既往地贴心。” 啪,薛明窈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到底怎么一回事,给我解释。”她颤着嘴唇道。 谢青琅的身份回来后,熟悉的巴掌也吃得那么及时。脸上火辣辣的痛,谢濯却第一次没生出耻感。 “声音变了是因为喉咙受过伤。这些年我易名从军,做了将军,便是如此,夫人。” 薛明窈从这声夫人里听出了无限嘲意。 刚认识谢青琅的那段时间,他有意提醒她寡妇身份,不称郡主而唤夫人,岑夫人。 他站在她面前,身形十分的可观,比从前的谢青琅足足高上半头,也厚实了一些,不再是单薄的少年样。 薛明窈仰起头,冷傲的目光像一根针,一分一厘地剖析谢青琅的新容。 肤色深了,下颌变得瘦削,冒了青青的胡茬,更显得剑眉星目幽邃深凿。他现在比起书生,显然更像将军了。 她脑中仍是乱糟糟的,太多的情绪肆意溢出,几要将她淹没。 “郡主,陈翰林准备走了,您要不要去送送他?” 门上笃笃响了两下,绿枝清脆的声音灌进来。 薛明窈如逢救星,大步去开门。 “另外郎君刚刚赶回府了,派人来传话,说马上过来见一见谢将军,与他——” 绿枝话未说完,两只眼睛陡然放大,呆呆地看着郡主背后的谢濯本人,“谢,谢青……” 不能让兄长见到他,薛明窈下意识想。 她转身手指谢濯,“你和陈翰林一起走。” 却是连一声谢将军也不肯叫了。 谢濯默了默,缓缓走过来,在薛明窈身旁钉住步子。 薛明窈瞪他。 “孩子的事,究竟是真是假?”他问。 薛明窈愣了愣,脸唰地红了,“当然是假的!你,你也不想想你的身份,配我为你孕育子嗣吗?” 谢濯的脸色霎时沉冷得像块冰,他看着她泛着水光的唇,森然道:“从前是不配。” 薛明窈自然听懂了他的潜含义,伴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难堪。她深吸数口气,才没对谢濯再发难。 幸好谢濯也未再说什么,脚步一迈,与她一道出去了。 薛明窈神思不属,及至见到陈良卿,也没顾上说几句挽留的话,甚至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他画作的事。 “在下回去后稍再花些功夫,便可完成,到时候装裱好送至府上。” “有劳。”薛明窈笑得敷衍,步子越来越快。 陈良卿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余光里看到她唇上口脂晕开,色泽浅了许多。 三人同行,陈良卿走在最左,薛明窈居中,谢濯居右,和薛明窈之间隔着一大段距离,可以再塞几个人。 可陈良卿觉得和她相隔甚远的,仿佛是自己。 他什么也没说。 薛明窈将两人送走,赶着回去敷衍她兄长。薛行泰从祖宅驱驰几个时辰归来,闻说谢濯已走,老大不高兴,问她和谢濯谈得如何。薛明窈心烦意乱,毫无把谢濯身份告知兄长的打算,支吾几句后搬出身子不适的理由就要回她小院去。 薛行泰不依不饶,幸好她阿嫂在旁解围,把话题转移到两人的孩子身上,薛明窈才得以脱身。 从阿兄房里出来,薛明窈走着走着台阶,突然腿一软,就要栽下去。 幸而有绿枝扶稳她。 “郡主,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谢将军怎么长得像谢青琅啊......”绿枝小声问。 “他就是谢青琅。”薛明窈咬牙切齿,“这个混蛋,从头到尾都在耍我!” 胸中那股难堪劲儿烧起来,薛明窈从耳到颊,红得滴血,直烧到入夜也未止歇。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闷头回想几个月来与谢濯相处的点滴,从他说未婚妻被奸人所夺,到她向他描述她西川的入幕之宾多么多么迷恋她,再到今天她得意洋洋地说给谢青琅生了个儿子—— 薛明窈硬是给气出了眼泪,脸埋进软枕里,恨不能死了算了。 她可说是在他面前把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愤怒之中,还掺杂着一星半点的喜。薛明窈知道那喜是什么,旋即又因这份喜而更加恼怒,一滴水浇在熊熊的怒火上,瞬间成了白烟。 屋外夜色如水,齐照听绿枝说完谢濯的身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谁想到他有这么大造化啊。我跟着郡主见了那么多回谢将军,浑没把他和谢青琅联系在一起......”绿枝絮絮说着。 “他武学上很有天分。”齐照忽道,“学箭学得很快,岑将军的兵书,他也全都看完了。” 齐照没说出口的是,最初那段时间,郡主经常叫他押谢青琅进柴房,谢青琅总是要反抗的。头几次,他的反抗简直是以卵击石,后来渐渐有点样子,最后那次,似乎在他手里躲过了三四招——谢青琅把他的擒拿手法都记住了。 但无论如何,没有人能想到,当年那样病弱的读书人,会在刀光血影里蜕变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晚风温柔,两人站了一会儿,便无话可说了。齐照回了房,绿枝索性坐到台阶上,想着郡主与谢青琅的旧事,心情也随之惆怅。 屋里传出闷重的拍打声,绿枝知道,这是郡主开始拿枕头出气了。 永宁郡主脾气不好,小时候尤甚。薛夫人没得早,薛将军没再续弦,纳了几房妾室,其中有个尤其得宠的,对郡主不敬,还疑似克扣二娘子房里的月例,气得小郡主冲过去给了她两耳光。 妾室在将军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将军两方各打五十大板,便算了。但小郡主不满意,坚决要求把人赶出去。那一晚,小郡主和将军置气,把屋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最后以妾室下堂,小郡主全面胜利告终。 后来又生过几次气,砸过几次屋子。最大那次,还属被薛将军逼着嫁给岑将军。绿枝记得清楚,郡主把整间屋折腾得无处下脚后,薛将军问她,不想做岑夫人,那要做谁的夫人。 郡主说了两个皇子并一位阁老之子的名讳,薛将军摇头,说你既无真正心仪之人,不如嫁一个真心待你的。 郡主说她收到的真心数也数不清,哪里就轮到岑宗靖了。 薛将军道,她年纪太小,还看不懂人心,总把假的当做真的。 郡主再辩,薛将军就把相命仙给看的姻缘搬出来,又说岑宗靖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品性和本事都靠得住,绝不让她受委屈。 最终郡主胳膊拗不过大腿,嫁了。一屋子的东西,也白砸了。 谁又能预见到,薛将军千挑万选的东床快婿,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呢。 后来郡主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发火的时候收敛许多,要么去练武发泄,要么就抱着几个枕头捶打一番,也就罢了。 如同今晚。 断续听完三阵子的闷响,绿枝听见郡主唤她。 她进去收拢了横七竖八躺在榻上的八只锦枕,看郡主脸色还好,便放下心,伺候郡主沐浴安寝了。 三更后,夜空深黑如墨,不见月色,只有湿漉漉的霜。往常唧唧作响的春虫不知怎的,齐齐没了声,永宁郡主的小院一派死寂。 薛明窈躺在床上,直直地睁着双眼。 胸中那把火还在燃,燃得越来越旺,眼前一晃是十七岁的谢青琅,一会儿是如今的谢濯,耳边总也回荡着那些令她气恼的对话。 她不可能睡得着。 薛明窈霍然坐起,掀了被子下床。 耳房里守夜的丫鬟揉着眼睛,声音惊得走了调,“郡,郡主?” “不必惊慌,我出去一趟。” 浅眠的齐照见到他的主子,同样愣了一愣。薛明窈浑身裹在一件黑披风里,头戴兜帽,面无表情地下命令,“随我去谢府。” “郡主,现在是半夜,不如等明天再去......” “你不愿意,那就滚回阿兄身边听差,别留在这里。我一个人,照样去得。”薛明窈冷冷说完,转身便走。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31节 齐照沉默地提剑跟上,帮她翻了薛府的院墙出去。 薛府到谢府短短的一段路,无星无月,薛明窈提着盏光线暗弱的宫灯,擎着颈子,步履如飞。披风的下摆时不时被夜风吹得飘起,露出一角月白色的寝衣。 谢府一位小厮起夜,亲眼看见两条黑影从高高的围墙上跳下,吓得大喊,“有贼!快抓贼!” 一嗓子唤醒了沉寂的谢府。 薛明窈仿若未闻,拍拍身上灰尘,辨明方向,大步流星直奔谢濯所在的主院。谢府下人操起棍子拦阻,被齐照轻松挡掉。 闻讯赶来的流泉和刘管事与薛明窈迎面相对,如同见了鬼一般。薛明窈面色冰冷,不发一言,踢着木屐,噔噔噔地闯过一道道月门。 既认出她是郡主,无人敢再拦她,只也不好当没看见似地回去休息。下人们掌了灯,气喘吁吁地随郡主主仆一直到主院。 谢濯听人报知,刚披了件外袍出得卧房门,就见一身黑的薛明窈杀气腾腾地从游廊冲来,闪烁的灯火照得她的脸彤彤发亮。 第28章 滚热的唇舌强势碾磨过柔…… 两人对视半晌, 薛明窈恶狠狠开口,“我有话要问你。” “......非得现在问?” “没错。” 谢濯淡淡扫了一圈周围的人,“你们都回去睡吧, 这里没什么事。” 阿连还准备开堂屋,沏壶茶来, 也被谢濯拒绝, “用不着按待客的规矩来。” 等把人打发走,谢濯对薛明窈道:“进去吧。” 进的是谢濯的卧房。 薛明窈也没觉得不对劲儿,以前她和谢青琅相处, 大半时间都在卧房。她除下兜帽, 乌发瞬间流泻下来,出门时草草绾的髻, 一路走过来已散得差不多了。 她抱胸打量了一圈, 素床素帐,素案素凳, 案上摊着一卷薄书, 一豆灯莹莹烧着。 “都是将军了,睡这么简陋的地方?” “习惯了。” 薛明窈撇撇嘴, 挑了全屋里最舒适的地方——他的床榻, 坦然地坐上去。 谢濯只好坐了榻边的硬凳。 衾被下有余温,薛明窈被夜霜浸得发凉的身子感到一阵温暖, 可心里有些不自在, 就往床沿移了移。移完又觉和谢青琅讲什么客气, 便实打实地坐回去了。 “把这个脱了。”谢濯指指她的披风。 薛明窈警惕地捂紧领口,“你想干什么?” 谢濯嗤声,“你深夜闯我屋宅,还上我的榻, 这般问我不觉得可笑?” “不觉得。”薛明窈眼神倨傲,明明白白写着她的行为不容他置喙。 谢濯道:“我不想让你的外衣污了我的床。” 她瀑似的黑发和披风连在一起,脂粉未施的脸比雪还白,像只艳美的女鬼爬他床。 “脱了我会冷。”薛明窈干脆道,“而且我还巴不得污你床!” 谢濯沉着脸去衣橱里取出一件家常的夹袍,走到她面前,“换这个。” 薛明窈看夹袍足够厚实,这才让步,褪了披风。岂知谢濯紧攥夹袍不给,盯着她上下端量。 她虽无肌肤裸露,可寝衣纤薄,该丰该瘦的地方一览无余,连里头小衣的颜色都透出来了。 “你还敢看!”薛明窈气道,一把扯来他手上衣裳罩上,“你当真是变了。” 从前她要他看,他都不看,甚至还会在交欢时闭上眼睛,好逗极了。现在好了,全然是个好色之徒,薛明窈想起画楼里的事,不禁更气愤。 谢濯施施然坐回去,“以前我对你守礼,你嫌虚伪。变一变,不好吗?” “令人恶心。”薛明窈冷冷道。 “那恭喜郡主,终于体会到当初我的感觉了。”谢濯回敬。 薛明窈心里一堵,脸笼上一层寒霜。 半晌,她恨恨道:“为什么一直骗我,看我被你耍得团团转,很好玩是吗!” “我并非有意骗你,只是刚好中了毒,不好露脸。” “我还以为你连中毒都是装的。”薛明窈瞪他,“后来呢,戴面具戴上瘾了?” 谢濯笑笑,“那自是因为耍你很有意思。” 薛明窈一气,手又扬起来,朝着他脸飞去,被谢濯拿住腕子拦在颊前,他哂笑,“薛明窈,你还觉得是从前,不高兴了就肆意打骂?而今不是在你做土皇帝的西川郡主宅,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扇巴掌的机会。” 他故意揉了两下她手腕,才放开她。 薛明窈沉默,她是扇过谢青琅几次巴掌,但那都是他出言侮辱她在先,怎么能说成是她不高兴了就肆意打骂?她何时主动骂过他? 难道他骂她卑鄙,骂她放荡,她还要乖乖受着,唾面自干不成? 腕上残留着鲜明的指印,不疼,但侮辱性极强。 薛明窈缩了手回衣裳,愤愤道:“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谢大将军,我恭喜你位极人臣。我只问你,当初说好了桥归桥路归路,你现在又来招惹我,到底是想怎样?” “桥归桥路归路?那是你的说辞,我没这么说过。”谢濯看着她,“你不妨回忆一下,当年我离开时怎么说的。” 当年他离开...... 薛明窈目光闪烁。 那是炎炎五月的一日,她送谢青琅到宅门口,让他带着他的自由滚,以后两人再无干系。 谢青琅说,早晚有一天,她会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这话不是他第一次说,她也不想再听这种扫气东西,阳光很烈,她眯着眼看他,他被她阿兄打的伤还没好,左脸高高肿起,右眼角一块血渍,可她还是拼了命地想亲他。 她想她这辈子,再不会如此渴望亲吻一个人了。 她怕自己掉眼泪,谢青琅刚把话说完,她就转了身,让人把门关上。她趴在墙头,看谢青琅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你说要让我付出代价。”薛明窈低声道,“别的我不记得了。” 谢濯薄声道:“我还说,总有一天,我会叫你后悔,我会把你对我做的事十倍百倍地奉还。” 薛明窈皱眉,“你想报复我?” “夺妻之仇,理应出口恶气,你不也这么想吗。”谢濯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薛明窈,你毁了我的婚约,占了我家屋宅,囚我在侧一年又三个月,难道我不该恨你?不该报复你?” 被曾经的心上人这样看着,薛明窈的脸却微微地发了烫,一瞬间心中敞亮。 “你报复我的方式,就是戏耍我一通,然后娶我?”她迎着他深沉的眸光,忽地一笑,“那不还是喜欢我吗?” “喜欢你?”谢濯大笑起来,他笑个不停,连胸膛都在震颤。 薛明窈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 眼前这个疯狂哂笑的人,陌生极了,一点都没有谢青琅的样子。 谢濯手掌滑上她的脸,冷恻恻地道:“没错,你这副身子,也很难让人不喜欢。娶你,我不亏。” 薛明窈震惊看他,心里一抽一抽地痛。 他的手比以前粗粝了太多,磨得她肌肤发涩,她怔怔地偏头躲开。谢濯手顺势滑到颈侧,摸着她绸子似的黑发,“最重要的是,那样你便完全落入我手掌心,哪里也跑不了了。” 薛明窈咬着嘴唇,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他打的是这个算盘。她不嫁人,郡主身份多少还有点用,要是嫁进谢府,那就全然要听他的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可她还是难以相信,曾经的交颈情郎把她当仇人,一夜夫妻百夜恩,他们做了上百夜的夫妻,他就这么对她? “落入你手掌心,又怎样?”她反手覆在谢濯手背上,挑衅着看他。 谢濯似是愣了愣,抽了手出来,“我在你手里受过的苦,也要反过来叫你尝尝。你关了我多少次柴房,对我动了多少次手,喂过我多少次虎狼之药,恐怕你都忘了。” “你!”薛明窈气结,“你心胸这样狭隘,光记得我的坏,不记得我的好吗?” “好?好在哪里?”谢濯声音陡然提高,“好在你一时兴起抢了我去,没兴致了就把我一脚踢走,哦,我倒忘了,被你踢走前还白挨你兄长一顿打!薛明窈,你把我当条狗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难道还要我为你高兴时候赏下的几根骨头而感恩戴德?我告诉你,你所谓的好,也不过是换一种方法继续践踏我!” 薛明窈被他气得发抖,脱了他的衣裳砸给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谢青琅,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我倒情愿你是只狗,天天冲我摇尾巴,也省得我当初花这么多心思哄你!” 她怒极回身,抽了他榻上的一只枕又朝他扔去,谢濯接住一样扔回榻上,新的物事又飞来,逼得他站起身来,气急道:“不可理喻的疯女人!” 薛明窈却是一愣,这倒有点像谢青琅了。她从小和父亲兄长妹妹吵架,一吵能吵半天,谢青琅却不擅长脸红脖子粗地和人对骂,往往拽过几个词后就涨红脸,憋半天说她不可理喻。 她鼻子一酸,慢慢停了手,倚着床架忿忿道:“你为了报复我,搭上自己的婚事。究竟是谁不可理喻?你现在有权有势,娶一个你心仪的名门淑女,不好么?” 她雪净的脸亮堂堂的,神情亦是坦荡荡的,谢濯再次觉得心脏被她扯了一把,一口气梗在胸口。 “不用你操心。”他硬邦邦地道,“等我出完气,腻了,把你休了再娶淑女便是。你不是很爱做寡妇么,放心,我让你再做第二回。” 话一出口,谢濯悔得想咬自己的舌头。弃妇、下堂妇,偏偏说成寡妇,这不是咒自己么! 薛明窈听到他说要休弃她时,脑中就轰得一鸣,怒不可遏,以至于后面的话,全然未注意听。双目睁得圆圆的,愤怒地瞪着他,睫毛微微颤抖,身子亦因为受凉而在发颤。白日里凌人的盛气不再,难得地露了几分脆弱,好似一株幽白夜昙,美得动人心魄。 谢濯少见她这样,不知自己心更硬了还是软了,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揽住她后脑亲了上去。 他来势太汹汹,薛明窈半点不防,两瓣唇被他吃个正着。 可防了又能怎样,他力气那么大,她推也推不动。饶是如此,薛明窈仍用足了劲儿与他厮打,谢濯被迫把着她腰将她放倒在床,压在她身上亲。 滚热的唇舌强势地碾磨过柔软之境,男人粗粝的掌镇压了她所有的反抗,也顺道将她不安分的地方揉弄了个遍,她脾气有多硬,身上就有多软,谢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薛明窈被他弄得浑身发酥,绣鞋被蹬掉,打他的手也像是欲拒还迎似的,她心中更气,趁着还有一线清明,发狠咬了一口他舌尖,利用他吃痛收力的功夫,从他身下倏地往旁边一滑,直起半个身子,嘶声道:“谢青琅,你简直为所欲为!” 想骂就骂,想亲就亲,把她当什么?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谢濯从床上下来,背对着她哑声道:“你从前对我也是为所欲为,我不过还施彼身而已。” “不一样。”薛明窈恨恨道,“我和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不一样在她是因为喜欢他,才对他不择手段。而他不是! 薛明窈心如刀割,盯着眼前这道不再熟悉的冷峻背影,“谢青琅,我不会嫁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谢濯一滞,转回头来,薛明窈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抓来衾被挡在身前,“你滚开,别想碰我。” 谢濯像是被这话刺激到了,径直大步过来,就要扯她的被子,薛明窈急得拿被盖住头,团成个茧,严丝合缝,半点儿不露。 谢濯俯身拍了拍圆滚滚的茧。 茧颤了一下,被角窝得更紧。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32节 谢濯揉了揉眉心,不忙去拆她。他的榻,他的被,他倒要看看,薛明窈闹成这样,想怎么收场。 夜静寒声碎,谢濯坐在榻上想了一会儿往事,烦乱的心绪勾连黏缠,分解不开。 旁边的茧一动不动,谢濯又拍了拍,毫无回应。 谢濯干脆抓被一揭,竟轻轻松松扯落下来。里头的美人双目紧阖,晃了两下,悠悠向旁倒去,竟是睡着了。 谢濯好气又好笑,这就是薛明窈,想做什么做什么,从不在意后果,永远有人替她收场。 深更半夜地来,肆无忌惮地睡,哪里把他当回事。 玩弄惯了男人,又怎会怕男人。 谢濯掸了掸袖子,觉得自己方才放的一箩筐狠话像是笑话。四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薛明窈仰躺着,神情恬静似婴,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 他收拾了屋里的狼藉,从地上捡起一只枕垫在她脑下,脱了她的绫袜。 薛明窈白生生的脚露出来,圆润的指甲上涂着红蔻丹,玲珑雪润之上,点点茱萸娇艳。她确实是令人心折的美人,就连脚都比旁人生得漂亮些,谢青琅第一次见到,就这么觉得。 但彼时薛明窈太喜欢用她的美丽羞辱他。 她要他亲。 烛光悄微,阴翳着她纤瘦的脚踝,那里有一痕浅浅的齿印,浅得稍一错开眼,便找不见,可又能这么多年顽固地不肯消去,让谢濯隔着七年的光阴,重见他当时激烈的反抗。 谢濯轻轻吻了上去,齿尖用力,加深了那个印痕。 恨薛明窈,早已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 薛明窈像是有所察觉,略微动了动,谢濯面无表情地放下她,扯来被子掼她身上。 耳房里阿连已打了快十个哈欠,对面的齐照抱着剑,闭目养神,倒是气定神闲。阿连片刻前好奇心十足地与他搭话,碰了无数个钉子回来,只好任心中关于永宁郡主的谜团越积越大。 门轻声一响,谢濯进来,见到阿连,颇无奈般地,“叫你去睡觉,怎在这守着?” 阿连努力撑着眼皮,“我想着将军您可能有事需要吩咐我......” “去睡,没事了。”谢濯温声道。 “郡主那边......”阿连迟疑半天,看自家将军又沉默了,只好闭了嘴,听话地回自己屋去了。 耳房只剩下两人。 谢濯看了一眼站起来的齐照,“你回去吧。” 齐照闷声问:“郡主呢?” “她睡了。”谢濯淡淡道。 齐照没动。 “怎么,不肯走?” “我是郡主的侍卫,郡主在哪,我便在哪。”齐照道。 谢濯冷冷看他,“倒还和当年一般忠心。” 连神情气质也不脱当年,敦默寡言,寸步不离地守在薛明窈身边,谨遵她下的每一道命令,是她的侍卫,更是她的爪牙,她的心腹。 薛明窈嗜睡,天热的时候,贪凉趴在西川宅花气浓郁的青石上,不知不觉便睡着了。雨不期而至,打了几滴,也未将人敲醒,他亲眼见到绿枝叫了齐照来,齐照娴熟地把人横抱在怀,送回了屋里。 女主子和男侍卫,何曾清白过。 谢濯平静道:“但这是将军府,不是你想待就能待的地方。” 齐照默了一会儿,“能否让在下去叫醒郡主?” “不能。”谢濯道,“薛明窈今夜必须留在这里,而你也必须得走。” 齐照抬头,对上谢濯锋锐的眸光,“将军留郡主过夜,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你能问的问题。”谢濯嘴角挂上淡淡嘲意,“她深夜闯来,就该要承担后果。” 齐照没话了,只是仍不肯动。 “齐照,需要本将军亲自动手,叫你离开吗?” 谢濯声音平淡如故,其中锋芒隐现。有一瞬间,齐照真的萌生了和他打一场的念头,同为武人,他很想知道,六年不到的时间,能让这个人强到什么境地。 只是很快便用理智按捺住了,他不可能和朝廷的三品将军动手——或许这也已足够说明了谢濯的强大。 齐照别无选择。 “不劳。”他咬牙道,脚步沉沉地转了身。 “让薛行泰明早辰时亲自过来,把人接回去。”谢濯交代完齐照,回了卧房。 薛明窈一如片刻前,阖眼拥被睡得香甜,清水脸蛋像一只鲜润的荔枝,诱着人去咬一口。 谢濯这么去做了。 亲完她脸颊,又掐了掐她另一侧的脸,看到淡淡的红印子出来,心里方舒服了一点。 第29章 她小衣不见了! 薛明窈醒来时, 天已大亮,她身处薛府的马车之中,还穿着昨天半夜出来时的那副装束, 从头到脚罩在披风里,只头发被一根木钗粗粗挽起来了。 她觉得身上有些不对, 一时却又找不出来。 马车外传来她兄长的声音, 薛行泰连声地赔不是,舍妹荒唐,冲撞了将军, 他一定严格教导云云。 薛明窈爬起来, 拨了车窗帘探出头,马车停在谢府门口, 谢濯与她阿兄正好说完话, 头也不回地进府了。 薛明窈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昨晚的记忆海水一样灌来, 她忽然意识到, 她和他说了那么多,却忘了问, 他为什么要弃文从武。 “薛明窈, 你还好意思醒啊!”薛行泰恼怒的声音响起,大掌把她脑袋拨拉进车厢, 人也跟着进来, 劈头盖脸一顿质问。 “半夜翻墙出门, 能耐了是吧,擅闯别人宅子,也不怕被人当成贼抓起来!我把齐照送来,可不是为了让他陪你干这个的!” “还直接睡人家屋子里, 你忘了自己是个女子了?亏得谢将军是君子,不趁人之危,不然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齐照驾着马车平稳驶向薛府,薛明窈蜷在车厢里,将披风兜头一罩,闭目塞听。 薛行泰还在训。 “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你哪里都不许去,明儿我就去回禀陛下,许了你和谢将军的婚事,赶紧把你嫁出去,省得再惹出祸来。” “你也别再拖着时间想方设法拒婚了,人家谢将军坚定要娶你,也不知道你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让人家堂堂一个大将军对你这么死心塌地......” 薛明窈忍无可忍,头从披风里钻出来,“薛行泰!” “啊?”薛行泰一愣。 “你瞎啊,你看不出来他是谢青琅吗!” 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让薛行泰把事情原委搞清楚。原来薛行泰当年只见了谢青琅一面,二话没说又开打,经过这好些年,早就把人相貌忘了。前不久谢濯履任玉麟卫大将军,薛行泰和一众郎将一起拜见过他,见到他真容,也仅仅感叹两句将军龙章凤姿,足以衬得上自家妹妹。 齐照向来不多话,来禀告薛行泰时也没把谢濯身份告知他,他以为薛行泰早认出来了。 薛行泰瞠目结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薛明窈脸却又涨得红了,重新埋首披风中。 她终于搞明白身上哪里不对劲儿了。 胸前松快,像揣着两团兔子,随着马车颠簸,活泼泼地跳动——天杀的谢青琅把她的小衣拿了! 他看光了她的身子——这倒没什么,从前又不是没看过,只是薛明窈实在难以忽略其中浓浓的羞辱意味,他又在玩弄她,调戏她,把她当做娼妓一般。 当年那个一碰就脸红的青涩少年,完全变成了一个风月老手。 她玩不过他了。 马车停到薛府,绿枝早就等在门口,怕郡主冷,手边还带了件夹袄,薛明窈穿到披风里头,气呼呼地下车回屋了。 一番更衣洗漱,绿枝伺候她梳头,笑道:“郡主又粗心了,倒忘了把小衣穿回来。” 薛明窈苦笑,绿枝总不能以为她昨夜是思念情郎,跑过去和人共赴春宵。 她再对他念念不忘,也不至于在屡次吃了他的亏后,还上赶着把自己送给他吧! “谢大将军,存了心要报复我呢。”薛明窈幽幽道。 在薛行泰面前,她也是这句话。 薛行泰回过神来,再次来访,脸上犹然浮着惊讶,不断地感慨当年薛明窈眼光之好,养的小情人是个能文能武的栋梁之材,颇有一种当年种树现在乘凉的喜悦。 薛明窈不得不强调谢濯一直故意在她面前隐瞒身份,声称要报当年之仇,提醒兄长事实是当年她种的树,现在想把她砸了。 薛行泰思考了一会儿,觉得问题不大。 “窈娘,他兴许是面子上过不去,才这样吓唬你。你听我的,男人不会拿自己的婚事开玩笑,他铁了心想娶你,那还是因为他喜爱你呀。” “喜爱不见得,恨我倒是真的。”薛明窈慢吞吞地道,“他要把我当年折磨他的手段反过来用到我身上,然后等出完气,就休妻。” 休妻不是等闲的字眼,薛行泰也有点迟疑,“你除了把人扣在府里,还怎么折磨他了?” 薛明窈不肯讲。 薛行泰急道:“你不愿说,我问绿枝,问齐照去!” 薛明窈这才勉强回忆道:“就是刚开始那段时间,我把他关过几次柴房,不给他饭吃,还动手打过他......” 薛行泰眉头皱得能挤死苍蝇,“窈娘,你,你怎么能这么坏呢!” “谁让他老是骂我。” “难道你不该骂?” 薛明窈咬着嘴唇,剜了兄长一眼,破罐子破摔道:“他老是装正人君子,我还给他喂过那种男女欢好的药。” 薛行泰瞪圆了眼珠子,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哪来的这种药?” “齐照弄来的。” “......父亲就不该把齐照给你!简直助纣为虐。” 薛明窈手边如果没人可用,也做不出这样张狂的事。当初薛将军担心薛明窈一个寡妇,在西川会受人欺负,这才千里迢迢送齐照过去,岂料倒便利薛明窈欺负人了。 “窈娘,没事的。”薛行泰话锋一转,语气带点暧昧,“就算是你用了药,男女之事,那也是他占便宜,他不会记怪你。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不知道,想不起来了。”薛明窈闷声道,心里又开始钝钝地难过。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33节 按谢青琅的说法,她对他好,他也记作坏,她在他心中无异于天下第一大恶人。 可他们明明也有一些可称是愉悦的光景,他终于不再动不动恶言相向,她也不必给他喂情药,两人厮守在西川难得的春光里,像一对尘世寻常的小夫妻——当然是拌嘴比较多的那种。 他怎么能全然不认呢。 是了,他但凡有和她同样的感觉,也不会在她探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时,答得那样果决坚定。 他一定要走,此心不改。 薛明窈只觉十九岁那年不得所爱的巨大失落再次袭来,以比当年还要深重数倍的力道。 他不仅不爱她,还深恨着她,否定了他们过去所有。 更糟糕的是,这么多年,她始终念着他,想着他。真没出息,白领了恶人的虚名。 眼眶里有泪花打转,薛明窈借口更衣,从兄长面前逃开。用帕子揩了泪,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才重新进来。 薛行泰郑重道:“窈娘,你对人家这样,他心里有怨气也正常。不管怎么说,他求亲是一件好事,你别太抗拒,也别太把他说的报复当真。” “阿兄说得轻巧。”薛明窈没奈何地笑笑,“难道你忘了你当年狠揍他的事了?” “那不是场误会么,当时我也给他道歉了。”薛行泰心宽得很,“而且谢将军待我有礼,言辞也友善,不像对我介怀在心的样子。” 又是谢将军美谈。 他明明在她面前,那么的睚眦必报,冷漠凶戾。 昨夜谢濯的话映现眼前,薛明窈霎那间意识到,谢濯可能是把所有仇都记她身上了。 “他不介怀你,可是介怀我啊,连同你的那份。”她怏怏道。 “真是厉害,当时他毫无还手之力来着,这是怎么练出来的,我得好好问问......”薛行泰自顾自地感叹,也没在意薛明窈说什么。 薛明窈咳了一声。 薛行泰笑道:“窈娘,别想太多。等你嫁过去,你放低一下身段,哄一哄他,也就好了,这夫妻之间哪有仇的。我就不信,陛下金口玉言赐婚,他能说休就休啊。” 薛明窈干声道:“可我为什么要嫁给一个还没娶就说要休妻的人?难道我没有面子,没有尊严吗?” 薛行泰振振有词,“一来你确实对不起人家,二来,你不是喜欢他喜欢得要紧吗?” “那是从前!”薛明窈大声道,“我现在不喜欢他了。他完全变了,样子变了,性子也变了,和朝里那些讨人厌的将军一个样。我看见他就烦,才不嫁。” “你又耍起性子了。”薛行泰抚额,“闹归闹,亲事可不能拒啊。这好几日过去,也该给陛下一个答复了。 “我早答复过了。”薛明窈和兄长说了她那日一大早进宫的事。 薛行泰对妹妹的自作主张感到生气,但听她转述陛下的意思,指婚几乎是势在必成,不是他们轻易能拒得了的,心里便又安生多了。 “那你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无奈道,“说不动谢将军,也不肯御前给个准话,就这么拖着么?” 薛明窈嗯了声,“拖着吧,反正我不想松口。” “要不我去找谢将军,替你们说和说和?”薛行泰试探地问道。 薛明窈言辞激烈地表示不行。 “你去岂不折了我的面子?你是我阿兄,应当和我站在一边的。况且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你掺和进来,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薛行泰还有异议,说得多了,却见薛明窈眸中沁出晶莹,声音隐隐带上哭腔,“阿兄,你别去,你不知道他怎么欺负的我!” 薛行泰吓了一大跳,薛明窈刚强得很,从小到大几乎没哭过的。 “好好好,我不去。他怎么又欺负你了?啊?” 薛明窈死活不说。 薛行泰拿她没办法,敛了语气安抚她几句,便准备走了,“就依着你,再拖几日。我不和你多说了,还得去看看妤娘。” “妤娘怎么了?”薛明窈看他。 “最近也在给她议婚呢。昨晚你阿嫂去找她,看她眼睛红了一圈,问她怎么了也不说,你们一个个的不省心......” 薛明窈又忍不住了,“阿兄你与其管这么多后宅事,莫如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仕途。” 薛行泰哼了声,“照我说,你关心我仕途,就该麻利地嫁给谢将军。和他做了姻亲,我仕途不就有助力了?” 薛明窈不说话了。 兄妹间的争执告一段落。接下来薛明窈果如她所说,闷在宅子里当鹌鹑,一天中有大半时间都是在床上睡过去的。 她倒是还记着妤娘在闹脾气,去瞧过一次,没问出所以然,反倒被她冷言讥讽,薛明窈便歇了心,懒得理了。 期间还过了一个生辰。她成了寡妇后,生辰宴这种大操大办的东西就离她远去了,每年都过得冷冷清清,今年尤甚,厨房特地做的长命汤饼,她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 亲友旧识送来生辰礼,谢濯竟也派人呈赠了东西。乌木方匣里躺着一只小巧的团扇,洁白的象牙柄,红绸面上金线绣鸳鸯镶缀朱红玛瑙,显然作价不菲。 门房转告了谢府小厮的吉利话,“将军敬赠夫人,愿夫人芳龄永继。” 薛明窈冷笑,送把喜气缠身的大红扇子,不就是暗指大婚时新娘遮面用的团扇吗,他连她生辰都不放过,要用婚事来刺挠一下她。 况这扇子俗气得很,恐他也是借此讥讽她品位不佳。 薛明窈抠下玛瑙石,拿剪刀把扇面铰成了八片。 几日过去,她这边不动弹,谢府也不再见动静,宫里更无旨意下来。 一切看上去风平浪静,除却外头有关谢薛两府联姻的传言并未止息——薛明窈一概不知,她没见过外客,也不许绿枝去打听。 她想谢濯应是没在御前再提赐婚的事。毕竟,她没胆子再向皇帝回绝一次,谢濯也不见得有胆子去催促皇帝,他欲强娶她,却也没昏了头。 这样也好,拖着拖着,指不定天子就忘了这茬,事情便糊弄过去了。 这个无疾而终的潜在结果,并不会让薛明窈感到满意,仅仅是接受。被迫陷进名为谢青琅的泥潭里,无论怎样,她都开心不起来。 然而薛明窈没想到,突然发生的一件事,竟把本就溺在泥潭中的她,又往下拽了一大截。 第30章 “谢青琅,你欺人太甚!…… 晴天一声霹雳, 薛行泰被降职了。 他在玉麟卫任左郎将,一个中等品阶的闲差,足够他维系薛府的体面。一纸敕令, 被降为七品司戈,这差不多是贵胄子弟刚入卫的差使, 意味着他这几年的资历白熬了。 祖宅里的小郡公还不满十岁, 薛家嫡系现在全靠薛行泰撑着,消息一出,薛府上下顿时人心惶惶。 薛行泰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 呼呼大睡去了。薛明窈见不到他人, 只能向阿嫂打听,兄长犯了什么过错。 “说是过错, 其实也和平常一样的。”阿嫂哭过一阵, 脸上犹有泪痕,断续地讲, “我听你阿兄说, 圣上对玉麟卫看不过眼,有意整顿一番, 新来的大将军上任三把火, 也不独你兄长被降职,从将军到长史, 再到下头的中郎将、郎将, 一多半人都被挑了错处, 遭了殃。天恩如此,我们也说不得什么,只是实在难受,这样的罚太重了啊。” 薛明窈心中一沉, 想起赵盈春猎时的言论,天子不满食空禄的膏粱子弟,这是拿玉麟卫开刀了。 “玉麟卫新来的大将军,是不是谢濯?”她隐约对谢濯新任的官有些印象。 她阿嫂点了头,抽泣道:“就是谢将军。他头几日杀鸡儆猴拿人作筏,你阿兄也不担心,觉得他好歹在御前求娶了你,不说偏私,总会庇护几分。不想他一点情面都不给,突然今天给了头一等重罚,连降这么多级,脸都没地方搁了。窈娘,你说事情怎么会这样啊......” 她的眼泪成串地掉下,乳娘抱着小女婴在一旁,孩子见阿娘哭,自己也跟着哭,乳娘怎么哄都不听。阿嫂见了,又泣声叱乳娘看不好孩子,一时屋里乱糟糟的,几人面上都作愁色。 薛明窈脸色不好看,安慰阿嫂的语气也有些僵硬,说了一会儿便站起身,“阿嫂,我这就到谢府,给阿兄要个说法去。” “哎,窈娘,这怎么使得?天都快黑了,你贸然到人家府里去,不成体统啊,何况你阿兄这事,我们也不占理......” 她阿嫂虽这样说,湿漉漉的眼睛却是一直盯着薛明窈的,也没拦着她叫人准备马车。 薛明窈心里清楚,不止她怀疑阿兄降职一事和自己有干系,连她阿嫂也这么觉得。 两府之间短短的路程,因为她的心烦意乱,显得更短了。几乎一眨眼就到了谢府门口。 薛明窈沉了沉心,依旧拿出前两回来的气势,脚步汹汹地踏进谢府大门。 迎接她的是流泉,脸上挂着笑,“郡主,将军等候您多时了。” 那笑在薛明窈看来也很不怀好意了。 她来问罪,可她身后其实毫无倚靠,薛明窈不擅长打这种仗,一向充足的底气稀薄得见了底,不过撑着一口气随流泉来到一方庭院。 谢濯竟在练箭。 春末天气已有些热了,单薄的衣衫将他大臂硬实的肌肉勾勒得无比清楚,薛明窈不自觉地多看两眼,脑中回荡着兄长的发问,“他怎么练的......” 怎么练的,薛明窈看到满载的箭筒,千疮百孔的草靶,似乎有了答案。 她在他身边站定,下人也都退得远了。院里只有他们两人,不暖不寒的风穿庭而过,将薛明窈杏红的衣袖吹得鼓蓬蓬的,像一只蝶。 她明明没有动,那轻红的蝶影却飘泛到谢濯眼前,霸占了他的全部视野。谢濯眯起眼,一箭扎穿,将之钉死在靶心上。 他没有理会她的到来,一箭接一箭地发出去。 薛明窈伸手扯住他的弓弦,冷冷道:“谢青琅,我兄长的事,是不是你在公报私仇。” 谢濯这才瞥她。 她微仰着头,倔强地看他,即便这样也才到他下巴的高度。谢濯从没意识到她这样的娇小,被宽大的袍袖一衬,在暮色里愈发纤薄,竟让人生了几许怜意。 他本想用捡箭来刁难她,这会儿便有些说不出口了,撇下弓,别开头去。 “薛行泰在郎将任上,仅从年初至今,就多次应卯不至,无故缺勤,纵容属下卫士朝仪不整,当班饮酒,荒疏值守。问其职事,语焉不详,问其统属,支吾不清。渎职失察至此,本将削其品级,以儆效尤,理所应当。” 谢濯一长串话抛来,俨然公事公办。 薛明窈咬着唇,“玉麟卫里其他同我阿兄一样渎职失察的人,你也是这么罚的?” “不错。” “阿兄乃开平郡王之后,家父建有奇勋,长兄亦为忠烈,难道不能对他从轻处理,网开一面?” “不能。” 谢濯垂眸看她,“薛行泰多年来玩忽职守仍升至郎将,已是受了父兄极大的恩惠,若朝臣尽仰仗着祖上荣光,尸位素餐,损公肥私,则社稷何以为继,生民何以为治。” 薛明窈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愤愤道:“好,好,你是大周的忠臣良将,刚直不阿,铁面无私。你就不怕你这般铁腕,会犯众怒吗?” “众怒?”谢濯笑了笑,“怎样的怒法,像你一样跑来指斥我一顿?这几日我还真收到了不少求情的帖子,只是他们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能当面见到我。” 说得好似他施恩于她一般。 薛明窈愈发气了,“是我不知好歹,恶意揣测,白白浪费见到玉麟卫大将军的难得机会。” 谢濯又转过头去,重新拿起弓摩挲,半晌,淡淡送来一句,“其实也不算恶意。” 薛明窈蹙了眉,不知他是何意。 “你说我公报私仇,目前还不是,但很快就是了。你兄长现在仅是降职,七品司戈听起来微贱,可后面还有不少贬黜的空间,比如八品的执戟,再比如——”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34节 他顿了顿,声音刻意放得轻了些,“一革到底,成为白身。” 一阵火从头燃到脚,薛明窈气得差点没站稳,“谢青琅,你欺人太甚!” “提前告知与你,给你一个保住令兄在卫里职衔的机会,如何算得上欺人太甚。”谢濯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要挟二字,“况且,薛明窈,你也不想想是谁先欺的谁。” 薛明窈并不心虚,“男子汉大丈夫,跟我一个弱女子计较,你不觉得丢脸吗?” “不丢脸,”谢濯瞧着她涨红成桃儿似的脸颊,泰然一笑,“我就要跟你计较到底,把账算清楚。” 简直卑鄙无耻,小人行径。 薛明窈觉得当年他骂她的那些话,该原封不动地奉还到他身上才对。 “你要我怎么做,才肯放过我阿兄。”她咬牙道。 “去见圣上,说你爱慕于我,渴望同我结亲,就像去岁冬日你和陛下说的那般。” 薛明窈脸又热了,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你休想。” “那就等着七日之后,令兄再度被降职吧。”谢濯轻飘飘地道。 薛明窈看他半天,忽地挑眉一笑,“阿兄才干平庸,又爱偷懒耍滑,继续待在禁卫里也没甚前途,说不定还会犯下更大的过错。趁着这个机会被贬回家,吃个教训好好反省,也是一件好事。” 谢濯亦微笑以对,“郡主深明大义,不徇私情,谢某佩服,定当让郡主如愿。” 薛明窈拔腿就走。 谢濯目光深深地看她背影,玉蝴蝶飞得远了,腰肢仍一荡一荡的,骨子里掩不住的风流。他一瞬间恨不得把她关在笼子里,让她再也不能向人卖弄风情。 这样想着,倏忽之间,蝴蝶又蹁跹回他眼前了。 “把我小衣还来。”美人作凶狠状。 “什么小衣?”谢濯故作不解。 “就是上次我半夜过来,你趁我睡着偷去的......”薛明窈的解释才出口,就觉自己气势短了一截,忙闭上嘴巴。 “我偷去的?这话可错了,明明是你主动脱下给我的。” 薛明窈没想到他竟不认账,一声娇喝,“我都睡着了,怎么脱给你啊!” “谁知道。习惯了吧,以前你不最喜欢这么做么,一挨着我,一挨着榻,便迫不及待地脱衣裳。” 然后蹭他,缠他,磨他,在他恼羞成怒的时候还娇笑个不停,拿小衣捂他的眼睛,拿裙带捆他的手...... 谢濯心道薛明窈简直对人对己两套标准,她从前非礼他的时候毫无忌惮,而他现在稍微拿出一点她当年的手段对她,她便又装出一副良家妇女不可侵犯的样子,嫌他厌他,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德行。 薛明窈直觉谢濯又在羞辱她,并且狠辣地拿她无法否认的过去来羞辱她。她想了半天,想不出有力的回击方式,似乎她怎样说,都像是在同他打情骂俏。 也许从她来讨小衣开始,就已经进入了打情骂俏的范畴。可她又不能不置一词,那岂不是默认他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了? 她不能再任他轻贱她。 最后薛明窈用无谓的口吻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可不要混为一谈。算了,你既然这么宝贝我的小衣,就留着吧。反正你碰过,我也不会再穿了。” “你想多了。”谢濯冷冷道,“我留着做什么,丢给小厮了。” 薛明窈登时变了脸色,“你敢!” 第31章 当初何必招惹他 谢濯余光瞥了瞥她鸦发上震颤的金雀钗, 终是敛了语气,“我敢送,可惜下人不敢收。你不要便好, 早找不着了。” 不必说,薛明窈和谢濯的见面又一次以吃了满肚的气收场。 平静下来后, 她不得不去思考谢濯是否真能革了她阿兄的职。 玉麟卫是禁卫, 人事调动并不全掌控在大将军手里,圣上也会过目。显然这次卫里的大震动,是得了陛下首肯的, 她阿兄怎么说也是德元帝看着长大的小辈, 却没能让天子手下留情,足见天子重用谢濯整顿禁卫的意志之坚。 恐怕薛行泰那可怜巴巴的品秩跌个精光, 天子都不甚在意, 甚至更情愿打发他回府,就此当个吃喝不愁的富贵子弟, 比占着官位当社稷蠹虫强。 薛明窈悲观地想, 谢濯或许真能操控她阿兄的生死。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被褫夺掉官位就已经是一种死亡了。 她阿兄以后该怎么出门呢。 既无封爵, 又无官身, 他甚至见她都要行礼。 不过,谢濯又真的会把事情做这么绝吗? 要挟的核心在于威慑, 悬一把刀在人头上, 刀真掉下来, 就失去了力量,纯粹的损人不利己。 薛明窈从前就拿谢青琅的乡贡资格要挟过他,心中最清楚要挟人是怎么一回事。他当时若没有屈从她,她也不会真的串通州府划去他的考名。 可薛行泰是她嫡亲的阿兄, 她真的能拿他的官途冒险吗? 薛明窈隐隐意识到,哪怕这次她和谢濯刚到底,谢濯一计不成,也会再想他法逼她应婚。 就像当年的她一样。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薛明窈很不情愿地承认,她是被他治住了,进退维谷,骑虎难下。 回府面对阿嫂殷殷的目光,她干巴巴地解释,玉麟卫风气太坏,谢濯着意正本清源,惩办阿兄确是出于公心,她也无计可施。 阿嫂没说什么,当着她面咒骂了几句谢濯,尤其说跟这种人即便作了姻亲也沾不上半分光,白给他垫个大义灭亲的名声。 薛明窈因着郡主的身份,虽是寡妇大归,在家中地位犹不低,她阿嫂平素不在她面前摆嫂嫂架子,也不敢插手她的事,这会儿情绪上头,顾不上了,叱骂一串串不断地吐出来。 薛明窈其实该觉得尴尬,但她倒没有生出这种感觉,而是积了满心的不快。 谢濯虽然混账,但也只能她骂得,怎许旁人说他的不好? 那可是她一眼瞧中使劲手段抢来的人,受她百般诱惑都不会臣服在她石榴裙下的人,从书生做到将军,扶摇而上欺负得她毫无还手之力的人! 倘若薛行泰有十分之一谢濯的本事,也不会任由人捏圆搓扁,让妻儿在这儿哭哭啼啼的。 不过等到薛明窈见到阿兄,愧疚就止不住地往外冒了。 薛行泰和她一样爱逞能,酒还没全醒,大着舌头装潇洒,“你以为我稀罕这劳什子郎将啊,穿着锦衣裳给皇帝当仪仗,有个什么意思。上不了战场真刀实枪地和敌人拼,五品还是七品,对我来说都一样,又不靠那点儿俸禄过活!” “阿兄想得开就行。”薛明窈闷闷地道,“我去骂过谢濯了。” 薛行泰大掌一拍榻几,哈出口酒气,“谁让你去找他了,显得我们吃不起这个亏似的。要我说,你也别嫁他了。我是看错他了,还指望他给我仕途助力,呵,不害死我就算好的!被人扇一巴掌还巴巴地凑上去,忒没骨气,让人看笑话!” 板子挨身上知道痛了,薛家人强烈的自尊心上头,薛行泰终于和薛明窈一样想法,对谢濯退避三舍了。 薛明窈望着兄长红涨的脸,没忍心把谢濯的威胁说出口。 薛行泰其实最好面子,一心想沙场杀敌却多年来在禁卫里头混日子,就是因为祖荫家世在边军中发挥的作用有限,他没有经验,进去得从校尉做起,比底层的大头兵强不了多少,薛二郎君丢不起这个脸。 薛明窈郁郁告辞,离开时见到同样来探兄嫂的薛明妤,妤娘依旧不给她好脸色,招呼不打就进了屋。 两日里薛府一片愁云惨淡,下人们也知郎主降了职,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的。 绿枝给薛明窈端来一盏樱桃酥酪,把沾着露珠的玉兰花插进瓶里,歪着头说了一句,“郡主,陈翰林的画还一直没送来呢。” 要不是绿枝提起,薛明窈简直忘掉陈良卿这个人了。 这段时间她满脑子谢青琅谢濯的,没留下一点儿地方给别人。这会儿不由怔了一怔,舌尖点着甜滋滋的酪浆,跟着重复了句,“是啊,怎么没送来呢。” 就是画得再慢,也该完工了呀。 不会是等着她主动去要吧,薛明窈旋即笑自己自作多情,恐怕只是陈良卿公务繁忙,把她给忘了,正如她也没想起来他来一样。 不过终日思虑的事也依然没结果,薛明窈想不出法子来,也下不了决心。 但她不能再龟缩在屋宅里,因为,赵盈要过生辰了。 颐安公主早几个月就定好这次生辰大办,薛明窈作为她的表姐兼密友,没有不去的理由,薛行泰则因为受了打击不愿出现在人前,留在家里邀了同样遭遇的禁卫同僚们来同喝闷酒,最后薛家两姊妹一人一辆马车,去了紧邻陈府的公主宅。 薛明窈特意去得早些,趁宾客还没来,和赵盈关起门说了会儿话。 “窈窈,你见瘦了呀!”一见她,赵盈就笑着道。 “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的,这还能瘦,真是奇了。”薛明窈帮华服隆妆的赵盈调整着珠钗,也笑嘻嘻的。 没说上两句,赵盈就问她谢濯求娶的传言是不是真的,薛明窈肯定后,赵盈不见惊讶,只叹道:“当日我和驸马撮合他和泽兰,岂知他心思在你身上。” 薛明窈投给她一个近似于哭的笑容。 赵盈了然,“你不想嫁他吧?还是喜欢不来将军?” 薛明窈大力点头,“我喜欢俊俏书生,况且他一边求娶我,一边削了阿兄的职,叫人怎么受得了。” 她决定先不告诉赵盈她和谢濯的过往。 看上的俊俏书生不睬她,非要她用强才就范,最后还一拍两散,这事说来实在难堪,因此她打从一开始和赵盈说的就是她在西川和书生情投意合,如胶似漆,现下也不好改口了。 她薛明窈就是这么敢做不敢认。 赵盈对谢濯整治玉麟卫亦有耳闻,看法却不同,“他惩处了不少人,若独独放过表兄,那太扎眼,会引来麻烦的。谢将军是极佳的夫婿之选,你应该再考虑考虑。” “话是这么讲,可我就是接受不了嘛。”薛明窈有苦难言。 “你呀,还是那么任性。”赵盈笑着叹了口气。 “今日你生辰,怎么还为我发起愁来了,快别说这些扫兴的了。”薛明窈笑着转移了话题,拿出礼来给她。 正说着话,听得珠帘一动,丫鬟快语报道:“驸马来了!” 陈良正穿着一身簇新袍子,板板正正地走来,薛明窈看见便笑,“驸马今日怪俊的,盈娘生辰,你也特意打扮了呀,瞧这袍色和盈娘的裙可是相衬。” 赵盈轻打了她手一下,驸马礼义之人,不能这么逗的。只她的目光也在陈良正的紫棠色袍与自己的丁香裙上打了个转,颜色一深一浅,是很相配。 陈良正颔首,“郡主说笑了。” “我可没在说笑。”薛明窈指指桌案上一遵胖乎乎的白玉童子,“驸马,这是我送来的礼,你瞧着如何?放哪儿比较好?” 赵盈面皮有些热,窈娘深知她与陈良正近日在忙活什么,送来个玉娃娃添喜帮忙,不免叫人发赧。 陈良正仔细瞧了几眼,忍俊不禁,“郡主有心了,这玉雕模样甚是憨态可掬,适合放在床头——” 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似是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 赵盈这下脸彻底红了,那娃娃躺卧着,支着脑袋浑似看戏一般的姿态,放床头这是要它看什么! 薛明窈看着两人脸上的不自在,终于大发善心地不再逗人,微笑道:“你们喜欢就好。” 陈良正也没再说什么,转身打帘走了。 “他进来做什么的?”薛明窈哭笑不得。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35节 “和你打招呼吧。”赵盈笑道。 “什么呀,他哪里看过我,眼睛一直盯着你呢,好像就是为了来看你一眼。” “你又说笑啦。” “真的,他一定就是想来看看你今日有多美......” 薛明窈说着,内心生起一点羡慕,赵盈夫妇俩虽然一个比一个守礼,可言谈间的忸怩,看着分外可爱。她自诩多经情事,但这样和风细雨般的情投意合,却是从没感受过。 她一向任性纵情,换来了什么呢。 换来改头换面的俊俏书生对她的彻骨恨意,一边骂她一边求娶,仿佛掐着她脖子灌下甜滋滋的毒药。 薛明窈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也是活该,当初何必招惹他。 中午开席,一众女客聚在一间宽敞的厅堂里,另有些男客,以陈家子弟和表亲为主,占了一间小一些的厅,薛明窈听说谢濯也来了,心里一嘀咕,他和陈家关系竟这么紧密。而且陈泽兰爱慕他得很,谢濯却对她没那个意思,这会儿要是逢到,也不觉尴尬么? 反正她是一直被陈泽兰带刺的眼神扎着。 不止陈泽兰,席上一多半的女客都在盯着她。 有些身份不低于她的,大胆过来问谢将军的事,然后带点酸意地恭喜她得了谢濯青眼,问她用的什么方法钓的金龟婿,薛明窈听着又不高兴,一个个地都以为她不配。 薛明窈生来就习惯做人群的焦点,习惯将贵女们的羡慕嫉妒照单全收,遇到话不好听的,还要装模作样地炫耀一下,把人气回去。 可此刻要她言笑晏晏地说她什么也没做,谢濯就对她死心塌地,非她不娶,那活似往自己身上扎刀子。 也不愿话给人传出去,叫谢濯听了嘲讽她。 忽有人道:“都是传言,怎么不见宫里真的下旨赐婚呢?” “听说五公主想叫谢将军做驸马,恐怕是这个缘故,叫圣上作难了。”另一女猜道。 “和五公主没关系。人家是金枝玉叶,想要什么样的驸马没有,非盯着他一人?” 薛明窈懒懒地插了句嘴,早上赵盈就和她说了,五公主听说谢濯心有所属,干脆利落地放弃了,不做横刀夺爱与人争抢的事。薛明窈佩服她拿得起放得下,便出言帮她澄清了。 “那该不会是谢将军本人反悔了吧?” 问者是陈家一位表姐妹,方才与陈泽兰坐在一处,薛明窈并不认识。 她感觉陈泽兰投来的目光更浓烈了一些。 “就不能是我不想嫁吗?”薛明窈笑吟吟地说了一句,也不做解释,借口更衣离了席,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她实在不想和人聊谢濯。 在事实仅为她与谢濯所知的情况下,周围人的一切谈论都令她觉得烦躁。 尤其是更令她意想不到的人也来赴宴了。 赵盈是德元帝长女,生辰时宫里都会来人,有时天子亲至,有时则令皇后或太子代为道贺。而今日来的人竟是冯绾,准确说,是冯绾带着小皇孙一起来的。 薛明窈心道这个搭配真是奇怪,冯绾和赵盈又无交情,和小皇孙也不见得多亲近,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可别是来找她的! 这都多久了,冯绾定也知道了谢濯就是谢青琅,指不准又冒出什么念头要来和她啰嗦一阵。 趁着女客们都在向刚来的冯绾和小皇孙两人见礼,薛明窈找了个小丫鬟向赵盈知会一声,干脆就没再回到席上,信步进了清园。 男客那边,谢濯坐在案席上,心绪平平地饮着酒。陈良正邀他来,他没推拒,大半原因是觉得薛明窈会来,他有点想见她。 虽然也不知道见了她,要说什么好,最大的可能还是彼此生气。 即使这样还是想见。 陈良正领着一帮陈家子弟来拜见他,谢濯耐着性子应付,记下了每个人的面貌姓名,接了他们敬的酒。 他还是个读书人的时候,也曾被冯绾的父亲引着去拜谒一些官员,那些达官贵人们个个鼻孔朝天,摆足了姿态。有位佐官,瞪着绿豆似的眼睛看他半天,大笑道:“少年郎,我劝你别考进士了,你有这张脸,去小倌馆更有前途!”手一抬,把他递的酒喂给了大腿上的舞姬。 谢濯忍着没吭声,在心中滚碾了数遍佐官的姓名官职,默默发誓有朝一日上得九天宫阙,要原样奚落回来。 然而还是忘了那人名姓面貌,只记得他笑得一抖一抖的胡子,滑稽极了。 谢濯不觉得自己能够帮到别人什么,但最起码,他一辈子都不会冲人这样笑。 陈良正点到为止,不让人烦扰谢濯太久,片刻后,他的案席前重归清净。 他的斜对面坐着陈良卿,谢濯举一次杯,便看见一回他。 陈良卿的气质太出众,与这样喧闹的场合格格不入,他也并不饮酒,出席更像是给兄嫂一个面子。 谢濯对他的心情很微妙。 他很早就知道陈良卿的大名,他的锦绣文章传到了几千里外的西川,被学子们诵读模仿,也被谢濯收进书箧里,带到了郡主宅第。 “陈良卿?”小郡主扒翻来看,“这个名字有点熟啊,我可能见过他。” “别动!”他按住她乱翻的手,“他是当世有名的大才子,年纪轻轻,学问就很深了。” “他比你还有才气?”她问。 “嗯,我比不上他。”语气里似乎有些沮丧,“远远比不上。” “那就比不上嘛,你样貌肯定胜过他很多,要是再比他有才华,岂不好事都令你占去了?”薛明窈说着说着扑到他怀里,衣带一拂,把陈良卿的文章卷到了地上。 谢濯那时发愿,以后去了钟京,一定找机会与陈大才子结交一番。 后来也不再想了。 似乎他十几岁时的愿望,通通都被他舍弃了,只留下围绕薛明窈的部分。譬如再见到陈良卿,心里想的不外乎是薛明窈怎么突然就喜欢上他了,以及此刻的隐微敌意——陈良卿也不清白。 不清白的陈良卿向他走来,“谢将军?” 谢濯淡淡颔首,“陈翰林。” 沉默像一道桥,横跨在两人之间。谢濯感觉陈良卿有话要对他说,但等了一会儿,却见陈良卿拱拱手,“我还有事,要退席回去了。谢将军,你慢慢享用。” “好。” 谢濯不肯多言。 宴还在继续,酒馔不断端来,谢濯浅尝辄止,隐隐盼着时间快一点过去。陈良正过来与他攀谈,从公事谈到私事,正色对他道:“将军有钟情之人,我也感到高兴。小妹那边我劝过她了,将军别觉得尴尬。” 意思是结亲不成没关系,谢濯自然也是此意,笑着应了。 “谢将军!” 脆亮的一声呼唤从门口传来,谢濯打眼一看,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圆乎乎的脸,正是大周朝金尊玉贵的小皇孙。 这小娃娃也来了?谢濯看他站在门口不动弹,了然其意,亲自站起走过去,牵着他手,把人带到自己坐席旁,拿了一块炙鹅肉给他吃。 “谢将军,本殿下好久不见你了。”小皇孙吃完,接来谢濯递的帕子,一边擦嘴边的油,一边一本正经道。 谢濯笑道:“你要想常见我,也有些难。” 小皇孙住在宫里,日常活动范围小得可怜,偏他还喜欢和大人玩,谢濯心想他今日出现在这里,恐怕也是和祖父母求了半天的结果。 “是啊!”小皇孙点头,“我今天是来见颐安姑姑和永宁姑姑的,可惜没找到永宁姑姑,但是见到谢将军了,也不亏!” “没找到永宁姑姑——”谢濯顿了顿,“为什么会没找到?” 她人没来吗? “因为永宁姑姑比小孩子还调皮,饭吃到一半跑出去玩了,颐安姑姑都不知道她在哪儿。”小皇孙忽地去拽谢濯袖子,“谢将军,你也想找她是不是,咱们一块去找吧!” 说着就要拉谢濯起来。 “小殿下,您好歹先把饭吃了再去呀。”跟着小皇孙的是位有些年纪的妇人,看打扮像是宫里的人,谢濯没在小皇孙身边见过她。妇人攥上小皇孙的手,半哄半劝地让他松开谢濯,坐下继续吃饭。 小皇孙哼唧着不肯。 谢濯道:“小殿下,你先吃着,我去帮你找永宁姑姑,待会回来告诉你她在哪。这样如何?” 他向侍女要来酸甜的梅子饮,给小皇孙倒了一杯,把一碟炸糕送到他面前。 小皇孙嘴里大嚼起来,另咕嘟嘟喝了半杯梅汁,大手一挥,“准了。” 谢濯往外走了两步,又回转身来,拿起两枚炸糕用帕子包了,放在袖袋里。小皇孙咯咯笑,“谢将军,你也贪吃啊。噢,我知道了,你是给永宁姑姑带的!” 谢濯其实是觉得小孩子吃太多炸物不好,但小皇孙是个爱逆反的性子,让他少吃,他就偏要多吃些来气你,于是干脆抄走几块,有宫人管着,小皇孙不至于叫人再上一盘。 他笑笑,摸了摸小皇孙脑袋,“你又什么都知道了。” ...... 清园里,春风过境,一簇簇杏花含露团香,摇颤如雪。 赵盈宅第里的花苑,四时皆景,冬有梅,春有杏。杏林在梅林的最深处,杏树密匝匝地吐着芬芳,繁茂的枝子直伸出外墙去,是一处不受人扰的好天地。 薛明窈跑到这里躲清闲,在墙根下找到了一架秋千。 秋千阔绰,绳索牵着长宽数尺的两排木板,板上套布料,结成小舟样的形状,好似一只吊起的小床。 薛明窈爬了进去,仰头望天,满目皆蓝,像一顷倒扣的湖。她蜷着身子,随吊床轻轻摇晃在斑驳的花影里。 清淡的杏花香浮在空气里,似有似无的,不如几月前她在花榭里闻的梅香醉人,薛明窈回想起当时与谢濯的相见情景,心头滋味难言。 天空渐高,眼皮渐沉,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忽地听到一阵隐约的脚步声。 薛明窈从吊床里费力地支起头,透过纷繁花枝,看到了来人。 是谢濯。 第32章 关乎谢将军性命的大事…… 谢濯从厅里出来后, 转了几个弯,走上抄手游廊,四处望了望。 “谢将军, 这边。”一道细如蚊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年轻婢女躲在被阑干遮挡的隐蔽处, 给他使了个眼色。 恰有两位小厮沿廊走来, 经过谢濯,向他行了礼。他们离开后,谢濯又等了等, 确认周遭再无他人, 才沉着脸走向鬼鬼祟祟的婢女。 “淑妃娘娘也在这里?她找我到底什么事。”他低声问。 方才在宴席上,那宫人扒掉小皇孙放在他袖上的手时, 趁机给他塞了一张字条。谢濯按上面所说来了游廊, 没想到眼前等着他的人,正是北明山上请他秘密去见冯淑妃的那位婢女。 “娘娘与小皇孙一道代陛下来为公主庆生辰, 给您传信的姑姑也是服侍娘娘的。”婢女小声解释完, 声音放得更加轻,“娘娘寻将军有要事, 想找一个足够隐秘的地方, 与将军面谈。” 谢濯皱起眉,“有何要事, 你代为转达便是。”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36节 “奴婢不敢。”婢女低下头, “娘娘一定要亲口和您说。” “不妥。”谢濯犹豫一瞬, “若被人瞧见,容易惹祸上身,没有必要冒这么大风险。你回去吧。” 他转身欲走,却听得身后婢女急道:“是关乎将军性命的大事!” 谢濯止住步子, 面露错愕。 “真的,奴婢没有骗您。” 谢濯思量片刻,“东边有个园子叫清园,尽头有片杏花林,还算隐蔽。” 婢女点头,“请将军过去稍候,我这便知会娘娘。” 且说陈良卿早谢濯一步离席,走近公主宅与陈府相通的小门,正要回府时,忽被一位女子叫住。 “薛二娘子?” 陈良卿认出来人,微感意外,他虽经常与薛明妤逢面,但却没怎么说过话。看她没带丫鬟,神情也有些不安,便温言道:“可是在找小妹?” 在他印象里,薛家二娘子和陈泽兰关系不错。 “不,我找你。”薛明妤脱口而出,嗫嚅着重复一遍,“陈翰林,我找你。” 陈良卿疑惑地看她。 薛明妤僵了僵,从袖里慢腾腾地摸出一张诗笺,脸微红,“我,我前段时间随泽兰学作诗,得了一首,斗胆想请陈翰林评点。” 她没给陈良卿拒绝的机会,直接将小笺递到他面前。 陈良卿没接。 薛明妤指尖烫了起来,“对不起,我不该贸然打扰翰林——” 好在陈良卿终于伸手拿了过来,“无妨的。” 他看完后,一句一句评析,褒多贬少,还给了鼓励,任何人听了都会有如沐春风之感。 不过薛明妤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诗是她胡乱做的,让陈泽兰改过,还找家中夫子看过,早就面目全非,和她没关系了。 “谢谢陈翰林。”她拿回诗笺,依然望着他。 “薛娘子,还有事?” “我还想问,”薛明妤吞吞吐吐,“陈翰林对美色怎么看?” 陈良卿眉心微微一拧,“在下不明白薛娘子是何意。” 薛明妤忍不住了,“陈翰林,那日午后你为家姐作画,我偶然从窗外路过,看到你和家姐举止狎昵,你,你对家姐是否有情呢?” 四下里安静极了,薛明妤听到自己轰隆隆的心跳声。 “你都看到了什么样的狎昵举止?”陈良卿淡淡发问。 “就是你蹲在阿姐的榻前......”她红着脸飞快描述。 陈良卿垂眸,“是令姐要你来问的?” 他的声音依然温润,但薛明妤却不知怎的听出一种压迫感,又抑或是因为她此刻实在慌得不行了。 “不是,阿姐不知道我看到了,我只是,只是想来问问你。”说出实话的瞬间,薛明妤又轻松又难过。 陈良卿一定会觉得她很古怪。 她还不如说是替薛明窈来问的呢! 她不知在陈良卿那里,她颤抖的声线和泛红的脸颊将她的心思出卖得彻底,她是他能看得很明白的那类女子,和她阿姐恰恰相反。 为情所困,和陈泽兰一样。 “薛娘子,你恐怕看错了。我对令姐始终以礼相待,不曾越矩狎昵过。”他道。 薛明妤很意外,“不可能呀,我看得很清楚,你们明明就在——”她不愿重复,闭上了嘴。 “是你看错了。”陈良卿再次肯定道,“不如你去问问令姐,她也会否认的。” 她才不会否认,她阿姐做三分便能说成十分。不过薛明妤突然发现,薛明窈这次真的没炫耀过她和陈良卿的卿卿我我。 难道她当时看到的那一幕里,阿姐不是在闭眼等候,而是真的睡着了,所以无知无觉? 许多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薛明妤只知道,她确凿无疑地看见了陈良卿的动作。 “那么,陈翰林对家姐并未有任何特殊之处吗?”她换了个问法。 陈良卿微笑,“没有。” 薛明妤低下头,“想来是我看错了,对不起。” 陈良卿微微欠身,“薛二娘子,告辞。” 等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薛明妤咬着嘴唇,狠狠地跺了跺脚。 他竟不肯认! 这比他抵不住美色还让她愤怒。 他不仅不是个君子,还是个懦夫。 薛明妤气愤而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一个突然发觉自己长久供奉的神龛早被虫蚁蛀空了的信徒。 最后,她掏出那笺诗,撕得粉碎。 ...... 谢濯走进幽静的杏花林,负手等了一会儿,便见秀手拂开花枝,冯绾迈着端庄而沉稳的步子,走到他面前。 “你放心,我找了合适的借口出来,也留了人在外头望风,不会被人瞧见的。”她柔声道。 谢濯倒不好说什么了,笑了笑,“是什么事,竟攸关我性命。” 冯绾不急着说,神情幽幽地凝望他。 “你为何求娶薛明窈。不是说,与她的过去不值一提吗?” 谢濯笑容一僵。 他就知道她要问,不想见冯绾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他反问:“娘娘又为何如此在意我与她的事?” 轮到冯绾尴尬了。 她原以为在这段不宜为人道的纠葛里,也有她的一席之地,虽然她扮演的是个不太好的角色。但谢濯的话好似在说,那是他与薛明窈两人的故事,她的存在不重要,她的关心也不重要。 冯绾尽量微笑道:“因为我希望你过得好,希望你婚姻美满。” “你还是觉得对我有亏欠。”谢濯轻叹了口气,“不必如此,我不是记仇的人。” 冯绾沉默了一会儿,执拗道:“永宁郡主性情古怪,非你良配。” 谢濯点头,“我知道。” “那难道你真的喜欢她,喜欢到要娶她为妻吗?”冯绾失声问道,“哪怕她早就移情别爱,不在乎你了!” 话一出口冯绾当即失悔,她看到谢濯一霎变冷的眸色。 “当然不是。”