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水仙》 第1章 [gl百合] 《青水仙gl》作者:易夕伊年【完结+番外】 文案 【前排排雷:水仙文,自攻自受】 【本文又名:《不值得被爱的我》】 洛川没读完高中就去混了社会,一路摸爬滚打,在浑水里搅和了二十年,坏事做尽,最后落得个死于非命。 洛川觉得自己此生活得像个笑话,可她早没了后悔的机会,只能越陷越深。 一朝回魂,洛川发现自己换了个身份,回到了十六岁那个冬天。 此时一切尚未发生,洛川的人生还有挽回的余地。 前世,没有人来救我,一步错,步步错。 今生,我来救我。 我是个不值得被爱的人,他们抛弃我、玩弄我、欺凌我,把我当做玩物,踩进尘泥里,而我也真的信了命,以为自己生来卑贱,从此自暴自弃。 世界从不公平,我漂泊半生,处处碰壁。 所以,我来爱我。 我穿过黑雾,蹚过泥潭,将迟来的爱献给自己。 ———— 观前提醒: 1、前世不洁,今生双洁,he 2、现代架空,偏日常,现实向,详情请看第二章作话 3、主角前世很惨,且不是好人,对主角道德要求高的读者慎入 4、文中角色行为非作者本人三观,不喜欢请及时退出,注意文明用语,请勿上升定性 内容标签:花季雨季天作之合 重生 校园 日常 主角:倪青,洛川 一句话简介:我来救我,我来爱我 立意:发挥主观能动性,实现自我价值 第1章 洛川此生所见最后的风景是一片明亮到诡异的月光。 作为跟在“先生”身边最久的情人,她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也做了太多不能被原谅的事情。因此,一场被伪装成坠楼事故的灭口成了她的归宿。 很烂的结局。 从三十八楼坠下、即将摔成一滩肉泥的洛川心想。 也巧,她是个配得上这结局的烂人。 … 深夜的c市,高楼林立的世界里,一切繁华都是冷的。 无数盏明灯将楼宇照耀成白日,簇新的玻璃隔绝屋外的一切响动。无人在意那道下坠的身影,她只配悄无声息地扰动一刹的明光。 洛川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正被蚕食,体内的血液穿透布料,淋漓地落成一片小雨。 她本以为死亡会很快降临,转瞬的痛苦会如擦掉玻璃上的一点脏污一般,将洛川这个恶人的生命从世上彻底抹掉。 然而,似乎上天也乐于折磨像她这样堕落的灵魂,预料之内的终结久久不至。 洛川听到耳畔呼啸的寒风,看见面前越发刺目的光透进紧闭的眼皮,将她包裹进一个亮白的茧子里。她动弹不得,只剩下纷杂的思绪裹挟着无数的模糊回忆向无边处蔓延。 原来,这就是走马灯。 洛川的一生过得实在糊涂。酒精和药物的轮番侵袭摧毁了她的清明大脑,使往事都被蒙上坚固的薄纱,哪怕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无力揭开。 她忘掉了母亲的模样,忘掉了自己如何长大,她不知道自己曾匍匐在多少人身下,不知道自己的手上沾过多少条性命,最后,连自己究竟死在哪一刻,她也不甚明了。 她唯一记得的,是那一天——她的人生滑向地狱的第一天。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一切会不一样吗? 没来由的,洛川的脑中冒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焰火的轰鸣吞没了她的回答。 … “青青!”一道哀恸的女声骤然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如潮水般涌入耳道的噪杂。 她听见了女人的哭声,几人交织着的交谈声,还有逐渐逼近的警笛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老婆,你冷静点,青青她已经——” “她还有呼吸!我看见她的头在动!” 眼前的光亮不知何时消失了,似乎有人在用极大的力气将她向下压。她无力挣脱,只能向着那无边的黑暗沉沦。 终于,彻底安静了。 … 再一次被吵醒时,声音已变成了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一片亮白顷刻间将洛川带回了临死前的时刻,本能的求生反应下,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双手开始胡乱地抓握,很快,握住了一只宽阔的大手。 “青青,”一张憔悴的面孔从视野角落冒出,带着哭腔的女声又一次出现了,“青青你终于醒了!” 洛川茫然地望着这个用另一只手大力抹掉眼泪的中年女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开什么玩笑,当胸中了两枪,又从三十八层掉下来,居然还有得救? 等等,不对。 陌生的暖意从掌心处传来,洛川的目光很快从女人的脸滑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刹那间的视觉冲击带来阵阵晕眩,洛川即刻抽回了手,如获至宝般将手掌捧到自己的眼前。 这是一双光洁的、稚嫩的,没有半条伤疤的少年的手。 更重要的是,这双手上没有胎记—— 这不是洛川自己的手! “青青,你还认识妈妈吗?”神志逐渐回笼,眼前女人口中陌生的称呼更将洛川推到了真相的边缘。 哗啦! 暗黄色的床帘猛然打开,一个中年男人快步走近,一下趴到了洛川的床前:“青青,你还好吗?有哪里不舒服吗?” 望着同样焦急的中年男女,似曾相识的外貌穿针引线般将洛川带入模糊的记忆深处,她终于想起了一切: 眼前的两人是一对夫妻,在c市的老城区经营一家小超市。两人的生活原本十分平静,直到某一天,和“先生”有过命交情的兄弟在超市里买了瓶酒,当天晚上猝死在街头。他手下的混混们认定是那酒有问题,便三天两头去找夫妻俩的麻烦,胡搅蛮缠,敲诈勒索。 这事本和洛川无关,但那时的她不知怎么的,竟假借“先生”的名义,勒令那群混混放他们一马,甚至悄悄知会上下给他们开绿灯,帮他们离开了c市。 那时的自己正得宠,料准“先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儿对自己怎样,只当是一时耍小性子,很快便遗忘了。却不曾想,自己有朝一日再见到他们,竟会是以这样的身份。 想来,那已是近十年前的事了,这两人倒是没怎么变,和记忆里的样子差不—— 嗯?洛川倏地皱眉,怎么会完全没变老?甚至……还更年轻了? 正在洛川疑惑的时候,名叫倪建华的男人已温和地抚上了她的头顶:“青青,休息一会儿吧,有什么不舒服要跟爸爸妈妈讲啊。” 洛川见惯了牛鬼蛇神,自诩也算长袖善舞,可如今,面对两人毫无保留的关切目光,她却是……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一丝心悸顺流而上,使她浑身僵硬,涌到喉头,竟令洛川有了呕吐的冲动。 并非所有人都拥有值得回忆的家庭。父母的关切,哪怕是一对尚且陌生的父母,于洛川而言,也是另一个世界才会存在的东西。 好像饥荒中长大的孩子,长久被树皮草根充斥的肠胃骤然接触精粮,只会产生极度的不适。 然而相比起厌恶,洛川心中更多的是恐惧。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抓住救命稻草,哪怕如何不适,她也热烈地渴望这份关怀,不愿流失分毫。 眼圈渐渐热了起来,泪水模糊眼前人的模样,她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擦干,用一种坚定的态度点点头:“嗯。” 两人并未发现眼前的女儿已经换了个灵魂,他们只是欣喜地为她盖上被子,拉好床帘。 洛川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一阵恍惚。尽管只和他们接触了极为短暂的时间,但洛川觉得,这比从前在几方势力间周旋的日子要艰难地多。 她早忘了该如何与亲人相处,如何才能滴水不漏,不让他们起疑心呢?如果他们怀疑自己,又该怎么做呢?他们会质问自己真正的倪青哪里去了,会逼迫她,折磨她吗? 洛川轻轻叹了口气,此时的自己并无力气回答这些问题。 疲惫席卷,她在淡淡的消毒水味中沉沉睡去。 这是她二十年来最好的一觉。 … 又睡过几觉,吃了几次饭,聊了几次天之后,洛川才堪堪适应了这对父母对自己的关切。 幸运的是,不知是两人被失而复得的爱蒙蔽了双眼,还是洛川真的完美扮演了一个普通孩子的角色,他们并未表现出对她这个“女儿”半点的怀疑。 然后,洛川想起了一件事:在她的记忆里,倪建华高芳芳夫妻是没有孩子的。 现在的她,就读于c市一中,今年十六岁,因为煤气中毒事故而险些丧命的倪青,是个本不存在的人。 在这个与过去几乎重叠的世界里,她的存在是唯一的变数。 第2章 究竟是她这个孤魂野鬼误入了平行世界,还是转世时忘喝了那一碗孟婆汤,洛川无从探究。 对于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她唯一能掌握的真实,便是当下的日期——她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一切都未曾发生的时候。 ———— “哇,好大的雪啊!” c市中心医院里,几个孩子蹦跳着冲进天井中央的雪地里,尖叫着打起雪仗来。 倪青坐在窗边,静静地凝望着自己的倒影。倪青的样子和洛川并不太像,洛川的脸偏圆,天生的柳叶眉,向下的眼尾和浓密的睫毛凸显出乖巧,完全是一幅无辜小白花的模样。而倪青的脸型更尖些,眉毛也更浓更挑,显得大方。 可若仔细端详,倪青总觉得如今这张脸有些熟悉,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仿佛能从这张脸里看出一个过去的自己来。 如此疑惑着,渐渐的,眼睛失了焦,自己的轮廓如奶油般融化,所见的风景成了窗外纷飞的雪花。 她记得这场大雪,它起于这天中午,傍晚休了一阵,又连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四点才彻底停下。 对于c市这样一座南方小城来说,这是足够导致全市交通瘫痪的雪灾。 而对于十六岁的洛川来说,这场雪在她的心里从未停下。 距离事故已经过去了近一周,女儿的状态平稳后,夫妻俩便开始轮流陪护,今天轮到了倪建华。 他躺在一旁的陪护床上,酣然入睡,鼾声不时传来,一点没被外边的动静影响。 倪青哈了口气在玻璃上,指尖滑动,缓缓画下三条竖线,成了一个“川”字。 她盯着这字,默然许久,嘴角渐渐勾微不可见的弧度,似是嘲讽,又似是怀念。 其实,在c市庞大的地下集团里,很少有人知道“洛川”是谁。因为离开学校后,她便不再用自己的真名了。 在夜总会里陪酒时,她的花名是sheryl,跟了“先生”后,她在组织的地位水涨船高,他们开始叫她雪姐。 她将“洛川”这个名字抛诸脑后,仿佛如此一来,便能将多年前那个尚未堕落的女孩与自己仅剩的良心一起,彻底埋葬。 然而命运就是如此吊诡,那时的她当然无法想象十几年后的自己会有此般奇遇。 生活在倪青壳子里的洛川与玻璃上自己尚且稚嫩的倒影对视,伸手将字抹成了一团水雾。 这个极其寒冷的冬天,这个剧变即将发生而命运的转盘尚未开启的雪天,她想,她能够做点什么。 为那个仍用“洛川”之名活着的自己。 也为了那个死在枪下,坠落高楼的sheryl。 面对走马灯时的问题,洛川的回答是——一定会不一样的。 像她这样的人,是不配上什么天堂的。 但既然老天如此不长眼,让这个烂人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她总不能……看着自己再烂一次吧。 这世上有一个我sheryl便够了,十六岁的洛川,你给我好好的、平安的、干干净净的,活到老死为止。 作者有话说: 温馨提示:主角前世很惨,且的确做过很多坏事,对主角道德要求高的读者请谨慎观看 第2章 倪青没花多少功夫就溜出了医院。积雪完全覆盖路面时,她已走出两条街,站到了一栋略显陈旧的居民楼前。 洛川曾在这里生活过两年。十五岁,和母亲一起搬进继父家中,十八岁,第一次杀人,毁掉了自己最后一个“家”。 仰望被爬山藤的枯枝覆盖的红墙,口鼻呼出的白气被风吹散,倪青发现自己的双手因紧张而开始不受控地颤抖。 倪青将手掌埋进雪下,手指逐渐麻木,颤抖不再那样明显。 有趣,倪青心想,身体明明不是自己的,不受控的小动作却没变。 她从小就有手抖的毛病,当然,因此吃了不少苦头。为了改掉它,她花了很多功夫,没想到一朝回魂,前功尽弃了。 幸好,如今的她不会因为端不稳酒杯而被人当众羞辱,这一星半点的手抖也不妨碍她轻巧翻过后院的栅栏,从角落里捡起一块鹅卵石,上抛几下,紧盯那扇关着窗帘的窗子,蓄势待发。 雪越来越大,风却停了,雪花簌簌落下时,她听到屋内传来了细碎的响动。 他回来了。魏智强,c市一中的年级主任,洛川的继父。 这一片是c市最早兴建的商品房,住的多是上班族和公职人员,工作日的午后,一向是没什么人烟的。 往常这个时候,洛川当然是在学校读书,可偏偏就是今天……一场重感冒让她躺了两天,魏智强也顺理成章地向学校请了假,回家“照顾”女儿。 年轻的脑子的确比旧的那个好用,活成倪青后,过去属于洛川的那些模糊记忆竟奇迹般地修复了,尤其是那些不堪入目的经历,每一分每一秒都深深刻印在脑海里,每一次回想,都让倪青有想杀人的冲动。 倪青看一眼时间:下午三点整。与此同时,窗户那头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小川,有好一点吗?爸爸给你带了药和白粥,起来吃了再睡吧。” 语气与记忆中丝毫不差。若非倪青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恐怕也会被他这幅模样蒙骗过去的。 就像当年的洛川。 魏智强是个很高明的猎人。他的很多举动都并非伪装,而是发自内心的“爱”。因此,他会像世上其他父亲一样,出于真心地关爱自己呵护自己,事无巨细,相比起那位从来不管自己的母亲,显然更像自己的亲人。 曾经的洛川以为,自己当真如此幸运,遇见了好人。 直到这个雪天,她才幡然醒悟。原来他所做的一切,和母亲结婚、让她们从逼仄的出租屋搬进宽敞的楼房、帮母亲偿还债务、给母亲四处玩乐的自由、包揽洛川的教育和生活,都不过是他预先支付的“代价”。 而洛川要为此付出的,是她天翻地覆的人生。 腥甜的气息充满口腔,倪青咳嗽一声,向旁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血丝很快如殷红的落花般凝在雪地上。 无需再回忆什么了。重要的并非对方做了什么,而是自己要如何对待。 洛川向来睚眦必报。不论前世,还是今生。 大病初愈,长久站在雪地里的倪青身上落满了雪花,头顶蒸腾出的水汽一波波带走体温,使得浑身冰得像块铁。 然而倪青越发热血沸腾。 她眯起左眼,抬起手臂,瞄准了窗玻璃最薄弱的位置。 咻—— 坚硬的石块随飞溅的玻璃一同落入屋内,大半被厚重的窗帘挡下,其冲击力却足以掀开窗帘的一角,将天光导入昏暗的室内。 哗啦——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外跃入,稳稳落地时,房内男人脸上猥琐的笑意尚未消散。 哪怕过去了二十年,她仍清晰地记得这房间的布局,倪青没有半点多余动作,绕过床尾箭步上前,一击勾拳狠狠砸中魏智强的下巴。 魏智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哀嚎,仰脖向后倒去,后脑碰上书桌的一角,登时晕头转向。 倪青仍嫌不够,揪起他的衣领,把他的脑袋重重往桌脚摔了几下,抬腿又是两脚踹中他的下腹,眼见此人确实丧失了反抗能力,方才撒开他,扭头对裹着厚重被子蜷缩成一团的洛川伸出手:“跟我走!” 对视的一刹那,两人都有了一刻的愣神,随即,洛川率先反应了过来,撒开攥着被角的手,极其利落地翻身下床,披上外套,握住了倪青的手。 “走!”洛川出乎意料的坚定将倪青飘摇的神志唤回体内,她下意识地与对方十指相扣,带着洛川,十六岁的自己,向外奔去。 单元楼昏黄的玻璃门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一片萧瑟,一片寂静。两个少年一齐推开它,踏进屋外的大雪纷飞。 …… 雪地并不好走,白茫茫一片也很难辨认方向,倪青寻着记忆找到小区偏僻一角的小路,却是实在不记得该往哪里走才能摸到那扇年久失修的偏门。 “那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扭头撞上洛川清澈的眸子,透得像块蓝冰,“我知道小门在哪儿。” 对啊!倪青眼睛一亮——三十六岁的洛川忘了,但十六岁的洛川怎么可能不认得路嘛! 倪青讪讪一笑,深觉自己是被一时的热血冲昏了头,也顾不得丢脸,赶忙后撤一步让到洛川身后,请她带路。 在此生活了一年多,洛川对此十分熟悉,很快找到了几条狭窄的弄堂,左拐右拐之后,c市中心医院的红十字架便近在咫尺了。 “从那个门进去,走两百米,就是住院楼了。”洛川指着不远处的半掩的铁门道。 倪青先是点头,随后惊愕:“你怎么知道——” 洛川浅笑,提了下自己的衣领。 倪青低头一看,明白了。 在倪青淡粉色的羽绒服之下,露出了条纹蓝病号服的半片领子。 第3章 不愧是我!观察力竟如此敏锐!倪青不由感慨。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倪青问,“还想回去吗?”问出这话时,倪青的心里尚有些忐忑。她与眼前人间相隔二十年的光阴,哪怕内里是同一个人,她也无法完全把握十六岁的自己的所思所想。 万一,她不愿离开那个“家”呢?万一,她对那个人渣尚存幻想呢? 十六岁的洛川没有经历过那些肮脏的过去,倪青既喜悦于她的单纯,也不愿她被自己的单纯所连累。 洛川摇头:“我既然选择了跟你走,就不会再回去。” 倪青松了口气,看向洛川的眼神里多了一份温柔。 倪青不是个天性多么严谨的人,相比起丝丝入扣地计划,她更喜欢随性而动。这样的性格偶尔会给她带来些麻烦,所幸她的脑子够用,每次冲动完都能及时想到弥补的法子,因而也顺利地混过了三十多年。 所以,虽然嘴上是在向洛川提问,倪青的脑子却没有停止思考。 “大雪会导致明天全市学校停课,后两天是周末,再之后c市一中作为会考考场,又会放假三天,总共六天时间。”她边说边梳理自己的思路,“我会帮你找一个落脚点……” 话说到一半,闷声闷气的喷嚏打断了倪青,她的目光随之落到洛川泛红的脸颊上。 糟糕,忘了她的感冒还没好! 她们所站的地方背着风向,大半雪花被挡在墙的另一边。但在大雪天零下三度的室外,洛川又穿得单薄,哪里有不冷的道理。 倪青麻溜地脱下羽绒服给洛川套上,又掏出从护士站顺走的棉口罩,身体微微前倾,手掌轻轻抵住了洛川的侧脸。 比平常高一些的体温顺着两人肌肤相贴之处源源不断地传来,少女略显急促的呼吸一阵阵喷洒在掌心,令倪青一时失了神,险些忘了口罩该怎么戴。 “咳咳。”心慌得厉害的倪青飞速把带子挂到洛川的耳后,欲盖弥彰似的后撤两步,低下头不敢再直视洛川的眼睛。 一定是出来太久了,我也感冒了!感受到耳郭越发明显的热意,倪青如此对自己解释道。 “我,我叫倪青,住西城区方长街。”倪青张开嘴,结结巴巴道,“那,那附近有很多小旅馆,你可以在那儿找个地方等我,我很快来找你。” 她从洛川外套的左口袋里捞出她的手机,自然地解锁,往通讯录里填入了自己的号码,又给她转了五百块钱:“钱不够的话就打给我。” 洛川并没有立即接过手机:“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密码?” “因为这密码我用了——”倪青飞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眼睛一转,赶忙往回圆谎:“因为我自己也用的这个密码!” “哦?”洛川狐疑望她,从容地接过手机收进自己口袋,又问道,“0104,也是你的生日吗?” “不,不是我的。”倪青就算再傻,也不可能跳进这么明显的坑里。 “是我……”她仰头凝思,“是我一个很重要的朋友的生日。” 她又一次望向眼前人极其熟悉的面容,嘴角的笑意染上了许多怅然:“她已经死了。” “抱歉。”洛川没有料到自己会戳到对方的伤心事,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怯怯道。 果然,十六岁的洛川很好骗。倪青心里五味杂陈,难以判断这究竟是好是坏。 “没关系,”倪青摆手,“那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趁着洛川还在内疚的时候,倪青抓紧输出自己刚刚编好的人设:“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了,洛川。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和你接触。” “我也在c市一中,咱们同级。”为了增强说服力,她还从手机壳背后抽出了身份证和校园卡。原版倪青和洛川一样,都喜欢把证件放在手机壳里。“看,我是十四班的。” “我知道一些秘密,那个魏智强不是个好东西,”倪青真诚道,“我刚刚……我刚刚就是听到里面的动静,才会,嗯——一时冲动把你带出来的。” “总之,”她飞速总结,“你离开他是对的,只要你相信我,我就能帮你彻底摆脱他。” “嗯……还有。”倪青忽然顿了一下,洛川抬头看她:“什么?” “生日快乐,洛川。” 作者有话说: 以下是作者的碎碎念: 首先,感谢各位读者看见我。 暂且假定大家已经看过文案排雷以及上一章的提醒,并且看明白了这一章中主角的回忆。 由于以下可能涉及剧透,我先打一段分隔符。 - - - - - - - - - - 我可以明确告诉大家,这篇文的主角的确遭遇过xing犯罪,并且不止一次。 但是,请不要把这些剧情直接与虐nv挂钩,也不要认为作者是在报社或者故意给读者喂shi。 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被骂,可我还是想说。虽然我在文案里标了不结,但是在我心里,遭遇xing侵这件事情绝对不能算是“不结”,因为她是纯粹的受害者,不该被罪犯的行为干扰。在我的定义里,是她之后的自甘堕落“玷污”了她的“纯洁”,也就是说,我的判断是基于她的主动行为,而非她的被动遭遇。 而我写这篇的初衷,就是想写一个不完美的主角,或者说,一对不完美的主角。她的生活里有许多不幸,她曾经抗争过,但她失败了。重生后,她想再努力一次,她想要向上,想要洗刷罪孽,想做个好人,不仅为她,也为另一个还没有堕落的自己。 这就是这篇文章最浅显的主旨。 我尊重读者的雷点,如果觉得不适,大家大可以退出,乃至发帖避雷我。 但说句令人灰心的话,只要人性的阴暗面没有消失,犯罪就不可能消失,与此相对的,也就永远有受害者的存在。 可是,难道受害者就不配做主角吗?难道一个人物的过去并不伟光正,就是作者刻意虐待她吗? 不,我可以坚定地说,身为作者,我很爱我的主角。我爱的不是她的不幸,而是她的行动,她向上的思想和为此付出的努力。 我想,在现实中,我们应当不会用“洁”与“不洁”概括一个人的一生,那么同样,我也不会用简单的二分法来定性我的主角。 人是复杂的,被作者创造出来的人物同样是复杂的。而构成其内核的重要因素,就是她的经历。 因为痛苦,所以要挣脱,因为后悔,所以要弥补。 我想要展现的,就是她挣脱与弥补的过程。她如何对抗那些恶意,如何留住自己的善意,如何与她爱的人一起,闯出一片新的天地。 我想用洛川和倪青的故事告诉所有曾经或正在遭遇不幸的女孩,同时也告诉我自己:人不会永远被过去困锁,或许当下,我们活得并不快乐,但你要相信,世界永远有美好的明天,它就在那个并不遥远的未来,静候你的脚步。 最后,如果你觉得我的话有那么一点道理,感受到了触动或是共鸣,请为这篇文章点一个收藏。 拜托了,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第3章 倪青回到病房时,她的便宜老爹倪建华刚醒,正揉着后脖颈打哈欠。 “青青,你刚刚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样?”见到倪青乱蓬蓬的头发和湿了大半的衣服,倪建华的眼睛登时瞪大了,一个鲤鱼打挺翻下来,拉着倪青的胳膊焦急问道。 倪青露出一幅倒霉表情:“别提了,本来只想去庭院里看看雪,谁知道遇见一群熊孩子打雪仗,衣服上被泼脏了,头发也成了这样。” 撒几个小谎对倪青来说是轻车熟路举手而为,自然到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是在说谎,倪建华当然也没有丝毫怀疑。 “这样啊。”他拿出保温瓶给倪青倒了杯热水,顺口谴责了几句现在的熊孩子,然后便提起了倪青出院的事情。 倪青恢复的速度快得出奇,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能出院了。 “等明天回了家,可得给咱们青青好好补补,要做顿大餐!”倪建华拍着胸脯道,“闺女,想吃啥跟爸讲,我都给你做!” “想吃炸豆腐鱼!”倪青脱口而出。 “没问题!”倪建华昂首,“那可是爸的招牌菜,星级酒店的水平!还想要啥?” 倪青开始认真思考了:“糖醋排骨!” “好!” “炒蛤蜊!” “好嘞!” “蒸螃蟹!” “吃!” …… 父女俩一唱一和了许久,到了后来也不管三个人吃不吃的下,简直像在表演报菜名念贯口了。 然而,比起开怀大笑的倪建华,渐渐回过味来的倪青很快便只剩下了勉强的假笑—— 她下意识说出的菜名,是洛川那个早记不清模样的亲生父亲死前,给她做的最后一道菜。 第4章 那年,洛川六岁,父亲在d市一个工地当包工头,因为工款问题和工人起了些龃龉。晚饭时分,两个酒醉的工人闯进家里,用刀捅死还未摘下围裙的父亲。母亲将洛川藏在衣柜里,自己却被他们发现,遭到了侵犯。 那之后,母亲性格大变,带着洛川搬回了老家c市,每天和不同的男人厮混,抽烟酗酒,对洛川非打即骂。 至于那两个凶手,在侵犯了母亲后,两人竟“良心发现”,很快去公安局自首了。因为认错态度良好,一个被判了死缓,另一个是无期。 想到这里时,倪青觉得自己回来得还是太晚了。如果能回到六岁,那么…… 不,人不能得寸进尺,她将不切实际的奢望驱逐出脑海,她能回到二十年前都算是老天不长眼,怎么能要求更多呢。 只是令她没想到,哪怕凶案已过去了三十年之久,当被问及喜欢的菜时,她还是会回到六岁的傍晚,变成那个趴在饭桌前,等着父亲把自己的最爱端上来的孩子。 说什么忘掉,其实只是深知回不去从前,所以拼命地压抑罢了。 一如豆腐鱼,一如生日,一如……母亲。 倪青的鼻子酸酸的,她轻轻咳嗽几声,以此遮掩眼角的泪光。 “怎么咳嗽了?”倪建华脸色一变,“是不是冻着了?” “没有,只是嗓子痒而言。”倪青故作轻松道,对倪建华的关心既感动又不知所措。 “对了……爸。”倪青仍然没有习惯这个称呼,念出来时总觉得别扭,“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三舅手里有间房子还没找到租客……” ———— 第二天,c市西城区方长街上一间临街的平房里,洛川打扫干净房间,靠在椅子上,开始预习英语课本。 叮咚——门铃响了。 才打开一条门缝,倪青的声音便率先挤进了屋子:“哈喽~您的外卖到啦!” 洛川接过倪青手里的生日蛋糕,眼中登时充满惊讶:“怎么还有蛋糕啊?” 倪青勾起一笑:“虽然晚了一天,但生日还得过呀!” 说着,她又晃晃手里的饭盒:“还有这个,倪,我爸做饭相当有一套,你可得尝尝!” 倪青把折叠饭盒放到桌上,打开盒盖,将里面的三菜一汤依次罗列。 “我给你买的药吃了吗?”倪青边擦餐具边说道,“你抵抗力差,现在天气又冷,当心又发烧了。” 身后没有动静,倪青扭头一看,洛川还愣在原地。 “过来吃饭呀,站那儿干嘛?”倪青放下饭盒走到洛川跟前,发现她瘪着嘴,一幅要哭了的模样。 见她看过来,洛川忙低下头,用和自己完全相同的招式,咳嗽几声,企图把眼泪憋回去。 但和二十年后的自己比,十六岁的洛川显然缺了点功力,倪青没发现也罢,一见到倪青的脸,洛川便如何也藏不住自己汹涌的泪意了。 “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洛川哽咽着,两弯细眉皱成了一团,纠结的咬字尚维持着平淡的语调,显现出极力的克制,然而不断滚落下的大颗泪珠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真实的情感波动。 “我们明明才刚认识,”洛川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你却对我这么好,你,你……” “傻瓜,”倪青轻轻抚摸她的头顶,声音似笑非笑,“这算什么呀。” 倪青比洛川高一些,低着头的洛川没有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 她忘了,洛川本是个很爱哭的孩子。哪怕一点点的好,都足够让她泪崩。 这算什么呢?不过是一个蛋糕,几盘炒菜,是一间空置的小屋,几盒感冒药,几句关心的话。 都是三十六岁的洛川嗤之以鼻的东西。 她在风月场里走了太久,见识过太多繁华,收到过哪怕最寒酸的生日礼物也价值六位数,当然看不上这点蝇头小利。 然而,她也深知,自己所拥有的那些不过是触之既散的烟尘,是风中之烛,终有一天会消亡。 所以,她只能活得更加放荡,不断汲取,用空泛的虚荣填满自己,享受哪怕一刹的满足。 当浮名崩塌,她发现自己从来一无所有。 午夜梦回时,倪青曾想过,若是有人愿意拉自己一把,她还会变成那个样子吗? 可世事不会尽如人意,她早已深陷淤泥,无可救药。 正因如此,当时光倒流,她才想要弥补,去寻找那个尚且纯粹的自己,将自己的遗憾尽数回报于她。 她们曾是同一个人,二十年的颠沛流离在她们之间横出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把两个洛川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 无法挽救自己的倪青找到了洛川,她想洗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干干净净地捧住她的过去,她的珍宝。 倪青拆开蛋糕盒子,小心翼翼地点上数字蜡烛。昏暗的小屋里,只剩两簇火苗彼此相依,向着满室黯淡发出属于自己的光。 …… “对了,”洛川一边洗饭盒,一边对倪青说道,“魏智强住院了,据说是中度脑震荡。”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她换了手机号码,拉黑了魏智强的联系方式,是用了小号,从她们班级群里得到的消息。 “我知道,”倪青毫无愧色,抄着抹布,正和房子上一任租客留在餐桌上的一坨陈年污渍较劲,“下手好像重了点。” “干得漂亮。”洛川竖起大拇指。 “那他会来找你麻烦吗?”洛川神色一转,又担忧道,“万一他回过神来,报警抓你怎么办?” “不会。”倪青挑眉,“我刻意躲开了街上的监控,进房间的时候用口罩挡住了脸,在他昏迷前也没有说话,他记不住我。” “而且——”她冷冷一笑,“哪怕他真的能找到我,我手上还有他的把柄。” “嗯?”洛川一歪脑袋,“说来听听?” 倪青只是摆手:“以后有机会再说给你听。” 所谓的把柄,其实是又一桩悲惨故事。洛川并不是魏智强的第一个猎物,在她之前,还有一位受害者,但不同于洛川,她很早便去世了,她的死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这事其实是上一世的洛川意外发现的,不过那时事情已过去了十几年,加之除自己以外的相关人员都已不在,洛川再查下去也没有意义。 今时不同往日,十年后故纸堆里的旧账放到今天,就变成了悬在魏智强头顶的一把利剑。 诱.奸学生,致其自.杀,若将此事公之于众,他的下场可就不是一般的身败名裂能概况的了。 但是,倪青不会这么快将事情引爆。 客厅的灯已经打开了,暖色的光照在洛川顺滑的黑发上,仿佛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正在和饭盒的搭扣较劲,不知是哪里出了错,怎么也没法扣好,这边合上,另一边又翘起,如玉般圆润的手指上下翻飞,倒像是在弹琴。 倪青静静地注视她,心中升起了些许柔情。 魏智强毕竟是洛川名义上的继父,如果他出了这种事,别人会怎么想她呢? 倪青是个自私的人,只要自己能得利,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哪怕已经死过一场,也是同样。 可当这一原则扩充到洛川身上,所谓的利己主义便站不住脚了。 倪青见过太多冷眼鄙夷,那些声音对自己而言无关紧要,只需置之一笑,于洛川,却足以毁掉她的平静生活。 她不会放弃复仇,魏智强必须死,但,不能是现在。 手下响起轻微的“咔哒”声,倪青低头一看,那块顽固的污渍已完完整整地脱落了。 “洛川,”倪青洗净抹布,甩干手上的水渍,笑吟吟搭上洛川的肩膀,“我记得,你是学霸来着~” “也……也没有啦,”洛川不大好意思道,“只是因为高一还没分班,我不怎么偏科,总分加起来显得高而已。其实拆开看,每门的排名都不太行啦。” “啧啧啧,可别谦虚,”倪青哪能不知道自己的水平,“每门都不太行,还能排进年纪前十名?” 在倪青的记忆里,自己的成绩一直不错。哪怕后来和魏智强纠缠的那些日子,她也从没跌出过年纪前五十。 可是,她没有读完高中。高三那年春节,她杀了人,离开了c市。 和她相比,原本这位倪青就要逊色些了,成绩只在中等,读的也是下面的普通班,和洛川的尖子班一班之间隔了足足四层楼。 眼见洛川的脸越来越红,倪青也不逗她了,从自己带来的包里抽出作业本,放到洛川面前:“好人呐,救一救这个马上要期末考的可怜笨蛋吧!” 作为一个每年握笔次数屈指可数的高中肄业人员,现在的倪青可没有资格嫌弃原主的成绩。住院的那几天里,倪青翻了翻高中课本,试着做了些题目,结果发现——别说中等了,若以她现在的水平去考试,恐怕会创造一中校史上退步最快的“奇迹”。 第5章 因为曾在国外呆过几年,倪青的英语还能混一混,政治历史这些也勉强能编两句话,可是遇上数学物理,她可真是脑袋空空,多看一眼公式都要当场晕倒的程度了。 什么天体电场加速度,正弦向量指数幂的,这都啥跟啥啊! 没办法,快二十年没上学,再好的底子也都败光了,想要补回原本的水平,难度堪比拿外卖流体塑料勺挖地道。 可不论多难,还得补啊!她现在是倪青,不是那个靠身体往上爬的洛川,如果有的选,谁不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呢? 读书再难,能比上辈子更难吗? 接受了洛川一对一辅导两个小时后,倪青动摇了。 都是同个人,咋智商还能不一样呢?在洛川眼里易如反掌的题目,咋我就看不懂呢? 老天,原来你让我重生的代价,是收走我的脑子,把我变成笨蛋啊! 第4章 周四清早,c市一中高一十四班的门口,顶着硕大的黑眼圈的倪青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十分自然地瞄了一眼贴在讲台上的座位表,坐到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上。 她左右看两眼,照着别人的样子把书包挂到桌子侧边的挂钩上,掀开桌板,假装找课本的样子,翻出几张卷子,看见上边写的是自己的名字,确认坐对了地方。 咚咚——桌板被敲了两下。 倪青放低桌板倾斜的角度,见坐在前边的圆脸女生转身过来,侧对自己低声道:“听说了没,魏智强,就咱那个年级主任,被人打进医院啦!” 倪青眼睛微眯,未等她回应,坐在后座的短发女生就惊呼起来:“啊?真的假的?你听谁说的?” 名叫杨问夏的圆脸女生也一脸惊讶:“啊?原来你们都不知道吗?学校群里可都传遍了,据说是在家门口被人敲了黑棍。哎呦,下手可真黑,都打成脑震荡了。” 短发女生谈可可唏嘘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他有什么仇家吗?” 对此,仇家本家倪青慢条斯理地拿出早读用的英语书,满脸无辜地表示:“不知道啊,魏智强他人不是还挺好的么?” 杨问夏斜看她一眼,嘁了一声:“那可未必,我听我表姐说啊——” 她话没说完,英语老师便踏着上课铃走进了教室。在来自讲台的死亡凝视下,杨问夏悻悻耸肩:“下课再聊。” 她显然是个憋不住话的,英语老师前脚刚走出教室门,她便又转了过来:“继续说继续说。” 事实证明,吃瓜是所有年龄段人类的普遍爱好,不一会儿,周围一圈同学就都加入了进来,大家七嘴八舌交流了一通,这故事便逐渐扩展成了:魏智强借了高利贷后企图赖账导致黑.道大哥非常恼火于是就在他回家路上埋伏了一批人给了他个教训。 至于为什么会和原版差距这么大——那就要归功于倪青在其中的风向引导了。 事实上,他们说的也不能算错。那天下午,在确认洛川安全后,倪青又返回了魏智强家中,抹干净自己的痕迹后,把昏迷不醒的人从屋里拖到了家门口,用洛川的画笔在大门上写下“欠债还钱”四个大字,伪装成讨债报复的样子,之后才回到了医院。 洛川的母亲从前欠过不少高利贷,倪青自己后来也接触过这类营生,对这些人的手段,她很熟。 面对父母,倪青也用了这套说法,说自己的朋友洛川被那伙人吓得不轻,想找个地方躲躲。老两口本想直接把洛川接到家里,但洛川婉拒了两人的好意,只住在了倪青三舅家空出来的房子里。 这则八卦在同学间传了一段时间,倪青留意听了一阵,确认没有任何波及到洛川的闲话。 学校里没人知道魏智强和洛川的法定关系,毕竟洛川的母亲……不太一般,好面子的魏智强不愿意承认自己娶了这样的女人。 这样一来,倒给倪青省了不少麻烦。至少不会有人跑到洛川面前问东问西的,也就没了穿帮的风险。 大课间时,倪青编了个借口翘了跑操,逆着人流爬上五楼,果然看见了一班教室里埋头写卷子的洛川。她体质差,感冒又才刚好,要是这么冷的天还去跑一身汗出来,恐怕又要发烧了。 倪青踮起脚从后门溜进去,满脸坏笑地想要吓一吓洛川,谁知她刚转过桌脚,洛川伸一个懒腰,眼角余光便扫到个蹑手蹑脚的家伙。 “你来啦!”洛川两眼放光,对倪青绽放出单纯的笑容,挥挥手,把身边的椅子拉开示意她过来。 倪青的表情僵了一顺,随即顺坡下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十分自然地走到洛川身边,十分自然地坐下,如果忽略她的顺拐的话。 幸好,洛川没看出来。否则,她这张老脸可挂不住了。 “这个给你。”洛川从抽屉里拿出两个本子递到倪青面前,“数学和物理的笔记,我拿自己以前的笔记修改提炼过了,都是最重要的知识点。” “你的理解力不差,但理科基础比较弱,需要恶补一下。” 作为交换,倪青从兜里掏出两根棒棒糖:“稿费。”洛川有条不紊地剥开糖纸,一点儿没有破损。 倪青翻了两页笔记,不同于多年后龙飞凤舞的花体字,现在的洛川写的还是一个个规规矩矩的小方块,一看就是乖乖女的那种,和她的长一样讨人喜欢。 倪青把这话在脑子里搁了两秒,忽然觉得有点怪。 说到底,她俩还是同个人,夸自己乖什么的……听上去就怪自恋。 而且,倪青仔细回想,似乎自己小时候从来没收到过这种夸奖。别说夸奖了,她上学以来得到过唯一的评价是:这孩子心思很重。 这评价大约来自她的小学或初中老师,至于母亲……自己没有从她的口中得到过除“小杂种”“懒鬼”“贱货”之外的称呼。 “有哪里出错了吗?”桌上的课本被叠成了两幢高楼,是极佳的挡板,洛川将手搭在倪青的肩上,半个身子探出来,方能看清倪青这边的桌面。 洛川柔和的声音近在咫尺,头顶的碎发轻轻擦过耳郭,倪青只觉得自己身上被触碰到的地方都开始发烫,乃至是诡异的战栗。 从洛川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洗衣液味混着糖果的甜香萦绕在鼻间,令倪青不由地咽了下口水。 “不,没有,你写得很好。”大脑的空白足足持续了五秒,倪青方想起洛川的问题,大梦初醒般回答道。 “诶嘿,”洛川眉眼弯弯,“毕竟是我熬了两天夜做出来的嘛。” “嗯……嗯?”倪青刚想点头,随口夸赞两句,忽然听出不对,按住洛川的肩膀把人扶正,眼神不善,“你熬了两天夜?几点才睡?” 洛川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弱弱点头,声音越来越低:“也,也就……两三点——” “两点!没再晚下去了!我发誓!”洛川的嗓音“噌”地拔高,确信道。 倪青上下扫她两眼,也没再质疑,只松开手,“唰”地抽走了洛川桌上的作业本。 洛川呆呆地看着倪青把作业本合上,笔帽盖好,然后通通丢进课桌桌斗里,“啪”地关上桌板。 “看什么看,”倪青夸张地白了她一眼,“就睡了那么点时间,还想着刷题?快给我补觉!” “可是……”洛川嘟囔道,眉毛下撇,嘴也撅了起来,“糖还没吃完。” 有那么一瞬,倪青想要抢走那根招摇的白棍子,连同这小家伙润湿的唇上沾染的甜香,一起舔进自己的齿间。 倪青被这想法激起一阵恶寒,顷刻间回过神来,透了一身冷汗。 倪青对自己的取向并不关心,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是钱性恋。简而言之,管你什么性别,哪怕是沃尔玛购物袋,只要自己能得利,那我就喜欢。 但很显然,这一原则在洛川面前又失灵了。搞什么?对面这个可是自己,还是没成年的自己啊!她哪怕再饥渴,也不能对小孩儿下手吧! “那,那你快点吃。”倪青欲盖弥彰地拨弄自己耳边的碎发,出于经年累月形成的对危机的本能排斥,她的目光幽然飘向了过道,“我,我就先回去了……” 屁股还没离开凳子,指尖却先传来了暖意。 “再陪我一会儿吧。”洛川攥住倪青手指的动作极轻,声音虽低,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坚持。 窗外云开雾散,即便背着光,倪青也能望见洛川眼底藏不住的执拗与慌张。 细微的战栗传进肌理,洛川极力地克制,然而指尖仍在颤抖。 好巧,倪青也是。 回到十六岁之后,倪青从未以如此具象的形式意识到:眼前这个沉默少言的少年拥有与自己相同的灵魂。 紧张时颤抖的手指,印出一行牙印的下唇,向左下飘移的视线,不时抚摸耳鬓的手,所有那些那些不自觉的小动作共同组成了一片清晰的镜像,深刻地烙印在倪青的眼里,使她动容,令她不忍。 人生的秩序骤然崩塌时,却有一个人忽然闯了进来,将她从临门一脚的地狱里带出,替她安顿己身,为她筹谋未来,倪青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过去的自己,也会对其产生难以割舍的依赖感。 第6章 可是,自己的反应又是怎么一回事?重新坐下,用夹烟的姿势捞出第三根棒棒糖,三两下扯掉糖纸,柠檬香精的味道在口中弥漫时,倪青仍没有得到答案。 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支着手臂,凝望着洛川睡颜的倪青心想,自己的糖,一定没有洛川嘴里的甜。 …… 棒棒糖融化的速度很慢,倪青坐在洛川身旁,聆听着少年平稳的呼吸,手里捧着的笔记许久未曾翻页。 倒不是对学习有什么意见,只是那么大一个洛川就睡在旁边,心猿意马的倪青很快就把思绪从物理定律飘到了对洛川未来的打算上。 魏智强伤得并不重,身上都是皮外伤,住上一星期的院也就差不多了。收拾现场时,倪青在放过他和再揍一顿之间摇摆了一阵,最后因为担心闹太大了会引来麻烦,选择了前者。 倪青有点后悔了。 魏智强不会轻易放过洛川,他不仅是洛川法律上的监护人,还是一班的班主任,洛川受限于学生的身份,短时间内想和他斩断关系是不可能的事。 要么干脆找人做掉他吧!倪青恶狠狠想道。 若非洛川在身边,倪青真想仰天长啸一声。俗话说得好,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要是魏智强原地暴毙了,哪里还有这么多麻烦事啊! 可惜世事多无奈,若她真这么做了,以后的麻烦只会更多。 既然决定不再搅和到那些腌臜事儿里去,倪青就得想个既不脏手又永绝后患的办法,让那个人渣永远安静。 如此思来想去,时间很快走过了半个小时。倪青的计划不能说是毫无头绪,至少也是一团乱麻。 做惯了杀人放火的勾当,一朝要从良,难度真不是一般的大。 此时大课间临近尾声,窗外传来了隆隆的脚步声,满身烦躁的倪青只能悄然起身,离开了一班教室。 年轻真好,倒头就睡,什么动静都吵不醒。某位常年依赖安眠药方能入睡的三十六岁女子最后看了一眼洛川,如此想道。 然而,倪青不知道的是,当她的脚步逐渐融入人流时,教室的角落,原本沉睡着的洛川悄然睁开了眼。 洛川的瞳色很浅,因而会给人一种脆弱感,仿佛一块冰,终有融化的时刻。 而此刻,这双惯常灌满柔弱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另一番景致,像一片玻璃,像一面镜子,冷静且从容。 她张开右手,掌心安静地躺着一张皱巴巴的柠檬糖纸。 “倪青……”她垂眸呢喃着,“倪青……” “我们——真的是刚认识吗?” 老天真的会如此眷顾我,把你送到我的面前吗? “洛川!”抱着一堆作业本的语文老师不知何时走到了讲台上,“我把u盘忘在办公室了,你去帮我找找吧。” 洛川连忙将糖纸攥紧,头一点,眼眸一转,脸上便又带上了毫无心机的浅笑。 “嗯,好的余老师。” 第5章 阳光明媚,使人昏昏欲睡。 为了赶上进度,放假的那几天倪青卯足了劲地学习,不仅每天和洛川一起学到深夜,自己回家后还要挑灯夜战。 论起熬夜程度,两人其实是不分伯仲的,只不过——狡猾的倪青才不会把这事儿告诉洛川呢。 倪青双手托腮,脑袋还是向着黑板的方向,眼皮则越发沉重,眼前的画面早糊成了一团,只差毫厘便要彻底黑下来。 “倪青?”朦胧中,她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四周不再是课桌和同学,而是一片灿烂的焰火。她傲游在这一片庞大色彩中,不经意间,望见极远处闪过一个人影,像是——她自己。 她向着那人影消失的地方奔去,竭力舞动四肢,然而方才飘飘然的色彩此刻却成了一片泥泞,将她牢牢困锁,动弹不得。她越是想要挣脱,污泥便越快地灌入她的口鼻,使她近乎窒息。 “倪青!”忽然,一个更大的声音出现了,饱含怒气。 “哎呦!”不知从哪儿飞来一个纸团,正中脑门。倪青一个激灵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摆出了防御姿态:“谁?” 下一秒,在同学的憋笑声里,她看清了讲台上英语老师铁青的脸。 倪青站在教室后面,左耳进右耳出地接受了英语老师恨铁不成钢的批评,尚未摆脱梦境的影响,内心在惊惧与平缓间来回摇摆。 幸好,只是梦而已。 与此同时,相隔四层楼板的正上方,正在记笔记的洛川莫名打了个寒噤,手指一抖,笔下“川”字右边两条竖歪到了一起。 ———— 一中的体育课是分男女上的,十四班恰好跟一班拼在了一起。 太阳只吝啬地出来了一小会儿,很快,天上重又拢起了乌云。冷风很大,体育老师没有为难这群缩在单薄校服里瑟瑟发抖的鹌鹑,连操场都没去,只让热了身,沿着体育馆外围跑了两圈,便宣布自由活动了。 倪青婉拒了自己班女生打羽毛球的邀请,顺着体育馆侧边的楼梯走上了二楼。 相比于一楼的喧闹,二楼要安静得多,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只有从过道尽头隐约传来的喷嚏声。 声音一入耳,倪青脸色一变,登时加快了脚步。 走近后,她看见了一个戴着毛线帽的脑袋,顶上的白色小球随着主人擤鼻涕的动作一前一后地晃动。 洛川揉了揉被纸巾擦红了的鼻子,一手把用过的纸团成团投进草稿纸折成的小盒里,另一手伸向右口袋—— 指尖与温热的塑料相触,扭头一看,倪青已坐到了她身边,手里递出一包乳霜纸:“喏,用这个,不会擦破皮。” “谢——”洛川刚要开口,又是一个喷嚏袭来,接连打了三个,直打得天旋地转,脑浆子都要晃匀了,完全是凭着一股子韧劲才从牙缝里吐出后一个字来,“谢。” 倪青又想笑又替她难受,边摇头边给洛川递纸。感冒才好了多久,吹点冷风就又成这样了,以这种体质,她到底是怎么活到三十六的? 洛川使劲吸了下鼻子,稍稍通气了些,提笔又要继续写题目。 倪青打开自己的保温杯,在杯盖里冲泡感冒药:“先喝药,不然你又忘了。” 洛川乖乖接过杯子,嘴上不大服气:“我也没有这么没谱吧……” 倪青冷笑:“难说。” 有过硬刚阑尾炎三天痛到晕厥才被拉去医院的辉煌记录的家伙,说没谱都算是夸奖了。 “晚上回家跟我一起锻炼吧。”倪青伸手把洛川的帽子下拉,盖住两只耳朵,提议道。 洛川没停笔也不抬头:“不要。” 嗯?倪青挑眉,小家伙居然不听话了? 不多时,她想起了缘由:这时候的洛川很讨厌运动,尤其是跑步。半年前体育中考,因为没吃早饭,导致洛川八百米冲刺时腿突然抽了筋,一个猛子栽到了跑道上,腿上留了两片好大的疤,十年后都还有痕迹,心理阴影当然也小不了。 倪青对此只能哑然。毕竟是少年人才有的微小的烦恼,十六岁的洛川当然想不到,几年后的自己会被人持枪追杀,靠藏在死人堆里逃过一劫。若那时候体力不支了——怕是会被后面的追兵碎尸万段吧。 “放心吧,不是长跑的那种锻炼。”她揉揉洛川的头发,狡黠眨眼,“我有我自己的办法。” 洛川滚一圈眼珠,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瞄一眼倪青怀里反盖着的试卷板夹,压根不用对方开口,问道:“哪道不会?” 倪青露出礼貌微笑,默默递给她,白花花的卷子上,五个红叉格外显眼。 洛川眼皮一跳:“都不会?” 倪青委屈撇嘴:“要是会的话,就不会错了嘛……” 她双手“啪”地合十,正襟危坐:“拜托了,我的大学霸!” 洛川大致扫完题干,在几个错题中圈画几笔:“其实这两道题你的思路没错,但公式记错了,这个地方应该是cos,不是sin……” 洛川的声音仍是瓮声瓮气的,每次一停顿,倪青便立刻递上纸,动作之自然流畅,简直像是合为一体了。 讲题目其实是个相当暧昧的距离,尤其在冬天,体育馆的楼梯间虽然比外面暖和,却也时常有几缕冷风灌进来,不知不觉的,两个人便越凑越近,像两只抱团取暖的小猫,脑袋几乎要贴在一起了。 两人的呼吸频率很相近,彼此的手指第六次不慎触碰到对方时,凝滞的不仅有呼吸,还有心跳。 “嗯,总之,你可以找几道同类型的题目多做做,”洛川飞快地坐直了身子,“熟练之后就不会出错了。” 倪青的目光没有挪动,仍旧停留在洛川搭在纸张边缘的手指上:“你的手好冷。” “唔?”洛川缓缓蜷起手指,没什么所谓道,“好像我从小手脚就比别人冷一点儿,可能是天生的体质问题吧。” 倪青知道不是这样的。 第7章 小时候的洛川是个相当皮实的孩子,六岁前几乎没生过什么病。后来,到了c市,母亲每次回家都喝得酩酊大醉,小小的洛川不得不学着自己照顾自己。那时的她们住在城中村里,窗户透风,墙壁开裂,只有一个几户人家共用的厕所。没有热水器,冬天煤气又贵,洛川只能尽量节省,一连三个冬天,除了最冷的那一个星期,她洗的都是冷水澡。 水浇到身上,像无数根尖刺扎进骨头。哆哆嗦嗦地钻进被窝,等待体温染进被褥,仿佛煎熬过一整个世纪。 也就是那段时间,洛川的体质开始变差了。她时常感冒,时常发烧,也因此,知道了怎么看病,认识很多种药。 生一次病,要花好多钱。所以,若非万不得已,她更愿意忍着。儿时养成的习惯,被洛川一直带到生命的尽头。 母亲偶尔会带陌生的男人回家过夜,有一次半夜,她听见了洛川的咳嗽声,冲进她的房间,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尖声怒骂。最后,在丧失意识的前一刻,她听见邻居破门而入,将陷入疯狂的母亲从自己身上拉开。至于母亲带回来的那个男人——洛川再也没见过他。 那是洛川第一次尝到死亡的滋味。 说来奇怪,从前的洛川并不觉得自己的童年有多难,那些记忆就好像被包裹在了巨大的冰壳里,她透过厚厚的冰层往里望去,只看见几个朦胧的片段,怎么也无法回忆起自己当时的情绪。 直到她成为倪青,以另一个个体的视角,窥视全貌。 她方才发现,其实自己从来不麻木,只是因为儿时的洛川没有能力处理那些痛苦。她不愿苛责母亲,母亲并非生来疯狂,她同样有自己的痛苦。可洛川不知道该责怪谁,也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所以,她只能用忘却武装自己,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弱小,以自欺欺人的方式蹒跚成长。时间久了,谎言也便成了真。 有些人将经验称作财富,倪青却不这么想。 当记忆复苏,冰层融化,流出的仍是血泪,裸露的还是伤痕。 这些话,倪青没有告诉洛川,也没有资格告诉她。有些事情,只能自己体会,别人无法插足,哪怕是未来的自己。 她只是沉默片刻,从兜里掏出两个暖宝宝,撕开贴到洛川的手背上。 “别贴太久,”倪青叮嘱道,“容易低温烫伤。” “你怎么什么都有?”洛川双手交握,拢住一些暖意,惊奇道,“你的口袋是从哆啦a梦肚皮上偷来的吗?” “哎,”倪青摆摆手,“文化人的事,怎么能说偷呢?我借来的。” “那什么时候还回去?”洛川眯眯笑。 “等——”倪青故作思考,“等我家改行的时候?” “哇,那还要等好多年呢。” 其实没有多少年,倪青暗自想道,倪家夫妻距离那场无妄之灾,只有十一年了。 “是啊,”她只是笑道,“我还可以做很多年你的哆啦a梦呢。” ———— 高一的放学时间是晚上八点四十,倪青和洛川并排走出校门,在一片黑白车流里,精准发现了倪家用来给超市运货的小五菱,以及坐在驾驶室里的母亲高芳芳。 不一会儿,高芳芳也看见了她们,闪了两下车灯示意。 “妈,”倪青拉着洛川爬上后座,车后备箱的底板上散着几截剪断的塑料绳,应该是刚运完货没来得及打扫,“不是说好我自己坐公交回去嘛,你怎么来了?” “阿姨好。”洛川礼貌而拘谨地对高芳芳点头,双手并用合上车门。 “刚运完货回来,顺路嘛。”高芳芳发动车子,“晚上风大,你和小洛身体都不好,万一冻着了可不好。” 放假的那几天里,洛川到过倪家,但倪青知道十六岁的自己是个究极社恐,一和别人家的长辈接触就智商减半,所以否决了老两口留洛川在家里住的邀请,俩人只吃了一顿晚饭便借口补作业麻利溜走了。 虽然接触不多,但夫妻俩显然很喜欢洛川,哪怕洛川再三推让,她那间小屋子还是源源不断地流入了倪家超市里的各类日用品,洛川的房租也绝对是这一片里最优惠的价格。倪青的口袋之所以变成百宝箱,也是出门前收获了他们轮番补给的结果,简直把她当成了人形自走货架。 “好香啊!”倪青耸耸鼻子,判断香味的来源是副驾驶,定睛一看,副驾驶座上摆着个纸袋,一辆车从对向驶来,刺眼的远光灯照亮了纸袋上的黄色m标志。 “我早上就是随口一说,你怎么还真去买了啊!”倪青探身拿起袋子,笑吟吟道。 “真是个狗鼻子。”高芳芳大手一挥,“晚上吃油腻的不好,我就买了一点儿,你跟小洛分一分吧。” 倪青心里了然:“还说自己顺路,最近的麦当劳可离这儿有六公里远呢” 高芳芳哼一声:“我自己也想吃,不行啊。” “行,行。”倪青发自肺腑道,“你是世界上嘴最馋的好妈妈!” “贫嘴。”高芳芳低声骂一句,嘴角的笑完全压不住。 纸袋里是个小食拼盘,倪青捏了根薯条叼在嘴里,然后把整个食盒端到洛川眼前。 举了一会儿,却没见洛川动手。 “哦哦我忘了,”倪青把食盒搁到坐垫上,从袋子里翻出一包番茄酱,均匀地挤到薯条那一格里,又举了回去,“现在可以了。” 恰在此时,车子驶入了隧道。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洛川的侧脸大半被阴影笼罩,只一瞬,从她眼底折射的光如钻石般闪烁。 “倪青,”洛川掂起一根薯条,却没有立刻吃掉,声音轻得像风,“我好羡慕你啊。” 是啊。倪青拿走一个鸡块,狠狠咬上一口。 我这个洛川,也很羡慕倪青呢。 第6章 咚咚咚—— “洛川!”倪青的声音隔着门板,“时间到了,快开门!” 洛川放下笔,身体后靠,翘起椅子的前两条腿,伸长手指——“咔哒”——扳开了门锁。 倪青探进一个脑袋,吹了声欢快的口哨:“呜呼~小洛同学,你的卷子写完了吗?” “马上了马上了!”洛川把卷子翻得哗哗响,恨不得多张双眼睛帮自己对答案。 啪! 洛川长舒一口气,合上答案解析,踮着脚把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撒娇似的对倪青道:“还差听力,让我听完可以吗?” “唔——”倪青双手抱胸,故意做出不大乐意的模样。 “求你了求你了。”洛川双手合十,一双下垂的狗狗眼显得楚楚可怜。 “哎,拿你没办法,好吧。”倪青努嘴,大发慈悲道。 洛川乐颠颠地打开试卷,用手机扫上面的音频二维码。 “咦?”洛川试了好几次,怎么也扫不出来。 “我看看。”倪青走近,“哦,这块印得太糊,手机没法识别。” 哪怕不睁眼,倪青也能闻出空气里从洛川身上散发出来的不爽——对强迫症来说,没有什么比固有的计划忽然被打破更让人难受的了。 倪青虽然喜欢逗洛川,但原则问题是不能动摇的。 “第十张是吧,”她哗哗把卷子翻到最后,拿出印参考答案和听力原文的小册子,“我给你念。” 倪青的口语很好,而且英音美音都行,在国外时,很多人甚至坚信她是当地华侨。 不过,口语好可不代表英语成绩就好,成为倪青,看见英语试卷的那一刻,倪青真是眼前一黑又一黑——苍天明鉴,人外国人平时说话真不用定语从句和高级词汇! 倪青清清嗓子,回想了一下听力录音的语调和语速,行云流水地念了下去。 ——what time is your train leaving? —— it leaves at 10. i've got 50 minutes left[选自2015全国卷1] 倪青的声音不缓不急,模仿男性时刻意压低的嗓音富有磁性,也愈加诱人。 她侧坐在洛川身边,台灯的光打在她的颊边,突出了她极其优越的下颌轮廓,认真的眉目一扫原本的懒散,显出与外表年龄并不相符的成熟气质。 洛川的目光在试卷与倪青之间频繁流转,自以为隐蔽,然而下一刻便撞上了倪青的斜睨。 倪青给了不安分的小家伙一记栗子,本以为她会安生答题,却不曾想,洛川足足花费了三条听力的时间,才把自己的注意从倪青的指节转移到白纸黑字的题目上 … “比高考听力那俩人念的好。”洛川抹一下额头,悄悄改掉了最开始走神时选错的小题,十分肯定道。 倪青坐在椅子扶手上,顺手拿起水杯灌了两口润喉:“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洛川的视线在倪青握杯子的手上停留一瞬,旋即将手肘搁在桌面上,歪着脑袋,一转话题,语含期待道:“你的口语这么好,是怎么学的呀?” “简单,”倪青打个响指,“把你丢去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国外,跟各种牛鬼蛇神打交道,学不会英语就要嗝屁,保准两个月练成我这水平。” 第8章 洛川眸光一闪:“认真的?” 倪青昂首:“当然——” “不是真的啦。” “想什么呢,”她放下水杯,抬手一点洛川的额头,“多听音频,多看美剧,咱们小镇做题家不都是这么练出来的嘛。” “嗯……”洛川若有所思地低下头,默默地端起杯子,小口啜饮。 “别喝冷水。”倪青的手忽地搭了上来,柔软的掌心覆盖了洛川坚硬的拳峰,另一手拂过她的头顶,“我去给你换杯热的。” … 倪青合上房门,缓慢地向前走。 她有些大意了。 她现在的身份是倪青,不是洛川。既然用了人家的身份,她就要扮演好一个普通高中生的角色。 然而,在旁人面前轻而易举的事情,到了面对洛川,这个过去的自己时,她总会不自觉地暴露自己真正的模样。 当她半开玩笑地说出自己曾去过国外时,洛川那一瞬的眼神触动了她内心的警铃。哪怕她当即改口,洛川的反应也沉默得使人心惊。 倪青想不起十六岁的自己是否具有敏锐的观察力,能从蛛丝马迹中发现倪青的问题,但想来,若她真的有这份心,又怎么会被魏智强蒙骗至此呢? 全是糊涂账。 热水壶咕嘟咕嘟地响着,白色水汽笔直地升上天花板,隐蔽地润湿了冬夜的空气。 倪青摇摇头,将那个人渣的模样驱逐出脑海,转而望向窗外。 路灯暗沉,狭窄的老街上,两侧路面停满了附近居民的车,月光斜照在光滑的车顶,仿佛一簇簇星光在此闪烁。 她打开窗户,冷风绵延地刺进屋内,送来一阵烧烤的香气。 c市的夜晚,和国外很不一样。 那里的夜,喧闹非常,却也静得可怕。 倪青在国外生活了三年,起初当交际花,后来做清道夫,到最后,也渐渐接手了杀手的活计。 倪青搜肠刮肚,想要从记忆里找寻那时自己的模样,可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仿佛披上一件透明的外衣,穿梭于人世间的纷扰。为了任务,她可以是任何人,她曾嬉笑,也曾恸哭,也曾高傲,也曾卑贱。 她见过众生百态,在心底将人分成三六九等,也把自己割成无数块,只为迎合不同的人。 假面戴的久了,便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嗒!水开了,水壶自动断电,袅袅上升的水汽没了热烈的烘托,很快便消融在风中。 倪青洗掉原来的杯子,从碗篮里拿出个新的。 从水龙头里涌出的流水声音清脆,从水壶中倒出来的滚水则是沉闷,明明是同样的东西,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倪青任由自己的思绪四方漫游,热气扑到自己脸上时才忽地清醒,险些又把给洛川的水自己喝了。 她把杯子放下,抬头够到橱柜里的感冒药,低头匀速搅动杯中的黄色颗粒。 瓷勺与杯壁相碰,叮当作响,宛若八音盒的鸣唱。 叮咚……哒,叮咚……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八音盒里掺进了杂音,像齿轮卡了壳,也像随音乐走动的指针。 叮咚……哒——哒——,叮咚……哒——哒—— 渐渐的,指针的声音盖过了八音盒,属于机械的部分亦盖过了音乐。 ——铁拳毫不留情地落下,两颗眼珠仿佛要夺眶而出。嘴角涌出一股热流,鲜艳的红色落入地面,如新落的梅花。 ——“站起来,洛川!”头皮被死死揪住,脑袋被迫抬起夸张的角度,暗沉到几乎失明的视野里,一个影子在耳边喝道,“不想死,就站起来继续打!” “再用点力!”倪青接住洛川发飘的拳头,“脚下要稳。” “用腰腹发力带动拳头。” 哒、哒、哒…… ——又是一拳落在胸口,她毫无尊严地跌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叫嚣,鼻腔口腔里充满了血腥气,她张开嘴,呕出的是暗红的血块。满掌都是干涸的血迹,按在地上,便成了两个清晰的手印。 ——牙几乎要被咬碎,肌肉的每一次发力带来的都是连心的痛楚。视野向上抬升,一层层汗水覆盖皮肤,一次次冲刷伤口,原本的白衣早被染成了粉红。 ——不知过去了几次呼吸,不知心跳停跳了几次,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洛川咬牙挥出一拳,两簇浸湿的头发黏在额头,光洁的手臂沐浴着水的光泽。 “好!”倪青手持拳靶,岿然不动。 “下面出腿!” 哒哒、哒哒、哒哒…… ——五脏六腑都要因那一脚移位,甚至能听见肋骨清晰的断裂声。 ——满地的杂物激起漫天灰尘,而她也如垃圾般瘫倒在其中,声带里挤出窒息一般的气声,彻底丧失了气力。 “非常好!”倪青声音高亢,“你的天赋相当高!” “再做最后一组,咱们就结束。”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叮铃铃玲玲 ——“带走,”冷淡的声音吩咐道,“用最好的药。” ——两股力量将她扯出,她感到自己正在被拖行,良久,陷入了一片充满消毒水味的柔软中。 “好啦好啦,结束了。”倪青稳当地接住了脱力的洛川,以环抱的姿势将人扶到了沙发上。 洛川仰头粗喘,缓过一会儿后,闭着眼,勾唇笑了起来。 “爽吗?”倪青解掉洛川的拳套,蹲下来给她按摩手臂,问道。 “爽!”洛川咬开了另一只拳套的绑带,用投篮的姿势将其远远丢开,痛快喊道。 倪青把晾得刚刚温的水递给她:“今天的强度比之前要高,觉得能接受吗?” 洛川仰脖把水喝干,大力点头:“没问题,甚至可以再加强点儿!” 倪青换到另一只手臂,轻笑:“我的大学霸呀,可不能再加了,一口吃不成胖子的。你不怕第二天肌肉痛到走不动路啊。” “唔唔,”洛川脸颊嘟得像金鱼,“有道理。” “哎,倪青。”洛川忽然唤她。 “什么?”倪青刚应了一声,便有一只温热的手覆盖在自己的头顶。 倪青呆了两秒,这只不安分的手竟趁机摩挲起她的头发来。 “嗯?”她抬起眼,啪地攥住了那纤细的手腕,死亡凝视手的主人,“你干嘛?” 这小坏蛋没一点害怕,理直气壮道:“你都摸过我那么多次了,就不许我还回来啊?” 倪青冷笑一声,忽地伸手,在洛川的小腿窝处使劲捏了两下。 “啊!”敏感点骤然被攻破,洛川发出一声惊呼,双腿猛地蜷缩起来,连滚带爬地溜到了沙发的另一头。 “你,你——”洛川涨红了脸,“不带这么玩的!” 倪青转动手腕,从容地坐上沙发:“我怎么了?我不是在给你按摩吗?” 她眼睛微眯,嘴唇上翘,满脸写着不怀好意,语气却是风平浪静:“坐那么远干嘛,没按完呢。” 洛川双手抱膝,一对脚板啪嗒啪嗒转过一百八十度,拿后背对着倪青:“再让你碰一下我是狗!” 五分钟后,某洛姓小狗咬着下唇接受了某倪姓大狗的腿部按摩。 “魏志强明天出院。”倪青道。今天是周日,距离魏智强被揍已经过去了十天。 “这么快?”洛川皱眉。 倪青嗯了一声:“这人脑壳太硬。”语气大有要把脑壳当成核桃爆锤的意思。 “不过他不会很快来学校。” “为什么?”洛川问。 倪青没说话,只对着洛川挤了下眼睛。 洛川恍然,还是忍不住追问:“为什么你不想把事情告诉我呢?”她指的是今天上午,倪青独自去医院见他时发生的事。 “想知道啊?”倪青盘起腿,身体微微前倾。 “嗯嗯。”明知道眼前这人是在逗自己,洛川还是连连点头。 “那——”倪青滴溜溜转着眼珠,“等你能打过我的那天我就都告诉你。” “好啊!”洛川双手叉腰,气鼓鼓道,“你就是在刁难我!” “你这么厉害,我怎么可能超过你嘛!” 倪青笑而不语。 学习格斗和枪法,成为组织最顶尖的清道夫,她用了两年。 而毁掉她,只需要一杯加了料的酒。 世事无常四个字,写在纸面仅需些许笔墨,放到自己身上,却成了经年的煎熬。 第7章 早些时候,c市中心医院。 倪青颇有礼貌地敲了门,得到回应后方才推门而入。 “魏老师好,”倪青走到魏智强病床前,笑着对他点头,“我叫言颜,是洛川的同学。” 魏智强脸上的淤青还没散,好像一大块狗皮膏药糊在下巴上,给他的五官染上些许奸诈。 “小言同学呀,”魏智强上下打量倪青,轻微近视使他看人时总是微微眯眼,投射到身上的视线令倪青有些反胃,“坐下说。” 第9章 魏智强今年四十五岁,长相儒雅,头发浓密,脸上几乎没有皱纹,说是三十几岁也有人信。在学校里,他是一级教师,年级主任,脾气稳定待人和善,很多同事和学生都对他很有好感。 然而,他在人前表现得越完美,就越是可恨。 哪怕过去了二十年,倪青也无法淡忘他对自己所做的事,即便她已在前世亲手杀了他,仇恨也从未消散。 倪青坐到了隔壁的空床位上,随意地解开了大衣扣子,拢了拢披散的头发。 感受到魏智强视线停留的位置,倪青默默在心里给他多加了一点仇恨值。 “小川她——”魏智强的病情早不严重了,他顺手从床边的果篮里拿了一个橘子递给倪青,试探道,“小川她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你了吗?” 他坐在病床靠近倪青的一侧,倪青能看见他和善的假面上每一条肌肉的走向,虚伪得令人作呕。 倪青拿着橘子,大大方方地剥开,却没有吃,直勾勾地盯着魏智强。 “什么关系?”她将橘子分成两半,头向下而眼珠向上,阴恻恻道,“是你企图强jian继女未遂的关系吗?” “你在说什么?”魏智强脸色煞白,一下站起,见左右无人后,厉声呵斥道,“你凭什么污蔑我?!” “污蔑?”倪青的目光如一把利刃,嘴角勾起的弧度极冷,虽是坐着,气场却盖过了比她高出许多的男人,“你真当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吗?别天真了。” “你——”魏智强气得脸色发黑,深呼吸几口后才找回了语调,“你有证据吗?” 倪青嗤笑一声,报出一串字符:“lxf09271008,是你电脑隐藏文件夹的密码。” 目睹魏智强霎时衰弱的气场,倪青从口袋里取出了一个u盘并两张照片,提到他眼前晃荡:“如果把这些东西公布出去——” 话音刚落,无端的风扑面而来,扰动了发丝,她稍一侧身,轻巧地躲过了魏智强的飞扑,左脚向前勾住抢夺者的脚踝,使其重心偏离,身体擦过床架,重重地摔在地上。 倪青半跪在他身上,牢牢钳住他的发力点,同时抬手拉上床帘,将两人的身形掩藏在路人的盲区内。 魏智强的脸紧贴冰凉的地面,想挣扎却无力,因为脑震荡的后遗症,整个头胀得像要炸开,张嘴欲呼救,随即有更凉的刀片贴上了脖子。 “我劝你,不要喊。”倪青的声音悬在头顶,宛若从另一个世界归来的亡魂。 “那天袭击我的人,是你!”魏智强面露凶光,仿佛要活吞了倪青,然而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却也乖乖压低了声音。 “哇哦,”倪青的尾音愉悦地上翘,“躺了这些天,看来还是有点长进嘛。” “可惜……”倪青手中的刀刃又靠近了一分,魏智强的喉头因紧张而滚动,很快感受到一阵刺痛。温热的血滴沁出皮肤,一滴一滴顺着肌肤的纹理流动,魏智强已不敢大口呼吸,身体的颤抖越发明显。 “别!别!求你!同学,壮士,大侠,有话好好说,我有钱,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他破了音,浑身冒出的冷汗片刻便浸湿了病号服。 倪青一字一句缓缓道:“可惜,我要的东西,你永远给不起。” 魏智强抖成了筛子,双排牙齿咯咯地打颤,明明是寒冬,他却满脸通红,双眼亦布满了血丝。他呼吸的频率越来越快,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脖颈那处近在咫尺的锋利上,脸上表情无法控制地滑向狰狞。 然而下一秒,倪青收回了手中刀。 “离开洛川。”她用对方的衣摆蹭掉刀身的血迹,慢条斯理道,“如果再让我见到你靠近她——” “我我我我我懂!”不等倪青动作,魏智强立马识相道,“我保证绝不再出现在她视野范围之内!” “只是这样?” “我跟她妈离婚!” “还有?” “我——”魏智强一咬牙,“我辞职!” 室内忽地陷入沉默,几秒后,响起了刀刃滑入刀鞘的细声。 “说到做到哦。”倪青的声音飘渺不定。 “否则——”一块圆圆的金属片被丢到了魏智强的耳侧。 “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房门的开合声已过去了五分钟,魏智强的手脚仍旧麻得厉害。他艰难地翻了个身,眼神涣散地朝向天花板。 房门忽然开了,魏智强浑身一个痉挛,险些被吓尿了。 “呀,魏老师您怎么躺在地上?”中年护工的烟嗓响起,魏智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魏智强被护工扶回床上,随口解释道:“没事,只是一时脚滑,摔了一下。” “哎呦,”护工没怀疑,“您以后可得小心点,这医院的床架都有年头了,万一磕着了,容易划伤。” “呦,真磕着了。”护工发现魏智强衣领的血迹,“您等着啊,我去护士站拿个创口贴。” 护工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魏智强往门口看了一会儿后,从口袋里拿出了倪青临走时留下的东西。 是一枚表面发黑的硬币。 魏智强盯了硬币几秒,忽然,瞳孔猛地紧缩,双手像被烫着了一般将那枚硬币撒开,抖到了地上。 硬币在地面上滚动片刻,最终停留在隔壁床的底下,几下哗啦啦的振动后,平躺下来。 魏智强只觉得自己头顶不断有冷汗滑落,怎么也擦不干,尚未完全恢复的大脑像有根棍子在搅和一样钝痛起来,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完全看不清东西。 难道,难道她是—— 魏智强登时想起了自己偶然间听到过的传闻: 那位“先生”麾下最杰出的杀手,代号“y”的神秘人。ta行事隐蔽如幽灵,从不失手。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只知道每次作案后,现场都会留下一枚被火熏过的硬币,像是某种象征意义。 魏智强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全身的汗毛亦因此竖立,脸色从红霎时变成了惨白。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才重新回过神来,听见了护工的呼唤。 “我,我没事。”他叫住去按呼唤铃的护工,解释道,“可能是房间里太闷了,缓一会儿就好。” “魏老师您要保重身体啊。”护工语重心长道,又讲起了魏智强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的老话,“像您这么好的人,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呢?要不是有您的辅导,我家孩子哪里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 魏智强敷衍着护工的唠叨,原本的恐慌淡去了些,重新运转起来的大脑很快抓住了疑点:那个叫言颜的女孩不是“y”,首先年龄就不对。“y”早在十年前就已成名,那时候,她显然还是个小孩。其次,“y”手下从不留活口,若她是本尊,自己早就没命了。 可不论身份如何——魏智强拿起了手机——以对方展现出的手段来看,自己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 一个时区之外,t国洒满阳光的沙滩上,穿着清凉的美艳女人接到了一条信息—— 【人傻钱多:赶紧回来,我们离婚。】 女人拉下墨镜,夸张的长指甲在屏幕上戳了两下:【滚】 随后把手机静音丢到一边,枕上身边年轻男人坚硬的腹肌,继续晒太阳。 ———— 几天后,周五,天气回暖。学校里的梅花开了,芳香扑鼻。 “哎哎哎,最新消息!”倪青踩着铃声进了教室,刚放下书包,前桌杨问夏便迫不及待地转了过来,“我听我表姐说,魏智强要辞职了!” 杨问夏的表姐也是一中的老师,因此她平时消息很灵通。 “学校肯放他?”抛开人渣本质不谈,魏智强的教学能力还不错。 “确实不肯,所以他改请了个长假,连办公桌都没收拾就走了。” “算是实锤了?”倪青淡淡道,“为了躲高利贷,连工作都不要了。” “多半是吧。”杨问夏摸摸下巴,“他昨天来学校的时候被我表姐看到了,脸色可难看了。” “哎呀不管了,”杨问夏甩甩脑袋,“这个瓜算是吃到头了,还有没有别的话题可聊啊?” “有啊。”倪青拿出语文课本,翻到要背的那页,漫不经心道,“想听吗?” 杨问夏侧耳过来,倪青用气声在她耳边说:“还有三天就要期末考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杨问夏抱头尖叫,像听到了什么脏东西,“倪青!你个浓眉大眼的居然耍我!” 倪青摊开手,作无辜状。 “班长你看她!”杨问夏摇晃同桌文雅的胳膊,撒娇似的喊道,“她欺负我!” “咳,”文雅不为所动,按住杨问夏的脑袋,把人扒开,冷静道,“我觉得倪青说得很对,再不复习,我就再也不借你抄作业了。” “嘤嘤嘤嘤嘤嘤,”杨问夏嘴巴瘪得像鸭子,“我跟好学生不共戴天——”然而没有人理会她。 “倪青你最近很认真嘛,”文雅随意道,“想考去快班?” 第10章 “当然。”倪青答道,“谁不想去快班啊。” 文雅默默看向隔壁—— “看什么看!”杨问夏龇牙,“我就想做条咸鱼有错吗?” 文雅扶额,继续和倪青讲话:“你选文选理?” “嗯——”倪青假装思考了一下,“文科吧。”一中分科时间早,高一下就要确定选科,同时重新分班,按期末成绩分成六个快班和十二个慢班。 “嗯。”文雅点头,“那咱们说不定还能在一个班。”现在文科式微,六个快班里只凑的出两个文科班。 “喂喂,你们旁边还有人呢,别装听不见!”杨问夏从文雅的桌上拿走护手霜,愤愤道。 “倪青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学习了?”她拧开盖子,泄愤似的挤出长长一条,“大学霸的人格魅力这么牛?每个晚自习都跑去和人家幽会还不够,还要和人家进同一个班呐。” “嗯哼。”倪青不置可否。 倒是文雅疑惑了:“谁?” “洛川啊,”杨问夏把护手霜丢回去,“就最近和她坐一起吃饭的那个美女,咱们在食堂见过啊。” “哦,”文雅有点印象,“上次月考排年纪第六那个。” 杨问夏白她一眼:“和你这种满眼都是成绩的书呆子没得聊。” 倪青低头默念课文,顺嘴道:“那你还和她聊了十几年?”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习惯了而已。” 杨问夏和文雅是一对发小,从幼儿园开始就在一起玩了。文雅成绩好,每次月考都能排进年纪前五十,是中考失利了才被分来的十四班。杨问夏则相反,中考超常发挥,擦边进的一中。俩人一个咋呼一个文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偏偏总粘在一块,时间久了,早分不清是谁离不开谁了。 倪青对此看破不说破,只在心里羡慕两人的感情。这种少年之间的情感,光是看着也觉得心情愉悦。 说起来,此时此刻,她的少年在做什么呢? 第8章 洛川在想倪青。 教室里很暗,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无数颗尘埃在一线的光明中翩然舞动,仿佛光也有了真实的躯壳。 讲台上,老师耳提面命地讲着做题技巧,飞扬的唾沫几要跨过投影仪的鸿沟,落到前排同学的脸上。而洛川的心,却被那束光牵引着,被风和云的协奏摆动着,飘向室外。 五楼的视野很好,从窗边向外望,能看见近处葱郁的竹林,远处艳丽的茶花。 从高处向下看,外界的一切都被压缩,早晨时跑到精疲力尽方才能在铃响前穿越的林荫道,在如今,只需要两秒便能尽揽入眼中。 但用脚丈量的土地总是比用眼睛来得宽广,因为人的记忆不仅有视觉,更有许多感官的集合。 学校的梅花很香,比那更香的是倪青转身时头发上的气息。 洛川无意识地抚摸掌心,仿佛上面仍然残留着倪青的温度。 手背的蝶形胎记微微发热,牵着手奔跑时,那是倪青的指尖抵达的地方。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她的声音,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她的…… “洛川,”数学老师敲敲黑板,“你来做下这道题。” 从课桌走向黑板的道路极其短暂,却也足够让洛川聆听到自己的心跳——仅仅是想起她,心也会跳得如此响亮。 自己这是怎么了?手握粉笔一笔一划写下算式的洛川心中疑惑。 “咳咳。”数学老师的声音再次拉回她的注意,洛川仔细一看,短短两行的式子竟写错了三处。 洛川脸上发烫,再不敢走神,飞快地改掉错误,认真算了起来。 题目不难,洛川很快解出了正确答案。从讲台下来后,她的脑子便再也没安静过。 洛川一直很排斥旁人的触碰,排队时有人靠自己近些,她都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加上家庭并不美满,从小到大,她都没有什么朋友,从来独来独往。有时也会觉得孤独,可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也便习惯了忍受。 有时,洛川会想,或许魏智强就是发现了自己的特别,才决定对自己下手——长久走在冰面上的人,哪里能抗拒精心设计的篝火陷阱呢? 可倪青不一样。 从与她的第一次见面,再到这些天来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洛川没有一刻感觉到不适。不如这样说,自己与她之间似乎完全没有隔膜,能够欣然接受她的每一个动作。在不经意间便对她卸下了所有防备,嬉笑怒骂皆不避讳。 于洛川而言,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她甚至在想,也许人与人之间真的存在着某种磁场,而洛川与倪青,就是彼此相吸的一对。 可是,洛川的心里又升起了一阵恐慌,自己真的会如此幸运吗? 这样美好的友谊,这样美好的倪青,自己真的配得上吗? 洛川很想坚定地回答:是。 可她做不到。 她所拥有的善意太少,而那其中的大部分都裹挟着代价与诡计。母亲也有过对自己好的时候,可更多的时候,她把女儿当做不死不休的仇人。魏智强,洛川不想回忆与他相处的时候,不论他曾做过多少,都无法掩盖他的龌龊。 洛川不敢想象世界上会有如倪青一般的人,对她如此关切,如此呵护,却不向自己索求回报,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天使,而她洛川,就是被上帝选中的人。 洛川不相信上帝,更不相信自己。 她深知自己内心的扭曲,更明白那些组成自己最根本部分的恶劣,她真正想对倪青做的,远不止成为朋友。 总有一天,当倪青看清洛川的真面目时,她会失望,她会厌恶,她会离开,会像丢掉垃圾一样丢掉自己。 真实的洛川不配拥有倪青。 … 上午第五节课的下课铃声是整个学校的大事。当万众瞩目的铃声响起,饿了一上午的学生们便会山呼海啸地涌出教室,如饿死鬼投胎般向着食堂冲锋。 倪青照例在一楼的楼梯口等待洛川,可往常下来得很快的洛川,今天却让倪青足足多等了三四个班的人流量。换算成在食堂排队的时间,怕是要比平时多花七八分钟。 倪青打开记着公式的小册子,复习完一页后,她听见了洛川独有的脚步声,比平时更轻,也更慢。 “不舒服吗?”倪青走上台阶,关心道。 “没有。”洛川摇头,对倪青露出浅笑。 “那咱们去吃饭。”倪青无意在此追问,像往常一样拉着洛川的手,带着她往食堂走去。 牵住手的第一时刻,倪青就发现了洛川异样的手温,然而她实在太明白自己是个怎样的犟种,第一次不回答的问题,往后也坚决不会说出口,因此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手上默默地加了一分力道,权当是无声的抗议。 三十分钟后,看着对面碗里压根没动几口,已经繁殖了大半碗的面线,倪青彻底憋不住了。 她啪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冷脸离开了座位。 洛川的眼中黯淡无光,她低下头,无力地挑起碗中脆弱的条状物,翻来覆去地搅拌,胃里开始一阵阵地翻江倒海。 果然,她苦笑着,像我这样的人,是注定拥有不了什么的。 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开食堂时,倪青举着两根烤肠回来了。 “吃。”倪青不给商量的余地,直接把烤肠塞到洛川的手里。 “倪……”洛川刚吐出一个字,倪青横一眼过来,其中的冷意深入骨髓,使她打了个哆嗦。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倪青的神色放缓,语气仍生硬得厉害,“我也知道你现在不想说。” “但你不能不吃饭。”她一拍桌子,“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许伤害自己的身体。” 洛川呆得像一尊石像,只剩下瞳孔仍在颤动。 她怔怔地望着倪青,要将她的模样烙进最深的心窍里,记住她失去笑容时下沉的嘴角,记住她衣领掩盖下颈侧若隐若现的棕色小痣,记住她冷淡的表情下,流露一瞬的温柔。 烤肠还是烫的,蒸腾的热意熏了眼睛,很快在眼底蓄起一片波光。 “嗯。”洛川吸一下鼻子,低头掩盖泪意,小口咬下烤肠,肉汁在嘴中炸开,原本衰弱到极致的味觉霎时焕发了生机。 “今天晚上我不跟你一起回家了。”倪青三两口吃完烤肠,忽然说道。 对面投来如小鹿般惊慌的眼神,倪青意识到洛川会错了意。 “我是说,”她把桌上的垃圾收拾好,再抬头时,冷若冰霜的神情已被惯常的浅笑取代,“我要先回趟自己家,然后再过来。” 她到底还是舍不得让自己伤心。哪怕面前的自己别扭且倔强,她也愿意包容这份阔别已久的孩子气。 记忆会美化所有求而不得的东西,不论是好是坏,至少——现在的洛川没有失去任性的资格。 ———— 倪家的小超市坐落在一所小学的旁边,小学生寒假放得早,这两天,没花完零用钱又闲得没事干的小学生们消费欲空前提高,超市迎来了年节前的最后一个旺季。 第11章 晚上九点,忙了一天的高芳芳踩着点回家,临到家门口,发现外边蹲着个人。定睛一看,可不就是自家女儿嘛! “没带钥匙?”她走过去,把蹲麻了腿的倪青从门边拉开,打开家门,再把人塞进去。 “嗯。”倪青打了个喷嚏。之前她都是先跟着洛川去她家,等到要回自己家时,高芳芳也回来了,给自己留好了门,压根用不着钥匙。 “正好,”高芳芳换上拖鞋,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倪青,“隔壁面包房里出了新品,一盒给你当早餐,另一盒给小洛送去。” “咦?”说完,她发觉不对,“你今天没去找小洛吗?” “哦,这个……”倪青眼睛撇向一边。 “吵架了?”高芳芳关上房门,关切道。 “没——”倪青本要否决,转念一想,点了下头,“是,闹了点别扭。” “妈,”她向高芳芳投去求助的眼神,“你知道怎么哄人吗?” “你算是问对人了,”高芳芳一下来了精神,“你妈我当年可没少哄过你爸。” “我爸?”倪青的脑海里浮现倪建华稳重的国字脸,眼神霎时变得惊恐了。 “他们老倪家的男人花期太短,”高芳芳甩手,“别看你爸现在这个样子,年轻时候其实是个清秀后生呢。” 倪青还是无法以自己贫瘠的想象力重现两口子当年的相处,不过倒不妨碍她吸取经验。 “我当年爱玩,朋友也多,尤其是男性朋友,一抓一把,”高芳芳语带怀念,“虽说早和你爸订了婚,他也总是患得患失,生怕我哪天不高兴,就不要他了。” “所以,”倪青听着感觉有点怪,不过还是追问道,“妈你具体是怎么让爸安心的?” “简单,”高芳芳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他不是缺安全感吗?我干脆组了个局,把我那些朋友全给叫上,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和你爸亲了个嘴,隔天就拉着他把证给扯了——这安全感还不拉满?” 倪青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妈,可是我俩不是一对儿啊……”她又不能和洛川去领证,当然亲嘴就更不可能了! “欸~”高芳芳伸手点倪青的额头,“道理是共通的嘛,你照妈说的办,想清楚人家缺什么、想要什么,然后朝着那个方向猛攻!连对象都能哄好的程度,普通朋友哪里受得了这个!” 倪青仍旧皱着眉,眼珠子则迟疑地转了起来:似乎,可能,大概,真的可以试试? …… 十分钟后,面对门口带着行李的倪青,洛川陷入了沉默。 “你——”洛川舌头险些打结,“你这是要干嘛?” “来陪你啊!”倪青的语气理所当然,“我今天睡你这儿。” “怎么,不欢迎啊?” “你,我……”洛川眼神闪烁,莫名其妙地红了脸,“欢迎。” 第9章 “今天不练格斗吗?”洛川坐在书桌前,拿着课本,看上去一幅认真背书的样子,实则一刻都没把目光落在纸上,而是时刻关注着倪青铺床的动作。 “不练,今天休息。”倪青假装没发现身后那道明显得几乎要戳到自己背上的视线,仔细抻平被角。 “哦……”洛川难掩失落。不练格斗,也就意味着,没有练完之后的按摩环节了。 “放心,一天不练不会退步的。”倪青还以为她是担心自己的进度,毕竟这小家伙从小就焦虑,脑子还轴,认准了一件事,就非得做到极致,学习也好,格斗也好,完全不顾自己能不能承受的住。 “背完了吗?”倪青抖两下被子,直起腰拍拍手,“背完了先去洗澡。” … 浴室里响起哗啦的水声时,倪青坐在窗边吹冷风。 从某个角度看,洛川是个很讨厌的家伙。 心思重也就算了,还拒绝倾诉,一有什么事就闷在心里,一来二去的,心里就跟长了结节一样全是疙瘩,想解开都无处下手。 就像现在,明摆着有话想对倪青说,就是不说,非憋着。 若换作旁人,倪青只会赏对方一个白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可无奈,谁让这个是自己呢,还是要救一下的。 前世的洛川做了多年赔脸卖笑的营生,拿捏上位者们的心思早成了肌肉记忆,但要从旁观者的角度分析自己的心理活动,对倪青来说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那么,现在的洛川最缺什么呢?倪青想,其实就和高芳芳说的一样,缺安全感。 当然,和老两口的狗粮不一样,洛川的这份不安主要来源于她的家庭以及陪伴的缺失。 这很好理解,哪怕是比对方多吃了二十年饭的自己,当面对倪家童话故事一样的家庭氛围时,不也像是久旱逢甘霖,有十分的动容和沉迷吗? 可洛川和倪青终究不一样。高芳芳和倪建华是倪青的父母,不是洛川的。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家庭,却会被不幸的家庭围困一生。 成为倪青,是洛川最大的幸运,却也是她的不幸——若一个人过得幸福,怎会觉得变成另一个人是好事呢? 洛川不怕妖魔鬼怪,可她仍然怕天黑。怕的是漫漫长夜里,那毕生无法甩脱的阴冷和孤寂。她不敢独自闭上眼睛。 倪青无法改变洛川的过去,能把握的只有未来。弥补也好,自私也罢,总之,她要以朋友的身份代替洛川生命中家庭的那一部分,陪伴她,爱护她,不让洛川拥有变成“倪青”的机会。 首先要填补的,就是洛川的夜晚。 然而,在倪青看不见的地方,一墙之隔的浴室里,浑身冰凉的洛川伸出麻木的手,将水龙头转过九十度,扳到了热水一边。 冰凉的水里掺进越来越多的温暖,源源不断地输向花洒,体表逐渐回温,热气很快充满了房间。聪明如倪青,也不会知道自己曾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自虐式地淋了一场冰雨。 倪青看见了洛川的不安,却没能看透她的躯壳下,那滚烫的情感。 没关系,她会亲手掩藏它,将它藏匿于友情之下,克制地、轻缓地、潜移默化地,浸没倪青的心。 …… 窗外风声尖锐,好像一群鬼魂的哭泣。 一米五的床,容纳两人两床被子绰绰有余,但倪青躺着躺着,觉得越来越拥挤了。 因为旁边睡了个不安分的。 “睡不着?”倪青翻身,和滚过了中线的洛川之间只隔了一掌距离。 “那咱们来聊聊吧。” 洛川的眼睛明亮如星:“聊什么?” “稿费都到账了吗?”倪青问。 “嗯,今天刚收到最后一笔。”暑假的时候,洛川写了几篇短篇小说,近期陆续收到了杂志的录用通知。 “洛川,你很棒。”倪青把手从被窝里拿出,捏了捏洛川的指尖,认真道。 黑暗的笼罩下,她没看清洛川红得要滴血的耳朵。 “有想过以后怎么赚钱吗?”倪青又问,“想沿着这条路继续走吗?” 稿费颇丰,加之之前的积蓄,洛川的经济状况不算紧张。但房租学费生活费都不是小数目,往后的她只能依靠自己,预先找到方向总是好事。 洛川翻身凝望天花板,眼睛一眨一眨:“我以前没有想过,或许……可以试试。” 遇到魏智强以前,洛川的生活很拮据。相对于c市这座小城的薪资水平,母亲挣得并不少,可若叠上她的高消费,这点钱便是杯水车薪了。 母亲当然不会思考洛川是否能靠她指缝里漏下的那点钱生活,洛川必须想办法自己挣钱。 小时候,洛川靠帮同学写作业赚零花,作文的标价最贵,她写过很多。长大些,接触了网络,还给人当过枪手,虽然收入不高,也积累了不少经验。 倪青的提议并非临时起意,若非存着对文学的热爱,她不会去投稿。可惜,上一辈子的今天,她已濒临崩溃,光是活下去都要花费全部的气力,哪里能再想其他。 “我相信你。”倪青说,用目光描摹洛川侧脸的轮廓,“你的潜力远比你想象的大。” “你一定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洛川忽然问道,重新转过身,头枕在臂弯里,眼睛睁得很大。 “倪青,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有哪里值得你如此信任?” 倪青愣了,信任自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她该怎么向洛川解释呢? 于是她说:“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洛川。” “就像我对你的感情,或许你觉得突兀,觉得不真实,但在我眼里,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最不需要怀疑和解释的事情。” “如果你相信神明,那么我们已在千万个转世中相识。如果你信任科学,那么我们的相遇就是偶然的宇宙中唯一的必然。” 洛川沉默了。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平稳的呼吸声,胸膛交替着起伏,仿佛以此来交换某种流动的情意。 第12章 “换个话题吧。”半晌,她开口道。 “好啊。”倪青撩开遮眼的头发,嘴角自然地上翘,“想听故事吗?” “想。”洛川用气声说,“想听你的故事。” “我?我的故事可无聊了。” “没关系,我想听。” “嗯……好吧。” “那我就讲讲——我是怎么学会格斗的吧。” “那时候,我的生活遇见了一些变故,和原来兼职的老板起了冲突,被人开除了。” “过了没多久,我遇到了一个人,她说要教我一门手艺,问我愿不愿意学。” “那就是我师傅,我们先管她叫y吧。” “y很严厉,给我制定的计划也很苛刻,有好多次,我都怀疑自己能不能撑下来。” “相比起她,我给你制定的方案可真是……”倪青停顿了一下,对方却并未接上她的话茬。 “洛川。” …… “洛川?” …… 许久未得到回应,眼前人已悄悄睡熟了。倪青轻轻一笑,将洛川放在外面的手塞进被窝,仔细掖好被角。 外头的风又刮了起来,一线月光打落在被子上,很快被流转的云层吞没。倪青撑起手臂,望着洛川平静的睡颜,心里忽地陷入了一片柔软。 鬼使神差的,她缓缓靠近,无比熟悉的五官在眼前放大,低垂的发丝落到对方的枕头上,同款洗发水的香气被浓密的黑发聚拢在一起,竟使倪青有些飘飘然。 她在洛川的眉心落下极浅的一吻。 “睡吧。”她说。 “祝我好梦。” ———— 同一个夜晚,距离方长街十公里外的新城区,一家隐蔽的高档会所。 灯光暧昧,桌上林立着的酒瓶都已空了大半,魏智强倚着沙发抽烟,另一只手搭在身边浓妆女子的肩上,脸色不善。 对面卡座上的女人已笑出了皱纹:“魏哥,你也是个聪明人,怎么还能被一个小娃娃给唬住了。” 魏智强把烟头狠狠按进烟灰缸:“什么小娃娃,那女的一只手就把我撂倒了,拿刀的姿势也凶得很,要换做是你,你不害怕?” 女人端起酒杯,步态婀娜地走来,尖头高跟鞋在地上发出了愉悦的哒哒声,比金币更清脆。她晃晃手指,魏智强身边的那名女子识趣地离开。 她蹲下来,双手搭在魏智强的腿上,保养得当的脸上毫无岁月的痕迹,完全看不出已年过四十。 “害怕,”她轻柔地抚摸魏智强的腿侧,“遇到这种事,谁会不害怕呢?” 魏智强虽然最喜欢小姑娘,但也并不挑剔。他伸手挑逗女人的下巴,女人娇笑着,起身坐到了他的腿上。 “你真打算和洛芝兰离婚?”女人问道,“那女人可花了你不少钱呢,你甘心就这么打了水漂?” 魏智强狞笑一声:“当然不,我废了那么多心思养成的小家伙,怎么能轻易把人放掉。” “那你不怕人家又回来找你?” “若她真是‘y’,我当然不敢,”魏智强掐一下女人细软的腰肢,在对方的嗔怪中继续说道 ,“一个冒牌货,狐假虎威罢了,我好歹也是在c市有些根基的人,还能被她吓成怂蛋?” “不愧是魏哥,”女人将酒端到他的眼前,“来,先忘掉那些糟心事儿,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 包房外的走廊上,刚刚离开的年轻女子趁二人不注意,悄悄合上了房门。 “你在这儿做什么?”路过的领班低声呵斥道。 女子吓了一跳,连忙向她解释了一通,跟着她一起往前走,状似无意探问道:“落落姐,里面那位先生是什么身份啊,看上去和老板关系很好的样子。” 名叫落落的领班瞄她一眼:“刚来没多久吧,那是个大客户,咱这儿不少熟客都是他介绍来的呢。” 女子有些惊讶:“真的?” 落落白她一眼:“我骗你做什么,被他点上你就偷着乐吧,在咱们这地方,像他那样不爱整花活还出手爽快的可不多。” “哟,你是被赶出来了?”落落上下打量她暴露的衣着和丰满的胸脯,幸灾乐祸道,“也对,你看上去就不像他喜欢的类型。” “那……”女子小心翼翼问,“他喜欢什么样的?” 落落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大包房:“喏,年轻的,小白兔似的,还带点学生气的,要还是个雏儿,就更喜欢了。” “男人不都这样嘛。” 两人很快走到了楼梯口,在落落的哈欠声里,落后一步的女子眼中滑过一抹刻骨的恨意。 第10章 次日,睡了个好觉的倪青像只小猫一样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然后,她碰到了一颗滚烫的脑袋。 倪青猛然一惊,连滚带爬地离开被窝,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探试洛川的额头。 从手掌那头传来的热度灼痛了倪青的皮肤,使她久违了有了骂脏话的冲动。 强咽下所有的情绪起伏,她拍拍洛川的脸,用最轻柔的语气唤道:“洛川,醒醒,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洛川的双颊绯红,双眼仍然紧闭,干燥起皮的嘴唇嚅嗫两下,吐出的却是一串呓语。 完,都开始说胡话了。 倪青深吸一口气,双手使劲抓了几下头发以使自己冷静下来。 她翻身下床,随手捞起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披上,冲下楼向着药店飞奔。 几分钟后,倪青带着一兜子退烧药退热贴温度计,以百米赛跑的速度爬上四层楼,噔噔噔跑回了洛川身边。 窗帘被打开,光线刺眼,洛川皱了下眉,幽幽转醒。 头异常晕眩,喉咙干疼,浑身上下一丝力气都没有,连听觉都是朦朦胧胧的。 “醒了?”洛川缓慢地思考声音的主人,莫名觉得有些像是自己,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是倪青。 “你发烧了,38.7度。”洛川恍惚地望着向自己走近的身影,半晌才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倪青扶着洛川坐起,贴心地在她背后多垫了一个枕头,把温的淡盐水递到她唇边,小口小口地喂她。 倪青的脸靠得很近,其中的担忧更是溢于言表。短暂的迷茫后,洛川回过神来,自己接过杯子,把剩下的水喝光了。好在她发着烧,本就脸红,倪青也没有发现什么。 随后,洛川想起了一件事,顶着沙哑的嗓子道:“今天……好像是周六吧。”一中的周六是要上学的。 倪青本在搅拌退烧药,闻言,立马看穿了洛川的心思,横了她一眼:“还想着去上学?给你请好假了,这两天给我好好在家躺着。” 洛川摸了下额头的退烧贴,悻悻地“哦”了一声。 “现在几点了?”洛川眯眼看窗外的太阳。 “八点半。”倪青探了下感冒药的温度,确认正好能入口,转身面对洛川,换走了她手里的空杯子。 “哦……”洛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也不知道下面该接什么,傻傻地应了一声后,呆呆地望向了前方的墙壁。 难得见到智商掉线的洛川,倪青心里又心疼又好笑,提醒道:“把药先喝了,等下就凉了。” 看着洛川把药喝尽,倪青回收了杯子,转头又拿出一碗晾得刚好的白粥:“有胃口的话多少吃点吧。” 洛川耷拉下眼皮,无厘头地冒出一句:“这算是一种流水席吗?” 倪青呆滞了一秒,憋笑憋得快托不稳碗底。 有心思讲冷笑话,看来小家伙的精神还不错。 窗帘再次被拉上,退烧药的作用很快显现,洛川陷入了新一轮的昏睡。 倪青没有离开房间,而是在安静中守着洛川。 她打开台灯,借着暖色的光默背知识点,只是每背上几条,注意力便会不自觉地偏向床上均匀起伏的鼓包,好好的文言文背着背着,莫名就开始讲英语了。 … 洛川这一觉足足睡到下午,再醒来时,倪青已不在房间。 她睁大眼睛让自己清醒了会儿,然后把自己翻了个面,伸手够到了放在床边的手机。 手机屏幕很亮,刺得洛川睁不开眼,只能眯起条缝来看锁屏上的未读消息。 【妈妈:小杂种你干了什么?】 还未读完一行字,手机忽地被抽走,倪青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片湿毛巾。 “烧都没退呢,看手机太费精神了,再休息会儿吧。”倪青说着,把洛川的手机收进了自己兜里。 “哪睡得了这么多,”洛川自觉地接过毛巾擦脸,“都抵得上我平时两天的睡眠时间了。” “那也不许。”倪青颇为霸道,“实在想看点什么的话,我给你放部电影吧。” 洛川心里仍放不下那条没读完的消息,却也无意和倪青争执:“也行。” 倪青找了一部治愈的片子,把枕头垫到洛川腿上,再把平板放上去,点击播放。 第13章 “你化妆了。”洛川闻到一股化妆品的脂粉气,这才发现倪青的脸有些不一样了。 恰到好处的修容突出了倪青优越的骨相,微微上挑的眼线将她的眼眸勾勒得更加动人,与眼妆搭配得当的唇色为整张脸提供了点睛之笔,也在悄无声息间撩拨了洛川的心弦。 面对这样一张脸,是足以把一切不愉快都抛诸脑后的。 “哦,录了个化妆教程。”倪青蹲在床边,确认平板倾斜的角度刚好适合洛川观看,装作无意答道。 当下,短视频平台刚刚起步,时代风口即将到来,这个时候,靠流量赚钱远比后世容易。倪家虽然称不上富裕,但怎么都能算是小康,老两口对倪青这根独苗颇为爱护,零花钱管够不说,每年过年的红包都是家族同辈人里最多的,多年累积下来,倪青个人账户里的存款甚至够她完全躺平两三年。 可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倪青,哪怕心里已将倪建华和高芳芳看作是自己的父母,洛川终究还是洛川。她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做个寄生虫,趴在倪青的躯壳上吸血。 前世的洛川干了太多违法的勾当,每月经手的流水没几分钱是经得起查的,那些经验自然没法用。幸好她记性不错,还记得这些年来有哪些行业异军突起,又有哪些最适合挣上一笔快钱。 因为工作需要,倪青的化妆技术不错。在确定了目标后,她快速浏览了一遍当下的流行妆容,融入了后世一些更简便好操作的化妆手法,迅速发布了几条“保姆级教学”视频。 视频的反响很好,短短几天功夫,倪青账号的粉丝数飙升,每天打开私信都能收到一大片催更,还有品牌方找上门来,请她做产品测评。 不过,出于某种……羞耻心,倪青先前都是等晚上回到家之后偷摸录视频,这还是第一次在洛川面前露出自己化过妆的模样。 “看我干嘛,看屏幕啊!”片头曲都没放完,洛川足足偷瞄了倪青五回,想忽视都难。 偷看被发现,洛川没有半点心虚,索性大大方方地扭头看倪青:“很美,比天仙都美。” 倪青面色不改,眨眼的频率却加快了许多,完全的欲盖弥彰。 “呀,”洛川偏要戳穿她,“你耳朵怎么红了,是被我传染了吗?” 小坏蛋!倪青暗骂,伸手捂住耳朵,反倒把自己的心跳听得更清楚。 “我,我先去卸妆。”倪青落荒而逃,刚起身,便被绊住。 “别走嘛。”洛川的声音有些委屈,也有些撩人,“不是说好要陪我看电影的吗?” 倪青鬼使神差地坐回了床边,结结实实陪她看了半个钟头后才想起来:自己明明说的是给她放一部电影,什么时候说要陪她看了? 该死,倪青心想,发烧把这小家伙的哪根神经烧歪了吗?怎么一下变得这么狡猾了? 当然了,自诩见过大风大浪对一切甜言蜜语免疫的倪青不会承认,当听见洛川毫不收敛的夸赞时,她的心可耻地加快了跳动。 …… 洛川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晚饭时分,她的精神已相当不错,不仅吃完了一整碗由倪青亲自掌勺的病号版鸡汤面,还企图续写昨天没做完的卷子,被倪青果断驳回后,选择了退而求其次,死缠烂打向她要手机。 “我说,”倪青哪能看不穿,掏出手机在洛川面前晃了晃,“其实这才是你的真实目的吧。” 洛川吐吐舌头,不反驳,没骨头似的倚住倪青,双手环抱她的腰肢,撒娇道:“还给我吧~” “而且,”她的眼眸闪烁一刻,“你应该也看到了吧。” 倪青本要扒开洛川,听到她话中暗含的落寞,心里一抖:“什么?” 洛川放开了倪青,低着头,因为气力尚未完全恢复,坐得并不直,显出些许颓然:“我妈妈的消息。” “我相信你不会偷看我的手机,但锁屏上的那条,你下午就看见了。” “我和她……”洛川停了一下,在脑海中艰难搜寻合适的词汇,“像是仇人。” 她抬起头,暖色的灯光迎面照着她,眼角的湿润在闪烁。 “她不喜欢我,觉得我是她人生的错误,是最大的累赘。她骂我打我,把我当成出气筒,可是她又离不开我。她偏执地觉得,我既然是她生的,就是她的所有物,和一个不喜欢却又不舍得丢掉的瓶子没什么区别。” “小时候,我跑过一次,很快被找了回来,她打断了两根鸡毛掸子,然后抱着我大哭,说哪怕她死,也要把我一起带走。” “我的家庭,”洛川说着,竟笑了,“很难想象吧。” “倪青,我真的很羡慕你,你有一对那么好的父母,过着那么好的生活,好到让我嫉妒。” 倪青的心在抽痛。 她坐下来,用力将洛川揽进怀中。 “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她对洛川说着,也是在对自己说道,“你不欠她什么。” 洛川起先只是抽泣,后来,成了放声大哭。 倪青陪着她,替她拭泪,听她哭诉,却把自己的泪咽进肚里。 洛芝兰,她是洛川的母亲,也是自己的母亲。看见那些咒骂时,会伤心的不止有洛川,还有倪青。她们的痛是共通的,可是,她们表达的方式注定不同。 十六岁的洛川可以毫无顾忌地痛骂母亲的失职,三十六岁的洛川却只能独自咀嚼时隔二十年的苦涩。因为她是倪青,是心知这个美好的家庭并不属于自己,却仍要盛着满心嫉妒在“父母”面前装得天真烂漫的倪青。 她这个鸠占鹊巢的家伙,哪里来的资格接受洛川的羡慕。 … 洛川哭累了,靠在倪青的怀里,终于看完了下午时洛芝兰发来的一串怒骂。 【小杂种,你做了什么?为什么魏智强突然要和我离婚?你是不是有病?你害我到现在还不够,还想让我再去吃苦?你***,你怎么不去死啊!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生了你这么个****!】 情绪的高峰过去后,洛川忽然觉得这些话也没那么难忍受了。 她垂眸退出聊天框,利落地拉黑了她,然后切换账号,看着屏幕上只剩下和倪青的一个聊天框,满意点头,丢开了手机。 原来放弃一个人,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我觉得你今天有点不一样了。”倪青支着胳膊说。 “可能——”洛川想了想,“是发烧的时候脑子会变笨?” 倪青揉了揉她的发顶:“或许吧。” 与其说是变笨了,倒不如说,她心中的顾虑不那么多了。 她的洛川,发现那个可以倾诉的人了。 第11章 周一,大寒。从早晨起,冷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连绵的湿气从房屋的各个角落钻进来,刺进人的皮肉,蜱虫般死咬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汲取所剩无几的暖意。哪怕把自己层层叠叠地裹起来,其结果也不过是把一层又一层的潮湿贴上自己的皮肤。 在这样的天气里考试,自然是一种相当煎熬的体验。 被安排在一扇漏风窗户边的倪青缩着脖子写完了语文试卷,暖宝宝的效力仅仅维持了半个钟头,写下作文的最后一个句号时,倪青觉得自己拿笔的手都被冻成了硬脆的冰雕,掰一下就能整根带走的那种。 直到那声救命的铃声响起,和洛川充满饭菜蒸汽的食堂里汇合后,倪青才终于停止了对该死的天气、该死的考场,以及非要逞强不带上热水袋去考试的自己的吐槽。 相比起倪青,洛川的准备可就充分得多了,不仅帽子手套围巾一个不落,还有由高芳芳同志精挑细选,度过了一个上午仍带余温的超强热水袋,从身上拆下来的装备哪怕原地带去东北地区也保准冻不到一点。 “傻了吧,”洛川捏一下倪青冻红的鼻尖,示意她把手放进自己捂暖了的手筒里,“还敢嘴硬吗?” 倪青这回是真没话说了:“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天气预报上写着今天气温比昨天高,却不知道南方的冬雨是额外的魔法攻击啊!” “走,吃饭去,”两人的手在手筒中相握,这回,轮到洛川拉着倪青了,“听说今天食堂有卖暖锅,咱们得赶紧去排队。” … 午休时间,倪青正在复习历史时间轴,杨问夏忽然转了过来,一脸傻笑地看着倪青,问道:“你和洛川住在一起吗?” 倪青的思路一下断了,疑惑道:“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你们最近都是一起上下学,前两天请假的理由也一样啊。”魏智强离开后,杨问夏的表姐肖嵘成了一班的代理班主任,她应该是从那儿得知了洛川的消息。但不知怎的,倪青觉得她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没有,”倪青不想和外人过多解释两人间的关系,“住得比较近而已。” 杨问夏的眼神似有深意:“有多近?两隔壁的那种?” “在同一条街上,但不是隔壁。” 第14章 “哦~”杨问夏了然点头,“也是青梅竹马的距离呢,难怪……” 倪青的眼皮一跳,心里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觉:“你这用词——” 杨问夏笑嘻嘻:“就是字面意思啊,你和洛川,你们真的很明显欸。” 倪青一下明白她误会了什么,眼皮跳得更厉害了:“我俩不是你想的那种……” “欸,放心,我懂~”杨问夏对倪青眨眼,拍拍胸脯,“你们是纯纯的姐妹情,我保证绝不乱说!” 倪青的嘴角也开始抽搐了,因为过于离谱,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 幸好在这时候,文雅及时出手,揪着杨问夏的后衣领,把人给转了回去:“看你的书,别打扰人家复习。” 杨问夏意犹未尽,却也知道对方说的对,只低声嘟囔:“我这不是嫌看书太闷了嘛……再说,反正我要选理科,历史考得怎么样又不影响我分班……” 一中依照期中期末两次成绩对高一学生进行分班,反向学科的比重仅有5%,也就是说,如果选定了理科,那么主课和三门理科的成绩会占据最终总分的绝大部分。因此,一些早早确定了选科的学生会对学习策略进行调整,将主要精力放在提高高考科目的成绩上,杨问夏就是其中一员。 而对于倪青来说,这种分班制度也非常有利。她记性好,经过这些时间的突击训练,基本已掌握了几门文科的主要知识点,不说滚瓜烂熟,至少写起卷子来也是行云流水。至于那些需要大量刷题的理科,倪青没有投入过多的精力,只确保自己能有个基础得分,剩下的就是能拿多少算多少。 倪青用几套模拟卷测试了效果,如此一套组合拳下来,虽然和洛川的成绩仍有差距,但也能够到文科快班的门槛了。 倪青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努力过了。自从重生以来,除了洛川生病那一天,她每天的睡眠时间都不超过六个小时,既要赶上高一一个学期的学习进度,又要抽空录视频和剪辑,像被某种无形的恐惧驱逐着,恨不得把每一分钟掰成三瓣用。 偶尔,倪青会想,其实自己没有必要这么拼。一中的升学率很高,每年普通班里考上重点大学的也很多,不是非去快班不可。快班里有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有洛川吧。 每当看见洛川时,倪青要躺平的想法总是会莫名地飞散,转而化作更加强烈的斗志——大家都是洛川,她可以做到的,自己当然也行。 这无关嫉妒,而是一种善意的竞争,洛川从来好强,前世更是如此。她流落风尘时能很快做到头牌,仅学了三年格斗就能和师傅打的有来有回,哪怕最后被迫成了情人,也是最得宠的那个。她的世界几次分崩离析,但最终,她都能靠自己搭建起新的天空。 她走过那么多路,吃了那么多苦,难道一朝重生,就甘心做个普通人? 洛川有洛川的骄傲。 不过……倪青的耳边回响着杨问夏的话,手指还戳在课本上,眼里却是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自己和洛川的关系有那么容易让人误会吗?倪青实在不解。自己一直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但依照倪青对闺蜜的朴素理解,她和洛川之间表现出来的感情应该是完美符合的才对啊! 你们闺蜜平时不牵手吗?不互相投喂东西吗?不一起上下学吗?不帮忙辅导功课吗?不带去家里吃饭吗?生病了不请假照顾对方吗——这个可能真未必有——但不管怎么说,倪青坚定地认为,她和洛川就是纯粹的友情! 再说,要是举止亲密点就是一对儿的话,杨问夏和文雅之间的互动也不少嘛,难道她们俩也是情侣吗? 倪青被自己的想法荒谬到了,付之一笑,随后坚定眼神,手指用力抵在课本上,继续心无旁骛地背了起来。 ———— 期末考一连考了三天,待到放假,时间已悄然走到了小年。 放假那天,开了场家长会,倪家父母都来了,高芳芳坐到了洛川家长的空位置上。家长会结束,洛川和倪青清空了课桌内外,高芳芳和倪建华用小五菱将他们连人带书通通载回了家。 两套教材并一些杂物,满满当当堆了两个大纸箱,都被倪青安排到了底层的杂货间里,和一众年货挤在一起。 “你不打算做作业啦?”洛川戳戳倪青。 倪青颇为傲气地抬头:“不做!这才几号,写什么作业!” 说罢,她拍掉手上的浮灰,双手叉腰:“都放假了,咱们出去玩!” ———— 魏智强一开门就闻到了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连续几天的冬雨后,底楼的房间像被泡在冰水里一样湿冷,散发着霉味。 偏偏这时,又掺进来一股更使人厌恶的白雾。 灯光倏然照亮,倒在沙发上吞云吐雾的女人皱起眉,随手抄起一个水瓶,砸向门口。 “你去t国,就为了这个?”魏智强躲过水瓶,满脸嫌恶地瞪着女人。 女人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也不起来,又猛吸了一口气,对着来人吐出呛人的烟雾。 她的脸上浮现陶醉的神情,浑身的汗毛在此刻竖立,肌肉块块僵硬,涂得鲜红的脚趾蜷缩起来,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极端的快感。 良久,她才缓缓回到人世,瞥了眼从房间里出来的魏智强,脸上的餍足还未退散,转而带上嘲讽:“当然不止这个,我还拿你的钱包了一群鸭,一个个都年轻貌美*大活好。” 魏智强挪开目光,带有强烈厌恶的表情很快被收敛,只余下一声冷笑:“既然如此,那你回国干嘛?” 他把找出的证件塞进皮包,捏着鼻子走近,掂起玻璃茶几上一个透明密封袋,里头装着两根特殊的卷烟:“在国内,弄到这东西可没那么方便。” 他的话像打开了某个开关,洛芝兰用力将烟头贯到地上,猛地坐起,指着魏智强鼻子尖叫道:“你把我女儿怎么了?!她为什么拉黑我?她到哪儿去了?!” “女儿?”魏智强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你还知道她是你女儿?” “你看看你的样子,”魏智强狠狠攥住洛芝兰的手指,将人扯到自己眼前,“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妈?” “放手!”洛芝兰触电一般甩手摆脱魏智强的钳制,她的眼里满是血丝,枯燥的长发披散在脑后,杂乱地翘起,完全成了一个疯女人,“她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花了一天一夜才把她生下来,我养她到十六岁,我给了她一幅这么好的皮囊——不管她怎么恨我,我都是她妈!” 魏智强反手甩了她一个巴掌,冷声道:“她跑了,你满意了?” 洛芝兰瘫倒在地,懵了一阵,转身抱住魏智强的小腿,凶狠的表情转成了极度的哀恸:“我不信,我不信她会走,你到底把她弄哪儿去了?她死了吗?还是被你卖了?你让我见见她,我要见她,我是她妈,她是我的人,任何人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我想见她,”她反反复复哀求,“我不会捣乱的,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反抗的,但我要和我女儿在一起。” “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只要洛川。” “滚!”魏智强心中烦躁,发狠踢开她,扭头向门外走去。 “你回来!”洛芝兰连滚带爬地追逐他的脚步,却像只丧家之犬般被挡在门下。 “魏智强!!!”她撕心裂肺地吼着,手指抓在门板上,长长的指甲被大力崩裂,留下道道血痕。 “小川……”天色渐暗,冷意愈浓,洛芝兰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病态地呢喃着,“小川……妈妈好想你啊……” “小川……你要是丢开妈妈——我一定不会让你好过的……” 第12章 “阿嚏!”洛川手一抖,一颗鱼丸跳进汤里,溅起几朵油花。 “又感冒了?”倪青放下手机,从兜里抽出纸巾擦掉落在洛川胸口的水渍,登时警觉。 “没有。”洛川吸吸鼻子,“被胡椒粉呛了一下。” “你在看什么?”洛川偷瞄倪青花花绿绿的手机屏幕。 “几条垃圾广告,”倪青切回桌面,“大概是谁填错电话号码了吧。” 西城区新开了一家商场,离家不远,洛川还是第一次逛。两人虽然吃过午饭,走了没几步,却还是被小吃街的香味勾走,各点了一份解馋。 “我想尝尝你的,可以吗?”洛川的眼睛忽闪忽闪。 “辣的哦,你确定?”倪青嘴上这么说,手上默默戳起一条鱿鱼须,往洛川那边递去。 洛川往前够了下,直接咬住签子,仓鼠似的鼓起腮帮子嚼了两下,然后—— 果不其然地被辣到说不出话来。 倪青扶额,赶忙把放在自己这边的冰柠檬茶推到她手边。洛川艰难地咽下,猛灌了半杯,脸颊的温度堪堪从烤红薯降成了煮鸡蛋,眼角的泪还没来得及拭去,可怜兮兮地挂在脸上。 洛川把饮料杯贴在脸上降温,过了半晌,才用沙哑的嗓音评价道:“恐怖。” 第15章 倪青噗嗤笑了,一边给她擦泪,一边道:“谁让你一口吞的。” 洛川:“谁让你吃那么辣的!” 倪青拣了一块看上去最红的鱿鱼丢进嘴里,在洛川震撼的眼神里面不改色地咽下:“辣吗?” 洛川:“……恐怖。” … 在二十年后的倪青看来,商场规模一般,但在当时,这已是整个c市最大的商业综合体。两人逛了大约两层,洛川走累了,两人坐在中庭的休息区里,分享一个大号冰淇淋杯。 “好冰!”洛川被冰得发抖,迅速把一大口冰淇淋咽下去,“但这个口味还挺好吃的。” 倪青挖了一小块,感觉这玩意得搭配胰岛素服用。 最后,尚未对甜食失去兴趣的幼年版洛川吃掉了绝大部分。 “接下来去哪儿逛?”洛川企图刮掉杯壁上最后一点曲奇碎,“还要上楼吗?” “不了吧,”倪青打量四周商铺,如今的喧闹和十年后的萧条在眼前重合,“上面两层都是饭店,你还吃得下吗?” 洛川叼着勺子,猛猛摇头。 “那——”倪青捏着下巴思考,“去找个能呆久一点的地方消消食吧。” “看电影吗?”洛川提议。 “可以,”倪青打开订票软件,翻了一会儿,“不过最近好像没什么好看的片子。” 洛川凑过去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还不如在家用电视看老电影呢。” “要么……”倪青转一圈眼珠子,视线很快停在不远处的招牌上,“要么咱们去玩密室逃脱吧!” 还是洛川的时候,倪青其实有很多想玩想试的东西,可惜那时的她没有朋友,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团糟,根本没有条件实现。一直想到年岁渐长,时间有了,经济状况也宽裕,却是没有心思再玩了。 “密室逃脱?”洛川眯眼看店外的恐怖密室招牌,视线在海报女鬼和倪青的脸间切换,“好玩吗?” “那得要试试才知道呀。”倪青站起来,向洛川伸出邀请的手,“来吗?” “当然!” … 两个人,当然是玩不了密室的,二十分钟后,倪青摇来的援军到了。 “文雅,我想玩这个!”杨问夏指着招牌上标着五颗星的重恐密室,肉眼可见的兴奋。 “可以吗?”文雅按住她,征求大家的意见。 “我们ok啊。”倪青和洛川都是胆子奇大的人。 拼团的大学生看上去有些顾虑,想开口说些什么,她男朋友却一马当先:“没问题,妹妹们都别害怕,让哥哥来带飞你们!” 他得意洋洋的神情让倪青皱了下眉,杨问夏则更为直接,在那人转身的时候飞快地吐了下舌头。 进去没多久,来到了第一个单人任务点,指定的玩家刚好是这位男生。 一行人在黑暗中等待对方拿到开门的线索,然而过了不到一分钟,只听见对面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一串杀猪般的惨叫。 倪青只觉得耳膜阵痛,赶忙捂住了洛川的耳朵。随后又响起一道像是脑袋撞了墙壁的闷声,再没动静了。 “阿晨,阿晨你还好吗?”名叫卞露的大学生朝对讲机唤了几声,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了阿晨难掩虚弱但依然嘴硬的声音:“没事,找错地方了而已,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这一等,就是十分钟。期间夹杂大量电击音效和男人的尖叫。 等阿晨终于颤颤巍巍地从小窗口中递出开门密码时,连刚进密室时害怕到牙齿打颤的卞露也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这是个校园主题的密室,玩家们拿到的身份牌是曾经在这所学校读过书的学生,初步探索了几处线索点后,几人发现盘旋在校园内的女鬼正是他们失踪的同学林媛媛。 “别走那边,有声音。”倪青低声喝止向左边通道走去的阿晨。密室内光线很暗,只有在被鬼怪追赶时才会开启微弱的照明,幸好倪青的听力发达,能够分辨npc守在哪里,帮大家躲开了几次贴脸杀。 与此同时,密室外的场控玩味一笑:“哟,这小姑娘不错啊。” “注意注意,”她指挥npc们,“给她们上点强度。” “哇啊啊!!”两个npc从两侧尖叫着跳出,将一行人夹在了中间。 “啊啊啊啊啊!!!”阿晨爆发出比女鬼更加响亮的尖叫,慌不择路地扭头扒开站在他身后的五人向反方向飞奔,然后duang的一下撞到了npc大哥的身上。 大哥非常敬业,一手揪住提前出局的阿晨,另一手依然甩着电棍吓唬剩余五人,直到将她们打散,才关掉棍子,带着阿晨走了。 被驱逐的那一刻,倪青本能地抓起身旁洛川的手,依照对地图的记忆向着安全屋狂奔。 然而跑出一段路后,她发觉出了不对。 倪青停在拐角,松开了身后人比洛川略粗些的手腕,在对方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里,电棍在眼前闪烁起来,映出了女鬼npc相当逼真的毁容脸。 这是npc这是npc,不能打不能打不能打!倪青的心里闪过一连串的告诫,竭尽全力压制抬脚的冲动,迅速打开身后房门,闪身进去,将处于狂暴状态的女鬼关在外面。 女鬼狞笑着砸了好一会儿的门,倪青用后背顶住门板,感觉自己像是被这时候还是新鲜东西的按摩椅爆锤了一通,由衷地感慨这位姐姐的神力。 女鬼离开后,倪青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确保对方不会再杀个回马枪后,稍稍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她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阵吱呀声。 胆大如倪青,这时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室内霎时亮起诡异的红光,角落的铁架床上,一个人影缓缓坐起,摆动僵硬的四肢,披着一头贞子一样的长发,从被子里爬出。 “哇!!”伴随着女鬼标志性的嚎叫,倪青如一阵风般消失在走廊上。 该死,这密室里到底有几个鬼?倪青在回型的走廊里打转了好几圈,连续几次差点迎面撞上npc。眼看又要回到原点,她心一横,推开旁边标着厕所的房间,随便找了一个隔间钻了进去。 合上门板,倪青发现里头有点挤。 熟悉的气味顷刻飘来,隔间里的两人同时低声唤道: “倪青?” “洛川?” 倪青抹了把汗,仗着黑暗不用在洛川面前做表情管理,咬牙切齿地对洛川描述了自己方才的遭遇。 “想笑就笑吧。”洛川一脸便秘表情地蹲着,回顾自己三十六年的人生,能与之相比的狼狈时刻也不多。 黑暗中传来洛川低低的笑声,倪青伸手撩开鬓角的碎发,忽地“嘶”了一声。 “没事,”不等洛川问,倪青便解释道,“可能是刚才跑的时候擦到哪儿了。” “我看下。”洛川温柔地拉起她的手掌,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给倪青的伤口贴上创口贴。 “你哪儿来的创口贴?”倪青问道。她记得进密室前大家把背包和身上的东西都放外面了啊。 洛川向旁边退了一步,朦胧的黑暗中,一具穿着校服的人偶静静地缩在隔间的角落里,脖子上挂着个小包,里面是一些急救用品。 倪青:“精彩。” 难怪这个隔间这么挤呢! 洛川笑了下,想要说说走散后自己的行动。“嘘,”倪青忽然捂住她的嘴,用气声道,“有人来了。” 倪青悄悄打开一条门缝查看情况,左手落下,牢牢牵住洛川,随时准备逃跑。 npc越走越近,很快,停在了两人的隔间前。 一秒,两秒,三秒,倪青屏住呼吸—— “哇!!!”一股巨力扯开隔门,蓄势待发的两人向着走廊冲刺,连npc都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鼓作气钻进了地图中央的安全屋。 两人缓了一会,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洛川脱力滑坐到地上,一点不后怕,反而压低声音欢呼:“真刺激!” 比洛川胆子更大的,是过去的洛川。 两人误打误撞进了新的任务点,解开机关后,旁白响起,剩余三人很快也在npc的驱赶下聚集到了这个房间。 汇合没几分钟,旁白给卞露发布了一条新的单人任务:去保洁室拿到道具。 “害怕的话我替你去吧。”回想起阿晨之前鬼哭狼嚎的模样,杨问夏主动提议道。 “不用,”卞露出乎意料的豪爽,“我去去就来。” 仅仅两分钟后,卞露就成功取回了道具。 “呵,”她一甩长发,隔空嘲讽自己的男朋友,“不过如此。” 屋内四人相互对视片刻,纷纷给强者鼓起了掌。 唯一一个胆小的家伙出局之后,重新凝聚起来的队伍变得空前强大,五人轮流通过了几条单人任务,到了后来,适应了黑暗的倪青和洛川甚至能够利用地形反过来牵制npc。 随着线索的增多,真相呼之欲出,主线也推进到了高潮部分。 第16章 李媛媛不堪忍受校园霸凌,在学校的厕所里自杀身亡,死后化作女鬼,终日游荡在校园中。而玩家们所扮演的角色,有的曾是她的朋友,有的向她表示了好感,有的对她身上的伤痕视而不见,有的甚至亲自参与了霸凌。 但不论是谁,当她发出求救时,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推开她。 杀死李媛媛的是刀,但把她的灵魂钉在此地的,是她的同学们。 当故事走到最后,李媛媛的亡魂即将被驱散,离开前,面对自己这些已长大成人的同学,她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永远、永远别再遇见你们。” … 密室结束,久违的明亮灯光照出了被李媛媛最后独白感动到哭成泪人的杨问夏,文雅顶着两条泪痕,把人按在怀里哄。在监控屏幕上看完了后半场的阿晨冲出来企图安慰卞露,却被女朋友嫌弃地推开。 从后门回到大厅的路上,洛川勾勾倪青没受伤的左手手心,小声问道:“你说,我死后会去哪里呢?会变成鬼吗?还是会转世?” “唔……”倪青艰难地思考着,“那得看你那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啦。” “如果遗憾太多,”她眨眨眼,“说不定,老天还会奖励你重活一次呢。” “那,我可要好好行善积德。”洛川认真说道,“这样,才能再一次遇见你呀。” 第13章 年关将至,时间放慢了脚步,以天为单位,以习俗为节点,缓缓推移。 腊月二十五,是大扫除的日子。 “青青——”高芳芳正在家里快一年没清洗过的老古董油烟机搏斗,“跟你爸讲一声,带瓶强力去油剂回来!” “哎。”倪青脱掉塑胶手套,把洗到一半的纱窗靠到墙边,甩着手满世界找手机。 “洛川!”她趴在楼梯口向下喊,“给我手机打个电话,我找不到啦!” 几秒后,手机铃声从沙发缝里钻了出来。 倪青把手机拔出来,对着那头波了个响亮的嘴,在对面一片嫌弃里满意地挂断了通话。 “喂,青青啊,”倪建华那边声音有些嘈杂,“春联买到了,爸爸马上关店回家啊。” 倪青赶忙叫住他:“爸你等等……” 交代完高芳芳要的东西,倪青又趴上了楼梯口:“洛川,有什么要给你带的吗?” 洛川沉下肩,甩开墩布,对着家门口那坨不知道那只缺德狗撒的陈年尿渍生起了闷气,高声道:“有硫酸的话给我带一瓶回来吧!” …… 二十六,备年货。 “往右上偏一点。”倪青眯着眼睛观察春联横批的位置是否对齐,同时往嘴里送一条炸酥肉。 “这样?”洛川努力抬了抬右手。 “完美!”倪青上前把洛川扶下来。 洛川跳下梯子,拍拍手上浮灰,自然地接过洛川递过来的筷子。 “好吃!”酥脆的外壳在齿间咔嚓作响,内里仍是嫩的,汁水沁出,香气四溢。 “不过……”洛川的目光落在凳子上装满炸货的铁盆,“你咋全给拿下来了?” 头顶纱窗“哗”地打开,露出高芳芳的脑袋,指着倪青高声道:“楼下那个小偷!快给我把盆子还回来!” 倪青冲楼上做了个鬼脸,从兜里掏出一个保鲜袋,背过身眼疾手快地装了满满一袋炸货,塞到洛川手里,端着铁盆乖巧地往楼梯跑去。 洛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和偷东西的小狗交接赃物的同谋。当然,也没停下往嘴里送炸货的动作。 …… 二十七,包粽子。 “爸,”倪青望着整整一缸泡好的糯米,瞳孔地震,“你应该知道咱们只有四个人对吧。” “是啊,”倪建华熟练地展开两张粽叶,折出漏斗,往里塞满糯米咸蛋黄五花肉,三两下包好绑紧,“所以我才泡了这么一点儿嘛。” 倪青无言以对。 “看会了吗?”她问和自己一样呆若木鸡的洛川。 “完全没有。”洛川两辈子都是手工白痴,做些家常菜倒是可以,像什么粽子青团汤圆之类的节日限定款,那是通通不会。 “别杵在这儿啊,去,搬俩板凳过来。”倪建华百忙之中抽出手给两人指了一下。 两只呆头鹅乖乖照做,然后一人被发了一张粽叶。 “来,”倪建华一步步教她们,“看我动作,先把叶子折成这样……” 一个小时后,面对一筐要么漏米要么叶子裂成两半的歪瓜裂枣,颇具挫败感的倪建华深深叹了口气:“算了,蒸糯米饭吧。” …… 二十八……快玩成傻子的倪青终于准备补作业了。 单看文科,倪青考得相当不错,不仅成功进入了快班,还因为进步明显获得了减免寒假作业的资格。 但要是论起理科——自从出分以来,十四班的物理老师就再没对倪青露出过笑脸了。 虽然不是高考科目,但高一下学期还是要继续学理科三门的,因此,寒假就是个狠狠布置作业“压榨”学生的好时候。 “洛川~”倪青夹着嗓子晃洛川的胳膊,星星眼恳求道,“你就帮我写一下吧~这么多张试卷,我得写到哪年哪月啊~反正下学期不是老头教我们,不会露馅儿的~” 洛川丝毫不动摇:“没门。” 预料到倪青接下去还会有更夸张的撒娇,洛川干脆放了个狠话:“再这样,我可就收拾东西回自己那儿了。” 倪青的嘴角咔嚓掉了下去,不情愿地松开洛川,哀叹一声,认命地捡起了笔。 在她低头看题目时,洛川露出不出所料的笑容。 放假以来,洛川一直住在倪家。起先是倪家父母怕洛川一个人太孤单,硬要留她在家,到了后来,洛川住得都不好意思了,倪青却死活不让她走。 原因很简单,倪青也有害怕的东西。高芳芳倪建华很好,可是她不是真正的倪青,她害怕露出破绽。越是害怕,就越是会去想象,变成一个个噩梦,在她的脑中盘旋。 只有洛川在身边时,那些糟糕的幻想才不会出现,她会将自己的注意力尽数投到另一个自己的身上,不论做什么,都是一种慰藉。 她总以为是洛川更依赖倪青,现在才发现,原来倪青也已离不开洛川。 倪家是一幢九十年代的落地房,共四层楼,除了一层作为店面出租外,其余三楼前后各两个房间,外带一个顶楼露台,平时用来晒衣服,两侧的花圃里种着山茶和桂树,树底下的空间也不浪费,辟了一小块种小葱和蒜。 房子虽有些陈旧,但对一家三口来说空间实在宽裕。倪青占据了整个四层,朝南的大房间是卧室,后面朝北的小房间做了书房。 宽敞的书桌完全能容纳两个座位,写完了寥寥无几的作业的洛川坐在左侧,假装看书,实则饶有兴趣地观察倪青愁眉苦脸的样子。 天色渐暗,朝北的书房采光差,洛川伸手拉开台灯,柔和的光照下,她嘴角的坏笑更加显眼了。 没写两道,倪青便受不了了,她转头看看悠闲的洛川,再捏着鼻子尝试读题,果不其然地失去了耐心。 “我说,”倪青把可怜的笔杆撇开,“你不会以为我没发现你在看我吧?” “不啊,”洛川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就喜欢看你这幅抓耳挠腮的样子。” 倪青气得牙根痒痒:小东西怎么心眼这么坏! “不会。”她往椅背一靠,摊开手耍无赖,“教我。” 洛川挑眉,把书倒扣,当真凑过去看题。 她颇为认真地研究了好一会,随后也和倪青一样,靠上椅子,语带戏谑道:“这题是期末考试的改编版,就几个数据变了,你们老师没讲过吗?” 倪青开始磨牙了。 倪青站了起来。 倪青伸长手臂。 倪青把洛川连人带椅轰出了书房。 “倪青!”洛川敲门,“倪青放我进去!” 倪青哼一声,把门反锁了。 “我的书还在里面!” 咔哒,房门开启一条小缝,一本夹好了书签的《小径分岔的花园》被递了出去。 咔哒,又给锁上了。 洛川怀抱着书坐在走廊上,一阵风吹过,颇有萧瑟之感。 完,把人逗炸毛了。 倪青把人赶出去还有另一个原因。 隔壁邻居家养的小狗冲着门口的汽车汪汪乱叫,远处巷子里响起摩托的轰鸣,摆在街口的烧烤摊刚刚支开,炭火的白烟袅袅升起。 一切都是那样普通,像是某个平凡人回顾自己一生时,最容易想起的时刻。 但对于倪青,这更像是一场梦。 而梦醒的钥匙,正握在她的手中。 夕阳吝啬地露出乌云,将天空晕染成浓郁的紫色,也将倪青眼底的孩子气吞噬殆尽。 手机屏幕亮起,倪青站在书桌前,徐徐打下一行字: 第17章 【我们见一面,明天。】 …… 二十九,超市员工休假,父母早早去了店里营业,只剩下倪青和洛川在家。 洛川起的早,赶上了倪家父母的早饭时间,吃到了刚出锅的香脆生煎包。 等倪青起来的时候,就只有底面被浸得油乎乎且软乎乎的包子了。 生物钟这东西不是轻易能调出来的,倪青一向是个夜猫子,上学时没办法,到了放假,就非睡到自然醒不可了。 为了多睡一会,舍弃新鲜出炉的早餐也是能接受的代价呢。 倪青把微波炉重新加热的生煎包按进醋碗里,等咕嘟咕嘟的泡泡都消失后,方才咬开了这只被醋淹死的倒霉包子。 中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倪青拍摄了年前最后一支视频,风格选用了后世火过一段时间的黑发红唇妆,遮盖了原有的稚嫩,气场空前强大。 洛川坐在镜头外,目睹了倪青换脸的全过程,问出了她一直想知道的问题:“倪青,你真的只比我大四天吗?” “为什么你什么都会啊?” “不啊,我也有不会的东西。”倪青随口道。 “比如包粽子?” “不止呢,还有包饺子、打豆浆、擀面条、点豆花……” “打住打住,你要是这些都会,那完全可以自己开家早餐店了!” … “我出门一趟。”倪青披上外衣,从粉红毛绒拖鞋换成黑色皮靴,抓上装着三脚架的背包,向洛川报备道,“去拍几段街拍。” “不用我帮忙吗?”洛川问。 “不用啦,”倪青系紧鞋带,“你那篇短篇不是还差一点就写完了嘛。” “乖,”她拍拍洛川的头,“留下看家,昂。” ———— 大年二十九的c市一中门口,行人寥寥。 倪青把三脚架支上,镜头对准学校的红墙,拍摄了几组走路的镜头。 卡其色风衣搭配复古格纹围巾,与她的妆容相得益彰,一中富有年代感的红色砖墙将人带入港剧的年代,完全想不到镜头里的飒爽美人其实几天前才穿着蓝白校服,从围墙那头走出。 风里飘来了烟味,倪青面不改色地收起三脚架,坐上长椅,轻拍身旁的空位。 “你很漂亮。”女子的声音很年轻,语气则有些疲累。 “漂亮不是什么好事。”倪青的目光落在她笔直的黑发上,意有所指,“你我都很清楚。” 女子哂笑,转开话题:“你的引导成功了,魏智强会去m城过年。他这几天一直住在酒店,我被叫去陪他,他亲口说的。” “什么时候出发?”倪青闻出她抽的是自己过去常抽的牌子,手指习惯性地搓动,但很快用意念压制了烟瘾。 “明天早上的飞机。”女子碾灭烟头,眼中似笑也似恨,“我和他一起。” “做得很好。”倪青并不关注她的心情,语气仍旧是淡漠的,“记住你的任务,一刻都不能忘。” “我明白。”女子点头,“我会按你说的,继续讨好他。” 北方吹起了落叶,也吹起了倪青的衣摆。“不止是讨好,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倪青清冷的眸子里映着女子的模样,比记忆中更多青涩。 “蓝映月,想要为你姐姐报仇,就得狠下心来,让他万劫不复。” “如果不是他,蓝晓枫不会死,你不会变成孤儿,更不会辍学。你们本可以像这世上所有普通的姐妹一样健康地长大,是他毁掉了你们。”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倪青眼神锐利如鹰,“我的手里有你姐姐受害的照片,为什么我们不能用法律的途径报仇呢?” “蓝晓枫已死,她没有留下任何证明自己被强.奸的证据,魏智强完全可以推说她当时是自愿的。”倪青紧盯着蓝映月,放缓的话音中带着残忍,“甚至,说是她勾引了自己。” 蓝映月猛地站起,瞳孔缩成一点,指甲深深扎进掌心。她的唇在发抖,破碎的话语从中漏出:“我……他,不,不,他不能!我决不允许!” 倪青笑了,牵起她的手,轻柔地抚平:“那就照我说的去做。” “记住这份仇恨,它是你最好的武器。” 第14章 大年三十,m城。 这大约是最符合纸醉金迷一词的城市。永不凋谢的金树,永远明亮的天空,众多赌场如巨鲸的须板,吞食无数赌徒,滤下流水的金钱。 财富被以极其轻易的形式堆在娱乐场里,几枚筹码,一念之间,或是散尽毕生家财。 虽是新年,赌场里依旧人头攒动。 穿着清纯的女子挽着中年男人的手臂,踮起脚往人堆里张望。 “魏哥,”蓝映月的脸上全是对新奇事物的好奇,“咱们要么也玩儿一把?” “行啊。”魏智强揽住蓝映月纤细的腰,“你来选张桌子。” 蓝映月围观了一会儿,略过被围观的最多最热闹的那几桌,走向一张相对冷清些的赌桌。 魏智强宠溺一笑,并没反对,坐下来,又问:“押什么?” 隔壁桌传来欢呼声,蓝映月望见人群中央那个秃头男人,身形并不高大,穿着体面古板,将满桌的筹码拢到胸口,深吸一口气,露出无比陶醉的表情,又一次尽数推出。 蓝映月打了个哆嗦,脑中盘旋着临行前与倪青的交谈,半晌,才定住心:“押……庄吧。”嗓音仍带些许颤抖 所幸,魏智强并未察觉。他轻松地把玩手中筹码,思考该押上多少。 “第一把,少押些试试手气吧。”蓝映月劝道。 “也对。”魏智强颔首,押上一枚一千的筹码。 发牌,开牌,庄赢。 身边传来的哀叹比先前的欢呼更大。 秃头男人瘫坐在椅子上,布满血丝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距他仅有咫尺的财富,而它们正在被荷官的手无情地收回。堆叠成高楼的筹码一刹倒塌,男人的鼻子里淌出了鲜血。 再次开盘,庄赢。 第三盘,庄赢。 第四盘,和,一赔八。 “哈,”魏智强的声音比那些人平静,“看来今天运气不错。” 蓝映月回过神,努力维持自己在他面前的人设,娇笑着附和道:“是啊,魏哥手气真好,这么快就翻倍了。” 魏智强原本并不打算赌上很多,只换了三万块的筹码,仅仅四把之后,已赢了近四万。 而在他们身边,那个秃头男人已不见了踪影,赌桌旁人群散去,荷官仍在机械地发牌,地上男人留下的鼻血早被擦尽。 “魏哥,咱见好就收吧。”蓝映月按住魏智强正准备推出筹码的手,“翻一倍也差不多了。” “眼界还是太小。”魏智强的手滑到了蓝映月的大腿上,“也没多少钱,再玩几把也不迟。”脸上俨然没了先前的冷静,流露出些许兴奋。 魏智强并不缺钱。他父母是c市最早富起来的一代商人,在那个房地产尚未腾飞的年代里,眼光独到的他们给他留下了数套一线城市的房产,使他仅靠收租便能吃喝不愁。魏智强最初选择教书,其实只是因为个人喜好,想要时刻接触这个年纪的女孩儿。 因为出手阔绰,他渐渐结识了c市有相同爱好的人,进入了他们的社交圈子。他们中的许多都颇有身份,看不上一般风月场上的货色。魏智强看到了可乘之机,于是利用自己的职业优势,做起了掮客的生意,越做越大。 蓝映月的姐姐蓝晓枫,就是受害者。 魏智强又赢了一把,见蓝映月还在发呆,径直拉住她的手,眼神中全是得意。 眼前男人的面目有了一瞬的模糊,姐姐被江水泡得浮肿的脸浮现在眼前,蓝映月感到自己的头皮开始发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被激起。 她想起了倪青说过的话:“你的任务,不是让他输钱,而是把他留在赌场里。” 蓝映月霎时明白了。几万块的输赢算得了什么,对魏智强来说连九牛一毛都不是。相比起金钱,他更渴望的是刺激。 他引诱无知的学生,逼她们堕落,正是在用她们的痛苦刺激自己空虚的内心。正如此,当他被倪青威胁不许接近洛川,又厌烦于洛芝兰的疯癫时,他会自然地寻找其余的消遣。这时,若加上一点引导,哪怕只是几则垃圾广告、几个推销电话形成的心理暗示,他也会像见了血的鲨鱼,自己咬上鱼钩。 倪青想要看到的,就是一场由人性的弱点引发的陷落。无需自己动手,也不必步步为营,只要看清他内心的渴望,仇人会自己走向末路。 前面又热闹起来,蓝映月定睛一看,牌桌旁坐下的是个相貌普通的青年,非同寻常的是,他的右手只剩下了半个手掌。 蓝映月真心地笑了,扭动肩膀,丰满的胸部贴上魏智强的手臂,发丝撩过他的颈侧,在他耳边柔声道:“好~不管魏哥做什么,我都相信你。” 她眼中的犹豫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毫无心机的清浅的期待。 第18章 □□上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赌徒们的精力似乎无穷无尽,蓝映月已记不清眼下是第几盘,只听见筹码相互碰撞的脆响,人们的尖叫与哀嚎重叠在一起,头顶的摄像头密集得如同苍蝇的复眼,使人望之生畏。 魏智强的财富正在积累。他的运气的确很好,偶尔输一次,很快又会赢回来。 身边不知何时围了一群观众,几个一看就深谙其道的人低声指导接下去的押法。 魏智强没有听他们的,转头将筹码全部投到了另一边。 开牌,魏智强又赢了。 “魏哥牛b!”蓝映月尖叫着跳起来,笑得极其放肆。 魏智强洋洋得意,耸肩摊手,享受周围人的赞叹。 “你不是想要个包吗,”魏智强语气宠溺,随手把面额最大的那枚筹码丢给蓝映月,“归你了,随你怎么花。” “魏哥,”蓝映月攥紧筹码,适时劝道,“还要继续吗?” 赌场里没有钟表,高于外界的氧气浓度使人不感疲倦,不知不觉间,时间已走到了晚上七点。 蓝映月嘟起嘴:“你不是说好要陪我过年的嘛。” 魏智强又拿了一枚筹码塞到蓝映月手里:“乖,你先回房间,我再玩一会儿就去找你。” 蓝映月没再强求,只拉着他的手,强调道:“那……你快点哦。” —— 蓝映月没有回房间。 走出赌场,恍若隔世。 蓝映月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m城地处南方,深冬时节也不甚寒冷。走得多了,竟觉得身上的毛绒马甲都穿不住了。 除夕夜,游客大都聚集在底层的草坪上等待烟火表演,上层露台则空空荡荡。 蓝映月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拨通了倪青的电话。 电话那头隐隐传来鞭炮声,过了一会儿,倪青开口:“过年好。” 蓝映月呆住了,她没有想到对方第一句话会是这个,把她预先准备好的严肃汇报卡在喉咙里。 “倪青,快点下来,烟花买回来啦!” “马上来,等我一下!” 对话被电波传得失真,其中的欢快仍令蓝映月恍惚。 姐姐离开后,春节已失去了意义。 同事们各有去处,若非这次和魏智强来到m城,蓝映月恐怕会躲在冷清的出租屋里,听着外面的烟火声,喝到烂醉。 如此想来,和倪青相识,加入她的计划,或许是自己这几年来做的最有意义的决定。 一阵嘎吱声过后,对面安静了下来。 “抱歉,现在可以了。” “魏智强还在赌场。”蓝映月言简意赅,“你算得很准,他已经陷进去了。” “还不够。”倪青的声音依然沉着,“十点之前,把他叫回来。” “为什么?”蓝映月不解。 “要给他一个冷静下来的机会。”倪青说,“让他算一算账。” 人在上头的时候是不会在乎外物的,那时候的他一门心思盯在赌桌上,想不起自己的来路。而当离开那个环境,算清楚自己一天的盈亏,真正的陷阱才会向他张开口子。 亏了,他会不甘心,觉得自己是一时失手,之后再不济也能把本金赢回来;赚了,他会自鸣得意,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规则,明天还能赢得更多。 而不论输赢,其结果都是相同——他会彻底甩开第一天时的克制,走进那个无底深渊。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蓝映月对倪青产生了深深的敬佩,同时也许多疑惑,“你能用几条信息把魏智强引到m城,又能发现他的弱点,还能找到我姐姐当年的照片——你和魏智强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会这么恨他?” “最简单的赌徒心理而已,”倪青避重就轻,“人性的弱点都是相通的,换作是你我,未必不会失足。” 蓝映月本想问更多,倪青打断了她:“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蓝映月怔怔地放下手机,转身的一刹,瞥见一个人影,沉默地坐在露台的阴影里,不知坐了多久。 蓝映月吓得浑身一抖,手里的小包滚到地上,里面的杂物散了一地。 她赶忙弯腰去捡,没捡几样,和一只掌心有长疤的手碰到了一起。 她弓着腰,手里捏着捡回来的零碎物件,目光向上,撞见一双深邃的眼睛。 来人走出了阴影,她的大半张脸隐在口罩下,头发堪堪及肩,在脑后扎了一个小髻。 她的衣着很不起眼,但在对视的那一瞬,蓝映月竟有一种被饿狼盯上的森冷感,不由地退后一步。 女人似有不解,站直了,没说话,只将她捡回的东西递到蓝映月面前。 “谢,谢谢。”蓝映月接过东西,低声道。 “你……是这家酒店的住客吗?”蓝映月正要离开,女人忽然开口,声音意外地好听。 “……嗯。”蓝映月犹豫一刻,转头看见自己手里的房卡,索性承认。 “可以借我坐一次缆车吗?”女人问。 蓝映月懵了,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指的是酒店内运营的观光缆车,因为对外开放时间已过,现在只有酒店住客可以乘坐。 蓝映月本不想去坐那个,但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正好我也要去,一起吧。” “谢谢。”女人眼角微弯,像是在笑。 … 缆车车厢里弥散着诡异的气氛。 蓝映月尝试观察女人,但除却她那双可怕的眼睛和手上的长疤外,没有找出第三个记忆点。 她很奇怪。此时,酒店面对的方向正有一场盛大的焰火,可她完全不关注那面,全程都在凝视酒店大楼。 蓝映月想不通缘由,却又不敢问,只能陷入诡异的沉默。 缆车即将到站,蓝映月终于忍受不了沉寂,鼓起勇气问道:“我要下车了,你呢?” 女人点头,惜字如金:“嗯。” 车门打开,蓝映月率先跳下去,走出几步后,回望身后:“那……我先走了。”说罢,便要转向右侧的走廊。 “你走错了。”女人叫住她,“你的房间要往右边走。” 蓝映月停住脚,抬头看了下标识,果然是在右边。 她对女人尴尬一笑,快步走向正确的方位,几乎是用跑的离开了对方的视野。 等来到房门前,刷卡进入房间时,蓝映月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明明没有和她说过自己住哪间房,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想了一圈,最后把目标落到自己的手包上,拉开拉链,她在最里面的夹层里找到了写着房号的房卡纸壳。 大概是她帮忙捡东西的时候看到了吧。蓝映月左右翻转纸壳,心想。 只是,塞在这么里面的东西,会轻易掉出来吗?蓝映月记不清那时的场景。 …… 第二天下午,魏智强依旧泡在赌.场,蓝映月百无聊赖地逛街,路过酒店缆车,发现它停运了,门口横了一圈警戒线。 当天晚上,她刷到一条新闻,下午时分,两名男子在缆车里遭遇枪.击,当场身亡。 蓝映月的眼前浮现女人的眼睛,她的后背瞬间湿透了。 作者有话说: 重申:角色行为不代表作者本人三观,珍爱生命远离赌bo 第15章 “倪青,这边!”洛川捏着两根仙女棒,挥动手臂。 “你刚刚在跟谁打电话?”洛川抽出新的仙女棒递给她。 “一个朋友。”倪青把洛川手里那根的火渡到自己这边,仙女棒很快被点燃,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好多年没见了,最近才联系上。” “女的?”洛川丢掉燃烧殆尽的棒子,双手抱胸。 “不然呢?”倪青没好气地点洛川的额头,“想哪里去了。” “你们关系很好吗?”洛川显然并未放下心来,想了一会儿,追问道。 “一般,”仙女棒不大持久,倪青蹲在家门口台阶上,在花样百出的烟花堆里翻找感兴趣的,“只是以前在同个班呆过,算是同学吧。后来关系恶化了,就没再见。” 实际上,所谓的关系恶化指的是……让她死在自己面前。 倪青回想起前世与蓝映月的最后一面,摇摇头,大过年的不适合想这些血腥的东西。 “欸,这个好像没见过。”倪青拿出一盘包装上印着一只鸡的烟花,念出名字,“母鸡下蛋。” “点了看看。”洛川的脑袋也凑过来。 倪青拆开包装,拿出一个母鸡形象的纸壳子,为了防止烟花刺客,还特地远离了家门,点燃了横在母鸡胸口的引线。 寸长的金色火星窜出,烟花发出咻咻的啸声,不到五秒就彻底熄灭。随后,母鸡屁股后挂着的小气球“噗”的被吹鼓,顾名思义,母鸡下蛋。 坐在门口的两人被这无聊且幽默的设计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半晌,洛川干笑一声:“哇哦,好……”甚至找不到形容词。 第19章 “好强大的烟花。”倪青只觉得牙疼。 哗啦—— 栅栏门打开,高芳芳钻出来:“你们怎么不玩了?” 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再点一个“母鸡下蛋”。 然后,大年三十的晚上多了两只下蛋的母鸡,以及三个沉默的人。 寒风忽而吹拂,树影摇曳,吹淡了硝烟,激起一片寒战。 “好冷。”倪青缩成一团。 “咦?你们为什么都坐在这儿?”栅栏门又被打开,倪建华钻了出来。 