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死后被迫身陷修罗场》 第1章 《白月光死后被迫身陷修罗场》作者:新琴不及【完结】 简介: 【万人迷渣苏薄情大帅哥受|天之骄子养狗被反咬再训狗|古早狗血修罗场文学】 傅为义,渊城傅家的独生子,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傲慢,冷血,行事狠辣,随心所欲…… 负面词汇被小报堆在他的身上,仍然无损他的魅力,爱慕者前赴后继。 然而他这样一个人,却早早有了未婚夫,还是他白月光同父异母的弟弟。 高高在上,将一切掌握在手心,这本是傅为义生活的常态。 * 订婚那天,在场所有人都送上虚伪的祝福。 未婚夫站在他身边,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仿佛不知道这场婚姻实际上是一场报复,针对他这位害死白月光的罪魁祸首之一。 毕竟他痴恋傅为义多年,惩罚也如同奖赏。 摄影师按下快门,即将登报的合照中,傅为义的小妈站在他左侧,如同一个满意的导演。 殊不知前夜他曾推开傅为义的房门。 趁着他入睡,对他堪称下-流地……为所欲为。 * 白月光死后,傅为义对待感情越发随意,爱情游戏未曾落幕,却也从未放弃寻找真相。 一场车祸,一桩旧案重回视线。 关键证据被小妈掌握在手。 他低沉的声音如同一种蛊惑: “想要你的白月光的线索吗?只要用你交换,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回到家之后,给他打了数个未接通电话的未婚夫在他进门时,就嗅了嗅他身上。 看到傅为义颈侧他人留下的吻痕,目光暗沉下来。 从背后紧紧抱住傅为义,低声说: “你要在家好好休息。” 转头参加晚宴,大庭广众下被他将死的宿敌却与他在反锁的洗手间接吻。 直到唇角破碎,口中都有血腥气。 “你对谁都这么轻浮吗?” 没等他回答,就又吻了下来。 * 横跨数十年的豪门恩怨与血腥阴谋层层揭开。 死而复生,改头换面归来的未婚夫靠近傅为义。 鼻尖蹭过他的脸颊,轻柔地在他耳边呢喃: “傅为义,我不会放过你的,除非我再死一次。” 傅为义冷笑一声,甩开了未婚夫。 在离开的走廊上被小妈拦下。 “去哪里?” “去鬼混。” 他上了发小的车,对方却锁上车门。 着迷地抚摸他的眉眼,亲吻啃咬,覆盖他人的痕迹。 傅为义扇了他一巴掌。 [预警] 大量雄竞和古早狗血 受不洁攻全洁 攻全员阴湿心机男,无弱攻 无偏心正攻及攻攻暧昧 受是攻转受,有炮灰受出没,很快下线 本文禁止任何形式的攻梦女 主角不是好人,但点开本文即视为签订主角全肯定条约! 内容标签: 都市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狗血 万人迷 主角视角傅为义互动男神形态二配角虞清慈周晚桥孟尧季琅 其它:帅受,渣受,苏受 一句话简介:古早狗血,万人迷苏帅受 立意:爱的很多种方式。 第1章 派对 傅为义靠在沙发一隅,单手撑着下巴,懒懒地阖上眼。 顶楼包间里,昏黄的水晶灯摇曳着靡丽的光,香槟泡沫无声溢出高脚杯。 空气中,昂贵的香水、辛辣的烟草与醇厚的酒气交织成一片暧昧而潮湿的雾,将每一张纵情狂欢的脸都映得发亮。 一群富家子弟正围着骰盅,与几个从模特公司新找来的男孩女孩们高声起哄。 “傅哥,明天你就是有未婚妻管着的人了。”有人调笑着举杯,“今晚必须喝个够。”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但没有人真敢去灌傅为义的酒。他们都清楚,他的心情是决定这场派对的唯一关键。 傅为义撩起眼皮,声线懒散,说:“我未婚妻管不了我。” 他并不觉得今天和明天有任何不同,尽管明天就是他订婚的日子。 包厢的喧闹因为他的这句话短暂地停滞了一瞬,随即又被更夸张的吹捧声所掩盖。 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从侧边响起,带着刻意压低的气音:“阿为,你真的要和孟尧订婚?” 傅为义转过头。 季琅不知何时已坐到他身边,酒红色的衬衣领口松垮。 他的手搭在沙发边缘,微微向傅为义倾身,脸上挂着一贯的、略带讨好的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面对发小的提问,傅为义少见的不算有耐心,只从鼻腔发出一声轻哼,说:“不然呢。” “可你不是最讨厌他吗?”季琅的视线黏在他脸上,声音压得更低,身体靠得更近,和平时一样,靠到傅为义的肩上,“而且孟家都快完了,这门婚事对你没有任何利益。要是傅叔叔还在,肯定不会支持。” 傅为义没有很快回答,他垂眼看向季琅,像是在思考,但肯定不是在斟酌如何回答他,更像是在推测他提问的原因。 季琅仰视着傅为义,并不害怕傅为义的目光,只着迷地看着他在昏暗地灯光下仍然好看得不像话的脸。 眉眼凌厉,轮廓削利,鼻梁挺直,唇薄如刃,凶悍俊美。 偏生神情懒散,是天然的轻慢与不屑。 简单的黑色衬衣穿在他身上仍然显得华贵至极,他随意地靠坐,肩背松弛,长腿交叠,一双琥珀色眼珠漫不经心地垂落,被长而直的睫羽遮住小半,像困兽未醒。 一想到傅为义明天就要订婚,还是和孟尧那个贱人,季琅就无法克制自己的嫉妒。 孟尧有什么好的?不就是长了一张和孟匀很像的脸。 傅为义过去明明看不上他,孟尧痴恋傅为义这么多年也没见傅为义回应过,为什么突然宣布要和孟尧订婚? 这可是傅为义,渊城傅家的现任家主,季琅从幼年起就仰望的人。他生来就站在最高处,前任傅家家主傅振云的独子,无论是财力,智力还是相貌都是顶尖。 季琅可以接受傅为义结婚,但他希望傅为义的婚姻仅仅是换取利益的工具。 孟尧背后只有还剩一口气的孟家,能给傅为义带来什么?傅为义和他结婚难道是因为喜欢他那张装模作样的脸? 傅为义一向喜欢清纯的长相,细软温和的眉眼,前段时间把玩的那个男孩就是这种长相,当年的孟匀也是,孟尧那张脸确实应当符合他的审美。 不像季琅,傅为义不可能喜欢他。 “季琅。”傅为义叫了他的名字,让他猛的回过神。 “你以为我喜欢他啊。” 傅为义的声音不响,也不算轻,包厢里安静下来,每个人在听他说话。 “孟尧算什么东西。”轻啧一声,傅为义说,“我和他订婚只是怕他跑了。” “他和他妈一起害死孟匀,我本来想让他偿命,但是这好像太便宜他了。” “我还是想让他待在我身边,我可以慢慢‘感谢’他。我让他怎么活,他就得怎么活。” 只是简单地几句话,就决定了接下来孟尧在渊城的生活,明天渊城所有人都会知道这场备受瞩目的订婚只是一场报复,不需要给已然落魄的孟尧任何好脸色。 包间一时静得出奇,灯光摇曳不定,投出一圈圈光影。 没有人敢接话,连原本手里举着的酒杯,也有几只悄然放下了,杯底碰在桌沿上,发出短促的“嗒”声。 沉默中,季琅端起酒杯,递到傅为义面前,肩靠上他的肩,另一只手揽住他。 他靠得极近,贴着傅为义的耳廓低声笑说:“那我更要祝你订婚快乐了。” 一股樱桃酒香水气味包裹上来,甜中带涩,傅为义没有拒绝他的靠近,接过酒杯,慢悠悠地转动手腕,将那杯酒举到眼前。 琥珀色的酒液在光下折射出金色的涟漪,他凝视着,像是在欣赏绝世的艺术品,又像在审视一件将被凌迟的祭品。 而后他朝大家略略举杯,说:“那就都祝我订婚快乐吧。” 面对这样草率而恶意的订婚理由,没有人敢问一句“为什么”。 僵硬的气氛被打破,众人如蒙大赦,纷纷配合地举杯起哄,争先恐后的祝福再次将他淹没。傅为义一一含笑纳下。 派对的气氛再次高涨,闹腾了一阵后,包厢门被推开了。 “为义,我来了。”声音温软轻柔。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孩,莫约十八九岁的样子,很年轻,脸颊白皙,眉眼温柔,眼睛很大,明明是纸醉金迷的场合,他却穿得极为素净,一件简单的白色毛衣,显得清纯。 傅为义冲他勾勾手,说:“过来。” 包间里的人让出了一条路,让男孩走到了傅为义的身边。 第2章 季琅盯着他看了几秒,松开了傅为义,把傅为义身边的位置让给了他。 他顺势坐下,靠在傅为义身边,傅为义叫他“崔殊玉”,又说“怎么来的这么慢”。 “今天教授找我有事。”崔殊玉柔柔地解释,“你不要怪我嘛。” 害怕对方责怪自己似的,还凑过去吻了吻傅为义的面颊。 傅为义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果汁,说:“没怪你。教授肯定比我重要。”语气间带着仿佛热恋的埋怨和温柔。 崔殊玉是渊城大学的学生,也是傅为义近段时间“爱情游戏”的新对象。 在肮脏的上流社会里,众多更换床伴频繁的人中间,傅为义应该算得上“风流而不下流”。 他喜欢年轻,长相清纯,声音柔和的男孩,并不使用金钱购买身体,也不喜欢不平等的关系,而是耐心追求爱情。 尽管这份爱情的保质期总是不长,短则几周,长则几个月,但是没有人能拒绝傅为义,获得他短暂的爱情也足以成为一种终生的荣誉。 季琅坐到了另一边的沙发上,在和他人调笑时,仍然注意着傅为义,冷眼看着他对崔殊玉露出宠溺的微笑。 又是一个仿制品,保质期能有多长? 其他人也注意着。 明天就是订婚宴,说着想要为了孟匀报复孟尧,好像很爱孟匀一样,却又在今天仍然和新欢在一起,更不用说傅为义一直以来的喜好有多像当年的孟匀。 但没有人敢说出心里话,指责傅为义看似深情实则滥情。 酒桌上的每个人都对崔殊玉很热情,玩游戏时也都默契地让着他,用奉承一件珠宝的方式取悦着他的所有者。 骰子放在金属盅里,身边人起哄着让崔殊玉开一局,说是“图个好彩头”,下注也不大,但码面堆得眼花缭乱,五千一注起。 崔殊玉被围在骰盅前,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摇着骰子。 傅为义仍旧靠坐着,懒洋洋地撑着额角,琥珀色的眼珠透过灯影望过去,落在崔殊玉脸上。 他没说话,眼神却如同金属一般,有种冷冷的光泽,叫人辨不清是温柔还是审视。 “摇这么慢,怕输?”傅为义忽然说。 崔殊玉一怔,摇摇头,小声说:“没有啊......我只是......” “别紧张。”傅为义起身,手撑在崔殊玉身后的桌面,整个人微微俯身,近得几乎将崔殊玉整个笼在影子里。 “来,我教你,”他说着,指尖轻轻覆上崔殊玉握着骰盅的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温热干燥,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侵占意味。崔殊玉被他包住,心跳几乎快要从指尖逸出来,却不敢抽开。 傅为义低头笑了笑:“力气不要太小,太听话的骰子不会替你赢。” 话音落下,他便握着崔殊玉的手,轻轻晃了两下,手腕发力,骰盅落下,清脆一响。 几颗骰子在盅中跳动片刻,最终稳稳地停下。 盖子打开。 “五、六、六——”有宾客喊了出来,“傅哥手把手教的,果然是开天眼了。” 对面的人把面前的筹码推了出去:“认栽认栽,今晚输给傅哥我甘愿。” 一片欢呼声中,傅为义重新坐回沙发,对脸颊微红的崔殊玉说:“胆子大点,我输得起。” 季琅盯着那双刚刚覆在崔殊手上的指节看了几秒,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酒杯沿,脸上的笑意更深。 真乖啊,他心想,傅为义就喜欢这样的。 季琅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包厢的门却在这时被人推开了。 “为义。”一道温和清越的声音响起。 门口站着的人身形修长,同样有一张干净的脸,却比坐在傅为义身边的崔殊玉更添一分沉静和自持,更加俊气、纯粹,让崔殊玉失色几分。 “周先生让我来接你回家了。” 是孟尧。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在场几乎所有人都认识这张脸。 唯有崔殊玉没见过他,呆呆看着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在包间里突然的沉默之中面色发白,下意识握紧了果汁杯,转头问傅为义:“为义,那是谁?” 傅为义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不重要的人。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啊。”崔殊玉小声问傅为义,“你要和他回去吗?” 傅为义没说话,扬眉和季琅对视了一眼。 季琅立刻替他说:“傅哥不是还在谈恋爱吗?孟尧,你来早了。” 碰了壁的孟尧没有显得尴尬,露出了柔和的微笑:“为义,周先生说明天就是我们的订婚宴,你应该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起来做准备。” 季琅还要说话,傅为义抬抬手,阻止了他,终于对孟尧说了一句话。 “‘周先生’‘周先生’。”他慢慢地重复,“到底是还没进傅家就这么听周晚桥的话,还是你以为他能压住我?” 熟悉傅为义的人都能从他放缓放低的语调里听出他的不耐,孟尧也不例外,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喜欢缠着傅为义,但在傅为义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他绝不敢多说一句话。 “......没有。”他解释,“但是周先生让我跟着你的人一起来接你,我只能传达到位。” 傅为义的眉头舒展开一些:“传达完了吗?” “嗯。”孟尧说。 “到车上去等,或者找个位置坐下。”傅为义简短地命令他。 孟尧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看着傅为义身边的男孩,嘴唇颤抖了一下,还是没有离开包间,在离傅为义不太远的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没人和他说话,他就沉默着,视线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傅为义身上。 被他这么一看,傅为义心头无端烦躁,连带着看身边的崔殊玉也不太顺眼。他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 他对明天的订婚宴没有半分期待。和孟尧结婚,纯粹是为了把他拴在身边,惩罚他害死他的哥哥。 只是孟尧一直喜欢傅为义,得到傅为义的未婚妻的身份就喜不自胜。 那道属于他的目光固执,带点炽热,不断刺在傅为义身上,包含着痴迷,占有,以及不易察觉的,即将得偿所愿的窃喜。 现在孟尧这样一副很期待订婚的样子,甚至搬出周晚桥那个老男人来催促傅为义,让傅为义很想给他难堪。 作者有话说: ---------------------- 有美攻有帅攻,不过受是整肃帅受哦 仍然是攻转受,前期有炮灰受的戏份,十章左右会领盒饭,会有一点点和受的亲密描写,非常少,主要作用是修罗场 无弱攻,无弱攻,无弱攻! 前期有攻装弱,中期就不装了 轻微灵异悬疑(非常轻微)主要元素是狗血 有一点阴间元素,包括一些强制和小黑屋,但是主角全都会报复回去 最后再次申明:不完美人设,狗血文,不适合控控阅读!不适合攻控受控公公嬷嬷阅读!任何控党极端辱骂言论都会被作者删除!已经排雷的内容不再做解释! 请不要给作者扣控控帽子!我只是喜欢写狗血文! 不看避雷还要把我投到极端控厕所辱骂壁垒的人所有诅咒全都反弹给你哈[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2章 警告 傅为义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烟圈在他眼前弥散开,模糊了那双冷漠的眼。 他叫了一声:“季琅。 正在与人谈笑的季琅立刻停了下来,快步走到傅为义身边,在他膝前熟稔地蹲下,等待他的指示。 “招待一下我的未婚妻,别让他一个人坐着。”傅为义抬抬下巴。 季琅立刻领悟了傅为义的意思,他嫉妒得难以自制,早就想好了折腾孟尧的办法,只等着傅为义一声令下。 他拿起一瓶红酒,走到了孟尧面前,低着头看着那张装模作样到令人作呕的脸,说:“孟尧,明天就是订婚宴,今天你也不敬大家一杯?” “想把你的未婚夫从单身派对上带走,也得看你有没有本事,我们都不想傅哥走啊,你要不想想办法说服大家?” 孟尧仰起脸,清楚地看见季琅那张艳美到廉价的脸上,狭长的眼睛里明显的扭曲和厌恶。 这个扒着他的未婚夫不放的狗腿子,不过是个卑贱的、不受重视的私生子,如今也能仗着主人的势,轻易地刁难他。 孟尧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他能察觉到傅为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在看一场好戏,他必须接受这一切。 “喝几杯吧。”季琅把酒瓶放到孟尧面前的桌子上,“我们也不刁难你,毕竟要给傅哥面子。” 其他人都等着看热闹,立刻七手八脚开始倒酒,酒杯被递到孟尧面前,红酒的颜色在灯下像血。 孟尧安静地接过酒杯,低声说了句:“好。” 第一杯酒刚喝下,季琅立刻又让其他人倒满一杯,面上笑容未散,眼底却是一片寒凉。 第3章 “一杯怎么够带走傅哥,少说得把这瓶喝完。”他说着,半带调笑地朝四周看了一眼,“大家说对不对。” “对啊。”有人起哄,“我们可舍不得傅哥。” 第二杯,孟尧没说什么,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喉咙滑下,胃里一阵发热,刺激着刚刚平复的情绪。 然后又是第三杯,第四杯。 季琅看着孟尧狼狈的样子,听着大家的哄笑,心中舒畅,又给他添了一杯,转头看向傅为义,说:“傅哥,你的未婚妻好爱你啊,喝这么多酒都要把你带走。” 孟尧的睫毛轻轻一颤,面色未变,只是唇角弯了弯,笑得近乎温和。 一片笑声中,傅为义仍然懒懒地靠着,揽着崔殊玉,在男孩的腰线上漫不经心地摩挲,看着孟尧那张熟悉又陌生的、清俊的脸上泛起不适的红晕,产生了微妙的不适。 他将烟掐灭,说:“行了。” “季琅,别闹了,我未婚妻要喝醉了,我不想他明天吐在礼服上。” 傅为义不喜欢戴表,他问:“几点了?” 立刻有人给他报了时间。 “季琅,你送崔殊玉回学校。”傅为义松开崔殊,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孟尧面前,“走吧,不是想我和你回去吗。” “现在就走吗?”孟尧的声音还算稳,但唇色已经泛白。他站起身,仍有一些摇晃,但是刻意挺直了肩背,不想让自己太过于难堪。 傅为义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冲包间里的人简单颔首作为告别,就抬脚往外走。 孟尧顿了顿,跟在他的身后到了地下车库。 黑色的商务车边靠着一个极高的身影,黑发灰眸,五官冷硬。他穿着合身的黑色西装,身形笔挺。 听见脚步声,侧过脸,看向来人。 他是傅为义从海外带回的私人安全总管,他的副手兼保镖。 “傅总。孟先生。”他说着,替傅为义拉开车门,并没有管孟尧。 孟尧只能自己绕到另一边,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车门落锁,车厢骤然安静,只有引擎启动的低鸣和皮革座椅摩擦的轻响。 酒精的后劲开始上涌,孟尧感到一阵阵眩晕,胃里也翻江倒海。他强忍着不适,将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窗外,城市的霓虹飞速倒退,如同被扯碎的彩带,在他眼中变幻,光怪陆离。 傅为义突然开口,“孟尧。” 孟尧立刻对傅为义露出柔和的微笑,问:“怎么了?” 傅为义眉眼冷肃,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车内几乎泛着幽幽的绿,警告道:“如果你想好好活着,就别拿周晚桥来压我,也别没事找事。” 孟尧几乎维持不住应当属于“孟尧”的温柔小意和低声下气,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才说:“好的,为义,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不会了,都听你的,可以吗?” 傅为义看着低眉顺眼的孟尧,冷哼一声,不再和他说话。 车辆安稳地驶入傅家的庄园。 夜色沉沉,远处渊城市区的灯火在山下铺展成一片模糊的金网,车轮碾过林荫道,树木修剪得整齐克制,夜风拂过枝叶。庄园门前的保安岗亭灯光明亮。 庄园腹地极深,沿途没有多余的装饰,一切都显得冷、简、静,带着一种疏离的矜贵感。两侧是低调的白色景观灯,将道路边缘勾出一道幽冷的线, 车辆最终在一幢三层建筑前停下,灰石立面,线条利落,屋顶是斜坡金属结构,与整座山体角度一致,从正面看几乎不显威仪,只显一种不近人情的冷峻。 这是傅家的主楼。 副手绕到车侧,拉开后座的门。 主楼高大森冷,沉沉伫立在灯光下,傅为义下了车,仆人替他拉开大门。 挑高的大厅里,灯依然亮着,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他穿着深色的丝绒家居服,整个人沉进沙发里,姿态慵懒,却并不显得松弛,身边的位置趴着一只纯白色的狮子猫,正在小憩。 听见门打开的声音,他抬起头,露出一张端庄的脸,眉眼大气舒展,鼻梁挺拔,五官有种刺绣般的精细,却半点也不女气。 大厅华贵但空旷,他端坐在其中,像是绣在屏风上的一朵花,既不沾染尘气,也无意招展。 傅为义几步走到他面前,冷声问:“周晚桥,这么急催我回来干什么?” 周晚桥看傅为义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个不听话的晚归者,语气带着一点亲昵的责怪。 “为为,明天就要订婚了,今天还要我叫你回来。” 傅为义观察着周晚桥脸上的表情,在他眼里看见了显而易见的关切。 “你很关心我的订婚宴。” “当然。”周晚桥说话的语速不快,尾音总是收得很稳,“你的事情我都很关心。” 傅为义看着眼前的男人,一个货真价实,没有丝毫女气,甚至比他还要高出一些的男人,竟然是他的“小妈”。 他爸傅振云玩了一辈子女人,年过半百,半死不活的时候,竟然娶了一个男人。 傅为义那时候刚满十五岁,听说这个消息差点吐出来。以为会见到一个雌雄莫辨的生物,却没想到见到的是周晚桥。傅振云没和他正式地介绍过周晚桥,刚开始傅为义和周晚桥也总是不对盘。 傅为义青春期时很幼稚,常常嘲讽地叫他“小妈”,还经常想办法刁难他。 成年人周晚桥总是平淡地扫他一眼,不在意他的称呼。 直到傅振云后来去世,遗嘱显示在傅为义成年以前傅家的资产由周晚桥代理,傅为义才知道大事不妙。 好在周晚桥不计前嫌,没有刁难他。 权力交接之际傅家经历了两次很大的困难,都被周晚桥都完美化解,傅为义对他的印象终于改观了一些,两人虽仍然算不上亲近,但是傅为义总归对周晚桥有了几分尊重,面对周晚桥有些过度的关心,也不算很不耐烦。 到了成年继承傅家之后,傅为义才发现周晚桥根本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淡泊无私。 短短一年多,周晚桥就掌握了自己的势力,足以和真正的继承人傅为义分庭抗礼,并且根本没有交出的意思,两人在集团里互相制衡多年,傅家反倒蒸蒸日上。 渊城有虞、傅、季三家鼎立,虞家一向略高一筹,但这些年傅家隐隐有赶上的意思。 傅为义尊重周晩桥的能力,认可周晩桥的手段,读不懂周晩桥莫名的关心背后的深意。 他只能对周晩桥说:“周晩桥,你关心我,可以,但别让孟尧来当你的传声筒。” “你知道的,我见到他,就忍不住刁难他,不然我的心情会很差。” 周晚桥笑了笑,弧度克制而完美:“为为,想刁难他就刁难他。”他看了一眼站在傅为义身后、脸色苍白的孟尧,“看来,今晚他已经让你尽兴了。那我这个乐子,送得还不算太差。” 听完周晚桥说的话,傅为义蓦地笑了:“原来你是想给我添点乐子。那我真的要谢谢你,他让大家都很愉快。” 周晚桥抱起他的狮子猫,站起身,说:“你到家了我就放心了,早点休息吧,我让佣人留了汤,你和孟尧都可以喝一点,孟尧应该挺需要的。” 说完之后他就自顾自上了楼。 傅为义没辜负周晚桥的好意,孟尧像是有点不舒服,没有喝汤,但是执着地跟在傅为义身边,坐在了他的对面看着他。 “今天那个男孩是你现在的恋爱对象吗?”孟尧撑着头,酒意上头,眼神有几分迷离,也把想说的话问出了口。 傅为义放下勺子,抬起头:“你在问我?” “他长得有点像我哥。”孟尧擅自揣测,“你是因为这个喜欢他吗?” 在傅为义森然的视线中,孟尧向前倾,把自己的脸送到他的眼前,“但是他没有我像。为义,我和我哥长得一模一样,你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 傅为义站起身,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用得力很大,手指陷进下颌,几乎要把骨骼掐断,“你配和你哥比?” 在剧烈的疼痛中,孟尧慢慢地收起脸上低微的神色,舒展眉目,露出了孟匀脸上才会有的,干净明亮的浅笑,说:“这样呢?够像吗?” 傅为义恍惚片刻,猛地甩开孟尧。眼前这张脸,太像了,像到让他厌恶、恶心。 孟尧和孟匀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却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因为他们的母亲是一对孪生姐妹。 “别学他。”傅为义声音冷然,“我觉得恶心。” 孟尧揉着下巴,受了伤似的垂下头,低声说:“是吗。” 傅为义没再说话,离开了餐厅。 脸上的神情一寸寸地敛起,眼中的水汽像是从未存在过。孟尧直起背脊,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傅为义的背影。 原本绵软无害的眼神瞬间褪去了所有温度,细腻的伪装被扯开,露出底下冷白的骨架,嘴角微微翘起一点弧度,却毫无笑意。 第4章 * 夜色已深,主楼安静得像一座沉睡的堡垒。 卧室的窗帘是厚重的灰蓝天鹅绒,遮住了室外所有光线。 傅为义侧身睡着,黑色的睡衣衣襟乱着,侧腰和胸口微微裸露,一截细瘦的脚踝从被子里露出来。他睡得极熟,长而直的睫毛覆着一片昏暗。 门无声地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夜探 周晚桥关上门,反锁,没有立刻靠近,只是站在门边,静静看着床上的傅为义。 然后他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傅为义的侧脸朝着他,睡梦中,那份锋利的眉眼并未变得柔和,反而因毫无防备而显得更加真实。 唇瓣微张,呼吸平稳而温热,领口敞开着,能清晰地看到他锁骨的线条,以及腹部那条从肋侧延伸至腰际的、不甚明显的旧伤痕。 他似乎梦到了什么,眉心轻轻蹙起,不耐地翻了个身,恰好正面朝向了周晚桥。 睡裤的腰线随之滑落了些,一线紧实优美的腰骨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周晚桥的指节绷紧了几秒,才缓慢地抬手,落在傅为义的脸上。 指腹冰凉,傅为义的皮肤却温热柔软。 他从脸颊一路下滑,穿过喉结、锁骨,顺着衣襟探进去。他的指尖在胸膛一侧停了一瞬,掌心稳稳贴着心跳的位置。 傅为义没有醒,但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俯下身,温热的唇先是落在傅为义的耳后,随即像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沿着他修长的颈线一路向下亲吻,最后在敞开的衣领下,含住那截精致的锁骨,不轻不重地吮咬,烙下一道淡红色的、暧昧的印记。 傅为义发出一声带着不情愿的喘息,身体无意识地弓起。 周晚桥迷恋地吻了吻那块属于自己的红痕,然后拉高他的睡衣,将他的胸口完全袒露出来。他撑起身体,手掌支在傅为义身侧,垂下眼,用目光细细描摹。 骨架薄削,皮肤是健康的冷白色,锁骨下的那颗细痣在暗影中若隐若现。修长的腹线没入更深邃的阴影里,睡裤滑得更低,露出骨盆边界那道清晰的、性感的凹陷。 那是一具近乎完美的身体。 周晚桥的视线缓缓上移,重新落回那张脸上。他的傅为义,高傲、锋利、睥睨一切。 即使睡着,嘴角仍带着一点轻慢的弧度,像是连梦里都在不耐烦地命令整个世界。 和十五岁的时候没有差别。 让周晚桥既想处心积虑地碾碎,又想怀抱虔诚地占有。 手指拂过傅为义的眉尾,他的指腹轻轻划过他眼尾微翘的弧线。 他的食指抵住傅为义下腹那道淡淡的骨线,缓慢地、带着亵渎的意味往下滑。 傅为义的身体立刻紧绷,腿微微蜷起,却不知为什么,始终没能醒来。 于是周晚桥的动作更加肆无忌惮,傅为义的呼吸陡然加重,喉咙里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身体正直白地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 周晚桥俯身,在他颤抖的眼睑上落下一个安抚的吻,像在哄一个易怒的小王子,手上的动作却不紧不慢,充满了恶意的玩弄。 “傅为义。”他在傅为义耳边说,“十五岁开始你就不乖。” 他含住傅为义的耳垂。 傅为义的身体微微颤着,喘息变得断断续续,却还是没有睁眼。 “只有现在你才会乖。” “为什么非要和孟尧订婚?真会给我找麻烦,不喜欢他就处理掉,为什么还要分散你的注意力。和他订婚简直是在奖励他。” “还回家这么晚。”周晚桥埋怨似的说,“真的让我给你看家吗?” 离开房间时仍然几乎没有声音,周晚桥仍旧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白色的狮子猫在空荡的走廊上无声夜行,停在周晚桥面前,很轻地喵了一声,回望走廊拐角处。 “茯苓。”周晚桥把猫抱起来,轻声问,“抓到谁了?” 他大步走到拐角处,和穿着睡衣无声站立的孟尧对上了视线。 孟尧脸上笑容恬淡,说:“周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从我未婚夫房间里出来啊?” 周晚桥没有丝毫被抓包的慌张,没有表情地看着孟尧,语气倒是带点浮于表面的关心:“这么晚还在走廊,怎么还不休息?” “今天为了接为义,喝得太多了,胃不舒服,睡不着。”孟尧说,“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以为是茯苓,想出来陪她玩一会儿。” 走廊上通铺着厚厚的地毯,放轻步子的时候脚步声微不可闻,一只猫踩过去更是悄无声息。 周晚桥低头摸了摸狮子猫的背,猫没什么反应,只哼了一声,目光懒洋洋地看着孟尧。 “茯苓会挠人。”不再想和孟尧虚与委蛇,他直接说:“打算和傅为义说什么?” “说我晚上担心他,所以去他房间看了看他有没有休息好?” 孟尧指出:“看了快四十分钟吗?还要锁门?” 周晚桥歪歪头:“你在走廊上看了四十分钟?” “孟尧,要是想孟家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想你母亲安全,你晚上最好按时休息,不要再走廊里乱晃。” “会撞鬼的。” 孟尧低着头,和狮子猫的一双鸳鸯眼对视,脸上仍然挂着恬淡的笑意,“谢谢周先生提醒。” “不过我命格特殊,一般的鬼见到我,应该都会绕道走,不劳周先生担心了。” 真要说起来,见到孟尧这种命格已绝的活人,鬼恐怕都得躲着。 周晚桥显然是没听进去,神色还是透着轻蔑,“真睡不着,就让仆人给你拿安眠药,明天不要出岔子。” * 订婚宴在傅家旗下最大的酒店举办。 不管背后有什么恩怨纠葛,这场订婚宴仍然保留着无懈可击的外表。 渊城有头有脸的家族几乎都到了现场,觥筹交错之间,灯火辉煌,傅为义始终是人群中最醒目的那个。 他穿着一套比平日更华丽的定制西装,黑底绣着银丝暗纹,腰身利落收紧,将他本就优越的肩背线条衬得愈发挺拔。造型师将他的黑发悉数梳起,露出清晰的额角与深刻的眉眼,俊美得不近人情。 身上的配饰都仿佛隐形,远不及本人引人注目。 任谁都只能承认,就算傅为义冷酷,残忍,行事狠辣,随心所欲,他出挑的皮相也会让你在见到他的时候,忽略他傲慢的神情,轻慢的眼神,以及那种藏在眉宇间的压迫感,轻易地被吸引。 孟尧走在他的身边,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穿着一身和他配套的白色西装,和他一起一桌一桌地敬酒。 二人身高相仿,这时站在一起,一个锋利一个柔和,左手中指带着成对的戒指,倒是像一对相配的恩爱情侣了。 “白首偕老,百年好合”,诸如此类的祝福被一遍遍重复,堪称荒谬。 直到敬到虞家的一桌时,傅为义看着空缺的主位,笑了一下。 他扫视众人,问:“你们虞总呢?” 有人向他解释:“虞总好像有事,刚去接电话了。” 傅为义握杯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唇角弧度不变:“虞总架子真大,连我敬的酒都要躲。” “不必了,”他放下酒杯,阻止了旁人代酒的意图,“之后,我再单独去敬他。” 做完表面功夫以后,傅为义随手拍了拍孟尧的脸颊,像在安抚一只宠物说:“你先待着,我去找点乐子。” 在周晚桥不赞同的目光中,他非但没有收敛,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近乎愉悦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走向厅外。 对傅为义来说,这场订婚宴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剩下的时间,他需要找点真正能让他提起兴致的事情来做。 而虞清慈的缺席,恰好给了他一个完美的理由。 他穿过人群,走向通往休息区的长廊,修长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屏障,所过之处,喧闹的人声都轻下来,众人为他让开道路,目光或敬畏,或爱慕,或谄媚。 “傅总,傅总,恭喜恭喜啊!”一位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硬是挤上前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我是宏远集团的王瑞,之前在西区的项目上,多亏了您的提携......” 傅为义的脚步顿了顿,他甚至没有正眼看对方,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那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王总,”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音乐声,“我订婚,不是来听你汇报工作的。” 王瑞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举着酒杯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周围的宾客们目睹了这一幕,立刻像受惊的鱼群般散开,生怕下一个被迁怒的就是自己。 好在傅为义有目标,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他大步穿过豪华的走廊,停在了宾客休息室门口。 第5章 没有立刻推门,傅为义反而饶有兴致地抬起手,用指关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富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如同一种宣告。 不等里面的人回应,他按下门把,推开了门。 门内仿佛与宴会厅的喧闹隔绝成两个世界。 休息室里弥漫着一股清冷的、混合着皮革与雪松的淡香,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酒店静谧的空中花园。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只拉开了一半,将室内的光线切割得明暗分明。 里面只有一个人。 他背对着门口,正在讲电话,声音沉冷低醇,背影颀长。西装外套挂在门边的衣架,灰色衬衫外套着马甲,带着一双黑色的手套,浑身上下几乎没有露出一寸皮肤,唯有低头时偶然露出的后颈肤色白得几乎透明。 傅为义轻易地认出了他,叫出他的名字。 “虞清慈。” 那人没有立刻回头,又说了几句话,挂断电话之后,才侧过身来。 “什么事?”他的目光落在傅为义脸上,鸦黑的睫羽压下,透露出淡淡的倦怠。 和傅为义的锋芒毕露的傲慢不同,他的优越冷淡自足,是大多数人不会讨厌的理所当然。 但让傅为义厌恶至极。 唇角勾起一个完美的、挑不出错的社交弧度,傅为义的语气里却带着一丝故作委屈的熟稔,“虞总,我订婚,你连杯酒都不肯赏脸,真是让我伤心。” 他故意将“伤心”两个字咬得很轻,听起来像某种调情与抱怨。 “怎么,不想喝我敬的酒还是不想祝我订婚快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虞清慈淡色的唇开合,对傅为义说:“订婚快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祝你。” 他没有什么表情,浅茶色的眼睛像两颗打磨精细但没有温度的玻璃珠,脸上的颜色浅淡,线条却浓郁,如同是一尊精致的人偶。 傅为义一步一步靠近他,皮鞋踩过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虞清慈站在原地,好整以暇似的,等着傅为义的下一步反应。 真令人恼火,虞清慈连身高都超出傅为义一些,让傅为义只能掀起眼看他。 “太不真诚了。”傅为义在他面前很近的位置站定,脸上挂着戏谑的笑,“认识这么多年,就这么客套地祝福我,虞清慈,你真不够意思。” “那我应该怎么祝福你?”虞清慈一派虚心求教的架势,语气和表情又都居高临下。 仿佛拨冗来参加傅为义的订婚宴已经是仁至义尽,再多的面子一点也不会给。 “我知道你想祝我什么。” 傅为义扯住虞清慈的手腕,摸到丝质的手套,不让虞清慈退开,凑到他眼前,低声说。 “你肯定只想祝我婚姻不幸。” 虞清慈把手抽出来,理了理被傅为义抓皱的袖口,把略微错位的袖扣重新对齐,扯了扯手套,向前倾了一些。 距离再一次被缩短,近乎暧昧,傅为义能嗅到虞清慈身上略微苦涩的气味。 谁再进一步都能变成接吻的前奏,但是气氛只有针锋相对。 “如你所愿。” 虞清慈吐字清晰。 “祝你婚姻不幸,怨偶天成。” 作者有话说: ---------------------- 几位都来露个脸~ 关于大家的身高再做一个补充,本人仍旧是无法接受矮攻,所以是傅为义185,孟尧186.5,季琅187,周晚桥188,虞清慈188.5, 感谢小数点让我不用等差数列…… 补充的预警: 本文旨在探讨爱情对人的正面及负面影响,包含大量的不健康恋爱关系,大部分角色追求爱情的方式都非常偏激,缺乏基本的道德观念。 包括但不限于强制爱,s0m1,诱骗,精神控制等,但是做出错误选择的人都会付出应有的代价,本人也不倡导这样的行为! 第4章 订婚 傅为义唇角的弧度真诚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愉悦:“谢谢虞总的祝福。” 虞清慈直起身,淡漠地移开了视线,显然不欲与他多言。 他越是如此,傅为义骨子里的劣性就越是被激发,越想拿他取乐。 虞清慈是渊城虞家的新一任家主,同为被家族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与傅为义自幼相识,长傅为义三岁。 从二人相识起,傅为义就几乎没有在他那张缺红少绿的冷脸上见过特别的表情,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这让傅为义总是很想用最粗暴的方式,去凿开他那层冷淡的外壳,看看底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看看虞清慈失态、气愤、悲伤究竟是什么样。 傅为义记忆中,虞清慈的唯一一次情绪波动,是他十三岁,虞清慈十六岁的时候。 傅家和虞家虽然在生意场上素有明争暗斗的意味,不过大家族之间总还是保留着体面的来往。 那年春末,虞家老爷子过寿,傅振云带着尚在读初中的傅为义前去赴宴。 虞家的庄园是一座英式风格的红砖建筑,白色的石质门廊前是宽阔的草坪。 阳光很好,将每一片草叶都照得发亮。 正式酒宴在主厅,年轻人们则被安排在通往花园的玻璃花房里等候。 虞清慈就坐在那里。 暖房里充斥着明亮的日光和馥郁的花香,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盛开的蔷薇。 他穿得依旧一丝不苟,灰蓝色衬衣扣到最顶一颗,手腕以下被手套严密包住。 明明是闷热的季节,仍旧穿的严严实实。 他坐在一张白色的铁艺长椅上低头看书,背脊笔直,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阳光与喧嚣都隔绝在外,像一尊置于壁龛中的、线条冷硬的大理石雕像。 傅为义从楼梯口走下来,遥遥看见虞清慈的时候,忽然就起了点大胆的念头。 虞清慈有洁癖,极重,从来不在公共场合摘下手套,再热的天气也几乎不暴露皮肤。 傅为义想,若是突然碰他一下,他会是什么反应? 饭后傅振云与虞清慈的叔叔到书房谈事,傅为义站在客厅落地窗边,背光地看着虞清慈从花园方向走回来。 走得很慢,手套完好无损,衬衫仍旧扣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傅为义生来桀骜,最擅长的就是踩着界限挑衅人,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视线精准地落在了虞清慈袖口与手套间暴露出的那一小截手腕上,那里是猎物唯一的软肋。 而后他忽然走上前去,仿佛不经意地侧身挡在对方面前,手却极快地攥住了虞清慈未被袖口完全遮住的手腕。 只一瞬。 那是一截极白极冷的皮肤,肤色像漂过水的宣纸,冰凉,干净,几乎没有血色。 虞清慈的反应却远比傅为义预想的激烈。 虞清慈的反应远比傅为义预想的要激烈。他先是一愣,随即那张人偶般的脸上神色骤变,猛地沉了下来,眉间出现明显的褶皱。 他几乎是带着嫌恶,用力甩开傅为义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甚至撞到了走廊的立柱。 “傅为义。”他的声音低冷,指节紧握,带着压抑的怒气。 傅为义却只觉得有趣,他慢悠悠地笑起来,歪头看他:“我还以为你是装的,没想到真有这么严重。” 虞清慈没有理他,转身快步进了客卫。 傅为义半是好奇半是恶意地跟过去,从门缝里看了一眼。 虞清慈站在洗手台前,用左手解开右手的手套,打开水龙头,将水流拧到最大。 哗然的水声中,他反反复复地搓洗着那块被触碰过的皮肤,动作极快,带着近乎自虐的力道,指节死死压着腕骨,直到那片雪白的皮肤被搓出褪皮般的红痕。 镜子里,他的脸色比白瓷还淡,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下颌线条紧绷,眼底泛着惊人的冷意。 傅为义忽然不笑了。 愤怒,混杂着不解,他何时被人如此嫌弃过?好像是什么肮脏的病菌,需要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去除。 这比任何直接的辱骂都让年少的傅为义感受到愤怒。 就这么恶心傅为义? 被他碰一下,手都要搓破皮了,还受不了? 要是碰到别的地方,虞清慈是不是要把自己的皮剥下来。 大约十分钟之后,虞清慈擦干净泛红的双手,重新戴上了手套,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走过傅为义身边时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傅为义怀疑此前,虞清慈事实上还不算非常讨厌他,直到这次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坠向冰点,此后唯有一直下坠。 不过傅为义不在意,虞清慈越讨厌他,他反倒越高兴。 这几乎是一种从少年时代延续至今的惯性,傅为义偶尔反思,认为自己有一些幼稚,但仍旧乐此不疲。 “不想和我说话?”傅为义往前一步,挡在了虞清慈身前,语气半真半假,“这么久不见,我还以为你会主动来找我算账。” 第6章 虞清慈没有应声,神色淡漠,像是听见某种无趣的噪音。 傅为义接着说:“怎么,对我从你手里拿下氪星芯链的事,没有什么想说的?” “你不是一向不急的么,怎么——两年都没拿下来?”傅为义嗤笑一声,语气悠然,“我出手比你快,是不是让你很难堪?” “不过没关系,”傅为义歪头看他,“你这么有耐心,说不定等我不需要了,会扔给你。” 虞清慈倦倦地耷着眼睫,说:“不需要。” 他向一旁踏了一步,准备绕过傅为义,离开休息室。 在这时,休息室的门又被打开了。 “为义,你怎么在这里?”季琅走进来,“我找你半天了。” 傅为义脸上针对虞清慈的兴味消失,重新换上了隐隐不耐的漫不经心,“找我干什么?订婚宴不是还没散。” 季琅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感受到凝滞的氛围,脸上笑意没变,说:“虞总怎么也在这里?” 虞清慈没有和季琅打招呼,季家不受重视的私生子不足以让他施舍眼神,要不是扒着傅为义,他连出现在虞清慈眼前的机会都没有。 拿起西装外套,虞清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休息室。 傅为义看着虞清慈的背影消失,把视线转回了季琅脸上,又问了一遍:“什么事找我?” “主桌合影拍摄要开始了,周先生问你在哪,我就自告奋勇说来找你。”季琅很快地解释,脸上带着几分小心几分讨好的微笑,“没打扰你和虞总叙旧吧?” 傅为义嗤笑一声:“我和他没什么旧好叙的,不打扰。” 然后扔下一句‘走吧’,人已经大步往外走去。 季琅亦步亦趋地跟着,状似好奇地问:“你和虞清慈刚才是要动手了吗?靠得那么近。” “动不起来手的。虞清慈被我抢了生意还装的这么淡定。”傅为义说,“真是一点也不好玩了。” “虞清慈最会装模作样。”不在当事人面前,季琅不再低声下气,附和了傅为义,让傅为义笑了一声。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拍摄点。 主桌布景金碧辉煌,幕布后灯光暖黄柔和。摄影师弯着腰,引导傅为义站到定好的位置。 刚刚站定,孟尧便自然而然地靠了过来。 他伸手,仔细地帮傅为义理了理翻起的西装肩线,动作亲昵标准,不着痕迹地将两人距离拉得更近。 就在他低头的瞬间,鼻端嗅到一缕极轻的味道。那并非傅为义常用的薄荷古龙水,而是一种略微苦涩的植物气息,清冷得近乎无情。 ——苦艾。 他的手顿了顿,心里浮现出一个名字,面上却不露分毫。 “好了吗?”傅为义低声催促。 “啊,马上好。”孟尧说着,又伸手帮傅为义理了理领带,状似随意地问,“你刚才去哪里了?我都找不到你。” 傅为义平视着眼前的孟尧,觉得有些有趣,订婚宴都还没结束,就开始打探他的去向了吗? 觉得自己真的是傅为义的未婚妻,拥有干涉傅为义的权力了吗? “你是在查岗吗?我亲爱的未婚妻?”他问。 孟尧的手僵住了。 傅为义接着说,“见了一个很让人讨厌的人。你放心了吗?” “别担心,我最恨的人还是你,不会变的,你的地位很稳固。” 话音刚落,他就非常愉快地看到了孟尧受伤的表情,心情终于完全舒畅:“好了,拍照吧,我的领带已经很整齐了。” “别苦着脸,”他抬手,用指腹拍了拍孟尧的脸颊,声音不大,却带着命令,“该笑了,摄像头可等着我们这对‘模范怨偶’呢。” 摄影师终于调好焦距。 傅为义站在正中央,身姿挺拔,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神情闲懒淡漠,一如既往众星捧月,是画面的焦点。 孟尧站在他右侧,略微偏头,温顺沉静。他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搭在傅为义的手背旁,几乎若即若离。 傅为义左后方,周晚桥站着,西装熨帖,神情端庄,唇边含笑,像是一位满意的导演。 在闪光灯亮起的时候,凑在摄像师身后看取景框的季琅冲着傅为义比了一个“耶”,动作轻佻又夸张。 傅为义几乎要笑出来,嘴角轻轻勾起了一点弧度,正好被快门捕捉下。 瞬间定格,等待着第二天登上各大报纸。 与此同时,虞清慈已走出酒店,穿过微冷的夜风,坐进等在门外的黑色轿车。 每个人都行走在命定的轨迹之上,这是渊城的一个秋夜。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栖川 宾客尽散,订婚宴终于落幕。 傅为义站在风里抽烟,烟火微暗。灯光从酒店落地窗折出来,将他的剪影拉得极长。 他喝了些酒,却并无醉意,清醒得过分。 孟尧似乎有些不胜酒力,被夜风一吹就站不稳,半晕半醒地靠上来,伸手搂住傅为义的腰。 “为义......”他语气软下来,下巴搁在傅为义的肩上,脸颊贴着他颈侧,“风好冷。” 傅为义抓住孟尧的手腕,想把他的手扯开,力气毫不留情,抓得孟尧皱了眉,“嘶”了一声。 “放开。”他偏过头,沉声说。 略有醉意的孟尧又变得胆子很大,反手攥住傅为义手腕上的那根手绳,指腹一寸一寸地摩挲过去,触到正中那块细小的玉扣。 “这是我哥的遗物,对吧?” 温热的指尖,熟悉的体温,还有那股清淡的白花果香气......让傅为义的心脏产生了片刻诡异的跳动。 孟尧的脸凑得很近,唇角带着几分温雅的笑意,干净得几乎让傅为义恍惚。 “带着死人的东西,不觉得不吉利吗?”他用最纯良的表情,吐出最恶毒的话。 傅为义眼神顿冷,孟尧才改口:“好吧,这不是不吉利的东西。你知道吗?这是我哥出生的时候,我姨妈从望因寺给他求的。” “住持看过他的命格,说他命中有两道死劫,这玉扣能助他破劫。”孟尧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悲悯。 “可惜,大概是骗人的。他第一道死劫都没挺过去。你现在戴着,也只能图个吉利。” 话音刚落,傅为义便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他慢慢攥住孟尧的领带,语气温柔得近乎体贴:“吉利不吉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说下去,我会生气。” “那时候你想死都死不了。” 风刮过脸侧。灯光和夜色在玻璃上映出重影。 那场空难发生后的各种细节,在傅为义的脑海中非常清晰。 八年前,他十六岁。 那是一次没有预兆的坠机,飞机载着孟匀、孟尧和孟家的主母,从海峡线上空失联,最终确认坠入大海。 搜救持续了整整十七天,找到的只有一些残骸和碎裂的衣物。 活下来的人,只有孟尧。 孟家的解释是:他正好被调去安全舱附近,飞机解体时被困在封闭舱体内,随后飘上岸,被一艘渔船捡到。除了受惊过度,几乎毫发无伤。 而孟匀和母亲的遗体至今无踪。 葬礼那年秋天,渊城骤冷。傅为义穿着黑色西装站在人群里,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他能为孟匀做的,只是在棺前放下一束花。 等他掌权之后,他开始重查那起事故。 他一点点从被销毁的航线记录、黑匣数据、保险理赔单里,撕开那个被孟家层层包裹的结案报告。 他查到,事故前一周,孟尧的母亲通过三家中转账户,给两名机组成员各汇了一笔“感谢费”。 官方说法是,她想给儿子安排“更安全的位置”。所以,原本应该坐在中舱的孟尧,被调到了靠近安全舱的密闭区域。 飞机失事后,孟匀和孟家主母尸骨无存,孟尧却几乎无恙,顺利上岸——偏偏是在最近的渔民通道附近。 偶然?太干净了。 傅为义唯一无法解释的是,为什么一场注定坠毁的航班,孟尧的母亲要让孟尧也坐上去,坠机事故,就算是有安全舱,也不可能保证安全。 但那笔汇款像一根刺,钉在他心头许多年。 因此他确信,罪魁祸首就是那对从这场灾难中活下来、获利最多的母子。 面对傅为义的恐吓,孟尧也没有退缩,他笑着,接着说:“你戴着我哥的手绳,又和别人谈恋爱,你说我哥会不会知道啊?” “我哥本来就不喜欢你,你这样一边说喜欢他、要惩罚我,一边又背叛他、和别人上床,你说他是感激你,喜欢你,还是讨厌你?” 傅为义脸上的笑容不变,说:“孟尧,我和谁谈恋爱、想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你只能受着,别代表你哥来审判我。”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无声地滑到他们面前。傅为义猛地甩开孟尧,径直上了车。 第7章 孟尧跟在他身后,声音低了下去,仿佛自语,又仿佛一句恶毒的咒语:“傅为义,你做的所有事,孟匀都会知道的。” “总有一天,他会亲自来找你。感谢你,或者......审判你。” 上车后,傅为义靠坐在后座,手肘支在膝盖上,低头望着腕间的那根手绳。 玉扣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是一种幽幽的对视。 就在这时,傅为义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睫毛微动,看清了来电显示。 “小玉,怎么了?”傅为义声音温和,脸上仍存愠怒。 “明天你有时间陪我吗?”电话那边,崔殊玉声音温软地撒娇。 傅为义无意追究小男友为何在订婚宴刚结束就给他拨电话,问:“什么事?” “孤儿院那边说找到了我哥留下的一些遗物,让我过去领一下,我好开心啊,你明天能不能陪我一起去,我带你看看我长大的地方。”崔殊玉说。 傅为义调动了一下记忆。崔殊玉,孤儿,有个早逝的哥哥。 “明天我下班后去接你。”他对这位情人,总还是有几分程序化的体贴,“栖川孤儿院,对吗?” 崔殊玉的声音有些欣喜,说:“你还记得啊。” 电话挂断。车厢的另一侧,孟尧一直低着头,沉默地整理着被傅为义拽乱的领带。 然后,他慢慢地转了转左手中指上那枚崭新的戒指,转头望向窗外,将自己隐藏在流光掠影的黑暗里。 * 第二天下班之后,傅为义如约前往渊城大学接崔殊玉去栖川孤儿院。 见到傅为义的崔殊玉表现的非常高兴,完全没有被他左手多出的戒指影响,羞涩又热情地吻了吻他的唇角,才上了车。 栖川孤儿院是虞家的产业,位于渊城城西,从渊城大学出发,车程大约四十分钟,需要穿过城市,进入浮光山脉的区域。 浮光山脉连绵起伏,山势不高,清晨常有雾气缭绕。 山脚下的栖川孤儿院依山而建,院墙整洁、建筑规整,园区被修剪整齐的绿篱围绕,入口处立着一块淡灰色石碑,刻着“栖川”二字,字体温润端正。 虞家起家于医疗器械,后逐步扩张为渊城屈指可数的家族企业。除了各类正经投资,他们在慈善上的投入也相当可观。 栖川孤儿院成立于三十年前,是虞氏家族以“社会责任”为名设立的公益机构,对外开放参观,也常接受媒体采访,数十年来一直是渊城最大的孤儿院。 车缓缓停在院门外,夕光洒在灰白墙面上,影子安静地铺在地砖上,草木不动,气氛整洁而沉静。 崔殊玉解开安全带,转头对傅为义笑了一下:“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 “我其实对我哥哥没什么印象,我才两岁不到他就去世了。不过老师说他很爱我。”崔殊玉说,“所以我也想看看他的遗物,多了解他,据说是最近要装修宿舍才找到的。” 傅为义耐心地听着,时不时提问,像一个成熟的引导者,但事实上他也不比崔殊玉大很多,才二十四岁。 智力上,他应当算得上天生聪慧,天赋异禀的人。十七岁即考入渊城大学修读金融,十八岁接手家业,经历商场厮杀,同时一直拿到硕士学位,作为优秀毕业生毕业。 但是心智的成熟则需要归因为父亲去世之后的成长,以及商场中尔虞我诈的磨砺,让他以一种非正常的速度完成了所有“成人化”。 通往保管室的走廊铺着浅灰色地砖,墙壁刷着新漆,窗台上有盆栽和剪贴画。 “老师说,东西都在保管室等我。”崔殊玉一边走,一边像是回忆,“我小时候几乎没进过这边,好像是管理档案用的。” 他们穿过一道半掩的铁门,进入保管区,走廊尽头亮着一盏感应灯。 傅为义注意到门口标着一块牌子:“特殊历史资料室(档案备份区)”。 保管室门虚掩着。崔殊玉伸手轻敲两下,推门而入。 室内通风良好,窗帘拉着,墙边排列着几列金属柜。最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灰蓝色制服的老人正坐在书桌后翻阅资料。 听见声音,那人抬起头来,是位头发半白的女性,戴着金边眼镜,神色温和。 “崔殊玉?”她露出一点笑意,“这么快就来了。” “刘院长。”崔殊玉有些惊喜,“您还在这儿工作啊?” “也不能算工作了,我现在只是义务协助整理档案。你哥哥的资料我已经找出来了,就在这边。”刘院长看了一眼傅为义,问,“这是男朋友吗?” 崔殊玉挽着傅为义的手,很高兴地说:“是啊!” 刘院长笑着点点头,站起身,打开书桌边的小柜,从中取出一个白色的塑料收纳箱,递给崔殊玉。 “按规定,孤儿个人遗物只能由直系亲属领取。你当年太小,这些一直封存到现在,没有允许我们不能查看,你可以打开看看。” “谢谢您。”崔殊玉小心地抱着箱子,本想回家再拆开,但是又有些忍不住,站在原地。 “想在这里看的话,你可以在沙发上拆。”刘院长说。 崔殊玉在小沙发上坐下,拆开箱子,傅为义靠在柜子旁,等他看。 箱子里有几件旧衣物、泛黄的绘本,还有一本封皮已经破损的日记本。傅为义往旁边瞥了一眼,发现院长好像对箱子里的东西很关注,于是也垂眸,看向日记本里的内容。 崔殊玉翻开第一页,纸张有些发脆,日记里写的东西大都琐碎,是个孩子无聊的记录,提到自己和弟弟,没有什么异常。 直到傅为义注意到一句有些诡异的话。 “今天打针不疼了,老师说我表现好。新来的小孩晚上哭了,被带走了。” “你哥哥是什么病去世的?”傅为义状似无意地问。 作者有话说: ---------------------- 作者的智商不高,悬疑线也仅仅为了串联感情线,不要抱有太大的期待,谢谢大家 第6章 挑衅 崔殊玉回答他:“是癫痫。” 傅为义略略皱眉。他虽不是医生,不了解癫痫具体的治疗方式,但那句“今天打针不疼了,老师说我表现好”,却让他敏锐的直觉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一个有意识、能交流的孩子,需要接受怎样的“癫痫治疗”?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他心底,但线索太少,暂时发掘不出更多。 崔殊玉又向后翻了几页,日记的内容再次变得平淡无奇。 傅为义扫过几眼,关于病症的记录几乎消失,只偶尔提到一句换了新药,其余仍是些琐碎的日常。 大致翻完整本日记,崔殊玉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眼圈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看入迷了,让你久等了。” 傅为义敛起思绪,伸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温和:“没事,我接下来的时间都是你的。” 一旁的刘院长也适时地问:“没问题吧,小崔?” “没问题。”崔殊玉说着,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收回箱子里,“为义,我们走吗?” 他跟着傅为义去吃了饭。自从和傅为义在一起,崔殊玉就感觉自己沉进了一场华美而不真实的梦境。 他接触了从未想象过的世界,也仿佛获得了天神的垂青。 傅为义是一个完美的情人,俊美、多金、年轻,恋爱时温柔专一,丝毫没有崔殊玉想象中豪门阔少的糜烂,完美得不像凡人。 最开始,崔殊玉是不想和傅为义谈恋爱的,他知道自己和傅为义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自己不可能让他长久驻足,不可能成为他的唯一。 尽管极力克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吸引,开始不切实际地幻想自己能够成为那个幸运的人。 直到今天,恋爱已经快四个月了。他是少数几个能坚持到这个时间的人,而傅为义似乎仍然宠爱他。 每天都有电话,每次约会都带他去新地方,丝毫没有要分开的征兆。 他甚至还去过傅为义的家,那座坐落在城东湖畔的庄园,在那里留宿过,这是何等特殊? 他沉浸其中,不敢奢望,也不愿醒来。 ——尽管傅为义在昨天订婚了,未婚妻是孟家的孟尧,长得比崔殊玉好看,这让他产生了不可控的危机感。 晚餐后,他没有回学校,主动提出和傅为义回家,是一种明显的暗示,傅为义笑了笑,没有拒绝。 孟尧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客厅里的那一幕。 客厅没有开主灯,只亮着壁灯和落地灯,光线柔和而暧昧。傅为义靠坐在沙发上,一手搭在沙发背上,姿态懒散。 那个前天才见过的男孩跨坐在他身上,整个人窝在他怀里,衬衫微微敞开,领口压出一道不明显的褶。 傅为义背对着他,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轻轻抬起手,顺着那男孩的后背滑了一下。 第8章 男孩却看见了他,朝他笑了一下,唇角扬起,眼睛弯弯的,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挑衅,炫耀某种无声的胜利。 随即,男孩低下头,主动而虔诚地亲吻了他的未婚夫。 沙发上的人影在壁灯下交叠成一个暧昧的剪影,倒映在冰冷的落地窗上。 茶几上的两只高脚杯已经见底,冰块化得只剩几粒。 大厅安静得像被厚重夜色包裹,连钟表的秒针声都清晰可闻。 孟尧站在楼梯末端,目光从傅为义微弓的后颈一路下切,舔了舔后槽牙,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转了转手上的金属圈。 追着傅为义的这些年,这样的挑衅他见过太多,每个人都被傅为义漫不经心的温柔迷惑,以为自己是他的唯一。 事实上,温柔的傅为义是虚假的、短暂的。 薄情的、冷酷的、残忍的傅为义,才是真实的、长久的。 被他宠爱的人总是不断更换,而被他憎恨的人才会收到戒指,得到身份。 孟尧希望傅为义恨他,折磨他,这样真相揭露,术法灵验的时候,傅为义才会痛苦地爱他。 ——就像此时此刻的孟尧一样。 “为义。”孟尧出声叫了他的未婚夫。 傅为义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像是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斜倚着沙发,目光从孟尧身上掠过,又落回怀里的人身上,笑了一下,说:“还没睡?” 语气松散而平常,在外人面前保持着克制,掠过的眼神中却含着警告。 孟尧说:“我想给自己找点安眠药,没有打扰你吧。” 傅为义松开了怀里的人,示意孟尧走近,问他:“安眠药?你睡不着?” 孟尧说:“是啊,前天晚上我不是喝得有点多吗?心跳很快,一直睡不着,半夜听见走廊有脚步声,我开门看了一眼——竟然是周先生。他还和我说晚上这里会撞鬼,我有点害怕,这两天都睡不着。” 傅为义终于有了一些真实的兴趣,注意力转移到孟尧的话上,问:“几点?在二楼的走廊?” 孟尧摆出有些犹豫地表情,说:“周先生不让我告诉你。” “你不就是想告诉我。”傅为义嗤笑,“行了,他怎么威胁你的。” “......”孟尧沉默了片刻,说,“他说要是我乱说话,就要对孟家和我妈妈下手。” 傅为义挑眉,“那我没法保你了,我也打算对你妈妈下手。” 主楼的大门在这时缓缓打开。 周晚桥走了进来,穿着一套深灰色的西装,剪裁利落,衬衫领口整洁,袖扣细致。 他大约是刚从公司赶回,外套下摆略显褶皱,肩背却仍然挺直。 自从订婚宴之后,他不再像过去一样,每天回家和傅为义一起吃晚饭,总是回来地很迟。 周晩桥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疲惫,眉眼间有一丝未褪的倦意,一只手抬起,松了松领口,步履轻缓。 目光随意扫了一圈,掠过沙发上交叠的身影,又落在一旁站立的孟尧身上,最后有看了一眼傅为义凌乱的衣领和湿润的嘴唇,眉心轻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傅为义懒洋洋地摆摆手,示意怀中的人下去,自己起身,眼神扫向门口,“哟,正好‘周先生’回来了。” 三个字被他刻意咬重,颇有几分调笑的意思。 周晚桥站定,眉头皱了皱,没有回应傅为义的挑衅,只道:“为为,我和你说过很多次,谈恋爱回房间谈。别在客厅里,这里是公用空间。” “知道了。”傅为义毫无诚意地应着,似笑非笑地看他,“周晚桥,孟尧刚才跟我说,你半夜还在二楼走廊上转悠,怎么了?年纪大了,失眠了?” “傅为义,你现在是越来越像个小孩,听风就是雨。”周晚桥语气不急不缓,他看了孟尧一眼,那眼神平静得过分。 “前天晚上是睡不着,下楼看一眼你睡得怎么样。结果,茯苓在走廊拐角抓到了一只偷窥的老鼠。” “我都二十四岁了你还关心我睡得好不好,半夜来看我?”傅为义说。 周晚桥笑容坦荡,对他说:“你知道的,我一向很关心你。” “那你也别吓唬我的未婚妻,”傅为义说,“他听说会撞鬼,吓得现在要靠安眠药才能睡。” 周晚桥看向孟尧时,微笑收敛,带着审视和警告。 对视片刻,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傅为义身上,温声说:“既然你未婚妻这么敏感,你也照顾他的感受,你就别把恋爱谈到他面前。” 傅为义盯着周晚桥,沉默几秒。灯光从他身后投来,眼睫在脸上落下一道凌厉阴影。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点点头,说:“你说得对。” 他转了转左手腕上的手绳,“我未婚妻睡不着,我竟然不好好关心关心他,实在是不负责任。” 而后冲站在一旁不敢插话的崔殊玉招了招手:“让艾维斯送你回学校吧,很晚了。” 崔殊玉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些不甘心,但还是不敢恃宠而骄,保持着温顺,整理好自己的衣领,说:“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傅为义没再理会他,点点头算是回应,对孟尧说:“上楼吧,我陪你休息。” 孟尧抬头看他,似乎有些不解和犹豫,又忍不住有些欣喜。 傅为义笑了,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不是怕鬼么?我陪你,我小时候也算过命,煞气重,鬼见愁。”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扮演 “不是怕鬼么?我陪你,我小时候也算过命,煞气重,鬼见愁。” 孟尧看了一眼周晚桥,果然看见他的脸沉下来。 然后他很快地低下头,害怕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扬被傅为义看见。 “低头躲什么。”傅为义的声音有些不耐,伸手扯住孟尧的手腕,说,“上楼啊,不是要休息吗?” 孟尧收起表情,抬头时换上一副喜忧参半的模样,眼神小心翼翼,讨好得恰到好处:“你真的陪我吗?” 周晚桥像是真的累了一样,看不下去这对未婚夫妻拉拉扯扯,抱着胸冷哼一声,就转身去召唤他的猫。 傅为义没说话,拽着孟尧往楼上走,步子迈得很大,还好孟尧不比他矮,勉强跟得上。他也不怕傅为义拽他的手腕,和上一次一样,反手勾住他的手绳,像是很亲近一样。 临到拐弯之前,孟尧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半夜潜入傅为义房间四十分钟,显然对他居心不轨的竞争者的表情。 周晚桥抱着茯苓,靠在门厅的柱子边,没了半分倦意,冷漠地看着他。 孟尧低眉避开,仍旧勾着傅为义的手绳,拐进了二楼的走廊。 卧室门“咔哒”一声关上。 下一秒,傅为义懒得绕弯,直接把孟尧甩到床上。 床垫下陷,孟尧仰靠着,姿态乖顺,呼吸却略显急促。他抬眼凝视傅为义,眼神黏腻,情绪翻涌得一览无遗。 “是拿安眠药,还是想‘捉奸’?”傅为义慢慢地问他,“是真被吓到了,还是想让我给你撑腰?” “你不是挺会装的吗,刚才在周晚桥面前演得不错。现在没人了,说说看,你到底想要什么?” 孟尧抬眼望他,心想,傅为义果然是聪明的。要不是孟尧已经磨练了八年,傅为义应当能把他的意图一眼看穿。 不过他的眼底仍旧泛着湿意,像是痴心妄想被傅为义看穿,为自己挽尊的声音很轻:“我......真的睡不着。” 孟尧边说边抬起手,轻轻扯了扯傅为义的衣摆,动作轻的如同一种撒娇。 傅为义不为所动,卧室的灯光自上而下,他逆着光,更显轮廓深刻,近乎无情,琥珀色的眼睛冷厉得不近人情,但仍然是好看的。 如果可以,孟尧想要用力扯住傅为义的衣领,把这个俯视着他的人,让他从八年前就不得不爱,时至今日仍为之饱受折磨的人压倒在自己身下,用唇、用齿、用最肮脏的方式拥有他。 他不想要再假装卑微的苦恋者,隐藏自己的真实,收获轻视的目光。 可惜现在的孟尧只能忍耐。 “孟尧,空难的事情我一定会查清楚。”傅为义开口。 他说这句话时靠得很近,俯下身来,一只手抬起,卡住了孟尧的脖子。 孟尧下意识地抻直了脖颈,喉结上下滚动,白净的脖子在灯下泛出一点冷光。 他望着傅为义近在咫尺的面孔,并不觉得害怕。 傅为义手指缓缓收紧,精准掐断他的气息,孟尧的脸逐渐涨红,视野发晕,他却反而笑了起来。 “我已经查到你母亲的汇款。”傅为义低声道,声音冷酷,“我会继续找到更确凿的证据。” “你不会因为是我的未婚妻就逃过牢狱之灾。” 他低头,额前几缕发丝垂下来,几乎蹭到孟尧的脸,语气更加低缓:“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仗着未婚妻的身份做什么。” 第9章 “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不知道是因为生命受到威胁的紧张,还是因为傅为义凑近的气息和体温,孟尧的心跳变得很快。 他从喉咙里挤出回答:“好。” 钳制脖颈的手骤然松开,空气重新进入肺叶,孟尧捂着脖子低下头,咳嗽了一阵,而后喘息着平复呼吸。 片刻之后他才抬起头,抓着傅为义的衣角,仍旧不怕死地靠近他,说:“傅为义,这几天你对我好上心,比以前上心多了,我好开心啊。” 孟尧缓慢地、温顺地伏低身体,在傅为义的腰侧蹭了蹭,动作让傅为义想到周晚桥养的那只猫,亲昵又熟稔地索求关注。 他下意识伸手想把人扯开,孟尧却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缠,仰头对上他的目光,脸上还是在笑。 傅为义看着他的笑脸,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是威胁还是真实的伤害,对于眼前这个爱傅为义到疯魔的孟尧来说,只要是傅为义的施与,就都是一种赏赐。 从少年时代起,孟尧就喜欢傅为义。 在意识到继承人身份和正室之子所代表的利益的重要性之前,是傅为义让孟尧恨上他的哥哥。 孟家与傅家世代交好,傅为义和孟匀青梅竹马,是许多人看好的一对,若能修成正果,两家也算是更进一步。 孟匀性格温和却疏离,并不喜欢傅为义,高傲的傅为义却把所有耐心与温柔都给了他,这让孟尧妒火中烧。 明明长着相似的脸,为什么傅为义只喜欢他的哥哥,不愿意看他一眼? 孟匀死后,孟尧消停过几天,葬礼之后,又变本加厉地缠着傅为义,哪怕傅为义扔掉他的礼物,忽视他的话语,明确地表示对他的厌恶,他也不愿放弃,从十几岁缠到了今天。 有他人在时,孟尧还会收敛一些,勉强端出孟家少爷的样子,要是逮到傅为义一个人,他的态度堪称低廉。 恐怕真的和傅为义前几天想的一样,这场订婚对孟尧来说,不是惩罚,而是经年追逐的奖赏。 他就爱傅为义到这种地步。 傅为义思考的几秒钟里,孟尧攀附着他的身体向上,形状漂亮的嘴唇凑近了他的脸,很专注地注视着傅为义。 手指勾着他的手,嘴唇碰上了他的嘴唇。 他先是贴着傅为义的下唇,停了一秒,而后探出舌尖,亲昵而暧昧地舔吻,空出的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肩。 白花果的气息逼近,和曾经的孟匀身上如出一辙,再次让傅为义的心奇异地搏动起来,他睁着眼,对上孟尧黑亮的瞳仁。 还是和孟匀如出一辙。 傅为义很多年没有正眼看过孟尧,这些天,他发觉孟匀和孟尧的长相确实像到诡异的程度。 只是过去孟尧见到他,神色总是讨好而恋慕,傅为义才能够清晰地分辨。 孟尧吻得极慢,他微微垂下头,舌尖柔软地勾勒着傅为义的唇形,从唇角一路扫到上唇,湿热的气息落在肌肤上,带着一点近乎下作的渴望。 当他垂下眼睫,专注地亲吻傅为义时,看起来和孟匀没有任何不同。 是熟悉到几乎让人作呕的熟悉。 这个未经允许亲吻傅为义的人,比不久前亲吻傅为义的男孩吻得更虔诚,胆大又怯懦,爱情从他的唇齿间流泻,和过去一样,毫无保留像傅为义袒露,供他碾碎。 傅为义捏着他的下巴,将他推开。 孟尧被迫后仰,那双唇离开了傅为义,带出一丝细微的水光。 傅为义用指腹用力抹去嘴唇的湿痕。 “我的嘴唇比较软,还是你的恋爱对象的嘴唇比较软?”孟尧还在不知死活地提问。 傅为义似笑非笑地看着孟尧,问他:“刚才看见别人亲我,所以你也要亲?你吃上未婚妻的醋了?” 孟尧痴痴地盯着傅为义被他吻得发红的唇,见到傅为义没有生气,好像又获得了勇气,挣开傅为义捏着他下巴的手,继续尝试靠近他,在他面前停下来,忽然又笑起来,说:“为义,你的嘴唇最软。” 他的语气又带上刻意的恶意,面孔却依旧纯良:“我哥肯定没有亲过。” 说完这句,又像怕傅为义生气,孟尧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神情柔软,说的话却毫无逻辑。 “你就当成我哥亲了你吧,不要生气。” 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他接着说:“我和我哥亲起来应该没有差别。” “你不要再亲你的那个恋爱对象了,他肯定不如我像我哥。” 傅为义听着他自说自话,忽然又产生了一种晕眩到近乎作呕的感受。 他冷冷地看了孟尧片刻,用陈述的语气问:“你很想我把你当成你哥。” “我记得我说过,我觉得很恶心。”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替身 孟尧整个人趴在傅为义身上,仰头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甜腻到诡异,声音轻飘如梦话: “你把我当成我哥,就不觉得恶心了。你肯定想他亲你吧?你想他怎么亲你,什么样的吻,我都可以给你。” “孟尧。”傅为义垂眸,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只知道你很贱,但你以前,没有贱到这种程度。” 得益于他那过人的记忆力,傅为义还隐约记得第一次见到孟尧时的场景。 “你还记得你以前是什么样的吗?”他说,目光落在孟尧的脸上,像在审视一件蒙尘的旧物,“你八岁那年,跟着你那个妈登堂入室。我去孟家做客,在会客厅见到你,喊了你一声‘孟匀’。” “你立刻回头,很生气地瞪着我,说‘我不是孟匀’。” “你还记得吗?”傅为义质问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冷嘲,“你明明那么讨厌被人当成他的影子,现在怎么连自己是谁都不要了?” 孟尧恳切地说:“因为我爱你啊,只要你高兴,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就是太爱你了,太爱你了。你把我变得不像我了。” 分明那样抗拒被人与孟匀混为一谈,孟匀的阴影曾如乌云般笼罩着他全部的人生。 如今他为了得到傅为义,却自甘下贱,抛弃多年来的坚持,自愿成为他最厌恶的人的替身。 明明曾那样抗拒孟匀的影子,如今却主动披上那层皮,像溺水者抓住一块浮木,甘愿化作尸骨上复活的一张脸。 这份疯狂让傅为义产生了一丝扭曲的兴趣,他眼底浮起一种近乎戏谑的审视。 “既然你要当孟匀,”他抬起手,用指腹拍了拍孟尧的脸颊,而后掌心覆在颊侧,缓缓下滑,像在逗弄一只摇尾乞怜的狗,“那就别露出这种下作的表情。” 他慢条斯理地继续说:“做个像孟匀的样子给我看看。” 孟尧盯着傅为义,一点点收敛神色,把脸上的缠黏、讨好、痴迷都剥掉。 只勾了勾淡粉的唇角,露出一个温和又疏离的微笑,与爱与欲都没有关系,让人觉得近在咫尺,又难以触及。 “像吗?”他轻声问。 傅为义低头看着他,沉默了几秒。这张脸,这个神情,几乎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别无二致。 他抬起手,扣住孟尧的脸颊,拇指细细摩挲着他嘴角那完美的、疏离的弧度。 “挺像。”他的声音低沉而懒散,带着欣赏一件艺术品般的冷漠,“学孟匀说一句话,试试。” 孟尧吸了一口气,用那种清淡的、克制的语调,缓缓说道:“傅为义。” “请放开我。” 傅为义的眼睫颤了颤,收回了自己的手。他的目光在孟尧的脸上又停留了几秒,狭长的眼微微眯起,而后俯下身,温热的唇擦过孟尧的耳廓,气息危险而暧昧:“学的真像,差点就把我唬住了。” 孟尧脸上的面具瞬间破碎,又变回那个讨好的、急切的他:“可以吗?你满意吗?” “别这样笑。”傅为义说,“既然要当孟匀,就当得彻底一点,别让我在你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 关于如何成为“孟匀”,孟尧非常有心得,他确信傅为义会对他感到满意。 “为义。”孟尧再一次用孟匀的方式叫了傅为义,只不过更亲近了一些,然后矜持地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傅为义吻了他。 “如果是孟匀的话,确实可以当我的未婚妻。” 傅为义这样说。 * “傅总,癫痫一般不需要通过打针来治疗。如果用到了注射药物,通常说明病情已经进入持续状态,病人应当意识不清。” “艾维斯,”傅为义食指轻轻敲着桌面,询问他的副手,“所以,你认为‘今天打针不疼了,老师说我表现好’这句话,有问题吗?” “有问题。”艾维斯答得很快,“这说明他在打针时是清醒的,且能正常交流。这不符合常规的癫痫治疗。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儿童的记忆偏差。” “如果不是记错了,”艾维斯补充道,“那记录的,也可能是其他病症的治疗。而且您说,这件事发生在十多年前,即便虞家在医疗上确有问题,也很难再找到物证。” 第10章 这些内容傅为义都已经想到,他上午已经询问过崔殊玉相关的细节,提到了这句话。 崔殊玉似乎没放在心上,只说会去问问院长还记不记得他的哥哥的事情,就急急地问傅为义什么时候可以再和他见面。 思考见面时间的时候,傅为义脑中闪过的却是昨夜孟尧那张真假难辨的脸,相比之下,崔殊玉那点单纯的心思,瞬间变得寡淡无味。 于是他只说了自己最近很忙,有时间了会给他打电话。 尽管不太情愿,崔殊玉还是不敢耍脾气,还体贴地嘱咐傅为义要照顾好身体,才挂断了电话。 他挥了挥手让艾维斯下去,靠在椅背上思索。 他并非无的放矢,而是他那向来精准的直觉,在无声地向他预警。 但理智终究占了上风,他决定暂时搁置,静待后续。 傍晚时分,天色已暗。傅为义走到地下车库时,季琅正懒洋洋地靠在一辆黑金色跑车旁,头发凌乱,袖子挽到手肘,嘴里含着一颗薄荷糖,正在喀拉喀拉地咬碎,像是等了他很久。 他穿着一件贴身的黑色高领,外面罩着时髦的机车外套,腰线收得极细,整个人像从廉价杂志封面里走出来的艳俗模特。眼尾细长上挑,睫毛浓密卷翘,染着一点不自然的红。 季琅生的像他那个做了季家情妇,却又早逝的母亲,他的相貌是好看的,却是那种廉价的艳美。 漂亮,却没有质感,像夜场里搁久了的花,还是那种红得过分的野玫瑰——香艳、浮夸、注定不长久。 见傅为义出现,季琅抬起头笑了一下。 “阿为,你今天下班怎么这么迟。”话语似乎埋怨,却又透着欣喜。 傅为义走到他面前,向他摊开手。 季琅从兜里掏了一颗薄荷糖给他,看着傅为义修长的手指撕开包装,把薄荷糖含入唇齿之间。 “俱乐部那边新来了两辆车,你喜欢的类型。”季琅舔了舔犬齿,咬碎了嘴里的最后一块薄荷糖,语气轻快地发出邀请,“今晚有空吗?” “今晚?”傅为义问他。 “你有空吗?”季琅转转手里的车钥匙,说,“没有约吧,我专门来接你呢。” 傅为义含着薄荷糖,径直走向副驾驶。 季琅立刻过去,殷切地替他拉开车门。 “路上不堵,我开的快,很快就到。”季琅补充。 傅为义坐进副驾,手肘撑着车窗边。 季琅迅速关门上车,发动引擎,跑车发出低沉的一声轰鸣。 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熟练地挂挡,车灯亮起,像一道锋利的刀口,穿破地下车库昏黄的灯。 “系安全带啊,阿为。”他偏过头提醒,语气轻快,“你不系,我会分心的。” 傅为义拉上安全带,给自己扣上。 季琅一踩油门,跑车猛然驶出坡道,冲上夜幕下的城市高架。 窗外风声呼啸,红绿灯影从挡风玻璃上一晃而过。季琅开得很快,不过还算稳。 途中,他忽然问傅为义:“你不开心吗?” “有吗?”傅为义反问。 “我从十岁就认识你了,阿为。”季琅说,“一看你我就知道你不开心。” 傅为义咬了咬嘴里的薄荷糖,没说日记本的事情,说:“昨天孟尧突然发疯了。” 季琅握了握方向盘,问:“怎么了?” 傅为义嘴角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我昨天带崔殊玉回去,他看见之后竟然吃了未婚妻的醋。还和我告周晚桥那个老男人的状,想我给他撑腰。” “哦?”季琅表现得很有兴趣,“孟尧以前就那么喜欢你,肯定是忍不住了。” 傅为义哼笑一声,说:“他还和我说,想让我把他当成孟匀。” “他和孟匀长得确实像,我都差点被他唬住。” 季琅嗤笑一声,说出了傅为义没说的那句“他配吗”,让傅为义的嘴角上扬了一下。 “我记得以前很多人说他像孟匀,故意叫他孟匀,他生气得哭着去找老师。”季琅接着说,“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还挺有意思的。”傅为义说,“让我想逗他玩玩。” 季琅握着方向盘,眼神暗了暗。 车窗反光映出傅为义那张懒散的脸,他把薄荷糖含在颊侧,脸颊微鼓,几乎有些孩子气,唇角的笑意里带着愉悦、怜悯,还有点狠毒的玩味。 然后他顺着傅为义的话,问:“怎么玩?” “看看他能不能真的变成孟匀。”傅为义颇有兴趣地说,“他好像离疯不远了。”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vein 跑车驶过高架桥,在渊城城北的偏远路段转了几个弯,前方灯火忽然聚起。 远远看去,那是一圈沉在黑色丝绒幕布上的光晕,像是废墟里孵出的、一个光怪陆离的怪胎。 “到了。”季琅说。 傅为义抬眼看去。 四周荒僻,无人居住的地段里沉着大片野草与废弃厂房,像城市边缘褪色的褶皱。 一整片被铁网围住的场地豁然开阔,巨大弧形弯道横亘在正中,赛道铺着进口复合橡胶材质,边缘镶嵌着定制灯轨,宛如一条夜色里奔腾的金属猎蛇。 赛道两旁是落地玻璃包厢,外立面全部采用镜面反光材质,灯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进来,形成一种人工构建的幻境。 观众席则为阶梯式布局,设有专属酒水台和电子下注台,气味里混着香槟、烟草和发动机燃烧后的焦香,属于一场永不落幕的夜场盛宴。 这里就是vein俱乐部,渊城最大、也最隐秘的跑车俱乐部,名义上属于季琅。 这是季家在他成年后分给他的唯一一块产业。 季家现任家主年轻时情妇众多,私生子也不少,大多被打发到国外或者送进不闻不问的寄宿学校,从未登上台面。相比之下,季琅已经算是“运气好”的那个了。 因为他和傅为义关系好,得了点“面子上的重视”。 季琅领着傅为义走进,沿着夜场铺设的vip通道穿过一排落地包厢。通道两侧是参赛用车,整齐排开,车身反射出艳色的灯火,像一条披着霓虹的铁蛇。 “那辆黑曜石漆的是pagani zonda r。”季琅回头朝他笑,语气殷勤,“纯手工拼装的复古赛道版,今早才运来的。你肯定喜欢,我专门把初次驾驶权留给你了。” 傅为义扫了一眼。那辆车,外壳是纯粹的黑曜石漆,线条凶狠,性能极致,在黑夜中如同一头蛰伏的、肌肉贲张的野兽。 这正是傅为义最喜欢的那种东西:野性,不驯,昂贵。 于是他接过钥匙,坐进pagani zonda r驾驶座。低矮的车身让他不得不微微俯下身去,修长的手指搭上方向盘,拇指缓慢摩挲着高级真皮纹路,对这辆车颇有几分兴趣。 季琅站在车外,手臂撑在车顶上,低头看着傅为义的侧脸,知道现在傅为义的心情重新变得不错,于是开玩笑说:“这车就是你的风格,脾气大,难伺候。” 傅为义抬眸扫他一眼,回他:“好的东西才难伺候。不好的东西我懒得要。” 季琅挑了挑眉,绕到另一辆银灰色迈凯伦旁边,拉开车门:“我陪你开一圈,试试这车到底好不好。” 引擎轰鸣,车灯刺破昏沉的夜色,两辆跑车一前一后驶入赛道。 高架赛道如同蜿蜒盘旋的钢铁巨蟒,盘踞在霓虹交织的灯火之间。夜风扑打在车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呼啸。 傅为义踩下油门,瞬间的推背感将他牢牢按在座椅上。 季琅紧随其后。他死死盯着前方傅为义的车尾灯,像追逐了十几年那样,沉稳地掌控着速度与节奏,不越过,不掉队,将自己变成对方最完美的影子。 他知道傅为义喜欢冒险,每一次过弯都踩着失控的极限,于是他也奉陪着,将自己逼到极致。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鸣,好几次,车身都险险擦过护栏,于毫厘之间上演着精准而疯狂的死亡游戏。 季琅几乎可以想象出此刻傅为义的神情。眼神沉静,姿态端肃,那双琥珀绿的眼珠在仪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冷光,没有半分狂热的起伏,却又比任何人都更执着于征服极限。 傅为义曾经向季琅解释过自己为什么喜欢追求速度与极限。 他喜欢的不是速度本身,而是控制极致速度的感觉。 那种将近失控却精准抓握的掌控感,会让他在过弯时几乎生出一种幻觉。 ——仿佛命运就在他掌心转动,稍微偏转就会粉身碎骨,可只要他握得足够稳,世界便会向他俯首。 傅为义不害怕失控,不畏惧受伤,他更厌恶无聊、重复、可预测的人和事。 他一向如此。 而季琅则像这样追随着傅为义的背影太久了。 自少年开始,从泥沼里被傅为义拉起的那一刻起,他就忍不住仰望,想要靠近,甚至偷偷地......窥伺。 第11章 最后一个直角弯转完,pagani重心迅速回正。傅为义右手微推,方向盘回中,脚下刹车一踩到底。车身狠狠一顿,前轮精准地压住终点白线,没有越过分毫。 引擎不甘地喘息了一下,熄火。世界仿佛瞬间静止。 傅为义没有立刻动。他松开安全带,手肘支着车门,视线透过挡风玻璃望向远处赛道的尽头。 一秒后,他推开车门下车,动作干净利落。鞋跟落地声在空旷的赛道上清晰可闻。 季琅随后停下,下车时呼吸还有些紊乱。 傅为义却没有看他,只低头点了根烟。 衔着火的瞬间,那点明灭的火光映出他冷白的下颌与微张的薄唇。他吸了一口,单手插兜,转身朝观众席方向走去。 季琅跟在他身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颗薄荷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慢慢地咬碎。 那股冰凉的甜意,才堪堪压下了心口翻滚的、灼热的躁意。他快步追上去,手臂顺势搭上傅为义的肩膀:“还不错吧?” 傅为义的脚步略顿,眉眼斜挑地看了他一眼:“嗯,还不错。” 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点少有的、真切的满意。 这已经是极高的夸奖了。 季琅还想说什么,傅为义的电话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来点显示是“孟尧”。 两个字让季琅恶意丛生,他扯起唇角,故意揶揄的对傅为义说:“这就又开始查岗了吗?” 傅为义没有回答,任由电话响了一会儿,才在自动挂断前不紧不慢地接通。 指尖夹着香烟,视线落在赛道远处闪烁的灯火之上。 “嘟” “为义。”电话那头的声音,是刻意模仿出的、孟匀那种柔和而疏离的腔调,“你什么时候回家?” 让季琅一遍遍诅咒,最终死去的人的魂魄似乎回到了世间,季琅盯着傅为义手中亮着的屏幕,想要确认对面到底是谁,是不是那个人真的阴魂不散,死而复生。 傅为义的声音让季琅稍稍冷静了一些,他比往日多了几分耐心,没有斥责孟尧,说:“你又睡不着?” “你在哪里?”孟尧问他。 被“孟匀”查岗,傅为义竟觉得有些新奇,像每一个晚归的丈夫对伴侣报备行程一样,说:“我和季琅在vein。” “季琅?” 就在这时,一行穿着高级西装的人从vip通道走进来,领头的那个男人修长挺拔,穿一件深灰色的大衣,手上戴着一副灰色丝质手套。 脚步匆匆,走廊昏暗,傅为义的目光与那人短暂地相接,而后擦肩而过。 路过傅为义身边时,掠起的风似乎带着淡淡的苦艾气息。 傅为义察觉到冷淡的目光在他身上驻留片刻。 但他今天对这个人兴致缺缺,没有回望,夹着烟,仍然在听电话。 “对,只有季琅。”傅为义对电话那边说道。 * 那个人正在讲电话,右手拿着手机,左手夹烟,火光晃动,忽明忽暗,眼睫被灯光剪成细长的弧。 不似凡人。 他没有穿外套,衬衫领口略开,锁骨下方有一道不太明显的暧昧红痕,唇角微垂,神色不是常见的挑衅或是懒散,难得地有耐心,电话那头大概是他的未婚妻。 身上的气味不是纯粹的薄荷味,还带着夜风、尼古丁、混合着机械油味——vein的味道,他大概刚下赛道不久。 虞清慈收回目光。 “虞总,那位是不是傅总?”身边的客户问他。“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他说:“不用。” * 电话挂断。 “真像。”季琅说,“我还以为孟匀真的还魂了。” 傅为义转了转手腕上的手绳,说:“一点像能唬住我?” “所以......”季琅顿了顿,问,“你想怎么玩,真把他当未婚妻?” “你知道栖川孤儿院吗?”傅为义不欲与季琅谈这个话题,没回答他,直接一转话锋。 季琅说:“知道,我妈进季家之前,我还去住过两天。” “哦?”傅为义似乎有一些兴趣。 “那时候季家还不想认我,在做亲子鉴定,把我扔在那里住了几天才接我和我妈回去。”季琅解释,他知道傅为义对自己的身世不感兴趣,就没有讲太多。 傅为义果然没有很关注这一部分,问他:“你有了解过医疗条件吗?” 季琅想了想,说:“我那时候太小了,都不太记得了,也没生病。” “行。”傅为义说。 “怎么了?”季琅问,“是发现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傅为义说,“我有点好奇。” 两人经过吵闹的娱乐区,季琅问:“阿为,现在要回去吗?还是我再叫些人来,我们继续下半场?” 傅为义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不了,我未婚妻又说要亲自来接我,我可不能让他久等。” 季琅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好吧,那我送你出去,顺便见见......孟匀。”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赛车 夜色沉郁,停车场的灯光自下而上,将每一辆豪车的车漆都映照出锐利而冷色的光影。 傅为义单手插兜,跨出最后一级台阶,目光掠过空旷的停车场。他的影子被灯光拉得极长。 孟尧就站在那辆黑色的轿车旁,靠着车门,微微低头,像是在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他穿着一件灰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披着浅灰色的薄呢外套,身形瘦削而挺拔,在寒冷的夜风里,有种遗世独立的冷感。 傅为义在一旁的垃圾桶边停了停,将指间的烟头碾灭,才继续向前走。 季琅歪着头,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孟尧。明明和前几天是同一张脸,那股讨好卑微的气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冷而疏离的沉静。他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孟尧听到动静,抬起头。他微微眯了眯眼,像是适应了一下刺眼的光线,而后,那双干净的眼眸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傅为义的脸上。 “这么快就到了?”傅为义问他,“等多久了?” “刚到。”孟尧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是孟匀式的,客气又疏远,“在路上给你打的电话。我先问了艾维斯,他说你没带他,是季琅来接的你。我想,你们应该就在城北,便直接过来了。” 季琅夸张地张大了嘴,对傅为义说:“阿为,你未婚妻实在是太贴心了,我都要羡慕嫉妒了,连你在哪里都能猜到,还专门来接你,太辛苦了。” 孟尧没被他话里的刺伤到,只是淡淡地说:“不辛苦。而且,我也很好奇vein是什么样的,还没来过。” 他转向傅为义,目光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我记得为义很喜欢跑车,所以也想自己来看看。” 傅为义略略扬眉:“那你现在是想接我,还是想看跑车?” 孟尧的笑容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好意思,但还是完整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想看你在vein开跑车。如果可以,也想自己试试。” 季琅闻言嗤笑一声:“我的俱乐部不提供新手练胆服务,不过你要是想试试,可以坐阿为的副驾,第一视角感受一下。” “那就副驾。”孟尧答得很快,目光仍然落在傅为义脸上,干净、坚定。 傅为义也笑了,说:“想坐可以,别哭着要下车,我不会因为副驾坐了人就减速的。” 孟尧说:“我知道,我没有想你减速,我就是想看看你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傅为义冲他勾勾手,说:“那就走吧,我带你再走一遍。季琅,把钥匙给我。” 季琅随手一抛,把钥匙扔给他。 黑曜石色的pagani尚有余温。傅为义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冷白色仪表盘瞬间亮起,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不紧不慢地系上安全带,转头看向孟尧。 “发什么呆?上来。” 孟尧应声坐进车里。他缓慢地系上安全带,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复杂的仪表盘,最终还是落回傅为义的侧脸。 车厢内,冰凉的皮椅、淡淡的薄荷味混着若有若无的烟草气息,仿佛这辆钢铁猛兽的每一寸,都烙印着傅为义的味道。 跑车引擎再度启动,发动机的低吼自脚下传来,令人心跳发烫。孟尧轻轻握紧了膝盖,平复着自己的心跳,但紧张与期待还是令他脊背微微发僵。 傅为义侧脸轮廓在冷白的仪表灯光下显得锋锐而清晰。他的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脚下踩油门的动作却异常果断。 下一秒,车身震动,发动机轰鸣声压过一切细碎的杂念,pagani猛地冲出车库,驶入夜色。 速度骤然拉高,前方的弯道不断向内收紧,灯光、风声、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鸣声交织成一片足以吞噬感官的漩涡。 傅为义瞥他一眼,问:“怕了?” 第12章 孟尧看着前方飞速倒退的景物,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奇异的、近乎痛苦的亢奋。他摇了摇头:“没有。” 这怎么能让他害怕呢?与傅为义相处的每一秒,都是踩在失控边缘的飞驰。 他本身就是一阵能将人灵魂都卷走的飓风,在危险、失控、控制与反制中,带来极致的快感与幻觉。 驾驶座上的人没有再说话,专注地控着方向,神色冷淡,动作精准,每一次过弯都踩在临界点上。 车窗紧闭,孟尧却仿佛能感受到冷厉得夜风扫过他的脸颊,冰凉刺骨却令人精神振奋。 傅为义的轮廓在车窗外飞掠的霓虹灯影里忽明忽暗,每一次光影变化,都像是锋利的刀片在孟尧心上划下细长的伤口。 这一刻,孟尧终于明白,傅为义为什么会迷恋这项运动了。 与此同时,看台上隐秘的vip包厢里,虞清慈正端坐在窗边,面色冷淡。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捻着手套边缘,视线毫无温度地落在远处赛道上那辆疯狂驰骋的黑色跑车上。 那辆车像一只疯兽,横冲直撞,肆意践踏规则与界限,几乎快要撞上护栏时才骤然减速,每一次都精准而疯狂。 有人在他身后低声问:“那是傅总?” “是啊。” “开得真漂亮,我也想试试那辆pagani。” 虞清慈微微皱了皱眉,他向来厌恶这种场合,厌恶这种躁动而喧嚣的危险运动,也厌恶那个驾驶跑车的人。 傅为义。 车辆的玻璃隔绝了向内的视线,那个代表着失控、放浪和肆意的人就坐在驾驶座上。 ——带着他的未婚妻。 随意踩下油门,发出令虞清慈不悦的噪音。 穿着松懈,痕迹都不遮掩。 虞清慈转开眼,扯了扯手套的边缘。 再一次,pagani在终点前停下,傅为义偏头看向孟尧。 孟尧也转头看向他。 傅为义发现,孟尧的表情比自己想象的冷静许多,脸颊微微泛红,应当是因为兴奋。 “你不怕啊。”傅为义颇为意外地问他。 “不怕。”孟尧说,“我应该害怕吗?” 傅为义少见地不吝惜夸奖,对孟尧说:“你说得对,你不应该害怕。” 他松开安全带,车门一把被推开,冷风灌入。 而后起身下车,绕过车头,步履沉稳,走向副驾驶一侧,抬手搭上车门把手,轻轻一拉。 车门弹开。 风顺着他打开的缝隙涌进来,裹着他身上的气息与夜晚的凉气。 傅为义微微俯身,一只手撑在车顶沿边,向孟尧伸出了另一只手。 “下车吧,”他说,眼神带着些讥诮的温柔,“我的未婚妻。” 尾灯残亮,红光映在他的侧脸,像一层浅薄的火,在他的脸上燃烧,在他的睫下晃动。 “我们该回家了。” * 对崔殊玉失去兴趣之后,傅为义将他抛诸脑后了一段时间,直到再次接到对方的电话,才想起来已经快有一周没有联系他的“男友”。 大概是实在沉不住气了,又不敢随便打扰傅为义,崔殊玉还找了个借口。 “为义,我看了日记,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今天去栖川孤儿院查我哥的档案和病历了。”他说。 “是吗?”傅为义原本打算直接挂断电话,让艾维斯问清楚崔殊玉想要什么,再顺理成章地结束这段关系。听到这句话,他顿了顿,倒也起了些兴致。 “但是,病历我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档案也是。”崔殊玉说,“我不如你敏锐,看不出来。” “所以你是准备让我看看?”傅为义问。 “是啊,我都拍了照,现在我打了车,正在往你公司来。你现在忙吗?我可以上来见你吗?” 傅为义并没有太多意愿浪费时间见他。 短暂的沉默落下,崔殊玉像是害怕他真的会拒绝似的,赶紧补了一句:“为义,你知道吗,我还看了我哥在孤儿院拍的最后一张合照,照片里有个人你也认识。” “谁啊?”傅为义淡淡地说,“我认识的人太多了。” “你真的会感兴趣的。”崔殊玉语气透出讨好,“你经常要见到的一个人。不过照片里他还很小,但你肯定能认出来。” “名字。”傅为义问。 “我想让你猜猜。”崔殊玉像是终于抓住一个可以吸引傅为义注意力的点,语气里藏着点兴奋,“你一定能认出来,真的,那样才有意思。” 傅为义捏了捏眉心。他不喜欢猜谜游戏,更不喜欢别人故意吊他胃口。崔殊玉的做派一如既往地幼稚,偏偏又带着些执拗。他原该不耐烦地挂掉电话,但“照片里的那个孩子”这句话仍旧留下了些痕迹。 他认识的人里,还有谁,是从栖川孤儿院长大的? “好吧。”他松了口,“我接下来有空。你到了以后让前台带你来我的办公室。” 崔殊玉像是立刻松了一口气,语气雀跃:“好!我还有十——” 话音未落。 电话那头猛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金属撞击声,像是钢铁狠狠砸进另一块坚硬物体的声音,刺耳刺得发颤。下一秒,玻璃碎裂的炸响紧随其后,仿佛整个车身被生生扯裂。然后是一连串混乱的重物碰撞、人声惊叫,还有急促的汽笛声穿透而来。 像是手机掉落在地上,又被什么滚过,杂音持续了几秒,忽然就全都消失了。 傅为义皱起眉,手指离开了手机侧边的挂断键。 电话另一头只剩下空白的静音。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车祸 崔殊玉出了车祸。 他乘坐的车辆在城西下环路出口突发事故。车辆失控撞上护栏,侧翻后起火。救援队到达时,火势已蔓延至整个车头。驾驶人当场死亡,副驾驶严重烧伤,确认为崔殊玉。无目击者。 他第一时间被送往渊城第一医院抢救,现已转入重症监护病房,生命体征极不稳定,脑部有弥漫性损伤。 医院走廊尽头的吸烟区,傅为义站在窗边,身影被头顶惨白的灯光拉得极长。他没有去看望那个名义上的“男友”,只是用指节无声地敲击着冰冷的窗沿,神情无波无澜,像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像。 艾维斯垂首站在他身后,汇报着调查结果。 “手机?”傅为义开口,声音被压得很低。 “没有。几乎和车头一起烧成了焦炭。” “日记呢?” “副驾驶座下找到一个残缺的纸块,碳化严重,字迹全无。” 傅为义的指节停下了敲击。他盯着艾维斯,目光锐利如刀:“车载记录仪。” “数据完整,没有问题。事故前十一秒,驾驶员突然猛踩油门加速,同时大幅度偏转方向,全程没有踩刹车。” “副驾操作的可能性?” “后排也装了副驾监控,崔殊玉没有任何异常动作。” “技术问题?远程入侵?” “车况正常,没有刹车失灵的迹象,也没有发现远程入侵的痕迹。” 傅为义点了点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低头点燃。火光一闪,在他深邃的眼窝下投下一道锐利的阴影。 艾维斯迟疑了一下,补充道:“警方初步结论是驾驶员操作失误,可能涉及疲劳驾驶或突发精神问题。家属已经签字认领了遗体。” “驾驶员身份。”傅为义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网约车平台正规注册司机,驾龄五年,无任何事故记录。已婚,有两个孩子,家庭情况稳定,社会关系简单。” “异常汇款记录?” “没有。近三个月的银行流水和线上收支都查过了,一切正常,没有可疑的大额进出账。” “精神状态?” “警方走访了他单位的同事和家属,都反馈他近期情绪稳定,没有反常,也没有精神病史或服药史。” 傅为义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抽完了那根烟,将烟头在身侧的金属扶手上用力一按,火星滋啦一声,彻底熄灭。 “所以,现在官方的结论是,”他抬起眼,语气平淡得近乎嘲讽,“这就是一场意外。” 艾维斯语气克制:“是。” 一场干净得无懈可击的车祸。一个背景清白、无任何动机的司机。一个即将带着秘密来见他的、前途光明的大学生。所有线索都在指向“悲剧”与“偶然”。 可越是干净,就越是肮脏。 傅为义的内心称不上悲伤,而是一种被挑衅的烦躁。 如果真的是一场阴谋,那么对方的目标必然不是崔殊玉,他本人没有任何价值,有价值的,想来是他即将带来的那个秘密。 脑中串联起那些碎片:栖川孤儿院,虞氏慈善基金,癫痫去世的哥哥,那本被烧毁的日记......每一个环节都合乎情理,但组合在一起,却散发着一股精心策划的腐臭味。 第13章 栖川孤儿院......虞家。 他皱起了眉。 “傅为义。” 有人扣了扣吸烟区的玻璃门,低声喊了一句傅为义的名字。他闻声抬头,看见了站在玻璃另一边的周晚桥。 “节哀。”周晚桥拉开玻璃门,轻声道。 玻璃门合页略微锈蚀,被推开的瞬间发出一声短促的金属响动,打断了走廊尽头的静默。 傅为义下意识拍了拍身上的烟味——周晚桥从不抽烟。他随口说:“人又没死,节哀什么。” “那就......祝你的小男友早日康复?”周晚桥的祝福听起来总像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揶揄,诚意欠奉。 傅为义勉强接受:“也行。你来干什么?孟家的事还不够你忙的?” 周晚桥没回答,只抬起手,像从前很多次那样,自然地想去摸傅为义的头发。 那是一个带着安抚与掌控意味的动作。傅为义今天心情不好,不想接受,猛地偏头甩开,皱眉看他。 周晚桥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微笑着说:“你男朋友差点死了,我总该过来关心一下你。” 躲开周晚桥的手之后,傅为义扯扯唇角,说:“我没事,本来打算分手了。” “也是,都四个多月了,你确实该分手了。”周晚桥说,“那你还特意跑来医院干什么?” “来付钱。”傅为义敷衍道。 周晚桥轻笑出声:“你是觉得车祸有问题吧。” 说到这个傅为义就觉得烦躁,他又拿了一根烟,咬在嘴里却没点燃,只轻轻咬着滤嘴:“看不出问题。” 周晚桥极有耐心,径直在吸烟区的铁制椅子上坐下,抬头招招手,示意傅为义坐到他身边,缓声道:“坐下说吧。我帮你想想,你觉得哪里有问题?” 远处病房门口护士推着输液架经过,轮子压过地砖,带着一点长时间未清理的“吱呀”声。 傅为义看了周晚桥片刻。他和过去很多次为自己答疑解惑时一样神色安定可靠,双手自然地搭在膝上,深色西装没有半分褶皱。 眉目舒朗,眼神沉静,嘴角含着一点近乎礼貌的弧度,注视时很容易给人安心的感受,轻而易举使人信服。 傅为义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抬步过去,在周晚桥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抱胸向后靠去,说:“车辆没问题,司机也没问题,警察查过监控和行车记录仪,结论是意外事故。” “那小崔的出发地和目的地都是什么地方?”周晚桥提问。 “他是来找我的。”傅为义说,“从栖川孤儿院出发。” “栖川孤儿院?”周晚桥声音稍微压低,微微前倾了一点,抓住了要点,“他是那里长大的吗?” “是的。”傅为义说。 “他去孤儿院做什么,拿东西?”周晚桥接着问。 “上周我陪他去拿了他哥哥的遗物。”在不牵扯核心利益的问题上,傅为义非常信任周晚桥,也相信他的能力,于是和盘托出,“看见日记里有一句话,直觉不太对劲。崔殊玉大概是为了找理由见我,就去孤儿院查了档案。” “日记里什么话?他哥哥多大了?”周晚桥颇为感兴趣。 “说打针,看那句话的意思,还是集体的。”傅为义稍微顿了一下才补充,“他哥哥是癫痫去世的,具体年龄我不清楚,不过他今年是二十岁。” “二十岁。”周晚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日记呢?我看看。档案也是,有吗?” “都没了。”傅为义摊了摊手。 周晚桥微微挑眉。 傅为义低笑了一声:“挺合理的,车祸都烧没了。” “档案孤儿院还有,是吧。”周晚桥缓缓向后靠回椅背,“但是崔殊玉醒来之前,没有人有权限查看。” “你觉得正常吗?”傅为义侧头看他。 “很巧合。”周晚桥沉吟片刻,下了结论,“但他身上有什么值得这样......大费周章的呢?” “我想再去孤儿院看看。”傅为义还记着崔殊玉所说的,照片中熟悉的人。 “这是正确的。”周晚桥认可道,“我陪你去吧,什么时候?” “明天。”傅为义微侧头,“你有时间吗?” “如果你需要我,我总会腾出时间的。”周晚桥语气很轻,尾音几乎像在叹息,显得他好像真的很关心傅为义一样。 第二天上午十点,傅为义再次抵达栖川孤儿院。 院长听说了崔殊玉的遭遇,非常真挚地表达了同情和悲痛,傅为义甚至看到了她眼底的泪花。 但她还是遗憾地拒绝了傅为义查看档案的要求。 傅为义并不意外,离开档案室之前,问了一句:“小玉说昨天看了一张孤儿院的合照,想让我也看看,这个我能看吗?” 院长说:“他说的应该是一楼走廊展览窗的合照,我们每隔一年都会拍,你下去就能看见。” 傅为义走出门,周晩桥在门口等他。 “展览窗?”他说,“我知道在哪里。”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有些陈旧,午后的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空气中投下细碎的金色尘埃,四周安静得只剩下两人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像在一条凝固的时间长河里逆行。 一整面墙的玻璃展窗里,一块块木质画框按年代排开,从左侧的黑白影像,到右侧的高清彩照。照片的风格几乎一成不变:庭院中央,穿着统一制服的孩子们按身高排列,身后永远是那棵老樟树。 傅为义根据年份,很快找到了崔殊玉所指的那张照片。他的目光从一张张童稚的面孔上缓缓扫过。 直到,他看到最后一排中间的一张脸。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攫住了他,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 那个男孩大约十多岁,头发短而整齐,目光里透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静。 他站得很直,制服干净,领口的扣子扣到倒数第二颗,显得一丝不苟。眼睛是偏长的内双,眼尾略垂,鼻梁挺直,尚且年少,脸上就已略有骨感。 他不像周围的孩子那样或笑或闹,只是安静地站着,唇角带着一丝极淡的、礼貌的弧度,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集体场合的拍摄。 傅为义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却还是没能想起这熟悉感的来源。 他后退半步,又靠近,试图从不同角度唤醒记忆。 这熟悉感并非简单的“似曾相识”,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触碰到某个巨大谜团边缘的悸动。这张脸背后,一定有什么他忽略了的关键信息。 “你过来看一眼,”他喊周晚桥,“这人你见过吗?” 说完,他终于转过身,想让周晚桥也来看看。 然后,傅为义找到了那张脸的主人。 就是站在他身后,正带着温和笑意看着他的。 ——周晚桥。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真假 周晚桥走到傅为义身边,语气温和:“怎么了,要我看哪张?” 傅为义没有作声,只盯着他的脸,从眉骨到颧线再到眼睛,一寸一寸比对着。 周晚桥察觉到了,略一偏头,目光坦然:“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周晚桥,”傅为义低声说,“这是你吗?” 周晚桥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看见了照片中那个少年。他观察片刻,随即笑了,自然地承认道:“是我。” 傅为义仍盯着他,眼里带着一种尚未平息的狐疑。 周晚桥仿佛被他看得有些好笑,低声道:“很奇怪吗?我也是栖川孤儿院长大的。” “为什么我不知道?”傅为义问。 “你父亲把我的资料都清得很干净了。”周晚桥语气不疾不徐,“不过这张照片,他们大概漏了。” “我三岁进入这里,也是虞氏慈善基金的资助对象。” 傅为义挑眉:“我爸会娶虞氏资助的人?也不怕是商业间谍?” 周晚桥反问:“我是商业间谍吗?” 傅为义其实一直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娶周晚桥。 那年周晚桥才二十三岁,在傅氏集团旗下的投资风控部工作,履历干净得近乎刻意,查不到任何漏洞。 现在看来,是被他父亲提前清理过。 傅振云一向谨慎,对虞家更是严防死守,平生只喜欢玩女人,在周晚桥之前,傅为义从没见过他往家里带男人,更没有想过和谁结婚。 就连生下傅为义的那个情妇,也没能得到一分一毫的地位,连名字也没留下。 可他偏偏娶了周晚桥,还不惜清洗掉他过往的一切痕迹,只为了名正言顺。 傅为义嗤了一声,呛周晚桥:“你不是才说资料都被清干净了?真要是间谍,也没人看得出来。” 周晚桥轻叹了一声,语气微妙地带着几分委屈与无奈:“我这么护着你,你还怀疑我?” 第14章 傅为义没接茬,转回正题:“所以你知道有什么情况吗?” “拍这张照片时我已经十一岁了。”周晚桥说,“那会儿我在外面念书,孤儿院里发生什么,我不太清楚。”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我记得,当年好像确实出过一件大事。我可以试着找找那时候的报道。” “你怎么这么好心。”傅为义说。 周晚桥笑了笑,语气温和得几乎像是在哄他:“我当然没这么好心。真要找到了——” 他慢悠悠地说完:“你得拿点什么来换。” 又是这套。 傅为义忽然想起了高中时候。那时候周晚桥也总用这套“交换”的方式,逼他在明面上给出一份尊重。 而在傅为义拥有解决绝大部分问题的能力之后,这种“交换”在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可现在,周晚桥又找到了机会。 他眯着眼,看起来像是在笑,实际上更接近在估价。 傅为义对这种眼神太熟悉了。他知道周晚桥又想从自己身上拿走什么。 他现在拥有的东西可比当年多太多了。 只是不知道,周晚桥这回想要哪一件。 “你想要什么?”他问。 周晚桥还是卖关子,语气和缓:“到时候你会知道的。我不会为难你。” “行。” 不管周晚桥图谋什么,傅为义都给得起。 离开孤儿院的车上,周晚桥照例和傅为义闲聊,好像二人很亲近,真的是一家人一样。 “这几天,有一股来自海外的势力也想从我们手里分走孟家的一杯羹。”他说,“实在是让我有点烦恼。” “海外?” “整个交易是通过一家注册在蒙塔泽群岛的壳基金转手的,叫启明资本,法务文件没问题,但法人信息全是代持。我查不到最终实控人。”周晚桥说。 傅为义微微皱眉,孟家败落,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这不假,但是傅为义希望绝大部分利益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周晚桥笑笑,轻声安抚:“你别皱眉,既然答应了你会做好扫尾工作,我不会手软的。” “不过说起来,孟家昨天向我提出一个要求,想要孟尧回去一趟,说他母亲想见他一面,越快越好。” 提到这个女人,傅为义就又想起那场空难:“空难重启调查进度怎么样了?你有新的消息吗?” “我的消息来源和你差不多。”周晚桥说,“你知道多少我就知道多少,不过我想,应该快了吧。” “你的未婚妻,你要让他回去一趟吗?” “我有什么理由不让他回去?”傅为义漫不经心看向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人在渊城,不就是回家一趟,想跑也跑不了。” “我要是连他们母子的最后一面都不让见,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周晚桥表示认可:“也是。” 傅为义语气平淡,话语里的残忍却不加掩饰:“最多两个月,孟绍铭就会破产,闻兰晞也会进监狱。这是我在孟匀葬礼上许诺的。” “在监狱外见的最后一面,我总不能不同意。” 回到傅宅时已近黄昏,天色将暗未暗,宅子里静悄悄的。傅为义推开大门,一眼看见孟尧正站在窗边,垂眸接着电话。 “嗯,妈,我会和他说的。” “为义不一定会同意。” “我也想你了。” “我没办法,他又不会听我的。” “我会问问他的。” 听见傅为义的脚步声接近,孟尧转过脸,迅速结束了通话。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温和,眼中却藏不住一点不安。 “为义,我妈妈说......” “我知道。”傅为义打断了他,“你想回去的话,可以回去。” “你可以在监狱外见闻兰晞最后一面。” 孟尧弯弯唇角,凑近傅为义,在他唇角落下一吻,说:“谢谢你,为义。” “她好像很着急,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我担心她的精神不太稳定。”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知道的,孟家出事以后,她的状态一直不是很正常。” “如果我今晚没有回来,你可不可以来接我?” “接你?”傅为义挑眉,“我到哪里接你?” 孟尧歪头,撒娇一样说:“我知道你肯定能找到我。你不会让我跑了。” “你真聪明。”傅为义拍了拍他的脸颊,赏赐似的说,“十二点以后你要是没回来,我可以来接你。” “你真好。”孟尧轻声回应他。 换了身衣服之后,孟尧出了门,傅为义让傅家的司机送他回孟家。 暮色四合,最后的霞光从地平线敛去,夜风开始变得阴冷,卷起庭院里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孟家的住址距离傅宅不远,也在城东,车程大约十五分钟。 车辆平稳地驶入庭院,熟悉的景物在窗外倒退,孟家的宅邸在暮色中像一座沉默的、用金钱与秘密堆砌的坟墓。 孟尧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耳膜。 他知道,今天母亲叫他回家一定另有用意,并不是简单的“想他”。 或许,有一场恶仗即将到来。 “妈,我回来了。”他推开门,脸上带着一贯的孺慕。 客厅里,一个女人穿着合身的旗袍,妆容精致,正在慢条斯理地修剪一盆君子兰。 金色的剪刀在她保养得宜的手中开合,利落地剪去一片枯黄的败叶。 听到声音,她缓缓转过身,脸上露出了一个慈爱的微笑,笑意间却有些不协调与阴森。 “尧尧终于回来了。”她放下金色的剪刀,走上前,亲昵地挽住孟尧的手臂。她的指尖微凉,隔着衣料传来。 她关切地看着孟尧,好像很心疼似的,说,“你受苦了。” “妈。”孟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说,“我......也不算受苦。” 闻兰晞关切地摸了摸孟尧的眉眼,指腹的薄茧带着修剪花枝后残留的,若有若无的草木涩味,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 孟尧先发制人:“妈,傅为义说他查到......你给机组人员的汇款了。” 闻兰晞动作一顿,说:“我知道。” “......当时明明都处理干净了,怎么还会留下破绽。” “妈......” 闻兰晞笑了笑,说:“没关系,尧尧,傅为义想做什么妈妈都不怕。只要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就好了,妈妈最爱你了。” 她伸出手,慢慢地抚摸孟尧的脸颊,和以前一样充满母爱,力气却略略重了一些,指甲若有若无压着他的皮肤,说:“妈妈这两天想你,都只能看报纸。” “傅为义不让我回家,我没有办法。”孟尧垂下眼,说。 闻兰晞的手从他的额角划到脸颊,“你越来越像孟匀了。” 她的声音一点一点变冷:“离开我和孟家,站到他身边......你谋划了很久吧。” 孟尧猛地抬起头,脸上一片茫然,似乎完全不能明白母亲为何忽然发难。 “傅为义那么喜欢你,现在这么努力为你报仇,还要把我送进监狱。”闻兰晞口中吐出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针。 “孟匀。”她一字一顿,终于撕破了伪装,“披着我儿子的皮活了这么多年,你终于不用演了是吗?”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落跑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温柔抚摸的五指骤然收紧,尖利的指甲深深划进孟尧的脸颊,拉出几道血痕。 孟尧脸上血色尽褪,表情惶然,抓着母亲的手,颤声问:“妈,你在说什么,我是孟尧啊!我是你儿子,孟匀已经死了,我们不是都知道吗?” “你是不是最近又没按时吃药,妈?” 闻兰晞死死地盯着孟尧,看着他流血的脸颊,半晌,松开了手,脸上那种慈爱的、温柔的微笑又重新浮现,只是显得更加诡异。 她拉着孟尧,让他重新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转身从一个老旧的影集里抽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五六岁的男孩,骑在一匹木马上,笑得天真烂漫。 “尧尧,你还记得这个木马吗?”闻兰晞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讲睡前故事,“这是你五岁生日,爸爸特意从国外给你定制的。你当时高兴坏了,抱着它睡了好几天,谁碰都不行。” “结果有一天,孟匀只是想摸一下,你就把他推倒了,还哭着说,那是你一个人的,哥哥也不能碰。” 她凝视着孟尧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探针:“你还记得吗?你当时推倒他之后,他磕破了额头,流了好多血。你爸爸当时......是怎么罚你的?” 孟尧垂下眼,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愧疚与恐惧的回忆神色。 “我......不记得了。”他用一种近乎胆怯的声音说,“妈,那时候太小了,我只记得我那时候......好害怕。” 第15章 合情合理,极为正确的回答让闻兰晞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然而,这片刻的沉默后,闻兰晞眼中最后一点温情也消失了。她猛地将照片摔在地上,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你还装!当时看见那根手绳挂在你身上我就该知道你是孟匀!你根本不是我儿子! 她步步紧逼,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眼神怨毒:“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难道是换命出了差错,把你的魂换到我儿子身上了?” 如同想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事,闻兰晞的身体都在颤抖,“我的尧尧呢?孟匀,你把他怎么样了?你是怎么杀了他,活下来的?” 闻兰晞尖利的指甲再次抓来,孟尧茫然地看着癫狂的母亲,向周围的仆人求助:“快!快叫医生!夫人又犯病了。 “她是最近没按时吃药吗?你们快找医生过来!” 没有人理会他,空气死寂,那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仆人,此刻都站在阴影里,眼神空洞而陌生,如同蜡像。 陷阱,终于收网了。 “杀了他。”闻兰晞忽然说。 暗处应声走出来几个高大的人,将孟尧钳制住,按倒在地上。 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撞得他头晕眼花。 闻兰晞拿起桌上的青瓷花瓶,那曾是她最喜欢的摆设,她举过头顶,狠狠砸在孟尧身上。 一声闷响,花瓶的重量砸得他背脊几乎断裂,紧接着是爆裂脆响,陶瓷碎片四散飞溅,锋利的瓷片划破了他的衣料和皮肤,刺入血肉。 孟尧闷哼一声,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剧烈地呛咳了一声,剧痛从背部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趴在碎片中间,仍然在固执地抬头,问:“妈......你怎么了?我是孟尧啊......” “你还想骗我!”闻兰晞狠狠地踹了一脚他的肚子,让孟尧想要呕吐,“你根本不是我的儿子!你披着他的皮活着这么多年,你怎么能演的这么像?” 她蹲下身,抓起孟尧的左手,目光死死钉在他手上的戒指上。 “......你还嫁给了他喜欢的人。”闻兰晞冷笑一声,“傅为义知道你是孟匀了,是吗?才会那么宠爱你?”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我的尧尧那么喜欢傅为义,他理都不理,你凭什么?” “海水那么冷,我的儿子连尸骨都没有!” “妈!我......我就是你儿子啊!”孟尧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在徒劳地争辩,“是你让我和孟匀换命的,我都按你说的做了......我是孟尧啊!” “你不是!” 闻兰晞双目发红,状若疯魔,凑近了,尖利的指甲嵌进孟尧的指缝,然后极为用力地一扯。 戒指在设计时就套的极紧,象征永不分离,这时却成了刑具。 闻兰晞根本不管孟尧的手指是否会脱臼,是否会皮开肉绽,她用尽全力,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筋骨摩擦声中,终于将那枚傅为义亲手为孟尧带上的婚戒,连着皮肉血丝,生生拽了下来。 十指连心的剧痛瞬间贯穿全身,孟尧的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那根手指的骨节仿佛已经错位,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片。 她将染血的戒指拿在手里,神经质地看了几眼,然后扔垃圾一样扔在了地上,终于崩溃地哭了起来:“这本来......是我的尧尧的戒指!” 强行拽下带来灼伤一般剧烈的疼痛,和身上每一个伤口的疼痛一样鲜明。 但当那枚小小的金属圈落在满地狼藉的陶瓷碎片中间时,孟尧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束缚。 这是傅为义给他的,不能弄丢。 指尖和手掌被锋利的碎片划破,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在地上摸索着,将那枚冰冷而熟悉的戒指重新抓在手里。 温热的血包裹着冰冷的金属。 这是他深入虎穴的赌注,是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号,是他破局最重要的道具。 闻兰晞忽然停止了哭泣,发出一连串尖利的笑声。她看着被死死按住,浑身是伤却攥着戒指的孟尧,用一种近乎愉悦的语调下令:“杀了他,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把他扔到河里。” 她偏着头,梦呓一般说:“海里那么冷,我的尧尧肯定很冷......” 后脑传来一阵沉重的钝击,世界在瞬间被剥夺了声音和色彩。 坠入无边黑暗与寒冷的前一秒,孟尧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十二点,傅为义,你一定要...... 找到我。 * 大门关上,傅为义去书房继续处理因为白天行程而积压的工作。 十一点四十三分,所有的工作结束,最后一封邮件发出。 还有十七分钟就要到达和孟尧约定好的十二点,孟尧仍然没有回来。 手机屏幕亮起,他打开一个加密软件,屏幕上浮现出一张城市地图,一个闪动的光点正代表着孟尧的位置。 看着屏幕,他唇角扯起一道森冷的弧度。 果然不在孟家。 等抓回不听话的孟尧之后,该给他上什么锁才能让他安分? 傅为义当然在孟尧身上留了定位器。 孟尧的定位在城东北的郊区,并且还在不停地移动。 如果傅为义没有记错,渊城的港口就在东北方。 装的很聪明,其实蠢到以为这么用拙劣的手段就能逃离傅为义的身边。 就算真的被他逃到港口,他也有办法把孟尧抓回来。 傅为义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走到书房门口,拿起外套,同时给艾维斯拨了电话: “我未婚妻跑了。” 语气无波无澜,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 “今天晚上我要找到他,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 接近零点,渊城北环的夜色彻底落了下来。 傅为义坐在黑色轿车的后座里,指节在手机冰冷的屏幕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轻微的声响。 窗外霓虹流转,光影掠过他的侧脸,明暗之间,是他眼中克制到极致的风暴。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时间在仪表盘上来回跳动。 傅为义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已经预演了无数种将孟尧抓回后,对方可能会有的反应。 ——惊恐,求饶,还是抵死不认?无论是哪一种,都将是他今夜无聊行程中,最值得期待的余兴节目。 十一点五十五。孟尧依然没有出现。 果然要傅为义亲自去接。 艾维斯已经带着手下先行前往,追着那个闪动的光点,一路追踪到东北边港区的老河岸。 零点二十七,电话响起。 “傅总,找到了。”艾维斯的声音从话筒那端传来,“在河边的排水渠旁,身上有伤,人还活着。是现在把他带过来还是您亲自来处置?” 有伤?傅为义的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在河岸边?回家一趟,孟尧怎么还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傅为义推开车门。 冷风卷进车厢,带着港区独有的潮湿铁锈味。 他下了车,步履极快,黑色风衣在身后猎猎作响。 “让我先来看看他伤的怎么样。”傅为义的声音没有起伏,“这决定了要不要把他活着带回去。” 现场灯光昏暗,手电的光柱在废弃的乱石与铁桶间晃动。 泥地上,一道被鲜血浸湿的身影静静地躺着,如同一件被随意丢弃的破败物品,衣服破碎,浑身是伤。 血水沿着地面蜿蜒而出,染进一旁淤积的水洼里。 孟尧趴卧着,这才数个小时不见,他露出的小半张脸苍白如纸,脸侧有着深深的抓痕,嘴唇发紫,双目紧闭。 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腥气、泥土的潮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那件他亲眼看着孟尧穿上的、干净的浅灰色大衣,此刻已变成了破碎的、被污泥和血染透的破布。 傅为义垂眸看了他一眼,如同审视一件不听话的财产。他抬起脚,用昂贵的皮鞋尖踢了踢孟尧的肩。 那具身体毫无反应,像一具快要散架的空壳,显然是彻底失去了意识。 傅为义脸色沉了下去。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 半晌,他抬手捋了一下额发,低声说:“真有本事。”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兴趣 傅为义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我还没折腾你,你就先把自己搞成了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是谁未经我允许,把你搞成这样的?” “我等你自己告诉我。” 傅为义伸手探了探孟尧的鼻息,气息微弱,但是尚有。 他直起身,对艾维斯说:“叫医生。” 医疗组一直在待命,很快就到了现场,小心又专业地把孟尧移到了担架上。 第16章 傅为义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定位,熄灭了屏幕,目光移向孟尧的左手,去找那枚他不久前为他的未婚妻戴上的婚戒。 定位器就装在婚戒里,这枚因为过于合适而很难摘下的戒指,就是傅为义栓上的绳索,让他在任何时候只要轻轻一扯,就能把孟尧带回身边。 但是担架上的人紧握成拳的左手的中指指跟空无一物。 “停。”傅为义抬手示意救援暂停。 一股冰冷的,远超此刻夜风的寒意从傅为义心底升起,瞬间化为滔天怒火。 他现在又开始思考,要不要让孟尧活着回去。 掐着对方沾着鲜血泥沙的手腕,傅为义把孟尧的左手手抓起。 中指上,一圈触目惊心的勒痕从指根勒到第二关节,皮肤泛红发肿,像被烧灼过。 这是强行扯下戒指留下的伤痕。 傅为义冷笑一声,几乎就要让人把只剩一口气的孟尧扔回河里,或者是干脆掐死他。 不知好歹的东西。 在下令之前,一个念头忽然击中了傅为义:婚戒都没了,定位为什么还在孟尧身上? 视线重新落回孟尧的左手。那只手,虽然无力地垂着,却紧紧握成拳。 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了孟尧紧握成拳的左手。 看见了他抓握的东西。 婚戒。 孟尧的掌心紧握太久,早已沁满了汗与血。 那枚戒指被死死攥在手里,金属边缘嵌进肉里,压出一道深痕,指节到掌心的纹路都塌陷进去,血迹沿着掌纹干涸发黑。 傅为义低声笑了出来。 缓缓拿起那枚躺在伤痕累累的掌心的戒指,他看着孟尧那张惨白的,失去血色,仍然让他觉得熟悉的脸,心脏又开始怪异地跳动,产生了想要呕吐的感觉,抬手撑住额角,感受着兴奋到灼热的血液泵入心脏。 真他妈见鬼。 孟尧,你对我的爱救了你一命。 从今晚开始,我对你刮目相看。 “好了,走吧。” 他把婚戒收进风衣的口袋里,说:“带我未婚妻回家,然后把他治好。” “明天早上,我要他醒来。” “是,傅总。” 艾维斯微微躬身,声音沉稳地应道。 他向身后的医疗小组递了一个无声的指令,动作精准而高效。 团队立刻开始作业,将伤者小心翼翼地移上早已备好的移动担架。 艾维斯没有去监督医疗组的工作——那些人都是顶尖的专业人士,无需他操心。 他的目光,始终不动声色地停留在傅为义的身上。 作为跟在傅为义身边时间最长、距离最近的副手,艾维斯自认为对老板的每一种情绪都有着数据库般的精准认知。 他见过傅为义在商业谈判中运筹帷幄的冷静,见过他面对挑衅者时毫不掩饰的轻蔑,也见过他厌倦一个情人时,那种不带丝毫温度的冷酷。 但今晚,这一数据库出现了异常。 就在几分钟前,当老板发现孟尧手指上那枚嵌着定位器的婚戒不见时,艾维斯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那是一种风暴欲来的前兆,是独属于傅为义的、即将摧毁一切的暴怒。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老板一个眼神,他就会下令让孟尧的失踪变得“合情合理”。 然而,转折发生在一瞬间。 当老板掰开孟尧的手,看到那枚被血肉紧紧攥住的戒指时,那股滔天的怒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艾维斯从未见过的一种神情。 那是一种混杂着荒谬、错愕,甚至是一丝病态愉悦的复杂表情。 傅为义的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兴趣,是真实的在意。 艾维斯在心中默默调出了关于“孟尧”的所有资料。 出身、背景、与傅总的过往......一切都清晰明了。 起初,他和其他人一样,认为这不过是老板众多游戏中的一环,或许因为牵扯到孟匀,而多了一层“复仇”的意味,但本质上,孟尧仍是一个可随时被替换和抛弃的物件。 但现在,艾维斯推翻了这个判断。 担架从他身边经过,他瞥了一眼孟尧那张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脸。这个人,是用一种近乎疯狂的、自毁式的方式,在傅为义那颗早已坚硬如铁的心上,留下了一些痕迹。 他究竟是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疯子,还是一个算计到了极致、深谙如何取悦傅为义的天才演员? 艾维斯不得而知。 但他清楚一点:从今晚起,孟尧先生,将不再是情人或玩物的分类。 * 傅为义的私人医疗团队能力拔群,第二天中午,孟尧醒了。 接到电话的傅为义立刻推掉了其他工作,从公司回了家。 “傅总,孟先生一直在问他的婚戒。”电话挂断前,艾维斯略显为难地补了一句。 他抬起眼,看见病房里的孟尧已经重新躺好,护士正在为他更换另一袋药剂。 孟尧侧着头,目光执拗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口的方向,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十几分钟前,孟尧刚醒来时,看见自己被纱布精心包裹,却空无一物的中指时,呼吸骤然急促,身体紧绷,立刻追问他:“我的戒指呢?” 声音很轻,带着伤后的嘶哑,但是极为焦虑,极为急切。 护士立刻上前,温声安抚:“孟先生,您刚醒来,不要激动......” 孟尧完全没有听她的话,他一手撑着床垫,不顾身上伤口的拉扯,执着地想要坐起来。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房间里飞快地扫视,一遍又一遍地追问着,语速越来越快:“戒指在哪儿?是谁拿走了?我的戒指呢?” 直到艾维斯告诉孟尧戒指很安全,由傅为义保管着之后,他才稍微安定了一些,但是仍旧在急切地等待着。 傅为义掂了掂已经清洗干净的戒指,淡淡说:“告诉他,等我回来,会亲自还给他。” 推开房门时,一股消毒水和药剂混合的冰冷气味扑面而来。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单调而清晰的声响。 孟尧以一个不太自然的姿势靠在床头。身上的伤口都做过清创,因在水里泡了太久,不可避免地发炎,医生正给他输抗生素。 他脸上的伤不再像昨晚那样狰狞,但出现在那张本来干净无暇的脸上,还是显得可怜又刺眼。 “会留疤吗?”傅为义问。 医生回答:“有一条比较深,可能留,不过后续可以淡化。您不用担心。” “嗯。”他简短地应了一声,向床边走去,垂眸看向孟尧。 孟尧抬起眼,看见他后伸出手来,声音不大:“为义......我的戒指呢?” “说吧,怎么回事?”傅为义低头看他,指尖轻轻把玩着那枚戒指,“我满意了,再还给你。” 孟尧抿了抿嘴,好像很为难地样子,半天没有开口。 傅为义挑了挑眉,俯下身,在他耳边慢慢道:“如果你的回答让我不满意,我会立刻把你掐死,再扔回河里。” 被傅为义的恐吓吓到了似的,孟尧僵了僵,下唇都被他自己咬出牙印。 他垂着眼,解释道:“是我妈妈,她前几天看见我和你出席的照片,把我认成了孟匀。” “我和孟匀没法用dna区别,她本来就......一直都有点偏执。” “昨天她想杀我。” 说到最后,他黑亮的眼睛里已经积了一层朦胧的雾,眼眶泛红,手指无声地攥紧床单,声音更低了,气息都要被压碎一般,仿佛他已经难以承受:“我真的......没想到。” 傅为义还记得不久前,他从孟家接走孟尧的那天,闻兰晞一直送孟尧到车上,拉着他的手流眼泪。 那时还是母子情深,如今却是痛下杀手。 不过—— “闻兰晞觉得你是孟匀?为什么?自己的孩子都能认错?”傅为义盯着孟尧,“所以你到底是谁?” 孟尧反问他:“如果我现在说,我就是孟匀,你会相信吗?你会爱我吗?” 作者有话说: ---------------------- 上一章大家是没看懂吗?需不需要我修改一下呢 傅为义前期真的是很狂一男子......非常期待他被炒了 第15章 异样 傅为义笑了,说:“我当然......不会相信你。” 孟尧于是回答他:“所以我是孟尧。” “我妈妈她真的精神出问题了,你要是想把她送进监狱,她可能都过不了精神评估。”孟尧接着说,“你要是想惩罚她,可以直接把她关进疗养院。” “我怎么惩罚她不用你费心,孟尧。”傅为义说,“她未经我同意把你弄成这样,我会让她付出同等的代价的,你在床上躺多久,她就会在床上躺多久。” 孟尧不会误会傅为义是想为他复仇,这不是国王在保护自己的臣民,而是所有物被他人破坏之后的警告和报复,傅为义在意的还是他自己,而不是关心孟尧。 第17章 “我知道了。”他这样回应傅为义,然后再一次伸手,向傅为义讨要,“你满意吗?我可以拿回我的婚戒吗?” 傅为义从口袋里拎出一根链子,链子下方,那枚戒指晃荡着。 “你的手指还有伤,不能戴戒指。”他突然变得体贴,说,“我给你准备了链子,你挂在脖子上。” “谢谢你,你对我真好。”孟尧想把链子拿过来戴上,但是傅为义手一抬,戒指从孟尧的指缝溜走。 “我帮你戴。”傅为义说,“链子是特制的,一般的东西切不断,锁扣也只有我会解。” “戒指可不能弄丢了。” 孟尧顺从地直起身,抻长脖颈,让傅为义把这条只有他能解开的链子戴到自己的脖子上。 冰凉的链身滑过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最后,带着戒指重量的链坠安静地垂落,贴在他锁骨下方。 傅为义替他戴好,把链坠塞进他领口,按了按他的后颈,说:“好了。” “等你的左手好了,再来找我摘。” 孟尧摸了摸锁骨下方悬着的戒指,他昨晚拼尽全力保留下来的,金属圈尚未带上体温,微凉,贴在皮肤上,存在感鲜明。 代表婚姻。 代表枷锁。 “为义。”在傅为义离开房间之前,孟尧对着他的背影说,“谢谢你昨晚真的来接我。” “不谢。”傅为义略略回头,唇角带着几分不知真假的笑意,“毕竟你还是我的未婚妻。” * “我想重新查两件事。” 傅为义敲了敲办公桌,副手站在他身边,垂着头,时刻准备着为他效劳。 “第一,空难里死的,到底是谁。” 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吗?真是可笑。 除非那起空难本就出了意料之外的事情,让孟尧的母亲闻兰晞心怀疑虑,不得安眠至今。 在见到孟尧做出孟匀的表情时,才会反应如此剧烈,仅凭几张照片就对可能是自己孩子的人起了杀意。 “第二,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和虞家有没有关系。重点查查周晚桥还有没有留下什么马脚。” 傅振云死在傅为义刚满十七岁那年。 他是老来得子,那时已经年过六十,和周晚桥结婚前就身患重病。但傅家到底是傅家,延医续命十年八载本不该有问题。 然而,婚后才短短两年,他就猝然离世。 傅为义当然怀疑过周晚桥,也试着查过。然而所有医疗记录都显示:傅振云是因病重去世,未见人为加害的痕迹。 当时,他只能放下了这种怀疑。 可在知道周晚桥受过虞家资助之后,这怀疑又卷土重来。 虞家本就经营医疗,又有自己的药物研发部门。如果周晚桥和虞家联手,用了什么新型药物呢? 可他又为何迟迟不下手,如今对傅家尽心尽力,还帮傅家对抗虞家? 这一切,傅为义必须找到答案。 “当然,”他说,“在查清楚之前,我希望先给闻兰晞一点教训。” 视线缓缓抬起。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孟尧因伤在家休养,缺席活动。 孟家主母腹部中弹送进医院急救。 正规报道措辞暧昧,只说“疑似误伤,原因仍在调查”;而小报则话里话外,把矛头指向傅为义。 渊城人口中他心狠手辣的罪证,又添上了两条。 不过傅为义本人并不在意,对此甚至乐见其成。 * 酒庄里灯光昏暗,空气里是酒香和木料的味道。 季琅坐在吧台边,看着近处那个靠在高脚椅上的人。 傅为义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半晌,冷冷吐出三个字:“闻兰晞。” 季琅轻笑一声:“虎毒不食子,她倒是心狠手辣。” 这里是傅为义的私人酒庄。他不喜欢吵闹的地方,偶尔和亲近的人聚会,更青睐这里。 宾客们不约而同地问起孟尧的伤。毕竟那是傅为义的未婚妻,伤到卧床不起,他们都想知道,是不是惹到了傅为义,好提前调整对他的态度。 原来不是傅为义动的手。 而且,对孟尧动手的人,也已经被傅为义“安排”了。 “我本来以为孟尧是想跑。”傅为义抬起头,“想着干脆杀了他好了,或者打断他的脊椎,让他跑不了。” “我找到孟尧的时候,他半死不活,趴在河边上。” “都快没气了,手里全是伤,还抓着我给他的戒指。” “真有意思,一个人会爱另一个人到这种程度吗?” 季琅听着傅为义饶有兴致地说话,产生了极为不悦的感受。 ——傅为义真的对孟尧感兴趣了。 孟尧的爱算什么?季琅远比孟尧更爱傅为义。这么简单的事,季琅也能做到,只是没有这个机会傅为义看到。 沉默的时间里,已经有人在回应傅为义,说:“真稀奇。” 季琅于是忍不住,说:“我要是和阿为结婚,我也抓着戒指不放。” 酒庄里响起一片哄笑,傅为义也笑了,他笑起来总是带点讥诮,微微挑眉,但是真的愉悦,真的被季琅逗笑了。 “哦?”傅为义玩笑似的问他,“你也要和我结婚?” 季琅抬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并拢,在自己的唇上点了一下,眨眨眼,给了傅为义一个飞吻: “这里——谁不想和你结婚?” 傅为义笑的更开怀了,把酒杯举起来,表面敬他,实则揶揄:“季琅,你想的话,排队可以排前面一点。” 又是一片笑声。 晚一些的时候,傅为义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向众人摆摆手示意,然后出去接了电话。 傅为义走出去一些之后,季琅也跟了过去。 隔着一些距离,季琅听见傅为义的声音,语气仍旧是一如既往的轻慢,但是中间停顿许多,没有打断电话那边的人,真的在倾听。 “我在酒庄。” “对。” “不舒服就叫医生。” “不能洗澡,不舒服就让佣人帮你擦。” “今晚回来。” “晚点。” “你不用来。” 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傅为义“嗯”了一声,唇角带着笑,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几乎不需要思考,季琅就知道对面是谁。 还真像是一对恩爱的未婚夫夫。 一个月前,傅为义还对这个人横眉冷对,不屑一顾,宣称要惩罚他。 如今在酒会上提起对方,讥讽还在,却也有几分真的兴趣,电话里更是称得上耐心。 季琅事实上从未排进傅为义的队伍里。 反倒是孟尧,因祸得福,死死抱着那枚戒指,报复变成了真的婚姻,留在了傅为义的身边。 “哒”。 季琅听见打火机的声音。 傅为义没有立刻回到酒会,而是靠在酒庄外的廊柱上,点了一支烟。 他把烟夹在唇间,火光亮起时,他的脸颊下燃起深红的火,映得眼窝更深,眉骨更锐。 夜晚有一些风,傅为义低着头,火苗凑近,手背弯起,护着那点微弱的光。 烟头烧亮,他才抬眼,吐出一口薄雾。 这时季琅才走了出去,叫他一声。 傅为义转头看他。 眼睛里的火是幽幽的绿。 季琅那时有一种冲动,告诉傅为义,刚才我没有开玩笑,我真的想和你结婚,如果你给我戒指,我也会到死都紧抓不放。 但季琅现在还抓不住那团火。 “你要走了吗?”季琅走到傅为义身边,“谁又打电话催你,孟尧?” “差不多。”傅为义说,“怎么了?” 季琅在幽微的火光里和傅为义对视,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你现在回去的越来越早了。” 他问:“你喜欢上孟尧了?” “呵。” 傅为义笑了一声,脸色却沉了下去。 他叼着烟,微微仰头,静静地打量着季琅,目光像刀刃,一寸一寸地从他脸上划过去,冰凉、锋利。 “你觉得,”他语气懒散,却带着点低哑,“我喜欢他?” 季琅并不怕傅为义的冷脸,嘴角甚至勾了勾,回道:“你接他电话的时候,好耐心啊。” 他顿了顿,又慢慢补了一句:“你还亲手......处理了他妈妈。” 傅为义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没说话,只是盯着他,那双眼里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讥诮,也像是在慢慢剖开眼前的人。 过了几秒,他低声道:“季琅,你今天不太对劲。”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窥探 季琅攥了攥拳,几乎瞬间就出了冷汗。 他面上仍旧镇静地笑了笑,问:“我怎么了?” 傅为义凑近了一些,弯曲手指,用指节碰了碰他的脸,说:“怎么,我对孟尧感兴趣让你不开心了?” 第18章 那冰凉的指节像是一种警告,又像是一种亲昵的审判,所触及的皮肤瞬间燃起一片滚烫的战栗。季琅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用脸颊去蹭那只手。 他屏住了呼吸。 傅为义撤开了手指,接着说:“你不用紧张,我又没有审问你。” “季琅,我允许你实话实说。” 季琅很快镇定下来,把那点质问原封不动地丢回去:“阿为,你今天也不太一样,让我有点担心。” “你对孟尧太上心了,他不是你的复仇对象吗?你别忘了孟匀。” 傅为义哂笑,但没有接话。 烟在他手里明灭,将要熄灭,他慢悠悠地说:“所以你担心我,才这样?” 他像不经意似的补了一句:“我还以为你是真想和我结婚呢。” 目光在季琅身上停了一瞬,又移开。傅为义抬步,把烟在栏杆上碾灭,随手扔进垃圾桶。 季琅感到手心已经湿透,心口发紧,脸上的笑却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随意地搭上傅为义的肩,说:“你别吓我啊,我那是开玩笑呢,阿为,你怎么就当真了。” 傅为义身上有淡淡的薄荷气味,夹着些微的醇酒气味,还有一点粘上的烟味,仍然是好闻的。 认识这么多年,也算勉强称得上真正的朋友。对着季琅的时候,他总归要松弛几分,甚至还肯开玩笑。 侧头看了季琅一眼,傅为义唇角微挑:“是你吓我。” “你可以放心。”他亲昵地拍了拍季琅的手背,说,“不管是以前的那些人,还是孟尧,都不会影响你在我这里的排序的。” “真要排队的话,你肯定在他们前面。” 施舍一般的安慰,属于傅为义的一点温和,季琅理应感激,他却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不甘。 比起“排在前面”,季琅更希望被傅为义选择。 短暂的几个月也可以。 但傅为义永远不会选择他。 傅为义冲季琅伸出手,说:“糖呢,给我一颗。” 季琅便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递给他。 二人返回前厅,又待了一会儿,各自喝了几杯,傅为义才起身准备离开。 季琅也喝了酒,没法开车,傅为义便施恩似的吩咐司机送他一程。 挡板放下,车里很安静,位置离得不算很近。 傅为义半倚在后座上,手肘搁着车窗沿,微微仰着头,眼睛半阖着,像是有些微醺了,想要小憩一会儿。 在他闭眼的时候,季琅专注地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 季琅见过很多次傅为义入睡的样子。 他入睡之后,那双锋利的、敏锐的、讥诮的眼睛闭上,眉目略略舒展,刀剑入鞘,温和、安宁,会给季琅一种温柔的错觉。 好像唾手可得,做什么他都不会反抗。 不会敏锐地怀疑季琅的心思,让季琅一身冷汗地为自己辩护。 车辆平稳地行驶了一会儿,季琅能够分辨出,这时候的傅为义已经进入睡眠。 季琅从座位上直起身,慢慢的,向傅为义靠近。 只要傅为义此刻睁开眼,自己就会被毫不留情地碾碎。 可那张近在咫尺的、毫无防备的睡颜,像伊甸园的禁果,诱惑着他献上自己的灵魂,只为换取一次品尝的机会。 “阿为。”他无声地叫了傅为义一声。 傅为义阖着眼,果不其然没有任何反应。 指尖碰触到眼前的人的脸颊,傅为义的脸事实上也是温热的,柔软的,唇角平静得近乎温顺。 俯下身,呼吸贴近傅为义的脸,那股薄荷和烟酒混杂的气息更浓了,带着点热,季琅的酒量极好,也几乎要微醺。 手停在傅为义下颌处,指尖略略用力,抬起他的脸,季琅看着他微微张开的唇。 傅为义的唇很薄,生就是薄情的样子。唇色浅淡,唇峰明显,弧度总是讥诮,吻起来是什么样子呢? 季琅受到了蛊惑。 距离已然很近,傅为义长而直的睫羽根根可见,季琅仍然在看他的唇。 吻起来是什么感觉?冷的还是热的?和脸颊一样柔软吗?有多少人吻过?孟尧吻过吗?季琅也可以吻吗? 就在季琅要将距离缩小到零的时候,车忽然停了下来。 季琅猛地坐回座位,手心湿冷,心跳快得失了节奏,片刻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傅为义睁开眼。 他嗅到过于浓郁的樱桃酒香水味,略略皱起了眉,转头看向季琅,对他说:“季琅,你今天香水喷的太浓了。” 季琅立刻打开了车窗,向傅为义道歉,说:“不好意思。” 傅为义说:“道什么歉。”然后打开车门,说:“走了,下次见。” * 回到家之后,季琅打开了手机。 屏幕里出现了一个房间。 从一个隐蔽的视角,季琅看见傅为义推开浴室的门,走出来,松松地穿着浴袍,头发还微微湿着,被他一手捋到脑后,露出那张好看到过分的脸。 房间里仍然只有他一个人。 孟尧并没有住进去。 这是季琅在傅为义的房间留下的摄像头,非常微小,藏在床头柜下沿的装饰缝里,不容易被人察觉。 他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好这个角度,既能看见傅为义入睡时的模样,又能看到他醒来后走向窗边时的背影。 在这个摄像头里,季琅见过......周晚桥。 不止一次。 最近一次,是傅为义订婚前夜。 深夜,周晚桥走进房间,随手锁上门,俯下身,对傅为义—— 下流地,为所欲为。 傅为义知道吗?知道他那个“小妈”对他抱有这样肮脏的心思。 季琅想过是否要告诉傅为义这件事。 但他能怎么说? 说我在你房间装了针孔摄像头,所以看见了周晚桥半夜进你的房间? 季琅怕说出来之后,自己会先被傅为义抛尸进海里。 他只能卑劣地在暗处窥伺,想象那个在傅为义身边的的人是自己,对傅为义他想做的所有事,让他不住颤抖,喘息不止。 季琅很难甘愿,却只能如此。 只能勉强作为傅为义的“朋友”,站在他身边。 正如季琅今晚说过的,想嫁给傅为义的人可以从渊城排到海外,但季琅认为,自己比其中的任何人喜欢傅为义的时间都更久,为傅为义做的事也是最多的,就算是排队,他确实也应当排在前面。 他从十二岁第一次见到傅为义开始,就将他当作自己此生追寻的唯一目标。 若要夸张一点说,他曾把那个高高在上、光芒万丈的人,当作黑暗人生里唯一的信仰,用以苟活了很多年。 季琅就是这样爱着傅为义,爱的比任何人都要深重,都要长久,都要沉默。 这么爱傅为义的季琅,这么多年仅仅是装了一个监控,让自己能更多的见到傅为义,事实上根本不算过分。 至少比那个周晚桥值得宽恕。 监控里,傅为义脱掉浴袍,应该是在换睡衣,季琅能清楚地看见他肩背的线条。 傅为义的肌肉并不夸张,骨架修长,身形瘦高,薄而有力的肌肉贴着骨骼,线条干净,近乎完美。 那不是健身房里堆出来的身材,而是多年格斗、射击、运动训练留下的。 季琅知道,尽管极少有人能逼得傅为义亲自动手,但他轻而易举就能夺人性命,这一点毋庸置疑。 危险、致命的魅力。 谁能抵抗完全占有的诱惑? 但是,又有谁能将傅为义抓握在手心,而不鲜血淋漓? 季琅尚没有能力尝试。 周晚桥也尚且没有摆到明面。 至于孟尧。 不就是运气好一些,得到了傅为义的兴趣。兴趣也仅仅是兴趣而已,傅为义的兴趣从不会长久。 季琅会拥有足够的能力,届时,即便是鲜血淋漓,用尽所有力气,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也不会放弃尝试。 ——尝试将傅为义握在手心。 就在这时,他另一支专门用于处理私事的手机在桌面上传来一声极轻的震动。 作者有话说: ---------------------- 明天休一天~ 第17章 蛰伏 季琅的目光从傅为义沉睡的影像上恋恋不舍地移开,那份病态的痴迷与温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 他拿起那支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二哥”。 接通了电话,季琅声音里又带上了那种惯常的、略带讨好的谦卑:“二哥,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不加掩饰的冷哼,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季琅,我警告你,南区酒店那个项目你少插手。老三那个蠢货把事情搞砸了,自有我来收拾,轮不到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献殷勤。” “我知道了,二哥。”季琅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丝毫波澜。 第19章 “知道就好。安分守己地跟在傅为义身边当你的哈巴狗,那是你唯一的价值。别对季家的东西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电话被“啪”的一声挂断。 季琅将手机缓缓放回桌面,脸上的谦卑笑容一寸寸地消失,最终化为一片漠然。 他转动着椅子,面向另一块亮着的电脑屏幕,上面显示的不是傅为义的卧室,而是一张复杂的股权结构图和几份加密的财务报表,正是季氏南区酒店项目的内幕消息。 他的那些所谓的“哥哥”们,一个个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草包,被季家的权势养得脑满肠肥。 他们看不起他这个私生子,把他当作傅为义身边的一条狗,却不知道这条狗的牙齿,早就能轻易地撕开他们的喉咙。 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季琅发出一封加密邮件,指令冷静而恶毒: 【让他继续。烂摊子越大,我们收尾的时候功劳才越大。把所有原始文件做好备份,尤其是他亲手签过字的文件,一张都不能少。至于那个副经理,给他一笔钱,让他安心把这个黑锅背好。】 发送完毕后,他删除了所有通讯记录。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将视线投回那个监控屏幕。 屏幕里,傅为义似乎在梦中感到了些许不适,微微蹙起了眉。 季琅的心瞬间又被揪紧了。他多想此刻就在傅为义的身边,抚平他眉间的褶皱。但他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 季家这艘腐朽的大船,他必须先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将它的掌控权一点点蛀空,变成自己的囊中之物。 那些看不起他的、愚蠢的亲人,都将成为他向上攀爬的阶梯。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季家后花园的泥地里。 大概是一个暮春的午后,因为阳光是暖的,暖洋洋地照在精心修剪的草坪和盛开的玫瑰花上,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花香。 但春天的美好那时向来与季琅无关,他被人一脚踹在膝弯,狼狈地跪倒在地。 雨后松软的泥土混着青草的汁液,立刻浸透了他那身廉价却干净的裤子,冰冷而黏腻的触感顺着布料一直贴到皮肤上。 “哟,这不是我们家那条见不得人的小野狗吗?”为首的正是他那位嫡出的二哥,季荣,比他大上几岁,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居高临下的恶意。 他穿着昂贵的衣服,皮鞋擦得锃亮,此刻正用那双鞋的鞋尖,一下一下地碾着季琅的手背。 “怎么不叫唤了?你那个当婊子的妈没教过你怎么讨好人?” 季琅死死咬着下唇,把血腥味和屈辱一同咽进肚子里。 他的妈妈不是婊子,他的妈妈很温柔,尽管不能在这样的时候保护季琅,但她在这个冷酷的家庭里把他养到这么大,季琅不希望任何人羞辱她。 不过,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求饶。 季琅知道,任何反应都只会换来更变本加厉的折磨。他那双漂亮的、遗传自母亲的漂亮眼睛此刻低垂着,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里面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片死寂。 “把他那张脸按进泥里去!”另一个男孩,是季荣的跟班,兴奋地提议,“长得和个女孩似的,真丢我们家的脸。” 几双手立刻抓住了他的头发,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的头颅狠狠向下按去。泥土和草根的腥气瞬间扑面而来,冰冷的泥浆糊住了他的口鼻,让他几乎窒息。 季琅本能地挣扎起来,双手在泥地里乱抓,指甲缝里塞满了污泥,但那点力气在几个比他高大的少年面前,如同蝼蚁撼树。 “在干什么?” 一个懒洋洋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忽然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破了现场嘈杂的哄笑。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循声望去。 十二岁的傅为义就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只穿着一件简单的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姿态闲散地靠在廊柱上,仿佛只是路过,顺便看了一场无聊的闹剧。 “傅、傅哥?”季荣脸上的嚣张瞬间凝固,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容,他松开季琅,快步跑了过去,“您怎么来了?我爸正找您呢!” 傅为义没有理会他,目光越过他,落在了泥地里那个浑身脏污、还在剧烈喘息的身影上。 他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昂贵的、一尘不染的皮鞋踩过柔软的草地,最终停在了季琅的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垂眸,审视着这个跪坐在自己脚边的人,那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只是一种近乎审视货品般的平静。 “你,”傅为义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叫什么名字?” 季琅抬起头,泥水顺着他的发梢和脸颊滴落,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自带光芒的人,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傅为义似乎失去了耐心,微微蹙眉,对季荣和那群跟班们摆了摆手,语气像在驱赶几只苍蝇:“都滚远点,吵死了。” 那群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了。 后花园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拂过玫瑰花丛的沙沙声。 傅为义再次看向季琅,这一次,他向他伸出了手。那只手干净、骨节分明,掌心向上,与周围的泥泞肮脏格格不入。 “站起来,”傅为义的声音里带着天生的命令,“坐在泥里像什么样,你被人打了都不知道打回去吗。” “哦,你是怕打回去会被打的更狠是吧?” “真可怜。” 季琅怔怔地看着那只手,仿佛看到了救赎的圣光。他迟疑地、几乎是颤抖着将自己那只沾满了污泥的手放了上去。傅为义没有嫌弃,只是用力一拉,便将他从泥沼中拽了起来。 那力道很稳。 对傅为义来说,这也许只是举手之劳,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甚至可能只是心血来潮的施舍。 季琅不是在那时候就喜欢上傅为义的,英雄救美而爱上的戏码实在是太俗气,他不是那么俗气的人。 但那一刻,确实重新定义了他的世界。 让他明白傅为义身边是安全的。 季琅很聪明,从那时起,便跟在安全的傅为义身后,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傅为义也确实为季琅提供了这个世界上最多的庇护,比他的母亲还要多。 往后漫长的岁月里,靠着忠诚和钻营,一点一点靠近,他终于从一个卑微的跟班,成了能与傅为义并肩而行的朋友。 喜欢上傅为义的契机不可追溯,甚至有可能只是病态的依恋,但是无法自拔,不可抑制。 “阿为,”他对着屏幕,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语气是与刚才下达指令时截然不同的、近乎虔诚的温柔,“再等等我。” “很快,我就会有足够的能力,站在你身边了。” 在这时,季琅的房门忽然被推开。 “宝宝,还没睡觉吗?” 甜蜜黏腻的语气得与季琅如出一辙,完全听不出属于一个中年女人。 季琅眼底那份未及收起的、近乎虔诚的温柔瞬间凝固,随即被一层滴水不漏的、温顺的笑意所取代。 他放下手机,回身看向站在门口的女人,笑着说:“妈咪,我准备休息了,你也早点睡。” 作者有话说: ---------------------- 明天休一天~ 第18章 比较 傅为义在樱桃酒甜腻的香气里睁开眼睛。 他几乎以为季琅就在他的眼前,密闭的车厢里,香气浓郁到令他不适。 今晚,他的发小从一开始就有一些不对劲。 但他掩饰的很好,傅为义几乎无法琢磨,只能凭借直觉做出判断。 季琅很少对傅为义的恋爱对象有什么意见,很多时候甚至还会对这些人给予帮助,混的有些熟悉,但是对孟尧,季琅却很不一样。 充满了防备和敌意。 傅为义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小就开始养的狗会对自己强娶来的未婚妻有这么大的敌意,数次针对,话里带刺。 就算自己真想玩玩孟尧,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 难道是季琅也喜欢孟匀,记挂着给孟匀报仇,不希望自己善待孟尧? 又或者......他在玩笑话里,说了真话? 傅为义以为自己养的是一条忠心耿耿、只会摇尾乞怜的狗。 却没想到,这条狗背着他,似乎也开始有自己的秘密了。 是关于孟匀,还是关于他自己? 傅为义会期待找到答案的那天。 * 踏入客厅时,傅为义一眼就看见了沙发旁的孟尧。 听到动静,孟尧抬起头,撑着沙发扶手缓缓站起身。 他身上的伤未痊愈,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每一步似乎都牵动着伤口,让他忍不住微微蹙眉。 即便如此,他还是执着地朝门口走来。 傅为义就站在玄关处,没有动,看着他一步步靠近。 第20章 孟尧在他面前站定,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垂下眼,像是在确认自己的领地一般,微微俯身,将脸颊贴近傅为义的衣领,轻轻嗅了嗅。 “......是和季琅去喝酒了吗?”他抬起头,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问。 傅为义将沾染了酒气和夜风的外套脱下,随手扔在他身上,语气里带着惯有的讥诮:“你是狗吗?” 孟尧对这种程度的辱骂毫无反应,反而顺从地接住那件尚有余温的外套,又把它凑到鼻端,仔仔细细地嗅了一遍,然后皱起整张脸。 “他的香水味沾到你身上了,”他抱怨道,“好难闻。” 傅为义嗤笑一声,说:“那你去让他换香水。