半晌,谢濯敛了目光,强硬答道,“我娶她另有用意。” “什么用意?” “恕我不便告知。”他道。 冯绾露出失望的神色,久久不语。谢濯不欲与她纠缠此事,默了一会儿再度询问何为“要事”。 冯绾这才开口,“中午我的宫人去厨房为我温药,注意到了一个行为可疑的丫鬟。” 她停顿了一会儿,似是隐隐期待着谢濯问她为何要服药。 冯绾有宠无子,地位并不稳固,最迫切的需求就是生下皇嗣。为此她着意调理身体,出宫赴宴也带着煮好的坐胎药随餐服用。 只是如果谢濯真问起,她不打算以实相告。 谢濯没有问。 冯绾便继续道:“那丫鬟以为厨房无人,走到一处灶台前,上面温着给男客们准备的十几碗茶糜粥,她偷偷拿出一包药粉,倒进了其中一碗。那碗上绘有竹子图案,粥面上浮着许多花椒与茱萸,辛味甚重,许是为你备的。我担心——” “你担心有人在我的粥食里捣鬼?”谢濯道。 公主办宴用心,提前问好了宾客忌口,依照各人口味准备的食案。一众男客里,恐怕只有谢濯一人喜辛辣。 冯绾点点头,“丫鬟走后,我的人拿银针验了验,没验出东西来。可你也知世上有些毒本就是银针验不出的,所以我想着来提醒你一声,若待会儿端给你的真是这一碗,你莫要着了人的道。” 谢濯听罢,脸色凝重起来,躬身深深向她一揖,“臣谢娘娘提点。” “你我之间,何必谈谢。” 冯绾看着他,柔婉的目光里隐含忧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身居高位,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你,现又执掌禁卫,那些遭受你雷霆手段的人恐会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你要小心啊......” 谢濯何尝不知,朝堂上的斗争不逊于沙场惨烈,他从边疆的刀光血影里杀出来,现在要面对另一种腥风血雨了。 “我会的。”他温言道,“你也是。” 冯绾身边的宫人如此警惕,随身携带银针,这几年她在深宫中经历了什么不言而喻。她云鬓上耀目的金钗凤冠,愈发沉甸甸的。 昔日冯绾对他寄予厚望,扶他青云之志,欲他来日以诰命相还,而今她亲自踏上这条荆棘路,一步步攀到高处,站在人前。 谢濯想,这便是求仁得仁了。 杏花疏影里,薛明窈面无表情地窥着他们。 她就说,冯绾怎会莫名出宫,原来不是见她,而是要见谢青琅。 在这样隐秘的地方私会,他们想做什么? 有杏花枝作阻,薛明窈听不清两人的喁喁细语,只能隐约瞥见两人面目。款款深情的佳人,温文清隽的郎君,宛如一对壁人,一如当年他们给她的感受。 谢青琅面对冯绾,神情总是温和的,做了谢濯也是。 薛明窈重新缩进吊床,合上眼帘,听着风摇花叶的细碎声响,在漫长的一段时间过后,终于等到了两人离去的脚步声。 天地又只剩她一人了。 难得的安静没有持续太久,薛明窈再度听到人声,睁开眼,见到早先被她打发走的绿枝蹲在秋千旁。 “郡主,陈翰林一早就回隔壁了,不在席上。”绿枝附耳悄声汇报。 薛明窈嗯了声,指指正努力踮脚往吊床里张望的小孩儿,“你怎么带了个拖油瓶来?”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37节 “我才不是拖油瓶!”小皇孙脆声嚷道。 绿枝笑道:“奴婢路上遇见小殿下,他正找您呢。” 原来小皇孙吃饱喝足,见谢濯久久不归,干脆自己出来找他永宁姑姑了。 小皇孙眼巴巴地瞅着薛明窈,“永宁姑姑,我也想睡秋千。” 薛明窈屈了屈腿,腾出一点空间,绿枝抱起了小皇孙。将他送进去的瞬间,吊床猛地一坠,连接绳索的关节处发出不详的一声响。 “哎哟,你胖的呀!”薛明窈笑出声来。 小皇孙闷闷看她一眼,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下姿势,他也怕把秋千坐塌了。 等他坐定,他对跟来的妇人道:“你不用看着我了,有永宁姑姑在呢。你去找一下谢将军,告诉他我们在这。” 薛明窈后脑枕着两手,“告诉他干什么?” “因为他也在找你啊。”小皇孙向她解释。 薛明窈无言冷笑,什么找她,谢濯分明是找个理由从小皇孙身边脱身,好叫他去见他想见的人。 …… 谢濯回到宴席上,没有见到小皇孙,想他许是跑出去了。 他坐下不久,赵盈来了一趟,与客人们说了会儿话,之后,侍者奉上餐后的糕点与茶粥。 白瓷碗上青竹叶,绿白相间的粥面上撒着细碎香料。 谢濯没动。 “将军是不喜食茶粥吗?”一位圆脸婢女恭声问道。 谢濯用调羹轻轻搅着粥,淡淡道:“我喜欢等凉一点的时候再吃。” 不一会儿,婢女再来时,碗里已见空了。 她为谢濯斟酒,轻巧的细颈酒壶提在手里,不长眼睛一般,脱出手去,直往谢濯怀里落。 婢女惊呼出声,但见谢濯伸出手,稳稳接住掉落半空的酒壶,“小心些。”他递给她。 婢女接来酒壶,赶忙福身,“对不起,谢将军。”眼神飘到谢濯衣衫下摆上的几滴深色酒渍,是方才酒壶歪斜洒逸出来的。 她小心翼翼道:“婢子手笨,不慎污了您衣,请,请您随婢子去更衣。” 谢濯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粥里添了东西,又用如此拙劣的手段引他离席,究竟目的为何? 他一时没应,婢女惴惴不安地看他,端着托盘的手发起了抖,那细条条的酒壶眼看又要倒了。 “好。”谢濯起了身,“引路吧。” 豪门办宴,主人家都会留几个空房间,备上干净衣裳,以应客人席中困乏休息或是更衣之需。婢女将谢濯引进一间卧房,开柜替他拿了件衣裳,“您请。”说完便退了出去。 谢濯听到门闩被轻轻推上的微小声音。 他放下衣裳,打量着房间。 是一间雅致的普通卧房,置着香几、茶案、衣柜,还有一架高高的四折云母屏风,挡着后面的床榻。 一道模糊的人影映在淡白的屏风上。 房间里不止他一人。 下一刻,谢濯看见陈泽兰从屏风后走出来了。 第33章 “没骗你,当年我把谢将…… 一瓣瓣杏花浮在和煦的日光里, 悠悠荡荡,忽远忽近。 薛明窈和小皇孙各据吊床的一头,虽然蜷着身, 曲着腿,意态还是很潇洒的。 不潇洒的是绿枝, 她弓起腰, 两腿前后岔开,龇牙咧嘴地推秋千。 绳索缓缓移动,带着弯月似的小榻慢慢, 慢慢地荡, 规律地发出难以卒闻的声响。 “推高点,再快点, 快点呀......你是不是没吃饭啊!”小皇孙不满道。 “奴婢吃了饭的。”绿枝委屈道。 侧躺着的薛明窈屈腿踢他, “别吼我丫鬟,你这么沉, 谁能推得动。” “你才沉。你看你这样——”小皇孙比划了一下她前凸的胸和后翘的臀, “多占地方啊!” 绿枝噗嗤一笑,薛明窈懒洋洋地道:“小殿下说得是。” “要是谢将军来, 那肯定能推动的。”小皇孙撇撇嘴, 垮着小脸,“谢将军怎么还不来啊, 他在哪儿呢!” 绣房里, 谢濯和陈泽兰面对面。 陈泽兰毫不见惊讶, 一双秋波含情的美眸脉脉地看着谢濯,柔声唤他谢将军。 谢濯见此,心中也明白了大半,颇有啼笑皆非之感。 “陈三娘子, 你怎会在这?” “我在这里休息,许是丫鬟不晓事,把将军也带了来。”她小声答。 谢濯道:“打扰,我这便出去。” 只是门已从外锁住,打不开了。 “这丫鬟也太不晓事了,竟把门锁上。她定是不知你也在内,陈娘子,你去拍一拍门,叫她把门打开吧。”谢濯道。 陈泽兰绞着帕子,欲言又止,半晌细声细气地道:“将军不觉得我们同被锁在屋里,是一种缘分吗?” “所谓缘分,常非天定,而由人力为之。况你我同居一室,对你名节不好,这种缘分不要也罢。陈娘子,我去拍门叫人。” 然而谢濯刚转身,便被陈泽兰拽住了袖子,娇滴滴的声音顺着衣袖,直往上攀,“谢将军,如果我不在意名节呢?” 陈泽兰柔软的手停留在谢濯大臂上,轻轻地蹭抚。 “我在意。”谢濯无奈转身,“我在意我的名节。” 陈泽兰水润的眼睛里涌上尴尬与失落,可她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人也挨近了他,发间的香气蹿到他鼻子底下,他垂眸,便看到她乌黑的眼睫和脸颊上的浮红。 谢濯又想叹气了。 只得委婉道破,“陈娘子,在下并没有吃那碗茶粥。” 陈泽兰登时脸色煞白。 谢濯趁机从她僵硬的手里抽出来,走到案前坐下。 “你怎么知道茶粥里有......东西?”陈泽兰喃喃发问。 “我尝着味道不对,就留了个心眼。”谢濯面不改色。 陈泽兰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谢濯眼盯案面上的纹路,再次提议,“陈娘子,去叫你的丫鬟开门吧。” 陈泽兰仿若未闻,颤声道:“我真傻,以为给你下药就能成事。谢将军,你此刻定在心里笑话我。” 她慢慢挪到他对面,也坐了下来,垂着头不敢看他。 “没有,我没笑你。”谢濯道。 “那你是不是生我的气?我不守闺训,胆大包天地用这种法子勾引你。” “也没有。在下承蒙厚爱,愧不敢当。” 平心而论,谢濯确实没有任何气恼的情绪,好笑是有一些,这似曾相识的手段,让他想起了薛明窈。 陈泽兰似是很感动,抬起头,泫然欲泣的眼睛痴痴看他,不管不顾道:“你这样好,我多希望你当真吃下了那茶粥。” 谢濯皱了眉,“陈娘子,哪怕我真的中了药,也不可能让你如愿的。” 陈泽兰刚恢复了一点血色的脸蛋又白回去了。 “男子里头,如柳下惠坐怀不乱之辈确实难见,但这也不意味着人在药物的驱使下就会发泄兽.欲。陈娘子,你如此臆想,既是看轻我,也是看轻你自己。”谢濯道。 陈泽兰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谢濯索性和她讲明白,“陈娘子,你方方面面都出挑,要什么如意郎君没有,何苦在我身上执著。在下本贫贱之人,配不上你。” “怎会配不上。”陈泽兰泪眼婆娑地问,“是因为永宁郡主吗?” 谢濯沉默了。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她。”陈泽兰抹着泪,悲声道,“永宁郡主甚至还喜欢着我二兄,这样不安于室的轻浮女子,怎配做你的夫人!” 谢濯的脸色难看起来,他没有反驳。 陈泽兰的眼泪一串接一串地滚落,声音里饱含委屈,“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你不知道,我两年多以前就喜欢你了。你出征南疆的时候,我还偷偷跟着兄长去送过你。” 她哽咽着,像落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急急地问,“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有缘分的,如果我早两年就让你见到我,会不会改变这一切?” 谢濯摇了摇头。 论时间早晚,再早也早不过薛明窈。 “如果那时我就知道你的心意,我会早些和你说明白。” 陈泽兰一怔,因为窘迫,泪水愈发汹涌,她努力想止住,却是徒劳。 帕子被浸了个透,她只好用袖子去擦。 “就算你早和我说,我也不会放弃。谢将军,我很可悲是不是?非要自取其辱,我真的是无药可救了。” 她声音里全是哭腔,令人听不分明,谢濯起身取来盥洗架上的干净帕子给她,“不是这样,你大可以放下我,另觅良人。” 陈泽兰只管哭。 谢濯默了一会儿,忽道:“如果我是一个寻花问柳、负心薄幸的男子,你还会心悦我吗?” 陈泽兰迟疑着摇了摇头。 “那你就把我想成这样的人吧。” 谢濯淡淡说完,唇边勾出自嘲的笑,“方才你说永宁郡主不安于室,轻浪浮薄,对,她就是如此,而我却还想娶她。我告诉你,这才是真正的无药可救。” ......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38节 薛明窈躺在艰难摇荡的吊床里,道:“小殿下,你也别将军长将军短了。你难道忘了他讨厌我吗?他要是来,我就得走了。” “他可能不讨厌你。”小皇孙煞有介事,“阿爹说男人想欺负一个女人,是因为喜欢她。” 赵景筠说的什么歪理。 薛明窈嗤了声,“你听听,这有道理吗?” “没道理。”小皇孙拖着长腔,“我喜欢红香,就会给她准备好吃的,我喜欢永宁姑姑,就会来陪姑姑荡秋千,我喜欢阿爹阿娘祖父祖母,就会和他们抱抱。” 薛明窈有点感动,决定忽略小皇孙从前对她的幸灾乐祸,问道:“你这是把永宁姑姑排在你阿爹阿娘祖父祖母前头了吗?” 小皇孙点头,“因为他们老叫我读书写字,永宁姑姑从来就不会。” 那是因为她不是个称职的姑姑...... 薛明窈摸摸鼻子,“那红香是谁?” 她猜是照顾小皇孙的婢女或者小太监。 “是我的促织呀。”小皇孙笑嘻嘻地说。 薛明窈:“......” 小皇孙又道:“但是阿爹还说了,谢将军要永宁姑姑做夫人,那就一定是喜欢了。” 薛明窈不知说什么好,闷闷道:“你阿爹竟然和你聊这些。” “因为阿爹想让谢将军当五姑姑的驸马,可是谢将军不愿意,他就有点不高兴。但又听说谢将军想娶你,他就高兴了,还帮着劝五姑姑呢。” “那我要谢谢你阿爹了。”薛明窈干声道。 小皇孙眨巴着眼睛,忽道:“永宁姑姑,我听说阿爹喜欢过你。” 薛明窈挑了挑眉,“小殿下,你是该把时间多放在读书上。” 成天里都在琢磨什么。 “是不是真的啊?”小皇孙挣扎着从秋千里起来,但圆滚滚的身子打了几个转,还是放弃了,最后用脚勾了勾薛明窈的腿,催她回答。 薛明窈随口道:“假的,按你阿爹的思路,那不是真的喜欢,因为你阿爹没欺负过我。” “那除了谢将军,还有谁欺负过你?” “没人了,没人敢欺负我。”薛明窈腿一撑,“而且我告诉你,真论起来,当年可是我欺负谢将军,我把他欺负得可惨了!” “永宁姑姑又骗人了!” “我没骗你,不信你去问问你的谢将军。” 薛明窈仰头看天,好汉不提当年勇。 房间里,陈泽兰终于止了泪,眼眶红红的。 “谢将军,谢谢你不怪责我,还和我说了这么多。” “嗯,今日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陈娘子,你且看开些。”谢濯说完,停了停,问她现在可否去叫丫鬟来开门。 陈泽兰小声道:“我的丫鬟并不在附近守着,这会儿她应该去叫人过来了。我,我本来是要安排人看到我们......” 谢濯一怔,旋即明白。 陈泽兰想与他发生肌肤之亲后,迫他负责娶她。为防他不承认,她还意图让人撞破这一好事,做个见证,这样便由不得他推卸责任。从高门到民间,以此伎俩成就婚姻者,不在少数。 陈泽兰深居闺阁,倒是深谙此法。谢濯心下不悦,却也懒得说什么,若再惹得她哭一场,他可受不了。 “那也简单,待会儿人来,我出面即可,你躲在——”他起身向屏风后望了望,手指一处,“躲在这只大衣箱里,等我与来人出去后,你再离开便是。如此便全你我清白,不落人口舌。” 陈泽兰犹豫一瞬,“这样恐怕不妥,我的丫鬟是带人来见我的,开门却看到你,恐怕会不知所措。不如,不如由我出面应对,委屈将军躲一躲。” 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长廊上传来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往这边走来,似乎还不止一两人。 陈泽兰慌道:“人来了,怎么办?将军,谢将军......” 她哀哀地唤他,泪痕未干的脸上带着渴慕与求恳。 谢濯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他身形一闪,已到屏风后,掀开衣箱跳了进去。箱盖一合,藏得严严实实。 陈泽兰呆呆地看着樟木衣箱,心下繁乱如麻,只觉刚才与心上人的同处好似一场梦。 哪怕悲戚难言,她仍不想从这场梦里逃开。 长廊上,圆脸婢女恭敬地引着路,身后跟着公主夫妇与冯淑妃。她主子先是吩咐她务必把颐安公主引来,又说最好也把陈良正带来。 陈泽兰担心赵盈因为薛明窈的缘故偏向谢濯,而如果一贯重礼守矩、爱护幼妹的兄长也在,那就不怕没人主持公道了。 有些奇怪的是,冯淑妃看见她与公主夫妇说话,也跟着凑了来。 她心想主子的意思是,多个人见证,便多一分把握,于是没把冯淑妃支开。 “小妹到底要和我们说什么呀?神神秘秘的。”赵盈笑道。 “奴婢也不知,主子便是这样吩咐的。”婢女小声答了,抢先几步到门前,一边叩门一边叫娘子,手上悄悄地拨开了门闩。 好一会儿,门才从里慢慢打开,陈泽兰湿漉漉的清丽面庞出现在众人眼前。 赵盈吓了一跳,“泽兰,你是怎么了,像是哭过的样子。” 陈泽兰不安地看着来人,有些惊讶冯淑妃也在,她先给冯淑妃行了礼,勉强定了定神,“阿嫂,对不起,我本是要祝你生辰,可,可就在刚刚发生了一件事......我心里难过,就有些失态,我明日再向你赔罪好吗?” 她眼皮都在发红,十分惹人怜,赵盈当然不怪她,担心地问道:“小妹,发生了什么事,让你难过成这样?” 陈泽兰嗫嚅道:“没什么。” “小妹,要是受委屈了,别憋在心里,有兄嫂给你做主。”陈良正道。 陈泽兰眼里又隐有泪光,“我,我......” 胸腔里心烧火燎着一股莫名的冲动,今日她豁出去做了这辈子最出格的事。她失败了,可他的心上人没有横眉冷对,他听了她诉的衷情,还宽慰了她。她知道自己没看错人,他心性温良,胜过世间千千万男子。 陈泽兰一点都不想放手。 哪怕她和他没有可能,但只要她和他的故事能多延续一点,也是好的...... “小妹,你倒是说啊!”赵盈急道。 冯绾因着身边宫人认出了那下药的圆脸婢女,疑心她又要捣鬼,才跟来瞧一瞧,没想到只是陈家三娘子在闹脾气。见陈泽兰支吾其词,便体贴道:“三娘子许是顾忌本宫这个外人在场,不好意思开口,本宫这便走开......” “我方才和谢将军待在一起!”陈泽兰突然说道。 赵盈夫妇登时一愣,面面相觑,转身欲走的冯绾闻言,默默收了脚步,竖起耳朵。 “我本来在此等候阿嫂,谁知谢将军忽然闯了来,他吃了酒,和我没说几句话便要欺辱于我,我又惊又怕,反抗不过他,就哭了起来。” 陈泽兰耳边全是自己轰鸣的心跳声,一个个字眼仿佛长着脚,争先恐后地从嘴巴里溜出来。 “泽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陈良正不敢相信。 “我没说谎,就是这样,他听到有人来才收敛了,威胁我不许说出去,然后躲到了屏风后的木箱里。阿兄阿嫂,你们要为我做主啊!” 陈泽兰又带上了哭腔,心里麻麻乱乱地想,等兄嫂打开木箱,谢濯无处藏身,会不会干脆认下这个污名。毕竟他这样好,都不忍心生她气,会忍心揭她的底吗? 会吗?不会吗? 陈泽兰无比期待着答案。 也无比期待兄嫂包括这位兴致盎然的冯淑妃见到谢濯时的脸色,她要她的名节牢牢和谢濯绑在一起。 陈泽兰引着惊诧异常的众人绕过屏风,颤手打开了木箱。 箱里只有寥寥几件衣物。 谢濯不在里头。 第34章 “我没有耐心了。薛明窈…… 薛明窈仍在秋千里窝睡。 天空没那么蓝了, 杏花没那么香了,久等谢濯不至的小皇孙也离开了。 又有响动传来,薛明窈以为是被她赶到花榭的绿枝去而复返, 闭着眼睛不耐烦道:“不是说让你去休息么,怎么又杵在这了。” 来者以沉默作答。 薛明窈察觉不对, 掀了眼皮看去。 谢濯站在秋千架旁, 披了一身暄和的春光,好似阶庭兰玉。尤其在她仰躺的角度看来,他五官比平常更加深邃英俊。 薛明窈冷冷看他一眼, 费劲地转了个身, 背对着谢濯睡。 谢濯也不言语,伸臂一拨, 秋千险些侧翻, 惊起薛明窈一声尖叫。 她被迫仰躺回来,索性又闭上眼, 低叱一句滚开。 谢濯不仅没走, 反而将袍子一铺,挨着秋千席地而坐, 信手探进船似的吊床里。 薛明窈只觉得几根手指掠过她脸, 随意地拨弄着她额际的碎发,好似人抓挠猫儿狗儿一般。薛明窈摸不清他想干什么, 移开脸躲了去。 那手不肯放过她, 又戳到她脸颊上, 薛明窈不肯忍了,正要发难,忽听谢濯道:“薛明窈,你倒是有一点好。” 薛明窈一愣, 忘了躲他手,问道:“哪点好?” “你坏得很直接。” 呵,又在讽刺她。 好像在说她没脑子似的。 薛明窈冲他手啐了一口,“你坏得倒是很曲折了!以前还像个君子,现在就是个阴损小人。” 谢濯淡定地将手滑下去,在她鼓鼓囊囊的胸前实打实地抓了一把。 “谢濯,你混账!”薛明窈气道。 谢濯一怔,“你肯这样唤我了。” “不然呢,你和从前判若两人,我还叫你谢青琅做什么?”薛明窈剜他一眼,“你觉得是我玷污了你,玷污了谢青琅这个名字,是不是?” 谢濯不答,薛明窈自讨没趣,又不甘这样闭上嘴,闷了一会儿又道:“你知道小殿下等你等了多久吗,你别拿我来骗他,什么帮他找我,给我带吃的,这些话你说着不害臊啊,我听着都替你心虚。” “我确实要来找你。”谢濯道,“只是中途被事情绊住了。”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39节 “被什么绊住了?” 谢濯不是很想说。 闹了大半个下午,他席也没吃好,被陈泽兰的哭泣搅得烦躁不堪,瓜田李下多留无益,陈泽兰颠倒黑白之际,他悄悄地跳窗走了,还不知留下一个怎样的局面。 一个无比尴尬的局面。 陈泽兰万万没有想到,她急于得到谢濯的答案,谢濯却不愿做她出给他的题目,他遁走了,遁走得这样干净迅疾,空荡荡的卧房仿佛是抽打在她脸上的一记耳光。 她慌慌张张地指着掩合未锁的窗子,“谢将军一定是听见人来,就从窗户逃走了!” 公主夫妇交换了一个眼神,赵盈拉着陈泽兰的手,陪她坐到榻上,安抚道:“泽兰,你先别急,谢将军不像是酒后乱来的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是啊,陈三娘子,你说谢将军欺辱了你,可是你看着衣衫完整,发髻丝毫未乱,他到底对你做什么啦?” 说话的是冯绾,她隐约明白了点儿什么,由仆妇搀扶着优雅坐下,唇间噙起一抹笑。 “是啊,谢将军都做什么了?”陈良正也疑窦丛生地问。 他一方面不信谢濯会轻薄女子,另一方面觉得,倘若谢濯真对小妹不轨,以小妹对他的爱慕,也不会是这个反应。 陈泽兰几近崩溃,谢濯人消失了,留她一个人陷在这个羞耻的谎言中。而她还要把谎编下去! 她只得依偎在赵盈肩头,抿紧唇,做出一副羞于言表的样子,“我,我不想说......” “女郎家怕羞,是我问得过分了。”冯绾很是善解人意。 陈泽兰微松口气,想着等冯淑妃离开,再把阿兄打发走,和阿嫂承认事实算了,反正阿嫂性子好,又和她隔着一层,不是真正的自家人,她多求一求,估计会愿意替她隐瞒的。 她正准备找个藉口要和阿嫂单独吐诉,冯绾却又开口了。 “这房间离主厅又不远,你的丫鬟也在左近守着,外头还时有路过的仆役,怎的你受了欺负,却只是哭,不高声叫人呢?” 陈泽兰惊讶地看着她,张了张嘴,“这种污糟事,我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只是叫丫鬟来而已,怎么就人尽皆知了,三娘子的顾虑实在有些多。” 陈泽兰抽噎了一声,低头不语。 冯绾又道:“房间里闻着没什么酒气,想必谢将军饮的酒也不多。本宫虽不怎么识得他,却也听过他的好名声,连小皇孙殿下都格外喜欢谢将军。三娘子对谢将军的指控,真叫本宫满腹疑惑。” 陈泽兰小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也没想到谢将军会做出登徒子的事来。” 赵盈直觉事情蹊跷,陈泽兰没说实话,冯绾的语气也不对劲。她当机立断,拍了拍陈泽兰的背,“小妹,你受了惊,既有些话不愿说,就先休息一下,缓一缓。” 说罢抬头对着淑妃道:“自家家事,让娘娘见笑了,不如一起移步回席吧。” “公主,且慢。”冯绾笑吟吟地道,“我心里有个猜测,想一吐为快。” 她对着陈泽兰苍白的脸,道:“陈三娘子言行颇古怪,不禁让我怀疑,你在编故事逗我们玩呢。谢将军根本没有来过,你小女孩家心思,说了一通他轻薄你的胡话。” “不,他来过的,他在这里待了好久,我决计没瞎说!”陈泽兰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那他真的轻薄你了?”冯绾声音转厉。 “对!” 陈泽兰没有退路,她不能改口。没事的,她想,就算他们找来谢濯对峙,谢濯也不一定忍心戳破她的谎言,再坏的情况不过是双方各执一词,她只要一口咬死便好...... 但是冯绾投来的目光里有些她不懂的东西,像是轻蔑,让她生出不寒而栗之感。 “本宫本来还想给你留点面子,但你不领情,非要往谢将军身上泼脏水,就别怪本宫不客气了。”冯绾冷冷道。 “就在刚刚,本宫的人告诉了本宫一件有意思的事,我想公主和驸马很乐意一听。” 赵盈眉头蹙得紧了。 跟着冯绾的宫人不紧不慢开口,“奴婢中午去贵府厨房为娘娘温药,刚好瞧见一位丫鬟往一碗茶粥里倒了些东西,奴婢以为她本就在厨房打杂,是放香料给那碗茶粥调味,便没放在心上。之后奴婢被小皇孙殿下派去向谢将军传话,发现谢将军的案席上正摆着这碗茶粥。而奴婢此刻又发觉,那位丫鬟正是陈娘子身边这位......” 她的说辞很巧妙,调整了一部分事实,把冯绾摘了出去。 冯绾好整以暇地盯着陈泽兰,看到她额上渐渐沁出豆大的汗珠,秀削的肩头止不住地颤抖,心中便清楚,她猜对了。 并非有人下毒谋害谢濯,而是一个小娘子下作的手段罢了。 她春猎时注意过陈家娘子对谢濯的青睐,没有当回事。现在看来,她有些胆子,但手法实在蠢笨,论魄力不及薛明窈万一,这样的人,也配肖想谢青琅? 冯绾尤其厌恶此女心思阴毒,竟是不管事成与不成,都奔着毁人声名去。 真是可笑,谢青琅其人,当年在西川那是再守礼不过的文雅书生,轻薄女子?他就是神智再不清醒,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你没有知道的必要。” 杏林里,谢濯淡淡敷衍着薛明窈,手又侵上去,抓起另一团,变本加厉地揉了揉。 薛明窈一脸愠怒地拍掉他的手。 不就是冯绾么,他也知道见不得人啊。 见薛明窈气咻咻地鼓起脸,谢濯恍觉心头烦躁一扫而光,唇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薛明窈却是更气了,翻了个身就要下来和他算账。 谢濯讽笑更深,她还忍不住想和他动手?还以为是在西川,他手无缚鸡之力,任她打骂的时候么? 没等她下地,他双臂托起她腿弯,半抱半推地把她又怼回吊床里去了。 薛明窈气急,偏这吊床还格外深,陷在里头不好出来,谢濯还嫌不够似的,攥着绳索一推,薛明窈瞬间升高了两尺。 听着薛明窈气急败坏的骂声,谢濯大悦,直把她悠荡了数个来回才松手。 等吊床停稳,薛明窈忿忿坐起身子,看他的眼神杀人一般。 谢濯道:“我找你确有话说。” “什么话,赶紧的。”薛明窈声音阴沉。 谢濯看着她,开口又闭上,转而从身上掏出一绢包裹着东西的帕子。 “小殿下说我给你带了吃的,并非虚言。” 薛明窈一脸警惕地看着面前白帕上两只黄澄澄的炸糕,这岂非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不,她才不承认她是鸡,她不怕他。 但薛明窈中午没吃多少东西,实在是有些饿了,炸糕看着样子又好,她被他作弄了那么多回,也不差这一回认个软了。 于是薛明窈拿起一块,慢慢吃起来。赵盈家的厨子手艺精湛,糕虽然凉了,酥酥软软,味道还是不错。 谢濯眼见她吃完一块,又眼巴巴瞅着他手里剩下的那块,不作声。 于是他把另一块也递了过去。 薛明窈安静吃完,自己掏出手帕来擦了擦嘴,懒懒地看着他。 谢濯冲她笑了下,平静道:“我没有耐心了,明日如果陛下再不下赐婚旨意,我就削了薛行泰的职,让他哭着回府。薛明窈,你看着办吧。” 第35章 泠泠的眸光染上欲色,耳…… 冯绾挑明了下药之事, 陈泽兰虚弱地驳了几句,又哭了一场,防线终于一溃千里, 磕磕绊绊地说了实情。 下在茶粥里的是丫鬟弄来的□□,她准备以此物与谢濯成就好事, 逼迫她娶他, 可惜他警惕心强,没中她的药。 赵盈夫妇大惊,尤其陈良正, 勃然作色, 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冯绾给公主面子,没对陈泽兰多加指责, 说了句看不得征南大将军被如此污名, 便轻飘飘地走了。 陈良正训了陈泽兰一顿,去寻谢濯道歉。留下陈泽兰在赵盈怀里呜呜地哭, 边哭边求她向兄长求情, 别让陈良正重罚她。 她哭成泪人,赵盈也不好说什么, 软语安慰她了许久才回席。 生辰宴后的当晚, 陈良正将妹妹所为告知了二位高堂,陈家家规森严, 陈泽兰辩无可辩, 领了兄长给的罚, 收拾东西去了祠堂。 她要在祠堂待一个月,每日抄经反省,房里的仆婢也都挨了罚。 赵盈看着陈泽兰失魂落魄的身影,心有不忍, 就寝时对陈良正感慨道:“小妹犯下错事,也是为情所误,看着实在可怜。” “公主是觉得我罚太重了。”陈良正道。 方才在厅里,英国公的意思是关陈泽兰半个月的祠堂,赵盈和梁氏都赞同,但陈良正坚持半月太轻,把时间又延了一倍。 “是轻是重,我也说不好。只是难得见你这样生气,你发火的样子,倒把我吓着了。” 赵盈说完,察觉陈良正搂上了她肩头,语气颇为无奈,“公主总是为他人着想,怎么不替自己想想呢。” 赵盈笑道:“我何时不为自己想了?” 陈良正把她拥得更紧。 “今日小妹的这桩错,对不起谢将军,对不起她自己,也对不起陈家门楣。除此之外,她还格外对你不起。今日是你的生辰宴,她选择在这种场合搞出事端,让你不能欢欢喜喜地过一个生辰。你可见她有半分对你的歉意?” 赵盈闻言,心底生起一股暖意,回身抱住他。 “她年纪小,我又如何能同她计较呢。”她低声道。 陈良正吻了吻她的头发,“公主心胸宽广,为夫自愧弗如,这回偏要帮你计较一下。” 被一向性情宽厚的驸马这样评价,赵盈觉得好笑,往他怀里拱了拱,声音越发轻柔,“那我多谢夫君了。好了,不要再说小妹了,我们做点别的事吧......” 陈良正问:“什么别的事?” 赵盈滞了一下,怎么回事,默契呢。 她没说话,仰起身子,幽幽看了一眼床头。通身白玉的小娃娃蜷着胖乎乎的身子,嬉笑地注目于床上两人。 陈良正脸上浮出笑意,探身出帐,吹灭了灯。 ...... 凉风从门窗缝里溜进祠堂,供案上的细长灯焰不住跳颤,三盏灯里,倏地灭掉一盏。 陈泽兰面无表情地再次点上灯,盘腿坐回蒲草上。按照家规,她禁闭祠堂,身边不得有人伺候,除了必要的几件衣物,也不能带多余的东西。祠堂所在的院落厢房阴冷潮湿,尘灰满屋,她没有心思清扫,便回到祠堂,在这里先对付一夜。 风过后的祠堂一片死寂,陈家祖宗的灵牌在昏幽幽的光线里无言矗立。 陈泽兰呆呆地坐着,神思似已抽离出去,门扇的开合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直到穿着素衣的清瘦身影走到她身前,她才后知后觉地一惊,“阿兄?” 陈良卿颔首,“你不去睡觉?” “我睡不着。”陈泽兰喃喃道,“祠堂上了锁,阿兄,你怎样进来的。” “我有钥匙。”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40节 陈良卿少时养成了反思己过的习惯,若行为有失,不需父母责罚,便会主动来祠堂跪经。 “哦,”陈泽兰也想起来了,“那阿兄今晚因何而来。” 陈良卿放下手里提灯,摊开衣袍端端正正跪在蒲垫上,垂眸不语。 几日前,他经过府中假山,听到丘壑中传来两人低低的语声,是家里的丫鬟和小厮。 “这东西真的管用吗?” “当然了。采红,你要是不信的话,今晚我吃了它,你和我试试呗,保管让你□□......” 污秽之言,不堪入耳,陈良卿打算转身换一条道走。 就在这时,小厮的暧昧笑声被采红的嗔怪打断,“谁和你试呀,净说疯话。我说真的,这药对寻常男人管用,那对练过武、身板格外强壮的男人也能起效吗?” “哎呦,我的好采红,好心肝,你要给谁用啊。” “不是我用。”采红的声音又低了低,“我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三娘子喜欢征南大将军,可将军另有意中人。三娘子就想趁大将军的亲事未定,在公主生辰宴上把他药倒,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将军就不得不娶她了!所以我问你,这个药能搞定大将军么?” 小厮怪叫几声,“怎么搞不定,大将军也是男的。就是柳下惠吃了这个药,都得往小娘子裙儿下钻,嘿嘿,我都担心三娘子受不住啊。” “行了,你管那么多呢......” 两人又喁喁私话一阵,从假山出来,一前一后地走了。 陈良卿负手站了一会儿,面色如故地去办他的事情。 当晚他在书阁取书,遇见来还书的陈泽兰。 陈泽兰心神不定,几次将书放错位置,陈良卿看在眼里,提醒了她。 她向他道谢,临走前忽然道:“阿兄,如果我受了委屈,父母会护着我,帮着我吗?” 他还未言语,她又急急地说:“我只是随便问一问。我,我刚从书里看到一个故事,一个女子被一个男子欺辱了,那男子不承认更不肯负责,女子的父母却也不肯帮她争取......” 似是也知自己问得古怪,陈泽兰支吾了一会儿,便道算了,“女郎家的无聊问题罢了,阿兄不必在意,我先走了。” “小妹。” 陈良卿叫住了她,道:“你是英国公府的女郎,父亲、母亲、长兄还有我都是你的至亲,不管你受了什么委屈,还是有什么渴求,我们都会帮你,与你站在一起,你不要担心。” 陈泽兰用力点头,“我知道了,谢谢阿兄。” 那一日陈良卿清楚窥见自己阴暗的私欲,它偷偷地萌生出来,不知不觉间膨胀,变得无比强大,以至于他无法抵抗,行差踏错,做了一回小人。 陈泽兰所犯的错,所受的罚,理应有他的一份。 “一件不足道的错事罢了。”他温声回答陈泽兰。 阿兄不想说,陈泽兰也就不再问了。 两人一坐一跪,默默无言。 片刻前窗外还有时明时灭的灯火,此时俱已全暗,夜风闯过黑魆魆的庭院,再度刮响窗棂。 “阿兄,我冷。” 少女凉颤颤地开口,陈良卿把外袍褪下,让她裹到身上。 “那阿兄怎么办?”她问。 “阿兄不冷。” 受寒也应当是自我惩罚的一部分。 陈泽兰披了袍子,缩成小小的一团,望了望依旧跪得笔直的陈良卿,一时自惭形秽到极点,低声道:“阿兄,你这样的君子,一定觉得我又蠢又坏。” 陈良卿凝望着眼前飘摇的烛火,里头时不时映出那张巧笑倩兮的美人面。榻上熟睡的她、夜里荒唐梦境里的她、迟迟未完工的画卷上的她,一个个轮番出现,软声唤着陈郎,勾魂摄魄地朝他而来。 “情爱容易迷人心智,令好人变坏,聪明人变愚蠢。”他定定道,闭上了眼睛。 陈泽兰以为陈良卿会否认她的自贬,听他这样子说,愈发难过了,“是啊,我就像中了蛊一样。成日里想着谢将军,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他,睡前最后一个念头也是他,看到他和永宁郡主在一起,我就气得要命。” “我好想永宁郡主彻底消失掉,这样谢将军就会注意到我了。” “如果能让我得到谢将军的心,我愿意用一切去交换。” 陈泽兰痴痴说着,陈良卿始终闭目养神,面平如水,昏晦的豆灯在他的素白衣裳上投下暗影,却更让陈泽兰觉得他清冷圣洁,不沾俗尘。 她的兄长有着杰出的德行,为着或许一丁点的过失来罚跪,而她卑鄙龌龊,相形见绌。可是陈泽兰偏又觉得这样很好,她可以不管不顾地吐露自己的心声,不在乎被阿兄看低。因为,又能有什么人,能在阿兄面前显得高尚呢? “阿兄,我真羡慕你,不用受情爱的困扰。不像我,鬼迷心窍,从聪明人变成了蠢人。” 陈良卿不无怜悯地看她一眼,她还不知道自己本就是个蠢人。 她也不知道,他和她一样丑恶,一样可怜。 他甚至不如她勇敢。 比卑鄙龌龊更令人瞧不起的,是懦弱。 陈泽兰从陈良卿的目光里读出了同情,这一抹怜惜竟令她心口湿润,有落泪的冲动。只是今日哭了太久,眼泪流不出来了。 “阿兄,你真好,你没怪我,你不知道父亲和长兄是怎么骂的我......”陈泽兰有些困了,喃喃说着,瘦削的身子因为害冷而发颤,软弱无力地挨蹭到了陈良卿肩头。 阿兄虽然瘦,可肩膀很结实,很温暖,令人安心。 这是哭泣了一整天的陈泽兰最需要、最渴望的东西,她禁不住贪取更多,慢慢挪到了陈良卿胸前。 她很惊讶,阿兄的胸膛真的是热的。原来阿兄再高洁,再淡泊,身躯也有火热的温度。 她闭上眼睛,想象着这是她意中人的胸膛,紧紧地抱住。 陈良卿目光复杂地看着依偎着他的小女郎,手抚上了她单薄的背脊。 在这个清苦的寒夜里,他似乎也需要一些慰藉,一个和他同病相怜的人的慰藉,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 薛府。 薛明窈还在失眠。 下午她与谢濯不欢而散,离开公主宅前与赵盈告别。赵盈一脸歉意地把陈泽兰的所作所为告诉她,说觉得此事应该让她知道,另外让她不要声张出去。 薛明窈听完就笑了。 赵盈费解地看着她脸上笑意。 薛明窈不好说陈泽兰的行径让她想起了自己,心道怪不得谢濯一点都不想提呢。他对这样的招数,深恶痛绝了吧。 最后她对赵盈道:“盈娘,你和我抱歉什么呀。我觉得这事挺好玩呢,可惜她没成功,不然就能帮我挡掉这桩婚事了。” 赵盈摇着头送她出去了。 回程的马车上,绿枝问她,“郡主,您真的盼着陈娘子成功啊?” “我想看谢濯吃瘪呀。”薛明窈满不在乎地笑。 “可是,那样谢将军或许就真的要娶她了。” “嗯哼,谅他也没法拿阿兄威胁我了。” 绿枝深吸一口气,“郡主,可那是谢青琅谢郎君呀,您不愿嫁他便罢了,您怎么还能乐意看他娶别人呢。” 薛明窈躺在床上,回想着绿枝的这句话,觉得好笑。 谢青琅不是她的了呀。 他怎么就不能娶别人了。 她在西川的雪林里遇见他,最初的打算不也是和他玩一阵,就把人放了,此后他娇妻美妾,再与她无关吗? 再说,他是谢青琅,却已不像谢青琅了。 然而眼前昏黑虚暝,悠悠浮现出谢青琅身着婚服的样子。足蹬乌皮靴,腰束金玉带,大红锦袍长裾广袖,俊秀的脸面如玉如虹,清冷生万春。 她看着他走向他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与她饮下合欢酒,看着他泠泠的眸光染上欲色,耳根生红,领口一圈素白沾上胭脂...... 薛明窈咬紧了牙。 ----------------------- 作者有话说:马上婚了[摊手] 第36章 她,是他的了 翌日上午薛明窈进宫, 黄昏时分,赐婚圣旨送到了薛府。 薛明窈一脸平静地跪下接旨,绿枝将早备好的银馃子呈给传旨的内侍, 送了人出去。 薛府的几个主子俱在,一阵沉默过后, 薛行泰笑道:“窈娘, 你要当将军夫人了。” 他刚从玉麟卫里当值回来,身上的劲装还没换。经过谢濯的一番整治,卫里气象一新, 薛行泰不敢再早退缺勤。 薛明窈也笑, “梅开二度,又要当将军夫人了。” “不仅是将军夫人, 这次还是侯夫人!”薛行泰的嘴又咧得大了些。 但他的笑容到底是有些复杂。 薛行泰不说, 薛明窈也清楚,他在谢濯手下当差, 滋味恐怕不算好。 现在上司成了他妹夫, 也不知是帮了他,还是让他更尴尬。 但总归, 免了他被革职的风险。 薛明窈道:“阿兄近日不顺, 拿我的婚事给阿兄冲冲喜吧。” “冲喜是这么用的么......”薛行泰嘴里嘟囔着还要和弟兄们一起喝酒,人晃晃悠悠地走远了。 “恭喜阿姐。”薛明妤和她闹了许久别扭, 这会儿终于肯心平气和地说话, 她阿嫂也跟着道了喜。 薛明窈坦然受之, 见阿嫂语气有些尴尬,知道是因为前几天她骂了谢濯的缘故,便体贴地转移了话题。 “我都要嫁两回了,妤娘, 你也得快些出阁了。” 阿嫂也道:“是呀,妤娘,你年纪也不小了。” “我知道。”薛明妤淡淡接话,“阿嫂,别给我挑文官了,便是翰林学士,也没什么意思。 “好,那从武官里挑,挑个性情直率简单的,像你阿兄一样,相处起来容易。”阿嫂笑道。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41节 薛明妤脸上怏怏,兴致不高的样子。 薛明窈想,小妹起码还可以挑拣夫婿,而她不行。两次,她都没得挑。 手中的圣旨微微烫手,料想谢濯此刻也接到了旨意,他该很得意吧。 时移世易,当真让他把仇报了。 她,是他的了。 不过薛明窈暗暗发狠,她不会让他好过,正如他属于她的时候,他也不曾对她俯首帖耳那般。 四月里,赐婚一事迅速传遍了钟京的高门圈子。 纵使之前便有消息传出,仍引起了不少非议。永宁郡主是个声名狼藉的寡妇,不久前还在春猎上明目张胆地表现对陈翰林的喜爱,而平南侯谢将军是一等一的青年才俊,挑不出半分缺点来,这样的两人如何相配。 年轻贵女们多少对谢濯有些失望,过来人则喟叹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还有谏臣就此事上书,称谢薛二府非要缔这桩上不得台面的婚事,自委媒人便罢,请托到御前,求圣上主媒赐婚,实属贻笑大方。 德元帝把折子丢给谢濯,笑道:“谢卿娶妇,朕还替你挨骂呢。” 谢濯无奈,“微臣惶恐。” 德元帝摆摆手,“好好待永宁,她啊,任性了一点儿,其实是个好孩子。当年朕的儿子也来求娶过她,景筠、景宸......”圣人声音淡了一些,旋即道,“他们都没你的好福气啊!” 谢濯躬身下拜,“臣定不会辜负陛下成全之恩。” 出得殿来,好福气一词在心头盘桓了一阵,谢濯自嘲地笑了笑。 有关薛明窈,是福是祸,他从来都难说清。 ...... 这日风和日丽,三两只灰白羽毛的凫雁悠游在谢府清凌凌的池塘上,塘边小亭里,年轻的御史白秉直捧着热茶,长吁一声,“谢青琅,真的是你啊!” “是我,白兄。最近比较忙,这才抽出时间邀你相见,还请你切莫见怪。”谢濯笑道。 白秉直正是他摘面后首日上朝时遇见的那位御史,在西川他们曾是书院同窗。 “谢兄,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这些年我经常想起你,但哪里都没你的消息,和人间蒸发了似的,”白秉直将茶一放,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成了将军啊?” 谢濯含糊其辞,“当年西北边事起,想着报效朝廷,就从戎了。” 白秉直不信,义愤填膺道:“定是那个郡主干的好事,她那时候不就扬言要除了你的贡生名额,不让你参加秋闱,你从文不成,只能从武,是不是?” 薛明窈当年确实这么威胁过他。 谢濯不信她有能耐有胆子这样做,但事关他前途,他不能不谨慎。最后薛明窈用此换来了他与她的两年之约,要他在她身边陪她两年,若两年后他仍执意离去,她便许他自由,放他上京参加贡举。 起初谢青琅度日如年,后来他觉日夜如梭。 但他万万想不到,两年期未满,薛明窈就弃他如敝履。 还给了一笔钱财,像打发下堂妾。 煦风拂过,撩起青绿水面点点涟漪,谢濯望着池上群雁,摇了摇头,“她没真这么做。” 白秉直皱眉,仍是不太理解,问题一个接一个,“说到永宁郡主,你当年怎么逃离的她魔爪?现在怎么又要娶她了?” 谢濯饮下一口茶。 当年白秉直与他算不上亲近,但此人一腔的公义之心,薛明窈数次来书院骚扰他,一众同窗羡他享得郡主好艳福,唯有白秉直解他愤懑,替他打抱不平。 甚至他住进郡主宅后,白秉直还钻了狗洞来找他,称要救他出去,被他婉拒后,白秉直又出一招,此地州官与郡主沆瀣一气,那他就上钟京,替他告御状,不信泱泱大周,纵容一个小小的郡主欺男霸女! 他还是婉拒了。 他丢不起这个人。 “多谢白兄关心,只是此中详情,实是不方便说。”他道。 白秉直叹了口气,“你顾及面子不愿说,可我也能猜得到。” 谢濯端茶的手在半空中一滞。 白秉直一拍桌子,“她就是不愿意放过你!你一个读书人,莫名从了戎,一定也是她的手笔。她出自将门,在军中有人,就把你塞进去,一路扶你做了将军。然后等你功成名就,再叫你娶她,铁了心要绑你在她身边一辈子。谢兄,我说的对不对?” 谢濯缓缓放下茶,“白兄,你这么会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白秉直激动起来,“谢兄你啊,就是人太善了,当年在书院的时候便是这样,连只受伤的麻雀都要捡来照顾,别人来请教你文章,你也来者不拒的。以前势不如人暂且低头,现在你出息了,要娶谁家的女郎娶不得,何必还依着她?她一个寡妇,刁钻蛮横,恃强凌弱,不守妇道,做你的夫人,那不是笑话么!” 白秉直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抬头一看,对面的人消失了。 谢濯手心捧食,蹲到了池边喂灰雁,雁也不怕人,欢欢喜喜游了来吃食。 白秉直踱步下去,谢濯回首看他,笑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不过啊,此事你还是别管了。” “我懂的,陛下赐婚,旨意下了不可能收回。只我当年没帮上你,现在又看你被那郡主欺负,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谢濯拍了拍他肩,手劲儿不小,白秉直轻呼了一声。 “白兄,今非昔比,我不会再被她欺负了。” “可你从前在她手里受的委屈,也不能白受啊。” 白秉直忿忿说完,忽道:“哎,谢兄,我有一招,可以替你出气。” 谢濯看他。 “兄台我爱写些传奇、小说甚的卖给说书人和书肆,一来是个打发时间的癖好,二来也补贴些家用,毕竟钟京米贵,御史俸禄又微薄,”白秉直有点不好意思,“我帮你写一出郡主强抢书生,书生摇身一变将军归来复仇的故事如何?让坊间知道她做的恶事!” 这倒是有些符合事实了,谢濯心想。 他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再次拒绝,又道:“白兄,我心领你好意,只是当年我在西川的种种,不宜重提,更不宜让外人知晓,我能请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吗?” 他话说得诚恳,白秉直再是激愤,也只能答应下来。 “谢兄,你不愿意,我不提就是了。唉,这到底是因为什么,你那时候在书院多出色啊,文章作那么好,怎么就投笔从戎,还把名字改了,好像在西川的那几年多屈辱似的。” “白兄,我要往前看。”谢濯温声道。 回头看,充满了太多痛苦与恨意,只有向前看,才能得到慰藉与希望。 “对了,你手头拮据,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资助你一些钱财......” 白秉直的神伤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不介意,谢兄,不介意!” ...... 薛府的二层小楼上,薛明窈正在整理她的藏画,这些年她辛苦搜集的古画,也要作为她的嫁妆,带到谢府去。 画轴易损,她不想假手于人,便过来亲自收拢。行走在清幽的画架之间,上次与谢濯同来此地的记忆历历浮现眼前,她还记得他是在哪个位置把她抱在怀里,摸她,吻她,吓唬她。 气愤之余,薛明窈不禁有些难过。 曾经冰雪一样的清冷少年,如何成了这副心机深沉、令人生畏的模样。 谢濯的存在,好似是对谢青琅的背弃。 他还不如不出现,那样便不会打破她记忆里的那份美好。谢濯引以为耻辱的那段岁月,被她如此珍视,薛明窈心道她要么是太贱了,要么就是太坏了。 “郡主,谢府来人纳采,送了只活雁!”绿枝活泼的声音传来,“您快去看看!” “活雁?”薛明窈用锦帛包好一轴画,放进木箱,“怎么可能。” 婚姻六礼之中,从纳采到纳征都有奠雁的习俗,夫家的人每上一次门,就送一只雁,讨个好喜头。只是活雁难捉,一般都用鹅来代替,昔日岑家来人,送的便是鹅。 但薛明窈不情不愿地来到前院后,还真的看见一只脚上栓绳的灰禽立在庭心。 “一定是谢将军亲自逮的雁,常人哪有这本事。”围观的下人议论道。 “谢将军好重视咱们郡主呢!” 薛明窈撇撇嘴,“陛下赐婚,他也不敢轻视。” 她低头看那鸟禽扁平的乌头嘴,鹅喙尖,雁喙扁,的的确确是雁无疑。 这时,雁也转了身来,两只绿豆般的眼睛盯着她。 四目相对,未及两霎,灰雁忽地平地而起,扑腾羽毛气势汹汹地向她飞来。 薛明窈吓得一声尖叫,嗖地跑进屋,关上了门。 那雁仍在门外盘桓,试图飞进屋,下人不得不拉着绳子把他拽下来。 薛明窈咬牙切齿,谢濯一定是故意的。 他指使雁来攻击她! 第37章 “谢将军忍得住?”…… 去岁冬天, 谢濯平定南疆,留了一支军队驻守,俘虏作乱酋长回朝。开春后, 圣人决定在南疆设安抚使司,擢选一班使府官员, 教化百姓, 屯田垦荒,仔细治理这片曾经动乱不休的化外之地。 南疆比西川还要偏,不是个好去处, 更遑论慰抚孤寡、布德修政, 非一朝一夕能见效之事,朝臣多视为畏途, 不愿前往, 此事迟迟未定。 四月的某一日,翰林学士陈良卿忽然上书, 自求前去。 他称其作《征南纪》, 对南疆风土人情产生浓厚兴趣,愿踏足这方土地, 为百废待兴的南疆尽一分心力。 陈良卿一入仕即进翰林, 多年来潜心学问,甘于做一文学侍臣, 不曾执掌过庶务, 此番决定出乎所有人意料。 面对家中二老, 他道:“良卿常年居于书斋,以礼法规矩自束,侥负盛名,实对世态人情认知浅薄, 不通庶务,不知疾苦,心中惭甚,欲借朝廷辟人赴南疆之际,求一历练。” 英国公夫妇不愿他去不毛之地受苦,苦劝多次,都未能劝得他放弃。陈泽兰更不愿兄长离京,几次夜里从祠堂偷跑出来找他,陈良卿一律避而不见。 唯一支持他的是陈良正。 “阿弟,从你很小的时候起,为兄就觉得你将自己束缚得很紧,你太过克己复礼,压抑了自己太多欲望。离开书斋,离开钟京,见山见水,见天见地,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人生在世,本就身处樊笼之中。”陈良卿微微笑道,“兄长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试试。” 德元帝正苦乏人可用,陈良卿站出来,正好补上了组建数月的使府班子缺少的最后一个位置。 陈良卿缺少经验是真,可他的能力和责任心,德元帝信之不疑。最终陈良卿被任命为安抚副使,不日将与使府一同南下赴任。 薛明窈得知此事,心情有些复杂。 过去半年里,她在陈良卿身上颇花心思,上次作画时眼见得和他更近一步,还放言了同“陈郎”的以后,结果谢青琅横空出现,她方寸大乱,竟不知该拿陈良卿如何是好了。 一晃神儿的功夫,她即将再嫁,他离京赴任,也不必谈论以后了。 薛明窈挑了一日前去寻赵盈说话,顺便塞了一封信给陈府,要人转交到陈良卿手中。 她准备见他一面,道个别。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42节 她另也不再瞒着赵盈,将谢濯是她西川旧情人的事告诉了她,央她保密,不要透露出去。 赵盈惊讶了好一会儿,问她:“你们再续前缘,岂不甚好,怎么你之前还不愿嫁。” “我之前和你说了嘛,我喜欢书生,不喜欢将军。”薛明窈认真回她。 “书生,将军,不都是他吗,同一个人,又没有变。” 薛明窈摇头,“变了太多太多了,他但凡还是当时那个人,就算戴着面具我也能认出来。” 身形、嗓音、性情,谢濯和谢青琅简直两模两样,要说没怎么变的,还属他那一惯和她呛声的糟糕态度。 薛明窈自承对谢濯有感觉,但那应当源自她几年来对谢青琅的念念不忘,如今他成了这样一个人,薛明窈觉得她很难再去喜欢他。 或许婚后与他相处一阵,便会将这份余情彻底耗光。 赵盈心里还有诸多疑惑,但看薛明窈难以启齿的样子,便没有再追问。 薛明窈低声道:“盈娘,你嫁给驸马后,不是服用了一阵避孕的方子吗,我想向你讨要这个方子。” 赵盈一怔,“你都这个年纪了,还要避孕?” 高门女子有的十五六岁出嫁,怕年纪太小生育损伤身体,或有迟几年与夫君圆房,或有想法子避孕的。但薛明窈与她今年都过了二十五岁生辰,女子在这个年纪,通常膝下早就不止一个孩子了。 “我不想给他生孩子。” 如果她和谢濯最后相看两厌,甚至他真的休了她,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只会无时无刻提醒她这段痛苦的存在。她怎么能受得了? 看赵盈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薛明窈笑道:“而且会变老,会变丑,我还想再美上几年呢!” “好吧。”赵盈无奈笑笑,“我叫人给你抄份方子。” “不过,这药你还是谨慎用,虽然太医说对身体无碍,可我停药快半年,一直未见喜信,我担心是这药的问题。”赵盈蹙着眉叮嘱她。 薛明窈眨巴眼睛看她,“才半年,你就那么急啦。” 赵盈扁扁嘴巴,“半年,也很久了。” “也可能是你们周公之礼行得少呢,”薛明窈笑道,“驸马是正经人,恐怕不贪多。” 赵盈脸红了。 驸马是正经人不假,但许是和她一样求子心切,本不怎么贪的,最近也贪了。 她都有些吃不消...... 赵盈轻咳一声,把话题转移走,“窈窈,你说在西川和谢将军好了一年多,那时你又怎么避的孕?” 薛明窈那时是寡妇,当然不能有身孕的。 “就,尽量不弄进去嘛。”薛明窈也有点赧。 实在不算个靠谱的法子。 “谢将军忍得住?”赵盈微讶。 “他不敢不听我的。”薛明窈笑道。 那时她怕有身子,谢青琅比她还怕,倘若她这种坏女人怀上他的骨肉,他宁肯死了的好。他说这话的时候,下面还和她连着,薛明窈白眼一翻,狠狠咬了他一口。 话虽气人,好在这方面俩人达成一致,谢青琅很小心。 但偶尔也有失手的时候,少年满脸尴尬如一做错事的孩子,着急忙慌地想法子弄出来,薛明窈想着那些脸红心跳的画面,嘴角忍不住溜出笑意。 笑着笑着成了苦笑。 现在再让他听她的话,可是难了。 ...... 圣上赐婚,耽搁不得,谢府那边依序推进婚事,次次携雁上门,纳征时给的聘礼堆了一院子,诚意颇足。 薛府人见过世面,眼皮子不浅,但关起门来,脸上也都萦着喜气。 “咱们郡主真是有造化!” 这话薛明窈从不止一个下人口中听见,连薛行泰态度也积极起来,说谢濯显然很重视她,又掰着指头数和谢府联姻的好处,就算惠及不到他身上,有一个侯爷做姐夫,妤娘议亲时也会沾光,将来小郡公长大出仕,也有便利处。 薛明窈哂笑。 谢濯那是在昭显诚意吗,明摆着在炫耀。 他能耐,他有权势,有帝宠,聘礼里不少是御赐之物,随便取出一件,金光灿灿,富贵逼人。 下人们的啧啧声不绝于耳,访客上门第一句必是恭喜郡主再适良人,阿嫂劲头十足地为她张罗凤冠嫁衣,比她头回出嫁时还要用心,唯恐把她打扮得不够美,对不起丰厚的聘礼,配不上如日中天的谢大将军。 薛明窈微妙地感觉到了与谢濯的地位差异,说不出的憋闷。 又过几日,她收到陈府送来的陈良卿的回信。 信上说,他为南下做准备,事务繁忙,无暇与她见面,请她谅解,画作尚未完稿,但在他动身离京之前,定会送来。 寥寥数语,不难读出陈良卿的避嫌之意。 薛明窈一言不发地撕了信,转头在阿嫂的催声里,拿起针线,给华丽的嫁衣走上了最后一针——嫁衣要新嫁娘本人绣最好,富贵人家的女郎不愿劳神,便用一针意思意思。 这一针走上,倏地就到了大婚那日。 出嫁这事,一回生,二回熟。 薛明窈很有经验地在上妆前吃了不少东西垫肚子,随后木偶一般地任丫鬟们忙里忙外地给她妆扮。 她手里翻着一本昨晚阿嫂给她的“压箱底”,都是二嫁了,看这种东西也不脸红。这本比她第一回出嫁时拿到的春宫要丰富厚实许多,薛明窈自觉和谢青琅经验丰富,但发现大半姿势她竟都不识得,翻着翻着,心里也痒了。只是想到要和谢濯,又觉有些别扭。于是翻上不再看。 满屋嘈杂不休,薛府今日热闹极了,祖宅那边来了好几个堂姐妹,不满十岁的小郡公也被大人带了来。 都是二婚了,薛明窈想,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旋即意识到这也是为了给谢濯面子。谢大将军娶妻,娘家要是人少冷清,太不好看。 某种程度上,她也算高嫁了。 那些个未出阁的堂姐妹与她说话时无不带着艳羡,笑着去摸她的手,要讨她的好福气,薛明窈心中哂笑,但慨然让摸,把郡主高嫁的矜傲摆了出来。 这桩婚内里让她不齿,但在外人面前,她还是情愿装一装的。 吉时一到,她戴着满头的珠翠,蒙着盖头,执着团扇,步态纤纤地走了出去。 满府的人,满廊的脚,满院的目光。 薛明窈平和到近似麻木地穿过人群,走到府门口。盖头下,骤然瞥见站在庭院那头的谢濯,影影绰绰的一截红影,无端与她想象得一模一样。 她要嫁给谢青琅了。 她竟然要嫁给谢青琅了! 薛明窈心猛地一跳,手掌被汗浸湿了。 第38章 “直接脱衣裳吧。”…… 谢濯经历过许多大场面, 可到了亲迎之日,仍是前所未有地紧张。 头天夜里失了眠,过三更天才睡着, 五更不到便睁开了眼,望着窗外天空吐出青白, 寂静的谢府一点点生发躁动。 他家中没有女眷, 请了麾下副将的夫人前来操办婚事,妇人经验丰富,有条不紊地指挥着, 他只需听从。 婚仪冗长繁琐, 妇人飞快交代给他接亲的注意事项,有些地方他不甚解, 细问了一句, 她笑道:“将军放宽心,别的新郎倌怎做, 您就怎做便是了。” 谢濯应了声好。 无人知他少时随父漂泊, 从戎后久在军中,长这么大以来竟是从未见过人成婚。 骑着红鬃马行在钟京的大街上, 谢濯还在琢磨到薛府后他该怎样, 但两家的距离给不了他太多时间思考,震天响的乐声里, 他下了马, 由人簇拥着迈过薛府门槛。 见到薛明窈的那刻, 周遭一霎安静。那么多人,谢濯只看得到她。 她立在庭院的那头,蒙着红巾子,曳地的缕金嫁衣熠熠耀目。跋扈的美人短暂地收起了她的利爪, 乖顺地藏身在雍容盛服里,静静等他。 谢濯喉咙有些发紧。 往事在眼前飞速闪过,第一次在雪地里的相遇,飞驰的骏马,大红的斗篷,迎风作响的金铃。她来书院找他,盈盈笑语,裙裾飘扬,一众学子看得呆了。锦帐中红烛昏昏,她在他身上宽衣解带,原来女子可以美成这样,他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放,因为哪里都是她。 当年的谢青琅若知晓多年后他会娶她,一定认为自己疯了。 谢濯确实觉得自己疯了很久,从沽酒打马赴甘凉开始,他就不是从前的他了。那之后,他的每一份情绪,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与薛明窈有关。 眼下的问题是,他该怎么做? 要走过去,牵起她,送到车上吗? 牵她是牵红绸子,还是牵她的手? 没等谢濯想好,便看到薛明窈步履款款地朝他走来,经过他身边,停也未停,径直由人扶着上了车舆。 哦,她第二回出嫁,很熟了。谢濯闷闷地想。 周遭又喧闹起来。 一群人出了门,街上围观的百姓更多了,和他从南疆班师回朝时的人一样多。 谢濯翻身上马,跟着开道的人,破开人流驶回谢府。 两府间短短的几里路,好似变得长了,怎么也走不完。 进了家门,又有铺了红绣毯的一段长路等着他,他和她缓缓并行,需走到尽头搭起的青庐帐里交拜为夫妻。 算一算,距离他第一次见到她,已有七年半了。 这条路委实漫长,漫长到中途好几次,他就要支撑不住。 西北的风最是冷酷,刮在身上如刀剐,剐坏了他的喉咙,折断了他的心志。最濒临死亡的那一次,孤军深入大漠,被敌人包了饺子,主帅阵亡,士卒死伤,他和逃出来的同袍迷路失途,困死在沙漠里。 毒辣的日头攫走了他体内的所有水分,嘴唇干裂,腿如铅沉,颓然倒下,向前爬一尺都难。 然后他看到了她。 她坐在他面前,不说话,只是得意地冲他笑,耳上悬的金坠子摇个不停。 便是这一眼,谢濯体内似已凝固的血液沸腾起来。 他还不能死,他要爬起来,爬到更高的位置,把她夺了来,她怎么欺负的他,他就怎么欺负回去,叫她再也不能这样没心没肺地笑。他要她哭,哭出晶莹的泪珠,然后他吻她,吃下她的眼泪。 他渴得要命。 想吃水,想吃她。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43节 哪怕是在幻境里也好。但她就是不许,咯咯笑着跑远了。 谢濯昏昏沉沉地俯下身,伏在身旁死亡的同伴腿上,汲取一点粘稠血液。 他慢慢爬起来,一寸一寸地挪着步子,去追她。 那一日他追了她一天,最后找到了绿洲。 丝竹礼乐声渐小,视野尽头是最后一截红毯。这段路,终于走完了。 交拜的时候,他的额头轻触到她的盖头。谢濯想,他应是不会休妻了,余生几十年,他要和她不死不休。 行礼完毕,新娘被送入新房,留下新郎与宾客尽欢。 来观礼的客人可分成两类,一类是他过去的同袍战友,一类是朝中大员,或与他有私交,或没有,但也不影响人来吃他的宴。 应酬从下午持续到晚上,淡金色的月亮爬上屋顶,屋梁下依然人影憧憧,觥筹交错。 “谢将军,谢兄,你,你不要辜负窈窈......”太子赵景筠喝醉了,大着舌头叮嘱他。 “在下知道。”谢濯淡淡说着,“殿下,片刻前你已和我说过一回了。” “是吗?”赵景筠踉跄着走远了。 谢濯则转过身,眼疾手快拿住小皇孙的手,夺去他手中杯盏,“不许喝。” “将军莫担心,里头是果饮。”跟着小皇孙的内侍小声道。 谢濯将杯送到内侍鼻子底下,“闻一闻这是什么。” 酒香醉人,内侍先是一惊,继而讪讪,“小殿下何时偷换的......” 小皇孙对酒好奇,已偷喝了两杯,再不能让他喝下去了。 “谢将军,你讨厌。永宁姑姑呢,她一定会让我喝的。”小皇孙气鼓鼓地道。 谢濯笑笑,“我也想找她。” 做新郎简直一刻不得停,一波又一波的人来恭贺、敬酒,还不好推拒。他此时羡慕薛明窈,可以待在清静的新房里,不必受扰。 又有人来贺他,“谢将军,祝你和郡主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多谢。”谢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谢兄——” 这是白秉直的声音。 谢濯暗叹口气,“白兄。” 白秉直脸上仍是替他叫屈的神色,眼中似含着热泪,“谢兄,一切尽在酒中了。你好好的。” 谢濯莞尔,又饮下一杯。 如此酒过数巡,终于等到月挂中天,宾客陆续散去,谢濯脱得身来。 站在新房门前,大红宫灯罩在头上,像一蓬蓬的红霞。 谢濯在霞色里站立良久。 “将军,您怎么不进去啊?”阿连大声问。 谢濯回头,“你们都去歇吧,别围着了。” 围观的一众下人恋恋不舍,呼啦啦地退下。 “也包括你。”他对着没动脚的绿枝道。 绿枝欲言又止,迟疑地去了耳房。 赶走人后,谢濯在门前又站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衣裳,正了正幞头,这才深吸口气,推开了门。 他的新妇,应戴着盖头、拿着扇子,安静地坐在床边等他。 可谢濯目之所见,却是薛明窈趴在床头,翘着两只雪白的脚,用一把小锤砸着核桃。 没有盖头,没有团扇,连发髻上的凤冠都不见了。 四目相对,薛明窈把核桃壳一推,没好气道:“你今晚还过来啊,我都以为你不准备洞房了呢。” 谢濯张了张嘴,“薛明窈,你不该是这个样子吧。” 他环顾四周,找到了被她丢在小几上的盖头,愤愤地拿起来指着她,“你解释一下,盖头难道不该我掀?” “你这么晚才来,难道要我戴着盖头一动不动等你几个时辰?”薛明窈抱膝坐起,理直气壮,“我还想问你,你是不是故意晾着我?” 她正脸对着他,脸颊莹润水嫩,双眉秀淡,分明已是卸了妆,连耳饰都摘下了。全身上下唯一能说明她新嫁娘身份的,只剩下还未脱的华贵婚服,红亮亮的,衬得她小脸有如霞映。 谢濯盯着她清水芙蓉般的脸,咬牙道:“宾客很多,我要应付完客人才能来。” “真的?”薛明窈狐疑,“可你身上酒气很淡啊,不像是在和客人应酬。” 谢濯晚上喝的酒,都被他悄悄地兑了水,来新房之前,还简单清理过自己。但是他不想告诉她这些。 他坐上榻,岔开双腿,气势凛然。 薛明窈瞅他一眼,“当年我嫁岑宗靖的时候,可没等这么久。” 她是真的等不耐烦了,以为谢濯打算新婚夜不来,给她个下马威,于是陆续把妆饰除干净了,心想着最后再等半个时辰,到时候不见人就直接脱了喜服睡觉,绝不做枯等新郎的傻女子。 “……我和他能一样?”谢濯忍了忍,到底是没列出岑宗靖和他的官衔差距。他也不想多提这个人。 薛明窈哼了声,像是为自己辩护似的,“你不知道做新娘有多累,平白折腾一天,顶着那么沉的凤冠木人似地坐着等,这么磨人的事,有过一回,我不想再来第二回了。” 谢濯冷冷看她,“薛明窈,你嫌累嫌烦不想等,可莫忘了,这是我第一次成亲。” 薛明窈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似乎名为失望的东西。 她咬着嘴唇,“那有什么关系,说不定还要成第二回呢。我可记得你说要休妻。” 谢濯一滞,“你一点都不想嫁给我,是吧?” “你还好意思问!”薛明窈提高声音,“这桩婚事怎么成的,你忘了吗?又是欺骗又是要挟,怎么,你还想让我乖乖做个新娘子,含羞带怯地等你掀盖头揭扇子?哪有这样的好事——” 话音未落,脚踝忽被谢濯攥住。 薛明窈吓一跳,欲抽出来,谢濯不放。 “你想干嘛?”她抗议。 谢濯摩挲着她脚踝上的浅淡齿痕,忍住没以他在军中听来的荤话作答。快三更了,他没有太多与她吵架的兴致。 他松开她,下床灭掉一室明亮的灯火,只留下两支烧得金红的喜烛和榻前一盏小银灯,淡淡道:“你说得对,你我并非良缘,做起那些仪式来倒嫌讽刺。直接脱衣裳吧。” 他顺手收拾干净床沿上用作撒帐的核桃枣子,脱掉喜袍和靴子,犹豫了一下,没解中衣,放了喜帐下来,重新上床。 薛明窈这回倒是没异议,干脆利落地除了衫裙,散下乌发,留着水红中衣面对他,领口袖口流泻出小片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莹莹似玉。 婚前男女不宜相见,谢濯牢守了这条规矩,数日来都未找她,此刻稍一端量,发觉她好似瘦了,下巴尖了些,锁骨愈发伶仃,身上却还是珠圆玉润的,富贵乡里娇养出来的模样。 帷幔里烛影浮动,两人不约而同安静了。 薛明窈垂着眼帘,拈起胸前一绺头发绕手指把玩。谢濯暗哂自己竟隐隐盼着她主动,盼她像从前那样,霸道地扑上来,热情地缠他...... 今非昔比,她早不是那个疯狂迷恋他的小郡主了。 薛明窈玩了会儿头发,打了个哈欠,自顾自掀起鸾凤喜被钻了进去,灵活如一尾游鱼,把谢濯彻底晾在了床上。 过了一会儿,谢濯慢慢掀开一角被子,俯身亲她。 他从她鬓边亲起,湿热的吻一路蔓延到耳际、颈侧,再到玲珑有致的锁骨。几缕头发轻垂下来,撩荡在她雪腻的胸前。 第39章 “几年不见,郡主比以前…… 良宵好夜, 明月满庭。 溶溶清光淌进窗牗,与灯色相合,柔软地映在罗帐上。帐内静极了, 唯有吮吻与喘息的声音波浪一样起伏。 谢濯撑在薛明窈身上,贲热的呼吸洒在她肌肤上, 撩起浅浅的粉晕。 薛明窈闭着眼睛, 一动不动。 谢濯抬起头,语声沉沉,“你一定要这样?” 薛明窈惯会在床上当妖精的, 婉转吟哦, 哼一声都娇得能掐出水来,要她不发出点声音, 那比登天还难, 偏她此时要当哑巴木头。 那双浓黑的眸子这才朝他打开,薛明窈扑扇羽睫, 挑衅般地笑, “你不是说喜欢我的身体不喜欢我的人么,那还在乎我有什么反应?况且在西川的时候, 你不也经常在床上装死人。” 谢濯气得发笑, “你还报复起我来了,真是不可理喻。” 他手抚过她薄薄的绢质中衣, 对她耳语, “既然提到从前, 那你也应该知道,在床上装死人,是很辛苦的。” 