三人对视一眼,决定——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再点那个东西了!”高芳芳愤然跳起,果断把那盒“母鸡下蛋”雪藏,给几人分发了一批正常且安全的烟花。 “我说,”倪青举着一把亮得如同电焊的烟花棒,甚至觉得自己在点烽火,“你们是不是买太多了?” “确实。”洛川摸着下巴,笑容比烟花更亮,“不过很热闹呀。” “这是我过的,最好的一个年了。” 咻——咻——啪! 远处焰火升空,争先恐后地炸出漫天繁星。它们闪烁着,绽放着,也消逝着。两朵烟花交叠,一刹那的光芒映亮了深沉的夜晚,短暂地耀眼之后,又如流星般坠下。 响声仍在轰鸣,将仰望天空的人们的脸染成不同的色彩,无声的烟花正在无数人的眼眸里跳动,每一个人所见的风景都独属于自己的内心。 “洛川。”倪青凝望身边人透亮的眸子,像在唤她,也像在唤自己。 “新年快乐。” …… “青青!小洛!”咚咚咚的敲门声震得倪青一个轱辘滚下床,“起床啦!” 倪青用发麻的手捂着自己的腰,坐在地板上茫然了好一会儿,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颇为古朴的房间里,又为什么会人如此不长眼,一大清早就以如此粗暴的方式喊自己起床。 直到床上的另一个鼓包开始蠕动,一颗头发凌乱的脑袋探出来,倪青的起床气方才被缓缓寒冷压制。 “嗯?”洛川搓搓惺忪的睡眼,努力撑开眼皮,“你掉下去了吗?” 倪青捋一下头发,打了个哈欠,点头:“没睡习惯这个床。” 洛川躺回去,四肢抻开成“大”字,深呼吸伸了个巨大的懒腰后,唰一下泄了气:“床垫太软了。” 洛川爱睡硬床,睡软床会让她腰酸,虽然睡眠时间足够,但总觉得没休息好。 倪青爬回床上,抱住自己的厚被子。因为床实在太软,简直像是陷入了一片沼泽一样,缓慢地向着中心凹陷。 两人面对面躺着,困意再次侵染,两道几乎同频的呼吸愈发靠近,也愈发平稳。 淡淡的木质香弥散在空中,蓬松的被子留着暖和的太阳味,倪青咂咂嘴,俨然要再次睡过去。 “!!”洛川忽然清醒,一个激灵爬起来,看一眼时间,然后大力摇晃身边的倪青:“醒醒!已经九点钟了!” “哎呀,才九点而已。”倪青迷迷糊糊地摆手,闭着眼将手臂环上洛川的脖颈,往下一拉,把人按回枕头上,“继续睡。” 倪青的睡颜近在咫尺,洛川赶忙转开自己发红的脸,努力挣开倪青,蜷起双腿,把被子扯到眼下,闷声道:“不是,我们今天要去爬山啊,你忘了吗?” “!!!”倪青瞬间瞪大了眼睛,“哗”地掀开被子,因为起得太猛,眼前阵阵发黑。 “嘶……”她捂住额头,掌根用力揉了几下太阳穴,“睡懵了。” 洛川翻身下床,拉开窗帘,窗外的景象并非西城区方长街的街景,而是一片竹林。 高芳芳的老家在c市的山区,近年被开发成了一个知名旅游景点,许多在城里打工的村民回乡创业,倪青的舅舅高建业就是其中一员。他在景区附近开了一家民宿,邀请倪青一家来过年,当然,是一家四口。 洛川本不想叨扰,奈何老两口牢记着她家被高利贷骚扰、家长出去躲债的人设,硬要她跟着过来。 民宿房间不多,春节期间生意火爆,一房难求,不好意思多开一间双床房,两人便又一次睡在了一张床上。 从c市出发,要开车近两个小时才能到达民宿。一行人于大年三十中午启程,被九曲十八弯的山路折腾得够呛,中途还因为修路绕行了一段搓衣板泥坑路,前两天刚擦干净的车一下成了斑点狗。等到抵达目的地时,已接近晚饭时分。 山中的傍晚比城市更加绚烂。 天还未暗,金色的夕阳从乌云的头顶冒出一个尖角,层叠的树影中传来阵阵鸟鸣,天际自青蓝转向橙红,渐变的色彩之下,道道炊烟袅袅升起,如同倾倒的海浪,渐渐消失在云海的末端。 c市习俗,在年夜饭之前,要摆上一桌贡品,每个家庭成员轮流烧纸上香后,方可开始做饭。 倪青跪在蒲团上,有些僵硬地对着供桌拜了三拜。 倪青并不信神鬼,可若论起来,她的确是忝居在倪青体内的孤魂野鬼,拜祖宗时总有些心虚。 列祖列宗四方神佛,倪青在心里默念道,实在愧疚,占据了倪青的身份,晚辈在这里给你们告罪了。 我上辈子作恶多端,也不配被谁眷顾。各位要是在天有灵,请保佑倪青的爸爸妈妈,让他们生活安乐,免于波折。 还有……倪青顿了一顿……还有,若可以,请保佑这一世的洛川,她从前过得不好,但本性不坏。她不像我,她该拥有正常的人生。 拜完,点香。 倪青将三支细香插进香炉,正要收手时,一点香灰掉到了虎口。 “香灰烫手,是好兆头。”高芳芳笑呵呵道,“看来我们青青明年会有好运气呢。” 倪青抚摸手上的红印,低头看去,有一瞬的失神。 她扭头凝视香炉,又将目光隐蔽地投向站在另一边的洛川,少年面对夕阳站立,仿佛披上一层柔和的外衣。 就在她背于身后的手上,有一个与香灰印记完全一致的淡色胎记。 ———— “等,等一下。”洛川弯腰捂住小腹,另一手紧紧抓住木栏杆,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前面喊道。 倪青下了几个台阶,回到她的身边,反手够到背包侧边的水杯,拧开瓶盖递给她。 洛川猛灌了几口,擦掉额头一层薄汗,双臂搭上倪青的肩膀,彻底歇菜了:“歇会儿,真走不动了。” 倪青伸长脖子望她们走过的路,直线爬升怕不超过三十米,对这位的运动能力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其实两个洛川都是假期轻易不出门的懒鬼,倪青早晨想起昨晚答应了父母要一起去爬山时,还在被窝里赖了足足半个钟头才肯起床。奈何倪青的身体素质比洛川好上不止一点儿,只是心理上不愿出门,身体上还是没问题的。 当浩浩荡荡的队伍拉到景区山路的起点,漫长的登山拉开序幕后,洛川渐渐落到了最后,连倪青年近七十的老姨婆走得都比她快。 倪青继续充当支架的角色,眼看着前边的队伍越走越远,哭笑不得道:“等咱们爬到山顶,该不会要天黑了吧?” “什么?”洛川的大脑显然也和肌肉一样宕机了,跳过思考直接哀嚎起来,“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倪青阴笑起来:“上了贼船还想跑?晚啦!” “啊啊啊——”洛川发出漫长的悲鸣,然后脑袋一歪,嘎嘣,瘫在了倪青的身上。 “我不管,走不动了,背我吧。”她耍起了无赖。 倪青才不怕她这招,微微下蹲,抓起洛川的两只手就要把人往背上甩—— “等等等等!!”洛川见她要动真格了,也不装了,手忙脚乱地跳下几级台阶,“你来真的啊?” 倪青哪能不知道自己的性子,嘴上说得多响亮,其实一试就怂了。 她仍说得一本正经:“是啊,不是要我背你吗?”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十分纯良。 “不不不不不……不用了”洛川莫名结巴起来,眼神也变得闪躲。她缩起脖子躲开倪青的手,仰望仿佛无穷无尽的上山路,狠狠咬牙—— 她蹭蹭蹭蹭爬上数层台阶,一口气跑得没影了,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抗拒。 倪青耸耸肩,倒也没发觉什么异样,只轻轻一笑,喊道:“别跑太快,当心摔着。” 前方树林掩映中的人影果然停了下来,但并不转身回望,只是将手置于胸前,聆听自己如鼓的心跳。 … 山顶的景色很美,瀑布倾泻而下,水流的合唱震耳欲聋。阳光正好,腾飞的水雾将光拆成七彩,刻画出天空中罕见的双层彩虹。 瀑布下有石洞,充沛的水流将每个行人包裹,浓郁地几要看不清前路。 倪青带着洛川快步跑出,出洞的刹那,阳光照在她微湿的发梢,水珠折射出无数道光芒,仿佛整个人都在闪耀。 “好美。”洛川轻声呢喃着。 “是啊,景色好美。”倪青俯瞰山川,叹道。 第20章 洛川垂下眼帘,没再开口。 我眼中最美的景色,不在脚下,而在身边。 第16章 蓝映月每天和倪青回报魏智强的情况。 与众多住在赌场里不肯出来的赌徒相比,魏智强的自制力还算不错。几天的疯狂后,他渐渐形成了朝九晚六的生物钟,每天晚上准时收工,回房结算自己的盈亏。 起先几天,收支仍是平衡,赢来的钱甚至能支付他这一趟的旅费。但随着时间推移,魏智强渐渐笑不出来了。 初六那天晚上,蓝映月见他连打了十几个电话,不是催租,就是借钱。 打完电话,魏智强站在落地窗前,面对窗外的繁华,骂了一通脏话。 蓝映月耐心等他骂完了,气消了些,才慢悠悠地走过来宽慰他:“魏哥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 魏智强一拳砸在玻璃上,表情狰狞。 蓝映月赶忙捂住他的手,轻柔地抚摸。 魏智强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 蓝映月乖顺地望他,眨眼的模样很是娇羞:“魏哥~” 魏智强不说话,伸手向下探去,动作粗鲁。 … 蓝映月冲了很久的澡。她用力地搓洗被触碰过的皮肤,直到发红破皮。 走出浴室,男人已经睡熟,鼾声规律。 蓝映月换上了自己最厚的衣服,悄声离开了房间。 不知为何,她又走到了除夕那天遇到神秘女人的露台。 夜色沉静,蓝映月觉得自己冷得像块冰。 她掏出烟,连打了几下火机才点燃,对着外头,将苦涩的烟气咽入肺里,再从鼻子里喷出。 她不愿回想方才的事情,但她没法忘记这样的羞辱。 她又想起了姐姐。当年只有十五岁的她,在被那人伤害后,又被迫面对比他更加恶劣的“客人”时,该有多么绝望啊。 接触倪青,第一次听到她的计划时,倪青和她讲过这样一番话:“一旦加入我,你需要接近你的仇人,用尽手段接近他、取悦他,要放弃自己的尊严,忘掉自己的身份。你会被轻贱,会被玩弄,甚至遭受更多难以想象的羞辱。而你所做的一切,没有人会看到。” “你必须仔细思考——这值得吗?” 蓝映月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此时此刻,她很想姐姐。 四岁那年,父母去世,姐妹俩像踢皮球一样在几家亲戚间轮转,最后,谁也不愿再接纳她们,便将她们送入了孤儿院。 那时的日子很不好过,幸好,她有姐姐。 蓝晓枫很争气,她考上了c市一中,靠打工攒了一些钱,两人的生活不再那么拮据。 蓝映月以为一切会好起来,以为只要有姐姐在,就不会有人欺负她。 可是很快,蓝晓枫退学了。蓝映月的学校里传起了风言风语,说姐姐是因为不检点才被开除的。 蓝晓枫自杀时,蓝映月十三岁。姐姐没有告诉过她自己靠什么挣钱,但十三岁的孩子已经知道很多了。她曾见到姐姐后背层叠的红痕,看到她衣裙上大片凝固的蜡油,当然,还有她带着医院消毒水味回来时,毫无血色的脸。 但蓝映月什么都没说。她安心地享受着姐姐用身体和尊严换来的钱,仿佛对此一无所知。 直到那个极其闷热的午后,她见到了蓝晓枫的尸体。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 蓝映月的世界崩塌了。她无法再欺骗自己,更无法想象没有姐姐的人生。 失去庇护的她很快走上了另一条路,一条与姐姐极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路。 她今年二十一岁,已经卖了五年的身。蓝映月从前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过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可今晚,或许是姐姐的缘故,她觉得自己无比恶心。 “这里不让抽烟。”声音有些熟悉,但蓝映月记不起它的主人。 带着伤疤的手横到眼前,徒手掐灭了烟头。 “是你!”蓝映月本能地后退,小腿撞上花坛的尖角,疼出眼泪星子。 “你,你居然没有走?”蓝映月倒吸冷气,指着幽灵般出现在眼前的女人,惊恐道。 女人依然带着口罩,头发完全扎起,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遮挡了那双危险的眼睛。 女人并不回答,目光落在蓝映月的脖子上,向前走了一步。 “别——”蓝映月回想起那则至今未告破的案件,霎时腿软,浑身哆嗦起来,缩在露台的角落,想要高喊却又怕自己死得更快,只得闭着眼压低声音为自己辩解:“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那天请你坐了一次缆车而已,我,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放过我好不好?” 良久,身前没有动静。 蓝映月瑟缩着睁开一只眼,却不见女人的踪影。 她仍未放心,强撑着颤颤巍巍的双腿,找遍整个露台——女人不知何时离开了。 她一下瘫倒在地,瞬时激发的冷汗流到颈侧,擦过红肿的伤口,引来一阵刺痛。蓝映月皱了下眉,捂住伤口,眼珠转动的一刹,她瞥见花坛边放着一叠东西。 走近一看,是一打创口贴。 明明之前没有的……蓝映月拿起创口贴,呆愣愣地望向女人曾站过的地方,突然,手里的创口贴变得比炭火更加灼烫。 她一下把它丢在地上,抬腿就往室内走,但没走几步,她站住了。 蓝映月的脑中不断回放那天的情形与今天的短暂相遇,一个莫名的念头浮现:女人对自己……似乎并没有恶意。 她倒了回去,弯腰捡起创口贴,攥在掌心。 创口贴不再烫手,但它散发的温暖足够驱散寒冷。 ———— 洛川很喜欢山林的味道。 山里比城市更冷,早晨推开窗户,会看见一个雾与霜覆盖的世界,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草木气息,又被冷气浸染,比薄荷更清醒。 新下过一场小雨,天灰蒙蒙的,远处村子里的鸡咯咯地叫了起来,洛川关掉窗户,坐在窗边,静下心来写作业。 只不过,作业本的封皮上,赫然写着倪青的名字。 年前说着绝不代写作业,最后还是自己打了脸。 洛川努力说服自己,她可不是在助长作弊的风气,这都是有原因的。 没写几个字,楼下响起拉长的呼唤:“洛川——快来看——” 洛川眉毛微挑,丢开笔,探身推开窗。 楼下小院里站着的当然是倪青,但除了这人之外,还有只意料之外的小动物。 洛川睁大了眼睛:“哪儿来的羊?” 一人一羊一起抬头看楼上,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回来,两个的身上都粘着草碎。 “表姨家送的!”倪青把雪白皮毛的小羊羔往上抱了抱,小羊恰到好处地咩了一声,眼珠圆溜溜的,天然上翘的嘴角仿佛在笑。 洛川的心都快化了,外套也顾不上披一件,电光火石间跑到了楼下。 洛川不会抱羊,双臂僵硬地像个木偶。小羊不满的后蹄在她的左胳膊上留下几个红印,折腾了好久,才把脑袋搁到洛川的臂弯里,舒服地闭上眼睛。 “它好软啊。”洛川不由地压低嗓音。 倪青轻抚小羊的后背,微笑:“这可是正宗的羊毛衣呢。” 洛川犹豫了一下,总觉得这话有点地狱。 小羊很乖,两人抱着它走到院子空置的,把它放进舅妈刚刚铺好的窝里,它连眼睛都没睁一下,安心地睡着,睡眠质量羡煞倪青。 “不是说去村里拍视频嘛,”洛川和倪青并排坐在小马扎上观察小羊,用气声问,“怎么还带了只羊回来?” 为了感谢舅舅一家的招待,倪青决定给他们拍条视频宣传一下,顺便教大家如何经营自己的自媒体账号。此时乡村类型的视频刚刚火起来,不少城市居民开始向往视频里的田园生活,趁早抢占市场,对民宿和山村都是强大的助力。 “亲戚们太热情了,”倪青叹气,“我们路过表姨家,顺手帮她们解决了一下家里的网络问题。恰好她们家母羊前阵子生了,非要我带一只回来。” “倪青。”洛川眼里充满了钦佩和更深的感情,突然认真喊她。 “嗯?”倪青不明所以,毫无防备地贴耳过去,一点温暖的柔软擦过她的耳郭。 倪青呆滞了两秒,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猛然往后一靠,没有靠背的马扎登时翻倒。她摔了个人仰马翻,但一点没停留,立即爬起来站好,双颊的颜色从捂脸的手指缝里漏出来,比墙边挂着的辣椒串还要红。 “你……”倪青眼睛从没睁得这么圆过,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使她不知该对眼前人说些什么。 “倪青……”洛川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这样大,轻轻唤了她一声,向前走一步,想要拉住她的衣角。 “等等等等等等——等一下”倪青的心完全乱了,她连连退到墙边,甚至不敢再看一眼洛川的眼睛,只得低下头,目光胡乱地扫荡地板的花纹。 第21章 “倪青你听我说——”洛川颤抖的声音里,倪青听见自己鼓点一般的心跳,大脑完全停转,听不清一个字。 “我,我先上楼去了。”倪青悍然扭头,抓着扶手跌跌撞撞地往上走。 脚步声的尽头是房门紧闭的砰声,室内很快重回安静。 洛川的手落回身侧,被两人的动静惊醒的小羊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她的身旁,舔舐她的指尖。 洛川蹲下来,一下一下抚摸它的脑袋。 “小羊,”洛川的目光隐没在睫毛下,“你说,她会讨厌我吗?” “咩~”小羊的眼睛里映着洛川的影子。 “那……她会喜欢我吗?” 第17章 倪青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被子里。 她的心跳至今仍未平复。 时间长了,肺先受不了了,逼着倪青掀开被子,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她本是平躺着,但因为床垫太软,渐渐就滑落到了地上。 窗户没关严,外头下起了小雨。不时有冷风吹来,夹杂着雨水的湿气,房间里越来越冷。 倪青坐在地板上,打了个巨大的喷嚏,忽然想起半个小时前,洛川正站在那扇窗边,与楼下的自己对视。 说起来……倪青望着窗户上越来越密的雨点,想不到自己的嘴唇这么软…… !! 下一刻,回过神来的倪青疯狂摇头,连拍几下脑袋把这诡异的念头抛出去,果断起身,把窗户关严实了。 楼下院里看不见洛川的身影。这是当然的了,外边下着雨,又是这么冷的时候,傻子才会站在那里呢。 只是为什么……心里总有些怅然? 像是提着一口气,惴惴不安地盼望着某人的身影,非要亲眼望见了,才敢闭上眼睛。 倪青上辈子接触了不计其数的名流政要,自认练出了高超的洞察力和情商,可是换了个壳子,却完全不明白眼下是个什么状况。 不仅看不懂自己,也不明白洛川。医者不能自医,大概是这个道理。 倪青拉了张椅子坐下,桌上洛川用过的笔没有盖上,作业本摊开,满眼都是洛川娟秀的字迹。 倪青握住了笔杆,有那么一瞬,觉得洛川的字并非写在纸上,而是留在自己的掌心。 耳朵又开始发烫,纵目四望,房间里的每一样物件上,都有她们共同留下的痕迹。 两套同品牌的睡衣整齐叠在枕头上,共用的保湿霜和护手霜搁在床头,两支润唇膏当然也是同款。一蓝一粉的行李箱竖放在衣柜底部,上头悬挂着的大衣领口,还别着两人一起挑的胸针。 直到此刻,倪青才意识到她与洛川——这个二十年前的自己之间,竟已亲近到如此地步。 她不是不知道洛川对自己的依赖,换个角度来说,她自己又何尝不享受两人之间的亲密无间。 她原以为,这一切都能用她们本是同一个人解释,正因如此,才会不介意对方的靠近,将一切看作平常。 可若如此,又如何解释她此刻内心的纷乱呢? 她的心跳,她的耳郭,她的掌心,她的大脑……她的一切,都被洛川牵动着,这难道——真的只是对自己的感情吗? 倪青一生中遭遇过许多难题,而如今这个,或许是最出乎意料,也最难回答的一个。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不必问,也知道敲门声来自洛川。 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之前的事情,一心补作业。 全身心投入到一件事情上时,不论你先前有多么厌恶,都会做得无比迅速。 极其难得的,是倪青先写完了作业,放下笔。 手机是现代社会最伟大的发明,当双眼紧盯这个长条方块时,你可以忽视周遭一切——虽然是假装,但倪青对自己的演技坚信不疑。 天色暗如墨,屏幕格外的亮。诡异的氛围因洛川不时的瞥视而愈加浓厚,倪青不愿忽视,却又不想回应,索性站了起来,在衣柜里翻找自己的化妆包和便携灯圈。 反正她本来也有个待定的拍摄计划,提前拍掉算了。 三两下改好稿子,相机和灯圈都已架好,一直装作专心学习的洛川突然不装了。 她拿走了倪青的发卡,别到了自己的头发上。 “你不是想拍个适合圆脸的妆容吗?”洛川眼睛微眯,手虚虚地托着下巴,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我就是圆脸呀,为什么不拿我练手呢?” 正在喝水的倪青瞳孔一缩,险些把自己呛死。 咳了一阵缓过来,才发现洛川正在给自己拍背顺气,动作自然到根本没有抗拒的余地。 “那啥,”倪青已经到了和洛川有肢体接触就会心跳加速的程度,一时却也找不到推开她的理由,只得转一下椅子避开对方的目光,假装摆弄相机,“你是开玩笑的对吧。” “不啊,”洛川发出一声轻笑,刻意压低的嗓音格外动人心弦,“我当然是认真的。” “倪青,”她把她的名字念得黏着,像是在细数家珍,“你懂得好多东西,也远比我要成熟。” “我只是想帮你,想要为你做些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她将手覆在倪青的手上。 “这样……”她的尾音有些颤抖,“我才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 倪青没办法忽视洛川的话,更无法忽视这只冰冷的手。 她与洛川之间的联系,远不止一段相同的记忆。 洛川的恐惧,何尝不是自己多年来的噩梦呢? ——“你怎么回事?连个酒都端不稳?”酒杯碎了满地,客人的怒吼被迎面而来的巴掌遮盖。 跌倒在地,片片碎玻璃扎进掌心,疼得锥心。 ——“先生,我……”鞭子毫不留情地落在背上,呕出的鲜血堵塞了喉咙。 “因为你的疏忽,我们损失了四个弟兄。”男人的面孔隐在阴影中,惨白的灯光下,是师傅冷漠的脸。 “y,她是你的徒弟,你来处置她。”男人的皮靴踩在地下室脏污的水面上,“你明白利害。” ——“脱掉。”金碧辉煌的室内,男人用小刀挑起她的下巴。 “请您相信我,那些条子真不是我引来的!”她跪在那人脚边,眼中含泪,一颗颗解开前胸的扣子。 没有人再说话,刀锋滑过胸膛,如毒蛇般蜿蜒向下。 “唔……”洛川皱眉。 “抱歉抱歉,”倪青赶忙拿开睫毛夹,“夹到肉了吗?” “嗯。”洛川的眼眶里蓄起水光,“痛。” 倪青放下手里东西,贴近洛川的眼皮,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洛川浓密的睫毛颤抖两下,那双剔透的眸子里,倪青能清晰地望见自己的模样。 洛川微微抬头,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被拉近,仿佛下一刻就要她的鼻尖就要与倪青的唇瓣相碰。 心跳又一次加速,倪青率先挪开目光,随后才退回自己的座位上:“好一点了吗?”她的语气平和,然而藏在发间的耳朵已然通红。 “好了。”洛川凝望倪青的眼睛,在对方的闪躲中,眼珠倏尔滚动一圈,“要涂睫毛膏吗?” 倪青不说话,在化妆包里翻找合适的工具。 “别眨眼。” 两人的呼吸融在一处,时间仿佛被拉长,毛刷与睫毛相碰,室内仅存细碎的摩擦声,每一次的接触都是极度的仔细与克制。 倪青闭起一只眼睛,拉过旁边的补光灯,仔细端详洛川的脸型。 这时候的洛川还未褪去婴儿肥,脸颊上的肉比未来更多。倪青思索片刻,选择不打过多的修容,只用腮红修饰。 “倪青,”倪青寻找合适配色的时候,洛川问道,“你有想过带我出镜吗?”她的目光飘向桌上并未开机的相机,想象她与倪青出现在同一个取景框里,会是怎样的景象。 “没有。”倪青回答得很干脆,“网络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是说网暴吗?”洛川不解,“有这么严重吗?” 倪青拿起几个腮红,举到洛川的脸侧一一比对:“我不知道,但我不敢冒险。”她不允许洛川遭遇任何非议。 “另外……”倪青迟疑一刻,“还有魏智强的事情……”她们都明白,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只要魏智强对洛川还有心思,她必须谨慎行事。 倪青刻意提起魏智强,除却这层顾虑,更多的则是为了堵死话题。 不知怎的,她不大愿意与洛川处于同个镜头内。 那太……暧昧了。 洛川不再说话了。 倪青很快打好了腮红,左右打量洛川的脸,拍拍手:“好啦,就差最后一步了。” “喜欢哪个?”她拿出两支不同质地的口红,“哑光还是亮面?” 洛川有轻微的选择困难症,纠结了好一阵,指了指左边那支。 倪青找出一支唇刷,坐近了些,细细描摹洛川的唇形。 倪青画得认真,如同修补一幅稀世画作般,一点一点地勾勒、描绘。 第22章 洛川的下唇丰满,亮晶晶的唇釉叠在唇中,像雨后树林里的莓果般娇艳欲滴。 让人……有吻上去的冲动。 倪青的手一抖,刷子歪向唇角,画毁了一笔。 她慌忙擦去多余的颜色,索性抛开刷子,用指腹晕染开来。洛川的鼻息喷洒在指尖,小巧的舌尖在洁白的齿间若隐若现,倪青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把注意力放回妆容本身。 大功告成,打眼一看,反倒比先前更诱人了。 以及,洛川的唇,真的很软。 “完成。”倪青把自己的脸藏在镜子后,分明是素颜,双颊却比镜子对面带着完整妆容的洛川更红。 “好看。”洛川小心触摸镜子里自己的容颜,赞叹道,“像油画一样呢。” 倪青一边和自己脑子里的非分之想搏斗,一边打起精神回答:“这个妆容的灵感的确来自古典肖像画。” 洛川没有给倪青留下逃避的余地,她将镜子拉下,抚摸自己的耳垂:“这种妆容,应该搭配些首饰吧?” “你说……”她笑得婉转,“珍珠怎么样?” 倪青咽了下口水,一时失神。 面对洛川动人心魄的脸,倪青再也无法无视自己的心思了—— 这分明就是心动。 第18章 “该死!”洛芝兰狠踢墙面,“该死该死该死!” 她仰脖灌进一口烈酒,夸张的美甲已经卸掉,连试了好几次才将抖得厉害的手指放进指纹识别框里。 足足试了三根手指,门锁方才打开,屋内旧年的空气夹杂着烟尘的味道,几要将人扑倒。 洛芝兰甩开手包,十厘米的高跟鞋踩在木制地板上,咚咚作响。 门口烟灰缸留下的凹痕仍在,大门背后的道道抓痕已变成暗红,洛芝兰把门摔上,弯下腰干呕起来。 胃里翻江倒海,头顶突突地跳痛,是宿醉的症状。 过年这几日,她一直在醉酒和疯狂寻找洛川间徘徊。 如今回到这里,也并非幡然醒悟,而是因为——魏智强停掉了她的信用卡。 “小东西,”洛芝兰擦去眼泪星子,吐出一口带血丝的唾沫,“真能藏。”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很快又跌倒在地,白皙的膝盖磕出一片红印。 她索性踢掉高跟鞋,四肢并用地爬到桌下,捡起自己被甩出包外的手机。 打开屏幕,上面是一串未接来电,小半打给魏智强,剩余的全是洛川。 洛川换了号码,魏智强把她拉黑,没有人接她的电话。她打得再多,也不过是在一遍遍强调自己的可悲。 她何尝不知道魏智强喜欢的并非自己而是洛川,她又哪里不明白自己这些年的做派早已寒了洛川的心。 可她不愿清醒,因为醒过来,就是坠入炼狱。 她没有亲情,没有爱情,她是朵卑鄙的菟丝花,她把女儿推入危险,以此换取花天酒地的资本。她滥.交,她酗酒,她吸.毒,她一步步把自己毁掉,却又绝不承认自己的下.贱,仿佛活在梦里,就真的什么都有了。 洛芝兰忽然尖叫起来,将手机重重摔向地面。 屏幕碎了一角,但仍然亮着,桌面壁纸是一张十年前的全家福,年幼的洛川依偎在母亲怀里,笑得腼腆。 洛芝兰怔怔地凝望屏幕,凝望那个与自己判若两人的年轻的她,红肿的眼中流出了两行热泪。 酒精的作用正在褪去,久违的清明充斥大脑,洛芝兰重新握紧手机,颤抖着,问过去的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你们都要抛弃我?”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难道……是我活该吗?” 回答她的,是风。 寒风穿过狭长的走廊,吹起墙面的挂饰,也吹动门窗。 老化的门窗嘎吱作响,吵得洛芝兰头疼。她转身回望,发现那声音并不在客厅,而是来自——魏智强的房间。 通常时候,魏智强都会把他的房间锁住。但或许是由于年前回来时与洛芝兰发生的冲突,他遗忘了锁门。 洛芝兰试了几次才把自己的身体从地上撑起,扶着墙,赤脚走向门边。 房间里的窗户半开着,桌上的书和资料被吹乱,散了满地。 洛芝兰随手翻了几页,都是教材教案之类的东西,没什么用。 直到她看见了摆在窗边的u盘。堂而皇之地放在窗台正中,好像是在吸引某人的关注。 洛芝兰拿着u盘,走到洛川房间里,将u盘连接电脑。 洛芝兰花钱如流水,当然明白魏智强仅靠工资和租金养不起自己,但u盘里的东西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洛芝兰靠着椅背,双目失神。文件数量不少,大多是照片,还有些监控视角的视频,按照日期分门别类地放在不同的文件夹里。洛芝兰只看了极小一部分,原本平静下来的肠胃又开始翻腾了。 她赶忙关掉照片,弓身呕了几下,酸水涌到喉咙口,被强行咽下,眼泪鼻涕淌了满脸。 洛芝兰抹了把脸,睁大酸痛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她挑选了几张照片拷进手机,然后回到魏智强的房间,迅速将里头复原成自己刚进来时的模样,然后将门反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她如获至宝般紧握u盘,四下打量都觉得并不安全,索性将其塞进自己随身携带的烟盒里,放进衣服的内口袋。 她清理掉客厅和房间内一切吸.毒的痕迹,还喷了一管空气清新剂,确保看不出任何痕迹后,坐回沙发上,把玩一个做工细致的打火机,耐心等待夜晚的到来。 晚上八点,室内灯光明亮,洛芝兰把空调开得极暖,仍难以抵挡从身体里涌出的寒冷。她吸着鼻涕,穿上自己最厚的衣服,抖抖瑟瑟地拿起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我要报案,”她努力按捺兴奋,声音听上去倒像是哭腔,“新城区鑫海大厦b栋,有人组织未成年人卖.淫活动。” ———— 第二天,民宿。 空气一时尴尬。 意识到自己对洛川心动了的那一刻,倪青是崩溃的。 而更令她费解的是,对于喜欢上自己这件事,她在生理上似乎……并不多么抗拒。 畜牲啊!倪青在心里狠狠谴责自己,洛川才十六岁啊!在她眼里明明还是个小孩儿啊!怎么能…… 洛川从镜子前抬眸望她,澄澈的眼眸仿佛一汪春水,照进人心深处。 倪青暗骂了一句脏话,脑子一片空白,霎时觉得自己更罪恶了。 这时候,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救了她的命。 倪青看了眼来电显示,对洛川说声抱歉,一溜烟跑到了走廊。 “什么事?”倪青打开走廊的窗户,目光投向窗外的远山,语气霎时转换成淡漠。 “魏智强今天接了个电话。”蓝映月的声音很小,“警察要他尽快回c市配合调查。” “我问他怎么了,他不告诉我,只让我赶紧收拾行李。”蓝映月有些慌乱,“不会出事吧?” 倪青心下了然,问问道:“警察有给你打电话吗?” “没有。” “那就安心回c市。” “等等,”蓝映月提高嗓音,“回来之后我该怎么做?” 倪青笑了:“正常生活。” “我是说,换个环境,换个工作,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 “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接下去的事情,不需要你再去冒险了。” 挂断电话时,蓝映月是茫然的。 她在脑中预想过无数种可能性,计算过打倒敌人所需要付出的无数个代价。为了复仇,她愿意听从倪青的安排,做任何事。 可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使命到此便结束了。 这太轻易,也太魔幻了。她做了什么呢?不过是陪魏智强睡了几觉,和他一起来了趟m城,和她从前的工作没多大区别。她甚至收获了两枚高额筹码,都已被她换成了现钱存进卡里,魏智强好面子,绝不会再讨要送出去的东西,如此一来,她几天内赚到的钱甚至比先前半年都多。 蓝映月回想倪青向她讲述的魏智强不得好死的未来,心中升起了强烈的不真实感。 她并非怀疑倪青,而是怀疑自己——原来反抗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难。 仇人并非坚不可摧,复仇,也不是天方夜谭。 那姐姐的死,自己这么多年的逃避与蹉跎,又算是什么呢? … 倪青没有回房间,而是继续吹了一会儿冷风。 重活一世,心居然变得这么软了。倪青苦笑。 哪怕前世与蓝映月有诸多纠葛,恨透了她的所作所为,最后亲手送她上路。到了这一世,面对这个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的蓝映月,她还是不忍让无辜的她涉险太深。 关于如何将魏智强引回c市,倪青做了两条计划。其一,是利用蓝映月,让她举报他的灰色产业;其二,是把他的把柄送到洛芝兰手中。 第23章 很显然,拿到证据的洛芝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引爆它,以此来要挟魏智强。或是想要钱,或是想要女儿,只要目的一天不达到,她就不会让魏智强好过。 魏智强背后涉及的重要人物很多,他轻易不会出事,但与一个精神时刻处于不稳定状态的洛芝兰周旋,会耗费他相当的精力。 而这,正是倪青想要看到的。 只有将魏智强拴在c市,使他的生活陷入危机,而欲望又无法得到满足,他才会拼命寻求释放压力的途径。不论是继续赌.博还是发展其他的不良嗜好,倪青都能亲手将他送上末路。 “妈妈……”倪青神色晦暗,“该说——我们不愧是母女吗?” 我算到了你的疯狂,利用了你的渴望,而你也一步不差地走到了我预设的路上。 你恨我,却也并非不爱我,恰巧,我也是如此。 我们的纠葛非一世可解,往后……还请你努力些,别让你的女儿——这一世的洛川,成为第二个我。 “在叫我吗?”不知何时响起脚步声,高芳芳的声音出现在背后。 倪青肩膀一颤,随即换上一幅乖巧笑脸:“妈~你什么时候上来的,我都没听见。” 高芳芳摸一把倪青被风吹乱的脑袋,把几根翘起的呆毛压下去:“来叫你和小洛吃饭,你电话占线,小洛的没人接。” “哦,洛川写东西的时候喜欢把手机静音,我去叫她……”倪青随口解释一句,然后立马愣住了。 她果断转身,推着高芳芳的背把人往房间引:“妈,洛川在房间,你去叫她吧。” “欸?”高芳芳不明所以,“你为啥不去?” 倪青噔噔噔跑掉了,假装没听到她的问题。 高芳芳盯倪青迅速消失的背影,不明白自家女儿这是搭错了哪根筋:“俩人吵架了吗?” 她摇摇头,敲敲门:“小洛,吃饭啦。” 门内传来一阵奇怪的噪声,洛川的声音随后响起:“知道啦,阿姨。我马上下去。” 下楼的途中,高芳芳有些疑惑:“奇怪,这孩子的声音怎么不大对劲。” 仔细思考两秒后,高芳芳大惊:“我靠,倪青那小崽子把人弄哭了?” 第19章 从警局出来,魏智强腿软到几乎站不住。 他点起一支烟,仰望警局的蓝白门头,靠着门口的石狮子静静抽了一会儿,用力把烟头踩灭。 阳光格外强烈,出租车开出不远,手机铃响。他眯起眼睛缓了一会儿,换上一幅谄媚笑容:“喂,林秘书您好。” “……” “这次真是托领导的福,否则我是一定要吃点苦头了。” “……” “不不不,瞧您说的,这案子已经定了,就是程思那娘们动了歪心思,招了几个未成年的妞儿。她在里头全招了,不干旁人什么事。” “……” “您放心,都处理好了,保证干干净净。” “……” “诶诶好嘞,向领导问好。” 窗外的阳光渐渐被乌云遮盖,天色霎时昏暗。 “又要下雨了。”他低声叹着,摇下车窗,往车外吐了口痰。 “师傅,改道去xx律所吧。” ———— “终于回来了。”洛芝兰格外中意客厅这张沙发,听到开门声也并不起身,“我给你发的那些照片,都看见了吧。” 魏智强不言,将一份文件甩到她身上。 “签了,”他简短道,“你能拿五百万。” 洛芝兰拎起文件的一角,闭起一只眼看首页上“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尖笑一声,胡乱地往后翻了几页。 “五千万。”她将文件拍在茶几上,每一个字都是咬着牙吐出来,“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绝无可能!”魏智强气得嘴唇发白,转身要走,却又想起这疯女人手上还握着自己的证据,只得强忍着怒气站在原地。 “一套a市的房子,市值绝不会低于八百万。”他攥紧拳头,瞪大眼睛看洛芝兰,“把你手里的东西销毁,马上可以办过户。” “认真的?”洛芝兰侧过身,大拇指轻扫过分清晰的下颌线,一幅心动的模样。 魏智强冷哼一声:“当然。” 洛芝兰脸色瞬变,往男人的脸上狠啐了一口:“休想!” 她躺回原本的位置,摆弄自己新做的指甲,一点不看魏智强铁青的脸:“别以为你这次过关了,以后也能安然无恙。” 她斜睨对方,嘴角滑过毒蛇般的笑容:“我手里……可不止有这一家店的证据。” 魏智强额头青筋暴起,箭步冲上前扼住洛芝兰的脖子:“你以为我会任你摆布?” 他加大了手中力道:“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洛芝兰紧缩的瞳孔悬在布满血丝的眼白中央,缺氧使她的嘴唇变成青紫,脖颈处传来骨节摩擦的咔咔。她的声音从喉咙缝里挤出来:“你、不、敢!” 洛芝兰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魏智强放开了她。 她说得没错,魏智强不敢杀人,至少不能是现在。 她捂住喉咙,拼命地咳嗽,歇斯底里地笑着。 “把洛川找回来。”她的嗓音哑得不成样子,“钱,还有人,一个都不能少。” 魏智强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翻了个白眼。恢复理智的两人竟真有几分中年夫妻的模样。 “找洛川并不难,”他尽量心平气和与她说话,“马上就开学了,她自然会回学校。哪怕是用绑的,也能把她带回来。” “至于钱——”他瞟她一眼,“那套房子照样归你,我会另给你开张卡,额度……和之前一样。” “你别忘了,我手里也有你吸.毒的证据,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洛芝兰抬手打断他:“我们可不一样。” “我被抓,顶多去戒.毒所蹲两年,”她双手抱胸,“你的事情要是暴露了,有的是人收拾你。” 她站起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别想着使阴招,我要是死了,你以为自己就能逃过去?” 房门砰地合上,魏智强的眼里闪着凶光。 洛芝兰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个闯入他家带走洛川,把他打进医院,还冒充y威胁他的自称言颜的少年。 被那人威胁后,他已将所有文件从电脑里移走,全部数据都储存在一个硬盘里,藏进银行保险箱,洛芝兰手里的照片是怎么来的?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两人沆瀣一气,洛芝兰从言颜手里拿到证据,以此威胁他。 一个在他面前恶心他,另一个则在背后窥伺,把他架在火上烤,既不能破财消灾,又不能杀之而后快,进退两难。 魏智强拿起桌上的水果刀,猛然戳进桌面。不得不说,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他活了四十几岁,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戏耍。简直像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好啊。”他松开手,小刀嵌进桌面,屹立不倒,“真把我当软柿子了?” “言颜……”他的眼神像是要将人活剐,“最好别让我找到你。” ———— “那个……”倪青抱着一床被子,低下头不敢看洛川,“我今天打地铺。” 吃了一顿极其尴尬的晚饭,过了一个极其尴尬的晚上,接受了高芳芳时不时投来的莫名的责怪的目光,眼看就要到睡觉时间,倪青终于鼓起勇气和洛川说了这死亡四小时中的第一句话。 洛川刚洗完澡出来,头发高高盘起,露出一节修长白皙的脖子。 “为什么?”她歪头擦湿发,眨眨眼。 “因为……”倪青转两圈眼珠子,“因为床太软了,睡得不舒服。” 洛川似乎没有怀疑,饶有兴趣道:“那我也要打地铺。” 倪青铺被子的手僵住了,一卡一卡地抬头,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行。” 她咳嗽一声,又开始找理由:“地上凉,你体质又不好,万一一觉起来感冒了怎么办?” “唔……”洛川刻意拖长了尾音,良久,才答应下来,“好吧,那你睡吧。” … “倪青,”黑暗中,洛川抬手触摸身侧的位置,只摸到一片冰凉,“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倪青已经有些困了,勉强回忆了一下自己预先编好的设定:“大概三年前吧,刚上初中的时候。你来我们学校参加朗诵比赛,我在台下看着。”洛川的确参加过朗诵队,原版倪青也恰好是那所初中的学生,所以,她觉得自己不算是说谎。 “那后来呢?” “后来就是上高中了啊。”倪青不想再多撒谎,担心圆不回来,“你那么优秀,当然会被人记住啦。” 洛川沉默了一会儿,对如此简单的回答并不满意。她总觉得,自己与倪青之间还有更多的纠葛,只是一时无法捉摸。 “还有什么问题?趁我没睡着,一次性问完吧。”倪青翻了个身,地铺并不舒服,不过比这更难受的地方自己也不是没睡过。 第24章 “最后一个。” “嗯哼。” “你喜欢我吗?” 倪青瞬间清醒。 大脑飞速运作,竟在寒冬腊月里出了一身冷汗。 “当然,”她努力按捺那些不该出现的念头,干笑着回答道,“要是不喜欢,怎么会和你做朋友呢?” 长久的寂静里,倪青快把自己的一生想了个遍。 “也对。”洛川的声音轻飘飘的。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 洛川闭上眼睛,床上不再有被子的摩擦声。倪青死盯着天花板,彻底睡不着了。 她想着洛川,想着洛川说的话,睁眼到天明。 … 第二天早晨,双目无神的倪青幽灵一样地飘出房间,顶着一对死鱼眼,飘到了餐桌前。 “没睡好?”高芳芳和倪建华已经吃好饭了,正准备回房间收拾行李。 “嗯。”倪青眼皮都要打架了,差点把筷子戳进鼻孔里。 “那回头车上再睡会儿。”他们今天回城里,为了避免返程高峰,得提早出发。 “得了吧,”倪青晃手,“就那山路,比过山车都带劲,哪里睡得着。” 说话间,面前放下一碗豆浆,倪青自然地接过勺子,喝了两口才想起自己分明还没去打饭。 睁开眼睛一看,旁边坐着个洛川。 “好喝吗?”洛川也已吃好了饭,托着下巴看她,“我调的。” 倪青把沉底的紫菜和油条碎搅开,喝了一口,默默点头。 豆浆带着咸香的热气扑到脸上,润泽了干涩的眼睛,胃里有了东西,倪青稍稍清醒了些,动作却变得越发僵硬。 “我先回去收拾东西了。”洛川看出了倪青的不自在,主动离开,“你吃好了就上来吧。” 倪青嗯一声,低头继续喝豆浆。在想明白洛川睡前问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前,她恐怕很难直视对方。 而洛川的态度……像是已经把昨晚的事忘的一干二净。 倪青说不清洛川究竟看穿了自己多少心思,也辩不明洛川对自己是兴起一问,还是想要关系更进一步——这太危险,也太荒唐了。若大家愿意达成共识,维持现状,总不是坏事。 至少,不会连朋友都做不了。 倪青第一次发觉行事果决的自己也可以变成逃避型人格。仔细想来,恐怕是因为自己乏善可陈的一生里,再遇不到第二段如洛川一般需要挖空心思去呵护,却又不敢放开心思去贴近,亲密却隐晦,复杂且禁忌的关系了。 喜欢上另一个自己,世上又有多少人会有相同的烦恼呢? “小姑娘,问一下,晓得那个天仙岭景区离这多远伐?”身边来了个约莫六十岁的奶奶,操着一口d市口音,看样子是民宿的住客。 “天仙岭啊,”倪青脑子没过弯,直接用d市方言回她,“从村头停车场往北开,约莫三十公里山路的样子。” “欸,谢谢哦。”奶奶的样貌很是慈祥,“小姑娘你也是d市人呐?” “算半个吧,”倪青颔首,“我爸爸是d市人,老家k县的。” “哦哟,那我们是老乡嘞。”奶奶一笑,脸上的皱纹像花朵一样绽开来。 倪青也礼貌笑笑,寒暄了几句。 碗里的豆浆快见了底,倪青差不多半饱,想着之后还要坐车,索性空点肚子以免晕车。 然而,前去厨房交脏碗的倪青并未注意到,就在距离餐厅不远的楼梯口,尚未走远的洛川听到了她与奶奶的对话全程。 洛川按着墙,缓慢地走上台阶,心中升起了巨大的疑惑—— 她没记错的话,倪建华和高芳芳都是土生土长的c市人,倪家和高家连一个d市的亲戚都没有。 而洛川的父亲,恰巧来自d市k县。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第20章 “早。”文雅独自走进高一三班的教室,坐到倪青和洛川的前桌。 倪青仍是一幅没精打采的模样,像条死鱼一样趴在桌上,抬了下手权当打招呼。 “她怎么了?”文雅问洛川,“寒假出去做苦力了?” “失眠。”洛川整理要上交的寒假作业,两人份的。 “没有,”倪青深吸一口气抬起脑袋,“就是昨晚没睡好。” 文雅毫不留情戳穿她:“你脸上的黑眼圈可不是一两天能长出来的。” “呵——”倪青扯嘴角,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却是一个大哈欠。 从山里回来后,倪青就再没睡过好觉。 洛川的表现很正常,或者说,过于正常了。照常补作业,照常写小说,照常来找她,也照常……亲近她。 从背后抱着她撒娇也好,拖着她的胳膊不让人离开房间也好,从前把洛川当小孩时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举动,如今换了个角度看,倪青总被吓得一愣一愣的。 如此相处了一个星期,倪青越来越肯定一个念头——这小坏蛋是故意的。 洛川就算再笨,也绝不可能意识不到倪青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可她仍旧维持着原本的做法,故意引起倪青的心慌,看她坐立不安,逼着她……正视自己的心。 如此把她当猴耍,偏偏,倪青连个不字都说不出。 她抗拒亲密接触带来的心悸,却也享受肌肤相亲时,属于洛川的温度。 偶尔,在深夜里,困意即将压倒清醒的时候,倪青会想:为什么,不坦然些呢?为什么,不索性放开些,正视对洛川的情意呢? 然后睡意全无。 如果洛川不是洛川,只是个普通的十六岁少年,与她平凡地相识,平凡地相知,就像杨问夏和文雅那样,或许倪青不会如此纠结。 偏偏,她是洛川,二十年前的自己。不论外表如何不同,哪怕经历千差万别,她们都是一个人。 倪青不介意自己喜欢上同性,但世上那么多女人,唯独不能是洛川。 洛川对此一无所知,她当然可以放肆地喜欢谁,但倪青不是十六岁的洛川,她要考虑的远比洛川要多。哪怕抛开身份,她们间也有二十年的年龄差。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背德。 如此心事重重,辗转反侧,能睡好就有鬼了。 高一下的第一个上午,很无聊,发了一堆新课本,上了一节班会课。 三班班主任叫柳莺,是个娃娃脸,穿得也很可爱,声音也软绵绵的,乍一看还以为是大学生。一上起课来,那叫一个神采激扬,高亢嘹亮,把倪青的困意彻底吓没了。然而一下课,她又变回了原本的细声细气,像内置了一个讲课模式的开关似的。 浑浑噩噩地过完了上午,浑浑噩噩地去吃饭,走到食堂门口,走在前面的洛川忽然停下了。 “跟我走。”洛川不由分说地拉住倪青,带她绕到食堂后门的锅炉房旁边,这里通常没有人会来,很安静。 “我打算住校。”洛川松开手,没来由说了一句。 “为什么?”倪青眼皮一跳,“现在的房子不是挺好的吗?” 洛川飞快地扫过倪青的脸:“因为我不想你再这样下去。” “倪青,”洛川咬着下唇,双手颤抖,像经历了极其艰难的内心挣扎,“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倪青沉默一会儿,点头。 “那为什么,你要躲着我?”洛川的眼里似乎有泪,眼尾一抹红色格外惹眼。 洛川在演戏。倪青太了解自己的套路了,只有当眼泪是憋出来而非真情流露的时候,眼尾才会出现如此清晰的红晕。 倪青一直把它当做一种天赋。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己摆上一道。 “不,”尽管知道对方在演戏,倪青压根不敢看那双犹如杀伤性武器的眼睛,“我没有。” 洛川忽然笑了,原本柔弱的气质被放肆的笑声冲淡,变得越发冷澈:“我们要在这种小学生问题上争辩吗?” “倪青,我有眼睛,看得出来。” “我只问你一句——”洛川的语气陡然强硬,“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我……”倪青没法回答。 “倪青,你发现了吗,”洛川擦掉凝在眼眶外的泪珠,抬头望天,“我们两个,其实特别像。” “遇到事情,总要憋在心里,偏又装不像,稍微一刺激就露馅了。” “没关系啊,”她张开手臂,“我可以走,可以和你离得远远的,连朋友都不要再做了。” “但是,倪青,扪心自问,你真的乐意看到我们变成这样吗?” “有些事情,光凭自己很难看清。所以,我帮你。” 她伸出手:“继续做朋友,或是离开,没有第三种了。” 倪青的视线与洛川对撞,倪青不由后退了一步。眼前这个洛川,与她一直以来的印象大相径庭,陌生的同时,却也透着丝丝熟悉。 她一直以为,这个时候的自己性格内向,善良单纯。可她第一次想到,若洛川当真是朵小白花,她根本没有能力走过之后的二十年。 第25章 洛川的骨子里是有狠劲的。 对于自己在乎的人或事,她绝不可能放过。 这些性格不仅会在她痛苦时成为支撑,也会在日常相处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别忘了,在成为倪青前,她做了三十六年的洛川。 同为洛川,怎么能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呢? 这哪里是选择题,分明是料准了倪青的心,给个台阶下罢了。 洛川的蝶形胎记在阳光下闪烁。倪青握住了她空悬的手。 友谊也好,别的也罢,都不过是世俗加诸的虚假定义,而她想要的,从来是眼前这个人。 既然决定了继续,那就让时间来见证她的选择吧。两个相同的灵魂,究竟能走向怎样的未来。 ———— 刚开学作业少,到了晚自习第二节课,倪青便已无所事事。 她晃着笔杆,看一会儿洛川的侧脸,眼珠子转出了一个主意。 洛川听到一阵翻桌斗的乱声,接着是撕纸声和剪刀的咔嚓声。 “做什么呢?”洛川瞄一眼倪青桌上的东西,侧身用气声问,“手工?” “别偷看。”倪青把洛川的脑袋推开,转正,“看你的书去。” 咚咚—— 忽然有人轻敲窗户,坐在窗边的倪青停下手中动作,往外一看—— 走廊上蹲着个人,鬼鬼祟祟地扒着窗台,看脑袋顶,是杨问夏。 倪青小心翼翼地把窗户推开一条缝,一个纸团被推进来,滚到桌上。 倪青拍拍前桌文雅的肩,展开纸团,杨问夏略显潦草的字迹写着:【有月全食!出来看!】 杨问夏探出脑袋,对屋内人招了下手,用口型道:快来—— … 灯火通明的教学楼背后,学校图书馆的天台如同一方孤岛,被晚风吹得静谧。 “今天的月亮好亮欸!”倪青仰头望爽朗的天,月亮高悬,月光明亮。 “天气很好呢。”洛川靠着栏杆,发尾散落在肩头,她的眼里映着两轮微缩的明月。 “冷吗?”倪青给洛川围上围巾,撕开一块巧克力喂到她嘴边。 洛川含住巧克力,把手放进倪青的外衣口袋,凉丝丝的手很快被倪青的体温感染。 倪青嘴角滑过笑意,并不闪躲,而是转动手臂,与身边人隐蔽地十指相扣。 交换着彼此的温度,连初春的风也不再冷了。 “快看快看!”杨问夏指着天空,“开始了!” 两人同时抬眼,随月光的轨迹逆流而上,与那轮缺了角的玉盘对望。 天狗蚕食着天上的月光,而期待带来了地上的沉寂,四人屏息凝望,一时只有风擦过树梢,落叶悄声落地。 倪青听见身边人的呼吸,也感受到她的心跳,如同一片安宁且规律的大海,在无人关注的夜里潮起潮落。 月亮的光辉一点点黯淡下去,缺失的光亮很快被城市的灯光补足,把夜空染成了深紫。 仔细聆听,能听见夜鹰的翅膀划破寒冷的空气,发出悠远的鸣叫。树枝摇曳,鸟鸣随之停下,仿佛这昼伏夜出的鸟儿也要欣赏这方奇景。 月亮已变成一弯蛾眉,而那被侵蚀的部分正在散发暗色的红。 白与红此消彼长,终于,在地上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凝成了一团夺目的红色铜盘。 两人几乎同时吸了一口凉气,随即又同时望向对方。奇诡的光芒之下,她们仿佛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自己,而又在转瞬间消失殆尽。 “好美。”倪青张开手掌,红色的月光从指缝里漏出来,倾洒在两人身上,为她们染上别样的美色。 下课铃响起,教学楼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喧闹,打破了原本的神秘气氛。 空中不知何时飘过一片乌云,像一层薄纱拢在月亮之上。 她们静静地站着,等待着云朵飘去,红月再现。 “古代传说里,血月是不详的预兆。”洛川轻声道,“当血月出现时,人们要虔心忏悔,弃恶从善,方能平息天神的怒火。” “可是……”她握紧倪青的手,像是对月光,也像是对倪青说话,“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错了。” “追求自己渴望的,难道也要忏悔吗?” 倪青凝视她的眼眸,也凝视她眼中自己的倒影,一字一字如坚定信念般说道:“洛川,你问心无愧。” 第二天,洛川发现自己的桌上多了一个折纸月亮。 弯弯的月钩里,坐着两只小巧的月兔。 相依相偎,永不分离。 第21章 春天是洛川最讨厌的季节。 空气里弥散的花粉让她连打喷嚏,两个鼻孔都被堵得死死的,头昏脑胀,比感冒都难受。 偏偏,c市一中里种了不少梧桐和柳树,出去跑个操的时间,洛川的眼睛就红得像兔子了。 跑操可以请假,体育课却不好都不去,没法带着口罩跑步,就只能硬忍着了。 因此,每次体育课之后,都是洛川鼻涕堵塞大脑,智商掉线的时候。 “过敏药吃了没?”体育课的后半节是自由活动,两人躲到体育馆里,倪青成了无情的递纸巾机器。 “吃了。”洛川呆呆地点头,一个喷嚏下去,刚刚通畅了的鼻孔又一次被封死了,“没用。” “不会啊,”倪青疑惑,“我吃着还挺管用的。”这毛病跟着自己几十年,每到春天,全靠过敏药续命。 “体质不一样吧。”洛川擤着鼻涕,随口道。 过了好一会儿,洛川觉出不对来了:“你也过敏吗?”她看倪青的模样,似乎完全没有这方面迹象 “嗯哼。”离下课还有五分钟,体育老师提前吹哨集合,倪青从包里翻出一个新的口罩递给洛川,没多想,“一开始只是花粉过敏,后来去医院查了下,找出一堆来。” “比如?” “嗯……比如动物毛发、海鲜、芒果、菠萝……哦,还有辣椒。”大概是年纪大了,身体免疫力下降,她开始对很多从前没事的东西过敏。某种程度上,杀她压根用不着枪,给一盆麻辣小龙虾就足够放倒了。 “唔,好惨。”洛川挂上口罩,捏两下鼻梁让它服帖,再带上护目镜,压到口罩上方,努力睁大眼睛适应被限制的视野。 午饭时分,食堂里罕见地出现了油焖大虾。 洛川盯着倪青餐盘里占据了整整两格的大虾,眉头兀地紧锁。 “你不是过敏吗?” “治好了。”倪青一口气剥完所有虾壳,用筷子串起来爽吃。她很爱吃海鲜,从前因为过敏,憋了好几年,这下成了倪青,吃啥都没事,当然要报复性地补回来。 “怎么治的?” “打针。”9mm口径肌肉注射。 洛川挪开目光,挑起一筷子菜,喃喃道:“效果还挺好……” 倪青一笑,心想世上再找不出比死上一遍更简单明了且有效的治疗方案了。 ———— 高中的日子总是枯燥又迅速,每日家里教室食堂三点一线,眨眼的功夫,便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 而对高中生来说,窗外的花开得再艳,也比不上一场春游带来的欢欣。 今年的一中颇为民主,提供了几个地点,安排学生投票决定。 最后结果出来,得票最高的是c市城郊新开不久的野生动物园。 倪青和洛川都松了口气。去闻动物粑粑味,总比到山上吸花粉强。 … 春游当天。 “回来回来!”倪建华拉住叼着面包就要往外跑的倪青,往她鼓囊囊的背包里又塞进了一盒卤牛肉。 “爸,”倪青脸颊肌肉抽搐,“人动物园不让喂熊。” “谁让你喂动物了?”倪建华白她一眼,拎着背包的提手把里头东西往下扽,压得更实了。 “这都是给你和小洛吃的!” 倪青冷笑:“我认为,只有两头成年狗熊才能吃完这一堆东西。” “哎呀!”倪建华使劲拉上拉链,“吃不完你不会分给同学啊!” “走走走,”他大手一挥,把背包往倪青怀里塞,“车在后门,你妈送你们去学校。” … 大巴停在校门口,两人在汽车尾气的热浪里穿行一阵,终于找到了高一三班的车。 一只脚踏上台阶,洛川忽地停顿,似有所感地望向远处小巷。 巷口空无一人。但她绝不会看错,那个身影,分明是—— 洛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内心升起强烈的恐惧。 “先上车。”倪青的声音犹如定音鼓,将洛川的神志拉回现实。 她的手扶在洛川的背上,一股轻柔而并不虚浮的力量支撑着洛川的脚步。 人已到了大半,两人找了靠后的空座坐下,洛川紧握倪青的手,眼中全是慌乱。 “倪青,你看到了吗?”她不敢高声讲话,语调亦在颤抖,“那是——” “我知道,我看见了。”倪青用自己沉着的声音平定洛川的焦急。 第26章 “我……你妈妈来了。” “她为什么会在校门口?”洛川的眼里已经蓄起了泪光,“她想干什么?她要对我做什么?” “倪青,我不想见到她,我不想回到她身边,”洛川的语速极快,“我不想再过之前那种日子了!” “我明白,洛川,我明白你的意思。”倪青将手放到洛川的肩头,将坐立不安的她按在座位上,“你先冷静下来,有我在,她不能对你做什么。” 倪青很早就发现了洛芝兰的踪迹。在她们开学的第一天。 洛芝兰不会放过洛川,她将洛川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寻找她。糟糕的是,洛川非常好找,只要她还是学生,就一定能在校门口蹲到她。 所以,倪青压根没想过隐藏洛川的踪迹。而是静观其变,保护洛川的同时,也要搞清楚洛芝兰究竟打算做什么。 她的目的无非两个,带走洛川,或毁了洛川。 洛芝兰只是个有些疯的普通人,她知道单凭自己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她一定会去寻求帮助,最有可能的,就是雇人绑架洛川。 为此,倪青做足了防备,时刻关注来自四方的异动,晚上也要留在洛川家里住,防备有人半夜偷袭。 然而如此戒备了一个多月,洛芝兰仍然时不时出现在校门口偷窥洛川,却并未采取任何行动——文明得简直不像是她了。 母亲从良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倪青必须考虑一个可能:洛芝兰要搓个大的。 恰巧……快到那个时间了。 脑中闪回不堪的记忆,倪青用力闭上眼睛,紧咬牙关。 她决不能,让这种羞辱发生在洛川身上。 “洛川,听我说。”倪青盯住洛川的眼睛,“别把她看做什么洪水猛兽。”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过是占了个母亲的身份,想用亲情孝道压制你。” “仔细想想,如果她不是你妈妈,她能做什么呢?她能杀了你吗?能囚禁你吗?她做不到。” “我知道这很难,但你必须忘掉对她的恐惧。” 倪青对洛川说道,也对自己说道。 “你有无数种对付她的办法。” “我会时刻站在你的身边,帮助你,战胜她。” “我相信你。”恐慌正在散去,洛川眼眸闪烁,车内的喧哗无法穿透她们之间的静谧,她清晰地听见倪青加快的心跳,“但我现在该怎么做?” “我的计划,需要你冒一些险。”倪青附在洛川耳畔,轻声讲述她的打算。 “倪青,”洛川听完,凝眸思忖了一会儿,轻声道,“如果说这番话的人不是你,我会怀疑她是个疯子。” 倪青露出深沉的笑容:“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疯子呢?” … 上午七点半,旅游大巴准时发车,浩浩荡荡地出了城,拐上环城高速。 同学们的兴致颇高,车内短暂地安静了一阵,很快兴起了各种娱乐活动。 后面一群人在玩狼人杀,前面有人支起平板放电影,不知谁起了头,唱起了电影耳熟能详的主题曲。 “好吃诶!”洛川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她拈着一片牛肉,眼睛发亮。 “当然,”倪青挑眉,“我爸的手艺。” “不过——”洛川打量倪青大到能当裹尸袋的背包,以及手上能放下一只整鸡的塑料盒,“是不是带得太多了?” “嗯,”倪青磨牙,“我爸打算让我拿去喂河马。” 洛川差点把嘴里的牛肉喷出来,赶紧又塞了几片进嘴,意有所指:“咱们班可有五十个人呢,比河马能吃。” “不至于吧——” 五分钟后,倪青手里剩了个空盒。 “……确实比河马能吃。” … 动物园挺大,两人租了辆双人自行车,慢慢悠悠地逛。 绕过人工湖,是鹦鹉园区,几只鹦鹉挤在入口的位置,叼着树枝砸人。玻璃房里除了鸟叫,还有被砸中脑袋的倒霉蛋的嚎叫。 倪青眼疾手快把树枝拍回去,金刚鹦鹉扑棱棱飞到另一根树枝上,抖抖翅膀,张嘴就是一句:“傻*” 倪青瞪大眼睛,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鹦鹉缩起脖子,字正腔圆地念了一句:“傻*!” 话音才落,园里其他鹦鹉也叽叽喳喳地附和它,整个玻璃房里充斥着不同口音不同语气的骂声。 “抱歉抱歉,”饲养员连忙跳出来,“这批鹦鹉是从走私犯手里移交到我们园的,还没有适应新环境,比较……粗鲁。” 领头的鹦鹉飞到了饲养员的肩上,朝着他的耳朵,又是一句:“傻*!” 饲养员的脸涨红了,倪青和洛川对视一眼,快步逃离了乱成一锅粥的鹦鹉园。 走出三四百米,倪青被鸟叫声蹂躏的耳朵终于恢复了清净,心情却尚未平复。 “我居然被一只鹦鹉骂了!”倪青嘴唇颤抖,“我活了这些年,居然被一只鹦鹉骂跑了欸!” “其实,是一群。”洛川默默指正。 倪青越想越气:“不行!” 她一拍巴掌:“我要去骂回来!”扭头就要往回走。 “哎哎哎哎,”洛川惊了,赶紧拉她,“你清醒一点啊!它只是一只鹦鹉!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的!” “咦?有道理。”倪青转念一想,“那我应该去找那个教它脏话的走私犯理论!” 洛川无语了,很不愿意和这人待在一起:“你去吧,我不拦你。” … 事实证明,倪建华是明智的。 才刚到中午,倪青带的一大兜东西就已经被干掉大半了。 而当两人晃荡到餐厅区域,见到动辄五六十块一份的套餐时,包里的两大盒鸡丝凉面显得更香了。 洛川挑了颗最顺眼的小番茄丢进嘴里,汁水炸开的瞬间,五官收缩成了一个奇点。 “很酸吗?”倪青叼着吸管,斜看洛川扭曲的面部肌肉。 洛川迅速咀嚼咽下,勉力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狰狞,说出了近五年来最违心的一句话:“不啊,很甜。” 倪青翻白眼,不用想都知道小家伙想使坏。 “有那么酸吗?”她放下饮料,随便拿了个看上去最红的丢进嘴里。 然后,五官收缩成了一个奇点。 酸味直冲天灵盖,激发了唾液腺的同时也促进了泪腺,霎时眼泪汪汪。 “这是人类能种出来的东西吗!”倪青发出灵魂拷问。 洛川看一眼她手边喝到一半的热带水果混合果汁,噗嗤笑了。 倪青不信邪,又挑了两个,结果是——洛川笑到肚子疼了。 … 整个下午,两人都在园区闲逛,吃吃喝喝,以及看动物吃吃喝喝。 路上遇见了同样骑着双人自行车的杨问夏和文雅,俩人头上顶着同款的兔子发箍,脸上架着表情包同款墨镜,虽然看不到眼神,但显然有一个人不是自愿的。 四人并排骑了一会儿,又一起去了猛兽区坐车给动物参观,很快就到了集合时间,便一同往出口走去。 天色渐暗,斜阳将两对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彼此相握的手如同两支枝丫的交点,共享着此刻的风与光。 动物园靠近山林,洛川摘掉口罩,深深吸进清新的空气,畅快地吐出。 眼前,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着,遇见好看的景色,不时停下,心照不宣地拍照留念。 身侧,倪青幼稚地晃荡起胳膊,把双臂甩得直冲天际,走路像螃蟹一样霸道。 春风里,少年的笑容总是动人,不论做什么,都是美好。 洛川不再讨厌春天了。 第22章 期中考试一天天临近,教室里的氛围一天比一天紧张。 老师们纷纷摘掉了开学初和蔼的面具,温水煮青蛙地将学习强度拔高到让人头昏脑胀的程度。 “倪青,醒醒,上课了。”洛川推推倪青的胳膊。 倪青从两条手臂间抬起脑袋,午后的明亮刺得眼前模糊,茫然了好一会儿,才把灵魂从九霄云外拉回体内。 “这节什么课?”她揉搓蜷曲的睫毛,总觉得眼睛不太舒服。 “政治。”洛川的手指滑过倪青课桌一角层叠的书脊,抽出课本,翻到对应的一页,放到倪青桌前。 倪青随手拿起桌上的笔,单手弹开笔帽,用力挤了下眼睛让视野清晰,迅速跟上台上老师的节奏。 一堂课下来,右眼的异物感越来越强,眼皮发烫,不时有生理性的泪水堵在眼头,连带鼻子都有些酸胀。 “呀,你眼睛好红。”洛川注意到倪青抽纸的动作,扭头一看,惊讶道。 “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倪青扯一下睫毛,双指撑开眼皮,“帮我看一下。” 洛川转过来,挪近些,身体前倾,仔仔细细地端详倪青泛红的眼睛:“好像没有啊。” 她将手掌搭在倪青的头发上,对着眼睛轻轻吹气。 第27章 “好点了吗?” 一阵清凉过后,倪青眨了两下眼皮,似乎没那么烫了。 “洛川,”政治老师忽然敲黑板,“你来讲一下这道题。” 洛川没有立即站起,而是看向倪青。 倪青握她的手,悄声道:“没事了,讲你的题。” 题目是洛川刚好复习到的内容,她只瞄了一眼就选出来答案,报出了其他选项的错处。 下课铃响,一群人围着政治老师问问题,洛川本也要问,但她更关心倪青。 “嘶……”她紧紧皱眉,“更红了。” “文雅,”她向前探身,“借一下你的眼药水可以吗?” “哦,好。”正准备去问问题的文雅放下书,退回自己位置,从包里捞出自己的眼药水,“给。” “谢谢。”洛川拧开瓶盖,在手上试了一滴,然后对倪青道:“抬头。” 倪青乖乖听话,往后一仰——撞了墙。 “疼疼疼疼疼疼疼!”倪青龇牙咧嘴地捂住脑袋,眼睛红得更明显了——痛出来的。 洛川赶忙放下眼药水,站起来揉她被撞的部分,哭笑不得:“都撞出包来了,你到底用了多大力啊……” 倪青吸一下鼻子,也不为自己辩解,默默接受洛川的安抚,从某些角度看,像是埋进了洛川的胸前。 文雅挪开目光,低声嘟囔:“难怪小夏觉得你俩的关系……”这是真的很不对劲啊! “哎呀!别眨眼!”又一次滴到眼皮上,洛川皱眉,急得狠拍倪青的肩膀。 “条件反射,我也控制不住啊!”倪青仰着头,小声解释,收获了来自天花板视角的洛川的一记冷眼。 “手拿开,我来按。”洛川索性拍开倪青扒拉眼皮的手,自己替上。 倪青瘪嘴,颇为委屈。 洛川的指间有淡淡的柑橘香,翘起的小指上沾着一点干涸墨渍,拓印下她规整的指纹。 啪!液滴正中眼中。 “呼——”洛川如释重负,盖好眼药水盖还给文雅。 倪青闭着眼转几圈眼珠,眼药水的清凉过后,眼中的异物感也消退了不少。 倪青拿起桌上的小圆镜,凑近看自己的眼睛—— “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洛川暂停视频,按两下键盘,电脑屏幕上出现倪青放大的眼睛,美得惊心动魄。 “这幅美瞳确实好看。”倪青双腿盘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盒拆封了的美瞳,“拍出来效果也好。”她瞄一眼屏幕。 “可惜,”她瞄准垃圾桶,啪嗒一下,精准投篮,“是个美丽废物。”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洛川缩起双腿,双臂搁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幸好没接这家的商单。” “眼睛还痛吗?”她扭头看倪青。 “没事了,应该就是昨天美瞳带久了的缘故。”倪青下意识地搓眼睛,在洛川的冷眼下讪讪放手。 “昨天拍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对劲,”她赶忙转移话题,“还以为是眼线画得太靠里戳到了。” “那回头在简介里提一句,这个牌子不好用?”洛川顺坡下驴。 “或者干脆再买几个牌子,回头出个测评吧。” “好主意。”洛川打个响指。 她转回电脑前,把画面放回正常比例,拖回视频最开头一帧:“剪好了,验收吧,老板。” 倪青如今算是洛川的上司。她的账号体量日益增大,单凭倪青一个人完成全部任务有些困难,洛川主动提出了帮她分担,揽下了写脚本和剪辑的部分。 都是同个人,行文习惯和剪辑风格也极为相似,根本没有人发现账号背后多了个人,每次打开后台,看着那些仿佛凭空出现的视频,倪青都有一种学会了影分身的错觉。 “说到这个,”倪青穿上拖鞋,走到洛川背后,双手搭上她的肩膀,“这期视频还发吗?毕竟是人家寄来的产品,说坏话容易得罪品牌方欸……” 倪青刚洗完澡,身上尚未挥发的水汽混着沐浴露的柠檬香气一起围了上来,仿佛从背后拥抱洛川。 洛川装作思考的模样,实则大脑空白了两秒才听明白她的问题。 “发吧,实话实说而已。”她若无其事说道,“而且,你不是答应了今天要出新教程嘛。” “做鸽子是要遭报应的。”她语气阴森。 “咦惹……”倪青颇为配合地打了个哆嗦 ,“会有幽怨的粉丝给我寄刀片吗?” “会哦~”洛川笑得既甜蜜又危险,“我也是你的粉丝哦~” 她贴近洛川的脸,缓慢开口:“青青老师,你也不希望一觉醒来被人拿刀逼着写稿吧~” 倪青头皮发麻,有一瞬间想给眼前人跪下磕三个响头。 她后退一步,清清嗓子,眨两下眼,深呼吸一口,然后,“哇”一声喊出来—— “这种事情不要啊——” 洛川吓得浑身一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倪青握紧手。 “大人,您就放过小女子吧,”倪青眼神诚挚,“除了更新,我什么都会做的!” 洛川看面前人写作虔诚读作浮夸的表演,脑子一转,转出个坏主意。 “哦?”她勾起玩味的笑容,挑起倪青的下巴,“这可是你说的。” 倪青瞳孔微颤:“你,你想干什么?” “怎么,怂了?”洛川依旧笑着,指腹摩挲倪青的皮肤,显得暧昧。 倪青咽了下口水,仍然嘴硬:“怎,怎么会!” 洛川哼一声,离开椅子,蹲下来,平视倪青。 她牵起倪青的手,将她扶起,带着她往卧室里走。 倪青这回真慌了,越接近房门,脚步越是虚浮:不是吧,这小家伙来真的? 洛川关上房门,将倪青推到床上。 倪青呆呆地坐在床边,内心已在狂啸。 虽然理智上明白洛川不可能做什么出格的事,但眼中隐蔽的期待还是暴露了她真实的心思。 倪青甚至不太敢看洛川,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忽然,一张卷子飞进了怀里,紧接着,是一支水笔。 倪青赫然抬头,洛川已在门外,只冒出一个狡猾的脑袋:“今天之内写完,不然……我就曝光你雇佣童工!” 说完,门砰地关上,从外面锁上了。 倪青血压飙升,一把掀飞卷子,猛虎般扑上门板:“洛川!你这个毒妇!” 卷子在空中纷飞,门那头传来洛川放肆的大笑。 倪青滑坐在地,仰头长啸一声,认命地捡起了卷子。 … “啊——”试卷发下,倪青的脸皱成了苦瓜,她趴在课桌上,生无可恋,“怎么错这么多。” 不过看完洛川的卷子,倪青反而笑了:“呀,这题我对了欸。”之前洛川坑她那次的卷子上有原题。 洛川咬嘴唇,盯着试卷上唯一一个红叉,默然拿出草稿本,唰唰重算一遍后,拍一下脑袋,为自己的低级错误生起了闷气。 “哎呀,只是一道题而已啦。”倪青戳戳洛川气鼓鼓的脸颊,剥开一个橘子,仔细挑掉上面的白丝,递到她嘴边,“消消气。” 洛川咬开橘子瓣,果汁充盈唇齿,心里的不爽消了大半。 这橘子真是该死的甜。 ———— 期中考试前一天,晚自习结束,两人坐公交回家。 倪青有些累了,贴在洛川肩头,闭目养神,洛川看着车窗外,忽然皱起眉头。 “其实,每次经过这里,我都有点害怕。”洛川低声说。 倪青抬头,道旁的大片空地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挖掘机,皆高抬着车斗,昏暗的灯光下,仿佛无数个举起双手的人影跪坐其中,畸形且诡异。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倪青有些惊讶。 洛川摇头:“我应该知道吗?” 倪青这才想起,此时的自己的确并不知晓当年那场惨案。 她压低嗓音,营造一种鬼故事的气氛:“想听吗?” 洛川才不怕这个,果断点头。 “那是距今二十年前的事了。”倪青缓缓道。 “那时,这里并不是空地,而是一片居民楼。” “有一天傍晚,烧起了一场无名的大火,把楼烧得一干二净,楼里的居民也死伤过半。” “出事之后,居民纷纷搬走,这里变成了一片空城。” “然而,正是从那时起,传出了楼里有鬼的传说。” “据说,每到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废弃的楼里会重新亮起,数个扭曲的人影在其中晃动,高举着双手,好像正在经历灼烧的痛苦。” “就像——”倪青指向窗外,“那些机器的影子一样。” “那后来呢?”洛川追问。 “后来,城区重新规划,这片楼被拆掉,成了空地。”倪青见洛川没被吓到,耸耸肩,“再后来上面盖起了厂房,成了挖掘机销售部——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样子咯。” 第28章 “嗯,抛开后面的部分不谈,是个合格的都市传说。”洛川评价道。 倪青开始头疼自己的大胆,明明换作旁人,这时候就该缩进自己怀里,抓着自己的衣服问这故事是不是真的了。 “是真的。” “我不信。” “真的是真的。” “好吧好吧我信了。” 如此对话,令倪青汗颜。 其实,除去故弄玄虚的表述,她真的没有说谎。 洛川的母亲洛芝兰,就是在那片居民楼里长大的。那场大火,烧死了她仅有的亲人,母亲、父亲,还有年仅十岁的弟弟。 此外,有一个人在火灾中幸存了下来。 倪青的师傅,y。 那时候,她的名字叫:言颜。 第23章 期中考试三天,考得平淡无奇,在同学们此起彼伏的哀叹里结束了。 出成绩那天是周日,倪青照例睡了个懒觉,一睁眼,是洛川兴奋的脸。 “倪青!你考了校四十五名欸!”她调出查分画面亮给倪青。倪青上次的成绩是校一百五十名,可以说进步相当大了。 “哦,”倪青没有太多喜悦,反问洛川,“你呢?” “第一名。”洛川不大好意思道。 “恭喜呀!”倪青一下坐起来,猛揉洛川的脑袋。 “侥幸而已,”洛川红了脸,“有好几道题都靠猜呢。” “不,”倪青郑重道,“你有这个实力,洛川。” 她认真凝视洛川的眼眸:“你就该站到顶峰去。” “我……”洛川的眼眶里蓄起泪光,她赶忙放下手机,捂紧滚烫的面颊。 “抱歉,我不是……”她竭力遏制泪意,然而越是抵御,泪水就越是汹涌。 倪青轻叹一声,温柔地抱住洛川。 “不用忍着,洛川。”她拍着洛川的背,“眼泪只是你表达情绪的一种方式,不是罪过。” “喜怒哀乐都是你的权利,没有人可以指摘。” 洛川的眼泪落到了倪青的肩头,一点温热的湿润。 洛川是自卑的。两个都是。 因为自卑,所以怀疑,所以恐惧。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拥有美好,恐惧失去一切已得到的东西。 因此,对一切夸奖感到惶恐,哪怕那本是她应得的。 也因此,总是率先看到身边人的好,然后心生艳羡。就像洛川羡慕倪青的家庭和无甚顾虑的性格,倪青羡慕洛川放肆表露情绪的自由。都是她们现有的认知里,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 期中考后是五一长假,五一长假后,是家长会。 倪青忘不了这个日子。 母亲大庭广众下的羞辱,让她在学校里沦为笑柄。直至退学前,仍有人孜孜不倦地编排她在校外陪.睡的故事。 手下用力,自动笔芯兀地弹开,精准卡进了桌板间的缝隙里。 倪青烦躁地按两下按钮,自动笔呕出一截断裂的笔芯渣子,歇菜了。 洛川从自己的笔盒里找出一管笔芯给她。“原来你也会紧张啊。” 倪青把笔芯从笔尖那头戳进去,也不想解释,索性认了:“嗯,毕竟是第一次和你一起搞事情。” “听你这意思,以前搞过不少?说来听听?” 倪青嘘她:“晚自习呢,说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吓着同学们可不好。” 洛川配合地挤出了星星眼:“哇哦,你好厉害呀~” 倪青咬笔头,无情评价:“演技有点假。” 她敲敲洛川脑门:“抓紧练习!” … 家长会当天,洛芝兰来了。踩着十厘米高跟鞋,打扮得像只孔雀。 她走进教室,扫视里头或朴素或严肃的家长们,没一个比得上自己,满意地挑起眉毛,婀娜地落座。 洛芝兰嫌弃地拨开洛川桌上的卡通摆件,掂起洛川的期中成绩条,眯着眼睛看。 当看到最后的排名时,洛芝兰的手颤抖了,眼中似有快慰,更多的却是嫉妒。 她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将纸条捏成团,悄悄丢在地上,用鞋跟碾压。 “是洛川妈妈吧。”近在咫尺的女声吓了洛芝兰一跳,抬眼一看,一个穿着素净得体的女人已坐到了她的身边。 “我是倪青的妈妈。”高芳芳微笑道。 “想不到你这么漂亮啊,”高芳芳发自内心夸赞,“还有洛川这么优秀的孩子,真是好福气呀。” 洛芝兰很不喜欢这种自来熟的人,皱起眉,只随意应一句,挪远椅子。 高芳芳却并不放过她,主动往前坐:“哟,你这儿怎么没有成绩条啊,是不是掉哪儿了?” 洛芝兰怪她多管闲事,糊弄地往地上扫了两眼。 “哎呦,”高芳芳指着她的鞋,“踩着了。” 洛芝兰悄悄翻个白眼,不情不愿地弯下腰,把纸团捡回来。 “啧啧啧,”纸团刚展开就被高芳芳拿走,和倪青的成绩条比在一起,“跟小洛比,我家青青还真是差距蛮大啊。” “你看,”她指给洛芝兰,“这数学,还有政治,都差着挺多嘞,也就英语啊,稍微好点。” 洛芝兰一点不想跟她聊天,心里的无名火越烧越旺,也不愿想这是什么场合,眼看就要爆发出来。 “柳老师,”教室里忽然窜出个少年,对着讲台上的班主任高声道,“洛川她身体不舒服,想请假去下医院!” 班主任相当好说话,见倪青的确十分焦急,大手一挥准了,同时望向座位上的洛芝兰:“洛川妈妈,赶紧去看下孩子吧。” 洛芝兰正憋着气,然而整个教室的注目之下,连发疯的契机都找不到。 更别提那拉着自己胳膊的破小孩,把她连拖带拽地带离了教室。 走到走廊,洛芝兰已气地发昏,一眼瞧见洛川的脸,快步走上去,抬手就要往那可恨的脸上抽。 抬手——手压根抬不起来! 身边小孩儿的力气奇大,看似是搭着她的胳膊,实则在用强力按住她,面上甚至还是云淡风轻:“阿姨,您当心台阶。” 洛川缩在角落里,紧捂着小腹,嘴唇发白:“妈妈。” 洛芝兰本要脱口一句“小杂种”,撞上洛川那双朦胧泪眼,不知怎的,竟站住了,狐疑道:“你真的不舒服?” 洛川不纯是演戏。她周期不规律,痛经严重,今天早上是被肚子强烈的坠痛痛醒的。倪青本要给她找止痛药,但洛川觉得,可以利用一下这次痛经。 “妈妈,”她怯怯地拉洛芝兰的手,指尖的冰凉让洛芝兰的瞳孔一颤,“我想回家。” 倪青不知何时放开了钳制,洛芝兰却没有甩开洛川。 洛川的表情,有一瞬间让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自己。那个肚子疼得像刀绞,却因为弄脏了衣服不敢回家,只能躲在楼梯口,听着别人家的欢声笑语掉眼泪的女孩。 她竟久违地升起了不忍。 回过味来时,她已模糊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跟着洛川走出了校门。 洛芝兰是开车来的,一辆拉风的红色跑车,当然是用魏智强的钱买的。 洛芝兰拉开车门,暗恨洛川的狡猾,竟学会装可怜骗人了,同时心想时间还长,只要把她带回去,怎么处置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车子发动,洛芝兰一瞄后视镜,发现人还未上车。 洛芝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汽车发动机的低吼里,逐渐掺进了更嘈杂的轰鸣声——越来越响,犹如某种野兽的咆哮。 洛芝兰握着方向盘,目睹一辆摩托车从车外经过。 车后座那个穿着校服的人——不正是洛川吗?! “抓紧。”倪青把头盔抛给洛川,拧动把手,摩托车瞬间冲了出去。 洛川抱紧倪青的腰,风将她的头发吹得猎猎作响,头盔之下,她的呼吸因兴奋而愈加急促。 身后传来气浪声,透过后视镜,两人看见一辆红色跑车如飞快起步,向她们的方向冲来。 “怕吗?”倪青紧盯前路。 “不怕!”洛川眼神坚定。 “那么——加速了!”倪青加大油门,摩托车如离弦之箭般向前狂奔。 她们拐出主干道,进入一条小路,跑车紧随其后,在这条仅能容纳两辆小车并排的路上飞驰。 倪青没有再加速,而是刻意地拉近了距离,洛芝兰见到了契机,竟又一次重踩油门,眼看就要撞上她们。 倪青屏住气,忽然大幅转向,一个漂移闯进了一条更加狭窄的通道。 而通道的尽头——是一片停车场。 摩托车灵活地穿行于车辆之间,很快找到了另一头的出口,扬长而去。 而等洛芝兰踩下刹车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轰! 跑车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撞上第一辆车,紧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车辆间的连锁反应使得现场犹如碰碰车场,各种零件玻璃掉了一地,警报声此起彼伏,霎时一片狼藉。 第29章 教室里的众家长也听到了巨大的响动,纷纷向窗外探望。 高芳芳坐在窗边,心脏莫名颤了一下。 “我要报警!”洛川摘掉头盔,对着电话喊道,“有人吸.毒!还企图囚.禁我!” 公安局里人头攒动。高芳芳和班主任柳莺赶到时,洛川正在屋里对警察哭诉洛芝兰这些年来对自己的虐待,倪青坐在外面发呆。 此外,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你怎么在这儿?”柳莺陡然变调。 蓝映月对她灿烂一笑,张开五指:“莺莺姐,好久不见啦!” “等等等等,”柳莺扶额,大脑运转了好一会儿,“是你送我学生来的?你们认识?” “嗯哼。”蓝映月不着痕迹地瞄一眼倪青,耸耸肩,“那摩托车是我的。” “嗯?”这回是倪青疑惑了,“你们居然也认识?” “小时候的朋友。”柳莺挪开目光,遮遮掩掩道,“我和她姐姐比较熟。” 倪青回忆蓝映月和她提起的过往,恍然:“原来柳老师你就是她说的那位——”避免当事人尴尬,她及时打住。 咚咚! 门板敲响,年轻女警面色不善:“麻烦安静。” 倪青摊手,深觉世界实在太小,在场所有人,除了一门心思担心洛川的高芳芳,那都是彼此有孽缘的主儿。 柳莺、蓝映月、洛川、倪青自己,甚至还有刚才那位满脸严肃的女警,唐诗筠。 不过,这时候的她看上去可比记忆里的难相处得多。大概是初出茅庐,和人打交道的经验太少的缘故吧。 很难想象,眼前这个年轻人会在十几年后孤身潜入组织,蛰伏五年,将整个犯罪网络搅得天翻地覆。 若非被叛徒出卖,恐怕她真能以一己之力掀翻组织。 刚见到年轻版的唐诗筠时,倪青很是恍惚。毕竟在她们短暂的交锋里,她大部分时间都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 而当下,这位未来的传奇卧底正在……给哭累了的洛川准备红糖水和止痛药。 第24章 洛芝兰只受了轻伤,在医院包扎完伤口后,接受了警方的问询和毒.检。 “那个小杂种怎么样了?”她靠着病床,瞄一眼唐诗筠肩上的警衔,冷哼一声,问道。 “请回答我们的问题,洛女士。”唐诗筠冷静道,“今天下午你驾驶一辆红色跑车超速追逐摩托车,是不是为了追回你的女儿洛川。” “是。”洛芝兰一点不隐瞒,坦荡道,“我是她妈,那小杂种离家出走几个月,我想把她带回家里有什么不对?” 唐诗筠指出她的避重就轻:“但据洛川口述,她之所以逃离,是因为你有家暴的前科,并且曾将她囚禁在家中数日。她的老师也证实洛川的身上的确有伤痕。” “什么?”洛芝兰登时怒气冲冲,“她居然这么说我?!” “什么家暴?我是她妈!我管教她是理所当然!”她猛拍大腿,“至于,至于囚禁,我只是因为太忙,好几天没回家而已!门上了锁,她难道不会从窗户走吗?她有那么笨吗?” “那个开摩托车的人!”她往前一扑,“那个人才是要对她做坏事,你们为什么不去抓她?” “我是她妈啊!我怎么会害她呢?”洛芝兰说得很大声,仿佛要以此来说服自己。 “关于这件事,我们正在调查。”唐诗筠仍坐在病床边,一点没被洛芝兰的动作吓到,“但不论你如何认定自己,都无法否认你吸.毒的行为。” 唐诗筠展开检测报告:“洛川正是因为闻到了你身上以及车里的大.麻气味,才选择了报警。” “她居然去……报警?”洛芝兰的眼睛睁得很大,完全的不肯相信,“她居然……这么说我?” “不可能!”她尖叫起来,双手抱头,狠狠锤击自己额头的伤口,几下就把纱布砸出了斑斑血迹。 唐诗筠立即上前控制她,将她的双手拷在了病床旁。 “你放开我!”洛芝兰眼睛猩红,唾沫横飞,竭力挣脱手铐,手腕上留下一道道擦伤,“我要去找那个小贱人!她凭什么这么说我?我养了她那么多年,她就这样对我?” 病房门打开,几个医生护士冲进来,给她打了一针镇静。洛芝兰短暂地抽搐几下,终于安静下来。 —— “她会坐牢吗?”五月的晚风已相当温暖,两人坐在江边的长椅上,洛川拿起倪青喝过的汽水罐,自然地喝了一口。 “可能性很小。以她目前的财务状况,赔偿金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算上吸.毒和危险驾驶罪,拘留是跑不了。”倪青的眼里倒映着江那头的灯火,闪耀如星河。 “也就是说,我亲手把她送进了看守所。” “后悔了?”倪青捡起一片青红落叶,细细嗅闻。 洛川默然喝水。 倪青转动叶柄,仔细观察叶脉后,又将其抛回落叶堆里。“想说就说吧,很正常。” “不后悔。”洛川放下空罐,“只是有几个瞬间会觉得……她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恨。” “走廊上,她看我的那个眼神里,真的有心疼。可是,我辜负了她。” “是我们。”倪青纠正道,“计划是我定的,车是我开的,罚款也是我交的,你只是在警察面前说了实话,谈何辜负?” 倪青从兜里拿出罚单发票,在洛川面前晃了晃,揉成小纸团。她算到了一切,唯独忘了——未成年人不能骑摩托车。 “而且,她是妈妈呀。”倪青把罚单塞进罐子,把罐子投进垃圾桶,仰头看天空。“怎么会完全没有爱呢。” 今晚的天是紫红色的,看不见月亮。 “爱与恨,本就是交织着的。如果没有爱,那恨也毫无根据。” 江岸公园并不安静,不远处,一群阿姨在跳广场舞,另一头的儿童公园里,不时传来孩子的笑声。 这是回到c市后,母亲带她出门玩的地方,虽然只有几次,但印象犹为深刻。 “如果她不爱你,她不会不管不顾地追车。反过来,如果你不爱她,就不会因此而愧疚。” 多年过去,健身设备的黄漆变得斑驳,长椅的木纹逐渐黯淡,地上的落叶杂乱地堆着,处处都言明物是人非。 可是闭上眼,仍能想起儿时的阳光,想起阳光下,母亲的笑脸。 那是她关于母亲,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 “虽然恨她的疯狂,恨她病态的占有欲,可是到头来最先想起的,还是过去的好日子。” 因为她是母亲,是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会不自觉将一切亲情的期许投射到她身上,在伤心的时候拼命咀嚼她曾经带来的美好回忆的血亲。 所谓亲缘,大概就是这种难以梳理且无法忘却的复杂情感。 洛川怅然地看着江水,冒出一句:“倪青,你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你和高阿姨之间,那么和睦,那么亲密。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为什么你会懂我和我妈妈之间的事情,还说得这么精准呢?”简直像一柄手术刀,剖开了她的心。 “唔……”倪青靠着椅背,散落的发尾微微上翘,隐没在她的影子里。 “大概是我情商高吧。”她的笑里浸着苦涩。 “总之,再纠结下去也没有用了。”她站起来,拍拍衣服,不给洛川追问的机会,“既然选择了反抗她,那就想想接下去的路吧。” “她很快会出来,不会轻易放过你,当然,还有我。” “如果不想好对策,我们会输得很难看的。”洛川了然,“我可不想有一天被人敲了闷棍。” 倪青伸出手:“洛川小姐,欢迎你——踏上我的贼船。” … “咳咳咳……”小房间里烟雾缭绕,柳莺连声咳嗽。 蓝映月连忙掐掉烟头,打开窗户。“抱歉,忘了你闻不了烟味。” “刚搬来?”柳莺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到桌上,打量还未揭开防尘布的沙发。 “差不多一星期吧,”蓝映月给她倒一杯水,拉开餐椅坐下,“反正也不坐沙发,索性不揭了。” “如果晓枫在,肯定会数落你的。”柳莺喝了口水。 蓝映月勾起嘴唇:“是啊,姐姐那个人,就是对什么事情都很认真。” 她打开袋子,里面是一个小蛋糕。手指停顿一刻,话语里涌上万千感慨:“原来你还记得。” 她拆开丝带,将蛋糕小心翼翼地放下。拎起塑料袋正准备拿开,发现里面还有东西。 “你还买了这个。”蓝映月拿起袋子里的莲花蜡烛,粉花绿叶会唱歌,连粗糙的做工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蛋糕只有四寸,把蜡烛放上去后有些头重脚轻。点燃蜡烛,混着黑烟的火焰烧了老高,半晌,莲花缓缓转动两圈,“啪”,和走调的生日歌一起绽放。 分明是滑稽的场面,火光旁的两人眼中却闪动着泪光。 第30章 蓝映月吹掉蜡烛,低声说:“姐姐,二十七岁快乐。” 蓝映月的房子不大,胜在有个宽敞的阳台。 两人托着一碟蛋糕,在晚风里静静吃着。 “最近在做什么?”柳莺问。 “在小学门口摆摊卖饭团。”蓝映月吃掉一大口奶油。 “辛苦吧。” “开始有点,习惯了早起就还好。” “而且,节假日可以休息欸!” “那很好啊。”柳莺笑了,“幸亏你不在高中门口摆摊,否则就没有双休啦。” “我才不要呢。”蓝映月撇嘴,“我都没上过高中,我晕好学生。” “那,”柳莺话锋一转,“你和我的学生是怎么认识的?” “算是……网上认识的。” 说到这个蓝映月就来气:“我都不知道她还是未成年!害我驾照被吊销了!” “哎呀算了算了,”她摆摆手,“她帮过我挺多的,这次放过她。” “你呢,”她反问,“最近过得怎么样?” 柳莺推一下眼镜,不看蓝映月的眼睛:“就那样吧,学生都挺听话,工作强度也不算大。” “所以……为什么回来?” “什么?” “我查过你们学校的官网,你之前一直在s市工作,为什么突然回c市?” “而且——还是c市一中。” 柳莺踢开蛋糕上的厚奶油,单吃蛋糕胚。“想听真话吗?” 蓝映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想——” “因为内疚。”柳莺放下了蛋糕盘。 “我以为跟亲生父母走,离开c市,可以把过去的事情都抛掉。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孤儿院,忘不了晓枫。” “如果当年我——” “姐姐的事与你无关。”蓝映月冷淡打断她,“就算你当年没有拒绝她的表白,又能改变什么呢?两个十六岁的孩子,能反抗那些人吗?” “一个人是送死,两个人也一样。我很庆幸,至少你没有变成第二个姐姐。” 她下意识地摸出烟盒,余光扫过眼前人,默默放下。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你没做错任何事。” 蓝映月端起盘子将剩下的奶油一扫而空。“你不是想知道我和倪青的关系吗?” “是她把姐姐当年的证据送给了我。” “倪青?”柳莺一惊,“她是怎么知道的?”柳莺独自查了几个月,只查到魏智强和洛芝兰以及洛川的关系,却和倪青没有丝毫联系。 “不清楚。”蓝映月耸肩,“那个孩子……很不一般。” 老城区的灯火斑驳陆离,偶有几声猫叫自暗处响起,无人在意那早已过去的爱恨情仇。 “她对那个人的恨,恐怕比你我都深。” “或许有一天,她能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事。” 第25章 厨房里,砂锅鸭的香气飘得老远。 “妈——”倪青的脑袋从门外冒出来,佐以拖长了快断气了的啼鸣,“什么时候开饭啊——快饿死了——” “没呢,还得炖半个小时。”高芳芳站在另一口油锅边,拿漏勺捞油渣。 “喏,”她把装油渣的碟子递给倪青,“垫垫肚子吧。” 倪青直接用手捏起一粒——“嘶,好烫!” 高芳芳没好气用筷子敲她脑袋:“废话,刚出锅啊!” “走走走,回房间去,”她把倪青推出厨房,“饭好了再叫你们。” “好香!”洛川惊呼。油脂与椒盐完美融合,浓郁的香气登时充盈口腔。恰到好处的脆度掩盖油腻,使人忍不住再吃一粒。 “奇怪,”倪青拿筷子夹起一片,“为什么我炸出来的就没那么好吃呢?” 倪建华高芳芳两夫妻做菜手艺都是一流,原地开个饭店也没什么问题的水平。相比起来,倪青普通人水准的厨艺就显得格外突兀了。 “难道这就是天赋?”洛川不想脏手,唯一一双筷子还在倪青手里,便张嘴示意对方喂她,“那你为什么没有遗传到啊?” “因为不是稳定遗传啊。”倪青挑了一片大的丢洛川嘴里,正经道,“两个大美人的孩子也未必很好看嘛。” “有道理。”洛川捏下巴,“我就没有我妈好看。”洛芝兰是浓颜系的美人,骨相也好,哪怕因为近年来的折腾瘦了很多,一眼望去还是鹤立鸡群的好看。 “你现在挺好的。”倪青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油渣,摸摸洛川的头,“乖,要对自己有信心。” “哦,对了,”倪青放下筷子,“那边有律师找你的话,记得该怎么答吧?” “放心。”洛川按下最后一个回车,导出剪好的视频。 “不过……”她眯起眼睛,“倪青,原来你背着我做了这么多事啊。” 洛芝兰的案件顺利推进,目前正在处理赔偿款的问题。这期间,洛川没少被警方和律师找,翻来覆去地回忆她的整个童年,说到后来,竟意外地达到了脱敏的效果。 而与此同时,倪青也将自己先前对魏智强的行动部分地告知了洛川,当然,为了不让她起疑,隐去了拿证据威胁魏智强的那部分。 倪青心虚傻笑:“这不,都是为了你的将来嘛……” 洛川勾唇,并不直接拆穿她:“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你啦。” 倪青怎能听不出她话里的门路,分明是想套话,连忙用食物堵她的嘴,礼貌道:“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 “来,喝碗鸭汤。”高芳芳仔细撇去浮油,还夹了只大鸭腿,把满满当当的碗端到洛川面前。 “谢谢阿姨。”面对日益熟悉的长辈,洛川已不再别扭,大方地接过碗。 “好好喝!而且一点都不油腻,很清爽的味道!” “嘿嘿,不错吧。”高芳芳眼睛弯成月牙,“是倪青她奶奶传下来的手艺,我也好久没做过了。” “嗯?”倪青正在啃鸭翅,“奶奶水平这么高,够开饭店了。” “你不记得了?”高芳芳把倪青爱吃的虫草花夹到她碗里,有些奇怪,“咱们家楼下那间店面,以前就是奶奶的砂锅鸭店啊!” 倪青淡定吐骨头:“那时候我才多大,忘掉了而已。” “妈,”倪青丝滑转移话题,“老爸什么时间回来啊?我想吃他做的糖醋茄子。”倪建华有个远房亲戚去世了,他定了今天的动车过去参加葬礼。 正说着,倪青手机响了。 “喂,青青啊。”是倪建华的声音。 “你帮爸爸找下身份证,到了车站才发现身上没有,应该是放在包里。” “哦,”倪青立马往楼梯口走,“你包放哪儿了?卧室吗?” “就沙发旁边是吧?” “你回来拿吗?还是我给你叫个跑腿?” 倪青的声音越飘越远。 脚步声渐弱,餐厅里登时安静。 “老倪这人也是,”高芳芳念叨着,“这么大个人了,证件还乱放。” “小洛啊,多吃点昂。”边说,边往洛川碗里夹了一大块鱼肉,“学习这么辛苦,营养得跟上啊。” 洛芝兰的事情发生后,洛川的家庭状况给了倪家两口子极大的震撼。 如果说从前他们对洛川的印象只是自家孩子成绩优秀性格也好的好闺蜜的话,那么在知道洛芝兰的情况后,洛川在两人眼里已经完全变成原生家庭不幸但特别坚强独立的可怜孩子了。 因此,一到周末,两口子一定要留洛川在家吃饭,每顿饭的标准恨不得对标国宴,平时的嘘寒问暖更是少不了,完全是把她当成自家女儿来疼了。 洛川默默看向自己日趋明显的小肚子——营养似乎有点过剩了呢。 “阿姨,”她忽然轻放筷子,“家里有没有过敏药呀?” “啊?”高芳芳登时警觉,“你过敏了?让阿姨看一下。” 洛川拉开衬衫袖子,手臂上红了大片,还有几道深色的抓痕,看上去十分唬人。 “这么严重啊!”高芳芳一惊,“过敏药……我们家没人过敏,好像真没有。” “这样,小洛你跟我讲药名,我现在去给你买吧。”说着,她就站起来往外走。 洛川连忙拉住她:“不用不用,就是看上去可怕点,实际上不严重,过一会儿自己也能消下去。” “不不不,”高芳芳摆手,“药还是要吃的,不能总是硬撑着。” “反正药店也不远,你先吃饭,阿姨很快就回来。” 洛川向来不擅长应对他人的热情,眼见高芳芳越走越远,她一拍脑袋,追上去:“阿姨,不用买了,我想起来我的书包里就有药!”说着,往楼上跑。 高芳芳疑惑了一下,转眼,洛川已经不见了。 洛川当然没有过敏。手臂上的印记是她避开倪青,自己用腮红和眼影打上去的。而她这么做的目的—— 口中的药片逐渐融化,苦味萦绕舌根,洛川面不改色,唯有一双眼睛里闪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第31章 倪青有问题。 长期过敏的人会有些习惯性动作,比如尘螨过敏的人会勤换床上用品,紫外线过敏的人会随身携带遮阳伞,花粉过敏的人在高发季节会尽量避免出门。 但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家里不可能不备着过敏药。 而自称过敏严重的倪青,其表现完全是矛盾的。 一方面,她报复性地接触那些曾经的食物过敏原,另一方面,却保留着和洛川相同的习惯,花粉高发期出门时总会下意识地带上口罩。 再结合高芳芳脱口而出的“家里没有人过敏”,一连串的推测下来,洛川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高芳芳眼里的女儿倪青,与倪青口中的自己,是两个版本。 前者是个健康的、没有过敏史的倪青,后者,则是因某种方式彻底摆脱了过敏的困扰,且康复时间并不长的倪青。 在厘清了逻辑关系后,洛川反而更疑惑了。 如果前者是真,那么无法解释倪青的以上行为,如果后者是真,倪青又为什么要瞒着自己的爸妈,独自面对可能会危及生命的病症? 洛川思考了一会儿,药片已完全融化,脑子却没有清楚半点。 她晃晃头,决定先将此事按下不表。 和倪青相处这么久,洛川倒是懂了个道理:想不明白的事情,最好放一放,等待更多的线索到来,或许很快便有灵光一闪的时刻。 洛川下楼时恰好碰到了倪青。 “你吃完了?这么快?”倪青手里拿着倪建华的卡包。 “还没,”洛川找了个借口,“编辑突然来了个电话。” “哦,”倪青随口应一句,又道,“我去给我爸送身份证,跑腿马上到了。” 两人在楼梯拐角分开,一个走进餐厅,一个继续向下。 通向底层的楼梯间没有窗户,倪青没有开灯,整片黑暗里,唯有手机屏幕的光亮格外强烈。 跑腿还有几公里远,倪青靠在门边,查看刚收到的邮件。 邮件里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倪青的眼底滑过一丝狡猾的笑意。 “鱼上钩了。” 协议书的撰写很常规,虽然洛芝兰属于重大过错方,但律师并没有在财产分割上过多纠缠——毕竟魏智强的流水很不经查,而是只揪住她的过失行为,显然是迫切想要摆脱洛芝兰。 魏智强是通过洛川认识洛芝兰的。那时洛川在读初三,魏智强作为一中的招生老师,来初中做宣传。当天,也正好是初三颁发奖学金的日子。那是初中三年里,洛芝兰唯一一次踏入洛川的学校,只因为,她当时缺钱,而洛川的奖学金格外丰厚。 那天以后,魏智强开始疯狂追求洛芝兰,而主要的方式就是砸钱。 面对如此猛烈的金钱攻势,洛芝兰很快答应了他的求婚。 然而,彼时沾沾自喜的魏智强完全想不到,洛芝兰最擅长的,就是折磨身边人。 对于魏智强这样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低调。而洛芝兰,她才不会管这些,口无遮拦,更放不下炫耀,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发现魏智强的资产不对劲。被吓出几身冷汗后,魏智强终于无法忍受,把她连同她那些个姐妹打包送去了国外。 然后,洛芝兰不出所望地染上了毒.瘾。 崩溃的魏智强只能安慰自己:在t国,大.麻是合法的,只要她不回来,自己就是安全的。 人不会连续倒霉,但魏智强会。 到手的猎物洛川意外逃跑了,洛芝兰回来了。 接下来的一串遭遇,让魏智强的每一天都像走钢丝绳一样岌岌可危。他要防备洛芝兰,防备倪青,防备洛川,还有那些因为警察的突击而对他不满的权贵,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下一秒对他出击,让他万劫不复。 如此精神压力下,他只能用嫖.娼和赌.博来抒发内心的郁闷,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请神容易送神难,遇上洛芝兰这个瘟神,算他倒霉。 不过这次,倪青决定送他一点好运。 洛芝兰的案子一出,魏智强就抓住了这次机会,又一次提出离婚。虽然她手里仍捏着证据,但只要她不想坐牢,就得乖乖听话,把协议书签掉。 而这一切,都在倪青的计划之内。 两人离婚,洛川从法律上就与魏智强再无关系。也就意味着,不论他如何,都不会影响到洛川。 魏智强解脱的那日——正是倪青的报复计划正式启动的时候。 跑腿还有几百米的路程,倪青划进邮件界面,回复了一行字:【已收到,记录已删除。】 倪青打开门锁,跑腿小哥的身影出现在小巷尽头。 倪青将东西交给他,给倪建华回了个电话:“爸,东西送出去了,大概二十分钟到,来得及吗?” “一路顺风哦,我等着你回来给我做糖醋茄子呢。” 第26章 走出家门,魏智强一身轻松,甚至想哼首歌。 今天一定是他半年来,不,一年来最得意的日子。 不仅让那疯女人签了协议,还成功拿到了她手里的证据。 魏智强把u盘甩到地上,狠狠踩烂,踢进了垃圾堆。 洛芝兰已不足为惧,接下去,就是那个家伙—— 魏智强的车开进了郊区一个果园里。 下了车,院里一辆灰扑扑的面包车闪了两下大灯。 魏智强钻进车里,只有一个瘦巴巴的老头坐在驾驶室里。 过了一会儿,车门再次拉开,上来一个戴着粗金链子的壮年男子。 魏智强从兜里摸出烟递给男子,迫切问道:“怎么样,查到了吗?” 男人吞云吐雾了一会儿,瞥他一眼,慢条斯理道:“你确定没记错名字?” 听他这话,魏智强心已凉了一半:“没找到?” 男人摇头:“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个人。” “怎么可能!”魏智强惊叫起来,“我跟你说过她的样子,怎么可能找不到!” “莫着急。”男人一点儿不慌,打开车窗抖掉烟灰,“兄弟们在一中门口蹲了快一个月,没见着符合你描述的姑娘。哥们也不白拿你的钱,c市的高中都去看过,别说人了,连个姓言的都找不到。” “怎么会这样……”魏智强往后倒在座椅上,随即又弹起来:“会不会是她走了,去别的市了?” 男人横他一眼,把烟头弹出窗外:“那我就管不了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魏智强猛搓双手,两排牙齿相互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噪声。 “嗨呀,别管这个了。”男人拍他肩膀,露出镶金的门牙,“今儿个有十万的大场,不来玩玩?” … 平平无奇的厂房里,喧闹如集市。 便宜烟味飘来,魏智强鼻子里喷气,快步穿过人群,上了二楼的包间。 高档香薰驱散了汗臭味,几个黑衣保镖站在门前,见他来,主动拉开房门。 进门一看,竟有个熟人。 “魏老师!”浓眉大眼的男人惊喜迎上来,“你也玩这个啊!” 魏智强礼貌点头,并不想与此人多说。 这人叫刘杰,早年靠卖假药发家,后来抽手,做了工程承包商,经人介绍认识了魏智强。虽然花钱大方,但魏智强对他实在没什么好印象。 “魏老师,”刘杰挤眼,压低声音道,“你那边……有没有些新鲜的?我有几个朋友,到时候一起去照顾你生意啊!” 魏智强假笑:“抱歉啊刘老板,最近风声紧,暂时不开张了。” 有特殊癖好的客人魏智强见得多了,但像刘杰这样喜好屎尿屁的——魏智强觉得没把他拉进黑名单就算是自己脾气好了。 “哦……”刘杰失落一刻,随后洒脱甩头,“没事儿,不谈那个,玩两把再说!” … 筹码一枚枚被收走,刘杰脸色惨白。 “没事,没事,”他呼吸急促,“下一把一定能翻盘,一定,一定……” “再借我十万,”他转身抓住站在墙边一男子的衣服,“就十万,我赢了这把就还,连本带利的还!” 男子一使眼色,两个健壮的保镖将他拉开。 “对不住了,刘老板。”男人从身边人手里接过一个账本,随意翻了几页,口气轻松,“你在我们这儿已经欠得太多,没法再借了。” 刘杰眼神涣散,随后又高喊:“我还有套s市的房子,我抵给你们!你们现在就可以去我家拿房产证!” 男人冷笑,拿起桌上一打文件,在刘杰眼前展开:“刘老板怕是记性差了,那套房子啊,你不是两个月前就抵掉了吗?” “没了……”刘杰像是被泼了一桶凉水,汗水瞬时浸透了衣服,整个人都垮了,像条死鱼一样瘫在地上 “都没了……” “魏老师!”他一个猛扑过去,死死抓住魏智强的裤腿,哀求道,“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你救救我吧,就十万,我只缺这十万呐!” 第32章 魏智强浑身一颤,本能想踢开他。 但没等他抬腿,一只手迅疾揪住刘杰的后脖颈,像提小鸡仔似的把人拎出了房间。 那人的脸被什么东西挡住了,魏智强只瞧见一个影子,瘦高个,头发半扎着,一时难辨男女。 魏智强盯着那人离开的方向,心里有些疑惑:进房间这么久,直到刚才,他才注意到身边有这么个人。 “那个是新来的?”他问放贷的男人,“好像之前没见过。” 男人翻账本的手停顿了一下,迟疑两秒,才用平常的语气道:“是,才来一个星期,以前在别的地方看过场子。” 新一轮赌局即将开牌,魏智强无意追问,回到桌前,谨慎地压出几枚筹码。 … 两个小时后,近黄昏,地下赌场关闭厚厚的铁门,如同贪婪的兀鹫闭目养神,等待新一轮游戏的开场。 厂房后院,夕阳与铁皮屋形成的夹角里,女人抬眼望向火一般的天空,呼出一口浊气。 “姐。”赌场的负责人,一个两百多斤的胖子拘谨地站在她面前,因为不敢抬头,下巴上的赘肉堆了四层,“下一场在晚上九点,您还要继续看吗?” 女人摆手:“不必管我,我来这儿,和‘先生’无关。” 胖子显然松了口气,壮起胆子再问:“那您是——” 女人一时没说话,只扫视他的脸。 胖子膝盖一软,差点给她跪下,忙不迭堆笑,九十度鞠躬:“您就当我什么都没问,您有什么需要随时喊我,不打扰您了。”说罢,带着随从快步离开了。 “飞哥,”身后一个小弟好奇问道,“那女人谁啊,‘先生’的姘头?看着身材也不怎样啊,还遮着个脸——” 胖子用力扇了他一巴掌,低声喝道:“想活命就闭嘴!以那位的地位,捏死你和捏死一只臭虫没什么区别!” ———— 一周前,c市东城区某别墅内。 西装革履的男人扶着眼镜,从文件后抬眼看如雕塑般立在房间正中的女人。 “y,最近任务完成得不错。”男人眯起眼,露出两条鱼尾纹,“想要什么奖励?” “为您效劳,是我应尽的本分。”女人微微低头,认真答道。 “别那么拘谨嘛,”男人放下文件,笑得和善,“我是真想奖励你,不是试探,大胆说出来就好。” 女人依然面不改色:“一切都听您的,我没有意见。” 男人轻轻摇头:“你这个孩子啊,就是太严肃,冷冰冰的,一点儿没有人情味。” “这样吧,”他把一个信封推到桌子边缘,“这是新城区的一套公寓,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女人上前两步,双手捧起信封,鞠躬的弧度标准得像是机器人。 “好了,去看看你的房子吧。”男人重新拿起文件,随意道。 “另外——”镜片闪烁一下,看不清眼神,“下一个任务是28号,z市。” … 女人带着简单的行李走进公寓,轻松找出了五个针孔摄像头和三个窃听器。她处理掉卧室里的部分,其余都保留了。 房间不大,大约八十平,装修属于现代风,不花里胡哨,能藏人的地方不多。 女人转了一圈,脑中迅速规划出几个适合藏匿的空间,以及几条从不同地方逃生的路线。 她简单冲了个凉,走进卧室,关掉灯,打开电视,在屏幕的光亮中逐渐睡去。 女人的生活很规律。早上五点醒来,锻炼,填饱肚子,研究任务,继续锻炼,填饱肚子,前往市郊的组织总部,在那里呆到晚上,回住所,睡觉。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都是如此。 第六天,出现了一些意外。 走出总部,女人听说了一个消息:有人在找“言颜”。 她有多久没听到这名字了?十五年?二十年? 大火之后,就不再有言颜了。它带走了她的父母,烧毁了她的面容,也夺走了她的名字。 她被人从火场中救出后不久,来到了一处隐蔽的训练基地。里面的孩子与她年龄相仿,都是孤儿,没有名字,以字母为代号。那是组织培养杀手和清道夫的地方。 多年下来,当年那批孩子,活着的只剩下“y”。 那两个讨论言颜的人不知是谁的手下,但他们知道自己讨厌烟味,一见到她就直接踩灭了烟头,不是刚进组织的小喽啰。 “姐。”其中一个带着金链子的男人对她点头哈腰,顺便拉住身边的胖子,示意他赶紧问好。 “谁让你们找的人?”她淡淡道。 “赌场里一个大客户,”胖子答道,“说那小姑娘跟他有仇。” “小姑娘?”她微微蹙眉。 “啊对对对,”男人拿出在校门口偷拍的照片,指给她看,“就是这个,长相跟他的描述一模一样,但是名字不对。” 照片上的人扎着马尾,挽着身边人的胳膊,正站在路边等红绿灯。 完全陌生的脸,反倒是她身边那人……有些眼熟。 “她叫什么?” “倪青,我们查了背景,就是普通人,爹妈是个体户。她旁边的叫洛川,是那客户的继女。” 姓洛……她的脑子浮出几个模糊的片段,一时无法捉摸。 她将两人的样貌记住,然后吩咐道:“不用再查了,照片清掉,告诉那个客户,人没找到。” 男人愣了一下,赶忙照做。 目送她离开后,胖子摸了一把冷汗,悄声问:“哥,她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讳莫如深:“她的意思,恐怕就是‘先生’的意思,咱们当什么都没发生就行了,别多问。” 她并未走远,在暗处听完了两人的对话。对方显然误解了她的行为,不过没关系,在这个地方,没有什么比“先生”的吩咐更好用的挡箭牌了。 她直接听命于“先生”,平常并不参与组织事务,今天这次,已是出格。 “先生”的疑心很重,长久以来,她将自己伪装成一柄为他所用的剑,从不敢表露属于自己的情绪,可该有的猜忌和监视从未减少。 理性上,她知晓自己不该插手这件事,但哪怕冒着被怀疑的风险,她也要如此。 一个念头幽然升起,在她的脑中逐步成型:或许,照片上那两个人能解开她多年来的疑惑。 关于她的过去,和那场大火。 第27章 五月中旬,天气已相当闷热,楼梯间的门开着条缝,水汽钻入其中,附着在墙壁和地面上,简直像个大号蒸锅。 y在电梯间前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没有监控的楼梯。 走上两层,y的脚步逐渐放缓了。 常年游走于刀尖,她的感官变得极为敏锐。 声控灯坏了,没有窗户,楼道里的光线极其微弱,但闷热的空气使得气流的扰动越发明显,足以判断藏在暗处的危机。 四楼的防火门外,有埋伏。 是哪个任务目标的报复,还是“先生”认为她这柄刀用得不再趁手了? y屏住呼吸,继续探听一会儿,步伐反倒愈发从容——对方的人数很少,完全在她的解决范围。 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了。 她甚至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没有任何杂音,似乎年纪不大,还挺健康。 鞋尖踏上四楼平面的那一瞬,y收紧腿部肌肉,迸发出强劲的力量,将右腿横扫出去—— 那人似乎早料到她会率先出手,微微欠身,y的腿擦过她的肩,衬衫面料发出哗的声响。 一击扑空,y连忙收力,极强的核心控制身体的摆动,在鞋面碰上墙壁的前一刻将腿收回。 回身的惯性带动腰腹,y顺势挥出一拳,直冲那人的喉咙。 然而对方已有防备,抬起双臂精准格挡,巨大的力量使两人各退一步,再交锋时动作皆有忌惮。 接连几招失利,y的心里对此人的身份充满了疑惑。此人狡猾似毒蛇,且十分熟悉自己的套路,一时竟让y有一种自己打自己的无力感。 好在对方的耐力远不如自己,几番试探后,y不再使用杀伤力大的招式,而是快步贴近,陡然提高了出招的频率。 果然,如此在黑暗中打了不到五分钟,对方出手的速度便慢了半拍。 又是一拳被格挡,y找准那人防卫的破绽,另一手径直攥住她的胳膊,就地一扭,将其死死按到墙上,双手反剪在背后。 “说!”y掐住她的脖子,“你是谁的人?” 那人的呼吸还未平复,但听不见一丝的恐惧。 “疼疼疼疼疼疼!”她的声音意外的清脆,“你先放开我!” 其实几番交手下来,y已发现此人并不带有杀意,基本是见招拆招,以防守为主。 但这不足以让y放过她。 y加重了力度:“你的目的是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轻点!明天脸上要留印子了!言颜!” 第33章 末尾两个字一出,y心中猛地颤抖,手下动作亦因此松懈一瞬。 被钳制着的狡猾对手抓住了契机,抽出一手攻击她手臂内侧的麻筋,成功脱身,快步跃至门边,打开了走廊上的灯。 明亮的灯光晃了眼睛,在视野的缝隙里,言颜看见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倪青?”言颜满是诧异。 “欸?”倪青也愣了,揉着被按出瓷砖印子的脸颊,思索片刻后,恍然道,“你看到我的照片了啊,还挺快。” “那个,”倪青举起双手,“不用再把我按回墙上了吧?” y双手环胸,周身的敌意少了两分:“这如果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那应该也听说了洛川吧。” “那个和你走得很近的小丫头?” “知道得可真多,”倪青暗暗吐槽,“那些人到底是什么品种的漏勺。” “那些人?”言颜抓住字眼,“你指的是——” “老吴家那俩兄弟,哥哥镶金牙戴金链,弟弟是个二百多斤的胖子。”虽然成为自己手下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但这俩人的形象几十年如一日,跟被时代潮流孤立了似的。 二人共同管理组织的赌场,老大负责待客,老二负责幕后。因为手下小弟多,老大也接些找人催债的私活,虽然嘴碎了些,业务能力倒还不错。 魏智强喜好上档次的地方,被吴老大招揽后,很快成了赌.场的常客。 之后便顺理成章的,拜托他来调查倪青。 “你究竟是什么人?”y的疑惑越加浓重。眼前人知道她的名字和住所,还认识那两人,显然是与组织有深度联系,可自己并不知道此人的存在。若说她是“先生”藏在组织内部的一颗暗棋,就像当年的自己,那她又为什么要无故暴露,找上门来? “这个你别管,我自有门路。”倪青的确没法解释自己的信息从何而来,“反正我的手上,有你想知道的故事。” “还记得她吗?”屏幕上是洛芝兰的照片,“二十年前,她是你的邻居。” 言颜终于知道洛川身上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她还活着,洛川是她的女儿。” 言颜没有动作,只瞳孔微颤。 “你在钓鱼。”她沉沉道。 倪青高深莫测一笑:“这不,你上钩了。” 倪青要复仇的,并非魏智强一人。所有伤害过她和她身边人的人,都该受到惩罚。 可是,单靠倪青和蓝映月的力量,不足以完成全部的计划。她们太渺小,没法搅动起整片潭水。 言颜则不同。她在组织内的地位足够高,能接触的人远比倪青多。她会是倪青强有力的帮手。 更重要的是,倪青的手上,有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拉她入局,是整个计划最重要的一步。从用言颜的身份威胁魏智强,到引他深陷赌.博,再到找吴老大调查倪青,倪青所做的一切不仅是为了报复魏智强,更重要的,是把自己,以及真相送到言颜面前。 倪青走近言颜,衬衫相互摩擦,沙沙作响。 楼梯间里没有窃听装备,但她依旧压低了声音。 “二十年前的五月十九日,c市西城区一幢居民楼发生大火,数十人葬身火海,其中也包括你的父母:华清安和言姝。而你,因为被父母派去买酱油,火灾发生时因吸入过多浓烟,昏厥在楼道里。” “关于大火的起因,官方的解释是未熄灭的烟头掉入电缆空隙,导致电线受热起火,因楼内电路复杂,最终蔓延到整座居民楼。” “但大众并不知晓:你的父母,其实是两位缉毒警。” “巧合的是,就在火灾发生后的第三天,c市郊区一处废弃厂房发生爆炸,伤亡者身份并未公布,但有目击者称,案发前一个小时,曾见到警车驶入。” “短短三天,两次‘事故’,针对的都是警察。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我怎么判断你说的这些是真是假?”言颜的声音在颤抖。 倪青的眼尾弯起没有笑意的弧度:“你不参与组织事务,但对于组织的业务范围——再清楚不过了吧。” “这些事并非绝密,以你的身份,一查便知。” “但听我一句忠告,不要轻举妄动。你知道他的疑心有多重,对待叛徒,他从不留情。” 言颜的胸口一阵刺痛,她倒退一步,嘴唇嚅嗫两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明明在听到第一句话时就有预料,可当对方将助纣为虐的事实以如此清晰的方式摆到眼前,她仍是无法忍受。 她效力了十余年的组织,是导致父母惨死的幕后黑手,如此冲击,换作常人恐怕要彻底崩溃。 但言颜接下来的动作,只是关掉了灯。 于这对前世的师徒而言,黑暗是最好的保护。 “你想要什么?”言颜问,声音似已恢复平静,“你告诉我这些,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不论对方找上门来是出于什么目的,她都是点破真相的恩人。只要她说的是真的,言颜会倾尽所能报答她。 “一点助力。”倪青说,“但,还不是时候。” 一枚硬币被倪青抛出,言颜抬手接住,握进掌心,尚带余温。 “等需要你出手时,我会给你信号的。” “或者,你也可以来找我切磋。”倪青的声音渐行渐远,走过楼道,竟如黑夜里的猫般悄然无声。 “我随时恭候。” ———— “好!热!啊!”杨问夏怒视头顶半死不活的电扇,“学校是想让我们在桑拿房里吃饭吗!” “淡定。”文雅打开随身携带的单词本给她扇风,“心静自然凉。” 杨问夏看看此人面前的凉皮,再看看自己眼前热气腾腾的炒饭,很难不怀疑对方是在嘲讽。 “可恶!”她狠狠把勺子戳进饭里,“等会我要去小卖部大吃三根冰棍,谁赞成谁反对?” “一根,再多没收饭卡。”文雅拿了个小碗,把自己的凉皮分给她。 坐在对面的倪青避开杨问夏求援的目光,淡然道:“我吃完饭要去趟老师办公室,你们自己协商吧。” 洛川正在和韧性堪比橡皮的冷面搏斗,点头附和。 五月底,走廊外茂盛的花圃无法抵挡热浪,梅雨季前陡然拔高的湿度将阳光的热烈渡向四方,分明是阴影处,却一点儿不觉凉爽。 敲了两下门,房里响起柳莺的声音:“进来。” 办公室里的空调开得很足,柳莺独自坐在桌前,披着外套修改教案。 “来,坐。”她搬了张凳子放到自己办公桌旁,“我就不绕弯子了。” “我从映月那里听说了你的事。”她看向倪青,“你想做什么?” “让罪犯受到应有的惩罚。”倪青直视她的眼睛,郑重道,“如果我不出手,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蓝晓枫出现。” 柳莺心里一惊,下意识地躲开倪青的注目。“非要用那种方式吗?要知道你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魏智强,而是他背后——” 倪青笑了:“正因如此,才要这么做。” “可是,可是你才十六岁。”柳莺心有不忍,“你知道失败的下场是什么吗?真的要为此赌上自己的前程吗?” 倪青的眼珠微微转动,心里存着些不合时宜的话,将要脱口而出时被生生压住。 失败的例子,正活生生坐在自己的面前。 前世,柳莺在洛川升高二那年暑假离开了一中。那时倪青以为她只是去了别的学校任教,后来她才知道,辞职不到两个月,柳莺就跳楼自杀了。 现在想来,她是查到了不该查的人,被“处理”了。 “柳老师,”倪青站起来,“我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如果什么都不做——下场才是最惨烈的。” 一瞬间,克制的恨意化作扑面而来的气场,将柳莺压在原地,不敢出声反驳。 倪青坐回去,眨两下眼,恢复了平和的语调:“你也是那时的亲历者,有些事情,想必不用我再复述。” “是为了洛川吗?”柳莺的声音很轻,像是被勾起了往事,“为了帮她彻底摆脱危险,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 “是,”倪青大方承认,“但不仅仅为了她。”还有我自己。 “老师,”倪青话锋一转,“你叫我来,不是为了劝我收手的吧?” “有时候我觉得你和洛川完全不像是十几岁的孩子。”柳莺点头承认,苦笑道,“和你比起来,我这个大人做得可太失败了。” “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吗?”她诚挚问道,话语间,已完全信服眼前人,用上了与同龄人对话的态度。 “没有。”出乎柳莺的意料,倪青拒绝了。 柳莺只是个普通人,自保尚且困难,倪青不会把她卷进来。 “如果特别想帮忙的话,”她微笑着,“那就继续做个好老师吧。” 第34章 “如果像柳老师这样的人再多一些的话,世上的悲剧也会变少的吧。” 拉开办公室的门,洛川正等在走廊上。 “不是叫你先回教室嘛,”倪青假装责怪,“傻子才会站这么热的地方等呢。” 洛川笑嘻嘻挽住她胳膊:“说我傻?那今天的数学笔记——” “要要要!我宣布,倪青比洛川更傻!” 两人蹦蹦跳跳地走远了。柳莺站在门口,愣愣地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忽然,尘封的回忆涌上心头,化为泪意。 “好热啊。”她抬眼仰望蓝天,“今年的夏天,来得真早。” 第28章 又是一年高考季。上晚自习时听到外边的喧闹声和鸣笛声,趴走廊上一看,是考完了的学生们陆续回教室清理东西。 从楼上向下看,一眼便瞧见几个五颜六色的脑袋,拎着大袋东西往停车场走,怕是刚离开考场,转头就去了理发店。 “遭了,”倪青突然想起一事,“看他们这动静,校门口那条路怕是已经堵车堵死了吧,那公交车还能开进来吗?咱能按时回家吗?” “那就换一路车吧,”洛川回想了下之前看见的公交线路图,“出校门往左拐过红绿灯的公交站,35路和19路也能到家附近。不过19路的末班车是八点二十发出,咱们估计赶不上,还是坐35路吧,那个车次多,就是稍微远点。” “大概——”洛川闭眼,在脑中迅速构建街道地图和公交站点分布,“大概多个八百米吧。” 倪青也回忆了一下:“八百米的话,是林荫西街那个站吗?感觉再多坐一站,到梅园小区站下会更近一点。” “确实,”洛川狡黠眨眼,“但是,你记得林荫西街上有什么吗?” “啊!”倪青一拍巴掌,“那家很好吃的烧烤摊!” “bingo!”洛川打个响指,“我想吃他们家的烤面包片!” “喂喂,”倪青戳她的小肚子,“昨天吃饭前说的话现在就忘了?” 洛川陡然心虚,但仍强词夺理:“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嘛!” “哎呀,倪青!”她夹起嗓子,小猫似的蹭倪青的胳膊,“你就让我吃嘛,就一串,我发誓!” 倪青其实心里也有点想吃,但还是要坚定态度:“你说的哈,就吃一串。而且,回家要加练两组卷腹。” “成交!”洛川伸出手,与倪青击了个响亮的掌。 学校的铃声坏了,外边吵成这样,大家也无心自习,在走廊上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等值班老师出来赶人了才纷纷做鸟兽散。 魏智强走后,她们的化学老师换成了一位留着一头蓬松棕发的中年女老师。她平时不苟言笑,讲课也是一板一眼,虽然文科班普遍不怎么重视化学,但平时的作业量完全对标理科班,做得人苦不堪言,因此得了个“冷血贵妇”的外号。 这外号流传了好几届,倪青一开始不明白其中含义,直到某天见到穿着棕色摇粒绒外套的她,终于理解了——原来“贵妇”,指的是贵妇犬啊! … “老板,微辣少葱不要香菜。”倪青把装满生串的托盘递给老板,拿出手机扫码付钱。盘子顶上放着一串面包片,底下则垫了不少素菜。洛川这小家伙和她玩文字游戏,说之前只规定了面包片的数量,却没说总共只能吃一串,倪青被她磨得没办法,只好同意。 “老板,我的串烤好了吗?”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倪青输密码的手一顿—— “程老师?!”来人可不就是那位“冷血贵妇”嘛! “还真是你们呀。”程新蕾推一下滑到鼻梁的眼镜,温和一笑,“我还以为看错了呢。” “老板,”她扭头看老板,“她们的多少钱,我一起付掉。” “不用不用……”倪青连忙推托,但对方瞄了眼她手机上的付款界面,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便把钱转过去了。 “收钱吧到账:一百三十元。” 倪青和洛川只好露出礼貌微笑:“谢谢老师。” “没事儿,”程新蕾晃晃脑袋,一头卷发十分有弹性地起伏,“就当是你们每天辛苦搬作业的报答。”倪青是三班的化学课代表,因为作业体积过于庞大,每次在办公室和教室间往来搬运都需要洛川帮忙。 烤串还要一会儿才好,三人在一旁聊了会儿天。 “那个,没想到程老师也会来吃这种路边摊啊。”倪青率先打破沉默。 “怎么,以为我是那种见到‘垃圾食品’就脸色大变,整天往家庭群里转发《论路边摊的十大危害》这类营销号短文的讨厌中年人吗?”程新蕾半开玩笑道。 倪青和洛川对视一眼:不瞒您说,还真是。 “这家店我都吃十年啦,”她愉快道,“我女儿也爱吃,这不,我等会给她打包送去。” “咦,原来程老师有女儿啊。”因为在单身女老师的团建合照里见过程新蕾,洛川一直以为她没有孩子。 “刚高考完,搁理发店里染绿头发呢,估计要搞到很晚,我给她带点东西垫垫肚子。”程新蕾掏出手机,锁屏壁纸是一个带着宽边墨镜的女孩子,背景是蔚蓝的大海,面容精致,笑得十分阳光。 说实话,倪青见过这张照片很多次,但她一直以为……这是网图。 “她在二中当艺术生,”程新蕾的话里充满骄傲,“联考考了全省第二名呢!” “好厉害!”两人齐声惊叹。 “程老师,你的烤好了!”烧烤摊老板的呼唤打断了三人的对话。 “那我先走了,你们也早点回家。”程静蕾拎走自己的一大袋烤串,晃着头发走远。 “对了,”她忽然回头,指着倪青的手机,“这次我当没看见,以后别带到学校里来了哈!” 倪青赶忙点头,眼见对方上了车,才撅起嘴:“被发现了?不应该啊。” 洛川无语:“会发亮的厕所隔间,换作谁都能发现的好吗。” “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嘛!那家商务跟催命鬼似的,几个小时都等不了,我要不带到学校里跟他谈,恐怕转头就被拉黑了。” “我都是为了这个家啊!” “行行行,老板最伟大了,为了咱的账号,通宵改稿拍片,我看了都觉得愧疚啊。” “既然老板这么辛苦,那不如——再加几个肉串补补身子吧!” “你!”倪青飞去一记眼刀。 洛川扮个鬼脸:“开玩笑的啦!” “不过,程老师私底下真的和学校里好不一样啊。” “嗯,给人感觉就像邻居家特别和蔼的阿姨。” “‘冷血贵妇’这个外号到底是谁起的啊,忽然觉得一点都不好笑了。” “嗯,那咱们以后不叫了。” “刻板印象害人不浅。” “仔细想想,那个发型还挺酷的。” “是哦,像九十年代的欧美明星。” 烧烤好了,两人拎着袋子,边走边吃。 “这个茄子好好吃!你吃一口。” “上面放的是鸡蛋吗?好嫩!” “这根签子是什么,豆腐吗?啊,都掉到袋子底下去了。” “韭菜有点老了,不会第二天还能在马桶里见到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不要在吃东西的时候说这个!” 初夏的夜里,蝉鸣与蛙鸣齐奏,如同最优秀的交响乐团,为少年的欢笑伴奏。 ———— 七月的第一天,艳阳高照。 空调风呜呜地吹着,电脑屏幕的幽光映出四张凝神屏息的人脸。 倪青的手缓缓移向鼠标,睁大眼睛,吞咽口水的声音在沉重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她握住鼠标,手腕僵硬地挪动光标,郑重点开新的网页。 灰色的加载圆圈转动片刻,忽然,屏幕上浮现出完整的内容界面。 四人的目光整齐划一地跟随光标的滑动,最终停留在屏幕左上方,一串整齐的数字上。 两个逗点,六个零,这是—— “yes!”倪青一拍桌面,一把拉过旁边洛川的手,紧紧握住,“洛川!我们的账号破百万粉了!” 洛川还有点懵,下意识地看向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嗯……嗯?居然这么快!” 不由得她再犹豫,倪青直接抱住她的腰,带着她转圈圈。 忽然有一片五颜六色的东西抛到两人身上,如同一片花雨将两人裹紧,仔细一看,是一条条绚丽的彩带。 “妈!爸!”倪青有些惊讶,“你们什么时候准备的东西?” 高芳芳喜笑颜开:“惊喜吧!” 倪青的手仍搭在洛川的腰上,透过层层丝带,她望见自己的女孩隐隐绰绰的容颜,美得像副水墨画。 两条粉色的丝带垂在洛川的脸侧,与她的唇色一样娇嫩。 倪青唯恐失神,慌忙转开视线,对全然沉浸在欣喜中的父母道:“还有更惊喜的呢。” 第35章 “妈,你可以去挑适合度假的衣服了。”她忽然说道。 “因为——”她拉长尾音,夫妻俩叠放在桌上的手机同时响起短信提示音。 倪建华凑近屏幕,一字一字念出内容:“尊敬的旅客,您预订的7月10日由c市飞往l市的机票已出票……” “欸?”两人同时愣住。 倪青摘掉自己和洛川头发上的彩带,挑眉:“之前说好了要给你们庆祝结婚二十周年的呀,没忘吧?” 倪青没等到笑声,反倒听见一阵抽泣。 “老婆,”倪建华红了眼眶,“咱上辈子是积了多少福啊!” “哦哦哦好了不哭不哭,”高芳芳颇为熟练地踮起脚,抚摸身高一八五的倪建华的头顶,“女儿还看着呢,多大个人了。” 倪青与洛川相互对视,洛川用口型问:“怎么办?” 倪青扶额:“吃点狗粮吧,对胃好。” 第29章 c市也是沿海城市,但由于附近有大江入海口,近海海水相当混浊,被人戏称做“黄泥海”。 前世,洛川第一次看见蓝色的海,是二十四岁那年回国,和师傅一起做任务。 那个任务的地点,恰巧也在l市。 当时组织总部尚未迁回国内,她们受到的限制相对较少,任务完成后,师傅特许她晚一天离开l市。 那天是阴天,大海是深蓝色,简直像一片深渊。每一条波浪都是鬼爪,每一声浪涛都是哀鸣,要抓住人的手脚,拖进大海深处,吞入鬼怪的腹中。 她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将目光投向它。 而那,也是她生平最后一次看海。 噗叽! 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落在了她的衣服上。 倪青浑身僵硬一刻,血压飙升。 她猛然抬头,成群的海鸥盘旋在空中,不时向下俯冲,只为抢劫游客手中的食物。 也正在她仰头的那个瞬间,一只海鸥从她头顶飞过。 噗叽——又落下来一坨新鲜的鸟屎,正中脑门,屎到临头了。 洛川拼命忍着的笑声传进耳朵,倪青的脸色比活吞了一只苍蝇还要难看。 她怒视那只干坏事的海鸥,甚至想要跳起来揍一下这低素质的家伙,然而它似乎早有预料,张开翅膀迅速飞远,很快混入鸥群,再分不清哪只是哪只了。 海鸥“啊啊啊啊”的嚎叫着,像极了嘲讽。无奈,纵使她气成河豚,人家天上飞的也比自己这地上走的高贵,只能乖乖擦掉脏东西,躲到洛川的遮阳伞底下这样子。 天很蓝,海也很蓝,景色很美,但倪青的心情很不好! 她觉得l市这地方跟自己铁定犯冲! “洛川,”她可怜巴巴道,“我被人欺负了,你管不管?” 洛川努力忍笑,同时认真纠正:“首先,欺负你的是鸟。” “那鸟欺负我你管不管?” “管。”洛川用力点头,坏笑着转向天上鸟群,“你指出来是哪只欺负你,我帮你教训它。” “啊啊啊啊啊啊连你也欺负我!”倪青抓狂,鼻尖仍然萦绕着那股子不可名状的气味。那一只只也不知一天天吃的是什么,胖得像猪,脾气像野猪,让人恨不得揪一只下来烤着吃。 生气归生气,照还是要拍的。旅游旺季,路边摊挺多,被洛川顺好毛的倪青买了顶草帽,带上后终于有勇气离开雨伞的保护,不再当蘑菇了。 美美给高芳芳和洛川各拍一组码头氛围照,再美美和洛川拍一组双人合照,最后给倪建华拍了两张弯弓射大雕姿势的照片,满足中年男人奇怪的审美,大家上午的热量储备就差不多耗尽了。 午饭倪青选了家评价挺好的海景餐厅,特点点了两只烤乳鸽,狠狠咀嚼,嚼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以此祭奠她只戴了两个小时就被海鸥翅膀扇进海里的草帽。 “悠着点,”洛川低声提醒,“你嘴里的是人类的牙齿,不是成年鬣狗的,当心崩了。” 话音刚落,只听见咯嘣一声——倪青表情痛苦地吐出半截断裂的腿骨。 “怎么了,真崩了?”洛川赶忙撒开筷子,三两下擦净手,捏住倪青的下巴,“张开我看下。” 倪青眼泪星子都出来了,乖乖张嘴,指了下自己右边的下牙。 洛川扶着她的脸颊,仔仔细细地看过每一颗大牙,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好像挺正常的啊,连个虫牙都没有。”洛川疑惑,打开手机手电筒准备再细看一遍。 她仍然轻捏倪青的下巴,但这回,对方忽然不配合了。 “嗯?”洛川将目光从手机挪回倪青脸上,一转眼珠,碰上一个坏笑。 “好啊!”她立刻明白过来,双手抱胸,气鼓鼓道,“你耍我玩呢!” 倪青还挺骄傲:“我的演技好吧!你都相信了欸!” “哈。”洛川翘起一边嘴唇,露出一颗尖虎牙,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吃人。 “真好,”她给倪青鼓掌,“好到能拿奥斯卡了。” 倪青感到脖子凉飕飕的,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光速认怂:“我错了!” “真觉得错了?” “嗯!千真万确!以后都不敢了!” “少来,我还不知道你,就喜欢开这种乱七八糟的玩笑!” “哪有!你举几个例子来看看!” “就之前期末考的时候,你骗我说自己英语作文偏题了,结果呢?你考了145分啊!” “那不是因为你对完数学答案觉得自己失分太多,我寻思得把自己也说烂点安慰一下你嘛!” “哪有你这么安慰人的?比烂有什么用啊!” “不说这个,还有上星期你感冒的事情,明明早就好了,还要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就是为了让我哄你休息给你讲睡前故事嘛!” “嗯?原来你看出来了啊?那你为什么不戳穿我?总不会是觉得……像那样贴身照顾我也挺不错的吧?” “你!哼!总之,你就是个坏家伙!” 两人越说越远,完全忘了——她们对面还坐着俩人。 “老婆,”倪建华欲言又止,“她们是不是有点……” 高芳芳剥了个大蟹钳塞他嘴里:“孩子的事儿,你少管。” 倪建华本能地嚼了起来,而后脱口而出:“真香!” 回过味来,还是觉得不对:“老婆,虽然我不反对这个,但是高中这个阶段……也有点太小了吧?” 高芳芳一拍他的后背:“哎呀,吃你的饭吧!都什么年代了,老古董。” 倪建华被呲了一顿,默默地缩回去,和眼前的碳烤蟹腿较劲。 吃到一半,他又拍拍高芳芳:“老婆,你看那边——” 高芳芳本是满脸慈爱地观察两个女孩的互动,被打断后不大高兴:“又怎么了?” 顺着倪建华手指的方向看去,高芳芳愣了一会儿:“哎呀,那是乐乐吧,还有王阿姨!” 倪青夹扇贝的手一顿:“谁是乐乐?” 扭头一看,是一个年纪与高芳芳相仿的漂亮阿姨,一头柔顺的长发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 坐在她旁边的是个银发奶奶,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扑面而来的高知气息。 “她是我高中同学。”高芳芳说,“后来去了国外学医,我俩得有快十年没见过了。” “旁边那个是王医生,乐乐的妈妈,你妈妈的手术就是她做的。”倪建华补充道。 “哪个手术?”倪青好奇问道,记忆里高芳芳的身体一直倍棒,完全没有生病的痕迹。 “就是那个——”高芳芳诡异地卡壳了,像是忽然发觉有哪里不对,过了几秒,却又自然地接了下去,“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和你爸结婚还没满一年呢。” “哦哦。”倪青没多在意,低头又往洛川碗里投了一只剥好的皮皮虾。 洛川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高芳芳的不对劲——对方下意识想要说出手术的名字,但就像是喉咙忽然被堵住了一样,生生咽了回去。 林乐嘉现在在国外某研究所工作,最近休假,回国带母亲一起旅游,不曾想能在异地遇见自己年少时的好朋友。 两人凑在一起叙了好一会儿的旧,最后一对行程,发现大家下午的安排完全一致,遂决定一起去。 高芳芳和林乐嘉都是大气的长相,很抗老。四十五岁的年纪,肌肉线条依旧流畅,穿着泳装站在海滩边,简直像误入了时尚大片的拍摄现场。 一个海浪打过来,两个人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一惊一乍地高呼闪躲,走进海里,又开始往对方身上泼海水,完全没了一开始餐厅里相遇时的端庄模样。 泼水的战火很快波及到了从她们身边经过的倪青,她本只是想普普通通下海游一圈,结果刚一下去,劈脸就是一兜子水,浇了个透心凉不说,脑袋上甚至还顶了根不知从哪儿飘来的海草。 倪青呆了一下,眼睛眨巴眨巴,呸呸吐掉海水,然后——也加入了战局。 第36章 很快,就变成了混战,三人打成一片,水花四溅,压根分不清谁是谁了。 下午的天气比上午稍差,偶尔会飘过几朵云遮挡阳光,海边一浪高过一浪,倒是有些唬人。 洛川游泳不好,不敢下水,就在沙滩上边堆沙子边看她们玩。 她堆了一个海绵宝宝的菠萝屋,搭好后退了几步看看,总觉得哪里不对,伸手推倒了。 退休妇科医生王秋萍躺在一旁的沙滩椅上,听见沙子倒塌的声音,拉下墨镜:“小朋友有心事呀?” 洛川摇摇头,刚要开口否认,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王奶奶,”她乖巧地坐到王秋萍旁边,“我想……向您咨询点事儿。” 王秋萍摘掉墨镜,把手里的书倒扣到腿上:“说吧,奶奶我虽然不太懂现在年轻人的感情问题,但做个听众还是合格的。”她的眼睛不像平常老年人那样混浊,依然是明亮的,对视时能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温柔。 “啊,不是这种啦。”意识到对方误会了什么,洛川赶忙摆手。 “嗯,是我妈妈的事情。”她犹豫一下,“她得了和高阿姨一样的病,医生建议做手术,我想请教您,手术的后遗症大不大。” 高芳芳的腹部有一条很长的疤痕,从肚脐眼一直延伸到三角区,虽然因为年代久远并不明显,还是很吓人,一看便知道是开腹的大手术。 “这确实是要好好考虑。”一说到自己的专业领域,王秋萍立马变得严肃起来。 “你妈妈多大?还有生育需求吗?” 问题一出,洛川心里莫名一抖,但还是老实回答:“三十八岁,应该是不想再生孩子了。” “既然没有生育需求,医生也建议做切除,那最好还是听医嘱。”王秋萍分析道,“子宫肌瘤的复发概率不低,拖下去受的折磨会更多。而且,早点切除恢复起来快。” “你看你高阿姨,她做子宫全切的时候才二十几岁,现在过得多好,一点后遗症也没有嘛。” 王秋萍拍拍洛川的肩,安慰道:“人嘛,生点病是常事,作为家属心里不好受也很正常,只要调整好心态,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高阿姨查出病的时候,在我诊室外哭了快俩小时,她老公还有乐乐两个人一起安慰也没辙,非说自己没了子宫就不算女人。结果过了没几天,她自己想通了,跑来说要做手术。” “那个年代吧,对女人的规训很多,不少人觉得,女人不能生孩子就是违背天理。还有人,媳妇大出血要摘子宫保命,都死活不肯签手术同意书,甚至扬言要找我们这些医生的麻烦,说我们是刽子手。 其实仔细想想,少一个器官有什么要紧的,谁会说切掉一个肾、少一只耳朵就不算人了? 那子宫又有什么不同呢?人生的价值是靠自己去创作的,为了所谓的身份认同牺牲健康,才是真正的傻瓜。” 王秋萍说了很多,洛川觉得她说得很对,自己也很受用。但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掀起了一阵骇浪,盖过了其余所有—— 高芳芳结婚二十年,摘除子宫十九年,十六岁的倪青,不可能是她亲生的孩子。 所以,这就是高芳芳诡异迟疑的来源吗? 太阳不知何时消失了,远处三人的水仗打累了,休息了一会儿,向着海的外侧游去。另一边,倪建华拎着一兜子饮料匆匆往这边走,见洛川看过来,挥手示意。 骤然得知此等重量级的秘密,洛川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倪青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吗? 如果她知道,是否就能解答她明明过敏严重却瞒着父母的问题了? 可洛川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倪青的身上还有许多谜团,与她的家庭无关。比如她的英语口语,她的身手,她的d市方言,她骑摩托车的技术,她的人际交往能力,她的法律知识,还有她对魏智强的仇恨和对洛芝兰心理的把控…… 这些东西,挑出一两个或许还能解释,但组合到一起,绝非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掌握的程度。 第30章 “姐姐,请问卫生巾在哪里呀?”声音忽远忽近,仿佛隔着一层飘动的雾气。 “姐姐?” “卫生巾是吧,”倪青招呼小女孩,“在这边。” 小女孩望着满墙花花绿绿的包装,张开手里的小纸条仔细辨认,一时晕头转向。 “给我吧,我帮你找。”倪青蹲下来,向她摊开手。 “两包安睡裤,四包日用……”她从旁边扯了一个购物篮,按照纸条上写的牌子款式一一放进去摞好,把提手交到小女孩手里,“还有其他东西吗?” 小女孩盯着柜台边挂着的牛奶糖,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倪青帮她把篮子提到柜台上,敲敲台面:“洛川,结账。” 洛川如梦初醒,赶忙站起来,抽了个塑料袋,挨个扫码。 “一共五十四块六。” 小女孩拿出卡通钱包,从里面数出六十块钱来,踮起脚放到洛川面前。 收银机弹出,洛川机械式地将钱放好,找出零钱来。 倪青靠在旁边,对她挤眼:“换一个。” 洛川反应了一秒,放下硬币,抓了四颗糖,和小票一起递出去。 “谢谢姐姐!”小女孩一下笑开了花,和两人挥手再见,蹦蹦跳跳地走出了超市。 “你最近怎么了?”倪青单身撑着柜台,歪着脑袋看洛川,“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稿子还没写出来?” 不久前,洛川接了一篇约稿,不知怎的,原本一两天就能搞定的事情,一连拖了一周也没憋出一个字。洛川觉得是自己的阅历不够,遂决定找个能和各种人接触的地方积攒灵感。 恰好倪家的超市有个员工准备辞职,一时招不到人,洛川便临时顶了位置,做了收银员。 洛川出来打工,倪青当然也不想宅在家里,索性跟着过来,权当帮她分担工作量。 “倪青。”洛川的眼睛盯着电脑,眼下隐约浮现两个黑眼圈,“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未到中午,外头已热气逼人,蒸腾的暑气将空气烤得燥热,完全想不到昨夜曾下过一场暴雨。 超市里一个顾客都没有,倪青撑一下腰,走进柜台,和洛川并排坐着。 “小时候啊——”她眼睛向上看,仿佛是在努力回忆,“你想听哪方面的?”其实不管是哪个方面,她都得大编特编。 “都行。”洛川揉揉眼睛,手掌托着下巴,脸颊上的肉挤在一起,像一颗呆萌的桃子。 “总要有个方向的吧,”倪青忍住去戳她脸颊的冲动,“故事也分很多种的。” “嗯……比如说,你以前是怎么过生日的?” 一问就问到最难回答的,小家伙也是有点水平。 倪青总不能跟人说,她收到过一座赌场当生日礼物吧。 “嗯——和大家差不多吧。”倪青含混不清道,“无非是唱个生日歌,吃个生日蛋糕,再拆点礼物之类的。” “唔,真羡慕。我就没有过过这样的生日。”洛芝兰记得洛川的生日,但指望她给洛川庆生显然是不可能的。相反,洛芝兰觉得那一天完全是她的噩梦,每到那个时候,她的脾气都会异常暴躁,不抽洛川一顿都算是好的了。 其实,这也是倪青不愿回答生日这个话题的原因。回望过去,看见的是母亲狰狞的面容,眺望未来,收获的是虚情假意的恭维和铺天盖地的控制。 “有的,只是你忘掉了。”倪青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戳了戳洛川的脸颊,“妈,你妈妈一开始不是那个样子的。” 洛芝兰的疯狂太过深刻,以至于让她们忘记了,其实六岁以前,她们有个幸福的家庭。 “你是说——我爸爸还在的时候?”洛川抬起下巴,放下手。她原本只是随便问问,这下却是真起了疑心:“可我那时候还在d市,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好像没有和你提过我小时候的事情。”毕竟那时候的记忆,连洛川自己都是模模糊糊的,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案件发生的晚上。当创伤过于沉痛,能被记住的便只有美好毁灭的那一刻了。 倪青的后槽牙隐约作痛。又大意了! 洛川的目光并不锐利,却暗含许多期待,等候着倪青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倪青想骂人。她太容易被洛川感染了。每当洛川因为过去的事情而感伤时,她总会不由地陷入相同的情绪,进而被自己的经历掌控,流露出许多本不属于“倪青”的特质。 她甚至有些怀疑,洛川是不是发现了自己的弱点,所以刻意地提及过往的创伤,以引出倪青内心的波澜,进而达到某些目的呢? 但谁会为了别人的几句安慰,故意揭开自己的伤疤呢?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吧。 “新闻。”倪青只能如此解释,“那件事,上了新闻,上面附了一些亲朋好友的采访。” 第37章 洛川的表情看上去并不相信,但还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那么,为什么你之前跟我说,第一次见我是在初中?” 嘶——倪青的另半边后槽牙也开始刺痛了。洛川今天的表现很不对劲,说是咄咄逼人也不过分。 “认识和见过还是不一样的。”倪青假装镇定,“新闻上的人,和现实中的人,一时间很难归于一类。” 洛川耸肩,不再问下去。 她不问了,倪青可要反击了。 “从l市回来之后,你就变得不大对劲。”她状似无意道。 倪青今天没有化妆,手指滑过眼尾,唇角上翘,自然地呈现出狡猾,像只慵懒的狐狸。 “乐乐阿姨的事情把你吓到了?” 当天下午,一行人从海里爬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阴了。 “你们住哪个酒店?我给你们顺回去吧。”林乐嘉扯掉浴帽,拧干凌乱的头发。 “你哪儿来的车?”高芳芳问。 “我对象有啊。” “你对象也回来了?” “欸?我之前没跟你讲吗?” 林乐嘉看一眼时间:“这个点,应该开完会了。” 正说着,电话打进来了。 “我们在琥珀滩这边,哦,我遇见芳芳了,她们一家,你开辆大点的车。” 二十分钟后,一个衣着正式的短发女人突兀地出现在海滩上。 “这边!”林乐嘉跳起来冲她挥手。 女人跑得飞快,抱住林乐嘉,吧唧,亲了个嘴。 倪青和洛川石化了。 “妈,”她悄悄问高芳芳,“这位就是……” “乐乐的女朋友,哦,应该是老婆,她们在国外领过证。” 倪青的沉默震耳欲聋。不过不是因为她们的关系,而是—— “介绍一下,”林乐嘉这才想起来旁边有一堆电灯泡,“我对象,欧玥。” 世界实在小得过分。倪青只能在心里苦笑。 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在前世。她和师傅在l市做的那个任务,目标正是欧家的掌权人,欧玥的父亲。 欧家在l市乃至整个北方都颇有名望,欧家老爷子滥情,留下了十几个子女,一大家子心里全是花花肠子,勾心斗角堪比宫斗大戏。 欧玥不得宠,一直在海外分公司工作,也是在那儿遇见了还在读研的林乐嘉。 前世,老爷子死后,欧家内部开启了激烈的夺权,最后,竟是无人看好的欧玥横空出世,掌控了集团的实权。 如此想来,自己也算间接改变了眼前人的命运。 但是,倪青沉默是因为前世的奇妙缘分,洛川的沉默又是因为什么? 倪青自认为,已经看穿了洛川心底的想法。 “我说,从那天下午起,你就一直很奇怪欸。”倪青吃了颗柠檬糖,凑到洛川的耳侧。 “你在想什么?” 倪青恶劣地往洛川的脖子吹了口气:“你在想她们,还是我们?” 洛川的心跳停顿了一下,眼珠机械地转动几下,半张脸都是麻的,无法鼓起勇气看向倪青。 然而哪怕不看倪青,林乐嘉和欧玥的身影也会在她的脑中反复出现。令洛川不禁思考:如果她们可以相知相守数十年,那么自己和倪青—— “你这个人真是……坏透了。”洛川收敛地笑了起来,眉宇间却染上了惆怅。无数种思绪交杂在一起,转换成语言,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们都知道对方想说的是什么,关于这份感情,她们心知肚明。可是如今,谁也没有将其彻底捅破的勇气。 