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何不带吴钩》 第1章 [古装迷情] 《公主何不带吴钩》作者:叶清嘉【完结+番外】 简介: 太元二十三年,京都奇事有二。 其一,可谓惊天动地: 那位骄横跋扈、挟势弄权的靖安公主,带兵入宫杀了太子,血洗皇宫,从皇帝手中抢走了传国玉玺。 其二,令人匪夷所思: 此次宫变的主将,乃是当初发誓绝不摧眉折腰事公主的谢驸马。 这位风姿卓绝的谢家十七郎,当年被公主一眼相中强逼入府,在如愿与公主和离后,时隔三年,战功赫赫,又自请入公主府后院,甘为三千佳丽之一。 又名《霸道公主爱上我》《作死后从驸马降级为外室是什么体验》《做成功女人背后的乖狗勾》 公主夜行,他便提灯; 公主杀人,他便递刀; 公主逆天命登基引千夫所指, 他便提刀带兵上殿,威逼朝臣俯首叩拜, 带头高呼—— “陛下万岁!” #野心勃勃的霸道公主x又凶又乖的狼狗驸马# ------ 靖安公主一生张扬恣意,这世上从无她求不得抢不到,唯独栽在了谢十七郎手里,丢盔弃甲,一腔赤忱真心付诸东流,闹得最后不得不松口和离,惨淡收场。 时隔三年,公主府再相见。 赵嘉容语气冷淡,仿佛当年对驸马一见倾心、情深不已的靖安公主是另一个人:“你我已和离三年,再无干系,滚吧。” 谢青崖脸色铁青:“听闻公主有意寻侍臣生养子嗣,不如就和臣将就一下,生下来让它姓赵便是。” 内容标签:强强 女强 励志 正剧 主角:赵嘉容 谢青崖 一句话简介:江山美人怀中收 立意:巾帼不让须眉 第1章 雪下了一整夜,天蒙蒙亮时,各宫殿顶青瓦上已然铺了厚厚一层银装。天际胡乱飘着大片的雪籽,连绵的宫殿一眼望过去,笼罩在一片萧索的素色里。 靖安公主赵嘉容揣着手抄,锦履踩在雪地里吱呀作响,不多时便被雪水浸湿了。身旁的宦官替她撑着伞,挡不住一阵阵灌进领口的寒风。 她冒着风雪一路往三思殿去,步伐艰难,尚且稚嫩的身影在漫天风雪里显得单薄极了,仿佛一阵疾风掠过便能轻易将之卷走。 雪越下越大,寒风大作,吹鼓了袖袍,风声在耳边张狂呼啸。 赵嘉容冻得浑身冰冷僵硬,困意和寒冷裹挟神经,恍惚之下,未听见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脑后一股蛮力骤然压过来,令她措手不及。 与此同时,身旁宦官惊呼一声:“殿下!”尾音尚未逸出,便若被人强行捂住了嘴给闷回去了。 赵嘉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来人死死扣着脑袋往下按,当即脚下一滑,栽倒在雪地里。 紧接着,身后之人又立马拽着她的后领,将她拖往一旁不远处的太液池边。 寒冬骤降,太液池也结了薄薄一层冰。 她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暖手抄在混乱中被甩了出去,在雪地里溜出去好远。她无暇顾及,双手扎进雪地里,死死撑住上肢。 身后之人不给她丝毫翻身的机会,使劲将她的脑袋往池里摁,不论她怎么反抗都不松手。 额头撞上冰面,眩晕感涌上来的同时,冰冷刺骨的池水一下子包裹上来,涌进鼻腔。 赵嘉容冻得浑身起栗,不可抑制地发起颤来,比寒冷更要命的是令人绝望的窒息感。膝盖骨和身上各处的擦伤也后知后觉地泛起疼意,手心用力紧攥的石块割破了掌心。 风雪愈加猖獗,身后之人狞笑不休。 她脑中嗡嗡作响,咬牙撑着,心想他尚且没胆子让她死。 果不其然,在她濒临窒息的时候,他猛地把她拽起来,施舍般容她喘息几许,紧接着又再度摁进水里。 宦官在一边骇得浑身发抖,却又不敢上前拦,急得干跺脚,想去找人来,又被旁的内侍宫人给扣住。四下围得严严实实的,在这风声雪色里隔几丈远,便瞧不清此处的动静。 赵嘉容呛了几口水,难受得几欲咬舌,意识在模糊的边缘来回游走。 如此往复几次,她渐渐脱了力,再无挣扎。 绝望排山倒海地涌上来。 风雪愈加猖獗,雪籽顺着风飘进她被池水浸湿的领口,好一会儿才融化。 赵嘉容嘴唇微微翕合,无声自语:“真冷啊。” …… 风雪猖狂呼啸,冰冷刺骨。 脸颊上缠绵的轻吻却是温热的。 一下子把她从梦境中拽了出来。 从漫天飞雪的大明宫,回到了公主府的暖阁里。 赵嘉容半梦半醒间,微蹙着眉,抬手将在她面颊上流连的脑袋给推开,轻斥了一句:“放肆。” 