后半句薛明窈并没有听进去,因为腰间中裤骤然一松, 薛明窈不由抬起小半个身子,旋即被谢濯摁回枕上。 寻到地方,谢濯愣了愣,低头道:“看来你已忍得很辛苦了......” 薛明窈瞪他一眼,抬脚朝他踢去。 谢濯轻松接住她的腿,手上动作不停,顺便把薛明窈的那一踢也回击在这里。 薛明窈终是忍不住叫了声,旋即捂上自己的嘴,恶狠狠地看着他,“把手拿出来。” “拿不出来,黏住了。” 变本加厉。 薛明窈又舒服又难受的,恨恨掐着他胳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话了?” 从前谢青琅莫说荤话,恨不得要把自己嘴封上。 “可能是因为你话少了。” 谢濯垂眼瞧她,薛明窈脸红如潮,虽还强忍着不肯叫,但双腿扭作一团,死死夹着他的手,人也攥着他胳膊不放。 谢濯善心大发地捞起她,让她抱上他的腰,薛明窈小小地反抗了一下,随即觉得有个支撑比躺着受熬煎要强些,便破罐子破摔地搂上他,头埋进他胸膛,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谢濯缓了缓。 薛明窈松快一些,瓮声瓮气地在他怀里道:“你就不能真刀实枪地来,非得这么折磨人?” “我没记错的话,你以前很喜欢这样。” 薛明窈在床上娇气得很。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44节 最初他不肯,她想方设法地勾他,用手段,用药,后来真刀实枪地来,她又时常觉得吃不消,就叫他用手。 他听从了。被迫和薛明窈苟合已是奇耻大辱,苟合时沉溺其中得了乐,则更让人羞惭难言。相较下来,单纯服侍她反而能坦荡一些,只是内心的痛苦少了,身上的煎熬便多了。 想到当年情形,谢濯下手又不留情了。 薛明窈受不住,叫他轻些。 谢濯不听。 “这是在做你喜欢的事啊,郡主。”他另只手锢着她,不让她逃,轻轻在她耳边说道。 薛明窈恍恍惚惚地想,从前和现在怎么能一样。 从前她抱着谢青琅尽情作乐,他红着一张脸不看她,她叫得越欢,他就越是一副羞愤又隐忍的表情,她可爱看了。 她叫他动他便动,叫停便停,掌控权全在她手里。 而现在…… 还是同样的事,掌控的人却变了。 他的慌乱与羞臊消失了,代以刺眼的嘲弄。 薛明窈心酸酸的,防线一溃千里,因为含着一丝屈辱,劲头格外强,脸皮烧烫如沸,恨不得也蒸出一湃水来。 她的指甲掐紧了谢濯腰上的皮肉,人在他臂弯里软成了一摊。谢濯抚摩着她额上沁出的薄汗,掌心微微用力,牢牢扣她在胸前。 “这样才乖。”他道。 这话耳熟,分明又是他以前伺候完她,她的满意之辞。 谢濯拿出手来,在她眼前晃了晃,“几年不见,郡主比以前更水性了。” 薛明窈犹然耳酣脸热,经历了刚刚这一遭,好似她在他面前又矮了一头似的。 她决计不肯这样。 平复了一会儿,薛明窈伸直蜷曲的双腿,坦然靠在他身上,懒声道:“谁让谢将军这么会伺候人,不愧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 她睨了眼他那儿,勾起笑,“宁愿自己憋成这样也要先叫我快活,真叫人感动。” 谢濯一时没说话。 薛明窈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又朝他那儿看了一眼,嘴巴有些发干。 她虽自小爱和男子厮混,对床笫之事,却没什么兴趣。婚后和岑宗靖寥寥几次,并没品出太大意思。当初费尽心思把谢青琅掳到府里,也只是想时刻见到他,能亲一亲抱一抱罢了。 当然没想到,谢青琅一个清秀斯文的书生,本钱却意外得足,亲热的时候冷不丁起来,硌她一跳。薛明窈取笑他,装得芒寒色正,不可亵渎似的,原来也是个下流坯子,还是下流坯里的翘楚。 谢青琅耳尖红得能滴血,薛明窈更觉好玩,说寻常男子都会以此为傲的,怎么他能害羞成这样。把人惹得恼羞成怒,叱她嘴里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可你刚刚吃我嘴吃得还很开心呢。”薛明窈笑个不停,圈住小书生,“还又大了呢,干嘛不承认,你就是喜欢污言秽语呀。” 她越发爱逗他。 逗着逗着,逗上了床。 愈来愈大胆,愈来愈狎亵,薛明窈糊里糊涂地把他折腾了一遍,也把自己折腾了一遍,竟慢慢咂摸出其中的好滋味。 好像一根引线,把未曾挖掘的瘾勾了出来,渐渐灼烧如焚,叫人沉醉其中,不尽探索。 那一宵春水春雨,绵延了西川一整年。多年之后,仍时不时润湿薛明窈的梦境,亦在多年之后的此刻,让她忍不住去渴望。 尤其是在刚刚的情事过后。 谢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对上她春情冶荡的眼睛,“迫不及待了?” 薛明窈才不想承认。 “什么迫不及待,我是可怜你。”她嗤了声。 “哦,不劳你挂心,待会儿你就该可怜你自己了。”谢濯慢条斯理道。 他声音微沉,带着一股被沙砾磨过的喑哑,温温热热地剐擦在她耳际,激起些微的痒意。薛明窈心跳得更快了,不论是谢濯的嗓音,还是他说的话,都和从前床榻上的谢青琅迥异,可却分明挑起她情.欲更甚以往。 她好想啊,好想知道他能把她弄得多可怜...... 谢濯却姗姗然松她到枕上,起身下了榻。 “你干什么去?”薛明窈握紧喜被,脱口而出。 “洗手。”谢濯淡淡笑了笑,“先别急。” 薛明窈把被子拉过头顶,翻身不理他。内心默默后悔,干嘛多嘴问一句,急就急了,还让他看出来,显得她多么上赶着和他好似的。 这又不是从前。 房间又安静下来,静得只有喜烛燃烧的微小声音,薛明窈吐出口浊气,打了个哈欠。 过了一会儿,又打了第二个。 净房通着卧房,并在另一侧开了道门与耳房相连,方便下人添热水。谢濯慢悠悠地用帕子蘸了温水洗手,期间绿枝隔着门小声问要不要送水进来。 谢濯知她意思,想了想,要她半个时辰后再送。 洗完手后,他又在净房待了一会儿才回去。薛明窈越急,他越想让她等。 踱着步子走到榻前,掀了帐,薛明窈仍缩在被里背对着他。 他碰了碰她,薛明窈毫无反应,摸上她的脸,才发觉她已睡得很熟了。 谢濯沉了沉脸色,竟忘掉薛明窈有嗜睡的毛病。从前人在床上和他折腾完,常常撑不到下人来送水,便大梦周公去了。 掩上喜帐,谢濯须臾间拿定主意。他躺到她身侧,不客气地含上了她的唇。 洞房花烛夜,岂是许她想睡就睡的。 谢濯亲得用力,近似于吮咬,薛明窈很快就有了动静,唇齿间溢出细细的哼唧声,“谢青琅......” 谢濯一怔,略离了她唇,身侧的人双眸依旧紧阖,眉微蹙,却不像醒来的样子。 他试探地又亲了一口,薛明窈嘤了一声,忽地伸出细白双臂,牢牢搂上他的脖颈,两腿抬起,锁住他的腿。嫣红的唇在谢濯眼皮子底下动了动,弯成一个模糊的笑,似是满意这个姿势,尔后便不再动。 薛明窈匀长的呼吸声里,谢濯全然愣住。 这个姿势...... 薛明窈和他同床共枕的那些岁月里,习惯如此蛮横地搂抱他,好像小兽护食一般,力道大得很,轻易挣脱不得。 他自是不喜,但想要抽身,非要和她拳打脚踢几个回合,她又是个丰盈雪腻的美人,身上到处是他不敢碰的地方。总之,要么他束手缚脚最终不敌,要么被她吃吃笑骂,“谢青琅,你个小淫贼!” 男不和女斗,古语自有来由。 他只好听之任之,僵着身子等她睡着。也幸好薛明窈入睡极快,眨眼功夫就沉入梦乡,呼吸缓了,劲儿也松了,他便轻手轻脚拔自己出来,再塞个枕头给她,得一夜好眠。 旧事复现,谢濯心潮如涌,颇觉手足无措。 第40章 毫无知觉地缠抱着他…… 谢濯确认薛明窈没有醒。 醒着的薛明窈不会这样主动。从前的那个才会。 两人侧脸相对, 离得极近,近得他能数清她的睫毛,看清它们投在眼窝上的阴影。颈侧便是她凝脂似的藕臂肌肤, 谢濯用唇蹭了蹭,凉中生温, 如一块软玉。 她毫无知觉地缠抱着他, 劲道难得绵柔,却绞得他有股窒息的快感。月夜鸦静,谢濯听见自己雷鸣一样的心跳, 咚, 咚,一下, 两下...... 旧事复现, 故梦重温。 枕畔的薛明窈一如当年痴缠他不放的小郡主,热烈如火, 烧得他悸动不已。谢濯可耻地承认, 他深深怀念,乃至贪恋。 他不想让她醒了。 他安静地陷在薛明窈的搂抱里, 垂眸端详她。薛明窈睡得不沉, 偶尔双唇翕动,发出几句他听不清的呓语, 琼鼻微耸, 似是在梦里受了气。 谢濯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从三更看到四更,看得月色淡褪,红烛燃尽。 薛明窈终于换了个姿势,松了他去, 转身仰躺安睡,谢濯便又支起身子瞧她。片刻后,罗帐悄然拂动,谢濯下了榻,在案几上寻到一枚小巧玲珑的剪刀。 他剪下薛明窈的一小绺头发并他的,收进喜盘中备好的鸳鸯荷包里,然后把荷包藏了起来。 做完这件事,谢濯走进净房,绿枝命人送来的水早凉了,倒是很能解他此时之苦。他洗了一个冷水澡。 ...... 次日谢濯是被阿连叫醒的。 “将军,过辰时了,您要不要起?”阿连隔着帐问他。 谢濯有三日婚假,暂时不必去卫里。他看了看枕边,空无一人,摸去尚有点点余温。 “郡......夫人起了?”他问。 “是,夫人已梳洗完,准备吃早食了。”阿连答道。 新嫁娘撇下夫君独自吃饭,格外不合常理。但郡主本身就非遵循常理之人,将军娶她又更是一桩难以理解之事,流泉和阿连只好照常把惊讶咽在肚子里,一个去请夫人身边看起来好说话的绿枝姊姊让夫人等一等将军,一个则来唤起莫名贪睡的将军。 谢濯走进厢房,刚刚好赶上和薛明窈一同用早食。 她穿着鹅黄色裙,抬头瞧了他一眼,“将军也犯懒呀,起得这么晚。” 谢濯在同她说话前,先遣退了屋里下人。 薛明窈出身高贵,自小习惯让人贴身服侍,他不一样,从前和薛明窈相处,也不愿有人在旁看着,如今当了将军依然不适应。 “没你那样的好福气,沾枕就睡着了。”谢濯淡淡道。 “你欲求不满呀?”薛明窈舀了勺凉润的酥山送进嘴里,笑吟吟地道,“活该!” 谁叫他昨晚应酬那么久。 谁叫他先折腾她一顿。 谢濯没接茬,举箸吃了一会儿方问:“你昨晚做梦了?” 薛明窈一愣,“你怎么知道?” “你说梦话了。” “我说什么了?”薛明窈如临大敌,她真不想叫他知道,她梦见了他。 谢濯看了看她神色,慢悠悠地道:“语焉不详,听不清楚。你梦见了谁?”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45节 薛明窈松了口气,旋即一笑,“我能梦见谁,当然是梦见男人啦。” “哪个男人?” 薛明窈眨眨眼睛,“陈翰林。” 谢濯面色不改,啜饮着茶水,似已无话。 薛明窈有些失望,他不是最反感她亲近陈良卿嘛,怎么这会儿毫无反应。 “我梦见我和他洞房花烛了。”她不管不顾道。 谢濯哦了声,继续吃茶。 “你毫无意见?”薛明窈忍不住问。 “我还不至于连你做什么梦都管。”谢濯微笑,“你和他现实里无可能,也只能拿梦来气我。” “谁想气你,”薛明窈柳眉一竖,恼他看穿了她,“你也别以为你能管我,我可不会搞夫唱妇随这一套。要把我惹急了,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谢濯斜斜乜她,“新婚第一日说这种话,真是脱不了作威作福的本性。” 薛明窈手中银匙铿地敲击了一下瓷盏,以示不满。 谢濯目光扫过那盏高高堆叠淋了糖浆的酥山,“府上厨子昨天辛劳整日,觉恐怕都没睡好,你早食便要人为你费心准备这等凉物,一点体恤之心都没有么?” 薛明窈狠吃一大口,“你这儿的厨子哪会做啊,我是叫我的厨娘给做的。” “......你带了厨娘来?” “对啊。”薛明窈随口道,“你厨子热菜做得不错,其他方面不太行,我想吃个酥山都得去外头买,自然要把我的厨娘带来了。” 谢濯皱了皱眉,“骄奢。” “我还嫌你寒酸呢。”薛明窈指指他面前的半夏茶,“你喝的这是什么东西,光闻着就苦死了。” “苦茶对身体有益,你吃的倒是甜,可惜损身伤胃。” “......” 两人吵着嘴,也没耽误吃。用完早食,谢濯叫薛明窈随他去拜父母。他父母皆亡,要拜的只能是灵位。 薛明窈不肯挪窝,她手里的酥山还剩一半,“你急什么,我还没吃完。” “我娶你来,是要你当祖宗的吗?这就随我去,别让他们等。”谢濯夺来她的瓷盏,将里头余下的酥山倒进了空的粥碗里。 以薛明窈的挑剔劲儿,这被污染的酥山断是不能入口了。 她愤愤把银匙一放,“人都作古了,有什么不能等的。” 到底是跟着他出了屋。 到了地方,迈过门槛的时候,谢濯听见薛明窈轻声道:“谁知道你为什么娶我。” 他脚步一顿,又听她自言自语,“哦,想起来了,你说要报复我。” 谢濯垂着眼帘,在灵位前上了香,置了酒,和薛明窈齐齐跪下。 “父亲,母亲,儿子把儿妇带来了。” 说完这句,谢濯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娶薛明窈不是一件能让他在高堂面前表现得光明磊落的事情,细究起来,从当年遇见她之后,他的行径就完全偏离了从小父亲对他的期望。 生活困窘的那些年里,父亲只有一块饼子也要让着他吃,为了他能读书,低三下四地求人,什么苦活也肯做,四十岁落得一身病,病终那日攥着他的手落了老泪,没有瞑目。 看不到他登科及第,父亲九泉下难安。 虽没金榜题名,但拜将封侯,毫无疑问也是光宗耀祖。回京这几个月来,有人听闻他孤身无亲,特意来攀亲,被戳穿后又想认干亲,甚至还有那与他毫无干系的百年谢氏望族派了人来,欲添他进族谱,互惠互利。 但谢濯还是自觉难以面对父亲。 他把承载父亲厚望的名字都给改了。青琅取自青琅玕,喻无暇美玉,喻有节青竹,父亲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拥有君子德行的人,而他...... 谢濯不由看向始作俑者。 薛明窈盯着灵位,清了清嗓子,直言道:“谢公,我是永宁郡主,今日来给您上炷香。多年前呢,我在西川瞧中令郎,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把他掳了来,从此就被他恨上了。现在他鱼跃龙门,出人头地,来找我算账,硬逼着我二嫁了他。别人家夫妻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令郎想不开,偏要和我做对怨偶,您对此怎么看?” 谢濯黑着脸把薛明窈撵出去了。 关上门,谢濯将案上薄酒在地上洒了一圈,道:“父亲,恕儿子不孝。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儿子此决定确系深思熟虑,并非一时冲动。便是和她做一对怨偶,我也心甘情愿。” 祭拜完,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主院的路上。薛明窈来谢府两次,已把路记得熟了,不需人引路,穿廊过榭毫不迟疑,谢濯看着她的背影,幽幽地想,她与岑宗靖的新婚第一日,必不会这样从容自若不见羞涩。 新婚,新婚。 他半点没有新婚的感觉。 怎看怎觉得这一日之于薛明窈,更像是她寻常的一天。她泰然地抛下他起了床,吃着在娘家常让厨娘做的甜食,脚步利落地回屋,绕过他径直将刘管事召来,吩咐他递上府中账本——账本? “你要账本做什么?”谢濯问。 “看账啊。”薛明窈听出他语气里的质疑,警惕起来,“怎么,你不许我看?不许我花你的钱?” 谢濯慢半拍地意识到,薛明窈做了他夫人,是有资格花他的钱,管他的账。 但她这副理所应当的女主人口吻是怎么回事?她在薛家横着走,到了他这里,气焰竟是一点都不收。 “账很简单,没什么好看的。”谢濯硬邦邦地道,“放心,短不了你的吃穿。” 薛明窈松了口气,刚才那么一瞬间,她还真的担心谢濯要控制她,禁她的花销,幸好他还没卑劣到这种程度。 她缓了缓语气,“你也放心,我对管账这等庶务没兴趣。我就是得看一看你有多少钱,够不够我花。” 小门小户家资不丰,需得主母锱铢必较地盯着银钱进出,高门倒是不必要的——闺阁里娇养的贵女,哪能嫁了人就活得和管家婆似的。能看懂账,长几个心眼,以防手下人偷奸耍滑,这就足够了。 薛明窈要账,主要还是想对谢濯的家底有个数。 他生活太俭朴,自己房里的家具物什能简则简,主院新房特意布置过,倒是能看得过去。但薛明窈还是打算添点东西,添多添少,就看谢濯的小金库肥不肥了。 谢濯对她的说法仍有微词,什么叫够不够她花,活似把他当作任她索取的冤大头。 刘管事把账送了来。 “就一本?”薛明窈问。 刘管事颔首称是。 薛明窈没再说什么,呷着盏茶,将账摊在面前细看。 谢濯看惯了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恣肆样子,难得见她做正经事,倒是新鲜。只是见她一页页翻阅,秀眉或舒或蹙,不禁又想到,她之所以如此娴熟,是因为嫁给岑宗靖时都经历过了。 薛明窈合上账簿,吩咐刘管事先出去,转而对谢濯道:“你私藏的资产,没记在这账上的,也一并和我说了吧。” “什么意思,所有的都在这里了。” “你不用瞒着我。”薛明窈不耐烦道,“我手伸不进你的私库里去,只大概告诉我个数便是了。” 谢濯抱胸,“没有瞒你,我并无任何私藏。” “真的?”薛明窈不敢置信,“你全部身家,就是这些?” “不错。”谢濯道,“你难道嫌少?” “难道嫌少?”薛明窈失声叫道,“谢濯,谢将军,你知道你有多穷吗?这本账上的财物,还没我的嫁妆多!” 第41章 “我娶你不就是为了将你…… 薛明窈断没想到谢濯家资稀薄至此。 他给的聘礼很体面, 办的亲迎礼也很体面,结果账本告诉她,这两项支出加起来, 足足占了他大半个身家。 谢濯不认可,指着账上数字道:“这些是我将近一整年的俸钱和禄米, 还有占满两间库房的金银布帛, 另外这幢宅子也价值不菲,如何能称之为少?” 薛明窈一副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 “高官又不靠俸禄过日子,哪怕是一品二品, 那俸禄也少得可怜, 根本不够用的。还有你库房里的东西一大半都是御赐,只能看不能卖, 哪有把它们算进去的道理?宅子也是一样, 但凡你还在朝里当将军,就不可能折成钱来用!” 谢濯自然也知这个道理, 但还是觉得她的指控很无稽。 “你别忘了, ”他提醒她,“我没有祖产积累, 和你们传承几代的薛府没法比。” “我当然没有和薛府比。”薛明窈没好气地说, “你和岑宗靖比比呢,他官位还没你高, 攒的钱足有你好几倍了。” 即便如此, 当年薛明窈也对岑宗靖的资产不是太满意, 未成想高手在这儿等着她。 “那他一定是贪污了。”谢濯咬牙道。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我行伍六年。”谢濯声音发冷,“虚报士卒数目贪污军饷,常见的很。我甚至敢说,令尊当年也曾中饱私囊。” 人在军营中久了, 明规则、暗规则便都知道了,一些前辈武将的所作所为,也有所耳闻。 薛明窈跟在父亲身边的时间不短,不是不谙世事的闺中女郎,她没反驳他。 “所以你穷成这样,就是因为你高风亮节,手上最干净?”她忿忿道。 谢濯不置可否,“我分得清轻重。” 军将虚报士卒数目以骗军饷已是惯例,谢濯意在建功,也循了例,只是跟大多数将军不同的是,他没把多出来的军饷装进自己口袋里。 薛明窈很快意识到另一点不对劲。 “好,你清高,你只靠俸禄过活,那六年下来攒的数目也该不止于此。” 谢濯那么勤俭节约,她看不出他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当年在西川,他甚至还会自己洗衣裳,让她惊奇得很。 谢濯道:“前几年的俸禄不高,并且多数贴补给军中将士了。” 薛明窈一噎,“原来他们说你爱兵如子,是这个爱法。” 这不是散财童子吗。 “这是用兵之法。”谢濯道。 边军里净是些出工不出力的老油子,若不想点办法,哪能驱动得他们扛起长枪卖命。也因此,朝廷空降到甘凉的将军,个个指挥不动西北军,机会这才落到他头上。 “可不是积财持家之法。”薛明窈不客气地回敬。 谢濯看着她,“账上钱虽不算多,却也逾万贯,足够普通家庭用几十辈子的,况且之后还有爵位的食封,难道不够你用?” “当然不够。”薛明窈嘲道,“家财万贯,你还真觉得万贯就够用了?人家都是几十万几百万贯的家财!你这点钱,一年不到我就花完了。” 谢濯闷声道:“那是因为你太奢侈,锦衣玉食,都是民脂民膏。”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46节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自小就是这样,你总不能叫我跟你吃糠咽菜。” “怎么就是糠咽菜了,你只需稍微省俭一点——” “省俭不了!”薛明窈气鼓鼓地盯着他,“谢青琅,你说不短了我吃穿的。而且在西川的时候,我可没在吃穿用度上苛待过你,我穿衣用什么料子,给你做的衣裳也是什么料子,山珍海味,我吃了,你也跟着吃了,还有你用的笔墨纸砚件件都是名品......你要是敢在这方面对我不好,那我就太看不起你了!” 谢濯哑然。 他只想着娶了薛明窈,就可以把人掌控在手里,从没想过会养不起她。诚然他早清楚薛明窈生活奢靡,挥金如土,但和她别的坏毛病相比,这点实在不起眼。 “那你说怎么办。”他问。 “你笨呀,还不想办法让钱生钱!真是的,你攒的钱少也就罢了,连田产和铺子也不置办,清高成这样,真是不脱书生本色......” 薛明窈迭声说着,朱唇开合,秀眉飞扬,发髻上的步摇晃来晃去,碎金映衬着脸上容光极盛。谢濯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瞬间忽地想去亲她。 “我看你这个刘管事也没甚么经验,交给他不一定能办好,不如我叫我手下的管事帮你去置产——喂,你有没有在听?” “在听。”谢濯回过神来,迎上她不满的目光,“为何说是帮我,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么。” “你什么态度啊!”薛明窈娇喝,“求我,求我我就帮你。” “不求。”谢濯淡淡道,“你爱帮不帮,反正我不觉积蓄少,你嫌花不痛快,就花你的嫁妆去吧。” 薛明窈柳眉立竖。 嫁妆是女子出嫁后的安身立命之财,就和御赐宝物一样,束之高阁,轻易不能动用。她决计是不能花嫁妆的! 没奈何,薛明窈不能苦了自己,只好揽下理财的活,重重哼了一声,休了战,叫来绿枝做交代。 谢濯则去了外头,低声问刘管事为何没提过置产的事。 刘管事面露为难,支吾了一会儿道:“将军,时间太匆忙,还未来得及。” 谢濯点头,他回京开府也才半年多。偌大的宅子布置起来已是很费心力了,不好苛求刘管事太多。 “之后账由夫人管理,你也能松快些。”他道。 “那好啊。”刘管事呵呵笑,“夫人带来的帮手多,将军不用愁了。” 谢濯便又问:“她陪嫁来的人有多少?” “足有二十八人呢!哦,还有四个人不住在府里,那总数就是三十二。将军放心,我新做了出入令牌,也都给他们分好了屋子,以后将军府上就能热闹起来啦。”刘管事喜气洋洋。 他伺候过大户,见识过贵人们数百僮仆出门前呼后拥的情形,来了人丁稀少的谢府,一直不太习惯。 谢将军人是好,可一切从简,不讲排场,无异于锦衣夜行。刘管事心里嘀咕,将军太不懂享受,坐拥豪宅,却不配上香车宝马美婢,这些横竖费不了几个钱。府里冷冷清清的,他管教起下人来都觉得不够劲儿。 好在郡主,声名狼藉但是一等富贵的郡主来了,阖府气象登时一新。 他这样想着,没注意到自家主子凝固的笑容。 一晃到了吃午食的时间,下人端了七八盘菜过来,颜色红红火火的,都是西川菜式,不过谢濯一眼看出,里头大半不是他的厨子做的。 他平时用午食,也仅仅两三盘菜而已。 甚至传菜的人,也不是他熟悉的面孔。 谢濯心中那股微妙的感觉又强烈了一些,尤其他发觉其中一道辣羊肉,味道和他当年在西川的郡主宅里吃到的一模一样。 薛明窈上午劳了神,这会儿胃口很好,挨个光顾桌上菜,吃得津津有味。谢濯忍住了,没在饭桌上向她发难。 等她放下竹箸,谢濯才道:“薛明窈,你不觉得你陪嫁来的人太多了吗?” “多吗?”薛明窈优雅地用帕子擦拭嘴角,“勉强够我使唤而已。” 谢濯冷哼一声,“我看就是公主出嫁,也不会带那么多奴仆。” “你懂个什么。我要去睡午觉,别缠着我了。”薛明窈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卧房。 谢濯听到门闩插上的声音。 她防他?那也是他的卧房! 谢濯牙根发痒,她薛明窈是不是没搞清楚形势,真来他府上当祖宗了。还叫他别缠着她,这话明明是以前他常对她说的——现在到底是谁在报复谁? “郡主下午还要见管事商量买庄子,确实需要休息。”绿枝在旁轻声说道,小心翼翼地,比当年还怯他。 当初屈身在郡主宅,小厮们个个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丫鬟们则见了他就咯咯笑,很难说哪一样更损他自尊。 绿枝倒是一直对他毕恭毕敬,若他摆了冷脸,她还会明显地瑟缩一下,然后一脸歉意地转达薛明窈的狠话。 “谢郎君,郡主说你若是今晚再不去陪她,不仅今日的晚饭没得吃,明日也仍然要饿肚子。” 自尊再贵,也当不了饭吃,他被迫为五斗米折腰。 想起往事,谢濯眯了眯眼,薛明窈称她没在吃穿上苛待过他的时候,他该反驳她的。 ...... 薛明窈午觉睡醒,慢慢悠悠从卧房里出来,发现谢濯仍坐在外间,垂首读着一卷书。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嘟囔道。 谢濯是另有书房的。 “懒得动。”谢濯眼睛仍在书上,没有抬头。 薛明窈余光瞥他,他左腿曲起,右腿触地,粗壮的大腿根将袍撑得很开,持着书的手就支在拱起的左膝上,大马金刀,典型将军的坐姿,她父兄还有亡夫也都爱这样坐着。 昔日谢青琅安静读书的清雅仪态荡然无存。 薛明窈收回目光。 她还是少想些过去的好。 她走到正厅,去见绿枝带来的中年汉子王吉。 王吉是她的陪房,从她一婚起就跟着她,为她打理嫁妆私产,十分精于此道。主仆两人商议了一会儿,薛明窈听见声响,抬头一看,谢濯也拿着书过来了,坐在厅中另一头。 王吉恭谨地向谢濯行礼,看到他相貌时,脸上露出纳罕的神色。 谢濯冷脸以对,不发一言。 他见过王吉——在他家宅被薛明窈强占去的时候。 王吉拿着一纸契书,面上挂着和蔼笑容,先亲切地道了声小谢郎君,然后解释宅子如何从他谢家名下到了薛明窈手里。 一团和气地行欺凌之实,怎能不令人生恶。 当时谢青琅将王吉和齐照看做薛明窈门前两条狗,一礼一兵,一热一冷,助她为非作歹。这会儿见到,也不愿给好脸色。 谢濯继续埋头看书。 耳边飘来几次薛明窈气急败坏的声音,隐约听到是何缘故,谢濯唇边逸出笑意,手中书卷,很久没有翻过了。 片刻之后,王吉告辞,再次来向他行礼,谢濯点了点头。 薛明窈噔噔噔地走到他面前。 “如何?”他问。 薛明窈深吸口气,“账上钱太少,置产不合算。” 情况比她预想的还糟,买间像样的铺子,剩下的钱便捉襟见肘了。 谢濯嗯了声,忽地想通上午刘管事那作难的表情,恐怕是不好意思直说。 “那不如再等等。”他道。 “等不得。”薛明窈一字一顿,“我拿我的嫁妆贴补上了。” 谢濯笑了。 “我拿我的嫁妆,去给你买铺子买庄子!”薛明窈嚷道。 她气也气死了。 何时做过这么窝囊的事,可要是一时半会儿什么都不做,钱光出不进,那也是亏,最后还得亏她头上。 谢濯眉一挑,“多谢。” 薛明窈瞪着他,“有权有势却没钱,你也好意思!做恶人都不做痛快!” 原来在她眼中,他已是恶人了。 “有权有势却没钱,”谢濯微笑,“才能更让你没办法啊,薛明窈。” “早知道你这么穷,就算你折腾死我阿兄,我也不会答应嫁你。”薛明窈恨恨道。 “你以为你有的选?”谢濯嗤笑。 反正他都是恶人了。 薛明窈气道:“我真后悔我在西川认识你。” 如果她不曾遇见谢青琅,那她该是个多么快活的寡妇啊。大好年华,死了夫君,青春美貌一点都没浪费,可以像从前那样尽情和郎君厮混,找好多好多情郎,腻烦了就换一个,不必在他一棵树上吊死,热脸贴着冷屁股,还担上个强取豪夺的恶名。 更不必这么多年夜夜被往事故梦侵袭,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往前看,撩拨上陈良卿,结果人又诈尸回来了! 旧貌新颜,对她态度恶劣尤甚从前。 从前她尚忍不了,咬牙断了缘分,怎么现在他偏还要纠缠她,困着她,不给她清静! “你是该后悔。”谢濯冷冷道。 薛明窈再次深吸一口气。 平静,平静,不要再计较往事了,且向前看。 谢濯没等来薛明窈的回击,只看到她又唤了绿枝来,低声吩咐几句。 “你又想做什么?”他问。 薛明窈拿起一只石榴开扒。 “郡主要把府里人都叫来,在她面前过一遍脸。”绿枝替主子答道。 很快刘管事将人鱼贯领进了院子。 下人逐个入内,薛明窈端起女主人的架子,过问姓名和职事,恩威并重,训了话再给赏钱。 谢濯在旁低头看书,心想,薛明窈已经很懂怎么做夫人了,而他还不懂该怎么做夫君,尤其不懂怎么做薛明窈的夫君。 谢府下人少,薛明窈很快见完,又慢吞吞吃起石榴,宛然把谢濯当空气。 谢濯闷声开口,重新提起陪嫁的事。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47节 “薛明窈,你陪嫁来的人,最多留一半,剩下的,让他们收拾包袱回薛府。” 薛明窈吐出几颗石榴籽,“你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将军府,不是你的郡主府。我还要问问你,带这么多人是什么意思?” 薛明窈午觉期间,谢濯仔细琢磨了,薛明窈的陪嫁简直多到不讲道理。寻常官宦人家的女郎陪嫁几个丫鬟便是了,哪有多到二三十人的? 再一问,她不仅带了厨娘,还带了驾马的车夫,洒扫的小厮,养花的花匠...... 直接把薛府搬来算了! “我说了,供我使唤啊,我又不像你,恨不得不叫人伺候——” “你别想骗我。”谢濯打断她,“你在家也需要使唤这么多人?还把干粗活的人都带来了,难道我这里还缺人扫院洗衣了?” 薛明窈用力掰着石榴。 这么多陪嫁确实是她刻意为之。 谢濯都疯成这样了,谁知道他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多带些人壮壮胆,免得他真毫无底线地欺辱她,为此她还和阿兄大吵一架,才勉强让薛行泰同意把下人暂时借给她,三个月内必得还回去。 “况且我也养不起这么多张嘴。” 谢濯对于自己的囊中羞涩,已经很坦然了。 “把我的陪嫁赶回娘家,你也不嫌丢人。”薛明窈嘴角挂着讽意,“行吧,我待会儿让绿枝挑拣一下,送几个人回去。” 谢濯看她一眼,这么轻易便同意了,她怕是也没指望能把人全留下。那何故折腾这一遭,为了在他的地盘上涨点气势,给他添点不快么。 幼稚。 他道:“在西川服侍过你,见过我的,都撵回去吧。” 除了王吉,院子里还有两个脸熟的丫鬟,曾经对他咯咯笑的,今日见到他,一边低着头叫将军好,一边偷偷地瞄他,惊讶又迷惑的样子。 “你不用担心她们认出你。”薛明窈道,“我和绿枝说过了,若下面人议论起来,就说你只是和谢青琅长得相像罢了,你是谢将军,和那个书生没关系。” “你这么好心?”谢濯颇怀疑。 以薛明窈的脾气,该把他曾经落魄为她禁脔的事大肆宣扬才是,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嘲笑他的机会。 “因为我现在也这么想。”薛明窈断然道,“你谢濯和谢青琅,早就两模两样了,念叨过去做什么,显得我对你还有旧情似的。” 谢濯深深看她,如同方才她说后悔认识他时那般,心口又淤塞起来。 他薄声道:“旧不旧情,谁在乎。你我之间,只有旧恨。不过我没想到,你会如此积极地履行夫人之职,省了我些麻烦。” “难道我还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成,我又不是第一次被逼着嫁人了,既来之,则安之,我知道怎么做能让我过得舒服。你用不着多想。” 但谢濯并不想让她过得舒服。 “中午我看到了齐照。” 齐照在谢府练武场上,搬挪着薛明窈嫁妆里的刀枪弓箭,见到他,也只是低了低头,一言不发继续做事,午后的烈日勾勒出他劲瘦的身形,革带上的玳瑁光润有泽。 “把他送回去,他不能留在谢府。” 薛明窈拒绝,“不行。齐照是我的侍卫,他得留下。”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谢濯冷声道,“这是我的府邸,我凭什么纵容你养个年轻侍卫?不干不净的,趁早把你的浪荡心思断了。” 薛明窈愣了愣,才意识到他话中意。 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和齐照,竟然信口雌黄污蔑人。 “你少血口喷人了,侍卫就是侍卫,我想找情人,自会去找,犯不着拿侍卫当情人。”她气道。 “你敢找!”谢濯也忍不了了,人在他屋檐下,还敢挑衅他,“我管齐照是你什么人,我说让他走,他就得走。” “这就开始做我的主了?”薛明窈毫不相让,“我还偏不让齐照走,他就得留下保护我!” “保护你?你是将军夫人,你能遇到什么危险?” 薛明窈直直看他。 谢濯瞬间明白,她把他当危险。 他气得想笑,“你指望他怎么保护你,你我夫妻打架的时候,叫他进来拉架?他敢和我动手吗?” “那难道我要任你捏圆搓扁吗?” 薛明窈娇喝着,纤长的颈高高昂起,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不客气地睨着他,里头盛满愤怒的光泽,明亮有神,动人心魄。 耳上的坠子扑簌簌地荡起来,胸前山峦如怒,隐在严密的衣衫里,微微喘息跳动。 薛明窈是大美人,不笑的时候很美,笑的时候更美,而她生气的时候,比笑还要美。 谢濯勾起唇角,“你不说我都要忘了,我娶你,不就是为了将你捏圆搓扁吗?” 薛明窈闻声变色,谢濯已霍然站起,朝坐榻上的她大步走来。 第42章 生生挨了她一巴掌 “你滚——” 话音未落, 谢濯已欺到薛明窈身上。他双膝锁住她两条腿,把人压到榻边缘的扶手上。薛明窈后背硌得发疼,怒视着他, 眼里全是凶光。 谢濯冷笑,“你还欠我场洞房花烛呢。” “我现在不想!”薛明窈一边挣扎一边啐他。 “我想。”谢濯狠狠吐出两字, 腾出只手来解她衣裳。 她难得穿得布料丰富, 领口收得紧紧的,谢濯手指一点一点触到她丰润的皮肉,指腹磨着向下探, 嘴上也不肯放过她。 “你不是要叫齐照保护你吗?你叫啊, 正好让他给我们守门。” “你闭嘴!” 谢濯越发肆无忌惮,甚至并未把她上衫脱下, 掌心贴着温凉肌肤, 大力揉搓。 “这里生得那么圆,好像很难搓扁, 你说是不是......”他低低说道。 薛明窈被他揉得全身发热, 低头看他埋首胸前,棱角冷厉, 英俊中散发着危险气息, 她又气又怕,隐隐中又觉出一股兴奋。身体仿佛不受控制, 像酥山在融化, 融得好快, 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快...... 她蹙起眉,凝起的眸光湿乎乎的,推他的手慢慢地松了劲儿。 谢濯看着她的眼睛,蓦地停了手, 薛明窈茫然看他。谢濯便又一用劲儿,薛明窈不防,娇滴滴地叫了一声。 她忙又咬住嘴,美目剜他一眼。 谢濯给她这含嗔又含怒的一眼看得心潮上涌,抬头到她耳侧,重重亲了一口,滚烫的气息扫进去,令人战栗,声音低沉得像给她下蛊,“薛明窈,你知道军中怎么看你这种女人吗?” 薛明窈不发一言,眼睛也闭上了,睫毛颤啊颤,颊上飞起两团红。 那令人发痒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恶意在她耳边吐出一个词。 薛明窈一时竟没听懂,待了好半刻,脑中那根弦才啪地被拨动,扯出尖锐的鸣叫,羞耻和恼怒一股脑淹来。 “你混蛋!” 谢濯充耳不闻,从她身上起来,松了禁锢准备抱起她,薛明窈愤怒之下,一脚冲他腰下踢去。 可惜准头不佳,落了偏,力道却也让谢濯皱了下眉,“你够狠。” 他把她高高抱在怀里,走向卧房,薛明窈两腿悬空,除了他再无着力点,她断然不肯双臂抱他,干脆头一倾,檀口一张,两排尖牙咬上他颈侧青青的脉管。 薛明窈一向牙尖嘴利,咬起人来也不遑多让,像头狠厉的小母狼。 谢濯这种真跟狼干过架的都觉吃不消,“松开。” 薛明窈不松。 谢濯啪地一掌打在她屁股上,“松开!” 薛明窈抖了一下,化得更厉害了,不对,这不对…… 谢濯把自己和她一起扔床上的时候,薛明窈牙关终于松了,谢濯一边扒她衣衫,一边也报复般吮咬上了她的颈。 薛明窈却在这时再次剧烈挣扎,“谢濯,你放开我,不可以!” 谢濯一一压下她的反抗,“怎么不可以,凭什么不可以,你知道你身上每处都在说你想要么,嗯?” “不是,不行,唔——” 谢濯直接堵上她的嘴。 四片唇瓣厮磨,交锋,渐渐漫起腥甜,半晌,谢濯离了她唇,两人嘴唇上都冒了血珠子。 谢濯舔了一口血珠,手又放上去,“今天说什么我也要——” “要个屁,我来月事了!” 谢濯一怔,薛明窈恨恨抹了抹唇,勉强坐起半个身子,和谢濯面对面。 谢濯不信,“你莫骗我,明明昨天还好好的。” 况且男女成亲,择选婚期都会避开女子月信期,以防影响洞房。 薛明窈冷冷看他,“刚刚来的,不成吗?你赶紧松开我。” 谢濯还压在她腿上。 谢濯没松,转而掀起她裙,扯下她衬裤,里头的素色亵裤映目一抹殷红。 “我身上每处都在说我想要,嗯?”薛明窈掩上裙,嘴角扯出讥讽笑意。 谢濯脸色铁青。 薛明窈扬起手就往谢濯脸上招呼。 啪地一声响,实打实,肉贴肉,谢濯哑然之下竟忘了躲,生生挨了她一巴掌。 薛明窈也愣了愣,旋即喝道:“滚出去!给我叫个丫鬟进来。” ...... 谢濯回了他从前住的院落。 被薛明窈掌掴的地方微微发红,唇上一道浅淡血痕,颈侧依旧火辣辣地痛,揽镜一照,几枚干结血渍的牙印。 阿连只注意到了他脸颊上的异样,疑惑道:“将军难不成是南疆毒又复发了?”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48节 “哪有毒发只发作一边的。”流泉略有些经验,又想到将军是从主院夫人那里过来的,便猜出点儿什么来了,暗叹夫人真是蛮横无理,竟把将军这般好性儿的人折腾成这样,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他道:“我看定是将军中午伏案睡觉,压得脸上起了红印子。” 阿连恍然大悟。 将军命他们拿壶酒来。 关上门,谢濯几杯苦酒下肚,又拿起铜镜照了照,侧脸不仅红,还能隐微地看出肿来。 薛明窈从前扇他耳光,从没留下过痕迹。 谢濯用浸透凉水的帕子敷了一阵,红肿慢慢消去。到了晚食的点,他没叫人送膳,一壶酒直直吃到入夜。 府内为大婚布置的灯彩还未撤去,檐下红灯笼摇曳,在门纸上映出彤彤的光晕,与面若寒霜的将军无言相对。 最后,谢濯掷了酒壶,去了主院。卧房门紧闭,从里头反锁住。 “郡主身体不舒服,准备早歇下。”依旧是绿枝在旁解释,解释得非常委婉。 “嗯,我来拿遗落在这的书。”谢濯也解释。 等到将军背影消失在门外后,绿枝轻叹了声,谢郎君实是个古怪的人,从前现在都是,叫人看不出他到底对郡主有没有心。 连带着郡主也变得古怪了,以前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现在也开始口不对心了。 绿枝有一肚子的气要叹,但是郡主不许她提谢青琅,西川的旧人也都被蒙在鼓里,她只好穿过挂着红灯彩的长廊,去找齐照说话。 齐照正在读书。 “咦,你怎么看起书来了?不是一看字就头疼么?”绿枝奇道。 “闲着也是闲着,随便看看。”齐照道。 绿枝偏头看书名,“是《征南纪》呀,郡主翻了几页就不看了。里头是不是写得谢郎君很厉害?” 齐照点头,“薛将军要是在世,会很欣赏谢将军。” “那肯定。” 薛崇义最是欣赏年轻将才,不然也不会那么看重岑宗靖。 绿枝眼睛瞟到书案上另堆着的几本兵书,更奇了,“齐照,你也想当将军啊?” “没有,我随便看看——” 绿枝已是快言快语,“你要是想的话,和郎君说呀,郎君肯定愿意保荐你到军中的,说不定你也能有番造化。” 薛府训练的那批护院家臣中,有几人后来被薛崇义和薛行泰送到了军营里,有的混上校尉,更出息的,当了低阶的将军,齐照在他们之中年纪最小,功夫最好,性情也最沉稳,当然也引起了薛崇义的注意。 但齐照没太多想法,他选择继续留在薛府,在郡主身边当个平平无奇的护卫。 绿枝想,他怕是看到谢青琅以文从武的发迹史,终于也心向往之了。 “再说吧。”齐照把书推到一边,“你找我什么事。” 绿枝撇了撇嘴,“郡主和将军今天因为你吵架了。” 齐照看她,“因为我?” “嗯。”绿枝道,“将军不想你待在谢府,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谢青琅觉得你和郡主太亲近了?可是你这次回来,郡主又不像从前那样叫你到身边伺候,你根本碍不着他们呀,他没道理看不惯你。” 灯下齐照脸色暗淡。 “哦,可能是他还记你仇,毕竟你捆过他,拖过他,下手挺狠的,幸好我一直对他好声好气的......你记得躲着他走啊。” 齐照沉默地点点头。 绿枝犹豫了一会儿,问他:“你觉得谢将军对郡主,是个什么心思,他心里有没有郡主呀?” “当然有。”齐照答得很干脆,“他娶了郡主。” “是娶了没错,可是他对郡主一直很凶啊。” “但他娶了郡主。”齐照道。 “......和你说话真没劲。” 绿枝跺跺脚,提着灯走了。 ...... 转眼夜阑更深,将军府各处灯火都灭了,一片静谧。 一条黑影跃到主院卧房窗沿下,轻轻一推,推出一条空隙来,人影沿隙翻入。 罗帐内,薛明窈辗转难眠。白日情形轮番在眼前闪过,残余的愤怒中掺杂羞耻,不肯放过她半刻。 她一边咒骂谢濯,一边忍不住回忆被他高高抱起的滋味,就像他在薛府画阁对她做的那般。没人这样霸道地抱过她,岑宗靖不敢,从前的谢青琅不肯,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会这样深刻,深刻到了甩脱不掉的程度。 无法抑止,一如小腹涌出的一股又一股的癸水。一向准时的月信失了信,在大婚第一日突然造访,她的狼狈昭然若揭。 帐外忽有很轻很轻的动静,薛明窈浑身一凛,睁开眼睛,亲眼看见黑暗中垂地罗帐被缓缓地掀开。 薛明窈心脏啪地跳停,张口就要叫,下一瞬嘴巴被一只手捂住。 “是我。”男人粗沉的声音响起。 第43章 “嘴巴不想说话,那就用…… 谢濯心绪难平, 深夜翻窗前来,不料薛明窈竟醒着。 她一向沾枕就着,轻易不醒的。 掌心下薛明窈不安拱动, 唔唔闷叫,谢濯撤了手。 “你怎么进来的!”薛明窈甫得自由, 脱口而出。 “走窗。” “来做什么?”薛明窈攥紧被子, 语气嫌恶,“好浓的酒气。” 谢濯脱掉外衫,淡淡答她, “来睡觉。” “我不想见到你。”薛明窈硬声道, 她本睡在床榻中央,干脆被子一卷, 挪到床边上, 一副阻止谢濯上床的架势。 “那你忍忍吧。”谢濯心平气和说完,连人带被托起来, 往内侧一搁, 腾出空来,自己也上了床。 薛明窈想踢他, 可惜身上酸软无力, 也知踢了无用,便裹紧被子滚到里侧, 背对着他。 谢濯去拿她被子, 薛明窈不肯分, 谢濯没硬抢,打开床尾另一床被盖在了身上。 里侧传来一句,“你怎么有脸来?” 谢濯顶回去,“新婚燕尔, 我怎么没脸。” 薛明窈重重哼了一声,又往里侧滚了滚。 宽床上,两条竖溜溜的喜被泾渭分明,沉默使两人相隔更远,连呼吸声也彼此不相闻。 “怎么突然来了月事。”半晌,谢濯低声问。 “被你气的。”薛明窈冷冷说到。 窸窣声起,薛明窈弓起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团,将鼓鼓囊囊的被子抱在身前。 谢濯熟识她睡姿,张牙舞爪、大开大合的风格,只有来月事时,腰腹酸痛,才会将自己团成这样。 他那时还不知女子月事为何物,在她面前闹了很大的笑话。 她笑得钗斜鬓乱,“你怎么那么傻呀,连癸水都不知道,哎呦,我不能再笑了,再笑肚子更痛了。” 她会在床上更用力地缠着他,她说,他的身体很热,贴得紧紧的,会让她很舒服。 他被迫也蜷着身子睡,在她温软的禁锢里,沉沉睡去,忘记把她推开。 枕畔,薛明窈蜷得更厉害了。 “你早上不该吃酥山的。”谢濯低声道。 等了很久没见薛明窈理他,但她分明没睡着。 谢濯也不再张嘴了。 手探出被去,向里侧腾挪,指腹摩擦着滑软的床褥料子,摩擦得生起涩意,最终在离她脊背一寸之地停了停,又收回了被里。 谢濯闭上眼睛,也卷起被背向了她。 ...... 薛明窈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 起床时她不发一言,吃早食时她端着盏碟去池边喂鱼,喂完鱼回到屋里,和绿枝凑在一起研究她的嫁妆。她的嫁妆单子很长,里头有好些物件,要在府里找地方存放。处置完嫁妆,又去计划要添置的东西,派人去铺子请人上门给她看货。 如若有什么非要和谢濯沟通的,便让绿枝来传话,即便他们同处一室。 半个上午过去,她没搭理谢濯一句话。 薛明窈的情绪总是很简单,要么在笑,要么在生气,少有冷漠的时候。 但一个不冷漠的人冷漠起来,可以扎得人遍体生凉。 谢濯回想起从前,面对薛明窈的纠缠撩拨,他不胜其扰,也曾沉默以对。 那时薛明窈怎么做的? 她变本加厉地纠缠他,凑到他耳边亲亲热热地说:“既然你的嘴巴不想用于说话,那就用来做点别的事情吧!” 柔软的唇覆来,美人香直侵肺腑。 她撬开了他的沉默。 谢濯在此刻终于意识到,纵使地位逆转,他还是没办法像当初薛明窈玩弄他那样玩弄回去。他的报复显得十分可笑,仿佛只是用来证明自己没有输给她。 实际上他早就输了。 当下被她晾在一边的他,和彼时被她扫地出门的谢青琅,输得一模一样。 做了将军娶了她,只是让她赢得没那么痛快,而已。 内室中传来薛明窈和丫鬟们打叶子戏的嬉笑声,谢濯安静地听了一会儿,拔脚走人了。 踱步到练武场,又在这里见到齐照。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49节 齐照正在指导阿连发弓射箭。 “将军,我手上事都做完了,就来找齐侍卫练箭了。”阿连看到谢濯,露出一口白牙笑道。 阿连随谢濯在军中几年,有些功夫底子,平常谢濯若有空,也会指点他一二。只是阿连自觉定位是府里小厮,不想将军以为他偷懒躲事,总要解释一句。 谢濯点头,站在一旁看齐照指导他。 齐照说的口诀关窍,听来格外耳熟,阿连小声嘟囔,“和将军教得一模一样呢。” 他当然不会知道,自家将军的箭法入门,也习自薛府。 谢濯看了眼齐照,适逢齐照也看向他,目光平静,读不出太多情绪,亦没有常人在谢濯面前常有的敬畏感,和当年他在西川宅邸看谢青琅一般无二。 阿连练了一会儿,被刘管事因事叫走,院里只剩下谢濯与齐照。 谢濯道:“齐侍卫看来很闲,已有功夫指教阿连了。” 齐照收拾着零落的箭矢,抬头道:“将军看来也闲,大婚第二日,应该陪郡主才是。” 谢濯听出话中锋芒,眉头浅皱。 齐照又低下头,准备离开,忽听谢濯道:“齐照,既然你我都闲着,不若切磋一下。” 齐照的回答毫不犹豫。 “请将军指教!” 因是切磋,双方未持兵刃,纯以拳脚对阵。两人用的力道不小,拳风到处,激起一阵沙尘飞扬,枝叶乱摇。 谢濯的功夫没有齐照预想中的那般厉害,他的一些招数,谢濯应对并不算高明,进攻路数也稍显混乱,一看便没有经过正统的训练。 齐照心下定了定,谢濯半路出家,武学天赋再高,能力究竟有限,比不上他学武十多年。他判断自己可以在二十招之内将其击败。 然而这个念头刚出,腰部就忽地挨了从后而来的重重一拳,同时喉咙被人扼住,齐照双膝不由自主向前屈。在他要跪地的瞬间,谢濯收了力,齐照借势在地上滚了一圈后才起来站定。 刚才电光石火的一刻,他命门被制,胜负已分。 齐照素来无甚表情的脸上罕见地露出惊疑,“这一招,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甚至不知谢濯何时到了他背后。 “一个同袍所教,这是他用来打狼的独门绝技。不过他早已葬身狼腹了。”谢濯道。 齐照默然,“好生厉害。” 谢濯淡声道:“你再好好练练吧,薛明窈如此看重你,你的能力也该配得上才是。” 齐照木着脸,等谢濯转身走远,他忽地对着他的背影道:“将军当初为何从戎?” 谢濯脚步一顿,声音沉沉,“因为不想再受人欺凌。” “可郡主那不算是欺凌——” 齐照话说一半,谢濯猛然回头,凌厉一眼直直望来,齐照噤了声。 ...... 主院。 薛明窈把玩着一只新添的鎏金香鸭炉,叮嘱绿枝道:“嫁妆里的那几箱画,别忘了明日之前让人搬到临水的听竹馆里,等我心情好时,亲自去布置。” 薛明窈第一次来谢府,就对这御赐宅的格局心生喜爱,嫁给谢濯虽有种种情绪,但以谢府为居所,却是实打实的好处。她精心挑选了水边丛竹包围的馆舍来作藏画之所,到时一边赏画作画,一边沐浴竹风,可谓心旷神怡,比薛府那阴暗的藏书楼要好得多了。 “上午郡主和我说的时候,我就让人搬过去啦。”绿枝笑道。 “这么积极?” 新婚迁居事情繁多,这大半天下来,她吩咐绿枝的事,足有几十件了。 “当时谢将军说下午会下雨,要搬的话早搬,半路淋湿就不好了,所以我赶紧搬了。”绿枝觑着薛明窈脸色答道,郡主可别怪她听将军的话啊。 薛明窈扭头看了眼窗外,晴空万里,天光明媚。 “哪有下雨的迹象,他胡说的吧。”她嗤了声。 “他是将军嘛,能预测天候,也不足为奇呀。” “那是夸张说辞,天候没那么容易预测,司天台都观得不准呢。” 自家老爹就是将军,也只懂些看云识天的技巧,时灵时不灵的,何况外头还看不到云。 不过,主仆对话的一炷香后,外头竟真的无声无息飘起了雨。细密的雨丝洒落了好一阵,天空才姗姗然地阴沉下来。 薛明窈诧然,难道谢濯真的天生将才,行军打仗猜得准天气? 雨淅淅沥沥地一直下到夜里。 中午过后,薛明窈就没再见过谢濯,看来他也识趣了,她一冷下来,便不再来撩惹她。 薛明窈上床前锁了门,也锁了窗。 冷雨敲窗,鸾被空床,很是有些独守空闺的凄清意味,薛明窈烦躁得很,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几个滚。 总算没有失眠,却又做了梦。 梦里也下着雨,滴滴答答,极绵长而耐人回味,她的午觉也因此睡得格外惬意,醒来第一眼看见少年捧书坐在对面小榻上,侧影清隽如画。 她欣赏了一会儿,坐过去笑问:“你想我啦,特意跑到我房里陪我?” 谢青琅往旁边略移了移,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不是。外面雨声太吵,只有这里静一些。” “静吗?我怎么不觉得。” 少年不说话了。 薛明窈打了个哈欠,抬手放到他腰上,摸来摸去的。 “拿开。”谢青琅又往另一边挪了一点。 薛明窈不高兴了,“你害什么羞啊,我们不都苟合过了吗?” 他没好气地看她。 薛明窈又笑了,“说来若我为男你为女,那就省事多了,我可以堂堂正正纳你为妾,给你个名分,这样便不算苟合,也能尊重礼法了。” “荒谬......” 雨声更响了,谢青琅埋头看书,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玩他,忽听得他闷声问:“为何是纳妾而非娶妻?” 第44章 她这辈子,不要再想有别…… 薛明窈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问什么。 女郎笑不可仰, 托着腮理所当然道:“因为我是郡主,而你就是个穷书生啊,娶妻要门当户对, 我可不是色令智昏之徒。” 谢青琅声音清冷,“你不要瞧不起人。” 他拂开了她放在他身上的手。 “哟, 生气了?”薛明窈又是一阵笑, “好好好,莫欺少年穷,我瞧得起你。你以后肯定能做大官, 娶三房夫人, 八房小妾,满意了吧?” “你以为我是你?”谢青琅反问, “不论穷达, 我只会娶一房夫人。” 薛明窈一讶,“那你打算娶什么样的夫人?不许说冯绾。” 谢青琅看着她, 眸光微闪。 然后薛明窈听到他吐出一句话, “决计不是你这样的。” 她没想到自己会那么气,腾地站起, 扬手打掉他的书, “我这样的怎么了,你想娶还娶不到呢!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娶不到, 你没这个福气!” 谢青琅弯腰捡书, 再抬起头, 相貌英俊成熟了三分,竟是谢濯的模样。 谢濯轻蔑看她,“可我不还是娶到了?”声音愈发阴恻恻的,“而且我改了主意, 我要听你的建议,再娶两房夫人,纳八个小妾!” 什么? 薛明窈一下子惊醒了。 见鬼的破梦! 薛明窈下意识往枕畔看去,空荡荡的。这床好大,一个人躺在上面,衬得好凄凉似的。 天色青中泛白,还早得很,薛明窈已没了睡意,索性起来叫人伺候梳洗。 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因是天子赐婚,除了要回娘家薛府,还要进宫到圣上面前谢恩。 她和谢濯闹归闹,进宫这等正事还是不好耽搁的,吃完早食,盛装打扮一番,薛明窈在谢府的马车上与谢濯汇合了。 两人各自占据车厢一头,车刚驶出门去,谢濯冷淡的声音传过来,“今天要见圣上,你最好收起你的脾气,打起精神装一装。” 天家做媒的婚事,不能叫人看出不谐来。 “这还用你说,我又不是傻的。”薛明窈说这话时,倾头看了看谢濯的颈侧,确认她咬出来的齿痕,已看不出来了。 谢濯注意到她的眼神,拉了拉衣领,“你干的好事。” “谁让你那样对我。”薛明窈没好气。 谢濯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舒了口气。 薛明窈总算愿意和他吵。 马车出了坊,在街上走了一阵,速度就放得缓了,几乎踱步不前。薛明窈掀帘一看,一队车马打主街而过,卫士开道,声势浩大,沿途马车纷纷避行。 “谁家出行,好大的排场。”薛明窈自言自语。 “是陛下派往乌西的使团,今日出京西行。”谢濯淡淡道。 乌西毗邻西川,与南疆蛮人同是大周西南边境上的劲敌。与南疆松散的蛮族部落不同,乌西人剽悍且富凝聚力,男女老少皆能上马作战,令大周极是头疼,百年间打打和和,始终未找到解决之法。 薛明窈的先夫岑宗靖就是在与乌西的一场不大不小的战役中丧命的。 近两年朝廷向西北与南疆用兵,兵员损耗不少,不宜再开战,对乌西的态度就倾向绥靖了。 不过,来者好像不止使团。 骑马的官员之中,一抹素淡青袍遥遥映入薛明窈的眼帘,秀峭身姿,玉冠君子面,正是她好久不见的那个人。 薛明窈扒着车窗望他,和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白马青影,一步步走来,离她越来越近,轮廓越来越清晰。 马上人也似有察觉,转头向她这边看来。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50节 就在薛明窈即将与他目光相对的时候,车帘忽被人重重攥起放下,谢濯欺至身侧,“你在看什么?” 薛明窈不理会他,又揭了帘去,可惜那抹清影已打马过去,汇入了人流之中。 南疆山迢水远,路途险阻,安抚使司与出使乌西的人马同行赴任,受其保护。长长的队伍走至尾声,遗下寥寥烟尘。 天南地北的,从此钟京不再有陈良卿这号人了。他终是没把她的肖像画送来,此前对她的承诺原来是敷衍。 马车悠悠起行,薛明窈放下车帘,回首对上谢濯冰凉的眼神。 “人走了,你满意了吧。”她道。 “倘若不是我出现,你是不是就和陈良卿好上了?”谢濯问这话的时候转回了头,不再看她。 “你也知道你横插一脚,棒打鸳鸯。”薛明窈讥诮道。 谢濯被这两个词刺得心头一痛,“你和他也配叫鸳鸯,我做的可不如你当年之万一。” 薛明窈当然听得懂他指什么。 “我和他不配,你和冯绾就配吗,别忘了可是她抛弃的你。” “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做的坏事推到别人身上,我真佩服你。” “明明是你把乱七八糟的仇都记我一个人头上了,心胸狭隘,枉为男人。” 薛明窈想起赵盈生辰时谢濯和冯绾的私会,他在冯绾面前那是一个和颜悦色,那是一个恭敬有礼,就她冯绾是个玉洁冰清的菩萨似的。 这俩人还真该凑一起去。 冯绾不也和他一样,高高在上地指责她。 薛明窈鼻尖一耸,薛明窈啊薛明窈,世上哪有你这样憋屈的恶人,净受窝囊气了! 像是应和她情绪似的,小腹不合时宜地绞痛了一下。 薛明窈蹙眉,胳膊肘一捣旁边的谢濯,“别挨我这么近,坐那边儿去。” 谢濯闭目养神,岿然不动,可接连挨着薛明窈的推搡,他被迫睁眼,看见她手捂小腹,表情不太好看。 “你经痛发作了?”他记得她月事还没走。 “我就不该和你吵。”薛明窈气道,她这癸水也是灵,谢濯不在眼前便无痛无碍,一和他吵几嘴,便开始难受了。 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只精巧的小瓷瓶,里头是绿枝提前备好以防万一的止痛药丸。她倒出一粒,吞了下去。 谢濯问这药多久能起效。 “你把嘴闭上,药就能起效了。”薛明窈烦躁道,“快点坐过去,我想趴一会儿。” 谢濯沉默地移了过去。 薛明窈侧身躺倒在他刚才坐着的地方,双腿微蜷,搭在座沿上。马车颠簸,她的脑袋跟着晃了几下,旋即上半身被一股力道拎起,着陆在一片温暖厚实之地,她迷惑地抬起头,上方是谢濯冷硬的下颌——他把她拎到了他大腿上。 她正要开口,脑袋被他摁下去,“趴好,乱动什么。” 他温热的手掌顺着她后脑,捋到她背,薛明窈闷声道:“你别想趁人之危,占我便宜。” “我娶了你,有什么便宜是我不能占的。” 薛明窈不服,挣扎要起,被他冷声警告,“你少折腾点吧,非要耽搁进宫才满意?” 薛明窈这才勉强安分。 谢濯的手渐渐从她背移到了她小腹,轻轻按揉起来,手法堪称得到,比往常绿枝给她按得都要舒服。 薛明窈震惊且疑惑,身子僵硬了片刻才放松下来。 马车拐进了宫门,静静停在一隅。谢濯为她按了一会儿后,手停在她腹上,车厢里安安静静。 薛明窈觉得好些了,推开他手,慢慢坐起,神情复杂地看他。 “赶紧下车,再晚便不好了。”谢濯甩下句话,率先下车。 薛明窈跟着他慢吞吞地走到栖凤殿廊下,等了一阵子,内侍过来称,圣上正在皇后那儿,让他们直接过去。 路上薛明窈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谢濯,“皇后不太喜欢我。” “因为太子殿下的缘故?” 薛明窈有些诧异他提起赵景筠,这确实是她不讨皇后喜的原因之一,中宫看不惯自己的儿子被一个漂亮小姑娘呼来喝去,虽然这已是十年前的事。 她假装没听见,“先皇后是我姨母,皇后没有喜欢我的道理,再加上五公主没能招你为驸马,她估计更看我不顺眼。” “倒是我的不是了。” “不过皇后很有涵养,只会很含蓄地嘲讽我,我都装听不懂,你也这样应对就是。” “知道了。” 谢濯说完,忽地牵起她的手,牢牢攥住,走进皇后宫室。 薛明窈惊讶之下,迈门槛时差点绊倒,幸而谢濯及时扶了她一把。 他松开她手,两人向帝后行了礼。 德元帝将两人举止纳入眼底,笑道:“看来谢卿和窈窈感情很好啊。” 皇后坐在德元帝身侧,曼声附和,“是啊,好久不见永宁了,这回见到,竟出落得比以前还要娇媚三分,自是让谢将军倾心不已,神魂颠倒了。” 娇媚不是个好词,这是在说薛明窈美而不庄,谢濯仅仅迷恋她美色而已。 这也是外界普遍对这桩婚的看法。 薛明窈笑眯眯地道:“多谢皇后娘娘称赞,永宁也觉得自己又美了呢。” 皇后淡淡回笑。 “郡主国色天香,臣倾慕不假,不过除此之外,郡主身上也还有许多令臣欣赏的地方。”谢濯忽道。 “是么?谢卿且说说看。”德元帝饶有兴趣,先前谢濯求娶薛明窈说的都是场面话,他当然也认为谢濯看中薛明窈是因为容貌。 “郡主虽为女流,但性情豪迈擅骑射,不拘小节,卓有英姿,殊异于其他娘子。” “说得好,窈窈确实如此啊。”德元帝呵呵笑道。 皇后心想,懂骑射有英姿的女子又何止永宁一个,怎也不见谢濯求娶,还不是看中的她美貌? 薛明窈看了一眼谢濯,他神情认真,找不出作伪之相。 德元帝看着薛明窈,“窈窈,先前你还不愿嫁谢将军,现在可是完全反过来了罢!” 薛明窈硬着头皮笑,“陛下,您别打趣窈窈了,先前那是窈窈心有顾虑,现在窈窈终身有托,嫁了谢将军这样的英武将军,开心还来不及呢。” 德元帝大笑,“你那是有顾虑吗,是耍小性子呢。谢卿,窈窈的小性子,你可有的领教了!” 谢濯笑道:“臣甘愿领教。” 两人皆是华服盛装,面有喜色,一副浓情蜜意的样子。德元帝瞧着也觉舒心,这婚事虽有些荒唐,可看上去也不失为天作之合。 等谢完恩出来,走在宫道上,方才的融洽荡然无存。 薛明窈面无表情,“你方才说我英姿——” “为我的名声着想,总不能承认你除了美貌一无是处。” 话音刚落,薛明窈安顺了半天的肚子突然又浅浅抽痛了一下。 她咬着后槽牙,“我的名声不好,连累你了。你的名声倒是好,可惜有名无实,什么英武将军,无耻将军才对。” 谢濯漠然想,无耻不无耻的,反正他是她夫君了。 她这辈子,不要再想有别的男人。 第45章 “窈窈害羞了。” 从宫城出来, 两人踏上马车,前往薛府。按照风俗,出嫁女要和夫君在娘家至少用完一顿饭, 才算是完成回门,好在薛明窈的经痛已很轻了, 身子撑得住。 “我自己回门便可以, 待会儿经过谢府,你直接下车吧。”马车上,薛明窈再次提议。 前一天她就派人去和谢濯说过此事, 但被谢濯拒绝了。 谢濯手指点着膝上袍, “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去?” 薛明窈睨他,“我阿兄见了你, 或许会阿谀讨好, 我不想看他这样。” 薛行泰的骨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被谢濯削职的郁闷早让与谢府联姻的高兴劲儿压过去了。 另有一个原因是, 薛明窈也不愿让谢濯在薛府逞威风,更不愿让娘家人见到他们彼此之间的恶声恶气冷言冷语。谢濯在圣上面前积极地和她装恩爱夫妻, 在薛府可不会。 谢濯仍是坚持要去, 还道:“你要是有你兄长半分的识时务就好了。” “那不更让你为所欲为了?我没这么好欺负。” “不一定。”谢濯道,“你若乖顺些, 我兴许也会对你好些。” 薛明窈睁大眼睛, “你想得也太美了, 忘记你是怎么欺辱我的了吗?你以前说君子品格,宁折不弯,我郡主品格,也是一样。” 谢濯心中自哂, 他一向觉得他与薛明窈是天上地下的两样人,现在才发觉他们脾气倒是相似,只不过,他是宁折不弯,她是骄横难驯。 两人都不再说话。 马车经过谢府后,不消半刻就到了薛府,从角门驶了进去。早前谢府另派来的装载礼物的马车也已到了,绿枝指挥着下人从马车上搬下物什。薛明窈的兄嫂和小妹得了消息,出来迎候,给足薛明窈与谢濯面子。 谢濯正准备起身下车,薛明窈犹豫再三,还是不情不愿地拽了拽他袖子,小声道:“阿兄不知道你拿他来要挟我成婚的事,他以为我很愿嫁你,你,你别在他面前和我闹得太难看。” 谢濯回头看她,凝黑的眸子里似有波澜泛起,他没说好还是不好,回身劲腰一弓,利落地跳下马车,而后伸手递到薛明窈眼前。 薛明窈反应了一会儿,然后慢腾腾地把手放到他掌心上,由着他牵下马车。 薛行泰见此情景,立时笑了,“窈娘,谢将军,快进屋说话。” 薛明窈站定,谢濯仍是攥着她手不放,她稍一挣,没挣开,谢濯握得反倒更紧。薛明窈便放弃了,与他并行前往中堂。 他的手从前很修长,现在好似宽了些,厚了些,能把她的手全部包住。也变得粗糙了,结了硬硬的茧。两人掌心相贴的地方微微生热,薛明窈意识到的时候,就觉得更热了,简直要生汗。 幸好中堂所距不远,走到廊下,谢濯将手还给她了。 婢女上了热茶,几人先后落座,薛行泰与夫人轮番地嘘寒问暖,问在谢府住得惯不惯,相处得怎么样云云。她阿兄言谈还算得宜,没有热情得过分。 尽管如此,薛明窈草草回答后,还是赶忙拿话堵上他嘴:“好了,阿兄,别问这么多了,净操些闲心,恨不得要趴我们床底下。” 薛行泰讪讪,“窈娘,阿兄也是关心你。”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51节 他实在怕薛明窈想不开,不好好和谢濯过日子。 “内兄放心,窈窈很好,没受委屈。”谢濯温声开口。 薛行泰听见他唤内兄,感动得不行,连道几声好,招呼人去吃午食。 薛明窈则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谢濯叫她什么? 她匪夷所思地看向谢濯,谢濯却根本不看她,到了席上依旧和薛行泰谈笑风生,把盏言欢。她阿兄说得多一些,谢濯说得少一些,但气氛却是极融洽的。 这人这么会装吗? 薛明窈观察了一会儿,又觉得谢濯不像装的,他不仅对薛行泰友好,对伴席的她阿嫂和小妹妤娘也很亲切,俨然一副加入了她家的感觉。 倒是她木愣愣地坐在一旁,与其乐融融的几人格格不入似的。 “窈娘,你怎么都不说话的?”薛行泰咧着嘴问她。 薛明窈灌了杯热茶下肚,道:“你们说得这么开心,我插不上话。” 谢濯亲自给她添了茶,淡淡笑道:“窈窈害羞了。” 薛明窈幽幽瞪他,但谢濯又不看她了。 她忽地想到,人人说谢濯性情温良是个儒将,寻常他在人前便是这样的。她见多了他凶神恶煞的冷厉样子,已快忘记他的这一面了。 坏人突然做上了好人,薛明窈好生不自在,满室笑语晏晏,她觉得自己孤零零的。谢濯就不该来,他表现好表现差,都叫她心里戚戚。 “阿姐真好命。”薛明妤低声对她道。 薛明窈在西川养情郎的事,薛行泰引以为家门不幸,外头传言漫天飞了,他也不肯在嘴上承认。是故谢濯的身份,他没向妻、妹透露过。在薛明妤眼里,阿姐真的迷倒了年轻位高的将军,二嫁如意郎君。 “不好命,谢濯穷死了。”薛明窈重重说道。 薛明妤不以为然。 “你选夫婿的时候,记得找个府上富贵的,不能光图人。”薛明窈抱怨完,看见小妹突然红了脸。 “妤娘的婚事就快定下了,男方那边过几日会请媒人上门。”阿嫂笑着道。 薛行泰听见,愉快地接来话,“咱们妤娘,定的是冯家的小儿子冯晟。冯家呢是钟京新贵,冯公是盐铁官,冯晟有个兄长在吏部做事,还有个姐姐是圣上宠妃——” “咳,咳咳!”薛明差点没呛着。 薛明妤要嫁给冯绾的弟弟?什么孽缘! “窈娘,知道你为妤娘高兴,别太激动了。”薛行泰笑道。 薛明窈转头看向谢濯,谢濯脸上笑容也很勉强。 “我不高兴,冯家有甚好的,借着裙带关系起来的罢了,早几年还在穷乡僻壤的西川呢,这种人家配不上咱们。”薛明窈不好说她与冯家的瓜葛,只得揪着门第讲。 薛家人没想到薛明窈竟旗帜鲜明地反对这桩婚,都愣了愣。 薛行泰道:“不能这么说,冯家现在势头很猛,很多人都想和他家结亲呢。况且要是让妤娘嫁到那百年簪缨的大族,她也受不了那些规矩,你看盈表妹贵为公主,在陈家还要规行矩步的......” “而且冯晟一表人才,少年英武,妤娘很是中意他。”阿嫂补充道。 “我不信。”