饶是倪青,也只敢用这样克制的话语,揭开一角,搅乱洛川的思考,好让自己逃过她的审视。 不管怎么说,用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叉开先前的问题,是个很有效的办法。 玻璃门被推开,耳熟的嗓音打破沉寂:“老板,来包玉溪。” “哟,”蓝映月挑眉,“小朋友们好。” 倪青走到香烟柜台,随手便抓到她要的牌子,却迟迟不放下:“管谁叫小朋友?” 蓝映月一点不急:“不能抽烟不能喝酒,骑个摩托车还要被罚款,你不是小朋友,谁是?” 倪青冷笑,把烟盒拍到玻璃台面上:“抽吧,当心以后找个讨厌烟味的对象,天天掐你烟头。” 蓝映月的手忽然停住了。 倪青左眼皮一跳,感觉不对:“真有情况?” 蓝映月先点头,随即猛地摇头,最后一拍大腿:“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抓起烟盒,飞快扫码付钱,躲债似的逃离了超市。 倪青的视线跟随着她的脚步,见她走进了斜对角的药店,眼神越发凝重,喃喃自语:“应该……不会吧?” “不会什么?”洛川忽然凑到身旁,倪青一激灵清醒过来。 “没什么,”她咳嗽一声,“只是觉得她这个时间出门有点奇怪。” 按照蓝映月的作息,这个点她应该还在睡觉才对。 “其实我之前就想问了,”洛川犹豫了一下,“你一开始救我,是因为映月姐吗?你说的那个已经去世的朋友,是映月姐的姐姐吗?” “啊?”倪青一时跟不上洛川的思路,“跟她们有什么关系?” “你们认识挺久了吧,”洛川分析道,“映月姐的姐姐,是魏智强间接害死的。你们是想要为她报仇,所以才找到了我,想要和我合作,恰巧那天遇见他对我……就顺便救了我,是吗?” 洛川的推理虽然和事实相差甚远,却意外地逻辑通顺。倪青佩服。 既然对方已经帮她想好了最难解释的动机部分,那倪青索性认了下来:“是。” “我和蓝映月认识好几年了,一直在查她姐姐的死因,不久前查到了魏智强身上,发现你成了他的继女,判断他可能想对你下手,就来找你。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抱歉,”倪青认真对洛川道,“瞒了你这么久。” “真相”告破,洛川反倒轻松笑了,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 “原来如此。”她看着倪青的眼睛,轻轻道。 蓝映月和蓝晓枫,以及柳莺,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 那么倪青的身世……十有八九也是如此了。 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总是会比同龄人更加成熟,懂得更多。相对的,也经历的更多。蓝晓枫投水早亡,蓝映月自甘堕落,早早找到父母的柳莺,也生活在对过去的内疚自责中。 倪青的从前,又有多少艰辛呢?她的不寻常,大约都是在残酷的现实中被一遍遍磨练出来的吧。 “以前的日子,不好过吧?”洛川的眼眸中满含心疼。 倪青以为她是在说自己过去调查的艰辛,豁达道:“一开始很难,但很快适应了。” 洛川想象着小小的倪青努力成长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抱住了她:“没关系,以后,你不是一个人了。” 倪青不明所以,被洛川身上淡淡的甜香吸引,本能地回抱,手下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内心不禁一阵窃喜。 第31章 魏智强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 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父母给他留下这些房子,靠的是数十年的打拼。但输掉它们,他只用了不到五个月。 几个签名,几个指印,耳畔仍回荡着筹码的碰撞声,一睁眼,却成了大把化作泡沫的钞票。 从看见刘杰的下场那天起,魏智强就知道自己会是下一个。 可是,他早无法抽身了。 于是越赌越多,越赌越大,累下越来越多的债,直到今日,大厦崩塌。 在m城,蹲在路边吸烟的人要被罚款,但在c市郊区的田埂边,哪怕痛哭流涕,烟头掉下的火星险些点了一片荒草,也无人在意他的死活。 电话嗡嗡响个不停,不必看也知道是“那头”的消息。魏智强一发狠,将手机摔进田块间的排水沟里。 过了一会儿,又后悔了,跳下去,不顾尘土,把它捞了回来。 “老魏!”男人咆哮着,“你怎么才接电话!你发的短信什么意思?你真要退股?”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手里满是枯黄的草碎,魏智强皱起鼻子,按捺住脾气说道,“没有我,你们也能把店经营下去。” “你出什么事了?”男人察觉到他的异样,“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财大气粗的角色下场的越来越多,就要把我们搞下去自己摘桃。那些客人可都是你的人脉,没了你,哪里看得上我们这种小作坊?” “好了别说了!”魏智强拔高声音,“老子说不想干就是不想干了!把账算好、钱分好不就得了!” 说罢,他挂断电话,用力踩倒脚边一颗野草,还不解气,又狠狠踩了几脚,直到茎叶弯折破碎,白色的草浆溅上鞋面方才停下。 他喘着粗气,径直躺下,杂草刺痛脖颈,他也不躲,只呆望着头顶越发黯淡的黄昏。 第38章 嘟嘟—— 汽车喇叭响了,车灯照亮田野,车门打开,下来个人:“哟,魏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魏智强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满脸警惕:“我都这样了,你们还想做什么?” 吴老大的表情格外的和善:“别紧张,我只是想送你回去,你车不还停在果园那边吗?” 为了防止暴露,地下赌场往往会设置多个接头地点,客户需要先前往那里,再乘坐专门的接驳车到达赌场。 果园离赌场有六公里远,魏智强当然不可能走路回去。 魏智强坐上车,冷着脸接过吴老大的烟。 “明儿还来吗?”吴老大手臂搭在车窗边,冲着窗外吐烟圈。 “不来了,这辈子也不来了!”魏智强脸部肌肉抖动,摇下车窗吐了口浓痰。 吴老大只微笑,继续抽烟。 到地方了,魏智强头也不回地下去,车开得飞快。 “老齐,”吴老大弹掉指甲缝里的泥,对司机道,“打个赌不,不出一个星期,他又会回来的。” ———— 蓝映月拎着一兜子消毒用品和外伤药,在楼下抽完了烟才回了家。 一开家门,仿佛从极地吹来的冷风激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打了几个喷嚏。 “老天呀,”她瑟缩着进屋,连门把手都冷得像冰,“你空调开的几度?” 她拿起茶几上的遥控板一看:“18度?!你要死啊!” 沙发上的球形物体耸动几下,半晌,冒出一颗圆溜溜的脑袋。 “有烟味。”她连眼睛都没睁开,只吸两下鼻子,嗓音干涩道。 “啧,”蓝映月皱眉,“人都烧傻了,还管我抽没抽烟?” 她把药甩到那人面前:“东西买回来了,自己处理吧。”说完,扭头就要回卧室补觉。 走出几步,身后却没有动静。 蓝映月站住脚,心一横,又转了回去,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把袋子里的药品一一拿出来。 “哎,”她戳戳旁边的家伙,表情冷漠,“起来,给你换药。” 说完,觉得自己对她语气太好,再加了句:“要死也别死我这儿。” 这人皮肤烫得吓人,昨晚初步处理的伤口又一次浸满污血,揭开纱布时,布料与血肉的摩擦声令蓝映月胆寒。 然而伤患始终一声不吭,全程情绪稳定,好像痛觉系统被屏蔽了一样,直到伤口彻底裸露,才按住了蓝映月的手:“我自己来。” 她处理伤口的方式特别瘆人,动作流利到像是屠夫在处理猪肉,蓝映月看着得直呲牙,想起昨晚此人用剪刀把嵌在大腿里的子弹生剜出来的恐怖场景,对此人的忍耐程度又多了几分了解。 女人全程表情都没变过,用单手干脆利落地给自己缠好绷带,顺带把产生的医疗垃圾收拾干净,丢进垃圾袋。 女人站起来时摇晃了一下,过一会儿才站稳。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异样,但那双眼睛里已没了蓝映月第一次见她时的寒光。不知是因为伤痛,还是因为眼前人,竟有一寸的柔和。 “谢谢你收留我一晚。”她垂眸,干干巴巴道,“我走了。” “欸?这么快?”蓝映月并不喜欢这个不速之客,但见她这就要走,还是有些惊讶,“可你还在发烧啊!” “要么你还是去下医院吧,”她追上去,拦住她,“这么深的伤口,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谢谢。”女人的眉眼弯了一下,像是笑了,“但我不能去。” 不用她讲,蓝映月自己也能想明白。 她要是能去,就不会大半夜的倒在门口,被自己捡回来了。 昨天晚上……蓝映月的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雷声—— 小学生放假,饭团生意差了不少,蓝映月索性改了地方,去夜市卖炸鸡。 昨夜生意兴隆,快到凌晨,天空忽的炸了响雷,好似天外的巨兽咆哮,不多时,密集的雨点流星般降下,无差别地打落在每个人的头顶,大风狂躁地吹了起来,铁皮的摊位也被吹地飘忽。 蓝映月顶着几乎把眼睛糊住的风雨往家里赶,快到家门口时,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个黑影,如同一颗在风里摇曳的小树,执拗地前行,然后,在眨眼间倒下。 蓝映月瞳孔一震,迅速停下车,披着雨衣赶过去。 电动车的车灯将黑暗的小道照出一片亮白,夏日的热意被暴雨的寒凉侵染,整个世界都弥散着雨水特有的大地气息。 蓝映月站在积到脚脖子的雨水里,看见自己的鞋带缓缓染上粉红。 几秒后,她如梦初醒——是血!从眼前这倒下的人身上流出的鲜血被雨水冲淡,如一条淡色的红河,逆着光的方向,漂入黑暗。 蓝映月的影子完全笼罩了那人的身形,她只隐约从发丝与身体的曲线辨认出是个女人。 雨水从雨衣的缝里漏进来,压得睫毛沉重。衣服早被浇透,也不在乎这一会儿。蓝映月蹲下来,谨慎地推了下那人的肩膀。 还好,是热的。 雨点落在背上,一颗颗如石子般有力,水越积越深,蓝映月真怕这人很快就不热了。 抱着不让自家门口出现溺尸的信念,蓝映月用力把人推翻个面,使其正面朝上。 她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和一对刻骨铭心的眼睛。 “是你。”蓝映月的声音不似在m城时那样惊恐,只觉得有些奇幻。 女人的眼睛逐渐合拢,嘴唇一张一翕,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从口型上看,大约是:“真巧。” 她不大记得自己是怎么把人搬进家,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浴室和干净衣物借给她,让她在沙发上休息,翻箱倒柜找出急救包,直到看见她闭上眼睛,方才拖着忙碌了一天的疲惫身体,进了自己的卧室。 有太多解释不清的事情,她只能将其称为:本能。 比如她会像定了闹钟一样每隔两个小时醒来一次查看那人的情况,会学着姐姐从前照顾自己的样子照顾发烧的人,会跑去药店买上一兜子有用没用的药,会在她想要离开时,不自觉地想要挽留。 “那啥,”蓝映月脱口而出,“吃个早饭再走吧。” 话一落地,两人都愣了。 “呃……”蓝映月眼神闪躲,拼命思考找补的话,“我是想说——” “好。”短暂的沉默后,她竟答应了。 蓝映月压根没想过她会同意,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慌乱地跑进厨房,打开冰箱搜罗可以当做早餐的食材。 思来想去,她煮了一碗加菜加荷包蛋的小馄饨。 女人吃饭很安静,规规矩矩地捞馄饨,规规矩矩地喝汤,不发出一点声音,衬得旁边刷短视频看得咯咯笑的蓝映月像个疯婆子,不由地收敛了姿态,放下手机,也规规矩矩地吃了起来。 没过几分钟,蓝映月还是忍不了这种沉闷到能把人憋死的餐桌氛围,主动打开话题:“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女人停下勺子,点点头。 “你叫什么?哦,我知道你们这行有些忌讳,我不是想知道你的真名,给个代号也行,我总不能每次都叫你‘喂’吧,那也太不礼貌了。”蓝映月叽里呱啦解释了一堆,末了,声音越来越低,总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傻子。 “言颜。”女人耐心听完了她的话,干脆答道,“代号‘y’。” “哦哦。”蓝映月连连点头,忽而发觉不对,“等等,你就是那位——” 她瞪大眼睛,捂住张大成o型的嘴巴。蓝映月从前的熟客里有组织的小头目,有次对方喝多了说漏嘴,提及过“y”的存在。 “那个臭娘们!老子不就随口调笑了一句吗,竟然直接给我手指折了!不就是仗着‘先生’器重她吗,我看她还能得意多久!到时候……嘿嘿” “怪不得。”蓝映月甩掉脑中猥琐的男声,惊叹。怪不得她的身上会有那么多大小不一的伤痕,怪不得她处理伤口的动作那么娴熟。 原来她这么厉害。 可是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被自己捡到呢? “那,你昨晚是任务失败了吗?” “不,”言颜摇头,“我成功了。” 但,这不是她的任务。 第32章 组织,或者说“先生”给y派发的任务时间在五天前,而暴雨夜,是她第一次擅自行动。 五天前的任务中,她成功杀死了目标,却在撤离时不慎落入圈套,以左手臂中枪为代价逃脱围捕。 因为那次意外,“先生”亲自到她的公寓拜访,见她手臂活动不便,连水杯都端不稳,脸色很是难看。遂特批了她一个月的假期,嘱咐她好好养伤。 言颜不愿思考“先生”的安抚中掺杂着多少算计与试探,至少他做得很到位,而自己,也愿意陪他演上一出君臣和乐的戏码。 晚上九点,夜色深沉,言颜躺在床上,空调风吹得脑袋突突地疼。大约是伤口感染了,有些发烧。 第39章 她喝尽床头的凉水,起身下床,开窗。热气渐消,风吹拂楼底的树木,送来草叶的涩气。 不需要垫脚,手臂一撑,她便坐到了窗台边缘。 脚下悬空,五层楼的高度在她看来并不可怕,只是楼下几层都亮着灯,要精确计算几个不被发现的落点。 她先站在自己这层的玻璃窗外,踩着仅有一掌宽的窗沿走到空调外机的平台。 热风吹干了脸皮,阻滞了呼吸,她转身朝外,径直跳下。 双手抓紧三楼外墙的排水管道,整个人吊挂着,全靠手指的握力维持。伤口传来肌肉撕裂的响动,血浸染绷带,整片皮肤也变得温热。 窗户就在不远处的转角,言颜将自己拉近墙面,蜘蛛一样贴在上面,挂着往里挪了一段,终于碰到了垂直的管道。 她用双腿夹住管道,顺着管道向下滑了一段,很快抵达了地面。 言颜随手抓了几片叶子抹掉手里的脏污,活动一下手臂,收获一阵钻心的疼痛。 言颜是左撇子,如今这个状况,别说拿枪了,就是筷子都未必抓得稳。 “先生”来看她时,真情实感地痛骂了一阵打伤她的敌人——最趁手的一把刀意外豁了口,自然是要气恼的。 不过…… 午夜十二点,冷风陡然吹起,穿过连廊镂空栏杆,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片枯叶,落到男人脚边。 他随意踢开叶片,挂在腰间的钥匙叮当响了一片,不久,传来门锁被打开的咔哒声。 身后忽然凉飕飕的,男人缩起脖子,转身回望,只见到空荡荡黑漆漆的走廊。 “奇怪。”他喃喃道,压下把手,打开大门—— “唔!”男人的惊呼只发出一个音节,如鬼魂一般的影子从天而降,扼住他的咽喉,锁住他的关节,带着他闪进屋内。 卡啦。大门轻轻合上,又一阵风卷走枯叶,又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男人的身上带着酒气,并不重,足够维持清醒,却不足以使他明白眼前的不速之客的身份。 寒凉的刀剑抵在脖颈处,他浑身抽搐一样抖了起来,瞪大眼睛,企图用眼神表达自己的乞求,不求对方放过自己,但至少请放过…… 最开始只是一抹冰凉,短暂的惊愕后,他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从脖子里喷涌而出。 对方放开了他,他呆愣地抚摸自己的脖子,与腥甜的气息一起涌来的,是窒息。 他倒下了,眼睛仍瞪得老大,拼尽全力向前爬了几步。几滴鲜血从被割断的气管处喷出,汇入汩汩流淌的血泊。 言颜站在他的面前,没有再补刀,只冷眼等待死亡的影子将他吞没。 作为杀手,这很不符合她的行事作风。 但今天,她很乐意看到仇人的血逐渐流尽,看到他的体温一点点消散,直至了无声息。 男人的血溅到了言颜的脸上,黑色衣服濡湿了大片。她抬手抹掉血点,忽然,屋外一道亮白闪电划过,照亮了她的脸和手臂上虬结的疤痕,如同从业火中走出的恶鬼。 惊雷炸响,男人彻底死了。二十年前点燃大火的小混混,二十年间一步步爬到制.毒.网络高层的罪人,在二十年后的雨夜,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但仅仅是个开始。数十条无辜的人命,无数个破碎的家庭,这是一场群策群力的恶行,而眼前的死者,不过是其中极小的一环。 死一个人,远远不够。 言颜不再停留,转身欲走。忽然,她听见侧边的房间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有人?言颜皱眉,闪身藏进房门与桌椅形成的视觉死角。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睡裙,战战兢兢地从房中走出,一眼便见到了倒在血泊里的男人。 “爸爸!”她尖叫着扑上去,跪倒在他面前,浑身颤抖,震惊到无法哭出声来,大颗眼泪无声地滴落。 她怎么会在这里?言颜意识到有哪里出了错。女孩是男人与前妻的孩子,一直跟着前妻在外省生活,男人几次想见她,都被前妻拒绝。 为什么,她会在这儿? 为了脱身,言颜本该迅速杀了她。 可是……言颜久违地迟疑了。她杀过那么多人,其中不乏孩童,本以为自己的心已冷得像铁,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次,不忍下手? 良心这东西,她不是早丢掉了吗? 还有,言颜目光凛冽,她手上拿着的是—— 必须要行动了。言颜在心里逼迫自己。 “是谁!”女孩惊叫着,将手中的枪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她根本握不住枪,手臂弯折,枪口抖得不成样子,手指也没有扣在扳机上。 言颜不语,只快步上前。 咔! 砰! 轰隆! 颈椎粉碎的声音,手枪走火的声音,还有巨大的雷声,三种声音同时响起,一层盖过一层。 “!!”倪青猛然惊醒,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茫然了好一阵。 狂风骤雨猛击玻璃,窗户嘎吱作响,屋外星点亮起了灯光。不知有多少人都是被这巨响唤醒,又缓缓睡去。 “出什么事了?”洛川迷迷糊糊问。 “没事,打雷而已。”倪青回到床上,轻拍被子。 “继续睡吧,还早呢。” 言颜的胸膛剧烈起伏,额头霎时布满冷汗。大腿上的伤口散着灼烫的焦臭,女孩眼中的光亮迅速黯淡。 她松开女孩的脖子,捡起地上的枪,迅速抹去自己的痕迹,一瘸一拐地打开大门。 雨丝被风吹到连廊上,霎时将人浇透。 父女二人的尸身并排躺着,安详得仿佛酣睡。 房门隔开暴雨与死寂,她步入雨幕,不再回头。 她在雨里走了很久。 她用右手飞快地拆掉手枪,将零件分别丢到不同的地方:下水道、河道、垃圾堆……自然是最好的清道夫,大雨会将一切证物冲走,也会洗刷掉她满身的血污。 身体越来越重,左臂与大腿的伤口被水泡得发胀发烫,眼前的世界也变得越发黑暗。 不知不觉,竟走进了一片居民楼。那个叫倪青的孩子,就住在这附近吧。 还有,那个与自己仅有两面之缘的人…… 第一次,的确是偶遇,但她本该在任务完成后迅速撤离,缘何要在m城多停留几日,甚至不惜暴露也要去往两人初见时的露台呢? 难道,是因为她吗? 脑中浮现出那人的侧颜,她的一颦一笑,分明只接触了极短的时间,她的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咒,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反常呢? 心脏猛地抽搐,像被一只手用力攥住,言颜眼前一黑,栽倒在积水中。 耳畔竟真的响起了她的声音,分明知道这点小伤奈何不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样逼真的幻觉呢? 原来,不是幻觉。 因为以她贫瘠的想象力,根本无法构建出如此美妙的幻境。 但她宁愿这是个梦。梦醒时分短暂的怅然,总好过现实中迫不得已的分离。 她不能留下,一夜已是极限,她必须赶回公寓,躺回床上,然后准点出现在监控中,方能不留破绽。 但或许……再留一顿早餐的时间还是能被宽恕的。 “谢谢你。”她放下勺子,连汤都喝尽,“馄饨很好吃。” “我该走了。”说罢,往屋外走。 其实腿已没有昨晚那样疼,但她仍做出一副走路艰难的模样。 蓝映月踌躇半刻,上前扶住了她。 言颜比蓝映月高半个头,扶着她的手臂,单薄的衣料下肌肉紧实有力,略高的体温顺着皮肤传到蓝映月的体内,竟让她的脸也有些发烫。 以树懒的速度走到门口,蓝映月本该松手,转念一想,又问:“你家远吗?要么我送你?” 刚说完,她立马清醒,恨不得缝上这张爱惹麻烦的嘴巴:人家什么身份,住所是你能知道的吗? “呃,要么我送你到楼下吧。”她迅速改口。 “嗯。”言颜仍旧话少,但从表情看(虽然她没什么表情),对她方才的话并不感到冒犯。 蓝映月松了口气,低头专心看地板。 两人一直走到路口,言颜昨晚倒下的位置,蓝映月方才回过神,松开了她。 “那个,剩下的路,你可以自己走的吧?”蓝映月捂着脸颊道。脸上莫名发烫,一定是太阳太晒的缘故!她如此说服自己。 言颜没说话,只点点头,背身挥了挥手,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 蓝映月松了口气,这才听见自己格外响亮的心跳声。她抬起头,眯眼看楼宇缝隙间漏下来的阳光,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天气太热了?” 同一时刻,街边。 倪青打着一把遮阳伞,伞面向洛川一边倾斜。两人各举着一根雪糕,向着家的方向慢悠悠地走着。 忽然,倪青的目光滑过街面某处,瞳孔一缩,停下脚步。她捏着木棍的手完全僵住,保持着咬雪糕的姿势,直到被冰到下牙,才猛打了个哆嗦张开嘴。 第40章 “怎么会这样?”她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了?”洛川不解看她。 “没什么。”倪青摇头,继续向前走,只是心里越发糟乱。 刚才那两个背影,绝对是蓝映月和言颜没错。 她们怎么会在一起?没道理啊! 为了防止前世的悲剧,倪青分明已经极力避免让她们接触,甚至都没有在她们面前提及过对方的存在。 可是防来防去,怎么还是遇上了? 这到底是什么程度的孽缘啊! 第33章 倪青当天下午就去找了蓝映月。 “有事?”蓝映月带着围裙,给倪青开门后又跑回厨房去忙活了。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倪青关上门,也跟着她进了厨房。 蓝映月租的是个一室一厅,厨房面积不大,台面上几盆切好的肉分门别类地摆放着,旁边放着各种调味料,虽然略显拥挤,但排放很是整洁,让强迫症看了舒心。 “少来,”蓝映月头也不抬,飞速切洋葱,“你哪次来找我不是带着目的,上回害我吊销驾照那事儿可没过去呢。” 倪青怕被洋葱熏,躲远了些:“还记着啊,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两个月多四天。”蓝映月把洋葱碎拨丢进盆里,“我记仇。” “来的正好。”蓝映月把一双塑料手套丢给她,“帮我拌一下这盆肉,拌好了,我高兴了,说不定就愿意帮你了。” 倪青撇嘴,倒是真的戴上手套开始帮忙了。 “我真没想干嘛。”她抄底搅拌肉条,“就是想来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中午看见你了。” 蓝映月开始拍蒜,抡圆了胳膊把蒜拍碎。“我住得离你家超市这么近,看见我有什么稀奇的。” “你身边还有个人。”蓝映月举刀的手顿了一下。 “比你高半个头。” “中长发。” “偏瘦。” “腿受了伤,走路不便。” “你扶着她。” 蓝映月深吸一口气,撇开菜刀,转身正对倪青:“你到底想问什么?” 倪青目不转睛地盯着蓝映月,令她心里发怵:“你,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你对那个人了解多少?”倪青幽幽开口,“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就敢把她往家里带?” 她双手抱胸靠在门边,声音冷淡:“她杀你,比杀一只鸡都容易。” 蓝映月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搞了半天,你认识她啊!” “也对。”她转一圈眼珠,“你神通广大,认识一个杀手好像也挺合理。” 言颜居然这么快就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她了!倪青心里的警惕又多了一分,仿佛看到了前世的惨案正在向她招手。 不行,一定要拆散她们! “不光认识,还很熟。”倪青拌好了鸡肉,褪掉手套,将其丢进垃圾桶里。 “作为朋友,我劝你最好离她远点,别动什么歪心思。” 蓝映月被她话里的冷意唬住了,呆了一下,忽然感觉不对:“等等,什么歪心思?你以为我和她是什么关系?” 倪青蹙眉,察觉到眼前人的迷茫:“不是……睡在一起的关系?”前世的两人可是认识三天就滚到一起了。 蓝映月惊掉下巴,忍不住爆了个粗口:“*!你想哪儿去了!” 蓝映月登时涨红了脸,说话也变得结巴:“我,我就是好心把人捡回来呆了一晚上,你,你居然以为——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她气呼呼地转身,气血上涌,眼睛发酸:“我以后再也不当烂好人了!省的被人误会!” 倪青这才意识到自己受了前世记忆的影响,潜意识里将前世的蓝映月代入到了今世。她努力防范未来的悲剧,却忽视了蓝映月们存在于不同的时空,哪怕是同一个人,也有相当的差异。 就像现在的洛川,难道能用三十几岁的自己的心思去揣摩她吗? 这一世的蓝映月没有接触组织,也没有那么重的心机,她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也并不放浪形骸。这样的蓝映月,不该被强加恶意。 “抱歉。”倪青赶紧道歉,“是我想歪了,你生气是应该的,是我不好。” 蓝映月看了会窗外的太阳,重新拿起了菜刀。“算了,我和小孩子计较什么。” 倪青没有反驳这句“小孩子”,又拿了一双手套,帮她拌第二盆鸡肉。 “所以,”她心中还有些许疑虑,“你们昨晚刚刚认识的?” 蓝映月想了下,还是决定说实话:“其实也不是。之前在外面见过一面,但那时就当是个路人,不知道她的身份。” 倪青听着,倒也没觉得多奇怪。言颜虽然生活简朴,但也不是完全离群索居,在路上遇见没什么稀奇的。 “那,你对她有什么看法吗?” “看法?”蓝映月晃晃脑袋,“就和见到受伤的流浪猫流浪狗一样,一时爱心泛滥,捡回来照顾一会儿而已,能有什么看法。” “最多……”她咬着下嘴唇,“最多就是觉得她长得不错,眼睛很漂亮。” “不过你别想多啊!”她赶紧补充,“我比较博爱,觉得很多人都漂亮,不代表对谁有特殊想法昂!” 她要是不加这一句也罢,说完一串解释之后,倪青刚打消的念头又冒出头了。 看她过快眨动的眼睛,留着清晰牙印的下唇,向下转动的眼珠,还有不时攥紧又松开的手,类似的举动,倪青在自己和洛川的身上都发现过——分明是心虚加紧张啊! 倪青心里越发纠结,一方面不想再对蓝映月恶语相向,一方面又实在担心她们重蹈覆辙。而且吧,自己前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拆散姻缘这事儿还真没干过,完全是知识盲区。 纠结来纠结去,倪青默默地帮她把所有炸鸡都搅拌好了。 “你跑去找映月姐,就是为了帮她干活?”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洛川把初稿发给编辑,关掉笔记本电脑,双脚一蹬,连人带椅滑到倪青身边,伸手帮她按摩酸痛的手臂。 倪青深深叹气:“一言难尽。” 她转过椅子,两人的膝盖碰到一起。“洛川,我问你个问题。” “嗯。”洛川继续按摩。 倪青足足用了半分钟来措辞,开口就是:“我有一个朋友……” “别笑!我真的有一个朋友!” “好好好,我信。” 倪青清清嗓子,重整旗鼓:“我有一个朋友,发现她的两个朋友之间有暧昧关系,但因为某些原因,她知道两人如果再发展下去,结局很可能会非常不好。那么,她该不该为了避免悲剧而拆散她们?” 倪青的问题出乎洛川的意料,她松开手,仔细思考一会儿,问:“你说的那个结局,有多不好?” “大概是一个杀掉另一个然后殉情的程度。” 洛川吃惊:“居然知道得这么具体?” “哎呀这个你就别管了!就当是讨论小说剧情吧。”倪青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反正洛川也不是会揪住一点追问不休的性格,索性瞎编。 洛川的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摩挲两下下巴,又问道:“你,哦,你的朋友所知道的那个结局,是她们的性格经历导致的必然结果吗?” “我的意思是,这其中是否有误会、意外,或者其他外力因素呢?” “有。”过去的记忆瞬时涌上脑海,倪青偏过头,目光落在地板上,“她是被人威胁的。” “如果没有……”倪青轻叹,“她们或许也能过得很好。” 因为前世的复杂纠葛,一开始,倪青选择用疏离的态度这一世的蓝映月,仅仅利用她的价值,而不愿深交。但不可否认,蓝映月是个相当有人格魅力的人,她身上的那份活力,尤其吸引心思重的家伙。比如言颜,再比如倪青自己。 所以不自觉的,便与她越来越熟悉,惊觉时,已成了朋友。 前世,也是如此。言颜执行过那么多次任务,为了灭口除掉的也不计其数,偏偏一时心软放过了蓝映月,甚至让她加入组织,跟在她身边。 那时的洛川很不理解言颜的选择,几次要求除掉她,扬言言颜这是自己给自己造了一条软肋。而事情果然如洛川所料,言颜最终死在了蓝映月手上。 洛川曾经恨透了蓝映月,不仅因为她杀了师傅,还有因言颜的死,引发的种种波澜。 如果言颜没死,或许自己也不会沦落到那般田地。她可以继续跟在师傅身边,或许有微小的机会,她能金盆洗手,去过她迟到了二十年的正常人生。 她将一切都归罪于杀死言颜的蓝映月,但其实洛川心里很清楚,蓝映月是被迫的,当时的她别无选择,若不顺从,她死得更快。洛川骂蓝映月卑劣虚伪,骂她自私自利,骂她辜负了言颜的感情,但若换作是洛川自己,难道一切就会有所不同吗? 第41章 前世的她们都是棋子,洛川、蓝映月,还有言颜。棋子的死活,是弈手决定的。他用了蓝映月这枚棋将言颜踢出棋局,如同用了一把刀。难道,她能怪罪一把刀杀了人吗? “其实你心里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洛川的手轻轻搭在倪青的肩上,语气淡然,“就算没有我,你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倪青轻笑,侧目看洛川:“我发现,你看人真准。”一下就洞察了她的心思,从话语中读出了她的偏向。 洛川懒懒地倚在她身上:“我只是看你很准而已。” 她握住倪青的手,像盘串似的把玩。“世上哪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事情,若觉得惋惜,那就努力去挽回。” “改变的方式有很多种,不论结果如何,都比早早掐断一切可能来得好。” 倪青没有抽回手,只微微眯眼:“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呢?”什么改变呀,命中注定呀,这些话套到自己身上,也未尝不可。 洛川无辜抬眼:“有吗?” 倪青凝视一会儿洛川的眼睛,忽然换了话题:“昨天的片子有几个镜头要补录。” “现在吗?吃完晚饭再补吧。” “现在光线正好,等下天暗了拍出来颜色不对。” “行。”洛川直起腰,双腿扒拉几下,把自己滑回书桌前。 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阵铃声。 “手机响了,你的吗?”倪青把叠在床头的手机抽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愣住了。 “谁的电话?”洛川侧过身。 倪青举起手机,将屏幕转向洛川:“医院。” 第34章 c市中心医院的急救中心外,洛川停止了奔跑。 “呼……呼……” 她双手撑着膝盖,弓着腰,眼睛惶恐地转动,汗水顺着脸颊滚进衣领,杂乱无章的呼吸久久不能平静。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尖啸,越来越近,红蓝的光芒闪烁着跃入瞳孔,使人晕眩。 夏夜的暑热如同沉重的雾气充满整个胸膛,每一次喘气都是在把躯壳往地底重压。心口如同猫挠般煎熬,视野边缘已然描上了黑边。 “洛川!”倪青追了上来,揽住洛川被汗浸得潮湿的臂膀。 “洛川,”她蹲下来,仰视洛川,手指用力,用声音和温度传达安抚,“洛川你先冷静一下,别激动。” “倪青,”洛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白满是血丝,其中似有泪光,“我不敢进去。”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她攥住倪青的手,如同握紧救命稻草。 “我是恨她,恨她的控制欲,恨她对我这么多年来的虐待,可是……她毕竟是我妈妈啊,我只是想摆脱她,我,我,不想她死!” 倪青的心情同样复杂,但她明白她们两个里一定要有一个冷静的。“洛川你听我说!” 她与洛川十指相扣,另一手捧住洛川的面颊,让她抬头看自己:“不要慌,车祸分很多种,她未必会死。” 洛川鼻尖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倪青的手上,她努力深呼吸,缩得极小的瞳孔逐渐放大。她攥紧拳头,让指甲嵌进掌心,身体的抖动不再明显,只是手仍抖得厉害。 她闭上眼,竭力摆脱内心的恐慌,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再飘忽:“我,我明白的。” “进去吧。”倪青牵着她,缓步走进大厅。 急救中心里乱成一团。伤员、医生、护士、家属,一圈圈挤在一起,声音杂得让人耳鸣。 手机叮咚地响着,一溜的突发新闻:傍晚时分,c市闹市区发生了一起严重车祸,肇事者驾驶一辆汽车加速冲向斑马线,撞飞数人后与对向货车相撞。 受害者当中,有洛芝兰。 血腥味灌进鼻腔,耳畔充斥着嘈杂人声,不断有伤员被推进来,大片大片的血迹晃得人眼睛生疼。洛川一时竟十分茫然,丧失了一切思考能力,呆站在原地。 忽然,她捂住肚子,弯腰干呕起来。 倪青咬紧牙关按捺内心的不安,将她扶到角落的椅子上,自己起身去寻找洛芝兰。 离开洛川,倪青的心像是空了一块,似乎先前的镇静只是在洛川面前强装的假面,离她越远,面具就碎得越彻底。 护士们忙得脚不沾地,没人离她,她在大诊室里转了一圈,看遍了轻伤的人们,却没找到洛芝兰。 不会吧……倪青的心里窜起一阵尖锐的酸痛,仿佛无数根尖刺从四肢百骸涌来,她靠在墙边,双腿勉强支撑躯干,与脑中强烈的不详预感作斗争。 倪青蹲下来,用力砸两下脑袋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越是冷静,恐慌反倒越盛。 重生以来,倪青经历的所有大事都与前世完全一致。潮流、热搜、经济形势、国际情势、突发事件,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唯独这一次—— 前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场车祸。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为什么会有车祸? 这一世有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吗? 倪青搜肠刮肚,忽然,脑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难道说,是因为我吗? 这念头一朝出现,便如荒野上的火焰,眨眼间燃尽一切。 对,没错,就是因为我啊! 世界没有变化,唯一的变数,就是她自己呀! 如果不是因为倪青的存在干预了原本的时间线,洛芝兰,还有这许多个无辜的行人,根本不会有此劫难。 这只名叫倪青的蝴蝶,真的扇起了一场飓风。 倪青突然很想抽支烟,或者不管什么东西都好,只要能让她摆脱此刻极端复杂的心境。 倪青早早定好了一系列针对母亲的计划,让她知道她们并不好惹,不敢轻易干涉洛川的生活。 可是此刻,倪青动摇了。 她怕洛川继续被母亲纠缠,但更怕她死在这场无妄之灾中,让自己从此陷在打乱因果的内疚里。 洛芝兰不是魏智强,对他,倪青杀一百遍都不解恨,可换成洛芝兰,前世的失手已是自己长久的梦魇。 遑论,要因为她搭上更多人的性命。 不论前世如何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个意外,不论怎样尝试忘却,都无法遮盖属于母亲的那一滴血,那弑母的象征,久久悬停在自己的眼前,仿佛一种诅咒,至死不能摆脱。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也是最后悔的一次。 但后悔毫无用处。事故已经发生,再多的悔恨,也换不回人命。 洛川说,世上没有命中注定的事,倪青曾经也信过这话。 现在,她不敢再信了。 若真有命数的存在,那么今天就是应验的日子了。 像她这样作恶多端的人,哪有什么重新做人的机会呢? 不过是一重又一重的罪孽,如附骨疽一般,侵吞她的心血,啃噬她的灵魂,让她生生世世都不得超脱。 “老天,你就是这样惩罚我的吗?”倪青仰头望天,竟是笑了。眼眶猩红,眼角却是干涩。 “让我以为人生可以改变,然后告诉我,这就是企图修改过去的下场?” “真够狠的。” 手机还在不停地震,倪青的手在发抖,试了好几次才解开锁屏。点开一看,各个群里都炸了锅,甚至有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了现场视频,画面之惨烈令人瞠目,倪青都不敢打开声音。 肇事者不止撞了一次,在第一次驶向斑马线的人群后,他开始倒车,拐弯冲向一旁的非机动车道,撞倒了数辆自行车和电动车,然后才拐了个大弯,碾压马路上的伤者,最终撞上了货车。 视频很晃,但倪青一眼便认出了洛芝兰。或者说,她只敢看洛芝兰。 她穿着一件亮眼的黄色连衣裙,夸张的耳坠反着金光。她仍然很瘦,浓重的妆容也盖不住黑眼圈,看上去状态不大好。 洛芝兰并不是被车的正面撞上,而且也没有被二次碾压,伤势应当不会太过严重。 不论怎么说,都算是个安慰。 倪青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否则,放眼望去,那视频里每一滴飞溅的血,仿佛都能算到自己头上。 她怕是要疯。 倪青把手机塞回口袋,双手扶正发麻的双腿,撑着墙面重新站起来,继续寻找。 她先看见了呆站在病床前的洛川,然后才发现病床上的洛芝兰。 单薄得像片白纸,完全没了平常作天作地的气势。 倪青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一般,难以呼吸。胃里陡然翻腾,酸水涌上喉管,带来一阵阵呕吐的欲望。 浑身的力气都在抽离,全部的重量仅靠扶着门框的那只手支撑,倪青不敢,也没有办法走进去。 “麻烦让下!”一个医生匆忙向她这边走来,倪青浑身僵硬闪避不及,被撞了个趔趄。 “哎呀!”医生赶忙刹住脚步,伸手扶她,一下撞见她如镀着层红釉一般沉痛的眼睛,被吓住一瞬。 “你,你是哪床的家属?”她轻声问。 第42章 倪青反应了一会儿,缓慢地伸出手,指向洛芝兰。手臂沉得像灌了铅,手指像脱离掌控的提线木偶,怎么也无法伸直。 医生似乎也被倪青极度压抑的沉痛感染,拍拍她的肩:“她比较幸运,伤不算重,有几处骨折,但没有发现内出血,头部也只是擦伤,等几个检查结果出来,很快就能转到普通病房去了。” 她说的话倪青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在对方的声音停下来后,本能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脸,艰难地点头。 医生不知何时走了,耳鸣格外尖锐,眼前发黑,每走一步都像是有一柄锤子狠狠敲击天灵盖。 倪青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再回神时,竟已走到了洛川身边。 空调风正对着她的后背,吹干冷汗的同时也带走了她的体温。倪青的手罕见地冷过了洛川。 “你去哪儿了?”洛川的嗓音低哑,小指碰到倪青的指节,受惊一般兀地收回,目光滑过倪青的脸,惊讶登时盖过了伤感。“你的脸色好差。” 倪青张开嘴唇,声带像是被割断,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电话铃声已成了一种警铃,响起的那一刻,两人的眼中皆闪过惊惶与无助。 清脆的铃声回放第二遍时,倪青如梦初醒,脚步虚浮地走出了病房。 电话接通,对面是高芳芳焦急的声音:“喂,青青,你们那边没出什么事吧?要么我和你爸还是过来一趟吧。” “喂?” “青青你在听吗?” “妈。”这个称呼仿佛打开了某个沉寂已久的情绪开关,泪水如泄洪般从眼眶中涌出,倪青甚至来不及压制,便在瞬间泪流满面。 “青青你怎么了?”高芳芳听出对面的不对劲,也有些慌了,“是不是出事了?” 倪青滑坐在地上,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如同坠入冰窟,又仿佛被推上云端,极寒之中交杂着撕心裂肺的痛感,好像灵魂都被撕成两半。 她花了足足一分钟才想起自己是谁。 舌尖不知何时被咬破,腥甜的气味充满口腔,又一次搅动肠胃。 她冲进厕所,吐得撕心裂肺。 五脏六腑都在灼痛,眼中不时闪烁金色的星点,五感全被削弱,唯一充盈的,是强烈的负罪感,以及更多的恐慌。 恐慌已经发生的事,更恐慌即将发生的未来。 如果老天真要惩罚她,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的生活,她自以为能握住的一切——都将变成泡影。 再回神时,已没了电话的声音。触感恢复时,她发觉自己身后竟站着洛川,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垂眸不发一言。 见她看过来,洛川默默拿出纸巾,将她脸上的脏污擦净。 倪青回身抱住了她,像即将冻毙于风雪的人扑住茫茫原野中唯一的温暖。 潮热的夏夜,两人的呼吸交汇在一起,难分你我。 “我跟阿姨说,你看见急救现场,被吓到了。”洛川轻柔地抚摸倪青的头发,从后脑一直顺到腰际。 “我猜,你应该不太想让他们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所以没让他们过来。” 倪青没有说话,只静静嗅闻洛川的气息。 良久,才攒足了开口的勇气:“她醒了吗?” “醒了,但还有点迷糊,连骂我的力气都没有。” “抱歉,刚刚吓着你了吧。” “你说过的,表达情绪是人的权利,没有什么吓不吓人的说法,用不着道歉。” “我说过吗?记不清了。” “没关系,从现在开始记住也是一样的。” “我……我刚才的样子挺可怕的吧。” “有点儿,但更多的是意外。” “意外什么?原来像我这样的人,也有这么狼狈脆弱的时候吗?” “不,我只是觉得,你活得比我想象的更压抑。” 疑惑推走了恐惧,倪青转动眼珠,眉毛微簇:“什么?” 洛川的双臂搭在倪青的腰间,因为比她矮一些,喉咙的振动能透过衣料传到倪青的肩头。 “明明这么伤心,却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咽下去,不发出一点声音。不论内心有多崩溃,都要极力忍耐,让自己尽快变得‘正常’。” “倪青,刚认识的时候,我很羡慕你,可是现在,我越来越心疼你了。” 洛川的话像一束光,照亮了倪青眼前的迷雾。她终于意识到,克制成为本能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丧失了放声大哭的能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上一次放肆地哭泣是什么时候呢? 失手杀死母亲的时候?被几个客人轮番羞辱的时候?遭遇追杀险些丧命的时候?还是药效发作,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的时候? 似乎都没有。 在那些灰色的过去里,前世的洛川很早便没了放肆的资格。 早到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但至少,有一件事她能记住:现在,她是倪青了。 若她终究无法洗清前世的罪孽,若她的世界终将陷入混乱,她要赶在惩罚降临之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第35章 倪青补交了洛芝兰的医药费,还给她请了最好的护工,直到洛芝兰康复出院,再没去过医院一次。 本以为这一世的正牌女儿洛川会觉得奇怪,但她只是看着,什么都没说。 到头来,还是倪青先憋不住了。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她看向洛川,后者刚刚写完一篇稿子,正对着文档修修补补。 “因为我明白啊。”洛川的手离开键盘,上身转过一半,发丝散落在肩头,投下一片带着洗发水香气的阴影 “你是想弥补过去的遗憾。” 因为过去无法挽回,所以将精力投入到当下,以代偿心理来补足自己曾经的无力。与其说倪青是在照顾洛芝兰,不如说她是在照顾从前的自己。 倪青心中一沉,脑中登时闪过无数个可能性:“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嗯……”洛川的眼里反着电脑屏幕的幽光,故意将话讲得轻描淡写,“知道你有一段很难放下的过去。” 倪青在医院里的表现,很像应激反应。看见伤员时,接到电话时,她都陷入了某种极端的情绪,难以解脱。 洛川猜测,倪青小时候也遭遇过这样一场车祸,或许正是在那场车祸中,她失去了自己的双亲。所以,当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时,她的反应格外激烈,会下意识地感到恐慌,甚至产生一种危机感,担心自己努力建立起的一切又会毁于一旦。 洛川没有如此危险的经历,但她明白这种感受。偶尔,当有人提及母爱这个话题时,她也会回到童年时与母亲相处的时候,产生浓重的惊惧,觉得下一秒就要落下巴掌,脸上会火辣辣地痛。 这同样是一种应激,只是程度和方式不同而已。 说起来,这还是倪青发现的。却没想到,她的创伤比洛川藏得更深,发作得更严重。 “没关系,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洛川搭着倪青的肩,“从今往后,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等等等等,你说清楚点。”倪青被洛川的语焉不详的态度弄糊涂了,一时搞不懂她究竟知道了什么“过去的事情”。 她总觉得,洛川是搞错了什么。 “你,真的想让我说?”洛川犹豫了。 倪青猛猛点头,猛然拔升的求知欲盖过了一切顾虑。 “我知道你不是叔叔阿姨亲生的。”洛川的第一句话就让倪青的眼皮陡然一跳。 “继续。”她故作镇定道。 “你的亲生父母,死于一场意外。” 倪青不置可否,微微抬下下巴示意她继续。 “你应该在孤儿院呆过一段时间,也是在那里认识了映月姐。” “还有吗?” “还有,你从前的日子过得并不好,所以,生存所迫,学会了很多正常人没有的技能。甚至,做过一些常人道德所不容的事情。” 倪青沉思一会儿,笑了,揉揉她的脑袋:“说对了绝大部分。”除了孤儿院那一段外,几乎全中。 抛开重生这种非自然因素,这已是从洛川视角看自己,最合理的解释了。 如果她真的如洛川所说,是个幼年失去双亲的孤儿,或许,她心中的纠结也会少上许多。 但她是洛川啊。 是来自二十年后手里沾满鲜血的洛川。 她的罪孽,哪里是换副身体,换个年龄就能洗清的。 椅子发出一阵哗啦声,肩头传来洛川掌心的温度,紧接着是她的脸颊。洛川从背后抱住了倪青。 倪青无意识地抬手,洛川的发丝缠绕在指尖,洛川的心跳顺着皮肤传进了自己的心间。 一下,两下,三下……沉静的,安宁的,仿佛要传颂到天荒地老,仿佛世间万物都抵不过此刻的共鸣。 “洛川,那天晚上,我真的很害怕。”倪青侧过脸,只要再靠近一点儿,就能碰上洛川的鼻尖。 第43章 “我怕重蹈覆辙,怕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又会被夺走。” “我做过太多不能被原谅的事情,我不信神,也不怕死,哪怕真的有什么十八层地狱,我也甘愿受着。但我害怕报应落到你们身上,害怕上天要剥夺我珍视的一切,要让我一辈子背着罪孽,生不如死。” 她说得又快又急,自己都觉得语无伦次,洛川听着,一定也会糊涂吧。 洛川叹了口气,忽地松开圈着她的手,退后了一步。 倪青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心中有个声音发出尖刻的嘲讽:像你这样的祸害,就该一个人烂到底啊! “倪青,你摸摸我。”洛川忽地在面前蹲下,牵起了倪青的手,引着她触碰自己的脸颊。 温热的、光滑的、细腻的触感,像被雾浸湿了的绸缎。倪青舍不得移开手。 “发现了吗,我好端端地在你面前呢。”洛川低声说。 “我还在,叔叔阿姨还在,你的朋友们也都在。我们都安然无恙地存在于世上,这就是现实。” “倪青,你知道熵增定律吗?” “在孤立的宇宙中,其总混乱度,也就是熵,必然增大,且因无外力作用,永远不可能逆进行,因此,宇宙必然走向热寂。” “也就是说,混乱才是世界唯一的底色。人类千万年来建立的文明,其实只是混乱中极其短暂的有序,而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也都是悬浮于混乱中的秩序泡沫。” “我们并不知道短暂的秩序什么时候会消亡,也不知道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究竟会给未来带去怎样的影响。我们唯一能看见并把握的,是当下的有序。” “所以,没有什么报应,也没有什么地狱,所谓的惩罚不过是一种由有序极速滑向无序的过程,就像几只蜘蛛在细密的蛛网上爬行,交织的振动引发了某处蛛丝的断裂,只是自然现象。” “用通俗的话来总结,也就是——” “活在当下。”倪青接过了她的后半句话。 人类的秩序本就脆弱,任何一点改变都有可能引发秩序的崩塌。比如这场车祸,正是混乱世界侵吞秩序的一个缩影。相似的例子,还有太多。 倪青并非为自己脱罪,而是借由洛川的话题,思考自己活在世上的意义。 上一世的洛川的确不堪,她放任自己的恶行,直接或间接毁掉了许多人的秩序,她甘愿沉溺于混乱,最终也消亡于此。 但这一世的倪青,救下洛川也好,与蓝映月结交也好,谁能说她是在破坏秩序呢? 混乱的世界里,你我此刻的存在,你我所做的一切,不正是在有限的生命里,对混乱的无声反抗吗? “洛川。”倪青的手指擦过她的唇瓣,虔诚地念着她的名字。 洛川笑意清浅,弯弯的眉眼间,透着些许暧昧。 她微微翘起唇瓣,在倪青的指腹上印下一个极轻的吻,将温度烙进指纹的圈圈缝隙。 “我在。”她说。 天空聚起一片乌云,无形的风吹动窗外梧桐树的大叶,擦出阵阵沙沙声。 “起风了。” “会下雨吗?” “要打赌吗?” “好啊,我猜不会下。” “那我猜——会下一场很久很久的大雨。” “倪青。”洛川握住眼前人的手,唤得热烈。 “你知道这样的天气里,我最喜欢做什么吗?” 倪青笑了,一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看电影。” “那就走吧,”她狡黠眨眼,“电影马上要开场了。” … 下午的场次,小众的影片,影厅里空荡荡,只有她们两人。 倪青对照着票根上的排数拾级而上,“7、8、9……” “嗯?”一路走到最后一排,对上了。 眼前的座位两两相合,分明是—— “8号座……”站在她身后的洛川探出头来,目光掠过椅背上的数字,“在那儿。”说着,还特地指了指中间的座位,生怕倪青找不到似的。 倪青满含深意地瞄了她一眼,默然走上去,坐到情侣座的一侧。 倪青揉揉太阳穴,脑袋歪向外侧,还没碰上挡板的皮革,就被一股执拗的力量拉向另一边,靠上了洛川的肩。 灯光兀地熄灭,偌大的黑暗里,只剩下她们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洛川,”影厅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倪青的声音莫名地有些发颤,“你——” “嘘。”洛川的气息喷洒在倪青的耳畔,“别说话。” 短暂的沉寂后,银幕上浮现出几行白字: 何为青春? 梦 何为爱情? 梦的内容 倪青听过这部电影的名字,在后世,它有些名气。 电影在一群高中生的狂欢中开场,之后却急转直下,勾勒出了几个中年人的失意。 为了寻找解脱的办法,他们引出了一个论断:人类血液内天生缺少0.05%的酒精,并以此开启了一场大胆的酒精实验。 两人都没有在看电影时讨论剧情的习惯,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放映过程中,她们几乎一言不发,只静默地看着电影中的角色在酒精的作用下找到重启生活的希望,却又逐渐从克制走向疯狂,进而陷入更深的空虚。 倪青冷眼看着剧中人烂醉的模样,仿佛见到十年前,或者说十年后的自己。 因为工作的原因,她的酒量不差,鲜少有客人能灌醉她。 第一次酗酒,是二十六岁那年。师傅死了,而她被“先生”设计,喝下了那杯“酒”。 为了让自己不被身体的欲望控制,她疯狂地灌下最烈的酒,像无数把刀捅进喉咙,呕出无数血沫,仍无法缓解那撕心裂肺的欲望。 她一遍遍唾骂自己,用酒瓶的碎片刺伤自己,甚至,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并没有能力实践这个念头——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样的日子,循环了近半年。 后来,她接受了“先生”的提议,心甘情愿奉上自己的身体和所有的尊严,求得了一刻的极乐。 她的痛苦结束了。或者说,她的痛苦开始了。 往后十年,记忆残缺不全。只记得她再没放下过酗酒这个“爱好”,因为相比于那些漫长的如履薄冰的日日夜夜,酒精带来的解脱哪怕只是一瞬,也足够成为慰藉。 酒神精神的放纵是一场生命的悲剧,对于她,酒精并非什么救世良方,而是又一层地狱的钥匙。 倪青的眼前映出两幅完全不同的场景,一边是电影连贯的画面,一片是自己破碎的回忆。时而跳转交换,时而在回归现实,聆听到身边人平静的呼吸。 宛若有条不紊地敲响定音鼓,为她天马行空的思想漫游立上归来的信标。 不知不觉,倪青与洛川之间的距离已近到无可附加。 倪青掌心的冷汗尚未干透,转而,便覆上属于洛川的温暖。 她是她的浆,她的舵,她的锚,她的帆。 银幕这头,电影步入尾声,开头的欢快音乐再次响起,狂欢又一次开启,主角肆意起舞,在人群中旋转穿梭,沉醉着,也清醒着。 银幕那头,两个观众在歌声中十指紧扣,唇瓣青涩地相触,触电般地分离,又在下一刻重新贴合。 她们在闪烁的光线中接吻,交换紊乱的气息,与彼此越发激烈的心跳。 灵巧的舌尖描摹唇齿的形状,鼻尖碰撞,细微的吮吸声被无限放大,一路传入大脑,连灵魂都在战栗。 电影的最后,主角纵身一跃,画面定格,灯光亮起,她们同时松开彼此,压抑的喘息间,皆从对方的眼中望见迷醉。 似大梦初醒,不知何为现实。 迷乱的世界里,只有一条真理:洛川。 她是她的过去,她是她的未来,她是她的当下。 她是她存在于世上,唯一的盼望。 若有一天,酒神降临,她希望祂的名字是——洛川。 作者有话说: 电影名字是《酒精计划》 以下是作者的碎碎念: 写下这一章时,我深陷重度焦虑与虚无主义的泥潭,执拗地认为自己的未来一定是灾难,永远不会变好。 发出这一章时,我刚刚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情绪闪回,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尽管理智上一遍遍告诉自己:“你已经不是十多年前那个无助的孩子了,那些过去的事情无法再伤害你”,仍不能摆脱强烈的幻听与被动自杀意念。 开文之初,我曾收到过一位读者的评论:“写出这么恶心的设定,作者一定有亲身体验吧”。有关本文设定是否虐女的问题我已在第二章的作话中讨论过了,因此不再赘述。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本文的设定,所以也无意苛责这位读者。 某种程度上,这位读者说得没有错。诚然,我并没有经历过如文中主角一般长久浓厚的苦痛,但这并不意味着文中所述的一些情节不带有我自身的影子。 第44章 我是个迟钝的人,原生家庭也好,校园经历也好,我曾用忘却和忽视欺骗自己数年,当真以为我生活在满是关爱的世界里。直到某天,那精神麻药的药效忽然过去,如同撤下回忆中朦胧的遮羞布,我方才知道,谎言终究是谎言,创伤永远是创伤。 我痛恨过去,却知道它无法改变,只能一遍遍回忆受创的细节,一遍遍咀嚼当时的绝望,从而,转化为对当时那个无法反抗的自己与现在这个无所作为的自己尖锐的责难。仿佛把一切归责于我自己,就能合理化我遭遇的所有不公和痛苦。 我将这篇文章取名为《不值得被爱的我》,但自我写下这个名字起,我的内心就有一个声音不停拷问:不值得被爱的究竟是你文中的主角,还是你这个作者本身? 或许,我会更偏向后者。 我创造了洛川和倪青,我知道她们注定会相爱,她们并不孤独。哪怕会有短暂的争执和分离,文字的世界之外,也有身为作者的我真心实意地爱她们。 但我呢?我不是洛川,我无法穿越回自己受伤的过去,无法一点点修补那个孩子心中的创伤。 除却迟来的同情,我什么都做不到。甚至,连那同情里也夹杂了太多指责和厌弃。 因为无力,所以幻想。幻想两个毫无保留地相爱的灵魂,幻想她们彼此扶持走向美满的人生,以此作为慰藉。 却也因为幻想,所以对现实愈发无力。 写作对我来说并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情,读者三五分钟就能看完的一章,我需要花费几个小时去构思和修改,若遇上卡文,煎熬了几天写不出一个字来不说,甚至连梦里都有个人在鞭笞自己,口口声声骂我是个废物。 但我不会放弃。我感恩我的灵感,感恩倪青和洛川的出现,感恩她们在我的精神世界里留下的点点滴滴,偶尔,当我构思她们的互动时,会由衷感到温暖。 文章中,倪青的锚点是洛川,因为有洛川的存在,她能找到继续走下去的希望。 而在文章外,我的锚点是写作。我仍然无法解决现实中遭遇的重重困境,无法在心底里抛开自厌自弃,给予我自己本该拥有的爱意。但只要我还有创作的能力,我还可以驾驭文字,可以写出一段段故事,让我的主角们在另一个世界上鲜活地存在,那就不能说我的人生一无是处。 世界混乱,人生茫然,每个人都背负着或大或小的痛苦走在人生路上。我不是医生,更没法治愈什么疾病,我唯一能控制的是手中的纸笔,我写下这段文字,祝愿看到此处的每一位读者,都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精神锚点。 第36章 走出电影院,天空炸响一声惊雷。紧接着,雨点如洒落的豆子般颗颗落下,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尚裹着夏日的热意。 天色迅速暗下,道旁树木狂舞枝条,雨声渐响,雨滴吸收了嘈杂的车流声与人声,将废气与热气尽数吞并,使得每一滴水珠中都凝聚起世界的一角。 倪青握紧洛川的手,无需多言,只眼神流转,连手臂摆动的幅度都是一致。 这是今年夏天的第一场台风雨。 她们穿过风雨,跑进秋天。 ———— 新学期调整分班,三班有一人掉到了普通班,补位的恰好是倪青之前在十四班的同桌,她靠练体育进的一中,但后来训练受了伤,便转了文化生。 杨问夏搬到了隔壁的四班。 对杨问夏和文雅,这显然是个坏消息。四班的班主任是出了名的严格,早晚自习都管得死死的,绝不给人溜出去的机会。开学才一个多星期,杨问夏已经在食堂里和她们吐槽了四次班里的死板氛围,甚至想跳回十四班去,这样就能多一点和文雅在一起的时间了。 文雅难得地没有反驳她,还有那么一点赞同。 又过了一段时间,两人甚至谈论起了具体计划,一致认为,有杨问夏表姐的关系在,她下学期回到十四班的问题不大。 倪青不禁感慨,异地恋果然难熬啊,看都把人家老实孩子逼成什么样了。 “不过,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一个可能——”倪青摸摸下巴,“下学期咱们不分班了。” “怎么可能!”两人异口同声。每学期调整一次分班是一中的老传统了,计算期中和期末的排名,跌出快班名次的学生会被降到普通班,普通班里考到快班名次的学生也会升到快班。 可偏偏,就是她们这一届,一中取消了频繁分班,她们升高二之后,便再也没动过。 目前,这个消息应当只有倪青一人知道。 倪青笑笑,耸肩,目光擦过埋头吃面的洛川,摘走了她刘海上粘着的一片毛絮。 “为什么这么看我?”倪青茫然眨眼,被洛川盯得发毛。 洛川立即收回了视线,若无其事地摇摇头:“没什么。” 洛川觉得倪青刚刚的语气有点奇怪。不像随口一提,倒像是以一种不可说的方式预知了什么的样子。 但这样诡异又稀薄的第六感,肯定不能当真……吧? “走吗?”洛川收拾桌上的垃圾,岔开倪青的注意力。 “哦,好。”倪青迅速擦嘴,端起盘子。 “你们吃这么快?”杨问夏含糊不清道,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笑得发邪,“不会是——觉得我俩在旁边不方便吧?” 倪青发觉此人的大脑内容物实在不健康。 “想啥呢,”她翻了个白眼,“我们去练跳高。”运动会临近,她们报名了跳高和跳远。 “看不出来啊,”杨问夏惊讶道,“你们还有这技能。” 洛川呵呵一笑:“完全不会。” … “倪青!”前体育生李颢蹦跳着挥手,“这边!” “其他人呢?”倪青左右看看,黄昏的操场上几乎没有人烟。 “都说没空。”李颢撇嘴。 三班的体育属于年纪倒数的水平,体育成绩差得非常平均。李颢来了后,原本的体育委员立马退位让贤,把这个职位连同运动会报名的工作一起甩给了她。 大家对运动会的热情普遍不高,但每个班的参赛人数都是有最低限额的,李颢在班里求爷爷告奶奶,一个人身兼数项仍没法达标,每天都愁得唉声叹气。 倪青看不下去了,就主动报名了跳高和两百米跑,洛川也选了个跳远的项目,权当是帮忙了。 艰难地确定完参赛名单后,班主任柳莺给每个选手批了一节晚自习的假做赛前特训,但被绑上贼船的各位显然认为,为一场本就是凑数的比赛赔上自习的时间,是一笔很亏的账。 “算了,无所谓。”李颢甩手,转而换上笑颜,拉住倪青,“你愿意来我就很开心啦!” 眼看她的手就要往倪青臂弯里伸,洛川抢先一步,顺滑地揽上倪青的手臂,把人不着痕迹地拽了回来。 李颢的手停在半空,倪青嗅到正在凝聚的尴尬氛围,赶忙扭头,表现出强烈的求知欲:“跳高是在那边吗?呀,原来操场上那个铁皮箱子是用来装器材的啊。” 李颢本也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一提起自己的专业,立刻便不在乎刚才的事情了:“对,这不快运动会了嘛,老师们就把各种器材都搬出来方便大家训练。” “咱们先去练跳高吧,”倪青顶一下洛川的肩,保持微笑,手指却悄悄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臂内侧,“李颢原来就是学跳高的,是二级运动员,得过好多奖呢。” “哇,”洛川接到信号,配合地惊呼,“好厉害!” “一点也不厉害啦,”李颢谦虚道,目光却还落在倪青身上,笑得有些憨厚,“我的水平在市里都排不上号呢。”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她径直走到跳高杆前,调好高度,轻松一跃,动作优雅地像条海豚。 旁观的两人齐刷刷鼓掌,奉上一通夸奖。 李颢被夸得不好意思,小麦色的脸上晕出一团淡红,问倪青:“你以前跳过吗?” 倪青摇头。 “那我从最简单的跨越式开始教你,先给你演示一下。” 趁李颢演示动作的机会,倪青压低嗓音问洛川:“你刚刚干嘛?” 洛川装傻:“怎么了,没有啊。” 倪青忍不住嗤笑一声:“就你这点儿心思,还瞒得过我?” “对人家好点,毕竟是同学呢。”嘴上埋怨提醒,手臂却默默下移,与洛川十指相扣。 洛川原本因李颢对倪青的态度心中响起了警铃,但感受到倪青掌心的温度,以及这动作背后传达出来的坚定含义,很快便自己哄好了自己。 李颢的小动作她都看在眼里,但那又怎样?喜欢倪青的多了去了,但能和倪青牵手拥抱亲嘴的,还不是只有她洛川一个! “放心啦,我又不是什么刻薄的人。” 倪青把反驳生咽回肚里。的确,相比起前世那个剁人手指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洛川,自己眼前这只纯良得简直像天使。 第45章 于是她点点头,摸摸洛川的脑袋:“没错,我家洛川人可好了。” 洛川骄傲得像只身披彩翼的大鸟,看待李颢的眼神满是宽容。 李颢对此毫无知觉,之后的时间里,一直认真地教倪青跳高,教洛川跳远,指导得十分卖力。 相应的,洛川的“暗示”也做得十分卖力,拉手擦汗递水之类的层出不穷,就当面喊一句:这人是我的你们别惦记了! 李颢的确大大咧咧,却也不是没长眼睛,每次想和倪青有些额外的接触,身边总横着个洛川,而且两人的动作十分自然,完全不给人插进来的机会,一看便知道关系非同一般。 李颢尝试了几次,对倪青的那一点好感迅速萎靡成了做电灯泡的挫败感。 但李颢看得出来,洛川其实没有敌意,对她很友善,没有阻止她和倪青的正常教习,自己学习跳高也很用心,不是为了“宣示主权”就把周围所有人当成仇人的那种小肚鸡肠的家伙。 高一下时,李颢呆的那个班里有从洛川的一班分过来的学生,据说还和洛川短暂同桌过。有次他提起洛川,表情很是不屑,说洛川的性格孤僻古怪,对人总是爱搭不理,所以没人愿意和她玩。 李颢左看右看,完全无法将眼前总是笑盈盈的可爱妹妹和那人嘴里的高傲讨厌鬼联系起来。 三人练了约莫一个钟头,太阳逐渐西沉,最终没入天穹。云层遮蔽天空,晚霞的颜色是绚烂的粉紫。黑暗一点点盖过光明,操场上亮起了刺眼的白灯,落到地上,把人影拉得老长。 “喝水吗?”洛川坐在操场边的长椅上,从手边的塑料袋里拿出两瓶电解质饮料。 倪青练完跳高后又跟着李颢跑了几圈,她抬手精准接住洛川丢过来的湿纸巾,抹两下脸,目光落到她手里的易拉罐上:“你居然喝冰的?” 洛川双颊一缩,透明吸管里的可乐卡在中途,沉寂了一秒,又自然而然地往上攀进了洛川的嘴里。 “没有,这不是冰的,你看错了。”洛川咽下可乐,一脸无辜地狡辩,手指悄悄往下撸掉罐子外壁上冷凝的水珠。 倪青冷笑,大力戳洛川的脸颊:“才好了几天啊就敢喝冰的?不怕下次来例假又痛成狗?” 洛川拍掉她的手,继续嘴硬:“不怕!再说我也不是每次都会痛经,喝一次也不会怎样吧!” 倪青对这人已经没脾气了,记吃不记打的家伙,说了她也不会记在心上。所幸这时候的洛川对止痛药还没有耐受,痛经对她来说就是个小麻烦,倪青也就随她去了。 但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下的。 倪青一屁股坐到洛川身边,手臂勾住她脖子,把人扯到自己眼前,表情是大写的霸道:“既然管不住嘴,那就加强锻炼!从今天起,晚上加练半个小时!” “啊?!”洛川瞬时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圈成o型。她倒吸一大口凉气,眼皮一翻,嘎嘣,晕了过…… 没晕成。 脑袋还没碰到倪青的肩,就被早有预料的倪青抵住,又给推了回去。 “少来这套。”倪青脸上冷漠,手里则开始揉搓洛川的脑袋,像揉面团似的。 “头发都被你弄乱啦!”洛川气鼓鼓地瞪她,捉住那只讨厌的手,强按回倪青腿上。 倪青下意识地要伸另一只手继续捣乱,却在抬手的一瞬发觉不对,捕捉到自己身后一道难以忽视的目光—— 李颢拿着洛川给的水,在一旁看着两人的互动,不知看了多久,脸上竟还挂着和蔼的姨母笑。 “呃,那个,”倪青尬到后背发麻,一骨碌站起来,顺便拉拉洛川,“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原本有个倪青挡住李颢的身影,她一走,洛川立刻撞上了对方的视线—— 洛川头皮发麻。 “对对对,”她也一骨碌站起来,顺便拎上那袋子饮料零食,“再不回去可就做不完作业了!” “欸?这就要走了吗?”李颢倒是一脸出乎意料的样子,像是没看够似的。 两人对视一眼,连手都不敢牵,齐齐点头。 走出操场,走到教学楼门口,李颢的脑子方才转过弯来,打破了三人间诡异的沉默:“啊,你们放心,我是不会乱说的!” 说着,还举手发誓:“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副要是说出去就会被天打雷劈的凛然模样。 两人都笑了,洛川摆手:“别那么紧张啦,我们又没做什么。” 李颢回忆片刻,转念一想,两人的确没有做过什么特别亲密的动作。 难道是自己误会了? 可是自己不会傻到看不清环绕在那两人周围几乎要实体化了的暧昧气氛啊! 李颢这回想不明白了,索性开门见山:“那……你们现在的关系是?” “朋友啊。”两人异口同声。 “互相喜欢的朋友。” 夜晚的虫鸣从未停歇,她们的感情从一而终。 人与人的关系并非二极管式的非黑即白,除却爱情,还有更多不可言说无法定义的情感。 大家习惯了追逐定义,一定要为彼此之间的关联讨个说法,要个形式。却忘了,其实最重要的从来只是眼前的人。 喜欢这个词,能代指的实在太多。亲情,友情,爱情,相互交织起来,混合成当下的倪青与洛川。 她喜欢她,仅此而已。 第37章 今年的秋老虎格外猛烈,已近十月,气温仍然居高不下。 c市一中在烈日里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校园运动会。 聆听了半个小时的校长讲话后,三班众人都无比庆幸自己班没有搞什么花里胡哨的游场服装,穿着夏季校服顶着鸭舌帽就上了。 看一班那几位闷在玩偶服里的勇士,再看看隔壁不论男女都穿着高跟鞋的二班狠人们,站得歪七扭八,被巡视班级纪律的教导主任点了几次,一个个都龇牙咧嘴欲哭无泪地站好,然后在下一分钟又垮了回去。 倪青默默在心里给各位点了根蜡。台上那位颇有演说家气势的小老头要是再不停,底下怕是有人要心脏骤停了。 浮云短暂地遮蔽太阳,再飘走时,倪青一语成谶。 远处人群传来阵阵骚乱,过了一会儿,一个面色惨白的同学被人抬出了队伍。倪青回头看了几眼,转身往洛川的手里又塞了两个冰凉贴。 “多贴几个。”她低声嘱咐,“等下还得跑操呢。” 是的,不知是哪个缺德领导定的流程,今年的运动会比往年多加了一个项目——全校学生一起跑操。 洛川偷瞄隔壁的二班,默默在心里为他们默哀。 穿着高跟鞋跑步,想必今天的校医室一定很热闹。 … 临近中午时,天终于阴了下来,被阳光炙烤成铁板一般的看台成了整片操场最大的热源。 高中生们毕竟年轻,开幕式结束后,在看台上缓了一会儿,很快又变得生龙活虎的了。 难得的放松时间,柳莺不怎么管大家,只要求每天的稿件达标,白天时间都让自由活动。不多时,班里就开始群魔乱舞,打牌的野餐的唱歌的,甚至还有跑到操场草坪上拉横幅的。 倪青和洛川没有参与大家的狂欢,挑了个安静点的角落,边吃零食边做作业。 倪青并不喜欢运动会。 上一世,洛川选的是理科,分在一班,魏智强是班主任。其中当然有魏智强的运作,他想要完全控制她,不会让她平白跑出自己的掌心。 魏智强不喜欢她交朋友,觉得可能会暴露他们的事情。经历了家长会那件事,她自己也没有心力与那些同学结交,一直以来,都是独自一人。 久而久之的,大家便都觉得她很难相处,越发没人愿意与她搭话。 那时候,她的身体不太好,时常感冒发烧,每天都过得迷迷糊糊。 运动会那天,她又发起了低烧。看台上实在坐不住,便去请假,想回教室休息。 在班里,魏智强表面上一视同仁,不会对洛川有什么特殊照顾,但那次,他不仅同意了请假,还给了她办公室的钥匙,说那里有折叠床,可以去躺一会儿。 若换作平时,她该警觉,但长时间的暴晒和热度使她头脑发昏,竟没有多想,真的去了。 很快,她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了代价。身为年级主任,魏智强的办公室是两人间。同办公室的老师正好休假,办公室里并没有监控。 那天她们班穿的是短裙,她的膝盖红了大片,没有人问过一句。 倪青的喉咙忽然梗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一般,气息也变得短促。她慌忙抓起手边的饮料瓶猛灌两口,冰凉的碳酸饮料在喉管里刺了一片,仍未好转,反倒因喝得太快而呛进了气管。 “咳咳咳……”倪青大力咳嗽,洛川赶忙丢掉笔给她顺背,拍了好一会儿,倪青才终于能正常呼吸了。 洛川擦掉倪青脸上的生理性眼泪,自己也是惊魂未定:“刚才吓死了。” 第46章 “抱歉。”倪青的眼睛还是红的,嗓子哑着。 “你道什么歉啊,”洛川莫名其妙,“明明是这瓶饮料把你呛到了嘛。” “我——”倪青本能地要辩解,转而一想,发觉洛川说得很对。 “坏饮料!”洛川拿起瓶子,幼稚地在瓶身弹了三下,“看我把你全都喝掉!” 倪青被她夸张的表演逗笑了,喉咙登时没有那么疼了。 “倪青你没事吧?”坐在前排的柳莺这时候跑了上来,脸上全然是担忧。 “没事没事,就是呛到了而已。” “两百米马上要去报到了,你可以吗?如果不舒服的话就别去了,没关系的。”柳莺说话还是细声细气的,像个邻家姐姐。 “我可以的。”倪青摇摇头,弯腰捡起刚刚掉在地上的作业本,起身拍掉身上残留的橡皮屑,拿起号码牌,往看台出口走去。 检录处的门口,洛川帮倪青把号码牌别到前胸。号码牌是重复利用的,到她们手里时已是皱皱巴巴的,角落里还有一摊洗不出来的墨迹。 洛川盯着墨迹看了一会儿,忽然惊喜道:“好像一只小燕子欸!” 倪青歪头一看,果然! “还是一只展翅的燕子呢。” 洛川眼睛亮晶晶:“那就说明你今天一定会身轻如燕,跑得特别好!” … 太阳已被乌云替代,倪青站在起跑线外做拉伸,伸一次胳膊,看一次洛川,转一次腰,看一次洛川。 再拉伸一组,定睛一看,李颢文雅杨问夏柳莺,还有好多同学,都站到了洛川身边,一行人声势浩大,举着小彩旗给她加油打气。 “青姐加油!” “倪青冲鸭!” “冲鸭!” 倪青的脸微红,她捂住脸颊,尴尬和感动交织:“哎呀你们这是干什么啦!” 打头的洛川笑得最开心:“给你个惊喜呀!” 倪青的眼里蓄起了泪光,脸上却是笑着,抬起的双颊将泪水挤回眼眶,像镀上一层光滑的膜,使得她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洛川向她投了一枚飞吻:“我在终点等你!” 此时云层漏出一条缝隙,一缕阳光从上撒下,照亮洛川奔跑的背影。长发飞扬,每一缕发丝都镶着金边。 “各就各位——” “预备——” 砰! 倪青奋力奔跑,将所有喧嚣甩在风的背后。 她第一个冲线,与她的光抱了个满怀。 “倪青,你是第一!”两人的侧脸相贴,倪青能感知到洛川声带的振动,满含欣喜。 倪青跑得脱力,连大声说话都变得艰难,但她仍然笑着,笑着轻声说:“我们是第一。” … 午饭时间,柳莺大气地把自己的饭卡给了运动员们,请大家去教师食堂吃饭。 “那个狮子头好吃,等会选它。”倪青悄悄对排在前面的洛川说,“土豆丝别点,里面混了姜丝。” “嗯。”洛川先应了一声,随即觉得奇怪,“你之前吃过教师食堂?” 倪青头点到一半,紧急刹车:“听,听说过。” 洛川扫过她的脸,若有所思地点头。 那种诡异的预知感,又出现了。 “阿姨,我要两个狮子头!”杨问夏端着餐盘,伸出两根手指。 打饭阿姨显然认识她,特地挑了两个最大的盛进她盘里,还附赠了一勺浇饭的肉汤。 “谢谢阿姨!”杨问夏笑得可甜。 倪青是从杨问夏那里听说的吗?倒也合理。 只是……洛川凝眸,总觉得倪青的反应不大对劲。 “到你了。”倪青低声唤她,洛川猛一抬头,才发现前面已空无一人。 … 下午,洛川的跳远项目开始检录。田赛的流程比径赛简单,不分预赛决赛,大家一块跳完就算完。 洛川的嗓子不太舒服,喝了许多水,还是干涩,不时咳嗽两声,却也咳不出什么。 洛川想了一圈,最后得出结论:吃太咸了。遂继续喝水。 洛川的排序在最后,两人便站在一旁的阴凉处等候。洛川拧开第四瓶矿泉水时,倪青制止了她。 “别喝了,再喝下去要水肿了。” 洛川打了个水嗝,委屈巴巴:“但是喉咙痛~” “手伸出来。” “另一只。” “哎呀,搞正经的,不是要牵手!” 倪青捉住洛川的手,按摩手上几个穴位:“有好一点吗?” 洛川清了下嗓子,感受一会儿:“好像……是好一点了。” 倪青松开手,四处张望:“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找莺姐要个维c含片,我记得她随身带的。” 说罢,便往操场另一头走去。 “哎——”洛川的手悬在半空。目光跟随倪青匆忙远去的背影,她的心里忽地闪过一寸慌张。 下午三点,天暗得反常,风将散落的沙粒吹到脚边,眼前忽地模糊一刻。 洛川握紧了水瓶,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比赛上,以此打消内心莫名的空落。 选手一个接一个地跳进沙坑,有的动作流畅赢得满堂喝彩,有的动作走形灰败爬起,还有许多来凑数的,随随便便跑两步,为了不脏衣服,像根标枪似的杵在沙地里。 场地边的人越来越少,马上就要轮到洛川了。 裁判老师念她的号码,示意她到比赛区域。 洛川慢吞吞的走过去,目光四下流转,却看不见那个她最想见到的身影。 倪青呢?她在哪儿? 周围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仿佛身处于不同的时空,与欢声笑语相隔一层厚重的灰膜,怎么也无法靠近。 喉咙开始刺痛,胸口胀得生疼。洛川弯下腰,感受到胸膛里猛烈的心跳。 说不出的难受。 “……同学。” “……同学?” “同学,到你了。” 身后同学的声音将她的神智唤回,她抬眼深呼吸,用足了力气将自己的腰掰直。 摆好姿势,身体格外的沉重,洛川甚至怀疑自己能否起跳。 眼前的世界窄小到仅剩一条跑道,嘈杂的声音被过滤成蜂鸣,她勉强撑住眼皮,准备起跑。 “洛川!” 就在这时,声音如穿云箭般刺进了洛川的耳中,她寻着声音的方向,望见对面看台上,那个跳跃着向她挥手的人。 天空仍是阴暗,可倪青身上的银色胸针如同一颗闪耀的星,将她所有的心绪引走——那是洛川亲手为她戴上的,而洛川自己的身上,也有一枚同样的胸针。 宛若双子星。 她奔跑,她起跳,她腾空,她飞跃。 她追逐她的星。 第38章 运动会第三天,只比一个上午,主要是各短跑项目的决赛。 倪青的身体素质比洛川好上不止一个档次,成功进入了两百米的决赛。 三班的体育差得有目共睹,除了李颢轻松拿下跳高冠军和三千米第三名外,其余全军覆没,连个能拿积分的名次都没几个,对比下来,洛川的跳远第六名竟是个相当的好成绩了。 柳莺本就没指望大家搞什么集体荣誉,倪青进决赛属于意料之外的好消息,所以没给她什么压力,只让倪青专心比,不管什么名次都给发额外奖励。 比赛马上开始,倪青毕竟不是专业的,看着两侧跑道上的体育生们,自己也有点发怵。 她低下头,调整呼吸,再抬眸时,眼神已变得坚定。 裁判员举起了发令枪—— 砰! 砰砰砰! “开门!再不还钱就把你家砸了!” 两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猛踹魏智强家的大门,响声震天,喝声更是狰狞。 巨大的动静引来了休假的邻居们,却又不敢靠近,很快在楼道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这是怎么了?”一个推着婴儿车的中年女人路过,好奇问旁边人。 旁边带着老花眼镜的老者转过来,压低声音告诉她:“听说是欠了高利贷,人家来讨债呢。” “哎呦呦,”女人啧啧称奇,“咱们小区居然还有这种事!我还是头一回见呢!”说着,竟想再往里挤一挤。 “哎哎哎你干嘛?”老者一把将她拽回来,“不要命啊,那种人你也敢靠近看!” “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以前□□那一套?”女人惊讶道,“不会出事吧?这出了事,咱们房价要跌的呀!” “你看看你,这一惊一乍的毛病多少年也没改。”老者目光嫌弃,举起手机,“实在不行,咱报警啊!” 老者话音刚落,里头又爆出一声厉喝:“我警告你,别想着报警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一天不还钱,就一天别想安生!” 又一个双臂纹满纹身的男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开始驱赶围观群众:“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回去回去!” 第47章 人群很快呼啦散完了,周围一下安静下来。 半晌,魏智强的家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一把匕首横插进来,刀刃与魏智强的手指只差毫厘。 魏智强的手猛地一抖,紧接着一股巨力踹开了大门,将他掀翻在地。 一群人鱼贯而入,砰地关上门,将魏智强围住。 打头的是吴老大,他散漫地走到魏智强面前,双手插兜:“魏老师,该还钱了吧?” 这种阵仗,魏智强哪里还敢直起腰板,只得点头哈腰,支着谄媚的笑:“吴哥,我真的在凑了,在凑了,您再宽限我几天,一个星期,不,就五天!我保准连本带利地还您!” 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您看我变卖家产也需要时间不是?” 吴老大冷笑,拍开他的烟:“五天?上次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看这屋里的东西,都是值钱货嘛。”他背着手在客厅里转。 “你看这红木家具,这紫砂壶,这瓷器,值不老少钱吧!” “再不济,”吴老大一勾嘴唇,“你这房子市价也不低呢。” “哥!”魏智强扑通给他跪下了,“我就剩这一个家了啊!您行行好,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我这就借钱!”他慌忙掏出手机,“您放心,就三天,三天后我要是不还钱,随您怎么处置!” 直至一行人走出楼道,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魏智强方才收起谄媚的笑。 他顾不得擦去满头大汗,也来不及找张椅子坐下,一手仍握着门把,一手飞快地拨电话。 连打了三次,对面方才慢吞吞地接通:“喂,老魏啊,有什么事啊?”声音里满是不耐。 “老宋,”魏智强的脸上又堆起了笑,说话早没了从前的气势,小心翼翼的,“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什么?又借?”对面哗然,“你上回借的可没还呢!” “是,是。”魏智强也不找借口了,“你看在咱们多年兄弟的份上,再帮我一把吧!”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声:“老魏,不是兄弟不帮你,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实在没余钱了啊。” “老宋你可别这么说,”魏智强的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弟妹知道你在外面的事情吗?小燕的儿子,还有兰兰肚子里那个,你养着这一大家子,每月开销不低吧?” “你!”老宋满含愠怒,吐出一个愤怒的字节,竭力咽下后半句脏话。 “最后一次!以后就当不认识,我再没你这个兄弟了!” “还有老刘、老王、老路……小赵那儿也能借点……”魏智强后背紧贴门板,气温逐渐升高,闷热的室内,他的衣服变得汗津津的。衣料、皮肤、门板,三种材质相互粘连,发出难听的响声,而他浑然不觉,嘴里不停念叨着各种人名,眼神呆滞。 “只要借到钱,”他喃喃自语,“只要我有钱……” 他的脸上满是贪婪:“我还可以再赢回来,一定能再赢回来!” “到时候,到时候我一定要——” “说吧,两位大功臣,想要什么奖励?”高二三班的教室里,柳莺叉腰站在讲台上,问倪青和李颢。 倪青的短跑拿了第四名,加总积分后,三班成功反超十五班,拿到了高二年级段的倒数第二名。已然超过了柳莺的预期。 柳莺一言九鼎,贡献积分最多的两位都能向她提一个要求。 两人背对着同学们,身后沾满了来自四方的期待的目光。 她们对视一眼,各自回忆了一遍之前答应大家的事情,默然达成共识。 倪青率先站出来,清清嗓子:“柳老师,我的愿望是:这次国庆放假没有语文作业!” “欸?”柳莺愣了一下。 趁这机会,教室里的大家都开始拍手起哄:“免作业!免作业!免作业!” “停一下停一下!”柳莺赶忙抬臂做休止手势。 “李颢,你的愿望是什么?”柳莺扑闪着眼皮,用眼神传递期待,“语文作业我可以不布置,但是其他科目,我可就管不了了哦~” “唔……”李颢故作思索,说话慢吞吞的,“我的愿望是——” 两侧窗帘忽然拉上,前后房门也被关紧,教室内昏暗静谧,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一簇火苗出现在讲台边缘,缓缓上升。 “我的愿望是,老师可以过一个快乐的生日!” 起哄越发欢快,倪青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生日帽,洛川捧着点好蜡烛的生日蛋糕,大家拥到讲台上,齐声唱起了生日歌。 摇晃的烛光映进柳莺眼底的泪珠,像两颗剔透的红宝石。 “你们……”她捂住嘴,竭力扼制泪意,声音仍抖得厉害。 “莺姐——”大家一起喊道: “生日快乐!” ———— 傍晚落了一场小雨,晚上的气温一下降了下去。 倪青和洛川走在街头,晚风拂面,很是舒适。 两人原本站得很开,没走出一条马路,莫名其妙地便挨在了一起,倒把柳莺挤到了后面。 “我为什么要来当电灯泡呢?”柳莺陷入沉思。 在校外,没了师生关系的庇护,倪青的态度随便了许多。 “这可是你自找的。”她牵着洛川的手,笑得贱兮兮的,“不是你说假期在家太无聊,要去找蓝映月玩的嘛。” 柳莺无语,自认倒霉。 “实在不行,你也找一个对象嘛,这样就不孤单了啊。” “说得轻巧!”柳莺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找对象这么容易?”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无声胜有声。 两人相扣的手利刃一般刺痛了单身狗脆弱的心,她没好气道:“当我没说。” 绿灯亮了,柳莺默默加快了脚步,夜市近在眼前,有同样孤身一人的蓝映月相伴,她一定会显得没那么孤单了……吧? “这位——是你什么人?”柳莺歪头看蓝映月背后,麻利地给炸鸡裹粉的女人,虽然没有看见脸,心中却已暗叫不妙。 “哦,她啊。”蓝映月带着塑料口罩,穿着定制围裙,往油锅里一个个下鸡块,忙得没空回头。 “嗯……算是朋友?”她说得不大确定。 “裹好了,放哪儿?”言颜带着个黑口罩,刘海有些长,遮了眼睛。 “就放左边台子上吧,辛苦了。”一和她说话,蓝映月的声音都细了几分,百忙之中还特地回头对她笑了一下。 “哎,等一下。”蓝映月忽然叫住言颜。 她放下漏勺,手在围裙上蹭了两下,轻轻抚上言颜的脸,抹去她额头上沾染的一点面粉,再踮起脚,吹了一下。 错不了!柳莺脑子里的雷达滴答滴答地叫了起来,这俩人一定不是普通朋友! 只是,自己从没听蓝映月提起过这么一个人。 柳莺侧身看倪青,想着她和蓝映月关系近,是不是知道些内情。 倪青人是麻的。 她活了两辈子,还没见过此等诡异的场景——言颜,y,顶级杀手,杀的人比普通人打死的蚊子都多,居然在夜市的小摊上做炸鸡? 倪青有点想回家躺回床上,重新醒一遍。一定是她今天起床的姿势不对,否则怎么会看见这么离谱的场景! “吃什么?”言颜身上也套着同款围裙,站在蓝映月身边,把菜单往前推了下,问三人。 倪青总觉得,她的语气和动作不像是点单,而是在对任务对象进行临终关怀。虽说她从来都是手起刀落一言不发…… 相较于因全场就自己一个单身狗而自闭的柳莺,以及尚未走出魔幻现实阴影的倪青,洛川格外像个正常人。 “一份蒜香酱油炸鸡,一份甘梅地瓜,还有一份芝士球。”她淡定扫码付钱,领着两个失魂落魄的家伙在一旁小板凳上坐好,支着胳膊观察摊位里配合默契的蓝映月和言颜。 “真般配。”洛川感慨道。 “呵。”倪青扯扯嘴角,“呵。” 炸鸡上得很快,言颜亲自给她们端来的。 她仍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头发长长了些,用一根簪子盘在脑后,倒有点……温婉贤淑? 倪青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哆嗦,签子上的芝士球啪嗒掉回了盘里。 言颜已走出几步,捕捉到她这边的动静,奇怪地回头望了一眼。 倪青只能讪笑,用力把签子戳进那颗芝士球里,生怕它活过来逃跑似的。 倪青其实有些怕言颜。前世的洛川是被言颜从鬼门关捞回来的,为了迅速达到被组织接纳的水平,她对洛川开展了魔鬼式训练。 很长一段时间,洛川都是被单方面毒打,身上新伤叠旧伤,伤筋动骨都是常事。洛川甚至埋怨过言颜,为什么要把自己捡回来,为什么不干脆让她死在外边,至少不必再受这生不如死的折磨。 而言颜的回答是,打得更狠了。 第48章 平心而论,言颜的训练是成功的,渐渐的,洛川有了反抗的能力,进而学会了言颜的招式,能在打斗中寻找她的破绽。到了后来,她已能在言颜手下过上许多招。 言颜很少夸她。哪怕是后来被单独派去执行高难度的任务,她死里逃生回来,得到的也是一句淡淡的“做得不错”。 或许,这也是洛川不喜欢蓝映月的其中一个原因。明明是自己先来的,明明自己与师傅的相处要多得多,为什么师傅会喜欢她,还不惜破例护着她? 这不公平。但世事,总是不公平的。 洛川的后半条命,是言颜续上的。像她这样的人,能活命就便是奢侈,哪能奢求更多呢。 重活一世,倪青看开了许多。她渐渐明白,言颜为什么会选择蓝映月了。 活在黑暗里的人,终归是渴望那一口平凡的活气的。 就像自己和洛川。 “张嘴。”洛川捏着一根地瓜条,喂进了倪青的嘴里。 皓月当空,又是一年中秋。 第39章 农历八月十六,月亮格外圆。 十月的风染着寒凉,桂花香飘了满街,偶有惊鸟掠过,空气细微的震颤中,一簇羽毛飘落,送来青涩的草气。 倪青背手站在天台上,忽一撤步,避开来自背后的突袭。 她侧过身,抬臂抵挡来者的攻击,同时向后一跃,与那人拉开距离。 “你每次出场都要这么暴力吗?”倪青拍掉袖子上的灰尘,倚着栏杆,斜眼看言颜。 言颜不语,只默然扶正头顶发髻,把发簪重新插好。 “这么宝贝啊,”倪青勾唇,调笑道,“她送的吧。” 言颜横她一眼,张嘴想说话,最后还是憋回去了。 倪青哼一声:“看来我猜对了。” “哎,”她凑到言颜跟前,挤眉弄眼,“你们发展到哪个阶段了?” 言颜茫然地皱起了眉:“什么……阶段?” “嗯?”倪青忽然觉得不对,“你和蓝映月——” 望着她这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样子,倪青的脑中闪出一个不妙的念头,遂问她:“你觉得你和蓝映月是什么关系?” 言颜呆滞地眨眨眼:“不是朋友吗?” 呵。 倪青甚至有点想笑。 她倒忘了,这位姐姐从小过得苦大仇深,根本不知道正常朋友应该是什么样。 人家蓝映月的眼珠子都快挂她身上了,她还以为俩人关系有多纯洁呢。 倪青想起前世的事情,胸中忽然充满了自豪感——要不是她先给言颜灌输了点正常人的脑回路,让这人脑子稍微开了点窍,她跟蓝映月哪能那么顺利! 然而想到这儿,倪青又泄了气:言颜这人吧,科技树完全是歪的,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有八百个心眼子,但在感情方面,说她是块木头都对不起大树。她管一次都已经够累了,这辈子可不想手把手教她怎么谈恋爱! 退一万步讲,言颜和蓝映月关系如何,干她倪青什么事。 反正这一世的蓝映月不会加入组织,和言颜的发展慢一点,对她完全是件好事。和组织没有接触,被利用被威胁的机会也就少了许多。要是她一直过正常的生活,说不定,以后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这么一想,皆大欢喜呀! “啊对!”倪青连忙点头,“就是朋友!” 她拍拍言颜的肩,语重心长道:“你这种身份,有个朋友可不容易,要好好珍惜啊!” 倪青表面严肃,实则内心乐开了花。两辈子了,能用这种长辈的语气跟言颜讲话,堪称二十年来第一爽事! 言颜完全不知她心里的想法,认真回应:“我会的。” 倪青差点笑出声来,咳嗽两声,把话题引到正经事上:“吴老大那边逼得越来越紧了,魏智强撑不了多久。” “我可以出手了。”言颜迅速切换专业模式,完全没了刚才的憨劲。 “嗯。”倪青抬眼看月亮,沉声道,“魏智强那边不着急,再晾一会儿。” “人在走投无路时,反而会放下戒心。”言颜的目光冷漠非常。 “这些天你要当心,‘先生’不会允许你碰‘那边’的事情。” “我明白。沙俊的死,让警方注意到了那条线,前阵子抓了几个技术骨干,他们现在很缺人。”沙俊,就是言颜在暴雨夜里杀掉的男人。 “就是说,哪怕没有我们,他们也很有可能主动找上魏智强。” “阴差阳错,说不准的事情。” “不论如何,万事小心。”倪青凝视言颜的眼睛,“把魏智强的消息放给他们就好,若无意外,不要直接接触。” “嗯。”言颜没有多话,沉着道。 “好啦,聊点别的吧。”眼看气氛越来越严肃,倪青轻松一笑,迅速褪掉方才讳莫如深的神情,“你今晚还要去帮蓝映月吗?” 言颜摇头:“她今天休息,我等下陪她去逛街。” 倪青汗颜。不知是该说言颜迟钝,还是该感慨蓝映月心大——让言颜陪着逛街,倪青想象了一下那场面,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自认没这个胆量。 不过面上,倪青也只能耸耸肩:“你开心就好。” 另外,她还好奇一件事:“你和蓝映月,到底是怎么变成,嗯,朋友的?” 上次匆匆一瞥,她们的关系可没这么亲近呢,这两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言颜呆了一会儿,半晌,冒出两个字:“缘分。” … 八月初,一年中最热的那几天,整个c市成了大蒸笼,连深夜时分都闷得厉害。 蓝映月没有出摊,而是跑到隔壁市的海岛上玩了两天。 然后,在那间只有八个房间的民宿里,她遇见了言颜。 “你——” “你——” 两人脸上的惊讶如出一辙,接下去的话还未说出口,民宿老板从楼下追了过来:“蓝小姐,你的身份证忘拿了!” “越小姐也在呀,”她看向言颜,“昨晚休息得还好吧?” “嗯,”言颜微笑,“床很舒服。” 越小姐?蓝映月皱了皱眉,看言颜的神情,与印象里完全不同的和婉,瞬时顿悟。 民宿老板走远后,她低声问言颜:“你是在执行任务吗?” 言颜瞟了两眼楼道尽头的监控:“先进去。” 蓝映月连人带行李被推进了言颜的房间。 “你现在叫什么?”蓝映月脑中闪过许多谍战片的影像,适应得飞快。 “越歌。”言颜摘掉了防晒面罩,近距离看,脸侧的陈年伤疤虽已淡了,凹凸不平的皮肤还是叫人心疼。 “你定了几天的房?”言颜忽然问她。 蓝映月不明所以,乖乖答道:“两天。” “今明两天,我跟着你。”言颜语出惊人,“我们是很久没联系的初中同学,意外在这儿重逢,就决定一起玩。” 蓝映月需要一点时间消化她的话。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我能理解。”言颜垂眸。 “谁说不愿意的?”蓝映月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没问题啊!” 言颜勾起唇角,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盛满柔和的笑意:“谢谢。” 就这样,蓝映月莫名其妙又做了一次言颜的同伙。 第一天,风平浪静,言颜结结实实地给蓝映月拍一下午照片,晚上还去吃了海边的大排档。言颜似乎没什么胃口,主要是蓝映月在吃。 “像你这样的高手,也会紧张吗?”蓝映月剥壳的速度飞快,盘里的蟹壳快堆成山了。 言颜用了点易容手段,脸上的疤痕已完全看不出。“一般不会,只是……”她停顿一下,目光擦过蓝映月的脸。 她伸手过去,摘掉挂在她嘴边的一颗米粒。 “只是什么?”蓝映月追问。 “没什么。”言颜摇头,“快吃吧,螃蟹凉了就不好吃了。” “哦哦。”蓝映月低下头,知道对方有许多事情是不能说的,也便作罢。 言颜的指尖尚留存着蓝映月脸颊的触感。只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所以格外紧张。 这就是交朋友的感觉吗?言颜心想。似乎……不赖。 第二天白天,也是一切正常。中午太热,两人回民宿休息,还和民宿老板聊了一会儿。 蓝映月发现,言颜并非自己想象中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的冷僻杀手,恰恰相反,她和老板聊得有来有回,把人逗得可开心,到最后,还送了她们两大碗自家熬的烧仙草。 但等进了房间,言颜却又回归了印象中的沉默寡言,好像刚才是被夺舍了一样。 “你不吃吗?”蓝映月看她只闻了一下就把烧仙草推到了一边。 “任务之前,我一般不吃东西。” 蓝映月睁大眼睛,凑近低声问:“你今晚出任务?” 言颜点头:“晚上六点,我们出门去看蓝眼泪。”海岸边人会很多,我们早点去占位置。 第49章 蓝映月一时没想明白这两件事的关联,又听她说:“你坐在那儿不要走,活动结束后,我会来找你。” 活动?蓝映月回忆这两天来的见闻,想起民宿老板说过,岛上一个新开发的度假区马上要对外开放了,剪彩仪式搞得很大,所以最近游客特别多。 所以,她是要在仪式上动手?! 蓝映月一下对言颜的职业有了实感,忽地有些心慌。她是个没什么道德法治观念的人,因为信任言颜的实力,所以答应她的请求时没啥心理负担,觉得她一定能带着自己成功脱身。 但现在,一想到她要在那么大的场合行凶,蓝映月忽然就意识了这件事的凶险程度。 与此同时,她又想起另一件事:“你的伤好了吗?”言颜平时走路时并无异样,但她受伤毕竟不足一月,万一遇到什么意外…… 言颜同样想起了那个雨夜,笑道:“这次任务不用逃命。” 说着,她的目光落到了一旁敞开的行李箱上。 蓝映月随之看去,一个简约款的化妆包静静躺在里面。 阴风灌进脖子,蓝映月打了个哆嗦:“那里面,是什么?” “毒药。”言颜言简意赅。 “什么毒药?”蓝映月本能追问,下一秒意识到自己多话了,赶忙捂住嘴。 没成想,言颜还真准备回答她:“你想知道它的化学名还是俗名?” “不不不不不不不,”蓝映月连连摇头,“我一个都不想知道。” 这天晚上,海边果然来了许多游客。蓝映月坐在礁石上等了很久,言颜和蓝眼泪都没有出现。 夜晚的大海是全然的黑暗,海浪撞击礁石,溅起的浪花是黯淡的灰。 人们呼朋唤友地来,又拖家带口地走。与无垠的大海相比,大家都渺小得如同蚂蚁。 晚上十点,蓝映月觉得,自己也该走了。 等不到蓝眼泪,与等不到言颜,本是不同的失落。但这其中有太多种她不愿去想的,也不敢去想的可能,她只能将其混杂起来,囫囵吞枣般一并叫做失望,以此来遮掩内心的牵挂,与转瞬的恐慌。 她与言颜,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有此短暂的交集已是难得。言颜的生活危机四伏,她不该,也没有能力掺杂进去。 这会害了她。 蓝映月一遍遍警告自己,一遍遍痛陈利害,然而当真正站起身时,她还是犹豫了。 或许,再等等呢? 或许,会有转机呢? “看!蓝眼泪!”正在这时,海滩上响起了越发响亮的欢呼。 她扭头看向海岸,只见一层层幽蓝的浪花交叠着涌上海岸,如同天上的星河映进海里,又比繁星绚丽百倍。 蓝映月坐了下来,但这一次,她不再孤身一人。 “抱歉,”言颜说,“我来晚了。” 海风中,海浪里,她们肩膀相抵,发丝纠缠。相顾无言,抵过千言万语。 “不晚。”蓝映月说。 “刚刚好。” 走进言颜的世界很难,但她愿意做那组成蓝眼泪的海莹,随浪涌上海岸,用自己的光亮掀开黑暗的一角。 第40章 国庆回来后,高二的第一次月考来了。 一中原来没有那么多大型考试,是到了她们这一届,说要多安排几次考试让大家适应节奏,才开始搞月考排名。 随着学业压力的增大,倪青不得不放缓了视频更新的速度,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上。 一中不缺聪明人,洛川不是什么天才,高二的竞争比高一激烈,想稳住第一,需要加倍的用心。 三班的大家都比较自觉,不必班主任时时督促,学习氛围也维持得很好。 相较而言,隔壁四班就不尽如人意了,晚自习时,常能听见四班班主任的怒吼,“班里吵得像鸡窝”“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云云。 高二的晚自习延长到了九点,倪青和洛川做作业快,写完时晚自习大概率还没结束,也没时间写稿了,自己找教辅资料加练。 一段时间下来,成绩提没提高不知道,反正倪青已经变成月更的视频底下多了不少心疼她那两个深邃黑眼圈的评论。 月考成绩出来,洛川比第二名高出四分,险胜。 那么,倪青是第几名呢?她就是那个被洛川险胜的第二名。 “看来还是数学的问题。”晚上十一点半,洛川已困得睁不开眼睛,倪青仍对着数学试卷,嘴里振振有词,“只差一点,这道大题我就做对了!” 洛川打了个巨大的哈欠,要靠手指把眼皮撑开:“倪青,你还不回去啊,明天要上学的。” “等下!”倪青头也不回,伸直手臂张开五指,“五分钟,五分钟我就能把这题拿下!” 洛川没力气跟她辩,也不嫌台灯亮了,一歪脑袋,两秒入睡。 倪青就这样挑灯夜战,战了一个又一个五分钟,直到半个小时后,书桌上的电子日历翻过新一页后,才揉揉酸痛的眼睛,把笔投进笔袋。 回头一看,洛川的睡姿已经相当狂野。整个人斜角占满整张床不说,头发还以金毛狮王的形态盖了满脸。被子被踹到角落,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身上的睡衣也掀起一角,大喇喇地露出肚脐。 倪青窃笑,蹑手蹑脚地帮她拉好睡衣盖上被子,又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 走出没两步,一摸身上,得,没带家门钥匙。 这个时间,父母也都睡了。倪青在吵醒爸妈和凑活睡洛川这儿之间没有任何犹豫,扭头钻回了洛川房间。 第二天,闹钟叮铃当啷地响了半分钟,洛川不耐烦地敲了下床板,甩出手臂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 手机没摸到,倒是碰到一团软软热热的东西。 未等洛川的大脑匹配出这团东西的属性,一股堪比老虎钳的力度悄然锁住了她的手腕。 一扭——咔嚓—— “啊!!!!” 床上的两个人同时清醒,倪青惊恐地松开手,洛川的脸上疼出了冷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倪青麻溜给洛川跪下,差点五体投地,“我以为是在做梦呢!” 洛川倒吸冷气,缓了好久,万千思绪流入脑海又流出,最后用虚弱的声音道:“你下手真狠……” 倪青抬头凑到她身边,谨慎地观察洛川的胳膊。 “脱臼了吗?”她刚一碰上,洛川便惊呼:“疼!”脸都涨红了,不是一般的疼。 倪青面露难色:“看来真脱臼了。” “那啥,”她一骨碌翻下床,眼神四处晃荡,“现在几点了?” “现在——”洛川的目光飘向一旁的时钟,未等她回答,倪青眼疾手快地捉住那条脱臼的手臂,咔嚓—— 钻心的疼痛又一次袭来,洛川眼前阵阵发黑,完全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疼痛逐渐消失,她尝试着活动手臂,竟灵活如初。 “好神奇!”洛川耸动肩膀,“我以为这种正骨技术只有电视剧里才有呢。” “小意思,”倪青拍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有窍门的,练几次就会了。” “嗯哼,”洛川一点儿没受方才突发事件的影响,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所以你怎么练的?” “那当然是——”倪青的话戛然而止,她抓起桌上时钟,表情夸张:“妈呀都这个点儿了,咱们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 说罢,一溜烟跑出房间洗漱去了。 洛川坐在床边,属于倪青的被子里仍有余温,而倪青方才的表现,更是发人深思。 洛川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倾泻进来,照透了她眼底的暗色。 “你昨晚做了什么梦?”上学的公交车上,洛川问道。 “不知道,忘了。”倪青嘬着豆浆,眼睛看向窗外。 她当然没忘。但是,总不能告诉洛川,自己梦见前世任务失败狼狈逃命,洛川的手伸过来,被梦里的她误以为是敌人,所以下了死手吧。 “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洛川看得出她在扯谎,于是换了个话题。 眼见躲不过去,倪青索性老实答话:“以前住别的地方的时候,跟当地的大夫学过一段时间。”她的确是跟组织里的医生学的,不能算是说谎。 “我有段时间习惯性脱臼,”被言颜打的。 “又没有去医院的条件,”那时组织内部规矩森严,不允许成员随意出门。 “就自己给自己复位。”明天还得挨打,哦不,训练,只能自己试着复位。 “熟能生巧,几次下来,就熟练了。” 洛川是很敏锐,但她心软。倪青已经掌握了拿捏她的办法,七分真三分假,再卖一卖惨,保准混的过去。 这不,直到进教室,洛川都没再提这事儿。 倪青心里颇有几分得意,满心为自己又躲过一次麻烦而欢喜,殊不知,洛川之所以不言,是因为心里存着更大的疑问。 第50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倪青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原本的说辞解释起来越发牵强。 洛川应是这世上最了解倪青行为模式的人,比倪青自己更加熟悉。因为在意、爱慕,或是别的说不清楚的情愫,很久之前,她便开始观察倪青的一言一行。 正如倪青所说,熟能生巧,一段时间下来,倒真让她发现了些问题。 让洛川觉得奇怪的不是倪青说了什么,而是她说那些话时不自然的表情动作。说谎和回忆,是两套不同的表达系统,很多次,倪青的表现都更偏向前者。 常人或许发现不了,但洛川看得一清二楚。 倪青究竟还有什么秘密是自己不能知道的? 洛川想不明白。 她也没有时间想明白。 因为这日下午,出了件大事。 洛芝兰惹出来的大事。 … 洛芝兰爱穿高跟鞋。她喜欢这种俯视的感觉。那些走过的男人女人,不论身份如何,走到她面前,不都得平视乃至高看她一眼吗? 若人仅以外表划分三六九等,她绝对是翘楚。 她就靠着这朴素的精神胜利法过了一年又一年 很多时候,洛芝兰不愿思考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 她喜欢,便去做了。 车祸受伤后,皮外伤很快痊愈,骨折也康复迅速,但她的偏头疼发作得越发厉害。 医生叫她戒酒,她不听,止痛药和烈酒混着喝,每天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头疼自然便成了小问题。 连酒都戒不了的她,当然也放不下毒.品。 最近警察严查,好货越发昂贵。她变卖了所有的奢侈品,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暗无天日的出租屋里吞云吐雾。 离了魏智强,没了收入,存款岌岌可危。但洛芝兰并不慌张。或者说,她不给自己慌张的机会。 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一支大.□□不能解决的。 如果有,那就是吸得不够多。 偶然的清晨与夜晚,难得的清醒时刻,她会跑到一中附近,看一眼搭公交的洛川。 对于女儿,洛芝兰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 嫉妒她的好运,憎恨她的背叛,或许,还有爱。 只是前两种情绪太多,而那份母爱从她将洛川塞进衣柜里的那一刻起便所剩无几。 那孩子,和自己很像。可为什么,自己活成这副鬼样子,她却能安安稳稳地活在光明里? 她恨命运不公,可世界听不见她的控诉。于是,她只能去怨洛川,把恨落到她唯一能亲近的人身上。听见女儿的哭泣,她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后来,洛川走了,她没了折磨的对象,产生了强烈的戒断反应。 但这反应远比毒.瘾发作要轻。 她曾经抓心挠肝想要找回洛川,人走得久了,却也没那么想了。 本该如此。 若这天早晨,她没有看见一中门口招摇的光荣榜。 她原本不想去看洛川。但交易的地点一连改了几次,这回,改到了靠近一中的一条小巷。 货不多,洛芝兰起了个大早,头一个跑了过去。 她已断供了几天,心里痒得厉害,一拿到东西,便随便找了个角落,迫不及待地抽了起来。 抽了两口,她的脚步变得虚浮。 前一天晚上下过雨,长筒高跟鞋踩在凹凸不平的石头路上,咯噔咯噔地响。不时有水花溅起,脏了鞋面,她无暇顾及,只一味沉浸在极乐里,飘飘欲仙。 周围已不再是肮脏的巷子,而是纯净的天国,天使的雅乐奏响,她寻着声音的方向,一步步走向车水马龙的大街。 周遭越发明亮,几个高大的白影举着透亮的纱帐,将其抛向形似殿堂的华美建筑,她觉得那建筑熟悉,于是又走近了些。 忽然,一阵刺耳的鸣笛打破了天国的幻境,一辆汽车擦过她的身侧。洛芝兰踉跄着稳住身体,发现自己竟站在马路中央。 冷汗流了一地,她快步走回暗巷,抬起头,又猛吸了一口烟。 可这一次,天国没再降临。 周围浓烟滚滚,那殿堂成了一片火海,白影化作焦炭,而那块纱帐上画着的,是两张她死也忘不掉的脸。 洛川,那总是站在她身边的名叫倪青的孩子,如同两个纠缠在一起的恶鬼,长着凶恶的獠牙,对她展露狞笑。 她们的头如眼镜王蛇般耸动着,鲜红的信子几乎要吐到洛芝兰的脸上。 洛芝兰尖叫着蹲下来,然而那笑声不仅没有消失,反倒掺杂进更多的人声。 她听见父亲的咆哮,听见母亲的尖喝,听见弟弟的讥讽,这些死了二十年的人,这些贬低她厌恶她的人,这些把她当出气筒和挣钱工具的人,他们的声音如此清晰,好像地狱向他们敞开了口子,被焚风送到了她的耳边。 每一个人,都在用不同的声音诉说着同一件事—— 洛芝兰,你是个废物! 她拼命地尖叫,用指甲抓挠自己的手臂和脖子,声音却不曾停歇。 于是她捡起地上的石块,冲了上去,拼尽全力地打砸,用手,用嘴,用自己能支配的一切撕烂那些可怕的嘴脸。 可是他们太顽固了,不论她如何搏斗,他们依然在那里。她一遍遍地毁掉,他们一遍遍地重组,直到她被不知从哪儿跳出的黑影制服,按倒在地,他们仍然挂着最可憎的笑容,高高在上地欣赏她的丑态。 一如她摆脱不掉的命运。 第41章 深夜,桌旁一盏孤灯。倪青和洛川对坐,相顾无言。 “她——”洛川语塞,轻轻摇头,实在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就这么恨我吗?”过去了整整一天,洛川还是难以抑制内心的愤懑。 “恨到几个人都拉不住她,要把我的光荣榜撕成碎片?” “我宁愿她站到我面前,干脆骂我一顿,总好过现在这样——这样——”洛川词穷了,她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洛芝兰白天的行为。 “这都是气话。”倪青叹气,“她那张嘴,你最清楚了。” 从小到大,洛芝兰的咒骂听了不知多少遍,虽然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心里总是要难受一阵。 洛川泄气了:“你说得对。” “倪青。”她坐到倪青身边,靠着她的肩膀,眼中满是落寞,“你说,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阴差阳错。”倪青揽着她的肩,轻吻她的额头,“她的过去,并不比咱们好过。” “你对她很熟悉吗?”洛川斜看倪青的侧脸,话里有话。 “比你知道的多一些。”倪青语气淡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大概是对她最合适的评价了。” 洛芝兰不常提起自己的过去,尤其是,和洛川父亲结婚前的那段时间。 洛芝兰的父亲曾是公务员,母亲是工人。那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为了生下弟弟,她父亲丢了工作,整日喝酒打麻将,一家人仅靠母亲的薪水度日。 两人都是火爆脾气,时常吵架乃至动手,洛芝兰上去劝架,却常被两人一起责难。 洛芝兰的成绩很好,考上了c市一中,但弟弟上了私立学校,学费是一笔很大的负担,两相权衡,洛芝兰放弃了学业,打工补贴家用。 十八岁,因为加班,她躲过了那场火灾,二十岁,嫁人,二十二岁,生下洛川。自此,她辞掉了工作,围绕着家中的一亩三分地,做了六年的家庭主妇。 倪青很多次回想,若没有那场灾难,或许洛芝兰内心的偏执和疯狂不会有展露的机会,或许她真能安安稳稳地做个正常人。 但可能永远只是可能,生命太长,意外太多,一辈子的事情,谁也无法保证。 有关洛芝兰这些往事,有些由洛川儿时在家中找到的老物件拼凑而成,比如洛芝兰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比如她被工厂评为优秀员工的剪报。它们被仔细地珍藏在保险柜里,岁月磨损,却不难从泛黄的纸页中看出青年洛芝兰的意气风发。 倘若让十八岁的洛芝兰知道自己二十年后的模样,恐怕她也会万分惊讶的。 而更多的信息,来自洛家曾经的邻居。 “记得言颜吗,那天在蓝映月身边的人,她和我说了很多。” 在言颜的印象里,洛芝兰是个人很好的大姐姐。言颜的父母工作忙,常是洛芝兰带着她,和她玩闹,教她唱歌画画,从不扫兴。 在言颜短暂的童年里,洛芝兰是除父母外,她印象最深的人。 “我都不敢想,她居然还有那样的一面。”洛川苦笑。 成为母亲后的洛芝兰并不像十七八岁时那样活泼。洛川有限的记忆里,自己反倒和父亲更亲近些。 孩子的心理是很好琢磨的。因为大事小情都是母亲在管,不许这个,不许那个,次数多了,便嫌烦。而在父亲身边时,没有那么多拘束。所以,自然而然地便产生了偏爱,觉得父亲风趣幽默,母亲严厉不好惹。 第51章 多年过去,物是人非,早没了谈论公不公平的必要,只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母亲过去的模样,实在心酸。 世界之荒诞之残酷,便在于此。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倪青问洛川。 “你呢?”洛川反问,“你的计划里,还有她的位置吗?” 洛川一下问到了要害。 事实上,洛芝兰的存在一直是倪青计划中最大的隐患。 她太不可控了。随便一炸,都可能影响到整盘棋局。 倪青要保护洛川,同时也要向那些欺侮过自己的人复仇,不论哪一边,洛芝兰都是干扰项。 所以,当洛芝兰完成了她被倪青付与的“使命”,没了“利用价值”后,倪青一定要将她彻底踢出棋局。 某种意义上,也是变相的保护。 她离魏智强越远,之后的危险也会离她越远。 毕竟魏智强将要走上的,是一条真正的不归路。 倪青利用洛芝兰把魏智强拉入局中,却不愿亲手将母亲推进坟墓。 她甚至暗中给洛芝兰提供了许多机会。 洛芝兰的奢侈品是她收购的,出租屋外的招工传单是她雇人贴的,还有她手机里常打进来的夜校招生电话,开着小工厂的房东不时的工作邀请,打工的邻居们轮番的问候。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倪青为她打造的出路。 洛芝兰吸的不是成瘾性极强的化学毒.品,戒断的难度比戒槟榔还低,若她愿意,她完全可以从头来过,重新被社会接纳。 但再宽的后路,也抵不过洛芝兰自甘堕落。 倪青觉得洛川心软,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从五月到十月,近半年的时间,一次次给予,一次次失望,到头来,还是没能改变什么。 事到如今,指望她改过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是把她看牢,别让她逮住机会作妖。 倪青只恨自己不会影分身。一手抓学习,一手抓工作,一手抓复仇,一手抓母亲,她哪儿有那么多手啊! 洛川的手滑过倪青的后脖颈,手指扣在衣领处,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遇到麻烦了?”语气慵懒,不像问句,倒是料定了似的。 倪青揉揉太阳穴:“确实。” “真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 洛川忽然噗嗤笑了:“倪青,你知道我俩的关系现在像什么吗?” “嗯?” 洛川搂着倪青,更靠近了些,眉眼弯弯,说出来的却是:“像过度焦虑的妈拼命拦着孩子接触世界。” 倪青消化了一会儿她的话,突然觉得……洛川说得很对。 倪青的额头冒出了冷汗。被十月的秋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洛川对此毫无意外,连语气都没有变化:“倪青,我知道你是想保护我,但她是我的妈妈。你不能帮我把所有事都做了,反倒把我这个当事人排除在外。” “倪青,我十六岁了,过两个月十七,不是小孩儿。很多事情,我懂得未必比你少。” “你说魏智强那头危险,我掺和不了,我认了。但洛芝兰是个普通人,她的一举一动,我最熟悉不过了” 倪青吞了下口水,喉头干涩。 “之前说好的,我上了你的贼船,可就别想再把我推开。”洛川抬起头,圆润的眼睛里透着锐气。像一只捕猎的野猫,毫无攻击性的外表下,藏着磨砺许久的利爪与獠牙。 倪青最抵挡不住的,就是她这副模样。 ———— 次日,洛芝兰的出租屋外。 洛芝兰踉跄着打开门,冷笑:“你来做什么?” 洛川表情平和,好像只是面对一个陌生人:“来看看你,顺便,给你送个消息。” 她后撤一步,带着红袖章的一男一女出现在洛芝兰面前。 “洛女士,我们是社区戒.毒中心的……”女人的自我介绍还未说话,门砰地关上,巨大的声响引来隔壁邻居的探头。 “这——”女人的脸色有些难堪,洛川却毫不惊慌,走上去敲了敲门。 “你以为逃避有用吗?”她刻意拔高音量,“你已经被抓了两次了,你知道第三次的下场是什么吗?” “我告诉你,你会被抓进戒.毒所,会像犯人一样被关起来,至少是两年。”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不!” “等你出来,所有人都会唾骂你,嫌弃你,没有人在意你,你会像一条臭虫,缩在最肮脏最阴暗的角落里,最后,连死了也没人知道。” “你别想着我会管你,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妈。我会和你断绝关系,然后走得远远的,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看见我!” 骂着骂着,洛川的眼睛变得通红,浑身颤抖,手脚发麻,像得了一场热病。 “小洛,你没事吧?”戒.毒中心的姐姐扶住她的胳膊,低声问。 洛川摇摇头,脱开她的搀扶,冲着门又踢了一脚:“洛芝兰,你三十八了,早不是小孩子了!你要是不想被抓进去,就给我开门!” 得益于倪青这半年来的训练,洛川现在相当有劲。 门框与木门共鸣,回声震荡,一时间,杂乱的城中村里,人声消失无踪。 半晌,咔哒一声,门锁开了。 “进来吧。”短短几分钟时间,洛芝兰颓唐得仿佛变了个人。 屋里物品凌乱,化妆品和剩饭剩菜混在一起,散发一种类似动物油脂的诡异气味。 洛川落在最后,迟疑了一下,目光飘向楼道尽头,得到某种支持后,方才抬脚进屋。 之后的交谈里,洛川不常插话。大多数时候,她都抱臂靠在门口,冷眼观察洛芝兰的一举一动。 她又瘦了,双颊深陷,双眼凸出。失去了昂贵的护发打理,她的卷发变得有些毛燥。耳坠闪闪发亮,细看,是廉价的塑料。手上涂着淡粉的指甲油,却有好几个都已斑驳。 她尽力维持着自己的体面,然而失去了金钱的滋养,她这朵菟丝花怎么也无法绚丽如昨。 洛川花了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她第一次用如此强硬乃至蛮横的语气对母亲说话。哪怕放到半年前,她也根本无法想象。 接下去的工作非常顺利,洛芝兰签了社区戒.毒协议,要定期接受检查,如果擅自离开居住地,会被告诫乃至转为强制戒.毒。 事到如今,洛芝兰最怕的已不是失去洛川,而是失去自由——女儿终究只是附加物,没了洛川,自己还可以继续活,但没了自由,洛芝兰就真的成了废物。 拿捏了这一点,就相当于扼住了洛芝兰的七寸。 之后,不论她有多么不情愿,为了不被抓进去,她都得乖乖戒.毒,不敢再惹出事端。 洛川不敢保证这一招的持续性,但至少这一两个月之内,她不会再有大动静了。 洛川心底很明白,洛芝兰就是一个色厉内荏的人,好言相劝时她有恃无恐,非要恶语相向,方才明白事情的利害。 只是从前,洛川没有胆量,也没有底气和母亲如此讲话。 与母亲相处十几年,直到今日,她才终于抛开母女间天然的等级身份,戳破了面前这只纸老虎的伪装。 撕下亲缘的面皮,大家都是平常的血肉。 走出出租屋,满堂金桂飘香,她看见她的底气站在树下,捡起一丛桂枝。 “你教我的话术,很好用。”正午的暖阳下,洛川牵起倪青的手。 倪青的指尖蓄着桂香,随着皮肤的触碰,染到洛川的发间。 “一点小技巧,算不上什么。” “哦?这么说,你还有更好用的办法?” “当然。” “说来听听。” “总结一下,其实只有一句话。” “什么?”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 “加倍奉还。” 第42章 转眼已是十一月,风吹黄了一中的银杏,冷雨一场一场地下,浇白了清晨的绿草。 下午,天暗沉得厉害,雨将落未落,从美术教室走回教学楼的路上,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倪青,洛川,”班上的文艺委员余乐瑶叫住她们,“今天排练换地方了,在二楼209。” “好。”洛川应了一句,“那时间呢?” “时间没变,还是晚上六点。” “哦对了,四班的侯向阳说他不来了。” “嗯?”倪青皱眉,“他不来,谁演林志国?” 一中最近搞了个校园话剧节,高一高二都要参加,每两个班为一组,进行校内演出。 高二三班和四班选定的剧目是《风声》,剧本由洛川执笔,前不久已定稿,演职人员也选好了,三班和四班的两位文艺委员做导演,四个角色,两个女角是倪青和洛川,另两个男角则是四班的两个男生。 一组的限定时间是十五分钟,台词也不算多,倪青洛川两人背了一会儿便掌握了,对戏相当顺利。但那两个男生却没这天赋,三次排练下来,不是忘词,就是笑场,排练进度相当缓慢。 第52章 若只是如此也便算了,正式开演要到十二月份,大家还有充足的时间进行磨合。 可这平白无故辞演算是怎么回事? “他有说为什么不来吗?”洛川问。 余乐瑶叹气:“他说他要参加物理竞赛,没空跟我们在这儿过家家。” “啧。”倪青无语,“既然觉得是过家家,那当初为什么答应啊?” “我也说嘛,”余乐瑶附和道,“这不是浪费大家的时间吗!” “那接下去怎么办?四班那边有谁愿意顶上吗?” “呃……难说。”余乐瑶面露难色,“四班那边本来就不太乐意配合,除了我朋友和她对象被我拉来当导演和演员之外,其他人连出份力都不愿意。那个侯向阳本来也不想参加,是听说得了奖期末评比能加分才来的,现在估计是觉得吃力不讨好,索性溜了。” “嘶——这可怎么办呢?” … 傍晚六点,倪青洛川早早来到艺术楼的空教室,一个靠在窗边背单词,一个和数学题搏斗。 脚步声渐近,倪青顿笔,听出来人是四个。 门被拉开,两位导演和饰演陈田香的演员依次进来,落在最后的,却是个意想不到的人—— “你怎么来了?”倪青把作业本合上,放下二郎腿。 “来救火呀。”杨问夏眯眯眼,“导演可都同意了。” “你?”倪青愣了一下,“反串吗?” “是啊,”杨问夏吐了下舌头,“可别小看我,我初中时候进过学校话剧团,拿过省二等奖呢!” 倪青眼睛惊喜一亮,同时有点疑惑:“之前好像没听你提起过啊……那选角的时候你怎么不报名呀?” 杨问夏嘿嘿笑,目光在倪青洛川两人间漂移:“那当然是——想看你们俩的对手戏啦!” “可别忘了咱们的剧目是什么,这种戏份,可得找一对最默契的‘搭档’。”最后两个字被她念得很刻意,眼睛用力地眨了一下,暗示,不,明示话里另外的意味。 倪青眼珠滚动,努力按捺上翘的嘴角。再看洛川,同样的想笑不敢想,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咳,”她挪开目光,装出一副正经样子,“既然导演同意了,我们也没意见,咱们开始吧。” … 一遍走完,没有卡壳没有忘词没有笑场,流畅非常。 “好棒!”倪青大喜过望,“这回我相信你是能拿省级奖项的人了!” “专业的确实不一样。”洛川还没脱离剧本的情绪,边擦眼泪边夸赞道。 杨问夏不假惺惺谦虚,昂首挺胸:“我可是花了大功夫练过的,虽然好久没接触了,但话剧的功底还没丢。” “小小一个舞台剧,”她甩甩手,“易如反掌啦。” “不过,”她猛喝了一口水,看向倪青,“原来你以前不知道我演过话剧吗?” 倪青还没回答,她便嘟囔道:“看来咱们初中光荣榜和公众号的宣传效果也不咋地嘛,我还觉得自己的事迹在初中已经传得够广了呢,结果身边就有个不知道的……” “你们是初中同学吗?”洛川哭得头脑有些发晕,愣愣问道。 “同个学校,西城中学。”倪青答道,“我在七班,她在——” “二班。”杨问夏接话。 “现在想想,还挺怀念初中的,功课不难,课外活动还多,就连学校里的流浪猫,都比一中的亲人。” 她合上台本,仰天长叹:“岁月啊,真是残酷啊!” 倪青忍俊不禁:“你才多大啊,这就开始忆往昔了?” “是真的有落差感啊!”杨问夏一拍大腿,“你难道没感觉吗?” 倪青耸肩摊手,不语。于她而言,现在的日子简直是天堂了。 “哦哦,对了!”杨问夏忽然想起件事,“西中今年搞一百周年校庆,有个校园开放日的活动,我和文雅回去看老师,你去不去?” “我?还是算了吧。” “哎呀,去嘛,就是话剧汇演那天,反正咱们演完就放假了,也不耽误事儿。” “而且,”她冲洛川努努嘴,“可以带家属哦。” “这样的话——”倪青表面思考,实则扭头对洛川挤眉弄眼求助。 洛川立刻意会,揽住倪青的胳膊:“你忘了吗,那天下午有个拍摄,和甲方都谈好了,不好推的。” “欸?”倪青假装惊讶,“正好是那天吗?我记得是第二天啊!” 洛川坚定点头:“是的,你可能记错了吧。” “抱歉啊问夏,”她对杨问夏笑笑,“那天我们确实没时间。” “害,没事儿。”杨问夏也不在意,“我和文雅去也是一样的,这有啥可道歉的。” 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倪青默默给洛川比了个大拇指。 洛川微微眯眼,嘴角微翘,像只得意的小猫。 然而在倪青看不见的视野里,那对慵懒的猫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你为什么不想回初中?”夜晚,日常的训练结束后,洛川直截了当问道。 倪青端水杯的手停顿一下,杯中的热水前后晃荡,两朵水花溅落到她的手背上,很快红了一片。 倪青随手抽了张纸巾,反复擦拭手背:“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一个人都不认识,铁定穿帮的场合,当然没必要。 “我似乎没听你提过你的初中。”洛川一副纯粹好奇的模样,“那时候你有朋友吗?” 倪青下意识摇头:“没有。” “一个都没有?” “嗯,一个都没有。” 洛川看上去并不相信:“我以为像你这么好的性格,肯定会有一群朋友的。” 倪青自嘲地笑了,放下水杯,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别把我想得太好,我以前的性格可烂了。” 洛川认真打量她,得出结论:“完全看不出。” “不信啊?”倪青哼一声,“那我就不告诉你我以前的事了。” 她这招欲擒故纵果然钓足了洛川的兴趣。“哎,别嘛。”洛川可怜巴巴地攥倪青的衣袖,“我想听。” 倪青却是没一点商量余地:“想听也没门,等哪天我开心了,再说吧。” 洛川仍捏着她的衣袖,闻言,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忽地坏笑起来。 “这可是你说的!”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趴到倪青的背上,手指瞬时探到她腰窝的痒痒肉,用力掐了下去。 倪青脸色骤变,赶忙弯腰,然而晚了半步,只一下便被这坏心眼的家伙掐得浑身一抖腿一软,向前扑到沙发上,缩成个笑傻了的球。 倪青涨红了脸,捂着自己的腰,瞪了洛川一眼:“你不讲武德!” 洛川颇为得意,脸上笑容非常欠揍:“你刚刚可是笑了,可以跟我讲讲过去的事情了吧?” 倪青冷笑,咧嘴磨牙,摩拳擦掌。 “可以,”她一步步向洛川走了,“但在这之前——” 她如猛虎扑食般扒住了洛川,精准戳中她身上几个敏感位置,把人按在沙发上没有闪躲的余地,狠狠报复了一番。 “好了好了,我认输了!”洛川笑得岔了气,头发也乱得不行,主动申请休战。 玩闹了一番后,两人都有些累了。明天还要上学,倪青草草收拾自己的书包,回家睡觉去了。 外头风很大,路灯黯淡,星点灯光从楼宇的缝隙里漏出来,倒比天上的明月更亮。 洛川独自坐在窗前,窗子不甚牢固,偶有阴风吹过,吹得脖颈发凉。但她长久未曾离开。 洛川早收起了倪青在时温良的神态,灯光自头顶投下,照出睫毛颀长的影子,同时也掩盖了她晦暗的目光。 手机屏幕暗下又被点亮,洛川沉思片刻,在一片白底黑字的末尾又添上一行。 末了,她拉动屏幕,直至顶端。 这是一份详尽的记录。开始于这年春天,至今尚未完结。 她将自己所见倪青身上所有的疑点尽数写下,时常翻阅,不停思考。 【3.10 消失的过敏症状,说谎】 …… 【4.9 回避童年话题】 …… 【5.19 回避母亲话题】 …… 【5.23 晚上无端离家,半夜返回】 …… 【7.17 奇怪的感情问题,与蓝映月有关?说谎】 …… 【8.10 情绪失控,回避过去话题】 …… 【9.26 运动会,疑似躯体化症状】 …… 【10.14 熟练的正骨手法,说谎】 …… 【11.13 拒绝回初中,焦虑、回避】 她追寻着这些蛛丝马迹,如剥丝抽茧般探访倪青真实的内心。 可尽管记下这许多文字,她依然找不到解答。 人心不是按部就班的数学题,想要从无数个可能里找出对的那个,完全是大海捞针。 洛川只知道,倪青并不如自己先前所想,仅仅是一个孤儿院里长大的普通孤儿。 第53章 她一定经历了更多的痛苦,更多的难以想象的过去,并且至今未能走出沉痛的阴影。 洛川怀疑她,更心疼她。 她不敢再挖下去了。她害怕真相太过锐利,会刺痛她的倪青。 第43章 一大清早,睡意未退的倪青走出家门,魂儿在身后挂着,被一阵寒风刮得东倒西歪。 今天起得太迟,她打了个喷嚏,脖子往衣领里缩得更深,快步穿过巷子,往大路上赶。 不知怎的,倪青最近老是梦见以前的事情,不是被追杀,就是被胖揍,每次醒过来,浑身像是散了架,哪哪儿都酸,毫无睡眠质量可言。 这样的状态还影响到了白天上课,整日没精打采的,反应都慢了三分。 这次月考成绩出来,洛川依旧是第一,倪青却落到了第五。这可真是—— 滴滴滴! 一辆电动车从小巷里飞出来,倪青的哈欠打到一半,臂膀一紧,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拽到了一边。 失控电动车从她身前擦过,哐啷撞上了路旁的共享单车,多米诺骨牌似的顺边倒了一排,巨大的动静把倪青的睡意全吓没了。 倪青甩甩脑袋,却发现自己身后站着个意料之外的人。 “你怎么在这儿?”她看向暗处的言颜。朝阳照不亮她的容颜,她沉默地站着,宛若清晨冷彻的白霜。 倪青打量她的模样,昂贵的外套上粘着点沉香气,脸上的疤痕精心遮过,头发打理成服帖的背头,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斯文败类起来。 “你昨晚出任务了? ”倪青压低声音问。 言颜颔首。 “不是,”倪青眉毛皱得更紧了,“那你不应该回总部报告吗?出来乱晃算怎么个事儿?” 言颜不语,目光投向远处。街边的饭团摊位前,小学生和送小学生的家长围成一团,蓝映月带着围裙忙忙碌碌,手速飞快地捏着饭团,收款提示音几秒响起一次,热火朝天的气氛为深秋带来十足的暖意。 倪青一下懂了,但更无语了:“你想看她就大大方方走过去啊,哪有躲在角落里偷窥的……” 言颜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摇头:“算了,我待不了多久,还是别让她知道吧。” 倪青耸肩,扯了下书包带子,自己一个人往蓝映月那边走去。 “来啦!”蓝映月抽空抬头,招呼倪青,“东西已经给你装好了。” 她指指摊位背后的泡沫箱:“里面粘了蓝色胶带那个袋子,拿走记得把箱子盖回去。” 这时候,方才一波顾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蓝映月趁此机会直起腰,锤了锤自己酸痛的胳膊。 “今天多加一份,”倪青拎起装着一堆饭团的保温袋,塞进书包隔层,“钱晚上转你。” “行。”反正有钱赚,蓝映月干脆应下,掀开木桶盖就开始盛饭。 倪青站在一边,忽然一阵风刮了过来,一辆脏不拉几的电动车急刹到她身旁,完全挡住了蓝映月的摊位。 车上男人一甩油腻腻的头发,潇洒踢下脚蹬,冲蓝映月抛了个猥琐的媚眼:“美女老板娘,和昨天一样,两个鸡排饭团,一个不要榨菜,一个不要酱,鸡排都要现炸的哦~” 他满脸痘坑,脸又宽又方,长得活像被车压扁了的□□,倪青离得快两米远都能闻到他身上几天不洗澡的酸臭味,感觉案板上那个没做完的饭团都已经被污染了。 倪青瞥见那车侧面的擦痕,才发现这不正是刚刚差点撞到自己的那一辆。 倪青努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默默后撤,退到上风口,宁愿吹冷风也不愿闻那人味。 蓝映月低头专心组装饭团,不看男人一眼。 “麻烦您挪一下车,旁边路边都可以停,在这儿容易堵塞交通。”她平心静气道。 “就一会儿,不碍事的。”男人不以为意,反倒更贴近了些,一手撑着摊位正面的铁皮招牌,用壁咚的姿势将脑袋凑近蓝映月。 他陶醉地吸了一大口,不经意展露超绝气泡音:“嗯,好香。”说着,还把手往蓝映月的脸上伸。 蓝映月的脸色霎时变了,立马侧身躲开,卷饭团的动作加重了许多,竹帘被捏得哗哗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掼到这人恬不知耻的大脸上。 倪青啧了一声,活动一下手腕,想要给这骚扰犯一个警告,但才刚抬腿,面前忽然多了个人影。 言颜毫不留情地揪住男人的衣领,随手甩开。男人砸到他的小电驴上,连人带车摔了个四脚朝天。 “***!”男人挣扎着站起来,大声骂了一句,怒指言颜:“你**的找抽是吧?!” 他从鼻子里喷出两股怒气,撸起袖子冲到言颜面前。 言颜始终没说话,只抬起眼眸,冷淡地望着他,森然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半死的蟑螂。 男人的手举起时还很有力道,举到一半,却是像被石化一般哑了火,脸上的怒气肉眼可见地消了大半,转变为对眼前人没来由的恐惧。 言颜神色未变,向前走了一小步,男人竟是被她通身的寒意吓地连连后退,脚一滑,又跌倒在电动车上。 这回,他可再不敢有什么动作,着急忙慌地把车扶起来,结结巴巴地放句狠话:“别,别让我再看见你啊,下次我,我我指定让你没好果子吃!” 说完,一拧车把,一溜烟跑没影了。 就……这么解决了? 倪青呆愣两秒,忽然特别想笑。 蓝映月替她笑了出来。 笑完,她从摊位后绕过,绕到言颜身前:“你怎么来啦?”声音里满含欣喜,一点没被刚才的事情影响。 言颜很少到人群密集的地方,方才的冲突引来的一群观众还没散开,她低下头,不太好意思道:“来,来看看你。” 蓝映月就喜欢看她害羞的模样,闻言勾起唇角,明知故问:“为了看我,穿得这么隆重?” “不……”言颜本想反驳,又想到当下的场合,点头改口:“嗯。” 蓝映月的眼中滑过快慰,脸上表情像只狡猾的狐狸,说出来的话倒是不逾矩:“吃早饭了吗,我给你做个饭团?” 说完,她下意识地去拿卷饭团的竹帘,这才想起里头还包着倪青要的那一个。 倪青颇为识趣,摊平手掌指指言颜:“不拿用给我了,本来也是她要的。” “咳咳。”言颜眼神闪烁,却没有说出真相。 蓝映月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摇晃,最终停在言颜身上,嗤嗤笑了起来。 倪青拉上书包拉链,看一眼手表:“呀,已经这个点了,我再不走就赶不上车了!”话音未落,拔腿就走,留下两个人默默发酵暧昧的气氛。 “嗯……”蓝映月把饭团搁到案板上,“要么我给你再做一个吧。” “没事,”言颜颇为自然地走到她的身边,“这个就挺好。” 人群散完了,街边的喧闹仿佛离得很远,隔了层罩子一般。 感受到身边人不同寻常的气息,蓝映月口罩之下的脸微红,不由自主地想要再靠近一些。 言颜吃东西的姿势很斯文,配上她今天的打扮,本该在高雅会所里见到的精英如今却站在路边捧着饭团,有一种反差的魅力。 蓝映月一时看得入神,连来了客人都没听见。 着急忙慌做完一单生意,言颜也差不多吃完了。 “你要走吗?”蓝映月问她,莫名想起了四个月前,受了伤的言颜准备离开她家时的场景。 言颜的回答,也与那时别无二致:“或许,可以再留一会儿。” 一会儿究竟是多久呢?言颜不知道。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一刻能逃过时光流逝,如栖居在潮间带中的穴蟹,躲过浪潮翻涌,在独属于彼此的洞穴中笨拙地留存一寸安宁。 “想学捏饭团吗?” “嗯。” “我演示一遍,你跟着我一起做。” “先把饭摊到油纸上,摆上配料……” “把它卷起来,卷紧一点。” “哎呀,不对。”蓝映月放下手中饭团,手指搭上言颜的手背,纠正她的动作。 米饭的热度染透手掌,米香涌入鼻腔,蓝映月温柔的声音擦过耳侧,言颜向来稳当的手竟有了轻微的颤抖。 “学会了吗?”清晨的阳光照在蓝映月的脸上,眼眸透亮。 言颜终于发现,原来阳光并不总是灼人的利刺,有时,也是温暖的绒毛。 让人沉醉,不知归路。 ———— 倪青跑过自家门口时碰到了洛川,紧急刹车,两人均是一愣。 没多想,她一把拉住洛川,往公交车站跑——再不跑就真赶不上了。 气喘吁吁赶上公交,在后面找到座位,洛川缓了一会儿,仍然攥着倪青的手,说道:“你电话没接,敲门也不应,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倪家父母这几日去外地看亲戚,顺便旅游一圈,留倪青一个人看家。倪青懒得早起做饭,索性去照顾蓝映月的生意,顺便当个代购,给班里一众住校生同学改善伙食。 第54章 倪家的房子靠近弄堂,不在主路上,往里走一段小路就是西城小学,洛川家则临近十字路口,出门就是公交站。所以两人约好,倪青自己去买饭团,洛川则在家里等她。 倪青赶忙解释方才发生的事情,她今天起晚了,出门时还忘了带手机,又遇上点意外,更是迟到。洛川久等她不来,在门口吹了一阵冷风,手指活像十根冰柱,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子也变得通红。 倪青忙从包里拿出一个饭团,贴在洛川冰凉的脸颊上充当暖宝宝,画面有点滑稽,但很管用。 “暖和一点了吗?” “嗯。”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拿饭团给你赔罪。” “噗嗤,你这个赔礼有点特别哦。” “那你要还是不要?” “我如果不要,你就舍得让我饿着?” “嗯——这个——”倪青故意拖长尾音。 洛川也配合地气了一下:“好啊,你居然犹豫了!” “哼!”她夸张地甩头,“不吃了!” “哦?”倪青不慌不忙,“那我可开吃了哦。”说着,她打开包装,让香味漏出来,还刻意打开窗户,让风把味道吹向洛川那头。 自制力超强的洛川坚持了足足五秒,败于咕咕叫的肚子。 没过几秒,倪青的肚子也附和地响了起来,成了默契的二重奏。 两人就在这欢快的节奏中,开启了崭新的一天。 这天下午,晴朗的天空中忽地聚起了一片雨云,突兀的闪电划破静谧,风雨欲来。 第44章 冷雨淅淅沥沥地下到了十二月。 低温叠加潮湿,霉菌滋生的速度并不比春夏缓慢。 自行车歪歪扭扭地穿过淌着黑水的窄巷,车轮碾过某块松动的石板,黑泥飞溅,沾染衣角,遮挡了羽绒服上点点霉斑。 车停在拐角的矮门边,青苔蔓延了半面灰墙,空气里弥散着动植物尸体发酵的臭气。 魏智强翻下古旧的二八大杠,穿过挂着生锈铁锁的木门,走进荒凉的院内。 这是一座有相当年头的老宅,屋顶倾斜,瓦片凌乱地落在垮了大半的二楼,岌岌可危,早没了当年雕梁画栋的气派。 天色阴沉,一楼亦是黑洞洞的,只看见一扇向外敞开的房门,露出掉漆的木桌一个桌角。 这是魏智强父母坐落于c市城乡结合部的老宅。许多年前,靠着船运,这片区域一度十分繁华,但随着陆路交通发展,如今已衰落成了一片死地,除去寥寥几个老人仍住在这儿,大多房子都已空置坍圮。 魏智强回到老宅的理由只有一个——不久前,他输掉了自己最后一套房产,这块地没人要,得以幸存。 如今的他,早不是一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了。头发花白,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也透着一股穷酸味,走在大街上,怕是会被人当做流浪汉。 落魄成如此模样,他仍未放弃赌.博。 没了车子,他搬出十几年未骑过的老自行车去赌,没了房子,住在四面漏风的老宅里喝西北风也要去赌。 赢来的钱大多去填了高利贷的窟窿,没了本金,则继续去借。借不到,就卖车卖房,把亲朋好友祸害个干净,跪在地上求他们放款。拿到了,转头就投进赌桌,循环往复。 时至今日,他早分不清自己是为了赢钱去赌,还是为了还钱去赌,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一停下,世界便塌了。 小雨飘落,魏智强停下了脚步。 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他的身体开始颤抖,鼻翼一张一翕,眼珠转得极快。 他很快握不住车把,索性把车往外一丢,扭头想往屋外跑去—— “魏老师,别走啊。”男人悠哉悠哉地走出房间,手里拿着疑似甩棍的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掌心。 魏智强压根不敢看他的脸,可都没跑出院子,身前又挡了两个彪形大汉。 几个月的磨砺下来,魏智强已十分熟悉这套操作,果断跪下,双手合十:“哥!我是真没钱了!您就算把我打死,也拿不到一分钱啊!” 吴老大不答,上下打量他,眼神是毫不遮掩的轻蔑。 魏智强心里咒骂他,脸上仍堆着笑:“您再宽限几天,等我下回赢了,保准全还上!” 吴老大这回倒是笑了,走过去,一脚把魏智强踢翻,甩棍戳到他脸上,神情阴狠:“你知道你欠了多少吗?真把我们当猴耍?” “把刀拿来!” 魏智强倒在地上,脸涨成了猪肝色,呼吸霎时急促:“刀?什么刀?你们要干什么?” 吴老大冷笑:“你既然没钱,那就拿别的东西抵债咯。” 说罢,便指示两个手下按住魏智强的手,刀尖对准了他的手指。 “老魏啊,你从前也是个体面人,也不知道缺了几根指头,还能不能拿稳粉笔头啊?” 魏智强心脏骤停,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瞳孔缩成两个小点,失心疯一般大叫:“别!别!别!我,我还有别的用处,你放开我!我能还债!” 刀刃的寒光顿在半空,吴老大斜睨魏智强,讥讽道:“就你?一个老赌棍,有什么别的用处?” 寒冬腊月,魏智强的脸上挂满汗珠,他喘着粗气,缓缓说道:“吴哥,我知道你们背后的东家不简单,从前我做生意,和几位先生打过交道,说不准,里头还有您的熟人。” “说重点。” 魏智强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您知道的,我以前是个化学老师,专业过硬,制备那些东西的办法,我也清楚。” “听说,c市最近不太平,‘那边’缺人手。” “您神通广大,能不能帮忙拉个线,我受您之托为‘那边’效力,您也能从中分利不是?” 吴老大的表情有些惊奇:“我倒是小看了你,连那种东西都敢碰。”虽这么说,却把刀收了回去,似乎心动了。 魏智强吐掉嘴里的沙,眼看有戏,回道:“挣钱嘛,怎么挣不是挣呢。” 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身上的尘土配合阴沉的声音,倒真有几分亡命徒的气质。 “好,我就帮你这一次。但是你要清楚——这条路,可不好走。” “嘿嘿,我这样的人,只要有路走,那便是好路。” ———— “阿嚏!” “阿嚏!” 倪青和洛川的喷嚏声重叠在一起,各自晕头转向了一会儿。 “刚刚说到哪句了来着?”倪青吸吸鼻子,脑子被喷嚏搅得发懵。 洛川原本酝酿好的情绪也被打散,沉默了一会儿,也没能进入状态,只得放弃,询问导演:“要么咱们从头开始吧。” 导演没有意见。余乐瑶调高了教室空调的温度,但这两台祖母级别的空调显然不太配合,轰隆隆吵了许久,温度丝毫没有升高。 这时候,两人就特别羡慕反串的杨问夏,不仅戏服是长袖军装,为了垫肩,还在里头叠加一件保暖衣和一件塑形衣,暖和得不得了。 而她们俩就比较惨了。十二月份的天气,却要穿着单薄的旗袍演出,虽然的确美丽,但要顶着满身鸡皮疙瘩讲台词,实在不是人能干的活。 两人只试穿了一次,之后彩排果断回归了羽绒服的怀抱。这种折磨,还是等正式演出的时候再受吧。 但倒霉的是,这段时间正流行感冒,不知从哪儿开始传染的,受了寒的两人先后中招,头晕咳嗽发烧浑身乏力一个不缺。 两人同一天发烧,正好是周末,原本约好了要去公园看红枫,结果在医院输液区听了一上午的小孩哭嚎。 洛川原本头不大晕,被高频尖叫魔法攻击了一通,头重得像灌了铅。她回家躺了一个下午,头疼丝毫没有缓解,反倒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她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半透的壳子里,无法自如行动。她似乎不是洛川,她的名字里应当有个雪字,有人叫她雪儿,有的叫她雪姐。 她走在一条长廊上,不停地往前走,四周不断浮现不同的场景和许多看不清脸的人物。 那些场景大多昏暗模糊,人声也听不大清,只偶尔会闪过刺目的灯光,听见几句清晰的哭声。 “求你,别这样对我!” “不要!你不许死!我不许你死!” “你们,都会不得好死!” “我发誓,我用我的命发誓,我没有背叛您!” 洛川觉得这声音无比熟悉,刚想辨认,忽地换成了放肆的笑声。 “没错,我是个烂人,可那又怎样?我若不坏,怎么活到今天?” “回头?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死了?那个蠢货,死得倒是干脆,留下这一堆烂摊子,倒把我架在了火上。” “哈,哈哈哈哈哈!好啊,到这份上,还想着甩尾求生?休想!” 洛川终于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这分明——是她自己的声音。 第55章 几乎就在确定是自己的同一刻,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是平静到极点:“再给我一支烟吧,对将死之人,这要求并不过分。” 烟雾浓重,人形隐没。 砰! 砰砰! 枪声像极了烟火,洛川骤然惊醒,心有余悸。 她茫然地捂住胸口,在一下一下沉重的心跳声中,找回自己的躯壳。 梦里的人究竟是谁?洛川头痛欲裂,可是不论怎么努力回想,都抓不住那人的影子。 … 倪青本以为自己身体很好,可没想到她这一趟感冒格外持久,洛川都好利索了,自己的喉咙却还哑着。 距离戏剧节越来越近,倪青有些着急了,就现在这副破嗓子,上台可怎么办呀!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十二月份的月考马上来了,大家忙着学习时间吃紧,凑不齐排练的人马,倒是给了倪青的嗓子休息的空档。 天气冷了,放学的路也变得艰难。以往放学,都是倪青跟着洛川回家,之后再自己跑回倪家,但现在,晚上的巷子实在太冷,洛川怕倪青大半夜的出去又要着凉,索性调换了一下,洛川跟着倪青回倪家,省得风一扑,她的感冒又要加重。 倪青四楼的书房朝北,冬天太冷,两人就在客厅里活动。 外头两只野猫在吵架,嗷呜嗷呜地叫,屋里空调打得很足,暖风催人入睡。 倪青一个激灵睁大眼睛,划掉作业本上写歪了的字。 “你去睡觉吧。”洛川合上书页,主动提议道,“我帮你写。” 倪青甩甩脑袋,拒绝了:“就差一点了,写完再去睡。” 洛川不废话,把她的笔夺过来丢进笔袋,推着她往房间里走。 走到楼梯口,大门响了,高芳芳领着喝了点酒变得有些呆傻的倪建华走上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礼品袋,里头装着个方盒子。 “爸,你们这同学会可以啊,不收钱就算了,居然还能拿礼物?”倪青停下脚步,惊奇道。 “不,不是礼物。”倪建华说话结巴,笑得傻乎乎的,“是学校印的纪念册,往届学生的毕业照都在上面,每个毕业生都有的。” “老婆,”他从高芳芳手里接过袋子,“给你看我当年的毕业照,可帅了!” 高芳芳又嫌弃又想笑:“好好好,我已经看过了,乖啊,回屋睡觉去吧。” 