没什么力道,听在谢青崖的耳朵里反倒有种欲迎还拒的意思。 她闭着眼,目光里的刀子都收起来了,难得显出几分柔和的美。凝脂一样的面颊之上,是细长的眉,浓密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小巧的朱唇,嫣然一副好颜色。无怪乎纵然她行事嚣张恣意,锋芒毕露,喜怒无常,京城中依旧有不少人争相拜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谢青崖目光幽深起来,一时没忍住,又低头去吻她微张的朱唇。 赵嘉容被他狠狠亲了几口,险些喘不过气。她陡然睁开眼,清醒过来,待瞧清了面前之人,脸色顿时一变。 谢青崖对上她的视线,心口一紧。 下一瞬,清脆的掌掴声响起—— 他还未来得及躲,便被她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 “你怎么进来的?”赵嘉容厉声问。 谢青崖半张脸火辣辣地疼,耳中隐隐有嗡鸣之音。公主善射艺,常年拉弓射箭,手上劲儿不小,这一巴掌委实叫人有些吃不消。 他冷着脸,不答反问:“公主适才将臣认作了何人?” 她分明是认出了他,才倏地变了脸色。 边境战事方休,朝中风云变幻,半点不耽误她在府里寻欢作乐。 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语气不善:“不如臣再多送您几个,让他们换着花样伺候您?” 赵嘉容闻言蹙了眉,一面坐起身来披上外袍,一面缓缓道:“我是不是太纵着你了?几年不见,胆子越发大了。” “不敢。”谢青崖僵着脸道。 她掀起眼皮子,眯眼细瞧了他一会儿。 时隔三年,他清俊逼人的一张脸变得愈发棱角分明了,边境荒漠的烈风倒是未损他半分仪容,反平添了些许锋芒与锐气。剑眉星目,目光炯炯,半分不显仆仆风尘。 “谢青崖,谢将军,你我三年前便已和离,再无干系。”赵嘉容心境平和下来,淡声提醒他,言及此忽然又话音一转,“不过若是你愿意揽下这差事,自然再好不过。我这些日子挑来挑去皆不甚满意,你得了闲帮我物色物色,事成之后,重金酬谢。” 她语气认真,没有半分故作的姿态。 谢青崖脸色发青。三年前和离之时她也是这样,无情无绪,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当年对他一见倾心、强逼他做驸马的靖安公主是另一个人。 赵嘉容转头望了眼窗牖缝隙透进来的几缕晨光,自榻上起身,移步坐于妆台前,对着铜镜随意地绾了发。 “家世不能太高,脑子不能太差,相貌……能有你七分便足矣。”她漫不经心地道。 他语气僵硬:“你这是选夫婿还是挑面首?” 她待他总是宽容的,这世上能让她如此纵容的大抵也只有他一个。此刻她便也耐着性子答:“为子嗣考虑罢了。” 却不料谢青崖脸色更难看了。 “公主既想要子嗣,当年又为何背着臣喝避子汤?”他冷声问。 赵嘉容未料他心知此事,讶然瞧他半晌,又垂下眼睫淡然道:“那会儿我还未在朝中站稳脚跟,怀胎十月,耽误不起。” 倒不曾刻意瞒他,也只是偶尔记起来之时喝过一两回罢了。 谢青崖闻言沉默下来。 靖安公主赵嘉容乃当朝皇帝嫡出长女,在大梁朝中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她天资聪颖,深得圣宠,十三岁入三思殿,同皇子们一道听经筵,耳濡目染的是为君为臣之道,十六岁出宫建府,与太子、齐王一同上朝,宣政殿内听政议政。 他二人初成婚时,的确是赵嘉容刚入朝堂,如履薄冰之时。也正是从那时起,靖安公主除嚣张跋扈、荒淫无度之外,又添了利欲熏心的恶名。 打更声遥遥响起,再过半个时辰坊市便大开了。熹微晨光自直棂窗照进来,屋内半明半昧。 今日是朔日,文武百官于含元殿上朝,乃是一月两回的大朝会。章纹繁缛的朝服尚挂于架上熏香,头饰衣饰还未呈进来,容不得再多有拖延。 赵嘉容不紧不慢地起身,亲自移步推门送客,语气尚算客气:“谢将军凯旋回京,圣眷正浓,京中人人盯着你的动向,还是不要再来公主府了,得避嫌才是。” 第2章 话音落下也未见其动静,她正欲转身催促,未料在折身的那一瞬,被他猛地扑过来扣在半敞着的隔扇门上。 赵嘉容后肩不慎磕碰了一下,顿时拧了眉:“你发什么疯?” “臣想跟公主好好算算账。”