薛明窈没好气道,“冯家能养出什么好货色来,妤娘别是被哄骗了。” 薛行泰挠头,“你对冯家有了解?” “在西川时打过交道。” “什么交道啊?” “......没什么好说的,反正冯晟不行,妤娘不能嫁给他。”薛明窈说得斩钉截铁。 “凭什么说我不能嫁给他。我的婚事,也要你管吗?”薛明妤突然开口。 薛明窈毫不犹豫,“我是你阿姐,凭什么不能管?” “我才不要你管。”薛明妤鼻翼翕动,心中因为陈良卿积压的情绪翻涌上来,喊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人喜欢,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得到了也不珍惜,我和你不一样!” 被薛明妤劈头盖脸指责一通,薛明窈懵了,正要反驳回去,谢濯按住她手,低声道:“别说了。” 薛明窈气呼呼地看谢濯,她凭什么要听他的。 薛明窈的眼睛水汪汪的,谢濯竟从中看到了一点委屈,他迟疑地拿起案上一块龙凤水晶糕,放到她微张的小嘴里。 薛明窈又懵了,当着这么多人面,也不能吐出来,便也迟疑地咬了下去。软糯与香甜包裹舌尖,她闷着声,一口一口,安静吃完了。 那边她兄嫂也在劝着薛明妤,薛明妤冲谢濯一福身,直接离了席,她阿嫂追了出去。 薛行泰尴尬道:“谢将军,让你看笑话了。” 谢濯笑说无妨。 “窈娘,你对冯家有再多意见,架不住妤娘喜欢呀,你可别再反对了。”薛行泰劝道。 薛明窈问:“妤娘有多喜欢他?” “像你当年喜欢谢将军一般,哈哈。” 闻言,薛明窈脸色登时不好看了,谢濯垂着眼眸,幽幽饮了几口酒。 薛行泰意识到气氛不对劲儿,不由纳了闷儿,他本意是想开个玩笑,转移一下话题,怎的窈娘不像他预期那般娇羞上脸,反倒更不高兴了。 他又看了看埋头喝酒的谢濯。 难不成,这俩人没说开,还对当年事有心结吗? 薛行泰只得找补道:“也像我喜欢你阿嫂一样。” “反正阿兄还是多斟酌吧,莫让妤娘遇人不淑。”薛明窈闷闷道。 “那当然。” 薛行泰就此岔开话题,继续饮酒闲聊,等话说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他对薛明窈道:“你去妤娘院里,和她说几句好话,你难得回来,不要带着和她的气走。” 薛明窈不想动,薛行泰又催促她几声,她只好不情不愿地去找薛明妤。 厅里只剩薛行泰和谢濯两人。 “谢将军,”薛行泰仗着醉意,举杯端到谢濯面前,“我斗胆唤你一声妹夫,你整治禁卫,不畏权贵,秉公无私,我虽被你贬了职,心里其实可佩服你。” 谢濯点点头,“多谢你理解。” 薛行泰继续道:“窈窈脾气不好,还要劳你多担待,多包容。以前她对你做的那些事,那都是因为她太喜欢你了,你别太介怀。你不知道啊,她当初和你分开后,哭了好多天,眼睛肿得和核桃仁似的……” 谢濯送酒入口的手一停。 第46章 “亲吻我。” 薛明窈去了薛明妤院里, 妤娘脸上抹着泪,不肯理她。薛明窈头疼得很,不明白怎么自己说了几句冯家的不好就把人惹成这样, 招来一串莫名的指责。 她阿嫂悄悄对她说,妤娘前阵子逛园子, 遇到冯家小子, 彼此都看对眼了,冯晟对她很殷勤,鞍前马后地哄着陪着。薛明窈不好再做棒打鸳鸯的恶人, 只得干巴巴地对薛明妤道:“婚嫁之事, 谨慎一点没坏处,你别让自己吃亏。” 薛明妤仍别着脸, “知道了。阿姐与谢将军新婚燕尔, 不用把心思放我身上。” 算是勉强和解。 傍晚回谢府的路上,薛明窈怀里抱着从薛府带出来的一大袋兔肉脯, 脸色郁卒地大嚼特嚼。 谢濯看了她一眼, 又看她第二眼,最后轻咳了声, “你还在想你妹妹的事?” 薛明窈瞥他, “难道你对此事没意见?” “还好。缘分使然,旁人也没法说什么。” 薛明窈脸颊鼓动, “你倒是大度, 我可是一万个不想我们薛家和冯家做亲家。” 谢濯眉心一动, “你为何这么厌恶冯家?” “你为何不厌恶冯家?”薛明窈反问,“冯绾父女为了荣华富贵出卖你,抛弃你,你一点怨言都没有吗?” 谢濯一怔, “你是在为我抱不平?” 薛明窈也怔了怔,“你少自作多情了,我就是单纯看不惯这种眼里只有利益的人。” 谢濯哦了一声,“可我记得你当初和他们沆瀣一气后,还夸他们明智,识趣。” “那是讽刺。讽刺你都听不出来!” 谢濯嗤笑,不置可否。 薛明窈旋即道:“我兄嫂他们不知道也就罢了,冯绾看我那么不顺眼,怎么她冯家也愿意同薛府结亲,真是奇怪。” “既然眼里都只有利益了,又怎会因为多年前的一件旧事而放弃同薛府做姻亲的机会。至于冯绾,她和冯晟非一母所出,关系一般,大概也不好太反对,或者她人在深宫,根本不清楚此事。” 薛明窈咬着肉脯,不言语了。 马车拐进谢府,薛明窈突然撂下句话,“你对你的前亲家倒是知之甚详,分析得头头是道。” 谢濯正要说话,薛明窈听也不听,抱着兔肉脯跳下马车,走路带风地穿廊进院,转眼没了影。 ...... 当晚薛明窈睡前既未锁门,也未锁窗。 谢濯从容地进了卧房,脱下外裳上了榻,分了她身上盖的鸾凤锦被一半出去。 他没有灭掉榻旁的灯,薛明窈觉得帐子里好亮堂,亮得她不自在,不适应,可是也没有去熄掉的想法。 谢濯躺得离她很近,肩几乎要挨着她的,他们分享着同一个被子里的热度,她的身体能够感受到他身体的存在。而他的身体,她已经很陌生了。 从前与他共处一榻,她定是要缠着他的,胳膊叠着胳膊,腿压着腿,皮肉贴皮肉,牢牢把人占为己有。现在她第一次在灯下如此意识清醒地与他同睡,离得那样近又远没有以前近,好生古怪。 薛明窈不肯忍受这种古怪感,于是转了身,把距离拉得远了,心里稍舒服些。 谢濯很安静,上榻后什么声音动作也无,以前谢青琅就是这样,规规矩矩的。薛明窈揪着被角面了一会儿墙后,究竟心里嘀咕,就又转身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清冷的眸子。 “你兄长今日和我说,当初我走后,你哭了数日,”谢濯低声道,“是真的吗?” 薛明窈睫毛抖了抖,躺平身子道:“当然假的了,你何时见我哭过。而且你走了,我为什么要哭啊。” 谢濯一默,“嗯,我想也是假的。” “我阿兄为何要扯这个谎,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说你从前多么爱慕我,多么舍不得我......”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52节 “我知道了。”薛明窈脸有点热地打断了他,“他说这些无非是想打动你,让你对我好些,哼,他胳膊肘竟然往你那拐,都不站在我这边。” “他想让我对你好,怎么不是站你这边了。” “因为我不稀罕啊。”薛明窈妙目瞪他,“你记恨我,我还记恨你呢,你谢大将军对我做的那些卑鄙无耻下流事,你都忘了吗?” 谢濯觉得薛明窈身上很难理喻的一点就是她永远都理直气壮,对人对己两套标准。 他道:“我对你做的事,可没有你对我做的十分之一的严重。你扪心自问,我有动过你一根手指头吗?” “不是那么算的。”薛明窈掐着被子,“你强迫我嫁给了你。” “这是给你名分。”谢濯淡淡道,“不然,我们就又是苟合了。” “哼,这会儿话说得好听了,不说是报复我了。我知道,你娶我就是见不得我当寡妇快活,还有方便占我便宜,不然凭你再有权势,你也不敢真逼我一个郡主和你苟合。” 谢濯一时没吭声。 薛明窈见把他说得没话了,不由有点小得意,嘴角一弯,露出明快的笑容。 谢濯看她这般神飞色动,不禁啼笑皆非,薛明窈的难以理喻,有时候也是可爱得紧的。 眼眸一垂,她袖管里两截细雪似的腕子交叠搭在耸起的红绸被面上,十指纤纤暖白如玉。谢濯心口热了热,伸手一拢,把人捞到跟前。 薛明窈小吓一跳,“你干嘛呀。” “占你便宜。”谢濯简单道。 他的手伸进她松敞的领口,薛明窈温凉的肌肤渐渐升了温。 她这回没反抗,还向他靠拢了一点,任他兴风作浪。 “轻些,我月事期间胸口胀。”她凑到他颈窝,理所当然地吩咐。 谢濯一怔后旋即发笑,听了她命令,薛明窈半眯着眼,神态渐慵懒,嘴里吐出些极轻的哼哼。 忽地谢濯动作幅度略大,薛明窈吃痛,嗔叫出了声。 谢濯挑眉,恶劣一笑。 薛明窈亦咬牙一笑,一手伸进被里,摸索着向下走,在他劲瘦的腰间拧了两把,然后…… “你——”谢濯皱眉,“这是在做什么。” “把便宜占回来啊。”薛明窈故作娇声,“虽然我现在很讨厌你,但不影响我也玩一玩你啊。” 她手上恣意,面上笑得也恣意,“你记不记得,我以前最喜欢这么玩小书生了,哦,不对,得改口叫小将军了。” 谢濯错了一下神,当年的小郡主起初乐此不疲地这样唤他。 “喂,小书生!” 他不理她,她再叫,他没好气地道:“永宁郡主,我比你还大几个月吧?” “诶,你记住我出生年月啦。” 他脸色一僵,听见她道:“我叫你小书生是因为我尊你卑呀,就算你比我大好几岁,我也这么叫。而且,你还怪可爱的,可爱的书生就是小书生。” 后来薛明窈在他看书时从背后抱住他,依然叫小书生,他叫她别吵,她笑,“谁叫你了,你应什么应,我叫它呢。”她的手直接攥住那最私隐的地方,“它可比你听话多了,一叫就应,这才是我乖巧的小书生。” 小书生的名号就此移位。 薛明窈千娇百媚的那张脸就在他身侧,眼眸里狡黠笑意流转,好似一切回到从前。 “咦,怎么小将军比小书生还不经逗呢。” 身上一团火被她撩得更炽,谢濯终于也脸热了。 薛明窈就此和他打上了擂台,但凡他有意弄一下她,她必要在小将军上报复回来,比当年逗引有过之而不及,毫不客气,便是谢濯这种极能忍的,都闷哼了两声。 薛明窈笑中恶意更盛,“怎么,你现在定力不如以前了?那也要忍着啊,我身上还不干净,你想和我苟合都没办法。” 谢濯哑声问:“你我是夫妻,何以还说是苟合?” “因为我们只有名分,没有感情。在我心里,这也是苟合。”薛明窈道。 谢濯心中一瞬空洞,小郡主终究是他的错觉。 他看着她在灯下红晕遍生的桃花面,“如此说来,你以前和岑将军,也是苟合了?” 薛明窈不认可,“那当然不是了,我和他起码有夫妻情分呀。” 原来他连她的前夫,都比不上了。 谢濯冷静咀嚼着心中苦意,掌心离了薛明窈身体,翻身一撑,压到薛明窈上方。 薛明窈陡然间直面谢濯英俊的脸庞,他的身躯叠着她的,热意在鸾被下升腾翻滚。她有些慌了,“你不会又要强来吧,我可是还来着癸水,你,你不能的!” 谢濯淡淡冲她笑,“不要紧,还有别的方式可以苟合。” 薛明窈面露茫然。 谢濯滚烫的目光先停在了她唇上,又往下滑了数寸。 薛明窈隐隐约约猜到一点,眼神登时变了,手捂胸口,“你想都不要想!” 谢濯打量着薛明窈脸上的不安,“怕了?” 薛明窈不说怕,也不说不怕,长睫翻卷,眼尾泛粉,一副又委屈又倔强的神色。 谢濯很喜欢她这般样子,定定看了一会儿,唇角扬起,“我可以不硬来,但是你要做一件事。” “做什么?”薛明窈警惕道。 “亲吻我。” 薛明窈呆了呆,见他神情不似开玩笑,也不扭捏,眼皮一垂,便将唇往上方送去。 谢濯却躲开了。 他从她身上翻下来,重新平躺到一旁,双手压被,宛如入定。 “这个姿势亲。”他道。 薛明窈忿忿然,她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要当大爷,要她伺候。 她面无表情地挪到他身边,伸臂抱上他胸膛,这一抱,又怔了怔,手下肌肉又厚实又温暖,全然和谢青琅不同了。 她忍不住按了按,手感真是舒服。 等她慢吞吞地压到他身上后,薛明窈盯着他轮廓分明的饱满唇瓣,轻轻往上一印。 一触即离。 谢濯却不让她走,双手牢牢扣住她背。 薛明窈只得把这个吻贯彻下去,偏偏谢濯封紧了唇,堵着她。四片唇徒劳相磨,磨得滚烫。 薛明窈进退维谷,心里窝起一团气。 他有病啊!这会儿倒装起来了? 她一发狠,咬了他一口,这才闯进谢濯的嘴巴。存心不让他好过,在那密闭温软之地横冲直撞,掀风倒雨。 如果舌头可作为武器的话,她已攻击了他七八回,如一杀气腾腾将军,招法凌乱,但劲道暴烈,令人心畏。 谢濯不动如山地承受着。 很难说这是一个舒服的吻,他唇舌被他弄得发麻,发痛。 但是谢濯全身无一处不兴奋,他锢紧她的腰,尽情地让自己被她作弄。 及至女将军力疲,俯首喘息,是鸣金收兵后的战场余烟,又是撩人的乐章,诱着人继续。 谢濯强自抑制住开启下一场战争的渴望,松开对她的禁锢,把她放了下去。 “睡吧。” 第47章 叫人又想怜惜她,又想蹂…… 新婚第四日起, 谢濯婚假告罄,恢复了每日去禁卫的日常。他对待职事堪称勤勉,每日大半时间都待在卫里, 有时回了府也还要见客,去主院的时间便少了。 谢濯不在, 薛明窈觉得甚好, 把日子过得和在薛府时差不多,偶尔管管账,心情也算舒畅。每日不等谢濯, 早早睡觉, 又能沾枕便着了,至于谢濯和她共寝时会做什么, 她全然不管, 反正他没吵醒过她。 这日下午,她待在听竹馆。这里已被她布置成了一间藏画的小室, 窗明几净, 画案熏香,素芬幽然。 薛明窈跪坐在画案前的软垫上, 执了细毫在画竹。 她画得认真, 浑没听见门扇开合的声音,等男人的脚步声逼近, 她才恍觉来人, 忙拿起一沓宣纸覆在画纸上, 转头没好气地道:“你不会敲门吗?” “敲了,你没听见。”谢濯淡淡道。 薛明窈对此颇为怀疑。 谢濯似是刚从卫里回来,身上仍穿着劲装,宽肩衬着窄腰, 窄腰下的臀腿格外鼓壮结实,撑得柔软的衣裳布料宽松中又有些紧绷,和从前的纤秀大相径庭。 薛明窈向来觉得武将身材粗笨的,这会儿余光还是忍不住瞄了几眼。 “你在作画?”谢濯看向画案。 “随便画两笔罢了。” “我能看吗?” “你不能看。” “你画的什么?” “不告诉你。” 薛明窈研究丹青研究得久了,自己也开始试着上手勾涂,随心所欲,不请师傅教,画得当然不好,也理所当然地不能给人看,尤其不能给谢濯看。 谢濯没再强求,坐到她旁边,问:“我一直想问,你为何对丹青感兴趣了,从前不是对书画一道一窍不通吗?” “没有为什么,人是会变的,你还从书生变成将军了呢。”薛明窈懒懒道。 “可我选择从戎,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薛明窈好奇道。 “不告诉你。” “你拿我寻开心呢!”薛明窈瞪他。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53节 谢濯幽幽不语,半晌,他道:“你若想学画,我可以教你。” “用不着,”薛明窈想也不想,“我画画是消遣,要你教的话,还消遣得了么?” 谢濯偏过头,不去理会她。 听竹馆的后窗敞着,清风徐徐吹来,那里遥遥对着谢府练武的场院。方才谢濯来时,听到了隐微的声响,看到了隐微的人影。 齐照自从与他比试不敌后,更常来磨炼武艺,有时还会教一教谢府小厮基本的拳脚。谢府没有护院,让下人们长点本事不失为件益事。 不过谢濯此刻望去,外头已是空寂无人。 “你一来,齐照就跑了。”薛明窈讥讽道。 谢濯心里又生起些不舒服,薛明窈待在听竹馆的时候,齐照便出来练武,主仆隔窗陪伴,共浴清风。是这样么? 他倒是不速之客了。 薛明窈看到他的脸色,愈发不满,“你大可不必找齐照撒气,也少怀疑我与他有私,这样只会显得你是个心胸狭窄的阴暗小人。” 谢濯也知上次由齐照引发的争吵不宜再来一回,薛明窈当时说的话像是气话,以前齐照和绿枝一般在郡主眼前伺候,现在却是没怎么进过内院了。 或许这算是薛明窈给他的一丁点尊重。 饶是如此,想到齐照从前和薛明窈的亲近,想到这一窗之隔的距离,谢濯承认自己心胸确实不宽阔。 娶了薛明窈这样的女人,如何能宽阔得起来? 她任性妄为,滥情孟浪比之男子还有过之而不及,再炽热的情意也可以朝夕变冷,继而去追逐新的目标,乐此不疲。 何况她现在早对他没有情了。 谢濯淡淡道:“齐照身手不错,在你手下没甚用处,是浪费了他,应当送他到军营历练历练。” “你以为就你懂得惜才。”薛明窈懒得解释太多,亦不喜他理所当然的语气,“我的人,不需要你来安排。” 谢濯绷着一张脸,转头去看前窗外头青翠欲滴的密竹,好像要把竹叶盯得开出朵花来。 “你要是没事的话就走吧,别打扰我作画。”薛明窈等半天不见他接茬,便下了逐客令。 谢濯回过头,“有事。” “什么事?” 谢濯摩挲着手指,不露痕迹地想了一会儿,道:“你我——还未圆房。” 薛明窈未料他提此事,脸上慢慢挂出嘲意,“你成天都在惦记这个?” 谢濯坦荡点头,“不然我娶你做什么?” 他说这话时,倾身到了她面前,手挨上她的腿侧,膝压上她绵延的裙角,打量着她,从脸到颈,到胸,到腰...... 薛明窈又觉得他放肆的目光像狼一样了。 很凶残,很讨厌,仿佛单用他那凌厉的一双眼睛,就能把她浑身的衣裳撕开,吸吮她的皮,抓揉她的肉,撞得她哭泣呐喊。 但薛明窈分明心跳得快了,那股熟悉的兴奋感又一次潜涌而出,里头藏着一点恐惧,因这恐惧而更加兴奋。 “那来吧。”她皮笑肉不笑,伸手勾上他腰间革带。 谢濯本意是要她跟他回房,但看薛明窈的意思好像是此时此地立刻开始,不由心中一哂,他就知道,她的浪荡性儿从没改过。 想想当初在薛府画阁,她不识他身份,不也敢以身诱之,恨不得把胸脯贴他身上,用她的香,她的软,她那妖精般的姿态,去玩弄一个她根本不喜欢的男人。 那时他就该收拾她的。 把她压到暗色的地毯上,看她华裙锦衣迤逦开来,像一朵绽放的花,秾艳又脆弱,摆着腰,低着颈,叫人又想怜惜她,又想蹂躏她。 那日后他反复梦见这幅场景。 此间岂非亦是画阁,四壁画卷曾见证过那场暴烈又克制的情事,此刻无声地窥看他们。这里前后窗扇大启,更敞亮,更通透,好似他与薛明窈也不再那么见不得人。 毕竟做了夫妻。 他珍而重之的夫妻,她不屑一顾的夫妻。 然而谢濯内心里知道,他们依旧见不得人。 薛明窈红唇慵懒翘起,缓缓拉动谢濯腰带,他配合地随着她的手,靠得越来越近,近得薛明窈能在他冷峻的眼眸里瞧见自己的影子,近得她张口就能含住他挂着讥诮笑意的唇。 下一刻,谢濯忽地伸掌摁住她后脑,粗暴地把她扣进他怀。 薛明窈整个人闷撞到他厚实的胸膛上,松绾的头发掉下一半,胸口先是被他硬挺的衣襟擦痛,又因他牢牢的禁锢而挤得难受,不由痛呼了一声。 谢濯不理。 他笼住她后脑的手慢慢向下捋,五指张得极开,好像要把她柔嫩的脖颈折断。大掌按到了她的蝴蝶骨,游到了她的背,带有压迫感的温度透过衣裳烙印在她的肌肤上。 他在用他的力量压制着她,好似要按软她浑身的骨头。 薛明窈有些战栗,恍惚间竟觉身上衣衫不存在似的,慢慢顺从地瘫在他怀里。为了找到些许支撑,主动抱上了他的腰。 屈辱感随之而来,薛明窈下意识地对抗——她沿着腰,摸上了他的臀。 男人的臀竟然可以这么饱满! 她一只手都掌不住一半...... 在她柔软手心里的那部分突然跳了一下,薛明窈更觉新奇,捏了一把,再次感到了掌心里微微的抽搐。 “薛明窈,你——”谢濯的声音里不难听出一丝恼怒。 薛明窈笑了。 “我怎么啦,谢大将军,你喜欢得很呢。” 她抱紧他,微微抬头,在他耳边热热地又说了一句,“谢濯,你的屁股好大,好翘啊,怎么练的呀......” 她敏锐地感觉到谢濯僵硬了一下,随即手一动,也掐上了她的。 “比不上你。”他低声道。 薛明窈觉得他此话不实。 他完全一只手就拢住了那里,她吃亏也吃亏在这儿了。 他在揉一团面,想要什么形状,就要什么形状,纵然面有自己的意志,一度要脱离掌控,最后也被他揉得乖巧了。 他还不满意。啪。 当真是在揉面团,连摔面的步骤都要有。 薛明窈气死了,可是越气,身体越不听她的控制。这会儿又不是面团了,面团总是干燥的,也不会发出声音。 而她又无法以同样之道羞辱回去,他太有弹性,她揉不动。 薛明窈只好换了武器,用她尖尖的牙齿亲他,咬他。 谢濯的唇舌不比肌肉坚硬,薛明窈尽情地撕咬他,听到他渐急的呼吸,心中极是快意。 等到她亲到他耳垂时,谢濯反应很大。 这么多年,他的敏感处仍没变啊...... 薛明窈伸出舌头,蹭了蹭他耳上的软肉。 谢濯重重喘了一下,把她脑袋扳回来,两人脸贴着脸,鼻尖蹭着鼻尖,嘴巴都微张着,她呼出来的气转瞬进入他的嘴巴。两根不知是谁的头发丝黏在他们的鼻尖之间,垂到薛明窈的唇前,被她轻吹一口,飘到了谢濯泛着莹亮水泽的唇上。 谢濯深深看她,他饱含情.欲之色的眼睛里好像藏着千言万语,薛明窈一句都猜不出来。 她用膝盖顶了顶他,“愣着干什么?不行了?” 然后她便被他推倒在软垫上了。 ----------------------- 作者有话说:圆房! 第48章 终于又和薛明窈苟合了 谢濯没有动薛明窈的衣衫, 仅仅是撩开裙子,褪下了她的中裤,然后跨坐在了她身上。 这个姿势再寻常不过, 她以前也喜欢在谢青琅下面,紧紧地抱着他, 肌肤相亲, 汗珠滚作一起,鱼水交融,好满足, 好安全。 但眼前谢濯并不急着压下来, 他一只手摁住她的腰,另只手慢条斯理地解他的革带, 好像她是他待宰的羔羊。 薛明窈仰望着他冷硬的下颌线, 生出些许忐忑。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了...... 而他那儿——她看了眼他磨得霍霍的刀——实是生得很令人惊叹,以及, 令人害怕。 他们初次的时候, 他当然不情愿,她也不在乎, 和他纠缠了半天, 最后他放弃抵抗,被她压到榻上, 双眼紧闭, 一声不吭, 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说是死人也不准确,毕竟身上还有个部位活着,活得很旺盛, 活得很高调。 以他的脸色来看,他是很希望那里也死掉的。 薛明窈起先还以此打趣他,待衣衫褪去后,她也开始希望他那里能稍微死一点了...... 霸王硬上弓,她不是霸王,他却是把绝世好弓,强弓啊! 薛明窈心里打起退堂鼓,但骑虎难下,最后也只好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地弯弓上弦。 光把弦挂上一截,就费了她好大功夫,汗珠盈额,气喘吁吁,劲弓撑得她发痛,她实是没有再挂下去的勇气。 唯一的安慰是死人谢青琅终于也活了一点。 他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眉头拧起,一副很受折磨的样子。薛明窈纳了闷儿,他半分力不下,怎么还给累着了? 她当然不知道,忍耐也是力气活。 当霸王之事来日方长,薛明窈能屈能伸,慨然宣告第一次失败,下回再战。 现在风水轮流转,她这个假霸王屈于人下,真霸王携着他的弓,来反攻她了。霸王解着腰带,薛明窈胡思乱想地等待,颇有四面楚歌之感,盼他快点解,又盼他慢点解。 她旷了那么久,一定会痛吧...... 她真的好怕痛啊! 薛明窈又是一阵后悔,她前几年为什么要安分守己地当寡妇?就该继续去勾搭俊俏书生的,不然也不至于此刻紧张如新婚小娘子一般。 虽然她确实是新婚小娘子。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54节 可新嫁娘还可以求得夫君怜惜,她能吗?谢濯巴不得要她痛。 “你在害怕?”谢濯突然问。 薛明窈吓了一跳,“你才害怕呢,磨磨唧唧的。” 谢濯俯下身,盯着她乱颤的睫,指腹摩挲她光洁的肌肤,“方才这里是热的,现在凉了。” “那是风吹的!” 谢濯看了眼大敞的窗,腿稍一动,却被挺起半身的薛明窈拦住,“你到底来不来?” 谢濯对此的回答是又把她摁下去了,随之压下去的还有他的唇。 他亲吻着她,揉弄着她,薛明窈的身子又热了。 然后…… 薛明窈意料之中地痛到了,发出近似于呜咽的一声叫。 “谢濯,我讨厌你!”她咬牙切齿地抱紧了他。 他和薛明窈终于又苟合了。 谢濯喉咙被一种黏糊糊的情绪塞住,浓烈甚至胜过当年,叫他说不出话来。薛明窈从前经历数次尝试,终于成功的那次,他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 替她松的,还是替自己松的,没想明白。当然这或许是一回事。 谢濯此刻却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薛明窈瞪着他,两颊濡湿泛粉,潮乎乎的眼睛滚着怒色。幸好他无需同她吵,这或许也是他唯一能赢的时候。 他一字一停,一字一挺地对她道:“薛明窈,我也讨厌你。” 薛明窈一口咬到他肩膀上。 隔着衣衫,她咬得不舒服,给他造成的伤害也有限。 她这才开始晕晕乎乎地意识到,原来他们都没有脱衣裳。可她好想咬他,好想掐他,好想在他身体每一处都刻下她讨厌他的痕迹。 谢濯看着她气呼呼的脸。 她一刻都不肯给他个好脸色吗,哪怕是在这种亲密无间,她完全被他掌控的时刻。 他于是更用力地掌控她。 薛明窈想骂他,但是话说出口,就变得支离破碎,融进了她难耐的低吟里。将军和书生确实不一样,快乐翻了倍,痛苦也翻了倍,这才刚开始,她就觉得她快承受不住了。 软垫承担不了这样剧烈的摩擦,不断地前后寸挪,谢濯略停了停,然后托着薛明窈的腿,抱她起来。 薛明窈一声尖叫,身子歪斜着悬了空。 “抱紧。”谢濯低头道。 薛明窈腰以上没有任何支撑,险些仰下去,只得伸出手臂,勾上了他的脖子。谢濯又把人往前一带,她便更深刻更牢靠地挂在了他身上。 “你干什么.......你放我下去!”薛明窈颤着声道。 “去那边榻上。” 谢濯指的是此间挨着墙的一张坐榻,不如软垫宽敞,但不会晃。 “我不要,我不想!”薛明窈大声反对。 “由不得你。”谢濯捏了捏她腿上的软肉,迈开步子。 好颠,好晃。 好危险。 因为这份危险,成倍的快意连番涌来,薛明窈无以应对,唯一可抓的东西只有他。她只能死死抱住谢濯,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绝对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哭。 太丢脸了。 可这个死挂在谢濯身上的姿势也足够羞耻,仿佛她是个不会走路的小娃娃,一切依赖于他。 偏偏谢濯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 面对薛明窈的怒视,他勾了勾唇,“别急,先去关窗。” 薛明窈:“......” 这窗,非关不可么! 到了窗前,谢濯站定,一时没动。 薛明窈刚要问他在等什么,旋即意识到了问题,谢濯两手托着她,哪里能腾得出手去关窗? 果然,谢濯道:“你来关吧。” “我不!” 谢濯颠了她一下,“关不关?” 薛明窈头皮一阵发麻,脚趾都蜷了起来,恨恨看他一眼,伸出一只手去把窗拉回来。上身一歪,带动关键处,她不由低低叫了一声。 然而关好窗后,谢濯三步一颠地抱她经过小榻,却没放下她。 “还有后窗。”他道。 “......你故意的!”薛明窈真想咬死他。 她恼火的黑眼珠将眼眶撑得极大,隐约的水汽蒙漫其上,频眨的鸦睫像一只只小钩子,勾得谢濯腹下愈发火旺,一边想把她欺凌到破碎,一边又想亲亲她美丽的眼睛。 他突起的喉结滚了几圈,有心叫薛明窈吃点苦头,绷紧了腰,向后窗走去。 几步路格外漫长。 薛明窈周身起了层薄薄的汗,皮肉变得黏滑,纵使她紧抱着他,仍时刻感觉要掉下去。谢濯变本加厉,一遍遍钉她在身上,可明明钉得那么用力了,怎么她还是怕掉呢?间或又恨不得自己掉,好远离这煎熬。 她满头的乌发被他全抖散了,披裹着她柔软的腰腹,乌浓间露出一星半点皓白的肌肤,随着步伐晃着谢濯的眼睛。 艳丽的衣裙翻覆下来,掩住了她光溜溜的腿,也掩住了谢濯肆意的掌,脚上的白绫袜不知不觉被她蹬掉,涂着红蔻丹的雪嫩双足在裙下一摇一荡,没力似的。 谢濯的衣衫比她更严整,连靴子都未脱,唯一裸露的地方也被她用身体牢牢堵住。一眼望去,身材轩昂的将军高高抱着娇美女娘,夫妻恩爱闺房之乐,内里秽亵半点不露。 然而娇美女娘嘴里吐出了一连串的咒骂。 “谢濯,你个混账东西!” “谁许你动了......” “你给我停下。啊!停下!” 谢濯只是轻笑,“乱叫什么?” 这次到了窗前,薛明窈及时伸胳膊出去,想着赶紧把窗关了,上榻才是正理。然而她手刚伸出半截,不防谢濯突然也松了同侧托着她的手,赶在她之前,碰上了窗棂。 薛明窈顿失重心,上半身斜着向后倒去,吓得她花容失色,迭声惊叫。 就在她后腰弯折,快要与地面平行时,谢濯关好了窗,手臂与腰同时用力,将她捞了起来。 薛明窈实实在在地撞到他胸前,闷响里叠上她哀哀的一声呜叫,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全身气力与意志瞬间倾塌,一泻千里。 谢濯立时感觉到了,牢牢抱着她,将这一刻绵延得愈发长。 薛明窈浑身颤抖,好久未休,脑中一片混沌。 待她终于找回点神智,第一反应便是一个耳光甩到谢濯脸上。 气势很足,力道实则软绵绵的,但尖锐的指甲划过去,掀起一股刺痛。 谢濯当是被小猫挠了几爪,兴奋有增无减,喘息着看怒极的美人,“打我作甚,难道你不快活?” 薛明窈胸脯起伏,他分明就在玩弄她,做这种危险动作,就不怕,不怕把他那里给撅折吗? 她也不要这种耻辱的快活! “你放我下去,我不要了。”虽是咬着牙讲的,到底还浸在欢潮里,声音含着酥滴着娇,怕他再来,还带几分委屈。 谢濯看她那可怜兮兮又强撑的样儿,心有不忍,没再硬来,缓步把人放到了小榻上。 薛明窈挨着榻有了支撑,慢慢缓过来了。她盯着撑在她身上的谢濯,瓮声瓮气道:“你出去。” 谢濯明知故问,“出去?从哪里出去?” 薛明窈嘴巴一扁,没好气道:“圆房也圆了,你满意了吧,还赖着干什么。” 这时候它就该及时地死了,怎么还愈发生龙活虎的。 生命力强得可怕。 薛明窈此时真觉得,她这座小庙,容不下他这尊大佛。 从前有这么夸张吗?她好像变弱了,他却变强了,薛明窈想起他粗壮的大腿。 “不满意。”谢濯慢悠悠地道,“你是快活了,我还没有。” 第49章 她要被他拆坏了! 薛明窈觉得谢濯在放狗屁。 他不快活?啊?他还不快活! 她被他折腾得魂儿都要出来的时候, 他那脸上都是藏不住的得逞笑容。 坏死了,坏透了! 薛明窈报之以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爽得要命。” 尤其她打他一掌后,立马感觉到小将军腾地就是一窜。这人下流到挨打都能兴奋, 简直淫字入脑, 没救了。 真应了她当初戏称的那句小淫贼。 好好一个人,怎么成了这样?薛明窈第无数次纳罕。 “哦。”谢濯脸都不红一下,“我还想更爽。” 薛明窈翻了个白眼。 她颊上红晕未散, 眸子里满是荡漾的春情, 黏湿黑发招摇四散如一冶艳女妖,刚吸完书生精气的那种, 做再不雅的动作, 也美得惑人心神。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55节 谢濯恨不得拿笔将她此时模样画下来。 他撩开她一缕乱发,在她耳边低低道:“薛明窈, 你得明白, 这种事不能由你说停。” 薛明窈唯我独尊到什么程度呢? 她自己觉得满足了,就理所当然地宣告结束, 他有没有释放, 她不是太在乎。甚至如果他没有的话,她还会比较高兴, 这意味着她没有怀孕之虞。 而薛明窈又是很容易满足的。 他们之间真刀实枪地来, 多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要由我说。”谢濯的语气不容置疑。 薛明窈很气, 想再骂几句,又知那纯纯是火上浇油。谢濯在她身上,又在她身体里,像一只眈眈的巨兽, 随时准备吃她,换着方式吃她。 就这会儿功夫,他还要时不时磨下牙,咬她一口,提醒她他的存在。 薛明窈实在没有招架之力。 那要不要放低身段求求他呢。 都说男人吃软不吃硬,谢濯又......又不是那么地穷凶极恶——薛明窈不情不愿地承认——她说几句软话,兴许能叫他不那么坏呢。 可那又太丢脸。 岂不意味着她输给他了?他在床榻上,便能轻松拿捏她,她从前说的狠话摆的架子,俱要付之东流。 况且,他如果也不吃软怎么办。她白下了面子惹他嘲笑,然后还要被他欺负! 薛明窈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 谢濯看她眼神飘飞,哭笑不得,他们如此亲密无间,她还能走神? 他直接用行动表达了他的不满。 薛明窈鼻尖一抽,终是软了神色,小手攥住他腕骨,“谢濯,你小点力气......好不好?” 谢濯摸着她汗湿的额,“你在求我?” 薛明窈眼眸低垂,不说话,潮湿的眼睫卷着翘着,放在他腕上的手摸摸索索的,便算是她的求恳了。 细微的酸意蔓上谢濯心头,肯服软的薛明窈何其稀有,可他要的,是这个吗。 谢濯把她的手撇下去,沉默地吻住她的唇,沉默地动了他的腰。 当真是温柔多了。 榻又短又窄,薛明窈赤裸的双脚很容易便撞到那头冰凉的靠挡上,撞一下,收回来,再撞一下,循环往复。 像是坐在湖心的小舟里,水流风过,小舟轻晃,刚刚好。有时晃得急一点,也勉强能承受得来。 薛明窈享受着平稳的愉悦,嘴里轻轻哼着。 曾经那只名为谢青琅的小舟也是这样柔缓而体贴,是她调教的成果。 她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谢濯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眸好似一口深潭,怎么也望不到底,平静地侵吞掉她的目光。 从前这人修炼得不到家,她瞧他的时候,他会慌慌地移开眼。 她看了就笑,觉得有趣,却也想他好好地瞧瞧她。谢青琅有没有认真地瞧过她?记不得了。 谢濯左额那缕黑发垂垂荡荡,下头浅白色的伤疤时不时地飘在薛明窈眼前。 他那么好的模样,当然也爱惜容貌,被她砸伤后,脾气大得很,横眉冷对又怒对,她也对他没好气,不知怎的脱口一句,“不然你也原样砸回来就是了,我赔你啊!” 说完后谢青琅愣了,她也愣了。 “你认真的?”他问。 “当然不是了!”她忙否认,“我是说,你难道还想要我这样赔吗?你毁了我的白狐裘,我都还没和你计较呢。” 谢青琅后来不说什么了,拿着她给的药膏日日涂抹,效果可说是聊胜于无。 最后薛明窈比他还急,见不得他俊颜有瑕,张罗着请医士为他祛疤,谢青琅说不用。 “祛不掉就祛不掉,留着以后提醒我这段屈辱的往事,也好。” 薛明窈怎么说的? 她说:“行啊,就当是我在你身上烙的印子,留着提醒你,你是我的人。” 她也果真这么去想了。 欢爱时她常盯着看,越看越是得意,她亲那里,吻那里,当做一件杰作。 薛明窈恍恍惚惚地抬眸去看这道疤,竟是丝毫没淡,形状、色泽都和当年一模一样,好像这六七年不存在一般。 明明这几个年头,都够谢青琅改名换姓,重塑金身了。 他肤色加重,下颌棱角更锋,唇上还有青胡茬......薛明窈目光逐个扫去,对证自己的记忆。 然而,然而。 怎么这些变化,她都找不到了? 他面皮还是很白净,下巴圆润中见棱角,至于胡茬,她看不清,他唇上是滚着汗珠吗? 他分明就是谢青琅啊,十七八岁的谢青琅! 连和她欢好的力度,都温柔如昨...... 薛明窈好震惊好困惑,想揉眼睛,可是手在他身上,她只能眨眨眼,再眨眨眼。 终于她看到他那双平静中泛着冷漠的眼睛,舒了口气,这是谢濯,她那讨人厌的下流夫君。 但一晃神,谢濯又变成谢青琅了。 微红着脸,偶尔露出一丝慌乱,叫她总是好喜欢的谢青琅...... 怎么能这样?床榻上的谢濯最最不像谢青琅,可她却一二再地错觉是他。甚至她盯着的那双黑眸也渐渐染上了柔和的神采,眼波中幽幽浮着她的影子,披头散发的,美得她自己都心惊。 薛明窈心尖湿漉漉的,理智好像在离她远去,四壁画作幻化成青绿山水,虫鱼鸟兽,这里仿佛是西川那间挂满谢青琅作品的屋子,到处都是他的印记...... 她一定是太想他了。 可谢濯阴魂不散地缠着她,又叫她怎样去忘记他呢。 薛明窈只好闭上眼睛,脑袋也歪到了一侧。 小舟摇得猛烈了一些,她蹙起眉,发出的声音愈发含糊不清。 迷乱中听见谢濯的声音,“把眼睛睁开。” “不要。”她道。 “为什么?” 迷迷糊糊地吐了真言,“我......我不想看见你!” 谢濯一瞬间觉得像是被薛明窈捅了一刀。 真了不起啊,薛明窈。 他捅她还是捅得轻了。 薛明窈都不知道自己答了什么,只觉谢濯忽地停了下来,他托着她,将她翻了个面。腰被他捞起来,堆在小腹上的裙摆换了个方向堆卷,然后猝不及防地,她的头撞到了小榻这头的挡靠上。 额上疼痛她半点没有察觉到,全被一股灭顶式的冲击淹没。 那只眈眈的巨兽发动了它真正的攻击,她从来没见识过的招式。 “这样更好,不是吗?用不着你闭眼睛。” 薛明窈大口大口地喘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全化作从喉头迸出的尖叫。 他怎么能,他怎么可以!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浑身每处地方都好似不是她的,全被他掌控,侵吞,进犯。头总是撞到,痛意也变了味儿,变得奇怪,变得无法理解。 谢濯不再给她理解的机会,他把她拎回了软垫上。 薛明窈昏天黑地之间生出一丝隐怒,他竟不肯抱她了。 他掌着她的腰,迫她双膝跪着,上半身弯成一只弓的样子,她觉得好屈辱,不肯,很快就趴下去,又被他捞起来,周而复始。软垫再次开始腾挪,随之腾挪的还有她,她试着逃,可未逃出几寸,又被他抓回来。 身上全是汗,除了她的,还有他的。他的汗比她的烫,黏在身上,很快分不清你我。黑发瀑布似的垂到她眼前,撩撩荡荡,来来回回地撞着她的脸。魂儿仿佛被他拆了,又寸寸拼合起来,再拆,再拼。 薛明窈昏乎乎地想,要被他拆坏了。 但又总是拆不坏。 谢濯好像又说了什么,她破碎的意识难以捕捉,最后他也沉默了,整间屋子里只充斥着一种声音,一种羞耻的声音。 薛明窈终于明白谢濯为什么坚持关窗了,不然,这声音会传得很远,很远...... 薄薄窗纸隔绝的外面世界,从白日青天到暮色四合。 室内渐暗,时间变得模糊,是一炷香,还是几个时辰,薛明窈搞不清楚。最后结束的时候她全身都在痉挛,意识一片空白,空白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又被谢濯弄回了小榻上,窝在他怀里,软成了一滩。 谢濯双臂拥着薛明窈圆润的肩头,感受着她的每一分战栗和颤抖,同样处在恍惚里。他的理智总是被她轻而易举地击溃,到最后只剩下本能。 然而身体上巨大的快感却怎么都压不住心头痛意,他好像一个病到膏肓的人苦苦寻找他的药,结果却是饮鸩止渴。 他只好无能地逼薛明窈也饮下去。 “谢濯,你是个畜生。”薛明窈有气无力地道。 谢濯垂头看她,“我是畜生,那你是什么?” 薛明窈不答。 谢濯吮吻着她湿滑的颈,喃喃道:“你是畜生的女人。” 薛明窈忽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问你,你是不是有过很多女人?” 第50章 全然激烈云雨后弱不胜衣…… 薛明窈一直竭力不让自己去想, 过去的这些年里,谢濯有没有和别的女子发生过故事。 因为只要去想,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他好相貌好能耐, 不缺自荐枕席的小娘子,更何况军营里大把大把的军妓, 过去洁身自好的谢青琅或许不碰, 但成了色中饿鬼的谢濯,怎么可能会推拒呢。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56节 唯一的安慰是他府里没有女眷,连丫鬟都没有。 可现在看他种种信手拈来的荤话和花样繁出的招式, 薛明窈再也骗不了自己了, 毫无疑问他经验丰富,身经百战。 这些她可从来没教过他! 她在他面前, 成了懵懂无知的雏鸟, 被暴风雨打得无处容身,遍体湿淋, 捏一下, 能溢出一包水来。薛明窈咬着嘴唇,看了眼谢濯颜色深了一圈的袍心, 耻意霎时上涌。 “为什么问我这个?”谢濯拥紧了她, 声音有些迟疑。 她在意的话,是不是说明她心里也有一点他? 薛明窈心更凉了, 他甚至不直接答。 “因为我嫌你脏!你那些个和下贱女人好的姿势, 别用在我身上, 我犯恶心。” “下贱?”谢濯再一次被这个字眼刺痛,“你还是那样,总以为自己最高贵。” 可笑他还心怀期待。 他是在为哪个女人做辩护么,薛明窈酸酸地想, 她偏过头,不叫他看见脸上的难过。 谢濯心绪差到极点,想抽身走人,可薛明窈蜷身在他怀里,全然激烈云雨后弱不胜衣的样子,雪白颈子上满是他吮出的红印子,他心又硬不起来了。 指腹揉捏着她细腻的肌肤,他低声道:“你以为我这几年过得很容易?哪有功夫找女人。你不想我用那些姿势的话,就对我说话客气一点。” 薛明窈回过头来,虽不太信,神色却是和缓些了。 “我要喝水。”她慢吞吞地道,声音里残留着几分甜腻,像是撒娇,“你给我倒,还是叫绿枝进来给我倒?” 满室的狼藉,画案前的软垫歪斜得不成样子,薛明窈随身的衣饰掉得到处都是,一些地方还可见明显的洇痕与水迹。 即便是下人,谢濯也不欲让他们见到这些同房后的残迹。 这点他和薛明窈截然相反。 薛明窈无所谓在不在下人面前避私隐,从前齐照人侍立在廊下,她敢门窗大开地和他亲吻,在他赤裸上身未来得及披上衫子的时候,大喇喇地叫绿枝进来为她更衣。 于是谢濯系好腰带,起身下榻,去给薛明窈拿水。 刚松开她,薛明窈披垂着一头黑发,柔弱无骨似地往榻边上倒,谢濯忙把人兜住,让他倚着小榻的挡靠。 “怎么这么娇弱了。”他捏了捏她胸口。 她剜他一眼,“你好意思问!” 这一眼嗔中含媚,一下子叫谢濯心口热了。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竟隐隐生出再来一回之念。 十几岁的薛明窈举止再孟浪,到底是个青涩的小姑娘,有些勾引像是嬉闹。长了几岁后大不一样,不消她做什么,那艳冶娇态便自然地流露出来了。 刚才她身子那样软,那样敏感,她叫得那么让人心痒...... 谢濯在梦里无数次与她相会,皆不如刚才活色生香之万一。 她叫多少男子看过她床笫之间的风情样子?谢濯忍不住去想,却不敢像她那样昂然一问。 那必然是自取其辱。 “你愣着干嘛呀,水!”薛明窈不满了。 谢濯倒了水给她,薛明窈捧着茶盏,慵懒地啜饮。 谢濯绕着房间走了几圈,收拢起薛明窈散落在地上的小东西,耳坠、钗环、裙饰、绫袜等等,零零总总堆满手心。 然后他重新上榻,把薛明窈抱到怀里。 薛明窈触到他腿心,惊了惊,“你要是敢再来,我就——” 一时想不出有力威胁,卡了壳。 谢濯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最后薛明窈举着茶盏,“我就把水泼你脸上。” 谢濯一笑,“明天再来。” “明天也不行!” 谢濯不理她,自顾自为她整理凌乱的衣衫,她身上的裙子皱巴巴,湿哒哒的,已是毁了。他盯着她裙面上的大片湿迹看了一会儿。 “你又转了什么龌龊念头?”薛明窈破罐子破摔地问。 “怪不得你嚷着要喝水。”谢濯道。 薛明窈咬牙,“那是因为我嗓子干!” “嗯,也有道理。” 谢濯勉强搞定她衣裳后,以指为梳,梳弄着她柔滑的乌发,在手心中灵活绕转,为她盘一个简单的髻子。 头皮传来轻轻的拉扯感,很舒服。薛明窈僵着身子,茫然地想,因为刚欺负了她,享用了她的美色,所以谢濯才这样对她吗? 他太没原则了吧。 簪子横插入髻,将头发松松地固定住,尖尖的那头擦到了她右耳,旋即他温热的手覆上来,摸了摸,仿佛有根羽毛划在了她心房,痒痒的。 薛明窈不知所措。 忽听身后那男人放得极低的自言自语,“拿水泼我脸......” 薛明窈一愣,然后脸熊熊地烧起来了。 ...... 薛明窈披着谢濯的袍子回了主院,晚饭后泡了长长的一个澡,始觉乏意消减,身上舒爽了些。戌时过了几刻就上了榻,眼帘一合,顷刻间睡着了。 谢濯没这样的好福气。 成婚以来,他躺在薛明窈身旁,入睡总是很慢,今天尤其慢。 闭上眼睛,嗅闻着薛明窈身上桂花澡豆的淡淡香气,下午的情形掺杂着旧事不断在眼前闪过,有一点喜悦,又有许多点苦涩。 先是名分,再是身子,越占有她,越觉得不够。 他离她那样近,可他最想要的那样东西,却离他太远太远了。 黑暗中薛明窈动了动手臂,微微向他侧转了一下身子,又沉沉睡去。谢濯为她掖了掖被子,在她唇上轻吻了一下,心里略微安定。 至少,他们已是共枕而眠的夫妻。 ...... 翌日谢濯醒得较平时晚不少,薛明窈已经吃完了朝食,坐在镜台前由绿枝为她梳妆。 听到脚步声,半眯着的薛明窈睁开眼睛,看了看镜里谢濯的人影,又把眼睛闭上。 谢濯在薛明窈异常繁复的发髻上注目了一会儿。 “将军今日起得有些晚呀。”绿枝笑着打破沉默。 “嗯,今日休沐。”谢濯道。 他看着镜里的薛明窈,“你今日要出门?” “对,我去找盈娘。”薛明窈干脆利落道。 谢濯垂了眼,薛明窈不常出门,他便习惯性地以为她今日也会在府里待着,想不到......她故意挑他休沐的时候出去吗? 他的目光落在薛明窈细长的颈子上,那里隐约几点红梅,“这里这样——”他修长手指点了点,“不好见人吧。” “你也知道啊!”薛明窈偏头躲过他的手,“只能穿件立领衫子,再用脂粉挡挡了。” “......你不如换一天去。” “不行,我早几天就给盈娘递了帖子,怎么能改呢。” 谢濯没再说什么,负着手出屋了。 “郡主,我觉得谢郎君好像是想多陪陪您的意思。”绿枝小声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叫他谢郎君吗?” “呃,我以为是当着他面不要再称呼谢郎君,私底下和您叫叫没关系......” “什么时候都不许叫,他算哪门子的谢郎君。”薛明窈指指脖子上的印子,“谢郎君会搞出来这些吗?” 绿枝不敢看,昨晚她伺候主子沐浴时,吓了一跳,幸好身上别处没什么印记。 主子说,那是因为没脱衣裳。 “那是因为他喜爱您?”绿枝猜道,“再说您以前不也很喜欢往谢郎君上搞这些嘛。” 薛明窈闷了闷,“绿枝,你还是闭上嘴的好。” 薛明窈梳洗毕,抱着一包糖渍核桃仁坐上马车时,发现车厢里已有了一人。 谢濯优游坐着,手里捧着本书,神色自若地接住她疑惑的眼神,“家中无事,我去一趟卫里,和你同路。” “......阴魂不散。” 车夫驶动马车,薛明窈一口一口地吃着核仁。过了会儿,纸袋里伸进一只手来,薛明窈不客气地拍了一下,那手顽固不走,直至捏了几块核仁后才离去。 那手第二次来的时候,抢了她已捞起的核仁。 第三次来的时候,他碰了她的指尖,薛明窈搡了他一下,反被他攥住手指,摩挲了一会儿才松。 一包核仁,只够薛明窈路上吃的分量,因为多了个人,很快见空了。 她把空纸袋往两人之间的座子上忿忿一拍,“我的吃食你都要抢。” “吃这么甜,对牙不好。”谢濯道。 “要你管?” 谢濯已经管完了,并不稀罕和她打嘴仗,低头看起了书。 到了赵盈住处,薛明窈正待下马车,忽听身后沉默一路的人问道:“你何时回?” “用完晚食。”她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谢濯盯着薛明窈渐行渐远的袅娜身影看了片刻,叹了口气,让车夫继续上路。 玉麟卫并没有什么事值得他特地跑来一趟,巡视一圈,他就干脆利落地打道回府了。 日影在东,阳光皎然,这一日才刚开始,已有漫长难渡之感。 手头积攒的杂务谢濯一样不想动,悄悄去了薛明窈常在的听竹馆。昨日被他们折腾得乱糟糟的地方已被下人清扫干净,织物也都换了新的,全然恢复成文人雅室般样子——带点薛明窈的风格。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57节 他在案上找到了糕点馃子,看到了薛明窈藏起来的小画。 粗壮的翠竹绿意惊人,色泽明亮。薛明窈连画君子竹,都俗气得可爱。 可惜薛明窈其他的画作,他没再找到,遗憾地回了主院。 午晌过后,谢濯手里剥着核桃仁,院外忽有动静传来。透过窗一眼望去,是薛明窈风风火火的身影。 她提前回来了? 谢濯站起身,旋即听到门被薛明窈踢开的声音,她冲到他面前,柳眉高扬。 “谢濯,你老实告诉我,陈良卿给我的画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第51章 “难道我就不值得你纪念…… 谢濯怔了怔, 站起的身子重新坐下,脸面覆上淡淡一层霜色。 薛明窈见他不答,气得又问一遍。 谢濯总算开口,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藏任何东西。” “你别骗我了!”薛明窈一屁股也坐了下来, 抱胸看他, “今日我在陈府问了从前陈良卿身边伺候的人,说是他在你我大婚当日就裱了画着人送来谢府,作为新婚贺礼。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莫不是你动了手脚?” 她觉得陈良卿不是那种不守承诺之人, 不抱希望地借助赵盈问了一问,结果问出来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薛明窈前两日看府账时就把宾客的礼单览了一遍, 没见到有陈良卿的姓名。便是他特意不作登记, 那也会和谢府人交代一声,把东西送到她手上, 然而这么多天, 薛明窈没见过画的影儿,更没听底下人提起过。 八成是谢濯在捣鬼了。 谢濯直直看她, “所以你说是去见颐安公主, 实际上是去打听陈良卿的画?” “我当然是去找盈娘的。”薛明窈回瞪着他,“你别转移话题, 老实告诉我, 你见没见过那幅画。” “没见过。”谢濯脸色坦荡, 不见一点心虚。 薛明窈半点不信。 “那画进了府,还能凭空消失,半点无踪不成?不然把门房、管事都叫来,问问大婚那日有没有陈府的人来送东西。” 谢濯不语。 薛明窈也并无任何要唤人的意思, 一双黑亮的眸子紧紧看着他。 “你就这么在意他的画?”谢濯冷冷道。 “我就知道,这事与你脱不了干系。”薛明窈眉心一动,娇喝道,“你还不承认!” 谢濯讥诮一笑,“是我。”语气与刚才否认时如出一辙的坦荡,“我的府上,我的婚礼,这么添堵的东西,我自然要处置了。” 薛明窈愣了愣,不敢相信他的口吻能如此无耻,“那是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谢濯讥诮更甚,“他却偏偏选在大婚日送到我府上,叫我先你一步看见,岂非有意羞辱于我?” “他哪里想羞辱你了?”薛明窈下意识道,“他一来要贺我成婚,二来叫你看见,也表明他心思坦荡,你别小人之心了,快把画给我。” 谢濯眼底浮起阴翳,他是小人,难道陈良卿就是君子了?装着君子无暇似的,对薛明窈的那一套,分明就是欲拒还迎。 同是擅丹青之人,谢濯哪里看不出,陈良卿画的薛明窈,情出自然,姿态妖娆,每一笔都透着他不为人道的心思。把画送他眼前,不是挑衅是什么? “是画还是你们的奸情,你心里清楚。”谢濯面无表情,“薛明窈,你已嫁作人妇,接受外男所赠之物属于私相授受,我不可能允许。” “那画是他在御前下的承诺,光明正大,哪门子的奸情。” 薛明窈咬着嘴唇,奸情,又给她扣帽子了,她倒也想有呢。 “况且人都走了,你计较个屁啊!” 小肚鸡肠的男人! “是啊,人都走了——”谢濯反问她,“留下一幅画而已,值得你这样看重?” “值得啊。我留着做纪念,不行吗?” “不行。” 谢濯硬邦邦抛下两个字,再也不想多说,起身欲走,袖子却被不依不饶的薛明窈拽住,她站在他面前,矮他大半头,玲珑的下巴高高抬起,“不行也得行!那是我的画,你必须还我。” 谢濯狠狠一掸袖子,把她手挣开,向门走去。 “你站住!” 谢濯脚步不停,拉开了门。 薛明窈随手拿起案上一样物事,砰地扔到门上,门应声而合。 谢濯深吸了口气。 身后薛明窈语声脆利,“谢濯,你凭什么这样做?你想娶我,你也娶到手了,整天欺负我,想亲就亲,想摸就摸的,我爱吃什么,你都要分去一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处处受制于你,只想留陈良卿的画做个纪念,这个你都不许,那画是能吃了你吗?” 她的质问一句句打到谢濯沉默宽挺的背影上,终于那纹丝不动的后背有了反应。 谢濯转过身,盯着薛明窈炯炯明亮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作纪念,薛明窈,你对陈良卿倒是长情。那我们当初呢!我不是也画过你?怎么不见你纪念?” “你收藏的上百幅画里,可有一卷我的画?” “难道我就不值得你纪念吗!” 男人陡然提高的声音在敞阔的房间里回响,惊得屋顶上一群鸟雀扑簌簌飞起。 薛明窈惊讶地看着他,脑子像打了结,难以消化他的话。 “还是说——”谢濯胸口起伏,俊朗的面容微微颤抖,“因为你没彻底得到陈良卿,所以你要一辈子想着他?那我是不是应当把你送到南疆,让你和他好上一阵,才能使你忘了他!” 薛明窈彻底呆了。 他在说什么疯话? 谢濯露在袖口的手骨节泛白,青筋盘蜒暴起,情绪汹涌的眼眸转过去不再看她。薛明窈张开嘴,想说点什么,谢濯却一把拉开门,夺门而走。 ...... 房间里只剩下薛明窈一人了,空气中好似仍残余着谢濯的怒气,在她耳边震动发颤,嗡嗡作响。 一如谢濯的几连问,不断在她脑中回放。 明明在说陈良卿的画,怎么扯到从前了...... 薛明窈坐回案前,案上放着一盘剥好的核桃仁,她摸了一枚放入口中,清微的甜在舌尖上弥散开,然后是涩涩的苦意。 她一枚一枚地吃着,一件一件地想和谢濯有关的事。旧事,新事,借着核仁的苦意陆续在心头滚过,越滚越复杂,像核仁一样沟壑纵横,脉纹深邃,令人难以想明白。 窗外渐渐染上夜晚的色彩,身旁的灯烛不够亮,她坐在了一团昏晦之中。丫鬟小心翼翼地进来掌灯,周遭仍是嫌暗。 薛明窈吃完了一整盘的核桃仁,没有吃晚食。 遣丫鬟去问了一下,谢濯也没吃。问人在哪,丫鬟打听一圈,答说在练武场。 薛明窈于是踱着步子过去,特意没叫人跟着。 听竹馆后的院子被夜幕笼罩,格外空寂,只有阿连一人埋头收拾弓箭。 “你主子呢?”薛明窈问。 阿连对这个称谓不甚熟悉,反应了一会儿,“回夫人,将军刚刚回书房了。” 薛明窈掉头就走。 谢濯的书房门窗深闭,一片漆黑,不像有人的样子。 薛明窈狐疑地敲了敲门,无人应,她想了想,还是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没来过谢濯书房,对里间格局不熟,黑暗中茫然地环顾一圈,试探性地迈了几步出去。 虚暝中突然传来男人冷漠的声音,“你再往那个方向走两步,就要撞桌子上了。” 薛明窈吓了一大跳,跺跺脚,“我就知道你在!为什么不点灯?” “不想点。”谢濯淡淡道,“这里不欢迎你。” 薛明窈翻了个白眼。 这会儿功夫,她适应了房里的黑暗,差不多能辨清障碍,便跌跌撞撞地朝着坐着的人影走去。 到了近处,依稀辨出那是一方坐榻,薛明窈看不实不敢坐,小手摸摸索索的,一不小心摸到谢濯腿心那物,哎哟一声尖叫,缩了手回去。 谢濯:“......” 最后还是谢濯伸手将薛明窈往下一拽,她才屁股触到榻面,安稳坐了下来。 薛明窈理了理裙裾,对着旁边那道黑影一清嗓子,“陈良卿的画,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还是得问你——” “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谢濯硬声打断她,“他的画我不可能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薛明窈被堵回来,忍了忍,又道:“那你当时说我没有留下你的画——” “这个也没什么好说的。”谢濯再次打断,“气急之下问两句罢,我的画你留不留,纪念不纪念的,我不在意。” 薛明窈舒缓了一下午的情绪又激荡起来,她都纡尊降贵亲自来他的地盘了,他还对她这个态度。 她忿忿地拿谢濯常说她的话攻击他,“你真是不可理喻!” “和你学的。”谢濯冷冷道。 薛明窈咬牙,想起来以前她也总被谢青琅的倔脾气气得吐血,那时要么让齐照收拾他,要么她上嘴上手地撩拨他,现在前者当然不成了,后者也失去了威力——谢濯已经成了对她来说无比危险的男人。 她沉默的时候,谢濯又开口了。 “既不说话,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薛明窈哼了一声,“我是堂堂谢府夫人,自己府上,有什么地方不能待。” 话音刚落,便觉黑暗中的身边人侧目看了她一眼。 “谢府夫人,你要是继续留在这里,我们之间也就只有一件事好做了。”谢濯阴恻恻地道。 薛明窈不难听懂他的意思。 无耻的下流鬼。 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种手段对付她,真以为她会屈服?这都是她用剩的招数!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58节 谢濯危险归危险,但她也不怕他。昨天是第一次来,她久乏经验,难免心慌意乱,招架失措,之后可不一定。况且,她也确实从中得了乐,比从前还要羞耻数倍的乐...... 几个念头闪过,尽管腰还有些酸,薛明窈仍从容地凑到谢濯耳边,轻飘飘的声音热乎乎地灌进去。 “那就做啊。” 谢濯绷紧了身子。 “谢将军,请你好好疼爱我......” 轻佻的声音与美人温凉的手臂一同缠绕过来,谢濯一瞬间喉咙□□,仿佛无法呼吸。薛明窈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他越来越看不透她了。 ----------------------- 作者有话说:窈窈和小谢在玩一个谁先说爱就输了的游戏,小谢快输了。 第52章 “你在吃陈良卿的醋吗?…… 黑暗中人的五感被无限放大, 柔软青丝撩过肌肤,轻薄的衣料彼此摩擦,细腻幽香在交织的呼吸里流转, 两人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起,没有顾得上点灯。 热意升腾, 薛明窈终于气喘吁吁地剥开了谢濯上半身的衣衫, 迎面撞进他壮硕的胸膛。 他从练武场上回来不久,身上还附着一层薄汗,那汗都是热腾腾的。薛明窈紧紧地贴着他胸口, 双手环抱, 他胸背上的肌肉那样饱满挺阔而富有弹性,生机勃勃地塞满她的掌心。 谢濯真的很魁梧。 他长到九尺高, 薛明窈不觉惊讶, 他在西川郡主宅的一年多里一直在窜个子,衣裳穿一季便短一截子。但是如何练得这样壮呢, 他从前的肩背, 可是薄薄的,有种女郎家的纤秀精致, 现在宽了好多, 块垒分明,手感全然不同了。 难得他的腰依旧那样劲窄, 紧实而硬挺, 薛明窈摸一下, 心便怦怦跳。 她终于肯承认,将军谢濯处处讨人厌,唯独这身材是从前谢青琅比不上的优势,叫人抱着便不想撒手。 一路跌跌撞撞, 从坐榻进了歇晌的里间,再倒在床上,薛明窈始终黏在他胸前。 谢濯伏在她身上,操控着她的喜悦与痛苦,汗珠一滴滴滚落到她肩头,像烙铁一样一次次烫着她,薛明窈口干舌燥,但力气尚足,娇声吟哦着让谢濯去点灯。 她要好好看看谢濯的肌肉。 谢濯却不肯,“你不是不想看见我么?我们这种相看两厌的夫妻,这样子最好。” 薛明窈倒没恼,掐着他臂,“可是这样,很像偷情啊。” 谢濯宁愿是偷情。 起码还有情可言。 然而到底薛明窈的主动与热情让他很受用,她的手抚着他背,滑着他腰,好似有一股柔情注到他心口,尽管知道这是错觉,谢濯仍隐秘地享受这一切。 不防身下娇滴滴的美人突然发问:“谢濯,你下午——”喘了口粗气,“是在吃陈良卿的醋吗?” 谢濯登时僵住,脊背一阵发麻。 薛明窈在黑暗中勾出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腹肌,“怎么停下了,不行啦?” 谢濯沉默地继续。 “你还没回答我呢。”薛明窈不肯放过他,“你要是不回答,或者故意折腾我,就说明你心虚,那就是默认了!” 谢濯能感觉到薛明窈那双狡黠而兴奋的眼睛正在紧盯着他,仿佛要在他身上钻个洞似的。 “不是。”他咬牙。 “真不是?” “真不是。”他恶狠狠地道,“我那是在维护我的尊严。” 自然又大力维护了一下他在床榻上的尊严。 身下人终于消停了。 待到酣畅尽兴之时,薛明窈双臂挂住他颈,汗湿的鬓角挨着他的,丹唇挪到耳侧,极尽诱惑地舔舐,含着媚气的声音细细碎碎地吐出来,“我问你......陈良卿画的我......好看吗?” 谢濯一愣,掐了下她的腰,“闭嘴。” 薛明窈不听,咬着他耳朵,“你回答呀,他画得好不好?有没有你画的我好看?” 谢濯这回不说话了,只管卖力气。 薛明窈一径胡乱问着他。 谢濯只觉陈良卿的名字一遍遍从耳边滑过,明知她是故意,熊熊烧起的妒火仍叫他痛苦万分。薛明窈与陈良卿相处的画面倏然袭来,她向他眉目传情,那样主动,那样殷勤,一如她从前在西川对他那般...... 脑中无数个声音叫嚣,皮肤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胸腔仿佛陷下一巨大空洞,空得令人绝望。谢濯只能控制不住地去掠夺薛明窈,试图将那个洞填满。 晦暗里声息撩人,两人遍身浴汗,谢濯抱着战栗不止的薛明窈,嘶哑着问:“他能对你这样吗?” 怀中人张口要说话,谢濯又去吻她,不肯再听她任何一句恶言。 后来他无需吻她,薛明窈也说不出话了,呜呜地抱紧他,指甲深嵌入肉。 然而谢濯仍觉方才薛明窈挑衅的笑意挥之不去,那双藏着钩子的眼睛如影随形,要把他内心深处的东西勾出来。 幸好没有点灯,幸好黑暗掩住了所有的不合时宜与羞耻。 屋外夜色如墨,帐里春情肆意蹿动,搅得心事愈发百折千回,汹涌如怒。 ...... 翌日天光大亮,窗外麻雀啁啾不休,薛明窈浑身酸软地从谢濯榻上醒来。 昨晚谢濯恼羞成怒,虽没用那些刺激的姿势,但下的力气也不轻,铁人一般持续了好久,实把她折腾坏了,结束后抱着他一合眼就失去了意识。 枕畔无人,这个点儿,谢濯已出门上朝了。 薛明窈身上规整地穿着里衣,并无黏腻感,猜是被谢濯清理过,算他有点良心。 不过......是良心,还是别的什么呢? 薛明窈闷头想了一会儿,决定放过自己,掀了帐子下床。 知道主子在将军书房过夜,早早来候着的绿枝听到声响,忙进来伺候。由绿枝服侍换上新衣裙的时候,薛明窈目光越过罩门,懒懒地打量着外间谢濯的书房,地方宽敞,东西却不多,仅仅一个书架子一只书箱,几条案几方榻,并非她想象中的卷帙盈架、翰墨满屋的样子。 他做了将军,对文墨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亲近了。 薛明窈回想起几次见他看书,看的也都是兵书并地理志等类目,不再是诗赋策文。 他到底为何弃文从武呢。 绿枝为她绾好发,“主子,咱们走吧?” 薛明窈脚挪到门边,又踏了回来。 “趁他不在,翻翻他的书房,说不定他就把陈良卿给我的画藏在了这里。” 不管谢濯出于什么心理扣下画,薛明窈都咽不下这口气。吵也吵不动,莫名其妙又睡了一觉,她没忘记自己的初心。 绿枝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书架,不敢真翻。薛明窈不客气,亲自上手,翻箱倒柜。 绿枝只得跟在薛明窈屁股后头,郡主扫荡过一处,她小心翼翼地复原一处。心里叹老大口气,谢郎君凶是凶了点,但对主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怎么主子非要和他怄这口气。几次床事比从前激烈得多,她听了都脸红心跳,主子床上床下的,也不别扭吗。 谢郎君也是,就不能包容主子,多说点好话么。 明明主子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啊。 她的好主子此刻正盯着翻出来的一只陌生荷包发愣。 没找到画,找到了这个。 荷包粉艳艳的,锦面上绣了两只凫游鸳鸯,闻上去还有一缕清香。小巧玲珑地躺在她手心里,灼烧得她手心发烫。 薛明窈心情急遽翻涌,谢濯竟然私藏女子物事。 一边指责她私相授受,一边自己做着这种龌龊事。鸳鸯戏水,怎么,他还和旁人两情相悦上了! 亏她这两日还翻来覆去想谢濯是不是心里真的有她,结果是她又自作多情了。 薛明窈咬着后槽牙,翻来倒去地看荷包,绣工精致,没有标识,看不出是何人相赠。许是京里头那些对谢濯有意的贵女送的,谢濯收作纪念,甚至不仅是纪念,而是他们相好的凭证。但是哪家贵女那么有胆子,总不至于是陈泽兰。薛明窈眼前闪过几张女郎面孔,觉得她们可能性都不大。 难道是府里哪个媚上的丫鬟?近水楼台先得月,瞅着他们夫妻有隙,想爬主子的床。 可谢府的丫鬟都是她带来的。 大凡高门嫁女,都要在陪嫁里塞几个伶俐水灵的丫头,预备以后抬作通房或者妾室,为主母分忧,薛明窈此前出嫁也是这样安排。但这回她自问绝难接受谢濯与别的女子有染,他若有纳小之心,她豁出去也要阻他,不然就和离。故而没让阿嫂准备,陪嫁来的都是老实本分的丫鬟,不敢惹事的。 再说,谢濯不知是脸皮薄还是不习惯,进出主院都尽量避着丫鬟,没见他和谁眉来眼去...... 薛明窈青着脸,转了数个念头,不得其解。 “咦,这荷包怎么在这里,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身后绿枝伸头看来,声含惊喜。 薛明窈心中如挨一巨石,呆了一呆,“这荷包是你的?” “不是呀。”绿枝笑道,“主子您忘啦?这是洞房那日悬在帐子上的喜荷包。不知怎的,第二天闹不见了,我到处找都不见影儿,还问您瞧没瞧见呢。” 巨石终于平稳落地,薛明窈松乏了眉眼,“我哪里注意过这些,他没事藏这个干嘛。” 想到方才自己如临大敌想的那些可能,薛明窈一瞬间又觉自己可笑至极,恼怒上头,一把将荷包掼在地上。 绿枝挠头,郡主的脾气来得越来越莫名了。 她弯腰捡起荷包,荷包的系带有些松了,绿枝想起喜荷包的用途,悄悄打开看了看。 里头的物事让她心口多跳了几下,脸上漫出喜色。 “郡主,您看荷包里面装了什么!” “装的什么?” “您亲自来瞧瞧嘛!” 薛明窈狐疑地接来荷包,只见两绺青丝由红绳挽结,静静躺在里头。 第53章 扒了他的皮,掏出他的心…… 荷包再次在薛明窈的手心里发了烫。 她将头发拿出来, 仔细看了看,又一言不发地放回去。 “主子,这是谢将军剪下来放在里头的吧, 您成婚时不在乎这礼那礼的,他可不是呢。”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59节 主子成亲那日不等新郎来就将扇子摘了, 盖头揭了, 第二日绿枝来喜房收拾,发现案上的合卺酒一动都没动,更休说结发。没想到谢郎君悄悄地合了髻, 藏在这里。 薛明窈脸面微微发热, 粉荷包好像长出了一排小牙齿,轻轻咬着她的手心, 她便又把它掷到了案上。 “或许是他和别的女子的呢?”她道。 “怎么可能!”绿枝拿起荷包, 重新整理系带,“主子, 谢郎君真的是想和您好好过日子的。” “谁稀罕......”薛明窈没好气地道, 提起裙角,“别翻了, 咱们回去。” 一路上薛明窈箭步如飞, 绿枝险些跟不上。 等到了主院,绿枝端来饭食, 薛明窈手中瓷勺叮珰撞着汤碗, 半天不进一口。 “我让厨房换一道粥送来?”绿枝在旁问。 薛明窈缓缓摇头, 表情高深莫测。 