倪建华倒是不倔,像个小孩子似的,把东西塞到倪青手里,叮嘱她一定要看,然后乐呵呵地走了。 这一通操作下来,倪青也不困了,问高芳芳:“妈,我爸的毕业照真的很帅吗?” 高芳芳冷笑:“一群十四五岁的傻小子挤在一起,衣服发型都差不多,那时候的拍照设备又差,五官全糊成一团,长的再帅也看不出来啊。” 倪青打开纪念册,很快翻到倪建华的年份,看着照片上一堆面目模糊的萝卜头,深以为然。 和原版倪青一样,倪建华也毕业于西城中学。洛川没在这儿上过学,初中时虽然去过一次,却也没什么印象了。纪念册前面是校园掠影,倪青仔细看了一会儿,记住里头的标志性建筑,防止之后出什么意外穿帮。 “这纪念册截止到那一届为止啊?”她往后翻了翻,顺嘴问道。 “应该到今年或者去年吧,我也没仔细看。” “老婆!”卧室的方向传来倪建华的呼唤,紧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高芳芳脸色一变:“你爸在搞什么呢,我上去看看,你们早点睡哈。” “嗯嗯。”倪青乖乖应道,低头继续看册子。 “这个操场还挺别致的欸,”洛川也凑过来,指着一张老照片道,“居然是在楼顶上。” “这个是老校区,”倪青看了眼照片角标,“可能是因为在老城区,地方小,没有空间扩建吧。” 她又翻了两页,看完了校园风景,之后是历代教师的合影,然后是占最大部头的毕业照部分,按照上面标的,从六十年前那一届开始,截止到去年,也就是倪青洛川毕业的年份。 “那这上面也有你的照片吗?”洛川的指尖停在年份索引上,问道。 倪青的心莫名抖了一下,咳嗽一声,迟缓点头:“应该,是有的。” 高芳芳的声音忽地响起,打破了两人间诡异的沉默:“青青,上来一下,你爸吐了!” 倪青眼皮一跳,合上册子往楼上跑。跑到楼梯口,回头嘱咐洛川:“太晚了,你先回家去,我的作业你不用管,我明天早点起来补完。” 洛川应了,却没走,而是悄悄打开纪念册,翻到最后,属于倪青班级的那一页。 粗略扫过,洛川的表情凝固了。她睁大眼睛,手指着毕业照上的人头,一个一个认真辨认。 纪念册沉重地合拢,崭新书页的气味扑到脸上,扫过洛川颤抖的睫毛。她深吸一口气,手掌覆盖封皮上闪亮的字体,在温暖如春的室内,一点点失去掌温。 七班的集体毕业照里,没有倪青。 七班的名册里,也没有倪青。 百年校史,万人姓名,偏偏,漏了她一个。 这真的——会是巧合吗? 第45章 几天后,寒潮褪去,气温回暖,天气晴朗。青苔褪了,霉斑淡了,人们的心情也不再如从前那般阴沉。 人总是健忘,几天的太阳晒下来,便把先前的苦闷一扫而空,仿佛接下去不再有严寒,仿佛一切都会变好。 周五,话剧汇演的前一天。 月考成绩下来了,洛川和倪青同分,并列第二。 洛川拿着成绩条,沉默良久,然后将其夹进书里,做了书签。 中午在食堂,遇上了上回的第三,这回的第一,四班的侯向阳,见到她们,头都快抬天上去了。 他排在她们后面,看似和旁边人讲话,实则刻意放声让她们听见:“你看吧,搞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就是耽误学习。这些女生啊,完全都拎不清重点,为了个破演出,连学业都荒废了,真蠢。我就不一样了,及时止损,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倪青听笑了,贴近洛川,“低声”问她:“你知道什么是自恋型人格吗?” 洛川迟疑了一会儿,配合摇头:“不知道啊。” “就是自高自大,把自己的一切都夸得神乎其神,特别有优越感,特别傲慢,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要是别人和自己不一样,那就是蠢。” “呀,这种人好恐怖。” “其实啊,他们也挺可怜的。” “怎么说?” “你想想,他们肯定是以前过得不好,心里太自卑了,又没有人安慰,所以后来就越来越扭曲了嘛。” “说得有道理哦,那他们是弱势群体,我们要关怀他们,不能瞧不起他们呢。” 侯向阳两排牙磨得嘎吱作响,忍不住怒吼:“喂!你们骂谁弱势群体?” 声音之洪亮,甚至能听见一点回音。 倪青洛川同时转过来,脸上是同款的惊讶和茫然。 “同学你说什么?我们刚刚只是聊个天而已呀。”洛川语气十分平静。 “是呀,”倪青附和,“要是觉得我们说话声音大了,你提醒一下就成,何必生这么大气呢?” “生气对肝不好,”洛川的眼神里流露善意,“正好今天食堂有炒猪肝,同学你等下打一份补补吧。” 倪青特地往窗口方向瞄了一眼,补充道:“这个打饭阿姨人很好的,你跟她说打多点,她肯定会给你满勺的,不用担心吃不饱。”话里话外,倒是都在贯彻刚刚说的“关怀弱势群体”。 旁边响起几声低笑,侯向阳的脸色黑的像碳,狠狠瞪了那几个偷笑的路人,脸上肌肉都气得发抖:“你——” “我懂我懂,这个年纪的男孩都好面子嘛,”倪青颇为理解地拍拍他的肩,“你放心,学校里大家人都很好的,不会搞歧视的。” 侯向阳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表情活像是要吃了她。见倪青还敢伸手过来,脑子一热就想挥臂打她。 倪青眼睛微眯,时刻准备加重手里力度,给这小子一个难忘的教训。 “哎,算了算了。”旁边男生小声劝阻,也不敢站太近,只轻轻拉侯向阳的衣角。“咱们走吧,去小卖部吃饭。”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最终,侯向阳在倪青看垃圾一般的冷淡眼神中败下阵来,丢下一句“不跟女的一般见识”,灰溜溜地离开了食堂。 倪青洛川又回到了原本的打饭队伍里,刚才发生争执时,为了不妨碍后面排队的同学,她们主动离开了队伍,现在遵守秩序,排回了队伍末尾。 “骂的好!”前面同学忽然转过来,给她们竖了个大拇指,“我以前跟他同班,早就看不惯那人眼高于顶的样子了。这种讨厌鬼,就该让他吃点教训!” 倪青勾唇:“关怀弱势群体,是我们应该做的。” 晚上,学校校园墙里多出了一条匿名投稿,指着倪青洛川的大名,毫无营养地骂了一大段。 第56章 洛川无意间刷到,和倪青一起欣赏了下面的评论区: 【哟,弱势群体哥(狗头)】 【hxy别装了,都破防一下午了,还没走出来呢?】 【关怀弱势群体,人人有责,大家都把笑容收一收哈】 【现在条件真是好了,弱势群体都能上网了】 【在这里放一份炒猪肝,bro要是没吃饱就call我,管够】 【纯路人,请问捐款通道在哪里,这种病情,医药费应该不是小数目吧】 …… 俩人丝毫没被上边的脏话影响到,捧着手机乐了好久,之后不管在干什么,只要想起评论区的刻薄话,都忍不住笑一下。 “对了,”洛川冷不丁问倪青,“你初中的毕业照还留着吗?” “应该在吧,但你要这个干嘛?” 洛川搬出早准备好的理由:“有个小说灵感,想找点素材。但我的照片都没了,只能借你的了。” 倪青没怀疑,立刻搁笔,往楼上走:“我去找找,你等会。” 倪青走远了,脚步从旁边转移到头顶,然后消失。洛川握着鼠标,手指不停地滑动滚轮。一页页黑字在眼前模糊成团,心跳的声音逐渐取代了空调的噪声,她忽然感到格外燥热。 紧张蔓延到全身,肠胃阵阵痉挛。洛川轻缓地呼气,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回电脑屏幕上,移动鼠标,退到桌面。 桌面屏保是两人在l市拍的合照,碧海蓝天,背景是海鸥飞舞,两人背对着镜头坐在屏幕中央,比了个大大的心。 洛川空洞地注视着照片上的倪青,手指无意识地右键,刷新,右键,刷新,机械地重复了许久,不知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她本已做好了倪青找各种理由,拿不出照片的准备,然而几分钟后,倪青回来时,手里竟真的拿着一个相册。 洛川的第一反应是失望。 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若她当真拿不出来,或许事情便能就此结束。她能想出一万个理由帮倪青解释其中缘故,再不会多想了。 然而翻开相册的第一页,洛川的大脑霎时像被一根锥子凿穿了,手指猛地一抖,险些将相册砸落在地。 一样的标题,一样的日期,一样的光线。学生的站位,老师的坐姿,甚至是天上白云的形状,都与纪念册里一模一样。 只有倒数第二排的角落里,多了一个倪青,像一首钢琴曲里唯一弹错的那个半音,突兀地回响。 “你很热吗?”倪青突然开口,洛川浑身一抖,眼前骤然一黑,耳鸣尖锐地扎进脑子,她缓了许久,方才看清倪青的轮廓。 倪青抬手擦去洛川额头的汗水,不知怎的,自己的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如何呼吸都不通畅。 但比起自己,洛川的情况更令她担忧。她的脸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干涩,眼角湿润,额头不断涌出汗水,手指却是冰凉,像是紧张,更像是……极端的惊愕。 她在惊愕什么?倪青不解地望向她手中的相册。在拿给洛川看之前,倪青已翻阅过一遍整个相册,精装的集子,除去第一面的常规集体照,还有一些不那么呆板的合照,大概因为长得好,原版倪青几乎每张都站在比较显眼的位置。 没问题啊,很正常嘛。 这时候,洛川也渐渐收敛了自己外溢的情绪,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没事,只是觉得——这张照片和学校纪念册上的不大一样。” “欸?我爸的那本吗?你看过了?” “嗯。那天……不小心翻到的。” “不一样吗?”倪青皱眉,胸口更闷了,“我去找出来看看。” “哎——”洛川喊慢了一步,倪青又走远了。 空气重新安静下来,洛川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的倪青有些急躁。 她努力将目光从倪青离开的方向挪回相册上,控制着不停抖动的手指,一页页翻过。 若非是对纪念册上的照片印象太深,这本该是本普通的相册,照片上的倪青和现在完全没有变化,大约拍摄那天太热,脸侧的汗珠也被高清相机捕捉。 照片不像是p过的。倪青的反应,也不像是心虚。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样的啊。”倪青的声音近在咫尺,精神极度紧张的洛川却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 她单手拿着颇有分量的纪念册,认真观察:“连天上的云都是同一朵呢。” “喏。”她把照片对着洛川展开,“应该就是首页那一张吧。” 洛川的呼吸凝滞了。 纪念册上,小小的倪青面对着镜头,笑得大方。 怎么可能呢? 有那么一瞬间,洛川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或是记忆错乱了——分明几天前还不是这样的,明明那上面根本就没有她! 对了,照片,那天晚上,她偷偷拍了照片! 洛川慌乱地放下相册,伸手去够手机时,手肘不慎碰翻了放在桌角的水杯,热水倾泻,尽数撒到了她的腿上。 倪青一惊,立刻上前把洛川拉开,扶正杯子,可洛川却像是走火入魔了一般,一点儿没感到灼痛,手指飞快滑动屏幕,将全部身心都灌注到寻找照片上。 她很快翻到了它。 摄于12月14日,21:49,c市西城区。 那张照片上,同样有倪青。 啪嗒,手机坠地。热水顺着桌沿滴落,在屏幕上留下两滴晶莹,恰巧,放大了倪青的脸。 “洛川?洛川!洛川你到底怎么了?” 倪青唤了好多声,才将洛川从潮热的虚无中拉了回来。 “你生病了吗?”她擦干了洛川腿上的水渍,用手背探知额头的热度,“似乎发烧了。” “你坐着,我给你拿药。” “不,”洛川猛地攥住了倪青的手腕,声音沙哑,却万分坚定,“我没事。” “可是你——”倪青依旧担忧。 “我没事,我没事。”她接连重复,像在给自己催眠,“倪青,我没事,只是空调太热,吹得脸发烫。” “真的没事?”倪青狐疑望她,“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和我说,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告诉我。不要勉强,知道吗?” 洛川凝视倪青明亮的眼睛,她丰润的唇,她浓密的睫毛,她修长的眉毛,将她面上的每一个细节深深烙进脑中,重重点头。 “我走了。”她站起来,每一次迈步都像是脚下注了铅,然而她一次都没有停,更没有回头。 她一步步走下台阶,打开大门,迎面的寒风吹走了所有潮热,剩下的便是全然的冷寂。 她迫不及待地逃离了倪青。 回到自己的房间,洛川联系了文雅。 【demian?:在吗,你有收到初中的纪念册吗?】 【五俗:收到了,怎么了?】 【demian:倪青的那本好像有点问题,想看下你们的是不是也那样】 【五俗:哪里?我拍给你们。】 【demian:三百七十页,还有六百四十页】 【五俗:[图片]、[图片]】 洛川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当下的心情,猜测得到证实,本该是喜悦。然而那猜测实在荒谬,于是转变为恐惧。 结果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 文雅发来的照片里,没有倪青。 洛川松开手机,无力地瘫倒在床上,眼神空洞,任由思绪飘荡,无法捕捉万分之一。 记忆、现实、幻想,究竟哪个是真,究竟哪些是真? 她曾有许多个猜测,然而那些猜测都在当下被一一否决。 或许,倪青只是那天临时有事,没有拍照,可毕业生名录里应该有她。 或许,倪青拍了照,是那晚的自己疏忽大意,没有发现,可这又与文雅的照片相矛盾。 或许,是倪青骗了自己,她根本没有读过西城中心,她的照片都是p出来的,连倪建华拿来的纪念册也被掉了包。可是,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精心策划的骗局,自己的记忆又为什么会产生出入?她没有实时记录生活的习惯,那张一周前的照片,正说明自己从那时起便有了疑心 排除了所有的猜测,理性所剩无几,洛川只能如此考虑:要么,自己疯了,要么,这其中有超自然现象的干预。 祂修改了倪建华的纪念册,又修正了洛川拍摄的照片,或许还有倪青的那一本毕业照。 祂的目的显而易见:遮掩倪青的身份。 倪青——你真的是倪青吗? 你真的是那个生于c市西城区,父母开着一家个体超市,毕业于西城中学,就读于c市一中的高中生倪青吗? 手机来了消息,来自倪青。 【dorian:还好吗,明天汇演不想去就别去了,身体最要紧。】 屏幕忽地闪烁一下,洛川重新点开了文雅的聊天框。 重新点开她发来的两张照片,已是被修正的版本。 如此之巧,就在倪青的消息出现时,那位不知名的存在,又出手了。 第57章 不,不,其实自己早该想到的。所有的修正,所有的掩盖,其前提都只有一个:与倪青产生某种交集,不论是视听说的直接接触,还是仅仅存在于同一个聊天软件,只有被祂观测到,就会产生波动。 “倪青。”黑暗中,洛川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仿佛祈祷,仿佛颂唱,仿佛将一切情感灌输言语,浓郁地凝结成虔诚。 “你的秘密,还真是震撼啊。” 作者有话说: 两位主角网名分别取自两本书:黑塞《德米安》以及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 第46章 倪青失眠了。 满脑子想的全是洛川,以及她晚上异常的举动。 倪青想不通,为什么洛川只是看了几眼照片,就反常成那个样子。 她开始以为洛川病了,但洛川生病时总是恹恹的,从来不会像今晚这样激动。 她甚至从洛川的眼中看见了……某种恐惧。 她在恐惧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自己吧。倪青脑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付之一笑。 胸口的沉闷逐渐上移,噎住了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管,艰涩难忍。 倪青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失无踪。 如果,她真的是在恐惧自己呢? 倪青回想起洛川离开家时的模样,走得那样坚决,即便自己连声呼唤,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倪青不放心她,追到她家楼下,却没有上去,只默然凝望她卧室外的那扇窗。 窗口的灯光亮了一会儿,很快又熄灭了。 她看不见她的影子,心里总是空落,于是给洛川发去消息,隔了许久,洛川才回了一个“嗯”字。 她从来不会这么冷漠。 回到家里,打开手机,洛川的头像也暗了下去。 这许多的奇怪举动联系在一起,共同指向了一个目的——洛川想躲开倪青。 倪青的心猛跳了一下,像有人用吹箭刺中了自己的心口,异常酸痛。 她蹲下来,缩到衣柜与墙面的夹角,紧咬牙关抵抗自心头扩散的痛感,用全神贯注的思考覆盖其余感观。 她抽丝剥茧般罗列异样,将今夜有关洛川的一切在眼前展开。 她忽然要看倪青的毕业照,又提及了纪念册,甚至手机里也留存了一张,明明三张照片一模一样,她却并不如此认为。 洛川是在怀疑什么吗?还是说,她想证明什么? 她在毕业照上发现了什么? 她在毕业照上看见了谁?倪青仔仔细细地看过照片上每一个人,她敢肯定,洛川没有与他们打过交道。 那么,只能是自己了。 可是一张照片,除了能看出样貌的细微变化,还有什么呢? 重生已过去将近一年,自己对原版倪青的过去知晓的并不比洛川更多。 就连倪青并非倪家夫妻亲生这件事,也是暑假的某天,她无意间在家中翻到了一本领养证,方才得到了证实。 很巧,领养证上的孤儿院的确是蓝映月蓝晓枫呆过的那一家,只是时间上错开了。按照倪青被领养的时间,她应当对蓝晓枫没多少印象。 其实一直以来,她的心里都有个疑问:她这个倪青,与那个真正的倪青之间究竟有多相像,才会使得她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无法分辨,始终坚信她就是倪青? 重生之初,倪青常陷入被父母发现身份的焦虑,但随着相处增多,她发现两人对自己没有半点芥蒂,一举一动都十分自然,完全没有因怀疑而产生的生硬动作。 想到这儿,倪青忽地一阵恶寒,两件本不想干的事情诡异地重叠,迸发出新的线索—— 该不会,洛川就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身份,才会有今天的反常举动的吧? 怀疑一旦产生,便会如投入清水的墨滴般迅速扩散,倪青打了个哆嗦,缩得更紧。 她一直都在骗洛川。她们的关系本就建立在偌大的谎言之上,像建于危地的高楼,看似坚固,实则基底便是虚伪。 她怕的不是洛川发现身份这件事情本身,而是由此引发的,洛川对自己的失望和愤怒。 她是个骗子,她骗了洛川将近一年。想想从前的自己,若有人敢骗她,她一定会让其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所以,她的洛川,会让自己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空调的暖风无法抵御地板的冷气,寒意源源不断地往上冒,直入骨髓。倪青穿着单薄的睡衣,坐了整整一夜。 脑中闪烁着无数种可能,如同旧时信号不好的电视,无尽的雪花片中不时映出几幅画面,转瞬即逝,无法追忆。 天擦亮时,过度思考的大脑不堪重负,强行断片,把沉浸在焦虑中的倪青拉入了睡梦。 梦里,她最先闻到的是浓厚的血腥味。 视野本是朦胧,在一阵女人的笑声中逐渐清晰起来。 她认得这里。组织的地下室,“惩戒”叛徒的地方。 生命的最后几年,洛川是这里的常客。有时站着,有时跪着。 就是在这里,她送走了唐诗筠。 她清楚这只是个梦,但眼前逼真的场景与气味,还是令她产生了极度的反感。 她走下台阶,高跟鞋清脆的声音使她恍惚。她停下脚步,手上的胎记和茧子告诉她,自己是洛川,不是倪青。 “你来啦。”虚弱的女声骤然响起,在狭小的四壁间反复回荡。 她寻声望去,隔着栅栏,在桌边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蓝映月?!”她惊叫起来,下一秒,意识到了当下的时间。 那时,洛川二十五岁。那天,她被单独派去外国执行任务,回来时,得知言颜死了。 有人在她的酒里下了毒,而那夜与她有过接触的,只有蓝映月。 “先生”震怒,立刻下令将其囚禁,没过多久,蓝映月承认了罪行。 痛失爱将,“先生”宣称要严惩凶手,洛川自请亲自动手。 洛川的手上多了一瓶酒,沉甸甸的,在灯下闪着光。 光芒刺眼,蓝映月笑了起来,每笑一声,洁白的衬衫上就多一道血痕。 在见到洛川之前,她已受尽了酷刑。 洛川坐在她对面,将酒打开,推到她的眼前。 蓝映月捏着高脚杯,声音越发低弱,却仍坐得挺拔:“我以为,你不会再想见我。” 倪青没有说话,是梦中的洛川自己开了口:“你骗了她,也辜负了她。” 蓝映月晃动酒杯,并不反驳。 她缓慢地抿一口酒,咽下时,嘴角甚至带笑。 “我欠她太多,早还不清了。” “你为什么要杀她?”洛川猛地站起,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她对你那么好!她爱你甚至胜过爱自己!” 蓝映月吐出一口鲜血,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蠢货。”她冷眼看洛川,杯口的血迹格外鲜艳,“正是她的好,害了她,也害了我。” “当然,还有你。” “你什么意思?”洛川心头一颤,死死抓住蓝映月,“你说清楚!” 蓝映月的脸上显出极大的痛苦,舌头紧紧抵住牙齿,话语从喉咙里漏出来:“他不会容许有异心的人活着,也不会容许……一把刀……有自己的感情……” 她的嘴角溢出暗色的血,她的呼吸急促而微弱:“你,我,都是她的……软肋。” “我……我死了……下一个……你猜……会是……谁?” 蓝映月已无力支撑身体,她逐渐失温的身躯砸在洛川身上,从口中呕出的血液染透了洛川的上衣,像一朵盛开的茶花。 “去……去查……蓝晓枫……洛芝兰……言姝……” “我们……都是棋……子……” 蓝映月咽气的那一刻,倪青醒了。醒来时,她躺在地板上,浑身疲累,心跳得极快,而时间才过去不到两个小时。 她咳嗽几声,爬起来,躺回床上,想不明白这梦的意思。 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梦中的景象却格外清晰,简直像发生在昨天。 蓝映月死后,洛川追查了她提到的几个人名,得知了洛芝兰是大火的幸存者,蓝晓枫和魏智强的关系,以及大火的起因和言颜的身世。 她震惊于三人命中注定般的纠葛,同时也理解了蓝映月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是的,她们都是棋子。 言颜查到了父母的死因,对“先生”有了异心。他知道以y的能力,一般人难以得手,于是他选中了蓝映月,让她做了凶手。 言颜不可能发现不了酒中的毒药,但她还是喝了。蓝映月不可能不知道“先生”会过河拆桥,不论先前许诺过什么,她这条命都保不住。但她还是做了,最终,将所有的线索传递给了洛川。 因为唯一的生路,在洛川身上。 言颜的反心昭然若揭,蓝映月是公开的凶手,而洛川,她是y的嫡系,是组织的中坚力量,是为y报仇的功臣,并且,有足够的把柄握在组织手里。 第58章 只有她,有活下去的机会。 那时,组织中流言盛行,许多人怀疑y的死并非蓝映月冲动犯罪,而是另有隐情。 他们将希望寄托在洛川身上,期待她能说出真相。 但洛川什么都没说,而是将那些人的名字,一个不落地递到了“先生”眼前。 之后,便是一场残酷的清洗。许多人被杀,许多人出走,而身处风暴中心的洛川,却因为依附“先生”受到了完好的保护。 她就这样倒向了“先生”,接手了y的遗产,做了他的另一把刀。 但她与y不一样。她是半路出家,本就不受信任。他连亲手养大的y都能狠心处理,何况一个洛川。 那天晚上,洛川有两个选择。两个酒杯,都是毒,只不过一杯喝下去会死,而另一杯,会生不如死。 她选了第二杯,把自己的尊严,连同言颜和蓝映月的希冀,一起抛弃。 她们用自己的命,换来了一个罪人十年的苟且偷生。 十年里,她有无数个机会为她们报仇,杀了“先生”。 但她没有动手。她恬不知耻地活了十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踩着人命,偷来的时间。 她辜负了很多人,做错过很多事,她的死,是罪有应得。 可这一切和她的洛川有什么关系? 这个世界的洛川不会接触那些肮脏的勾当,她会安安稳稳地长大,不会被人当枪使,不会被人当狗骂,更不会沦落到自己当年的境地。 哪怕洛川知道了倪青的身份,哪怕她恨自己,要把自己当做仇人,倪青也不会允许洛川有半分闪失。 她会用自己的一切保护她的洛川。 作者有话说: 微剧透:梦里的故事有反转。 第47章 舞台上,镁光灯照亮民国风的布景,台下千双眼睛齐齐凝聚,乐声响起。 “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聚光灯下,两个旗袍美人坐于沙发两端,军装“男人”立于其后,高唱《空城计》。 白衣女人懒懒躺倒:“林大队长还真是有雅兴,这都什么时候了。” 紫衣女人回头:“林大队长,也是滦州人? ” “男人”叼着烟:“咋的?你也是? ” 紫衣女人一笑:“小时候,常听我二爷爷唱来着。 ” “男人”抚掌:“这可真是太巧了,好像司令部里,就咱们两个滦州人。 ” 白衣女人闭目养神,裹紧披风:“缘分,可真是奇妙的东西。 ” 紫衣女人瞄一眼“男人”,挑眉:“谁说不是呢,没成想,还在这儿认了个老乡。等咱们都出去了,我请大家喝大酒!” 忽然,舞台一侧上来一群士兵打扮的人,打头的男人摘下帽子,慢悠悠走到中央:“三位,昨晚休息得可好?” 一见他,“男人”激动地冲到他面前:“少废话了,要是一会儿查不出谁是间谍,等老子出去了,第一个弄死你!” 男人不慌不忙,叹了口气:“林大队长,稍安勿躁,这查案一连查了几天,如今,只剩你们三位了。间谍,就在你们当中。” 气氛陡然变得焦灼,紫衣女人冷笑:“陈田香,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有证据吗?” 男人低头整理衣袖:“别着急,很快会有的。”说罢,转身离开。 短暂的追光后,灯光再次聚焦到台中央。 舞台边,男人戴上监听器,仔细聆听他们的争执。 没吵几句,“男人”忽然指认白衣女人。 “抓人!”陈田香一声令下,几个卫兵冲上台去,将白衣女人架起。 “姐!”紫衣女人慌忙抓住她,企图拉开卫兵的手,最终却被推倒在地,眼睁睁看她被带走。 白衣女人走后,余下的两人开始了对峙。 名为对峙,实则,是用暗语来了一场相认。两人都是潜伏的间谍,为了传递情报,保住女人,“男人”命令她举报自己。 女人含泪点头,对着窃听器高声讲述自己的发现。两人假意扭打,卫兵又一次上台,将“男人”拖走。 紫衣女人脚步虚浮,瘫坐下来,手里攥着刚刚缝好的旗袍,将线咬断。 受过酷刑的白衣女人抽泣着,脚步蹒跚地走近,紫衣女人快步上前扶住她,眼角已然含泪。 她搂着她,坐上沙发,柔声安慰她。 “一切都过去了,林志国是间谍,你可以出去了。” 洛川的头枕在倪青的颈窝,眼下的泪痕已经干涸,眼中的明光正在浮现。 “我知道他不是。”她的声音很轻,气息喷洒在倪青的肩头,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你放心,我绝不会揭发你。” 倪青的动作停滞了几秒,随后松开洛川,站起来,用胶带贴住桌下的窃听器。 “什么时候发现的?”她点起一支烟,没有抽,只夹在指间。 洛川的瞳孔抖了三抖,摇晃着站起,紧盯着倪青的脸,微微前倾:“现在。” “我刚……是瞎猜的。” 倪青沉默着,低头凝视地面,叹了一口气。 “柳林宗也是你们的人?”倪青点头。 洛川后退一步,表情是怅然:“全是假的,你们一直在利用我。” 灯光收缩,偌大的舞台,只剩下两人间,小小的光亮。 洛川的声音变得疲惫:“为什么是我?” 倪青手指不停搓烟,烟灰抖落,落到她的脚边。 “我的业务层级太低,你才是信息的关键。” “哈……哈哈……”洛川似笑也似哭,仰面看天,“太可怕了,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我真的把你当姐姐……” 洛川的巴掌打断了倪青的话。 “把我当姐姐?”洛川猛推了她一把,却又立即将她拉回。 “如果今天他们认定我就是间谍,”她们的脸贴得极近,洛川的手紧攥住倪青的衣领,“我还有命活吗?” “啊?”她又推了一把倪青,这一次,彻底松了手。 倪青踉跄着撑住椅背:“你去哪里?” “揭发你。”洛川倒退几步,眼中有恨,“我去揭发你。” “非常好。”倪青带着哭腔,苦笑,“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说罢,她掩面哭泣。 洛川站住了,两行热泪滚落,竟有一刻想要走上去,替她擦去眼泪。 “我只是在执行任务,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 洛川遵循剧本,缓步上前,坐在她的身边。 “你已经过关了,他们现在认定是林志国。” “不,”倪青的语气重新变得平静,“现在谁是间谍已经不重要了,我必须把情报传递出去。” “只有一个办法了。”她握住烟盒,交到洛川手中,“你去举报我。”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洛川不可置信道,“难道情报比你的命更重要吗?” 她抚摸倪青的脸,近距离下,她能看见泪痕之下,没能完全遮盖的黑眼圈。 “我不管他们怎么样,我只要你活着!” 倪青含泪笑着:“好不容易以真面目相对,如果可以,真想和你好好聊上几天。”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 “我求你,拿这盒烟去举报我!”她凄声哀求,双手托住了洛川的两颊,“我求你了,你必须去!” “帮帮我,姐姐,帮帮我!” 洛川盯着她,将自己的脸贴上她的掌心,视野逐渐被泪模糊。 站起时,洛川的眼前黑了一瞬。不仅因为剧情的推进,更因为倪青的表演中似有若无的暗示。 这场演出,有些细节与彩排时不同。倪青的表演比从前更加外放,和她对话时,时常能感受到她异样的情绪波动。 台下的观众看不清,台侧的导演没发现,但近在咫尺的洛川,看得一清二楚。 她一定看出了洛川的反常,并推断出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对于倪青,这些推论并不困难。 有时,洛川甚至分不清眼前这人究竟是在扮演剧中角色,还是在以倪青的身份,与自己对话。 倪青头顶的灯光暗下,洛川一步步走向台前,颤抖的手中,托着道具烟盒:“我举报,林志国是被陷害的……” 音乐哀婉,倪青将旗袍叠好,说出了自己最后的台词:“姐,旗袍给你缝好了。” “记得穿。” … 谢幕时,倪青重新回到台上,牵起洛川的手,接受全场的掌声。 她想要与洛川对视,然而洛川挪开了视线。 回到后台,换下戏服,卸去妆造,洛川始终一言不发。 她在等倪青开口。 可倪青亦是沉默。 两人间的尴尬气氛很快被杨问夏发现。 “你们咋啦,不是才演完吗,这么快就闹别扭了?” 洛川勉强挤出笑容:“没有,只是在想明天去比赛的事情。” 第59章 这学期开学时,学校征集作文比赛文稿,洛川和倪青各交了一篇,分别得了省一等奖和省二等奖。省一有资格参与线下的全国评奖,洛川报了名,很快收到了比赛通知。 比赛场地设在省城,过去要坐两个小时高铁,比赛开始是下午,洛川和倪青合计了一下,决定早上出发,晚上回来,顺便还能在省城逛一逛。 按照一周前的计划,本该是这样。 但—— “明天还是我一个人去吧。”这是除台词外,洛川今天对倪青说的第一句话。 平常,她们都是一起去上学,但是今天,就在倪青准备出门时,洛川给她发了消息,说自己有事,已经请好了假,演出开始前再到学校。 终于见面了,又到了快上台的时候,做妆造,过流程,上台表演,忙来忙去,好不容易卸下担子,坐回观众席,却听见这么一句话。 倪青的感冒还是没好全,在台上强忍着不咳嗽,等一切结束,嗓子又开始干疼。 “为什么?”她皱起眉,声音比从前低一些,“不是说好我们一起的吗?” 洛川摇头,并没解释:“我想一个人去。” 倪青咬紧后槽牙,闭眼平复心情,点头:“好。那明天早上,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洛川又一次摇头,笑得很浅,“我自己坐车走。” 倪青险些将手中的笔折断,恨不得立刻揪住洛川,大声让她把话讲清楚。 但是她不敢。 她怕那样做了,她们就真的一拍两散了。 倪青的胆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放肆时,敢在保镖眼皮子底下刺杀外国政要,畏缩时,却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对洛川说。 或许,这样也好,分开一会儿,各自都冷静下来,别让情绪控制自己。 倪青如此想着,胸口忽地一阵钝痛。她弯腰咳嗽,一阵反胃涌了上来。她压制住呕吐的冲动,清清嗓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行。”她避免去看洛川,转而望向舞台上的演员,“你自己决定就好。” “谢谢。”语气疏离,仿佛面对一个陌生人。 倪青一时未收力,手下卷子撕裂了一角。 … 第二天,倪青一路跟着洛川到了车站,目睹她上了动车,然后,打开了她藏在洛川手机里的定位程序。 下着大雨,她躲在站台的阴暗处,看着属于洛川的红点一点点北上,离她越来越远。 站台的穹顶并非密封,不时有雨点飘过来,在用于乔装的平光镜片上留下一片水雾。 倪青仍旧失眠,心跳得比昨日更快,咳嗽剧烈,连呼吸都有些阻滞。 列车呼啸而过,站台上逐渐安静下来,洛川的红点与地图上c市的边缘线重合,倪青忽然眼睛一酸,心中像被虫子啃噬了一块,很想哭。 雨丝格外的冷,脸颊格外的烫,头脑成了一桶浆糊,眼前屏幕逐渐糊上了黑雾。 倪青用力甩头,对着屏幕呵气,用衣袖不停擦拭,想要擦亮它,想要看见她与洛川的红点置于同个平面,想要……想要她们回到从前。 然而她什么都做不到。 手机坠地,力气全无,她不可救药地滑入了黑梦。 作者有话说: 舞台剧部分改编自电影《风声》及综艺舞台剧版《风声》 顺嘴提一下这本的时代设定。因为这本的剧情安排里出现了一些黑暗面的东西,社会治安之类的情况会和现实有一定出入,所以需要把它当做架空设定看待。 同时因为现实向的原因,文中会提及一些真实作品和特定时代现象,但不会根据它们现实中的出现时间去把文章的时间线深入追溯到某一年。通常来讲可以看做是一种10年代的大杂烩,一个与现实有一定距离但并不太过遥远的时间,不刻意营造追忆往昔岁月式的氛围感。希望没有给读者造成过多阅读困扰 第48章 “死孩子!”高芳芳红着眼眶举起手掌,一巴掌拍到了病床的床头,“我跟你爸差点吓死!” “自己的身体心里没点数吗?今天外面才几度,敢顶着高烧穿那么点衣服出去瞎跑,冻死你都算活该!” 倪青打着点滴,低眉耷眼,甚至不敢高声咳嗽。 “那个,妈……”她挤出讨好的笑,“你听我解释。” “我真以为只是普通感冒,谁知道会是……肺炎啊……” 倪青的声音随高芳芳眼中冷意的增强而逐渐低弱,最后一缩脖子,不敢再开口了。 高芳芳叹了口气,坐下来,抚摸倪青的脸。她的两颊泛着病态的红晕,嘴唇干裂,唇缝里卡着凝固的血,眼睛耷拉着,连头顶的呆毛都是病恹恹的。 看她这副模样,高芳芳的火气立刻消了大半,余下的便都变成了心疼。 她整理倪青颊边的碎发,眼神里偶尔闪过一些困惑,然而犹豫了好久,还是说不出话来。 “算了,”她轻轻摇头,“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也不该多说。” 看倪青这两天的状态,高芳芳不难发现她和洛川之间起了龃龉。原本,作为家长,她只觉得这是两个孩子闹了点小别扭,过几天就好了,便也没多问。 可明明说好了一起去省城,最后却是自己女儿独自晕倒在站台上,高芳芳心里那杆天平实在没法平衡,脑补出了一大堆两人争执最后洛川狠心抛下倪青的画面,不自觉地开始责怪洛川。 “青青啊,有些事情,有些人,是不能强求的。”她委婉道,“妈妈知道你自己有主意,但不管怎么说,都不能为了别人,不顾自己的身体呀。” 一连两天没睡好觉,倪青的眼睛很酸,眼珠的转动有些艰涩。 “妈,”她轻声说,“洛川她不是别人。” “我跟她,早就是一体的了。哪怕她恨我,我也不会离开她。”她的眼里有猩红的血丝,眸光流转,显得偏执。 高芳芳愣了,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儿有些可怕,嘴巴张了张,不知该说什么。 倪青瞬时意识到自己无意识地显露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情绪,赶忙解释遮掩:“我刚刚……脑子不清楚,妈你别在意。你说的我都明白,身体最要紧,我会乖乖住院,等病好了再想其他的。” 高芳芳看上去仍有些不安,但也顺着倪青的话说了下去:“好,这几天就安心养病,其他事情都不用你管。” 她转身拿出了饭盒,摆到倪青面前。 “今天都没好好吃饭吧。”她把筷子递给女儿,“你爸特地做的,尝尝。” 倪青早上跟踪洛川,中午在医院做各种检查,一天下来几乎水米未进。精神紧绷时感觉不到饥饿,如今放松下来,方才发现自己已饿到前胸贴后背了。 菜色清淡却丰富,倪建华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出色,不知不觉,便将其一扫而空。 点滴快吊完了,倪青的烧差不多退了。做完雾化,同病房原本一直在聊八卦的两位奶奶出去溜达了,世界一下安静下来。 睡意压着眼皮,比铅块更沉,倪青却用意念抵御困倦,目不转睛地凝视手机屏幕。 地图上亮着两个红点,一南一北,相隔数百公里。 倪青放大地图,洛川的红点出了考场,向省城的武陵湖移动。 一周前,她们曾约定好,要去看湖边的鸳鸯,看绸缎一般的湖水,看太阳一点点下垂,真假两轮落日在水天一色中逐渐相交。 一周的时间,湖水没变,太阳没变,一切的景物都不因这短暂的时光而变化,唯独自己,落在了洛川身后。 倪青的目光短暂地离开屏幕,转向窗外。天上云层如一块发霉的海绵,风一吹,便慷慨地挤下几滴雨来。这样的天气,自然是不会有日落的。 压抑的暮色里,思念格外浓厚。 肺炎导致了胸闷,心跳一声声震着耳膜,目光仿佛穿透云层,期望随那亘古不变的太阳,将残阳送入她牵挂之人的眼中。 自晨起时便没有停跳过的眼皮扰得洛川不得安宁,下了动车,又转地铁,穿过陌生的都市。原来大城市的街道与家乡并无区别,连飘入耳畔的方言腔调都相差无几,只是不论如何细听,都听不明其中含义。 领了准赛证,走过古树成荫的大道,周围人大多有家长陪伴,唯独她形单影只。 报到,进场,比赛开始。偌大的场地里,只剩下笔尖与纸张细碎的摩擦声,宛若虫巢的嗡鸣。每一个人都像是啃噬圆木的白蚁,拘谨地,专注地,蛀空了心窍,排下一行又一行墨迹。 洛川写得并不流畅。考场中温度适宜,她却坐立不安,不知源于何处的酸楚在体内四处游荡,她不得不时常停笔,用深呼吸平复心情,缓解手指的颤抖。 脑中酝酿了几个小时的思念不时跳出来,打断思路。稍一分神,笔下草稿上便多了些没成型的笔画,拼起来,倒像是个“青”字。 铃响时,洛川的手心沾满了汗渍,手指按在纸面上,留下一圈暗色。 第60章 周围重新喧闹起来,随人流走到室外,比c市更低几度的气温很快吹散了身上所有的暖意。 缓缓走出校门,恰巧一辆公交车从眼前驶过,洛川恍惚一瞬,觉得那坐在窗边的人像极了倪青。 她本能地追上去,却在眼角余光瞥间陌生校门的时刻惊醒,登时冷得发抖。 她背着书包,茫然地望着满街的人与车,如老电影的胶片般一顿一顿地掠过,一瞬间,思念、愧疚、恐惧……所有被压抑的情感一浪接着一浪涌了上来,一遍遍地拨动心弦,甚至染到肺部,一阵阵地呼吸困难。 她想倪青。如饥似渴地想她。 她想听见倪青的声音,想看见她的眼睛,想触碰她的手指,哪怕只是转瞬的幻境也好,她无法停止思念她。 她骗了自己,可这又有什么要紧!身份是假的,可情感不会作假。她们本该亲密无间,此时此刻,倪青本该等在这里,本该牵住自己的手,去履行一周前的计划。 本该是这样。 是她亲手推开了倪青。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一个洛川,何其渺小。离开倪青,一切都没了意义。 可她不敢回去。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倪青。 她胆怯到不敢打开手机,看一眼她与倪青的合照。 她更不敢去问倪青,问她究竟是谁,问她为什么要接近自己。 她不怕被倪青欺骗,但她怕听见肯定的答案,她怕世界崩塌。 感情与理智究竟如何平衡?洛川辨不清。她只知道自己是个懦夫,除却逃避,什么都做不到。 考点离湖边很近。她几乎是被前进的人流推着,如同一片坠入浪潮的枯叶,望见了满湖残荷。 水边湿气浓厚,她坐在长椅上,阴寒凿穿鞋底,攀上双腿,在骨头缝里填充刺痛。 然而身体的不适,远比心中的波动来得轻缓。 天色一点点暗下,落日被灰雾模糊成一片橙黄,暗色自上而下压倒了天光,冬日的蓝调时刻中,月亮格外遥远,仿佛一颗渺小的星,即将消逝于广阔的黑暗。 游人走远,四下寂寥,洛川内心的不安越发强烈。 她反复点亮手机,无意识地在几页桌面间滑动,缤纷的图标不时遮盖壁纸,挡住了倪青的脸。 忽然,不知她点了什么,白屏乍亮,将倪青的笑颜彻底吞没。 洛川慌忙退出,却又不慎点到了下方的拨号键,再回神时,屏幕上已出现了属于倪青的号码。 电话“嘟——嘟——”响了几声,之后传来的却并非倪青的声音,而是一段“正在通话中”的提示。 洛川凝视屏幕良久,默然按掉了电话。 她仰头看天,让冷风吹干眼睛里的泪光。然后起身,背对太阳落下的方向,独自走向繁华。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倪青这边。 属于洛川的号码再没出现,她垂眸收住眼底的湿润,对隔壁床找她聊天的奶奶露出笑颜。 省城很大,病房很小。 铁轨很长,床榻很短。 红点沿着铁路匀速向南,地图的比例尺一点点缩小。 ——五十公里 ——三十公里 ——十公里 ——五公里 ——两公里 ——一公里 ——五百米 ——两百米 ——一百米 ——五十米 ——零。 倪青被呼噜声吵醒了。此起彼伏地响着,这边像拉警报,那边像驴拉磨。 她捂住额头,用手背揉揉眼睛,睁开一条缝。 借着床头的夜灯,她撞上了一双明澈的眼眸。 “醒了?”洛川的声音轻柔,“不再睡会儿?” 倪青用力眨眼,将仅存的睡意连同脑中的不可置信一起驱散。 “睡够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洛川,低声答道。 她将双手撑在身侧,想要坐起来,好好看着洛川。刚一发力,便有一双手搭上了她的肩。 洛川的身上染着属于冬天的气味,手指有些冷,手掌却是热的。 倪青本能地环住洛川,脸颊埋进她的颈窝,一言不发,心跳越来越快。 洛川没有推开她,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阿姨告诉了我你的事情。” “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我来得不巧,你已经睡了。” “……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 两人笑了。 “真巧。我一来,你就醒了。” “……什么时候走?” “不走。” “那——” “在你痊愈之前,我不走。” 倪青希望自己的病永远别好。 作者有话说: 掉马预热ing 第49章 几个孤儿院里的朋友回了c市,蓝映月去和她们聚餐。 几年不见,大家的生活天差地别。有人正在名校读博,有人成了大厂高管,有人早早嫁人生子,有人准备辞职创业。 孤儿的身份于她们每个人而言,都是一种植根于心底的阵痛。这代表着她们天然比同龄人少上一条家庭的退路,站在更远的起跑线上。 但没人愿意承认自己先天比旁人差,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童年。 蓝映月坐在桌旁,看着每一个人充满朝气的面容,忽地自惭形秽。 在孤儿院里,蓝映月是最小的那个。事实上,孤儿院里的孩子流动很快,那些年纪小的、没病没灾的孩子往往会很快被领养,若长得还不错,领养人可能还得竞争上岗。会长久留在孤儿院里的,不是有先天疾病,就是年纪太大、对亲生父母记得太深的。 蓝映月则是个例外。进孤儿院时她五岁,按理说,有很多人都愿意领养她。的确,她曾三次被领养,但每一次,她都自己偷跑了回来。因为她不愿离开姐姐。 多年过去,蓝映月完全不记得这些事,但她的朋友们仍拿它打趣。 “记得吗,小月那天晚上偷跑回来的事情。” “怎么会忘呢,奥哟,三更半夜的从狗洞里爬回来,还把院里院外的狗都惊动了,那狗叫声,一下就把我给吓醒了,差点没把魂吓飞。” “你这还算好的,我当时睡上铺,被吓得从床上摔下来,腿都摔肿了!” “那家人应该也吓坏了吧?” “肯定的嘛,谁能想到一个六岁的孩子能自己偷偷跑出家门,从城东跑到城西啊。那可有十几公里路呢!” “这事儿现在想起来我都后怕,小月你小时候胆子可真大,万一迷路了呢,又是大晚上,要遇到坏人怎么办?那时候外边可不太平着呢。” “那次之后,就再也没人来领养小月了吧。” “好像是。” “这样也挺好的。其实每次小月被领养,晓枫都要在被窝里哭一晚上呢。”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你的床离得远,我就睡她旁边,也就能听见一点,为了不打搅大家睡觉,她哭的特别小声。” “这两姐妹的感情……哎。” “时间过得真快,晓枫走的时候,比小月现在的年纪还小呢。” 提起蓝晓枫,几人间的氛围一下变得压抑了。 “抱歉啊,小月,我们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的。” 蓝映月仰头将酒喝尽,微笑:“没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当时再难过,现在也该走出来了。” “再说了,姐姐也是大家的朋友,她走了,不只有我一个人伤心。” 蓝晓枫退学后便离开了孤儿院,那时大家都很忙,有的读书,有的打工,交流不像儿时那样多了。大家虽然奇怪她为何要放弃学业,却也无法分心去管她的事情。 蓝映月上一次见到这么多朋友,还是在殡仪馆。 “实在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包厢门被推开,柳莺匆忙走进来。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汇聚,看得柳莺头皮发麻:“你们……为什么这么看我?” 蓝映月恍惚一瞬,目光穿透当下的柳莺,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一天。 那时,柳莺十九岁,正在s市读大学。听闻蓝晓枫死讯的那天晚上,她连夜赶到,跪倒在蓝晓枫的面前,轻抚她冰凉的脸,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夹着热泪的吻。 蓝映月当时很讨厌柳莺,觉得柳莺是自己去过好日子,抛弃了蓝晓枫。她拒绝了柳莺承担蓝晓枫后事费用的请求,但最终还是让她参加了告别仪式。 在人前,柳莺没有掉一滴眼泪,但蓝晓枫被推入火化炉的那一刻,她哭得几乎晕倒过去。 孤儿院里的孩子大多早熟,就算从前不明白,到如今,也大多想通了柳莺和蓝晓枫之间的感情。 众人一时无言,蓝映月则笑眯眯地招手:“莺莺姐,坐这里!” 柳莺坐到她身边,两人自然地聊了几句有关柳莺工作的话,说说笑笑间,很快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第61章 看两人毫无芥蒂的互动,大家便知道,她们已不再沉溺于从前的种种情仇,已然释怀了。 “我们小月呀,真的是大人了。” 蓝映月一笑:“我早就是大人了。” ———— 聚完餐,又去唱了会儿歌,等回到家,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 蓝映月酒量不差,若放到平时,这点酒根本奈何不了她,但今天许是太高兴的缘故,她觉得脑袋有点晕。 柳莺明天有早课,提前回去了,蓝映月自己扫了辆共享单车骑回家,吹吹冷风醒醒酒。 离家越近,小腹的坠痛越明显。蓝映月强忍着回到家,一看,果然是来了月经。 家里的卫生巾刚好只剩一片,止痛药也吃完了,楼底下的店铺都打烊了,蓝映月也没力气跑远,就在手机上点了外卖。 约莫二十分钟后,电话响了。蓝映月接起,连问了几声,对方才开口:“304是吧,外卖到了。” 蓝映月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那你放门口吧。” 对方沉默着挂了电话。 蓝映月丢开手机,又躺了一会儿,起身去拿外卖。 打开大门,蓝映月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某种动物的骚味,但很快被灌进楼梯间的冷风吹跑了。 楼道里没有亮灯,门口没看见外卖袋子,蓝映月疑惑抬头,以为外卖员是和之前那个走错门的一样,放到对面邻居门口了。 暖色灯光从房中泄出,被门框挡了一下,在门口留下一片四方的光亮。 倒影细长,蓝映月站在楼梯口,眯眼看对面,仍旧什么都没发现。 “奇怪……”她嘟囔着,往屋里走。 转身的那一刻,短促的吱呀声传来,门口的四方被压缩成了三角,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带着恶臭的风。 蓝映月瞳孔猛然一震,张嘴想要呼救,然而藏身在门后的男人早有准备,一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另一手勒住她的胸,蛮横地将她往屋内拖。 蓝映月拼命挣扎,双手使劲抓挠对方的手臂,然而此人仿佛没有痛觉,蓝映月拼尽全力抵抗,仍然无法挣脱。 蓝映月用脚勾住了门框,企图与他角力,但此人力气奇大,硬生生把她扯了进来,带上了房门。 灯光下,蓝映月看见一张狰狞的脸,他松开了捂住她口鼻的那只手,蓝映月张嘴欲呼救,紧随其后的却是下巴上的一记猛击。 舌头被上下牙齿夹击,剧痛与血腥气一起传来,蓝映月的大脑空白了几秒,感觉整张脸都要被那一击打得错位。 又是一脚踹上了小腹,仿佛五脏六腑被打散的冲击下,蓝映月向后仰倒,先是磕上电灯开关,然后砸到了鞋柜上。 室内顿时陷入黑暗,放在柜顶的杂物稀里哗啦落到她的身上,男人粗鲁的呼吸声连带着他头发上的恶臭一起贴上了身体。 蓝映月的神智被在她身上四处游走的触感唤醒,极度的恐惧与身体的疼痛竟在此时转变为精神的高速运转——必须,必须找到什么东西,一定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到自己…… 她听见拉拉链的声音,感受到男人的两只手都放在自己身上,感受到他正在撕扯自己的衣服。 同时,她摸到了一个金属质地的尖角 她握紧了它,将浑身上下全部的力气都灌注到右手上,然后,狠狠砸向男人的脑袋—— 砰! 尖角砸中男人的太阳穴,男人手上的动作停滞了,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到了蓝映月身上。 砰!砰!砰! 蓝映月连砸了几下,她听见男人的惨叫,感受到越来越多的血从他的头上留下,打湿了自己的衣服。 男人的手松开了她的衣服,晕头转向地压到她的身上,她一把推开他,爬起来,没有半分思考,一把抓起茶几上的玻璃花瓶,用力砸到男人的后脑。 砰! 沉闷的响声使人心惊,在越来越浓的血腥气里,男人彻底没了动静。 蓝映月仍旧抓着花瓶,肺里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响着,喘得厉害。拖鞋不知所踪,她赤脚踩在地上,流动的冰冷液体贴上了她的脚面。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触电般丢掉花瓶。碎片崩裂,她连滚带爬地够到开关,打开了灯。 花瓶碎片划破了膝盖,但她浑然不觉疼痛,脑中一切都被眼前一片猩红驱散,余下的全是恐惧。 周围一片狼藉,男人趴在血泊里,了无生机。 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颤抖,她瘫坐在地上,冷到血液都被冻结。 怎么办,该怎么办?他死了吗?我杀人了吗?我该做什么?我会坐牢吗? 无数个问题涌入脑海,身上尖锐的疼痛后知后觉地传来。她的目光散乱地漫过满地狼藉,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一开始抓住的金属制品是什么——那是一个金属相框,里面的照片是她与言颜唯一一张合照。 照片上言颜的目光令蓝映月猛然一抖,心跳都停了一瞬。 粘腻的汗水混着血液粘了全身,她腿软到无法站起,手脚并用地拿到了手机。 大脑依旧空白,她甚至看不清屏幕上的字,只借着某种本能,拨通了一个号码。 … 一分钟后,门被打开,言颜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我,他,我杀人了,”蓝映月紧紧抱住她,神情慌乱,语无伦次,“我,杀了人了!” “你救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我,我……”她崩溃大哭,像个孩子般死死抓着言颜的衣角。 “映月,你先冷静,你不会有事!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言颜轻拍她的背,一边安抚她,一边把自己的外套披到她的身上。 蓝映月一点点冷静下来,裹紧言颜的外套,缩成一团,看着她绕过血泊,检查男人的体征。 她的手法专业而冷静,似乎对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没有半点慌乱。 然而在蓝映月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手抖了一下,小指不慎偏移了一寸,指尖粘上了地上的血。 “他还没死。”言颜松了一口气,随手从男人身上扯掉一截衣袖,捂住他的伤口,扭头对蓝映月道:“叫救护车,报警。” “可是他流了那么多血!”蓝映月内心的恐惧又一次占领高地,“万一他死了,那我——” “听我的!”言颜不容置疑道,“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有事!” 言颜坚定的眼神和话语给了蓝映月极大的安慰,使她不自觉地听从对方的安排,拨通了电话。 等待的过程中,言颜给蓝映月包扎伤口,向她解释当下的状况:“他出血并不多,颅骨没有凹陷,也没有脑脊液漏,不会危及生命。这地上的血被花瓶里的水稀释了,只是看着吓人而已。你是正当防卫,不会坐牢。” 她说的与医生和警察的判断完全一致。 年轻的女警给她做了笔录,验了伤,蓝映月的衣服扣子崩坏了两颗,身上有很多掐痕;言颜没有移动男人,被救护车拉走时,他的裤子拉链还是开的;男人的手机里有发给同是外卖员的朋友的几条信息,大致意思是认定这大半夜买止痛药和卫生巾的大概率是个独居的女人,让对方把两个单子转给自己。 这些足以证明他的犯罪意图。 蓝映月很快被认定为正当防卫,男人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出院的前一天,突发心肌梗死,没抢救过来,见了阎王。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天晚上,言颜一直陪着蓝映月。离开公安局时,蓝映月问言颜:“如果当时我真的杀了人,你还愿意救我吗?” 言颜没什么表情,只淡淡答道:“不论你做了什么,那人都是罪犯。如果他死了,就是天要收他。” “所有伤害了你的人,都是我的敌人。” 作者有话说: 副cp剧情不会很长,1or2章结束,之后就是喜闻乐见的掉马环节啦 第50章 庄园里永远是春天。暖房里栽着从世界各地精选的名贵花木,不论外界雨雪风霜,里头永远有花盛开。 当然,也永远有莺莺燕燕。 言颜与一个穿白裙的金发女人擦肩而过。浓重的木制调香水中,掺杂着一丝药味。 她目不斜视,女人则侧眼看她,目光中似有畏惧,脚步也加快了几分。 言颜从前并不在意这些流星一般的女人,她们中的大多数都只有寥寥几次踏进这里的机会,之后便不知所踪。 现在想想,于她们而言这大约是件好事——那扇奢华大门的背后,不仅有似锦繁花,更有无数红颜枯骨。 言颜忽然想起了从前在训练基地里,那个代号为“t”的女孩。 t是那一批孩子里最优秀的一个,不论哪门课程,她都是第一,就连样貌,也是最好的。十七岁,第一次出任务,难度极大,她独自动手,做得极其漂亮。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成为一代传奇,但在这昙花一现后,她却很快销声匿迹了。 第62章 她分得了那栋金房子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角落,剪去利爪,折断飞羽,每日将皮囊打理得华丽,不知疲倦地唱着求偶的乐曲。 再一次听说她的事情,是两年后,“y”的出道任务。 “t”带着组织的秘密逃出了那个金色的囚笼,而言颜的任务,就是在她踏出国境前杀了她。 那是言颜第一次杀人,对手是比她高明得多的前辈,在她执行任务之前,“t”已突破了两轮封锁。 但言颜完成得异常顺利。与其说是她杀了“t”,不如说,是“t”自己早有死志。她借着“y”的手,杀死了自己。 “t”死后,为了防止她用身体夹带信息,言颜检查了她的尸体。 人体彩绘一般的疤痕遍布她的全身,仿佛某种远古祭祀的纹样,令言颜心惊,也令她作呕。 那时的言颜还太年轻,她回想起过去与“t”相处的时光,想起“t”临死前掺杂着怜悯与悲切的神色,她的手都在颤抖。 但她不能违抗命令。如果追不回秘密,她的命运不会比“t”好上多少。 她花费了很多时间搜查“t”的遗物和尸体,最终,在她的药盒夹层里找到了两枚被黑色的胶泥糊住的硬币。两枚硬币的中间,卡着一片存储卡。 她拿走了“t”所有的身份证件,将现场伪装成自杀。但在分开硬币时,她下手偏了一些,其中一枚表面发黑的硬币飞了出去,掉进了衣柜的缝隙里。 就在那时,门外传来了动静,言颜来不及思考,只得迅速抹去自己的痕迹,带着储存卡逃离了现场,交付了任务。 交付任务后,上级告诉她,她带回的储存卡里有组织极为重要的秘密,她的成功避免了组织的一次大麻烦。 “t”的尸体很快被发现,警方介入,他们在房间的角落里发现了掉落的硬币,但因为没有其他线索,最终将案件定性为自杀。 在城市的阴暗面里,“t”的死引起了一些波澜,大家纷纷猜测究竟是谁有如此实力,不仅杀了“t”,还能全身而退。“y”的名字横空出世,一举成名。 讽刺的是,那枚因言颜的疏漏而落下的证据,竟被认作某种象征,从此成了“y”独有的死亡符号。 “请稍等,”站得笔挺的老管家拦住言颜,“先生正在更衣。” 言颜于是退到门侧,在一片古色古香中站定。 相较于市郊的组织总部,她对这里并不熟悉。但这些年来,有关这所宅邸的传言从未停歇过,连游离在外的言颜都听到了不少。 更何况,还有“t”的事情。 言颜为那些女人感到不值,却也明白,很多时候,她们也是身不由己。 最近组织名下又多了几家高端会所,专为权贵服务。旁人不知其由来,但言颜已先一步从倪青那儿知晓了内情。 原来魏智强的身后,一直站着两只狼。他沿着倪青的设计一步步沦落的同时,门背后的“那位”,也张开了罗网,静候猎物落入囊中。 组织在c市经营数年,扩张一直颇为顺利,如今却到了瓶颈,其原因在于和新贵们的交流甚少。 而魏智强,以及他背后的关系网,恰好能填补这一空缺。 难怪,言颜心想,难怪赌.场的人对他如此上心,难怪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他便落魄至此,难怪自己还没着手推动,魏智强便先一步攥住了组织的橄榄枝。 原来,组织的阴谋早在几个月前,他踏入地下赌.场的那一刻便已落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论有没有倪青,魏智强都逃不过这道坎。 这之后,言颜便明白,或早或晚,自己都得踏入这吃人的宅子一趟了——身为与此事毫无关系的人,她在此事中的行动犹为可疑。以“先生”的疑心,或许会联想到某些往事。 她在心里默默回忆自己早已备好的措辞,不多时,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 空气里散着茶香,古朴的陈设透着难以想象的财富,男人坐于茶桌旁,脸上是一贯的平和。 他越是平静,言颜越是紧张。 从前,她可以把自己当做机器,做一把无知无觉的刀,将自己的世界缩到最小,只容得下一个又一个任务。 但现在,她知晓了一切,也看清了一切,恨意一旦生发,再怎么装作一无所知,都回不到先前的漠然。 做工具,和做人,需要的心力实在不同。 她拘谨地坐下,笨拙地接过茶杯,脑中已想好了最坏的情况。 “最近,有人看见你从公安局里出来。”此话一出,言颜愣了。 她本以为他会先问与魏智强有关的问题,因为这牵扯到组织的大业。 却没想到,会是蓝映月。 男人眼角的鱼尾纹上翘,勾起的唇角似是和蔼,却在细微处透着不可知的危险。 “不必紧张,”他看着言颜脸上的疤痕,宽慰道,“只是随便聊几句而已。”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茕然一身,一直都把你当做是我的孩子。” 言颜不自觉攥紧了茶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目光中隐蔽的变化。 那是一种极端的掌控欲。 “是。”言颜大脑极速思考,没有否认他的问题,“12月17日晚上,我坐警车去了西城公安分局,18日凌晨离开。” “哦?”男人露出老谋深算的笑容,慢条斯理道,“你报警了?因为什么?” “因为——”言颜迟疑了一瞬,“我碰见一个女孩向我求救,她说有人要对她不轨,我一时情急,就……帮她打了报警电话。” “你倒是热心肠。”男人的神色隐没在镜片后,听不出明显的语气。 “但你住在新城区,为什么那天晚上会在西城?” 言颜的思路逐渐清晰,维持着冷静的语气,有条不紊道:“我在勘探地形。” “下一个任务,任务对象的行程会经过西城区,我需要确认是否有下手的机会。” 她的话七分真三分假,行程是真实信息,但她早已判定那个位置下手风险过大,放弃了计划。她之所以会在西城区,是想借着勘探的名义,去看一眼蓝映月。 就是如此凑巧,蓝映月的电话打来时,她刚刚抵达蓝映月家楼下。 当她听见蓝映月语无伦次的话语,听见她破碎的泣声,她的心全乱了。她飞奔上楼,拥住她的朋友,用最朴素的方式,用自己的体温给予她宽慰。 她恨极了那倒在血泊里的人,有一刻甚至想要补刀,干脆杀了他,再把尸体处理干净,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事情,她做得很顺手。 但她知道她不能,因为蓝映月和她不一样。她是个普通人,她的手上干干净净,一滴血都没有。 “y”的一生在她杀死“t”的那天便已注定,她将终身活在黑暗里,被罪恶环绕,惶惶不知终日。 但蓝映月,她该活在阳光下,该像个正常人一样处理问题,她不能因为这么一个畜牲,毁掉未来的可能。 所以,她救了他,用符合普世价值观的方式,把蓝映月带出罪孽。 她仍然恨那个畜牲,但不论他的结局如何,都与蓝映月无关。 茶水的热气渐渐散了,男人抿了一口,随后将整杯茶倒掉。 “这杯茶,香气太淡。”他微微蹙眉,指节摩擦杯口,看着言颜的脸说。 “其实做人和泡茶,是一样的。用对办法,都能出漂亮茶汤,但只有喝到嘴里,才知道茶叶的优劣,是否惺惺作态,有色而无香。” “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言颜垂眸,沉声应道:“是。” 男人的目光如一柄刮骨刀,好像要刺进胸膛,剖开她的心来,看看里头的颜色。 “罢了,”他忽而松手,将茶具搁下,“这次便算了。” “只是,你得明白自己的身份。有些人,有些事,不该管的不能管,不该碰的不能碰。” 言颜站起来,低头:“我明白。” 他无非是在警告自己——她必须绝对忠诚,不能对外人流露哪怕一丝的感情。 她明白的。 她早就明白的。 像她这样的人,一辈子只配做工具。哪里能奢望什么……感情呢。 哪怕再不甘心,她跟蓝映月的缘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言颜始终垂眸,眼角余光滑过男人的手,心里升起一阵后怕。 她之前太放肆了。她和蓝映月每多接触一次,都是在把她往火坑里多推一步。 杀一个蓝映月,对他而言甚至不能算杀人。仅仅是吹去一粒沙而已。 一簇碎发擦过额头上的青筋,言颜的呼吸被扰动,瞳孔缩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才将心中的惶恐压下。 “还有一件事。”男人按了下铃,管家推门而入,将茶具撤走。 “琅山那边最近新来了一个厨子,你去查一下他的底细。” “琅山”和“厨子”,分别代指组织的制.毒.工厂和技师。调查厨子的底细这种工作,本不属于“y”的业务范畴。 第63章 果然,言颜心下了然,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 “是。”她毫不犹豫地应下,又在转身离开时适当流露一丝迟疑,仿佛是在疑惑“先生”为何要将这样的工作派给自己。 言颜离开后,男人重新唤回了管家:“监控‘y’,如果她在调查时有任何异常——”他迟疑了一会儿。 管家揣摩着接话:“立刻报告给您?” “不,控制她。不计代价,不论生死。” 作者有话说: 下章回归主cp 第51章 12月19日,15:09 【晓风残月:在选新房子,看了三套,感觉都差不多,选不出来了……】 【晓风残月:[图片][图片][图片]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12月20日,11:34 【晓风残月:今天好冷啊,买饭团的人也少了好多,我站了一个早上,感觉自己要冻僵了qaq】 12月21日,12:21 【晓风残月:[图片]做了超美味的干锅!你什么时候过来我这儿,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12月21日,18:11 【晓风残月:你又出任务了吗?如果是的话不用回我,我就把你当做一个树洞好了】 12月22日,19:57 【晓风残月:这两天真的好冷啊,感觉我衣服里的羽绒都被冻薄了[委屈]你说我要不要买件好一点的羽绒服啊[思考]】 12月23日,03:13 【晓风残月:我。。不。。想。。起。。床。。但。。是。。要。。挣。。钱。。】 12月23日,17:48 【晓风残月:买到了打折的大闸蟹!虽然断了几条腿,但是特别特别肥!】 12月23日,22:05 【晓风残月:我有点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12月24日,19:45 【晓风残月:今天是平安夜哦,路过商店发现有卖巧克力,包装还挺好看的,就买了两盒。好像是j国的牌子,叫雪吻,本来想送给你的,但是你不在,那我就自己吃掉喽!】 【晓风残月:哦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今天是我的生日哦~农历的生日,很巧吧?我自己也是刚刚看了日历才知道的。】 【晓风残月:外面风忽然好大,会不会下雪啊?但是看今天的温度……】 【对方正在输入中】 蓝映月打字的手指兀地停顿,随后飞快将输入框里的一行删掉,屏住呼吸,目光紧盯屏幕。 【。:我在你家楼下。】 蓝映月一惊,手机脱落,噼里啪啦地滚到了地上。 她慌乱捡起手机,赶忙站起来,扯下挂在衣架上熨帖的裙子,飞快地换下一身皱巴巴的家居服,然后跑到镜前,猛按几下定型啫喱,整理自己新做的头发,又喷了两下香水,原地转两个圈。 做完这一切,她深呼吸一口,攥了下拳头,捏紧口红,补上因不断抿嘴而缺色的唇中。 镜中女人光彩照人,并不需要许多修饰遮掩,一抹亮丽的唇色便已足够凸显她的艳丽。 但她的眉宇间蓄着一寸隐蔽的愁容,像是紧张,也像是忧虑。 收起化妆包时,她的手不慎碰到了洗手台上的漱口杯,杯子向内翻倒,她伸手去挡,反倒把里头的牙刷拍飞出去。她蹲下去,没有够到牙刷,脑袋却磕到了尖角。 她捂住后脑,索性放弃捡东西,慌慌张张跑出卫生间,从鞋柜最显眼的位置拿出她早已挑好的鞋,没功夫管因为甩开柜门而掉落的零碎物件,她用最快的速度套上鞋,开门冲向楼下。 天气依旧冷得彻骨,昏黄的路灯下,她抱住了她思念已久的人。 “圣诞快乐!”她笑着,搂住言颜的腰,聆听到对方如鼓的心跳。 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言颜的动作有些僵硬。她迟缓地回抱蓝映月,双手却搭得很虚,仿佛陷在她怀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松散的云。 “圣,圣诞快乐。”她的嗓音哑了几分,蓝映月疑惑抬头,撞见她口罩之上,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心脏猛地一跳,问道:“任务不顺利吗?” 言颜默然,轻轻摇头,半晌,松开她,后退一步。 身前的温暖骤然流逝,蓝映月的心登时空了一块,她本能地伸手挽留,却被那双眼睛里浓郁的痛苦吓退了。 “我们……”言颜犹豫了许久,一句“我们”被拉得很长,像是经历了极端的挣扎,怎么也无法下定决心。 她闭上了眼,不再有勇气看蓝映月,在心里催眠自己:这仅仅是个任务,声嘶力竭地重复了许多遍,方才下定决心:“我们以后别再联系了。” 嗡—— 蓝映月的大脑霎时空白,浑身的血液被冷风吹干,脱口而出:“什么?” 她的眼圈瞬间红了,双手亦开始颤抖,话语中带着全然的不可置信:“你跑到我这儿,就是为了和我绝交?” “我……”言颜竭力用理智压抑想要重新抱住蓝映月的冲动,此时一阵风吹过,蓝映月的视线被飘扬的发丝遮掩,恰好挡住了言颜那只伸出一半的手。 “闭嘴!”蓝映月第一次用如此语气对她说话,也是第一次狠狠瞪她。 她一把拉住言颜的手,几乎是用跑的,将她拉进楼道,一路拉上三楼,拉进自己的家里。 言颜本可以挣脱,但不知因为何种心思,她就这样跟在蓝映月身后,踏进了她的领地。 砰! 房门被狠狠掼上,楼梯间天花板上的蛛网抖了三抖,簌簌落下一片灰尘。 … 哗啦——头顶一阵火花闪烁。 灯光亮起一瞬,骤然熄灭,空荡的房间里仅余下平静的呼吸声。 “短路了吗?”倪青抬头,灯带上的火光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弥散开来的焦味。 她尝试按其他开关,没有反应。 “看来是跳闸了。” 天色已晚,客厅里从来不会拉上的窗帘诡异地紧闭,外界的灯光无法透进室内,周遭一片漆黑。 “洛川,你在吗?”她喊了一声,无人回应。 倪青的心陡然震了一下,忽然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住院这些天,洛川每天都来,虽然态度平淡,但哪怕彼此无言,连对视都被刻意避免,她也会一直陪着自己。 她今天出院,洛川却消失了。她等了她很久,发了许多消息,始终没得到回应。 直到晚上,洛川忽然给她打了个电话,只说了一句话:“我在我家等你。” 倪青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了客厅一圈:“洛川?” 空无一人。 她已许久未踏足洛川的房子,但室内陈设与她上一次来时别无二致,仿佛被定格在了她离开的那一刻,完好无损地穿过时间,落到她的眼前。 她站住脚,咽下胸中的惶恐,往卧室走去。 拉开房门,手电筒的光率先投了进去,倪青吓了一跳。 洛川沉默着坐在屋里,白光照射下,脸色格外诡异。 倪青下意识地抬手摸墙上的开关,发现没动静,方才反应过来,于是压低手电筒,让灯光落在洛川脚边。 光芒滑过她的身侧,一瞬间,倪青瞥见洛川的脸上挂着什么闪亮的东西,晃了眼睛。 “你坐这儿干什么?”她讪笑着上前,用平静的语气对她道,“外面吊灯坏了,我找人来修一下吧。” “不用了。”洛川的话语很轻,像是要用短促的气声掩盖情绪的波动。 椅子后移,洛川的双脚出现在光圈里,她的脸则依旧隐没在黑暗中。 她沉默着,向倪青走来。 倪青的半身僵硬着,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与她说话,却也没有躲,只看着她,张嘴唤她:“洛川——” “唔……” 后背的冰凉与面前的温暖一起传到大脑,双手被精准地捉住,毫不留情地按在门板上。 洛川的手很冰,按在她的手腕上,像是箍上了两个手铐。 手机被翻转,白光照亮了狭窄的室内,却照不出洛川的面容,只在视野的缝隙里,投下两个被无限放大的交叠的剪影。 洛川的发尾刺在倪青的脖子上,而她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倪青的脸上,她的双眸中闪烁着隐晦的光芒,倪青的视野几乎完全被洛川的容颜占领,而倪青的呼吸,也在下一刻被洛川的唇堵塞。 极富侵略性的吻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力度压到了倪青的唇上,并不缱绻,只有全然的压制。 唇瓣厮磨,灵巧的舌头在齿间闯荡,如同一条捕食的蟒蛇,步步紧逼。 “唔……”倪青的瞳孔猛地放大,浑身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吻而发热。她的心沉重地跳了起来,本能地闪躲一刻,双手却被箍得更紧。 洛川完全压到了她的身上,将她紧紧按在门上,紧随其后的则是唇齿间更加猛烈的攻势。 倪青被动地接受她的吻,胸中思绪混成一团,却没了半点逃离的心思。 她无从得知时光的流逝,只感受到体内的力量正随着而逐渐消融,如同被火焰炙烤的冰,连血液都在蒸腾。 第64章 内心的欲望被点燃,她很快开始回应,在吮吸中索取,在交缠中探寻,她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脑中只余下唯一的念头——永远不要停下。 可就在这时,洛川松开了她。 她毫不留恋地离她而去,甚至退后几步,干脆利落地抹去唇上的湿润,咽下唇珠沁出的鲜血,空留倪青滑坐在地,双目失神。 倪青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心跳声声震着鼓膜。她睁着迷离的双眼寻找着洛川的影子,双手徒劳地向前伸展,却只捉到了洛川冰凉的声音: “倪青,你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说: 下章摊牌 第52章 泪光干涸,倪青的视野逐渐清晰。她看见洛川绯红的双颊,以及冷得像冰的目光。 仿佛灵魂与□□分离,一半沉沦,一半清醒。 只一刻,便将她从情.欲中擢拔出来,落入理性的拷问。 “我……是谁?”倪青低声念着她的问题,忽然,拢起自己因方才的迷情而变得凌乱的头发,轻声笑了起来。 洛川被她笑中的讽意惊得心头一颤,转而又听见她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她站起来,双手勾住洛川的脖子,用气声说道:“就这样心照不宣,难道不好吗?” 她轻柔地抚过洛川的脸颊,借着昏暗的光,她看见洛川颊侧一道干涸的泪痕,看见她唇中一点还未结痂的血口——那是自己留下的痕迹。 “我喜欢你,也愿意把一切都献给你,这还不够吗?” 倪青的目光滑过洛川脸上的每一寸肌肤,仿佛要将其烙印在自己的心里。这张属于二十年前自己的脸,一颦一笑都是如此熟悉。唯一的不同,是她眼里的光芒。洛川的眼睛里,有自己早已失去了的东西。 洛川的神色中似有动容,因着倪青毫不掩饰的挑.弄,有了一瞬的迷离。 然而下一刻,这份迷离便被更加浓厚的郁结所取代。 “不够。”她又一次握住了倪青的手腕,狠下心来,将其从自己的颊边甩开,“远远不够。” 她推开了倪青,却又在下一秒紧攥住她的衣领,歇斯底里道:“你骗了我,你一直在骗我!” 倪青的血液凝固了一瞬,洛川的动作顷刻间使她回想起从前的自己,无数个画面滑过眼前,她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眼前这个洛川,和自己是同一个人。 那个偏执的、沉沦的、放肆的、冷血的洛川,与眼前人的影子完全重叠的洛川,是被自己厌弃的过去。 洛川,从来不是纯粹的好人。 摘掉温婉的面具,眼前这个人,才是真实的洛川。 “洛川——”一抹恐惧升上心头,倪青想要说些什么让她冷静下来,可刚开口便被打断。 “你是个骗子,可我爱你!我对你不止是喜欢,而是爱!我想知道我爱的人究竟是谁,有错吗?”洛川的瞳孔放得极大,眼眶里萦绕着水光,凌厉只存在于情绪爆发的瞬间,双手的颤抖很快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忍。 她终究还是舍不得对倪青恶语相向。 两人如此僵持了几个呼吸,最终,是倪青的叹息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不该爱我。”倪青的手搭在洛川的手背上,手指轻轻用力,便让洛川松了手。 洛川的掌心全是冷汗,软绵绵的,像两捧初雪。 她将这双手拢到自己的掌中,轻声道:“你可以喜欢我,可以吻我,可以向我索要一切你想要的。” “但你不该爱我。” “我这个人……不值得你的爱。” 洛川兀地失了声,双眼霎时通红,分明用口型问她:“为什么?” 倪青又笑了,却有两行清泪滚落:“因为我不是倪青,我的真名是——洛川。” “因为我就是你,二十年后的你。” “在我的十六岁里,没有一个叫倪青的人出现。没有人来救我,也没有人爱过我,我做了很多坏事,被迫的,或是自愿的。最后,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便让我死在了三十六岁。” 说出真相,倪青的心里竟无比地爽快。好像撕开伤口上厚厚的结痂时,那种伴随着疼痛和诡异的满足的,近似自虐的快感。 洛川如遭雷击,眼中的泪光亦被这过分的震撼吓退,半晌,扑簌簌地抖落一句话:“我不相信……” 话已至此,倪青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了。 她捧着洛川的手,如同捧着一块稀世美玉:“我的洛川呀,用你聪明的脑袋瓜想想吧,我怎么会知道你和洛芝兰那么多事情,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处处维护你,为什么懂那么多肮脏的事情,为什么会那么恨魏智强——” “因为我是你的另一个可能,因为我比你多活了二十年,我见过太多阴暗的东西,也有过太多污秽不堪的过去。” “洛川,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嫉妒你。” “你的世界里有我的存在,我帮了你,救了你,因为我的干预,洛芝兰没有纠缠你,魏智强没有伤害你,你的人生这么美好,未来也会继续美好下去。” “可是我呢?我活了三十六年,但我宁愿自己死在十六岁,至少那时候,我的手还是干净的。” 强逼着自己回溯过去,头疼的快要炸开,眼前泛起一圈圈的水波纹,相比于先前的声嘶力竭,之后的话像是从喉咙里滚出来的苦吟:“很多人死在我手上,还有很多人的人生被我毁掉。如果真的有地狱,我该被锁在刀山火海里,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巨大的冲击像一支深入脊髓的箭搅动着洛川的大脑,眼前天旋地转,倪青的脸被扭曲被模糊,竟在某个瞬间变成了自己的样子。 “倪青……”洛川的心一揪一揪的疼,她唤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蝇,忽觉不妥,尝试着改口:“洛川……” 脑中存蓄的话语在称呼说出口时荡然无存,诡异的阻塞感填充了洛川的咽喉,她竭力对抗那股阻止她说话的力量,浑身上下仅余下一双眼睛仍能滚动。 已然陌生的称呼令倪青打了个寒噤。她后退了一步,避开洛川的目光,苦笑道:“别这么叫我。” “在这个世界上,你才是洛川。” “而我,不过是个苟活于世的孤魂野鬼。” “你不该把你的感情,浪费在我这样的人身上——” “不,不对!”洛川惊叫起来,仿佛将全部的能量都集中在这一声里,如同一颗炸.弹在眼前爆破。 过度呼吸带来的四肢麻木使站立越发艰难,浑身的力气都随急促的呼吸被排出体外,她无可挽回地向后倒去。 一阵杂乱的动静。 桌面上的一切被跌倒时无序抓握的手推倒,洛川瘫坐在一片乱象里,双手抱头,瑟瑟发抖。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她飞快地念着,仿佛要用自己的声音唤回糟乱的神智。 “你还在骗我,对不对?” “你是故意这么说的,你故意编造了这个谎言,就是想掩盖你真实的身份,对不对?”她的眼里重新蓄起了水光,她极其卑微地向前扑倒,想要抓住倪青的衣角。 但倪青仿佛早料到她要做什么,先一步跪下来,与她撞了个满怀。 “倪青,你告诉我真相好不好?”她紧紧抓住倪青的肩膀,力气大到要将骨头捏碎。 “我能承受的,我什么都能接受,不论你是谁,你是什么物种,不管你的真面目有多恐怖,我都能接受!”她的话语破碎,她的神色里充满了世界崩塌一般的惊惧,她不停地说着,简直像是呓语。 “洛川——”倪青被她的模样吓到,她尝试着抱住她,尝试用自己的体温唤醒她,可是她只收获了一具剧烈颤抖的躯壳。 “你怎么会是我呢?你这样强大,这样好的人,怎么会是我自己呢?” “对了,照片!”她神经质地推开倪青,转身在一片狼藉里寻找她的手机。 手机亮得能将人闪瞎,她根本看不清屏幕的内容,只因为这动作已重复过无数遍,仅靠着肌肉记忆便能精准定位。 屏幕的自动亮度后知后觉地调动,一点点暗下的光幕中,照出了洛川无比的错愕。 “变回来了……”她垂着头,失魂落魄。 “你看啊!变回来了!”她猛然转向倪青,将那张照片压进了对方的视野里。 “这张毕业照里没有你了!又没有你了!”她神似疯魔,“为什么你又消失了?你究竟做了什么?你到底有什么力量,能改变照片,能扭曲人的记忆,甚至不止一次!” “倪青,你是神明吗?还是恶魔?”她的眼珠晃动着,极度紧绷的神经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不管你是什么都没关系,只要,只要你别在骗我。” “别让我觉得……是我疯了……” 倪青的世界观同样受到了巨大的挑战。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洛川手机里的照片会与自己记忆中的不一样,可是有自己重生的事情在前,再离奇的事情也没了震碎三观的力度。 第65章 “洛川,洛川!”她用力抱住洛川,在她的耳边一句句说道:“你没有疯,你是正常人,和我一样的正常人,我们是一样的,我是人类,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我没有那种超自然的力量,我只是个普通人。” “你摸摸我,你听听我的心跳,我的体温和你一样,我的心跳和你一样,我的一切都和你一样,我们,我们就是同一个人啊!” 倪青的声音仿佛一个锚点,在汹涌的海浪中,定了洛川的神。 她的心跳一点点平复下来,涣散的眼神一点点凝聚,然而破碎的世界观无法用短促的时间粘合,胸中仍是一团乱麻。 “我需要一点时间。”她说得很轻很淡,“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些事情。” “好。”倪青没有松开洛川,“我陪着你。” “不,”她从倪青的怀中挣脱出来,不住摇头,“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倪青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随即被咽下,代之以强作的镇定。 “我走了。”她疲累地站起,走向屋外,“门口的总闸我会帮你恢复,现在太晚了,明天再找人来修吊灯吧。” 洛川沉默着,蜷缩在角落里。 倪青最后看了她一眼,整颗心像泡进硫酸一样泛着无孔不入的刺痛,不自觉便流下泪来。 她咬紧牙关,用足了勇气,走入阴冷的冬夜。 第53章 倪青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城市里的天空总不是真正的深邃。哪怕夜已深了,林立的楼房投射的光芒也能为天空披上一层深紫色的皱纱。 月亮悠远,几乎看不见星星。 偶尔滑过一架飞机,机翼的信号灯亮得宛若红色的星辰。 倪青不知自己该去哪里。或许她该回家,可是哪里才是她的家? 倪家不是她的归宿,高芳芳和倪建华并非她的生身父母,身为洛川时,她已举目无亲。 唯一能算得上亲人的,是洛川,她的洛川。 她们同根同源,她们灵魂同一,她们本该亲密无间,本该携手对抗一切恶意…… 可正是这个洛川,推开了她。 她知道自己不该怪洛川,她知道洛川需要一些时间疗愈内心的震荡,但在这偌大的世界里,离开了洛川,倪青找不到心安之处。 她站在老城区昏暗的街区中,茫然不知所措。 云层不知何时凝聚,仿佛从某个烟囱里飘出来的烟团,将天空蒙了一层灰。偶尔传来一道轰隆,引来两声狗叫,却不知那究竟是天上的雷鸣,还是地上人们偶一为之的噪音。 路上行人匆忙,一束绿色的光线自头顶划过,一只蝙蝠展开宽大的薄翼,在光的指引下向远处滑翔。 不知不觉间,她嗅到了江水的气息。 夹杂着泥泞和水腥气的湿冷,如同一条条潮虫爬上皮肤,划出肌理。 她听见不远处跨江大桥上车辆的奔驰声,听见北风擦过江边的树林,常绿的叶片哗啦作响。 这些声音的距离各不相同,但传到江岸公园里,传到倪青的耳中,都成了衬托此处静谧的喧闹。 天气冷到如此地步,连遛狗和跳舞的路人都销声匿迹,几盏路灯将公园里的花木照得凄凉,凝望黑暗处,仿佛下一刻便会有修炼百年的精怪从深浅不一的树林里跳出。 江对面的高楼换上了红白绿三色光的外衣,以一种招摇的方式将圣诞节三个字拉入人们的认知。 手机震了几下,消息里的【妈妈】两个字格外扎眼。 一时被泪光糊了眼,胸中城府化作空泛,无法回复哪怕一字一词。 她忽然回想起了一年前自己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除却一个名字和一双父母,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对过去一无所知,她所拥有的东西都来自当下,身份证的发行日期是重生当天,医保卡上的白膜完好无损,手机的通讯录是空,电子钱包里的收支是空,各个平台的购买记录也是空。学生证照片的头发长度和当下完全一致,所有的笔迹都与三十六岁的自己一模一样,乃至是房间陈设的摆放方式、常用的化妆品牌子,都完全相同。 这些疑点当然可以用各种理由去解释,比如身份证和手机都是刚换的,照片也是刚拍的,比如她不常生病,因此没怎么用过医保卡,比如那几个品牌广受好评,很多人都有同款…… 可如果她的一切都需要如此被解释,本就是最难以解释的一件事。 所有的疑点,所有的阐释,其结果似乎都导向了相同的茫然—— 她没有血亲,没有回忆,她的活动是空白,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她存在过。 她曾以为自己成了倪青,如今却赫然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 她寄居在这个名为倪青的躯壳里,可倪青这个人本身就是一种悖谬。就像一个被强按进时间裂隙里的偷渡客,靠着不知名的施舍捡拾她与这个世界微弱的联系。 这时的她彻底理解了洛川的恐惧,这不仅是对她这个人身份的质疑,更是一种对根深蒂固的世界观的撼动。 她究竟是人是鬼,倪青自己也分不清。 但她知道,哪怕她下一刻便要死去,哪怕她的躯壳会被回收,哪怕她这个人,这条命会像一颗尘埃一样被掸去,她也该在消失的前一刻,当好“倪青”。 因为这个世上还有另一个洛川的存在,她不像自己,她的身份是确定的,她的未来也是可预见的,为了她,为了她的人生,倪青必须做好倪青。 江边的风吹得人头疼,婆娑泪眼很快干涩,视线重新清晰。 她打了个电话给高芳芳,告诉她自己今晚不回去住,又依次回复了几个朋友的问候,告诉她们自己已经出院,很快回去上学。 然后,将目光停在了【洛川】这个名字上。 几次尝试说些什么,手指却不受控制,短短一行话,每字的拼写都要错上几次,每个词的连接都要苦苦斟酌,最后,却都被无情删去,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是……还是各自安静一会儿吧。 她们都需要一些时间,去理清彼此之间的漫长浓厚的纠葛与爱恨。 做完这一切,江对岸的灯光已经换成了金色,她坐在冷彻的长椅上,凝望江水,蓦地,望见江边堤坝的栅栏外,有个黑色的人影。 虽看不清模样,但倪青总觉得那影子有些熟悉。 她沿着堤坝上的小路向那人走去,走出一些路,属于女性的轮廓逐渐清晰,江岸的光照到她的衣服上,比江水的波光更加柔美。 冷风迎面吹着,和刀割似的干燥一起扑到脸上的,还有越发浓重的烟味。 生了场病,倪青的嗓子不大好,嗅到烟尘气,喉咙口便干痒难忍,连咳了几声才缓和了些。 夜色愈浓,冷意愈重,倪青走得不快,从鞋底钻上来的麻木已经蔓延到了脚踝。 她没有刻意隐藏脚步声,走到双方可见的距离时,对岸的灯光又变成了橙色。 暖色的光照在天上,将灰色的云染成了朝霞的颜色,而坐在岸边的女人从始至终未曾变换姿势,只望着江水,一口一口地抽烟。 倪青停在了她的上风口,双手一撑翻过围栏,径直伸手过去,夺走了她手里的烟。 “别抽了,当心把自己点了。” 蓝映月斜了她一眼,哂笑一声,拍拍身边的空地,示意她坐下。 倪青曲起左腿,手肘搁在膝盖上,下巴托在手掌中,侧脸看她。 蓝映月穿着一身深绿色的连衣裙,一件仿貂毛外套斜搭在肩上,眼皮的红肿还未褪去,鼻尖的红色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哭的。 堤坝很陡,栅栏外的空间很窄,两人的腿挂在外边,几乎半只脚悬在了江上。 蓝映月没说话,伸手将外衣扯上来盖住脖子,转而又掏出烟盒来,叼出一支来,单手点上。 倪青没再拦她。 对岸的繁华无法照透江这头的落寞,烟雾缭绕间,精心打理的卷发拢住了寥寥的光线,聚在她的脸上,如同叠了一片柔光的灰色滤镜,颓废而充满故事感。 她掸开烟灰,风向变了,几粒发烫的灰尘落到她的裙面上,她任由它们停留,如同与之相隔一个图层的距离,画中人无能为力。 她将烟盒递向倪青:“要吗?” 倪青抽出一支,却没有点,只将其夹于指间,置于鼻尖,细细嗅闻。 未经燃烧的烟草带着一股平淡的青草香气,混着一点酸味,让人联想到长满酢浆草的花圃,以及春日里,坐在花圃边晃着脚的少女。 意外偶遇,两人都未表现出惊异,只各自静静坐着,直到火光熄灭,烟雾被风稀释。 “八年前,姐姐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蓝映月的声音很轻,仿佛下一刻就要飘散。 “从这里——”她抬手指向眼前江面,转而向东,跨过远处大桥,“一直飘到大桥底下,才被人发现。” 第66章 对岸的大楼灭了灯,连路灯都调暗了,江面上不再波光粼粼,余下的便只是令人恐惧的黑暗。 “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溺过水。但不是在这条江,而是老家山里的小河沟。” “那时候我四岁,天气比现在还冷,我喝了一肚子冰水,沉得很快,连呼救都没有力气。” “姐姐救了我。她水性不算好,把我捞上来,自己却呛了好几口,差点没了命。” “那次以后,我们俩都变得有些怕水。” 她苦笑一声,捡起一个小石块,远远地掷进水中。 “打死我也想不到,她会用这种办法自杀。” 她几次想要勾起嘴角,却怎么也没法调动脸颊的肌肉。 她低声讲了一句脏话:“真是讽刺。” “你说得没错,”她吸了下鼻子,将眼底的涌流压下,一甩头发,转了话锋,“我应该离言颜远点。” “她……”她顿了一下,思考合适的词汇,怎么也找不出来,只得将话头指向自己:“我和她从来不在一个世界。” “可惜——”她仰头看天,“可惜我悔悟得太晚,回不了头了。” 倪青的目光飘过她脖子上几处红痕,若有所思:“你们,做了什么?” 蓝映月拈起一粒烟尘,在指上碾碎,言简意赅:“睡了。” “准确来说,是我把她睡了。” 倪青瞳孔隐蔽一震,眼皮眨得很快,时至今日才发现——自己一直站反了。 “嘁,”蓝映月偏头,“那个笨蛋,衣服都脱了,还说什么‘我们是朋友’。” “太可笑了。”嘴上如此说着,眼圈越越来越红了。 倪青蜷起两条腿,像是藏了两条冰在外衣下面。 “然后呢?”她问蓝映月。 “然后?”蓝映月咬牙,“然后她跑了!” “哈,”她干笑,“哪里有这样的事情,被睡的那个反倒跑没影了!” 她又抓起了烟盒,拿出打火机时手上的汗打滑了一下,没捏住,打火机掉了下去,变成一圈圈黑色的涟漪。 蓝映月怔了一会儿,对着江水狠狠骂了一句,把脸埋进了自己掌心。 “她说她要和我绝交,还说什么她配不上我,让我去找真正爱我的人。” 她狠狠揉眼睛:“像我这种人都没说配不上的话,她凭什么这么觉得?” “爱我的人早都死了,死在水里,死在路上,全成了盒子!除了她,我还能去找谁?” 倪青丧失了宽慰的能力,她的大脑是空的,除却沉默,她捕捉不到其他合适的动作。 好在蓝映月也不需要别人来安慰自己。 “你呢?”她看倪青,目光落在她嘴唇已经结痂的破口上,“今天是平安夜,你没事不在家里呆着,为什么跑来这里吹冷风?” “你跟你那个小女朋友,又闹了什么别扭?” 倪青叹了一声,呼出去的气流凝成了白雾:“她不是我女朋友。” 蓝映月冷笑:“小朋友不许撒谎。” 倪青没反驳她的称呼,轻轻摇头:“我们的关系……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 “你爱她吗?”蓝映月冷不丁问她。 倪青愣了半晌,轻轻吐出一个字:“爱。” “她爱你吗?” “……爱。” 蓝映月露出讥笑:“那不就得了。” “你爱她,她爱你,你们两情相悦,还有能什么复杂的关系?” 倪青的心像是被一杆秤敲了一下,某处的淤积被震开了一条小缝。 “可是……”她可是了半天,竟完全不知该怎么反驳。 蓝映月耸耸肩,打了个喷嚏,把外衣拢得更紧了。 “你是不是也拒绝了她?”蓝映月打量倪青,忽然问她。 倪青回避她的目光,点点头。 “呵。”她扯扯嘴角,“你们这些聪明人真讨厌。想得多就算了,还总以为自己都是对的。一个劲的回避,说什么为了彼此好,其实就是胆小。” 倪青低头,一句话不敢回她。 的确,抛开身份不谈,她和洛川之间根本没有阻碍。可是她们真的能抛开身份吗?她们真的可以忘却彼此是同一个人的事实,毫无顾忌地在一起吗? 就像蓝映月说的,她是个胆小鬼。 至少现在,倪青没法下定决心。 “不跟你说了,”蓝映月站起来,“我要去找那个睡完不认账的混账了。” 她拍拍裙子,抬腿越过栅栏,跨了一半,忽然想起烟盒还落在地上,于是退回来捡。 刚弯下腰,外套却被栅栏上什么东西勾住了,她侧身站住,捏住衣角想要把外套取下来。 刚一发力,却听见一声金属崩裂的声音,外套脱钩,手中的力度没能及时收住,反而转换成了一股向后的推力。 蓝映月一个踉跄,本就卡在边缘的鞋跟一下落空,身体重心迅速失衡,跌向江水。 “蓝映月!”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倪青飞快探身去拉,却只抓住了一件白色外衣,看见一片令人心惊的水花。 第54章 “蓝映月!”倪青高声叫喊,然而江面上竟没了动静。 水面的涟漪将水底的腥气翻了上来,霎时引起肠胃一阵收缩。 满目昏暗,手中外套如同有了千斤重量,白色衣料的轮廓之外,堤坝临近水面的凸起位置,一团暗红正在扩散——蓝映月是先摔到了那里才落水的! 冷汗霎时打湿了额头,有一团深色飘上了水面,正随着江水不停向下游流去。 不能再犹豫了,她必须立刻救人。 倪青站在堤坝边缘,低头凝视,只一眼,晕眩瞬时冲进了大脑。 足有几层楼的高度给她的视野镶上一圈黑边,她本能地退缩,后背抵上了冰凉的栏杆。 不行,不能怕,她在脑中逼迫自己,你不能不救人! 她抓紧栏杆,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警示牌下挂着一个救生圈。 她翻过栏杆,飞速跑向那里,然而抓住救生圈时,她却发现那上面绑满了扎带。她用全力将其往外扯,可是如何也没法将其取下。四周空旷无人,蓝映月的身影已经飘出很远,即将消失在视野尽头。 喉咙里泛起了血腥味,眼看情况越发危急,倪青狠狠跺脚,一拳打在救生圈上,索性选择了放弃,以百米赛跑的速度跑向下游,单手翻越栏杆,沿着陡峭的堤坝滑向江水。 粗糙的石壁摩擦后背与手掌,而碰到江水的那一刻,无边的寒冷迅速蔓延到倪青的全身,带走热辣的疼痛的同时,也带来了四肢的僵硬。 气管刺痛,呼出的每一口白气里都带着铁锈味,瞳孔扩得极大,在黑暗中搜寻蓝映月的身影。 她在距离江岸不远的地方望见了那条深绿色的裙子。 她竭力克服恐惧,一步步向她走去。 双腿陷进淤泥里,江水漫到了胸口,关节像废弃的木偶,连转动脖子都变得困难。 走出一步,淤泥被断层替代,脚下忽地一空,心脏猛然一沉,身体向下一掉,她扑腾几下手臂,毫无防备的口鼻呛进了混浊的江水。 她努力蹬腿,让自己的头完全浮出水面,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划动双臂游向更深处。 越是靠近江心,身体的冷意越发严重,手指和脚掌都快丧失知觉,划水的阻力越来越大,简直像是在一片沼泽里挣扎,仅靠一点意念维持着动作。 越来越近了,倪青看见蓝映月漂浮的衣裙,看见她的头发如水草般散开,而她的脸已完全浸没在水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沉去。 倪青加快了速度,伸长手臂—— 终于够到了蓝映月的衣服。 蓝映月昏迷着,面部朝下,身上的温度所剩无几。 倪青攥着她的衣服,深呼吸一口,潜入水下,将蓝映月翻过来,脑袋露出水面。 蓝映月的身体冷得可怕,倪青费尽了胸中最后一点气,方才托住她的腋下,浮出水面。 蓝映月并不重,但带着一个昏迷的人游泳实在不轻松。 身体各处叫嚣着疲累,眼前阵阵发黑,倪青咬破了自己的舌头,用疼痛带来清醒,睁大眼睛,朝向江岸的方向,将江水一次次踩在脚下。 力量在流逝,距离在缩短,耳畔的划水声一点点减弱,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呼吸声。 肺里烧灼般的疼痛沿着气管蔓延到喉咙口,甚至感觉不到皮肤的存在,连内脏都在震颤。 从蓝映月的头顶流出的血液成了唯一的嗅觉来源,耳鸣声盖过了其他,眼前的一切都被蒙上浓重的黑雾。 她早已是强弩之末,微弱的求生欲化作勇气,能够换来的力量却大多散失在冷水里。 近了,越来越近了。她听见了树的声音,鸟的声音,朦胧得像是幻觉,但她逼迫自己相信。 又一次蹬腿,小腿处突如其来的剧痛令她四肢抽搐,猛灌了两口水。 第67章 她本能地抓握周围一切可握的东西,但除却蓝映月逐渐下沉的身体,她什么都没握住。 本就寥寥的气力此刻消失殆尽,呛水的痛苦与脱力的绝望一起蔓延,抽筋的腿如同水鬼的手,将她一点点拉入水下。 意识霎时昏沉,肺里的空气逐渐压缩,一切的感观都被减弱到极致,连情感都被水流冲走,唯一能捕捉到的,是茫然: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难道这一世……就这样荒唐地结束了吗? “倪青!!” “倪青你接住!!” 仿佛从梦中钻出来的声音,带着极强的穿透性,将她的意识拉回现实。 那声音——是洛川!!! 身边水流忽地震荡,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到了水里。 倪青猛然睁眼,见自己的头顶飘来一个圆圈状的物体。 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驱动手臂,她攥住了那东西,把自己固定在上面,挣扎着把头探出水面。 救生圈橙白相间的色彩扎了眼,她趴到了救生圈上,拼了命地喘了几口,又转身拉住蓝映月,把她套进了救生圈里。 直至被洛川拉回岸边,倪青才发现自己已顺流飘了百米,岸边不再是陡峭的堤坝,而是长堤的尽头,一片平摊的江岸。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岸,重新回过神来时,后背已沾满了岸上粗粝的沙石。 先前下水时的擦伤被泡得浮肿,体表的痛觉被低温麻痹,皮肤深处却仍在刺痛。 身上抛来一件外套,毛绒的触感恍若隔世。 大脑后知后觉地重启,她打了个激灵,裹着外套翻身坐起,转到蓝映月的方向——洛川跪在岸上,以极其标准的姿势给蓝映月做着心肺复苏,而远处响起了救护车的笛声。 ———— “病人正在抢救,需要手术签字,你们谁是她的家属?” 抢救室外,倪青洛川对视一眼,齐齐将目光投向言颜。 此人在倪青放下电话的几分钟后便赶到了,倪青甚至怀疑她原本就在医院里。 “你是病人的家属?签一下这个。”护士问道,将纸笔递出。 言颜走到光下,毫不犹豫地签了字,而后忽然惊醒:“她是孤儿,我,我是她的……她的恋人。” 护士愣了一下,尴尬地收回了文件:“这个……需要医院内部评估一下,才能判定你的签字是否有效。” 言颜沉默着,点了下头,护士离开后,又一次退回黑暗。 没过多久,柳莺来了。 “映月呢?”她跑得岔气,捂着肋骨问倪青。 倪青指了指急救室门口醒目的“抢救中”灯牌:“在里面。” 柳莺长长吐出一口气,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又提了口气,想问点什么,却率先撞见了站在不远处背后灵似的言颜,被那人的眼中的冷意吓了一跳。 她瑟缩了一下,凑到倪青耳边,低声问:“那位是——” 倪青轻描淡写道:“哦,蓝映月的对象。” “哦。”柳莺若有所思点头,然后惊跳:“啥?” 站得太猛,柳莺眼前一阵阵发黑,赶忙扶住墙,猛揉太阳穴。 “没开玩笑?”她盯倪青。 倪青摊手。 柳莺登时头皮发麻,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娘家人的责任感。 她清了下嗓子,一步一挪地走到言颜面前,勉强抬头:“那个……我是映月在孤儿院里的朋友,想跟你,跟您聊几句……” 言颜应了,两人走进楼梯间,泛着消毒水味的走廊里,只剩下倪青洛川两人。 “什么时候学的急救?”倪青问洛川。 “高一军训的时候教过。” “……我完全不记得。对我来说,那已经是二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怎么想到去那里的?”倪青没有指明,但洛川知道她指的是江岸公园。 “和你一样。”洛川盯着自己的指尖,“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那里。” “为什么要救我?” “你又为什么要救我?一年前那个雪天,你为什么要救我?” “……” 倪青换了话题:“想通了吗?关于我的身份。” “嗯。仔细想起来,其实相比什么神秘生物,你是二十年后的我这个结果更容易接受。” “把我们是一个人这个结果代入之后,很多疑点都能解释了。” 倪青松了口气:“所以——” “所以我明白了一点,”洛川浅笑,握住了倪青的手:“倪青,我比你想象的更像你。” “就算隔了二十年,我们的心思还是一样的。” “我们有同样的经历,有同样的灵魂,没有人比我们更懂得彼此,也不会有人比我们更爱彼此,我们——天生就该在一起。” 洛川的手指轻柔地攀上了倪青的手背,探向指间,似是要与她十指相扣。 这孩子……怎么反倒更犟了? 倪青的心又悬了起来,她咽下心底一瞬的动容,闭上眼,抽回手:“不,我和你不一样。” “你的未来不会是我,二十年的时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她狠下心,一条一条数清自己的从前:“你不会去陪酒,也不会杀人,更不会被人当做玩物,失掉所有的自尊。” “你的未来光辉灿烂,而我的一生自甘堕落,烂得彻底。 “我们的确是一个人,可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可比性。” 她本以为洛川会被吓退,至少是重新思考自己的选择,却没想到,洛川突然低笑起来:“倪青,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 “你看见的是你想象中那个美好纯洁的泡影,还是我这个人?” “我——” 洛川翻身按住她的肩,膝盖卡在倪青的双腿之间,身体的阴影完全笼罩她,极具侵略性:“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倪青的心慌得厉害,虽然已换了衣服,烘干了头发,但不久前入水的经历又一次覆盖了她的感观,竟在陆上感受到了溺水。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烂,也别把我想得那么好。我们是同一个人,我们的根是一样的,那些天生的恶劣,我一点不比你少!” 倪青偏过头,想要避开洛川利刃一般的目光,可她早有预料,径直捏住倪青的下巴,将她的脸掰回自己的眼前。 “倪青,你活了三十六年,有爱上过其他人吗?” “……没有。”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子。” “……是。” “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结果的事情,你凭什么拦着我?” 倪青哑口无言。 呼吸交错,心跳趋同,不知不觉的,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倪青仰头就能吻上洛川。 而洛川也真的抬起了倪青的脸—— 防火门格外刺耳的吱呀声定格了她的动作,言颜和柳莺走出楼梯间,恰好撞见了两人紧贴着的模样。 四人一时无言,只有楼梯间的凉风吹得人直冒鸡皮疙瘩。 第55章 风刮过出租屋的窗户,并不紧实的窗框哐啷哐啷地响着,雨丝和冷气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屋里冷得像冰窖。 洛芝兰裹着最厚的被子,仍能抖得厉害。浑身冰凉,骨头缝里钻心地疼,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像是在钉板上滚过,又像被无数条蜈蚣啃噬,逼得人发疯。 这是迄今为止,洛芝兰最严重的一次戒断反应。 夜已深了,精神和□□被疼痛分割成两个个体,一边因疲累而意识昏沉,一边却连躺下都无法做到。 神经极度敏感,房子的隔音却很差,她可以清晰地听到隔壁男女的声音,吵得像两条发.情的狗。 吵闹持续了十几分钟,她终于忍无可忍,随手抓起什么东西,砸到了面前墙上。 “***!骚.叫什么?这辈子没做过爱吗?!两只不要脸的***……”她破口大骂了许久,直到嗓子干疼才停下,身上的疼痛加剧了,但心情却舒畅了许多。 隔壁彻底安静了,她也没了力气,无意识地靠着床板,像喝醉酒似的断了会儿片。 清醒时,生理性的眼泪爬了满脸,凉得快要结冰。 骨头里的痛已经淡了,她尝试着翻身,血流不畅的四肢没有一点力气,活像在腰上绑了个秤砣,把她拽下床去。 床头柜上的零散物件撒了满身满脸,后背磕到尖角上,疼得眼前发黑。 她坐在地上,无助地尖叫。 脸侧狭长的划痕又一次裂开,溢出颗颗血珠,这是几天前,那个男人的原配扇她巴掌时,指甲刮出来的口子。 不过,那女人也没落得什么好。被洛芝兰揪着头发抓得满脸血痕不说,还被她的混蛋丈夫打了几拳。 洛芝兰想着当时的惨状,嘴角流溢残忍的讥笑。 洛川每周来看一次洛芝兰,每周带她去医院做毒.品检测,结果一旦有问题,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关起来。哪怕洛川狠不下心来,总是陪在她身边的那个叫倪青的狼崽子也会代劳。洛芝兰欺软怕硬,不敢再碰那些东西。 第68章 但她总要找个发泄的口子。 洛川说着要她重新开始,可小崽子上下嘴皮一碰,哪里知道其中有多不容易。 她废了十几年,常人的条条大路,哪一条还为自己开着? 洛芝兰再明白不过自己的德性,她压根没想过要洗心革面,在洛川面前装模作样几个小时就能让她憋一肚子气,剩下的时间自然要做点让自己快活的事情。 她只安分了一个星期就又开始四处勾搭男人。 她从前仗着自己年轻漂亮,大把人上赶着追,品味异常挑剔,若长得不好的,连看都不看一眼。 如今年岁上来了,又是落魄时节,便也没了那些讲究,只要勉强看得上眼的,她都愿意试一次。 但是,意外很快出现了。 洛芝兰忽地打了个哆嗦,扫视周遭,那种被人窥探的感觉从未消失——有人在监视她。 她没有精神衰弱,更没有妄想症。一切的起因是两个月前的某天,在医院里,倪青莫名消失了一阵,直到检测结果出来,方才重新回到医院。 也就是那天之后,她在家中走动时,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为了验证,她特地带了个人回家。第二天,那男人就告诉洛芝兰,他老婆发现了他们的关系,要和她分手。 一次或许还是巧合,一模一样的桥段发生第二次时,就一定有蹊跷了。 洛芝兰在家中疯狂地寻找,翻箱倒柜地搜索,连浴室的吊顶都掀开看了,却什么都没发现。 洛芝兰毛骨悚然,想要冲去c市一中,去找洛川,掐住她的脖子,逼问她究竟做了什么。 可就在那时,手机响了,是个未知的来电。 接通电话,里头传来倪青的声音:“洛女士,你好呀。” “你做了什么?你在监视我?你凭什么监视我?!你这是犯法的!我要去告你!”洛芝兰对着电话崩溃大喊,而对面始终冷淡。 “冷静些,你有证据吗?你——能摆脱我吗?” 只这两句,洛芝兰哑火了。 比起憎恶,她更恐惧倪青。神志清醒时,洛芝兰是很敏感的。她从倪青的身上,嗅到了一股被藏得极深的血腥气,像是一种被压抑了的狠劲儿,被温和的外表包裹着,从眼眸的偏光里透出丝丝对社会规则和道德的漠视。 她甚至敢断言,倪青杀过人。 这样的人,从她嘴里说出来的狠话,洛芝兰句句不敢反驳。 “你从前控制洛川的时候,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有这样的遭遇吧。”倪青的语气中甚至带着乖顺的笑意,与她话里的威胁全然相反。 洛芝兰缩起脖子,色厉内荏:“你想做什么?” 对面笑了:“别紧张,我不是你,不会用那些歇斯底里的手段虐待你。” “我打这个电话,不过是想提醒你——别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了。” “那对你不好,也会让洛川难办的。” 她的话出奇地温柔,可洛芝兰丝毫不敢小觑,继续逼问:“你到底想怎样?你说清楚!” 却只听见挂断后的忙音。 洛芝兰坚信倪青的话里还藏着更深的阴谋,但她想不通其中关窍,更不敢再去问她,只能在提心吊胆中,渡过了自己近十年来最老实的一个月。 她仍然会去找床.伴,但是频次减少了许多,也不敢再把人往家里领,只当做一种生活的调剂,以此抵消戒断带来的空虚。 偶尔,洛芝兰的心里会空落落的,好像那段时间的自己过得才像是个人,而之前的那十几年,都不配叫做生活。 她仿佛触摸到了很久以前,早已模糊的记忆里,与洛川的生父共度的时光。 可是时光不会倒流,死人不会复活,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日渐增强的戒断反应时时刻刻提醒她——你早不是二十多岁那个纯洁的洛芝兰了。 也巧,一个星期前发生了一件事,打狗棍一般,将她从重头来过的幻想中彻底砸醒了。 那天,她接受了一个追求了她一个多月的男人,和他一起去了酒店。 没过多久,他老婆来了。就是那个划伤了她脸的疯婆娘。 她口口声声骂洛芝兰不要脸,说她是职业小三,专门勾搭别人老公,诸如此类的,骂得很难听。 可这一次,洛芝兰是无辜的。她的确不知道男人已经结婚了。 说来讽刺,她从前刻意勾搭有妇之夫时,没人找上门来,一朝被冤,却被那疯子带的几个打手按住,险些脱光了丢到大街上示众。 简直像是迟来的报应。 那天晚上,从混乱现场离开后,洛芝兰哭了。不是撒泼,不是发疯,而是清醒地,彻底地,为着自己的从前和未来,痛哭流涕。 直到那时,她才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终归要为自己犯过的错付出代价。 洛芝兰哭了一夜,本以为第二天洛川会照例带她去做检查,倪青会再提醒她一番,不论她们要做什么,至少她不是孤身一人。 可是她们没来。 她等了整整一天,直到太阳下山,也没等见她们。 人总是健忘的,曾经有多恨倪青的监视,如今就有多渴望那个可恶的声音重新出现。她就像个茫然无知的孩子,等着有人站到她面前,告诉她到底该怎么活。 之后的一整个星期,直至今日,洛川和倪青都没有出现。 连她们也抛弃自己了吗?连她们也觉得洛芝兰无药可救了吗? 分明口口声声说着要让她重新做人,事情做到一半,怎么就不见了呢? 还是说……这就是倪青话中未尽的含义?为她打开一扇虚假的窗,让她向外窥探一眼常人的生活,然后残忍地打散,告诉她——你不配变好? 戒断反应越来越严重,脸上的伤口让她不敢出门,一个月来的幻想在寒潮中支离破碎,她在茫然与痛苦中熬过了一个星期。 破碎的希望比从未有过的希望更加尖锐。 她越来越坚信自己的猜测。 胸中弥散的早已不是怀疑,而是确信的痛恨。她恨倪青,恨洛川,她将自己此生所遭受的愚弄和轻视尽数投到她们身上,将她们的抛弃视作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自己一切的恶意归于此处—— 她一定要找到她们,用最极端的方式毁了她们。 如此,给自己的一生报仇。 这样想着,手机忽然亮了。 刺眼的屏幕光一卡一卡地暗下,洛芝兰眯起眼睛,用还在发抖的手指点开锁屏消息,一下一下输入密码。 她被拉进了一个奇怪的群聊,名字是几个符号,不断有人加进来,发的消息是各种数字。 洛芝兰皱眉,以为是谁拉错了人,随手点进聊天信息准备退出。 群成员的头像一冒出来,洛芝兰的手顿住了。 她迟疑着将手指悬停在第一个头像上,点开一看,果然是魏智强。 洛芝兰心里有种诡异的预感,又退出去看群聊,翻到上边,见到一个视频,场景像是一个化工厂,里头的人都穿着全套防护服,带着防毒面具,在冒着白气的池子边搅拌着什么东西。 视频下面,是来自魏智强的一条消息:【出鲜肉,有意私聊】 洛芝兰心中一跳,手机往外一抛,再捡回来时,自己已经被踢出群聊。 方方正正的光线下,洛芝兰的神色从疑惑转向惊讶,而后又变成了讥笑。 她的眼中滑过一丝森然的光,似是游走在沼泽边缘的鳄鱼发现了猎物。 原来,和自己离婚后,他去做了这个啊。 既然被自己发现了,那不出点血,怎么能守得住秘密呢? 洛芝兰哼起了儿时学过的歌谣,盘算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心中前所未有地平静。 而此时此刻,十公里之外,倪青那只连接着监控系统的手机沉睡在江底的淤泥里,随着水流,飘向大海。 第56章 已是后半夜,酒吧的音乐震得人胸闷。 “姐,好久没见你了啊。”梳着背头的调酒师将酒杯推到女人面前,“最近在哪儿发财啊?” 洛芝兰啜一口干马天尼,杜松子的香气在口腔中打转,咽下时,却觉喉咙异常干涩。 放眼望去,周围几乎全是年轻人,那些青春靓丽的面孔让她心生嫉妒,也自惭形秽。 “什么发财,”她讽笑着,“混日子罢了。” 她终究没法抵挡岁月,哪怕五官仍然美丽,爬上眼角的皱纹也在无声地提醒她:你已经不再年轻了。 更别提身体的机能,连一杯不算烈的酒都无法下咽,即将步入中年的心脏也在以加速跳动的方式表达对这吵闹环境的抗议。 她像一只混迹在年轻鸟群中的老鹦鹉,她与这里格格不入。 好在不远处走来了另一个突兀的人,坐到洛芝兰身边,一头花白的头发简直像比她大了一轮。 “一杯金汤力。”魏智强的声音也比从前低了,带着些疲累,更显颓废。 第69章 洛芝兰端着酒杯,内心一下充满了优越感,毫不掩饰笑中的嘲讽。 酒递到手边,魏智强使了个眼色,调酒师识趣地走远。 “看样子,你混得也不怎么样嘛。”洛芝兰呷一口酒,瞄一眼男人粗糙的手指,眯起眼睛。 “彼此彼此。”魏智强端起酒杯,目光滑过洛芝兰脸上的伤痕,“你若过得好,也不会想起我来。” 洛芝兰舔一圈嘴唇,话中带上攻击性:“我再怎么落魄,也不会去做那种勾当。” 她倏然靠近,带着酒味的气息喷在魏智强的脸上:“要是我现在喊一嗓子——你能活过今年吗?” 魏智强面不改色地喝酒,挂着水珠的杯底碰到洛芝兰的鼻尖,光穿过透明的酒液,将女人的脸照得光怪陆离。 “你信不信,”他盯着洛芝兰的眼睛,有恃无恐道,“你会死得比我早。” “敢赌吗?”魏智强看似平和地笑着,羊皮上沾染的一点儒雅气早已消失殆尽,饿狼般的赌徒气质显露无遗,从血肉里透出疯狂来。 洛芝兰的眼神躲了一下,脸上表情凝固在浅笑,捏着杯子的手指根根泛白,仿佛要将细长的杯脚捏碎。 她仰头一下将酒喝尽,扭头高声道:“再来一杯!” 烈酒刺了喉咙,洛芝兰弯下腰,低声咳嗽。 “别喝太猛。”魏智强的手按在她的肩上,姿势暧昧。 洛芝兰猛地挣开他:“别碰我!” 魏智强并不气恼,没再伸手,阴影仍盖在洛芝兰身上。 “其实你我不必剑拔弩张。”他晃着酒杯,一副高位者的淡然姿态,“夫妻一场,虽然分开了,总有情谊在嘛。” 洛芝兰斜睨他,面上流露嫌恶和鄙夷:“哼,别以为在这儿跟我装蒜,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要不是我生了个‘好’女儿,你会找上我?” “这便是你想错了,”魏志强装得无辜,“你这么美,谁看了不心动呢?” 洛芝兰挪开目光,端起第二杯酒,一口喝干,浑身的防备气息依旧浓厚。 “直说吧,”她把酒杯拍到台上,不愿再和此人周旋,“想让我保守秘密,你愿意出什么价?” 魏智强没有立即回答,转而握住了洛芝兰的手,干裂的指腹擦过洛芝兰指关节上的冻疮,越发放肆。 “不着急,夜还长,咱们有大把时间……” “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 洛芝兰大力甩开他,可是心脏忽然跳得很快,好像坐在一辆正从高处坠下的过山车上,浑身汗毛树立,血液加速流淌,她感受到大脑突突地跳动,皮肤不再是皮肤,而像一层水膜,忽而被火灼烧成雾,忽而又凝结成冰。 眼前一切都开始闪烁,魏智强的脸扭曲起来,变成一个亮白的鬼影,而后又换成一丛黑色的灌木,最后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沿着她身体的曲线,一点点攀上高枝。 意识逐渐沦陷,手脚不可控地痉挛,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台前的空酒杯上,附以一句模糊的呓语:“酒里有……什……么……” ———— 天光大亮,像有无数只蜜蜂在耳边围绕,眼皮和心脏跳动的频率完全一致,身上各处的疼痛像一簇簇火苗,要将整个人灼烧成炭。 客房的天花板随着眼睛的聚焦缓慢地漂移,洛芝兰深吸一口气,咬破舌尖,让血腥味催动肌肉的力量,猛然坐起。 她一把攥住床头柜上的玻璃瓶,砸向男人松垮的背影。 瓶子掉在地上,碎片崩了一地。 男人听见动静转头,而洛芝兰已扑上前来,毫不犹豫地踩过地上狼藉,双手掐上他的脖子,张手变爪,指甲根根嵌入他的皮肤。 魏智强的脸上浮现出惊诧,随即却抓住洛芝兰的双手,仿佛没有痛觉般,沿着自己皮肤的纹路斜向下撕开她的爪子,抬腿踹上洛芝兰的腹部。 巨大的力量将洛芝兰的身体完全带离地面,重重跌到一旁。 洛芝兰的指甲缝里嵌满了魏智强的皮肤组织,后腰撞到床角,立即红了大块,然而她完全忘却了疼痛,飞快爬起,又要与魏智强拼命。 这一次,魏智强有了防备,径直挥手扇了她两巴掌,把人推倒在地,身体全部的重量压下去,手掌紧紧扼住洛芝兰的咽喉。 空气飞速减少,洛芝兰的脸色迅速变成青紫,颈椎相互摩擦的声音被骨头传导到鼓膜,魏智强脖子上的血痕不停地往下滴血,流到他狰狞的脸上,简直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无边的恐惧迅速占据了洛芝兰的全部身心,她甚至不敢再睁开眼,连挣扎都变得微弱。 他是真的想杀自己。 … 不知过去了多久,新鲜空气重新涌入喉咙,濒死的感受持续了相当的长度,身体率先被唤醒的却是熟悉而陌生的欲望。 仿佛无数只蚂蚁爬上皮肤,仿佛无数只蜜蜂蛰咬血管,洛芝兰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床上,但这一次她再没了反抗的力量,全部的心力都被用在抵抗对某种东西的渴望。 魏智强的脖子已经包扎好了,他背光站着,伸长手臂搂住了洛芝兰:“现在,学会好好说话了吗?” 洛芝兰浑身都在颤抖,可她完全无法挣脱男人,只能用眼神表达极度的憎恨:“那个调酒师是你的人!你给我吃了什么?!” 魏智强的手贴在洛芝兰赤裸的皮肤上,笑得猥琐:“一些会让你舒服的东西。” “它可比你在t国吸的那些贵得多。” 洛芝兰猛地啐了一口:“滚开!” 魏智强冷哼,手下动作陡然加重:“都到这时候了,再犟下去还有意义吗?” 洛芝兰呼吸一滞,张嘴去咬他的手臂,却被他捏住下巴。 “洛芝兰,别给脸不要脸。” 大脑完全空白,随身体的疼痛一起涌上来的,是无边的绝望。 她忽然笑了起来,和笑声一起溢出来的,还有一串串泪水。 “你杀了我吧。”她的笑声像是从肺里呕出来,声声带血,“杀了我!” 回应她的,是令人胆寒的轻笑:“想死?” “像你这么美的人,我怎么忍心让你死呢?” “我要带你去的,是人间的天堂……” … “我过两天要去做检查。”洛芝兰无力地靠在床头,眼神仍是涣散,“你有办法混过去吗?” “有。” 魏智强伸手摸洛芝兰的脸,后者皱了下眉,却没有躲开。 “但想让我帮忙,你总要付出点代价。” 洛芝兰哼了一声:“我都被你弄成这样了,你还想要什么?” “不不不,这不一样。” “你跟我,那是你自愿的,没法拿出来当筹码。” “如果不想被抓进去,你就得拿出点让我感兴趣的东西。” “别卖关子。” “我要洛川。” 洛芝兰一下推开他,片刻,又在晕眩中躺了回去。 “她早就逃走了,就算你想要,我也给不了你。” “万事都不绝对,她毕竟是你女儿,如果你真的想见她,她怎么会一点面子不给你呢?” 洛芝兰翻了个白眼:“光是一个洛川有什么可怕的,可她身边那个倪青——我可不敢碰她。” “这个你不用怕,我有办法支开她。你要做的,就是把洛川引过来。” “你还想对她做什么?你忘了自己被倪青打进医院的事情了吗?” 提及自己的糗事,魏智强的脸色明显沉了三分,深呼吸一口,才把一年前的耻辱压下。 “不,不是我来。”他拿出一个袋子,交到洛芝兰手上,“你亲自动手。” 洛芝兰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小瓶药剂和一个针管。“这是什么?” “和我给你的是同个东西。只不过,纯度更高。” 洛芝兰的手一抖,药瓶掉回袋子里。 “你让我给我的女儿打这种东西?”她一下跳起来,指着魏智强的鼻子,“你还是人吗?!” 魏智强按下洛芝兰的手,语气平静:“你要真觉得我不是人,早把这东西丢开了。” “你为什么还拿着它?” “我……”洛芝兰后知后觉地把袋子藏到身后,神色闪躲。 窗帘紧闭,昏暗的室内,男人混浊的眼珠格外骇人。 “你生了洛川,把她养大,她却逃得远远的,甚至要把你送进戒.毒所。你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可为什么,你们的生活差得这么多?” “你甘心吗?你不恨她吗?你就不想……让她也尝尝你的痛苦吗?” 洛芝兰攥紧了袋子,手背青筋凸起,显出挣扎。 “还有,你很讨厌那个倪青吧。明明你和洛川才是母女,她却横插一脚,把洛川从你手里夺走不说,还处处要挟你防备你,好像你是什么洪水猛兽,沾上了就要倒霉。” “你就不想知道,如果洛川出了事,倪青会有什么反应?” 第70章 “那种高高在上的家伙,当她发现自己在乎的人被她瞧不起的人毁掉的时候,她还傲得起来吗?” “宝贝儿,咱们骨子里是一种人。我最喜欢看的,就是这些十七八岁的女孩儿痛哭的模样。” “听我的,放手去做吧。” “让那两个孩子,也尝尝绝望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下章高惨预警 第57章 “咳——咳咳咳咳咳!” 倪青松开鼠标,摸摸喉咙给自己顺气,伸手去够桌边的茶杯,一摸,摸到只暖烘烘的手。 洛川笑吟吟坐到她对面,十分自然地端起刚倒的热水,对着水面吹了几下,又试探着喝了一口:“嗯,温度刚好。”然后把杯子递给了倪青。 倪青捂着杯壁,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最后嗓子实在受不了,非常刻意地把杯子转了半圈,喝上了。 “……你家没有第二个杯子了吗?” “有,但我就是想和你用同一个。”洛川坐在桌角,有恃无恐的样子。 “咱们是同一个人,用一个杯子也没什么的吧?”说着,把杯子转回去,故意找到倪青喝过的地方,对倪青眨了下眼。 倪青的嘴角抽搐了一瞬,立刻扭头,把注意力集中回剪辑软件上。 她以前到底为什么会觉得这只洛川纯良的?这分明就是个小无赖啊! 许久没有更新视频了,倪青带上耳机,对着屏幕上自己的脸,思考该怎么处理这段素材。 “剪到哪儿了?”洛川的脑袋打地鼠似的冒出来,倪青一惊,耸起的肩膀撞上了洛川的下巴。 “呃——”洛川捂着下巴,眉头皱得像两条毛毛虫。 倪青眼皮一跳,赶忙站起来捧住她的脸:“咬到舌头了吗?我看看……” 话未说完,嘴唇碰上了一片湿软,再一看,这小坏蛋脸上哪儿还有一点痛苦,全是坏笑。 倪青呆愣了一会儿,在洛川再次欺身上前时抵住她的额头,把人拦在眼前。 “我,呃……你,我们……”倪青的脑中回放着方才那个意外的吻,语言功能短暂宕机。而洛川虽然没法再亲她,手上还是没安分下来,在倪青组织语言的时候,已经悄然攀上了倪青的腰际。 精干的腰身鲜少被她人触及,倪青打了个颤,退了一步:“洛川,你别这样,我害怕……” “哦?你也会害怕?”洛川抱胸,斜睨她,“那你昨天跳河里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呢?” 完,这是要算总账了。 倪青知道自己喜欢回避,洛川也知道,所以一定要逼着她直面问题。 有关两人身份关系的问题昨天晚上被言颜和柳莺打断了,她目前不大愿意想起那个尴尬时刻,但有关跳河的事情,却是不得不回答了。 倪青感觉牙疼,弱弱解释:“那不是……情况紧急嘛……那时候周围一个人没有,救生工具也拿不下来,我要是不下去救蓝映月,她现在都飘到太平洋去了。” “谁说没人的,”洛川白她一眼,“我不是人吗?你但凡喊一声呢?我当时就在公园里,说不定就听见了呢?” 倪青下意识反驳:“可是就算你听见了,那些工具被绑得那么紧,你也扯不下来啊!” “咦?”倪青忽觉不对,“你是怎么把救生圈取下来的?你出门还带剪刀吗?” “没,我是用打火机……”话刚出口,洛川就意识到有问题,音量骤然减小,然而倪青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还有打火机?”倪青瞬间不慌了,反客为主,问话有底气多了,“干嘛用的?” 洛川懊恼甩头,索性认了:“好了我承认,用来抽烟的!” “我昨天刚知道你的事情,心里实在太乱,就想买包烟试一下。” 倪青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但不敢表现出来,只向她摊手:“烟呢?交出来。” “没了。”洛川摊手,主动把口袋翻出来,“我不会抽烟,昨天只吸了一口,被呛到了,就丢掉了。” “真的?”倪青态度放松了些,但没有完全相信她,弯腰翻抽屉。 “你不信我?”洛川在她身后,语气有点委屈。 “倒不是不信,只是——”倪青本只是装装样子,但在推回底层抽屉时,发觉里头东西的移动轨迹不大对劲,伸手往上一摸,果然找到了被胶带粘在抽屉顶板上的一盒烟。 “呵,”倪青冷笑,撕下胶带,手指点洛川额头,“跟我玩这招。” 倪青用拇指弹开烟盒,浓烈的烟叶气味飘了出来。 “你倒会挑,第一次就抽这个,不呛死才怪。” “没收了。”她把烟盒揣进自己兜里,“小孩子别碰这玩意。” 洛川抿唇,似是有话想说。 倪青挑眉,又戳了下洛川的脑袋:“怎么,不服气啊?” “你有多大的愁,非要靠这东西来消?” 倪青的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洛川放开攥住衣角的手,豁出去了一般,眼神陡然变硬:“倪青,我马上十七岁了。” 她拉住倪青的手,执拗地扣住她的手指:“别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 倪青被她话中的冷意惊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想挣开洛川,却也不敢太用力:“你先放开我,冷静点。” “冷静?”洛川冷笑,“我冷静了一个晚上,可是结果呢?要是再冷静下去,我和你就真没机会了!” 她忽然将倪青往前一拉,紧紧抱住她:“倪青,我抽烟是因为放不下你,我放不下我对你的爱!” “我能接受你骗了我整整一年,也能接受你是二十年后的我,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不在乎你杀过谁害过谁,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站在我眼前的这个活生生的人!” “可你呢?你为什么不能放开那些顾虑,把我当做一个真正的人来爱呢?” 她的话像雨点般密集,一瞬间喷发的情绪也如一场暴雨,将倪青淋了个彻底。 倪青叹了口气,没有再用力挣脱,而是抬起手轻抚她的发丝:“因为我今年三十七岁。” “如果我二十岁,或者二十七岁,我或许可以说服自己接受你。” 洛川的手渐渐松了,倪青拨开她,坐回椅子上:“可我三十七岁了。” 她无法直视洛川黯然的眸光,只能将目光投向熄灭的屏幕,凝视自己的脸。 “洛川,我从前一直把我的过去当做秘密,以为不告诉你,我们就能相安无事。” “但我不可能永远瞒着你,我们之间这层窗户纸总有捅破的时候。” “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把一切都说出来,让你知道二十年究竟是个什么概念,至少,让你明白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把那盒烟拿出来,只盯着自己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摩挲。 “过来吧,”她对洛川道,“你不是想抱我吗。” “抱着我,把你的勇气分我一点,让我能把故事讲下去。” “等我说完,你会对我改观的。” … 外头落了小雨,光线黯淡,洛川坐在沙发一角,倪青倚在她的怀里,低声讲述: “我跟魏智强纠缠了两年。十八岁那年春节,我杀了他。” “处理完尸体,我去了d市,在一个夜总会工作。一开始只是服务员,后来,什么都做了。” “这份工作我做到二十岁,之后一个大老板看上了我,他就成了我的金主。” “那个人……有些特殊癖好,很多次,我疼得睡不着觉,只能靠抽烟麻痹大脑。” “现在想想,我上辈子的身体还真是抗造。虽然总是这疼那疼的,但没生过什么大病。”倪青突然打断了叙述,是因为回忆太过沉痛,不得不插一嘴别的让自己短暂清醒过来。 “倪青……”洛川担忧地望着她。 “没事,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倪青轻声笑着,又一次沉入过往。 “一年之后,那个人的产业查出了问题,准备逃往国外,我一直担心魏智强的旧案被翻出来,就跟着他一起走了。” “我在国外呆了三年。那个人想在当地东山再起,需要上下打点。钱色交易,权色交易,钱权交易,诸如此类的。他当时可用的人不多,我被他推了出来,整日和政要权贵周旋。” “哼,天下乌鸦一般黑,那些人,个顶个的混蛋,倒还不如留在国内,坐牢也好枪毙也罢,总好过……”话说到一半,忽然断了,换作一声轻哼,“算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 “那人在国外的发展远不如国内,我觉得他总有一天要垮台,便开始笼络自己的关系,想找个跳板,帮我洗白。” “可惜,不仅没有洗白,反而险些丢了命。” 洛川搭在倪青肩上的手一紧。 “我记得那是一个雪天,和c市黏糊糊的湿雪不一样,是真正的鹅毛大雪。晚上,我忽然收到通知,去城外的一个山庄参加派对。” 第71章 “派对规模不大,除去几个像我一样被叫过来的,都是当地名流,其中,也有我想攀附的那位高官。他很喜欢我,当然,是对小猫小狗的那种喜欢。” “他们玩得很大,各种乱七八糟的违禁药都摆在桌上,我不想碰那些东西,没有参与进去,和高官单独去了楼上的房间。” “他开了一瓶酒,我又和他提起了想跟着他的事情,他答应了,但没能兑现。” “因为那天晚上,他死了。七窍流血,样子挺可怕。” “我吓坏了,想喊救命,但就在那时候,我听见楼下响起了枪声。我不敢出去,躲在床底下,直到一群持枪的黑衣人把我搜了出来。” “他们似乎对我的存在很惊讶,问了我很多问题。我告诉他们我只是被叫来陪酒的,但是他们并不相信,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乎。”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当地一个□□的成员,派对上的人,除了我和那个高官,都被他们杀了。” “他们把我带回车里,在路上对我……”倪青默默咽下了那个词,闭眼调整呼吸。洛川默默握紧她的手,倪青的指尖冷得吓人。 “他们大概以为我这样的人不敢反抗,所以放松了警惕。我找准时间,抢到了一个人别在腰上的枪。” “或许该感谢那位高官,他教我用过枪,我发现自己的枪法相当准。” “我开.枪.杀了三个,开车撞了两个,一路猛踩油门,甩开了他们。最后,车子坠下了山崖,掉进了河里。” “我用尽力气打破车窗逃了出去,但已经没有力气游到岸边,很快晕了过去。” “我以为我会死,可当我醒来时,我躺在病床上。有人在河岸边捡到了我,把我救了回来。” “救我的人是个杀手,代号‘y’,真名叫言颜。” 洛川眼睛一动:“就是……” “对,就是你认识的这个言颜。” “她隶属于一个华人组织,和我的那位金主前后脚离开国内避祸。组织的业务范围很广,但在国外根基未稳,急需扩充人员。言颜收留了我,让我加入了组织,她成了我的师傅。” “她对我很严厉,我完全没有基础,一开始总是被她打得半死,只有练枪的时候会被她夸两句。但我学得很快,不到半年,我就可以独立完成任务,一年以后,我成了组织最优秀的清道夫。” “我和师傅时常一起出任务,我们一起侦查,然后她负责暗杀,我负责清扫现场。虽然很危险,几次差点送命,但那是我十六岁之后,过得最好的一段时间。” “我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过上很久,可是世事总不遂人愿。言颜没有死在任务里,她查到了一桩旧事,被组织处理了,而我为了活下去,出卖了很多想要帮她的人,做了仇人的情妇。” “那一年,我二十六岁。” “之后的十年里,我一直在为组织做事,死在我手上的人……数不清了。 “后来,我年岁大了,不再受宠,他们不再需要我,又因为我知道太多事情,很快把我灭了口。” “好啦,这就是我的故事。”倪青快速眨眼收回眼眶里的泪光,离开洛川的怀抱,嘴角噙笑,“你看,我这个洛川——的确是个坏人吧。” “这样的我,值得你爱吗?” 作者有话说: 注:文中大洛所讲的故事依然不是全部的真相。 第58章 天气晴朗,冬日的太阳斜照在c市多山的大地上,一只飞虫落到行道树的叶子上,投下圆润的影子。 微风吹过,虫子被倾斜的叶片摇落,它在植物上空盘旋一阵,继续向南飞。 虫子看见不远处有一簇开得很艳的水仙花正在摇曳。它振动翅膀,向着花香飞去—— 它振翅,它冲撞,反反复复,可不论怎么努力,它都被一层透明的屏障挡下,无法落到花上。 水仙花香气扑鼻,阳光撒在洛川桌前的米色纸面上,整片的光亮中缺失了一个圆点。 洛川的目光移向前方,见窗外多了一只小虫,嗡嗡地撞着玻璃。 她放下画笔,伸手弹了一下玻璃,小虫受惊,往外飞了一段,没过多久,又开始孜孜不倦地撞击。 洛川不再理会这只注定徒劳无功的小生命,将视线转回手中。 两个消息红点几乎同时浮出,置顶的对话框里,写着【倪青】。 她盯着这两个方块字,犹豫良久,悬停的手指还是没能落下。 倪青……洛川……她在心里默念着两个称呼,时而截然不同,时而融汇合一。就像那人在她记忆中的面容,时而是清晰的下颌线之下棕色的小痣,时而又是圆润的眼睛之上细长的柳叶眉。 她不知到底该怎么思念她爱的那个人了。 细雨犹在耳畔,自己的声音再度回响:“倪青,不,洛川。” “你讨厌过去的自己吗?” 倪青对洛川的问题感到意外:“我怎么可能讨厌——” 洛川打断了她:“我指的不是我,而是你。” “是那个我没有可能成为的,十六到三十六岁的你。” 洛川的眼睛反着浅米色的光,声音像绸缎:“你讨厌她吗?” 雨点打在玻璃上,一颗颗犹如碎钻。倪青沉默良久,点了头。 “或许,”她说道,“我对你的感情,都来源于对过去的恨。” “或许,”她看向洛川,“那不能叫做喜欢,只是因为痛恨不能更改的过去,而产生的一种代偿心理。” “所以这就是我为什么救你,”她说,“我不想看到第二个被我讨厌的洛川,仅此而已。” 倪青的话,字字往她心里扎,像是剖开肺腑,把内里最深的黑暗敞开来看。 但洛川笑了:“倪青,你未免太自大了。” “什么?”倪青惊愕抬眼,仿佛没听懂她的意思。 洛川俯身,手指擦过倪青的脸颊,悬停在她的耳边,暧昧,也疏离。 “你凭什么觉得说出那些之后,我也会讨厌你的过去?” “因为我是另一个你,所以我的情感、我的爱恨就该和你完全一样吗?” “倪青,我们的确是一个人,但从你闯进我人生的那一天起,我们就不再相同了。” “我有我自己的感情,我分得清什么该爱什么该恨,你讨厌的,我未必如此。” “你救了我,你保护我,你教了我那么多东西,因为有你在,我才不用遭受那些厄运。” “你把你的过去视作耻辱,可它组成了你的一部分,如果你没有经历过那些,你不会成为我眼前这个强大的倪青。而我——或许就不会如此爱你。” “可你真的明白钦慕和爱情的区别吗?”倪青的眼眸微微抖动,惶恐不安,“你口中的所谓‘爱情’,真的不是一种慕强心理吗?” “是又如何?”洛川眼中闪烁的与其说是光亮,不如说是偏执的外溢。 “慕强从来不是坏事,因为钦慕你的强大,所以我要追逐你,要贴近你,要了解你,正因如此,我才会爱上你。” “倪青,你可以不接受我的爱,但你不能阻止我爱你。” “我是个人,不是你的某段回忆,我有资格拥有爱情,哪怕是单方面的。” “……不论你怎么想,我都会爱你。” 她这样说着,似乎宽宏大量,似乎真的甘于一场没有结果的单相思,也似乎楚楚可怜,让人不忍心拒绝,乃至产生一种接受她的表白的冲动。 然而这其中究竟几分真几分假?洛川看似卑微的请求之下,真的留出了除接受外的第二条路吗? 旁人不知,倪青怎能看不出自己的心思呢。只是在自私之下,这份情感实在真挚,哪怕是倪青,也只能在九分的动容里,抽出一分的清醒。 幸运,或者说不幸的是,对于拒绝一份感情,一分或十分的清醒都是同一个结果。 “我不能接受你。”她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你太年轻了,洛川。我比你大二十岁,我必须为你的将来考虑。” “你的人生还有太多可能,你都没有跳出去看一眼,去看看外边的世界。你可以遇上形形色色的人,比我好,也比我强的人,而不是仅仅在我这里耽溺。” “我知道你不会放弃,”倪青握住洛川的手,丝毫不带情.欲地摩挲着,“我们是两个犟种,除非自己转过弯来,否则说什么都没有用。” “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只是你人生的一个过客,我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你。当未来某天,你找到那个真正适合你的人时,你会觉得现在对我的感情很傻的。” 洛川没有说话,眼睛里闪烁的光早已黯淡,余下的是悲伤、茫然、执迷,以及诸如此类的情绪混合起来绵延流淌的落寞。 良久,吐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你……不要我了吗?” 第72章 “你怎么能……不要我呢?” 倪青叹了一口气,看着洛川越来越红的眼眶,仿佛听见了她那颗心破碎的声音。 不忍心再说一句重话。 手指触碰到洛川头顶的前一刻,她迟疑了,转而向下,落在她微红的颊边:“我怎么舍得不要你。” “我只是觉得……我不该让你像从前那样继续依赖我。” “洛川,我以前怕你走上我的老路,所以不敢放手,但这是不对的,你得去历练,得自己经受风雨,否则,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眼前人脸逐渐收缩,视线重新聚焦在【倪青】两个字上。 “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洛川默念着不久前倪青的话,忽地,勾起唇角。 压抑的笑声流溢出来,像冬天深山里一条不冻河,流淌着,却冷得彻骨。 “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阳光依旧灿烂,却照不透洛川的眼睛,只在嘴角的沟壑处留下两道阴影,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疯狂。 她没有点开来自倪青的消息,而是向下,落到那个在她的通讯录里空白了近一年的名字上: 【洛芝兰】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洛芝兰白她一眼,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烟盒。 “医院里不许抽烟。”洛川眼疾手快地拿走,态度早不似从前软弱,半点没得商量。 洛芝兰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几秒后,隔着高领毛衣挠了两下脖子,砸回腿上。 洛川心里烦躁,没有再理会她,翘腿坐着,头偏向一边。 “怎么了?”倪青交完了费用,回来时见这两人气氛沉寂,随口问道。 “没事。”洛川摇头,站起来,垂眸对洛芝兰道,“走吧,送你回去。” 洛芝兰抬眼瞟两人,却没有站起,反而靠上椅背,有些倨傲,又有些温吞道:“天都黑了,你们……要不吃个饭再走?” 洛川下意识地寻找倪青的目光,对方却刻意地避开了她。 “你们才是母女。”倪青用微弱的声音对洛川道。 洛川为着这句没什么语气的话打了个哆嗦,想要反驳,却明白她说得没错。 她如此轻易地拆分了倪青和洛川,说出真相的同时,也收回了她带给洛川的底气。 洛川不是不会应对,倪青告诉她的那些她都铭记于心,可是想和做完全是两码事。她习惯了依赖,习惯了转头就能碰上倪青坚实的视线,没有倪青的支持,她寸步难行。 但倪青铁了心要她独立,她没有逃避的余地。 她只能冷着身体,硬着头皮,微笑点头:“好,医院外边有家西餐厅,去那里吧。” 洛芝兰挑了下眉,思考一阵子,点了头。 “等下,”即将走出候诊区时,洛芝兰站住了,“我去趟厕所。” … 洛芝兰关上隔间,掀开衣服,将绑在肚子上的空尿袋撕下。 隔间狭小,尿袋上的塑料件撞在门上,发出一声异响,洛芝兰瞳孔猛缩,屏息呆在原地,确认外边没有动静才暂时放松下来。 她放慢了动作,将已经排空了的尿袋卷好塞到垃圾桶的角落,扯了几张纸覆盖上去,这才松了口气,按下冲水按钮,走了出去。 为了防止自己做尿检时动手脚,那两个小崽子都会在隔间门口盯着,今天,却站在厕所外边,不知在聊些什么。 “恢复了吗?”洛川瞄一眼厕所门,一边防备洛芝兰突然出现,一边问倪青。 “监控恢复了,但是没有断联这段时间的数据。”倪青握着自己和洛芝兰的手机,数据记录的时间直接从24日跳到了今天。 倪青仔细翻看了先前的定位记录,与洛芝兰自己讲述的基本相符。看她脸侧疤痕的恢复程度,应该就是被误会的那天晚上留下的。 洛芝兰没有说谎。但,倪青心中还是留了一份疑心。 “两天而已,应该不会出事吧?”洛川心里惴惴不安,但看最后一段记录,洛芝兰还好端端地在家里呆着,于是勉力说服自己。 倪青不置可否:“多留心吧。”她看出了洛川的不安,声音却带着刻意的疏离。 洛川耳朵动了动,没有因她的语气而神伤,只是点点头,眼睛仍紧盯着倪青的手。毋宁说,紧盯着倪青的手上,洛芝兰的手机屏幕。 不久之前,倪青去交费的时候,洛芝兰忽然要加回洛川的联系方式。先前,为了不让洛芝兰有机会作妖,都是倪青单方面联系她。 洛川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改变,意味着将会有事发生。 但她还是给了。她明明看出了洛芝兰的不自然,甚至已然分辨出了洛芝兰看似平静的话语之下隐藏着的诡异的激情,可她没有戳穿母亲,而是顺着她的意思,给出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那顿饭吃得沉默,三个人的心中各怀鬼胎。 倪青的监控系统让洛芝兰对她单向透明,如果现在她点开洛芝兰的通讯记录,就能发现,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洛川。 但倪青没有看见。 一年的末尾,阳光明媚。倪青早早出了门,只给自己发了条消息,说晚上不回来了。 连句解释都没有。 “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阳光被乌云遮挡,飞虫的嗡鸣被风啸覆盖,洛川的目光流连于来自洛芝兰的两条消息之间,手指缓慢移动,打下一字应答。 “这个问题,很快就要有答案了。” 【芝兰玉树:今天有时间吗?晚上出来吃个饭吧。】 【芝兰玉树: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以前的事情,我欠你一声道歉。】 【demian:好】 第59章 倪青去见了几个人。 几个曾经,或至今仍在靠出卖身体维生的女人。 这并不在倪青原本的计划之内。但洛川的事情给她敲响了警钟——她不能再过多参与洛川的人生。 这并不意味着放手,而是将自己的行动埋进暗处。她想赌一把,快刀斩乱麻地结束魏智强的事情,至少,要为洛川的未来扫清障碍。 魏智强这个人,只要还活着,就是一种隐患。 为了洛川,她必须调整自己的计划,把对魏智强的复仇提到最优先级。至于旁的……总会有别的办法。 手中咖啡冷了又热,对面座位上的面孔换了三番,直到天空趋于灰暗,冬日的太阳斜照进室内,事情也没有向倪青期望的方向迈出一步。 结果令倪青失望,却也在情理之中。 魏智强很谨慎。他是个人渣,聪明的人渣。他贪财好色,追逐刺激,但在踏进倪青的圈套之前,他曾是个冷静克制的猎手。 他有一套挑选猎物的准则,被他看中的女孩们大多孤苦无依,爹不疼娘不爱,或者干脆没有双亲,比如当年的蓝晓枫。 因为没有家庭的庇护,当遭遇此等不幸时,她们会受制于恐惧,没有勇气反抗,也因此更容易被掌控。 但魏智强并不满足于此。当时不敢反抗,不代表以后不会生变,他想要的,是那些女孩完全的诚服。 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她们从被动的受难转变为主动的堕落。 蓝晓枫宁愿选择自杀也没有去指控魏智强,不仅因为胆怯,更是因为她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生活。她要靠出卖身体养活自己和妹妹,她被迫走入那个堕落的世界,至死也没能洗净身上的污秽。 倪青曾和她们不一样。和魏智强纠缠的那两年里,她被那人视作私有物,不论私底下如何放肆,在外人面前都维持着基本的体面。 她明白这一点,是成年后,在夜总会里的日子。 那时,她与那些人的关系已不再是罪犯与受害者,而是买卖双方。 人总是自私,身在其中者,是不会愿意面对自己所谓的“罪孽”的。因为她们认定自己不再是完美的受害者,哪怕刀尖向着的仍是自己,也不再有资格去控诉。 这就是为什么,倪青不愿这么早与她们见面。 没有人会愿意为一场没有定数的指控,揭下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道德面纱。 没有任何添加的黑咖啡苦得吓人,酸涩的味道在舌根打转,倪青放下杯子,等来了今天最后一位客人——唐诗筠。 此时,路上驶过的车辆已陆续打开了车灯,一辆车顶沾着鸟屎的黑车鬼鬼祟祟地滑行,一头扎进路边一个车位里,反复倒车、前进、调整方向、倒车、前进、调整方向……磨磨蹭蹭快十分钟,终于,露了半拉车尾在车位外头,熄火了。 倪青饶有兴趣地看了全程,车门打开的时刻,却是大跌眼镜。 那先伸长一条腿够到路沿才挪下车,像只在海边试探潮水的水鸟一样的家伙,可不就是唐诗筠嘛! 倪青回想起前世一些有关她的事迹,完全无法将脑海里那个做事果决的精英卧底和眼前这个连车都停不好的年轻人重叠起来。 第73章 不由想笑,二十年的时间,真能把人变得面目全非。 唐诗筠的脚步很板正,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她的鞋跟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带着愉悦的韵律感。 “嗯?”旋律骤然停顿,“是你?” 倪青笑着:“唐警官,好久不见。” ———— 咚咚咚…… 敲门,无人应。 吱呀—— 洛川推开了没上锁的大门。 下午时分,屋里已开了灯。穿堂风从身前向身后铺开,洛川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她谨慎向前两步,见玻璃推门后,厨房灶台上正煮着一锅东西,不断外溢的液体扑到炉子口,往上窜出一道道白烟。 洛川没有多想,赶忙跑过去将火关掉。身后传来砰的一声,是大门被风刮上了。 厨房里烟雾弥漫,呛得人嗓子疼。洛川连连咳嗽,抬手打开油烟机。 油烟机不知历经多少个年头,按钮已被厚重的油垢糊住,开关缓慢地弹出,机身像拖拉机一样抖动起来,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动。 就在这巨大的声音里,一个瘦削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向洛川走近。 洛川背对着厨房门,准备拉开窗子让气味散出去,忽地发觉,自己的影子往外扩了一片。 那人的影子狭长,身侧有一块翘起的阴影,似是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洛川开窗的手顿住了,屏住呼吸,在噪声中分辨出一点异响——光脚走路时,皮肤与地板的黏着声。 她缓缓按下窗户把手,将其向外推开。 内外气压差将白烟压出室内,风吹乱了洛川的头发,也将她唇上的血色一点点偷走。 