你怎么下楼了?” “医生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孟尧抱着他的外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所以我就下来等你。” 傅为义停下脚步,转过身:“别动。” 他扶着孟尧的脸颊,微微用力,孟尧顺从地低下头,让他看自己的脸。 孟尧脸颊上的伤口上敷着透明的凝胶状药膏,变成了淡粉色,傅为义不太关心他身上的伤口,只问他:“脸上的伤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恢复的比预期要好。”孟尧回答,“一直有按时涂药,现在看来,留疤的可能性不大。” “那很不错。”傅为义夸奖地拍了拍孟尧的脸颊,“做的很好。” 孟尧脸上笑容的弧度扩大,见傅为义态度好了一些,又坚持问:“你们今天是在哪里?” “酒庄。”傅为义简短地回答他。 “季琅是抱你了吗?”孟尧跟了傅为义一段路,忽然问,“酒庄的位置很少吗,他靠在你身上吗?” “发什么神经。”傅为义懒得理他。 孟尧还抱着他的衣服,又把半张脸埋进他的外套里,整张脸皱起来,说:“你身上都是他的香水味。好浓。” “你和季琅有矛盾?”傅为义问。 孟尧放下衣服,把脸重新露出来,对傅为义说:“我不喜欢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以前从来没人敢对傅为义提这样的要求,傅为义看着孟尧认真的表情,觉得颇为有趣,说:“哦,原来是我的未婚妻吃醋了。” “孟尧,你是不是气量很小,连我发小的醋都要吃。” “我不是气量小。” 孟尧用他很黑、很纯净的一双眼,很诚恳地看着傅为义的眼睛,“我只是太爱你了。” 傅为义被逗乐了,低低笑了出来,像听见一句不合时宜的笑话,却也颇有几分受用,眉眼间带上了几分真心的愉悦。 “嗯,我知道。” “你爱我爱的半死不活都舍不得把婚戒扔了。” 他伸手拽出孟尧脖子上的链子,拉着链子把孟尧拽近了些。 孟尧顺从地靠近他,温声问:“为义,艾维斯说你明天要出差,你要去多久啊?” “两天,或者三天。”傅为义回答他。 孟尧立刻问:“去哪里?” 傅为义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被孟尧体温温热的戒指,淡淡道:“城郊,一个项目开发地。” 孟尧还想再问,傅为义却先一步打断了他,说:“想知道细节,让艾维斯发给你。” “不是,我是想问,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孟尧大着胆子问。 傅为义挑了挑眉,一时没有回答。 “我不会打扰你工作的。”孟尧立刻补充。 “不可以。”傅为义回答他,“你在家好好养伤吧。” 而后甩开了孟尧,转身向楼上走去,说:“我要休息了。” 孟尧几步追了上去,从身后半抱住他的腰,让他暂时停下了脚步,还在追问:“那你和谁一起去?” 傅为义有点不耐地啧了一声,但是孟尧仍然没有松开的意思。 “还能有谁。”傅为义说,“合作方。” “我听说是和虞家合作,是吗?” “是。”傅为义抓着孟尧的手腕,把他的手扯开,“和虞清慈,行了吗?” 孟尧的眼神暗了暗,想起了订婚那天,傅为义身上沾上的气味。 他没有表达什么意见,只是又重新抱紧了傅为义,低下头,用没有受伤的脸颊贴上了对方的脖颈,轻轻吻了吻他的颈侧,说:“那我在家等你回来。” 傅为义忽然想起什么,提问:“你觉得...我和虞清慈,谁比较好?” 孟尧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你。” 傅为义笑了笑,摸了摸孟尧的头顶。 手心触碰到的头发很柔软,傅为义的心情也变得舒畅。 孟尧和孟匀的不同也不全让傅为义讨厌。 孟匀就绝对不会毫不犹豫夸奖傅为义。 他和虞清慈同在学校的乐队,颇有几分交情,也曾对傅为义说过,他认为虞清慈比傅为义更加成熟,总是高看虞清慈一眼。 让傅为义颇为不平。 傅为义不在乎其他任何人的看法,也不认为自己比虞清慈要差分毫。 但孟匀总归是不一样的。 如今孟匀死了,再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他不如虞清慈,但这根刺早已深埋心底,溃烂化脓。 他要在所有方面都胜过虞清慈,以此向那个死去的灵魂证明:你是错的,你不该不爱我,更不该认为我不如他。 而孟尧毫不犹豫的回答,给了他一种迟来的、虚幻的胜利感。 仿佛通过这张嘴说出的,就是孟匀此刻的心声。 傅为义已经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好,比虞清慈更是如此。 这份胜利感冲淡了连日来的疲惫,让他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些许。 “好了,孟尧,”他的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正的耐心,甚至连捏着对方下巴的力道都放柔了许多,“上去休息吧。” 他难得地,对孟尧说了句“晚安”。 * 直升机缓缓降落,停在停机坪上。 螺旋桨卷起的狂风还未停歇,裹挟着砂砾和干草,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舱门被人从外拉开,傅为义踏上停机坪。他低着头,任由风将他黑色的风衣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虞清慈呢?”他声音压着风声问,听不出情绪。 工作人员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低声答:“虞总已经到了,正在休息区等您。这边请。” 这里是静岚谷度假村选址地。 这片广袤的土地,是二十多年前,由傅为义的父亲傅振云,与虞清慈的叔叔虞微臣,联手从政府手中拿下的。 在他们的蓝图里,这里将被打造成一个集顶级私人医院、抗衰老疗养中心、马场、高尔夫球场和奢华酒店于一体的、只为金字塔顶尖人群服务的“人间天堂”。 这曾是两家关系最亲密的“蜜月期”的产物,一个充满了勃勃野心的宏大计划。 然而,随着傅、虞两家关系的微妙变化,这个项目被无限期搁置了。 如今到了他们这一代手中,这个积灰已久的计划才终于准备被重新启动。 选址位于渊城近郊的西北方向,依山傍水。三面环山,一面临湖。 五公里外有个没落的小镇,名叫埃文镇,曾因滑雪和湖畔度假业兴盛一时,如今只剩下稀少的人烟和陈旧的基础设施。 但湖依旧美得无可挑剔。长长的湖岸线贴着山脚蜿蜒,像一条弯曲的玉带。 秋日阳光薄凉,湖水映出浅青色,风掠过时,水面碎成一片片细碎的银光。几块灰白的浅滩裸露在湖中央,平添几分冷意。近岸的芦苇已经枯黄,在风中沙沙作响。 休息区是临时搭建的一座玻璃房,嵌在这片荒凉里,显得有些突兀。 傅为义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暖气与淡淡白茶香的空气扑面而来。 落地窗边的浅灰色维多利亚式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沙发后是一排高高的拱形窗。 阳光从斑驳的玻璃里透进来,在他脚边铺出一圈冷白的光。 他身前的小圆几上,摆着一只薄瓷骨白的西式茶杯,杯身有低调的浮雕花纹,边缘描着极细的金线。 茶水温热,氤氲着浅白的雾气。 带着白色丝质手套的手拿起了杯子,虞清慈穿着深灰色的高领衬衫,系着一丝不苟的暗纹领带,领子遮到下颌。 他的眼睫垂着,像一对黑蝶伏在眼睑上,冰茶色的眼珠在光里看着有些透明,毫无情绪地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整洁、冷白、刻板,像陈列在华贵布景里的一尊人偶。 傅为义走近,人偶开始活动。 虞清慈转过头,密密的眼睫掀起,略微仰起脸,看向傅为义。 两人视线短暂地碰在一起,如同刀锋擦过玻璃,发出一声不大的脆响。 “虞总倒是有格调。”傅为义懒洋洋地开口,走近一步,嘴角勾着笑,“喝得这么讲究,不介意给我也倒一杯吧?”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明天休一天~ 第19章 决心 他向前几步,在虞清慈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姿态随意地交叠起长腿。 虞清慈似乎懒得在这种小事上与他计较,很有绅士风度地抬手示意,立刻有工作人员为傅为义倒了茶。 而后他低头看了看腕表,声音平淡无波:“勘测十分钟后开始。” 工作中,傅为义当然不会幼稚,他抛下个人恩怨,一整天都没有和虞清慈吵架。 除了工作沟通,几乎没有说别的。 工作人员按照既定安排,先带两人沿着主入口至湖边走了一圈,重点查看了规划中的车道、栈道、观景台、主楼基址、湖边淤泥情况等几个关键位置。 午后,他们又驱车绕到山脚北侧,看了几处需要加固的边坡和曾经的旧建筑遗迹。 下午三点左右,还陪同地质勘测组在两处地窖遗址和封死的井口取样检测泥土和地下水质。 整个过程持续到傍晚,天色渐暗,风凉得厉害,湖面上已经起了雾气。 傅为义和虞清慈全程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交谈,除了确认设计调整和几处施工安排外,始终对彼此面色冷淡。 最后工程师请示两人是否要连夜继续查看山后的备用地块时,虞清慈看了看表,干脆利落地说:“留到明天。” 项目负责人便立刻安排好晚上的食宿。 由于这里到城里有一定距离,他们决定在附近小镇上暂时落脚,准备第二天再继续检查备用地块和施工营地。 小镇没有直升机坪,只能坐车穿过山路。 傅为义皱着眉,勉为其难和虞清慈上了一辆车。 虞清慈似乎比他更不情愿。一上车,他就紧贴着车门,靠窗而坐,双臂抱胸,闭目假寐,与傅为义之间隔出了一个泾渭分明的真空地带。 又一次被如此彻底地嫌弃,傅为义心底那股恶劣的念头再次升腾起来——他想玩玩虞清慈,不是很想让虞清慈好受。 “虞清慈。” 虞清慈没动。 “虞清慈。”傅为义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他惯有的懒散,尾音微微拖长,像猫的尾巴不耐烦地扫过。 那人浓黑的睫毛终于微动,慢慢睁开了眼。冰茶色的瞳孔里没什么情绪,只是安静地回望着他。 “嗯?” 傅为义明知故问:“你坐的这么远,很讨厌我?” 虞清慈大概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无聊,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给,重新阖上了双目。 傅为义也不恼,换了个话题:“你叔叔最近怎么样?” 虞清慈这次连眼都没睁,从鼻息里递出一句:“还好。” 父母早年因为一场车祸双双去世,虞清慈的父亲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叔叔接过了他的监护权。 不过自从虞清慈接手家业之后,他的叔叔就搬去了海外,过上了提前退休的贵族的生活。 倒不是什么边缘化或者是权斗落败,虞清慈对他叔叔说得上敬重,纯粹是个人的选择。 车子在一个急转弯处颠簸了一下,虞清慈手臂撑在门上,忍不住蹙了眉,抬手捏了捏眉心,好像很不舒服。 “你晕车?”傅为义问。 虞清慈缓缓睁眼,动作依旧倦怠。也许是光线的缘故,他的脸更白了,薄薄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几乎隐隐透出来。 晕车能致死吗? 当然不能。 既然死不了,傅为义想,干脆做一回好人。 “你们虞总晕车了。”傅为义对前排的工作人员说,“脸白得跟纸一样,再不吃药就吐在车里了。” “吐”这个字眼,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虞清慈的神经。这位重度洁癖患者的眉心终于有了明显的褶皱,声音也冷了下来:“我没晕车。” “哦——”傅为义拖着尾音,从善如流地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药,剥开包装,摊开掌心递到虞清慈面前,语气里带着点故意的体贴:“吃吧,反正也快到了。” 虞清慈垂眸,视线先是落在他掌心的药片上,随即又抬起,审视着傅为义的脸,像是在剖析他这突如其来的善意背后藏着什么恶劣的玩笑。 不过,良好的教养让他没有僵持太久。戴着丝质手套的指尖极轻地擦过傅为义的掌心,将药片取走。 但是虞清慈还是没有吃,只是对傅为义再一次强调,说:“我没有晕车。” 难得好心,对方还不领情,傅为义懒得再理虞清慈:“你说没有就没有。” 说话间,车辆抵达了小镇,驶过主街。 驶过主街,两侧是灰白或米黄色的低矮小楼,多是木制或石砌,带着简陋的哥特尖顶或法式山墙,窗台上还能看见早年遗留的铁艺花架,空空荡荡,锈迹斑斑。 路灯是弯颈的复古铁艺,昏黄的灯泡罩在磨砂玻璃里,一呼一吸地闪着光。少数开着的杂货店、酒馆里透出些许光亮。 傅为义看见街角一座破败的教堂,尖顶上挂着一口生锈的钟,风吹动时发出一声低沉的金属颤音,像是从很远的年代飘来的回声。 教堂正门半掩着,门廊的石阶上有几只野猫蜷成一团。 车辆最终停在一栋经过翻新的三层白色石砌小楼门口。 这里就是他们今晚的落脚点。 民宿一层是公共区域,没有电梯。傅为义不想爬楼,先选了二层。虞清慈没什么意见,拿了三楼的钥匙卡。 傅为义率先下了车,接过钥匙卡,穿过修剪整齐的庭院,推开了民宿的大门。 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地板是深木色的,铺着灰白羊毛地毯,壁炉里火苗低低地跳着,照亮墙上一排黑白摄影作品。靠近落地窗的一角,放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 傅为义扫了一眼大厅,不甚感兴趣,先上了楼。 * 是夜,傅为义略加休息,又处理了一些工作之后,有些无趣,下楼准备去庭院里抽烟。 壁炉边,虞清慈正坐在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低头静静地阅读。 傅为义的脚步经过钢琴时顿了顿。 忽然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虞清慈是会弹钢琴的,他也曾经“有幸”见过。 高中时代,傅为义不算是一个很让人省心的学生,他自恃聪慧,常常无视规则,来去自如,随心所欲。 那天他在教学楼里游荡,想寻找一间空教室,让他能专注自己的功课。途径四楼的音乐教室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钢琴声。 弹奏的,是clair de lune。 弹奏者显然拥有很强的技巧和掌控力,钢琴曲被他弹得干净、克制,每一个音符都被握在手里,不曾失控。 对傅为义来说,琴声里的优美本身并不重要,他听出来的,是弹奏者近乎苛刻的技巧和令人不安的掌控力。 所以他对弹奏者颇有些好奇,也不在意是否会打扰到,直接推开了教室的门。 然后,他看见了虞清慈。 十七八岁的虞清慈,和如今差不多一样寒冷、倦怠。傅为义印象中的虞清慈,自不可追溯的时间开始,一直是这样半死不活地冷漠着。 但极为罕见地,虞清慈没有戴手套。 这也是为什么傅为义会记得这样一件事。 落在琴键上的手是傅为义几乎没有见过的。 那双手常年被藏在手套里,如今得见全貌。 修长、骨节分明,却又比他想象得更薄、更脆弱,薄到几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埋在皮肤下,像雪地下蜿蜒的蛇。 琴声骤然停下,虞清慈抬起头,和傅为义对视了一刻。 “弹得不错。”傅为义真心夸他。 虞清慈一言不发,戴上手套,盖上琴盖,把曲谱装进包里,提起包,离开了琴房。 仿佛傅为义的存在打破了这里的洁净,使他再无可能继续弹下去。 当年的真心夸赞,虞清慈不领情。 被自己打断的琴声,傅为义偏想听虞清慈再弹一次。 他走到钢琴边,掀开琴盖,随意地按下黑白键。 钢琴发出含义不明的声音。 看书的虞清慈合上书本,将视线放置在傅为义身上,用眼神询问傅为义为什么要打破宁静。 “我记得你会弹琴。”傅为义倚在钢琴边。 指尖在琴盖上轻轻敲着,声音不重,却很烦人。 虞清慈“嗯”了一声,又重新低下头,继续翻书。 “手生了吗?”傅为义又问,眼神落在对方戴着手套的手上,“还是说,虞总的手现在只会用来签合同了?” 虞清慈没理他。 傅为义走到虞清慈面前,靠在他的椅背上,看清虞清慈在翻的是一本外文小说。 “你要是想听钢琴曲。”虞清慈终于被他打扰,“可以让人给你找个播放器。” 傅为义俯下身,单手撑在他座椅的扶手上,将他圈在自己与壁炉的火光之间,语气带点轻慢:“播放器就不好听了。” 第22章 虞清慈撩起眼皮,静静地回视他。 壁炉里一块木头“啪”地爆裂了一声,火星溅起,又迅速熄灭。 他用一种陈述的口吻说:“你想我弹。” “可以吗?”傅为义笑了,直起身,语气里满是揶揄,“我有这个荣幸吗?” 虞清慈重新垂下眼,表示拒绝:“我不是餐厅的钢琴师。” “那你教教我怎么弹。”傅为义寸步不让,又把虞清慈当成了今晚的乐子,“我自己弹给自己听。” 虞清慈终于难以忍受。 他合上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壁炉的火焰映在他冷白的侧脸上,把那张本就干净的轮廓切出几分凌厉来,如同一块剔透又锋锐的冰。 “傅为义。” “嗯?” “你太吵了。” 虞清慈把书放回书架上,转身打算上楼,不想再与他纠缠。 傅为义不想让自己的乐子就这么跑了,跨出一步,再次挡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虞清慈,我会污染你周围的空气吗?我一下楼你就要走。” “打扰了你的清净,污染了你周围的空气,就这样把你赶走,我真是罪大恶极,太不好意思了。” 话是这么说,但傅为义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反思的意思,虞清慈当然听得懂。 “你要是无聊,镇上有酒馆。”虞清慈保持着良好的修养,向傅为义建议。 傅为义还想说什么,可惜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在傅为义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的几秒钟里,虞清慈成功绕过了他。 走到门厅尽头、踏上台阶前,他听见傅为义的声音落进电话里,低而认真,比刚才同他说话时更像个样子。 电话那头大概是工作,也可能是某个长辈。 傅为义眼中恐怕少有与他平等的人。 虞清慈偶尔能算,但不是现在。 他总是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把身边的人当成排遣无聊的乐子。 今晚是这样对他,他同样也会这样逗他的未婚妻。 虞清慈还见过他这样对待他的发小,以及其他一些他的拥趸。 不需要讨好傅为义,不想成为傅为义的乐子,更无意与傅为义深交。 虞清慈不是傅为义脚边那群摇尾乞怜的狗中的一员。 未来不打算,也不可能成为。 作者有话说: ---------------------- 虞清慈留下一句不当狗宣言。 今天开始会一直日更[哈哈大笑] 第20章 偏移 “为为,你在静岚谷?”周晚桥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一如既往的沉稳温和。 傅为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冷的边缘,对这通来电颇有些意外。 周晚桥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他们在家中朝夕相对,需要通过电话传达的,通常都是重要的事。 “是啊。”傅为义说,“你不是对我的行程了如指掌吗?” “你没和虞清慈闹矛盾吧。”周晚桥说话的方式好像傅为义还在高中,他担心傅为义和同学闹矛盾。 傅为义被他这副腔调逗乐了,看了看虞清慈上楼的背影,对周晚桥说:“我把他惹毛了,他现在闹脾气,一个人上楼了。” 周晚桥似乎也没想到他会答得这么坦然,也笑了,语气里带着纵容:“那你要不要去道个歉?” “算了吧,他才懒得理我,”傅为义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周晚桥也不是真心想维护傅为义和虞清慈的关系,随口问了一句就正经起来:“你要的报道我给你找到了。” 傅为义的呼吸一滞,原本懒散的姿态瞬间收敛了些:“发给我看看。” 周晚桥那边传来了纸张翻动的声音:“你回来以后来我办公室看吧。” “怎么,你怕我赖账?”傅为义问他。 “没有。”周晚桥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奈,“电子版的已经找不到了,我只找到了纸质的原件。年代久了,纸张很脆,字迹也不太清晰,不适合扫描,还是你自己回来看比较好。” 傅为义说:“那行,你什么时候有空?” “你要找我,我什么时候没空?”周晚桥说,“等你出差回来,直接来我办公室就行。” 傅为义走到庭院里,把烟抽出来,咬在嘴里,问他:“你想好要我用什么换了?” 周晚桥说:“想好了。” “什么东西?” “等你来了我告诉你,很简单的。” “周晚桥,你还卖关子。” “真的是很小的事情,没必要提前说。” “小事?”傅为义挑眉,语气里满是质疑,“周晚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周晚桥轻声说,像一句叹息,也如同一句情人间的呢喃,“记得早点回来看。” “嗯。”傅为义按了打火机。 “为为。”周晚桥又叫了他,“你又在抽烟啊。” 傅为义手一抖,火苗颤抖,没点燃,他甩了甩手,把打火机握在手心里,说:“正准备。” 然后补充:“我今天没抽几次。” “少抽点,”周晚桥嘱咐他,像是长辈对晚辈最寻常的关心,“不是好习惯。” 还记得刚开始,傅为义完全受不了周晚桥这样管他,要是那时候的他,早就把电话挂了,不过现在他已经习以为常。 把打火机揣回兜里,烟夹在手里,他说:“好好好,听你的。” 周晚桥又随口说了几句什么,而后话锋一转,像是不经意地问:“你和虞清慈住在一起?” “谁跟他住一起?”傅为义立刻反驳。 “那你怎么说他上楼了?”周晚桥的追问温和却紧逼。 “我们住同一幢楼,”傅为义解释道,“刚在楼下碰上了,说了两句话而已。” “不喜欢他就少和他接触,”周晚桥玩笑似的劝他,“别像以前一样,总惹人家生气。你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知道吗?” 傅为义终于有些受不了这种过家家一般的扮演游戏,不耐烦道:“周晚桥你真烦......我知道了。” 周晚桥于是也没再多说,目的达到便收了线。 电话挂断前,他只留下一句温柔而毋庸置疑的话:“工作辛苦了,我等你回来。” 傅为义挂了电话,那支未点燃的烟被他随手扔掉。 他回到客厅,目光被书架上那本虞清慈刚放回去的书所吸引。 l’amant, de marguerite duras. 《情人》,杜拉斯。 他指尖摩挲着封面,眉梢微挑。在满架严肃的典籍中,虞清慈偏偏选择了这一本。 爱情。 虞清慈也会读爱情小说吗?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笑虞清慈的故作姿态。 触碰别人都觉得恶心的人,会躲在房间里读一本关于情欲纠缠的小说?这画面本身就足够荒诞。 他翻了几页,找到了虞清慈刚才在看的部分,纸张冰凉,字句映入眼底: ce qui se passe, c’est justement le silence, ce long travail pour toute ma vie. 他的指尖还停留在那行字上,琥珀色的眼睛落在纸页上。 傅为义默念了一遍,法语的音节在唇齿间无声地滚动,带着一种冰冷的诗意。 “所发生之事,正是沉默,贯穿我一生的漫长苦役。” 起初那点因窥见旁人秘密而生的轻浮笑意,不知何时已经凝固在了嘴角。 沉默。 傅为义将其视为一种武器,一种与生俱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姿态。 但这句话......它听起来不像武器,更像一种刑罚,一种不得不背负的、无期徒刑般的苦役。 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在那行字下压出一道浅浅的印痕。 虞清慈,你对这本书的兴趣在哪里。 这句话会触动你吗? 傅为义觉得很有趣。 壁炉里剩下的火光忽明忽暗,烙出一阵荒诞的暖意。 他在扶手椅上坐下,饶有兴致地继续翻书。 杜拉斯的文字并不算艰涩,但其间弥漫的情绪却像一片浓雾,沉重而黏稠。 傅为义起初还带着审视和探究的心态,想从字里行间找出能与虞清慈对应起来的蛛丝马迹。但读着读着,他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漂远了。 白日的奔波,深夜的通话,还有晚餐配酒的后劲,此刻都缓慢地浮了上来。 壁炉里的火光渐渐衰弱,跳动的火焰变成了摇曳的微光,如同催眠的钟摆。书页上的字开始模糊,交叠,最后融化成一片无意义的黑色符号。 傅为义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头无意识地靠向了扶手椅柔软的侧边。他的手松了一些,那本翻开的书便悄无声息地滑落,一半搭在他的膝盖上,一半垂向了地面。 小镇的夜晚安静,稠密,从窗棂渗入。 楼梯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像猫的脚步。 第23章 虞清慈自楼梯上走下,来拿因上楼太急而落在客厅的外套。 客厅里本该是漆黑一片,但壁炉里残存的余烬还在散发着最后的光和热,将扶手椅的轮廓勾勒出来。 也勾勒出了椅子里那个熟睡的人影。 虞清慈的脚步停住了。 他站在阴影里,看着傅为义毫无防备的睡颜。 没有了平日里那种刻意的挑衅和玩味的笑容,睡着的傅为义显得......很安静,甚至眉宇间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让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都变得模糊起来。 虞清慈的目光下移,落在了那本从傅为义膝上滑落的书。 他很快分辨出来,这就是刚才在读的书。 一瞬间,虞清慈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那是一种他最厌恶的、私密领域被悍然侵犯后的本能警惕。 他的书,他独处的空间,此刻都沾染上了傅为义的气息。 他甚至能看到书页上那道被傅为义指尖压出的浅浅印痕,像一道刺眼的、不洁的证据。 虞清慈迈步走了过去,动作依然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然而,当他俯身,指尖即将触碰到书页时,靠在扶手椅上的人,在睡梦中轻轻蹙起眉头,似乎是感觉到了寒意。 壁炉的火就快要熄灭了。 虞清慈的动作顿住了。 他本该直接抽走那本书,再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将这个人和他留下的这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一同抛在身后。 傅为义是否会感冒,与他何干? 他甚至应该为这小小的报复而感到愉悦。 这是傅为义自找的。 虞清慈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角色互换后的场景——若是他不慎在此睡着,傅为义必然会微笑着打开一层所有的门窗,再体贴地为他倒上一杯冰水放在身边。 如果虞清慈没有因此着凉生病,那一定是因为他训练有素,身体素质良好,绝不会是因为傅为义的仁慈善良。 他在原地沉默地站了许久,像一尊陷入沉思的雕塑。 那份源于本能的厌恶,与一种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陌生的情绪在内心交战。 最终,后者占了上风。 虞清慈最终还是对自己妥协,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放弃了去拿那本书,他转身,从沙发背上拿起一张薄薄的羊绒毯,抖开,然后极其小心地、计算着所有可能发生肢体触碰的距离,将毯子轻轻盖在了傅为义的身上。 为他盖上毯子,不是关心,只是为了尽快结束这场闹剧,让他明天能正常地离开,好让自己的世界恢复原有的洁净与秩序。 虞清慈这样告诉自己。 做完这一切,如同完成了一件耗费心力的任务,拿上自己的外套,他转身回到楼梯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楼上。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试探 傅为义再醒来已经是后半夜。 也不算是被冻醒的。 尽管壁炉里的火早已彻底熄灭,只剩下冷却的灰烬,夜的寒气也正在从落地窗缝隙中无声地渗透,薄而锋利地刮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但傅为义并没有感受到很多的寒冷。 他皱了皱眉,意识混沌间,动了动身体,随即感受到了一阵不属于他自己的、柔软的暖意。 睁开眼,傅为义看见自己身上搭着一张薄但保暖的羊绒毯。 毯子是浅驼色,质地极好,带着一股干净而温暖的气息。 傅为义坐直身体,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毯子从他肩上滑落。 他盯住毛绒的表面,大脑在短暂的空白之后,开始飞速思考。 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自己入睡时,身上没有任何东西。 是谁会担心他着凉,给他盖上毯子? 这间民宿的工作人员?不可能,他们不会在现在擅自进入有人入住的房间。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荒谬到近乎可笑的可能。 傅为义的目光缓缓移向楼梯的方向。 黑暗中,三楼。 住着那个连与傅为义共处一室都仿佛难以忍受的人。 虞清慈?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被傅为义碰一下手腕都要用消毒水搓掉一层皮的人,会好心到给他盖上一张毯子? 这是什么新的、他无法理解的羞辱方式吗? 还是说,虞清慈终于被傅为义惹到精神失常了? 傅为义的视线继续在昏暗的客厅里扫视,尝试寻找其他线索,最终落在了他睡前看的那本书上。 书没有在他的膝上,而是被整齐地合上,放在了扶手椅旁的小桌上。 放的很正,如同被尺子丈量过。 傅为义探身,从小桌上重新拿起了那本书,翻开。 书页间仍残存着不属于傅为义的,苦艾的气息。 这种气息也同样混杂在羊绒毯上。 傅为义的指尖在冰凉的封面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起初的荒谬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强烈的,近乎于捕猎者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兴奋与好奇。 他一直致力于打碎虞清慈那副完美无瑕的冰冷面具,他以为会看到愤怒、憎恨或者失控。 但他没有想到,面具的裂缝之下,透出的第一缕微光,竟然是......这个。 一种不合常理的、矛盾的、甚至是......温柔的举动。 这比看到虞清慈气急败坏要有趣一万倍。 傅为义站起身,把毯子扔在椅子上,又把书放回原处,唇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虞清慈,你好像......比我想的,要更容易对付。 对你,我也有了新的想法。 第二天清晨,薄雾笼罩着整个小镇,空气湿冷。 教堂矗立在街角,石墙上爬满了藤蔓,厚重的木门推开,发出“吱呀”声。 早晨小镇的礼拜已经结束,教堂内部光线昏暗,空气仿佛凝滞了数十年,弥漫着一股独有的、混合了旧木头、冷石灰与潮湿尘土的陈旧气息。 这里没有点燃的烛火,唯一的光源,是从穹顶两侧高处破碎的彩绘玻璃窗中艰难渗入的几缕天光。 那些金色的光柱在凝滞的空气里变得有形,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其中上下翻飞,缓慢地舞动,如同被惊扰的、沉默的金色魂灵。 傅为义站在接近门口的位置,听完了专业人员的分析。 在挥手让众人散开去各自工作后,他独自一人,迈开长腿,皮鞋踩在满是尘土的石砖上,发出清晰而突兀的“哒、哒”声,打破了这里的静默。 他的目标很明确——那个正背对着他,站在圣坛边一丝不苟地检查石材腐蚀程度的背影。 圣坛立在教堂的最深处,上面的石材边缘已经风化,透出灰白的内里。 墙壁上,原本色彩鲜艳的壁画也已斑驳褪色,天使与圣徒的面容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悲悯而又漠然地注视着这片神圣与腐朽并存的空间。 虞清慈的背影一如既往地修长挺拔,充满秩序感,干净到纤尘不染,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 “虞清慈。”傅为义叫了他。 正在平板上标注数据的虞清慈闻言,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并没有转身,用行动表示着他的不耐与轻视。 傅为义毫不在意。他走到圣坛前方的第一排长椅旁停下,伸手碰了碰布满灰尘的椅背,指尖沾染了些许。 他看着那点灰,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却又清晰地足以让虞清慈听到。 “这里怎么这么冷。”他说,“我好冷啊。” 立刻有随行人员察觉,轻声上前询问:“傅总,需要为您取一件外套吗?” 傅为义摆了摆手,目光却穿过昏暗的空气,牢牢地锁在虞清慈的背影上。 他慢悠悠地、像是不经意地抱怨道: “哎,好像是昨天晚上不小心在楼下睡着了,有点着凉。” 他顿了顿,补上了那句最直接的挑衅: “都怪那本书太好看了。不愧是虞总爱看的书。” 虞清慈略略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傅为义看了看指尖粘上的灰尘,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方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还好有个好心人给我盖了毯子,不然我今天恐怕要感冒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故意的、探寻的玩味: “到底是谁这么善良,这么......温柔,我真想当面感谢他一下。” 终于,虞清慈放下了手中的平板。 他缓缓转过身,平静地、不带一丝温度地看着傅为义。 “这与工作无关。” 傅为义擦干净了指尖,又把整只手细细擦了一遍,收好方巾,走到虞清慈面前,歪歪头,故意用一种近乎天真的好奇语气说: “虞总,昨天你和我住在一幢楼里,我睡着的时候,你有听见有人进来吗?我好想......当面感谢一下这位好心人。” 第24章 虞清慈看着傅为义脸上那副虚伪的诚恳,承认道:“是我。不用感谢。” 傅为义愣了一瞬,随即用一种非常夸张的、仿佛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的语气说:“原来真的是你啊。” 他走近一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戏剧化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与“感动”。 “虞清慈,你真是一个好人。” “我还以为你会巴不得我冻死在楼下,现在看来,实在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字字句句的“夸奖”与“感谢”,由傅为义的嘴里说出来,便淬上了一层最恶毒的讥诮。 虞清慈无暇为自己昨夜的举动后悔,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傅为义的表演。 傅为义向前,向虞清慈伸出了那只刚刚被他用方巾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手,脸上的笑容近乎真诚与温和:“既然误会解开了,那不如,我们以后就化敌为友,行吗?”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充满了羞辱意味的、赤裸裸的陷阱。 虞清慈垂下眼,视线从傅为义那只完美无瑕的手上扫过。 他刚刚夸张而显眼地把这只手擦拭了一遍,表面是在照顾虞清慈的洁癖,事实上是一种无声的嘲讽,虞清慈能够轻易分辨。 傅为义所说的话根本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又有了新的方式在虞清慈身上找乐子,具体方式虞清慈尚不清楚,但是现在就应该防备。 所以他没有和傅为义握手言和,而是对傅为义刚刚碰过沾着灰尘的长椅的手说:“没必要,很脏。” 狭长的眼微微眯起,傅为义看了虞清慈一阵,似乎是对猎物没有掉入陷阱感到了一丝不满。 他嗤笑一声,缓缓收回了手。 “看来,我还是没有这个荣幸,当虞总的朋友啊。” 他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随即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像是终于被虞清慈的冷漠惹恼,再也找不到半分乐趣。 事实上,当他转过身的刹那,唇角勾起的,却是得偿所愿的、充满了兴味的弧度。 他并不急于一时。 毕竟,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比激怒虞清慈......要有趣得多的新玩法。 虞清慈对傅为义,似乎不是全然的讨厌和忽视。 因为他绝对不是那种会做多此一举的“善行”的,善良的人。 他和傅为义的本质一样冷漠。 ......那是为什么呢? 傅为义想,他会撬开这道不经意的裂缝,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勘测在傍晚时分结束,螺旋桨卷起的巨大气流中,傅为义乘坐直升机返回城里。 返程之前,他给周晚桥拨了电话,得知对方仍在公司,似乎准备通宵处理事务,便让飞行员直接将航线终点定在了傅氏集团大厦的顶层停机坪。 抵达时,夜幕早已降临。 从高空俯瞰,整座渊城像一片由光织就的金色海洋,车流是其中奔腾不息的河,高楼是错落的岛屿。 城市的繁华与喧嚣被隔绝在千米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失真的、沉默的壮丽。 直升机在顶层停机坪平稳降落,巨大的旋翼缓缓停歇。 傅为义在一阵猎猎作响的夜风中走下飞机,他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通往大厦内部的专属电梯。 周晚桥工作的地方,是傅家位于城东核心的总部大厦。 自傅振云在世时起,这里便是傅家权力的心脏,与傅为义那座充满未来感的新兴科技公司大厦遥遥相望,风格截然不同,更显古典与厚重。 傅为义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 电梯无声地滑落,停在大厦的中层。 周晚桥的助理早已等在门外,见到傅为义,立刻恭敬地迎上前来,为他打开了厚重的办公室大门。 “傅总,”助理侧身,声音放得很轻,“周先生一直在等您。” 傅为义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没有开主灯,只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 光线将那片区域从深沉的黑暗中切割出来,像一个独立的、与世隔绝的舞台。 周晚桥就端坐于光影的中心。 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工作时才会戴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灯光,让他的眼眸显得有些高深莫测,更加端庄持重。 “周晚桥。” 正在办公的人应声抬起头,抬手摘掉了眼镜,随手放在桌上,看着傅为义,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等待许久的熟稔与亲昵: “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吻我 “我要的报道呢?”傅为义向前几步,靠在办公桌边,向周晚桥索要他应得的交易品。 周晚桥起身,踱步到办公室一侧的门边,用钥匙打开柜门,取出了一个用无酸纸袋精心保存的、泛黄的旧报纸夹。 他将报纸平铺在自己面前的桌上,轻声说:“二十年前的旧报纸,差点就埋在故纸堆里了。” 傅为义俯下身,报纸社会版面的一角,一则不算起眼的新闻标题如同一枚尘封的钉子,瞬间钉入他的眼底: 【渊城某福利院发现数名患先天神经病症儿童集体癫痫,怀疑为基因缺陷导致】 指尖在那行标题上划过,指腹下是纸张粗糙的颗粒感,傅为义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所以这里的福利院,是栖川,对吗?” 周晚桥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指节轻叩报纸的日期栏,那上面是一个二十年前的日期。 “小崔的哥哥是癫痫去世的,是吧。” “是。” “年份也对上了,他应该就是在这次事故里去世的。”周晚桥说。 傅为义目光微凝,开始细细看下方的小字。 报道语焉不详,只说有三个孩子去世,五个留下永久损伤。 每一个字都很得体,充满了人道主义关怀。提到了社会各界的捐赠、专家组的会诊,结论严谨地归于“罕见的家族聚集性遗传悲剧”,对福利院的处理方式给予高度肯定,并呼吁社会给予这些不幸的孩子更多关爱而非探究。 “报道本身看不出任何问题,”傅为义下了结论,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比车祸还完美的一次意外悲剧。” 周晚桥冷静地和傅为义一起分析:“一场三死五伤的事故,报道篇幅却这么小,放在社会版的角落。标题用语是怀疑,正文结论却是不容置喙的悲剧。通篇都是呼吁爱心,用道德和同情替换了本该存在的追问。” “比如,为什么集体发作?诱因是什么?这些孩子的身世背景是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深究,只能找到这一份报道?” 傅为义嗤笑一声,说:“不愧是虞家,真傲慢。” 完美的封口,这本身就是一种炫耀。 告诉每一个可能存在的知情人:看,我们有能力让一切看起来合理合法,让悲剧成为慈善,让罪恶成为不幸。 “当时虞家是谁在主事?”傅为义问,“是虞微臣吗?” “是他。”周晚桥点点头。 虞微臣,即虞清慈那位已经去了海外的叔叔。 “下一步呢,你要查下去吗?”周晚桥慢慢地引导傅为义。 “要不要查下去......”傅为义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你觉得,虞家的人为什么没有把这八个孩子都处理掉?留下五个活口,不怕有后患吗?” 周晚桥的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瞬间明白了傅为义的思路。 这是一个顶尖猎手才会有的思维方式——当猎物设下的陷阱天衣无缝时,不要去研究陷阱,而是去研究猎物本身的习惯与傲慢。 有那么一瞬间,周晚桥感受到,他们之间达成了一种共识。 “因为处理掉的痕迹太大,而留下几个有永久损伤的基因缺陷儿童,是对这篇报道最好的印证。” 周晚桥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他们是物证,证明这确实是一场值得同情的遗传悲剧。更何况,在虞家眼里,这五个留着永久损伤的废品,根本算不上后患。” “对,是废品。”傅为义重复着这个词,嘴角的弧度愈发冷锐,“他们傲慢到相信,自己能掌控这几个废品一辈子的命运,让他们永远无法开口,永远活在被定义好的悲剧里。” 他终于回答了周晚桥最初的问题,语气斩钉截铁: “所以,我不查案。” “查案是跟虞家比拼他们经营了二十年的资源,我没那么蠢。” 傅为义伸出两根手指,在“五个永久损伤”的字样上点了点,力道沉稳。 “我找人。” “查下去”是一个模糊的方向,而“找人”,则是一个无比清晰、充满杀机的目标。 不去碰那些被虞家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物证,而是去寻找那个被他们当作战利品和废品一样留下来的、活生生的人证。 第25章 周晚桥真心地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会选这条路。” 他转身走回刚才的柜子,这一次,他从一个更隐秘的夹层里,取出了另一个更小的、同样用无酸纸袋保存的东西。他没有直接递给傅为义,而是将其中的一张照片抽了出来,反扣在桌上。 “既然要找人,空口无凭是大海捞针,”周晚桥说,“这是我花了很大代价,从一个退休的户籍警那里弄到的东西。” 他凝视着傅为义,缓缓道:“为为,如果你想要的话,等一下,还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才行。” “什么条件?” “不会过分的。”周晚桥说,语气温和得像一张网,“到时候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可以换。” “换成什么?” “每周回来陪我吃一顿饭。”周晚桥说。 “周晚桥,”傅为义觉得荒谬,笑了起来,“你真的又要让我感受家庭的温暖吗?” 上一次听周晚桥提出这个条件,还是七年前傅为义的父亲刚去世的时候。 “你也可以看看我等一下的条件,再决定愿不愿意。”周晚桥从容地回复。 “行。”傅为义说,“我陪你玩,让我看看,你查到了什么?” 周晚桥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他终于将那张照片完全推到傅为义面前。 傅为义拿起那张照片。它是一张老旧文件的翻拍,照片的质感很差,上面的字迹是手写的,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 文件的标题是【特殊情况儿童转出记录】。 下面罗列着几个名字,但大多都因墨水浸染或磨损而无法辨认。只有两行字迹,尚能勉强看清。 第一行写着:【白予,转至‘安康精神疗养中心’】。 第二行则更加残缺:【周......桥,由......家属......领养】。 周晚桥向傅为义解释:“下面这个是我,我是以查我自己的名义去找的,因为我记得,和我同年,有一个有神经疾病的孩子离开孤儿院,不知道会不会是这场事故的幸存者。” “你以前被领养过?”傅为义问。 “是。”周晚桥说,“我名义上被一个虞家的远亲领养过,不过他们只给我打钱,没有什么感情。” 傅为义拿起照片,放进口袋里,说:“知道了,我再顺着这个名字找找看。” 而后他问周晚桥,“行了,你一直不肯直说的条件是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周晚桥从办公椅上站起来,推开了办公室一侧的休息室的门,对傅为义勾勾手,说:“来这里说。” 傅为义挑了挑眉,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他跟着周晚桥,走进了那间位于办公室深处的休息室。 门被周晚桥在身后轻轻关上,发出“咔哒”一声微响,将外界彻底隔绝。 休息室不大,但布置得极其雅致。一张线条简洁的单人床,床品是沉静的灰色。一侧墙边是小小的吧台,上面放着几瓶威士忌和干净的酒杯。 空气里弥漫着冷冽的、高级的焚香气息,和周晚桥身上的气息一样。 干净、沉稳,却也让这方寸之地显得密不透风。 傅为义径直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周晚桥看了看他,给他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 接过了那杯水,傅为义却没有喝。他只是用修长的指节夹着冰冷的杯壁,目光垂着。 “行了,别客气了。”他终于开口催促周晚桥,“你到底想要什么东西,搞得这么神秘?” 周晚桥没回答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然后缓步走到傅为义面前。 他比傅为义要年长几岁,身形也略高一些,此刻站近了,投下的阴影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目光落在傅为义略显疲惫的眉眼间,他的声音放得更低、更柔:“你出差辛苦了。” 傅为义直觉这个人是想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才会如此铺垫。 到底想要什么?他最近拿下的那个项目?还是某个董事会的重要决策? 傅为义保持着耐心,对这些要求并不介意,对周晚桥究竟要说什么充满了好奇,迎着对方的目光对视回去。 周晚桥伸出手,极其自然地理了理傅为义微皱的衣领。 傅为义蹙了蹙眉,但没有躲,周晚桥总是喜欢用这样的动作来彰显自己和傅为义的亲近,他不算不适应。 理好傅为义的衣领之后,周晚桥随即退开,在房间里那张唯一的单人床边坐下。 他不在工作状态时,总是显得有些慵懒。 目光重新落在傅为义的脸上,像在丈量一件早已看中的私有物,从傅为义显露出些许不耐的眉眼,一路滑到他紧抿的薄唇。 傅为义被他看得心生烦躁,几乎要起身离开。 在他的耐心告罄之前,周晚桥终于缓缓开口: “我的第一个交换条件是......” 他抬起手,用食指的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意味,轻轻点了点自己色泽很淡的唇角。 “你吻我一下。” 第23章 玩脱(入v三合一) 傅为义脸上的所有表情, 在那一瞬间都消失了。 他先是沉默,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周晚桥,像是在确认自己是不是产生了什么荒唐的幻觉。 几秒钟后, 他笑了。 “周晚桥, ”傅为义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周晚桥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是喜欢我, 还是......想睡我?” 顿了顿, 他声音里的讥诮更浓了:“我爸要是知道你这么惦记他的儿子,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周晚桥微微抬头,目光始终坦然地追随着傅为义, 甚至轻声反问他说:“睡你......可以吗?” 傅为义再次笑了出来,这次的笑声里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嘲弄, 骂他:“周晚桥, 你真是道貌岸然。” 但出乎意料的是, 最初的意外和愤怒,此刻竟被一种更加强烈的、病态的好奇心所取代。 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变得有趣了起来。 俯下身,傅为义单手撑在周晚桥身侧的床沿上, 追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周晚桥微笑着,没有回答, 只是安静地回望着他。 傅为义伸出另一只手, 极其亲昵又充满侮辱性地拍了拍周晚桥的脸颊,“你不会是有过犯罪的想法吧。” “没有。”周晚桥矢口否认。 “哦。”傅为义的指腹顺着他的脸颊滑下,语气玩味,“那就是有。” “让我猜猜是什么时候。是我十七岁, 刚和你关系缓和的时候?” “不是。” “那是我十六岁,我爸刚死的时候?” “也不是。” “难道是我十五岁,你刚来我们家的时候?” 周晩桥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个细微的变化,如同最确凿的铁证。 傅为义得到了答案,直起身,爆发出一阵前仰后合的大笑。 十五岁的傅为义,穿着黑色的运动服,单肩松松垮垮地挎着书包,风一样掠进大厅,略长的黑发扬起,脸的轮廓已经有了日后的锋锐,眉眼是青涩但张扬的俊美。 气势汹汹地停在周晚桥面前,笑得恹恹的,显得很坏,琥珀色的眼睛半眯起来,像猎犬一样锁住眼前的目标,说话的语气拖得很长,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又清亮的质感。 “听说,你是我的小妈——” 让人恨,让人爱。 对于傅为义的新发现,周晚桥没有否认,只反问傅为义:“很奇怪吗?” 对傅为义心生妄念,是一件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的事情吗? 这世上多的是对他趋之若鹜的人,之所以至今无人尝试,不过是因为他站得太高。 周晚桥笃信,若是有一日他跌落尘埃,那些潜藏在阴影里、怀揣着同样恶劣心思的人,必然会如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蜂拥而至。 而他周晚桥,不过是第一个胆敢将网撒向月亮的人。 又有什么特殊可言? 傅为义歪歪头:“我的吻很贵的,一张破报纸就想换?” 周晚桥说:“为为,你不能言而无信。” 傅为义垂眸,看着周晚桥的嘴唇,手腕微扣,托住他的脸颊:“我当然会言而有信。” “周晚桥,这次的交换,你赚大了。” 周晚桥注视着傅为义,等待着他低下头,看见傅为义垂下的眼睫,而后感受到触碰到自己的,微凉的嘴唇。 这个人的唇事实上也是柔软的,带着清淡的香气,周晚桥几乎觉得尝到了甜味。 于是他顺从自己一开始的想法,扣住了傅为义的后颈,确定他不能退开,而后从上下唇的缝隙之间探入。 傅为义轻喘了一声,随即像是被冒犯一般,毫不示弱地反客为主,牙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对方的舌尖,带出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第26章 撑着床沿的手微松,身体向周晚桥倾斜,上身尚保持着一些距离,长腿紧密地交缠。 周晚桥按着他的腰背,让他完全地贴近自己,隔着薄薄的衬衫,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紧实肌肉的纹理,还有另一具身体的热度。 傅为义没有躲,而是回应了周晚桥,如同对一种挑衅的回击。 唇齿交缠之间,安静的房间里能听到令人脸热的湿润声响与急促的呼吸声。 傅为义第一次觉得周晚桥身上的焚香气息如此浓郁,几乎让人缺氧。 和过去他吻过的任何人都不同,按着他的手带着确凿的侵略性和占有欲,动作间没有温顺的接受,只有迫切的欲求。 好像他真的妄想了傅为义很久很久,要把他完完全全沾满自己的气息,才算是交换完成。 一股陌生的、被掌控的恐慌感让傅为义下意识地想用最原始的暴力来夺回主导权。 他原本托着对方的脸颊的手向下,按住了周晚桥的脖颈,如若他过分,他必然不会留手。 周晚桥并不害怕,这才是真正的傅为义,当欲望和杀意同时在他眼中燃烧时,才是他最迷人的时刻。 让周晚桥更加......痴迷。 所以他任由傅为义握住自己的命脉,凸起的喉结在傅为义手下滚动。 许久之后,傅为义退开了一些,嘴唇分开,带着微微的喘息,他低声问周晚桥:“够了吗?” 而后他感受到周晚桥身体的变化,垂下眼,看了看,冷笑一声,说:“你的第二个条件最好不是......让我帮你。” 周晚桥丝毫没觉得尴尬,他颜色浅淡的嘴唇在吮吻之后变得粉红,灯光斜照,质地如同湿润的花瓣,开合着说:“怎么会?” “我的第二个条件......” 他托着傅为义后颈的手轻轻按揉,慢慢地靠近,在傅为义耳边,暧昧地低语:“你只要享受就可以了。” 灯光被调暗,只留下墙边的壁灯,昏黄、朦胧,将界限逐渐模糊。 傅为义微微放松下来,问周晚桥:“你想让我怎么享受?” 指尖从他的后颈缓缓下滑,沿着挺拔的脊骨,一节一节地向下,带着和缓的力道,将他更深地压近。 周晚桥的声音仍在他的耳边,热气几乎拂过耳廓,带来痒意:“你会喜欢的,别紧张。” “我紧张?”傅为义扣住周晚桥的手腕,说,“你的条件我答应了,你最好不要言而无信。” “好,好,好。”周晚桥顺着他,另一只手却已经在解傅为义衬衫的扣子,自上而下,不徐不缓,如同在拆一件等待许久的礼物,带着近乎虔诚的耐心。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傅为义的胸口,让他微微一颤。 傅为义能够敏锐地感受到,周晚桥的欲求......和过去他身边的人完全不同。 他坦然而专注的眼神中,无法掩饰占有和觊觎,陌生、危险、刺激。 傅为义一向是掌控者,却未曾想自己也会成为某个人欲望的中心。 “原来你是这种想睡我。”傅为义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周晚桥,你怎么这么敢想。” 周晚桥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一个吻轻轻落在傅为义锁骨上,不同于刚才的激烈,几乎轻柔到称得上爱惜。 而后吻沿着胸膛一直向下,周晚桥对傅为义的身体有一种不寻常的熟悉,轻易地勾起他的欲望,带来燥热,让傅为义连呼吸都重了一些。 金属搭扣被解开的清脆声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色-情。 失控即将开始,傅为义随时可以结束这一切,但他没有推开周晚桥,他很好奇的是,周晚桥到底打算做什么? 这个道貌岸然的人,傅为义名义上的“小妈”,怀揣的欲望到底到了哪个程度? 周晚桥终于抬起头,目光在昏暗中与傅为义交汇,脸上的表情仍然是平静的,但眼眸深处,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他握住了傅为义,用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 周晚桥的手骨漂亮,手指修长,骨节匀称,傅为义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微绷紧。 “你......” 周晚桥对他笑了笑,而后低下了头。 身体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傅为义急促地喘息着,扯住了周晚桥的头发,想说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我操......周晚桥,你......” 周晚桥将他松开了,温声问他:“不喜欢吗?” 傅为义垂眸看向他,周晚桥端庄的脸上终于沾上了不纯洁的痕迹,总是打理整齐的头发被傅为义扯得凌乱,嘴唇与面颊都微微泛红,倒是还带着从容的微笑。 “你......继续。”他说。 傅为义撑着床沿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直到指节都泛白,将身下的床单都抓出褶皱。 按着他腰背的手始终沉稳而坚定,如同一张温柔的网,将傅为义牢牢困在其中。 许久之后,周晚桥才再次松开傅为义。 傅为义侧着身低喘,感到身后有人抱了上来,周晚桥穿戴还算整齐,金属衣扣硌到他光裸的脊背。 他吻了吻傅为义的耳后,声音也有一些哑,低声说:“你满意了,可以到我了吗?” 在傅为义能够说话之前,他甚至还敢对他说:“为为,tui并紧一点。” 傅为义的身体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屈膝想要将身后的人踹开,却被周晚桥用一双铁钳般的手臂更紧地环住腰腹,彻底禁锢。 第一反应是,想转身扇周晚桥一巴掌。 他怎么敢? 然而周晚桥牢牢地扣住他,气息将他困住,包裹着他,渗透他,让他无处可逃。 “周晚桥。你在干什么?”傅为义忍无可忍。 周晚桥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贴在傅为义的耳廓上,“我又没真的怎么样,不算过分吧。” 荒唐,疯狂,失控,这些词语在傅为义的脑海里翻滚。 这感觉很陌生,混杂着羞耻,愤怒,和诡异的战栗。 掌控权从他的手里悄然溜走,危险的直觉让傅为义头皮发麻。 ——这次玩脱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么久以前?周晚桥,你怎么敢?这个过分的交换,你到底想了多久? 墙角的壁灯投射出昏黄的光晕,将两个交叠的人影拉得悠长而扭曲,光影的每一次细微晃动,都仿佛无声的叙述。 再一次被周晚桥松开时,傅为义的身体因那极致的余韵而不住地战栗,黏腻的触感烙印在他的皮肤上。 屈辱感和被侵犯的愤怒,在短暂的空白后,无法抑制。 傅为义转过身,猛地扇了周晚桥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响。 尽管此时力气不足,还是把周晚桥的脸扇出一片薄红。 周晚桥没躲,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唇角甚至还带着温和的弧度,说:“为为,别生气。” 他抓着傅为义的手腕,说:“生气就再打一下?” 傅为义瞬间失去了打人的兴趣。 他想抽回自己的手,周晚桥却握得很紧,将他的手带到了自己的唇边,而后轻轻吻了吻他的手心。 ——傅为义那刚刚扇了他一巴掌,还在微微发麻发热的手心。 “好了?”周晚桥的声音放得更柔,说,“出完气了?” 好像傅为义在他眼中是某种毫无攻击性的宠物,或者并不成熟的、在闹脾气的孩子,连愤怒和攻击都不会被正视。 傅为义这时已经缓过劲来,一个侧身骑到周晚桥身上,掐住了他的脖子,冷冷地俯视着他:“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周晚桥的呼吸因为脖颈被扼住而变得有些不畅,不过脸上丝毫没有显露出痛苦或者恐惧。 直到现在,他还敢抬起手,安抚性地覆盖在傅为义掐着他的手背上。 傅为义的肌肉绷得更紧,“说话。” 周晚桥先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的声音因为缺氧而变得更加低沉,也因此显得更加清晰、更加蛊惑人心。 “不舒服吗?不喜欢吗?” 他每问一句,都像是在用羽毛搔刮傅为义紧绷的神经。 “你生气,是因为觉得......被我冒犯了吗?”他顿了顿,目光紧锁着傅为义的眼睛。 “还是你在害怕......丧失掌控权?觉得自己输了?” 被说中的傅为义睨着他,手又收紧了一些,“我给你的是解释的机会,你是不是不想要。” “别害怕啊。”周晚桥哑声说,唇角甚至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这不是一个......让你能为所欲为的机会吗?” 第27章 “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用这个来交换。” 他艰难地、却又一字一顿地说着,仿佛在宣告一个崭新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规则。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傅为义的手松开了一些。 周晚桥的这番话,比任何辩解或者求饶都更加恶毒,也更加精准。 如同裹着蜜糖的毒刃,绕开所有愤怒的表象,直直刺向傅为义最隐秘,最核心的恐惧。 “交换”? “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听起来如同一种极致的、毫无保留的奉献与臣服,但傅为义很清楚,这种不反抗的背后,周晚桥用一种更高级的方式,将锁链递到了傅为义的面前。 微笑着告诉他,你可以用这条链子拴住我,但是你必须先戴上它。 一种邀请。 一种诅咒。 被他控制在手心的人,那张因为缺氧和情欲而泛红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 傅为义缓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松开了对周晚桥的钳制。 他从周晚桥身上下来,拿起自己的衬衫,动作滞涩地披上,径直进了浴室。 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周晚桥靠在床头,直到此刻,才感觉到那阵迟来的、几乎让他心脏骤停的后怕。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脖颈,那里还残留着傅为义手指的温度和力道。他走到穿衣镜前,清晰地看到了那圈青紫色的、狰狞的指痕。 命悬一线。 好在他足够了解傅为义,了解他的恐惧和欲望,才能安抚他的狂暴。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叹了口气。 “真是一如既往的坏脾气。” 周晚桥亲自收拾了一片狼藉的床,傅为义在这时走出了浴室。 他换了从衣柜里找出来的,周晚桥留在办公室的衬衣,身上带着周晚桥常用的沐浴露的气味,好像已经非常疲惫,又打开衣柜开始找裤子。 因为他自己的衣裤都已经不能再穿。 周晚桥向他走过去,说:“累了就睡一会儿再走吧。” 傅为义恹恹地抬起眼,讽刺他:“你真体贴。” 不过也没有和周晚桥客气,往床上一躺,闭上了眼睛,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没有再说话。 周晚桥调了调休息室的灯光,替傅为义拉了拉被子,也拐进了浴室。 再出来时,傅为义呼吸绵长,似乎已经沉入梦境。 周晚桥在一旁看了他一会儿,看见傅为义的手机闪烁着来电提醒,看清名字之后,直接按了挂断。 没过几秒,电话又响了起来。 名字还是——孟尧。 周晚桥再一次按下挂断。 孟尧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将手机随意地丢在沙发上。他没有再尝试拨打傅为义的电话。 他修长的手指在价值不菲的真皮沙发扶手上,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片刻后,他拿起手机,转而拨通了傅为义副手艾维斯的号码。 “孟先生。”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了起来。 “艾维斯,为义今天出差回来了吧。”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温和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是的,傅总今天下午就已经返程。” “那他怎么还没有回家,他现在在哪里?” “傅总下午去找了周先生,现在还没有联系我,应该还在周先生那里。” “好的,谢谢你。”孟尧垂眸看向地毯上的图案,“我给他拨了很多电话,他都没有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应该是有工作上的事情。” “好。”孟尧声音温和,表情却沉冷,“明天你转告傅为义我来问他的行程的时候,记得告诉他我很担心他。” “好的。” 电话挂断,孟尧从沙发上站起来,重新上了楼。 二楼楼孟尧的房间门口,茯苓如同一小块华丽的、毛茸茸的地毯,挡住了门。 它听见脚步声,懒洋洋地抬起头,一双鸳鸯眼看着孟尧。 孟尧蹲下身,伸手想摸摸它的头,茯苓却从喉咙里发出一阵警告的呼噜声,猛地伸爪抓向他。 锋利的爪尖瞬间勾破了昂贵的丝质睡衣,孟尧没有生气,反倒叹了口气。 “长得这么可爱,脾气倒是和你主人一样。”他低声说,“占着别人的东西还理直气壮。” 说完,孟尧缓缓站起身,恢复了那种俯视的姿态。 “让开。” 见猫依然不动,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 茯苓“喵”的叫了一声,甩了甩尾巴,终于离开。 * 傅为义再睁开眼时,感觉到身后一片热度紧紧贴着他。 有头发在蹭他的耳侧,温热的脸颊贴着他的颈窝,腰也被人紧紧搂着。 不算很宽的单人床上,挤着两个成年男人,就变得很拥挤。 昨晚混乱但真实的一切逐渐回到了他的脑海中,傅为义又闭了一会儿眼,然后挣开周晚桥的手,转过身。 周晚桥脸上的红还没有消散,看起来他甚至没有处理过,不知道是不是打算顶着傅为义的巴掌印面对下属。 脖子上被傅为义掐出的印子倒像是上过药,淡了一些,现在天气冷,应该能遮住。 傅为义懒得替他操心,反正丢人的不是自己。 他正想就这么坐起来,身后的男人却仿佛感知到了他的意图,手臂一紧,又将他重新揽了回去。 “放开我。”傅为义有些不耐地说。 周晚桥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那双总是给人低压感的眸子在清晨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明,带着一丝初醒的、毫无防备的柔和。 “醒了?”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衣服我让你副手送来了,挂在衣柜里。” 说完,他还不怕死地又吻了吻傅为义的脸颊,才在傅为义冷冷的眼神里松开他。 傅为义挣开周晚桥,从床上站起来。 走动间,腿根的异样依然难以忽视,他的心情又变的很不好,走回床边,狠狠踹了罪魁祸首一脚。 这次没留情,实打实踹在小腹,周晚桥闷哼一声,傅为义没管他,拿了衣服去洗漱。 大概是知道傅为义心情不佳,周晚桥没有在他整理自己的时候打扰他。 等到傅为义再次走出浴室时,已经重新穿戴整齐,身上最后一丝属于昨夜的狼狈和暧昧气息,都已经被遮掩得干干净净。 周晚桥还是觉得有一些遗憾。 傅为义站在床边,俯视着周晚桥,片刻之后,说:“我觉得你昨天说的话挺好玩的。” “是吗?”周晚桥问。 “什么都愿意做?”傅为义问他。 “只要你能给出......让我满意的交换条件。”周晚桥说,看向傅为义的眼神,又带上了估价的意味。 傅为义似乎是消了气,他笑了,俯下身,对周晚桥说:“原话送给你,只要你能给出让我满意的条件,我愿意和你玩。” 而后他很快地撤走,直起身,对周晚桥挥挥手,说:“走了。” 休息室的门关上。 周晚桥抬手,指腹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左侧脸颊,那一脚的闷痛还未完全消散,脖颈间的指痕也依然灼热。 他却低低地笑了起来,看着紧闭的门,低声说:“我当然有......能让你满意的条件。” 简单收拾之后,他走出休息室,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助理端着咖啡送进来。 看见周晚桥脸上明显的红印,她愣了愣,立刻问:“您脸上怎么了?需要我去拿冰袋吗?” 周晚桥摸了摸左脸,很无奈地摇摇头,说:“家里孩子闹脾气,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助理的眉头抽了抽,二十四岁的孩子吗? 她看着周晚桥脸上似乎还在回味什么的表情,看见他平时总是弧度疏离的嘴角微微上扬,眼底带着她从未见过的、近乎于餍足的温柔,不敢多问,放下咖啡就赶紧离开。 * “傅总,孟先生昨天问了我您在哪里。” “看到了,他给我打了电话,被周晚桥挂了。” “他让我转告您,他很担心您。” “他是查岗吧。”傅为义饶有兴致地说,“你怎么和他说的?” “您在周先生那里谈工作。” “谈工作?”傅为义轻声重复,“说的也没错,那就谈工作吧。” 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的副手不要站得太远。 对方靠近,低下头,等待傅为义的下一步指示。 第28章 “空难的事情没有进展吗?”傅为义问。 “目前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幸存者其实是孟匀。”他的副手回答他,“只有闻兰晞坚称孟尧其实是孟匀,但是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 “你觉得呢?”傅为义先问,而后忽然想起什么,“算了,你本来不认识孟匀。” “你知道吗?周晚桥以前还被虞家人领养过。查查他们最后一次联系在什么时候。” “周晚桥比我想的还要复杂,我爸的死他脱肯定不了关系。” “如果是真的,我要让他把他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滚出傅家。” “好。” “还有一个人。”傅为义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两张照片,交给艾维斯。 “白予。” “我要知道这个人现在是活是死,是怎么活过这二十年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安康精神疗养中心’,属于虞家那个疗养院。二十年前的事故之后,他很快被送到这里。” “如果这个事故背后真的有问题,虞家势必要付出代价。” “我等不及要看到那天了。” “明白了。” 傅为义微微抬起头,看向他眼前的人,嘴角扯起一道残忍的弧度,低声说:“闻兰晞醒了吧。” “昨天晚上醒了。”艾维斯回答他,“现在还在医院。” “明天我想去探望一下我未婚妻的母亲。”傅为义说,“让秘书给我排好日程,预约一下探视时间。” 艾维斯没有露出任何意外,只是恭敬地点头。 “好了。”他招招手,像是指挥一只听话的猎犬,“回家吧。” “再不回去,我怕我未婚妻又打电话来。” * 孟尧果然在餐桌前等待傅为义。 餐桌上已经准备好了晚餐,他就端坐在餐桌旁,没有动筷。 一听见傅为义的脚步声,孟尧就迎了上来,然而,他又在离傅为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像是有些踟蹰。 傅为义问他:“怎么了?” 孟尧伸出右手,扯了扯袖子,向他展示了袖子上的破洞,说:“昨天我被茯苓抓了,差点就受伤了。” 声音里带着一些抱怨的意思,像是又在和傅为义告状。 傅为义的目光从被勾破的袖口缓缓向上,落在孟尧微微蹙起的眉心,饶有兴致地问:“它还敢抓你?” 孟尧点点头,显得有一些失落,说:“它好像......不太喜欢我。它蹲在我房间门口,我只是想摸摸它。” 傅为义用一种近乎荒谬的语气问他:“那你有没有抓回去?” 孟尧愣了愣,轻声说:“我怎么能和一只猫计较。” 他善解人意地解释:“而且它是周先生的猫,我要是伤了它,周先生肯定会不高兴。” “到时候你夹在中间,多不好。” 傅为义笑了:“原来你是为我着想。” “确实,周晚桥的猫我还真管不了。你要是想他赔你一套睡衣倒是可以。” “既然没有受伤,就别委屈了。我让周晚桥管管他的猫,别在家里乱跑,怎么样。” 话音刚落,纯白色的狮子猫就自客厅踱步到了餐厅门口。 它停下脚步,那双一只冰蓝、一只琥珀的鸳鸯眼,先是扫了一眼孟尧,随即看见了自己的目标,径直走向了傅为义。 “哟。”傅为义说,“犯罪猫来了。” “茯苓。”他开口叫了猫的名字,语气间带着懒洋洋的熟稔,“过来,我要找你算账了。” 茯苓走到傅为义脚边,丝毫没有犯错的自觉,用它毛茸茸的尾巴轻轻蹭了蹭傅为义的裤腿,然后发出一声柔软的、带点讨好意味的“喵呜”声。 傅为义弯下腰,轻易把猫捞起来,托在怀里,挠了挠它的下巴。 物似主人型,茯苓对傅为义一向温顺,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听说你昨天抓了我未婚妻。”傅为义捏捏它的爪子,说,“把他的睡衣都抓破了,还把他吓到了。” 他把茯苓托到孟尧面前,说:“这个人你不能抓,知道吗?要是下次你真把他抓伤了,我就让人把你的爪子都剪了,记住了吗?” 茯苓也不知道听没听懂,被傅为义捏了捏爪子,就又叫了一声。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未婚妻?”傅为义问它。 也不等猫有什么反应,傅为义把它的一只前爪捏起来,举到孟尧面前,说:“你们两个今天握手言和,就不要再闹矛盾了,行不行?” 孟尧看着眼前猫咪粉色的肉垫,听着傅为义近乎孩子气的劝架,没有办法说不原谅,只能握了握猫咪的爪子,说:“茯苓,以后不要抓我了,好吗?” 茯苓飞快地收回爪子,转过头,往傅为义怀里钻了钻。 看出茯苓的不给面子,傅为义无奈地笑了笑,把猫放回地上。 “没办法。”他说,“周晚桥没教好。” “它要是下次再抓你,我就让周晚桥把它的爪子剪了,锁在三楼。” “满意了吗?可以吃饭了吗?” 孟尧只能说:“好的。” 二人在餐桌前面对面坐下。 席间,傅为义问:“你现在能出门了吗?” 孟尧说:“能,不过医生说还不能久站。” “可以。”傅为义说,“明天和我一起出去一趟。” “去哪里?”孟尧问。 “医院。”傅为义说,“你妈妈醒了,你不想去看看她?” 孟尧握着筷子的手,指节瞬间收紧。 他脸上的血色褪去几分,却还是努力维持着一个温顺的笑容:“想的。她现在还好吗?” “不想见她就别笑了。”傅为义说,“但我有点事要问她,你必须跟我去。” 说完,傅为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左手,从手腕上把手绳拆下来,扔到了孟尧面前,说:“明天去记得带这个。” 那根承载着过往的手绳,带着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落在了孟尧的面前。 ——孟匀的遗物。 孟尧伸了伸手,似乎想拿,又有些犹豫,问:“我戴吗?” “不然呢?”傅为义说,“你本事大,能把孟匀从海里叫回来,让他自己戴上?” “......好的。”孟尧拿起手绳,低着头,沉默地把它带到了手腕上。 而后,他像是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一般,问傅为义:“你昨天怎么一直没有回来?” “你身上的味道也不对,是在别人那里住了吗?” “......味道有点像周先生会用的。” 傅为义无意和孟尧分享自己和周晚桥发生的一切,说:“有点累了,在他休息室里洗了澡,睡了一会儿。” 孟尧安静地听着,点了点头。 他走到傅为义身后,双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指腹隔着衬衫,不轻不重地按捏着,像是在为他缓解疲劳。 “那你工作辛苦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目光自上而下,顺着傅为义挺拔的后颈缓缓滑落。 就在傅为义微敞的衬衫领口之下,颈侧那片白皙的皮肤上,孟尧看见了。 ——一枚尚未褪尽的、淡粉色的、暧昧的印记。 孟尧按捏着傅为义肩膀的手,在那一刻,指节不受控制地收紧,力道重了半分,随即又立刻若无其事地松开。 周晚桥。 只能是周晚桥留下的。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毒刺,扎进他的脑海。 在深夜进入傅为义房间的、卑鄙觊觎的人,竟然真的比孟尧先一步得偿所愿。 然而,孟尧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 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弯下腰,用一种比刚才更加亲昵、也更加用力的姿态,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傅为义。 将脸颊贴在傅为义的颈侧,孟尧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甚至还带着一丝心疼的、柔软的叹息:“今天在家要好好休息。” * 周晚桥这些日子都称得上繁忙,今日照常晚归。 他松了松领带,将脱下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然后才走向墙角的猫爬架,想看看他的猫。 “茯苓?”他轻声召唤。 比茯苓先走过来的,是孟尧。 “周先生。”他走过来时,几乎没有脚步声。 孟尧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问:“昨天......我未婚夫是在您那里吗?” 第29章 周晚桥转过头。 孟尧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他左脸上那片尚未消退的、明显的红印上。 他像是才发现,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语气却充满了关切:“周先生,您的脸怎么了?” 周晚桥瞥了孟尧一眼,坦然承认:“嗯,他昨天是在我那里。” “我的脸......” 他抬手,碰了碰自己脸侧的红印,笑了一声,解释里带着几分无限纵容的亲昵意味,“昨天不小心把为义惹生气了,只能让他出气。” 说的风轻云淡,孟尧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几乎能从对方看似无奈的表情和宠溺的语气中,清晰地读出两个字—— “炫耀”。 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被傅为义扇了巴掌有什么好得意的? 孟尧本该这样轻蔑地安慰自己。 但他眼前,傅为义身上那个暧昧的痕迹却一遍一遍出现。 周晚桥炫耀的根本不是一个巴掌印,而是他和傅为义之间所发生的事情。 能让傅为义如此震怒的亲密行为,只能是...... 孟尧的思绪在这里猛地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他不愿意再往下想。 因为他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了周晚桥脖颈上那片被高领衬衫遮掩了一半的、青紫色的指痕上。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傅为义,他这样对你,你怎么没把他掐死? 孟尧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带着令人战栗的、疯狂的嫉妒。 傅为义,他都可以,我可以吗? 他压下心头的所有翻江倒海,指尖下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的手绳。 脸上仍然是温良的微笑,向前一步,仿佛什么都没看懂,也什么都没多想,作势要往餐厅走,语气是真诚的关心: “周先生,看起来有点严重,我去给你拿个冰袋吧,为义下手怎么没轻没重的。” 周晚桥看着他这番滴水不漏的表现,眼底的笑意淡了些,摆摆手,说:“没事。” 而后话锋一转,问:“听为义说,你昨天被茯苓抓了?” “他说他教过茯苓了,茯苓不听,让我管管。” 周晩桥直接把问题抛给孟尧:“你想我怎么管?” 孟尧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怎么能决定您怎么做。” “茯苓是您的猫,也是为义很喜欢的猫。我只是怕它不喜欢我,以后总这样,会让为义不开心。” “周先生,我不想因为我,让为义对茯苓有什么不好的看法,也不想他因此对您有意见。” “因为他和我说过,他不希望我随便受伤。” 他的语气恳切,似乎真的在为这个“家”的和谐着想。 周晚桥说:“为义和我说,如果茯苓再抓你,就要把它的指甲剪了,还要限制它的自由。” 他摇了摇头:“茯苓最喜欢在院子里玩,锁在三楼会不高兴的。” “我会教它,让它不要抓你,你也对它友善一点,茯苓一般不会随便抓人的。” 孟尧说:“知道了,谢谢周先生了。” 他没有接最后一句,直接把话题扯回,问:“最近为义工作很忙吗?刚出差回来就要通宵?” 周晚桥挑眉,反问:“他和你说在工作?” 孟尧回答:“他是这么说的。” “是挺忙的。”周晚桥唇角扬起一抹近乎怜悯的弧度,“在料理......你家的事情。” “听说你妈妈今天醒了。” 孟尧的笑容淡了些,他抿了抿唇,用左手扯了扯衣领,似乎因这个话题有些不适。随着他的动作,宽松的袖口滑下,露出了腕上那根不甚起眼的红绳。 “为义说,明天要带我去医院看她。” 周晚桥的目光瞬间被那根手绳攫住,“他把手绳给你了?” 他终于有了几分正视孟尧的意思,眯了眯眼。 “看来他是挺喜欢你的。” “怪不得要我管茯苓。” 他看向孟尧脸侧即将愈合的伤疤,说:“好好保护你的脸,千万别再被抓了。” 说完之后,似乎是因为看见茯苓从院门钻回客厅,不欲与孟尧多言,冲他笑笑,径直离开。 第24章 薄情 傅为义亲自开的枪, 亲自给人安排的医院。 单人病房里,闻兰晞目光空洞地躺着。腹部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神经, 让她无法安然入睡。 病房门被推开的时候, 她神经质地看向门口。 当看清来人是谁时,她空洞的眼神瞬间被刻骨的恨意填满, 身体不受控制地在床单下颤抖起来。 傅为义走了进来, 他今天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常服, 甚至还捧着一束花, 像是一位前来探望长辈的、无可挑剔的绅士。 但若是细看,便会发现他手里捧着的是一束包装精致的白色玫瑰。 含义极为不详的花束被傅为义随意放在床头柜上,纯白的花束衬着他冷白的手指, 有种近乎残忍的美感。 而后,他微笑着在病床前站定。 “好久不见, 闻女士。”傅为义说, “你的身体好一些了吗?” 闻兰晞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 她强忍着腹部的剧痛,又试了一次,终于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说:“......多亏傅总,好多了。” 傅为义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甚至愉悦地轻笑出声。 他喜欢欣赏这种困兽犹斗的姿态, 这可比单纯的恐惧有趣得多。 “那就好。”他说,“不然我担心你的宝贝儿子看到你受伤,会怪我。” 闻兰晞瞳孔骤缩,傅为义满意地欣赏了片刻她的表情, 好整以暇转向门口,抬了些声音,说:“进来吧,你不是想见见她吗?” 自门口走进来的人穿着一件干净的纯白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一件浅米色的薄款风衣,衬得他身形清瘦,气质温润。 他微微垂着眼,神色平静温和到近乎默然,左手手腕上那根手绳,在素净的衣着下显得格外刺眼。 死人真的回来了。 闻兰晞急促地呼吸,监视生命体征的仪表又开始报警,尖锐的蜂鸣声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 傅为义细细观察她的表情,没有让护士进来。 “说句话啊。”他对孟尧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故作温和的催促,像在引导一个怯场的演员,“不是你想见她吗?” 病床上形容枯瘦的女人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仿佛想要尖叫,却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妈。”孟尧说,“我来看你了。” 片刻之后,那双无形的手松开,闻兰晞缓缓地眨了一下眼,奇异地冷静下来,她枯槁的脸上,竟然缓缓绽开一个慈爱的、温柔的微笑。 紧接着,大颗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说:“尧尧,妈妈对不起你。” “妈妈前段时间没有吃药,不正常了。” 孟尧愣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迟来的母爱,还是一场恶毒的表演。 但他知道,无论如何,在傅为义的注视下,在闻兰晞的试探里,他都必须扮演好一个被母亲伤害后,选择原谅的、孝顺的儿子。 有些踟蹰地上前一步,他慢慢地握住闻兰晞的手,低声说:“妈妈......我......” 闻兰晞颤抖着反握住他的手,又一次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手上的指甲已经被剪短,慢慢抬起,想要碰孟尧脸上的伤口,问他:“疼不疼,妈妈对不起你。” 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孟尧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向后缩了一下,但随即又控制住了自己。 他没有完全躲开,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那道伤疤,笑时眼底似乎也有泪水,说:“我没事。” 母子情深的场景让傅为义有一些困惑,他收起了微笑,微微蹙眉。 闻兰晞的忏悔和眼泪,孟尧的迟疑和原谅,一切都真实的毫无破绽。 到底是闻兰晞真的认错了人,还是孟匀的演技高超到她都认不出来? 又或者是,他们在亦真亦假地配合着表演,迷惑尝试寻找真相的傅为义? 他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如果是孟匀,为什么不和他相认? 如果是孟尧,闻兰晞之前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真的是精神失常吗? 试探的目的没有达成,眼前的谜团反倒越来越多,让傅为义有些烦躁。 第30章 他不想再看下去,没什么预兆地站起身,冷着脸打断了这场他亲手开启的闹剧:“行了。” 孟尧应声向后撤了半步,看向傅为义,似乎是在察言观色。 很快地站到傅为义身边,低声问他:“怎么了?” “我有话要问你妈妈。”傅为义说,“你去外面等吧。” 孟尧点点头,出门之前还回头看了好几眼,不知道是在看病床上的母亲,还是在看站在一边的他的未婚夫,最后掩上病房的门。 傅为义垂头看向病床上那个还在用颤抖的手擦眼泪的女人,没有丝毫同情,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双腿交叠,姿态闲适。 他歪歪头,说:“你肯定知道他是谁,但是你想耍我。” “你想我在把他留在身边的每一分钟都困惑不解,既害怕伤害的是爱的人,又害怕宠爱的是恨的人,是吗?” “挺有意思的。” “我其实一直不明白,坠机这么危险的事情,为什么你会让你儿子也上去冒险。” “为了洗清你的嫌疑吗?这个理由好像不够充分。毕竟万一出了点差错,还是死路一条。” “飞机上肯定发生了什么我没有想到的事情。” 傅为义夸张地叹息了一声:“哎,这段时间要想的事情好多,我得一件一件来。” 而后他忽然站起,向前一步,俯下身靠近病床上的闻兰晞,低声说:“不过你放心,我肯定先料理你们一家。” “傅为义。”闻兰晞叫他,然后猛地咳嗽了一阵,才能继续说话。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她慢慢地说。 “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那层皮下面是人是鬼。”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大笑,那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笑着笑着,又开始没有理由地哭泣,精神似乎已经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傅为义重新坐回椅子上,双手抱胸,冷眼看着已然疯癫的女人。 从这个女人嘴里,恐怕是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宁可发疯,她都不会和傅为义说一句有用的实话。 若由他自己来判断,他还是认为门外那个人是孟尧。 若是孟匀还活着,但不仅没有与他相认,还一直把他蒙在鼓中,当作自己的棋子使用。 ——那傅为义宁愿他当初就死得透透的。 既然可能永远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那么傅为义会在探寻的过程中,倾向于暂时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便于掌控的可能性。 毕竟,在傅为义的世界里,只要他认定什么,什么就能成为真实。 这个甘愿当别人的影子,攥着戒指死也不放手,让傅为义有兴趣的人,只能是孟尧。 若是真成了孟匀,那一切就变得可笑起来。 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被精心设计的骗局。 傅为义不喜欢被蒙骗。 就算是孟匀也不行。 死人,最好还是有死人的样子。 眼前这个疯女人对傅为义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供玩乐的价值,看闻兰晞发了一会儿疯,傅为义觉得有些无趣,也觉得她的声音太吵了,按了呼叫铃,然后就走出了病房。 门外,孟尧在殷切地等待。 看见傅为义走出来之后,他伸出左手,对他说:“手绳......是不是要还给你?” 看了一眼,因为刚才的设想,傅为义有些兴趣缺缺,说:“你带着吧。” 他向前走了几步,发现孟尧没有跟上来,还在原地看着手绳发呆,便伸手拽了他的手腕,说:“走了。” 孟尧这时才如梦初醒,反握住他的手,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说:“对不起,刚才一下没反应过来。” 握住他的手力道不重,带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以及小心翼翼的爱意,于是,傅为义没有让孟尧松手,也没有把他的手甩开,任由他牵着自己上了车。 上车之后,孟尧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傅为义问他:“想说什么?” “手绳,是给我戴,还是让我保管?”孟尧问。 “又什么区别?” “我怕我戴着,会弄脏了。” “你戴着就行。”傅为义说,“你不是说,也就只能图个吉利吗?怎么现在又怕弄脏了?” 孟尧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抿了抿唇,很快的解释:“我那时候......是喝多了乱说的,意义这么特殊的手绳,我怕我戴坏了你不开心呢。” 傅为义摆摆手,说:“你戴着就行。” 然后他忽然想起什么:“我让人先送你回去,我要出去一趟。” 孟尧立刻问:“有什么事吗?” 傅为义告诉他:“心情不太好,想去飙两圈。” “去季琅那里吗?” “嗯。” “......那你小心点,早点回来。”孟尧说。 “知道了。”傅为义调侃他,“我会换件衣服再回来的,不让你闻到不喜欢的香水味。” 孟尧笑了,说:“你不用这样。” “我只是......不想你和别人靠得太近。” 坦然承认自己的占有欲的孟尧也让傅为义觉得很有意思。他伸出手指,轻轻勾了一下孟尧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这才多久,胆子就变得这么大,是谁给他的自信?是自己表现得真的偏爱吗?让他也想要圈占自己的领地? “不想我和别人靠得太近啊。”他重复了孟尧说的话,尾音拖的有些长。 孟尧果然漏出了有些惴惴不安的表情,再次重申了他常说的那句话:“我只是......太爱你了。” 一如既往的回答。 傅为义看了看车窗外,说:“知道了。” “你到了,下车吧。” * 晚上九点,vein娱乐区休息室。 赛场上疯狂飚了几圈之后,傅为义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一些。那种因为谜团和失控的烦躁,似乎渐渐消散在夜风中。 不同于赛道边的喧嚣,这里的休息室私密而安静,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空气里浮动着高级皮革和威士忌的醇香。 季琅为傅为义倒上一杯加了冰球的酒,给自己也倒上一杯。 “你今天心情不好吗?”季琅问他,“开的好凶,我都跟不上你。” 傅为义靠在沙发上,接过酒杯 “是有一点。”他向季琅承认,“遇到了一些事情,让我觉得......不太高兴。” “你想和我说说吗?”季琅在他身边坐下,姿态放得很低。 傅为义呷了一口酒,晃了晃酒杯,似乎在酝酿措辞,冰球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季琅看见他抬起的左手手腕上,那根曾经属于孟匀的手绳已然消失。 “今天去见了闻兰晞。”傅为义慢慢地说。 又是因为孟尧。季琅恨恨地想。傅为义自己发现了吗?他多少次因为孟尧产生了情绪波动,改变了自己的安排。 那根手绳呢?该不会是也给孟尧了吧。 孟尧到底特别在哪里?季琅真想划花他那张脸。 “我和你说过闻兰晞为什么忽然对孟尧下手吗?”傅为义问季琅。 季琅摇摇头。 “因为闻兰晞觉得他其实是孟匀。” 傅为义的语气仍旧是和缓的,却如同一根刺,扎进季琅的脑中。 “闻兰晞觉得他是......孟匀?” 季琅竭尽全力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 “有意思吗?”傅为义笑了一声,“妈妈认不出孩子。” 傅为义说的后一句话,季琅事实上没有听清楚。如果那个该死的人真的回来,季琅还能等到得到傅为义的那一天吗? 死了八年傅为义还记挂着他,要是真的活过来,恐怕傅为义会立刻把戒指从中指套到无名指。 “嗯?” 季琅猛然恢复神志。 “啊。”他说,“吓得我冷汗都出来了。” “很可怕吗?” “我还以为......闹鬼了。” 傅为义笑了一声:“我是无神论者,你别说这么傻的话。” “我在想,是不是空难里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今天我让孟尧打扮成孟匀的样子,想诈一诈闻兰晞。” “她是被吓到了,但很快就又......母慈子孝。我没法分辨真相到底是什么。” “孟尧出去之后闻兰晞就又开始发疯,说什么她也认不出这个人是谁,明摆着在耍我。我在想,要不要想办法把她弄出医院,让艾维斯审审她。” 季琅安静地听着,在极度的恐慌中强迫自己的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一个最合理、最能打消傅为义疑虑、也最能将最差的可能彻底钉死在棺材里的解释。 第31章 眼神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沉思,他说:“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孟尧,但是闻兰晞想让你以为他是孟匀,以后善待他?” “闻兰晞一向心狠手辣,”季琅的声音冷静下来,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分析口吻,“为了保住他唯一的儿子,演一场戏来为他铺路,让你以为他是孟匀,让他能后半生高枕无忧,这样断尾求生的事,她完全做得出来。” 听起来,是一种傅为义没有想到的,同样能解释通的可能。 但他想起在河边找到孟尧时他的惨状和医生的诊断,那份以命相搏的惨烈,是演不出来的。 若是没有被一根枯枝勾住衣服,孟尧现在恐怕已经躺在地底下,这对母子真的会以生命为赌注,下这样的险棋吗? 他本不该如此苦恼,这样的谜团,本该像处理掉所有麻烦一样,不管骗没骗他,都直接处理掉,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可这偏偏和孟匀有关,而傅为义也偏偏想和孟尧玩一玩。 他承认自己有私心,希望某个答案才是“真实”。 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你说的,确实有可能。”傅为义对季琅的猜测表示了认可。 “不过,我也已经想过了,不管他是谁,在我这里,他都只能是孟尧。”说话时,如同裁决。 季琅有些不解地看向傅为义。 或许是为了对自己强调,傅为义难得耐心地向季琅解释:“如果他是孟匀,那么我不就成笑话了?” “死了就是死了,活过来干什么呢?” 季琅忽然就笑了,他几乎无法忍住,憋得身体都颤抖起来。 他刚才到底再害怕担忧什么?这才是傅为义。 自我,薄情,冷漠到称得上残忍。怎么可能真的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 所有的怀念,抹去粉饰,真面目是对所有物被毁的仇恨。 他所珍爱的,从不是孟匀这个人本身,而是被他当做所有物的那个孟匀。 视为珍宝的所有物被他人打碎,于他而言是一种不可原谅的冒犯。 对孟尧的所谓“恨”与报复,本质上是为了重新宣告和夺回自己的掌控权,惩罚那个冒犯了他的人,方能维护他不可侵犯的自尊。 孟匀又算什么呢?他只是死的是时候,才能得到傅为义的哀悼和怀恋。 若是他活过来,还试图挑战傅为义的掌控,尝试利用他...... 白月光就不再是白月光了。 “笑什么?”傅为义挑眉,“季琅,你是在笑我吗?” “没有没有。”季琅见傅为义没有生气的意思,不再忍着,笑倒在他的肩上,一边笑一边和傅为义说:“我就是松了口气。” “我还担心你会在意这件事,影响心情呢,现在我就放心了。” 傅为义似乎不太相信,说:“是吗?” 季琅趁他没把自己推开,往他脖颈处凑了凑,贪婪地吸了一口气,才又退开一些:“天地可鉴,我哪里敢笑你。” 傅为义笑了一声,捏着季琅的脸颊把他推开,说:“头发蹭的我痒死了。” “你这么一靠,我回去又要被孟尧说。”他抱怨。 “说你什么?”季琅问。 “我每天回去他都要闻我身上有没有粘别人的味道,简直像我养的狗。”傅为义解释。 “养的狗”? 季琅立刻警觉起来。 傅为义养的狗明明只有季琅。 他故意又往傅为义身上靠,说:“你还怕他管啊?” 而后他看见了傅为义颈侧未消的——吻痕。 季琅脸上的笑容凝固,他问:“阿为,你又谈恋爱了啊?怎么这次我都不知道?” “嗯?”傅为义说,“没有。” “那你这里怎么有......吻痕?”季琅问,“不像是虫子咬的,都这么冷了还会有虫子吗?” 傅为义不知想到什么,表情冷了冷,问季琅:“哪里?” 季琅点了点靠近后颈的那片粉红,说:“这里,你估计看不到,是谁胆子这么大,敢给你留这个。” 傅为义不喜欢任何人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季琅知道。 尤其是这种能被看到的位置。 他伸手碰了碰季琅触碰的地方,先没说话,拿酒杯冰了冰季琅的脸颊,说:“你还挺眼尖。” 季琅被冰的缩了一下,殷切地说:“所以是谁?要不要我帮你教教他?” “这个人你恐怕教不了。”傅为义说,“我都没法教他。” “谁?” 傅为义冷哼一声,说:“家里那个道貌岸然的人。” “......周晚桥?” 在料理季家的事情,季琅有些日子没仔细看傅为义房间的监控,多是疲惫至极时点进去看一眼,就匆匆退出。 难道是周晚桥夜探傅为义房间的事情,终于被发现了? “真有意思,他竟然......想睡我。”傅为义说,“还想在上面。” 这点季琅早已知晓,毕竟他自己也一样,当然能够分辨。 不过他还是惊讶地睁大眼,配合地问:“是吗?他真敢想。” 傅为义拿出手机,递给季琅,说:“你拍一张。” “我回去问问周晩桥。” 季琅想知道周晩桥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留下的这个痕迹,他非常非常想知道。 但是傅为义没有说下去的意思,拿回了手机就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别的话题。 季琅只能压下困惑,等着自己寻找答案。 他看着傅为义的侧脸,计算着自己还需要多久。 装模作样的孟尧,深不可测的周晩桥。 好在傅为义最信任的人还是季琅,季琅会留在傅为义身边,把握能把握的所有机会。 两人又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傅为义也对季家最近的变故有些了解。 “听说你们家南区的酒店出了问题,你爸爸很生气?”他问季琅。 季琅笑了笑,说:“是啊,我三哥又闯祸了,他还想把责任推给别人,我爸昨天气得打了他一顿。” 傅为义漫不经心地问:“想要吗?酒店?” 语气轻松,似乎在问季琅想不想要拍卖会上的一件普通拍品。 季琅当然想要,并且即将得到,不过他不想让傅为义知道。 他只是笑起来,两人这时都喝的不少,有些微醺。 借着酒劲躺到傅为义腿上,季琅仰头看他,声音因为醉意染上沙哑与黏腻,问: “我想要的话,你也会拿给我吗?” ----------------------- 作者有话说:因为要上夹子了,明天不更哦 下次更新在10.6晚上23:30! 感谢大家支持[撒花]给大家准备了红包! 第25章 将军 傅为义垂下眼, 长而直的睫毛半遮住瞳仁,在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留下一小片阴影。 他的态度显得理所应当,说:“当然可以。” 季琅忽然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更加依赖地往傅为义身上靠了靠, 隔着昂贵的衣料感受着那份不属于自己的热度,闭上了眼睛, 说:“你对我也太好了。 “但是给我我也管不来, 说不定亏得更多, 就让他们争吧, 我不饿死就好了。” “希望我爸能多活几年。” “不过,我二哥好像有点坐不住了。要是他们以后真把我赶出来,你也会收留我吧。” 傅为义没把他推开, 往后靠了靠,将自己完全陷入沙发里, 说:“没人会把你赶出去。” 季琅仍然在看傅为义的脸, 故意用一种更柔软、更卑微的姿态, 将自己的脸颊在傅为义的腿上蹭了蹭,说:“你不愿意收留我吗?” “我不是你养的狗吗?你不要我吗?” “是不是我真的太没用了。” 傅为义挑眉,顺手摸了摸季琅的头发,如同真的在安抚一只撒娇的宠物:“要我收留你也不是不行。” “能逗我开心也是很有用的。” 季琅因为他说的话痴痴地笑起来, 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说:“那我确实很有用。” 抬起手, 季琅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傅为义的眉心, 说:“那么,今天晚上,你被我逗开心了吗?” 指尖的触感很软,带着一点凉意, 傅为义没有躲。 傅为义的脸比平时热一些,他唇角微勾,拍了拍季琅的脸颊,动作算不上多亲昵,更像是一种嘉奖,说:“开心了。” 他的心情确实比刚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好了不少,季琅知情识趣,总是能让傅为义心情舒畅一些。 既然已经不再烦躁,傅为义就应该去解决让他产生不良情绪的问题。 慢慢地将杯子里的酒喝完,把玻璃杯搁在桌上,推了推季琅,他说:“我准备走了。” 第32章 尽管有些恋恋不舍,季琅还是很快地坐起来,问:“这么早吗?” 傅为义看了看挂钟,说:“不早了。” “回去收拾周晚桥了。” 想着要找周晚桥,周晚桥就被傅为义撞上了。 在庭院里,傅为义和刚下班回来的周晚桥撞了个正着。 夜深露重,庭院里的夜灯投下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又去喝酒了?”还是周晚桥先和傅为义说了话。他身上那一丝属于办公室的冷气还未散去,语气照常,是在关心傅为义的晚归。 傅为义懒得与他废话,直接打开手机,屏幕几乎怼到周晚桥的脸上,把刚拍的照片甩到他面前,没什么好气地问他:“你咬的?” 周晚桥看了看,照片的角度不错,将那枚暧昧的红痕拍的清晰又色-情。他承认得倒是坦然,反问:“不行吗?” 傅为义嗤笑一声:“我以为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在我身上留这种东西。” “在你眼里,我和那些人都一样啊。”周晚桥似乎这时才恍然大悟。 而后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脸,那上面的红印还没有消。“你不是......也留了吗?” 微微一笑,他说:“很公平啊,我们不是交换吗?” 傅为义简直要被周晚桥的歪理逗乐,说:“哦,巴掌印能和吻痕扯平,我知道了。” 他向前一步,微微倾身,情人耳语一般,贴近周晚桥耳侧,语气却玩味而恶意:“那是不是以后,你留一个,我就能扇你一次?” 周晚桥难得被傅为义噎住,看见傅为义眼里促狭的笑意,有些无奈,说:“你不会吧。” “你舍得下手吗?”顺着傅为义的话,他低声问。 “看你这样招摇过市的,我都怕正中你下怀。”傅为义讽刺他。 “算了,也不算什么大事。”被周晚桥的态度取悦,傅为义宽容地说,“要是还有下次,你要请示我。” * 闻兰晞的情况好些以后,傅为义让副手审了她一次,果然没有什么收获。 福利院那条线倒是有些进展,虞家的聆溪疗养院死亡记录里,果然有一个叫“白予”的人,死亡时间在事故之后三年,死因是因长期受精神疾病困扰,于疗养院顶楼天台坠楼自杀。 傅为义有些想亲自去疗养院看看档案。 五个伤者,不可能只有一个被送进疗养院,死亡的时间,说不定也有讲究。 但他和这个人非亲非故,找不到理由。 略微思索之后,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绝佳的人选,一位傅家的旁系远亲,傅为义的叔叔,在集团担任闲职董事的傅明山。 傅为义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一个完美的计划已然成型。傅明山胆小、忠诚,且正好有一个能被利用的“病症”,简直是送上门来的钥匙。 ——他早年受过傅为义父亲的大恩,对他们父子称得上忠心,为人也十分谨慎,可惜唯一的儿子不争气,沉迷赌博,总是欠债。 更重要的是,他本人长期受焦虑失眠困扰,是整个集团高层中,唯一一个有正规精神科就诊记录的人。 简直为这个计划量身定做。 傅为义当天下午就简单拜访了这位长辈,为他解决了他儿子的麻烦。 不过傅为义的好处,从来不可能白拿。 “我需要您帮我一个忙。”许完好处之后,傅为义在对方震惊感激的目光中,才终于微笑着,说出了自己小小的请求,“需要您......‘病’得重一些。” “对外,就说您因为您儿子的事情,焦虑症复发,需要静养,我会给您安排全渊城最好的疗养院。” “您只需要安心修养一段时间,其他的我会安排。”傅为义微微一笑,“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对吗?” 傅明山看着傅为义,当然知道,自己没有除了“接受”之外的选择。 很快的,上流圈子流传开一条消息,傅家董事会上,有位老董事在讨论一个高压项目时,忽然精神失控,语言混乱,被紧急送医。 人人都有所耳闻,因为儿子和工作的压力,傅明山精神出了问题。 不久后,虞家主办的慈善晚宴上,傅为义的话彻底坐实了这一传闻。 彼时,宴会厅内水晶灯璀璨,悠扬的弦乐在空气中流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一张脸上都挂着得体而疏离的微笑,空气中充满了伪善的、上流社会独有的味道。 傅为义端着酒杯,与孟尧站在宴会厅一侧的露台上,晚风微凉,吹散了一些厅内带出的暖意,带来了城市深秋的清冷的宁静。 靠在栏杆上,他百无聊赖地看向宴会厅那些流光溢彩的剪影,晃了晃杯中的香槟,语气里带着他惯有的轻慢:“你看这群人,嘴里谈着几百万的慈善,心里想的都是几千万的生意,是不是很有意思。” 孟尧站在他身侧,闻言只是浅浅一笑,目光温和:“只要最后的结果是能帮助到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他们心里想什么,或许也不是很重要。” 滴水不漏,并不天真愚蠢,但是善良宽和,是傅为义会喜欢听到的。 果然,傅为义有些愉悦地勾起唇角。 他转过身,漫不经心理了理孟尧被夜风吹乱的领口,低声夸奖他:“你倒是会说话。” 声音离孟尧很近,气息拂过耳畔,让孟尧似乎闻到了香槟的甜香。 孟尧顺从地让他整理,微垂着眼,凑过去贴了贴傅为义的脸颊,像是一只温顺的、被主人夸奖后感到满足的猫咪。 就在这时,傅为义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宴会厅内,那个正在与几位合作商交谈的、清冷挺拔的身影上。 “你在这里等一下。”他对孟尧说,“我有点事要......拜托虞清慈。” 语气仍旧是随意的,但是孟尧明白,短暂的温存结束了。 傅为义端着酒杯,缓步走了过去。他的步子不急,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自然而然地让虞清慈和那几位合作商的对话停了下来。 “虞总。”傅为义对他说,“打扰你了。” 周围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虞清慈向其他人颔首示意稍等,这才转向傅为义。 目光碰撞的瞬间,他没有在眼前的人的脸上看见常见的轻慢和玩味,而是戴着恰到好处的凝重假面,乍一看竟然显得有些忧虑。 这让他瞬间警觉起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傅为义这副模样,比他拿虞清慈取乐的时候,要危险一百倍。 “什么事?”他问傅为义。 傅为义微微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恰如其分的无奈:“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我有个叔叔最近状态一直不太好,医生建议他在一个绝对安静、专业的环境长期静养。” 虞清慈垂下眼睫,看见傅为义手里的酒杯被他握得很稳,不像是真的伤心忧虑。 他等待着傅为义的下一步发言。 话锋一转,傅为义目光笔直,语气间充满了虞清慈陌生的,堪称信任和请求的语气,“据我所知,虞家旗下的聆溪疗养院是全城最顶级的康复中心,所以,我想以傅家和我个人的名义,要求一个入住的名额,可以吗?” 说完这句话,傅为义细细观察起虞清慈的反应。 他笃定,虞清慈没有理由拒绝。 虞清慈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平淡地回应:“聆溪疗养院对所有客户开放,傅总的叔叔自然也包括在内。” 言下之意是公事公办,无需傅为义的特意请求。 “那我就先替我叔叔,谢过虞总了。”傅为义脸上的笑意不变,似乎完全没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 随即,他抛出了真正的炸弹:“不过,因为是我非常敬重的长辈,也是傅家的董事会成员,他的健康不容有失,所以在正式入住之前,我想亲自带我的私人医疗顾问,对贵院的安保级别、隐私保护措施和信息管理系统,进行一次全面的评估。” 他微微一笑,将无理要求包装得体面至极,“这既是对长辈的负责,也是我们傅家对长期合作伙伴专业度的一种尊重,我想,虞总能理解我的这份心情吧。” 几句话,将死虞清慈,堂而皇之。 体面和合理之下,是什么样的目的?针对的是疗养院,还是虞清慈本人,又或者是整个虞家? 虞清慈尚且不清楚,只知道傅为义必然别有所图。 理由无可指摘,明知如此,在众人面前,虞清慈仍只能选择点头。 第33章 他沉默片刻,将手中的酒杯放回侍者的托盘上,整理了一下手上不沾一分酒渍的白色手套,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那双总是带着倦意的眼里,此刻是一片冰冷的平静与审视。 “可以。” “傅总请便。” 傅为义嘴角的笑容扩大,露出胜利者的姿态,对虞清慈举了举杯,语气间,那份愉悦和恶意又重新浮现:“那就提前谢过虞总的周到安排了。” 虞清慈微微蹙了蹙眉,对傅为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傅为义盯着他的脸,又开始想,目的已经达成,今天晚上在虞清慈身上找点什么乐子比较好。 从静岚谷回来之后,傅为义花了一些时间猜测虞清慈行为的动机。 傅为义不认为他是出于善意。 相识这么多年,傅为义了解虞清慈,他和傅为义的本质是相通的。 ——冷血的商人,傲慢的高位者。 与他们而言,行为的动机只能出于两者。 利益或欲望。 所以这多此一举的“善行”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 傅为义有了一个称得上惊世骇俗的猜测,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更加大胆、恶劣的计划。 他要试探一下虞清慈。 傅为义向来是行动的信徒,既然有了猜测,不印证一下,就不是傅为义了。 而且,不管是猜中了还是没猜中,这计划都能恶心到对方,实在是让他有点跃跃欲试。 可惜需要一个绝对私密的舞台,现在还不是时候。 傅为义的思绪不过转瞬之间,他看着虞清慈转身离去的背影,端起酒杯,将杯中剩下的香槟一饮而尽,眼底的玩味愈发深浓。 他正准备转身,就看见孟尧端着一杯新的酒,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孟尧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先将手中的酒杯递给他,然后才顺着傅为义刚才的目光,看了一眼虞清慈离去的方向,很好奇似的问傅为义:“你和虞总在聊什么?为义,我可以知道吗?” 傅为义挑眉:“你想知道?” “没什么,我说了,拜托他一点事情。” 孟尧见傅为义不想多说,便没有多问,揽上傅为义的手臂,说:“我看拍卖会就要开始了,如果我有想要的东西,你会拍给我吗?” “你这么问,是有想要的东西了?”傅为义问。 “我刚看了清单。”孟尧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傅为义提出,“我看到了......我爸爸的钢笔。” 孟绍铭的钢笔竟然出现在了拍卖会上,想来是被他卖了补公司的窟窿,也是颇令人唏嘘。 傅为义看见孟尧眉眼间的怀念和愁绪,还有那份毫不掩饰的、全然依赖的恳求,他享受被这样的眼神注视。 比起周晚桥那步步为营的算计,和虞清慈那冰冷无波的审视,孟尧此刻这份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依赖,显然更能够取悦傅为义。 赐予和奖赏是傅为义擅长做的,被取悦就该赏赐。 一只钢笔而已,就算是更贵的东西傅为义也拍的起。 所以他没有拒绝孟尧,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说:“好,你想要就拍给你。” 孟尧看了看周围,可能是想看看有没有人在注意他们,觉得没有之后,凑上来吻了吻傅为义,说:“谢谢你,你真好。” 傅为义没躲,任由他亲了一下,才不紧不慢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拍了拍他的手背,说:“好了,回座位吧,拍卖会要开始了。” 拍卖会上,他随便拍了点东西,也算是为慈善做了点贡献,给孟尧拍下那支钢笔之后,给负责竞拍的秘书点了几样东西,就兴趣缺缺地出去抽烟。 晚宴就要结束了,还没逮到虞清慈一个人,少了一点乐子,傅为义觉得不太爽快。 如果猜测不能在今天得到答案,傅为义真的会感到遗憾,如同捕猎者在即将扑杀的瞬间,眼睁睁看着对方溜进无法踏足的洞穴,这让他爪心发痒,感到焦躁。 烟即将烧到尾部,傅为义本以为自己要带着遗憾度过今晚,却眼尖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拐进了走廊尽头的盥洗室。 傅为义碾灭了烟蒂,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盥洗室内,光滑的大理石墙面反射着介于冷暖之间的灯光,空气里是柑橘与雪松混合的冷调香薰,安静,与喧嚣隔绝,秩序井然。 虞清慈正在洗手台前洗手,他的手套妥帖地搁在光洁的台面上,被温水冲洗的双手和傅为义记忆中的有了些微的差别,不像多年前一样,薄的让傅为义觉得轻而易举就能捏碎。 不过仍然白到近乎透明,手背青色的血管蜿蜒,分明的骨节处因为水的冲洗而略微泛红,仍旧像是精致的瓷器。 他很快地察觉到来者,抬起头来,透过镜子与傅为义对视片刻,神色未动,慢条斯理地关掉水,抽了纸,慢慢地擦干净了双手,重新带上了手套,如同完成一场不容打扰的仪式。 傅为义靠在一旁,没有打扰虞清慈,耐心地看完了整套表演。 他觉得虞清慈这副一丝不苟的样子很有趣,像一只精心擦拭自己羽毛的鸟。 直到虞清慈扣好最后一只手套,把目光放置在傅为义身上时,傅为义才抬步上前,站到了他的面前。 “虞清慈。” 他微笑着开口。 ----------------------- 作者有话说:1000营养液的时候会有加更~ 第26章 失控 虞清慈眼睫耷下, 等待傅为义说话。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傅为义对他说,“虞清慈,你又帮了我一个忙。” 他语气里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不知是阴阳怪气, 还是意有所指:“你最近真是对我有求必应啊,怎么对我这么好?” 虞清慈知道他还揪着静岚谷的事情不放, 不知道傅为义又有了什么新想法, 只是说:“没有。合理要求, 我一视同仁。” “原来是这样。”傅为义故作遗憾, “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哎,”傅为义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其实......是对我有什么特别关照呢。” “毕竟你都半夜不睡, 专门给我盖毯子。” 话锋忽转,傅为义轻笑一声, 说:“虞清慈, 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你不是把别人家搞破产, 跪到你面前求你都面不改色吗?怎么给竞争对手盖毯子?” “我实在是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为了你辗转反侧。” “难道说,这也是你业务范围内的‘合理要求’?” 虞清慈蹙了蹙眉,“如果你觉得无聊, 可以去露台吹风。” “我只是想弄清楚。”傅为义伸手,用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虞清慈胸前那枚价值不菲的铂金领带夹, “你的好意, 我怎么回报才好。” “想去聆溪做什么。”虞清慈终于忍无可忍,有些后悔自己在静岚谷的多此一举,直接打断了傅为义浮夸的表演。 傅为义的手指收回,歪歪头, 脸上的表情无辜,“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安好心吗?” “哎,我只是想对家人和公司负责,你就觉得我别有所图,虞清慈,你是不是对我有很深的偏见。” 傅为义在虞清慈处前科累累,谈何偏见? “需要帮你回忆吗?”虞清慈问他。 傅为义笑出了声,毫不在意,不以为耻,反倒乐在其中。他一边笑一边说,“不用了不用了,那你现在离一个不安好心的、前科累累的人这么近,是不是很难受?很讨厌我?” 虞清慈觉得傅为义靠的有点太近,他几乎能嗅到对方身上不甚洁净的气息,带着侵略的意图,让他感受到轻微地不适,所以有些想要离开。 于是他侧过身,想要越过傅为义。 傅为义当然不会让他走,反手“咔哒”一声,反锁了洗手间的门。 即将擦身而过的瞬间,虞清慈被迫停下了脚步。 在他能够说话,让傅为义打开门,别总这么幼稚地拿虞清慈取乐之前,傅为义扯住了他的手腕。 ——隔着袖子。 傅为义没想这么快把虞清慈惹得忍无可忍,毕竟他还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虞清慈微微低头,注意力集中在了被抓住的手腕。 而后另一只手扯住了他的领带。 虞清慈骤然反应过来,再想后仰已经来不及,傅为义将他向下一扯,在虞清慈能够明白他的企图前,对方的气息已经覆上,嘴唇贴上一片柔软。 身体先是骤然僵硬,产生了生理性的抗拒,虞清慈尝试推开傅为义,但是刚分开一些,嘴唇就又贴了上来。 第34章 很近的距离,他看见傅为义在近处呈现出淡绿色的瞳仁,牢牢地锁在虞清慈的脸上,在观察他的反应。 所以,自靜岚谷分别至今,傅为义想出来的,在虞清慈身上寻找乐趣的方式,就是这个? 一个毫无预告的......亲吻? 是什么新的挑衅方式吗? 还是虞清慈的多此一举让傅为义觉得他也是可以成为风流史上的一枚勋章? 傅为义对谁都这么轻浮吗? 虞清慈极为罕见地,真的被傅为义惹怒。 心跳变得迅速而无法控制,虞清慈猜测是愤怒所致的心率不齐。 温度,热度,气息,扑在皮肤上。 让虞清慈想起二十多年前劈头盖脸的温热潮湿。 令人作呕的记忆瞬间如同跗骨之疽,瞬间攥紧虞清慈的心脏。 与那时不同的是,傅为义的气息不是铁锈味的,是带着香槟的甜味的,薄荷气息。 理智变得岌岌可危,在虞清慈能够理性思考清楚傅为义的动机之前,他已经捏着对方的下巴,把人按在了洗手台边。 丝质手套的质感贴在下颌,而后捏紧,傅为义的下半身撞在洗手台的边缘,冰冷坚硬。 虞清慈没能很好地控制力气,下颌骨和撞到的腿骨都传来清晰的锐痛。 但这疼痛恰好证明了这一切的真实,让他觉得更有意思了。 果然。 不太确定是谁先分开了嘴唇,傅为义觉得应当是自己,虞清慈的味道是干净的苦涩,对傅为义经年累月积攒的怒气,似乎在此刻尽数发泄。 他很快尝到了血腥味,嘴唇有轻微的刺痛,混杂出一种刺激的、危险的感知。 兴奋的神经紧绷,傅为义几乎想要发笑。 虞清慈,你自己意识到了吗?你的讨厌是这种讨厌? 不知该被称为亲吻还是争斗的接触间,身体紧密地嵌在一起,傅为义恶劣地想,虞清慈,你不是连我碰你一下都要把手洗的快脱皮吗?等一下松开我,是不是应该去喝点消毒水。 虞清慈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傅为义的嘴都感觉麻了,游戏应该进行到下一步了,他将虞清慈用力推开。 气喘间,二人对视,虞清慈仍然控制着傅为义的下颌,傅为义抓着他的手腕,这次没有隔着袖子,把他推开。 他靠坐在洗手台之上,指腹碾着方才激烈亲吻时,唇角留下的伤痕。 “虞清慈,”傅为义勾着唇角,“你不是最喜欢干净吗?不是嫌我脏吗?” “你是打算先洗手还是先喝消毒水?” 虞清慈垂眸看着傅为义,冰面重新凝结,表情又恢复了倦怠的冷淡,但是眼尾与嘴唇都泛着无法掩饰的红,淡极生艳。 “傅为义。”他叫了他的名字,语速很慢,声音里略带哑意。 “你对谁都这么轻浮吗?” 傅为义听完虞清慈的问题,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前仰后合,身体因发笑而轻颤,洗手台都差点撑不住,险些倒到虞清慈身上。 虞清慈向后退了一步。 傅为义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虞清慈皱了皱眉,问他:“笑什么?” 傅为义笑的眼角都微微湿润,显得那双眼睛更亮,吸了口气,他慢慢向前倾,微微仰头,抱着胸,不想错过虞清慈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变化:“你喜欢我啊?” 虞清慈没有说话。 “嗯?” “无聊。” 傅为义有些不乐意,又扯着他的领带,逼着他低下头,“那你亲我干什么?” 他非要虞清慈承认。 “哎,我本来以为,你只是对我有点那方面的意思。” “结果你还管起我了。” “你还不承认吗?” 虞清慈带着手套的右手掰开了傅为义的手,力气很大,不太绅士,也不太冷静。 傅为义轻啧一生,“还嫌我?” 他抬起腿,微屈,膝盖顶在对方下腹处。 “还装什么?虞清慈,真看不惯你这幅装模作样的样子。” 丝质布料扣住了傅为义的脚踝,将他的膝盖移开,迫使他□□。 虞清慈看着眼前的人,兴味盎然、得意、傲慢的神色,一副抓住了虞清慈把柄的样子,明明嘴角还带着他留下的伤口。 他不想再听傅为义擅自揣摩他。 没有和傅为义多说一个字,只是擎住他的下颌,又吻了下去。 这一次不再像上一次一样失控,亲吻似乎不带情欲,没有情绪,只是纯粹的封口。 虞清慈的体温偏低,唇也是微冷的,将傅为义即将出口的所有恶劣堵回。 傅为义觉得虞清慈是在掩耳盗铃,但没有戳穿他,还是很想笑。 虞清慈为什么不承认? 恐怕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 那就更好玩了。 傅为义心满意足,愉悦到极点,放任虞清慈了一会儿,还想从这场混乱的厮磨中寻找更多乐趣。 但第二次亲吻没有持续很久,虞清慈放开了他。 后退两步,脊背抵着冰冷的墙壁,虞清慈抬起戴着手套的手,用手背用力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对傅为义说:“闭嘴,开门。” 傅为义好整以暇,决定把乐趣延长一些,想看看虞清慈什么时候才能自己发现自己的真实想法,慢悠悠地抬手,“咔哒”一声,打开了门锁。 “请便。”他夸张地做出一个引导的手势,语气却像是做了仁慈的恩准,“下周一见面,希望你还是讨厌我。” 虞清慈没有回应傅为义的话,径直离开。 对着洗手台的镜子,傅为义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领,看了看嘴唇上渗着血丝的、破碎的伤口。 “吻技有点差。”他在心里点评。 不知道恼羞成怒离开的虞清慈,还会不会出席疗养院之行? 傅为义认为他会。 因为很好玩的虞清慈不会轻易认输,只会假装一切如常。 傅为义走出盥洗室,从容的回到了拍卖会现场。 拍卖会即将结束,秘书按照他的要求,把装着钢笔的礼盒送到他面前,他将盒子交给孟尧。 孟尧接过钢笔,却不如傅为义想象中的开心,他忧心地看着傅为义,说:“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而后他看见了傅为义嘴唇上的伤口,警觉地问:“你的嘴唇怎么了?” 傅为义敷衍孟尧的时候甚至称得上耐心,尽管仍旧漏洞百出:“因为嘴唇破了,所以去盥洗室看看。你担心我?” 孟尧不知道自己应该对这种优待感到喜悦还是忧郁。 “下次让我帮你看看就好。”孟尧倾身去看傅为义的嘴唇,略略低头,分辨出了傅为义身上多出的气味的主人。 同订婚宴那天,傅为义身上多出的气味一般不二。 属于......虞清慈。 傅为义,明明我才是你的未婚妻,我的脖子上还带着你给我的婚戒,你到底要勾搭多少人? 总是带着不同的人的气味与痕迹回到我身边,真想让你的身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味道。 他无声地收紧了抱着钢笔盒的手指,感到木盒尖锐的边缘咯得他有些疼痛。 跟着傅为义离开会场,打开钢笔盒,才取出了那支熟悉的钢笔。 仔细看了看之后,重新摆出了喜悦的神色,对傅为义说:“谢谢你,真的把钢笔拍给我的。” 傅为义的注意力很快地回到了孟尧身上,听见孟尧的感谢,颇为受用地说:“喜欢就好。” * 聆溪疗养院坐落于渊城远郊的一处半岛式山谷深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湖。 进入疗养院只有一条长达数公里的私人盘山公路,公路两侧是未经开发的原始森林,林木蔽日。 入口处有隐蔽的安保检查站,除预约车辆外,任何人都无法进入。 车队沉默地驶过盘山公路,穿过那道几乎和山体融为一体的安保闸门,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如同进入另一个世界。 傅为义看向窗外,聆溪疗养院坐落处极为安静出尘,正如它的取名来源——“聆听溪水,涤荡尘心”。 出现在视线中的建筑由白色大理石和清水混凝土建成,大片的落地窗,建筑线条干净利落,布施华美但通透。 所有建筑依山而建,完美融入自然环境之中。没有尝试征服自然,而是让建筑群如同天然生长出的白色岩石。 巨大的玻璃幕墙模糊了室内与室外的界限,将庭院中精心修剪的园林、潺潺流动的人工水景、以及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都变成了建筑最奢侈的壁纸。 第35章 汽车在主楼的停车场停下。 接待人员为傅为义拉开车门,他下了车。 另一辆车上,虞清慈走了下来,看了傅为义一眼, 傅为义略略挑眉,他很快收回视线,果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们先简单参观了公共区域和基础医疗设施,这里不像医院,没有任何消毒水的气味,取而代之的是混合着草木与湖水气息的、由精密仪器调控的恒温恒湿空气。 从拥有顶尖设备的物理康复中心、模拟各种生态环境的心理舒缓室,到每一个病房内都配备的、能与主控中心实时连接的生命体征监测系统,这里的每一处细节都在彰显着虞家在医疗领域绝对的权威与财力。 虞清慈站在傅为义身后半步,目光落在傅为义身侧微微敲击的手指上,等待他的下一步行动。 “硬件再好,也只是基础。我更关心的是你们对复杂病例的长期管理经验和数据存档的安全性 。”傅为义转向虞清慈。 “我叔叔的情况特殊,有长期的精神困扰史。我需要确保你们的档案管理系统,能够应对和追溯长达数十年的病程记录。” “所以我想随机抽查几份匿名的、来自不同年代的旧档案看看你们的记录规范和危机处理预案。” “请问可以吗?”傅为义微微一笑,问句也被他说的不容置疑。 虞清慈略略沉吟片刻,说:“可以。” 档案室位于主楼负二层,安保严密。进入室内,傅为义的团队便开始对各项设施进行评估。 傅为义没有理会那些正在进行的、看似专业的评估,而是踱步到一台连接着档案索引的旧式电脑终端前。 “我叔叔的病例时间跨度很长,我需要确认你们的旧档案电子索引系统,与现在的新系统是否能无缝衔接,以及是否存在数据丢失的风险。”傅为义的理由听起来仍然很合理。 “我想看看二十年前左右的索引目录,评估一下你们的数据结构和检索效率。” 虞家的操作人员打开了电脑,旧的系统界面弹出,运行速度有些缓慢。 就在这时,傅为义带来的信息安全专家忽然开口,指着屏幕,简要提出了几个问题。 傅为义则有些兴趣一般,走上前去:“我来看看。” 虞清慈就站在傅为义身后不远处,他没有靠得太近,只是用一种审视的、冰冷的目光,看着傅为义在那台陈旧的系统上不紧不慢地输入、检索。 傅为义的操作看起来确实像是在测试系统的反应速度和不同关键词下的漏洞,他时而快速翻页,时而输入一长串无意义的字符。 在一次测试“模糊检索”功能时,他输入了“长期”和“意外”两个关键词,时间范围设定在19-21年前。 一长串匿名的档案编号跳了出来。 傅为义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然后,他像是真的在“随机”抽样一样,随意地用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三下。 工作人员记下了编号。 傅为义又调了两个更早的时间段,同样随意地点了几个档案编号,让人记下来。 “就这几个吧,我想看看保存情况怎么样。” 工作人员向虞清慈投去了询问的目光,虞清慈颔首同意。 很快,几份档案放在了傅为义面前。 傅为义随意地翻了翻,推了回去,好像真的是一时兴起,拿到之后就不感兴趣了,站起身,又去别的地方看了看。 他转了一圈,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了,靠在门边,对虞清慈说:“你们这个疗养院确实不错。” “我都想来住几天。” 虞清慈居然回了他一句:“可以给你最好的治疗条件。” 刚才半死不活的,现在咒起傅为义生病倒是一下就说话了。 傅为义知道,虞清慈肯定看见了自己的搜索记录,但......虞清慈似乎对这个日期毫无反应。 他知道吗?还是这件事情,连虞清慈都不知道? 又或者是,虞家确信档案已经处理的天衣无缝? 傅为义胸前别着的钢笔里的摄像头已经拍下了他想要的档案里的内容,就算是天衣无缝,他也会找到问题所在。 因为对档案中的内容十分好奇,傅为义都不是很想逗虞清慈玩。 不过来都来了,他不说点什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最好的治疗条件啊......”尾音被傅为义拖的有点长,“那岂不是要你亲自来照顾我才算是够好?” 虞清慈没说话。 “嗯?虞医生?”傅为义又说。 虞清慈大学时也修读了医学学位,说一句医生倒也没错。 睫毛动了动,虞清慈冷淡地说:“傅为义。” “我不想陪你玩。” 他扫视了一眼四周的情况,考察已经即将结束,他问:“还要看什么?” 傅为义看着虞清慈又一次套上的冷漠的面具,心思已经落到了档案的内容里。 他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好吧,没有什么要看的了,既然都逐客令了,我就快点走吧,不污染你周围的空气。” 他冲随行人员招招手,说:“走了。” 车队离开聆溪疗养院,驶出盘山公路。 傅为义打开副手递来的电脑,拍下的档案已经处理好,留待他亲自查看。 一张正面照,姓名,出生年月。 聆溪疗养院每年入住的人不算多,他点的三份档案是与白予同一年入住的,根据编号规律可以判断出,年纪符合的三个孩子。 第一个是同虞家关系不错的家族的孩子,不是傅为义要找的人。 第二个就是白予的档案,傅为义仔细地阅读,医疗记录显示虞家对他的治疗也算是竭尽全力,死因备注是意外坠楼,时间在一个清晨。 第三份档案属于一个名叫荣阳夏的女孩。在五年的治疗后康复出院,被一个中产家庭领养,记录在这里断了。 诊断记录是“重度应激性边缘系统功能障碍,伴有分离性遗忘”。 傅为义微微皱眉,继续向后翻,看到了入院初期的病情记录: “......患者出现突发性、阵发性意识丧失,伴有肢体僵直与无意识震颤,眼球上翻......” 这些记录,在后续由专家组签署的诊断报告中,被巧妙地归入“应激性躯体化反应”的范畴,最终整合进“重度应激性边缘系统功能障碍”这个模糊又庞大的诊断中。 而“分离性遗忘”的标注,为创伤来源的未知提供了医学解释。 原来如此。 傅为义确信,这个人就是他想要找的那根线头。 他标记了这份档案,让副手顺着这个名字和家庭去调查,而后随便翻了翻被他随机选出的,年份更早的几份档案。 其中的一份比傅为义的年纪还大。 傅为义刚要翻过,忽然看清了那张正脸照上,女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极为貌美的女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尽管照片已经些微褪色,仍不难看出她的容颜绝色,微笑的模样带点漫不经心、蛊惑人心的意味,媚骨天成。 那双眼睛透过泛黄的相纸,静静地与他对视,让她看起来,像某种漂亮的猫科动物。 而傅为义看清了她的瞳仁的颜色。 与自己一般不二的,微微泛绿的琥珀色。 ----------------------- 作者有话说:接下来几章不建议囤…随时可能锁 第27章 交换 傅为义向后划的动作停住了。 他将那张照片放大, 再放大。 微挑浓黑的眉,狭长上扬的眼,形状精致的鼻, 唇峰分明的唇。 如此熟悉。熟悉到......犹如照镜。 他凝视了太久, 久到屏幕因无操作而倏然暗下。 镜面般的幽深屏幕上,清晰地映出一张脸。 一张傅为义每天晨起都会在镜中看见的、属于自己的脸。 所有构成这张脸的锋利与冷漠, 都能在方才那张照片上, 找到更原始、更柔媚的源头。 傅为义重新按亮屏幕。 他的目光不再流连于那张脸上, 而是精准地落在了档案一栏的名字上。 “兰倚”。 傅为义慢慢地向下看, 看见她入住疗养院的时间,正是自己出生前的那一年。 入住的原因正是......养胎。 “母亲”这个词,对傅为义来说, 向来是一个模糊、遥远、甚至无足轻重的概念。 在他为数不多的童年追问里,父亲给出的答案永远是那个轻描淡写的版本:她生下你之后就选择了出国, 如今在海外生活得很好。 懂事之后, 傅为义看透了父亲的风流作派, 便为自己的身世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第36章 他的母亲,想来也不过是父亲身边那些连姓名都不能留下的女人之一,所谓的“出国”,大概只是一个体面些的谎言。 他对这个被自己构建出的、不好奇也无所谓的真相深信不疑。 然而, 那个生下他的女人,不是没有名字, 而是叫兰倚。 曾住在这家由虞家掌控的、与世隔绝的疗养院里......养胎。 傅为义的记忆被拉回更早的时候。虞家和傅家并非一开始就针锋相对, 至少在傅为义四岁之前,两家的关系称得上和睦,合作密切。 所以,他的母亲在这座疗养院里养胎, 在时间线上似乎说得通。 但逻辑上的矛盾,让傅为义无法忽视。 傅家有自己的顶级医疗团队,照顾一个孕妇绰绰有余。 傅为义也了解自己的父亲,掌控欲深入骨髓,一脉相承到傅为义身上。 若非有特殊到极点的原因,他怎么会允许怀着自己唯一继承人的女人,住进另一个家族的地盘? 符合他行为模式的做法应当是,将她养在傅家的老宅里,用最严密的手段看护起来,就算真的薄情到去母留子,也应当是在眼皮底下生下来之后,再赶出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自己最重要的所有物,拱手置于潜在的敌人眼下。 皱起了眉,傅为义向后翻阅档案,试图寻找更多线索,但后面的记录非常正常,除了常规到乏味的健康检查数据,再无任何特别之处。 回到公司之后,他立刻动用了自己的情报网络,去搜寻这个名字。然而数小时后,传回的结果却是一片惊人的空白。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现代信息社会中,仿佛未曾存在。 更加怪异了。 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除非有人动用了滔天权势,将她存在于世的所有痕迹,都亲手、彻底抹去。 傅为义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傅家核心数据库的授权终端上。 答案会藏在这座堡垒里吗? 他将这个名字输入了内部搜索引擎。 终端立刻开始在浩如烟海的数据中进行大范围搜索,进度条安静地向前推进。 就在这时,他桌上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 屏幕上亮起的,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周晚桥。 随意地接通,傅为义问:“什么事?” 周晚桥沉稳华丽的声线从电话那头传来:“为为,你在查兰倚,是吗?” 傅家的核心数据库,拥有最高权限的,现在只有两个人。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彼此。傅为义对此并不意外,他“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你真聪明,”周晚桥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赞叹,“竟然这么快就查到她了。” 他顿了顿,用一种近乎陈述的、温柔的语气问:“你发现了,对吗?她是你妈妈。” “嗯。”傅为义看着终端搜索进度不断前进,等着周晚桥说出这通电话的真实目的。 “是很好发现。”周晚桥自顾自继续说,“她和你一样......漂亮。” 傅为义被这个形容词震得耳根有些发麻,问:“你想说什么?” 周晚桥叹了一口气,说:“但在数据库里,你是什么都搜不到的,你爸爸去世之前,就已经把她的信息都抹干净了。” 像是一个全知的棋手,预判了傅为义的每一步。 “别的地方你肯定找过了,也没找到什么,对不对?” “周晚桥,你是不是想说,但是你知道?”傅为义有些烦躁,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问。 “我是知道。”周晚桥坦然承认,“渊城,也还有不少人知道。信息能抹干净,记忆抹不干净。你妈妈当年在渊城,也算是非常有名,想来还有不少人记得她。” “不过关于她后来在哪里,到底有没有出国,什么时候被抹去......这些事情,确实只有我知道,因为......我看过那些被你父亲要求删除的、和她有关的文件,也听你的父亲说起过。” 周晚桥终于不紧不慢地抛出了真正的筹码。 电话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剩下电流的微声,随即,他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仍然带着温和的、不容拒绝的笑意: “想要我告诉你吗?” 傅为义看见屏幕上最终跳出的“0 result found”的结果,轻啧一声,指尖的桌面上敲了敲,听见对方平稳的呼吸声。 “所以,你是想要......再和我交换吗?” 周晚桥反问:“这个交换条件,你满意吗?” “满意。” 向后靠在椅背上,傅为义略略扬目,目光穿过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精准落在数公里之外,城市天际线那段,仍然屹立的总部大楼,对周晚桥说: “我和你换。” 周晚桥又低声笑了笑,笑声几乎顺着电流传来,带着温度,拂过傅为义的耳廓,他说:“明天晚上,我在三楼等你。” 电话挂断之后,傅为义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是渊城东城如星般铺陈开的璀璨灯火,每一盏灯,都如同他帝国版图中的一个臣民。 他俯瞰着这一切,脑中冷静地剖析着刚才那场交易。 体位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对他而言,所谓上位或者下位,不过是野□□媾时毫无意义的姿态区别。 欢愉是平等的,无论是源于征服的快感,还是来自沉沦的战栗,都只是神经末梢传来的、稍纵即逝的电信号。 真正的强弱之分,只在于意志的交锋。 即谁是发号施令者,谁又是被欲望驱使的奴隶。 在这场游戏中,只要掌控权还牢牢握在他自己手中,任何姿态都无法定义他的强弱,更谈不上折损尊严。 但这是一个傅为义从未涉足的陌生领域。 任何未知都潜藏着失控的风险。 傅为义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更不允许自己在一个精心谋划的棋局中,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环节而出现任何纰漏。 在正式的交换之前,他必须确保自己在那张床上,依然是绝对的、唯一的掌控者,而不是像上次一样措手不及。 所以,他需要一场万无一失的、可供他随意掌控的演习。 傅为义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 这个人选必须足够安全,不会带来额外的麻烦和情感纠葛,完全在傅为义的掌控之中;必须在身份上足够合理;最重要的是,必须足够听话,会无条件的,甚至感激涕零地配合他的一切指令。 符合所有条件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爱他爱到可以连命都不要,爱他爱到甘愿做另一个人的影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他的未婚妻。 * 孟尧接完下属从海外播来的最后一个电话之后,指尖在挂断键上停留了片刻,将算计与侵略性的气场,重新一丝不苟地内敛起来,藏回了温顺的皮囊之下。 看了看时间,确认傅为义即将回家,便推开房门,下楼去扮演现在应当扮演的角色。 他能敏锐地发现,今天傅为义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那道总是漫不经心的目光,数次在他身上停留。不是往日的审视或是随意地停驻,更像是一种......评估。 如同丈量一件物品的尺寸,判断它是否适用于某种特定的用途。 不动声色,装作一无所察,孟尧表现得和平常一样,是想要亲近傅为义的“未婚妻”。 直到晚餐后,傅为义最后一次用那种评估般的眼神,将孟尧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然后他对孟尧吩咐:“去洗澡,然后在房间等我。” 如此具有情欲意味的命令,让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瞬间被点燃,心脏的搏动速度骤然失控。 发生了什么?傅为义对他有了这样的需求?可是那双注视着孟尧的琥珀色眼睛里,不带半分情欲。 孟尧不想做傅为义那场永不落幕的爱情游戏中,又一个被随意占有、再被草草丢弃的牺牲品。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被施舍的片刻温存。而是把傅为义握在手心,做那个占有他的人。 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通往那个目标的每一步,都必须用隐忍和顺从作为铺路的基石。 此时此刻,不容孟尧选择拒绝。 垂在身侧的双手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用那阵刺痛来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在思考出对策之前,孟尧抬起头,脸上是完美的、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羞涩与顺从。 他说:“好。” 孟尧上楼之后,傅为义进了自己的房间,从柜子里拿了东西,进了浴室。 第37章 温热的水流从花洒中倾泻而下,在他线条分明的背脊上冲出一道道水痕。他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那份凉意让他头脑愈发清醒。 他把液体倒在手里,开始尝试给自己做准备。 那种并不舒适的、陌生的感觉,还是让傅为义微微皱起了眉。 他闭上眼,靠着墙,强迫自己深呼吸,命令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放松下来,去适应,去接纳。 傅为义无论做什么都学得很快,即便是这件事。 最初的痛楚和不适感在几次尝试后便迅速褪去,傅为义很快地确认了自己身体的特点。 呼吸仍然称得上均匀。在确认自己已经完成了所有生理和心理上的准备后,傅为义关了水,披上浴袍,走出了浴室。 穿过走廊,孟尧的房间距离傅为义的不算远,房门半掩着,等着傅为义的光临。 推开房门,孟尧坐在床边,仰头看着傅为义,冲他笑了笑,问他:“为义,你想要我做什么?” 傅为义垂眸看着他仍沾着水汽的黑发,下达了第一个命令:“衣服脱了,靠到床上。” 下完命令,他打开孟尧的衣柜,随意取了两根丝质领带,扔在了床上。 而后傅为义走到了床边,用其中一根领带蒙住了孟尧的眼睛。 另一根......则将他的手捆在身后。 黑暗与束缚让孟尧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他感受到傅为义拍了拍他的脸颊,如同安抚,也如同威胁,然后他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冷静得不带一丝情欲:“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知道吗?听话一点,也要记住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明白了吗?” 孟尧仍有些无法揣摩傅为义今晚的意图,不过他顺从地点了点头。 傅为义哼笑一声,夸他:“我就知道你最乖。” 相较于清俊纯善的面孔,孟尧的身体显然更加具有男性特质。肌肉不算夸张,但是美观且分明,傅为义觉得能够达到自己的审美标准。 指尖顺着腹部的线条向下,所见与面孔完全不符,让傅为义稍稍质疑自己的准备工作是否足够充分。 不过他没有犹豫太久,直接坐了下去。 身体控制不住地绷紧,撑在孟尧腹部的手几乎有些颤抖,傅为义喘息着要求自己适应。 他闭上眼,尝试分析这种感受,理解自己身体的反应。 孟尧几乎难以相信这一切的真实。 梦寐以求了如此长久的人,竟然会用这样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与他相贴。 他的声音沙哑得惊人,问:“为义,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他,黑暗中,他只能听见上方那个人压抑着的、却又无比性感的低喘,如同最猛烈的春药,让孟尧更加情难自禁。 尽管看不见,但傅为义的重量,傅为义身上传来的温度,以及他本人的气息,还有紧致的触觉,所有其他的感受都被放大。 他忍不住动了动。 傅为义的喘息声陡然加重,不知道被碰到了哪里,发出一声短暂的闷哼。 让孟尧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一只温热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按住了他的腰,傅为义的声音传来,带着警告的意味:“别动。” 孟尧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哑声答应:“好。”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对孟尧来说,像是一场极致快乐又极致痛苦的折磨。傅为义完全不允许他动,似乎是把他当作某种有温度、有生命的工具。 他的动作从最初的生涩,很快变得熟练。不过傅为义始终掌握着主导权,完全在取悦自己。最初的紧绷,也逐渐变得温顺。 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傅为义发出的声音不大,大多数时候只是低喘,偶尔会发出一声难耐的轻哼。 孟尧被这些声音折磨得几乎发狂,被捆在身后的双手青筋凸起,手腕处被勒得疼痛。 他只想摘掉遮着眼睛碍事的的领带,看看傅为义现在是什么样子,什么表情。 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吗?会不会迷乱?会不会沉溺? 更想知道,傅为义为什么会突然......尝试这样的体位。 傅为义在这时忽然停了下来,他伸手解开了孟尧眼前的领带。 突如其来的光明让孟尧下意识眯了眯眼。昏暗的光线里,孟尧看清了傅为义此刻的模样。 他冷白的皮肤染上了些许情欲的薄红,近乎诱人,额角的碎发被薄汗浸湿。然而,那双俯瞰的琥珀色眼眸仍然是冷静的、清醒的,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你很乖。”奖励似的,傅为义低下头,用那双被情欲濡湿的、带着伤口的嘴唇,轻轻吻了吻孟尧。 他离得很近,左手托着孟尧的下颌,声音因为动情而低哑,却依旧在发问,在确认自己的控制权:“爽吗?” 孟尧向前倾身,又几乎是贪婪地回吻了傅为义,回答:“爽。” 傅为义笑了,指腹摩挲着他颤抖的下唇:“你可以说实话,我看你明明忍得很辛苦。” “爽......是很爽。”抓住这个机会,孟尧撒娇似的示弱,“但是......手勒得有点疼。” “想我解开?”傅为义又问。 孟尧睁大眼睛看着他,问:“可以吗?” 傅为义的手指轻轻摩挲孟尧的颌线,轻声问他:“如果我让你来动,我让你停你会听我的话吗?” 孟尧立刻点头。 手指缓缓下滑,划过脆弱的脖颈与凸起的喉结,是一种极致危险的威胁,傅为义说:“要是不听我的,你知道后果。” 而后他终于解开了孟尧手腕上的领带,还贴心似的,揉了揉他手腕上勒出的、刺目的红痕。 微微颔首,他恩准一般说:“你可以动了。” ----------------------- 作者有话说:营养液加更在下一章~接下来的碎碎念不想看的宝宝可以忽略tt 可能是写的不够好吧,傅为义的后台数据非常差,尽管在开文之前就已经为小众爱好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焦虑。 更甚之的是,尽管写了非常非常多的避雷,圈地自萌小众xp还是遭到了很多人的恶意攻击,一些人开着小号一遍一遍刷屏辱骂我,甚至冲到我的微博网暴我。 导致前几天我一打开文档就开始躯体化流眼泪,几乎没有办法继续写下去,甚至想过好多次封笔。 其实已经准备好了几乎整本的存稿,目前在调整结尾部分的最后十万字,存稿箱都塞到了11月中旬,真的真的非常想把这个我很喜欢的故事带给大家。 今天早上去了医院检查,情况不是很乐观,现在开了一些药,我真的很想很想调整好自己,一直和xp一致的大家在一起,分享我的故事。 对我来说写文最大的乐趣其实不是赚很多钱,而是希望得到一点正面的反馈,想好好讲我喜欢的故事,有一些好朋友来和我一起爱我创造的角色。 每天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更新之后看到大家的评论,看到段评我就会重新看一下那句话,看到夸奖角色讨论剧情的评论我会偷偷开心,所以看到留下来的宝宝们越来越少,我真的很焦虑很难过,很想念每一个人。 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看到这里,本来不想把负面情绪带给大家的tt 我会非常努力地坚持写下去的,谢谢每一个陪伴我的好朋友,希望你们都能喜欢这个故事~ 第28章 试验(1000营养液加更) 进入与被进入, 果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傅为义冷静地体验着,对这种被侵入、被填满的感受,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快感是陌生的, 也是剧烈的, 带着一种稍不留神便会沉沦其中、彻底失控的危险。 好在孟尧算得上听话,尽管他紧抿着唇, 呼吸粗重, 光是看他下颌紧绷的线条, 便知他忍耐得极为辛苦, 但是并没有违抗傅为义的命令。 初步感受到快感能到达的最高阈值之后,傅为义决定将主导权暂时交给孟尧,来了解新的情境。 被解开双手的孟尧有些迟疑, 手悬在空中,甚至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傅为义抓着他的手腕, 引导着放在自己汗湿的腰侧, 声音带着一丝催促的沙哑:“怎么, 不想动?” 孟尧立刻扶住了他,想要把傅为义压在身下。 但却被傅为义阻止。 “就这个姿势。”他说,“动吧。” 孟尧顺从地开始动作,带着试探, 缓慢而谨慎。 但是随着他的动作,傅为义被他颠动, 微微蹙眉, 脸上出现了近似于愉悦的表情,让他迫切地想要更快,看看他会不会因为更多地快感而更加迷离。 他开始发狠,每一次都毫无保留, 过了一会儿,孟尧终于如愿以偿看见了想要看到的模样。 第38章 傅为义的脖颈到胸膛都泛起一层薄红,修长的大腿不受控制地夹紧,生理性的战栗让他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鼻音的哼声。 这声细微的响动,对孟尧而言却不啻于最强烈的催情剂。他再也无法忍耐,与他同时释放了出来。 在他的身体里。 短暂的晃神之后,傅为义抬起腰,二人分开,黏腻液体在深色的床单上留下淫靡的痕迹。 是孟尧春梦中都不敢想的画面。 傅为义的表情出现了轻微地不悦,但是没有发作,大概是勉强称得上满意,俯下身,与孟尧接了一个很深的吻,作为某种余韵,又或是某种奖赏。 孟尧贪婪地接受傅为义的亲近。 一吻结束后,傅为义的手指带着情事的湿滑,碰了碰他,问:“你还行吗?” “还可以。”孟尧的声音嘶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渴望。 傅为义懒洋洋地评价:“虽然你技术一般,但是还挺爽的。” 声线中带着几分餍足的低哑,语气如同点评一道味道尚可的菜品。 “再来一次。” “还是这个姿势吗?”孟尧试探着询问他。 “换一个。”傅为义说着,松开了孟尧,随意地向后躺倒在凌乱的床单上,敞开身体,毫不设防,仍旧像一种恩赐,“允许你在上面。” 孟尧俯下身,双手撑在傅为义的头颅两侧,将他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这是他从未敢奢望过的视角。 从上而下,他能清晰地看到傅为义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 汗水濡湿了傅为义额前的黑发,几缕深色的发丝凌乱地贴在他冷白的、汗湿的鬓角,衬得那张总是傲慢冷漠的脸多了几分靡丽的破碎感。 傅为义掀开眼皮看他,狭长的眼睛略略睁大,眼眸在昏暗中,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湖,倒映着孟尧影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张开了唇,呼吸的起伏带动着胸膛,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仿佛任由他采撷,可以被他轻易得到。 这种想法让孟尧瞬间就难于忍受。 欲望几乎将理智灼烧殆尽,让他无法维持自己应当维持的表象,俯下身,用近乎啃咬的姿态,狠狠吻上了那双微张的唇。 他想起单身派对上傅为义对待他人的温柔,订婚宴上嗅到的气息,季琅留在他身上的甜腻香水味,周晚桥留在他颈侧的吻痕,诸如此类。 悬挂在孟尧脖颈的婚戒,随着他剧烈的动作在二人之间晃荡。 冰冷的金属时而轻敲在傅为义的锁骨上,时而又因贴得太紧,硌痛了孟尧自己的皮肤,以一种无法忽视的方式,彰显着它的存在。 近乎病态的爱意与嫉妒爆发,他撬开傅为义的齿关,近乎侵略性的留下自己的痕迹,贪婪地汲取着这个人的气息。 什么时候我才能真的成为你的丈夫,拥有丈夫的权力? 什么时候,我才能折断你的翅膀,让你只能落在我的手心,不能再选择其他人? 孟尧病态地恐慌着。 傅为义没有推开孟尧,微微仰起头,接纳了他的恐慌,一只手缓缓抬起,抚上了孟尧的后颈。指尖的力道不重,却是不容置疑的掌控。 孟尧的身体因为这个安抚的动作战栗,他稍稍推开,额头抵着傅为义的额头,低低地叫他:“为义......为义......” 傅为义问他:“这么激动干什么?” 孟尧紧紧地抱着他,胸腔内部剧烈的跳动传递给傅为义,他又一次重复着那句唯一的答案:“我只是......太爱你了。” 这个怀抱太过紧密,几乎带着要将人勒断的力道,让傅为义感觉自己被一条巨蛇缠上,危险的直觉开始在他脑中示警。 但当他捏着孟尧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时,看到的仍然是那张纯良无害的脸,和一双因痴恋而湿润的、写满了奉献与献祭的眼睛。 很少见的,傅为义拨弄了一下垂下的婚戒,接受了对方示爱,命令他:“继续。” 他抓着孟尧的肩,抓握的力气太大,留下了指痕。 而孟尧的目光始终胶着在他的脸上,看着他半眯着眼,那副总是高高在上的傲慢表象被欲望撕开一道裂缝,流露出惊心动魄、几乎让人沉沦的魅力。 “可以继续吗?”他等待着傅为义的下一步指令。 “可以。” 感受接近于失控。 傅为义第一次认为,这种灭顶般的快感是如此可怕,它比在赛道上以三百码时速极限过弯时,还要难以抓稳方向。 他扯着孟尧脖子上的链子,作为一种控制,以确保自己仍能够掌握一切。 情潮之中,孟尧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覆盖在他身上的,属于孟尧,又或是他所模仿的孟匀的温和外壳,被一种最原始的欲望撑破。 汗水和情欲模糊他清俊的眉眼,平时那种柔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望,以及不加掩饰的贪婪。 他近乎纯黑的眼睛,平日里是一种纯善干净的表现,如今牢牢锁在傅为义的脸上,眼尾泛红,那被欲望烧得湿润而深郁。 让傅为义冷静地意识到,温顺的,献祭一般爱着傅为义的孟尧,事实上,怀揣着和周晚桥一样的欲望。 他紧咬着的下唇,绷紧的下颌线条和喉结上滑动的汗珠,都散发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属于掠食者的攻击性。 这让他几乎变得陌生。 行为上的顺从,只是因为缰绳被傅为义牢牢握在手中。 这比控制一个生来逆来顺受的人,更让傅为义觉得有趣。 一切再次结束之后,孟尧没有很快退开,又一次趴在傅为义身上,头埋在他的脖颈处,细密地亲吻,但又不敢太用力,怕留下傅为义不喜欢的痕迹,破坏此刻温柔的假象。 头发扎的傅为义有些痒,他把孟尧推开一些,不过没有拒绝他要求片刻的温存。 “表现不错。”他夸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孟尧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傅为义会这样说,而后很快地反应过来,“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顿了顿,鼓起勇气一般,他补充:“但是......” “嗯?” “我手上的伤好了。”孟尧伸出手,对着傅为义展示。那曾经伤痕累累的左手,现在已经恢复光洁。 “能不能帮我,再戴一次......戒指?”他问。 方才表现地称得上有攻击性,此刻提出的要求却近乎天真,确实有趣。傅为义蓦地笑了:“就这个要求?” “对。” “可以。” 他勾勾手,说:“过来。” 孟尧把脖颈凑到傅为义面前,毫无保留地袒露最脆弱的部位,全然信任与臣服。 傅为义解开了只有他才能解开的特制锁扣,从链子上取下了那枚戒指。 他把链子递给孟尧,让他收着,然后把戒指拿在手里,看了看,冲孟尧伸出另一只手,示意他搭上。 孟尧把自己的手交给他。 订婚宴上,众人的目光中,傅为义也曾为孟尧戴上戒指。 那时,孟尧清楚,自己只是他发泄愤怒的对象。 戴上戒指的含义非承诺,也非爱情,而是纯粹的形式,服务于报复。 此时此刻,傅为义靠在孟尧身边,尚且赤裸,眉宇间的欲色还未消退,温热的体温,交缠的气息,都与孟尧共享。 如此亲密。如此真实。 他的手握着孟尧的手,中指将孟尧的中指微微顶起,另一只手则捻着戒圈,将戒指从指尖套到指根。 过程在孟尧的眼中变得缓慢,所有触觉都放大到极致。 指腹的薄茧,金属冰冷的触感一寸寸贴紧皮肤,最终牢固地、温暖地套紧。 从此以后,这枚戒指便有了不同的含义。 孟尧想要将戒指和这个瞬间一起永远珍藏,几乎要溺毙在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里。 傅为义垂着眼,将戒圈转到正位,收回手,对孟尧淡淡地说:“好了。” 他才如梦初醒。 如果......傅为义是真的想为“孟尧”戴上戒指,是真的愿意被“孟尧”亲吻,是真的与“孟尧”长久地在一起...... 事实上,他愿意停下所有的计划,永远带着伪装,就这样安稳地留在傅为义身边。 心甘情愿地,只为他一个人,扮演一个合格的伴侣。 但......孟匀又到底被傅为义放在哪里? 他这般对待孟尧,事实上是对孟匀更深的......背叛。 戒指在这一刻,仿佛也在灼烧孟尧的手指,让他同时感受到温暖和疼痛。 傅为义看着近在咫尺的,孟尧的眼睛。 孟尧的眼睛和孟匀极为相似,少年时,只有瞳仁的颜色略微不同,孟匀的瞳仁更加纯黑。 第39章 然而,随着年岁增长,瞳仁的颜色越来越深,如今,孟尧的眼睛也有着近乎纯黑的颜色。 