等一碗粥被她搅得凉透了,薛明窈一拊掌,转头对着托脸发呆的绿枝,斩钉截铁, “你说得对,谢濯他就是对我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绿枝心道自己好像没这么说,浅浅咧嘴一笑,“主子您终于意识到了,其实我早就这么觉得了,连齐照都说谢郎君心里有您。” “谢郎君那么针对齐照,定也是因为吃他的醋。之前两人比试了一回,齐照受了好大挫,一直发愤练武呢。” “是了,他对阿照那般吹胡子瞪眼的,明明他应该感谢阿照的,要不是阿照,当年他还没法......”薛明窈说到这里,忽地意识到谢濯似是不知此事,便转而道,“你说谢濯可不可恨,喜欢我得紧,却总骗我说只喜欢我的美色。” “不可恨,只是有些好笑。”绿枝认真道,“谢郎君那种品性的人,娶您怎么可能只是图色呢,要是这样,当年他也不必大力抗争了呀。” “那种品性?”薛明窈哼了一声,“也不用说他的好话,他早就不是君子了。还有,怎么又叫起谢郎君了,我说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绿枝眨巴眨巴眼睛,“奴婢错了。” “去厨房再拿碗粥来。” “是。” “等等,”薛明窈叫住绿枝,“先叫人送水吧,我要沐浴。” 坐在热气腾腾的浴桶里,清水浮荡着她身上欢好后的痕迹,薛明窈垂着眼睫,君子么?早就是个色鬼了,表里不一,不说人话。 她得扒了他的皮,掏出他的心不可。 ...... 谢濯今日下值早,昨夜与薛明窈荒唐一晚,她在他身上留了不少印子,想法子掩盖了一阵,便趁早回府了。 走近书房,竟看见绿枝和阿连在庭院一角说话。 成婚至今,薛明窈所居主院与他的前院泾渭分明,她在昨日之前从未踏足过他的地界,丫鬟自也不会来。她如此姿态,谢濯也不愿巴巴地凑过去,回府后都是直奔自己院子。 “谢将军。”绿枝朝他福身一礼。 阿连脸上绽着笑,殷勤地为他打开书房门 谢濯心中已觉不对劲儿了,进去一看,薛明窈大喇喇地倚靠在坐榻上,杏红色的裙裾软软垂下,覆着大半张榻,人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谢濯看看裙,看看人,“你怎么还在这里?” 薛明窈眼波盈盈,声音娇浓,“你不高兴见到我呀?” 谢濯僵着一张俊脸,“这是我的书房,我不想被人打扰。” “怎么能叫打扰,我是来陪你的。” 薛明窈的这声嗔,不禁让谢濯想起从前他当窗读书,薛明窈不问自来,他如此拒,她也是如此回,理所当然不容置疑。 但此刻显然并非彼时,他分明瞧见薛明窈眼中的戏谑。 薛明窈款款站起,迤逦着裙摆走到他跟前,轻巧地抱上他手臂,“昨晚还抱着我亲呢,现在就翻脸不认人啦?” 白玉似的五指扣在他胳膊上,带来温暖的紧锢感,谢濯默默感受了一会儿,然后沉着脸掰开了她手指。 “薛明窈,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明窈撇撇嘴,决定不再和他兜圈子。拿出喜荷包在他眼前一晃,“我在你房里找画呢,结果翻到了这个东西。你要不要解释一下呀?” 锦面上两只鸳鸯摇摇晃晃地对着他脸,薛明窈揶揄的笑意扑簌簌地也跟着荡,谢濯右眼皮开始一跳又一跳。 这种感觉就像在军营里,他藏起的薛明窈小衣被老兵痞翻出来,当众举着大笑,“谢老弟,你个小白脸忒会装,原来也是个离不开女人的啊,啧啧,这么艳的色,得是野女人的吧。来说说,是哪儿的小娼妇啊......” 令人羞耻的隐秘被抖落开,是一件很糟糕,很糟糕的事情。 薛明窈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谢濯紧绷绷的脸,十分期待他的答案。 然而。 谢濯接来荷包看了两眼,“这是什么?” 薛明窈一愣,“你不识得这个荷包?” 谢濯摇头,“从没见过。” 薛明窈简直不敢信,“这是你我成亲时新房床榻上的喜荷包,你背着我行了合髻礼,把头发放里面藏起来。你装什么傻呀!” “我没有合髻,也没有藏荷包。”谢濯淡淡道,“你的这套说辞编得很没意思。” “我可没编。不是你做的,这荷包自己长了脚飞到你屋里?” “或许吧。荷包没长脚,你可长了脚。” 薛明窈把荷包扔一旁,瞪眼看他,“你再胡说一句试试呢。谢濯,你喜欢我对不对?你想和我做夫妻,想和我白头偕老。” 谢濯脸上浮起嘲意,“倒也不必这么自以为是。” 薛明窈看他那副镇定的模样,实在想扇他一巴掌。 “你刚刚说你翻了我的书房找画——”谢濯环顾四周,“找陈良卿的那幅画?谁许你这么做的,谁许你动人东西了?” 薛明窈呵地一声笑,他还倒打一耙起来了。 “谁让你昧下画不给我的,你一日不给我画,我就一日不罢休。天天来找你要,天天翻你的书房,你生气去吧!” “不可理喻。”谢濯面无表情,“我去练武场了,恕不奉陪。” 说完,竟转身干脆利落地走了。 什么啊,说不过就跑,薛明窈忿忿看着他的背影。 嘴比口口还硬! ...... 晚上薛明窈特意推迟了睡觉时间,盘算着抓住谢濯再逼问一把,但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只好遣了丫鬟去问他。丫鬟回来报称,谢将军说他今夜不过来睡了。 “理由呢?”薛明窈问。 “谢将军没说。”丫鬟小声道。 薛明窈唇角勾出笑,这不正说明谢濯心虚。若他是单纯贪她身子,哪里舍得不和她同寝,之前可是赶都赶不走的。 她抓了件披风套在寝衣外头,趿上木屐,噔噔噔地去逮人。 谢濯的卧房依旧如从前般粗简,素帐素榻光秃秃的,和主院卧房的精致华丽形成鲜明对比。他久未在这里过夜,竟有些不习惯了,坐在榻前盯着黯淡的帐子,似要寻找些绮丽色彩出来。 那抹水红就这样闯入他眼帘。 薛明窈微笑着站在他面前,松垮的披风裹着红绸寝衣,裤管下露着赤白的脚,她没穿绫袜。 “你不肯找我睡,那我就来找你睡了。” 她自然地解下披风,甩脱木屐,爬上了榻。 谢濯皱着眉,干巴巴地道:“这里简陋,你怕是睡不舒服,还是回去吧。” “多谢你替我着想。没关系的,成婚前我也曾在你这里睡过一夜,还不错。” 她指的是夜闯谢府那一回。 谢濯垂下眼帘,那一夜他几乎一宿未睡,一直在枕畔翻来覆去地看薛明窈,她确实睡得很香。 “对了,”薛明窈笑眯眯地道,“你当时拿走了我的小衣,怕是就藏在这里吧?等我明日翻一翻。” 谢濯眼皮又是一跳,还好薛明窈提前和他说了。可是她这么爱翻他东西,他又能藏哪儿去? “那只会白费工夫。”说完也不再理她,倒到枕上盖了被。 薛明窈看着他紧阖的双眼,轻轻一笑,还以为他要怎么赶她走呢,就这点儿本事。 谢濯闭眼不久,薛明窈吹了灯,也钻进被里。 谢濯身侧慢慢触到了若有若无的柔软,淡淡幽香萦绕耳畔——薛明窈躺到了他的枕头上,和他几乎没有距离。 “我没枕头。”她无辜的声音响起。 “衣柜里有。”谢濯低声道。 但薛明窈没有要去拿的意思。 谢濯也没动。 两人都安安静静的,呼吸声平和而轻浅,然而谢濯自知心里并不安宁,往常和薛明窈共寝,她基本都早早地睡着了,他尚未学会如何与清醒的薛明窈同睡。 而薛明窈却还在想着让他更不安宁一些。 谢濯只觉她软绵绵的身体蛇一样地缠过来,她趴在他颈窝,轻柔且娇媚地说了一个词。 谢濯登时天灵盖一阵发麻。 她唤:“夫君。” 第54章 “谢濯,我好疼!”…… 谢濯从没指望薛明窈肯叫他一声夫君。 哪怕是在床笫之间, 薛明窈最意乱情迷最顺服的时候,他也不曾逼她叫一叫。他知道,那只会招致她的奚落。 然而大出他意料的此刻, 心仿佛浸泡在一汪蜜水里,竟怀疑是错觉。 “夫君——”那娇软的声音再度钻来, 朱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点。 蜜水又来一泼, 甜得他魂儿都要给她了,谢濯用力掐了一下自己。 薛明窈叫也叫了,亲也亲了, 却见谢濯半点反应也无, 明明人也没睡着。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60节 难道是她给的甜头还不够? 薛明窈心一横,对着他耳, 极尽娇媚之能事, “夫君,你理理我嘛。” 声音恨不能拐九十九个弯, 酥得她自己都惊讶。 谢濯深吸一口气, 沉声道:“你不要这样叫我。” 很好,终于不装死了。 “为什么?”薛明窈柔声问, “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 太假了。” “哪里假了,”薛明窈装不懂, “你我是夫妻, 我叫你夫君是天经地义啊。” 谢濯嗤了一声。 薛明窈不在意, 藕臂一伸抱住谢濯胸膛,胸脯蹭着他结实的肩膀,吐气如兰,低低地道:“我知道你喜欢。” 谢濯敏感的耳尖被她轻细而滚烫的声息撩拨着, 身体被她抱着锢着,一切像回到从前,小郡主的热情像一把火铺天盖地烧来。 他清楚地感觉薛明窈又在玩弄他,她布下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底下长满涂着蜜的尖刀,一旦掉进去,就要被扎得体无完肤。 然后被高高在上的她狠狠嘲笑。 当然要推开她,最好反客为主地欺负她,让她慌乱,让她哭,宣告他作为男人的尊严,不许她再一次地践踏他。 但谢濯只觉手有千钧重,迟迟推不开。 天知道薛明窈布的陷阱对他有多大的吸引力,她那么主动,那么热烈,明知是假的,他都肯义无反顾地往里跳,或许,可以躲着刀尖走...... 谢濯又掐了一下自己。 他艰难将薛明窈缠过来的一只手臂折回去,“你何必这样。” 薛明窈的声音饱含委屈,“你不是说我乖一点,你兴许会对我好些吗。我现在还不够乖吗?” 谢濯闷了一会儿,“你的郡主品格——不要了?” “我们都是夫妻了,计较这么多做什么呀,不要就不要了。”薛明窈柔情似水,半分别扭都没有。 谢濯只觉环绕周身的蜜水成了苦水,这根本就不是薛明窈。 她的陷阱设过了头,没了郡主品格的薛明窈,还有什么意思。谢濯一瞬心灰意冷,不想再听薛明窈说任何话。 薛明窈正在想自己的温柔乡战术使得到不到位,要不要再将姿态放得低一些,谢濯忽地侧过身来,吻上了她的唇。 唇舌饱满而湿润,不轻不重地与她纠缠,长驱入里,谢濯的手环到她背上,让她与他的身体贴得更紧密。薛明窈软绵绵地陷在他怀里,心说把谢濯感动成这样,看来是到位了。 她放心大胆地享受着他的深吻,让他吃遍她嘴巴的每个角落。谢濯不那么霸道的时候,亲吻起来的感觉和谢青琅一模一样,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和又克制的力道,不知不觉,薛明窈的手滑上了他的腰,泄出了甜腻的鼻音。 一吻罢了,薛明窈几乎黏在了他身上。 “谢濯,你就是喜欢我......”她哼哼唧唧地道。 不想谢濯耐心地把她拨拉下来,平放回枕上,淡淡道:“你错了,我不喜欢你。” “......啊?” “睡觉。” 薛明窈感觉像是被人喂着吃了碗甜爽的酥山,然后又冷不丁挨了一棍子,懵了半天,恼羞成怒,“谁稀罕你喜不喜欢,滚开!” 谢濯不滚,理了理被面,闭上眼睛。 薛明窈哪有心思再试他,枕也不要了,被子一卷滚到最里侧,睡在光秃秃的褥单上。幸而被子够宽,谢濯还有的盖,他掀开眼皮幽幽看了薛明窈一眼,波澜的情绪终归平静。 过了一会儿,里头恶声恶气地丢过来一句,“我需要一条枕。” “衣柜里有。”谢濯依旧那句话。 里头传来挪动的窸窣声,随后谢濯胯上挨了一脚,薛明窈蛮横的声音传来,“你去给我拿。” 谢濯当没听见。 很快又挨了第二脚,“快去!” 谢濯唇角微微上扬,默不作声地掀被下床,开柜取了条软枕,丢给薛明窈。 一夜过去。 五更天,谢濯起床,准备去上朝。身旁的薛明窈一如既往地还在熟睡之中,脂粉未施的脸在熹微的晨光下显得几分娴静,谢濯像往常一样瞧了一会儿,俯身在她额头上吻了吻,然后离开了。 听到屋门关上的声音,薛明窈懵懵地睁开眼睛,摸了摸额头。 绿枝来为薛明窈梳头的时候,笑意暧昧,“主子,您和谢将军,怎么样了呀?” “他就是个——”薛明窈愤愤说到一半,止声叹了口气,“算了,不提也罢。” 过了这么久,额上被谢濯吻触的地方犹然温热,薛明窈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世上怎么有谢濯这么讨人厌的家伙! “绿枝,把我头发束起来,待会儿我要去练武。”她吩咐道。 绿枝心道主子心情又不好了,想了想劝道:“您腰不是还有点酸么,不如过两天再练?” “不,就今天。”薛明窈说一不二。 绿枝只得将主子头发高高扎起,盘了个干脆利落的男髻,为她搭了一身胡衣和轻巧的平头履,方便舞枪弄棒。 薛明窈叫了齐照来陪。 取来她的红缨枪,跌跌撞撞舞了一套枪法,薛明窈活动开筋骨,兴致起来了些,扬声道:“这套阿爹教的我腻了,阿照,你来教我几式新的!” 齐照微微低着头,不去直视他主子沁着薄汗的明艳面容,“郡主,属下会的枪法招式走的是刚劲一路,不太适合您练。” 齐照说得委婉,其实是薛明窈基本功不行,学不了。她从父亲那儿习来的枪法,都是经过薛崇义调改,更易于她女儿家使的。 “还没教,你怎么就知道不适合。”薛明窈不以为然。 “郡主,要不您换别的——” 薛明窈打断他,“别废话了,快教!” 齐照只好想了一式对力气要求没那么高的,先给薛明窈演练了一遍,再分解动作一步步指导。 “将右腿抬起,对,抬高,再高,再高些......向右搬动,然后拧腰,起跳......” 薛明窈学得很艰难,齐照站在她身旁,一手扶着她腰,另只手将她的腿提上去。 薛明窈痛得龇牙咧嘴,猛地将腿放下,跳出几步远,“好了,齐照,不用那么严格。大致有个样子就行了,你给我示范便是,不必上手掰动作。” 齐照默默缩回手,退到一边,“是。” 好在薛明窈筋骨虽不健,悟性尚可,勉强把动作做出来了。这是个旋身飞踢再刺的招式,姿态优美,干脆潇洒,薛明窈又是花架子的路数,细腰一扭,不像功夫像舞蹈,手中枪更应换成绫带。 她蛮喜欢这一招,在庭心接连不断地舞着。 女郎笑意盎然,红缨枪来回挥刺,飞扬的胡衣下摆晃乱了齐照的视线,以至于他全然没注意到,薛明窈再一次从半空中落下时,右脚不慎踩到了一颗不知哪来的小石子,脚踝一歪,失去了平衡。 伴着一声尖叫,薛明窈红缨枪脱手,重重摔到了地上。 ...... 被薛明窈连着两日戏弄,谢濯这日特意在卫里多待了一会儿,晚霞漫天时才姗姗骑马回府。 一进府,阿连小跑着过来,一脸的不安,“将军,您可回来了,夫人,夫人她受伤了!” 谢濯心跳骤然一停,“怎么回事?” 阿连飞快讲了郡主练武跌倒的事,“请大夫来看过了,右脚踝伤到了骨头,要几个月不能下地行走了。” 谢濯眉头紧皱,沉着一张脸箭步如飞地去了主院。 屋里乱糟糟的,丫鬟们各自忙活,昨晚还活蹦乱跳闹他的薛明窈穿着件绛紫胡衣,恹恹地侧躺在小榻上,右脚踝的位置打着夹板,缠上了布条。 见他人来,,薛明窈气呼呼地就是一瞪,抄起榻上一只用来锤肩的木锤扔向他。 谢濯稳稳接住,放下木锤走到榻前,目光复杂地看着薛明窈包得如同铁板粽子似的右脚。 “你逞什么能呢。”他咬着牙说了一句。 “你还教训上我了。”薛明窈表情很难看,“你谢府的练武场上不干不净,竟然有害人的小石子儿,我还要找你算账呢。” “一个小石子儿就把你绊倒了?”谢濯心生怀疑,想了想,“你当时穿的什么鞋?” 薛明窈不吭声了。 绿枝扑通一声跪下,“谢将军,是我建议主子穿这双履的,想着轻便,没想到底子太薄,害了主子......” 谢濯顺着绿枝的目光看去,地上一双小巧玲珑的平头履,履底也就比普通绣鞋厚了一点点。 大凡武人习练,不说穿靴,起码也要穿双底子厚一些的鞋,薛明窈怕是在自家院落里耍惯了,没这个意识。 “行了,绿枝你跪什么啊,是我想穿的,不怪你。”薛明窈烦躁地坐起身子,顶回谢濯不赞同的眼神,“别想教训我!” 谢濯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你别这样乱动,容易抻着伤处,不利于恢复。” “我也不想乱动的,”薛明窈娇媚的小脸皱起来,“我好疼,谢濯,你不知道有多疼!” 第55章 咿咿呀呀地叫痛,攥着谢…… 薛明窈蹙着眉, 咬着唇,不住地叫疼,见谢濯木人一般地站她跟前, 又恨恨一拳锤向他。 谢濯闷声挨了她的拳头,将她手收回去, “疼就更不该乱动了。” “难道不动就不疼了?”薛明窈声音里泛上了哭腔, “我就从没受过这种疼。” 谢濯蹲下来,拍了拍她手,“忍一忍, 过几天就不疼了。” “几天?”薛明窈失声出口, 湿漉漉的杏眸满含怨念,“谢濯, 都怪你, 我在薛府怎么练功夫都没出过事,一到你谢府就不行了, 一定是你故意报复我, 想让我断腿!” 谢濯哭笑不得,“是, 我神通广大, 提前布置了这个陷阱。” 薛明窈发出了一声痛哼。 “断腿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好,万一真留下残疾, 到时候你就哭去吧。”谢濯低声道。 薛明窈像只炸毛的兔子, “现在和断腿有什么区别。这个样子, 我怎么走路,怎么睡觉啊!” “当然不能走路了,睡觉倒是不会太妨碍......”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61节 薛明窈又在乱动,屁股腾挪着, 试图把翘起的右腿往另一个方向搬,谢濯赶忙制止她,“你这是做什么?” “太硬了,硌得难受。”薛明窈拍拍榻,“我要去睡榻,那儿舒服。” 她理所当然地看向谢濯。 谢濯愣了愣,垂着眼,慢慢伸手将薛明窈抱起。 薛明窈一挨他身,立马双臂搂上他脖子,“抱稳点儿,不然动到伤处影响我恢复,我和你没完。”说着又呻吟了几声,往他怀里蹭了蹭。 精神那么好,还有余力骂他,估计也没那么痛。谢濯勉强放下心。 把人送进卧房,谢濯没让丫鬟跟进来。他竖了条枕在榻头,叫薛明窈倚着,又在榻尾摞了几床被,将她的病腿高高架起。 “这样能缓解疼痛。”他道。 薛明窈咕哝,“你还挺懂的。” “我受骨伤的次数可不少。”谢濯淡淡道。 薛明窈懵懵地啊了一声,打量了一下他,“你这不挺能跑能跳的......” 还那么有劲儿。 “你要想恢复得像我这样,就得听我的话。”谢濯倒了杯水给她。 薛明窈喝了一口便还给他,不以为然的样子,“叫人去给我炒盘栗子,多放点糖,炒得焦香些,再配碗桂花元子汤来。” 谢濯皱眉,“待会儿就要吃晚食了。” “这就是我的晚食咯。” “你骨头损伤,须得进补才对,吃这些可无益。” “那明日再开始补,今晚先吃我想吃的。”薛明窈没好气,“你叫不叫,不叫我叫了。” 说罢就要高声唤绿枝,谢濯抚额,“你安生一会儿吧。” 他出去遣了个丫鬟去厨房,然后向绿枝询问大夫下的诊断。绿枝脸上犹带着惶恐,嗫嚅道:“大夫说郡主从高处坠堕,伤及足踝,需要固定静养三月,给郡主开了一副活血化瘀、强筋壮骨的方子,还叮嘱了郡主要补益肝肾......” “伤及足踝,是什么程度的伤,骨裂还是骨折?”谢濯详问。 这问倒似把绿枝问住了,她顿了顿才道:“约莫是前者,反正大夫说休养一阵子就能恢复如初,无大碍的。” 谢濯又问:“她练武时,身边都有谁跟着?” “当时奴婢和齐照在,齐照在教主子一式新枪法。” 谢濯脸色不太好看,“齐照在场,还让你主子伤到了?” 绿枝小声说是,“他已经去柴房反省了。” “你主子罚的?” “不,不是,他主动去的。” 谢濯回到薛明窈榻前。 “你养的好护卫,在自家都护不好你,还留着做什么。”他忍不住道。 “怪阿照干嘛呀,”薛明窈反驳回来,“他反应够快了,帮我看伤,还把我抱回屋,要是没他,可要累坏那帮丫鬟了。” “......你让他抱你?” “对啊,不然我自己蹦回来,还是飞回来啊。”薛明窈伶牙俐齿。 谢濯脸又绷得紧了。 薛明窈仰头看他,眼神玩味,“怎么,你吃阿照的醋啊。” “你脚不疼了?”谢濯寒声道。 “和你吵几句,就好多了。”薛明窈笑眯眯的,“等炒栗子来了,就更好了。” 未几,薛明窈要的两样吃食被丫鬟端进来,置了一张小案在榻上,方便她食用。炒得滚热的栗子堆了一满盘,个个饱满爆开,焦香四溢,将元子汤的桂花甜香都压住了。 她又看向谢濯,“你给我剥。” 谢濯不应,“你难道手也折了?” 薛明窈嗤笑,翘起纤纤五指,“我堂堂永宁郡主的手,可不是用来剥栗子的。” 谢濯嘴角一抽,“我拿出去让丫鬟给你剥。” “不行,等丫鬟剥完,栗子都凉了,而且剥好的栗子放一起,锅气都散了,要边剥边吃,听着声音,才有感觉。” 谢濯:“......” 比薛明窈脚伤更严重的是她的富贵病。 “你还磨磨唧唧什么呀,再不剥就凉了!”薛明窈连声催。 谢濯只好坐到榻旁,撸起袖子给她剥栗子。 咧了口的栗子十分好剥,夹在谢濯食指与拇指之间,轻轻一捏,一声爆裂,那黄澄澄的栗实就跳出来了。 他剥好一个,看着薛明窈,薛明窈也看着他。 谢濯缓缓地把栗子递到她眼前,刚好是个非常尴尬的距离,用手接显得舍近求远,用嘴则还差着一截子,需要她往前凑一凑。 于是薛明窈纹丝不动。 两人僵持了几瞬,最后谢濯把栗子送到了她嘴边。 薛明窈檀唇一启,自得地吃到嘴里。 谢濯继续给她剥,薛明窈端起元子汤,慢悠悠地舀着喝,余光瞥见谢濯剥栗的手。 那曾经是双修长清秀的手,提笔写字画画时,比纸上风采更动人。中指指肚上的笔茧也并未有损些什么,而是文人的勋章。 薛明窈清楚记得这双手抚在她胸上的样子,优雅中带着一点生涩,那时她与谢青琅目光汇在同一处,他在看她的宝贝,她在看他的手。 而今这双手当然还是离丑陋有十万八千里,不过是粗糙了些,宽厚了些,和任何一个武将的手相比,都可以算得上漂亮。 可是和烙印在她记忆深处的那双手已相去甚远了。 倒是有道好处,从前她舍不得叫谢青琅用这么漂亮的手剥栗子,现在嘛,无所谓了。整个人都皮糙肉厚的,怎么折腾他,她都不心疼了。 “还吃不吃了?”谢濯手停到她嘴边已有一会儿了。 薛明窈懒洋洋地张开嘴,谢濯只得把手往里再递,放到她舌头上。 就是宫里的太后,都不见得需要人这样伺候。但谢濯动作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自然,看薛明窈小猫一样嚼着栗子,舔舔嘴唇,露出餍足的神情,他不自觉地也笑了。 填饱肚子,薛明窈又开始咿咿呀呀地叫痛,攥着谢濯袖子又拉又扯。 谢濯眉头紧拧,“你要是实在痛的受不了,我有强效的止痛药丸......” 他说到一半停住,似是有所犹豫。 薛明窈愣了愣,“是你受骨伤时吃过的?” “算是吧。”谢濯含糊其辞,浑身浴血、身体被刀枪洞穿时,骨伤都已不算什么了。吃那药,是为了防止自己痛得半夜哀嚎,影响同伴休息。 “服后短时间会神思混沌,变得迟钝麻木,因而对外伤造成的疼痛很有效。” “啊?”薛明窈连忙摇头,“我不要,听起来有点可怕。我,我忍着吧,现在比刚伤的时候已疼得轻多了。” 谢濯点头,捋着被她扯皱的袖子,道:“刀枪之类,你还是少玩吧。” 薛明窈不高兴了,“你别瞧不起人,我虽然功夫比不上你,但也是正经会枪法的。” 谢濯没忍住,笑了笑。 薛明窈的枪法他见识过,那时她抱着震慑他的意思,持着红缨枪耍了一通,他也的确被震慑住了。 会枪法的姑娘,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后来等他也习了武,自然也明白薛明窈那一套纯是花拳绣腿,不仅伤不到人,还容易伤到自己。但样子确实很好看,充满明媚的飒爽英姿,谢濯至今难忘。 她喜欢耍枪就耍吧,但要有他陪着,起码他能保证她不受伤。谢濯这样想,没说出来。 “别笑了,”薛明窈撇撇嘴,有点别扭地问,“就几年时间,你怎么把功夫练出来的?” 谢青琅被她兄长打得满地找牙,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形,她还历历在目。 谢濯沉吟,他的功夫都是野路子,能练出来,全靠吃得下苦狠得下心。 投军前找了家武馆花钱拜师,人家看他是个弱书生,说什么都不收。他不强求,留下钱,每日来大院里看,人家七八岁的学徒练什么,他也跟着比划,武馆师傅没赶他。 时间匆忙,没学到太多,勉强打了个底子,到军营里照样被人嘲身子骨弱,三不五时挨人欺挨人打。 挨打也是经验,也能从中长智慧,一面学防守,一面自己苦练。营中人尽可做他老师,这学一招,那学一招,三更灯火五更鸡地练,练到手臂酸痛拿不动筷子,练到夜半做梦都在打拳,练到这种程度,也就成了。 不过这些,不足为薛明窈道也。 谢濯轻描淡写地答:“靠天赋。” 薛明窈还欲再问,谢濯站起身,“我去吃晚食,你好好躺着,不要下床,有什么事,一律吩咐丫鬟去做。” 薛明窈不理,微微抬起下巴看他,“你今晚,来和我一起睡吗?” 谢濯心中一动,垂下眼帘。 “来。” 第56章 “把你衣裳扒了,让我摸…… 晚上就寝前, 丫鬟们到榻边伺候薛明窈盥洗。好在包起来的地方在脚,不影响穿脱衣裳,为了更方便, 另把寝衣的裤换成了裙。 等忙活完,绿枝又指挥着人将搬过来的盆洗等撤出去, 重新用枕把薛明窈的右脚垫起来, 调整到了一个相对舒服不易滑落的姿势,取来轻便的软被替换了原来厚重的被子。尽管主子没有夜里醒的习惯,她也还是在榻边留了小几, 准备了一壶温热茶水。 绿枝离开前小心翼翼地对谢濯道:“谢将军, 主子就拜托您照顾了。” 薛明窈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样子看着颇为老实乖巧, 谢濯轻轻点了头,掩帐吹灭了灯。 上榻, 钻进薛明窈的被子里, 借着浓雾似的黑暗,谢濯微微侧躺, 安静地注目她。 看不分明什么, 但是她玲珑有致的侧脸、柔软的黑发还有润白的肩颈,都仿佛在谢濯面前显形似的。 既问了他今晚来不来睡, 怎么现在又一声不吭, 不像她。 谢濯轻声问:“脚还疼么?”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62节 “疼......”薛明窈蚊子似地哼哼, 转过头来,“疼得我睡不着。” 她声音可怜兮兮的,不禁让谢濯想起少年时期救的受了伤的小兔小猫,他按捺住去抱薛明窈的冲动, 低声道:“等困了,自然就能睡着了。” 薛明窈又哼唧两声,忽道:“谢濯,亲我。” 谢濯一愣。 “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薛明窈丢过来一个解释。 她在使唤他,而谢濯没法拒绝。 他在心里默念了几个数,显得自己不那么上赶着,然后慢慢地挪到她唇边,亲上了她。 微凉的唇瓣香香软软,蹭着亲着很舒服,只是薛明窈脚伤了,全身都懒得动弹似的,一径地任他吮着,意兴阑珊地与他吻。 谢濯不愿这样,轻扣着她肩加深了这个吻,唇舌交缠,吞吐的暧昧声响让空气也变得粘稠,等到薛明窈喘气急速起来,谢濯才松开她,指腹摩挲着她丰盈的唇瓣,拭去湿润的汁液,低声问:“可有分散些疼痛?” 然而枕边人拍掉他的手,声音冷冷淡淡,“并没有。” 谢濯:“......” 一只手忽地伸来,勾上他的前襟。 “换个法子。”薛明窈道。 谢濯按住她手,颇有警惕,“换什么法子?” “把你衣裳扒了,让我摸摸。”薛明窈吩咐。 谢濯一滞,“你好好睡觉吧。” “害羞什么?这会儿倒当自己是谢青琅了,我又不是没摸过。” 谢濯坚决不允。 薛明窈不跟他废话,身子一挪,半压半抱地贴上了谢濯的胸膛。谢濯惊了一惊,急道:“你动什么动,忘了你的脚了?” 薛明窈满脸无辜地说她又没动脚。 “多上点心,恢复不好的话,不说落下残疾,以后阴雨天也会受痛。”谢濯无奈道。 薛明窈不甚在意地应了声,手指窸窸窣窣地摸进他里衣。 她温热的身体贴着他,娇香玉软,春山圆润,谢濯说不受用是假的,况顾忌着她脚伤,不敢大力推拒,就一任她扯开了他的衣襟。 薛明窈在他结实的胸肌上戳戳点点,肌肉既厚又弹,做枕头应当舒服,她抓揉了两把。 谢濯沉默地承受着,薛明窈向来任性,受伤了之后格外任性,他决定多包容她。 薛明窈摸了一会儿,忽地伸舌嘬了一口,谢濯一个激灵,大掌按上了她脑袋。 “还是这么敏感呀?”薛明窈抬头一笑,“去点灯,让我看看。” 谢濯闷声道:“看什么?” “明知故问。”薛明窈往上挪了挪,对着他耳朵吹热气,“以前我记得那里是粉色的,现在好像变大了,不知道颜色有没有变深呢......” 她嘴里说着话,手上也不停,打着圈按揉着。 谢濯偏头躲了躲,摩挲着她厚实的长发,心想薛明窈是纯把他当个玩意儿消遣,可他又不能反过来消遣回去——她受伤的脚就架在那儿呢。 于是继续闭着眼睛装死人,像从前被小郡主轻薄时那般。 薛明窈不放过他,“去点灯啊。” “不去。” “为什么不去?咦,这是什么——”薛明窈手指向下滑,摸到了一块凹凸不平的皮肤。 谢濯不理她,手覆上她的手,试图把她挪开。薛明窈不依,赖在他胸上就是不走,“我们成婚这么多日,我都没看过你呢。” 在听竹馆的那回,衣衫完全没脱。 在谢濯书房的那回,全程摸着黑来的。 薛明窈现下意识到这点,更来劲儿了,再三要谢濯去燃灯。 谢濯就是不答应,薛明窈没了耐心,直起腰就往外爬,“你不点我点。”浑然不顾她那条病腿。 “你给我回来!”谢濯没好气地把人往身上一拉,再小心把她放回枕上,这才万般无奈地下榻,点亮榻前那盏小灯。 借着光亮,薛明窈第一次看清楚谢濯的胸膛。 两侧厚实的胸肌隆起,麦色的肤色,强壮得像座山,充斥着原始的力量美,在灯下尤有冲击力。被她嘬过的地方是深红色,确实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衣衫半掩下的腹部肌肉块垒分明,一丝赘余都没有,只是薛明窈顾不得惊叹他腹肌的紧实,目光全被他右腹延伸至腰侧的一道长疤夺去。 那疤很丑,像条暗红色的蜈蚣一样蜿蜒斜行,足有五六寸长,摸上去粗糙且硬——正是她刚才发现的迥异于平滑皮肤的古怪地方,如果不是这道狰狞疤痕,谢濯的上半身堪称完美。 薛明窈缩了手回来,半坐着的谢濯立时把衣衫一掩,就要去灭灯。 “你别——”她忙叫道,去拉谢濯的袖子,“等一等。” “那是怎么伤的啊?”她问。 “打仗伤的。”谢濯言简意赅。 薛明窈又把手送进去,抚摸着那条疤,“你不想点灯,是怕我看见它吗?” 谢濯不答,淡淡道:“不要摸,很痒。” 薛明窈手一顿,谢濯抓住机会干脆利落地下榻把灯灭了,帐内重新黑了下来。两人并肩躺着,薛明窈的兴趣好似全被他的疤挑了起来,不一会儿戳了戳他,“怎么打仗伤的,疼吗?” “还好。”谢濯轻描淡写。 “你敷衍我呢,快给我讲故事,”薛明窈嘟囔,“不然我又疼到睡不着了。” 谢濯怀疑她脚根本就不怎么疼,她只是不想睡觉。 “哪有什么故事好讲。”他道,“在西北第一次对敌,上来就被人拿刀来了一下。” “没穿盔甲吗?”薛明窈懵懵地问。 谢濯低笑一声,“普通士卒的盔甲,不过装装样子,聊胜于无罢了。” 薛明窈蹙眉,“然后呢,你反杀他了?” “当然。不然我也不会活着躺在这里了。” “伤口看起来很深啊,竟然还有力气杀他......” “硬撑着,把人想成你的样子,一下子就有力气,提得动刀,砍得动人了。” 薛明窈一愣,“什么啊,你想砍我!” “薛明窈,你是我仇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很难理解么。” 腰上传来指甲划过皮肤的利痛,薛明窈狠狠掐了他一下,谢濯在黑暗里无谓地笑,不让她看见。 去西北的头半年,操练,行军,换防,不曾真正意义上地和敌人拼过。后来终于等到号角响起,黄沙漫天,遍地人如虫蚁渺小,发出的声音却震天撼地,淌的血流成了一条河。 当然怕,这种时候,再多的志气也没用。腿很快软了,学的本事没来及用上,就挨了一下。对面人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年纪比他还小,却已懂得快准狠地挥刀,懂得在人倒下后俯身割断他的喉管,取下他的首级。 剧痛之中,薛明窈再次光临他的幻象。 她脸上挂着顽劣的笑容,费解地看他,发髻上的步摇晃花了他的眼,“谢青琅,你怎么这么不自量力,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不,他捂着伤口,挣扎着告诉她,不是死路,这是他找出来的一条生路,一条通天大道,通到九霄宫阙,通到她身边。 “可是你要死了呀。”轻飘而又疑惑的口吻。 他也确实快要死了。血一刻不休地在流,娃娃脸的刀离他越来越近,近得他能看见自己映在刀身上的写满恐惧的脸。 他在世上没有亲人了,只有薛明窈一个仇人。 如果他就这么死了,薛明窈永远都不会知道,更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她会继续过她锦衣玉食的快乐日子,去诱惑下一个她看上的男人。 沉重的手颤抖地攥紧刀柄,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声嘶吼,举刀贯穿了眼前人的胸膛。娃娃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鲜血喷涌而出,全洒在他脸上。 血液腥甜,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心里幽幽想着,不知薛明窈此时在做什么。 往事漫上心头,走完这条通天大道的谢濯侧过身,在薛明窈细白的颈子上咬了一口。 “你想咬死我而后快啊?”薛明窈莫名其妙。 “新婚第一日你咬过我,我在报仇。”谢濯一本正经。 薛明窈软软地哼了一声,“我现在是个病人了,你还说这种话,世上还有比你更坏的人吗?” 谢濯便不再言语了。 须臾,枕畔传来薛明窈轻细的声音,“战场上这样的生死关头,你经历了很多次吗?” “不多不少吧。” “你怎么想的呢......” “不重要。”谢濯将两人身上的被子盖好,“我明日还要上朝,你得睡觉,我也得睡觉了。” ...... 清晨的阳光透过帷帐,悠然落在床榻上。薛明窈掀开被坐起,枕旁意料之中地无人,她打了个哈欠,唤了绿枝来。 “谢濯出府了吧?” “嗯!让人盯着呢,一个时辰前,将军骑马去宫里了。”绿枝妥帖回报。 薛明窈立马将缠着夹板的右腿往榻边上一搁,“快把这劳什子给我拆了,憋得我好难受!” 绿枝赶忙上手,手指翻飞解开布条,取下夹板。层层裹缠褪去,露出薛明窈赤裸的右足,白白净净,玉雪玲珑,哪里有半分受伤的样子? 薛明窈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脚腕,面露满意,“没什么感觉了,果然连扭伤都算不上。” 昨日她确被石子绊了一跤,扭了右脚,走起路来有些不自在,幸未肿胀。 请了医者看过,道是无碍,酸痛过一阵子自消。 之后种种,就是薛明窈灵光一闪,计上心头的杰作了。 绿枝理着拆下来的东西,“郡主,是不是下午将军回来前,咱们还要把这个原样装回去?” “嗯哼。” “伤筋动骨一百天,咱们,咱们要装一百天吗?”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63节 “不知道,看心情吧。”薛明窈懒洋洋地笑,“看谢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好玩得紧呢!” 第57章 “你赢了。” 绿枝为薛明窈梳着头, 脸上带点欲言又止的意味。 装病一直是主子的拿手好戏,从前闯了祸惹薛将军生气,第二天便头疼脑热, 卧床不起,哎哟叫唤两声, 薛将军就是再大的火, 也发不出来了。 但现在用在谢郎君身上,还是费了大力气装骨伤,主子真是不走寻常路, 艺高人胆大。 薛明窈瞧她神色, “你有何异议?” 绿枝摇头,“就是委屈郡主了, 白白受着不能走路的罪。” “嗯, 还好白日里能拆下松口气,至于晚上受的罪——”薛明窈眯起眼, 桀桀笑了两声, “我得从谢濯身上捞回来,装要装得值才行。” 绿枝好奇道:“您打算怎么捞啊?” 薛明窈正要开口, 忽地屋门传来笃笃两声, 小丫鬟不等绿枝开口,就启门闯了进来, 上气不接下气, “郡主, 将军回府了,正往这儿过来呢!” 主仆齐齐变色。 绿枝差点掉了手中梳子,“怎么回事,将军平时要下午才回的呀!” 而窗外, 正是天光欲浓未浓,连正午都还渺远的光景。 小丫鬟挠头,“千真万确,将军方才骑马从角门进来了。” 她被绿枝安排了守在角门监看将军回府的重任,也是巧了,早晨目睹谢濯离府后,人坐在附近的廊子里做绣活,日影在指间游弋,一抬眼,瞧见了将军。 薛明窈咬牙,指着拆下不久的那堆“道具”,“快缠上,不能露馅儿!” ...... 半盏茶的功夫,谢濯锦袍乌靴,稳声而至。 他手里拿着半块帕子,穿厅进卧房,“你的丫鬟怎么见我如同见了鬼,绣的东西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薛明窈坐在榻上,垫着伤脚,忿忿揪着头发,“我见你才是如同见了鬼。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难道今日又休沐?” 谢濯坐下,拈起茶案上一只小金桔,从容吃完才道:“你不良于行,性又乖张,我想你恐怕会可着劲儿折腾一府下人,索性就回来看着你,也叫你少生点事端。” “可真会体恤下人。”薛明窈双手抱胸,黑眼睛朝他扑扇几下,“我还以为你特意舍了职事,回来照顾我呢!” 谢濯不语,又拿起一枚金桔,放入口中慢慢嚼咽。 一物忽地向他飞来,谢濯头也不抬,伸手一抓,是只木梳子。看准头,是用来打他头的。 薛明窈乌发半绾,理直气壮道:“你不叫我折腾人,那我只能折腾你了。谢大将军,过来给我梳头。” “......为何不叫绿枝梳?” “她怕你啊,有你在旁坐镇,她的手艺都发挥不出来。所以你来替她。” 薛明窈以为要费好些口舌才能劝动谢濯,不料他没再说什么,就拿着梳子坐了过来。 绿枝给她梳的家常蝉髻只梳了个半截子,谢濯便将她余下的黑发分股盘绕,绾进髻子。 青丝在男人的掌心里流淌,力道堪称舒适,恍惚间还以为是谢青琅在给她梳发。 谢青琅虽然是个倔脾气,可做起事来,总是温柔的。 谢濯肯做好人的时候,薛明窈不禁要想,到底这是谢青琅的温柔在他身上的延续,还是仅仅偶然一现的回光返照。 但是想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她应该当他是亟待驯服的夫君,而非破镜重圆的旧情人。 夫君宽厚的胸膛当然是要利用的,薛明窈拿起案上一枚糕点,微微后仰倚到他怀里,安心用起了早食。 片刻后,谢濯道:“好了。 薛明窈下意识地去摸后脑发髻,又将手放下,“还不拿面镜子给我?我怎么知道你梳得好不好啊。” 等谢濯站起身,她又改了主意,“算了,还是直接抱我去镜台照吧。” 谢濯不听,依旧拿了面菱花镜给她。 薛明窈于是不肯照,再三要求谢濯抱她,见说不动,干脆把人袖子一扯,双臂攀上他颈,直直往他身上挂。 谢濯怕她有闪失,只能兜起她,小心翼翼地护着她腿,抱到了镜台前放下。 镜里美人蝉鬓如云,左右各有两股细细的乌发垂到胸前,平添少女之俏皮。薛明窈十七八岁的时候爱这样留发,这两年则习惯披一部分发于肩后。她瞧之又瞧,没说什么,叫谢濯再抱她回去。 她还有早食没吃完。 谢濯这回说什么都不肯了,直接把她的糕点并粥食拿了来。薛明窈不再坚持,目光往首饰匣一落,叫谢濯为她戴耳珰。 谢濯表情淡淡地挑了一副珍珠坠子,为她戴上。 那倒是她最近爱戴的耳饰。 这一番梳妆,谢濯做得无可指摘,都是她多年前调教谢青琅的成果。 她记得她逼他学了很多,但有一样,谢青琅死活不肯。 他不给她画眉。 他讲了东汉张敞画眉的典故,说那是夫妻恩爱的表现,他和她是无媒苟合,不宜为此,这件事,他只会为自己未来的妻做。 谢青琅说此话时表情很严肃,大有烈女坚贞不屈之态。薛明窈难得反思了一下自己,若谢青琅是女子,她可说是把人应当留给夫君的第一次全夺了去,逼得人只能在画眉这种小事上留一寸清白,是怪可怜的。 于是她没强求,只在心底暗暗祈盼谢青琅未来的妻室是个丑八怪,叫画眉成不了美事。 现在不知他愿不愿意画? 应是愿意吧。 但薛明窈没有开这个口,她自己涂了胭脂,描好了眉。 谢濯离开了一会儿,不久后又回来,薛明窈用完早食,很快想好如何继续折腾他,上下唇瓣一碰,叫他送她去听竹馆,她要作画。 “......怎么送?”谢濯些许迟疑。 “当然是把我抱过去啊。”薛明窈笑吟吟地道。 听竹馆在谢府的东南角上,离主院有不短的距离,寻常步行若走得慢些,能足足走上一刻功夫。 她就是在给他找麻烦。 谢濯挑眉,“我若不回府,你恐怕也不会想着去听竹馆吧。” “可你回来了。”薛明窈悠然道。 “我不是任你使唤的傻子,你还是当我不在府吧。”谢濯说完,打算拔腿走人。 薛明窈忽地扬声一叫,“你不抱我去,我就叫齐照抱我去!” ......又来了。 谢濯算是明白了,她留齐照在府,专为的就是气他。 他沉声和她讲道理,“有我在,哪个丫鬟敢去为你召他,就算他来,我又岂能让他进到这扇门。你别异想天开了,作画又不是非得去听竹馆,叫人拿笔墨过来,你在这里画,不成么?” “不成。”薛明窈一字一顿,“我今日一定要去听竹馆,你不愿送,那我自己来。” 说罢,她竟单腿颤巍巍地站起来,扶着家具蹦了两步。 谢濯惊讶看她,“你想蹦着去?” “没错。” 妆台离门很近,说话功夫,薛明窈又单腿行了几步,到了门前,把门推开了。 “回来!这么长的路,你逞什么能?” 薛明窈对此的回答是干脆利落地蹦过门槛,到了檐下。外头两个小丫鬟,见主子金鸡独立,摇摇晃晃,忙过来扶。 “都下去,”薛明窈一声喝止,“别靠近我。” 小丫鬟不敢不从,默默退得远了。薛明窈转头对追至门口脸沉如墨的谢濯一笑,“我就逞能了,你又能怎样?” 她松开扶着廊柱的手,看向门前又便又宽的两级台阶,左腿微曲,然后一个用力—— “薛明窈,你站住!” 谢濯满含怒气的吼叫与她沉重的步子同时落地,冲力太强,薛明窈身体前倾,几欲扑倒,接连单脚蹦跶了好几下,旋即上半身被一条有力的臂膀钳住,她堪堪站稳。 “你疯了!”谢濯咬着牙,从牙关里逼出声来,“这可是你的脚,你一点都不在意吗!摔倒了怎么办!” “我在意啊,但我更想看你在不在意。” 薛明窈歪着头,优游从容地望着他的眼睛,嘴角挂着隐微笑意,好似一顽劣孩童。 谢濯实是拿她没办法了,深吸口气,“好,你也看到了,我在意,可以了吗!” “不够。”薛明窈笑得愈发甜美,“我要你抱我去听竹馆。” 谢濯绷着脸,“如果我就是不答应呢?” “那我就蹦着去,摔倒也要去,爬着也要去。就算你把我丢回屋,把我绑起来,只要我脚能动一下,我也要去。”薛明窈认认真真道。 说着还晃了一下自己悬在半空的病脚,像是挑衅。 谢濯沉默地伫立在她面前。他锢着她身子的手微微发抖,深潭似的一双黑眸紧紧看着她,吓人得很,好似里头随时会咕咚跑出来只野兽。 薛明窈毫不畏惧,安静地与他对视,僵着的右脚也松弛地触了地。 好像有几百年那样漫长。 终于,她听到谢濯叹了口气。 他叹得那样轻,如一片落叶掉到地上的声响,又叹得那样重,如一块巨石砸到人心头。 谢濯弓了腰,一手托她背,一手托她腿弯,缓缓将她抱了起来。 薛明窈手搭上他肩,对上他幽然的眸光。 “你赢了。”他道。 第58章 “我薛明窈的夫君,就得……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64节 为了不晃动薛明窈的病脚, 谢濯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很慢。 通向听竹馆的路格外漫长,好像永远都走不完。 薛明窈不看前路, 只盯着他英俊的侧脸, 胜利的滋味很甘甜,甜到把她的喉咙都阻塞住了,有股茫然盘桓在心头。 她扬起唇, 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谢濯停了停, 然后重新迈起步子。 “这是奖励,”她道, “我薛明窈的夫君, 就得听我的。” 谢濯脸上浮出自嘲的笑容,丢盔弃甲, 一败涂地, 这就是了。 手下败将,唯有沉默。 上午的听竹馆一派幽静, 窗前的修竹一株株笔直而立, 临风不动,屋内听不见竹声, 只有谢濯卖完力气后略显粗重的气喘。 薛明窈被他放到案前的软席上, 下人送来茶水, 她端来饮了半盏,颇好心地将剩下半盏送到谢濯面前。 谢濯抬头,“做你的夫君,还要喝你喝剩的水?” 薛明窈一笑, 仰头喝下茶盏里的水,拉着谢濯衣襟,不由分说将唇印了上去。 吻过那么多次的唇依旧香甜,连无味的白水经她唇舌渡到他嘴里后,都变得醇美起来。谢濯心里到底有气,抱着她尽情攫取她口中的津液,将这个吻绵延至深。 分开时薛明窈气喘吁吁,仍拽着他领口,“这般给你喝,也不亏你吧。” 谢濯轻嗤了一声,信手拿起一卷画论翻阅,不再与她说话。 薛明窈摊开画纸,提笔迟迟未落,最后转过头看向谢濯。她的目光相当灼热,仿佛能将他手中书卷烧出一个洞。 终于谢濯投来眼神,“又想怎么闹?” “还是想问问你——”薛明窈放柔了声音,“陈良卿的画,真的不能给我看一眼吗?” “不能。”谢濯声音冷静,不再有所顾忌,“他的画已被我烧成灰了。” 薛明窈一愣,喃喃道:“你够狠。” 论狠心他岂是她的对手,谢濯沉下头,重回书卷。 薛明窈睨着他,“你现在还作画吗?” “很少了。” “为什么?” “俗务缠身。”谢濯淡淡道。 薛明窈嘲弄地笑,“我看你挺闲的呀。” 说不去卫里就不去,她一假装脚伤,就巴巴地围着她转。都不动画笔了,还拿着本画论装模作样,当她看不出么,半天不翻一页。 或许是在画馆里的缘故,谢濯的坐姿好像也没那么粗鲁了,手捧着书,碧色袍子服帖地垂到脚面,与青绿竹影相映成趣,带着些清雅意味。 “闲着也是闲着,”一个念头猝然升起,薛明窈脱口而出,“要不你为我作幅画吧,你烧了陈良卿的那幅,得赔我一幅。” 谢濯猛地抬头。 话送出去,薛明窈就后悔了。叫谢濯为她作画,有种说不出的不妥。 谢濯欲言又止,终于决定自取其辱一回——都已是败将了,还有什么面子可言。他问:“我从前为你画的那幅,你,如何处理的?” “我烧了。”薛明窈坦然道。 睹物思人不是她的风格,谢青琅离开后,她把郡主宅里所有他的画作付之一炬,包括他画的她——顾盼神飞宛如仙子,也一并在她的眼泪里寸寸成灰了。 哪想到她不留他任何纪念,却还是随时随地地想起他,一草一木,一云一水,都有他的影子。 更没想到他本人,改头换面地到她身边,叫她不伦不类地作纪念。 谢濯默然,“我手生已久,难画好。” “那就算了。”薛明窈痛快道,转过头重新伏案,执笔摹起山水来。 谢濯余光看着她的坐姿,双膝弯折,随意地交叠撇在身侧,不是一个利于骨伤恢复的坐姿,奇怪她竟也不觉得疼。 “你把腿伸直。”他道。 薛明窈哦了声,慢吞吞地变了坐姿。 时间缓缓过去,快正午的时候,谢濯放下书,出去了。薛明窈赶忙又把腿摆成原来舒服的姿态,过了一会儿,干脆仰面躺席上,支起腿,翘着脚,懒懒地打量着四壁画作。 这个姿势,这个角度,似曾相识...... 薛明窈不禁想起前几日在这里的那场情事,堪称酣畅淋漓的圆房。 心口热了热,看了一眼包成一团的脚,薛明窈叹了口气,她是冲动了。 谢濯不久后带着仆役搬了张小方案过来,摆上午食。薛明窈腿脚不便,两人中午就在这里用饭。 薛明窈低头一看菜肴,就知道谢濯捣了鬼。清粥小菜,外加炖骨头汤,颜色素雅至极。 “骨伤有忌口,你喜食的辛香、炸物都不能吃。”谢濯道。 薛明窈托着下巴,“谢濯,你就这么在意我的脚啊......” “我不想有个腿有残疾的夫人。” 谢濯说完,拿起竹箸,吃了起来。 薛明窈口味偏重,谢濯也是,他给她搞了一桌清淡,自己也陪着吃,薛明窈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感觉,脾气也难发出来了,懒恹恹地动了筷。 她一上午不动,早食也用得晚,当然没什么胃口,挑了几筷菜,用了小半碗米,就算结束。 谢濯看在眼里,“菜不吃就罢了,骨头汤多少喝一点,是补身子的。” “不想喝。”薛明窈拖着声音,娇滴滴地道,“非要我喝的话,你来喂我。” 谢濯和她对视半晌,什么也没说,埋头吃完挪到她身边,端起碗来,勺子舀着汤往她嘴边送。 她把人调教得这么听话了? 薛明窈心有自得,乖乖地张口吞下。骨汤浓郁,虽嫌味淡,却也觉唇齿生香,里头的炖肉肉质细腻,她就着谢濯的手,满当当喝下一整碗。 汤喝完,人也不知不觉地倚到谢濯怀里去了,眼睛微阖,声音像蛛丝一般,娇娇弱弱,细细缠缠地拷问他,“谢濯,你为什么非要在我面前当坏人呢。” 谢濯揽着她的腰,淡淡道:“我坏,那是因为你坏。” “哦,现在你愿做好人了,因为我不坏了吗?”薛明窈扭头看他,漆眸里几分慵懒妩媚。 谢濯垂眸看她眼角笑意,薛明窈哪里是不坏,她比从前更任性,更狡诈了。 “不是,因为你现在是个病人。”他道。 “所以你不肯对病人坏?你还挺有原则嘛。” 有原则的谢濯叫人进来,撤走了食案,薛明窈赖在他怀里不肯起,嘟囔道:“谢濯,我该睡午觉了。” “那我们回去?” “不要,就在这里睡。”薛明窈看向小榻。 不待她吩咐,谢濯把人抱了上去,平放在榻上。 薛明窈拉着他袖子,“没有枕,没有被......” “我叫人给你送来。” “不要。” “那你待如何?” 薛明窈手滑到他的大腿上,轻轻捏了捏他硬弹的肌肉,“你来做我的枕,我的被。” 午后的日光溶溶地洒在小榻上,年轻的将军坐在小榻一头,手里捧着书,娇美的女郎躺在他双腿上,身上盖着将军的锦袍。 将军手里的书仍是半天翻不了一页。 目光下落,久久停在薛明窈甜美的睡颜上。 何尝不知薛明窈在玩弄他,仗着脚伤肆意对他予求予取。 可耻的是,他快要习惯这种玩弄,甚至享受其中。 阳光渐渐丰灿,在薛明窈洁白的额头上投下斑驳的光点,谢濯宽袖拂落,松松地罩住她额。 一室静好。 下午薛明窈醒来,难能安分地坐在案前,认认真真摹完一幅山水。这回没再藏着不让谢濯看,边摹边唤他添墨换水,只是不许他评点,更不许他指教她。 郡主的骄傲显露无疑。 待到晚霞漫天之时,谢濯把薛明窈抱回主院。 晚食时又争执了一场。 看中午那顿饭薛明窈实是不愿吃,谢濯没对晚食做太大调整,只加了一道补身子的汤,另减了几道甜物的分量。饶是如此,薛明窈还是不满意,称谢濯小题大做,存心不让她痛快吃喝。 谢濯不咸不淡地驳回去,未料薛明窈的任性劲儿上来,连药也不肯喝了。 一碗黑漆漆的药汤放在案上,薛明窈推三阻四,迟迟不动。 谢濯觉得匪夷所思,“小孩子都知道受伤喝药,你连小孩子都不如?” 薛明窈自是叫苦不迭。 让医士给开方子,抓药熬药,不过是配合着圆谎,装装样子,她可没打算真喝,怎想谢濯盯得那么紧,她连偷偷倒掉的机会都没有。 说起来他关心在意她到这种程度,还嘴硬个什么劲儿,不然她也不必装断腿捉弄他了! 看谢濯这架势,她讲什么歪理都没用,他怕是恨不得直接给她灌下肚。 好在这方子是用来强身健骨的,对正常人也有益,不会害了她。 薛明窈眼珠飘转,不想咽下这亏,便道:“我怕苦,你陪我喝。” “......怎么陪?” “你先喝两口,然后我再喝。嗯,这叫做夫妻同甘共苦。” 谢濯懒得再和她争了,当下舀了两勺送入口中,薛明窈这才不情不愿地将药喝了。 共了苦,薛明窈还是觉得委屈,将谢濯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 谢濯无奈,“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65节 “我想沐浴。”薛明窈认真道。 “你帮我——”她眨眨眼,“夫君。” 第59章 跪坐在胸前,低头吮她…… 浴房里银灯明亮, 几只盛满热水的木桶弥散着腾腾的水汽。 薛明窈坐在席上,由谢濯一件件脱下她的衣衫。 沐浴自是无法实现,薛明窈爱干净, 便让谢濯用帕子为她擦拭身体。 衫子与中衣层层剥落,露出她丰盈的双肩, 雪腻的大片肌肤在灯下犹如羊脂暖玉。锁骨与细腰之间, 只剩一件布料少之又少的黛色软绸小衣,紧紧地裹着她身上最柔软的地带。 谢濯的呼吸微微地重了。 “怎么不继续脱了?”薛明窈明知故问。 谢濯手指划过小衣上的那片繁丽的卷草葡萄纹,颗颗饱满的葡萄不禁颤抖起来, 好像在藤蔓上随风起伏, 熟得透了,随时能滚落下来。 他捏了捏其中最圆的两颗葡萄。 薛明窈嗔笑着拍打他的手。 谢濯这才双手绕到她背后, 手指勾了几下, 系带陡然一松。 里头失了禁锢,活脱脱地跳出来, 愈发衬得那薄薄的布料可怜, 什么也遮不住了。 好似觉得这样不妥似的,谢濯用他的大掌贴上她的小衣, 圆溜溜的葡萄被他推挤回去, 愈发熟,愈发热了。 薛明窈低头看了看。 谢濯的手掌明明很大的, 怎么此时也不够看了, 竟然裹不住...... 她最近还是吃太多了。 他的手停在那里, 看着好像很规矩,只有薛明窈知道他的手掌每一处都在用力,掌根、指根、指腹,不动声色地把玩她, 充满控制欲地,又严肃又淫靡。 薛明窈咬着唇,身子往前一倾撞进他怀,夹住了他作乱的手。 “再不擦,水都要凉了。”她咬着他耳抱怨。 “抱歉。”谢濯低声道,抽出手来的同时,把小衣也拿掉了。 薛明窈顿时有点羞赧,依旧紧贴着衣衫整齐的男人。谢濯用热水打湿帕子,轻轻为她擦着后背。 帕子在背上游走,薛明窈愉快地哼哼着,双臂环抱上了谢濯的腰。 美人如此在怀,谢濯既觉享受又觉折磨,但他仍然慢条斯理,仿佛没有任何别的念头似地为她擦拭,每一角落都细致照顾到。 及至后背擦完,他掰开薛明窈的手,轻轻将她推开,帕子游到了前面。 谢濯垂眸,那白皙的肌肤已泛上了浅浅的粉,如握着团暖雪,叫人不忍放开。 他的帕子,他的手,他的眼睛都饱尝了这团雪的可爱,但这不够。 帕子不再游弋,谢濯低下了头,用唇去尝。 薛明窈啊地一声轻叫出来,下意识要推他,谢濯锢着她腰一径霸道吮吻。 薛明窈喘着气拍他,“你不要打歪主意......” 谢濯的嘴正忙,回得含糊不清,“你不就是在诱惑我么?” 当然是,但她才不要承认。 薛明窈低头看他跪坐在面前,低着头吮着,粗硬的黑发刺挠得她肌肤发痒,这画面过于刺激,她心口狂跳,已经觉得她开启的这场诱惑,有些控制不住了。 “谢濯......”她喃喃叫道,手抱着他头,不知是推是拒。 浴房的水汽在暧昧的吞吐声里漫成朦胧的白雾,里头裹着女郎细细的低吟,春意横生,叫人再也按捺不住。 薛明窈的手在谢濯身上胡乱滑动,试图解他的腰带。 谢濯松了她,艰难制住她的手,“不要。” 他在......拒绝她? 薛明窈锤了他一拳,“你欲拒还迎个什么劲啊!” 小谢将军横刀立马,杀气腾腾,当她看不到吗。 谢濯皱着眉,“你脚还伤着,不行。” “又动不到脚!” 他一个色中饿鬼,现在又来当君子了,薛明窈百般不适应。而且说好的她诱惑他,怎么现在急不可耐的人成了她了? 谢濯还是说不行,“你承受不了。” 他重新取来帕子,粗疏地在她胸前抹了两把,抄起备好的干净小衣,娴熟地为她系好,将那对诱人的活物又关回去了。 薛明窈忿忿拿起一旁脱下来的小衣,攥成一团砸向他的脸,“你滚开。” 谢濯闷声为她穿上里衣。 “你下身要不要擦洗?”他问。 “......要。” 谢濯解开她的裙,褪下里裤,薛明窈下意识地将腿并拢。她的腿骨肉亭匀,纤长洁白,谢濯的帕子从小腿走到大腿,擦拭的同时轻重并济地为她按了按。 薛明窈嘟囔道:“你怎么还懂按摩?” “练了武肌肉酸痛,习惯给自己按了。” 谢濯指指她腿心,“这里要不要擦?” 薛明窈嗯了声。 “打开。” 薛明窈磨磨唧唧地□□。 谢濯伸手一触,抬眼看她,薛明窈脸红了红,装得风轻云淡,“用手来,总成吧!” 她如愿以偿了。 等薛明窈在他怀里软成一滩,耳边是谢濯粗浊的声息,“这种事,似乎也讲究投桃报李......” 薛明窈抬起头来,冲他促狭一笑,“你和一个伤患讲投桃报李,是不是太欺负人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看着谢濯隐忍着脸色给她穿上裤子,从浴房抱回卧房,薛明窈心情愈发舒畅了。 她问他:“我脚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难道要抛却职事,天天在府里陪我?” “当然不是。”谢濯道,“陪你一两日罢了,卫所还是要去的。” 话虽这么说,此后一连几日,谢濯都是一早上朝,朝毕则归府,卫里有事,将官就来府中请他定夺。薛明窈照旧让他日日上午抱她去听竹馆,谢濯不再拒绝。有时她兴致来了,还让他带她去府里池塘边的小亭坐坐,此外种种理所当然的使唤,端茶送水,梳头喂饭,自不必说。 谢濯绷着一张脸,任她役使,是口惠而实不至的反面。 府里人见此,都说将军极宠夫人,恩爱非常,令人艳羡。 薛明窈的丫鬟私下里说,将军与郡主是天作姻缘,将军爱重郡主不说,又与郡主从前在西川时的情人相貌相似,郡主自然也对他满意了。 这晚绿枝在浴房为薛明窈绞着头发,嘀嘀咕咕地将下人间的议论告诉主子,感慨道:“谢将军最近也不和您生气了,对您如此体贴上心,有求必应,真是难得。” 薛明窈指指她的右脚,“都是它的功劳啊。” “那也是谢将军真心喜爱您,苦肉计才有用嘛,”绿枝笑嘻嘻地道,“主子,您打算什么时候和将军坦白呀,总不能一直装下去。” “嗯,是不能装下去了。”薛明窈深以为然。 拿捏谢濯确实很有意思,他的心也明明白白让她看见了,只是终日闷在屋里,不能行走,每晚还要被逼着喝碗苦药,薛明窈快受不了了。 “那太好了。”绿枝喜道,“就是将军知道事实后肯定会不高兴,不过也没关系,您撒撒娇卖个好,就说装病是为了探将军心意,估计将军也就不计较了,从此夫妻两心不疑,和和美美过日子......” “和和美美过日子?”薛明窈噗嗤一笑,“听上去真奇怪。” “哪里奇怪,”绿枝宛如说书人一般,拿足强调,抑扬顿挫,“您与谢郎君,佳偶天成,他喜欢您,您喜欢他,如今破镜重圆,重修旧好,可是世间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幸事——” “我哪里喜欢他了?”薛明窈幽幽地截住她话。 绿枝一愣,“这么多年,您不是一直惦念着谢郎君吗。” “我惦记的是姓谢的书生,又不是姓谢的将军。而且,你以为我想惦记他吗,我巴不得忘了他。” 绿枝听上去像是被她搞糊涂了,绞着头发的手也停了,费解道:“那您与将军几番折腾,为的什么呀?” 主子对谢将军的种种撩拨,分明带着旧时西川小郡主的影子,绿枝时有今夕何夕之感。郡主真的能把谢青琅从谢将军身上剥离开吗? “为我开心。”薛明窈漫不经心道,“夫君嘛,总是要调教的,再说我也受不了他那副嘴硬样子。” 她和谢青琅的那段往事,他耿耿于怀,她还觉得她受了莫大的委屈呢。从谢濯身上找补回来,便算是隔着多年的光阴与山水,给十七岁的薛明窈一些慰藉吧。 绿枝默默咀嚼着嘴硬一词,有点想法,终究还是没说。 擦头发的帕子吸饱了水,绿枝放到一边,准备去靠墙的架子那里取干的帕子,地上零星地布着水迹,未及清理,绿枝走得急了些,才走出去两步,鞋底打了滑,瞬间向前栽去。 “小心!”薛明窈眼疾手快,惊叫的同时起身伸手去拉绿枝。 绿枝双手触地,幸有薛明窈及时拉住才免遭更严重的跌撞。 “谢谢郡主。”她惊魂未定地起身,看见薛明窈站在她跟前,缠着布带的右脚和赤裸的左脚踩着地,不由道,“郡主,您快坐下呀!” “没事,谢濯又不在,”薛明窈满不在乎,“你哪儿伤着了吗?” “婢子没事。”绿枝说完,忽然神色大变,眼睛直直地看着薛明窈背后。 男人不敢置信的声音猝然响起,“什么叫我不在?” 薛明窈心头一紧,僵硬地转过身,直面惊讶万分的谢濯。 “我不在你就可以下地走吗!” 谢濯的目光在薛明窈的右脚踝上打转,他刚回卧房没多久,听见薛明窈的叫声以为她遇到危险,便急忙过来一瞧,怎料看见薛明窈同常人一般,双脚自如站立。 她受骨伤才几日,怎么可能站着而不叫痛? “是啊,你不在,我就是可以下地走。”薛明窈摸摸鼻子,干巴巴地冲他笑。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66节 第60章 “薛明窈,我喜欢你,喜…… 择日不如撞日, 既不巧被发现,薛明窈也懒得掩藏了,痛快承认她的伤是假的。 卧房里, 布带一卸,两只脚俏生生地翘起, 粉妆玉砌, 健康得不得了。 “你骗我。” 谢濯捏着她的足踝,脸色如同冬日铅灰的云,闷得一室的空气都僵滞起来。 薛明窈收了脚盘腿而坐, 并不心虚, 上下嘴皮子一碰,“骗你怎么啦, 你不也戴着面具骗过我。” “那岂能一样?” 薛明窈很认同, “是不一样,你骗了我好几个月, 我才骗你几天。” “若非今日露了馅儿, 你可不就是要装好几个月!” “那不会。装病是个麻烦事,你高估了我的毅力。” 薛明窈一副油顽相, 还冲他笑, 又美又刺眼,谢濯看她眼神活似刀剐一般, “为什么要装伤骗我?” “因为耍你很有意思啊。”薛明窈贝齿咬唇, 噙着笑将谢濯大半年前的话原样奉送, 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薛明窈!” 薛明窈这才收敛些,懒洋洋地道:“给你个机会照顾我嘛,不然你天天横眉冷对的,日子也难过下去。” 谢濯实在受不了她的态度, 袖子一拂,愤愤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言之凿凿毫无歉意,你知道我日日在府里任你使唤,耽搁了多少卫里的事!” 薛明窈一拊掌,“是我让你耽搁的吗,是我求你在家陪我的吗?我白天脚打着夹板不能走不能跳,我还很难受呢。” 谢濯气得发笑,“薛明窈,你有没有心肝,别人对你好还要被你这样践踏,看我为你担心,你觉得很得意是不是?” “不错!”薛明窈坦然道,“我还想问你呢,你明明关心在意我,为什么不敢承认?你喜欢我,却非说讨厌我,你不觉得你很有毛病吗?” 谢濯脸上的肌肉一僵,他张着嘴,却没出声。 薛明窈来了劲儿,“你以为我又装伤又勾引你的,是为了什么呀,还不是要把你的心掏出来看一看!” “谢濯,我问你,你到现在,还不肯说你喜欢我吗?” 女郎面上写满执著,谢濯木然坐下,方才兴师问罪的气势消退不少,他背对着薛明窈,不去看她炯炯有神的眼睛。 半晌,他低沉的声音像是冬日凝滞的河流,艰涩地化成话语,抵达薛明窈耳边。 “是,薛明窈,我喜欢你,喜欢到要疯了的地步。” 什么叫疯了的地步?薛明窈不明白。 只知听到他回答的这一瞬,一阵意想不到的酸意冲到眼眶,竟有眼泪涌出。 她等这句话等了那么久吗? 体内好像活着一个七年前的自己,那个小女孩,打他骂他亲他吻他,夜夜缠抱听着他的心跳入睡恨不能一辈子不放手,固执又骄傲地说着“你迟早会喜欢我的,因为我还没见过不喜欢我的男人”的小女孩,此刻终于听到了她最想听的话。 谢青琅最终还是喜欢上了薛明窈。 薛明窈用手背揩掉眼角湿润,幸好谢濯看不到。 “你早说呀,早让我知道,也不用费那些手段,念在旧情的份儿上,说不准我就同意嫁给你了呢。”她戏谑道。 谢濯嘴角漫出苦笑,果然是自取其辱,薛明窈一贯的高姿态,婚姻对她来说像是施舍。 她心里没他。 他幽幽转回身,“你知道我为何不愿承认么?” 薛明窈眨了眨眼睛。 谢濯平静道:“因为喜欢你是一件太过痛苦的事情。你自私跋扈,仗着身份地位为所欲为,水性杨花,朝三暮四,视男人为玩物,从不懂得负责任,是我最看不惯,最不想靠近的那类女子。” 薛明窈的心骤然冷下去,怎么也没想到,入耳是谢濯征讨她的檄文。 “我自从遇见了你,一切都变得天翻地覆,身不由己。要我说,我宁肯从没有认识你,也好过我日日鞭笞自己心猿意马,深堕情欲。” “我说讨厌你恨你,从来不是在说假话。” 谢濯的眼睛泛上了红,声线也颤抖起来了,“我恨你是这样的人,我也恨我喜欢你这样的人!” 薛明窈震惊望他,忽地尖声笑了几下。 “你骂我,谢濯,你敢这么骂我!我是什么人,碍不着你的事,我也没有逼迫你喜欢我!” “没逼迫?”谢濯也冷笑,“你装什么清白,我好端端地读着书,是你主动招惹的我,你对我做的那些事,不就是逼我喜欢你吗?” 薛明窈一瞬语塞,旋即道:“那我还要怪你,我当初好端端地追着兔子,你凭什么阻挠我?你我之间的第一句话,是谁先说的?” 谢濯咬着牙,将檄文又添一句,“颠倒黑白,蛮不讲理!” “你才不讲理。”薛明窈坚决认为自己有理,“我拿得起放得下,早早就给你自由了,你个大男人抓着那几件事不放,心胸狭隘,有什么资格说我啊。” 谢濯胸中有千言万语,然而说出口的却是,“我没话和你讲。” “我也没话和你讲!我十恶不赦,你也是个伪君子,好不到哪里去,你的喜欢我才不稀罕。你走开,别和我一起睡。” 薛明窈泄愤般地把缠脚踝的布条往他身上一扔,啪地展开被子,准备睡觉。 谢濯转身提脚就走。 初秋的夜风将门掼得狠狠一响,房内冷清下来,薛明窈缩在被子里,阴郁如一株秋日的植物,脑中满是谢濯吐出的“喜欢”与“痛苦”的字眼,嗡嗡吵得她不安宁。 拿被子蒙上头,声音仍在,怎么也赶不走。 如此过了一两刻,静寂中忽又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屋门开合,谢濯竟然去而复返。 薛明窈掀开被子,瞪着榻前的男人,“你回来做什么——” 话音未落,即被谢濯用嘴封住。 他扑上榻,将她往枕上一摁,气势汹汹地亲上了她。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凶狠的亲吻,薛明窈浑身的血液都热起来了,愤怒与情.欲交织,难以分辨,催得她亦凶狠地回吻。 方才没吵完的架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唇齿相撞又相依,谢濯压着薛明窈,薛明窈的双臂掐紧他的背,不留一丝缝隙地搂抱,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对抗。 两人从里侧滚到外侧,被子掀落到地,枕也横七竖八。 这一仗结束,两人都气喘吁吁。 如同猝然而至的亲吻,谢濯扯落薛明窈的裤腰,没有任何犹豫地开始。 像战场上冷酷的士兵,只管举刀对敌。 薛明窈恼他粗蛮,一边叫一边骂他混账王八蛋,可惜她掌握的骂人词汇太少,几句过后再无新意。 大力打着谢濯的背,在喉间溢出一声哭音后,薛明窈颤抖地说:“谢濯,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 谢濯听完这熟悉的指控,并不肯怜惜她,在她耳边冷冷道:“可是我喜欢你。” 薛明窈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涌出来。 “我不许,我不许你这样子喜欢我!谢濯,你不可以......” 谢濯抹去她眼角的泪,哑声问:“那你想让我怎样喜欢你?像那些被你迷住的男人一样?” 薛明窈呜咽了一声。 谢濯的吻像雨点一样重重砸下来,“薛明窈,我办不到!” 办不到,为什么办不到? 他为什么就不能像她期待的那样去喜欢她? 热意升腾,汗珠浸透鬓发,男人炽热的呼吸洒在她身上,恍惚中薛明窈听到他问:“郡主,你可还有一点喜欢我?” 薛明窈闭上眼睛,“没有,一点都没有!你这样骂我,我才不要喜欢你!” 苦涩一圈圈漫溢开来,直把人心肠肝肺都浸没在痛苦之中,快乐也作绝望。 谢濯再也没说过话。 ...... 次日上午薛明窈阴沉着脸,把榻上的条枕被褥都踢了下去。 昨晚那场情事持续的时间并不久,两人都揣着一肚子气,无所顾忌地打了一通架,很快便筋疲力竭,事后瘫抱在一起,乍一看,像难舍难分的情人。 薛明窈还在有气无力地骂他。 