洛川的手冷得快要凝结。全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停止流动,所有的注意力凝聚在一点,心中默数: 三、二、一—— 她抄起手边擀面杖,倏忽转身,向外挥出。 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她打中了来者的手臂。 洛芝兰的脸上现出痛苦神情,她闷哼一声,手中瓶子轰然坠地,玻璃碎片四处飞溅,里面的液体滴落到脚边,刺啦刺啦冒出白泡。 洛川立即反应过来,迅速捂住口鼻退出厨房。倪青教授的格斗技巧发挥了作用,她闪身躲过又一次扑上来的洛芝兰,挥棍挡开她蓄着长指甲的手,被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往大门口跑去。 然而,越是奔跑,血液越是流转,身体越是沉重。头脑越发昏沉,眼前光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去,不过几步功夫,已是完全的黑暗。 她摸到了冰凉的门把手,但大门的重量已成了千斤,她没有力气打开,只能被引力吸着,向下滑落。 喉咙堵塞,呼吸变得微弱,感观不断丧失,洛川几乎感受不到身后门板的凉意,只能在胸膛逐渐贫弱的起伏中,发出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倪……青……” ———— 咣当—— 倪青莫名打了个冷战,手中小勺掉落,白色的袖口溅上几滴棕色污渍。 唐诗筠坐得很直,用神情传达疑问和关切。 倪青擦干手背,淡然道:“刚刚吹了阵冷风。” 唐诗筠抿唇,捏紧了杯子:“我没有想到,会是你。” “你是怎么知道……” 倪青竖起手指置于唇上,目光暗含深意:“我有我的途径,唐警官就别多问了。” “你既然肯来赴这个约,就说明——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这次,唐诗筠没有犹豫:“是,我想把那些人绳之以法。” “你发来的东西我都看过,如果办好了,这会是一件相当轰动的大案。” “但是,那里面涉及的……重要人物太多,办案一定会受到很多阻力。”唐诗筠转向窗外,语气中带着不甘,“能查到什么程度,我不敢保证。” “我明白。”倪青并不意外,“毕竟唐警官的母亲,曾经的c市刑侦队长,也是因为这件事退休的。” “把一生都奉献给公安事业的人,最后却屈服于强权,唐队长应该很不甘心吧。” “你连这个都知道?”唐诗筠诧异,登时对眼前人又多了一分敬意。 倪青浅笑摊手:“我说过,我有我的途径。” 她单手撑着下巴,一张笑颜中存着些狐狸般的狡猾心思:“唐警官,说不定咱们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交集呢。” “像您这样正直优秀的人才,可得保重啊。” ———— 啪! 洛川没有丧失意识。她清醒地感知到巴掌落在脸上的热辣感。粗糙的绳子箍着身体,一圈圈绑在床头,表皮的触感衰微,但深层的痛意仍传到了脑中。 呼吸有些困难,耳鸣不曾停歇,仿佛无数只飞虫在耳边鸣叫,洛川无法甩脱,只能将头倒向另一边,转动眼珠。 然后,撞上了洛芝兰满含恨意的视线。 啪! “小崽子,还敢瞪我?”她反手又打了一巴掌,表情早不似前几日唯唯诺诺,而是完全的放肆与完全的疯狂。 “不是傲吗?不是要管我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狂的起来吗?”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洛川的耳侧流到脖子上,应该是被洛芝兰的指甲划出了血。 如此情形,洛川竟轻笑起来。 “你笑什么?”洛芝兰一把捏住洛川的下巴,力气大到要把她的骨头攥碎。 洛川被迫抬头,一双眼眸沉沉地凝视狰狞的母亲,仍然在笑。 “你到底在笑什么!”洛芝兰像甩开一块烧红的炭一样甩开洛川,暴躁地跺脚,指尖戳到洛川的脸上。 洛川偏过头,努力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充入胸腔,迷药的作用变得微弱,但她仍晕得厉害,说话也变得断续:“我笑的是……我没看错你。” “你果然无药可救。” 太阳完全落山,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遥远的路灯照进洛川的眼里。她抬起头,从脸上流下的血已染红了衣领,看着吓人。 “闭嘴!”洛芝兰被她话中的讥讽激怒,一下扑上来,又给了洛川一巴掌,“你给我搞清楚,现在你是我的阶下囚,不论我做什么,你都没法反抗。” 血腥气冲上了口腔,洛川咽下一口带血丝的唾沫,移动目光,看见洛芝兰的身后,摆在桌上的一瓶药剂。 那一刻,时间凝固。 仿佛身处于一场情绪的风暴之中,像恐惧,像逃避,像期待,像飘然,一切该有不该有的情感被聚集在同一个时间节点上,向外,变成了浑身的颤抖。 她望着那东西,心脏狂跳,像一切猜测得到验证,像一切计划顺利进行,笑容更盛: “你想——毁了我吗?” ———— 走出咖啡厅,天还没暗完。 唐诗筠发动自己的车,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先别走,”听筒里传来倪青的声音,“我们被人盯上了。” 作者有话说: 重申:文中角色行为不代表作者本人三观 第60章 “看你的后视镜。”听筒里灌进了一点杯具碰撞的杂音,衬得倪青的声音更加冷静克制。 “四点钟方向,路边扶着电线杆的男人,腰上挂着一根甩棍。” “八点钟方向,服装店橱窗外的一男一女,女人的皮包里有反光的东西,应该是刀具。” “还有十一点钟方向,那几个蹲在路边的抽烟的年轻人,他们脖子上的纹身很统一,不是普通混混。” 唐诗筠顺着她说的位置看去,发现那些人都不约而同地几次向自己这边投来目光。 她握方向盘的手一紧,不由地压低声音:“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 “不知道。”电话那头传来门铃声,倪青已退回咖啡馆里,冷眼观察那些人的举动,“你先开出车位,动作慢一点,然后往咖啡馆的方向开。” 唐诗筠在听她的话和打电话给局里之间犹豫片刻,咬了下牙,挂上倒档开始挪车。 她谨慎地把转向打得很小,一进一退好几轮,车外侧的轮子仍压在车位线上,而车外那几波人则在此期间已挪动了几回,隐约形成了包抄的态势。 冷汗涂到方向盘上,唐诗筠的手开始打滑,要更大力地捏住,把手指捏得发白,方能不在打方向时脱手。 她今年刚刚毕业,出外勤的次数屈指可数,虽然从小在母亲那儿耳熏目染知道了许多故事,但亲身经历还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有第四拨人。”倪青的语气依旧镇定,说出来的话却使唐诗筠瞳孔抖动,“你的前面有辆省城牌照的黑色越野车,刚刚有两个人上去了。” “现在加快速度。”她对唐诗筠道,“尽快出来,否则那辆车会追上。” 那几个抽烟的混混和挡风玻璃的距离已不足五米,唐诗筠心一横,大幅转动方向,猛踩油门,左侧前轮一下冲上人行道,又迅速切成倒档,往反方向倒了下去。 汽车擦着前面车辆的尾灯和后面车辆的前灯完成了方向调转,唐诗筠吐出一口气,手动打开车门锁,在衣服上蹭掉手汗,踩下油门—— 第74章 发动机轰隆咆哮,以极快的速度弹射出去,一个急刹停在咖啡馆门口。 一个身影箭一般冲出门外,钻进副驾驶。车门砰地关上,紧随其后砸到车窗上的是一根银色的棍子和一块板砖。 车身震动,倪青向后望一眼越来越近的越野车,一挥手:“开车!” 唐诗筠立刻照办,向着前方冲去。 后视镜里,又有两辆白车从某个巷子里钻出来,原本走在路上的三拨人迅速挤上去,和打头的黑车一起追了上来。 唐诗筠全神贯注地盯着道路,眼看不远处绿灯转红,几辆车停在路口挡住去路,心中焦急万分。倪青斜看侧方,脑中飞快闪过这一带街道的布局,喝道:“左转!” 唐诗筠不疑有它,操控车子转了个九十度的大弯,来不及踩刹车,轮胎与水泥路面摩擦,甩出类似漂移的效果,像草原上一只灵活的鼠兔,钻入四通八达的巢穴。 “右转!” “左转!” “左转!” 几个转弯之后,巷子越发狭窄,道上偶尔爆出几个凹坑,把车子颠得像要散架。不断有东西砸到车上,叮铃咣啷地像是在打铁。唐诗筠的虎口已全麻了,但她仍紧握方向盘,不敢减速。 “按喇叭!”倪青忽然喊道,几秒后,车子驶过一片棚户区的入口,与一张惊恐的人脸擦身而过,只差一点便能把人撞飞出去。 身后传来那人骂街的声音,随着追兵的三辆车子飞驰而过,那人的叫骂也被马达的轰鸣覆盖。 道路已狭窄到极点,唐诗筠浑身僵硬,眼睛眨动的频率极低,不时吞咽口水,仅靠机械的动作维持着车速,不敢多做一个动作,只让车子维持着现在的方向,生怕方向盘一扭,就要擦上两侧墙面。 忽然,身后响起了极其刺耳的摩擦声,随后则是响亮的两声碰撞,震得人胸腔胀痛。 “别回头,”唐诗筠下意识想看后面情况,倪青则伸手抬高了后视镜的位置,“继续向前,马上就是大路了!” 她一下惊觉,眼见前方路中一排绿化带越来越近,赶忙沉下心,目不转睛地盯着坑洼路面。 很快,车轮驶上铺装路面,很快,一个转弯之后,宽敞的四车道展现在面前,再往车左侧瞄,竟已到了江边。 身后很久没有追兵的动静,唐诗筠这才敢松下一直紧绷着的两条手臂,将满是冷汗的后背缓缓贴上椅背。 而直到这时,倪青也没有放松下来。她警惕地盯着两侧车流,目光如翱翔的鹰隼,仿佛能把车窗刺穿,分出里头人物的子丑寅卯。 见她如此模样,唐诗筠的心也随之揪起:“还有人跟着吗?” 倪青没有立刻回答,极其详尽地环视一周,而后缓缓坐回去,摇头:“暂时没有了。” 唐诗筠这才敢喘大气,松开一只手,在空中甩了甩酸痛的指头。 “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前面红灯,唐诗筠停车拉手刹,问倪青,“是因为今天的事情吗?” 倪青捏着下巴,未置可否。 “可是,我们是昨晚才联系上的,我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这件事。”唐诗筠紧皱眉头,“连我妈都不知道,那些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倪青脑中闪过一些碎片思绪,刚想将它们组合成句,绿灯亮了,唐诗筠一个大转弯掉了个头。 “你要去哪儿?”倪青眼皮一跳。 “回局里。”唐诗筠答道,“我车上有行车记录仪,他们这已经算是袭警了!” 车身转动,对面一盏车灯刺进倪青的眼中,点亮了她的脑海,将她带回阳光明媚的下午。 下午所见的几个女人的神态在脑中飞速闪过,她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表情,所有能被记住的细节如同纷飞的纸片散开来,倪青身处其中,将它们一一掠过,终于,瞄中了其中一人手上闪烁的戒指—— “不对!”倪青惊叫道,“他们不是冲着你来的!” 车速骤减,倪青往前一冲,口袋里的手机掉落,滚到脚下。 她慌忙捡起它,用轻微颤抖的手指打开它,口中念念有词:“那个戒指,那个戒指是他,是魏智强送给……” 倪青的话在她几乎停滞的呼吸中戛然而止,浑身肌肉在此刻猛烈收缩,一股针扎般的电流自脚底传到发尾,凝固了的身体里,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皮——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不论如何眨眼,所见的画面都没有变化。 天黑了,路灯亮了,手机屏幕上,两个代表被监控的红点完全重叠,而地点就在—— “西城区下桥南路16弄!”倪青失声喊道。 “什么?”唐诗筠茫然。 “西城区下桥南路16弄!”倪青又重复了一遍,“快去这里,越快越好!” 唐诗筠看见她一双亮得发红的眸子,像被皮筋弹了一下一样,心中一惊,连忙按照她说的位置走,同时追问道:“那里怎么了?” 倪青的额头爆起了青筋,上下牙齿开始打颤,她用尽自己的克制力,牙缝里挤出一句答话:“她有危险……” “她是谁?” “她是——” 心脏像被掏空,喉咙像堵住一样说不出话来,倪青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心中剩余的只有无尽扩散的恐惧,和无穷的懊恼。 她张嘴急促呼吸,耳畔已传不进任何声音,只有自己慌乱的心声仍在回荡: 我明明已经关掉了对洛川的追踪,是谁打开的?是洛川吗?她为什么要打开?她想让我看什么?她想做什么? 她去见了洛芝兰……她为什么要单独去见她? 对了,摄像头!我可以调动她们手机的录像权限! 心跳声剧烈如鼓,倪青的手指已僵得像冰柱,每一寸的移动都比平时艰难数倍。她早已顾不上身边人的警察身份,径直打开了洛芝兰的录像监控。 满屏黑暗,几秒之后,出现了一个声音。 是洛川。 “她是——我爱的人。” —— 胸口的内口袋里,一块长方形物体正在发热,驱散了傍晚的寒凉。 “你去见过魏智强了吧。”洛川的语气不带有一点惊慌,仿佛只是在和母亲拉家常,“那东西是他给你的?” 洛芝兰没有看见她想要的恐惧画面,气得直咬牙,眼里充满了血丝。 “是!”她一把攥住瓶子,厉声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吧,我告诉你,这是好东西,能让你上天堂的好东西!” 洛川象征性地缩了下腿,平淡地报出几个名字:“海.洛因、可.卡因、冰.毒、吗.啡……是哪一个?” “懂得还真多啊!”洛芝兰上前掐住了她的喉咙,脸上神情癫狂,“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喉头剧痛,洛川的脸涨得通红,艰难地吐字:“你,替我……试,过了……吗?” 话音未落,洛芝兰松开洛川,狂笑起来。 转而,又露出一些令人胆寒的悲悯:“孩子,我的孩子,你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我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吗?你过得这么快活,有想过你的亲妈还在地狱里受苦吗?” 她对着洛川说话,可目光并没有看向她,而是紧盯手边的药瓶。 “我叫不醒你。你若觉得你在地狱,便是吧。”洛川咳嗽几声,盯着她,低声道。 “我曾想过要救你,可对你来说,疯了或许比醒着要好。” “对我……也是一样。”她的声音微不可闻,并非说给洛芝兰听,“再不疯一次,我就真的……要醒了。” “没关系的,你怎么看我都没关系的!”洛芝兰也根本不听洛川的话,她咧嘴笑着,将药瓶捧在掌心,“我找到了天堂,我自己找到的,不需要你们假惺惺地帮我,我自己就能去天堂啊!” 她走上前去,轻柔地抚摸洛川的脸,抚过那红肿的伤口,半干的血沾了满手:“洛川,妈妈的小川,你抛弃了妈妈,但妈妈不会恨你的,妈妈爱你,妈妈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小川,你会满足妈妈的愿望的,对吗?” “小川,妈妈的女儿,我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我们应该有同样的命运,不是吗?” “还记得那天晚上吗,我把你藏在衣柜里,我救了你。我救了你,自己却进了地狱。可我不后悔,因为我这辈子,唯一爱的人就是你呀。” “现在,轮到你报答我,救我一次了——乖乖的,打了这一针,咱们的恩怨就能一笔勾销了。” 虎牙划破了口腔内壁,铁锈味充满了口腔,洛川仰头看着冰冷黑暗的天花板,闭上眼睛。 “你知道天堂是什么样子吗,马上,马上你就知道了……” 洛川听见自己血液汩汩的流淌声,听见洛芝兰越发兴奋的呼吸声,听见药瓶被打开,听见针管被拆开—— 砰! 大门被踹开。 洛川睁开了眼睛。 第75章 “妈妈,你听见了吗?” 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后,传来了身体砸在地板上的闷声。 “那个真正爱我的人,我找到了。” 第61章 “别动!我是西城区刑侦大队的!”唐诗筠把洛芝兰从地上拉起来,反扣双手,带出房间。 洛芝兰被倪青踢中腹部,又向后撞上桌子,撞倒了一片东西,手里的针管和药剂瓶也飞了出去。 她虽晕头转向,却还没放弃反抗,张牙舞爪地要往洛川的方向扑,被唐诗筠大力按在沙发上,手脚都被控制住,才老实了一点,但嘴里仍不干净,一个劲地叫骂。 房间里,灯已打开,倪青低着头解开洛川身上的束缚,目光擦过她脖子上的血迹,手像触电一般猛然弹开,花了好些时间才将颤抖的手指重新放回绳结上。 “倪青……”洛川目光灼灼,一解开绳索,便迫不及待地抱住了她。 “倪青,你来了。”她跪在床上,脸埋进对方被风吹得冷彻的前襟,语气缱绻,“你救了我,你又救了我一次。” 可是,倪青没有回抱住她,反而把洛川的双臂从身上撕下,毫不犹豫地推开她。 重心不稳,洛川被迫向后撑住身体,眨眼间,撞见了倪青冷得快要结冰的面容。 只一眼,便浇透了洛川心头的热忱。 “倪青……”她伸手去拉眼前人的衣角,声音里已染着点怯意,她红了眼角,想要说点什么挽留她。 倪青一言不发,脸上表情并非淡漠,而是被藏匿于冷眼之下的盛怒,连自带弧度的嘴角都被压平,通身气场写着排斥,像极寒之地一座危险的活火山,不知何时就要爆发。 她甚至没有再看洛川一眼,转身时拂起的衣角仿佛都带着愠怒。 见到她这副模样,洛川彻底慌了。自己的那点谋划在倪青面前等同于无,她已看透了自己拙劣的表演,知晓了自己的心思,她是真的……生气了。 “倪青!”洛川的眼里只剩下倪青的身形,她光脚踩在糟乱的地板上,追逐她的背影。 倪青在门口站住了,眼前,洛芝兰睁大眼睛瞪着倪青,嗓子早已哑了,却未曾停止叫骂。而身后,洛川已追上了她,极其卑微地勾住她的手指,哪怕没有回头,也能想见对方脸上浓重的怯弱与感伤。 这一刻,倪青发觉自己全身的感观正在扩大,身边一切的变化,哪怕是一次呼吸,一次触碰,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大到她难以忍受。 被强行按捺的情绪迅速突破,如同汹涌的岩浆,将皮肤灼得滚烫。 她抬起手臂,握住门把,然后,深吸一口气,低声骂了一句—— 房门被拍上时带起的风掀起了倪青的发丝,而她没有时间撩开它,让这缕碎发随自己的嘴唇一起,压到了洛川的唇上。 这几乎不能称之为吻。 她的动作凶猛放肆,她抱着她的洛川,像是要把这人的骨血通通碾碎,再一点点吞进自己的体内,要把洛川这个人的全部掠夺殆尽,要让她的唇,她的舌,她的齿,她一切可以啃噬可以吞没的东西,全部归属于自己。 她在洛川的齿间肆意地侵略,她尝到了血的味道,腥甜的铁锈气顺着她毫不留情的吮吸涌进了自己的喉咙。她像一头野兽般索取,给予她暴风一般的征服,没有丝毫怜惜。 她听见洛川破碎的呻.吟,感受到手中皮肤异于常人的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的却是自己的心。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她感受到了洛川的回应,她在痛苦中回应自己,每一次抚摸,每一个呼吸,每一个浅吻都在极力地迎合,她的泪与自己的泪融到一起,她的血与自己的血汇在一处,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哀伤,而在哀伤之后,分明是欲.望。 时光颠倒,日月停转,世间万物都在坍塌,仅有眼前这个人是真实的□□。 怒气逐渐被欲.望抵消,与两种极端的混乱一起诞生的,是清醒。 刺耳的警笛声越来越近,双目重新聚焦时,她听见了自己的哭声。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倪青的泪流进嘴里,咸得发苦。 洛川的唇上滚了一颗血珠,与笑容一同滴落:“留住你。” ———— 警笛声直刺耳膜,之后,又是一连串的问询,倪青觉得自己成了一根长在淤泥里的水草,被浪刮得东倒西歪,脑子也搅得混乱。 回到家时,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之下,倪青瘫倒在了冰凉的地上。 有只手一直握着她。生怕她消失了似的,怎么也不肯放。 “闯进屋里的时候,我很想杀了她。”倪青摩挲着洛川的手腕上,被绳索勒过的红痕。 轻微的痛感绵延,洛川却没有躲开。她甘于这种惩罚似的爱抚,与她并肩躺下,凝望她的侧颜:“你已经杀过一次了,不是吗。” 倪青轻哼一声,抬了下眼皮,又落了回去:“我没和你提过这段故事。” “看来我猜对了。” 倪青闭了眼,偏过头,目光落在洛川的唇上:“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你会怎么办?” 她的手贴在洛川的颊侧,已经凝固了的伤口上,缓慢地、毫不顾惜地按了下去:“真的让她毁了你?” 血珠颗颗渗出,疼痛传入大脑,洛川反倒笑了:“是啊。” 她的脸上洋溢着残忍的兴奋,鼻尖擦过倪青的手掌,湿润的唇吻上她沾血的手指,暧昧地吮吸:“要真是如此,你又该怎么办?” 倪青的眼里填满偏执,嘴角勾起,却不带有笑意:“杀了她,然后,杀了你。” 洛川的舌尖与倪青的指尖相碰,各自带去一阵战栗。 “那样,你这辈子也就毁了。”洛川低声念着,不像后怕,倒是窃喜。 “这不就是你想看的吗?”倪青的目光宛若一场解剖,剜了洛川的心,“你早料到了一切,你知道洛芝兰不安好心,所以你提前打开了我的监视,把所有权限都开放给我。你主动赴约,就是要用这场自毁来逼我做出选择——” “要么,我们一起得救,要么,一起毁灭。” “洛川,你好狠的心啊。这种拿自己的命当赌注的局,你都敢做?” 倪青的语气分明是冷的,洛川却露出了餍足的笑容:“可结果是,我赢了。” “你救了我,而且没有离开我。” “倪青,你看清了吧,你付出一切去呵护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在乎自己的未来,不在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你给我的前程我不要,你做的筹划我也不关心,我把我和你的前途压上赌桌,只为了——赢得你的一句接受。” “倪青,我是天生的坏坯,我自私自利,我毫无顾忌,我会不择手段地得到我想要的,哪怕代价是你我的全部。” “倪青,你要管我一辈子,要时时刻刻拉住我的恶意,否则,我一定会做出更疯狂的事情,哪怕是死了,也要永远缠着你。” 倪青凝视洛川的眼睛,明亮如星,深沉如夜。仿佛人世间所有的放荡与纯洁集于一身,仿佛魔鬼与天使一齐降临,她在洛川的脸上看见了过去二十年里自己的影子,又在眨眼间,变回了真切的少年。 她该厌她,该恨她,该将被愚弄被算计的愤怒尽数发泄出来,可当见到这张属于自己的脸,当听见她剖白心迹,把自己的恶意一一罗列,毫不保留地展开在眼前时,倪青的心又是迷乱而乐于沉沦的。 说到底,她们都是洛川。她的情感,她的恶念,她的残忍,自己难道就没有吗? 她们是一对扎根在腐殖里的并蒂莲,纵使花开得再艳,根里也是一样的黑。若要生生分成两半,无非是各自流脓。 要挟也好,陈情也罢,这道理,洛川看得太清。 “你真是疯了。”倪青慢慢说道。 “但或许……”她的手插进洛川的发间,探身,燥热的唇衔住了洛川的耳垂,“我也是疯的。” …… …… “等等等等等等!”倪青慌忙站起来,拢住前襟,连连后退跳到墙边,面带惊慌,“我们,我们不能这样。” 洛川的头发完全乱了,倪青留在她身上的温度飞速散去,她愣了一会儿,缓缓坐起来。 “为什么?”她的衣服皱得不成样子,半截腰身露在外面,比别处的皮肤红上许多。 “你不愿意吗?”洛川的脸颊上晕着两团绯红,而两弯眉毛已耷拉下来,散发着浓郁的幽怨。 “没有!”倪青条件反射式地脱口而出。 洛川迟钝歪头,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 倪青被她看得浑身发冷,单手把胸前扣子扣紧,又伸手摸了下自己脖子上的红痕,脑中闪过刚才几个碎片画面,不由缩了一下,一步一顿地挪回了洛川身边。 她身体里的热意还没散,连拉洛川的手都只敢用指尖,生怕碰多了,自己又要失去理智。 这哪里是十七岁的自己,分明是魅魔! 第76章 “洛川,”倪青看着魅魔小姐,在对方水润眼睛的注视下,半边身子都软得像泥,只一张嘴还在僵硬地说话,“洛川,你还太小了。” “我我我没有把你当小孩的意思!”她下意识地补充,生怕这小心眼的家伙又要记仇。 “只是……”她犹豫片刻,而后壮士断腕一般猛拍大腿,“好啦,我承认,我对未成年人下不去手!” 洛川呆了一下,眼睛睁圆了,随即忍俊不禁,抿唇憋笑。 她转了一圈眼珠,目光悄悄顺着倪青的脸滑落下去:“那换成我来——” 倪青一眼就知道她心里憋的什么话,双手护在自己胸前:“也不行!” 洛川的唇角垮了下来,撅起嘴:“没得商量吗?” “没得商量!” 洛川思考了一会儿,抬手开始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冷不丁又冒出一句:“我可以提前想好成年礼物吗?” 倪青被这小家伙昭然若揭的心思弄得哭笑不得,却也没拒绝:“只要那时候,你还想要。” 话音刚落,脸边吧嗒落了个吻。 “拉勾。”狡猾的小狐狸像没事人似的退了回去,只向她伸出小指,好像刚才那个突袭的吻是倪青的幻觉似的。 倪青憋了口气,也伸出小指与她勾在一起,要碰大拇指盖章时,却突然欺身,亲了小坏蛋的唇。 第62章 夜色朦胧,月光漏进窗帘缝里,落下狭长的一线天。 小小的房间里,两个洛川抵足而眠。 “我这些天总梦到过去。”夜已深了,倪青却没有困意。 “都是我十几岁时候的事情,梦得很乱,前一秒还在学校里做题,下一秒,手里的笔就成了碎酒杯。” “你说,这算不算是某种征兆?”倪青侧躺着,不再去碰洛川受了伤的手腕,而是掰着她的手指头,像是在盘串。 “或许吧。”洛川任由她摆弄,脸侧的伤口上贴了个创口贴,头发刚刚洗过,发尾还有点湿润,刺得人心痒。“或许冥冥之中,老天在用梦暗示你,将有变故发生。” 倪青失笑:“这暗示也太隐蔽了。要不是今天的事情,我都想不起来。” “洛川。”洛川忽然改了口。 “嗯?”倪青并不像先前那样抵触,应得很平静。 “洛川。”她又唤了几声,“洛川,我的洛川。” “哎。”倪青笑着,“我是你的洛川。” “二十年后的我,长什么样子呢?” 倪青仔细回忆:“嗯……比现在要瘦,更白,是那种不晒太阳的病态的白。脸更尖些,皮肤没有现在嫩了,眼睛也没有现在亮。” “嗯……想象不出来。” “没关系,反正你也会长到那么大的。到时候,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万一我以后长得和你不一样呢?” “那就不一样呗。你就是你,没必要每个阶段都和我一模一样。”倪青把洛川的手指攥在掌心。“我们都是洛川,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洛川。我这只蝴蝶掀起的飓风,足够把你的人生改得天翻地覆了。” “……倪青。” “怎么又叫回来了?”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变成倪青?你的世界里,有倪青这个人吗?” “没有。”倪青把洛川的手拉到自己的唇边,“在我的世界里,倪家两口子没有子女。他们在十年后有一场无妄之灾,我帮了他们一次,除此之外,我上辈子没再见过他们。” “我有一个想法,或许有些荒谬。” “说吧,再荒谬,能荒谬过我重生这件事吗?” 洛川沉下身子,吸了口气:“倪青,你不是借了谁的身体还魂,而是转世成了真正的倪青。你以高芳芳和倪建华的孩子的身份降生在我的世界里。只是中间出了些差错,导致你出现的时间晚了十几年,你的记忆也没有被抹除。你一直认为你是洛川,但其实,你也是倪青。” 倪青花了一些时间消化洛川的话:“这个猜测——确实很荒谬。” “但也很合理,不是吗?” “……嗯。这样,就能解释倪青这个人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记录了——因为直到我来到这个世界,倪青才开始存在。” “没想到啊,”倪青凝望一线月色,“管转世投胎的也是个草台班子。” 洛川搂住倪青,脸颊靠在她的肩头:“那等这辈子过完了,咱们一起去讨个说法。” 倪青抚摸她柔顺的发丝:“嗯,一起去找阎王爷。” 洛川笑了起来,浑身抖了几下,紊乱的气息洒在倪青身上,像落了几片红叶。 她笑完了,把倪青搂得更紧了。 “倪青,你杀的第一个人不是魏智强,是洛芝兰,对吗?”她忽然问道,声音闷闷的,带着点鼻音。 倪青把手搭在洛川的背上,长叹了一口:“嗯。” “我猜也是。你上次说自己的过去的时候,完全没有提到她。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给你添更多麻烦。” “你还猜出了什么?” “我猜——那是个意外。你们应该起了争执,就像今天我和她一样,她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或是做了些伤害你的事情,你气急了,于是一时冲动,杀了她。” “还有吗?” “还有,她死后,你得处理她的尸体。那时候,你们还和魏智强住在一起,你向他求助,他同意了。在家里处理尸体很难不被发现,最好的办法是去野外抛尸。” “……继续吧。” “倪青,你的手在抖。” “没关系。你知道的,我,我们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 肩上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一片唇瓣落在了倪青颈侧的小痣上,潮湿柔软,像是安抚。 “魏智强力气大,他可以帮你完成毁尸灭迹。但从始至终,你的目的都不只是抛尸。” “你和那个人纠缠了两年,你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你想摆脱他,彻底地摆脱他。” “所以,你借着处理洛芝兰尸体的机会,杀了魏智强。” 倪青的手抖变成了寒噤。 “是在河边吗?”洛川没有抬头,但她感受到了倪青的颤抖,像是回忆不愉快过往的痛苦,也像是……计划达成后的回味。 “洛川。”倪青的笑容印在洛川的手背,“如果推理出这些的人不是你,我会灭口。” “我说对了多少?” “几乎全部。只有最后的位置——那是一个废弃水库。 “我把他们的尸体绑在汽车座椅上,然后,把车沉进了水底。” “几年后,那个水库被重新开发,施工队在清淤时发现了已经白骨化的尸体。那时的我已在国外,案子最终成了悬案,直至我死时,仍未重见天日。” 她平静地讲述着犯罪,而作为聆听者的洛川却没有一点恐惧,反而,发出喟叹。 “幸好,”她的脸埋进倪青的颈窝,“幸好这些事情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我的想象,只是想象。” 倪青动容于她话中的柔软,又在下一刻警觉:“你想象过什么?” “和你做的一样。”洛川答得干脆,却使倪青皱起眉头。 “洛川……”她眨眼的频率加快了,心里思绪万千,不知该先说哪句。 “怎么,又对我幻灭了吗?”洛川轻笑着。 “倪青,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你大概对十六岁的自己没有多少印象吧。要不然,你一开始也不会把我当做什么纯洁小白花。” “洛川。”倪青料到了她接下去的话,想要打断却不成。 “让我说下去吧,倪青。”洛川说得很轻很快,“对你来说,这些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但对于我,才过去了不到一年。我若现在不提,等以后情绪淡了,或许就没胆子说出口了。” 倪青闭上眼,没再拦她。 哪怕她深知,洛川接下去要说的话,是源自她们内心,最深的阴暗面。 “下雪那天,我的确发烧了,但我没被烧糊涂。从始至终,我都是清醒的。” “我很早就知道魏智强不对劲,我能感觉出他看我的眼神里,那种……让人恶寒的东西。” “我本可以反抗,虽然很难,但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逃开的。” “但我没有。我接受了他对我的示好,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半年。” “说懦弱也好,短视也罢,我太想要一个优渥的环境了,只要能让我的生活看上去好些,哪怕明知那是诱饵我也愿意去够一下。” “我不是不害怕,我很焦虑,我不知道他要对我做到什么地步,但我掰着指头数着那天的到来。” “我做了十几年的好孩子,我受够了。我忍够了洛芝兰的疯狂,看够了别人知道我身世时那种怜悯的表情。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恶意的世界里,魏智强的出现是个意外,但就算没有他,我也未必能好好长大。” 第77章 “我不想拖着所谓的纯洁,顶着一张空空的皮囊活着,旁人眼中的美好在我这儿不过是一层虚假的伪装。我受够了,也活够了,我看不见希望,也不想遇见什么救赎。我只想放纵一次,去看看恶的世界,我想知道当一张纸被染黑,它能脏到什么地步。” “倪青,如果你没有出现,这一定会是我的选择。” “当时的我不知道你的存在,我不可能想象出你独自经历的二十年。我现在知道自己有多天真多可笑了,但那是因为我心疼你的遭遇,而不是心疼我自己。” “倪青,我们都是洛川,你应该明白,我们的自厌自弃重到了什么程度。生命对我们来说从来不是需要珍惜的东西,而是生来就背负的折磨和永远甩不掉的绝望。” “但只有当另一个自己出现时,我们才能看得清楚,才能发现,原来这是不对的,原来,生活也是可以变好的。” “倪青,你救了我两次,不仅从魏智强和洛芝兰那里救出我,也从我自己的手里。” “你从那个讨厌自己的洛川手里,救出了爱你的洛川。” 洛川的唇瓣贴着倪青的颈侧,两人的脉搏跳得同一,靠得极近的胸膛一起一伏,一字一句如同银针,以血为线,串起了她们的心。 “只是倪青,你撒谎了。”洛川的声音低弱地几乎成了气声,“至少,是刻意隐瞒了一些事情。” “因为在我的计划里——我没打算活过十八岁。不论过程如何改变,不论我有没有杀死洛芝兰,故事的收尾,一定会是我的死亡。” “倪青,你就是想起了这一点,刚刚才不愿意和我……吧?” “你怕如果我们真的做到那一步,我心里唯一的欲望被满足了,就要毫无牵挂地离开你了。” 倪青的手指一动,洛川紧接着说道:“其实你不用这样,我想要的不是肉.体的欲.望,而是你这个人。” “何况,我们拉过勾的,我不会食言。我只是好奇而已——” “倪青,洛川,被你略去不提的十六到十八岁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转了念头,放弃了杀死自己,继续活下去?” “现在的我靠对你的感情活着,那过去的你——靠什么活到三十六岁?” 头顶空调呼呼吹着暖风,一只蝙蝠尖叫着飞过窗外,世界并不安静,安静的是两人间,相对无言的沉默。 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洛川以为身边人已进入睡眠。 她尝试着起身,然后感受到了倪青向下的牵引。 倪青的眼睛半闭着,看不清情绪,洛川靠在她的胸口,聆听她沉重的心跳。 “靠贪婪。”倪青的声音从两个方向传进了耳中,不仅扩在空气里,也沿着她的骨头、她的皮肉,在她的胸腔里起了回音。 “两年时间,我学会了贪婪。” “那天,看着车子慢慢沉入水底,我的脑子里滚了一圈走马灯,短暂到只有几秒。我的世界实在太小了,我还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没享受过。十八年的人生,能被记住的东西少的可怕。” “我自厌自弃,我自甘堕落,但同时,我也争强好胜。我不甘心就这样死了,等哪天有人想起我,只觉得我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 “所以,我活了下来,不择手段地活,哪怕是爬也要爬上去,不知不觉,就过了好多年。” “那二十年里,我拥有过很多,但失去的更多。我像片浮萍一样起起伏伏,到后来,几乎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活着,只靠着一股子倔强撑着走下去。” “贪婪的尽头是虚无,我觍着脸活到三十多岁,还是什么都没能留住,若有人提起我,大概除了唾骂,就是唏嘘。” “我此生潦草荒唐,唯一的幸运就是收获了你,我的洛川。” “我这个不值得被爱的人,竟拥有了世界上最完美的感情。” 第63章 旭日东升,橙色的朝阳覆盖了朦胧的大地,如同一只巨大的橘猫,一点点啃掉棉花糖一般的白雾。 邻家早睡早起的小狗汪汪喊了几嗓,后头弄堂里不知谁家养的大鹅昂昂地叫着,屋里闹钟足足响了五遍,床上两个懒虫才动作整齐地把脑袋从被窝里拔出来。 “几点了?”倪青迷迷糊糊睁开一条缝,又被手机屏幕的光亮刺地闭了回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七点二十。”洛川瞄了眼时间,含含糊糊地念出来,又把手机拍回去,顺势伸了个懒腰。 “还早。”倪青的脑袋又砸回枕头上,双眼闭得安详,“再睡会儿。” “嗯。”洛川把两条胳膊缩回被子底下,整个人丝滑地落回原本躺着的位置,翘起一条腿,蹭暖水袋似的摩挲倪青暖和的小腿。 表明身份前,两人还有点边界感,一直都是分两床被子睡的,如今,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便也随心所欲了。 盖同一条被子还更暖和呢!倪青如是想道。 如果忽略洛川睡得滚来滚去动手动脚还要抢被子的缺点的话。 倪青被她蹭得痒痒,缩腿往床外侧躲,然后,惊恐睁眼:“今天,是星期几来着?!” “!!!” … 匆匆赶到学校的时候,早读已经结束了。上第一节课的柳莺站在讲台上,冷冷盯着两个鬼鬼祟祟从后门溜进来的家伙,手里的粉笔咔嚓断成了两截。 柳莺上课时严肃得可怕,不许任何人打搅,倪青都不敢接她的死亡凝视,一直低着头,在自己桌上叠得老高的书堆里翻找要用的课本。 正找得起劲呢,胳膊忽然被戳了一下,转头,洛川把自己的课本推到两人课桌中间,用气声说:“你课本在家里。” 倪青恍然,她之前住院,洛川帮她把作业和用得上的课本都打包搬回家了,上周又是救蓝映月又是救洛川的,早把上学抛到天边去了,哪里还记得什么课本不课本的事情。 “怪不得我书包重量不对,感情里边就装了个笔袋。”她嘟囔着,把干瘪的书包挂到椅背上。 倪青把凳子往洛川那边挪了挪,脑袋和她凑得很近,借着前排文雅背影的遮挡,假装按书页的样子,悄悄把手合在了洛川的手背上。“你怎么没提醒我啊?” “因为我也忘了。” 洛川右手抄黑板笔记,和倪青搭在一起的左手俏皮地翘了手指,圆润的指尖滑过倪青的掌纹,滑得人心痒痒。 倪青心猿意马,哪里还能听进去课,只想蜷起手指,把那挑逗的指头拢进自己的掌心,一根根仔细涂上湿润的乳霜,染上馥郁的玫瑰香气。 正这样遐想着,耳朵忽地捕捉到一点细微的破风声,子弹般朝着自己这边飞来。倪青眼疾手快抬起手,时机不早不晚,正好将一个白色的圆柱状物体拦在了掌中。 打开一看,是个粉笔头。抬头一看,是面色不善的柳莺。 “倪青,起来说一下你对这句话的理解。”她手头的不锈钢教鞭已经展开了一米长,戳在幻灯片上,把幕布怼得凹出个坑。 洛川欲盖弥彰似的迅速抽回了左手,倪青拖拖拉拉地站起来,表面强装镇定,其实正在飞速浏览幻灯片上的内容。 倪青直到现在才知道这节课讲的是《论语》,而柳莺指着的是这一句:【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柳莺上课鲜少点名,班里一群人头齐刷刷地转到倪青这边,顿感压力颇大。 “呃,这句话……”倪青努力组织语言,觉得每个字都和自己隔着一条通天河,难以捉摸。 “这句话里,曾皙描述了一副……太平和乐的暮春师生郊游图。”身侧洛川悄悄拉了下她的袖口,默不作声地打开书上的注释,倪青瞄了两眼,渐渐想起自己先前预习过的内容,说话流畅起来。 “他话中所述场景正好与孔子天下大同的蓝图相符合。这是孔子所向往的“礼治”社会的最高境界,体现了儒家“为国以礼”的政治主张。” 她一口气说完了,对柳莺露出礼貌微笑。幻灯片一闪,上面的内容和她讲的完全一致。 刷啦一声,柳莺收回了教鞭,心累地摆手:“坐下吧,以后课上别做小动作了。” 倪青猛猛点头,坐回去,没过几分钟,又没忍住去牵洛川的手。 不过这次谨慎了点,改在课桌下边悄悄牵,颇有一种搞地下恋情的爽感。 在讲台上目睹了一切的柳莺:…… 蒜鸟蒜鸟,这俩孩子也不容易,就当看不见吧。至少没在课上啵嘴不是。 … “咳咳咳咳咳……”倪青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筷子戳着盘里的黑椒牛柳,“这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呛了!” “有吗?”杨问夏挑起自己盘里一条,嚼了起来,“不是和之前一样吗?” “你肺炎刚好,气管比较脆弱,不能吃辛辣的东西。”洛川快速挑走了倪青盘里的牛柳,在自己盘里堆起座小山。 第78章 倪青冷哼,轻轻弹了下洛川脸侧的创口贴:“那你这个脸上有伤口的人就能吃辛辣的东西了?万一留疤了怎么办?” 洛川把肉汤浇到饭上,搅成一碗拌饭,大快朵颐,满不在乎:“留疤了又怎样,你会不要我吗?” 倪青捏了下鼻梁:“好没营养的问题。” 洛川继续吃饭,嘴角上扬的弧度越发明显,满脸洋溢着得意。 倪青歪着头凝视她的侧脸,也不由地露出宠溺的笑容。 “文雅,”坐在对面的杨问夏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我怎么感觉我俩像是电灯泡啊?” 一直低头吃饭的文雅偏头看了她一眼,想了一下,把自己的鸡块夹给了她。“傻孩子,我们一直都是电灯泡。” 只不过从刚开始的五瓦变成了现在的一百瓦了而已。 “洛川,”杨问夏的好奇心随着饭菜的减少而越发扩大,终于在快吃完的时候找到了开口的时机,“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呀?” “哦,这个啊。”洛川指指创口贴,没什么表情,“被人打的。” “哈?”杨问夏瞪大眼睛,双手叉腰,“谁干的,我去找她算账!” “我妈。” “哦……”杨问夏哑火了一瞬,又提起精神,“这个,家庭矛盾也是要重视的嘛,再怎么样都不能打人啊!” 洛川耸了下肩,语气颇为轻松:“我妈吸.毒,想把我也拉下水,我反抗,她就打我。” 一时间,鸦雀无声。对面两个人的眼珠瞪得滚圆,好像下一秒就要掉出来。 “都,都是中国字,”杨问夏结结巴巴道,“怎,怎么拼在一起,我就,就听不懂了呢?” “啊,那我再解释一下……” “不不不不不——”杨问夏连连摆手,头摇成了拨浪鼓,“听懂了,明白了!” 她对洛川的态度一下变得拘谨起来:“所以,你们今天迟到……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嗯哼。”洛川看向倪青,“倪青救了我,否则,我现在大概来不了学校了。” 杨问夏还没完全从震惊中走出来,眨眨眼,喃喃道:“我完全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们身边……” 她低了头,手指纠结在一起,有些愧疚:“我以为我们的世界还挺安全的,没想到,只是我自己太单纯了而已。” 眼看这孩子的世界观都要动摇,倪青拉住洛川的手,用眼神示意她别说话:“是好事呀。这说明大家都过得很健康嘛。” 杨问夏抬起头,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发自内心感慨道:“虽然这么说怪怪的,但你俩的经历真的可以写部小说了。” 洛川一笑,靠上倪青的肩膀:“我就当你在夸我们喽。” “对了,”杨问夏看洛川,“我小姨是心理医生,有需要的话我帮你联系。” 文雅也开了口,看洛川的眼神里有担忧:“我妈妈是律师,我晚上回去把她联系方式发你。” 洛川原本是带着点恶趣味说出真相的,现下不但没遇上局促的畏惧和远离,反而收获了两人真心实意的帮助,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她怔怔看着两个朋友,心底一块寒冰被温情缓缓融化,一点点化作了真心的感激:“谢谢。” “小意思!都是朋友嘛,这个忙当然要帮!” “嗯,朋友有困难,应该帮的。” … “怎么样,我说对了吧。”倪青刮洛川的鼻梁,“杨问夏和文雅都是好孩子,怎么会嫌弃你——我们呢?” 洛川鼓起脸颊,撅着嘴:“好吧,这次是我赌输了,我不能拿自己的阴暗心思去揣摩所有人。” 傍晚的大课间,同学们都还没回教室,倪青放肆地把洛川圈进怀里,蜻蜓点水般吻了她的额头。 “洛川,我们的确比同龄人经历过更多痛苦,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是不被上天眷顾的人。” “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或是某个人,或是某件事,我们能从中发现希望。” “那不是谁要来救赎我们,施舍所谓的怜悯,而是我们自救的机会。” “我不同意儒家所谓的性善论,但或许,我们并不是天生的坏种。我们只是被框进了先天决定论的局限里,因此看不见框外的可能性。” “我们想求得个心安,所以总想为发生的一切寻个合理的解释,可世界实在太广阔了,有许多事情,我们都没法找到答案。” “这道理我做洛川时不懂,如今成了倪青,倒有了些概念——连原本永远没法见面的两个洛川都能相遇,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 “洛川,我们是彼此的镜子,能照出心底里的恶意。可人心复杂多变,永无定数,再恶的人,也有柔软的善念。” “你我的感情,不正诞生于此吗?” 第64章 “颢姐!干啥呢?”一个短发女生从走廊另一头走来,大大咧咧地拍了下李颢的背。 扒在教室后门边的李颢浑身一抖,连忙竖起手指,转身示意这人噤声:“嘘,别吵!” 高一时和李颢倪青同在十四班的谈可可满脸疑惑,眨了眨她那大眼睛,也探头往教室里看。 “yo——”刚出了个声,来自李颢的一只大手便紧紧捂住了她的嘴,把人的脑袋生生按回教室门外。 “哎呀,小声点!”李颢想要跺脚,刚抬起来,又怕发出声音,只能轻轻放下,“她们要听见啦!” 谈可可点头唔唔两声,用眼神表示自己会注意的,自己把李颢的手从脸上拿了下来。 “哎,我没看错吧?”谈可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拉着李颢的手,肉眼可见的兴奋,“亲额头了欸!” 李颢露出姨母笑,对谈可可眨了下眼:“还不止一次哦~” 谈可可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努力压低声音,但话里还是满是激动:“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场欸!比你之前给我转述的好磕多了!” “我说什么来着,”李颢叉腰,“我的cp全世界最甜好吧!” “同意!”谈可可捂嘴笑,又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拍拍李颢:“牵手了牵手了,还是十指相扣!” “哦哟哟,互相涂润唇膏啊,用的还是同一支!” “好啦好啦,”眼看这人的嗓门越来越难以压制,李颢麻溜地把这磕cp磕到浑身冒粉红泡泡的人拉了回来,“要被发现了咱们可就没得看了!” “哦哦哦哦,我注意。”谈可可拍了下自己的脑门,两指捏着放到嘴边,做了个拉链封嘴的动作。 两人调整了下呼吸,两个脑袋小心翼翼地露出门边,却恰好见到屋里倪青站了起来,带着她和洛川的水杯往门外走。 两个脑袋嗖地缩回,李颢迅速张望,推着谈可可往隔壁自己的二班躲:“快快快,别让她发现了!” 幸好二班没人,两人迅速躲到门后,倪青被拉长的影子从她们眼前经过,没有停顿,径直往饮水机的方向去了。 两人松了口气,谈可可把门关上,拉拉李颢:“哎,你觉不觉得倪青的行为像个小说主角啊?” “此话怎讲?” “你看噢,为了离学霸更近一点而努力学习,分到一个班之后作为同桌和她越发熟悉,很快和她形影不离,越来越亲密,然后友情变质,顺理成章地在一起,连光荣榜都像是结婚证——这是标准的双学霸校园文走向啊!” 李颢啧啧称奇,竖起大拇指:“大师高见,一针见血,还是您会磕啊!” “那是,姐们这些年的网文可不是白看的!” “哎那你说,按照小说的套路,她们接下去会怎么样?” “这个嘛……按照传统校园文的套路,可能还得虐个一次两次的,搞点误会什么的……” “哈?” “不过!”谈可可赶忙补充,“不过——以她俩的亲密程度,产生误会的难度可太大了!” “所以,”她拍拍李颢的肩以表安慰,“咱们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糖可以吃,能把人齁死的那种。” “嗯?你们在吃什么糖?”倪青的身影冷不丁出现在门口,拎着两个灌满热水的保温杯,表情分明是微笑,却没笑到心里,活像只狐狸。 两人均是虎躯一震,险些给这神出鬼没的祖宗跪下。 “没,”谈可可紧张到浑身僵硬,结结巴巴,“没有,我们……我们——” 寒冬腊月里,她的额头竟沁出了冷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李颢。 “额哈哈……”李颢的情况也没比她好多少,哈哈哈了半天,也没憋出半个字来。 倪青歪头,狐疑的目光滑过两人的脸,嘴角浮出玩味的坏笑——以她的警觉程度,怎么会不知道门口有两个偷窥的家伙,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只不过觉得有趣,表现欲又上来了,装不知道而已。 正在倪青想着该怎么好好玩玩她俩的时候,柳莺出现了:“咦,倪青李颢你们怎么在二班?” 第79章 此刻的柳莺在李颢心里犹如神祇降世,脑速转得比大型考试时候还快,生怕她又走了似的嘴巴机关枪似的顺着往下说:“我我我是来找可可的!” 她一把将谈可可扯到后面,推着她往她座位上走:“你不是要教我那道数学大题嘛!快快快,我可太想知道该怎么解了!” “求知若渴”的模样,令倪青笑出了声,也让只是回来拿个u盘的柳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笑什么呢?”洛川接过保温杯,打开后,飘动的热气扑到脸上,顺手做了个简易版的蒸脸。 傍晚时分,学生大多去宿舍或者食堂锅炉房打水,给教学楼里一个白天没休息过的公共饮水机留了个喘息的口子,这时候去错峰打水,温度最高。 “没什么。”倪青越是想止住,心里头就越想笑,最后实在不想憋了,索性趴在桌子上捶桌板狂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倒豆子似的告诉了洛川。 洛川听完,老成在在地点了下倪青的额头:“你呀,真是太坏了!” 倪青把洛川的手拢进自己掌心,没一点愧色:“没错呀,我可不就是个坏人嘛。” “怎么,”她搂住洛川肩膀,眼睛眯起,“你不喜欢?” 洛川抬起眼皮看她,先是故作嗔怪地撅嘴,没过几秒,也破了功。 “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喜欢逗小孩儿呢?” “哎,谁说我老大不小了,我明明就比你大四天好吧!” “好好好,你是我的同龄人,这样好了吧?”洛川的语气完全像是哄小孩,脑袋却是自然地埋进了倪青的怀里。 倪青挑了下眉,一脸的确信。正想伸手捏一捏洛川滑嫩的脸蛋,却听见几道熟悉的声音正在往教室这边来。 “咳咳。”她给洛川使了个眼色,洛川立即会意从她怀里弹起,抓起笔迅速进入学习状态。 等几个同学走进教室的时候,在两人身上已看不出半点玩闹过的痕迹,仿佛当真是一对在认真学习的好学生。 “这题你会吗?”倪青把数学卷子推到洛川桌上边,笔尖点在最后一道填空题上。 洛川瞟了一眼,在草稿本上继续写公式:“还在算,你先做下面的。” “好用功啊,你们俩。”一个脑袋从前头文雅的位置上冒出来,发出的却是杨问夏的声音。 倪青把卷子翻到反面先做大题,没抬头:“文雅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她们学生会开会。”杨问夏顺手从文雅的书包侧面捞出几颗泡泡糖,往倪青洛川桌上各丢了一颗。 “谢了。”倪青把糖果收下,看了眼手表,“快打铃了,你还不回去?” “赶我走啊,嘿嘿,我偏不。”杨问夏笑嘻嘻,“今天我们班主任不在,我要蹭你们班的电影看!” 倪青往自己杯子里冲了包麦片,从桌子侧面的挂篮里拿了个一次性长柄勺——她的挂篮简直是个微缩小卖部——仔细搅和,四周立刻飘起了浓浓的麦香和奶香。 “给。”她把杯子放到洛川手边。 洛川放下笔,对着杯口吹了几下:“我们班要看电影吗?没听说啊。” “是有这回事,我刚在二班碰见莺姐了,她还问我有没有看过这部电影。”倪青做完了两道题,把笔丢开,又翻出几包麦片来,问杨问夏:“原味和可可味,要哪个?” “有一次性杯子没?”杨问夏选了两包可可味的,伸脖子往倪青的篮子里看。 “真当我这儿是小卖部啊!”倪青哑然,“回去拿你自己杯子泡去!” 洛川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盖好盖子,问倪青:“看什么电影?” “《寻梦环游记》。” “嘶——”柳莺小指勾着u盘,一下一下甩,“我怎么觉着……咱们班今天人有点多啊?” 只见教室后排、左右两条走廊上,乃至讲台周围,原本全是空地的位置,此刻挤满了一个个或蓬松或油光瓦亮的黑脑袋。 几十双眼睛闪亮亮地盯着她手里那小小的u盘,简直把比明星走红毯时的闪光灯还要璀璨。 临近会考和期末考,柳莺明白大家的压力颇大,所以特地抽了新年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给大家看电影放松放松。 只是出了那么点意外,消息传得比想象的快,不少其他班的学生也听说了这事儿,纷纷自带凳子跑了过来,倒让柳莺想起了小时候孤儿院里,一群孩子挤在一起看露天电影的场景。 “先说好,”她没有赶走别班的学生,只是强调了一下纪律,“看电影的时候不要喧哗打闹,想说话也小小声,要么就出去讲。教室前后门都关好,不要影响其他班同学自习。前面的灯都关掉,后面的留两盏,给想写作业的同学用。” 几十双眼睛又是闪亮亮地眨了起来,应和的音量也主动降低了许多,用行动表示自己是个高素质的观影人。 “很好。”柳莺满意点头,点开视频文件,缓缓后退。 “那么——电影开始啦。” … 于当下的人们,这是一部才刚下映的新电影,而于倪青,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老片了。 时隔多年再看,心境早已不同,但当《remember me》的伴奏响起,她仿佛看到了当年,在某个无眠的夜晚里,在又一轮的绝望过后,偶然间点进这部电影的十七岁的自己。 那一天,她的手里拿的是冰冷的刀刃,足够割破皮肤,划开血管。只一念之差,洛川这个名字就会提前从世上消失。 她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做。 因为现在,她握着的是另一个洛川柔软而温暖的手。是她坚定跳动着的,毫无保留地向自己敞开的心。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伤药。 “remember me,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 “remember me,don't let it make you cry” “for even if i'm far away,i hold you in my heart” “i sing a secret song to you,each night we are apart……” 夜晚的人行道上,路灯的光芒将落叶染得橙黄,现实与幻想在此刻相互渗透,生者与死者的边界不再分明。 她们一句一句地轮唱着,无需排练,不用提醒,一个自然而然地停下,一个便不徐不疾地接上。歌声传响,那是皮囊之下,两个相同的灵魂的共鸣。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但哪怕世上最后一个人也将洛川遗忘,她们也有足够的勇气,携手走向最后的消亡。 第65章 十二月三十一日,旧年的最后一天,洛川的死期,倪青的生日。 作为倪青,当然应该高高兴兴过生日,但作为洛川,对自己的忌日则是相反的情感。 更别提,那一重又一重的过去,每当她在倪青的身份上有片刻的沉迷时,便要用那无数不堪回首的记忆敲醒她,如同一根鱼钩,将她拉出水面,现了真身。 高芳芳和倪建华老早就问过倪青是否有心仪的生日礼物,倪青觉得受之有愧,一直推说不要。 但夫妻俩这次不知是怎的,比倪青更倔,甚至还拉了个礼物单子让倪青自己挑。什么相机啦包包啦项链啦手镯手表啦,一个比一个贵重,看得倪青瞠目结舌:“妈,咱家中彩票了吗?” “这是说哪儿的话,”高芳芳拍拍倪青的肩膀,认真道,“咱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绝不抠搜,别人家女儿有的,我们家青青一样也不能缺!” 常年搬货送货,高芳芳的手掌上积了一层茧子,每到冷天就要开裂。小刺一般的死皮随手的动作刮过脖颈,倪青忽然很想哭。 相处了一年,她能感受到父母对自己深切的关怀,是发自内心地把她当做亲人去爱护,把一对父母对孩子的付出和托举都做到了最好,再苛刻的人也指摘不出半点错处来。 可他们越好,倪青的心里就越是羞愧。 说到底,是觉得自己不配。 从前做洛川时,她怨过自己的家庭,怨过疯癫的洛芝兰,怨过阴险的魏智强,甚至怨过早逝的生父,如果他没死,如果自己能在一个正常的家里长大,或许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可如今成了倪青,当真有了美好的家,她发现自己曾经的怨恨并没有消失,而是全部灌注到了自己身上。 只要她还拥有过去三十六年的记忆,她就没法把自己当做真正的倪青。她这个背着无数血债和罪孽的人,凭什么拥有一对这么好的父母? 情绪的累积如同海啸,一瞬便要冲上来,直把人刮到崩溃边缘。 “唉呀,怎么哭了啊?”若高芳芳不说,倪青或许还能忍住,可此话一出,就只剩下泪流满面了。 大约是倪青平时实在太让人省心,一哭起来,毫无哄孩子经验的高芳芳便慌了。 正手忙脚乱拿纸巾给她擦泪的时候,一个救星般的影子出现了:“阿姨,让我来安慰她吧。” … “你怎么来了?”倪青快速抹掉脸颊上的泪痕,把散乱的碎发理到耳后,“不是说好放假要起晚点的吗?” 第80章 “这才——”她抬眼看钟,“这才九点钟呢。” 洛川坐到倪青身边,亲昵地圈住她:“睡不着,想见你。” 倪青轻笑了一声,吸吸鼻子:“结果让你撞见我在这儿哭鼻子,多丢人呐。” 她低头叹了口气,又有一滴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洛川的吻落在她的眼角:“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丢人不丢人的。” “不是……”倪青话刚开了头,忽地警觉看向四周,见高芳芳已经走了,才压低声音望洛川,“不是这样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不是这样的。” 她握住洛川的手,像攥着世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洛川,我……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我没法……没法接受这些不属于我的东西,包括他们对我的好。” 她越说心里越乱,喉咙梗着一口气,怎么都顺不下去。眼泪越流越多,话却是没胆子在说,尽数化作了落寞:“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为这种事情,居然在你面前哭得像个小孩儿一样。” 倪青得到的回应,是洛川一声轻叹和她收得更紧了的怀抱。 “倪青,你知道我现在想干嘛吗?” “嗯?” “我想骂你。”洛川说得郑重其事,完全不像是玩笑话。 倪青抖了一下,眼底即将落下的泪被这句话吓得收了回去。 “为什么?” 洛川皱起眉毛,撅起嘴:“因为你活得太累太卑微了,让人看着生气。” “我……”倪青没法反驳,不得不低下头,以躲开洛川的灼灼目光。 “你骂吧。”她声音喑哑,“让你看见这么差劲的洛川,我确实该被骂一顿的。” 洛川的回答,却是另一道更深的叹息:“你看,你总是这样,第一反应永远是贬低自己,却从来没想过要辩解几句。” “洛川,洛川,”她如此叫着倪青,“我没经历过你的二十年,没有资格评判你的行为,但身为另一个洛川,我想,我是可以心疼你的。” 她说着,轻轻吻去了倪青颊边已经冷却的泪珠。 “洛川,你现在是倪青了,你现在很安全,不用如履薄冰,不必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没有人会因为你的一点动作猜忌你迫害你,你不必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而恐惧,甚至去想象某些根本不会发生的厄运。” “你有朋友,有家人,他们喜欢你,或者爱你。你现在的生活是你应得的,不是你偷来抢来的,你不应该感到愧疚。” “哪怕,哪怕未来真的有什么意外出现——”她凝望倪青的脸,比念誓词更虔诚,“我也会陪着你,我会永远爱你,我是你的退路,是你的后背,是你的半身,永不离开。” “我说到做到。” 洛川真诚的话语是倪青最难抵御的东西。而她也深切地明白,能被洛川说出口的事情,就是她全心全意的信仰。 “倪青,活得轻松些吧。”洛川的语速放缓了,声音轻而柔,仿佛天上飘动的云。 “你可以哭,可以笑,可以骂,可以逃,可以恐惧,可以悲伤,你可以抒发任何一种人本该拥有的情感,诉说你心底所有的思绪,你不必隐忍,不必矫饰。老天既然让你成了十七岁的倪青,那么你就拥有活成十七岁模样的权利。” “十七岁……应该是什么样子?”倪青的眼里是茫然,她觉得,当年的自己应该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洛川猜到了她的心声,于是说:“我们的样子。” “洛川的样子,倪青的样子,文雅的样子,杨问夏的样子,李颢的样子——没有人能说清楚它是怎么样的,或者说,它本就不该被某个个人定义,一切的解释权归属我们自身,归属每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内心。” “倪青,你听说过一句话吗?‘任何一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囚牢,爱都能破门而入。’我们或许生来披着枷锁,但我们总有力量去脱下它。” 倪青愣了,然后笑了。 那被洛川吻去的泪珠,成了倪青最后一滴落下的泪。 “洛川,明明我比你大那么多,为什么我们在一起时,反而是你安慰我更多呢?” “嗯——这说明你把我养得很好呀。”洛川的指尖擦过倪青的鬓角,“如果没有你,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也不会有能力来宽慰你。” “这么说,我还挺厉害的嘛。” “当然啦,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洛川呀。” 情话这东西时真时假,因着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总带有许多脱口而出的夸大其词。但不论现实如何,当下的情感都是切实存在于情人的心中,被笃信的真实。 素来追求理性的倪青与洛川,也无法免于这俗套的爱情滤镜。 更何况,世上洛川只她们两人,既分不清高下,那么称为最好又有什么错处呢? 对洛川的情话,倪青的回应是另一个印在唇角的吻。 吻中不带任何情欲,只是两颗年轻的心最纯粹的呼应。 冬日的暖阳穿过窗子,落到两人身后,投下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如两片雪花飘落,如两滴雨点交融,如蜂儿飞舞,蝶儿蹁跹,万物在冬季并不失去活力,只是这份热忱藏得太深,若非有情人难以发觉。 倪青喜欢冬天。 … 光驱散了屋内的阴冷,也带来了几颗银亮的闪光。 “那是什么?”她看向沙发旁边,洛川带来的手提袋,里边笔记本的银环正在光下发亮。 “你的生日礼物。”洛川拿出本子,普通的棕色封皮上写着一行字:【de profundis clamavi ad te】 ——我从深处向你求告 “自深深处。”倪青低声念着,抚摸着洛川娟丽的字体,用指尖感受纸张浅浅的凹陷,仿佛能感受到每一个横折转角的力度,以及洛川握着笔在灯下书写的模样。 起着这样一个名字,她本以为会是洛川给自己写的诗或信,可翻开封面,里头却是一幅画。 洛川的画功大约停留在小学六年级的水平,几条粗细不一的线围成一只四脚动物的轮廓,倪青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应该是一只大眼睛炸毛狗。 “这是……简笔画?” “嗯。” “画出这么多,要花很久吧。”画纸翻飞,厚度相当可观。 “7天。从平安夜起,一直画到今天。” “那不就是——” “没错,就是从我知道你的身份开始。” 倪青眸光闪烁,眼皮眨了两下,被莫名涌上的复杂情绪惹得干涩。 “怎么,你觉得我那几天应该始终徘徊在崩溃边缘,神情恍惚到什么都做不了吗?” 倪青畏缩着,弱弱地点了下头。 洛川弯了眉眼:“倪青,我总得做点什么,让自己好过些。” “我本想写首诗,或是写封信,可是不知怎么,在纸上勾勾画画,就画出了这么一只小东西。” “所以,我画了这个绘本。只是,时间太匆忙,我还没来得及把配文写上。” “故事还在我的脑子里,我讲出来,你帮我写到本子上去,好吗?” “好。” 作者有话说: 微剧透:下一章尝试了一种新的写作形式,可能会比较难理解,如果有看不懂的地方随时评论 de profundis clamavi ad te:拉丁语,出自《圣经·诗篇》第130篇,意为:“我从深处向你求告”。 《自深深处》:英文名“de profundis”,王尔德狱中书信集。文中“任何一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囚牢,爱都能破门而入”一句亦出自此处。 第66章 【注:破折号后为绘本配文,无破折号段落为两人现实世界互动】 ——在一颗遥远到连光都找不到的星球上,住着一只小狐狸。 “等等,原来这是一只狐狸吗?我还以为是只狗来着。” “噗嗤……我的画功有这么差吗?” “额——你想听实话吗?” “不,我不想。”洛川说着,强行翻页。 ——妈妈教导小狐狸:“每一只狐狸都要拥有自己的家!” ——家是什么东西呢?小狐狸想问妈妈,可妈妈变成了一阵风,飞得好快,小狐狸怎么也追不上。 ——孤单的小狐狸想知道家是什么。 ——小狐狸去问织毛衣的鸵鸟奶奶,奶奶说:“家,就是给我的鸵鸟蛋织厚厚的毛衣,再给我孩子的鸵鸟蛋织毛衣,再给我孩子的孩子的鸵鸟蛋织毛衣,再给我孩子的孩子的孩子的鸵鸟蛋织毛衣……” ——鸵鸟奶奶的毛衣堆成了大大的山,却没有一个鸵鸟蛋穿着它。小狐狸很奇怪,可是奶奶又开始织毛衣了,不再回答她。 ——小狐狸去问捉河鱼的浣熊爷爷,爷爷说:“家,就是捉十条鱼,我吃五条,我的妻儿吃五条!” ——“你有几个妻儿?”小狐狸问。“十个!”浣熊爷爷自豪地说道。 ——小狐狸掰着指头,怎么也算不明白。浣熊爷爷带着它抓到的两条小鱼,哼着歌走了。 第81章 ——小狐狸又去问了唱歌的杜鹃阿姨、吃烟叶的狍子叔叔,还有赛跑的兔子哥哥和乌龟姐姐,它们的答案各不相同,小狐狸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家。 倪青停下翻页的手:“洛川,这是绘本,还是寓言?” “继续吧。”洛川没有看倪青的眼睛,“继续看下去,你就知道了。” ——妈妈没有教过小狐狸捕猎,小狐狸找不到食物,肚子饿得咕咕叫。 ——小狐狸遇见了一只穿着棕色羊毛衣的大灰狼,灰狼给了小狐狸食物,说:“我知道家是什么,跟我走,我就告诉你。” ——小狐狸来到了灰狼的洞穴,里面散发着奇怪的气味。 ——“是猎物的味道。”灰狼说着,掀开地上的灰色毛毯,向小狐狸展示了地窖里冻得硬邦邦的肉。 ——小狐狸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形状各异的尸体。有一整条带骨头的大腿,有切割整齐的肉块,有翅膀,有爪子,还有许多四肢完整的躯干,只是,都没有脑袋。 ——腐臭的黑气飘了出来,小狐狸浑身的毛都被吓得炸起,它夹起尾巴,慢慢地往后缩。 ——“你要去哪儿?”灰狼忽然出现在小狐狸身后,庞大的身躯堵住了洞口。 ——“我……”小狐狸留下了胆怯的眼泪,踩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浑身毛发都被汗水湿透。 ——“进了我的山洞还想跑?”灰狼露出它恐怖的獠牙,向小狐狸咬去。 ——大灰狼咬住了小狐狸的尾巴,尖牙一颗颗嵌进它的肉里,溅了一地的血。 “……洛川。” “嗯?” “你用什么给画上的色?” 洛川转开眼睛,没有回答她。 “伤口在哪儿,给我看看。” 洛川乖乖伸出左手,在小指根部,一颗蜘蛛痣的旁边,有个细小的孔状疤痕。 倪青轻柔摩挲,伸手点了洛川的额头:“以后不许了。” ——小狐狸努力挣脱,叼起地上的羊毛衣扑住大灰狼的眼睛,两条后腿狠狠踢中它的脸。 ——大灰狼跌进了地窖里,咕噜咕噜滚到了最深处。 ——小狐狸的尾巴被扯断了,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像花一样鲜艳的血迹。 “又来?你到底放了几次血?”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发誓!” ——断了尾巴的小狐狸四处流浪。 ——没有尾巴的狐狸不配有个家。小狐狸这样想着。 倪青凝望画面中央孤零零的小狐狸,叹了口气。 “如果不想看了,随时叫停,没关系的。”洛川说道。 “不,我想把它看完。”倪青继续翻页。 ——小狐狸很快学会了照顾自己。 ——小狐狸抢走捕猎后精疲力尽的豹猫妈妈给孩子准备的肉块。 ——小狐狸偷走雉鸡夫妇刚刚生下的一窝蛋。 ——小狐狸赶走过冬的旱獭一家,霸占它们的洞穴。 ——夏天到了,小狐狸雪白的皮毛染上了土的颜色。 ——小狐狸遇见了一支奇怪的队伍,打头的是瞎了左眼的老狮子,后面跟着的有缺了驼峰的骆驼、不长毛的企鹅、断了喙的啄木鸟,还有很多缺胳膊少腿的残疾动物。 “后面的那些火柴棍是什么意思?” “‘缺胳膊少腿的残疾动物’啊!”洛川的指尖点在倪青刚写好的一行配文上。 “噗——” “别笑!你未必画得比我好!” ——“你们是一家吗?”小狐狸问狮子。 ——“不,我们不需要家。”狮子昂着头说,“我们是雄狮帮,我们接纳所有被抛弃的动物,我们靠自己生活,我们互帮互助,我们比家庭更高尚。” ——小狐狸加入了雄狮帮。 ——小狐狸和大家一起去捕猎。 ——“我不需要家也能过得很好!”小狐狸吃着新鲜的食物,骄傲地想着。 ——又一个冬天来了,食物越来越少,雄狮帮的成员也越来越少。 ——狮子宣布开始向东迁徙! ——“一定要走吗?”小狐狸问狮子。 ——“外面比这里更好,外面的河里流的是奶,外面的树上结的是蜜!”狮子的右眼在打猎时受伤了,它成了彻底的瞎子。但它依然昂着头。 ——它们蹚过蜿蜒的不冻河。 ——它们爬过高耸的石头山。 ——它们穿过无边的针叶林。 ——它们跨过广阔的大草原。 ——许诺的奶与蜜之地没有出现,它们的目的地是一片荒漠。 ——雄狮帮的动物们都累极了,狮子命令小狐狸:“去捕猎吧,以后,就由你来喂饱大家!” ——第一天,小狐狸抓到一只蜥蜴,狮子一口吃掉了。 ——第二天,小狐狸捉住一只跌断腿的岩羊,大家饱餐了一顿,剩下一截臭烘烘的羊肠给小狐狸。 ——第三天,小狐狸抓到的兔子被天上的老鹰抢走了,小狐狸找了好久也没找到第二只猎物。 ——第四天,小狐狸被蝎子蛰伤,后腿肿得很高。 ——第五天,小狐狸遇见了一条蟒蛇。 ——蟒蛇给了小狐狸食物,并对它说:“合作吧,雄狮帮是你的累赘。” ——小狐狸摇了一下尾巴根,带着食物回到了领地。 ——第六天,毒蛇帮入侵了雄狮帮的领地,狮子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对抗敌人。 ——小狐狸把狮子领到了石头后面。 ——蟒蛇绞死了狮子。 ——“干的不错。”蟒蛇对小狐狸说,“加入毒蛇帮吧。” “倪青,你好久没说话了。” “……嗯。” “不评价些什么吗?关于我画的这些。” “我刚才以为你是想用画来复述我的过去,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洛川转眼珠子:“从何说起?” “这部分和我告诉你的不一样。”倪青指着纸上倒地的狮子,“这是你为了故事连贯而做的艺术加工,还是——你对我讲述的故事的真相还原?” 洛川浅笑:“你指的是你在国外的那段时间吗?”虽是问句,却没给倪青回答的空子。 她将手肘搭倪青的肩上,语气慵懒却锐利:“故事里的那个人很惨,但她太被动了,那不是全部的你。” 倪青的视线落到洛川近在咫尺的唇上,压低嗓音问道:“那你觉得,真相该是怎样?” 洛川抬眼:“画里那样。” 倪青看了洛川一会儿,笑了:“果然不能和你玩文字游戏。” “没错,我先前为了让你退缩,刻意挑出了那段故事里最富冲击性的部分,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可悲的拜金女形象。以为说出这些,你也会像很多人、甚至我自己一样,本能地觉得我脏,虽然有同情,但更想远离我。” “但你没想到,我不仅没有那么想,反而因此生出了更多的依恋。” 倪青苦笑:“遇上你这面镜子,我的二十年倒像是白活了。” 她低头看画中潦草的“蟒蛇”,手指擦过几条组成“小狐狸”的早已干涸的墨迹,眼中存着的并非释然,而是一种篝火熄灭许久后仍在黑夜中闪烁的危险星点。 “那时候的我精神远比现在混乱,时而自我了断占领高地,时而又不惜一切地苟活。当这两种极端的意念混合起来时,就变成了毁灭的欲.望。” “简单来说,就是想找些东西,给我这条烂命陪葬。” “那个雪夜,是我通知了□□庄园的位置,也是我告诉了他们守卫的情况,我知道他们最后会把我灭口,可我不在乎,我只想看见流血,谁的血都没关系。” “但我没想到,那天的庄园里不止有这一波势力。” “言颜。”洛川直视倪青的眼睛,“和你在一起的那位高官,是言颜的目标。” 倪青的眼皮惊诧一抬,随即笑了:“没错。” “师傅她原本并不打算救我,□□出现后,她以为行动暴露,撤出了庄园,潜伏在远处静观其变。” 倪青轻轻抚摸洛川的脸,笑得温柔:“然后,她看见了我的脸——一张长得和年轻时的母亲有七分相似的脸。” “不论她出于什么目的把我从冰河里救起,她对我的好都是真,我两辈子都不会忘记。” 洛川望见了倪青眼底的泪光,也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所以后来的事情……” “嘘。”倪青眨了下眼,缓缓摇头:“等把故事写完,我会告诉你事情的全貌。” ——毒蛇帮的老大是一条眼镜蛇。它把尾巴放到小狐狸的头顶,说:“以后,你就是一条毒蛇了。” ——小狐狸剪掉了自己的胡须和耳朵尖,把獠牙露在外面。 ——小狐狸向蟒蛇学习捕猎。 ——小狐狸吃蝎子和蜈蚣。 ——小狐狸身上有很多伤疤。 ——眼镜蛇送给小狐狸一颗毒牙项链。 第82章 ——小狐狸变成大狐狸了。 ——动物们都躲着大狐狸。它们说大狐狸是坏狐狸。 ——大狐狸流了泪,大狐狸说:“我不在乎。” ——大狐狸的胡子长回来了。 ——大狐狸不喜欢自己的短尾巴。 ——大狐狸的毛发再也不像小时候那么白了。 ——中毒而死的猎物总是很痛苦,大狐狸不喜欢这样。 ——一个很冷很冷的冬天,毒蛇们纷纷冬眠。 ——大狐狸在雪地里奔跑,泛着绿光的项链扎进了大狐狸的胸膛。 ——大狐狸晕了过去。 ——大狐狸以为自己死了。 ——大狐狸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大狐狸看见两个人类。 ——“好可怜的狗狗。”人类抚摸大狐狸的脑袋,“以后你就有家啦。” ——大狐狸不是狗狗,大狐狸不想要家。 ——人类的手掌好温暖,大狐狸开始摇尾巴。 ——人类给大狐狸准备好吃的食物。 ——人类给大狐狸准备温暖的窝。 ——大狐狸不会汪汪叫,但人类不在乎。 ——大狐狸学会了接飞盘。 ——大狐狸会笑了。 ——人类带大狐狸去公园。 ——人们都喜欢大狐狸。 ——大狐狸可以扑蝴蝶。 ——大狐狸可以在地上打滚。 ——大狐狸可以吃完所有食物。 ——大狐狸喜欢人类。大狐狸害怕被赶走。 ——“我不是狗狗,我是狐狸。”大狐狸对人类说。 ——人类听不懂,人类给了大狐狸一个大大的拥抱。 笔落,泪落。 明明画得无比潦草,明明只是三言两语,明明故事早有预料,明明结构并不精巧…… 可为什么……这样想哭? 画里的狐狸被拥抱着,画外的人,亦被温暖包裹。 “洛川,”她说,“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生日礼物。” 而另一个她说:“最好的永远是下一份。” ——下雨天,披着雨衣的大狐狸看见野狗在欺负一只小猫。 ——大狐狸赶走了野狗,用自己的身体帮小猫挡雨。 ——小猫长得很像小狐狸。 ——大狐狸给小猫梳毛,小猫亲了大狐狸的耳朵尖。 ——大狐狸用肚皮给小猫取暖。 ——“这里是家吗?”小猫问大狐狸。 ——“是的,”大狐狸说,“这里是我们的家。” “结束了吗?” “我的画结束了,但故事没有。” “我想……给这只小狐狸起个名字。” 纸张如白鸽翻飞,故事向过去倒流,在画本的最开头,在封面大写标题的反面,多了一个签名: ——sherly 这是她的故事。 之后,会是她们的故事。 第67章 新年的第一天,天微亮,露重霜浓。宜嫁娶,宜发丧。 嘹亮的号声惊动的树栖的飞鸟,翅膀扑棱棱地扇起凉风,几片尚有余温的羽毛随枯叶一起缓缓飘落,短暂遮挡了c市中心医院红艳艳的十字架。 狭窄的街道上,哀恸的乐曲如同雷鸣,白色的孝衣便成了闪电,而那裹在孝布下的一张张人脸,倒像是初春时大河的凌汛,一簇簇向北奔涌,拥挤而茫然。 陈旧的街区里,居民们大多不再年轻,病痛如同老屋的裂缝悄然而至,每年冬天都要如此“热闹”上几回。 “那是谁家的啊?”路边早餐店里,满脸瘢痕的老者问道。 “谁知道呢,”早餐店老板搁下两碗素面,“今年走得格外多。” 老者呵呵笑着,扶了下自己的线帽,用拐杖碰碰身边花衣老人的手背:“佩,你说我走的时候,会不会有这么大排场啊?” 老人眯着眼睛,带着金戒指的手缓慢地伸向醋瓶,斟酌着在两碗面里各滴了两次,又从筷桶里抽出两根来递给身边人:“你要是想,我给你办得比这更热闹。” “切,我才不呢,看一群人哭哭啼啼的,真没意思。”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 “嗯……这可要好好想想,不如这样,你先答应我,不管我想办成什么样,你都得帮我办。” “切,都成老太婆了,怎么还跟个小孩似的耍无赖。” “那你答不答应?” “好嘛好嘛,答应你啦。真是的,这辈子都搭你身上了,还差这一次嘛。” 老者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孩童般灿烂的笑容,鼓号手们越走越远,送葬队伍浩荡地拐向另一条街,一缕晨光从门外溜进来,照亮了长板凳的另一头——医院的病历袋里,静静躺着几张肿瘤ct片。 ———— 这场新年伊始的丧乐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时,蓝映月醒了。 她苏醒时,先感受到的是手掌的温度——有人正握着她的手。 感观正在复苏,掌心的皮肤摩擦指尖,凹凸不平的触感迟缓地传进大脑,过了一会儿,才联想起一道长疤。 身上没什么力气,像个坏掉的提线木偶,大脑努力指挥,却没一块肌肉肯听话发力。 眼睛还算灵活,只是光线太亮,眯了许久,才敢转动。 她看见一个人背光坐着,眼睛像两颗黑珍珠,眸光闪烁,脸上亮晶晶地淌了泪痕。 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落泪。 蓝映月的眼睛本是疲的,可看见那泪珠,陡然成了慌张。她下意识地抬手要擦,手指刚一抬起,便被那带疤的暖手紧紧握住。 她们对视了很长时间。长到泪水干涸,长到阳光隐没。 蓝映月终于攒足了力气,扯开嘴角,用口型念出她的名字:“言、颜。” “我在。”她说,“我在。” “我一直都在。” ———— 倪青和洛川到病房的时候,蓝映月正在吃饭。 准确来说,是正在被人喂饭。 “要吃那个。”她用眼神指了下放在右边的饭盒,言颜立刻放下勺子,夹了一筷子菜递到她嘴边。 她嚼得挺慢,眼珠子滴溜乱转,咔嚓咔嚓得像只仓鼠。“好吃!”她对言颜抛了个媚眼,“还要!” “哟,精神不错嘛。”倪青大喇喇地走进来,自己从旁边果篮里掰了两根香蕉,抛给洛川一根,翘着二郎腿坐在了窗边的沙发上。 “喂,尊重一下我这个病人好吧!”蓝映月嘟嘴,“你这两手空空连吃带拿的这也算探病?” 倪青半点没有惭愧,三两下吃完香蕉,把皮精准投进床边垃圾桶里,又从果篮里扒拉出个橘子拿在手里,慢慢悠悠道:“怎么,我去了半条命把你从水里捞上来,连个水果都吃不得啦?” 蓝映月哑口无言,又没法下床去揍她,只得一口叼住言颜夹来的菜,瞪着倪青,像嚼她的舌头似的狠狠咀嚼。 她咕咚咽下菜,对倪青翻了个白眼,转而看向走进单人病房后还没开过口的洛川。 比起那家伙贱兮兮的模样,洛川可就太像个正常人了—— 然后,洛川就拿着香蕉,戳了戳蓝映月的右手臂,满脸好奇:“真的抬不起来吗?” 呃……似乎也不是特别正常。 蓝映月的嘴角抽搐,幽幽道:“我只是运动功能损伤,不是没有知觉……” “噢噢噢!”洛川赶忙撤手,而后又盯上了她的左手臂:“那边也抬不起来吗?为什么还要喂饭?” 蓝映月咬牙抬起了左手,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瘫了,把床板敲得砰砰响:“这叫情.趣,情.趣好吧!小破孩子懂个屁!” “呵。”倪青冷笑一声,咔嚓把橘子掰成均匀的两半。 洛川看破不说破,挪开目光偷笑。 “老婆~”蓝映月拉住言颜的袖子晃了几下,夹着嗓子,“你看看这俩小孩儿,一点儿都不礼貌!” 言颜比外科医生还稳的手因为她一句称呼猛抖了一下,刚夹起的丸子噗叽掉回了碗里。 蓝映月看看自己病号服上的油点子,再看看言颜紧张到头发丝都要开始滴汗的模样,两人间的气氛登时僵得要飘过一只乌鸦。 “咳咳!”倪青的清咳把两人的目光集中起来。 “首先,我不是小孩儿。”她大摇大摆地走到洛川跟前。 “其次,这屋里不只有你能显摆。”吧唧亲了下洛川的脸。 “哎呀……”洛川没练成倪青那样的大心脏,一张脸皮以被倪青亲过的位置为中心迅速往外泛出红晕。 “咦?欸?”蓝映月两条眉毛挑起,手术后的大脑cpu启动速度慢了几拍,目光在两人脸上徘徊了几回,而后一拍巴掌: “你俩成了?!” 她兴奋得差点从病床上跳起来,脑袋放肆往后一仰——若非言颜及时拿手垫了一下,她可怜的脑袋瓜恐怕又要被撞出一片瘀血来了。 “老婆,”蓝映月没半点余悸,嘿嘿傻乐着把胳膊往言颜的臂弯里伸,“她俩成了欸!” 第83章 “是,我看见了。”目睹过洛川强吻未遂现场的言颜表情僵硬,哄着这个一点儿不在乎自己伤势的小傻子,露出个心累的笑容,“你先别激动,把饭吃完好不好?” 语气之温柔之宠溺,令倪青浑身发凉,不自觉地往洛川身边又靠近了一点。 蓝映月的食欲已经完全化作了对八卦的好奇,刚顺着言颜的动作咽了一口饭,又噌地转头看坐沙发上给洛川摘橘子瓣上白丝的倪青:“你俩这是不是也有我一份功劳?” 她从言颜那儿得知了自己落水后直到抢救的过程,咂咂嘴:“要不是我给你们提供了破冰的机会,按照小说电视剧的逻辑,你们不得再别扭上个把月啊!” “是吧,老婆。”她看向言颜,“如果我没进医院,你也不会这么快想通吧?” 言颜渐渐对这个称呼脱敏了,本着关照病人的原则,她说什么都点头称是。 倪青把橘子喂进洛川嘴里,倒真仔细寻思起蓝映月的话来:“你还别说,是有那么一点道理。” “当然!”蓝映月颇为得意,用左手拍拍胸脯,“我是红娘欸!” 言颜对她没招了,把筷子往外一撇:“红娘小姐,你的饭冷了。” “没事儿!”蓝映月也不管什么情.趣不情.趣了,自己用左手拿起了勺子,一边吃着,一边又问,“作为报答,是不是该给我这个红娘讲一讲你们的感情发展?” 倪青的脸抽了一下,麻溜地把剩下的半个橘子塞给洛川,自己拍拍手站起来,对言颜道:“那啥,我俩有事要谈,你问洛川吧!” 说罢,拉着言颜就往门外走。 “等——”言颜的目光挂在蓝映月身上,不情不愿地被架走了。 病房门一关,蓝映月的微笑落到了洛川脸上,眨眨眼,一副期待模样。 洛川手里拿着橘子,脸僵笑着,脑子飞速运转,拼命构思一个天衣无缝的校园恋爱故事。 同时,在心里把那临阵脱逃的家伙骂了一顿。 门外的倪青打了个哆嗦,骨子里钻进一阵阴风,下意识地回望身后病房。 “你想跟我说什么?”离开蓝映月,言颜迅速褪去了那副天然呆的随和模样,重新变得淡漠。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倪青问:“你接下去什么打算?” 言颜没有回答,倪青又说道:“你不可能一直这么陪着她。” “你知道组织的规矩,也清楚那个人的脾性。只要你还在组织一天,你们就不可能在一起。” “师……言颜,这些话本不该我来提醒你,可感情这东西,实在太容易让人冲昏头脑。” 倪青的目光认真恳切,而言颜的面容并未因她的话产生多大的波澜。 阳光倾斜着照在言颜的脸上,她本能地后退,让自己重新进入黑暗。有一瞬,倪青的眼前恍惚着出现了前世最后一次见言颜时的场景。 最初,洛川厌她冷血,以为她是组织的一把刀,没有自己的感情。后来,洛川见她老房子着火,被人戏耍感情却趋之若鹜,又觉得实在可笑。 而到了最后一面,一向厌恶阳光的言颜走到太阳下,为洛川送行时,眼中含着的究竟是已知生命将尽的泪光,还是决心最后一搏的锋芒,洛川将那片段咀嚼十年,仍未辨明。 其实,冷血是她,憨痴是她,隐忍是她,仇恨是她。不过是肉体凡胎。 若论起心中痛苦,言颜不比前世的洛川少。 而她所面临的困境,是比如今的倪青更难解的死结。 父母的死亡、爱人的性命,以及自己存活至今的意义,放眼望去,全是矛盾。 复仇、苟活、远走高飞,不论选择哪一条,都是要把她的心割开,剩半个灵魂存于世上。 前世的她与蓝映月之所以走上绝路,某种意义上,是因为她们无路可走。 “我去过琅山了。”言颜忽然开口,“去查魏智强。” “那个人的指示?你发现了什么?”倪青并不意外,那人的疑心从来深重,很喜欢这种摆在明面上的试探。 “有人监视我。”言颜简短道,“但后来撤走了。” “你向他报告了什么?” “我告诉他,目标的业务能力很好,但过往履历有污点,若留他为组织效力,可能会带来麻烦。” “完美的回答。”倪青点头,“之后,他会暂时放下对你的疑心。” “但是——”倪青的视线流转至走廊另一头,病房门外,“你和她的关系始终是个麻烦。” 不论作为朋友还是徒弟,倪青都不希望前世的悲剧再发生一遍。 “我知道。”言颜说得异常平静,“我没有能力永远护她周全。” “所以?” 忽地起了一阵风,乌云与白云出现在同一片蓝天下,遮挡一半阳光。明暗交接的光落在楼房上,窗外,远处犹是亮的,房中,近旁却已是阴冷。 “所以,我要送她离开。” 这次,倪青看清了言颜的眼睛——那隐没在深邃瞳孔之后的,是彻底的清醒。 “那你呢?” “永远消失。” “这很难。” “但这是唯一的出路。” … 病房里,蓝映月忽然打了个冷战,手里一瓣橘子被捏碎,半透明的汁液流了一手。 “奇怪,”她望着门口,喃喃道,“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第68章 滴哒、嘀嗒、嘀嗒…… 立春,一场小雨。雨滴如细碎的钻石般印在玻璃窗上,颗颗剔透。 不知从哪个窗缝里透进来一股潮湿的风,吹开窗帘的一角。 清晨时分的光被倾斜的雨推着走进静谧的室内,照亮了床头,一串平缓跳动的数字。 06:19:58 06:19:59 06:20:00 叮铃铃—— 闹铃渐响,床上一个鼓包扑腾两下,一个脑袋挣扎着钻出两寸,转向另一侧背向窗户的床头。 鼓包均匀地起伏,一次、两次、三次。 啪。 一只手如蜥蜴的长舌般蹦出来,精准地甩到闹铃按钮上,铃声消失的一瞬,又迅速地收回被窝当中。 又是三次均匀的起伏,一、二、三。 “哈~~~欠~~” 如同退朝时分的海岸,一簇簇杂乱的头发支楞着露出被子,水汽朦胧的双眼尚未摆脱睡梦的余温。 如同寄居蟹拖着螺壳觅食,她驮着一床棉花捞走床头的衣服。 被子的鼓包横七竖八地动了一会儿。 “阿嚏!” 一个喷嚏清扫睡意,她鼓起勇气下床,套上最后一层外衣。 开门,洗漱,下楼,走过三个拐角,早餐的香气越发浓郁。 香甜的黄金糕配一碗热气腾腾的咸豆浆,青花瓷盘里精致地摆着切成八瓣的血橙,天南海北的物产在饭桌的一角混搭,出奇地和谐。 “嗝——” 擦擦嘴,穿过两扇隔门,书包的体积比昨日大了许多。 拉开隔层拉链,两个包裹得当的盒子里装着清洗干净的草莓和车厘子,几本翻得缺角的笔记前挡着个透明笔袋,几只崭新的签字笔整齐列着,一张便签垫在下方,写着:考试加油! 倪青会心一笑,背起书包,走下最后一层楼梯,打开后门,自家小车已在路旁等候。 坐上车,拉上门,哗啦——砰。 清淡的小苍兰香气萦绕后座,被暖风烘得柔和。 “换沐浴露了?”倪青随口问道。 “嗯。”洛川随意拨弄发丝。 空气中掺了一丝果香,细究深循,源自眼前人的唇。 “喏。”洛川摊开手掌,露出一支润唇膏。 两人的手短暂交叠,长管唇膏交换一颗水果糖。 糖果在舌尖渐渐融化,轻微的酸味被十分的甜蜜包裹,润泽了唇瓣。 两个人的唇都是亮晶晶的。两个人的眼睛都是明亮的。 高芳芳在后视镜里偷瞄两个少年的互动,自己的脸上也挂了笑。 早晨七点,雨已停了,云也散开。初升的太阳向四方散着橙色的光,各色的店铺招牌被照亮,城市正在苏醒。 校门口比以往更加拥堵,斑马线对侧站着一位带红袖章的老师,充当红绿灯的作用,也像个水库闸口,等学生聚得够多了,再拦下车流,一波把人放过去。 “妈,晚上见。” 倪青和洛川在离门口还有百米的地方下了车,沿着人行道慢慢走。 路还是湿的,自行车轧过松动的地砖,泥水慢一拍溅起来,全泼向后面的倒霉鬼。 倪青拉着洛川敏捷闪过,裤腿却擦上墙角蓬勃的杂草,滴滴啦啦在她的鞋面上落了一场微缩的冷雨。 加快脚步走进教室,几十道背诵声纠结成一股热闹的声流,有谁的早餐不慎洒在了地上,给粗糙的米色地砖抛了一层炒面味道的光。 一群人拥挤在墙边查看自己的考场座位,铃声响了,又拥挤着散到各层楼间。一时,偌大的教学楼仿佛成了个层叠的蜂巢,每个学生都是忙碌的工蜂。 第84章 说是随机分配考场,也不知随机了个什么,倪青洛川的位置全挨在一起,近得能手拉手。 今年过年晚,春天也来得晚,寒潮一波接着一波,虽不及去年的极端天气,但冷得绵长。 倪青大约和窗子犯冲,次次考试都不偏不倚地坐在漏风的位置,好在这次有了经验,不再嘴硬了,各种装备带得齐全,一点儿不冷。 只是有个缺点,穿得实在太臃肿,每次偷瞄洛川总难免弄出点动静来,惹人注意不说,还容易被台上监考老师当做作弊。 窗子朝南,到了下午,一片暖阳全数斜照进屋内,摊开在桌上,晒得人暖烘烘的,也就不必再带那些累赘。监考老师是柳莺,英语试卷写得也快,检查两遍后,索性搁了笔,撑着手肘歪着头,做出发呆的模样,实则专心看她的洛川。 洛川的唇薄,还爱抿唇,每个冬天总要用上好几支润唇膏。她又偏爱果味的款式,长久用下来,唇缝里都是甜的,尝起来……倒像是一颗糖渍青梅。 倪青爱吃梅子。要先用自己的唇把梅子捂热了,用舌尖一点一点描画梅子外皮的褶皱,尝尽每一寸的糖分,让自己的口中也溢满甜蜜。这时候,梅子便要开始发烫了,像从果实退回了梅花,含蓄而热切地向她伸展雌蕊。她要衔着它,并不径直满足,而是要像含着块冰似的,时浅时深地寻找边界,要在梅子上咬开个小口子,把它口舌生津的酸香延长到极致。要汲它的汁液,尝它的果肉,像保护稀世的宝玉一般盘桓它小巧的核,直至气息的末端,方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审核您好,正常描写,无不良引导。] 倪青喜欢洛川的每一寸肌肤。她圆润的双眸,她浅浅的双眼皮褶子,她的睫毛,她挺拔的鼻梁,她笑起来露出的酒窝,她的下巴。 洛川的腰总是很软。她的脸总是红得很快。像只猫儿,不经逗,恼急了便要挠人。 倪青从来不知自己如此可爱。 太阳在偏移,冬日的暖意越过倪青的肩,漫到洛川的手边。 她纤细的手指虚浮地抵在白纸的边缘,指尖被光照得晶亮,像块玉石。 她坐得不直,头微微歪着,右手拈着试卷一角,抬起一寸,露出半面工整的字母,似是在检查自己的作文。 她没有扎头发,于是如瀑般的发丝从她的肩头滑下,泛着润泽的光,一路滑进倪青的眼底。 倪青换了只手,手肘抬起,不慎碰到了放在桌边的笔杆,咕噜噜滚到了洛川的脚边。 她松了手,她低了头,她弯下腰,她将笔尖朝向自己,朝着倪青,眨了下眼。 有某种无言的情愫顺着透明笔杆从倪青的指尖滑向洛川,又有某种馥郁的心绪从洛川的发尾传进倪青的心尖。数十具胸腔在同一屋檐下鼓动,却只有她们的心跳完全重叠。 呼吸默然交错,每一缕风都是流动的缱绻,哪怕仅是一瞬的视线交错,也足以窥得心之所安。 … “考得怎么样?”倪青用草稿纸叠成盒子,仔细地摘去草莓叶子,递给洛川。 “拿奖学金肯定没问题。”洛川喜欢倒着吃草莓,先吃掉酸的草莓屁股,再把尖尖丢进嘴里,“我说一等奖那档。” “这么有自信?”倪青打开车厘子盒子,挑了几颗最饱满的,揪掉杆子放到洛川面前。 “当然。”洛川的嘴唇被果汁染红了,连带脸颊都多了两分血色,“要是连奖学金都拿不到,咱们这段时间不就白努力了。” 倪青一口咬掉半个草莓:“也对。” 这个冬天两人过得都不太平。倪青先是生了场大病,之后又在寒冬腊月里跳江救人,之后虽然肺炎侥幸没复发,身体却也比之前虚了一些。 而因为倪青的身份问题,洛川的精神状态也是一路起起伏伏,加之又遇上洛芝兰的事情,险些没把自己的后半辈子给搭进去。 如此状况,两人当然是没心思好好读书的。 所幸一月初有会考,为了让大家安心准备,一中便没再安排月考,洛川和倪青的名次还保留在上一次的并列第二,没来得及出现断崖式下滑的惨状。 还有不到半年就要升高三了,前世十几岁时的洛川过得稀里糊涂,纵然梦想过以后上大学的生活,真到了后来,却没了那心思。 这次,一切都变了,倪青觉得,现在的她是有资格去想一想大学,想一想和洛川的以后的。 但要把梦变成现实,首先还是要搞好学习。 这一个月多来,用挑灯夜读形容她们的日子都显得浅薄了,废寝忘食这词一点也没有夸张成分,背诵资料和练习本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磨损,草稿纸和笔芯的消耗速度空前提高,连每天的梦里都是刷题背书刷题背书的循环。 虽说难免有些临时抱佛脚的意味在,但洛川自觉以她们俩的天赋和努力程度,要是连年级前十五名的一等奖学金都拿不到,未免说不过去。 一中的奖学金从前只是走个过场,发个一百五十的当个鼓励,到了她们高二时,据说是有个从前的毕业生混成了大企业家,赞助了一中,一下把标准提高了数十倍,让人惊掉下巴。 “你以前拿过吧,”洛川挑了一颗最大的车厘子,“高二这次的奖学金。” “嗯哼,”倪青耸耸肩,“很遗憾,只有三等奖,第四十七名。” “以你当时的状况,已经很厉害啦。”洛川靠在她肩上,把手里的车厘子喂给倪青,“换作我——” “换作你也是一样啊。”倪青勾唇,手指绕上洛川一缕发丝,“当时的我怎么想,当时的你也会那样做。” “读书再累,至少也是看得见头的。把心思放到书本上,总比全放到自暴自弃上来得舒服。” 她说得这样轻快,好像当真不在意了似的。 可是若真放下了,又怎会把樱桃核含在嘴里,久久不愿吐掉呢? 洛川沉默一会儿,抬了头,在倪青的下巴上印下一个吻:“辛苦了,洛川。” 我没有办法回到你的过去,我只能站在时间堤坝的顶端,看你的沉浮。直到某个好心的浪花将你吹到岸上,我的怀里。 我心疼你,也佩服你,更要祝福你。 痛苦煎熬都成往事。槐根梦觉,苦尽甘来。花也喜欢,山也相爱。 第69章 入夜,c市西城公安分局,几盏孤灯寂寥地亮着。 唐诗筠走出办公室,带上门,抬头瞄了一眼走廊里的白灯,低下头,狠狠往墙上砸了一拳。 灯光闪烁一瞬,随即有个愠怒的声音从屋里穿透墙面传来:“小唐!” 唐诗筠咬着牙,眼中登时浮出几条红血丝来,最终也未发一言,快步走向走廊尽头。 刺啦—— 鞋底与胶质地面摩擦,发出极其难听的噪音,玻璃推门带来一阵干燥的暖风,也飘来一股泡面脚臭香烟混杂起来的气味。 “小唐啊,你怎么还没回家啊?”值班的男同事大咧咧地把脚翘在桌上,已经冷掉的泡面桶里飘着四五个烟蒂,明明离垃圾桶只有两步之遥,地板上却散落了好几个白纸团,显得邋遢。 唐诗筠嗯了一声,走到自己桌前,默默收拾散乱的文件。 “哟,手怎么了?”同事叉掉花花绿绿的网游,目光瞟着唐诗筠泛红的指关节。 “没事。”唐诗筠往旁边挪了一步。 同事把脚放下,挠挠头:“小唐啊,听哥一句劝,别太犟,有些事情睁眼闭眼也就过去了,是吧?” 唐诗筠没应他,只专心把整理好的文件装包。 “哎哟,你这孩子也是。”同事叹气,双手支着下巴,一副语重心长模样,“哥明白,你年轻,傲气,有很多事看不惯,可就咱这仨瓜俩枣的工资,没必要太较真。你看看,这次还只是停职反省,要再闹下去,真就不好了。” “你想想你妈妈,当年上头几次施压,经费都不给批,一帮人过得苦兮兮的。要是唐队稍微服个软,早升上去了,哪里还会那么早退下来。” 唐诗筠拉上背包拉链,动作停了一刻,对同事挤出一个礼貌微笑:“谢谢哥,我先走了。” “哎,小唐——” “还有,我妈妈是病退的。”她甩上包,拉开门,眼中看不出情绪,“她和犯人斗了几十年,身上伤太多,医生说她骨头硬,弯不了腰。” … 窗台上摆了一盆开得正盛的水仙花,暖色灯光照着半透明的花瓣,仿佛浓郁的茶汤,让花香在光中弥散。 洛川靠在窗边擦着湿发,一缕缕富有光泽的发丝自然垂下,发尾自然翘起的弧度宛若弯月,而穿着可爱小猫睡衣的洛川本人便像是坐在弯月上的仙娥。 忽然,铃声响了,仙娥的动作一卡,一簇发丝倔强地支棱出来,一下把她从天宫拽回来人间。 洛川扭头门外喊道:“倪青,电话!” 浴室里传来倪青闷闷的声音:“你帮我接吧!” 第85章 洛川盯着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下,按了免提。 对面先是沉默,几秒后,流出唐诗筠隔着听筒也难以淡化的失落:“我失败了。” 响起吸鼻子的声音。“他们叫停了调查,还停了我的职。抱歉,我太弱了。” 洛川握着手机,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出声。 一只手忽然抽走了手机,紧接着是一股小苍兰香气的潮湿。 “不是你的错。” 倪青的声音惯常地沉着。而在唐诗筠不知道的地方,她顶着一副高深莫测的声线,在洛川的脸颊两边各亲了一下。 倪青对洛川指了指吹风机,用口型示意她赶紧吹头发,但洛川拉住她的手,眼睛落在电话上,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旁听请求。 倪青无奈,只好坐到她身边,开着免提讲完了整场。 倪青从来不觉得唐诗筠能把案子推进下去,唐诗筠自己也清楚,只是年轻人一朝受挫,总要失落一阵。 但倪青没想到的是,调查被叫停后,唐诗筠居然会率先打给自己——她原以为唐诗筠会去找母亲,毕竟她们是亲人,也更有共同话题。 “我妈妈她……”倪青的问题一出,唐诗筠诡异地迟疑了,像在找合适的形容词似的,“她不赞同我当警察。” “我瞒着她报了警校,她知道后,气得一年多没理我。我毕业后进了分局,她甚至动用了她从前的关系,逼着我放弃。我工作到现在,一个大案子都没参与过,每天除了端茶送水,就是一个劲地写材料改材料,还不如队里的警犬有用” “我知道她是想保护我,她一辈子都在一线,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份工作有多难。伤病、冲突、强权,举步维艰。她不想让我步她的后尘。” “但是难道受过挫折,就意味着那条路一定是走不通的吗?难道她自己失败了,就不允许别人再去闯一闯吗?” “时代总是在变的,当年一手遮天的人,如今未必不能动摇,若不敢去清理那些藏在阴暗里的蠹虫,一门心思歌颂天光大好,我对得起自己当年宣的誓吗?” “抱歉,”唐诗筠的音调陡然低落,“我知道我不该跟你说这些,我只是……” “唐警官,我说了,不是你的错。”倪青的话并不带有一丝波澜,但正是这份冷静,撑起了她风雨不动的安全感。 “你没必要自责,你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去维护你心中的正义,你不能把自己套进失败者的壳子里,一心以为自己什么都办不到。” “你做了很多,你也改变了很多,你忘了吗,你救了洛川。那天如果没有你,我们不会那么快到现场,洛川的人生是因为你而改变的,这就是你的功绩。” 提到自己,洛川的眼睛亮了,嘴角勾起乖巧的笑容。正想开口,却被倪青预判,精准捂住了嘴巴。 几秒后,对面传来了苦笑。 “可我都没能把真正要害洛川的人抓住。我本以为有了洛川这次的事情,可以双管齐下,把那个魏智强一举抓住定罪。” “却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要保他。” 眼看唐诗筠又要滑入自责,倪青赶忙又道:“你相信我吗?” “什么?” 倪青抓紧说道:“唐警官,其实大家都很清楚,有些事情不能强求。” “大家的目标是相同的,但是现实并不会因为意念的强弱而改变。我们要试错,要等待,这次不行,还会有下一个机会。如果你相信我,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他还在c市,我们一定能找到一个更强有力的突破口。” “在此之前,唐警官,我希望比起自责和无力,你可以拥有更多的信心。” 话落了半晌,唐诗筠才开口:“明明我才是成年人,却总觉得你比我大,居然情不自禁地就想寻求你的安慰。” “所以,有被安慰到吗?”倪青眨眨眼,话中透着点狡黠。 “如果我们中间没隔着案子,我想我们能成为朋友。” “现在也可以呀。”倪青语气轻松,“唐警官,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嗯。”这次,笑里没了苦涩。 … 电话刚一挂断,便有个湿乎乎的脑袋拱到眼前,一下把手机收走丢开,小腿向前一抬跨坐到倪青身前,招摇地搂住她的双肩,霸占了她的全部视野。 洛川的睡衣扣子解开了一颗,领口的皮肤在光下泛着柔光。头发已经半干,一缕湿发凝滞在胸前,如墨般蜿蜒地勾画出锁骨的轮廓,像个鱼钩,钓得人心痒。 洛川不重,但倪青被她压着的双腿已全麻了,两人身上完全相同的香味以如此暧昧的方式交融成一团,倪青实在没有那坐怀不乱的本事。 但不论身体如何反应,面上还要调侃。 “呀,我们小洛吃醋了。” 洛川一点儿不掩饰自己心头的不爽,嘟着嘴:“是。” 她凝望倪青,目光满是探究:“你和唐警官——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是上辈子有什么故事没告诉我……”她的手在倪青的颈侧与颊边游走,“还是这辈子瞒着我偷偷见过?” 倪青挑眉,右手忽地揽上洛川的腰,没等人做什么反应,左手便抚上她的后脑,极其突然又极其温柔地衔住了她的唇。 洛川的身体一颤,惊讶之中本能地想后退,可自己身下唯一的支撑就是眼前人的双腿,若想维持平衡,便要更紧地抱住她,顺从于对方手下前倾的力量,将这吻延得更长更深。 一吻到头,倪青领口的扣子也敞开了。 洛川躺在床上,胸口短促地起伏,没干的头发在床单和后背上各晕出一片湿润,而比那更润的,是她的眼底:“你干嘛?” 倪青坐在床边,扣好扣子,舔了下唇,回味似的:“尝尝米醋味的小洛。” 洛川哼一声,捞起床头的发圈随意扎了下头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和她的事情你都知道,上辈子和这辈子,全都告诉你了,没有半点遗漏。”倪青全然坦诚。 “上辈子她是警我是匪,注定你死我活,这辈子虽然不对立了,但我们拢共见过两面,充其量也就是认识,不可能再有其它了。” “那刚刚她为什么表现得好像你们很熟一样?” “嗯——”倪青思考了一下,“大概因为去救你的那次?可能我表现得太镇定,太不像十七岁了,她觉得我这个人很神秘,也觉得我靠谱,所以当遭遇挫折没人倾诉的时候,潜意识里就想到了我。” “不过,”倪青回想起那天的经历,不由微笑,“若放到一年前,我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会和她一起被人追车。” “毕竟,”倪青的眼中出现了惆怅,“上辈子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暴露了。” 洛川眨眨眼,想听她继续说下去,但倪青止了话头,推了下她:“快去吹头发啦!你不怕第二天起来头痛啊?” 洛川从倪青的动作里读出了一种欲盖弥彰。像有什么话哏在喉咙里,上下不通似的。 “不要。”于是她犯了倔,晃起倪青的手,“你帮我吹。” 倪青懵了一瞬,而后撞上洛川润泽的双眸,忍俊不禁,无奈答应了。 手指在黑发间穿梭,指尖时而擦过耳郭,时而流连脖颈,一时无言,唯水汽渐渐蒸干,凝结出更加浓厚的情绪。 关掉吹风机,发丝还是烫的,洛川便回身抱紧了倪青。 两人的胸膛相贴,倪青忽然开口:“平心而论,我很佩服唐诗筠,也是真心想和她做朋友。” “当然,仅仅是佩服,不能衍生成钦慕之类的。”想起眼前这人似乎是个醋精,她又补充道。 “我明白。”洛川点头,“我能从你的语气里听出来。因为前世的事情,你对她的情感很复杂。” “我不会因为一通电话就误会你们的感情。”洛川说,“我只是想更了解你,想知道在你讲述过的那些往事背后,你的心中所想。”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骂了我。嗯……挺难听的。”倪青抬起头,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的场景,那个阴暗的,永远弥散着血腥气的地下室,“很难想象,一个受了如此重伤的人,还会有力气往我脸上啐两口。” 倪青想了很多,无数记忆碎片从眼前掠过,但最终说出口,只剩下一句:“她是我见过最有骨气的人。” “我欠她一声道歉。最后一次碰面时,我以为我们还有机会再见,没想到,我死得太早,没能等到那天。” “上辈子,我的经历决定了我们没法做同路人,我真的很想知道,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前世的她,能在那条路上走出多远。” “当一切尘埃落定,当她回忆那段过去时,会想起我,这个打过她骂过她,最后又亲手放走她的人吗?” “我把她送回了光明,可那片光明里,能留下关于我的只言片语吗?”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浅填一下46章反转的坑(还没转完) 其实大洛的自我是非常弱的,前世她的很多决定都并非出自内心,而是基于恐惧,或是恐惧受伤,或是恐惧抛弃,是非理性的情绪化选择。 正因如此,所以回忆过去对她而言,也是一遍遍的叩问:自己究竟做得对还是错,究竟错在哪一步,究竟是哪一步导致了她的痛苦,她这个人对世界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她死后,究竟有没有人会记得她。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身为局中人,她无法评价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这更加深了她的恐惧,并进一步演化成了自厌。 而唐诗筠的出现,让她看见了一丝自救的希望。 如果她帮到了唐诗筠,如果她的选择并不都是错误,那么是否也可以说明,她这个人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这个问题是开放性的,因为前世的洛川死得太早,她和唐诗筠的生命只交错了极短的时间,她不知道自己的搭救对唐诗筠来说是否足够有力。 因为未知,所以时时怀疑。她对现在的唐诗筠越好,就越能说明她自我怀疑的深重。 某种程度上,这种源于命运的未知和矛盾,内心自毁与自救之间的挣扎,以及对无法挽回之事之人的悔恨与弥补,是组成倪青这个人的基石。 她自厌,她自卑,但在她主动滑向恶的同时,她并没有放弃对善的向往。当她是洛川时,这种向往还只停留在潜意识中,体现在几个具体事件的选择上,比如帮助倪家夫妻,比如搭救唐诗筠。当她成为倪青,看见另一个洛川的人生因自己而演化出的种种可能时,向往就成为了显化的意念,对善的追求从行动提升到了思想。 在善与恶的天平上,她曾反复摇摆,而如今,砝码逐渐倾斜向善。 第70章 高二上学期的最后一天,惯例是一次家长会。 两辈子的洛川都不喜欢家长会。 原因很简单——两辈子的洛芝兰都爱在这种时候搞事。 倪青记仇。二十多年前的羞辱和冷落,她记得可清。 洛川敏感。三班的同学们都很友善,并不因为先前洛芝兰在家长会上那番大闹对她“另眼相看”,但家长们则不同。 她讨厌那些人眼中若有似无的怜悯和奚落。 所以,最后一节课结束,家长们陆续进来的时候,倪青和洛川便找个借口,跑到柳莺办公室躲清净去了。 两人安静地写了一会儿寒假作业,听外头走廊上渐渐响起噪音,知道各班的班会都开得差不多了,接下去便是一起去大礼堂听散学式了。 “呼——”洛川长输出一口气,盖上笔盖,把卷子叠好装袋,把桌上的橡皮屑清理干净,砰地站起,向倪青伸出手:“走吧。” 倪青与她十指相扣,哑笑:“怎么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洛川背上单肩包,撩开眼角碎发,眼皮抖了一下:“有这么明显吗?” 倪青推门,冷风扑进来,大半被她拦下。 “不明显,只是我眼睛太尖。” “嘁——”洛川假模假式地翻了下眼皮,推她一把:“好啦,快走吧,去领奖学金。” … 高一年级昨天已都放假了,苦兮兮的高三还要再读两天,偏她们高二最赶巧,约到了那位设立奖学金的企业家学长的空,趁着散学式的工夫,要搞个颁奖礼亲自给她们发奖。 奖学金按这学期全部正式考试的成绩比例加总排名,倪青的期末成绩比洛川高三分,但综合来算,两人的分数刚好相同,并列第一。 越往礼堂走,人就越多。学生家长混在一块儿,人数上去了,嗓门也没了克制,平时再清幽的小道也都变得热闹非凡。 两人都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唯一的好处,大概是人多时,手牵得再紧也没人发现,话说得再怪也没人理会。 “我上回没参加散学式。”倪青说,“以前身体太差,一到考完期末考就发烧了,躺了一个星期才好,我那八百块的三等奖学金还是等开学才给我补发的。” “这么说,咱俩都是第一次站在领奖台上咯。”洛川说,“那你为什么不想当优秀学生代表?上次没赶上,这次应该好好弥补一下才对吧。” 成绩出来之后,柳莺有问过倪青和洛川是否愿意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致辞,因为是头一届奖学金,还会有c市当地的媒体来拍照采访。 两人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倪青哼一声:“我晕镜头。” “瞎说。”洛川撇嘴,“你自己的视频拍得还不够多啊?” “哎呀,这不一样。”倪青的脚踢中一块小石子,飞进了灌木丛里,牵着洛川的手往上抬了一下,两个人靠得更近了些。 “我,嗯……鬼日子混久了,看见那些个正经人总是心虚。” 洛川上辈子二十三岁进入组织,从此再没以真面目出现在人前。她换过很多个身份,打理过组织许多“产业”,有一段时间,组织打算将一部分产业洗白,洛川有资格去争一下话事人的位置,但她果断选择了放弃。 “大概是我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没练到家吧,”倪青叹道,“做了太多亏心事的人,实在没法心安理得地站在镜头前面,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她宁愿做一只潮虫,躲在阴暗里默默腐烂,也不想站在那聚光灯下,当一枚不知何时便要烧焦的危卵。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只僵尸。死在十六岁,葬在十八岁,之后的十八年,便是在庞大的墓地里累日地游走。 洛川加重了手下力度,从掌心传来的温度使倪青空置的心窍重又跳动。 “那就不说。”洛川说道,“安心最要紧。” 同频的脚步与呼吸形成了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如古时传闻里一枚还魂丹,将倪青游离的魂灵吊在人间。 “是啊,安心最要紧。” 可安心,谈何容易。 … 下午两点五十五,人多已到了,礼堂的穹顶把人声托得更响,仪式即将开始,主席台上却还缺了一个。 得奖学生都坐第一排,倪青眯起眼睛,看台上唯一空着的名牌:赖德辉。 不是校领导的名字,大概率是那位企业家。 “认识吗?”洛川低声问。 倪青摇头:“没印象。” 这恰恰是最奇怪的地方。 倪青不住摩挲下巴,脑子竭力搜索前世记忆,眉头越发紧皱:“我记得——上次不是这个人。” 对于学生时代,倪青的记忆只有一些片段是清晰的。可不论怎么模糊,对自己知道的人或事总该有些印象,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完全陌生。 赖姓……倪青在心中默念着,某个熟人的名字浮现,一股子无名火悄然窜了上来。 正这时候,礼堂侧面的小门开了。耳尖的倪青听见一阵皮鞋敲地的脚步。 “实在抱歉,公司事多,来迟了。” 短促的噪声,倪青的指甲鹰爪般深深扎进了扶手里。 洛川茫然中一惊,接着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反应过来,侧身扶住倪青的肩,手掌贴在她的手背上,无声表达安抚。 倪青的失态只出现了极短的时间。洛川看见她喉头滚动,眼睛飞快眨了几下,手指的力度很快散去,肌肉也渐渐舒缓。 “他是谁?”洛川紧盯着已经坐上主席台的男人,低声问道。 男人约莫三十岁,个子不高,长脸,下巴蓄着一圈修剪得当的胡子,眼窝凹陷,显出一点阴沉。他头发向后梳得板正,一身西服熨帖笔挺,手上表盘镶满碎钻,满身透着昂贵的精英气息,只是搭上他那双没什么光亮的下三白眼睛,总有些不和谐。 看倪青的反应,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倪青没有看那人,她警惕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台侧,跟着男人一起进来的两个助理模样的人,对洛川轻轻摇头:“出去说。” 她站起来,对旁边老师打了声招呼,带着洛川往厕所方向去了。 冬天里,自来水冷得吓人。倪青往脸上连泼了几下,手被淋得泛起病态的淡紫色,方才关掉龙头。 洛川最看不得她虐待自己的模样,一把将她冰冷的湿手抢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捂暖它,再用自己的袖口擦干她脸上的水珠。 “那人到底是谁?”洛川拧着眉头,“要让你用这种方法平复心情?” 倪青甩开额前一缕湿发,眼睛进了水,有些发红。 “记得我跟你说过,组织里有个死得比我更早的人吗?” 洛川眼皮一跳:“是那个——” 倪青无声点头。 “赖元洲。”她咬着牙念这名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见面,会是这种场景。” “可为什么他会在这儿?”洛川不解,“不论以什么身份,他都没理由出席一所高中的颁奖礼吧?” 赖元洲,三十三岁,y省少数民族,早年辍学跟着族兄来到c市,以走私摩托车为起点,产业逐渐扩大,后来竟洗白成了一家连锁修车行的老板。几年后市里严打,本已金盆洗手的他被合伙人出卖,坐了牢。出狱后,他为报仇加入了组织,因其八面玲珑深谙商场手段,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组织对外的喉舌。 第87章 倪青和他打的交道不少。两人得势的时间相差不远,在组织里的地位也分不出高下,处于一个互相瞧不起的状态。 其实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暗地里的排挤陷害都没少做,“先生”也乐于见他们相互牵制,于是放任不管,坐在幕后看两人争个高低。 洛川厌极了赖元洲,但也不得不承认,和组织里那些乌七八糟的家伙相比,此人多少还有点水平,够资格做她的对手。 赖元洲比洛川早死半年,官方说法是服药自杀。至于其中是否有猫腻,洛川虽有怀疑,却并不想查——组织的暗探系统一半握在她手里,能瞒过她暗杀组织骨干,不想也知道会是谁指使的。 大约她自己的死,也会被掩饰成跳楼一类的。事情发展到那情形,左右人都没了,也没有个十八层地狱能让大家聚一起对对账,再纠结这些已无甚意义。 和始终在暗处的洛川不同,赖元洲手下的产业大多都在明面上,若决心去查,总能被揪出端倪。从抽丝剥茧,到釜底抽薪,再到大厦崩塌,只需要短短一年。 调查并不以赖元洲的死告终。他一死,那一堆经不起查的烂摊子就全堆到了洛川身上,如同荒原上一把火,被东风吹得越发旺盛,再怎么填土也都是无用功。 有时候,倪青耍无赖地想,前世自己的死,十中总有五六能归结于赖元洲——若非这家伙早早死了,自己说不准还能活着见一面唐诗筠呢。 是的,那次力度前所未有的调查正是由终结了卧底任务,以c市刑侦副队长身份重新亮相的唐诗筠主导的。 那时,距离洛川瞒天过海把人送回去,已过去了三年。 “倪青?”洛川的呼唤让倪青回了神,把思绪从无法改变的往事中抽出来,回到现实。 “这个时间点,赖元洲应当刚刚出狱。”倪青接着洛川的话,思考道。 “所以他现在已经加入了组织?”洛川猜测道。 倪青点了头,低头掏出手机,搜索设立奖学金的那位企业家的信息。 “企业是真的,名牌上的‘赖德辉’也确有其人。”她把屏幕侧向洛川,企业资讯显示,那位“赖德辉”目前担任总裁特助,但网上找不到照片。 “刚加入组织的人会被调查监控一段时间,做任何事都需要报备以防止卧底混入。赖元洲一个刑满释放人员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去做什么特助,背后一定有组织的安排。” “学校里有什么地方会被组织关注到吗?” 话音刚落,两人脑中各有念头闪过:“该不会——” 她们望向对方,异口同声:“他是冲着我们来的?!” 作者有话说: 回收伏笔:44章中段,小洛的梦境(梦里的每一句话都代表大洛人生的一个阶段,可以一一对应) 本文即将进入收尾期,会慢慢把以前的伏笔收回来 第71章 冬日里总是阴天多。 黑压压一片云铁板似的浮在头顶,水汽从河道上蔓出来,连骨髓都要被冻成冰坨。 魏智强的风湿犯了,走在路上成了半个跛子。 大约是临近过年,总部基地里冷冷清清,他拖着腿走了好些时候,也没遇见几个人。 过了两道门禁,带他来的人忽然说有事走了,把他晾在门口,叫他在此等候交接的人。 他等了一会儿,又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这地方原是幢商厦,因为地处郊区,与市里的开发方向相背,无甚人气,渐渐的沉寂了下来。后来被组织包下,明面上挂着外贸公司的牌子,实则给组织里的三教九流当了个避风港般的存在。 楼里四通八达,每条岔路长得都一样,走着走着,魏智强便迷了路,只得凭一双耳朵,往有声音的方向去。 身后的感应灯一盏盏熄灭,沉闷的响声越来越近,前方很快出现了一片亮白,凑近些,发现是个射击室。 砰! 砰! 砰! 接连三声利落的枪响将魏智强吓定,里头的人似乎没发现有人在看,他只见到一个雌雄莫辨的背影,持枪的手稳得可怕。 虽隔着几层玻璃,魏智强仍能嗅到那人身上极度危险的气息,以及,一点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魏先生。”一个声音骤然自背后响起,魏智强汗毛竖立,浑身皮肉都颤了三颤,眼前一阵发黑,喘了几大口起才看清这突然出现在自己身旁的年轻男人。 “魏先生,”男人带着一副圆框眼睛,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对他躬身,冷冷道,“请跟我来。” 魏智强擦着冷汗点头,眼睛不自觉地又瞄了眼玻璃。房里枪声已停了,那穿着朴素的人手里握着枪,三两下便完全拆开,动作熟练到仿佛已做过无数遍。 电梯里,带路的年轻人始终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正眼瞧他几下。魏智强自知初来乍到身份低微,能到这儿走一趟已是格外开恩,但被这年纪小自己许多的人这样忽视,心里总有点不舒服,于是开了口:“刚才射击室里那位是谁?” 年轻人在电梯按钮旁束手站着,闻言道:“她是先生的心腹,至于名字……魏先生应当听过的。” 说罢,电梯到了,年轻人不再开口,领着他走到走廊尽头一扇大门前,与门口保镖交谈两句,对方打开了门,做出请的姿势。 魏智强的脑子里还留着方才电梯里的话,吸了口气,露出恭敬的表情,忍着腿上的痛,庄重地走了进去。 这是魏智强第一次见“先生”。出乎意料,面前男人的模样相当和善,一派的儒雅,与那些传言中狠辣阴险的形象完全不同。 房间并不大,办公桌后的男人推了下金边眼睛,把一份文件放到一边。 “魏老师,”他的声音低沉,镜片后一双眼睛仍然明亮,不带半点他这年纪该有的混浊,“久仰大名了。” “不敢不敢,”魏智强赶忙低头,“在先生面前,我不过是个喽啰。” 男人扬了嘴角,露出几条细纹:“莫要谦虚,也别拘谨,我对魏老师这样的技术人才一向是很敬仰的。” “坐吧。”话未落,不知从哪儿冒出个人来,将一把椅子搬到面前。 男人重又拿起了文件,目光扫了几下,微微点头:“最近一批产品的纯度比先前提高了三个点,但制备要求却比先前降低了,这可都要归功于魏老师的研究。” 先前过来时,魏智强便听说是上头满意自己的技术突破,要亲自嘉奖他,如今果真听男人提起这事儿,心里的喜悦登时超越了紧张。 “不过——” 魏智强的嘴角才刚抬起便听见一句转折,赶忙收了笑容,屏息静听。 “魏老师初来乍到,怕是不清楚咱们这儿的一条规矩——那些还没投产的新东西,是不能被带出实验室的。” “尤其,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魏智强的冷汗瞬时浸透了后背。他一下站起来,刚要开口为自己辩解,却见男人重又挂起浅笑:“无妨,当天现场太乱,警方提取的样本被污染过,查不到什么东西。” 他按了下铃,立即有人把两张照片并一个文件递到魏智强眼前。 魏智强一看,是那天帮他在洛芝兰的酒里加料的调酒师,照片上是他被捕的样子,文件里罪名写的是走私毒.品,底下已按了认罪的红手印。 “这次的事情,已有人帮你扛下来。你只管专心做研究,其余的都是小事。” “但是魏老师你要明白,替罪羊并不太多,下次还要有如此运气,恐怕有些难。” “做我们这行的,最怕高调。像我这样的人,见到警察也是要绕路走的。那群人的鼻子,可比狗都灵。” “是是,我明白。”魏智强啄米似的点头,连连道谢告罪,恨不得跪下给男人磕三个响头。 “好了,你回去吧。”男人随意晃了晃手,脸还是一样的表情,却再也没有刚见到时那种和善气息了。 … 魏智强一瘸一拐离开了,男人继续看文件,先前给魏智强带路的年轻人悄然站到他的身侧,为他斟茶。 “先生,魏智强已经出门禁了。” 男人端着杯子,细嗅茶香:“他见过‘y’了,什么反应?” 年轻人笑道:“被吓得不敢动了,见了我跟见鬼似的。” “哦?”男人抬了下眼皮,“那‘y’对他有没有什么额外的反应?” 年轻人仔细想了想,摇头:“没有。她一直在练枪,根本没往这边看。” “您是知道‘y’的,不爱理人,往那儿一站,哪怕是背影都唬人得很。” 男人哂笑,放了茶杯。 年轻人绷紧了嘴角,紧张问道:“我说错了吗?” 男人的手指随意点在纸张上:“没错,只是看得不够多。” “你可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亲自接见魏智强?” “不是因为他擅作主张,为了一个小姑娘差点废了整条产品线的事?”年轻人谨慎道。 第88章 男人斜了他一眼,他连忙低头:“是我肤浅了。” “你不比你父亲,虽在国外深造过,但经历的事儿少,想不到也是正常。”此话说完,年轻人双肩的肌肉才稍稍松了下来。 “魏智强的技术不错,但组织从来不缺好厨子。他名下的会所股份早已归了组织,若仅看此人价值,索性舍掉才最划算。” “那您为什么还要保他?” “记得吗,魏智强最初引起我的兴趣,是因为什么?” “您指的是,他托人调查‘言颜’的事情。” “不错。”男人颔首,“言颜这名字已尘封二十年了,除我以外,怕就只有你父亲一辈的几个老人还记得。” 年轻人的脑子转了一圈,忽地灵光闪过,惊道:“您是想拿魏智强做诱饵,试一试他背后的推手,看看她究竟有多大能耐!” 男人摘掉眼镜,嘴角的弧度中多了一分赞赏。 “倪青。”男人轻声念着名字,语气平静,眼中光亮却在无声地滑动,如一条潜伏的毒蛇。 “自她出现后,魏智强家财散尽,‘y’行为异常,警察里多出个犟种……” “听说过一句话吗: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许多看似毫无关系的事情,背地里或许还有另一条线索,能将一切疑问串联。” “这个小姑娘,很有意思。” ———— “呸!杀千刀的老东西。”倪青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两人仍留在厕所后门,趁着前面台上还有一堆流程要走,抓紧时间理清现在的处境。 除开魏智强的事情,这一世的洛川和组织并没有联系,而倪青虽然在报复魏智强的计划中一点点地向组织渗透,自己本人却从未正面与除言颜外的组织中人接触过。 这大约源于她内心的恐惧。 倪青一点、一点、一点都不想再和那个肮脏的地方有任何瓜葛了。 尤其是——那个人。 虽已重生了一年多,每每想到那人的名字,回忆起他做过的事,都是一阵恶寒。 所幸,现在的倪青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可以不再顾及外界,痛痛快快地骂出来。 洛川心疼她,抬手把倪青头上气得翘起的呆毛轻轻按回去:“这句骂在你心里憋多久了?” 倪青假装犹豫一会儿:“也就——十多年吧。” 说罢,她轻轻一哼,捏了洛川的手,当暖宝宝似的握在掌中。 “这次要真是那老东西盯上了我们,你怕吗?” “怕。”洛川的回答令倪青挑了眉。 “但是再害怕,也得面对。”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洛川问。 “控制欲很强的上位者。”倪青答道,“疑心很重,手段狠毒,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他,要是感受到威胁,会不惜一切代价摆平。” “那么,他从我们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威胁?”洛川又问。 “我正在想这个。”倪青皱眉,“我们的履历都很干净,唯一能在他面前露脸的机会,应该只有前不久洛芝兰的案子。” “可是这案子本身只是一件烈性家庭纠纷,哪怕加上魏智强,也没有严重到被最高层关注的地步……” “不,不对,”倪青忽地睁大眼睛,“还有一次——” 在她停顿的一秒里,洛川已接上了她的思路:“九个月前,魏智强托地下赌.场的吴老大调查‘言颜’,描述的是你的样貌。” “该死!”倪青一跺脚,登时想通了一切。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魏智强会突然找到洛芝兰,为什么要让言颜调查魏智强,为什么那天会有一帮人拦我,为什么那么快就有人出来给他顶罪——” “这根本不是魏智强自己的报复,而是一场针对我的试探!” 倪青的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单是一个魏智强,没有人会在意,可如果把言颜也牵扯进来,进而联系到她父母的往事,大家的处境就相当危险了。” 倪青的手像块坚冰,怎么也捂不热,洛川的心境随着她的话越发沉重,眉宇间已满是忧虑:“他想对我们做什么?他要杀了我们吗?” 倪青轻轻摇头:“至少现在不会。赖元洲不碰血,来的是他而不是杀手,说明这仍然是一次试探。” “但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如果老东西认定我知道言颜的过去,为了防止生变,他一定会选择灭口。” “我能做到自保,但是洛川,我怕我护不住你。” 短暂的沉默里,两人交叠的掌心里都在冒着冷汗。大脑极速思考,而几层隔墙后,台上的讲话已接近尾声。 时间不多了,她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倪青。”洛川深吸一口气,目光沉沉,语气忐忑,“咱们要开始演戏了。” “演好了,能瞒天过海。演砸了——” “演砸了,你上天堂,我下地狱。” 作者有话说: 魏智强调查“言颜”一事在第二十六章。 另:老登们会死的很惨。 第72章 自己有多久没和赖元洲同桌吃饭了? 三年?五年? 倪青随意搅着碗里的小米海参粥,不必抬头也能感受到不远处那道隐隐绰绰的探究视线。 嘴角不由勾起了冷笑。 若放到过去,倪青毫不怀疑此人陷害自己的用心。 上一世,他是真干过往自己饭里加料这种下作手段的。 当然,事后她也是加倍报复回去了。 “好吃吗?”倪青随口问洛川。 洛川捏着个避风塘蟹钳,听见她问,缓缓舔掉沾到唇上的面包糠,点头:“还,还行。” 话是对着倪青说的,目光则不时飘向圆桌另一头正在和副校长笑谈着什么的赖元洲。 “看太多次了,会被发现的。”倪青不动声色提醒道。 洛川迅速回收视线,倪青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膝盖。体温浸染,无声地传递着宽慰与支持。 “别紧张。”倪青低声说道,“好好吃饭就行,其余的事情都归我管。” “可……”洛川刚发出一个音节,倪青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鱼肉,用笑容堵住她的话头。 “他们家招牌菜,尝尝。”她面上没半分异常,仿佛真的把这当做一次普通的饭局。 颁奖结束后,因为“总裁行程临时变动遗憾没能亲自到场”,为表示歉意,赖元洲特地揽了一个局,邀请一众校领导外加五个拿到特等奖的学生来吃饭。 c市只是个小城市,高档餐厅不多,这饭店已是本地最顶级的一家,菜品质量相当不错。 若放到平时,洛川自然会欣然品味,可一想到接下去可能会遭遇的困境,嘴里的鱼肉便比蜡更难嚼了。 洛川毕竟只有十七岁。就算再怎么早熟,也并没有如倪青一般在浑水里摸爬滚打过十几年。第一次与真实的危险近距离接触,一开始还能沉得住气,时间越长,她心里的不安就越难遮掩。 倪青并不责怪洛川,只是双方对垒,最怕一方先泄了气。赖元洲这个比鬼还精的家伙就是知道这一点,才会一直按兵不动。 倪青才不会顺他的意。他一味装腔,自己可要主动出击了。 如此想着,倪青悄悄把洛川的高脚杯往外挪了一些。 洛川一抬手,筷子不慎扫到了杯子,杯子摔到地上,里头的半杯饮料则都泼到了倪青衣服上。 “哎呀!”洛川一下慌了,赶忙站起来帮她擦干,“对不起,我……” “没事。”倪青搭着她的手臂,轻拍两下表示安慰,“我去下洗手间。” 说罢,抓起手机,碰了下洛川的指尖,便抬腿往外走。 洛川忐忑地坐回去,侍者很快补上了新的杯子,她捏着衣角,小口小口抿着饮品,努力压下心中惶恐,不多时,手机震了一下。 打开一看,是倪青的消息。 【dorian:只管吃饭,我很快回来[亲亲]】 抬头一看,赖元洲的座位也已空了。 … 洗手间里散着清新的香水味,水温恰到好处,远处厅里的琴声缓缓传来,忽然,一派恬静中掺进了一阵不徐不疾的脚步声。 倪青对镜整理额前碎发,嘴角的弧度越发清晰。 转身,门开了,倪青直面来者,适时一愣,而后礼貌点头:“赖先生。” 赖元洲的目光扫过倪青的脸,好像是在思考她的名字:“倪青同学,是吧?” “嗯。”倪青点头,垂眸。 赖元洲慢条斯理地洗了手,目光停留在倪青染脏了的衣服上:“这材质的衣服脏了就要留印子,洗不出的,等下我让助理记个尺码,原样赔倪同学一套吧。” 倪青退后一步,推却道:“不不,这怎么好意思。” 赖元洲微笑,一派绅士风度:“出现这种事情,是我这个做东的招待不周,倪同学若不收,我便太愧疚了。” 第89章 倪青假装思考一下,犹豫着点了头:“嗯……那好吧,多谢赖先生了。” 赖元洲下三白的眼睛微微眯起,神情在优雅与狡猾之间流转:“另外,我还有件不情之请。” “网上那个叫‘青川’的博主,就是倪同学没错吧?” 倪青眼中闪过一寸敏锐的明光,顺着他的话,点头:“对,是我。不过,那个账号是我和我的朋友洛川一起经营的。” 赖元洲向前了一步:“我们公司名下有个媒体,专做青年访谈的,倪同学可愿意参加?” “我?”倪青指指自己。 “是的。”赖元洲身体微微前倾,“还有你的朋友洛川同学,我读过她发表的文章,当真是才华横溢,若可以,请两位一起接受采访吧。” 倪青的笑容瞬时变得清晰,眼中的光芒亦在闪烁:“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洛川可不行。” 赖元洲眉头微皱:“哦?为什么?” 倪青抬起头,直视赖元洲的眼睛,周身气场霎时从温厚转变为凌厉:“因为赖先生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可信。” “什么?”赖元洲动作一顿,嘴角的笑变僵了,“这我可就听不明白了。” 倪青冷哼,手指虚搭在大理石台面上,只斜着瞄他:“赖先生听不明白,但已经感受到了吧?方才在席间,我那位胆小的朋友可一直在偷瞄你呢。” “赖元洲。” “这就是赖先生的真名吧。” “你……”赖元洲的眼睛隐蔽一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节来,便被打断。 倪青双手环胸,语气悠然:“我记得,赖先生当年判的是六年,这才……五年没到呢。 她轻笑:“看来赖先生在狱里很努力呀。” 倪青盯着面前男人的脸,这时节的赖元洲还没养成前世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耐性,骤然被叫破身份,且是最丢脸的牢狱生涯,脸上虽还没露凶相,呼吸却不似先前通畅。 反观倪青,仍是一派游刃有余,虽外表仍是少年模样,但气场已胜。 二人对峙,攻守之势一望便知。 赖元洲沉默了两秒,高雅的假面下裂开一寸阴翳:“哈,我倒是小看了你。” 倪青微微欠身,只当没发现他话中危险:“不敢当,我就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只不过,知道得比较多罢了。” “你还知道什么?”他凝视倪青,仿佛要穿过脸皮,把她看透。 倪青不缓不急:“赖先生还没告诉我,采访是在什么时候呢。” ———— 三日后,洛川家中。 窗外停着一辆黑色的商务车,自饭局那天后,每天都停在相同的位置。 倪青的手指快速滑过一层层衣架,兀地停顿,从中揪出一顶低调的画家帽来,端正扣到洛川头上。 “我要出门一趟。”倪青对洛川道。 她捧住洛川的脸,沉思一瞬,在她的两侧颊边各印下一个唇印:“之前和你说的事,都记牢了吗?” 洛川从倪青手中接过帽子,扣好,点头:“嗯。” 倪青捏了下她的鼻子,正要出门,忽然道:“晚上去家里吃饭吧,我下厨。” 洛川的手本悬在身前,倪青一转身,两人的指尖便碰上了。 洛川本能地攥住倪青的手,又迟疑了片刻,踮起脚,轻吻她的唇:“我等你。” … 不多时,倪青的身影出现在窗外,商务车里下来个穿黑衣的男人,对她说了些什么,倪青便上了车。 商务车扬长而去,洛川靠在窗边,心跳如鼓。 … 又是一年新年,写字楼里冷冷清清。 推开挂着媒体公司牌子的大门,报明来意,寥寥几个员工里站起一个,引她到了一个设施完备的化妆间。 倪青瞄了眼头顶的摄像头,默然坐到镜前。 不多时,进来一个带着化妆师工牌的女人。 “戒指挺好看,谁送的?”未等她说话,倪青便道。 她侧坐着,手里随意把玩着一支眉笔,眼皮懒懒地抬起,眼神却如刀般锐利:“魏智强吗?” 曾在咖啡厅与倪青见过面的女人被她冷彻的声音与表情吓得一哆嗦,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躲,慌忙把手藏在身后。 倪青停下转笔,站起来,一步步走近。 女人的背一点点变驼了,神情越发慌乱,一不留神,便结结巴巴把真相说了出来:“抱歉,我……我没有办法。他们让我拖住你,我只能照做……” 倪青停下脚步,打断她:“你不需要对任何人道歉,我也没有资格对你的行为做出评判,但是——” 后门不知何时开了,一个身影从里浮现,倪青眸光一凛,反手将手中眉笔掷了出去。 “我不甘心。” 眉笔擦过来者的额头,打在门框上,啪嗒落下时,笔盖已有清晰裂缝。 男人弯腰捡起它,丢进垃圾桶里,面上笑容依旧:“这么快就聊上了?” “赖先生……”女人僵硬转动脖子,向赖元洲投去求助目光。 赖元洲却不看她,只一味走着,拉开一旁椅子,默不作声坐下:“在聊什么?也让我听听?” 倪青甩了下手腕,咽不下这口气似的,刺了赖元洲一眼:“在聊你们怎么试探我,怎么差一点就毁掉我在乎的人,怎么逼我忍气吞声,让我眼睁睁看着复仇化作泡影。” 赖元洲亦睁着眼睛回望她,有的放矢般,神情倒比先前见面时坚实许多:“你说话一直这么直接吗?” 半晌,倪青吸了口气,垂眸:“只是觉得面对你们,还是把话说开些比较好。” 她低下头,手指抵在额头,内心仿佛经历了极度的挣扎,用力按了几下太阳穴。 “我承认,你们赢了。”她抬头,咬着牙,声音不卑不亢。 赖元洲的笑刚一流露,便又听见她说:“我,还有言颜,我们可以联手陷害一个魏智强,却没法和你们这个庞大的集团扳手腕。” 倪青观察他陡然收紧的神情,不由失笑:“怎么,你对我知道这个名字很意外吗?” “还是说,你们更愿意叫她——‘y’?” 她突然站起,看向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女人:“你认识蓝晓枫吗?” 女人飞速眨眼,嘴唇微动,先看向赖元洲,得到对方的默许后,才轻轻点头。 倪青嗤笑,眼中没有半点意外:“果然。按你的年纪,应当和她做过‘同事’。” “你们不是好奇我知道多少事情吗?”她看向赖元洲,面上依然平静,声音却已有了些许颤动,“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们。” 她闭上眼睛,手指攥成拳,几次沉重呼吸后,一字一句重重说道:“我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里,除了蓝晓枫和她的妹妹蓝映月,没人对我好。” “可是后来,她死了。” “他们说,晓枫姐是自杀,但我不信。那么好的人,不该是那个下场。” “我暗自查了很久,直到去年,我把目标锁定到了魏智强身上。” “我找到了蓝映月,联合了成为魏智强继女的洛川,我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让魏智强这个人渣生不如死。” “但是,单凭我们三个,能力远远不够。” “最先认识言颜的并不是我,而是蓝映月。她没有告诉过我她们相识的时间,但我想应当不会晚于前年年底。” “仔细论起来,言颜是我的师傅。她教了我一些防身手段,允许我用她的名号威胁魏智强,之后,我们一起制定计划,引导他赌.博、欠债,一步步堕落,让他身败名裂。” “言颜开始不过是随手帮帮我们,但后来关系渐渐熟了,我们之间也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特殊感情。” “我和她,她和蓝映月,都是如此。” “现在想想,把言颜拉进这趟浑水里,是我们失算了。若非有她的参与,你们或许也不会那么快注意到魏智强。” “这些事情很好查证,我从没有遮掩过自己的行迹,事到如今,我也没有说谎的必要。” “如你们所愿,我什么都知道,可现在,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有很多软肋,我的身手与言颜相比不过尔尔,你们每日派人在我家门外转着,我就算再不甘心,为了我家人的安全,也不敢再做什么。” “所以,我来赴约了。我把我的一切说出来,毫无保留。我想,作为一个输家,我已做得够合格了。” 倪青一口气说完一切,松开拳头,靠坐在椅子上,额头渗着冷汗,脸上却是在笑。像是用笑掩饰忐忑,也像是真的坦然。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我头顶的那个摄像头也全都记录下来了,接下去,你们想做什么?” 她的目光越过了赖元洲,与镜头后面,那高高在上的人对视:“你们为了保下魏智强,要对我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大洛:两眼一睁就是演 第90章 第73章 戒.毒所设在郊区,与c市最大的殡仪馆相邻。 洛川下车时,正有个穿花衣的老人站在门口打车,手里抱着个方形布包,看样子,应该是个骨灰盒。 年关将近,路上运营的出租车少了许多,偶有一辆空车经过,也是一下开走,不愿意载的。 洛川低头看了下时间,还没到预约时段,于是转了方向,走到老人旁边,温声道:“阿婆您想去哪儿,我帮您叫辆车吧。” 老人的背已有些弯了,但头发理得一丝不苟,举止投足间很有气质。她对洛川笑了一下,也没推辞,道了声谢,报了个居民区的地址出来。 洛川在网约车平台下了单,预先沟通了情况,前三辆离得近的都拒了,又等了一会儿,一辆距离五公里远的车接了单。 时间还早,做好事做到底,洛川找了个避风的地方,陪老人等车。 “小姑娘今年多大了?”老人问道,笑起时两弯细眉与眼角的褶皱相连,显得慈祥。 “十七。”洛川答道。 “哦,十七呀……”老人把布包放在腿上,轻轻抚平上面褶皱,“我跟她认识的时候,也正好是十七。”话中并没多少悲伤,而是满含怀念。 洛川的目光落在布包上,一时不知该和长辈谈什么,便谨慎问道:“ta是您……老伴?” 老人又笑了一下:“算是吧。” 她拉开腰边的小挎包,从里头隔层里捡出一张塑封的老照片来,递给洛川:“喏,左边那个是我,右边的是她。” 洛川一看,照片上是两个穿军装的女人,揽着胳膊,一人的头倚在另一人肩上。照片底部写着一行字:【1975年春,孔佩与汪幼莲,摄于c市凤湖】 “好美。”洛川不禁叹道。 老人的脸上扬着笑容,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照片中的年代:“十七岁那年,我入了文工团,和她做了搭档。最开始,我俩很不对付,动辄就要吵架,打也打过不少回。后来不知怎的,竟也渐渐看顺眼了,两个人一起成了团里的台柱子,关系越来越好。” “当年不比现在,女人结婚都早,到了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当年一批人就剩下我们两个还单着。” “我问她为什么不找,她说没意思,我说也是,那不如,咱们两个搭伙过吧。” 老人把布包又抱紧了些,叹口气:“当时的我们都以为不过是句玩笑话,谁知道啊,这玩笑一开,就是五十年。” “莲,”她低头望着布包,“五十年,怎么就这么过去了呀?” “说好的到白头,我的头发可还没全白呢。” … 送老人上了车,车尾灯渐渐消失在视野边界,洛川心里的波澜还未平静。 或许正因为与她素不相识,以陌生人的身份因缘际会成为听者,才更能从老人的讲述里读出无限的追忆与伤逝。 也不禁在想,自己与倪青,或许也会有这么一天。等到年华老去,终有一人会先行离去,独留爱人在世间,把彼此相伴的过去活成越发遥远的故事。 不过,洛川站在风里,暗自心想,现在考虑几十年后的事情还是太早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长久的感情的,想要追忆,首先,得把当下的难关过了。 如此想着,洛川渐渐沉了心,揉了揉自己被风吹得僵硬的脸颊,迈开步子,走向戒.毒所。 … 相隔一个多月,再次见到洛芝兰,却已隔了一层铁窗。 洛芝兰的眼睛仍是无神的,只是相较先前,脸色要好上一些。 “你来干什么?嘲笑我?”她斜看洛川,声音尖锐。 洛川端坐着,沉稳地望着洛芝兰:“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卑劣吗?” 洛芝兰仍是阴阳怪气的:“呵,你都把我送到这儿来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情?” 洛川脸色未变:“你若真的恨我,为什么要同意我的探视?” 洛芝兰忽地转了头,生硬地转了话题:“你跟那个倪青,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洛川微微蹙眉。 “怎么着,我说话糙点儿,你就不乐意听了?” 洛芝兰用力拍下桌子,眼中有鄙夷:“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跟她之间那种,让人恶心的关系。” “你和我,一个傍男人,一个傍女人,都是靠别人养着,到底有什么区别?” 洛川沉默着凝望她几秒,再开口,已带着轻微的颤抖:“原来,你一直这么看我。” “难道你就没有心吗,妈妈?” 洛芝兰的睫毛因这句话而颤抖,可不等她作何反应,洛川便继续说道:“我不想跟你解释倪青的事情,可是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你就真的一点感觉不到我对你的感情吗?” “妈妈,我一直想帮你的,我一直想让你变好。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 “呵,”洛芝兰冷笑起来,眼睛登时睁得滚圆,“嘴上说得倒是真好听,你所谓的对我好,就是把我关起来?” 洛川的眼里已蓄起了水光,脸上每一条肌肉的走向都在诉说着悲伤和隐忍。她抬起头,嘴巴嚅嗫着,一些话即将脱口,最终却成了长长一口叹气。 “小时候,你总不在家,我一个人学会了做家务。上了学,我从没让你操过心,你说缺钱,我把我的奖学金都给你用,想尽办法打工赚钱。” “后来,你要跟魏智强结婚,我没反对,我真的以为你放下了,以为你会从十年前那场灾难里走出来,去过你本应该有的正常的人生。” “可是没想到,那是我的噩梦。” “不,应该说,是我们两个人的噩梦。” 洛川自嘲地笑了:“妈妈,难道你就真的甘心过成这副样子吗?” “如果没有倪青,我就是下一个你。不,我会比你当年更落魄,或许,我根本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妈妈,十年前你保护了我,我这条命是你帮我捡回来的,可是为什么,我们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的人生被人渣毁了,难道也要看着你女儿的人生被人渣毁掉吗?” 洛川一口气说到此处,目睹洛芝兰的表情从憎恶到不屑再到迟疑,心底暗暗松了口气,语速也随之放缓。 “我不想说谁对说错这种话,但是,妈妈,你冷静下来想想,你这么做究竟利好了谁?” 她抚着胸口,字字恳切:“现在,你在这里,被关着,可那个人渣呢?” 洛芝兰按着桌子的手猛然攥起,满眼的不可置信:“难道,难道他没事?” 洛川的表情很淡,嘴角的弧度里,恨意若隐若现:“是啊,他没事,他活得好好的,在过他的逍遥人生呢。” “从始至终,你都不过是一枚弃子。” “他要借你的手毁掉我,看我们两个母女反目,自己却能置身事外,这公平吗?” 洛芝兰沉思片刻,忽地尖笑:“你那个倪青哪里去了?她不是很能耐吗,怎么现在护不住你了?” 洛川的背变颓了,声音也像叹息:“妈妈,我们只有十七岁。她再强,也只是个孩子。” “妈妈,你知道吗,我们做了很多努力,可是,我们遇到的阻力太大了。” 洛芝兰的眼珠子胡乱转着,心里已经乱了,嘴上却还在嘲讽:“你们能遇到什么。” 洛川不与她争,心累了似的:“你若不信,我说再多也没有用。” “我只庆幸,你在这里头,他们没法把你怎么着。” 洛川扬起嘴角,却是在哭:“妈妈,用自由换你的命,这买卖值还是亏?” 洛芝兰的神情已不再尖锐,而是掺杂无数复杂心绪后,变得温吞:“时间快到了。” 听见这话,像是触发了某个开关,让洛川鼓足一口气,说出内心最深处的疑问:“妈妈,如果爸爸还在,他会心疼我们吗?” 洛芝兰的瞳孔骤然扩大,本能地闪躲目光:“死了十年的人,我早忘了,还提他做什么。” “如果你真的忘了他,你就不会再用我们的合照做壁纸了。” “妈妈,你不想他吗?和魏智强结婚的时候,你没有想过他吗?” “他死了!”洛芝兰尖叫着,眼睛里登时迸出根根血丝,“他死了,一个死人,再怎么想也没用!” “可是,他存在过啊。”洛川轻轻说,“我是他的女儿啊,我身上留着你们两个的血呢,你看看我,就没有从我的身上看到他的一点影子吗?” “妈妈,如果爸爸他在天有灵,看到你被魏智强陷害,看到我这些时间的遭遇,会心疼的。” “我们两个是他留在世上仅剩的亲人啊。” 话音低垂地回荡,却不再有人接话。 像是被触碰了阿克琉斯之踵,洛芝兰浑身的力量都在涣散。丧失了一切的武装,不再有心力去争、去战,去掩饰去否认去伤害,只剩下最深刻的悲伤,追溯到最不想面对的过去。 第91章 “他是为了保护我死的。”洛芝兰说。提起他,眼里有久违的温情,“他人很好,可是,坏就坏在他不该那么好。” “你记不清了吧,小川。那天晚上,他一开始没有被捅到要害,我拖住了他们,想让他跑。可是他没有。他冲了上来,跟他们拼命。他就躺在我旁边,我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断了气。” “我……我曾经恨过他,我为他不值,为什么要为了我这样的人,白白丧了命。我也恨过你,因为你既像我,也像他,你就像一面过去的画像,告诉我一切曾经那么美好,越发衬托我现在的丑陋。” “小川,我对不住你。你爸爸死后,我就再没做过合格的母亲。我知道自己底子里是什么样子,也不奢望你原谅我,我们两个,或许这辈子也做不了正常的母女。” “其实去年,你每个星期都来管我的时候,我是很高兴的。我毕竟有过正常的人生,怎么会不向往呢?” “现在说这些,实在太晚了。我再忏悔,也没法抹消过去的伤害。” “魏智强他是个人渣,可我,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妈妈……”洛川的眼里满是动容,每一次眨眼,都有新的泪珠落下。 洛芝兰却笑着,缓缓摇头:“好了,时间到了,我也累了。还有什么话,等下次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注:开头老人上一次出场在第六十七章 第74章 “小洛,来啦!快进来吧,外边怪冷的。”大门打开,饭菜的香气与高芳芳的笑脸一起迎了上来。 “阿姨。”洛川手里提着现烤小蛋糕,甜甜地叫了一声。 “呀,这不是最近新开的那家网红甜品嘛!”