近乎赤诚,近乎天真。 他专注地看着手指上一点点套入的戒指,表情比订婚宴上更加喜悦而幸福。 仿佛这个过程是一种极为重要、极为神圣的仪式,代表着他和傅为义真的会永生永世在一起,戒指是真的、代表婚姻的承诺。 让傅为义也产生了一种错觉,即面前的人真的是他的新婚对象。 心脏也因此怪异地跳动起来。 孟尧身上清淡纯粹的白花果香气中混杂着一些事后的暧昧,笼罩在傅为义周身,彰显着一种不一样的亲近。 让傅为义产生了一种错觉。 如同......爱情真的降临在他们中间。 傅为义的动作瞬间变得粗暴,加快速度,把戒圈用力推到指根,对他说:“好了。” 下一秒,他的体温离开,毫不犹豫地抽离,披上了浴袍,准备离开孟尧的房间。 孟尧拉住了他浴袍的一角,问:“你要走吗?” 傅为义回过头,眉宇间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反问:“怎么了,想我留在这里?” “我房间也有浴室。”孟尧尝试挽留他。 傅为义勉强维持着耐心,弯下腰,安抚似的摸了摸孟尧的脸颊,说:“我要回去休息了。” “那......”孟尧忍不住说,“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嗯?” “今天......为什么。” 孟尧其实做好了傅为义不回答他的准备,又或者只说一句“心血来潮”作为敷衍。 但是傅为义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案:“我想试试。” 并非出于对孟尧本人的欲望,仅仅是对此的好奇。 事实上并不在孟尧的意料之外。 对傅为义来说,选择孟尧作为他初次尝试的对象,已经称得上是一种偏爱与恩赐,孟尧事实上应该感到满足。 至于傅为义为什么会忽然想要尝试这个,就不是孟尧应该询问的了。 所以他只是站起来,体贴地问傅为义:“需要我帮你清理吗?” “不用。”傅为义拒绝了他。 孟尧也就没有再问什么,最后不舍地吻了吻傅为义的颈侧,说:“那祝你......好梦。” 傅为义大步离开,没有回头。 * 清理身体的过程绝对称不上愉快,傅为义认为明天应该让周晚桥做好措施。 不过除去清理过程的不悦,今晚称得上一次良好的体验,超出了傅为义的预期。 他发现自己对这种体验并不算十分排斥,那种濒临失控的陌生快感,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刺激,未来有机会,或许他还会愿意尝试。 如此一来,对明天要发生的,傅为义也已经有了把握。 至于孟尧。 傅为义捻了捻指尖。 事实上,傅为义根本不屑于真的去恨谁。对孟尧说所谓的“最恨”,无非是想看看他受伤的表情,发泄几分积蓄至今的愤怒。 最初为了复仇而维持的恨意已经不甚清晰,早已被兴趣取代,如今,对他痴迷和献祭的爱意,傅为义也不算厌烦,偶尔因为他展现的多面与变化觉得有趣。 孟尧也确实是非常合适的对象,傅为义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能在如此极致的欲望面前克制好自己,完全听从傅为义的要求。 如若是因为爱,那他确实足够爱傅为义。 因此为他重新戴上戒指,也不算是十分过分的要求。 若是他能永远让傅为义保持兴趣,长久地坐在未婚妻的位置上,也不是不可以。 如何告慰那位已经死去的人?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就好,傅为义已经做得够多。 后半夜傅为义有些昏沉地醒来,意识到自己果然有轻微的发烧,好在身体素质良好,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已经没有异样。 第二天早上下楼时,孟尧坐在餐桌前等待傅为义共进早餐,周晚桥则已经在用餐巾擦拭,显然是已经准备离开。 听见傅为义的脚步声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 孟尧率先站起身,走到傅为义面前,低声询问他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傅为义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过度关心,目光从孟尧身上越过,对上了周晚桥的眼。 周晚桥端坐在主位上,并未起身。他看着孟尧过于殷切的举动,眉心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来。 他将目光落在傅为义身上,正在多此一举地将餐巾折成一个完美的方块,打量一般将傅为义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微笑了一下。 而后放下折了一半的餐巾,站起身,拿上仆人递过来的外套,走过傅为义身边,甚至没有看孟尧一眼,对傅为义说:“晚上见。今天我会早点回来。” 傅为义回了他一句“知道了”。 周晚桥一走,孟尧便不再掩饰那份关心和占有欲,伸出手,用手背去贴傅为义的额头,低声说:“我看到资料说......承受方容易发烧。” 傅为义在他身侧的餐椅上坐下,淡淡道:“后半夜有一点,现在没事了。” 昨晚那个在欲望中略显陌生的孟尧仿佛没有出现过。他紧挨着傅为义坐下,又温顺地靠了过来,带着几分抱怨的语气说:“你都不给我照顾你的机会。” 事后照料是一种基本的绅士礼仪,傅为义以前一直都是照料者,从未产生过需要被照料的概念。 况且他也没有疲惫到不能自理,这种照料更像是一种情感上的温存,傅为义事实上并不需要。 他能理解,孟尧如此迫切地想要照顾自己,是一种情感需求,代表他爱得极深,想要温存的时间更长一些。 傅为义对此不算排斥,便应允道:“下次可以。” 孟尧像是有些惊讶,下意识问:“还有下次?” 明知道他求之不得,傅为义还是故意反问:“怎么,你不愿意?” 孟尧立刻摇头否认,笑着靠在傅为义肩上,声音里带着一丝甜蜜的埋怨:“你明知道......我那么爱你,肯定愿意。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愿意。”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手绳,轻声说:“你以前......那么恨我,我以为我永远也等不到这一天的。” 抬起头,他凝视着傅为义,伸手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脸颊,那双漆黑的瞳仁里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那你现在,是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我哥哥?” 傅为义是有一些喜欢孟尧了。 不过他喜欢的,是一个像孟匀、又爱他胜过生命的孟尧。 如果孟匀没有死,且像孟尧现在这样爱他,他应该还是会更喜欢孟匀一点。 但孟匀死了。 傅为义任由他眷恋地抚摸自己的脸颊,说:“如果是你呢?” 孟尧笑起来,说:“那我真的......太幸福了。” * 当天傍晚,孤儿院的事情有了一些进展,副手向他汇报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您让我去核实那个名叫白予的孩子的死亡记录。记录本身没有问题,聆溪疗养院档案显示,他在二十年前因意外坠楼身亡,有值班医生的死亡确认签字。” 艾维斯向他汇报道,他滑动着屏幕,调出另一份文件,“本来想按您的指示,顺着死亡记录向前查,看看能不能找到尸检结果,来确认他身体里有没有什么药物残留。” 停顿了一下,他的语气变得凝重:“但是......我们没有在殡仪馆查到他的火化记录。” “没有火化记录?”傅为义敲了敲桌面,“那尸体能在哪里?” “我们查了当年的所有流程,医院方面确认,遗体在开具死亡证明后,由疗养院方面签收领走,疗养院的记录则显示,遗体已经按规定送往城西的公共殡仪馆进行火化。” “但是,殡仪馆从接收记录到火化登记,都没有‘白予’这个名字。” “一个大活人,死了以后,尸体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傅为义说,“如果只是记录丢失,还算小事,但尸体不见了,就说明他们根本不想让任何人再有机会接触到那句尸体。” 他双手交叉撑着下巴:“一具尸体能证明什么?是死亡原因和记录不符,还是他身体里藏着虞家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越查问题越多。”傅为义向后靠在宽大的皮质椅背上,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精心掩藏了二十年的事故,抹去所有痕迹的死者,还有一个幸存者。这次,恐怕能挖出虞家的大秘密。” 他沉默片刻,将当下的线索串联,而后思绪飘到了另一条线上。 “兰倚还是没有新的信息吗?”傅为义问。 第40章 “按您的要求,问了几个傅家的老人,只说她曾经是渊城知名的交际花,没有什么有效的信息。” 傅为义不甚满意地站起来,“还真得和周晚桥换。” “哎,希望他能像上次一样,让我满意。” 回到傅家主楼时,傅为义看见,周晚桥的车已经停在停车坪上。 走进大门,他没在餐桌前看见人,问:“周晩桥呢?” 仆人回答他:“周先生已经用过晩餐,上楼了。” 傅为义微微挑眉,周晩桥还是真的称得上......迫不及待。 尽管傅为义也对周晩桥掌握的信息非常好奇,但他很想让迫不及待的周晚桥多等一会儿,所以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晩餐,才上了三楼。 周晩桥的卧室是三楼的主卧,连通旁边的书房。 傅为义不常上三楼,他认为这里的气氛太过沉闷。 三楼的走廊比楼下更为静谧,厚重的羊毛地毯吸走所有的脚步声,只留下寂静。 墙壁式深木色,每隔几米便嵌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将墙上的肌肤古典油画照得光影斑驳。 画中人物神情肃穆,眼神仿佛穿过画布,注视着每一个过路者。 傅为义耐心地敲了敲那扇厚重的实木大门。 很快的,门被打开,周晩桥说:“你来了。” 而后微微侧身:“进来吧。” 傅为义向前几步,踏进了这间卧室。 房间里,是同周晚桥身上气息相同的焚香。空旷,宽阔,布置透着古怪的讲究。 床头没有正对着实墙,而是以微妙的角度斜对着房门。 床尾正对着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副笔力苍劲的书法,是某位书法名家的真迹,抄写的是某种经书。 房间的东南角,摆放着一个紫砂的流水摆件,细微的流水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而靠近窗边的矮柜上,摆放着一个古朴的黄铜香炉,几缕青烟袅袅升起,旁边散落着几块温润光滑的黑色石子,排列成一种看似随意却又暗含规律的形状。 周晩桥见他打量周围,推开了侧边与墙体融为一体的隐藏门,对傅为义说:“我们先来书房说。” 第29章 兰倚 傅为义跟着他进了书房。 书房的陈设则比卧室还要讲究。 巨大的紫檀木书桌放置在房间正中, 坐北朝南。 椅背后是一面没有任何门窗的实体墙,墙上挂着一幅描绘山峦层叠的泼墨山水画。傅为义听父亲说过,这意思是“背有靠山”。 桌子的左手边摆着一尊小巧但雕工精湛的木质球雕, 右手边则只放了一盏光线柔和的白玉石灯。 但傅为义敏锐的发现, 虽然摆件和他父亲在时的没有变化,但是摆放位置有了微妙的改变。 房间里的其他摆件也都各有规律的分布着, 傅为义不懂玄学, 看不出什么门道。 只是没想到周晩桥也信这个。 尽管傅为义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 但是他的父亲对风水玄学深信不疑。 傅家养了数位风水大师, 傅振云在时,任何项目之前都要算上一算。 大到新项目的动工日期,小到办公室里一尊金蟾的摆放讲究, 都需由风水大师算出吉凶方能决定。 傅为义出生后,还被他送到望因寺的住持那里算了一卦。 据说住持见了襁褓之中的傅为义, 沉默良久, 最终只留下几句批语。 说他生的是天生的帝王命格, 坐拥泼天富贵,但也因此煞气过重,是“孤辰坐命,神鬼见愁”的格局。 此生权柄在握, 却也注定六亲缘薄,身边之人或为其所伤, 或为其所用, 难有善终。 自从望因寺住持给出那段关于“帝王命格”与“孤辰煞气”的批语后,傅振云将为傅为义逆天改命列为必要的努力方向之一。 从幼年时代到少年时代,傅为义一直活在这种无形的枷锁中。 他的卧室中,床的朝向, 书桌的摆放,甚至墙上挂什么颜色的画,都经过风水大师的测算。 被禁止接触任何带有尖角的金属制品,衣柜里全是大师开过光的、质地柔软的衣物,每年生日,家中都必然会请来高僧或道长,进行一场长达数小时的祈福法事,甚至逼迫他喝下符水,而他必须像个木偶一样全程参与并配合。 傅振云还曾花重金从拍卖会上拍下一块罕见的帝王绿翡翠,请人雕成麒麟的模样,用金链穿了,强迫傅为义贴身佩戴,说是能“镇压”他身上的戾气。 傅为义对这些自欺欺人的束缚不屑一顾。 他厌恶这种试图用虚无缥缈的规则来束缚他、定义他人生的行为。 在他看来,命运若是真实存在,那也只应掌握在他自己手中,由他亲手撕碎或是重塑。 傅为义曾故意将书桌推到大师口中的对冲方位,结果安然活过三天。 也曾经将那块价值连城的麒麟玉佩在一次篮球赛中“不小心”撞得粉碎,对父亲说:“一块石头而已,碎了就碎了,我的命还轮不到它决定。” 傅振云宠溺傅为义,见他实在不愿意,便不再逼迫他。 讽刺的是,父亲费尽心机让他佩戴的无数护身符,他都弃如敝履。 他这一生唯一主动戴在手腕上的,是后来孟匀留下的那根手绳——如今,也交给了孟尧。 自从傅振云重病之后,就更加走火入魔。 往日里只是偶然登门的大师们,几乎成了傅家的常客。 主楼里终日香火缭绕,空气中混杂着昂贵的药味和檀香味。 傅为义印象中,傅振云做过最荒唐的事,是斥巨资从海外运回一块据称能“延年益寿”的陨石,摆在自己床头。 后来他又听信谗言,每日只饮用从某座深山道观里空运来的山泉水。 曾经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父亲,变成了一个被对死亡的恐惧所吞噬、只能依赖虚无之物苟延残喘的可怜人。 求医问药无果,便开始求神拜佛。 当凡间的权力和金钱走到尽头时,便一头扎进神学的慰藉之中,这似乎是富人世界的常态。 傅为义有时也会怀疑,父亲娶周晚桥,是否也是某个“风水大师”的建议。 若真的是,那也实在是太过可笑。 毕竟这场婚姻的实际受益者,恐怕只有周晚桥一个人。 周晚桥似乎未曾察觉傅为义心中闪过的万千思绪,或许是察觉了,不过不甚在意。 他安静地等待傅为义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才缓缓开口:“想到你父亲了?” 傅为义在书桌边独立的紫檀木圈椅茶几旁坐下。 茶几上设着一套精致的汝窑茶具,傅为义拿起温热的紫砂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无视了周晚桥对他思绪的试探,把话题引回:“我要的东西呢?” 周晚桥转身,走到那幅山水画前,指尖在画框边缘一个不起眼的雕花上轻轻一按。 墙体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机括声,那面“靠山”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一个嵌在墙体内的保险柜。 周晚桥输入密码,转动钥匙,从柜中取出了一个密封的牛皮纸文件袋,递给了傅为义。 “你要的东西。”他说。 傅为义接过文件袋,入手很轻,他微微挑眉,抬眼看向周晚桥:“东西很少。” “这么点东西,除非很有价值,不然可不够换。” 周晚桥的姿态放松,靠在书桌边,双手抱胸,胸有成竹的模样,说:“这只是一部分。” “另一部分。” 他抬起头,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说:“在这里。” “你可以看完再说,要是不满意,我当然不能强买强卖。” 傅为义哼笑一声,撕开了封口。 文件袋里没有很多繁杂的文件,只有薄薄的几张纸和几张照片。 照片都已经泛黄,傅为义拿起的第一张,疗养院档案里那个名叫兰倚的女人站在一搜游轮的甲板上,海风吹起她的长发,笑容明艳而肆意。 一个年轻的、傅为义从未见过的傅振云站在她身边,他脱下了身上剪裁精良的大衣,仔细地披在女人肩上,为她挡住海风。 第二张照片,显然是兰倚的孕期,她坐在阳光明媚的玻璃花房里,傅为义认得这里,就在傅家庄园。 她的身上盖着柔软的羊绒毯,小腹微微隆起。 第三张照片中的女人则更年轻,像是在一场盛大舞会上的抓拍。 照片的焦点锐利地凝聚在她一个人身上,周围的人群和璀璨的水晶灯都化作了模糊而流光溢彩的背景。 她正与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跳着华尔兹,微微侧过头,露出一段天鹅般优美的脖颈和光洁的后背。 第41章 毋庸置疑的美艳。 剩下的几张纸,是孕检报告。 报告内容详尽而枯燥,从最初的胎心监测到后期的各项生理指标,每一项数据都清晰地标注着“正常”,显示胎儿和他母亲的身体在当时都非常健康,没有任何异常。 傅为义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重点落在了报告的签发地点上。 怀孕前七个月的记录,都出自傅家的私人医生之手,地点标注为傅宅。 然而,从第八个月开始,签发机构变成了“聆溪疗养院”,医生的签名也换成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直到最后一份报告,也就是他出生的前一周,地点依然是那座与世隔绝的疗养院。 傅为义判断,第八个月应当发生了什么事,让傅振云不得不把兰倚转移出傅宅。 “这是现在还留下来的,你妈妈的资料。” 周晚桥徐徐开口。 “你肯定已经知道了,你妈妈以前是渊城知名的交际花。她十九岁被一个富商从外地带进渊城的名利场,很快就在圈子里站稳了脚跟。” “那几年,城中几乎所有重要的宴会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当时渊城有头有脸的男人,大多都对她很感兴趣,为她花费不菲的人不在少数。” “但她很聪明,也很有手腕,从未听说她真正属于过谁,二十四岁的时候,她被你父亲看中,才算是有些满足的意思,不久之后就怀上了你。” “当时小报都说,她很可能能凭着孩子坐上傅家主母的位置,不过如你所见,她没有,留下的消息也都已经被你父亲肃清。” “关于她生下你之后去了哪里,有没有出国......” “你是不是找不到一点她后来生活的痕迹?” 周晚桥顿了顿,微微俯身,靠近了傅为义,看进那一双比他母亲还要更美丽的琥珀色眼睛里。 “那是因为......” 他的声音近乎一种叹息。 “她死了。” 傅为义低下头,看了一眼照片上那个美艳到全场的华服都成为她的陪衬的女人。 他的......母亲。 他收回目光,声音听不出情绪,问道:“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没有官方的死亡证明。所以从法律上来说,谁也不知道她的死因。”周晚桥纠正道,用词精准而冷酷。 “至于‘死亡’这个事实本身,我也是在你父亲最后那段神志不清的日子里,从他断断续续的呓语中拼凑出来的。” “我只能确定,她死在聆溪,在生下你不久后。” 谜团越积越多,层层汇聚,尽数交汇在——聆溪疗养院。 “聆听溪水,涤荡尘心”。 真是讽刺至极。 “所以,她怀孕的第八个月,发生了什么?”傅为义说。 “按照我爸的脾气,她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 傅为义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杯壁上划过,无数个看似无关的时间点与事件,在他的脑海中飞速地串联、碰撞,最终织成了一张冰冷的、指向同一个中心的巨网。 他今年二十四岁。 所以母亲兰倚被送进疗养院,是在二十四年前。 四年后,他四岁那年,那个叫白予的孩子在同一家疗养院“意外”死亡。 也正是在同一年,傅虞两家关系破裂,从合作转向针锋相对。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到了“二十年前”这个诡异的节点上。 一向敏锐的直觉又一次开始示警。 也许......这些事,全部都有关联。 如果傅家也牵扯其中,那这个秘密该有多么肮脏,才需要被掩盖至今,甚至连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都被完全蒙在鼓里? “我觉得,根源可能都在那则报道里。”傅为义最终下了论断。 周晚桥一直安静地看着他,眼神若有所思:“你的推测,很有道理。” 傅为义把那几张薄薄的纸随意搁在茶几上,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杯里的茶水。 “周晚桥,今天你开出的条件,我很满意。”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从紫檀木椅子上站起来,几步之间,已经来到周晚桥面前,问他:“你想要什么?” 微微前倾,修长的手指抬起,他碰了碰周晚桥的下巴:“想上我,是吗?” “你想在哪里?” “让我来三楼找你,是不是就想在这里?” “在我爸以前的卧室里搞他儿子。”他的声音很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你怕不怕......他晚上找上你?” 前面的几个问题,周晚桥一概装作没听见,只回答了最后一个,丝毫没有犹豫: “不怕。” 于是前几个问题也就都被回答了。 傅为义笑了,故作真诚地夸赞他:“你胆子真大,我乐意奉陪。” 说完,他收回了手,利落地转身,出了书房,只留下一句懒洋洋的话语。 “借用一下你的浴室。” 周晚桥听着浴室里传出来的水声,在原地靜立片刻,最终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转身,将茶几上的资料一一收好,关上了书房的门,然后从柜子里拿出准备好的东西,慢慢地拆了包装,将他们一一在床头柜上摆放整齐。 水声停歇时,傅为义的身影重新出现。他只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属于周晚桥的丝质浴袍,敞开的领口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和一小片尚有湿意、泛着薄红的皮肤。 他毫不客气地在周晚桥的床边坐下,目光在周晚桥准备的东西上扫过,眼神里满是兴味和促狭:“准备的这么充分?” “怕你不高兴。”周晚桥说的冠冕堂皇,仿佛周到的准备都只是一份体贴。 傅为义被他这幅一如既往道貌岸然的样子逗乐了,随手拿起润滑剂在手里抛了抛,掂量一件无足轻重的玩具似的,挑眉问他:“你来还是我自己来?” 周晚桥却微微向傅为义俯身,目光落在他的唇上,问:“不是应该......先接吻吗?” 一场赤裸的交换,偏要用温情脉脉的吻来开场,仿佛他们是什么情到浓时的恋人。 傅为义实在不能理解周晚桥这套奇怪的逻辑,不过他倒是不介意怎么开始。 他把手里的东西丢回床上,懒洋洋地向后一靠,双手撑在身后,微微仰起头,用一个不设防的姿势看着周晚桥,邀请似的说:“行啊,你来。” 周晚桥俯下身,没有立刻问下去,而是先用指腹轻轻摩挲傅为义的下唇,如同一种珍重与试探。 傅为义没躲,半眯着眼,任由微凉的指尖描摹自己的唇形,像一只正在被驯服,也随时可能亮出利爪的猛兽。 直到完全确认过那完美的弧度,周晚桥的唇才终于覆了上来。 不同于上次在办公室休息室里的激烈和失控,这个吻开始得极为温柔。 周晚桥的唇瓣是温热而柔软的,没有急于深入,只是耐心地、细密地厮磨着,如同一种品尝。 一种截然不同的侵略,傅为义想,不依靠力量,而是用一种密不透风的、几乎将人溺毙的温柔来包裹、渗透。 周晚桥的气息,混合着高级焚香和他自身体温的味道,无孔不入地侵占着傅为义的感官。按在他脑后的手沉稳而有力,断绝了任何后退的可能。 渐渐的,傅为义感受到一丝烦躁,这种由对方主导的、缓慢的节奏让他失去了耐心。 他猛地扣住周晚桥的后颈,催促一般,牙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对方的舌尖,在彼此的口腔中带出一丝血腥气。 “磨蹭什么?”他在喘息的间隙低声命令。 被傅为义咬了一口的周晚桥非但没有生气,反倒低笑一声,笑声模糊地消失在交缠的唇齿间。 下一秒,他终于撕开了温柔的假象,吻变得深重而贪婪。他撬开傅为义的持关,舌尖探入,勾着他纠缠、吮吸,交换着彼此的气息与津液。 周晚桥的一只手从傅为义的后颈滑下,沿着挺直的脊背缓缓下移,另一只手则扣着他的腰。 傅为义的身体被迫向后弯成一道紧绷的弧线,而后被他按倒在床上,柔软的床垫因为两个人的重量而深深下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晚桥的心跳声。 浴袍的系带不知何时已经散开,光滑的丝绸不了从他肩头滑落,露出大片冷白的皮肤,周晚桥的手顺着敞开的衣襟滑了进去。 他再一次展现出对傅为义身体的异样熟悉,掌心带着薄茧,一路向下,划过傅为义紧实的胸膛和腹部,最终停在了浴袍之下最敏感的地带。 第42章 精准到具有冒犯性。 很快的,傅为义的身体绷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周晚桥似乎很满意傅为义的反应,他短暂抽身坐起,拿起床上那瓶早已打开的东西,冰凉的液体倒在手中,在暖色的灯光下泛着光。 然后他俯下身,没有立刻进行下一步动作,先细细地吻着傅为义的颈侧,声音低沉而蛊惑:“我来帮你吧。” 他的动作很慢,仍旧称得上温柔,带着凉意和试探。 傅为义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弓起。 周晚桥的吻也随之继续落下,带着安抚的意味,他说: “要是痛,你就告诉我。” 第30章 警示 周晚桥敏锐地发现, 傅为义的身体反应与之前有了一些变化。 而他也丝毫没有第一次的生涩,不像周晚桥,查了许久资料, 真到傅为义身上实践时, 仍小心翼翼担心自己会让他受伤。 短暂的不适应之后,他放松地向周晚桥敞开自己的身体, 甚至会调整着呼吸, 主动配合周晚桥, 好像对自己会有什么反应和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都已经了然于胸。 傅为义这样的人,会允许其他人这样对他? 周晚桥千算万算,自十五岁开始觊觎和看护, 竟然还不是第一个? 嫉妒与愤怒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周晚桥的心, 忍了又忍, 周晚桥终于有些无法维持从容不迫的假面, 低声问傅为义:“你以前......和别人这样做过?” 傅为义仍然半眯着眼,闻言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懒洋洋的、代表肯定的“嗯”。 周晚桥瞬间开始回忆自傅为义十五岁起,身边走过的每个人,试图从那张长长的名单中, 筛选出那个在他的珍宝上率先留下印记的窃贼。 明明不久前,被周晚桥按在休息室的单人床上时, 还对有人会对他怀着这样的欲望而不可置信。 难道是就在这短短一周多的时间里, 被人捷足先登? 思考间,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在周晚桥进行下一步之前,傅为义睁开了眼, 对他发号施令:“戴套。” 尽管准备了安全套,但是周晚桥事实上并不是很想用,他尝试争取:“我很干净的。” 傅为义却还是态度坚决:“被弄在里面太不舒服了。” 他见周晚桥没动,威胁他:“你敢不戴,我现在就掐死你。” 言外之意让周晚桥的心彻底被嫉妒的毒汁浸透,他按傅为义的要求做了措施,才重新俯下身,一边进行下一步,一边贴在傅为义耳边,追问:“你让别人......弄进去过?” 傅为义正在专心放松自己,以承受他的进入,闻言挑了挑眉,说:“怎么,你介意啊?” 周晚桥当然介意,介意得无可复加,五内俱焚。 到底是谁? 但他不能表露。 占有欲不该出现在一场交易中,对某个人生出占有欲几乎是一种真心的表现。 若是让傅为义知道周晚桥对他有真心,那这真心会成为递给他的刀柄,被他毫不犹豫地利用,或是被轻蔑地践踏。 “不是介意。”周晚桥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只是有点好奇。你还会愿意让人......这样对你?” 傅为义低低地喘了一声,过了几秒,才回了周晚桥的话:“这怎么了?体位而已。” 周晚桥顺着往下问,维持着体面:“是谁?” “这你都关心?” “好奇。” “呵。”傅为义吐出了那个名字,“孟尧。” 周晚桥几乎难以相信,却又觉得这答案荒谬地合理。 除了那个顶着“未婚妻”名号的人,还能有谁,能在周晚桥的眼皮底下,能爬上傅为义的床?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他问傅为义,声音中透露出危险的意味。 傅为义撩起眼皮看他,回答被撞的断断续续:“你不是......想上我吗?昨天......我先找他......试了试。” 这个理由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周晚桥的脸上,嘲讽着他长久的算计。 是他自己把傅为义推向了别人。 就在昨天。 就在这间房子里。 就在楼下。 怒气到了极致,周晩桥反倒平静下来。他看着身下这张因情欲而泛红的、无可挑剔的脸,温柔地问:“试的结果......怎么样?” 傅为义抓着他的肩,身体因为快感而轻微地痉挛了一下,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明,没有被欲望完全控制,清晰地回答他:“还......挺爽的。” 周晚桥抓起傅为义的手,将那只微凉的手掌贴到自己的脸侧,然后低下头,虔诚地吻了吻他的手心,声音低哑地问:“那是今天比较爽,还是昨天比较爽?” 傅为义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带着一丝因情欲而生的迷离,竟比那张曾登上渊城无数报纸头条的、他母亲的照片中的笑容,更加蛊惑人心。 他说:“我现在......在你床上,”顿了顿,微微仰起头,气息拂过周晚桥的耳廓,“怎么也不能说别人更好吧。” 虚假的甜言蜜语,比起想让周晚桥开心,恐怕更像是一种恶意的撩拨。 周晚桥心知肚明,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受用。 病态的占有欲又开始作祟,他卑劣地设想傅为义一无所有的可能性。 他想,如果傅为义失去让他稳坐高台的权势,失去那些前赴后继的拥趸,只剩下桀骜不驯的灵魂。 到那时,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出如此撩拨的话语? 到那时,他能不能只能依赖自己? 周晚桥能不能把他锁在三楼,让他成为自己一个人的珍藏? 思绪万千,面上却仍是一派风平浪静,他碰了碰傅为义的脸颊,故意受伤一般说:“言外之意是不是......我不够好?” 傅为义歪了歪头,带点洞悉的讽意地说:“你这么有......攀比心吗?” 周晚桥不再言语,只是低下头,用一个深重的吻,把傅为义所有可能吐出的、更不好听的话堵了回去。 * 对于周晩桥的问题,傅为义觉得颇为有趣。 尽管极力用从容的假象来掩饰,他还是能察觉到,周晩桥对他的经历......出乎意料的在意。 快感让思维有些断续,但傅为义仍旧在分析——为什么。 周晚桥看起来并不像是感情经历匮乏、会非常在意这种事的人。 相反,他在傅为义面前始终游刃有余,从容自若,从未真正失态。 就像上次在休息室一样,被傅为义掐着脖子,命悬一线时,仍然能思维清晰地用话语直击傅为义的软肋,将局面扭转。 这应当不是爱情。傅为义想,爱情会使所有人失态,只有不爱,才能维持理性的算计。 但就在方才,傅为义说出孟尧的名字的时候,周晚桥的面具上,出现了一道短暂的裂痕。 后来的追问则是......更显然的暴露。 不过周晚桥的异样被他非常快地收敛,恢复了往日无懈可击的模样。 和孟尧充满占有欲与痴迷、几乎想将人吞噬的欲望流露方式不同,周晚桥在床上仍然称得上收敛而富有耐心。 他并不急于宣泄自己的欲望,更多的,似乎是想看傅为义流露出迷乱的反应,或者满足他堪称变态的掌控欲。 数次被送上临近顶点,又被刻意地拖延。 迟迟未能到达,周晚桥这种堪称玩弄的态度让傅为义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周晚桥,你行不行?不行让我来。” 周晚桥仍然在盯着傅为义的脸,浓密微卷的睫毛投下些许阴影,让他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透出几分危险。 而后他笑了,危险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 “对不起,为为。” 他貌似真诚的道歉,声音低沉而温柔。 “实在是,你现在的表情很好看,我想多看几遍。” 鉴于后来周晚桥的表现还算不错,傅为义没和他计较。 结束之后,房间里陷入一种粘稠的寂静,空气中还残留着情-欲与潮湿的味道。 周晚桥没有立刻起身,侧过身,将傅为义完全揽在怀里,轻抚着他汗湿的脊背。 他的唇贴在傅为义的脸侧,声音压得很低,说:“孟家的事情,快结束了。” 傅为义一直闭着眼睛,任由身体沉浸在情-事的余韵中,想起上一次调查的结果。 周晚桥在大学毕业之后,就不再接受虞家的资助,明面上的关系完全断绝,现在抱着他的这个人,好像对傅家别无二心。 但傅为义相信自己的直觉,周晚桥绝对藏着傅为义不知道的秘密。 第43章 听到这句话,他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带着慵懒的沙哑:“嗯?怎么样?” 周晚桥拨了拨他额角微湿的凌乱碎发,接着说:“破产清算应该会在下周开始,闻兰晞的案子也会在十天后开庭。” “基本能定罪,是谋杀。我问过律师团队,他们说证据都已经固定,闻兰晞肯定逃不了牢狱之灾。” 傅为义点点头,说:“很好。” “关于你的......未婚妻。” 周晚桥抚摸着傅为义脊背的手停顿片刻,他慢慢地往后说,“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他是空难谋杀的知情者或是帮凶。” “按照现有情况看,法律不会对他做出任何惩罚。” 傅为义对此并不算意外,仍阖着眼,平静地说:“知道了。” 答案太过轻描淡写,周晚桥追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孟尧现在生活在这里,孟家破产恐怕也不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你现在好像,已经不是很想报复他了,是吗?” 傅为义轻笑一声,终于睁开眼,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已然恢复清明。 转过头,他直视着周晚桥:“怎么了?” 周晚桥迎上他的目光:“前几天,我看见他带着孟匀的手绳。是你给他的吧?” 不等傅为义回答,他率先分析起来。 “我本来以为,你是想让他变成孟匀,留在你身边,作为一种更残忍的惩罚。” “但好像,你现在不是这个意思。”周晚桥缓缓叙述自己的猜测,“我有点好奇,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是不是,有点喜欢孟尧?” 这是第二次被问及这个问题。 两次的提问者,都是傅为义身边最亲密的、最了解他的人。 喜欢究竟是什么? 傅为义向来不清楚,也没有兴趣了解。 爱情虚幻,漂浮,傅为义对它不屑一顾。 浪漫偶尔可以用来娱乐。 唯有价值的交换和突发的兴趣,能够短暂地维持他的注意力。 周晚桥开始一一罗列证据,佐证自己的猜测。 “前段时间的拍卖会上,你给他拍了他父亲的钢笔。” “昨天,你让他上了你的床。” “上次他重伤的时候,你惩罚了伤害他的人。” “为为,这段时间,你的注意力,似乎都在他身上。” “你是有了什么新的计划,还是真的想这么做?” 这就称得上喜欢吗? 轻而易举的奖赏和赠予,允许□□上的接近,惩罚擅自破坏傅为义所有物的人。 傅为义认为这离世俗意义上的喜欢还很遥远。 不过,孟尧确实在这段时间获得了他几乎全部的注意力。 可以说,超过了任何一个以爱情的名义呆在傅为义身边的人。 因此,如果将喜欢的定义狭隘到只适用于傅为义一人的标准上。 那么于他而言,这份独一无二的“兴趣”,几乎就称得上是喜欢了。 昨天晚上,他甚至亲手给孟尧又一次套上了戒指。 心脏也因为那个瞬间而怪异地跳动。 所以,傅为义真的......喜欢孟尧吗? 难得的,他产生了困惑。 而爱情这个词所代表的可能性,几乎让傅为义瞬间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近似于恶心的排斥感。 他抬起眼,迎着周晚桥探究的目光,决定坦率地承认一部分事实:“是我真的想这么做。” 说完,他反问:“你说的喜欢,是那种爱情的喜欢?” “嗯。”周晚桥说,“你有吗?” 如同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傅为义嗤笑一声,斩钉截铁地否认:“怎么可能。” “所以,你是打算继续让他待在未婚妻的位置上,对吗?”周晚桥问。 “如果有更合适的人,我会让他让开。”傅为义沉默了片刻,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周晚桥摇了摇头。没有再追问,他凑得更近,几乎将傅为义完全圈住,低下头,鼻尖蹭过傅为义的脸颊。 而后他说:“为为,我尊重你的所有决定。但是,如果你想一切都像现在这样,永远在能够你能够掌握的范围之内......” “就永远不要去触碰爱情。” 傅为义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拂过自己的脸颊,抬起手,有些不耐地推开周晚桥的脸。 “我当然知道。”他说。 周晚桥顺势握住他推过来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将两人的手指交缠在一起,紧紧扣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说:“你是怎么查到你妈妈的?” 傅为义说:“去了聆溪,正好拍到了她的档案。” 目光落在周晚桥身上,傅为义忽然想到了什么,提问:“周晚桥,你也在栖川长大,你是怎么变成孤儿的?” 周晚桥没被傅为义的问题冒犯到,反倒因为傅为义对他有了探索欲,而感到一丝微不可查的欣喜。 “我三岁的时候,家里遇到了抢劫。”周晚桥的声音平稳,如同讲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那天是一个很普通的周五下午,我父亲刚下班,在准备晚餐,母亲在打扫家里。” “闯进来的是两个刚越狱的逃犯,身上背着人命,大概是想抢点钱和车救跑路。” “后来警察说,现场有搏斗的痕迹,家里被翻的很乱,可能是在找值钱的东西,也可能是在找我。” 顿了顿,他继续说:“我那天因为贪玩,在朋友家多待了一会儿。他妈妈留我吃饭,我没答应,因为我爸爸说好晚上要带我出去玩。” “但我回家的时候,敲了很久的门,喊了很久,都没有人开门。” “我当时以为他们是提前出门了,还有点生气,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当时天已经黑了,屋里也没有亮灯,我觉得很奇怪,凑到门缝边还闻到了铁锈味,就去找了邻居。” “邻居意识到不对,就报了警。” 傅为义安静地听着,眼里是一片近乎冷漠的平静,他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语,那不是他的风格,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周晚桥的手背。 这对周晚桥来说,反倒是最好的回应。 同情对他来说早已没有必要,反倒让他显得软弱。 “后来警察来了。”周晚桥的声音仍旧波澜不惊。 “我没有什么直系亲属,其他人......大概是嫌麻烦,没人愿意领养一个三岁的小孩。” “我父亲生前是虞家旗下医院的医生,虞家知道了这件事,愿意让栖川接收我,也答应负担我到大学毕业的生活费用,算是对员工家属的抚恤,所以我就被送到了那里。” “你父亲是虞家旗下医院的医生?”傅为义问。 “嗯。”周晚桥肯定,“精神方向的医生。” “那两个逃犯呢,后来抓到了吗?” “没有。”周晚桥摇摇头,语气里听不出遗憾或憎恨,“等到警察追查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逃到海外了。” “其实,应该还能查到新闻。二十九年前,西区入室血案,三岁幼子幸免。” “你真可怜。”傅为义终于说。 “是很可怜。”周晚桥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评价。 傅为义叹了口气,伸出手,拍了拍周晚桥的肩,然后,指腹顺者周晚桥的脸颊滑下,停在眼角,仿佛要为他拭去一滴并不存在的眼泪。 周晚桥任由傅为义夸张地模仿“安慰”,没有躲,微微侧过头,将脸颊贴上他温热的掌心,鼻尖蹭过,带来轻微的痒意。 “不用安慰我。”他说,“过去很久了,栖川的日子,也并不差,我很幸运,十三岁就搬出孤儿院,被收养了,我和你说过。” 傅为义说:“我记得。” “你没有再试着去抓那两个逃犯?” “他们恐怕......早就已经改头换面了,我试过,不过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傅为义想了想,又问:“你父母感情好吗?” “我记忆中,应该算是很好的。” “报道说,我父亲为了保护我母亲,给她争取离开的时间,挨了很多刀才去世。” 周晚桥说起这些时,才流露出淡淡的怀念和哀伤,不过没有持续很久,他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公司近期的几个投资方向。 傅为义知道他不想多说,也就没有追问,顺着周晚桥的话题随便聊了几句。 感觉自己缓过劲来,从周晚桥身上起来,说:“交换结束了吗?你还满意吗?” 周晚桥没有尝试挽留傅为义,将这场交易停留在交易上,只对他说:“我很满意。” 傅为义俯下身,对他说:“我很期待下一次,你会用什么东西来诱惑我。” 第44章 走出周晚桥的房间已然是深夜,傅为义回到二楼,脚步声被地毯吞噬。 他在三楼与二楼的楼梯拐角处停了一阵,靠在墙上,在老宅深沉的静谧中独自思索。 周晚桥方才的那番话,与其说是质问,更像是是一种......示警。 尽管他们常常在董事会上为利益针锋相对,但是周晚桥称得上傅为义身边一个会真的为他考虑,关心他的人。 他的洞察力惊人,对于傅为义的观察也称得上细致入微。 因此才会如此敏锐地发现,傅为义已然不想再报复孟尧。 甚至,周晚桥还能从他那些过度的重视中,解读出傅为义自己都未曾察觉,甚至本能抗拒的......爱情的含义。 傅为义从不因为他人的言论而审视自我,但周晚桥是那个例外。 他靠着墙,闭上眼,尝试回顾自己这几个月的行为。 从将孟尧接出孟家开始,最初,确实是抱着报复与玩弄的心态,想看孟尧痛苦,想让他为孟匀的死付出代价。 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从昨夜名为“尝试”的亲密开始向前追溯,傅为义能够清晰的找到变化发生那个时间点。 他在怒意与困惑中,一根一根掰开孟尧的手指。 看见被他紧紧握在手心的,那枚血淋淋的戒指。 鲜血淋漓,胜过生命的爱情。 从那一刻开始,傅为义无法抑制地好奇,向孟尧倾注了大量的注意力。 一直到现在,允许了孟尧的亲近,默许了他的关心,甚至产生了陌生的情绪波动。 已然到了一个需要被周晚桥示警的、危险的临界点。 傅为义清楚的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 找到一个新的兴趣点,将注意力从孟尧身上移开,以避免陷入周晚桥所说的困境。 保持刀枪不入,高高在上。 他睁开眼,直起身,继续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然而,命运竟然想要捉弄傅为义,在他经过孟尧的房间门口时,房门忽然打开。 那个让傅为义心烦意乱的人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看清走廊上的人是傅为义之后,脸上扬起柔和的、毫无防备的笑容,走了出来。 “为义,你怎么还没休息?”他关心地问,“还在忙吗?身体还有不舒服吗?” 看着孟尧这张纯良无害的,写满了关切的脸,那份因为“爱情”而生的恶心感又一次涌了上来。 没有回答孟尧的问题,傅为义反问:“你一直在等我?” 孟尧被傅为义近乎冰冷的眼神看得愣了愣,清晰地分辨出他身上情事后淡淡地懒散和疲惫。 面上不显,尝试维持表面的和谐,只柔和地解释:“我想着你,有点睡不着。” 向前几步,他依赖地抱住傅为义,嗅到他身上周晚桥的气息,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声音带着委屈的黏腻: “不知道为什么,昨天之后,我想你想的比以前还要多,想的身上都好痛。” 傅为义没有回抱,也没有把孟尧推开。 沉默地站着,任由对方的体温渗透,感受着那具身体的贴近,尝试观察自己心跳的变化。 最终,他打破了这片寂静,叫了对方的名字。 “孟尧。” 孟尧听出他的语气不同寻常,抱着他的动作僵了一瞬,随即缓缓地,有些不解地松开了手。 他后退半步,微微低下头,那双在昏暗下更加沉郁的黑色瞳仁里,清晰地、也仅仅只映出傅为义一个人的倒影。 “怎么了,为义?”他轻声问,带点试探,“是心情不好吗?还是......我说错什么了?” 傅为义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扬眸,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描摹着眼前这张脸。 就是这副模样。 温顺,依赖,毫无保留地展露着爱意。 这张与故人别无二致的脸上,盛满了当年他求而不得的爱意。 如同一场失而复得的美梦,让他品尝到虚幻的胜利滋味。 也让他心神失控。 这不是孟尧的错,傅为义清楚,他只是痴恋傅为义,想要得到他的爱而已,和傅为义身边那些想要获得他的爱的人实质上没有不同,只是他爱的最深。 但傅为义从不归罪于自己,那这份让他心烦意乱的罪过,便只能由孟尧来承担。 孟尧脸上的疤痕已经完全消失,脸上的表情一半属于孟匀,一半属于他自己,让傅为义的感受越发......怪异。 他能嗅到自己身上尚未散去的,属于周晚桥的气息,孟尧不可能没有察觉,他只是不问,用自欺欺人的顺从,维持着这摇摇欲坠的和平。 傅为义这时偏想撕开这层表面的和平,看看孟尧会不会露出只属于他自己的恶意表情。 于是他问: “现在怎么不问我,从哪里来,身上是谁的味道?” 出乎他意料,孟尧没有半分惊慌或受伤。抿唇微笑,他自然地说:“因为我知道啊,你身上是周先生的味道,你刚从他房间里出来。” 第31章 转折 孟尧很黑的眼睛锁着傅为义, 脸上的笑容标准到近乎诡异的程度,声音和缓。 说完之后,他伸出手, 轻轻抓住傅为义的手臂, 向他倾身,“和你因为工作而没有回家的那天, 一模一样的味道。” 他的手顺着傅为义的手臂缓缓向上, 掠过肩头, 颈侧。 最终托在面颊处, 眷恋一般的轻轻抚摸,凑得更近,再次确认一般嗅了嗅傅为义身上的气味, 说:“我还知道,你都和他......做了。” 傅为义握住孟尧的手腕, 手下的皮肤温润, 温凉, 光滑,贴在他脸上的掌心也是柔软的。 孟尧的手慢慢地下移,停留在傅为义的后颈处,食指与中指微微用力按压, 温声说:“上次,他在这个地方, 留了一个吻痕。” “为义, 是你让他留给我看的吗?” 在傅为义说话之前,孟尧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抚上他的唇角。 “今天这里没有伤。看来周晚桥比虞清慈温柔,是吗?” “季琅也不敢咬你, 是不是只有虞清慈可以?” 傅为义的烦躁一扫而空,方才做下的、要与对方划清界限的决定被他短暂的抛诸脑后。他低笑一声,用眼神示意孟尧说下去。 孟尧垂下眼,指腹在他的唇角慢慢地摩挲,力气时轻时重,像是在擦拭什么看不见的痕迹。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语气天真:“你喜欢哪种?我下次吻你,要咬你吗?你会生气吗?” 眼前的人像极了一个焦虑地怀疑另一半出轨的丈夫,收集了无数真真假假的证据,做出对对错错的怀疑,最终将另一半身边的所有人都划定为出轨的对象。 回家时外套上的气息,身上任何的痕迹与伤口,未接听的电话,都能成为怀疑的根据。 他变得偏执,神经质,最终在深夜对方晚归时,发出审问。 这可是傅为义第一次被这样询问。 他并不是一个非常沉迷身体快感的人,在过去尝试的恋爱关系中,大都保持着短暂的专一,至少在身体上。 就算是偶尔越界,沾着别人的气味,也没有人敢真的质问傅为义什么,最多不过是几句撒娇式的抱怨,轻易就能用一些温柔的补偿打发掉。 傅为义不认为自己和孟尧的关系需要他保持忠诚,然而,孟尧却是第一个这样质问的人。 何其新鲜的体验? “虞清慈?”傅为义问,“为什么有他?季琅又是为什么?” 孟尧解释:“拍卖会那天......你带着嘴唇上新鲜的伤口回到我身边,身上就有虞清慈的味道啊。” “你知道吗?订婚宴那天,我也在你身上闻到了他的气味。” “为义,你不喜欢别人离你很近,也不喜欢别人碰到你。” “要是谁抱了你,碰了你,留下的味道,我一下就能闻到。” “季琅的味道最重,”他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生理性的厌恶,微微皱起鼻子,好像真的非常讨厌。 “樱桃酒,又刺鼻又浓,每次都像脏东西一样粘在你身上,有时候我要让佣人洗两遍你的外套才能洗干净。” “现在你身上,全部都是周晚桥的气味,明天我又要让佣人多洗几遍你的睡衣了。” 不再掩饰的,对傅为义的占有欲。 孟尧偏执的爱情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今也向傅为义彻底展开。 这样的行为几乎像是用气味标记领地。 在傅为义想要嘲笑他,打断他的幼稚行为之前,孟尧再次向前倾,很紧很紧地抱住傅为义,在他耳边喃喃一般说:“我没有要怪你,都是他们要和我抢走你。” 第45章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你不要被他们抢走,我是最爱你的。” “昨天我做的够好吗?比周晚桥好吗?” “你说过会有下次的,要是我做的够好,你就都来找我吧。要是我还不够好......我都可以学。” 傅为义笑了笑,没有回答好或不好,也没有给出任何承诺,想起了自己做下的决定,用残酷来打断孟尧的表达: “你做的很好。所以,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下周孟家就要破产清算了,你母亲开庭在十天以后。” “孟家的东西,大部分我都会收购,以后渊城就没有孟家了。” “明天还打算把时间花在让人洗我的睡衣上吗?” 孟尧将傅为义抱得更紧,问:“这么快吗?我父母会坐牢吗?” “你母亲肯定会,你父亲,要看情况。” 孟尧沉默了许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他:“那你呢......你还要报复我吗?我会......坐牢吗?” “目前来看,你很干净,法律动不了你。”傅为义说,“至于报不报复你。” “这段时间我还没有这个打算,你可以好好保持。” 傅为义感受到孟尧的睫毛轻轻挠着他的皮肤,最后还是做了一些简单的解释:“我和周晚桥只是交换,如果有下次,当然还是找你。” “好了,别再说这些话了。” 孟尧低低地“嗯”了一声,松开傅为义,吻了吻他的唇,说:“那......我还能回家一趟吗?” “这次不会像上次一样了,我会带人一起回去。” 傅为义对他说:“可以。” “放开我吧。”他说,“早点休息。” “你不是说怕鬼吗?怎么还半夜守着我不睡?” 孟尧听话地放开了傅为义,解释:“太想你了,都顾不上害怕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傅为义没有着急休息,而是先检索了周晩桥方才说的几个关键词。 “二十九年前”“西区入室杀人”“三岁幼子幸存”。 果然跳出来了很多报道。 傅为义挑选了其中一条权威媒体的独家详细报道,开始阅读。 “独家回顾:震惊渊城的宁春路血案”。 正如周晚桥所说,帮助他报案的是邻居,在嗅到空气中不详的铁锈味和屋内的死寂之后。 而周晚桥略去未表的部分则更为残酷。 他的父母均身中数刀才去世,鲜血染遍半个屋子,几乎称得上一场虐杀。 凶手是刚刚从城北监狱越狱的重刑犯,背负人命的惯犯,以手段凶残著称。 警方在报案之后就开始全程追捕,然而凶手如同人间蒸发。 最后的线索显示,他们在案发当晚曾出现在渊城港口附近,之后便再无踪迹。 尽管发布了国际协查通报,但始终未能抓获。 报道还简单介绍了周晚桥的家庭背景,他的父亲是虞氏集团旗下第一医院的精神科医生,母亲则是一名大学教授,典型的精英家庭,原本幸福和睦。 最后,写了一段虞氏旗下基金会的声明,称会负担周晚桥长大过程中的所有所需费用,字里行间那种悲天悯人的腔调,让傅为义怀疑这则报道也收了虞家的公关费。 他没有获得什么新的信息,关掉了这则报道,又看了一些其他的,除了多看了几张打了码的凶案现场照片之外,没有什么收获。 傅为义关了屏幕,指尖停顿片刻,缓缓抬起,按了按眉心。 闭上眼,他尝试构想出一个自己未曾见过的周晚桥。 会因为贪玩而晚回家,也会因为想和父亲出去玩而拒绝邀请。 他很难将这样一个孩子和孤儿院照片上那个沉静的身影,以及如今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那几张照片即便打了码,仍能看出现场的惨烈,如此大的冲击,对一个三岁幼童的伤害想来是永久性的。 真可怜。 傅为义想。 同情转瞬即逝,迅速被一种了然的解读所取代。 怪不得现在这么......擅长封闭情绪,滴水不漏地像个假人。 对他人童年创伤的冷酷剖析,却意外地让他想到了自己此刻的困惑。这种清晰的因果逻辑让他感到安心,而他对孟尧那份混乱的兴趣,则恰恰相反。 * “阿为,今天出来聚一聚吗?好久没见你了,好想你哦。” “才一周没见。” “一周很久了吧!”季琅的声音隔着电话也带着一股熟悉的、故作委屈的黏腻,尾音被他拖长,“你订婚以前,我们每周都要见好几次。” “有那么多吗?” “我在你公司楼下了,来接你,我们去天穹吧。” “我今天叫了好多朋友,还把顶楼包下来了。” 季琅最擅长吃喝玩乐,除了没有乱搞之外,纨绔子弟爱干的事他干了个遍,傅为义身边的娱乐活动大多由他安排。 他每次都能安排得让傅为义感到舒适与尽兴,就连所有的小细节都能做到最好。 偶尔傅为义提到一句喜欢某个牌子的酒,下次聚会时吧台上便会全部换上,请来的人与其说是朋友,大多是讨好傅为义用的,无论是音乐还是现场的香薰,都会调整到傅为义最偏爱的模式。 傅为义有时觉得,连自己这么难讨好的人,季琅都能伺候到他挑不出错,没理由做不好别的事。 但季琅偏偏胸无大志,无心上进,所有的精明与才智都用在取悦傅为义一件事上。 季家的家业斗争他似乎也是兴趣缺缺,傅为义甚至几次主动提出过帮助他,他却都少见地不领情。 仿佛这泼天的富贵还不如傅为义的一句夸奖来得重要。 傅为义便懒得勉强。 简单地处理完手上的工作之后,傅为义下楼,季琅换了一辆墨绿色的跑车,车漆是那种在不同光线下会变幻出孔雀翎一般光泽的定制色。 带着一副时尚又夸张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穿的也是他贯常的风格,精致又浮夸,车窗摇下,他看着门口。 看见傅为义就立刻把墨镜撩了上去,笑起来,露出他标志性的虎牙,下了车,给傅为义拉开车门。 派对的地点在城中季家所属的高级酒店的顶楼,天穹酒廊。 季琅将这里整个包了下来,电梯直达顶楼,门一打开,喧嚣的人声与恰到好处的音乐扑面而来。 露天的观景台脚下,渊城的夜景璀璨地铺开。 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大都是傅为义眼熟的,热情地上来和他打招呼。 傅为义向来不喜被喧嚣包围。 他更享受置身事外的抽离感,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观看眼前为他而设的热闹。 这种既在场又疏离的距离感,是他感到舒适的状态。 季琅显然也了解这一点,揽着傅为义的肩,和他一起穿过人群,偶尔引荐几个人给他,控制在傅为义不会厌烦的范围之内。 最后带着傅为义走向露台一侧通往室内的一扇玻璃门。 门后是一个独立的玻璃暖房,空间不算非常大,放着一组深色的皮质沙发和摆满了珍稀酒品的吧台。 从这里看出去的夜景角度更佳,整座城市的灯火仿佛都称为了这间暖房的私人藏品。 季琅从冰桶里拿出他为傅为义准备的酒,倒上一杯,递了过去。 “听说孟家的事情要结束了。”他在傅为义身边坐下,开启了话题。 “是。”傅为义说。 “大仇得报,你怎么还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季琅问。 “季琅。”傅为义看向他,“我记得前段时间,你问过我,是不是喜欢孟尧。” “那天你为什么这么问。” 被傅为义琥珀色的眼睛锁住,季琅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后背瞬间绷紧。 他脑中空白了一瞬,随即飞速运转,拼命寻找自己究竟是哪里露出了马脚。是哪句话,还是哪个眼神?让傅为义从那么早以前开始追查。 但他表面还是镇定地问:“我是觉得,你在他身上放的注意力太多了。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傅为义并未察觉他的紧张,或许说,是根本不在意,他的注意力仍然在自己的困惑上,接着说:“前几天,周晚桥也问了我这个问题。” “有点奇怪,什么称得上喜欢?” 季琅的脊背瞬间放松下来。原来不是在盘问他,只是傅为义自己的困惑。这个认知让他松了口气,但下一秒,更尖锐的嫉妒攫住了他的心。 第46章 能让傅为义产生困惑,甚至开始主动探讨“喜欢”这个词,他和孟尧的关系,到底又有了什么新的进展? 季琅忽然想起了前些天,傅为义两次深夜才回到房间,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懒散。 他起先不明白那是什么,如今想来,或许是...... 孟尧要是和他哥哥一样死了就好了。 季琅恶意地想。 “喜欢?”季琅轻轻地重复了傅为义的问题,“怎么办,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因为我还没有喜欢过谁。” “之前问你,是因为......我总听人说,喜欢上一个人的第一步,是不可抑制的注意力。” 就像我这样,在所有人中间,永远只能看见你一个人。 “以前那些对象,你都没有投入过这么多。” “我是担心你嘛。”季琅说,“担心你把对孟匀的感情,混淆到孟尧身上了。” 傅为义若有所思,想起尚且搁置的,孟尧与孟匀身份的谜团。 确实,这让傅为义越发混淆对两个人的感受。 也同样,让孟尧变得神秘莫测,傅为义向来无法抗拒神秘感。 如此想来,他对孟尧生出不一样的感受,似乎也是一种必然。至于如何处理这份感受...... 傅为义在心中快速权衡。 放任自己的注意力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孟尧被他牢固地掌握在手中,就算是短暂的沉迷,也不会造成任何失控的变数。至高无上的权力,若不能用来享受一场可控的冒险,那才真是无趣。 就在这时,傅为义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正是傅为义思绪中的那个人。 他接起来。 “为义。”孟尧仍旧柔和地呼唤他的名字,“我爸爸给我打电话了,说明天家里的房子就要被收走,让我回去......再看看家里,整理一下想留下的东西。” “我带两个人一起回去一趟,可以吗?” 傅为义低声应允:“可以。” “还是十二点不回来就要我接你吗?”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熟稔与纵容。 孟尧笑了,说:“好啊,我会尽快回来的。” “阿为,是孟尧又打电话来吗?”季琅在傅为义身边问。 声音清晰地通过麦克风传到孟尧那边,非常近,孟尧几乎可以想象季琅靠在傅为义身边的样子,好像没有骨头,不靠着傅为义就会塌成一摊泥。 他握了握手机,问傅为义:“你是和季琅在一起吗?” “是。”傅为义说,“晚点会回家。” “好。”孟尧嫌弃地说,“明天又要给你洗衣服了。” “什么洗衣服?”季琅听见孟尧说的话,有些奇怪地问傅为义。 傅为义挂了电话,解释说:“孟尧嫌你的香水味难闻,每次沾到我身上,他都要让佣人多洗一遍。” “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每次回家,他都要闻我身上的味道,看看是谁靠近我。” 季琅嗤笑一声:“真把自己当你的另一半了。阿为,我的香水味很难闻吗?我要换吗?” 傅为义扬眸看了一眼季琅,樱桃酒香水浓郁,甜腻,正好和他的气质一般不二,傅为义想不出另一种更适合季琅的气味了,说:“不用换,很适合你。” 另一边,孟尧挂断电话后,带着两个傅为义安排的保镖上了车。 再一次回到孟家,这里的华贵已经再也不复存在。 曾经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板蒙着一层灰,墙上还留着取走名画后深浅不一的印记。 孟尧让保镖在门口等,自己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橡木门。 客厅里,孟绍铭和闻兰晞分坐在沙发的两端,如同两个互不相干的陌生人,被一片死寂的沉默隔开。 这对夫妻,从分享一张床的苟且情人,变成分享一个血腥秘密的共犯,再到如今,互相怨恨,犹如困兽。 孟尧叫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 孟绍铭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仍旧是慈爱的,闻兰晞的目光却是阴恻恻地,审视着孟尧。 “尧尧。”孟绍铭叫他,“来,让爸爸看看。” 孟尧走到了父亲面前,孟绍铭拉住他的手,看了看他,忽然压低声音说:“和爸爸走吗?” “我安排了船,现在已经在港口。” “我还存了一笔钱再海外,没被查到,等我们出去,那笔钱够我们下辈子衣食无忧了。” “我们可以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彻底重新开始。”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狂热而虚妄的光,紧紧抓住孟尧的手臂: “忘了傅为义,忘了这里的一切!以后你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你永远是爸爸的儿子,是孟家的少爷。” “尧尧,你听爸爸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你不能没有爸爸,爸爸......也不能没有你啊。” 孟尧愣了愣,声音里带着一丝惯常的胆怯:“傅为义......会发现的。” 孟绍铭眼中那虚妄的光更亮了,他用力摇了摇孟尧的手臂,仿佛要将自己的那点可悲的信心注入儿子体内:“他发现不了!船是早就安排好的,用的是别人的名字,谁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尧尧,你听我说,待在这里才是死路一条!你以为他真的会放过你吗?孟家一倒,你对他来说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他不是还要报复你吗?等他再查下去,你能确定他查不出空难的其他事情?” “你想想,是傅为义重要,还是你自己的命重要。爸爸也是为了你好啊。” 孟尧的目光越过父亲的肩膀,看向了另一头沉默不语的闻兰晞。 他抽出自己的手,接着提问:“那......妈妈呢?” 孟绍铭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还是咬着牙说:“当然要带上她!我们是一家人,要走一起走!傅为义想让我们家破人亡,我偏不让他得逞!” “如果我们逃不掉,那就谁也别想好过,尤其是他傅为义,我要他给我们孟家陪葬!” 一直沉默的闻兰晞这时终于有了动作。她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孟绍铭身边,尽管没有说话,但她的站位已经表明了她的选择。 在这最后的逃亡之路上,这对早已互相怨恨的共犯,再次选择了结盟。 孟尧看着眼前这对貌合神离的父母,又看了看这个早已破败不堪的家。 他缓缓垂下了眼,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终于抬起头,脸上已经是一片下定决心的沉静。 “......好。”他轻声说,“我和你们走,我们......一起走。” ----------------------- 作者有话说:下次加更在3000营养液~ 宝宝们前几章食用感觉如何呢! 很努力过审中...... 第一卷快要结束了呢,第二卷会有一些更加刺激的剧情 第32章 谢幕 出发时, 他们没有走正门。孟绍铭领着两人,犹如惊惶的老鼠,从积满灰尘的地下室里, 推开了一道伪装成酒柜的暗门。 门后是冗长而压抑的密道,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霉菌的潮湿气息。 没有灯,孟绍铭只用一支手电筒在前方引路, 那束微弱的光在黑暗中摇晃不定。 闻兰晞沉默地跟在后面, 脚步踉跄。 而孟尧则走在最后, 神色平静地看着前方仓皇逃窜的两人。 密道的另一端连接着一处早已废弃的防空洞出口,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早已无声地等候在那里。 车门滑开,几个穿着便服,但气质冷硬的人坐在里面, 腰间鼓鼓囊囊的轮廓,昭示着他们雇佣兵的身份。 孟尧被父母夹在中间, 坐进了后座。车辆没有开灯, 悄无声息地驶出小巷, 很快汇入了城市深夜的车流中,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车厢内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孟绍铭紧绷着身体,神经质地反复查看手机, 又时不时地回头,警惕地观察着后方的车辆。 闻兰晞靠在车窗上, 双眼紧闭, 那张因病痛和怨恨而扭曲的脸在窗外流转的霓虹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没有人说话。 这辆车仿佛不是驶向自由,而是一具载着三个活死人的移动棺材,正朝着他们最终的坟墓驶去。 孟尧靠在椅背上,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属于渊城的夜景。 他没有逃亡的紧张, 也没有对未知的恐惧,心中只有一种大幕即将落下的、近乎冷漠的满足感。 车辆渐渐驶离了市中心的繁华,路边的灯光变得稀疏,高楼被低矮的厂房和仓库所取代。 空气中开始飘来海港特有的、咸湿的海风与柴油混合的味道。 第47章 最终,商务车在一个偏僻的货运码头前停了下来。 夜色下的码头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照明灯,将远方巨大的起重机和层叠的集装箱照出如同怪物般的剪影。 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陈旧的堤岸,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艘不大但看起来很结实的渔船,正静静地停靠在不远处的泊位上。 “到了。”孟绍铭的声音因紧张而沙哑,“船就在那里,我们快过去。” 他率先拉开车门,踉跄着下了车,贪婪地呼吸着那带有自由幻觉的空气。 闻兰晞和孟尧也跟着下了车。 通往泊位的路,要穿过一片堆放着集装箱和废弃仓库的区域,像一个钢铁与阴影构成的迷宫。 海风灌入集装箱之间的狭窄缝隙,发出鬼哭般尖利的呼啸,他每走几步就紧张地回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草木皆兵。 终于,他们穿过了那片黑暗的迷宫。前方豁然开朗,那艘渔船就近在咫尺,通往甲板的跳板已经搭好,船上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如同通往新生的接引之光。 “快!上船!”孟绍铭的声音因狂喜而颤抖,他推着孟尧,第一个踏上了跳板。 就在这一刻。 数十道刺眼的强光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亮起,瞬间将这片黑暗的码头照得如同白昼。 刺耳的刹车声接连响起,十几辆黑色的轿车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将整个码头包围,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 车门一一打开,数十个黑衣保镖走了下来,为首的正是艾维斯,他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孟绍铭僵在跳板上,脸上的狂喜凝固成极致的恐惧。 人群分开,一道修长的身影不紧不慢地从光影中踱步而出。 傅为义甚至没有穿外套,只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 他停在不远处,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强光的映衬下,显得冰冷而漠然。 他看着跳板上的孟绍铭,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孟尧,最后,嘴角勾起一抹懒洋洋的弧度。 “孟尧。” “我不是说了吗,”他的声音平静地传来,清晰地盖过了海风的呼啸,“我会来接你。” * 正要和季琅谈及周晚桥的童年经历时,傅为义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他打开,看见一条不同寻常的弹窗通知,没有预览,只有一个灰色的图标在无声地闪烁。 指尖在屏幕上叩了叩,傅为义的眼神冷了下来。 第二次了。 点开软件,地图上那个属于孟尧的光点果然的快速移动,这次的目标远比上次明确,速度也要更快,仍然是渊城东北的港口。 傅为义抬起头,对季琅说:“我被同一个人,用同一个方法,骗了两次。” “你说我应该怎么对这个人比较好?” 季琅问:“谁?” 傅为义说:“还能是谁?” “孟尧。” 他把手机甩到季琅面前,声音里隐藏着怒意,“你说他想去哪里?” 季琅看清了屏幕上那个光点,他也能清晰地分辨出对方的目的地:“港口。” 傅为义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拿回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点了几下,显然是在下达指令。 做完这一切,他才又看向季琅,平静地陈述:“我得回去了。” 季琅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他立刻跟了上去,语气是恰到好处的殷勤与同仇敌忾: “我和你一起去吧,说不定还能帮点忙,我也想看看,孟尧哪来的胆子,敢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你。” * 傅为义说完话之后,季琅也从车上走了下来,站定在他身后,手中拿着两把改装过的枪,枪身是哑光黑色。 他将其中一把递给了傅为义,动作熟练。 码头上的气氛瞬间凝固。孟家那几个雇佣兵反应极快,立刻将闻兰晞和孟绍铭护在身后,举起枪,与将他们团团围住的黑衣保镖形成了对峙之势。 数十道车灯组成的强光矩阵将这一小块区域照得雪亮,每一方的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无限放大。海风呼啸,却压不过那一声声武器保险被打开的、清脆的金属咔哒声。 傅为义接过枪,甚至没有抬眼去看那些对准自己的枪口。 他只是随意地掂了掂手中的重量,然后抬起眼,目光越过所有人,最终落在跳板尽头的孟尧身上。 “都下来。”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带着命令的口吻,“都下来,我可以考虑不开枪。” 这话如同一根针,扎进孟绍铭早已崩溃的神经,他大吼一声:“傅为义!你别过来!你敢再往前一步,我们就开枪!” “别喊了。”闻兰晞一把抓住丈夫还在挥舞的手臂,声音嘶哑而绝望,“没用的。” 孟绍铭看着眼前的死局,眼中惊恐却被一种更阴冷的、疯狂的光所取代。 冷笑一声,他用只有三个人能听到的、如同蛇信般嘶嘶作响的声音说:“走不了......我们就同归于尽。” “孟尧,爸爸还没告诉你,船上装了炸药,要是走不了,死了也比那样活下去好。” “还能拉上傅为义垫背,也算是......不亏了。” 闻兰晞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显然也是知情者。 孟尧的脸色微变,而后冷静下来,对父亲说:“你可以用这个信息威胁傅为义,这样我们都能活下来。” 然而孟绍铭已然疯狂,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偏执:“你还想着傅为义,是不是?你还想让他活下来?” “别做梦了!我们都活不了了!这已经是死路一条!” “我只想让傅为义死。” “我们孟家,给傅家兢兢业业做了多少脏事?傅为义却这样心狠手辣,忘恩负义,数十年的基业,就这样毁于一旦。” “尧尧。”他冲着孟尧扬起诡异的微笑,“你要是喜欢傅为义,一起死了,也算是永远做夫妻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向船上跑去。 枪声在孟绍铭跑向船只的瞬间爆发。 他的雇佣兵像是收到了死命令,不计代价地用火力为孟家三人打开通往跳板的通路。 闻兰晞被孟绍铭死死拽着,孟尧则被他另一只手抓住,几乎是被强行拖着冲向那艘唯一的诺亚方舟。 在己方保镖的交叉火力掩护下,傅为义眼睁睁地看着三人踉跄着踏上了跳板。 傅为义的眼神在那一刻冷到了极点。 “来几个人,跟我上船。”他下达了命令。 傅为义率先冲出掩体,数名保镖紧随其后。码头上的枪声愈发密集,子弹在他们脚边迸射出火花。 孟家的雇佣兵试图阻止他们登上跳板,但在精准而强大的火力压制下,很快便倒下两人。 傅为义踩着尚有余温的弹壳,第一个踏上了船的甲板。 船上空间狭窄,孟绍铭正拉着闻兰晞试图躲进船舱,而孟尧则像是被混乱绊倒,落在了最后。 傅为义没有理会那对奔逃的夫妻,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他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正要起身的孟尧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孟尧。”他叫了对方的名字,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是第二次了。” 孟尧被他扯得一个踉跄,抬头看向他。 那双总是温顺或带着痴恋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种傅为义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决绝与痛苦的复杂情绪。 也就在这一刻,已经躲进船舱门口的孟绍铭,看到了甲板上的这一幕。 他知道自己引诱傅为义上船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孟尧屏息,听见了炸药被引爆的轻微声响。 谢幕的时刻应该到来了。 这一刻,傅为义眼前,这个外表看起来总是清瘦且温煦的人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 他反握住傅为义的手臂,将他拽到了甲板边缘,按在了船沿上。 孟尧俯下身,用一种连傅为义都无法挣脱的力气按住了他,身体撞在一起,骨骼的碰撞带来一阵剧痛。 他捏着傅为义的下颌,指根的戒指硌着他的下颌,让他微微抬头。 而后,孟尧低下头,以一个充满占有欲的姿势,吻了他的唇。 海风腥咸,吻也潮湿。 孟尧用力地咬了咬傅为义的下唇,留下一个略深的、渗血的齿痕。 第48章 刺痛间,傅为义睁大了眼,几乎就要反手举起枪。 孟尧的唇却很快退开了。 他冲他笑了笑,说话的声音很低,近乎呢喃,在傅为义耳中却非常清晰: “我爱你。” “你要记得我。” 然后,在傅为义惊疑的视线中,孟尧用尽全身力气将傅为义向后一抵,身体紧紧相贴,仿佛要将自己最后的气息都刻进对方的骨血里。 在傅为义的身体失去平衡、向后仰倒的刹那,他才骤然松手。 寒冷的、夹杂着火药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傅为义被孟尧推下了船舷。 最后看到的,是孟尧那张在码头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的脸。 冷静,平和,眷恋。 下一秒,他坠入了黑暗的海水之中。 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短暂的失重后,他尝试向上。 再浮出水面时,傅为义猛地吸了一口气,眼前却不是码头的灯光,而是一片将整个夜空都烧成惨白色的刺目光芒。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 一声仿佛要撕裂耳膜的巨响才迟迟抵达,紧随其后的是一股无形的、却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冲击波。 空气仿佛变成了坚硬的墙壁,狠狠地撞在他的后背上,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向前推出了数米远。 他身下的海水被这股力量猛地抬起又砸下,形成汹涌的浪涛,将他卷入其中。 等他终于在翻涌的海水中稳住身形,那刺目的光芒才渐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冲天而起的、夹杂着浓烟与碎屑的巨大火球。 傅为义眯了眯眼,海水贴着他的皮肤,让他逐渐失去温度。 他终于看清了。 那艘渔船,在他眼前,炸成了一片残骸。 短暂的耳鸣之后,迟缓的心跳声中,傅为义听见季琅担忧且惊慌的声音。 “阿为,你怎么样?” 他坠海的位置离岸边不远,季琅和他自己带来的人很快就划着救生艇到了他身边。 被拉上船之后,傅为义捋了一把湿透的额发,少见地沉默。 唇上的伤碰了海水,带着咸涩的味道,此时此刻,剧烈地刺痛着。 季琅担心地检查着傅为义身上有没有伤口,傅为义随便他摆弄,仍旧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那片仍在燃烧的海面上。 关切的话语从耳边流过,疼痛和咸涩占据着傅为义的感官。 闭上眼,眼前出现的又是最后一刻孟尧的脸。 “我爱你。” “你要记得我。” 如此无理的要求。 傅为义不会愚蠢地问孟尧是不是死了。 现实非常清楚。 那个前几天还在因为他人留下的痕迹而质问傅为义,占据傅为义心神,曾让他烦躁、让他困惑、让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情感的人。 在他的唇上留下一个刺痛的伤口,又将他推下即将爆炸的船,提出无理的要求之后。 死了。 两张相似的面孔,同根而生的两个人,同样的命运。 在大海里,惨烈地消失在傅为义的生命中。 又是......尸骨无存。 [黄金时代·完] ----------------------- 作者有话说:明天开始第二卷~ 这章评论区还是给大家随机发点红包!欢迎大家留评 第33章 探索 从傅为义上船的那一刻开始, 季琅的视线就一直落在他身上。 他本想跟上去,脚尖刚触及跳板,船体却轰鸣着离岸, 一线冰冷海水, 将他和傅为义隔开。 码头的灯光下,季琅看见傅为义很快抓住了孟尧的手腕, 两人在船舷边纠缠了片刻。 下一秒, 他难以置信, 那个嘴上说着爱傅为义胜过生命的孟尧, 竟然将傅为义推进了海里。 他怎么敢? 就在季琅叫傅为义的副手一起去准备救生艇的时候,视线被一片惨白的光芒吞噬。 爆炸发生了。 震耳欲聋的巨响姗姗来迟,季琅在那一刻明白了孟尧所做的一切。 寒意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涌上喉头,几乎让人作呕。 又一次, 季琅又要永远输给一个死人了。 傅为义被捞上救生艇时, 浑身湿透, 发梢滴着水。爆炸的冲击波终究还是太过猛烈 ,一道锋利的弹片在他脸颊上划开了半指长的口子,好在除此之外,再无明显外伤。 他尚有神志, 但被救上船之后一直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什么动作, 任由季琅用毛毯裹住他, 用手笨拙地擦拭他脸上的水痕。 直到副手小心地问他:“傅总......还需要派人搜救吗?” 傅为义回过神,碰了碰下唇还在渗血的伤口,低声说:“不用了。” 说完之后,又很快地反悔:“还是去看看吧。” 救生艇很快抵达岸边, 季琅和副手一左一右搀着傅为义,将他送上那辆早已等候的车里,副手立刻通过通讯器,让医疗团队在傅家待命。 车门关上的瞬间,码头的喧嚣与寒风都被隔绝在外。季琅紧紧抓着傅为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初冬的海水已经冰冷刺骨,即便只泡了一会儿,傅为义的身体还是有些失温,他的手如同一块失去生命的玉石。 车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遥远的光带在静默中流淌。 季琅靠近傅为义,对他说:“阿为,我在。” 傅为义的眼睫颤抖了一下,而后抬了起来,他琥珀色的眼睛在幽暗的车厢里泛着幽幽的绿,看着季琅,嘴角轻抬:“怎么办,季琅。” “我好像......真的被同一个人用同一个办法玩了两次。” “孟尧让我要记得他。” 那句话像一句幽魂的谶语,在静谧的车厢中盘桓。 季琅的心猛地一沉,却没能完全捕捉到其中的深意,只能下意识地问:“......什么玩了两次?” 傅为义并不是想得到季琅的回答,只是在问自己而已。 “我确实要记得他了。” “但是,我该怎么记得他比较好?” 该怎么记得? 以背叛者的名义,还是以拯救者的身份? 是记得他温顺的爱意,还是记得......他决绝的赴死? 他自己沉进了自己的思绪里,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季琅的手当做一件没有知觉的物件,随意地揉捏、收紧。 骨节相抵的疼痛清晰地传来,但季琅咬着牙,将这痛楚当做此刻傅为义唯一还需要他的证明,甘之如饴地忍耐着。 过了一会儿,傅为义抬起头,对副驾上的副手说:“所有关于空难的调查,全部暂停。” “人都死了,没必要了。” “准备葬礼吧。” “既然是为了我死的,葬礼必须是全渊城最气派的。” 说完之后,傅为义重新闭上了眼,靠在季琅的肩上,对他说:“快到了叫我。” 季琅嗅到他身上混杂着海水气息的薄荷味,受宠若惊,半扶住傅为义,让他靠的更稳,说:“好。” 傅为义闭上眼,事实上并没有睡意,眼前反复地出现孟尧的脸。 孟尧,你死的真是时候。 傅为义想。 在我最困惑,最喜欢你的时候,用这么盛大的方式为我而死。 就算我这样的人,也很难把你忘记了。 你成功了。 我会给你办一场最豪华的葬礼的。 我的......未婚妻。 “阿为,阿为。”季琅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沙哑,“我们到了。” 傅为义睁开眼,从季琅肩上直起身,仿佛刚才片刻的倚靠从未发生。 车门由副手从外拉开,主楼门口灯火通明,医疗团队已经等在门口,而左右人中间,周晚桥正静立在门廊的阴影之下。 此时已然是深夜,他身上的正装仍未换去,显然一直在等待傅为义,神色少见地流露出焦躁和担忧。 傅为义下车的那一刻,他的目光迅速地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最终停留在他脸颊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上,眉心明显地蹙起。 季琅正要继续搀扶傅为义,周晚桥却已然迈步上前,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直接越过了季琅,对为首的医生下达了指令。 “李医生,带他去医疗室。” 他走到傅为义面前,与他对视片刻,随即侧身继续对医疗团队吩咐:“立刻做全身检查,重点排查爆炸冲击波可能造成的内伤,还有海水吸入情况。” 医疗团队立刻专业地把傅为义从季琅手里接走。 周晚桥安排完傅为义才转向季琅,冲他露出一个礼貌地微笑,说:“小季,你和我来客厅坐一会儿,好吗?” 第49章 季琅看着眼前这个曾在半夜潜入傅为义房间的男人,如今一派道貌岸然的主人翁做派,回了他一个礼貌的颔首,说:“好的,谢谢周先生款待了。” “现在已经很晚了,就不泡茶了。”周晚桥引着季琅往里走,说,“想喝什么?果汁?厨房里有备为义爱喝的那种。” “不用了。”季琅拒绝,尽管很想留下,和傅为义多待一会儿,但他还是知情识趣地说,“我送为义到家就好,就不坐太久了,太晚了。” 周晚桥故作遗憾地说:“好吧。” “今天是......怎么回事?”他问,“怎么闹成这样?” 季琅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简要解释了今晚的来龙去脉:“是孟尧。” 脸上露出一个疲惫的,带几分讥诮的笑容,“估计是过两天就要破产的破产,坐牢的坐牢,他那对父母带着他要跑。” “发现的时候我和阿为还在派对上呢,后来我们一路追到东北边的货运码头,他们在那边准备了船,看来是想偷渡。” “阿为先带着几个人追上了船,本来想把人带回来。” 顿了顿,季琅略略斟酌用词,眼中带上几分混杂着厌恶与后怕的神色:“结果船上装了炸药,要不是最后关头孟尧把阿为从船上推下去,恐怕......” 周晚桥问:“爆炸发生的时候,孟尧还在船上?” 季琅说:“是。他和他父母都应该死透了。” 周晚桥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为义有说他有什么打算吗?” 季琅并没有把傅为义对他说的话和盘托出,那是他和傅为义的亲密关系的见证,季琅要私自珍藏。 他只或真或假地说了一些他的观察,作为一种挑拨:“他好像不太好受,好久没说话。” “他还说......要给孟尧办一场全渊城最气派的葬礼。” 周晚桥的手微不可查地握紧了片刻,他笑了笑,说:“既然是救了为义的人,还是他曾经的未婚妻,葬礼当然要气派。” 而后他站起身,对季琅说:“辛苦你了,小季,这么晚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接下来的事情,我都会处理,我知道你也很担心为义,但是要注意好好休息。” * 被医疗团队的人从季琅手里接过去的时候,傅为义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任由自己像一件易碎的贵重品一样,被小心翼翼地簇拥着,送进了主楼西侧那件永远保持着恒温和无菌状态的医疗室。 他讨厌这种感觉。 身体不听使唤,意志被物理的极限所束缚。 从骨骼深处渗出的寒意,无论盖上多厚的毛毯,都无法轻易驱散。 湿透的衣服被专业地剪开,剥离,裸露的皮肤接触到室内温暖的空气,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身体很冷,脑子却很清醒。 “体温35.8度,心率110,血氧饱和度94,需要升温毯和静脉输液。” 他听见医生的声音,然后护士开始操作。 医生在检查他脸颊上的伤口,消毒棉签触碰伤口边缘,刺痛却很遥远。 “左肺下叶闻及少量湿啰音,” 微冷的听诊器在他的胸口移动,“有海水吸入迹象。马上准备做胸部ct,还有腹部,排查冲击伤。” 他被扶着躺到一张冰冷的检查床上,手臂被扎上针,温热的液体开始缓缓流入血管。 傅为义能清晰地分析自己现在的处境: 中度失温、轻微缺氧、外加一个需要缝合的皮外伤,以及......一个亟待确认的肺部。 很麻烦,但死不了。 而孟尧死了。 检查一项接着一项。抽血,清洗缝合伤口,耳道检查......他像一个精密的零件,被拆解开,逐一检查,再重新组装。 过程非常无聊,傅为义决定想些别的事情来打发时间。 比如,一场全渊城最气派的葬礼,应该用什么规格的花,请哪些人,讣告的第一句,应该怎么写? 是写“爱人”,还是“未婚妻”? 最后,他被安置在医疗室附属的病房里。身上已经换上了干燥柔软的病号服,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贴在胸口,规律地发出“滴、滴”声。 李医生站在床边,向他汇报初步的检查结果: “傅总,您的身体没有致命损伤。主要是低温症和轻度的肺部吸入性炎症,内脏没有发现明显挫伤。” “脸上的伤口已经缝合,用的是最好的美容线,不会留疤。” “但接下来的48小时至关重要,您必须卧床观察,我们会持续监测您的血氧和呼吸情况,防止继发性肺水肿。” 傅为义视线微转,看见了站在一边的周晚桥。 对方微微弯下腰,隔着空气,碰了碰他脸颊的伤,说:“我安排了两天居家办公,在这里陪你。” “葬礼你想安排在什么时候?需要我帮忙吗?” 他没有丝毫的悲伤与哀悼的意思,只有不加掩饰的,对傅为义的担心。 “不用你帮忙。”傅为义告诉他,“我来负责全程就行。” “疼吗?”周晩桥忽然问。 “什么疼?” “你脸上的伤,还有......爆炸的时候。” 傅为义回忆了一下,事实上,他对疼痛的感知不算敏锐。 若要说疼痛,还是唇上的伤口带来的,最为鲜明。 “不疼。”他说。 搜救工作在两天后结束。 事实和傅为义想的一样,一无所获。 但是艾维斯拿上了一样意料之外的东西。 他带着手套,将一个小小的证物袋小心地放在了傅为义面前的床边桌上。 “傅总,我们在船舵附近的一块烧焦的甲板残骸里找到了这个,您可能会想留下。” 傅为义垂下眼,看向那个透明的袋子。 袋子里躺着的,是一枚戒指。 孟尧的......婚戒。 不再是傅为义印象中那个光洁无瑕,完美无缺的圆环。 一层薄薄的黑色烟尘覆盖在它的表面。 但在灯光下,依然能看到铂金独有的光泽,从尘埃下透出。 戒圈已然不再是正圆,一侧有轻微的凹陷,是被巨大外力狠狠撞击过的证据。 另一侧则带着一片被高温灼烧过的、奇异的暗金色斑痕。 最触目惊心的,是几缕碳化的木屑,在爆炸的瞬间,被熔进戒身侧面一道深刻的划痕里。 如同嵌入骨血的刺青,再也无法剥离。 傅为义沉默地伸出手,艾维斯将戒指从证物袋倒在他的掌心。 将金属圈握在手心,皮肤触碰到略微粗糙的金属表面,能清晰地感受到凹凸不平的伤痕,傅为义仿佛重新触碰到了那场爆炸的烈焰与冲击。 而这,也是关于孟尧命运的又一次铁证。 “还有别的东西吗?”傅为义问他的副手。 对方摇了摇头。 “那就出去吧。” 病房的门重新关上之后,傅为义摊开手,将那枚戒指抓在指尖。 而后他看向自己的左手。 上面空无一物。 傅为义不喜欢戴饰品,和孟尧笑话一样开始的订婚,更不可能让他戴上戒指。 即便是订婚宴上,他也略过了给自己戴戒指的步骤。 此时此刻,他尝试将这枚戒指套上自己的中指。 孟尧的戒圈,比傅为义略大一号,那轻微的变形正好弥补了这一点,戒圈顺畅、稳固地,带进了傅为义的指根。 戴在傅为义的手上,这枚破损的戒指,竟然也成了一件奇异美丽的艺术品。 他缓缓握拳,感受着不甚舒适的金属轮廓压迫着指骨。 这或许就是孟尧最终选择的,让傅为义记住他的方式。 从这枚戒指开始。 在这枚戒指结束。 * 医疗室的夜晚漫长而寂静。 因为身体不算舒适,傅为义并没有什么睡意,所以只是在闭目养神。 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是这片无菌空间里唯一的声音,单调、重复,如同时间流逝的节拍。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凌晨三四点,连监护仪的背景音似乎都融入了寂静。 就在这片绝对的安静中,他毫无征兆,但是清晰地听见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很近,仿佛就在他耳边,带着一丝因抱怨而显得有些黏腻的柔软语调: “明天又要给你洗衣服了。” 傅为义的身体瞬间僵住,猛地睁开了双眼。 病房里空无一人,只有窗外城市遥远的光晕,透过玻璃映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微光。 什么都没有。 傅为义知道这只是幻觉,是大脑在应激后不受控制的、荒谬的把戏。 第50章 然而,那句话却无比真实地在他耳边回响,甚至连说话人皱着鼻子、一脸嫌弃的表情都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一股烦躁感油然而生。他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用力按了按眉心,试图将那不受欢迎的声音和画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然而,越是压制,那记忆就越是清晰。 他甚至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回答,那句带着调侃的、轻描淡写的承诺。 傅为义缓缓放下手,沉默地凝视着昏暗中的天花板,戒指分明地硌着掌心。 许久,他才嗤笑了一声。 真是见鬼。 * 傅为义最终在病房里待了五十九小时。 在第三天早上,他被医生允许离开。 周晚桥全程陪着他,真的像是个照顾受伤的孩子的家长。 对孟家的闪电战并没有因为傅为义的受伤和周晚桥的缺席而耽搁。 等他们回到公司,报告已经呈上: 针对孟氏核心业务板块的收购已经尘埃落定,其名下多数优质资产已被我方强制接管。 虽然孟家最大的债权方,那家神秘的海外基金,以及其他几家趁火打劫的本地家族,在混乱中抢走了一些非核心地产和子公司股权,但大局已定,整体收益仍在预期之内。 三天的时间,足够傅为义把生活的中心重新放回到事业中。 若不能做到,他会鄙夷自己。 悲伤和困惑都是无用的情绪,只会彰显自己的无能。 在三天的时间里,除了分析孟尧最后所说的话,和表情所代表的含义,傅为义还着重思考了,孟绍铭所说的话。 在上船之前,孟绍铭和孟尧有一段不算长的对话,大部分内容傅为义都没有听清,只听见孟绍铭陡然加重的那半句“给傅家兢兢业业做了多少脏事”。 脏事? 傅为义自认是一个有商业道德的人,虽然称得上心狠手辣,但是从不在商场上做违法乱纪,天怒人怨的“脏事”,更不用说借孟家的手。 傅振云也一直这样教导傅为义。 却没想到,他自己是那个做了脏事的人。 孟家的核心文件,在孟氏申请破产保护的当天,就已经在傅为义的手中。 他的团队第一时间进驻查封了孟家的总部大楼,以及服务器机房和档案室,防止文件被销毁。 现在傅为义要做的就是,从这些文件中,找出他想看的,他父亲究竟借孟家的手做过什么。 尤其是......和虞家的合作。 在知道兰倚的去世时间之后,傅为义查过傅家的文件,时间段在二十年前到三十年前。 团队表示,这期间,傅家和虞家的合作都正当且共赢,没有丝毫能称得上“脏”的东西。 他那时便怀疑父亲是通过其他渠道和虞家做了不可告人的合作,如今看来,极有可能就是通过当年刚刚借着傅家的劲起来的孟家。 他让技术团队搜索了孟家二十年前到三十年前的项目文件。 两天后,还真的有了结果。 为首的数字取证专家将一份加密报告投射到巨大的屏幕上: “傅总,按照您的指示,我们搜索了对应时间段的数字档案。直接搜索虞家或相关合作项目,没有合适的结果,可能是敏感信息都已经没处理过。” “于是我们改变了策略,主攻财政。”专家切换了页面,一张复杂的资金流向图出现在屏幕上,“我们对孟家的财政数据进行了一场检测,最后锁定了一笔可疑的现金流。” “从二十六年前开始,孟家以‘慈善’名义,连续六年向一家注册在海外群岛的基金会捐款,数额巨大,超过当时孟家的合理投资范围。” 屏幕上,一条红色的线条从“孟氏”出发,蜿蜒指向陌生的基金会。 “这条线索并不直接,但是顺藤摸瓜,发现这家基金会的最大投资项目——” “是虞家的慈善业。” 第34章 吊着 还真的被傅为义找到了问题。 原来他的父亲, 也很有可能是这桩旧案的参与者与知情者。 到底有多肮脏,他才会连傅为义都不告知? 傅为义挥挥手,说:“文件留下, 你们做的很好, 下去休息吧。” 他翻了翻孟家如今留下的文件,信息都处理得很干净, 恐怕真正的内幕都已经被清洗干净。 虽然又抽到了一条线索, 但是要深入到得到答案, 傅为义还需要更多时间。 思考间, 傅为义下意识地摩挲着指根的戒圈,这些天来,戒指的存在感鲜明, 傅为义很难忽略。 就像孟尧。 傅为义极力让生活恢复寻常,但是短短数月, 孟尧却在他的生活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嘴唇上的伤口已经结痂, 孟尧的葬礼会在三天后举行, 他的话却如同咒语,时时在傅为义心中响起。 愤怒与烦躁无处宣泄,罪魁祸首已经死去,不像孟匀的死, 有人供傅为义发泄怒气。 心中烦躁越发,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边, 俯瞰着脚下流光织就的城市星海, 开了点窗,点了烟。 “为为,你怎么还在这里抽烟?”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周晚桥走了进来。 看见周晚桥, 傅为义下意识灭了刚吸了没几口的烟,说:“怎么了?” “该回家吃晚饭了。”周晚桥走到他面前,因为烟味微微蹙眉,然后把窗开的大了一些。 冷风灌进来,冲散了室内的暖意。 周晚桥垂眸,问傅为义:“怎么还带着这个戒指?你打算一直带着吗?” 傅为义走了几步,把半支烟扔进烟灰缸里,说:“孟尧要我记得他。” 周晩桥跟到傅为义身边,抓起傅为义的手,碰了碰那枚戒指,明白了傅为义的意思。 片刻后,他才抬眸,确认道:“你就打算......用这种方式记住他?” 傅为义说:“不然呢?真的为他......守寡?” 周晚桥说:“这才像你。” 他上前一步,将刚才被他开到最大的窗户,缓缓关上一些,凛冽的夜风重新被隔绝在外,烟味散尽,室内温暖。 “人死了就是死了,再怎么怀念都不会回来,不如......在意身边人。” 他的声音在密闭的室内越发清晰。 傅为义的指尖轻敲着身侧,似乎若有所思,而后他挑眉,说:“在意身边的人。” “你是想我在意你吗?” 周晚桥轻轻笑了,指节柔和地碰了碰傅为义的侧脸,贴着无菌纱布的伤口下方,说:“也不是不可以。” 而后,他的手撤开,对傅为义说:“走吧,回家吃饭了。” “家”。 周晚桥非常喜欢说的词。 “早点回家。” “回家吃饭。” “别玩的太晚,记得回家。” “又要我催你回家。” “快点回家,为为。” 诸如此类,周晚桥说了很多年。 从替傅振云带话开始,到傅振云死后,他固执地把那座坐落在湖畔的空旷老宅视作他和傅为义的家。 与周晚桥的交换开始于傅为义的十七岁,第一个条件就是,“这一年每天都回家吃晚饭,不回家时要和周晚桥说明情况,周晚桥酌情同意”。 彼时,傅为义有求于人,捏着鼻子同意了这个要求。 周晚桥倒是对这个交换非常重视,除了忙得抽不开身的时候,都会回家,与傅为义在餐桌前见面,像真的家人一样,谈论一天发生的事情。 傅为义过去的理解是,周晚桥这招非常高明,真的让傅为义和他的关系不知不觉亲近起来。 如今想来,却像是......一种执念。 来源于一个自幼失去家庭的孤儿。 因而固执地希望傅为义与他构建一个新的家庭关系,自己履行保护者的家长义务,获得完整的、稳固的“家”。 这样想,会让傅为义觉得周晚桥有点可怜,也有点幼稚。 “走吧。”他说。 餐桌上,傅为义和周晚桥提及了他今天发现的孟家的投资。 周晚桥也颇为重视,让傅为义明天把文件也给他看看。 “你有什么猜测吗?”周晚桥问傅为义,“对二十年前的......脏事?” 傅为义在大脑中罗列现在的线索。 癫痫集体发作,精神创伤,疗养院,孤儿院。 “针对儿童的虐待。”傅为义做出了第一个猜测。 “又或者是......某种试验。”这是他的第二个猜测。 “也可能是,某种集体化训练。” 第51章 “我更倾向于后两种,因为这两种才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 周晚桥略略蹙眉,说:“确实。” “你上次在疗养院里找到的人有新的线索了吗?”他接着问。 “有。”傅为义说,“但不顺利。” “怎么不顺利了?” “查到了领养人,是一对不能生育的中年夫妻。”傅为义说,“领养那个孩子五年之后,搬出了渊城。” “那个孩子后来又活了十六年,去世之后在邻市火化,死因是旧疾复发,没有做详细的尸检。” “本来想去见见那对领养人,但是二十年过去,他们已经相继去世。” “果然不容易。”周晚桥感叹,“下一步的方向,你有什么想法吗?” “暂时没有。”傅为义略略皱眉,“虞家处理的果然很干净。” “我想再看看孟家的文件,能不能确定投资的具体开始时间,再确认一下......我母亲的死因。” 周晚桥点点头,肯定道:“非常清晰的方向,我觉得肯定会有收获。” 谈话间,他已经用完餐,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不过仍然没有离席。 等待另一位家人吃完,再一起离席,这是家庭生活的必须部分。 “为为。”周晚桥忽然又叫了傅为义的名字,低声说,“你这两天,都不开心。” 傅为义放下舀汤的手,抬起头,说:“我怎么不开心了?” 周晚桥说:“你抽烟比以前多了。” “是因为孟尧吗?” 傅为义自己并没有注意过这个,他抽烟不算频繁。 或者说,他对任何成瘾性的事物,酒水、烟草、极限运动,都保持着或远或近的合适距离。 偶尔解闷,没有依赖。 因为欲望大多时候都得到满足,所以极少对什么事物产生真的成瘾性。 “我问了你的副手,他说,今天下午我看见你的时候,是你今天抽的第五根了。”周晚桥说,“有点多了。” “你是不开心,还是有压力?” 傅为义简直有一种错觉,自己是一个考试考砸了以后得初中生,家长正在餐桌前询问他最近的学习状态不佳的原因。 堪称新奇。 “我自己都没有感觉。”他对周晚桥这样说,“最多是觉得,有点无聊。” “毕竟以前每天晚上回家,都有人要冲到门口接我,还要闻我外套上有谁的味道,有没有粘别人的头发,还要缠着我说点有的没的。” 周晚桥非常清楚,孟尧对傅为义的影响,已经远远超出自己原本的估计。 他原本以为,自己拥有傅为义的路上最大的障碍,是傅为义对孟匀的执念。 但这执念的根源实际上是复仇,只要傅为义报复了闻兰晞和孟尧,自然而然便会散去,届时,周晚桥便可以自然切入。 如今看来,孟尧如此戏剧性地去世,在如此微妙的时机,让他成功代替了孟匀,成了傅为义最在意的人,也成了周晚桥最大的对手。 好在周晚桥有很多耐心。 傅为义这时也放下筷子:“我吃完了。” 他起身离席,正好撞见跑到他脚边,蹭他小腿的茯苓,便把猫抱起来,对周晚桥说:“你的猫又来烦我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柔,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搔着茯苓的下巴,任由那柔软的毛发蹭过自己的手腕。 周晚桥拿了点猫零食,走到傅为义身边,一边喂茯苓,一边说:“茯苓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傅为义摸了摸猫背上长长的毛,说:“我怎么知道它为什么喜欢我?你这个主人知道吗?” 周晚桥看向傅为义,说:“可能是我太关心你了,茯苓也感觉到了,所以......来亲近你。” 零食吃完,他把茯苓从傅为义怀里抱走,放到地上,对它说:“去玩吧。” 然后转向傅为义:“你这件衣服不适合抱猫,太容易粘猫毛了。既然你觉得无聊,要不要来我房间喝点茶?和我聊天,应该不无聊吧。” 傅为义捉摸不透周晚桥这一行径的内涵,想了想,说:“好。” 书房里,傅为义在紫檀木椅上坐下,看着周晚桥走到柜子边。 他的动作不徐不缓,从柜子中取出一套常用的温润汝窑茶具,每一件都摆放在固定的位置,分毫不差,然后将山泉水煮到微沸。 没有用常见的玻璃壶,而是取了一只白瓷盖碗,用热水将盖碗喝两只小巧的茶盏细细温过一遍。 动作从容而如行云流水,由他做出,非常赏心悦目。 接着,他打开茶叶罐,取出一块茶饼,用插针撬下些许,投入盖碗中。 先用热水迅速醒茶,很快,一股混着陈年药香与一丝幽微木质气息的温暖茶香便悠悠散开。 重新注水后,他静待片刻,单手持起盖碗,姿态优雅地将一道澄澈的琥珀色茶汤沥入公道杯。 随即分到两只茶盏中,将其中一杯推到傅为义面前。 “陈年的寿眉白茶。”周晚桥向傅为义介绍,“茶性温和,清心安神,不影响睡眠。” 热气带着幽微的香气,无声地盘旋上升。 傅为义端起茶盏,凑到唇边,啜饮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没有预想中的苦涩,而是醇厚顺滑。 舌根处能品出一股极淡的、类似草药的清香,混杂着茶叶陈放后独有的木质气息,最后在喉间返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 傅为义不常喝茶,但是周晩桥泡的确实符合傅为义的喜好,连日来的烦躁与焦灼,似乎都被暂时抚平。 “还不错吗?”周晩桥看到傅为义脸上略略舒展的神色,明知故问。 “挺好。”傅为义克制地称赞。 周晩桥自己也喝了一口,问傅为义:“葬礼的事情,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宾客名单都拟好了吗?请柬都发出去了吗?” “都准备好了。”傅为义说,“明天发出去。” “那就好。” 周晩桥又问了点葬礼有关的事情,表现的关心合乎情理,傅为义一一回答了他。 抬起手,周晩桥轻轻抓住傅为义的手腕,说:“你应该让我帮你的。” “现在我只能这样......让你放松一点。” 他站起身,在傅为义面前半蹲下来,仰起头,用温热的指尖碰了碰傅为义唇上结痂的伤口,第一次就这处提出了疑问: “孟尧咬的,是吗?” 傅为义握住周晩桥的手,说:“是。” 手被傅为义握住,周晩桥仍尝试再次去碰,带来些微的痒意:“疼吗?” “我都舍不得这样咬你,每次都是你咬我。” 傅为义看他:“我是不是要夸你?” “不应该夸我吗?” “你活该。”傅为义又一次抓住他乱摸的手,把他甩开,“谁让你每次都亲的我很烦。” 周晚桥也不生气,抓住了傅为义推他的左手,在他的手背上吻了吻,说:“那怎么亲你才不烦?” 傅为义看着自己面前,摆出谦卑讨教姿态的周晚桥,没有抽回被亲吻的手,反而顺势用指尖勾起周晚桥的下巴,让他维持仰视的姿势。 他俯身,问:“你真的想知道?” 周晚桥看着傅为义,点了点头。 傅为义剖析:“原来你不只是想和我交换,还想和我发展......长期关系。” “怎么,上次让你爽到了?我比你艹过的人都好?” 周晩桥没说自己没和别人睡过,只是又说:“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还问:“上次你不喜欢吗?” 傅为义说:“喜不喜欢是另一回事,关键是,既然这件事有价值,那我怎么能随随便便答应你呢?” 他夸张地说:“周晚桥,我要吊着你,把你的价值榨干才行。” 用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把自己的盘算摆到周晚桥面前,几乎是孩子气地刻意使坏,充满了傅为义式的恶劣和傲慢,像那种喜欢玩弄猎物的猫科动物。 不幸的是,周晚桥就喜欢他现在这个很坏的样子,只能心甘情愿被他玩弄,没什么办法地说:“好吧,你现在有想剥削的价值吗?” 傅为义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周晚桥的下颌,他说:“暂时没有。” 然后他低下头,嘴唇若即若离,碰了碰周晚桥的唇,退开一些,气息仍然很近,与周晚桥缠在一起:“但我可以给你一点好处,来吊着你,你要不要咬钩?” 第52章 周晚桥看着傅为义近在咫尺,正在开合的嘴唇,问:“你给我什么好处?” 傅为义歪歪头:“你不是想知道怎么亲我我才不会烦吗?” “我可以允许你试试。” 他向后倒去,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姿态慵懒地敞开。 这个全然放松又带着一丝引诱的姿态,瞬间与周晚桥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重合。 那时订婚宴刚刚结束,他忙碌到接近深夜,踏入家门,看见孟尧和傅为义那时把玩的“男友”在客厅对峙。 傅为义那时就懒懒地靠在沙发靠背上,领口凌乱,带着亲吻的痕迹。 那时,那个男孩也是这样亲吻傅为义吗?用这个姿势。 傅为义喜欢什么样的亲吻?像那样吗?用温顺的、不求回报的姿态? 一股尖锐的、混杂着嫉妒和不甘的情绪刺过周晚桥的心口。 让他扮演一个摇尾乞怜的情人? 周晚桥清楚,自己做不到。 他给出的每一个吻,都注定充满了占有和索取,根本无法伪装成纯粹的奉献。 缓缓地向前倾,他一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另一手撑住傅为义的后颈,吻上了眼前的嘴唇。 略去了试探的轻啄,嘴唇相接的瞬间柔软而湿润,周晚桥的气息包裹傅为义的全部呼吸。 比起缠吻更像是巡视和标记,傅为义尝到自己口中未散尽的茶香,与对方渡过来的味道混合,分不清彼此。 没有上次亲吻中傅为义最讨厌的缓慢的主导,而是用吻向傅为义倾诉着自己对他的渴望与占有欲,显得真实而有趣。 就在这时,傅为义的下唇又传来一阵清晰地、不轻不重的刺痛。 没有咬破皮肤,只是在他的伤处留下覆盖的印记。 周晚桥这时才退开,嘴唇分开时带出一声微不可查的、黏腻的水声。他的气息仍然很近,温热地铺在傅为义的脸上。 “这样还让你很烦吗?” 傅为义唇上的伤口又开始细密地、酥麻地刺痛。 “周晚桥。”他说,“要是我嘴巴上的这个伤明天发炎了,我只能找你一个人算账。” 周晚桥笑了,说:“好,随便你怎么惩罚。” 然后便又吻了他。 * “虞总,这是傅家送来的请柬。” “嗯。” 秘书把请柬放在虞清慈面前的办公桌上,虞清慈伸手拿起。 他戴着丝质手套的指尖触碰到那封请柬,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顶级纸张的厚实质感和压印纹理。 虞清慈不疾不徐地将其展开,视线扫过纸上肃穆的黑色宋体字,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停顿,直到精准地捕捉到那几个关键词。 “未婚夫”“孟尧”。 数月前,虞清慈应傅为义的要求,在订婚宴上祝他“婚姻不幸,怨偶天成”。 如今,婚姻确实不幸,孟尧死了。 但是否成为怨偶,虞清慈并不确定。 前些天,渊城的报纸大都刊载了发生在港口的爆炸,携款潜逃的孟家三人和几位雇佣兵在爆炸中去世。 关于细节,没有媒体做了披露,有几家小报称傅为义当时也在现场,还受了重伤,不过这些天他对孟家雷厉风行的收购工作证明了他绝无大碍。 其他的事情,虞清慈没有多做关心。 大约半个月前,傅为义在拍卖会上把虞清慈堵在盥洗室,毫无理由地亲吻了虞清慈,并询问虞清慈,是否喜欢自己。 虞清慈那时不甚理智地反吻了傅为义,这是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行为。 至于是否喜欢傅为义。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傅为义如此轻浮的行径,毫无疑问地冒犯了虞清慈。 但是从盥洗室离开之后,虞清慈缺席了后半场拍卖会,对自己做了彻底地清理,但奇异的是,恶心的感觉并不多。 肢体接触,唇齿交缠的感受长久地弥留在虞清慈的身上,让他数日无法安睡。 虞清慈事实上能清楚地从傅为义的行为与语言中解读出他这么做的原因。 在静岚谷为傅为义盖上毯子这件事,是虞清慈的疏漏。 而对傅为义“轻浮”的指责,是一句听起来更像质问而非嫌恶的反诘。 从而被傅为义解读出了“喜欢”的含义。 然而这一推测从根源便是错误的。 虞清慈绝无可能喜欢傅为义。 自幼年第一次见面开始,虞清慈便不喜欢那个在花园里随手折下百合花的傅为义。 后来傅为义有了未婚夫,从道德层面上考虑,虞清慈绝无可能喜欢一个有婚约的人,也不可能对他做出暧昧的行为,他有自己的、不可逾越的底线。 直到现在,傅为义的未婚夫死了,虞清慈也仍不可能喜欢这个代表着放肆、不驯、和滥情的人,这是由他的本性决定的。 “虞总,您要出席葬礼吗?” “嗯。” “好的,那我为您安排行程。” 第35章 葬礼 驶入傅家庄园的那条私人公路, 今日显得格外漫长而静谧。 道路两侧,每隔十米就站着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神色肃穆的安保人员。 车辆都被引导着停在固定的位置上, 宾客们被沉默的侍者引导者, 步行穿过花园,走向湖畔的草坪。 没有哀乐, 只有大提琴在远处拉奏着低沉而悲伤的古典乐章。 草坪之上, 一座巨大的白色帐幔拔地而起, 在铅灰色的天幕下, 犹如一座为亡者临时搭建的、纯白而冰冷的神殿。 踏入其中,便是一场感官上的雪崩。 数不清的、盛开到极致的白玫瑰被堆砌成墙,簇拥成海, 将整个仪式区变成了一个奢华而哀伤的纯白国度。 浓郁至极的花香在冬日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种近乎暴力的甜美, 吸入肺腑, 几乎让人感到一阵几近窒息的晕眩。 帐幔之下, 所有的一切都是纯粹的黑色。宾客的衣着、脚下的地毯、垂落的绸幔,都沉入了无边的暗影里。 傅为义站在离孟尧的遗像不过一步之遥,他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纯黑色手工定制羊毛西装,面料在帐幔投下的阴影里泛着低调而沉郁的光泽。内里是纯白色的衬衫, 领口系着一条窄版的黑色真丝领带。 黑发精心打理过,向后梳去, 露出清晰的额角与深刻的眉眼, 他的表情被一种恰到好处的哀恸所笼罩,平静、克制,几乎能称得上是真的在为这场葬礼而哀悼,这让虞清慈有些意外。 傅为义的侧脸上有一道淡色的红痕, 像是伤口愈合时候的痕迹。 他的右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垂在身侧的左手,虞清慈看见了,中指上带着一枚铂金戒指。 虞清慈走近了他,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无波,像是履行一道必要的社交程序:“节哀顺变。” 傅为义抬起眼,看向虞清慈。 对方一身深黑,连手套也是同样的颜色,衬得他那张本就缺少血色的脸愈发苍白。他耷着眼睫,撂下一句客套至极的慰问。 “感谢虞总......”傅为义顿了顿,说,“拨冗来参加我未婚妻的葬礼。” 虞清慈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转身走向一旁,融入那片沉默的黑色人潮。 傅为义略略扬眸,看着摆在中间的遗像。 他为孟尧选择的,是订婚时拍下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孟尧眉眼温煦,笑得非常甜蜜,穿着和傅为义成套的西装。 这样的选择似乎有些不吉利,但傅为义认为很合适。 傅为义只会为和他订婚之后的那个孟尧举行葬礼。 季琅到得迟一些。他难得地穿得极为正式,一身板正的黑色西装,略长的头发打理得整齐服帖。 那身肃穆的黑色奇迹般地压制住了他平日里的艳色与浮夸,沉淀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贵气,仿佛将那份招摇与卑微的讨好,都悉数封存在了这身严丝合缝的布料之下。 他见傅为义表情凝重,也表现出恰如其分地沉痛态度,好像真的也为好友未婚妻的去世而难过。 宾客基本准时地到齐了,傅为义没有致悼词,也未安排任何生平回顾的环节。 他并不认为这是重要的。 随着大提琴的乐章进入尾声,全场陷入一片死寂。 穿着黑衣的侍者们如同沉默的影子,端着盛放着单枝白玫瑰的黑丝绒托盘,安静地穿梭在宾客之间,将花分发到每个人手中。 随后,仪式的主持人以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逐一念出来宾的名字。 把花放在孟尧的衣冠冢前时,不可避免地,傅为义想起了十六岁参加孟匀葬礼的时候。 第53章 比今天的季节早些,寒冷的秋冬相交之时,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傅为义还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少年人,跟在父亲身边,站在人群的末尾,看着孟家人虚伪的哭泣,听着司仪千篇一律的悼词。 唯一能做的,是将一朵湿漉漉的白花放在冰冷的棺椁前。 那时的愤怒和无力都是真真切切的。 ——教会他恨。 针对孟家,针对未知的真相,针对他认定的罪魁祸首。 那恨意清晰,锐利,指向明确的方向。 如今,雨变成了被花香浸透的寒风,无能为力的少年成为了说一不二的主宰。 即便他为孟尧举办的是全渊城最气派的葬礼,让所有人都来致哀。 可他依然没有找到真相。 真正的知情人都已死去,他依旧被困在原地。 那份恨意失去了靶心,弥散成一片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浓雾,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 放下花束的瞬间,傅为义抬起头,照片里那张与孟匀别无二致的脸,那双的眼睛,让他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 两场葬礼,两座空空如也的衣冠冢。 有没有可能......最初的亡者,从未真的死去? 他可能又一次奇迹般地逃生,此刻正藏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旁观着这场为他举办的荒诞葬礼。 随时可能再次用全新的身份,回到傅为义的生命里。 再一次,熟练地,将他的心神牢牢掌控。 让他恨他...... 也让他爱他。 直起身,傅为义因这个骇人的猜测无意识地握紧了左拳,戒指冰冷的轮廓深深硌着指骨,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我会记得你的。 ......直到你再一次回来。 念头落下的瞬间,一直笼罩在心头的烦躁与困惑随着这个念头,如同被利刃破开的浓雾,骤然烟消云散。 无数散落的线索与疑点,在此时此刻被一根无形的线飞速串联,最终定格。 “傅为义,你做的所有事,孟匀都会知道的。” “总有一天,他会亲自来找你。感谢你,或者......审判你。” 订婚宴结束,站在夜风中,那个人这样对傅为义说。 并非一句醉后的呓语,而是一句宣告。 所以,是孟匀一直在看着傅为义吗? 将他傅为义当成一颗棋子,编造一场彻头彻尾的,生死之间的骗局。 目的......想来是为了他自己。 那他为什么能表现的那么爱傅为义? 不惜以命相博的深情,总是盛满痴恋的眼睛。 如此精心的骗局,来自一个如此了解傅为义的人。 洞悉傅为义的劣根性,了解他的软肋。 被短暂地蒙骗,也是情理之中。 傅为义缓缓松开紧握的拳,眼底残存的迷惘消失殆尽。 他再次与遗像中孟匀的眼睛对视。 下一次,你再回来的时候。 我不会再被你蒙骗了。 “阿为。”献完花的季琅走到傅为义身边,低声问他,“我刚看见你戴了戒指,这是什么别致的款式吗?” 傅为义向他伸出左手。 “孟尧给我留的。”他饶有兴致地给季琅展示,转动手腕,“好看吗?” 那枚戒指...... 季琅瞳仁微缩,他当然认得出来,甚至一瞬间就想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是在船上找到的吗?” “很别致的离别礼物。”傅为义收回手,语气轻快,“你觉得怎么样?” 季琅彻底看不懂傅为义了。 从爆炸发生后,直到献花之前,傅为义身上都笼罩着一层真实得令人心惊的阴郁。 沉默与失神的反应,让季琅几乎以为,傅为义真的为孟尧的死而陷入了某种程度的哀伤。 现在,他却挣脱了那种情绪,脸上甚至带着某种近乎病态的亢奋。 “......很好看,很适合你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傅为义的季琅选择称赞。 毕竟傅为义的手上戴什么饰品,都赏心悦目,就算是一枚在烈焰中熔炼过的、象征着死亡与背叛的戒指,也成了某种艺术品。 傅为义笑了,说:“我也很喜欢这个礼物。”声音中带着一种让季琅不寒而栗的笃定,“我会一直戴着它,记住那天的。” 记住什么?记住被拯救,还是记住被背叛? 季琅不敢再想下去。 他向来是傅为义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此刻也只能将所有翻涌的困惑与嫉妒,都悉数压回心底。 虞清慈站在远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见傅为义向季琅展示他指间的戒指,看见他脸上那种熟悉的、玩味的笑容。 并且轻易地推断出了那枚戒指的来源。 几周前,未婚妻仍然活着,就在门外的拍卖会上,傅为义在盥洗室里亲吻了虞清慈。 自那之后,傅为义便对他失去了兴趣。 过去,几乎每次见面,傅为义都会对他进行某种程度的冒犯,像是一种根植于本能的、幼稚的见面礼。 而今天,他没有对自己说任何一句客套之外的话语。 尽管他的脸上带着某种行动之前的亢奋,但并不再针对虞清慈。 一场持续了十数年的、单方面的游戏,似乎终于告一段落。 终于,傅为义真的成熟。 虞清慈对此感到庆幸。 他献了花,没有兴趣参加接下来的招待会。他对身边的秘书低声吩咐:“去提醒傅总,后天静岚谷。” 秘书点了点头,随即穿过人群,走到傅为义的副手身边,低声而礼貌地传达了信息:“艾维斯先生,麻烦转告傅总,虞总提醒您,后天上午十点,静岚谷项目会议照常进行。虞总那边会准时到。” 葬礼的仪式在肃穆到近乎压抑的氛围中结束。 招待会上,人们低声交谈,脸上的哀恸迅速褪去,换上了得体的社交面具。 傅为义没有久留,他以心情不佳为由,将后续应酬尽数扔给了周晩桥,自己提前离开。 书房里,傅为义靠在椅背上,缓缓地解开了领带,抬起眼,看向窗外,琥珀色的眼眸在光影中,重新凝聚起冰冷而锐利的光。 “艾维斯。” “傅总,您请吩咐。” 傅为义没有立刻下达指令,转动着左手中指上那枚伤痕累累的戒指。 片刻之后,他开口,精准的刺向迷雾。 “追查那个从我们手里分了孟家资产的海外基金,我要知道它最终实控人,以及它成立至今的所有资金来源。” “他一定会回来。” “他要是想回来,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笔干净的启动资金,以及一个能够与我抗衡的平台。孟家这块肥肉,是他能以最快速度切入渊城棋局的唯一跳板。” “我不在乎那家基金抢走了什么,我想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这一切的。” “明白。” 傅为义会记得“死去”的那个人,以欺骗者的身份。 不为他守寡,不被带进他的圈套,而是等着得到想要的真相。 并让他知道,蒙骗傅为义的代价是什么。 “还有,我想去一趟望因寺,见见那位给我判过命,还给孟匀送了手绳的住持。” “行程保密,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 * 两天后,静岚谷。 深冬的寒意已经彻底侵占了这片山谷,湖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是凛冽的美丽。 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发出干燥而萧瑟的沙沙声。 临时搭建的玻璃会议室里,暖气开的很足,将室外的严寒隔绝。 虞清慈到的稍早,坐在会议室里喝一杯咖啡。 傅为义仍旧是几乎踩着时间线到达,秘书帮他推开会议室的门,略略环视,而后对虞清慈微笑:“虞总,早上好。” 虞清慈看着他,又想起了傅为义很近的,近乎甜蜜的气息,低下了头,没有回应。 他听见傅为义很轻地笑了一声,说:“开始吧。” 会议在一种近乎冷酷的高效中进行。 工作状态中,虞清慈言简意赅,傅为义寸步不让,两人如同在棋盘上博弈的对手,将庞杂的项目细节逐一敲定。 午后,当最后一个议题尘埃落定之后,傅为义合上了面前的文件。 “今天先到这里。”他说。 然而,就当众人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时,一阵沉闷的风吼声从窗外传来,玻璃会议室的墙体随之发出一声轻微的震颤。 所有人都下意识向窗外看去。 不知何时,天空已经变得如同铅块般沉重,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在山谷之上,仿佛随时都会倾塌下来。 第54章 湖面不再反光,而是呈现出一种不详的墨绿色,被狂风卷起白浪,不再平静,狠狠拍打着结冰的岸边。 “......天气预报不是说今天是晴天吗?”有工作人员小声嘀咕。 话音未落,傅为义的手机和虞清慈桌上的平板同时亮起,是各自飞行员发来的紧急通知。 【傅总,气象雷达监测到突发强对流天气,静岚谷区域及周边山脉即将迎来强降雪,能见度急剧下降,直升机已经不具备起飞条件。】 副手快步走到傅为义身边,低声汇报:“傅总,通往市区的山路已经临时封锁了,气象部门发布了暴雪橙色预警,建议所有人员就地避险。” 整个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凝固。 他们被困住了。 负责人满头大汗地走上前来,声音里带着意思惶恐:“傅总,虞总,非常抱歉,发生这样的意外......我们山谷里有备用的休息室,但是条件比较简陋。或者......我们可以现在出发去镇上,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 傅为义的目光从窗外那片越发狂暴的天地收回,看了一眼长桌对始终面无表情的虞清慈。 “那就去镇上吧。”他替所有人都做了决定,“我不想睡在工地上。” 虞清慈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在这种不可抗力面前,任何异议都显得毫无意义。 他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外套,走出了会议室的门。 车队在越发猛烈的风中,艰难地向埃文镇驶去。 短短十数分钟,雪花已经开始飘落,起初还是细碎的冰晶,很快就变成鹅毛般的大片,密集地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开到最大也只能勉强扫开一片模糊的视野。 傅为义和虞清慈再一次被安排在同一辆车里。 虞清慈仍旧靠着窗,正在闭目养神,将自己与周遭的一切隔绝开。 傅为义靠在椅背上,看向窗外逐渐倒退的雪景。 整个世界都正在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吞噬,仿佛这辆在风雪中前行的车已然是孤独的。 他打开手机,看见信号显示已经只剩下一格。 车辆最终在他们上次居住过的那间三层石砌小楼门口停下。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民宿的灯光在漫天风雪中透出微弱而温暖的光晕。 “傅总,虞总,房间都收拾过了。”负责人哈着白气,把钥匙递了过来。 房间的选择仍旧延续了上一次。 此时此刻,电力尚存,暖气系统还在兢兢业业地输送着温暖,维持着文明世界的基本存在。 然而,入夜之后,雪下得越发狂暴,风声凄厉,傅为义站在三楼的窗前,看着窗外吞噬一切的、纯粹的白,低下头,看见了手机屏幕上的“无信号”三个字,宣告着如今的处境。 就在这时,房间内的灯光毫无预兆地剧烈闪烁了几下,随即“啪”的一声,彻底熄灭。 世界瞬间沉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和寂静。 几乎是同一时间,傅为义听见暖气管道里最后一点热水流动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寒意,如同伺机已久的猛兽,开始从这座建筑的每一个缝隙中疯狂地渗透进来。 他静立了片刻,没有暖气,房间会很快地冷下去,室外温度已经接近零下十度,没有取暖设备,过夜非常困难。 而这座房子里还有一样极为原始的取暖设备。 ——壁炉。 傅为义披上最厚的外套,从房间的应急箱里拿了强光手电,照亮黑暗,下了楼梯。 一楼大厅,落地窗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月光被厚重的雪云遮蔽,室内比走廊还要昏暗。 手电的光束扫过,傅为义看见虞清慈果然已经下来了,端坐在壁炉前那组切斯菲尔德沙发上。 傅为义瞬间就明白了虞清慈等什么,无语地差点就笑出声。 他关掉手电,大厅重新被黑暗笼罩,走到沙发背后,问:“虞清慈,你坐在这里,是在等我下来给你生火吗?” “宁可在这里冻死,也要等我来伺候你,是吧?” 虞清慈站起来,手上仍然带着手套,对傅为义说:“我可以帮你。” 房间里的温度正在一点一点下降,傅为义不想受冻,没有和这位不客气的人计较,把手电筒扔给他,说:“帮我照着。” 手电筒的灯光再一次亮起,傅为义看清了壁炉边的景象。 散乱的木柴上蒙着肉眼可见的灰尘,装着火柴的盒子也因为陈旧而显得有些肮脏,显然是不常用。 怪不得虞清慈怎么都不愿意碰。 傅为义利落地卷起袖口,蹲下身,忍着那股灰尘的气味,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壁炉。 灰尘因为动作而不可避免地扬起,在光线中纷飞,手电筒的光向后退了一点。 “哎,我看不清了,你往前走一点。”傅为义很坏地说。 光束在原地停顿了足有十几秒,最终还是妥协了,向前挪动了一些,更清晰地照亮了他手下的动作。 在手电筒不算明亮的光线中,傅为义将木柴搭成一个易于燃烧的结构。他的动作不算熟练,但还算有条理,这得益于少年时代被父亲送去参加的童子军训练。 “咔哒”一声,火柴被划亮。 一小簇橙黄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跃着亮起,微弱,却带着驱散寒意的力量。 傅为义小心地把火苗靠近引燃物,看着火焰挣扎着,舔舐着干燥的木柴,最终“轰”地一下,升腾而起。 温暖的光芒瞬间驱散了黑暗,照亮了一层的客厅,暖意随之而来。 傅为义转头看向虞清慈,说:“行了吗,虞大少爷?” 火光照亮了虞清慈的脸。 昏黄的摇曳着,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它柔化了虞清慈脸上所有冷硬的线条,为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蜜色。 那双总是显得疏离而倦怠的浅茶色眼眸,此刻一眨不眨地看着傅为义,倒映着一簇小小的、跳动的火焰。 专注、沉静、褪去防备。 思绪在那时又回到了盥洗室里带着疼痛的吻里。 在那下意识的质问与失控的回吻中,傅为义已经捕捉到了真相的碎片。 虞清慈那份极致的厌恶之下,燃烧着同样极致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欲望。 而现在,看着对方瞳孔里那簇被捕获的、毫无防备的火焰。 那个在盥洗室里已然有了雏形的,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在虞清慈玻璃珠一样的眼睛里,清晰到了极点。 暴雪困住的孤岛。 只有两个人的世界。 没有哪里能比这里,更适合进行傅为义非常喜欢的“爱情游戏”了。 无人打扰,无法躲避。 不是为了什么身体上的关系,而是更有趣的东西,让这个高高在上,连被他触碰有嫌肮脏的虞清慈,最终只能亲口承认隐秘的感情。 几乎是瞬间,傅为义就有了计划。 他确信,在这段与世隔绝的无聊时间里,没有比这更好玩的游戏了。 “去沙发上坐着吧。”他对虞清慈说,“要不要给你拿毯子?” 第36章 游戏 虞清慈摇了摇头, 重新在沙发上坐下。 炉膛里,柔和的橙色火光渐渐弥漫开来,将冷却的房间一隅重新温暖, 在房间里投下温柔而晃动的影子。 壁炉旁的角落得到了火焰的庇护, 形成了一个与外界风雪隔绝的、温暖安宁的角落。 风雪的呼啸声远在另一个世界,干燥的木柴在燃烧的过程中发出“噼啪”的, 令人心安的轻响, 让彼此之间短暂的沉默也不再那么尖锐。 傅为义看了虞清慈讲究的穿着一眼, 拿回手电, 上楼,水声短暂响起,想来是洗去了生火时沾染的灰尘。 很快, 他带着两床厚实的羊绒毯子下楼,将其中一床随手扔在虞清慈身旁的空位上, 然后在距离虞清慈不算远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沙发柔软, 傅为义向后靠, 把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垫子里。 虞清慈看了一眼放在自己身边的毯子,没有拿起来,半阖上眼,似乎打算休息。 疲惫是意志的腐蚀剂。傅为义深谙此道, 既然游戏已经开局,他便不打算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 “虞清慈。” 对方略略睁眼, 看向傅为义, 用眼神问询意图。 傅为义很诚恳地看着虞清慈,说:“我要为那天在盥洗室里的事情,向你道歉。” 虞清慈几乎是瞬间就清醒了。 傅为义想做什么?道歉是从来不会出现在这个人字典里的词汇。 “你肯定知道,我那天最开始, 是想让你生气......你知道的,我一直喜欢这样,我不会否认。” 第55章 傅为义说话时并没有看虞清慈,而是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房间里的光线不算明亮,他的眼睛呈现出接近绿的漂亮颜色。 他坦白得如此彻底,将自己累累的劣迹剖开,仿佛在为接下来的真心话铺就一条无法辩驳的道路。 “但是,是你先质问我,我才会说你喜欢我的。”傅为义开始将他剖析,“你是怎么说的?” 他模仿着虞清慈的语调,轻声念出那句话: “‘你对谁都这么轻浮吗?’” “你看,你说的是对谁都,重点从来不是轻浮。”傅为义缓缓地说,“你对我的品行本来就没什么期待,不是吗?你真正在意的,是我不是是也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别人。” “你如果真的完全讨厌我,对我毫不在意,只觉得被冒犯,会直接让我滚,或者说更难听的话吧。” “但你没有,你选择了这个问题,要不是我认识你,我都会觉得这句话里充满嫉妒和不安全感。” “所以,虞清慈,你不能怪我,是你让人误会的。” 三言两语,颠倒黑白,将虞清慈的防卫曲解成暧昧的信号,让他根本无从反驳。 傅为义微微倾身,单手托着下巴,凝视着对方,脸上甚至流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苦恼。 “最过分的,是你后来又主动亲我。”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讨厌我吗?我碰你一下你都要把手洗到脱皮,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想,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然后我发现,我竟然......有点高兴。我是不是和你一样?一直以来,我这么针对你,是不是也不是因为我讨厌你......” 他顿了顿,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充满不确定的语气说,“而是因为我也......一直喜欢你?” 空气死寂了数秒,虞清慈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空白的震惊,随即迅速被冰冷的厌恶所取代。 “荒谬。” 他终于吐出了这个词,短促。 “是啊,我也觉得荒谬。”傅为义非但没有被激怒,反而点头赞同,语气里带上了更深的困惑,仿佛他也同样被这个“真相”所折磨。 “可是,如果这很荒谬,你为什么那么做?你讨厌我,为什么回吻我?你嫌我脏,为什么还要在我睡着的时候,给我盖毯子?” 傅为义歪了歪头,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虞清慈的眼睛:“虞清慈,你言行不一。这让我很混乱。” 虞清慈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如果你真的对我毫无感觉,你应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他的声音轻了一些,不像往日一般具有攻击性,“毕竟现在,只有你知道答案了。” 壁炉里的火焰仍然在跳动,发出轻响,这点声响反而让两人之间的沉默更加...震耳欲聋。 虞清慈抬起眼,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浅茶色眼眸里,带着几分少见的愠怒。 “傅为义,我没有兴趣和你玩游戏。” “后来...亲你,是因为你很吵,我不想听你说话。” 他极为罕见的多说了很多话,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 “你不要随便曲解我的意思,你也一点都不喜欢我。” 傅为义缓缓从沙发上站起身,踱步到虞清慈面前,在他面前的地毯上蹲了下来。 他仰起头,使得两人的视线处在同一水平线上,这个姿态看似谦卑,却能够将虞清慈的所有表情看得更清楚。 “因为我吵?”他轻声重复着虞清慈的解释,“虞清慈,想让一个人闭嘴的方法有很多种。” “你可以让我滚,可以捂住自己的耳朵,也可以甩手走人,或者装作听不到,这才是你的风格。” 傅为义的声音更轻了,“但你偏偏选了最复杂、最亲密、最会让我误会的那一种,你是在告诉我,这是你处理噪音的标准流程吗?那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 克制,果然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一个微不足道的破例,一次无法抑制的情绪化,此刻却为虞清慈招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被傅为义的诡辩困在原地,越描越黑。 “还有,虞清慈,你的最后一句话完全是错的。” “我哪里一点都不喜欢你了?” 傅为义托着下巴,唇角带着些微弧度,火光将他的脸分成明部与暗部,轮廓深刻,阴影摇曳,却因为光线的质感而并不锐利,显得柔和。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讥诮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暖光映照得透亮,几乎呈现出一种惑人的、浅绿色的光泽。 让虞清慈想到金绿色的猫眼石。 “你难道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了吗?” “第一次见你,我就给你送了花。”傅为义亲昵地呢喃,仿佛在追忆一段纯真的往事,“那时候,我才七岁呢。” “是你一直不喜欢我,还把我的花扔到了地上。” 傅为义所说的一切,都确实发生过,虞清慈不否认。 但是发生的原因,方式,以及人物动机,虞清慈都有不同的看法。 十七年前,傅为义跟着父亲第一次到虞家做客。 那年虞清慈十岁,傅为义七岁。 虞清慈坐在母亲留下的花房里读书,卡萨布兰卡百合的香气充盈着整个空间。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被过滤成柔和的光晕,落在盛开得如同雪瀑的纯白花瓣上,空气温暖而湿润。 这是父母去世之后,虞清慈最喜欢的地方。坐在母亲最喜欢的花束中间,洁净,纯粹,宁静,适合独处,且在虞家最不容易被打扰的地方。 是十岁的虞清慈唯一的、也是最完整的庇护所。 然而在那天下午,被允许在虞家闲逛的傅为义闯了进来。 他随意地参观了花圃,不知道用什么标准挑选了一朵花,径直走过去,伸出手,“咔嚓”一声,清脆地折断了那根挺拔的花茎。 捏着那朵被他赏赐了自由的花,傅为义走到虞清慈面前,用后来的虞清慈所熟识的语气,将花给了虞清慈。 “这朵花挺好看的,送给你。” “你就是虞清慈吗?” “你和花一样白,真神奇。” 这是傅为义对虞清慈说出的前三句话。 虞清慈没有接过那朵花,他看着那截断裂的花茎,看着那上面渗出的,透明又粘稠的汁液,看到了生命被暴力截断时流出的鲜血,产生了一种近乎于想要呕吐的感觉。 花被折下之后,会失去生命力,失去原有的美丽,很快地死去,就算被妥善地保存也是一样。 虞清慈在很早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 他不喜欢被折下的花,这种被宣判了死刑的美丽。 所以他拒绝了傅为义,说:“不用。” 七岁的傅为义估计是人生中第一次被拒绝,那张好看又傲慢的脸上瞬间写满了不能置信。 他把那朵无辜的百合花,连同被冒犯的自尊,一起扔到虞清慈身上,说,“都摘下来了,你收着不行吗?” 浅绿色的花汁弄脏了虞清慈的衬衣,几乎是瞬间,虞清慈就把那朵百合花拂到了地上。 傅为义那时候的脾气比现在更差,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花,冷笑一声,说“不想要就算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就是傅为义所说的,虞清慈与他的第一次见面。 并不愉快。 离喜欢很遥远,和两小无猜也没有关系,大概是结了梁子。 成为了后来互相讨厌,无数次交锋的序章。 可能也能算是一种命中注定。 虞清慈结束了回忆,看着傅为义的眼睛,说:“争论过去没有意义。” “好吧。”傅为义点点头,从善如流,“专注当下确实更有意义,我听你的。” “不过,既然要专注当下,鉴于我们可能还要被这场暴雪困在这里很久,我们能不能抛下过去的恩怨,和平共处?” 虞清慈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这取决于你。” 傅为义再次伸出手,说:“我很愿意和你化敌为友。要和我握手吗?达成协议?” 虞清慈垂眸。 握手言和,几乎是孩子气的行为,由傅为义做出,倒像是一种真的协议。 若是十岁以下的傅为义对虞清慈这样伸出手,虞清慈可能真的会愿意。 “这是我第二次伸手了。”傅为义说,“虞清慈,你可别总是拒绝我的好意。” 然后虞清慈抬起手,松松地握了握傅为义伸出的右手。 短暂的接触,对方温热的体温透过手套,贴到虞清慈的皮肤上。 第56章 这样的间接接触,现在的虞清慈能够忍受。 傅为义这才终于满足,放过了虞清慈,他站起身,坐回自己的沙发上,用毯子盖住了自己的腿。 他夸张地打了一个哈欠,将自己完全陷进柔软的垫子里,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很晚了,你可以先睡一会儿。我来看着火,后半夜我们再换。” 虞清慈没有回应,但他清楚,如果自己不闭上眼睛,傅为义的游戏就不会结束。他合上眼,选择假寐。 奇异的是,在傅为义平稳的呼吸声,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虞清慈紧绷的神经竟然真的松懈了些许,一丝真实的睡意悄然袭来。 傅为义凝视着他。 在沙发上,虞清慈即便是闭眼假寐,身体的线条也依旧紧绷。 他的下颌线微微收紧,放在膝上的双手也并非全然放松,像一尊随时可能因最微小的触碰而碎裂的冰雕。 傅为义为自己定下的击碎时限是三天。 他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书架边,目光从书籍上划过,再次取出了虞清慈上次读的那本书,坐在壁炉边,借着火光随意翻动,聊以打发时间。 时间在脆弱的和平中缓缓流淌,风雪仍然在撞击着窗棂,壁炉里的火光却在渐渐衰弱。 因为使用极少,也为了客厅的整洁,只有少量柴火摆在壁炉边作为装饰,傅为义添了两次就消耗殆尽。 最初热烈燃烧的火焰,逐渐变成了苟延残喘的橘红色余烬,温暖缓慢流失,寒意再次从门窗的缝隙中渗透进来。 傅为义扯了扯毯子,看了一眼壁炉边已经空了的木柴框,想起进门时看见的,门廊尽头的柴火堆,忽然又有了新的计划。 他看向虞清慈,对方的呼吸绵长而平稳,似乎真的睡着了。 说着讨厌傅为义,在傅为义身边睡得倒是挺香。 那张总是缺少血色的脸在余烬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连唇色都淡了下去,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脆弱质感。 傅为义站起身,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声,拿起手电,径直走向门廊。 推开那扇厚重的内门,一股夹杂着冰晶的狂风灌了进来,几乎将炉膛里的火苗吹熄。 寒冷刺骨,傅为义没有躲闪,任由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不紧不慢将门虚掩上。 门廊的世界与室内截然不同,寒冷成了有攻击性的实体。他用手电的光束在墙角找到了那个覆盖着防水布的木柴堆,就在光束扫过的瞬间,他看见柴火堆的避风凹陷处,蜷缩着一团小小的、毛茸茸的影子。 是一只猫。 它蜷缩成一团,抵御着足以致命的严寒,连手电的光照过来也只是虚弱地抬了抬头。 但它仍然是漂亮的,银蓝色的短毛,优雅的骨架,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绿色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傅为义。 傅为义顿住了,与这只在风雪中苟延残喘的“落难贵族”对视了几秒,有些想将它抱进屋里取暖,又担心屋里那个很难搞的洁癖患者因此生气。 因此,他没有立刻去碰那只猫,而是先将目光投向了那些粗糙的木材。 视线在一堆木柴上扫过,像是在挑选趁手的武器,最终锁定了一根边缘翘起一道尖锐木刺的柴火。 他伸出手,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的右手掌心用力地按在那根木刺上。 尖锐的刺痛瞬间贯穿掌心,甚至能感受到那根木刺没入皮肉的触感。 傅为义一声不吭,迅速松开手,看着一小颗血珠从伤口渗出,木刺残留在伤口中,这才满意地脱下了自己的厚外套,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冻得有点僵硬的猫裹了进去。 猫咪微弱地叫了一声,蜷缩在被傅为义的体温温暖的外套里,乖乖地被放在避风处。 带着一身寒气回到室内,傅为义将抱着的木柴“哐当”一声扔进框里,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客厅中显得格外刺耳。 沙发上的人影动了动。 虞清慈缓缓睁开眼,看见傅为义站在壁炉边,往里面添柴火,没有穿外套,身上的衣服上结着小小的水珠,显然是刚刚出去过。 “怎么了?”虞清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出醒的沙哑。 一声询问,如同舞台剧开场的信号。 傅为义这才仿佛注意到他醒了,转过头,对他说:“屋里的木柴用完了,我出去拿了点。” 任劳任怨的体贴。 虞清慈微微皱眉:“你的外套呢?” “哦。”傅为义说,“柴火堆上趴了一只猫,在躲雪,我看它很冷,就把外套给他了。” 虞清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傅为义的语气奇异地放缓了,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性的柔和,接着说:“刚想问问你,我能不能把猫抱进来?外面很冷,我怕它会冻死。” 抿了抿唇,似乎做了短暂的心里挣扎,然后虞清慈点了头,说:“可以。” 傅为义笑了,非常难得地,不是那种戏谑的嘲笑,而是近乎欢快的,孩子气的笑,说:“好,那我现在就出去。” 虞清慈叫住了他:“你先拿件衣服。” “你关心我啊?”傅为义夸张地表达惊讶,然后摆摆手,说,“没事,先把猫抱进来再说。” 然后他用手按下门把,忽然发出一声“嘶”。 虞清慈站起来,问:“怎么回事?” 傅为义解释道:“刚才搬木柴的时候不小心被木刺扎到了,虞医生,等一下你能帮我处理吗?” 这个受伤的理由,虞清慈不能拒绝照料,只能接着说:“好。” 然后傅为义很快地把猫咪抱了进来,将它放在壁炉边最温暖的地毯上。 猫咪显然已经被冻僵了,被傅为义的外套包裹着,身上还带着寒气,但是一接触到地毯柔软的羊毛和壁炉传来的暖意,身体便一点一点舒展开。 它恢复了一些体力,便抬起头,警惕地大量着这个全新的,与门外那个冰雪地狱截然不同的世界,以及房间里的两个巨大、陌生的存在。 趴在地毯上缓了许久,它身上细微的颤抖才终于渐渐平息。 傅为义从柜子里拿了一点羊奶,倒在碗里,摆在它面前。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对虞清慈说:“让它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虞清慈,现在能不能帮我处理伤口?” 虞清慈站起身,走到傅为义身边,低下头,看见了他伸出的右手上,那根显眼的木刺和周围的红肿。 没有说什么,走到大厅一侧的储物柜,取出了应季医疗箱。 将医疗箱放在茶几上,打开,里面消毒水、棉签、镊子、绷带......一应俱全。虞清慈挑选了镊子和一小瓶碘伏棉球,看向傅为义,说:“过来。” 傅为义故意表现出夸张的感恩,说:“虞清慈,你真的帮我处理啊?” 而后踱步到虞清慈面前,在沙发边坐下,将受伤的右手伸了过去,手心向上。 “虞清慈,”傅为义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托着下巴,凑在虞清慈身边,轻轻笑了,说,“说休战,你还真的愿意帮我处理伤口了。” “我还以为你还会很嫌弃我,让我自生自灭呢。” 虞清慈不喜欢傅为义,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虞清慈不算善良,这也是他会向自己承认的。 但是此时此刻,傅为义是为了生火才受伤,虞清慈对此必须负一定的责任。 虞清慈从棉球瓶里夹出一颗,然后轻轻握住了傅为义的手腕。 手套的触感微凉,柔滑,贴在傅为义的皮肤上,让他几乎是下意识缩了缩。 “别动。”虞清慈的声音有些紧绷。 他专业地用棉球给伤口周围消毒,动作称得上轻柔,然后拿起了镊子。 为了看清那根深嵌在皮肉里的木刺,虞清慈不得不俯下身,两个人的距离被迫拉到极近。 傅为义身上的气息变得异常清晰,混杂着门外冰雪的凛冽和壁炉火焰的干燥暖意,最深处,还有傅为义本身的,薄荷气味的干净,被体温温热,蛮横地占据了虞清慈的呼吸,却并不令人作呕。 目光聚焦在那只被他握住的手腕上,腕骨突出分明,皮肤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冷白色。 他能清晰地看到腕骨处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沉静地搏动,充满生命的力量。 隔着薄薄的丝质手套,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皮肤下血液流动的、灼人的热度,如同一簇火苗,顺着虞清慈的指尖,试图点燃他关于童年那场血色噩梦的记忆。 然而,虞清慈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要甩开傅为义的手。 脑海中,不久前那个发生在盥洗室的吻仍然非常清晰。 第57章 傅为义那天的呼吸......比今天更甜一些。 或许是因为香槟。 ----------------------- 作者有话说:很坏的一个傅为义... 第37章 浪漫 镊子稳稳地夹住了木刺的根部。 傅为义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 说:“虞清慈,你小心一点,我很怕痛的。” 虞清慈抬起眼, 看向这个撒谎成性的人。 傅为义微微垂着眼睫, 看着他的伤口,长而直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他的嘴唇很薄, 唇峰却分明, 唇角天生带着一点轻慢的弧度, 此时在火光的映照下, 呈现出一种干燥而柔软的质感。 亲吻起来也是一样。 出乎意料地柔软,带着香槟的微甜。 只要堵上去,就能让这个喋喋不休的麻烦立刻闭嘴, 会乖顺地靠着,任由自己掐着他的下巴, 随意亲吻, 变得听话, 安静。 虞清慈向外一拔。 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傅为义轻哼一声,像是被虞清慈吻到疼痛时发出的声音。 那根木刺被拔了出来,伤口处立刻涌出血珠。 虞清慈迅速地用干净的棉球按住伤口,直到血液消失, 然后用碘酒为傅为义消毒了伤处,最后为他贴上了创可贴。 “好了。”虞清慈说。 傅为义看着自己被妥善处理的手, 笑了, 说:“谢谢你,虞医生。” 他抬起头,看向壁炉边的猫咪。 那只猫咪似乎终于缓过劲来,尝试着站起身, 试探性地踩了踩地毯,而后迈着几乎没有声音的优雅步伐,走到了傅为义的身边,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然后用身体蹭了蹭他。 蹭完之后就很快地离开,跳到了沙发上,然后又爬上了沙发背,在那个能俯瞰整个客厅的位置上蜷缩下来,将自己团成一个球,开始认真地梳理自己被风雪打湿的毛发。 “你知道这是什么猫吗?”傅为义问虞清慈。 虞清慈正在整理医疗箱,略略抬眸看了一眼,摇摇头。 “我也不认识,”傅为义说,语气里带着几分可惜,“大概是什么蓝猫吧,看起来还挺名贵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浪。” “你对猫很了解。”虞清慈合上医疗箱的卡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终于正面回应了傅为义一句话。 “是啊,”傅为义坦然承认,“周晚桥不是养了一只猫吗?叫茯苓,一只白色的狮子猫。” “天天在家里看见,总要有点了解。” 他伸了个懒腰,靠在沙发上,用一种近乎炫耀的、懒洋洋的语气说:“我好像挺受猫喜欢的。在家里,茯苓就天天粘着我,要我陪它玩,要我摸它,刚才这只,也先来蹭我。” 傅为义对猫咪的喜爱,或许远胜过对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具体的人。 或者说,人在他眼里也和猫咪没有分别,只是猫咪大多更漂亮、更听话,也从不构成威胁,傅为义也就更愿意对它们施舍一点无需回报的温柔。 虞清慈把医疗箱放回柜子里,再回过身时,傅为义已经旁若无人地坐在猫身边的沙发上,自来熟地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猫咪的后背。 那只猫咪并不排斥他的接触,或许因为傅为义身上的味道让它感到安全,又或许是傅为义此刻的动作确实轻柔地不带攻击性。 它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瞥了傅为义一眼,便又顺从地趴了回去,喉咙里发出一阵微弱的、满足的呼噜声。 傅为义笑了。 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修长的手指在柔软的沙发垫上,模仿着昆虫爬行的样子,缓慢而有节奏地屈伸着。 沙发背上的猫咪立刻被吸引,绿色的眼瞳紧紧锁定那只“猎物”,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威胁声,随即猛地扑了上去,用柔软的肉垫抱住他的手指,玩闹式地啃咬。 “哈......” 傅为义发出一声极轻的、愉悦的低笑。 他任由那只猫抱着自己的手,用另一只手去挠它的下巴和耳后。 和猫咪玩耍的傅为义近乎孩子气,没有攻击性,甚至几乎称得上天真。 玩了一会儿,傅为义似乎终于累了。他坐回壁炉边的沙发上,动作自然地将毯子裹在自己身上,对虞清慈说:“我睡一会儿。后半夜你来看火,火小了就添根木柴进去,很简单。” 而后他打了个哈欠,将自己完全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冲虞清慈的方向含糊地说了一句: “晚安。” 说完,便阖上了双眼。 客厅里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虞清慈看见傅为义身边的桌上放着他上次看的那本书。 被窥探内心的不悦变得很轻微,他重新将书拿了起来,开始翻阅。 睡着的傅为义非常安静,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对虞清慈几乎没有设防。 “而是因为我也......一直喜欢你?” 傅为义是怎么说出来这种荒谬的话语的? 撒谎成性。 不知道他这次的目的是什么。 但是。 如果傅为义对虞清慈永远像今天晚上一样......堪称友善。 虞清慈也愿意不计较傅为义过去的无数次冒犯和恶劣。 与他保持表面的和谐。 * 醒来时已经临近中午。 傅为义还没睁眼,就感觉腿边被一片热源贴着。 毛茸茸的,随着平稳而快速的呼吸而起伏。 睁开眼,看见那只猫咪蜷缩在他身边。 窗外的风雪小了一些,但还是没有停下,若由傅为义来判断,应当会持续到下午,不出意外,他们明天下午就能离开这座小镇。 时间,对傅为义来说,已经非常充足。 房门在这时被敲响,民俗的工作人员冒着风雪给他们送来了简单的早午餐。 因为条件限制,餐点朴素得与两位客人的身份格格不入。 不过几片厚切的烤吐司,搭配着黄油和本地产的梅子果酱,以及保温壶里滚烫的红茶。 “傅先生,虞先生,”工作人员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哈着白气说,“镇上的应急发电机已经启动,基本的照明已经恢复了,但是暖气和其他大功率设施还要等工程师过来,如果冷的话,还是只能先辛苦二位用壁炉。” 傅为义点头说好,然后就让工作人员离开。 餐厅里的餐桌不大,两人相对而坐。 虞清慈低着头,专心地将黄油和果酱均匀地涂抹在吐司上,然后用刀叉将面包切成块。 傅为义先拿了点鸡肉和牛奶喂给那只猫咪,见它蹲在餐桌边吃的很香,才开始吃自己的那份早午餐。 解决了温饱问题之后,漫长而无所事事的下午如同一张网,将两个人笼罩其中。 窗外的雪还在下,风很大,绝对不适宜出门的天气。 这座小小的,尚算温暖的客厅,变成了一座囚笼。 傅为义是耐不住无聊的人,先是在客厅里踱步,又逗了一会儿猫,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最后,目光落在了大厅角落的三角钢琴上。 上次和虞清慈住在这座房子里的时候,他们还因为钢琴闹了不愉快。 似乎是不经意的,傅为义又打开了钢琴的琴盖。 他不懂乐理,修长的手指随意按下了几个键。 虞清慈闻声转过头,微微蹙眉。 傅为义跃跃欲试地对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你来教我弹琴吧。” 虞清慈下意识拒绝。 “别这么小气,”傅为义当然不会放弃,干脆在琴凳上坐了下来,双手放在琴键上,装模作样地制造出杂乱无章的噪音。 那声音不好听到,连在打盹的猫咪都跑的离他远了一点,跳到了窗台上。 “你教教我,我学的很快的,虞老师。” 傅为义仍然在制造噪音。 虞清慈简直难以忍受钢琴被这样拙劣地对待,站起身,走到傅为义身边,对他说:“手拿开。” 傅为义见好就收,瞬间听话地把手拿开,坐到琴凳的一边,给虞清慈留出了位置。 虞清慈犹豫片刻,在傅为义腾出的位置上坐下,目光聚焦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 “腰背挺直,肩膀放松,手臂自然下垂,手肘略高于键盘。” 说了教学,虞清慈就真的开始指导傅为义。 傅为义调整了一下姿势,显然还是没有达到严苛的虞清慈的标准。 虞清慈轻微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手套的左手极其克制地碰了碰傅为义的后背,“再直一点。” 第58章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傅为义那双随意搭在黑白琴键的手上,“手型不对。” “手腕放平,手指,自然弯曲,像这样,”虞清慈用自己的左手做了一个示范,“像是掌心轻轻握着一个很小的鸡蛋,指尖要垂直落在琴键上,而不是用指腹。” 生动的不像是虞清慈能说出的话。 傅为义一边模仿,一边状似无意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学的钢琴?” “三岁。” “那么小?” “我妈妈是一个钢琴家。” “怪不得。” 怪不得虞清慈教傅为义的话都像是背诵,如同从记忆深处调取出来的脚本。 因为思绪并不真的在学琴上,傅为义的姿势还是摆的不尽人意。 虞清慈再次伸出手,不得不握住了傅为义的手腕,将那双十指修长、天生适合弹琴,但是完全不得章法的手,调整成正确的弹奏姿态。 “放松,弹钢琴用的是手臂和身体的力量,不是用手指去敲,你的手腕是僵的。”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经意的,在虞清慈略略倾身的时候,傅为义也靠的近了一些,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对方的耳廓,低声问:“是这样吗?” 还是不对。 在钢琴上,虞清慈似乎格外地有耐心,为了让傅为义能够理解,他将自己的手掌覆在傅为义的手背上,对他的姿势进行了校准。 虞清慈似乎......并不是单纯的洁癖。 傅为义在这一刻确信。 洁癖应当是厌恶“不洁”,恐惧病菌和污秽。 但虞清慈愿意为傅为义处理扎着木刺、流着血的伤口;在被傅为义强吻之后,除了最初的僵硬,甚至会回吻,而不是立刻清洗自己;当下,为了教学这个正当理由,愿意触碰傅为义。 这些行为都不像是洁癖会做的。 然而,与傅为义发生肢体接触时的虞清慈确实紧绷。 就像现在,傅为义摆出勉强合格的姿势之后,虞清慈迅速的抽回了手。 傅为义会更倾向于......这是一种对肢体接触的应激反应。 比起少年时被傅为义触碰皮肤后就疯狂洗手的那个人,现在的虞清慈显然变得适应了一些。 那就是心因性的,这项问题的诱因极有可能发生在幼年,被他用“洁癖”这件完美的外衣,伪装多年。 直到现在,傅为义的策略都是正确的。 无论虞清慈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若是能让虞清慈不抗拒接触,傅为义就会毋庸置疑的成为胜利者。 “中央c在这里,”虞清慈重新远离了傅为义,指了指键盘的中心,“两个黑键一组的左边。先从音阶开始。” 如果虞清慈是傅为义的家教老师,那他一定第一天就会被傅为义炒鱿鱼。 讲解基础乐理和学习音阶的过程无聊得让傅为义几乎要睡过去,靠着故意犯错时虞清慈不悦的表情来勉强维持清醒。 在傅为义第八次用错误的指法弹奏音阶之后,虞清慈终于放弃了这种低效的教学方式。 “直接学曲子吧。”他说。 “学什么?”傅为义问。 虞清慈示意傅为义让开,傅为义站起身,把琴凳让给了他。 坐在钢琴之前,虞清慈的背脊挺得笔直,肩膀的线条舒展而平稳,周身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融合了专注与疏离的优雅,而后他把手搭在琴键上。 “你不摘手套吗?”傅为义站在他身后,饶有兴致地问。 虞清慈瞥了他一眼,声音冷淡:“很简单,不需要。” 而后,他戴着手套的手指落在了琴键上。 一段耳熟能详的旋律响起。 傅为义挑了挑眉:“《小星星》?虞老师,你教我的第一首曲子就这么幼稚?” “这是钢琴启蒙最好的曲子。”虞清慈很认真地解释缓慢地弹奏了一遍,让傅为义记下他的指法,然后重新把琴凳还给了傅为义。 傅为义的记忆力向来出众,自然看了一遍就记住了指法和旋律。 他坐回钢琴前,学着虞清慈刚才的样子,将双手放在琴键上。他决定给这位苛刻的“虞老师”露一手。 片刻的安静后,同样的一段《小星星》从他指尖流出。音符完全正确,节奏也分毫不差,甚至连指法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怎么样?”他收回手,得意地看向虞清慈,“我学得很快吧?” 虞清慈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才给出了克制的评价:“准确度可以,感情欠缺。” 傅为义几乎要笑出声,他不知道弹奏《小星星》这种级别的儿童催眠曲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感情。他满不在乎地说:“那接下来我们学什么?” 就这样消磨了整个下午。 窗外的风雪时大时小,室内只有单调的、一遍遍重复的简单旋律。 不知道是对钢琴有超乎寻常的耐心,还是对这个难得没有主动使坏的傅为义有耐心,虞清慈竟然真的陪着他,进行了一整个下午的、枯燥的钢琴启蒙教学。 直到天色再次渐晚。 晚餐稍稍丰盛了一些,还是由工作人员送来。 简单吃完,又喂了猫咪之后,傅为义看向窗外,发现风雪已然渐渐停歇。天空依旧被厚重的铅云锁笼罩,但那份吞噬一切的狂暴已然平息,变成了温柔的、断断续续的飘落。 “虞清慈。”他说,“上次你说镇上有酒馆,无聊可以去,现在你无聊吗?在屋里呆了这么久?” 虞清慈放下餐巾,看向傅为义,说:“不无聊。” 傅为义习惯了他的拒绝,知道说服虞清慈其实远比他想象的容易,接着说:“现在雪已经小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酒馆看看?” “......”虞清慈沉默片刻,说,“在哪里?” 傅为义笑了,说:“我注意过,就在临街,走过去大概七八分钟,你去吗?” 虞清慈事实上并不是很想出门,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同行,傅为义有的是办法用更恼人的方式折磨他,直到他同意为止。 他站起身,拿上外套,言简意赅地问:“现在走吗?” “等我一下。” 傅傅为义很快地上楼,再下来时,不仅换上了自己的外套,甚至还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黑发。 