谢濯沉默地推开她,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竟系上衣带走了。 薛明窈心如刀绞,从前不管吵成什么样,谢濯都还算有点良心,从没做过提起裤子就走的事,这次竟是不管也不顾了。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昨晚谢濯对她的种种指控还在耳旁回荡,薛明窈气不过,环顾四周,屋子里大大小小的金银玉摆件都是她这段日子添置的,砸了心疼,便拿起剪子,给了榻前垂的帐子一刀又一刀。 绿枝进来看到铰成水帘洞似的帐子,哭丧着小脸,蹲下收拾满地的狼藉,“要是我昨天不跌那跤就好了,您也不至于和将军吵那样厉害。” 薛明窈手中铜剪刀一开一合,咔咔地剪着空气,“你跌得好,不然我还听不到他的心里话。” 这个男人,以喜欢她为耻呢。 谁刀放他脖子上,逼他娶她了? 他爱自我折磨,她管不着,何苦来折磨她! “我决计不会再和他说一句话了。”薛明窈丢开剪刀,下了决心。 往后一连三日,薛明窈说到做到,再没给过谢濯一个眼神,晚上睡觉也把卧房门窗锁着,坚决不让他进屋。 然而三日后,薛明窈的火气有增无减。 盖因不仅她冷着谢濯,谢濯自己也全然一副与她陌路的样子,薛明窈住的主院,他一次都没踏足过,在府中别处遇见薛明窈,远远瞧见一抹裙角便调头走人。 他冷战的架势,丝毫不亚于她。 这岂不是说明他们势均力敌?薛明窈心里憋屈,他狠,她得比他更狠才行。 第四日的时候,薛明窈叫绿枝收拾了个小包袱,坐上马车直奔赵盈住处。 暖阁里,赵盈听完薛明窈含糊的讲述后,惊得呆了呆,“谢将军怎么能这么说你呢,太过分了。” “就是啊,上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还是——” ——还是谢濯。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67节 或者说,是谢青琅。 他总是说她侮辱他,他侮辱她的次数,难道就少了? 薛明窈扁扁嘴巴,“反正我没法再和谢濯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我本想回娘家,可我那对兄嫂要是知道我与谢濯不睦,肯定又着急担心,我只能来投奔你了,”她可怜兮兮地看着赵盈,做求恳状,“好盈盈,你能收留我几日吗?” 赵盈捏捏她脸,“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在我这儿,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薛明窈重绽笑颜。 “不过啊,听其言不如观其行,谢将军喜欢你,对你好,这些都不是假的。那些难听话估计是他的气话,毕竟你装脚伤捉弄他在前,他不生气才怪呢。” 薛明窈摇头,“不是气话。他把我当全天下最坏的女子,我一直知道。” “哎唷,那他还坚持娶你,可见你在他心中地位有多高。” “你怎么还帮他说话呢。” “我哪里是帮他说话,”赵盈笑道,“我是替你们发愁,闹得这么不可开交,可怎么收场。” “大不了和离。”薛明窈淡淡道。 “你舍得,他可舍不得。”赵盈眼里几分戏谑,“等着吧,过不了几天,他就来接你了。” 然而几日过去,并不见谢濯来接人。 薛明窈住得很舒服,每日吃吃喝喝陪赵盈说话逛园子,调香插花作画,怡然自得,先后派人去谢府搬了些东西过来,再没提起过谢濯。 倒是赵盈替她心急,晚上与陈良正夜话,“谢将军是怎么回事,这都几日过去了,再大的气也该消了,怎么能放任自己夫人在外不管呢?” 陈良正闻言笑了,“许是脸皮薄吧,这几日早上散朝后,他都主动过来找我,有话没话地聊一通,暗暗打听永宁郡主在咱们家过得如何。” 陈良正与谢濯君子之交如水,平时来往倒没这么多。 赵盈哭笑不得,“他这人!” “他不明说,我也不好说什么。这样,明日我邀他来家中小酌,给他们夫妻俩递道台阶。” 赵盈欣然,“有劳驸马上心,这几天我光顾着窈窈了,也没拿出时间陪你。” 连造娃娃这等大事,都耽搁了好几次...... 陈良正温言道:“公主不必抱歉,是我疏于陪你才对。你操心着府中事务,一直紧绷着,永宁郡主住下后,你脸上笑容明显多了,若不是考虑到谢将军,我情愿郡主多在咱们家住一阵子。” 陈家二老在上个月为陈泽兰订了亲,赵盈作为长嫂,要张罗她的出嫁,便忙起来了,再加上迟迟未有孕,她一直心底不安,有薛明窈过来和她嬉笑,这才松弛了些。 陈良正都看在眼里。 赵盈被他说得不好意思,陈良正心疼之意更深,终于把早就想说的话端了出来,“我知公主素来对自己要求高,德容言功都想做到最好,只是咱们家并不是那规矩森严的宫里,有些事可以少做或者不做的。” 赵盈一怔,“有些事是指的?” “比如你每日给二老的晨昏定省。”陈良正坦然道。 赵盈微赧,“其实我做这些不是因为对自己要求高......” 她是想让驸马开心啊。 “我不做,你也不介意?” “当然不会了。”陈良正笑道,“我私心希望你把时间省下来,多陪陪你表姊,多陪陪我。希望公主别觉得我不识大体。” “驸马说得哪里话......那我以后少去隔壁。”赵盈小声道。 “嗯。”陈良正伸出手,摸了摸她鬓发,忽地唤了声盈盈。 “驸马?”赵盈脱口而出。 这回换陈良正不好意思,“整日听郡主这么叫你,我不小心也叫出来了。” “没事,我也喜欢你这么叫......” 帐内低语声渐歇,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掩住。 ...... 次日散朝后,陈良正不等谢濯来闲谈,先开口邀他到府做客。 谢濯二话不说地言好,答应完才想起问:“是今日中午去贵府吗?” 陈良正笑道:“愚兄衙中事多,中午还抽不出身来,咱们晚上见吧。” 谢濯克制地笑了笑,“多日不曾与良正兄共饮,今晚一定不醉不归。” “一定!”陈良正拍拍他肩,“将军记得乘马车来,不然醉了怕是难以骑马回府。”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濯应该懂他的暗示吧,陈良正心想。 当晚谢濯如约而至,与陈良正在二堂把酒话聊。 赵盈得到消息,去找薛明窈,“窈窈,你换件衣裳,今晚跟我和驸马一起吃晚食吧。” 却见薛明窈脸色发白,犹豫不安道:“盈娘,刚才薛府派了人来找我,我阿兄好像出事了。” 第61章 “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 “行泰表兄?”赵盈奇道, “他怎么了?” “那人说下午的时候,大理寺派人请阿兄去衙门问话,阿兄走后, 迟迟未归,后来大理寺那边又来人, 说是阿兄涉及一桩人命官司, 他们要暂时将人收押在牢。” 赵盈大吃一惊,“怎么会有人命官司?” 薛明窈苦着脸,“我也一头雾水啊!” 来报信的小厮不知详情, 说得很含糊, 薛行泰到底惹了什么麻烦,薛明窈不敢想。 “盈娘, 我恐是没法与你和驸马用晚食了, 我得回府问问去。” “应该的,”赵盈略作犹豫, “其实驸马今晚还请了谢将军, 人就在二堂呢,你要不要先去和他商量商量?” ...... 二堂内, 案上置着几碟子下酒菜与两盅酒, 酒液在灯烛照耀下漾着琥珀色的光泽。 “谢将军,你我先浅酌几杯, 待会儿公主会来作陪, 到时候我们再移步。”陈良正笑道。 谢濯颔首举杯, 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去门口。 他没有等太久。 薛明窈与公主一同前来,碧绿裙摆如同春水一般,细波起伏,倏然荡到他眼底。 “驸马。”薛明窈简单和陈良正打了招呼, 就直直看向谢濯。 谢濯静静回望她,眸中波澜横生。 “你跟我来,我和你私下说点话。”薛明窈低声道,手拉上他的袖。 谢濯沉默着,任由薛明窈牵着他的袖走到廊下。 薛明窈松开他,直截了当道:“薛府来人说我阿兄被关进了大理寺狱,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谢濯愕然,“什么意思,你阿兄出什么事了?” “你没有暗中设计我阿兄,没有拿他来要挟我?”薛明窈又问一遍。 “当然没有!”谢濯慢慢反应过来,脸色变得铁青,“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人?薛行泰是我的妻兄,我做什么要害他?” “没有就好。”薛明窈道,“你有前科,我不得不防。” 她也知谢濯所为的可能性很小,只是他曾经用薛行泰对付她,他们关系又僵成这样,她不问上一问,始终不能放心。 “没事了,你回去和他们吃酒吧。”薛明窈飞快丢下一句话,翩然进屋辞别赵盈夫妇,借了他们一辆马车,当下就动身赶往薛府。 谢濯被晾在一边,往嘴里灌着酒,没有要跟着薛明窈走的意思。 赵盈夫妇面面相觑,谢濯放下酒杯,苦笑着一拱手,“今晚实在不巧,谢某先告辞了,公主、良正兄,我改日再来。” 夫妇俩自无异议,这场面,强留谢濯也是尴尬。 ...... 且说薛明窈一路快马加鞭地到了薛府。 进了屋,她阿嫂满脸愁容,薛明妤眼泪一串串地掉,两人都是六神无主的样子。 “阿兄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与人命扯上干系了?”薛明窈急道。 “不知道啊!”阿嫂直把头摇,“大理寺的人说死者是冯家小子,说你阿兄要为他的死负责!” “冯家小子?是妤娘的未婚夫,冯晟?”薛明窈疑道。 薛明妤的抽噎声大了一些。 “不是未婚夫了,”阿嫂焦头烂额地解释,“先前冯家请媒人上门,换了庚帖,算是把亲事定下来,结果前几天你阿兄在外头吃饭,听到隔间冯晟和人吹嘘,才知道这人在外头养了个外室。婚前就养外室,那还得了,你阿兄赶忙把婚给退了。” 薛明窈一拍大腿,“我就说冯家人靠不住,妤娘可不能嫁给这种人,退得好!” 薛明妤泣道:“我还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说什么傻话,退个亲而已,我死了夫君都没什么事呢。”薛明窈又看向阿嫂,“然后呢,冯晟怎么就死了,阿兄对他做什么了?” “你阿兄没说过啊,”阿嫂眼看着又要掉泪,“他又不可能真去杀人,定是被人冤枉了。” 薛明窈蹙着眉,“阿兄这等身份,大理寺不会贸然扣人,估计是手中有证据。” 阿嫂颤着叫了声,“窈娘,你别吓我,你阿兄虽有些浑,可绝不会害人性命,他最多打冯晟一顿!” 薛明窈自己也是心慌意乱,硬着头皮安慰她,“我知道的,阿嫂,你别急。” “怎么能不急,那是大理寺啊,要是坐实了人命,你阿兄,还,还回得来吗?” “回得来,一定回得来。”薛明窈握住阿嫂的手,坚定道。 她阿嫂喃喃道:“窈娘,你一定要把你阿兄救回来啊,他要是不回来,我也没法活了。” 薛府在京总共就这么几个主子,阿嫂年纪长薛明窈几岁,经的事却少,薛明妤更还是个孩子心性,也就只有身为郡主的薛明窈能拿主意了。 她定了定神,道:“你放心,阿兄是我唯一的阿兄,我当然要把他弄回来。阿嫂,今晚我住在这里,你收拾一些阿兄的衣物,我明日想办法去大理寺探监,给他送过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薛明窈此言一出,她阿嫂宛如找到了主心骨,用力点点头,“好,我听窈娘的,你肯住下,真是再好不过了。”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68节 说到这里,又想起什么来,“窈娘,报信的小厮没在谢府找到你,你怎么住到公主那里去了,你和谢将军,是闹了矛盾吗?” 薛明窈扯出笑,“没什么矛盾,我想念盈娘了,就过去住几天。” 阿嫂半信半疑,低声道:“要是谢将军能帮忙就好了,你毕竟是妇道人家,不好出面......” 薛明窈低头饮了一大盏茶,没吭声。 ...... 翌日上午,薛明窈去大理寺探监。 她阿嫂情绪不稳,薛明窈慎重起见,没让她跟着去,命绿枝提着两篮子衣食起居之物,随她到了大理寺官署。 第一次来,薛明窈也没什么好发怵的,坦然告上她郡主的命号。 大理寺查案,羁押的大小官员无数,这种情形见得多了,非大案专案,都会给家眷通融,何况薛明窈又有层郡主身份,不好得罪。因而薛明窈等了一会儿,便有吏员来检查绿枝带的东西,确认没问题后引她们去见薛行泰。 青天白日里,监牢一片潮湿冷寂,烛火幽幽。 薛行泰所在的那间不远,进了门走几步便是,许是考虑到他身份的缘故,监牢条件尚可,有一方榻,一只凳,一条案,虽光线昏暗,看着倒还算干净整洁。 薛明窈微松口气,幸而不是虫鼠横生的恶劣之地,不然她阿兄非生病不可。 薛行泰盘腿坐在榻上,一副萎靡的样子,狱卒把门打开,他看到她,呆滞的眼睛亮了亮。 “窈娘,我就知道是你来,”薛行泰苦笑,“阿兄给你添麻烦了。” 薛明窈叹了一声,“没事,我也给你惹过不少麻烦。” 兄妹俩从小都是令薛将军头疼的混世魔王,不长本事光长脾气,惹是生非满不在乎,反正天塌下来有父亲和靠谱的长兄顶着,结果父兄接连过世,薛府嫡系没人了,俩人我管你,你管我的,轮流给对方擦屁股。 “你把冯晟怎么了?”薛明窈问。 薛行泰翻了翻自家夫人给准备的东西,抽出条锦毯围在身上,手指套上女儿的小袜子,一脸懊丧地讲起事情经过。 原来与冯家退亲时,双方闹得极不愉快。冯晟见亲事无望,态度大变,言谈间不乏贬低薛明妤之语,还嘲薛家日薄西山,门第衰落,薛行泰当场虽骂了回去,事后仍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前两日他与人吃了酒,借着酒劲想去揍冯晟一顿,出了这口气。到冯府问了问,人不在,就去了他的外宅找他。 那外宅空荡荡的,冯晟躺在榻上,同样满身酒气,呼呼大睡。 薛行泰给了他三拳,人也没醒,薛行泰觉得没劲,自顾自地走了。 等大理寺找上门,薛行泰才知道冯晟就死在了那个下午,死在了那张榻上。 “所以你三拳揍死了冯晟?”薛明窈惊道。 “不可能!”薛行泰断然否认,“我揍人很有分寸,不打要害,只留外伤不留内伤,让人受点疼罢了,绝不致命。” 薛明窈默然,想起来薛行泰对谢青琅的那一通暴打,确实都是外伤,把人疼得不轻。 “再说三拳而已,怎么可能死人?依我看,冯晟说不准就是喝酒喝死的,不然我三拳打过去,他一点反应也没,多蹊跷。估计那时就已经死了。可恨我当时喝得上头,没留意,唉!” 薛明窈想了想,问:“冯晟的死因,仵作怎么说,阿兄你知道吗?” “仵作说是暴卒,别的他也看不出来。那导致暴卒的事多了,喝酒,跌跤,甚至人什么都不干就能突然死掉,结果就赖我身上了。我也是蠢啊,还主动承认我打了他三拳,其中有一拳是对着他胸膛打的,现在死活说不清了。” 薛明窈愁眉苦脸,“怪不得大理寺要关你,阿兄听起来实在很像凶手。” 薛行泰急道:“绝对不是我,窈娘,真的,揍冯晟的时候我有感觉,他不像活人!” “你有感觉,可你没证据啊。”薛明窈揉着脑袋,“对了,那宅子里的外室呢,下人呢,冯晟吃醉酒睡觉,没人照顾他?” “我去的时候没看到人,据说外室带着丫鬟携细软跑了,到现在也没找到。冯家人去寻冯晟的时候,人去楼空,就冯晟在榻上躺尸。” “外室是在你去之前就跑了,还是你走后才跑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去的时候没人拦我。”薛行泰老实道。 薛明窈心沉到了底,喃喃道:“这可有些难办了。” 杀人偿命,冯晟死于薛行泰之手,不算有十足的证据,薛行泰又是先皇后之外甥,郡王之子,无论如何不会因此把命丢了去。 可要是无法为阿兄脱罪,让大理寺照此判了,阿兄肯定要免官附带或徒或杖的刑罚,那也不成啊! “没事,窈娘。”薛行泰强笑,“咱们可是薛家人啊,管圣上叫姨丈的,还能叫大理寺欺负了去吗?你看他们也不敢苛待我,准备的饭食都比别人好一档。” “反正我知道我没打死冯晟,我不会认罪,他们也不敢屈打成招。” “窈娘,你去求求圣上,另外让妹夫想想办法,他位高权重,可比你我有本事!” 看着薛行泰充满期待的目光,薛明窈挤出笑容,“嗯,阿兄放心吧,我会尽力救你出去,不会让你蒙冤。你安心待着,我明日让阿嫂来看你。” 薛行泰痛快应了,还叮嘱她明日试着带壶酒进来。 薛明窈回府,把事情转述给她阿嫂,阿嫂自是泪水涟涟,免不了薛明窈一番安慰。 “我下午进宫,阿嫂你莫担心。” 几个时辰后,薛明窈坐上挂着薛府小灯笼的马车,辚辚地驶上街去。 从宫里出来,她在马车上思虑良久,命车夫转向去毗邻宫城的禁苑。 那里是玉麟卫所在地,薛明窈从前来找过他阿兄,轻车熟路找到位置。 守门的卫士拦住她,“禁卫重地,贵人请留步。” 薛明窈不动声色,绿枝站在她身前,俏声道:“我家主子是永宁郡主。” 卫士一脸严肃,“不管是郡主还是公主,都不能踏入此门。” 薛明窈暗叹谢濯执掌的玉麟卫到底是不一样,从前她来,大摇大摆地就进去了,没人敢拦。 绿枝轻咳一声,“主子是谢将军的夫人,将军夫人都不能进吗?” 卫士愣了愣,终于慢半拍地将永宁郡主与大将军夫人联系在一起,面色为难起来,大将军没说过夫人能不能进啊。 也不知这夫人是真是假,万一是人冒充的呢。 想到这里,卫士不禁侧目仔细瞧了面前衣着华贵的女子一眼,被美人一个凌厉含媚的眼神瞪回来,周身一凛,心口砰砰多跳了两下。 “到底能不能进啊?”薛明窈看着卫士泛红的耳根,勾起笑意,娇滴滴地开口。 卫士不敢抬头再看,低声道:“夫人稍候,我让人去通报。” 薛明窈一言不发地回到马车上。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始终不见卫士来请,薛明窈本就不安的心神又横生焦躁,谢濯不会摆起架子不见她吧,如果真这样,那她只能硬闯了,这个小卫士不见得有本事拦她。 这样想着,忽听到一串沉稳的脚步声,车门自外打开,车帘掀起,一身劲装的谢濯站在眼前,皎如玉树,眉目英挺。 薛明窈一时讶住。 谢濯墨玉一般的清冷眸子望着她,然后,慢慢向她伸出了手。 第62章 生疏多日,谢濯还是忍不…… 薛明窈没想到谢濯亲自来接她, 怔了怔,锦袖里的玉白纤手伸出来,迟疑着放到他掌心。 温热的大掌有力地握住她, 将她带出车厢。 谢濯扶她下了马车,便把手松开了。 他在前她在后地进了门, 转过几个弯是方方正正的校场, 数十位披甲执戈的卫士正在操练,见到谢濯齐刷刷地低头,喊道:“大将军。” 薛明窈莫名心中一动, 余光去看谢濯, 他的下颌冷峻而坚毅,仿佛天生就是一个威震三军的大将军, 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曾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沿途卫士莫敢向她看一眼, 这一点也和她从前来时不一样,那时骄纵的禁卫贵族子弟们没有一个不看她的, 玉麟卫纪律提升了不止一星半点。 谢濯将她领到一间屋里, 仆役奉了茶来,两人隔案而坐, 谢濯把着茶盏, 不看她,也不说话。 薛明窈也闷声不语, 将满盏茶一饮而尽, 她东奔西跑大半天, 渴得要命了。 看茶盏瞬间见底,谢濯把自己手中那盏推了过去。薛明窈端起来喝了几口,组织了一下语言,硬着头皮开口, “冯绾的弟弟冯晟死了,我阿兄因为有嫌疑,被大理寺抓了起来——” “我知道,薛行泰的案子,你不必赘述。”谢濯截住她的话。 “......你了解他的案子?” “嗯。”对上薛明窈困惑的眼神,谢濯淡淡道,“他是玉麟卫的卫官,他被大理寺拘押,我作为上峰,没有理由不过问。” 昨晚从公主府邸离开后,他便直接去了大理寺。 薛明窈咬着唇,“阿兄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他只打了冯晟三拳,不可能致他死亡。” “薛行泰这种鲁莽冲动的糊涂人,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就算冯晟不是被他打死的,他下狱也算不上冤枉。”谢濯冷冷道。 薛明窈心知谢濯所言不假,没奈何,“可他是我阿兄。” 谢濯挑了挑眉,像是在问,所以呢。 “我是一定要救他的。”薛明窈坦然道。 “你能怎么救?” “反正我得救。” 谢濯嘴角浮出嘲意,“郡主,你所谓的救,不就是求人庇护他么?求圣上,求太子,求皇后,哦,皇后你求不了,她不喜欢你,还有你父亲的袍泽亲故,其中有能耐的,也一并去求一求。但是这些有用吗,苦主是冯家人,可非寻常老百姓,不会给你包庇徇私的机会。” 薛明窈脸色白了白。 又叫谢濯说对了。 她来禁卫前,已去栖凤殿见过皇帝。德元帝的态度很明确,直言此事一方是冯淑妃的弟弟,一方是薛将军的次子,他不能偏私,就叫大理寺秉公审案,合理判决。 皇帝还说,薛行泰身为官宦子弟,逢事却用拳头解决问题,此事叫他吃个教训也好。又叫她放心,不管怎样,薛行泰性命是能保住的。 面对德元帝的“安慰”,薛明窈笑得都快哭了,这个教训足够让她兄嫂一家天塌下来,让薛府门楣削去半块。 薛家祖宅看重家族声誉的一众耆宿,怕是要对阿兄口诛笔伐,将他除名族谱。 “没用也得去做,”她对谢濯道,“阿兄纵有千百般不是,他毕竟与我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下了狱,我面上没光,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她顿了顿,看着谢濯的眼睛,“而且你的妻兄成了杀人犯,对你也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哦,你想让我帮你救他。”谢濯淡淡一哂。 薛明窈说不出话了。 昨晚还怀疑谢濯陷害她阿兄,今天又求他相助,薛明窈这辈子没做过这么没脸的事情。 眼盯着茶盏里飘着的一尾浅褐色茶叶末发愣,薛明窈又觉心丧口渴,可手刚触到盏身,那茶盏却被谢濯横手夺走。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69节 喝掉剩的半盏茶,谢濯幽幽开口,“想要把你兄长从狱里捞出来,洗掉他的罪名,还是要从案子本身入手。” “此案缺少的是证据,冯晟与人吃完酒后独自前往外宅,四个时辰内即暴死宅中,冯晟逃跑的外室就是关键人证。如果冯晟的死真与薛行泰没关系,那外室的证词或许能帮到他。大理寺现在正搜捕此女,但肯用多少力量去搜捕,能不能找到人,都不好说。” “是这样。”薛明窈点头,惊讶于谢濯的所知甚详,“找不到此人的话,大理寺草率结案,那阿兄就是现成的凶手,在劫难逃。” “也要看冯家的态度,”谢濯继续道,“如果大理寺迟迟找不到人,冯家又认定薛行泰是凶手的话,不会任由大理寺将案子拖下去,必会督促大理寺及时惩处他,以慰冯晟之灵。” “所以还得去见冯家人。” 谢濯说完,嘴上挂出嘲弄的笑意,“你连求我都做不到,你能放低身段,去求冯家人吗?” 薛明窈登时脸烧起来。 谢濯研究了她阿兄的案子,也清楚她的来意,他等着她开口求他呢。 可薛明窈更开不了口了。 她装作没听见谢濯的前半句,咬牙道:“我是打算见冯家人,但我没打算求他们。我手里又不是没他们的把柄,他们如果坚持定罪我阿兄,我就把当初伪造冯绾吉女蒙骗圣上的事捅出去,看看他们敢不敢。” 谢濯眼皮顿时一阵发跳,“你和薛行泰一样没脑子么!把那事捅出去,岂不也把你自己搭进去了?” “你现在不仅嫌我坏,还嫌我蠢了。”薛明窈没好气地道,“我当然不会真捅出去,只是拿来威胁他们。” “把柄是双刃剑,既扎他们,也扎你,冯家人不傻,能信你的威胁吗?” “试一试才知道啊。” “不能试!”谢濯断然道,“你别激怒他们。” 冯绾的父亲冯顺康多年来在外任州官,一年前擢升为监管盐铁的知院官,他去了南方办差,上个月才回京,谢濯思之再三,登门拜访了一趟。 冯顺康见到他,咋舌唏嘘自不必说,言辞间还颇有对当年事的愧疚之意。冯顺康惯会装模作样,谢濯也无意去探询他这份愧疚的真假,只对他道往事已矣,不必多提。 冯顺康自然也是此意,他恨不得入宫为妃的女儿从没跟人有过婚约。 不过谈及薛家人,冯顺康的轻视就掩不住了。原来与薛家结亲并非他意,冯家除了他与冯绾,无人知晓他们当年和永宁郡主的交易,他的继夫人疼爱幼子冯晟,看冯晟喜爱薛明妤,就积极推进和薛家的亲事。 冯顺康回京知道后,没能劝得动夫人儿子,便听之任之了。 对于谢濯娶薛明窈,冯顺康倒是很能理解,“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依老夫看,英雄不必过这美人关,真英雄就该拥美人在怀。贤侄啊,从前那恶郡主横行霸道地欺辱咱们,现在人是你的了,想把她怎样就怎样,真是痛快啊!” 谢濯付之一哂,冯顺康一个投机小人,把自己说得和他同为薛明窈的受害者似的,脸皮实在是厚。 不过冯顺康对薛家的态度可见一斑。 薛明窈这个恶郡主真闯到冯家为薛行泰说项,恐怕会把冯顺康气得吹胡子瞪眼。 想到这里,又警告薛明窈一句,“冯家失了儿子,正是敏感痛苦的时候,你别上门给人伤口上撒盐。” 薛明窈感觉谢濯在若有若无地维护冯家,她一直不理解,谢濯怎么能对背叛他的冯绾父女毫无芥蒂,说话也向着他们。 勉强咽下这口不忿,薛明窈胳膊肘托着阴郁的小脸,“那我怎么办。” 谢濯不接话,唤了人来添茶。 热腾腾的茶气氤氲成白雾,徐缓地飘起弥散,隔在两人之间。 谢濯看着薛明窈藏在水汽后面的俏丽眉眼,忽问:“你何时回府住?” 薛明窈怔了怔,啜了口茶水,“我阿兄出事,阿嫂和小妹都惶恐不安,我需要留在薛府陪他们。” “那薛行泰一日不从牢里出来,她们就一日不得心安,你也就要一直陪着她们了?” 薛明窈圆睁着水眸,“所以我阿兄得赶紧出来呀!” 谢濯定定看她,突然站起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按住她的肩,牢牢锁住她的目光,薛明窈肩膀吃痛,稍挣了一下,心觉他莫名其妙,亦倔强回望他。 “你在要挟我?”谢濯冷冷道。 薛明窈睫毛颤了颤。 “我不把你阿兄捞出来,你就不回来。是这样么?” 薛明窈心道不独她把谢濯往坏了想,谢濯也是常常把她往恶意里揣测。 就算她想一直待在薛府,阿嫂她们肯定也会劝她回夫家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长睫一卷,凝眸看他,“不过如果是要挟的话,能把你要挟住吗?” 谢濯仿佛觉得很可笑似的,松开她肩膀,摊袍坐下来。 薛明窈便又转头看他。 谢濯先是不理她的眼神,而后猛地伸手揽住她后脑,往胸膛上一扣。 薛明窈鼻子被撞得一痛,呻吟了一声。谢濯压得她很紧,她陷在他温暖厚实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艰难地喘气。 恍惚中听到谢濯低沉的声音,气息颤抖着,“薛明窈,你能对我好一些么?” 薛明窈沉默。 谢濯苦笑,后悔自己多此一问,他松了劲道,低头去找她的唇。 纵然两人闹成那样,与薛明窈生疏多日,他还是忍不住想亲她。 不料有人先他一步。 细细碎碎的吻落在他脖颈上,蜿蜒攀升,然后落脚在他唇上。 薛明窈探开他的唇瓣,把舌头伸进去了。 第63章 “我娶了你,这是我的分…… 和两人成婚后大多数的吻相比, 这个亲吻温柔,澹荡,让人恰到好处地沉醉。 薛明窈的唇瓣很软, 舌尖很滑,勾缠在他唇齿间, 像是拉着他在跳一曲轻快的舞, 节奏与舞步由她决定,谢濯只管配合。他也很喜欢配合,从前的回忆多数都是配合, 不过那时的配合笨拙而犹豫, 现在却娴熟自如,技巧高超。 他偶然睁开眼睛——也是在这时, 谢濯才意识到他和薛明窈亲吻时总是下意识闭上眼的, 他看见她柳眉下弯成的月牙缝,细密的睫毛上翘着, 显得乖巧虔诚。她在很认真地亲他。 谢濯不知道她是何意味, 这个吻像是他乞来的,是她给的一点甜头、有求于他的示好, 但无论如何, 他激荡的情绪都被她的吻安抚住了,他有点不甘心, 可气确实生不起来了, 也没办法推开她。 已经那么多天没和她说话, 没和她亲近了,她又不肯回家,他能怎么办,再惹她, 她连玩弄他都不肯了。 他放任自己沉溺在亲吻里,还想做更多。 薛明窈似乎也是这么想。 起初她亲上来时,白玉般的手指抱着他后颈,像是怕他跑了似的,把他往她唇上带。等确定他跑不了了,柔酥的手小幅度地游移,摩挲,不断试探般地挑起他的情.欲。 不知不觉,薛明窈扯开了他领口,手甚至滑到了他的腰,他的革带又硬又厚,不知会不会硌疼她的手。 她的唇业已向下,将点点酥麻串联成线,传入四肢百骸,昏潮如涌,两人同是。喘息声里,薛明窈已软成一摊水似的,漫在他怀里,若非他双手掌着她腰,两人恐就要倒到榻上去了。 终于在她咬上他喉结的时候,谢濯扳开了她脑袋。 “可以了,不必再继续。” 薛明窈懵懵地看着他,漆眸春潮带雨,雪颊飘着丝缕红晕,简直要把人的魂儿勾走。 她不肯听,哼哼了两声,又去解他衣裳。 谢濯坚决拒绝,将她扶正了,沉声道:“我不需要你拿这个去交换我救你兄长。” 薛明窈这才从意乱情迷里慢慢醒过来,哑然失语。 她没那么卑微,要用自己的身子讨好人...... 她只是想亲他,被他一抱就想亲,谢濯给她下了什么蛊吗?她馋他身体如同当年馋谢青琅。 谢濯骂她水性浪荡,不算冤枉她,她想。 薛明窈摸了摸发烫的脸颊,不知道说什么好,垂着眼睛,敛衣正坐,好像等他发落一样。 忽地谢濯的手探到了她鬓间,他拢了拢她散下来的几绺头发,将移了位的珠翠重新簪好。做完这些,他问:“下面用擦吗?” 薛明窈颊面的温度立时卷土重来,拍掉他的手,“不用。” “倒是你脸上得擦。”报复似地回了一句。 她瞥着他的脸,她的胭脂、口脂蹭得到处都是,热闹得很。 这样一瞧,倒有些昔年谢书生被她调戏后的样子了,只是谢濯脸上并无慌乱窘意。 他点点头,“我知道。” 薛明窈余光看见他拿出帕子,然后犹豫了一下。 这里没有铜镜,如果他要她帮他擦...... 谢濯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的盥洗架前,低头洗了脸。 薛明窈心头倏忽飘出一丝失落。 谢濯清洁完脸上的脂粉,回身淡淡道:“我会尽我所能,帮你兄长脱罪。不用你做什么,我娶了你,这就是我的分内事。” 薛明窈心头巨震,一时愣在那里。 “你待在薛府也好,有你家人作伴,免得一个人胡思乱想。这些天少出门,不要再四处请托,尤其别去冯家,把事情交给我。” “走吧,我送你。” 薛明窈直至被谢濯送上马车,脑子都还是懵的,一种复杂的情绪哽在喉咙口,让她无所适从。 她看着谢濯关上车门,听见车夫挥马鞭的声音,忽地扯开车窗帘,“谢濯。” 谢濯扬眉看她。 青松一般的身形,笔直地立在车窗外。 薛明窈嘴唇翕动,话在舌尖滚了数滚,“量力而行,救不出我阿兄,也没关系。” “嗯。” 车轮辘辘地碾过街道,薛明窈坐在马车里,回想了几遍谢濯的“嗯”,他唇角似有笑。 回到薛府,她把谢濯肯帮忙斡旋的消息告诉了阿嫂,次日阿嫂去大理寺探监,看薛行泰身心无恙,还能和她讲俏皮话,愁眉总算舒展了一些。 赵盈也来看她们,将薛明窈放在她那儿的衣物等送了过来,说了好些安慰话,走前悄悄对薛明窈道:“妤娘和冯晟的事,外头有点不好的传言。她和泽兰一样的年纪,最容易想不开,你多和她聊聊。” 薛明妤哭了几日,薛明窈去找她的时候,她的眼泪差不多流尽了,连同那和薛明窈一般的火爆脾气也没了。人歪歪地倚着床头看书,见她来,掩了卷,哀怜地唤了声阿姐。 薛明窈偏头去看她手里的书,是本佛经,顿时觉得头疼起来。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70节 她正犹豫如何相劝,薛明妤先开口了,“阿姐,我是真觉得自己没有姻缘命,总是遇人不淑,被心上人辜负。” 薛明窈不同意,“才冯晟一个,可不能叫‘总是’。” “还有别的,你不知道。”薛明妤不想提陈良卿。 薛明窈想了想,问:“你之前不也是心高气傲,阿嫂挑的适婚郎君你都看不上,眼里只有陈良卿这等郎君,怎么就突然看上冯晟了。” 薛明妤低声道:“他对我笑,夸我长得好,性情好,说与我初次见面,当晚就梦到了我,和我相比,周遭女子都失了颜色。” 薛明窈心道不愧是十几岁就养外室的人,情话信手拈来,难怪能把妤娘哄住。 她道:“这可不是没有姻缘命,上天待你不薄,特意阻止你嫁给冯晟呢!不然你要是嫁了他,婚后面对满院的莺莺燕燕,那才是真命苦。” 薛明妤苦笑,“那上天怎么不多做做好事,干脆别让我认识冯晟。我要是没对他动心就好了,也不会连累阿兄。” “事已至此,你就向前看吧。”薛明窈无奈道,“吃一堑长一智,下次相看郎君,擦亮眼睛,别被甜言蜜语迷惑了去,这种东西最是不值钱了。依我的经验,嘴越甜的男人,越靠不住。” “我明白。”薛明妤沮丧道,“可什么样的男人靠得住,谢将军这样的吗?他看起来不像嘴甜的样子。” 薛明窈怔了怔,“他......” 谢濯当然不会说甜言蜜语,被逼之下承认的喜欢还带着刀子,让她甜一下疼一下。 然而想起那日下午谢濯坚定的承诺,薛明窈又是一阵怅然,“他是靠得住。” 她眼角有些酸,莫名又有泪意。 “阿姐?”薛明妤奇怪地看着她。 “没事。”薛明窈慢吞吞地道,“妤娘,喜欢冯晟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自责。” 听其言不如观其行的道理谁都懂,可谁会不喜欢甜言蜜语呢。 有好听话不听,为什么要去听难听话? 谢濯现在还是收敛了,他是谢青琅的时候,对她说过的难听话更是不知凡几。她喜欢他,看他哪哪儿都好,变着法地夸他,却从没换来他一句好话,连夸他文章漂亮,丹青高明,都要被他叱胸无点墨,眼光伧俗。 他总是那样正气凛然,立于不败之地。 而她因为强夺了他,就永远在他面前背负上坏人的名号,永远都要被他翻旧账。 如果可以,她也想问问老天爷,为什么让他们这样相遇?为什么不能给他们更好的故事? 她也想与他相逢在未嫁时啊! 薛明妤惊讶地发现一向性子刚强的长姐眼眶里竟然蓄满了泪,滚圆滚圆地滴下来。 “阿姐,你怎么了?” “我......”薛明窈使劲地往回憋泪,奈何泪水完全不由她控制地往下淌,她只好抽噎着道,“我,我太想他了。” “想谁?” “想我夫君!”薛明窈大哭起来。 ...... 深宫里,穿杏黄宫衫的美人手托下巴,凝眸倚在案前。 案上放着一叠泛黄的旧诗稿,脆弱的纸页边缘残留着手指摩挲过的印子。 侍女脚步轻轻地走来,低声道:“娘娘,您又想他了?” 冯绾幽幽笑了笑,并不答。 侍女声音愈发低了,“家里捎来消息,谢将军为着小郎君的事携礼登门,替薛家二郎求情,说案子蹊跷甚多,请冯大人不要草率认定薛郎君是杀人凶手,再宽延些时日,哪怕大理寺做不到,他也会给咱们家一个交代,他另外还许了一些好处......” 冯绾怔了怔,清丽的眸子漾着水光,“他和薛家二郎何时有这种交情了?” 侍女垂了眉眼。 冯绾自顾自道:“哦,是因为永宁郡主,她是他夫人,薛家是他姻亲。” “既为亲戚,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侍女道。 “可他竟能做到这份上,”冯绾苦笑,“家里怎么说?” “场面不太好看,夫人对谢将军一顿痛斥,冯大人很为难。另外,谢将军上门不止一次。” 冯绾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就是爱极了永宁郡主,做这个将军,恐怕也是为了娶她。他为什么不能对我说实话呢......” 殿中一片静寂,无人能给她答案。 良久,冯绾抚着诗稿,吩咐侍女,“去和父亲说,我们本就亏欠谢青琅,答允他的要求吧。他的人品我知道,倘若晟弟真是薛家二郎打死的,他不会包庇。还有,不要再放任二娘给他脸色看,她不配。” 第64章 谢濯的心思比小娘子的还…… 薛明窈住在薛家的这段时日里, 把齐照从谢府召了回来。 齐照不仅是护卫,也是薛府最靠谱得用的家臣,几年前薛将军去世, 丧礼便是由他协助薛家子弟料理的,之后他一直留在祖宅办差, 直至今年才被薛行泰送到薛明窈身边。 薛行泰的案子一时解决不了, 薛明窈等女眷不好常去大理寺刑狱,便让齐照隔三差五去探监送物,打听消息。 消息不算坏, 案子还有很大转圜的余地。 薛明窈心想或许这是谢濯之功。 谢濯似乎很忙的样子, 她回了几次谢府找他,头几次见到了人, 后来就等不到他了。两个小厮和管事不知就里, 都道将军行踪不定,很少在府。 薛明窈想过再去玉麟卫找他, 但上次临别前, 谢濯叮嘱她不要贸然来卫里,影响不好, 她只能作罢。现在谢濯帮她办事, 她不好再和他对着干。 因着薛行泰进了狱,钟京薛府孤儿寡母, 独木难支, 祖宅那边来了两个叔伯, 说是来帮忙,薛明窈怎看怎觉得他们心思不纯,父兄死后,他们兄妹几个连同在京的府邸产业好似成了块肥肉, 时时被薛家一些小人垂涎惦记。 薛明窈心道他们还没落魄到这种程度,拿出当朝郡主的气势和他们干了几架,把人赶回去了。 一来二去,日子倏忽而过。 阿嫂和妤娘情绪渐渐稳定,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薛明窈久居娘家终究不妥,便盘算着回谢府去。 正当这时,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冯晟的外室,竟真的被找到了。 而她也确实清楚冯晟怎么死的——一种很不光彩的死法。 据她供述,那日冯晟中午吃酒大醉,到宅子里与她欢好,渐觉力不从心,便又服了药,那药劲儿足,冯晟快意驰骋云端,兴奋劲超过了他的身体负荷,一霎心脏停跳,两眼发直,竟没气儿了。 一条人命死在她榻上,说也说不清,外室深恐惹罪上身,和贴身丫鬟一合计,决定遁逃。 两人将冯晟身上脏污擦拭干净,平放到床榻上,给他盖了被,做成午睡的假象,随后收拢了宅中金银细软,将门一带,匆忙出京。 薛行泰闯来时,冯晟已死了半个多时辰,外室也跑了,他吃酒吃得脑袋不清醒,虽觉有异却也没当回事,打完人扬长而去,稀里糊涂地担上了谋害冯晟的罪名。 外室供词所述与冯晟死时特征相吻合,先前仵作检出的一些难以解释的疑点也都说得通了,此案真相可算水落石出,冯晟吃酒服药过量引发马上风,薛行泰确系无辜。 薛行泰被关了好些天,一朝证实清白,一刻都没耽搁,立马被从牢里放了出来。 薛府接到消息,齐照驾着马车将人接回。薛家人齐齐在门口等他,见了面,薛行泰先忍不住哽咽,“终于能回家了。” 他瘦了一圈,腮帮子上鼓起的肉憋了下去,熠熠神气荡然无存。 薛明窈的阿嫂眼里也含着泪,“这次吃个教训,以后可别再和人动手了!” “不动了,再也不动了。”薛行泰连连点头。 薛明妤始终对兄长抱有愧意,嗫嚅着说都是她不好,薛行泰拍拍她,笑道:“哪能怪妤娘,这事儿啊,还得怪阿兄眼神不好,太冲动。” 薛明窈远远地站在一边,最后才走过来,“阿兄。” 薛行泰敛了笑容,整了整衣冠,对着薛明窈躬身就是一礼。 薛明窈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阿兄你干嘛呀!” 薛行泰抬起头,“窈娘,我要谢谢你。我听他们说了,谢将军一直在为我的案子奔走,那关键的人证,也是他带回来的。没有他帮忙,我出不来,没有你,他又怎会帮忙呢。” 原来那外室真是谢濯找到的。 这个人好像无所不能一样...... 薛明窈心口怦怦跳,笑道:“阿兄和我客气什么,你人出来就好了。” 这些天她心中冒出过念头,若非她当初为了抢谢青琅,断了他的婚约帮冯绾进宫,冯家不会得势来京,妤娘也不会认识冯晟,薛行泰更不会因此惹祸。 老天爷安排的这一出劫难,究其因果,竟有她的一份。 倘若她能早将她与冯家的往事说出口,或许也能阻止小妹与冯家结亲。 幸好,幸好,阿兄平安归来。 “好,我不和你客气,但是我得和妹夫客气,待会儿我便去谢府,三跪九叩,好好谢谢我这位恩人。”薛行泰一边往府里走,一边掷地有声道。 薛明窈想了想,“不如把他邀来府中,今晚设宴款待,既为庆贺你归府,也为谢他。” 正好她与谢濯一道回去。 薛行泰点头称是,“如此也好,我这就遣人去请他。” 希望他能早些来,薛明窈抬头看了看偏西的日影,阿兄已经放归回府,谢濯应该也不忙了吧。她好几天没见他了。 兄妹几人进了厅堂,又说了好一阵子话,薛明窈才回到自己院落。心口犹然发热,她发了一会儿呆,打开衣橱开始挑衣裙。她在薛府小住,带来的裙裳不多,挑来挑去都不甚满意,干脆另辟思路,穿了件从前留在府里的月白罗裙,算是投合了谢濯的审美。又叫绿枝为她梳了个漂亮发式,精心妆扮一番,去前院见兄嫂。 已是傍晚了,精馔美酒置了满堂,谢濯却没有来。 遣去谢府的小厮回报称,在谢府等了一个多时辰,并没见到谢将军,谢府的人也都不知道将军去了哪里。 薛行泰只得放弃这个安排,与众人一起动筷。 薛明窈闷闷吃了半天,忽地离席对绿枝道:“派个人去谢府,给谢濯留句话,叫他今晚忙完来接我回去,他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多晚我都等。” 绿枝嬉笑着去办了。 薛明窈回到席上,这才觉得入口的食物有了滋味。 薛行泰乍脱牢狱,精神极是亢奋,津津乐道在狱里的趣事,薛明窈听着听着,心思总是飞出去,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回屋又是坐立不安,叫人收拾了箱笼包袱,随时搬上马车。 但始终不见谢濯。 绿枝见她总往屋外张望,笑道:“郡主不用心急,我叫人守在门口了,将军一来,立马回来报告。” “我哪有急。”薛明窈闷声道,不再向外看了。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71节 一晃儿月上屋梁,始终不见谢濯的影儿。 绿枝犹豫道:“要不我先给您梳洗?” 薛明窈拒绝。 终于窗外人影一闪,是那被绿枝安排在门口的丫鬟,薛明窈眼睛亮了亮。 丫鬟进门向她一福身,“郡主,将军没来,阿连来了。将军要他向您带话,说时辰不早,他不来接您了。” 薛明窈惊讶地啊了一声。 “将军还说,您兄长刚回来,您就在薛府再待一阵子吧。” 丫鬟退下后,薛明窈往榻上一坐,谢濯这是什么意思? 算上在赵盈那里住的日子,他们分居的时间快有成婚后同住的时间长了,他难道不盼着她回去吗。 还是说,他又在嘴硬,不满她在薛府住的太久? 可当时也是他许她这段时间待在薛府的呀,况且她也没和他置气,都第一时间叫人请他来接了,来得晚都不要紧,这样他都不接受吗,非要她主动跑回去? 她这是回娘家,一般出嫁女回娘家小住,都是要叫夫君来接的。纵是夫君本人不来,也需派个车子来,不然太不体面,这个规矩他也是懂的呀。 薛明窈思来想去,只觉得谢濯的心思比小娘子的还难猜,她实是搞不懂他。 门外又是一响,这回是她阿嫂遣了人来问她今晚还走不走。 “不走。”薛明窈无精打采地回道。她取下耳上的珍珠坠子,叫绿枝为她梳洗。 “那咱们真要再多住几天吗?”绿枝小声问。 “住,谢大将军吩咐的,咱们岂敢不听。”薛明窈一锤定音。 梳洗完上了榻,月色泠泠地照在榻上,薛明窈裹着被,又琢磨了一遍谢濯的意思,还是参不透。 如果这还是他在口是心非,欲拒还迎,那这个人......真是脑壳有病了! 她偏偏就和这个脑壳有病的人纠缠在一起,薛明窈无可奈何。 三更天,深掩的帐中迸出女郎一声恼怒的尖叫,随后帐子被从内掀开,一双赤白的脚踏到地上。 “郡主?”绿枝自睡梦中被叫醒,看着身穿披风的主子鬼魅一般站在面前,差点就要嚷出声来。 “我回谢府去。”薛明窈阴沉着脸道。 无论如何,谢濯帮她把人从狱里捞出来了,她亏欠他。 绿枝立马掀开被窝,笑容满面,“我这就换衣裳,您等等我!” “我自己回就是了,你先留下,明日和兄嫂他们交代一声再带着丫鬟们走。”薛明窈吩咐道。 绿枝一愣,“您一个人怎么成,您不愿带我,带齐照也行啊。” 薛明窈摇头,要是她跟齐照一起回,谢濯又得横眉竖目,冷言冷语了。 “我走了。”她径直去翻墙。 绿枝不敢拦,又实在担心郡主安危,便去找了齐照,叫他偷偷跟在郡主后面保护,把人平安送到谢府再回来。 一炷香后,薛明窈抵达谢府,直接叫醒夜里守门的小厮,大摇大摆地进府。 这么晚了,谢濯的院落竟还有灯火。 薛明窈走到谢濯卧房门前,毫不犹豫地推开门,一股似有似无的药气窜到鼻尖,不由蹙起眉。 她的好夫君侧身倚在床头看书,此刻惊讶万分,“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薛明窈没顾得上瞧他,先去案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走了不短的路,她好渴了。 “大半夜的,你一个人来的?” “嗯。” 身后传来男人气冲冲的声音,“你疯了?知不知道有多么危险,路上遇到歹人怎么办!” 薛明窈回头,也带着气,娇声道:“谁叫你不来接我!谢濯,你干什么不来?” 第65章 薛明窈的眼泪倏地掉了下来 谢濯熄了榻边的一支灯, 屋内顿时变得昏黄了。 他轻描淡写,“你们兄妹终于团聚,必有许多话要说, 何必急着回来。” 薛明窈扬手拿起案上的灯,径直到榻边照他的脸。 眼前乍亮, 谢濯伸手一挡, “你干什么?” “看看你说假话的时候,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薛明窈近观之下,还真发现谢濯脸色不同寻常, 血色很淡, 似有疲倦虚弱之相,她正要再看看, 谢濯又把她手中的灯吹灭了。 “我困了, 准备睡,你回你的屋去吧。” 周遭彻底暗了, 唯余薛明窈提来的一只纱灯, 被她丢在门边上,还散发着莹莹的一点光。 薛明窈愣了几瞬, 啪地掀开他被, 俯身揪住他领口,谢濯轻轻地嘶了一声。 “这是你的真心话, 你不要我和你一起睡?” 谢濯正要开口, 薛明窈又道:“你但凡说句是, 这辈子我都不和你一起睡了。” 谢濯不言语了。 薛明窈松了手,发觉那阵难以忽视的药气更浓了,不由问:“你受伤了吗?怎么身上有股跌打药油的味道。” “一点小伤。”谢濯隔了一会儿才回答,“练武的时候不慎伤到了。” “伤在哪, 严重吗?” “伤在背。”谢濯淡淡道,“当然不严重,不然我也没法和你在这说话了。我不想和你同寝,是觉得不方便。” 薛明窈明白了,他不想她回来,估计也是这个原因。 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狼狈相都不肯露啊。 谢青琅伤寒时,流涕拭鼻这种事都不肯在她面前做的。但薛明窈又爱看,白白净净的书生面,鼻尖红红的,像一种很好吃的糕点。尤其那时他年少,颊上还有软肉,戳一下,就恼羞成怒变粉了...... 薛明窈不愿再回忆,脱掉披风,慢吞吞地跨过他爬上榻,钻进他被里。 谢濯仍保持侧身姿势不动,背对着她,好像在她面前竖起一堵墙。 这么不方便吗? “你的伤真的不严重?你转过来嘛。”薛明窈道。 谢濯说了句无碍,然后缓缓地将身子侧向了她。 薛明窈放下心来。 “改一改你夜半出门的习惯,春猎遇刺的教训,你可没忘罢。”谢濯低声道。 “这是京城,哪那么容易遇到刺客。说到北明山——”薛明窈突然好奇,“那群刺客到底是何来路,查出来了吗?” 事情已过去半年,朝廷对此始终缄默如深,谢濯身领禁卫,兴许知道些内情。 “部分刺客的尸首上有南疆人的特征,但死无对证,仅是怀疑做不了实。圣上一直没放弃追查此事,可惜证据渺茫,难有定论。”谢濯说完,重新回到薛明窈夜半回府的事情上,“你为何非要半夜三更地来?” “因为你救了我阿兄出狱,我永宁郡主有恩必谢,特地赶回府,亲口和你说声谢谢。”薛明窈脆声道。 “......就因为这个?” “当然不是!”薛明窈突然蹭到他身前,大声说道。 “你说救我阿兄是你的分内事,我也觉得是分内事。我半夜跑过来,是因为我觉得你见到我会高兴,可你也不像高兴的样子。” “现在我觉得我很傻了。” 薛明窈说完,又扯着被子滚了回去,隔着一段黑暗,忿忿地看着他。 她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他总能改改态度,说几句软话,过来抱一抱她,亲一亲她吧? 他们那么多天没见面了! 他甚至没来薛府找过她一次...... 谢濯又半天不说话。 薛明窈心里乱糟糟的,谢濯怎么想,她真的拿捏不准,总感觉今晚的他有些微妙的不一样,更冷静也更沉默,怎么看怎么像她自作多情,他无动于衷。 忽听他问:“你为什么想要我高兴?” 薛明窈一愣,这有什么好问的! “是因为我帮了你兄长,还是因为——” 因为他求她对他好一些? 背上火辣辣的痛,谢濯没再说下去,薛明窈给他的甜头有点多了,他没有办法适应。 薛明窈头疼地抓了抓头发,又挪回他跟前,闭上眼睛,直直撞上他的唇。 和谢濯说话只会吃一肚子气,还是把嘴巴拿来做点有意义的事吧。 吮吻到那熟悉气息的瞬间,薛明窈便软了身子,哼哼唧唧地去抱他的腰。 谢濯向后避了避,似是不太情愿的样子,到底没推开她。薛明窈一边热情地索吻,一边将手滑下去,并不想停留在亲吻上。 但谢濯的手紧随其后,死死按住她手,不叫她进一步动作。 薛明窈略略离开他唇,委屈道:“你别欲拒还迎了不行吗,我不是为了感谢你帮我阿兄才这样。” “不是。”谢濯紧皱着眉,极为隐忍,“有伤,不方便。” “你不是说不严重吗......”薛明窈在他饱满的唇瓣上流连,去蹭他微扎的胡茬,伸出的舌尖忽地触到一点湿润,有些咸。 这是——汗? 时已入秋,天气早凉下来了。 薛明窈愣愣地去摸他的脸,额上全是汗珠。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72节 她吓了一跳,忙把缠他身上的腿拿开,“你怎么了,是疼的吗,我,我碰到你哪里了?” 谢濯长长地吐出口气,“没事。” “什么没事啊,你让我看看伤口!”薛明窈恍觉谢濯所受的伤,绝非他口中的一点小伤,当下就要越过他去点灯。 谢濯艰难地伸臂挡住她,“没必要看,我和你说就是了。” 他语气已露出些虚弱,但挡她的手臂仍格外有力,薛明窈不敢动了,就怕再惹他牵动到伤口。 她慢吞吞地爬回被窝,迟疑着伸手去擦谢濯额上的汗,擦了一把,又擦第二把,心里愈发慌。 谢濯仍不太想说,薛明窈再三催促,终于把他的嘴撬开了。 他道:“冯晟逃跑的外室,我是领着禁卫去追捕的,因而被圣上罚了二十杖。” 那位外室非良家,有江湖行走的经验,出京后乔装易容,拿着大笔钱财南下逍遥。案子是小案,大理寺人手有限,不甚重视,只发了海捕文书,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将人逮捕归案。 谢濯决定自己来,他用上在西北学的追踪术,领着一队禁卫一路追捕几天几夜,终于在距钟京一千多里地的一座小城把人揪了出来。 禁卫是皇家护卫,他公器私用,毫无疑问是桩错处。谢濯如实向德元帝坦白,挨了板子,还被罚了半年俸。 薛明窈万万没想到他受伤是这个缘故。 二十杖,正常人挨了二十杖,早疼得吱呀叫唤,无力说话了,谢濯却还能装得若无其事般地和她来回说了这么久。 这人是铁打的吗。 她捏着他的手,闷声道:“为了我阿兄的案子,受这么严重的伤,还骗我瞒我,你就这么不想让我对你好些啊。” 谢濯闭着眼睛,“不算太严重,没必要让你知道。” “怎么不严重,二十杖呢!一定很疼。” “也还好。” 仅仅是疼到难以入睡的程度,谢濯索性点灯看书到深夜,不觉得太难熬。只是薛明窈过来和他亲热,在他身上肆意点火,下手不轻不重,这才藏不住了。 薛明窈又道:“圣上仁厚,又如此恩宠你,怎么还舍得打你呢。” “我明明白白犯了错,圣上若是没些表示,那就是包庇了。官员早朝迟到、无故缺勤都要受杖责,我这二十杖,已算是小惩大诫。” “......你也是傻,非和圣上实话实话,这种事就该瞒着的。反正玉麟卫的差事又不少,随便编个出京的理由就是了。” “那不行。” “怎么不行,这会儿又是书生脑袋,迂腐了不成?” “不是迂腐。”谢濯无奈笑笑,“我这个位子,背后许多人盯着,一时的错处瞒下来,日后若是被人发现捅出来,便不好办了。不如我主动向圣上承认,用二十杖换一劳永逸,很值。” 薛明窈一锤床,“你真是一点都不把二十杖当回事。” “确实不是大事。” “不是大事,那你怎么连夫妻之礼都行不了了?”薛明窈撇撇嘴,想起方才手上的触感,“疼成这样还能翘起来,你也真是天赋异禀。” 谢濯哑然,“也不是行不了,寻个方便的姿势也可以来......” “你可别想了!” 薛明窈打断他,忽地趁他不备,干脆利落地迈过他跳下床,点上了灯。 谢濯不防她有此举,忙要忍痛把身子转过来,却被薛明窈按着肩拦住。 “我必须要看看你的伤。”她坚定道。 说着就去撩他的衣裳,谢濯极其不配合,捂着衣不许她动。 薛明窈气也气死了,“你扭捏个什么劲啊,你的身子我哪里没看过——” 声音戛然一顿,她忽地意识到,看他身子都是从前的事了。他们婚后,还没有一次在灯下全然赤裸相见过,谢濯好像总是有意无意地掩着衣裳,上回看他胸肌,都费了不少力气。 薛明窈狐疑心起,说什么都要掀他衣裳。 谢濯没办法,心知迟早要面临这一天,最后还是收了手,按照她的指令趴在枕上,沉默僵硬如一块石头。 薛明窈举着灯,一点一点掀开他衣裳,仔细瞧去。 这一瞧,顿时呼吸一窒。 泛着血印的青青紫紫布在他背上,抹过了药油仍是触目惊心,圣上的二十大杖丝毫没留情。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怖的。 薛明窈惊讶地发现,谢濯自肩到尾椎,在那些青紫之下,竟还有数道长短不一的疤痕,像是刀枪箭造成的,有的呈暗红色,有的发白,横七竖八地将他的身体割得支离破碎,竟找不到一处巴掌大的完好地方。 薛明窈的眼泪倏地掉了下来。 他这几年里,到底受过多少伤? 第66章 “谢青琅,你痛不痛啊。…… 银盏簌簌吐着灯焰, 投下一片哀寂的红影覆在谢濯硬朗的脊背上,将那些陈年伤疤照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像一具残破的城池, 到处都是刀枪穿凿血肉的遗迹,横在那里, 不忍卒视。 薛明窈的手指颤抖地摸过最惨烈的一处, 那和他前胸的伤疤相仿,却还要长上一截,几近将他的背劈开, 怕是当时就已露了骨头。 她终于明白为何二十杖在谢濯嘴里如此不值一提, 也终于明白为何他极擅忍痛,能够夜半安然读书。 薛明窈再也忍不住,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到他身上。 这是她的谢青琅啊! 她知道这具身体原本有多么漂亮, 她在西川的罗帐里无数次把玩过,在经年的梦境里与之相亲相爱, 现在怎么被糟蹋成这副样子了? 谢濯被她的泪水烫得一颤, 惊讶地抬眸看她。 薛明窈竟然会哭,竟然会为他哭。 他拉下自己的衣襟, 将所有的不堪重新遮住, 好像一个容貌有瑕的人掩住自己的丑陋,心里有种萧瑟之感。 “你别哭......”他缓慢坐起, 目光复杂地看着榻前哭泣不止的女郎, 声音发涩。 薛明窈哭得更大声了, “谢青琅,你痛不痛啊。” 谢濯眸中波澜横生,“不痛,看着吓人, 实则没那么严重。” “你说谎,”薛明窈泪眼模糊,“怎么可能不痛呢?那么深那么长的疤啊!” “我的体质就是比较容易留疤,还记得额头上的那记么。”谢濯认真和她解释。 薛明窈呜咽一声,“你装什么硬汉啊!” 谢濯垂了眼,哭泣的薛明窈是他经验里从没有过的,他抬起手,笨拙地帮她擦眼泪。 男人粗硬的手滑过眼角,薛明窈愣愣地止住哭音,满是水色的眸子张望着他,谢濯平静回看她,一双黑眸如静水深流,藏住所有暗涌,收拢住她所有的情绪。 他已经不是谢青琅了,谢青琅的眼睛像冻起的春水,些微的寒意,她因为知道他的目光可以有多柔和而更加感到刺骨。 “谢濯,你到底为什么要从武——”薛明窈的眼泪又忍不住汹涌而出,哭腔宛如小孩子,“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做谢青琅啊!” 继续做他清平倔强的书生,登科及第,像那些年轻俊彦一样,簪花杏园宴,打马过天街,入馆阁做前途无量的校书郎,然后与她重逢。 他有情她有意,堂堂正正再续前缘,不好吗?为什么偏要吃那么多苦,生死里来来去去,回来声声喊她作仇人? 老天爷写的故事,不仅前半段令人不满意,后半段也叫人失望。 谢濯沉默。 “你告诉我啊,是什么原因!”薛明窈哭道。 谢濯摸着薛明窈湿滑的脸,心中那道坚固的堤坝好像已被她的泪水冲得垮了大半,原来薛明窈到底有颗血肉做的心。 她为他哭这一场,满身的伤曾经再痛,也值了。 谢濯此刻终于确信,薛明窈不曾完全忘掉他。 曾经那样炽烈如火的情感,在灰飞烟灭的时候总归留了一些东西下来。谢濯品尝着这点余烬,只觉舌尖甘甜,身上折磨他的痛意尽消。 可是要告诉她么?要说他爱她爱得什么也不顾了,赌上命只为博一个和她的机会,她该很难相信吧。 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 “若还是做谢青琅,此时不过一庸碌文官,或许连参朝的资格都还没有,何谈封侯呢。”他淡淡道。 “可是你差点死掉啊!你怎么就确信自己能封侯拜将?” 她敢说谢濯这样的路子,几百年来找不出第二例。岑宗靖从下层武官升至四品将军,已经算是人中龙凤,殊为不易,而谢濯从真正的无名小卒做起,刀山血海厮杀出来,何其危险,何其艰难,薛明窈到今日看过他累累伤痕,方知谢濯一路活着走到这个位置,实属老天眷顾。 “你就这么不在意自己的这条命!” 谢濯笑笑,“贱命一条,正适合拿来赌荣华富贵。” 薛明窈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你不是一直很清高,视名利如粪土的吗,你还和我说,人不分高低贵贱呢!你拼了命要荣华富贵做什么用?” 谢濯幽幽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薛明窈受不了他的镇定了,吸了一下鼻子,“你想没想过,如果过去的这几年,你死在了战场上,你就再也没法见到我了,你还说喜欢我呢,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还谈什么娶我——” 她忽然停住,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谢濯叹了口气,抓了她手放在掌心里,低低地道:“荣华富贵有什么用,荣华富贵可以让我娶你。” 薛明窈彻底呆住。 “你什么意思......”她喃喃道,“你弃文从武,是因为想娶我吗?” “是。”谢濯看着她,“我也确实娶到了,薛明窈,你永远都不能再甩脱掉我。” 他说完后,吻了吻她犹然带泪的脸,“莫哭了,来睡觉。” 他掐掉灯,两人又身处一团昏暗之中了。 谢濯侧身躺下,薛明窈默然上榻,睡在他身边。两人分享着同一张被的暖意,他仍紧攥着薛明窈的手。 他那任性恣意的郡主似是真的被他吓住了,蜷在他身侧,安安静静,唯心跳声叠着他的,咚咚,又咚咚,在暗夜里擂着鼓,久久不休。 良久,他听到她道:“你真是个疯子。谢濯,你是全天下最疯的人。” ...... 次日薛行泰登门来谢,他大理寺监牢里走一趟,虽证实了没有杀人,但酒后拳打冯晟终是有失体面,在玉麟卫中的官职没能保住,薛行泰对此接受良好,对谢濯千恩万谢,发誓再不冲动与人动手。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73节 冯家那位外室并没在监牢里关太久,盖因她非常及时地被诊出了有孕。冯家正痛惜冯晟年少丧命,未有后嗣,闻此消息也不追究她偷盗财物撇下冯晟逃跑的事了,将人接回家中好生养着,期盼能产下一子延续香火。 谢濯受了圣上杖责,几日来顺理成章在府休养。 说是休养,他浑没把自己当伤患,行动举止一切如常,只每晚涂一次药油。薛明窈每次问他痛不痛,得到的答复都是不痛,不知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薛明窈还提出要帮他涂抹药油,被谢濯断然拒绝。 薛明窈想起他一直以来都不愿她看他身体,“你是怕我看到那些伤疤吗?” “我不想你再哭一次。”谢濯道。 都说伤疤是男人的勋章,谢濯没有这种想法,满背的狰狞伤痕,他自己从镜里看到都觉丑陋,薛明窈最是爱重美色,他只希望那样子快从她记忆里删去。 谢濯一副别扭劲儿,薛明窈拿他没办法,他要还是谢青琅,她直接把人压榻上掀衣裳,可他现在是谢濯,还是受了伤的谢濯,她逼迫不了他。 况且别扭的也不止他一个。 薛明窈时不时想起谢濯那晚的话,心里便是一阵钝钝发痛。 谢濯身上让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太多了,她从他嘴里撬出来的话越多,越觉得他像个迷。 这日,她叫来阿连。 “听说你在西北就跟着谢将军了,想必知道他的很多事。”她道。 阿连谨慎地点点头。 薛明窈问:“他身上那些陈年伤,都是怎么受的?” “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阿连为难道,“大多是将军初入军营的头两年受的,那时我还不在将军身边。听说将军上阵冲锋极其勇猛,斩获人头数常常是全营最多,晋升校尉的速度也是最快的,所以他受的伤也多。后来他升到五品将军后,渐渐不用在一线冲锋,这才不大伤了。” 薛明窈蹙着眉,又问:“他说他喉咙受过伤,这个你清楚怎么回事吗?” 阿连脸色顿时一黯,“那是三年前,将军所在的军队被敌人诱使,误入大漠深处,遭到了惨烈屠戮,主帅和副帅都阵亡了,逃出敌人包围圈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将士。可大漠里烈日炎炎,风沙漫天,又缺水少食,根本不是人能受的,将军走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就失声了。他忙着收拢残兵,反击敌军,没有及时治疗,后来再用药,嗓子也恢复不到原来了,一直有些低哑。” “就是这一次战役,在全军损兵折将大半的情况下,将军力挽狂澜,打了一场小胜,抓住机会连升三级,建下奇功,成为了西北军实际上的统帅。” 薛明窈低声道:“原来他每一步,都走得这么艰难。” “谁说不是呢,”阿连叹了口气,“夫人,您不知道将军原先的声音多么清亮好听,听上去让人心里可舒服了。” 薛明窈垂了眸。 她当然知道谢青琅的声音多么好听,泠泠似泉水一般,再难听的话都因此悦耳三分。 阿连又道:“还有将军身上那些旧伤,也一直折磨着将军。将军受伤时还是普通士卒,想来也没用什么好的伤药,伤口虽都慢慢愈合了,可每逢阴雨天一定会作痛。将军甚至都能凭此预测天气了,十猜十准,一次都没错判过。” 薛明窈鼻尖一酸,原来谢濯预测天气的本事竟是如此得来的。 第67章 “你想我,怎么不早点来…… 栖凤殿里, 德元帝正在阅看一份加急的奏报。 奏报来自两个月前被他遣往乌西的使团,上面称,一行人顺利抵达乌西王廷, 递送了圣上对乌西一族的诏书,协定两邦友好之议。双方互致厚礼, 并依约归还此前几次战役中各自俘获的士卒与百姓。 德元帝读到此节, 神情渐渐放松,然而接下来的两大段让他眉头骤然耸起,脸色急剧变化。须臾阅罢, 他掩章一叹, “世上竟有如此奇事!” 仿佛不相信一般,他又展开奏章, 重新细细读了一遍, 而后深思片刻,唤来内侍。 “谢将军身体应当恢复好了罢?” 内侍恭敬道:“将军已在府休养多日, 应是问题不大了。” 德元帝嗯了声, “诏他即刻来见朕。” ...... 谢府主院,阿连和流泉搀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颤巍巍走出院去。 主屋里光线澄明, 丫鬟新换的香片埋在香炉的灰烬里, 静静地消蚀,似有似无的烟香悄然渗入空气, 尚未被人注意。 谢濯掩上半开的衣襟, 对着身旁翻来覆去把玩一罐小瓷瓶的女郎道:“你何必这么执著。” 过去的几天里, 薛明窈一连为他请来数位医士看伤祛疤,誓要把他的身体恢复得完好如初不可。刚才那被小厮送走的,就是曾经为薛崇义调理身体的老军医,年逾七十了还被薛明窈大老远请来。 她风风火火的劲头, 十足像从前连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无比在意的薛明窈,谢濯在心底隐秘地享受着,但另一方面又希望她不要再关心他的伤疤了。 “你不爱惜你的身体,还不许我爱惜么?况且同房的时候也会败兴致。”薛明窈道。 那些疤痕太沉重了,每一道都在提醒她谢濯所受过的苦楚。而这些苦竟是为她吃的,薛明窈还是难以接受这一点。 谢濯对她如此情深,当初为何又走得那么决绝。 她把装着药膏的瓷瓶交给他,“记得早晚抹。” 谢濯接过来东西,心想她还是在嫌弃他。 又听她道:“你不想让我看,那就叫阿连帮你,我会问他你有没有定时抹。还有你喉咙的伤,也还是要治的。” 谢濯应下,把头转到了另一边,正对着窗前的金狮小炉。狮口衔吐出的丝缕甜香,幽幽飘到他鼻子底下。 谢濯心中一动,走到窗前俯身嗅闻。 是君子好逑香。 “怎么突然用起这个了?”他问。 薛明窈有点不自在地答:“香盒里剩了不少,不用就白做了。你也喜欢这个味道吧,不然也不会在南疆中美人醉之毒了。” 谢濯点点头,又坐回薛明窈身旁。 甜香安静地流转到两人之间,攀上衣襟、发丝,如蛛结网一般,千丝万缕地将他们勾缠在一起,如当年一般,她囚他在侧,漫天遍地是她的味道。 他那时不想要这味道,她每每强加给他,在他看书的时候悄悄闯来,硬挨着他坐下,又或者,直接坐到他腿上。 谢濯垂眸看着他与薛明窈隔着的这半臂距离,想了一会儿,伸手去揽薛明窈的腰。 薛明窈茫然看他,谢濯一个用力,顺顺当当把她抱了过来,安放在膝上。 薛明窈起初有些僵硬,胳膊和腿都不知怎么放,随后放松了些,双臂搂着他,将脑袋贴在他胸前。 谢濯心绪交杂,抚着她的鬓发,低声道:“中毒不单单是因为我喜欢这香,薛明窈,我一直很想你。” “你想我,怎么不早点来找我呢。”薛明窈认真道,“大周人海茫茫,我找不到你,可你却是能找到我的。” 谢濯难以回答。 “我们当初那样分开,我再来找你,岂不是自取其辱。” 薛明窈轻声道:“所以你要出人头地,风风光光地回来,然后掩藏起身份出现在我面前,戏耍我,捉弄我,这样受辱的就是我了。” 谢濯没有否认,本心里,他并不想为那些事道歉。 薛明窈又道:“我知道,我们大吵的那天,你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你觉得我不值得你喜欢,你之前说想报复我,也不全然是假话。” 谢濯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那些不是假话,也不是真话。” 薛明窈困惑地看着他,“你真叫人费解,谢濯。我最不明白,你既然喜欢我,为什么当初不肯留下。” “你想赶走我,”谢濯闷声道,“我总不能厚着脸皮求你留我。” 