高芳芳脸上挂满惊喜,“我昨天还跟青青说想去尝尝来着,可是听说要排好长的队,就懒得去了。” 洛川笑着,解释道:“我今天提前在手机上下了单,回来的时候路过那边,正好能取。” 两人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聊开了。 “噢噢,原来现在还能在手机上远程下单啊,那可比自己站冷风里傻等舒服多了。” “嗯,就是得掐好时间,他们家刚开业,几个特别的口味卖得特别快,晚了就都下架了,但是点太早吧,蛋糕放太久冷掉了又不好吃了……” 洛川还在门外的时候就闻到了浓郁的炖肉味,越是走近,香味就越是复合,直叫人口水直流。 “倪青在厨房吗?”高芳芳把蛋糕放到餐桌上,拆开来,洛川拿了一个,托在手里没急着吃,问道。 “嗯,”高芳芳显然也饿了,一勺子挖掉小半个,叼着勺子,点头,“她说了,今天的晚饭由她全包,不让我插手呢。” 厨房里,两个炉灶火力全开,一边放着炖肉的大砂锅,一边则是冒着白气的蒸笼。 倪青掀开砂锅盖,用勺子稍稍舀了一点汤汁,凑在嘴边吹凉,浅浅抿了一下。 “嗯——”她咂咂嘴,舌头仔细品味,短暂思索。 “好像……还差点什么。”她喃喃自语。 “差了——”她站在炉灶前,眼珠子自上而下滚过一圈。 忽然转身,嬉笑道:“差了一个打下手的。” 蹑手蹑脚准备吓她一跳的洛川呆愣愣地站在面前,好像半夜里偷吃被发现的小耗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把手里蛋糕放下。 “我明明已经走得很轻了,怎么还是被你发现了?”洛川撅着嘴,纳闷道。 倪青把砂锅火力调小,擦净手里油渍,把洛川圈进怀里,笑得得意:“小家伙,可别小瞧老猎人的敏锐度啊。” 她把下巴搁在洛川的肩上,缱绻地蹭着,很快就把自己身上的油烟味揉进了洛川衣领的香水味里。 洛川也不嫌她,让她继续抱着,自己的手环在她的腰上,很快也被倪青的体温染得暖和。 “你锅里可还炖着肉呢。”洛川侧过头,脸颊贴着倪青的皮肤,轻轻提醒道。 倪青把头埋得更近:“不管,反正不会糊掉。” 洛川摘了帽子,后颈的一缕发丝滑落到倪青的脸上,顺着鼻梁滑落,被她嘴角的浅浅的酒窝拦下,扎得人心痒。 “顺利吗?”倪青的声音贴着骨肉传到洛川耳中,有细微的振动。 洛川闭了眼,先前画面在脑中迅速翻过,随即将一切情绪压下,说得轻松:“要是不顺利,我可就没心思买蛋糕了。” “嗯哼。”倪青抬眉,“有道理。” “你呢?”洛川反问。 “嗯……”倪青拖长声音,“要是不顺利,我可就没法给你做饭了。” 两人同时笑了,只是,都从对方的笑声里听出了一些辛酸。 “青年路那家店?”倪青瞄了眼蛋糕上的logo,转头在洛川耳侧留下个浅吻,松开她,走到台面另一侧,拿起蛋糕。 “吃过?”洛川的耳郭开始发红,她摸了下耳朵,和倪青交换了位置,站到炉边,看砂锅里炖肉的状态。 “上次吃还是在十多年前,刚回国的时候。”倪青说着,挖了一小块送进口中。醇厚的芝士香气充盈在口腔,一点恰到好处的果香冲淡了甜腻,蓬松的蛋糕体尚有余温,在冬天里给人充足的幸福感。 “难怪。”倪青并没有吃第二口,而是捏着勺子,忽然说了一句。 洛川也尝了下砂锅里的炖肉汤,拿着盐罐,斟酌着往里加了一点儿,听见倪青没头没尾的话,转过头随口问:“难怪什么?” “难怪那家店在我回来没多久就倒闭了。” 倪青用小勺挖了一大口喂给洛川:“我当时吃到的比今天的这块难吃多了。” 倪青垂眸望着蛋糕,哑然自笑,忍不住又吃了一小口。 橙皮的一点回苦泛在舌根,与舌尖的甜泾渭分明。 “原来变的不是我的口味,而是蛋糕本身。” 洛川的目光始终未挪出倪青的脸庞,一点恍惚逐渐替代了笑意。她咽下蛋糕,攥住倪青的手腕,抬起头,及时吻住倪青的唇,想要阻断那即将显现的落寞。 倪青的唇上还沾着一点芝士碎屑,厮磨之间,便融在了两人的舌尖。香气在唇与齿之间流转,时而急切,时而缠绵,最终变作情愫的一部分,流进两人的心尖。 洛川的手停在倪青的脸旁,拇指悬在清晰的下颌线边,而小指落在颈侧,既压着那颗棕色的小痣,也能感受到皮肤之下,比平常更快的脉搏。 她贴近倪青,却不再深吻,而是让鼻尖短暂地相碰,望着她的眼睛说道:“倪青,有的时候,我会忘掉你是来自二十年后的人。” “哦?”倪青眨着眼睛,先前思绪被这突然的吻打断,索性顺着洛川的话继续说,“或许是因为,我一直都很怀念这个时代吧。” “在你心里,对这个时代是什么感情?”洛川问。 倪青没有多想,一个词脱口而出:“遗憾。” “我的十七岁……”她微微抬头,“是一场没有办法弥补的遗憾。” “比如这蛋糕,当时没吃到,几年后再补,早不是同样的味道了。” “又比如……妈妈。”倪青忽然携了洛川的手,一圈一圈地摩挲她凸起的指节,“当时没说出来的话,以后也没有机会说了。” 洛川的心颤了一下。早早盘桓在脑中的预想还是在真实里发生了。或许在她去见洛芝兰之前,在和倪青分离时她不同寻常的态度里,就已经注定了当下的场景—— “扪心自问,洛川,”倪青的手指滑到洛川的掌心,固执地描摹其上纹路,“我还是有些嫉妒你。” 就是这句话。 洛川不知道这句话在倪青的心里憋了多久,但她明白,她们的关系越是亲密,将它说出口的阻力就越是庞大。 被人嫉妒,本不是什么好事,更糟糕的,是这个人坦荡荡地说出来,把自己的阴暗面玩笑似的展开到眼前,反倒更令洛川心疼。 因为洛川知道,在这之前,倪青已在心底谴责过自己千万遍。 这一天,她很不好过。同一个下午,同一个人,一个去面对或许可以挽回的过去,一个去直视已然不可预料的未来。 倪青很强。她能用精湛的演技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孤注一掷的受害者,把言颜从背叛的疑心中摘出来,把己方的行为演化成一场无力回天的闹剧。 她也能料准洛芝兰的心思,借着她在戒.毒所里尚存理智的时候,抓准她内心最深的矛盾,手把手教导洛川演一场冰释前嫌的戏码,将洛芝兰的仇恨从洛川和倪青尽数转向魏智强。 两场戏剧,两次交锋,一攻一守,都是建立在对几人性格的精密推敲之上,为己方营造一个暂时的安全处境。 但在巧言令色、步步为营的同时,倪青也很脆弱。 蛋糕就放在手边,可倪青甚至没有再去看它。 她没胃口。心酸到极点,却要在见到家人时强撑着展露笑颜。无数段破碎的回忆充斥脑海,在舌尖凝成苦涩,再吃不下任何东西。 第92章 没有人比洛川更清楚倪青对今日这场戏的抗拒。与组织的接触每多一分,都是在她的伤疤上多戳一刀。 若可以,洛川很想跟她调换一下,让倪青去见一面洛芝兰,就像不久前的自己一样,听一遍母亲罕见的直剖心迹。 哪怕只是暂时的,到底还掺着真心。 可是倪青和洛川终归不同。她是飘落在外的孤魂,是无人可知的空妄,她比洛川更需要一声道歉,但只要顶着倪青这名字一天,她便没法再做洛川。 世上生灵千千万,无一记得她的曾经。 重生不是弥补,而是更多的取舍与遗憾。 这是一条孤寂的单行道,越往前,就越难回首。哪怕曾是同一人的洛川,也只能成为一面明镜,照着她,告诉她——万事皆非。 “我看见你眼里的血丝了。”倪青突然说。 洛川下意识地抚摸眼角,垂了眸:“到现在还没消吗?” 眼皮的肿好消,眼角的红易褪,唯有那眼白里的血丝仍在昭彰着一场痛哭。 洛川去见洛芝兰,目的原是不纯的。可话说到最后,假也成了真。 “或许,我不该跟她提爸爸。”洛川笑得勉强。 “那天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记得像今天这样清过。” “我只庆幸妈妈她足够清醒,不需要我把我们的过去一点点讲给她听。” “我怕我会崩溃。” 而倪青的回答,唯有将她再度抱紧。 或许,她们谁都没能走出十年前的傍晚。 那是她们第一次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直面恶意与死亡。 或许,洛川一生的悲剧从那时便已定格,往后重重,都是那场创伤的感染。 心跳同源,呼吸同步,她们依赖着彼此的怀抱,想要用体温抵御外在与内心的痛苦,想要从彼此身上渡过活下去的勇气,就这样抱到天地崩坏,把一切悲伤都消融成烟。 直到某个瞬间,定时器的响声将她们唤回现实。 “该关火了。”洛川低声说。 “你的家人,还在等你。” 她们怀着各自的苦涩,松开彼此。 冬天的风依旧冷,水仙花仍开得繁茂,万事万物都在有条不紊地生长。高芳芳在餐厅里品尝蛋糕,倪建华关掉店面往家里赶,洛芝兰接受今天的药物治疗,而倪青与洛川,重新挂上笑颜,做个单纯少年。 所谓治愈,无非是两个遍体鳞伤的人,在世界一角里,偷得解开绷带的一寸光阴。 第75章 因着一个闰月,今年春节比去年要晚。除夕未到,情人节倒先来了。 吃过晚饭,倪建华和倪青在客厅里给吊灯换灯泡。 “小洛呢?”倪建华跨在梯子上,把换下来的灯泡递给倪青。 “在楼上,”倪青把新灯泡递给他,“有篇稿子要再改改,正跟编辑扯皮呢。” “哦。”倪建华点了头,接过灯泡,没立刻换上,而是打手势示意倪青凑过来。 “小洛她妈妈……”他放低声音,“没事吧?” 倪青没想到他要问这个,眨两下眼睛,半开玩笑道:“当然啊,都被关起来了,怎么能算没事。” “嗨呀,我不是那个意思,”倪建华摆手,“我是想问,小洛她最近情绪怎么样,有被她妈妈的事情影响到吗?” “嗯——”倪青仔细想了下,还是认真答了,“要说没有,那肯定不可能。”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想下去也没啥用了,对吧。” 倪建华曲起手指轻敲倪青的额头:“你倒是挺豁达,又不是你遇到这种事,哪有替人家放下的。” 倪青并不多想,吐了下舌头,理直气壮道:“哪有什么你啊她啊,我俩一样。” 倪建华斜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行行行,我们这种老古董不懂你们年轻人啦。” 他三下五除二换好一个灯泡,换了个方向坐下,又看倪青:“对了,后天就是情人节了,我想跟你妈出去过,有什么推荐的活动不?” “我来推荐?”倪青指指自己,有点茫然。 “嗯嗯,”倪建华眼里露出清晰的求知欲,“比如说,你跟小洛准备怎么过?” “我——”忽然被长辈说破,倪青这下彻底懵了,肩膀下意识地一缩,多年来练就的脸皮也渐渐透出粉红来,“不是——” “可别跟我装啊,当我跟你妈是瞎子不成?”倪建华倒是一点儿没有个长辈样,笑得吊儿郎当的,“我又没说反对,说出来也没啥嘛。” “你,我,她……”倪青语无伦次了一会儿,一口气憋在胸口,最后还是叹了出来,“算了,你说啥就是啥吧。” 倪建华一副得逞奸笑:“好女儿,你可还没回答爸爸的问题呢。” 倪青咬着嘴唇,索性说了:“我们那天定了家餐厅。” “然后呢?”倪建华追问。 “去看电影。” “还有?” “没了!”倪青假装怒了,“看完都十点了,再不回家你们放心啊?” 倪建华摸摸后脑勺,觉得她说得很对,于是又问:“买的什么片子,你们艺术水平高,我也跟着熏陶一下。” 倪青冷笑:“熏陶个啥,哪有人大过节出去看苦哈哈的文艺片的。” “也对吼。那你们去看什么?” 倪青点开手机,拿给他看:“嗯,就这个,动作片。” “看得见不?”倪建华有些老花了,倪青怕自己手机字体太小,他看不清楚。 倪建华眯起眼睛,把手举远,伸手点开电影宣传片,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看上去还蛮好看的嘛。”他把手机还给倪青。 倪青挑眉一笑,提醒道:“记得可别跟我们买同一场哈。” 倪建华却摆手:“不不,你妈看不了这个。” “她有点失眠,看了医生说是神经衰弱,最好别看这些刺激的。” 倪青一听,却是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去看医生怎么也没跟我说?去看的哪个医生?要吃药吗?医院的处方给我看看。” 倪建华赶忙道:“没开药,就一点轻微的症状,可能是前段时间累着了,让吃点维生素b,喝点安神补脑液,好好休息。现在已经好多了。” 他从梯子上下来,先看了眼门口,确认高芳芳没在,才对倪青道:“我本来想告诉你来着,但你妈说你们功课忙,不想让你分心,就拦到现在了。” 倪青皱着眉听完,勉强点点头,又嘱咐:“下次有事可不许瞒我啊,真是的,一家人哪有那么多顾虑,生了病还要藏着掖着。” “好嘞,听我女儿的!”倪建华滑稽地敬了个礼,“我就说嘛,我们家青青这么优秀,哪里那么容易被影响。” 倪青原本只是随兴而发,渐渐的,却从自己方才话中回过味了,刚刚舒展的眉毛又一次皱了起来。 她好像……真的已经习惯了倪青这个身份,从本能里认定倪建华和高芳芳是自己的父母了。 可是……这真的对吗? “嗯?怎么了?”倪建华不明所以。 “没什么。”倪青这么说着,心中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并不因他们而起,只是方才的话恰好触及倪青内心某片格外敏感的神经,进而,牵扯到一些往事。 “爸。”她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叫了一声,“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你真心地待一个人好,把她当做亲人,但其实她曾经加入过一个迫害过你的组织,并且一直瞒着你,你会怎么想她?” “好奇怪的问题。”倪建华摸摸下巴,“听上去像是什么小说的剧情。” 倪青笑得很苦:“所以,爸,你的回答是?” “我会想,这孩子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倪青的眸光定格了。半刻,又随着声音颤抖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是孩子,又为什么觉得她有苦衷?” 而倪建华抬起手,摸了摸倪青的头。 “我一个奔五的人,不会轻易把谁看做父母,跟同龄人,也只会做朋友,仔细想来,只有认成小辈最有可能。” “我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大才,但自认为看人还算准,我若真心待谁,一定是看准了对方的底色,认定了她是个好人。” “只是这世上,为难的事情太多。好人有时也会出现在坏人堆里,被迫做些违心的事情,一直受着内心的拷打,比任何人都要恨自己,甚至一辈子都困在自责里。” “这样的孩子,我没法狠下心去责备她。” “青青,你说对吗?” 倪青不敢看倪建华的眼睛,她怕抬起头,眼泪就要落下。 她并非对倪建华的回答毫无预料,相处这些时间,她同样看清了自己这位父亲极其善良的底色。 她如此发问,不过是想从一个个他者的口中,得到一遍遍的宽恕。 问得越多,却越是忐忑。 第93章 罪就是罪,不论多少人亲口原谅,都没法改变。 或许她一生都无法获得真正的心安,或许她所建立的信心不过是轻易便可打散的谎言,或许,或许她的重生,本就是个错误。 但在虚假的设问之上,比答案更重要的是温情。 亲人、朋友,还有恋人,她一点点捡拾散落四方的爱,拼凑着自己的心。 那是足以抵御原罪的力量。 … 咚咚咚。 “小洛,来吃点水果。” 高芳芳端着果盘走进书房时,洛川刚刚改好一版稿子,趴在桌头,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 “哎呦,这是累着了?要么我给你烤点核桃仁补补脑?”高芳芳放下果盘,关心道。 台灯刺眼,洛川先摇了摇头,眼睛先开了条缝,缓慢地睁开:“我没事,阿姨,只是有点困了而已。” 洛川仍然不擅长和长辈相处,没了倪青在旁调剂,只会默默吃水果,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高芳芳明白这孩子的性格,并不在意,自己在书柜前站定,目光扫过,主动开口:“小洛啊,这排书好像是新的,是你带来的吗?” 洛川咽下橙子,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下,点头:“前段时间我跟倪青一起买的。” “这样啊……”高芳芳打开书柜,手指在各色封皮间滑动,忽停,抽出其中一本已经拆掉塑封的,“这本可以借阿姨看一下吗?” 洛川先点了头,然后才看见封面——《明亮的夜晚》。 … 高芳芳看书时很安静,嘴角自然地翘着,台灯的光打到她的脸侧,好像驱散了世俗的喧哗,穿越回了民国书斋里,透过小洋楼的玻璃花窗,看见一位儒雅的新式女教员。 洛川这才发现,其实倪青的脸和高芳芳很像。一时失了神,恍惚间以为这是三十年后,倪青的模样。 如此恍惚不久,却听见一声叹息。 凝神时,她看见高芳芳偏过头,像是在抹泪。 “抱歉啊,小洛。”她发现了洛川的目光,带着略微泛红的眼睛,不好意思道,“有点失态了。” 洛川并不介怀,但是有些好奇。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这样极度敏感的人才会在看书时落泪。 “嗯……”高芳芳凝思,“我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小洛,你知道我和倪青她爸爸是怎么认识的吗?” 洛川摇头。除了一个母亲的身份,她几乎对高芳芳一无所知。 这是不对的,每个人都有多面,不该被定格在某个身份上。高芳芳就是高芳芳,不是谁的母亲,谁的妻子,她就是她,她有她独立的人格,有她独特的记忆与思想,这些东西应与家庭并行,共同构造高芳芳的人生。 洛川想了解她,与倪青无关,仅仅因为,她是高芳芳,一个乐观开朗、勤劳勇敢、喜欢甜品和汽车,偶尔会偷吃垃圾食品的女人。 “我跟他,是同一场凶杀案的受害者家属。” “我读高中的时候,我父母在大城市打工。那个年代,世道很乱,哪怕是大城市,治安也很不好。算是倒霉吧,一天半夜,碰上了几个抢劫的歹徒,一人一刀,就给捅死了。” “那天,倪青的爷爷正好也在,其实只是路过,但歹徒怕他跑去报警,所以也给杀了。” “警察叫我来认尸的时候,我见到了陈阿姨,哦,就是倪青的奶奶。” “她是个很好的人。她第一次见我,我哭得很厉害,她给我擦了泪,还跟我说,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去找她。” “我原以为她只是客气一下,谁会乐意见到间接害死自己丈夫的人的小孩呢。可是后来,我交不起学费,是她偷偷帮我垫上,我住不起校,晚上怕走夜路,她让她儿子每晚都跑十几里路接我,我生病了,也是她给我付了医药费,一直照顾我。” “她几乎……就是我第二个妈妈。” “我没考上大学,她说送我去复读,但那时候我觉得读书没有赚钱好,就瞒了她,偷偷出去打工。挣回来的钱,给她买了条金项链,还被人坑了,买回来才发现是假金子。”说到这儿,高芳芳笑了一下,眼泪却不自觉滴了下来。 “可是像她这么好的人,却不长命。” “那时候,她开砂锅鸭店,烧火用的是蜂窝煤,质量不好。冬天时候,屋里门窗关得太死,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没得救了。” “陈阿姨下葬的第二年,我跟倪青她爸爸订了婚。其实他追了我好几年,说实话,他人很好,但我一开始只把他当弟弟看。陈阿姨走后,我俩相互扶持,倒也有了感情。” “今年除夕,刚好是她的忌日。不知不觉的,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小洛,不好意思啊,跟你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大概是年岁上来了,心里有很多话憋了太久,不知不觉的,就都讲出来了。” 洛川默默地听着,见她这样说,缓缓摇头:“没关系的,阿姨。” “除夕那天,我们去给奶奶扫墓吧。”她轻轻说。 “去见一见她,和她说说话吧。” 夜晚之所以明亮,需要月光与长存的感情。需要活在世上的人,用记忆去构筑,用生命去感知。 大约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痛苦。大约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过各不相同的悲伤。大约每个人都是在失去和怀念中逐渐成长。 大约,我们就是在自我与他人的悲喜中,看见生活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启时间大法 第76章 冬的末尾,天光柔和。 风吹过山坡上的柏树,吹动少女的衣角。 “倪青,看这里!” 一架纸飞机从洛川的手中悄然启航,向着她的心之所属。 不远处的墓碑旁,火盆里仅余下灰烬,风吹来黄叶,盖住灰白的星点。 而相隔半个城市,同样一片叶子落下的地方,奢华的房间里,壁炉烧得正旺。 “先生。”老管家依然毕恭毕敬地站着,并不因这阖家团圆的日子而懈怠半分。 男人面对壁炉站着,身姿早已不似从前挺拔,一副镜片的反光中,许多张资料与照片正被投入火焰。 “先生,”老管家的声音带着疑虑与隐蔽的焦急,“您确定……要撤掉对y所有的监控吗?” 男人缓慢地转身,面上并无笑意,却也不冷:“怎么,你觉得,我做错了?” “不敢。”火焰毕剥作响,管家迅速低头,“只是……那个赖元洲的推论究竟有几分可信还未可知,现在打消怀疑,是否太早了些?” 男人轻缓地勾唇,握着白纸黑字的资料,将其一张张投进火炉:“m城的枪击,度假村的投毒,这一年里,y和那个孩子的交集可不少。” “既然她肯把自己最隐蔽的一面展露出去,那么为了所谓的感情,参与一场复仇,听上去倒并不违和。”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们做家长的,总不能太独裁了,你说呢?” 老管家仍拧着眉头,却只能点头:“是。” “况且,”男人摘掉眼镜,眉宇间,流露半寸笑意,“合适的继任并不好找。” “不是谁都有资格做第二个y的,她的能力究竟如何,还需要我们用足够时间和耐心去验证。” 管家听懂了他的意思,于是眉头也略略舒展:“我明白了。我会吩咐下去,仔细留意倪青。” 男人转向窗外,透蓝色的天空中,薄云似羽毛般蜷曲。 “为君之道,在于取舍。何时该取,何时须舍,都是学问。” 壁炉里,纸张已烧尽了,剩下一张落在侧边的照片,四边俱已烧焦,而照片正中,一张年轻的脸仍在笑着。 “咦?青青,这是你吗?” 倪建华举着手机,指着屏幕问道。 倪青一边往书包里塞明天开学要交的作业,一边抽空抬眼:“对,年前接的访谈。” “噢噢,就是你做饭那天吧?我好像听你提起过。”高芳芳也凑了过来。 “哎呀!”她左看看右看看,满心都是欢喜,“我女儿就是好看!” 倪青歪着头,尬笑一声:“我倒觉得,他们把我给拍丑了呢。” 虽说只是个借口,但那天与赖元洲见面后,他倒当真给她安排了一次常规的采访。其内容大致就是讲讲自己的经历,说些寄语祝大家新年快乐之类的。 “你说了不算。”洛川吃完最后一口元宵,侧过身,“我看看。” “唔……” “如何?跟我自己的视频比。” “听实话吗?” “喂,听你这语气,是说我自己拍得不如他们咯?” “怎么,还不允许人的审美有分歧了?” “呵,不管,反正你不许。” “你这家伙,太霸道了吧!” 两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吵起嘴来,很快上了手,你揉我头发、我捏你鼻子的,嘻嘻哈哈玩闹起来。 第94章 笑声最响亮的时候,忽地,窗外出现一道亮白。 轰隆—— 一阵闷雷响过,紧随其后的,便是骤雨。 目标应声倒下,言颜收枪入匣,打开窗户,纵身一跃,进入雨幕。 身后无人追击,她在雨中奔跑,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划过大地,也如同一柄收割生命的镰刀,让大雨尽情洗清刀刃上浓郁的血腥。 回到驻地时,雨已停了。昏黄的灯照出她伶仃的影子,遥远的地方,陌生的语言片段地传来,使人恍惚。 她仰起头,缓慢地揭开伪装面具。陈年伤疤被四月的冷雨泡得狰狞,眼中的血丝蛛网般密布,疲惫从每一个毛孔里透出来,哪怕身处室内,肌肉仍要紧绷。 危险,危险,危险,警惕,警惕,警惕…… 雨水压弯了发丝的弧度,珍珠般滴落。 嘀嗒、嘀嗒、嘀嗒…… 最后一滴咖啡落下,蓝映月拿起杯子,小勺子搅动几下,充沛的油脂化开来,散发醇厚的香气。 “哈喽~”门铃响了,她打开房门迎接倪洛二人,目光却很快落在她们空荡的身后,继而变得落寞。 “别看了,就我们两个。”倪青仿佛没发觉她的转变,挑着眉,说得随意。 蓝映月苦笑一声,硬着头皮说道:“哈,其实,我早料到了。” “进来吧。”她让到门边的阴影里,“我还得检查一遍行李。” 洗掉咖啡杯,合起行李箱,熄灭最后一盏灯,离开家。 行李很重,五月的阳光照不到身上,机场的风是冷的。 “好喽,我们就送到这里啦。”c市机场的国际航站楼很小,倪青拉着洛川,笑吟吟地站住。 蓝映月笑不出来,正要点头,眨眼之间,感到背后有阵不寻常的风。 转身的一刹,言颜风尘仆仆的身影与滚烫的泪水一齐钻进了眼眸。 她们没有半分犹豫地拥住彼此。 即是久别重逢,又是依依惜别。 眼泪落下便要凉了,手臂卸了力却还是僵的,只能用意念逼着,将其从腰间撕开,伴以一句梦魇般的低语:“该走了。” 形形色色的旅人自身边走过,或侧目或忽视,蓝映月也即将融入他们,跨越半个地球,数个小时后,抵达那陌生的彼岸。 于蓝映月,最好的离别莫过于一个吻,她热切地凝视着自己的爱人,眼里的泪短暂地干了,可亮光更甚。 而言颜迟缓着,迟缓着,却一点点地将心底充沛的情感咽下,最终,也只是抚了她的脸。 蓝映月终还是跨过了那扇门,一步三回头地,让勇气渐渐覆盖留恋。 “她们安全吗?”言颜的手指不停地抚摸手心伤疤,细微的动作里反映潜意识中极度的焦躁不安。 “这话你已经问了十遍了。”倪青失笑,“放心吧,是我妈妈的闺蜜,在n国很多年了,有社会地位,人很好。” “那,她会安全吗?” “这句话——”倪青望向洛川。 洛川笑着补上:“问了十二遍。” “当然不是绝对安全,可是比起留在你身边,这么做至少可以保全她的性命。” “落子无悔,师……”师傅两字就要脱口而出,倪青一咬舌头,把话音拐了个弯,“是吧?” 每当谈及蓝映月时,言颜的心就像是被削去了大半,沉浸在内心对命运无法缓解的忧愁中,迟缓而沉默。 又或许,这才是言颜最真实的面貌。 “走吧,时间不早了。”倪青看着手上表盘,说道。 指针一分一秒地走着,并不因人的留恋而停滞丝毫。 六月的梅雨落进七月,七月的烈日照在八月,八月的台风一连吹到九月,眨眼,便是高三。 月亮滚圆地悬挂高空,手中月饼的香甜堪堪抵消了中秋夜里被抓来补课的苦闷。 教鞭笃笃笃敲黑板的声音抵挡不住睡意,秋游的消息却能在瞬间激起千重浪。 十月的金桂开了满园,连柳莺手里的班旗都沾了浓厚的香气。 高中生涯里最后一次集体出游,哪怕只是城区里爬烂了的小山包也令人格外兴奋。杨问夏在车上放起了歌,拉着文雅跟唱,大家也渐渐加入进来,悠长地,恬然地,将少年们的嗓音汇成一曲动人的合唱,也在落幕的尾音里蓄着一点对青春与前路的忧愁。 秋意来得太快,树叶尚且泛绿时便被风吹落,大家站在山门前,留下一张集体合照。 咔嚓—— “谢谢姐姐!”放学路上碰到的粉丝妹妹从洛川手里接过自己的手机,翻看她和倪青的合影,“拍得真好看!” “那必须的。”倪青自然地牵起洛川的手,“我账号的拍摄现在都是这位姐姐在管呢。” “噢哦!”粉丝妹妹看洛川的眼睛登时放了光,“失敬失敬!” “那个,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公交车马上到了,粉丝妹妹的视线在两人中间流转,忽然开口—— “你们什么时候更新啊?” “都十一月了诶,老师你的账号可一条视频都没发呢!” 倪青的笑卡在脸上,想起至今仍是个新建文件夹的新视频文案,登时转成了尬笑:“这个,马上,马上!” “这不高三了嘛,太忙了,等放了寒假,我们一定猛猛更新……” “这就是你说的更新技术?”夜半,工厂灯火通明。一打数据报告清脆地掼在桌上,二手烟和口臭一齐喷到脸上。“这批货的次品率比之前高了多少?你自己看看!” 魏智强缩起脖子,不敢抬头:“时,时间太紧了,而且这种技术在国际上也没有完全成熟,需要配合高精度的设备才能确保质量。” “哼,先前是谁向上头夸了海口,说十二月一定能出大成果?你就拿这种半成品去跟他们做汇报,让他们给批设备?” “老魏,你可不是新兵蛋子了,上头那群人什么脾气你不晓得吗?” “曾哥,我——” “罢了罢了,把你的研究先放一放,我这儿有个活儿,上头点名了让你来干……” 今日新月,屋内烟雾缭绕,屋外黯淡无光。 朦胧的光透过窗子,以浓雾为载体,反哺窗外夜色。 峨眉月下,一架纸飞机穿透潮湿的雾气,停在倪青修长的手上。 抬头看,洛川正在窗口向她挥手,一顶金灿的生日帽顶在头上,细碎的流苏如同剪成无数片的日光,衬出她鲜艳的容颜。 点燃蜡烛,所有朋友家人围在一处,平凡地唱响生日歌,平凡地分切蛋糕,平凡地涂抹奶油,平凡地庆祝洛川的十八岁。 作者有话说: 她们终于成年了(老母亲欣慰脸) 那么接下来—— 第77章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月亮已挂上中天。 两人擦去脸上的奶油,各自挽起袖子,收拾桌上的残局。 碗碟堆了满池,一时间,屋里只留下水流与碟子相碰的响声。 月光遥遥地照着,两个人四只手无比默契地配合着,池里泡沫消了许多,水光荡漾着,恍惚着将两人照成相同的模样。 洛川的眼角晃过一些色彩,转头看,耳坠碎钻的光闪在倪青的脸上,透亮的皮肤雪一般地白,比天上拢着薄云的月亮还要动人。 看着看着,洛川忽然低笑。 倪青明知她在看自己,却并不回应,直到听见她这笑声,才默默褪下手套,洗净双手,一下把水珠弹到洛川的脸上。 “怎么,我脸上有花不成?” 洛川嗤嗤笑着躲开她,颊边的碎发沾了水,极黑极润地勾勒出她融雪一般灿烂的双眸。 “没有,”她摇了头,嘴角噙着的弧度里却没半点正形,“你比花更好看。” 倪青叉着腰,没瞧她几眼,自己倒是先破了功,老脸微红:“哪里学的油腔滑调。” “跟你学的喽。”洛川迎上来,熟稔地搂住倪青的腰,仿佛已做过无数遍,成了本能似的,碰上她的鼻尖,侧了脸,吻上她尚留着甜奶油味的红唇。 时光融融,舌尖的轻触已成为了某种习惯,一下,两下,三下,与心跳同频地融汇彼此的温度。十指相扣,身躯凭着心意紧紧贴合,悠长的深吻之后,唇瓣的分离都变得黏着。 “我们十八岁了,洛川。”耳鬓厮磨,她低声说道。 “准确来说,我又十八岁了。”倪青的唇贴着洛川的耳垂,浅吻她们各人一只的耳坠,回答道。 “所以……”洛川的呼吸吹到倪青的颈侧,带着十足的缱绻与暗示。 倪青眸光一闪,双手慢慢上移,抚上洛川的肩:“所以——” “该开始今天的锻炼了。” … “用力。” “没关系,我受的住。” “等等,别那么快……” 一句话未说完,洛川的拳已到了眼前,倪青忙抬臂格挡,不知是否怀着郁闷,洛川这一拳格外地用力。 第95章 眨眼的功夫,第二拳已出到一半。倪青放了手臂,脚步诡异一撤,一只手掌横挡过来,稳稳地卸下洛川的力道,另一手则与脚法配合,幽灵一般地落到洛川身后,勾住她的咽喉。 “都说了,出拳别那么快。” 一场胜负已分,两人同时卸力,倪青拿来毛巾仔细擦去洛川脸上的汗,按揉她手臂上几个穴位。 “嘶,疼。”倪青手劲用的大,按到个关键穴位,疼得洛川咬了牙,浑身一颤,泥鳅似的要从倪青身边逃走。 倪青才不给她这机会,牢牢地栓住她,反把人往怀里带得更近。 “疼死你才好。”她一边按着,一边冷哼,“就你刚才那破绽百出的两下,如果放到上辈子,准要被师傅揍到半死。” 眼看跑不了,洛川索性改了动作,双腿一翘,横到了倪青的大腿上,小猫似的贴着她撒娇:“这不一样!你们以前是在搏命,你死我活的打法,你教我的是防身,从技法上就不是一路。” 倪青松了她的手,撅着嘴瞥她一眼,冷不丁弹了洛川的额头:“好啊,小没良心的,居然怪起我来了!” 她一把锁住洛川的膝盖,刻意发出阴恻恻的声音:“再怎么狡辩,你也还是输了哦。” “按照咱们定的规矩,输家可是要认罚的。” 洛川捂住额头,颇为配合地缩了脖子,但眼里却没半点抗拒,显然是经历过长时间的洗礼,早习惯了。 “说吧,这次要罚什么?深蹲还是波比跳?” “罚你——”倪青眼睛向天花板看,似是在思考。 她忽然轻拍洛川的大腿,把她曲起的膝盖向外推倒:“罚你快去洗澡。” “咦?”得到奇怪的答案,洛川愣了一下,傻乎乎问道,“为什么?” “因为,要给你留一点力气啊。”倪青刮一下洛川的鼻子,“不然,接下去的事情还怎么做?” 洛川瞬间直起了腰,脸上疲惫因这暗示性极强的话一扫而空,眉眼的弧度里塞满了兴奋。 倪青看她那没出息的样子,忍俊不禁翻个白眼:“小家伙,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洛川扑到倪青眼前,吧嗒亲上她的脸:“我就知道你不会忘掉的。” 倪青挑眉:“当然,我们可是拉过勾的。” … 水声接连不断,时而倾盆,时而淅沥。蒸汽从门缝底下漏出来,被屋里不知所起的风搅散,吹起似有若无的芳香。 倪青支着手肘坐在桌旁,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支笔。笔盖上的金属片照遍了桌上杂物,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自己做的小手工,一些常带的饰品,一盆便于打理的绿植。 洛川不善布置规划,所有东西连同书架一起简单化一地排开,大多数读物都放在倪青的书房里,这边的书架上只零散摆着几本刊登了自己文章的杂志和不常用的练习册,还有一年前当做倪青生日礼物的绘本。 倪青取下它,随意翻开一面。纸张厚实,笔迹仍然清晰,仿佛时光被压缩定格在这一张张纸上,一打开,回忆便要扑面。 不知不觉便继续翻到了最后一页,把本子放回去,发现水声不知何时已停了,但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出来。 洛川的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两人往常对洗漱次序都没什么所谓,但今天不知怎的,洛川非要倪青先去洗澡,坚决中夹杂点心虚的态度让倪青怀疑,不,坚信这小家伙心里藏着点什么猫腻。 只是趁着对方去洗澡的功夫,把屋里粗略搜了一遍,却并没找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反倒让满脑子黄色废料的倪青显得有些荒.淫了。 暖风开得很足,回想自己方才不明所以的举动和脑中越发猖獗的遐想,倪青干燥的脸上越发升起红晕。 “该死,”她暗骂自己,“多大的人了,怎么对这种事情这么兴奋。” 但人脑大约就是一种极具反叛性的东西,越是去谴责压制,越是……浮想联翩。 不由地便想到,其实自己这具躯体的敏.感点和洛川是一样的,而这个年纪的洛川对自己身体的认知……几乎为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倪青疯狂甩头,然而脑内奇怪的play已如橡皮糖一般牢牢黏在了眼前,怎么也没法停下。 所幸,当房门被打开,洛川羞涩而大胆地走进房间时,便不必停下了。 倪青甚至不知自己是否在梦里。那曾属于自己而如今清楚地极具冲击性地展露在自己面前的,或遮掩着,或袒露着的皮肤,和洛川绯红色的脸颊……都让她产生一种极端的梦幻与不真实感,最终停到嘴边,化作一句不经思考的惊叹。 “艹。” 脱口而出的下一刻,倪青下意识地捂嘴,觉得再多看一眼心脏都要停跳,骨头也要软掉。 不过是眼睛腾挪的片刻,独属于洛川的香气与温暖便和这让人呼吸凝滞的衣装一起,投进了倪青的怀里。 “不是,你,你……什么时候买的?”倪青涨红了脸,只感觉怀里这人烫得可怕,可眼睛却比嘴巴诚实,迅速缴械落了俗。 “好看吗?”洛川的发尾刺着倪青的皮肤,妖精似的缠着她。分明是无比熟悉的声音,可与倪青如鼓的心跳混杂起来,倒像是塞壬的歌声,令人心甘情愿地沉入大海。 “好美……” 遥远的海洋,扎根在海草丛里的海葵舒展柔软的触手,斑斓的热带鱼悠然游过,驱赶如纱般透明的水母,浅滩明净祥和,丰沛慷慨。 滤食的贝类张开纹路奇特的甲壳,舌鲆鱼栖息在沙石之间,用尾巴尖荡开波纹。月的引力牵引潮汐,海浪拍打着岩壁,修长的鸥鹭在岛礁间出没,间歇地发出优美的鸣叫,被涌至顶峰的波涛漫过了巢穴。 一场宁静的飓风在海平线上下同时诞生,又在生灵虔诚的祈盼下渡到另一片形貌相似的海洋,如同一架桥梁,架在两岸的高地上,联通了咸腥的海风,润泽了枯燥数年的荒漠。 “倪青,洛川……洛川,倪青……” 分不清你我,辨不完情.欲,只知道天高海阔,她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去赴一场自我的约。 … … … 床垫很软,比那更软的,是皮肤。 洛川的手指轻缓地描摹着倪青脸颊的轮廓,困意渐渐浸染了四肢。 “倪青。”她的嗓音已变得沙哑,但其中饱含的爱意并不因声音的低弱削减分毫。 “嗯?”倪青的疲惫已蔓到了眼底,眼皮则懒懒地垂下,双眸里唯一能映着的是洛川的容颜。 “你有想过未来要做什么吗?我是说,这一世的未来。” 倪青抬了眼皮,但双眼的神光并未闪烁:“我……我没想好。” “我这一世,除了保护你和爸妈,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复仇。至于别的,比如上学,比如工作,我实在没有方向。” “或许,要再等等吧。等未来真的到了,我就会知道了。” “你呢?你想做什么?” 洛川没有回答。她沉沉地睡去了。 倪青合上双眼,给予她爱的洛川,今日最后一个吻。 “睡吧,洛川。” 她们蜷缩在彼此宁静的怀抱里,乘着睡梦的扁舟,飘向宽阔的未来。 第78章 翌日,暖阳撒了满屋,外头无风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洛川,快来,车已经在楼下了!”倪青扶着家门,冲屋里喊道。 “等下,我找不到相机了!”洛川的拖鞋噼里啪啦地拍在地板上,不见人影。 “这个吗?”倪青拎起身上挎包,伸长手臂冲屋内晃几下。 洛川冒出一个脑袋,眯起眼睛一看,猛猛点头。 “呼——吓死我了,还以为上次出去拍完没拿回来呢。”她抄起桌上水杯猛灌了两口,快步走到门口,两步甩掉拖鞋,再两步踩进倪青已提前从柜里拿出来解好鞋带的靴子里。 她拉开包链,粗略检查了里头东西,与此同时,倪青单膝跪地,熟练地帮她系好鞋带,扶着她的膝盖站起来,牵她的手。 洛川反身关好门,正要抬腿向楼下走时,倪青忽地拉住了她:“等下,唇中的口红掉色了。” 洛川想起自己刚刚喝过水,于是从兜里拿出镜子准备补涂。 “不用。”倪青按下她的手,清浅地吻了她一下,盖章似的把自己的唇色染了过去。 “嗯,这两个颜色叠起来很好看。”她以化妆师的姿态左右观察洛川的唇妆,用小指稍稍晕染边缘,满意地抬起下巴。 … 高三学生自然没资格拥有完整的周末,前一天周六下午才放了学,周日中午又要回去,算下来,连二十四小时都不到。 休息时间越是稀少,就越是要掰开来精打细算地过。虽然账号活跃度大不如前了,但倪青洛川并没有放弃,时常发些日常短片、图文教程、生活照之类的维持曝光度。 第96章 最近c市一条老街重新装修开放,两人便决定去逛逛,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也能出点图“糊弄”一下嗷嗷待哺的粉丝们。 还没下车,刚到停车场门口,眼见前方大排长龙,倪青潜藏在骨子里的社恐基因开始骚动了:“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呵,怕是整个c市爱凑热闹的都来了。”高芳芳握着方向盘,蜗牛爬似的跟紧前车一点点往里挪。 “青青小洛你们先下去吧。”倪建华提议道,“我跟你妈去找停车位。” “可是——”倪青的目光在车流与车内父母间徘徊,“我有点不放心你们。” “咋,怕我俩走丢了不成?”高芳芳调侃着,稍稍靠边,开了车门锁。 倪青和洛川对视一刻,后者拉住她的手,既表示抚慰,也引导她下车。 …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阳光灿烂,洛川走在前面,穿过人群,“但你也不能总像老母鸡护崽似的护着他们吧?” 人流常是一波一波地来,两人在门口的大牌坊前等了一会,终于取到个稍微空些的景,洛川拿出相机抓紧时间给倪青拍照。 取景框里的倪青笑得极美,可快门声消失后,框外的倪青沉了嘴角。 “你知道这周围有多少双盯着我的眼睛吗?”她凑到洛川身侧,半眯起眼睛俯身看她刚拍的照片,状似随意问道。 “两双……不,三双。”洛川若无其事地翻页,脑中则迅速地回忆从下车起直到门口所见的一切。 “四双。”倪青伸手摘掉落在洛川发间的一朵小花,正了正她的衣领。 “那边大榕树下面,穿黄色裙子拿着自拍杆那个人。” 洛川把相机挂回脖子上,悄悄地瞄一眼倪青所说的位置。“可她不是在自拍吗?” 人又多起来了,这回轮到倪青带着洛川往里头走。 “她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是伸缩的,你看现在,虽然姿势像是在自拍,可镜头根本没有伸出来。” “这群人……”洛川蹙眉,“在这儿拍007吗?” 穿过拱门,来到池塘边,一群锦鲤挤在一起抢食,许多人围着看,倪青也停了脚步。 “现实可比电影夸张。”她的笑里带点讽刺,“我上辈子跟得最久的一个目标,花了整整七个月。” “别小看这些家伙,他们不是一般的混混。”倪青顺着洛川打的手势摆出合适的拍照姿势,嘴里说的和表面动作则完全是两回事。 “只是没想到,我上辈子当了他们六七年的顶头上司,这辈子还能感受到被人跟着的滋味。这种若隐若现的窥探感,可比直接冲上去打一架难受多了。” 洛川对倪青比了个ok的手势,往后退了两步,镜头对准远处凉亭,单拍风景。 “那不如,你上去跟他们过两招?”她调笑道,“反正已经跟了两周多了,我这种反跟踪的初学者都快练出条件反射了,干脆让他们全暴露了,再换一批人顶上,好让我再练练喽。” 倪青轻哼了一声,从包里捞出颗水果糖来,拆开喂到洛川嘴边。 “来不及了。”她忽然没头没尾说道,“没剩多少天了。” “嗯。”洛川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们是有备而来,就算我们现在上去把他们揭穿,也没什么用。” “她出来的时候,你想去接吗?”倪青把糖纸攥在掌心,拳头捏得很紧,话中,似带着点希冀,“如果你想,我可以……” “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洛川瞧她犹豫模样,咬碎了硬糖,打断了她。 “倪青,已经两辈子了。别再做无用功。”她说得如此坚定,好像,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好像,那不是她的母亲。 倪青的眼睛闪烁着,半晌,叹气:“我只是在想,或许,还可以再给她一次机会。” “他们要针对的人是我,只是想看我有没有足够的能力和他们对抗,并不一定要把她牵扯进去。” “她毕竟是我们的母亲,也真的忏悔过,没来得及对现在的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我们……真的要这么早就放弃她吗?” 人的情感总是反复,人的爱恨总是交织。对于那些看上去尚存希望的人或事,总有一些时刻,让人在决绝与容忍间茫然徘徊,难以放手。 所幸,哪怕是相同的灵魂,也并不时刻拥有相同的心绪。 以往,总是倪青做洛川的锚,如今,洛川也仿照她的样子,做起倪青的定音锤。 “你说过,进过一次戒毒所的人,二进宫的概率几乎是百分百。” “况且,就算我们不放弃,也拦不住那些人的小动作。” “你忘了吗,上一次去探视的时候,她的状态已经不对了。” “好话谁都会讲,但它和不犯错是两码事。不论是否忏悔出自真心,我们都已失望过很多次了。” “与其继续互相折磨,不如……”她望着倪青的眼睛,没再说下去。 老街不长,不知不觉的,便走到了末尾。拐过弯来,路边竟藏了个打气球的小摊。 两人拿了枪,分别打了一串。 弹无虚发。 “不如彻底放手。”倪青打出最后一颗子弹,把话补全。 一墙的气球均已打破,彩色的胶皮四处散落,墙板上留着千疮百孔。就算补上再多,也不会是最初的模样。 人心,亲情,亦是如此。 … “哈喽~生日快乐呀~”蓝映月的大脸占满了整个屏幕,龇着一口白牙,热情地打着招呼。 “谢谢。”洛川笑着应她,指指自己和倪青脖子上的同款羊毛围巾,“礼物收到了,很好看。” “那是!”蓝映月得意洋洋,“我的审美!” “你们在哪儿?在划船吗?”蓝映月看她们的背景,问道。 “嗯,”倪青把打气球赢来的大玩偶放远,“就老街后面的凤湖,现在治理好了,重新开放了。” 蓝映月若有所思地点头,转头往旁边喊:“老婆~要么我们下午也去划船吧~” “咦?”洛川听见这不该出现在对面的称呼,愣了一下。 倪青倒是一点不意外,挤了下眼,手指往锁骨上点了一下。 洛川瞬间意会,露出玩味的笑容。 “你什么时候回国?”倪青抬高声音问镜头外的不速之客。 “后天。”镜头晃了两下,言颜坐在大床一侧,出现在画面左侧。 “呆这么久,不怕被人怀疑啊?” 言颜下了床,坐到蓝映月身边,圆领短袖遮不住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暧昧痕迹让人藏不住姨母笑。 “怕,但想陪她。”她仍不爱说话,但较之一年前,眉宇间的冷意已多半被柔和覆盖。 显得……更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这叫什么话,”听见她这么讲,洛川噗嗤笑了,“说得跟她以前不是人一样。” “嗯——”倪青认真思考了一下,“至少她上辈子绝对不会这么大大方方地把痕迹露出来。” 一提起这个,两人的脸上都是一样不可言说的微笑。 “洛川,”倪青忽地贴到洛川眼前,好奇宝宝似的看她,真切地求问,“昨天……舒服吗?” 完全想不到她会突然把话题转到自己这儿,洛川的脸唰地通红,嘟着嘴装听不懂:“什,什么啊,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那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遍?你围巾下面遮着的是什么?”倪青坏笑着,说罢,伸手就往洛川身前探。 洛川赶忙缩脖子躲她的魔爪,一手捂脸一手按围巾,左晃右晃,惊笑道:“哎呀!别搞!你这个坏蛋!船要翻啦!” 第79章 下了船,时间已不早,便决定去约好的餐厅门口跟父母会合。 远远地看见招牌,忽地闻到了一阵浓郁的花香。寻着香气往小巷子里钻,见巷子尽头开了一间小铺子,一个老奶奶坐在门口竹椅上晒太阳,身后架子上摆满了各种造型的水仙花。 “洛川,你看,那株水仙花是青色的!”倪青兴奋地指着花架中央,一直紧握着洛川的那只手向前拉了一下。 没有回应,她猛地站住。 “洛川?” 她倏然回身—— “洛川?!” 身后空无一人,手凭空握着,触到的只有冷风。 窒息感涌到喉头,头顶像有千斤重担,将视野压缩再压缩。 “倪青。” 忽然,一个声音在小巷尽头响起。 “倪青,我在这儿呢。” 浑身的血液冷了下来,她僵硬地转动脖子,目之所及,那满脸皱纹的银发老人正对她笑着,发出洛川的声音。 … !! 倪青骤然睁眼,纯白的天花板随紊乱的呼转出一圈圈重影,出了一身冷汗。 意识朦胧之间,身边贴着她胳膊的人也幽幽转醒。 “做噩梦了吗?”洛川迷迷糊糊地撑起半个身子,耳朵贴上倪青的胸口,轻柔地抚着,“心跳好快。” 第97章 “嗯。”倪青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眼前世界不再晃动。 她捋了下被汗水粘湿的刘海,手掌随意地滑到洛川的背上,向她讲述了自己方才的梦境。 “你说,这个梦代表着什么?”倪青问洛川。 洛川翻了身,躺回自己的枕头上:“我不知道。” 倪青侧躺着,支起胳膊看她:“你不是在看《梦的解析》吗,试着解一解?” “那不叫看,叫助眠,每次没翻几页就困了。”洛川打了个哈欠,双臂上举,双腿蹬直,小猫似的伸了个懒腰,“反正梦里的事情也不会发生,我们两个可是要一起变老的,怎么可能丢下你。” “也对。”倪青憋了一口气,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甩两下脑袋把残存的睡意甩掉。 … “今天新视频能剪完吗?”倪青吃完最后一口面包,一边穿外套,一边问洛川。 “完全ok。”洛川喝完牛奶,拿起搭在沙发背上的围巾,帮倪青系好,刚要松手,想了一下,又附赠了一个奶香味的吻。 倪青一笑,把人圈进怀里,好一通揉搓,最后捏了捏她的耳垂,温柔道:“在家等我。” —— 嘟嘟—— “这儿。”倪青靠着车门,懒散地对洛芝兰招手。 洛芝兰的气色比一年前看着稍好些,长胖了点儿,两腮不再深陷进去,眼袋也不再浮肿。虽然脸上多了几条细纹,反倒压住了她原本眉眼间的浮躁,多了几分成熟韵味。 倪青回想自己上辈子三十六岁时的状态,比眼前四十岁的母亲差了不止一个档次。不禁感叹,有些人,真是老天爷赏饭级别的美貌。 门外空荡荡,洛芝兰早就看见了倪青,但却刻意避开她,仍转着脖子,左顾右盼。 嘟嘟嘟—— 倪青索性走到她面前,做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别看了,就我一个。” 洛芝兰本就有些怕倪青,过去了整整一年,还是没忘掉她破门而入把自己打翻在地的场景,下意识地便想躲。 只是手臂抬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好歹比人大了二十多岁,畏畏缩缩的实在丢脸,于是变了姿势,双手抱胸,梗着脖子盯她:“洛川呢?” 倪青扫她一眼,摊手道:“生病了。” “什么病?” “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我会照顾她的。”倪青如此说着,也不管对方作何反应,转身便往外走。 洛芝兰横眉竖目,嘴巴嚅嗫几下,一句脏话刚要脱口,便被忽然扭头的倪青吓了回去。 “怎么,看你这样子,见到我很失望吗?”倪青说得坦荡,“论起来,我也可以叫你一声妈呢。” “哼。”洛芝兰嫌恶地喷了口气,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埋着头快步往前走,“恶心。” 倪青太了解她这张嘴了,因而只是耸肩,没再说什么。 洛芝兰站在车侧,握住车把手,刚要用力,冷不丁和车内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撞上,登时被吓退了三步,生生打了个寒噤:“她谁啊?” 倪青慢悠悠地走过来,对驾驶座上的言颜点头,拉开后座的车门。 “朋友。” 洛芝兰整个人的毛孔都在张开,双手扶着车门,却不敢率先往里进。 “你的朋友?”话虽这么问,但她心里已因那一眼而下了判决——这个人,和倪青是一路货色,她们的眼里,都是彻骨的冷。 倪青绕到了另一侧,自己先坐了进去:“当然是我的。” “有些事情,我绝对不会让洛川碰。”她看着洛芝兰,虽没什么强烈的语气,却从字里行间透出对她浓厚的贬斥。 洛芝兰自知在这个话题上讨不到好,乖觉地闭了嘴,憋着一口闷气,钻进车里。 言颜开车很稳,车内一时沉默无言,于是,有些潜藏在暗处的东西,也悄悄地浮现出来了。 畏寒,焦躁不安,肌肉紧张,眼神飘忽…… 倪青缓缓合上眼皮,将头转向窗外,在心里深深地叹气。 窗外景色逐渐有了烟火气,树木不再成群,而是成了楼房的陪衬,道路也变得狭窄,两侧的巷口总横七竖八地停着私家车,把本就不宽敞的道路挤得越发窄小。 “到了。”言颜把车停在一个老小区门口。 洛芝兰被她的话惊醒,打量四周环境,眼里渐渐染上惊惶:“这是哪儿?这不是洛川家!” “谁跟你说过要带你来洛川家了。”倪青甩给她一把钥匙,“走吧,去看看你的新家。” 钥匙落到洛芝兰手边,被她用力掷了出去:“可洛川上次来探视的时候,答应过我要和我一起住的!” 倪青双手撑着车框,讽笑着:“她是这么想过,但你觉得我会允许她和你这样的人住在一起吗?” “你——”洛芝兰咬牙瞪着倪青,手指戳在坐垫上,简直要把皮革抠烂,“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见面?” 倪青的眼里满是轻蔑,说话很不客气:“洛女士,请摆清楚你的位置。现在我才是洛川身边最亲近的人,没有之一。我会保护她,不会让她再受一丁点伤害。” “而你,”她眯起眼睛,“哪怕她原谅了你,我也会把你对她做的事情一件、一件记得清清楚楚。” 洛芝兰先是被她凌厉的气场吓退了,后背抵上车门,却又不知从哪儿冒出点底气,大声喝道:“我是她妈!你让洛川来!我要跟她说话!” 而她只收获了倪青更加冰冷的神情,字字清晰的话语中,暗含着某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残忍:“你不配。” “一个让她从小吃了那么多苦,把她亲手推给禽兽,甚至强迫她吸.毒的人,不配当她的母亲。” 谴责是弓,真相是箭,射中心坎,割破指尖,两厢流的皆是血泪。 把话说到份上,洛芝兰便是再厚颜,也没了反驳的心力。 而倪青自己,也不愿再多说什么。既已撕破了脸皮,声声讨伐母亲的无情,还谈什么放过,什么不忍。 她们早不是母女了。 不过是两个身份别扭,又各有所图的仇人。 洛芝兰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倪青提供的生活,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家,而倪青为此索取的代价——足够把母亲两辈子造的孽一笔勾销。 “记住,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还有一点人样,就别让她失望。”倪青如此说着,表面上严厉张扬,内心里,却用尽了力气,去压制因这场违心的表演而产生的,那搅动着五脏六腑,几要吐血的复杂情感。 … 回到车旁,言颜还在等她。 “她没认出我。”她难掩落寞。 “已经过去太久了,师傅。”倪青苦笑着,“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陪你玩的芝兰姐姐了。” “我明白。” “你,刚刚叫我什么?” 倪青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叫错了,但此时的她已心累到想不出遮掩的谎话。 言颜看着她,深知眼前这个少年的心中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笨拙地安慰:“映月说,有些事情一直憋在心里,会让自己越来越难受,只有说出来,才会变好。” 道理倪青也懂,只是如今,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 “以后吧,”她勉强提起笑脸,“等一切尘埃落定了,我再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 言颜点点头,不再多说。 天是灰暗的,背后楼房陆续亮了灯,倪青没有上车,而是对言颜道:“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 不知不觉的,倪青走到了不久前去过的老街,或许是被潜意识支配,竟是沿着梦中的路线,往那条巷子里去。 真实的巷子里没有老奶奶,也没有水仙花,这不过是个最平凡的死胡同,青苔爬上满墙,泥垢堵死砖缝,一汪死水积在路旁,被风一吹,便荡起波纹,搅乱了一方倒影天空。 暗的,冷的,寂寞的,飘摇的,一切人心的寥寂都被反映在这小小的角落里,仿佛永远不会变好。 她走到水洼边,在满地萧瑟里,在水中照出了洛川的模样。 她笑了,也哭了:“我的白脸唱完了,接下去,是你的主场了。” “我的洛川。” 她是倪青,她是洛川,她十八岁,她三十八岁,她将要用亲情这把刀,完成第二次弑母。 第80章 叮咚—— 门上没有猫眼,洛芝兰开了门才看见外头的魏智强。 她登时冷了脸,抬手要把门甩回去,却被门外人大力拦住,掰开门缝,生生挤了进来。 洛芝兰被推得踉跄,对方却毫不关心,甚至背着手悠闲地扫视一遍屋子。 “这地方不错,又宽敞又亮堂。谁给你挑的?洛川,还是倪青?” 洛芝兰满脸愤恨地瞪着男人:“跟你有屁关系。” 魏智强颇具下流意味地一笑,伸手要去摸她的脸:“怎么跟我没关系了?我以后可是这里的常客呢。” 第98章 “滚。”洛芝兰大力拍开他的手,往地上啐了一口,“*痒了就自己剁掉,别在这儿发疯。” 魏智强揉揉手背,冷哼:“宝贝儿,怎么过了一年苦日子,脾气还是这么爆啊?” 说着,他自行坐到沙发正中,翘起腿,拿起桌上水杯水壶就要给自己倒:“听我一句劝,有时候啊,温柔顺从一点,日子会过得更舒坦。 ” 洛芝兰抓起门口衣架,奋力砸过去:“我让你滚!耳朵被屎堵了吗?!” 衣架打中杯子,二者一起落到厚实的地毯上,杯子被打出了一个缺口,半杯水泼到地毯上,留下一片水渍。 魏智强的脸彻底冷了,他站起来,径直走向洛芝兰。 脑中回想起他从前对自己做的事情,洛芝兰下意识地后退,手里紧握着另一个衣架,时刻防备着他袭击自己,几秒后,却看见他的手伸进衣兜,拿出一小包白色粉末。 “我滚了,可就没人送你这个了。” 看到那东西的一瞬,洛芝兰浑身的肌肉都战栗起来。仿佛有一种遥远的感受正在身体深处复苏,给她带来源源不断的惊恐,以及……熟悉的渴望。 她猛吸一口气,忽地攥拳,让指甲深深扎进肉里,咬紧后槽牙:“我已经戒了!” 魏智强的脸上浮现讥讽而轻蔑的笑,晃了晃袋子:“太天真了吧,宝贝儿。化学毒品怎么可能戒掉呢?你只是暂时忘了那种极乐而已。” “闭嘴!”身体的渴望越来越难以压制,洛芝兰闭眼把头猛然偏到一边,高声喊道,“带着你的东西,有多远滚多远!不然,我就报警了!” “报警?呵,你尽管报,看看到时候,是谁先进去。” 他话中的暗示性令洛芝兰的眼皮倏然一跳,她缓缓睁大眼睛,嘴唇微抖:“你,你什么意思?” 魏智强又上前一步,把洛芝兰堵在墙壁与衣架的角落里,那种小人得志的猥琐笑容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你在里边吃药的时候,难道就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吗?” “是不是,特别平静,特别安心,特别想……想再多吃一点?” “你!你们!”洛芝兰猛力推开他,手指戳上他的鼻子,冷汗霎时浸透了后背。 “你们算计我!?”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近日以来的所有不适皆在此刻得到解答,随后涌入大脑的是越发强劲的愤怒和绝望,如同滑翔的鸟儿扎向冰洞,无望地看着自己融进无尽的冰寒。 与此同时,那骨子里身体性的渴求也抵达了巅峰,紧绷的肌肉逐渐丧失了先前的气力,取而代之的是虚弱和空乏,神经在叫嚣着疲累,肠胃亦在搅动,身体仿佛成了一只巨大的困兽,被锁链拉着,乞求着某种久违的快意。 心脏砰砰跳着,像有一把铁锤敲击着胸膛,内脏在发胀,血液在沸腾,郁结的空气积压在喉管里,酸水从胃里泛上来,涌到喉头,滚起绵密的白沫,堵了呼吸。 神经递质支配着身体,绕过了拼命阻拦的大脑,像双手一次次地发送指令,让她张开五指,去做那摘下禁果的夏娃。 这时候,外界的一切都变得微弱了,就连近在咫尺的魏智强的声音,也被套上了一层银翳:“哎,怎么能说是算计呢。我不过是想让你快乐而已。” “宝贝儿,我可是……为了你好啊。” 声音在耳道里回荡,眼前景象在晃动,双腿无力支撑身体,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可洛芝兰咧开嘴,撕心裂肺地笑了起来。 “你想让我做什么?”她滑倒在地,膝盖磕在地上,虚汗已打湿了发尾。 她仰望着气定神闲的魏智强,眼珠没有转动一下:“不,应该问——他们让你来,是想让我做什么?” “他们?”像被意料之外的风迷了眼睛,魏智强皱了眉。 洛芝兰从鼻子里喷气,手已抖到没法擦汗,只能任由它流进眼里,带来尖锐的蛰痛:“你以为我是傻子吗?要是后面没人护着,你早死八百回了。” “我没兴趣打听他们的身份,也不想知道他们的目的。”她的眼睛已像血一样红,轻易地放弃了挣扎之后,她不再胆怯于直视那包毒品,而是坦然地,将自己的欲念展露,“我只关心条件。” “如此神通广大,连戒毒所都能插手的存在,却让你又一次找到我,处心积虑地引我上钩。说明这件事情,只能交给我来做。” “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除掉倪青。” 洛芝兰的瞳孔抖了一下,随即,把眼皮垂下:“不可能。我做不到。” “没什么不可能的事。上次的事情,你不就办得挺好?”魏智强蹲下来,手指挑起洛芝兰的下巴,用一种欣赏瓷瓶的眼光打量她的脸。 “把她引到家里,先用两种无毒液体混合产生的气体让她丧失意识,再把她绑在床头让她没法反抗。要不是洛川故意拖延时间,那个倪青又来得太快,你早就得手了。” 洛芝兰推开他的手,但很快,便又被按住,被迫直视那张可恨的脸。 “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宝贝儿。”魏智强轻拍她的脸颊,“我又没让你跟她正面对上。这次的难度可比上次低多了。” 他又把手伸进口袋,这次,将一支小试管塞进了洛芝兰的掌心。 “这是一种发作很慢的毒药。”他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无色无味,常规检查根本查不出问题,哪怕法医来验,也只会判定是猝死,查不到你头上。” “有洛川的关系在,你跟她接触很容易。你只需要在她的饮食里下上一点儿,剩下的,就可以交给时间了。” 洛芝兰的视线落在那小小的试管上,久久未动。魏智强攥着她的手腕,一点一点将她的手指往里推动,直到变掌为拳,苍白的皮肤裹住冰冷的塑料,里头的液体随肌肉的颤抖而不断晃动。 她没有松手。 魏智强站起来,眼中流露赞许:“很好。事成之后,你的报酬绝不会少。” 他转过身去,弯腰将那包毒.品放到桌上,又听见洛芝兰问:“洛川呢?” “什么?” “她死后,洛川怎么办?他们,会对洛川下手吗?” 魏智强回身,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简短道:“我没有收到命令。” 洛芝兰看着魏智强,良久,一滴泪从眼角滚出来,很快与汗水混合,再也分不清了。 窗外的太阳正在落下,又一轮寒夜将要到来,魏智强的离开带走了屋内最后一寸暖意,灰暗覆盖了她的脸,而她唯一能看见的东西,便是不远处,那包带着金属气息的白色粉末。 她四肢并用地爬过去,像退行到了幼年,也像是回到了久远的原始时代,成了一只被欲.望驱使的野兽。 她笑着,哭着,将一切的痛苦以粗暴的方式强压回心底,只保留了眼前最浅薄的快乐。 她又一次堕入深渊。 … 深夜,连蚊虫都不再飞舞的冰寒里,洛芝兰从梦中惊醒。 极乐过后,是无限的虚空。浑身的骨头都在发烫,好像一根根被抽出来,煮熟了,又一根根填回去。 四肢不协调地驱动着身体向前,楼道里的穿堂风发出鬼一般的嚎叫,窗帘咧咧作响,被气压的手推进窗户的小缝里,向着窗外如白旗般伸展。 白色的月光把地砖照亮,也把赤脚走在上面的洛芝兰照得如同幽灵。 她扶着门框,冷风略略吹散了身体的燥热,肠胃像被蛀虫咬空了,宣告极度的饥饿。 她跌跌撞撞地往厨房走去,指尖刚一碰到移门的金属框,在黑暗中格外闪亮的静电将她的大脑吓空了一刻。 回过神来,除饥饿外,脑中却又多了一丝不知由来的惊慌——她感觉有什么人在盯着自己。 她松了手,转过头,先是飞快地扫视空荡的客厅,然后放慢脚步,缓缓走向窗边。 窗帘被猛地拉开,冷风毫无阻挡地灌进脖子,玻璃上布满干涸的雨点,混着不知积了多久的灰尘,除却自己模糊的倒影,目之所及,空无一人。 身体的热度已然消退,莫名的怀疑亦随之淡化,洛芝兰松了手,将窗户关好,来到厨房里,将冰箱打开。 她在一些堆得杂乱的食品里翻找可以吃的东西,冷藏柜的深处,那根来自魏智强的小试管被层层包裹,妥善地存放起来,隐蔽非常,似乎无人能发觉其中蹊跷。 同一时刻,相隔一堵砖墙的屋外,月光的背面,言颜带着夜行的伪装,灵巧地跃下,无声地融入黑暗。 而她胸口的隐藏夹层里,正放着一根与洛芝兰拿到的一模一样的小试管。 第81章 同一天,早些时候。 西城区,一间与方长街相隔不远的平房内。 虽是冬日,房间的窗仍敞开着,一架摄影机架在窗口,镜头赫然对准了洛川的房间。 一个长相平凡的女人裹着厚棉袄坐在相机后面,不时把目光从显示屏上移开,低头嘬一口热奶茶。 第99章 身后房门忽然开了,一个带圆框眼睛的青年走进来,女人忙放下杯子,诧异地站起:“小崔哥你怎么来了?” 青年耸耸肩,倚上门框,一副纨绔样:“总部开年会,来的都是各部大佬,我级别不够,被我爸赶出来了。” 不等女人答话,青年摆摆手,目光投向相机:“有什么发现?” 女人请他坐下,把自己整理出来的跟踪记录拿给他看,回复道:“洛川这几天都没去学校,也不出门,看样子是真病了。” “倪青呢?”青年瞄了一眼她放在边上的奶茶杯子,随意翻了几页记录,问道。 女人答道:“她倒是照常去上学,除了前不久去接了一次洛芝兰外,其余时间都是作息恒定,没什么异样。” “嗯?”青年瞟了她一眼,“要是她们都这么安分,我怎么跟老头子交代呢?” 女人的笑脸变僵了:“这个……人家日子就是那样过的,我们也不能生造些异常出来不是? 青年砰地合上记录,冷了脸:“这么说,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不不不,是我们办事不利。”女人连连摆手,“小崔哥,我们这个部门的情况你也了解,平时搞搞跟踪倒还行,但这两个人的反跟踪意识很强,要深查下去,我们人手实在不够啊。” 她陪着笑脸,一面恭维,一面提议道:“小崔哥,您父亲是先生最信任的管家,您自己也是组织里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您看,能不能跟上头申请一下,给我们加点儿人,提高一下工作效率?” 青年听了她的话,却不置可否,只将目光停在相机显示屏上,示意她看过来:“那边有动静了。” 女人赶忙凑过来,凝神盯了一会儿,脸上渐渐有了诧异:“她们……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 咣当—— 一个厚实的陶瓷杯子猛然砸到倪青脚边。 “洛川,洛川你听我说——”倪青绕过碎成三瓣的杯子残骸,想去拉洛川的手。 洛川却连连退至窗边,挥起另一个杯子,厉声道:“我现在不想听!” 倪青被迫站住脚,目光短暂地停在那个两人一起买下的杯子上,强行将眼中的哀伤咽下:“洛川,我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洛川的手和唇都在颤抖,声音里却一反常态地高亢,“哼,倪青,那是我妈!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替我做决定?” “我……”倪青的手搭在墙角,手指根根泛白。 洛川尖锐一笑,话语间的讽意竟像极了从前的洛芝兰:“怎么,说不上来了?” 她放下了杯子,飞快眨眼以隐去即将落下的泪珠:“倪青,是,我没有你那么大的本事,我一直很依赖你,可这不意味着你可以越过我去管我和我妈之间的事情!” 倪青低头深呼吸了几口,像是为自己鼓满勇气,在她的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赫然抬头,字字恳切:“我只是不想你再受伤害!难道你吃的苦还不够吗?难道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对她还抱着什么幻想吗?” 生理性的泪水落下,洛川大力地擦去它,眼中原本的不忍随着这毫不顾惜的动作,霎时湮灭:“什么叫幻想?倪青,她是我妈,她生了我养了我,她是我的家人!我想有个家,这有错吗?” 她上前一步,说话再不收敛:“倪青,你还不如我呢,你在孤儿院里长大,你知道举目无亲的感受,为什么现在你自己家庭美满了,却要拦着我感受亲情呢?你就这么自私吗?” 倪青感受到了她话里的敌意,于是也松了手,吼道:“因为你这个家人,她差点害你万劫不复!” “难道你忘了吗?那天,如果没有我,你现在应该和她一起被关起来!”她激动地冲到洛川面前,再一次伸手,企图去够洛川的臂膀。 洛川猛然甩开她,甚至双手大力推了一把,直将她推得踉跄:“她是被骗了!她亲口跟我说过,她后悔了,她想弥补我,而我也愿意原谅她!为什么你们不让真正的犯人罪有应得,反而要去苛责一个受害者呢?如果不想帮我,说再多都没有用!” 倪青扶着桌角勉强站定,可心却因她的话而冷得发颤:“什么?难道在你眼里,是我不想帮你吗?” “呵,当初来找我的时候,你们说得那么好听,说要帮我报仇,要以牙还牙,要让那人生不如死——可结果呢?你们做到了什么?”洛川冷笑着,每一个字都咬在舌尖,显得越发刻薄。 “魏智强至今逍遥法外,我的妈妈却受了整整一年的苦。难道我不能心理不平衡吗?难道我不能怨你吗?”她盯着倪青,眼里早没了平日的温顺,像一条毒蛇终于揭开树皮的伪装,露出了毒牙。 倪青的呼吸变得不畅,无数种神思从她的脸上划过,终而,将她原本的愧疚转化为了阴森的瞥视:“好啊,我算明白了,你憋了一年,其实心里一直在怪我,是吧?” 她浑身发冷,如一把换了刃的解剖刀,像要用话语代替锋刃,在眼前这人身上戳出几个血洞来:“你自己是个怂包,不敢反抗你妈,也不敢反抗魏智强,面对他们连个屁都不敢放,我好心帮你,你却反把一切都怪到我的头上,把那些悲剧都看做是我的无能?” “是!”洛川不甘示弱,狠狠瞪她,“因为你就是无能,你什么都做不到,不仅没法报仇,也没法得到我的心!” “你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吗?你以为你帮过我,我就该顺了你那卑劣的心思,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吗?别做梦了,我对你一丁点感情都没有,从始至终,都是逢场作戏!”她的呼吸紊乱剧烈,她一面说着,一面用拳头捶打胸膛,好像如此做了,心里那些沉淀已久的郁结便能被敲碎似的。 而那把锤子,同样敲在了倪青的心底。 “哈,哈哈哈哈……”泪水成串涌出,破碎的笑声里含着无限的苦楚和讽刺。喉咙阵阵刺痛,像被无数根针扎透,她仰面朝天,脖子上的青筋根根鼓起,如同一颗在风暴里摇摇欲坠的树,只靠一丁点怨恨维持着声音。 “洛川,你有心吗?”她幽幽地念着,已然是用了看待仇人的眼神。 “我对你那么好,把你从魏智强身边捞出来,费尽心思保护你,我照顾你整整两年,把你当做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你不知感激也就算了,居然……居然还这样想我?” 她突然冲上前去,双手钳住了洛川的肩,将她压在落地窗边,一双眼睛里浸透了愤怒:“我告诉你,要是当初没有我,你说不定都活不到今天!也轮不到你在这儿演什么农夫与蛇!” 她的力气并不算大,可洛川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她拼命地扭动身体,奋力挣脱倪青的钳制,又一次,更加大力地将她推开:“不用你说!我已经成年了,我的生活我自己会管,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说罢,她便大踏步往屋外走。 “你等等,把话说清楚!你要做什么?”倪青高喊着去追她,急切地拉住她的手腕。 “放开我!”洛川毫不动摇地甩开倪青,甚至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你回来!你要去哪儿?” 砰!大门在眼前甩上,闷响震动了吊灯,竟令心脏也开始颤动。 “洛川!!” ———— “她之后去了哪儿?”听青年讲完她们争吵的过程后,男人问道。 “在江边坐到半夜,然后就近找了家酒店。”青年微微躬身,用最合适的力度给男人捏肩,回答道。 “倪青呢?” “打扫完卫生就回她自己家去了,直到现在也没出现。” 男人随意把玩茶杯:“有趣。” “恰好在如此关键的节骨眼上闹出矛盾来,这两个小家伙,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他品了一口茶,语气悠然:“告诉魏智强,倪青必须死,但是,动静绝不能太大。要是闹到警方那儿去,我们可没有第二只替罪羊给他用了。” “是。”不远处,老管家点头应下。 “怎么,心里还有疑问?”男人斜看仍站在他身侧的青年。 青年犹豫了一下,问道:“先生,如果倪青她真的中了魏智强的招,中毒死了,那咱们这些时间的谋划……不就都白费了吗?” “小博,”老管家忙叫住他,“别僭越。” “无妨。”男人搁下杯子,和蔼道,“年轻人,求知欲旺盛是好事。知道得够多,才能一直进步。” “老崔,”他对管家道,“你来回答吧。” 管家上前几步,站到自己儿子旁边,简短道:“如果她连这种等级的计谋都识不破,那只能证明是我们看错了人。” 崔博恍然:“一把刀,如果会被磨刀石折断,说明它根本就不是把好刀。那么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再留着她的命了。” 天气阴冷,有一场风暴正在天顶酝酿。男人步向窗边,鸟瞰这座笼罩在乌云下的小城,如同看自己的囊中之物。 第100章 “小家伙,这一步棋,你会如何下呢?” “可别让我失望啊。” 第82章 “青青,”高芳芳小心翼翼地推门,手里端着一碗素面,“多少吃点东西吧,别饿坏了。” 满室的黑暗中,倪青默然蜷在角落里,头发散着,双脚赤着,仿佛一只迷惘的幽灵陷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连大口呼吸都是错的。 高芳芳看她那脆弱的样子,瞬时红了眼眶。 “青青,”她蹲下来,搂住自己的女儿,“你别这样,妈妈看着心疼。” 倪青的声音低弱到极点,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回音:“妈,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她的身体冷得像块石头,四肢早已麻木,肌肉的力量能做到的唯有抬起头来,给予眼前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没事,我只是……吃不下饭。” 见她如此神情,高芳芳的泪更加兜不住了,她把女儿搂得更紧,轻声劝道:“什么事情都没有自己重要啊,青青。你不能因为一次吵架,就把自己的身体放弃掉呀。” “妈,不一样的。”倪青连长时间说话的心气都没有了,“这次,不是普通的吵架。” 眼泪本是热的,悬到下巴尖上,却成了冰凉。 万千愁绪皆凝在那一滴泪里,面对关切的母亲,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于是只得再度撑起笑容:“妈,你先……让我再单独待一会儿吧。” “饭我会吃的,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仔细想一想我和她之间的事情。” 高芳芳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也带走了门外满心踌躇忧虑向内探望的倪建华。房门再度紧闭,一束光从厚重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如同一道分割晨昏的屏障。 倪青抱着双膝,缓慢地收住眼中泪水,掀开窗帘一角。 刺目的光晃了满脸,短暂地适应过后,她看清了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 脆弱的,迷茫的,但在那双填着悲切的红肿双眸中,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东西—— 像是某种思念,某种期盼,某种……计划顺利推进的暗喜。 她知道,在她目之所及的许多扇窗户里,正有几双藏匿着的眼睛向她投来关注。而自己与洛川共演的这场空前的争吵,足以满足他们的探知欲,作为一种变数的信号,上达天听。 而在距此数十公里外的某幢高楼里,那被她恨极了的人正在以一种欣赏滑稽剧的心态,坐看自己如何应对这场将要危急生命的阴谋。 她是斗兽场中最焦点的困兽,可那高据在看台上的观众并不知晓,其实她早便看破了高墙后一切。 试探有很多种,而他们之所以选中洛芝兰,是因为自己和洛川之间的关系。他们想看的不仅是自己如何脱身,更重要的,是想知道洛川在她心里的分量。 要么,她公然拆穿,把洛芝兰送进监狱,要么,她忍气吞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不论怎么选,她和洛川总有一个人要失意,而那幕后之人,却依然高高在上。 倪青的手指一遍遍地描画玻璃,在其上刻出一个个“川”字,如同诗眼,如同题跋,如同一根楔子,刺破第四面墙。 “洛川。”她轻声念着她的名字,思念飞跃,蹁跹地飘向那永不可能与自己决裂的爱人。 “你要平安。” … “这个局,只有人命能破。”洛川心中默念着倪青的话。 玻璃上的倒影憔悴如蒲柳,双眼并不像倪青那样红肿,却带着丝毫不逊的干瘪的疲累。 足够的冲击力。 看见洛川的样子,开门的洛芝兰吓了一跳。 她松开门把手,目光停在洛川的脸上,心跳快了几分,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小川,你,你怎么来了?” 洛川仿佛没看出她的异样,眼泪溪流一般地涌出来,啪嗒啪嗒地落下,抽泣得不成样子。 “妈……”她哽咽着喊洛芝兰,勉力撑开眼皮,像归家的飞鸟一般扑进了洛芝兰的怀里,放声哭泣。 洛芝兰已不知多久没遇到过如此场景了,她僵着双臂,眼神四转飘忽,浑身透着不知所措。但她也没有把洛川推开,只像木桩似的站着,直到洛川的哭声渐渐小了,自行松开了她,才隐蔽地松了口气。 “抱歉,妈妈。”洛川的眼泪仍在流淌,话语像被含在嘴里的冰,说得并不流畅,“我来晚了。” “你出来那天,我很想去接你的。”她握着洛芝兰的手,话里充满愧疚,“可是倪……可是她不让。” 洛芝兰根本没听清她的话,全部的注意都集中在了手上,脑中想法裂成两派,一面想把她的手拨开,一面则以稀薄的母爱谴责前者。 “都,都过去了,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她的大脑艰难地转动,露出不自然的笑,小心翼翼观察洛川的反应——洛川来得太过突然,洛芝兰担心以自己这个女儿的敏锐程度,会看出她的异样。 好在洛川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被洛芝兰引导着坐上沙发,乖乖地握住水杯,眼眸一直低垂地在茶几、杯子和地毯之间游移,一副与以往迥异的沉闷模样。 借着烧水的时间,洛芝兰故作镇定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仔仔细细地检查里头的药剂,把它藏得更深,确定绝对看不出异样后,才忐忑地回到洛川身边。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洛川,“你怎么突然到我这儿来了?” 洛川看着她,眼里的脆弱像一场浩荡的潮水:“我……妈妈,我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 说着,她抬手掩面,又一次靠进洛芝兰的怀抱:“我只有你了,妈妈,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如此梨花带雨,便是铁石心肠,也该恻隐。何况就像洛川说的,她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饶是心中有提防,洛芝兰也终究热了眼眶,犹豫着,将手抚上了洛川的背。 羞惭和关切混在一起,洛芝兰感到一种陌生的身为母亲的责任,一边安抚洛川,一边再度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跟倪青,”洛川吸了下鼻子,舌头抵在上下牙齿之间,喉咙滚动几次,才用低哑的声音将话补全,“我和她分手了。” 洛芝兰的手猛然一紧。 “嘶——”背上突兀的痛感令洛川一抖,眼里的哀伤被疑惑冲淡了。 “妈妈,你……”她打量洛芝兰的脸,适当地流露诧异,却并不过分曝露探究,“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洛芝兰连忙躲开她的目光,借口道,“我只是觉得奇怪,你和她不是一直很好吗,怎么突然就分手了?” 她的手纠结地放在腿侧,一想到自己的任务,顿时感到了压力——如果洛川和倪青分手了,那她就没有机会再接触倪青,她的任务也就没法完成了。 洛川看着努力藏住心虚的母亲,心里早已明镜一般,表面上仍在问:“你不是不喜欢我和她在一起吗,妈妈?” “而且,而且她一点都不尊重你,我对她……”她咬着牙,哪怕是演戏,也很难睁眼说瞎话,“我对她也没有那么多好感。” “妈妈,”她刻意地攥紧母亲的手,“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以后一起生活。我已经成年了,我还攒了很多钱,离开她,我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洛芝兰根本不敢直视洛川那恳切的眼睛,心里除却任务无法完成的焦急,还升起了一些对洛川的反感。 “我,我之前那都是气话。”她一边把厌恶下压,一边缓缓说,“其实,其实有人陪在你身边,也挺好的。” “小川,你现在是在气头上,”她尝试着开解道,“冷静下来想想,分手这件事情,是不是有点过了?” 洛川的嘴唇抖动着,一对眉毛轻微皱起,眼神里的光闪烁着,显示着内心的纠结。 半晌,她叹了口气:“可是我之前对她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我怕再去找她,会被拒绝。” 眼见她松了口,洛芝兰心里也放下了一半,继续劝导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毕竟是长辈,如果你愿意的话,改天把她叫过来,我们坐下来,认认真真平心静气地谈一次,好吗?” 洛川沉默了很久,终于,在洛芝兰满含期望的注视下,点了头。 洛芝兰如释重负,破天荒地,摸了摸洛川的头:“小川,我就知道你不会让妈妈失望的。” 洛川看透了她的心思,身体越发冰冷,却只能笑着,假装无知:“妈妈,谢谢你。” 谢谢你欺骗我,谢谢你利用我,谢谢你抛弃我,谢谢你与虎谋皮,企图杀掉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希望。 “我去下洗手间。”洛川的心情已彻底平复下来,她站起身,绕开了地毯上曾被水泼过的位置,走向厕所。 洛芝兰达成了计划,不在意这个,便随口应了一声,给她指了个方位。 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滑过茶几上那个裂了个豁口的杯子,突然想到什么,浑身开始冒汗。 第101章 她立即站起来,冲向房间的方向,然而她已晚了一步,和脸色铁青的洛川撞了个正着。 “这是什么?”洛川举起手中带两根吸管的玻璃瓶,满脸怒容。 洛芝兰从没见过气场如此强大的洛川,有一瞬甚至想扭头就跑,根本组织不起完整的句子:“这……这是……” “洛芝兰!回答我!这是什么?!”洛川瞪着她,怒吼道。 “你才出来多久,你难道不知道这东西有多恐怖吗?你为什么——为什么又要碰它?”洛芝兰何尝不知道她是对的,可是事到如今,她哪里还能回头呢? 洛川的头发丝都要在盛怒下树立,她紧抓着那个吸.毒工具,眼睛左右转动,箭步上前拿起来她放在桌上的手机。 “小川!”洛芝兰连滚带爬地追上,抓着洛川的手腕,径直跪下,“小川妈妈求你了,别报警,我不想再进去了!”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只要你别报警……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经由她这么一跪,洛川眼里的愤恨没那么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失望,话也变轻了:“妈妈,我何尝想要失去你呢?可是你既然做了,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知道,我知道的!”洛芝兰的眼泪流了满脸,仰面看她,连连点头,“除了进戒.毒所,我什么都能做,小川你就帮妈妈这一次,好吗?就这一次!” 洛川凝视洛芝兰的眼睛,她不知道这双美丽的眼睛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陌生。 亲情,自由,恐惧,享乐,欲.望,这些东西在她的眼睛里以毫秒为单位变幻着,像个混沌的万花筒,迷了人心。 又一次长久的沉默后,洛川答应了。 像个被亲缘打败的孩子,为了一个本就虚妄的家庭,万般无奈地咽下所有的委屈。 “周六,”洛川说,“周六放假,我会带倪青过来,只要你能不被她发现异常,我就帮你隐瞒。” 简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洛芝兰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你饿了吧,咱们出去吃饭,你想吃什么?”解决了最大的难题,洛芝兰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得畅快,她拉着洛川,笑得像个正常的母亲。 洛川一直陪她到夜幕降临,也像个正常的女儿。 直到临别之际,她忽然抱住了洛芝兰,在她耳边轻轻说:“妈,以后,不要让我失望了。” … 入夜,洛川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地上的陶瓷碎片已被倪青扫掉,房内一切布置都与她走时一模一样。 只是很冷。 冷到没法呼吸。 洛川没有开灯。她用和倪青相同的姿势蜷在角落里,坐了良久。 同一时刻,并不遥远的地方,倪青发现洛川社交账号的签名换成了一句话: 【let's keep going】 作者有话说: “let's keep going”:出自电影《末路狂花》 第83章 门口玄关处多了一束鲜花,是昨天晚上逛街时,洛芝兰和洛川一起挑的。 花香正浓,不过开个门的功夫,便熏得人头疼。 看清门口男人,洛芝兰的头疼得更厉害了。 她轻蔑地翻了个白眼,却不再尝试关门,只抱胸站着,嘲讽道:“你来得倒真勤快,比狗都勤。” 魏智强并不恼,拍拍外衣口袋,笑得讳莫若深:“给你送东西。” 塑料袋轻微的摩擦声,以及与之伴生的渴望令洛芝兰不由自主地咽下口水。她伸出头去紧张地幻视走廊,飞快后退两步,把人让进了屋内,紧闭房门。 洛芝兰伸手想去掏他口袋,魏智强顺势捏住了她的手腕,把人带进怀里,手脚瞬时不安分起来。 洛芝兰对他半点兴趣都没有,完全当他是个传声筒加外卖袋,眉毛一横,抬起膝盖往他脚背上狠踩一脚,没费什么力便挣脱了。 她迅速退到安全距离,白他一眼,大力搓着刚刚被他碰过的地方,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魏智强因她那突然的攻击而短暂失去的平衡,捂着伤脚龇牙咧嘴了一好会儿,表情才不再狰狞。 “要是还想要我的东西,你就给我安分点,懂吗?”他绷着脸威胁道。 洛芝兰夸张地冷笑一声,却也听进去了,一屁股坐下,把一连串嘲讽咽了回去。 “听说前天洛川来过了?”魏智强一瘸一拐地扶着沙发背,坐到洛芝兰身边。 洛芝兰本能地缩了胳膊,但没有挪动:“是。” “你们都说了什么?”魏智强又问。 “你们不是在监视她吗,怎么,还用得着来问我?” “要是我们真的什么都知道,哪里还有你分一杯羹的机会?” “真是谢谢啊,”洛芝兰讽笑,“给了我和你这种烂货踩同一片泥潭的机会。” 魏智强不再跟她扯皮,垮着脸看她:“回答我的问题,洛芝兰。” 洛芝兰靠着沙发椅背,无声地骂了几段脏话,方才不情不愿答道:“没什么重要的事,她跟那个倪青吵架了,要分手,到我这儿哭了一通。我让她把倪青带来,我来劝她们,她答应了。” “哦?”魏智强面露怀疑,“你确定她说的都是真的?” “她骗我干嘛?”洛芝兰不耐烦道,“如果没有你们这档子事儿,她现在应该跟我一起住,她亲口说过的!” “呵,你和洛川,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我劝你小心点,那个小.婊.子,心思可深着呢。” 听到这话,洛芝兰忽然想起了一年前,洛川第一次来探视的时候。那时口口声声的忏悔,三百多个日夜的痛改前非,怎么出来不过几天,就又重蹈覆辙了呢? 眼底泛起了些许茫然,眼珠转动,却很快撞上了魏智强的脸。 油腻的,虚伪的,恶心的,中年男人的脸。 “你叫她什么?”洛芝兰盯着魏智强,“我不许你这么说她。” “该说你什么好呢,宝贝儿。”魏智强啧了一声,“你也不想想,当初你可是要强迫她吸.毒,如今还要借她的关系亲手杀掉倪青,她凭什么信任你?” 洛芝兰突然打了个寒噤。 她是要和这个已经毁过一次她的人生的人合作,利用这世上唯一不计前嫌待她好的女儿,去杀人吗? 她到底……在做什么啊? 一股怒火冲上了大脑,话语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就凭她发现了我在吸.毒却没有报警,反而愿意陪我帮我,把我当个正常人看!” 话音刚落,魏智强的脸色陡然变了:“你说什么?” “我……”洛芝兰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刚想要找补,对方已先一步反应过来,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让洛川发现了?”魏智强瞪大了眼睛,语气瞬时急切起来,“你居然让她发现了?” “蠢货!”魏智强狠狠扇了她一巴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女人!” “如果洛川不知道你复吸,或许我们的事情还能用意外遮掩过去,可现在她知道了,你的信誉在她那儿已经清零了,你就等于又站到了她的对立面。这时候如果倪青又出了事,她不怀疑你的几率有多大?” “不止如此!她知道之前是我在给你提供毒.品,倪青也很有可能跟她说过组织,她现在或许想不到这么深,可是之后呢?如果她反应过来,猜到我们又开始联系了呢?” “她……”洛芝兰的脑子完全懵了,他这连珠炮一样的话打进耳膜,带来了一阵阵的惊慌,只能结结巴巴地用荒唐的话搪塞自己,“她,她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她,她应该,应该不会做什么的吧……” “应该?哼,我可不敢赌这个应该。”魏智强松了手,从洛芝兰身上下来,“万一她报了警,你我都得死。”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怒气迅速淡退,杀意瞬时浮现,他说得没半点犹豫,“把洛川一起除掉。” “什……什么?”洛芝兰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眼睛失焦了好几秒,才倏地惊醒—— “你让我,让我亲手杀了我的女儿?” “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当初可不是就是你要亲手给她注射毒.品吗?怎么,事到如今,还想立个贞节牌坊不成?”魏智强毫不留情地讥讽着,像一头龇着獠牙的鬣狗,看着一团腐肉。 “我告诉你,洛芝兰,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了她们两个,要么你自己去死!” 洛芝兰没法选,也不想选。她的脸色完全白了,脸颊一边冷得像冰,一边热得像炭,脖子上的掐痕正在发青,血液淤塞在起来,仿佛汇成了一个无形的瘤子,在咽喉里突突地跳痛。 这是一种比绝望更深更细的复杂心绪。 洛芝兰找不到词去形容它。 眼前是灰的,身上是烫的,脑子是胀的,四肢是虚的。 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野兽,将要被良知的刀抽筋扒皮。 第102章 为什么,她和洛川,她的女儿,世上唯一与她连着血缘的孩子,会成了生死翘板的两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到底从哪里开始,就是错的? 从哪里?哪儿?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周,哪一天,哪一小时,哪一分钟,哪一秒?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她从来都不知道。 耳畔有虫鸣,嗡嗡地震着,好像要钻进骨头里,把骨髓钻空。 那不是苍蝇蚊子,那是魏智强的声音。 他在说: “宝贝儿,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别让我失望。” 失望……失望……似乎不久前,也有人说过一样的词。 别让她失望……是倪青 不要让我失望……是洛川 我不想这样的,我真的不想这样的,小川……小川……我不想让你死……可是…… ……我不想让自己死…… 可是……可是……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我要为了自己,杀了你吗…… 不…… 杀…… 不…… 杀…… 不—— 或许,也许,可能,大概,真的有第三个选择—— 新鲜空气涌进肺里,引来撕心裂肺的咳嗽,眼睛四周一圈圈泛着黑色的波纹,可这并不妨碍她的视线,妨碍她——盯着这近在咫尺的始作俑者。 第三个选择——第三个选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早该知道的——这才是——我应该选的路啊—— 后背上浸满了虚汗,皮革与布料摩擦,发出难忍的噪音,她滑跪在地上,在极大的兴奋与压抑中,弯了脊背:“我做。” “周六中午,她们会来。我会按照你说的,把毒下在她们的饭里。” “但是……能不能……”她抱着恐惧,抱着欲.望,极尽卑微,极尽谄媚,像一个恬不知耻的浪荡货色,抓住魏智强的小腿,“先陪我吸一次。” 而这不知死到临头的家伙,也当真信了她的话:“你倒是真不要脸,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做这事?” 不要脸的……究竟是谁? 若你答不出来——那便——好走,不送。 … 昏暗的室内,一方屏幕上正放着毫无意义的视频,白光照出了洛川的面孔,憔悴而焦虑。 视频画面跳到了一片绿色,两只螳螂正在交.配。 母螳螂强劲有力的大鳌钳住了公螳螂的身体,一口拧掉了对方的头颅。 一对复眼在镜头下越发放大,冰冷的口器咀嚼着残肢,大鳌将胸腹钳断。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头颅,躯干,肢体,翅膀,散落一地。 生命流逝得如此轻易,让人难以置信。 窗外传来了警笛。 视频回放一遍又一遍,而屏幕之外的人,已没有力气去关掉它。 哒,哒哒,哒哒哒哒…… 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心脏在跳,手指在跳,眼皮在跳,泪水在跳。 某种强烈的预兆正在发芽,扎根在身体里,汲取着血脉,取代了脐带,要把内脏骨肉片片搅碎,把整个人活生生削成胚胎。 痛彻心扉。 她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知道……妈妈没有让自己失望。 今晚没有月亮,她像个孩子,泣不成声。 第84章 相同的黑暗里,倪青做了一个梦。 她记得这个场景,底层的湿冷里混着些陈腐味,哪怕通风再多时间,也没法驱赶房屋缝隙里积聚的臭气。 画面是蒙着一层柔光的,像是老电视里的回忆片段,以相当直接的方式告诉她,这不是现实。 她抬起手,看见腕上累累伤痕,再转眼珠,正有滴滴鲜血从指尖溢出来。 血,血,血…… 从手指到手掌,从手臂到胸前,到处都是血。 膝盖撞在地板上,她被无形的力量压着跪地,而就在她的手掌在地上按出一个血印的下一刻,视角陡然拔高,好像被分割了灵与肉,眼睛飘在头顶,看见一个脆弱的少年抱住一具正在变凉的尸体,徒劳地捂住她后脑上可怖的伤口。 十八岁的洛川跪地恸哭,一面祈祷,一面咒骂,像是被这意外彻底吓坏了,也像是被鲜血激发了压抑多年的恶意,于是在恐惧之余,又添上许多别的痛楚。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杀人。一场争吵引发的意外,一次盛怒之下的推搡,足以彻底改变两个人的生命。 她看见母亲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她看见母亲的血如泉源般淌出来,她看见她的眼睛缓慢地闭合,她看见她的气息,她的心跳,能代表一个人活着的一切,都在消失。 母亲的血一层层滤过衣料,粘腻地沾到她的身前,仿佛回溯到了十八年前,那场裹着血水的分娩。 她把自己带来这个世界,十月怀胎,日夜阵痛。而她将她送离这个世界,短到只有一瞬。 其实不需要梦境去提醒什么,十八年的岁月曾在她的脑中留下关于过去厚重的迷雾,可是从成为倪青的那一刻起,她便清楚地记起了母亲在自己眼前断气的那个场景。 对,就是现在这样,永恒的冬天,永恒的冰冷。亲人的逝去于旁人是漫长的潮湿,于洛川,却是永恒的血雨。 梦终究要醒,可是记忆不会因忏悔而改变分毫。 她,洛川,在十八岁,杀了母亲。 母亲的血已冷了,凝固在洛川的身上,至死也没能洗净。 灵魂被压回体内,她感受到身上血的厚重,如同她的另一层皮肤。伴着呼吸,那些血块正在向下掉落,如同经历了一场极其严重的冻伤,将她的肌肤也带着片片剥下。 伴着雨声,风声,雪声,那些鲜红的皮肤碎片,连同她这个人外表的全部,融成了一片血色冰原。 —— 疼。 焦灼的疼。 清醒的疼。 梦在消失,代之以疼痛。 皮肤刺痛,肠胃绞痛,过后,是四肢的酸痛,四肢的疼痛稍减,紧接着涌来的又是难忍的潮热,而后是冰寒,而后是钝痛,轮番的痛苦使人不禁去想,是否方才的梦境就是一场走马灯,是否自己的灵魂已然身处炼狱,只是眼睛仍在欺骗。 但倪青清楚地知道,这是某种源自内心的谴责。 是比上辈子的失手弑母,浓重得多的谴责。 徘徊,辗转,徘徊,辗转……她将神志从梦中拔擢,凝视着时间,终于,等到了一个电话。 接起来,那头是沉默。 长久的,仅剩呼吸的沉默。 “……” “……” “……你把药剂换掉了。”洛芝兰哑着嗓子,缓慢地,肯定地说。 “好厉害的毒。”听筒里响起轻笑,竟有几分天真,“没几下就断气了。” “我还以为……”她看向手中的小刀,“得跟他拼命呢。” 听见母亲声音的那一刻起,倪青的嗓子便已干透了。她发不出声音,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身份回答她。 仇人,亲人,陌生人。她们之间,实在有太多个可能。 “你……”刚发出一个音,喉咙的力气便被抽空。就连手机屏幕上的白色号码都变得那样刺目,令倪青怯于直视,只得将目光垂落至自己的脚尖,被沉重跳动的心脏催着,用丹田推动了气流,真正发自肺腑问道:“你没受伤吧?” 洛芝兰很少有这样温柔的笑声,她握着手机,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地板上,那具已变得冰冷的尸体。 “没有。”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魏智强的脸,语气出奇地平静,仿佛这不过是具逼真的蜡像。 她勾了唇,蹲下来,仔细地搜索他的衣兜,将找到的东西攥紧,转而又问倪青:“是洛川告诉你的吗?我复吸的事情。” “不,”她摇摇头,自顾自说下去,“你一定比她更早知道。” “你不仅知道我复吸,还知道魏智强来找我,给了我毒药,要我杀了你。” “那天晚上,魏智强第一次来的那天晚上,你就来过我这儿。” “你悄悄把我放在冰箱里的药换成了立刻见效的剧毒。这是第一步,也是你为后面一切做的准备。” “然后,你跟洛川吵架,洛川来找我,她发现了我在吸.毒,我求她别报警,她虽然答应了,却强调了和你见面的事情。她是在提醒我,你们两个是一体的,我想要和她在一起,就不可能绕过你。” “这是第二步,是在给我施压,让我明白我究竟在做什么。也是给我退路,如果当时我选择坦白,就不会走到现在。” “再然后,是今天。魏智强又来了,我告诉他,洛川已经知道了我在吸.毒,他要逼我杀了你们两个。这看似是个意外,其实,同样在你的计划里。” 第103章 “我和你们一样恨魏智强,我知道这个人有多阴险。他,还有他背后的势力算计了我这么多次,我怎么会相信他,心甘情愿地听他指挥,亲手杀了我的女儿?” “当我的内心开始动摇的时候,从魏智强手里递出来的那管药剂,就是他的催命符了。” “这步棋很险,成败全在我的一念之差,所以,你还设计了一条兜底的路线。” “哪怕我真的丢掉了所有人性,决定听他的,那么明天我打算给你们下毒时,也会发现药剂的异常。然后,你和洛川就会跟我摊牌,告诉我魏智强骗了我,他想让你们直接毒发死在我这儿,让我做板上钉钉的凶手,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甚至把他做的什么脏事儿甩到我身上,让我背锅。” “总之,是要我恨透了魏智强,心甘情愿地去做你们的刀。” 倪青没有吭一声,完完本本地听完了母亲的讲述。 她猜对了绝大部分。 洛芝兰,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 欺骗,伪装,利用,算计,她看得清清楚楚。可她只字未提洛川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不是自欺欺人地在自己心里保留一个纯洁的女儿形象,而是……厌了,倦了,不愿再想了。 就像,不愿再想她这一生的颠沛流离一样。 听筒里有窸窸窣窣的碎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拆开,一点点地倾倒出来。 “倪青,”洛芝兰抹掉唇上一点白色粉末,糟糕的味道令她皱了眉,“你们算得可真准。” “简直像是读透了我的心,让我的每一步都正中下怀。” “告诉我,你们还做了什么?你们费劲周折地拉我入局,不只是为了除掉一个魏智强吧?” 倪青听见了她格外响亮的吞咽声,以及那之后,她越发急促的呼吸。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在她的计划里,但是……她不想阻拦。 “去看看昨天洛川送你的那束花吧。”她说,装作没听出异样。 情绪压抑到极致,在心底发酵成浓酸,喉管痉挛,肠胃缠绞,她艰难地将话说清:“花束包装底下,有这一切的真相。” 花瓣已半枯了,枝条散在地上,四肢阵阵痉挛,洛芝兰已没法站起,只得瘫在地上,将那一张张被揉皱的纸摊开。 “这些是什么?”她茫然地看着这些照片、地图、文件、数据。 她看见一些熟悉的字句,但那就像落入溪流的雨点,一时找不准源头。 口腔里灌满铁腥味,相隔一个世界的血缘在此刻发挥了神奇的作用,竟使倪青恍惚间感受到了相同的痛苦:“接你出来的时候,开车的那个人,她叫言颜。” “言……颜……”洛芝兰默念这尘封已久的名字,血从嘴角漏出,滴滴答答地落到手上,“呵,呵呵呵呵呵呵……” 眼前已成了血红,心脏正在抽痛,无数个画面自眼前闪过,很快,定格在了二十年前,那场冲天的大火。 “原来……是他们。” 思维从未如此快速,片段的线索在生命将尽的时刻接连拼合,最终,成了锥心的苦痛。 “二十年了……居然还是他们。” “烧了我的家,杀了小颜的父母,现在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听到了……警笛声。”像是笑尽了气力,她的声音变得很轻。 她笑着,用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笑着:“在给你打电话之前,我已经自首了。” “看来,我误打误撞地帮了你们啊。” 她的声音忽然变高了,是乐曲终章,名为回光返照的最后的弦音。 “答应我一件事吧,孩子。” “保护好洛川,不管你们要做什么,都别让她受伤。” 泪,落不下来。 像毒刺扎在眼里,流的只是脓血。 灵魂在尖叫,□□在撕裂,她咬破了舌尖,逼声带振动:“……好……” “好,我答应你。” 可是对面,已经没有声音了。 她第二次,历经母亲的死亡。 她闭上眼,令转世的亲缘万箭穿心。 “妈妈……” “再见。” 作者有话说: 还剩一个大剧情这篇就结束啦 以下是一些关于本文母女关系的碎碎念。 最近看见一个说法,大致意思是,东亚人之所以喜欢恨海情天式的关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从家庭中得到的就是这样一种畸形的、夹杂着恨意和利用的爱。本质上,是因为他们被困在了原生家庭的思维定势里,认为痛苦可以和爱挂钩,也就是所谓的以爱为名的伤害。 这种说法的真伪尚且可以再辩,我个人并不完全赞同它所包含的二元对立和绝对化倾向。 但是毫无疑问,对于包括作者本人在内许多人来说,原生家庭的确是一个爱恨纠葛交织的多面体。 我们在这段关系中感受到漫长的煎熬或痛苦,想要逃离,却又始终无法下定决定,因为我们不能否认,在那些控制、偏见、指责、鄙薄的背后,有爱的存在。 带着如此的认知,我写下了洛芝兰这个复杂的人物,并以此为基点,尝试探索创伤环境下的扭曲母女关系。 洛芝兰的出场基调是残忍的。她贪图享乐,冷待女儿,她为了优渥的生活而放任魏智强伤害洛川,而当洛川逃离后,她又升起了偏执的控制欲,想要将她抓回自己身边,要和她绑在一处,一起堕落。 但是,她并不从一开始便是恶的。 作为母亲,洛芝兰当然不合格,可是作为一个人,她的创伤并不比洛川少。 比洛川更糟糕的是,她在创伤后首先遇到的不是疗愈,而是一个对照组——被她保护着的,在那场灾难中幸存的女儿。 因为遭遇创伤,所以恨幸免于难的洛川,但其根本是对自己的厌弃和对命运的愤恨,因为痛苦无法排解,索性毁掉自己,用放荡对抗清醒,假装自己天生就是个该遭罪的烂人。 对于女儿,她并非不知她的难处,也深知女儿的成长有多不易。可洛川越是优秀,她越是不平衡——明明遭遇了这么多,为什么你不像我一样堕落呢? 她想将洛川拉入深渊,却又在短暂的良心苏醒时深感亏欠,同时,也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女儿抛弃,于是演化成了对洛川病态的依赖。她想要亲眼看到洛川的结局,不论是好是坏,她都要知道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会走上何等道路——她们是最亲密的母女,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这就是故事的开头,洛芝兰这个人物的全貌。 同时,也是转世之前的大洛所知道的有关母亲的一切。 而后,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洞悉了母亲的可怜可恨的洛川成为了倪青,因为前世二十年的经历,她对恶、对人性、对与之相伴的一切都有了新的认知。 因为误杀了母亲,她对母亲的恨意一定程度上被愧疚抵消了,随着阅历的增长,她开始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母亲的痛苦,并且更加珍视母女之间那些虽然稀薄但的确存在的亲情。 她开始理解她,与其共情,最终,将母女两人的痛苦和堕落通过血脉和遗传链接成了某种拱形结构的共生关系——我没有资格谴责你,因为我的选择并不比你好多少。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在文章中,当面对母亲时,反而是大洛流露出了更多的犹豫和不忍,偏向做出更保守的选择——放过母亲,同时也是放过前世的自己。 先前说过,大洛的善面正随着故事的推进而占主导地位,最理想的情况下,在大洛的推动下,这对母女有机会重构关系,尽可能地修补过去破碎的家庭。 但是,这也只能停留在理想当中。 因为与两个洛川不同,洛芝兰的内核是非常脆弱的,这种从她儿时便已养成的脆弱使她没有足够的毅力独自面对困难,她需要有人时时刻刻看着她,管着她。就像一架天平,只需要一点点外力的偏移,她就会重新滑向恶的一端。 这是洛芝兰身上最具悲剧性的一点,并最终导致了她的惨烈结局。 魏智强的行为是导火索,但在点燃之前,病因已埋在洛芝兰这个人的根基里,不可动摇,无法拔除。 到了故事的后期,洛芝兰进入戒毒所后,她与洛川的关系已发生了颠倒。相比起母亲,洛芝兰变得更像个孩子,在相对纯粹的环境里,重新思考自己和洛川的关系,并且第一次,明确向洛川表达了弥补的意愿。 可这一次,洛川的答复是:不。 因为洛川知道,洛芝兰心中的天平终究还会倾倒。她可以一时地排除外界的干扰,却无法一辈子都呆在那个干净的茧子里,一辈子与世隔绝。 因此,作为模拟关系中的家长,洛川的选择是放弃。这个选择极其艰难,但对于洛川本人来说,这是将她从畸形关系中解脱出来的最直接的办法。 第104章 就像过去的十几年里,母亲一次次放弃自己一样。她终于有机会,用最彻底也最残忍的方式,以牙还牙。 以如此角度来看,洛芝兰最后选择以服毒自杀的方式痛苦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让大洛亲耳听着自己的死亡,或许正是许多缺爱的东亚小孩幻想过的,“自己死了家长就会产生一丝愧疚”荒诞而具象的表现。 第85章 已是夜半,警局灯火通明。 一个穿着半旧皮夹克的男人大步走进刑侦队的办公室。 “小陆。”他冲屋里喊了一声。 “师傅。”成堆的资料前,一个年轻男人站起来,叫了一声,把手边一份文件递给他:“这是刚刚从法医那边取来的,死因已经明确了,就是口服冰.毒致死。” 男人飞快地扫了几眼尸检报告,抻脖子吐了口痰,问:“就一份吗?” 小陆点头:“魏智强的具体化验结果法医那边还没出来,目前只能判定是某种剧毒。” 谷光把文件放回袋里,转而看向旁边电脑:“尸体旁边那些资料都整理好了吗?” 小陆拍拍胸脯:“都在这儿了,内容相当震撼。” “干的不错。”谷光随口夸了他一句,从口袋里摸出根烟来,正要点,才发现打火机不见了。 小陆识相地凑过去,主动给他点了火,他抽了两口,后知后觉地扫视四周,皱眉:“怎么这么空,其他人呢,都跑哪里去了?” “哦,刚刚汪局来了,叫了几个人出去。”小陆答道。 “汪局啊……”谷光继续低头抽烟,又问,“领导批复了吗,什么时候正式把这个案子和隔壁专案组的制.毒案并案调查?” “这个她倒没说,来了没多久就又走了。” 谷光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眼珠一转,换了话题:“死者家属呢?在外面?” “对,是个小姑娘,洛芝兰的女儿,小唐在给她做笔录。” “小唐?唐诗筠吗?”谷光的眉毛一下扭了起来,表情里透着些许轻视和不满,“她不是专案组的人吗,怎么,那边的事情还不够她忙的,连我们队的活也抢着干?” 小陆却是没意识到什么,老老实实回答道:“说是她认识那两个小姑娘,一年前洛芝兰强迫她女儿吸.毒未遂,就是小唐把人按住的。” “两个?她有俩女儿啊?” “没,就一个,另一个是她的——”小陆的话只说到一半,门呼啦被打开了,几个搬着大纸箱子的人从外边走进来。 “谷哥,汪局来了。”打头的人脸上顶着两个黑眼圈,但面上还笑嘻嘻的。 随着话音,一个中年女人出现在他们身后,她约莫四十岁,身材精干,短发,身上白衬衣袖口卷起,右手手腕上带着一圈陈年的伤疤。 她和善地笑着,指挥大家把箱子放好,再一一打开,拿出里面的餐食:“实在抱歉,刚去给你们订宵夜,来晚了。” 谷光赶忙掐掉烟,手掌在身上随便抹了两把,脸上堆起笑:“哟,怎么好意思让汪局请咱们呢,这多破费啊。” 汪从文摆手:“没事儿,大家最近也都辛苦,之前因为东城区连环杀人案的事情就连轴转了好久,这会儿又出了大案,我作为领导,于情于理都应该关照一下。” “谢谢汪局!” “谷光,”汪丛云把手里的餐递出去,叫住他,“你提交的申请我已经批复了,这个案子马上跟专案组那边对接。” “是。” “好,”汪丛云拍拍手,“那就辛苦大家加个班,尽快把案件资料整理清楚,移交给专案组处理。等案子彻底破了,咱们再好好庆祝一下。” 汪丛云没留多久,转到隔壁专案组办公室去了,刑侦队大家陆续扫荡掉宵夜,继续加班加点。 “师傅,怎么了?”小陆看谷光几乎没动碗里的饭,奇怪问道,“烫手山芋丢出去了,还不高兴啊?” 谷光没什么食欲,索性搁了筷子,却对他摇头:“不,我就是觉得,这一个二个的,对工作未免也太积极了。” 他一圈一圈地摸着胡茬,脑子里存着什么事似的,有些心不在焉:“小唐也就算了,一前还在分局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可汪局人到中年了,精力居然还这么旺盛。才上任几天啊,又是抓内务又是搞专案组的,工作量比以前程局在的时候一个月都大。” 小陆不解:“积极点还不好啊,早干完早放松呗,总比在那里磨洋工好吧。” “哎哟,你不懂——”谷光抬起手,刚想要说些什么,转念一想,却又把话咽了回去,“算了算了,我跟你说这个干嘛,吃完宵夜赶紧干活吧,还不知道今天啥时候能下班呢。” … 不久后,接待室里。 谷光推门,见汪丛云也在里头,正偏着头,和一个小姑娘说话。 “汪局,您怎么在这儿啊?” 汪丛云见他来了,随口解释道:“小朋友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跟她聊了两句,安慰一下。” 她身边的小姑娘站起来,对谷光点头:“谷警官您好,我叫倪青,是洛川的朋友。” “哦,我知道。”谷光上下打量她一下,“跟我来一下吧,有些事情需要向你核实一下。” … “洛芝兰生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她都跟你说了什么?”谷光盯着倪青的脸,开门见山。 倪青没有一点常人遇到这种情况时该有的茫然,大大方方答道:“她要我照顾好洛川,别让她受伤。” “她为什么要特地拜托你?你跟她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吗?你对今天的案情知道多少?” 倪青的声音仍是有条不紊的:“谷警官,你的问题太密了,我都不知道该先答哪个呢。” 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大波澜,一双眼睛沉静如水,像是一片冰湖,封冻之下似乎还藏着更深、更庞大的东西,让人难以相信她不过才十八岁。 谷光的眼睛闪了一下,在她的注视下,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问得有些急了。 “我跟她的确有特殊关系,因为洛川的缘故,我甚至可以管她叫一声妈。”倪青慢慢说道。 “她打给我的时候,应该已经服用了大量的毒.品,我听出了很明显的呼吸急促,到后来,她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她可能……”倪青停了一下,眼睛看向自己的手掌,像给自己鼓足勇气似的长叹一口,“是在和我通话的过程中咽气的。” 谷光记下她的话,追问:“这么长的通话时间,她只跟你说了这一件事?” “不,她还向我讲了今天她毒杀魏智强的动机。”倪青像是根本不明白自己的话代表着什么,从始至终说得平淡。 “她拿到了很多有关魏智强以及他背后整个制毒集团的线索,魏智强对她威逼利诱,想让她主动交出线索,还用洛川的安全要挟她,她忍无可忍,所以选择先下手为强,杀了魏智强。” 谷光因她话中的信息量一时分了神,本能地用两只手指夹烟,送到嘴边了,才发现那是支笔,赶忙咳嗽一声,把手放回桌上,严肃道:“……你还知道什么?” 倪青换了个坐姿,自然上翘的嘴角里带着不大明显的防备:“嗯——还有魏智强的身份。不过关于这个,你们收到的资料里应该更全面。 她身体前倾,气场陡然外放,眼中的光在滑动:“听说你们成立了一个专案组,专门调查c市的制贩.毒网络,这个案件,算不算给了巨大的一个突破口?” 谷光感到了一种奇特的压迫感,竟有一瞬,想要向后闪躲。 咚咚——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屋内诡异的气氛,门开了,露出唐诗筠的脸。 “抱歉,谷哥,我不知道里面有人。”唐诗筠眼皮一跳,握着门把手准备退回去。 谷光如释重负,勉强扯开嘴角,赶忙道:“没事,就随便聊了一下,既然小唐你来了,那就交给你了。” … 唐诗筠身后跟着的是洛川。她红着眼眶,刚哭过一场。但在这种场合,她也只能克制地表露了一点儿悲伤,为了更重要的事情,而逼着自己将心底复杂的痛苦压下。 不需要什么交流,洛川自然地搂住了卸下伪装后变得沉寂的倪青。两人的手都冷得厉害,彼此交握暖了许久,才没那么僵了。 “你们……还好吗?”唐诗筠站在一边,觉得自己成了一盏锃亮的灯泡。 倪青垂眸,重新收敛住情绪,淡淡道:“说不上好,但至少,还没到崩溃的地步。” 说着,她偏向身旁的洛川。洛川无声地挽住她的手臂,无声地表达赞同。 唐诗筠看着她们彼此依存的样子,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忽然道:“倪青,如果你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现在告诉我还来得及。” 倪青似乎对她这突兀的话早有预料,用外放的话语代替内向的忧愁,毫不示弱道:“唐警官,你对我有什么误会吧。我的手从头到尾都是干净的,你们可以尽管去查。” 第105章 唐诗筠拧眉站在原地,一些话在胸腔里憋了好久,终于还是选择说了出来:“你之前告诉我可能会有新的机会,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用这么惨烈的方式。” 她咬着牙关,声音变得有些急切:“不管你们是为了什么,不管这个案子给调查带来了多大的突破,那都是两条人命!用多少线索都不能交换的!” 而倪青轻笑着,笑里含着些涩,平静地回应:“如果能有别的办法,我又何尝想做到这一步呢?” 她松开洛川,清冷地望着唐诗筠,陈言道:“唐警官,你有你应尽的职责,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但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唐诗筠盯着她看了很久,胸口一起一伏,无声地平复心口的愤懑。 倪青说得没错,哪怕深知她在此事中一定做了许多重要的引导,甚至是亲手促成了两人的死亡,但只要她没有越过法律的雷池,唐诗筠就算再不赞同她的行为,也不能拿她怎样。 “如果不是为了破案,我是不会再信任你的。”她说得无比冷淡,是冲破了正义的假象,对眼前的人有了全新的混沌的认识。 倪青并不在意她的态度,也没有心力去解释什么,抬了下下巴,直接把话题引到她最关心的问题上:“说起这个,你们那边推进到什么程度了?” 唐诗筠先是瞄了眼房间里的监控,低着头思忖片刻,最后深吸一口气咽下不满,回应了她的询问:“根据之前几个嫌疑人的口供,已经查明了制.毒工厂地点。现在根据你们提供的线索,可以进一步了解里面的构造和人员组成,制定更加保险的计划。” “也就是说,距离收网不远了。” “是。” 倪青颔首,身体松懈了些,又叮嘱道:“一定要快。他们比你们想象中要警觉狡猾得多。” “对了,”她想起一事,问唐诗筠,“刚才那个谷警官,在你们专案组里面吗?” “不在。为什么这么问?”唐诗筠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那人,有些疑惑。 倪青无意识地摩挲指尖,一些奇异的第六感转瞬即逝,在脑中形成一个模糊的念头。 话说多了,舌尖尚未结痂的伤口又传来了刺痛,一阵阵疲惫忽然覆盖了勉强提起的斗志,她没有说话,在桌下拉住了洛川的手,感受对方的体温和支持。 她闭上眼,微微抬头。灯光斜落在她的眼皮上,思绪就像被光照亮的血管一样复杂交错。她竭力用理智的思考压抑心底的悲切,不去回忆那犹在耳畔的死亡,让思维的转动填补内心的空洞。 再睁眼,她神情严肃:“别让他接触太多跟专案组有关的事情。” “希望……那只是我的错觉。” 第86章 洛芝兰没有葬礼。一个人,冷了,变成尸体,再热一遭,就成了骨灰。无比简单的事情,不需要什么仪式去纪念。 洛川捧着骨灰盒,想起一年前,也是在这里,她与那位老婆婆的偶遇。那时的她尚不理解阴阳两隔究竟意味着什么,如今则发觉,原来是这样轻飘飘的一件事。 洛川不是第一次经历死亡,但这是她第一次主持后事。 洛川父亲去世那年,d市正流行炒墓地,母亲花光积蓄埋葬了父亲,但前世的洛川回国后,产权早已到期,墓园清理无主墓,那块价值数十万元的小小土地上便再没了父亲的踪迹。 倪青不知道前世的自己会被埋在哪里,她生前从没考虑过这事,不是来不及,而是不愿去想。或许根本没有人会给她收尸,她会被那杀她的人丢去喂狗,绞成肉馅,或者用别的什么把人处理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办法,让洛川这个人彻底消失。 总之,在前世,她们这一家三口,生离死别的情形各不相同,却是在死后,成了一样的孤魂野鬼。 今生,洛芝兰的死不再是意外,两个洛川少有地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捧着那小小的骨灰盒,手足无措。 警局里的精湛演技已成了过去式,抛开那些人前的筹谋和算计,她们终究还是女儿。死亡并不意味着关系的终结,那留置在死亡之后的,埋葬的责任才是这场纠缠十数年的母女关系最后的休止符。 墓园里的柏树滤过了四季,墓碑上的照片忽视了时间,不论十岁、四十岁、九十岁,被挂上石板时,都是相同的永生。 倪青一遍一遍地擦拭碑上的刻字,用布,用水,用指,一遍遍地描摹母亲的人生。 生于春,长于夏,丧于秋,死于冬。 芝兰玉树,终未能生于庭阶。只留下两个孤儿,成一对天地沙鸥。 … 天气已不像年前那样冷了,潮湿的空气里蓄满青草气息,万物即将焕发生机。 墓园离城区很远,土路分割了蓄着水的农田,四下空荡寂寥,连低矮草丛里的虫鸣与水畔的白鹭都不再出没,整个世界被灰色的云层与微弱的东风笼罩,是一场春雨的预兆。 两个洛川站在半山腰,眺望远方的小城,大片的低矮民居被距离浓缩成一片灰白,几幢高楼潦草地扎在一角,外围工厂的白烟与云相接,阴沉的色调把城市变作蒙了尘的盆景,在暗中滋生霉菌。 这是她们的家,同时,也是罪恶繁衍的温床。 倪青坐在树下,衔着一根酢浆草,曲起膝盖,长久地凝视着一个方向——那是组织总部的所在地。 魏智强死了,但复仇没有结束,还有那更加难以动摇的存在,招摇地扎在她的眼里。 洛川依偎在她的身旁,洛川的手落在她的发丝之间,她的手臂上边,缓缓地滑到她的大腿,她的膝盖。 倪青知道这时候该回应以一个深长的吻,但她只是坐着,安静地,也焦急地凝望。 “这个时候,收网行动应该已经开始了。”视线回落,倪青攥住洛川的手,话语间没多少外露的情绪。 但洛川早已从她除言语之外的方方面面读出了浓厚的忧虑。 从早晨至现在,不,从母亲离世的那天开始,倪青的焦虑一天比一天更重。 “会顺利的。”洛川说,“你要相信,倪青,你一定要相信。” 倪青伏上洛川的腿,鼻尖的泥土腥气越发浓郁,她深吸一口,吸烟刻肺般,缓慢地吐出:“可我没法不去想另一个可能——如果失败了呢?” “筹谋了整整两年的计划,如果在这一步折了,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办呢?” 洛川抚摸着倪青的侧脸,俯身,留下一个浅吻:“最坏的可能,也不过是我们一起死而已。” “倪青,你怕死吗?”她的眼睛如琥珀一般凝望着爱人。 倪青抬了手,描摹眼前人湿润的唇:“从前不怕,后来怕了,现在,又没那么怕了。” “命运这东西,我们敌不过的。”洛川的眉毛弯了,无奈而清浅地笑着,“我这辈子因为有了你,哪怕现在立刻死了,也没什么怨言的。” “别胡说,”倪青蹙眉,手指抵在她唇上的力度加大了,“你要是死了,我的计划就真白做了。” “而且,哪怕计划真的失败了,我也会保住你,就算我死了,你也得给我活着。” 洛川的笑里顷刻间多了挑衅:“你都死了,还怎么管我?” “我向你保证,倪青,”洛川向前欺身,发丝垂落,在倪青的眼前打下一片暗影,“你只要在奈何桥边等上几秒,我就会来和你团聚了。” 倪青冷哼,掐住洛川的下巴:“再敢说这样的话,我保证亲自送你走。” 洛川喜欢的就是她这危险的模样,眼中闪动的光芒反倒更甚,主动将自己脆弱的咽喉暴露在她的手下:“好啊,现在就下手吧。” 倪青勾了唇,冷冷地眯眼,猛一起身,按住这不知死活的小家伙的后脑,将她口腔中的空气夺了个干净。 … … 胡闹了一阵子,天边的乌云淡去了许多,几寸天光降到地上,被树叶遮盖。 洛川的腿有些软,头发也乱了,懒散地靠在树干上,食髓知味地舔着自己微肿的唇,半睁着眼睛,用尚未调整好气息的短促声音对倪青道:“我最近,读了一首诗。” “嗯哼,”倪青扣好衬衫最后一颗扣子,盖住自己颈上的红痕,撑起胳膊,饶有兴趣问道,“哪一首?” 洛川没有说名字,而是看着倪青的眼睛,开始念道: 【在一片朦胧的微光下, 厚颜无耻的生活正无端地跳跃、 奔跑、扭动与喧哗。】 收网行动正式开始。 “快快快!把最后一批原料销毁,然后从暗道走!”制毒工厂里,一群身穿防护服的人忙得火热。 “你不要命了?这是什么池子也敢倒?想把工厂炸飞吗?”男人一把扯住手下的后脖颈,“去,把这几箱都丢到对面通道里头去。” 砰!门开了,一个人手脚并用地爬进来:“曾,曾哥!暗道被条子堵了!” 第106章 “什么?”男人的表情掩藏在防毒面具之下,“他***的,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哥,这,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刚进来的人满头大汗,“现在怎么办,咱,咱是不是被骗……” 男人一巴掌抽过去:“闭嘴!说什么晦气话!” 他扭头对角落里另一个沉默的手下喊道:“老熊,把家伙都拿出来,给我上,跟他们拼了!” … 【因此,喜欢寻欢作乐的夜 一旦从地平线上升起, 使一切甚至连饥饿都归于平静, 使一切甚至连耻辱都纷纷消失。】 收网行动开始后十分钟。 巨大的屏幕放映着工厂内部的监控画面,实时向屋内男人播报双方交战的情况。 忽然,屏幕熄灭。 “先生,是里头的人把电断了,说明警方已经在突围了。应该很快就能结束。” 男人沉着点头,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嗯。补偿要给足,虽然是弃子,但组织不会亏待他们的家人。” “先生仁心。” “赖元洲那边,转移出来的人都到哪儿了?” 管家看了一眼定位:“船刚开不久,现在还没出领海。” “警方收网太迅速,琅山那些人销毁材料工具的用时也太长,为了不引起注意,只能安排他们跟着商船出去。” “若非我们在警方内部埋了钉子,接到通知提前安排一部分人撤离,恐怕这次的损失更大。” 男人在屋内慢慢地转了一圈,拿起桌上一串念珠掐了几下,忽地又问:“y呢,到了吗?” “已经在工厂内部了。” … 【暮色终于降临! 我的灵魂,仿佛我的脊椎骨一般, 热烈地祈求睡上一觉。】 收网行动前一天傍晚。 崔博跟着管家父亲走进房间,向男人问好:“先生。” 檀香满屋,男人没有穿西装,而是着一件灰色罩袍,手拿念珠,满身禅意:“查明白了?” 崔博点头:“如先生所料,y有问题。” 他将整理好的证据展开,一一指给男人。 “洛芝兰出戒毒所那天,倪青去接她,是y开的车。” “洛芝兰在y还是言颜的时候就认识,她们当时住在同一幢楼里,关系不错。” “毒死魏智强的是一种昂贵的药剂,配置复杂,组织里除了y,没有人会用。” “洛芝兰和洛川逛街买花时有个博主在做现场直播,镜头里拍到了那个卖花的摊主,虽然做过一些易容,但能基本判定就是y本人。” “从这些线索推断,就是y提供给了洛芝兰毒药和有关琅山的情报,并借由凶案的机会把一切全部爆给警方,致使警方加速收网,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些是可以确定的结论,接下去,还有一些推理。” “前年夏天,有个叫沙俊的人在家里被杀了,因为这事儿,警方顺藤摸瓜抓了咱们几个技术不错的厨子,之后魏智强能加入琅山,就是因为那时急缺人手。” “当时咱们以为这是临市那群人的小动作,想通过沙俊的死来挑衅组织,但等我们报复回去后,临市的人却没有一个提起过沙俊的事情。” “现在我们怀疑,这也是y的手笔——那个沙俊就是二十年前放火的人,y早在两年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以找准机会杀了沙俊,暗中策划了对组织的一系列复仇,这一次的琅山危机,就是她在背后推动。” “y现在在哪儿?”男人神情沉着,没什么波澜地凝视满桌的线索,却在将念珠甩到桌上时多用了几分力,使其滑落在地。 管家将念珠捡起,恭敬递还,答:“还在回国的飞机上,大约明天中午会到。” 男人颔首:“明天警方收网时,让她去琅山做紧急任务,记住,她只需要去地下档案室销毁机密文件,其余的什么都不用管。” 崔博站在不远处,眼角余光不经意地划过男人掐念珠的手,忽地,感觉心里像是被蚂蚁爬了一样,后知后觉地升起些兔死狐悲。 檀香更浓,熏得人头脑发胀,而那端坐其中的人,念的是佛语,说的却是人命:“有些东西,是时候处理掉了。” … 【我心里充满了阴郁的梦幻, 我这就去朝天躺倒, 让你的帷幔把我笼罩, 啊,凉爽宜人的黑暗!】 收网行动进行一小时后。 枪战已经结束,里头的嫌疑人尽数被抓获,谷光简单处理手臂上的伤口,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小唐,里面还有人吗?收到回话。”他向对讲机问道。 几秒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唐诗筠出现在走廊尽头:“谷哥,这边有个地下室。” 谷光拖着伤腿,尽可能快地往她的方向走:“居然有地下室?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不行,”唐诗筠摇头,“你受伤了,还是我进去吧。” 谷光犹豫了一下,点头:“那我在后面掩护你。” 几分钟后。 轰—— 轰隆—— 冲天的火光在天边炸开,浓重的黑烟升起,倪青与洛川相扣的手同时攥紧。 谷光在满目废墟前跪倒,痛苦地锤击地面,目眦尽裂:“小唐!!!” 作者有话说: 文中诗歌取自波德莱尔《一天的结束》,有部分删改,仅借用部分意向,与诗歌本身主题并不完全吻合 第87章 “谷哥!你冷静一下!里面可能还会再爆炸,现在不能去啊!”爆炸现场外,两个警员一人一边拦住双眼通红的谷光。 “放开我!小唐她在里面!”谷光拼命挣脱,高声怒吼着,眼泪鼻涕流了一把,一副极度悲恸的样子。 警员拦得满头是汗,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在废墟边缘,有个人影正一瘸一拐向他们走来,忙高声喊道:“小唐,是小唐吗!快,快去看看!” —— 几小时后,c市公安局会议室。 专案组组长毛文君总结道:“当时听见了两声爆炸,推测第一次爆炸在是地下室内部,炸药威力不大。但糟糕的是,根据犯人口供,他们当时因为来不及销毁制.毒原料,将大量化学品堆放在一楼走道尽头,也就是地下室暗门的附近。” 谷光作为参与抓捕的队员,也参与了这次复盘会议,接话道:“也就是说,是因为第一次爆炸后,火焰蔓延,化学品泄露,这才引发了第二次爆炸,导致地下室和一楼结构坍塌。” “是。”毛文君点头。 她刚要接下去说,旁边侥幸从废墟里逃脱,只受了点轻伤的唐诗筠忽然开口,死盯着谷光:“你在通道里想杀我。” 她一拍桌子,眼神陡然凌厉:“你说要掩护我,为什么要突然在背后对我开枪?” 她突如其来的责难让在场众人均是一惊,随后,专案组一边响起了低弱的呼声,几道质疑的目光一齐投向谷光。 谷光呆了几秒,声音也高了起来:“那是因为我在你前面看见了可疑的影子!我是想打前面那个人,但是打偏了,这才不小心擦伤了你!” 他像是被气到了,忘记了会议室不能抽烟的规定,从裤兜里摸出根烟来,大口抽了起来:“小唐,我知道你这次很凶险,差点就回不来了,但是我在里面开枪是就为了掩护你,我哪里知道还有爆炸这回事!你不能因为一次意外,就把自己的情绪赖到我的头上!” 他手里的打火机在桌面上敲出砰砰的响声:“要不是我们运气好,爆炸坍塌的位置不在我们的正面,及时跑出去了,现在咱们就都成烈士了!” “是啊,谷哥说得对!”谷光的队友们也纷纷附和,“意外这东西谁说的准啊,难道非得牺牲一个才满意吗?” 唐诗筠嗤了一声,眼里的水光因瞪大眼睛而逐渐干涸,气氛在沉默中逐渐剑拔弩张。 “好了好了!别吵了!”汪丛云打断了专案组成员和协助队员们的对峙,严肃道,“你们都是警察,出任务遇到危险是常事,现在吵架有意义吗?” “把烟掐了。”她对谷光道。 “汪局——”唐诗筠拧着眉,恳切地看着汪丛云,一些话即将脱口。 汪丛云横了她一眼,打断她:“回头我再说你,现在,开会!” “刘法医,现场找到的尸体是谁?”汪丛云迅速回归专业状态,看向先前一直没说话的法医。 法医走到屏幕前,把现场照片和尸检报告都贴出来:“尸体距离两次爆炸的中心很近,碳化严重,只能从骨骼判断是个女性,成功提取dna的几率不大。” “女性?她为什么会在里面?” “工厂技师全是男的,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女人来?” 针对这些疑问,另一个专案组成员解释道:“据那个名叫曾田的犯人所述,爆炸发生的地下室存放的都是机密文件,只有团伙高层有进入的权限。由此可见,这个女人应该不是底层的技师,而是和曾田一样,都是管理层。” 第107章 毛文君接着说:“警方抓捕时,他们切断了工厂电源,所有电子门锁自动关闭,等于制造了一个隐蔽的安全屋,若非谷光他们发现暗道,她很有可能潜伏到警方行动结束,然后趁机逃离。” “根据口供,制.毒团伙一行人原本准备从工厂暗道离开,由于我们布控全面,无法逃离,这才选择抵抗。” “那个女人可能是在销毁文件证据的途中,通过断电得知计划有变,才选择留在了里面静候时机。” “可是存放机密文件的地方,为什么有炸弹?”又有人问。 “那应该不是地下室里的,而是女人自带的。亡命之徒,身上带着些高杀伤力的武器并不奇怪。”谷光的神色比先前颓了一些,像是因为受伤后精力不济,只能缓缓说道,“看来我看到的人影就是这个人,但是当时我受了伤,失血过多,枪法不准,这才误伤了小唐。” 他又拿了根烟出来,刚要点,忽然想起禁令,于是讪讪将其夹到耳后,深长地叹气:“有可能,她一开始就留了两手,能逃就逃,如果逃不出去了,就搞一场自杀式袭击。地下室没有第二个出口,我那一枪让女人以为自己被包围了,所以她引爆了炸.弹,想要和我们同归于尽。” 汪丛云点头,同时又瞪了一眼想对谷光的话展开质疑反驳的唐诗筠,总结道:“这些都只是推测,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这个女人的身份,既然她能进入地下室,那被我们抓回来的这些人肯定有人认识她。” “曾田的供词里有提到她吗?”她问专案组成员。 “没有,但他一直在询问爆炸的具体情况,而且审讯中反复强调自己不是整个制毒团伙的头目,仅仅负责管理下层人员。” “其他几个技师的口供里也提及,曾田的权限并不大,遇到一些重大事项都要上报领导,类似于传声筒的位置。” 谷光左右看看,大胆猜测:“难道说,这个死在地下室里的女人,就是曾田的领导?” “要弄清楚这个问题,恐怕得再去审一申曾田……”毛文君说着,兜里电话忽然响了,她出去接了,回来时,满脸激动: “各位,分局的同志们说,他们在距离工厂不远的山坳里发现了一辆车,根据附近地面上的脚印推测,开车的是一名女性。” “这极有可能——是一个突破口。” —— 第二天,c市机场。 “芜湖!好久不见!”蓝映月拖着大行李箱,兴奋地奔向出口处两人,张开手臂,把倪青洛川一起圈进怀里,给了个大大的拥抱。 和一年前相比,她晒黑了不少,穿着比从前更大胆前卫,笑得也更开朗了。 “你们不是高三了嘛,怎么还有空来接我啊?” “有人放不下你喽。”倪青狡黠眨眼,“连从机场到家这么点距离都不放心,非要我们来接机。” 自年初短暂温存后,蓝映月也有两个多月没有见过言颜了,听倪青这么一提,嘴角怎么也绷不住,全是思念和回味。 “她现在人在哪儿?”蓝映月一边问,一边把包里的小零食递给两人,“有工作?” “嗯哼,”洛川泰然自若地把巧克力剥开喂给倪青,答道,“前几天去b国了,联系不上,可能还没回来吧。” “不过她走之前特地嘱咐过,让你好好在家休息,把想玩的都玩掉,等她回来——”倪青露出玩味的笑,“可就未必能下得了床了。” 蓝映月的脸噌地红成了西瓜,伸手假装要去打倪青:“哎呀!青天白日的你个小孩子在讲什么啊!” 倪青做了个鬼脸,迅速闪身躲到洛川背后:“我只是传个口信而已啦!找你自己老婆理论去!” —— 傍晚,c市公安局专案组办公室。 “毛队!”唐诗筠快步走进来,“那个女人的身份可以锁定了。” “车牌是套牌,工厂附近路段都没有拍到这辆车的行踪,但是非常幸运,交警大队的同志一个多月前查酒驾时查到了这辆车,拍到了司机的脸。根据人脸比对,我们找到了她。” “她叫什么名字?” “越歌。” … 夜晚,蓝映月的酒店客房内,三人从餐厅回来,准备一会儿去逛步行街。 “时间过得真快啊,”蓝映月躺在沙发上,翘着膝盖,看着天花板,叹道,“眨眼的功夫,就快一年了。” “对了,听说魏智强死了。”她翻了个身,表情无波无澜,像随口提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葬在哪儿?” “没下葬。”洛川答,“案子结了之后,因为找不到他的亲属,尸体无人认领,骨灰现在挂在殡仪馆里,等公示期过了,会被环保处理掉。” 蓝映月耸耸肩,撇嘴:“便宜他了。” 随后,她眼睛忽地一亮:“要么我们去把他骨灰偷出来吧!我想把他骨灰扬了,告慰我姐在天之灵。” 倪青洛川双双瞳孔地震。 “这个——执行难度可能——有点大……”倪青看洛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过如果真想干的话——” 洛川看倪青,同样是一脸牙疼:“可能,大概,也许——虽然有点缺德……但也不是不能商量……” 见她们俩呆头鹅一般支支吾吾的模样,蓝映月噗嗤一笑:“开玩笑的!你们还真以为我会干那种事啊?” “不会吧,真的信了?”蓝映月偏头,“我在你们眼里居然是这种偷鸡摸狗的形象?” “安啦,”蓝映月拍倪青肩膀,“那种人,哪怕烧成灰了我也嫌脏,就让他自己发烂最好啦。” 倪青嘴角抽搐,她不想承认,对于蓝映月的提议,其实自己内心里还挺支持的。 “你在n国过得怎么样?”洛川亦是同感,迅速转换话题。 “挺好啊,餐厅工作还挺适合我的。”蓝映月轻松答道,“等下个月晋升考核一过,我就不是学徒啦。” “有考虑过以后吗?留在n国?”洛川问。 “嗯……没想好。”蓝映月举起手机,看着锁屏是她和言颜的合影,歪着头,笑得甜蜜,“其实我在哪里都没关系啦,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去哪个国家都行。” 说着说着,她望着屏幕上言颜的眼睛,莫名就傻乐了起来。 嗡……嗡……还未把手机放下,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蓝映月呆望来电显示,神经忽地一紧:“110……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 倪青和洛川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皆从彼此脸上看出暴风雨来临前的警惕,却假装毫不知情对她道:“接吧,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电话接起,里头是一个冷淡的女声,倪青听出这是唐诗筠:“这里是c市公安局,请问是蓝映月女士吗?” “我是,有什么事情?” “你认识一个叫越歌的人吗?” 听到对方说出言颜常用的假名,蓝映月的心脏传来了突兀的酸痛,手机差点掉在地上,倪青及时伸手捞回,递到她手上,对她挤了一下眼睛,示意她回答。 不知为何,蓝映月的心里升起了越来越浓厚的不安感,她攥着手机,张了几次嘴,才用干涩的嗓音道:“她是我……我的朋友。” “有些事情需要向你核实,请你现在来公安局一趟,事关重大,请尽快。” 作者有话说: 越歌这个名字上一次出场在第三十九章。 第88章 叮! 谷光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靠在门边,点了一支烟。 他叼着烟,一手插在兜里,一手随意把玩着打火机,一路散漫地走着。 路过专案组门口,他无意一瞥,脚步兀地一顿。 他皱了下眉,刚要快步走过,里头的少年却不偏不倚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du point的打火机,谷警官好讲究啊。”倪青状似无意调侃道。 谷光的眼中划过一丝烦躁,把打火机滑进衣兜里,复又笑道:“高仿的,靠我这点儿薪水,买个正品可得不吃不喝几个月呢。” 不等倪青再说什么,他反问道:“你们怎么又来了?上次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陪朋友来的。”倪青答道,话语听不出太多紧张,但眼中流露出一些急迫,“说是要向她了解情况。” “唔……”她回头看了眼时间,“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不会……”她身边的洛川怯怯地靠近,视线在谷光和倪青之间不安地滚动,低声问道,“不会出什么事吧?” “哈,怎么会呢。”倪青干笑一声,拉住洛川的手示意她别再说,然而那被攥在掌心,正逐渐被汗浸软的纸团已暗自暴露了她心中和洛川同款的焦虑。 “谷警官,您应该知道些内情吧,能不能……跟我们透露一点?”她咬住嘴唇内侧的软肉以提醒自己不要露怯,但同时,嘴角并不自然的弧度透露出的违和感仍然揭示了她对于此事的急切。 第108章 “我们那个朋友,叫——叫越歌。”不熟悉的称呼使她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在谷光的沉默里,那份在满心的忐忑中勉力维持的镇定越发稀薄。 “哦,我知道这个人。”谷光警惕地左右张望,眼神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你们怎么会跟她有关系?” “前天市郊的爆.炸案知道吧?”他压低嗓音,克制地透露道,“我们在清理现场的时候,发现了一具女尸。” 倪青呼吸猛地一滞,风衣的袖子被洛川用力拉住,布料摩擦,发出簌簌的声音。 倪青的错愕仅表露了一瞬,很快被强行收束压制在眼底,然而洛川的定力远不及她,万般惊诧下,径直失声:“什……什么?死的,死的是越歌?” 话一脱口,倪青狠拽了她一下,她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忙低下头,可谷光仍然捕捉到了她眼中闪过的水光。 “确定,确定是她吗?”全部的精力都被用在压抑悲痛上,倪青也顾不得什么得体了,睁大眼睛,快速追问道。 对此,谷光只是摇摇头:“抱歉,具体的调查我不能透露,你们可以去问问专案组的小唐,她比我更清楚。” “她,跟你们很熟吗?”他想了一下,又问了一句。 倪青的目光反复闪烁,悲伤和茫然不时逃窜出来,过了一会儿才听明白谷光的问题。 “不,嗯……没有很熟,只是,只是认识而已。”心烦意乱之下,倪青早没了一开始的从容。 谷光意味深长地点头,随便安慰了几句,转身离开了。走到拐角,他听见远处洛川压抑的泣声,倪青的声音断续地传来,同样带着哭腔。 他停顿了几秒,摇摇头,又一次拿出打火机—— 叮! 烟雾散开,了无痕迹。 … 几分钟后,从走廊另一端传来了凌乱的脚步。 耳朵尖的倪青迅速拍拍六神无主的洛川,两人推开门,果然看见了失魂落魄的蓝映月,丢了半条命似的飘忽地走着,眼睛空空地望着前方,泪不是落下来,而是像握在手里的流沙一样,无可阻挡地从眼眶里漏出来。 倪青快跑着迎上去,蓝映月的身体像具老朽的木雕,浑身冰得像铁,再说不出一句话,像一只濒死的猫,四肢瘫软倒在倪青的怀里,默然流泪。 倪青没有出声去安慰她,只抱着她,让她蜷在自己怀里,陪着她,自己也在无声地哭泣。 “唐警官,真的是她吗?会不会是弄错了?”洛川拉住走在后面的唐诗筠,眼中还残存着最后一丝希望。 唐诗筠不忍看蓝映月的悲痛欲绝,转过头,轻声答道:“所有细节都对上了。” 洛川向后退了一步,捂住嘴,眼角瞬时通红。 “那,尸体呢?”她竭力忍着泪,问道,“我们能去看她最后一面吗?” 唐诗筠犹豫了:“尸体……状况不太好,恐怕会超出你们的接受能力。” “让我,让我去见吧!”蓝映月艰难地撑起身子,完全软掉的腿带着她从椅子上滑落,瘫倒在地上,卑微地牵住唐诗筠的裤腿,“唐警官,我求你,让我再见她一面!” 唐诗筠赶忙把她扶起来,可蓝映月虽悲痛至极,却坚定非常,不论身边三人如何劝说,仍不肯放弃。 刻骨的悲伤是极具感染力的情绪,一时间,唐诗筠也被她感染,泪花模糊了视线。 “诗筠,带她去吧。”汪丛云的身影出现在几人旁边,眼睛里布满血丝,看上去很是疲累。 唐诗筠忙挤掉眼角泪花,语带顾虑:“汪局……” 汪丛云对她摇摇头,蹲下去,轻拍蓝映月不住抖动的肩:“节哀。” … 同一时间,警局外。 谷光手臂受伤开不了车,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一辆贴着网约车标的黑车停在他面前。 “什么情况?”车平稳地行驶,戴着口罩的司机开口问道。 谷光双手插兜,哼了一声,得意道:“你们成功了,她们现在以为死在地下室那人就是制.毒团伙的头目。” “意料之中的事。”崔博平静道,“你刚刚遇到倪青了吧,她听见y的事情,是什么反应?” 谷光表情有些不屑:“还能是什么反应,先是不相信,然后伤心,眼泪星子都涌出来了,还跟我装镇定呢。我之前真是高看她了,也就是个稍微成熟点的小孩儿而已。” 崔博调整了后视镜的位置,从谷光的脸上挪走:“我劝你,别太看不起这个小姑娘。” “远的不提,就上次魏智强的事情,原本不过是个试探,可后来呢?连老头子都说了,没有她,也就没有琅山这次的危机。” “你们不是说,这次的事情是y做的吗?” “y一定参与了,但主谋未必只有一个。现在她死了,死无对证,这世上除了倪青自己,没人能清楚她究竟做了多少。”崔博慢慢解释道。 “打明牌有什么意思,对组织不忠的下场只有一个死,但倪青身上的未知,却能引得老头子好奇,阴差阳错的,保了她的命。” 谷光思考片刻,把头转向窗外道路,又道:“唐诗筠不能再留,她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如果再不处理,我会很被动。” “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让我顺理成章进入专案组。” 车转了个大弯,崔博一边大方向,一边道:“这么果决?她可是你同事。” 谷光冷笑,街边路灯照到他的眼里,满是阴狠:“什么同事,她就是个麻烦,要不是我运气差了点,她早死在工厂里了。” 崔博啧一声,却摇摇头:“在工厂里放冷枪这一步,恰恰是你做得最蠢的决定。要不是你突然开枪,唐诗筠也不会怀疑你。” “当时那个混乱的情况,背后偷袭是最好的选择了。”谷光狠辣道,“只可惜她命大,子弹打偏了,之后爆炸发生,我急着逃命,没能补第二枪,竟然真让她给跑出来了。” “不提了,人没死,后悔也没用。”他甩甩手,“唐诗筠的事情要尽快,万一倪青再和她说点什么,就更难搞了,你们那边什么时候能办?” “具体的,得再商量,暗杀警察风险太大,如果要做,就得用足够的利益去交换。” 谷光眼皮一跳:“你什么意思?” 小区的灯光逐渐靠近,崔博踩了刹车:“唐诗筠从来不是问题的关键,她一个普通警察,能掀得起什么风浪?” “要做,就得做得彻底,往高处看。” 谷光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你们是要杀汪——” “到了。”崔博打断他,把车停稳,打开车锁,“下车吧。” 谷光正要打开车门,又听见他说:“别忘了你的东西。” 谷光往地上一看,一个公文包静静躺在座椅下方。 “知道你喜欢,都是成色最好的古巴雪茄。” 谷光把包夹到腋下,对他点头:“有心了。” “见外了不是,以后啊,还有的是麻烦谷警官的时候呢。” … 两小时后,蓝映月的酒店。 原本倪青洛川该回家睡觉,但倪青实在怕蓝映月会做什么冲动的事情,便留下来陪她。 “遗体还要在警局里留几天,等案子结束才能领。组织那边只顾陷害栽赃,把制.毒的事情都赖到她头上,不会再管她的后事。”阳台的风是凉的,倪青把杯中残酒喝尽,平静分析道。 “你的背景很简单,警方很容易就能排除你的嫌疑,你可以去领她的遗体,我们一起把她好好安葬,之后你留在国内也好,回n国也好,都没有关系。” 蓝映月没有应她,一直低头敲着手机,屏幕光打在她的脸上,脸色比雪还白。 倪青放下杯子,凑过去一看,发现她正在删她和言颜的照片。 其实总共也没几张,七七八八一通点,就把几年的回忆全丢进了回收站。 倪青伸手按住了她:“别删了,留着。” 蓝映月不再哭了,可是脸上眼里的痛苦并不比先前少半分。 “我不能……我不能把它们留下。一看到照片上她的脸,我就要想起……想起法医室里的她。” 她说得委屈,眼珠子一动不动的,像被泪水浸泡得生了锈:“你说她在爆.炸的时候,得有多疼啊?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那个样子了呢?” “你不觉得荒谬吗,不觉得一点都不真实吗?活生生的一个人,一个前几天还在和我视频,说她很想我的人,我们,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想不通,我也没有胆量去想,我不能接受,可我甚至连说出她的真名的勇气都没有,我——”肠胃痉挛收缩,肌肉剧痛下,她弓起腰,跌坐在地,像块山石滚落,浑身汗水泪水淋漓,半身都染着尘。 倪青想把她扶起,可她抱着双膝,不住颤抖:“我只有假装我不爱她,假装忘掉她,假装我们从来没有遇见过,我才能,才能说服自己活下去。” 第109章 倪青没法再看她的眼睛,也没法再说什么空泛的安慰。 她仿佛透过眼前人,看见了前世弥留之际的蓝映月,失去爱人的痛苦,或许除去自毁,无法排解。 她不想悲剧重演。 她垂了眸,深深叹气。 “可是如果连你也把她忘了,言颜这个人,就真的要消失了啊。” “蓝映月,你不想再看看她真正的模样吗?”她说,“她不应该是你今天见到的那样。照片里的她,那些留在你回忆里的她,才是言颜。” “除了你的相册和回忆以外,言颜都是个不存在的人。哪怕你死了,也没法在天堂找到她。” “她做了二十年的y,只有在你这里,她才重新变回言颜。”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能爱言颜的人了。” “蓝映月,记住她,好好活着。”倪青搭着蓝映月的手臂,几近哀求。 第89章 清明节,雨后初晴。充沛的水汽滋生了蘑菇,沾满露水的伞盖反射着温暖的春光,如同在杏花树下点缀了几颗钻石。 