他把自己收拾得很好看,仿佛接下来要去的不是一个偏远小镇的简陋酒馆,而是一场仅限受邀者的私人舞会。 他从门边的桶里拿出两把黑色的长柄伞,将其中一把递给了虞清慈。 两人推门而出。 一股冰冷而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暴雪同时带来毁灭与美丽。 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小镇的一切,屋顶、窗台、石阶、还有那些复古的铁制栅栏,所有的棱角都被柔化,形成圆润而优美的弧度。 世界如同被一层厚厚的、柔软的白色天鹅绒包裹着,连声音都被悉数吸走,唯有彼此的呼吸声和落雪的声音清晰可闻。 沿街的那些弯径复古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晕投射在洁白的雪地上,影子也很长。 细碎的雪花仍然在空中飘舞,如同被灯光吸引的、发光的尘埃。 路上的积雪已经被简单地清理,两人行走并没有障碍。 酒馆就在主街的尽头,是镇上最显眼的一栋两层楼高的木质建筑,温暖的、蜜糖色的灯光从挂着厚厚霜花的玻璃窗透出来,隐约可以听见里面传来的人声,笑声,和悠扬的手风琴声。 木质招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屋顶的烟囱中正冒出白烟,很快消散在深蓝色的夜幕中。 傅为义收起伞,在门口跺了跺脚上的雪,然后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挂着铃铛的橡木门。 “叮铃”。 一股混合着麦酒、烤肉和壁炉里燃烧的松木的温暖香气,夹杂着热闹的人浪声,瞬间扑面而来。 酒馆里的座位几乎被坐满,举杯畅饮的人们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松弛与愉悦。 他们找了一个空位坐下,开了一瓶老板说全店年份最好的红酒。 老板端着两只高脚杯和一瓶保存良好的红酒走到了他们的座位,熟练地用开瓶器打开酒,为两人各倒了半杯。 浓郁的、带着橡木和黑加仑香气的酒红色液体,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醇厚而迷人的光泽。 两人之间,是一张小小的、仅容得下酒瓶和两个杯子的方桌。 虞清慈清晰地看到傅为义脸上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淡粉色的伤痕。 第59章 正如那些小报所说的,码头的爆炸发生时,傅为义显然在现场。 他的左手中指上还带着那枚显然在爆炸中损毁的戒指,戒圈上带着被高温灼烧过的、奇异的暗金色斑痕。 订婚宴上见到傅为义的时候,虞清慈都没有在他的手上看见婚戒。 傅为义并没有立刻喝酒,他只是举起杯,向虞清慈示意,唇角带着笑意: “虞清慈,为这场暴雪,也为我们难得的和平共处,干一杯?” 虞清慈拿起酒杯,用杯沿轻轻碰了一下傅为义的杯子,发出“叮”的轻响。 然后他们各自抿了一口。 “还不错。”傅为义点评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懒洋洋的满足。 他单手支着下巴,身体微微前倾,将两人之间本就狭小的距离拉得更近。 酒馆里昏黄而温暖的灯光,像是融化的蜜糖,流淌过他的侧脸,让他的轮廓都给虞清慈一种甜蜜的错觉。 “你在看我吗?” 傅为义歪歪头,伸出手,在虞清慈面前晃了晃。 虞清慈伸手把他的手挡开。 傅为义笑了,理所当然地说:“看我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知道我长得好看。” 对自己的外貌都有一种天然的欣赏,好像对自己的魅力充满了无限的自信,全世界都会为他倾倒,就算是一只猫咪,一场暴雪,一片灯光,都是一样。 所以才理所当然地认为,虞清慈也要喜欢他。 就在这时,酒馆里的音乐风格变了,一阵悠扬而舒缓的前奏之后,一段华尔兹舞曲的旋律,从手风琴中流淌出来。 酒馆中央的空地,很快有人成双成对滑入舞池。 或许舞步笨拙,或许姿态并不标准,但是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轻松愉悦的笑容。 傅为义侧过头,目光从舞动的人群上扫过,而后,重新落在了虞清慈的脸上。 将杯中剩下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身,走到虞清慈面前。 在虞清慈不解的目光中,他微微俯下身,做出了一个标准的、属于舞会邀请的姿态—— 他向虞清慈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 悠扬的华尔兹舞曲中,傅为义的声音带着笑意: “虞清慈,” “雪停了。” “在离开这里之前,你愿意和我跳支舞吗?” 第38章 沦陷 虞清慈看着傅为义伸出的手, 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 即傅为义昨晚的胡言乱语成了真,他们真的成了一对互相喜欢的人。 仿佛他们之间那长达十几年的针锋相对,都只是某种笨拙的、属于少年人的求偶信号。 仿佛盥洗室里那个失控的吻, 真的剥开了彼此伪装的硬壳, 让他们窥见了对方真实的内心。 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并非一场意外, 而是某种宿命的安排, 只为将他们困在一起, 让他们被迫独处, 从而放下傲慢与偏见,重新审视彼此。 而现在,在这座偏远小镇的、温暖而热闹的酒馆里, 在这首温柔的华尔兹舞曲中,那个一直与他为敌的人, 终于向他伸出了手。 邀请他跳第一支舞。 如此荒谬, 像是某种爱情童话中会发生的情节。 温热的酒意混杂着壁炉的暖气和周围嘈杂的人声, 顺着血液缓缓上涌,让虞清慈的思绪,第一次出现了不受控制的、近乎迟钝的空白。 可能是酒意上头,也可能是环境太过温馨, 在虞清慈想清楚之前,他已经搭上了傅为义的手。 可能是虞清慈答应地太过顺利, 连傅为义都愣了愣。 他看了看搭在他手心的, 戴着灰色丝质手套的手,抬起眼,歪歪头,冲着虞清慈微笑了一下, 才牵住了他的手。 微微用力,他将虞清慈从位置上拉起来,牵着他,穿过桌椅之间狭小的缝隙,走进了酒馆中央被照亮的舞池。 手风琴的音乐声中,傅为义松开手,转过身,面对着虞清慈。 他极其自然地,向前踏了一步,进入了舞伴应有的距离,并自信地想要摆出引领者的舞姿。 然而,方才还顺从地把手放到傅为义手心的虞清慈这时候突然开始不配合。 他微微低下头,很近地看了看傅为义,然后用右手搭住了他的后背,左手则主动握住了傅为义的右手。 跳男步还是女步对傅为义来说没有什么差别,就像在床上是在上面还是下面一样,无足轻重。 重要的是,虞清慈搭上了傅为义的手。 很多年前,这个人被傅为义碰了一下都要把手洗到发红。 短短两天时间,他已经主动把手搭在了傅为义左侧后背的肩胛骨上,愿意和他跳一支华尔兹。 虞清慈比他曾经以为的还要......更喜欢他。 尽管这个人,自己从不愿意承认。 傅为义不介意把男步让给虞清慈。 毕竟,他很快就要成为这场游戏的胜利者。 只要真心还握在自己的手中,傅为义就永远是掌控全局的人。 他低声问虞清慈:“你要跳男步啊?” 虞清慈玻璃珠一样的浅茶色眼睛里,很清楚地倒映出傅为义的脸。 傅为义看见自己的脸上带着有一点藏不住的,得意的笑。 然后虞清慈点了点头。 在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华丽的旋律声中,傅为义虚虚将左手落在虞清慈的右肩上,身体微微倾斜。 脸颊贴的很近,傅为义对他说:“好啊,让你跳。” 暴雪降临,坐在那辆开往埃文镇的车上闭目养神时,虞清慈只希望傅为义能够安分一些,让他能够顺利度过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然而,大约三十小时之后,傅为义堪称温顺地嵌在虞清慈的怀里,好像他真的像他所说的一样,事实上“喜欢”虞清慈。 和他的肢体接触并没有给虞清慈带来很多的恶心感。 傅为义身上的气息仍然是薄荷味混杂着红酒的醇香,大概是因为知道虞清慈不喜欢烟味,从昨天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抽烟,身上的烟草味淡得几乎没有,若隐若现,并不难闻。 虞清慈事实上已经很熟悉这种气味,发现自己并不觉得不喜欢。 这让虞清慈怀疑,是否是傅为义太多次越轨的靠近,让自己已经对他脱敏,不再因为间接触碰他而产生应激的反应。 相较于平时的气场和傲慢的态度,傅为义的身体事实上称得上偏瘦,腰也很窄,至少虞清慈几乎没有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 他的手放松地放在虞清溪的掌心,但虞清慈仍然有一种无法抓握住的错觉。 就在这时,傅为义微微侧过头,声音轻快地对他说:“我以前没跳过女步。” 靠的太近,傅为义的唇几乎擦过虞清慈的下颌。 呼吸忽然开始变得困难,呕吐感再次出现,却不是因为恶心。 然后他听见傅为义接着说:“我也不是对谁都很轻浮吧。” 虞清慈微微后仰,而后也侧过头。 对上了傅为义的眼睛。 对方冲他眨眨眼:“虞清慈。” 他叫了他的名字。 “如果我现在说......我可能喜欢你,你会相信我了吗?” 傅为义撒谎成性,嘴里没有半句真话。 虞清慈一向知晓。 说谎时,人总会有生理上的反应。 然而此刻,傅为义说谎的生理指征却全然消失。 他的瞳孔没有放大,手心的温度没有变化,表情也是真诚的,近乎带着困惑。 仿佛他自己,也一同被卷入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爱意风暴中。 至少,虞清慈无法分辨真假。 他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傅为义的脸,有一瞬间的沉默。 然而,在他说出“不信”之前,手风琴的旋律从一段略显急促、近乎嬉闹的b段变奏中脱离出来。 在第一个强拍重新奏响的时候,傅为义略略仰头,向前倾身。 虞清慈再次尝到了那种甜味。 原来......不是因为香槟。 吻很突然,也很短暂,傅为义很快地退开一些,在若即若离的距离,轻声问虞清慈: “你呢?” “你喜欢我吗?” 他的嘴唇开合,呈现出一种湿润而柔软的质地,让虞清慈觉得很吵。 所以低下头,又吻了他。 希望他能够不再提出让虞清慈无法回答的问题。 傅为义的反应和上次截然不同,所有能将虞清慈刺伤的利爪都收起,半靠在他的手臂上,主动闭上了眼,嘴唇微微分开,堪称柔顺。 这个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一面吗? 虞清慈从未见过这样的傅为义,无论是他对孟尧,还是对他以前的恋爱对象,又或是更早,对孟匀。 第60章 “我以前没跳过女步。” “我也不是对谁都很轻浮吧。” “如果我现在说......我可能喜欢你,你会相信我了吗?” 傅为义撒谎成性,虞清慈不想相信。 但是,虞清慈的身体先违背了他的意志。 他并不因为傅为义此时此刻的靠近而觉得恶心或是反感。 反倒因为太久没有接触的,人类的体温,而产生一种希望时间停止,瞬间无限延长的荒谬奢望。 虞清慈没有想过和谁相爱。 爱情只会带来毁灭和痛苦。 是摘下一朵开得正盛的百合花,把它插在花瓶里。 让它属于自己,也让它一点点枯萎。 而且,若真的要选择谁和自己相爱,虞清慈会首先排除傅为义。 童话故事却最喜欢让最不可能相爱的人坠入爱河,以此来证明爱情无所不能。 虞清慈也不过是失败者之一。 * 太简单了。傅为义想。 简单到,让他几乎没有什么成就感。 这个世界上最讨厌傅为义的人也就这么轻易地爱上了他。 什么洁癖,什么肢体接触应激障碍,都像是笑话。 不过游戏总该有始有终,继续玩到最后。 而且要是早知道这么容易,傅为义就该早点和虞清慈玩,让他早点收起那副让自己不喜欢的样子。 他任由虞清慈吻了一会,才将他推开,和他跳完了这一支舞。 回到座位的路上,傅为义的脚步在邻近的一张空桌旁顿住。 他的目光在桌上漫不经心地一扫,最终落在了那个廉价的玻璃花瓶上。 里面插着一朵做工粗糙、边缘甚至有些脱线的塑料百合。 他顺手把花拿起,递给了虞清慈,说:“送给你。” 虞清慈的视线从傅为义的脸上,缓缓下移,看着这朵劣质的百合花,伸手接过,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已经不早了,傅为义问虞清慈:“回去吗?” 虞清慈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重新牵住了傅为义的手,说:“嗯。” 经过吧台时,傅为义在老板面前停下来,说:“我刚借了店里的插花向我喜欢的人表白,请问这么多钱可以让我把花带走吗?” 老板看着傅为义拿出的现金,睁大了眼,对这位刚买走店里最贵的红酒的客人说:“不用不用,您直接带走就行。” 傅为义还是把身上所有的现金塞给了老板,说:“就当是买下今晚这个好彩头。” 没等老板再拒绝,带着虞清慈,径直走出了酒馆。 酒馆外,雪还在飘落。 傅为义哈出一口白气,没有撑自己的伞,钻进了虞清慈的伞下。 空间陡然变得狭窄而温存,外界风雪的呼啸与酒馆内模糊的喧嚣,都被隔绝在伞沿之外。 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雪花落在黑色伞面上沙沙的、近乎催眠的轻响,还有虞清慈尚未平息的心跳声。 傅为义的肩靠上来,然后他揽住了虞清慈撑伞的手臂,将一些重量靠上来。 虞清慈微微侧头,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看见他睫毛上几点将融未融的细雪,如同细碎的星尘,随着他的每一次眨眼而颤动。 “虞清慈。”傅为义开口,“现在你要是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会不会扔我送给你的花?” 虞清慈终于选择向傅为义投降,承认全世界都会为他倾倒。 “不。”他回答。 傅为义笑了,玩笑似的控诉他:“我昨天说你喜欢我,你还不承认。” 虞清慈没有办法为自己辩白,选择了不说话。 好在傅为义没有真的要为难他,问:“你到底是洁癖还是什么问题?为什么我现在亲你你就没什么反应了?” 虞清慈只说:“不是洁癖。” “那是什么问题?” “......肢体接触障碍。” “那为什么我碰你你已经没有反应了?”傅为义故意翻旧账,想看看虞清慈的反应,“我还记得以前我碰了你一下,你就要去洗手。” 虞清慈显然也还记得这件事,一板一眼地解释:“一直在接受治疗,已经改善了很多。” 傅为义不喜欢这个回答,找茬说:“那你为什么还带手套?” 虞清慈回答说:“还不能接受大部分直接接触。” “你不应该这样说。”傅为义继续逗他玩,“你应该说‘你是例外’,这样才浪漫。” 傅为义谈过那么多次恋爱,当然会比虞清慈说情话。 虞清慈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 “你不高兴?”傅为义忽然问。 虞清慈没有觉得自己不高兴,有些莫名地否认:“没有。” 傅为义打量似的看了看虞清慈,说:“没有不高兴的话,你就说一下我教你的话,让我高兴一下。” 简单的四个字,却实在难以启齿。 虞清慈没有说话。 傅为义夸张地表示不满,说:“原来我不是例外啊,还有谁亲过你?” 就这样上升到了对虞清慈的污蔑,虞清慈必须为自己正名:“没有。” 虽然自称喜欢虞清慈,但傅为义还是和以前一样恶劣,刚才的柔顺已然全部消失,他逼迫:“那你就说啊。” “......” “嗯?” “你。” 虞清慈转过头,看见傅为义笑眯眯地看着他,显得和跳舞的时候一样得意,恶劣又可爱。 “......是例外。” 虞清慈说这种话的时候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黑蝶一样的睫毛压下来,表情倦倦的,语速不快,句尾微顿。 傅为义仍然不是很满意,还要得寸进尺,问:“那我现在能碰你的手吗?你能把手套摘下来吗?” 毕竟生怕真的把虞清慈吓跑了,傅为义几次靠近,都没有真的去碰他的皮肤,接触全都隔着衣服。 方才连那种话都愿意说的人,现在却犹豫了。 “外面太冷。”虞清慈说,“回去再说。” “亲都亲了,摸一下还不行?”傅为义质疑。 “不一样。”虞清慈说。 “有什么不一样?” “黏膜和皮肤是不一样的。” 一本正经,专业得像是在解答医学问题。 傅为义有点想笑,接着问他:“有什么不同?虞医生能不能解释一下?” “......” 虞清慈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似乎不想把所有事都告诉傅为义,但是又必须和他解释,害怕傅为义继续烦他。 最后他说:“我的接触障碍主要发生在皮肤。” 傅为义很好奇虞清慈到底经历过什么,不过知道自己不能把他逼得太紧,这才是开始,于是说:“好吧。” 说话间,已经回到了民宿。 暖气等基础设施都已经恢复,室内温暖,猫咪窝在长沙发的最左边休息。 傅为义脱了外套,看见虞清慈收了伞,在门口抖落雪水,把伞放回桶里。 在脱外套之前,确认了塑料花还在口袋里,才把外套挂到衣钩上。 这动作让傅为义觉得颇为有趣。 出门之前还对傅为义苦大仇深的样子,现在连一朵廉价的塑料花都要检查。 不像是那个一直和傅为义争斗的对手,倒像是第一次谈恋爱的小女生。 不过......仔细想起来,虞清慈可能还真的是第一次谈恋爱。 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虞清慈的第一个恋爱对象是傅为义。 爆料给小报记者,恐怕都没有人会相信,愿意刊载。 真可怜,第一次就遇上了傅为义。 看在他这么多年不给傅为义好脸色,还抢了傅为义不少项目的份上...... 傅为义一定会给他一次难忘的体验。 热水也已经恢复,把身上的风雪和被困住的狼狈洗去之后,傅为义敲响了二楼的房门。 等了不算长的一会儿,门被打开。 虞清慈连睡衣都遮得严严实实,问傅为义:“什么事?” 一副很见外的样子。 傅为义说:“没有事我不能来吗?” 虞清慈好像这时候才想起来,侧身让傅为义进来。 二楼的陈设和三楼基本相同,傅为义扫视了一眼,对还是下意识站的离他有些距离的虞清慈勾了勾手。 虞清慈显然不能理解傅为义手势的意思,甚至已经在准备回到书桌前继续处理积压的工作。 傅为义看着他坐回电脑前,继续讲视频会议,确信自己是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以及虞清慈永远都能轻易让傅为义感到不爽。 第61章 几步迈到书桌前,靠着桌沿半坐着,他也不顾虞清慈在干什么,直接说话:“虞总,我来了你还要开会?” 虞清慈立刻关了麦克风,抬起头,问:“那应该怎么样?” 傅为义重复了一下勾手的动作,说:“我这样做的时候,不管你在干什么,都应该过来。” 虞清慈略略皱眉,说:“我不是季琅。” 傅为义更不爽了,决定一定要立刻让虞清慈难受,很快又有了计划。 他俯下身,本想像对其他人一样拍拍脸颊再说话,但是忽然想起虞清慈的麻烦,抬起的手落到了对方的肩上,说:“我知道你不是季琅。” “我又不会亲他。” 虞清慈没见过这么理所当然的人,但是如果是傅为义,好像能解释得通。 不过这动作还是像是在招猫逗狗,虞清慈不喜欢,所以不想听懂,侧头去听视频会议的内容。 傅为义无语得差点笑了,按了按他的肩,威胁他说:“虞清慈,不想我摸得你应激的话,你现在就散会。” “这么晚了还让员工加班,你有点人性好吗?” 虞清慈不装聋了,说:“我付了双倍加班费。” 不过还是重新打开麦克风,简单点评了几句就说了结束。 他合上笔电,重新抬头看向傅为义,等他说自己要干什么。 傅为义装作苦恼的皱起眉:“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虞清慈总是倦倦的眼睛因为仰视而睁大了一点,傅为义非常少见地看见了他完整的瞳仁。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点困惑,等着傅为义说下去。 傅为义叹了一口气,说:“你摸都不让摸一下,那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呢?” 虞清慈没有听懂傅为义在指什么:“什么下一步?” 傅为义好像很想装成真的烦恼,但是虞清慈熟悉他的恶劣,看出了他使坏之前藏不住的微表情。 对方故意歪歪头,说:“你不知道啊?” 虞清慈有了不是很好的预感。 然后对方做出了那两个字的口型。 嘴唇撅起。 “做”。 微微张开。 “爱”。 傅为义挑挑眉,问:“怎么办?” ----------------------- 作者有话说:虞清慈:[被玩弄于股掌之间.jpg] 这个傅为义大概会在虞清慈身上翻大车[哈哈大笑] 第39章 磨合 “......” 虞清慈移开视线, 看向书桌上的木纹,苍白的脸上浮出几分血色。 “嗯?” 傅为义侧过头去追虞清慈的眼睛。 “你说怎么办啊。” 虞清慈不太自在地轻咳一声,说:“可以慢慢来。” “慢慢来?” 傅为义的手隔着衣服, 缓缓从虞清慈的肩上划到胸前, 感到手下肌肉的紧绷,表达着对接触的不适。 “可是我不喜欢慢慢来。”他说。 “而且, 你不是说了吗, 我是例外。你不能克服一点吗?”傅为义就这样理所当然地提出无理的要求。 虞清慈被傅为义说的词穷, 又开始保持沉默。 傅为义看他沉默, 接着说:“你说不能接受大部分直接接触。” “那隔着衣服呢,带着手套呢,我现在这样碰你, 是不是可以。” 虞清慈事实上不太适应,但还是勉强地点点头。 傅为义的手落在了虞清慈的手腕上, 隔着袖子圈住他的腕骨, 把他的手拿起来, 放在自己的腰上。 虽然不明白傅为义想做什么,但他还是虚虚地托住他。 “这样呢,可以吗?” 虞清慈点点头。 傅为义便引导着他的手继续向上,低下头, 将他带着手套的手,贴上自己的脸侧。 一个亲密的、脆弱的姿态。 “隔着手套碰我, ”傅为义的声音贴着他的掌心传来, “是不是也可以?” “......可以。” 傅为义的脸被虞清慈托在手心,他的面部折叠度很高,实际的轮廓小而窄,一只手就能将他的下半张脸完全握住。 虞清慈过去几乎没有用这样的眼光看待过他, 傅为义的气场很难让人联想到被控制或者被拥有。 但现在看来,傅为义虽说有能轻易撑起正装的肩宽,但是身形却非完全的强势。 他的腰线收的窄,肌肉薄薄地贴着骨骼,显得身形削薄,脸也很小,让虞清慈产生一种清晰的感知—— 原来傅为义也能被握在手心。 傅为义侧过头,嘴唇的开合隔着手套也能被感觉到:“除了脸呢,其他地方,你能碰吗?” 最后一句的声音压的很低,几乎带着蛊惑: “你想碰吗?” 虞清慈的表情还是没有很大的变化,他重新垂下了眼睫,让傅为义看不清他的眼神。 不过他很诚实地“嗯”了一声。 傅为义骤然松开了他的手,从书桌边站直,走到了虞清慈的床边,靠坐在床头,冲他又勾了勾手。 虞清慈这次走了过去。 他在床沿坐下,坐姿端正,还是像精心摆放的人偶。 傅为义看他这副正经的样子,又隔着袖子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的扣子上,问他:“会解吗?” 掌下是另一个人的心跳,虞清慈的手指动了动。 傅为义的手移开了,他好整以暇,等着虞清慈的下一步动作。 虞清慈像是在学习操作某种精密的、但他从未实操过的仪器,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严谨和生疏。 指尖捏着纽扣,他一颗一颗地解开,目不斜视,好像毫无杂念,只是在完成傅为义的要求。 傅为义觉得很好笑,低低地笑出声,带着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虞清慈的指尖。 虞清慈的动作停下来,抬起头,傅为义从他那张没有变化的脸上读出了他的问题,大概是“笑什么”。 他解释:“你解得太认真了,我是什么你要处理的工作吗?” 坐直了,衣冠不整,他靠近虞清慈:“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脱吗?” “为什么?” “我想看看,你能不能让我高兴。”傅为义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很坏的表情,“要是你不能让我高兴,我就不喜欢你了。” 虞清慈对他这么轻率的态度有点不满,但是知道傅为义是在开玩笑,便顺着问:“怎么让你高兴?” 傅为义扯了扯虞清慈的手套,说:“隔着手套碰我,你不是可以忍受吗?” “那你就带着手套......帮我吧。” 这么无理的要求,肯定能恶心到虞清慈。 说话的时候他差点没憋住笑,盯着对方,等着他拒绝。 却没想到虞清慈很快地点了头,直接去扯傅为义的裤绳。 傅为义呆了一下,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话是自己说出来的,现在也不能收回去,硬着头皮的变成了自己。 虞清慈怎么突然这么主动? 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看见虞清慈的脸上又泛起了血色,便又觉得满意了,重新靠回床头,摆出等待被服务的样子。 丝绸的微凉圈住了他,虞清慈没有看傅为义,把视线放在自己的手上,专注的执行。 傅为义倒是新奇地看着这个绝无仅有的画面。 原来虞清慈喜欢人是这样的,这么好玩,甚至愿意做这样的事。 “太慢了。”他懒洋洋地指挥。 而后,傅为义的呼吸陡然加重,从齿缝间泄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闷哼。 虞清慈终于抬起头,对上了傅为义的眼睛。 对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这时候半眯着,被情欲浸染得湿润而深邃,眼神里是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沉溺的迷乱,那张总是带着讥诮弧度的唇微微张开,正在无声地喘息。 虞清慈从不否认的是,傅为义生得好看。 即便是在最厌烦对方的时候。 而现在这副样子,让他产生了一种把对方弄得更糟糕的冲动。 这种冲动全然陌生,但任何人都天然地知道应当怎么做。 他俯下身,吻了那双正在喘息的唇。 傅为义即将出口的、带着命令意味的话语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含糊不清的、被情欲浸透的音节。 虞清慈的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隔着睡衣扣住了傅为义的手腕,将它们压在床头。 隔着手套,他的接触障碍有效地抑制,足以支撑他做出出格的举动。 虞清慈不常做这样的事,但他充分了解人体的结构,挑动着对方最敏感的神经,清晰地感受到身下的那句身体如何从紧绷到颤栗,再到彻底的柔软与沉溺。 第62章 而后他退开一些,以观察对方的变化。 傅为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修长的脖颈向后仰出一个弧度,汗水顺着凌乱的发稍滑落。 不再能够随心所欲地使坏,真的被虞清慈弄得糟糕。 虞清慈摘下被弄脏的手套,扔进了床边的垃圾桶里,然后取出了一双新的,重新戴上。 傅为义靠在床头,闭着眼睛平复呼吸。 等到虞清慈重新回到床边时,他已经重新睁开眼,脸上还带着一些情欲的红晕。 对视片刻,傅为义叫了他,叫的是名字。 “虞清慈。” 傅为义对虞清慈有很多奇怪的称呼。 叫的最多的是“虞总”,在做表面功夫或者阴阳怪气的时候使用。 有时候叫他“虞医生”,这样称呼的时候大多没有好事,估计是有医学方面的要求。 昨天,他教傅为义弹琴的时候,他又叫“虞老师”,好像是在叫家庭教师。 名字,更多用在私下里,在他对虞清慈的态度不满的时候,总是带着戏谑和不尊重的意味。 傅为义的咬字一般随意,但并不含混,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总是被他拖的微长。 而现在他叫虞清慈的方式,带着一点亲昵,声音不响,音色略微沙哑。 是召唤的口吻,带着需要的意味。 虞清慈这时才真的对新关系有了实感。 “你这么喜欢我啊。”傅为义说话的时候带着笑意,还是很得意的样子,“我很高兴。” 虞清慈并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傅为义的,有多喜欢傅为义。 因为他很少产生情绪,所以并不善于理解。 但非要说起来,他对傅为义产生的情绪可能是最多的。 愤怒、烦躁、甚至......心跳。 可能这是他最终会喜欢傅为义的一个原因。 并且,现在的他会承认,在盥洗室里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对傅为义有了好感。 至于喜欢的程度,虞清慈没有喜欢过谁,不知道怎么衡量。 不过他知道怎么回答傅为义会满意。 所以他“嗯”了一声。 傅为义又一次笑出了声,他一边笑,一边从床上爬起来,重新把衣服穿回身上。 虞清慈看着他重新整理好自己,然后俯下身,很轻地吻了一下虞清慈,就说:“走了,明天见。” 在门关上,房间里恢复熟悉的寂静的时候,虞清慈产生了一种应该被称为不舍的陌生情绪。 在三楼的关门声响起之后,他下楼,从外套的口袋里重新拿出了那朵塑料百合花,摆在了床头。 * 第二天,雪彻底停了。 道路正在清理中,如傅为义所料,离开的时间定在下午。 上午他先简单处理了一些工作,并回了周晩桥的电话。 “为为,你那边怎么样?”周晩桥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没事。”傅为义说,“雪已经停了。下午就回来。” 周晩桥又简要问了几句,问起了虞清慈,“听说你这两天和虞清慈住在一起,没闹矛盾吧。” “没有。”傅为义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告诉他,“我和他......很和谐。” 周晩桥有点不相信的样子,笑了笑,问傅为义:“晚上回来吃饭吗?” “晚点回来。” “好。”周晩桥说,“我等你。” 挂断之后,傅为义下楼,看见虞清慈站在沙发边,和那只猫咪对视。 猫咪端坐着,抬起头,绿色的眼睛盯着虞清慈,听见傅为义的脚步声之后,方才转过头,看了看他。 虞清慈站得很直,微微垂头,转头看傅为义,对他说“早”。 同样的挺直脊背,同样矜持地低着下颌。 两只生物端庄的姿势与神态如出一辙。 傅为义差点笑了,走上前,问虞清慈,“你在对猫干什么?” “我问了秘书,这是俄罗斯蓝猫。”虞清慈说。 “嗯?”傅为义说,“怎么了?” “......我们要走了。”虞清慈接着说。 “是。” “猫,你想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傅为义很快明白,“哦,你是想把猫带走吗?” 虞清慈点了点头。 “你想带走就带走吧。”傅为义说,“我爱莫能助。” “我要是再带一只猫回家,茯苓和周晩桥都会生气,那我就麻烦了。” 他又伸手摸了摸猫咪的头,说:“你带走也挺合适。它和你有点像。” 被说和一只猫咪相似的虞清慈有一点不解,怀疑傅为义又在像以前一样嘲讽自己。 刚想说“无聊”,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不该还嘴,便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他说:“你给猫取个名字。” 傅为义抬起头,问:“让我取啊?” 虞清慈“嗯”了一声。 傅为义沉吟片刻,目光从窗外茫茫的雪色,转回到猫咪那身银蓝色的皮毛上。 “雪后天青,不如就叫它雪青吧。” 他又挠了挠猫下巴,说:“出去走走吗?现在的天空真的是青色的。” 虞清慈看着傅为义眼中映出的、窗外的湛蓝天光,喉咙里那句简单的“好”,似乎比平时要轻一些。 天空是雪霁之后的湛蓝。 小镇的街道已经被清理出可供行走的道路,两侧堆着高高的雪墙。偶尔能看见几个镇上的居民在自己门口铲雪,哈出的白气很快消失在清冽的空气中。 今天不用撑伞,虞清慈就牵了傅为义的手。 恋爱是应该牵手的。 傅为义的左手放松地任由他牵着,指骨修长,掌心温热。 虞清慈的指腹却在他的中指指根处,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轮廓。 他的动作停住了。 傅为义察觉到了他的停顿,侧过头,看见虞清慈正垂眸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神色不明。 虞清慈的手指轻轻用力,似乎是想将那枚戒指从傅为义的手上褪下来。 傅为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你干什么?” 虞清慈迎着傅为义不悦的目光。 “昨晚你说喜欢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我不认为一个刚和别人确立关系的人,应该手上还戴着前未婚夫的戒指。” 虞清慈已经想过,他和傅为义在一起的过程有些冲动,很多问题都没有考虑清楚,这在昨晚已经得到印证。 但是既然已经在一起,便不应该再分开,而是应该解决问题。 虞清慈可以适应傅为义想要的接触,接受更多治疗,早日恢复正常。 傅为义也应该理清楚自己的情感关系,不再和他人保持暧昧的关系,在和虞清慈在一起的时间里想着别人。 神色凝滞了片刻,傅为义弯弯唇角,说:“你吃醋了?这么快就开始吃醋了?” 吃醋有什么快慢之分?傅为义的行为暧昧不清,虞清慈感到不满是正常的事情。 “孟尧已经死了。”虞清慈说,“你和他订婚,也是为了报复他。” “为什么等他死了,你却要戴他的戒指。” 问题很直接,傅为义意识到,尽管他没有给出任何承诺,又或是说什么确定关系的话,但虞清慈已经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新的理解,把自己摆在了正宫的位置上。 游戏还没结束,他还不想把虞清慈的幻想撕碎,至于以后,他不做保证。 傅为义没想给什么承诺,他不会许诺做不到的事情。 没有回答虞清慈的问题,傅为义近乎温声地哄骗:“你不想我戴,我就不戴了。” 他褪下戒指,放回自己的口袋里,重新牵上虞清慈的手,说:“走吧。” 虞清慈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却也已经没有办法再质问,回握住傅为义的手,和他一起穿过两条街,经过几家已经关门的精品店,还有一间没有人的画廊,以及那一座镇上唯一的教堂。 相较于上次,教堂有了一些变化。尖顶和石墙上的积雪让它看起来如同身处童话。 勘测之后,他们的施工队已经开始对教堂进行修缮。那几扇彩绘玻璃窗已经临时用专业的挡板挡好,里面的一些位置架着脚手架。 短暂停留之后,他们离开了教堂。 傅为义不认路,还是领着虞清慈乱走,拐进了一条小巷,在巷尾的一家看起来很温暖的咖啡店门口停下来。 店里的窗户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门上挂着“营业中”的木牌。 他们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下,点了热咖啡和烤的酥脆的牛角包作为早午餐。 第63章 咖啡的香气和烘焙的甜香驱散了身上的寒意,虞清慈捧着温热的瓷杯,目光和过去的很多次一样,倦倦地搭在傅为义的脸上,很长时间没有移开。 午后,从离开小镇的车上,到停机坪前,虞清慈思考了他和傅为义开始于极端环境以及冲动浪漫之中的关系应当如何在回到真实的生活之后继续,有了一些计划。 直到傅为义对他招招手,说“再见”之后上了直升机。 直升机平稳升空,将那座被白雪覆盖的童话小镇抛在身后。 虞清慈靠在微冷的舷窗上,看着下方飞速倒退的山峦,指尖在手机上无声地敲击。 第一条信息发给了他的私人助理:“继续中断的治疗,尽快。” 第二条:“将‘与傅为义会面’列为每周固定日程。” 就在这时,秘书上前来告知他,“虞总,刚刚接到的消息。您的叔叔,虞微臣先生,正在准备回国,预计后天抵达渊城。” “原因?” “尚不明确。他只告知了行程,并嘱咐我们不必特意迎接。” “嗯。” * 傅为义踏进家门时,周晚桥正坐在沙发上撑着头闭目养神。 想起下午最新的拿到的消息,傅为义没有着急开门见山,走到沙发前叫了周晚桥一声。 对方这才睁开眼,对傅为义笑了笑,说:“你回来了。” 孟尧死了以后,周晚桥显然是那个高兴的人,不再加班,恢复了过去一旦有机会就会等着傅为义吃晚饭的习惯。 餐桌上,气氛总是好些,谈论事情也总是相对轻松。 于是傅为义这时才提起:“周晚桥,你父母死了以后,你是不是去你父亲的同事家里住过几天。” 周晚桥抬起头,说:“你又调查我?” 傅为义无所谓地笑了笑,坦然承认,说:“是,我又重新把你从头到尾查了一遍。” “很遗憾,一直没查出什么问题。” 周晚桥没生气,说:“是的,住过一周,才去了孤儿院。” 傅为义话锋一转,说:“你觉得两个死刑犯在没有外力帮助的前提下,从北城越狱,销声匿迹到什么都查不到,可能性大吗?” 周晚桥放下筷子,表情严肃起来,问:“你觉得我父母的死有问题?” “你觉得呢?”傅为义反问。 “我也觉得。”周晚桥回答,“但是有时,我又怀疑是自己被愤怒和不甘心冲昏了头脑,才会去怀疑......” “怀疑虞家,是吗?”傅为义抢在他之前说。 周晚桥点点头,说:“上次没有说,怕你觉得我胡乱发泄愤怒,不理性。” “毕竟我的怀疑,没有什么证据,而且我那时候很小,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 “就连我产生怀疑的原因,我都不确定是真是假。” “你为什么怀疑?”傅为义问。 周晚桥说:“我总记得,我家出事的前几天,我父亲说过他被调去核心研究部门的事情,因为我还问了他新工作要做什么,会不会变得更忙。” “但是后来我查过,我父亲没有调动。” “我不确定,是调动以前他就去世了,还是......调动本身有问题。” “还有。” 在傅为义说话之前,周晚桥补充,“虞家对我的关注,比我认为的正常,多得多。”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愿意来你们家。” “当然,这件事还是更多事迫不得已。” 傅为义第一次听周晚桥主动提起他进入傅家的事情,注意力被抓住,追问道:“怎么迫不得已了?” “这是我的秘密。”周晚桥说,“就算你和我交换,我都不会和你换。” “原来你还是迫不得已。”傅为义说,“我还以为你是想要钱呢。” “整天有人想嫁给我爸,还来讨好我,我还以为你也一样。” 周晚桥摇摇头。 傅为义向后靠,对周晚桥说:“不过现在,你钱也拿到了,傅家的权你也分了,连我,你也称心如意了,就算当初是迫不得已,现在你也赚大了。” 周晚桥笑了,说:“是,我没有后悔。” “说回你的打算,你告诉我你要去见收留过我的人,是想我和你一起去,是吗?” “是啊。”傅为义说,“不然我为什么告诉你。” “地址和对方的时间安排我都已经查清,明天下午,你和我一起去。” “你都定下来了,我怎么可能拒绝你。”周晚桥说,“不过我明天要为了你调整行程,你是不是应该......” “给我一点好处。” 傅为义挑眉:“关于你父母的事情,你还要我给你好处?” “不行吗?”周晚桥反问。 傅为义微微眯眼,说:“你又想要干什么?” 周晚桥作势想了想,说:“要不......明天早上出门之前,你帮我系领带?” 傅为义听完要求,盯着他,忽然说:“你不会也喜欢我吧。” 周晚桥的脸色微变,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什么叫‘也’?” 第40章 灭口 傅为义这才意识到自己用了这个字, 不过很快无所谓地说:“喜欢我的人太多了,以前有人说,想和我结婚的人估计能排到海外。” “周晚桥, 你不会也这么俗吧。” 周晚桥摇摇头, 没有否认,说:“我当然喜欢你, 不然为什么要和你交换?” 轻易说出的喜欢, 不让傅为义觉得深刻或是真心。 不像虞清慈那种如同撬开紧闭的蚌壳, 窥见内里的柔软, 可以作为游戏的对象或者肆意伤害。 反倒像是一种虚假的甜言蜜语。 又或者是选择了傅为义来满足他的执念。 傅为义大发慈悲地提醒周晚桥:“你要是想谈恋爱了也最好别喜欢我,不然,你应该会挺惨的。” “怎么了?”周晚桥对傅为义的解读总是准确, “你是打算让那个最近喜欢你的人......变得很惨吗。” 傅为义没回答他:“明天早上是吧,行。” 周晚桥接着追问:“是谁喜欢你?虞清慈?” 傅为义从餐桌边站起来, 忽略了周晚桥的继续猜测, 说:“我还以为你又要让我亲你, 或者是什么的。” 周晚桥看出他不想说,心中略微有了判断,说:“我这样说,你会同意吗?” 傅为义站在他身边, 略略俯下身,说:“如果你明天好好配合我, 我可以吻你一下。” “作为奖励。” 周晚桥便偏过头看他, 问:“要我怎么配合你?” “装的可怜一点。”傅为义懒散地说,“你反正很擅长演戏。其他的,你肯定也能懂我的意思。” 周晚桥说:“既然你这么信任我,那我可不能辜负了。” 傅为义没有想到晚一些的时候, 他就接到了虞清慈的电话。 电波那头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似乎在组织语言。 傅为义耐心地等了几秒,才懒洋洋地开口,打破了寂静:“虞清慈?找我?” “我叔叔三天后回国。”虞清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直冷清,“我想邀请你参加他的接风宴。” “这么快就要我见家长吗?”傅为义故意说。 虞清慈果然沉默了。 他玩心大起,故意追问了一声:“嗯?” “......是正式的商业宴会,你本来就在宾客名单上。”虞清慈条理清晰地解释。 “哦。原来是这样啊。”傅为义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充满了故作的失望。 虞清慈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妥协的意味:“......但,我想亲自告诉你。” “请柬明天会送到你手上。” 听着这一句话,傅为义的声音里带上笑意,“好,我会准时出席的。” 电话那头,虞清慈“嗯”了一声。 他不再说话,却也没有挂电话。 傅为义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听见电波中属于对方的呼吸声,明知故问:“还有什么事吗,虞总?”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没有。”虞清慈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比平时轻一些,“......晚安。” 听筒中很快传来忙音,傅为义这时才笑出了声。 * 第二天上午,傅为义下楼时,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大厅中央的周晚桥。 他已经穿戴整齐,管家正将一件深色羊绒大衣为他披上。 周晚桥微微颔首致意,没有离开,抬起手,指了指自己颈间那条松松垮垮、尚未系好的深蓝色真丝领带。 第64章 傅为义挑了挑眉,示意管家退下,走上前,从对方手中自然地接过领带的两端。 距离很近,指腹的丝绸触感微凉。 傅为义没有看周晚桥,专注于手下的动作,将领带熟练地交叉、翻折、拉紧......每一个步骤都做得不紧不慢,如同完成一件艺术品。 周晚桥垂眸,看着傅为义低垂的睫毛,和因为专注微微抿紧的唇,以及他的手指如何在顺滑的丝绸之间穿梭,将它变成一个完美而规整地温莎结。 周晚桥在那时想起自己仅存的幼年记忆中,每天必然发生的事情。 ——在父亲出门前,母亲总会走上前,为他细致地整理好衣领。 “好了。”傅为义收回手,用指尖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那个完美的领带结,抬起眼。 “上班去吧,下午见。” 到了下午,周晚桥如约见到了傅为义,司机为他拉开车门。 傅为义坐在座位上,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关于即将拜访的人的资料。 听见开门声,他没有抬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算是和周晚桥打过招呼。 周晚桥在他身边坐下,在傅为义的平板上看见了自己明面上的过去。 他期待着傅为义的挖掘,发现真实的他,关于他父亲的真相,期待他那时会露出的表情。 车辆驶离市中心的繁华,进入一片安静的老城区,这里是渊城大学附近的文教区。 道路两旁的高大梧桐树洒下斑驳的光影,爬满常春藤的红砖小楼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透着一种宁静而怀旧的气息。 他们要拜访的人,是周晚桥父亲生前在医院的同事,如今退休在家的陈教授。 傅为义早就让秘书送过拜帖和礼物,因此他们的到访并不算突兀。 头发已然花白不过精神依然矍铄的陈教授直接开了门,见到周晚桥时,眼中充满感慨。 “晚桥啊,都长这么大了。一晃都快三十年了......你长得像你母亲,气质也像,沉静,稳重。” 提起母亲,周晚桥的脸上流露出温和,他轻声说:“陈伯伯,好久不见,您的身体还是这么硬朗。” 傅为义是以周晚桥的名义送的拜帖,在看见周晚桥身后的傅为义时,对方明显愣了愣。 “陈教授。”傅为义开口,“我是傅为义。” 陈教授面色微变,显然对他的名声有所耳闻。 不过傅为义这次的态度很礼貌,接过了话语权,开门见山地说:“冒昧来访,其实是想请教您一件关于傅氏与虞氏过去的旧事。” “我们最近在整理一些历史合作项目的档案,发现有些记录语焉不详。听说您当年与周先生的父亲共事许久,或许会知道一些情况。” 陈教授沉默片刻,说:“老周的事啊,你们想问什么?” 傅为义微微倾身:“出事不久前,周晚桥的父亲是不是刚经历过一次工作调动?” 陈教授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浑浊的眼中神色不明。 他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答非所问,冲着周晚桥叹了口气:“晚桥啊,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你父亲他生前最希望的,恐怕就是你能平安顺遂地度过这一生。” 显然是委婉的拒绝。 周晚桥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缓缓垂下眼帘,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微微弯下,他低声说:“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 “但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父亲最后到底在想什么,有时候看到新闻的图片......”周晚桥的声音逐渐变低,最后停住,几乎像是一声叹息。 傅为义适时开口:“陈教授,我们不是想探究虞家的商业机密。” 陈教授听着故人之子的恳求,沉默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说:“好吧,是有这么一回事,我记得。” 傅为义敛目细听。 “你父亲当时还挺高兴的。”陈教授看向周晚桥,说,“说是被调去一个保密级别很高的新项目,是总部亲自牵头。他说这是一个好机会,能接触到最前沿的科技,只是可惜,没过多久就......”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傅为义追问:“那您知道,这个项目的具体研究方向是什么吗?” 陈教授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困惑:“这个,我们就都不知道了。” “这个项目独立于医院的所有常规部门之外,人员也是单独管理的,非常神秘。我只知道,调过去的人都要签最严格的保密协议,平时也很少再和我们来往。” 周晚桥接过话柄,问:“那您还记得除了我父亲之外,还有哪位同事也被调进那个部门吗?” 陈教授遗憾地摇摇头:“我没有再听说过谁,保密措施做的太严格了,要不是认识你父亲,我恐怕都不知道这个项目的存在。” “虞家的项目保密都很严格,我也不想惹上太多麻烦,也就没有再去了解过。” “晚桥,你突然问这个,是觉得......你父亲的死有问题吗?” 周晚桥苦笑,反问:“您觉得呢?” 陈教授便不再说话了。 礼貌地告别之后,他们回到了车上。 “周晚桥。”傅为义率先打破了沉默,“你的记忆没有出错。” 他看着对面那张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晦暗不明的脸,继续问道:“所以,你现在觉得,有问题吗?” 周晚桥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我对我父亲的印象不算深刻。后来长大之后,见过几个他的朋友,都说,他过去是一个很耿直的人。” 他顿了顿,视线转回,迎上傅为义的目光。 “我看过很多次当年的报道,家里被翻得很乱,所有财物都被拿走,就连他最宝贵的书房都被翻了个遍。” “而他当时参与的那个项目,保密等级非常高,由虞家总部直接负责,涉及最前沿的研究。” 周晚桥冷静地陈述着一个个看似无关的点,像是在摆放一枚枚棋子。 傅为义听懂了,他将这些棋子连成了一条线,直接指出了终局:“所以,你是觉得,你父亲是被灭口了?” 周晚桥仍旧没有给出正面回答。 他说:“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拿到了你们家的offer。在我准备入职之前,名义上收养我的虞家远亲给我打了电话,说是想让我去虞氏工作。” “我没有答应,他们就给我开了非常好的条件,比这边好很多。” “但是你拒绝了。”傅为义说,“所以你现在......坐在我旁边。” “是。”周晚桥说,“你觉得,我选对了吗?” 傅为义笑了,他朝周晚桥伸出手,说:“你当然选对了。” “我很高兴,直到现在,你都还活着。” 周晚桥握住了傅为义手,朝他倾身,在距离傅为义的脸大约十厘米的位置停下。 “我当然要活下去。”周晚桥说,“为此,我非常努力。” “你会为此高兴,那就是最好的事了。” 傅为义看着近在咫尺的,周晚桥的眼睛。他的瞳仁是深棕色,总是让人觉得看不到底,因为睫毛压下,而显得低压,此时此刻仍然让傅为义看不透。 他抽回自己的手,说:“既然这么努力地活下来,那就别浪费时间。” 将平板电脑转向周晚桥,屏幕上是他刚调出来的一张关系图。 “周父”、“死者”、“栖川”、“兰倚”、“总部”。 “你父亲这条线,我们暂时只能挖到这里。陈教授出于自保,不可能再说更多了。”傅为义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所以,你觉得下一步,应该向什么方向去找?这条线索又断了。” “没断。”周晚桥说。 他扬目,问:“现在,能查到当年命案的卷宗吗?” “说不定能知道,我父亲到底知道了什么。” 傅为义点点头,“我会让人去警局档案库调取当年的所有卷宗,尽快送到你手里。” 而后,他的指尖落在了“总部”两个字上。 “你知道吗?”傅为义顿了顿,“虞微臣要回来了。” “接风宴在三天以后。” “是吗?”周晚桥说,“他不是已经定居海外很久了吗,五年,还是六年?” “今天上午,我收到了接风宴的请柬。”傅为义说。 他点了点指尖:“你说,这些事,他知道多少,又经手了多少?” “我没有收到请柬。”周晚桥说。 第65章 傅为义关上平板,说:“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 车辆缓缓驶过庄园蜿蜒的车道,最终在常春藤覆盖的红砖墙前停下。 管家早已恭敬地等在门口,为刚刚从海外归来的主人拉开沉重的橡木门。 虞微臣走进阔别许久的大厅,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从二楼旋梯上走下的侄子身上。 “叔叔。”虞清慈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微微颔首,声音是一贯的冷清,却少见地带着几分尊敬,“欢迎回来。” 就在这时,一只猫咪迈着轻巧无声的步子,从虞清慈身后跟了下来。它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好奇地打量着陌生人。 虞微臣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从虞清慈身上,缓缓移到他身边那只猫咪上。 “清慈,你养猫了?” 虞清慈说:“是。” “叫什么名字?” “雪青。” “名字不错,很雅致。” 他伸手拍了拍虞清慈的肩,说:“许久不见,你变了一点,走,去你房间看看,我给你带了些画,看看挂在哪里合适。” 虞清慈的房间一如既往整洁到接近无菌。 虞微臣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过,最后定在了床头柜上。 那里,一个简约的巴卡拉水晶花瓶里,插着一朵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边缘甚至有些脱线的塑料百合花。 他缓步走上去,用两根手指拈起那朵塑料花,拿到眼前,欣赏一般,目光了然。 看了片刻,他把花重新插回花瓶里,问,“清慈,你是谈恋爱了?” 虞清慈上前,整理了一下花的位置和朝向,点点头,说:“嗯。” 虞微臣露出一个有些欣慰的微笑,说:“是时候了。” “这就是你重新开始治疗的原因,对吗?” 虞清慈仍旧没有否认。 虞微臣便接着问:“是谁?” “傅为义。”虞清慈清楚地吐出这个名字。 虞微臣的表情终于凝滞了片刻,说:“傅家那个傅为义,是吗?” “如果我没记错,你以前和他的关系,可不算好。” 虞清慈顿了顿,说:“是他主动改变。” 虞微臣问:“据我所知,傅为义不能算是一个合适的恋爱对象,清慈,你为什么选他?” “不合适。”虞清慈说,“但是我不会有其他选择。” 虞微臣听懂了他的意思,直到虞清慈的性格,说:“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判断,我不应该担心你受到伤害。我知道你向来考虑周全,任何后果,你都能承担,是吗?” 虞清慈说:“是。” 虞微臣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开始看虞清慈的房间里哪里适合挂他带回来的装饰画。 * “阿为,你怎么突然要去望因寺?你不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吗?” 浮光山脉的盘山公路上,季琅少见地开着一辆低调的黑色商务车,平稳地行驶着。 车程确实很长,他们已经离开渊城市中心快一小时,窗外的景色早已从林立的高楼变成了连绵不绝的深山, 这条私人公路蜿蜒曲折,一侧是陡峭的岩壁,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峡谷。阳光被层叠的树冠切割成流动的碎片,在傅为义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想问几个问题。”傅为义看向窗外,说。 “怎么想到让我陪你来?”季琅故意问。 “你们家不是也信这个。”傅为义说,“而且我不想全世界都知道。” “你不会到处宣扬,对吧。” 季琅立刻表忠心:“我当然不会。” 傅为义转了转中指指根的戒指,想起了什么,饶有兴致地说:“还记得我上周因为暴雪被困在埃文镇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你那天不是还给我回了电话。”季琅说,“暴雪太耽误事了,竟然连信号都断了。” 傅为义说:“也不算耽误事。” 他转过头,脸上浮现出一种季琅熟悉的,混杂着得意和玩味的笑容,如同在分享一个有趣的秘密: “我又‘谈恋爱’了。” 第41章 大凶 季琅咬碎了嘴里的薄荷糖, 竭力维持着感兴趣的语气,问傅为义:“是谁?这次我怎么没听你说过?是最近认识的吗?” 傅为义说:“认识很久了,比认识你的时间还久。” 季琅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几乎无法维持脸上的微笑, 但还是问傅为义:“认识很久了?阿为,你还会吃窝边草啊, 到底是谁?我......认识吗?” 傅为义偏不愿意直接告诉季琅, 仍旧只回答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 好像是真的很得意, 所以想和季琅玩一个猜谜游戏, 享受着季琅的困惑。 到底是谁,让傅为义露出这样的神色?如同捕获了珍奇猎物。 季琅在脑中搜遍了他和傅为义共同的朋友圈,尝试定位到那个目标。 却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合适的猜测对象。 傅为义看见季琅脸上出现了意料之中的困惑, 缺席的成就感终于出现。 看,连最了解傅为义的季琅都猜不到。 足以证明傅为义的游戏难度。 “我实在是猜不到。”季琅想了两分钟, 还是认输, “到底是谁啊?认识得比我和你还久?” 傅为义看着季琅彻底投降的模样, 终于感到了心满意足。不再为难季琅,用轻描淡写的态度,说出了那个名字:“虞清慈。” “......” 季琅险些没能把稳方向,声音有些干涩, 说:“阿为,你在开玩笑吧。” 傅为义说:“没开玩笑, 他还邀请我去他叔叔明天的接风宴。” “可你不是一直......讨厌他吗?”季琅艰难地问,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不是也......很不喜欢你。” “是啊。”傅为义承认地坦然,“所以才好玩,不是吗?” 他微微侧过头, 眼中闪动着几乎残忍的愉悦:“我都没想到,他其实这么喜欢我。” “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上周在埃文镇的那两天,是吗?为什么?”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 傅为义看着季琅急切的样子,没有回答。他确实有些得意,但是这份得意是私密的。他不打算把细节与任何人分享,哪怕是季琅。 若是非要说出一个理由,那这大概是出于他仅有的尊重和良知。 傅为义一语带过:“更早。他还挺有意思的。” 随即,他将话题引向此行的真正目的,不给季琅继续追问的机会:“季琅,你猜我今天来望因寺是想问什么?” 季琅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将那份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嫉妒与不甘强行咽下,苦笑道:“阿为,你总是让我猜。你的心思要是能被我猜到,你就不是你了。” 傅为义笑了笑:“也是。” “我想问的是孟尧和孟匀的事情。” “你说......这两次,我都死不见尸,会不会有人其实没有死?” 季琅的心脏又一次被重击,他觉得傅为义今天就不该让自己开车,否则两人迟早要一起坠下山崖。 他定了定神,才问:“是吗......你是觉得,谁还活着?” 傅为义摇了摇头,没有说出答案。 这时候,他们抵达了车能开到的终点。 望因寺位于浮光山脉西郊,车辆无法直接开到寺庙门口,只能停在距离寺庙约一公里处的一个被古树环绕的停车场里。 车已行至终点。望因寺的山门古朴肃穆,矗立在万籁俱寂中,仿佛尘世与方外的界碑。 所有到访者,无论身份多高,都必须在此下车。 这是规矩,代表着凡俗世界的钢铁座驾与喧嚣留在山外。 从山门到寺庙,是一段长长的、由青石板铺就的古道。 “到了。”傅为义说。 他们下了车,一前一后顺着古道向上,四周只有风声和水声。 道路蜿蜒,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上海残留着未化的冰雪。 左侧的峭壁上,每隔几步便能看见一尊尊神情悲悯的风化佛像,静默地注视着来往的过客。 而右边,洗心涧的溪水清澈见底。 空气中满是雪后松木和泥土的气息,混杂着从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檀香,瞬间将人从尘世的喧嚣中抽离。 古道尽头,他们跨过石拱桥,穿过缭绕的薄雾,望因寺那层层叠叠的殿宇和标志性的飞檐,才终于在一片苍翠的林海中,豁然出现在眼前。 第66章 他们没有停留,径直穿过大殿,进入了更为开阔的主殿庭院。 再向内穿过回廊时,一个知客僧早已等候在此,他双手合十,对傅为义微微躬身:“傅施主,住持已在禅房等候多时。” 住持的禅房位于寺庙最深处的一座独立小院。 院内一颗古银杏树叶已已落尽,只剩苍劲的枝干直指苍穹。 禅房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席茶台,几个蒲团。一位身着灰色僧袍的老者正盘坐着,闭目拨动着手中的佛珠,身前的茶炉上,泉水正咕嘟作响。 傅为义心说,这老神棍,还是这么会故弄玄虚。 不过保有着修养,也遵守规矩,在住持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季琅识趣地留在门外,将空间留给傅为义。 直到一壶茶煮好,住持才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温和,却仿佛洞察万物,落在傅为义脸上: “傅施主,一别十数年,你身上的戾气,似乎更重了。” 傅为义没有回应这句点评,他冲着住持微微一笑,先是不咸不淡地恭维:“住持记性一向很好。” 随即,他直接切入正题:“我今天来,是想问问,您还记得孟家的那对兄弟吗?孟匀和孟尧?” 住持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不徐不缓。缭绕的茶香中,那双仿佛看透世事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悲悯。 “一蒂双花,同根异命。”他说,“老衲自然记得。” 傅为义的身体微微前倾,他不在乎那些故弄玄虚的比喻,直接切入核心:“那我再问问,当年您赠予孟匀的那根手绳,说是能为他挡灾,为何没派上半分用途?” “那手绳,是孟夫人当年一步一叩首,为她那命格清贵却注定有一死劫的长子求来的。” “凡物皆有灵,绳结亦然。它结的是一道善缘,护的是本主的一缕生机。”住持的声音悠远,“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承载的‘因’变了,它所结出的‘果’,自然也非世人肉眼所能看穿。” 傅为义的眉头瞬间蹙起:“什么叫‘因’变了?” 住持没有解释,而是反问他:“傅施主,你今日来,是想问过去,还是想问......眼前之人?” “我不想听你讲禅。”傅为义的耐心正在告罄,“我只想知道,你当年给他们兄弟二人的批语,究竟是什么?” 住持看着傅为义,轻轻一叹。 “那对兄弟,我当年便说过,他们是同生共命,却又互为镜像。” “至于个人的命格批语,”住持摇了摇头,“乃天机,亦是心镜,只可示与命主本人,外人观之,反生心魔。老衲不能违背此则。” “不过,”他看着傅为义执着的眼神,话锋一转,“老衲可赠施主一句偈语,其中或有施主想要的答案。” 傅为义等着他开口。 住持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一株生,一株死;死者为根,生者为影。” “影随光动,根隐于尘。若要见影,必先寻根。” “‘一株生,一株死’?”傅为义故意重复着这几个字,语气玩味,“住持,您怕是久居深山,未闻尘事。就在几周前,孟尧死了。” 然而,住持的脸上无波无澜,那份悲悯反而更深了。 他将手中的茶盏缓缓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是么。”他说。 傅为义微笑着说:“我亲眼所见。” “施主,你所见的,是火光,是船骸,是滔天巨浪。”住持慢慢地说,“你看见的是一场‘果’,却未必见到了你所认为的那个‘因’。” 傅为义心说,这老神棍说话滴水不漏,句句都仿佛意有所指,却又寻不到半分实据,真是越来越有一套了。 而且,竟然读出了傅为义所想,说出了一生一死这样的话。 他做出若有所思的态势,继续说:“住持,您的意思是......孟尧没死?” 住持的眼中浮现出叹息一般的笑意,说:“施主,你执着于一个名字的生死,已然走入了障区。” “偈语所言,是根与影的因果,是生与死的定数。” “若要问孟尧生死,老衲也无法告知。” 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比刚才更加郑重:“孟家的因果,是他们的修行,老衲想,傅施主,您应当看看自己的修行。” “当年老衲曾言,施主你‘孤辰坐命,神鬼见愁’。你命中注定执着于逝去之物,常陷于追寻的执念之中。” “你今日苦苦寻根,” 住持的目光温和而锐利,“究竟是为了影子的解脱,还是为了安放......你自己的执念?” 傅为义面色微沉,却坦然承认:“当然是为了我的执念。” 住持摇摇头,说:“施主,执念是手中沙,握得越紧,流逝越快。” “你所寻之人,若是缘分未尽,也如江上之舟,自有其航道。你若此刻逆水强行,穷追不舍,只会力疲舟毁,两相错过。” “何不静待潮起?潮若起时,那远去之舟,自会回到你的渡口。” 傅为义说:“若我偏要寻呢?” 他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挑衅,仿佛在说:我就是如此,你能奈我何? 住持看着他眼中的执拗和傲慢,没再劝他放下。 轻轻地将茶炉上沸腾的泉水熄了火,他说:“施主,你执意要逆水而上,老衲也无法阻拦。过去,你游戏人间,万事万物皆在你股掌之间,看似凶险,实则从未真正伤及过你的根本。” “但这一次,由我观来,有所不同。” “您已身处因果之中,人人皆会化为执念缠身的修罗,皆为心中欲念所驱使,行差踏错,不过一念之间。” “施主,你命格至刚至盛,本无所畏惧。但刚极易折......” “当你踏入这片因果时,你此生最大的劫数,或许......才刚刚开始。” 傅为义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尽管他从不相信这些,但还是不喜欢这种命运被他人轻易断言的感觉。 他刚想开口反驳,住持却仿佛将他看穿,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施主,老衲最后再赠你一言。” “众生皆以为自己是天地之主,一叶障目,不见他人。你的傲慢一向是你的铠甲,但在此间,亦可能是你的囚笼。” “而你命如孤星,其光灼灼,其道独行。这既是你的劫数,也是你的盾牌。” “外物皆是虚妄,他人言语亦是迷障,唯有‘本心’是真。” “施主,莫问老衲,莫问鬼神,去问你自己的心。” “它指引你去往何方,那便是你的道。” 最后的话语落下,禅房陷入寂静。 傅为义冲着住持微微颔首,微微一笑,没有反驳,说:“多谢住持提点。” 住持看他的样子,直到傅为义还是没有把自己的话当真,轻叹一声,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老衲言尽于此,是劫是缘,皆看施主自己的造化了。” 他端起茶壶,给傅为义添上了最后一盏茶:“老衲言语有限,傅施主若心中仍有惑,不妨去观音殿求一支签,看看佛祖可有开示。” 傅为义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他端起茶盏,却没有喝,用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这老神棍的把戏真是一套接一套,见傅为义冥顽不灵,便要把佛祖拉出来压阵了么? 他本想开口拒绝,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或许会更有意思。 他倒要看看,这望因寺的佛祖,会给他一个怎么样的答案。 “住持的言语,已胜过万千签文。今日所得,足够傅某思量许久。不过,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看看,佛祖的看法,与住持是否一致。” “阿弥陀佛。”住持缓缓点头,又说了一句佛号。 傅为义不再多言,再次颔首,算是告辞,他转身,从容地离开了禅房。 一直守在院外的知客僧仿佛早已得到指示,上前一步,对他双手合十:“傅施主,请随我来。” 傅为义勾勾手,示意一旁的季琅也跟上。 三人穿过几道幽静的回廊,从寺庙最私密的区域,重新走回了香火缭绕的主殿庭院,想着观音殿的方向走去。 观音殿的求签处设在殿后一间僻静的偏殿,光线昏暗,巨大的观音像悲悯地俯瞰,傅为义仰起头,与那双眼对视。 第67章 殿内,那座百年紫竹制成的签筒正静静地立在供桌上。 傅为义径直向前,从一旁的香座上取了三炷香,点燃,而后极其敷衍地对着佛像拜了三拜。 在蒲团上跪下,傅为义信手拿起那只百年紫竹制成的签筒。筒身已被岁月和无数双手摩挲得温润光滑,沉甸甸地压在掌心。 他闭上眼睛,带着几分不耐地随意晃动起来,筒内数十根竹签相互碰撞,发出干燥而空洞的喀喀声响,在这寂静偏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啪嗒。” 一声脆响,一根竹签从筒口跃出,落在】石板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傅为义睁开眼,将竹签拾起,漫不经心地反转,目光扫过签身上的刻字。 那签头朱砂刻出的字赫然是: “下下。” 盯着那两个字,傅为义捏着竹签,觉得这佛祖实在是好笑。 第四十一签。 “阿为?” 季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见傅为义许久没有动静,便也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竹签上,看清了那刺目的“下下”。 脸色一下变得凝重。 傅为义随手把签文插回筒里,语气仍旧不在意,“行了,装神弄鬼,走了。” “阿为,等等。”季琅的声音很认真,“下下签,按照规矩,不能不解。” 傅为义被季琅前所未有的严肃模样勾起几分兴趣,他挑起眉,“你也信这个?” 季琅苦笑,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重要的是,你不能沾上一点不好的兆头。” “阿为,去听一听吧,反正也不费事,好吗?” 季琅眼中的担忧不似作伪,傅为义转念一想,也有些好奇这庙里的和尚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好吧。”他终于松了口,“我去听一听。” 傅为义站起身,对站在一旁等候的知客僧说:“四十一签,下下签,有签纸吗?” 知客僧走到殿侧一排古朴的木柜边,熟练地找到第四十一签,从后面的各自里取出一张薄薄的宣纸,递给傅为义。 傅为义接过签纸,漫不经心地展开。 季琅也凑了过来,目光与他一同落在了那几行墨迹之上: “无限好语君须记,却为隐贼作知己; 莫贪眼下有些甜,可虑他年前样苦。” 季琅的眼睫颤了颤,几乎霎时就开始后悔劝告傅为义解签的事,然而他转念一想,傅为义必然不会信这个,便又放下心来。 解签处在观音殿的另一侧偏殿,光线比主殿更为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近乎凝滞的檀香味。 一位白眉老僧正闭目端坐坐在案后。 香炉里青烟袅袅,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衬得愈发高深莫测。 傅为义将签纸递了过去。 老僧缓缓睁眼,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径直望向傅为义。 “施主,此签大凶。” 第42章 接风 傅为义抱着臂, 好整以暇等着下文。 老僧拿起签纸,徐徐展开,目光在傅为义的脸上一扫而过, 才一字一句地念道:“无限好语君须记, 却为隐贼作知己。” “此签所言之贼,非指梁上君子, 而是指人心之影。施主命格尊贵, 身边自然不乏追随之人, 言语奉承, 姿态亲密。然施主将信任托付于人,视之为知己,却不知其笑容之下, 所藏为何物。” 声音不徐不缓,在寂静的偏殿中, 如同有回音。 “此贼, 或许是觊觎您权位的野心, 或许是纠缠您情感的执念。” 傅为义脸上的笑意不变,心中却冷了几分。野心、执念......倒是把他身边的人看得通透。 老僧继续解道:“莫贪眼下有些甜,可虑他年前样苦。” “至于后半句,更是警示。” “施主如今所经历的片刻温情与顺遂, 如同镜花水月,看似美好, 实则虚幻。签文点出‘他年前样苦’, 是说施主正踏入一个与过去极其相似的因果轮回。” 老僧抬眼,看着傅为义:“您因旧日之苦而种下今日之因,若耽于此刻之甜,来日恐将收获更甚于往昔的果。镜中之花, 水中之月,终究是虚妄。是真是假,还需施主用心去看,而非用眼。” 他将签文推回案前,最后看了一眼傅为义,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施主命格至刚,本不惧外邪。但利刃亦能为情所困,为信所伤。往后行事,还望......慎之,戒之。” 傅为义听完,沉默片刻。 没有寻常人求得下下签之后的惶恐,傅为义拿起那张薄薄的签纸,放到眼前又看了一遍。 “执念、野心、镜花水月......”他低声重复了这几个词,随即发出一声嗤笑。 将签纸慢条斯理地折好,妥帖地放进口袋里,他才抬眼看向大师,说:“大师这番话,倒是比渊城那些心理医生会说得多。” 他随意地拿出身上的现金,塞进功德箱里,如同为一场有趣的表演支付小费,说:“多谢大师解惑。” 接着,他冲季琅招招手:“走了。” 说罢,便向殿外走去。 季琅亦步亦趋地跟上,压低声音问他:“你是不相信吗?” “这套说辞,放眼全渊城的豪门,谁不适用?谁身边没几个心怀鬼胎的人?谁又不是活在过去的苦与现在的甜里?” 傅为义的声音仍旧懒洋洋的,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清风过耳。 他侧头,似笑非笑看着季琅,说:“就算是你心怀鬼胎,我也不会意外的,季琅。” “至于其他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季琅脸上的笑意略微僵了僵,而后自然地揽上傅为义的肩,语气一如往常般讨好:“还是你看的透。” 因为今天是来望因寺,他身上的香气很淡,穿的也比较简约得体,平日里那种过分浮夸的气质变得沉静了些许。 “镜花水月。”傅为义接着说,目光投向庭院中古银杏树虬结的枝干。 “我这个人向来是花就摘,是月就捞,散了就散了,又怎么样呢?” 傅为义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不害怕承担后果,毕竟后果向来属于游戏的一部分。 他有能力处理任何情况。 二人走下山门,重新上了车。 “阿为,今天我也有事想和你说。”车辆发动之后,季琅忽然开口。 “什么事?”傅为义问。 “......上周,我父亲进了icu,到现在还没出来。” 傅为义闻言,侧过头,看向季琅。 季琅的侧脸线条骤然绷紧,声音也低下来。 “怎么回事?”傅为义问,“上次听你说,不是还好好的在教训你三哥吗?” 这件事瞒的密不透风,要不是季琅说起,傅为义和整个渊城上层都一无所知。 真是个多事之秋。 季琅流露出几分疲惫的神色,说:“谁知道呢,是被我那几个哥哥气的。南区酒店那个烂摊子,他们几个争着去抢功,结果捅了更大的篓子,我爸本来身体就不好,就......” “我在季家一向说不上什么话,进医院探望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而且,他们巴不得我爸就这么......那我还能怎么办?” 傅为义想起不久前,季琅还躺在他腿上,半真半假地说着“希望我爸能多活几年”。 他心绪流转,忽然想起了刚才的签文,面上不显,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季琅的后颈,如同一种安抚,说:“告诉我这个,是想我帮你做什么吗?” “医院那边,还是你那几个哥哥?” 傅为义完全不介意帮助季琅,他甚至更希望季琅此刻流露出哪怕一丝的野心,这样,自己就能借着他,把手伸进季家这片早已混乱的战场。 季琅摇摇头。他藏在阴影里的眼神闪过一丝晦暗,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知道,借了傅为义的势,傅为义就必然会渗透。到那时,他还怎么可能站在与他同等的位置上。 “我妈妈倒是挺开心的,想等我爸死了以后,拿着分到的钱出去生活。”他认命似的笑了笑。 “你的意思是,你们打算分家?”傅为义说。 若真的是这样,那么可谓是大动作。 季琅说:“是啊,我看他们是有这个意思。” “就是不知道父亲的遗嘱是怎么写的了,最近董事会里斗得可凶了。要不是封锁了消息,现在外面都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 “我看,分家是迟早的事了。” “你是怎么想的?”傅为义问。 “我觉得我妈妈的想法就很好。”季琅的语气间带着自嘲,“要是真的这样,也算不错了。” 第68章 “呆在季家,总是受他们的冷眼,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体验。” 傅为义看着季琅唇角不算开心的弧度,说:“你真的这么想?” “不然,我也不能做什么。”季琅说,“我连父亲的面都见不到,他也一直不待见我。” 傅为义的食指轻敲着扶手,没有回应季琅的表态,在思考若是季家真的分家,渊城会变成什么样,自己又应该做点什么,来获得最多的利益。 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季琅说:“既然没有想拿到什么,就保护好自己,这样也算安全。” 季琅说:“是啊,好好活着,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 接风宴在虞家的庄园举行。 虞家的庄园采用典型的英式风格,在夜色中,被暖色的光勾勒出沉稳而典雅的轮廓。 汽车沿着蜿蜒的车道,最终缓缓驶入一座由白色石柱支撑的宽大门廊之下。 不等车完全停稳,穿着深色制服的侍者便已上前,恭敬地为后座的傅为义拉开车门。 傅为义率先下车,没有立刻走上台阶,而是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西装的袖口,审视地看向周围。 许久没有造访,虞家还是一样排场。 周晩桥从另一侧下了车,走到傅为义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两人没有多言,并肩沿着几级宽阔的石阶向上走。 随着他们的靠近,那扇雕刻着精致花纹的厚重橡木双开门,被门内两侧的侍者无声地、同步地向内拉开。 一个灯火辉煌,衣香鬓影的世界,在他们面前豁然洞开。 看见傅为义和周晩桥,人群立刻轻缓地聚拢,逐一和他们打招呼。 周晩桥微笑着应对这些多余的应酬,傅为义则漫不经心地站在一旁,目光在人群中游移。 掠过几个高谈阔论的政界新贵,掠过一群珠光宝气的名媛贵妇,以及一些熟悉又无趣的面孔。 而后他看见了,在宴会厅另一侧,通往花园的落地窗前,虞清慈安静地站着。 他穿着一身深色,手套也是深灰,没有和任何人交谈。 庭院里的灯光让他的侧影显得孤直,眼睫仍旧倦倦地耷下,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他注意。 他身边,站着一位与他有几分神似的男人。看上去莫约三十岁出头,穿着一身格纹西装,气质温雅,如同一位绅士,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正在和一位老者交谈。 想来便是今天接风宴的主人公。 他同虞清慈长得有五分相似,尤其是面部的骨骼轮廓,站在一起,比起叔侄,更像是兄弟。 傅为义记得上次见到他时,还是高中生,这么多年,对方的变化似乎不大,但算起来,虞微臣应当已经四十多岁,也不知道是他给自己用了什么,仍看起来如此年轻。 虞清慈明明在耷着眼,像是在发呆的样子,却很快注意到了傅为义,他微微颔首,向傅为义打了招呼。 傅为义冲他笑了笑。 虞清慈便表现出想要走过来的意思。 傅为义立刻抬手示意他别过来。 他还不想弄的人尽皆知,免得最后不好收场,徒增尴尬,留下话柄。 傅为义的设想是,等自己玩够了再和虞清慈说清楚,虞清慈这么体面的人,想来不会纠缠,没有什么麻烦。 虞清慈蹙了蹙眉,显得有些困惑,还有几分不满,但还是听话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不过他没有移开目光,仿佛在无声地询问。 虞微臣很快注意到了虞清慈的异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见到是傅为义,显露出一丝了然,转头问虞清慈:“怎么不过去?” “他不想。”虞清慈低声解释。 虞微臣便结束了交谈,领着虞清慈,向傅为义的方向走过来,穿过人群,最终在他和周晚桥面前站定。 周晚桥先说话:“虞董,许久不见,欢迎回国。” 虞微臣微微一笑,说:“晚桥,现在我也要叫你一句周先生了。” 他的目光越过周晚桥,最终落在傅为义身上,带着几分探究与奇异的欣赏:“为义,这么多年不见,你长大了。” “还记得你以前和清慈关系不好,每次你要来,清慈都要一脸不乐意。” 傅为义对虞微臣仍旧有些诡异的视线已经习惯,他先和对方打了招呼:“虞叔叔,好久不见。” 而后像往常一样,故意转向虞清慈,问:“以前我要来你家你都很不乐意吗?你很不乐意是什么样子?” 虞清慈习惯了傅为义的刻意调侃,只对他说:“晚上好。” 周晚桥看着,心中不详的猜测隐隐成型,试探着说:“小孩子打打闹闹才说明关系好,虞董,您说是吗?” 虞微臣点点头,姿态亲和,说:“晚桥,我和你说几句,让他们自己说去吧。” 周晚桥了然,彻底明白了傅为义那天为什么会说“也”,指的是谁。 并不算意外,心中固然有不满和危机感,但他也有几分同情虞清慈。 暴露了自己的真心,只会被傅为义狠狠玩弄或是践踏。 真是可怜。 他微微颔首,说:“好。” 随着虞微臣和周晚桥转身离开,周围的人也识趣地散开,傅为义抬步,示意虞清慈跟上,走向大厅深处,靠近乐队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半圆形的凸窗,被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半掩着。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被灯光照亮的、积雪的庭院,弦乐声如同温暖的海浪,将这里与外界隔绝。 “虞清慈。”傅为义说,“你叔叔为什么回来?” 虞清慈先低下头,碰了碰傅为义的嘴唇,他的唇微凉,身上的苦艾气息沉冷。 傅为义由着他碰了碰,但很快将他推开一些,追问:“为什么?我在问你。” 虞清慈说:“他想家了。回来住一段时间。” “就这个理由?”傅为义有些不信,“我还以为你们家出什么事了,要他回来处理。” “没有。”虞清慈说。 虞清慈的表情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语气却一直比以前低一些,回答也更短,傅为义问他:“你不高兴了?” “没有。”他否认。 凭借对虞清慈的了解,傅为义知道对方肯定是不开心了,说:“我没有不想见到你,但我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别人议论。” “我和你以前关系那么差,现在突然好转,肯定会有人胡乱揣测,你肯定也不想被这样说吧。” 虞清慈说:“你说的对。” 随即,他很快地补充:“但他们总会知道。” 虞清慈好像无端端地相信他和傅为义会一直在一起,直到公之于众的时候,这信心实在是荒谬,带着一种不像会出现在虞清慈身上的天真。 傅为义安抚他:“那就等到那时候,我在想办法,行吗?” 虞清慈好像还是不太满意,傅为义又吻了他,他才点了头。 而后傅为义问:“你叔叔知道我和你的事了?” “嗯。” 傅为义没见过这么着急和家里人说的人,说:“你这么快就告诉他了?” “他猜出来的。”虞清慈说。 “怎么猜出来的?” “......”虞清慈好像不太想说。 他转而问:“你今天带了周晚桥来。” 虞清慈只邀请了傅为义一个人。 按照常理,傅为义确实可以带人一起出席,周晚桥的身份也合乎常理。 但是傅为义大多时候都宁愿自己一个人,在与孟尧订婚之后,才会带上他,和周晚桥一起,实在是很少见。 傅为义反问:“不行吗?” 虞清慈抿了抿唇,想说“为什么不一个人来”。 在这时候,窗帘被掀开一些,周晚桥探头进来,打断了他们:“为为。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在说什么?没有闹矛盾吧。” 傅为义向后退了半步,和虞清慈拉开了一些距离,说:“没有闹矛盾,周晚桥,我又不是幼稚的小孩子,会在这种场合和虞总闹矛盾。” 周晚桥弯弯眉眼,说:“好吧,那你们怎么躲到这里说话?” 虞清慈垂眸看着傅为义与他拉开距离的鞋尖,转身准备离开这片隐蔽的角落。 周晚桥这时才说:“是我打扰你们说话了吗?清慈怎么就要走了?” 总是这样的家长做派,虞清慈过去对周晚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却觉得他有些碍眼。 他停下脚步,只看了傅为义一眼,说:“周先生,失陪了。” 便没再停顿地离开了。 第69章 周晚桥叹了一口气,说:“我是不是来的不太巧?” 傅为义倒觉得周晚桥来的挺巧的,正好让他不用回应虞清慈的追问。 “没有。”他拍了拍周晚桥的手臂,说,“你找我什么事?” “我是想告诉你,我刚接到电话,说陈教授去世了,原因是心梗。”周晚桥的声音沉下来。 就在这时,傅为义的电话也响了起来,是他的副手艾维斯打来的。 “傅总,您让我们注意的陈教授,去世了。” * 虞清慈回到宴会厅的中心,虞微臣的身边。 虞微臣问他:“这么快就和为义聊完了?” 虞清慈点点头,说:“周晚桥来了。” “怎么更不高兴了?”虞微臣的语气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 虞清慈父母早亡,是他作为虞清慈的监护人,看他长大,对虞清慈的心情变化,虞微臣称得上了解。 “......” “为义是不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们在谈恋爱?”虞微臣接着问。 “......”虞清慈顿了顿,说,“是。” 虞微臣笑了笑,拍拍虞清慈的肩,摇头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出乎虞微臣的意料,虞清慈说:“我知道。” “没有想一直在一起。” 虞微臣眼中带着一份近乎怜悯的审视,说:“这样你也愿意?” “嗯。”虞清慈说,“他就是这样。” “你和你爸一样,都是情种。”虞微臣笑他。 虞清慈很认真地纠正:“我和他不一样。” 虞微臣没说什么,目光穿过人群,看向回到宴会厅的周晚桥和傅为义脸上无法掩饰的凝重,很快移开了视线。 “清慈,这方面我也不能给你多少建议。”他重新转向虞清慈,“但对傅为义这样的人,最忌讳真诚,你应该知道。” 虞清慈蹙了蹙眉,对叔叔的建议难得的不赞同,但还是说:“嗯。” * “死因是什么?”傅为义穿过宴会厅,走出偏门,来到安静的露台上。 “心梗。”电话那边,副手汇报,“正常死亡,看不出问题。” 傅为义的动作还算足够快,否则,线索便又要断了。 “卷宗呢?都调出来了吗?”傅为义问。 “已经调出来,明天会整理好,送到周先生手上。” “另外,您要求查的,参与孟家破产收购的基金公司的相关资料也已经找到。” “好,晚上送给我。”傅为义略略扬眉,看向不远处宴会厅中,站在虞清慈身边,众人簇拥的人。 回国接风宴的当天,如此迅速,如此巧妙地时机。 下手的人是不是就是虞微臣? 为了锁住这个,二十多年前开始的肮脏秘密。 他转头看向周晚桥,说:“我觉得你可以开始提高安保等级了。” 周晚桥也是若有所思的神色,闻言笑了,说:“我当然会努力活着。” “要是你父母的死,真的是为了灭口的谋杀,你想怎么办?”傅为义问。 周晚桥脸上的微笑未变,说:“当然是找到罪魁祸首,让他血债血偿。” 第43章 谜团 晚宴的后半程平静地结束。 坐在回程的车上, 傅为义看见平板上,副手艾维斯整理好发过来的调查结果。 开篇就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图。 核心就是那个注册在蒙塔泽群岛的基金公司。 这支名叫“启明资本”的基金的股权结构是典型的防火墙,其上层由至少十五家注册在赫尔维西亚公国及多个避税自由港的壳公司交叉持股。 所有董事及股东均为职业代持人, 法律上无法穿透至最终实控人。 傅为义看着这堪称完美的匿名结构, 做的太干净了,是专业团队的手笔。 报告的下一部分转为对资金流的分析, 用于参与收购孟家资产的自己, 如幽灵般在四十八小时内从各大金融中心汇集而来, 交易完成后迅速抽离。 其初始来源高度模糊, 仿佛凭空出现。 操作模式精准,狠辣,但是核心动机并非盈利。 傅为义的目光扫过附件数据, 发现该基金在竞标中数次恶意抬价,逼迫其他竞争对手高位接盘非核心资产, 而在争夺核心技术时则不计成本。 他确认, 这更像一场战略性的报复, 而非商业投资。 团队只找到一个可以定位的实体节点,位于赫尔维西亚公国首都维拉市的一件律所。 这家律所以处理富人的秘密资产闻名,是所有线索中断的地方。 一个熟悉孟家的人,拥有强大的资本运作能力和一支绝对忠诚的团队, 所有行为都指向一种强烈的个人动机——清算。 所有的画像都和那张本该好好死去的面孔重合。 一种混杂着欣赏与怒意的奇异感觉在他心中升起。 欣赏的是这份布局的精妙与狠辣,怒意是因为, 那个看起来毫无用处的人, 事实上已经成为与他棋逢对手、甚至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操盘手。 傅为义缓缓合上眼。 谜团一一浮现。 迫在眉睫的是虞家。那里藏着一个二十多年前开始的肮-脏秘密,像一个溃烂的伤口,将傅家、孟家,甚至自己的母亲与周晚桥的父母都牵扯其中。 极有可能是一场药物试验, 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让虞家不择手段也要抹去。 死去的白予,躺在医院里的崔殊玉,幸存的荣阳夏,骤然离世的陈教授...... 尸体在哪里?目的是什么?各大家族参与了多少? 已然有了几分把握的,是孟匀的秘密。 肯定是他,傅为义能够确定。 那个在八年前本该葬身大海的人,用一场“李代桃僵”的好戏金蝉脱壳,蛰伏多年,如今狠狠欺骗傅为义之后,又终于亮出了爪牙。 那么空难的真相是什么?他活下来的原因又是什么? 什么时候会回来?回来之后又打算做什么? 傅为义睁开眼,看着窗外璀璨的夜景。 渊城如今,已然山雨欲来。 季琅的父亲病重,季家这艘大船即将倾覆;虞微臣骤然归来,他的手段只会比虞清慈更加老辣。 所有的谜团解开的时候,必然会牵动盘根错节的利益,引发前所未有的风暴。 这时,他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你怎么走了。” 是虞清慈。 “我不走,难道在你家留宿吗?”傅为义说。 “......”虞清慈沉默片刻,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更多见面。” 如果在公众场合,傅为义想保留以前的状态,不愿意和虞清慈有太多联系,那么至少在私下里,他们不应该像以前一样,几乎没有交集。 傅为义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顺口问:“那你觉得要怎么才算多见面?” 虞清慈说:“一周至少一次。” 然后补充:“今天这样不能算。” 傅为义的注意力终于被虞清慈新奇的表现所吸引。 这几乎是不安全感的表现,他好像是还在因为傅为义今天的忽视而不满。 印象中的虞清慈几乎是没有感情波动的,这也是为什么傅为义总觉得他像一个人偶。 原来虞清慈也会有这样近乎幼稚的不满。 傅为义说:“那怎么见面才算?” “......” “哦,你的意思是要约会吗?” “嗯。” “那你想怎么约会?” “你想做什么?” 问题被笨拙的虞清慈重新抛给傅为义,想起虞清慈的性子,傅为义又有了为难他的想法。 “我和季琅约了后天再vein见面,你要不要一起?” 虞清慈很快想起了上一次在vein见到傅为义的场景,喧嚣,吵闹,混乱,让他感到不舒服。 “我不喜欢。”他说。 “哎。”傅为义夸张地叹气,说,“那好吧,我本来还想把你介绍给我最好的朋友。” “陪我去,你也不愿意吗?” “......” 虞清慈又开始沉默,傅为义其实很好奇,他的底线一退再退,到底能退到哪里? 傅为义觉得他肯定会说“嗯”。 果然,过了大概二十秒,虞清慈的声音被电波传来。 “嗯。” “几点。” 傅为义满意了,说:“八点。” 虞清慈说:“好。” 道别之后,电话挂断。 傅为义意识到,虞清慈一如既往敬重他的叔叔,却似乎对这场肮脏的秘密一无所知。 第70章 然而没有安静多久,还没等傅为义到家,电话再一次响起。 “傅总,崔殊玉死了。” “死因是突发并发症。” * “看出什么东西了吗?” 周晚桥将卷宗摊开,他的手指带着手套,缓慢地划过纸页,最终停留在一份打印的清单上。 “卷宗表面上看很完整。”他说,“记录了现场发现的每一处痕迹,邻居的口供,甚至......这份官方的财物损失清单。” 傅为义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引落在清单上,那上面用公式化的语言,详细列明了丢失的现金数额、周晚桥母亲的几件首饰,精确到款式。 “你看,清单很详细。证明了这是典型的为财而起的入室抢劫杀人案。” 傅为义没有说话,他知道周晚桥的话还没说完。 周晚桥抬起眼,看向傅为义,终于说出了最大的疑点:“但是,这份清单上,唯独没有提被翻得最乱的书房里,我父亲的工作研究笔记和项目文件。” 收回手,周晚桥打开了办公室的投影,将一张旧照片投到了幕布上。 背景是书房,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片的主角是年幼的周晚桥和他的母亲。气质沉静的女人张开双臂,任由孩子扑到他的怀里。 周晚桥按动控制器,将照片的一角放大。 在他们身后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上,除了文具和一盏台灯,还清晰地摆放着一摞厚厚的、用深蓝色硬质封皮包裹的文件。 “这是我父母出事前一周,在书房里拍的照片。” 而后他切换照片。 照片来自卷宗,拍摄的案发现场一片凌乱,书桌上,除了凌乱的书本,那摞文件消失了。 答案显而易见。 “肯定是灭口。”傅为义下了定论。 周晚桥点点头,说:“虞家人应该以为我不知道吧。” “毕竟我那时候,还那么小。” 傅为义说:“下一步,往哪里走?” “陈教授和小崔的死因有问题吗?”周晚桥问。 “没有,处理地非常完美。”傅为义说,“路又被堵死了。” “越是这样,就越说明我们碰到了真相,不是吗?”周晚桥安慰他。 “我会继续查孟家留下的资料。”傅为义说,“还有......我会再想办法去聆溪,查清楚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周晚桥点点头,说:“卷宗我会继续看,还有关于我父亲的研究方向,我会继续顺着这条线往下看看。” 略微停顿之后,他话锋一转,说:“为为,你这两天,是不是还在查那个参与收购孟家的基金公司?” “是。” “有什么收获吗?” “和你查到的东西应该大差不差。”傅为义说。 “突然查这个,是因为什么?”周晚桥垂眸看向傅为义中指上的戒指,问。 傅为义略略扬眉,说:“你猜到了,不是吗?” “你觉得那是孟尧?”周晚桥问。 “孟匀。”傅为义纠正。 周晚桥的食指在桌上敲了敲,说:“关于这件事,事实上我知道一件事,你可能会感兴趣。” “什么事?” “关于......那场空难。” 傅为义有了兴趣,“怎么,你知道孟匀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我不清楚。” “我只是恰好认识一个人,前几天他告诉我,他很多年前,帮死去的孟家主母做过一场法事。” “法事?” “怎么样?价值足够吗?” “你认识的人呢?”傅为义问,“我先听听是什么法事。” 周晚桥说:“我知道你会感兴趣,预约了下午的时间,我们先吃饭吧,午饭后我给他拨视频会。” 饭后,周晚桥果然拨通了视频。 屏幕那头很快被接通,出现的并非什么办公场景,而是一间光线昏暗的静室。 四壁驳杂地贴着黄色的符纸,许多朱砂字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一位身形枯瘦,穿着不甚整洁的灰色道袍的老者出现在镜头前,头发花白而凌乱。 “玄清道长。”周晚桥喊他。 老者仿佛没听见,还在整理桌上一堆散乱的龟甲和铜钱,口中念念有词。 周晚桥只能他高了一点音量:“玄清道长,是我,周晚桥。” 玄清这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浑浊的眼费力地聚焦。 “周......先生,你今天找我,是想问什么?” “道长,冒昧打扰了,不是我想问,而是我身边的这位有问题想问。” “问什么?” 傅为义开口:“道长,我想知道,八年前,你为孟家做了什么法事?” 道长没有回答,立刻看向周晚桥,“周先生,你我不是约定过,此事永不再提吗?” 周晚桥微微一笑,说:“这位是......孟尧生前的未婚夫。” 道长合上眼,面色疲惫至极:“原是因果到了。罢了罢了。” 他睁眼,说:“那不是一场祈福消灾的法事,而是一场......有违天和禁术。” “当年,闻女士找到我,要我救他注定早夭的儿子,求我逆天改命。” “她说,有一人与他的儿子血脉相连,气运相通,为何不能互换?” 傅为义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你的意思是......互换命格?” 答案竟然如此荒诞不经,却又契合了所有不合逻辑的地方。 “是。”老道说,“是换命。” 周晚桥敛目,想起孟尧曾经对他说过的“不过我命格特殊,一般的鬼见到我,应该都会绕道走”。 “当年的空难,就是换命,是吗?”傅为义问。 老道长叹一声:“是。当年的渊城,唯有贫道会这一阵法。一时糊涂,为重金所惑,犯下数桩大错。” “此等逆天之举,反噬极其严重。夺取来的命格终究是偷来的,根基不稳,气运驳杂。” “而施法者本人,无论成功与否,都会业报缠身,不得善终......你看如今孟家的下场,便是明证。” “贫道如今也受了反噬,逆天而行,不可。” 周晚桥这时开口:“道长,那这场阵法,成功了吗?” 老道深深地看他们一眼,摇了摇头,说:“天道循环,岂是凡人能轻易愚弄。” “我只知命数已乱,但换来的,换走的,究竟是什么,恐怕无人清楚。” 傅为义饶有兴致地追问:“换命这么容易的吗?想换就换?” 老道摇摇头:“并非如此。” “这项阵法要求严苛,除却命格相合,还需是至亲之人。” “父母儿女,兄弟姐妹,妻子丈夫。” “通过风水布局和日常起居,耗时数年,将二人气场混淆绑定,方能最终施术。” 言罢,他叹了口气,说:“再多的,贫道便不能告诉先生了。” 傅为义抓住了重点:“妻子丈夫也可以?” “道长,你做过几场换命的法事?” 并非无端询问,而是想起了他的父亲。 如此相信风水玄学的傅振云,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老道闭上眼,说:“妻子丈夫是可以。剩下的,实在是天机不可泄露。” 周晚桥侧目,看见傅为义脸上的若有所思,知道他显然是猜到了什么。 不愧是傅为义。 视频挂断,周晚桥问他:“还满意吗?” 傅为义笑了,他靠回椅背,看着周晚桥,没有立刻说话。 神神鬼鬼的东西,竟然能把这群称得上上流的人骗的团团转,不惜真的杀人索命。 “换命”。 人的命运,真的这么简单就能交换吗? 傅为义不信。 等孟匀回来,他一定要亲口问问这位当事人,被“换命”是什么感觉。 “挺有意思的。”傅为义说,“你相信这个吗?” 周晚桥笑笑,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是吗?” “迷信。”傅为义说。 他站起身,说:“我先走了,晚上你来我房间。” 周晚桥点点头,说:“好。” 离开周晚桥的办公室之后,傅为义让副手送他去了孟家。 孟家的宅邸早已被贴上了封条,曾经精心打理的花园如今已显出几分萧瑟。 冬日的寒风卷起枯叶,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打着旋。 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灰尘与旧日奢华的、凝滞的空气扑面而来。 大厅里,名贵的家具都蒙上了防尘的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只有从布满灰尘的落地窗透进来的、斜斜的日光,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第71章 傅为义上了楼,踏进孟尧的房间。 孟尧的房间和以前几乎没有变化。房间里的陈设是简洁的西式风格,整洁、干净,床铺上蒙着防尘布,书桌到书桌上的陈设都没有人动过,只是积了一层灰。 他环视四周,问跟他一起上来的艾维斯:“你觉得,这房间里有什么东西是特别的?” 艾维斯看着傅为义,看见他手指上还带着的,那枚由他呈上的戒指。 自从码头的爆炸之后,老板的注意力完全沉进了对真相的调查。 最初,傅为义提出的调查方向,让他以为老板因为未婚妻去世受的刺激过大,已然有了偏激的趋向。 但事实证明,几乎荒谬的猜测,极有可能是正确的。 爆炸可能是蓄谋已久的谢幕,为了是下一场好戏的开场。 从不戴任何饰品的傅为义如今手指上那枚被烈火灼烧过的、破损的戒指。 并非代表着爱情,由他看来,用“不仅仅”会更准确。 更多代表着的,是他对真相不死不休的执着。 傅为义有多厌恶被蒙骗,他非常清楚。那些背叛傅为义的人都是由他处理,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艾维斯环视孟尧的房间,在傅为义站着的书桌边,锁定了一个与简洁西式风格不符的摆件。 “这个摆件。”他说。 傅为义微微一笑,说:“你还算敏锐。” 垂下眼,傅为义仔细打量着这个摆件。 那是一个与整个房间简洁西式风格完全不符的、手掌大小的木质球雕。材质是色泽深沉的沉香木,上面用浮雕工艺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盘龙,龙目圆睁,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傅为义没有立刻下结论,而是命令艾维斯:“把它拍下来,所有角度,特别是上面的纹路和刻印。不要碰它。” 艾维斯立刻照做。 就在傅为义准备转身离开时,他的脚步猛地一顿,一种极其熟悉的、违和的感觉攫住了他。 他想起了傅家三楼主卧,那张书桌左侧的那尊木质球雕。 ——与眼前的这尊,几乎一模一样。 * 回到傅家时,饭点已经过了。 夜色沉沉,主楼内只留了几盏昏黄的壁灯。 傅为义没有在一楼停留,径直上了三楼,在周晩桥的房门前站定,指节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等了一会儿,周晚桥才出来开门。 “怎么上来了?”他侧身让傅为义进来,声音里带着一丝调侃,问,“想在我房间?” 傅为义瞥他一眼,径直进了房门,向通往书房的暗门走去,说:“我想看看书房。” “哦。”周晚桥跟在他身后,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你想在书房啊。” 傅为义懒得回头揍他。 暗门划开,书桌的左侧,那个精致的的木质球雕还摆在原来的位置,比起傅振云在的时候,摆的里中心更远了一些,傅为义微微俯身,仔细地看这个年代久远的奇怪摆件。 周晚桥跟在他后面进了书房,看见他在看这个摆件,无声地笑了笑。 片刻后,傅为义直起身,重新看向周晚桥,说:“我爸娶你,是不是想换你的命。” 提问尖锐,不留半分余地。 周晚桥坦然地和傅为义对视,说:“如果我说我觉得是,那你会相信吗?” 傅为义歪歪头,说:“那你为什么还不要命地嫁进来?” “......因为我在虞家更活不下去,不是吗?”周晚桥说。 “我告诉过你,活下来这件事,我一直很努力。” 傅为义垂眸,心想,老头迷信来迷信去,搞了这么阴毒的阵法,最后还不是死了。周晩桥倒是安然站在这里,执掌着傅家一半的权柄。真是为他人做嫁衣。 “所以,你是想用借傅家的势,从而在虞家那边保全你自己,是吗?”傅为义问。 周晚桥没有否认,“是。” “你真聪明。”傅为义不算真心地夸赞他。 “人总要想办法保全自己,不是吗?”周晚桥低声说。 傅为义笑了笑,说:“是。” “你能活到现在,我很高兴,我不会收回。” 周晩桥看着傅为义,这一如既往的认可让他放下心来。 他向前一步,抓起傅为义的手,转了转他手上伤痕累累的戒指,将话题引向自己想问的问题,说:“你觉得孟匀没死,是吗?” “我觉得他从很早以前就在......布局。”傅为义告诉他。 爆炸的轰鸣,冰冷的海水,还有唇上那依旧能回忆起的、带着血腥味的刺痛,以及近乎茫然的陌生情绪。 孟匀布局如此久,想要什么? 如果只是想要活下来,想要借傅为义的手复仇,那他未免做了太多多余的事情。 除此之外,他显然还想要更多的东西。 他用吻,用所谓的爱,用一场盛大的牺牲,换取的仅仅是傅为义的注意力吗? 孟匀最初不是不喜欢傅为义吗? 为何现在却好像想要...... 爱。 “李代桃僵,卧薪尝胆,他倒是会谋划。”周晩桥的声音把傅为义拉回现实。 傅为义说:“我等着他回来。” 他伸手转了转那个球雕,把话题重新拉回:“你不想问我是怎么猜到我爸为什么要选择你吗?” “就是因为这个摆件,是吗?”周晚桥说。 “是。”傅为义说,“我在孟尧的书房里也看见了。” 周晚桥略略凝眸:“沉香木,通灵聚气,上面的纹路也有讲究,确实可能是某种媒介。” 傅为义对此不感兴趣,猜测已经尽数得到验证,他已经不剩什么困惑。 向着周晚桥勾勾手,他的姿态慵懒,说:“你不是要交换吗?快点。” 周晚桥向傅为义靠近了一些,低下头,作势想要吻他,却在唇瓣即将相碰的瞬间堪堪停住,问:“你和我这样,虞清慈知道,会不会生气?” 第44章 请柬 傅为义看着近在咫尺的, 周晚桥长卷的睫毛,说:“猜到了?” “猜到了。” “有意思吗?” 周晩桥低声说:“我不意外。” 傅为义不太满意地问:“我都很意外,你为什么不意外?” “谁喜欢你, 我都不会意外的。”周晩桥的回答理所当然。 傅为义觉得很有意思, 笑了一声。 周晩桥抬起手,摸摸他的脸侧, “为为, 你应该小心一点, 不要玩脱了。” “虞清慈不是什么可以随便玩的人。” 傅为义说:“不劳你费心。” 一如既往的傲慢。 周晩桥叹了一口气, 说:“好吧,我不指手画脚的。” 傅为义挑眉:“虞清慈怎么不是什么可以随便玩的人了?” “为为,你别看他现在一副冷漠得体的样子。”周晚桥的声音更低了, 如同情人之间的秘语,“爱会把人变得......面目全非。” 傅为义说:“那我还挺想看看的。” 周晚桥便不再想办法劝他, 只是用指腹在他脸颊上眷恋般地又摩挲了一下, 低声说:“那你玩的开心就好。” 他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缩小到近乎无, 声音被情-欲碾得低哑而黏腻,在间隙从唇齿间泄露:“要不就在书房。” 尽管周晚桥一直贴心地为他垫着棱角,身上还是被硬而冷的实木硌得生疼,傅为义的心情变得不算好。 不过很快的, 疼痛的感觉和混乱的快感混合,反倒让感知更加敏锐。 临近结束, 周晚桥忽然在他耳边低声说, “为为,对不起。” “怎么了?” 周晚桥的手轻轻搭在傅为义的后颈,说:“没有忍住,又在你身上留了一点痕迹。” 傅为义睁开眼。 他按着周晚桥的肩, 把他推开了一些,“周晚桥,我记得......我警告过你。” 声音里还带着些气喘,在周晚桥听来比起威胁,更接近于引诱。 “情难自禁。”周晚桥弯弯眼,说,“你希望能理解。” 傅为义冷嗤一声,没什么好气地说:“好了就滚,我腰疼,下次别在书房。” 周晚桥没有立刻松开傅为义,反而顺势扶着他,让他靠着自己,温热的掌心贴着他被硌得有些发红的腰侧,不轻不重地揉了揉,说:“对不起,是我没考虑周全,很疼吗?” 他这么好声好气地道歉,傅为义也不是很好发作,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有些不耐的轻哼,说:“还行。” 周晩桥碰了碰他的手肘,说:“这里也有点红。” 第72章 傅为义的皮肤冷白,脆弱,易于留下痕迹,和他本人完全不同。 他本人则坚硬,冷酷,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孟匀用一场死亡的大戏,也仅仅只留下了些微的印记。 周晩桥现在能做到很多事情,但仍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真的在傅为义身上,留下不会消散的烙印。 傅为义抬起手看了看,轻啧了一声,说:“周晩桥,要不是你认错快,我今天又要揍你。” 周晩桥立刻又说了一遍“对不起”,姿态放得极低,看起来很有诚意的样子,补充:“今天我帮你清理吧。” 浴室的镜子前,水汽氤氲。傅为义偏头去看颈侧留下的痕迹,那吻痕的颜色很深,在一片冷白的皮肤上近乎刺眼。 周晩桥从身后靠近他,为他披上浴袍,指尖碰了碰那几枚他留下的痕迹。 傅为义从镜子的反射中看见他的表情,确信周晩桥事实上一点都不愧疚,神色间只有回味和满意。 “你是不是知道我明天要见人才故意这样?”傅为义问他。 周晩桥一脸无辜:“你要见谁?” “......还装。” 周晩桥从身后抱住傅为义,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嘴唇又碰了碰他的颈侧,说:“我真的不知道。” 傅为义把他推开一些,说:“我真的懒得打你。” “虞清慈不是有洁癖吗?”周晩桥又重新抱上来,没名没份也理所当然地渴求温存,“你穿件高领的衣服,他不就看不到了。” 当然,周晚桥更希望所有人都看见他留下的痕迹,这让他短暂地感觉到傅为义属于他。 傅为义没理会他的建议,扯了扯浴袍的领子,还是没能遮住,索性放弃。他抓着周晚桥的手腕把他的手甩开,动作干脆利落。 怀抱骤然空荡,傅为义不会用虚假的温柔蒙骗他。 周晚桥或许应当庆幸。 偶尔也会犯贱地想,像虞清慈那样被骗,也不是不幸福。 * 渊城第一医院顶层的vip病房内,空气寂静得只能听见维生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季琅安静地站在病房外的玻璃观察墙前,正在欣赏一出乏味的戏剧。 他微微垂着眼,长密的睫羽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是漠然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以及......在病房内如同困兽般互相指责的两个“好哥哥”。 “都是你干的好事!”嫡出的二哥季荣一把揪住三哥的衣领,面目狰狞,“南区酒店那个项目,爸交给你的时候是怎么说的?现在好了,资金链断裂,几个亿的窟窿,爸直接被你气进了icu!” “你少在这里装好人!”老三也不甘示弱地回吼,“当初是谁说这个项目稳赚不赔,怂恿我挪用公款去填你留下的烂摊子?现在出事了就想把责任全推给我?” 季琅看着他们徒劳的争吵,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他没有再看下去,转身推开了病房厚重的隔音门。 走进去的瞬间,房内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季荣和老三同时回头,看见他,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混杂着憎恶、不甘,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畏惧。 “吵完了?”季琅的声音很轻,“有这个力气在这里互相撕咬,不如想想怎么跟董事会那群老家伙交代。” 季荣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松开三哥的衣领,转向季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季琅,你到底想怎么样?就让爸这么半死不活地躺着?” “不然呢?”季琅走到病床边,看了一眼监护仪上平稳的生命数据,语气平淡,“让他现在就死了,然后看着你们这群蠢货把季家这点家底彻底败光,再被那群饿狼分食干净?” 他转过身,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温度:“父亲活着,季家就还是一个整体,那些人才不敢轻举妄动。这个道理,你们都不懂吗?” “你!”季荣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因为季琅说的,是事实。 自从父亲倒下,眼前这个他们从未放在眼里的私生子,用雷霆手段迅速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公司,董事会那群老狐狸,如今也只听他一个人的。 “父亲一生要强,想必也不愿意看到你们现在这副窝里斗的丑态。”季琅用一种近乎孝子的口吻说着,随即从随行的秘书手中拿过一份文件,扔在了桌上。 “这是南区项目的重组方案,我已经做好了。” 他睨着眼前这两个脸色铁青的男人,姿态优雅地整了整自己的袖口,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明天早上董事会之前,我要看到你们两个的签字。现在,出去。” 季荣和老三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被他们一向看不起的、最低贱的私生子用命令的口吻驱赶,这份屈辱让他们双目赤红。 但他们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只能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无力和绝望。 一言不发,拿起那份文件,如同两只斗败的公鸡,两人灰溜溜地走出了病房。 季琅懒得再看他们一眼,两只碍眼的苍蝇。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薄荷糖,拆开,放进嘴里,又看了一眼病床上半死不活的人。 最多让他再活一个月。 一个月后,季琅希望整个季家能好好落到他的手里。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另一部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 屏幕上亮起的,是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阿为”。 仅仅一瞬间,季琅脸上所有阴冷的表情尽数收起,重新被一种热切的、毫无保留的温度所填满。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病床上那个苟延残喘的生命,接通了电话,声音是傅为义最熟悉的、带着点黏腻的笑意: “阿为?怎么啦,想我了?” 电话那头传来傅为义懒洋洋的声音:“今天晚上,把娱乐区我们常用的那个包间清出来。” “好啊!我让他们把你最喜欢的那几瓶酒提前冰上。”季琅立刻说。 “对了,”傅为义像是才想起来似的,随口道,“虞清慈也来,你别叫其他人。” 季琅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握着手机的指节不自觉地收紧,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郁。 “他也来吗?”他说,“我该怎么表现比较好?” “和你以前对我那些恋爱对象一样。”傅为义说,“友善一点。” “他不会像以前那样看不上你的。” 季琅回过头,看向病床上那个仅靠管线维系着微弱呼吸的生命,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滋长。 一个荒唐而恶毒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只要拔掉这些管子,只要让监护仪上的曲线变成一条直线,父亲的时代就会彻底终结。 而他,将会在今晚,就在傅为义见到虞清慈之前,以季家新主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将他困在自己的领地,尝试去抓住他。 但那股冲动仅仅燃烧了一秒,便被他用十年如一日的隐忍强行浇灭。 现在,还不到最好的时候。 “好的。我知道了。”季琅对着电话的声音重新变得轻快而殷勤,“那我今天要来接你吗?” “没事,我自己过来。”傅为义说。 “好,那晚上见。” * 傅为义到达vein的时候,还不到八点。 他刚下车,停车场不远处的另一辆车的车门也打开。 车上下来的是虞清慈。 傅为义的脚步顿了顿,他看着那辆明显已经熄火许久的车,几乎要笑出声。 答案很显然,虞清慈比傅为义到得早,选择在车里等着他,和他一起进去。 甚至连从停车场到包间的这段距离都吝于独行。 在傅为义停顿的这几秒,虞清慈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他垂着眼睫,递给傅为义一个线条简约的深灰色礼盒。 “这是什么?”傅为义接了过来。 “礼物。”虞清慈说,“赛车手套。” 傅为义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双黑色的皮质手套,皮料在停车场的灯光下泛着一种内敛而昂贵的光泽,缝线细密到了极致。他拿起来,是完全贴合他手掌的尺寸。 目光在手套和虞清慈那双戴着灰色丝质手套的手之间转了一圈,忽然笑了。 “谢谢你。”他说。 把手套带上,顺手扔了盒子,傅为义补充:“我很喜欢。” 虞清慈牵了傅为义的另一只手,和他一起向里走。 从停车场到vein俱乐部主入口的这段路不长,却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交界。 推开那扇厚重的、泛着金属冷光的门,一股混合着引擎轰鸣、电子音乐和昂贵酒气的热浪瞬间扑面而来。 第73章 vein的内场永远是流光溢彩的。 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端着酒杯,在迷离的灯光下交谈、欢笑,空气中充满了肾上腺素和荷尔蒙的味道。 虞清慈略略蹙眉,但还是任由傅为义引着他往里走。 廊道的尽头,季琅早已等候在那里。 “阿为,你来啦。”他笑着迎上来,搭上了傅为义的肩,而后看着虞清慈,说,“虞总,欢迎光临,里面请。” 他说着,引领两人推开了那扇专属包间的门。 傅为义松开虞清慈,脱下外套,随意地扔在沙发一角。 季琅走上前去替他收好,问他:“要不要先去跑两圈?” 傅为义说:“当然。”而后转向虞清慈,堪称贴心地建议:“你要是不喜欢赛道,可以在这里等我。” 虞清慈点头。 季琅立刻很周到地上前,滴水不漏地问他:“需要喝点什么吗?我提前冰了阿为最喜欢的酒,虞总要不要也试试?” 虞清慈的目光落到季琅身上,说:“冰水就可以,谢谢。” 语气平淡,比起过去对季琅完全的无视,已经算是给傅为义面子了。 对于虞清慈只是隐藏的轻视,季琅无所谓地笑了笑,说“好”。 他妥帖地端上了装着冰水杯子,丝毫看不出在医院时的煞气。 包间巨大的落地玻璃外,赛道上的灯轨如同一条蛰伏的、吞吐着光焰的巨龙。 虞清慈清楚地分辨出属于傅为义的影子。 他身边,季琅搭着他的肩,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 他们拐进车库,而后很快地再次出现,驶上赛道。 得益于良好的记忆力,虞清慈仍然清晰地记得上一次在这里见到傅为义的场景。 孟尧还在傅为义身边。 比起那时,虞清慈的心态已经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 傅为义呢? 离开了那个脆弱的、封闭的环境,问题骤然显现。 譬如虞清慈清楚的,傅为义事实上没有长久的和他在一起的打算。 又或者,傅为义事实上从未想过和谁长久地在一起。 两辆跑车在光带组成的河流里无声地追逐、撕咬。 前面那辆黑色的,如同傅为义本人意志的延伸。 ——精准,凶狠,永远踩在极限的边缘。 傅为义就是如此,虞清慈同样非常清楚。 他永远活在刀锋之上,享受着踩在失控边缘的眩晕感,很难为任何人长久停留。 因为他的本质就是不断向前,不断征服。 安稳的关系只会被傅为义甩在身后。 思索间,傅为义又完成了一次极为危险的漂移。 虞清慈低下头,看见玻璃杯中慢慢融化的冰块,意识到自己事实上也没有办法去指责傅为义。 毕竟他从未隐藏过自己。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 也正是这样一个人,吸引了虞清慈。 虞清慈若是想长久的留住他,便只能自己去寻找那个恰当的方法。 * 赛道上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刚刚停歇,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橡胶烧焦的焦糊味和引擎冷却的金属气息。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下。 傅为义下了车,把手套扔给季琅,让他替自己保管。 季琅稳稳地接住,走到傅为义身边,熟稔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因赛车而微乱的衣领,状似无意地问:“阿为,我记得你不喜欢穿高领的衣服,是这两天着凉了吗?” “怎么每次都被你碰上。”傅为义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抱怨,扯着自己的高领向下一翻,“看,你说我怎么办?” “又是......周晚桥?你和他......”季琅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似乎很想问下去,又怕傅为义觉得冒犯。 “没什么关系。”傅为义轻描淡写地说。 “那......虞清慈?”季琅问。 “我又没给他过什么承诺。”傅为义满不在乎。 残忍而清晰的回答。季琅在心中冷笑,面上却流露出理解的神色。这两个人对傅为义来说都不过如此,他向来如此轻视感情,季琅并不意外。 他问:“那你遮着,是不想他知道吗?” “那当然。”傅为义说,“你不会告诉他吧。” 季琅熟练地承诺:“我当然不会。” 傅为义这才满意,换了个话题:“你父亲怎么样了?” “昨天出icu了。”季琅说着,眼睫垂下,“我今天早上去看他了。” “不太好,现在还没醒来,吊着命。” “你觉得他还能活多久?” “一两个月吧。” “这么短?” “是。”季琅苦笑一声。 “你那几个哥哥呢?现在有动作了吗?”傅为义问。 “今天下午我见到他们了。”季琅说,“不过他们还是什么都不告诉我。” 傅为义看他一眼,看见他脸上小心翼翼的神色,似乎很害怕自己觉得他太没用。 “不知道就算了。”傅为义安抚,“我又没有怪你。” 季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其实我妈妈已经在看城东的房子了,我现在也想要等我父亲死了以后就搬出来。” “到时候我一定第一个来找你庆祝。” “好。”傅为义说。 说话间,他们又回到了包间门口,推开了门。 虞清慈坐在沙发上,正低头在回复邮件,看见傅为义,才把手机放下。 傅为义松开季琅,坐到他身边。 虞清慈又在他身上闻到了那种只属于vein的气味,单拎出来确实称不上好闻,但是在傅为义身上,便有了一种奇妙的性感。 傅为义说:“谢谢你的手套,我刚试了试,很舒服。” “大小怎么那么合适?你偷偷量过尺寸?” “目测。”虞清慈说。 傅为义夸张地夸他:“你怎么这么厉害?” 虞清慈知道傅为义没在真心夸他,如果是过去,他会说一句“无聊”。 但是看到他睁大了一些的眼睛,还是感觉到一些能够被称为喜悦的情绪。 季琅在这时给傅为义递了酒杯。 傅为义把酒杯送到虞清慈面前,说:“我最喜欢的酒,你要不要尝一口?” 虞清慈摇了摇头。 除了必要的社交场合,虞清慈并不喜欢摄入酒精。 “好吧。”傅为义没有在季琅面前为难虞清慈,自己低头喝了一口。 虞清慈想起刚才秘书发到邮件里的内容,问傅为义:“启明资本的请柬,你有没有收到。” “启明资本”四个字,让休憩状态的傅为义忽然清醒过来。 “请柬?”傅为义问,“什么请柬。” “商业宴会。”虞清慈说,“他们的实控人回国了。” 傅为义打开手机,给副手发了消息:“启明资本的请柬送到了吗?” 几秒钟后,他收到了回复:“半小时前送达,已按常规商务宴请处理。时间是三天后。” “我也收到了。”傅为义说,“三天后,是吗?” “嗯。” 季琅向前倾身:“什么启明资本?” 傅为义在玻璃杯壁轻轻一敲,向他解释:“前段时间不是海外来的基金,从我手里抢了不少孟家的蛋糕吗?就是它。” “哦。”季琅也不是完全的蠢货,“原来是那家,就是那个最近切进渊城的基金公司,是吧。” 傅为义的手机屏幕很快又亮了。 请柬的扫描件发到了他的邮箱里。 傅为义点开附件,指尖划动,放大图片,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琥珀色的眼眸显得幽深莫测。 他看见了右下角那个手写的、极其优雅流畅的花体英文署名。 adrian。 是孟匀的字迹。 第45章 失忆 所有猜测尘埃落定。 没有愤怒, 没有震惊,甚至没有被欺骗的屈辱。 傅为义缓缓靠回沙发,而后低低地笑出了声。 “怎么了。”虞清慈问。 傅为义没有回答, 反而侧过身, 慵懒地靠在他的手臂边,将手机屏幕举到他面前:“请柬上这个字迹, 你不觉得熟悉吗?” 虞清慈看着那行流畅华丽的花体字, 摇了摇头。 傅为义又把手机转向季琅, 问:“你呢?你认识吗?” “阿为, 怎么了?”季琅也没能认出来,“是你认识的人吗?” 傅为义收回手机,叹了一口气, 用一种近乎自语的、带着一丝奇异温柔的音调说:“当时说着不会喜欢我,现在......不是还是只有我记得你。” 第74章 “虞清慈, 你也不记得孟匀的字迹了吗?” 这个名字在安静的包间炸响。 季琅骤然想起不久前傅为义曾经说过的“被一个人骗了两次”, 想起那个孟尧还是孟匀的谜团, 走上前去,凑到傅为义身边,想要再看看那行字。 冷静如虞清慈都愣了愣,才说:“我和他不熟悉。” “所以, 启明资本背后的实控人,是孟匀?那个死了八年的孟匀?”季琅问。 傅为义说:“三天之后就知道了, 对吗?” 三天之后, 他们会不会再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季琅托着下颌,说:“阿为,要是真的是他,你打算怎么办?他骗了你那么久, 你就这样让他堂而皇之的重新回到渊城?” 虞清慈没有再说话,却也在认真等待傅为义的回答,他知道傅为义对孟匀的执念。 傅为义说:“我们应该先看他的表演,不是吗?” * 虞清慈送傅为义上车之后,目送他消失在转角处,才上了自己的车。 他闭目养神片刻,手机忽然震了震。 虞清慈睁眼,发现邮箱里多了一封来自陌生人的邮件。 蹙了蹙眉,虞清慈本想直接忽略,却被标题吸引了注意。 “恶意的提醒”。 虞清慈最后还是点开了这封邮件。 邮件的附言是一个微笑的表情,还有一个附件,是一个视频,不算很大。 虞清慈点了下载。 大约十秒之后,视频下载完成。 他点开,里面是一个监控画面,地点看起来就是vein的走廊。 摄像头很高清,是彩色,还有声音,略带嘈杂。 “......怎么办?”傅为义的声音由远及近。 视频里的他扯下衣领,顿步站定,给季琅看了什么。 季琅有些惊讶地问了什么,声音不是很清楚,虞清慈只捕捉到一个名字,“周晚桥”。 傅为义站的离摄像头很近,他的声音清晰可闻。 “没什么关系。”他说。 然后虞清慈听见季琅问了自己的名字。 “我又没给他过什么承诺。”傅为义这样说。 然后视频中断。 虞清慈看着黑下去的屏幕,很快明白了视频来自于谁。 季琅。 他按了重播。 将进度条移到傅为义翻下衣领的时候,并将画面放大到极致。 手机屏幕上,傅为义冷白色的颈侧,留着一枚刺眼的红色痕迹。 虞清慈不会被所谓的“虫子咬”欺骗,他能轻易地分辨出,那是被人反复吮吻啃咬后留下的印记。 印记还很新鲜,也很清晰,应当是最近几天留下的。 虞清慈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还原了画面,按下播放。 傅为义的声音再次传出来。 “没什么关系。” “我又没给他什么承诺。” 视频再次结束,虞清慈又按了重播。 傅为义的表情在视频中也是非常清晰的。 眼睫半垂着,唇角勾着一点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 漫不经心。 和大约一周前,傅为义在酒馆舞池里对虞清慈说出“我可能喜欢你,你会相信我了吗”时的表情判若两人。 那时他虽然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眼睛却看着虞清慈,只看着虞清慈。 显得很认真,也很郑重。 视频又开始重播。 安静的车厢里,傅为义说话的声音非常清晰。 “我又没给他什么承诺。” 傅为义确实没有给虞清慈过什么承诺,如果仔细想来,他甚至没有说过确定关系的话。 就连表白,他说的都是“我好像喜欢你”。 而不是确定的“我喜欢你”。 “爱”更是从未出现在傅为义的语言体系中。 虞清慈想起在盥洗室里发生的一切。 在虞清慈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傅为义发出了一阵大笑,前仰后合,差点从洗手台边摔下。 是开心,是讥诮,是讽刺,也可能是感兴趣,但绝对不会是......发现心意相通的喜悦。 视频仍然在重播,虞清慈变得非常清醒。 三天后,孟匀就要回来了。 他发现,他应该尽快找到那个合适的方法。 让事实上没那么喜欢虞清慈的傅为义,留在虞清慈身边。 车辆停下,回到房间之后,虞清慈又看见了那朵被他摆在床头的塑料百合花。 傅为义赠送给他的礼物。 不漂亮,没有香气,不会腐烂,是假的。 * 字母尾端的微勾和记忆中孟匀的字迹一般不二。 傅为义又看了一遍请柬最后的署名,确认自己的判断绝对没有任何谬误,才躺倒在枕头里,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当天夜里,他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整个梦境堪称混乱,毫无逻辑,是许多场景的混杂。 最开始,他梦见的是年少时的事情,大约十三四岁的时候。 那时候,孟匀曾经在傅为义家暂住过一段时间。 孟匀的母亲和他父亲的关系在那时已经非常差,所以傅为义邀请他来自己家住一段时间,避一避风头。 傅为义梦见的,是孟匀的窗户。 在东楼,是黄色的,非常明亮,像是一轮月亮。 孟匀就栖居在这轮距离傅为义很近的月亮里。 关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孟匀,已经早到无法追溯。 傅为义喜欢孟匀的温和的气质与好看的相貌,因为他的若即若离而既烦躁又沉迷。 他明白自己的劣根性,总会被近在咫尺、时时出现、又无法抓住的东西吸引注意力。 这种习性几乎贯穿了傅为义的整个人生。 慢慢地,那扇窗户在傅为义眼前模糊,变得深,幻化为了一幅用银色墨水绘制在深蓝色羊皮纸上的、浩瀚的星图。 这是傅为义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孟尧”送给他的礼物。 傅为义对天文不感兴趣,不过孟匀一直挺喜欢的,所以他也有所了解。 他过去以为,是孟尧把喜欢天文的人误认为成傅为义,才画了傅为义出生那天,傅家经纬度上空的星象送给他。 对方留下的附言是“你诞生之时,整片星空都为你闪耀”。 这种礼物由不在乎的人送来,显得毫无价值,傅为义随手扔给了季琅,让他帮忙扔掉。 如今想来,那时的孟尧,就已经是孟匀本人了,是吗? 喜欢星图的孟匀。 那个说着自己不喜欢傅为义的人,要假扮成如此痴恋傅为义的孟尧,真是不容易。 画面匆匆闪现,傅为义都没能看清,再看清的时候,眼前又是那场爆炸。 “我爱你。” “你要记得我。” 这句爱语出自孟匀之口吗? 还是,那一刻的他,仍然在尽心尽力地扮演着孟尧? 他想要傅为义记住谁? 梦境的最后,火光与海水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无边的黑暗。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掌心,他低头看去,是那枚被烧得变形的戒指。 而后,傅为义猛地惊醒。 他从床上坐起,靠在床头,有些头疼,也因为梦境中出现的一切而有些困扰。 于是半闭着眼,思考片刻,确信自己无法想出一个答案。 恐怕只有孟匀自己心里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 * 三天之后,夜幕降临。 宴会的地点设在城中最新落成的,由启明资本收购的地标建筑的最高层。 整幢建筑如同一柄利刃,锋锐的玻璃幕墙割破渊城的夜色。 傅为义今天没有带任何人一起,他穿着一如既往的深色西装,手上戴了那枚戒指。 宴会门推开,傅为义发现今天到场的人不算多,有几个执掌着城市经济命脉的世家家主,有在新兴科技领域里声名鹊起的商业新贵,甚至还有几位极少在公众场合露面的、手握实权的政界要员。 他扫视四周,并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于是姿态慵懒地靠在一根罗马柱旁,等着宴会开场。 大约等了一刻钟,拒绝了数位想与他攀谈的人之后,现场的灯光暗下来一些。 傅为义终于从立柱的阴影中直起身,目光落在台上。 而后他看见了。 走上台的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浅色西装,身形一如既往瘦高,头发剪短了一些,向后梳得整齐,露出额头。 “各位晚上好。” 傅为义熟悉的,清越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 第75章 台上的人转过头,那张脸完整地展露在傅为义面前,和上次见时别无二致,又截然不同。 唇角的微笑温和,眉目依旧清俊,但是气质是冷的,不带任何讨好的意味。 现场安静下来,人们神色各异,或多或少都把目光落到了傅为义身上。 原因无他,这张脸,和不久前去世的、傅为义的未婚妻一模一样。 “我现在叫adrian,是启明资本的实控人。” 他先介绍了自己全新的、无可指摘的身份。 “我知道。”他顿了顿,仿佛已经预料到了全场的震惊,“在场的各位,或许对我这张脸,感到非常困惑。” 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略带自嘲的微笑。 “坦白说,我自己也一样。八年前的一场空难,让我失去了一切记忆,包括我的名字,我的家人,我来自哪里。” “直到一年多前,我才偶然得知我曾经有过另一个名字。” “叫孟匀。” 一个在场大部分人都听说过的名字,源自那场不久前所有人瞩目的订婚宴时,闲谈中提及的陈年旧事。 更多的目光落在了傅为义身上。 傅为义满不在乎,抱着手臂,与台上的人遥遥对望。 “我回到渊城,是希望能在这片故土上,找回我失去的过往。” 台下响起了轻微的议论声。 孟匀轻轻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当然,”他的声音温和而诚挚,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过去固然重要,但我们更应该着眼于未来。” “在我寻找个人过往的同时,我所创立的启明资本,也将正式在渊城,开启它的未来。” “我们带来了充足的资本,顶尖的团队,以及最大的诚意。我们希望能与在座的各位企业家,在未来的日子里,进行最广泛的合作,共同为渊城注入新的活力。” 他说完,微微鞠躬,台下立刻响起了礼貌而热烈的掌声,掌声中混杂着无数复杂的揣测。 傅为义没有鼓掌。 他握了握左手,感受到中指指根的戒指硌在手心,有些想笑。 失忆? 孟匀真是把傅为义当傻子耍。 不过既然他要装失忆,傅为义就陪他玩。 致辞之后,是社交环节。 宴会厅的灯光重新亮起,悠扬的弦乐再次奏响。 傅为义重新靠回罗马柱上,看着下台之后就迅速被人群包围的孟匀。 “你猜对了。”周晚桥在这时走到了傅为义身边,递了一杯酒给他。 傅为义随手接过,没有喝,拿在手里晃了晃,说:“他说他八年前就失忆了。” 周晚桥问:“你相信?” 傅为义笑了笑,未置一词。 就在这时,孟匀穿过人群,走到了傅为义面前。 五官几乎毫无变化,只是轮廓更瘦了些,比起温煦更多了几分清癯,他开口:“傅总,周先生。希望今晚的安排,二位还算满意。” 傅为义直起身,举了举手中的酒杯,问:“现在应该怎么称呼?adrian还是孟先生?” 孟匀说:“听说,我以前与您......交情匪浅。” “所以,您叫我孟匀就可以。” 他垂下眼,看见傅为义手上戴的戒指:“我还听说,您是我弟弟的未婚夫。” “现在他去世了,您还戴着戒指,真是......用情至深。” 傅为义没理会他的客套,又或是试探,直接说:“谈不上用情至深。我和他订婚只是想报复他。因为他和他妈妈策划了空难,让我以为你死了。” 孟匀的表情滞了滞。 傅为义接着说:“非要说用情至深,那应该是我对你吧,你说是吗?” 周晚桥好像没忍住,笑了一声。 这场景显而易见的尴尬。 “开玩笑的。”傅为义说,“孟先生,现在我还是更喜欢你弟弟,可惜他死了。” 傅为义是故意的。 他倒是很想知道,孟匀是更想自己记得他,还是他扮演的孟尧。 孟匀词穷,先说了一句:“节哀顺变。” 他看着傅为义,语气依旧温和诚恳,仿佛没有听出对方话语里任何的讥讽: “傅总的话......确实让我有些混乱。您似乎对我的过去,比我自己还要了解。” 顿了顿,孟匀目光环视了一下周围那些竖着耳朵的宾客,随即又重新落回到傅为义脸上,微微一笑: “这里人多口杂,似乎不是详谈的好地方。如果可以,我希望宴会结束后,您能多留片刻。” “关于......我的过去,我还有很多问题,想向您请教。” 傅为义想看看孟匀到底想干什么,所以说:“当然可以。” 得到肯定的答复,孟匀脸上的微笑不变,微微颔首,姿态得体:“谢谢傅总。” 孟匀离开之后,周晚桥皱了皱眉,问:“有没有可能......他真的不是孟尧?” “周晚桥,你怎么这么好骗。”傅为义说。 “但是,”周晚桥低声说,“我看不出什么问题。” “那是因为,”傅为义用手里的酒杯和周晚桥的杯子碰了碰,说,“你没有我聪明。” 周晚桥被他孩子气的炫耀逗笑了,说:“好吧,你比我聪明,能不能教教我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不告诉你。”傅为义很恶劣地说。 临近宴会尾声时,宾客们陆续告辞,一位助理走到傅为义面前,微微躬身,说:“傅总,孟先生已经在休息室等您了。” 傅为义冲周晚桥摆摆手,说:“你先回去吧。” 周晚桥的眼中闪过一分深思,但还是什么都没说,离开了现场。 傅为义跟着那位助理,穿过宴会厅剩下的人群。 没有走公共电梯,助理带着傅为义进入了一部需要指纹解锁的专属电梯。 电梯无声地下行,最终停在一个安静得过分的楼层。 走廊很长,铺着厚重的浅色地毯,墙上挂着暖色调的油画,显得温暖而精致。 助理最终在一扇看不出材质的门前停下,为傅为义推开了门,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傅为义看向休息室内部,没有开灯,只有落地窗外的夜景作为微弱的光源,穿透玻璃,在室内投下深浅不一的、流动的暗影。 他走进门,那扇门便在他身后无声地合上,将他彻底与外界隔绝。 空间安静得落针可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得白花果香气,属于过去的孟匀,属于曾经的孟尧,如同一个温柔的陷阱。 傅为义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人影。 他立刻觉察有些不对劲。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 ——一声极轻的、几乎被傅为义自己的心跳声掩盖的呼吸声。 还没等他转过身,有一双手从他身后环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向后拖拽了半步,牢牢地抱住了他。 第46章 骗子 浓郁一些的白花果香气缠绕上来, 那人将头埋在傅为义的颈侧,又在嗅他身上的味道。 “你是狗吗?”傅为义骂他。 孟匀低声说:“我那么爱你,你也没有记得我吗?” “我不在的时候, 你身上沾了多少人的味道。” “不装失忆了?” “你不是都猜到了吗?”孟匀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为义,你真聪明。” 傅为义没有理他, 说:“放开我。” 孟匀没动。 “别让我说第二遍。”傅为义的声音彻底冷下来。 大概是知道傅为义真的不耐烦了, 孟匀缓缓松开了他。 傅为义转过身, 在昏暗的灯光中, 终于得以正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孟匀脸上的表情既不属于记忆中的孟匀,也不属于他扮演的孟尧,而是二者的融合。 一种近乎天真的痴迷, 与一种洞悉一切的温和,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他微微垂下眼。 孟匀的眼睛很大, 瞳仁很黑, 双眼皮折得宽而深, 此时略微展开,眼尾略微下垂,睫羽纤长,显得很纯良。 就是这样一个人, 利用傅为义,蒙骗傅为义, 两次。 傅为义抬起手。 “啪”的一声。 清脆的声音在绝对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孟匀的脸被打的偏了过去, 几缕黑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的眉眼。 “我现在应该叫你什么?”傅为义甩了甩自己有些发麻的手心。 孟匀缓缓转回头,捂着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看向傅为义。 他竟然还在笑, 笑得温文尔雅,问:“你现在比较爱谁?” 傅为义冷冷地看着他:“突然想起来,刚才你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孟匀。” 第76章 孟匀松开捂着脸颊的手,昏暗的光线下,傅为义看见他眼尾出现了一道深刻的血痕。 是那枚戒指内侧尖锐的凸起划出来的。 孟匀低头,看了看掌心留下的一点血迹,轻声说:“为义,你真狠心。” “你之前不是很珍惜我的脸吗?我受伤了你都要我先注意脸上的伤口。” 傅为义说:“我珍惜的是孟尧的脸,不是你的。” “不一样吗?” “你已经说了,你是孟匀。” “可他,不也是我吗?”孟匀有点得意地说,“你爱的都是我。” 傅为义嗤笑一声,说:“孟匀,你要是死了,那我确实爱你。” “可你怎么没死?” 孟匀唇角那份游刃有余、带点得意的微笑,终于僵住了。 然后一点点碎裂,剥离,露出冷漠的底色。 傅为义站在原地,抱着手臂。 许久,孟匀才又笑了一声,带点讽意。 “傅为义,你真薄情。” “两次,你都那么爱我,怎么现在我没死,你就不爱我了?” 傅为义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倒说:“孟匀,后来我爱上你演的那个孟尧,你是不是很痛苦?” “你是不是在想,我把原本的你放在哪里?” 被戳中痛处的孟匀没有立刻说话。 傅为义扬起唇角,说:“恭喜你,你后来演的非常成功。” “我是爱上那个死都不放开戒指,爆炸之前都要先把我推下船的孟尧了。” 他停顿片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曾经有一道渗血的伤口。 “哎,真可惜。”他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他就这样死了。” “活下来的是你这个骗了我这么多年的人。” “我怎么可能爱你呢?我不恨你就很好了,你觉得呢?” 傅为义目光如炬,审视着眼前这个人,追问:“还有,孟匀,你已经靠着我复仇了,也已经重新回到渊城,你现在在做什么?” “你以前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什么要这么煞费苦心地证明......我爱你呢?” 诛心之语。 孟匀眼尾的伤口不断地渗着血,顺着面颊柔和的轮廓淌下,如同血泪。 他低声说:“我怎么知道呢?” “是不是换命的时候,真的把孟尧的魂换到我身上了?” 向前一步,他慢慢地伸手,在傅为义下唇轻轻碰了碰,如同在回忆那天的温度。 “傅为义,我原来是不喜欢你。” “你那么傲慢,自我中心,喜欢我都好像施舍,除了一张好脸,还有傅家,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但孟尧喜欢你,我也只能追着你跑,不然被闻兰晞认出来,我只有死路一条。” 孟匀微微俯下身,在暗光下漆黑的瞳仁锁住傅为义,指尖仍然停留在他的唇角。 “可能是演久了,我也分不清楚是假装爱你,还是真的爱你了。” “我这么尽心尽力地骗你,实在是......爱你爱的没办法了。” “你要不还是不要恨我,继续爱我吧。” 他凑得更近了一些,用嘴唇碰了碰傅为义的唇角,近乎呢喃一般问:“好吗?” “痴心妄想。”傅为义打碎他的幻想,“你这么尽心尽力地骗我,难道还不了解我吗?” “我最讨厌被人当傻子耍。” “我知道。”孟匀说,“但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不想你被牵扯进来,也不知道......你会为我做到什么程度。” “我只能靠我自己。” “空难的事,和后来你扮演孟尧,借我的手复仇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傅为义宽宏大量。 “但是,你做了那么多额外的事情来骗我爱你,还想我不怪你,是不是有点贪得无厌了。” “怎么是骗你了?”孟匀问,“抓住戒指的人是我,救你的人也是我。” “那么爱你的人就是我。” “那你的动机呢?” “是,你的动机最纯粹。”孟匀低笑一声,反握住傅为义的手腕,“你说着爱我,做了多少背叛我的事情?” “我至少做的没错。” 傅为义想起了订婚宴结束时,“孟尧”对他说的话,反问,“所以,你现在是要审判我吗?” “审判你?”孟匀唇角的弧度扩大,向前几步,把傅为义推倒在门上,纯黑的瞳仁很近地凝视着他,“我现在怎么敢审判你?” 脊背撞在冷硬的门板上,傅为义等着孟匀说话。 “你只不过是说着爱我,又和像我的人谈恋爱,接吻,上床,玩你的爱情游戏。” 孟匀的身体挡住了落地窗的光线,眼前变得黑暗,傅为义只能看清他的轮廓。 对方的呼吸很近,傅为义曾经很多次和那个“孟尧”靠得这么近,比这更亲密的接触也曾经有过。 却是确凿地第一次,和这个他年少时喜欢过的“孟匀”如此亲密。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你只不过是说着订婚是为了帮我报复孟尧,但是又轻而易举地放下我,喜欢上我假扮的那个人。” “明明和我订婚了,还半夜从周晚桥房间里出来。” “我死了以后,你又迫不及待地去找虞清慈。你知道吗,刚才他一直在看你,我都看见了。” “可你手上明明还戴着我的戒指。” “你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一秒钟想过我?” 孟匀越靠越近,几乎与傅为义额头相抵,语气仍然是和缓的,呼吸却已经有些急促。 傅为义怀疑孟匀一直把自己放在正宫的位置上,在幻想里戴绿帽戴到已然精神失常,否则怎么会这么神经兮兮的? 没等他说什么,对方又笑起来,说:“没关系,我不怪你。” 微凉的指尖再一次触上傅为义的脸颊,掌心慢慢地完全贴上来,以一种充满占有欲与掌控欲的姿态,将他的脸托住。 “是我以前抓不住你,毕竟你就是一个......” 孟匀用气声说完了下半句话。 “......没有心的婊-子。” 傅为义冷笑,对他的贬低不予置评,反问:“那你还这样抓着我不放干什么?” “因为我现在变得和孟尧一样贱。”孟匀叙述,“连你这幅没有心的样子都爱的要死要活。” “那你确实活该。”傅为义说。 孟匀低笑一声,说:“是啊,我活该。” 而后,他用一种傅为义曾在他是“孟尧”的时候听见过的、甜蜜的声音继续发问:“为义,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抓住你?” “是不是把你锁起来才可以?” 托着傅为义的手轻轻摩挲他的脸颊,如同眷恋也如同丈量,孟匀接着说:“你知不知道,你那天骑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有多想把你拖下来,弄得你受不了,然后就这样把你锁起来,让你不能再去看别人。” “后来......你给我戴戒指的时候,我想,要是你真的想和我这样一直在一起,我就变成孟尧也可以。” “但是你和我上床只是怕在周晚桥那里落了下风,拿我先试试水,是吗?” 说话间,孟匀越靠越近,直至将傅为义完全抵在门上,膝盖抵进他的双腿之间。 “你觉得是我比较好,还是周晚桥比较好?”他问,“又或者......虞清慈?” “哦,看起来他的洁癖还没有痊愈,应该不能艹你。” 傅为义没有不适或者害怕,反倒觉得挺有意思。 孟匀原来也会说这种话。 “你是在嫉妒吗?”他又问。 孟匀没有回答,只是骤然之间吻了下来,堵住了傅为义的嘴。 占有欲,侵略欲,浓烈到难于抑制。 两次爱上孟匀的人是他,轻而易举收回爱意的人也是他。 眼前这个人没有心,所以就算用生命也无法在他心上留下什么痕迹。 他只能明白兴趣和刺激,不会明白什么是爱情。 就像现在,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孟匀,欣赏着他的失态,如同观赏一场表演。 他根本不会懂孟匀的不甘和挣扎。 就算孟匀把心剖出来给他,他也不屑于去理解,只会迫不及待地向上面扎几刀,然后期待着孟匀痛苦的表情。 要是想拥有他,只能用间歇不断的刺激引诱他,或者干脆用链子把他拴住。 第77章 孟匀将傅为义死死地抵在门上,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一只手扣住他的后颈,原本托着傅为义的脸颊的手转而掐着他的下颌,逼迫他抬起头,承受突如其来的侵犯。 唇瓣相接的瞬间,他撬开傅为义的齿关,舌尖带着血腥味的咸涩,扫荡过每一寸柔软的角落。 他吻得毫无章法,尝试将自己所有无法言说的痛苦、嫉妒和疯狂,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让傅为义感同身受。 傅为义被他掐的下颌生疼,终于流露出一些错愕。 和他在傅为义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形象都不同。 孟匀可能是疯了。 被八年的伪装变成了一个疯子。 吻没有持续很久,孟匀缓缓退开,额头抵着傅为义的额头,两个人的呼吸都滚烫而急促。 他掐着傅为义下颌的手松开。 而后—— “哒”。 一声轻响,整个房间被毫无征兆地被暖光瞬间淹没。 突如其来的光明让两人都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让人无处遁形的光线下,傅为义看清了孟匀的脸。 那张总是温和或带着得体微笑的面具已经彻底碎裂,他的脸颊因为刚才傅为义的巴掌而略微红肿,嘴唇因为亲吻而红润破碎,几缕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狼狈至极。 而那道被戒指划出的血痕,在灯光下显得触目惊心,从眼尾延伸而下,足有两三厘米,如同一道无法修复的裂痕。 傅为义猛地抬手,将孟匀狠狠推开。 猝不及防,孟匀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后腰重重地撞在休息室吧台的边缘,发出一声闷响。 他撑着吧台,喘息着,漆黑的眼眸仍然锁在傅为义的脸上。 傅为义靠在门上,胸膛剧烈地起伏,抬起手,用手背用力地擦过自己被吻得红肿、甚至还带着血腥味的嘴唇。 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人紊乱的呼吸声。 疯子。 傅为义在心里骂了一句。 孟匀看着被他吻得嘴唇破碎眼尾泛红的傅为义,想起了那次拍卖会上,从盥洗室回来的傅为义,也是类似的神色,因而产生了一种迟来的满足感。 傅为义转身去开门,不想和这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待在一个房间里,但是门牢牢地锁着,无法被推开。 孟匀又从他的身后贴过来,声音仍然是近乎甜蜜的温柔:“为义,我们叙旧还没结束呢,你怎么就想走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孟匀抓住了傅为义正在转动门把的手,把他的手臂反剪到身后。 傅为义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道冰冷的金属圆环便已经扣上了他的右手手腕,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清脆、机械的“咔嚓”声。 陷阱合拢的最终声响。 身体瞬间绷紧,他的手肘向后猛地一撞,试图挣脱束缚,却被孟匀抵在门板上。 紧接着,又是“咔嚓”一声轻响,他的左手手腕也被锁住。 双手被手铐牢牢地反剪在身后,面前是紧锁的门。 傅为义清晰地意识到,现在他身处一个彻底的,毫无反抗余地的牢笼里,这是他二十四年的人生里,从未设想过的处境。 缓缓转过头,他看见孟匀挂着笑意的,狼狈的脸,琥珀色的眼里染上了前所未有的杀意。 “孟匀。”傅为义的声音非常平静,“你做这件事情的时候,考虑过后果吗?” “启明资本才刚进入渊城,你不想它明天就滚出去吧。” 孟匀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绸带,在休息室温暖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酒红色。 他冲傅为义安抚地笑了笑,自然而温柔地将绸带覆上傅为义的眼睛。 丝绸的触感冰凉顺滑,视野被一片深红遮挡,随即,随着绸带绕到脑后被系紧,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彻底剥夺,世界沉入一片绝对的黑暗。 视觉被剥夺,听觉和触觉便变得无比敏锐。傅为义能听见孟匀近在咫尺的、平稳的呼吸声;能感觉到对方胸膛传来的、温热的体温。 “你还记得吗?”孟匀的声音从他的耳边传来,“第一次你找我做的时候,就像这样绑着我的手,蒙着我的眼睛。” 傅为义的身上大概没有不好看的地方,手腕的骨骼线条清晰而优雅,这是他握枪、握笔、掌控一切的手,此时,被金属镣铐束缚着,皮肤与金属之间的捆绑充满了暴力的美感。 那根酒红色的绸带覆盖在傅为义的眼睛上,将所有的轻蔑、讥诮和杀意都遮挡起来,浓郁的颜色衬得裸露在外的皮肤越发冷白。 遮住眼睛之后,傅为义露出的下半张脸无端端显得脆弱。他的鼻梁挺直而锋利,下颌线因为极致的愤怒而紧绷,显露出一种属于困兽的、隐忍的攻击性。 而那双总是吐出最伤人话语的薄唇,此刻却微微张着,还带着刚才那个吻留下的、破损的红肿。 孟匀着迷地看着这一幕,颠倒黑白地说:“我没有想惹你生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那天有多舒服。” “你别生气,我很快就会放你走的。” 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傅为义的手臂,将他从门边拉开,引着他往房间深处走去。 玩脱了。 极致的愤怒反而让傅为义冷静下来,他知道孟匀想做什么,对方没有对目的做任何掩饰。 他不是想要伤害傅为义,而是权力的置换,欲望的满足。 脚下踩到了柔软的地毯,一步步踏入的,正是对方精心布置的陷阱核心。 出去之后应该做什么? 让傅家和启明资本对上,不顾一切地将孟匀赶出渊城? 那太愚蠢了。 傅为义要让孟匀比现在痛苦一万倍。 没关系,他一定会是赢家。 毕竟手铐的另一端.......拷着他无可辩驳的真心。 这就足以成为最脆弱的软肋。 “到了。”孟匀的声音轻快。 下一秒,一股力量从他的膝弯处传来,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最终陷入一片柔软宽大的所在。 ——是休息室里的那张沙发床。 第47章 湿痕 孟匀的气息覆盖上来, 浓郁,几乎将傅为义淹没。 他的手隔着昂贵的西装布料,缓缓抚过傅为义挺拔的脊背, 用触摸来欣赏终于被自己捕获的、完美的艺术品。 “你问我后果。”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当然想清楚了。” “八年前,我躺在安全舱里, 看着飞机在我眼前解体, 我想, 我复仇的计划只能靠着你了。” “我顶着孟尧的名字, 像狗一样跟在你身后,看你和别人谈情说爱的时候。” “我被闻兰晞打得半死,攥着戒指在河边等你来救我的时候。” “我上了那艘有炸药的船, 吻你,把你推下去的时候。” 他俯下身, 鼻尖几乎蹭到傅为义的耳廓, 用气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我一直, 都在想现在这一刻。” 他的手顺着傅为义的脊骨缓缓下滑,最终停在了腰侧,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我知道你会威胁我,也知道你可能会做什么。但是, 我都给你提供了这么长时间的乐趣,你也应该给我一点奖励, 不是吗?” “你不要生气了, 我会像上次一样,让你很舒服的。” 孟匀凑得更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傅为义的面颊。 “你教得很好,我都学会了。” 傅为义听着他荒谬的话语, 已经不再觉得生气,也可能是已经气到过分,只想发笑。 “我不生气了。”他说,“孟匀,你想我怎么奖励你?做一次?两次?你觉得你提供的乐趣值多少?” 孟匀停顿片刻,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而后近乎天真地说:“我都为你死了一次,怎么也应该......做到你受不了。” 傅为义笑出了声:“你这么厉害啊?我还挺好奇受不了是什么感觉的。” 孟匀看着傅为义脸上重新出现的、浑不在意的、甚至带着几分好奇的挑衅神情,说:“好啊。你会知道的。” “不过,在开始之前,我想先吻你。” 这个吻变得比刚才绵长许多,缓慢,细致,温柔。 而后他向下,去亲吻傅为义的下颌、喉结,以及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锁骨。 衣服被一层一层剥开,傅为义的眼前一片黑暗,只能感受到孟匀温凉的指尖四处游走,嘴唇则是温热柔软的,他正在用傅为义教他的所有方式,去取悦傅为义的身体。 呼吸很快变得紊乱起来。 孟匀偏在此时幽幽地问:“为义,你和周晚桥做的时候,也是这样吗?还是......跟和我()的时候一样主动?” 第78章 “你那天晚上,在他房间里呆了那么久......” “他有让你()到吗?比我那天让你()吗?” “我死之后,你是不是又和他()了?” 动作几乎是报复性的温柔和厮磨。 “我还尸骨未寒啊。”孟匀低声抱怨,“你怎么就忍不住去找别人了?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吗?” 这番话语,仿佛傅为义真是趁着伴侣新丧就迫不及待另寻新欢的不忠者。 如果说的粗俗一些,大概是......耐不住寂寞的寡妇。 傅为义的声音已经带上些许沙哑,但还是满不在乎地讽刺:“死都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孟匀,我比较喜欢安分的死人,你这样的...我就不喜欢。” 剩下的讥诮被孟匀强行打断。 傅为义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闷哼。 被反剪在身后的双手不受控地挣扎,每一次都带来一阵摩擦皮肉的刺痛,傅为义却无暇去感知疼痛。 孟匀当然要领取自己的奖励,完完整整地。 休息室里的灯没有关,他垂眸,看着眼前的人。 傅为义没有发出多少声音,大概是不愿意,在孟匀刻意的折磨下,表情也依然隐忍。 黑发凌乱地散在额前与浅色的垫子上,嘴唇被他自己咬的更红,终于不再是孟匀又爱又恨的那种傲慢或是讥诮的模样。 许久之后,他微微蜷缩身体。 而后,那根酒红色的绸带上晕开两汪深色。 孟匀伸手,用指尖碰了碰那片湿润的痕迹,然后解开了绸带。 骤然的光线下,傅为义的瞳仁未能聚焦,眼神中带着几分不适的茫然。 他眼尾泛红,长而直的睫羽上挂着几滴残余的细小水珠,折射着细密的光线,颜色是他瞳孔的琥珀色。 像孟匀最喜欢的星星一样闪烁着。 他着迷地注视着,想起七年前,熬夜为傅为义画星图的时候。 那片傅家上空的星星,他曾在十四岁的时候看过很多次。 孟匀那时候还不喜欢傅为义,也不明白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喜欢傅为义。 不过住在傅家东楼的半年,是他一片狼藉的青少年时代仅有的安宁时间。 傅家的位置闹中取静,从窗户向外看便能看见明亮的星空。 他常常在窗边驻足。 那时他知道,傅为义也经常在窗边看他。 星空曾经近在咫尺。 十七岁那年给傅为义准备生日礼物的时候,他思考了很久应该送什么。 那时候他已经无药可救,成为了一个俗气的、喜欢傅为义的人。 他本该以彻头彻尾的孟尧的方式来准备这份礼物,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星图,以孟匀的方式,祝傅为义十七岁生日快乐。 你诞生之时,整片星空都为你闪耀。 礼物毫无疑问被傅为义丢弃,孟匀并不意外,甚至在傅为义骂他“东施效颦”的时候,感受到窃喜。 原来你还记得我。 傅为义的眼睫仍然在轻轻颤抖,光线随之折射变化。 孟匀低下头,吻过那片最小的星空。 他退开之时,傅为义似乎缓过一些,掀起眼睫看他,不过仍然不是非常聚焦,至少不像平常一样锐利。 “你都哭了,还受得了吗?”孟匀问他。 “哭你-妈。”傅为义说了句脏话,他的声音很低,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说:“...把手铐...解开。” “你还能说话,是不是说明我的奖励还没有领完?”孟匀无辜地问。 “你再做。”傅为义大概是不想表现得狼狈,说话很短促,“我把你剪了。” “我解开你打我怎么办?”孟匀故意问。 傅为义嘴上妥协:“我不打你。” 孟匀知道傅为义肯定在骗他,不过还是拿出钥匙,为傅为义解开了手铐。 傅为义的手腕有一些青紫的淤痕,还有泛红的擦伤,好像遭到了惨无人道的虐待。 孟匀没想到会把傅为义伤成这样,有些愧疚地低下头,吻了吻他左手腕的伤处。 然而就在这时,傅为义甩了甩有些僵硬的右手手腕,又迫不及待地打了他一巴掌。 可惜因为力气还没有恢复,这一巴掌软弱无力,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对这样一个人心软,孟匀简直愚蠢至极。 他钳制住傅为义的手腕,说:“说好的不打我呢?” “这...你也信?”傅为义挑眉。 孟匀叹了口气,用那根刚解下的绸带,重新把傅为义的双手绑在一起。 “我本来不想绑你了。”他说,“既然你还有力气打我,那我的奖励肯定还没有领完。” * 等到孟匀真的领完“奖励”的时候,傅为义一句话都不想说。 手上的束缚终于被解开,他尝试抬起手去打罪魁祸首,但是连手腕都抬不起来。 但就算让傅为义再来一次,他肯定还是会说出那句挑衅的话语。 孟匀的手细细抚摸过他汗湿的眉眼,倒在他身边,从他身后抱住他。 拥抱潮湿黏腻,让傅为义感到不适,但孟匀显然很需要温存,抱得很紧,还在啄吻他的颈侧,柔软的头发挠得傅为义很痒。 “别抱了。”他说,“头发挠得痒死了。” 孟匀蹭的更起劲了,让傅为义怀疑以前那个对他堪称冷漠的孟匀是否存在过。 傅为义没办法,闭着眼睛忍着,等待身体平复下来,力气恢复一些。 “你感觉怎么样?”孟匀还在烦他,声音里带着餍足后的慵懒,“我达到你的要求了吗?让你受不了?” “滚远点。”傅为义现在心情很差,“或者闭嘴。” 孟匀拉了拉傅为义,说:“要不要我帮你清理一下,上次你说过可以的。” 傅为义现在手都抬不起来,黏腻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闭着眼,勉强地接受了孟匀的提议:“可以。” 被对方半扶半抱地带进浴室,背靠上冰冷的瓷砖时,才从余韵中找回一丝清明。 他任由对方为自己服务,掀起眼睫,看着孟匀眼角的伤口。 那道血痕破坏了玉白面容上惯有的温和,在水汽氤氲的灯光下,几乎显得有些残忍。 力气恢复了一些,他伸出手碰了碰干涸的血迹,说:“伤口很深,会不会留疤?” 孟匀看了傅为义一眼,没在他脸上找到一分心疼,自嘲地弯弯唇角,反问:“你想不想我留疤?” “想。”傅为义的回答残忍至极,“这样我就能分清你和孟尧了。” 孟匀听到这个答案,脸上没什么变化,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垂下眼,轻声说:“好。” 清洗之后,孟匀扶着傅为义坐回床上,从柜子里拿出医药箱,为傅为义简单处理了刚才手铐留下的伤痕。 他单膝跪在床边的地毯上,细细地为每一寸擦伤涂上药膏,而后目光在傅为义左手中指还没有摘下的戒指上停留。 伸手,他碰了碰,抬起头,问:“刚才就是这枚戒指,划了我的脸吗?” 傅为义俯视着他的脸。 孟匀仰头看着他,眼睛又睁得很大,显得很纯真也很温柔,让傅为义觉得他又变得熟悉,好像刚才那个疯子没有存在过,但是眼尾狰狞的伤口证实着一切的真实。 “是。”他说。 孟匀低下头,像是在亲吻什么神圣的信物一般,用嘴唇贴了贴被傅为义的体温温暖的婚戒,说:“以后你要打我也用右手吧。” “你还挑上了。”傅为义骂道,“神经病。” 孟匀被骂了也不生气,声音甚至还是雀跃的:“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们的婚戒。”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傅为义问,“我在戒指里装了定位器?” “我怎么知道呢?”孟匀装傻,他低下身子,将脸颊亲昵地贴在傅为义的手心,又变成了一只温顺的猫咪,语气里重新带上了得意,“为义,我只是知道,你肯定会找到我,不管我在哪里。” 就在这时,休息室厚重的门被毫无预兆地、极其用力地敲响了三下。 “咚,咚,咚。” 沉重,急促,显而易见地急切,带着隐忍的怒意。 孟匀脸上笑容未变,在傅为义手心印下一个轻吻,替他拢了拢浴袍,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衣领,才慢慢走向门口。 门被拉开。 门外,周晚桥的脸上罕见地不带半分笑意,他身后,傅为义的副手艾维斯沉静肃立。 目光越过孟匀,周晚桥精准地看向室内,看到沙发上衣衫不整、手腕上留着清晰红痕的傅为义,眼底瞬间结起寒冰。 第79章 “周先生,这么晚了,有事吗?”孟匀微笑着,一副主人做派。 