薛明窈眼睛圆了一圈,“我什么时候想赶走你了?” 谢濯也皱了眉,“你我约定两年期限,两年未满,你却问我是走是留,意愿如何,这不就是赶我走的意思?” “这不是!”薛明窈腾地从他膝上下来,抱胸瞪着他,“我要是想赶你走,那就直接半夜三更给你套个麻袋扔到荒郊野外去了,哪里还会问你的意愿!” 谢濯怔了怔,“那你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薛明窈咬着嘴唇,“因为我觉得你想走啊!我阿兄把你打了之后,你那么讨厌我,话也不和我说了。” 她还记得,谢青琅被打得倒地不起,她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她没站稳,手心擦到地上,划破了个小口子。那么小的一个口子,却一直疼到她心底。 本来在薛行泰来之前,她已把谢青琅的石头心捂出了一点温度,他不再排斥她的亲近,偶尔会对她笑,还肯给她作画,可事情发生后,他的态度就急转直下了。 看她的眼神比从前还要冰冷,她一碰他,他就叫她滚开。她拿好话哄他,发脾气威胁他,拉薛行泰来给他道歉,都无济于事。 薛明窈心灰意冷,彼时薛崇义生病卧床,薛行泰催她回京,她于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去问谢青琅,若是他肯陪她,她说什么也要把人带回京,若是他仍旧去意坚决,那她就予他自由,从此与他再不相见。 谢濯抬头看着她,慢慢道:“我那时不是讨厌你,我是讨厌我自己,怎么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什么呀,你明明白白说了,你讨厌我。” 谢濯无奈,“你阿兄打得我太疼了,人一痛苦,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薛明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酸酸地道:“那时候你还知道疼。” 谢青琅是个文静的书生,可情绪常写在脸上,比谢濯鲜活有趣得多。谢濯把自己的血肉铸成了钢铁之躯,性情也随之变了,只有生气骂她的时候,还和从前一般无二。 可也不能和他天天吵架。 谢濯闷声道:“我现在也知道疼。” 薛明窈笑笑,眼里几丝伤感,“你要还是谢青琅就好了。” 错失当初的谢青琅这一事实让她无比遗憾,薛明窈忍不住问:“如果当时我没有提前问你,等两年期满,你会选择留在我身边吗?” 谢濯正要答,忽地门扉笃笃作响,流泉的声音传进来,“将军,圣上派人来传旨,要您即刻进宫觐见!” ...... 谢濯赶至宫中,德元帝看他的目光颇为古怪,他行过礼后,德元帝欲言又止,干脆让人把一封奏章给了他。 “谢卿,事情朕就不说了,你一看便知。” 谢濯接来奏章,认认真真读了起来。 这一读,顿时变了脸色,“陛下,这,这怎么可能呢?” 德元帝感慨道:“朕也觉得震惊,一个死去多时的人,怎么还能复生呢。可是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岑宗靖在乌西八年,持节不屈,乌西王敬他忠义,今蒙大周来使,特放其归。我大周有他这样的忠臣,是大周之幸啊。” 使臣加急呈报消息,为的就是岑宗靖一事。 奏章上说,八年前岑宗靖兵败,被乌西人追杀时,他将自己的衣物与一位死去的士卒互换,伪造自己死亡的假象,借以逃避追捕。 然而他身上有伤,最终还是倒在了路上,被乌西人当做普通士卒俘虏了去。岑宗靖伤重难治,昏迷数十日,侥幸捡得一条性命,身份很快被识得他的乌西将领认出,他被严密看管起来。 此时西川将那具尸首错认为他,已宣告了将军身陨,为他出了殡。 乌西王惜才,欲令岑宗靖为乌西效力,百般威逼利诱,岑不为所动,始终忠于大周绝不改节。乌西王不舍得杀也不舍得放,双方一直僵持着。 八年过去,乌西王手段用尽,岑宗靖依然不屈,乌西留他无用,便趁着周使来访,把人还了。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74节 谢濯想了想,道:“此事太过离奇,臣一时间不敢相信,或许有乌西宵小冒充已逝的岑将军,编出这些谎言蒙骗大周使臣也说不准。” 德元帝点头,“谢卿思虑周全,确实有这种可能。无论如何,他已跟随使团,由西川军护送北归,再有两三日就要抵京了。到时人来,一看便知真假。” 他垂首看向谢濯,“谢卿,你受的杖伤,可好全了?” “回陛下,已痊愈了。” “好,到时便由你领玉麟卫去京畿外与西川军交接,将人护送至宫里。” 谢濯心里沉甸甸的,深吸一口气,“臣遵旨。” “回去把事情告诉窈窈,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德元帝补了一句。 第68章 “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女子…… 谢濯回府将岑宗靖未死的事告诉薛明窈, 薛明窈不肯信。 “你编故事逗我呢。”她咬着一块玉露团,含糊不清地道。 “是真的,圣上金口玉言, 要我明日去迎他。”谢濯给她递去茶水,见她不以为然, 干脆把奏章原句复述给她。 薛明窈嘴巴张得有茶盏口那么大, 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时为他收殓时,难道没人发现不对劲?”谢濯问。 薛明窈茫然摇头,“那尸首血糊拉碴的, 脸也被砍花了, 我都没敢看。” “还好他没死得这么惨,”薛明窈重新吃起糕点, “虽在乌西吃了几年苦头, 但也好幸运呐,要是我长兄也能活过来就好了。” 谢濯轻叹, “常人难有他之际遇。” 他回想起在西川时, 岑将军阵亡的消息传到书院,他和其他学子一样痛心疾首, 将军灵柩出城, 全城男女老少送葬,他也身在其中。后来和薛明窈纠缠, 春宵尽欢, 心中愧疚难当, 委实觉得对不起将军英灵。 他犹豫问道:“岑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是典型的将军样子,沉默寡言,成熟稳重,和现在的你有点像。”薛明窈回忆道, “不过他对我很好,很听话,我说东他不会往西,我生气了他还会哄我。” 谢濯的神情有些微妙,“我和他像?” 还有薛明窈的后半句,是说他不如岑宗靖对她好吗? “你们都是将军嘛,有挺多共同点的。”薛明窈诚实道,“不过他脾气比你好。” 谢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你在吃他的醋?”薛明窈瞧出来,弯了弯唇,娇声道,“我可从来没喜欢过他。” 谢濯对这点并不怀疑,只是心底忽地想到,如果他与薛明窈相遇之时,他已是将军身份,大概薛明窈也不会对他有兴趣。 她好像一直偏爱读书人,她这两年喜欢的陈良卿,不也是读书人么。 “不至于吃醋。”他道,“只是他曾与你是夫妻,现下他回来,我与他不免有些尴尬。” “是哦。”薛明窈点头,“这可怎么办,我总不能有两个夫君吧。” 她虽这么说,脸上倒是一副轻松相,嘴角还挂着揶揄的笑,似是觉得很有意思。 是啊,薛明窈才不会担心烦忧。 也就只有他,为此想三想四,隐隐觉得不安。 “反正你现在是我的夫人。”谢濯断然道。 薛明窈打了个哈欠,又拿起一块玉露团塞进嘴里。 “你说宁肯我还做谢青琅,可如果那样,我不是将军,便也没法娶你。你如今还是岑将军的妻室,那事情就麻烦了。”谢濯又道。 “麻烦吗?”薛明窈露齿一笑,“你要还是谢青琅,那我不管是谁的夫人,也要红杏出墙和你好啊。” 谢濯想了想,“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你再遇到一个让你非常喜欢的人,你就会红杏出墙和他好?” 薛明窈眨眨眼,“你怎么会这么理解啊。” 谢濯没话讲,薛明窈就是这么一个人,怎么理解都有让他气恼的地方。 他板着脸,夺来薛明窈手中的点心放到一边,然后去亲薛明窈。薛明窈猝不及防叫了一声,全被他堵下去,他顺道托起她两条腿,抱着人往内室走去。 把人往床上一丢,也没舍得松开她的唇,黏黏糊糊地压上去,听见薛明窈一边回吻一边艰难问他,“你伤好没好啊,就这么急。” 谢濯重重亲她,“我是怕你急。” 薛明窈懒得和他犟,双腿勾上他腰,挺胸往他手里送,迷迷糊糊闭上眼睛,心想,谢濯比之谢青琅,倒也有一项好处,床事上主动了八百倍,不用她费劲儿撩拨了。 ...... 次日谢濯领玉麟卫出京,一路秋景萧瑟,厚厚的云层将苍穹压得极低。 在距京二百里的驿站之中,他见到了自乌西归来的岑宗靖。 岑宗靖比他稍矮一些,一张脸生得相貌堂堂,浓眉宽颌,唇上蓄着短须。他今年三十,能看出来乌西的几年风霜对他有些摧折,如鬓边几丝白发,如黧黑的皮肤,但并未削减多少他的英武之气。 岑宗靖起身与他见礼,而后重新坐下,背挺得很直,通身稳重中透着威严。这是谢濯所熟悉的高级武官的气质,薛明窈说得对,将军彼此间有特质相通,他与岑宗靖不无相似。 “岑将军,一路辛苦。在下玉麟卫谢濯,之后由我护送你进京面圣。”谢濯亦向他见礼,郑重说道。 岑宗靖朝他微笑,他是宽厚的长相,笑起来距离感减了不少,叫人觉得可敬亦可亲。 “谢将军,我知道你。你在西北和南疆都打了胜仗,是令四夷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我一直耳闻你人才出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谢濯笑道:“将军过誉,你在乌西数年不屈,风骨如此,谢某深感佩服。” “在下不过尽大周臣子本分,何值一提,”岑宗靖喟然叹道,“我阔别中原数载,如今回来,物是人非,连吾妻窈窈都已另嫁人了。” “谢将军,你好福气。”岑宗靖看着他,慢慢说道。 谢濯脸上维系着淡淡笑意,“在下确实好福气。将军也是,死而复生,是乃大幸,后福必定无量。” “谢将军很会说话,我借将军吉言。” 谢濯不再多言,邀他上马车,队伍这就起行。 岑宗靖上了车后,谢濯正要离去,忽被他叫住。 岑宗靖的笑容带着点歉意,“谢将军,我忍不住要再问你一句,窈窈这些年可好?” 谢濯不假思索,“她很好,岑将军不必担心。”顿了顿,又道,“将军与郡主缘分短浅,天意如此,不如再娶名门淑女,也是一桩美事。” 岑宗靖摇头,“老天爷怎样想的,我们谁也不知道。将军劝我另娶,倒也不必。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女子,能比得过窈窈?” 谢濯翻身上马时,马鞭抽得咻咻地响,四蹄奔踏,卷起一阵烟尘。 ...... 岑宗靖与使臣一同入宫面圣,与圣上话谈了整整一天。 圣上感其冰雪肝胆,一片丹心,擢升他为忠武将军,赐钱十万贯以安家。 他的身份自然无可置疑,同归的俘虏之中,有些知晓他的遭遇,把他在乌西的经历细节传了出去。不仅传到百官的耳朵里,也进入了街谈巷议,为百姓津津乐道。 据说乌西王以高官厚禄诱惑他归降效忠,岑宗靖不肯受。 据说乌西王赠他美人宝马,岑宗靖自缚双腿,自蒙双眼,以示不取之意。 据说乌西王将他囚在苦寒之地,食不果腹,衣不遮身,岑宗靖咬牙坚持,冻掉了一个脚趾头。他脱靴给圣上看,圣上也落了泪。 如此种种,或为实情,或有夸大,但岑宗靖挺过了乌西人的种种虐待和引诱,叫乌西王无计可施,却是证实了的。 朝中文臣尤其赞颂岑宗靖,称他忠义之心,可比汉家苏武。武官中有人提起,岑宗靖当年吃的那场败仗,主要是他贪功冒进,指挥失当所致,但并不为人所在意。他的风骨,他的气节,已足够弥补他犯下的错误,正如他当年被误以为沙场捐躯时,也以一死掩去了过失。 因为岑宗靖,永宁郡主薛明窈的名字也再次出现在人们茶余饭后的嘴边上。 先是感叹岑将军孤忠守节,郡主却不为他守,夫君“死”后半年就和情郎打得火热,现在也另嫁他人。不过郡主骄纵跋扈,不守妇道,配不上岑将军,另嫁了也好,岑将军可以另娶京中高门与他相配的女子,再遇良缘。 其后又说可郡主二嫁给了谢将军,她配不上岑将军,难道就配得上谢将军了? 好吧,众人最后的结论是郡主命好,尤其姻缘命一等一的好,两任夫君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薛明窈习以为常,笑眯眯地接纳这些议论,谢濯则不然,尤其反感流言里对薛明窈品性的指控。 “你气愤个什么劲儿,你也是这么骂我的。”薛明窈道。 谢濯说这不一样。 薛明窈拊掌,“哦,你的意思是,只准你骂,不许旁人骂。” 谢濯心说他确实是这个意思,但不好承认,于是闷声去亲她。力度不小,带着无法明说的恼意,磨得薛明窈舌根发痛。 薛明窈喜欢这种激烈的亲吻方式,眯着眼睛昏乎乎地想,当年要是他肯这样对她就好了,她得高兴成什么样啊。 两臂交缠,不知不觉抱上他腰。过了一会儿又意识到问题,松开人,挣扎出来,“不行,时间来不及,岑宗靖马上就来了!” 岑宗靖今日要来谢府做客,见一见他另嫁的夫人。 “我并没有想来——”谢濯停了停,决定去解她的裙带。 薛明窈咦了声,“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改主意了。”谢濯硬邦邦地道。 两炷香后,薛明窈的脸蛋布着红晕,和谢濯一同去前院见客。 第69章 “你我已是夫妻,需得让…… 碧空如洗, 映得池面仿若一块青琉璃,闪动着粼粼的光点。 池旁的谢府小亭里,岑宗靖眺着湛湛池水出神, 他的影子安静地垂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忽然, 一轻一重、一急一缓的脚步声先后传来, 瞬间搅动那片人影。 岑宗靖起身,微笑着看向遥遥走来的永宁郡主。待那窈窕的红影走近,他凝视着他阔别多年的妻, 轻声唤道:“窈窈。” 薛明窈冲他莞尔一笑, “抱歉,我们来晚了一些。” 跟在薛明窈身后的谢濯颔首, “岑将军, 劳你久等。” “八年都等来了,又怎会在意这一时半刻, ”岑宗靖的目光从薛明窈娇媚生晕的脸蛋滑到她雪白的颈子上, 温声道,“窈窈, 你变得更美了。” 薛明窈歪了歪头, 鬓发上的金饰晃出一片耀眼的光,声音清脆含喜, “是嘛?” 谢濯垂在袖里的手悄然收紧。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75节 薛明窈的小动作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她卖弄风情的方式, 耳坠、步摇轻轻一荡,便把男人的心勾住了。 她对他使过这招,在西川书院里对着惊叹他美貌的一众学子也使过,她喜不喜欢男人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永远喜欢男人的恭维。 可笑今日她头上的步摇,还是他簪上去的。片刻前她还在他身下娇声吟哦,现在就大大方方对着前夫君笑了,一丁点嫌都不愿避。 谢濯上前一步,直接攥住薛明窈的手,拉着她入座。 薛明窈倒也听话,乖乖地挨着他坐,还由着他又攥了一会儿才抽回手来。 岑宗靖面色淡淡,也跟着入了座,寒暄了一会儿,他提起当日假死之事,“窈窈,我在乌西知道自己‘身死’的时候,还在想,我丢给你一个烂摊子,恐怕你要嫌麻烦了。” 薛明窈笑道:“我哪有这么无情无义,你的身后事,我办得可用心呢。” 她掰着指头回忆她给他治丧:精心择选风水宝地,昂贵的棺椁,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陪葬的诸多宝器,包括他常佩的一柄短剑以及她的一枚发钗,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扶灵队伍...... 她说得认真,岑宗靖也听得认真,谢濯坐在一旁,实觉这场面荒诞。 等她说完,岑宗靖郑重道:“窈窈,多谢你。有你为我做的这一切,便是当时我真的身死,也不枉了。” 薛明窈道:“话不能这么讲,活着比死了好一百倍。不过兴许就是我找人做的法事,把你招回来了。” 岑宗靖深以为然,“怪不得我当时伤重濒临死亡,最终竟也苏醒痊愈了。” 谢濯:“......” 她做的法事是送人入轮回的,又不是往阳世招魂,和岑宗靖苏醒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么。 岑宗靖又问起他的财产归宿,薛明窈如实道:“你的所有产业连同抚恤金,我全部给了你的叔伯子侄。” 她和岑宗靖没有子嗣,她也没有为他守的打算,的确需要把岑宗靖的资产归给岑家。不过律法虽是这样规定,未亡人自己留一部分也并不违背情理。 薛明窈嫁妆丰厚,不在乎岑宗靖的那些钱,岑家亲戚上门来与她商议,她一文钱都没昧。岑宗靖名下的两幢宅子,一在钟京,一在西川,她把前者房契给了岑家人,自己掏嫁妆将后者折成钱给了他们,然后留以作郡主宅邸。 “他们好像都不在钟京,你还能把钱要回来吗?”薛明窈问。 据她所知,岑家人应是没有出息到在京为官的,钟京的那幢宅子后来也被他们卖掉了。 岑宗靖苦笑,“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也不准备向他们讨要了。” 薛明窈颇同情,“那你现在岂不没有恒产了?” “都是身外之物,不重要。况且圣上赐钱,足够供我置宅,只是一时半会儿住不进去,要找个临时落脚之地。” 岑宗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窈窈,其实我在钟京最亲近的人就是你,我甚至一开始就想来你这里,借一寸屋檐暂且容身,只是你毕竟已与谢将军成婚,我不好再玷污你的清誉。” 谢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岑宗靖此言,听着便叫人不太舒服。不过心底又忍不住一哂,薛明窈哪里有清誉可言啊。 这样想着,便见薛明窈也忍俊不禁,“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清誉。” 谢濯:“......” 他绷着脸看她,“你别胡说。” 薛明窈瞅他一眼,对岑宗靖笑面不减,“你要实在没有地方住,可以去薛府呀,家兄和你也算熟,必定欢迎你的。” 岑宗靖婉拒,“我已在友人家中下榻,过几日再去叨扰你兄长罢。对了,我还想去令尊坟前祭拜,薛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恩同父母,我常盼着他长命百岁,不想他几年前就过世了,我也没能送他一程。” 他的声音渐渐惆怅,薛明窈也有点伤感,“他老人家九泉之下知道你未死,必也感到开心。他去世前,还念叨过你呢......” 她阿爹深深遗憾岑宗靖死得早,本指望靠他管住他这个任性的女儿,奈何薛明窈做了寡妇,行事更肆无忌惮了。 “八年啊,许多事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岑宗靖看着薛明窈艳红的衣裙,“我还记得我出征时,你就穿着海棠红的裙子,今日也是如此,倒真叫人觉得还在从前。” “是哦,真巧,难为你还记得,”薛明窈抚了抚裙带,低头啜饮茶水。 “何止记得,我经常在梦中与你相见。” 谢濯听不下去了,“岑将军,时辰不早,移步堂中,一起用晚食吧。” 待三人进了待客的中堂,谢濯趁机将薛明窈拉到廊下,一脸无奈地看她。 “怎么啦?”薛明窈歪头看他。 谢濯有话难说出口,只道:“你怎么没和我说,你送他出征穿着海棠红?” 薛明窈身上这件裙还是他给挑的。 自从几次床事过后他伺候她更衣绾发,她就非要他做这些不可了,哼哼着自己被他弄得没力气,全要他一手包办,结果等打扮好了,她担心岑宗靖久等,又箭步如飞地去见他,半点不见方才娇弱样。 薛明窈道:“八年前穿了什么,我哪还记得啊。你和他心有灵犀,倒怪上我了。” 谢濯不禁又想起来,薛明窈说他和岑宗靖相似。他揉了揉眉心,“你有必要对他这么亲热么?” “你不觉得他很可怜么?”薛明窈和他讲道理,“被困异族八年,回来后夫人没了,钱也没了,我如果再对他很冷漠,岂不太伤他心了。” 谢濯道:“不是让你冷漠,但也要注意分寸。你我已是夫妻,需得让他深刻意识到这一点。” 薛明窈听笑了,“他当然知道这点,你还想叫他如何深刻意识?在他面前表现得很恩爱?这多刺激人啊!” 况且她和谢濯真的算作恩爱夫妻吗?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相处虽比从前愉悦了不少,床帐子里更是动不动就胡天胡地闹一场,可薛明窈始终觉得谢濯心里还有一层别扭,她自己也是,有些沉重的东西横亘在两人之间,一不小心碰到就叫人觉得酸楚。 她把这念头甩到一旁,扯了扯他腰带,“你从前可是觉得很愧对他。谢濯,你还不如我善良呢。” “此一时,彼一时。”谢濯再不多言,拉着她的手一同进屋。 两人手挽手跨过门槛,落日的霞光披在两人身上,红亮亮一对壁人。 岑宗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端起案上的酒,未等开席便深饮而尽。 下人陆续将一道道菜肴奉上,肉菜汤羹,红红绿绿,极是热闹,鲜香之气瞬间盈满屋室。 岑宗靖有些意外,“这么多西川菜?窈窈,你有心了。” 薛明窈心知他应是误会了。 岑宗靖与她成婚前就曾在西川驻兵,乌西又与西川接壤,饮食有相通处,他怕是以为这一顿宴特地迎合了他的口味。 实则是她和谢濯都偏爱西川菜,府中厨子也习惯做这些了。 “岑将军喜欢便好,动筷吧,尝尝我府上厨子的手艺。”谢濯道。 岑宗靖品尝一番,赞了口味,“厨师手艺精绝,窈窈有福了。” “嗯,窈窈很喜欢。”谢濯淡淡道。 夹着鱼肉的薛明窈闻声看了他一眼,埋头继续吃鱼。 席上有道香蓼醉虾,岑宗靖将两手宽袖粗挽起一节,准备剥虾。 薛明窈眼尖,正好看到他裸露出的左右手臂上各有一个深红色印子,铜钱般大小,凹凸不平。 “那是烙痕吗?”她惊道。 像是烧伤,但形状又规整,薛明窈不禁联想起一种刑罚,用烧红的烙铁往人身上烫,叫人生不如死...... 岑宗靖笑笑,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是乌西王的杰作,吓着你了。” “他对你用这样重的刑?”薛明窈怔怔道,“你真是硬骨头。” “忍一忍就过去了,不难捱。”岑宗靖宽慰道。 “那其他的传闻也是真的吗?他们说你被关在极冷之地,冻掉了一个脚趾头。”薛明窈睁着一双水眸又问。 “窈窈,不说这些了好吗?不然你这顿饭,可不好吃下去了。”岑宗靖温声道。 薛明窈点点头,“那我不问了。” 她拿起一碟子香蓼虾放到岑宗靖的食案上,“你多补补身体。” 岑宗靖笑着应下,专心埋首剥虾剔鱼。 谢濯默默饮下一盅酒。 片刻后,岑宗靖将一盏剥好的嫩白虾肉与一盏剔干净的鱼肉递到薛明窈面前,“窈窈,吃吧。” 薛明窈愣了愣。 “我看谢将军一直没有为你做这些,就越俎代庖了,希望你别拒绝。”他温言解释。 谢濯眉心拧成一团。 薛明窈确实不爱剥虾,鱼可以她剔,虾都是让丫鬟代劳,她装腿伤的那段时间,倒是命令他给她剥过虾。今日是有客在,丫鬟不便在旁伺候,薛明窈也就一直还没动这道菜。 “原来你还记得这些,我当然不会拒绝了,谢谢你。” 薛明窈笑着道谢,举箸吃了起来,顷刻功夫便一扫而光。 眼前又放来两盏,同样一盏虾肉,一盏鱼肉,这回是被谢濯送来的。 “多谢岑将军提醒,是我光顾着待客,疏忽了窈窈。让你一个客人来做这些,谢某惭愧。”谢濯对着岑宗靖道。 岑宗靖一笑了之。 谢濯余光里看到薛明窈在盯着他,脸上还浮出了细细的笑意。他没看她,举杯与岑宗靖吃酒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那两盏肉只消去了一点,薛明窈没太动。 他以目光发问,薛明窈立刻读懂,无辜道:“刚才吃了好多,有些腻了,待会儿再吃吧。” 谢濯低低嗯了一声。 对案岑宗靖静静吃着酒,看着夫妇俩若有所思。 第70章 “让我甘愿去讨好的男人…… 一席宴从日落吃到入夜, 窗纸上红彤彤的斜晖褪去,染上了淡白的月色。 下人们撤走狼藉的杯盘,端来茶粥与点心, 谢濯与岑宗靖推杯换盏,一坛子香浓的西川琼酥酒很快见底。 岑宗靖已见醉相, 犹有未尽之意, 抚着酒盏,低低地道:“谢将军,你青年才俊, 要什么样的夫人没有, 怎么偏偏瞧上我的窈窈了,嗯?” 薛明窈蹙了一下眉, 叫来丫鬟, “给岑将军送碗醒酒汤。” 谢濯喝得不多,眼神依旧清明, 他淡淡道:“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女子, 能比得过窈窈。岑将军这样想,我也如是。” 岑宗靖笑笑, “我听闻谢将军今年年初才回京认识的窈窈, 两个月不到就求亲了,难道不觉草率?” “草率与否又岂在时间, 谢某只觉求亲及时, 不然再晚几个月, 岑将军就回来了。” 岑宗靖的笑容有些勉强了,端起盏来又是一饮而尽,“是啊,就差这么几个月, 一切都不一样了......”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76节 窗外夜色由深蓝转向浓黑,酒饮到了第二坛。岑宗靖醉眼朦胧,兀自抱杯不放。 谢濯已表达了数次逐客之意,岑宗靖都装聋作哑,喝完醒酒汤,继续又去吃酒。 没奈何,薛明窈开口道:“岑将军,天色已晚,我很困了。你该回去了。” 岑宗靖这才站起身,幽幽看她,“窈窈,我与你虽然没了夫妻的缘分,但看在我们过往情分的份上,可否请你不要和我疏了往来?” 薛明窈想了想,“你若遇到事情需要相帮,来找我们便是。” 岑宗靖脸上划过一抹失望,旋即又代以笑容,“好,我记住了。” ...... 送走岑宗靖,谢濯与薛明窈回到卧房。 “他觊觎你。”谢濯断然道。 薛明窈坐在镜台前,由丫鬟卸着妆。她打了个哈欠,“他不觊觎我才奇怪,毕竟以前也是明媒正娶。而且他好不容易才娶到我呢,不知和我阿爹说了多少好话,当然觉得很难放手了。” 谢濯看着镜里的美娇娘,“你就由着他觊觎你,还许他以后和我们往来?” 薛明窈托着腮,“他觊觎我,又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我十几岁的时候还想不嫁给他呢,最后也老老实实嫁了。至于往不往来,我说那话明显是叫他少来的意思,你要还是不乐意,就在府门上写上‘岑宗靖不得入内’算了。” 谢濯默叹了口气,他真的想写。 薛明窈挥手叫丫鬟出去,转头看着他郁郁的脸色,忽然笑道:“你吃醋的样子真可爱。” 谢濯一怔,在西川的时候,薛明窈惯常用可爱来形容他,重逢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说。心头轻轻作痒,他一时忘记去否认,自己不是在吃醋。 “咦,你脸红了。”薛明窈惊奇道,“谢濯,你竟然还会脸红!” 谢濯忙偏过头去。 又听见薛明窈道:“你在席上说的那些话,能不能再和我说一遍?” “哪些话?” “就是世间女子都比不上我那几句。” 谢濯不吭声,拿起镜台上薛明窈的一支钗在手中转来转去地把玩。 “算了。”薛明窈忿忿,“你叫我声窈窈总好吧?” 谢濯还是不说话。 薛明窈从他手里夺过钗,没好气地塞进妆奁,起身去榻上了。 谢濯跟了过去,薛明窈扭头看他,他闷声问:“岑宗靖不是和你成亲几个月后就出征了,他给你剥过很多次虾么?” 薛明窈哭笑不得,认真回忆了一下,“没有,就一两次吧。我给他立过规矩,没想到他还记得。” 立规矩......谢濯想起薛明窈说过,做她的夫君需得听话。 薛明窈婚前百般不愿嫁岑宗靖,现在对他却也不抵触,还心怀同情,可见岑宗靖在与她的短暂婚姻里是很听话了。 他显然在这点上比不过岑宗靖。 “你如果是在介意他给我剥过虾——”薛明窈幽幽说道,“其实我以前赴各种宴,基本也都是让郎君们给我剥虾剔鱼、剥果子什么的。” “我没有吩咐他们,是他们想讨好我,我便给他们讨好我的机会而已。” 女郎转过头来,声音轻了一些,“讨好我的男人数不胜数,可是能让我甘愿去讨好的男人,仅有你一个。” 她清圆的声音仿佛珠玉一般落入谢濯耳里,掀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潮。 从前薛明窈确实是一边欺负着他,一边又讨好他。 她为他搜罗来千金难求的古籍善本,操心他的风寒,夸赞他的画作,还喜欢亲自剥葡萄剥荔枝喂给他吃,甚至还因为他说她穿着俗艳而改穿素雅的衣裙。 可那也是从前了。 况且—— “难道你没讨好过陈良卿?”他忍不住问。 薛明窈愣了愣,脸色慢慢变得古怪。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陈良卿吗?” “......我不想知道。” “哦,可我偏想让你知道,”薛明窈瞧着他墨玉一样的清冷眸子,认认真真道,“我觉得他很像你。” “像我?” “像从前的你,像谢青琅。他伏案写字的侧影,简直和你一模一样,他笑起来给人的感觉,也很像你,可惜你很少对我笑。对了,我碰他的时候,他耳朵还会变红,这点也像你......” 男人的大掌捂上他嘴,谢濯声音微哑,“你别说了。” 薛明窈听话地闭上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卷翘的鸦睫微微颤动。谢濯吻上了这双美丽的眼睛,湿漉漉的亲吻一直蔓延到她的鬓发。 他依偎着她,喃喃道:“你该知道我回不去从前。” 薛明窈嗯了声,在他唇上轻盈地点了点,“没关系。” 没关系么? 薛明窈去沐浴了,谢濯坐在榻上,正对着窗外半圆月。那月很淡,朦朦胧胧的,看着像是离一个满圆不远了,可是边缘又被夜空和雾气侵蚀了去,没个分明轮廓。 薛明窈到底是喜欢谢青琅这个人,还是喜欢谢青琅这个类型的人? 谢濯的心绪也像那模糊的月亮一样,不断被这样的问题蚀去边角。没有必要去想,他对自己道,比之在军营里焦躁痛苦的那些年,现在已是最好的时候。 他如愿以偿地娶了薛明窈,极为幸运地赶在了岑宗靖归来之前。薛明窈也对他还有情意,这份情意足以让他们成为恩爱夫妻,他们会白头到老,相携一生。 他不应该贪心的,明明不久之前他还在乞求薛明窈能对他稍微好一些,现在又渴望她对他的情意能再多一些,再满一些,最好像十五的满月一样,恒久地高悬他的头顶。 他曾经抬头见过这样的明月。 谢濯此刻终于意识到,关于薛明窈,他介意她的很多事情,她的脾气,她的浪荡性子,介意陈良卿,介意岑宗靖,如此种种,纷纷乱乱,堆积在他的心底,漫成了一种旷日持久的痛意。 但最叫他痛的,是薛明窈永远都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喜欢他。 她永远都不会像喜欢谢青琅一样去喜欢谢濯了。 “你怎么还维持着这个姿势,一点儿都不带动的呀?”娇媚的声音忽地响起。 谢濯抬头,薛明窈穿着水红的寝衣,赤着脚,轻快地向他走来,湿乎乎的黑发垂在胸前,其中一缕发梢凝着颗滚圆的水珠,晃晃荡荡,始终不掉。 谢濯伸手捻走水珠,“在想事情。” “想什么?不会还在想岑宗靖吧!” 想如何让你多喜欢我一点。 谢濯抱她入怀,低头嗅闻她身上的澡豆清香,里头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君子好逑香,薛明窈最近已习惯用此香熏衣,身上渐渐也染上了香气。 手掌把着她的脚,不由自主地摸到那个浅浅的齿痕,来回抚摸,刚被热气熏蒸过的肌肤被他摩挲得泛上了莹莹的粉。 薛明窈笑他,“你怎么把着不放啊,像有恋足的癖好似的。” “你还说我,”谢濯道,“你以前还逼我亲过。” “结果你不仅不肯亲,还咬了我一口。” 谢濯攥着她的脚踝看了一会儿,低头吻了吻。 吻得极轻,好像蝴蝶着陆在一片花上的力道,可薛明窈瞬间蜷起脚趾,像是被烫了一下,叫了一声出来。 谢濯松开她,薛明窈有些不自在,将脚缩回被窝,不去看他。 谢濯有话想问,他试图忍住,但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你让他亲过这里吗?” “谁?” 谢濯看着她。 薛明窈哦了一声明白了,“当然没有!” “嗯,那他都亲过哪里?” 薛明窈唇角微微上翘,眉也扬起来了,似是在笑他又在吃醋。 “我不记得了。”她脆声道。 谢濯点点头,不错的答案,但愿她是真的不记得。 他准备去灭灯,被薛明窈拦住,“你今晚有涂祛疤的药吗?” 谢濯说他忘记了。 他去取药的时候听见薛明窈道:“你忘了别的也不应该忘了这个呀,你就是没放在心上。” 谢濯闷声把药瓶往她身前一放。 “怎么?”薛明窈抬头看他。 “窈窈,你帮我涂吧。”谢濯轻声道。 ----------------------- 作者有话说:前夫回来这个事情,是让小两口感情更坚固的,不会洒太多狗血。正文大概还有五六万字吧,然后番外会写小谢和窈窈的西川往事,敬请期待小郡主强取豪夺俏书生[狗头叼玫瑰] 第71章 因为你是谢青琅。 岑宗靖归来引起的热议始终未歇, 上一回让朝野上下如此咋舌震惊,津津乐道,还是年初谢濯凯旋的时候。年头年头两件大事, 史官提起笔来,都觉笔杆沉重, 愈发郑重其事。 沸然物议中, 岑宗靖将他这几年在乌西的见闻与思考撰写成《对乌西十策》,上呈天子,蒙德元帝接连几日含英殿召对, 前席倾谈, 一时圣眷甚隆。 德元帝还欲为他赐婚,补偿他失妻, 被岑宗靖婉辞。 岑谢二人同为青年武将, 先后娶永宁郡主,又有岑宗靖赐婚不受的事, 不少好事者以为他们之间难免尴尬, 势同水火也不无可能,逢到两人同时出现, 心里总要嘀咕一下, 眼珠子在人身上转来转去。 不过让人失望的是,两位将军都颇坦荡, 上朝时遇到, 彼此颔首一笑, 看着不像有龃龉。 ——龃龉当然不能在人前。 经历那晚的尴尬一宴,谢濯是瞧出来岑宗靖并非善茬了。只是他愿意摆出友好样子,谢濯没有不去配合的理由,只要此人不去纠缠薛明窈。 然而事不遂人愿, 谢濯从卫里回来,刚刚好在自家府门口遇上了准备登车离开的岑宗靖。 谢濯在岑宗靖的马车前勒住马,冷眸一扫,“岑将军,你来我府上有何事?”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77节 “来寻窈窈,至于所为何事,你去问她便是。”岑宗靖悠然说完,便要提袍上车。 谢濯沉声道:“我希望岑将军不是特意挑谢某不在的时间来找谢某夫人。” 岑宗靖闻声止了步,似笑非笑地看他,“谢将军这么不放心?” 又即刻自答,“也是,你与窈窈才刚成婚,感情还浅,自然要畏人如豺狼虎豹。” “不过是在提醒岑将军避嫌,竟被理解为畏惧,将军也是太看得起自己,”谢濯不再和他客气,冷冷道,“感情深浅,又不在于成婚时间。非要这么论的话,将军婚后与窈窈相处的时日恐怕不比谢某多多少。” 岑宗靖不慌不忙,“非要论,又岂能只论婚后。窈窈十二岁时,我便入了薛将军麾下,等闲出入薛府,与她熟识,我知道她喜欢什么,也知道她十四五岁是什么模样,我与窈窈的情分可不止一朝一夕。” 谢濯嗤笑一声,也不接他话,调转马头准备进府。 这回是岑宗靖叫住了他,“将军在笑什么?” 谢濯淡淡看他,“我笑你认识她这么久,她却还死活不愿嫁你,显然你们的情分是很特别了。” 岑宗靖面色有些僵,几瞬后从容道:“那时窈窈爱慕皇子们,她不想嫁我,并不奇怪。况且窈窈倾城之貌,又是个孩子心性,上个月喜欢这个人,下个月便喜欢那个人去了,哪怕我娶了她,我也从没妄想能独占她。即便现在她不是我妻,我也能做到平常心,只要她平安喜乐便好,在我看来,情分远比夫妻的名分重要。” 谢濯觉得岑宗靖此话离谱。 没想独占她?这是为人夫君能说出来的话吗。 “我看是窈窈不喜欢你,你强装大度罢了。”他凉凉道。 岑宗靖一笑,“将军不信我是真大度,我也没办法。只是我好心提醒将军一句,窈窈不是寻常女郎,她的心也不会只挂在一人身上,你身为窈窈夫君,可别太心胸狭隘了。万一窈窈去找别的男子,你像女子一样吃醋小性,只会招致窈窈的厌烦。” 谢濯啼笑皆非。 岑宗靖把婚姻当什么?自己拴不住薛明窈的心,倒装起圣人来了。为了迎合薛明窈,连做夫君的尊严都不要,怪不得薛明窈夸他听话。 说他心胸狭隘,谢濯不信岑宗靖真的宽广。 “将军可知,你的丧礼结束后不到半年,窈窈就脱了孝,在西川府邸里养情人,一道寻欢作乐,难道你对此也不介意?” “我听说此事了。”岑宗靖微笑,“当时我‘身死’,窈窈青春年华守寡,寂寞难耐寻觅新欢,此乃人之常情。我不仅不介意,我还要感谢那位少年陪伴窈窈,免得她沉湎在丧夫之痛里头。” “不必谢。”谢濯淡淡道,“要谢也是我谢岑将军,刚好你在那时流落乌西,给了我陪伴窈窈的机会,你之不幸成就我之幸,我实该备厚礼以答将军。” 岑宗靖皱起眉,“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我从军前曾在西川游历过几年,和窈窈互生情愫,住进了你的府邸里,不过当时那宅子已经是郡主宅了。我与窈窈成婚,是再续前缘,将军可以重新估量我与她的感情深浅。至于丧夫之痛,将军想多了,窈窈并没因此而困扰。” 谢濯丢下这段话,再没看岑宗靖一眼,径直打马跨进府门。 背后火辣辣的,岑宗靖的目光仿佛要把他的背影盯出个洞。 谢濯嘴角勾出笑容来,轻巧地跃下马,去寻薛明窈去了。 薛明窈正在和管事说话,案头摊着账本,见他来,也没停下。谢濯便坐到一旁等着,从琉璃盏里拿起一只黄澄澄的带叶柑橘,默不作声地剥着。 片刻后薛明窈吩咐完,让管事离开,才转头看他。 谢濯放下剥得像朵花似的柑橘,“我来时看见岑将军了。他来找你做什么?” 薛明窈拿起果盘里一只梨,脆生生地咬破果肉,“他问我要他从前的书籍账册,还有信件什么的。” “这些东西很重要么,一直存在你这里?” 薛明窈摇头,“不知道重不重要,有些在他钟京旧宅里,有些在西川宅子里,岑家人不要,扔了可惜,我挑拣了一些收在薛府里。回头叫人找出来给他送过去。 谢濯低声道:“我看他是以此为借口,来找你说话的。” “有可能,”薛明窈咬着梨,笑嘻嘻的,“就是这借口很正当,我没法拦他。” “对了,里头有些兵书你还看过呢!”薛明窈想起来。 “嗯,我在上面还写了批注。” 岑宗靖有心翻看的话,应该还能气上他一气。 “他还对你说什么了?”谢濯问。 薛明窈吭哧吭哧地啃梨子,吃完后取来帕子擦了擦手,才干净利落地回他,“忘记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薛明窈又拿起盏中一只柑橘放在手里把玩。 “你和我说说。”谢濯把他剥好的柑橘往薛明窈面前推了推。 薛明窈瞅了一眼柑橘,笑盈盈地转向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谢濯默了默,“给你吃。” “哦——是给我吃的呀,那谢谢你啦,我还以为你剥了不吃,放那儿当画看呢。” 薛明窈拿起柑橘,摘下一枚橘瓣扔到嘴里,又摘下一枚递到他嘴边,“张嘴。” 谢濯听话地张嘴含住橘瓣,却也没放走她的手,攥着腕子在她指尖上吮吻了一口,低声道:“窈窈,告诉我。” 薛明窈明眸一眨,“你大点声说,我听不清。” 谢濯没办法,松了她手,直接凑到她耳边,重复了一遍。 男人温热的气息灌进来,薛明窈的心顿时为之一酥,竟也觉谢濯低沉的声音好听起来了。 那么多人唤她窈窈,可谢濯唤的格外不一样,下次叫他在榻上唤唤,薛明窈想。 她看向他,“你让我说的,听了不高兴也别怪我。” 谢濯应了。 “岑宗靖说,他觉得你对我不好,你没有照顾我的意识,说话的语气也很冷硬,心胸还狭隘,他觉得我受委屈了。” 谢濯咬牙,就知道岑宗靖不安好心。 “那你怎么回的?”他问。 “我说我就喜欢谢濯这个样子。”薛明窈理所当然道。 谢濯沉吟,“你真是这样想的?” “当然不是,”薛明窈道,“我是为了气他,上次来吃饭说的那些话也就罢了,看在他做过我夫君的份上,我给他面子,但这回他又跑过来和我说这些,不就是在离间我们吗?” “你好不好,只有我有资格说,轮不到他来指摘。” 谢濯不动声色地长舒一口气,感谢岑宗靖的小人行径,终于把薛明窈对他的同情糟蹋尽了。 他犹豫了一下,“抛开别的不谈,你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么?” “你觉得呢?”薛明窈似笑非笑。 谢濯自知他定是没有薛明窈的一众裙下之臣对她体贴,从前在西川和薛明窈呛声,婚后又和她吵来吵去,他和她正常相处的时候都少得可怜。 谢濯伸手往她嘴里塞去一枚橘瓣,“我慢慢改。” 橘瓣在舌尖迸开微甜的汁水,滚入喉咙,沁湿心尖。 薛明窈扑到他怀里,被他稳稳抱住,她趴在他肩头轻声道:“旁人做我夫君需要听话,你做我夫君的话,就不用。” 因为你是谢青琅。 第72章 “窈窈,我好高兴。”…… 轩窗外幽竹亭亭, 微凉的秋风拂过清阴,勾动出沙沙的竹声。 斑驳的竹影洒到窗子里头,绕着佳人的手轻盈跳动。薛明窈一袭青裙, 正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在一面素绢团扇上作画。 屋门自外叩响,得到薛明窈的许可后, 齐照进了来, “郡主,属下已把东西都送过去了。” 岑宗靖向薛明窈要他旧日书卷信札,薛明窈命人在薛府找了出来, 连同找到的其他一些岑府旧物装了几个小箱笼, 令齐照归还到岑府。 这岑府正是岑宗靖昔日在钟京的宅子,被他重新买了回来。 薛明窈嗯了一声, 并没抬头。 齐照又道:“岑将军为表谢意, 送了您一件礼。” 薛明窈这才抬眸,秀眉凝蹙地看向齐照手中的包袱。 齐照将包袱往她面前一呈, “属下本来不肯接, 但岑将军说要是我不捎给您,他就亲自来送, 所以属下还是收了。” 薛明窈从包袱里掏出一件硕大的银鼠皮子, 颜色雪亮,皮毛顺滑, 一眼便知稀罕难得。 “岑将军说冬天快到了, 他得了件上等裘皮, 送给您做件冬袄。” 薛明窈摸着银鼠皮,眼里流露出喜爱之意,只是拿岑宗靖送的料子做衣裳,殊为不妥。她犹豫了一下, 把东西收进包袱,“退回去给他。” 齐照正要去拿,薛明窈美眸一转,改了主意,“等等,不退了,我留下。” “拿去给绿枝,叫她找绣娘为谢将军做件氅衣吧。”她笑着道。 齐照应下后,迟疑着没有出去。 “还有事吗?”薛明窈问。 齐照深吸一口气,“郡主,从前薛将军和您曾打算把属下送到军中,当时属下并不想去。之后您说如果我哪一天转变想法,随时都可来找您——” 薛明窈瞬间会意,“你现在不想留在我身边,想去军中了?” 齐照低声道:“属下也不是不想留在您身边......只是,您其实也不需要属下了。” 薛明窈十来岁时,貌美而乖张,春日寂寞,动不动翻墙出府和郎君厮混。薛将军怕她出事,把齐照遣到她身边,既是她侍卫,也是她的玩伴。 后来她出嫁,齐照一个薛府家臣,没有做她陪嫁的道理,自然地留在了薛府。他本准备那时入军营,不料郡主不久后守了寡,他又得以去西川保护她、帮助她。 齐照重新成为小郡主的左膀右臂,西川的漫漫长日,他陪她练武,打猎,逛街市,无事生非,耀武扬威,还帮她强占了书生谢青琅。 那时薛明窈非常需要他,直到后来...... 齐照很后悔做了那件事。 然而这半年侥幸重回薛明窈身边伺候,目睹她和当年那书生的种种,齐照终于明白,从郡主遇到谢青琅后,她就不需要他了。 他平静地看着他的主子,她脸上不见惊讶,而像是有些抱歉。 “当然不是不需要你了。”薛明窈心知他说的是实情,并没有接着说下去,话音一转,“不过我也一直希望你有个前程,而不是困在我这里做些丫鬟小子们都能做的事。” “只是——”她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笑容,“从前阿爹在时,送你去军中轻而易举,现在阿爹走了,阿兄又革职在家,你的前程可能要仰仗谢将军了。” “不用担心,他肯定愿意帮你,今晚他回来我就和他说。”薛明窈笑道。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78节 齐照附和地点点头,“多谢郡主。” 谢将军当然不会拒绝,同为男人,齐照读得懂谢濯看他的眼神——谢濯无比希望他远离郡主。 离开谢府,就当是他为郡主做的最后一件事,稍稍弥补当年他私心作祟犯的错误吧。 拜谢完郡主,齐照走出听竹馆,在馆后的练武庭院里站了一会儿,拿起枪来,认认真真地最后舞了一遍枪法。 舞完之后,他没再像往常一样看向听竹馆的后窗。 可是那扇窗户后,第一次探出了人影。 “阿照,好俊的枪法,等你去了军中,一定能大显身手,以后也做个将军!”他的主子笑盈盈地扬声对他说道。 齐照俊朗的面容上慢慢簇起了一点笑意,他遥遥向她躬身行了一礼。 一定不辜负郡主期望。 ...... 谢濯这日回得比薛明窈想象中早,他踏进听竹馆时,她的团扇还没画完。 她吹了吹半干的墨色,将扇放到一边,照旧不假思索地拿纸掩上,然后和他说了齐照的请求。 谢濯痛快答应了,伸手拿起她案上吃了一半的冰酥酪,用她的银匙一勺勺地舀起往嘴里送。 薛明窈觑他一脸平静,“你不想说点什么?” 谢濯放下银匙,“齐照和你有这么深的主仆情分,一朝离开,你一定很舍不得。” 薛明窈俏眼一横,“谢濯,你好假惺惺啊!明明心里高兴得要命,还装模作样地关心我舍不舍得。” “那又不矛盾。”谢濯吃着酥酪,决定继续表现得大度一些,“我记得从前你说过,齐照自你十二岁起就在你身边听差。整整十三年的陪伴,你留恋他,我理解的。” 说完心头泛起一层怅然,感情深浅确实不在于时间长短,可他和薛明窈中间错过的那六年,又怎能不让人遗憾。 薛明窈目光幽幽,“谁和你说整整十三年了。” “难道不是么?” “不是。”薛明窈低声道,“当年我从西川回京后,就把齐照赶走了。直到今年我阿兄怀疑我打你的主意,才把齐照送来监看我。” 不过齐照也不敢就是了。 谢濯一怔,“为何要赶走他?” 薛明窈没立刻答,眼睛看向他手里酥酪。谢濯只好舀起一勺喂她,薛明窈吃进嘴里,舔了舔唇上残留的香甜,“你真小气,只喂我一小勺。” 他自己吃都是大口大口地舀满勺! 谢濯一笑,又喂她一口,依旧是小小的半勺酥酪。 薛明窈不和他计较了,托着腮慢慢道:“那时候我阿兄不是突然从钟京去了西川吗,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你打了一顿。他就是被齐照弄来的。我早就交代过齐照,不许向家里泄露你的事情,可他给我阿爹写信,还是说了我在府里养男人的事。阿爹雷霆大怒,就派阿兄来修理我了。” “我好生齐照的气,一直到现在我都不能完全原谅他。要是他没说,阿兄也不会来,更不会打你。” “那说不定你就不会离开我。”薛明窈闷闷道。 她抬头,对上谢濯震惊的眼神。他定定地望着她,那双清冷的黑眸里渐渐褪去讶色,涌出绵绵的情意,像泛着涟漪的春水,温柔地裹卷起她。 薛明窈竟觉有些难为情,低了头去拿那盏酥酪,却被谢濯伸手拦住。 然后,她便进了他的怀里。 谢濯很用力地抱她,她的脑袋塞在他胸前,有点喘不过气。 “窈窈......”男人低低地唤她。 她懵头懵脑地应了一声。 “窈窈,我好高兴。”谢濯一下一下地捋着她的脊骨,好像要把她揉进他的骨血里,“我好高兴你为了我生齐照的气。” 薛明窈不许齐照进内院伺候,与他疏远生分的缘故竟在他。 酥酪的甜味充涌在舌尖心头,此刻谢濯回想起当年的那顿打,都觉舒爽甘美。 “唔——”薛明窈把自己从他怀里拔出来,指指那盏冰酥酪,“要化了!” 她也快化在谢濯的怀里了。 这样的谢濯,好让她不适应。 一半已化成水的酥酪,薛明窈自是没兴趣再动了,手伸到琉璃盘里,去拿别的糕点。 谢濯的目光悠悠飘到案上被她掩住大半的画扇。 趁她吃着东西,他悄悄伸了手过去。 薛明窈余光扫到他的小动作,本能地要去拦,又想到她对自己今日的作品甚是满意,那叫谢濯看看也无妨,于是听之任之。 谢濯如愿以偿,第一次被允许看薛明窈的画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团扇,看了又看。 薛明窈不无期待地等着他的评价。 “很生动,用色也好。”谢濯认真夸她,然后指着扇面上凫游在碧水清波之上的两只鸟禽问道,“这画的是雁还是鸭?” “是鸳鸯!”薛明窈不敢置信,“我画的是鸳鸯!你看不出来吗?” 谢濯的笑容稍稍凝固,再次低头看那身形肥美、羽毛蓬松的鸟禽,着实找不出和鸳鸯的半分相像。 “当然能看出来,”他诚恳道,“我是在逗你。” “真的?”薛明窈狐疑看他,“以后别和我开这种玩笑,会让我怀疑我的画技。” 谢濯摸摸鼻子,“嗯,我注意。” 薛明窈又笑起来,拽着他袖子,“谢濯,你给我画个扇面吧,也画鸳鸯,让我看看我的鸳鸯比之你的鸳鸯差在哪里,也好让我有进步。” 谢濯心觉这有点不妙,他还得把鸳鸯往她的水准上画。 “风格就比着我这个来,自然生动些的,不要那种喜扇上的俗鸳鸯。说起来,我生辰时你送我那把鸳鸯喜扇,也是想讽刺我审美俗气吧,我告诉你,我审美是不如文人清远素淡,但也没俗到那种程度,不然你看我画的鸳鸯,多么憨态可掬,活泼灵动......” 谢濯茫然地打断她,“我什么时候送过你鸳鸯喜扇?” “就是今年我生辰时你派人送来的呀,你别不认账,那阵子你把我欺负得可惨了......” 谢濯再次打断她,“窈窈,我真的没送过。” 薛明窈愣住,“你没送过我生辰礼?” “没有。”谢濯无比肯定地答道。 第73章 “窈窈,带我去看看吧。…… 薛明窈纳了闷儿, “不是你送的,那能是谁送的?” “送礼之人冒了我的名吗?”谢濯疑道。 “不是,”薛明窈回忆道, “他派了个人把扇子送到门房那儿,没有报姓名, 留了句吉利话走了。” “那你何以猜是我?” 是啊, 当时为何断定是谢濯呢。 薛明窈再三回想,终于依稀找到点印象,“因为他留的那句话是将军祝夫人如何如何, 那可不就是你么!况且除了你, 旁人也没道理送我把喜扇呀。” “将军,夫人......”谢濯忽道, “岑宗靖也是位将军, 他也可以这么叫你。” 薛明窈一愣,“可他那时还被困在乌西呢, 他怎么送?” 谢濯沉吟了一会儿, “此事甚是古怪,我明日去找薛府门房问问。对了, 那扇子呢, 拿出叫我看看。” 薛明窈摊手,“被我铰碎丢了。” “你就这么对待‘我’送你的礼。”谢濯闷闷道。 “你还说我, ”薛明窈不乐意了, 一拍他腿, “你哪里送过我生辰礼啊!倒是你从前生辰时,我还给你煮过长寿面,送过东西呢。” 谢青琅的十八岁生辰,那时薛明窈还没把他抢了去, 她追到书院送他一方名贵砚台,上面还刻了字。 谢青琅不肯收,她强塞给他,他当着她面把砚台放到地上,转身就走。 砚是好砚,价值千金,送不出去也不能丢,薛明窈忿忿带回宅子。后来把谢青琅弄到手,依旧把砚台给他用,过了一阵子,在一次吵架中薛明窈打翻砚台,摔得四分五裂,墨汁飞溅。 谢青琅的十九岁生辰,薛明窈为他准备了长寿面,送了一块玉佩做礼,还给他裁制了新衣新靴。后来谢青琅遭薛行泰暴揍,气愤填胸,把玉佩摔还给薛明窈,也碎了。 回忆了一遍往事,谢濯心中嗟叹不已,他自小随父亲辗转流离,就没有正儿八经过过生辰。 薛明窈是第一个给他过生辰的人。 他望了望窗外,竹色犹绿,而远处的秋树已飘起了红黄相间的叶子。 “马上要入冬了。”他道。 薛明窈不明所以。 那意味着离明年春天也不远了,薛明窈的生辰就在春日。 谢濯温声道:“入了冬,再出门就难了。趁着还有几日暖和,你我出门走走如何?你以前常说钟京四时可玩可赏之处甚多,是西川所不能比的。窈窈,带我去看看吧。” 薛明窈笑意明亮,“好啊,夫君。” 谢濯心跳快了几拍。 “你还记得——”他慢慢道,“我们婚后圆房就是在这里么?” “当然。”薛明窈歪着脑袋,“你可把我折腾得不轻。” “那我这回轻点......” 谢濯倾身吻住她,手摸上了她的裙带。 春潮连雨,牡丹声娇。 听竹馆的飒飒竹声,渐渐听不到了。 ...... 给薛明窈送生辰礼的人到底是谁,谢濯问过薛府门房后仍然不得其解,他本要去找岑宗靖去问问,可是几个念头转过,心下隐隐不安,犹豫再三,最终举步进了栖凤殿。 “你怀疑岑卿归朝之事有内情?”德元帝听完他的陈述,皱着眉道。 谢濯越想越觉得那扇是由岑宗靖授意相送,如果真是这样,这说明岑宗靖在乌西的生活并没有他所说的那样困顿,他与乌西到底关系如何、回朝是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十分值得人思虑了。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79节 他点点头,“臣并非出于私心而有所疑。乌西王难以劝降岑将军,于是干脆放其归周以示诚意,可听闻岑将军献了《对乌西十策》,内容大有裨益,还在策文中称,若大周与乌西战事再起,他愿驱驰西川,挂帅征讨乌西。如此一来,对于乌西来说,放归岑将军无异于资敌,乌西王不是平庸无能之辈,怎么允许这种事发生呢。” “你的疑虑,朕也有过。”德元帝缓缓道,“只是岑卿给朕看过他身上的伤,他确实受过重刑,朕也差人审讯了随他一道放还的俘虏,他们的说法都能证实岑卿遭遇为真。” 谢濯低头道:“若心有不轨,这些也皆可作伪。臣无证据,也只能斗胆提醒陛下,对待岑将军归朝一事,再谨慎都不为过。” 殿中龙涎香静静盘桓,天子思考了良久。 “朕知道了,朕会派人再去秘密调查此事。谢卿,你有心了,退下吧。” 谢濯尽到臣子本分,心中稍定,再不多言,敛衣而退。 ...... 这日终于到了谢濯的休沐日,适逢秋高气和,碧空万里,他与薛明窈一同乘车前往京郊一个叫做天锦谷的地方赏枫。 这是薛明窈挑的,此地是皇家御苑之一,秋来丹枫如火,风景如画,因着是御苑,外人不能来此,还有个清净的好处。 “外人不能进,你却能进?” 马车上,谢濯不解发问。 薛明窈虽然常往来宫中,但毕竟不算是正儿八经的皇家人。 “小时候跟着皇子皇女们来玩得多了,自然就没人敢拦我了。”薛明窈理所当然道。 车到谷外,薛明窈拉着谢濯的手,径直循着她熟悉的山道入谷,守卫果然放行。 正值深秋,两人沿小径走了数十步,便见到前方一片果实累累的柿子树。嶙峋的漆黑枝桠四面八方地抽出来,将湛蓝的天空割成千百片,密密匝匝的柿子挂在枝桠上,好似一只只红彤彤的小灯笼,个个沉甸甸的,随时准备砸下来,迸开一地香甜。 见谢濯抬头看柿子,薛明窈道:“这儿的柿子看着好看,吃起来却不甜。” “你定是吃过了。” “小时候嘴馋嘛。”薛明窈笑道。 现在也嘴馋,谢濯想。 忽地自柿子树的那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奶声奶气的声音,“阿爹,你快教我射箭。” “不急,等穿过这片柿子林,到谷底去,那里地方大。”男人声音温和。 那奶气的声音哼唧几句,又道:“阿爹,我想吃柿子。” “这种柿子很涩的,不好吃。” “阿爹怎么知道不好吃?” “自是因为阿爹尝过味道。” 谢濯与薛明窈快走几步,穿行到柿子林里,见到了大周太子与小皇孙。 秋日谷中景色迷人,赵景筠父子也来游玩。小皇孙一手拿着弹弓,一手拿着一只小木弓,见到他们格外兴奋,声音洪亮地唤“永宁姑姑”“谢将军”。 薛明窈笑着摸了摸他脑袋,三人寒暄几句后,小皇孙便迫不及待道:“谢将军,你来教我射箭吧,我记得你拿过燕射头名!” “有了谢将军,就看不上你阿爹了,嗯?刚才还嚷着让阿爹教你呢。”赵景筠揪着他耳朵道。 小皇孙一边叫痛,一边理直气壮,“有了谢将军,当然看不上阿爹了!” 薛明窈在旁咯咯发笑。 赵景筠拿儿子没办法,向谢濯拱手,“谢将军,犬子顽皮,有劳你。” 谢濯有日子没见小皇孙了,也愿与他玩一玩,便答应了。小皇孙拽着他的袖子,迈动小短腿往谷底跑,谢濯被他拉着走了几步,回头看薛明窈。 “你和小殿下先去吧,我不想走那么快。”薛明窈道。 谢濯还想说点什么,小皇孙不肯等,直着嗓子叫他。 谢濯于是转过头,大步跟上小皇孙,拉着他的手疾速向谷底走去。 谷底极为开阔,四周是红透的丹枫,在习习的秋风里微微摇晃,掩映着几间供贵人们休憩的古朴小筑。 谢濯耐心地帮小皇孙调整姿势,他人小,力气却大,轻轻松松将小木弓拉满弦,发出的木箭嗖嗖地向着枫叶射去,枝摇叶晃,碎红闪烁。 谢濯不吝夸赞,小皇孙倒反而兴趣缺缺了,“还没弹弓好玩呢。” 他丢开弓箭,拿起弹弓,“我要玩弹弓!”然后命令随行的仆役去给他找些石子来。 谢濯一边陪他玩,一边频频地看向来路。 终于在过了好久之后,薛明窈姗姗而至。 她与赵景筠并排走着,眼睛也看着他,被丹枫映得红扑扑的脸上满是笑意。 谢濯淡淡垂了眸。 回府的路上,马车不紧不慢地走在道上,薛明窈趴在谢濯的腿上小憩。谢濯抚着她的背,心事积沉成一团,如窗外凝滞的灰蓝色天空。 “窈窈。”他轻声叫她。 “嗯?”薛明窈没有睁开眼皮。 “你说以前常来这里,都是和太子殿下一同来的吗?”他问。 薛明窈又是一声嗯,迷迷糊糊地补充一句,“还有和景宸表兄。” 大皇子赵景宸,前皇后所出,是颐安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也是传闻中与赵景筠争薛明窈的那位皇子。 谢濯耳边又过了一遍薛明窈与他们之间那些令人浮想联翩的暧昧传言,心情倒是很平静。 他低头看他,“窈窈,下次带我去你没和其他男人去过的地方。” 薛明窈慢悠悠地从他怀里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你又吃味了?” 谢濯不答,默了一会儿,问:“你喜欢过他们,是吗?” 薛明窈想了想,如实道:“不能算是没喜欢过。” 第74章 “我偏不亲,你不高兴去…… 得到薛明窈的答复, 谢濯竭力掩着脸上郁色,轻轻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假寐。 薛明窈见他没话, 就也闭了嘴,重新趴到他膝上。 回了府, 整个晚上谢濯都神色淡淡的, 话也比平时少了些。薛明窈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住,上了榻抱着被子问他, “你不会还在计较吧?” “没有。”谢濯道。 “骗人。”薛明窈隔着被子踹了他一脚。 谢濯不动如山地挨着, 脑中依旧回想着薛明窈在西川时提及的钟京。她说钟京四时景美,春有御花园里的牡丹圃, 姚黄魏紫争奇斗艳, 她一去,看牡丹的人都赞她人比花娇;她说夏有西山莲池, 乘着小舟泛在其中, 清风送爽,最是惬意, 那小舟不结实, 摇摇晃晃,总疑心要翻, 可总也没翻, 反倒因此更加刺激;她说秋有御苑丹枫, 红叶烂漫,冬有南山峰雪,她会爬到峰顶观雪、堆雪狮...... 薛明窈不是受得住寂寞的人,出行总要呼朋引伴, 谢濯忍不住去想,谁共她赏的牡丹,又是谁与她同乘的舟,看的红叶,堆的雪狮,答案简直不言自明。钟京的美景在她快乐的少女时期烙下深刻印记,连同伴着她的人一起。 嘴角漾出苦笑,谢濯心知自己实难大度。 甚至连装也装不出来。 “你与太子、大皇子的传言有很多,”谢濯低声道,“你从前总是与他们在一起吗?” “也还好。”薛明窈道,“是他们总爱来找我。” “而你也享受其中。” 薛明窈眨眨眼,“难道我不能享受吗?” 两位最优秀的嫡出皇子都对她殷勤小意,极大地满足了薛明窈的虚荣心,她又是情窦初开对郎君们好奇的年纪,自然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很快活。 “叫他们二人为你神魂颠倒,郡主好本事,当然该享受。”谢濯道。 薛明窈想笑,谢濯还能阴阳怪气,看来他的文人脾气没全丢。 “那还不至于神魂颠倒,他们没有那么喜欢我,只是习惯和彼此较劲,不愿在我面前被比下去罢了。” 薛明窈那时候还对此看不明白,但懵懂之中,已能下意识地使手段加剧他们的竞争,不断为她争风吃醋。 她以为这是小打小闹,断然想不到她出嫁没两年,兄弟阋墙,刀锋相向,落得一胜一败的结局。 想起昔日三人一同出游的光景,薛明窈脸上浮出叹惋之意。 谢濯并没想到这一层,只幽幽道:“大皇子如何我不清楚,但显然太子殿下,至今仍对你有情。” 赵景筠看薛明窈的眼神,他再懂不过。 小皇孙如此亲近薛明窈,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薛明窈蹙眉看他,“他东宫里有太子妃有侧妃,还有好几个良娣,他能对我有什么情。就算有情,他也不可能做什么,你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谢濯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薛明窈一对别的男人笑,他便觉得刺眼。 “你多少避一点嫌,不要再和他单独说话了,就算是为了我也好。”他道。 薛明窈道:“我和他一年里也遇不到几回,遇到了总要说说话的,旁边也都跟着下人,这样你都不满意?” 谢濯瞧出她生气的苗头,便不说话了。过了几瞬,他转过身来,摁着她亲上去,手探进她衣襟里,一任着被填满。 有些事情永远没办法和薛明窈说通,他又不想再和她吵,只能把闷气换个法子发出来。 唇舌被薛明窈咬得发痛,显然她也对他不满。 然而谢濯被她勾得愈发兴奋起来,在心底最深处,他承认自己喜欢这种模式,把气呼呼的薛明窈压在身下,尽情地弄她,看她从张牙舞爪到像只软了身子的小猫一样哭哭哼哼的,比身体上的快感还叫人欲罢不能。 但这次在剧烈的亲吻过后,薛明窈啪地打掉他乱动的手,理直气壮,“我来月事了。” 谢濯错愕,“白天还好好的。” “晚饭后来的,你不信的话,我脱了裤子给你看看?” “不用。”谢濯无奈道,“只是为何距离上次都不到一个月。” “谁叫你故意找茬。你每次气我,我月事就提前来了。”薛明窈道。 谢濯:“......” 次日薛明窈起得早,赵盈前不久终于有了喜信,迫不及待地要去她曾求子的玉福寺还愿兼祈福,约了薛明窈一起。 适逢德元帝此日辍朝,谢濯人还在府,看她在妆台前精心打扮,不由道:“你来月事,身子不爽利,一定要去吗?” “当然。”薛明窈不假思索,回头看他神色寂然,便莞尔一笑,“一夜过去,你还不高兴啊?” “不是。”谢濯又是下意识地否认。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80节 薛明窈走过来,“真不是?” 谢濯抬头看她秾艳的一张脸,颊面似雪,胭脂如霞,美得好似神仙。他心中一动,碰了碰她的手,脱口而出,“你亲我一下,我便不再不高兴。” 薛明窈唇角笑意更甚,俯身慢慢凑近他。 谢濯垂眼等待着。 然而薛明窈却是对着他耳道:“我偏不亲,你不高兴去吧!” 说完好似是怕他要强去亲她似的,直起身来,唤上绿枝,飞一般地就走人了。 谢濯颓然往榻上一躺,枕上浅浅甜香,还残留着薛明窈的味道。 且说薛明窈乘马车与赵盈在玉福寺所在的落霞山山脚汇合,赵盈逢喜事精神爽,满面都是笑,见薛明窈下马车下得急,还提醒她慢点。 薛明窈不听,盯着赵盈看了一会儿,“真神奇,我已经觉得你有母亲样了。” “那好啊,我想做母亲很久了。”赵盈笑容愈发温柔,“玉福寺着实灵验,窈窈,你既与谢将军和好,那避孕的汤药已不再吃了吧,不如也来求一求,和我一道做母亲。” “再说吧,我才不急呢。”薛明窈懒洋洋地笑。 不过等进了那供奉送子观音的大殿,赵盈还完愿,转头一看,薛明窈也低着头念念有词的样子,不知是在祷什么。 之后赵盈去找寺中高僧为一只佛串开光,薛明窈和绿枝被小沙弥引去一间寮房等赵盈,待会儿她们将一起在这里用斋饭。 房里檀香袅袅,庄严的佛音遥遥从窗外传来,主仆两人的心不知不觉静下来。 小沙弥端来素糕馃子,并替换掉了快燃尽的香。 新换的三炷香很快飘出浓郁的味道,薛明窈咬着馃子,用力闻了一下,对绿枝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香的味道有些怪,不像檀香啊。” 绿枝眼睛惺忪地摇摇头,“绿枝不知道,主子,我有点想睡觉......” 薛明窈揉了揉太阳穴,“我也有些困了。” 片刻后,赵盈带着小丫鬟推门而进,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的绿枝一人。 ...... “什么叫窈窈不见了?” 玉麟卫的卫所门外,谢濯震惊地看着颐安公主。 一路乘车从山上狂奔而来,赵盈额上急得发了一层细汗,飞快地和他讲了一遍薛明窈在玉福寺莫名失踪的事,“整个寺庙上下我都派人搜了一圈,就是找不到窈窈的影子,绿枝像是中了某种迷药,都几个时辰过去了,一直昏睡不醒,我担心是有歹人迷晕了她们,然后把窈窈劫走了!” 谢濯的心猛地朝下坠去,巨大的冲击使得他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他勉强定了定神,正要再细问,一内侍远远地小跑着过来,“谢将军,陛下宣您,请你立刻去栖凤殿。” 谢濯拧着眉心,“麻烦公主等一等。” “你快去吧,我就在这等你。”赵盈忙道。 谢濯赶到栖凤殿,殿中已跪着两个人,他余光一看,一位是前段时间刚打过交道的大理寺卿,另一位是铁鹰卫的某位将军。 德元帝的脸色出奇的差,说起话来字字痛切。 谢濯听着听着,心再次沉到了底。 原来经他前些日子的提醒,德元帝遣了探子去乌西查探岑宗靖,果真查出不得了的事情,探子连夜遣人八百里加急递来信。 信上说岑宗靖在乌西八年,并非阶下囚,反倒更姓改名摇身一变成了乌西的大将军,娶妻生子,替乌西王四处征战,一连收服了周围数个部族。 天子说到关键处,咬牙切齿,“这等叛国小人,瞒天过海归我大周,意图不轨,其心可诛。就在今日,朕派人拿他,他竟提前得了消息,逃了!” 谢濯攥紧冷汗涔涔的掌心,他知道薛明窈是被谁劫走了。 第75章 他也和她看着同一弯月亮…… 好颠, 好晕。 混乱的念头交织闪过,意识好似飘飞的丝絮一般浮浮荡荡,聚不成线。身子莫名僵硬, 手臂和腿一阵发麻,动弹不得, 连眼皮都似千钧重, 难以抬起。 薛明窈困在这团混沌里昏昏睡睡数个时辰,才睁开眼,勉强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蜷缩在一辆奔驰着的宽敞马车中, 马车四壁都用木条钉死, 看不到外面,阳光从缝隙里射进来, 刺得她眼睛发痛。 头还晕着, 手足酸软无力,挪一寸都要费好大力气。薛明窈艰难地爬起来, 靠坐着车板壁, 努力回想她经历了什么。 片刻前她还和绿枝在禅房里等着盈娘,房里的香味道很奇怪, 闻着叫人发困, 她忍不住闭眼眯了一会儿,然后...... 薛明窈茫然地看着木笼一般的马车, 听着嗒嗒的马蹄声狂响, 她这是被人下药劫走了吗? 绿枝呢, 盈娘呢? 恐慌倏地窜上来,幸而衣衫还齐整,也没在身上找到伤口,她费力地举起手臂, 拍了一下车板壁,“有人吗!” 车夫恍若未闻,马车依旧疾速奔跑,薛明窈又叫了几次,终于等到车停了下来,咔嚓几声,车门被从外打开,进来了一个人。 是岑宗靖。 “是你?”