扫墓时节,各家坟前都烧着纸钱燃着香烛,一阵风吹过,便有大小不一的白灰从碑前飞起,飘向天空。 公墓空间狭窄,站不下太多人,倪青躲到不远处树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树干,花朵上的雨点被抖下来,随花瓣一起落在她身上,整个人也沾染了淡淡的花香。 “佩阿婆走了吗?”倪青没有回头,问悄然走到她身后的洛川。 “嗯。”洛川说,“对着墓碑说了好一会子话,腿都跪麻了也不肯起来。” “没把她送下山吗?”倪青问。 “有人陪她,我就没再跟着。”洛川站到倪青旁边,弯腰观察灌木丛里的小花。 “咱们今年这是第几次来墓地了?”她的衣摆擦过灌木,噼啪落下一片水珠。 “第三次。”倪青浅笑答道,“山脚下殡葬用品店的老板都认得我了。” 洛川苦笑一声,直起腰:“人家老板怕是也很少见回头客呢。” “蓝映月刚刚来电话了。”倪青道。 “她……现在怎么样?”洛川垂了眼。 “她换了工作,搬了家,电话里听着语气很平静,但这样的日子,说完全不难过肯定是假的。” “你有告诉她,我们今天来扫墓了吗?” “嗯。我给她拍了视频,她嫌我烧的纸钱不够多,说在下面也不能苦了她老婆。” 洛川失笑,随即却又落入惆怅:“那次的事情,的确是我们对不起她。” “所以我又折返了一趟,给她烧了比之前更多的纸钱。” “倪青,”洛川忽然唤她,纠结道,“我们要不要把真相——” “不行。”倪青打断她,“事情结束前,什么都不能说。” 洛川凝神望着倪青,轻轻点头:“我明白。” “他们把跟踪的人撤掉了。”洛川向四周眺望,转了话题。 倪青掸去肩头的落花,懒懒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洛川丢开树枝,拍掉手上脏东西,“这说明他们对你的考察结束了。” “你说,接下去会是什么?”倪青看洛川,伸手把她耳侧的刘海捋顺。 洛川勾了唇,脸上却没有笑意,忧虑染在眉间,一片花雨也没法盖过:“y死了,他们要找个继任。论能力,你是y实际意义上的徒弟,论心计,你暗中操纵洛芝兰的事情,狠狠摆了他们一道,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你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倪青颔首:“没错,但要让我成为第二个y,还差了些条件。” “把柄。”洛川道,“因为魏智强的事情,你屡次表达了对他们的敌视,想要你为他们做事,靠自愿是不可能的,只能用威胁。” “我这辈子可是个地地道道的良民,哪来的把柄给他们抓?” “把柄不是谁都有,但你有软肋,而且不止一个。”洛川的目光投向不远处,高芳芳跪在墓碑前,仔细擦拭着倪青祖父母的墓碑。 “只要控制了他们,就不愁你不听话。” 倪青扶着树干,摘下落在额上的花瓣,使其飘然落地:“开弓没有回头箭,人的恶是有惯性的,不论一开始是否被迫,只要做过一次,就很难刹住车。如果我真的做了,我往后的人生,可能又要变成前世那个样子了。” “后悔吗?”洛川问,“有了家人,感受了亲情,本以为是好事,却要为了守住它付出更大的代价。” “后悔有什么用,又不是我能选的事情。”倪青轻笑,话中交杂惆怅,“遇到困难,解决就是了。” 洛川并不意外她的回答,但眼中又多了几分无奈:“你心里这不跟明镜似的,哪里需要问我?” “我是知道他们的套路,可脑子里的推测和现实里的遭遇,完全是两码事。”倪青弯腰捡起一根被人折断的花枝,递给洛川。 “妈妈死了,魏智强死了,y也死了,今年才过了四分之一,感觉却比过去两年都要漫长。”枝上的叶子仍然苍翠,洛川抖掉上面水珠,仔细抚平花瓣,“究竟还要死多少人,才算结束?” “不知道。或许一个,或许一百个。”倪青说,“之后的事,老天都说不清。” “机关算尽,也扛不住一点阴差阳错。”她耸耸肩,“师傅的事情,不就是如此吗。” “不过,”她伸了个懒腰,“至少他们对我不会像对师傅那样狠。最近警方严打,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最近要夹起尾巴做人,短时间内不会出命案了。” 洛川的情绪并没有因她的话而好转许多,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身后响起了高芳芳的声音:“青青,小洛,过来拜爷爷奶奶啦!” “怎么都垂头丧气的?”高芳芳拍了下俩人的背,“难得有个假期,还不高兴啊?” 她把人一起推到碑前,满脸慈爱地催促道:“快,合手拜三拜。” 倪青下意识地照做,洛川则呆住了,愣愣地指自己:“那个,阿姨,我也要拜吗?不,不太合适吧?” “当然合适啦!”高芳芳不假思索点头,“你可是我们家媳……我们家干女儿呢!拜一拜也是应该的嘛!” 洛川精准捕捉到了那个被她咽回去的称呼,眼珠向下转了半圈,揪着衣角,脸颊一下透出红晕来。 “噗……”一旁倪青没心没肺地笑出声来,洛川瞬时凝眸,瞪了她一下,她却没脸没皮地笑得更开,拉过洛川的手,坦荡道:“拜吧,早两年前你就该拜了。” “你还说!”洛川臊得额头都发红,踩了她一脚,“就你嘴多!” 倪青一点儿不觉疼,反倒嘿嘿笑着,一副无赖样。 洛川气鼓了双颊,刚要再次向她发难,眼睛飘过站在一边默默观看两人互动,脸上都快乐出褶子来的高芳芳,长辈光环照耀之下,玩闹心思瞬时哑火了一半。 高芳芳也注意到她的神色,夸张地一拍大腿:“呀,老倪怎么还没上来,我去找找他!” 说罢,便飞也似地跑开了,给两人制造独处空间的意图不能再明显了。 洛川快速眨眨眼,又斜看倪青,后者摊开手,一半是无辜,一半是窃笑。 “来吧,赶时间呢,”她对洛川伸出手,“还有太公太婆太太公太太婆等着呢。” 经这母女俩这么一打岔,洛川倒是从对于未来的焦虑中走出了大半,弯了眉眼,应了倪青的邀。 … 倪建华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笑得满面春风,身后跟了个瘦瘦巴巴的年轻人。倪青看清那人的脸,却是不着痕迹地收敛了表情。 “这是申表哥,你表姑婆的孙子,之前一直在国外。”倪建华把男人介绍给倪青。 “表哥好。”倪青礼貌问好,装作好奇,“表哥是在国外读书吗?” “没,已经毕业几年了。”申良鹏答道,咧开嘴,露出一板黄牙,“前阵子刚入职了华盛,做销售。” “哟,真巧。”倪建华眼睛一亮,“我们家超市有不少都是从华盛进的呢,既然小申你在,那以后干脆就从你这儿订货吧,让你多挣点提成。” 申良鹏的表现十分自然:“那就谢谢表叔了。我们最近在c市多设了一个物流点,有很多新的产品线,改天带表叔过去看看。” “他真是你表哥?”夜晚,洛川趴在床边写下一个视频的文案,问倪青。 “我爸都认了,应该是真的。”倪青摘掉面膜,一边揉脸一边答道。 “那他在前世是干什么呢?”洛川敲下回车,撑着下巴看倪青。 倪青用沾满精华液的手抹了洛川一脸,笑道:“你的思维转得未免太快了吧?我白天跟他问好、一起扫墓、一起去吃饭的时候表现得完全像陌生人呢。” 洛川歪头,满脸写着与倪青身为同一人的底气,连口都不开,只用眼神便足够表达她瞒不过自己的意思。 “赖元洲的人,我只见过几次,具体负责什么不清楚,但应该不是□□那一挂。”倪青往后一仰,后脑勺枕在洛川背上,盯着天花板,答道,“不过看他的样子,板上钉钉是个毒虫,还是得防着些。” 第110章 “也好,”她轻哂道,“派来这么个家伙,搞不出什么大事情,见招拆招吧。” “如果我爸妈那边没事,你就得当心了,”她碰了下洛川,指关节刚好叩在她的腰上,“要是他们铁了心要动你,我是防不住的。” “嗯,我明白。”洛川的声音莫名有些抖。 枕头忽然挪转抬高,接着又是一落,侧转的脸颊陷入了洛川柔软的小腹。 鼻尖瞬时充满甜香,抬起眼皮,率先撞见的是洛川修长纤细的手指,在她的耳际与鬓边游走,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情与欲。 “干嘛?写完了?”倪青装得一无所知,打了个哈欠,“不早了,快睡吧。” “好啊。”洛川的答话简洁平静,而她的手却比先前更加放肆,“先睡.你。” 圆润的指甲盖擦过裸露在外的皮肤,倪青浑身一抖,抓住洛川的手腕,甩回她自己身上。 “别闹。”她的身体在洛川的引诱下开始发烫,但脸上还绷得一本正经,“跟你说正事呢。” 洛川并不罢休,手指重又爬上倪青的脸庞,轻柔而缱绻地描着她的唇:“这也是正事。” 倪青的鼻息重了几分,眼底的颜色也深了几寸,深吸一口气,含住洛川的指尖,灵活的舌头在齿间游荡,顷刻间又吐出,在两人间留下暧昧至极的水光银丝。 “小声点,楼下我爸妈还没睡呢。”她坐起来,抚着洛川的头发,浅吻她的唇,叮嘱道。 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再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 … … “你这几天出门要当心。”倪青漱完口回来,钻进被洛川捂暖了的被窝,贴着她的颈窝,嘱咐道,“最好别独自出去。” 洛川这回是真困了,揉了揉眼睛,说道:“放心吧,现在学业这么重,我哪有独自出门的机会啊。” 倪青未置可否,只把脸贴得更紧了:“那可说不定。” 作者有话说: 开头的佩阿婆出场在第73、67章 第90章 春天,学校里的花又迎来了新一轮的盛开。春风年复一年地将花粉散播,也将花季的学生们年复一年地推向越发紧绷的高考复习。 周四,清明假期结束,二模成绩公布的噩梦时刻。 有人喜出望外,有人仰天哀嚎,有人默然叹息,有人笑逐颜开。 热闹非凡的众生百态里,一个角落格外平静。 “几名?”文雅收好自己的成绩条,重又捧起没背完的政治笔记,问后桌的倪青洛川。 “一。”倪青指洛川。 “二。”再指自己。 文雅情绪异常稳定,不夸张地称赞,也不带半点妒意,只点点头,眼睛又落回了书上:“看来你们俩上top2是没问题了。” “话不能说这么满,这考试又不是全市排名。”倪青并不对两人的成绩抱有太大骄傲,平静道,“去年top2在c市总共也就录取了10个人,还几乎都是下面县市的,我俩的成绩看着还成,实际也没多保险。” 洛川一边解题,一边调侃:“你这番话要是传出去,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在背后骂你装呢。” “骂就骂喽。”倪青一点儿不在意,“我本来也挺装的。” “噗嗤——”洛川这下破了功,笑得歪了笔尖,在纸上染出一个醒目的红色圆饼。 完成了给洛川逗乐的每日任务,倪青露出满意笑容,刚要丝滑地转向下一个话题,却听见外面有人在叫洛川。 “洛川,老师叫你去趟教务处!”隔壁班的侯向阳叉腰站在门边,冲里头喊道。 过去一年多了,他仍没释怀自己被挂到校园墙上嘲笑的事情,明明是对教室里面传话,却梗着脖子朝外看,说话音调也阴阳怪气的。 洛川眨眨眼,走到门口,问:“什么事?” “不知道,”侯向阳道,“说是什么毕业材料有问题。” “嗯。”洛川点头,并不回头,一伸手便精准扣住了身后倪青的十指,“走吧。” 侯向阳却忽然挡住了她们,指倪青:“哎,你,你们班主任叫你去办公室搬东西。” “现在?”倪青挑眉。 “不然呢?”侯向阳翻了个白眼,丢下一句话便走开了。 倪青倒不在意他的态度,只是握着洛川的手略略紧了一分。 “要么我先陪你去吧。”倪青的心跳莫名快了一瞬,奇诡而稀薄的不安浮现,但很快又被淹没。 “没事儿。”洛川并未察觉异样,“等下就上课了,折返一趟挺远的,来不及。” 教务处和高三办公室是相反方向,要穿过整个教学区、一个人工湖并一片广场,一来一回的,把学校都横穿了。 倪青看了眼时间,想着校内应当不会出大事,便也点了头。 “别走水边的路,”走出几步,她又叮嘱道,“最近下雨太多,石板都是松的,踩一下溅你一脚泥。” “放心,我走广场那条路。”洛川挥挥手,身影渐行渐远。 … 笃笃—— 推门进来,办公室里一片欢笑声。 柳莺坐在桌边,见了倪青,笑眯眯招手:“来查试卷小分是吧,我电脑里有,你自己去看吧。” 倪青对办公室里其他老师点头问好,又对柳莺道:“没,来帮忙搬东西。” “消息够灵啊,人家书店才刚把东西送来呢。”说着,柳莺指了指门口空桌子上一堆印着书店商标的纸箱。“我已经把咱们班的奖品分出来了,你直接带回教室吧。” 为了激励学生们努力向上,高三年级段的老师们自费给这次二模成绩优秀的学生们发奖品,前十名,前五十名,前一百名,还有进步奖,虽然都是文具之类的小物件,但也是一片心意。 倪青找到写着三班的箱子,正要抱起,往两旁一看,愣了:“怎么——这么多?” 柳莺还没答话,一边四班的老师便略带艳羡地说道:“说明你们考得好哇,前五名有三个是你们班的,全班人都在一段线上,我要是你们柳老师,这几天都得叉着腿,挺着下巴,横着走路。” 柳莺乐了:“哈,那不就成螃蟹啦?” “搬得动吗?”她扭头问尝试抬起箱子的倪青。 “还成。”倪青双手托住箱底,点头。 “哦对了,”她忽然想起一事,“洛川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她这次语文选择题失分太不应该了,送分题怎么还能错呢?” “她去教务处了啊。” “啥?去干嘛?” “咦?”看着柳莺茫然的模样,倪青心底已然得到了答案,但仍装作疑惑,“不是柳老师你让她去的吗,说她的毕业资料有问题什么的。” “没有啊,她的资料要有问题,我怎么会不知道?” 正在这时,一个电话忽然打了进来,传出火急火燎的声音:“柳老师!你们班学生出事了!” ———— 入夜,倪家。 父母均不在,空荡荡房子里,只倪青的房间亮了一盏孤灯。 倪青坐在床侧,把一个枕头竖起靠在床头,问:“高度合适吗?” 洛川躺下去,感受了一下:“嗯,刚好。” 她尝试转了一下手指,登时收获一阵尖锐的疼痛。 看着她在疼痛下挤做一团的眉眼,和额上细密的汗珠,倪青的心简直像被强酸腐蚀了一样难受。 “还很疼吗?”她咬着唇,仔细避开洛川额头的纱布,用指节抚平洛川眉间的皱痕。 疼痛渐渐消退,洛川只是轻笑,摇头:“有一点,比白天好多了。” 她如此隐忍,倪青的心情却更坏了。 “该死的,光顾着防外头,结果学校里先出事了。”倪青的眼神深沉如暗夜,手搭着洛川肩,唇角的弧度里满是戾气,“这么低级的挑衅,他们也做得出来。” 作为受害者的洛川却没有她那么沉重的心情,伸出她没受伤的右臂,拉住倪青的手。 “别再想下去了,都过去了。只是轻微手腕骨裂而已,很快就能恢复的。”她的手指勾着倪青的掌心,语气轻松,“过来,来亲一下好不好?” 倪青凝望她片刻,却是垂眸:“我没心情做这些。” “我把事情想简单了。”她捧着洛川的手,将其置于自己的胸口,“我低估了我心里对你的在乎。” “白天,看到你头上的血,我很想宰了那个工人。”她的舌头抵着牙齿,话语陡然变硬,“我甚至已经在想,该用什么办法报复回去才算解气了。哪怕我知道他是被迫的,那也不是他伤害你的理由。” 洛川感受到了倪青周身弥散的恶意,这是她最本真的一面,也是她最不愿展露的一面。因为这往往意味着——她被触痛了逆鳞。 “没那么严重的,倪青。”洛川道,“只是围挡倒过来的时候我被绊了一下,用手掌撑了地面,又不小心磕了额头。要是没有那块石头,估计连擦伤都没有。” 第111章 倪青已听不进她的宽慰了:“可万一你倒下去的时候磕到后脑了呢?万一你躲得太慢直接被围栏砸中了呢?” “这次是骨折,那下一次呢?” 倪青的眼眸在闪烁,可其中滚动的不是泪,而是愧与恨:“洛川,我可以拿自己的命去跟他们博弈,这事儿我上辈子就干过,我一点儿不怕。但你,我赌不起。” 洛川没再说话,倪青也渐渐从她的沉默中,寻回了冷静,苦笑:“我又钻牛角尖了。” “这不是牛角尖,倪青。”洛川坐了起来,认真道,“这是爱。” “是吗,”倪青搂住她,叹气,“可我分不清。” “我分不清什么是正常的担忧,什么是过分的焦虑,我也分不清怎样是对,怎样是错,我……我只想让你们都安然无恙,我想,我不想你们出事。”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洛川的伤臂,可是越发浓厚的恐惧使得胸中越发空洞,她急迫地渴望洛川的体温,洛川的皮肤,化作力量,抵御心中的惶惑。 “可是事到如今,这是不可能的。”洛川说,“我的受伤,只是一个开始。” “他们在试探你的底线,像我这种无伤大雅的轻伤,很快会变成恶意的陷害,甚至,会危及生命。” “他们想看看我何时会发现这一切不是意外,想知道我能忍到什么时候,也想知道我对此究竟是会反击,还是妥协。” 倪青笑得讽刺:“上辈子,他就爱玩这种把戏,用强权去倾轧一个倔强的人,就像是捉住一只蛐蛐,明明可以直截了当地毁灭它,却偏要去作弄,去折磨,看着笼中的小虫挣扎、反抗,直至奄奄一息,磨去所有的傲气和自尊,抛开善意和底线,一路堕落到最深处。” “上辈子,我就是一只虫子,这辈子的我或许比上辈子要强些,可至多就是条鱼,终究还是要上砧板。” “第一刀已经落到你身上,第二刀一定是我爸妈,或许明天,或许后天——” 话未说完,像是某种应和,铃声骤响。 “表妹!大事不好了,表叔表婶他们涉嫌运输毒.品被警察扣了,你赶紧过来西城区公安局一趟吧!” 倪青的眸色暗了又亮,无数句叱骂被嚅嗫的唇齿嚼碎,只余下一句喟叹:“看来,是今天啊。” 第91章 前世,三十四岁。 拘留所门外,洛川倚在一辆霸气的硬派越野车边,漆皮高跟鞋极具韵律地敲打着地面,细长的女士香烟夹在两指之间,红唇吞吐烟雾,如同为她蒙上一层老电影的滤镜,妩媚而危险。 大门开合,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向她走来,面带惊喜:“姐,你怎么亲自来了?” 洛川勾唇,徒手掐掉烟,拍拍她的肩:“这几天受罪了,上车吧,我叫澜坊留了包间,给你接风,也去去晦气。” 砰,砰,车门紧闭,洛川流畅地把车开出院子,一时间,车内只剩下空调呼呼的风声。 “放心,没有耳朵,他们不敢往我的车里装那东西。”洛川目不斜视道。 女人本就憋了一肚子话,听她一说,便迫不及待地转向她:“我听说了,从赌.场出事到我被拘留那段时间,你一直在想办法捞我。” “坐回去。”洛川冷淡说着,转了个弯。 “做戏要做全套。你毕竟是我手下,你被拘留,我若在外面什么都不做,让你就这么平白无故被放出来,他们会不怀疑我?”路口红灯,她打开窗户,单手点了支烟,将烟灰抖到窗外。 “你受伤了?”女人皱眉,“你说过,你现在身体不好,除非为了镇痛,否则不会再频繁抽烟的。” 红灯很长,洛川转头望窗外春日绿色,悠然地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那个赌.场在老东西手里正常运营了十年,到了我手里,不过三个月就被抄了个底朝天,还因为几个正好在里头打牌的琅山厨子,险些让整个贩.毒网络全军覆没。你说,他该怎么罚我?” 洛川笑了一声,逆着光,看不清脸上表情,只亮面的红色指甲油在光下闪烁:“托你们的福,我也是多年没见识过他变态的一面了。” 女人低了头,满目愧疚:“对不起。” 绿灯亮了,洛川松开手刹:“罢了,从发现你身份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不是你的错。” “我,我可能要撤走了。”推背感骤起,女人忽然道。 洛川踩油门的力度隐蔽地一顿,转瞬便恢复正常,点头:“好,就说你被关了这些时候,怕了,钱也挣够了,想回老家做生意去。你的位置接触不到什么机密,没人会追查。” “下一个卧底来的时候,跟我说一声。你走了,我正好需要新的手下。” 女人却摇了摇头:“队里讨论的结果是,暂时不派新卧底进来。” 她看着洛川略显削瘦的侧颜,沉了一下气,真诚道:“雪姐,你愿意正式成为我们的线人吗?” “你可以直接和我们联系,协助警方完成任务,当然,我们也会为你提供掩护,防止你的身份被发现,这样一来,你会比现在单打独斗安全得多。” 又一个红灯。洛川没有转头看她,而是默默地抽完了一支烟,把烟头掐灭丢到窗外。窗户缓缓抬升,映出与她的娇艳五官完全不符的冷漠神情:“去问问郑月,哦,就是唐诗筠,当初她走的时候,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你去问问她,我的回答是什么。” “你们这些人呐,总想着劝我回头。”她的眼帘低垂,笑得很淡也很讽刺,“哼,该说太天真呢,还是太自大?” “若放到十几年前,我杀第一个人之前,或许还会考虑,可是到了今天,除了一条道走到黑,我什么都不想了。” 女人并不愿放弃:“那你为什么帮她,为什么明知道我是卧底却还要把我留在身边,有意无意透露那么多消息给我?你明明一直在帮我们,为什么不愿意再进一步呢?” 洛川将手肘搭在窗边,结痂的伤疤裂开来,她清晰地感知到疼痛,以及鲜血又一次涌出,铺开在皮肤上的温热。她斜看女人,浓妆之下,眼中带着点倦意:“帮你们?你错了,我只是活够了,想拉着那些脏东西跟我一起死罢了。” “说起来还得多谢你们,我早看吴家吃里扒外的两兄弟不顺眼了,这下倒好,一股脑抓进去,省的我自己动手拔钉子。”她搓着手指,看似说得轻松,但直到后面的车鸣笛催促,她才发现绿灯已亮了。 “姐,你别这么说。”女人从她一瞬的失神里读出了她的谎言,心有不忍,“我们都觉得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你的心里还是向善的,我们想救你。” 洛川挑眉,生硬道:“别,你们想多了。” “我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各行各业的人杀了不少,得罪的势力一抓一把。哪怕是真成了你们的人,等到一切结束,也不过是从枪毙的时候打一梭子子弹变成打一颗而已,有区别吗?” “我这个人呐,就该下地狱的。” “没人能救我。” ———— 今生,十八岁。 西城区公安局外,倪青一脚踢中路旁的樟树,红叶簌簌落下,掩盖她阴晴不定的神色。 匆忙赶来的她没能见到父母,不论如何陈说,也只得到了那位中年男警察不耐烦的敷衍和驱逐。 “表妹!”申良鹏匆忙追出来,几步路的功夫,却是气喘吁吁。 “表妹你别着急,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他扶着树干,一边顺气一边说,“表叔表婶怎么可能会运.毒呢,肯定是有人想陷害他们,趁着装货卸货的时候把东西混进去了。这些警察肯定能查到的,你要相信他们。” “呵。”倪青的肩膀耸了一下,猛然转身,眼神如刀般凌厉,要把眼前这人千刀万剐,“他们今天去的是华盛的仓库,货都是从华盛出来的,你是和他们对接的销售,你为什么没被查?” 申良鹏吓得浑身一颤,躲开她的眼睛,支支吾吾道:“我,表妹,我知道你难受,但,但你也不能这么说啊,我要是也被抓进去了,谁来给你报信?” “哈,哈哈哈哈哈……”倪青笑了,笑得放肆,路灯照进她的眼睛里,竟像是照在蒙尘的珍珠上,黯淡无光。 申良鹏感到不寒而栗,飞快地眨眼,刚想要再说点什么,却见一记拳头如箭般飞落到他的脸上,力度之大之狠,登时便有两行鼻血迸出来,滴滴答答流到他的衣领上。 源自骨头的火辣疼痛蔓延,错愕中,传来倪青阴冷至极的声音:“叫你的上级滚过来,我要见他,现在。” … 街边,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一个青年悄然上了一辆低调的黑色商务车。 车内,倪青抬眸:“是你。” 她语中带了一点久别的奇意,停顿一刻后,紧接着是点头:“也对,跟踪我们的那群人,现在是你的手下。” “知道得真多啊。”青年梳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坐到她身边,浪荡笑道,“看来y和你说了不少事情。” 第112章 虽是多年未见了,倪青没有半点想跟他客套的意思,径直道:“别废话了,说吧,你们想干嘛?” 青年圆框镜框后的大眼睛微微眯起,笑起来嘴角隐约露出虎牙尖端,配着他一对招风耳,像条吐信子的眼镜蛇。“太着急了吧,小姑娘,我们才刚见面呢。” 他说着,带着黑手套的手向倪青伸来,似是要去摸她的手臂。 倪青眼神陡然一凛,反手将他的腕子掐住,横拉到自己眼前:“崔博,别给脸不要脸,我徒手就能把你脖子扭断。” 崔博仿佛早有准备,下盘端得很稳,虽骤然被攥住手腕,却没被拽得踉跄。“你敢吗?y没告诉过你我和先生的关系吗?”他的语气里多了许多威胁,神情也从放浪转向严肃。 倪青轻蔑一笑:“一只老狗生的狗崽子罢了,我杀不了那个老东西,难道还动不了你吗?” 崔博啧啧称奇:“没想到啊,y那个懦弱的家伙,能教出脾气这么烈的徒弟。” “可是你别忘了,打狗还得看主人,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们。想要你父母,还有你那个小女朋友洛川安然无恙,就给我把獠牙收回去。” 提及自己的家人,倪青的瞳孔骤然一缩,崔博也趁此机会发力,挣开了禁锢,低头理了理自己微皱的西装外套。 “你们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倪青没再正眼看他,双手环胸倚着座椅,没好气道。 “杀一个人。” “谁?” “你认识的,c市公安局新任的局长,汪丛云。” 倪青的眉头倏然紧皱,抱臂的双手也在惊讶之下收紧:“你们疯了吗,那是整个c市公安系统的一把手!你们就不怕上头震怒,要把你们一网打尽吗?” 崔博推了下眼镜,眼底毫不遮掩地流出愉悦——他很乐意看见倪青短暂的失态。 “所以我们找到了你,倪青。”他的语气没有半点波动,就像蛇腹滑过草丛,捕猎即将开始时那般寂静,“魏智强的事情,你不就做得很妙吗?一箭双雕,不仅报复了魏智强,更给了组织一记重拳。” “原本,你这样的挑衅是要被杀全家的,但先生很看重你的才能,不追究你对组织的不敬,反而给了你一个发挥的机会。” “我们相信,以你的能力,这一次能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 倪青的笑容已变得极度勉强,看崔博的眼神里满是厌恶:“真是谢谢啊,把这种要下地狱的罪过强加给我。” “事成之后,组织会送你父母出国,让洛川进入国外的顶尖学府,地方随你挑,钱的事情由组织负责,足够让你家跨越阶级,一辈子享福。”他徐徐地对倪青陈说好处,好像毒蛇咬紧猎物后,给人以脱逃幻想的,毒性尚未发作的空档。 “死一个和你无关的汪丛云,换你全家平安富贵,这买卖很划算。” 倪青沉默了很久。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像是一尊被月光石化的雕像,连呼吸都弱得可怕。 两滴冷汗自她的额头滚落,流过脸颊,形同落泪。 “我有拒绝的权利吗?”良久,她开了口。 “当然,不过机会不等人,下次你父母或者洛川再出事,你就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了。” 倪青哂笑,是早已料到了如此答复,却还执拗地抱着一点幻想,直到思维穷尽,也无法找出第二条保全的通路。 她要保护父母与洛川,她要报复组织,她要自己手上干净,她要良心尚存……她要得太多,世上没有如此好事,让她处处顺心。 没了言颜在内策应,她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何谈保护和报复。 不论身为洛川或倪青,都是站在一条窄路上,螳臂当车。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重活一世,终究殊途同归。 “我需要看到你们的诚意。”她的嗓音哑了些,不是恐慌也不是绝望,只是累了,“放我父母出来,送他们回家,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我凭什么给你们卖命?” “没问题,最迟明天早上,他们就能被放出来了。” 倪青点头,开口要说些什么,但眼皮几次跳动,终还是放弃。只吸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 “那么,倪小姐,我们——合作愉快。”崔博伸出手。 倪青的视线停在他的手套上,没有去握他的手,转而望向了窗外,那一轮明月。 “月光真亮啊。”她轻叹道。 亮得让人看不清前路,直往那地狱里冲。 第92章 四月的天气已很暖了,阳台的窗户大开着,吹进屋内的风也宜人。新清洗过的窗帘被太阳光照得闪耀,衬出窗台上一排风信子的缤纷色彩。 自东北方升起的太阳此时正悬停于楼顶与天空的边界线上,看得久了,眼睛的酸痛便开始催促离开。 “倪青,你的伞!”不过走出一步,行李箱的轮子还未滚入第二块地砖,洛川匆匆从楼上冲下,临到门前,却愕然止步。 “雨已经停了啊……”她缓步跨过门框,拖鞋踩在门口的积水上,鞋面顿时湿了一片。 “我刚才在楼上,还看见了好大的雨。”她的眼睛全然望着倪青,丝毫没有察觉脚下异样。 倪青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伞,拉住她的手,引她跨过水坑。 “今天天气很奇怪。”倪青道,“一阵晴一阵雨的,没个准。” 洛川点头,勉强笑着,刚要再说话,楼梯口又出现了两个身影。 “妈,爸,”倪青无奈,“怎么都下来了啊?” 甚至不必开口,只两个较几天前添了许多沧桑的人站在那里,就足够从他们的眸子里望出那不能被说出口的惆怅。 倪青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从未刻意遮掩过自己的不寻常,父母虽然只是普通的小生意人,但在社会上打磨了那么多年,总能嗅出点什么来——那些源自社会黑暗面的,哪怕换了个躯壳也没法刷新干净的泥泞和血腥。 突然跳出来自首的仓库员工,申良鹏脸上可疑的伤,还有警察突变的态度,这一切的风波,似乎背后都能摸出一条无形的丝线,引向倪青。 不过是亲情盖过了恐惧,忧愁胜过了怀疑,纵然知晓他们此次被污蔑运.毒是因这个女儿而起,等到倪青以自主招生的集训为借口提出要离家几天时,满心填充的也唯有对女儿命运的担忧。 “青青……”高芳芳的眼圈红了,上前去想要摸摸倪青的头发,却一脚踩进了门口方才洛川险些中招的水坑里。 水花溅到几人鞋面上,离别的氛围登时被破坏,高芳芳呆了,倪青则笑了。 “妈,你怎么啦,我只是去几天而已,又不是以后都不回家了。”她说得信誓旦旦,眼神是亮的,虚假的轻松被她演绎得无比真实,一时间,竟令夫妇二人有些怀疑自己猜测的真假。 “那,青青,”倪建华小心翼翼问道,“去了集训,能给家里打电话吗?” 倪青思考了一下,摇头:“集训是市里直辖的,封闭式,任务很紧,我想,是没有时间跟家里通话的。” “就几分钟,几分钟就好。”高芳芳恳切道,眼中倒映着倪青的影子,像再也没机会见了似的,要把自己的女儿照相机般摹刻进自己的记忆里。 倪青垂眼,瞄了一下自己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不知想了什么,轻轻点头:“我尽量。” “手还疼吗?”她转而问洛川。 “疼。”洛川说,“但是能忍。” “止痛药要按时吃,”倪青道,“别忍着,没意义。” 父母在侧,她没有吻洛川,只轻抚她的脸颊:“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照顾自己。” 洛川的眼睛不住颤抖,眨了几次眼,才把泪水咽下:“我知道。” 倪青点头,身体已转过大半,她忽然停住,鼓起勇气,张开双臂,极其克制地回身,搂了父母。 落泪的冲动盖过了一切,她当即睁大眼睛,眼珠子滚一圈,眼泪便收住了。熟练到仿佛做过无数次。 松开时,一句虽淡却坚决非常的话飘进耳中:“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们。” … 拉着行李箱,在凹凸不平的铺砖人行道上走过一整条街。 老街上,与人一起老去的还有路。行走三年,她熟知这条路上每一块松动的地砖,每当雨水渗进砖缝里,和砖下的淤泥搅和成一团,它便成了一个隐蔽的陷阱,给予每个误踩上去的行人弄脏鞋裤的教训。 走到街头,一辆车静静地等候着。倪青轻巧地迈过最后一块砖,车上下来一个女人接过她的行李。她正欲开门上车,余光飘过一旁树下,动作忽停。 高大茂盛的梧桐树下,行人如织的交叉路口,一只不知死去多久的小鸟躺在行道树两根突出地面的树根之间,浸泡在不久前的骤雨积起的水洼中,黑色的羽毛、嫩黄的喙皆失去了光泽,唯有身上的雨水仍在反射着太阳。 倪青望着它,风又起,吹来一片薄云遮盖太阳,天骤阴,于是连雨水的光也消失不见,死亡毫无保留地映入眼帘,如此轻易。 第113章 “倪小姐?”接行李的女人绕到倪青身侧,将她从流转周身的阴寒中唤回。 倪青收敛了目光,转身上车:“走吧。” 她和这只小鸟,没有区别。 … 车开得很稳,窗外景色自繁华转向疏朗,楼宇变高变密,人的气息被钢铁削弱,仿佛风都冷了许多。 车在钢筋水泥的树林里穿行,倪青支着胳膊望窗外,百无聊赖地筛选着这场名为保护,实为囚禁监视的终点。 这并非组织总部的方向,他们也不可能把自己这种不安全因素放进总部——万一她表面上答应了合作,实际却悄悄联系了警方呢? 附近倒是有老东西一座私人宅子,只是当下时间,那地方尚是片空地。 c市的开发一向很乱,前任领导拍板的新城规划到了现任班子手里就成了废纸,规划的沿江建设,设计是一回事,落成是一回事,等过了几年,又成了另外模样,总也没个准。 因为多变,所以鱼龙混杂,许多势力在此交织,难以纠察,好好的新城,反倒成了贼窝。 倪青从来不喜欢那些高楼大厦,总觉得呆在里面有种脚不沾地的虚空感。 最后一次到这儿,还是她死的时候。新城区的边缘,能够俯瞰整个老城的高楼,两枪打中胸口,两枪打碎玻璃,然后是漫长的濒死和下坠。 如此糟糕的经历,她当然对此地毫无好感。 不过身为鱼肉,在哪块砧板上也不是她能选的,这样一想,倪青便也微微释怀了。 一缕发丝被风吹过脸颊,倪青重新倒回座椅,忽地转向身侧的女人,皮笑肉不笑:“你已经偷看我四次了,苏安静。怎么,之前跟踪我的时候没看够吗?” 冷不防被叫到,女人眼珠子陡然一扩,嘴巴微张,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见自己的老部下如此尴尬模样,倪青心中原本的不快倒是被冲淡了一些,眯着眼睛,继续道:“这么看我做什么,有什么就说吧,真拿我当犯人看吗?” “不,不是,”苏安静忙摇头,拨浪鼓似的幅度里透出一些组织中人罕见的纯朴,“我只是没想到,倪小姐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光知道你,还知道你有个女儿。”倪青稍稍停顿,“叫——哦对,叫小涵,快三岁了吧。” 这下,苏安静的瞳孔扩得更厉害了,眼球抖动时,有几分防备:“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女儿……” 倪青莞尔:“你怕什么,我不是你前夫那种人渣,不会对孩子做什么。” 话虽如此,可苏安静并没有因此而放下戒心,只是不再说话,在心里回顾自己跟踪倪青以来的记忆,思考是否有破绽能被倪青揪住,把自己查个底朝天。 其实倪青最早发现这位老部下,是在元旦假期,和洛川一起去逛老街时。榕树下,穿着亮色裙子,假装自拍的她,只一眼,便让倪青想起了前世。 苏安静,24岁,e市人,因丈夫赌.博家暴且猥.亵亲生女儿而携孩子离家出走,为了养家而加入了组织,因其出色的追踪天赋,很快成了专业的跟踪人员。 后来,苏安静的丈夫找到了她,想要把女儿带走,苏安静反抗时失手杀害了他,因此入狱。 前世,因为一场动荡,组织情报部门的权利落到了洛川手中,刚刚出狱的苏安静协助她镇压了那些不满她的刺头,坐稳了位置。 从此,她成为了洛川最得力的部下,跟洛川共事六年,直至她意外死亡。 “不过我要劝你一句。”倪青想起她前世的死因,虽过去数年,仍有些唏嘘,“基因是很强大的东西,不想你女儿走歪路,就要加倍用心教她。” 倪青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可自重生以来,她发觉自己越来越爱管别人的闲事了。蓝映月如此,苏安静亦然。 大约死过一次的人,对死亡总是格外避讳。染上毒.瘾的女儿为了钱害死母亲这样的事,她不想看第二遍了。 … 三天后的夜晚,新城区某高层公寓。 “我今天在学校里遇到了侯向阳,他跟我道歉。”视频那头,洛川一边单手擦头发,一边说道。 她额头的纱布已经摘了,疤痕在发际线处若隐若现,让人心疼。 “你怎么对他?”倪青趴在沙发上,撑着下巴,沉静地看着屏幕。 “我原谅他了。”洛川道,“虽然他把我骗去教务处,他爸爸故意推倒围挡让我受伤,但他们是为了还掉给侯妈妈治病欠的债才这么做的,我不怪他们。” 倪青满脸都是对眼前人的爱意:“我们家小洛真是人美心善呢。” 洛川不大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放下毛巾,让湿发散到背后,手指轻轻抚摸屏幕上倪青的脸,轻声道:“倪青,我想你了。” “我也是。” “还要多久才能结束?”洛川问,“叔叔阿姨他们很担心你。” 倪青叹了口气:“我也说不准,按现在的进度来看,或许要到五月了。” “哦,不用担心我的学习,”她补充道,“我每天都有在自学的,不会落下太多。” 可洛川并未放下忧愁。 “倪青,”她的眼睛忽闪,“我想陪着你,你能不能……能不能让我也跟你一起——” 倪青打断了她:“你疯了。” “我——” 倪青根本不给她陈说的机会:“你什么?你明明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让你和爸妈不被卷进来,你现在说这话,是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陪着你……” “不需要。”倪青说得很冷,“好好上你的学,把伤养好,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洛川攥紧毛巾,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好了,不说这个了,”倪青重又挂上笑容,“这两天睡得还好吗?佩阿婆送你的安神香有用吗?” 洛川没了心情,变得蔫蔫的:“说不上好,只是能睡着而已。” “倪青。” “嗯?” “我今天做了个梦。” “我梦见一座山,黑色的,像块铁似的,我被压在山下,怎么也挣脱不了。后来,我听见了你的声音,你在找我,我眼睁睁看着你从我身旁走过,却发不出声音。 “一把刀割破了我的血管,从我身上流下的血成了河,在我的前方凝固,氧化,发黑,最后,堆积成了另一座山。而那座山下,被压着的人就是你。” “倪青,你说这个梦代表什么?” “那会是我们的命吗?” 第93章 视频挂断,屏幕暗下,照出倪青拒人千里的冷漠表情,与方才和洛川通话时的温柔判若两人,却更符合此刻她烦乱的心境。 “听够了吗?”她抛开手机,拿起桌上一份材料,随意翻看,“你允许我每天和洛川通话,不会就是为了听墙角的吧?” “拒绝得真无情啊。”一旁,崔博走过转角,半边身子仍落在阴影里,“人家小姑娘关心你,想帮你分担,你居然不心动?” 倪青啪嗒合上资料:“她不会打,心理素质也差,做不了。” “不一定吧,利用洛芝兰杀魏智强的事情不就是你们合谋的吗?”崔博眼睛眨也不眨得看着倪青,“一个能狠下心来杀自己亲妈的人,心理素质不会弱的。” “不是合谋,是利用,她一直以为我的目标只有魏智强。”倪青斜睨着他,淡然道,“你不会以为洛芝兰死前我俩吵的那一架是在做戏吧?” 崔博没说话,用眼神表达自己的肯定。 倪青转头不再看他:“要是她一早知道我的目的是杀了洛芝兰,事情就不会如此顺利了。” “她不过是发现我骗了她,一气之下去找了她那个没用的妈诉苦,给她灌输了一堆有关亲情的屁话,让洛芝兰觉得愧对她,误打误撞地推动了洛芝兰自杀,省了我和言颜之后灭口的功夫而已。” “如果她真有很深的心机,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刚才就不会说什么要加入我的蠢话了。” “她那个人就是小孩子心性,聪明归聪明,实际什么也不是。”倪青盯着自己的指尖,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短短几句便将洛川的形象定格,“我从前帮了她,所以喜欢我,我在处置洛芝兰的事上骗了她,所以又讨厌我,后来她举目无亲,只有我还能继续护着她,所以就又贴上来了。” 事情皆是真的,只是改变了说法,便能将一个人改造成完全不同的印象。左右洛芝兰魏智强已死,无人能证明洛川原本的模样,倪青正是料准了他们无从查证,才敢以如此大胆颠覆的方式把洛川从他们的重点关注中摘出去。 倪青从崔博的表情中看不出他对自己这番颠倒黑白的话信了几分,只听得他继续问:“这么说,你觉得她不是真的爱你,那你为什么还护着她?” “图她好看,图她听话。不然还能因为什么?爱情吗?”倪青脸上满是不屑,巧舌如簧,“我在乎她,不代表我爱她。一件古董瓷瓶,同样被主人小心呵护着,难道那能算爱情?” 第114章 崔博还想再说点什么,倪青眉毛一横:“有完没完?我到这儿是策划暗杀的,不是让你查户口的。” 崔博悻悻耸肩:“只是没见过两个女人谈恋爱,好奇而已。” 倪青勾唇,没了耐性,直截了当道:“你是想知道我和洛川的感情,还是想问言颜?” “没能抓住蓝映月做文章,老东西对你很失望吧。为了讨好他,你都做了什么?摇尾乞怜,投怀送抱,还是直接爬了他的床?” 崔博皱眉,眼中浮现隐秘被公然撞破的惊慌:“你在说什么?” 倪青嗤笑:“装什么蒜,崔克巍那条老狗不是很早就把你送给他了吗?那时候你多大?十六?十七?” 当有人冒犯自己时,最痛快的反击是直接冒犯回去。倪青最爱撕下这些人的画皮,看他们皮肉之下的污浊曝露出来后,咬牙切齿却又不能拿自己如何的模样。 每个人的丑态都是不同的,有愤怒的,有怨恨的,有惊慌的,还有气急反笑的。倪青享受这些小丑的演出,甚至想录下来,发给洛川,和她分享这份把过去的憋屈用三言两语报复出来的痛快。 眼下,崔博的脸色像吞了苍蝇一样难看,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龇出两颗尖牙,低骂:“*,y到底跟你说了多少事情?” 倪青讥讽:“想知道?现在赶紧死掉去地下问她应该还来得及。” “你敢再说一句?!”崔博朝墙面猛打了一拳,咬牙切齿,像要把人骨头嚼碎。 旁边房门打开,苏安静的头冒出来:“吵死了!我女儿在睡觉呢,能不能小声点?” 崔博可算找到了发泄口,狠狠瞪苏安静,大步走过去,脚步故意踩得很响,手指头差点戳到她眼里:“你!谁允许你带小孩子来工作的?” “我允许的,怎么了?”倪青慢悠悠地走过来,站到苏安静身侧。 “呵,你不让自己的小女朋友掺和,倒是忍心让别人家孩子卷进来?真是双标。”崔博早没了一开始的平静,一双眼睛反复滑过两人,镜片下不断闪着厌恶的光。 “好低级的挑拨离间。”倪青不屑,“你就这点能耐吗?” 说罢,倪青不再理会他要吃人的神情,径直把他拨开,放轻声音,问苏安静:“孩子醒了吗?” 苏安静往昏暗的房间里望了一下:“又睡回去了。” 倪青点头:“明天周日,你带你女儿出去玩吧,不用再盯了。” “可是只跟了三天,汪丛云那边的线索恐怕还不够吧?” “差不多了。”倪青摆手,“汪丛云是侦察兵出身,再跟下去会被她发觉异常。先停一停,需要调整一下策略。” 说完,她带苏安静坐到桌边,把几天以来收集的有关汪丛云的情报一一分类整理。 “哎,”理到一半,她才想起这屋里还有一个人,压低嗓子喊面对着墙壁,仍在生闷气的崔博,“你过来不过来?” … 半个小时后,公寓书房内。三人各捧着一杯奶茶,气氛诡异地和谐,不禁让倪青回想起前世她做清道夫时,也常与以崔博为首的情报人员开会。 若说前世的会议是严肃的、残忍的、草菅人命的,那么今生,面对着两个不比她大多少的年轻人,就只剩下幽默且缺德的过家家感了。 能见到这些人稚嫩好拿捏的模样,大约算是重生带来的一大好处。 和前世阴狠如毒蛇的模样相比,眼前二十岁出头的崔博就像是一只傻乎乎的,很好骗的,被掐了尾巴只能无能狂怒的小蜥蜴。 “好甜。”倪青嘬了一口奶茶,立即被甜得头疼,一看奶茶标签——全糖,遂咋舌:“这和喝糖浆有什么分别?” “有的喝不错了。”崔博白她一眼,“我怎么说也是组织高层,纡尊降贵给你跑腿,还嫌弃上了。” “就不能让我自己点个外卖吗?”倪青把奶茶推开,更改了她对崔博的定义——一只嗜甜如命的蜥蜴。 “不行,”崔博猛吸一口底下的黑糖珍珠,一边嚼一边道,“怕你搞小动作向外求救。” 倪青哼了一声,回以一个白眼。 崔博咽完珍珠,伸手点了下放在书桌正中的汪丛云的基本资料,问:“这个汪丛云究竟是什么来头?一上任就搞大动作,拿组织开刀,把c市的黑.道搅了个底朝天,竟然畅通无阻,到现在也没人插手。” 倪青从一旁已经整理清楚的文件中抽出两份简介,放到资料旁边,从容解释道:“她可不是前任那个把魏智强的会所都逛透了的废物。她家几代从军,她父亲汪幼樟,爷爷汪舜煜,都是能进省博近现代战争陈列馆的人物,就c市这些臭鱼烂虾,谁敢动她?” 她顺势拿起奶茶,不死心地又喝了一口,再次被甜得发晕,只得彻底作罢,耸耸肩:“要不是被你们逼的,我怕是活腻了才会想到去暗杀这种人。” 她曲起手指,敲敲崔博面前的桌面:“要不你们再考虑考虑,换个目标?” 才一会儿的功夫,崔博已喝完了大半杯,专心盯着粘在杯壁上的小料,头也不抬:“y在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对任务讨价还价过。” “少拿我师傅说事儿,她给你们做了那么多年脏活,最后还不是被炸得连渣都不剩了?”一提起言颜,倪青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拍桌子,冷言道,“还是一句话,我不是第二个y,你要觉得她好,就现在死下去找她。”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苏安静忙开了口:“背景这么强的人,为什么要来c市,住在年龄比我大的破小区里,开一辆车龄比你大的破轿车?” 倪青还是很给自己部下面子的,顺着她的话答道:“信仰喽,抱负喽,安贫乐道喽,那些正得发邪的人脑子里想的东西,我们理解不了。” “总之,这个人很不好杀,计划一定要非常谨慎。”倪青道,“首先要保证隐蔽,世上不存在完美犯罪,我们只能尽可能地降低被怀疑谋杀的几率,不被人抓住尾巴。” 她看向苏安静,后者立刻意会,将自己这几天探查总结出来的汪丛云的活动记录展开,介绍道:“汪丛云工作日的行动轨迹很简单,早上在家旁边的小公园晨跑锻炼,去离家五百米的菜市场买菜,八点骑自行车上班,如果不加班,晚上六点后直接回家,几乎没有娱乐活动。” 崔博盯着记录看了一会儿,道:“下毒吧,潜入她家,直接把毒下进她的饮食里,事后及时清理痕迹,伪装成心脏病,这是y常用的手段。” 倪青摇头,把一份医院材料拿出来:“不行。她上个月才做过体检,健康得像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这时候说她心脏有问题,你信吗?” “失火呢?老小区消防通常都不过关,出点意外也不是没可能。”崔博又问。 倪青一笑,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你们想复刻我师傅父母的惨案?” 崔博不禁咽了下口水,心里暗骂了y几百遍——表面上沉默寡言的人,背地里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大漏勺,怎么啥都跟人说啊! 倪青瞥他:“你怕什么,她只是我师傅,又不是我亲妈,我没有闲心为她报仇。” 崔博松了口气,又喝了口奶茶压惊。 “火灾不行。”倪青一开口,他差点被奶茶小料呛死,“火灾是常见的毁尸灭迹手段,一定会引起重视。而且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了,警方的侦查手段先进了不少,万一被查出是人为纵火,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崔博咳嗽几声,说得越来越没耐心:“那就车祸。她不是骑自行车上下班吗,找辆泥头车来把人撞死,把责任全都推到司机身上,说他酒后驾驶之类的,这总可以了吧?” 倪青表情没一点波澜:“不行。她家到公安局沿路都是老城区,禁止大车通行,你的车一进去就知道有问题。小车也不行,要确保人死亡,车速至少得达到八十,老城区道路两边停放的都是私家车,可供通行宽度很窄,没有人会开那么快。” 崔博气了,一下撇开空奶茶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说说你有什么高招?” 倪青早便有了主意,就等着他问:“城里不好下手,所以,我们去郊外。” “知道隔壁t县的和安疗养院吗?”她没看崔博,问苏安静。 苏安静点头:“那一片山区的旅游开发是前几年c市的重点建设,我看过新闻。” 倪青道:“疗养院里住着汪丛云父亲几个老战友,她常去探望。” 倪青打开地图,圈出疗养院的位置:“疗养院建在山顶,有一条悬崖公路直通,风景很好,但道路转弯极多。一年前这里出过事故,对向车辆相撞,两车六人通通掉进了海里,尸体和车辆残骸至今没有被找回。” 苏安静想了一会儿,恍然:“我有印象,那时正好有个台风登陆,救援队无法出海,等台风过境后再去打捞,已经找不到了。” 倪青打个响指,赞许中夹杂了一份阴狠:“大自然,是最好的清道夫。” 第115章 第94章 今生,第二天。 早上八点,视频接通。 “刚睡醒?”倪青看洛川迷迷糊糊的模样,问。 洛川打了个哈欠,缓慢点头:“嗯,昨晚写卷子写到太晚,而且做了很多个乱七八糟的梦,脑子很糊涂。” 她将手肘支在桌上,托着下巴,眉毛微皱,脸色也不太好:“刚刚冲了一杯咖啡,本来以为喝了会清醒一点,但是好像更难受了。” 倪青一下明白了:“你对咖啡过敏,太浓的咖啡喝下去对心脏有负担。多喝点温水、补充点糖分,家里有香蕉的话吃一根,补钾的。” “好。”洛川仍没什么精神,手往旁边伸,捞了颗水果糖来,用牙咬开包装的动作都像是慢动作。 倪青原本很精神,被她感染,竟也有了些困意,忙拍拍脸,换个话题:“月考的试卷我收到了,这两天我会抽时间做掉。学校里情况如何?” “她们都以为你病了,一直问我你住在哪家医院,想来看你。” “爸妈呢,他们还好吗?” 洛川想了一下:“阿姨说,最近有很多奇怪的人在超市附近游荡,她有些害怕。但是我想,她应该猜不到这和你有关,只以为是上次构陷他们运.毒的仓库员工想要伺机报复。” “好。这边事情结束后我会抽空回去一次,在这之前,一定帮我稳住他们。” 倪青说完,洛川却没有接话。她怔怔地看着倪青,糖果压在舌根,像只受到惊讶的松鼠,眼里闪着惶恐。 倪青心里一紧,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刚想开口,洛川的眼角便已全红了:“倪青,你收手吧。” 她捂着心口,泪水盈盈:“不管你们的目标是谁,是什么,都不要再碰了,只要你愿意,我会尽全力帮你逃出来,哪怕被追杀,往后哪怕亡命天涯我也陪你。” 倪青沉了嘴角:“看来你确实没睡醒。” “你说过的,倪青,人只要作过一次恶,就再也回不去了。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我不想再见到你,是在法制栏目里。”洛川说得真诚,然而,这副往日总能让倪青动容的神情此刻却失去了效用。 “学习压力太大的话,自己出去逛一逛,或者找朋友玩一玩吧,想得太多对你身体不好。”倪青道。 洛川的眸光闪烁,半晌,讽笑:“是我想得太多,还是你在自欺欺人?” “你明明比我更恨那个什么鬼组织,可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要加入他们,变成逼死蓝晓枫、害死你师傅的那种人吗?你过得了自己良心这一关吗?” “别说什么你是为了我好,我爱的是我心里美好纯洁的倪青,不是一个坏人。如果你真的做了犯法的事,那你就不配再被我爱了,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你。” 她越说越激动,因为心脏的不适,唇色越来越白,而屏幕对面的倪青虽清清楚楚见到她的难受,却未置一词,只简短道:“你不会。” 在洛川略带惊讶的注视下,倪青沉着道:“魏智强才死了多久,你就忘记他对你做的事情了?” “你知道这世界有多险恶,也知道我从来不是个好人,别拿你自己也不信的真善美来劝我。” “你只能依靠我,没有我的庇护,你会遇到比魏智强更恶劣的人,你活不下去的。”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好像早已摸透了洛川这个人。 洛川看她的神情变得有些陌生,话语中的情意很快被冷淡取代:“你把自己未免看得太重,我是个人,不是你的宠物。我有想法,有能力,离开你,我能过得比现在更好。” 倪青看她就像看个幼稚的孩子,颔首:“好啊,走吧,现在就走,我倒要看看,走出这扇门,外头那么复杂的环境,你还能活几天。” 洛川瞪着她,拳头攥得越发紧了,好像要穿透屏幕,撕了这人的嘴。 “冷静,冷静!”气氛濒临破碎的时刻,旁边的崔博一看不对,径直插了进来,“听哥一句劝,别说气话。你们是克服万难在一起的人,怎么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分开呢?” 他对洛川展露礼貌的笑容:“洛小姐,我有必要向你解释一下,我们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团伙,更不是罪犯,我们只是有些技术问题需要突破,所以请倪小姐临时过来帮忙而已。” 洛川的拳头松了,但周身的防备更甚,看着突然出现的青年,冷笑:“我看上去像傻子吗?” 倪青抱胸靠坐,幽幽道:“你总觉得世上没人比你更聪明,可有的时候,笨蛋比天才会活得更久。” 洛川反驳,骄傲多过了愤恨:“那我也不想做笨蛋。老天给我一个好脑子,就是让我去看去想,活得和别人不一样的。” 她的话逗笑了倪青,两人目光短暂相交,剑拔弩张登时散了一半,各自脸上都挂了无奈的笑意。 “你叫崔博,对吗?”洛川忽然看崔博,眼眸有些失焦,像在脑中追寻一些飘渺的印象。 “洛小姐知道我?”见洛川这个不确定因素被哄好了,崔博也是松了口气,随意道。 洛川点头,语气登时滑入神秘:“我见过你,在我的一个梦里。你和梦里那人长得一模一样,名字也一样。” “哈?”她说得信誓旦旦,崔博不知她此话是何用意,一下愣了,下意识看倪青。 倪青倒没多大反应,淡然道:“我跟言颜通话的时候提起过崔博,那时你恰好在旁边,偶然听进去了而已,不是什么预知梦。” 洛川嘟嘴:“可是我真的梦见过。” “我又没说你的梦是假的,只是你觉得自己绝顶聪明,所以第一反应总是把它当做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一个月前吧,你说你梦见了一株青色的水仙,手指一碰就变成了一个老奶奶,还以此为灵感写了一篇小说投给了编辑。其实那最早是我的梦,觉得有趣说给你听了,谁知在你脑子里存了几个月,就成了你自己的东西了。”说着,倪青对洛川挤了下眼,以此向洛川发出信号。 洛川早从她的讲述中得到了想要的信息,顺着她的话继续说道:“有这回事?看来我的稿费得分你一半了。” “那我就笑纳了。” “你还真敢要啊,就算要分稿费,也该先给佩阿婆才对。” 两人聊得越发旁若无人,崔博插话:“佩阿婆是谁?” 倪青很不满意他打断她们,皱了眉,但还是认真答了:“一个独居老人,人生阅历很丰富,洛川常去看望她,听她讲过去的故事收集灵感。” 洛川道:“她昨天来电话,问我今天来不来她家吃午饭。” “不行,安全起见,洛小姐不能离开家。”崔博赶在倪青前发话。 “一个老人而已,对计划能有什么威胁?”倪青不悦。 “万一她和洛小姐都是警察的内探呢?洛小姐刚刚可还在撺掇你逃跑呢。” 倪青不屑:“她是小孩子心性,想一出是一出的,你也信她?我要是现在跑掉了,我父母怎么办?” 崔博还要再说话,倪青嗤笑着打断:“你这个人,大事上业余,小事却格外斤斤计较,我现在真怀疑我师傅把组织的力量夸大了,你这样的人都能做高层,说明这组织根本没多厉害。” 一提及组织,像触发了什么开关,崔博一下跳起来:“来,咱俩比划一下,看看你这个y的徒弟能不能打过我。” 倪青压根不吃他这一套:“就你这小胳膊腿,要是给打折了,你还怎么去伺候人?” “少废话,来打啊!” 洛川拍桌板:“喂,你们理我一下行吗,我中午到底能不能去吃饭?” “能!” “不能!” 两人的话重叠在一起,令洛川扶额:“算了,我不去了,我现在就打电话跟佩阿婆讲,我家门口有两条小狗打架斗殴,出不了门了。” 这下,倪青也跳起来了:“洛川!你管叫我什么?” 一时间,挑衅的,解释的,生气的,鄙视的,各种情绪交融,乱成了一锅粥。 ———— 前世,二十五岁。 室内温度被调得很低,药味刺鼻,空荡的房间里,洛川静静地躺在床上,虽听见了脚步声,却虚弱到起不来身。 “……洛川。”言颜来到她身边,表情一贯的平淡,比平时清晰数倍的脚步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乱象。 “师傅。”洛川勉强一笑,仅是说两个字的功夫,肌肉的运动牵动伤口,使她的面色又白了几分。 “抱歉。”言颜藏起了自己愧疚的眸光,只拿出一瓶伤药,放到洛川身边。 洛川没有看药,只看言颜,无奈道:“你是真的呆。给药之前,好歹说两句话吧。”疼痛不断叠加,但她连一口气也没喘,竟是在伤口撕裂的痛苦中,找到了一些诡异的施.虐的快感。 言颜嗅到了血腥味,想了一下,正要开口,洛川却轻哼一声:“算了,我又不是那个谁,不需要你哄。” 第116章 “但我不明白,师傅,”洛川问道,“你一向不愿意掺和组织其他部门的事情,为什么会接下这次掩护任务,去协助他们突围?” “死的那四个琅山厨子,和你有仇?”她凝视言颜,虽用的是问句,眼中却没半点疑惑。 言颜沉思着,目光隐蔽地划过洛川的脸,似是在做一场评判,评判她是否有资格得知真相。 洛川早便猜到言颜不是真心服从组织,如今见她如此犹豫,心中猜测便也被证实了大半。 “算了,我不想知道,你也别说。偶尔当个傻子,能比聪明人活得久。”她主动给言颜递了台阶。 “计划出现疏漏导致死了人,这事本来参与制定的各方都有错,但人家要么是老头子亲信,要么是组织的摇钱树,都动不得,所以只能让我顶锅。你亲自处理我,给了组织上下一个交代,也让老头子成功敲打了你一趟,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不会再有风波了。” 言颜从来不善交际,听她如此通情,也只是点头:“谢谢。” “作为交换,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洛川的眼里转着精光。 “什么?” “组织当年为什么撤出国内?” “我听说,组织当年在c市动了不该动的人,因为那人的死,组织被全面打压封控,大半精锐折损,就连老头子本人也险些被抓,全靠崔博的父亲,从前的老管家替他顶包,这才成功逃到了国外。这是真的吗?” “是。”言颜道,“死者叫汪丛云,是当时c市的公安局长。组织安排了一次车祸,使她坠海而死。不久后,事故车辆被潮汐推上海滩,检查发现她的车被人动过手脚,因此牵出一系列线索,最终将目标锁定到了组织。” “怎么会有这种疏漏?没有确认过海流方向吗?”洛川皱眉,“师傅,这可不像你的手笔。” “因为暗杀的策划者不是我,而是‘先生’本人。” “汪丛云是组织当时最大的威胁,他自负无人能做得比自己更好,满心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却不曾想,汪丛云的死会成为他最大的败笔。” “如果那时策划的人是你,师傅,你会怎么做?”洛川问。 “我不会改动分毫。”言颜的回答令洛川惊讶,随即又恍然,“如果没有那场混乱,很多往事都会被彻底掩埋。” “如果当时我就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言颜的眼神隐蔽地夹杂了恨意,“我不会让他、让这个组织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死四个厨子一事在第十七章倪青的闪回中出现过。 另:从【越人歌】一章起之后所有以楚辞命名的章节都属于最后一个大剧情的内容,可以在剧情结束后重新回看 第95章 一周后,午夜。新城灯火阑珊,夜晚浓雾弥漫,积在地面上,如同给高楼箍上皱纱裙边。 倪青斜坐在阳台上,不必回头,只凭一缕飘在鼻尖的微风便认出了来人:“老东西,哦,‘先生’对我的计划态度如何?” 崔博走到她身边,拉开椅子坐下:“他说他果然没有看错你,纵是他亲自策划,也不会比这更完美了。” 倪青哼了一声。他前世自己做的计划,若有什么疏漏,自然也在他的盲区中。 崔博只耸耸肩,早习惯了她阴阳怪气的态度。一周相处下来,他自认已摸透了倪青——的确有些本事,但心态不稳又锋芒太露,像一只爱哈气的猫,一味用虚张声势掩饰来空虚和忐忑,反倒弄巧成拙,更加暴露了她的软肋。 这样的人,长处与短处都清楚地展露出来,比组织里只会装腔的伪君子们更让他喜欢。 他拿出一个精致的扁盒子,推向倪青:“为了表达赏识,他让我把这个送你。” 铁盒与玻璃茶几相碰,倪青耳朵微动,转身拿起它,抽出一根特殊的细卷烟,以熟练的姿势夹起,但并不用嘴衔住,只借助阳台昏暗的灯光观察一二。 独特的油脂类气味传来,倪青把烟拿得更远,微微颔首:“品质不错。现在风声紧,这东西不好弄呢。” 崔博已摸出了打火机,正要给她点上,但倪青却把烟放回,盖上盒子,推还给他:“留着吧,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东西。” 崔博的手冻在半空,半晌,默默地接过,给自己点了一根:“跟你这种人相处可真累,什么都知道,跟开了天眼似的,完全不给人下套的机会。” 带焦糊味的烟雾被风吹了过来,倪青皱了下鼻子,不动声色地走到上风向。 “不是我知道的多,而是我看人准。相比起做计划,我更擅长见招拆招。” “如果他想用这种方式控制我,也该选更贵的品种,比如魏智强研究的那些。”她淡然道,“况且,他一向看中利益,明天计划才开始,成败未定,怎么会提前‘嘉奖’我呢。” 崔博哼一声,边吸边道:“你倒是挺懂他。” 几口之后,崔博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他叼着烟,又把烟盒往倪青那边递:“真的不来一根?国外不少地方这东西都合法了呢。” 倪青又往后退了一步,走入阴影,和光下男人划清界限:“免了。它的危害究竟如何,我比你更清楚。” “你到底为什么懂得这么多?”崔博一下把盒子拍响,化学成分的作用下,他的神态比往日张扬了许多,“我仔细查过你的背景,刚出生便被丢弃,在孤儿院里长到七岁,之后被倪家领养,从表面上看完全是个普通人,找不出任何疑点。” 他盯着倪青,双排牙齿咯吱咯吱地摩擦:“要么,是你用了特殊手段抹去自己的经历,要么,就是这世上真有犯罪天才。” “也可能是我孟婆汤没喝干净呢。”倪青坐了下来,脚尖调笑式地翘起,手掌托着下巴,神情格外认真,“洛川做不了预知梦,但我可以。” “相信吗,我能看到你的结局。” 崔博被烟呛了一下,眨眨眼,只当她在开玩笑:“说来听听。” “你会死在我手上。” 崔博嘁了一声:“胡扯。” 倪青亦是勾唇,语气平淡地讲述起前世的故事:“不久之后,组织动荡,你父亲为了护主,舍了自己的命。你害怕自己会重蹈他的覆辙,所以发动一场夺权,想要杀了‘先生’自己上位。当然,你的实力完全无法与他抗衡,你的小动作很快被发现,全部参与者都被处理,你本人也被关押,最后被处决。” 崔博又吸了一大口,舌头在两排牙齿的前方绕了几圈,咯咯笑:“看来你确实不能磕.药,吸点二手叶子怎么就疯成这样了呢?” “不信?”倪青侧过脑袋。 “那你再说说,为什么最后是你杀了我?” “因为你和老东西的关系特殊,没人愿意触这个霉头。而我是y的徒弟,和组织内部的派系皆无纠葛,是个局外人。y死后,只有我适合做这个刽子手。”倪青的讲述始终冷静,仿佛那并非前世的真实经历,而是如她所说,仅仅是一个逼真的梦境。 “还有一层,我杀了你,就可以得到你的位置和势力。这可比自己辛苦创业来得容易多了。” 一支烟到头,崔博把它按在玻璃茶几上,手指不住转动着烟头,直到烟灰彻底被碾散了,才幽幽道:“先生不会让你做我的继任,他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一个不被他信任的人。” 他的话正中倪青下怀,引来一阵比夜晚的薄雾更飘渺的轻笑:“现在不信任,不代表将来仍对我如此防备。” “如果,你夺权的计划就是我透给他的呢?” 一阵风吹过,头顶的灯开始晃动,灯光划过倪青的脸,恍惚间,竟像是一只幽灵,分不清前世今生。 “你们不会只让我杀一个汪丛云,我注定要彻底加入组织。为了立足,为了往上爬,你是最好的垫脚石。” 那时,洛川二十六岁。言颜和蓝映月的死引发了组织持续半年的大清洗,不少无辜者被牵连,一时人心惶惶。风波未退,崔博便找到了洛川,提出与她合作,一起推翻“先生”。 之后的近十年里,洛川时常会想,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出卖崔博,他是否有机会成功,让那个他们都恨的老家伙早点下地狱。 但是洛川知道,不论崔博能否得手,自己都无法活着见到那一天。因为早在他们的计划发动之前,“先生”就发觉了异样,并用了相当血腥的办法从自己嘴里撬得了答案。 倪青很少去回顾那段记忆,因为在她完整的三十六年人生中,二十六七岁时经历的痛苦与混乱程度堪称翘楚。 背叛、阴谋、拷打、出卖、残杀,两年里,因她而死的人比过去十年都多。 她不愿回想,但那就是真实。 前世罪孽已定,今生,又会如何? 若她此生注定要与组织同流合污,她还要重走前世的路吗? “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杀人呢。”阳台上,倪青走到灯下,笑容依旧。 第117章 “梦就是梦,再怎么逼真,也不会应验的。” 重活一世,若罪洗不净了,便以身入局,使一切加速,让所有人罪有应得。 ———— 第二日,早晨。 汪丛云做完晨练后没有去买菜,而是径直回了家,冲个凉,换了一身得体的衣服。 警局的家属小区建得太早,没有停车场,停车都只能抢临街的公共车位。汪丛云上了车,却发现怎么也点不着火。 忽然,她一拍脑袋:“坏了,上星期停车忘关大灯了!” 想了一会儿,汪丛云给唐诗筠打了个电话:“小唐,你今天要用车吗?” … 几分钟后,数十公里外一辆毫不起眼的小车里,接到通报的崔博眉头紧皱:“汪丛云没开自己的车。” 驾驶座上,苏安静抓着方向盘,眼神慌乱:“怎,怎么会这样,那咱们之前设计的,利用山路长下坡使她汽车刹车片断裂,刹车失灵坠海的计划就完全不能用了。” 倪青的眼皮跳了一下,只思考了极短的时间:“准备上备用计划吧。” 她看向苏安静:“带上孩子,跟我走。” “你别去。”她对崔博道,“孤儿寡母的才足够可怜。” … 二十分钟后。汪丛云接到了一个电话。 “……” “佩姑姑,我还在开车,嗯,马上上山路了。” “……” “好,我会注意的。” “……” “是啊,疗养院里的叔叔伯伯都是看着莲姑姑长大的,她从小就从他们那里听了很多战争年代的故事。我想,莲姑姑若还在,一定也很乐意帮我们。” “……” “怎么会呢,莲姑姑是爷爷的老来女,从小宠着长大的,过了这么多年,其实大家心里早就承认你们了,就是观念一时转不过来,碍于面子才不明说。不然,也不会主动提出要在祖坟里给你和莲姑姑辟一块合葬墓不是。” “……” “行,莲姑姑小时候的照片是吧,我让我妈在我爸的遗物里找找,寄到c市来。” “……” “嗯嗯,放心,小事儿,下回来我家吃饭哈,你在c市住久了,很久没尝过h市的家乡菜了吧。” 放下电话,汪丛云轻笑了一下,双手重新握紧方向盘,车辆向左转弯,驶上那条向上蜿蜒的盘山公路。 … 黑车在林间与海岸穿行,拐过一个弯,远远的便见到两个人站在路边,对她招手。 汪丛云靠边停车,身穿黑色风衣的少年走上前,敲敲车窗:“汪局长,好巧。” 汪丛云半眯起眼睛,辨认了一下:“你是……叫倪青,对吧?” “嗯。”倪青点头,用略带恳求的神情说出准备好的说辞,“我跟我表姐还有小侄女出来玩,结果车胎爆了,我俩电话还都没电,您看方不方便搭我们一程,去山下找人帮忙?” “这样啊。”汪丛云移动目光,看向倪青身后抱着熟睡的孩子,不停拨弄鬓边的头发,显得有些紧张的苏安静。 她很快把目光挪开,转到车后,提议道:“我这车上有备用胎和千斤顶,帮你们换了吧。” 倪青睫毛一颤,心下一沉,面上则现出局促:“哎呀,这太不好意思了。” 汪丛云爽朗一笑,打开车门:“没事——” 咔哒。 颈椎错位声在监听器里格外可怖,不带半分犹豫的出手使人联想到某种大型食肉动物的捕猎。潜伏于暗处,不动声色地接近目标,然后,一击必中。 紧随其后的重物倒地声是一种成功信号,如同定心剂,一定程度上抚平了牙酸,崔博摘下一边耳机,揉揉僵硬的脸颊,长舒一口气。 “死了?”他问。 “嗯。”倪青的回答也如她的动作般毫不拖泥带水。一扫平常随性,只有对生命流逝全然的漠视。只一个音节,便冻到了骨子里。 耳机里传来窸窣的摩擦声,车门开启又合上,是尸体被运回了车上。 苏安静带着孩子躲到远处,倪青则坐上驾驶座,几次加速急刹熟练地伪造出刹车痕迹后,再将车对准自己来时乘坐的小车的方向,在加速中打开车门跳出车外。 车辆在惯性下向外猛冲,倪青轻巧翻滚至路边,两车在她身后相撞,撞开护栏,双双坠下悬崖。一切都精准地沿着计划进行。 零件碎了满地,两辆车的残骸翻滚着落入无垠大海,连同一切罪恶被波涛吞没。 山海交汇处,风格外凛冽。倪青站在道路边缘,眺望极远处的朦胧天际。 “任务完成。”她冷淡对通话那头道,“到约定地方接应我们。” 石子滚落,天色骤阴,是一场大雨的征兆。 第96章 果真下了一场大雨。 雨点如豌豆般颗颗砸到玻璃上,呼啸的风刮起满地的落叶,天空成了被打破的灯泡,光亮骤灭,只有几道闪电拟做尚有余温的灯丝,在浓重的乌云里短促地驱散黑暗。 一夜之间,便从春退至冬。 雨断续下了五天,太阳始终盖在云后。仿佛东升西落的自转成了谎言,天幕不过是块盖在鱼缸上的玻璃,霉菌爬上去,便成为云雾,阻了上方人造的光源。 仿佛什么都是假的。 警局走廊里,常年被烟灰和茶渍关照的墙角长起了青苔,有人走过,便带起一阵湿臭。 “谷哥,我先走了。”办公室一半灭了灯,年轻的刑警对仍坐在里头整理资料的谷光打了声招呼,面上满是疲惫。 “小陆,”谷光忽然叫住了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递给他,“你下楼的时候顺便交给小唐吧,也不知道哪个冒失鬼,把她们组的东西放我这儿来了。” “好。”小陆接过,用胳膊夹住,忽然顿了一下,又转身贴近谷光,眼里满是忧愁:“哥,汪局的事情……就这么定成意外了吗?” 谷光目光深沉地望他,然后转开眼珠子,看向地面:“都通知要搞追悼会了,看来是不抱希望了。” “那汪局的遗体……” “现在还在打捞,但说实话,都过去这么多天了,海底状况又复杂,机会已经很渺茫了。” 楼道处忽然传来动静,一个人影缓步走过来,是眼底蓄着一片乌青的唐诗筠。 她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般,背也驼了,头也低了,兀自走了好久,才发现门口两人。 “抱歉。”她的声音很轻,好像嘴里含着刀子,大声了便要割伤舌头一般,“我来拿错放的文件。” 小陆把文件交到她手上,拍拍她:“小唐,节哀啊,汪局的事情是个意外,你就是借了她一次车,不是你造成的。” 唐诗筠梦游似的点头,说了句谢谢,便自顾自地转身离开了。 谷光盯着她的背影,待她下了楼,点了支烟,摇头叹气:“这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小陆也是心情复杂:“我要是她,器重自己的领导开着自己的车出了事故,也得伤心好久呢。” “好了不想了,越想越难受,你先下班吧。”谷光道,“我还有点东西没理好,搞完了再走。” 小陆走后,谷光又在门口呆了一会儿,确认整层楼只有他一个之后,回到办公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u盘,轻手轻脚地去往走廊深处。 … 一小时后,高架桥下的空地。 谷光将车熄火,上了一辆商务车的后座。 车内,倪青的神情没有半点意外,反倒轻笑:“内鬼果然是你,谷警官。” “这是你要的代局长的详细资料。”谷光把u盘给她,因“内鬼”的称呼倍感不快,并不想与她寒暄。 “你们内部的情况如何?”倪青将u盘连上电脑,粗略翻看几下,问道。 “乱套了。”谷光哼一声,“一开始局里很多人怀疑是谋杀,但路面监控、现场痕迹都没疑点。他们还去找了另一辆车车主,那个叫苏安静的女人的丈夫,他没良心,听到老婆孩子死了居然还笑,说什么老天有眼之类的,挖不出线索来。最近天气不好海况很差,打捞队连块零件都没找着,白天市里发话让别查了,也就是盖棺定论,要宣告意外死亡了。” “意料之中,他们不可能查出问题。”屏幕的荧光照在倪青的脸上,将她的皮肤染成了冷色调。 “唐诗筠很伤心吧?”她平淡说了一句,睫毛投下的阴影盖住了眼眸,整个人像是从冰里凿出来的一般,让看她的人骨髓生寒,“叫她节哀。若再不放手,下一个死的就是她了。” “你只有十八岁?”谷光忍不住问道。 倪青的手停顿了,缓缓转脸:“是,怎么了?” “我办过很多大案,其中还有不少连环凶案,那些凶手的气质和你相比……都显得幼稚了。”谷光发自内心道,“难怪他们会把杀汪丛云的任务交给你,你的心理素质太恐怖了。” 第118章 倪青的眼眸轻微地转了一下,嘴角勾起并不明显的弧度,懒怠道:“过誉。” “还有问题吗?”倪青合上了电脑,黑暗中,她的眼睛像两个黑洞,要把一切光芒都湮灭。 谷光迟疑一会儿,问:“你们要对代局长做什么?” 视野逐渐适应黑暗,淅沥的小雨顺着车窗滑下,倪青抬了眸子,从鼻腔里发出极轻的笑来:“贿赂,引诱,腐化,人总有弱点。实在不行,还能威胁。汪丛云刚正不阿,所以她死了,其余人,比她要惜命。” 交谈就此结束。回到自己车上,重新上路,崔博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简直像是要甩脱某种可怕的阴影。直到拐过两个弯,进入街道,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后背湿了一片。 他与组织接触数年,一直将其作为一个赚外快的手段,并没有什么犯罪的实感。直到今天与倪青的短暂见面,在这个比自己小一轮多的少年身上感知到那种对律法和人性的极端冷漠后,他才忽然醒悟——自己是在跟一群亡命徒做交易。 … 谷光走后约二十分钟,商务车默默开动。 “我刚刚的样子挺吓人的吧?”黑暗中,倪青问坐在最后的苏安静。 “对于谷光这种人,就该给他点压力,要是对他态度太好了,他就会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得意忘形,反倒坏事。” 苏安静看着她的剪影,说道:“我觉得你和之前不一样了。” “自从汪丛云的事情后,你变得……”她想了一下,“变得很疲惫,也更沉默,有时候我看你的眼睛,完全不像十几岁,反倒像个中年人。” “是不是,更像‘y’了?”倪青问道。 “我只见过她一次,但,给人的感觉确实很像。” 倪青嗯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杀过人的人,或许就是这样的。心里没了对生命的敬畏,所以看谁都像看一块肉。” “可我不会变成第二个她。”倪青继续说道,“她无亲无故,没人告诉她什么是正常的生活,她很早就没了人气,像一把刀,无法杀人了,就只能折断。我不一样,我还有亲人,我得去保护她们,哪怕是装,也得做个正常人。” 她转过身,苏安静看见了她闪亮的眼睛:“亲人,有时候是软肋,但更多时候,是把人牵在人世间的纽带。” … 半个小时后,车停在了西城区方长街的街口。 倪青下了车,苏安静要跟随,被她叫住:“你现在名义上是个死人,还是别露面的好。” “可是我——” “我知道你的任务是时刻跟着我,”倪青打断她,“但你也不想计划功亏一篑吧?” “山脚的监控拍到了你在开车,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你和汪丛云一起坠崖了,如果你这时候出现让人发现了,会发生什么还用我说吗?” “想想你的女儿。”她的话里含着威胁,“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苏安静的眸光闪烁几下,没应声。 晚上十点,街上的人烟已散了。商店大多关门,连路灯都不甚明亮。一只瘦弱的小猫从墙角溜走,远处传来两声狗叫,却听不见望不见人的痕迹。 倪青攥着家的钥匙,在门口停驻了许久,久到手汗把钥匙表面浸透了,才迟缓地,做贼心虚一般地走进家门。 拾级而上,家中寂静黑暗。客厅无人,往日总是开着当做背景音的电视上落了一层不明显的薄灰,空气里散着一股霉气,是连日的雨水渗进了房子的缝隙里,让这失去了人气的屋子骤然老去。 “谁?”楼梯口的灯忽然亮了,倪建华的影子出现在转角。 “爸,是我。”倪青抬头,勉强地挤出笑容。 倪建华的眼里并没有往日的和蔼,而是变得极度复杂,甚至,能从中看见防备:“……青青。” 倪青嗅到了他的疏离,一股酸涩沉在心间,表情缓缓收敛:“我只是想来告诉你们,过几天会有人来联系你们,谈出国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和妈抓紧处理一下店里的事情,收拾收拾,跟着他们走就行。” 倪建华没有回应她,而是一级一级走下楼梯。倪青看出他犯了痛风,每走一步,都要停顿一下。她下意识想去扶他,但手臂刚刚抬起,又陷入犹豫。 “我跟你妈商量过了。”倪建华说,“我们不走。” 倪青的眼里闪过诧异:“为什么?” “青青,你去自首吧。”倪建华看着倪青,急切说道。 “青青,爸爸知道你有苦衷,但是爸爸不想看你再错下去了。” “青青,你去自首,不论是什么结果,爸爸妈妈都会陪着你。你的人生还长,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倪青的心彻底沉了。其实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当倪建华以如此诚挚却又无比天真的语气劝阻她时,她所感受到的亲情却全都在脑海中自行转化为了锐利的谴责。 “来不及了。”倪青甚至不敢看倪建华的脸,眼眸低垂,音色喑哑。 “我要是回头了,你们怎么办?”她的睫毛在颤。 “我们没事,我们都是成年人,在社会上打拼这么多年,经得起风浪。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什么都能熬过去。” “不一样的,爸,这次不一样。”倪青缓缓摇头,“你们会被威胁、被恐吓,你们会受伤,会生病,会心力交瘁,会杯弓蛇影,会……会活不下去的。” 她的指甲在掌中嵌出一道道血痕:“我——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一遍。” “什么叫再……” 倪青的嘴唇白得可怕:“爸,别问了,别再问了。” “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想。这样,你们才能安全。” 自首,回头,从头再来,她不愿,也不能选。因为她知道在那看似光明的前路背后,只有更加猛烈的报复。 她的人生,洛川的人生,倪青的人生,从来是条单行道。若要中途变向,便是撕心裂肺的疼。 她闭上眼,将热泪收回眼底,把恐惧咽回肚里:“洛川呢?让她下来吧,有些话,我想对她说。” “小洛?她没有跟你在一起吗?”倪建华的话令倪青心中猛然刺痛,她倏然睁眼,追问:“什么意思?” “她今天上学前说:晚上要去找你。” 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劈在倪青心头。 天旋地转。 第97章 约一个小时前,c市一中门口。 洛川靠着公交站的柱子,视线低斜地擦过公交站台边缘的青石路沿,带着耳机,书包一边斜挂在外。 面前忽然多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她摘掉一边耳机,眼中不带惊异。 “有事?”她扫视眼前两个男人,嗅出了他们身上劣质烟的味道。 “洛小姐,倪小姐让我们来接你。”其中一个男人道。 洛川点头不语,只将书包背好,抬腿欲走。 “车要来了,你去哪儿?”身边的杨问夏急忙喊她,而文雅则默默拉住了她的外套衣角。 洛川回身,对两个朋友笑笑:“没事,我去找倪青,你们先走吧。” … 车越开越偏,居民区的灯光早已暗下,周遭的景色从喧闹转向寂寥,乃至是萧瑟和阴森。 打开车窗,隐约飘来一股工业废气的味道,代表着某个工业园区已近在咫尺。 洛川独自坐在后座,摘掉了耳机。她的手腕仍带着护具,但恢复得很快,抓握已没有问题。她将双手置于腿间,不时交错摩挲,眼眸低垂,隐藏着心中某种浮动的情绪。 像是不安,更像是——期待。 车转了弯,开进一片堆放着许多钢管铁皮的空地,停下了。 两个男人先后下了车,最先和洛川说话的男人敲了敲车窗,示意洛川下车。 洛川拉了把手,缓慢地移动,另一手则悄悄地伸向书包外侧的小隔层,将一样东西握在手中。 “这就是倪青的住处?未免太破旧了吧。”她装作无知,向不远处亮着几盏灯的平房走去。 没有人吭声,她听见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咔啦,咔啦,咔啦…… 身后的脚步声加快了,洛川吸了一口被污染的空气,屏住呼吸,让混浊的颗粒在气管和肺里循环。 她绷紧肌肉,将力道灌注在自己的腿上,借助腰腹的惯性,回旋,踢腿—— 砰! 硬质鞋底与肉身相撞。 啪! 一副手铐落地。 嗷! 高个男人捂住自己的裆部,满头大汗地跌倒在地。 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洛川的脚步如猫般轻巧,顷刻间便已落在矮个男人的身后,手中刀刃弹开,停在那人的咽喉处,轻易地划破了他的皮肤。 “不想死,就别动。”洛川的眼睛与她的声音一样冷彻,月光照彻,连她的发丝都如冰一般没有人的温度。 简直,像是个从地底钻出来的恶鬼。 第119章 和洛川身高相当的男人已被吓呆,刚要点头,脖子的刺痛便更加清楚地传来,他连呼吸都不敢大口,只能让因紧张而迅速滋生的口水含在口中,生怕喉结的滚动会带来皮开肉绽。 洛川持刀的手没有一点颤抖,径直向前看,支使男人:“叫他们出来。” “什,什么?”男人似是停止了思考,声音抖得像筛糠。 洛川没再重复,而是挟着他向后走了几步,抬脚,让鞋跟狠狠碾上倒在地上的男人的下身。 男人爆发出比杀猪更惨烈的嚎叫,声音传到空地的金属废料上,在其中反复振荡,如同蜂鸣,更似鬼哭。 “出来!”洛川对着远处的模糊阴影喝道。 几秒后,空地边沿亮起了一盏探照灯,洛川短暂地眯眼以适应强光,再睁眼,看见了几个晃动的人影。 “洛小姐,你果然没有倪青说得那么简单。”崔博背着光站在最前面。 “哼,她把我说成了什么?只会依靠她的菟丝花吗?”洛川讽笑,“如此颠倒黑白,你们也信?” “当然不信。”崔博摊开手,“所以,我们设计了今晚的好戏。” “洛小姐,你下手可够狠的。”他看着地上已近乎昏死的男人,啧啧道,“我这手下可什么都没做呢。” 洛川勾了唇,脸上展现出与倪青如出一辙的蔑视神情,连一块肌肉的走向都未变,却因为偏于圆润的脸型,而比她的爱人更多了一份反差的危险感。如同一只表面毫无威胁,却能轻而易举猎杀比自己体型庞大数倍的猫科动物。 “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吗?”她冷笑,“以为我还是两年前那个在魏智强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洛川吗?” “魏智强都死了,我也该变了。” “我连我亲妈都能杀,何况是两个想对我不轨的男人。” “你承认了,”崔博毫无意外,“杀洛芝兰的事情,也有你的参与。” “倪青那个家伙为了把你摘出去,可废了不少心思呢。”他轻描淡写道,“你寥寥几句话,便让她的功夫全白费了。” “倪青她人呢?”提及倪青,洛川的瞳孔隐蔽地缩了一下,“她知道你们这样对我吗?” “不知道。”崔博道,“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 “洛小姐,”他对着洛川,恭敬地行了个绅士礼,镜片反着白光,“先生有请。” … 晚上十一点,组织总部。 灯火辉煌,偌大的办公室里,倪青独坐其中,神色晦暗。 大门打开,洛川快步走进,迫不及待地扑住她:“倪青,我好想你。” 洛川的身体是暖的,但倪青躲开了她:“你不该在这里。” 她推开洛川的手臂,冷漠道:“洛川,你不该到这里来。” 洛川的动作僵了半刻,随后,却更强硬地攥住了倪青:“可我已经在了,你想拿我怎样?” “你走。”倪青没再躲,只是整个人变得极其疲累,“你走,去哪儿都行,我不想再见你。” “我不会走的,我也走不了。”洛川坚定摇头,“他们不会让我走的。” 只几秒钟的功夫,姿势未变,语气未改,但神情已褪去了往日的柔弱,露出骨子里最沉的一面:“倪青你还没明白吗?他们为什么要允许你和我通话,为什么你的任务结束后反而加重了对我的监视,为什么在答应了你不动你家人的情况下突然对我下手——” “因为他们的目标不只你一个人。” “自从杀了魏智强,不,自从他们开始注意你,他们就开始关注我了。倪青,事实不会说谎,只我身上的训练痕迹一条,就足够证明我不是你口中的柔弱小白花。” “况且,哪怕我真的什么都不懂,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他们想让我也加入进来,让我们都变成组织的鹰犬,互为牵绊,互为软肋。这样,他们才能更安心地用你。” 她冷淡地说着、分析着,好像这一切都并非她自己的命运,好像她的心从不在意这些算计与利用。像隔了一层纱帐的提线木偶,只能看见极致的平静与漠然。 “我知道,我想得明白。”倪青的心却因着她的话而猛烈揪起,她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截然不同的洛川,嘴巴一张一合,脸上除却不解,还有不忍的责备,“可是洛川,你明明有机会走的。你早就看出了他们的问题,你也知道我在想尽办法把你摘出去,那群人不敢在学校门口闹事,你完全可以逃脱,为什么仍要顺了他们的意?” 洛川料到了她的话,嘴角勾起细微的弧度:“因为我根本不想逃。” 她紧紧拉住倪青,眼眸陡然一立,登时现出偏执:“倪青,这辈子你都别想甩开我。既然你不愿意收手,那么我就来陪你。我不在乎什么道德什么法律,我只想跟你站在一起,要你正眼看我,把我当成一个和你平等的人来看。哪怕是死,我也得跟你死在一起。” 倪青的唇在抖,眼底的水光晃动着,缓缓吐出两个字:“疯子。” “我不是现在才开始疯的,倪青。”洛川笑了,说得轻松,“早在你爱上我之前,你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她抬起手,以罕见的上位者姿态轻抚倪青的耳郭:“后悔也来不及了,倪青。我这个疯子已经缠上你了。” 倪青没有避开她的抚摸,她凝眸望着洛川,话未出口,一点脚步声倏忽传来,她浑身陡然一紧,猛地站起,本能地将洛川护在身后。 几秒后,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了门口。 “看来,是我打扰了二位。”男人的声音有些低哑,是经年的声色犬马留下的印记。 倪青的身形挡住了大半视线,洛川向侧面迈了一小步,想看得更清些,却被倪青毫不犹豫地拦下。 “不打扰。这一切本就是你算好的,你只是来欣赏自己的杰作而已。”倪青的语气没有波澜,然而洛川已通过她藏在背后那只手上的冷汗读出了她压抑的情绪。 倪青吸了一口气,抬起下巴,缓缓念出这阔别数年的称呼:“先生。” 她的眼里有转瞬的恨,但更多的是锋芒,是经年的折磨与算计之后,未分胜负的不甘。 五十岁上下,中等身材,左侧腰上有陈年枪伤,站得并不太直。带一副金丝眼镜,但挡不住脸上蔓延的皱纹,不论穿得如何道貌岸然,都藏不住残忍的本性,如同一条毒蛇,哪怕只是注视也令人悚然。 男人没有给予倪青回应,只随意地颔首,坐到了他的办公桌后。 “y走了,我身边缺了一位帮手。”他看着倪青与洛川,“我相信二位能胜任这个职位。” “哼。”倪青笑得尖锐,“别忘了,你们杀了我师傅,逼着我杀汪丛云,我从来不是自愿加入组织的。你敢把我留在身边,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她抓紧洛川的手,从她的体温中汲取力量,直视男人道:“没错,你也是杀手出身,我师傅就是你亲自教出来的,可你老了,而我还年轻。杀你,不会比杀汪丛云难多少。” 男人抬了下眸,似是对她坦率的恨意感到惊奇,镜框随他头部的偏移而反了金光,而话里竟还存在笑意。“杀了我,有什么用?” 他随手拿起一串佛珠,粗大的手指无规律地捻着:“我们是一个庞大的组织,我死了,很快会有继任。而你若杀了我,会有人替我追杀你,还有你的父母。你们会死得比我悲惨百倍。” “这个浅显的道理,y懂,你不会不懂。” “你——”倪青的恨意愈发外放,但话刚一出口,身后洛川却猛拉了她一下。她转头看她,从洛川的眼睛里看见了满怀的克制。 倪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已落在失控的边缘,面对这个凌辱她,戏弄她,乃至直接造成了她前世十年苦难的人,她实在无法像面对魏智强或赖元洲一样冷静。 她重重皱眉,咬紧牙关忍下肠胃的翻滚,不再言语,但整个人都在隐隐发冷。 洛川松了手,揽住她的肩,无声地表达抚慰。 “其实我们何必剑拔弩张呢?我一直将y视若己出,哪怕早知她有了异心,身边人多次劝我处理她,我也未曾下手。若非此次她企图动摇组织根基,她仍可以活着,和你们二位一起,做我的羽翼。” 倪青对他冠冕堂皇的假话报以嗤笑,可洛川忽然开了口:“你,会允许我们继续在一起吗?” “洛川!”倪青愕然转头,全然的不可置信。 洛川没有回望她,只是抿唇,紧张地等待男人的回复。 “当然。”男人没有迟疑,“你们的关系于我毫无威胁,我为什么要拆散你们?” “我若真想干涉下属的情感,那么那位和y关系匪浅的蓝小姐就不可能踏出国门。” “洛小姐,我以组织的名义承诺,我不会让任何人置喙你们的感情。如果你们需要,还可以改换国籍,真正地以法律形式保障你们的未来。” 第120章 洛川把倪青揽得很紧,甚至近乎一种禁锢,她的眼睛眨动得很快,内心某种挣扎的情绪正在浮动,使她的呼吸也变得杂乱。 倪青猜到了洛川在想什么。她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眼前的爱人极其陌生。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另一个洛川在这个吃人的组织里遭遇了什么,她知道倪青之所以成为倪青,就是因为她经历过太多的痛苦。 可是现在,这个被她保护着的洛川,被她用尽全力爱着的洛川,这个对黑暗的认知无比浅显的洛川,竟然——真的在思考男人话里为她们构建的可笑的未来。 “很多人说我的手太狠,说我独.裁,实在肤浅。高压统治不会长久,我掌管组织多年,拥有如此多的拥趸,靠的不是狠心,而是利益——只有共同的利益,才是最牢固的纽带。” 男人的声音仍在继续,而倪青已经听不清了。她将全身心都投向了她的洛川,她们明明靠得这样近,可为什么……好像越来越远了。 “我对y的教育是失败的,她太纯粹,世俗的利益无法打动她。但你们不同,我可以给予你们难以想象的荣华,而其代价不过是几条与你们完全无关的人命。” “世俗的法律只是统治者用来约束愚民的镣铐,而勇于挑战者,会收获意想不到的人生。这样的美好前景,难道二位就没有一点心动吗?” 倪青感受到了洛川的心跳,一下,一下,一下,越来越快。 “明日,组织内部有个午宴。若二位愿意赏光,你们会成为整场宴会的焦点。” “如今,倪小姐可是我们的大功臣。” “组织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第98章 翌日中午,更衣室里,短暂的独处时间。倪青单膝跪地,仔细替洛川整理腰间的系带,藏住裙摆之下,一柄小巧的匕首。 “我有套数学卷子没做完,他们没把我的书包还给我。”腰身勒得有些紧,洛川吸了腹,拍拍倪青的手示意她轻一点。 倪青忙卸了力道,打了个宽松的结,站起来,道:“等下结束了去拿回来。” 洛川忽然紧张了起来:“倪青,真的可以结束吗?” “我们,真的可以结束这一切吗?” “还疼吗?”倪青没有回答她,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眼里闪着愧疚,“昨天那一巴掌……我没有控制好力度。” “不疼。”洛川摇头,“只是被吓到了。” “我,我忘了提醒你。”倪青有些心虚,“当时,你答应他的时候,我是真的气昏了头,只想着拦你,怕你行差踏错,又要变成我。” “我本来就是你啊。”洛川没有芥蒂,浅笑道,“而且,我的演技也和你一样好呢。” “好过头了。”倪青苦笑,捏了捏她的鼻头,“把我也给骗了。” “要的就是这效果。”洛川骄傲道,“不然怎么显示出你对我的爱之深,一点舍不得我涉险呢?” 她搂住倪青,吻她的耳垂:“怎么样,我这个为爱不顾一切的偏执狂演得够拿影后了吧?” “真的是在演戏吗?”倪青抚着她的脊背,温声问道,“难道就没有真情流露?” 她神色幽微:“我十八岁的时候,心理可阴暗了呢。” 洛川僵了一下,登时把她搂得更紧,缠得像条八爪鱼,顾左右而言他:“我不管!快叫我影后!” “好好好,我的影后小姐。”倪青败下阵来,举手投降,又劝道,“我们差不多该走了,还有一场杀青戏没演呢。” … 所谓的午宴,其实是一场表彰。 表彰的对象当然是倪青,这位为组织去除了最大威胁的“功臣”。汪丛云的空降给组织带来的打击不止制.毒一项,几乎全部的业务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若非在内鬼的提醒下提前转移了许多,恐怕整张犯罪网络都要被捅破。 放眼望去,来的都是组织的中上层人物。 大敌已去,现在,是他们最放松的时刻。 不再做洛川后,倪青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觥筹交错的时刻了。端着酒杯,面对着一群比记忆里年轻许多的脏东西,倪青升起了一种离奇的梦幻感。 而更离奇的体验,在于眼前的大屏幕。 屏幕里播放的,是正在举行的汪丛云的追悼会。 人对同类并不吝啬恶意,画面里的肃穆哀恸只是他们寻欢作乐的背景板。 无比荒唐,也无比残忍。 分明身处于最舒适的温度里,倪青却感到一阵阵的恶寒,如同赤脚踩在冰面上,冷从脚底板扎进了骨髓。 梦幻般的打破,源于一阵骚乱—— “警,警察把楼围住了!” 欢乐戛然而止,短暂的沉寂后,有个故作镇定的声音响起:“赶紧撤离!” 然而,他得到的是另一道更加短促的回应:“来不及了!” 混乱骤起,几个服务生打扮的人却比旁人的动作慢了一些。很快,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异样,惊呼:“他们是警察!他们混进来了!” 啪!不知是谁先开了第一枪,其中一个便衣警察中枪倒地,而其余人眼见暴露,亦纷纷拔枪,枪战一触即发。 大厅的边沿,倪青饮尽了酒液,将高脚杯拍到桌边,指节泛白,而那双眼睛里,已然蓄起了杀意。 … 时间倒回两个月前,洛芝兰死亡当天。 汪丛云走进接待室,倪青站起:“汪局长,你好。” “坐。”汪丛云点头,“小唐说你想见我,有什么事情吗?” 倪青开门见山道:“你们的行动不会成功。专案组的抓捕会很顺利,但你们没法动摇组织的根基。” “甩尾求生,是组织常用的手段,很简单,但屡试不鲜。他们会把一批弃子留给你们,而让所有的核心成员都提前撤离,造成被一举捣毁的假象,实则很快又会卷土重来,甚至规模更加庞大。” 汪丛云的眼皮明显跳了一下,看她的眼神瞬时变得严肃:“你想说明什么?” 倪青端坐,缓缓道:“组织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简单。他们在c市的地位非常稳固,而且涉及面极广,内部架构也相当严密,不是抓几个中层,捣毁几条贩.毒路线就能解决的事情。” “想要彻底摧毁组织,得从最上层找办法,最好是斩首。” 汪丛云思忖片刻,又道:“我们派出的几个卧底都止步外围,而且很快就会暴露,连他们的总部位置都无法摸到,何况是上层。” 倪青眼睛一转:“那就说明你们内部有鬼,他把卧底的信息透露给了组织,否则潜伏不会如此不顺。” “要想渗透顺利进行,我这儿有个办法。”她抬起下巴,沉着道,“让我来做这个卧底。” “他们一直对我很感兴趣。别问为什么,汪局长只需要知道,我对他们的了解远比警方要多,只要我加入了组织,我就有办法接触到那些最顶层的人物。” “而且,我在你们的体制之外,牵涉知情人数很少,保密难度远低于从前。” “警方收网之后,他们一定会再次联系我。你现在是他们的眼中钉,他们派给我的任务很有可能就是针对你的。” “我们可以合作,通过这次任务,让他们完全信任我,打入内部。”倪青的眼睛转得缓慢,但光亮不减。 汪丛云沉默着听完了她的话,手指无意识地抚摸腕上的伤疤,抬眸:“我需要一份具体的计划,我必须确认合作中你的绝对安全,否则我不能同意。” 倪青点头:“可以,但那要等到收网之后,现在做计划变数太多。” “好。收网之后,我会联系你。” “不,我们之间绝不能有直接的沟通,他们很敏锐,存在内鬼的情况下,这瞒不过他们。” “那就通过小唐?” 倪青摇头:“先别告诉她,她藏不住话。” 汪丛云正在脑中思考另外合适的人选,又听见倪青说:“汪幼莲,是汪局长的姑姑吧。” 她愣了一下,点头。 倪青了然:“我的女朋友洛川认识孔佩,她给我看过她们的合照,汪局长和你姑姑长得很像。” 汪丛云是个聪明人,一下明白了她为何要提起孔佩:“你想让她们来传话。” “没错。”倪青打了个响指,“一个独居老人,不会引起组织太大的注意。通过两张关系网转载信息,我们之间的联系被发现的可能性会大大降低。” … 不久后,警方收网,蓝映月回国。 蓝映月跟着唐诗筠去了法医室,汪丛云留在走廊上,压低声音问倪青:“你们怎么来了,不是说尽量不要见面吗?” 倪青眼里的泪还没掉完,但声音里早没了哭腔,变成了惯常的冷静:“和计划无关,组织目前还没有联系我。我们这次来只是因为一点私事。” “谷光是内鬼。”她看着汪丛云,语气肯定。 第121章 汪丛云的眼睛里布着血丝,她叹了口气,满脸疲累:“我知道,在制.毒工厂里,他险些害死了小唐。但是没有切实的证据,我们现在没法动他。 “没关系,迟早会有的。”倪青道,“而且,我们可以反过来利用他。” “他是组织的眼睛,但眼见的,并不一定为实。” … 清明节后,新城区公寓。 倪青把苏安静的女儿哄睡,冷不丁道:“我是警察派来的卧底。” 苏安静本在收拾屋里散落的玩具,闻言,手猛地一抖,玩具掉落一地:“什么?” 倪青没有再解释,诚挚道:“苏安静,我需要你的协助。” “我知道你加入组织是为了孩子,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组织出了问题,你的孩子会怎样?你的丈夫一直在找你们,你应该明白,一旦你出事,孩子就会被交还给他抚养。” “我……”苏安静明显地迟疑了,攥紧拳头,半晌,低缓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去疗养院当天,汪丛云会换车。我们要启用备用计划,也就是让你开车,由我亲手杀她,再伪装成车祸。”倪青一五一十把计划道出。 “崔博会在车上建设监控,但是我会把他从现场支开,只让你做我的助手。疗养院里有人来接应汪丛云,但不会靠近,你要把车停在转弯处,和汪丛云的车之间形成一个监控盲区。等汪丛云下车后,我会通过声音让崔博误以为我已经动手杀了她,你也要做见证。” “事成之后,警察会去找你的丈夫,告诉他你已经死于车祸。如此,他不会再来找你,你和你的女儿就彻底安全了。” … 三天后,倪青和崔博在屏幕前的争吵告一段落。 洛川盯着窗口一排灿烂的风信子,回忆最近两次通话时两人传递的信息:血化成的山,代表在山路制造车祸的计划未变;提到爸妈,说要回去看他们,说明她已经成功策反了苏安静;冷语对她而不是服软宽慰,表示组织暂时没有与她有更多的接触;青色的水仙变成老妪,代表崔博对洛川表现出了格外的关注。 除自己以外,无人能完全猜透这些暗示背后的意义。幸好,她们本就是自己。 她拨通了一个电话:“佩阿婆,我是小洛。” 孔佩的声音没有一点异样:“小洛啊,这段时间生活顺利吗?”(计划进行顺利吗?) 洛川亦用与平常别无二致的微笑语气道:“嗯,我过得很好。抱歉啊,阿婆,我最近比较忙,得下周再去看你了。”(计划已经通过,下周正式施行) 挂断电话时,起了一阵风。洛川凝望着窗户上自己的倒影,忽地伸出手去,缱绻地描摹倒影中自己的轮廓。 这也曾是她爱人的模样。 … “案发”当天,孔佩坐在家中竹椅上,腿上盖着一张汪幼莲生前织的毛线毯,拨通了汪丛云的电话。 “云云,是我。” “……” “千万注意安全。” “……” “我从前听阿莲说,她有个堂哥在解放前做过地下党,把故事讲得惊心动魄,让她一度特别向往那个职业。没想到,现在居然是我替她体验了一把。” “……” “阿莲……是我拖累了她。如果她当年不是执意要和我在一起,汪家不会和她断绝关系。” “……” “我就算了,和她在一起那么多年,也够本了,就让她自己落叶归根吧。对了,云云,如果找得到的话,给我寄一点阿莲以前的照片吧,她走前总念叨着小时候的日子,说得我也想看看过去的她了。” “……” “云云,多谢你了。” “还有,千万千万注意安全。” … 汪丛云“死后”三天,洛川按时到医院复查。 医生拿着她的片子看了一会儿,以更换护具为由,把一个护士打扮的人叫了进来。 “唐警官。”洛川看着唐诗筠,言简意赅道,“组织盯上了我,他们想让我也加入进去。” “还有,”她说得快速,“倪青这几天都没有来电话,他们在限制她和外界的接触。” “我想,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放下对她的警惕,所以想用我来牵制胁迫她。” “明天或者后天,他们会来找我,我会顺势加入组织,和倪青汇合。” “不行。”唐诗筠眼下的乌青很重,但声音很坚决,“苏安静提供了组织总部的地图,我们马上就要行动了,你现在进去太危险。” 但洛川并不是在和她商量:“不,如果我反抗,可能导致他们对倪青的防备加深。没有她在内部接应,单靠一个苏安静,你们的行动会很困难。” “可是你的安全呢?”唐诗筠下意识地拔高了嗓音,又在洛川陡然锐利的目光下迅速压低,“我们还不知道组织对你的态度,你贸然进去,如果遇到危险,我们无法及时营救你。” 洛川原本想回答不需要她们营救,但立刻便知道唐诗筠绝对不会松口,于是她想了一下,把目光落到了一旁:“这个护具里,能放定位装置吗?” … 时间回到午宴当天,一个小时前。 谷光刚走进汪丛云追悼会的现场,早已等候在侧的众人便将他牢牢按住。 谷光不明所以,大声疾呼挣扎之间,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他走来:“汪局?你居然没死?!” 汪丛云没有与他说话,只挥手:“带走,先控制起来,别走漏风声。” 几名警察于是将他往外带,而短暂的错愕后,谷光已想明白了原委,高声喊道:“汪局!冤枉啊!我是有点作风问题,但我没有犯罪啊!” “是吗?”汪丛云的眉毛一横,“我这儿有你昨晚偷窃内部资料的监控,你去见组织成员的视频,还有你家里那些实物贿赂,这些可都是你做内鬼的铁证。” 众人的眼睛都落在谷光身上,朝夕相处数年的同事情谊已然破碎,只余下无数的憎恶与唾弃。 谷光的眼睛睁得极大,极度的惊恐蔓延,他开始浑身发抖:“这是个局!这一切都是你们的局!你们早就怀疑我了,只等着我去偷资料好拿证据!” 无人回应,令他越发像个小丑。 忽然,谷光大笑起来,竭力地抬头,看向头顶的监控:“抓了我有什么用?你们的计划早就败露了!他们也在看你的追悼会,你们在这里抓我,就是把你们的行动全都暴露给了他们!” “你,你们为什么这么看我?” 汪丛云还没回答,旁边的网警同事已先一步招呼了他的脑袋:“真以为我们是吃干饭的,连做个假直播都不会?” 第99章 几乎就在第一声枪响的同时,倪青便开始了行动。 她如幽灵般箭步上前,悄无声息地踢中前方一人的膝盖,钳住他的手腕,卸力夺过他手里的枪。对方吃痛回身反击,然而倪青先一步后跳,飞速上膛,一枪打中他的肩膀,再一踏步,当即将他踢晕。 一切动作只在几秒,倪青没有再多停顿,立即转身,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开枪射向斜后方,精准打中了一个企图偷袭便衣的人的手臂。 身后传来惨叫,那便衣警察即刻反应过来,凭借地形掩护,扑到那受伤之人身旁,踢开他的枪,把人牢牢按住。 两次开枪已让不少人注意到了倪青的“倒戈”,几条枪口调转,齐齐冲着倪青而来。 倪青矮身躲过,几发子弹嗖嗖地从她头顶掠过,打进身后的墙壁。 头顶飘来焦气,倪青略略心有余悸。计划永远不会百分百成为现实,这个时期的组织还没有形成前世那样严苛的规矩,高层们比想象中更惜命,携带枪.械的人数超过了预期。 她借助桌椅的遮蔽,将受伤的警察拖至角落,随手拿走一条餐巾堵住他仍在流血的腹部,摘下他耳后的微型通讯装置。 “我是倪青,对方反抗很激烈,援军多久能到?” 听见倪青的声音,正在奋力往上赶的唐诗筠心里多了一份踏实,对耳麦道:“已经在楼里了,五分钟能到!” “好。我尽力拖住。”倪青说罢,将通讯装置交给身后的洛川,自己又一次奔出了掩护。 现场已成一片狼藉,硝烟尖锐地扎进鼻腔,头顶的灯光亦在闪烁,她在枪声里穿梭,像极了前世。 然而她早已不是当年的洛川。 一盏玻璃杯被打碎,飞溅的碎片划开了倪青的脸颊,留下一道深红血痕。 来不及擦去血迹,甚至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就在这一片混乱里,倪青看见了崔博,和他身后掩护着的那个男人。看清他们行进的方向,她的呼吸登时变得炽热。 “守住大门,我去堵暗道。”她对旁边一个警察说完,独自向着大屏幕而去。 组织大楼里拥有四通八达的密道,而其中一条密道的入口,正在那大屏幕之后。 第122章 眼见他们已成功退至屏幕侧面,咫尺便能躲入暗道的地方,倪青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瞄准他们。 扳机扣响的前一刻,不知谁的子弹打到了屏幕上,液晶屏破碎,火花四溅,就在下一刻,大厅里的灯光彻底熄灭了。 黑暗骤临,但倪青没有停下脚步,借助屏幕仍在闪烁的微弱的火光,她径直抬臂,一边向前奔跑,一边对着灯光消失前男人所在的位置开枪—— 啪!噗! 两道代表击中□□的声音令倪青激动一瞬,但紧接着,一道象征着无边危机的火光向她滚来—— 浑身血液在此刻沸腾,肌肉记忆驱使倪青立即向旁扑到,同时失声高呼:“有炸.弹!” 轰! 爆炸的位置距离倪青仅有几米,灼热的气浪打在她的背上,带来无边的灼痛,也将她推出数米,直直撞上另一侧的废墟。 不知什么东西扎进了后背,视野灰白,尖锐的耳鸣里,浑身骨头都要散开,连站起都变得极其困难。 恍惚间,倪青感受到一个影子正一瘸一拐向她走来。凭借着多年的危机嗅觉,她强忍着骨骼的疼痛,竭尽全力将自己从地上撑起,翻滚,躲过来人的冷刀。 灰尘略略散去,倪青看清了这人的脸——崔博。 性命攸关,倪青却忽然笑了。她呕出一口鲜血,盘在脑后的头发已完全乱了,血迹斑斑点点地粘在她的身上,整个人狼狈至极,然而那双眼睛仍是亮的。 “叛徒!”崔博的腿中了一枪,双眼也是猩红,他举着匕首,狠辣地扑向倪青。 倪青又一次翻身,眼看就要够到不远处的枪,可崔博的速度更快,匕首顷刻将她的手掌钉穿。 连同心脏都在剧痛,从喉咙里溢出来的血染红了她的整张唇,浑身痉挛间,崔博已拔出了匕首,以更加不顾一切的力度刺向倪青的脖子。 顾不得什么疼痛,倪青徒手抵住了刀刃,两人在巨力下双双倒地,崔博将整个人的力气都压了上去,丧失了一切的感官,全部心力仅放在杀人一条上。 刀尖离咽喉越来越近,刚刚经历爆炸的倪青根本无法与崔博角力,皮肤甚至已经感觉到金属特有的寒气,只差一点,便能将血管剖开。 啪! 一声枪响自身侧传来,崔博的神情凝固了,温热的腥气随后灌进了倪青的鼻子。 血液连同脑浆一起流了出来,压力瞬减,倪青当即偏过头,让匕首从自己的颈侧划过,咣当坠地后,方才松了浑身的力道。 此时,那灰暗中开枪的人也已冲了过来,她推开了已经断气的崔博,将倪青扶起,用自己的衣袖擦去倪青脸上的鲜血,热泪一颗颗滚落,那双总存着清浅笑意的眸子里如今滚动的全是后怕与心痛。 大门洞开,援军到了,借助门外的光源,倪青看见了冲在最前面的唐诗筠。 但,还不是和他们汇合的时候。 “看见‘他’了吗?”倪青的嗓子哑得可怕。 “没有。”洛川摇头,已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倪青抽出崔博的枪,洛川默契代替她的伤手将子弹上膛,将她扶起,两人一齐向暗道走去。 … 组织的暗道四通八达,前世重返c市后还进行过几次改建,就连倪青自己也无法完全知晓每一条道路的通向。 好在她们看见了血迹。 并不太多,只偶尔落下几滴来,但足够辨认那人逃窜的方向。 近距离的爆炸给倪青带来了一些内伤,尽管竭力压制了咳嗽,嘴中弥散的腥甜却越发浓重。 但她没有停下,反倒越走越快。 没时间了。狡兔何止三窟,若再追不上,恐怕就真让他逃之夭夭了。 警方已经将宴会厅里的人一网打尽,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唯独这个人,唯独他,倪青绝不能放过。 爆炸时被扎伤的后背连同整根脊柱都在阵痛,内脏像被刀绞过,在肚里凝成了一包血块。血迹消失了,一层已经到头,眼前出现了一截狭窄到仅容一人通过的楼梯。 踏上楼梯,小腿忽然抽筋了,身体随之一软,若非走在前面的洛川及时扶住,倪青恐怕就要跌落。 然而就是这一步踩空,让倪青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响。 她屏住呼吸,将身体放空,仔细地聆听。 哒、哒、哒…… 那是鞋子踩在金属上的声音。 她的眼睛登时闪了起来,浑身的疼痛一扫而空,带着血气的呼吸亦变得灼热。 倪青下意识地望洛川,两人的伤手叠在了一起,皆从各自的眼里看见了相同的光芒——她们离他不远了。 到了下一层,地形相对简单,倪青循着记忆轻松绕过了几个死胡同,找到了一截金属直梯。 打开活板门,跳入更下层,底下竟是一个明亮宽敞的休息室。 倪青模糊地匹配着此地的位置,眼角余光捕捉到了窗边一个黑影。 她即刻瞄准那人,然而不知是失血导致的枪法失准还是对方的反应实在太快,只有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小腿,其余则击碎了他身后的玻璃。 高楼的冷风呼呼地灌进来,洛川后一步补枪,可那人已躲入掩体,又打空了。 子弹所剩无几,两人没再开枪,而是默契地缓步前进,从不同方向进行包抄。 窗外的警笛一直在响,破碎的玻璃晃着阳光,把室内照得如同天堂。 咔。 枪上膛的声音。 两人登时警觉,各自躲入掩体,然而枪声迟迟不响。 怎么回事?洛川用眼神询问。 倪青只思索了一瞬便明白过来——那上膛的声音分明是空枪!他在虚张声势! 不必再躲,倪青率先冲上去,跨过满地玻璃碎渣,将那躲在柱后的人牢牢钳制,枪口抵上这张与崔博八分相似的脸的太阳穴:“他人呢?” 老管家甚至没有反抗,只阴恻恻地一哼:“走了。” 整个空间里,从始至终只有管家一人。 崔管家,原本就是他培养的替身。步伐、体型,皆与他一致。他的目的就是引开她们,好让他的主人成功脱逃。 前世今生,竟是用的同一套金蝉脱壳。 倪青目光凌厉,把枪抵得更紧:“说,他从哪里走的,想活命就交代。” 崔管家没有说话,只空空地凝望窗外。 倪青没有耐心等他:“你在拖延时间。” “洛川,上去通知警察,地面已经被围死了,他跑不出去。” “好,先把他捆住。”说着,洛川的目光向四周环视,想要找到一些能够充当束缚的东西 就在这分神的一刹那,崔管家忽然扭身用肩撞击倪青持枪的手,枪口走火,子弹贴着他的头皮打到了天花板上。 他向后仰倒,使倪青的伤手挤压立柱,在她吃痛的时刻爆发出难以抵挡的力量,彻底挣脱了她的束缚。 他一脚将枪踢下楼,转而又扑向洛川,一双大手用力掐住洛川的脖子。力道之大,令洛川的颈骨登时传来了咯噔的响声。 洛川下意识开枪,可这把本就是从旁人手里夺来的枪此时已被打空,缺氧迅速来袭,电光火石之间,她果断丢开枪,从腿侧拔出匕首,狠狠刺入管家的腹部。 管家眼睛骤然睁大,手下的力道松了许多,倪青猛力将他从洛川身上撕开,挥起拳头直冲他的门面。 砰砰两拳,用了十足的力道,鼻血登时飙了出来,可五官都变形了的管家,竟是在笑。 倪青的心因这诡异至极的笑容而抖了一下,紧接着,他竟做出了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行为—— 身后已是高空,管家毫不犹豫地向外跳去,而他的手,已抓紧了倪青的肩。 倪青大惊,眼看就要被他拉下,在踉跄的时刻,她的眼前忽然划过一个画面——她以超乎常人的速度反手拔出仍插在管家肋间的匕首,往自己的肩头狠狠戳去。 “啊!!!”管家的两根手指被一击斩断,他发出人生最后一次惊叫,独自下坠。 但此时,因为他的拉动,站在窗户边缘倪青也已失去平衡。 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倪青闭上眼,倒向满面天光。 太阳,好亮。 亮得像她死的时候。 但,现在明明已是春天了。 … 咔嚓。 生命中的第二次下坠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短到连一个画面的走马灯都没来得及浮现,便被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打断。 是洛川。 倪青已完全悬在了窗外,洛川的半边身子都挂在窗口,拉住了倪青的手臂。 太阳高悬头顶,倪青的眼前阵阵发白,而比那更白的,是洛川的脸色。 她尚未痊愈的手在这次的重压下,彻底断了。 风是冷的。洛川脸上的汗水也是。 倪青望着洛川,望着另一个自己,望着这双在无数个日夜里闪烁着温暖,给予着爱意的眼睛,望着她此生无悔的爱人,流下一行清泪。 第123章 “松手吧,洛川。”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风里的花瓣。然而,却是无比坚实地传送到洛川的耳中。 “你手上有伤,拉不动我的,别让你也被我带下去了。”她目不转睛的凝望着洛川,想让自己记下这张脸上所有的细节,所有的情绪。 这张脸如此年轻,如此鲜活,如此像自己,却又是如此的不同。 两年的陪伴,足以将洛川的人生导向完全不同的道路。 她是洛川,十八岁的洛川,她的人生因自己而改变,而自己的人生,也因她的出现变得鲜艳。 她曾经对爱嗤之以鼻,也曾对自己深恶痛绝,直到这场短暂而又澎湃的重生,用她们跨越生死的深爱告诉她——世界呀,原来你的确是美好的。 这就足够了。 过去的三十六年是痛苦是煎熬,但当下的两年,足以抵过一切。 匕首仍插在肩头,血液与力气一起流失,她已感觉不到疼痛,只知道坠落即将来临,又一次。 她希望这次的走马灯是清晰的。她想记得她,记得她们,记得这八百多个日夜里她所知所感的一切,哪怕粉身碎骨,哪怕灵魂支离,哪怕地狱并非宗教的谎言而是她的将来—— 只要记忆不灭,便都没有关系。 因为——“我这辈子,活得够好了。” “你放屁!”洛川从未如此愤怒过,以至爆了粗口,连脖子上的青筋都跳了出来。 “我是洛川,你也是洛川,一个洛川只活了一半,算什么好?!”她怒吼着,嘴唇因手臂的剧痛而发紫,血色消失殆尽,但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又一次灌注在她的手臂,竟生生地将倪青往上拉了一寸。 地面上布满碎玻璃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洛川的衣服,令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血痕,血淋漓地滴落,仿佛一场小雨。 洛川仍是那个偏执的洛川,哪怕疼痛几乎冲昏头脑,难以抵御的下坠将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向外拉动,她的话语也没有半分的松动:“我说过的,倪青,你要管我一辈子!我的人生还长着呢,你凭什么现在就要走?” “去他的命运,它戏弄你三十几年,把你我害成什么样子,哪怕你认了,我不也认它!” 身体仍在滑动,受伤的手死死抵在楼层边缘,肌肉正在撕裂,骨骼正在错位,然而她,绝不放松! “洛川。”汗水与血水混杂着滴落,染红了倪青的眼睛,也染透了她的心。 那在她的胸中跳动着的,随着洛川的血与倪青的泪一起在身体里流淌着的,是一种,名叫生命力的东西。 “洛川。”她如此叫着倪青,哪怕声音颤抖,哪怕气息破碎。 同样的灵魂催动着同样的爱,同样的情感生发出同样的告白—— “我爱你。” 十八岁的春天里,太阳是暖的。 长夜终有尽头,她们的未来,叫日出。 作者有话说: 下章大结局 第100章 五天后,c市中心医院的双人病房,窗明几净。 唐诗筠走进房间时,一张床上空空如也,另一张床上则挤挤挨挨躺了两个病号。 “咳咳。”她轻声提醒,其中一颗脑袋耸动两下,转过一张洛川的脸。 “嘘。”她低声道,指指缩在自己臂弯里的倪青,用口型道,“睡着了。” 唐诗筠点头,不知怎的,看洛川的眼神有点闪躲。 洛川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五天前,凭借洛川手臂上的定位器,唐诗筠成功在两人力气耗尽前找到了她们。 刚一救上来,两个狼狈得不成样子的人便在众目睽睽下紧紧相拥,吻得深长,分都分不开。 不过之后,由于过度劳累,两人双双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到了医院。 洛川的轻度骨裂毫无意外地恶化成了最严重的那一档,而且因为伤在手腕,痊愈的难度很大。她另一只手臂也有相当程度的肌肉拉伤,至于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划伤刺伤便更不必提了。所幸现在不是夏天,不然光是伤口发炎就够她喝一壶的。 但相较起来倪青,洛川觉得自己身上这些都不算什么。 爆炸果然导致了倪青的内脏损伤,肺部和肝脏皆有挫伤,加之肩膀、手掌和后背几处伤口造成的失血过多,昏迷了足足一天才幽幽转醒,险些把倪家父母吓出心脏病来。 不过幸运的是,她的恢复速度非常喜人,虽还没有康复到活蹦乱跳的程度,抱着洛川亲得上气不接下气已经非常顺手了。 洛川偏头望着倪青的睡颜,相处两年,她鲜少有如此安宁的睡眠。若放到往常,恐怕唐诗筠出现在门口的第一时刻,她就该醒了。 在洛川的身边,她睡得如同孩子。 经此一事,洛川发现倪青对自己的依恋明显加深了。往常,总是洛川对倪青撒娇多,也总是洛川时刻黏着倪青,但自从高楼外的生死一线后,洛川感受到倪青的性情发生了一些变化。 她不再克制,不再隐忍,不再有所顾虑,总是心中惶惶了。 或许这才是真实的倪青,身上不再背负着关系生死的重压,可以随性地释放自己的爱与欲,向世界、向她爱的人展示她最本真的活力。 三十八年后,她终于解脱了。 可惜,介于两人的手目前都比较废,就算想发生点什么,也只能停留在“口头”层面。 这大约是此刻的倪青最郁闷的一件事了。 “唔……”正漫无边际地想着,怀里的倪青忽然皱了眉。 睫毛几次抖动后,她将脸再次埋进洛川的怀中,懵懂道:“有人来了吗?” “嗯。”洛川抚着她的头发,答道,“唐警官来了。” “嗯?”被窝耸了几下,倪青睁开眼,嘿咻一下坐了起来。 “有消息了吗?”她顶着一头睡乱了的头发,看唐诗筠的目光很快摆脱了睡意,沉着中夹杂着许多期待。 “是的。”唐诗筠道,“我们根据你提供的几个可能潜藏地点,在d市乡下的一幢自建房里找到了他。” “活的?还是死的?” “死了。”唐诗筠拿出几张照片,刚要递出,忽然警醒,又问:“你们吃饭了没?” 倪青一笑:“我俩的心理承受能力,你就放心吧。” 看到照片后,两人陷入了相同的沉默。 两颗脑袋挤在一起,半晌,缓缓发声: “啧啧。” “比我想象的要狠一点儿。” 世上能令倪青失语的事情已不多了,眼前照片里男人的死相算是一样。 男人平躺着,眼睛瞪得很大,皮肤上的尸斑很明显,应当已死亡超过两天。 他的四肢均扎着一把小刀,钉得很深,完全将他钉死在地。 致命伤在脖子上,但杀手没有给他个痛快,而是割破了他的气管,令他一点点窒息而亡。 他的舌头不翼而飞,下.身也被切断,躯干部位有几数道深浅一致的创口,均避开了致命部位,尽量将死亡延长。 这明显是一场报复。 可如此可怖的现场,竟没有留下一丝一毫可以追踪凶手的线索。 除了—— “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两枚硬币。”唐诗筠递出证物的照片,“一枚被火熏黑,一杯则明显被擦亮。” 她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倪青:“你见过这东西吗?” 倪青不动声色地返还了照片,摇头:“没见过。” “真的?”唐诗筠仍把她盯得很紧。 倪青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掌管组织多年,仇家多得能把他砍成沫子,难不成每一个我都要认识?” “说起这个,”倪青没再给她留下思考的空间,丝滑地转了话题,“你们的进度如何?” 提到案件,唐诗筠的神色难掩忧愁:“我们虽然在现场抓捕了很多组织核心成员,但仍有一些没有去参加宴会的高层在外逃窜。而且他们的嘴大多很硬,一轮审讯下来,几乎没有收获。” 倪青并不意外,点了点照片:“告诉他们老东西和崔家父子都已经死了,如果再不交代,最后主犯会落到谁的头上就不好说了。” “可……” “他们当然会迫不及待把锅往死人头上甩,但相对于一个字不说总还是要好些。”倪青早料到她的顾虑,“这只是我的一个建议,至于执行与否,做到什么程度,要看你们的选择。” “另外,防住海关,他们很可能会出国避难,如果真让他们逃到海外去,后患无穷。” 唐诗筠沉眸思考片刻,应了声:“有道理。” “你有考虑过报警校吗?”她忽然问倪青,“我觉得,你的才能如果用到正途上会很出色。” 倪青这下是真愣了,脱口而出:“又来?” “什么?” 倪青连忙摇头:“没什么。” “上辈子,她跟你说过一样的话?”唐诗筠离开后,洛川挽住倪青的手臂,问道。 第124章 “不一样,但……”倪青眨眨眼,无奈地笑了,“她这个人呀,还是喜欢把人往正道上引。” “那你的想法呢?”洛川的眼睛明亮。 “上次还是这次?” “两次。” 倪青故作思考,然后冷不防亲了下洛川的唇:“嗯——我这个人呢,还是喜欢站在阳光下。” 她转向窗外,靠着洛川的肩,用手指捕捉阳光:“天气真好啊,适合想想未来。” … 倪青洛川在五月初回到了学校,因为这场波折,她们的成绩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三模的成绩出来后,两人双双跌下了已经蝉联近一年的第一第二宝座,落到了第七和第十名。 按照一中的常规水准,这个成绩top2是不用想了,但省内以及临近省份的高校还是可以随便挑的。 洛川的骨折仍在缓慢痊愈,倪青的伤口也尚未愈合,对两个伤员来说,考到这种程度当然不能算差。 高考并非人生的全部,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两人没有为了成绩勉强自己,而是维持着稳定的节奏和心态,一点点补足了这些天来落下的进度。 案件尚未结束,除了柳莺,学校里没人知道两人前段时间的缺席是因为什么,许多小道消息通过各种渠道在同学间渐渐流传开来。有人说她们遭遇了车祸,有人说她们被人劫持,众说纷纭。许多天里,学校校园墙上都飘着关于两人的讨论。 对此,倪青只是失笑:“让他们谈去吧,也算是缓解学习压力的一种办法。” … 六月,高考如期而至。天公作美,先头几场小雨让气温降到舒适区间,到了考试开始,又开始放晴。 最后一场考试,倪青仍旧坐在窗边,阳光洒落在卷子上,使工整的字迹和握着笔杆的手皆镀了金边。 在答卷末尾写下最后一个句号,轻轻放下笔,距离交卷还有二十分钟。 她没有等待铃声响起,胸有成竹地走出了考场。下了楼梯,果然见洛川在楼梯口等她。 陆续有考生从她们身边走过,或笑或哭,而她们的眼里,只有彼此。 “一起走吗,同学?”倪青站在台阶上,向她的挚爱发问。 “好啊。”洛川轻巧地应下,牵住她的此生唯一。 她们携手走入灿阳。 … 梅雨季节伊始,c市重大涉黑涉恶犯罪团伙案正式告破。涉案人员陆续移交司法机关审判,政府与公安系统中的大小保护伞也被一一查处,许多冤案错案得以重见天日。其中,也包括二十年前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那场火灾。 倪青洛川的贡献没有被忘记,她们以协助破案的名义被授予嘉奖,把现金奖励尽数捐给了一个帮助山村失学女童的公益机构。 黑暗仍然存在,但这世上总有光明。 … 六月下旬,高考成绩公布,出乎意料的好。 家里陆续接到了top2招生办打来的电话,市里几家媒体闻风赶来,这一次,倪青答得坦荡。 几天后,志愿填报开始。电脑屏幕光将两人的面容映成相同的颜色,洛川盯着提前批一栏里的院校名称,问道:“确定了吗?” 倪青握着鼠标,另一手搭上洛川的手背,眼中含笑:“确定。” 咔哒,食指按下确认,志愿填报完成。 六月二十九日的傍晚,c市方长街口,两个十指相扣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路口的小吃摊人气火爆,一只小猫蹲在摊子边,接受食客们夹杂着嘬嘬嘬的投喂。 邻居家的孩子们已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穿着轮滑鞋在路上追逐嬉闹。 街对面新开了一家水果店,风一吹,榴莲的气味便飘了满街。 茂密的樟树挡住月华,两对夫妻各牵着一只大狗在树旁聊着日常琐事,任由狗狗们兴奋地对扑。 远远望见父母从街那头走来,倪青与洛川冲他们挥手,奔跑,两个步伐一致的背影逐渐远去,向着她们的家。 烟火人间,来日方长。 她们的故事开始于最寒冷的冬,而现在,夏日已至。 【正文完】 第101章 番外一:四年后 四年后,秋天。 c市西城区,一家新开业的西餐厅。 天才擦黑,餐厅外已竖起了排号截止的牌子,甚至还有黄牛在街上兜售排号,可见其火爆程度。 李颢拉着谈可可,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最前面,对招待道:“有预约,一号包间。” 秋意正浓,餐厅里的布置也与外界呼应,是充满暖意的棕色调。 穿过一片花园,走进最里面的包间,杨问夏和文雅已先一步到了,两个人正蹲在角落里,研究一个万圣节南瓜灯摆设。 “咦?谈可可?”听见身后有动静,杨问夏站起身,先是惊喜望着已经四年多没见的同学,随后目光又滑向两人牵着的手。 谈可可只在高一和她们同班,并不太熟,被她盯久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露出腼腆的微笑:“哈喽哈喽。” 杨问夏还和高中时一样大大咧咧,她嘿嘿一笑,鼻梁上一副黑框眼镜给她增添的一点儿书卷气顿时荡然无存:“原来你就是颢姐说的家属啊!害,都熟人,还整那么神秘。” “来来来,坐。”她对俩人招手,指指一边的沙发。 刚一坐稳,杨问夏便凑近了,好奇问道:“不过你俩是怎么好上的啊?我年初的时候跟颢姐聊天,她还说跟高中同学几乎都没什么联系了。” 高考后,大家各奔东西,李颢与谈可可皆发挥一般,堪堪擦过一本线,一个去了东北,一个则在西南,相隔整个国家,再浓的同学情谊也会慢慢变淡。 但缘分总是奇妙。李颢爽朗一笑,坦荡地揽住谈可可的肩:“我们考了同一所学校的研,复试时候碰到的。” 提起重逢,谈可可满脸甜蜜:“当时在考场外边见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呢。” “哇哦。”杨问夏颇为识趣地发出感叹,为奇妙的缘分鼓起掌来。 “你们呢?”李颢把目光投向挨得极近,显然不是普通朋友关系的杨问夏和文雅,“我记得你们一直是发小,现在呢?” 杨问夏和文雅皆在省城读书,大学虽不是同一所,但相隔不过几公里,见面还是很方便的。 “哎嘿。”说到这个,杨问夏的脸一下变得微红,捉住了文雅的手,十指相扣间,无名指上两颗戒指在光下闪烁。 “我们准备去国外领证了。”文雅人如其名,文静优雅地说出了相当重量级的消息。 这下,便轮到李颢和谈可可鼓掌了。 文雅的手扣得很紧,杨问夏终于不好意思了,捂着脸咳嗽两声,颇为生硬地转了话题,看文雅:“哎,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杨问夏的脸上浮现真实的苦恼:“咱俩的恋爱纪念日到底该从哪里算起?” 她轻揪着自己的脸颊,说得漫不经心:“我印象里,咱们好像都没有正式的告白过,怎么朋友做着做着,就……” 她刻意地凑近文雅,在她耳畔轻声道:“就做了呢?” 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之后,文雅的眼睛登时瞪大了,嘴唇微微张开,能融会贯通数千法条的脑子一下宕了机,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罪魁祸首此时竟没了一点害羞,咧嘴笑着望她,等着她的回答,旁边的围观群众更是成了两只大猹,竖起耳朵,晶亮的眼睛里全是对吃瓜的渴望。 “危急”之际,一阵推门声拯救了她。 “呀,都到了呢。”洛川穿了一身相当有秋日氛围的裙子,长发盘起露出修长的脖颈,满身恬淡的艺术家气质。 “嗯哼?我还以为我们来得挺准时呢。”倪青的长腿后一步迈了进来,一身黑衣把精干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脸上的胶原蛋白褪了些,少了几分稚嫩,配着一头潇洒的半扎发,全然的意气风发。 一见两人,文雅简直像见了救星,急忙道:“没事儿,我们也都刚到。” “好久不见,”李颢笑着说,“要是再不聚聚,怕是洛大编剧和倪警官就要把我们这些老同学忘了吧。” “哎,那哪能啊。”倪青勾唇,“别的不提,我和洛川的cp粉怎么能忘呢。” “咦?”此话一出,李颢和谈可可均是一愣,“你居然知道这事儿?” 倪青没开口,洛川先忍俊不禁了:“她不仅知道,还会用小号去你们的微博偷偷磕自己的cp呢。” “嗯哼。”倪青坏笑,“二位颇有文学天赋。”甚至某些同人文里提到的play,她跟洛川照着尝试过。嗯——相当美味。 被正主大庭广众之下夸奖,两人的冷汗登时从脑门流到了脚后跟。谈可可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同时不忘戳戳已经呆掉的李颢:“快,快登微博!” “啊啊啊啊啊啊快删掉快删掉!!!我高中时候都写了些什么东西啊啊啊啊啊啊!” 第125章 眼看这二位瞬时没了刚见面时的拘谨,全身心想的都是带颜色的黑历史,倪青愉悦地眯起眼睛,对洛川投去默契的挤眼。 她若不坏,可就不是洛川了。 … 餐厅的菜色相当出彩,配酒也皆很妥当,饭局过半,微醺的各位很快找回了少年时代的感觉,不论在外是刑警、编剧、律师、程序员还是研究生,都变回了当年穿着蓝白校服在课间嬉戏打闹的高中生,畅所欲言,毫无顾忌。 “洛川!”谈可可端着酒杯,后槽牙磨得咯咯响,“你为什么要把秦幼兰写死?你知道我看到那儿的时候多想给你寄刀片吗?!” “那么有活力的人,结果嘎嘣一下就得病了?”她愤愤地把酒喝掉,“有你这么骗人玩儿的吗?” “这真不是我的锅!”洛川举手投降,一脸苦瓜相,“我原剧本写的就是两个人相伴到老,也是按照这个拍的,可是,可是给打回来了啊!” 在b大中文系读大二那年,洛川以孔佩和汪幼莲的故事为原型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剧本,很快被某知名制片人相中,立项,投拍,并于今年暑期上映。 电影大获成功,票房口碑双丰收,洛川这个新晋编剧也一举成名,成了业内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当然,由于那个令人心梗的结局,她也在网上遭到了相当的讨论,有人直呼神来之笔,有人则恨得牙痒,双方一时争论不下,反倒更加提高了电影的话题度。 上个月,洛川的第二部作品正式开机,她跟随剧组辗转几个取景地,而今正好到了c市。 至于倪青,以优异的成绩从g大毕业后,她进入了c市公安局,成为了一名普通刑警。 警校管理严格,两人的大学虽都在首都,但见面并不方便,同居更是别想,日子苦得倪青直后悔,恨不得回到填志愿当天,把自己打一顿泄气。 好不容易熬过四年,倪青果断放弃深造回到了c市,第一件事就是用这些年做自媒体攒下来的钱买了套房子,勤勤恳恳地装修她和洛川的爱巢。 可惜,新房的甲醛都还没散,洛川就跟着剧组跑了,直到前两天才又跟着跑了回来。 “这次在c市待几天?”倪青晃着酒杯问洛川。 “进度快的话两周,慢的话就说不准了。”洛川吃掉盘里最后一口意面,答道,“这个导演是出了名的磨人,要是他觉得哪里不顺心,全组都得跟着他耗到天荒地老呢。” “嗯……”倪青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不顺心吗?去庙里拜拜管用不?” 洛川失笑,伸手指弹她的额头:“哪有神仙管这种缺德事的?” “有啊。”倪青将她勾到自己的怀里,带着酒气的鼻息喷在洛川的耳侧,“让我重生,让咱俩相遇,不就是件缺德事?” “这不叫缺德。”洛川顺势伏到她的肩头,浅笑,“你这辈子,分明是来积德的。” … 这顿饭吃了近三个小时,到后面,已完全成了大型怀旧现场。 杨问夏交友相当广泛,至今仍和许多高中同学保持着联系,聊得高兴了,便把一群人的糗事全抖落了出来。 倪青两辈子也不知道这些事儿,听得可认真,而洛川则更进一步,犯了职业病,把她说的话都给记了下来留做素材。 几人或笑或骂或吐槽,直到大家都疲得不行了,才堪堪作罢,约好了下次再聚,陆续离场。 西餐厅的老板兼主厨亲自询问了几人菜品的口味,并送她们到了门口。 而目送朋友们离开后,与一身主厨装束的蓝映月对视的一刹,倪青终于憋不住了,噗嗤笑了出来。 此时已过了餐厅打烊时间,蓝映月双手叉腰,瞪了她一眼:“笑什么笑,老娘百忙之中抽空招待你们很有诚意了好吧!” “是是,您是世上最好的老板了。”倪青圆滑道,“所以蓝老板,能不能再给我们打个折?” 蓝映月抱着手臂,脚跟点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哼了一声:“休想!亲姐妹也得明算账,我还没算你酒水钱呢。” 倪青撇嘴,刚要说话,餐厅的员工们走了出来:“老板,我们先下班了哈。” “嗯,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蓝映月大手一挥,接着又多问了句,“你颜姐呢?” 一个员工答道:“在后厨。” 蓝映月点头,扭头对倪青洛川道:“还喝的动不?陪我也来两杯?” 秋天的夜晚已有点凉了,倪青将手插在洛川的外衣口袋里,眸子里转着了然的光:“陪你,还是陪你们?” 蓝映月没说话,只转身向后厨走去,侧身的一刹,她的脸上浮现了难掩的笑意。 后厨干净宽敞,一个穿制服的高挑女人独自站在柜边擦拭,她的脸上带着一个口罩,头发用一根簪子挽起,浑身气质收敛,毫不起眼。 蓝映月从背后抱住她,双臂环上她的腰,声音亲昵缠绵:“我的侍酒师姐姐,给我们倒杯酒吧。” 女人没有一点不自然,转过身隔着口罩浅吻她的唇,问:“要哪款?” “就上午试菜的那瓶吧。”蓝映月道,“开都开了,不喝也浪费。” 剔透的酒液缓缓注入杯中,女人的动作没有一丝抖动,每杯酒的液位完全一致,精准至极,宛若一把外科手术刀。 洛川捏着杯脚,轻轻晃动酒液,让香气漫到鼻尖:“客人要是知道他们的酒是谁倒的,不得吓晕过去。” 倪青抬眼看着女人,轻哼:“你的胆子倒真大,万一客人里有个认识你的怎么办?” 女人垂着眸子专心给自己倒酒,淡然道:“认得我的人,不是进去了就是下去了。” “你忘了还有我吗?”倪青的眼里闪过一丝调笑的光芒,漫不经心道,“我要是现在把你抓了,少说是个二等功吧。” 女人,不,言颜将酒瓶竖起,摘掉口罩,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不再是拒人千里的杀意,而是多了几分随性:“你要是想抓我,四年前就该告诉他们我没死了。” “别提四年前!”倪青还未说话,蓝映月却被触了痛处,一锤言颜胸口,忽然发难,“老娘当年为你流了多少眼泪,差点就没从楼上跳下去,结果呢?起死回生是什么好事情吗?你们几个,瞒的我好苦啊!” 言颜的神色明显僵住了,一双眼睛罕见地四处转动,喉咙里发出“唔”的一声,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她突然弯了膝盖,噗通给蓝映月跪了一个:“我错了。” 倪青洛川傻眼了,四目相对间,又是幽幽道:“不然,我们也跪一个?” 蓝映月又气又想笑,狠狠一跺脚:“你们别给我添乱了!” … 后厨的后门,蓝映月和洛川先行不胜酒力,留下前世的师徒在月下对酌。 “你现在叫什么?”倪青问她。 “颜言。”言颜答道,“名和姓颠倒一下。” “有趣。”倪青眨眨眼,又问,“你打算留在国内?” 言颜没有正面对答,只说:“我是这家店的侍酒师。” 倪青笑了下,带着真心的祝福。 她喝了一口酒,转而又道:“我觉得汪局猜到了一点真相。” “她升去省厅前找过我,跟我讲了一件尸体失窃案。” “当然,她没有再说什么。那个猝死的女流浪者早就没有亲人,在医院太平间里放了很久也没人认领,医院本就打算把她处理掉,哪怕后来发现失窃,为了避免麻烦也没有选择上报。没有人会把她和制.毒工厂里的‘越歌’联系起来。” 提起自己的假死,言颜的神色变得沉重了些:“说起来,她算是我们的恩人。她用她的尸体,给我们换来了掀翻组织的机会。” 倪青当然知道,但:“只是从道德上来说,我们做得实在……” “算了,不想了,改天再去给她多烧点纸吧。”她挥挥手,把杯中酒喝完。 “再来点?”言颜问。 “不了。”倪青摇头,“再喝就真醉了。” “事情都解决了?”她望着今夜朦胧的月光。 “嗯。”言颜给自己倒了一杯,浅酌一口,“否则我不会放心让映月回国开店。” 杀死“先生”后,言颜一直在追查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组织残部。国内的组织已经覆灭,但它的余响仍在回荡,侥幸逃出来的人企图在国外东山再起,有的和国外黑.帮合作,有的则直接打着组织的旗号自立门户。 他们所在的地方多是三不管的灰色地带,并没有与国内建立引渡条约,想要摧毁它们,得花费更长的时间与更多的耐性。 言颜的前半辈子是组织的一把刀,而现在,她的刀锋为自己而舞。 “有什么想问的就说吧,”倪青没有转头,随意道,“你现在不是谁的下属,不需要察言观色。” “四年前,去戒.毒所接洛……芝兰姐姐的那天,你为什么叫我师傅?” 听到言颜的问题,倪青的眸光闪了一下:“还记着呀。” 第126章 “觉得奇怪,所以没忘。”言颜道。 酒精带来的热力已有些散了,倪青将双手放入衣兜,转过眸子,看并不明亮的月光下,与记忆中全然不同的言颜的模样。 “让我想想,该从哪儿开始讲呢。” “嗯……那会是一个很长,也很离奇的故事。” 第102章 番外二:洛川互换(1) 三十二岁的立夏,早上七点。 窗帘的遮光性极好,外头的太阳已把大地烤成了亮黄色,房间内却仍是一片漆黑。 柔软的大床上,两个鼓包挤在同一条被子下,呼吸起伏均匀流畅,是仍在沉睡的标志。 忽然,其中一个鼓包动了下腿,一蓬桀骜不驯的短发从被子里探出来,一只眼睛半梦半醒地睁开条缝,很快又在满目黑暗中缓缓闭了回去。 倪青翻了个身,把一条手臂从身下抽出来,习惯性地探向身侧的洛川。 丝绸面料的睡衣摸着顺滑无比,只是比自己的掌温低了一些,不如纯棉面料舒服。 等等—— 丝绸?哪儿来的丝绸? 倪青瞬时惊醒,脑子的茫然和身体面对危险的应急反应同时出现,刹那间抬臂,精准挡下了来自身侧的锁喉。 见一击未中,对方亦是有了几分诧异,但很快便转变为了更加凌厉的攻势,招招冲着倪青的要害,下手极其狠辣,一眼便知不是正途路数。 倪青开始尚且懵着,只凭着十年外勤的肌肉记忆招架,短暂地落了下风。 卧室空间不大,几次腾转闪躲后,倪青渐渐清醒过来,侧身闪过带着十足力量的一脚,抓住她的脚踝反身一扭,将这扰她好梦的家伙摔在了床上。 对方仍要反抗,倪青立即将半个身子的力量压上去,死死按住她的肩,将她彻底控制。 然而,不知是倪青力气太大还是对方关节太脆,只听见夸擦一声,她的左手臂脱臼了。 “嘶——”那张与洛川一模一样的脸上霎时布满了冷汗,发出了与洛川一模一样的声音:“放开我!疼!” 倪青亦被这突发情况吓了一跳,但保险起见,她并没有立即放手,而是够到床头柜子里一副粉色手铐,把对方的脚踝铐住了。 此人对手铐的声音格外敏感,清脆的金属音消失几秒后,她才堪堪放松了肌肉,把自己翻了过来。 “你谁?这哪儿?”穿着银色丝绸睡裙,和洛川长相一致的女人上下打量着一身纯棉睡衣的倪青,扶着自己的左胳膊,嘎嘣一下把手臂接了回去,手法快准狠,显然是个老手。 只需一眼,倪青便认出了她的身份。她站到女人面前,双手抱胸靠上衣柜柜门:“这是我家。我和洛川的家。” 女人嗤笑:“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个房子?” “说吧,你把我绑来想干什么?想知道什么秘密?还是要我做些什么?咱们可以做交易。”她抬起自己被锁住的双脚,缩起膝盖,单手撑着下巴,虽是处境不妙,却没半点忧愁,“你能神不知鬼不觉把我运到这儿来,身手也不错,是个人物,我们没必要太敌对。” 面对她的夸奖,倪青一点不露喜色,只从床头拿起洛川的手机,沉着脸对她点亮。 锁屏上,是倪青和洛川的合影。 “这……”女人愣了几秒才捧住手机,手指下意识一滑,竟解锁了面部识别,露出桌面上另一张新鲜出炉不过两天的合影。 照片上的洛川与眼前这个人如此亲昵,如此快乐,而她们眼中闪烁着的,更是她自己从未有过的,任何科技都难以模拟的真情。 刺得她心痛。 这显然不是自己。 女人的瞳孔抖动几下,抬眼望倪青,又垂眸盯脚上明显不是什么正经东西的粉色手铐,联想到倪青方才的话,罕见地流露了茫然:“这,这是怎么回事?” 倪青深深叹了口气,蹲下来,全然的郁闷:“就是你看的的这样,你手里那个,是我的洛川。” “那……我呢?”“洛川”呆呆问道。 “你是我。”倪青淡淡的三个字,把“洛川”的cpu又轰炸了一回。 “等等等等,你说清楚点,什么叫我是你?” 倪青苦笑一声,把自己从地上撑起,坐到“洛川”身边,问:“你今年多大?现在是几号?” “洛川”下意识地不想骗她,乖乖答道:“三十二,五月五号,哦,国内应该是六号了。” 倪青微微颔首:“看来时间是一样的。” “什么一样……” “听我说。”倪青打断她,认真道,“大约一个月前,组织抓住了一个名叫郑月的警方卧底,她的嘴很硬,审了很久也什么都没说,你原本不想管,但老东西逼你接手了她。” “你去见了她,本意是想随便审审交差,但很快你发现此人性子极倔,糖衣炮弹皆不吃,撑着一口气骂你骂到浑身抽搐,一心只想求死。你反倒对她多了几分兴趣,没有对她下狠手,反倒偷偷给她塞了点药,让她好受些。” “她的真名叫唐诗筠,五年前进入组织卧底,一步步爬到中层,将组织海量的信息传输给了警方。她们近期正在策划一场相当重要的行动,但内部出了叛徒,出卖了她,导致她彻底暴露。组织审问她,就是想从她嘴里撬出关于那次行动的具体内容。” “后来,因为审问迟迟没有收获,老东西失去了耐心,让你处理掉她。你实在下不去手,也受够了做他的黑手套,索性干了票大的,谎称已经把她的尸体丢到垃圾场销毁,实际偷偷把人送回了警察那边。” 随着她的话音,“洛川”的表情一点点变得沉重且困惑:“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我确信我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了,不可能有外人知道的。” “因为根本没有外人,因为我也是洛川,我活了两辈子,第一世,我的经历和你完全一致。”倪青说道。 “或许我该跟你说点更私密的事情。”看她似乎还有些不信,倪青转了圈眼珠子,“比如你的小腿窝和后腰很敏感,被碰了就想打人。” “比如你很喜欢赖元洲养的一只狗却拉不下脸管他要,只能经常装成路过他家门口逗几下。后来赖元洲把那只狗杀了吃肉,你为此伤心了很久,那段时间给他下了格外多的绊子。” “还有,你爱用棉条,但是有时经期末尾量太少拿不出来,你就会在厕所自己爽一发……” “打住,我信了。”“洛川”老脸微红,连忙叫停她。 她的眉毛深深绞起,两边手肘皆放到了膝盖上,把脸颊托成了圆润的形状:“我需要时间消化。” “嗯哼。”倪青耸肩,给了她沉思的空间,默默拿了钥匙把她脚上的铐子解了。 让手铐铐在她伤痕累累的腿上,倪青看着难受。 “洛川”无意识地抚摸自己纤细脚腕上的淡色红痕,很快理清了思路:“这是个平行世界,我出现之前,你一直和另一个洛川在一起,她跟我一样大,是你的对象。” “是。” “既然你是我,那么其实你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至少你不只有这个世界的记忆。” “对。” “所以,为什么我会在这儿?”“洛川”指指自己。 倪青叹气:“这也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情。既然你在这里,那这个世界的洛川——” 她忽然打了个哆嗦,睁大的双眼里浮出惊恐:“在我们的世界里?!” “*。”一想到自己前世那危机四伏的环境,倪青的面部表情瞬间崩了,她猛抓自己头发,跳下床,像只刻板的猫科动物一般在房间里焦虑地跺脚、徘徊。 “至于吗,”“洛川”却是气定神闲,老神在在地靠上床头,随意地翻着洛川的手机,目光短暂停留在有四个成员的家庭群上,随后一嗤,“都是洛川,我俩在那儿能活那么多年,偏她不行?” 倪青咬着后槽牙,瞪了她一眼:“不一样!她没经历过我们那些破事儿!” “洛川”的长指甲在屏幕上抵了一下,轻哼:“啧,命真好。” 她没再看倪青,丢开手机,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十分自然地钻回了被窝里,把自己裹成了鸡肉卷。 “喂!”过去十多年,倪青发觉自己已看不懂这个曾经的自己了,“你干嘛?” “洛川”打了个哈欠,阖上眼,轻轻吐出几个字:“冷,困,累。” “哎!”倪青本就焦虑,见她这副悠闲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下来,这是我跟洛川的床!” “嘁,小气鬼。”“洛川”根本不听她,翻了个身,把瘦削的脸庞埋进了蓬松的枕头里,“反正我也是洛川,有本事你就把我拽下来。” 倪青又气又怕又委屈,但因为眼前这人是自己,又实在舍不得发火,只能再一次蹲下来,在墙角做了个苦恼的蘑菇。 气氛沉默了两秒,床上的“洛川”没听见回应,恶趣味落了空,便又转了回来,明明心里也有些莫名的郁结,嘴上仍悠然道:“哦,我想起来了,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第127章 倪青眼睛噌地亮了,竖起耳朵听她道:“我昨晚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耳边有个声音问我:愿不愿意和另一个世界的我交换一天,就当是做个梦,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 “你答应了?” “嗯哼。”“洛川”摊手,“我以为出现了什么幻听之类的,所以就随便答应了一句。谁知道居然是真的。” 她仍裹着被子,但把上半身撑了起来,转着脑袋打量四周,勾唇:“这地方……感觉还不错。” “放心吧,”她看向眉间仍有些担忧的倪青,“我穿过来之前在国外,你的那位只要不傻,在酒店里躲一天就不会有事的。” 倪青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嗯了一声,还未张嘴,肚子先替她说话了:咕……咕…… 大清早上起来就先打了一架,不饿才怪呢。 而同样的声音几秒后也出现在床的另一边。 “洛川”吸了下鼻子,捂住自己的肚子,问倪青:“你家有吃的没?” 事到如今,倪青自知着急也没用,遂认命地叹气,往卧室外走:“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随便。”“洛川”看上去是真的又冷又困,说完便把脖子缩回了被子里,闭目养神去了。 “哎等等。”倪青刚打开门,又听见她叫,“给件衣服。” 倪青没回头:“最靠门口的柜子是夏装,中间是春秋装,防尘袋里的不许动,其它随意。” 很快传来了衣柜打开的声音,之后,“洛川”却又开了口:“这个也随意?” 倪青心里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扭头一看,“洛川”光脚踩在地板上,手里拎着一件警服。 “哟,衔儿还挺高,青年才俊呀。”“洛川”弹了下肩章,打趣道,“你确定你真是我?你整天跟一群警察混一起不觉得别扭吗?不提别的,光是前几年跟师傅一起杀的人就够你吃枪子儿了吧。” 倪青深吸一口气,不断在脑子里告诉自己这人只是压抑太久喜欢找点乐子,努力克制想揍她一顿的冲动:“放回去。” “还有,”她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我现在很烦,想吃早饭的话就给我把嘴闭上。” “洛川”撇嘴,飞快地做了个鬼脸,砰地把卧室门关上了。 … 冰箱前几天刚补过货,倪青在拿剩吐司敷衍和认真做顿饭之间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挑挑拣拣拿了一堆食材出来,做了顿营养相当齐全的早餐。 她前世吃饭总不规律,一天两顿甚至一顿都是常事,先前还没感觉,如今前世洛川过来了一对比才发现,经过倪青和父母十几年的精心喂养,自己这只洛川明显圆润了一圈,整个人的气色更是完全不同。打个比方的话,简直像流浪猫和家猫的区别一样大。 虽然只相处一天,但还是对她好点吧。倪青想。 这孩子过得实在没个人样。 … 把饭菜移到餐厅,再把餐桌上会让“洛川”过敏的插花移走,倪青摘掉围裙,敲了敲卧室门。 一秒钟都不到,门开了,“洛川”裹着件厚外套走了出来。 倪青眼皮一跳,对她的虚弱程度更多了几分认识:“今天外头有二十八度呢。” “洛川”不答,伸手:“有烟没,来两根。” “哪里疼?” “不疼,瘾犯了。” 倪青拍掉她的手:“没有!我早戒了。” “洛川”的眉毛刚刚蹙起,倪青便拉着她的手腕把她带到餐桌边,将一碗青菜丸子汤推给她:“喝口热汤吧,暖暖胃。” “洛川”勉勉强强坐下,嘴上脸上颇为嫌弃:“你这个人真没劲。” 虽如此说着,却没拒绝倪青递来的勺子,默默喝了一口,两口,最后全喝完了。 倪青支着胳膊看她,表情平淡,内心则颇为得意——开玩笑,跟父母学了十几年的厨艺,她自己的口味当然是手拿把掐。 … 时针指过八点半,“洛川”挑中了阳台边的一张躺椅,像只小猫似的悠哉悠哉地晒着太阳,看倪青收拾早饭的碗碟。 “你死的时候几岁?”她晃着脚问。 “三十六。”倪青把空空如也的碗叠在一起,并不抬头。 “怎么死的?” “胸口中枪,但真正死因可能是坠亡吧。”倪青道。时隔多年,她早已淡忘了当初的痛苦。 “洛川”轻哂,眯起眼,揉了揉太阳穴:“意料之中,我这样的人,不横死就怪了。” 