周晚桥看着孟匀脸上的红印,还有眼尾的伤口,发现这场景似曾相识,如今角色调换,愤怒的人终于变成了自己。 他尽可能保持着体面和冷静,对孟匀说:“你们叙旧花的时间太久了,为义现在还没回家,我很担心,所以来接他。” 说完,他便迈步想进房间。 孟匀侧身,恰好挡住他的去路,语气遗憾地说:“不巧,我和傅总还有话没有说完,等我们说完了,我会送他回来。”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周晚桥把手插进口袋里,准备使用强硬的手段。 就在这时,室内传来略带沙哑的声音。 “艾维斯。” 傅为义开口了。他缓缓地从沙发上坐直身体,尽管动作间还带着一丝滞涩,但那份与生俱来的傲慢与威压却丝毫未减。 艾维斯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垂首:“傅总,您请吩咐。” “外套给我。”傅为义命令道。 艾维斯立刻脱下自己的长外套,快步上前,披在了傅为义的肩上。 傅为义拢了拢外套,又说:“扶我起来。” 副手的目光划过傅为义身上凌乱暧昧的痕迹,平静地移开,然后将他扶起来。 这是让傅为义舒适的,全然协助,不带其他意味的动作。 站直之后,他靠着副手,整理了一下长外套的衣摆。 周晚桥伸手想要去把他扶过来,却被傅为义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傅为义冲艾维斯招招手。 对方立刻半搀扶着他,在孟匀面前停下。 “傅总,如果您需要,我带了枪。”他在傅为义耳边低声说。 傅为义站定,没有要枪,只是对孟匀微微一笑,说:“今天的叙旧很不愉快,所以我希望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 而后便示意副手扶他下楼。 孟匀没有阻拦他离开,看着傅为义的背影,轻声回应:“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 坐回车上后,傅为义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 车里非常安静。 过了一会儿,周晚桥出声问:“你想怎么惩罚孟匀?” “需要从现在开始......想办法把启明资本赶出去吗?” “不用。”傅为义没抬眼,说,“我会处理。” 周晚桥伸出手,小心而克制地碰了碰傅为义手腕上那圈刺目的青紫伤痕,问:“他...用手铐了?” 傅为义终于睁开眼,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冷亮。他转头看向周晚桥,答非所问:“我就说他没失忆。” 周晚桥看见傅为义眼中重新出现的,熟悉的神色,略略放下心来,收回手,客观地评价:“但是你今天轻敌了。” “谁知道他会变成神经病。”傅为义不想承认自己的判断失误,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烦躁。 “我不是告诉过你,”周晚桥说,“爱会把人变得...面目全非。” “为为,你太轻视感情了,这不是好事。” “怎么,你前段时间不是还警告我不要爱上孟尧,不要陷入爱情吗?怎么现在又说我轻视?”傅为义说。 “我没有要你去爱谁。”周晚桥耐心地解释,“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轻视感情对人的影响。” “而且,要是爱上你,也很难不变得不正常。” 爱会把人变得面目全非。 孟匀确实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傅为义记忆中,他安静地伫立在月亮一样的窗户边。 如今的孟匀离那个时候显然已经非常遥远。 他一边用过去从不会说的失态话语,骂傅为义“婊-子”,指责他“耐不住寂寞”,好像怨恨;一边却又要用手铐不顾一切地留下他,亲吻他淌下泪水的眼睛,如同爱恋。 恨意与爱意,在他身上撕扯,将他变成了一个分裂的怪物。 他原本认为,是恨,是长达八年的扮演与忍耐,让孟匀变成了眼前这个已然有了精神分裂倾向的神经病。 原来......也有可能是爱把他变成这样。 几个月前,在孟匀还是“孟尧”的时候,傅为义曾经评价过,他觉得对方“离疯不远了”。 现在傅为义想到了一个更有意思的办法。 他想看孟匀变得更疯狂。 嫉妒,怨恨,同样若即若离的爱恋。 用这些东西,让那个曾经不喜欢傅为义、认为其他人都要比傅为义更好的人,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作为他给孟匀的...惩罚。 “因为爱上我而变得不正常,不也是一种荣幸吗?”傅为义开口,“你觉得呢?” 周晚桥没有办法地说:“是。” ----------------------- 作者有话说:孟匀:最大的傅为义辱追粉,唯一的泥塑粉,与全世界为敌中 本傅为义整肃粉表示很不满 这章怎么都不过审...只能删掉了一些我很喜欢的内容,还有一些手动口口 第48章 宣战 回到自己的卧室时, 傅为义已经基本缓过劲来。 身体的疲惫还没有散去,不过精神却因为内心确定的新计划而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 他拿起手机,打开相机, 将镜头对准自己的手腕, 调整了一下光线和角度。 冷白色的皮肤上,那圈青紫色的手铐淤痕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咔嚓。” 他拍下了照片, 然后点开与虞清慈的对话框。 “怎么办, ”他编辑文字, 又删掉, 最后只发了一个字过去: “疼。” 发送完毕,他把手机扔在床头,闭目养神, 等待对方的反应。 果不其然,大约一分钟之后, 手机就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正是“虞清慈”。 傅为义任由铃声响了一会儿, 才接起来。 “你的手腕,怎么回事。”虞清慈短促地问。 傅为义没有立刻说话,先是故意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痛苦的抽气声。 他以前没装过可怜,抽气的方式有点夸张和做作, 不过骗过虞清慈还是绰绰有余。 然后他答非所问:“......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 “是谁?”虞清慈立刻追问。 没等傅为义回答, 他已经完成了推理, 说:“孟匀,是吗?” 紧接着,他问傅为义:“你在哪里?” 虞清慈的语气仍然和平时差不多,声音冷清, 但是语速明显变快,向傅为义暴露了他的心情。 傅为义说:“是他。我今天...轻敌了。” “我现在已经回到家里了,你不用担心。” “就是手腕还有点疼,所以睡不着。” “我马上到。”虞清慈说。 电话挂断,傅为义操作系统,给虞清慈的车开放了进入权限。 虞家到傅家很远,需要从渊城的城西横跨到城东,车程大约一小时。 然而,大约半小时之后,傅为义就听见了车辆驶入的声音。 傅为义坐起来,下了床,往楼下走。 门铃被按响,楼下传来了对话声。 “虞总,您这么晚来访,是有什么事吗?”这是管家的声音。 紧接着,周晚桥的声音响起来,“是为义的客人吗?他在楼上休息。” “让他上来。” 傅为义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倚靠着扶手,对楼下说。 虞清慈抬头看向傅为义,然后不再理会其他人,大步上楼,最终停在他面前,仔细地观察他。 傅为义没躲,任由他审视。 他脸上带着一点事后的疲惫,眼尾那抹尚未散尽的红晕,以及睡袍领口下若隐若现的、暧昧的痕迹。 ——这一切,都是虞清慈曾在静岚谷的那个雪夜后,见过的、独属于情事之后的倦懒。 所有征兆串联,几乎是瞬间,虞清慈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到半个月,这已经是...第二次。 但虞清慈很快看到了傅为义受伤的手腕,愤怒的感知被一种更柔软的情绪取代。 他小心地拉起傅为义的手,看了看他的伤势。 “手铐。”他做出了判断。 傅为义没有直接回答,扯了扯手臂,带着虞清慈进了自己的卧室。 “你怎么来的这么快?”傅为义关上门,明知故问。 虞清慈因为孟匀的出现而少见地焦虑,处理工作到深夜也没有睡意,所以这么快收到了傅为义的消息。 不过他没有说,只说:“还没睡。” 傅为义笑了笑,说:“我不是问你睡没睡。我是说,你是不是超速了。” 第80章 虞清慈没说话。 “你很担心我?”傅为义步步紧逼,“还是...赶着来和我划清关系?” “没有。”虞清慈否认。 “伤口处理过了吗?” “处理过了。”傅为义说,“我就是...睡不着,怕你生气。” “今天是我轻敌了,我没有想到他的失忆是装的。” 堪称陌生的态度。 虞清慈敏锐地识别到,这极有可能是傅为义故意的坦诚。 他明明前几天还遮掩着周晚桥的痕迹,对季琅说“没有承诺”。 可能是知道这件事情瞒不住虞清慈,干脆先发制人,直接告诉他。 也可能是...就想看虞清慈为他半夜跨过半个城市的样子。 虞清慈没有说话。 傅为义见他不说话,内心冷笑一声:这么不配合吗?我难得装个可怜你还不给我台阶下?真装上了? “你真的生气了啊?”他嘴上低声问。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是我做的不对。” 为了接下来的游戏,傅为义堪称艰难地说出这几句话。 虞清慈听着傅为义从未有过的示弱,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是不是应该说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更不知道...该怎么轻易原谅这个满口谎话的骗子。 傅为义还没听见虞清慈说话,终于有点不耐烦,立刻收回了道歉,说:“也不能全怪我吧,谁知道孟匀会突然发疯。” “我也不想这样,他拿手铐铐我,还锁门,我能怎么办?” 我都这么哄你了,你还想怎么样?傅为义想,虞清慈要是再不识好歹,他就要把他赶出去。 然而虞清慈仍然没说话。 他只是抬起手,握住了傅为义的手腕。 带着手套的右手小心地避开了伤处,但是将傅为义的手腕完全圈在手里。 “没有要划清界限。”虞清慈终于说话,目光仍然落在傅为义的手腕上。 傅为义语气不是很好:“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虞清慈终于说:“没关系。” “不是你的错。” 他的语速出乎意料地慢下来,平静到傅为义觉得有些不对劲。 傅为义刚想细问,虞清慈就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你想怎么......报复他?” “我允许你替我报复他。” “好。” “我这里有一些东西,你用你的名义送到他手里。”傅为义说。 “好。” 计划如自己预想般布施,傅为义心中的郁气彻底平息下来。 他挣开虞清慈握着他手腕的手,从沙发上站起来,问:“这么晚了,你要走吗?还是留下来?” 虞清慈很快地说:“不走。” 于是傅为义冲他勾勾手,说:“你睡我这里吧。我的床很大,我不会碰你的。” * 第二天,孟匀脸上的红印经过医疗团队的处理,已经基本消肿。 但眼尾的伤口在他刻意嘱托之下,没有处理,仅仅是做了清理。 他就顶着这道伤痕,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上午十点,秘书通报,虞氏的虞清慈先生送来了一份礼物。 “孟总,需要给您拿上来吗?” “拿上来吧。” 一个包装精美,低调奢华的深灰色礼盒被秘书放上孟匀的办公桌,上面系着银色的缎带,确实是虞清慈的风格。 孟匀解开缎带,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没有名酒或者珍宝,只静静地躺着几分文件。 最上面的一份装在透明的防水袋里,是八年前那架失事飞机的原始乘客名单。 名单已经有一些泛黄,但上面,两个名字被人用红色的记号笔圈了出来,非常醒目。 “孟匀”和“孟尧”。 几乎是一种明示。 孟匀拿起下一份文件。 文件的内容是,启明资本在收购孟家资产的时候,涉嫌利用海外空壳公司进行各种违规操作的初步调查报告。 报告非常专业,每一条都附有证据索引。 绝不可能是一夜之间做出来的。 孟匀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份文件出自谁之手,又为什么由虞清慈交给他。 几乎是一种示威。 他笑了一声,把文件扔在了桌上,看向礼盒的最底部。 而后,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礼盒里,躺着一枚伤痕累累的戒指。 正是那枚......婚戒。 下面压着一张卡片,字迹清冷疏淡,应当属于虞清慈。 “我替他清理。” 孟匀拿起那枚戒指,握在掌心,低声自语:“傅为义,你真会诛心。” * “清慈,你回来了?” “嗯。” “昨天那么晚出去,做什么?” “去见傅为义。” 虞微臣看了看侄子脸上难掩的疲惫,最终落在书房角落未下完的棋局上,他缓步走过去,拈起一枚黑色皇后。 “和那个孟匀回来的事情有关,是吗?” “清慈,把自己变成棋盘上主动攻击的棋子,卷进这种争风吃醋、毫无体面的厮杀里,值得吗?” 虞清慈眼睫耷下,没有说话。 虞微臣叹了一口气,把棋子移动到一个充满杀机的位置,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但如果发生了不如意的事情,你也要接受。” “我会的。”虞清慈说。 而后他补充:“今天拿到了一份启明资本的调查报告。” “关于他们在收购孟家相关产业过程中的违规操作。” “想对孟匀宣战?”虞微臣略略挑眉,“为什么。就因为傅为义?” “这不像你。” 他拍了拍虞清慈的肩,说:“我教过你吧,情绪之前,先考虑利益。” “这件事能给你带来多少利益?” “最多不过是把启明从渊城赶出去,你要付出多少,能收获多少?” “清慈,不要情绪化。” 虞清慈蹙眉。 虞微臣了然,说:“调查报告是傅为义给你的,是吗?” “你很聪明,不会不知道他是故意给你看的,我相信你。” “所以你也应该知道,他只是想借你的手做这件事,不是吗?” “而且,他说不定正在因为你为他争风吃醋的样子而发笑。” 关于叔叔所说的一切,虞清慈都有过猜测,如今被最亲近的人毫不留情地剖开,真相再次清晰。 虞清慈应当在收到季琅的邮件的时候就明白,自己不过是成为了傅为义的游戏对象。 对方赏赐一般施与亲近,同时毫不犹豫地利用他。 他本该在那时,就从这场毫无利益可言的情感游戏中抽身而出。 在这时,虞微臣温和而关怀的问:“清慈,你的脱敏治疗怎么样了?很辛苦吧。” “有进展。”虞清慈陈述。 “为傅为义做了这么多,如果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快抽身,你想怎么办?”虞微臣尖锐地提问。 “我会想到办法。”虞清慈语气笃定地说。 虞微臣摇摇头,说:“好吧,我相信你能处理好。” “行了,不说这个了,我走了这步,接下来你会怎么走?” * 虞氏与启明对上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渊城。 毫无征兆,但是来势汹汹,手段精准,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 渊城的上流社会和商业圈,因此陷入一种混杂着兴奋与困惑的骚动。 所有人都知道,虞氏的行事作风向来如其掌门人虞清慈一般,冷静、克制、精准,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更不会轻易发动一场损耗巨大的全面战争。 而启明资本,作为新入局的过江猛龙,根基未稳,此时最应该做的就是合纵连横,而不是和已然根深的虞氏硬碰硬。 这场毫无商业逻辑的对峙,让习惯了以利益计算一切的商界精英们都感到看不懂。 但让他们更加困惑的,是傅家偏偏毫无动作。 一时间,各种猜测的暗流在私下的酒会与电话中疯狂涌动。 比起商业上的得失,名流圈的好事者们则更喜欢挖掘这场风暴下的辛密,谱写出活色生香的桃色新闻。 “这事情绝对和傅为义脱不了关系!” ——这几乎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共识。 一个,是傅为义死而复生的白月光,顶着一张与他刚去世不久的未婚妻一模一样的脸,宣称失忆,高调回归,当众邀请傅为义叙旧。 另一个,是与傅为义针锋相对十数年的死对头,如今关系却变得暧昧不清,不久前宴会上那几乎毫不掩饰的注视,早就成了圈内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第81章 如今,孟匀刚刚回国,虞清慈就悍然出手,不像是商业竞争,反倒像是一场......幼稚但凶狠的争风吃醋。 至于真假,无人能够证实。 直到三天后,这场大戏的一位主角,亲自将剧情推向了新的高潮, 启明资本的孟匀,在数十家媒体的长枪短炮下,高调地出现在傅为义所在的天穹科技大楼前。 他顶着那道尚未痊愈的、一看就是被利器划出的细长伤痕,脸上挂着温和得体的微笑,对所有记者说,他今天来到这里,是专程为前几天的“失礼”,向傅总“赔罪”的。 * 艾维斯将楼下的监控画面和实时舆论一并呈现在傅为义面前。 视频中,孟匀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大衣,显得温润无害。 他冲着镜头微微颔首,表情诚恳,语气真挚,清晰地说:“前几天和傅总叙旧的时候,我和他发生了一些私人间的...小小误会。” “我的一些失礼行为冒犯到了傅总,所以,我是专程来向傅总赔罪的。” “希望傅总愿意和我见一面。” “傅总,需要让安保把他请走吗?” 傅为义看完以后,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落地窗边,看见楼下大门前聚集的人群,还有那个被人群包围的,熟悉的身影,冷笑一声。 “让他上来。” * 大约五分钟之后,监控视频里的人出现在了傅为义的面前。 身形仍旧清瘦挺拔,那道尚未愈合的伤疤横在他下垂的眼尾处,已经愈合结痂,呈现出一种暗红色。 它像是一道冰裂纹,突兀地划破了那张白瓷一般的面容。 不过这道瑕疵没有减损他的美丽,反而增添了一种危险的残缺美,打破了那种不真实的柔和,让魅力变得锐利。 “来向我赔罪?”傅为义没有起身,仍然坐在办公桌后,招招手,让副手关上门出去,而后才好整以暇地看向孟匀。 孟匀脸上笑容未变,一步步靠近,双手撑在傅为义的办公桌上,俯下身。 他问:“为义,是你把调查报告给虞清慈,让他来对付我的,是吗?” 傅为义歪歪头:“明知故问。” “才从我床上下去几个小时,文件就让虞清慈送到我手上了。”孟匀低笑一声,说,“傅为义,你真厉害。” “你后宫里到底有多少人?” “才被周晚桥接走,就又去见虞清慈?” 他的手在桌面上收紧,指节泛白,语言恶毒:“你见他的时候,身上我的东西都还没洗干净吧。” 傅为义扬眸,看着眼前这个虽然还在微笑,却已经面目狰狞的妒夫,挑了挑眉,说:“我以为你是来赔罪,才让你上来的,孟匀。” “现在你是在质问我吗?” “你准备用什么身份来这样质问我?” 孟匀的表情终于冷下来,他说:“我是你的未婚夫。” “傅为义,戒指是你给我带上的。” 傅为义闻言,终于笑了,笑声极尽讥讽。 “和我订婚的人是孟尧,戴着我的婚戒的人是孟尧,请柬上写的名字是孟尧,渊城全城人都知道的、我傅为义的未婚夫是孟尧。” 他微微前倾,一字一顿:“你孟匀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管我?” “孟匀,你要是想活得好一点,最好滚得远远地,别再来烦我。” 孟匀慢慢地直起身。 他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傅为义身边,弯下腰,语气变得轻柔,嘴唇贴在他耳边,温柔地呢喃:“傅为义,我不会放过你的。” “下次,我要是还要再死一遍,一定不会把你推出去。” 傅为义向后靠,与孟匀拉开了一些距离,说:“发完疯了吗?发完了就滚。” “我今天很忙,下班以后还要陪虞清慈去中央广场喂鸽子。” 喂鸽子。 几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小针,毫无征兆地扎进孟匀心脏地最深处。 密密麻麻的疼痛瞬间炸开,烫出的每一滴血,都带着腐蚀骨髓的毒。 傅为义陪谁去喂鸽子? 傅为义只陪过孟匀喂鸽子。 十四五岁的时候,下课之后,回家路会经过中央广场。 孟匀喜欢在那里停下来。 夕阳下的中央广场,鸽群在身边起落,孟匀喜欢买一袋鸽粮,看它们啄食,或者引着它们落在身上。 然后在冰淇淋摊上买一个双球冰淇淋。 草莓和曲奇口味。 傅为义常说无聊,却总陪着孟匀一起。 他对喂鸽子没什么兴趣,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但是常有鸽子往他身上落,被他烦躁地拂开。 不过他也会买一个冰淇淋,单球的,带华夫筒。 傅为义喜欢香草味。 这是属于孟匀和傅为义的记忆,少年时代的暧昧和陪伴。 横跨八年生死与欺骗的、混乱的关系里,这是一块最纯真无暇的琥珀。 傅为义怎么能......怎么舍得,就这样让别人来玷污? “......打算和他公开了吗?”孟匀的声音干涩,从喉咙中挤出,“你不是只是利用他吗?怎么现在...打算让大家都知道了?” “你不怕你玩够以后,没法收场吗?”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傅为义说。 他看着孟匀更加苍白的脸,笑意玩味。 “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只是利用他呢?” 第49章 苦甜 “你不是利用他, 难道还喜欢他?”孟匀低笑一声,“我不信。” “傅为义,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喜欢。” 傅为义懒洋洋地向后倒, 与孟匀对视, 说:“那我喜欢你的时候,算是懂, 还是不懂呢?” “你不懂。”孟匀笃定地说, “你现在和虞清慈这样, 只是想看一个过去讨厌你的人为你破例, 为你做出这些事情的样子,不是吗?” “你喜欢我的时候,也根本不是因为看懂了我, 只是因为那时候我不喜欢你,你需要一个能证明自己的猎物。” “傅为义, 你只喜欢你自己, 我们都不过是你傲慢的载体而已。” 傅为义弯弯唇角, 用一种近乎天真、理所当然的语气反问:“那有错吗?” 就算傅为义真的只爱自己,视他人为自己傲慢的载体,那有错吗? 孟匀若是无法接受,大可以远离傅为义。 现在这样站在这里指责傅为义, 难道不是他犯贱的选择?和傅为义有什么关系? 傅为义不认为自己有错。 孟匀再一次沉默了。 半晌,他笑了一声, 说:“是, 你没错。” 傅为义继续开口:“你想说你才是爱我的人,是吗?” 没等孟匀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目光扫过对方那因为痛苦而格外真实的面孔: “那孟匀, 如果说爱一个人是像你一样,是长达八年的欺骗,是用上手铐的、毫无体面的强迫,那我觉得爱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果这就是爱,那么你应该庆幸,”傅为义唇角的弧度近乎悲悯,“八年前我不是真的爱你,不是吗?” 孟匀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现在,我觉得比起你,显然是虞清慈好玩一点。”傅为义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亲他的时候,他还会脸红呢。” “而你,只会给我这个。” 他伸出手,将袖子微微向上扯了一下,露出尚未褪去的青紫。 “现在,你可以滚了吗?” 孟匀脸上的血色全都聚到了眼眶。 他近乎僵硬地直起身,说:“你真残忍。” 傅为义满不在乎地笑笑,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孟匀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阵,却又在瞬间,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那我确实应该向你赔罪。”他诚恳地说。 “为义,抱歉,前几天我不应该那样强迫你,你让虞清慈惩罚我,我应该接受。” 他微微低下头,姿态谦卑,如同真心忏悔:“你还给我的戒指,我也会保管好。” 顿了顿,孟匀从领口扯出一根细细的链子,链子底端,那枚伤痕累累的戒指随着他的呼吸晃荡着。 “希望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的行动能够让你原谅我。” “我会比虞清慈更有趣的。” 傅为义冷眼看着他离开自己的办公室,缓缓吐出一口气。 竭尽全力,抓住对方的痛处,用最尖锐的语言互相刺伤。 这竟然会发生在......傅为义和孟匀之间。 真是世事无常。 傅为义终于扳回一局,因为他爱的少些。 但他并不感到高兴。 * 下班之后,傅为义真的去了中央广场。 “陪虞清慈喂鸽子”这件事,不是骗孟匀的。 第82章 虞清慈说过,每周都要见面“约会”,第二次约会地点就选在这里,是傅为义选的。 电话告诉虞清慈的时候,对方似乎犹豫了,不过最后还是同意了傅为义的选择。 傅为义到的早一些。 深冬的天空,是一种清冷的、接近深蓝的灰色,残余的日光在云层后烧出灰粉与淡紫的边缘。 中央那座巴洛克式喷泉修缮过,喷涌着水花,落在许愿池里,池底那些承载着心愿的硬币,在水波下反射着细碎迷离的天光。 成群的鸽子在广场上信步,咕咕地叫着,等待着游人的投喂。 然而,傅为义在不远处那座长着翅膀的天使雕塑下,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一件同色系的长款大衣,手上带着白色的手套。 虞清慈竟然到的比傅为义更早。 傅为义看着他,嘴角的弧度不由自主地加深了。他慢悠悠地走上前,故意伸出手,在那个似乎正在出神的人面前晃了晃。 “怎么到的这么早?” 虞清慈的视线缓缓聚焦,落在了傅为义的脸上。“没有很早。” “孟匀今天来向你赔罪了。”他开门见山。 “是啊。”傅为义前倾,靠近了一些,亲昵地说,“不过我没有理他,我说我还是更喜欢你,怎么样?” 虞清慈的眼睫颤了颤,他偏头,避开傅为义含笑的眼神,语气冷清地叙述:“他接下来应该没有时间来找你。” “那就好。”傅为义自然地扯扯他的手臂,领着他往广场边的售卖亭走,“走吧,不说别人了,我带你去喂鸽子。” “你知道吗,”他的语气轻松起来,“我上学的时候经常来这里喂鸽子。” “我知道。”出乎意料,虞清慈说,“和孟匀一起。” “这你都知道?你这么关注我啊。” “......” “你别不好意思啊。”傅为义轻车熟路地买了两袋鸽粮,递了一袋给虞清慈。 虞清慈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袋温热的、装着谷物的纸袋,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咕咕作响的鸽子,站在原地。 “怎么了?”傅为义从他身后靠过来,“你不是说不是洁癖吗?怕鸽子?” “没有。”虞清慈否认。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走到一堆鸽子前,撕开纸袋,将一些鸽粮撒在地上。 那些鸽子立刻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虞清慈一如既往动作克制,没有蹲下,站得很直,看着脚下争食的鸽子。 有一只胆大的,试图跳上他的裤腿,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傅为义看他这样,又忍不住使坏。 他走上前,说:“手摊开。” 虞清慈用行动表示拒绝。 “把手摊开嘛。”傅为义的语气让虞清慈以为他把自己当成闹脾气的小孩。 虞清慈看了他一眼,还是把手摊开了。 傅为义从自己的纸袋里倒了一点鸽粮到虞清慈掌心,说:“这样它们才会过来。” 他退开之后,鸽子们还有些犹豫。不过很快地,几只胆大的便试探性地飞落下来,用爪子抓着虞清慈昂贵的大衣布料,小心翼翼地停在他的手臂上。 虞清慈没有动,任由鸽子们落在他的身上,甚至有一只鸽子站上了他的肩头,在他摊开的掌心中争食。 扑朔朔的翅膀扇动声,咕咕的叫声,淹没了虞清慈。 冬日的夕阳是冷金色,镀在虞清慈周身,让他看起来像一尊被小动物淹没的人偶,让人很容易担心他是否会被不知轻重的鸽子损坏。 而后他动了动,垂下头,肩背松弛,避开了肩上鸽子扇动的翅膀,人偶便活过来。 手心的谷物被啄完之后,鸽子们四散离开,虞清慈收回手,转头,恰好和傅为义的视线对上。 “有意思吗?”傅为义问。 虞清慈把袋子里的所有鸽粮都倒到地上,看着鸽子再次聚集在他脚边啄食,说:“嗯。” 傅为义笑了笑,说:“走吧,你吃不吃冰激凌? 广场的边缘果然聚集着几辆餐车,组成一个小小的集市。 深冬的夜色已经彻底笼罩下来,靛蓝色的天幕下,奶油白和薄荷绿的老式餐车顶上,拉着几串暖黄色的灯泡,在清冽的空气中散发着柔和的黄晕,将草丛灌木上的残雪映照得如同糖霜。 空气中有松饼的甜腻气息,还有肉桂丁香的辛香。 傅为义穿过人群,领着虞清慈在一辆贩卖可丽饼和冰激凌的餐车前停下。 这辆餐车比周围的看起来更旧一些,车身是温暖的奶油白,车窗边框被漆成温柔的鸢尾蓝。 小小的窗口上挂着手写的木质餐单牌,旁边还夹着几张旧照片。 出乎意料的,店主是一位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戴着一顶毛线帽,正在一边听音乐一边为前面的客人制作可丽饼。 傅为义走到窗口,指了指菜单的一角,对店主说:“我要一个香草味单球,带华夫筒。” 点完自己的,他侧过身,问虞清慈:“你呢?你要吃什么?我请你吃。” 虞清慈地目光从冰柜里琳琅满目、名字就很甜腻的口味上扫过,说:“巧克力味。” 很快,一个装着奶白色冰激凌的华夫筒,和一个装着深褐色冰激凌的纸杯就被递了出来。 冰激凌上还能看见细细的、黑色的香草籽和微苦的可可粉。 傅为义接过,将巧克力味的递给了虞清慈。 他们在广场一角,路灯下的一条长椅上坐下,昏黄的光线将他们与周围的夜色温柔地隔绝开来。 傅为义咬了一口酥脆的华夫筒,看着身边的虞清慈用小木勺挖着冰激凌。 “你的是什么味道的?”傅为义问,“我还没吃过巧克力味的。” 虞清慈没有把杯子递给傅为义。 他身体前倾,低下头吻了他。 巧克力和虞清慈身上的味道都冷而苦,从唇齿之间传递,带着甜蜜的回味。 融化的冰激凌液顺着华夫筒淌下,沾湿了餐巾纸。 虞清慈退开时,两人之间极近的距离中,凝着一片冷的,甜的,苦的白雾。 “尝到了。”傅为义说,“有点苦。” 虞清慈叙述:“你的是甜的。” 在中央广场喂鸽子,然后在边缘的长椅上分食冰激凌。 学生时代,虞清慈身边的许多情侣,都会这样恋爱、约会。 傅为义以前陪孟匀这样做过,虞清慈很清楚。 他侧过头,看着傅为义。 对方很专心地吃着手里甜腻的香草冰激凌,融化的白色粘在他的嘴角,不像是虞清慈印象中那个傲慢又冷酷的人,变得温柔、纯真、普通。 那种偶尔出现的假设再次清晰。 如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虞清慈收下了傅为义的花,之后的十几年,他们的关系会不会不那么恶劣。 傅为义会不会喜欢他,像喜欢孟匀一样。 毕竟他们见面更早。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虞清慈。” “嗯?”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对了,那只猫怎么样了?” “还好。”虞清慈说,“我带了。” “在车上,要看吗?” “猫你都带了?”傅为义惊讶,“那走吧,去看看。” 虞清慈地车停在不远处的停车场。 车内温暖而干燥,将外界的寒冷隔绝。后座宽敞,几乎称得上一间小小的移动休息室。 空气里有干净的皮革气息和淡淡的苦艾冷香。 那只名叫雪青的俄罗斯蓝猫正安静地窝在一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航空箱里,箱门开着,不过他没有出来,只是懒洋洋地抬着头,用那双深绿色地眼睛看了看上车地两个人。 “雪青。”傅为义叫了猫咪的名字,然后伸手想要去摸猫咪的背。 猫咪轻巧地躲开了傅为义的动作,从虞清慈那边跳了过来,直接落在了傅为义的腿上。 一只温热的,毛绒的重物。 它毫不见外,在傅为义的腿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蜷缩起来,主动用它毛茸茸的头,亲昵地蹭了蹭傅为义的手腕,喉咙里发出一阵代表舒适和安心的“咕噜”声。 “你还认识我啊?”傅为义挑了挑眉,伸手挠了挠猫咪的下巴。 猫咪舒服地眯起眼睛,甚至微微扬起头。 虞清慈从一旁的储物格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密封袋,取出几粒冻干零食,倒在掌心。 谁能想到,虞清慈车后排的储物柜里会放冻干? “你怎么连零食都准备了?”傅为义侧过头,有些惊讶地低声问。 第83章 “既然决定要养,就要负责任。”虞清慈回答。 他的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几乎没有真正触碰到皮毛地抚了抚猫咪的后背。 猫咪专心地吃虞清慈手里的零食,温热湿润的舌头扫过他戴着手套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看来我给它介绍了一位长期饭票了。”傅为义开玩笑。 他说着,摊开手,示意虞清慈也给他倒点冻干。 虞清慈很小心地倒了几粒给他,说:“不能吃太多。” 傅为义笑了,妥协:“好吧,健康最重要。” 他伸出手,将掌心摊开在雪青面前。 猫咪嗅了嗅,凑上前,将那几粒冻干也飞快地舔舐干净。 吃完后,继续蜷缩在傅为义腿上,索取亲密。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铃声打破了车内的宁静。 傅为义拿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 是季琅。 他对虞清慈颔首示意,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出乎意料地安静,没有季琅平时惯有的嘈杂音乐背景,没有轻快的招呼,甚至连呼吸声都微弱得近乎不存在。 傅为义的眉头微微蹙起,“怎么了?” 又是一阵沉默,傅为义将手机拿到面前,屏幕的光映在他眼中,通话仍在继续。 电流声中,夹杂着一声很轻的抽气。 “阿为......”季琅的声音终于响起来,“我爸爸刚刚去世了。” 傅为义面色微凝,说:“什么时候去世的?” 季琅低声回答:“今天凌晨,我现在才刚得到消息。” “阿为,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了,我现在能不能来找你?你现在......有时间吗?” 傅为义摸了摸猫咪毛茸茸的背,说:“现在吗?” “嗯。”季琅小心地问,“可以吗?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傅为义将手机拿得远了一些,看了看虞清慈,说:“季琅找我有点事,我得先走。” 虞清慈瞥了一眼傅为义手机上的来电提示,“嗯”了一声。 “我在中央公园。”傅为义重新对电话说。 季琅很快地说:“好,我现在过来,十分钟就能到。” 电话挂断,傅为义把猫咪抱起来,放到一边的羊毛垫上,猫咪不满地叫了几声。 傅为义收回手,说:“我在这里等他,你要不要先走?” “我陪你等。”虞清慈说。 “好吧。”傅为义靠回椅背,说,“那我给他发条消息,告诉他我在你的车里。” 大约十分钟之后,一束近乎刺眼的车前光灯划破了停车场的夜色。 一辆墨绿色的跑车带着低沉的轰鸣声,划进了他们身边的车位。 车门很快被拉开,里面的人走了出来,季琅今天褪去了所有的艳色和浮夸,一件柔软的黑色毛衣外简单地套着一件厚夹克,略长的黑发也没有仔细打理,被夜风吹的凌乱,看起来有些狼狈。 他快步走到车前,用指节敲了敲车窗,傅为义打开车门,发现他身上连香水味都很浅淡,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薄薄的眼皮略微有些肿,显而易见地憔悴。 季琅的目光越过傅为义,看清车里还坐着虞清慈,眼神有瞬间的凝滞,说:“阿为,我是不是打扰你约会了?对不起。” 傅为义下了车,站到他身边,说:“没事。” 而后冲着虞清慈摆了摆手:“走了。” 他关上车门,跟着季琅上了车。 季琅似乎很焦虑,跑车的引擎被他发动得急躁,傅为义听见他不断咬碎薄荷糖的“喀拉”声。 “什么时候开董事会?”傅为义问。 “下周一。”季琅说,“葬礼在周日。” 车在下一个红绿灯前停下,季琅从外套口袋里又摸出两颗薄荷糖,问傅为义:“你要一颗吗?” 傅为义点点头,对方便殷勤地替他撕开包装,喂到他唇边。 张开嘴,将糖果含了进去,薄荷的凉意在舌尖散开,似乎比平时更凉一些,还带着些微的苦涩。 傅为义凝眸看了看糖纸,发现不是季琅平时爱吃的那个牌子。 原来是换了一种,怪不得味道不同,于是他便没放在心上。 车辆驶上了高架,方向是城北的郊区,城市的繁华逐渐远去,路边的霓虹渐渐稀少,最终被大片的、属于工业区的昏黄路灯所取代,高架桥下是沉睡的厂房和仓库。 “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还没什么想法。”季琅苦笑,“走一步看一步吧。” “季荣已经带头在找律师,清算名下的资产了,明明我爸的遗产都还没公布。” “他们说,肯定要把我从老宅里赶出去。不过这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我妈妈在城东找好房子了,到时候我就和她搬过去。” 傅为义说:“你就什么都不争吗?” “我只想安安全全的。”季琅说,“我也很担心我妈妈。” 周围的灯光变得更暗,跑车离开了高架,拐进一条几乎没有路灯的、通往废弃工业园区的便道。 傅为义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通往vein的路,他转过头,坐直了,说:“季琅,你往哪里开呢。” 季琅急急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路边。 “对不起,我走神了,开错路了。”他很快地道歉。 傅为义皱眉:“季琅,你到底怎么回事?” 然后他听见了车门上锁的声音。 第50章 反咬 “你别告诉我这也是按错了。”傅为义的声音冷下来, 身体的肌肉绷紧,评估着在狭窄空间将对方制服的可能性。 季琅解开安全带,整个人向傅为义的方向倾倒, 并非攻击, 而是一个全然依赖和悲伤的拥抱。 他的脸埋在傅为义的肩窝,闷闷地说:“阿为, 我只是想抱抱你。” 傅为义稍稍放松了一些, 说:“那你锁门干什么?” 季琅的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探到了傅为义的身后, 精准地摸到了座椅侧下方地调节按钮。 在傅为义能够察觉他的意图之前, 他将按钮按下。 座椅靠背瞬间向后高速放倒,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和姿势的被迫改变让傅为义下意识将手臂撑在身后,以维持平衡。 就在这时, 季琅松开了傅为义,欺身而上, 用膝盖压住了傅为义还没来得及发力的双腿, 与此同时, 他用一直攥在手心的领带,闪电般地缠上了傅为义的手腕,用一种近乎粗暴地方式,将他的手反绑在身后。 “季琅!”傅为义的声音带上了真的怒意, 腰腹发力,就欲起身反抗。 但季琅的动作更快, 他利用身高和姿势的优势, 将傅为义彻底压制在完全放平的座椅上。 傅为义本该能够从这种狼狈的境地里挣脱出来,但是他却感受到一阵头晕目眩,四肢也变得绵软无力。 季琅感受到他挣扎的减弱,这才直起身, 在昏暗的车灯里冲傅为义甜腻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脸上的憔悴和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地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狂喜。 “阿为,你对我太好,太信任我了。”季琅甜蜜地说,“也太轻视我了,所以......太傲慢了。” “你不要挣扎了,刚刚那颗薄荷糖是特制的,里面加了高浓度的镇静剂。” 短短几天,两次被人反绑,傅为义还没来得及反思自己的傲慢,先问:“你想干什么?” “阿为,你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的。”季琅趴伏在傅为义身上,用脸颊亲昵地蹭了蹭他。 “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我真的忍不住了。对不起,对不起。” 嘴上说的是“对不起”,手上却已经在解傅为义的皮带。 “季琅,你别告诉我,你一直暗恋我,现在你爸死了,你把季家握在手里,觉得自己能和我抗衡了,所以迫不及待的这样。”傅为义说。 季琅笑得更甜蜜了,狭长的眼睛眯起来,说:“阿为,你怎么这么聪明呀!” 可能是订婚宴之后遇到的事太多,傅为义竟然已经不感到意外。 被他忽略的,关于季琅的细节,此时潮水般涌入脑海。 过去的线索一点一点串联起来。 他确实......太傲慢了。 以为自己养了一只忠心耿耿的狗,却不知道对方早就怀着......反咬的心思。 骤然间,傅为义想起了那支下下签。 隐贼。 还真是让神棍蒙对了。 自知物理上的反抗已经无用,傅为义便不再做徒劳的挣扎,靠在座椅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垂着眼,看着趴伏在他腿间的季琅。 “我也是让自己养的狗咬了。”他嗤笑一声,“你胆子很大。” 第84章 季琅仰起脸,冲他讨好地笑了一下。 对方冷冽的怒气几乎成了最好的□□,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弄脏,看他露出更不一样的表情。 季琅低下头,忽然地含住了傅为义。 他含得很深,动作间没有半分生涩,反而带着一种长久演练过的熟稔。 傅为义毫无防备,猛地抽了一口气。 真贱。 傅为义在因药效而阵阵发黑的视野中想。 敢下药,敢绑傅为义的手,连裤子都扒了,现在只敢这样。 连现在,季琅都在极为认真地讨好他,以傅为义的心情为先,好像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 他有时温柔舔舐,有时又加重力道,用牙尖轻轻地刮蹭。 甚至能分神抬起眼,在昏暗中观察着傅为义的每一丝反应,似乎在确认他是否满意。 车内昏暗,只有仪表盘上一点微弱的光,傅为义半睁着眼,只能看见季琅低垂的头颅和凌乱的黑发。 略长的发丝随着动作,偶尔会轻柔地、几乎是带着痒意地,擦过傅为义小腹的皮肤。 * 季琅再次抬起头时,唇角和下颌都沾着湿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水光,略长的头发凌乱,散落在眼睫之间。 他伸手,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的狭长眼尾,因为轻微的窒息而泛着一层薄红,显得更加艳丽如同鬼魅。 看着傅为义脸上那副因情欲和药效而失控迷离的模样,季琅终于露出了全然满足的、病态的笑容。 “阿为,”他像是在邀功,声音嘶哑地问,“你舒服吗?” 他说着,俯下身,解开了束缚着傅为义双手的领带,然后捧起他被勒出红痕的手腕,心疼似的亲吻着。 尽管四肢依旧无力,身上也尚存余韵的酥麻,傅为义还是用力抽回了手,活动了一下手腕。 然后他猛地扇了季琅一巴掌。 “季琅,你这个漂亮的......贱货。” 傅为义喘息着,冷冷地说。 季琅的头被打的偏了过去,白皙的脸颊上一下泛起红,他捂着脸,却还在还在痴痴地笑着,仿佛这也是一种奖励。 “你不高兴就继续打我吧。”他说着,从车旁的储物格拿出一瓶尚未开封的润滑液,当着傅为义的面,撕开了瓶口的塑封。 “你打完,我就继续了。” “我不打你了,打你我都怕是奖励你,毕竟你这么贱。” 傅为义的声音也还有些哑,他掐着季琅的下颌,把他的脸抬起来,让他直视自己,说:“又骗我,又下药,又绑我,费尽心思,就是想上我?” “季琅,你就这点追求?” “你应该早点和我说的,我说不定会直接同意。”他近乎怜悯地碰了碰季琅脸侧的红痕,“那你也就不用挨这一巴掌。” 季琅用脸颊去贴傅为义的手心:“真的吗?我也可以吗?” 傅为义笑了一声:“你怎么能这么贱。” 季琅被打了被骂了都不生气,直到现在还在痴笑,说:“因为我是你养的狗啊。” 傅为义拍了拍他的脸,说:“我养的狗可不会把我锁在车里。” 季琅抓住傅为义的手腕,用指尖去碰那上面尚未消去的青紫痕迹,很愧疚似的说:“是我刚刚绑的太用力了吗?你的手腕怎么受伤了,为义,对不起。” “不是你。”傅为义说,“你不是这段时间第一个绑我的人。” 季琅闻言抬起眼:“连绑你我都不是第一个。怪不得你今天这么镇定......是谁?是孟匀吗?他根本没有失忆,是吧。” 傅为义说:“看来你也不蠢。” “怪不得虞清慈要和他对上,怪不得他今天要来找你赔罪。”季琅喃喃自语,“都怪你的魅力太大了。” 他抓着傅为义的手,着急地问:“那我呢,要不要我也帮你去对付他?把他彻底赶出去?” “很讨厌孟匀?”傅为义问,“所以你以前喜欢为难他?” “我是太嫉妒他了。”季琅坦率地承认,“我也想和你订婚,我也想你给我戴戒指,你说过的,要是排队和你结婚,我可以排在前面。” “那你也得先排着吧。”傅为义冲季琅勾勾手,“你要干什么就快点,然后别锁车了,早点送我回去。” 季琅的身体覆上来,急切地吻过傅为义的脸侧和脖颈,一路向下,却不敢去吻他的嘴唇。 扯开傅为义的领口之后,他能看见尚未消去的,他人留下的痕迹。 都怪傅为义。 为什么他会如此引人注目? 要是他只能被季琅一个人看到,做他一个人的主人就好了。 季琅想要把所有这些不属于自己的痕迹都用更深切的齿痕掩盖。 就在他尝试付诸实际的时候,傅为义扯着他后脑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 刺痛中,季琅听见傅为义不悦的声音:“你咬什么?圈地吗?我会痛,知不知道。” 季琅立刻殷切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若论服务态度,傅为义认为季琅比第一次陪傅为义试验时的孟匀还要好。 即便在这样反叛的时刻,讨好傅为义依然是他的第一本能。 药效与kuai gan让他的神智越发模糊。 视线变得模糊,仪表盘的灯光微弱,季琅的脸也不甚清晰。 听觉变得迟钝,呼吸声、衣料摩擦声、水声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唯有触觉变得清晰。 发丝擦过皮肤的痒意,唇舌吮吻的温热,越发深入的挤压。 车里的空间很小,两个人很紧很紧地贴在一起,只能够面对着面,傅为义时不时因为对方过度的动作撞到周围的障碍。 混乱之间,一个想法凌乱地划进傅为义的脑海。 还是自己养的狗......会伺候人。 意志彻底迷离之前,傅为义哑声说:“把我外套里的烟......递给我。” 季琅的动作应声停下来。 傅为义的外套被凌乱地扔在中控台,他伸手拿起来,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了过去。傅为义伸手去接,但是指尖因为药效和情欲而颤抖,抓了几次都没能抓稳。 季琅低声说:“我帮你拿。” 他打开烟盒,从里面取出一根,送到傅为义唇边。 傅为义长而直地睫羽在暗影里颤了颤,撩起来一些,身体微微前倾,从季琅手里叼走了那根烟。 含得有些深,嘴唇碰到了季琅的手指。 柔软、温热、季琅直到现在都不敢吻。 他把烟吐出来一些,滤嘴微微湿润,被他咬在嘴角。 “火。” 打火机也在傅为义的口袋里。 季琅替他拿出来。 “哒”的一声,火苗窜起,火光在昏暗的车厢里照出一片暗光,轻微地摇晃着。 季琅单手护着火,将打火机靠近傅为义。 这个动作他曾经做过无数遍,此刻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双手的颤抖。 火光摇曳,离傅为义越来越近,将他的脸照亮。 他脸上的火光是暗红色,眼里的火光是暗绿色。 光线的角度不断变化,傅为义脸上轮廓的明暗分界线也在不断变化,表情暧昧不清,眼睫的影子摇摇晃晃。 像蝴蝶。季琅想。 然后烟被点燃,火光暗下,只留下一颗明灭的橘红色的火星。 蝴蝶就飞走了。 傅为义很深地吸了一口,尼古丁的辛辣瞬间刺入肺腑,他终于恢复了一些神智。 “车窗打开点。”他说。 季琅按了按钮,把傅为义那一侧的车窗降下一条窄缝。 他又吸了一口,把手臂搭出去,抖落烟灰。 “行了,你继续吧。” * “停。” 车辆在拐弯处的暗影里停下。 前面,那辆墨绿色的跑车停在路边,熄了火,在黑暗里轻微的摇晃。 虞清慈的目光停留,有些困惑,微微皱眉。 过了一会儿,摇晃忽然停了下来,两三分钟之后,车窗被摇下一些。 车里伸出来一只手,一只虞清慈绝不会认错的手,冷白,瘦削,骨骼线条清晰。 修长的手指之间夹着一根烟,橘红色的火星映亮了周遭,让虞清慈看清腕骨、虎口到手背、指节间错落的湿润咬痕。 再向下,手腕上方的青紫未消,就又带上新的红痕。 情-色的、凌虐的靡丽。 昭然若揭。 那只手漫不经心地晃了晃,火星颤了颤,又收了回去,车窗的缝仍然留着,然后,车辆又开始轻微地晃动。 第85章 虞清慈缓缓耷拉下眼睫,半阖上眼,不再去看前面的车辆。 这是...... 第三次。 将近一小时之前,虞清慈安顿好猫咪,准备离开中央广场的时候,车窗被另一个人敲响。 摇下车窗,虞清慈看见了孟匀。 “虞总,好久不见。”对方站在车门边,笑了笑,礼貌地开场。 虞清慈说:“什么事?” 他和孟匀的交集不多,尽管高中时代同在学校的乐团过一年,但是孟匀拉大提琴,和虞清慈几乎不在一起排练,虞清慈没和他说过几句话,后来的交集就更少。 如今若是非要找什么共同话题,恐怕也只有傅为义。 孟匀脸上的表情不变,果然说起了傅为义:“为义说,他今天要带你来中央广场喂鸽子,你果然在这里。” “喂鸽子好玩吗?他以前总是陪我来,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虞清慈没有接话,他在等待孟匀表露出真实意图。 孟匀的手搭在车窗沿上,往车内张望,看见了摆在一旁的冰激凌纸杯。 “他是不是还带你吃冰激凌了?”他故意问,“我以前也很喜欢吃,他经常给我买。” 虞清慈有些倦懒地移开视线,说:“知道。” 孟匀睁大了眼,故意表现的很惊讶似的,说:“原来你知道啊。” 他向前倾,声音放轻了,说:“那你肯定知道我和他前几天发生了什么吧,所以才这么不计后果的对启明出手?” “嗯。” 孟匀笑了,说:“原来你知道啊。原来虞总也愿意......戴绿帽子。” “那你知不知道他和我订婚之后是怎么对我的?” “当着我的面和别人接吻,带着别人的痕迹来见我,半夜从别人的房间里出来......” “我数都数不清。” 虞清慈说:“他和你订婚是为了报复你。” 言外之意,傅为义本就没有义务对你保持忠诚。 孟匀脸上的表情僵硬了片刻,他眨眨眼,继续说:“那么,你知不知道,他和周晩桥也有关系?” “知道。”虞清慈说。 “这你都知道,”孟匀表现出的惊讶更夸张了,“那你还愿意忍?” 虞清慈没有接话,也没有表态。 “他就是个薄情寡义的,耐不住寂寞的,滥情的婊子。”孟匀顶着一张温和的笑脸,说出的话却恶毒至极,“看见谁有意思,都愿意去玩玩,你什么都知道,不可能不知道这个。” “你呢。”虞清慈说。 说了这么多,如此怨恨,如此恶毒,孟匀自己不还是死死抓住,不愿意放手? 对虞清慈说这些,不还是想让自己少一个对手? 孟匀怔了怔,叩了叩车窗,由衷地感叹说:“我还以为这个世界上这么贱的人......只有我一个。” “哎,确实,要和傅为义在一起,确实应该习惯这些。” 顿了顿,孟匀话锋一转,说:“不过虞总,你可以现在去看看傅为义在干什么,再做决定。” “现在我和你这样斗得不可开交,他肯定觉得很有意思,看得很开心。”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继续说:“也说不定,又对别人有了兴趣,想和人家玩一玩。” “毕竟他明明在和你约会,别人一个电话就能把他叫走呢。” 孟匀说完之后冲虞清慈挥了挥手,就径直离开了。 虞清慈坐在车里,沉思片刻,给秘书拨了电话,让她查清楚季琅带着傅为义去了哪里,让司机马上跟上去。 这就是虞清慈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而孟匀果然比虞清慈更了解傅为义。 ......婊子。 虞清慈不会用这个词语形容傅为义。 薄情寡义,耐不住寂寞,滥情。 虞清慈无法反驳。 甚至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傅为义是这样的人。 他这般行事的逻辑根源事实上是,所有人都是他的玩具,世界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大一些的游乐场。 明知道傅为义是如此,还相信了他的表白的人,是虞清慈。 因此虞清慈无法像孟匀一样恶毒地怨恨。 傅为义若是听到了虞清慈内心地挣扎,恐怕会笑着对他说一句“活该”。 是他自找的。 虞清慈阖眸,在宁静与黑暗中静坐。 等待了大概十五分钟,前面的车终于停止了摇晃。 他又等了一会儿,等到车灯都亮起,知道他们不会立刻离开,于是下了车。 城北郊区的夜晚,凉风拂过,虞清慈感受到一些寒冷,他理了理衣摆,皮鞋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咔吱声。 他走到跑车的车门边,抬起手,不轻不重地叩响了车窗,三下。 第51章 清洗 季琅做了一次还不想停, 被傅为义颇为烦躁地制止:“车里太窄了,我不舒服。” 像一只被主人训诫的小狗,季琅立刻听话地停下来, 飞快地道歉:“对不起, 是我没考虑周全。” “如果你的考虑周全是应该把我锁在舒服一点的地方,那你还是别考虑了。”傅为义挖苦他。 季琅被噎住, 讨好地笑了笑, 辩解有点苍白:“我没有。” 傅为义瞥他一眼, 问:“药效有多久?” “大概三个小时。”季琅低声说, 不敢看傅为义的眼睛。 他解开车门的锁,帮傅为义整理好凌乱的衣服,又殷切地贴了上去, 问他:“你觉得还算舒服吗?我下次早点和你说,你会同意吗?” 傅为义客观地说:“可以考虑。” 然后问:“季家是怎么回事?” 季琅的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潮红, 眼底却是一片清明。他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将脸颊贴在傅为义的小腹上, 眷恋地蹭了蹭,像是在汲取力量。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病态的亲昵。 “阿为,你以前教过我, 只会摇尾巴的狗是没用的,要会咬人, 才能真正地活下去。” 他的目光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仿佛燃着两簇幽火。 “我那几个所谓的哥哥,不过是一群被养肥的猪,我父亲也早就老了,昏聩无能。季家这艘破船, 早晚要沉,与其等着它烂掉,不如我亲手拆了,把有用的木材捞起来,为你建一座新的宫殿。” 当季琅剖析自己长达数年的布局时,他的声音变得平稳而冷静,条理清晰。 “南区酒店那个项目,一开始就是陷阱。我三哥太蠢了,一头就扎进去了,我知道机会来了,所以通过一个空壳公司,在土地竞拍的最后一轮匿名抬价,让他用超出预算快三倍的价格拿下了那块地。” “然后,我想办法买通了评估公司的人,伪造了一份前景光明的假报告,让他深信不疑,挪用了集团的其他资金去填补这份窟窿。” 傅为义静静地听着,季琅的能力,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想。 做法阴险,不道德,但是高明。 “我二哥一向自以为聪明,为了在我爸面前邀功,当然会来收拾烂摊子。”提起他的几个哥哥,季琅唇角的弧度讥诮,“我便让早就安插在他身边的副手,不经意地泄露了几份被我修改过的账目给他,让他以为窟窿不大,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想借机夺权,暗中调动了另一笔资金,结果,两笔钱一起被套牢,现在整个南区的项目都成了一个巨大的财务黑洞,谁也脱不了干系。” 他抬起头,痴迷地看着傅为义,如同在献上自己最得意的战利品。 “我手里握着他们挪用公款、伪造账目、非法交易的所有证据。董事会那几个老家伙,也早就被我喂饱了。所以现在我父亲一断气,整个季家,都是我的。” “阿为,”他捧起傅为义的手,虔诚地吻了吻他的指尖,声音又变回了那种柔软的、讨好的腔调,“我做了这么多,不是为了季家。我只是想拥有足够的力量,能站在你身边,能光明正大地爱你,能......成为一条对你有用的狗。” “我不想你帮我,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也是有用的。” 季琅一五一十地把自己一直以来做的事情简要地告诉了傅为义。 傅为义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抬起手,掐住了他的下巴,没什么力气,但是季琅很配合。 他的手指探进季琅微张的双唇之间,碰到他虎牙的牙尖。 “你做的不错。而且,你今天虽然胆子很大,不过还算听话。”他用拇指指腹来回划过锋利的牙尖,用了些力,将指腹压出凹坑,带来轻微的疼痛。 第86章 季琅张着嘴,任他摆弄,含混地说:“那你......喜欢吗?” 傅为义说:“你应该知道答案。” “如果我不喜欢的话,我现在已经把你这两颗牙拔了。” 季琅的眼睛弯起来,显得很甜蜜。 在傅为义收回手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像过去无数次寻求庇护时一样,紧紧地抱住了他,把头依恋地埋在他的颈窝里,沉入傅为义熟悉的气息之中,仿佛仍然是很多年前那个只能在傅为义的周围获得安全和保护的人。 他近乎贪婪地汲取着这份短暂的、虚幻的温存,内心深处清晰地意识到,他所做的一切阴谋和算计,目的地不过是这样一个真实而温暖的拥抱。 真的......是真实的吗? 忍耐了这么多年,季琅本不该如此草率地、不顾傅为义意愿地做出这样的事情,可他骨头缝里的嫉妒与爱意早已化为剧痛,日夜啃噬着他。 孟匀,孟尧,周晚桥,虞清慈。 傅为义说着季琅会排在最前面,却没有一次真的看到他。 但傅为义还是对他很好的,好到超出想象。 好到就算自己做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傅为义也只是骂他一句,还没有想拔掉他的牙齿。 在将那颗薄荷糖喂给傅为义之前,季琅甚至想过,如果傅为义生气到要彻底惩罚季琅,他应该怎么做。 好在傅为义对季琅......近乎仁慈。 他张开嘴,在傅为义颈侧轻轻的啃咬,试探着想留下醒目的印记,但又在牙尖即将用力时骤然停住,生怕这份疼痛真的惹怒傅为义,让他收回那仅有的一点仁慈。 牙尖的摩擦让傅为义感觉有一点痒,他伸手,想把季琅推开,问:“你在干什么?又在拿我磨牙吗?” 就在这时,车窗却忽然被敲响了。 傅为义的动作一顿,转过头。 车窗外站着的人刚和他分别不超过两个小时。 窗外几乎没有光,他的眼睫耷下,看不清神色。 季琅的脸色微变,傅为义却笑了,仿佛惹来麻烦的不是他自己,期待着好戏的登场。 他先一步摇下了车窗,微笑着向外看,说:“你怎么来了?” 车窗打开的瞬间,虞清慈的嗅觉先开始工作。 甜腻的樱桃酒香水味,烟草的辛辣气息,还有无法被忽略的、情-欲的气味。 令人作呕的香气。 好在车里的场景不算非常刺眼,至少两个人都穿着衣服。 虞清慈没有说话,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把手伸进车窗里,精准地找到了门锁的开关,从里面打开了车门。 然后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质地精良、还带着室外寒气的深色羊绒大衣,将只穿着单薄内衬的傅为义盖住。 紧接着,虞清慈用一个极其羞耻的姿势,把他打横从车里抱了出来。 骤然的失重让傅为义因药物而迟钝的感官一阵晕眩,甚至来不及挣扎。 视野颠倒之间,他只看见季琅那张因震惊而凝固的脸,以及虞清慈冷硬的下颌线条。 而这时,虞清慈做了一个不符合他的风度的动作,他一脚踢在车门外侧,车门应声关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车内人的视线和车内甜腻的香气。 所有事都发生在瞬间,等傅为义的意识追上现实,他已经被人横抱着,大步走向不远处那辆线条冷峻的黑色轿车。 虞清慈抱得很用力,手臂紧紧箍着他,几乎要勒进他的骨头里。 “虞清慈。”傅为义皱起眉,“你弄疼我了,我被下药了,不会挣扎的。” 虞清慈的脚步顿了顿,手上的动作轻了一些,而后继续向前,他没说话。 对方身上近乎苦涩的冷气让傅为义变得清醒了一些。 车门打开,傅为义被小心但毫不温柔地放进后座。车内的灯开被到最亮,刺得他微微眯起眼。 光线下,虞清慈的脸终于变得清晰,那张总是带着倦怠与疏离的面容此刻覆着一层寒霜,神色称不上愤怒,只是注视傅为义的方式近乎冷酷。 傅为义有一些惆怅,看起来这场有趣的游戏可能要提前结束了。 不过他还是想尝试做一些“挽留”和“补救”。 他伸手,勾了勾虞清慈的衣角,说:“我本来是来帮季琅想办法的,他爸爸今天凌晨去世了......但是他给我下药了,我没有办法。” 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组合在一起却变成了谎言。 虞清慈仍然没有说话。 傅为义见他还是沉默,觉得对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演戏实在无趣,闭上眼睛,将头偏向一边,装作因药效而疲惫不堪。 “回家。” 他听见虞清慈对司机下达了指令。 傅为义本想开口说点什么,让虞清慈送自己回去,但意识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浮,车窗外的城市灯火被拉扯成模糊而流动的光带,像是被打翻的水彩在湿润的画纸上肆意漫延,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真的睡着了。 再醒来时,他又感受到一阵失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虞家。 虞清慈正在抱着他往楼上走。 傅为义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进虞清慈的房间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可惜他只看见了天花板上简约的吊灯,就被虞清慈抱进了浴室里。 浴室宽大得惊人,地面和墙壁都铺着未经切割的整块雪花白大理石,石面在暖色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种近乎无菌的、柔和的光泽。 虞清慈把傅为义放置在浴缸里,抽掉了他的外套,没有脱最内层的衬衫,直接打开了花洒。 温水从头顶洒下,兜头盖脸浇了傅为义一身,将他浑身都打湿。 花洒的水声在密闭的空间里被放大成一片轰鸣,温热的水流瞬间浸透了昂贵的衬衫,让布料紧紧地贴在他的皮肤上,勾勒出胸膛与腰腹清晰而紧实的线条。 那些尚未消散的、属于别人的暧昧痕迹,在水的冲刷下,反而显得愈发刺眼。 透过水帘,傅为义看见虞清慈的脸,他仍旧和人偶一般刻板而认真,一言不发地看着傅为义。 “你怎么不说话。”傅为义明知故问,“你生气了?” “......闭嘴。”虞清慈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过了片刻才回答,“不然,我不确定我会说什么。” 因为克制,所以才选择沉默。 傅为义偏不想看他这样。 “我说了我是被下药了,你还这个表情干什么?你应该去对季琅发火,而不是我。”他狡辩,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水汽濡湿后显得格外无辜的沙哑。 虞清慈听着傅为义这番巧言令色、毫无悔意的辩解,那只撑在浴缸边缘、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抬起,穿过水幕,精准地掐住他的下颌,迫使他仰起头,将他那些尚未说出口的、狡猾的谎言堵了回去。 被浸湿的丝质手套紧紧贴着虞清慈的皮肤,温热、湿滑的触感让他几乎难以忍受。 “我没有对你发火。”虞清慈慢慢地说,“我只是帮你洗干净。” “还有,我不是傻子。”他补充。 虞清慈的手慢慢地蹭过傅为义下颌的骨骼线条,碰到他红润破碎的嘴唇,将他松开,指尖向下,用力蹭过颈侧不算深的牙印。 一点力气就让那一块皮肤发红,让痕迹越发明显。 “除了季琅、孟匀、周晚桥,”他每念出一个名字,指尖的压力就加重一分,“还有谁?” “你是什么意思?” 傅为义先是呆了呆,然后很快地想好了说辞,脸上还带着笑意,说:“虞清慈,你为什么非要知道的这么清楚?现在你是在质问我吗?” “想让你知道的,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他仍然不知悔改,仰起脸,迎着对方的视线,“不想让你知道的,我瞒着你,不就是想和你维持现状吗?” “你还想怎么样?” 水汽之中,黑发湿淋垂落,浑身湿透,几乎称得上狼狈,但傅为义的眼睛仍是亮的,充满了理所当然地傲慢和责备。 他甚至向前凑近了半分,脸上浮现出一个近乎天真,又残忍至极的微笑。 “我是说了我‘好像喜欢你’。”傅为义继续说,“但我又没有说我只喜欢你。” “是你自己觉得我要对你保持独一无二的态度,我又没有承诺过什么。” “虞清慈,你不是最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的吗?怎么还会当真啊?” 孟匀不久前恶毒的咒骂,在虞清慈脑海中清晰地回响,与眼前傅为义这张带笑的脸重叠在一起。 薄情寡义的、耐不住寂寞的、滥情的......婊子。 第87章 傅为义恐怕没有孟匀所说的这般有情义。 他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冷血的怪物。 一个披着世间最华美的皮囊,兴致勃勃地欣赏着他人为他沉沦、为他心碎,用他人的爱意和痛苦来取悦自己的怪物。 虞清慈平静地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无情无义,代表着失控、放浪和肆意,永远不会明白爱是什么。 我知道你送我的花是假的,邀请我跳舞实际上是一场游戏,所谓的表白,也不过是包裹着浪漫外衣的、内里腐烂的谎言。 所以,我也知道,想要得到你,不能用寻常的手段。 手铐不够牢固,镇静剂的药效总有结束的时候。那些都只是拙劣的、短暂的控制。 虞清慈已经想到了更完美的办法。 傅为义看着眼前这个仍旧平静的人,危险的直觉却忽然开始出现,他正开始想办法脱身。 但虞清慈却忽然撤掉了手上的力道,收回手,当着傅为义的面扯掉了已经湿透的手套。 温热的水浸透了指节,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上泛着轻微的粉,不像真人,更像是人偶的手了。 “是我误解。”虞清慈的语气仍然平缓,“我不怪你。” 傅为义没想到虞清慈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平静的。 也没有想到他会直接用那双手,触碰傅为义的皮肤。 傅为义的记忆清晰地倒带,回到数年前那个午后。 他曾亲眼见过这双手因为自己短暂的触碰,而在洗手台下被主人反复搓洗到通红。 但此时此刻,那微凉的指尖真的贴上了他的颈间。 没有了手套的隔绝,肌肤相贴的触感变得清晰,虞清慈的指尖因为强行抑制生理性厌恶而产生的、细微到难以察觉的战栗,也一并传递。 而后,那双手一颗一颗解开了他的纽扣,用力地搓洗他的身体。 “......你的接触障碍呢?你不是连碰我一下都要把手洗掉一层皮吗?”傅为义的声音近乎干涩。 忍着呕吐和毁灭的冲动,虞清慈低声说:“在治疗。” 虞清慈竟然......喜欢自己到这种程度吗? 他明明也和自己一样,是天生的傲慢、冷漠,从不需要向任何人妥协。 而现在,面对傅为义的数次背叛,他甚至没有想惩罚。 傅为义故意说出了那么多伤人的、荒谬的话语,竟然就这样轻易地将他说服。 是不是爱情会把人变成傻子? 傅为义怀疑自己产生了一瞬间的愧疚,不过心脏的紧缩感在一瞬间之后就消失了。 他闭上眼,靠在浴缸边缘,不再去看对方,因为药效和超出心理预期的交锋而再次有些昏沉。 虞清慈近乎刻板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以此来转移对接触的不适。 然后,他扯下了傅为义的裤子。 傅为义猛地睁开眼。 “这里你也要洗?” “……” 虞清慈一言不发,用沉默回答傅为义。修长的手指挟着温热的水流,探进傅为义的身体里。 傅为义低声说了一句脏话。 最初触碰的战栗已经消失,虞清慈的手很稳,动作不带任何情欲,只是纯粹的清洁。 又或者覆盖,用他的印记覆盖另一个人曾经留下的痕迹。 倒是傅为义,不再如刚才一般冷静,产生了几分颤抖。 身体堪称...敏感。 虞清慈有了判断。 仅仅是这样的触碰,又能让这个看起来无坚不摧的人这样颤抖。 虞清慈想起在静岚谷时,对方迷乱的、让他想弄得更糟的表情。 如果他更进一步,眼前这个人会不会变得比那天还要糟糕? 虞清慈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那个位置。 傅为义的呼吸明显一窒,腰线绷紧,微微弓起,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虞清慈。”他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怒气,“你他妈在干什么?” 虞清慈抽出手,用一边的毛巾擦拭干净,平静地说:“帮你洗干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声音不大,只有两下,沉稳克制,不过很清晰。 虞清慈站起身,去房间门口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虞微臣,他的神色仍旧平和,目光却锐利,目光越过虞清慈的肩膀,向他身后那身虚掩着的浴室门的方向看了看。 “清慈,”他的声音也还是温和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楼下有客人指名道姓地要人,为义是在你这里,对吗?” 第52章 选择 虞微臣说完之后, 略略垂眸,看见了虞清慈搭在门边的手。 湿润,泛红, 没有戴手套。 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暗芒, 他心中已然有了判断。 傅为义对虞清慈的影响已经强到了一种他没有预料到的程度。 已然成为了一种......失控的威胁。 还是回来太晚了。 他在心中轻叹。 傅为义到底有什么魔力? 让他的侄子,还有楼下坐着的人, 都如此沉迷到......失去自我, 只为在他的世界里获得一席之地。 正在这时, 浴室虚掩的门打开。 被虞清慈藏在浴室里的人走了出来, 靠在门边,他只披着一件外套,不太合身的、属于虞清慈的深色大衣, 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温热的水汽从他身后氤氲散出,显得他整个人都不太真切。 黑发湿淋淋地贴在鬓角与额前, 水珠顺着皮肤与下颌线滑落, 没入敞开的衣领深处, 脸上与眼尾都还有未散尽的薄红。 唇色却过分饱满,唇角带着破碎,往下,颈侧与锁骨都斑驳烙印着深浅不一的痕迹, 昭示着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 虞微臣发现,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毕竟, 傅为义应当是完美的。 他可是......神的造物。 迷恋神的造物, 应当是凡人的不可抑制的本性。 傅为义似乎没有什么力气,靠在门框上,半撑着眼,目光扫过虞清慈, 最后落在虞微臣身上,懒洋洋地问: “谁来找我?” 虞微臣笑了笑,说:“为义,你的家人在楼下等你。” 傅为义很有礼貌地说:“谢谢虞董告知。” 然后立刻换了副面孔,颐指气使地冲虞清慈招手,说:“抱我下去。” 虞清慈先是没动。 傅为义皱了皱眉,说:“再不过来我要摔了。” 虞微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侄子开始似乎不太情愿,站在原地,但是身体已经有了移动的倾向。 然后傅为义真的晃了晃。 他的侄子就立刻上去扶住了他。 几乎是本能的,没有思考的。 被训成什么样了? 傅为义又低声说了什么,他的侄子真的把对方横抱起来,但是没有下楼的意思,反倒是又想往浴室走。 “马上下来。”走进浴室之前,他的侄子说,言外之意是希望他这位叔叔既不要插手,也不要旁观。 虞微臣看着在他面前重新关上的浴室的门,摇了摇头,退出了房间。 客厅里,周晚桥坐在沙发上,仆人给他倒了饮品。 虞微臣走下来,说:“不好意思,晚桥,我侄子和你们家为义还有点事情没处理好,要等一会儿才会下来。” 周晚桥的姿态放得很低,如同为不懂事的晚辈操碎了心,说:“没事,是我打扰了,为义太不让人省心了。” 虞微臣点点头,说:“是挺不让人省心的。” 周晚桥颇为意外地抬眼。 “我侄子看起来很听为义的话,”虞微臣的语气听起来如同闲聊,甚至带着一丝无奈,“为了他,甚至去做了一直抗拒的心理治疗。” “实在是让我很欣慰,希望为义能和他好好的在一起。” 周晚桥的表情凝滞了片刻,而后绵里藏针地反击:“清慈很好,但是为义还年轻,没定性,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长久一点。” 虞微臣闻言,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一些,“为义倒是没错,感情是最不牢靠的投资。不过有时候,回报也很高,不是吗?” 就在这时,管家走上来,低声对虞微臣汇报了什么。 他听完以后,没有立刻回答,反倒对周晚桥征求意见一般说:“晚桥,真不巧,又有一个人来我这里,指名道姓要找你们家为义,说是他最好的朋友。” “你是为义的监护人,你说要让他进来吗?” 周晚桥早就不是傅为义的监护人了,这句话却把他高高架在了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上。 第88章 若是拒绝,显得他小气,善妒,连傅为义的朋友都容不下,独占欲昭然若揭。 若是同意,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人登堂入室,抢走傅为义的注意力。 他当然一下就知道来找傅为义的人是谁,也丝毫不想让对方进来,但是此时此刻,并不是一个适宜表达出独占欲的场合。 周晚桥点点头,了然地说:“是季琅吗?” “是。”虞微臣说,他对管家挥挥手,“让他进来。” 管家躬身退下之后,会客厅寂静了片刻。周晚桥端起面前的红茶,喝了一口,搭在沙发上的手指轻轻敲击。 厚重的橡木门再次拉开的时候,一股裹挟着冷气的风涌进来,季琅的身影出现,呼吸尚有些急促。 由周晚桥看来,他今天的衣着勉强能称得上体面,但是头发还是有些凌乱,显然是只用水简单抓过,几缕不听话的凌乱垂在眼前,面容艳丽,眼尾飞红,穿着一身深色尽力压住,才算是上得了台面一些。 更何况......喜欢傅为义的人何其之多,像他这样将所有情绪直白表达的,恐怕实在不多见。 也不知道傅为义怎么会和这样一个人当朋友,让这样一个人做他最贴身的“狗”。 季琅环视会客厅,礼貌地和大家打了招呼:“虞董,周先生,晚上好,打扰了。” 虞微臣点点头,说:“你也是来找为义的吗?小季?他和清慈还在楼上,不知道要折腾多久。” 季琅体面地说:“今天我约了为义,但是中途他被虞总带走了,我不太放心,所以追过来看看。” 尽管季琅厌恶周晚桥至极,但他向来擅长隐藏,说:“周先生也是来找为义的吧。没想到您还是比我快一些。” 周晚桥抿了一口红茶,说:“对为义,我总要多操心一些。” “您真是用心。”季琅说,“怪不得为义经常和我抱怨被家里人管太多。” 周晚桥摇摇头,不再接话。 这样的场景确实不多见,根源竟然都是楼上那个虞微臣看着长大的年轻人,真是有意思。 他说:“小季,你坐吧,要喝点什么?” * “虞清慈,我不是让你送我下去吗?你带我回浴室干什么?” 虞清慈没有说话。 他把傅为义放在浴室那张宽大的软凳上,脱掉了傅为义身上草草披着的外套,用一旁架子上的浴巾包住了他,将他彻底地擦干净,又从柜子里取了自己的衣服,让傅为义穿戴整齐。 他的衣服让傅为义穿还是偏大一些,不过勉强能穿。 傅为义其实觉得没什么必要,他以任何形象出现在周晚桥面前,对方都不会觉得意外。 而且虞清慈的衣服上全是苦涩的植物气息,几乎把傅为义同化成了虞清慈,让他觉得自己也会变得沉默寡言,没有表情。 穿好衣服之后,虞清慈仍然没开浴室的门。他从一边的柜子里拿了吹风机,插上了电。 嗡嗡的声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一股均匀的热风吹在头顶的时候,傅为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虞清慈想做什么。 他向来对他人的服务坦然接受,半阖上眼,任由对方摆弄。 虞清慈轻轻的拨弄傅为义的发顶,手指探入他湿润的黑发,出乎意料,傅为义的头发堪称柔软,随着热风在指缝间飘动,如同湿润的花瓣拂过手指。 那一瞬间,常年盘踞在他神经末梢的、因为肢体接触而产生的尖锐不适感,奇迹般地消退了。 吹风机的白噪音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虞清慈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 花瓣在指尖由湿润变得干燥。 虞清慈关掉了开关,说:“好了。” 他把吹风机搁在一边的架子上,重新抱起了傅为义,带着他下楼。 傅为义已经适应了这个羞耻至极的姿势,将手臂搭在虞清慈的肩上以稳住自己,微微侧头,观察着前方。 去往会客厅的路比傅为义想象得长,不过虞清慈的步子挺稳,他没有被晃得头晕。 当他们出现在二楼楼梯口,会客厅的景象映入眼帘时,傅为义因药物而迟钝的神经,终于被眼前这幅荒诞的画面彻底刺醒。 中间的双人沙发上坐着周晚桥,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季琅翘着腿,而虞微臣也还没走,悠闲地站在吧台边,对虞清慈说:“清慈,终于舍得下来了?”一副等着看戏的样子。 “放我下去。”傅为义对虞清慈说。 虞清慈却仿佛耳聋,看向沙发上的两个不速之客,问:“什么事?” 周晚桥先说话了:“很晚了,我不放心为义,所以来接他回家。” 他站起身,作势想从虞清慈手里接过傅为义,虞清慈却向后退了一步,没有让周晚桥碰到。 季琅在这时也说话了,是对傅为义说的:“阿为,今晚是我约了你,你怎么不陪我?” 虞微臣在这时说:“唉,原来是你们都想带走为义啊。在我这里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应该让为义自己选,不是吗?” 他看向虞清慈怀里的傅为义,脸上的笑容完美、充满善意:“为义,你想和谁走?还是说......想留在这里,陪清慈?” 傅为义心说,你进来搅局干什么,紧接着,先对季琅说:“季琅,我今天陪你陪得还不够吗?” 紧接着,傅为义才转向抱住他的人,说:“放开我,我要回家了。” 虞清慈低下头,看了傅为义一眼,手松开了一些。 周晚桥在这时走过来,想要接走傅为义,傅为义却在他触碰到的前一刻侧身躲开,靠着虞清慈的搀扶勉强站定,说:“我自己能走。” 他环视一圈,仿佛刻意无视了周晚桥伸出的手,说:“我副手呢?让他来扶我。” 被争来抢去的感觉,毫无自主权的感觉,实在是非常差。傅为义的心情也变得很差。 周晚桥遗憾地笑笑,语气温和地说:“我今天没让他来。” 傅为义只好捏着鼻子让周晚桥扶着他。 季琅立刻大步跟了上去,也把手搭上傅为义的手臂。 出门之前,周晚桥回头,说:“多谢虞董理解,我先带为义回去了。” 虞清慈沉默地看着那两人一左一右带着傅为义离开。 虞微臣走到他身边,说:“怎么了,清慈,还不想为义走?” “......”虞清慈没说话。 虞微臣低头看了看虞清慈仍然裸露的、紧握成拳的手,说:“不用戴手套了?” 虞清慈摇摇头。 “你的手正在重新感受这个世界,”虞微臣轻声说,“清慈,你先感受到的是疼痛还是温度?” 虞清慈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 “我本来觉得为义和你不合适。”他的叔叔这样说,“但是,他好像在把你治好,我觉得也有可取之处。” “清慈,我不管你,但是你自己要有决断。” “分清楚痊愈,还是重塑,不要变得让自己都觉得陌生。” “会的。”虞清慈说。 虞微臣补充:“也不要忘了,你姓虞。” 虞清慈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 “小季,我准备带为义回家了,你也要去吗?”周晚桥搀着傅为义,看了季琅一眼。 季琅笑了笑,不太真诚,没有露出虎牙,说:“我不太放心为义。” 傅为义被夹在中间,冷哼一声,说:“敢给我下药,现在又不放心了?” 季琅眨眨眼,说:“所以我想负责到底。” “松开我吧,季琅。”傅为义说,“这里不需要你。” 季琅的笑容僵了僵,他没有松开傅为义的手臂,说:“阿为,我可以不听你的吗?” “我不是刚夸了你。”傅为义说,“现在就想不听话了?” 季琅就把手松开了。 他退开半步,看着依靠在周晚桥身上的傅为义,他穿着一身虞清慈的衣服。 可是,可是,可是他身上都还是季琅的痕迹。 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季琅说:“那阿为,我就送你到这里,药物不会对身体有伤害的,你好好休息就好了。” 傅为义上了车,没有回头。 汽车很快抵达。 “怎么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周晚桥扶着傅为义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又要我来接你。” “要叫医生吗?” 傅为义睁开眼,没回答周晩桥的问题,仿佛自语一般说:“我觉得你上次说的,有道理。” “什么有道理?” “我太轻视......感情对人的影响。” 周晚桥在傅为义身边坐下,耐心地问:“怎么了。突然有这样的感悟?” 第89章 傅为义又转移开了话题,他侧过头,看着周晚桥,说:“季家那位今天死了。” 周晚桥眉梢微挑,说:“那接任的是谁?老二还是老三?季琅今天找你是因为这个吗?” 傅为义说:“是。” “接任的是季琅。” 听完这句话,周晚桥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今晚发生的一切。 傅为义为什么会这么晚出现在虞家,穿着一身虞清慈的衣服。为什么季琅会出现,会有胆子给傅为义下药。为什么他与虞清慈之间也能出现近乎对峙的氛围。为什么傅为义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原来如此。 “渊城越来越乱了。”周晚桥感叹。 孟匀死而复生,季琅骤然上位,固有的势力格局更迭,利益的丝线被扯动,在暗处纠缠成一张谁也看不清的网。 傅为义摇摇头,说:“天不会变。” 周晚桥伸手,碰了碰傅为义的脸颊,说:“无论如何,我都在你身边。” 无论如何,我都是你最坚实的盟友。 傅为义身边的局势越发混乱,不过周晚桥的危机感事实上不算多。孟匀、季琅、虞清慈......这些人不过是他人生棋盘上出现的、更有挑战性的棋子,周晚桥不需要和这些人争抢,他是陪伴傅为义执棋的人。 哼笑一声,傅为义没有认可也没有反驳,药效逐渐褪去,他的头脑逐渐清醒。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近段时间,自己竟真的被卷入了这场由孟匀和季琅掀起的、毫无意义的情感漩涡中,浪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将真正重要的......搁置了。 拖得越久,那些被掩埋的真相就越可能永远湮灭。不能再等了。 父亲的野心,母亲的死亡,虞家的罪证,孟家的脏活,乃至周晚桥父母的血案...... 所有盘根错节的过往,都如同一张巨大的网,而他,必须找到那个最初的线头。 而渊城未来即将到来的风暴,傅为义也要想办法应对。 * “就是这里?” “是的,傅总。” 傅为义的目光扫过眼前这座位于渊城东郊,安静但略显陈旧的独栋住宅。 没有想到,他父亲年轻时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如今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从虞家那一侧来搜集信息显然是不可能的了,所有的信息都已经被清理干净。 但是,这桩案件显然与傅家也有关系,既然无法从数据库中直接得到答案,傅为义只能去寻找过去的幽灵。 他让副手调查了二十多年前,父亲身边的所有核心助理、司机、管家的名单,尤其是那些提前退休或突然离开的人。 虞家能把所有知情人处理得很干净,却不可能碰傅振云的人,若是秘密真的存在,傅为义相信,他的父亲会留下后手。 筛选档案之后,艾维斯将锁定的、最可疑的证人的信息交给了傅为义。 那时候傅振云的司机兼助理,钟立信。 此人在二十多年前因为“健康原因”被安排提前退休,并获得了一笔丰厚的遣散费,从此深居简出。 傅为义整理了一下西装的袖口,亲自上前,用指节叩响了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 “笃、笃、笃。” 过了许久,门内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随即,门被从内拉开一条窄缝。 一张布满皱纹,神色警惕的脸出现在门后。 那是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头发已经花白稀疏,但是一双眼睛却并不浑浊,反而透着一种久经世事后的精明和审慎。 当他的目光落在傅为义脸上的时候,那份审慎骤然凝固,化为难以掩饰的震惊,以及......一丝深藏的惊惶。 “您找谁?”钟立信的声音沙哑,没有立刻开门。 傅为义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晚辈的礼貌微笑,声音平稳:“钟叔,我是傅为义。” “傅为义......”对方咀嚼这个名字片刻,握着门把的手收紧。 他当然知道面前的人是谁。 最终,他还是完全将门拉开,侧过身,用一种近乎认命的姿态说:“......进来吧。” 客厅里的陈设简单而陈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旧木家具和时光的气味。 钟立信给傅为义倒了一杯热茶,然后就在对面的旧沙发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中透露出几分防御的意味。 傅为义没有碰那杯茶,开门见山:“钟叔,我今天来,是想像您请教一些关于我父亲的旧事。” 钟立信的眼里闪过一丝波动,随即被一片漠然取代。他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疲惫:“傅总,您太看得起我了,都过去二十多年的事了,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吗?”傅为义脸上还带着笑,“我以为,钟叔您对我父亲最为忠心,他是生前最信任的人之一,有些事,别人不知道,您不可能不知道。” “人老了,不中用了。”钟立信固执地重复,“真的什么都忘了。” 傅为义不再和他废话,从身旁的副手手中接过平板,将屏幕点亮,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推了过去。 屏幕上,是一份调查报告。首页是一张合照,一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中年男人,搂着一个年轻女人,照片下方,是这个男人——钟立信不成器的独子——近半年来的银行流水,显而易见的入不敷出。 报告的下一页,是钟立信正在上小学的、最疼爱的孙子的照片,从他就读的贵族小学校门口,到他常去的新区办,每一张照片的右下角,都清晰地标注着拍摄的时间和地点。 钟立信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他死死盯着屏幕,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因为恐惧而血色尽褪。 傅为义这时在重新开口,声音近乎温和,带着蛊惑:“钟叔,您是聪明人,我今天来,只是想知道一些真相,没有恶意。” “您只需要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您的儿子马上会有新的、体面的工作,您的孙子会有最好的未来。” “你真是和你父亲一模一样。”钟立信不知是褒是贬地低声说。 这狠辣的手段和不与人废话,直接威胁的风格,和当年的傅振云,实在是太像了,不愧是父子。 感叹之后,他又沉默了许久,才抬起眼,说:“......你跟我来。” 第53章 长生 客厅的光线被抛在身后, 他领着傅为义,走进宅子深处一间尘封的、终日不见阳光的储藏室。 空气中尘埃的气息浓重。 钟立信颤抖着推开一个沉重的旧衣柜,在柜子最内侧的背板上摸索了片刻, 按动了一个不起眼的开关。 “咔哒”一声轻响, 衣柜的底板缓缓向上弹起,露出了一个嵌在地板下的、小小的密码保险箱。 傅为义向前了半步。 钟立信半跪在地上, 密码没有输入过几次, 却已经刻在骨子里, 他打开箱子, 从中取出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的、沉甸甸的金属盒子,双手捧着,交给了傅为义。 “这是...我离职之前, 老傅总交给我保管的东西。”他说,“他交代过, 除非有一天, 您亲自来问, 才能把这个交给你。否则,就算我死,天塌下来,也要让它烂在这里。” 傅为义接过盒子, 入手冰冷而沉重。他打开了盒盖。 里面并非什么账本或商业文件。 最上面,是一本封面已经磨损的黑色硬皮日记。 下面, 则压着几盘保存完好的老式录音带。 熟悉的、属于父亲的字迹, 映入眼帘。 但上面写的却不是什么商业擘画,而是一段段对死亡的恐惧、对衰老的惶恐,以及......对“长生”的病态追求。 那个他尊敬又鄙夷的父亲,那个强势、精明、说一不二的男人, 在傅为义没有看见的背后,竟然藏着这样一副不为人知的、被欲望和恐惧啃噬的面孔。 不过也不算意外。 老头晚年干的傻事还历历在目,原来他对死亡的恐惧源于这么久以前。 傅为义随意向后翻了几页,一个名称赫然出现在字里行间。 “安布若西亚计划”。 他的手顿了顿,合上日记本,拿起了那几卷磁带,看了看,确定还完整,便把盒子重新盖好,交给了身后的副手。 “钟叔,我还有一个问题。”傅为义问。 “......您问。” “我的母亲,”傅为义慢慢地问,“是不是二十年前就死了?” “.......”对方沉默良久,长叹一声,才说,“是。” “傅总,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深究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您再往下挖,只会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包括...您自己。” 第90章 傅为义未予置评,接着问:“她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谋杀?”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钟立信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我只知道,她孕晚期的时候情况不太好,后来...被老傅总送去虞家治疗,但还是没有挺过来。” “我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和之前查到的资料对上了,傅为义目光锐利,追问:“那我父亲为什么要说她去了海外?”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钟立信说,“我只负责处理了她的后事,不知道老傅总后来的安排是什么样的。” “后事?”傅为义问,“怎么处理的?” “没举办葬礼。”钟立信低声说,“埋在...聆溪的后山。” 傅为义的眼中闪过几分深思,而后站直了,准备转身离去:“你今天什么也没说过,我们也从未来过这里。” 说完之后,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公司。” 办公室里,傅为义让人取来了能够读取老式磁带的播放器。 他将磁带插进了播放器,合上,按下播放。 播放器开始发出嗡嗡嗡的旋转声,随即,一阵夹杂着岁月磨损的、失真的电流音出现。 先出来的是傅为义很熟悉的,他的父亲的声音,被磨损地有些失真,比印象中更年轻,一如既往的充满了野心。 “孟家那边,到了吗?” 与父亲对话的人声音听起来非常非常年轻,近乎带着几分稚气,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 他语气温和,带着一份笑意与和年龄不符的沉稳,说:“都处理好了,孟家那边很懂分寸,账目上不会有问题,安布若西亚计划第一阶段重启的资金,已经通过晨星到账了。” “钱是小事,东西呢?别告诉我还停在纸上。” 一声轻叹之后,对方说:“已经有了突破。g因子的理论模型很完美,只是......它的排异性太强了,对载体的要求近乎苛刻。可惜的是,前期的素材,损耗率很高。我们需要一个更温和的方案。” “那要多久?” “这方面不能着急,要知道,上帝在创造亚当的时候,也捏碎了无数失败的泥稿。我上次就是太急了,反而造成了不必要的浪费,三年前的教训,我们必须吸取。” “我需要一个确切的时间。” “聆溪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新的培育环境,会更稳定,只要后续资金跟得上,并且能找到更纯净的素材,时间当然可以大大缩短。” “持续再生组织器官,延缓甚至逆转衰老,这是你说的。” “当然。”对面的声音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里有一种近乎布道的、蛊惑人心的腔调,与他年轻的声音并不符合,显得有一些诡异,说,“它还有扫清基因的不完美的作用,为被选中的人...开启一扇新的门。” “这是何等伟大的事业,为之付出代价,也是不可避免的。” “我不在乎代价。”傅为义听见自己的父亲这样说,“代价也好,废品也罢,我只要最终的结果。” “那是当然。为了一个完美的新生,总要有一些旧的、不完美的生命先枯萎凋零。这是自然的法则,我们只是顺应它而已。” 录音在这里戛然而止。 之前的所有调查在这一刻串联起来。 他拿出磁带,看了一眼上面的年份。 二十六年前。 孟家的投资确实就在那时候开始。 他靠在椅背上,在脑海中咀嚼那个名字。 “安布若西亚计划”。 安布若西亚,希腊神话中神的食物,食之可得永生。 “持续再生组织器官,延缓甚至逆转衰老,扫清基因的不完美。” 倒也算是贴切的名字。 如此疯狂的计划。 那素材呢?代价呢?为了计划而枯萎的,不完美的生命呢? 二十多年前,栖川那场事故中夭折的孩子们,就是他们口中的代价吗? 他父亲最后还是在靠荒谬的玄学来寻求长生,是不是代表着这场科学造神的失败? 一个个问题在脑海中浮现。 录音里,与父亲对话的人,到底是谁? 傅为义在脑中迅速构建着侧写:声音非常年轻,却能与正值盛年的傅振云平等对话;沉迷于禁忌的医学研究,野心勃勃;言谈间,带着一种将罪恶哲学化的...... 优雅的残忍。 一个名字,如同最后一块缺失的拼图,清晰地浮现在傅为义的脑海中。 这个人,确实精通医学,年过四十也没有衰老的迹象,说话的腔调与录音带中的人一般不二的装模作样,也确实有资格和他的父亲平起平坐。 二十六年前,应当不到二十岁,非常年轻。 ——虞微臣。 最终吃下神的食物的人,是否.....就是虞微臣? 所以才会至今看起来仍不过三十岁,站在虞清慈身边,比起叔叔,更像是兄长。 傅为义翻开了父亲的日记。 日记从二十七年前的冬天开始,记录了虞微臣是如何递上这个诱人至极的计划,又是如何开始落到实处的。 一直持续到二十四年前,傅为义出生的之前。 对长生的渴望,对基因改造的向往,这种期许甚至延续到了傅为义身上。 日记中甚至记述了傅振云希望为尚未出生的傅为义注射g因子复合血清的展望。 通篇都是宏大的野心和对长生的渴望,唯独没有一丝一毫对自己罪行的认知。 堪称荒谬。 傅为义合上日记本。他想起父亲晚年那些同样荒唐的举动,想起他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换命”之说就将周晚桥娶进家门。原来如此。科学与玄学,不过都是他用来对抗死亡的、同样疯狂的武器。 傅为义本不该感到意外。 但他还是......闭上眼,前所未有的,感到了一丝迷茫。 要继续下去吗? 这背后是罪恶的、牺牲了无数生命的研究。继续查下去,必然会将傅家拖入深渊,将父亲那些早已被尘封的阴暗面彻底曝光,无异于将傅振云的棺椁撬开,当着全世界的面......鞭尸。 但这迷茫不过持续了短短数秒。 傅为义的生命中从未有过放弃和停下。 母亲是如何死去的?宏大计划最终有什么成品?那些被当做废品处理掉的生命,又掩埋着怎样的罪恶? 一个又一个答案,躺在前方的黑暗里,命令着傅为义去亲手揭开。 当晚,傅为义和周晚桥分享了自己的新发现。 周晚桥听完了录音,又看了看日记本,说:“安布若西亚计划这个名字不错。” 然后看向傅为义,仔细地打量他不似凡人的面容片刻,玩笑似的说:“为为,你这么聪明,长得完美,又坚不可摧,几乎没有任何弱点......” “不会就是因为你父亲真的给你用了这个什么血清吧?” 傅为义笑了一声,说:“要是这样,那我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周晚桥也笑了,把话题重新扯回来:“你听到了吗,录音里说了三年前。” “二十九年前,刚好是...我父亲去世的时候。” “你说我父亲会不会也和这个计划有关系?” 傅为义初初觉得有些牵强,但是细想片刻,觉得几乎是有道理的。否则还有什么值得虞家如此出手?一切都解释通了。 “不是不可能。”他说。 周晚桥果然提出了和傅为义一样的困惑:“你要查下去吗?查下去......可能牵扯到你的父亲,你愿意吗?” 傅为义满不在乎,说:“老头死都死了,也不能出来骂我。” 周晚桥说:“那你想怎么做呢?” “钟立信还告诉我,我母亲被葬在聆溪。”傅为义若有所思,“我想再去聆溪看一看。” “这次用什么借口?”周晚桥说完以后反应过来,“哦,对,虞清慈......现在肯定会让你进去。” 他说话的腔调有些怪异,另一个人的名字被拖得有点长,傅为义多看了他两眼,说:“你什么意思?” 周晚桥无辜地眨眨眼:“什么我什么意思?” 傅为义又看了他两眼,说:“怎么,你对虞清慈有意见啊?” “我对他没意见。”周晚桥耐心地说,“我只是有点感叹。” “现在虞清慈可以为你打开你想要的门了。” 傅为义说:“挺好的,不是吗?” 第91章 “是。”周晚桥说。 * 再去聆溪之前,傅为义先去参加了季家的葬礼。 当天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不过冬日的太阳虽说明亮,却吝于施舍一丝暖意。寒风刮过私人墓园光秃的枝丫,发出萧瑟的呜咽声。 黑色的豪车在墓园外静静排成长龙,宾客们皆穿着黑衣,表情肃穆,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傅为义和周晚桥到来时,在接待处看见了季家的几位“孝子”。 季家的孩子太多,傅为义当然不可能全都认识。 他先看见了季家的长子季鸿,他的母亲早逝,不得父亲宠爱,占着长子的位置,却没什么实权,这时脸色苍白,机械地和来宾握手。 看见傅为义的时候,神色殷切了一些,叫他“傅总”。 最得宠,以前也最喜欢欺负季琅的季荣站在他身侧,脸上的跋扈消失的无影无踪,如同提线木偶,昂贵的丧服穿在他佝偻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他看了傅为义一眼,没敢搭话。 离开接待处之后,周晚桥低声对傅为义说:“季家看来确实变天了。” 傅为义颔首,没有说话。 周晚桥又说:“怎么没看见季琅?” “他在里面等着。”傅为义说。 进了场,仪式很快就开始了。 作为长子的季鸿走上台,尽管尽力保持平静,还是有些脚步不稳。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写好的悼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读出了空洞的、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甚至念错了几个字。 狼狈的结束时候,台下稀稀拉拉响起些敷衍的掌声。 当季琅从人群后方走出的时候,傅为义第一次觉得...他有几分陌生。 脸上没有一分一毫面对傅为义时常有的讨好,神色是克制的平静,艳色被一身纯黑色的西装压住,显得肃丽,略长的黑发打理的非常整齐,完整地露出前额和眉目,不像平时,总是凌乱地搭在眼睫。 他脚步沉稳地走到长兄身边,在众人有些惊愕的目光中间,接过了话筒。 他的悼词出乎意料地简短有力,随即,他话锋一转,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会场: “父亲的时代已经落幕,但这并不代表季家会走下坡路。吉季氏集团的精神,以及它在渊城的责任,将由我——季琅——一力承担,继承并发扬。” 场下立刻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季家的权利更迭是所有人都瞩目的,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胜出的会是这个最不起眼的、最低贱的私生子。 季琅无视了所有人的质疑,接着说:“我知道,各位董事和股东,都在担心南区酒店项目引发的连锁问题。”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中的几位元老:“在这里,我可以向各位保证,南区的所有债务和窟窿,我都已经处理妥当。” “下周一的董事会上,我会向各位提交一份完整的、关于季氏集团未来的重组方案。” 台下的窃窃私语声越发响亮,季琅仍旧没有理会,转身面对父亲的黑白遗像,微微躬身,说:“父亲,您安心走好。” “季家的未来有我。” 季琅说完,再次面向众人,台下的掌声却比之前季鸿结束时还要稀疏和犹豫。 大部分宾客都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他们面面相觑,用眼神交换着彼此的惊愕。窃窃私语声如同暗流,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开来。 “他一个人解决了南区的窟窿?这怎么可能……季家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一张牌?” “真是一场好戏......长子是个废物,次子是个空架子,最后竟让一个私生子坐上了主位。” 傅为义站在近处,看着台上那个人,意识到这场葬礼并非丧事,而是季琅为他自己准备的,万众瞩目的加冕典礼。 他带头鼓起掌来,现场掌声才重新响了起来。 直到季琅隔着人群冲他笑了笑,弧度熟悉,傅为义才觉得他变成了自己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人。 “变了个人。”周晚桥转头,对傅为义感叹,“你还真是养了条好狗。” “谁能想到,”傅为义笑笑,说,“我也被他骗过去了。” 虞清慈站在远处,没有鼓掌,看了台上的人一眼,就垂下了眼。 怪不得那天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献花之后,仪式很快地结束,司仪走上台,宣布告别仪式到此结束,请各位来宾移步主宅,参加招待会。 季家的琅榭庄园位于城北的山区,穿过一片由古老雪松和银杏组成的林荫道,主建筑便豁然开朗。 傅为义来过几次,对这里的优雅与奢华记忆深刻。 他踏入大厅,抬头看见挑高的、象牙色的穹顶,装饰着细腻的洛可可风格石膏线脚,由金箔点缀,十分华丽,古董水晶灯折射出醇厚的光芒。 傅为义穿过人群,走到了大厅一侧通往冬季花园的巨大落地窗前。 这里的光线稍暗,宾客也稀疏一些,隔着结着薄薄水汽的玻璃,可以看见沉睡童话一般的庭院。 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是一种傅为义很熟悉的甜腻的腔调:“呀,这是为义吗?” 傅为义转过身,看见一个中年女人。她穿着一身黑色暗纹旗袍。身形纤瘦,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不过保养得宜,不显年纪。 细眉长目,是傅为义熟悉的艳色,眼神中却有一种傅为义不熟悉的、近乎做作的天真。 ——季琅的母亲,苏芝。 第54章 暴露 “苏夫人, 你好。”傅为义说。 即便身在葬礼,苏芝仍然化了妆,眉目唇线都细细描摹过, 神情看起来没有半分悲伤。 仔细看来, 她身上的旗袍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紧致,耳垂和颈间的珍珠更是过分醒目。 她把脸侧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仰起头, 对傅为义说:“好久没见你了哦。你长大了好多, 越来越帅了呢。” 傅为义把她下意识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有些想笑。 他对季琅的母亲向来没有什么好印象。 且不说她近乎天真的愚蠢。傅为义记得很清楚,在季琅最需要庇护的时候,她向来躲在安全角落, 生怕波及自己,由傅为义看来称不上什么好母亲。 但季琅却总是说她其实很爱自己, 只是身不由己。后来长大一些, 更是将保护这个怯懦的母亲, 当成了自己责任。 傅为义向后退开半步,躲过她身上甜腻的香水味,礼貌地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家的事,谢谢你帮琅琅了哦。”苏芝露出一副自以为很得体、感激的笑容, 说,“他昨天和我说的时候我都吓呆了, 还以为他爸爸死了以后我和他要被赶出去了。” 傅为义平静地说:“我没有帮他, 他做的所有事都瞒着我。” 苏芝表现出有些夸张地惊讶,声音都尖细了一些:“哇,是琅琅自己做的啊,他连我都没告诉呢!” 还知道防着自己的母亲, 季琅还算是对苏芝有几分真实的了解,傅为义想。 他刚想说话,就在这时,季琅走了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腕,说:“妈咪,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再看向傅为义时,季琅的脸上不见方才的冷静,带上几分少见的难堪:“阿为,我妈咪好多年没看见你了,一直说想和你说说话,我一下没看住她,打扰你了。” 苏芝很不高兴地反驳儿子:“说得好像我会乱跑一样。” 傅为义似笑非笑地看了季琅一眼,说:“没事。” 季琅说:“我先带我妈咪去休息,阿为,你等我一下。” 傅为义看着季琅半拉半拽地将他的母亲带离了落地窗前。 “妈咪,你干什么去找傅为义?”季琅低声问他的母亲。 “我好久没见到你的朋友了啊,宝宝。”苏芝理了理自己被拉的有点乱的衣袖,理直气壮地说,“我还以为是他帮了你呢,就想去感谢他一下嘛。” 季琅知道母亲没有存着刻意的心思,许多行为都是天真的本能。 “你不用感谢他。”他有些无奈,尽可能耐心地说,“为义也很忙,他不喜欢和很多人说话。” “我和你朋友说句话都不行吗?”苏芝质疑,“而且你现在这么厉害了,你也不比他差,我还不能和他说话嘛?” 季琅知道,很多事情是没法和母亲解释清楚的,任何关于权力、危险、分寸的复杂解释,她都不能理解。 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说已经根植在他骨血中的卑微和爱意。 第92章 季琅只能放缓语气,近乎哄劝地说:“不一样的,妈咪。” “傅为义……他不一样,以后,没有我陪着,你不要单独去找他,好吗?” “有什么不一样?”苏芝非要刨根问底,“告诉妈咪嘛,妈咪会理解你的。” 季琅沉默了片刻,放弃了所有复杂的解释,觉得事实上没有必要,说:“妈咪,我喜欢他。” 苏芝愣了愣,眨了眨眼,似乎在消化这句话的含义,然后说:“哎呀,原来宝宝有喜欢的人了啊!” “不想妈咪和他说话,是不是觉得妈咪会给你丢脸?” 季琅不承认,说:“没有,妈咪,你不要想多了。” 苏芝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她拉住季琅,说:“快给妈咪看看。” 季琅低下头,说:“怎么了?” 苏芝左看右看,然后笃定地说:“宝宝,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义肯定会喜欢你的,你和他表白没有啊。” 母亲当然没有办法理解季琅十数年的隐忍,在她眼中,获得任何爱的方式不过是用外貌来进行交易。 季琅无意与她解释,捏造了一部分事实,说:“我前几天和他表白了,但是他没有马上同意,要有试用期。” 苏芝说:“怎么还要试用期啊?宝宝,他是不是渣男啊?而且,我之前看小报,他不是和虞家那位在一起了吗?” 明明自己遇到的男人是最不值得的,在这座豪华的城堡的角落里生活了一辈子,却还在担心儿子遇人不淑。 季琅对母亲的感情很复杂。 毫无疑问,苏芝是爱季琅的,但她一定更爱她自己。 季琅不知道其他母亲是否一样,但谁规定了母亲一定要爱孩子胜过自己?因此他无法指责。 而且,这点爱对季琅来说也已经足够。 他微微弯下腰,宽慰似的碰了碰母亲的肩,说:“妈咪,不用担心,我有数的。小报上的东西都是骗人的,你不要信。而且,为义对我很好的,你知道的啊,你别想太多。” 苏芝还有些担心的样子,但回忆了一下傅为义对季琅的态度,情绪似乎好了一些,又开始想别的问题:“哇,那你是不是喜欢为义很久了哦,怎么都没听你说过,连妈咪都要瞒啊。” “妈咪,为义在那边等我,我晚上和你说,好吗?”季琅说。 “好吧。”苏芝不太高兴地答应,“那妈咪上去休息了哦。” 季琅终于安抚好母亲,走回傅为义身边,说:“阿为,不好意思,我妈妈就是这样,她比较笨,但没有坏心思的。” 傅为义说:“我知道,你不用解释,我没有生气。” 他扬眸,看了看季琅,问:“对你母亲,你有什么打算吗?” “最近季家肯定不太平。”季琅说,“我准备安排她出国玩一圈。” “挺对的。”傅为义说,“你还算清醒。” 季琅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比我妈妈肯定是聪明的。” 他向前,凑近了傅为义,说:“阿为,你现在是在关心我吗?你不生气了吗?...对我?” “你觉得我生气了?” “那天你都不让我送你回去。” “周晚桥不喜欢你,那天我很累了,不想听人阴阳怪气地说话。” “原来是这样......”季琅轻声地说,“我还以为...你说了不怪我,又反悔了。” “我有说过不怪你吗?”傅为义挑眉反问,“还有,我是会反悔的人吗?” 季琅有点委屈地低下头,说:“那你打算怎么惩罚我?” 傅为义顺手拍了拍季琅的脸颊,说:“我还在考虑。” “...你知道我是怎么惩罚孟匀的吗?” “怎么惩罚?” “你看到他脸上的伤了吗?” “嗯。” “这道伤,惩罚他骗我这么多年。再加上对他公司的狙击,惩罚他用手铐拷我。你觉得合适吗?” “...会不会太轻了。” “这还太轻了啊,那你觉得我怎么惩罚你合适?” “我以为...你至少会打我一枪。” “知道我会这样做,你还敢给我吃那颗糖?”傅为义的手向下,掐住季琅的下巴,“你胆子现在怎么这么大?” 季琅蹙眉,很诚恳地说:“阿为,我告诉过你,我真的真的忍不住才这样的......” “在我这里,不听话的狗都应该得到惩罚。”傅为义慢慢地说。 他停顿片刻,看着季琅因为他的话而越发紧张,嘴唇都抿得发白,才继续说下去:“不过,你证明了你有能力,我觉得可以得到一些赦免。” “...只要你接下来,还乖乖听话。” 季琅立刻急切地承认,说:“我当然会。” 傅为义松开了手,说:“以后别再给我喂药了。也别再让我发现你不听话。” 季琅放松下来,脸上又出现了讨好的微笑,他向前倾,依恋地抱住傅为义,说:“我不会的,我会像以前一样听话的。” 傅为义摸了摸季琅柔软的头发,如同一种安抚,说:“我觉得我一直很赏罚分明。” “你听话,还是会有奖励。” “真的吗?”季琅问。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恰好与远处人群中虞清慈投来的冰冷视线在空中交汇。 季琅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充满挑衅意味的弧度,然后低下头,把头迈进傅为义的颈窝里,用自己的气息去覆盖那片沾染了太多人味道的领地。 “我对你说过假话吗?”傅为义毫无察觉,又或者并不在意,只是按着季琅的肩膀把他推开,说,“好了,别抱着我了。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季琅听话地退开半步,说:“好的,阿为,我都听你的。” 离开傅为义身边之后,季琅收起了讨好的表情,变回了刚刚加冕的新主人。 他远远地看见虞清慈收回了视线,对方一如既往对季琅保持着克制的冷漠,在此时此刻的情境之下,反倒让人觉得出乎意料了。 虞清慈远远看着季琅拥抱了傅为义,然后被傅为义推开,收回了视线,心中已然无甚波澜。 不过原因并不是像孟匀所说的“习惯这一切”。 在众人若有若无的视线中,虞清慈婉拒了想与他攀谈的人,穿过人群,向傅为义走过去。 在这场葬礼上,虞清慈没有再避讳和傅为义的关系的变化。 毕竟数天前,渊城的小报上都登载了几张照片。 拍摄地点在中央广场。 标题大都夸张极尽煽动与想象之能事,虞清慈读到过几个。 譬如“世纪破冰!傅家太子爷情倾死对头,亡夫尸骨未寒,新欢已在侧!” 又或者“独家!中央公园甜蜜喂食,街头热吻,傅虞两家商业联姻或成定局?” 更有甚者“鸽子见证!虞氏贵公子融化冰山,傅为义弃旧爱另结新欢!” 仔细看画面,倒是很唯美。 一张照片,是虞清慈被鸽群环绕的时候,傅为义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往地上撒了一把鸽粮,两个人的影子很长。 还有一张,在冰激凌餐车前,傅为义带着笑意,把一个冰激凌递给虞清慈。 被放的最大的一张,是路灯下,公园长椅上,两个人接吻的背影。照片的曝光略微过渡,画面朦胧而梦幻,如同某种发生在冬日的、爱情电影的终章。 任何人看到这则报道,都不会对傅为义和虞清慈的关系产生一分一毫的困惑。 这彻底坐实了前段时间疯狂流传的传闻,意料之外,却又似乎情理之中。 虞清慈接近之时,傅为义才像刚注意到他似的,撩起眼。 “你说的,要当面说的,是什么?”虞清慈在傅为义身边站定,低声问傅为义。 傅为义站直了一些,先对虞清慈笑了一下,才继续说:“我是想问你,我能不能再去一趟聆溪疗养院,查一个人的档案。” 虞清慈蹙了蹙眉,没有立刻答应傅为义,说:“理由。” 傅为义低声说:“那你凑过来一点。” 虞清慈听话地略略低下头,以便听清傅为义想说的。 “我想看我母亲的档案。”傅为义轻声说。 虞清慈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傅为义已经能分辨,他是在困惑。 “我母亲怀我的时候,在聆溪住过几个月。”傅为义解释,并捏造了一部分事实,“你还记得我上次找借口去聆溪看资料室吗?” 第93章 虞清慈当然记得。 ...傅为义就是在那天强吻了他。 “你的叔叔已经出院。”虞清慈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为义说着,拿出手机,打开了一张照片,递到了虞清慈面前,“这是上次我想看的。” 屏幕里,是一个女人的证件照。 傅为义把手机屏幕放到自己的脸侧,问:“我像她吗?” 两张脸摆在一起,任谁都不会怀疑两个人的亲缘关系。虞清慈明白了,他说:“你母亲,是吗?” “嗯。” 虞清慈没有思考多久,就说:“可以。” 他抬了抬手,示意傅为义等一下,然后查看了自己的日程,说:“下周三下午,我陪你去。” “为了聆溪的保密性,行程的目的不能向他人公开。” “对外的解释,有两个选择。”他顿了顿,问傅为义:“...以自己的名义去修养几天。” “或者以一起度假的名义,秘密过去。” 傅为义的目的似乎就是实地前往聆溪,并没有问虞清慈是否能直接调取,而是做出了选择:“当然选第二个。” 虞清慈点点头,说:“好。” 在傅为义与虞清慈交谈的时候,季琅站在不远处一个僻静的廊下,一边看,一边回复了几条下属的消息。 正在他按熄屏幕,准备将手机收好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他身侧的阴影里响起,一如既往沉稳温和: “小季,现在是不是应该叫你季总了?” 季琅回过头,看见周晚桥,对方神情得体,半点看不出傅为义所说的“周晚桥不喜欢你”。 “周先生,您像以前一样叫我就好。”季琅保持着表面的礼貌。 周晚桥故作姿态地叹了一口气,说:“小季,今天找你,其实是有一件事情。” 季琅问:“您有什么事?” 周晚桥在季琅面前摊开手心,掌心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方块,正中央嵌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针尖大小的摄像头镜头。它的侧面,还连着一小截被剪断的、薄如蝉翼的排线。 这是一只机械的、不知疲惫的眼睛。 一只...一直代替季琅,窥探傅为义的眼睛。 周晚桥看着季琅,微微笑了,说:“前几天帮为义收拾房间,找到了了这个,是你的,对吗?” 仅沉默了片刻,季琅就想到了应对的办法,他坦然承认:“是啊。” “您知道吗?他还看到过一些,关于您的事情。” 周晚桥被将了一军,倒也没有慌乱,仍旧是滴水不漏的温和。 他将小小的摄像头拿到眼前,仔细端详片刻。 “军用级的反侦察涂层,加上独立的微型供电,你对为义,真舍得下血本。”周晚桥慢慢地说。 “也是我疏忽了为义的安全问题,竟然让他暴露在了这样的风险下。” “您既然先来找我,而不是告诉为义。”季琅平静地打断了对方,“不妨直说,您是想和我谈什么条件?” “我以前倒是没看出来,你这么聪明。”周晚桥说。 他摊开的双手握成拳,重新把针孔摄像头放回口袋里。 “我可以装作没有见过这个。”周晚桥谈判一般说,“也请你不要再看不该看的东西,说不该说的话。” 他刻意地看了一眼远处并肩站立的两个人,说:“现在这个局面,做这样的事,对我们两个都不好,你应该能明白。” 季琅没想到周晚桥竟然会选择休战。 他本以为,周晚桥这个一向看不起他的人,就算自己也被拍到了秘密,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妥协,至少会用别的手段再敲打自己一番。 如今的举动,出于什么心理? 是死而复生的孟匀,和那个后来居上的虞清慈给了他危机感,让他选择在此刻不激化矛盾,只与季琅互相牵制,对吗? 季琅觉得周晚桥实在是深谋远虑,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毕竟若是他们两败俱伤,其他人便可以坐收渔利。 所以他点点头,对周晚桥说:“还是周先生考虑的周到,为义有你实在是幸运。” 听完季琅的阴阳怪气,周晚桥十分虚伪地笑了,把话重新踢了回去:“小季,为义有你这样的朋友,也算是一件好事。” 招待会临近尾声的时候,周晚桥才回到傅为义身边,两人一起走出大厅,上了各自的车。 在回程的路上,傅为义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他挂断数次之后,手机依然执着地响起。 最终他有些不耐地接起:“是谁?” 对面的声音非常熟悉:“为义,是我。” “...孟匀。” “后院着火的感觉怎么样?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傅为义转瞬之间就想起了自己上次的狼狈,冷笑一声,说:“原来是你。” “是你让虞清慈跟上来的?” “怎么样?他是不是很生气?”孟匀的声音里带着点得意,“他肯定不能接受吧,还是我好,你怎么样我都爱你。” 傅为义嗤笑一声,说:“不好意思,他好像比你想的还能忍。” 孟匀沉默了片刻,神经兮兮地说:“傅为义,你是不是会什么邪门的法术?能把所有人都变得不像自己。我是不是你的第一个受害人?” “要发神经就滚。”傅为义不耐地说,“有事就说。” “好吧,”孟匀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了一些,说,“听说周晚桥让玄清道长见了你。” 第55章 坦白 “你耳朵挺灵, 手伸的也真够长的。”傅为义靠在椅背上,缓缓坐直了身,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所以你知道了吗?...换命?”孟匀低声说, “或者, 你还想知道更多吗?” 傅为义说:“怎么,想了这种办法来吸引我的注意力?” “你不感兴趣吗?”孟匀甜蜜地笑了, “你不想知道答案吗?” “为义, 你别不承认, 我知道你肯定很好奇。” 对自己的好奇心, 傅为义向来坦诚,不过他已经描绘出大概,才不会上当, 说:“不就是闻兰晞让你和孟尧换命,结果没成功, 你活下来了吗?”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调查报告里不是写了, 安全舱。” “为义, 你这么唯物主义,真的好没意思。”孟匀尾音微微拖长,如同一种抱怨。 傅为义笑了笑,说:“这个世界上难道还真的有鬼神?” “世界上总有一些...科学很难解释的东西。”孟匀慢慢地说, “我以前也一点都不相信呢。” “但是,道长说, 换命中途失败, 可能导致两个人的灵魂融合,我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不然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你?” “孟匀,我再说一遍,要发神经别来找我。”傅为义油盐不进, “不想喜欢我就滚,别像个受虐狂一样凑上来。” 孟匀夸张地抽了一口气,说:“傅为义,你说话怎么能这么残忍。” “好吧,那我不说这些东西了。” 他的声音又低下来,说:“想见你一面怎么这么难哦。” “想见我?”傅为义说,“又想对我做什么?还是又像你自己说的一样,犯贱了?” “我想向你认错,为义。”孟匀轻柔地说,“上次我说过,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让你满意。” “我还以为换命的事情会足够有趣,没想到,你还是不感兴趣。” 傅为义很残忍地打破了他的幻想,说:“孟匀,我不是对换命不感兴趣。” “是对你没那么感兴趣了。” “那你还想知道,我是怎么在你眼皮底下活下来的吗?两次?”孟匀问。 “你要是说,我愿意听一听。”傅为义说。 “我在中央广场等你,为义。”孟匀甜蜜地说,“就在卖鸽粮的地方等你。” 傅为义没有立刻答应,他说:“你知道吧?季琅做了和你很像的事情。” “...我知道。”孟匀说。 “今天他问我,打算怎么惩罚他。”傅为义叙述。 “我问他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惩罚你骗我的。” “他不知道。” “所以我告诉他,你脸上的伤,和对启明的狙击,是我的惩罚。” “他说太轻了,我至少应该对你开一枪。” 傅为义叹了一口气,说:“孟匀,我在反思。” 说着反思,他的声音里反倒有几分玩味,向后靠到了椅背上,听见孟匀屏住呼吸的声音之后,才继续说:“季琅让我挺舒服的,而且他对我很有用,所以我只是警告了他。” 第94章 “但是,你呢?你让我很不爽,我是不是真的对你太仁慈了?” “如果你今天再做什么,我是不是应该更狠心一点?” “为义,你和我都知道,明明不是这样的。”孟匀的声音依然甜蜜,“你只是觉得身体上的痛苦太轻微了,更想诛我的心,不是吗?” “你最狠心了,让我非常非常痛。” 傅为义笑了,说:“原来你知道啊,那你还送上来让我伤害?” “因为我太爱你了。”孟匀的声音透过电流,语气熟悉又陌生,“就算和你见面的每分每秒,你都用火烧我,用针扎我,让我痛苦得没法呼吸,我也想要见你。” 近乎浮夸的示爱,如同一种咏叹,像是某种夸张地爱情剧本里会有的台词。 但是由孟匀说出,却有一种近乎献祭一般的力量,让傅为义想到...坠海之前看见的那张脸。 他笑了一声,说:“孟匀,你说了这么多,还是这句话有意思。” “中央广场见。” * 晴朗的冬日周末,中央广场人群嘈杂。 购买鸽粮的地方排了长队,孟匀却并没去排,只是半靠着,站在一旁的爱神雕塑基座旁,手里拿着两个已经买好的纸袋。 他一如既往穿着不算招摇,选择了常穿的浅色系,过长的衣领向下翻折,细细的项链被放在内衬之外,那枚戒指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折射着光芒。 傅为义到达之时,天色仍然亮着,他在熟悉的位置看到等待的人,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欣喜的神色。 少年时代,若是两人前来,排着长队购买鸽粮,站在爱神雕塑旁等待的,事实上应当是傅为义。 不过孟匀面对等待似乎也还是颇有耐心,这和过去完全不同。 傅为义走过去,他才转过头,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纸袋,笑着说:“你来了,我买了鸽粮,我们去喂鸽子吧。” 仿佛刚才车里的那通电话交锋从未发生过,此时此刻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恋人间的午后约会。 傅为义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过纸袋,说:“我现在没有兴趣陪你喂鸽子。” “你可以直接说你刚才说的,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排了很长的队才买到,”孟匀眨眨眼,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不满,“你现在怎么这么没有耐心?” 变脸速度实在是太快,傅为义忽然很想看看,自己要是答应陪他喂鸽子,孟匀是不是又能立刻无缝切换回那副神经质的甜蜜模样。 于是,他有些不耐地从孟匀手里扯过其中一袋鸽粮。 孟匀脸上的不满果然立刻消失了,笑起来,变成很高兴很甜蜜的样子,甚至上来拉傅为义的手,说:“走吧。” 傅为义侧身躲开了孟匀伸过来的手,径直向鸽群走过去。 他扯开纸袋,把所有细碎的谷物全都随手洒在了广场被磨得光滑的鹅卵石地面上,谷物碰撞石面,发出一阵清脆而杂乱的“噼啪”声。 鸽子们立刻呼啦啦地扇动着翅膀,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不过片刻,将地上的谷物啄食干净之后,鸽子们又心满意足地四散离开,广场的这一角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冬日寒风掠过的声音。 傅为义转头看孟匀,淡淡地说:“你喂吧,喂完就说话。”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孟匀眼中所有刻意营造的温情。 他的表情僵住,眼神也瞬间暗淡下来,慢慢地说:“原来你没有想陪我喂鸽子。” “...你对虞清慈就那么有耐心。” “傅为义,你怎么这么喜新厌旧。” 他也扯开袋子,把所有鸽粮都倒在地上,没有再低头看那些再次聚拢过来的鸽子,看着傅为义,接着说:“那你至少请我吃一个冰激凌吧。” “你想和我见面,我为什么要请你吃?”傅为义唇角勾起一个近乎刻薄的弧度,故意问。 孟匀立刻说:“那我请你吃。你还吃香草味吗?” 傅为义看了他一眼。 歪歪头,孟匀说:“我们一边吃冰激凌一边说要说的事情,好不好。” 傅为义没什么表情地说:“那快点。” 两人穿过广场的过程中,都沉默着,走到了那辆贩卖冰激凌的餐车前。 孟匀熟练地点了单,将傅为义的那杯递了过去。 傅为义接过了,不过没有吃,任由冰激凌在手里融化,华夫筒慢慢浸湿。 走向长椅的过程中,孟匀故意打开手机,解锁屏幕,毫不避讳地将那些被渊城的小报疯传的照片放大,对着照片上的背景寻找。 他一边找还一边问傅为义:“你和虞清慈上次坐的是哪条长椅?” 举起手机,孟匀眯着眼睛,转了一圈,寻找对应的角度,然后终于确定。 他夸张的说:“原来是这里。” 傅为义觉得他真的越来越神经病了,但并不生气,反倒有点想笑。 孟匀拉着傅为义,在他确认的长椅上坐下,挖着吃了两口有些融化的冰激凌,才说话。 “你想先知道我是怎么活过空难的,还是想先知道我是怎么活过爆炸的?” 傅为义说:“按照时间顺序来说。” 孟匀笑了笑,说:“那我就先说空难的事情吧。” “是的,官方记录没错,我是在飞机的安全舱里活下来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傅为义的反应,见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才继续说下去。 “闻兰晞买通了机组人员,你肯定也已经知道了。” “但是她不是只想除掉我和我母亲,而是有更阴毒的打算。” “...她想让我和孟尧换命。” “我小的时候,我母亲带我去望因寺请住持算过一次命,住持说我命中有大劫,若是活过,便能大富大贵,但是这一劫数九死一生。” 他抬起手肘,柔软的衣袖顺着手臂滑下,孟匀清瘦的手腕上,那根红绳仍然在,玉扣反射着温润的光,“我应该和你说过吧,我母亲给我求了这个,说是能为我...挡灾。” 傅为义还有印象,也听住持说过这桩往事,点了点头。 “孟尧的命格,我后来听玄清道长说起过,他同我命格重合,两个人中只能活下来一个。而我的命格更强,活下来的人大概率是我。” “想来是因为相信了这个,闻兰晞才会执着地想要给我们换命。” 孟匀收回手,将袖口重新整理好,接着说:“在飞机上,我和我母亲都被闻兰晞买通的人强制注射了镇静类药物。” “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我母亲求的护身符真的起了效果,仪式失败了。本来应当能够迫降成功的飞机也失去了控制,我母亲在最危险的时候把我推进了安全舱。” “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我被渔民发现,但是睁开眼睛的瞬间,看见的就是闻兰晞的脸。” “傅为义,我没有办法,我必须活下去。”孟匀说,“所以我说,我是孟尧。” “刚开始,我演的可能不算特别精湛。好在孟绍铭一直让我和孟尧生活在一起,我对他的事情都记得清楚,闻兰晞估计以为是什么玄学的后遗症,就没有怀疑。” “当然,也可能是她无法接受精心策划的仪式,反倒真的让他的儿子早夭。” 他低头,用木勺搅动着已经快要化成液体的冰激凌,用一种近乎自嘲、轻描淡写的语气做出了总结: “然后,我就开始像狗一样追着你跑,真的变成了孟尧。” “那启明呢?”傅为义说,“你怎么做到的?” 大概是非常期待傅为义问这个,孟匀很高兴地回答:“为义,能拥有启明,纯粹是因为我很厉害。” “我妈妈知道孟绍铭偏心孟尧他们,所以在海外给我留了一笔基金。” “这些年,我用这笔基金,创造了启明,我是不是很厉害?” 傅为义会承认这一点,所以认可:“你很厉害。” 孟匀因为这句夸赞而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毫不掩饰地得意。 他眨眨眼,身体微微前倾,撒娇一般问:“我要是一下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下次是不是就没有理由和你见面了?” 傅为义反问:“一个理由在我这里什么时候能用两次了?” 孟匀说:“好吧,那我都告诉你。” 然而,他开口之前,先凑近了傅为义,指着他手里几乎没动过的冰激凌,说:“你还吃冰激凌吗?” 傅为义摇头。 下一秒,孟匀便直接低下头,就着傅为义的手,吃了一口化的只剩一半的冰激凌球。 第95章 让傅为义想起趴在他腿上偷吃的茯苓。 抬起头时,孟匀的嘴角沾着一小块白色,他凑上去,把白色蹭到了傅为义微张的嘴唇边。 孟匀的嘴唇微凉,柔软,带着香草的甜味,身上的香气笼罩片刻,又散开。 他就很快地蹭了一下,在傅为义给出反应之前就飞快地退开,表情毫不掩饰的得意。 傅为义抬起手,用指腹碰了碰自己唇角那点微凉的甜意,看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骗子,有一刻的无言。 “孟匀,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不会把你怎么样?” 孟匀眉眼弯弯,他的相貌和很多年之前事实上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眉形细软,眼尾圆润,鼻骨到唇线的阴影都柔和,只是相较少年时,更瘦了些,轮廓清癯。 不发神经、柔和的微笑时,让傅为义觉得熟悉。 “傅为义...”孟匀说,“不要对我太狠心嘛。” 好像刚才那个狡猾又胆大的偷袭者是傅为义的幻觉, 傅为义没有发作,把手里的冰激凌塞到他手里,说:“你吃过的,自己吃完。” 孟匀接过华夫筒,把上面的半个冰激凌球吃掉,被冰的整张脸都皱了皱。 傅为义在这时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的冰激凌液。 孟匀吃完了冰激凌球,开始吃下面的华夫筒。 那华夫筒早已被融化的冰激凌浸得不再酥脆,他咬下去的时候,发出带有些韧劲的、沉闷的断裂声。 “好了,可以说了吗?”傅为义说。 孟匀咽下口中的食物,才终于开口说:“接下来,我应该告诉你我是怎么活过爆炸的了,对吗?” 傅为义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来。”孟匀清晰地说,“我只知道,在那时候,你不能死。” “因为你活着,才能记得我。” “不过...”在傅为义嘲笑他的虚伪之前,孟匀承认,“我是早就知道船上的炸药,也知道炸药的当量,爆炸时间和冲击波范围。” “我故意落后等你追上我,把你推下船的位置,是我估测的、最安全的位置。” “你是怎么那么快摘下戒指的?”傅为义问。 “...忍痛。”孟匀说,“为了给你完美的现场,我的手指又受了一次伤。” “在你坠海之后,我从船的另一边跳下去,我赌的是可能性,我能在爆炸的冲击波和火海里活下来,撑到我的人找到我。幸好,我赌赢了。” 仿佛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多么疯狂的、以命相搏的行为,他接着说:“完美的谢幕,总要冒一些风险,不是吗?” 眨眨眼,他凑近了一些,那双漆黑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出傅为义的脸,他低声问:“看见船爆炸的那一刻,戴上那枚戒指的那一刻,傅为义,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广场上的人声和风声似乎都消失了,世界只存在对视的一双眼睛里。 傅为义没有尝试否认这一点,他坦率地说:“是。” 孟匀垂眸,轻声喃喃自语:“那我也算...没有白费功夫。” “孟匀,”傅为义打断了孟匀的沉醉,“你那时候要是真的死了,我真的会爱你。” “那我是不是...错过了让你爱我的机会?”孟匀问。 傅为义讥诮地看了孟匀一眼,说:“怎么了,难道再来一次,你真的会去死?” “要是你真的会永远爱我,我当然愿意。”孟匀说,“但傅为义,我要是真的死了,你最多怀念我三个月,就会耐不住寂寞,迫不及待地去找别人,不是吗?” “毕竟我第一次死了之后,你说着爱我...倒是一点寂寞都忍不了。” “我怎么能真的死呢?” 傅为义挑眉,讽刺地说:“你还真了解我。” 孟匀仿佛没听出傅为义的嘲讽,说:“我当然了解你。” 他伸出手,碰了碰傅为义的脸颊,指尖轻轻擦过皮肤,小心翼翼,目光温柔。 “傅为义,像我这么了解你,还会继续爱你的人,肯定不多。” “...但是。”孟匀的话锋一转,“虞清慈,凭什么?” 第56章 囚笼 “你和他不是一直互相讨厌吗?”孟匀说, “他不是也很了解你吗?” “就算他不了解你,我那天也应该让他看清楚了。” 又发作了。傅为义想。 孟匀的目光飘远,似乎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是在对傅为义说话, 还是在喃喃自语,说:“不对...不对。” 他沉默了一会儿,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忽然恍然大悟似的开口:“虞清慈不会一直暗恋你吧!” “怪不得他以前谁都不理, 只会和你说几句话。” 傅为义说:“别都拿你的逻辑揣测别人, 行吗?” “难道不是吗?”孟匀说,“他对你...最特别了。” “为义,你怎么这么能招惹别人?” “我对他又不特别。”傅为义不耐地说, “他要喜欢我,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不特别吗?”孟匀看着他, 轻声反问。 明明就称得上特别。 不过比起对待过去的自己, 肯定还是差了一些。 孟匀这样想的时候, 嫉妒的感觉减弱了一些。 傅为义没有再回答孟匀的问题,从长椅上站起来,理了理自己并无褶皱的衣角,垂下眼睫, 俯视着孟匀,说:“话说完了吗?” 孟匀知道自己无法再留住傅为义, 说:“说完了。” “那我走了。”傅为义转身离开。 孟匀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中央广场, 天色暗沉下来,爱神雕塑在昏黄的光线下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他站起身,将那杯早已融化殆尽的冰激凌连同华夫筒一起,精准地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 没有立刻离开, 孟匀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大衣领口,将项链上的戒指摆正,目光随意地扫过广场的边缘,最终定格在一处通往后巷的、幽暗的拐角。 孟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向那个角落走去。 巷口,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不起眼灰色夹克的男人正低着头,一边假装看手机,一边飞快地更换长焦镜头。 阴影笼罩下来。 男人猛地抬头,对上了孟匀的眼睛,脸上的血色褪尽。 “拍的怎么样?”孟匀脸上戴着温和的微笑,声音很轻。 “我……我没……”记者语无伦次,下意识想把相机藏到身后,转身逃跑。 孟匀挡住了他的去路,伸出了手,手心向上:“相机。” 记者犹豫片刻,把相机交到了孟匀手里。 孟匀接过相机,熟练地按动回放键。 液晶屏的光亮起,他一张一张地翻看,指尖在小小的拨轮上滑动,仿佛在欣赏。 照片里的他和傅为义,从对峙、亲昵到最后的决裂,每一个瞬间都被捕捉。 他删掉了几张自己显得过于失态和狼狈的照片,最终,在他低头吃傅为义手里的冰激凌和傅为义将冰激凌塞给他的那几张照片之间,停顿了片刻。 然后,他将相机递还给那个早已冷汗涔涔的记者,温和地弯弯眼,说:“我和傅为义准备重修旧好。” “你知道应该用哪些照片。” * 虞家的书房内,冬日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安静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薰和古旧书卷的气息。 “清慈,你怎么会看这种东西?”虞微臣端着一杯咖啡走进来,随手拿起虞清慈摆在桌上的纸张看了看,都是一些印刷粗糙、标题耸动的、渊城不入流的八卦小报。 “有人送给我的。”虞清慈头也不抬地说。 虞微臣的视线扫过那些不堪入目的标题: “白月光终极归来!傅为义中央广场密会孟匀,共食冰激凌重温旧梦,新欢虞公子惨遭出局?” “风向大变!傅虞恋情告急,傅为义火速移情别恋复活初恋,虞清慈惨戴绿帽!” “惊天内幕!孟氏兄弟真假难分,傅为义周旋其中,上演替身文学真人版?” 虞微臣看笑了。 “看来,我们的为义......真是比他母亲年轻时,还要受欢迎得多啊。” 虞清慈的眼前出现了那张傅为义给他看的,他母亲的照片。 抬起头,难得地主动提问:“是吗?” 虞微臣将咖啡杯放在桌沿,走到窗边,目光似乎穿过庭院,望向了更遥远的过去。 “与其说受欢迎……”他轻叹一声,指尖叩了叩桌面,“不如说是一件名利场上,标价极高的祭品吧。” 第96章 虞微臣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又重新说回了小报。 他看了看小报上互动亲昵的两个人,说:“听说你要和傅为义去度假。现在还打算去吗?” “嗯。” “去多久?” “...两周。顺利的话。” 虞微臣看着侄子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过分平静的脸,没有置评,只是说:“那祝你们玩得愉快。” 他话锋一转,说:“说起度假...静岚谷那边的项目,做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动工?” “勘测都已经结束。”虞清慈说,“动工,明年春天。” “清慈,”虞微臣说,“有点慢。” “静岚谷的地势复杂。”虞清慈说。 “地势复杂......”虞微臣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走到书桌边,“清慈,我当然知道地势复杂,毕竟为这个项目选址和初步规划的人是我。” “我只是觉得,如果是我的话,会更快一点。” “你被分散了注意力。” 再次被旁敲侧击地提起傅为义的事情,虞清慈保持着沉默,既不想和叔叔争执,也不想改变。 虞微臣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在这件事情上,你真是和你父亲一样固执。” 虞清慈只再一次重申:“我和他不一样。” 虞微臣这次没有再纵容虞清慈,继续说:“你还记得你父母的事情,对吧,清慈?” “嗯。” “爱情不是什么好东西。”虞微臣陈述,“它是一种返祖现象,是文明极力掩饰的、最原始的生物冲动。” “它将复杂个体简化为一堆可被预测的化学反应,用荷尔蒙的喧嚣,去淹没逻辑和理智的声音。” “它追求的不是共赢,而是吞噬和独占,这会极大地影响判断力,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的核心,带来自我折磨和自我毁灭。” “这种东西......会影响效率,改变人性,是进化过程中早就应该被淘汰的累赘。” 虞清慈沉默地听完了叔叔的话。 这些话,虞微臣也曾用其他方式对他说过。 秩序、逻辑、洁净、效率。 这都是虞微臣教给虞清慈的东西。 虞清慈因为长久地相信这些,而长久地排斥与之相斥的傅为义。 但这次,虞清慈无法用理智剥离爱情的返祖现象,他决定用一种有效率的,遵循逻辑和秩序的方式,把一切拖回可控制的范围。 “您说的都对。” 他顿了顿,抬起眼,迎上虞微臣的目光: “我会用非爱情的方式解决这件事。” 虞微臣看着虞清慈仍然平静的表情,又叹了一口气,从桌上拿起自己的咖啡杯。 “好。”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警示,“我拭目以待。” * 临近年关,天气倒是不再那么冷了。 行程需要保密,傅为义的车不能直接进聆溪,虞清慈主动提出来接傅为义,傅为义没有拒绝。 周晚桥站在门口送傅为义,看了一眼傅为义空空的两手,又扫了一眼等在不远处的、属于虞清慈的车,问:“你不是说是去度假吗?” 傅为义本想等拿到结果再和周晚桥讨论分析,见他问起,便也没有尝试掩盖。 他停下脚步,侧过身,声音压低了些,说:“这趟是去聆溪。行程要保密。” 周晚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点点头,说:“那多久会回来?不会要那么久吧。” 傅为义思索片刻:“应该会很快。我还想想办法看看墓地,也不能都让虞清慈知道,估计要周旋一会儿。” 周晚桥拍了拍傅为义的肩,说:“那...早去早回?” 这个动作和语气,让傅为义想起以前对方送自己去学校的时候,忍不住笑了一声,冲周晚桥摆摆手,说:“走了。” 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径直上了车。 车门无声地滑开,傅为义弯腰坐了进去。车里的空气冷清而安静,虞清慈身上熟悉的,干净又苦涩的植物气息弥漫在车厢中。 对方冲他微微颔首,而后便示意司机开车。 车辆平稳地驶出傅家的庄园,汇入车流。 窗外,城市街景飞速倒退,从繁华的市中心,到逐渐空旷的郊区,最后驶入那条通往山脉深处的、蜿蜒而与世隔绝的私人公路。 车辆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中行驶,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最终停留的地点,却不是主楼,而是一座位于湖岸半岛旁的一栋villa门口。 “停在这里干什么?”傅为义问。 虞清慈没有说话,倒是下了车,然后绕到傅为义的一侧,亲自为他拉开车门,引着他下了车。 “虞清慈?说话啊?”傅为义有些莫名地说。 虞清慈这才叙述:“档案室的物理密库有时间锁,每天下午四点关闭,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我让负责人预约了明天上午九点。” “所以,现在先度假。” 傅为义蹙眉:“那你怎么不早说?” “...你没问。”虞清慈理所当然一般说。 在傅为义再说什么之前,虞清慈补充:“我想和你度假。” 在虞清慈身上,非常非常罕见的坦诚,表达了对亲近的渴望。 行为虽然不坦率,语言却很直白。 傅为义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虞清慈的理由让他短暂地被说服。 他最终只是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跟着虞清慈走进了那栋矗立在湖岸边的豪华建筑。 室内的装潢是虞清慈一贯的极简风格,冷静的灰与白,因为顶级的材质而显得奢华。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冬日湖泊与溪流、山峰构成的壮丽景色。 空气中有一股及其清淡的、干净的冷香,与虞清慈身上的气味有几分相似。 虞清慈戴着手套的手扣着傅为义的手腕,引着傅为义在沙发上坐下。 “先休息一下。”他说,“我去冲咖啡。” 仍然不等傅为义发表意见,便转身离开。 傅为义靠坐在沙发上,知觉的警报始终在脑中尖锐地鸣响,今天的虞清慈有一些不对劲,他能够确认。 为什么?要做什么? 然而,他的思维却仿佛被那股清淡的香气抚慰,变得平静而...迟缓。 ...香薰有问题。 这个念头骤然出现。 傅为义猛地站起身,意志与身体却在瞬间剥离,因为沉重无力的四肢而骤然跪坐到了地上。 虞清慈在这时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毫不费力地将他抱起,重新放在了沙发上,动作温柔。 他的双手从身后蒙住了傅为义的眼睛,灰白色的丝质布料带着手指微凉的温度,让傅为义的眼前一片黑暗。 “傅为义。”虞清慈冷质的声音,在这时响在耳畔,如同催眠曲一般温柔,“你现在需要休息。” 傅为义张了张嘴,说:“...虞清慈,你怎么也发疯?” “从季琅那里得到的灵感。”虞清慈慢慢地说,“傅为义,你太傲慢了。” “不忠诚,也虚情假......” 傅为义没有听完,已然失去了意识。 虞清慈看着倒在沙发上,如同陷入沉睡的傅为义,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安静地注视了片刻,再次伸手将他抱起,向楼上走去。 * 傅为义再次睁开眼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房间没有窗户,没有时钟,无法判断时间。 他的衣服被换了,现在穿的,是一件质地柔软但是款式单一的白色羊绒上衣。 ......没有穿裤子。 傅为义尝试从床上坐起来,发觉四肢仍然绵软无力,应当仍旧被使用了药物。 他的精神也感到异常的疲惫,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对策。 被自己的玩具...反过来控制。 堪称奇耻大辱。 傅为义应当想到的,虞清慈同傅为义是一样的人。 自己喜欢的东西被别人觊觎的话,要怎么做? 当然是锁起来。 就在这时,房间那扇与墙壁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痕迹的门被无声地打开。 虞清慈端着一个银质托盘走了进来。 他的手上没有戴手套。 托盘被放在床头柜上,上面是一杯温水和一支注射器,还有一个...黑色的电子镣铐。 虞清慈没有立刻做什么,茶色的眼眸注视着傅为义,玻璃珠一样,没有温度,没有情绪。 “渴吗?”他说。 傅为义没有回答,眼瞳因为药物而略微涣散,但仍然冷冷地回望着对方。 虞清慈没有在意傅为义的沉默,拿起注射器,熟练地排掉里面的空气,抬起傅为义的手臂。 第97章 “只是营养剂。”他说。 尖锐的刺痛让傅为义清醒了一些。 “囚禁我。”他说,“是吗?” “你能关我多久?” 虞清慈说:“不是囚禁。” “度假。” 他拔出注射器,搁回托盘上,然后拿起了电子镣铐。 镣铐表面看不到任何接缝,唯一的装饰,是环带正中一枚小小的、嵌入式的铂金片,上面雕刻着傅为义看不懂的图案。铂金片旁,一盏针尖大小的指示灯发出如同心跳般缓慢闪烁的蓝色光芒。 虞清慈重新回到床边,单膝跪下。 他以一种缓慢而虔诚的姿态,抬起了傅为义左脚的脚踝。 那截脚踝骨骼线条清晰,皮肤冷白,与他手中泛着黑色冷光的镣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将环带,轻轻地合拢在傅为义的脚踝上。 环带冰冷,傅为义冷冷地垂眸,看着这一切。 没有锁扣的“咔哒”声,镣铐的两端在接触的瞬间便无缝地吸附在一起,发出一声极轻的,电流接通般的“嗡”声。 蓝色的指示灯闪烁频率加快了片刻,随即转为稳定的、常亮的绿色。 虞清慈抬起头,仰视着傅为义的脸,倦怠的眼睫上抬,显得专注而...无辜。 “你根本没打算给我看档案,是吗?”在极致的愤怒下,傅为义的声音反而变得平静,他接着问,“我要是没有提出来聆溪,你也会想办法带我来,是吗?” 虞清慈仍旧不承认自己做的事是多么卑鄙无耻,仍然在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说:“先度假再看。” “你最多关我两周。”傅为义说,“而且,我已经告诉过周晚桥,我这趟和你来的是聆溪。” “周晚桥会找到我。” “就是两周。”虞清慈说。 他的指腹轻轻擦过傅为义脚踝内侧的皮肤,沿着小腿的线条缓缓向上,激起一阵细微但羞辱的战栗。 充满暗示而亵渎的动作,他做却并不下流,不包含任何情欲。 虞清慈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他的手指在触碰到腿根之前停下来,毫无留恋地抽离。 他从床边站起,拿起装着温水的杯子,又问了傅为义一遍:“渴吗?” 傅为义看着虞清慈,第一次不确定对方的用意,选择了点头。 虞清慈在床边坐下,一手拿着水杯,一手自然地扶着傅为义的颈后,用掌心托着他的后颈,将他虚弱的头颅抬起,靠近自己。 玻璃杯沿抵在了傅为义的唇上,然后精准地倾斜,温热的水流入喉间。 虞清慈沉默地继续,直到傅为义偏过头示意已经足够。 他将杯子放回托盘,没有立刻松开傅为义,用空出的另一只手的拇指,近乎怜惜地拭去傅为义唇角的水痕。 做完这一切,才将傅为义重新轻柔地放回枕头上。 他端起托盘,转身离开了房间。 第57章 驯服 傅为义无法摸清虞清慈的用意。 房间的门无声地合上。 在这座没有时钟, 也没有窗户的,纯白色的囚笼里,时间被变成了彻底虚无的概念。 光线永远是恒定的, 柔和的, 不分昼夜的。 身体上那股被药物催生出的困倦与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傅为义闭上眼睛, 试图用睡眠来积蓄一丝反抗的力气。 然而每当他即将进入睡眠的时候, 脚镣处总会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 痛感不强烈, 但是足以在瞬间将他的睡意驱散。 一次, 两次,周而复始,让他始终无法入睡。 睡眠被剥夺, 对时间的感知也彻底陷入混乱。 傅为义只能靠着身体的本能,模糊地判断时间的流逝。他唯一能确定的参照物, 是虞清慈。 每隔一段无法计算的时间, 或长或短, 那扇门会无声地打开,虞清慈会端着那个银质托盘走进来,为他注射一次营养剂,问他渴不渴。 直到有一次, 虞清慈在为他注射完营养剂后,没有立刻离开。他用酒精棉按着傅为义手臂上的针孔, 那双玻璃珠一般的浅茶色眼眸静静地看着他, 开口问:“想上厕所吗?” 傅为义睁开眼,看了虞清慈一眼,哑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虞清慈仍然重复:“度假。” 傅为义的目光已然有些涣散,但还是清晰地做出了判断:“想用这种办法, 摧毁我的精神,让我...没办法离开,是吗?” 虞清慈没有说话,把傅为义从床上抱起来,放进了浴室里。 浴室由白色的大理石砌成,倒是做了全面的无障碍设施。 虞清慈退开了几步,把空间留给了傅为义。 至少为他留存了基本的尊严。 傅为义靠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墙壁上,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他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洗手台前,用手臂努力撑住自己的身体。 药物的作用让他的肌肉酸软无力,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 傅为义缓缓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镜中的人让他感到陌生。 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眼下带着因为睡眠剥夺而产生的、清晰的青黑。那件质地柔软的白色上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更衬得他身影削瘦,仿佛容易摧折。 这竟然是他? 傅为义的目光下移,看到了自己赤裸的双腿,以及左脚脚踝上那个代表着禁锢、失败和屈辱的电子镣铐。 愤怒,当然无法避免。 但是长久沉浸在愤怒中,是只有弱者才会做的事情。 杀意,前所未有的浓烈。 必须,必须,必须让虞清慈付出代价。 这是傅为义重新获得自由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 傅为义不擅长自省,但此时此刻,他也能清晰地意识到。 ——做错了。 又惹上一个看起来正常的神经病。 不该玩虞清慈。 不该在静岚谷邀请对方跳舞,做出真真假假的表白。 不该在盥洗室里强行亲吻对方,从简单的语言中解读出深意。 但是谈不上后悔。 风险与乐趣本就并存。 疲惫到极致,太阳穴处传来一阵一阵的剧痛,傅为义眼前的情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感官如同沉入深水中,思绪也已然完全滞涩。 他感到自己正在变成一个旁观者,冷漠地注视着这具即将到达极限的、属于自己的躯壳。 离开浴室时,他已经有些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 在再次软倒在地之前,虞清慈稳稳地扶住了他,抱着他回到了床上。 虞清慈没有立刻离开,仍然坐在床边。 傅为义艰难地撩起沉重无比的眼皮,视线中的一切都带着模糊的重影。 他试图聚焦,看向床边那个身影,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阶:“滚...让我...休息。” 虞清慈看着眼前这个被傲慢强行支撑,却已经近乎狼狈的人,从身后抱住了他,凉而柔软的手心轻轻覆盖住他的眼睛。 掌心隔绝了光线,也带来了带着安抚意味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气息。 “你现在可以休息了。”虞清慈低声说。 那一直折磨他的、来自镣铐的微弱电流,在虞清慈的拥抱中彻底消失。 拥抱不算温暖,但却奇异地安稳,对方的心跳稳定地传来,身上的气息是让人觉得心安的、干净的植物气味,抚平了脑中每一根疼痛的神经。 极度的疲惫中,傅为义近乎本能地向身后的人依靠,寻求更多的安慰。 一个极其短暂的、近乎沉溺的瞬间。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傅为义刀锋般的直觉猛的刺破了温柔的假相。 ——依赖。 这才是虞清慈想做的事情。 用精神上的折磨与安抚,让傅为义建立一种残酷的条件反射,即虞清慈才是那个能让他安全与依靠的人。 该说......不愧是精通医学的虞清慈吗? 用一种近乎科学的方式,建立比囚禁还更稳固的关系,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一种......驯服。 但,任何意志的交锋,傅为义都不会输。 最后一个念头是—— 短暂的屈服是必要的,报复必须足够残酷。 虞清慈感受到怀里的人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垂下眸,注视着对方的睡颜。 傅为义睡得很沉,也很平静,睫毛长而直,耷下,投下小小的阴影,唇角总是讥诮的弧度消失,呈现出一种近乎无辜,不设防的姿态。 第98章 他的轮廓锐利,脸颊的肉并不明显。 虞清慈伸出手,试探性地去触碰。 第一感觉不是厌恶、恶心、反胃。 而是柔软,温暖,干燥。 重新感受这个世界时,先感受到的是疼痛还是温度? 是疼痛。 但带给他疼痛的人,实际上触碰起来是温软的、细腻的。 虞清慈近乎好奇地继续触碰对方,从脸颊划到挺直的鼻骨,到好看的眼睫,到总是吐出最伤人话语的嘴唇。 而后再一次伸手,尝试托住对方的脸。 像一个精致的、乖顺的人偶,傅为义靠在他的手里、怀里,没有挣扎,姿态依恋。 虞清慈收回手,重新将傅为义抱住,笨拙地尝试完全的拥抱。 每一寸皮肤都贴合在一起。 体温,气息,生命的跳动,血液的流动,全部都共享。 是虞清慈血色的记忆之后,所拥有的第一个拥抱。 他尝试模仿记忆中正常人的亲密姿势,将脸颊贴上傅为义颈侧的皮肤。没有冰冷的尸骸与黏腻的血污,只有另一个生命温热的脉搏在他耳边平稳地跳动,前所未有地靠近。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在这一刻,筋疲力竭的傅为义终于安静地栖息在虞清慈掌心。 睡眠剥夺,感官混乱,精神疲劳,所有的前置条件都已经达成,在极限条件下给予的安全信号,也就是自己的存在,也已经成功植入,初步的条件反射正在建立。 但这还不够。 傅为义的爱是无法用轻易的方式获取的,又或者他的身上,爱根本不存在。所以如果想要独占他,必须使用非正常的手段,关住,拴紧,或者彻底驯服。 虞清慈希望通过科学的方式消除所有不稳定因素,让傅为义永远无法离开自己,“爱”自己,依赖自己。 这就是虞清慈想到的办法。 虞清慈没有留很久,他让傅为义休息了大概二十分钟,就松开了他。 电流重新开始出现,傅为义猛地一颤,心脏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 他睁开眼睛,眼前恒定的灯光刺得他眼睛升腾,几乎不确定刚才的片刻安眠是否真的出现过,花了几秒钟才将混沌的思绪重心聚焦。 给予,再夺走。 真是经典又恶毒的把戏。 虞清慈站在床边,低声说:“我要走了。” 傅为义尝试揣摩对方想要达到的效果。 建立依赖还不够,虞清慈还想要傅为义渴望。 所以傅为义给出了虞清慈想要看到的反应,他艰难地抬起手,抓住了虞清慈的衣摆,含混地说:“......别走。” 虞清慈伸出手,轻轻握住傅为义的手腕,作势要把他的手拿开。 傅为义立刻反握住他的手,又说了一遍:“别......走。” 虞清慈手上的动作停下了,他的眼神落在傅为义的脸上,审视着他是否是真的在渴望。 最终,他重新在床边坐了下来,伸出手臂,将傅为义揽住。 电流再一次消失,这次,傅为义获得了大约两个小时的、真正意义上的休息时间。 醒来时,虞清慈已经不在他身边,精神也稍微恢复了一些。 傅为义缓缓睁开眼,盯着纯白色的天花板,断断续续地思考着具体的计划。 周晚桥一定会察觉到不对劲。但聆溪是虞家的堡垒,防卫森严,想从外部攻破几乎不可能。寄希望于救援......太天真了。 他能依靠的暂时只有自己。 而他的对手,虞清慈,对这场囚禁一定计划了很久。对方制定了周密而科学的计划,会用毫无道德底线的方式重塑傅为义的意志,获得某种近似于“爱”的病态依赖关系。 那么,自己该做什么? 傅为义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答案很清晰。停止无意义的□□反抗,那是不理智者徒劳的挣扎。保存每一分体力,去对抗精神上的萎靡与屈服。在绝对的顺从之下,留存最核心的理智。 同时......迷惑对方,让他放松警惕。 在十四天后,离开聆溪这座囚笼之后,傅为义要杀了这个人。 此外......他还要看到他想看的档案。 不知道思考了多久,除了疲惫之外,傅为义感受到了极致的饥饿胃部先是隐隐作痛,继而转为剧烈的、如同被一只手攥住的痉挛。 眼前那片柔和的白光,此刻也变得刺眼起来,每一次闪烁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视神经上,带来一阵阵的晕眩。 在困倦与饥饿将他折磨到几乎难以忍受的时候,门终于又打开了。 虞清慈手上端着的不再是那个银质的医疗托盘,而是一个木质的餐盘。盘子上,一碗没有多余点缀的清粥氤氲着热气。 “......虞清慈。”傅为义的声音虚弱。 虞清慈在之前的位置上坐下,将餐盘放在床头,端起碗,用勺子舀起一勺,递到了傅为义嘴边。 傅为义的胃因为食物而痉挛,他清晰的意识到,这又是虞清慈的计划,旨在撕裂他的尊严,建立原始依赖。 不清醒的傅为义应当下意识反抗。 于是他偏过头,把脸埋进枕头里,作为抗拒的回答。 虞清慈没有催促,收回了手,安静地坐在床边,耐心得近乎残酷。 呼吸声在沉默中被放大,傅为义数着心跳,数到六十下,终于缓慢地将头从枕头里转了回来,闭上了眼睛,微微张开嘴。 温热的勺子触碰到他干裂的嘴唇,送入口中的食物几乎没有味道,仅能解决饥饿。 傅为义面无表情地吞咽。 清粥见底,虞清慈将碗放回餐盘,并未起身离开,而是再次将傅为义抱起来,走进了浴室。 傅为义低声问:“......现在做什么?” 虞清慈说:“你需要保持清洁,这有利于你的健康。” 他将傅为义轻轻放在浴室的椅子上,扶着他靠稳,然后脱掉了傅为义的上衣。 赤裸的身体展露在他面前,虞清慈的目光里仍旧没有出现丝毫情-欲的痕迹,他打开水龙头,将毛巾浸湿又拧干,重新走回了傅为义的身边。 温热的水汽靠近,随之而来的,却不是预想中属于皂荚或织物的干净气味。 而是一股清冷、甚至带着一丝苦涩的植物气息。 是苦艾。 是虞清慈身上的味道。 湿热的毛巾覆盖上他的胸膛,触感本该是舒适的,但伴随着那股无孔不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味,却如同一场......彻头彻尾的标记。 虞清慈的力度克制,如同在擦拭一件珍爱的、无生命的艺术品。从傅为义的锁骨,到胸膛,再到紧实的腹部。他的指节偶尔会隔着毛巾触碰到傅为义的皮肤,但那触感一沾即走,没有半分迟疑。 为他擦拭完上半身,虞清慈去清洗了毛巾,再靠近时,蹲了下来,开始擦拭他的大腿和膝盖,傅为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紧绷片刻。 虞清慈的动作没有停顿,一板一眼地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完成这一整场清洁,又或是标记。 当对方最终重新为他换上一件干净的白色上衣时,傅为义感觉自己周身都染上了虞清慈的气味。 皮肤上,那种清冷的植物气息挥之不去,如同一种无声却独一无二的烙印。 虞清慈低下头,傅为义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轻轻拂过自己的额头,随即,微凉的嘴唇贴了贴傅为义的眉心,近似于一个吻。 而后虞清慈低声问他:“感觉舒适一些了,对吗?” 傅为义点了点头。 虞清慈用指腹擦了擦他的脸颊,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将他再一次抱起来,放回了床上。 又要走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一种毫无征兆的恐慌攥住了傅为义的心脏。 这几乎是傅为义从未有过的情绪。 他的理智非常清楚,让这个人滚,滚得越远越好,但他已然被改造的、趋利避害的本能,却在发出完全相反的、歇斯底里的警报。 因为对方的离开代表着电流的回来,代表着所有安宁、舒适的感受的粉碎。 傅为义庆幸自己尚有余力憎恨这个念头,以及正在控制他、令他唾弃的恐惧。 但他清楚虞清慈想要看到什么,所以他动了。 第99章 他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伸出手,抓住了虞清慈的袖子。 “你......要去哪儿?” 虞清慈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抓着自己袖子的人。 这是一个任何人都不可能见过的傅为义。 他刚刚被虞清慈彻底清洁干净,头发尚且蓬松柔软,贴在额角,搭着眉眼,琥珀色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一片因药物和疲惫而显得涣散的、脆弱的雾气。 虞清慈清楚,现在的傅为义应当正在害怕,害怕自己的离开。