薛明窈睁圆了眼睛,“是你在玉福寺把我劫了?” 马车旋即恢复颠簸,岑宗靖从容地到她身旁坐下,点点头,“是,窈窈,你终于醒了。身上可有不适?” 他径直去摸她的手。 薛明窈打了个寒噤,身子朝后缩去。岑宗靖不以为意,轻拍了拍她的手,微笑地看着她。 薛明窈一脸警惕,“岑宗靖,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你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带到乌西。”岑宗靖坦然道。 薛明窈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忠于大周,而是忠于乌西吗?” 岑宗靖又是坦然一点头,“可惜没把皇帝骗过去,他派人来逮我,我只能仓促之间带你回乌西。” “你——”薛明窈难以置信,呆了片刻后道,“那乌西王对你的折辱,也都是假的?你从一开始就投降了乌西?” “当然不是。”岑宗靖冷哼了一声,“能做大周的臣子,谁会甘愿为蛮夷卖命!可我运气不好,沦落到了乌西王手里,他对我百般折磨,我凡夫俗子,血肉之躯,怎可能熬得住,这才降了。” 说起往事,岑宗靖平静的脸面也不由肌肉微微抽动。八年前的惨败中,他身受重伤,被乌西人追得狼奔豕突,命悬一线。不得已,他亲手捅死了身边与他身量相仿的亲卫,砍花他的脸,和他换了衣物,希望借此瞒天过海,金蝉脱壳。 可苍天无眼,他精心伪造的尸首竟没叫乌西人发现,反倒让大周百姓捡了去,而他更是不幸做了乌西人的俘虏,还被识破了身份。 可恨,可恨呐! “我也想做忠义之人,可我更要活下去。”他咬着牙,声音恻恻,“窈窈,你说,这能怪我吗?” 薛明窈不置可否,问道:“那你和乌西王串通好了来大周,有什么阴谋?” 阴谋当然有,只是现在再论已无意义。 德元帝的探子很能耐,他的人晚了一步,发觉不对后没能拦得住探子报信,只得快马通知他离京。 他来之前就已考虑到了各种可能的后果,制定了长期潜伏和短期潜伏的计划,哪怕最糟糕的情况下,这些都无以实现,他最起码要在这次归周之行中完成一件事。 岑宗靖勾起唇,“没什么阴谋,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带你回家而已。” 薛明窈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我的家在大周,凭什么要和你去那鸟不拉屎的乌西?你快把我放了,我不和你计较,你爱去哪去哪,我当这事没发生。” 岑宗靖摇摇手指,“窈窈,乌西可不像你想象中的这样差劲。那里有一望无垠的草原,高耸的雪山,人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夜晚在星空下对歌跳舞......” “你闭嘴啊!谁在乎。”薛明窈愤愤打断他。 岑宗靖也不恼,“我在乌西已是大将军,乌西王对我信任有加,你去了那里,荣华富贵尽你享,不比在大周差。窈窈,做回我的夫人。” 他的眼睛里满是柔情,薛明窈从前就不喜欢,现在更是作呕,别过脸去,“你做梦吧!” 岑宗靖淡淡一笑,“我已做过无数回这样的梦,现在终于成真,不必做梦了。” “我给你时间,你会慢慢想明白的。你睡了一天一夜,一定也饿了,我让人给你送点东西吃。” 薛明窈听见岑宗靖和车夫说了一个词,车便又停下了,岑宗靖下了车,换了一位年轻女子上来,车门重新被锁上。 女子跪坐在车厢里,恭顺地向她递来食物,薛明窈低头瞧她面容,深肤窄额,眼睛细窄而吊,似是乌西人的长相。 问她话,她全然不懂,叽里咕噜回的都是乌西话。 薛明窈满腔的气,想要把她送来的饼子扬了,可是到底腹中饥饿,只得接了来,无滋无味地吃下肚。扒着车窗缝往外看,车行在山林中,枯绿的树影接连闪过,辨不清位置方向,漫天漫地都是那样灰扑扑的绿。 她突然失踪,谢濯此时怕是要急坏了。 “将军,已经跑了十几个时辰了,您歇一下吧!” 山野里,谢濯迅疾如风地驶在前,卫士策马追着,遥遥喊道。 岑宗靖逃跑,薛明窈失踪,谢濯当仁不让领下皇命,率禁卫来追。岑宗靖身份暴露,只有逃往乌西一个选择,谢濯一路追踪,发现他一行人没走驿道,走的全是山中小径,既为防追兵,也为速至乌西。 谢濯没有理睬卫士,双腿将马肚夹得更紧,他不能歇。 要是真叫岑宗靖把薛明窈带到乌西了...... 他不敢想下去。 一晃数个时辰过去,日光转盛又转弱,暮色渐渐四合。 薛明窈靠着车壁,脸色阴沉地看着窗外的一线暗色苍穹。 岑宗靖是逃命的架势,大半天下来马车颠簸狂行,几乎没有停过,也没有任何要进沿途州县打尖的想法,直奔着乌西而去。 薛明窈吃了些东西,可手脚仍没恢复半分力气,还被马车晃得快要散架,她怀疑岑宗靖给她喂了致人肌肉无力的药,叫她像个废人一样被囚马车里。 她只有在便溺的时候被允许下车,乌西女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手臂很粗壮,好像钳子一样搀着薛明窈,莫说薛明窈没有力气,就是她身体无碍时也完全对付不了这个女人。 也是下了车才看到,岑宗靖的侍从足有数十位,个个深肤骨突,劲瘦矫健,他们胯下一匹健马之外,还带着数匹无人的空马以备替换。 薛明窈一忧一喜,忧的是岑宗靖势力不小,训练有素,喜的是这么多人窜逃,必然会留下痕迹,只要谢濯猜得到她是被岑宗靖拐走的,以他那了不起的追踪本领,定然能循着痕迹追来。 可是他们这样一刻不停地跑,要不了几天就能到与乌西接壤的西川,纵然谢濯一路追,他能追得上吗? 薛明窈越想越急,小腹隐隐开始坠痛,她捂着肚子,脑中忽地一线清明。 “好痛啊......” 马车里响起她哀哀的呻吟,薛明窈像小兽一样侧着身蜷缩,有气无力地踢着乌西女人,“我要,要痛死了,你快叫车夫停车......” 乌西女人知道她来着月事,此前还服侍她换过月事带,闻声二话不说蹲下帮她按摩肚子。 薛明窈死命推她,嘴里嚎着,“我不要你......没有用的,你叫岑宗靖来,他再不来我就要死了!” “死了!你懂不懂啊!” 薛明窈两眼一翻,给她做了个归西咽气的表情。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81节 那乌西女人面色古怪地看着她,最后还是对着车夫说了句话。 车悠悠停下,岑宗靖迅速过来了,“怎么了窈窈,哪里不舒服?” 薛明窈瘫在车里,小脸皱巴巴的,“我肚子好疼,你快带我进城去医馆。” 岑宗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慢慢道:“窈窈,别打歪主意。” “我没打歪主意!”薛明窈快哭出来了,扭着身子痛苦道,“我要疼死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岑宗靖揉了揉她脑袋,“你离死还远着呢,你会和我在乌西白头偕老,长命百岁。好了,窈窈,不要装了,你这点小伎俩,骗骗别人可以,别想骗了我去。就算你是真的肚子疼,我也只能给你些止痛的丸药,不可能带你去医馆的。” “我们必须尽快赶到乌西。”他斩钉截铁道。 薛明窈支着胳膊肘慢慢坐起,咬牙道:“你真不在乎我性命?我现在是装的,待会儿可就真要去死了!” 岑宗靖皱着眉,“窈窈,我如此爱你,当然在乎你性命了,你信不信,我在乎你性命甚过我的性命!” “只是我知道,你不是会寻死的人。”他又微笑起来,“我是你的夫君,我最了解你,你爱玩,爱富贵,最怕痛怕死,你放心,你喜欢的这一切都可以继续拥有,我保证你能在乌西活得舒舒服服——” “呸!”薛明窈用力啐了他一口。 “别恶心我了。岑宗靖,我的夫君是谢濯,早就不是你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过去不喜欢你,现在不喜欢你,未来更是一丁点都不可能喜欢你!你拐我去乌西一点意义都没有!” “你说你在乌西是大将军,那一定不愁没小娘子喜欢,你再娶就是了,干嘛要执著于我?” 岑宗靖揩去脸上水迹,淡淡道:“我娶了啊,还娶了不止一个,可是她们都不如你。我身边的女人越多,就越让我想念你。窈窈,我费了那么多心思才换来你阿爹松口,将你许配于我,我怎么舍得放手呢。” “你不知道吧,窈窈,当初你阿爹信以为真的那句谶词,说你宜嫁寒门出身而后贵之武者,这是我花大价钱买通卦人编出来的。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发誓一定要将你娶到手。” 岑宗靖说起前事,兴奋起来,笑容显得有些狰狞。 “卑鄙无耻!”薛明窈瞪着他,“我阿爹泉下有知,定要提刀砍了你。” “可惜他死了。不然我还要对付他,那可有些棘手。” 薛明窈恨恨道:“我阿爹虽然不在了,可我还有夫君。谢濯不会放过你的,他一定会来救我。” “你那个夫君,倒是有些本事。”岑宗靖微微沉吟,“不过先机在我,除非他长了翅膀飞过来,否则不可能救得了你。” “他能救我的,我相信他。”薛明窈愤怒之下,小腹隐痛不止,她弓着背捂着腹,再也不想和此人说一句话,“不想我肚子更痛的话,你就赶紧滚。” 岑宗靖看她半晌,终是没再说话,叮嘱了乌西女人几句,便下车回马上了。 便是这一会儿功夫,天已彻底暗了。 一弯细细的月亮挂在深蓝的夜空上,从狭窄的车窗缝中看过去,愈发显得伶仃瘦弱。月光熹微,不肯眷顾进来,马车一片黑暗。 车仍旧在走着,颠得没之前厉害了,夜晚的山林比白日静得多,薛明窈听见车轮碾过枯叶的辘辘声响,听见乌西女人轻柔的鼾声,听见车夫一声比一声重的哈欠。 她昏睡了十几个时辰,此时再也难眠,头歪靠着车窗壁,遥遥地看那弯月。 谢濯此时在哪里呢,他也和她看着同一弯月亮,也在想着她吗? 她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他? 好不容易和谢青琅重逢,和他生了那么多的气,吵了那么多的架,终于日子安稳下来,上天却要在此时让他们再一次生离吗? 她甚至出门前还扎了他心窝子,不肯去亲他。 薛明窈的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 谢青琅,你那么有本事,人在鬼门关出出进进都能回到我身边,求你,求你这次一定要找到我,一定要让我再见到你。 第76章 她从没觉得谢濯的声音如…… 夜晚群山静寂, 浓黑的苍穹死气沉沉地压下来,无星无月,亦连只扑飞经过的夜雀都不见, 偶尔有几声隐微的野兽低嗥,遥遥地从树林深处传来, 有气无力, 叫人怀疑是错觉。 已是第四晚了。 队伍短暂地停下过夜,薛明窈身裹披风蜷在马车里,了无睡意。过去的四天里, 岑宗靖的人马翻山越岭, 每日有八九个时辰都在奔波,走了快两千里。 看一路上的植被变化, 薛明窈估算, 恐怕明日天黑前就能到西川。而到了西川,乌西就近在咫尺了。 岑宗靖太谨慎了, 不仅不进州县, 连沿途村落都尽力避开,哪怕绕一些路, 也要少见到人烟。薛明窈想求救都找不到人, 堪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想到要被他在乌西关一辈子, 此生故土难回, 故人难见, 薛明窈心里的恐惧被放大到了极致,直直地将她拖入深渊。 岑宗靖说她不是寻死的人,薛明窈也这么想,可此时一想到让岑宗靖得逞了去, 她便恨不得死掉算了。 因为受凉而僵硬的手指缓缓向袖里探去,迟疑地摸了摸里头藏着的一株草叶。 她今日下车小解时,在野地里看到了一丛略显熟悉的葛草,圆润厚实的叶,细长微红的茎,正是临近西南之地特有的一种野葛。 薛明窈少时随父赴南疆,也在路上见过这种植物,它很有用处,捣碎叶片取出汁子敷在人的皮肤上,对治疥有奇效,她阿爹命人采下数筐,给营里生了疥癣的士卒外用。 薛明窈看见它便眼睛一亮,趁乌西女人不备,拔了一株藏在衣衫里。 她当然没有患疥,只是此草除了能治疥,还能致人中毒。 那时有个自作聪明的将士,觉得外敷草药起效太慢,便取来一株葛草摘下叶子,放嘴里嚼咽下肚,不到半个时辰便呼吸急促,浑身抽搐,幸好军医经验丰富,懂得解此毒,给他灌了一大碗羊血,把人救回来了。 薛明窈摩挲着草叶,听着遥远的低沉兽叫,心神渐渐冷静。 这是老天给她的一个机会,她不能再犹豫了。 如果岑宗靖真的在意她性命,那么这株毒草将能成为她的生机。 她必须要他停下来,要他带她进城,要他没法再把她藏得严严实实。 ...... 次日正午,马车依旧如前几日那般飞驰,他们刚刚经过了一座名为绵州的城池,继续头也不回地向西南行进。 突然之间,马车里响起乌西女人低低的惊叫,车夫连忙勒住缰绳,不一会儿,驭马在前的岑宗靖过来,眼前的一幕叫他赫然变色。 只见薛明窈侧身缩在座位上,浑身打着颤,手捂胸口剧烈地喘着气,就好像有人扼住她喉咙阻住她呼吸一般,她的眼神茫然而惊恐,极是骇异。 “窈窈,你怎么了!”岑宗靖摁住薛明窈的手,试图止住她的抽搐,然而薛明窈颤得更厉害了,岑宗靖一个武人竟没法压制住她。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更加急促地呼吸,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 “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岑宗靖一边试图安抚她,一边用乌西话问服侍薛明窈的婢女。 “我也不知道,她刚刚有点想吐,没过多久就突然这样了。”婢女飞快回道。 “她一上午都做什么了?可有吃坏什么东西?” “她和前几天一样吃了我给她的干粮,一直盯着窗外看,没做别的事。” 岑宗靖皱紧了眉,看薛明窈这样子,像是突发了什么急症。她从前身子很健康,难道这几年里染了什么病不成? 眼看着薛明窈的症状有增无减,岑宗靖顾不得其他,赶忙命令车夫调头,前往绵州城。还把总是锁着的车门也打开了,希望能让她呼吸通畅些。 好在他们刚过绵州不久,不消半炷香功夫,就到了城门下。岑宗靖将大半侍从留在城外,轻车简从,以他出京用的假身份顺利护着薛明窈的马车进了城,找到一家医馆。 医士见薛明窈情况如此,忙先取来一枚丸药喂到她嘴里,使她镇静了一些,随后拿了她手把脉。 “如何?”岑宗靖急问。 “像是中毒。” 岑宗靖一诧,“中的什么毒,严重吗?” 医士又把了一会儿,“不好说是什么毒,不过像是剂量不重,我先把她的毒性压下去,再想办法为她解毒。” “麻烦您了,请尽快治好内子。我今天还要带她赶路,不能耽搁。”岑宗靖沉声道。 那医士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夫人都这样了,就算解了毒,也不可能今日还随你赶路。” 岑宗靖眼里浮出一丝戾气,目光复杂地看向躺在枕上双眼紧阖的薛明窈,心里隐隐几分猜测。 他掏出一把匕首,抵在了医士的后心,“一切听我的命令,否则我要了你的命。” 那医士两股战战,“我,我都听你的!” 岑宗靖命侍从去找了间客栈,将医士与昏迷的薛明窈送进马车,悄然押进房间,一并监视控制起来。 医士丝毫不敢反抗,老老实实为薛明窈开了抑毒的方子,岑宗靖叫人抓了药煎好,给她服下。 之后几个时辰,医士都被岑宗靖逼着研究薛明窈的脉象,为她开解毒的方子。 薛明窈早已醒来,装着睡,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听出来自己暂时性命无忧,大大松了口气。她父亲军中的将士吃了三片叶,她为保险起见,上午先咬下一小块叶子,之后只是腹痛恶心,持续半个时辰就减轻了,她心中有了数,大胆将那片叶剩下的部分都吃下肚,幸而这回效果明显,加上她刻意表演,终于骗过了岑宗靖。 只是代价也不小,身体无比虚弱,时时有股呕心感,医士给她开的方子有催吐之效,她吐了好几回,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薛明窈死死撑着,直到入夜,才松口承认她吃了什么。 医士如释重负,重新开了解毒的方子。 “窈窈,你真的想寻死?”岑宗靖失声问道。 薛明窈闭着眼睛,喃喃道:“我只恨我吃得太少,没有死成。” 岑宗靖脸色极其难看,好像完全无法接受似的,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放了我吧。”薛明窈平静道。 岑宗靖死死地看着她,不说话。 “不然我还是会寻死的,我绝不可能活着跟你去乌西。”薛明窈道。 岑宗靖只道:“你好好休息。” 门外笃笃响起敲门声,岑宗靖转身离开。 他走后,薛明窈的目光掠过牢牢监视她的乌西女人,移向被岑宗靖五花大绑的医士,心中盘算着如何利用他帮自己逃脱。无论如何,她为自己赢得了一日的时间。 一日,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她阿爹如此说过,在战场上,多一日少一日,就可以改变战机,转败而胜。 她一定也可以做到。 门外,侍从对岑宗靖低声道:“将军,城外的探子回报,疑似有追兵进了绵州城。” “什么?”岑宗靖厉声道,“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侍从低头不语。 过了几瞬,岑宗靖恨恨道:“这里待不得了。” 他用以出京的假身份早就暴露了,大着胆子再用一次进绵州,也知极有可能会被追踪到,可是追兵来的速度之快,还是让他不敢相信。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82节 既查到绵州,那查到这间客栈,就是早晚的事了。 几方焦灼不安,各有谋算,这一夜显得既短暂又漫长。 次日阳光灿烂之时,薛明窈又置身在辘辘行走的马车之上了。 似是怕她再闹出事来,岑宗靖这回没再骑马,而是在马车上伴着她。薛明窈体内毒解不久,身子仍虚着,躺在车厢里连往窗外看的力气也没有。车厢里似有似无地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薛明窈不知就里,拿袖掩着鼻,岑宗靖屡屡和她说话,她都极是敷衍。 耳边满是交织的车轮声与马蹄声,单调得令人烦躁。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灌入耳的嘈杂声里又多了一道。 也是马蹄声,一串串的,不一样的马蹄声。 薛明窈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可旋即又丧气下来,绵州的官兵不可能来得这样快,这或许只是一队路过的商队。 她并没有看到岑宗靖倏然枯败下来的脸色。 那串马蹄声越来越近,在就要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戛然止住。 薛明窈隐隐意识到什么,挣扎着要起身去看,被岑宗靖摁住。 不过她也无需去看了。 一声有力的呼喝穿过车窗抵达她耳边,“岑宗靖,你放了我夫人!” 薛明窈的心陡然沸起,泪水盈满眼眶,她从没觉得谢濯的声音如此好听过。 第77章 “从在西川遇见你开始,…… 山道上秋风猎猎, 十几名侍从护着身后的马车,举刀呈弧形排开,严阵以待。 他们面前, 是同样虎视眈眈的一队禁卫,人数与之相仿。 谢濯居于众卫之首, 他骑在马上, 高束的黑发被风吹起,一双利眼如鹰隼,紧紧盯着被侍从们围起的囚笼似的马车。 “岑宗靖, 你勾结异族, 欺君罔上,我奉陛下之命来拿你。赶快束手就擒, 把本将夫人放了。” 声音沉冷, 惊飞起一群山鸦。 待群鸦飞尽,那紧闭的马车门缓缓打开, 岑宗靖走了下来。谢濯神色一动, 隐约瞥见他身后的一抹艳色裙角,“窈窈!”他不由呼唤道。 然而车门瞬间关闭, 重新将里头的人掩得牢牢实实, 没有任何回应传出。 马车里,乌西女人压着薛明窈的手足, 死死捂着她的嘴, 薛明窈怒目视之, 无可奈何。 岑宗靖与谢濯对视,淡淡道:“谢濯,你叫我夫人做什么。” 谢濯没心思与他争论薛明窈到底是谁的夫人,一字一顿地道:“放了她。” 岑宗靖唇边勾出一道森然笑意, 挑衅般地摇了摇头,“我若是不呢?谢将军。” “你没有选择。”谢濯断然道,“今日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就凭你手下的这么点儿人?”岑宗靖森寒的目光扫过两方对峙的人马,“未免太托大了。” 谢濯夙夜追来,沿途还不断分人手去州县探查,身边禁卫的数量确实一直在减少。然而前方就是西川了,拦截岑宗靖刻不容缓,他不可能等到剩下的人赶上来才动手。 “对付你,足够了。”他冷冷道。 “我可不这么觉得。” 岑宗靖说完,也不待谢濯说话,直接用乌西话发下命令,竟先于谢濯动了手。 一众乌西好手从马上跃起,刀锋直逼禁卫。经谢濯训练出来的禁卫亦不是吃素的,举剑对敌,一时之间,刀剑相击,纷乱的金石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混战之中,谢濯拔出腰刀,连过数人,径直向马车而去。岑宗靖岂容他接近马车,立时护在车前,挥刀作挡,与他激烈地交起手来。 他自负年少成名,在薛将军麾下磨炼过武艺,又在乌西历练数年,论硬功夫,绝是首屈一指,非谢濯这种草莽之辈能比。然而真正打起来,才过了十几个回合,便觉被谢濯压制住,防多攻少,渐渐不支。 “岑宗靖,你不是我对手,现在弃刀就缚还来得及。”谢濯手中腰刀不停,一边连连相逼一边冷声说道。 岑宗靖咬牙招架,目光扫到周围战场,两方人杀得难解难分,他的乌西武士并未占到优势,心里更是一紧,如今禁卫的战力竟有如此强了。一念生起,手中稍有松懈,被谢濯刺中左肩,登时血流如注。 一击得中,谢濯愈发冷静,趁岑宗靖吃痛,数刀又至,当下就要结束这场交锋。 然而岑宗靖屈身向后一滑避开锋刃,反手向那一直紧闭车门的马车掷去一物。东西落到车顶上,顿时带出一串火苗。山风一过,火苗迅速蔓延,顷刻间整个车顶都烧起来了。 岑宗靖大声说了一句乌西话,随后向最近的一匹马跃去。那群乌西勇士闻令收刀,纷纷竭力脱身,试图抢马奔逃。 刺眼的火红叫谢濯心脏猛地一颤,再也顾不上对付岑宗靖,立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向马车冲去。 火焰蹿得极快,须臾的功夫,马车已遍壁是火。谢濯忙脱下外袍扑打火苗,喝令众卫留一半去追岑宗靖,一半来帮忙救火。 然而任凭众人如何扑火,火势不见半分减弱,烈火之中,谢濯提刀向着紧锁的车门大力一劈,“薛明窈!” 微弱的应声从火中传来,听不分明。 谢濯咬紧牙,一边叫她一边举刀又劈数下,终于随着一声裂响,锁头被斩断。他直直冲进这座四方的火海里,在弥漫的浓烟里看到趴着的薛明窈,她明亮的眼睛看着他,里面有笑。 谢濯呼吸一屏,颤抖着将她抱出来,蹲在地上检查伤势。 薛明窈雪白的脸蛋灰扑扑的,发梢焦了一片,衣裙也被烧出了破洞,软在他怀里,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幸而谢濯没在她身上找到伤口。 薛明窈一任谢濯的手在她身上划过,她痴痴望着他,谢濯的双眼满是血丝,被烟熏黑的脸上写满担忧,可她却觉得他那样英俊,她尽力冲他弯出一个笑来,张口嗓子沙哑,“谢——” 还未叫完,便被谢濯紧紧抱住,男人埋首在她颈窝里,喃喃唤道,“薛明窈......” 薛明窈觉得他还在发抖。 “我在呢,”她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终于被我等到啦。”她轻轻拍了拍他背。 他锢得她有些痛,她试图挣了挣,没挣开,只好继续被他拥着,谢濯粗沉的呼吸洒在她肩头,里头渐渐掺上了几滴温热。 薛明窈一怔,“你,你怎么——” “窈窈,”谢濯发颤的声音传来,“还好你没事。” “我当然没事啦。”薛明窈笑道。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没了你,我该怎么活......”尾音淹没在谢濯的哽咽声里,数日来一直被压抑着的忧心与焦灼,不眠不休的追赶与疲累,此刻都汹涌地流淌出来,难以自控,无法止歇。 还好薛明窈全须全尾地活着。 薛明窈心中巨震,捧着他的后脑,呆呆地问:“什么叫没了我你该这么活......” 谢濯抱得她更紧,喃喃道:“从在西川遇见你开始,我就是为了你而活着的。” 他无亲无靠,刻苦读书不过是遵循从前父亲的意志,胸中实无多大致君尧舜的理想,功名富贵于他皆似云烟。 他习惯了这样活着,他也以为他必将这样活下去。 直到薛明窈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她给了他最浓烈的爱与恨,也给了他人生的方向与意义。 薛明窈蹭了蹭他,把鼻尖上的烟尘全蹭到谢濯领口,嘟囔道:“谢濯,我听不懂。” “没关系,以后慢慢解释。”谢濯顿了顿,也低头蹭了蹭她,将眼角湿润全蹭到她肩头。 他松开她,搀着她缓缓站起来。 薛明窈偎着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抬起头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去玉福寺那日早上我欠你的。”她认真道,“我想让你高兴。” 谢濯笑了,“只要我见到你,我便会高兴。” 薛明窈用手抹去他脸上的烟灰,“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如果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回想起我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得多难过啊。” “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她郑重道。 谢濯深深看她,好像要把她此时的样子烙印在心底。薛明窈知道自己有多狼狈,低下头不愿叫他看。 却见谢濯弯了腰,俯首找到她的唇,虔诚地吻上来。 身后大火还在烧,他们脸上还滚着烟尘,冷如刀的山风无情刮着。 两人心无旁骛地寂静接吻。 他们的唇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滚烫,心比任何时候都贴得紧密。 良久,谢濯松开薛明窈。薛明窈舔舔嘴唇,笑意狡黠,“将士们可都在呢,你也不怕羞!” “他们不会看的。” 周遭的七八名卫士,有的在清理战场,有的还在扑火,各有各的忙,确实无一人敢投来眼神。 薛明窈提起逃走的岑宗靖,“刚才你没去追岑宗靖,叫他跑了,可怎么办啊。” 谢濯捏捏她脸,“没事,你最重要。” 第78章 “谢濯,我不担心你死在…… 薛明窈甫被谢濯救出, 身子还虚得很,谢濯怕她再有闪失,对副将一番交代, 遣他去追岑宗靖,随后便带着薛明窈折返进了绵州城, 请医问药。 也是在这时, 谢濯才知道薛明窈为了拖住岑宗靖,冒险食了毒草。体内毒素虽净,可元气大伤, 虚弱也是因此而致。 谢濯一阵后怕, “窈窈,以后切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无论如何, 你的命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 薛明窈刚刚服完药偎在床头, 锦被拥着,暖炉熏着, 心里一片安泰, 回想起刚刚过去的这几日煎熬,实觉恍如隔世, 但那份决然服毒的勇气还在胸中滚烫回响, 她盯着床榻旁给她勇气的男人,安慰道:“我控制了分量, 不会真的毒死自己, 而且这种草也不难解毒的。” 谢濯低低地叹口气, “还是怪我,没保护好你。” “谁能想到岑宗靖是个疯子?这狗贼!”薛明窈咬牙切齿。 她骂得太激动,禁不住咳嗽几声,谢濯给她顺气, “别想了,窈窈,你先好好睡一觉,把身子养养。” 他把她扶到枕上,盖好被子,吻了吻她额头,“快睡。” 薛明窈听话地阖上眼皮,浓睫投下一溜儿秀气的阴影,乖巧如婴。谢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怎样都看不够似的。 薛明窈突然睁开眼,“你怎么总在看我,自己不去睡?你比我还需要睡呢。” 她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又被喂药又服毒的,憔悴得下巴都变尖了。可谢濯看上去比她还憔悴,上唇胡茬丛起,脸色苍白,双眼一直是赤红的。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83节 “你也别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快和我一起补觉。”薛明窈叫他上榻来,两人相对而躺,她放心大胆去睡,然而数息过去,仍觉一道幽微目光在看着她。 再次掀开眼帘,果见谢濯一双清泠泠的黑眸近在咫尺。 薛明窈笑了,“你再看我,我都没法睡了。” “抱歉。”谢濯垂眸看被,慢吞吞地道,“我总觉得我一阖眼,你又会不见。” “说什么傻话。坏人都被你赶跑了,门外全是你的人呢。”薛明窈又向他靠了靠,抬手帮他合上眼睛。 柔软的指尖碰触眼皮,好似有股奇异的力量注入,叫他卸下强撑的那口气,安神定心。片刻后,谢濯在被里去摸她的手,紧紧攥住,五指相扣。 午间清光溶溶地在房间里流淌,经历了诸件恶事之后,终于难得一片短暂好光景。 ...... 两人在绵州休养了几日,谢濯的副将回来了。 带来的却并非好消息。 他与先前的人马汇合,对岑宗靖紧追不舍。岑宗靖丢下薛明窈后,逃亡与躲藏都更方便,追捕起来殊为不易。等追至西川境内,副将遵从谢濯的命令,向西川驻将李奇借兵布下埋伏,终于捉住岑宗靖并其手下若干人,暂时关押在西川军营里。 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当晚岑宗靖挣脱束缚,再次潜逃。 他此次出逃如泥牛入海,任凭李奇将军派出多少军将搜捕,都再找不到他的一点影子。 李奇怀疑军中有协助岑宗靖脱逃的内鬼,焦头烂额地排查。谢濯的副将遍寻不到岑宗靖,只好先退回绵州复命。 “末将觉得,人怕是已逃到乌西了。”副将硬着头皮道。 事已至此,谢濯提笔向圣上写就一封长信,又随副将去了一趟西川军驻地,与李奇当面商议,请他继续在西川境内搜查岑宗靖,而后他带着薛明窈,率禁卫押着岑宗靖的手下先返京了。 岑宗靖在乌西位至将军,是乌西王的不二臂膀,却与乌西王合谋,编了个孤忠守节的故事直登大周朝阙,骗取天子信任,乌西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此举欺瞒大周,天子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一封言辞犀利的文书递过去,要求乌西王交出岑宗靖,给大周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不排除兵戈相向的可能。 书信送至,乌西回的却非解释,而是一封战书。数万乌西军队直接向西川进军,兵锋汹涌而来。 谁也没想到,乌西竟敢视和约为一张废纸,先大周一步挑起了战火。 乌西王不是冲动无智之辈,说打就打,显然此前秣兵历马,做足了准备,几个月之前的言和此时看来十分可笑,焉知不是为了岑宗靖归朝而故意作的姿态。 战则战矣,在西川这片土地上,周与乌西本就三不五时地打一场,互有胜负,就算乌西这次有备而来,也难占到多少便宜。 然而战况发展出人意料。 李奇将军统率的西川军主力在临阵前一晚突然哗变,副将以下犯上囚禁了李奇,次日领着几万人的军队倒戈乌西,几道防线化为乌有,乌西不费一兵一卒便得了西川西部的数座城池。 战报传到钟京,君臣上下无不震惊。 更叫人震惊的消息接踵而至。 叛变的西川军副将身后另有其人,一个早就消失在朝野数年的人:争嫡失败被贬西川的大皇子赵景宸。 战事纷燃中,赵景宸忽然出现,以西川郡王的名义号令西川军,对乌西军队束手投降,西川门户大开,乌西军打来如入无人之境。 一个失意皇子对权力的渴欲如此惊人,无人知道赵景宸这几年里究竟做了什么,又是如何渗透进了西川军,还与乌西勾搭在一起的。 战争的性质悄然发生了改变。 在赵景宸的帮助下,乌西军势如破竹,兵锋扫荡过大半西川,未倒戈的小部分西川军苦苦抵抗,一退再退,情势十分危急。临近的南疆驻军见此,赶忙派兵来援,饶是如此,大周军队仍被逼退到西川东部的最后一座要城虞州,若是这里再守不住,则整个西川将尽失,乌西人大可向东攻入东川,而东川,就是钟京的西部门户。 急变接二连三地发生,急报一封封送来,而开战甚至都还不满十日。 德元帝深悔自己几年前的一念之仁,因为不舍父子亲情而没处死赵景宸,以致今日之祸。他欲御驾亲征,被群臣劝阻,最后诏令谢濯急速领兵前往西川,与乌西作战。 诏下得急,出征仪式都是下诏当日草草办的,谢濯清点完兵将,次日一早就要离京。 薛明窈送人出征的次数不少,父亲是宿将,她不担心,岑宗靖出征,她巴不得不用应付他,可换到谢濯,平生第一次心里滚汤似的,又是担忧又是不舍,晚上睡前拉着他的袖子,一双水眸上看下看,愁着眉苦着脸,“你可一定要平安回来。” “当然。”谢濯拍拍她手,“窈窈,别担心。” “不仅要平安回来,还要早点回来。”薛明窈又道。 “嗯,我尽量。”谢濯认真道。 薛明窈还是觉得不够,戚戚看了他半天,忽地双手一拍,“不行,谢濯,我要和你一起去!” 谢濯一怔,忙阻拦道:“不可,窈窈,那是战场,最凶险不过的地方,你怎么能和我一起去!” “凶险的地方,你去得,我怎么就去不得了。我要跟着你,我才放心。”薛明窈坚决道,唤来绿枝叫她立马收拾出一个小包袱来。 “不行。”谢濯坚决拒绝,“这不是儿戏,你若跟着我,我便不能放心了,万一你再出了什么事,你叫我怎么办!”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也不会叫你担忧。我就乖乖陪在你身边,你随时能看到我,我随时能看到你。这样不是很好么?” “军有军规,主帅营帐里不好出现女子的。况且行军条件很苦,你怎么受得了?” “你是将军,我是将军夫人,我出现在你营帐那是光明正大,我阿爹打仗还带着妾室去呢,也没见别人敢嘀咕一句。至于受苦,我被岑宗靖关了一路的苦都受过了,还怕行军么?” 薛明窈再三陈说,谢濯怎劝都劝不住她,最后干脆把烛一掐,压上薛明窈的唇,手去解她的寝衣。 红绡帐里成双的人影黏缠在一起,锦被翻滚,挥汗如雨,薛明窈很快就没法言辞凿凿地与他相争了。 光这样还不够,谢濯死命地卖力气,不肯叫她歇下一刻。卖着卖着,想到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再见她,亦不知何时才能与她再做鸳鸯,于是加倍用了劲儿,一次毕后再来一次,一次复一次,要留个深刻的想念。 这想念留得十分有效,几个时辰后,薛明窈抵不住,哑着嗓子对他道:“谢濯,我不担心你死在战场上,我担心你死我榻上啊!” 说完没多久,人便昏晕过去了。 谢濯没忍住笑,她先担心担心自己吧,怎么这么容易就不行了。 恋恋地吻了吻她滚热的唇,谢濯确信她明天应是不会醒得很早了,他可以放心出征。 窗外明月如镜,已是下半夜,谢濯睡意已去,抱着薛明窈定定看她,一直看到旭日东升,街鼓初响。 终于明白,他要留的想念是永远也留不完的。 第79章 “你别让我做寡妇。”…… 宽阔的官道上, 开拔的军队整齐有素地行进,如一条盘结遒劲的粗黑铁索。临近晌午,日光浓烈起来, 铁索变得熠熠生辉。 京畿抽调出来的禁军兵力有限,这支看似绵延不绝的队伍其实只有万余人。大周各地还有几支蒙征召的军队, 都将在到达西川后统一由谢濯指挥。 谢濯因着昨晚睡得太少, 骑了一会儿马之后,进了车里补眠。正值神思混沌之时,忽地听到车夫一声惊叹, “将军, 夫人,好像是夫人!” 谢濯还以为是梦中, 直到车夫又叫了第二遍, 才心头猛地一提,打开车窗向外看去。 只见尘土飞扬的官道上, 一穿着红斗篷的女郎骑着白马疾奔而来。耀眼的阳光为她周身镀了一层流淌的金边, 满照在她的美丽面容上,谢濯遥遥望她, 竟觉像是神女, 呼吸为之一紧。 车夫勒住了缰绳,周遭士卒看得呆了, 纷纷裹足不前。 薛明窈从容经过上千双眼睛, 干脆利落地停到谢濯车旁, 居高临下看他。 “谢濯,我要和你同赴西川。”她坚定道。 谢濯与她对望几瞬,随后跳下车,铁臂一揽, 将人从马上横抱下来,二话不说塞进车里。 日光漫射,这条铁索又开始有序不紊地前行,仿佛不曾被打断过。 将军的车驾里,适才英姿勃勃的将军夫人趴在谢濯怀里,嘴里不住地哎唷叫唤,嚷着轻了重了。谢濯大手给她按揉着酸痛的腰腿,无奈道:“你对自己好一点,行不行?” 以前的薛明窈最是娇惯,吃食是精致的,午睡是雷打不动的,耍枪跑马只为快活,绝不肯累着自己半分。从被岑宗靖拐了那一趟后,却也对自己狠得下心了,一上午狂奔几十里追来,骑得这样快,身后他拨去保护她的谢府卫队都赶她不上。 薛明窈俏眼横他,“你先对我好一点吧!昨晚那样折腾我,有今朝没明日的,算什么。” “我是想叫你没心思再随我出征,谁想到你——”谢濯好笑般地叹口气。 “我就是铁了心要和你一起去,”薛明窈道,“你千里赴险,叫我留在家里,我哪能安得下心,万一这场仗持续两三年,难道我要提心吊胆两三年,一直见不到你么?” “你别想赶我走,腿长在我身上,没人能拦得住我去西川。”薛明窈费力地支起上半身,摇着手指警告他。 “知道了,”谢濯捏捏她腰上软肉,“我不赶你,我们一起去西川。” 他答应得太痛快,薛明窈一时有些愕然。 谢濯吻了吻她,“我也不想两三年见不到你。” 事实是,他和她才分开半日,他就已经想念得紧了。 ...... 虞州是西川最后的防线,意义不可谓不重要。西川境内的残余的周军放弃了部分阵地,全都退到这里,集结力量艰难守城,数日以来,已与乌西交锋多次,损兵折将不少。 随着败军一同涌向虞州的还有被乌西人掠地掠财的许多西川老百姓,虞州不算大州,储粮有限,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张嘴,又被悍勇的乌西军队日以继夜地攻城,当然难承重压,很快濒临绝境,兵溃粮乏,百姓面有菜色,伤兵无医无药,在饥寒交迫中彻夜呻吟。 幸而这时,谢濯领兵赶到了,赶忙施粮救济,收治伤患。 令他与薛明窈惊讶的是,主持虞州守城事务的竟是合该在南疆的陈良卿。 原来他随驻南疆的将领一同来援西川,南疆将领与西川军的将领不合,论才能与威信皆是半斤八两,应对起这样复杂的危机时互为掣肘,陈良卿于军事上颇有见地,又名声在外,臣僚与百姓都敬服他,最后干脆就由他主事,众人听他号令。 半年不见,危城中指挥兵将安顿百姓的陈良卿也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他在州衙门口迎接他们,浴了一身的晚霞,仍是长身玉立,眉目似画。只是身形五官虽没什么变化,但那云淡风轻似谪仙的气质却消退了大半,行为举止里多了点说不出来的粗糙与直率。 “谢将军。”陈良卿向谢濯颔首,目光在薛明窈身上顿了顿,复杂情绪一闪而过,“郡主也来了。” “嗯,”薛明窈微笑,“我跟着夫君来了。” 大敌当前,没有叙旧的功夫,连带着尴尬也不应存在。几人见过礼后,薛明窈去吩咐谢濯的亲卫做事,谢濯则与陈良卿连同几位将军商议对敌之策。 这一商议,便商议到了月上中天。 谢濯回房歇息时,显得很疲惫,抱着薛明窈说了会儿话,忽地提起陈良卿,也道觉得他变了一点,“有些像他兄长。”他看着薛明窈,欲言又止。 像陈良正?敦厚、严肃且牢靠的陈良正?薛明窈想了想,心中不无赞同。 “是有些,”她抬手合上谢濯眼皮,亲了亲他脸颊,“快睡吧,明早起来你可有的忙了。” 谢濯确实忙起来了。 他带着禁军解了虞州之困,击退了驻扎在城外的乌西军队不说,更乘机将防线往西推进了数百里,重新夺回了周围几个落入乌西人手的小城池。 期间四地来援的军队也陆续到齐,虞州成了整个西川战场的大后方。谢濯整收人马,觉得是时候向西进发,收复失地,反攻乌西了。 他计划让薛明窈留在安全的虞州,不随他奔赴前线扎营,本以为要费些口舌才能说服她,不料薛明窈一听便答应了。 谢濯反倒困惑起来,犹豫万分道:“不会是因为陈良卿在虞州,所以你愿意留在这里吧?” “你说什么呢,还是这么不信任我。这些天我怎么做的,你都没注意呀。”薛明窈撇撇嘴,哭笑不得。 谢濯的醋劲儿那么大,她为了不让他介怀分神,在州衙里恨不得绕着陈良卿走,几乎半句话都没再和陈良卿说过,也从不和谢濯提起他。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84节 谁想到谢濯还能问出这种问题。 “对不起,窈窈,我不是不信任你——”谢濯语塞起来。 毕竟那是陈良卿啊。 “你曾说他和过去的我相像。”他闷声道,为自己辩解似的。 “我都拥有现在的你了,还老想着过去的你做什么。”薛明窈贴到他耳旁,低低地道,“一个爱我对我好的谢濯,难道不能胜过那个总是叫我生气的谢青琅吗?” 谢濯怔了怔,紧紧地抱住她,“窈窈,我从前真该少让你生些气的。” 明明他那时候就很喜欢她了,为什么却从不肯正视自己的心呢。 薛明窈闷声发笑,“那你就不是你了。” “我愿意留下,是因为我觉得我在虞州比较有用,”她推开他,正色解释,“毕竟我既是郡主,又是将军夫人,安抚百姓和伤兵这类事情,我出面效果好些。” 她从前随父母驻防南疆,也曾见过她母亲作为将军夫人做的一些事,现在一件件学来去做,颇有所悟。 “何况我出入你的营帐,确实不太方便。”薛明窈坦率道。 她既不会端茶倒水地照顾谢濯,也没法与他讨论阵型战术之类,生得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想不引起人注意都难。 退守在虞州也好,能第一时间听到战报,哪怕谢濯出了什么事,也来得及去见他。 谢濯在她脸上啄吻一口,温柔地看着她,“窈窈,我舍不得你。” “我当然也舍不得你。”薛明窈叹了口气。 这些天她看着谢濯夙兴夜寐地整兵坚垒,制定战术,心中总是百感交集,他英武坚毅,精通谋略,敢于担当,比她父兄还像一个将军。 但他和她父兄不一样,他们有对敌的狂热,有替天子收复河山、开疆拓土的豪情壮志。而她从没在谢濯身上明显地看到这点,他压抑住了他所有的情绪,尽力做好他该做的事,不仅慰抚西川百姓,也尤为宽待乌西俘虏,胜而不骄,败而不馁,万事考虑周全,晚上在她身边一躺,浑身只有无限的疲惫。 每到这时,薛明窈就想起他从前温柔照护受伤兔子,在池边悠闲逗着凫雁的样子,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怅惘。 谢濯说,她是他活着的意义。 那做将军、打仗对他来说是什么呢?薛明窈没问过他,心里却隐隐有了答案。 “谢濯,你记住,”她认真叮嘱他,“虽然你很厉害,很会打仗,但是人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真遇到危险,别想别的,命最重要,打不过就跑吧,你别让我做寡妇。” “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做寡妇了。”她喃喃道。 谢濯凝视着她的眼睛,只郑重地说了三个字,“你放心。” 千难万难,我总会活着回来找你。 这是谢青琅成为谢濯后的七年里,一直在践行的事情。 第80章 能不能再做一次神仙,突…… 谢濯临走前在虞州布了重兵把守, 这里成为西川兵燹中最安全的地方,不少逃亡的西川官员与名士纷纷来投奔。 薛明窈见到了一张熟脸,是当初谢青琅所在书院的山长, 一个姓齐的老头。白发苍苍的齐老头还记得她,万般狼狈地来寻庇护, 不忘朝她吹胡子瞪眼, 大抵对她拐走他的得意弟子依旧耿耿于怀。 这日薛明窈刚与几位西川州官的家眷说完话,走在州衙后头的官舍长廊上,不意迎头撞见陈良卿。 她冲他笑笑, 正要走开, 却被陈良卿叫住,“郡主还在躲我?” 薛明窈闻声钉住步子, 大大方方道:“陈大人说的哪里话, 我何时躲过你。” “郡主不必遮掩,你想躲我也没关系。” 正因为陈良卿曾躲过薛明窈, 薛明窈有没有躲他, 他看得一清二楚。 薛明窈没再说话,一双漆眸凝视着他, 琼鼻微翘, 像是有些苦恼的样子。 陈良卿对上她眼神,眸里依旧若春风涤荡, “郡主可否赏光, 与在下饮一盏茶。” 薛明窈同意了。 两人坐在厅中饮茶, 冬月里天已有些冷了,绿枝送来炭盆,放到角落里燃上,守在一旁瞧着火, 没有出去。 陈良卿摩挲着茶盏,微苦的笑意浮映在褐色的茶面上,从前永宁郡主引诱他时,从不叫丫鬟同处一室,现在已是很会避嫌了。她成婚后的变化,委实不小。 薛明窈打量着陈良卿,发现她竟然很难从他身上找到谢青琅的影子了。 怎会这样呢,他的侧影明明和谢青琅很像,尤其此时还做着和谢青琅一模一样的抚摸茶盏的动作。 薛明窈再一细思,对脑中谢青琅的面貌也有些拿不准了,怎么回忆怎都觉得和谢濯现在的样子没多少差别。 若说陈良卿像谢濯,那是万万不存在的。 这似乎是好事,她面对陈良卿,不会再有当初心旌浅浅摇荡的感觉。于是薛明窈脸上笑意更加明丽,举起茶盏道:“虞州孤城坚守数日,现在重焕生机,陈大人当居首功,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陈良卿饮了茶,“郡主过誉。” “哪里过誉了,从前我单知你文章作得好,不知你还这么会做官,百姓都很喜爱你呢。” 虞州刺史年纪很大,城困前夕就吓得病倒了,迟迟不见好,也不知是真的不好还是他老人家不想好,心安理得地继续把这个烂摊子交给陈良卿。 陈良卿一介世家郎君,处理起虞州事务时有条不紊,亲力亲为,对百姓极为体恤,未有任何敷衍塞责,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他的美谈。 “我也没有想到,”陈良卿道,“其实我能从书阁中走出来,做些实事,也要感谢郡主。” “感谢我?”薛明窈不明所以,“我做了什么吗?” 若非薛明窈的那场蓄意引诱,叫他看清自己长久被压制的欲望,看清自己光风霁月下的卑鄙胆怯,陈良卿又怎会失意之下,选择自我放逐到遥远的西南,又怎会在做百姓的父母官时,尝尽酸甜苦辣,重新找到内心的平静。 站在实地的感觉,比从前身处云端要好得多。 只是这些不足为永宁郡主道也。 再见薛明窈,陈良卿平静的内心,终归又起了一些波澜。 “郡主无需知晓自己做了什么,就像明月清风,山川河流,只凭那天地之间亘久的存在,就已令人感激不尽。” 薛明窈噗嗤笑出来,“我还道你变了些呢,这玄之又玄的文人话,也只有你能说出来了。” “是么,”陈良卿微微一笑,“谢将军也从不说文人话?” 薛明窈一怔,“你这是何意?” “谢濯谢将军,从前是读书人吧,与郡主早就相识了。” 薛明窈睁圆了眼,“你怎么知道!” “齐山长与我聊了聊,”陈良卿缓缓道来,“他问我郡主为何出现在此地,还和我讲了个故事,说郡主与他书院里的一位学生情投意合......” “你别替齐老头美化了,”薛明窈闷声道,“他定不是这么说的,他不骂我祸水才怪呢。然后呢,你如何知道谢濯就是那个书生?” “我猜的。”陈良卿目光闪烁,“齐山长说了那书生的名讳,感慨他不知所踪,而谢将军能诗会文,又刚好也姓谢。” 还刚好和薛明窈夫妻恩爱。 “你可真会猜,把事实都猜出来了。”薛明窈摸摸鼻子,莫名有些难为情,“麻烦你当不知道吧,这件事传扬出去不好。” 陈良卿温声道好。 他没有说,他曾偶然听见薛明窈喊谢濯“谢青琅”,他以为“青琅”是谢濯不为人知的字,无暇美玉与洗濯尘秽,也算合对。 却不料谢濯不为人知的不是字,而是一层旧日的身份,一段和永宁郡主的旧时情缘。 猜想得到薛明窈的证实,须臾泛起的波澜很快平抑下去。原来从始到终,他就多余在她与旧情人的故事以外。 陈良卿很愿意接受这个结果,这让他终于能稍微地原谅一下自己当时的怯懦,也永远断绝掉这份念想。 “三生石上结因缘,郡主与将军佳偶天成,我祝你们百年好合。”陈良卿看着对面秾艳的女郎,清声说道。 薛明窈眉开眼笑,心想该让谢濯听听,别再吃乱七八糟的飞醋了。 冬来日子一天天地冷下去,战争好似总也打不完。 战报一封封地送来,谢濯又收复了几座城池,又和乌西兵在哪里对阵了,死伤多少,俘虏多少,陌生的数目字与地名听进耳,胜了便叫人高兴一会儿,败了便揪心一阵,只是胜胜败败,没个尽头似的。 听得多了,薛明窈也就不再老是想何时能再见到谢濯,只要没听到他负伤,那便是好消息。 虞州陆续下了几场雪,乱琼碎玉,纷纷皑皑,覆在城中成排的乌瓦上,极是美丽。 但薛明窈总觉得不如嵊州的雪好看。 嵊州在西川西部,当初岑宗靖驻防在嵊州以西百里地,置的宅子就在嵊州。薛明窈在嵊州城郊雪后的山上与谢青琅相遇,在嵊州宅子里与他朝夕相处一年多,后来对他死心,再也不想多留在伤心地一天,逃也似地东归返京,连宅子也没管,就这么丢在那儿。 哪想到有朝一日她还会怀念那里呢。 嵊州山上的雪很重,很白,漫山的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连在一起,好像仙界一般。仙界里有小神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清泠泠地出现在她眼前,满山雪也为之失色。 谢濯啊,薛明窈百无聊赖地堆着雪狮,你能不能再做一次神仙,突然来到我身边呢。 一直到年关,谢濯也没为她做神仙。 兵乱虽不止,但人们总是要认真过一个年的,张灯结彩中暗含着期待,再糟糕的事情,过了年,也会变好。 州衙里的一众官眷聚在厅里,热热闹闹地吃暖锅子,辛香的佐料撒到大块的肉上,令人馋虫四动。薛明窈大快朵颐,吃完一小铜釜里的肉还要再来一锅,惹得官夫人们惊诧扬眉。 薛明窈也觉最近自己的胃口过于好了。 支着下巴等丫鬟送锅子来,腾腾的热气中,薛明窈困意上涌,意识渐渐飘渺,乃至阖上了眼皮。 “谢夫人,你怎么吃着吃着睡着了呀!”席上一位夫人笑道。 岁还没守呢。 薛明窈这随意的一觉睡得很饱,醒来不出意料地在自己寝屋,窗外月光如银,屋内红烛彤彤。 绿枝守在她身边,喜色洋溢了满脸,“主子,有好消息!” 薛明窈被子一掀,“谢濯回来了?” “那倒不是。”绿枝咧着嘴,“是您有喜啦!” 第81章 怎么这么……大了? 薛明窈一脸的懵然。 绿枝笑着解释, “您方才在席上睡着后,有位夫人觉得很像孕期犯困的症状,提点了我一句, 我又想着您小日子有好一阵没来了,就请大夫来给您把了脉。没想到真的有了呢!” 自与谢濯成婚后, 郡主的月事就不太准了, 早一阵晚一阵的,以致于迟迟都没发现有孕。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85节 薛明窈不太信,“不都说有了身子便害喜想吐么, 我怎么半点没变化。大夫呢?叫他进来, 我亲自问问,看是不是诊错了。” “哪至于诊错呢, 大夫急着回家守岁了, 我明儿再请他来。郡主,外面几位夫人等着恭喜您呢!” 薛明窈满腹不安地出去和夫人们守岁, 吉利话收了一箩筐。有夫人宽她心, 道孕妇体质各异,怀孕后胃口不减反增, 没有害喜之状, 这样的人也是有的。 这一夜薛明窈睡得魂不守舍,直到次日上午大夫来诊, 证实了身孕, 她一颗心才终于滚沸起来, 滋滋地冒出喜悦,一扫数日来眉间阴翳。 新年遇喜,薛明窈慷慨散银,给州衙上下的仆役都发了数额可观的赏钱, 又是向生育过的夫人们取经,又是张罗着备下婴童衣裳玩物,一整日下了数百个吩咐不说,还特意跑到街上观察了一会儿街头巷口玩耍的小孩。 等到夜深人静,折腾了一天的薛明窈抚着依旧平坦的小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她竟然要和谢濯生孩子了。 算算日子,就是在西川怀上的,大概,还是谢濯离开虞州的那一晚。 谢濯没法子做神仙来见她,于是留了个小小神仙陪她。 要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呢?她与谢濯的孩子,不论是男是女,一定都很好看吧?转念一想,也不一定,人说负负得正,容貌到顶的两人生出个丑娃娃也有可能,万一孩子真长得丑,她该如何接受? 一连串的问题涌上来,想不出答案来。 好在她有充足的时间去思考。 她也有充足的时间去等待。 等待变成了两份,期待也是。薛明窈前所未有地渴望着春天的到来。 比春天更早来的是战局的变化。 且说乌西王野心勃勃,即位以来的三十多年里与大周开战数次,蚕食了不少西川东部的土地。胃口越填越大,他开始计划谋取整个西川。 将能征善战的岑宗靖收为己用,游说被贬西川再无继承大统可能的皇子赵景宸,明面上向大周示好,背地里悄悄练兵备战,虽然中间几个环节出了岔子,但乌西王还是趁着秋天草肥马壮,大周放松警惕的时机,发动了攻势。 他有信心,这次即便不能一举夺下西川,起码也能占得一半。 起初确实节节胜利,然而等大周反应过来,事态便不如他想得那般顺利了。 他低估了大周守卫西川的决心。 德元帝绝不容忍祖宗传下的国土沦丧到异族手中,不断调兵遣将增援西川,大周虽然连年战事,兵力虚乏,但底子摆在那里,依然不能小觑。 另一方面,乌西以岑宗靖为主将,可与岑宗靖对阵的偏偏是大周新崛起的将星谢濯。 岑宗靖是难得的良将,谢濯才略犹在其上。 自谢濯接掌帅旗以来,乌西军胜少败多,好似被大周压着打似的。岑宗靖擅以奇诡战术迷惑敌人,然而他每一道精心设计的行军布阵之法,都迅速被谢濯勘破,任凭他如何使尽解数运筹帷幄,都没能占了便宜去,谢濯仿佛可以未卜先知。 岑宗靖栽了数次后才隐约意识到问题所在。他有在兵书上做笔记的习惯,早年间更将自己的战术心得汇纂成文,这些俱放在了西川宅里,谢濯声称他是薛明窈在西川时的情人,那岂不是说他当时便可能都读过了,所以才如此了解自己的打法。 可惜岑宗靖觉知得太晚,乌西先发占到的优势已被他输了大半,为此还引起了乌西上层对他忠心与否的微妙怀疑,最终大周与乌西僵持在西川东部。 大周攻势强硬,谢濯用兵有方,乌西则胜在准备充足,几月来劫掠西川人与财,就地补给,一时之间谁都奈何不了谁。 谢濯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不料僵持半月后,突如其来的一件事颠覆了整个战况。 一直在军中督战的乌西王,见乌西战局不利,急火攻心,竟一夕之间暴死于营帐中。三十多年来,乌西一直被他一人牢牢把控在手里,死讯传开后,乌西部族内部的一些势力开始蠢蠢欲动。 国中继位的王子急于召乌西军队来稳定政局,深思熟虑之下决定与大周商议停战。双方迅速派出使臣和谈,大周提出退兵的数条要求,新任乌西王权衡再三,以本国士卒与土地财物为重,最终反手把岑宗靖与赵景宸卖给了大周,两国退兵。 乌西人满载着劫掠来的财物打道回府,大周聚集在西川的重兵也各回各处,岑宗靖与赵景宸被装在囚笼里送归皇都。 一国得了财,一国得了尊严,一场勉强的双赢。 赵景宸受鞫,牵扯出一桩旧案,原来北明山刺杀一案,是他与乌西联手做的,嫁祸到南疆人身上。这是他给乌西的一样投名状,意在威慑朝廷,并给总管春猎的太子安上一个守卫不力的罪名。可惜德元帝对太子的惩处有限,没有达到赵景宸的预期。 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战事已毕,军队从前线撤防回营,还需一段时日才能了结事务,后撤到虞州。谢濯思念薛明窈心切,抽得一日功夫,骑上一匹快马,只身赴虞州见她。 他到达虞州的时候已是三更,第二天还得回营,谢濯不欲惊动人,将马拴在州衙后头的小巷里,纵身一跃,翻进州衙的高墙,径直去寻薛明窈。 到了卧房,人已经睡了,守夜的丫鬟为他点上灯,遵从他的意思,没有叫醒郡主。 莹莹灯烛下,薛明窈恬静的脸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口脂未点的唇一派自然的红润,谢濯一看再看,觉得她更美了,可美在哪里,却说不出。 她被子盖得低,寝衣也格外松垮似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着雪白的肩头和胸口。比之他走前,似是丰腴了不少。 谢濯从前做书生的时候,审美格外有文人气,以女子弱柳扶风、婀娜楚楚为美,直到遇见恃靓行凶的薛明窈,赏看女子的眼光硬是被她给掰过来了,从此美的定义变成薛明窈,秾艳,妖娆,丰盈。 谢濯指腹在她柔软的胸口按揉了两下,忍抑着冲动,为她盖好被子。人还睡着,不能太禽兽。 他低下头,在她嫣红的唇上克制地亲了亲。 岂料这极轻的一吻招来了回应。 “夫君......”薛明窈甜甜地梦呓一声,轻轻揽抱住他,扬起唇齿与他交吻。 她既如此相迎,谢濯也不含蓄了,捧着她后脑用力亲上去,里里外外吃了个遍。令人脸红心跳的嘬吮声里,薛明窈红着小脸睁开眼睛,茫然招架着他的吻,“谢濯......谢濯?” 谢濯离开她唇,低声唤:“窈窈。” 薛明窈黑眸陡圆一圈,腾地坐起,“这不是梦吗,真的是你?” “是我,”谢濯捏捏她脸颊,“我急着来见你,就先跑回来了,明日再回去。” 他凝望着她,心里有好多话想说,但一时之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倒是薛明窈愣了一会儿,旋即伸臂去扯他衣裳,“让我看看,你身上有没有添新的疤痕。” 她动作又快又准,须臾间把他的衣领扯得大开,谢濯哭笑不得地按住她手,“没有,一点儿伤都没受,不骗你。” 薛明窈不听,命令般地道:“你把衣裳都脱了,眼见才为真。” 谢濯低笑,“你是想看我不存在的伤,还是想做别的?” 他不等薛明窈回答,又径直去封她的唇。反正他想做别的。 一边与她唇齿厮磨,一边手伸到她寝衣里,肆意动作,手下触感让谢濯有些恍惚,怎么这么......大了? 薛明窈气喘吁吁地按住他手,在他耳边娇滴滴地说:“你轻点儿弄,别压着孩子。” 谢濯啄吻着她的颈,断续道:“什么孩子......” “哦,忘了和你说,我怀孕了。” 宛如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谢濯惊得跳了起来,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怀孕了?” 薛明窈坦荡地点点头,把身上被子一掀,微隆的小腹露了出来,然后欣赏着谢将军脸上热闹极了的神情,吃吃地笑了起来。 “谢青琅,我们要有孩子啦。” 第82章 (正文完)…… 知晓薛明窈怀孕后的谢濯颇为手足无措, 直愣愣地看着她,方才成熟稳重的将军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是和从前少年谢青琅被她强吻后的呆懵样子有些像。 薛明窈暗暗好笑, 看着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带点焦灼似的, 然后上榻躺在她旁边, 手探进被子里,小心翼翼地去摸她的肚子。 薛明窈笑他傻气,“深更半夜的, 能摸出什么动静来?” 谢濯不以为意, 摸不出也要把手放在那儿,好像这样格外有意义似的。 “这么大的事, 怎么不早和我说。”他问。 “想当面告诉你, 给你个惊喜嘛。” 而且都说怀孕前三个月胎气不稳,薛明窈也不想叫他空欢喜一场。 她盈盈地冲他笑, “虽然我们没有聊过这方面, 但你应该也很盼着有孩子吧?” “盼了很久了,”谢濯顿了顿, 低声道, “当初在西川的时候,我就......” 声音渐渐细不可闻, 想是他不好意思说出口。 薛明窈仿佛抓住了他的狐狸尾巴, 扬声道:“骗谁呢, 你当时不是口口声声说,倘若我怀了你的孩子,你还不如死了。” “那是一开始。”谢濯闷声道,“后来我就没这么坚决了。” 在郡主宅的第二年, 心底的荒唐念头像杂草一样丛生,时不时绊他一脚。他又慌张又自厌,逼着自己清净内心,拔除荒秽,当然是徒劳无用。 “我还想过,如果你我真有孩子,那应该会生得很漂亮,就是脾气恐怕会随你,是个混世魔王。” “你又嫌我脾气大呀,”薛明窈佯装生气地拍了一下他手,“其实你脾气也不小。” “你说得对,”谢濯深以为然,“遇见你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脾气的人,现在想想,我太不了解自己了。” 薛明窈噗嗤一笑,“没关系,我就喜欢你的倔脾气。” 换成个没骨气的儿郎,她稍一撩拨就唯她是尊,那她早就腻了。 “我也是,”谢濯煞有介事,“我也喜欢你的脾气。” “你不必这样哄我吧?明明几个月前还骂过我。”薛明窈现在想得开了,大大方方道,“你觉得我性子差就性子差嘛,我不介意的。” 谢濯把她偎在怀里,“你能对我说出这种话,就可见性子绝不差。” 之前恨来恨去,还不是恨她不爱他。 他又哪里真的嫌弃过她呢? 没有一个任性跋扈不守妇道的薛明窈强抢他,何来他们这段缘分。 薛明窈被他恭维得很舒服,嘴角弯出浅浅的笑,又听男人低声道:“而且你每次发脾气的时候,都会让我生出......那种欲望。所以我说喜欢你的脾气,不是假话。” 啊? 薛明窈匪夷所思地看他,“谢濯,你好奇怪啊!” 谢濯轻笑,掌心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腹,心绪澎湃未有丝毫淡褪,他道:“还有你不知我身份,编出个儿子吓唬我的那次,我真的很希望那是真的,哪怕你对我没有感情,有个孩子,我们之间就还有一层连接,你就不会忘了我。” “你真是傻,我怎么会忘了你。”薛明窈心里酸酸的,按住他手,“我们马上就有连接了,以后你在世上的亲人,不是只有我一个了。” “嗯,”谢濯郑重地吻了吻她额头,“窈窈,谢谢你。” “快睡觉,好好养身子。”他帮她阖上眼皮。 薛明窈不舍得,“可是你明日就要回去了,我还想抓紧时间多和你说说话。” “明日不回了,我再多陪你几日。”谢濯果断道。 “嗯?”薛明窈眨巴眼睛看他,“这不太好吧,你可是大将军呢,算不算擅离职守啊。” 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第86节 “又没有出西川,没事。况且仗已经打完了,剩下一些收尾的事务,没了我,底下的人也能行。” 薛明窈闷声笑,“你也挺任性的嘛。” ...... 于是谢濯在虞州待了几日,又匆匆骑马回营,抓紧处理事情,务必尽早返京。不然等薛明窈肚子再大一些,路途颠簸,就麻烦了。期间他放心不下薛明窈,又几次夜奔来看她,折腾大半个月,乐此不疲。 好在返京日子很快定下,上路之前,薛明窈说她想趁着这次难得来西川,回嵊州旧宅看一下。 谢濯有些担心,“你怀着孩子呢,路上劳累受颠,不太好吧。” “我身体好着呢,没事的,况且回京不也要路上劳累,就当提前适应了。” 薛明窈再三坚持,谢濯也有些想回去看一看,于是便答应了,两人坐了一整日的马车,来到了嵊州的郡主宅。 这宅子是某位大官致仕回乡精心筑造的,轩舍亭榭,十分有韵味,若干年后被薛明窈看中,让岑宗靖买了下来。她离开西川前,原想把宅子卖了,可是嵊州是个小地方,宅子有价无市,一时也找不到买主,也就算了,这几年一直闲置着。 如今还要庆幸,还好没把宅子卖掉。 提前派来的下人清扫了宅子,谢濯挽着薛明窈的手,两人从正门开始,一进一进地慢慢逛着。熟悉感扑面而来,那些旧日的景物,仿佛还是从前的样子。 蔷薇架下绿藤漪漪,撩荡着春日的阳光,谢青琅在架下看书的时候,薛明窈卧在他的膝上睡觉。 中庭方正的庭院里,角落是一口井,井上架着辘轳,边上栽了几枝绿梅,开过又谢。她在这里堆雪狮,谢青琅咏绿梅,吵起架来,她砸他的雪球震得绿梅簌簌飘落。 还有她和谢青琅最常嬉闹的卧房,几案床榻,历历如昨,薛明窈随便扫一眼,就想起来他们在这里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我记得我把你绑在这里——”她指着一根床柱,“扒光了你的衣裳。” “活像个女土匪。”谢濯弯了弯唇。 “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谢濯低笑出声,坐到那张他被薛明窈夺走清白的榻上,“等孩子出生了,年纪稍大一点,我们一起来这儿小住,告诉他我们是如何相识的。” “你不觉得丢面子啊?”薛明窈笑问。 谢濯颇坦荡,“能让堂堂永宁郡主一见倾心,使劲手段巧取豪夺,我该觉得骄傲。” 薛明窈摸摸鼻子,“听上去好像我挺丢面子的。” 谢濯捏捏她的手,“敢做就要敢当。” 薛明窈嗔他一眼,“不过,以后你真能抽出闲来陪我们来西川啊,你这次力抗乌西,回去陛下定要再给你升官。不得了,谢大将军马上要权倾朝野了。” “不会。”谢濯摇头道,“那种日子不适合我。我宁可领兵来西川驻防,或者转成文官也好。其实我内心偶尔还有归隐的念头,只是现在归隐,年纪有些太轻了。”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好像自己都觉得此话荒诞。 薛明窈却没笑,她幽幽地凝望他,目光里几许怜意,“你果然不喜欢当将军。” 甚至连当官的兴趣都不太大。 “怎么了,窈窈?”谢濯觉得她语气不太对,不解地看她。 “没什么,只是我每次想到你为了娶我受了那么多不必要的苦,就有点难过,明明我们可以早些厮守的,白白蹉跎这些年。”薛明窈闷闷地道。 谢濯温声道:“怎么能说是不必要呢,而且我也不觉得是苦。从戎或许不是我喜欢的路,但却是通向你的必经之路。在军营里的那几年,每逢困难的时候,一想到熬过去后便可以离你更近一点,我就会充满力量。” 他想了想,“你之前问我,等两年期满我会不会选择留下。其实我的答案是不会,窈窈,我不仅想和你厮守,我还想和你正大光明地厮守。所以我要不断往上走,走到与你平齐的高度,坦坦荡荡地站到你身边,让你的家人认可我们,让世人觉得我们相配。” “窈窈,我不想让你受任何委屈。” 他这一番话说完,薛明窈已是泪水涟涟。 谢濯伸手拭去她眼泪,无奈笑道:“怎么突然哭了呢。” “我这是高兴的泪水,”薛明窈抽噎着道,“我眼光真好,一眼相中了世上最有骨气最爱我的男人。” 谢濯深深地看着她,他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快九年了,二十六岁的薛明窈比十七岁时的她增了风情与阅历,但眉眼间满含着的对他的炽热情意,依旧历岁月而弥新,冲破一层层的桎梏,一次又一次热烈地将他包裹。 他去吻她。 “窈窈,谢谢你让我变成了这样的男人。”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