倪青眼眸微动,想说些什么,但转念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一片云遮了半边阳光,“洛川”睁开眼,侧躺着,抬起眸子,有些犹豫问道:“你跟这个世界的洛川……好了多久?” “十六年。从我来到这里开始,直到现在。” “哇哦。”“洛川”挑了下眉,“人生的一半啊。” “你似乎对我们的感情一点不惊讶?”倪青问。 “没什么可惊讶的。我这辈子不会爱上别人,也就只有自己——”不知想到了什么,“洛川”忽然顿了一下,转了话锋: “至少你把她养得很好。” 倪青淡笑:“你又没见过她。” “我感觉得到。”“洛川”坐了起来,背着光,脸上的阴影遮盖了她朦胧的表情,“我毕竟也是洛川。” 倪青心中一跳,有一刹那,她捕捉到了对方尾音里的哀伤。 但“洛川”的话语很快又恢复了怡然:“你不去上班吗?” “请假了,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 “是吗。”“洛川”挑着自己的指甲,让鲜艳的美甲反出绚烂的光,“我反倒不习惯家里有人。” “清醒点,这是我家。”倪青把脏碗筷丢进水槽,几步走到她身侧,曲起指头敲了敲她的脑门,“别躺着,来帮我擦桌子。” … 吃了饭又晒了太阳,“洛川”身上的虚弱劲散了不少,原本惨白的唇色可算带上了些血气。她低着头慢慢地擦着桌子,阳光适时洒在她的半身,扫除了眉间一点忧郁,变得温婉。只要不开口,论谁也猜不到她的真实身份。 倪青洗完碗,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挂断后,她果断换掉了家居服,准备出门。 “你去哪儿?”洛川叫住她。 倪青一边穿鞋一边道:“一个案子盯了很久,嫌疑人可能有动作。” 她仔细叮嘱“洛川”:“别乱跑,也别乱来,家里有监控我都能看见。洛川最近休假应该没有人会找她,有事情给我打电话,没接就是在忙,之后会给你打回来。书房里的书和健身器材你都可以用,洛川的手机电脑你也可以玩,但别发出任何东西,总之,别做不像洛川的事情。” “知道了知道了,唠叨鬼。”“洛川”满不在乎地摆手,“你平时跟你的洛川也这么啰嗦?” “当然不。”倪青挖苦道,“她跟我们不一样,是个地道的良民。” “切。”“洛川”的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去了。 … 倪青走后,“洛川”继续磨洋工式地擦了一会儿桌子,只是已明显心不在焉。 她痴痴地凝望着被临时挪到阳台上的开得正艳的百合花,带棱角的玻璃花瓶把阳光分解成了七彩的颜色,又将目光落回自己的身前,餐桌对面倪青和洛川的合影相框,手臂上的旧伤疤突然泛起了难忍的刺痒。 她短暂地闭了眼,将胸中奇特的翻腾的情绪下压,像在躲着什么似的,随便拉了扇门,离开客厅。 门后是个相当宽敞的书房。整面的立柜里放满了各类藏书和奖杯奖状,尺寸超长的书桌上除两台电脑外,还井井有条地摆了不少小物件,大多是旅游或约会时的纪念。 “洛川”靠着桌边站了一会儿,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了一座金色的奖杯。 那是洛川的第一部剧本获的大奖。 酸涩浮上心头,竟令“洛川”的眼眶有些肿热。 她从没想过【洛川】这个名字也能如此耀眼。 在泥淖里滚了多年,她早便忘了——其实自己并非生来堕落。 另一个自己的人生,明亮得叫她嫉妒。 门铃响起,“洛川”一惊,手中奖杯险些掉落。 她快步走向大门,同时努力思考另一个洛川平常该有的模样,挤挤自己的脸颊,让肌肉放松,以便笑得自然。 然而,在看见门外人的那一刻,她浑身的肌肉都僵了回去。 “师……”她迅速捂住嘴,两个眼圈飞速泛红,后退了两步,本就不稳的手指已颤得不成样子。 拎着两瓶从国外带来的好酒的言颜等了许久才听见门锁声,门迟缓地打开,而就在里面人的身形暴露在眼前时,她的脸色骤然变了。 酒瓶碰撞叮当作响,只一刹那,言颜的手便扼住了“洛川”的咽喉,厉声喝道:“你不是洛川,你是谁?” “洛川”没有半点反抗,她的眼睛里此时已蓄满了泪水,将眼前人的面容模糊。 第128章 “师傅……”她颤抖着唤言颜,被强行压抑的极悲与极喜交织着堵在喉头,令她再说不出一个字。 听见这称呼的言颜也呆了一刻,随后,她缓缓松了手下力道,迟疑道:“你是……另一个洛川?” 第103章 番外二:洛川互换(2) 线人提供的情报很准确,目标果然有了动静,倪青带队蹲守,连人带赃抓了个干净。 一整天抓人审人,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傍晚。 “剩下的工作我来吧。”如今已是c市刑警支队长的唐诗筠对准备留下来加班的倪青道,“你不是说洛川病了吗,早点回去照顾她吧。” 倪青捏了几下鼻梁,这才记起家里还有位祖宗,遂火速下班。 走出单位大门,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嘟嘟。两声车喇叭。 洛川的车丝滑地停到眼前,降下车窗,果然是“洛川”。 “上车吧,倪副队。”她扶着方向盘,笑吟吟道。 旁边恰好路过两个同事,也笑嘻嘻地对车里的“洛川”道:“嫂子好。” “洛川”应答得毫无破绽,而倪青已是汗流浃背。 但当倪青坐进车里,看清这冒牌货“嫂子”打了两层粉依然盖不住病态红晕的脸色之后,她心里的尴尬便全然转化为了凝重。 “下去。”她敛着眸子,对“洛川”道,“我来开。” “干嘛?”“洛川”反而握紧了方向盘,明知故问道,“我连你老婆的车都碰不得了?” 倪青简直被她气笑了,拳头紧了又松,最后也没忍住讽刺:“都烧成傻子了还开车?你是不想活了,但别把我也带沟里去。” 她不再给“洛川”接话的空子,径直下车,拉开驾驶室的门:“去,后座躺着。” “洛川”瘪着嘴,一时没动,倪青则没了耐心,径直解开安全带把人薅出来塞进后座,再从后备箱里翻出一条折叠薄被丢到那人身上,然后回到驾驶室,一脚油门下去,车子平缓地开动。 后座的“洛川”没有再说话,持续上升的体温带来的昏沉和疼痛搅乱了她的思维,直到车子拐过几个弯,她才咬着牙坐起来,趴上驾驶座的后背:“这不是你家的方向。” 下班时间,路口堵车,倪青拉了手刹,用手背探知“洛川”的体温。 额头烫得吓人,手却还是冰凉。 “躺回去。”倪青说道,“带你去医院。” “我不。”“洛川”仍执拗地坐着,大力摇头。她被高温蒸干了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张嘴,唇上便撕裂了一条口子。 “我不去医院。”如此糟糕的状态,她竟还笑得出来,“我的身体你也知道,浑身上下全是毛病,你拿洛川的名字给我挂号,就不怕给她惹麻烦啊?” “你就是洛川。” 倪青的眼睛始终盯着前方,以至于错过了她说出这句话后,“洛川”一刹的失神。 “不能去。”她搭上了倪青的肩,手指冷得像冰,软得像棉花。 她的声音,连同她的瞳孔都在抖,低哑中夹杂着恐惧:“药物……还没代谢完,会……被查出来的。” 倪青的心骤然一紧,手停在换挡杆上迟迟未动,直到后面响起了催促的喇叭方才惊醒,快速打方向盘转到旁边车道,掉了头。 车内一时沉默,“洛川”的鼻息喷在倪青的肩头,短促而惶恐。 天色渐暗,穿行于交杂的车流中,倪青深深叹了口气:“躺会儿吧,很快就到家了。” … 单位离家只有两公里,可这短短十分钟的路程,足以让倪青的心情跌落谷底。 “洛川”很久没再发出动静,倪青以为她睡着了,但把车停回车库后,她听见了“洛川”迷迷糊糊的声音:“我闻到了……烧烤的香味。” 倪青连人带被把她抱了出来,哑然失笑:“鼻子真灵啊,小区后门有个烧烤摊。” “洛川”半闭着眼,将头缩在倪青的臂弯里,低低道:“我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路边摊了……” 洛川只比倪青矮两公分,平时倪青抱起来并不轻松,但换成这只瘦弱的流浪猫,倪青连气都不怎么大喘。 “你不能吃。”倪青道,“你的肠胃碰不了那些。” “洛川”勾了唇角:“我知道。只是想想而已。” 倪青抱着她上了电梯,又听见她说:“我今天……碰见师傅了。” “她来给我……给你们送酒,我开的门。” 倪青注意到了她话中的人称变化,眉间微皱了下,听她继续道:“她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啊?明明跟我记忆里差了那么多年。” “也没有多久,六年而已。”电梯到了,倪青把洛川轻轻放下,开了家门,“她骨相好,抗老,四十几的人了,看着和咱们也没差多少。” 前世的言颜只比洛川多活了一岁,而现在,她已经四十三了。 “她认出你了吗?”倪青打开灯,把“洛川”扶进了卧室。 “嗯。”“洛川”躺上床,双手捏着被角,一双眼睛疲累无比,却还是含着笑的,“你怎么什么都跟她说啊,重生这种离谱的事情,万一她把你当成神经病怎么办?” 倪青拿出家里的医疗箱,倒了杯热水,给“洛川”测了温,找出了退烧药和冰贴。 “她知道我不是。”她说道,“我们都信任她。” 温度计贴上皮肤,有些凉,“洛川”扭了下身子,只动了一下,她的额头上便沁出了虚汗。 “她跟我讲了很多……你们的故事,这个世界发生的故事。”她看着灯光下的倪青,“你们的初识,你们的计划,组织的覆灭,还有你和洛川、她和蓝映月的感情。” “她跟我们那个世界的师傅不一样,活泛多了。” “我当年也这么觉得。”倪青充了一个热水袋准备给她暖脚,“但后来我发现,其实她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从前我们都过得太紧张,看不清她而已。” 温度计响了,三十九度。 倪青捏着温度计,忽然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刚穿过来的时候,洛川也曾发过一次烧。 那是她第一次照顾生病的自己,也是六岁之后,洛川第一次被别人照顾。 相伴多年,两人彼此照料早成了常事,可对于眼前这个“洛川”,还是生平第一遭。 “洛川”打了个喷嚏,将倪青从回忆的酸楚中唤醒。 她做了太久的倪青,以至于那些曾以为毕生都不会淡忘的痛苦都被扫到了记忆的角落,直到另一个自己的突然到访,如同一把联接当下与过去的钥匙,告诉她——这真的是崭新的一生。 可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对于倪青,过去的自己只意味着过去,而对于“洛川”,倪青这个未来给她带来的绝非喜悦。 洛川擅长伪装,哪个都是,但这不意味着她不会神伤。 像一只流浪动物隔着窗户看见室内睡得安然的同类,哪怕表面呲牙咧嘴,内心里还是羡慕与嫉妒。 “洛川”早晨时浮夸的浪荡,不就是为了遮掩她心底的感伤吗? 倪青默然地收回了温度计,把水杯递给她,看着她吃完退烧药,温声道:“先睡会儿,我去给你煮点粥。” 转身欲走,“洛川”却拉住了她。 “我,我不能睡。”“洛川”的双颊烧得滚烫,伸出被外的手上全是汗渍,而那对失神的眼睛里,已滚下两滴泪来。 “我不想走,倪青。” “这个世界太好了,好到当做梦都不敢相信。” “见过天堂的人,是不会想回到地狱里去的。” “我怕一闭上眼,就要回到那个世界去,那个冰冷的,恐怖的,煎熬的世界,我不想回去。” 她脸上每一条肌肉的走向都在叫嚣着疲惫,可她仍在说话,说得越来越快:“我知道我这么想很自私,我不是想取代你的洛川,我也想让她安全回来,让你们团聚。我讨厌我自己,但是你的洛川和我不一样,她值得所有人的喜欢。” “我只是……只是想让时间变得更慢些,哪怕多一个小时,十分钟,一分钟,只要能让我再看看这个世界,把它记在脑子里,留一个模糊的念想,我就满足了。” 在“洛川”开口的下一秒,倪青就已回了身。她蹲下来,细细擦去“洛川”脸上的汗与泪,就像前世无数个长夜里,她曾幻想的那样。 倪青握着她的手,眼中闪着疼惜:“不要逼自己,洛川。” “不管你能不能记住,四年之后,你都会变成我。” “你不需要羡慕我,因为你很快会遇到你自己的洛川,和我一样,爱她,也被她爱着。那是只属于你的人生,你值得拥有它,值得拥有我拥有的一切。” “倪青。”可“洛川”的神色并不因此而缓和,她的眼里仍没有光,“如果,我不是你呢?” “如果我来自第三个平行世界,如果我根本没有重生的机会呢?” 第129章 她攥紧了倪青的手,疲弱的皮囊之下,内心的恐惧再也无法被压制被掩盖:“如果我注定只是洛川而不是倪青,我……我该怎么办?” “洛川”的问题令倪青惊讶。 现在的她并不恐惧未来,因为她有洛川,有家人,她知道未来不会是厄运。 可对于“洛川”,对于这个不知是否还会有明天的自己,对于这个每日在自毁和贪生之间徘徊的自己,她孤独地游走在黑暗的边缘,不知道那一刻便会被彻底吞噬。 当这样的人短暂地见到光明时,第一反应绝不会是欣慰,而是因自卑自厌引发的恐惧——她害怕世界吝啬,将她的灵魂拒之门外,不得超生。 这问题很难回答。倪青的诞生本就是宇宙中亿万分之一的偶然,并且时至今日她仍然不懂自己为何得以重生。倪青无法向“洛川”保证任何东西,因为未来本就无从预测,哪怕万分之一的偏差,也可能将“洛川”的生命推向截然不同的道路。 “洛川”的担忧很有道理。 但,她所恐惧的那种未知,真的是坏事吗? 倪青摩挲着“洛川”手上的淡色胎记,反倒微笑:“那就更好了,因为那样,你就能获得一样我也没有的东西。” “什么?” “自由。” “洛川”的瞳孔隐蔽地收缩了一下。 “我……不懂你的意思。” “凭心而论,我不希望你做我。”倪青真诚说道。 “我两辈子都在做同一件事——搞垮组织。我前世因此而死,这一世也险些死于非命。多年以来,为了这一个目标,我都活得很累,我不想你也走一遍我的原路。” “我们都是洛川,但我们都不一样,我们都有各自的追求,你可以变成我,但我不该是你的理想。” “我们的人生是很广阔的,洛川。我做了刑警,我的洛川当了编剧,你也能走出一条和我们不同的路,一切只在你自己的选择。” “洛川”沉默了很久,那双垂下的眼睛里不再有泪,只有高烧带来的难以长时间集中注意的短暂涣散,以及被巧妙地藏在其后的,被温暖了的动容。 半晌,当她再度抬眼,仍是那个倨傲的、吊儿郎当的洛川:“你不去做幼师真是可惜了。哄小孩子的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倪青耸肩,伸手去探“洛川”的头发:“我怎么说也比你大了二十岁,把你当小孩也没什么问题吧。” “洛川”努嘴,偏头躲过她,主动松开了倪青的手,将她往外推了下:“去煮粥吧,我真的该休息了。” … “洛川”没能喝上粥。 当倪青端着粥和小菜回到卧室时,她已睡熟了。 倪青放下托盘,又一次去探“洛川”的额温。 然而,她的手背只触上了一片冰凉。 下一刻,困意骤然来袭,倪青来不及抵御便被裹挟,沉沉地合上了眼皮。 再次睁眼,身下是松软的床垫,手中纯棉睡衣的触感与洛川健康的体温一起传来,本是与无数个平常早晨无异的感觉,懵懂间,却莫名觉得有些怪异。 好像……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忘记了似的。 手掌随着精神的惯性继续向前,肌肉记忆驱使着倪青将洛川纳入怀中,她的爱人在这时从睡梦中醒来,缓慢地翻身,两人的额头轻轻相碰。 “倪青,”洛川的眼睛还未摆脱睡意,但在满室的黑暗中格外晶亮,“我做了个梦。” “好巧,”倪青说,“我也做了个梦。” “只是……我不记得梦的内容了。” … 与此同时,遥远的另一个世界,m国。 穿丝绸睡衣的洛川从酒店床上惊醒,心脏惯常跳得很快,肠胃阵阵痉挛,身体的每一寸都在钝痛。 她扶着额头,让自己昏沉的大脑迅速清醒过来。 记忆里,她应该做了个梦,是个离奇的美梦。 空气寒凉,暴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茫然四望,昏暗的客房里,一切都是冰冷。 她无意识地抚摸自己的枕头,捕捉到一点还未消散的温度,然后拨通了下属的电话。 “姐,您醒了。” “给我送一碗白粥上来吧。” “白粥?” “嗯。”洛川屈起腿,望向窗帘缝隙里漏出的一线光亮。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人还欠我一碗白粥。” 第104章 番外三:三十六岁(1) 三十六岁的十二月,冬雨断续地下了两周,天气阴寒。大块的乌云占据了整片天空,虽未落雨滴,仍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长久的阴雨后,河水呈惨淡的灰黄色,河岸边已围起了警戒线,几盏红蓝警灯闪烁,一只斑鸠停在车顶,被忽然打开的车门惊飞,留下两片羽毛,扑棱棱飞入茂密的树林。 河床的腥味和某种令人生理不适的气味一起飘了过来,警戒线内的灌木丛边,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小警察一脸菜色,哇一下把午饭吐了个干净。 倪青下车的动作停了一下,转头从车里拿了瓶水,从容地带上口罩,走上去拍拍小警察的肩,把水递给他。 “倪队。”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警走向倪青。 倪青对这位前世的“手下”,今生的副手点头,和她一起走向尸体。 “什么情况?”尸臭味愈来愈浓,倪青没有半点不适,从兜里抽出一副橡胶手套,一边问法医,一边蹲下来查看尸体状况。 法医站起来,给她挪了位置,答道:“尸体整个腹部被剖开,子宫被摘除,塞进了大量石块。切口非常平整,凶手一定是个老手。” “子宫……”倪青的目光落在□□的尸体上,因为浸泡在水中的时间过长,腹部的破口已经开始腐烂,内脏被水中的鱼吃得残破,惨不忍睹。 “倪队,这很像是——”副手拖长了话尾,面带犹豫。 倪青点头:“你也想到了。” 她站起来,神色凝重:“三年前那桩案子。” 三年前,唐诗筠调任省城,倪青接替了她的职务,成为了c市乃至全省最年轻的支队长。 而唐诗筠离开前办的最后一件案子,就是一桩连环杀人案。 当时死者共四人,都是刚刚怀孕的年轻女性,但彼此间并不相识。尸体被发现时的场景与眼前几乎完全一致,且因为天气炎热多雨,尸体与现场破坏严重,侦查难度很大。唐诗筠带队查了数月,才将目标锁定在了一对男同性情人上。 可就在开始抓捕前,其中一个嫌犯忽然消失不见,而另一人则以自杀式的方式向警方发动了袭击,最后被倪青开枪制服。 审讯中,犯人坚称同伙已被自己杀死,尸体处理后冲入了排水口,从他家中也的确找到了用于分解尸体的化学药品和器具,以及相当量的血迹残留。 案子最终以此告终,犯人于不久前被执行死刑,但以倪青对犯罪异常敏锐的嗅觉,她总觉得事情仍有些不和谐之处。 而现在—— 眼前的尸体印证了她的猜测。 还是最糟糕的那种。 … 数日后,十二月二十九日。 入夜已久,气温低至零下。连廊上飘进了雨丝,倪青裹紧外套,快被冻僵的手指连按了几下才将家门解锁。 拉开门,客厅里干燥的热力与柔和的光芒一起倾斜,令倪青有一瞬的愣神。 她迈入家门,紧接着,一片更加缠绵的温度拥住了她。 洛川宽松厚实的睡袍下飘来幽微的沐浴露香,应当已经洗漱过很久,身上没有半点潮意,四肢皆是暖的。 倪青身上的凉意很快被洛川的拥抱驱散,而湿冷夜晚留在她脸上与唇上的寒气也很快被洛川虔诚的捧脸深吻祛除,将一切工作上的不顺抛之脑后,只余下浓厚的情意盘绕心头。 几个连续的深吻后,倪青的位置已从门口移到了沙发上,她的手背被洛川的衣袍覆盖,而掌心之下则是洛川柔韧的腰身。 “不是叫你早点睡嘛。”她吻着洛川的脸颊,低声说道。 敏感的皮肤被轻柔摩挲,带来肌肉的战栗与呼吸的轻微加速。洛川的眼里满是柔色,她的双腿横搭在倪青的腿上,双臂则揽住倪青的肩,声音因她的抚摸而染上别样的情态:“睡不着,担心你。” 倪青莞尔,点吻她的唇:“又不是出外勤,在局里加班能有什么危险。” 洛川像小猫似的用鼻尖碰上倪青的脸:“那就是想你了,不行呀?” “好,好,想我了。”倪青抽了手,手背暧昧地擦过她的脖颈,突然道,“洛川,我饿了。” 洛川意会,颇具暗示意味地拉了下自己的睡袍,露出一点光滑如玉的皮肤:“你想吃什么?” 倪青却一下转了神情,认真中带着十分捉弄:“我是说,肚子饿了。” 洛川眼里的光瞬时暗了大半,嘟起嘴,放下腿,赌气似的撒开倪青,把她往旁边一推:“洗你的澡去吧,我给你煮宵夜。” 第130章 … 洛川煮了几个两人冬至时包的饺子,倪青时间卡得很准,带着满身的暖湿从浴室里出来时,饺子刚好晾到能入口的温度。 “最近拍得顺利吗?”倪青咬开一个饺子,用醋把它淹死,问洛川。 “挺好的。”洛川不饿但馋,开了罐小山核桃坐在倪青旁边剥着玩。 “c市最近这种阴雨连绵的鬼天气,对你们办案来说很糟,但对我们拍电影来说就是天然的好氛围,连洒水车都省了。” 做了十余年的编剧后,洛川开始向导演转型。凭借着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和资源,她的第一部电影于三个月前正式开机,目前拍摄任务已基本完成。 “苏小涵的助理干得怎么样?”倪青喝了一口汤,“要是不行就跟她妈讲,把她押回学校去专心读书。” 苏小涵,就是苏安静的女儿,今年二十一岁。因为立功表现,这一世的苏安静没有被公诉,并在组织覆灭后和前夫正式离婚,生活逐渐步入正轨。而她的女儿也没有如前世一般走歪路,在母亲以及倪青洛川的陪伴教导下顺利考上了c市本地的大学,目前趁课余时间在洛川的剧组做助理。 “挺好的,刚开始有点呆,但是学得很快。”洛川灵巧地剥开山核桃的硬壳,浅笑道,“毕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不会差的。” 顺利剥出一块完整的核桃仁,洛川把它喂给倪青:“后天剧组杀青宴,你能来吗?” “你们剧组聚会,我去凑什么热闹?” “你是家属啊。我们在c市拍了这么久,你可一次都没来探过班呢。你要是再不出现,大家都要以为我这个对象是瞎编出来糊弄人的了。”洛川有些委屈。 倪青也知道自己最近忙得过分了,连轴转成了常态,有时连家都不回,跟洛川的交流直线下降,更别提什么抽空去探班了。洛川的肚里早积了许多郁闷,只是理解她的工作性质,所以一直默默支持,从不要求她什么。 后天……十二月三十一日,想起这个特殊的日子,倪青的心沉了一下。 她吃掉最后一个饺子,道:“地方定在哪儿?后天下班早的话就过去。” “新城区,澜坊。” 倪青愣了,勺子迟迟没有落回碗里:“……没开玩笑?” 洛川认真点头:“是真的。c市高档的酒店本来就没几个,制片她们选了它,我没什么理由反对。” “不想去的话就别去了,”眼看倪青有些迟疑,洛川补充道,“你知道我不会勉强你。” 但这一次,洛川料错了。 “当然要去。”倪青放下勺子,转过头,沉静地凝望洛川的脸,“你的开刃作,我怎么能不支持呢。” “可是那个地方是你……”反倒是洛川欲言又止了。 “另外,帮我做件事吧。”倪青笑着打断了她,“帮我订一个江景套房,三十八层,拐角最大的那一间。” “后天晚上我们去那儿跨年。” … 十二月三十一日当天,假期前夕。 还没到到四点,倪青就已坐立不安了。 她频频转动手中的车钥匙,盯着电脑屏幕角落里的时钟,连呼吸都与读秒的速度持平。 终于,四点整。她一把抓起早已整理好的背包,离弦之箭般从工位上窜了出去。 “倪队。”没跑两步,在走廊上撞见两个值班同事,倪青也没心思停下来和她们寒暄,只在擦肩而过时点点头,在背后挥挥手:“辛苦辛苦,新年快乐啊!” 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三层楼,越往外走脚下越是生风,连外头的寒风都没那么刺骨了,一心只想着一件事——去见她的洛川! 下午四点钟,晚高峰还未开始,倪青两脚油门便丝滑地回到了家,拿出早便熨好的正装,把简直要焊死在她身上的黑色羽绒服丢得老远。 然而,正当打扮得非常得体自认绝对配得上她的洛川的倪青准备踏出家门的时刻,一个突兀的电话喊停了她的脚步。 电话极其简短,十秒后,在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中,倪青攥紧拳头,大步走回房间,把身上的衣服换回了便装。 十分钟后,她回到了c市公安局。此时刚过下班时间,接到急电的同事们陆续返回,就连局长毛文君也匆匆赶回。 “确认是余亮吗?”毛文君的目光在监控视频里并不清晰的人影与卷宗中的资料间反复徘徊,问道。 “一定是他。”几个参与过当年案件的同事纷纷认定。 余亮,就是三年前的案子里被认定死亡的那个凶手。 倪青的手紧紧捏着下巴,在把两段短短三秒的监控画面翻来覆去回放数百倍后,沉声道:“他是故意的。” “什么?” 倪青调出了新城区这一片的监控分布图,在其上标定点位,简单推算了一个嫌犯可能出没的范围。 “三年前余亮从我们眼皮底下逃脱,没有被任何摄像头拍到,说明他对监控的敏锐程度相当高。” “新城区的监控分布并不太密,以他的能力不难躲开。一次或许是意外,但第一段视频里他回头时明显已经发现了监控,他不可能再沿着大路走,被拍到第二次正脸。” “他想干什么?”一旁同事问,“按理说他作为逃犯应该低调再低调,可现在突然犯案不说,还公然露面,岂不是这三年里白逃了?” “或许,中间还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倪青严肃道,“但不管他要做什么,我们现在必须紧急布控。” 她看向毛文君,陈述道:“此人非常狡猾,如果这次让他逃了,再想把他揪出来会非常困难。” “速度要快,布控要隐蔽。”毛文君道,“绝对不能让他再跑一次!” “是!” 众人很快动了起来,房间里瞬时空了大半,倪青又看了一眼地图,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一定,一定不会的。她努力劝导自己。 新城区那么大,他往哪儿跑都有可能,不会那么巧的。 作者有话说: 虽然以我朴素的直观认为,看到这里的读者应该不会再断章取义地以为作者有所谓虐女爱男的倾向,但是保险起见,还是要再申明一下:我笔下的情节只为主角塑造和故事主题服务,没有性别或性向歧视含义,至于具体是什么主题,等本番外结束后再详细唠。 第105章 番外三:三十六岁(2) 不多时,新城区,杀青酒会。 “洛导,都杀青了怎么也不高兴呀?”电影的女主演之一凑到洛川身边,一双猫眼眨巴得水润。 洛川垂眸,转了下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将眼中的幽暗收回,微笑道:“你们是轻松了,我这个导演可是还有一大堆后期工作等着呢。” 女主演又嬉笑着说了几句,洛川皆应了,脑子里却记不得她说了些什么。 倪青没来,但洛川并不因此而伤感。倪青有她自己的任务,她早习惯了爱人的忙碌。何况,她自己也常常出差,把倪青一个人丢在家里。 相伴二十年,她们早不需要用浅薄的方式证明彼此的深爱,只要心意仍旧相通,便不在乎短暂的分离。 真正让洛川难忍的,是一种来自她的心脏,缓慢蔓延到全身的不安感。 仿佛血液被缓慢替换成硫酸,随着心脏的跳动泵往四肢百骸,让人心焦,使人慌神。 洛川努力让自己静下来,思考这种感觉的来源。 她握紧了杯子,冷酒入喉,与脑中的记忆一同流溢。 是从她踏进这幢大厦开始的。 没有多大意外,只是感慨于命运的某种奇妙联系——二十年前,另一个洛川的人生在此终结。 倪青曾向洛川描述过她的死亡,至少在她的印象里,那并不十分痛苦。 失重和失血交织,给当时的洛川带来的并非痛感,而是全然的麻木。她的坠落没有终结,失去意识的下一刻便是重生。 对于一场死亡而言,倪青很幸运。 二十年过去,洛川相信倪青早已不在意此地的死亡含义,所以她没有拒绝洛川的邀请,甚至主动提出了故地重游。 二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人彻底堕落,也足够将人从地狱拉回。 这是她的死地,同时,也是她的新生。 想法当然很好,可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洛川不会重复另一个自己的命运,可她仍然能感受到这个地方带给自己的不适,像是一种诡异的宿命感。 而倪青虽有意直面过去,她的工作却使她无法达成这圆满的今昔对比。 杀青酒会的氛围很不错。洛川的伯乐,同时也担任这部电影制作人的凌芮是个相当健谈的人,有她在各方游走活跃气氛,大家都相当放松。 洛川很快克服了不适,在大家的起哄下多喝了几杯酒,放开了许多。 在片场,因为初次执导带来的压力,洛川一改自己从前的随和性子,要求严格,精益求精,虽没有像从前合作过的某些大导一样苛刻到变态的程度,但也给了员工们相当的压迫感。 第131章 甚至有一位演员因为一场戏迟迟不过,夜半给洛川打电话崩溃哭诉辞演。 如今终于解脱了,大家自然都开始释放自我,加之明白洛川本性并不苛刻,公然打趣调侃的也不在少数,恨不得一口气把这三个月来喝的苦水全倒出来。 酒会的末尾,曾做过歌手的主演上台唱了她的成名曲,很快变成了全场的大合唱。 洛川听得感动,忽然想起了当年高中最后一次秋游,青涩的少年们也曾如此在离别与前途的怅然中歌唱。 渐渐的,洛川心中对倪青的思念越发浓厚。 她很想,很想,很想让倪青也看到这一幕,因为这是倪青托举起的,洛川不可思议的人生。 … 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散场之后。 红酒后劲有些大,走出宴会厅时,洛川的脚步已有些浮了。她走到落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景,让酒力自由散发,理智回笼。 目光滑过窗外一角,忽然,她的瞳孔缩了一下,用力睁了一下眼皮,摇头轻笑:“我大概真是醉了。” “怎么了?”凌芮注意到她,“难受吗?” “没,”洛川指着窗外的地面道,“看错了,还以为见到倪青了。” “你不是说她临时加班吗?” “嗯,所以说是看错了嘛。” 两人沿着长廊慢慢向外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假期怎么过?回h市?”洛川问。 “不,准备就在c市玩。”凌芮道,“你嫂子和南南应该已经上飞机了。” “呀,南南也要来啊,我都一年多没见过她了!”洛川惊喜,“那看在她的份上我高低得带你们好好转一圈c市。” 凌芮无奈:“你要是喜欢孩子,自己也去领一个回来呗,老惦记我们家娃儿干啥。” 洛川忙摇头:“我不要,别人家的小孩才最好玩。” 长廊已到尽头,周遭变得嘈杂,洛川被酒店大堂挑高层处的水晶吊灯闪了一下眼睛,忽然间,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不安又一次涌了上来,催生出一种昏沉的呕吐欲望。 洛川忙停下脚步,捂住嘴,走到旁边的落地窗边,手掌撑上冰凉的玻璃,缓解这突如其来的不适。 “女士,您还好吗?”一个男声忽然响起,洛川的瞳孔难以聚焦,只在视野的角落瞥见服务员灰色制服的一角。 她直起腰,勉强撑起笑容,刚要开口答自己没事,却在眸光挪移的一刹捕捉到了一道格外冰冷的金属光泽。 下一刻,它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是一把匕首。 “洛女士,你被劫持了。”手持刀刃的矮个子男人此时已绕到了洛川的身后,刀尖悬停在洛川的颈侧血管处,没有半点抖动。 醉意霎时烟消云散,颈部轻微的刺痛带来浑身毛孔应激的扩张,但洛川并没有被恐惧驱使着做出任何求饶或反抗,而是随着劫匪的步伐后退至窗户与立柱的夹角处,冷静得不像个人质。 现场的所有人都被这猛烈的变故吓到,离得最近的凌芮更是吓得几乎站不住脚,望着洛川的泪水朦胧的双眼里满是惶恐和揪心。 周围噪声越发响亮,而在那无数道或惊慌或疑惑的声音中,几声奔忙的脚步越发清晰。 几秒钟后,洛川看见了冲在最前面的倪青。 “都别过来!把武器放下!”警察们迅速将群众隔离开来,而当倪青距离男人还有数米之遥时,他高声喊了起来,“不然我现在就杀了她!” “余亮,”倪青的脸色难看至极,一双眼睛紧缩着,每一个字的发音都需要极力压制方能不显出颤抖,“万事都好商量,别伤害无辜群众。” “无辜群众?”男人大笑,瞳仁极大的眼睛死死瞪着倪青,“你当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吗?” “倪队长,”他更加勒紧了洛川,将刀刃又向下压了一分,脸上全然是残忍的癫狂,“她要是死了,你一定很绝望吧?” “就像我知道阿浩死的时候那样。”刘浩,就是三年前余亮的同伙,以及情人。 一滴血从洛川的脖子上滑下,沿着她光滑的脖颈一直落到她的肩头,洛川的眉短暂地皱起,倪青的心亦被猛烈地攥住,痛到无法呼吸。 “人是我抓的,是我把他送进去的,想报仇你就冲着我来,洛川她什么都没做!”职业所需的冷静和情感的波动在脑中反复碰撞,再叠加以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在记忆里搅起的宿命论般的不详,倪青的神志已近崩溃。 她毫不犹豫地跪下,双眼通红:“你放开她,我来做你的人质,你对我做什么都行,但,但求你别对洛川下手。” 然而,余亮并不对她的行为有一丝动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杰作里,笑得更畅快。 “倪队长,你知道我们当年为什么要杀那几个女的吗?”他的语气甚至带着十分的愉悦。 “因为她们怀孕了。” “我在医院工作几年,看了那么多哭丧着脸出去的病人,唯有这些人,这些女人,她们是笑着的!” 他呸了一声:“老天真他*的不公平,凭什么只给你们女人生育的权利,却不让我和阿浩有孕育自己的生命的机会?!” 他越发兴奋:“我们嫉妒,不,我们恨她们,所以我们绑架了她们,摘掉了她们的子宫,你知道吗,那些被我刚剖出来的小生命是会动的,我们让那些女人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她们前面,变成一摊碎肉,让她们在绝望里一点一点断气!” 倪青撑着自己的右膝,所有的注意皆落在洛川身上,随着余亮疯癫的讲述,他手里的刀不断划过洛川的脖颈,已造成了几条狭长的浅表划伤。 而洛川亦注视着倪青,那双总是柔情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只是单纯地看着她,好像……好像只要有她在,就连近在咫尺的死亡也不怕了似的。 这是洛川向倪青表达的无限信任,可是此时此刻,倪青觉得自己不配接受它。 耳麦里传来了毛文君的声音:“狙击手,狙击手就位了吗?” 狙击手道:“报告,嫌疑人在视野盲区,暂时没有射击条件!” 另一位置的狙击手亦道:“我这边也是,他和人质几乎重合,无法击中头部。” 谈判专家道:“倪队长,你一定稳住他,尽量找机会让他向外靠。” 倪青没有回应,毛文君高声喊她:“倪青!” 倪青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将目光重新转回余亮:“你说的这些,和洛川有什么关系?” “我们同样没法生育属于我们的孩子,我们的爱情也是世俗的少数,你为什么选择她作为报复对象?” 此话一出,余亮的声音更刺耳了:“你们也是女人!是女人,就是我们的敌人!” 他盯着倪青,咯咯笑着,龇出一排泛黄的板牙,像在咀嚼什么似的,腮帮子也在鼓动:“阿浩死了,而我也决定去找他了!在我死之前,我要让她给我们陪葬,让你,还有这些普罗大众眼睁睁看着你的爱人流血致死,而你——堂堂c市刑警队长,什么都做不了!” 回声在耳畔游荡,刀刃的金属光泽上沾着洛川的血,余亮的眸子里更是覆着一片混浊血丝。 他的脸上是变态的餍足。他的眼前是一众警察组成的人墙,而他的脚下已聚起了许多围观群众,他是此刻整个新城乃至整个c市的舆论中心,只有这样的瞩目,才能令他满意。 可正在此时,所有人的神经都极度紧张的时刻,与他同样是众目焦点的,一直沉默着、看不清眼底情绪的洛川忽然开了口:“你真的是为了杀我而来吗?” 第106章 番外三:三十六岁(3) 洛川用眼角余光瞄着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早已清醒过来的大脑迅速将自己遭劫持以来的一切信息重组发散,用的并非疑问而是陈述:“如果你只是想拉我和你一起死,那么早在倪青到这儿的第一时刻你就该杀了我,没必要说这么多话。” 骄傲被三言两语打断,洛川的皮肤感受到了背后持刀人细微的情绪波动,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对倪青眨了一下眼皮,继续说道:“你的目的不是我,而是说出真相。” 倪青瞬间领会了洛川的意思,接着她的话往下:“警方当年发布的公告中虽然描述了案件始末,但对你们的动机只字不提,你一直为此而不满——你们犯下如此大案,却没有人知道你们惊世骇俗的心路历程,这和你们最开始的犯罪意图相去甚远。” “你之所以再次犯案,并且主动暴露行踪,把我们一群警察遛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一切。” “可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们没有公布你们的动机吗?”她站了起来,微微低头,严肃道。 “因为刘浩的口供中根本没有提及这些。” 她的目光如利箭般刺向余亮:“刘浩在当年已经把责任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声称他就是主犯,而你是在他的胁迫下犯罪的,为你洗清了大部分罪过。” 第132章 无需言语眼神沟通,洛川默契接话:“你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给你们陪葬,你想过他会乐意看到你这么快来找他吗?” “杀了我,你马上会死,但放了我,我可以对你劫持我的事情出具谅解,你还有活着的机会。” “现在外面很多人在录像,这些视频很快会被传到网上去,引起轩然大波。” “只有活着,你才能见到你们的想法被传播,被讨论,才能看见你们的名字再一次被列在一起。” 眼看余亮的神情在两人的连番劝说下有所动摇,倪青加紧道:“余亮,放下刀,把洛川放了,这是你现在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刀刃短暂离开了洛川的皮肤,但一秒都不到的时间,又贴了回去。 余亮狞笑一声,先前的犹豫已经一去不回,剩下的是更残忍的狂躁:“差点被你们忽悠住了。” “如果我没杀第五个人,我可能还会考虑放过她。” “可是现在,那女人的尸体还明晃晃躺在你们法医室里呢,阿浩再怎么帮我揽罪,这条人命还是得算在我的头上。” “左右是个死,比起在监狱里一个人吃枪子儿,还不如多拉个人来,死也死个热闹。” 倪青和洛川的瞳孔同时缩紧了,面对一个聪明的疯子,任何手段都已无用。倪青的后槽牙反复地磨着,紧张之下的肠胃痉挛催发了后背越来越多的冷汗,有那么一刻,她的大脑完全空白,身体血液亦被冻结,只有看向洛川的眼睛,才能找回一点活气。 “不过,鉴于你们说出了我的心声,我现在心情不错,在我动手之前,我可以给洛女士一点说遗言的时间。”余亮说着,调整了一下刀锋的位置,使其与洛川的脖子切平,达到切开动脉最省力的角度。 眼看谈判已经破裂,洛川的生命危在旦夕,毛文君下达了最后命令:“突击队准备!” “等等!两分钟,再等两分钟。”倪青忽然按住耳麦,低声叫停了她。 她的目光始终与洛川相接,但那在本为一体的两人之间流动的情感并非临别之际的悲切,而是某种……更深更隐晦的诉说。 就连倪青自己,也无法把握那些诉说真正的含义。 但是,她想赌一把。 在这个曾经目睹了洛川的死亡的地方,她想把决定权交给另一个洛川。 我的洛川,你想做什么? 你想如何摆脱这该死的命运? 你该怎样挣开那把马上要割开你咽喉的刀? 洛川挪了视野,声带振动,说出的话是对着凌芮:“芮姐,电影后期就拜托你和倪青了。帮我多盯一下吧,倪青她没有经验,你多教教她。” 特警组成的隔离墙之外,凌芮的泪怎么也止不住。 洛川笑了,又道:“毛局,我知道你在听,以后少给我们家倪青安排点工作吧,她虽然身体好,但也不能把她当驴使呀。” 耳麦里,倪青分辨出了属于毛文君的叹息。 接下去……是我吗?倪青无声地问洛川。 我的洛川,你真的……在交代遗言吗? 不该是这样的。 洛川躲过了倪青,转而对余亮道:“你叫余亮,是吧。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似的。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 “十八年前,c市打掉了一个大型黑恶组织,你家长辈应该在里面。是你爸爸,还是叔叔伯伯?” 提及十八年前,倪青的脸颊抖了一下,手肘及膝关节隐蔽地活动,像是久远的不愉快回忆引发的心慌,也像是……一个信号。 余亮被洛川突兀的话整得奇怪,竟也开口答了:“我叔叔。我爹妈早死,他出狱后把我养大的。” 洛川感受到他的迟疑,也接收到了倪青的提醒,语气缓慢:“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时我十八岁,有天晚上,他和另一个人把我带到了郊外的园区,想对我不轨。” “你知道当时我做了什么吗?”她忽然加快语速。 “就像你现在做的一样。” 说时迟那时快,在余亮因洛川的话短暂愣神的时刻,洛川猛地抓住了他握刀的手,奋力将其下拉远离自己的脖颈,带着他的整个身体向前倾倒,使其失去重心。 随后,她迅速向右后方弯腰撤步,让自己的身体从他的手臂下方退出,同时以巧力反手扭动余亮的手腕,将他手中的刀刺入他自己的肋下。 就在洛川的动作开始的一刹,倪青箭步上前,完美接应洛川,以常人难以抵御的速度与力量钳住余亮的肩胛——一个发狠的过肩摔! 余亮仰面倒地,肋上的刀刃被巨力摔出,整个人的骨骼都在清晰作响。 而倪青并不就此放过他,她单手拎起此人的脑袋—— 砰!砰!砰! 如敲山核桃一般,下了死劲往地上砸去。 “倪队!” 如此砸了几下后,反应过来的刑警特警队员们纷纷围了上来,一小撮查看洛川情况,一小撮把余亮控制住,剩余一大撮则都在劝阻已经打红了眼的倪青。 “倪队别砸了!人都晕了!” “倪队撒手!外边有记者啊!”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 临近午夜,c市中心医院的顶楼阳台,北风萧瑟,月色幽微。 洛川的颈上裹着洁白纱布,她坐在围栏边,裹着倪青丑陋但保暖的黑色羽绒服,哼起一首老歌。 阳台门吱呀打开,早恢复了冷静的倪青走出来,首先啵唧亲了下洛川的唇。 “不冷吗?”倪青坐到她身边,张开双臂把她圈住。 “没坐多久,不冷。”洛川轻蹭她的脸颊,问:“人有事吗?” 她指的是余亮。 被捕后,因为倪青“一时失手”,余亮晕死了过去,进了医院。而洛川虽然在反击的过程中没有受伤,但之前脖子上留下了好几道划伤,礼服前襟染了一片血红,看得吓人,也被一起送来了医院包扎。 余亮虽是个切人相当熟练的变态,可他的身体素质非常一般,被倪青砸了几下脑门,过了快半个钟头才醒过来,被倪青审问的过程中甚至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又晕了两次。 倪青原本还想把人叫醒继续问,被面色不善的医生强行喊停,这才憋着满腔郁闷堪堪作罢,上顶楼吹风消气。 倪青哼一声:“脑震荡外加锁骨肋骨骨折,死不了。” 她咬牙:“还是下手轻了点儿。” “再重点你就该吃处分了。”洛川无奈道,“你不想被这么个神经病耽误工作吧?” 倪青瘪嘴:“可是他差点把你戳了个对穿诶!按我早年的脾气,不把他那两只爪子剁了就该感激涕零了。” “你也就只能在我这里口嗨几句了。”洛川被她的语气逗笑了,“如果有旁人在,听见咱们倪队长张口就是剁手跺脚的,不得吓死呀。” “让她们吓去吧。”倪青满不在乎,双手扶住洛川的两肋,径直把人抱进怀里,“反正你不会怕我。” 她小心避开洛川脖子上的伤口,抚摸她的后脑,几个克制的浅吻后,又一次开口:“不过洛川,我有个问题。” 洛川睁开眼睛,语气里没有一丝意外:“我为什么要自己反击,而不是想更安全的方法,拖延时间,让余亮暴露在狙击范围内,对吧?” 天气寒冷,两人呼出的白气汇聚在一起,将倪青的神色盖得朦胧:“嗯。” “你已经想明白了吧。”洛川挑起倪青的下巴,指腹在她的唇上游移,“不然,我擅自做出那么危险的事情,你早该生我的气了。” “谁说我不生你气了?”倪青危险眯眼,搭在洛川腰间的手骤然一紧,“这两天你都别想下床了!” 洛川因她突然的动作而惊喘一声,却把人抱得更紧:“那不行,我答应了芮姐要带她们一家逛c市的。” 风变大了,把倪青的头发尽数捋到脑后,也将洛川的发丝一缕缕飘扬在眼前。风吹走了笼罩在月亮上的薄云,月华散落,将两人的面容照出格外的动人。 “倪青,如果我说,在被劫持之前我就已经有预感了,你信吗?”洛川吻倪青的鼻尖。 “信。”倪青点了头,双眼的倒影里全是洛川。 “那把刀抵上我脖子的时候,其实我的脑子里没有太多的惊慌,反倒是有一种……猜测被证实了的释然感。”洛川说道。 “我在想,如果今天就是我们命中注定的劫数,如果命运非要用这种荒谬的方式结束我的生命,我该怎么办?” “我这辈子活得挺好,但我现在拥有的东西里没有一样是靠认命得来的。所以,哪怕只剩最后一秒,我也是要主动反击的。” 洛川沉静地凝视倪青:“我的回答如何,倪老师?” 倪青没有犹豫,刮了下她的鼻梁:“很激进,但够漂亮。” “上辈子,我一直是被动的。他们怀疑我,为了灭口而杀我,我无法反抗,也不想反抗,就那样让他们开了枪,把我从楼上推下。”倪青说着,略带感叹。 第133章 “早有预料的结局,但现在想想,还是不甘心。” “但这辈子不一样了。”洛川道,“你反抗了,并且成功了。” “是我们成功了。”倪青说,“就像十八年前我们一起捣毁组织一样,是我们共同的功绩。” “还记得你当年说过的熵增定律吗?” “世界永恒混乱,但秩序不会消失。” “我们曾经是混乱的卒子,而现在,我们抓住了秩序。” “在今天,这个几乎和死亡和混乱画上等号的特殊日子,我们一起把要伤害我们的人制服,把他送进监狱,让他接受审判,为自己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是对于命运最好的反击。”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月光明白如昼,却无半分诡异,如丝般柔和。 新的一日,新的一年,新的一世。 两个洛川并肩遥望江畔那灿烂的焰火,在生命重新开始的地方,庆祝相伴的二十个年头。 “生日快乐,我的倪青。” 作者有话说: 提示:下个番外是前世的蓝映月x言颜,剧情比较狗血炸裂,请做好心理准备 以下接上上章作话。 最近看到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叫“历史是任人抱养的小男孩”,尽管在大众舆论的娱乐化消解下,未免出现了一些三俗的恶趣味倾向,但也是对“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女孩”这种带有强烈男凝意味的俗语的有力回击。而抛开营销号们传播得沸沸扬扬的野史,这句话本身的含义让我想到了一个偶然间看到的命题——男性对女性抱有子宫嫉妒。 上世纪初,精神学家卡伦霍尼提出了“子宫嫉妒”概念,表明男性对于女性创造生命的能力怀有妒意,因其无法生育,所以转而从其他领域证明自己的优越,对女性进行全方位的打压与贬低。父权制社会下,这种嫉妒无意识地分散在生活的诸多方面,比如与月经和分娩有关的禁忌避讳,比如男性所谓光宗耀祖的家族使命,乃至是社会上所有对女性成就和权利的轻视甚至否决,其背后或许都带有子宫嫉妒的影子。 说白了,在现代基因鉴定技术发明之前,面对掌握了生育权利的女性,男性甚至连自己的基因是否顺利传递都无从获知,建立在如此的未知与恐惧之上的所谓男性自尊,若无法通过其他领域的优越感去弥补,男人们又该如何维持自己“第一性”的权威呢? 怀抱着一些思考,将理论下放到文中,我写下了余亮这个角色。与普遍存在的无意识的性别歧视者不同,他的子宫嫉妒已经极端到了变态的地步,他将嫉妒扩大为了对所有女性的厌恶与仇恨,而这种仇恨的扭曲生成与他的性取向息息相关。 正如前文所说,所有男性在繁衍上都不具备掌控权,但异性恋们毕竟拥有将自己的基因“合法”传递下去的权利。可男同性恋者不然,以人类现行的科技水平来看,一对男同性恋者无法孕育只含有他们基因的生命,他们被剥夺了完全的权利,甚至连生殖崇拜的等级制度都无法进入。这种生来伴随的权利缺失在余亮看来是几乎无解的绝望,也是鲜明的歧视链条——他被抛入了自然功能的最下等,是天生的无用之人。如此角度来看,余亮的仇恨,以及现实中许多男同性恋者对女性的憎恶也就不难解释了。 那么,女同性恋们的处境又有何不同呢?文中倪青对余亮的质问并非只为拖延时间,同时也是身为作者,以及身为性少数群体的我基于此问生发出的思考。很遗憾,至少在繁育一事上,我无法像许多男权中心主义者们一样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高人一等。 女性掌握生育,但我们终究无法像异性恋一样孕育彼此爱的结晶,如此来看,或许我们也是“无能”的。 可是承认“无能”,并不代表我们就要去嫉妒或是去恨。作为人类,繁育并非我们的必选项,我们完全掌控我们的子宫,我们有不使用生育功能的权利。 阴阳调和传宗接代的陈词滥调无法约束现代的女性,我们活在空前开放的时代里,我们不是动物天性的附属品,我们不需要用生育去证明自己的平等。人类社会脱离原始时代数千年之久,我们的价值创造当然也不应该局限于诞育生命这一狭隘的范畴,我们有无数种方法去实现我们的理想、发出我们的呐喊。子宫很重要,它组成了女性,但它不能定义我们。 这么说并不是在否定女性的生育选择,而是我想以一个性少数者的立场,提供一个更加开放的思路。人的选择本就是自由,生育亦然。 甚至,从性的角度观瞻,我们也并不低人一等。人类的身体构造中不止有一种获取性.快感的方式,我们可以通过与插.入式的繁衍行为无关的办法感受快乐,无需另一个性别的参与。 这或许,也是造物的自然在冥冥之中对我们这个群体的存在正当性,隐蔽而坚实的肯定。 第107章 番外四:蓝映月x言颜(1) 前世,m国某小城。 穿着一身修理工制服的言颜带着工具箱从容地站在一幢别墅门前,按响门铃:“您好,保养空调。” 不多时,门开了,一片深红色的裙角露出来。 未等眼前年轻女人发问,言颜便主动笑道:“夫人,我的同事今天请假了,所以剩余的工作由我来完成。” 女人点头,让她进屋,指着楼上道:“你的同事昨天已经把一楼的工作完成了,还剩下二楼三个房间没有做。” “好的。” 言颜表现得无比正常,拆卸清洗的动作也十分专业,只是在将主卧空调出风口扇叶安装回去之前,加装了一个微型摄像头。 同时,一公里外的路口,一辆不起眼的小货车内,清晰的监控画面在屏幕上展开。车里的洛川确认角度合适,对耳麦道:“师傅,可以了,撤吧。” “五分钟后接应我。”言颜对她说完,淡定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熟练地抹去一切生物痕迹。 徐徐下楼,方才给她开门的女人坐在餐桌边,笑意盈盈地看她。 她略有些露骨的打量使言颜开始警惕,但表面仍维持着一个修理工该有的态度:“夫人,已经维护好了,您可以去验收一下。” 女人站起来,并不关心她的工作,而是走到了言颜面前,忽然用中文问道:“华人?” 言颜的瞳孔在她的靠近中闪烁了一下,肌肉本能地提起防备,但却并未从对方身上嗅到任何敌意,于是暂且观察,轻轻点头:“嗯。” 女人勾起唇,笑得很是柔媚,语气也近乎撒娇:“我家那位忽然想吃中餐,可是我出国这么久早就忘了怎么做,你如果不忙的就留下尝尝我的手艺吧,给我做个参考,看看正不正宗。” “这……”言颜迟疑,“不太合适吧。” “没关系啦,”女人根本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径直拉着她到了饭桌前,“这小地方难得来个华人,你就当帮帮同胞嘛。” “哎——”言颜勉强坐下,刚要开口,女人便像只蝴蝶似的飞向了厨房,端来了一碗飘着热气的小馄饨。 水汽扑脸,将女人婀娜的身形衬出许多温暖,言颜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诡异的动容,眼睛眨动间,竟不知不觉地拿起了勺子。 “师傅,你在做什么?”洛川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别吃来路不明的东西。” 言颜的视线在汤碗边的葱花和女人的脸庞间短暂停留,然后,把洛川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入口首先是烫,随后则是柔软。薄如蝉翼的馄饨皮里裹进了被紫菜虾皮调和得极鲜的汤,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阻力,只需唇齿一抿便滑进了口中。 再一咀嚼,肉馅的香气随后爆开来,没有一丝外国猪特有的骚味,也并无为了压制骚味而过分加重的葱姜料酒味,只有恰到好处的咸衬托出肉类的鲜甜,逐渐随着油脂的香气蔓延到整个口腔,将一切食材的特点融汇到极致,真正的唇齿生香。 刀刃上游走数十年的言颜,竟在这一碗简简单单的小馄饨面前失神了几秒,舌头绕过大脑,不自觉地发出最真切的赞叹:“真好吃……” 女人坐在她的身侧,笑容更甚:“那我就放心啦。” 直到这时候,言颜才真正开始观察身边这个人的模样。 一身深红色的长裙勾勒出姣好的身材,及腰的长发如瀑般滚落在身后,几缕打着卷儿的悬到颊边,遮了她闪亮的耳坠。她侧身坐着,姿态很好,一手虚搭在脸侧,另一手则置于膝上,保养得极好的小指指甲上沾了一点面粉,于是在精致的妩媚间又多了添了几分生活感。 她是个风情万种的美人。这是任何见到她的人都会达成的共识。 如果不是早已知晓她的身份,自己恐怕也会被她浑身的雍容误导,以为她是个普通的富家太太了。 言颜又吃了两口馄饨,如此想道。 “你出国多久了?怎么想到来这儿的?”女人忽然坐近了一些,开口问道。 第134章 言颜多年来养成的生人勿近的防御反射在她面前失了效,竟没有第一时间与她重新拉开安全距离,肌肉也并不紧张,顺着她的话,按照这个维修工假身份的信息答道:“刚满两年,之前一直在n城,被公司调过来的。” “是这样啊。”女人点点头,伸开了手肘,不知是否故意,指尖距离言颜的手背仅有不到十公分。 “你多大了呀?”女人又问,膝盖逐渐前倾,即将与言颜的腿相碰,“看上去好像比我大两岁,有对象了吗?” 浓郁的香水味逐渐点染到言颜周身,这回,在女人毫不掩饰的暧昧下,言颜终于反应了过来,握着勺子的手指一紧。 此时手机铃声响起,她自然地转向远离女人,接通电话,洛川压低的声音从听筒和耳麦两个方向传来:“科林斯的秘书要到了,师傅,快撤。” 言颜不动声色换了英语:“好的,我马上过去。” 说罢,她便站起,对女人不好意思道:“抱歉,夫人,公司有急单,我得走了。” 女人难掩失落,抿了唇,眉毛皱起,视野垂落,又在言颜即将走出大门时忽然抬起,喊住她:“等一下。” 她快步上前,递过两张大面额的钞票:“你的小费。” “还有,”她看着言颜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是什么夫人,我姓蓝,蓝映月。” 言颜犹豫了一下,接过钞票,两人的指尖一瞬间相触。 “谢谢……蓝小姐。” … 夜晚,临时驻地。 屏幕上播放着某些不可描述的场面,洛川坐在桌前,毫无触动地盯着里头两人的动作,咂咂舌:“啧,玩得真花。” 夜已深,她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瞄一眼画面正中的中老年白人女性:“我觉得哪怕咱们不动手,以她们的刺激程度,小老太太那颗做过搭桥手术的心脏也撑不了多久。” 女人姓科林斯,今年六十岁,是m国某能源企业的创始人。她年轻时嫁给了一个年迈的商业巨亨,在对方死后分得了相当可观的遗产,以此为资本开启了自己的创业之路。 丈夫死后,科林斯没有再婚,但一直拥有众多情人,且绝大多数都是女人。 蓝映月,正是她当下最偏爱的一位。 科林斯每年固定带部分公司职员回到家乡小城休假,蓝映月也随她来到这里,目前住在科林斯的一处私宅中。 也就是言颜白天进入的那一栋。 “你确定没有留下生物痕迹对吧?”洛川对身旁不停摩挲着自己的指尖,有些心不在焉的言颜问道。 言颜回神,自然地收回手指,压制住身体诡异的燥热,答道:“有假发和指纹贴片,汤碗里的唾液残余也不足以检测dna,不需要你额外清理。” 洛川打了个响指:“那就没问题了,等科林斯下次来的时候做成食物中毒,或者在她们那一堆刑……呃……玩具上动点手脚,等死透了再回收监控就行。” 她倒向椅背,揉揉自己的脖子,感慨道:“如果每个任务都像这一单一样安全该多好啊。” 洛川与言颜来到此地的目的是刺杀科林斯。 科林斯并不好杀,她深居简出,饮食考究,注重隐私,自己的住所安保周密,生人无法靠近,很难找到刺杀机会。师徒两人勘测了数日,发现她来找蓝映月时最为放松,阻力最小,便决定在此地计划刺杀。 但就在洛川的话音散了大半的时候,言颜忽然抬了头,看向屏幕里已经接近尾声的两人,黑得过分的眼睛里流露出罕见的犹豫:“……蓝映月怎么办?” 洛川的动作顿住了,兀地转向言颜,脸上先是疑惑,随后迅速转化为了惊讶:“不是吧,她白天随便勾引你两下,你就对她心软了?” 而言颜的表现简直像个呆瓜,直愣愣地眨眼,好像完全不知道洛川在讲什么:“你说她是在……勾引我?” 洛川回想起她白天的异常表现,心里已明白了大半,嗤笑道:“否则你觉得是什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那为什么单单是我?”言颜指自己,一脸认真,“这个小城华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她为什么单单对我表示好感?” “单单?”洛川简直要被她气笑了,掰着指头挨个数给她听,“科林斯的两个秘书,公司财务部和销售部的主管,还有科林斯的妹妹妹夫,你以为这些人频繁出入她这儿是为了干什么?一起建设科林斯的商业帝国?” 洛川的脸部肌肉都在抽搐,若非眼前这人是她的师傅,恐怕笑声都要掀屋顶了:“她同时和那么多人保持关系,勾引你还不是顺手的事?” 洛川在风月场上混迹数年,太了解这类人的心思手段,感慨自家师傅什么都强,就是感情上太缺经验:“偏偏你傻,人家逗猫逗狗似的耍你,你还当真了。” “可是……”言颜并不觉得好笑,脸上的表情仍是严肃的。 洛川从她的欲言又止中读出了一些不妙的意思,也渐渐敛了笑:“师傅,客户要求做成悬案。悬案是什么意思,不用我给你解释吧。” 她毫不动摇地直视言颜:“她见过你,就算你不杀她,为了不惹麻烦,我也会帮你灭口。” 可言颜没有回答洛川,她的视线落向了屏幕,夜视镜头如此模糊的画面中,她仍看清了年轻女人脖子上一条清晰的、可怖的红痕。 言颜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 第二天,在洛川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中,言颜又一次换上修理工制服,前往蓝映月家。 正值午后,阳光大好,蓝映月倚在门口的石柱边,静静地抽烟。 烟尘随风飘来,言颜微微皱眉,轻咳两声。 蓝映月穿得比昨日保守,一条闪亮的chocker完美遮挡了红痕,也抵挡了一些眉宇之间的郁色。她把烟拿远些,抖掉烟灰,微笑看逐渐走近的言颜:“不喜欢烟味?” “小时候被烟熏过,伤了嗓子。”言颜简短道。 蓝映月没再抽下去,直接把烟头掐掉,用熟稔的姿势揽住言颜的肩膀:“来,进来尝尝我做的新菜。” 言颜向来讨厌肢体接触,可皮肤感受到蓝映月的温度时竟没有半分反感,只略有些僵硬。 “你不是说空调坏掉了吗?”她问蓝映月。若不是她打电话给维修公司,指名让昨天的员工负责,言颜不应该来此——她来得越少,越不会引起嫌疑。 蓝映月狡猾一笑,坦荡道:“骗人的,不找点理由怎么把你叫过来呀。” “放心吧,工时费和小费我照付的。”她像昨天一样把言颜按在椅子上,这一次,端出的是一盘热气腾腾的炒年糕。 “好吃吗?”蓝映月仍坐在昨天的位置,只是姿态要放松得多,一双眼睛亮亮的,像只小猫。 言颜没有犹豫,吃到的第一口便由衷赞道:“这是我出国后吃到最好吃的东西。” 蓝映月掩口而笑,眼角翘起的弧度都十分勾人:“那昨天的小馄饨呢?” 言颜放下筷子,沉思一刻,正色道:“并列第一。” 蓝映月俯身,美艳的脸和丰满的胸脯一齐倾向言颜:“嘴真甜。” 言颜的半边身子都因为她的靠近而颤抖,一贯清醒的大脑此刻陷入一片空白,就这样错过躲开的时机。 阳光从屋外洒落,就在两人的影子即将交叠时,蓝映月的项链忽然散了。 “啊……”一道略做作的惊呼,耳机里的洛川冷哼了一声。 项链还没落地便被言颜接住,她将东西递还,目光则不自觉地落在了蓝映月用手捂着的脖子上。 现实里的伤痕远比屏幕上的可怖,不仅有红痕,还有许多细小的擦伤,虽结了痂,但因为被金属项链压着,已然发肿。 二十余年杀手生涯,言颜的大小伤口几乎没断过,若放在自己身上,这点小擦痕都不能被称作伤,可当它们出现在蓝映月的身上时,言颜的第一反应是心惊。 回想起昨晚所见科林斯粗暴的动作,言颜的眸子冷了下来。 “抱歉,我……”蓝映月面露窘态,飞快接过项链重新遮住,可手指在脖子后面几次动作,均没能把带子扣好,反倒让金属片擦过伤疤,刺痛下浑身一抖。 “别带了。”言颜按住她颤抖的手,“这样会让伤口恶化的。” 蓝映月的目光滑过言颜做过伪装的面庞,像被她真挚的眼神烫了一下似的,瞳孔一颤,紧接着落下两行热泪。 她一下攥住言颜的胳膊,眼睛睁得很大,由此更加楚楚可怜:“她对我不好,一直都不好,我跟她提了分开,却被她……被她……”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而言颜已被她的哭泣绞得心疼,抬手要去擦泪。 耳机里的洛川冷笑,径直开口叫醒言颜:“她往菜里放迷魂药了啊?睁眼说瞎话你看不出来吗?” 洛川说的是实话。科林斯对蓝映月并非单方面的施.虐,只光昨晚,蓝映月挥鞭子的次数也不少。 第135章 言颜才刚清醒,正要收手,蓝映月则不给她这个机会,瞬时拥进了言颜的怀里,搂住她的脖颈,低声啜泣。 整个身子全被独属于女人的温暖和柔软覆盖,言颜的脸一下变得通红,心跳如鼓中慌忙挣脱她:“我……我们不能,不应该这样。” 蓝映月无力地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眼下仍挂着两颗泪珠。她咬着唇,神色晦暗,音色低哑:“对不起,我只是……太孤独了……” 她用手背粗粗抹泪,传过脸去,让阳光打在她的颊侧,泪珠熠熠生辉:“我家里人都不在了,也没有朋友,我一个人在异乡,实在找不到能倾诉的对象……” “抱歉,”她很快把泪咽了回去,摇头,笑得极苦,“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我给你小费加倍。” 言颜的眼珠飞速滚动,半晌,她伸开双臂,主动给了蓝映月一个拥抱。 蓝映月愣了一下,眼神中的空落被惊讶填补,正要抬手抚言颜的背,却又被放开。 一收一放,极其轻柔,极其克制。对言颜来说,却已是明晃晃的放纵。 “喂!师傅!你疯了吗?!”耳畔洛川的声音简直气得发狂,恨不得隔空把她掐醒,可言颜完全忽略了她,低头在蓝映月的手机里输入一串号码。 她把手机还到蓝映月手上,用指腹擦去她下巴上已经冷掉的泪滴,道:“我不用你的小费,但你以后不要再说谎了。遇到困难就给我打电话吧,我会第一时间赶过来的。” … 几日后,行动当晚,科林斯又一次抵达蓝映月住所。 洛川终究没能拗过言颜,在众多方案中选择了最麻烦但最能保证蓝映月安全的一种。 距离不远的侦查哨,洛川站在屋顶,弯腰把自己掉落的一根白头发捡起装好。 “打个赌吧。”她对言颜道。 “什么?”言颜的紧张已然溢出,一心盯着画面里蓝映月的举动,连洛川的话都没听清。 洛川跳下围栏,指指已经有了异样的科林斯:“你不是留了电话吗,如果之后蓝映月打给你,你就去救她。” “如果她没有——”洛川眯起眼睛,“那说明我的判断是对的,在她眼里你什么都不是。如果你舍不得动手,那就我来。” 言颜沉思了很久,点头。 此时,画面里的科林斯已倒地不起,摄像头记录下了她涣散的眼神和青紫的唇色,是心脏骤停的标志。 蓝映月的慌乱持续了很久,她摔到床下,爬到床头摸索了好一会儿,用了很长时间才成功解锁手机,又花了很长时间哆哆嗦嗦按下号码。 下一刻,言颜的手机屏幕亮了。 她握着手机,有些慌张地看着洛川,如同一个拿着商场玩具请求家长买下的孩子。 洛川深吸一口气,无奈耸肩,愿赌服输:“还看我干什么,去吧,着火的老房子。” 作者有话说: 注:本番外中几乎没有正常人,请不要用现实中正常人的思维模式和伦理道德观念界定她们 第108章 番外四:蓝映月x言颜(2) 怎么会想着给她打电话呢? 蓝映月自己都觉得太可笑。 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修理工,她能帮自己什么呢? 虽是夏日,蓝映月的身上却冷得可怕。她几乎什么都没穿。 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最大限度地远离床上那具尸体,不愿再去看一眼,只将目光全部投射到手机通话界面。 等了很久,没人接。 也对。大晚上的,而且她们还什么都没发生,怎么会接呢。 蓝映月逐渐平静下来,将心中一丝奇异的期待抛开,笑自己病急乱投医。 她正要点击挂断,另找能帮她的人,电话却被接通了。 “看窗口。”言颜的声音传来,带着风声。 下一秒,窗户打开,一个穿夜行衣的矫健身影落进了屋内。 蓝映月一度怀疑自己神经错乱了,当看见这个不速之客的脸时,这种怀疑几乎成了坚信。 “你——”话一出口,蓝映月的身上落了一件还带着温度的外套。她眼睁睁看着来人灵巧够上吊顶,从中摘掉了什么东西,从始至终像猫一样悄无声息。 她走向蓝映月,后者已套上了她的外套,眼神里惊惶与困惑参半。 言颜单膝跪在蓝映月面前,夜色下,她如同变了一个人,没有前两次相见时的单纯气质,而是全然的冷静和坚定。 “跟我走,”她拢住蓝映月冰凉的双手,凝视她的眸子,“不然你会死。” … 直到离开房间,步入街巷,蓝映月仍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她走。 不是被她带走,而是在她发出邀请的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点头。 自己甚至连身边这个危险女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地跟她走了?! 蓝映月并不笨,科林斯的死状仍在脑中盘旋,联想到女人利落的身手和进入房间后的动作,她确信科林斯的死与女人有相当紧密的联系。 一个间接或直接杀掉自己金主的人,自己居然会信任她?万一她把自己骗出来只为了灭口呢? 蓝映月忽地感受到一阵后怕。小巷里的风将胸口与后背的凉意贯通,一只修长而富有力量感的手横到颈侧,蓝映月的心猛然颤了一下。 可短暂的恐惧之后,女人只是合上了蓝映月的衣襟,牵起她的手,带着她继续在昏暗街巷中穿行。 女人的手很暖,有某种力量顺着两人紧贴的皮肤传到了蓝映月的心中,随血液漫到全身。 没有理由,蓝映月坚信她不会害自己。 ———— 夜半,言颜默然走出房间,脚步略带虚浮。 大门打开一条缝,一身劲装的洛川闪入屋内,恰好撞见言颜,迟疑了两秒后戏谑道:“晚上好啊,师傅。” 言颜有些不自然地拢了下自己的衣领,干咳一声:“你才回来?” “去帮你的小情人善后。”洛川一边摘去伪装,一边往屋里走,埋怨道,“你们倒是爽了,把烂摊子全留给我这个清道夫。” 言颜颇为慌张地解释:“她不是我的——” “我看上去很傻吗?”洛川把脸埋进沙发布料里,声音里满是疲惫,“睡就睡了,别狡辩,我又不会管你的私生活。” 听她这么说,言颜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但是——”洛川没有抬头,而是抬起一只脚,颇有些愤懑地砸了下沙发,“除非加钱,否则这两个月内都别想让我做你的副手了。” “哦对了,”没等言颜再开口,洛川想起一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方盒丢向言颜,“接着。” “我这个徒弟做的可是仁至义尽了。” 言颜精准接住,仔细一看,盒子上花体的“finger condom”让她脸颊爆红。 … 早晨,阳光透过纱帘洒在蓝映月的身上,完美的明暗对比将她未着寸缕的身体勾勒得如同一副油画。 她睁开眼,一下便望见了坐在床另一侧背对着她的言颜。 回想起昨夜风情,蓝映月不禁浅笑。她掀开被子,从后面搂住言颜:“早上好。” 背部清晰地感知到两团细腻的柔软,饱含暧昧的气息吹拂耳郭,言颜的腰和脖子一起僵住了:“早,早上好……” 蓝映月没有松开她,而是刻意地将自己贴得更紧,两人的皮肤仅相隔一层轻薄的夏装布料,几次摩擦过后,言颜的气息有了细微的变化。 蓝映月并不满足于此,她轻柔地含住言颜的耳垂,几番吞吐,用气声问道:“昨晚……感觉如何?” 随着她使人血流加速的声音与动作,言颜的脑中迅速闪回昨夜的场景——破碎的喘息,战栗的抚摸,潮热的舔舐,以及连绵的、使人失神的快感。 一时,除了脸更红眼更热,竟做不出别的回应。 蓝映月很乐意看到言颜如此青涩而热忱的表现,却又反问:“怎么,我做的有哪里不好吗?” “不,”言颜不加思索,“很……很舒服。” 蓝映月的鼻息尽数洒在了言颜的耳郭,声音满是笑意与引诱,而一双手已悄然绕过了衣摆:“我还有很多让你更舒服的办法,想试试吗?” 圆润的指甲擦过一条旧疤,言颜打了个哆嗦,如梦初醒般按住她:“现在是白天……” “有什么关系?”蓝映月毫不在乎,抽出一只手引着她一起探索,灵巧的舌在言颜的耳后留下一片滑腻水渍,“不管什么时候,只有快乐才是真的,不是吗?” 言颜的喉头滚动,没有说话。蓝映月的手指隔着布料,逐渐探向那一处隐蔽的湿润:“放松……” … … 一闹便到了中午,蓝映月套上言颜的衣服,走出房间。 洛川正在吃午饭,三人份的外卖只拆了最上面一盒,还在冒着热气,显然是刚送来的。 蓝映月正好饿了,走过去还未伸手,便接了来自洛川一记眼刀:“去洗漱。” 第136章 蓝映月耸肩,停下脚,却对洛川摊开手掌:“拿来。” “什么?” “我的假身份。”蓝映月道。 “科林斯死在我那儿,我却突然失踪,现在警方一定在全城搜捕我,没有假身份,我怎么跟你们走?” 洛川挑眉:“你还真准备赖上我们了?” 蓝映月指了下房间:“你师傅昨晚可是亲口答应了,不会丢下我不管。要我模仿一下她的语气吗?” 洛川被这人的坦荡整得有些无语,扯了下嘴角,拿出一张id和几张资料:“给我记死了,错一个字你都保不住命。” 蓝映月接过,顺势往洛川的方向挪了几步,眼里划过一丝坏笑,刻意地挨着她向她怀里倒去。 洛川抱着外卖盒子迅速和她拉开距离,虽一点没沾身,但浑身汗毛都因她这一下树立起来,吃饭的动作都多了几分压惊的意思。 看她反应如此大,蓝映月也没了兴致,悻悻地垂眸,低头看起了资料。 洛川一直对她保持警惕,眼睛时刻不离,生怕她再做出什么让自己鸡皮疙瘩直掉的动作。 “真搞不懂我师傅为什么会看上你这种人。”她打量着蓝映月,从毫无雕饰的艳丽脸庞一直看到她裸露在外的纤细脚踝,眉毛始终没松过。 “前任金主尸骨未寒,自己也差点被杀,旁人这时候早该吓呆了,你居然还能在这里勾搭一个杀手,和她上.床,还是两次?” “不止。”蓝映月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坦然自若地掰着指头默数,颇具深意道,“她快十次了。” 洛川一下明白了她在讲什么,她震惊于这人竟能泰然地说出这种私密的话,瞳孔瞬时一颤:“蓝映月,你要脸吗?” 蓝映月放肆一笑,解开胸前两颗扣子,露出优渥慷慨的沟壑:“脸是什么很有用的东西吗?我有魅力就够了。” 她对洛川眯起眼,勾勾手指,比例极佳的腰与腿的扭动将她的媚色娇娆显露到极致:“趁你师傅还睡着,我不介意和你交流交流,告诉你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我。” 洛川并无半分动容,反倒冷脸嗤笑:“省省吧,你那套对我没用。” 蓝映月鲜少见到像她这样连一次呼吸波动都没有的不解风情的家伙,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你不喜欢女人?” 洛川白她一眼:“我不喜欢人。” 蓝映月眼珠一转,讥笑道:“这种癖好倒是少见。” 洛川这下是真怒了,手指一使劲,筷子咔嚓断成两截:“嘴巴放干净点,如果昨晚你没打那个电话,你现在已经是我手底下一条冤魂了。” 蓝映月并无半点惧色:“可惜我打了,你师傅我也睡了,你能拿我怎样?” 洛川深呼吸了几次遏制住把手里的筷子残骸扎进她脖子里的冲动,瞳孔闪烁收缩,转而提起另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 蓝映月得意的笑容有了细微的动摇。 洛川捕捉到了她表情的变化,正色又问了一遍:“你当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你为什么要打给她?” 她紧盯着蓝映月的眼睛,像要钻进她的脑子里,撕开她的画皮,逼着她吐露心声。 蓝映月躲了洛川的视线,重新坐好,一边把扣子缓慢扣回去,一边道:“通讯录第一条就是她的号码,我当时脑子很乱,随便按了一下就打出去了。” 洛川未置可否,将断筷子投进垃圾桶,走至蓝映月面前,极具压迫感地拍下桌子:“你对我师傅什么感觉?” 蓝映月的双肩一齐缩紧,睫毛飞速扇动,过了几次呼吸的时间方才从惊吓中缓和过来,只是仍没有直视洛川:“我看出她喜欢我。” 洛川没有动,依旧盯着蓝映月,等着她更进一步的解释。 “你应该查过我的底细吧。”蓝映月慢慢道,眼睛垂落,看不清其中情绪。 “我十几岁就入行了,在国内的时候就认识很多有特殊癖好的客户,一直玩得都很大。我之所以出国,就是因为一次失手让客人死在了我那儿。但我转头找上了一个金主,她帮我摆平了事情,带我出来。” “出来后,我很快也甩掉了她,因为我勾搭了更多的有钱人。就这样循环往复,直到今天。” 蓝映月轻笑一声,抚上自己的锁骨,一道已经淡得看不清的钉痕:“我的身体是我的资源,喜欢我的人很多,他们可以给我提供金钱,或者庇护,我要做的就是判断如何选择才对我最有利。” 她再次直视洛川,像是发自内心,也像是终于做足了埋藏真情的准备:“你师傅人不错,但别以为那一个电话能说明什么,我选了她,因为现在跟着她我能受最少的罪。我有无数办法栓住她,让她离不开我,甚至日日夜夜都想着我。感情,是其中最可笑最无效的一种。” 洛川的眸子凝了许久,像一只捕猎的狼判断对手是否值得扑杀。 半晌,就在蓝映月的额头都已沁出冷汗的时候,她收了视线,嘴唇翘起没什么情感的弧度,把外卖盒子推给蓝映月:“就这样,保持住。” “下午三点,”洛川说道,目光飘向言颜的屋子,“我们带你出城。” 洛川讨厌蓝映月。不仅因为她让言颜举止失常,也因为她会让洛川回想起那些不堪的过去。 她们的经历有许多相似,都是出卖自己,都是跑路国外,都是在一个个权贵间徘徊。 可这个人又与自己如此不同。洛川厌恶自己的曾经,将过往看做污秽,并将死亡当做唯一的解脱。若非言颜将她救起,让她看见了新的生活,她绝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而蓝映月呢?她不像洛川,她早不缺钱了,也远比当年的洛川自由。她有许多个机会离开她的金主和情人们,可她没有。 她将自己彻底物化,把身体和肉.欲当做唯一的筹码衡量万事,有利的去满足去迎合去取悦,无用的便毫不犹豫地抛弃。 十余年光阴,从底层妓.女到大佬情人,一路皆为人不齿,于蓝映月的价值观而言,则是一场相当可观的胜利。 正因看清此人的本质,洛川才会对蓝映月的那通电话如此介怀。 洛川相信一见钟情,也相信内心幽微的情感会给人的行为带来不可捉摸的改变,但她希望这和蓝映月没有一分钱关系。 她希望蓝映月真如她自己所说,对言颜没有半点感情,只是纯粹的肉.欲。 洛川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开始清扫她们这些天来在屋内留下的一切生活痕迹。 言颜的睡眠从来很浅,不论何时都在感知到异动的下一刻清醒过来。她感官灵敏,隔着一层墙完全能听清方才洛川与蓝映月的交谈。 洛川就是要让言颜听见,让她也知道蓝映月的本性,把那些她虽然没有明说但已通过反常的行为表现出来的恻隐和动摇扼杀在摇篮里。 她可以接受言颜养下一只金丝雀,解闷逗趣疏解欲.望,但她不想师傅反被鸟笼困住,去谈什么爱情。 对她们这些走在刀尖上的人来说,感情是比子弹更危险的东西。 第109章 番外四:蓝映月x言颜(3) 八个月后,国内,l市。 任务完成,言颜洛川从计划路线分头撤离,几个小时后在郊外汇合。 “难得回趟国内,不再多呆会儿?”洛川看已经收拾完行李,正对着手机傻笑的言颜。 言颜摇头:“映月要我早点回去,她最近在学烘焙,要我去尝她做的蛋糕。” “又是她。”虽然没什么悬念,但洛川还是撇了撇嘴,“咱们最近都忙成狗了,你怎么还惦记着陪她。” 言颜完全没听出洛川话里的醋味,先打字回了蓝映月一句,而后才对洛川道:“她毕竟是我带回组织的。” “我不也是?” 言颜一本正经又有些别扭道:“不一样,你是我徒弟。” 洛川很想敲她那颗一遇到蓝映月就智商直线下降的脑壳,冷哼一声,又问:“那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炮.友?情人?” 言颜那不论在何等压力下都能稳定开枪捉刀的手因她的两个词明显抖动了两下,沉吟片刻后,眼中竟有了心虚的闪躲:“这问题很重要吗?” 洛川并不意外她的避而不谈,只是心已凉了半截——她这个傻师傅,终究还是栽进去了。 她默然调出几张照片,递给言颜:“看看吧。” 言颜只瞄了一眼便知道洛川想告诉自己什么,嘴上仍在发问,肢体语言则已显出抗拒:“这是什么?” 洛川叹了口气,坚定地把屏幕怼到她眼前:“一些她没有告诉你,但你必须知道的事情。” 是一些蓝映月和不同的人一起出入家门的照片,牵手,拥抱,举止亲密,时间跨度很长,从五个月前直到昨天都有。 言颜不想看,也不敢看。目光擦过照片中蓝映月的笑容,顷刻间刺痛心脏。 并非骤然被告知背叛的愤怒,而是……终于没法再遮掩再忽视的疲乏。 第137章 “我知道。”言颜的喉咙变得无比干涩,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像是被尖刀刺穿舌尖,“从她第一次……找别人开始,一直都知道。” 洛川难以置信,瞬时觉得眼前的师傅如此陌生:“师傅你——” 她的眸子反复滑动,捏着屏幕的手缓缓放下,露出言颜极其罕见的、极端压抑内心煎熬的面容。一时不知应该先骂醒还是先安慰她。 “我……我不想束缚她。”言颜轻声说,手指在腿侧蜷曲颤抖,手背上的青筋因指节的用力而暴起,然而她的声音仍是静的,仿佛灵魂已因过分的折磨而出了窍,“如果这是她想做的事情,我可以当做没看见,只要她开心就好。” 洛川甚至怀疑是自己幻听了:“师傅,你脑子没病吧?” “现在是你在养着她,你凭什么这么卑微?”洛川觉得自己整整二十四年的人生里从没听过这么荒谬的话。 “我是劝过你别动真感情,但不是让你忍气吞声到这个地步!” 言颜的唇色被牙齿咬得发白,短暂的沉默后,她毅然扭头:“别再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真的知道吗?”洛川的声音和表情亦静了下来,并不以师徒,而是纯粹的朋友立场劝道:“言颜,骗骗我没什么关系,但别骗自己。” “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言颜的耳朵微微动了,一簇碎发从耳后拨开,遮了她耳朵的轮廓。傍晚的阳光打在她的侧脸,将她的眼皮照出一片嫩红光影,眼底在光下闪烁的波光如同岸边的浪花,随呼吸一张一翕,总抓不真切。 再次看向洛川时,言颜的脸上已没有了方才那种让人揪心的压抑,甚至带有些许在她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显得违和的柔和:“你不是说要去看海吗,现在去吧,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去机场。” 又是回避,还是回避。蓝映月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连底线都抛开了? 洛川恨铁不成钢地拧了眉,对言颜状态的担忧超过了一切,正要再劝,却被她打断: “另外,离崔博远一点。他和‘先生’的关系特殊,情报能力一般,拉皮条的事情倒做过不少,当心被坑。” 说罢,言颜不再停留,带着行李走向汽车,而洛川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猛一跺脚,快把一口银牙咬碎。 … 十几个小时后,大洋彼岸。 大陆西岸的太阳刚刚落下,夜的世界正在展开。 言颜下飞机后没有回自己的住所,而是去了蓝映月家。 蓝映月真如她所说,留好了蛋糕等着言颜来。 屋里温暖如春,餐厅里的吊灯散发着柔和的橙光,蓝映月靠在桌边,恬静地凝望着品尝蛋糕的言颜,嘴角流露温婉而知足的笑容。 “是不是有点太甜了?”她裹着一袭长袍,搭着言颜的手,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她凸起的指节,温声询问。 言颜素日不爱吃甜品,但蓝映月总能精准把握住她的味蕾,小小一块蛋糕,不过分甜腻,很是清爽,吃完意犹未尽。 “没有,刚好。”她说着,握住蓝映月的手,用掌心驱散凉意。 蓝映月一笑,顺势张开双臂,从后圈住言颜,鼻尖蹭上她的耳垂。 “这些白人的口味真够奇怪的,一点儿辣碰不了,却吃得齁甜,烘焙老师给的方子我都得减掉至少一半的糖才行,不然吃两口就腻死了。”她随口说着,语气娇俏活泼,然而话落在言颜耳中,却使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蓝映月的烘焙老师和她的助理兼妻子,同样也与蓝映月“关系匪浅”。 她们不在洛川的照片里,但言颜知道。 她知道的比洛川更多。 因为言颜不喜欢香水味,蓝映月身上只有清新的身体乳香,她的气味萦绕在鼻尖,她的呼吸盘旋在耳畔,言颜将她的手带至唇边,嗅到了淡淡的奶油味。与停留在自己口中的香甜完全一致。 她低头吻她的食指,紧接着没有拒绝她柔软的唇瓣,和她灵活如蛇的舌头。嘴唇吮吸,舌尖试探,而后是更加放肆的纠缠,但在被对方引导着探索她那热忱向自己敞开的口腔时,忽然有一刻,言颜很想合紧牙齿,将自己的欲.望连同舌头一起切断。 这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连同言颜的整个身躯和清明神志都被蓝映月占据,她的手,她的腰,她的唇,她的眼…… 浴室里雾气氤氲,与潮湿水汽一齐阻了鼻息的,还有快意。 蓝映月熟悉她的每一个部位,更知晓如何将言颜送到顶峰,久不停歇。 不知道过去多久,只知道浴缸里的水比体表更烫,四肢失去支撑的力量,瘫软地滑落至水中时,又是新的一阵战栗。 被水、汗,还有那不可捉摸的清澈液体湿透了的身体上,新伤旧伤叠加的紧致皮肤之上,暧昧的痕迹如青春的雀斑,睁着迷离的双眼,如何也数不真切。 蓝映月跪坐在完全可以容纳两人的浴缸里,她丝质长袍的带子如水母触手般环在言颜的身边,随水流与肢体的动作抚摸缠绕。 蓝映月的吻落在言颜的颊侧,那些经年之后只剩下浅浅凹凸的烧伤上,吮吸,轻啮,带来比别处完好皮肤更加清晰的触感,从浅表沉至心间,成为更深的欲望。 脚趾和手指的蜷曲很快变成了痉挛,语言系统早已崩溃,和着流水变作低泣。 快感仿佛永无尽头,然而蓝映月的侵略动作已在某次之后悄然滑向了安抚和清洁。 燥热很快被疲累推翻,浮在水面上的泡沫逐渐遮盖了视野,水声哗啦,蓝映月的袍子浮出水面,与潮湿的发丝一起紧紧贴上她的皮肤。 蓝映月正要迈出浴缸,落在身后的某根衣带忽地感到拉扯,她回头欲拉,手指却被捏住。 在她愣神的一刹,本已疲惫地靠在缸边的言颜揽住了她的腰,以并不粗暴但毫无挣脱余地的力气将她带回水中,长着薄茧的手隔着袍子摩挲她的皮肤,比先前更热的吻缤纷地落在她的脸上,只几个呼吸的功夫,蓝映月便倒在了言颜原本躺着的位置。 泡沫覆盖,蓝映月意识到言颜正在解开自己的衣带,一双虽疲惫但仍然有力的腿分开了她的双腿,而另一只原本插在她脑后乱发里的手已然向下。 分明只有水流在冲刷皮肤,蓝映月却浑身一颤,因言颜的吻而不自觉变得迷离的双眼陡然一凝,慌乱地推开她,直起身子,三两下将袍子重新系好。 言颜的脸颊仍是红的,可那点情.欲的颜色已从她的眼中褪去。 水汽压得胸口发闷,言颜的呼吸起伏不定,神情亦然:“为什么不肯让我帮你?” 蓝映月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她重新跪坐下来,无意识地捋自己的头发,按住言颜的手臂,勉强勾笑:“你舒服了就好,不用管我。” 言颜的目光落在两人相碰的皮肤上,几分钟前,这只美丽的手还在自己的身上灵活忙碌,如今温度降下,却僵得不成样子。 “你不难受吗?”她深邃的眼里并无半分冷意,却收获了蓝映月不假思索的躲避。 不管蓝映月之后如何回答,身体反应都做不了假。 没人比当下的言颜更清楚了——有些事情,穿着衣服的时候尚能遮掩,若这层皮囊落尽,便再也回不去了。 蓝映月的身上,那些与他人纵.欲的痕迹还未淡退。 水声变得刺耳,言颜抬手关掉花洒,很快只剩下两人发尾的水珠滴滴掉落。 蓝映月的眼眸低垂着,而言颜的目光滑过那被她抓紧了的领口,飘向两人的过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蓝映月的关系变成了如今这样……单方面的服务? 大概,是五个月前吧。 自小城一夜后,她们的关系一直很和谐。言颜带她回到组织,为她安排住处,给她足够的自由和资金,而蓝映月也完美做好了一只金丝雀的工作,并不过分插足她的生活,只在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 直到那日,蓝映月声称要给自己一个惊喜,将绳索与长鞭递到自己手中,请求所谓的极乐。 言颜如何也下不去手。 甚至只是将那些并不陌生的东西拿在手中,想象一次它们被用在蓝映月的身上,都觉得可怕至极。 无端的恐惧驱使手臂的力量,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便将器具摧毁,而蓝映月当时的眼神……言颜自问并非不解世事,可时至今日,她仍读不懂那个短暂的注视。 也正是从那之后,蓝映月的生活里开始有了旁人。 第一次发现时,言颜震惊、惶恐、委屈,唯独没有不解。 她并不怪蓝映月,因为自己无法满足她。 她理解蓝映月的癖好,但自己大约一生都无法接受以如此方式进行一场交流。 自己的欲求已被蓝映月满足,她没有理由阻止蓝映月去追求她想要而无法从自己这里得到的快乐——言颜努力说服自己。 第138章 她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蓝映月不离开她。 改换金主对蓝映月来说并非难事,当初跟言颜走不过是为了保命,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言颜身边? 言颜的心中升起了微弱的期望,关于蓝映月对自己的感情,关于她对自己的不舍,关于她们……或许能有的美好。 这些期望荒谬、虚无、毫无根据,连说出口都觉得幼稚。 她怀着它们撑过五个月,然而除却内心愈演愈烈的煎熬,她什么都没得到。 她以为这煎熬是继续拥有蓝映月的代价,以为什么都不说,以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至少她们还能在一起,哪怕是以一种常人看来相当荒诞的开放式关系,至少她还能拥有蓝映月的一部分。 可谎言并非可以自愈的划痕,而是仍楔在身体里的生锈铁钉,越是长久,便越是腐烂流脓。 洛川是对的,言颜不能,也不敢再骗自己了。哪怕结果是分崩离析也好,至少应该揭开那层遮了眼的名为无知的白翳,去探问一次她的心之所系,总好过在这诛心的沉默里互相耗到天荒地老。 “映月,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么?”无数次呼吸鼓动勇气,言颜颤抖着问道,不知是皮肤在畏寒还是内心惧怕得到答案,连瞳孔都在收缩。 在你心里,我和你的客人、金主、炮.友,究竟有没有一点不同呢? 我这个人……以及我们……到底算什么? 叮咚—— 一滴水从蓝映月的下巴尖上滑落,滴在言颜的眼前,荡起的波纹扰动了她们的皮肤。 水汽正在下沉,泡沫终也要散,蓝映月忽然笑了一声,肩头抖动,比哭更像哭。 她抓住了言颜的双手,十指皆在无法扼制地颤动,而一双眼睛已全红了:“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她急切地,也畏惧地望着言颜,像吞下一片片薄刃般,艰难地、泣血地问她:“你是不是……知道了?” 言颜没有拨开她的手,可是只收获了反问的她,方才那口询问的勇气已然散尽,再没有力量去把自己的心剖给她看了:“我应该知道什么?” “映月,”她任由双眼颤动,放任双腿战栗,浑身上下只剩一根舌头还能去重复,“我应该知道什么?” 蓝映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噗通,只是窥见眼前人沉痛灵魂的一角,便该死地跳得飞快。而那裹在她身上湿透了的长袍却如同海底最深处的淤泥,也似十八层地狱里的鬼手,裹得她无法呼吸,拉着她向罪孽沉沦。 她犯下的罪恶已经太大,再如何粉饰,也是不可饶恕的背叛。 言颜不可能宽恕她。 “不,”她终究还是松开了言颜,连同她仅有的荒唐的渴望被原谅的希冀,“当我没说。” 叮咚—— 叮咚—— 两滴水同时落下。 不,那分明,是两滴泪。 来自两个用希望骗自己,用懵懂骗对方的人。 “言颜。”蓝映月走出了浴缸,拖着一身淋漓,言颜没有拦她。 “我们断了吧。” 没有坦白,没有原谅,只轻轻一句话,附以沉重的脚步。 蓝映月没有给自己一个陈说的机会,也没有给言颜挽留的时间。 她们一个害怕拒绝,一个恐惧分离。 世上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两件惧事同时应验。 第110章 番外四:蓝映月x言颜(4) 夜半,机场,一天中最后一趟航班已经抵达。 洛川随人流走向出口,目光穿过稀稀拉拉的接机队伍,望见了一个隐在角落里的家伙。 洛川的眼皮跳动,走到那气压极低的高瘦女人面前,踌躇一会儿,抬手拍拍她的肩:“你怎么在这儿?” 言颜的短发已经风干了,乱糟糟地压在一顶帽子下边。早春的深夜,外头气温已降至冰点,而她裹着件皱巴巴的薄外套,看上去和路边常见的流浪汉是一路的。 言颜的脸色也白得像当地人,笑得比哭还难看:“来接你。不是给你放了一整天假吗,怎么还是这么早回来了?” 若单听声音,她的语气极为正常,可搭配上脸上大写的强颜欢笑,洛川只觉得头疼。 不用问,能让自家师傅如此失态的,只有那个女人了。 人渐渐散了,灯光也暗了,洛川左右看看,一手拖着行李,一手拉着言颜往停车场走。 “去海边看了一眼,还没c市的黄泥汤好看呢。”她回答言颜,“而且一个人坐在海边感觉太诡异了,索性早点回来吧。” 停车场不大,洛川很快找到了言颜的车。她从言颜兜里摸走钥匙,把行李丢进后备箱,把言颜推上副驾,自己坐进了驾驶室。 言颜全程任她摆弄,丢了魂似的。 车子发动,年纪大了的发动机发出呼呼的声响,带机油味的暖风很快充满整个车内空间,驱散了寒意。 洛川搓搓仍有些冰凉的双手,想要开车,但手掌贴到方向盘的一刻便被冻得一个激灵弹开,索性再坐会儿,把别的事情解决了先。 她打开顶灯,三堂会审似的问言颜:“她又干嘛了?赌气闹别扭?跟你上次去t国做绝密任务没告诉她的时候那样?” 言颜的下巴低得快要埋进胸口,没有去看洛川,肩膀像犯人似的内扣着。 只一个问题,一束光照,便打破了她的伪装。 “她走了。”她的话中带着些鼻音,听上去莫名地有感染力,惹听者难过。 “什么?”洛川一时没听懂她的意思,眼睛眨巴了几秒,嗓子没压住惊叫:“你们分手了?” 回音散去,车内仍旧沉默,言颜的头倾在车窗上,如同一座沉痛的冰雕,只有玻璃上一团潮汐般缩放的白雾还显露出一□□气。 良久,久到连停车场的感应灯都尽数熄灭了的时候,言颜哑然开了口:“……有酒吗?” … 这个时候的洛川还没有酗酒的毛病,家里只有一打啤酒和炖牛肉剩下的红酒,好在,或者说坏在言颜并不嫌弃,打开瓶塞吨吨吨先灌了半瓶,当即被呛了个半死。 洛川瞳孔地震,赶忙把酒瓶拿开,猛拍这咳得撕心裂肺的家伙的后背。 洛川不知道言颜的酒量,为了保持状态,她平时从不喝酒。但现在酒量的好差已经不是重点了,言颜这个喝法,明显是奔着把自己灌死去的。 洛川扶额叹气,眼见已经缓过气来的人又要去够酒瓶,赶紧先下手为强把瓶子夺走藏到身后,将言颜按到椅子上,用训练小狗似的语气道:“不许动,坐好。” 言颜方才喝进去那点酒精已经上了脸,连眼睛都变得红彤彤的,被洛川的手指戳了额头,就像是按到了暂停键一样,当真乖乖端坐了。 洛川从柜子里拿了两个酒杯,只倒了浅浅一层酒,推到言颜面前:“慢慢喝,再呛着我可不管了。” 言颜的手指从来没有这样抖过,险些连杯脚都捏不住。酒液在杯中摇晃跳动,而后尽数入口,惹来一阵刺辣,舌头、喉管、肠胃,连同泪腺都在收缩。 “洛川,你有遇到过让你心动的人吗?”酒液很苦,流淌在整个口腔,神经也被麻木,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胸膛里透出来,如另一个灵魂在说话。 洛川浅抿了一口酒,带许多伤疤的手臂搁在桌边:“师傅,我的过去你都清楚。” “我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没法谈爱的。” “可是……”言颜欲言又止,“万一呢?” 洛川轻哂:“哪怕我真的爱上了谁,我也不敢坦白。” “我能说什么呢?说我十六岁被继父诱.奸,说我十八岁杀了亲妈,说我卖了四年的身,然后现在的工作是杀人放火、毁尸灭迹?” 她笑着将酒喝完:“哪个不长眼的傻子会喜欢这样的人啊。” “好了,不说我了。”洛川克制地又倒了小半杯酒,指尖点点大理石桌面:“你们是怎么回事?” 言颜的手劲大得要把杯子捏碎,片段的记忆在脑中无头苍蝇般打转,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洛川见她不答,便主动发问:“她对你坦白了吗?” 言颜摇头。 “那你是你戳穿了她?” 言颜摇头。 “所以你们其实什么都没说,然后就莫名其妙分手了?” 言颜点头。 呆头呆脑然而又悲伤至极的模样,让洛川的笑点和道德在脑中打架,不知该不该发笑。 “两个锯嘴葫芦。”她喝掉酒,如此总结道。 言颜毕竟不是二十多岁了,顶着湿发吹冷风的后患被洛川的一句话催动,湿气顺着发丝直扎进头皮,深入脑海,搅起欲裂的头痛的同时不知挑到了哪根神经,泪珠哗啦掉落,登时泪流满面。 “我放不下她。”她哭得像个孩子,“我不想让她去找别人,我想她只属于我一个人,但是……但是我怕独占的话说出来,反倒会把她推远。” 第139章 “你确实没说,可你们还是分手了。”洛川没有情感经验,但身为局外人,她远比言颜清醒,“你的顾虑已经被现实解答了,现在再想只是徒增烦恼。” 言颜呆了一会儿,叹息长得要把肺压扁:“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为难。” 她用手背抹去脸上泪痕,又一次把酒一口闷:“如果跟我在一起意味着她会不快乐,那么,我应该放手的。” “我们两个人,本来就是因为意外才被绑在一起的,现在只是回归原本的生活而已。” “你看,洛川,我还没有说出口,我就已经输得一塌糊涂了。”她放了杯子,擦泪的速度远赶不上流泪,嘴角却还卑微地上翘,“这不就证明,我们没有可能的。” 洛川早笑不出来了。 最初的时候,洛川以为言颜的冷漠源自性格,是天生的杀手,天生的利刃。 可很快洛川发现,其实言颜是个很普通的人,她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爱恨,不比任何人淡。是多年的非人培养造就了现在的言颜,她被告知麻木,被逼迫冷酷,她的喜怒哀乐不能被表达,只能埋藏进心里,强迫自己淡化。 她身居高位,是亲信是骨干,组织里无人敢惹她,可她也一无所有,所做的一切皆是以物的身份被利用被操纵,容不得她半点私心杂念。 她一年到头忙碌奔波,收割生命,掩埋罪恶,可那些人那些事与她并无半分关系,她不过是一把刀、一杆枪,刀尖所向枪口所指,皆由不得她。 蓝映月,是她这物一般的人生里最大的变数。 和洛川不同,言颜搭救洛川追根究底是利益判断,救了洛川,得到一个得力的徒弟和副手。对于蓝映月,却是纯粹的感情驱动之下,所求无物。 洛川不喜欢蓝映月,但她同样不喜欢这个和蓝映月分开后颓废的言颜。 言颜不知道什么是感情,不知道一个人的感情是可以被争取被收紧的,不知道她对蓝映月并非苛求而是正常的情感需求。 她以为自己仍是一把刀,以为出鞘了,便是注定要斩断些什么。 所以只有妥协,只剩沉默,只敢保持现状,将占有欲视作洪水猛兽排斥,殊不知让刀刃被泪浸透生锈后,刺出的伤口反而更难愈合。 洛川终于做了她一直想干的事情,曲起指头,在言颜的脑门上重重敲了三个爆栗子。 “笨蛋。”她在言颜捂着额头的茫然中狠狠瞪眼,“试过了才知道究竟,你都没敞开心扉跟她说过这些,有什么资格下判断?” … 同一时刻,城市的另一边。 看清门外的蓝映月时,屋内的所有人都明显愣了一下,但紧接着,她便被更加热情地迎了进去。 蓝映月的长发仍是半干,凌乱地披在身后,濡湿了单薄的风衣。 她的眼睛被冷风吹得干涩,屋里的暖气一扑,刺痛之下,眼球的转动无比机械木讷,而嘴角卖弄风情的娇笑已先大脑一步展露出来。 屋内充满了奇异的、惹人遐思又令人作呕的气味,而里头或陌生或眼熟的人脸上流淌着的,皆是贪婪与享乐。 蓝映月很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袒露的、毫无顾忌的地方。 她屡次被不同人邀请,但时至今日才决心踏进的地方。 蓝映月的烘焙老师,那个高挑的f国人带着一身的红痕抱住了她,她身上各个部位的环钉撞上蓝映月已经被低温浸得麻木的皮肤,而她的双手已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摩挲。 蓝映月迎合了她,用几个小时前与言颜在一起时截然不同的热情,甚至是急迫。 而她也极好地满足了蓝映月的索取,以及她自己的施.虐欲望。 怎么能不疼呢? 模糊的画面冲刷大脑,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一切的感官都在叫着撕心裂肺的疼。而疼痛之外,连一点生理反应的快感都荡然无存。 可是如果不疼,又怎么能让自己清醒呢? 蓝映月想哭,想尖叫,想怒吼,想推开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肮脏器物,想穿上衣服,把自己裹进牢不可破的茧子里,从内到外拿钢丝刷个干净。 可她只是假装失常,假装亢奋,假装忘乎所以,假装恬不知耻。 因为这才是蓝映月熟悉的世界,淫.乱的,荒唐的,只有欲.望的世界。 是她早已接受适应了的,她这样的贱.人该有的地位。 她属于这里,这座每周每月都有无数“同好”涌入的房子,她应该被万人践踏虐待,应该去匍匐去服侍去讨好,而不是追求什么……内心一点可笑的触动。 她知道言颜爱她,从五个月前起,从那次被拒绝的虐待起。或许连言颜自己都没能发现,可她的神色,她的动作,已经向蓝映月暴露了她的内心。 那一刻,断掉的刑具坠地的那一刻,蓝映月发现自己爱上了言颜。 不是喜欢,是爱。 蓝映月从前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甚至一度以为自己不过是件欲.望的工具,任由摆弄玩乐,将自怜自爱彻底抛弃。 直到这个人对她展现出来的怜惜和爱护,给了她截然不同的答案。 原来,她也是渴望被心疼的,原来,不把自己的一切当做礼物献出去,也能收获一个人不假思索的情。 因着这份回答,她甚至对言颜生出了许多期望。期望怀抱,期望亲吻,期望安慰,期望一对普通恋人能够做出的一切,并因言颜的忙碌而惆怅,因她的涉险而揪心。 她从来没有如此渴求过一个人,不是占有她的身体,而是捧住她的心。 可是这又怎样呢?她敢去接受言颜的爱吗? 言颜自己知道这份隐晦而笨拙的爱意味着什么吗? 她这样的人,有资格被爱吗? 挑情人尚且有洁癖,何况是爱。 十余年来,她一直在欲的世界里,是娼.妓,是情妇,是性.奴,她从未见过言颜这样的感情,也从未被如此温情对待过。言颜的爱很好,好到让她发疯,但长久活在欲.望里的肮脏的她,真的还能回到爱情的世界吗? 就像笼在裸.体上的轻纱,她不知道言颜的爱究竟抵得上多少层,是否能让她不再一览无遗。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穿上衣服,做一个被世俗接受的人。 从前偷情是为了快乐,现在,却是为了痛苦。 她放任那些人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痕,也放任自己被肆无忌惮地蹂躏,五个月来她所感知的每一次疼痛都是验证,证明她的确无耻,证明她配不上言颜,证明她的爱就是空妄,证明她们……永无可能。 该是这样的。 本该是这样的。 可为什么,皮肤忽然很冷,身上忽然很轻,耳畔忽然很静,一圈圈浮着黑边的倒置的视野里……有一个刻骨铭心的身影正在向着自己走来? 蓝映月闻见了冷风和冷酒的味道,听见了硬底靴子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她看见笔直精干的腿,覆着薄茧的手,那隐藏在薄外套之下的腹肌和人鱼线,以及仅仅是瞥视便能拨动心弦的,属于言颜的一切。 是幻觉吧。 一定是的。 言颜,怎么会来这儿呢。 可笑的幻象。 但哪怕是幻象也好,蓝映月想伸手去够一够她。哪怕只是一片衣角,甚至一阵由言颜带起的风,都能抵过在这地方炼狱般的几个小时。 她真的伸手了,搜刮掉浑身上下仅存的力量和勇气,如同《创世纪》里向上帝伸出手指的亚当。 唯一的不同是,她们的指尖,真的相碰了。 言颜,不是幻象。 第111章 番外四:蓝映月x言颜(5) 不久之前,别墅大门再次被敲响。 第二次被打扰,且还是气氛发展得最好的时候,屋里众人皆有些扫兴,你推我推了一会儿,才有一个个子矮小的女人仓促披了件外衣跑去玄关。 她沉着脸开门,看清来人后眉毛登时一挑:“y姐,稀客啊。” 她脸上的潮红还没褪去,衔着手指打量着言颜的劲腰与长腿,热切地去拉言颜的手:“你是来加入我们,还是找蓝映月那个小——” 最后两个字说出口之前,女人猛然感知到一阵恶寒,甚至不敢再看一眼浑身盛放出要杀人的气场的言颜,迅速捂住嘴,僵着两条腿缓慢挪步,把人让进了屋里。 屋内欢笑霎时烟消云散,所有人都在极端的惊吓中缩作一团,而言颜仅是扫视了一眼,再没有给予那些人一个眼神,像十分熟悉此处构造似的往二楼走去。 数对眼睛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哆哆嗦嗦对开门的女人道:“你,你跟去看看吧,万一……出人命了怎么办?” 女人迟缓地咽了下口水,随后,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那可是‘y’,她想做什么——我能拦得住吗?” 房门洞开。隔音性极好的厚实木门阻绝了门外的响动,却没能挡住言颜一脚。 第140章 光线沿着言颜的轮廓漏进屋内,房间内几人的反应与楼下如出一辙,而言颜的态度则比先前更加直接。 “滚。”她冷脸念出一个字,目光滑动到房内那张大床之前,几人便慌忙做鸟兽散,几秒钟后,耳畔便只剩下蓝映月不规律的艰难呼吸声。 哪怕来的路上已做过多遍心理建设,真正目睹这个画面时,言颜的心仍猛烈抽痛起来。 蓝映月躺在床尾,半睁的眼睛里没有光。她本就未干的头发再度被汗浸湿,散落在脸上的,与泪粘连,落到身上的,则和血胶着。 言颜见过无数比这惨烈得多的现场,但没有一次能让她的心中升起如此强烈的恐惧和愤怒—— 那些人,那些人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她的蓝映月?! 处于半昏迷状态下的蓝映月没能发现,其实言颜的脚步并不像声音那样沉着,它是虚浮的,颤抖的,乃至因过分揪心而举足无措的。 耳鸣和心跳交替着霸占听觉,眼前画面瞬时被泪模糊,言颜甚至不敢去碰一碰蓝映月的发丝,因为担忧哪怕一瞬的接触都会给她带来更加难忍的疼痛。 蓝映月的指尖在抽搐,伴随着手臂缓慢艰难地抬动,抖得越发厉害。 言颜的后背阻挡了光线照上蓝映月的身躯,而她们向彼此伸出的手,成了唯一能证明她们心之所向的影子。 可就在指尖相触的那一刻,像是终于耗尽了力气,也像是从梦幻打回现实,蓝映月的手迅速坠下。 言颜的瞳孔轰然一震,所有的忧与怖在此刻彻底炸开,决堤一般涌上脑海,冲垮一切理性克制。 蓝映月感受到一阵并不冰冷的风,一双不论何时都是温暖的手,还有不时传进耳畔的,如细雨一般噼啪的泪滴声。 被身心俱疲的疼痛摧毁了大半的思绪没能建立起完整的思考回路,蓝映月只知道那些带来疼痛的东西正在被去除,而另一些东西正在覆盖自己,从里到外,搭扣、纽扣、拉链,一层一层。 是衣服。 言颜,在帮她这个总是主动脱下衣服的人,一件件把它们穿回去。 言颜哭泣着,颤抖着,也坚定着,将蓝映月这个人,从淫.靡的地狱拉回人世。 伴随着逐渐回笼的体温,神志亦在回归,蓝映月在疲累中竭力去感知,却只能抓住言颜一刹的垂泪侧颜,以及她从始至此没有变过的温柔。 言颜明明拥有比所有人强大数倍的力量,她的手可以轻松地扭断一个成年人的颈骨,可是她从来,从来没有弄疼过蓝映月。 她怎么舍得弄疼她呢。 腰带被系好,发丝被梳理,泪水被擦去,可言颜的温度,却开始远去。 她就这样把自己重塑人形,然后放手,转身。 心成了被天狗啃噬的月亮,刚刚恢复流通的血液复又冻彻,浑身上下只余下一个念头去催动肌肉——她毫不犹豫地向言颜离去的方向扑去,忘却了自己正处在床铺的边缘,忘却了以她们间的距离她甚至无法抓住言颜衣角带起的风。 她成了扑火的蝶,抛下一切只为寻心——她爱她,她一生只爱过这一次,这一个人,她绝不能,绝不该,绝不敢……离开她。 落入怀抱的一瞬,蓝映月以为自己跌进了某个梦境。 可是转瞬,伴随着独属于言颜的气味,她听见了自己的哀求:“别走,求你。” 她的嗓子是哑的,她的眼泪是枯的,她的四肢是软的,她的喉咙里灌满了铁锈的腥气,像只啼血的杜鹃:“带我走,求你带我走。” “我不要在这里,我不想在这里,言颜,你带我走吧,我求你带我走。” 所有的伤口都在随肌肉抽痛,所有的情绪都在随精神崩塌,自姐姐死后蓝映月再未如此失控,灵魂被无法宽恕的痛和愧片片撕裂,却在下一秒由身边人的声音一寸寸粘合。 她说,言颜说: “我带你回家。” —— 言颜的住所总是没有人气的冷。 她常年奔波在外,又因着职业习惯,哪怕是自己的住处也不多留下个人痕迹,放眼望去,只有干净到无死角的卫生条件能说明此地仍有人居住。 室内外温差带来的气流吹灭了皮肤的热度,令蓝映月打了个寒颤。 被恐惧驱使的勇气终要复归于恐惧,与言颜共处越久,蓝映月便越难以原谅自己。 数不清从哪一刻起,一个念头钻进了蓝映月的内心,这念头很快扩大,占据了她的全部心力。 借助回家路上的浅眠中恢复的力气,她从言颜的怀里挣脱,并握紧言颜的手,执拗地拒绝她的搀扶。与身上堪堪凝固的伤口一起裂开的,还有她眼里的光。 “杀了我吧。”她跪在门口,逆着光仰望言颜,脸上再次划过数道泪痕,手指僵得如同一块铁,声音却无比坚定。 “我知道的,科林斯死的时候,我就该被灭口了。”她的唇在抖,眼底本就未散的血丝红得越发吓人,呼吸是乱的,陈述则还是稳的。 “我不喜欢洛川,但她说的没错,我对你一直都是累赘。” “杀了我,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她用虔诚的神色凝视着言颜,其实被泪水堆满的视野里已看不清言颜那双深邃的眼睛了,可她仍执拗地望着,就像孩童时仰望星空一样认真,只是这一次,为的是求取一死。 对她这样的人,疼痛是不足以惩罚的。 那么她的路,就唯有死了。 她不怕死了。因为这是她应得的。 体温在降低,视线在重影,可哪怕模糊到了极点,她仍能辨出言颜晃动的身形,她缓慢而有力的臂膀,和她永远不会变冷的吻。 蓝映月的唇与舌,连同她的整个口腔都是冷的,像是一块雕凿得精巧的冰。言颜用了很长才将它融化,也用了相当的巧劲,才将蓝映月托起,让她的皮肤不再接触冰冷的地面,而是落进自己的怀中。 “你不是累赘。”吻的尽头,言颜捧住了蓝映月的脸颊,如同捧起一片云,要用最柔软又最笃实的力度才能护住。 “你是我爱的人。” 蓝映月的眼睛因她的直白而颤动,可随之发出的,只是一声轻笑:“我背叛了你,很多次,我不值得你的爱。” 她的泪已经停了,并没有再度挣脱言颜,可嘴角的弧度里只剩下颓然的死气:“我刚才的样子你看到了,你没必要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感情。” 某人说,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对待感情总是笨拙的言颜学不会花言巧语,但她知道如何将自己的真心剖开,让她爱的这个人看见它在为谁跳动。 “映月,值不值得,是由我说了算的。” “如果我觉得这是种浪费,刚刚就不会来找你了。” “我只觉得自己太笨,直到你对我说了分开,我才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言颜又一次吻住蓝映月,避开所有会牵引她伤口的位置,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固住她的轮廓。 “映月,我爱你,我想要和你做一对最普通的恋人,不只是肉.体关系,而是拥有全部的你,从你的身到你的心,要我们的一切都合为一体,再不分离。” 她握住蓝映月的手,用自己的掌心将其温暖。肌肤相触,她感受到蓝映月的心跳正因自己的话变得杂乱,而那双映着自己身形的眼睛里,一些自厌的雾气仍在翻搅。 “可我……不敢爱你。”蓝映月轻轻说着,但没有挣开言颜的手。 顶灯在她的脸上投下三角阴影,睫毛的震颤被放大,眼珠的仓促滚动一览无遗:“我有什么资格去爱你?我这个人,我这具身体,就算你肯要我,我……我也没有理由原谅自己。” “谁说没有?”言颜不假思索,“你爱我,我也爱你,这还不够吗?” 她的神情变得严肃了些,如同一个德高望重的牧师在做弥撒,但更像是一场婚礼上对爱人最真挚的宣誓:“映月,我希望你快乐,但我更心疼你,我不想你再受虐待,我想你安全、健康,想你在爱我的同时,也能自爱。” 话音的末尾,言颜翘起两边嘴角,罕见地笑出她的单边酒窝,颧骨顶出窄窄的卧蚕,在赤诚之外,又多了两份憨厚:“我们两个一个不懂爱,一个不敢爱,我愿意为你学习,你愿意——为我勇敢一次吗?” 蓝映月的心跳因她的笑容狂跳了几下,心动的感觉使瞳孔微扩,转而,又变作了忍俊不禁。 她含泪地笑着,两缕碎发从耳后滑落,遮了她嘴角微不可见的笑纹。 她鼓起勇气去触摸言颜的侧脸,倾身上前,一个浅尝辄止而又满含深意的吻后,她碰着言颜的鼻尖,低问道:“洛川教了你多少?” 言颜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又一次衔住她的唇,厮磨,包裹,吮吸,纠缠,让两人之间拉出暧昧的银丝,方才反问:“怎么发现的?” 蓝映月耸了下肩,双手仍搭在言颜的腰间:“从你给我穿完衣服转身要走的时候起就有怀疑了。” 第141章 她嘟起嘴:“她肯定跟你说了,如果到了那时候我还没有挽留你,就说明我是铁了心要和你断掉,不值得你再争取了。” 言颜微微吃惊:“和她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哼。”蓝映月得意一笑。 “不过,”她复又转回眼珠,凝望言颜的眼睛里爱意更浓,“她这个军师分析得还挺准,我就吃你这一套。” “言颜,”她往前一扑,紧紧搂住言颜的脖子,热忱地念着她的名字,让自己的身躯与她完全贴合,仿佛要将自己的骨血也揉进这个人的体内,“我爱死你了。” … 十几分钟后,两人再度来到了浴室,只不过这次,她们的姿势发生了反转。 “啊……疼。”言颜的手指甫一碰上蓝映月的伤处,她的身体就骤然一抖,生理性的泪登时流了出来。 言颜忙挪开手,凝胶状的伤药顶在指尖,不知该不该继续。 蓝映月不愿叫她为难,吸了吸鼻子,主动恢复了方才的姿势:“没关系,来吧。” 言颜掐紧大腿,给自己鼓足勇气方敢再试。 言颜的手法很专业,但上药绝不可能不疼,听着蓝映月努力压抑的抽气声,她必须咬紧牙关才能让自己的手指不因心疼而颤抖。 “言颜。”一面涂完,蓝映月翻过身,突然唤她。 “嗯?”言颜应了一声。 “你为什么会做杀手?”蓝映月感知着她的手在自己背上的滑动,问道。 言颜的手指停了一瞬,接着又泰然地恢复了涂抹,淡淡道:“七岁那年,我家发生了一起火灾。我的父母丧命,我昏迷在火场,后来被人从现场带出,送到了组织培养杀手的基地。” “疼吗?”蓝映月转了头,目光恰好擦过她的脸颊,那些凹凸不平的陈旧烧伤。 言颜的眼眸垂着,看不出情绪:“早些年很疼。那时年纪小,总忍不住去挠,越挠越坏,到了夏天,还会整片溃烂。” “基地里的孩子心都狠,我这样的,正适合做他们霸凌的对象。教官们不会管这些,我一度被欺负得很惨,直到后来我变强了,打得过那些人了,我的日子才好过了些。” 蓝映月想象着她描述的场景,鼻子不由一酸。 一个人究竟要经历过多少磨难和挣扎,才能像言颜一样,把曾经的痛苦如此淡薄地说出呢? 言颜自己反倒浅笑,用没沾药膏的手揉了下蓝映月的头发:“对我而言,不算坏事。因为伤疤,我的易容学得很快,为了变强,我的各项成绩也很优秀,而且它拉高了我的疼痛阈值,对训练和任务都很有利。” 言颜的本意是宽解蓝映月,显然,蓝映月并不这么觉着。 蓝映月用了相当时间在自身伤口的疼痛和心中对言颜的怜惜之间维持平衡,搜肠刮肚地寻找相对轻松的接话:“我小时候被热油烫伤过大腿,也和你一样,总想去挠。后来被我姐姐发现了,我挠一次,她打我手心一次,渐渐我就忍得住了,伤口恢复得很快。” 言颜涂完了最后一条伤口,擦掉手中药膏,伸手去拿台上的纱布,顺便亲了下蓝映月的脸颊:“你姐姐对你很好。” 提及蓝晓枫,蓝映月的心像是被羽毛拂过,不由露出笑容:“她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姐姐。” 纱布覆盖,带来不一样的痛感。蓝映月皱眉忍耐,为转移注意力又道:“奇怪,明明我姐姐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我总是觉得她才离开我不久。” “是好事。”言颜道,“说明你仍然爱她。” 她利落地包扎好蓝映月的伤口,却迟迟没有松开攥着绷带的手,眼珠迟钝地滚动半圈,怅然道:“我已经……记不起我父母的名字和样貌了。” “怎么会?”蓝映月脱口而出,“以你的记性不应该……” 在言颜压抑到近乎麻木的神色中,蓝映月的话戛然而止。 以言颜的记性,她不会如此健忘。可为什么能清楚记住火灾和幼年训练经历的她会忘掉自己的父母呢? 答案不必明说了。 当一个孩子被培养成杀手,亲情永远是最先要舍弃的东西。 她坐到言颜身边,像姐姐从前安慰自己一样,把言颜搂进怀里。 “都过去了。”她轻拍言颜的背,声音柔缓,“你已经长大了,没有人能像小时候那样折磨你了。” 言颜的脸颊贴着蓝映月的颈窝,她聆听着蓝映月的心跳,阖上眼:“有时候,我情愿自己不要长大。就死在那场大火里,和我父母死在一起,未尝不是最好的归宿。” 蓝映月的肩抖了一下,接着,更加有力地抱住了言颜。 言颜嗅闻着蓝映月身上伤药的味道,因为混杂了蓝映月的体香,和从前涂抹在自己身上时不尽相同。 蓝映月的气味,总能抚平言颜的心。 她的手轻抚着蓝映月的长发,从鼻尖呼出的暖气吹起了蓝映月的几缕发丝:“一直以来,我都不敢去回忆,不敢去细想,我怕那样会有很糟糕的事情发生,不仅关乎我自己,可能还会牵扯到更多人。” “关于过去,我有很多猜测,但没有一句可以说出口。我只能逼自己忘掉,让自己继续做‘y’,组织的杀手,他的亲信。” 她彷徨着,踌躇着,话语在内心滚动了无数个日月,终于在这个瞬间脱口而出:“可是映月,忘记,真的对吗?” 第112章 番外四:蓝映月x言颜(6) 三天后,罕见的一场春雪刚停,洛川敲响了言颜家的大门。 看见来开门的蓝映月的时候,她的嘴角瞬时垮了下去:“你怎么在这儿?” 蓝映月在看清门口洛川的一瞬也撇了撇嘴,颇具默契地呼应了对方的嫌弃:“既然你这么不待见我,那你来我家干嘛?” 洛川颇为不屑地嘁了一声,伸出手指用力指向地面:“你搞搞清楚,这是我师傅家。” 蓝映月毫不动摇,双手抱胸靠着门框,把家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没一点让洛川进去的意思:“不管,反正我现在和她是一体的,这儿就是我家。” 洛川气得磨牙,但也不顺她的意,连跟她再吵两句的意思都没有,接连冷笑两声,扭头就走。 一场针锋相对成了单方面的表演,蓝映月的兴致瞬时散了大半。 本着不耽误两人工作的原则,她离开门框,对里头喊道:“言颜,你徒弟。” 洛川原来便没想着真走,见她主动放了台阶,自己当然也要顺着下。 两个人像小猫哈气似的走了两招,结果仍是平手。 言颜其实一直在听她们的对话,对这两个自己最亲近却又彼此敌对的家伙颇为无奈,却实在不知如何调解,只好让她们自行解决。 不过,言颜想,若非洛川提醒点拨,自己和蓝映月的关系一定不能像现在这样融洽,甚至可能已经彻底断了。 如此想来,洛川或许没有她说的那么厌烦蓝映月,只是单纯嘴上不饶人而已。 洛川被言颜那越发真切外放的感激惊了一下,立马猜到了她的心思,顿时一阵恶寒,赶在言颜开口之前道:“先说明,我还是不看好你俩,我愿意帮你,只是因为过两天要出任务,怕你再消沉下去会阴沟里翻船而已。” 说罢,也不给言颜接话的机会,她伸手一指蓝映月:“你,我和师傅谈任务,走远点,别偷听。” 蓝映月本已坐回了餐桌旁继续吃饭,闻言白了她一眼,阴阳怪气道:“放心吧,偷听偷看什么的可是你的专长,我不会抢你饭碗的。” “你——” … 直到和言颜谈完了下一次行动的全部细节,并被言颜强行塞了两盒蓝映月烤的黄油饼干后,洛川的脸色仍是黑的。 “多大仇啊,气那么久。”洛川离开后,蓝映月从烤箱里端出了一盘配方调配得更完美的饼干,“我又没真对她做什么,每次见我脸拉得跟驴似的。” “她没有那么生气,”言颜接受蓝映月的投喂,为自家徒弟辩解道,“如果她真的讨厌你,绝对不会收下你的饼干。” “哎,纠正一下。”蓝映月把已经递到言颜嘴巴的饼干收回,抬臂勾住她的脖子,一本正经澄清道,“我不是送她东西,那两盒是我测试配方的损耗。” 言颜的笑容在显露出苗头之前就被蓝映月的吻按下,熟稔的深吻霸道地占领了言颜的口腔,在齿间舌尖缠绵不休,以把言颜的全身心都拢到自己身上的方式阻止了她继续对蓝映月和洛川的关系发布看法。 长吻从开放式厨房辗转到了沙发,贴合蓝映月后背的手臂接触到沙发皮料的瞬间,言颜惊醒,在对方水润茫然的目光中抽回了手。 “不行。”她的呼吸和发丝皆是乱的,目光和手则是一派的坚定不移,把蓝映月被揉乱了的衣领扣回去,同时按下了她企图往自己衣摆里伸的不安分的手。“你的伤还没好,什么都不能做。” 蓝映月鼓着腮帮子,手指仍拽着言颜的衣角:“那就我来……” 第142章 “也不行。”言颜索性把她的两只手都控住了,脸颊微红,咳嗽一声,声音细弱微蚊:“我……怕我忍不住……” 蓝映月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被这个隐藏娇羞款的言颜蛊得脑子心脏都在乱跳,只可惜力气实在没她大,最后也没能实现把人强行扒了开饭的念头。 吃是肯定吃不上了,颇有些郁闷的蓝映月只能像八爪鱼似的扒着言颜,搂着她的腰,贴着她的脖颈,细细嗅闻言颜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 言颜的身体总是很暖,偏白的肤色被蓝映月的贴蹭染上了粉红,耳垂与下颌骨衔接处的一颗灰色小痣与蓝映月微凉的唇瓣几次接触,随耳郭的抖动而越发清晰。 彼此的温度在拥抱中融汇调和,雪后初霁,被白雪折射得格外明亮的阳光落入家中,于是在静谧的温情之外又添了几分明快的祥和。 晾凉的饼干需要装罐,蓝映月做了几次思想斗争才决心离开言颜的怀抱,在起身的一刹,一个念头从她脑中闪过,于是又退了回去。 言颜有些疑惑地看她这一进一退,又听见她问:“真的不告诉洛川吗?” 言颜的神情呆了一刻,随后,流入坚决:“不了,我的事情,没必要把她牵扯进来。” 蓝映月的手指停留在言颜的锁骨处,感受着指尖坚硬的凸起,回想三天前的夜里言颜与自己诉说的心事,忧愁瞬起:“可是你一个人扛着,风险太大了。” “不是一个人,”言颜浅啄蓝映月的鼻尖,“我还有你。” 蓝映月苦笑:“你和组织的纠葛,我能顶什么用?” 言颜说得认真:“你是我的信标。没有你,我一辈子都只会逃避。” 蓝映月的眸光微颤,心跳又一次因言颜的话而轻易地乱了两拍。 还用再说什么呢? 眼前这个人,从头到脚从身到心,没有一处不值得蓝映月的深爱。 蓝映月已经记不清这是今日的第几个深吻了,若非扫兴的肠鸣打断了情致,她根本舍不得松开言颜。 蓝映月不愿遮掩自己的欲求,连面对面吃午饭的时候也并不安分。双脚在餐桌下如安了磁吸般寻到言颜的腿,轻踩,摩挲,点揉,把言颜逗得面红耳赤,发急了,直接用肌肉力量极强的小腿把那双不安分的脚夹在了中间。 被言颜降维打击制裁的蓝映月终于没了使坏的资本,只得乖乖吃饭。 “言颜。”吃到一半,蓝映月突然开口。 言颜还以为她是想让自己把腿松开,生怕她一放松又要搞什么动静,于是不应她,只默默把力度卸了一些,让她不会难受。 谁知,蓝映月这次问起了另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会收洛川做徒弟?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了?”见言颜略略失神,蓝映月撑着胳膊调侃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我不该知道的事情?” 言颜摇头:“我只是有些意外你会问这个。” 蓝映月耸肩:“好奇而已。她身上的一些伤我看着眼熟,想做个验证。” 言颜回想起遇见洛川的那个寒夜,在河岸边捡到昏死的洛川时,她冻得青紫的身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数量之多,令人见之便生怜悯。 言颜垂了眸,将视野停在面前蓝映月做的炒面上,轻轻道:“很多加入组织的人,都有不愿回忆的过去。” 蓝映月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把自己盘里最大的虾仁夹给了言颜,情绪收敛:“难怪她讨厌我。” 她缓慢吃了几口面,咀嚼的时间很长,不知是否回忆起了自己的从前,又叹道:“也是个可怜孩子。” 言颜没有说话,只低头把她夹来的菜吃掉,一时气氛陷入沉默。 太阳短暂躲入云层,言颜系了围裙开始洗碗。蓝映月在一边分装饼干,问她:“什么时候走?” “后天,k国,可能要去半个月。”言颜答道。 “半个月……”蓝映月舔了下嘴角,脸上浮现颇具深意的笑容,碰碰言颜的肩膀,冲她挤眼,“那时候我的伤口肯定都养好了。” 言颜失笑,耳朵尖上泛起微红:“大白天的,怎么总想着这些……” 蓝映月并不羞怯,理直气壮道:“这个叫正常生理需求!每天睁眼闭眼都是你,我很难把持得住的好吗!” 作为一个三十多年一直过着冷淡生活的家伙,言颜的脸不出意外地更红了,她挪开目光,把注意力从蓝映月的脸转到手下盘子上,而后岔开话题。 “组织在做把总部迁回国内的准备,我在第一批回国名单上。”她一边冲洗盘子上的泡沫,一边道。 “我跟你走。”蓝映月不假思索。 言颜摇头:“你跟洛川一起走,第二批。现在国内形势不明,需要一些人先去把路蹚平。” 蓝映月在国内留有些麻烦事,闻言便不再固执,点头:“注意安全。” 说罢,她又凑到言颜的耳边,用气声道:“我等着你来吃我。” 言颜险些失手甩飞盘子:“咳……咳咳咳咳咳……” ———— 两天后,言颜与洛川登上前往k国的飞机。 飞机上有乘客带了只猫,洛川犯了过敏,虽及时掏出了口罩,但眼睛还是很快肿成了兔子。 她闭上眼睛,打几个哈欠让眼泪冲淡眼球的胀痛,状似无意对言颜道:“昨天崔博来找过我,问我关于你和蓝映月的事情。” 崔博当下掌管组织整个情报部门,自己当时带走蓝映月的动静不小,言颜并不意外他的关注。 只是找洛川调查此事,他怕是找错人了。 “他不敢私自打探我。”言颜道,“应该是‘先生’的意思。” 洛川哼一声:“当然,他充其量就是个传声筒而已。” “你和他说了什么?”言颜问。 “实话实说。”洛川擦掉生理性的泪水,眼珠在眼皮下滚动,“说我讨厌蓝映月,多看她一眼都嫌烦,更不想管你们的事情。” 这样的回答虽是在把她自己摘出去,但同样保护了蓝映月,使她不受更深层的怀疑。 “谢谢。”言颜道。 洛川挑眉,淡然道:“没什么。” 她睁开眼,仍然红着的眼球看向言颜,低声道:“但是,师傅你应该明白背后的意思。”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言颜:“组织要回国内,这段时间会很乱,他没空理你的私事,可之后呢?” 言颜的神色没有一丝改变,只是在她惯常的冷淡表情之下,有一些特殊的情绪已经开始流动:“之后——我会给他一个合适的答案。” 第113章 番外四:蓝映月x言颜(7) 春去秋来,旧燕归巢。 c市的秋老虎总是猛烈,已经十月出头了,气温仍在三十度徘徊。 蓝映月把放在阳台外侧一株葱郁的绿植收回屋内,拉上纱帘防止木地板被太阳晒裂。 开门声响起时,她正好捧着花盆走到玄关,与浑身低气压的言颜相碰。 言颜没有心情说话,只深深望她一眼,眼角水光若隐若现。 “洛川还好吗?”蓝映月放下花盆,在转身带起的风中嗅到了一丝潮湿的尘土气。 言颜默然抱住了她,外界的高温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丝毫印记,她的双手和脖颈皆罕见地冷得可怕。 蓝映月没有催促,手掌顺着她的脊背一下一下安抚着,良久,言颜才有了开口的力气,只是声音哑得厉害:“都是皮肉伤,但现在天气还热,伤口可能会感染。” 蓝映月叹气,把脸埋进言颜的颈窝里。 “我才知道,原来当初伤害我姐姐的那个老师,就是洛川的继父。”她的声音被言颜的皮肤挡了一层,变得闷闷的。 回到c市后,蓝映月开始调查蓝晓枫自杀一事。将近二十年的时间跨度,当事人均已死亡,线索几近消失殆尽,她花费了几个月,才查到了魏智强。然后又经由魏智强的生平,得知了洛川的曾经。 “兜兜转转一大圈,没想到帮姐姐报仇的人就在我身边。” 百感交集之中,蓝映月轻轻道:“这孩子过得太苦了。” 蓝映月深知自己的懦弱,对言颜的爱,她没有勇气去追逐,对自杀的姐姐,她也没能揭开真相,让恶人罪有应得。 她总是逃避,以为不去想便不会痛,如此浑浑噩噩活到三十几岁。 蓝映月人生的转折点是遇见言颜,但在言颜的背后,真正为她带来勇气的是洛川。 一次次跌入深渊,一次次踩着自己的血爬起,不论受多重的伤,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得把害了自己的人一起带走。 蓝映月在洛川身上,看见了一种向死而生的勇气。 她们的关系依旧很一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都勉强,可这次洛川的受伤,在蓝映月的心里有与言颜相等甚至更重的分量。 不仅因为她心底里对洛川不愿明说的钦佩,也因为…… 第143章 “老头子没有怀疑你吧?”蓝映月抬起头,看言颜的眼睛。 “应该没有,如果他开始怀疑我的忠心,不会让我亲手处刑洛川——洛川是我徒弟,伤她就等于伤我,这会加速我对他的背叛。” “那——洛川呢?”蓝映月问道,“你不愿意把她牵扯进来,可她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出来吗?” 言颜的眸子暗了下来:“她……她很聪明。” “我在任务中的反常瞒不过她,她已经发现我在故意违抗组织,但是……她还是把本该由我担着的责任扛了过去。” “映月,我这么做真的对吗?”言颜的头发长长了些,几缕碎发戳在眼尾,和睫毛交叠,当了光芒,令她的神色越发晦暗。 “如果复仇的代价是伤害我在乎的人,那我和当初那些害死我父母的人有什么区别?” 蓝映月没有回答她。再如何巧言令色安慰粉饰,现实也还是残酷。 隐瞒原本是为了保护,最终却成了伤害。 复仇本就是一场道德的博弈,命运不会慷慨地给予你所有想要的东西,终究要做取舍。 自己的身或是心,总有一个要痛。 “下一个计划是什么?”蓝映月问言颜,用对未来的展望冲散她当下内心的愧疚,“这次是借对家的手除掉四个‘厨子’,下一次,你想从哪里入手?” 言颜并非终日惶惶的茫然者,她做惯了刀,不会在刀鞘拔出一半的时刻放弃斩杀。 “警方。”言颜道。眼里的忧愁并未散尽,声音已然坚决。 蓝映月惊诧,停在言颜背上的手顿时松了,脱口而出:“不行,你怎么能和警察接触?” 但言颜早已有了自己的考量:“组织的体量庞大,c市没有能与它匹敌的对手,小规模的火并很快会消失,再想利用帮派之间的矛盾打击组织会越来越难。” “只有趁着组织刚回国内,和各方保护伞的牵扯还不深,及时引入新的势力,全方位地打击,才有可能一举摧毁它。” 她说得如此顺畅,仿佛这设想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是—— “可是哪怕你真的成功了,你的未来也会……”蓝映月没有将话说完,她默然牵起言颜的手,摩挲她掌心一道长疤。 留下这条疤的夜晚,她连杀了十几个人。 言颜的过去,言颜的身份,她身上每一条伤痕的来历,每一滴粘在她手上的血,都不允许她在律法中全身而退。 蓝映月扣着言颜的五指,低沉道:“当初我姐姐的事情,没人愿意帮我。我不信任那些警察。” 她的手在轻轻颤抖,因为她明白言颜的决心一旦下了,便无法轻易撼动。 在向自己讲述计划之前,她已经做好了相当的准备。 “有的,映月。”不出所料,言颜说道,“c市当年的刑警队长,同时也是我父母的同事。她退休前一直在调查魏智强的案子,但因为牵扯过深阻力过大,最后被多方叫停。” “她的女儿同样当了刑警,我联系上了她。”她的语气平静而沉稳,掩盖了她那双深邃眼睛背后,一闪而过的紧张。 “我会很快安排她进组织,做她的线人。映月,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毫不意外的坦诚,毫不意外的请求,甚至让蓝映月有些想笑。 “傻瓜。”她把言颜的手攥得更紧,“我舍得拒绝你吗?” ———— 两个月后,圣诞节前夕。 突然接到任务的言颜匆忙出门,蓝映月开车送她到了机场,神色难掩慌张:“为什么突然让你出国,还是一个人?组织的重心不是已经转回国内了吗?” 候机楼近在咫尺,言颜将手从空调出风口转到蓝映月的肩上,用手掌的温暖抚慰她的心。 肩膀感知到言颜有力的手指,蓝映月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目光平视着前方的道路,可是脑中诡异的焦虑仍未停下。 “组织回国,滞留国外的一些人失去监控,常搞些小动作。”言颜简短道,“我只是去杀鸡儆猴让他们安分些,两天就回,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警……那边的事情——”蓝映月将车子停到门口阴影处,欲言又止。 言颜摇摇头:“时机还不成熟,我发现了她们内部一些疑点,还需要进一步调查,等我回来后再细说。” 她抚摸蓝映月的脖颈,倾身吻她,嘱托道:“遇到事情就去找洛川,她会帮你。” 蓝映月的睫毛翕动两下,将不安咽回肚里,应了一声。 “想要什么礼物?”言颜松开手,转身打开车门。 蓝映月忽然扑过去,紧抓住她的手:“要你。回来之后,要你三天都走不动路。” 大庭广众之下听见这话,言颜呆滞一刻,耳朵瞬时红了,提着行李落荒而逃。 蓝映月凝视言颜离开的方向,在车内静坐了很久,最后,闭眼长叹。 不知为何,她的心底有一种极其不详的感觉。 … 两天后,j国。 十个小时前才落地j国的洛川颇为郁闷地把自己还没拆包的行李塞回车里,坐上左侧的副驾驶。 “赖元洲那个人真够没谱的,因为国际竞标闹出人命来就算了,连做干净点都不会,还要借调我过去帮他们擦屁股。”她嘟囔着,侧脸看窗外的街景,已然是一片温馨的圣诞氛围,“可惜了,要不是他那边催得急,我本来还想在这儿多待几天的。” “你什么时候回国内?”她问身侧的言颜。 言颜心不在焉,险些与前面急停的车相撞,猛踩刹车后回答道:“五点的航班。” 洛川见她异常模样,并没多想,调侃道:“这么着急去泡你的温柔乡啊。” 言颜没有回话,脸上表情收敛着,似乎是在专注开车,然而此刻她的内心已成了一团乱麻。 她与洛川虽是师徒,但并非每个任务都是搭档。接到紧急任务时,言颜被告知是单独行动,想着有洛川在国内,蓝映月不会出事,为免打草惊蛇,便应了下来。 可她才刚到没多久,洛川竟也来了。同样的紧急发布,同样的单独外派,可任务内容与自己毫不相干,若非在街头偶然遇见,言颜甚至会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也就是从见到洛川起,蓝映月失联了。 言颜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场调虎离山,目的就是把蓝映月独自留在国内。 他们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和蓝映月了。 不止,还有洛川。 他们把洛川调来j国,又迅速把她支走,或许并非简单的让蓝映月落单,而是想以此试探洛川是否知情。 如果洛川不知情,她并非第一次遇见临时任务,只会以为组织又发了什么神经,骂骂咧咧地前往。 而如果洛川是同谋,那么她一定会意识到所谓的国际竞标只是一个拆开她们师徒的借口,必然会选择违命。 可若洛川不走,她们师徒固然不会有事,留在国内的蓝映月……真的还能活到明天吗? 天平两端,一边是爱人,一边是徒弟加朋友,皆以生命为砝码。 言颜不敢拿蓝映月的安全去冒险,她只能对一切闭口不谈,放任洛川离开。 但这不意味着言颜要放弃洛川。 在熙攘的大街上见到洛川的那一刻,言颜的心里已有了对策。 “洛川。”车内散着淡淡的香气,言颜突然道,“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吧。” “嗯。”洛川随口道,“时间过得好快,我都要二十六了。” “洛川。”车缓缓停在阳光下,洛川拿下行李,正要离开,言颜喊住了她,从后座提出一个精致的礼品袋,递向洛川。 袋子遮住了言颜的脸,洛川只听见了她如常的声音:“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洛川诧异,一时没有去接:“可这不是你给蓝映月的礼物吗?” 言颜的嘴角浮起极淡的笑容,把袋子轻轻放进了洛川的怀里:“没关系,她不会介意的,拿着吧。” 洛川眨眨眼,觉得眼前的师傅很奇怪,却怎么也抓不住这份怪异的来源。 她思来想去,觉得言颜没有必要瞒自己什么,索性抱住了袋子:“行吧,那我就笑纳了。” 她在正午的暖阳下转身,目光擦过言颜的眼眸,挥手告别:“c市见喽,师傅。” 洛川的背影逐渐隐没,路上车流如织,阳光照得眼睛皮肤都在刺痛。 言颜呼出一口浊气,喉咙阵阵抽搐,虚汗浸透了衣衫。 她一直不喜欢太阳。 可这一次,她不想躲。 作者有话说: 本章开头洛川视角在第九十四章 下一章建议配合第四十六章和第八十八章观看 第114章 番外四:蓝映月x言颜(8) 言颜很少怕冷。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寒冷于她便不再是一种痛感,而是让神志持续清醒的途径。 可在今天,c市无数个冬夜中最平凡的一个,穿着单薄衣服的言颜感到前所未有的难熬。 第144章 她没想到自己有如此分量,竟能调动组织几乎所有的精锐杀手监视防备,编织出一张天罗地网,将她逼进那个人为自己准备好的刑场。 其实,何必呢。 若她真想逃,这些人能奈她如何? 手指僵如木条,脚掌失去知觉,四肢活动艰难,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关节的干涩摩擦。 这不是低温带来的疼痛,而是内心死寂的外化。 八层楼的距离变得如此遥远,远到让心跳都变得迟缓,口鼻沉重的呼与吸间,从气管里涌上来的血气令胃袋翻搅,整个口腔都是苦的。 家里比外头更冷。 灰暗的视线里,玄关处的绿植已失去了从前的葱茏,几片黄叶耷拉着下垂,枯焦的枝条搭在花盆边,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断。 没有光,只有微弱的啜泣从卧室里飘出。 刺得她呕血般心痛。 连蓝映月的唇都是冷的。 她们拥抱,抚摸,亲吻,她的冷泪滴到言颜的脖子上,一滴一滴地滚落,浸湿了里衣,连心口都在钝痛。 桌上放着一瓶酒和两个高脚杯,被两人的动作晃起细微的叮当作响,两具躯体紧贴着,却都像是成了温血动物,如何也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暖意。 “你不应该回来。”蓝映月的泪水不间断地下落,她的呼吸是抖的,脸是苍白的,一双眼睛被泪模糊得看不清言颜的脸,只在一片重影里聆听到对方沉重的呼吸,“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不来,你会死。”言颜一次次抹去蓝映月的泪,泪痕被手指切断,又在下一秒重新贯通,徒劳地重复着。 蓝映月摸索着握紧言颜的手腕,感受到属于言颜的脉搏。几日来隐蔽而残忍的精神折磨令她的神经极度脆弱,泪顺着嘴角渗进嘴里,和漫长等待里咬破舌尖涌出的血珠混合,复杂的咸涩酸苦令喉头肌肉痉挛,几欲呕吐。 “他们要我杀你。”目光接触酒瓶的一瞬便倏然弹开,激起浑身冷汗,带来强烈的晕眩,“他们把我关起来,给我毒药,逼我杀你。” “他们说……只有杀了你,我才能活。” 蓝映月已经没有力气站立,她的身子在一点点矮下去,手指仍攥着言颜的手腕,但也在一点点松懈。 她的膝盖很快接触了冰凉的地板,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被酸痛浸软:“你不应该回来,你知道这是个陷阱,不应该再回来。” 她问着自己一清二楚的问题,仿佛要证明什么一般,直直地凝视着陪她跪坐在地的言颜:“你明明有无数种办法甩开他们,你为什么要自投罗网?” 言颜笑着,说得无比轻快:“我不可能丢下你一个人。” 因为你在这儿,因为想见你,想救你,所以哪怕是刀山火海、阴曹地府,我也要来。 蓝映月深知言颜的情。 正是这份情,曾送她上了天堂,如今却将她们打入了绝境。 外头被围得铁桶一般,每一扇窗外都有狙击枪口等候,八层楼的高度,哪怕能活,也是终身残疾。 她们是两只困兽,唯有这为表一点可笑的“尊重”没有架设窃听窃视的小小屋子,是最安全最静谧的坟场。 “言颜,我们走好不好?”声带,舌头,嘴唇,喉咙,所有参与发声的器官被拆散,在脑海中重组成令蓝映月惶恐的怪物,她已不知该如何发声,只有耳膜的鼓动证明她的声音仍在继续,“像之前那样,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去所有人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好吗?” “言颜,我不想死,我不想你死,我们再试一次,逃出去,说不定,说不定能成功呢?”她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可这已经是绝望之外,她唯一能抓住的希望。 而言颜的笑容仍然未变:“走不了的,映月。” “哪怕我们能走,洛川又该怎么办呢?” “他先让你落单以胁迫你,又把洛川调走以控制她,彻底锁住了我的两翼。” “我既无法抛下你,也没法丢开她,我的力量再强,却连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就像过去无数次为任务对象做出死亡宣判那样冷静,哪怕目标换成了自己,神色亦没有改变分毫。 “映月,这是个死局,我走不出去。” 希望的坠灭总伴随着信仰的崩塌,当在自己眼中几乎无所不能的言颜如此轻易地宣判她的死亡时,蓝映月的大脑已无力再承担从四肢百骸汹涌而来的悲怆。 言颜的动作从容却迅速,对于早已接受的结局,她并没有半点犹豫。 遗憾,不甘,忧虑,憎恨,怀念……无数种情绪在她的眼中纷繁地掠过,最后,归于无尽的爱意。 “去找洛川,让她带你走,远离组织,忘掉我,好好……活着……” 蓝映月甚至听不清言颜的诀别,只知道那双深邃眼睛里的光芒正在消散,那张嘴唇小幅地颤抖着,忽然在某个时刻,唇色从苍白转成了深红。 空酒杯坠地,碎片划破蓝映月的脸颊,然而哪怕手掌攥紧尖锐的玻璃,大脑也吝啬于用钻心的疼痛将她从空无中唤醒,赐予她爱人的生命急速逝去时应有的悲伤。 她只是沉寂着,像言颜抹去她的泪一样,一遍一遍,执拗地擦去她嘴角的血。 直到再也没有热血可擦了。 ———— 三天后,组织地牢。 洛川一步步走下楼梯,手上拿着一瓶酒,沉甸甸的,在灯下闪着光。 蓝映月是被单独关押的。失去了言颜,没人再会保护她。 在见到洛川之前,她受尽了酷刑,目的是让她交代言颜未尽的计划,以及她们的同谋。 光芒刺眼,蓝映月笑了起来,每笑一声,洁白的衬衫上就多一道血痕。 她特地换了干净衣服见洛川,只是伤实在太重,血很快粘湿了布料。 手边的红酒仍是三天前那一瓶,连酒杯都是从她和言颜的家里拿来的。 瓶身上还留着言颜的指纹,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将深色酒液注入杯中。 洛川坐在她对面,将她带来的清酒打开,倒入小酒碟里,推到她的眼前。 “喝吧。”洛川黯淡无光的眸子轻轻扫过蓝映月,冷冷道,“这是师傅的遗愿。” 离开言颜后,洛川的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她本想迅速解决任务去找言颜,可对方却以各种理由拖延限制她的行动,直到言颜的死讯传来。 不可置信之余,洛川想起了最后一次见面时言颜的反常,她迅速检查了言颜送给自己的那瓶酒,在瓶塞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注射小孔。 在得知凶手是蓝映月之后,洛川立刻明白了自己亦是这场针对言颜的猎杀中的一环,同时,也接收到了被言颜隐藏在酒中的,最后的托付。 她要洛川制造一场假死,把她牵挂的两个人通通救出。 师傅,你怎么敢的? 你怎么敢赌我们两个的情谊,怎么敢确定我不会杀了她,怎么敢用自己的死……去换我们的生? 只因为我们都在乎你吗? 蓝映月没有理睬洛川,仍捏着高脚杯,声音越发低弱,却仍坐得挺拔:“我以为,你不会再想见我。” 洛川冷笑,毫不遮掩对她的憎恨:“如果没有师傅,你早该死了。” 她的视线死死地落在蓝映月手中的酒上,话语从后槽牙里磨出来:“你骗了她,也辜负了她。” “你想做什么?殉情吗?”她看破了蓝映月的企图,可除却冰冷的言语,并没有任何干预,“蓝映月,你配吗?” “她为你殚精竭虑,你敢这样让她失望?” 蓝映月晃动酒杯,并不反驳。 而洛川目睹着她离杯中的剧毒越来越近,终究没有动手制止。 蓝映月缓慢地抿一口酒,咽下时,嘴角甚至带笑。 “我欠她太多,早还不清了。”她说着,脑中闪过两人无数个相伴时刻,最终却归于言颜死去时灰败的容颜。 “再加一次叛逆,想来她也不会介意的。” 剂量足够了。 足够……让她们团聚了。 “你为什么要杀她?”洛川猛地站起,将内心所有可说或不可说的恨与愧尽数灌注手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你背叛了她那么多次,如今还不肯让她安息吗?” “她对你那么好!她爱你甚至胜过爱自己!”她的嗓子被泪蚀得沙哑,她怒斥着眼前注定要死去的女人,眼睛里的光却是飘的,不安的。 因为她明白,言颜的感情,不止在蓝映月一人身上。 蓝映月吐出一口鲜血,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蠢货。”她冷眼看洛川,杯口的血迹格外鲜艳,“正是她的好,害了她,也害了我。” “当然,还有你。” “你什么意思?”内心的恐惧被一言戳破,洛川心头一颤,死死抓住蓝映月,“你说清楚!” 仿佛一柄尖刀搅动内脏,蓝映月的脸上显出极大的痛苦,舌头紧紧抵住牙齿,话语从喉咙里漏出来:“他不会容许有异心的人活着,也不会容许……一把刀……有自己的感情……” 第145章 “言颜的感情……实在太泛滥了。” 她的嘴角溢出暗色的血,她的呼吸急促而微弱:“你,我,都是她的……软肋。” 她笑了,笑得幽微又恐怖:“她想用她自己保全我们两个,换句话说……就是我们联手……逼死了她。” “我们……都是凶手!” 砰! 砰! 两瓶能定夺生死的酒被扫落在地,两种不同颜色的酒液混杂着蒸发,短暂地掩了血腥。 “可惜……她的愿望落空了。”蓝映月的虹膜仿佛随着瓶子的坠落一起碎裂,两滴血泪晕染了瞳孔,嘴角细微褶皱里的血渍尚未干涸,在光下闪得晶莹。 舌头已然麻木,污血从口中流出又从喉咙倒灌,疼痛摧毁一切感官,每一个字都是压在刀尖上吐出:“她让我忘掉她,凭什么?” “我亲手害死了她,我怎么敢忘记她,一个人苟活?” 蓝映月的身体在痉挛,或是在笑。 内脏的疼痛蔓延到肋骨与脊椎,仿佛整个人都在被强酸腐蚀,无法撑起那尚有意识的头颅。 “人终归要付出代价,我的代价……我已经选好了,现在……轮到你了……洛川。” “我……我死了……下一个……你猜……会是……谁?” 方向感消失,地心引力如同地狱的鬼手将她的身体连同灵魂一起下拉,可在坠落来临的前一刻,却有一双并不宽厚的臂膀接住了她。 “你在威胁我?”洛川的双手掐在蓝映月的肩上,用她自己的力量将蓝映月托起,一双眼睛瞪着这将死的女人,分明是质问,尾音却抖得厉害,“蓝映月,你用我师傅威胁我?” 蓝映月的视力是率先消失的,随后是嗅觉和味觉,一股股血从喉咙涌出,却再尝不到腥甜。 “事到如今……你还敢独活吗?你放得下吗?” “洛川……想要活着……就记住仇恨……记住……是谁害死了言颜……” 是我,是你,是她自己,而在一切的背后,那造就了一切悲剧的人和组织,必须遭到报应。 蓝映月再也无力支撑身体,她逐渐失温的身躯砸在洛川身上,从口中呕出的血液染透了洛川的上衣,如一朵朵盛开的荼靡。 “去……去查……蓝晓枫……洛芝兰……言姝……” “我们……都是棋……子……” 她伏在洛川的肩头,将生命尽头一切不该遗忘的恨灌注舌尖,送出此生最后一句话—— “去……把棋盘……掀翻吧。”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后记——当嘲笑鸟被割去舌头 2025年6月的第一天,处于极度茫然与重度焦虑中的我写下了这篇文章的第一个字,并为它取名为《不值得被爱的我》。 2025年10月的末尾,我为它画上了句号。茫然依旧,焦虑却被麻木替代,对于一篇文章的完结完全没有实感,只是在第二日下意识打开文档续写时面对着【全文完】三个字愣了下神。 有人说,文字是思想的投射,是自我的表白。正如这篇文章最初的题目,以及我在本文第二章的作话及评论区中所谈及的一切,与其说这篇文章是虚构架空的爱情故事,不如说,它是处于人生迄今为止最痛苦最迷惘阶段中的我对自己所做的一场解剖。 我用五个月的时间将我的人生切开一个断面,逼自己看清创伤、黑暗、虚无、堕落,糅合进自卑、自厌、自弃乃至自虐,将它们以虚构的形式灌注于笔下,借助我创造的诸多在痛苦和勇气中徘徊挣扎的人物,用近乎扭曲的剧情和笔调写下了四十万字。 这是一个关于创伤与疗愈的故事,也是一个自毁与自爱的故事。它关乎人性残忍和懦弱,涉及反抗和堕落、憎恨和守护。它沉重、压抑,许多情节如硫酸般腐蚀心际,却也有许多温暖时刻穿插,并最终以阳光驱散了隆冬,给我所珍爱的两位主角带来了她们应有的美好人生。 而到了番外,除却以上诸多元素,我也开始探索一些更加偏僻的领域,比如男性之于女性的子宫嫉妒,比如混乱与秩序的辩证,比如性与爱的互渗、扭曲爱情中表达自我的勇气,以及身处逆境时,如何看待和追逐自由。 我谈论这些话题的初衷并非什么宏大的社会责任、给人以启发或深思,而是作为一个人,想要以文字的形式去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 一直以来,我都不知该如何看待自己。我固执、焦躁、清高,同时也怯懦、内向、悲观,而在这些形容词之外,人生经验浅薄的我无法看见一个支撑我继续活下去的未来。 存在主义认为,存在先于本质,选择必然担责。人一无所有地被抛入世界,只有通过自由选择和负责的行动,才能将自己塑造成ta所能成为的样子。 我写下许多文字,以思考和暴露自我的方式替代无用的焦虑,企图用写作定义、固化我的存在,用表达我的灵魂的方式寻找我存活的意义。然而与期望不甚相同的是,我并没有因为这篇文章达成某些顿悟,反倒在人生的迷宫中越发茫然。 于我,这并不奇怪,乃至是注定的结局。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看见了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反复摇摆,长久不定。我企图用面向自己的剖析式写作赢得更多读者的共鸣,不管对于这个大众消费的时代还是对于我个人的浅薄天赋来说,都是很难实现的愿望。至于因题材特殊性招来的谩骂和自我怀疑,哪怕事先早有预料,其对我精神状态的冲击仍超乎了想象。 以存在主义来看,我选择了用自我剖析自我表达定义我的本质,但无法接受这种选择带来的后果责任,其结果当然是被虚无再度吞噬。 然而,尽管我当下所写的文字会在极短的时间里沦为海量网络数据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片废墟,尽管从功利角度来看我五个月来的努力可笑至极,这并不代表我的行为就是无意义的,也无法否定我这个人的存在价值。 因为在现实功利之外,写作本身的意义依旧清晰可见,通过思考与写作,我的存在正在被固实。 说些不太形而上的话,世界残忍而公平,它给予我悲观的思维、平庸的天分、受创的经历以及浓厚的自厌,却也以各种方式让我看到了生命的积极一面。在我的创作过程中,我的朋友,我的读者,我的两只小猫,乃至存在于我八千多日的人生里所有的美好时刻,都如万花筒般充实了我的内心,让我不再是个浑浑噩噩的空心人。 我依然会痛苦,依然会纠结,敏感的神经依然在每一个时刻提醒我人生的虚无和荒诞,但我知道悲观情绪并非永恒,颓废和消沉不该成为生命的主色。太阳会驱散阴霾,蓝天会逐走乌云,不知春秋的蟪蛄尚要鸣叫振翅,何况能够完整历经数十个四季的人类。 当善于模仿的嘲笑鸟被割去舌头,和着血泪的嗓音才能唱出最真的歌谣。 谨以此篇,纪念我的二十二岁。它是苦的,涩的,灰的,暗的,是陷入过去与现在的创伤的无力挣脱,是在家庭学业工作的线团中纠结不清无从追寻的前路,是以文字为刀一次次剖开的心脏,是几次选择放弃却又在最后时刻拉住自己的对世界无端的眷恋。我的文字不够好,它不够绚丽,不够动人,既不波澜壮阔,也无妙语连珠,但它记录了一只平凡的嘲笑鸟的嘲哳,是如流淌的血一般有热度的存在,是情感和心的跳动。 无趣的我,笨拙的我,悲伤的我,追逐的我,我用我的笔唱出我的歌,我的灵魂就在其中。哪怕无人问津无人理解,我仍然活着,写着,唱着,过去,现在,将来,绝不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