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但在这一刻,虞清慈产生了一种不忍的情绪,让他想要留下来,或者解开镣铐,让傅为义变得像往日一样傲慢又神采飞扬。 然而,在虞清慈动摇的瞬间,过去的一切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心绪重新变得平静。 他伸出手,将傅为义的手指一根一根轻轻掰开。 “我很快回来。”他说。 傅为义不清楚这样的流程又重复了几次。 他彻底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只剩下以“虞清慈的到来”为刻度的生命单元。意识在药物催生的疲惫与强行保持的理智之间沉浮,他只记得每次濒临极限时,那扇门都会打开。 喂食,擦拭,标记,以及短暂的、拥抱中的安眠。 每一次却又都在他感受到恢复的迹象时,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 为他擦拭唇角时的手指。落在眉心的轻吻。拥抱时的体温。洁净安宁的气息。 亲昵的动作与无微不至的照料正在模糊囚禁者与照料者的边界,让傅为义在某个瞬间产生错觉,自己在被温柔地照顾。 真是可笑。 直到某一次,傅为义再一次抓住虞清慈,让他留下来时,虞清慈终于给出了不一样的回应。 “想我留下。”他用陈述的语气询问。 “嗯。” “......” 虞清慈沉默片刻,转过身,用手托住傅为义的下巴,微微倾身。 “说你爱我。” 第58章 恨欲 本在机械地、灵魂出窍般承受着一切的傅为义, 在听清虞清慈的要求的瞬间清醒过来。 “说你爱我。” 虞清慈的计划进入下一步了吗?终于图穷匕见。 这样通过折磨与施舍训练出来的“爱”是爱吗?即便是像傅为义不懂爱的人,都会认为这是对爱的亵渎。 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上喉头,傅为义几乎想要呕吐, 但是他忍住了, 他看着虞清慈的眼睛,用干涩沙哑的声音, 确定的, 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 “......我爱你。” 虞清慈看着傅为义, 指腹碰了碰傅为义还在颤抖的嘴唇, 低声说:“再说一遍。” “我爱你。”傅为义虚弱地重复。 虞清慈慢慢地松开了傅为义,还是转身离开了房间。 正在傅为义重新倒回床上,一边思考他的用意, 一边等待新一轮的折磨的时候,虞清慈又回来了, 手上拿着笔记本电脑。 他在房间一侧的沙发上坐下, 打开电脑, 屏幕的光照亮了他冷淡的侧脸。 “我陪你。”他的声音传来,“你休息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电流减弱了一些,如同一种奖励, 让傅为义能够进入浅度睡眠。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虞清慈敲击键盘的声响, 以及偶尔用极低的声音处理公事的话语。并不成为噪音, 而是某种代表着安全的背景音。 傅为义是在睡眠中等到下一次进食的。 他没有再尝试反抗,只是顺从地、机械地张嘴、吞咽。 这次喂食结束之后,虞清慈仍然没有离开。 他轻柔地为傅为义擦干净唇角,而后说:“做得很好。” “还想睡一会儿吗?” 因为睡眠, 傅为义的思绪清晰了一些,他看着虞清慈的表情,知道了自己给出什么样的回答会让虞清慈满意。 所以他重复:“我爱你。” 电流消失了。 虞清慈抱住他,说:“睡吧。” 凭借“爱”,傅为义获得了虞清慈更多的陪伴,以及更多的睡眠。每当他顺从地完成虞清慈的要求时,他都会获得或多或少的奖励。 “我爱你”,获得所有奖励的钥匙,他说的越来越熟练。有时,他会有一种灵魂抽离的错觉,说出这句话的只是傅为义的躯壳。 傅为义清晰地知道,这句爱语必须、只能是谎言,是交换的工具,绝不能成为真实,但在某些瞬间,他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会怀疑,过多的重复是否真的会把这句话写进他的潜意识? 直到某一次,傅为义从被奖励的、长达数小时的深度睡眠中醒来时,房间里不再有虞清慈的声音。 意识清醒了不少,体力也恢复了一些,傅为义撑着床垫,缓缓坐起身。动作牵扯到久未活动的肌肉,传来一阵酸痛。 他环顾四周,房间里空无一人。 然而,空气中有食物的香气。 他的目光落到了床头柜上,那里静静地摆放着一个餐盘。不再是单调的流食,而是一份切好的,去掉了硬边,烘烤得表面酥脆的吐司,一个太阳蛋,还有一杯温牛奶。 这是什么意思? 食物的香气在封闭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诱人,总是喂食的虞清慈却始终没有到来。 傅为义环视房间,确定虞清慈正在通过房间某个角落的监控看着他。 骤然间,傅为义明白了。 ......这是测试。 虞清慈在对他进行测试,测试依赖关系是否已经真的稳固,傅为义是否已经将喂食视为唯一的进食方式。 自己吃下这份食物,意味着他尚存反抗的意志和自主的能力,而等待,则会告诉虞清慈,他已经彻底放弃挣扎,完全依赖对方。 胃部因为食物的香气而剧烈地收缩起来,进食的欲望强烈,催促着傅为义伸出手。 但他没有动。 在心里冷笑一声,傅为义想,虞清慈,你真想把我训成一只离不开你的,摇尾乞怜的宠物吗? 好啊,这几天,你可以暂时得到你想要的,希望代价也是你能够承受的。 他又看了看那些食物,而后重新躺下,闭上眼睛,仿佛对近在咫尺的食物毫无兴趣,只是在安静地等待喂食者。 过了许久,直到傅为义都觉得无聊的时候,虞清慈终于来了。 “等我吗?”他明知故问。 傅为义睁开眼,说:“嗯。” 虞清慈好像很满意,摸了摸傅为义的额发,说:“做得很好。” 他端走了已经冰冷的食物,再次回来时,手上拿了一份新的,像过去无数次一样,一点一点喂给傅为义。 喂完之后,他低声问傅为义:“无聊吗?” 当然无聊,当世界被压缩到只剩一张床、四面墙和无休无止的等待的时候,恐怕无聊这个词都太苍白。 傅为义点点头。 虞清慈短暂地离开了房间,带着一台平板电脑回来。 他将平板递给傅为义,直到他真的接稳了,才松开手。 “里面下载了一些电影,你可以看。”他说。 而后,他便坐回了角落的沙发,重新打开笔电开始处理公事。 傅为义低头看着手中的屏幕。 他先去看了时间,尝试找回对时间的感知,但是平板电脑显示的日期是初始化过的。 而后,他解开了锁屏。 这是被囚禁以来,第一次接触到的,通往外界的窗口。 界面简洁,只有几个文件夹,分别用电影类型命名。 文艺、悬疑、科幻。 傅为义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只需要一个微小的系统漏洞,一个被忽略的后台程序,他就有可能把求救信号发出去。周晚桥、艾维斯......只要一条信息,就能启动他的机器,将他从这个监狱里解救。 巨大的诱惑。 恶毒的陷阱。 傅为义毫不怀疑,虞清慈密切地监控着这台平板,他的每一次点击,每一次尝试都会被记录下来。一旦他暴露出真实的意图,之前所有的顺从的伪装都将功亏一篑,接下来的惩罚与纠正必然是更残酷的。 指尖悬停片刻,傅为义平静地点开了名叫“文艺”的文件夹,随意地选择了一部黑白老电影,将平板靠在枕头上,开始观看。 没有寻找网络连接的按钮,没有尝试打开任何其他的界面,甚至没有快进。他就像是一个真的感到无聊的、只想用电影打发时间的病人,安静而专注地看着屏幕上流动的光影。 第100章 傅为义能感觉到,虞清慈的目光偶尔会从笔记本的屏幕后抬起,落在自己身上。 他装作无知无觉。 一部电影结束,他又平静地换了下一部。 第二部电影进行到中后部分,虞清慈终于合上电脑走到了傅为义床边。 ......大概四个小时。 傅为义在脑海中回忆了这些天虞清慈进出的次数,以及自己的感知,迅速地估测,距离他被囚禁的那天,已经过去了至少十天,十四天肯定已经过半。 虞清慈收走了平板,说:“看了很久了,该休息了。” 然而,这次深睡眠的奖励之前,虞清慈并没有抱住傅为义。 傅为义在极短的时间内,允许自己像本能驱使,并不直接入睡,而是带着依赖性的不安,问:“你不抱我吗?” 虞清慈沉默地看着他。 自己该说什么?傅为义维持着那副完全顺服的、略带茫然的脆弱外表,说:“我爱你。” 虞清慈仍旧没有回答他,而是在床边单膝跪下,伸出手,指尖碰到傅为义左脚脚踝上的那个黑色的电子镣铐。 而后。 “嗡”。 一声轻响之后,圆环无声地弹开,从他的脚踝上脱落,电流彻底消失了。 长久被刺激压迫的皮肤骤然接触到空气,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痒,一道清晰的、泛红的勒痕留在冷白的脚踝皮肤上,如同一个屈辱的烙印。 物理上的束缚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 一股喜悦与杀意的原始冲动瞬间喷涌而出,长久的屈辱之后,傅为义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催促他,掐断眼前这个人的脖子,或者用那个镣铐砸向对方的太阳穴。 他的指尖甚至已经因为这种冲动而微微蜷缩。 忍耐。忍耐。忍耐。 傅为义极其缓慢地活动了一下自己获得自由的关节,而后用一种不确定的眼神看着虞清慈,问:“为什么?” 虞清慈把镣铐放在床头,而后维持着仰望的姿势,看着傅为义,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爱我吗?” 傅为义垂眼,看着虞清慈。 眼前这个单膝跪在床边,仰头看着傅为义的人,表情仍然是一成不变的平静,目光安静、专注。 不像是囚禁折磨傅为义,训练他“爱”自己的,偏执的疯子。 不像是在静岚谷轻易答应傅为义共舞的邀请,接吻都脸红,连一朵假花都珍重的,纯真的情人。 更不像是和傅为义针锋相对多年,总是倦怠、冷漠、傲慢的,他的对手。 他只是在等待爱人的答案而已。 一个最简单的答案。 ......用最曲折而疯狂的方式才能获得。 于是,傅为义对他重复了背诵过千百遍的台词。 “我爱你。” 虞清慈仍然仰着头,看着傅为义,没有动。 与那双冷质的眼睛对视的瞬间,傅为义明白了对方还想要什么。 他用胳膊支撑住自己虚弱的身体,然后缓缓、缓缓地向前倾。 虞清慈安静地等在床边,耐心地看着傅为义的动作。 近,越来越近。 傅为义在虞清慈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狼狈不堪的自己,他也看见了虞清慈脸上极其细微的皮肤纹理,以及每一根浓密纤长而下垂的睫毛,还有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 略微干裂的嘴唇贴上了虞清慈的唇角。 和过去的任何一个吻都不同,只是一个单纯的、亲昵的贴近。 傅为义在这一刻闭上了眼睛,睫毛因为身体无法抑制的战栗而颤抖,如同一只风中的蝴蝶,终于收拢了疲惫的翅膀。 虞清慈托住了傅为义的后腰。 干裂的唇很快被吻得湿润,没有撬开齿关,仅仅是细致地安抚与浸润,仿佛在用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气息和温度,渡给这个几近枯竭的人。 傅为义慢慢抬起手,搭在虞清慈的颈侧。 脉搏就在他的手下,平稳有力地跳动着,属于虞清慈的生命的律动。 只需要收紧指节,全力扼住脆弱的颈动脉,这个尝试将傅为义训练成自己的宠物的人,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然而,就在傅为义发力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本能的恐惧与恶心感,让他的手瞬间麻痹脱力。 虞清慈的拥抱,代表着温暖、安宁、舒适,让杀意无法聚集,让恨意无法凝结成实质的攻击。 那种被训练的“爱”,被训练的本能依赖,在这个瞬间,甚至超过了傅为义意志中的恨。 收紧的指节缓缓舒展,最终,变成了一个如同抚摸的、无力的姿势,缓缓滑落,搭在了虞清慈的肩上。 虞清慈或许是察觉了,或许是没有。 他的嘴唇仍然与傅为义相触,开合着,低声说:“我也爱你。” 视野中的天花板在颠倒的亲吻中逐渐放大,最终,在一声被柔软织物吞没的轻响中,傅为义再一次陷进了宽大柔软的床垫里。 他仰躺在床上,而虞清慈俯身在他上方,手撑在他身侧。 若是其他人,这个姿势是想做什么,简直昭然若揭。但虞清慈似乎还在犹豫,又或者是真的只想离傅为义近一点,也可能是想要拥抱他。 他像一个没有被操作就不会动的人偶,盯着傅为义看了一阵,没有动作。 不知道是真的没想做什么,还是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傅为义不想和他这样僵持,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抬起手,触碰了一下虞清慈的脸颊。 虞清慈终于动了。 他的手落在傅为义的领口,低声问:“可以吗?” 这时候反而要得到允许了。 其实连条裤子都没给傅为义。 虞清慈难道觉得,没有他就不会自主进食的傅为义,拿到平板电脑都不会尝试破解的傅为义,获得自由也不会对虞清慈下手的傅为义,现在会摇头? 还是,他只是想再一次确认自己的幻想,即他和傅为义只是一对纯粹的爱人,将这作为这场爱情的仪式中不可或缺的一步? 傅为义轻轻点了点头。 在静岚谷,在刻意为难虞清慈,问他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的时候,在虞清慈答应傅为义的无理要求,带着手套想让傅为义高兴的时候,傅为义确实没有想到,他和虞清慈的结合会这样发生。 虞清慈的动作称不上笨拙,最多是因为小心而有些生涩。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接触障碍,他并没有脱掉多少衣服,但过程几乎是温情的,在对视,拥抱,和断断续续的亲吻中缓慢进行,好像真的称得上爱情。 只是虞清慈的动作总是克制,精准,温柔都有些诡异,仿佛在用一种学术研究的态度,探索他身体的每一寸反应。 对方时刻注意着着傅为义的身体反应,每一次让他轻颤的触碰,每一个让他呼吸一滞的深入,都如同在验证精密的理论。 身上的药物仍然在作用,傅为义很难做出很多回应,在逐渐将他拉扯沉浮的情欲之中,缓慢积累着被他需要的恨意。 虞清慈看着这个如他所愿,被他握在手心的傅为义;被他弄得很糟糕的傅为义;乖顺的、需要他的傅为义。 方才接吻的时候,这个人还在尝试...杀了他。 虞清慈当然察觉到了。 那片刻的杀意。 并不意外。 傅为义不是这么容易被驯养的,十天的时间远远不够,仅仅能培养最基本的依赖和爱,野性无法去除,恨当然还留存在他的骨血里。 若是此刻他亮出利爪,杀掉他的驯养者,也不算是什么怪事。 但他的手最终轻轻地落在了虞清慈的肩上。 所有的驯养在这一刻都已经成功了。 无论如何,虞清慈得到了想要的爱。 傅为义和上一次触碰时发现的一样敏感,因为每一次深入而颤抖着泛红,迷蒙间仍然在渴求着拥抱。 他的身上不再有别人的气息,混乱的、不洁的、又或者过分甜腻的,已经彻头彻尾打上了虞清慈一个人的印记。 我的。 虞清慈在下一次吻傅为义时想。 现在是我的。 那双让虞清慈想到猫眼石的眼睛,现在蒙上了脆弱的水色和薄雾,眼尾也泛着湿润的红,现在彻底被虞清慈珍藏。 虞清慈会重新把宝石擦干净。 他伸出手摸了摸傅为义的眼尾。 傅为义的意识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拉回了些许,他眨眨眼,近乎茫然地看了看虞清慈的脸,抓住了他的手腕,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了对方的掌心,声音断续而沙哑,说的是“...我爱你”。 然后虞清慈的手心碰到了一点点湿润。 动作顿了顿,呼吸都停止了片刻。 第101章 人类的□□,温度,贴在他的手心,没有带来任何的恶心与痛苦,但是,虞清慈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 疼痛,与温度,是同时被他触碰到的。 ......这就是虞清慈的爱情。让他重新感受世界的爱情。 虞清慈慢慢地收回手。他低下头,用嘴唇贴上傅为义湿润的眼尾,尝到了一点咸涩的眼泪。 然后,他对完全被他拥有的人再次重复:“我也爱你。” 我知道你傲慢,冷漠,自我中心,永远不会懂什么是爱情。 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只是把我当成玩具,真心转瞬即逝,或许从未存在。 我知道你恨我。 ......但我也爱你。 第59章 真相 当情欲的顶峰褪去时, 傅为义因为极致的疲惫和药物的残余效力而近乎失去意识。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自己已经身处另一个房间。 光滑而微凉的丝绸贴着皮肤,身后有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缓缓转动眼珠, 打量自己身处的新环境。 房间的面积大得惊人, 天花板很高,营造出一种近乎空旷的寂寥感。主色调是深浅不一的灰色与纯粹的黑白, 没有什么多余的色彩。 他身下是一张低矮的、几乎看不出床架的巨大双人床, 床品是炭灰色真丝。 正对着床的, 是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窗帘拉开,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一片被冬日薄雾笼罩的湖面, 以及远处如水墨画般连绵起伏的、覆盖着残雪的黑色山脉。 景色壮丽而孤绝,如同世界尽头。 想来, 这里便是这座别墅的主卧。 “醒了。”他身后的忽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傅为义想转身, 却发现自己仍然没有完全恢复行动能力, 连自主翻身都有些困难,更不用说虞清慈的手臂还横在他的腰间,将他固定在怀里。 察觉到傅为义的意图,虞清慈松开了手, 帮他转过身。 “你的身体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虞清慈说,“大概两天之后, 你就能康复。” 傅为义感受到自己的思绪仍然是滞涩的, 思考与反应速度仍然缓慢,他眨了眨眼,低声问虞清慈:“度假...什么时候结束?” 虞清慈没有回答,反倒询问傅为义:“是想出去吗?” 傅为义点头。 虞清慈将他从床上扶起, 说:“先吃早饭吧。” 早饭称得上丰盛。一张移动餐桌被推到床边,上面铺着洁白的亚麻餐布。银质的餐具旁,摆放着两个骨瓷餐盘。 盘中有两颗太阳蛋,旁边整齐地码着几片烤到焦脆的培根和几根焗芦笋。 一个小玻璃碗里盛着颜色鲜艳的莓果,而烤得金黄的吐司责备切成三角形,放在一旁的木质面包架上。 傅为义闻到了咖啡醇厚的香气,但是他面前放着的仍然只有牛奶。 虞清慈拿起刀叉,将吐司切好,递到了傅为义的唇边。 傅为义沉默地张开嘴,将那块吐司吃了下去。 在他慢慢咀嚼的时候,虞清慈端起了自己的咖啡杯,喝了一口。 “我要咖啡。”傅为义说。 虞清慈说:“咖啡因是兴奋剂,不利于你的身体恢复,牛奶更好。” 傅为义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没有和他争执。 早餐之后,虞清慈让佣人送上了轮椅,俯下身,熟练地将他从床上抱起,温柔地放在轮椅上,又取过一张羊绒毯,仔细地盖在他的腿上。 “我带你出去。”他说。 轮椅平稳地滑出别墅,进入了聆溪疗养院精心打理的庭院。 冬日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干,在铺着浅色石板的小径上投下斑驳而温暖的光板。 空气清冽,带着雪后松木的干净气息,远处,湖面如同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镜子,倒映着天空和远山的轮廓。 轮椅的轮子压过路面,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咕噜”声,是寂静中唯一清晰地声响,虞清慈的脚步声很轻,但推得很稳。 “晒太阳有助于身体合成维生素d,对你的骨骼和情绪恢复都有好处。”虞清慈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傅为义没有回答,微微仰起头,阖上了双眼。 阳光并不灼热,带着冬日独有的清透,落在他久未见光的、苍白的脸上。久违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脸皮,渗入皮肤之下,带来一阵几乎被遗忘的、属于生命的触感。 他没有沉溺在这种感觉里太久,片刻之后,重新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左侧,是一片经过精心设计的日式枯山水庭院,白沙被耙出规律的波纹,几块青黑色的巨石点缀其间,禅意十足。 右侧,靠近山脚的地方,是一排修建得如同墙壁般整齐地针叶林。傅为义的视线穿过树干的缝隙,捕捉到浓密枝叶后方泛着金属冷光的电网,以及伪装成仿古灯柱的监控设备。 他们继续前行,前方是疗养院的边界。高大的围墙 并非粗暴的混凝土,而是用与山体颜色接近的岩石砌成,完美融入自然环境中。 那片绵延的山脉中,只有一条蜿蜒的、神色的柏油路,是联通外界的唯一路径。 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 周晚桥,你怎么这么没用?还有艾维斯,每年拿那么多钱,现在还想不到办法进来? 要是明天还没人进来,出去就把人全开了。傅为义闭上眼,想。 虞清慈继续推着傅为义向前走,一直走到了主楼。 玻璃自动门滑开,虞清慈推着他穿过大厅,走向一部需要权限的内部电梯。 “......我们去哪里?”傅为义问。 虞清慈说:“你不是要看档案。” 电梯内壁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傅为义察觉了虞清慈的目的,调动起精神。 电梯无声下行,停在负二层,门一打开,一股干燥恒温,属于档案室的空气扑面而来。走廊两侧是厚重的金属防火门,墙壁上每隔几米就有一个红外线感应器在闪烁。 一名带着口罩和手套的档案管理员走了出来,对虞清慈恭敬地鞠躬。 虞清慈说:“兰倚的档案,二十五年前的原始卷宗。” 管理员很快取出了牛皮纸袋密封的文件夹,递给了虞清慈。 虞清慈没有打开,而是俯下身,把这份傅为义付出惨重代价才获得的档案,轻轻放在了他因药物而无力的膝上。 “你要的东西。”虞清慈的声音很轻。 傅为义垂下眼,看着膝上那份近在咫尺的真相。他的手指因为药效而有些不听使唤,几次尝试,才终于撕开了那道陈旧的密封条。 他翻开文件夹,第一页,便是那张他曾见过的,属于母亲的脸。那张脸仍然明艳的惊人,眼神中却留着几分无法言说的、属于囚徒的哀愁。 如此可笑。 二十五年前,他的母亲被囚禁在这里,直到死亡。 如今傅为义在这座监狱中,不知何时才能出去。 他将档案向后翻。 档案的前几页都是常规的孕期检查报告,数据详尽,结论平淡,与周晚桥给他的那些并无二致。然而,当他翻到标注着“转入观察”的第一份记录时,文字的风格骤然变得冰冷而客观,如同一份实验记录。 入院第一天,档案中记录的内容繁杂,傅为义耐下心,一点一点向后看,终于在记录中间捕捉到一句话。那句话被夹在一堆关于血压、心率和胎儿体位的枯燥数据中间,若不仔细看,极容易被忽略。 “经全面评估,实验体兰倚当前身体状况稳定,各项生理指标均符合安布若西亚计划二期临床标准,可进行首次g因子复合血清注射。” 傅为义的手顿住了片刻。 在虞清慈察觉异样之前,他淡然地翻过了这一页,内心却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吃下神的果子的原来不只是虞微臣。 他的母亲也曾是这场疯狂实验的一部分。 那他呢...难道周晚桥真的说中了,他也是这场实验的产物? 他继续向后翻阅,指尖因为竭力抑制的战栗而有些僵硬。 “【注射后72小时观察记录】 ......实验体生命体征出现显著衰退迹象,包括但不限于心率异常、血压持续走低、多项蛋白指标断崖式下跌。与此相反,体内胎儿生长指标呈指数级增长,心跳强劲有力。 初步判断,g因子复合血清在胎儿体内被成功激活,正在以远超预期的效率,超额汲取母体生命能量以完成自身优化。” “【项目中期评估结论】 ......根据当前数据模型推演,实验体将无法在产后存货,预计分娩过程将耗尽其全部生命力,成为安布若西亚一号样本(即胎儿)降生的最终养料。 第102章 为确保一号样本的最高活性,建议在胎儿足月后立刻进行剖腹产。” 傅为义的呼吸几乎停滞。 原来,他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谋杀。 “一号样本”。 这就是他曾经的名字。 他强迫自己继续向下看。 “【第32周,异常行为干预记录】 实验体于凌晨三点出现撞墙行为,被安保人员及时制止、后续数日,其多次出现爵士,用指甲划伤腹部等严重自残行为。 经心理评估诊断,其目的为主动引产,试图终止妊娠。 为保证一号样本安全,已对实验体采取24小时物理约束以及常规镇静剂注射,以确保其平稳度过剩余孕期。” 一行行不带感情的文字,在傅为义眼前化为一幅幅惨烈的画面。 傅为义忽然觉得,过去父亲对他母亲的所有敷衍描绘,事实上都是一种粉饰后的仁慈。 真相比所有设想都要残酷。 一个被母亲怨恨的孩子。 一个试图杀死孩子的母亲。 傅为义由衷地不责怪兰倚,若是在同样的情况下,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尝试舍弃孩子。 毕竟活下去,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慢慢地,傅为义翻到了最后一页。 没有多余的描述,只有一份名为“项目终期记录”的报告。 上面的铅字规整如同墓志铭。 最后一行是“一号样本成功获取,母体按预期消耗。安布若西亚计划二期临床试验,圆满结束。” 傅为义觉得有一点冷。 他合上报告,递给虞清慈。 虞清慈看出他的表情不算好,问:“怎么了?” “墓园在哪里?”傅为义问。 虞清慈顿了顿,把档案递给了管理员,反问:“你要去?” 傅为义耐心地解释:“我的母亲......应该被葬在那里。我想去看看。” 虞清慈看着傅为义的表情,轻易地读出极为罕见的,称得上悲伤的情绪。 他对档案的内容有些好奇,但是出于尊重,并没有看或者询问,低声说:“墓园在后山。” “今天你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过去,明天带你去。” “接下来,你需要做一个身体检查。” 虞清慈推着他上楼,进入了一间检查室。 一队医疗人员已经静候在此,虞清慈把傅为义交给了他们,然后俯下身,安抚地对傅为义说:“我会在外面等你。” 说完,他便转身向厚重的隔音门走去。 傅为义看着那扇门缓缓打开,又在虞清慈的身影消失后,沉默地合拢。 “咔哒。” 轻微地落锁声,代表着对方的离开。世界骤然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到傅为义能清晰得听见自己胸腔内那颗正在失控狂跳的心脏,周围的医疗仪器发出的低沉嗡鸣声,在这一刻无限放大,汇集成一片刺耳的噪音。 身边有人伸手想把他从轮椅上扶起,陌生的、橡胶手套的触感,不熟悉的气息,让傅为义的身体瞬间僵硬,一股源自本能的、剧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 不是虞清慈。 “别碰我!” ----------------------- 作者有话说:不知道为什么又来了一群人骂我...... 呜呜呜呜呜我真的不是受控嬷嬷,我真的是异食癖,大家真的自行避雷,我没有想诈骗任何人看,写文只是为了xp,也无意花时间去了解他们说的事情,也真的很久很久没上微博了,我账号密码都找不到了[爆哭][爆哭][爆哭] 这本文我会认真写完的,我真的投入了很多的精力,也非常非常爱傅为义,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爱他,我会给他一个非常幸福的结局的,他会接纳情感的存在,也会寻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幸福,这是我一开始就想好的。 我真的好无力,我爱我写的每一个角色,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我喜欢自己创造出来的攻,同情某个攻又不代表我就不爱傅为义了。虞清慈是真的会有点可怜的,我不想剧透但是他真的是有点可怜的,写的时候我也很悲伤,好像在和他一起用非常错误但是非常深刻的方式去爱傅为义...... 我是一个非常共情式创作的人,攻在爱傅为义的时候其实我觉得我也在很用力地爱他,你们都知道我有多爱他[爆哭][爆哭][爆哭] 我给他约了很多很多私人稿私人插画,因为真的很贵所以没有放出来,放出来就要商用了,我也有点想私藏,我的文里也从来没让他吃过什么几把之外的亏(这个应该不算亏吧…)最多就是按照我的xp来了点强制爱,还要我怎么样啊,我真的不是嬷嬷或者受控,达不到他们的要求......也真的不懂一窝蜂涌过来的厕妹在说什么,上次的事情之后我就卸载微博很久了,甚至把微博密码都改成了自己不记得的数字,就是想不影响自己写完整本傅为义。 好了解释说完了,还是谢谢喜欢这本书的大家,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明明在被骂收益却达到了连载以来的峰值,谢谢大家的支持! 傅为义应该会在一月左右完结!接下来一段时间因为现生忙碌和调整状态所以只能日更3000了,不过整个11月我绝对不会断更的!再次谢谢大家 统一回复:没看过hnq没订过hnq不评价作者[爆哭][爆哭][爆哭] 第60章 终结 傅为义觉得这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 沙哑,脆弱,甚至带着令人恶心的惊惶。 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后, 却因为身体的虚弱而徒劳无功, 反而让轮椅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眼前的无影灯变得无比刺眼,视线开始旋转、发白。他感到呼吸困难, 胸口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虞清慈......” 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叫这个名字。 好恶心, 好恶心的依赖, 好恶心的需要, 好恶心的......恐惧。 傅为义感觉自己的身体几乎被拉扯成两半,本能的一半急切地渴求着,惶恐着, 而理智的一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愤怒。 杀了他,获得自由的第一件事, 必须是杀了这个把傅为义变得不像傅为义的人。 门在这时被猛地推开了。 虞清慈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 他的眉头紧蹙, 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极少见地出现了清晰的、混杂着错愕和紧张的神色。 他大步走到傅为义面前,蹲下身,握住了对方正在不断颤抖的手腕。 “傅为义。” 他把轮椅上的人扯进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我在这里。” 熟悉的, 带着清冷植物气息的体温,通过接触传递过来。 失控的、四处冲撞的意识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的位置。 傅为义剧烈地喘息着, 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 虞清慈感受到怀里的人逐渐平息的颤抖。他低头, 看着那个把脸埋在自己肩窝,身体仍在细微痉挛的人。傅为义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无意识地攥紧了他胸前的布料。 这些天他瘦了许多,虞清慈抱着他的时候, 几乎碰到脊背嶙峋的骨骼。 一个依赖虞清慈,爱虞清慈的傅为义,这是虞清慈想要的。 但眼前这个人,如同被摧毁的、熄灭的灰烬,虞清慈片刻的离开就让他惶然地颤抖。 这是傅为义吗? 虞清慈第一次产生怀疑。 ......做对了吗? 虞清慈在看见对方茫然的眼睛时,前所未有地希望在那双眼里看到充满恨意和愤怒的火光。 然而覆水难收。 他最终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傅为义的颈背,低声说:“我不走。” “我陪你检查。” 虞清慈遣散了大部分医疗人员,只留下了两名必要的技术员。他没有再离开,一直留在傅为义睁开眼就能轻易看到的地方。 检查项目繁杂,傅为义困倦至极,却始终不能入睡,一直到结束之后,虞清慈重新将他抱起来,他才真的睡着。 再醒来时,他又回到了主卧的床上,手背上插着吊针,正在输液,虞清慈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没有在处理工作,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见他睁开眼,低声问他感觉怎么样。 傅为义说:“好一点了。” 虞清慈就又抱着他去洗漱,给他换上衣服,问他:“要不要试着自己走走。” 傅为义抬头看了虞清慈一眼,自己慢慢地挪到床边,将双腿放了下去。 虞清慈在床边单膝跪下,像打扮喜欢的娃娃一样,小心地为他穿好鞋袜。 体内的药物已经代谢了许多,那股让傅为义连抬起手指都觉得费力的沉重感消退了不少,但长久未曾使用的肌肉依然酸软无力。 他双手撑着柔软的床垫,深吸一口气,用手臂的力量支撑着自己,缓缓地站起来。 第103章 双腿控制不住有些颤抖,眼前的景象也因为突然站起而有瞬间的发黑。虞清慈一直虚虚地扶着他,直到他站稳了,手臂才收回一些,但他仍然站在傅为义身边。 傅为义慢慢地向前走,但还是有些摇晃,虞清慈跟在他身后,极力忍耐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扶住了他,说:“我扶着你。” 对方顿了顿,随后还是将一部分身体的重量靠在了虞清慈身上。 别墅门口,有车在等着。 虞清慈扶着傅为义上了车,车门打开,傅为义闻到了清幽的花香味。 后座的空位上,静静地放着一束用素色纸张包裹的白色百合,花瓣上还带着凝结的水珠,显然是刚刚剪下,新鲜而肃穆。 虞清慈说:“我想你会需要。” 傅为义慢慢地眨眨眼,不太清晰地“嗯”了一声。 虞清慈的声音有点轻,接着说:“我让人查了,没有找到你母亲的墓地。聆溪的墓园不大,有几块没有名字的,可以看一看。” “......但不要抱太大期待。” 傅为义没有再说话,只是抱起了那束花。 车辆沿着一条更为隐蔽的公路,向后方更为幽静的山林深处。 这些天,气温回暖了一些,山林间的积雪逐渐消融,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潮湿松软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松木和腐殖质的气息,带着一种万物沉寂的萧索。 最终,车停在了一片由低矮的石墙环绕的区域外。 这里就是聆溪的私人墓园。 虞清慈先下了车,然后绕过来,为傅为义打开车门,将他扶下来。他一手扶着傅为义,另一只手自然地拿起那束百合花。 墓园的主体一如聆溪的其他设施,一座座材质精良、样式各异的白色大理石墓碑整齐地排序,上面清晰地刻着逝者的姓名与生卒,想来是一些身份尊贵的客人。 虞清慈没有再主墓区停留,扶着傅为义沿着一条更窄的小径,走向了墓园后方更为阴翳的角落。 这里的墓碑用的都是花岗岩,上面统一没有名字。 虞清慈说:“可能会在这里。” 傅为义没有回答,在虞清慈的搀扶下,走过了那几排沉默的无字墓碑。 走完最后一排,他仍然没有停下,走向墓园一侧那棵独自矗立的、古老的雪松。 一直到树下,他才终于停步,挣开虞清慈的搀扶,靠着树干站稳,然后从对方怀里拿过那束百合花,靠放在了松树粗糙的树根旁。 而后,他终于说话了,对虞清慈说:“走吧。” 就在这时,虞清慈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本想直接挂断,拿起手机,看清来电显示之后,却对傅为义说:“我接一下。” 傅为义点点头,虞清慈走到一旁,接通了电话,虞微臣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清慈,你带为义去聆溪了?” 非常罕见的,他的语气并不温和,毫无笑意,甚至带着几分深藏的怒意。 “嗯。”虞清慈说。 “不是说度假吗?”虞微臣说,“结束了吗?” 虞清慈说:“还没到两周。” 虞微臣终于笑了一声,说:“清慈,是这样的,周晚桥找到我这里了,问我傅为义在哪里,你说我怎么回答他?” 虞清慈沉默的时间里,虞微臣接着说:“聆溪不应该是你凭私心就能放人进来的地方,清慈,你让我很失望。” “我让周晚桥来接傅为义了,你现在把他送出去。” 电话被虞微臣挂断了。 虞清慈抬起眼,看向不远处树下站着的傅为义。 他穿的是虞清慈为他准备的衣服,傅为义很少会穿的浅色,让他显得可亲了许多,身形瘦高,没什么力气地倚靠在树干上,虞清慈如果走过去,他就会靠到虞清慈身上。 目光仍然放置在虞清慈身上,在他转过头的时候与他安静地对视,一个在意的、需要的姿态。 虞清慈向他走了过去,碰了碰傅为义没什么肉的脸颊,说:“我爱你。” 傅为义好像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圆了一点,但还是用一种很包容的方式回答他:“我也爱你。” 和过去完全不一样。 所以虞清慈平静地告诉他:“度假结束了。” 傅为义眨眨眼,说:“你要送我走吗?” 虞清慈让他靠着自己,带着他往外走,说:“你家人来了。” 他顿了顿,非常少见地用了疑问的语气:“......你要走吗?” 傅为义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要送我走吗?” “......不。” 虞清慈在心里回答,傅为义,这取决于你。 他们先回了主楼,虞清慈终于把所有通讯设备还给了傅为义。 傅为义打开了自己的手机,随意地看了几眼,就放进了口袋里,问:“为什么突然结束了?” 就好像......非常不希望离开虞清慈一样。 所以虞清慈对他说:“你可以告诉你家人,你不想走。” 傅为义弯弯唇角,说“好”,乖得让虞清慈产生一种堪称伤感的异样。 汽车驶上弯绕的私人公路,傅为义闭上眼,快速地判断,刚才的电话必然来自......虞微臣。 虞微臣一定很愤怒吧,自己的侄子亲手把傅为义带进了他埋藏秘密的地方,让他看到了本该永远埋藏的东西。 傅为义会被这么顺利地交给周晚桥,想必有他在施压。 不过他等一下一定会更愤怒的。 因为傅为义的杀意,马上便可以付诸实际。 他的手指又一次产生了微微蜷缩的欲望,傅为义深深呼吸,将这股冲动暂时压下。 当车辆停在聆溪的主门前时,已然是午后。 几辆黑色的车早已静候在门外,周晩桥就站在车边,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身后跟着傅为义的副手。 虞清慈牵着傅为义走到他面前。 周晩桥看着傅为义由远及近,仔细地打量着他,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冷冷地看了虞清慈一眼,然后对傅为义说:“怎么瘦了?” 准确地说,傅为义不仅瘦了,身上还穿着绝不是他的风格的衣服,更让周晩桥陌生的,是他的眼神和依靠的姿态。 周晩桥冲傅为义伸出手,想把他移到自己身上。 傅为义却并不配合。 他甚至没有看周晩桥,径直冲向艾维斯。艾维斯如同心有灵犀,没有丝毫闪躲,任由傅为义从他腰间的枪套里,行云流水般地抽出了手枪。 电光火石之间,上膛,举枪,扣动扳机——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刺耳的枪声撕裂了山谷的寂静。 最开始的两发子弹并未射向任何人,而是精准地打爆了虞清慈那辆车的两个前轮,飞溅的橡胶碎片在空中划出几道弧线。 紧接着,又是两枪,子弹擦着聆溪门口两名安保人员的脚边飞过,在坚硬的地面上迸出火花。 虞清慈只感受到骤然之间,那个依靠他的重量消失了。 而后,黑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那人浑身都在颤抖,枪口却是稳的。 视线上移,他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坚硬的,恨意的,冷漠的灼灼火光。 枪又响了。 一阵尖锐的、类似心碎的刺痛贯穿了虞清慈的胸膛。 最后的心情是近乎解脱的。 还好,他没有变。 [秘密森林·完] ----------------------- 作者有话说:写完这本就会封笔。 真的真的对大家说谢谢和对不起。 第61章 为何 枪声的余韵被空旷的山谷吞噬, 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傅为义忽然松了手。 金属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空洞而刺耳的“哐当”声。 紧接着,他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膝盖一软, 整个人向前跌坐在地上。 “为义!” 一直处在震惊之中的周晚桥终于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前, 在傅为义彻底倒下之前, 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紧紧地揽入怀中。 “为义, 你怎么了!”周晚桥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地惊惶,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剧烈颤抖,以及那冰冷的吓人皮肤。 傅为义靠在周晚桥怀里,急促地喘息着, 偶尔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一次, 他主动把脸埋进周晚桥的肩窝, 紧紧地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如同寻求安慰和庇护。 这是周晚桥等了很多年的场景,等到怀里这个总是不可一世的人,愿意向他展示一丝脆弱。 但他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喜悦。 第104章 他的心肺痛苦地痉挛起来, 目光越过怀中颤抖的肩膀,死死地锁在远处那个单膝跪地、胸前绽开一片刺目血花的人影上。怒意浓烈到极致, 无数最坏的假设在心中浮现。 这十三天, 他的傅为义,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周晚桥仍然是理智的,没有停留,把傅为义从地上抱起来, 迅速地上了车,沉声命令:“走。让医疗室做好准备。” 车队迅速驶离了聆溪疗养院,远离了深冬寂静的山谷。 上车之后,傅为义非但没有变的好些,颤抖反而更加剧烈。 眼前是虞清慈最后的神色,对方的表情仍旧是平静的,面对傅为义的枪口,没有表现出一分一毫的惊讶或者恐惧,神色甚至称得上......释然。 为什么? 傅为义眼前闪过无数混乱的碎片。 纯白色的房间,恒定的光线,没有时间流逝的永恒。 脚踝上的镣铐,细微的、只有虞清慈拥抱时才会停下的电流。 那双玻璃珠一样的浅茶色眼眸,和他裸露的、触碰自己时带着些微战栗的双手。 那句被他重复了无数遍的“我爱你”,以及每一次说完之后得到的、如同毒-品般令人沉溺的安宁。 轻吻,气息,拥抱,爱语。 恨意,愤怒,痛苦,恐惧。 傅为义有一种自己在被撕裂的错觉。 周晚桥听见到怀中人越发痛苦的喘息,终于没有办法再忍下去,总是从容不迫的面具也已然碎裂。 他捧起傅为义的脸,仔细地打量他毫无血色的面容,哑声问:“为义,你到底怎么了?虞清慈对你做什么了?” “周晚桥。”傅为义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看着对方微红的眼眶,表情近乎困惑和空白。 周晚桥从未在傅为义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然后,他的嘴唇颤抖着,接着说: “......我没有对他下杀手。” 周晚桥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能不断地抚摸着傅为义的脸颊,低声哄劝:“那你需要我帮你杀了他吗?” 傅为义没有回答周晚桥,自顾自地、固执地追问:“为什么?” “周晚桥。”他又叫了对方,声音低而颤抖,几乎微不可闻,周晚桥努力才能听清。 “我想杀他的。我应该杀了他的。为什么?” 周晚桥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把他抱得更紧,安抚地轻拍傅为义的颈背,语无伦次地说:“为义,没事,没事的,你要是想,下次也来得及。” 傅为义像失去了所有安全感一般,蜷缩成一团,有些失去意识,但还在低声说“为什么”。 抵达傅家时,夜幕已然降临。 车门打开,周晚桥抱着几乎失去意识的傅为义下车,他对早已等候在一旁的艾维斯下令:“让所有不相干的人退下,为义身上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是。”艾维斯立刻会意,遣散了多余的佣人和医疗人员,只留下了核心的几位医生护士。 傅为义被安置在自己的卧室里。熟悉的床,熟悉的房间,却没能让他安宁下来,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 李医生为他做了初步检查,没有紧锁:“......傅总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有严重的应激反应。身体极度虚弱,轻微营养不良,电解质紊乱,心率失常。建议立刻使用镇静剂,让他强行进入休息状态。” 傅为义没有睁眼,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沙哑的抗拒:“不要......镇静剂。” 周晚桥俯下身,想伸手摸摸傅为义的额发,对他说:“为义,你想怎么办?”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对方的头发的瞬间,傅为义忽然伸出手,猛地将他的手打开。 傅为义的睫毛剧烈地颤了颤,终于睁开眼,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是一片涣散的惊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 周晚桥的手僵在半空中,而后缓缓收回,心痛得无以复加。 他的声音放得更轻柔,“好,我不碰你,为义,你看着我,是我,周晚桥,你不要怕。” 耐心地重复了几遍,傅为义终于平静下来,他显现出一种极致的疲惫,嘴唇开合,无声地说着:“不要药。不要用药。” 理智告诉周晚桥,听从医生的建议,给傅为义用镇静剂是最正确的,他需要强制休息。 但看着傅为义的脸,他没有办法做出理智的决策。 “好。”周晚桥什么都答应他,“不用药,我们用物理手段,不用药。” 他抬起手,示意李医生去准备安神的香薰和舒缓的音乐。 “可是周总,傅总他......”李医生还想说什么。 周晚桥皱眉,说:“都听他自己的,你们准备好东西就留在外面待命。” 医生和护士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还是在准备好音乐和香薰之后就顺从地退出了房间。 周晚桥没有再贸然靠近,他走到房间另一侧的沙发上坐下,安静地注视着傅为义。 他看见傅为义的身体在柔软的被褥下仍旧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看到他薄薄的眼皮下,眼球正在快速地转动,显然正深陷于混乱的梦魇中,他甚至能听见对方因为痛苦而从齿缝间泄出的、压抑的闷哼。 无声的酷刑,对周晚桥如同一场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傅为义才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渐渐平静下来。 周晚桥这时才缓缓起身,脚步放得很轻,如同走在薄冰之上,重新回到了床边。 俯下身,他用手背小心地,试探性地碰了碰傅为义的额头,滚烫的体温让他眉头紧锁。 他拿起床头柜上早已备好的、浸过温水的柔软毛巾,小心地为傅为义擦拭脸颊和颈侧的冷汗。 周晚桥事实上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虞清慈看起来冷静淡漠,事实上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疯狂。 毛巾下的皮肤滚烫的吓人,周晚桥在那一刻想起很多个记忆中的傅为义——谈判桌上游刃有余,赛场上风驰电掣,甚至是在床上......也永远是带着恶劣笑意的主宰。 不该是苍白的,脆弱的,如同一只被暴雨打湿翅膀的飞鸟。 ......是周晚桥没有保护好傅为义,这么晚才去接他。 想到这里,周晚桥几乎难以呼吸。 就在这时,一直紧闭着双眼的傅为义,眼角毫无征兆地滑下一滴水珠。 那滴水珠温热,透明,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淌下,最终没入深色的枕套里,留下一点深色的湿痕。 让周晚桥轻而易举地溺毙,窒息。 “.......为义。”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地不成样子,“你在梦里,为什么哭?” 周晚桥无法再克制自己,他脱掉了外套,在傅为义身侧躺下,几乎不敢用力地把他揽入怀中。 傅为义确实是又瘦了,比周晚桥上次拥抱他时更加瘦削,隔着薄薄的衣服,周晚桥甚至能感受到嶙峋的蝴蝶骨。 最初,对方轻微地颤抖了片刻,而后无意识地向后靠了靠,好像很需要一个拥抱,眼珠的转动终于慢了一些。 周晚桥收紧手臂,将傅为义更紧地拥在怀里,下巴抵着他柔软的黑发,闭上了眼睛。 当然,他未能入眠。 虞清慈必须,必须,得到惩罚,比孟匀,比任何人得到的惩罚更加残忍,那一枪远远不够。 在傅为义恢复行为能力,做出决定之前,周晚桥无法再坐以待毙。 他相信,在知道这一切之后,会有人和他一样愤怒,迫不及待地替傅为义惩罚虞清慈。 ......周晚桥不介意分享自己的愤怒。 当傅为义的呼吸终于在他怀中变得平稳深长之后,周晚桥尽可能无声地起身,为傅为义掖好被角,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才走出了卧室的门。 门外,傅为义的副手已经静候一夜,神色沉静,不见疲态。 “周先生。” 周晚桥的目光扫过他,说:“确保没有不安全的人能靠近傅为义,不管是谁。” 而后他上楼,进了三楼的书房。 他拨通了两个电话。 * 深夜,启明资本顶层的休息室,孟匀靠坐在沙发上,手上还拿着几份许多天前的八卦小报。 他看着小报上两人的照片,单手撑着额角,微微蹙眉。 这份礼物,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 傅为义很少关注八卦小报,没有看到倒也算是正常。可孟匀专门赠送了虞清慈一份,对方怎么会毫无反应呢? 真是无趣。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孟匀想不到的名字。 第105章 ——周晚桥。 孟匀的眉梢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他将手中的报纸随意地扔在一旁,然后接通了电话,“周先生,好久不见。这么晚了打给我,是有什么指教?” 电话那头,周晚桥的声音一如既往听不出什么情绪:“孟匀,我想和你说一件发生在为义身上的事。” 孟匀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丝压抑的怒意,他坐直了,兴致勃勃地问:“什么事?” “虞清慈说要和为义去度假,你知道吗?”周晚桥问。 “......我知道。”孟匀的声音冷了一些,问,“怎么了?” “今天,我从聆溪把为义接回来了。”周晚桥慢慢地说,“医生说他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反应。” “创伤性应激反应”。 消化信息的能力似乎变得缓慢。 孟匀意识到,虞清慈事实上回应了他的礼物。 “他......对为义做了什么?”孟匀冷声问。 “我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周晚桥克制地说,“为义的精神状态很差,现在还在休息,等他稳定一点,或许会和我说。” “精神状态很差?”孟匀问,“周晚桥,傅为义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现在过来。” “现在不见客。”周晚桥的声音里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为义需要绝对的安静和专业的治疗。” “......那你告诉我干什么?”孟匀冷笑一声,“见都不让见一面?” “孟匀,我知道虞清慈在针对你。”周晚桥说,“我想,我愿意为你提供一些帮助。” “我打这个电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件事。” “关于细节,我会和你详谈。” 说完,周晚桥就挂断了电话。 而后,他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这次对方接通地很快,没等周晚桥说话,季琅就说:“我在路上。” “......你知道了?”周晚桥说。 季琅有自己的办法知道傅为义的情况,他对周晚桥说:“让门岗开门。” 周晚桥拨了内线电话,大概十五分钟之后,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季琅站在门口,略长的黑发在夜风中被吹得有些凌乱,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他显然是亲自一路飙车而来,胸膛还在微微起伏,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讨好的眼里,此时只剩下骇人的焦灼与戾气。 “我已经让人从季家旗下的海外安保公司调了人回来。”季琅大步走进书房,双手撑在桌前,对周晚桥说,“我会帮为义惩罚虞清慈。” 周晚桥摇摇头,说:“为义今天亲自开枪都没有杀他,季琅,你还是让为义自己来吧。” “周晚桥,我以为你会先拨电话给我。”季琅不悦地说。 周晚桥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说:“你在我和为义这里安了多少监控?看来我应该再对整幢房子做一次彻查。” 季琅把嘴里的薄荷糖顶到一边,说:“我要见他。” 周晚桥再次重复了那句话:“为义现在需要安静的环境。” 季琅做出一些妥协:“我在门口看一眼。” 周晚桥叹了一口气,同意了。 走廊很长,脚步声被地毯悉数吸走,让寂静越发沉重,如同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季琅的胸腔,让他无法呼吸,几乎要在喉咙里尝到血腥味。 语言描述中,下午傅为义经历的一切就已经让季琅几乎难以承受,季琅无法想象自己看见傅为义之后,会产生怎样的痛感。 周晚桥轻轻压下门把,房门无声地打开。 房间里很暗,只有床头柜上亮着一盏柔和的夜灯,那点昏黄的灯光,如同一层薄薄的、脆弱的琥珀,勉强包裹住床上那个蜷缩着的人影。 那不是他的阿为。 季琅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瞬间停滞。 傅为义应当是永远骄傲的、挺拔的、应当永远高高在上,用那双好看的琥珀色眼睛漫不经心地俯视众生,唇角的弧度永远恶劣而迷人。 而不是像此时此刻,脆弱不堪地陷在柔软的被褥里,连呼吸都带着痛苦的、细微的颤音。 那张季琅痴迷了十数年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往日的傲慢与神采。汗水濡湿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与脸颊,嘴唇毫无血色,因为高烧而有些干裂,眉头紧锁。 来的路上,季琅一直在设想会见到怎样的傅为义。 那个毫不犹豫对虞清慈开枪的傅为义,怎么会变得如此狼狈? 是虞清慈。 是虞清慈摔碎了季琅一直小心翼翼捧在高台上的傅为义。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从喉间涌上,季琅死死地咬住后槽牙,才没让自己在这份极致的心痛与愤怒中失态。 他怎么敢?他怎么舍得? 季琅自认是这个世界上最疯狂的信徒,可即便是在他最大胆的、充满了占有和亵渎的实践里,他也舍不得让傅为义受一分一毫的苦楚。 愤怒,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季琅喀拉喀拉地咬碎了嘴里的糖果,想象虞清慈也这样粉身碎骨。 周晚桥站在他身后,在他看清之后,就重新将那扇门关上。 “看到了?”他轻声说。 季琅缓缓地转过身,脸上的所有情绪已然收敛。他问:“......你说,为义今天对虞清慈开枪的时候,没有下杀手?” “我不确定虞清慈现在是死是活。”周晚桥陈述,“但,没下杀手这件事,是为义自己说的。” “我们都知道他的枪法有多稳。” 季琅简直难以置信。 他是傅为义身边最忠诚的朋友,最贴心的玩伴,在以下犯上之后,傅为义都曾带着笑意,威胁着要拔下他这两颗尖利的虎牙。 而虞清慈,把他变成了这副模样,傅为义竟然......手下留情了? “为什么?”季琅干涩地问,“难道......”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周晚桥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谁知道呢?” ----------------------- 作者有话说:一天收到了上百条辱骂评论,为了个人的精神状态关闭了评论区。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用生命在爱我写的每一个主角,每一个字都是我手里打出来的,我要怎么才能向那些想要我把我的心挖出来的人证明这一点呢? 我花了上千块钱约稿,远比我写书能赚到的钱多,只是因为我爱他而已。 我写了快50万字,写他从不懂爱到懂爱,写他的成长,他的变化,只是因为我爱他而已。 任何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会明白我有多爱傅为义,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我希望他永远幸福。 我也真的已经说了很多遍,我不是受控,不是嬷嬷,我做不到满足他们的要求,我也没有想他们看我的文,我只是在写我爱的人的故事而已。 我在存稿这本文的时候每天都很幸福,觉得自己和傅为义越来越熟悉,看着他一点一点的变化,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我不明白为什么发出来之后会变成这样,会有这么多人利用他来伤害我,甚至质疑我对他的爱。 我没有办法把心剖出来证明,发完这本以后我不会再写文了,谢谢喜欢我的每一个人,谢谢喜欢傅为义的每一个人,我真的真的曾经因为你们感到很幸福,我很感激你们和我一起爱他。 虽然关闭了评论区,但是我还是能看到大家在后台的投雷和营养液的,感觉大家还在我的身边,看傅为义的成长和变化。 如果大家想讨论情节什么的,也欢迎到我上一本文的第一章 评论区发送,我会认真看认真回复的,不过我不会剧透的! 最后还是真的真的感谢和真的真的很爱大家[竖耳兔头] 第62章 苏醒 梦魇。 傅为义挣扎着在混沌中上浮, 寻找着熟悉的气息和体温,病态地需求着,却始终没有找到。 “我爱你”“我爱你”“我也爱你”...... 黑暗之中, 感受到一股力量一直正在托着他向上, 在冰冷的黑暗中带给他一些温度。 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窄缝。 模糊的光线刺入眼帘, 让他的瞳孔不适地收缩, 傅为义眨了眨眼, 视野中的一切才渐渐从一片混沌的光斑重新凝聚成具体的轮廓。 而后, 他看见了周晚桥。 对方就坐在他的床边,背靠着床头,将他半揽在怀里。 他身上的衬衣已经被揉得满是褶皱, 显然一夜未眠,下巴上十分罕见地、冒出了一层极淡的青色, 眼眶下有着淡淡的青黑, 那双总是深不可测的眼睛里这时显现出毫不掩饰的疲惫与血丝。 周晚桥似乎察觉了他的动静, 低下了头。 第106章 四目相对。 傅为义看着对方熟悉的深棕色瞳仁,以及深深心疼的神色,张了张嘴。 喉咙干涩得发痛,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灼痛, 他发出几个沙哑的音节:“......周晚桥。” 对方迅速恢复了滴水不漏的可靠,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 松了一口气, 说:“你终于退烧了。” 而后,他将一旁的枕头点在傅为义身后,温柔地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才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问:“要喝点水吗?” 傅为义的嘴唇因为昨夜的高烧而干裂得起皮,他本能地点了点头。 周晚桥舀了一些温水,喂到傅为义唇边。 就在银质的勺子即将触碰他的嘴唇的瞬间,傅为义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又有一只手轻柔地托着他的下颌,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令人作呕的......温柔与亲密。 他猛地偏开头,哑声说:“......我自己来。” 周晚桥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看着傅为义脸上抗拒的神色,瞬间便明白了什么,没有坚持,把水杯递到傅为义手中,说:“好,你自己来。” 傅为义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只不算沉重的玻璃杯,然而他却连这样一个简单地动作都无法完成,手臂剧烈地颤抖,杯中的水随之晃荡,大半泼洒出来,浸湿了昂贵的被套,也沾湿了他的手。 傅为义看着那片湿痕,眼底翻涌起怒意。 周晚桥没有说话,抽走了傅为义手中几乎被他捏碎的杯子,放在床头,拿过毛巾,擦干了傅为义的手,而后说:“没事的,你还在恢复,我让人给你拿吸管。” 他离开了片刻,再回来时,端着的纸杯里插着一根吸管。 他把杯子递给傅为义,说:“这样,可以吗?” 傅为义接过了水杯,周晚桥半护着,看着他低下头,含住了吸管。 喝了些水之后,傅为义觉得喉咙间的灼痛减轻了很多,一夜的睡眠虽说质量不高,也让他的体力恢复了些许,足以支撑他重新开始思考。 他看着周晚桥,一度涣散的眼里重新凝聚起清明,尽管还带着浓重的疲惫,却已然有了几分往日的锐利。 “我看到档案了。”傅为义说。 周晚桥接过傅为义手里的杯子,身体微微前倾,问:“档案里写了什么?” “......写了安布若西亚计划。”傅为义慢慢地叙述,“实验体兰倚,一号样本成功获取,母体按预期消耗。” “周晚桥,你好像猜对了。” 周晚桥的眼睛睁大了一些,他没有想到自己随口的玩笑竟然成了真,顿了一会儿消化信息:“你的意思是......你是一号样本?” “嗯。” 周晚桥急急地问:“你的基因没有问题吧?不对......我亲自审核过你每一份体检报告,基因筛查部分没有任何异常。” 傅为义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清楚。” 周晚桥抬起手,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恢复惯有的理性,说:“所以,你父亲是为了用g因子血清优化你的基因,才把你的母亲送进聆溪?” “是。”傅为义点头。 周晚桥说:“也真够疯狂的。把人命当成消耗品。” 傅为义抬起手,摊开,看着自己的掌心,接着说:“你知道吗?我母亲曾经试过很多次把我打掉,最后被打了镇静剂,二十四小时束缚在床上。” 周晚桥低声问:“......你在伤心吗?” “没有。”傅为义否认,“我能理解她。毕竟我出生,她就必须死。” 周晚桥没有戳穿对方,说:“是。” 他伸手抓住傅为义的手腕,把他有些冷的手握在手心,接着说:“所以,你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我觉得,我们应该有共同的敌人了。”傅为义叙述。 周晚桥笑了笑:“虞微臣做事滴水不漏,想从他手里挖出这个秘密,恐怕很不容易。” “不过,这一切,都应该等你康复以后。” 他的手指拂过傅为义手背突出的骨骼,“为义,还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我要让医生制定医疗方案。” “......”傅为义沉默了。 脆弱,不是傅为义喜欢分享的东西。 而虞清慈对他所做的一切,以及自己的动摇,都不是傅为义想要回首的。 “按照身体指标,该怎么治疗怎么治疗,我没事。”傅为义有点不耐地说。 周晚桥没有勉强傅为义,说:“你朋友昨天晚上来了,我没让他打扰你,但是他不愿意走,非要等你醒来。” “他现在在楼下等着,我要让他上来吗?” ......季琅。 傅为义的眼睫颤了颤,说:“让他上来吧。” 周晚桥点点头,按下床头的内线电话:“让季先生上来。” 季琅似乎也是一夜未眠,神色间带着淡淡的疲惫,气势却仍然凌厉,不过在看见傅为义时迅速地收敛。 他进门时,手上还捞着一个不安分的白色毛团子。 “阿为,我在门口抓到它探头探脑的,就顺手把它带进来了。”季琅若无其事地向傅为义走来,用轻松的语气开着玩笑,好像今天只是一个平常的上午,让傅为义觉得自在。 茯苓在季琅手里不满地扭动着,毛茸茸的身体如同柔软的液体,灵巧地从他臂弯间滑落,优雅地落到了地上。 它没有理会刚刚绑架他季琅,迈着轻巧的步子,熟练地跳上了傅为义的床,在落在傅为义身边时发出一声柔软的“喵呜”声。 季琅佯装生气,故意去揪猫的后颈,不过用的力气很小,只让茯苓有点不高兴地回头冲他挥了挥爪子。 “喂,茯苓,我带你进来,你抢我位置干什么?”季琅说。 傅为义终于笑了一声,眼睛里聚起几分真实的笑意,把手放在茯苓的背上,轻柔地摸了摸它,对季琅说:“好了,别和一只猫计较。” 看见傅为义笑了,季琅那颗一直在痉挛、被痛苦和愤怒反复炙烤的心脏,终于舒适了一些。 他在床边挨着茯苓坐下,矮下身,凑在傅为义面前,仰头看着他,说:“需要我做什么吗?” 傅为义垂眸看着对方,对他伸出手,说:“带糖了吗?” 季琅愣了一下,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一些热,眨了眨眼,对傅为义笑起来,说:“当然带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惯常带在身上的那种,撕开了彩色的糖纸,把透明的糖果放在了傅为义摊开的掌心。 傅为义看了看,抬起眼,对季琅说:“今天没有换牌子啊。” 季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羞赧地说:“我哪里敢再换。” 傅为义将糖含进嘴里,薄荷味冰凉而微甜,镇静的效果明显。 “你想做什么?”傅为义反问季琅。 季琅凑得近了一些,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用兴致勃勃的语气说:“帮你杀了虞清慈。” 再次听到那个名字,傅为义闭了闭眼。 脑中不受控制闪过的,却不再是囚笼里发生的事。而是那个暴雪夜里,眼瞳中跳动的火焰,为他处理伤口时紧抿的唇,还有...... 他开枪时对方脸上近乎释然的表情。 “......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他,你先不要动手。”傅为义最终这样说。 季琅明显地失落,低下头,像一只没能领到出击命令、耷拉下耳朵的大型犬,轻声说:“好吧。” “你怎么来的这么快?”傅为义问,“在我身边留了眼线?” 季琅说:“我当然有办法知道你的情况,阿为。” “要是在我身边留了眼线,最好别让我发现。”傅为义拍了拍他的脸颊,是亲昵也是警告。 季琅甜蜜地蹭了蹭他的指尖,说:“当然不会。” 是不会在傅为义身边留眼线,还是不会被傅为义发现,事实上并不清楚,但是傅为义不在意。 他抽回手,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说:“你对虞微臣有什么印象。” 季琅想了想,说:“比虞清慈还会装模作样,手段挺厉害,我听说他回国之后,和政界的人走得很近。” “政界?” “是啊,前几天我听说,他正在通过上面的关系,洽谈加速静岚谷项目的事情。” “......越过我?” 一直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对话的周晚桥,在这时加入了谈话,说:“他联系了我。” “虞微臣想要在明年春天动工,因为最近出台了新的扶持政策,他想抢在政策窗口期奠基,争取最大的利益。” “搁置了这么多年,现在他倒是开始着急了。”傅为义说,“为什么?” “你觉得有问题?”周晚桥问。 第107章 “......他从国外回来,不就是因为我们碰到了他的秘密?”傅为义说。 季琅立刻追问:“什么秘密?” 周晚桥看了季琅一眼,问傅为义:“要告诉他吗?” “说吧。”傅为义说。 周晚桥简要地把所有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季琅,从车祸和崔殊玉的死开始,一直说到兰倚才停下来。 “为为,这个也告诉小季吗?”周晚桥征求傅为义的意见。 “那我来说。”傅为义开口,“简单来说,我母亲是这个计划的实验体,她唯一的任务,就是生下我这个基因优化的样本,然后去死。” “......你是基因优化的样本?”季琅狭长的眼睁圆了,他立刻靠近了傅为义,仔细打量他,说,“那你,你从小也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啊?” 傅为义按着他的额头把他推开一些,没用什么力气,因为他觉得有点累了,季琅倒是乖乖让开了。 他接着说:“可能是我的成功,才让虞微臣后来敢那么大规模的试验吧。” “造成无法抹去的伤亡。” 季琅仔细地看着傅为义,眉头却越皱越紧。他总觉得傅为义身上有哪里不对,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确实,他变得更加苍白瘦削,但是......那双眼睛在灯光下,似乎亮得有些过分了。 “等等。”季琅说。 “你的眼睛......怎么变绿了?” 第63章 呕吐 周晚桥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弯下腰, 仔细地看着傅为义的眼睛。 傅为义抬起头,光线变亮,本在亮处会显出暖意的琥珀色瞳仁, 此时仍然泛着一种幽幽的绿色, 妖异到近乎非人。 ......真的变绿了。 周晚桥缓缓直起身,深吸一口气, 说:“我给你拿镜子。” 一面手持梳妆镜很快送到了傅为义的手里。 傅为义举起镜子, 里面映出的人仍然是他熟悉的模样, 有些疲态, 但仍然俊美得带有攻击性。 然而,那双眼睛。 那双和母亲如出一辙、本该在灯光下呈现出琥珀色的眼睛,这时已然不再是熟悉的色泽。 一层如同祖母绿一般的颜色, 正在从瞳仁深处,向外蔓延、渗透。 不算明显, 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美感, 要很熟悉的人才会发现这令人不寒而栗的变化。 傅为义眨了眨眼, 又闭上,在挣开,试图将荒诞的幻觉从视野中甩脱。 然而,镜中那抹幽绿依然固执地存在着。 周晚桥说:“我现在帮你重新安排彻底的体检和基因筛查。” 傅为义想起前天所经历的体检和那时狼狈至极、毫无尊严的自己, 心跳又开始过速,惶然和痛苦的感觉卷土重来。 “不用。”他拒绝了周晚桥理智的提议, 声音沙哑。 周晚桥和季琅都察觉了傅为义骤然变差的状态。 “好。”周晚桥说, “听你的。”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艾维斯走了进来,站在傅为义床边, 对他说:“傅总,刚刚收到了虞微臣先生的邀请。” “他想邀请您在身体康复一些之后,去一趟虞家,聊一聊关于虞总,和其他...您想知道的事情。” 傅为义抬起眼。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虞微臣想来是知道了傅为义看档案的事情,知道对方已经查到了计划的关键。 如今这一出,反倒反客为主,把被动的局面变得主动。 傅为义想说什么,却实在疲惫,只是点点头,说:“知道了,我答应。” 对方退出去之后,周晚桥看了看傅为义失去血色的唇,对季琅说:“为义累了,你现在见了他,应该放心了吧,让为义休息吧。” 季琅点点头,担忧地看了撞上的人一眼,尽管不情愿,还是知道自己应该让傅为义休息,所以退出了房间。 周晚桥碰了碰傅为义又冒出些冷汗的额角,轻声询问:“...是体检让你很不舒服吗?” 傅为义靠在床头,方才的对话和思考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他闭着眼睛,慢慢咬碎了嘴里的薄荷糖,说:“是。” 茯苓似乎也察觉了傅为义的不适,粉色的鼻尖拱了拱傅为义搭在被单上的手,而后整只猫都趴到了傅为义的身上,前爪在傅为义身前的被褥上轻轻踩踏。 周晚桥向来溺爱他的猫,没把猫咪拎走,低声问傅为义:“要不要吃点东西,还是...输液?” “吃点东西。”傅为义做出了选择。 佣人送上的是一个精致的白瓷盅,周晚桥揭开盅盖,一股清甜软糯的香气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粥被熬得极为浓稠,几乎看不出米粒的形状,半透明的燕窝一丝丝地悬浮其中,点缀着几丝血糯米带来的殷红,如同上好的玉髓。 他用银勺轻轻搅动,试了试温度,然后很自然地舀起一勺,递到了傅为义的唇边。 这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属于照顾者的体贴动作。 傅为义却再次拒绝了周晚桥的照料,说:“我自己来。” 周晚桥只好又把手中的瓷盅和勺子,连同托盘一起,轻轻地放在了傅为义面前的床桌上。 傅为义慢慢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粥,手腕酸软,手也有些抖,好在还是喂进了嘴里。 清甜软糯,入口即化。 他非常缓慢地、近乎于完成任务般,吃了小半碗。 然而,就在周晚桥以为他能顺利进食,稍微放心一些的时候,傅为义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他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地、剧烈地干呕,而后迅速地推开了面前的床桌,瓷盅和银勺因为剧烈的晃动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傅为义撑着床沿,艰难地翻过身,俯下身,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尽数吐在了床边的垃圾桶里。 他的脊背不受控制地弓起,修长的脖颈绷出一道脆弱而痛苦的弧线。 周晚桥屏住呼吸,尽可能保持着理性,伸出手,隔着睡衣,极其克制地轻拍着傅为义剧烈起伏的后背。 直到那阵痉挛终于平息,傅为义脱力地瘫倒回床上,大口地喘息着,额前的黑发早已被冷汗浸透。 ...连进食都留下了应激障碍,虞清慈,你到底做了什么? 周晚无声地把垃圾桶移开,指挥佣人清理,而后端着温水和漱口杯回到傅为义身边,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温柔地说:“没事了,为为,漱漱口会舒服一点。” 傅为义重新喝了点水,还是无力地闭着眼睛,哑声说:“让医生检查吧,该输营养液就输。” 一直待命的医疗团队很快进了卧室,当护士准备为傅为义扎针时,周晚桥在一旁,握住了傅为义那只微微蜷缩的手。 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傅为义僵了一下,咬着牙,没有再像之前一样产生剧烈的应激反应。 液体顺着输液管,开始一滴一滴进入他的身体,医疗仪器再次发出规律的嗡鸣。 而后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周晚桥没有松开傅为义的手,用指腹轻柔地、近乎安抚地摩挲着对方手背上突出的、漂亮的骨节。 “在你恢复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的。”他慢慢地说,“如果......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我随时都在。” 傅为义有一会儿没说话,周晚桥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周晚桥。”过了许久,傅为义忽然叫了他。 “嗯?” 傅为义没有睁眼,睫毛在清晨熹微的光线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张张嘴,低声说:“你说.....我为什么没杀虞清慈呢?” “我想不明白。” “你看他把我变成这样,连自己吃饭都做不到。” “......那么好的机会,我竟然没有杀他。” 周晚桥心里有一个近乎明确的答案,他想傅为义事实上也是明白的,只是他不允许自己接受罢了。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他看着傅为义脸上那份真实的困惑,心底泛起一阵苦涩。 那我呢? 傅为义,在你知道真相的时候,指向我的枪口,会不会偏移一寸呢? 他垂下眼,握着傅为义的手指慢慢地插进他的指缝里,呈现出一个亲密与珍视的姿态,没有正面回答傅为义的问题,而是说:“死,是世界上最轻松的事情,你觉得呢?” 傅为义的睫毛颤了颤,而后他的眼睛睁开,聚焦,看向周晚桥的脸。 “......最轻松的事。”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给孟匀的惩罚。 是,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如同给一句话画上一个潦草的句号一般轻易。 “爱”。 第108章 或许,对虞清慈来说,由傅为义杀死他,也是某种扭曲但幸福的解脱,他才会在傅为义用枪口对准他的瞬间,表现出那样的...... 释然。 他看向眼前这个正与他十指紧扣的男人,那句警告仿佛就在耳边: “爱会把人变得......面目全非。” 周晚桥曾经两次对傅为义说出这句话,提醒他不要玩脱,不要轻视情感对人的影响。 是傅为义太过傲慢,在孟匀、季琅之后,仍不相信,虞清慈也会变成这样。 他不会再尝试否认。 他想起孟匀那张因嫉妒与占有欲而扭曲的、疯狂又悲伤的脸;想起季琅那份甘之如饴的卑微、孤注一掷一般的渴求;想起虞清慈近乎可怕的驯养,一遍一遍重复的、虚假的爱语。 爱情,会把任何人,无论是温和、是忠诚、还是克制,都无一例外地,变得自私,疯狂,卑微。 尽头,事实上是一种殊途同归的丑陋。 手,被另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握在手心,带着显而易见的珍视和爱护。 傅为义看着坐在他身边的人,将他从聆溪的囚笼带离的人。 周晚桥长而卷的睫毛低垂着,略微凌乱的黑发搭在眉眼处,清晰而色泽偏淡的唇线此时弯成傅为义熟悉的弧度,那张总是显得端庄得体、滴水不漏的脸上,此刻因为疲惫,而显现出几分真实。 他深棕色的瞳仁平静地注视着傅为义,眼下泛着淡淡的青,但是神色仍然耐心,从昨天开始,一直陪在傅为义身边,没有一分一毫离开的意思,像是一个忠诚的保护者。 ......那你呢? “周晚桥。”傅为义又叫了对方,“如果你爱上一个不爱你的人,你会怎么做?” 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好像只是和往常一样,想和周晚桥探讨某种可能出现的可能性。 周晚桥却清楚背后的意思,他没有回避,微微笑了笑,坦率一般地说:“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像是做了一些思考,而后说:“可能,会选择接受所有结果吧。” “毕竟,你说的这种情况,我爱上他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他不爱我。” “我能做的当然只有尝试所有努力的可能,然后......让他做出选择。” 近乎教科书般的回答。 深情、克制、伟大,仿佛圣人。 傅为义清楚周晚桥是一个怎样的人,精于算计,手段狠辣,差点被他给出的伪善答案逗笑。 怎么可能? 不信之后,又是不解。 傅为义向来懒得自作多情地去揣测他人心意。没有表达的爱意,如果不想回应,无视便可以。而若他想要获得谁的爱,那更是轻而易举,无需他多费半分心神。 可他却始终无法看透周晚桥到底想做什么。 他似乎自诩傅为义的保护者,给予毫无保留的爱护和照料,对周晚桥这样一个精于算计的人,这几乎能被称为一种爱的表现。 然而,他又表现得毫无占有欲,甚至在他一次次选择别人时,也只是给予最理智的建议和最得体的理解,这与傅为义刚刚理解的,爱情的本质截然相反。 傅为义慢慢地眨眨眼,带点讽意地说:“周晚桥,你真是个圣人。” 周晚桥仿佛没听懂傅为义的讽刺,说:“那你呢,如果你爱上一个不爱你的人,你会怎么做?” “我不会爱上一个不爱我的人。”傅为义很快地回答。 而后,他补充:“我也不想爱谁。” 周晚桥却在这时尖锐地戳破了傅为义表面的平静: “为为,可是,你不是已经......爱上谁了吗?” 第64章 恢复 傅为义怔了一秒, 不过没有被惹恼。 他看着周晚桥如同洞悉一切的神色,勾勾唇角,反问:“你觉得我爱上谁了?” 周晚桥没有回避对方的目光, 平稳地说:“你在孟匀假死之后, 戴了他留下的戒指。” “还有我们都明白的,你为什么没有杀虞清慈。” “是吗, 我的理解有错吗?” 傅为义轻笑一声, 继续反问:“这就称得上爱吗?” 他话锋一转, 说:“那么, 周晚桥,你现在这样......一直守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呢?” 周晚桥不假思索地说:“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 傅为义曾经听周晚桥说过这句话。 那时, 他因为对方轻易言说的态度,而并未放在心上。 过去, 他并不相信周晚桥所说的“喜欢”出自深刻的真心, 更像是某种虚假的甜言蜜语。 但是, 现在。 傅为义看着眼前这个因为疲惫和担忧而显得真实的人,想起对方毫不犹豫地保护、悉心的照料与陪伴,忽然觉得,或许, 那种轻易,是一种在傅为义面前保持体面的方式。 周晚桥做的, 或许就是和他阐述的一样的, 如果爱上一个不爱他的人,他会做的事。 不过对方的表述还是一如既往地狡猾。 “尝试所有努力的可能”。 包括了用“交换”的名义,将他诱入陷阱,把他骗上床, 对吗? 确实是周晚桥的风格。 傅为义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笑出了声。 周晚桥有点无奈地问:“我这样表白,你觉得很好笑吗?” 傅为义笑得更开心了,甚至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周晚桥抓着他的手。 周晚桥没什么办法地摇摇头,看着傅为义因为笑意变得好看一些的脸色,并没有觉得被冒犯,耐心地等待他平静下来。 笑了一会儿,傅为义有些胸闷气短,又觉得有点累,闭上眼睛平复呼吸。 喘过气之后,他接着说:“我还以为,你和他们都是一种人,会想这样那样的办法,把我拷起来,或者给我下药,再者,把我关起来,来达成你的目的呢。” “周晚桥,你真是狡猾的圣人。” 周晚桥看着傅为义,想,我和他们确实是一种人,只是我比他们聪明一点。 因为我知道任何形式的锁链都留不住你,所以不会做这种无谓的尝试。 “我也不能算圣人。”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苦笑,说,“狡猾,恐怕也比不过其他人。” 傅为义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重新闭上,懒洋洋地说:“你不用这么谦虚。” 周晚桥笑笑,低下头,用嘴唇碰了碰傅为义因为输液而发冷的手背,说:“心理评估师应该到了,你愿意见一面,和他聊一聊吗?” 傅为义点了头,周晚桥才把茯苓从床上抱起来,离开了房间。 心理评估师在傅为义的房间里呆了近两个小时。 周晚桥站在门外等待,看着不远处走廊尽头的钟摆向前一分一秒地行走。 评估师出来时,神色凝重。 周晚桥问他怎么了。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评估师说,“傅总有非常严重的急性创伤后应激障碍,伴有短期的人格解离症状。” 周晚桥眉头紧锁。 “创伤的核心应该并非来自囚禁。”评估师继续说,“而是自我认知的强制改造。简单来说,加害者试图用一套奖惩机制,在他的潜意识里,建立一个新的、以加害者为中心的行为逻辑。” “傅总的意志力远超常人,他成功地在意识层面抵抗了这种改造,但这也让他的精神承受了巨大的撕裂和负荷。” “......强制改造?”周晚桥抓住了关键词,“你的意思是,不止是囚禁?” “是。”评估师说,“从心理学角度看,这是一种极端的、带有精神虐待性质的行为重塑。” 周晚桥的呼吸有片刻的停滞。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那接下来能做什么?” 评估师大致和周晚桥交代了情况:“首先是绝对安全、稳定、可控的环境,规律的作息,以及重建他对基本生理需求的掌控感。比如,让他自己决定吃什么、什么时候休息。” “这至关重要。” “我已经和傅总说了一些初步的应对技巧,在他再次闪回或者惊恐发作时,他会尝试自己稳定下来。” “这之后,我们会有进一步的治疗方案,拟定之后会交给您过目。” 周晚桥看着紧闭的房门,问:“那我接下来......应该继续陪着他吗?” 评估师客观地说:“您的陪伴很重要,不过,您也要给他足够的自主权。” 周晚桥点点头,这才让评估师离开。 反复的高烧、无尽的噩梦与毫无征兆的惊醒,以及依赖输液管维持生命体征的状态,又持续了整整三天。 第109章 在这段暗无天日的时间里,周晚桥推掉了所有事务,把庞大的傅家完全交给团队处理,除了最紧要的情况会在深夜抽时间于书房过目,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傅为义身边。 第四天清晨,傅为义的状态终于有了明显的好转。他第一次主动要求喝一碗粥,周晚桥几乎是屏着呼吸,看着他用颤抖的手拿起勺子。 虽然最终还是因为剧烈的反胃而干呕了数次,但毕竟,他没有全部吐出来。 这几乎称得上一次胜利。 那天下午,他甚至让副手艾维斯进入卧室,将这些天来公司积压的事务向他简要汇报。 傅为义靠在床头,声音虽然虚弱沙哑,但思路却依然清晰,有条不紊地下达着指令,直到黄昏时分,才因为精力不济而再次睡去。 周晚桥回到他身边之后,傅为义在半梦半醒之间,第一次主动提起了那个将他变成这样的人。 “......虞家有什么变动吗?” “最近一直都是虞微臣在主事。”周晚桥为他掖好被角,声音平稳,“没有虞清慈的任何消息。” 傅为义眼睫微动,却没有再追问。 之后的几天,他开始在周晚桥的搀扶下进行一些极其简单的体能恢复训练,尝试重新找回对这具虚弱身体的力量控制。 退化远比想象中的严重,傅为义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连行走对他来说都变得艰难。 康复室的空气里有消毒水和理疗凝胶的气息,周晚桥为他换上宽松的运动服,扶着他上了最基础的跑步机。 这具身体对傅为义来说,确实变得陌生。他曾经能用它制服任何一个胆敢挑衅的对手,能精准地掌控极限时速下的赛车,而现在,行走了很短的时间,就开始表现出虚弱。 傅为义偶尔会不可抑制地表现出恼怒。 周晚桥在这时总会用让他舒适的方式宽慰他,又或者观察着他的状态,在傅为义想与自己较劲时阻止他。 结束了当天的训练后,傅为义被汗水浸透,脱力地坐在理疗床的边缘,脸色苍白,呼吸并未完全平复。 周晚桥拧干一条温热的毛巾,单膝跪地,为他细致地擦拭着小腿上因为用力而紧绷的肌肉。然后,他倒了一些专业的理疗精油在掌心,搓热后,双手覆上了傅为义的小腿肚。 “理疗师说,训练后必须做肌肉放松,不然乳酸堆积,明天会更难受。”周晚桥说。 傅为义的身体在对方的手掌贴上来的瞬间,不受控制地僵硬了一下。 他垂着眼,看着周晚桥专注的神情,以及那双正在他腿上不轻不重按压的手,声音里带着几分玩笑的意思:“怎么,周总现在改行做理疗师了?傅家的钱不够你花?” 周晚桥的动作没有停顿,精准地找到了一个紧绷的肌腱点,缓缓用力。傅为义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紧绷的小腿肌肉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许。 “能帮你放松,我觉得比签多少钱的合同还有价值。”周晚桥耐心地回答,“而且,为义,理疗师是男人,评估师说,你现在不适合和陌生男性有过多肢体接触。” 傅为义没拒绝周晚桥的好意,继续和周晚桥玩笑说:“陌生男性,说的好像我怎么了似的。” 周晚桥笑了一声,说:“我说错了吗?你的接触应激......这几天好一点了吗?” 傅为义说:“你不是知道吗?好多了。” 周晚桥手上的动作停下了片刻,他微微前倾,用嘴唇碰了碰傅为义的唇角,很快地退开,说:“这样呢?” 不包含任何情欲,似乎只是一种试探,又或是亲昵。 傅为义并没有因为对方忽然的靠近而感到不适,或许是这些天,他已经彻底适应了周晚桥的存在。 很近地,他看着周晚桥,说:“你看,我没事。” 周晚桥的眼睛弯了弯,说:“看来确实好了很多。” 在这期间,傅为义还就他的眼睛的变化做了几次深入的检查。 应激反应已经基本能够克制,然而检查结果却不尽人意。 除了已有的精神创伤和身体虚弱,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这具身体和过去没有差别。 医生也没有办法解释傅为义的眼睛为什么会变色,好在那抹绿色暂时没有扩散的迹象。 几天后,当傅为义已经能独立在房间里行走时,一位焦急的访客,在数次被拒之门外后,终于被允许进入了傅家。 孟匀再一次踏入这一座熟悉的建筑,是得知傅为义的情况后一周。 此前,他曾三次前来。 佣人为他打开门。 在客厅里玩耍的茯苓看见了他,平日里高贵慵懒的猫咪身体瞬间紧绷,背部毛发微微炸起,漂亮的鸳鸯眼里满是警觉,冲着孟匀威胁地哈气。 孟匀淡淡地看了这只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的猫咪,用鞋尖把它移开一些。 看着猫咪和他的鞋尖作战,嗤了一声,他跨过了猫咪,径直向傅为义的房间走去。 轻车熟路,好像还是这个家的一位主人。 第65章 探望 孟匀正要顺着阶梯向上走的时候, 管家有点为难地拦住了他,说:“孟先生,周先生让您在楼下稍等一会儿。” 他挑起眉, 看向对方, 说:“这么点时间就不认识我了?我是傅为义的未婚夫,不能上楼吗?” 管家搬出了周晚桥教过的说辞, 说:“孟匀先生, 您说笑了, 傅总的未婚夫孟尧先生已经过世了。” 孟匀嗤笑一声, 就在这时,周晚桥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不徐不缓, 说:“现在可以让孟先生上来了。” 管家这才侧身让孟匀上楼。 周晚桥如同主人待客一般,引着孟匀往傅为义的房间走。 孟匀觉得他走得太慢, 心里也实在焦灼, 无视了身边这个碍眼的人, 几步越过周晚桥,站在了傅为义的房门口,叩了叩门。 “进来。”传出来的声音比以前轻一些,带着几分沙哑, 但那腔调仍然是孟匀最熟悉的。 他推开门。 熟悉的卧室里弥漫着安神的气息和淡淡的药味,傅为义靠坐在床上, 身后堆着几个柔软的深色靠枕, 将他撑起来。 一张小小的床桌横在他腿上,上面放着笔电,他方才在办公。 “孟匀。” 傅为义转过头的瞬间,孟匀呆了呆。 对方实在是......瘦了太多。 大病初愈一般。 从侧面看, 他的颧骨与下颌线线条变得更加锋利,皮肤呈现出久不见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的血色也淡了许多,如同一尊冷硬的大理石雕塑。 而后,傅为义撩起眼。 刹那间,孟匀就发现了对方的变化。 ——瞳孔的颜色。 孟匀只在极为暗淡的灯光里,在傅为义情动或盛怒的瞬间,捕捉到过这抹茵绿。 而此时此刻,顶灯的光线明亮,那抹冷绿色在傅为义的瞳仁中间隐约漫散。 孟匀怔愣时,傅为义抬起手,晃了晃,说:“不是要来看我吗?进来了怎么又不说话?” 他瞬间回过神来,向前几步,走到傅为义的床边,在床沿坐下,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虚虚碰了碰傅为义的脸颊。 他低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瘦了这么多?” 傅为义笑了笑,语气里带着惯常面对孟匀的嘲弄,说:“我本来以为你是最疯的一个,没想到还有人能做得比你更过分。” 孟匀眨眨眼,手指慢慢上移,克制着触碰那双眼睛的冲动,接着问:“你的眼睛,怎么了?是虞清慈做的吗?怎么回事?” “你这么快就发现了?”傅为义似乎有些意外,挡开了他的手,力气不大,甚至有些虚浮,但是明确的拒绝。 孟匀还是把手收了回去。 傅为义靠在枕头上,淡淡地叙述:“我的眼睛不是他做的,我暂时还不确定原因。” “会不会有危险啊?”孟匀蹙起眉,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病从眼睛变色开始。” 他好像很努力地思索了一会儿,没找到答案,苦恼地摇摇头,说:“不会是什么罕见的问题吧,你做过检查了吗?” 傅为义说:“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孟匀松了一口气,很近地、近乎痴迷地打量着傅为义的眼睛,由衷地赞叹道,“不过,这个颜色,比以前还要好看。” “为义,你的眼睛真好看,我好喜欢啊。”孟匀用一种近乎梦呓的甜蜜语气说,“好想......把你的眼睛带走。” 傅为义没什么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说:“孟匀,别找打,别发神经。再这样就滚。” 第110章 “好吧,我说点你会感兴趣的。”孟匀重新坐直,声音恢复了冷静,说,“我和周晚桥已经详谈过启明和傅家从三天前开始,已经对虞家展开了全面狙击。但是......” 他微微蹙眉,似乎对胶着的情况感到不悦:“虞微臣的反应确实比我们想的更快也更狠。” “他们的损失很严重,不过,要是想在短时间瓦解他的力量,确实很难。” 傅为义听完,脸上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说:“我知道了。这些动作先停下吧。” “过几天,虞微臣邀请我去虞家和他聊一聊,我想听听他想和我聊点什么。” 孟匀点点头,说:“好。” 他立刻抓住这个机会,身体微微前倾,凑得近了一些,声音里带上了委屈和邀功的意味:“我这么爱你,肯定什么都听你的。” “和虞家对上,不也是之前你想让我做的吗?才把那些东西送给虞清慈,害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摆平,差点就要去配合调查了。” 傅为义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颊,说:“说得好像你很听话一样。”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让小报乱写那些东西?” 孟匀被他戳穿,也没有半分心虚,反倒纯真地笑了笑,漆黑的眼眸显得无辜,说:“你看到了啊,我还以为你不看小报呢。” “我就和他们说,我想和你重修旧好啦,我又没说错。” 傅为义被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逗乐了。 “想和我重修旧好,和让小报写那种报道,有什么关系?”他问。 “让大家先知道我的态度嘛。”孟匀歪歪头,“我不想看他们整天说你和虞清慈已经定下来了什么的,看到就让我生气。” 没等傅为义说什么,孟匀就接着问:“说到虞清慈,你把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他到现在都还没出面过,我问了周晚桥他不告诉我,虞家也没漏出一点消息,他这样对你,你有没有杀了他?” 傅为义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孟匀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也猜到了问题的答案,但他还是不怕死的继续说:“原来.....你真的没杀他啊。” “为什么?你斯德哥尔摩了?傅为义,你还会心软啊,还是你那时候病得更重?”他说的很慢,语气天真又恶毒。 傅为义垂眸看他,说:“孟匀,你是不是想被我扔出去。” 孟匀立刻变脸,他眨了眨眼,声音软下来,带点黏腻地说:“你别生气嘛,我就问问。” 傅为义抱着手臂:“我没有斯德哥尔摩,也没有心软。” “我都没杀你,你还问别人?” 孟匀凑得离傅为义很近,眼尾那条淡红色的伤疤已经不甚明显,但是在这个距离能被看清。 傅为义不愿向孟匀暴露自己一瞬间的心软,因为这个神经病肯定会就此发表很多傅为义不想听的观点。 说不定还会嫉妒心发作,做出更多让傅为义烦躁的、又或者不可理喻的行为,搞得更加难以收场。 傅为义现在已经有些疲惫,不想在这种感情的旋涡里显得太深,他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这种情感的力量,以及它会如何将人拖入失控的旋涡。 他伸出手碰了碰那道他亲手留下的伤痕,反问孟匀:“我给他留的伤口应该比这个大很多,你还觉得不够?” 对方的手带着病中的微凉,孟匀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将脸颊贴在他的手心。 “原来,”他满足地叹息一声,“你没有爱上他啊。” “你枪法那么好,我还以为你是爱上他了才心软呢。” 傅为义这些天正对“爱上他”这句话过敏。 前些天被周晚桥戳穿时,他用反问保留了自己的尊严,如今又被孟匀反复提问,更加烦躁。 在几天的复盘中,傅为义已经确认,都是虞清慈该死的、反复的训练,用“我爱你”作为奖励的钥匙,才将这种潜意识植入了傅为义的行为逻辑。 他那时的手软,肯定也是因为身体对虞清慈的靠近产生了依赖的条件反射。 怎么可能真的是......爱呢? “我当然没有。”傅为义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冷声说。 “没有就好。”孟匀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如释重负的微笑,随即又有些不甘地说,“我之前那么努力都没让你爱上我,虞清慈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得到你的爱?” 傅为义又好气又好笑。 他看着孟匀脸上那副情真意切的模样,感觉连日来因为病痛和精神折磨而产生的疲惫,都因为孟匀这时不时发神经的行为而被冲淡了不少。 ......甚至感觉自己的精神都因此变好了,头脑都清醒了不少。 他从床上撑起一些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连声音都比刚才响了一些,说:“孟匀,如果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跟我讨论这些无聊的、关于‘爱’的话题,那你现在就可以滚了。” 孟匀听到傅为义的逐客令,非但没有受伤,反倒夸张地“哇”了一声,说:“为义!你现在精神比刚才好多了!是不是因为见了我啊!” “要是周晚桥早点让我来照顾你,你肯定现在已经痊愈了。” 傅为义这下真被他气笑了,胸膛剧烈起伏,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闭上眼睛缓了缓,才没什么好气地睁开眼,盯着孟匀那张写满了“快夸我”的脸,一字一顿地说: “你的脸皮要是用来做防弹衣,恐怕狙击枪都打不穿。” 孟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地说:“谢谢你夸我。” 就在这时,房门被叩了叩,周晚桥探身进来,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最终落在傅为义身上,语气温和地说:“时间差不多了,为义,该做康复训练了。你们聊完了吗?” 傅为义冲孟匀摆摆手,示意他快点走,孟匀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忽然弯下腰,嘴唇在傅为义脸颊上碰了一下,赶在傅为义发作之前,飞快地离开了房间。 用手背抹了一把脸颊,傅为义深吸了一口气。 周晚桥来到傅为义身边,护着他站起来,有些惊奇地说:“为为,怎么感觉你气色变好了点。” 傅为义呼出一口气,没好气地说:“那我真是谢谢孟匀了。” 那天之后,傅为义的精神倒确实是好了许多。三天之后,他甚至通过了评估师的阶段性测评,在周晚桥的陪同下,回归了公司的远程工作。 而和虞微臣的见面,被定在这一周的周五。 周五下午,傅为义的车准时驶入了虞家庄园的林荫道。 傅为义靠在后座,看着窗外熟悉的、如同童话的红砖建筑。周晚桥坐在他身边,他对傅为义的身体仍不放心,所以执意陪同前来。 车辆在主建筑门廊前停下,侍者为傅为义拉开车门,说:“傅先生,主人已经在会客室等候您多时。” 他跟着侍者,穿过空旷的大厅,最终在一扇通往庄园侧翼的玻璃门前停下,为他拉开门后便躬身退下。 傅为义回头看了一眼周晚桥,冲他点了点头,就走进了门内。 门后是一个半圆形的玻璃暖阁,巨大的玻璃穹顶将冬日午后苍白的天光悉数引入,室内温暖如春。 各种傅为义叫不出名字的、姿态奇异的热带植物在这里肆意生长,繁茂的绿叶间点缀着几朵颜色艳丽得近乎虚假的花。 虞微臣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嵌在墙壁的吧台前。 傅为义听见咖啡机萃取时发出的、沉稳而有节奏的低鸣声,空气里有带着坚果和焦糖气息的咖啡香气。 很快的,虞微臣转过身来,把两杯咖啡放在桌子上,温和地微笑着,和傅为义打了招呼,说:“为义,你来了,咖啡要不要加奶加糖?” 傅为义得体地说:“加奶就行,谢谢。” 虞微臣的脸上始终挂着那副温和的笑,他动作优雅地为傅为义的咖啡加入温牛奶,用银质的小勺轻轻搅动,然后将杯子推到傅为义面前,说:“坐吧,为义,身体好一点了吗?看你瘦了不少。” 傅为义看着他伪善的嘴脸,心中冷笑一声。 在椅子上坐下,他端起咖啡,嗅到苦甜的气息,但是没有喝,而是开门见山地说:“虞董,您找我是想说什么。” 虞微臣在傅为义对面坐下,长叹一声,说:“我今天要先替我侄子,向你道歉。” “我本来想着,不要掺和你们年轻人之间,感情上的事,没想到清慈......还是做到了这一步。” 第111章 傅为义略略凝眸,大概猜到了虞微臣想对他说什么,无非是替虞清慈向傅为义道歉,摆出足够的态度。 他并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等待着对方继续说话。 虞微臣摇摇头,接着说道:“为义,你或许会觉得清慈的行为极端且无法理喻。但有时候,人的选择,并非完全出于自由意志。” “我应当预料到的,有些特质,无论被多么良好的教养和克制所遮掩,终究会被无法克制的感情唤醒,重复它与生俱来的宿命。” “什么意思?”傅为义没有听懂这莫名其妙的话,蹙起了眉。 “清慈的父亲就做过类似的事情。”虞微臣说。 第66章 苦役 傅为义缓缓将咖啡杯放回茶几上, 骨瓷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他抬起眼,说:“如果我没记错, 他的父母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场车祸里, 意外去世的。” 虞微臣年轻到诡异的面孔上,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说:“这是对外的说法。” 原来如此, 傅为义想, 真正的目的, 从现在才开始揭晓。 他顺着对方的话,问:“那请问,您想告诉我的真相是什么呢?” “清慈的母亲生前是一位钢琴家, 他应当和你说过吧。”虞微臣慢慢地说。 “是。”傅为义记得,在静岚谷要求虞清慈教他弹琴时, 虞清慈就曾经提起过。 “他的父母是在一场音乐会上认识的。我的兄长, 也就是清慈的父亲, 对他的母亲一见钟情。” “可惜清慈的母亲那时候有别的爱人,并没有接受。” “他的父亲没有办法接受现实,就用了虞家的权势,把他的母亲强行带进了这里。” “就住在那边。”虞微臣伸手指了指东边的塔楼, “东楼的楼顶。” “因为对方喜欢百合花,所以东楼楼下, 一直到后院的花园里, 都种了百合,清慈母亲最喜欢的卡萨布兰卡。” 傅为义透过玻璃穹顶向外看,虞家庄园的东翼是整座建筑最古老的部分,与主体华丽明亮的英式风格不同, 它保留着更早期、更森严的都铎式风格,深红色的砖墙上爬满了早已在严冬中枯萎的藤蔓。 楼下的花园,傅为义曾进去过。 在那里,他和虞清慈第一次见面。 “他的母亲激烈的反抗过一段时间,”虞微臣的声音将傅为义的思绪拉回,“后来,或许是累了,她逐渐接受了现实,也有了清慈。我本来以为,这场闹剧会就这样,以一种平静的方式结尾。” “结果,在清慈五岁那年,一位仆人疏忽,忘记锁上窗户,他的母亲在那时,毫不犹豫地从打开的窗户跳了下去。” “清慈那时候就在东楼楼下的花园看书。”虞微臣说,“他的母亲就坠落在他面前,仆人看见他的时候,他身上溅了不少血,接触障碍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他父亲知道之后,当天晚上,就在书房饮弹自尽了。” “一个家族的声誉,总需要一个更体面的故事来承载,所以,对外的说法是车祸身亡。” 沉默。 傅为义垂眸,看着咖啡杯中悬浮的奶沫。 所有事情好像都在一瞬间找到了答案。 思绪一点一点向前回溯,一直到最初的最初,一切偏移开始的时候。 那个夜晚。 “ce qui se passe, c’est justement le silence, ce long travail pour toute ma vie.” ......所发生之事,正是沉默,贯穿我一生的漫长苦役。 似乎,正是这个人的写照。 傅为义第一次尝试去思考一个人的生长轨迹,去理解另一个人的想法与动机。 一个冷漠,克制,却会用如此非正常的方式去获得爱的人,到底是如何生长出来的? 答案已经给出。 他所见的,第一个关于爱的范本,便是一种病态的、剥夺自由的爱。 教给他偏执,将爱,与剥夺自由,与毁灭画上了等号。 如同一种诅咒。 而死亡。 一个五岁的孩子,在花园里,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从高空坠落,支离破碎。 自此,世界上最亲密的接触,母亲,便与血腥与肮脏画上了等号,所以才会厌恶所有的接触,将自己包裹在干净的屏障之下。 再者,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他的父亲,没有选择安抚和治愈,而是用一声枪响,选择了“爱情”而非责任。 留下一个年幼的孩子,在这座巨大的、沉默的、由秘密和谎言构成的坟墓里。 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没有人教他如何去爱,如何被爱。 所以,他的爱情,事实上是一场为了避免重复童年悲剧而精心策划的......重蹈覆辙。 傅为义缓慢地呼出一口气,而后微微前倾,说:“所以,您和我说这些,是想我理解他,同情他,原谅他吗?” 虞微臣摇摇头,说:“为义,我今天对你说这些,并不是希望你原谅清慈。他确实做错了,我不会为他开脱。” “我是想,你会想知道这些,毕竟......”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清慈已经对你产生意义了,不是吗?” 傅为义又一次过敏,声音冷下来,反问: “什么叫产生意义?” 虞微臣前倾了一些,伸出手,虚虚地触碰傅为义的眼睛,说:“为义,你本来是最纯粹,最完美的,但是现在,你已经背叛了你的进化,不是吗?” “你的眼睛,你应该发现了吧。” 傅为义的表情彻底冷下来。他果然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虞董,您终于不装了吗?” “是的,我已经看到了我母亲的档案。” 虞微臣脸上仍然带着完美无瑕的微笑,傅为义的直接摊牌似乎并未让他有丝毫动摇。 指尖碰到了傅为义的眼尾,微凉,如同某种冷血动物的触碰,傅为义猛地向后躲开了。 虞微臣并不在意,收回了手,语气里充满遗憾,说:“你母亲的去世,我深表遗憾。” “你的眼睛以前和她一模一样,纯粹的琥珀色,非常完美的遗传,现在......倒是不太一样了。” 他话锋一转,说:“我后来才知道清慈做的一切,坦白地说,我很意外,你竟然没有杀他。” 凝视着傅为义变色的眼眸,虞微臣说完了想说的话:“可能,这就是你眼睛变色,产生瑕疵的原因吧。” “为义,如果可以,我真想研究一下。” 研究?他把我当成什么?一件失控的实验品吗?傅为义在心底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不想和对方废话,讨论自己到底对虞清慈究竟是什么态度,也知道对方必然要故弄玄虚,不可能直接说出他眼睛变色的原因。 所以选择直接地说:“您说的,聊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指的就是这个吗?” “我以为您会想和我聊一聊安布若西亚计划。” “你说的计划,已经是近三十年前的旧事了。”虞微臣端起咖啡杯,从容地回答,“那时候,连我都还是孩子,恐怕能告诉你的不多。” 还在撇清关系。真是滴水不漏。傅为义也笑了笑,戳穿了他从容不迫的伪装: “您别说笑了,前些天,我在家里发现了一卷录音带。” “我父亲还投资了这个计划,您在里面,也说了不少对计划的预期。” “g因子,不是吗?” 虞微臣脸上的微笑终于凝滞了片刻,他缓缓将咖啡杯放回桌面,说:“为义,你这么执着这个计划,是做什么呢?是想为你母亲复仇吗?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缓步走到傅为义面前,双手撑在他座椅的扶手上,俯下身,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他。 “我觉得,你还是与我站在一边比较好。”虞微臣得出了结论,“毕竟,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帮助你,理解你。” 虞微臣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你,是进化成功的......同类。” 傅为义想,果然,如他所想,虞微臣也给自己注射了g因子,并且,还成功的完成了所谓的“进化”。 他眨了眨眼,反问说:“是吗?” “我可以帮你看看眼睛的问题。”虞微臣声音里充满了诱惑,说,“你一定很苦恼吧。” “我比较关心的是,会致命吗?”傅为义平静地说。 “基因上的问题。”虞微臣慢条斯理地说,像一个耐心的医生,“控制得好,无伤大雅,控制得不好......” 他顿了顿,残忍地说:“当然致命。” 第112章 原来这才是最终的底牌。用我的命来威胁我。 傅为义的心彻底冷了下来。 “为义,你最好还是保持以前无坚不摧的状态,否则,问题肯定会越来越严重。” “我当然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傅为义捕捉到了关键词。 什么叫“以前无坚不摧的状态”?傅为义不觉得现在的自己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在他思考的时候,虞微臣忽然做了一个毫无逻辑的转折,说:“所以,今天,到现在,也没有问你......要不要去看看清慈。” “你想去看看他吗?” 傅为义没说话,他好像忽然明白了虞微臣所说的变化是什么。 和虞清慈有关。 虞微臣指的是......傅为义那一刻的动摇。 是那一刻的动摇背叛了他本来果决的心,背叛了所谓的“进化”,让傅为义的基因出现了变化,变得不稳定,外显为一双变绿的眼睛,让虞微臣判断,虞清慈对傅为义产生了意义。 虞微臣冷静而形象地向他描绘着虞清慈的惨状。 “感谢你的心软,子弹没有击中心脏,不过打穿了左肺,造成了严重的血气胸和失血性休克。” “虞家最好的外科团队,忙了十几个小时,命保住了。” 他看见傅为义的睫毛颤了颤,继续说:“但他一直没有醒来,现在还在西楼的无菌重症监护室,靠着呼吸机和各种仪器维持着生命体征。” “我看过了,最大的问题不是那个贯穿伤,而是他自己......”虞微臣的声音低了一些,不过还是很清晰,“似乎没有多少求生意志。” “为义,若是为你好,我会说,你应该现在就离开。不过,我毕竟是清慈的叔叔,我还是想问问你,愿意去看看清慈吗?” “我想,如果你去了,他一定会很快醒来的。” 第67章 礼物 傅为义想见虞清慈吗? 他对自己非常诚实, 他会承认,他想。 至于原因。 首先,傅为义不希望虞清慈死了。 他亲手开的枪, 决定让虞清慈活下来, 那么,虞清慈必须活着, 不能放弃求生的意志, 就这样退场。 其次, 傅为义想看看, 自己究竟治疗到了何种程度。 对虞清慈的依赖还剩多少?当他再次面对对方时,他的身体,他的潜意识, 还是否会像在疗养院的那些天一样,不受控制地颤抖、渴求。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对表情完美、正好整以暇的虞微臣说:“劳烦您带路了。” 虞微臣轻叹一声, 仿佛对傅为义做出“感情用事”的决定非常失望, 抬步,推开了玻璃门。 周晚桥还守在门边,他看见两人出来,目光在傅为义脸上一扫而过, 随即才微微点头,和虞微臣打了招呼。 虞微臣仿佛这时才知道傅为义与周晚桥同行, 说:“晚桥, 原来你陪着为义过来了。” 周晚桥点了点头,说:“是,我不放心为义的身体。” 虞微臣眼中闪过几分了然,转头对傅为义说:“你很信任晚桥, 是吗?” 傅为义直觉虞微臣话里有话,没有回答。 虞微臣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很快地又转回了头,对周晚桥说:“我准备带为义去西楼看看清慈,你要一起去吗?” 周晚桥的目光越过虞微臣,对傅为义说:“为为,是你想去看他吗?” 傅为义说:“是。” 周晚桥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表态,转向虞微臣,说:“我也一起过去吧。” 进入建筑内部,走廊两侧是深色的橡木板,挂着一些油画。沿途经过几个拱门,可以窥见侧厅的景象。 到达西楼之时,环境变得简洁明亮,墙板的颜色由深棕过渡到浅灰,虞微臣在一扇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门前停下。 他抬头看了看,生物识别技术识别到他的信息,门便缓缓打开了。 眼前的世界变得现代化,这就是虞家庄园的西楼,一座设施足以媲美顶级私立医院的、独立的医疗中心。 他们乘坐电梯,无声上行至四楼。 电梯门打开,是一条白色的走廊,光线明亮到不真实,十分安静,只能听见维生系统发出的轻微嗡鸣声。 虞微臣在走廊尽头的一扇巨大的单向透视玻璃墙前停下脚步。 墙后,便是虞清慈的病房。 傅为义抬眼,向里看去。 那张纯白色的、功能复杂的医疗床中央,虞清慈安静地躺着,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单,浑身上下连着许多透明的管线与电极,延伸至床边形态各异的生命监护仪器上。 呼吸机规律地起伏,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是唯一代表着生命的声响。 对方曾被傅为义亲手击中的左胸处,覆盖着厚厚的纱布,代表着曾被击碎,又被勉强地拼凑粘合,但还是留下永久的裂痕。 闭着眼睛,他的睫羽倦怠地耷下,皮肤苍白到不似人类,更像是一具不会动的瓷制人偶,因为碎裂,而被小心陈列在这个透明的展示柜里。 傅为义仔细观察着自己的变化。 心跳正在不受控制地加速,呼吸也变得有些不畅。那股曾将他拖入深渊,近乎本能的恐慌和依赖感,蛰伏在他意识的深处,在此刻被唤醒,再一次有发作的趋势。 他看着玻璃墙后那个了无生气的身影,耳边却仿佛能听见对方熟悉的声音在低语,消毒水的气息里,他甚至嗅到了熟悉的、只属于虞清慈的、清苦的植物气味。 傅为义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感受仍然固执地存在着。 在这时,一只温热而干燥的手,从侧后方伸了过来,覆盖在了傅为义那只无意识蜷缩、冰冷汗湿的手上。 没有立刻握紧,仅仅是包裹,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 “为义,是我。” 周晚桥的声音响了起来,很低,很近,几乎贴在他耳边,清晰地穿透了所有混乱的幻听。 “你现在在虞家庄园的西楼,站在我身边。” “听我的声音,深呼吸。” 这番再熟悉不过的安抚,让傅为义想起了曾经那些无法安睡的、被梦魇纠缠的夜晚。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反手握住了周晚桥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对方的骨头捏碎。 而后,他胸腔中那股翻江倒海的失控感,终于随着几次深长的呼吸,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虞微臣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站在一起的两个人,敏锐地意识到,或许,傅为义的眼睛变绿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躺在病房里的,他的侄子。 这样的信赖关系,竟然会出现在周晚桥和傅为义中间,虞微臣认为,这是一个危险的、不可控的变量。 好在,他恰好握着一枚足以将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信任堡垒,从内部炸毁的钥匙。 傅为义平复了片刻,终于睁开眼。他没有松开还握着周晚桥的手,只是转过头,用那双恢复了平稳、却依然泛着冷绿色的眼睛,看向虞微臣。 他的声音已经听不出异样:“虞董,您是想我进去,对虞清慈说点什么吗?” 虞微臣点了点头,说:“我想,他会需要听听你的声音。” 他转身,示意护士打开通往病房的最后一扇门。 周晚桥不放心,低声说:“你的身体.....” “我没事。”傅为义反手安抚地拍了拍周晚桥的手背,而后松开,独自一人迈进了病房。 他在距离医疗床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看着床上那个毫无生气的身影,和连接在他身上的、维持着他脆弱生命的管线,毫无温度地笑了笑。 “虞清慈,我没有想到,你其实这么懦弱,和你父亲一样。” “我被你变成这样,都已经要痊愈了,你竟然......没有求生意志了?” 在傅为义没有看见的地方,平稳显示着虞清慈心率的监护仪,那天绿色的波形曲线,出现了一个细微但清晰的波动。 傅为义紧紧地握着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以此来压抑那因为再次靠近而又一次变得有些失控的心跳。 他接着说:“我今天来看你,并不是因为依赖你,或者你想要的......爱你。只是因为,我想看看,我对你的依赖还剩下多少。” “现在看来,应该没有多少了。虞清慈,我没有被你变成宠物。” “我没有杀你,不是因为没有对准,是因为那时候,我确实不想你死。” “我觉得死太便宜你了,我希望你一直活着。” “所以,你最好还是快点醒来,让我继续......好好地报复你。” 想对没有反应的虞清慈说的话不多,这已经是傅为义想说的全部。 第113章 他说完,不再看床上的人一眼,径直转身,迈步走出了病房。 周晚桥立刻迎了上去,当傅为义走近时,他才看清对方额角因为极力忍耐而渗出的、细密的冷汗。他担心地蹙起了眉,伸手想要扶住他。 傅为义任由他靠近,而后低声说:“不用,我没事。” 站在一旁的虞微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脸上重新浮现出那副温和的、悲悯的微笑,开口道:“谢谢你,为义。我想,清慈很快就会醒来了。” “我不会插手你们中间的事情,你想怎么报复他,都可以。”他顿了顿,接着说,“作为感谢,也作为......我个人的一点歉意,我想送一份礼物给你。明天会送到你的办公室。” 傅为义饶有兴致地挑挑眉,不算很感谢地说了句“谢谢”。 离开虞家的车上,周晚桥很有兴趣地问傅为义:“你对虞清慈说了什么?” 傅为义正在闭目养神,听见他的问题,缓缓睁开眼,看了看周晚桥,轻描淡写地说:“没说什么特别的,就说我觉得他很懦弱,我都快痊愈了,他还没有求生意志。” “你觉得呢?是不是很懦弱。” 周晚桥笑了,说:“我觉得虞清慈要是能听见,肯定会很快醒来。” 傅为义也笑了:“怎么了,我说的很过分吗?” 周晚桥对傅为义说的话并不意外,说:“还好,我觉得你对他已经挺仁慈的了。” * “傅总,这是虞董派人送来的礼物。” 艾维斯将一个没有任何品牌标识,设计极简的深灰色金属密码箱放在了傅为义的办公桌上。 箱子不大,随之递上的,还有一张卡片,上面有一串数字,是箱子的密码。 傅为义的目光从文件中抬起,落在密码箱上,挥了挥手。 艾维斯立刻会意,无声地退出了办公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傅为义看着这个盒子。 虞微臣承诺的礼物。 直觉告诉他,对方显然不安好心,这可能是一个潘多拉魔盒。 但傅为义还是选择了打开。 他不紧不慢地输入密码,箱盖随着一声轻微地机械解锁声,悄然弹开。 箱内是精准切割的黑色天鹅绒,上面静静躺着两样东西。 一支看起来有一些年份、金属外壳的微型录音笔。 以及一个被完整蜜蜂在透明亚克力块中的、极小的玻璃安瓿瓶,瓶内装着几滴无色的液体。 傅为义的目光在两样物品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先拿起了那支录音笔,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金属外壳上因岁月留下的细微划痕,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轻微的电流嘶嘶声后,一个优雅且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感的声音响起,傅为义能分辨出,是虞微臣。 “你就是周晚桥吗?” 录音里传来一声轻微的杯子落桌声。 “要见我,是有什么事?” 短暂地沉默后,另一个声音响起,是傅为义非常非常熟悉的声音,沉稳,华丽:“我想与您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您应该知道,傅振云要用我换命。” “是。” 周晚桥的语气少见的加快了一些:“我明天就会进入傅家,我知道傅家和虞家向来不和,我愿意帮助您除掉傅振云,只要您能确保我的安全。” “你在傅家,我可确保不了。” “我的意思是......”周晚桥的声音在这里有片刻的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为我提供一些帮助。” “我为什么相信你?” “虞家养我长大,除掉我,肯定也很容易。” “你知道就好。” 虞微臣轻笑了一声,顿了顿,似乎在思索,而后压低了声音,说:“我可以给你提供一种实验室的新方案,但你应该清楚被发现的后果是什么。” “后果我都会承担。”周晚桥的语气重新变得平稳,“毕竟我不这么做,面前只有死路。” “这是我唯一的生路。” 录音到此结束。 傅为义面无表情地按下了重播键,握着录音笔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泛起青白,但他脸上的神色平静得可怕。 重新听了一遍之后,傅为义的目光移向了那支封存的药剂样本。 许久,他按下了桌上的内部通讯键。 他的副手走了进来。 傅为义把药剂瓶推了过去,声音平稳: “第一,提取这里的药物样本,分析化学成分,我要知道它的一切,包括是否能在七年前的常规检测中被发现。” “第二,立刻调出我父亲当年最完整的、未经任何删改的医疗档案。” “第三,”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站在他面前的人,“用最快的速度进行活体动物实验,我要一份详细的毒理反应报告,对比它和我父亲临终前的所有症状。” 艾维斯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惊异,但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恭敬地躬身,接过了安瓿瓶。 “是,傅总。” 第68章 审判 当天晚上, 傅为义到家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一些。 客厅的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周晚桥照常坐在沙发上等待他。 茯苓蹲在他的腿上,他正在低头看文件。 听见玄关传来开门声, 周晩桥立刻放下文件, 温柔地把茯苓放到一边的软垫上。 猫咪不满地叫了一声,甩了甩尾巴, 但他没有理会, 站起身, 与进门的傅为义熟稔地打了招呼, 语气间带着自然的关切: “为为,怎么回来地这么晚?我让厨房给你留了一点宵夜。” 傅为义带上门,将自己与身后的寒夜隔绝, 他抬起眼,看向周晚桥, 说:“嗯, 今天遇到了一点问题, 在公司多留了一会儿。” 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因为缺少了平日里惯有的那份懒散,而有点过分平静。 周晚桥蹙了蹙眉,帮傅为义脱下外套, 递给了一旁的佣人,问:“什么事能拖住你?” 他看见傅为义脸上带着的疲惫和苍白, 伸出手, 想去碰碰他的额头,确认他的身体是否没有问题:“脸色这么差,事情不顺利?” 傅为义没有躲。他静静地站着,任由对方微凉的手背贴上自己的额头, 甚至微微垂下眼睫,显出几分顺从的姿态。 周晚桥的温度,曾是他病中唯一的慰藉,此时却如同冰冷的蛇信,带着虚伪的暖意,一寸一寸舔舐着他的皮肤。 “没事,已经解决了。”傅为义说。 周晚桥确认他没有发烧,放下心来,收回手,语气温和地说:“解决了就好。” 他们走向餐厅,拉开椅子面对面坐下。 佣人把厨房温着的滋补粥品端上来,傅为义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慢慢地喝下去。 温热粘稠的液体滑入喉咙,一股剧烈的、源自生理本能的呕吐感猛地冲上他的食道。他死死地握住勺子,才没让自己当场失态。 傅为义抬眼看着对面正用关切眼神注视着自己的男人。 周晚桥,你喂下毒药的姿态,是否和此时此刻一样呢? 食欲彻底消失了。傅为义没喝多少,便放下勺子,用餐巾极其考究地擦了擦并无污渍的唇角,从容站起身:“我累了,想上楼休息了。” 周晚桥送傅为义上了楼,两人如同往常一样,零零碎碎地聊了些公司无关痛痒的琐事。 傅为义有些意外,周晚桥竟然没有问他虞微臣送了什么礼物。 他本已在脑中预演了数遍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带过这个话题,既然对方没问,也就暂时派不上用场。 直到卧室门口,傅为义推开门,周晚桥才像往常一样,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脸颊,声音温和地说:“晚安。” 化学成分分析报告第二天下午就送到了傅为义的桌上,还有与父亲原始档案的初步比对结果。 傅为义一边翻看,副手一边向他汇报情况:“首先,该样本是一种结构极其复杂的复合型生物碱神经毒素,并非任何已知物质。它的核心作用是精准攻击心肌细胞,能缓慢引发不可逆的功能性衰竭。” 艾维斯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点,“其代谢产物在当时的技术下无法被检出,会完美伪装成心源性猝死。根据分子结构特征分析,带有虞家生物实验室的标志性技术印记。” “其次,我们比对了傅振云先生的原始医疗档案。他临终前数月的所有症状,包括进行性心律不齐和不明原因的肌无力,与该毒素的理论效果高度吻合。当年的尸检报告也明确指出无明确毒理学指向。” 接下来的四天,傅为义的生活一如往常,他甚至还与周晚桥共同出席了一场商业晚宴。 第114章 动物活体实验最终报告来的慢许多,在五天后。 实验对象的加速试验中发现,所有的生命体征变化曲线,与他父亲临终前的医疗记录几乎完全重合。最终,实验对象死于由该毒素引发的、不可逆的心肌细胞坏死,与他的父亲的官方死因完全一致。 看完报告之后,傅为义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他俯瞰着脚下这座城市的璀璨灯火,目光最终落在了远处那栋属于傅氏集团总部的古典建筑上。 周晚桥就在那里。 那个作为他的守护者七年,在他最脆弱时给予他支撑的人。 傅为义曾经怀疑他,厌恶他,也曾经信任他,甚至依赖过片刻。 深夜的书房里,这个人曾经手把手教他处理第一份棘手的文件;晚饭的餐桌前,这个人曾经耐心地为他解答前路的迷津;傅为义第一次彻底跌倒时,这个人曾经彻夜不眠守在他床边。 然而,同样是这个人,毫不犹豫地杀掉了傅为义的父亲。 ......而后取而代之,扮演了傅为义的最后一个亲人。 狡猾的圣人。 傅为义慢慢地想。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说:“取消接下来的所有行程,备车,回家。” 到家的时间,竟然比周晚桥还要早些。 客厅里,只有茯苓懒洋洋地从软垫上抬起头,走到傅为义身边,用背蹭了他的小腿。 一位佣人惊讶于他的提前归来,匆匆迎了上来:“傅总,您今天回来得真早。” 傅为义没有理会她的惊讶,只是解开西装的纽扣,声音平稳地问:“周晚桥还没回来吗?” “是的,周先生还没回来。” “知道了。” 傅为义将外套随手递给佣人,没在一楼停留,拿着报告,一步一步走上熟悉的旋梯,上了三楼。 他推开那扇厚重的门,在书房里坐下,坐在那张属于周晚桥,也曾属于他父亲的椅子上,漫不经心地重新翻阅着报告。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了汽车引擎熄火的声音。 等待了大约五分钟之后,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周晚桥对傅为义温和地笑了,说:“为为,这么早回来,找我有什么事?” 傅为义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报告递给了周晚桥,说:“你看看吧。” 周晚桥低头扫了一眼,甚至没有翻页,只是看了标题,就很快地抬起头来,脸上微笑的弧度不变。 他定定地看了傅为义片刻,而后说:“你终于查到了。” “这么冷静啊。”傅为义一步上前,从他手中抽走了报告,摔在书桌上。 而后,他走近了一些,声音不算很响,但是很清晰,慢慢地说,“杀人犯,你想坐牢吗?” “这点证据,没有办法定我的罪。”周晚桥摇摇头。 “你很确信。”傅为义说。 周晚桥冷静地回答他:“为义,你对我太信任了。” “我以为,在我告诉你,你父亲想与我换命的时候,你就会怀疑这些东西。” 竟然承认地如此坦然,甚至还说,傅为义太信任他,几乎像是在讽刺。 傅为义冷笑一声,说:“要是我想,肯定有办法,然后送你进监狱,你觉得呢? 周晚桥垂眸,看着傅为义的脸。 比十七岁那年成熟了很多,连他曾经最熟悉的眼睛都在改变颜色。 “我知道,你肯定可以。”周晚桥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傅为义冷冷地问,“周晚桥,这么长时间,你这样的人,肯定留了很多后手吧。” 周晚桥没有移开视线,仍然看着傅为义好看到残酷的面孔,近乎温柔地说: “我没有后手。” “傅为义,我不会反抗,也不会尝试掩饰,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查到,然后......审判我。” 傅为义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沉默片刻,反问:“审判你?” 前倾一些,缩短了和对方的距离,以观察对方的表情,他继续说:“你觉得,我还会给你什么判决?周晚桥,我可以给你几分钟陈词,解释。” 周晚桥眨眨眼,表情仍然冷静,开始了他的陈述:“我不认为我做错了。” “傅为义,如果是你,如果不杀死别人就要被杀死,你会选择主动做凶手,还是束手就擒?” 在傅为义说话之前,他继续说:“我知道,你一定和我一样,会选择做凶手。” “我只是想要活着,这是我唯一的路。” 周晩桥的语气是那样确信,确信傅为义会认同他的决定。 让他准备的所有指责与讽刺都无的放矢。 理智上,傅为义确实会承认,他会做出和周晚桥一样的选择。 事实上,在拿到那份报告,或者更早,在听到那份录音的时候,他也并不意外。 甚至,傅为义会说,如果周晚桥就这么死了,他肯定会觉得有些可惜。 但是,他在这一瞬间忽然意识到。 质问。 此时此刻,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质问周晚桥? 对方所说的一切,他事实上早已想到,但直到此时此刻,自己都没有真的想好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傅为义想要叩问自己,来找到下一步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这是他下意识做出的选择,代表的是......他希望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 答案是,他真的信任过周晚桥,将对方视为同谋,合作者,又或者,甚至是更重要的存在。 因而,想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让这种信任关系有理由持续,让这种挑拨不能够达到目的。 但事实上,真相就是如此,不存在其他的可能性。 周晚桥做出了与他本人而言最正确的选择,也因而,和傅为义站在了恒久的对立面。 对傅振云,在对方进入暮年之后,傅为义时常觉得老头又在发疯,或者觉得他很烦,嘴上常常骂他。 但无论如何,这是他的父亲,自幼宠溺他,将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汇聚成属于他的皇冠,戴在他头上的,他的父亲。 傅为义想起父亲去世时曾经有过的脆弱和茫然,那时得到的,所有来自周晚桥的庇护和安慰,都有了别的意味。 看着对方的脸,一张非常熟悉的,仍然赏心悦目的,如同被精心修饰过的刺绣的脸,傅为义再一次产生了一种呕吐的冲动。 没有什么需要问的了。 只剩下一个问题,不太符合傅为义一贯而来的风格,但是此时此刻,他希望知道答案的问题。 傅为义张了张嘴,慢慢地发出声音,问的是:“你后悔过吗?” 周晚桥似乎没想到傅为义会问这个问题。 他冷静的表情出现了片刻的凝滞,在反应过来之后没有犹豫地说:“......没有。” 得到这个答案的傅为义事实上,仍然没有感受到多少意外。 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很好。”他说。 周晚桥看着傅为义彻底失去温度的表情,还有越发茵绿的眼睛,心里想的是—— 落子无悔,他不会后悔自己曾经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 但是,周晚桥也仍然清晰地记得。 在拿到致命药物,走上了不能回头的道路的第二天。 ......自己见到了十五岁的傅为义。 第69章 峰回 “你不后悔。”傅为义重复了一遍, 声音不算很响,也不是很清晰,如同自语。 “周晚桥, ”他顿了顿, 接着说,“从明天开始, 你不用再为傅家工作了, 我会让我的人处理好所有的交接手续。你先留在这里修养一段时间吧。” 周晚桥说:“你想软禁我?” 傅为义面无表情地说:“软禁?周晚桥, 我只是觉得你这些年傅家殚精竭虑, 需要放个长假,休息一下。” 说着,他拿起手机, 拨通了副手的电话,说:“从现在开始, 启动主楼最高安保等级。没有我的允许, 周晚桥先生不能离开三楼半步, 他的一切所需,按时送进来。” 电话挂断之后,傅为义没有看周晚桥,转身向门口走去。 在手即将碰到门把的瞬间, 周晚桥忽然说话了。 “傅为义。” 罕见的,连名带姓的呼唤, 让傅为义停下了动作, 但没有回身。 周晚桥的声音很低,也很平稳:“如果这就是我和你相遇的必由之径,如果这就是我和你必然的结局。” “我不会后悔。” “但是如果,”他顿了顿, 继续说,“能有别的方式和你相遇,又或者有别的选择,我想......” 第115章 “我会十分感激我的幸运。” 门把手被傅为义按下,他没有再说一句话,走了出去。书房的暗门随着一声轻响重新关上,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书房里重新陷入了绝对的安静,只剩下角落里那尊紫砂流水摆件发出的、微不可闻的水声,如同时间的流逝。 周晚桥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身体的重量仿佛在瞬间被抽空。他闭上了眼,用指尖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这便是傅为义。 情理之中的残忍。 周晚桥从未奢望过,自己这七年的陪伴与守护,能换来哪怕片刻的犹豫。 所以,他并没有什么不满。 不会尝试为自己求饶,也不会尝试为自己开脱,周晩桥完全地、毫无怨言地接受这种结果。 傅为义不懂爱。 现在不懂,以后不懂,可能永远也不会懂。 周晩桥一直知晓。 这一特质赋予他残忍,也赋予他自由。 周晩桥爱傅为义的自由,对附带的残忍也不该心生怨怼。 软禁,傅为义事实上关不住周晚桥多久。他在傅家这么多年,影响力根深蒂固,傅为义不可能轻易撼动。 但是周晚桥并没有多少反抗的冲动。 傅为义想要的东西,周晚桥一向双手奉上,最多不过是索取一些想要的、简单的条件。 周晚桥更好奇的是,傅为义究竟会怎么处置自己? 送进监狱,动用私刑,还是终身软禁? 事实上,在听到虞微臣说出,要赠送傅为义一份礼物的时候,周晚桥就已经做好了所有心理准备。 他会等待傅为义做出决定。 * 傅为义离开了书房,关上了门。 他站在门口,忽然感受到一阵极为陌生的情绪。 驱使着他在门口停下,慢慢地向后倒,靠在了暗门的位置上。 傅为义垂下头,捋了一把额发。 他不懂一直堵在自己心口的感觉是什么。 此时此刻的情况,他也不再能够询问周晚桥,以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这意料之中的谈话如此不快乐。 傅为义闭上眼睛,想起自己和周晚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放学的路上,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见到的、奇形怪状的人样,猜测按照父亲的爱好,这个周晚桥应当不男不女、妖艳、庸俗、浓妆艳抹,然后被想象中的人形逗得想笑。 然而,推开门时,看见的人和想象中的任何一个模样都不同。 比现在看起来青涩许多的周晚桥站在客厅的光影里,端庄且俊美,没有化妆,并不庸俗,对傅为义点了点头。 在傅为义嘲讽他之后,也只是浅淡地笑了笑,微微颔首,说:“是,我就是周晚桥。” 距离那一天,已经九年多。 厌恶到合作,好奇到了解。 甚至曾经拥抱,亲吻,做最亲密的事情。 如今,傅为义还是傅为义,周晚桥还是周晚桥。 却不再是十五岁和二十三岁时那样。 面对面时,中间相隔,仅有客厅的夕阳。 如今他们隔着一扇未上锁的门,却没有人有办法推开。 利益,权力,人命,算计将他们永远地隔开。 .......又或者将他们隔开的仅仅是命运。 周晚桥当然不得不杀死傅振云,傅为义当然需要替父亲复仇。 所以,他依照正常的逻辑做出了所有决定,直到现在,将周晚桥软禁,做好与他决裂的准备,下一步便是夺权。 然而,傅为义的情感,选择在此之前,向周晚桥问一个近乎荒谬的问题。 “你后悔吗?” 自己究竟想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呢? 周晚桥最后所说的话,傅为义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真的听懂。 没有说一句后悔,也没有说一句我爱你。 却好像......什么都已经说了。 如果换一个方式,换一种选择,十五岁的傅为义会以怎样的方式与周晚桥相遇? 会擦肩而过,还是仍然会像现在这样,用九年的时间,将彼此紧紧地捆绑,如今要决裂之时,产生如此剧烈的阵痛? 傅为义不受控制地干呕,胃里猛地一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股在聆溪疗养院被囚禁时的恶心感与失重感再次席卷而来,心跳在耳边疯狂擂鼓,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毁灭性的回响。 他从门上滑了下去,蹲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还会有人握着他的手,用平稳的声音安慰他、帮助他找到世界的支点吗? 而他怎么会在现在这一时刻,还在期待周晚桥的出现? 傅为义厌恶自己,厌恶自己对另一个人竟然产生了如此的依赖。 ......周晚桥。 周晚桥,我恨你,我厌恶你。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那扇门忽然被打开了。 “为义!” 周晚桥身上熟悉的气息包裹而来,紧接着,他的身体便被一双手臂从地上捞起,最终陷入了主卧那片柔软的床褥之中。 温凉的手指不断地触碰着他的脸颊和紧闭的眼睑,有些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他的耳中,叫他的名字,问他怎么了。 他做了什么,他自己并没有多少意识,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回应,又或者只是无意识吐出了那个名字。 下一秒,傅为义被一个拥抱淹没,对方的手不断地从他的后脑摸到颈背,似乎是在安抚,却因为慌张而不得章法,一遍一遍在他耳边重复的话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尝试抓住呼吸的频率,不知道过了多久,傅为义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视线仍有些涣散。 感受到他的颤抖减轻,周晚桥松开了一些,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指尖擦过他的眼尾。 不算很清晰的视线里,傅为义看见周晚桥略微泛红的眼眶,以及长卷得到睫毛上沾着的,反光的水珠。 周晚桥的嘴唇动了动,而后问:“......是因为我吗?” 傅为义尚有些混乱的大脑没能听懂周晚桥的问题,他张了张嘴,发出一声代表疑问的“嗯”。 周晚桥没有再提问,他的指尖缓缓下滑,蹭过傅为义的下唇。 而后他慢慢低下头,嘴唇碰到了傅为义微张的唇。 并不深入的吻,傅为义也不确定这是否能称为一个吻,似乎只是一种紧贴,如同一种安抚,不深入也不索取,不带任何的情欲。 傅为义尝到了一丝咸涩,不知道是源于周晚桥眼睫上的水珠,还是自己未曾察觉的、生理性的泪水。 在这种近乎苦涩的味道里,傅为义还尝到了愧疚、痛苦、心疼,每一寸的触碰似乎都在无声地重复周晚桥从未出口的两句话。 “我很后悔。” 还有...... “我爱你。” 傅为义在这个最简单的、触碰的吻里彻底平静下来。 嘴唇慢慢分开,他看清周晚桥脸上混杂着悲伤与喜悦,愧疚与爱意的表情,看清他脸颊上些微的湿润,微乱的头发。 周晚桥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下颌,留恋地抚摸着傅为义的唇,很低地,但是清晰地,对傅为义说:“对不起。” 他没有看着傅为义的眼睛,长卷湿润的眼睫向下垂着,半遮住深棕色的瞳仁,似乎在自己的手指。 嘴唇无声地开合了片刻,再出声时,竟然有几分微哑,说的是“你是有一点在乎我吗”。 不像是提问,也不像是陈述,尾音很轻,几乎被他吞下。 这就是周晚桥对傅为义的行为的解答吗? ......在乎。 傅为义不明白。 他只知道,在拿到虞微臣的礼物的时候,他平静的表现下,不受控制产生痉挛的心肺的疼痛,让他想起孟匀在他面前爆炸的时候,也让他想起对虞清慈开枪的瞬间。 傅为义不懂那种让人几乎难以承受的疼痛是什么。 但他并不傻,他能从周晚桥的话语中判断出,原来这就能被判断为普通人口中的“在乎”。 “爱”的未完成体。 ......原来是这样。 原来自己也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原来自己,也会因为所谓的在乎感到痛苦。 不再无坚不摧,不再毫无负担地游戏他人的情感,变得像一个普通人。 傅为义无法再逃避他的情绪。 事实上,他应该更早一些,就接受这一点变化,并做好准备。 第116章 承认这一点,也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傅为义擅长对自己坦诚。 所以,最终他对周晩桥说“是”。 周晚桥终于看向了傅为义的眼睛。 傅为义在他仍然湿润的眼里,读到了近乎错愕的喜悦;在他的脸上,看见了尚未褪去的、少见的慌乱。 在这个对视里,他终于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了。 “周晚桥,我改变主意了。”傅为义说。 第70章 路转 在书房里闭目养神, 思考了大约五分钟之后,周晚桥忽然听见了一声异响。 那声音起初很细微,像是某种织物摩擦门板的声音, 但他还未及分辨, 便骤然加重,最后化为一声沉闷的落地声。 似乎是有什么人一直靠在门上, 却在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无力地滑坐到了地上。 周晚桥的眼睫猛地一颤, 瞬间睁开了眼睛。 ......傅为义没走? 他猛地站起身, 打开了书房的暗门。 那个本该毫不留情离开周晚桥的人,此刻脱力地蜷缩在门边的地毯上。 对方低着头,额前的黑发被冷汗浸湿, 凌乱地贴在额角。 那张方才傲慢冷然的脸上血色尽褪,长而直的睫毛随着每一次痛苦的喘息而剧烈颤抖, 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碎裂。 周晚桥的第一个反应, 是要让这个再次陷入应激状态的人平静下来。 然而, 他自己的手臂却因为过分激烈的情绪而颤抖不止。 他几乎是手脚僵硬地将傅为义从地上捞起,又近乎笨拙地将他放在床上。 周晚桥试图调用过去那些已经成为本能的、熟练的安抚动作,却发现身体并不受自己的控制。指尖无法抑制地发着抖,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俯下身, 他一遍遍叫着傅为义的名字,问他怎么了, 得到的回应却只有含混不清的音节。 周晚桥不得不贴得更近, 在那些破碎的、不成调的呼吸声里,才终于辨认出—— 傅为义在叫他的名字。 即便过去很久,周晚桥也很难准确地概括那一刻自己的心情。 峰回路转的喜悦,极致的惶然与心疼, 难以置信的错愕,复杂的情绪让他分裂地幸福与疼痛着。 是吗? 傅为义,你问我是否后悔的时候,是在希望得到一个让你能够宽恕我的答案吗? 周晚桥甚至不敢去假设这样的可能。 他只能紧紧地拥抱傅为义,告诉他自己事实上最想对他说的一句话。 “对不起。” 我从不后悔为活下去而做出的选择,但这份罪孽......这份将我们捆绑至此的原罪,也让我日夜不得安宁。 傅为义在他的怀抱里颤抖着,好像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甚至胜过十七岁时。 周晚桥用脸颊贴住傅为义的脸侧,在安抚对方的同时,也在尝试安抚自己。 然而,傅为义比他先平静下来。 对方终于睁开眼,带着几分冷绿的瞳仁涣散地落在他的脸上,颤抖减轻了许多。 真的求证时,周晚桥发觉自己的胆子小到有点可怜。 他想问“你有点爱我吗”,但那个过分沉重的字却烫着舌尖,无法吐出,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化为一句轻得近乎卑微的试探: “......是因为我吗?” 你如此失态,如此脆弱,是不是因为我,也只是因为我? 傅为义的神志似乎仍然没有完全恢复,看着周晚桥,慢慢地发出一个单音节。 周晚桥并不确定这个音节代表肯定还是否认,又或者仅仅是疑问。 但他需要把这个音节当做肯定。 在轻微地颤抖中,他亲吻了很久没有亲吻的嘴唇。 并不是很敢深入,事实上在害怕破坏这一刻的纯粹。 尽管亲密的关系从交换开始,在傅为义眼里,周晚桥或许道貌岸然,但最初,他对傅为义的感情确实并不包含情欲。 自最初遇见傅为义时起,周晚桥一直都在极力克制着那种任何遇见对方的人都会产生的,被吸引的情绪。 他知道,他有必须做的事情,多余的感情只会成为阻碍。 像一个成年人一样,淡然地对待傅为义青春期的幼稚挑衅,与他保持着合理的距离,以便自己的心保持坚硬,这是周晚桥时时刻刻警示自己的话语。 然而,在傅振云去世的那天,当他推开家门,对上那个表面仍然傲慢坚强的、十六岁的傅为义略微泛红的眼眶时,所有树立的坚冰悉数破碎。 倾斜而出的情感首先是保护欲。 ......这是周晚桥对傅为义感情的开端,也始终是主体,占有欲和爱意都要排在其后。 傅为义的颤抖终于彻底平静下来,周晚桥就退开了。 他并不是很敢看傅为义的眼睛,害怕对方眼里逐渐清晰的恨意和愤怒,对着清醒的傅为义先说了一句“对不起”,才终于敢问出那句:“你是有一点在乎我吗?” 所以才会在本该离开时驻足,在本该恨我时呼唤我的名字? 傅为义的嘴唇泛着红,动了动。 周晚桥等着他反驳,等着他讽刺,对所有可能到来的刻薄话语都做好了准备。 但对方说了“是。” 很简单的一个字,周晚桥却几乎有落泪的冲动。 他为了这个不可能的可能,日日煎熬,付出过太多努力。 “周晚桥,”傅为义叫了他的名字,说,“我改变主意了。” 周晚桥慢慢地抬起眼,对上对方重新变得笃定的眼神,问:“你想怎么办?” “把你名下所有傅氏集团的股份、董事席位以及一切决策权都交回来。”傅为义抬起手,搭在周晚桥扶着他下颌的手腕上,声音沙哑,但清晰。 “然后,你可以留在傅家,像以前一样,为我工作。” “周晚桥,我只问你一遍。” “你愿意吗?” 周晚桥反握住傅为义的手,克制地吻了吻他的手背,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明明是剥夺,周晚桥说出愿意的语气,却如同答应一场婚姻的誓词。 傅为义似乎有点意外,他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把手从周晚桥手里抽回来,拍了拍他的脸颊,说:“好。” 而后,问:“还想亲我吗?” 面对近乎邀请的诱惑,周晚桥并没有急着做什么,他说:“傅为义,在吻你之前,我想声明几点,以纠正你一直以来对我的误解。” 傅为义挑了挑眉,说:“你说。” “首先,”周晚桥为自己正名,“你十五岁的时候,我对你没有那种想法。” “我没那么......龌龊。” 傅为义也不知道相信了还是没有,眨眨眼,说:“然后呢?” “然后,”周晚桥的视线从傅为义脸上移开,落在自己的指尖上,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我以前没有喜欢过别人,也没有对谁......有过那种想法。” “第一次和你交换的时候我其实很紧张,因为我是第一次。”他终于平静地承认,“我不像你想的那样,经验丰富。” 傅为义这下真的露出了几分错愕的表情,说:“真的假的,周晚桥,你要是骗我,我肯定会发现的。” 周晚桥说:“是真的。” “好吧。”傅为义看着眼前这个人,他总以为游刃有余的引领者,说,“我姑且相信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还有。”周晚桥终于有勇气向面前这个人吐出那个近乎烫嘴的字。 他抬起眼,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平静的深棕色眼眸,第一次毫无遮拦地直视着傅为义,终于将在心底盘桓多年的字句清晰地吐露出来: “我一直很爱你。” “最后这一点,”傅为义轻笑一声,伸手点了点周晚桥还在轻颤的嘴唇,“我已经知道了。” 周晚桥弯了弯唇,目光重新向下,落在了傅为义的唇上,说: “我的声明都说完了,傅为义,接下来,我要吻你了。” 没有给傅为义反悔的机会,也没有过于急切,他维持着俯身的姿态,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几分。 傅为义很近地看着周晚桥,在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见了翻涌着的、浓稠如蜜的情感。 处心积虑如此多年获得的权柄与财富在他眼中,在此刻被他毫不犹豫地当作祭品,只为换取傅为义片刻的驻足。 这份近乎愚蠢的无私,对傅为义而言,比任何阴谋都更令人震撼。 他所熟知的爱,是孟匀的欺骗,是季琅的偏执,是虞清慈的囚笼,它们是枷锁,是利刃,是人性丑恶的延伸。 第117章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周晚桥固然有私心,做出过一些并不算光明磊落的事情,但他也向傅为义展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可能性。 让他意识到,爱情在极致的丑恶与毁灭之外,还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形态——它可以是拯救,是长久的守护与赎罪,也可以是......幸福。 周晚桥缓缓低下头,最初,只是一个轻柔的触碰,他耐心地、细致地描摹着傅为义的唇形,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无价之宝。 傅为义闭上了眼睛。 吻在下一秒骤然加深。 周晚桥一手托住傅为义的脸颊,拇指眷恋地摩挲着他的颧骨,另一只手穿过他的黑发,扣住了他的后颈,长久的爱意化为一个缠绵的吮吻,撬开他的齿关,与他交换呼吸,纠缠不休。 吻了许久,周晚桥终于松开了他,但并未完全离开,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傅为义被吻得红肿的唇瓣。 傅为义心中不适的感觉现在已经消失,他缓缓睁开眼,眼底的湿润尚未完全褪去,但那抹熟悉的、狡黠的笑意却已重新浮现。 他抬手拍开周晚桥的手,懒洋洋地说:“以后要给我打白工,你还这么高兴干什么。” 周晚桥抓住傅为义的手腕,低声说:“是我应该做的。” 他说着,并未松开手,只是用指腹眷恋地摩挲着傅为义的手背。 目光细细地描摹着眼前这张失而复得的脸,从汗湿的额发,到泛红的眼尾,周晚桥的视线最后落在那双尚未完全褪去湿润的眼眸上,那里面还残留着方才情动时的水汽。 然而,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却缓缓凝固了。 周晚桥微微蹙起眉,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用拇指轻轻拂过傅为义的眼尾,声音里带上了忧虑:“为为......你的眼睛,是不是......又比以前更绿了?” 傅为义的手覆在周晚桥触碰他眼尾的手上,说:“虞微臣告诉了我为什么。” “他说...是我背叛了我的进化。” 周晚桥问:“什么叫背叛进化?” “意思是,他认为,我在产生感情,因此出现了次品的基因缺陷。”傅为义松开周晚桥的手,满不在乎地叙述,“每一次心软,每一次动摇,都可能是一次自我攻击。我的眼睛变绿,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周晚桥心中刚刚升起的喜悦一扫而空,他艰涩地问:“那基因缺陷......可能导致什么?” “不知道。”傅为义平静地说,“虞微臣的意思是,可能会死。” 第71章 出海 周晚桥再次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 问出了一个毫无价值的问题:“那该怎么办?” 傅为义看见他脸上的惊惶,想告诉他别露出这么没用的表情,但最终没有说出, 说的是:“我怎么知道?” “周晚桥, 你应该清楚,这是我能够控制的吗?” 确实, 情感并不是人能够轻易控制的, 周晚桥确实应当非常清楚。 但此时此刻, 他刚刚获得的, 来自傅为义的在意与驻足,却成了刺向他最爱的人的武器,让他面临死亡的威胁。 如同一种悖论, 周晚桥在这份得来不易的回应中,感受到的却是足以将他灵魂都冻结的讽刺与痛苦。 傅为义终于忍不住, 扯住周晚桥的领口, 说:“别露出这个表情。” 周晚桥深吸一口气, 收敛了所有失态的情绪波动:“他对你说这个,是想将你拉入他的阵营,是吗?” 傅为义说:“是啊。他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他是...进化成功的同类。” 周晚桥说:“你是怎么想的?” 傅为义嗤笑一声, 说:“谁想和他是同类?” “那万一...” “周晚桥,你是不想为你的父母复仇了吗?” “我知道你现在是关心则乱。”傅为义毫不留情地说, “但你再犯蠢, 我会怀疑我的决定是否正确。” “二十年前那么大规模的伤亡,虞微臣没法解决,甚至没法完全掩盖。如果我的基因真的出现了类似的缺陷,你觉得虞微臣能够解决吗?” 周晚桥思考了片刻, 说:“你说的对。但是为义,除了他,还有人可能解决你的问题吗?” “......他会真的替我解决问题吗?”傅为义反问,“难道我能信任他?” 句句在理,周晚桥无法再反驳,发觉自己的提问只是在逃避这个已知的结果,情绪又变得低落。 但他知道傅为义并不喜欢自己软弱的表现,所以并没有表露,低头吻了吻傅为义的脸颊,从他尚且健康的体温中获得了不多不少的慰藉,说:“对不起,我实在是太担心你了。” 傅为义对周晚桥的脾气比以前好了不少,竟然没有生气,甚至宽慰他:“我觉得比起这个,显然是我的心理健康更值得你忧虑,不是吗?” 对此,周晚桥向他许诺:“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傅为义很霸道地说:“你最好是。” 周晚桥立刻顺势提出:“你今天的状态不好,今晚就留在这里休息,好吗?我能随时关注你的状态。” 傅为义没有戳穿对方显而易见的,以关心为名的真实目的,点头算是默许。 房间里陷入一阵短暂的静默,傅为义忽然开口,平淡地问:“周晚桥,和虞微臣合作的时候,你知道是他处理了你的父母吗?” “......知道。”周晚桥说。 “与虎谋皮。” “是。”周晚桥无奈地承认,“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不是吗?” “虞家自从我幼时起,便一直监视着我。”他终于向傅为义完全地坦诚,“我只有借助你父亲的势力,才能脱离他们的控制。” “你父亲说,可以为我提供庇护,只要我协助他完成一个玄学仪式。他向我承诺不会威胁生命,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场必死的路。” “为义,如果可以,我也想做一个简单的人。” 傅为义想,若是如此,他的父亲也算是......作茧自缚。 那他知道吗?知道注射了g因子的兰倚必然会死吗?知道换命需要杀死周晚桥作为祭品吗? 毫无疑问,他肯定知道。 若是没有情感,不会心软便是进化,那傅振云恐怕比傅为义进化地更彻底,更像一个冷血地怪物。 傅为义无法包庇他犯下的罪孽。 至于周晚桥...... 他看着眼前这个声称一直等待着傅为义的审判,并毫不犹豫说出愿意的人,意识到—— 将这个人的权力彻底收回,用自己的方式将他长久地、无形地控制在这座主楼中,让他用余生来偿还,既作为对他弑父之仇的惩罚,也作为对他多年守护的扭曲回应。 这是傅为义给周晚桥的审判,是他想到的,最合适的,能给这场多年前的旧怨一个最终交代的方法。 他相信周晚桥会甘之如饴。 或许是因为情绪波动过大,傅为义有些疲惫,休息得比过去早一些。 周晚桥尚没有睡意,在昏暗的夜色中,看着傅为义的睡颜。 他靠的离周晚桥很近,侧着身,略微蜷缩着,眉心依然带着一分极淡的、未曾完全舒展的褶皱,但薄唇却微微张开,呈现出不设防的姿态。 一只手搭在两人之间的床褥上,指尖距离周晚桥不过几寸,平稳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周晚桥伸出手,虚虚碰了碰傅为义的眼睑,仿佛还能看见那双越发冷绿的眼睛。 想起那可怕的可能性,他的心再一次揪紧,矛盾地痛苦着。 傅为义,我想你在乎我一点,如果可以,甚至希望你爱我一点点。 但如果这会让你过得不好...... 那我更愿意你永远保持冷酷,永远不爱任何人。 * “季琅,什么事?” 电话里,季琅的声音沉稳了许多,不过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讨好,小心地问:“阿为,我听说你取消了周晚桥的董事会席位,是怎么了?” “这么快就知道了?”傅为义说,“是。” “没什么大事,这是我和他共同的决定。” 季琅听出傅为义并不想说,便不再追问,说:“那你的身体好一些了吗?我听说你已经回公司处理工作了。” 傅为义“嗯”了一声,说:“好多了。” 季琅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欣喜,非常真诚地为傅为义而高兴,说:“那真是太好了!阿为,我这段时间真是太担心了,想来问问你,又怕打扰你休息。” “没事,不算打扰。”傅为义直接地问,“那今天,是有什么事吗?不会就是为了问周晚桥的事吧。” 季琅低声笑了笑,说:“还有一件事,最近,我在帮我妈妈收拾旧照片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你可能感兴趣的东西。” 第118章 傅为义挑挑眉,问:“什么东西?” “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好像认识你母亲。” 傅为义坐直了一些,饶有兴致地说:“是吗?说清楚。” “我问了她,”季琅的声音里带上几分邀功般的得意,“她说她们以前在同一个圈子里玩过,还一起参加过宴会。她说你母亲叫兰倚,对吗?是那时候名动一时的美人。” “没错。”傅为义说。 “我妈妈现在在圣莫里安的小镇上休养。”季琅终于说,“我想邀请你亲自去见见她。” 没等傅为义说什么,季琅像是怕他拒绝,立刻补充道:“好吧,我是想,你可以换个环境静养,出去散散心,可能会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坐飞机可能太累了,我安排了游轮。船上很稳,设施也很好,有独立的医疗套房,我们慢慢过去。” “我母亲住的地方是海港小镇,沿途风景很好,你可以在船上好好休息,看看海景,吹吹海风。” “好吗,阿为?就当我们一起去度个假。” 傅为义确实需要散散心,季琅实在是非常了解他,他没有拒绝,说:“好,什么时候?” “后天出发,怎么样?” “好。” 两天后,出发的早晨。 渊城的港口笼罩在初春清冷的薄雾之中,天空是一种了无杂质的蓝色。 傅为义的车队在码头前停下,周晚桥亲自送他下车,为他理了理大衣的领口。 在公众场合,对方的动作克制而亲密,低声嘱咐:“有任何事,随时联系我。” 傅为义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不远处那艘通体洁白的私人游艇。 那艘船静静地停靠在泊位上,线条流畅而优雅,如同一只栖息在海港的、沉默的白天鹅。 季琅早已等在舷梯旁,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羊绒休闲西装,内里搭配着同色系的真丝高领衫。 略长的黑发显然经过精心打理,发梢带着一丝微妙的湿润光泽,几缕发丝不听话地垂在额角,中和了西装的正式感,显出几分独属于他的、精致而招摇的艳色。 他的脸上带着傅为义熟悉的笑容,讨好又亲密,自然地接过傅为义脱下的大衣,引他踏上舷梯。 “阿为,欢迎你来到阿尔忒弥斯号。”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雀跃。 傅为义踩在坚实的甲板上,身后传来舷梯被缓缓收起的、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码头上送他的周晚桥,挥了挥手,算作告别,以及更远处的城市。 而后他转过头,看向身边注视着他的季琅,和眼前这片广袤无垠的深蓝色大海。 游轮的汽笛声低沉地响起,划破了港口的寂静,昭示着度假的开始。 季琅侧过身,为傅为义让开通往船舱内部的道路,引着他向里走: “外面风很大,我们进去吧。” 傅为义收回投向远方的目光,“嗯”了一声,迈步走进。 眼前的景象让他都不得不承认,季琅确实费劲了心思。 船舱内部并非传统游轮那种金碧辉煌的浮夸,而是一种冷静、克制到极致的现代奢华。 主色调是深海般的普鲁士蓝与冰川般的银灰色,点缀着少量黑色的金属线条。 巨大的落地舷窗将无垠的海景引入室内,随着游轮的航行,光影在昂贵的地毯和艺术品上缓慢流淌,营造出一种仿佛置身于深海宫殿的静谧与超然。 空气中弥漫着傅为义惯用的那款小众香薰的味道,吧台上也早已备好了他偏爱的那几款单一麦芽威士忌。 “都是按你的喜好布置的。”季琅有点得意地说,“你还喜欢吗?” “你有心了。”傅为义的评价一如既往地克制,没有在客厅停留太久,转向了主卧。 季琅立刻上前为他推开门。 主卧套房占据了主甲板前部最宽阔、视野也最极致的全船宽区域,并附带一个完全私人的前甲板露台。 床正对着落地窗,眼前的海景开阔。 房间的一侧是书房,另一侧则是衣帽间,傅为义走入房间,在床头的触控板上看见了整艘邮轮的中央控制系统。 季琅将游轮的绝对控制权交给了他。 靠在傅为义身边,季琅把自己的一部分重量放在对方身上,如同一种依恋,他轻声说:“这是你的房间,我睡在你隔壁,你随时都可以叫我。” 傅为义瞥了他一眼,半是玩笑地说:“我还以为你要和我一起。” 第72章 遇险 季琅狭长的眼眸立刻亮起来, 笑容的弧度扩大,露出他的虎牙,很期待地问:“可以吗?” 傅为义被他的表情逗乐了, 说:“你以前不是都要和我住一间吗?” 确实是这样, 过去他们无论去哪里,季琅总有千万种理由赖在傅为义的套房里不走。 有时说是觉得安保级别不够, 宁愿守在客厅的沙发上也要留下;有时又担心傅为义不适应, 需要人端茶倒水, 坚持要照顾他;实在找不到理由的时候, 干脆抱着傅为义耍赖,一边蹭他的脖子一边说“我就想陪你嘛”。 傅为义嘴上常常嫌他烦,不过大多数时候都会允许季琅留下。 他事实上明白季琅今天为何反常。 无非是上次犯的错让他不再敢向傅为义提出这样的要求, 心里恐怕正因为这份距离感而难过得不行。 季琅果然变得低落了一些,抱着傅为义的手臂, 小声说:“我今天不敢嘛......” 傅为义笑了一声, 没有抽回手臂, 顺势带着他转身,说:“走吧,我想出去看看。” 季琅立刻会意,为他退开了通往甲板的门。 主卧套房通往的私人前甲板极为开阔, 地面上的柚木被阳光晒得温热,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海水气息。 几组线条简约、配有软垫躺椅摆放在最佳观景位置, 巨大的遮阳伞根据阳光角度自动调节着倾斜度。 傅为义在一张躺椅上靠坐, 季琅立刻从一旁的冰箱中为他端来一杯柠檬水,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而后在距离他最近的地方坐下,盯着他。 在傅为义转头看向他的时候, 季琅看清了他在阳光下越发通透冷绿的眼眸。 “......阿为。”他犹豫片刻,还是说,“你的眼睛是不是还在慢慢变绿?” 傅为义闻言,懒洋洋地抬手遮了遮阳光,说:“有吗?” 季琅歪歪头:“可能是我太担心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其实......私下找了一些有名的基因实验室,咨询了关于虹膜色素变化的情况,不过没有什么特别的结果。” “专家排除了大部分可能,提供了几个可能的可能性,即可能是眼部的炎症,或者虹膜损伤。但这些病症一般都是单眼的,像你这样......两只眼睛均匀变色的情况,非常非常罕见。” “医生说,如果没有明显的不适,有可能这只是一种罕见的自然生理现象。” 在自己都暂时搁置这个问题时,季琅仍如此上心,傅为义挑了挑眉,有些许讶异,不过很快意识到自己并不该意外。 季琅有时候恐怕比傅为义自己,还关心傅为义。 “我已经做过检查,眼部没有疾病。”傅为义宽慰他,“不过,前几天我去见了虞微臣,他给我提供了一种很有趣的可能性。” 季琅立刻身体前倾,表现出急迫的求知欲:“什么可能?” 傅为义重复了他曾对周晚桥说过的话:“他认为是一种基因产生缺陷的征兆,因为我在产生感情,这本该是我在注射g因子之后进化掉的东西。” “......那会有什么后果?”季琅顾不上询问其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说可能会死。”傅为义叙述。 “是因为你在产生感情?”季琅问。 而后,他抓住傅为义的手,诚恳地看着他,用一种虔诚又带着森然杀意的语气,说:“阿为,为了你的健康,你还是同意我帮你杀了虞清慈吧,那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就是你的治疗方案吗?”傅为义垂眸看着季琅,说,“你觉得杀了他,感情这种东西就会消失吗?” “不会吗?”季琅睁着眼睛,“阿为,你会对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一直产生感情吗?” “那如果我对别人再次产生感情呢?你都把他们杀了吗?”傅为义反问。 “...是谁?”季琅脱口而出,下意识的嫉妒和警惕无法掩饰。 傅为义看着他瞬间紧绷的表情,挑了挑眉,故意轻而慢地说:“如果是你呢?” 季琅呆了几秒,俯下身,用脸颊贴上傅为义的手心,说:“我知道我说错话了,你别这样吓我。” 第119章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重新看向傅为义,宣誓一般说:“要是真的是我让你陷入危险的话,我一定会很幸福地去死的。” 傅为义掐了一把季琅的脸颊,直到对方发出一声不太响的痛呼,才松开手,说:“别说这种疯话了。” 季琅揉了揉自己泛红的脸,很甜蜜地说:“我说的是真的呀。” 傅为义向后靠在椅子上,说:“我不确定虞微臣说的是真的,还是只是在恐吓我,希望能以此来控制我。” “此外,我也并不害怕死亡这种东西,所以,我并不想在这件事上花费太多时间。” 对死亡,傅为义并没有一丝恐惧。 即便是获知明天便要死去,他也不会产生多少情绪波动,最多不过是有些遗憾世上尚有他未解决的问题,未尝试的体验,未了解的乐趣。 相比于此,在虞微臣面前表现出恐惧,甘愿因此而受控,成为失败者,恐怕会让傅为义更加心情不佳。 更何况,事实上这件事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任何变化,傅为义更倾向于在问题出现之后,再去解决。 “比起这件事,我甚至更想知道,你母亲到底知道什么,非要当面才能说。”他说,“季琅,你觉得她知道的东西,会让我满意吗?” 季琅的表情立刻认真起来,说:“阿为,我妈妈这次可能是真的知道什么特别的东西。因为,我问她的时候,她好像......很恐惧。” “我妈妈平时胆子是很小,”他很快地补充,“但是我真的感觉这次不一样,你相信我。” “我没有不相信你。”傅为义冲他勾勾手,说,“你说你看到的照片呢?给我看看。” 季琅立刻拿出手机,解锁屏幕,调出了一张照片。 他将手机递到傅为义面前,说:“就是这张。” 傅为义垂下眼,接过手机。 那是一张翻拍的老照片,画面带着旧时代的颗粒感,微微泛黄。 照片的背景是一场盛大的宴会,水晶灯璀璨,人影绰约,主体是一张深红色天鹅绒的沙发,两个女人并肩坐在上面,其中一个人亲昵地挽着另一个人的手臂。 傅为义将照片放大了一些,看清了两个人的脸。 正是他的母亲和季琅的母亲。 十分亲密的姿态,如同一对密友。 他放大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特别的,问季琅:“还有别的吗?” 季琅摇摇头,说:“我只找到这一张。还是在帮我妈妈收拾床头的抽屉的时候找到的,我问她的时候,她还不想承认。” 傅为义略略蹙眉,重新放大了照片,再次看了看。 在他面前,苏芝明明提起过认识兰倚,不过没有提及和她是朋友。 在季琅找到这张照片时,却尝试否认。 很快的,傅为义完成了推理。 ——苏芝并不希望被人知晓她和兰倚曾经是朋友。 为什么? 凭借傅为义对这个人的了解,理由必然是为了保全她自己。 她和兰倚过去的关系会为她带来危险。 所以,在此刻,傅为义再次确认,这趟行程是有效的。 接下来的两天航程,平静得近乎虚幻。 阿尔忒弥斯号如同一座与世隔绝的移动岛屿,在广阔无垠的蔚蓝大海上平稳地航行。 海面上起了薄雾,星光黯淡。傅为义靠在私人甲板的躺椅上,身上盖着季琅为他拿来的羊绒毯,手中端着一杯威士忌。 海风微凉,带着洁净的咸味。 他刚和季琅结束了一场关于季氏集团未来版图的讨论,季琅展现出的狠辣与远见,让他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养出了一条好狗。 只是。 “你的这些手段,会不会太过激进了?”傅为义呷了一口酒,声音平淡地质疑。 季琅沉默了片刻,他摇了摇头,叙述: “阿为,我也不想这样。” “但季家内部已经烂了。我那几个哥哥之前几年只想掏空公司,董事会的人也各怀鬼胎。我不下狠手,季家恐怕很快就要散了。” “我没有时间慢慢来,我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把这里清理干净。” 傅为义略略思索了片刻,会承认季琅所做的,是必须为的不可为。 “你要注意安全,防好后背。”他最终只做了这样的提醒。 讨论结束后,他有些疲惫,便闭着眼,听着海浪规律地拍打船身的声音。 就在这时,季琅一直戴在耳中的、用于内部通讯的微型耳机里,传来一阵极轻的、预设好的提示音。 他看了一眼腕表,时间是午夜零点整。 这是安保团队每小时一次的例行安全汇报时间。 然而,预想中船长沉稳的“一切正常”的汇报声,并没有响起。 耳机里,只有一片死寂。 季琅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按了一下耳机,切换到备用频道,低声呼叫:“舰桥,听到请回答。” 回应他的,依然是空洞的、令人不安的静默。 一股寒意从季琅的脊背窜起。通讯系统的主备频道同时失灵,这绝不是简单的设备故障。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甲板边缘,警惕地环顾四周漆黑的海面。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脚下传来一阵不正常的剧烈震动,游轮引擎规律的低鸣声在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般的异响后,戛然而止。 整艘船因为惯性继续向前滑行了一段,随即便失去了所有动力,开始在海面上无声地漂浮。 备用电源在几秒后启动,几盏红色的应急灯亮起,投下鬼魅般的光影。 “阿为,醒醒!”季琅立刻转身,快步走到傅为义身边,这次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我们有麻烦了!” 傅为义猛地睁开眼,那双在红色应急灯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眸里,瞬间充满了警觉。他没有问怎么了,而是第一时间坐起身,身体因为戒备而紧绷。 季琅迅速从躺椅下的暗格里抽出了一把手枪,上膛的声音在死寂的甲板上格外清晰。 他没有时间解释,一把拉起傅为义,试图将他带回安保级别最高的船舱主卧。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移动两步,休息室通往甲板的玻璃门,从外面被无声地滑开了。 几个身着黑色紧身作战服、脸上涂着油彩的雇佣兵出现,如同从黑暗中滲透出来的鬼影。 他们行动时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手中的武器都装配着消音器,动作间的战术配合,显示出他们是顶级的专业人士。 为首的人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 季琅的反应快到极致,他甚至没有瞄准,凭借本能朝着门口的方向连开两枪,同时大喊一声“趴下”,将傅为义猛地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死死地护在身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对方的火力还击也到了。子弹擦着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飞过,精准地击碎了傅为义放在小桌上的那只威士忌杯。 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怎么回事?”傅为义的声音冰冷,没有半分惊惶,他被季琅牢牢地压在身下,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因为愤怒和紧张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季琅将头埋得更低,躲避着流弹,低声说: “通讯被切断,引擎被破坏了。船上......有内鬼。” “我们被包围了。” 第73章 背叛 “行程不是高度保密的吗?”傅为义质疑。 “......我只告诉了我母亲。”季琅哑声说。 话音未落, 船舱内部也传来了交火声和沉闷的倒地声。 季琅安排在船上的安保人员显然训练有素,与入侵者展开了激烈的抵抗,但枪声很快变得稀疏, 并逐渐向他们所在的顶层甲板靠近。 敌人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冷酷的效率向上“清扫”。 “不能待在这里!”季琅当机立断, 他抓住傅为义的手臂,“跟我走!去安全舱!” 他拉着傅为义, 利用躺椅和吧台作为掩体, 敏捷地尝试着脱险。 傅为义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 几个剧烈的战术动作下来, 便已有些气喘,但他眼神锐利,冷静地观察着敌人的动向, 为季琅指出火力空隙。 就在他们即将进入船舱的瞬间,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翼的舷梯冲了上来。他动作快如闪电, 手中的枪械精准地点射, 瞬间解决了两名试图包抄过来的敌人。 是傅为义的副手, 艾维斯。 “傅总!”艾维斯冲到傅为义身边,单膝跪地,用身体组成第二道屏障,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得不似人类, “敌人至少有十二人,火力很猛。船体中部发生爆炸, 正在下沉。我们必须立刻撤离。” 第120章 “安全舱也撑不了多久。”季琅冷静地说, “先找地方躲起来。” 艾维斯立刻会意,他一脚踹开旁边一间无人居住的豪华客舱的门,三人迅速闪身进入。艾维斯反锁房门,用一把椅子死死抵住门把, 然后持枪警戒在门口,将一片黑暗留给了舱内的两人。 房间里只有应急灯幽微的光,外面激烈的交火声被厚重的舱门隔绝,变得沉闷而遥远,反而让这暂时的安宁显得更加令人窒息。 “对不起,阿为......”季琅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着,声音里满带着一种近乎无措的自责,“可能...是我妈妈把我们行程说出去了。” 傅为义没有理会季琅的道歉,也没有指责他,或是再次指出他不该如此信赖他那个母亲。 扶着墙壁站稳,他的身体虽因虚弱而微微晃动,眼神却仍旧锐利,说:“季琅,你不应该对我道歉。” “你还不明白吗,这次的目标是你,而不是我。” 如果目标是傅为义,一次精准的远程狙击,或者在他车上安放炸弹,远比这样一场伤亡巨大的强攻来得高效。 如此大费周章地瘫痪、登船、清扫......这种做法,只有一个目的——确保目标人物与整艘船一同,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不留任何痕迹。 这是针对一艘船的主人才会采用的灭口方式。 季琅显然是明白的。 他很快在心中锁定了策划这次袭击的可能人物,那些被他用雷霆手段压制下去的叔伯兄弟,想到了那些被他夺走利益的家族元老...... 困兽之斗,不计后果,只为杀了他,重新获得生机。 就在这时,他们所在的舱门被重物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站在一旁的副手一枪打碎了房间的舷窗。 冰冷的海风裹挟着硝烟味倒灌进来。三人没有丝毫犹豫,从破碎的舷窗翻出,沿着狭窄的船舷边缘,向着安全舱冲去。 一扇厚重的钛合金门前,季琅将手掌按在识别器上,输入密码,厚重的舱门无声地向侧方滑开。 然而,就在舱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黑烟从里面喷涌而出——内部的通风系统已经被爆炸摧毁。这里不再安全。 几乎是同一时间,通道的另一头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和战术手电的光束。 他们被彻底堵死在这条狭窄的走廊里,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来不及了!”季琅看着前方被浓烟和火光封锁的通路,他将仅剩的半个弹匣换上,声音果决地对傅为义说,“唯一的出口在船尾的逃生艇停放区!为义,你跟艾维斯先走,我来断后!” “断后?”傅为义闻言,竟在这种关头嗤笑了一声,“季琅,你在这样要求我?” 在别人的牺牲下苟活?这简直是对傅为义的侮辱。 “你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逃跑?”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显然的威压,“要走一起走,否则就都死在这里。” 季琅眼眶微红,说:“阿为,我只想你活着,让你陷入危险都是我的错......既然他们的目标只有我,那你应该是安全的。” 傅为义根本不理会他的恳求,只是从艾维斯腰间抽出一把备用手枪,检查了一下弹药,冷冷地说:“跟上。” 就在这时,船体又一次剧烈地晃动,头顶的金属板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扭曲声,随时可能坍塌。 时间已经不允许再有任何争执。 季琅看着傅为义那张因固执而显得愈发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向傅为义扑了过去,却不是攻击,而是一个用力的拥抱。 “阿为,对不起。” 在傅为义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错愕的瞬间,季琅冲着一旁的艾维斯发出了指令: “艾维斯!控制住他!” 傅为义甚至懒得回头,只是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讥讽:“季琅,你怎么敢命令我的副手?” 然而,艾维斯却冲着季琅点点头,说: “傅总,得罪了。” ......他怎么会听季琅的? 在傅为义反应过来之前,艾维斯一个精准的掌刀,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后颈上。 傅为义在这一刻失去了意识,最后看见的,是季琅近乎沉重的眼神。 沉沉注视着他,好像做好了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准备,充满了珍视、爱慕、决绝。 黑暗并非全然的死寂。 在混沌的、无法分辨时间长短的下沉中,傅为义的意识如同一艘在风暴中沉浮的破船,每一次试图挣扎着浮出水面,都会被更巨大的浪头拍回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第一个穿透混沌的、属于现实世界的声音,是某种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它像一枚精准的锚,将他漂泊的意识缓缓地、强制地拖拽回了现实。 他尝试睁开眼,眼皮却重如铅块。后颈的钝痛和全身肌肉的酸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之前那场战斗的惨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属于医疗舱的消毒水和营养液混合的气味。 一个认知在他脑中成型:他获救了。 傅为义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卧室天花板,而是一个陌生的、由冷白色金属构成的舱顶。他躺在一张医疗床上,身上盖着恒温的薄被,手背上连着输液管,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地注入他的血管。 他转动眼珠,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小而精密的医疗室,各种仪器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蓝的光芒。房间随着海浪的节奏,有种轻微而规律的晃动。 他在一艘船上。 “傅总。” 傅为义缓缓转过头,对上了艾维斯那双如同精密摄像头般的灰色眼眸。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上换了一套干净的作战服,左臂上缠着一圈崭新的绷带,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狼狈。 记忆的最后一片拼图——那句“傅总,得罪了”和随之而来的剧痛——轰然归位。 一股冰冷的、几乎要将他理智都燃烧殆尽的怒火,从胸腔中喷涌而出。 他尝试坐起身,但身体的虚弱远超想象,最终只是徒劳地撑起半个身子。他看着艾维斯,声音因为脱水而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艾维斯。” “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艾维斯站起身,微微躬身,姿态一如既往地恭敬,语气却是纯粹的、不带任何歉意的汇报:“傅总,您已安全。我们目前在季先生安排的备用支援潜艇上,预计在二十小时后抵达原定目的地。” 潜艇......季琅甚至准备了这种东西。 “季琅呢?”傅为义打断了他,“让他滚过来见我。” 艾维斯的脸上,那份如同面具般的冷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沉默了片刻,垂下眼,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一些: “傅总,在我们将您送上逃生艇后,阿尔忒弥斯号发生了二次爆炸,船体断裂,在三分钟内完全沉没。”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失去了和季先生的联系。” “按照当时的情况判断,生还的可能性......为零。” 傅为义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视野中的一切都失去了焦点,只剩下心电监护仪那刺耳的“滴滴”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死? 傅为义不相信。 一个能够在傅为义眼皮底下生出自己獠牙的人,如此有心机和手段,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杀死? 更何况,上一个在傅为义面前消失在爆炸与火海中的人,安然无恙回到了他身边。 傅为义不认为季琅会就这样死了,他肯定有后手,说不定这场袭击也是他的策划,为了像傅为义证明他的爱和忠诚。 而他,当然也会像孟匀一样,出其不意地回到傅为义身边,给他带来一个近似于惊吓的惊喜。 所以,在处理季琅之前,傅为义想先搞清楚的是—— 背叛。 他重新看向艾维斯,看着这张他曾以为最忠诚、最可靠的脸,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变成他的人的?” “从一开始。”艾维斯的回答干净利落,不带任何辩解。 “傅总,季先生将我安插在您身边的唯一指令,就是确保您的绝对安全。在他无法亲自保护您的时候,由我代为执行。昨晚的情况,将您强制撤离,是唯一能确保您生存的方案。” 忠诚的第一顺位并不是傅为义,而是季琅,对方的态度已然很明显。 所以,五年前,傅为义雇佣他的时候,季琅就已经拥有了将人安插在傅为义身边的能力。 傅为义知道季琅总有办法最快知道自己的近况,知道自己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绪如何,身体如何。 第121章 他在傅为义身边,有自己的消息途径。 很长的时间里,傅为义无意干涉,甚至默许,却没想到,漏洞竟然是这个人,这个他非常信任的工具。 而这种对季琅的纵容,在堪称关键的时刻,让事情脱离了傅为义的掌控。 “确保我生存?”傅为义冷笑一声,对他说,“滚出去。” 对方却微微低下头,一板一眼地说:“季先生让我一定要待在您身边,确保您的安全和健康。” 第74章 搜救 傅为义深吸了一口气, 猛地抬起手,动作决绝地扯掉了手背上的输液管。 针头带出一小串血珠,沿着苍白的手背蜿蜒滑落。他看都未看一眼, 只是用拇指随意地按住针孔, 然后掀开薄被,将双腿放到了床边。 后颈的钝痛和身体深处的虚弱感如影随形, 但傅为义只是面无表情地撑着床沿, 强迫自己站了起来。 他的身体因为脱力和久未活动而控制不住地晃动了一下, 艾维斯立刻上前一步, 试图搀扶。 “别碰我。”傅为义的声音沙哑,命令道。 他不算很快地走到了医疗室的门口,将门推开, 声音平稳地接着命令:“掉头。” 艾维斯的身体瞬间僵住:“傅总?” “我说,掉头。”傅为义重复道, “回到阿尔忒弥斯号沉没的海域。” 艾维斯那张总是毫无波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确的反对:“傅总, 回去非常危险。那片海域可能还有敌人的船只在清扫现场, 而且潜艇不适合进行水面搜救,暴露的风险极高。” “我的命令这么不管用了吗?”傅为义冷笑一声,说,“上岸你就可以滚回季琅那里了。” “现在, 我说,掉头, 去搜救, 听见了吗。” “是,傅总。” 潜艇在深海中无声地转向,重新驶向那片死亡之海。 傅为义没有再说话。 医疗室里只有仪器规律的嗡鸣,和潜艇穿过深海时那几乎无法察觉的、沉闷的共振。 深海如同某种隧道, 让傅为义的记忆也随之在水下逆流而上,向上洄游。 几乎所有的记忆里,都有一个不可能不起眼的影子。 每一场喧嚣派对散场后的走廊里,回头就能看见对方跟在很近的位置,手里拿着他忘记带的外套。 见傅为义回头,就会笑起来,露出他的虎牙,显得很甜蜜。 大多时候,在傅为义因充斥着雪茄、香水和虚伪笑声的空气而烦躁时,他都会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剥开糖纸,喂到傅为义唇边,说:“要吃一颗吗?” 向前追溯这个习惯,或许要一直追溯到少年时代。 十四岁,还是十五岁?或者更早? 暗色的车窗上挂着水珠,应当也是从一场并不喜欢的宴会上脱身,他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季琅呆在他身边。 那时候对方刚获得跟班这一殊荣,讨好都很笨拙。 车内的空气很闷,季琅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递过来很多东西,水,饼干,都被傅为义不悦地挥手打开。那些东西的气味,会让这个密闭的空间变得更加令人窒息。 被拒绝了几次后,季琅不敢再说话,车厢里只剩下雨刮器单调的摆动声。 过了很久,久到傅为义几乎要睡着的时候,他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碰了碰他的手背。 那是一个小小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银色铁盒。 季琅打开它,里面躺着几粒白色的小糖,像无暇的卵石。他倒出一粒,放在掌心,递了过来。 “......薄荷味的。”他的声音很小,细如蚊蚋,“为义,你要不要吃一颗,可能会舒服一点。” 傅为义那时当然想拒绝。 他低头看了看这堪称简陋的献礼,抬起眼,看向昏暗灯光里的季琅。 那时候的季琅很瘦小,几乎到达一种不健康的程度,额前的黑发有些长,几乎要遮住眉毛,衬得那张本就没什么肉的脸更小更瘦。 他的脸色是那种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嘴唇也因此没什么血色,下唇被他自己无意识地咬出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在那张过分精致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大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显而易见的紧张、祈求,以及一丝称得上孤注一掷的希冀。 让傅为义觉得如果自己不接过这颗糖,他可能会难过致死,像一只没被主人接住的蜜袋鼯。 时至今日,傅为义已经无法回想起自己做出选择的原因,那时候大概也没想太多,只是想尝一尝那颗糖而已。 清凉的味道确实让傅为义舒服了许多。 后来季琅不再瘦小,逐渐与傅为义身高相仿,又逐渐比他还要高。 薄荷糖的牌子换了一种又一种,包装变得越来越精致。 季琅与傅为义的关系也越来越亲近。 该怎么定义这种关系,傅为义并不清楚。 很畸形。 这是他唯一能确定的。 始于一场居高临下的“救赎”。 一方漫不经心的施舍成了另一方绝境之中的救命稻草,从此被当作神明供奉。 然后,是漫长岁月里的忠诚和服从,施予和祈求。 不对等,不健康,不正常。 称不上朋友,却确实比这个词更稳固,更无法剥离。 傅为义无聊时想起季琅,也曾尝试琢磨过对方对自己的抱有的情感究竟是什么样的。 在经历对方的反咬之前,傅为义认为,应当是一种病态的依恋。 因为自己给了他连他的父母都没有给予的安全感,所以那种雏鸟般的依恋就自然而然地转嫁到了他的身上。 在经历车上的一小时之后,傅为义也很难把这种情感理解成爱。 更像是获得力量之后,不再满足于被动地接受施舍和抚摸,迫不及不及待地想要撕咬,想要圈定自己的领地。 那份病态的依恋并没有减退,反倒愈演愈烈,变成了失控的占有欲。 至于傅为义自己。 傅为义享受季琅的陪伴,习惯他的存在,甚至信任他的能力。 季琅的存在,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如同他权力版图中一块无需多言的、理所当然的领地。他不常想起,但当失去时,却会感到一种被冒犯的、不完整的恼怒。 是的,傅为义称得上喜欢季琅。 这份喜欢,当然剔除了所有世俗意义上的温情与平等,不能算在爱情的范畴,更像是对物件。 不过,如果有人让傅为义从这个世界上选出几个他“喜欢”的人,他或许会选到周晚桥,因为周晚桥强大且有用;或许会选到孟匀,因为孟匀曾是他求而不得的执念;也可能在某个瞬间选择虞清慈,因为对方曾给他带来一瞬间的动摇。 但他一定会选到季琅。 因为只有季琅,从始至终,都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这就是傅为义认为,必须返程的原因。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回到了那片漂浮着零星残骸的海域。阿尔忒弥斯号的残骸早已沉入海底,只有海面上薄薄的油污和一些烧焦的碎片,在宣告着昨夜的惨烈。 “傅总,热源扫描没有发现生命迹象。声呐也没有探测到任何异常求救信号。” 傅为义没有说话,他只是亲自操控着潜艇的潜望镜,扫视着海面上的每一寸波浪,不放过任何一块漂浮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 就在艾维斯准备再次建议返航时,傅为义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在潜望镜放大到极致的视野中,一片被爆炸撕裂的、巨大的白色船体残骸边缘,有什么东西的轮廓,与被海浪拍打的、无生命的碎片截然不同。 并非海浪的起伏。 那是一截被海水浸透的、属于人类的手臂,正搭在残骸的金属边缘,随着波浪微弱地抬起,又无力地落下。 傅为义立刻报出了坐标,说:“派人上去。” 声音仍然平稳,却有一些微哑。 潜艇巨大的身躯破开水面,在夜色中如同一头沉默的巨鲸。舱门打开,几名身着黑色潜水服的救援人员迅速潜入冰冷的海水,向着那片残骸游去。 傅为义没有离开控制室,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主屏幕上。 屏幕被分割成几块,实时传送着救援人员头盔上的摄像头画面。 晃动的、泛着绿色的夜视影像中,他们正在靠近。 镜头越来越近。 首先出现的,是那只死死抓着残骸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白色。 然后,镜头上移,照亮了那张脸。 那张脸被湿透的黑发糊住,脸上沾满了油污和干涸的血迹,但那熟悉的轮廓,却在摄像头的灯光下清晰可辨。 第122章 “确认目标,”耳机里传来救援人员沉稳的声音,“是季总。生命体征......极其微弱。” 当季琅被抬进医疗舱,放在那张冰冷的金属医疗床上时,他看起来早已不像一个活人。 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低温而发紫,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那身原本设计感的西装,此刻被海水、血污和油污浸染得看不出原色,如同破布般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狼狈不堪。 医生迅速剪开了他的衣服,露出了那个狰狞的枪伤。伤口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而发白、肿胀,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傅为义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 不久前还意气风发地站在舷梯旁,笑着对他说“欢迎来到阿尔忒弥斯号”的人,此刻了无生气地躺在这里。 却确实地,是季琅。 傅为义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具破败的身体,脑中那根名为怀疑的弦依然紧绷着。 他下意识地寻找着破绽,寻找着这场表演中任何不合逻辑的细节,试图将这一切都归咎于另一场如同孟匀一般的、精心策划的骗局。 但那不是演戏能伪装出来的、因失血和低温导致的、深入骨髓的苍白。 那也不是道具能模拟出的、在监护仪上微弱起伏的、濒临极限的生命体征。 不是设计,也不是谎言。 因为傅为义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他今晚没有下达那个“掉头”的指令,如果他任由自己的骄傲和多疑战胜了那一瞬间因回忆而生的冲动...... 那么眼前这个人,就会像一块无足轻重的礁石,无声无息地葬身在这片他永远不会再回头的、冰冷的深海里。 医疗舱内的紧急施救仍在继续。 医生和护士们动作迅速而专业,剪开衣物、清理伤口、建立静脉通道、注射强心剂......各种指令和仪器发出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充满了与死神赛跑的紧张感。 不知过了多久,主治医生终于直起身,摘下沾着血污的手套,走到了傅为义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傅总,暂时稳定下来了。季总失血过多,加上严重的低温症,情况一度非常危险。子弹从左肩后侧穿过,造成了贯穿伤。万幸的是,弹道避开了骨骼和主要动脉,只伤及了肌肉组织。” “但因为在海水里浸泡太久,高烧和感染是接下来必须面对的难关。未来24小时,是关键期。” 傅为义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很快,医疗舱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监护仪那规律而脆弱的“滴滴”声,和呼吸机送氧时发出的、轻微的“嘶嘶”声。 傅为义垂眸,看着季琅。 那张总是带着讨好笑意的脸,此刻毫无血色,安静地躺在纯白的枕头上。眼睫湿润地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青色的阴影。 傅为义伸出手。 他的指尖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落了下去,轻轻碰了碰季琅冷的、苍白的脸颊。 在他触碰的瞬间,季琅的眼睫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在一阵激烈的、近乎痉挛的颤抖后,他的眼睛挣扎着掀开了一条缝隙。 季琅的视线终于越过仪器和陌生的舱顶,不甚清晰地落在了近在咫尺的傅为义的脸上。 那时他仿佛终于找到了现实的锚点,所有的挣扎都平息了下来,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嘴唇蠕动着,季琅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说的是:“......傅为义。” 非常少见的连名带姓,傅为义都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叫自己。 季琅似乎想笑一下,但是嘴唇抬起的弧度非常有限。 他蹙了蹙眉,撒娇一般,对傅为义用带着哭腔的气音,轻声说: “我好痛啊......” 第75章 期待 傅为义怔了怔, 产生了一种让他有些不适的情绪。 季琅常常用这样的语气对傅为义说话。 陪陪我好吗? 帮帮我好吗? 我该怎么办? 阿为,我好难过啊。 诸如此类。 让傅为义看来,确认自己的重要性的作用远大过于情绪的表达。 但此时此刻, 季琅说这句话, 并非想要傅为义为他做什么。 只是在袒露脆弱而已。 却让傅为义非常怪异地产生了一种幻痛。 事实上,他应当给季琅这个再次不忠的宠物一点教训。 不能再像上次一样, 仅仅是不痛不痒地指责与敲打。 但当下, 傅为义没有马上动。 因为, 季琅颤抖着, 慢慢偏过头,因为失血与失温而冰冷的脸颊,重新贴上了傅为义的手心。 “对不起......”他轻声说, “这次...你是不是真的要不要我了。” 在这一刻,他最害怕的仍然是被抛弃。 傅为义抽回了手。 季琅维持着偏头的姿势, 茫然地垂着眼, 像是认命一般, 保持着沉默,傅为义却觉得他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他略略俯下身,对季琅说:“你以为是谁让潜艇掉头?” 季琅转回头,尽力睁大眼睛看着傅为义, 张了张嘴。在他面前,季琅向来是周全而敏锐的, 此刻却很少见地, 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像一个思维短路的人偶。 傅为义重新站直了,说:“我希望三天以后还是能见到你的母亲。” “袭击的事情,你会彻查, 不需要我出手,对吗?” 季琅终于从惊喜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明白了傅为义话语中所有的潜台词。 他没有死,是傅为义下令掉头回来,救了他。 傅为义还需要他。 季琅重新笑了,说:“会的,会的。我已经...基本知道是谁了。” “是谁?” “肯定是......我妈妈告诉了她身边的人,我要去看她。”季琅平静地说,“她身边肯定有我哥的人,她很笨,肯定一下就被套了所有话,暴露了我们的行程。” 母亲,季琅不知道应当如何去怨恨。他对苏芝抱有的,是一种混杂着怜悯、责任和期待的复杂感情。 怜悯她的软弱,视供养与保护她为自己的责任,却也期待着获得自幼年起便缺失的保护与无条件的爱。 但季琅在同时清楚苏芝的愚蠢与无用。 正如今天,若不是傅为义回来救他,恐怕他就会因她的愚蠢而葬身深海。 所以他将她远远地安置在安全的、与世隔绝的小镇,给她最优渥的生活,就像在豢养一只昂贵而美丽的宠物。他会定期供养,却从不靠近,更不会分享任何关于自己的真实信息。 因为他很清楚,完全地爱她,和让自己活下去,是两件无法共存的事。 季琅正是因为那份......期待,而将他和他最重要的人置于危险之地。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去接受傅为义所有的、最刻薄的指责和最无情的怒火。 但是,傅为义却没有。 他看着季琅,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片刻,说的是:“回去快点把你那几个哥哥处理掉,以后别再留这样的漏洞。” “另外,把我身边你的人都领回去。” 季琅张了张嘴,好像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在看着傅为义,对他笑着,过了许久,久到傅为义都有些不耐烦,他才轻声说:“好。” 二十小时后,潜艇在一处不起眼的私人工业港口悄然上浮,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艾维斯处理完交接,走到傅为义身后,微微躬身:“傅总,一切已按季总的预备方案安排妥当。这艘信使号将接替我们,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抵达圣莫里安。” 比原定计划晚了一天,巡航艇终于在清晨时分,抵达了圣莫里安那座宁静而美丽的海港小镇。 海风是温暖的,阳光和煦,与几天前那片冰冷的死亡之海恍如隔世。 在顶级的药物和医疗资源的帮助下,季琅的伤势恢复了许多,除了左臂依然用固定带吊在胸前,脸色也还带着伤后的苍白之外,他至少已经可以恢复正常的行动。 一辆黑色的轿车早已等候在码头。艾维斯为他们拉开车门,傅为义先坐了进去,季琅则紧随其后。 车子沿着风景如画的海岸公路,向小镇深处驶去,最终在一栋掩映在繁茂花木中的白色别墅前停下。 这里远离镇中心的喧嚣,安静得只能听见海浪和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海水和泥土混合的清新气息,以及各种盛开花朵的甜香。 季琅带着傅为义穿过打理得十分美丽的花园,走到了别墅的正门前。他没有按门铃,而是直接用指纹解锁,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橡木门。 第123章 门内,是一个洒满阳光的、如同玻璃花房般的客厅。 苏芝正背对着他们,站在一张长桌前,专心致志地修剪着花瓶里新摘的百合,还哼着一段轻快的歌剧咏叹调。 听到开门声,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带着几分娇嗔和埋怨的语气开口: “季琅,你怎么才来?迟到了一天也不打个电话告诉我,我昨天为你准备的下午茶都浪费了,等了你好久。” 面对堪称无理的责问,季琅觉得肩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不过他神色如常地说:“妈咪,我今天带了为义过来,路上遇到了一点事,所以耽搁了。” 苏芝这时才带着明媚的笑容转过身,目光先是越过季琅,落在傅为义身上,惊喜地亮了起来:“呀!你还带了为义来看我啊。” 而后,她的视线才终于回到自己的儿子身上,注意到了季琅被固定带吊在胸前的手臂。 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被惊慌所取代,她快步小跑过来,伸出手,却又不敢真的碰到伤处,只是虚虚地抓住季琅的手臂,声音都变了调:“宝宝!你的手臂怎么了!怎么受伤了?” 季琅弯弯唇,很少见地没有宽慰母亲,问:“妈咪,我要来看你这件事,你和谁说了?” 苏芝呆了呆,呈现出一种孩子气的茫然,眼神躲闪了一下,声音也弱了下去:“我......我没有和谁说呀......” 季琅安静地看着她。 苏芝抓住季琅完好的那只手臂,开始摇晃,说:“宝宝,你这样看我干什么?我......”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似乎终于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那段对话,说:“我就是之前和隔壁的安娜说了呀!她不是总说她儿子在投行工作多厉害,一年飞十几个国家吗?我就告诉她,我家季琅比她儿子厉害多了!” “我说我家宝宝那么忙,还要特意包一整艘游轮从渊城开过来,就为了陪我出海散散心。船叫阿尔忒弥斯号,名字特别好听......安娜当时听了,可羡慕我了。” “怎么了,不能说吗?安娜还能做什么?”她反倒开始质问季琅。 傅为义站在一旁,听着苏芝荒谬的话语,简直要笑出声。 他看了一眼季琅,对方似乎还在斟酌如何开口,估计是不忍心刺伤自己的母亲,恐怕下一秒就要把自己因为对方愚蠢而受到的所有苦楚都咽下去。 傅为义可不愿意看进这样的事。 “苏女士。”他选择亲自来做恶人,“您看到季琅肩上的伤了吧。” “多亏您泄露了季琅的行程,让我们在海上遇到了袭击。作为回报,对方派了十几名杀手,把那艘您觉得名字很好听的阿尔忒弥斯号,连同上面的所有船员,一起送进了海底。” “季琅中了枪,在海上漂了很久,直到他失血过多,加上严重的低温症,几乎快要死了的时候,才被我们找到。” 苏芝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季琅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抓住了傅为义的手腕。 傅为义冲苏芝微笑了一下,问:“现在,您觉得,能说吗?季琅应该早就和您说过吧,这件事不能说出去。” “真是多亏了您,差点害死让您自豪的儿子。” 苏芝张张嘴,再说话时声音已经哽咽:“宝宝对不起......妈妈不知道,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就是不喜欢安娜,妈妈......” 季琅看见母亲的眼泪,果然立刻开始宽慰对方:“妈妈,我没事,为义他让潜艇掉头来找我,及时把我救起......” “季琅。”傅为义打断了他,抽出手,用力地拍了他的手背。 季琅立刻不再说话了。 她不敢再流眼泪,也不敢再看儿子的伤口,只是慌乱地、无措地站在原地。 屋里的气氛凝滞了一会儿。 还是苏芝第一个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说:“哎呀,都......都别站着了,快坐呀。我......我去给你们泡茶,好不好?” 她甚至不等两人回答,就自顾自地转身走向厨房,一边走还一边用一种刻意轻快的、试图缓和气氛的语调说: “我这里有很好的大吉岭红茶,索菲送我的,她说配我昨天烤的柠檬挞正好……你们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我去拿给你们……” “妈妈,不用喝茶,我们不留很久。”季琅再说话时,声音变得果断,“今天我带为义来,其实是他想问问你,关于他母亲兰倚的事。” 茶杯落在瓷砖地上,摔成了碎片。 苏芝转过头,用一种惊惶的眼神看着他们,说:“我不认识她,我没和她说过几句话。” 第76章 偶遇 傅为义没有理会地上的狼藉, 也没有理会她拙劣的谎言。他径直走到客厅那张最舒适的单人沙发前,坐了下来。 “季琅,你的伤口现在感觉怎么样?”开口却是一句无关的话, “走了这么多路, 有渗血吗?” 季琅立刻明白了傅为义的意思,配合地说:“有一点疼, 不知道怎么样了。” 苏芝立刻快步走到季琅身边, 想去看他的伤势, 季琅侧身躲开。 “苏女士, ”傅为义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地响起,“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这里。季琅需要休息,也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来进行下一步的治疗。我的耐心, 是决定他能得到多好治疗的关键。” 他顿了顿,抬起眼:“而我的耐心, 取决于您。” “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认识她......”苏芝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傅为义没有理会她的哭泣, 他只是拿出自己的手机, 调出那张宴会上的合影,将屏幕转向苏芝。 “这张照片,您也说不认识吗?” “我......我们就是......一起参加过几次宴会而已......”苏芝的辩解苍白无力。 “是吗?”傅为义收回手机,“什么样的交情, 让您二十多年后听到她的名字,还害怕到连撒谎都颠三倒四?” 他站起身, 走到对方面前, 语气彬彬有礼地再次询问:“我再问您一遍,您认识兰倚吗?” “我......”苏芝彻求助似的看向季琅,“宝宝......” 季琅看着自己母亲那张泪流满面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但最终,他只是用一种极其疲惫的声音,说: “妈咪,告诉为义吧。” “为了我。” 苏芝惶然地看向傅为义,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兰倚出国之后我只收到过一封信,信里歪歪扭扭写着字,字迹很诡异.......我不知道......” “写得是什么?”傅为义问。 “静,静岚谷。” 静岚谷? 傅为义接着追问:“她出国以后给你寄的信,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苏芝的脸色更加惨白,她说:“我......我,我不想惹上你们傅家的事,万一静岚谷是有什么东西或者秘密呢?那我知道了,还能活吗?” “为义,为义,你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告诉你了。” 傅为义几乎是瞬间就有了猜测。 静岚谷有什么东西,或者秘密? 二十多年前项目搁置,二十多年后项目重启,虞微臣专程回国要求加快进度。 静岚谷里一定有秘密。 傅为义转向季琅,问他:“最快什么时候能返程?” 季琅说:“明天我们可以乘船去最近的有机场的城市,最快后天就能回到渊城。” 傅为义点点头,说:“你母亲好像很累了,带她去休息吧,我在门口等你。” 话音落下,他便转身,径直走出了那栋让他感到一丝烦闷的别墅。 傅为义没有走远,只是靠在花园一侧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柏树篱旁,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用指尖夹着,却没有立刻点燃。 静岚谷...... 原来那片看似寻常的山谷,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什么度假村而存在。它是一个巨大的、被精心掩盖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的容器。虞微臣的急切,父亲的日记,母亲的遗言,栖川孤儿院的惨剧......所有散落的拼图,此刻都指向了同一个黑暗的核心。 “咔哒。” 打火机的金属盖弹开,一簇橙红色的火苗在微凉的空气中跳跃。傅为义低下头,将烟点燃,深吸了一口。 没过多久,别墅的门被轻轻推开,季琅快步走了出来。 “阿为,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镇上有一家很有名的露天咖啡厅,我们可以去休息一会儿,据说那里的风景很好。” “好,走吧。” 小镇最有名的露天咖啡馆就在临海的悬崖边上,可以俯瞰整个港湾的景致。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将白色的遮阳伞和桌椅都染上了一层慵懒的金色。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新出炉糕点的甜香,以及海风送来的淡淡咸味。 第124章 他们在视野最好的一个位置坐下。季琅甚至没有问,便熟练地为傅为义点了他惯常喜欢的甜点。 “一份歌剧院蛋糕,还有一杯拿铁。” 蛋糕和咖啡很快被端了上来。季琅将那份精致的歌剧院蛋糕推到傅为义面前,自己则只是小口地喝着柠檬水。 “为义,我们回去,就去静岚谷,对吗?”季琅问。 “是。”傅为义说,“不需要让虞家知道,所以,你那边安排直升机。” 两人交谈了几句,傅为义忽然听到了邻桌似乎有他熟悉的声音。 对方正用一种极其流利的、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当地语言,和侍者交谈着什么。 傅为义端着杯子的手一顿,转过头。 午后的阳光恰好从那个方向斜斜地照过来,有些刺眼。傅为义微微眯起眼,看清了。 就在离他不过两三米远的邻桌,孟匀正独自一人坐着。他穿着一件宽松的亚麻衬衫,姿态闲适地靠在椅背上,一条手臂随意地搭着。 他似乎刚刚结束了与侍者的对话,正转过头来。 阳光在他轮廓清和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道横在眼尾的伤疤在光线下淡得几乎看不见。 四目相对。 孟匀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仿佛他早就知道傅为义会在这里。 他没有急着起身,只是抬起那只空着的手,冲傅为义遥遥地晃了晃,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海风和人声:“为义,下午好。” 傅为义冷冷地看着他,开口:“跟踪我?” “怎么能叫跟踪呢?”孟匀站起身,从一旁拖了一张椅子,在傅为义身边坐下,说,“我只是刚好在这里度假而已,没想到和你们遇上了。” “季琅,我前几天在郊外遇见了一位女士,她的儿子好像和你同名同姓呢。” 他说这句话似乎也并不是想要季琅回答什么,又迅速转向傅为义,说:“为义,所以,你是来这里陪季琅探望他母亲的吗?” 傅为义看着他自说自话,喝了一口咖啡,才反问:“不行吗?” 孟匀睁大眼,问:“我随口吃醋,你怎么还承认?” 他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你才不是想探望他母亲,你是想从她身上知道点什么。” “肯定和你母亲有关,我猜对了吧。” 傅为义夸张地鼓了鼓掌,没什么诚意地说:“你真聪明。” 孟匀变得有点得意,说:“你们还要去静岚谷是不是?我可以一起去吗?听说你和虞清慈就是在那里有一腿的,我真想去看看。” 傅为义把手上的银叉轻轻放回盘中,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这段时间这么闲?” 孟匀眨眨眼,说:“陪你的话,我什么时候都有空啊。” 傅为义没回孟匀的话,很恶劣地转头问季琅:“季琅,你觉得孟先生适合去吗?” 季琅笑起来,露出他的虎牙,礼貌地帮傅为义说出了拒绝:“孟先生说笑了。我们这次去静岚谷,是为了查一些陈年旧事,路途奔波不说,说不定还有什么危险。” “你万一在路上遇到什么颠簸,或者被荒郊野外的树枝刮花了脸,我们可担待不起。” “刮花了脸”被季琅重读,孟匀脸上那副游刃有余的笑容终于僵硬了片刻。 不过他很快恢复了体面,没有理会季琅,仍旧看向傅为义,说:“为义,季琅这样受着伤,肯定没办法保护好你。我也不怕受伤,我跟你去也能帮上忙,不好吗?” 傅为义不想再与他纠缠,兴味索然地摆了摆手:“你要跟着就跟着吧。” 说完,他便从座位上站起身,甚至没有再看孟匀一眼,只是冲着季琅勾了勾手指:“我想去吃晚饭了,这里风大,吹得我头疼。” “好,阿为,我们现在就走。”季琅立刻回过神来,他有点得意地看了孟匀一眼,随即快步跟上,重新回到傅为义身边那个专属的位置。 他们在镇上很有名的一家牛排馆用了餐。 没有了孟匀如影随形的注视,晚餐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季琅殷勤地为傅为义布菜,讲述着关于这座小镇的趣闻轶事,努力地想让傅为义的心情好起来。 傅为义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思显然还在静岚谷的秘密上,但紧绷的下颌线条确实放松了些许。 餐后,两人没有坐车,而是沿着石板路散步回酒店。 小镇的夜晚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时值春天,晚风温暖而湿润,带着远处花园里不知名花朵的芬芳和大海的咸味。褪去了白日游客的喧嚣,古旧的弯颈路灯在石板路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季琅走在傅为义身侧,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线条分明的侧脸,内心涌起一阵满足。他觉得,只有在这样无人打扰的时刻,傅为义才是真正属于他一个人的。 终于,下榻酒店那栋亮着温暖灯光的白色小楼出现在街道尽头。季琅暗自松了口气,快走几步,为傅为义推开了酒店厚重的橡木门。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季琅领着傅为义走向位于走廊尽头的套房。 他拿出房卡,正要在感应区刷开房门。 就在这时,他们隔壁那间套房的门,伴随着“嘀”的一声轻响,从里面被打开了。 季琅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和傅为义同时转过头。 “你们才回来?”孟匀笑眯眯地靠在门上,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我等了你们好久。” 第77章 重见 傅为义看了他一眼, 转过头对季琅说:“开门。” 季琅当然更没有和孟匀说话的意思,立刻推开房门,侧身为傅为义让出进门的空间。 被忽视的孟匀仍然一脸淡定的笑容, 直到傅为义进门之后, 季琅也要跟进去时,他才出声:“你跟进去干什么?你和为义一起住?” 季琅回头, 下巴微微抬起, 说:“你不知道吗?为义每次出门, 我都陪他一起住。” 孟匀冷笑一声, 说:“陪他一起住?” “季琅,你凭什么还有这样的特权,你不是也做了惹怒为义的事情吗?” “凭什么他能原谅你, 就不原谅我?” 他盯着季琅,又像是透过他, 质问着房间里的那个人:“傅为义为什么这么偏心你?” 季琅正要反驳, 就在这时, 傅为义那带着几分懒散和冷意的声音,清晰地从房间里传了出来,打断了走廊里一触即发的对峙。 “孟匀。” 他先是叫了他的名字,顿了顿, 才接着说:“你觉得我现在这样对你,就是因为你那天那样对我?” 孟匀不说话了。 季琅冲他挑挑眉, 带着胜利者的姿态, “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走廊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房间内,傅为义已经走到了客厅的落地窗前,正背对着门口,看着窗外小镇宁静的夜景。 “阿为, ”季琅快步走过去,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刚才交锋后未散尽的快意,“你累了吗?还要工作吗?需要我帮你放洗澡水吗?” “不用。”傅为义终于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季琅那只被固定带吊在胸前的手臂上,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你的伤口,今天换过药了吗?” 季琅愣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没事,小伤。不耽误我照顾你。” 傅为义没理会他的逞强,直接拿起手机,拨通了艾维斯的号码,声音不容置喙:“让你主子的私人医生过来一趟。现在。” 半小时后,家庭医生提着医药箱匆匆赶到。 季琅在傅为义的注视下,不得不坐在沙发上,解开了固定带,并由医生小心地剪开内层的纱布。 伤口周围的皮肤因为长时间的包扎而有些发白,贯穿伤的边缘依然红肿,缝合线像一条狰狞的蜈蚣趴在上面。 医生清理伤口和换药的过程中,季琅一声未吭,甚至还侧过头,专注地看着傅为义,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手臂。 但傅为义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以及他另一只手在沙发软垫上无意识抓出的深痕。 他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直到医生重新为季琅包扎好,并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后才开口,声音很冷:“会留疤吗?” “傅总放心,”医生恭敬地回答,“伤口没有感染,季总恢复得也很好,将来只会留下一道很淡的痕迹。” “嗯。”傅为义点了点头,对季琅说,“听见没?以后老实点,按时换药。” 第125章 “知道了,阿为。”季琅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甜蜜的、毫无保留的笑容,仿佛傅为义这句带着命令口吻的关心,是比任何止痛药都有效的灵丹妙药。 医生离开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季琅重新给自己挂好固定带,然后走到吧台边,为傅为义倒了一杯温水。 “阿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邀功般的谨慎,“明天返程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傅为义接过水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我不想让孟匀再来烦你。”季琅的目光落在傅为义略显疲惫的侧脸上,语气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厌恶,“他就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我们直接走,他肯定会想办法跟上来。” “所以,我已经让人另外准备了一辆车在酒店后门等着。明天早上,我会安排一辆空车按时从正门出发去码头,他不是喜欢跟吗?就让他跟着空车出海兜风去吧。” 傅为义听完,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兴味。他喝了口水,将杯子放在一边,然后伸出手,捏了捏季琅的脸颊,语气里带着几分懒洋洋的赞许: “你现在倒是会想办法了。” 季琅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讨好地用脸颊蹭了蹭傅为义的手心,说:“只要能让你清净一点,让我做什么都行。” “嗯。”傅为义收回手,拍了拍他没有受伤的肩膀,“就这么办吧。” 周晚桥正在客厅里等着他们,见傅为义进门,他站起身,目光先是在傅为义略显疲惫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即落在了他身后的季琅身上,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语气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小季也来了,这次出行,辛苦你照顾为义了。” “应该的。”季琅回以一个同样完美的笑容。 周晚桥打量了他片刻,说:“怎么受伤了?” 傅为义懒得理会这两人之间无声的交锋,他径直走向楼梯,对周晚桥说:“我累了,先上楼休息。” 回到熟悉的卧室,傅为义并没有立刻休息。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庄园静谧的夜景和远处城市的璀璨灯火,脑中那张关于过去的、巨大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骤然之间,逻辑链在脑中扣合,傅为义找到了一切的答案。 静岚谷,傅、虞两家共同拥有、与世隔绝数十年的私有土地,偏僻,安静,封闭。 绝佳的实验基地,绝佳的......藏匿尸体的地方。 一旦地基深挖,钢筋水泥浇筑,高楼拔地而起,所有曾存在于那片土地之下的罪证,都将被永久地、天衣无缝地封存在地底深处,成为一座最彻底的坟墓。这才是真正一了百了的手段。 这就是虞微臣着急回国,不惜动用政界关系也要强行推进项目的原因。他不是在建设未来,他是在......掩埋过去。 就在这时,私人手机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是“虞清慈”三个字。 傅为义呼吸一滞,许久没有困扰他的惊恐与头疼如同潮水般涌来,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他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了片刻,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而后才慢慢放松,将那股几乎让他失控的情绪强行压下。 在电话挂断的前一秒,他点击了接通。 沙沙的电波声。 没有人先说话。 沉默蔓延。 “傅为义。” 虞清慈冷清的声音先割断了沉默,带着大病初愈的疲惫和沙哑。 “你醒了。”傅为义用冷漠的声音说,“什么事?” “......”虞清慈又沉默了片刻,而后开口,“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什么时候开始?” 傅为义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自己那天对虞清慈说的话,仍然没有听懂对方的意思。 “什么?”他问。 “什么时候开始报复我。”虞清慈说。 意料之外,却又确实是虞清慈能说出的话,暂时没想好怎么回答,傅为义只是笑了一声。 “我在路口。”安静了许久,虞清慈终于又开口。 傅为义微微直起身,目光穿过沉沉夜色,投向庄园那条被灯光照亮的、漫长车道的尽头。 路口。 傅家庄园的路口。 傅为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走到书桌前,按下了通往门岗的内部通讯键,说:“开门,放虞总的车进来。” 而后他按下挂断键,转身,推开卧室的门,走下楼梯。 周晚桥正坐在客厅看文件,茯苓趴在他的腿上。 看到傅为义,他有些讶异:“怎么下来了?不是说累了吗?” “有客人来了。”傅为义淡淡地说,他径直走向客厅的沙发,坐了下来,“一个......急着来找死的客人。” 周晚桥的眉梢挑了一下,没有追问。 傅为义冲他摆摆手,说:“我出去等。” 晚间的风带着初春的寒意,吹动他额前几缕黑色的碎发。傅为义没有走下台阶,只是靠在一根巨大的罗马柱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 没有点燃,他只是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带着雕花的金属外壳。 没过多久,一束明亮的车灯光划破了庄园的夜色,一辆线条冷峻的黑色车辆悄无声息地滑到主楼门前的喷泉旁,平稳地停下。 司机迅速下车,绕到后座,恭敬地拉开了车门。 然而,从车里出来的,并非傅为义预想中的身影。 司机先是从后备箱取出一架设计极简、通体漆黑的轮椅,将其展开,稳稳地固定在敞开的车门旁。 傅为义挑了挑眉。 随即,他看见了车内的虞清慈。 对方的脸色比记忆中更加苍白,穿着深灰色的大衣,一副缺红少绿的寡淡模样。 他的目光穿过夜色,精准地落在傅为义的脸上。 司机上前一步,似乎想搀扶他,却被虞清慈用一个极其细微的、拒绝的手势制止了。 他先是用那双带着手套的手撑住车门边缘,用手臂的力量,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身体向前挪动。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一丝痛苦的表情都没有流露,虞清慈那张总是带着倦怠与疏离的面容此刻如同冰雕,只有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泄露了他正在承受的痛苦。 从车座到轮椅,不过半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 他终于将自己完全挪到了轮椅上。 没有立刻抬头,虞清慈先认真地整理了一下大衣的下摆,而后,司机在他的指示下推着轮椅,将他转向傅为义。 车灯的光从他身后照来,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也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逆光的光晕里,看不清表情。 直到他在台阶前停下。 虞清慈抬起头,那双在夜色中仍然不算暗淡的浅茶色眼眸,平静地迎上傅为义的视线。 站在台阶上,傅为义隔着距离俯视着他。 仍然是沉默。 在沉默里,两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观察对方。 然而一人冷肃,一人傲慢,都喜怒不形于色。 与上次分别时,除了处境的倒置,别的变化,都难以发现。 终于,傅为义先动了。 他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走到了虞清慈的轮椅前。 微微弯下腰,他伸出手,隔着衣服,按在虞清慈胸口,那道他亲手制造的伤口上,开口: “很疼,对吗?” 第78章 殉情 虞清慈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垂下眼,看向傅为义搭在他胸前的手。 仍旧骨节分明,指节修长。冷白色的皮肤在夜晚的冷光下, 显出一种冷质的微光。 就是这只手, 在不久前,曾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将一颗子弹送入他的胸膛, 却又给了他仁慈, 没有直接打穿他的心脏。 此刻, 它正覆在他枪伤的位置上,掌心传来的压力并不算重,却带来显然的痛感与存在感, 每一次心跳,似乎都能隔着层层衣料, 与这只手产生共振, 提醒着他这道伤口的来源。 虞清慈没有回答, 慢慢抬起眼睫。 傅为义站在离他很近的位置,原本因病态消瘦而显得有些凹陷的脸颊重新变得饱满,那种几乎要刺破皮肤的锋利骨感重新变得流畅而健康。 他的皮肤之下似乎重新有了流动的血色,不再是那种毫无生气的苍白, 连唇色都恢复了几分红润,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但...他的眼睛。 虞清慈印象中呈现出猫眼石色泽的眼睛, 如今仿佛在向祖母绿过渡。 第126章 他将傅为义非常仔细地过目, 才说:“嗯。” 傅为义手下的力气更重了一些,直到虞清慈终于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以为我会这样报复你,是吗?”傅为义抽回了手,重新站直, 问。 虞清慈顿了顿,摇了摇头。 傅为义接着问:“那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以牙还牙。”虞清慈不假思索地说。 傅为义笑了,他没有回答,转而问:“什么时候醒的?” “......昨天。” “虞清慈。”傅为义忽然叫了他的名字,“明天我又要去静岚谷了。” 他们的一切,开始的地方。 虞清慈问:“去做什么?” “去......”傅为义稍稍拖长了一些,然后说,“与你为敌。” 虞清慈略略皱眉,流露出几分不解。 “刚才,你在看我的眼睛。”傅为义说,“我母亲的档案,你也看过了吧。” “嗯。” “你叔叔说,我因为产生了感情,违背了我的基因进化,所以开始变得不稳定,外显为眼睛变色。”傅为义堪称耐心地向他解释。 “你想知道所谓的进化的代价吗?” “数不清的人命,包括无辜的孤儿,医生,所有的知情者,参与者。” “而这一切的主导者,除了我那个早就死了的父亲,还有你的叔叔,虞微臣。” 虞清慈的眼睛微微睁大,是不太明显的惊讶。 他果然不知道。傅为义想。 “后天,我想去静岚谷,找到虞微臣藏在那里的秘密,让他为这二十多年的罪恶,付出应该的代价。” 他清晰而缓慢地陈述,而后,提出了最终的问题: “虞清慈,现在,你会站在哪一边?” 虞清慈沉默地看着傅为义,他的表情仍然没有很大的起伏,但是,他却长久地没有说话。傅为义能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到怀疑,思考,崩解,以及骤然贯通的瞬间。 他垂下眼片刻,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在傅为义以为自己今晚等不到他的决定时,虞清慈终于开口了: “我叔叔已经在静岚谷了。” “项目昨天就提前动工了。” 没有说出答案,却已经做出了选择。 傅为义的表情终于彻底严肃下来。 极其关键的情报,逼迫傅为义立刻、现在、马上,开始行动。 他立刻拿出手机,给季琅拨了电话:“安排直升机,现在就出发。” 挂断电话之后,他没有再看虞清慈,立刻去让司机开车。有些事,现在无需多言。 临走之前,他还是给周晚桥留了言。 对方只对他说:“早点回来。” 夜色如墨,车辆如同一支黑色的箭,穿透渊城璀璨的灯火,向着城郊一处私密的停机坪疾驰而去。 当傅为义的车抵达时,季琅已经等在那里,靠在一架通体漆黑的直升机旁,脸上的神情是在傅为义面前少见的凝重。 停机坪上空旷的风吹得人衣袂作响,直升机的螺旋桨已经开始低速转动,发出沉闷的轰鸣。 傅为义快步走下车,正要开口。 “为义。”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季琅身后的阴影里传来。 傅为义的脚步猛地一顿。他抬起眼,只见孟匀从机库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 傅为义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他甚至没有问,只是看向季琅,用眼神示意他解释。 季琅的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烦,语气像是解释也像是埋怨,说:“阿为,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我来的时候他已经......” “我在这里等你。”孟匀打断了季琅的话,他径直走到傅为义面前,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淡的、了然的笑意。 “我的人下午发现静岚谷的项目提前动工了。”他平静地陈述,“我知道,你肯定会连夜出发。”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傅为义所熟悉的,甜蜜的得意:“与其让你满世界找我,不如我直接在这里等你。 傅为义看着眼前这个总能精准预判他所有行动的男人,心底的烦躁与一种能够被称为欣赏的怒意交织在一起。 他知道,此刻不是与他纠缠的时候。 “上飞机。”傅为义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然后便越过他,率先登上了直升机。 直升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拔地而起,将渊城的万家灯火甩在身后,融入了远方连绵起伏的、漆黑的山脉之中。 一小时后,直升机在一片被密林环绕的平坦山谷中降落。 舱门打开,一股夹杂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属于深山的冷冽空气瞬间灌了进来。 三人依次走下飞机。这里没有其他灯光,只有直升机的探照灯。四周是高耸入云的峭壁和深不见底的黑暗,风声呜咽着。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停在不远处。 “傅总,”为首的人上前一步,低声汇报,“从这里到施工地还有大约十五分钟的车程,路况很差,虞家的人可能已经发现了我们。” 傅为义的目光在季琅和孟匀脸上一扫而过,心中有了安排。 傅为义看了季琅一眼,说:“你受伤了,先留在这里。控制住直升机和通讯,随时等我消息。” 季琅的伤势确实不适合接下来的潜入,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人留在后方,作为接应和最后的保障。 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季琅似乎充满了不甘,但他还是服从了命令:“是,阿为。” 而后他对孟匀勾了勾手,语气如同在召唤一只还算听话的狗:“你,跟我上车。” 孟匀冲着季琅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极淡的、胜利者般的微笑,跟着傅为义上了车。 越野车在黑暗中启动,沿着唯一一条泥泞的盘山路,向着山脉深处驶去。车内一片死寂,只有轮胎碾过碎石和泥浆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车窗上忽然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 起初只是几滴零星的雨点,但不过短短几分钟,便骤然转为倾盆的暴雨。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车顶和挡风玻璃上,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雨刮器开到最大也只能在视野中徒劳地划开两道模糊的扇形。 道路变得愈发湿滑难行。 就在车辆驶过一处极其狭窄的、左侧是山壁、右侧是悬崖的s形弯道时,一阵极其沉闷、如同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巨响,毫无征兆地盖过了雷鸣和雨声。 那不是自然界的声响,更像是炸药在山体内部被引爆的轰鸣。 傅为义猛地睁开眼,说:“停车!”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他们左侧的山壁之上,一股由泥浆、断木和巨石组成的洪流咆哮着倾泻而下。 剧烈的撞击和天旋地转之后,车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暴雨疯狂敲打变形金属的声响。 傅为义的额角被撞破,温热的血液混着冰冷的雨水流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左腿被变形的车门和座椅死死卡住,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而整辆车,此刻正以一个极其危险的角度,一半悬在悬崖之外,车头向下倾斜,每一次晃动,都伴随着碎石和泥土簌簌坠入深渊的声响。 “......傅为义。”孟匀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带着压抑的喘息和痛苦的闷哼。他的情况稍好一些,只是手臂被划伤,但同样被困在扭曲的座位里,动弹不得。 车体又一次剧烈地晃动,向悬崖外侧滑了半米,车轮与崖边的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孟匀看了一眼窗外深不见底的黑暗,又看了看被死死卡住、几乎无法动弹的傅为义,他忽然笑了,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诡异。 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撑着身体,艰难地凑到傅为义面前。漆黑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脸上带着一种称得上病态的、心满意足的疯狂: “傅为义,你反正也不爱我......” “现在我们两个都被困在这里,谁也逃不掉......就这么跟我一起死在这里,也算是一种圆满,不是吗?” “就当你和我殉情了。” 第79章 骸骨 “疯子。”傅为义骂他。 孟匀笑了, 他轻快地说:“为义,我当然是骗你的。” “我怎么舍得你死呢?” 他凑得更近了一些,在一片黑暗中, 用嘴唇碰了碰傅为义的脸颊。 湿润, 柔软。 “这次,你真的要记得我才好。” “我没有骗你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猛地一脚踹开了傅为义身侧那扇早已变形的车门。 第127章 紧接着, 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 撑住那扇正在合上的车门, 对傅为义说:“你快走。” 傅为义凝眸,问:“孟匀,你什么意思?” 孟匀在距离傅为义很近的位置, 呼吸可闻,他似乎很认真地看了傅为义一眼, 然后—— 傅为义被一股力气猛地推出车厢, 重重地摔在了泥泞上。 身体在湿滑的地面上翻滚了两圈才停下, 骨头撞击碎石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他顾不上周身的剧痛,立刻回头望去。 只见那辆越野车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点,带着车里的人一同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和悬崖之下。 暴雨如注。 雨水混杂着泥浆,不断地落在傅为义的脸上, 将他浇得湿透。 傅为义用手背拭了一把眉目,撑着地面站起, 缓步走到悬崖边, 盯着下方那片被黑暗和暴雨吞噬的,深不见底的悬崖。 只剩下风声,雨声。 以及他自己胸腔里那颗正在疯狂擂动的心脏。 “疯子。”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一些嘶哑。 第三次。 傅为义抬起手, 再次用手背用力地擦拭自己的脸颊,想将那个最后的、湿润柔软的触感从皮肤上剥离下去。 愤怒,他现在需要的是愤怒。 孟匀再一次轻而易举地死亡,以决绝的方式消失在傅为义的生命中,等待下一次粉墨登场。 但是...将他攫住的只是一阵空洞的荒谬感。 一阵,真空。 还会登场吗?孟匀? 傅为义前半生最长久的执念。 唯一一个能欺骗他多次,让他一遍一遍为之困惑、动摇的人。 “我没有骗你了。” 毫无疑问,泥石流是虞微臣给傅为义准备的礼物。 没有人知道孟匀会在这辆车上。 而正是这唯一的变数,用...牺牲的爱,赋予傅为义胜利的机会,与一线生机。 一阵钝钝的疼痛自胃部升起,蔓延至心肺,而后指尖都开始感受到麻木,让他支撑不住自己,慢慢地半跪下去。 ......孟匀。 一个疯子。 就在这时,几道刺目的手电光束穿透雨幕,由远及近,伴随着季琅的呼喊:“阿为!阿为!你怎么样?!” 他从另一端大步跑来,几个保镖紧随其后。 当他看清傅为义浑身是血、半跪在悬崖边的模样时,脸色瞬间煞白。 “阿为!你受伤了?!孟匀呢?车呢?!” 傅为义没有回头。他只是缓缓地、用手臂支撑着自己,从泥泞中站了起来。 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黑发和苍白的脸颊淌下,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石像。 “死了吧。” 傅为义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他转过身,那双在雨幕中绿得近乎妖异的眼睛,落在季琅身上,接着说:“过来扶我。” 季琅立刻跑过去,搀扶着傅为义站直。 “去施工点。” “......好。” 他们没有再坐车。残存的道路早已被泥石流彻底摧毁,只能徒步前行。 傅为义走在最前面,季琅搀着他,腿部的伤口随着步伐牵动,带来疼痛。 当他们终于抵达施工地时,那里已经是一片混乱。探照灯将工地照得如同白昼,工人们正在紧急清理和加固被暴雨冲刷的边坡。 一名像是项目负责人的中年男人立刻上前,试图阻拦:“这位先生,这里很危险,请您......” 傅为义没有理会他。他的目光在工地上飞快地扫视,最终定格在一片刚刚浇筑完成、尚未完全凝固的水泥地基上。 “这些浇好的地基,都给我挖开。”他说。 中年男人愣住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是眼前这个疯子在说胡话。 他上前一步,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先生,您在说什么?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些是整个项目的基础,昨天才刚刚浇筑完成,您说挖开就挖开?” 他看了一眼傅为义身后的保镖,皱起了眉:“不管你们是什么人,请立刻离开这里,否则我就要叫安保,并且报警了!” 他的话音未落,一直站在傅为义身后的季琅便上前一步。 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咔哒”一声。 轻,但无比清晰的,枪械保险被打开的声音。 傅为义终于缓缓地转过头,正眼看向了这个负责人。 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淌下,额角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他冷冷地看着对方,没有提高音量,平淡地开口道: “我是傅为义。” “现在我说,都挖开。” 项目负责人呆愣了几秒,立刻转身,对身后的工人们说:“挖!快!把所有机器都开过来!把这里给我挖开!” 巨大的轰鸣声再次响彻山谷,水泥块和钢筋被粗暴地翻起、撕裂,露出底下湿润的、深褐色的泥土。 时间在机械的轰鸣和瓢泼的雨声中一点点流逝。 傅为义站在一旁,冷静地观看着,季琅撑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他的身边,为他挡住了暴雨。 忽然之间,一台挖掘机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操作员探出头,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指着挖斗下的深坑,惊恐地尖叫起来: “那......那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几道强光手电的光束同时射入那片被翻开的、混杂着水泥和泥土的深坑之中。 在光束的尽头,一片森然的、不属于泥土和岩石的惨白色,突兀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那是一截早已被腐蚀得残缺不全的、属于人类的指骨。 “继续挖。”傅为义说。 工人们换上了铁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那片区域的泥土刨开。 随着泥土被一层层剥离,那片惨白的颜色越来越多,逐渐显露出一个完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 随着表层的泥土被一层层剥离,那股混杂着泥土腥气和陈旧腐败味道的恶臭变得愈发浓烈,几乎凝成实质,让几个心理素质稍差的工人都忍不住跑到一旁干呕起来。 数具早已被泥土浸染成黄褐色的骸骨,以一种极其扭曲痛苦的姿态胡乱地堆叠、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其中,还有一副格外小巧的、属于孩童的肋骨。 傅为义笑了一声,很冷,说:“现在,报警吧。” 立刻有人去拨打卫星电话。 挖掘机的轰鸣声已经停歇,整个工地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寂静,只剩下瓢泼的雨声和风声。 傅为义站在深坑的边缘,注视着被挖开的深坑,孟匀的牺牲,母亲的枉死,父亲的罪孽,虞微臣的伪善......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片被翻开的土地上,找到了最终的、血淋淋的注脚。 一阵剧烈的晕眩毫无征兆地袭来,傅为义的视线开始发黑,耳边的雨声和风声也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季琅稳稳地馋住了他,低声问:“我们,在这里等到警察,对吗?你......撑得住吗?” “等。”傅为义只说了一个字。 时间在雨水中缓慢流逝,工地上的死寂被远处由远及近的、尖锐的警笛声划破。 几分钟后,数辆警车的蓝红色警灯穿透了浓重的雨幕,将这片泥泞的炼狱照得光影交错。 车门打开,数十名身着雨衣的警员和法医人员迅速下车,他们在看到眼前这幅景象时,无一不被那深坑中交错的累累白骨所震撼,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名看起来是总指挥的中年警官快步走到傅为义面前,他先是看了一眼傅为义额角的伤和满身的泥污,又看了看他身后那群神情肃杀、气势不凡的保镖,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傅为义那张毫无血色却异常平静的脸上。 “傅总?”警官的声音里带着谨慎和探究,“我们接到报警,说这里发现了......” 傅为义没有让他说完。他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看向那口深坑。 “这里,”他的声音沙哑,却很清晰,“是静岚谷项目的施工现场。” “我怀疑,这些骸骨,与二十多年前,栖川孤儿院的一桩集体失踪案有关。” 警官的瞳孔骤然收缩。 “继续挖,肯定还能找到更多。”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所有必要的线索都已经摆在了明面上,他相信,得到消息的周晚桥,会把他们的所有调查结果都呈上。 接下来,便是官方的流程,以及......一场注定席卷渊城上流社会的风暴。 该做的,他已经做完。 傅为义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要向前栽倒。 季琅紧紧地抱着他,才没让他倒在泥浆里。 第128章 “......回家。” 傅为义靠在季琅的怀里,终于闭上了眼睛。 第80章 收网 一场前所未有的舆论海啸, 以雷霆万钧之势,吞没了整个渊城。 短短数小时内,“静岚谷”三个字便以血红色的“爆”字标签, 屠尽了各大社交平台的热搜榜。 各大新闻媒体的头版头条, 社交平台的推送,都在用最触目惊心的标题, 报道着同一件事: 【静岚谷深夜巨变!傅虞两家联合开发项目工地惊现骸骨坑!】 【独家现场:数十具骸骨重见天日, 疑与二十年前“栖川孤儿院”悬案有关!】 【权力背后的罪恶?傅氏总裁傅为义亲临现场, 强令挖掘揭开惊天秘闻!】 【虞氏集团深陷泥潭, 项目总负责人虞微臣保持沉默,警方已成立联合专案组介入调查!】 一时间,流言四起, 揣测横飞。 傅家和虞家,这两个盘踞在渊城顶端、平日里只能让人仰望的名字, 此刻被无数双眼睛贪婪地、兴奋地注视着。 每一个家族都在紧急评估这场地震将带来的连锁反应, 以及......在这场注定要重新洗牌的权力游戏中, 自己能分到怎样的蛋糕。 而作为风暴的绝对中心,虞家庄园却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宁静。 书房内,虞微臣正独自一人坐在棋盘前,他面前的棋盘上, 黑白两子已然厮杀至终局。 窗外的媒体长枪短炮和城市的喧嚣仿佛与他无关。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神情专注, 慢条斯理地用两根手指拈起一枚白子。 “啪嗒。” 棋子落下, 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就在这时,管家无声地推门而入,在他身后躬身,声音压得极低:“主人, 联合专案组的人到了。” “让他们进来。” 虞微臣甚至没有回头。 * 短短一月有余,傅为义便再度负伤。 此时此刻,他又躺在医疗床上,陷入了深沉的、被药物辅助的睡眠。额角和腿上的伤口经过了重新的清理和包扎,但脸上仍带着失血和极度透支的苍白。 周晚桥站在医疗监测仪器旁,正垂眸看着屏幕上傅为义平稳但依旧偏快的心率,他的神情专注而凝重,如同在审阅一份重要文件。 他已经在这里守了许久,接到电话急急赶来,身上的西装甚至都没来得及换下,只是松了松领带,袖口随意地挽起,显出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倦意。 而季琅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他离得更近一些,只是专注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傅为义的睡颜,手里拿着一块用冰水浸过的软毛巾,时不时地起身,极其轻柔地为傅为义擦拭着因为低烧而不断渗出薄汗的额角。 不知过了多久,傅为义的眼睫终于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泛着冷绿色的眼眸起初有些涣散,在看清天花板上熟悉的水晶灯后,才慢慢地重新凝聚起焦点。 “你醒了!”季琅先发现他醒来,立刻俯下身,确认他的状态。 周晚橋也快步走了过来,他先是看了一眼监测仪器上的数据,确认一切平稳后,才开口,声音温和而沉稳:“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 傅为义没有回答他们,指了指床头的平板电脑。 季琅立刻会意,将平板拿起,递到傅为义面前。 屏幕上,最醒目的推送,是一段加急的现场直播视频。标题用鲜红的大字写着:【突发!虞氏集团董事局主席虞微臣被联合专案组带走调查!】 视频的画面正对着虞家庄园那扇气派的大门。 在一片疯狂闪烁的镁光灯和记者们的围追堵截中,虞微臣穿着一身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神情平静地、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地,在一众调查人员的陪同下,从容地坐进了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 视频下方,是不断滚动的股市快讯: 【受静岚谷事件影响,虞氏集团股价今日开盘即跌停,市值蒸发超百亿......】 傅为义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那张从容不迫的脸,看着那条代表着虞家商业帝国崩塌一角的、刺目的绿色下跌曲线。 他关掉视频,抬起眼,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问:“孟匀找到了吗?” 他身边的两个人都短暂地顿住了几秒。 而后,季琅先开口:“我们派了专业的搜救队,在悬崖下面搜了整整一天......但是,暴雨引发了山洪,下面的一切都被冲毁了。” “什么都没找到。” “车从那么高的悬崖掉下去,下面又是那种情况......人不可能活下来的。”季琅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甚至伸出手,想去碰碰傅为义的手臂,安抚他,“你别想他了,好不好?他已经......” “季琅说得对,为为。”周晚桥在这时打断了他。 “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孟匀的事......已经结束了。我们应该关注的是,虞微臣被带走后,虞家内部的权力真空,以及他们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反扑。” 傅为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他们都说完,他才缓缓地、再一次抬起眼,平静地扫过他们两人。 “我问的是找到了吗,”他平缓地说,“不是问你们,他死了吗。” “这一次,不管是活是死,都要找到。” 而后,他问周晚桥:“我们的调查结果,你都交给警方了,对吗?” 周晚桥只能点点头,说:“是。” * 数日后,联合专案组的一间秘密审讯室内。 这里冰冷、空旷,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装饰。 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无声地倾泻而下,将房间里的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 虞微臣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囚服,安静地坐在金属桌的一侧。 他身上没有任何镣铐,姿态依然从容得体,仿佛他不是一名等待审判的阶下囚,而只是来此参加一场无关紧要的会议。 当厚重的金属门被从外打开时,他缓缓抬起头。 虞清慈坐在轮椅上,被一名警员沉默地推了进来。他同样穿着一身深色的便服,身上盖着薄薄的羊绒毯。 警员将他推到桌子的另一侧,便躬身退下,重新关上了门。 审讯室内,只剩下叔侄二人,和死一般的寂静。 虞清慈平静地看着桌子对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即便是身穿囚服也未曾削减分毫的威压。 是虞微臣先开了口。 他用一种近乎闲聊的、带着几分长辈关怀的语气,轻声说: “清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虞清慈没有回答,只是抬起那双总是带着倦意的浅茶色眼眸,平静地看着他。 虞微臣笑了笑,那笑容温和,却不达眼底。他将目光从虞清慈的脸上,缓缓移到他那双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戴着手套的手上。 “清慈,告诉我,”他的声音依然平缓,“静岚谷的事......是你告诉傅为义的吗?” 虞清慈的嘴唇动了动,没有丝毫犹豫,用那依然沙哑,却字字清晰的声音回答: “不是。” “我不知道静岚谷有什么,我只是告诉他,你让人提前秘密动工。” 预想中的暴怒没有到来。 虞微臣只是发出了一声近乎叹息的嗤笑。 他用一种带着悲哀和怜悯的眼神,看着虞清慈,不带一丝愤怒,说: “你和你父亲,真是一模一样。” “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所谓的爱情,就甘愿背叛一切,飞蛾扑火。” 虞微臣缓缓从座位上站起身,踱步到虞清慈的轮椅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你以为你选择的是救赎,是他能带你走出你的记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残忍的笑意,“但你看看他身边的人,孟匀、季琅......哪一个不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落得粉身碎骨?” “你以为你对他而言是特殊的?清慈,你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你只是他......最新的、也是最好玩的一件玩具而已,到了现在,你还不懂吗?” 虞清慈抬头,平静地看着他的叔叔,看着这个将他抚养成人、此刻却试图将他拖入地狱的人,平静地说: “您错了。” 虞微臣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还带着几分好奇和纵容,仿佛在听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出天真的辩解: “哦?我错在哪里?” “我没有希望任何人拯救我。”虞清慈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我会和父亲不一样。” 第129章 “我会终结这一切。” “至于我是不是他的玩具......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会选择做出对的事情。” 虞微臣脸上的笑容缓缓凝固,看着虞清慈脸上属于虞家血脉深处的冷漠与决绝。 许久,他重新发出一声近乎赞许的笑。 “......很好。” “清慈,”虞微臣说,“你终于......长大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没有半分被背叛的愤怒,反而充满了欣慰与疲惫。 “我会认罪。”虞微臣转过身,接着说,“棋差一着,我会认输。” “进化已经完成,我没有遗憾。” “不过,”他重新回头,看向虞清慈,说,“清慈,拜托你转告为义。” “在此之前,我想见他一面。” 第81章 诅咒 审讯室厚重的金属门在虞清慈身后关上, 他坐在轮椅上许久没有动。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心,许久, 才拿起手心, 找到那个他烂熟于心的联系方式,发出一条信息: [他认罪了。执行前, 想见你一面。] 城市的另一端, 傅为义没有很快地回复。 因为, 几小时前, 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来自搜救队长。 “傅总.....找到了!在下游十公里外一处被断木卡住的岩洞里......有呼吸!傅总,人还活着!” 从座位上站起时,牵动了腿上的伤口, 傅为义却似乎感受不到疼痛,按下房间的紧急通讯键, 说:“备好医疗专机, 根据救援队的坐标, 寻找最近的降落点。” 直升机巨大的轰鸣声撕裂了山谷的寂静,探照灯刺眼,将悬崖下方那片被暴雨和山洪蹂躏得一片狼藉的河岸照得亮如白昼。 舱门打开的瞬间,傅为义没等舷梯完全放下, 便从近两米高的机舱一跃而下,不顾腿部伤口的疼痛, 径直穿过正在忙碌的搜救人员, 走向那处被临时照亮的岩洞。 然后,他看见了孟匀。 他安静地躺在一张简易的急救担架上,浑身覆满了干涸的血污与深色的泥浆,身上的衣物破碎, 与血肉模糊地黏连在一起。 他的左臂上缠着简陋的止血绷带,已经被血浸透,右腿则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显然已经骨折。 那张脸,惨白,双目紧闭,呼吸微弱。 何其相似的场景。 近半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夜晚。 循着定位,在港口边的河岸,找到了一个浑身是伤,狼狈不堪的,湿透的身影。 那时的傅为义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即便被打得半死,也依然死死攥着他的婚戒的人,觉得那份卑微而疯狂的爱意,是一场足够有趣的游戏。 这事实上,应当是他和他的开始。 而现在...... 看着那个更加破碎的身影,置身事外的兴味和从容已经消失。 如孟匀所说,这次,不是谎言。 违背傅为义的意志,做出这样的牺牲,是对傅为义的羞辱,傅为义不允许他死。 他走到担架旁,缓缓蹲下身,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对方眼角的一块泥污,看见了那道淡淡的伤痕,还有冷的,苍白的皮肤。 “生命体征怎么样?”他问身后赶来的医疗组长。 “......非常微弱,傅总。”组长为难地说,“失血过多,多处骨折,加上严重的低温症和肺部感染......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把他带回去。”傅为义说。 当直升机降落在傅家庄园顶层的私人停机坪时,夜色已深。 周晚桥和季琅早已等在那里。 舱门滑开,他们先看见的不是傅为义,而是被七八个医疗人员小心抬出的移动icu病床。 看清病床上那个面目全非,但仍有生命的人影时,季琅脸上出现了毫不掩饰的震惊和怨毒。 周晚桥皱了皱眉,目光越过病床,落在随后走下飞机的傅为义身上。 傅为义看了他们一眼,跟着那张病床,对早已等候在此的医生下达了命令:“把他送到我的医疗室。” * 数小时后,傅为义的书房内。 他终于有时间打开他的私人手机,看到了那条数小时前传来的消息: [他认罪了。执行前,想见你一面。] 指尖在微冷的屏幕上划过。 虞微臣。 送给傅为义“进化”,送给傅为义谜团,送给傅为义爆炸和山洪。 现在,还想送给傅为义什么? 就在这时,周晚桥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手术还在继续,李医生说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但暂时稳定住了。”他伸手,碰了碰傅为义的眉心,说,“别担心,一切都很顺利。” 傅为义笑了笑,选择不承认,说:“我没因为这个担心。” 他将手机屏幕转向周晚桥:“你看看。” 周晚桥略略凝眸,沉默片刻,问:“你打算去吗?” “你觉得呢?”傅为义反问,“我要去吗?” 周晚桥蹙眉思考了片刻,说:“我觉得......要。” “但他说的话,你不能全放在心上。” 季琅的声音这时也从门口传来:“阿为,你要去什么地方?” “虞微臣认罪了,但说要见我一面。”傅为义说。 “你要去吗?” “周晚桥建议我去,你觉得呢?” “我陪你去吧。”季琅立刻说,“在门口等你。” “那就后天上午。”傅为义说。 “好,我去安排。” * 两日后,傅为义的车队无声地驶离了傅家庄园。 车辆穿过繁华的市中心,向着城市边缘那座戒备森严的所在驶去。 道路两旁的景物逐渐由奢华变得萧索,最终,高楼彻底消失,只剩下灰色的高墙与沉默的电网。 渊城第一监狱,最高安全级别探视区。 金属和强化玻璃构成了这里的一切,每一步的回响都被厚重的隔音材质吞噬。 傅为义告别季琅,独自穿过数道厚重的安保门,在防弹玻璃前坐下。 很快,对面的金属门被打开,虞微臣在两名狱警的押送下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整洁的灰色囚服,身上仍旧没有任何镣铐,步伐依然从容,姿态依然挺拔,若不是环境所限,看起来更像是一位要去参加学术研讨会的儒雅学者。 冲着傅为义微微一笑,他在他对面坐下,拿起了通讯话筒。 “你的眼睛,”通过话筒传来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又绿了一些。” 傅为义唇角轻勾,说:“您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完全是。”虞微臣笑了笑,“我是想看看,我最完美的作品,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为义,你本该是完美的,纯粹的,超越凡人的存在。”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说:“但你还是被污染了。” 在傅为义说出什么话讽刺之前,虞微臣话锋一转,问:“孟匀,还好吗?” “托您的福,半死不活。” “我为你准备的礼物,竟然被他拿走了。”虞微臣说,“你确实是我完美的作品,能够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为你赴汤蹈火,连死都不怕。” “输给你,我也不算遗憾。为义,你本该进化得比我更完美。” “是吗?” 对方仍然在弯弯绕绕,傅为义很想知道,虞微臣到底想说什么。 虞微臣向前倾了一些,那张过分年轻的脸,和残酷的眼神,组合在一起,显得有些诡异: “我是输了,但是,傅为义,没有我,你活不了多久。” “你和栖川孤儿院那些孩子一样,都已经是残次品了。” “残次品?” “当然。”虞微臣又弯弯唇角,笑容里带着造物主般的悲悯和惋惜,“你本来是多么完美的艺术品,为义。” “没有多余的情感,没有不必要的羁绊,拥有绝对的理智和绝对的力量。” “那才是真正的力量。” “但看看你现在。” “你救了欺骗你这么多次的孟匀,对囚禁你的清慈心软,宽恕了杀死你父亲的周晚桥,仍然宠爱那个反咬了你的季琅。” “你看,你救了他们,宽恕了他们,依赖着他们......为义,你正在变得软弱。完美的你,本该将他们全部碾碎。” “情感是病毒,为义。它正在侵蚀你的基因,让你的身体从内部开始坍塌。” “你眼睛里的绿色,就是污染与腐烂的开始。” “很快,你的力量,你的理智,你的一切,都会被它吞噬殆尽。” “我是输了。”虞微臣坦然承认,“但是,傅为义,没有我,你活不了多久。” 第130章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懂g因子,理解你的进化,能够让你回归纯粹。” “所以,为义,”他靠回椅背,姿态从容地说,“在你亲手把我送上死路之前,要不要......先来求我救你?” 傅为义握着听筒的手仍然松弛,他抬了抬嘴角,说:“可惜我不怕死。” “你所谓的污染与软弱,我都并不认同。” 情感,傅为义曾经嗤之以鼻。 在他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信条里,情感是扰乱精准计算的变量,是人性中最不稳定的杂质,是弱者才需要用来相互取暖的东西。 他见过太多人因其疯狂、沉沦、乃至毁灭,并一度享受于此。 傅为义习惯了用理智和利益来衡量一切,而情感,恰恰是这一切的反面。 他曾认为他的人生并不需要这样的东西,不需要羁绊。 爱情缥缈虚无,浪漫可以偶尔拿来取乐。 可能是用外貌,金钱,权力和片刻的欢愉即可量化的交换,只要各取所需。 也可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狩猎游戏,由他享受追逐的过程,看到他人为他痴迷,为他沉沦,而后享受掌控一切的权力感。 至于永恒的承诺,更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谎言。 但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孟匀决绝又疯狂的吻,虞清慈第一次摘下手套触碰他时轻微颤抖的手,周晚桥永远毫不犹豫的保护与帮助,季琅近乎虔诚的吻与心跳。 无法用利益衡量,无法用逻辑预测,如同蛛丝,在他不经意间,将他层层缠绕。 是痛苦的来源,是失控的证据,也是...... 曾被他嗤之以鼻的爱情。 傅为义睁开眼,那双绿得近乎通透的眼眸里,是一种完全的坦然与平静。 他看向玻璃另一端的虞微臣,说:“我接受我的变化,也接受它带来的所有后果。” “虞微臣,就算会死,我也没有求你的打算。” 第82章 百合 虞微臣的脸慢慢地沉了下来。 他看着傅为义, 眼神不再是伪装的温和,变得冷漠,好像是失望傅为义的无药可救。 许久, 才重新换上那副温和微笑的假面, 说:“原来如此。” “那就去拥抱你的后果吧,和你可悲的情感一起。” 说完, 他便主动放下了话筒。 探视时间结束。 傅为义静静地看着虞微臣在狱警的押送下站起身, 看着他挺直的、没有一丝狼狈的背影, 消失在厚重的金属门后。 他也缓缓地放下了话筒。 没有在房间里多做停留, 傅为义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事实上并无褶皱的西装袖口,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出。 渊城春日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身上, 驱散了来自囚室的阴冷。 季琅靠在车边等他,看见他时立刻站直了身体, 仔细地打量着傅为义的脸色, 问:“阿为, 怎么样?他对你说什么了?” 傅为义略略抬眉看着他,掐了一把他的脸颊,勾起唇角,语气是一贯的轻慢:“困兽之斗, 没设么意思。” “走吧,回去了。” 季琅略略皱眉, 说:“还有一个人在等你。”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傅为义的脚步一顿。 他看见了虞清慈。 就在不远处,一辆熟悉的线条冷峻的黑色轿车旁,虞清慈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 初春稀薄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没有带来多少暖意, 整个人显得清瘦而孤寂。 那双总是带着倦意的浅茶色眼眸,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注视着傅为义。 傅为义松开了季琅,他沉默片刻,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他在轮椅前站定,垂眸看向对方,问:“你怎么来了?” 虞清慈微微仰头,阳光不再刺眼,他能清晰地看到傅为义脸上细微的表情。他开口:“今天有时间吗?” 傅为义挑了挑眉,没说话。 虞清慈的目光平静却执着,说:“我想邀请你去我家。” “我叔叔和你讲了一个关于我过去的事情。” “但我想......给你讲一个有些不一样的版本。” 傅为义怔愣片刻,最终应允:“好。” 他转身,对陪着他的季琅摆了摆手,说:“你先回去吧。” 虞家庄园一如记忆中那般,红砖上爬着常春藤,在春日显出几分生机。 当门被管家拉开时,一道银蓝色的影子从门厅深处轻巧地窜了出来,它停在虞清慈的轮椅前,仰起头,用那双翠绿色的眼瞳好奇地打量着傅为义,发出一声柔软的“喵呜”声。 是雪青。 傅为义蹲下身,向猫咪伸出了手。 雪青还记得他,主动上前,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傅为义的指尖,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看来虞清慈把你养的很好。”傅为义挠了挠猫咪的下巴,声音柔和了一些。 虞清慈“嗯”了一声。 雪青似乎很喜欢傅为义的抚摸,甚至得寸进尺地用两只前爪扒住他的膝盖,试图爬到他的怀里,尾巴尖兴奋地小幅度摆动着。 傅为义失笑,索性顺着它的力道,将这只不算轻的猫咪整个抱了起来。 雪青立刻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蜷缩起来,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他的手臂,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 和猫玩了一会儿,傅为义才将雪青放回地上,指尖又挠了挠猫咪柔软的下巴。 他抬起眼,对上了虞清慈的视线,发现对方一直安静地在旁等候,目光沉静,并无半分不耐。 “走吧。”傅为义说。 虞清慈操纵着轮椅,引着他穿过宽阔的主厅,走向了那个位于庄园东翼的、他再熟悉不过的玻璃花房。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将室内照得温暖而明亮。无数盛开的卡萨布兰卡百合亭亭玉立,馥郁的香气混合着温暖潮湿的空气,氤氲在整个空间里。 这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虞清慈停在花房中央,他转过头,看向傅为义,然后,他操控轮椅靠近了一株开得最盛的百合。 他伸出手,没有丝毫犹豫,“咔嚓”一声,清脆地折断了那根挺拔的花茎。 然后,他将那朵沾着晨露、完美无瑕的百合花,递到了傅为义的面前。 “给你。”虞清慈说。 傅为义看着递到眼前的花,看着虞清慈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异常认真的脸,十七年前那个同样充满阳光和百合花香的午后,毫无征兆地在眼前浮现。 场景何其相似,角色却已然颠倒。 他伸手接过了那朵花,花瓣的边缘带着一丝微凉的湿意。 然后,傅为义学着自己七岁时的模样,将花拿到眼前,懒洋洋地打量了片刻,才抬起眼,目光落在虞清慈苍白的脸上,刻意放慢语气,天真一般开口: “这朵花,挺好看的。” 他顿了顿,微微倾身,凑得更近了一些,几乎能看清虞清慈眼睫的每一根颤动。 “你和花一样白。”傅为义勾起唇角,“真神奇。” “接下来,我是不是应该把花给你?” “然后你会拒绝我,我会把花扔给你。” 傅为义接着问:“虞清慈,后来那朵掉在地上的花怎么样了?” 虞清慈垂眸,看着傅为义手里的花,说:“......我捡起来了。” “给了一个路过的佣人,她很喜欢。” 傅为义笑了,他把手里的百合花凑到鼻端,嗅了嗅,浓郁而清冷的香气萦绕鼻尖,侵占了所有感官。 “好了,虞清慈。”他抬步,在花房中央的长椅上坐下,将那朵百合花随意地放在身侧。 他说:“我等着听你给我讲故事呢。” 虞清慈操纵轮椅,缓缓来到傅为义面前,与他隔着一小段距离停下。 阳光从他身后照来,将他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 “这个故事,”虞清慈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在外面时更低,也更沙啞,“同样从这里开始。” “前半部分,我叔叔说的完全没错,对我母亲而言,这里......确实是囚笼。” “我母亲是一位钢琴家,她原本有自己的爱人,有自己的世界。直到她在一场音乐会上,遇见了我的父亲。” “他用虞家的权势,将她从她原本的生活里剥离,带回了这里。他以为这是爱,但对她来说,这是毁灭。” 虞清慈的目光落在了花房角落里那架蒙着薄尘的黑色三角钢琴上。 “但我童年大部分的记忆,都和她有关,也都在这里。” “我所有的钢琴技巧,都是她教的。就在那架钢琴上。” 第131章 “她会抱着我,让我的手指贴着她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跳跃。她会告诉我,每一个音符都有自己的灵魂,只要用心听,就能和它们对话。” “那时候,她会笑,会亲吻我的额头。” 傅为义看着那架钢琴,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静岚谷那个被暴雪围困的漫长下午。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因为无聊而故意制造噪音,胡乱地敲击着琴键,逼迫那个一向不耐烦的男人不得不妥协。 他记得虞清慈坐在琴凳上,即便戴着手套,指尖落在黑白键上时,依旧专注而优雅。 对方教的第一首曲子,是那首简单到近乎幼稚的《小星星》。 那时的傅为义只觉得好笑,觉得这是又一个可以用来消遣和挑衅虞清慈的游戏。 事实上,他精准地踏入了对方从未对任何人开放过的、属于过去的深渊。 虞清慈教给他的,是从母亲那里继承的,仅存的,关于爱的全部遗产。 “但只要我父亲出现,她就不会再笑。” “我那时候不明白什么是偏执狂,什么是恨。” 虞清慈的语气仍然平静,“我只知道,我的父亲用他的方式,将他最爱的东西留在了身边,也亲手将它毁灭。” 他的目光从钢琴上移开,最终落回到傅为义的脸上,那双浅茶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种可以被称为痛苦的情绪。 慢慢地,虞清慈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傅为义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用右手,捏住了左手手套的边缘。丝质的布料被一点一点地从他修长的手指上剥离,如同褪下一层蝉翼般脆弱的旧皮。 最终,那只极少裸露的、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彻底暴露在花房温暖的阳光下。 虞清慈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指尖压抑着颤抖。 然后,他微凉的指尖轻柔地、试探性地,贴上了傅为义的脸颊。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个人都细微地僵了一下。 傅为义没有躲。 他任由那只轻轻颤抖的手停留在自己的脸上,感受着对方指尖传来的、真实的凉意与细腻触感。 他抬起眼,清晰地看到虞清慈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而紧绷的下颌线,以及那双努力维持着平静、却泄露出无尽脆弱的眼眸。 虞清慈的指腹极其缓慢地,近乎眷恋地,从傅为义的颧骨滑到他的唇角,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的存在。 “傅为义,你知道最开始,我为什么没有收下你的花吗?” 第83章 遗嘱 “为什么?”傅为义配合地问。 “我不喜欢被折下的花。”虞清慈的目光从傅为义脸上移开, 缓缓落向周围那些盛开得近乎完美的百合,慢慢地说,“它会让我......想到我母亲。” 傅为义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虞清慈的意思。 “折下一朵花, 占有它, 将她养在花瓶中,看着它慢慢凋谢。”虞清慈的眼睫微微垂下, 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我不喜欢。” “但是, 我好像用了同样的, 错误的方式。” 此刻,那张总是倦怠冷肃的脸上,出现了毫无防备的裂痕。 非常少见的, 傅为义没有说出什么刻薄的话,等待着虞清慈的发言。 虞清慈似乎也并未期待他的回应, 他只是在尝试将自己剖开, 交给傅为义。 “孟匀给我寄了报道。”虞清慈说, “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你和他一起喂鸽子,你带我去过的那里。” “不久前,也是他告诉我,你和季琅一起走之后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 “我叔叔一直告诉我, 要用理智和逻辑去控制一切,尤其是情感。” “但是......”他停顿片刻, 承认, “我做不到。” “我知道你其实不喜欢我,之前做的,所有的一切,只是把我当成有趣的玩具。” “所以, 我必须找到一个办法留住你。” “我把你关起来,给你戴上镣铐,用药物控制你的身体和精神。” 他平静地陈述着自己的罪行,像是在念一份与己无关的报告。 “我以为只要把你变成我的,只要让你只能依赖我,你就不会再离开。” “我不想重蹈覆辙,最后却发现,我走在了同一条路上。” 虞清慈终于抬起眼,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傅为义从未见过的、深沉的痛苦与挣扎。 “傅为义,我没有希望你原谅我。” “你对我开枪的时候,我甚至很庆幸。” “庆幸什么?庆幸杀死你的人是我?”傅为义问。 虞清慈的表情松弛了一些,仿佛回到了那一刻的释然。 “庆幸你没有变。” 他说。 花房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窗外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许久之后,傅为义蓦地笑了,反问:“我已经变了,你不觉得吗?” 他抬起手,覆上虞清慈的手背,将他的手缓缓上移,直到指尖触碰到眼角。 “看我的眼睛。” “我知道。”虞清慈说。 “傅为义。” 他又叫了傅为义的名字。 “嗯?” “我以前......”虞清慈顿了顿,“觉得你的眼睛像猫眼石。” “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 “虞清慈。”傅为义说,“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喜欢我多久了?” “第一次你给我盖毯子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已经喜欢我了。” 虞清慈思考了一下,诚实地开口:“我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 虞清慈并不擅长感受感情,世界对他来说,始终如同隔着他佩戴的手套,感知并不真切。 但是,如果说,每次都会克制不住停留的视线,不经意间总是分散的注意力,以及因对方而起的、难以抑制的情绪波动,这些,能够被称为懵懂的喜欢的话。 那虞清慈喜欢傅为义的时间,应当已经很久很久。 否则,应当不会一开始就如此浓烈,足以将两个人都摧毁到如今的地步。 傅为义笑了笑,忽然问:“你给我讲这些,是想我怎么做?” “......没有。” 没有想你怎么做。 虞清慈的目的是很单纯的,想把傅为义所不知道的另一面告诉他而已。 他并不像虞微臣会说的那样,是一个可悲的,没有感受到过爱的人。 并非诞生于一片情感的荒漠,他曾被深爱过,也懂得什么是爱,即便那份爱与巨大的痛苦相伴。 虞清慈擅长承受爱伴生的痛苦,他清楚傅为义的一部分变化是因为自己,这就够了。 傅为义侧过头,似乎思考了片刻,而后再次忽然提问: “虞清慈,要是我有一天突然死了,你会怎么做?” 虞清慈怔了怔,抽回了手,说:“为什么问这个。” “我就是想知道。”傅为义的声音平淡,却不依不饶。 虞清慈低下头,用行动拒绝回答。 傅为义有答案了。 非常少见的,他并不算高兴。 从座位上站起来,他问虞清慈:“你的故事讲完了吗?” “嗯。” “那我......”傅为义说,“准备回去了。” “我还有事要做。” 虞清慈没有再阻拦他,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了车。 回到公司之后,傅为义下意识想联系副手,却忽然想起来对方已经被他开除,只能让秘书给他联系了法务团队。 “我要立遗嘱。”他说。 傅氏集团的法务团队效率高得惊人。 不到二十分钟,以首席法律顾问为首的五人团队,便已经带着所有必要的设备和文件,安静地站在了傅为义那间位于顶层、视野开阔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内的气氛肃穆得近乎凝滞。 他们每个人都穿着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表情严谨,动作间带着顶尖专业人士的气场。 但此刻,这份专业之下,却难以掩盖流动的、混杂着震惊与揣测的暗流。 傅为义才二十四岁,正值盛年,身体状况在不久前的体检报告中还显示为“极优”。 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要以如此正式的、甚至称得上紧急的姿态订立遗嘱,这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闻所未闻。 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落座,打开笔记本电脑,取出录音笔和文件,一系列动作流畅,却又都默契地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好奇心如同藤蔓,在每个人心里疯狂滋长。 但他究竟为何如此?是知道了什么足以致命的情报?还是......身体真的出现了他们所不知道的隐患? 第132章 然而,没有人敢问。 他们只是低着头,调整着设备,用最专业的姿态,等待着那个坐在巨大办公桌后的年轻人的第一句指令。 傅为义没有看他们,看着窗外渊城的夜景,说:“开始吧。” 首席法律顾问微微欠身,启动了录音笔:“傅总,请讲。” “第一,”傅为义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响起,“我死后,我名下持有的所有傅氏集团及其子公司的股权、全部个人资产,包括但不限于不动产、银行存款、有价证券及艺术品收藏......全部由周晚桥一人继承。” “是......全部资产,都由周晚桥先生一人继承?” “对,全部。”傅为义重复了一遍,补充道,“唯一的条件是,他必须终身居住在傅家主宅。” 首席法律顾问将这一条款一字不差地记下,等待着下一条。 “第二,我指定周晚桥为我遗嘱的唯一执行人。” 这一次,首席律师无法保持绝对的镇静了。 他抬起头,出于职业本能,极其谨慎地提醒道:“傅总,按照法律程序,单一受益人同时担任唯一执行人,可能会在后续的遗产认证过程中面临一些关于利益冲突的质疑......” 傅为义缓缓地转过头,那双绿得近乎通透的眼眸第一次落在了律师们的脸上,他语气平淡地命令:“我相信他会比任何人都更忠实于我的意愿。按我说的做。” “......是,傅总。”首席律师立刻垂下眼,不再有任何异议。 “第三,”傅为义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我名下,位于浮光山脉西侧的那座私人天文观测台,及其所有设备和资料,留给孟匀。” 律师们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座天文台? 相比于刚才那庞大的商业帝国,这份遗产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又充满了某种私人化的、令人费解的意味。 “第四,我车库里的那几辆车,以及我个人名下所有的娱乐产业,包括城郊的那个滑雪场和几处私人俱乐部,都留给季琅。” 又是几样昂贵的“玩具”。这份遗嘱的分配逻辑,完全超出了律师们对任何一份豪门遗产的理解。 “第五,”傅为义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更加冷淡,“关于我的身后事。不举行任何形式的葬礼或告别仪式。我死后,遗体直接火化,骨灰葬于傅家私人墓地即可。” 这个要求,比之前所有的分配都更让在场的人感到震惊。 一个曾为死去的未婚夫举办了世纪葬礼的人,对自己的身后事却要求得如此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潦草。 傅为义说完之后,便沉默了,他端起桌上的水杯,将里面最后一口水饮尽。 而后,他将空了的水杯放回桌面,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而决绝的轻响。 傅为义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淡淡地说:“这就是全部,你们下去吧。” 律师团队走后,傅为义打开办公室的窗户,点了一根烟。 虞微臣的话,傅为义不得不相信。 这是,他的底牌,也是他的诅咒。 不管真假,他都要做好准备。 留下这些东西,是傅为义善心大发,希望他勉强称得上在意的几个人,无论发生什么,能够活下去。 傅为义相信他们也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你不是想要一个家吗,周晚桥。 那我就把......我们的家,留给你,我就在后山的墓地,你可以当做我在你身边。 孟匀,你总想回到过去。 那我就把同一片星空还给你,我想,过去我们看过的月亮,事实上并没有变化。 你曾经给我带来很多快乐,季琅。 所以我最喜欢的玩具,全都交给你保管,希望也能带给你快乐。 至于虞清慈,傅为义想不到什么能干涉他的选择的东西。 所以,他给他这一生最尊重的对手,最后的选择权。 第84章 结束 一个月后, 渊城最高法庭,审判席上。 气氛凝重,旁听席上座无虚席。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被告席上那个身着灰色囚服、脊背却依然挺得笔直的身影。 闪光灯在庭审开始前疯狂闪烁, 而后被法警严厉制止, 整个法庭陷入了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 傅为义独自一人坐在不对外公开的家属席第一排。 他穿着一身深黑色的西装,神情是一贯的冷漠, 平静地注视着法官席。 经过长达数周的审理, 在傅家方面提交的、堆积如山的铁证面前, 一切罪恶都无所遁形。 法官拿起法槌, 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宣读了最终判决。 “......被告人虞微臣,犯反人类罪、故意杀人罪、非法进行人体实验罪......数罪并罚, 证据确凿,其行为对社会造成极其恶劣之影响, 后果极其严重......” 法官的声音在庄严肃穆的法庭内回荡, 每一个字都如同巨石, 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判处被告人虞微臣,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砰!” 法槌落下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为一个横跨近三十年、埋葬了无数秘密与骸骨的黑暗时代,画上了最终的句号。 虞微臣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甚至在被法警带离被告席时, 缓缓地转过头,隔着遥远的距离,冲着傅为义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我等你来找我。”他用口型说。 傅为义没有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侧门之后,才缓缓地垂下了眼睫。 而与此同时,傅家庄园主楼西翼,那间全世界最顶级的医疗室内。 这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维生系统发出的、如同催眠曲般轻微的嗡鸣。 病床上,那个被无数管线和仪器包裹着的人,已经沉睡了太久。 他身上的多处骨折已经被固定,贯穿伤也早已愈合,但他的意识,却始终漂浮在无边的黑暗里,不愿归来。 然而此时,监护仪上那条平缓的心率曲线,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波动。 紧接着,病床上的人,那双长久紧闭的、苍白的眼皮之下,眼球开始极其轻微地转动。守在一旁的护士甚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凑近了一些,屏住呼吸。 而后,她注意到,那只唯一没有被固定的、布满了陈旧针孔和伤痕的手,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法庭外,早已被闻讯而来的媒体围得水泄不通。 当傅为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闪光灯亮起,无数个话筒和镜头疯狂地向他涌来。 “傅总!请问您对虞微臣的判决结果有何看法?” “傅总!静岚谷的秘密是否已经全部揭开?” “傅总!作为当年的受害者家属,您是否认为这是正义的伸张?” 傅为义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他在周晚桥和季琅一左一右的护卫下,面无表情地穿过人潮,坐进了那辆早已等候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车门关上的瞬间,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 该结束了。 * 病床上,孟匀的眉头痛苦地蹙起,仿佛正从一场漫长而无尽的噩梦中艰难地挣扎而出。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眼皮掀开了一条极其狭窄的缝隙。 模糊的光线刺入眼帘,他什么都看不清。身体的每一寸骨骼和血肉,都在叫嚣着无尽的剧痛。 我是谁?我在哪里? 记忆如同断裂的胶片,无数混乱的、血腥的、绝望的画面在他眼前闪现—— 爆炸的火光,冰冷的河水,坠落的眩晕...... 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了一张熟悉的、冷漠而俊美的脸上。 他曾在黑暗中很认真地看过最后一眼。 “傅为义.......” 我还活着,是吗? 这次是我救了你,也是你救了我。 当傅为义回到庄园时,医疗团队负责人急切地向他汇报。 “傅总,孟先生醒了!” 傅为义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喜悦,只是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没有立刻去医疗室,而是先回自己的房间,冲了一个澡,换下那身沾染了法庭沉闷气息的西装,穿了一身常服。 他推开医疗室的门。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维生仪器规律的低鸣。 孟匀正睁着眼,盯着天花板发呆。 听到动静,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在看清来人是傅为义时,冲他露出一个微笑,叫了他一声:“为义。” 傅为义没有立刻走近,他只是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病床上那个破碎的人。看着他身上缠绕的绷带,打着石膏固定的腿,以及那张因为失血和长期昏迷而瘦到脱相的脸。 第133章 不知道多少次踏进这样的病房了。 他自己,虞清慈,季琅,现在的孟匀,在这场风暴中,被撕扯,险些破碎,又被重新拼凑,等待复原。 现在......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他终于迈开步子,走到床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为义......”孟匀又叫了他一声,似乎想伸出手,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傅为义看着他,没有去握那只悬在半空的手。 很少见地,他用一种平静,但很认真的语气说: “孟匀,别再做这种很傻的事情了。” 孟匀眨眨眼,说:“很傻吗?” “你的牺牲,你的死亡,我不需要,也不喜欢。” 他微微前倾,那双绿得愈发深邃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出孟匀苍白的脸。 “也别整天发神经,”傅为义的声音低了一些,“说什么殉情的事。” “我宁愿你把命留着,好好活下去。” 孟匀听完,反倒笑了,很甜蜜地说:“为义,原来你不想我死啊。” “你救了我,是吗?” “你知道,你这次这样拼尽全力救我,会有什么后果吗?” “什么后果?”傅为义配合地问。 “我会变本加厉地缠着你。”孟匀理直气壮地说。 “是你让我活下来的,你自找的。” 也缠不了多久了,傅为义想。 而且,孟匀虽然经常发神经,但也挺有意思的。 “随便你。”他有点无可奈何地说。 孟匀半撑起身子,艰难地往傅为义的方向移动了一些,他吸吸鼻子,摆出一副夸张地惊喜的样子,说:“你来看我之前,还洗澡了啊?” “身上没有别人的味道,我好喜欢。” “不过,”他忽然顿了顿,表情变得警觉,“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傅为义,你不是会被这种事情感动的人。” 傅为义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的?” 孟匀说:“我以前做了那么多,你不是还对我那么坏吗?说了那么多狠话,每次都要我自己想办法找你,死皮赖脸跟着你,你才会和我说几句话,一副很不喜欢我的样子。” 傅为义嗤了一声,说:“孟匀,你自找的好吗?骗我那么多次,还要我怎么对你?哄着你还是把你当未婚夫?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你,把你当白月光?” 孟匀撇撇嘴,说:“好吧,是我不懂珍惜还不行吗?” 傅为义不置可否,话锋一转,说:“你昏迷了一个多月,你知道吧,医生说你还要半个月才能行动,两三个月才能完全恢复。” “这次你因为我受伤,我负责到底,恢复以后,就请你滚回你的启明。” “用这个字干什么啊。”孟匀又不怎么高兴,“我会自己回去的,又不会赖着不走,多难看,我还是有基本的底线的。” 傅为义挑挑眉,一副不信的样子。 “虞微臣怎么样了?”孟匀问,“是他放的炸药吧。” “都结束了。”傅为义回答,“今天正好是宣判的日子,死缓,等待执行。” “真是活该。”孟匀说,“能不能让我来执行。” 傅为义笑了一声,垂眼看了一下孟匀搭在床边,靠近他腿边的手,用手指拨了拨他的指尖,状似无意地问出了他很好奇的问题: “孟匀,要是这次你没跟上来,我真的死了,你会怎么做?” “你考我啊?”孟匀问。 而后,他不假思索的回答:“当然是杀了虞微臣,然后给你殉情啊,这你都看不出来吗?” “为义,你今天怎么了?问这种问题?这不像你。你被夺舍了啊?” 意料之中的答案,傅为义抬起眼,说:“我不是刚说了,别整天发神经。” 孟匀一脸无辜:“你问我,我就回答你啊,你还怪我。” 傅为义没有坐很久的打算,问完问题,确定孟匀现在还有力气说一些疯话之后,站起身,说: “你好好休息吧,我希望你能快点从我这里滚出去。” “哎,我真希望我好的慢一点。” 在他身后,孟匀这样说。 傅为义没理他,出了治疗室,回到主楼。 周晚桥正在餐桌边等他吃晚饭。 “我听医生说孟匀醒了,是吗?”他问。 傅为义在他对面坐下,点点头。 “终于结束了。”周晚桥说。 “我让他好了就回去。”傅为义说。 周晚桥弯弯唇,问:“虞微臣离场之前,和你说了什么?” 傅为义夹了菜,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问了周晚桥那个问题:“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周晚桥没有想很多,很自然地回答:“按照年龄来说,我应该会死在你前面。要是我还没死,你肯定会选我做你的遗嘱的执行人。” “那么多遗产,我肯定要忙很久。” 傅为义笑了,说:“周晚桥,你真自信。” 周晚桥被夸奖,也没有得意的样子,问:“怎么了?虞微臣说......你会死,是吗?” 都猜到了,傅为义也就没有瞒着周晚桥,说:“是。” “他说,我总有一天会去求他。” “周晚桥,要是真的有那一天,你不要去求他,知道吗?这是我的意思。” “我希望他,好好地在监狱里等死。” 第85章 重启 周晚桥沉默片刻, 点头说“好”。 晚餐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中结束。 傅为义没有再提虞微臣的事,周晚桥也没有再追问傅为义的用意。 两人如同往常一样,随意地聊了些集团的近况和一些无关紧要的社交新闻。 当傅为义放下餐巾, 准备上楼时, 管家上前一步,低声汇报:“傅总, 季先生来了, 正在客厅等您。” 傅为义的脚步顿了顿, 他看了周晚桥一眼, 对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也站起身,说:“今天要出去吗?我送你到门口。” 客厅里, 季琅已经熟门熟路地坐在了沙发上,正百无聊赖地逗弄着趴在他腿边打盹的茯苓。 他今天穿得终于随意了许多, 一件质地柔软的烟灰色羊绒衫, 领口微敞, 头发也恢复了往常略带凌乱的蓬松感,整个人的气质重新变得慵懒而熟悉。 看见傅为义和周晚桥一起走下来,季琅立刻站起身,脸上扬起那种傅为义最熟悉的、带着几分雀跃的笑容:“阿为, 我们走吧。” “嗯。” 周晚桥停在客厅边缘,对季琅客气地点了点头, 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对傅为义说:“早点回来。” “知道了。”傅为义应着,已经穿上了外套。 季琅立刻跟了上去,极其自然地挽住了傅为义的手臂,一边和他往外走, 一边用一种轻快的说:“我们好久没有时间出去玩了哦,今天我叫了一些人,终于结束了,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傅为义任由他半挂在自己身上,笑了笑,说:“你的伤好了吗?早上你就没有带固定带。” “差不多愈合了。”季琅抱怨,“不过果然留疤了,我没有以前好看了,你会不会不喜欢我了啊。” “季琅,”傅为义,把他凑近的脸退开一些,有点无奈,“这点小事也要撒娇。” 顶楼包间的门被推开时,里面喧闹的音乐和人声短暂地停滞了一瞬。 昏黄的水晶灯摇曳着靡丽的光,空气中交织着昂贵的香水、醇厚的酒气与辛辣的烟草味,一如既往的纸醉金迷。一群穿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正围着牌桌嬉笑打闹,气氛热烈。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门口。 傅为义走了进来,他今天穿得比平时休闲,一件质感极佳的黑色羊绒衫,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修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随意地扫视了一圈,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立刻有人热情地迎了上来:“傅哥!你可算来了!” 傅为义不置可否地颔首,没有在门口停留,径直走向了房间中央那张最宽大、视野也最好的弧形沙发,人们自然而然地为他让开道路。 季琅跟在他身后,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熟稔地替傅为义挡掉了几个过于热情的招呼,然后极其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占据了那个雷打不动的专属位置。 “阿为,喝点什么?”季琅侧过身,声音不大,刚好盖过背景音乐,一边问一边已经拿起冰桶里那瓶傅为义常喝的威士忌,准备为他倒酒。 傅为义靠在沙发背上,姿态慵懒地交叠起长腿,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周围的人渐渐围拢过来,但都默契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敢轻易打扰。他们看着季琅将酒杯递给傅为义,看着傅为义自然地接过,甚至还对季琅说了句什么,引得季琅笑了起来,露出那两颗尖尖的虎牙。 第134章 一切似乎和过去无数次的派对没什么不同。季琅依然像卫星一样围绕着傅为义旋转,殷勤备至,体贴入微。 但很快,一些敏锐的人察觉到了微妙的变化。 季琅的动作依然殷勤,但那份刻意讨好的卑微感似乎淡了许多。 他坐在傅为义身边,不再是仅仅挨着,而是占据了足够舒适的空间,肩膀甚至会偶尔自然地靠上傅为义的手臂。 当有人试图凑近傅为义说话时,季琅会抬起眼,用一种带着笑意却让人有些畏惧地眼神将对方挡回去,而傅为义对此似乎习以为常,甚至带着几分默许的纵容。 “你看季琅,”有人在稍远处的吧台边低声议论,“他现在这派头,跟以前可不一样了。” “是啊,接手了季家,果然腰杆都硬了。”旁边的人附和,“以前他对傅哥那叫一个......恨不得跪舔,现在感觉更像是......平起平坐的伙伴?” “伙伴?你想多了吧。”另一个人嗤笑一声,“傅哥身边什么时候有过伙伴?不过,傅哥好像确实比以前更......纵容他了?” 他们的视线再次投向沙发中央。 傅为义正偏着头,听季琅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真实的笑意。 季琅的手臂自然地搭在沙发靠背上,几乎是将傅为义圈在了自己的范围内。 这种亲密感,与以前确实已经不太一样。 自从季家大变之后,季琅已经很久没有组织这样的派对,在地位发生变化之后,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没有变化,又已经变化。 总而言之,十分微妙,不过所有人都能确定,比过去更近了。 议论声很快被新的喧嚣淹没,牌桌上又开了一局,骰子在骰盅里哗啦作响。 傅为义和季琅漫无目的地聊了一会儿天,大多是季琅在说,傅为义偶尔应一声,或者干脆沉默地听着。 季琅说起季家最近清理门户的进展,说起新收购的几家时尚公司的趣闻,还说起下个月准备引进的一款全球限量的超跑。 傅为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杯壁。 忽然,他打断了季琅的话。 “季琅。” “嗯?阿为,怎么了?”季琅立刻停下话头,专注地看向他。 傅为义转过头,像是随口提问,又像是某种考验,说: “要是我有一天突然死了,你会怎么做?” 季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呆了呆,问:“阿为,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谁跟你说了什么吗?还是......还是你身体怎么了吗?” 傅为义说:“我就是做一个假设。” “我不知道。”季琅说,“大概会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吧。” 他依恋地靠着傅为义,偏过头,凑近了,吻了吻傅为义的唇角,说:“毕竟,我活着就是想让你快乐啊。” 傅为义看着离他很近,看似依赖,实则半拢着他的季琅,说:“有时候我也希望你快乐。” 季琅的动作顿住了,他呆愣地看了傅为义几秒,张了张嘴,眼睛都变得有些湿润。 最终,他用一种诚挚的语气说:“你快乐我就会快乐的,你知道的。” 傅为义便不是很想再深究了。 他收回目光,重新靠回沙发背上,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结束了这个沉重的话题:“行了,我知道了。” 季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眨了眨眼,将那份过于外露的情绪迅速收敛起来,重新换上那副轻松的笑容。 他拿起桌上的骰盅,晃了晃,发出哗啦的声响,邀请道:“阿为,玩两把?” “嗯。”傅为义应了一声,将杯子放在一边。 包间里的气氛重新变得喧嚣而热烈。 骰子碰撞的声音,人们的笑闹声,以及背景里流淌的爵士乐,将刚才那段短暂的对话彻底淹没。 傅为义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季琅玩着游戏,输赢都显得漫不经心,仿佛刚才那个提出沉重假设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 接下来的这个月对傅为义来说,是少有的轻松。 随着春季的到来,生活似乎回归了正轨,虞微臣的审判落幕后,渊城的权力格局在经历短暂的震荡后,迅速达到了新的平衡。 傅氏集团在他的掌控下依然稳固,季家在新主季琅的铁腕下开始重整旗鼓,而经历了巨大风波的虞家,则暂时蛰伏,舔舐着创伤。 情感上,也进入了一个暧昧却并不偏激的平和时期。 经历过生死、背叛与极致的情感爆发后,他生活中相对重要的那四个人,似乎都与他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各自在他允许的范围内,小心翼翼地维系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即便碰面时也不冲突,各自在傅为义的生命里选择一片区域,又或是让傅为义来选择。 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有序,仿佛所有的风暴都已过去,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在新格局中的位置。 直到那天下午。 傅为义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处理文件。 落地窗外的阳光正好,将室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他靠在宽大的皮质椅背上,指尖夹着一支钢笔,目光落在屏幕上一份关于新能源项目的季度报告上。 忽然,一阵毫无征兆的晕眩袭来。 眼前的数字和图表开始模糊、旋转,紧接着,一股剧烈的、仿佛要将内脏都撕裂的疼痛,从他胸腔的左侧猛地炸开。 “呃......” 傅为义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手中的钢笔脱手而出,滚落到地上。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左胸,试图压制那股几乎让他窒息的剧痛。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背后的衬衫,视线急速地发黑,耳边传来一阵如同海潮般汹涌的轰鸣。 他想按下桌上的紧急呼叫铃,手臂却重如千斤,根本无法抬起。 身体不受控制地从椅子上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倒在地毯上。 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沉浮,他最后看到的,是窗外那片刺目的、金色的阳光,以及......自己那双在光线下绿得近乎通透的眼睛,倒映在光滑的桌面之上。 [罪与罚·完] ----------------------- 作者有话说:明天开始第四卷! 收尾中,好舍不得哦 写着写着都有点迷茫了,感觉想写的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呢,接下来一部分是节奏稍慢的日常......收束一下每个人的感情线,把之前一些没有填上的地方填上 大概还会有一些修罗场! 最后公布遗嘱大概还会有一个大高潮 再之后的剧情我是不会剧透的![哈哈大笑] 爱大家捏!爱这个坏猫捏! 第86章 倒计时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缓慢上浮。 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高级香薰的气味, 蛮横地钻入鼻腔。 紧接着是听觉。 有规律的、属于生命监护仪器的“滴滴”声在耳边响起,单调、重复,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秩序感。 还有一些更细微的、被压抑着的呼吸声, 来自不止一个人。 然后是视觉。 眼皮如同被黏住般沉重, 他用尽全力才掀开一条窄缝。 模糊的光线渗入,并不刺眼, 是一种柔和的室内光, 经过精心调节, 让人觉得舒适。 傅为义眨了眨眼, 视野中的景象逐渐清晰。 纯白色的天花板,嵌着低亮度的照明带。 身下是略硬但符合人体工学的医疗床。 手臂上连接着输液管,透明的液体正缓慢滴落。 他又一次回到了这个地方。 傅为义缓缓转动眼珠, 尝试看清四周。 然后,他的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带着几分自嘲和了然。 自己大概是确实病得很重。 傅为义想。 不过, 这幅景象倒也......挺有意思的。 所有人都在。 如同某种荒诞戏剧的谢幕场景,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四个人,此刻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以一种凝滞的姿态,将他的病床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 周晚桥站在离床头最近的位置, 深棕色的眼眸紧紧锁在他的脸上,那张总是从容不迫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慌乱和......恐惧。 孟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身体微微前倾, 刚刚恢复一些血色的脸此刻又苍白得吓人。 季琅则站在床尾,双手抓着金属床栏,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低着头,凌乱的黑发遮住了他的表情。 而虞清慈, 他坐在稍远一些的轮椅上,停在窗边的阴影里。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带着倦意的浅茶色眼眸,正看着他。 第135章 而在傅为义睁开眼的这一刻,眼前这幅或许已经停滞了很久的场景动了起来。 所有人同时靠近了他,都想说什么。 傅为义张了张嘴,抢在他们之前说话:“闭嘴......我要喝水。” 周晚桥立刻从床边给他递过水杯,调整着靠背让傅为义坐起来。 水杯里插了吸管,傅为义喝了一口,感觉喉间的干涩减轻了一些。他靠在调高的床头,目光扫过围在床边的四张写满了担忧的脸。 “过去多久了?”他问,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沙哑。 周晚桥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看了一眼床边生命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似乎在确认什么。 过了几秒,他才重新看向傅为义,声音低沉:“......三天。” 三天。傅为义在心里计算着。 失去意识,被抢救,然后昏睡了整整三天。 “检查结果出来了吗?”他接着问。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孟匀猛地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季琅死死咬着下唇,抬起头时,傅为义才发现他的眼眶发红。 连一直站在阴影里的虞清慈,也走了过来。 最终,还是周晚桥艰难地开了口: “......医生......确认了。” “是......基因上的问题。和你母亲的情况类似,但是......因为你体内g因子的特殊性,恶化速度......非常快。”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无法继续说下去。 傅为义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自己从未见过的痛苦,替他说完了那句宣判:“还有多久?” 周晚桥闭了闭眼,说:“......一个月。” “一个月。” 傅为义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原来这么快。”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孟匀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看着傅为义,眼底是全然的难以置信和破碎:“你早就知道了,是吗?所以那天才问我那样的问题......你......” 傅为义抬起眼,看向他,只是平静地承认:“虞微臣告诉我的。” “那天,他见你,就是为了说这个,对吗?”季琅哑声问。 “是。”傅为义说。 “但你不会让他救你。”季琅说,“阿为,你肯定没有低头。” 傅为义看着季琅眼中那份了然和笃定,终于真正地笑了,说:“对。” 一直沉默的虞清慈这时终于开口了:“我去看了叔叔留下的资料。” “关于安布若西亚计划的核心部分,都被清理得很干净。” 虞清慈继续说,“但我找到了一些早期的实验记录,还有一些......被标记为废弃的变异样本数据。” 他顿了顿,迎着傅为义的目光:“我会想办法。” “我也去找!” 孟匀立刻接口,他晃了晃傅为义的手臂,声音急切,“启明资本在全球都有合作的顶级生物实验室,我让他们把所有最前沿的技术都用上!一定......一定还有办法的!” 季琅站在床尾,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低下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傅为义的骄傲,他恐怕......不会接受。 躺在病床上接受长期的,可能永远不能痊愈的治疗,对他来说,还不如干脆地去死。 周晚桥一直安静地站在床头,他没有加入这场徒劳的许诺,直到此刻,他才终于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的声音,轻声问:“为义,你想......怎么做?” 傅为义抬起眼,扫过眼前这四张写满了不同情绪的脸,觉得有点头疼。 “够了,吵死了。”他说,“我不喜欢这么多人围着我。” “前段时间我已经咨询过很多医生了,都说没见过这样的情况,一个月之内,我不觉得能找到什么解决办法,我也不想躺在这里苟延残喘。”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监护仪器单调的“滴滴”声。 他恢复了一些力气,从病床上坐起来,无视了周晚桥和孟匀同时伸出的,试图搀扶的手,也扯掉了手背上碍眼的输液管。 周晚桥想阻止,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 傅为义说:“我要出去。” “你们是不是想陪着我?” “四个人一起太吵了。” “一个月,还正好。你们一人一周吧。” “按顺序来。”他甚至还有心情安排次序,目光先落在季琅身上,“季琅,你先。我现在还有点力气,你陪我玩。” 然后是孟匀:“孟匀,第二周。” 接着是虞清慈:“虞清慈,第三周。” 最后,他的视线才终于投向床边的人:“周晚桥,你最后。那时候我肯定快死了,说不定陪不满一周,你比较大度,不会计较。” 好像在开玩笑,但是没人笑得出来。 周晚桥张了张嘴,似乎想劝傅为义不要如此任性,但在触及对方那双平静的眼眸时,他知道,自己无法违抗傅为义的最后意志。 最终,他只能点头:“......好。” 孟匀还抓着傅为义的手臂,眼眶也变得湿润。 虞清慈站在不远处,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琅倒是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向前走了几步,挤出一个如常的微笑,配合地问傅为义,说:“那......阿为,你想玩什么?” 傅为义冲他勾了勾手,示意他过去。 季琅就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傅为义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按照他的指示把他扶了起来。 傅为义站定,双腿传来的虚浮感让他微微晃了一下,他毫不客气地将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季琅身上。 但他还是站稳了。 他对季琅说:“走吧,我想去vein。” “你说,我今天还有力气开一趟吗?” “......好。”季琅闭了闭眼,“我陪你。你想开哪一辆,我让他们现在就清空赛道。” “就那辆。”傅为义自然地说,“那辆黑的。” 季琅立刻明白了,他不再多言,扶着傅为义,在身后三道几乎要将他背影灼穿的视线中,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医疗室。 vein俱乐部今晚被彻底清场。 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和音乐,巨大的落地玻璃包厢里空无一人,只有赛道边缘的灯轨全部亮起,如同两条冷的河流。 季琅将车直接开到了地下整备区。傅为义没有让他扶,自己推开车门,脚步虽然还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了那个熟悉的位置。 那辆黑曜石色的pagani zonda r如同一头蛰伏的野兽,静静地卧在灯光下,车身反射着幽冷的光。 “钥匙。”傅为义朝季琅伸出手。 “阿为,你的身体......药物的反应还没过去,你的反应速度跟不上的。”季琅在这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建议,“我开,我载着你,好不好?你想开多快,我就开多快。” 傅为义没有理会他,只是固执地伸着手。 季琅看着他,两人在死寂的整备区对峙了近一分钟。 最终,季琅还是败下阵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轻微地颤抖着,放进了傅为义的掌心。 ----------------------- 作者有话说: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勇气登上这个号,今天登上来看见了大家的评论和营养液,真的很感谢大家,在后台给大家发了红包嘿嘿 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感觉,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总而言之就是希望大家会喜欢这个结尾!傅为义会很幸福的! 等完结以后会有一个福利番外!到时候给大家发出 第87章 第一周(1) 傅为义走后的医疗室里, 安静了许久。 孟匀还维持着被傅为义掰开手指的姿势,在原地站着。 周晚桥缓缓地直起身,走到床边, 弯腰捡起被傅为义扯掉, 丢在地上的输液针管,动作仍然冷静。 “呵。”孟匀冷笑一声, 先说话了:“你们都打算就这样......看着为义去死?” 周晚桥看了他一眼, 做出一副要送客的样子:“孟匀, 你现在需要休息, 回去吧。” “休息?”孟匀又笑了一声,说:“周晚桥,你不是总是自诩傅为义的保护者吗?现在又打算什么都不做?你现在倒是这么听话了?” 周晚桥的动作终于停顿了一下。他转过身, 深棕色的眼眸冷冷地看向孟匀:“这是为义的选择。你应该尊重他。” 孟匀说:“我才不信你会什么都不做。” “还有你,虞清慈。”他转向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虞清慈, 说, “你叔叔干的好事, 你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第136章 “我会做。”虞清慈抬起头,说,“但傅为义不会喜欢躺在这里,被各种仪器和药物维持着、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 “我当然知道!”孟匀说, “你不要一副比我更了解傅为义的样子。” “但我们总该做点什么,不是吗?就这样坐以待毙一个月, 看着他死去?” “我会去见我叔叔。”虞清慈说。 周晚桥说:“为义嘱咐过我, 不要去求他,让他在监狱里好好去死。” 虞清慈垂下眼,说:“那就不让他知道。” 周晚桥没有说任何反对的话。 孟匀又开始质问周晚桥:“为义说他前段时间就问过医生,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吗?” 周晚桥说:“我答应了他, 不插手他的事,现在我只完成他交给我的工作。” 孟匀故意讽刺他:“你是不是巴不得他早点死,好名正言顺地接手一切?” “我已经放弃了所有傅家的股份和资产。”周晚桥说,“孟匀,你要是再这样,我会请你离开傅家。这座房子的管辖权,我还是有的。” 虞清慈在这时开口打断了争执:“我要去整理资料。” “关于g因子的早期数据很混乱,需要时间分析。” 周晚桥说:“如果......有任何需要傅家层面配合调取的档案或资源,你可以随时联系我。” 争执到此为止,三人都各自离开了医疗室,准备做自己的努力。 与此同时,vein。 傅为义握住钥匙,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他拉开车门,动作有些迟缓地坐进了那低矮的驾驶座。 熟悉的、高级皮革与冰冷金属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他呼吸时,有一种恢复健康的错觉。 傅为义将钥匙插入,转动。 “嗡——轰!” 引擎开始咆哮。 傅为义关上车门,正要发动。 “砰。” 季琅已经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钻了进来,迅速系上了安全带。 “今天我不跟着你了。”他说,“让我坐一次你的副驾驶,好吗?” “好。”傅为义说,“随便你。” 他没有说什么,一脚将油门踩到底。 “轰——!” 轮胎在原地发出刺耳的尖啸,留下一道焦黑的胎痕。 车辆瞬间冲出了整备区,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融入了赛道那片孤寂的光带之中。 季琅抓着门边的扶手,指节泛白。 他能感觉到,傅为义的状态......很差。 他的起步依然凶狠,但在第一个高速弯道,季琅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傅为义入弯的时机晚了零点几秒,切弯的路线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完美得如同教科书,车尾甚至出现了一瞬间极其轻微的侧滑。 如果是平时的傅为义,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失误。 季琅的呼吸几乎停滞,他不敢出声打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傅为义用一种称得上偏执的,本能般的意志,强行修正着车身。 第二个弯,第三个弯...... 每一次转向,都比上一次更加吃力;每一次加速,都仿佛在透支着生命。 季琅甚至能听到傅为义在头盔下,那越来越粗重、却又被他极力压抑着的喘息声。 这一运动需要体力和专注力,但此时此刻,毫无疑问,疾病夺走了傅为义曾经拥有的完美。 他的神经反应慢了零点几秒,他对车身姿态的感知出现了模糊,曾经游刃有余的体能正在被剧痛和虚弱蚕食。 这再次给予季琅一种近乎悲伤的实感,提醒着他所面临的悲剧和失去。 终于,在最后一个直角弯后黑色的车发出一声轮胎摩擦声,车身带着一丝狼狈的侧滑,冲过了终点线,最终在赛道中央停了下来。 引擎熄火。 傅为义一动不动地趴在方向盘上,只有肩膀在剧烈地起伏。 “阿为?”季琅颤抖着解开安全带,他探过身去,试探性地触碰傅为义,“你怎么样。” 他伸手去碰傅为义的头盔,傅为义却抬起手,用一种极其缓慢的动作,自己摘掉了头盔。 头盔下的那张脸,苍白得如同白纸,额前的黑发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湿淋淋地贴在皮肤上,那双绿色的眼眸也因为脱力而显得有些涣散,失去了往日睥睨一切的神采。 “......阿为。”季琅的声音变得沙哑,充满了后怕与心疼。 他急切地解开自己的袖扣,用那截尚算干净柔软的袖口,小心翼翼地去擦拭傅为义额角和脸颊上的冷汗。 他的手抖得厉害,动作却轻柔到了极点。 “......真他妈的......”傅为义低声骂了一句,声音沙哑,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缓和着那阵阵袭来的晕眩和恶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睁开眼,偏过头,对季琅含糊地说:“烟。” “哦,好,好。”季琅立刻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 他抽出一根烟,手指抖得几乎拿不稳,好几次才将烟递到了傅为义的唇边。 傅为义微微张嘴,将烟叼住。 “咔哒。” 季琅按下了打火机,凑了过去。 一簇小小的、橙黄色的火苗在昏暗的车厢内亮起,照亮了两人近在支持的脸。 傅为义微微前倾,凑近火苗,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头的火星亮起,照亮了他眼底那抹幽深的绿。 傅为义靠回椅背,缓缓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 尼古丁的辛辣似乎终于让他缓过了一口气,也暂时喉咙里驱散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季琅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因为吸烟而微微滚动的喉结,看着他苍白却依旧俊美得惊心动魄的侧脸。 一支烟很快燃尽。傅为义将烟蒂捻灭在车内的烟灰缸里,尼古丁的作用让他眼底那抹涣散稍稍凝聚了一些,但身体深处传来的疲惫和隐痛依然如同潮水般挥之不去。 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离开,也没有说话,只是靠在椅背上,目光透过挡风玻璃,望向远处被灯光勾勒出的、空旷看台的轮廓。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头,看向身边一直沉默注视着他的季琅。 傅为义没有说话,抬起手,朝季琅勾了勾手指。 季琅的呼吸停滞了片刻。 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了傅为义的邀请,心脏狂跳起来,汹涌地冲上头顶,又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死死压住。 他凝视着眼前这张脸,苍白的皮肤因为刚才的极限驾驶而透出一丝病态的潮红,汗湿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挑。 那双总是带着讥诮和冷漠的薄唇,此刻因为缺水而显得有些干燥,微微开启着,在等待着什么。 季琅没有让傅为义等太久。 他伸出手,轻轻拂开傅为义额前汗湿的发丝。 然后,他的目光从对方高挺的鼻梁向下,最终落在嘴唇上。 随即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上去。 永远虔诚地亲吻他最珍重的人。 最初只是唇瓣极其轻柔的碰触,冰凉与温热交织,季琅能感受到傅为义极轻微的回应。 恩赐般的纵容。 然后,季琅在傅为义的默许之下,加深了这个吻。 不像第一次,充满欲望与占有,啃咬,急切。 也不像后来,总是讨好与试探,生怕被推开。 他仔仔细细地描摹着傅为义的唇形,舌尖小心翼翼地探入,与对方纠缠,交换着彼此的气息。 傅为义大概是不太有力气,回应很微弱,几乎是被动地承受着,但他没有推开。 他甚至微微抬起下颌,任由季琅更加深入地掠夺。 几乎是季琅没有想象过的场景。 略微急促的呼吸缠绕在一起,车厢内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唇齿相接的湿润声响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季琅闭上眼,尝试让自己忘记那个残酷的期限,贪婪地汲取着此刻傅为义身上每一丝真实的气息。 傅为义的手无力地抓着他的领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布料被攥紧,带来轻微的窒息感。 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带着掌控和占有的、属于傅为义的力度,让季琅觉得无比真实。 这个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傅为义抓着他领口的手指因为脱力而微微松开,发出一声带着痛苦意味的闷哼,季琅才猛地惊醒。 他立刻退开,气息紊乱。 傅为义靠回椅背,胸口依然在剧烈起伏,唇瓣因为刚才的吮吻而显得过分红润的眼眸半阖着,长而密的睫毛上微微湿润。 “阿为……” 傅为义没说话,他似乎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有些不足,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看向季琅。 第137章 四目相对。 在昏暗狭小的车厢里,在赛道尽头灯光的映照下,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季琅仍然在看着傅为义,这张脸他看了十几年,熟悉到仿佛刻进了骨血里,但从未像此刻这般,让他感到一种即将失去的、剜心般的剧痛。 有什么办法能留住他呢?季琅忍不住地想。 他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只为了站在傅为义身边。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却......已经站在了失去的边缘。 半晌,傅为义扯了扯嘴角,笑了一声,说:“季琅,你哭什么?” 季琅才发现自己的眼眶已然湿润。 第88章 第一周(2) “我不喜欢看任何人为我哭。”傅为义说, “我也不想你因为我哭。” 季琅用手背蹭掉眼角的湿意,声音发紧:“阿为,望因寺那次, 我一直后悔。” 傅为义愣了愣, 从记忆中翻出了这件事。 他记得住持给他的判词,也记得自己抽到的“大凶”签文。 当时只觉得是江湖术士的故弄玄虚, 他甚至还嘲笑了为此忧心忡忡的季琅。 “怎么了?” “要是......那时我就信了, ”季琅语速急促, 带着显而易见的懊悔, “知道会出事,早点准备......也许......” 他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连他自己都知道那有多么荒谬。 准备什么呢?和命运抗争吗? 傅为义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季琅, 你什么时候也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了?和尚的话你也当真?” “我以前是不信。”季琅慢慢地说,“可是现在......阿为, 我没有办法了!” 他看着傅为义, 眼眶又红了:“我还能怎么办呢......除了这些, 我还能做什么?” “你昏迷的三天,我想办法找了我能找到的所有医生,所有人都只摇头。” “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们明天......我们明天再去一次,好不好?就当......就当是去散散心。万一......万一这次能求到一支好签呢?就算求不到, 去山上走走也好......” 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傅为义本该觉得荒谬,或者嘲弄。 此刻却不知为何, 只有酸涩。 去望因寺吗? 也好, 反正都是要死的,陪季琅做点能让他安心的事情,现在的傅为义并不排斥。 “行了......”他应允,“随便你。” 季琅扯出一个笑, 弧度勉强,算不上好看。 他倾身,很紧地抱住傅为义,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鼻尖和略长的发丝蹭的傅为义很痒,不过他没有推开他。 季琅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呼吸洒在傅为义的颈侧,体温比傅为义高一些,有点热地贴着他。 傅为义安抚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顶,由着他抱了一会儿,才说:“我有点累了,季琅。” 季琅便慢慢地松开了傅为义,下了车,绕到驾驶座旁,替傅为义打开了车门。 傅为义解开安全带,动作比往常迟滞。他吸了口气,手撑着车门想站起来,双腿刚落地,一阵剧烈的虚浮感猛地袭来,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季琅眼疾手快,立刻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大半的重量都接了过去。 “没事。”傅为义皱了皱眉,推开季琅的手,想自己站稳,但双腿连迈出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刚才那场极限狂飙,几乎耗尽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 季琅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额角再次渗出的细密冷汗,不愿意再让傅为义自己走,而是直接将人半搂半抱地揽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向着整备区外停着的另一辆车走去。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傅为义却走得异常吃力。 疲惫感。 季琅停下了脚步。 “阿为,”他低下头,小心地请求,“别走了,我抱着你,好不好?” 傅为义抬起眼,看向季琅。 昏暗的灯光下,季琅的眼神异常认真,那里面没有了平时的嬉笑讨好,只有纯粹的担忧和虔诚的执着。 傅为义沉默了片刻。 他讨厌示弱,更讨厌被人像对待易碎品一样对待。 但此刻......在季琅面前承认自己有短暂的脆弱,也不是很难。 “......嗯。”他最终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季琅立刻弯腰,以一种让傅为义略感别扭的姿势将他打横抱起。好在周围无人。那点不适很快被身体深处的疲惫盖过。 傅为义比看上去要轻。季琅抱着他,只觉得怀里这个人轻得过分。 他收紧手臂,将人更紧地圈固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 “回哪里?”季琅一边快步走向自己的车,一边低声问,“......傅家?” 傅为义靠在他肩窝,闭着眼,似乎连开口都觉得消耗。沉默了几秒,才低声给出指令:“......去你家。” 轿车平稳驶入城北静谧的山区,高大的树木隔绝了城市的光与喧嚣。 车辆在锻铁大门前短暂停留,开启后,沿着私家车道深入,最终停在一栋法式城堡主建筑前。 季琅抱着傅为义下车。 月光下,浅色砂岩砌成的城堡轮廓宁静,高耸的长窗和陡峭的屋顶线条繁复,是傅为义熟悉的风格。 管家与仆佣已在门口等候,无声地拉开大门。 厅内空间高挑空旷,空气里弥漫着百合与某种木质香薰混合的气息,安静得像没有人居住。 季琅目不斜视,抱着傅为义穿过大厅,沿弧形楼梯向上,径直走向二楼主翼尽头的主卧室。 “阿为,先休息。”季琅轻柔地将傅为义放在柔软的大床上,替他脱掉鞋和外套,拉过薄被盖好。 “喝水吗?或者......吃点东西?”季琅低声问。 傅为义摇头,靠着枕头,目光扫过这间装修奢华却略显冷清的卧室。 房间很大,家具昂贵,但缺少生活的痕迹,像一间精心布置却无人使用的样板间。 视线逡巡,最终落在巨大的落地窗外。 从这里能俯瞰庄园修剪整齐的法式花园,夜色中依稀可见对称的几何绿篱和中央小巧的维纳斯喷泉。 傅为义记得这里。他和季琅第一次见面。 大概是十二岁那年的暮春午后,阳光正好。 他随父亲来季家参加宴会,觉得无聊,溜到了后花园。就在那片草坪和玫瑰花丛旁,他撞见一场闹剧。 几个半大的少年围着一个更瘦弱的男孩,拳打脚踢,把他按在雨后湿滑的泥地里。 为首的那个,他记得好像是季家老二,季荣,正用擦亮的皮鞋尖碾着地上男孩的手背,嘴里是些关于“婊子妈”和“野狗”的污言秽语。 被按在泥里的男孩,穿着廉价但干净的衣服,此刻已被泥浆浸透。 他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遮住所有神情。 傅为义当时大概只是觉得吵闹,打扰了他的清净,又或者觉得季荣那副蠢样实在碍眼。 他甚至没看清被欺负的男孩长什么样,只懒散地靠在回廊柱子上,不耐烦地开口:“干什么?” 他记得季荣几人瞬间变了脸色,讨好地跑过来,被他挥手赶走。 然后他才踱步过去,走到那个从泥地里挣扎爬起、浑身脏污的男孩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问了名字。 男孩抬起头,泥水顺着发梢脸颊滴落,露出一张过于苍白和漂亮的脸。那双眼睛很大,形状好看,此刻却因屈辱和惊恐泛着红。 他记得自己当时似乎觉得这男孩长得还行,就是太弱,挨打都不知道还手,可怜又无趣。 他向他伸出手,大概还说了几句无关痛痒、带着点嘲讽的话,把他从泥里拉了起来。 举手之劳。当时的念头,大约只是心血来潮。 思绪收回。傅为义的目光重新落到眼前。 床边,季琅正担忧地看着他,那双眼睛依然形状漂亮,但里面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惊惶和怯懦,只剩下某种沉甸甸的注视,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那个在泥地里被他随手拉起来的、连名字都记不太清的人,也变成了如今能为他挡枪、能掌控家族、却依然会因为害怕失去他而掉眼泪的模样。 真是......可笑又无常。 傅为义收回了飘散的思绪,闭上眼,靠在柔软的枕头上,不再说话。 季琅安静地陪在他身边,没有再试图去触碰他,视线像有实质,落在傅为义的侧脸上。 第138章 过了很久,季琅的声音响起来,很轻。“阿为,累了吗?要不要睡一会儿?” 傅为义没睁眼,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嗯。” “那你睡吧,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季琅的声音放得更轻了。 傅为义沉默着。意识沉下去,又被什么扯住。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睡意未散的沙哑和滞涩:“季琅。” “嗯?我在。”季琅立刻凑近了一些。 “这一周......”傅为义顿了顿,“你打算......怎么陪我玩?” 季琅张了张嘴,很想像往常一样,立刻报出一连串新奇刺激的去处——新开的地下赌场、某个私人海岛的极限运动、有意思的派对...... 但看着傅为义此刻连睁开眼都显得费力的虚弱模样,那些五光十色的、属于玩乐的词汇,季琅说不出口。 他沉默了许久,笨拙地重新组织着语言:“阿为......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如果你累了,我们就待在家里。我给你念书,或者......给你弹琴?”季琅想起傅为义似乎对音乐并不反感,“我最近刚好学了几首新曲子。” “或者......我们可以看电影?把你以前没时间看的那些老片子都翻出来看一遍。” “如果你精神好一点,天气也不错的话,我们可以去庄园后面的马场骑骑马,慢慢地跑,就当散步了......” “还有,明天......明天不是说好了去望因寺吗?我们就去山上走走,看看风景......” 提出的每一个建议都温和、平静,与他和傅为义平日里追求刺激的风格大相径庭。 悲伤再次侵袭,季琅越说越语无伦次。 傅为义没有打断。 直到季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不安地看着他,等待他的评判,他才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我觉得都挺好的。”他少见地不挑剔,说,“我还想去滑雪场。” 季琅当然说“好”。 第89章 第一周(3) 傅为义是被一种窒息的束缚感弄醒的。 他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烟灰色的羊绒布料,紧紧贴着他的脸颊。 手臂环在他的腰间,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圈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身后的人似乎睡得很沉, 呼吸均匀地喷洒在他的后颈, 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全然依赖。 是季琅。 傅为义皱了皱眉,试图挪动一下身体, 摆脱这种过于亲密的姿势, 却立刻牵扯到了胸口的钝痛, 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身后的季琅似乎被惊醒了, 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含糊地嘟囔了一声:“阿为......别动......” 傅为义放弃了挣扎,他只是偏过头, 看着窗外透过厚重天鹅绒窗帘缝隙渗入的一缕晨光。 昨晚从vein回来后,他几乎是沾床就睡着了, 连澡都没力气洗。季琅把他安顿好之后, 似乎并没有离开, 而是......就这样抱着他睡了一整夜。 这种全然的占有和依恋,若是放在平时,傅为义大概会觉得厌烦,甚至会毫不留情地将人踹下床。 但此刻...... 感受到身后那颗心脏隔着布料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跳动, 感受到那份小心翼翼、生怕他消失的守护姿态,傅为义心中那份惯有的不耐烦, 不知为何, 并没有升起。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 他安静地躺着,直到身后的呼吸渐渐变得不那么平稳。 季琅醒了。 他似乎是猛地意识到自己正抱着傅为义,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手臂也下意识地想松开。 但随即, 他又像是确认什么一般,更加用力地将傅为义抱紧,脸颊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阿为......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松开。”傅为义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低哑,“......勒死我了。” “哦哦,好!”季琅很听话,立刻松开了手臂。 早餐后,两人准备前往望因寺。 傅为义拒绝了季琅准备的轮椅,坚持自己走。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却很平静,姿态也很放松,仿佛真的只是去进行一场普通的散心。 季琅没有再坚持,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一个装着水和急救药物的小包。 车子停在半山腰的停车场。傅为义看着眼前那条蜿蜒向上的青石板路,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 “走吧。”他说。 山路很安静,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湿润和草木的清香。鸟鸣声在林间婉转,溪水潺潺流淌。 傅为义走得很慢,非常慢。 他的呼吸很快就变得有些急促,脸色也愈发苍白。季琅跟在他身后,半扶着他的腰侧,让他维持着自己的节奏,一步一步向上。 这段路程,他们上次走了二十分钟,而这次,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当望因寺那古朴的山门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傅为义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靠在一旁的石壁上,闭上了眼睛。 季琅立刻上前,递过水瓶。傅为义接过,喝了两口。 他缓了几口气,重新站直身体,看向那扇朱红色的、略显斑驳的山门。 傅为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率先迈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季琅紧随其后。 清晨的寺庙很安静,只有几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僧人正在洒扫庭院。 季琅领着傅为义,径直穿过大殿,向着后院方丈的禅房走去。 禅房的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极其轻微的、木鱼敲击的声音,沉稳而规律。 季琅在门口停下脚步,恭敬地叩响了院门。 “进来吧。”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季琅推开门,扶着傅为义走了进去。 院子里很简单,只有几株苍翠的松柏和一方古朴的石桌石凳。上次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住持,此刻正盘腿坐在禅房门口的蒲团上,手中极其缓慢地敲击着木鱼。 听到脚步声,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浑浊却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在看到傅为义的瞬间,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落在了他那双颜色异常的眼睛上。 “施主,别来无恙。”住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 傅为义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季琅上前一步,先出声,问:“大师,您上次说......说他命格有变......如今您所说的劫数,可能确实是到了,大师能不能指点迷津,这劫数有没有化解之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住持抬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傅为义身上,仔細地端详了片刻,特别是他那双颜色异常的眼睛,才缓缓开口,声音古井无波:“施主此番前来,已身处因果之中。老衲上次便说过,此番劫数,与以往不同。” 他看着傅为义眼中那抹非自然的绿色,轻轻叹了口气:“命数已然偏移,非人力所能强求。” “有得,必有失。强求圆满,往往适得其反。” “人力不能强求......”季琅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声音低沉,却显然不甘心,“那若是......逆天而行呢?” 住持看着他眼中的偏执,又将目光转向傅为义,声音放缓:“施主,老衲上次曾言,你孤辰坐命,神鬼见愁。你命中注定执着于逝去之物,常陷于追寻的执念之中。” “如今,劫数已现,外物皆是虚妄,他人言语亦是迷障,唯有本心是真。” “它指引你去往何方,那便是你的道,你的命数。” “顺应天意,放下执念,或许......方能在尘埃落定之时,得见一丝豁然开朗之境。” 傅为义听着这番话,只觉得荒谬又可笑。 季琅却无法接受这种听天由命的论调,他上前一步,几乎是逼视着住持,说:“大师,我敬重您的修为,但也请您告诉我,具体,我能做什么?任何事都可以,只要能让他......好受一点,或者......哪怕只是求一个心安。” 住持沉默了片刻。 最终,他将目光投向禅房内供奉着的那尊古朴佛像,缓缓说道:“万般皆是心造。若施主执意要求个心安......”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悲悯。“便去大殿前,为你心中所念之人,求一枚平安符吧。” “三步一叩,九步一拜,直至日落。心诚......或可感应些许庇护。” 季琅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抓住了一个可以为之付诸行动的目标,就要点头答应。 “三步一叩,九步一拜......”他喃喃重复着,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刻进心里,“只要能......只要能......” 第139章 然而,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傅为义打断了。 他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季琅都忍不住蹙了蹙眉。 “走了。”傅为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季琅愣住了:“阿为?可是大师说......” “说什么?”傅为义转过头,那双绿得妖异的眼睛冷冷地看向蒲团上的老住持,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说让你像个傻子一样在这里磕头磕到天黑,然后就能感动上天,让我多活几天?” 住持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双手合十,没有辩解。 “别一着急就犯傻。”傅为义说,“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我也不相信。” 他不再看住持,只是用力拉着季琅的手腕,转身就往外走。 “阿为!”傅为义的力气不大,季琅事实上轻易就能挣脱,他稍稍使了一些力气,想要挽留。 “季琅,”傅为义的声音里带上了警告,“你要是想留在这里给他当猴耍,你就自己留下。” 季琅看着傅为义苍白却坚决的侧脸,知道傅为义是真的生气了。 不是因为住持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而是因为......住持的话,让他季琅,显得过于卑微和可怜了。 “......我不留。”季琅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任由傅为义拉着他,快步走出了那方安静的庭院。 身后,木鱼声再次响起,沉稳而规律,如同亘古不变的梵音,送别着这两个尘缘未了、执念深重的俗世之人。 下山的石阶比起上来时似乎更加陡峭。傅为义走了没几步,那股强撑起来的气力便迅速消散了,脚步再次变得虚浮起来。 季琅立刻察觉到了,他反手握住傅为义的手,将对方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放慢了脚步。 “阿为,慢点。”季琅的声音很低,“路滑。” 傅为义没有挣开,他确实没什么力气了。他将一部分重量靠在季琅身上,沉默地、一步一步向下走。 山林间很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偶尔掠过的风声。 “......为义。”季琅忽然低声叫了他的名字,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我其实,也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一点。” “毕竟,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傅为义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季琅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声音里的低落非常明显。 傅为义没说话,只是抬起那只空着的手,碰了碰季琅的后颈。 季琅的身体先是下意识一僵,随即像只被顺了毛的大猫,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下来。 “回去吧。”傅为义收回手,声音恢复了平淡,“……我有点饿了。” 第90章 第一周(4) 接下来的几天, 季琅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傅为义身边。 他们没有回傅家,也没有去医院,就住在了季琅这里。 傅为义似乎真的将这当成了一场最后的假期, 没有再过问任何公事, 只是由着季琅安排。 季琅也没有再提任何关于治疗或求神拜佛的话题。大概是知道傅为义真的不喜欢。 他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心思,只为了让傅为义在这有限的时间里, 过得尽可能开心和舒适。 和过去一模一样。 他们去了城郊那个属于傅为义的私人滑雪场。 傅为义的体力早已不允许他再进行高难度的滑雪, 季琅便陪着他, 只在最平缓的初级雪道上, 极其缓慢地滑了两趟。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温暖的休息室里, 看着窗外雪白的、一望无际的雪道发呆,聊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季琅庆幸即使在如此悲伤的情况下, 他也能够说出一些让傅为义觉得开心的话。 他们也去了庄园后面的马场。 傅为义甚至没有力气自己骑马, 季琅便选了一匹最温顺的马, 自己牵着缰绳,让傅为义坐在马背上,极其缓慢地在草地上踱步,如同真正的散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傅为义靠在马背上,几乎要睡着。 很长的时间里, 季琅事实上想过这样的事。 傅为义变得弱一些, 需要季琅的保护,他们之间的身份变化,依靠者变成傅为义。 但真的发生的时候,季琅感受到的快乐, 并不算多。 更多的时间,他们只是待在室内。 季琅找来了很多老电影的碟片,陪着傅为义一部一部地看。 有时傅为义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季琅便会调低音量,安静地守在一旁,安静地看他沉睡的侧脸。 当季琅看着他因为消瘦而愈发分明的下颌线,看着他眼睫下淡淡的青影,看着他不再紧抿、微微放松的唇角时,心中会交织着满足感和巨大的恐慌。 他终于拥有了这样可以肆无忌憚注视他的时刻,却是因为对方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衰败。 傅为义的身体状况,肉眼可见地在变差。 他嗜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候也常常精神不济。 食欲很差,即使是季琅想方设法找来的顶级厨师,精心烹制的,符合傅为义口味的菜肴,他也只是勉强吃几口。 他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空荡。 季琅每次触碰傅为义凸起的手腕骨骼,都会感受到一阵无能为力的虚无。那骨骼硌在他的掌心,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生命的流逝,提醒着他时间的残酷。 他只能更加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陪伴,去驱散那日渐浓重的死亡阴影。 那天晚上,他们刚看完一部冗长的黑白文艺片。傅为义靠在床头,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电影的结局似乎有些压抑,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季琅立刻起身去给他倒水。 等他端着水杯回来时,却看到傅为义正侧着身,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 “阿为?”季琅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快步走过去,“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傅为义没有立刻转过来,只是抬起手,似乎想擦拭什么。 季琅却眼尖地瞥见,傅为义的手心,以及床单上,那一小片刺目的、暗红色的血迹。 “阿为!”季琅的声音瞬间变调,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片触目惊心的红,手中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毯上,温水洒了一地。 他大步走到到床边,不顾一切地想去查看傅为义的情况。 “......滚开。”傅为义的声音沙哑,他似乎不是很想显得脆弱,尤其是在季琅面前。 “让我看看!”季琅第一次真的不管不顾,强行将傅为义的身子扳了过来。 傅为义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他正用手背胡乱地擦拭着,那双绿色的眼眸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泛着水光,看着季琅的眼神有些愠怒。 季琅看着那抹血色,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胃部痉挛着疼痛,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傅为义不愿意,他也没有多说,扶着他去盥洗室漱了口,没有再提起,也没有再提问。 深夜。 傅为义躺在床上,胸口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让他难以入眠。 季琅仍旧躺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抱着他,将自己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他,希望能让他感觉好受一点。 傅为义能感觉到身后的人并没有睡着,他的呼吸很轻,身体也有些僵硬。 “......季琅。”傅为义忽然开口。 “嗯?我在。”季琅立刻应声,手臂收紧了一些。 “你说点什么。”傅为义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疲惫,“让我高兴一下。” 季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傅为义的意思。 他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清了清嗓子,开始搜肠刮肚地想那些他听过的、或者自己经历过的、能让傅为义发笑的事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甚至带着几分夸张的、逗趣的意味,说到好笑的地方,他自己甚至还笑了笑。 只是笑声带着一种不真切的、刻意的欢快。 傅为义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笑。 季琅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说:“阿为,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傅为义问。 季琅顿了顿,说:“......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好吗?” 傅为义说:“你都做了那么多让我生气的事,我都没怪过你,怎么,还有更过分的?” “我......”季琅慢慢地说,“以前在你房间装过针孔摄像头。” 第140章 在傅为义说话之前,他急急地解释:“我就是太想你了,我真的太爱你了,所以......” “还有,我还在里面看见过周晚桥。” 傅为义笑了一声,竟然不觉得意外。 “周晚桥干什么了?” “他经常半夜进你的房间偷亲你。”季琅告状。 傅为义被逗乐了,说:“这是你今天晚上讲的最有意思的笑话了。” “他发现了我的摄像头,然后威胁我不要告诉你,不然他就把摄像头给你看。”季琅终于出卖了共犯。 傅为义说:“你们一个个的。” 他觉得有点疲惫,也顾不上责怪谁,拍了拍季琅的脸颊,说:“好了,我不怪你,你讲下一个故事吧。” 季琅又说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好像再也编不出什么有趣的故事了。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傅为义能感觉到,身后的人,肩膀在极其轻微地颤抖着。 他缓慢地、费力地转过身,面向季琅。 黑暗中,傅为义看不清季琅的表情,抬起手碰了碰他,说:“怎么了?” 季琅没有说话。 傅为义听见一些像是哽咽又像是轻笑的气音。 他伸出手,碰了碰季琅的脸颊。 触碰到一片湿润。 傅为义很少见地呆了呆,不是很容易地转身,按亮床头灯。 昏暗的床头灯光下,季琅正看着他,脸上还带着那种努力挤出来的、称不上快乐的微笑,但眼泪却无声地、汹涌地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滑落,浸湿了枕头。 “......怎么了?”傅为义问他。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季琅用很哑很哑的声音说,“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几次?” “我好恨虞清慈啊,怎么办,阿为,都是他把你害成这样,要是你......” 季琅慢慢地想,要是你没有爱上他就好了。 他却说不下去了。 傅为义没听懂,问:“要是我什么?” “你不是......因为......”季琅怎么都不愿意说出那个字,断断续续地说着,“因为他,才变成这样的吗?” 傅为义终于听懂了,他笑了笑,说:“季琅,你要是因为这个恨他。” “那你可能也需要恨一下你自己。” 非常弯弯绕绕的一句话,季琅呆愣了几秒,才理解傅为义的意思。 对傅为义这样的人来说,几乎称得上坦诚,他很少做任何外露的情感表达,已经几乎像是在说“爱”。 对季琅来说,几乎称得上恩赐,是梦中才会听到的话,他从未奢望过得到这样一句话。 等待了数年,甚至十数年的瞬间,季琅却......没有感到一点点快乐。 他被巨大的悲怆攫住,眼泪流得更凶了。 傅为义没有安慰他,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不然我为什么让你陪我。” 季琅慢慢地靠近了傅为义一些,不太确定地圈抱住他。 明明以前总是这样抱着傅为义,他此时此刻的动作却生涩且笨拙,手臂慢慢地环住傅为义,仿佛害怕碰碎了他,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颈侧的皮肤感受到几乎灼人的湿热,傅为义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眼泪,如此汹涌,绝望,带着将他一同溺毙的沉重。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下一场很大很大的雨,将他也完全浸透,困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中。 傅为义仿佛能嗅到空气中眼泪的咸涩,还有几乎有型的悲伤。 任由对方抱了一会儿,傅为义觉得心情越来越差,有点忍不住,推了推季琅,他的动作没什么力气,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拒绝,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累了。” 季琅就又湿漉漉乱亲他,像无措的小狗一样,胡乱地亲吻着他的脸颊、下巴、喉结,含混不清地重复着“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乱七八糟地叫他的名字。 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哭腔。 傅为义就又没什么办法,纵容他又抱了很久,直到自己太困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作者有话说:明天是孟匀的场合~ 第91章 第二周(1) 傍晚, 傅为义靠在床头,正在翻看一本画册。 是他在季琅的书房找到的,关于宝石的图鉴。 他的脸色比一周前又苍白了一些, 但精神尚可, 不过动作间还是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季琅靠在他身边,眷恋地汲取着他的气息。 就在这时, 卧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季琅应道。 管家推门而入, 微微躬身, 脸色有些为难地低声汇报:“先生......孟匀先生来了。” 季琅转头看向傅为义。 傅为义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将手中的画册合上,放在了一边。 “他有说来意吗?”季琅问管家。 管家的声音更低了:“孟先生说......今天是第八天了,轮到他了。他是......来接傅先生的。” 季琅一时没有说话。 “......让他进来。”最终, 傅为义开口,打破了沉默。 管家如蒙大赦, 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 孟匀的身影出现在了卧室门口。 他显然也是精心打理过的, 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休闲西装,手里拄着一根银质手杖,步伐虽然还有些微的不稳,但脊背挺得笔直, 脸上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温柔笑容。 那道浅粉色的伤疤在他眼尾,平添了几分阴郁。 他的目光越过站在床边的季琅, 直接落在了床上的傅为义身上, 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为义,我来接你了。” 然后抬手看了看表,说:“上周你是下午四点三十六分离开的,到现在已经七天零十三分钟了, 所以我来接你了。” 他微微歪了歪头,脸上依然是温柔的笑容,语气却像是在说自己吃了多大的亏,做了多大的让步。 傅为义看着他这副精准到分钟、还要摆出“我很大度”姿态的样子,一时间竟有些无语。 懒得去纠正对方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十三分钟,没有理会孟匀那套逻辑,只是朝着门口的方向伸出了手。 孟匀立刻心领神会,脸上露出一个胜利者般的灿烂笑容。 他拄着手杖,快步走到床边,握住了傅为义伸出的手,将他从床上扶了起来。 “走吧。” 傅为义站稳后,抽回了自己的手,没有看孟匀,而是转向了身旁的季琅。 “季琅,”他开口,声音有些虚弱,却很平静,“再见。” 季琅看着他,他张了张嘴,想说很多话,想说“保重”,想说“我会等你”,想说“别忘了我”,但最终,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嗯。” 孟匀没有给他们过多告别的时间,他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将傅为义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用一种宣告主权的姿态,半支撑半拥抱着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为义,”孟匀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雀跃,“我让人准备了你喜欢的……”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孟匀絮絮叨叨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孟匀的车停在门口,他将傅为义扶上车,自己也紧跟着坐了进去,极其自然地坐在了傅为义身边,占据了离他最近的位置。 “开车。”孟匀对司机示意。 傅为义靠在椅背上,不是很有力气的样子,半闭着眼睛,长而直的睫羽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孟匀看见他因为消瘦而凸显的颧骨,以及越发没有血色的嘴唇,还有眼睫下淡淡的青黑。 想说什么关切的话,比如“这几天辛苦了”或者“季琅没照顾好你吗”,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知道傅为义讨厌这些。 他伸手,用指尖戳了戳傅为义的肩膀,说:“为义,你很累吗?” 傅为义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看穿了他的没话找话:“想说什么?” “我还以为你不会让我陪你呢。”孟匀凑得很近,神神秘秘地说,“傅为义,原来你还爱我。” 傅为义把眼睛彻底闭上了。 孟匀不是很满意,又伸手戳了戳傅为义的手臂,说:“我很了解你的,为义,你别装听不见啊。” “你明明还在意我,干嘛现在一副不想看见我的样子,诚实一点好不好。” 傅为义闭着眼,说:“如果我说我当时说完就后悔了,你能不能闭嘴?” 第141章 “傅为义,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折磨我很好玩,才这样说话?”孟匀说。 傅为义这时稍微睁开了一些眼睛,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是的,孟匀早就知道。傅为义确实享受这种掌控他人情绪的游戏,尤其享受看孟匀为他疯狂、为他痛苦的样子。只是现在......他连玩这场游戏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孟匀抓着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带着一种近乎耍赖的撒娇意味,说:“属于我们的时间就这么一点了,你别这样对我嘛。” “这七天,你想怎么过?我没做什么计划,反正你肯定不会听我的。” 傅为义想了想,说:“我很累,也没什么计划。” 孟匀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为义,那我们去看星星,怎么样?” “去你带我去过的那个,你们家的天文台。” “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去了,那时候......我们还很好,你可喜欢我了。你再带我去一次,好不好。” ......那里。 傅为义有一些想笑。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极其轻柔地撞了一下,泛起一阵奇异的酸涩感。 孟匀说的,正是傅为义在遗嘱里留给他的唯一东西。 该说不愧是他和孟匀吗?兜兜转转,纠缠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对彼此的了解,都已经足够深入。 所以他沉默了片刻,久到孟匀几乎以为他要拒绝,才说:“好。” 车子没有驶向孟家老宅的方向,而是在繁华的金融区穿行,最终停在了一栋造型现代、极具设计感的摩天公寓楼下。 这里在启明资本在渊城新设立的总部所在地附近,而孟匀的住所,就在这栋楼的最顶层。 司机恭敬地拉开车门。 孟匀先下了车,然后极其自然地绕到另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傅为义扶了出来。 他没有再用手杖,而是将傅为义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大部分的重量。 电梯直达顶层。 随着“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缓缓滑开。 迎面而来的是一片柔和温暖的色调。 玄关铺着柔软的米白色长绒地毯,墙壁是温暖的浅咖色,一盏造型别致的暖黄色壁灯投下柔和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香草和白茶混合的温馨香气。 孟匀扶着傅为义走了进去。 公寓内部空间开阔,巨大的落地窗引进了窗外璀璨的夜景,但室内的布置却与窗外的都市截然不同。 客厅的主色调是奶油白与燕麦色,搭配着浅色的原木家具。巨大的米白色布艺沙发上堆着许多柔软的抱枕,地上铺着厚厚的、图案简约的羊毛地毯。 角落里摆放着几盆绿意盎然的室内植物,墙上挂着几幅色彩明快、线条柔和的现代画作。 整个空间被精心布置得温馨、舒适,充满了生活气息。 这里的一切都带着孟匀特有的审美偏好,温暖,柔软。 “先去休息一下?”孟匀侧过头问傅为义,声音放得很轻,“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傅为义没什么力气,点了点头。 孟匀便扶着他,穿过客厅,走向主卧的方向。 主卧同样延续了温馨的风格,米白色的墙壁,浅灰色的柔软床品,床头铺着毛绒绒的地毯。 唯一显得有些突兀的,是床头柜上摆放着的一个小小的、银质相框。 傅为义的目光在相框上一扫而过,里面似乎是一张......很旧的、两个少年的合影。 孟匀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怀念的笑容,却没有解释,只是将傅为义扶到床边坐下。 “累坏了吧?”孟匀蹲下身,替傅为义脱掉鞋子,“先睡一会儿,晚饭你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准备。” 傅为义靠在床头,看着孟匀半跪在自己面前,专注地替他整理裤脚,动作温柔细致。 “孟匀。”他说。 “嗯?”孟匀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只是抬起头,问,“有什么事吗?” “你这周能不能不要发神经。”第一次,傅为义堪称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让我回忆一下你以前的样子。” 孟匀还在仰头看着他,睁大眼睛,表情看起来还是很纯真,却问:“那你会不会更爱我一点?” “比爱虞清慈,周晚桥和季琅都多。” 在这件事上争强好胜到这种偏执的程度,非要成为傅为义心中排位第一的人才算是满意。 “看你表现。”傅为义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碰了碰他的脸颊,动作算得上温和,说,“要是我想起来,肯定会多爱你一点。” 孟匀替他整理好之后,站起身,笑了笑,弧度温和而完美,温声说:“好,我会让你多爱我一点的,我努力。” 第92章 第二周(2) 晚餐是按照傅为义的口味准备的, 比较清淡,但他依然没有什么胃口,只勉强吃了一些。孟匀陪着他, 不过也没有吃很多。 饭后, 孟匀拉着他窝在那张巨大的米白色布艺沙发里,紧挨着他坐着, 几乎将半个身子靠在他的身上, 手里拿着一台平板电脑, 屏幕的光照亮了他带着期待的脸。 傅为义陷进柔软的沙发靠垫里, 有些懒散地看着窗外的城市夜景,孟匀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来,似乎带来一些生命力。 “为义, ”孟匀忽然侧过头,语气甜蜜地说, “关于去天文台, 我查了一下。” 傅为义偏过头,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挑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天文台在浮光山脉西郊,海拔大概一千五百米左右, 位置比较偏远。”孟匀滑动着屏幕,上面显示着详细的地图, “我记得我们以前是坐车上去的, 路况还不错,这次我开车带你上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在傅为义手臂上轻轻画着圈。 傅为义被他弄得有一点痒,躲了躲, 孟匀收回了手,点开另一个页面,是未来一周的天气预报。 “你看,未来几天天气都特别好!都是晴天。”他的声音变得雀跃,“晚上肯定能看到好多星星。” “不过夜间气温在五到十度,有一点冷,我们要多带一点毯子,你还要靠的离我近一点,我会让你不冷的。” 孟匀说着,又调出一个星图软件,将平板凑到傅为义面前,指着傅为义如今已经看不太懂的星座,说:“现在是春天,我们在北半球北纬三十一度,晚上正好能看到狮子座,室女座......你看这个,后天晚上还有流星雨呢。” “虽然规模不是很大,但是我们说不定能看到。”他又变的更高兴了,“为义,我还有愿望要许呢。” 他放下平板,往下躺,用脸颊隔着衣服去贴傅为义的小腹,仰着头看着他,撒娇一样说:“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明天就去好不好?我已经等不及了。” 傅为义垂着头看他一副兴致勃勃、要进行世纪约会的样子,把他推开了一些。 孟匀又立刻贴了回去,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你这么冷,我来给你暖肚子。” 傅为义有点受不了,随口说:“明天吧。” “太好了!”孟匀立刻小声欢呼,不帮傅为义暖肚子了,坐起来,凑过去,在傅为义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在傅为义发作之前,他立刻坐好,有开始念念有词:“那我让人准备车子......要空间大一点舒服一点......吃的和热水也要备足......你以前带我去的时候还带了什么?山上晚上冷,厚毯子肯定要带上.....” “哦,对了,便携式的供氧设备和急救设备也要准备好,以防万一。” 他补充这句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抬眼,觑了一下傅为义的神色,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松了口气,继续埋头规划。 说实话,傅为义看他这幅夸张的样子,又有点想笑,倒是想起了上一次一起同去的时候。 那大概是他们关系最亲近,也最微妙的一段时间,傅为义刚过完十五岁生日不久。 恰逢狮子座流星雨的极大期年份,预报说当晚的流量会十分可观,且以明亮的火流星居多。 傅为义想,孟匀可能会喜欢,便对他提出了邀请。 那时候的孟匀不像现在这样粘人,总带着一种若即若离的骄矜,即使心里或许是高兴的,表面也极少显露。 傅为义记得他听到邀请之后,放下翻动书页的手,抬起眼,思考片刻,平淡地问:“好啊,什么时候?” 不像现在,恨不得把整座山都考察一遍,立刻就前往。 傅为义当时可没有这么用心,让人配备了完善的设施和物资,当时只是让司机按时把人接过去而已。 第142章 流星雨确实很漂亮,虽然不像预报那么密集,但时不时划过夜空的、拖着长长尾迹的明亮火流星,已然足以让人惊叹。 “孟匀。”傅为义忽然开口。 “嗯?”孟匀抬起头。 “那些设备,你还记得怎么用吗?”傅为义问,“不会的话,我安排人陪同。” “我当然会啊。”孟匀说,“我都记得,而且这可是我和你的二人世界,你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 翌日,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入孟匀的公寓,将室内温暖的色调映衬地更加柔和。 傅为义醒的很早,或者说,他几乎没怎么睡着。胸口那股挥之不去的钝痛和身体深处传来的疲惫感纠缠着他。 他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刚刚苏醒的城市。 孟匀几乎是在他睁眼的瞬间就醒了,凑过来,额头贴了贴傅为义的额头。 “还好。”孟匀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担忧地问,“昨晚睡得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傅为义没有回答,只是推开了他凑近的脸:“去准备出发吧。” 在这个早上,傅为义怀疑自己被孟匀当成了一个不能自主行动的人偶。 孟匀事无巨细地打理着傅为义的一切——从挑选今天要穿的衣服开始,到反复确认早餐的菜单。 甚至固执地要亲自帮傅为义穿上袜子,被傅为义不耐烦地躲开,他也只是撇撇嘴,转而去确认保温箱里的食物和热水。 看着孟匀围着他团团转,那副既紧张又兴奋、仿佛要去参加人生中最重要约会的样子,傅为义觉得有些......滑稽,却也没有生出很多反感,甚至让他忍不住笑了笑。 “好了吗?”傅为义看着孟匀还在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领口,终于有些不耐烦地开口。 “马上!”孟匀立刻转过身,快步走到傅为义面前,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像昨天那样搀扶他。 车子驶离了繁华的金融区,一路向着城郊的浮光山脉开去。 越野车的后座空间很宽敞,被孟匀布置得如同一个移动的、小型的安全屋。 柔软的羊毛毯,温度适宜的热水,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车载冰箱,里面放着傅为义可能会喜欢的几种水果和点心。 傅为义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风景。城市的高楼渐渐被连绵起伏的山峦取代,空气也变得越来越清新。 孟匀坐在他身边,和他肩膀靠着肩膀。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傅为义今天的情绪不高,便没有再没话找话,只是时不时地侧过头,用一种小心翼翼的目光观察着他的脸色。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 盘山公路蜿蜒曲折,路况虽然不错,但连续的转弯还是让傅为义感到一阵阵的晕眩和恶心。 他闭上眼,将头靠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试图缓解那份不适。 孟匀立刻察觉到了,他放低了座椅靠背,又拿起一条薄毯,轻轻盖在了傅为义身上。 “晕车了吗?”孟匀的声音很轻,“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下?” 傅为义没有睁眼,只是摇了摇头。 孟匀便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隔着毯子,握住了傅为义放在身侧的那只手。 傅为义的手很凉,指节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分明。 孟匀用自己的掌心将那只手包裹起来,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微凉的季节,他们一起窝在天文台的休息室里看星星,傅为义曾经这样抓过他的手,他那时候......也没有挣脱。 傅为义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挣脱,但最终还是任由他握着。 车子继续向上行驶,海拔渐渐升高,窗外的植被也从阔叶林变成了针叶林。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在车厢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车速终于慢了下来。 傅为义感觉到车子驶离了主路,拐进了一条更加狭窄的、被松林掩映的小径。 路面变得有些颠簸,两旁是高大挺拔的松树,空气中弥漫着松针清冽的香气。 又行驶了大约十分钟,车子终于在一个被围栏圈起来的小型停机坪旁停了下来。停机坪旁边,矗立着一座白色的、有着巨大圆形穹顶的建筑——傅家的私人天文台。 这里远离城市的光污染,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松林的声音,连鸟鸣都显得格外清脆遥远。 司机熄了火,拉开车门。 孟匀先下了车,然后绕到另一边,打开了傅为义的车门。 “到了,为义。”孟匀的声音带着一丝雀跃的激动,他伸出手,做出邀请的姿态,“你的天文台。” 傅为义缓缓睁开眼,看向窗外那座熟悉的白色建筑,在很蓝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干净、纯粹,仿佛时间从未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 阳光下,白色的穹顶反射着温润的光芒。 他有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垂下眼,看了看孟匀伸出的手,傅为义把自己的手搭在了孟匀的手心。 “走吧。” 第93章 第二周(3) 孟匀的手立刻紧紧握住了他, 掌心温热而柔软,小心翼翼地将傅为义从车里扶了出来。 “走吧。” 天文台内部维护得很好,一直有人定期打理。推开沉重的隔音门, 一股干燥而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主观测室位于建筑的顶层, 需要乘坐一部小型的内部电梯上去。 孟匀按下按钮,扶着傅为义走了进去。 天文台的休息室布置得很舒适, 有柔软的沙发和落地窗, 可以看到外面连绵起伏的山峦和无垠的蓝天。 整个下午, 孟匀一直黏着傅为义, 不过没有说很多话,确实像他答应傅为义的一样“没有发神经”,很安静, 有时会给他递上一杯温水,或者拿起一本傅为义随手放在旁边的天文学图册, 低声念着上面关于某个星云的介绍。 傅为义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他确实很累, 山路的颠簸和海拔的升高都让他的身体感到不适。但他并没有睡着, 只是安静地听着孟匀很低的语调,听着窗外风吹过松林的声音。 这种平静,让他感到陌生,又熟悉, 不过并不讨厌。 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了绚烂的橘红和绛紫。山里的气温骤降, 寒意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渗了进来。 孟匀起身, 将休息室的暖气调高了一些,又拿过一条厚厚的羊毛毯,仔细地盖在傅为义身上。 “冷吗?”他低声问。 傅为义摇了摇头。 夜幕如同深蓝色的天鹅绒,缓缓笼罩了整个山峦。远离城市的光污染, 天空显得异常纯净深邃,星空开始变得清晰。 “差不多了。”孟匀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期待,“为义,我们上去吧。” 主观测室的巨大圆形穹顶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头顶那片壮丽无垠的星空。很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高海拔特有的凛冽。 孟匀立刻将带来的另一条厚毯子裹在了傅为义身上,傅为义被他裹得连动弹都很不容易,不过没有反抗。 观测室中央是那架巨大的、造型精密的折射式天文望远镜。 孟匀走到控制台前,手指熟练地在复杂的按钮和屏幕上操作着。他检查着仪器的参数,输入坐标,动作流畅而专注,终于回到了自己最熟悉和热爱的领域。 “你倒是......还挺熟练。”傅为义靠在旁边的观测椅上,看着孟匀专注的侧脸,语气里带着一丝惊讶。他记得孟匀从小就喜欢这些,房间里堆满了各种星图和模型,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记得如何操作这些复杂的仪器。 孟匀回过头,冲他得意地笑了笑:“当然。我从小就喜欢这些,怎么可能忘。”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带着几分怀念,“而且......这里毕竟是你带我来的第一个、真正能用这么精密的望远镜的地方。” 他重新转过头,继续调试着望远镜的角度,在目镜前仔细观察着,调整着焦距。观测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声和孟匀偶尔低声报出的坐标参数。 过了一会儿,他才直起身,向傅为义伸出手:“好了,为义,来看看。” 傅为义在他的搀扶下站起身,走到望远镜前,微微弯腰,将眼睛凑近了目镜。 视野瞬间被一片深邃的黑暗所占据,而在那黑暗的正中央,一颗明亮到耀眼的星星,正静静地悬浮在那里,散发着稳定而纯粹的、带着淡淡蓝色的光芒。 它的光芒如此突出,以至于周围其他黯淡的星辰都仿佛成了它的陪衬。 第143章 “天狼星。”傅为义低声说出了它的名字。 夜空中最亮的恒星。 “嗯。”孟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而温柔,“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亮,对不对?” 傅为义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颗遥远的星。 “以前住在你家的时候,”孟匀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静谧的星空,“晚上睡不着,我就会偷偷跑到花园里看星星。那时候我还认不清几个星座,但我一眼就能找到它,因为它最亮。” “后来我自己开始学着画星图,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欢。那么多星星,密密麻麻的,看得我头晕。但我每次画到它的时候,都会画得特别认真。” 孟匀顿了顿,他看着傅为义的侧脸,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眸,想起了他曾经在傅为义眼里看见过的星空。 “为义,”他又叫了傅为义,慢慢地说,“天狼星是天上最亮的一颗星星。” “你也是......我的世界里,最明亮的那一颗。” 傅为义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沉默地直起身,离开了望远镜的目镜。 观测室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穹顶边缘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鸣。孟匀也没有再说话,他站在傅为义身边,没有再靠近,只是用那双很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 傅为义没有看他。他走到敞开的穹顶边缘,夜风裹挟着松针的气息吹过来,扬起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抬起头。 今晚的月色很好。一轮明月接近全圆,悬在夜空里,光线很足,压得周围的星辰都显得稀疏黯淡。 清冷的光像一层白霜,均匀地铺在下面连绵的山峦和天文台的白色穹顶上,勾勒出清晰而寂静的轮廓。 “孟匀,”傅为义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帮我看看月亮。” 孟匀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傅为义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走到控制台前,手指再次熟练地操作起来。 很快,望远镜的镜筒极其缓慢地转动,最终指向了夜空中那轮明月。 “好了。”孟匀说。 傅为义闻言,没有立刻走过去。他依旧站在穹顶边缘,迎着冰冷的夜风,仰望着那轮肉眼可见的、皎洁的月亮。看了许久,他才缓缓地转过身,朝着观测室中央那架巨大的望远镜走去。 他的步子很慢,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孟匀安静地站在控制台旁,没有上前搀扶,只是等着他走近。 傅为义走到望远镜前,微微弯下腰,将眼睛凑近了目镜。 视野瞬间被一片巨大的、散发着冷光的圆形占据。 放大了无数倍的月球表面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明暗交错的环形山,平坦广袤的月海,以及无数细小的、如同麻点般的陨石坑。 光与影的界限分明而锐利,这里没有生命,没有色彩,只有被宇宙射线和陨石撞击了亿万年的死寂。 和傅为义在窗户里看到的月亮不太一样,没有那么美。 但是很真实。 这也是一种永恒。 傅为义也会喜欢这样的月亮。 看完月亮之后,傅为义坐到一旁休息,孟匀还在操作天文望远镜,偶尔看见很好看的星云时,会叫傅为义来看一眼。 他还将穹顶打开的角度调整了一下,确保他们既能看到月亮,也能覆盖到流星雨可能出现的辐射点区域。 山顶的夜晚异常安静,只有风声掠过穹顶边缘的呜咽,如同遥远的潮汐。室内暖气开得很足,但巨大的玻璃窗依然透着丝丝寒意。 等待流星的过程中,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一些以前的事情。 傅为义忽然想到一个至今没有答案的问题,他问孟匀:“你以前为什么说虞清慈比我好?” 孟匀笑了笑,理直气壮地说:“谁叫你你以前关注他?我那时候想你更讨厌他一点。” 傅为义就说“你真无聊”和“你那时候不是不喜欢我吗”。 “那我也不喜欢你看别人。”孟匀说。 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没什么逻辑,想起什么便说什么。 那些属于少年时代的、早已蒙上尘埃的记忆碎片,被慢慢地捡拾起来,拂去灰尘,短暂地暴露在月光下,然后又被沉默的风吹散。 慢慢地说了很久,傅为义靠在沙发上,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似乎是睡着了。 孟匀的声音也渐渐停了下来。他侧过头,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傅为义沉睡的侧脸。他伸出手,想去触碰一下对方的脸颊,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停住,最终只是虚虚地拢了拢盖在傅为义身上的毯子。 夜越来越深,气温也越来越低。后半夜,之前预告过的流星雨终于开始出现。 一道极其明亮的、拖着长长尾迹的银色光痕,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孟匀推了推傅为义,说:“我看见流星了。” 傅为义睁了睁眼,问:“在哪里?” 但那颗流星已经熄灭了。 孟匀表现出很遗憾的样子,说:“你醒的太慢了,我们要等下一颗才能许愿了。” 傅为义说:“你还信这个?” 孟匀却已经看见了第二颗流星,飞快地闭上眼,双手合十,开始许愿, 神态堪称虔诚。 再睁开眼睛时,才对傅为义说:“心诚则灵。” 傅为义就问他“许了什么愿”。 孟匀说:“这和生日愿望一样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傅为义笑了一声。 他确实也问过孟匀许的生日愿望,认为自己有能力帮他实现所有。 不过,他直觉自己无法实现此时此刻孟匀许下的愿望。 就像季琅非要拉着他去望因寺,在这样的时候,相信一点缥缈虚无的东西,也没什么不好的。 傅为义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很多,若是过去,他必然会讽刺孟匀几句。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那片寂静的星空,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极其罕见的、能称得上是祝福的意味: “那就......祝你愿望成真。” 第94章 第二周(4) “那就......祝你愿望成真。” 孟匀有些意外地看着傅为义, 好像很奇怪他竟然没泼冷水,想说点什么,最后又没说, 只说了一句:“好吧。” 然后又往傅为义身边靠了一点。 流星雨的极大期已经过去, 后半夜,天空中只是偶尔划过几颗零星的流星。山顶的寒意越来越重, 即便有厚厚的毯子和暖气, 傅为义还是感觉到一股凉意正从骨缝里丝丝缕缕地往外冒, 胸口那股钝痛感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他闭上了眼睛, 没有再说话。 孟匀却毫无睡意。 他听见傅为义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显然是开始陷入沉睡。 时间太短了。 孟匀舍不得闭上眼睛,他想记住傅为义的每一次呼吸, 想把他此刻安静脆弱的模样全都刻进骨血里。 七天,怎么会够呢? 他恨不得时间就此停滞, 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寂静的星空下。 在很长的时间里, 孟匀都曾经......后悔。 他曾经拥有过最完整的傅为义。 在这片天空之下。 可是那时候的孟匀为了装酷而不喜欢傅为义,傅为义也不是真的喜欢孟匀,没有为了他而改变眼睛的颜色。 不过如果能选择,孟匀还是会希望回到那个时候。 傅为义不是真的喜欢孟匀也没有关系。 他身边的人沉睡的时间, 比预想的长很多。 孟匀伸出手,悄悄把手指插进傅为义的指缝里, 假装和他十指相扣。 开始, 他本还在耐心的等待,后来逐渐变得着急,不过便携式监护仪显示,傅为义的生命体征都还算稳定, 并没有出现剧烈的恶化,可能只是生命力透支,变得容易疲惫。 毕竟嗜睡,出现在了医生给孟匀列的可能性中间。 等待的过程很煎熬,孟匀有点想把傅为义叫醒,最后一周,难道傅为义就要这样睡过去吗?那对孟匀太不公平了,孟匀想多和他说几句话。 但是他应该体贴,他已经答应了傅为义,要像少年时一样装酷,让傅为义更爱他一点,所以他只能强忍着,让傅为义休息。 所以他只是把傅为义轻轻地抱起来,放在了休息室的沙发上,让他睡得更舒服一点。 * 与此同时,渊城第一监狱。 高墙电网,戒备森严。冰冷、刺眼的白炽灯光将探视室照得毫发毕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铁锈混合的冰冷气息。 第144章 一道厚重的防弹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 虞清慈站在玻璃前,拿起了通讯器的听筒。 “你来了。”虞微臣先开了口,声音通过电流传过来,带着一丝失真的平静,“傅为义呢?” 他环顾了一下虞清慈的身后,仿佛傅为义会藏在什么地方。“他终于想通了?” “他不会来。”虞清慈的声音沙哑,迎着虞微臣的目光,说,“我来问您,叔叔。” “该怎么......治好他?” 虞微臣脸上的笑容变得更深了,带着几分同情的怜悯。 “清慈,我的侄子。”他缓缓地说,“你和你母亲一样,总是这么天真,这么......感情用事。” “治好?”虞微臣似乎觉得这个词很好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治好的代价是什么吗?” “情感是病毒,是污染。如果想治好他,清除掉你们在他身上的所有痕迹,病情说不定会好转。” “当然,也可能不会。” “清慈,我不骗你。” “你现在来求我,是想让我亲手......杀死那个你所爱的、会为你心动的傅为义吗?” 虞清慈没有说话,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 虞微臣摇摇头,“可惜傅为义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了。” “除非他自己来找我,不然我也做不了什么。” “清慈,你回去吧。” “珍惜最后这点时间吧。” * 这一觉,傅为义睡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仿佛跨越了一个完整的白昼与黑夜。意识在混沌的黑暗中浮沉,没有梦境,也没有痛苦,只有一片彻底的空白。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和某种食物加热时散发出的气味唤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清晨的阳光,而是一片熟悉的、被暖黄色灯光照亮的木质天花板。 他还在天文台的休息室里。 窗外,夜幕低垂,星空璀璨,那轮明月依然挂在天上,只是位置和昨晚相比,已经发生了变化。 他竟然......睡了整整一天。 身体因为久卧而有些酸软,但那股折磨人的钝痛感却奇异地消退了不少,剩下的只是一种极度虚弱后的空乏感。 “......醒了?” 一个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傅为义偏过头,看到孟匀正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手里正拿着速食盒。 孟匀见他醒了,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眶似乎有一点红,但被他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你怎么睡了这么久。”孟匀的语气带着一丝嗔怪,仿佛在抱怨的贪睡,“我叫了你好几次,你都不醒。” 傅为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本来想今天就下山的,”孟匀将饭盒放到一旁的小桌上,一边用勺子搅动着里面黏糊糊的速食粥,一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结果你一觉睡到了现在。天都黑了,晚上开盘山公路太危险,我可不敢带你冒险。” 他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递到傅为义唇边:“所以,我们只能再住一晚了,明天再走。” “你......一直没睡?”傅为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睡了啊。”孟匀立刻回答,笑容完美无缺,“你睡着了我就去旁边房间睡了。刚刚才醒,看你还没醒,就先热了点吃的。” 傅为义看着他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没有再追问。 “张嘴。”孟匀将勺子又往前递了递,“车上只有这些速食,你先垫垫肚子。” 傅为义看着孟匀递过来的勺子,里面是黏糊糊的、看不出原材料的速食粥,热气倒是很足。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简陋的餐食了。若是放在以前,他大概会毫不留情地让人拿走。 但此刻,他只是平静地张开了嘴。 孟匀见他吃了,眼睛瞬间一亮,又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才再次递到他唇边。 傅为义没什么表情地咽了下去。 没什么味道。 事实上,他的味觉似乎也随着身体机能的衰退而变得迟钝。无论是季琅费尽心思找来的顶级料理,还是眼前这盒速食粥,对他来说,都只是一种维持体征的燃料而已。 他勉强吃了小半盒,便摇了摇头,示意够了。 “再吃一点吧,你都睡了一整天了。”孟匀试图劝说,勺子还固执地停在他唇边。 “不想吃了。”傅为义偏过头,躲开了勺子,重新靠回沙发背上,“我再睡会儿。” “就在这里睡?”孟匀看了看旁边的休息室床铺,“我扶你过去......” 傅为义没有回答,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很快就再次变得平稳。那股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如同巨大的黑洞,轻易地便将他的意识重新拖拽了回去。 孟匀看着他瞬间沉睡的侧脸,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最终还是无声地收了回来。 再醒来又是清晨。 孟匀就趴在他的沙发边,头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很沉,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他的手,还紧紧地抓着傅为义盖着的毯子的一角,仿佛生怕他会凭空消失。 傅为义只是动了一下,孟匀就立刻抬起了头。 “为义?”他揉了揉眼睛,在看清傅为义醒着后,笑了笑,说,“你醒了,天也亮了......我们......” “......我们要下山了。” 语气好像有点不舍的样子。 下山的路比来时快了许多,也沉默了许多。傅为义的体力似乎在这一天一夜的沉睡后有所恢复,但精神依旧萎靡,孟匀还是握着他的手。 很快,他们回到了那间温馨的顶层公寓,接下来的几天,傅为义的生活是一种精心安排好的平静。 孟匀似乎真的在努力扮演一个不发神经的、温柔的旧情人。 他不再用那些偏执的、试探性的言语去刺探傅为义的心意,仿佛傅为义的默许已经是最好的证明。 孟匀甚至找出了尘封很久的大提琴,自从他成为孟尧之后就没有拉过了。 许久没有尝试,不过他还记得。他的动作在最初的几个音节里显得有些生疏,指法也不如记忆中那般流畅,甚至有几个音拉得略微走调。 但他拉得很认真,神情是傅为义许久未见的专注。 孟匀尝试的是巴赫的萨拉班德舞曲。旋律缓慢、沉静,是他非常喜欢的一首曲子,在安静的房间里缓缓流淌。 傅为义想起很久以前,他和孟匀还在中学的时候。 孟匀是学校管弦乐队的首席大提琴手,傅为义记得有一次,他大概是翘了课,觉得无聊,便跑到学校那间又大又旧的排练厅去找孟匀。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孟匀就坐在乐团的最前面,穿着一身挺括校服衬衫,脊背挺得笔直,正专注地看着指挥,琴弓在他手中划出流畅而优美的弧线。 他等了很久,直到排练结束,指挥宣布休息,孟匀才发现他。他记得孟匀收起琴,背着那个比他人还高的琴盒走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排练后的疲惫和矜持的温柔,低头问他:“你怎么来了?” 琴声停了。 “......是不是拉得很糟糕?”孟匀放下琴弓,“我太久没练了。” 傅为义没有回答好与不好,只是问:“怎么想起来拉这个了?” “你不是说......”孟匀把琴收好,说,“想回忆一下我以前的样子吗?” “你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了。 傅为义看着他的脸,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容,和过去为义的差别是眼角那道几乎不可见的伤痕。 他终于对孟匀说:“你知道吗,你作为孟尧死去的时候,我给你办过一场非常盛大的葬礼。” 孟匀说:“我知道呀,我当时找了好多报道来看呢。” “你死的时候,我确实怀疑过我自己。” 孟匀很高兴地凑近了傅为义,说:“为义,你终于承认了啊。” 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现在的傅为义,不再觉得这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 不可避免的,傅为义的身体状况仍然在滑落,间歇性的低烧出现,胸口疼痛发作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第145章 孟匀有时候觉得幸福,有时候觉得痛苦,他会想,流星会实现自己的愿望吗? 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虔诚,最虔诚的祈祷者。 第六天,傅为义在医生的建议下,开始使用止痛针。 孟匀坐在一边,看着针头没入傅为义的身体,偏过头去掩饰失态。 这一周的最后一天,傅为义醒着的时间也并不长。 直到晚上,他收到了来自虞清慈的消息: [在哪?] [我来接你。] 非常准时。 傅为义半眯着眼给他发了位置。 第95章 第三周(1) 孟匀不情不愿地送傅为义下了楼, 途中甚至幼稚地尝试放慢脚步,企图拖延时间,被傅为义识破。 不过傅为义也走不快, 也就没有催促他。 虞清慈果然已经等在楼下, 不过在他的车后方一些,还停着一辆招摇许多的车。 正在傅为义疑惑之时, 季琅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从车上下来, 大步走到傅为义面前。 孟匀不放过任何一个攻击别人的机会, 说:“季琅,你来干什么,你不是早就是过去式了吗?” 季琅没心思和孟匀像以前一样在傅为义面前说些唇枪舌剑的话, 目光落在傅为义脸上,对他低声说:“......给我两分钟, 好吗?” 傅为义看着他泛红的眼眶, 又看了一边等待的、看起来没什么意见的虞清慈, 没理会骤然用力抓住他的孟匀,开口:“你说。” 季琅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用力地塞进傅为义的手里。 傅为义低下头。 掌心躺着一枚折叠得非常整齐的、明黄色的平安符。符纸的边缘似乎被反复摩挲过,带着点毛边。 “你......”傅为义瞬间皱起眉, 怒意涌了上来。 “对不起,”季琅抢在他发作之前开口, 语速极快, 像是在背诵记了很久的台词,“我知道你不信这个,我不应该不听你的,可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就当是可怜我, 拿着,好不好?” 傅为义看着手心的破纸片,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低着头,肩膀都在微微颤抖,摆出任他批评但是死不悔改姿态的季琅,那句涌到嘴边的“你是不是有病”和“蠢货”,不知道为什么骂不出口。 对方的眼泪似乎还在将他灼伤。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紧了紧握着平安符的手,那粗糙的符纸硌得他掌心有些疼。 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将破纸片放进了外套的口袋里。 “......两分钟到了。”他说。 虞清慈便终于走上前,将他从孟匀手里接走了。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傅为义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虞清慈坐在他身边,没有打扰他。 他没有睁眼,却渐渐察觉到不对劲。 这不是前往虞家的路,而是......通往城郊山脉的路。 通往......聆溪疗养院的路。 傅为义睁开眼,看向虞清慈沉冷的面容,说:“打算带我去聆溪干什么?那里又没什么好玩的,也没有什么值得重温的回忆。” 虞清慈垂眸看着他,说:“......你需要治疗。” “怎么,”傅为义问,“你发现什么绝密资料,能把我治好了?” “我不信。” 虞清慈就不说话了。 这两周,除了去见了虞微臣,他确实花了很多时间,寻找解决问题的方式。 但是没有办法。 唯一的希望是,在傅为义身上采样,寻找可能得解决办法。 傅为义看着他的表情,冷笑一声,说:“你去见你叔叔了是不是。” 虞清慈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怎么说的?”傅为义追问着,身体微微前倾。 “......”虞清慈还是沉默。 “我说过,”傅为义说,“不要去找他。” “他说清除掉你的感情,可能会有转机。”虞清慈终于说话了。 傅为义看着他,带点失望地说:“虞清慈,我以为你会懂我。” “成为这样的人,走到这样一步,是我的选择。” 虞清慈垂下眼,说:“......我知道。” “我不想去聆溪。”傅为义想起了口袋里的平安符,没有发作,有点无奈地说,“虞清慈,你知道吗?我不想去。我没有兴趣接受你那些治疗,而且,你也没有把握能治好我,不是吗?” 虞清慈没有看傅为义。 是,他没有把握,也没有办法。 “你原本的计划就是带我去治疗吗?”傅为义问,“我和你的最后一周就这样过了,是不是很没意思。” “还是说你觉得这样,你更高兴?不过我不想这样。” 傅为义扯了扯自己的袖口,露出了手腕上因为反复输液而留下的一小片淡淡的淤青。 他抬起手,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手臂静脉处,那里还贴着一块小小的、刚拆下止痛针剂留下的医用胶布。 “虞清慈,你看。”他的声音很轻,却让虞清慈觉得很痛,“这东西的效果越来越差了,我现在……无时无刻都觉得疼,觉得累。” “我人生中的最后两周,”傅为义直视着虞清慈那双盛满了痛苦的浅茶色眼眸,“我想做点......高兴的事情。” “你知道吗,季琅陪我玩得很开心,我们去了赛车场,去了滑雪场。” “孟匀也很有意思,他带我去看了我们以前看过的星星。” 傅为义看着他,接着说:“......你要是只想带我去治疗的话,我真的会觉得很没意思。” 虞清慈安静了一会儿,问傅为义:“你想去哪里?” “你想带我去哪里?”傅为义反问,“如果我明天就会死,你想再和我去什么地方?” 虞清慈垂眸,慢慢地想。 我想去一切开始的地方。 那里曾经有暴雪降临,雪停之后,我的生活翻天覆地。 我却不觉得后悔。 然后,他对司机说:“先回家吧。” 他们没有连夜赶路。虞清慈先带傅为义回了趟虞家庄园,让他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一架私人直升机早已在庄园的停机坪上等候。傅为义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再承受长途的车程颠簸,这是最快、也是最稳妥的方式。 傅为义甚至在直升机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装着猫咪的外出航空箱。 “你把雪青也带来了?”傅为义有些意外。 “它这几天一直在找你。”虞清慈为他扣上安全带,声音平静,“我想......你或许也想见它。” 傅为义没有说话,只是隔着透明的箱门,看了看那只正有些不安地喵喵叫的银蓝色猫咪,没有反对,伸手逗了逗雪青。 猫咪在笼子里叫得更大声了。 直升机的轰鸣声隔绝了所有交谈的可能。傅为义靠在舒适的座椅上,很快便因为身体的疲惫而半梦半醒。 不知过了多久,机身的轻微震动将傅为义唤醒。 直升机缓缓降落在静岚谷那片熟悉的、空旷的草地上。 这里已经停工,山谷里仍然宁静,不远处的湖面和傅为义第一次见到时一样,美丽得让人心悸,波光粼粼,清澈安宁。 罪恶从未在此真的留下痕迹。 直升机停稳后,虞清慈的随行人员打开了舱门。一辆黑色的越野车早已等候在停机坪不远处。 “我们去镇上。”虞清慈说。 小镇一如既往的安宁,几乎看不到人影。车子最终停在了那间熟悉的房屋门口。 这里就是上次暴雪时,他们被困的地方。 虞清慈的医疗团队显然已经提前入驻并清空了这里,民宿老板并没有出现,只有虞清慈的随行人员在门口接应。 雪青被从航空箱里放了出来,它好奇地在新环境里巡视了一圈,最终还是跳上了壁炉前那张最柔软的沙发,蜷成一团,开始打呼噜。 因为长时间的舟车劳顿,傅为义又变的很累,胸口疼痛,需要休息。他进了室内便被虞清慈扶着,倒在了沙发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再次陷入了昏睡。 虞清慈没有离开,此时此刻,仿佛回到了那个被暴雪围困的、漫长的下午。 那时他对傅为义谈不上耐心,更多的是不想和他待在一起,希望时间快点过去,不像现在,只觉得时间太少。 此时此刻将他围困在房间里的并不是暴雪,而是他爱的人。 傅为义是在不算很轻,但是让人放松的钢琴声中醒过来的。 他侧过头,看到虞清慈正坐在不远处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前。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苍白的侧脸和手指上。 第146章 “怎么开始弹琴了。”傅为义出声。 “你要我弹过很多次。”虞清慈说。 确实,傅为义很多次让虞清慈弹琴,虞清慈都选择了拒绝。 从少年时代开始,到上次来到这里,虞清慈总是用沉默和疏离来回应傅为义挑衅式的要求,不想被傅为义当成餐厅的乐师。 傅为义又立刻抓住机会,开始颠倒黑白避重就轻地给虞清慈泼脏水,说:“是啊,以前我不小心进了你的琴房,你都要马上离开,好像我身上有什么病毒一样。” 虞清慈偏过头,拒绝接受傅为义翻旧账的行为。 傅为义从沙发上撑起身体,靠在靠垫上。雪青似乎被他的动作惊扰,不满地叫了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虞清慈,”他忽然开口,“你再教教我吧。” 虞清慈重新看向他,说:“教你什么?” 傅为义自然地说:“弹琴啊。” “我上次......还没学会呢。” “你就教了我一首小星星,我也没怎么学会。” 他又笑起来,是虞清慈熟悉的那种,非常坏的表情,说:“光顾着惹你生气了。” ----------------------- 作者有话说:此猫实在是非常坏 第96章 第三周(2) 他这样坦然承认自己的恶劣, 虞清慈竟然也没有什么办法生气。 傅为义一向如此,虞清慈不该,也不会感到意外。 他甚至希望傅为义能一直一直这样惹他生气。因为那至少证明, 他还鲜活地存在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 虞清慈站起身, 朝沙发上的傅为义伸出手。 傅为义看着他伸出的手, 又看了看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最终还是扯了扯嘴角, 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虞清慈握住他的手,将他从沙发上拉了起来。 他拉着傅为义,慢慢地在钢琴前的琴凳上坐下。 刚一坐稳, 傅为义就好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一歪, 将大半的重量都靠在了虞清慈的身上。虞清慈的身体僵了一下, 但没有推开他, 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靠得更稳一些。 傅为义的脸颊贴着虞清慈的肩头,声音因为虚弱和不满而显得有些含糊不清:“我可记着呢,虞清慈。” “上次, 就是在这里,”他抱怨道, “你说我弹《小星星》毫无感情。” 他似乎是真的在计较这件事, 微微仰起头,不满地看着虞清慈的侧脸:“怎么样才算有感情?” “......《小星星》而已,需要什么感情?” 虞清慈侧头看着傅为义,一本正经地说:“......向往。” 傅为义安静了几秒, 撇撇嘴,说:“那我确实弹不出来。” “我好像确实没有......向往过什么。” 他的人生不需要向往,绝大部分他想要的事物都唾手可及。 向往这种情绪,本身就基于一种缺乏和对远方美好的认定。 但对傅为义而言,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什么遥远的、值得他去仰望的美好。一切事物——无论是权力、财富,还是人——在他眼里都只分为“已拥有的”和“待征服的”。 他不会向往一颗星星。 虞清慈宽慰他说:“没事,我以前也弹不好。” “没有达到过我母亲的要求。” “缺乏感情,她也经常这样评价我。” 傅为义就顺势下了坡,又开始污蔑虞清慈:“你以前确实像个假人,现在好了点。” 虞清慈没有办法,只能说:“你想学什么?” 傅为义没有急着说要学什么,反倒又开始盘问虞清慈:“你上次教我的时候,是不是直接把你母亲教你的东西背给我听?” 虞清慈为自己辩解:“这只是统一的教学方式。” “上次我就在想,你要是我的家庭教师,我肯定第一时间就把你炒了。”傅为义说。 “......”虞清慈终于真的选择沉默。 说是想学钢琴,好像也并没有多少诚意,只是想找个机会翻旧账而已。 傅为义见虞清慈不说话,还伸手碰了碰他,挑了挑眉,示意他不要沉默。 虞清慈选择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应对傅为义:“......上次你也不是诚心学。” “说喜欢我很久也是骗我的。” 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陈述的口吻,不带多少情绪的样子,说出的话却好像有点怨气。 意思大概是傅为义不要只许州官放火,不能单方面指责虞清慈。 傅为义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开始笑,从胸腔里溢出的低低的气音,好像被虞清慈说的话逗乐了。 虞清慈不明白为什么,不过傅为义笑着笑着忽然开始咳嗽,让他没有时间思考,先伸出手,轻拍他的后背,希望能够帮助他平静下来。 傅为义咳了一会儿,忽然猛地推开了虞清慈,转过身,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弓下了腰。 那阵咳嗽声被他强行压抑在掌心。 紧接着,虞清慈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有几缕刺目的、暗红色的鲜血,顺着傅为义捂着嘴的指缝,滴落下来。 那血滴落在浅色的羊毛地毯上,瞬间晕开一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花。 “傅为义!” 他立刻伸手将傅为义的身体扳正,让他靠在钢琴上,保持上身微微前倾的姿势,防止血液倒灌呛入气管。 傅为义因为剧痛和窒息感而意识模糊,虞清慈立刻抓过旁边用来装乐谱的纸篓,递到傅为义的唇边。 “咳在这里。” 虞清慈看着眼前的一切,清晰地意识到,这是内脏出血。 是器官在不可逆转地被破坏。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手扶着傅为义颤抖的脊背,一手从随身带来的急救箱里拿出了止血针剂和消毒棉。 当咳嗽终于平息下去,傅为义不太有力气地靠在钢琴上,闭着眼,呼吸急促而微弱。 虞清慈拿着针剂的手非常少见地轻微颤抖着,几乎无法对准傅为义的手臂,试了两次都失败了。 他将手移开一些,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恢复了冷静,将针剂注入了傅为义的身体,然后开始为傅为义清理。 将傅为义那只还沾着血污的手拉了过来,他又拿起毛巾,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傅为义的嘴角和下巴。 傅为义感受着脸上温热的触感,闭着眼,用很轻的声音说:“你知道吗,虞清慈。” 拥有情感,让傅为义感受了很多从未体验过的情绪。 怜惜,纵容,宽恕,依赖,心软。 直到现在。 “我好像有点明白向往是什么了。” 傅为义感受到比毛巾更柔软的东西在他脸颊上停留片刻,然后虞清慈的声音在离他很近地地方响起:“我比你懂得早一点。” 咳血之后,傅为义的身体又虚弱了两天。 虞清慈没有再提任何治疗的方案,只是将那些维持生命体征的营养液和止痛针剂,伪装成普通的维生素,由医疗团队每日定时为傅为义注射。 傅为义对此心知肚明,却没有戳破。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虞清慈便寸步不离地守着。 他会弹琴,弹的都是那些傅为义曾经听过的、缓慢而宁静的曲子。 有时,他也会坐在沙发旁,借着壁炉的火光,安静地看着傅为义的睡颜,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到了第四天,傅为义的精神奇迹般地好了一些。胸口那股撕裂般的疼痛感暂时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以忍受的、麻木的钝痛。 “我想出去逛逛。”午饭时,傅为义对虞清慈说。 虞清慈抬头看他:“外面冷。” “今天天气很好。”傅为义看向窗外。 窗外阳光明媚,积雪早已融化,小镇的街道上甚至能看到几点新生的绿意。这和他们上次来时那片被暴雪围困的、如同末日般的景象,截然不同。 “......好。”虞清慈最终还是同意了,“我让人准备车。” “不用,”傅为义说,“我想走走。” 埃文镇很小,小到只有一条主街。傅为义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显得有些虚浮,但他坚持没有让虞清慈搀扶。虞清慈只能操控着轮椅,跟在他身侧。 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傅为义身体里那股常年不散的寒意。街道很安静,几乎没什么游客,只有几个本地居民在悠闲地散步。 他们路过了上次那间紧闭着门窗的精品店。 第147章 现在,它开着门。 橱窗里摆放着一些色彩鲜艳的手工羊毛毡和造型古朴的银饰,看起来很新奇。 “进去看看。”傅为义率先走了进去。 傅为义似乎对这家与他平日生活截然不同的小店产生了一丝罕见的、孩子气的好奇。他没有急着寻找什么,而是真的放慢了脚步,开始在狭窄的过道间闲逛。 他的目光在店里扫视了一圈。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当地的手工艺品——色彩斑斓的手工羊毛毡玩偶、粗陶烧制的杯子、还有散发着松木香气的木雕摆件。 傅为义伸出手,指尖划过一条织着繁复花纹的羊毛围巾,又随手拿起一个木质的八音盒,拧了拧发条,一阵清脆简单的旋律叮咚响起。 虞清慈就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距离,没有说话,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串贝壳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傅为义碰了一圈,玩得似乎有些尽兴了,最后才踱步到收银台旁的那个玻璃柜台前。他的目光在里面扫过几件镶嵌着松石的银饰,最终停在了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上。 那里面陈列着一枚小小的、造型极其简约的银质领针,被做成了一个高音谱号的形状,线条流畅而优雅。 “把这个包起来。”傅为义指了指。 虞清慈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傅为义接过店主包好的小盒子,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了出去。 在店门口,他停下脚步,转向虞清慈。他打开盒子,拿出那枚领针,在虞清慈错愕的目光中,微微俯下身,将那枚冰凉的、小巧的银针,别在了他深色大衣的领口上。 “别总穿得死气沉沉的。”傅为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他惯有的挑剔,“......配你弹琴,正好。” 虞清慈低着头,看着领口上那点突兀的、闪烁着微光的银色,手指下意识地抚了上去,金属的触感传来,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指尖下的金属微冷,却又仿佛带着一丝傅为义指尖的余温,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在他心□□汇,让他有片刻的恍惚。 两人继续沿着街道慢慢地向前,很快,他们又经过了那家小酒馆。 酒馆还没到营业时间,门虚掩着。上次那位热情的老板,正哼着小调,在门口擦拭着一块写着“今日特供”的小黑板。 老板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在看到傅为义和虞清慈的瞬间,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极其惊喜的笑容。 “哎呀!是你们!”他丢下抹布,热情地迎了上来,“我就说我记得!去年冬天!大雪天!就是你们俩!” 他上下打量着傅为义,又看了看虞清慈,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你们还在一起啊?真好!” 傅为义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老板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哎呀,你们等一下!” 他风风火火地冲回了店里,很快又跑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束......花。 “这个!这个给你们!”老板将花塞到虞清慈的手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上次......上次你先生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就为了一朵......咳,一朵假花,我这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傅为义这才想起来,上次他随手丢了一张大额钞票,买走了那朵粗制滥造的塑料花。 “这是我老婆今天早上刚从花园里剪的,新鲜着呢!本来打算插到花瓶里,这样想送花的人也能拿到真花,不至于送假花。” 老板热情地说,“就当是......我补给你们的!祝你们......祝你们长长久久,一直在一起!” 虞清慈低头看着怀里那束花。 那是一束刚刚绽放的、带着晨露的蓝色勿忘我,花朵小而繁密,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纯净而忧伤的蓝色。 “......谢谢你。” “不客气不客气!”老板爽朗地摆了摆手,“难得来一次,待会儿晚上来我这喝一杯啊!我请客!” 虞清慈抱着那束勿忘我,和傅为义一起,慢慢地向前走。 一股很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清香传来,带着一点点青草的汁液和晨露的湿气。 他想起那朵粗糙的假花,在很长时间里,他都认为,这是某种预兆,代表他与傅为义之间虚假的爱情,不得善终。 直到今天,在这位不知名的老板手里,虞清慈收到了真的花束。 而今后,所有在这座酒馆定情的所有爱人,都能拿到真的花束了。 第97章 第三周(3) 再往前走, 他们又路过了上次那家咖啡店。 和精品店一样,它也开着门。 上次被风雪打得啪啪作响的木质招牌,此刻安稳地挂着, 上面用漂亮的字体写着“今日推荐:肉桂苹果派”。一股浓郁的、混合着咖啡豆烘焙和黄油烘烤的香气从半开的门缝里飘了出来。 傅为义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还记得上次和虞清慈在这里用的餐, 在记忆中竟然还是清晰的,似乎还不错, 勾起了他久违的饥饿感。 “虞清慈, ”傅为义侧过头, “我有点饿了。” 虞清慈的脚步停下了。 这几天以来, 傅为义的食欲肉眼可见地衰退,几乎都是靠营养剂在维持,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说“饿”。 “好。”虞清慈立刻反应过来, “我们进去。” 店里很小,只有三四张桌子, 不过几乎坐满了人, 只有一张小桌空着。 老板娘正在吧台后忙碌。她看到了他们, 热情地打了招呼,问他们要吃点什么。 “一杯黑咖啡,一个牛角包。”傅为义熟门熟路地点单,然后在空着的位置上坐下。 虞清慈点了肉桂苹果派, 安静地坐在他对面。 咖啡和刚出炉的的牛角包与肉桂苹果派很快被端了上来。傅为义拿起那只金黄酥脆,还冒着热气的牛角包, 咬了一口。 酥皮应声而碎, 熟悉的黄油香气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傅傅为义的味觉依然迟钝,但他能感受到那份酥脆的口感和熨帖的温度,让他觉得非常真实。 在虞清慈紧张的注视下,傅为义慢慢地、一口一口地, 将那只牛角包吃掉了一大半。然后,他端起那杯滚烫的黑咖啡,喝了两口。 “......还不错。”他放下杯子,做出评价。 虞清慈看着他,因为吃了热食,傅为义的嘴唇稍稍恢复了一点血色。 即便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但他还是......忍不住感到一丝喜悦。 吃完东西,傅为义的体力似乎也恢复了一些。两人没有在店里久留,便起身离开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直到街道的尽头,此时已然是傍晚。 太阳正沉向远处的山脊,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浓郁的、如同燃烧般的橘红色。晚霞之间,矗立着那座尖顶的石制教堂。 “呵,”傅为义低笑了一声,“居然修好了。” 虞清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记得那时教堂的彩绘玻璃碎了一扇,风雪倒灌进来,长椅上积着薄薄的霜雪,和眼下这副沐浴在傍晚熔金般阳光中、宁静安详的模样,截然不同。 工程队放弃了静岚谷的项目,但是在此之前,已经修缮好了这座教堂。 教堂的门虚掩着,傅为义似乎来了兴致,他甚至还回过头,对着虞清慈挑了挑眉,那神情一如既往的恶劣,仿佛在说“敢不敢跟我进去玩玩”。 他率先迈开了脚步,走向教堂。 教堂的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里面空无一人,比外面要昏暗许多,安静得只能听见他们两人细微的声响。 两侧新修好的、色彩斑斓的彩绘玻璃窗上描绘着圣经故事。傍晚不算明亮的阳光透过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投下了一道道温暖的光柱,斑驳却圣洁。 傅为义的脚步很慢,他沿着长长的的过道,一步一步地向着最前方的圣坛走去,虞清慈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傅为义走到了圣坛前,他没有停下,而是直接走上了那两级台阶,站定在十字架下。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一步之遥的虞清慈。 他看着虞清慈苍白的脸,看着他怀里那束如同捧花般的花束,又看了看四周这完美的、仿佛就是为了此刻而存在的布景。 傅为义忽然真的被这幅画面逗乐了,他低低地笑出了声,胸口因为笑意而微微起伏。 “虞清慈,”他开口,带着轻快的笑意,“你知道吗,以前这座小镇还没有衰败的时候,当地人和很多游客都会在这里结婚。” 第148章 虞清慈仰头看着他,不明白傅为义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件事,不过还是很耐心地等待他继续。 傅为义忽然清了清嗓子,慢慢地背诵起所有人都熟知的那段誓词。 他的声音里仍然带着笑意,是轻快的,像是在背诵一段有趣的台词。 “......我们现在站在这里......” “......无论顺境还是逆境......” “......无论健康还是疾病......” 他背的很慢,句与句之间不太连贯,似乎真的记得不太熟练,念到“健康还是疾病”时,他甚至还停顿了一下,忍不住笑了一声,才继续下去。 “......我都会爱你,珍惜你,直到......” 念到最后一句,傅为义的语调拖长了一些:“......死亡将我们分离。” 他念完了。 傅为义向下走了一步,微微俯下身,凑到虞清慈的耳边。 “可是,虞清慈,我真的要死了。” 他顿了顿,用调侃一般的语气补充道:“直到死亡......这个期限,好像有点太近了。” “不过,现在我再问你一遍。” 傅为义看着他,那双绿得通透的眼眸里,倒映着虞清慈和那束蓝色的勿忘我。 他向虞清慈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仍然是邀请的姿势,声音里带着笑意: “你还愿意吗?” 虞清慈看着他。 看着他伸出的手,那只曾经在用游戏和谎言诱惑过他的手;看着他带笑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了冷漠、讥诮和掌控欲的眼睛。 傅为义曾经用这个姿势邀请虞清慈步入一段短暂的共舞,然后是漫长的欺骗与游戏,以及两败俱伤的纠缠。 那时,虞清慈被傅为义耀眼的光芒迷惑,没有想清楚,就搭上了傅为义的手。 但此时此刻,在这里相对的两个人,已经是完完全全的真实。 傅为义的吸引力与破坏力,正面与负面,光环下所有的伤人与阴暗,虞清慈都已经完全了解。 虞清慈的过去与伤口,克制与放纵,疏离背后的所有渴望,傅为义都已经完全知晓。 甚至,死亡与终止符,都已经清晰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时至今日,虞清慈仍然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不会让傅为义等太久,就搭上他的手。 没有说话,但是告诉他“愿意”。 然后他将傅为义从那高高在上的圣坛台阶上拉了下来,拉向了自己。 傅为义因为虚弱而一个踉跄,几乎是跌进了虞清慈的怀里。虞清慈紧紧地抱住了他,用自己的身体稳稳地接住了他,吻了他的嘴唇。 蓝色的勿忘我落在地上,他们在这座空无一人的教堂里,在诸神无声的注视下,在傍晚最后的光柱中,接了很长的吻,直到夕阳落下,夜色浮现。 虞清慈闭上眼,眼前浮现出傅为义订婚的时候。 他曾经敷衍地给一个人戴上戒指。 面对面时,虞清慈祝他“婚姻不幸”。 而此刻,如果傅为义的婚姻对象是他的话,他希望傅为义的婚姻永远,永远幸福。 虞清慈并不相信上帝,也很少向往婚姻。 但是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在这座教堂里见证这一切的话。 他会说“我愿意”,“我愿意”和“我愿意”。 用语言,用行动,用他的一切。 毫不犹豫的。 死亡也不会把他们分开。 -----------------------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这章有点短,但是觉得停在这里非常完美,不想再增加了 第98章 第三周(4) 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直到傅为义因为缺氧和脱力,才微微推开了他。 两人在昏暗的、只剩下彩色玻璃光斑的教堂里,近距离地对视着, 呼吸都带着紊乱的潮气。 傅为义的唇色因为亲吻而显得异常红润, 与他苍白的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问你话呢,亲我干什么。”傅为义故意说, 声音有一点哑, 带着几分力竭之后的慵懒。 虞清慈没有回答, 只是用拇指轻轻擦过傅为义的嘴唇, 将那里的湿润和自己的痕迹一同抹去。 他俯身,捡起了地上那束被压得有些凌乱的蓝色勿忘我。 “回去吗?”他问傅为义,“天黑了。” 傅为义很坏地继续追问, 说:“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愿意吗?” 虞清慈垂眸看着他, 说“当然”。 傅为义就很满意地说“我们走吧。” 走出教堂时, 夜色已经彻底笼罩了埃文镇。 晚霞的余烬早已熄灭, 天空中繁星密布。小镇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亮着,在石板路上投下他们一前一后、被拉得极长的影子。 春寒料峭,晚风带着山谷间特有的、冰冷的湿气。傅为义裹紧了外套, 那股在咖啡店里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暖意,此刻已经被疲惫和寒冷所取代。 两人一路无话, 快步回到了住处。 回到民宿, 房间里非常温暖。 虞清慈先是扶着傅为义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便开始沉默地忙碌起来。 他给傅为义倒了热水,检查了医疗设备的数据,以确保它们依然在隐蔽地运作, 然后找出了一只玻璃花瓶,将那束勿忘我插了进去,摆在了傅为义能一眼看到的窗台上。 傅为义安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看着他脱下外套,露出里面那件别着高音谱号领针的深色毛衣。 他终于......有了一点属于人的、鲜活的烟火气。 深夜,傅为义躺在床上,身体的疼痛和疲惫感让他难以入睡。 虞清慈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却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从身后抱着他,他似乎真的不习惯那种过于外露的依恋与亲密。 他就睡在傅为义的身边,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安全却又亲密的距离。 雪青蜷缩在他们两人中间的枕头上,喉咙里发出心满意足的、轻微的呼噜声,成为了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声响。 傅为义偏过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芒,能看到虞清慈安静的侧脸。他似乎也没有睡着。 “虞清慈。”傅为义忽然开口。 “......嗯。”虞清慈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轻。 傅为义看着天花板,声音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我和孟匀订婚的时候,” “你祝我婚姻不幸。” “我记得很清楚。” 虞清慈缓缓转过身,面向傅为义,在昏暗中对上了他的视线。 傅为义也转过头来看他,唇角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带着几分恶劣的笑容:“都怪你。” “你看,我现在......确实是有点不幸。” 他陷入混乱的漩涡,终于明白了感情是什么,却因此病了,快死了,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幸”的结局吗? 虞清慈看着傅为义脸上的表情,知道他是因为不舒服而睡不着,所以故意说些什么,像往常一样惹虞清慈生气,来让自己开心一点。 但是因为他的话,虞清慈感到非常、非常难受,一股酸涩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肺,与所有的脏器,让他有些难以呼吸。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地注视着黑暗中傅为义的轮廓。 “你怎么不说话啊。”傅为义说,似乎对他的沉默很不满。 “......喂。”他伸出手,戳了戳虞清慈的胸口。 虞清慈轻轻抓住傅为义的手,握在手心,没有动。傅为义的手很凉,因为过度的消瘦,骨节分明得有些硌人。 不知道为什么,在双手交握的瞬间,傅为义好像感受到了虞清慈的心情。 一种稠密的悲伤。 傅为义叹了口气,心里那点恶作剧得逞的快意瞬间消失了。说错话了,怎么哄人?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奈,安慰的方式很笨拙:“我只是开玩笑啊,你别难过。” “......”虞清慈还是没说话。 “虞清慈,你别这样。”傅为义又推了推他,“说句话啊。” 虞清慈张张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呢?说“对不起”?还是说“我爱你”? “你......”傅为义看着他这副样子,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些复杂的、讥诮的话语,选择了一种最简单、也最坦诚的方式。 “虞清慈,”他低声说,“我......” “......其实觉得挺幸福的。” “没有觉得自己不幸。” 傅为义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移向了天花板,声音很轻:“虽然你有点无聊,不过和你待在一起其实也还挺有意思的。” 第149章 虞清慈还是没说话,但是靠的离傅为义近了一些,伸出手,越过中间的猫咪,搭在他身上,对他很笨拙地说“那就好”。 第二天清晨,直升机降落在了静岚谷的草地上。 属于虞清慈的时间就要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傅为义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他似乎耗尽了在埃文镇积攒的所有精力,身体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当直升机降落在傅家主宅的停机坪时,他才悠悠转醒。 虞清慈扶着他走下直升机。 傅为义刚一站稳,就看到了那个早已等候在停机坪边缘的身影。 周晚桥。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居家服,头发梳理地整齐,脸上依然是那副沉稳从容的表情。 仿佛这三周以来,他一直站在这里,从未离开,安静地看着他,目光深沉。 虞清慈扶着傅为义,一步步走过去。 傅为义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极其陌生的的奇怪感觉。 周晚桥好像比上次见的时候瘦了一点,神态间也有一点疲惫。 当他的手被对方牵住的时候,傅为义缓慢地意识到自己的感受是什么。 自从他和周晚桥认识开始,他们鲜少分开,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像是......真的家人。 至于三周这么长的时间,那更是从未有过。 三周......二十一天。 久到他再次看到这张脸时,竟然......有点想他了。 所以傅为义迫不及待地和周晚桥分享了自己的新感受。 “周晚桥。”他先叫了对方的名字。 周晚桥转过头,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替他挡住了风,看着他,问他:“怎么了?” “你知道吗,我刚才看到你的时候,感觉有点想你。”傅为义轻快地说。 周晚桥笑了,他说“是吗”。 傅为义就对他不满地说:“你不信啊。” 周晚桥当然说“我信”。 然后说“我也很想你”。 说得很真诚,和傅为义一样真诚。 傅为义已经走不太动了,走得很慢,进了电梯之后,没什么力气地往周晚桥身上靠。 周晚桥立刻伸出手,稳稳地环住了他的腰,将他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接了过来。 傅为义没有挣扎。他顺势靠在周晚桥的怀里,将头搁在了对方的肩上。他已经不再害怕暴露脆弱,或者回避依赖。 傅为义有时也会坦然接受自己是一个凡人的事实。 周晚桥在这时低头问傅为义:“要不要我抱你?” 傅为义的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鼻音:“那你抱我。” 周晚桥没有丝毫犹豫,抱着他,穿过电梯厅,向着主楼客厅的方向走去。 就在他们即将走到客厅那片明亮的光晕中时,傅为义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咳嗽从他喉咙深处涌了上来。 “咳......咳咳......” 他知道自己肯定又要咳血了。最近发生的次数......已经很多了。 “......放我下来。”傅为义的声音因为咳嗽而变得破碎,他用力地扯了扯周晚桥的衣领。 周晚桥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立刻停下脚步,依言将傅为义小心地放在了地上,让他靠着墙壁。 傅为义刚一站稳,便猛地转过身,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弓下了腰。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被他强行压抑在掌心,变成了更加沉闷、也更加痛苦的声音。 周晚桥站在他身后,伸出手,却又僵在了半空中,看着傅为义那因为剧烈咳嗽而剧烈颤抖的、消瘦的背影。 终于,那阵令人心悸的咳嗽声渐渐平息了下去。 傅为义靠在墙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直起身。 周晚桥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绷得很紧:“为义......” 傅为义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白纸,嘴唇上沾染着刺目的血色。而他那只捂着嘴的手,掌心全是暗红色的、黏稠的血液。 “没事。” “......最近发生很多次了,习惯就好。” 他甚至无所谓地宽慰周晚桥。 周晚桥叹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剧痛,伸出手,用指腹擦去了傅为义嘴角的血渍。 然后,他有点没有办法地问傅为义:“为什么要把我排在最后一个?” “你是不是对我有点不公平,有点残忍。” 傅为义一边示意周晚桥扶自己去清理,一边笑了笑,说:“我只是觉得,我最不堪的样子,还是留给你看比较好。” 第99章 第四章(1) 周晚桥打开水龙头,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傅为义的掌心,将那些暗红色的、黏稠的血迹一点点冲散,汇入白色的水池中, 染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淡红。 这双手, 本该是握着权柄、执掌生杀大权的手,也曾掐着他的脖颈, 给予威胁, 或是偶尔施舍安抚, 此刻却沾染着自身衰败的证明。 周晚桥的心脏传来一阵钝痛, 他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双手上看到如此脆弱的血迹。 而傅为义。 对其他人都仁慈, 唯独对周晚桥残忍。 将他排在最后一个,逼迫他面对这最残酷的终局, 面对一个正在走向死亡的、最虚弱的爱人。 但对傅为义这样的人来说, 又何尝不是一种偏爱? 傅为义从不向任何人示弱。他袒露脆弱, 便代表着他最高级的信任。他把这最后的、最不堪的真实留给自己,似乎也意味着,他早已在潜意识里,将周晚桥视为唯一能接住他、埋葬他的那个人。 周晚桥有一段时间没说话, 只是低着头,专注地、仔仔细细地清理着傅为义的每一根手指。 直到傅为义的手彻底干净了, 他才关上水, 用柔软的毛巾将他的手擦干。然后,他抬起眼,看向傅为义。 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被水汽濡湿的疲惫,正平静地回望着他。 开口时声音有一些低:“那我是不是应该高兴?” 傅为义理所当然地说“是”。 周晚桥看着三周不见, 却已然判若两人的傅为义,眼底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 他还靠在盥洗台旁,脸色因为刚才那阵剧烈的咳血而显得愈发苍白,几乎快要和身后的白色瓷砖融为一体。 瘦了太多。 原本合身的居家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得硌人。 脸颊微微凹陷了下去,让那本就锋利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显得愈发锐利,带着一种如同雕塑般的、非人的精致感。 他的嘴唇几乎没有任何血色,衬得刚才那抹血迹愈发刺眼。 整个人就像一尊即将碎裂的、昂贵的瓷器,散发着一种病态的、脆弱的美感。 不过他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那抹冷绿色在浴室明亮的灯光下,比三周前更加深邃,如同两颗倒映着光芒的祖母绿。 周晚桥看着眼前这个傅为义,又没有什么办法地笑了笑,问他:“玩得开心吗?” 傅为义说:“还不错。” 周晚桥扶着他,慢慢走回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他将傅为义安顿在沙发最柔软的角落,仔细地在他身后垫好了两个靠枕,又拉过一旁的羊毛毯,仔细地盖住了他的腿,给他倒了杯温水,自己才在他身边坐下。 傅为义靠在柔软的沙发靠垫里,告诉周晚桥:“那天和季琅去了vein,开了最后一趟。开得不是很完美,不过算是结束了。” “他哭了好几次,不过我竟然有耐心安慰他,还挺有趣的。” “我们还去了望因寺,他还不听我的话,非要求一个平安符。” 傅为义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那个被揉得有点皱的平安符,将它摊开,用两根手指夹着,在周晚桥面前晃了晃,像是在展示一个幼稚园小朋友的手工作品。 “你说这有用吗?” 周晚桥安静地听着,手里握着那杯水,指尖微微泛白,他垂眸看了一眼那片粗糙的黄纸和上面朱红的、看不懂的符文,没有发表什么特别的看法。 他只是在想,现在的傅为义竟然会把这种东西带回来,甚至......贴身放着。 “孟匀这次倒是没有发神经了。”傅为义见他没说话,收回手,继续说,目光投向了窗外,“他要我再带他去一次天文台,看了流星。” “他许了愿,我猜是想我别死。” “不过风景还挺不错的,我很久没去了。” 第150章 他终于转过头,那双绿眸看向周晚桥,带着一丝了然:“虞清慈本来想带我去治疗,我想这里面也有你的主意,是吧。” 周晚桥承认说:“是。” “我和他通过电话,他......提出了这个想法,我也表示支持。” “作为你的......家人,我总想尽可能延长你的生命,对不起。” 傅为义看他一眼,没有生气,只是说:“我知道。” “不过我拒绝了,我觉得没有必要,你肯定也已经知道了。” 周晚桥点点头。 “我和他去了埃文镇。”傅为义说,“那里的春天,和冬天不一样。” 周晚桥缓缓开口:“那我呢?为义。” “你......想和我一起做点什么?” 傅为义靠在柔软的沙发靠垫里,那双明亮的眼睛浮现出一丝真实的倦意。他好像很认真地想了想,似乎是在搜寻自己所剩无几的精力还能用来做什么。 最后,他只是摇了摇头。 “......”傅为义坦然地说,“我不知道。” “我现在......也没什么力气做什么事情了。” “那就什么也不做。” 周晚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心的力量:“我们就在家。” “......好好休息。” “家”这个字,被他咬得很轻,却又带着无可比拟的重量。 一直蜷缩在不远处猫爬架顶端睡觉的茯苓,在傅为义进屋的时候就醒了过来。 它大概是听懂了对话中的沉寂,又或者是终于无法忍受被忽视。 这时,优雅地伸了个懒腰,茯苓打了个哈欠,然后轻盈地从高处一跃而下,迈着矜持的步子,走到了沙发前。 它仰起头,用那双漂亮的、一蓝一绿的鸳鸯眼看了看周晚桥,又看了看靠在周晚桥怀里的傅为义。 似乎是在确认这个离家三周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茯苓又“喵”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它后腿一蹬,轻巧地跳上了沙发,无视了周晚桥,径直走到了傅为义的身上,在他胸口处踩了踩,似乎在寻找一个最舒服的位置。 傅为义被它踩得有些痒,又有些疼,睁开眼:“茯苓,你干什么?” 这只猫咪永远这么恃宠而骄,因为它知道自己不会被伤害,知道傅为义事实上很宠爱它。 茯苓用自己毛茸茸的、温暖的脸颊,去蹭傅为义的下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满足的声音。 好像也很想念他一样。 傅为义抬起手,动作有些缓慢,但还是落在了茯苓的背上,顺着它柔滑的长毛,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 “......你也知道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 茯苓似乎很享受他的抚摸,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喉咙里的呼噜声更大了。 它调整了一下姿势,干脆整个身体都蜷缩在了傅为义的胸口,将头搁在他的锁骨上,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他的手臂。 周晚桥这个对自己的猫一向纵容的人反倒有了一些意见。 他微微蹙起眉,伸出手,试图将那团毛茸茸的东西从傅为义身上推开。 “茯苓,下来。”他有点紧张地命令,“你太胖了,不要压到他。” 傅为义的胸口确实被这团毛球压的有点闷,不过他没有在意。 茯苓不满地“喵”了一声,往傅为义的怀里钻得更深了,仿佛在控诉主人的不温柔。 傅为义被逗笑了,他抬起手,挡住了周晚桥试图行凶的手,好像在帮茯苓打抱不平,说:“周晚桥,你怎么能这么说它?” 他低下头,又挠了挠茯苓毛茸茸的下巴,说:“它哪里胖了?” “它明明很漂亮,只是毛比较长而已。” 周晚桥看着傅为义脸上那抹因为逗猫而泛起的孩子气的笑意,心中的酸涩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知道傅为义是在用这种方式,刻意地忽视那件悬在两人头顶的、名为“死亡”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配合。 周晚桥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那只得寸进尺、正试图用尾巴去扫傅为义下巴的猫拎了起来,不顾它的挣扎,放回了地毯上。 “好了,茯苓,”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稳,“他现在没力气陪你玩。” 茯苓不满地“喵”了一声,绕着沙发腿转了两圈,最终还是跳上了一旁的单人沙发,把自己团了起来。 “扫兴。”傅为义低声抱怨了一句,他动了动身体,似乎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却因为脱力而微微蹙了蹙眉。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疲惫,重新靠回周晚桥的怀里。 “医生说你需要静养。”周晚桥顺势揽住他,替他拉好毯子,让他靠的稳一些,“我去让厨房把宵夜热一下送上来,吃完就该休息了。” “不想吃。”傅为义闭上眼,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周晚桥,我不想住医疗室。” “好,不住医疗室。”周晚桥立刻妥协,声音放得更轻,“就在你的房间,我陪着你。” “嗯。”傅为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不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这个安排。 第100章 第四周(2) 周晚桥没有再多言, 他弯下腰,一手穿过傅为义的膝弯,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他的后背, 以完全的保护姿态, 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傅为义轻得吓人。 这是周晚桥唯一的念头。 他收紧手臂,抱着怀中这几乎没有什么分量的身体, 快步穿过客厅, 走上了二楼的旋梯。 傅为义似乎是真的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挣扎或出言讽刺, 只是顺从地将头靠在了周晚桥的肩窝处,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稳。 周晚桥将他放在卧室的大床上, 仔细地为他掖好被角,然后才按了内线电话, 声音压得极低:“把宵夜送到二楼卧室。” 宵夜很快被送了上来, 还是那碗傅为义熟悉的、温热的燕窝粥。 周晚桥在床边坐下, 用勺子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傅为义唇边:“吃一点,虞清慈告诉我, 你今天晚上什么都没吃。” 傅为义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那双绿眸在昏黄的床头灯下显得幽深。他没有抗拒, 沉默地张开了嘴。 周晚桥的动作很轻, 喂得极慢。 傅为义面无表情地吞咽着,如同在完成一个机械的任务。 周晚桥的心一直悬着,他紧紧盯着傅为义的喉结和嘴唇,生怕他会像上次那样, 毫无征兆地再次咳出血来。 在喂到第三勺时,傅为义微微偏过了头,眉头蹙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感从胃部涌了上来。 “不吃了。”他的声音很轻,不过很坚决。 “好,不吃了。”周晚桥立刻放下碗,不敢再勉强他。 他拿过一旁的温水,让傅为义漱了口,然后替他擦干净嘴角。 傅为义没有再吐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周晚桥将餐盘放到一边,替傅为义调暗了床头的灯光,自己则没有离开,像承诺的那样,脱掉了外套,在床的另一侧躺了下来。 房间里很安静,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傅为义侧躺着,背对着周晚桥。 周晚桥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正准备起身去拉上窗帘,床上的人却忽然开口了。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却又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 “周晚桥。” “嗯?”周晚桥立刻停下动作,凑近了一些,“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傅为义没有回头,他只是看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月光,缓缓地问: “季琅的摄像头,藏在哪里?” 周晚桥正准备起身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他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神色有片刻的空白。 季琅。 他果然......全都告诉傅为义了。 那个曾与他达成“休战”共识的男人,那个同样怀揣着卑劣心思的窥探者,终究还是选择用这种方式,向傅为义献上了他最后的投名状。 周晚桥缓缓地直起身,眼底那丝短暂的错愕被他迅速收敛,重新恢复了惯有的沉静。 他看着傅为义依然背对着他的、消瘦的背影,声音平稳地确认道:“季琅告诉你了?” “嗯。”傅为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依旧没有回头。 周晚桥将灯调亮了一些,指着床头柜下沿的装饰缝,说:“就在这里。” 傅为义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靠在床头,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但看着周晚桥的目光仍然锐利,带着点惯常熟悉的讥讽。 “季琅说,”傅为义有点控诉一样地说,“你晚上经常摸进我房间偷亲我。” 第151章 他微微歪了歪头,故意说:“周晚桥,你怎么这么变态?” 周晚桥迎着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脸上那副端庄的面具没有丝毫裂痕。他还微微笑了笑,一如既往的温和。 “我只是亲一下,”他慢条斯理地走回床边,重新在傅为义身侧坐下,“又没做什么不好的事。” 好像这只是一种无伤大雅的、甚至理所当然的亲昵。 傅为义就又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周晚桥似乎在认真回忆:“......你十七岁那年吧。你父亲刚去世不久,你第一次肯让我帮你处理公司的烂摊子,那天晚上你累得睡着了,我进去看你。” “那时候没做过什么。亲你是后来的事情。” “那你胆子还真大。”傅为义扯了扯嘴角,“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你每次进来,我都不会醒?” 他微微前倾:“周晚桥,你是不是给我吃什么了?” 周晚桥现在倒是承认了:“我担心你的睡眠,看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让厨房做点助眠的东西。” ......一如既往说得很好听。 傅为义有点无言。 要是在最初,在孟匀的订婚宴之前,他知道周晚桥会这么做,他一定会数以百倍地惩罚周晚桥的越界,为被冒犯而感到愤怒。 事到如今,却只剩下感慨和无奈。 他看着周晚桥那张看起来很体面的脸,终于还是没忍住,又说了一遍:“周晚桥,你怎么能这么变态。” “比起季琅,感觉我还算好。”周晚桥很正经地分析,还伸出手,掰着指头认真分析,“比起孟匀和虞清慈,我都还好吧。” 傅为义真的被逗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运气不好,吸引来的都是这样的变态。 想想望因寺那个住持说得也对,他果然是天煞孤星的命。 他笑得胸口都开始隐隐作痛,不得不停下来,缓了口气。 “所以,”傅为义的声音还带着一丝虚弱的笑意,“我还要谢谢你,是吗?” “谢谢你只是偷亲我,没给我上手铐,也没想把我关起来?” 周晚桥看着他眼中的戏谑,知道傅为义并没有真的为此动怒,也就不再掩饰。他微微倾身,用指腹碰了碰傅为义的唇角,亲昵而暧昧。 “不用谢。”他轻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副理所当然的无耻模样,让傅为义彻底没了脾气。 他靠回柔软的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说:“行了,你们一个比一个有理。” “我要睡了。周晚桥,把灯关了。” “好。”周晚桥立刻应了。 他站起身,重新把灯光调暗,最暗的落地灯,投下小片昏黄的光晕。 傅为义在灯光下,被子被周晚桥扯到了下巴,闭着眼睛,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很小。 昏黄的夜灯柔化了他因消瘦而愈发锋利的轮廓,长而直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不知道为什么,周晚桥又想起了第一次和傅为义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傅为义才十五六岁,整个人像一团无法熄灭的火焰。曾经注视周晚桥,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病弱或是疲惫,只有纯粹的、锐利得残忍的好奇与傲慢。 他又感受到一阵柔软的、钝的剧痛。 这痛楚缓慢地攥住了他的心脏,比当年被傅为义掐住脖颈时还要窒息。 在这时,傅为义睁开眼,说:“不睡觉就出去。” 一如既往不太好听,但确实是邀请。 周晚桥就重新躺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将那个过分消瘦、却依旧带着微弱热源的身体揽进怀里。 在拥抱傅为义的时候,感受到更为剧烈的疼痛的同时,周晚桥觉得幸福。 第二天,傅为义没有按时醒来。 周晚桥几乎一夜都没有入睡,他一直侧身守着,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照亮傅为义苍白的侧脸时,他察觉傅为义的呼吸变得极为微弱,床头的监护仪也在这时发出了尖锐而急促的警报声。 周晚桥猛地坐起,第一时间叫了医生。 几秒钟内,早已在偏厅待命的医疗团队涌了进来。仪器被迅速推近,各种探头和传感器贴在了傅为义苍白的皮肤上。 李医生看着监护仪上那几条勉强起伏的微弱曲线,脸色变得无比凝重。他摘下听诊器,对周晚桥摇了摇头。 “周先生......”他的声音艰难而沉重,“傅总的身体机能......已经开始全面衰竭了。” “各项指标都在快速下降。他......恐怕没有多久了。” “还有什么办法吗?” “......”李医生没说话。 周晚桥明白了。 这就是对待周晚桥非常残忍的傅为义。 他早就想到,自己可能不会拥有完整的七天。 傅为义不过是仗着周晚桥大度,才会让他吃这种亏。毕竟要是孟匀,肯定会闹得傅为义不能安生。 周晚桥这样想的时候,仍然没有变得开心一点。 他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退了出去。 然后再床边坐下。 伸出手,带着轻微的颤抖,轻轻地碰了碰傅为义的脸颊。皮肤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温度,触感微凉。 他的手指缓缓上移,用指腹描摹着那道紧闭的睫毛,这里曾盛满了他见过的、最傲慢的讥诮和最脆弱的惊惶。 然后是鼻尖。 最后,他的指尖停在了那双嘴唇上,这里曾经吐出过最伤人,最残忍的话语,也曾经向周晚桥诉说过需要,而此时此刻那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血色。 他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傅为义的手背上,还是忍不住说:“傅为义,你对我最坏。” 第101章 奇迹与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是片刻。 傅为义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艰难地浮起。他感觉到自己正被一种无法抗拒的疲惫和疼痛包裹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衰败, 连睁开眼睛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缓缓睁开眼, 视野模糊了片刻,才渐渐聚焦。 房间里很暗, 只有墙角的落地灯还亮着, 投下小片昏黄的光晕。 他感觉到自己的左手正被什么东西压着, 带着一股温热的重量。 傅为义偏过头, 看见周晚桥就坐在他的床边,双臂交叠在床沿上,头枕着手臂, 趴在床上睡着了。 对方的呼吸很轻,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疲惫, 眼睫下有着淡淡的青影。而他的脸颊, 正压着傅为义的手背。 傅为义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 他尝试着, 缓慢地将自己的手从对方的脸颊下抽离。 然而,就在他指尖微动的瞬间,周晚桥猛地惊醒了。 他霍然抬起头,那双深棕色的眼眸里还带着未散尽的睡意, 在看清傅为义正睁着眼看着他时,瞬间闪过一丝慌乱, 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几乎无法掩饰的悲伤所覆盖。 傅为义看清了他泛红的眼眶, 和眼底浓重的血丝。 看来是哭过了。 傅为义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泛起一阵奇异的酸涩感。 他没有理会周晚桥试图掩饰的狼狈,只是看着天花板,用一种平淡的、陈述的语气, 哑声问: “我是不是没有多久了?” 周晚桥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说“不是的”,想说“医生还在想办法”,想说“你会好起来的”。 但最终,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傅为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答案已经很明显。 傅为义笑了。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周晚桥,抬起那只刚被压得有些发麻的手,用指背碰了碰对方泛红的眼角。 “别哭了。”他的声音很虚弱,“我不喜欢你为我哭。” 周晚桥闭了闭眼,将傅为义冰凉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用力地握紧,仿佛想将自己的体温和力气都传递给他。 “好。”他低声应道,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两人安静地待了一会儿,房间里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微弱的呼吸声。 那股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傅为义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 他靠回枕头上,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又看了看身边这个紧握着他的手、仿佛要将他拽回人间的男人。 傅为义终于还是觉得有些累了。 第152章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悠长。 这一次,他没有再醒过来。 周晚桥怀里那具身体最后一点微弱的起伏消失了。 “滴——” 监护仪上那条脆弱的绿色曲线,在最后一次无力的跳动后,化作一条平直的、刺眼的横线,发出了代表终结的长鸣。 周晚桥没有动。 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人,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将那正在迅速流逝的温度重新捂热。 医疗团队在警报响起的瞬间冲了进来,各种仪器的声音和人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嘈杂而徒劳。 李医生看着监护仪上那条再无可能挽回的直线,沉默了片刻,最终只能躬身:“......节哀。” 所有人带着仪器,如同退潮般无声地退出了卧室,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周晚桥低下头,重新看向怀里。他伸出手,用指腹碰了碰傅为义依然微温的、苍白的脸颊,然后,他俯下身,将一个吻印在了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的眼皮上。 三天后。 傅家的律师团队抵达了主宅。 傅为义的遗体没有被送去殡仪馆。他就安放在主卧的床上,房间内的温度被调到了极低。 周晚桥拒绝了所有人为傅为义更换寿衣的提议。傅为义身上穿的,依然是那天周晚桥为他换上的、柔软的丝质睡袍。 律师团队的首席律师站在客厅,神情肃穆而为难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周晚桥。 “周先生,”律师开口,“按照傅总生前立下的遗嘱第五条,他要求在死后立刻进行火化,不举行任何仪式。我们......已经联系好了殡仪馆,时间是......” “推迟。” 周晚桥打断了他,语气笃定。 律师愣住了:“......周先生,这违背了傅总的遗愿。而且,从法律和人道角度......” “我说推迟。”周晚桥抬起眼,那双眼睛里是一片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我是他的遗嘱执行人。” “可是......” “他会醒的。”周晚桥忽然说。 律师因为这句毫无逻辑的话而彻底怔住,他看着总是理智,帮助傅为义掌握商业帝国的人。 此刻,他却说出了一句疯话。 “他只是......太累了。”周晚桥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服别人,“他总会醒过来的。” 律师不敢再劝。 “另外,”周晚桥站起身,“通知孟匀、季琅和虞清慈,一个小时后,在这里,宣读遗嘱。” 一个小时后,傅家主宅那间沉重的、许久未用的会议室内。 孟匀、季琅、虞清慈,三人分坐在长桌的各处,彼此间隔着最远的距离。 季琅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脸色苍白,眼下的青黑几乎遮不住。 孟匀则靠在椅背上,唇色苍白。 虞清慈依旧坐在轮椅上,他低着头,凝视着自己戴着手套的、空无一物的掌心。 周晚桥坐在主位,面无表情。 律师清了清嗓子,打开了那份密封的文件袋。 “本人,傅为义,于完全清醒、自主的状态下,立此遗嘱......” “第一,我死后,我名下持有的所有傅氏集团及其子公司的股权、全部个人资产......全部由周晚桥一人继承。唯一的条件是,他必须终身居住在傅家主宅。” “第二,我指定周晚桥为我遗嘱的唯一执行人。” “第三,我名下,位于浮光山脉西侧的那座私人天文观测台,及其所有设备和资料,留给孟匀。” “第四,我车库里的那几辆车,以及我个人名下所有的娱乐产业,包括vein俱乐部、城郊的滑雪场和几处私人俱乐部,都留给季琅。” “第五,”律师念出了最后一条,“关于我的身后事。不举行任何形式的葬礼或告别仪式。我死后,遗体直接火化,骨灰葬于傅家私人墓地即可。” “宣读完毕。”律师合上文件,看向周晚桥。 “周先生,作为遗嘱执行人,请您......就第五条,下达执行指令。” 律师看着这诡异的沉默,不得不再次清了清嗓子,提醒道:“周先生......关于第五条,火化的安排......” “不行。” 季琅猛地抬起头,他眼眶通红,声音沙哑地开口。 孟匀也抬起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他看着周晚桥,哑声说:“......不能烧。” 虞清慈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律师彻底愣住了,他看向周晚桥,面露难色:“各位......这是傅总的遗愿。作为执行人,周先生您......” 周晚桥在三人的注视下,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人,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目光穿过会议室的墙壁,望向二楼卧室的方向。 “推迟。” “周先生,这在法律上......” “我说过。”周晚桥再次强调。 “他会醒的。” 律师团队面面相觑,最终只能躬身退出了会议室。 周晚桥是第一个站起身的。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出了会议室,向二楼的旋梯走去。 孟匀、季琅、虞清慈三人对视了一眼,也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思,跟了上去。 卧室的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恒定低温和安神香薰的冷气扑面而来。 傅为义就躺在那张巨大的床上,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尽失,那双总是盛满了讥诮与傲慢的眼睛此刻安静地闭着,长而直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沉静的阴影。 他看起来不像去世了,只是睡着了。 周晚桥站在床头,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虞清慈停在了窗边的阴影里。季琅则站在床头,死死地盯着那张再也不会鲜活起来的脸。 孟匀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靠在门框上,第一个打破了这片死寂。 “凭什么傅为义把所有钱都给你?周晚桥?” 他的声音尖锐,充满了不甘和嫉妒。 周晚桥没有说话,他只是低头,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傅为义冰冷的脸颊。傅为义是真的把他当成家人,却也用这种方式,将他永远锁在了这座宅子里。他为此感到极为痛苦,却又......幸福。 见周晚桥不理他,孟匀的目光又转向了角落里的轮椅,嘲讽道:“虞清慈你怎么什么都没有?” 虞清慈依旧低着头。他想,他已经有了。他有了傅为义在教堂里,亲口对他念出的、那段荒谬却又真实的婚姻誓词。 孟匀见没人说话,也就不说了。他看着傅为义安静的睡颜,想,傅为义,你的过去属于我。 季琅是唯一一个真正靠近傅为义的人。他无视了所有人,径直走到床边,跪了下来。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傅为义那只垂在被子外、同样冰凉的手。 “......阿为。”他把脸贴在傅为义的手背上,声音沙哑。 你想我快乐,我现在又怎么能快乐得起来呢? 窗外的天色从灰白变为深蓝,再到彻底的墨黑。房间里只剩下床头那盏昏黄的夜灯,将四个沉默的身影拉得悠长而扭曲。 就在这片凝固的、如同永恒的悲伤中。 季琅感觉到,那只手的手指,在他湿润的脸颊上,极其轻微地......屈伸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头,以为这只是悲伤到极致时产生的幻觉。 紧接着,他看到,床上那个人长而直的睫毛,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蝴蝶破茧般,极其缓慢地颤动了起来。 “......阿为?”季琅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这声呼唤惊动了房间里的另外三个人。 傅为义只觉得自己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一场没有梦境、没有痛苦、也无知无觉的漫长沉睡。 他感觉不到那股始终盘踞在胸腔、如同钝刀割肉般的疼痛 ,也感觉不到那股让他连呼吸都觉得费力的虚弱。身体轻飘飘的,甚至......有些暖和。 他终于有力气睁开眼。 视野模糊了片刻,才渐渐聚焦。 昏暗的房间里,他看见了四张脸。 四张带着震惊、狂喜和悲伤的脸。 傅为义看着他们,觉得有些好笑。他试图开口说点什么,比如“你们哭的样子真难看”,但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轻咳了一声。 奇迹。 第153章 紧急的全身检查立刻进行,医疗团队发现,傅为义身上的所有衰弱都已经逆转,此时的他的身体......恍若新生。 基因在死亡之后,奇迹般地重组,达成了一种全新的稳定。 傅为义抬起头,看向病房外等待的人。 所谓的“进化”消失了,他发现自己虽然不再无坚不摧,却又确实,获得了新生。 对他来说,说爱很难,但是爱人其实很简单。 选择很难,但是停留只需要点头而已。 傅为义很难被谁强行留住,不过,他也会为爱偶然而驻足。 大团圆的结局有点无聊。 但傅为义不觉得不幸福。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