谢青崖按着她的肩,语气冷硬。 赵嘉容挑眉:“想报复我?” 她和谢青崖这些年的旧账,林林总总,早已算不清。 谢青崖兀自沉着脸,半晌未作声。 她微仰着头瞧他片刻,视线顿在他脸颊上未消的红痕指印,抬手抚上去,冰凉指尖在他温热的面颊上打转。 “今日朝会,谢将军可是主角,怪我疏忽,倒叫你不好见人。” 话音未落,谢青崖忽地抬手掐住了她的手腕。 赵嘉容撩起眼皮,对上他幽深的目光。 二人隔得过于近了些,目光交汇之时,气息也纠缠在一处。暖阁里炭火烧得很足,如此便微微有些燥热。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有些暧昧不清。 第2章 半敞着的隔扇门外,公主府管事陈宝德弓腰低眉,只瞥见屋内交叠在一处的两片衣摆,犹疑片刻,抬手轻叩了两下隔扇裙板。 叩门声不急不缓,语调却是难掩焦急:“公主可安好?奴婢失职,误放了闲杂人等进府……” 屋内,赵嘉容闻声顿了顿,扭身挣脱开谢青崖的钳制,尔后隔着半掩的门,语气稍冷:“进来。” 陈宝德领命轻手轻脚推门入内,立马便低头请罪:“奴婢失职,守门的侍卫守夜熬了一宿,还未交班便擅自下值,这才让外人钻了空子,请公主降罪。” 谢青崖听他张口闭口“闲杂人等”、“外人”,脸色有些难看,却偏欲言又止,无可奈何。 这陈管事已年近五十,本是内宫宦官出身,忠心耿耿伺候赵嘉容二十年,甚得其心。公主府上上下下无人不敬,连公主平日也称他为“陈叔”。 “罚俸三月。”赵嘉容不轻不重地下了令,“若再有此等疏忽之事,重罚。” 陈宝德忙不迭领命。 她接着又吩咐:“送客罢。”末了,抬眼示意候在屋外捧着朝服衣饰的侍女们入内。 侍女们端着漆盘鱼贯而入,陈宝德则上前两步至谢青崖近前,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谢青崖无动于衷,未瞧见似的,遭陈宝德狠狠瞪了几眼。 往日谢青崖还是驸马时,两人便不和已久,如今更是水火难容。 僵持之下,陈宝德转身又道:“启禀公主,还有一事,柳郎君昨夜染了风寒,头疼不止,您今日下了朝,是否要去瞧一眼?” 谢青崖闻言,冷笑了一声。 赵嘉容于屏风后支起手臂,由侍女们伺候着更衣,头也不回地道:“身子不适去请郎中便是了,我去瞧有何用?” 她言罢,闭眼轻吸一口气,鼻间萦绕朝服上沾染的檀香。朔望的朝服格外隆重些,里里外外层层叠叠,这是尚服局以亲王朝服的形制为她量身订制的。 半晌不闻外间动静,她遂又吩咐道:“去冰窖取一小块冰给谢将军敷脸,再送他从后门出府。” 外间人影这才一前一后退了出去。 屏风内,侍女玳瑁自一旁的红木漆盘上取来蹀躞带,动作熟练地束于公主腰间,抬头时见其眼底微带乌青,不由出声问:“公主昨夜未曾睡好?可是地龙烧得不够,冻着了?” 公主畏寒,今岁冬日又过于严寒了些,到如今临近初春也依旧不见回暖。 赵嘉容不语,只摇了摇头。 玳瑁便也不再问了,取来玉冠为其束发。 “……奴婢适才瞧见谢郎君可真真是吓了一跳,沙场上磨砺了几年到底是不一样了,那通身的肃杀之气,叫人不敢直视。” 赵嘉容撩起眼皮,语气平稳无波:“原以为他此番回京会沉稳不少,今日一见还是同往日一般。西北军昨夜才抵京,还未面圣,一大早跑到公主府像什么话。” “谢郎君向来随性惯了,也就公主您能拿捏他。”玳瑁一面接话,一面为公主整理朝服衣领。 “谁能拿捏得了他?”赵嘉容语气淡淡,“瞧他如今功成名就回京,头一件事便是来找我清算旧账。” 玳瑁为她穿戴整齐后,转头让侍女们端早膳进来,引公主入座后,又为其布菜。闻言,她不假思索便道:“这不是心里头一个惦念的便是您吗?” 赵嘉容半晌不语,只不咸不淡地抬眸睨了她一眼。 玳瑁也是当年宫里跟出来的,在公主身边有十来年了。然她和陈管事二人对公主驸马的态度大相径庭。当初二人和离之时,最开怀的便是陈宝德,玳瑁心里却觉得难过。陈宝德是心疼公主遇人不淑,玳瑁更多的则是怜惜公主一番真心。 当年公主倾心谢驸马,明眼人皆瞧得出来。然一番真心是真,不得善待也是真。和离之时,便难辨公主悲喜,如今释然与否,也只有公主自己心里清楚,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 玳瑁自觉多言,不再出声了。 …… 赵嘉容用过早膳后,便乘马车往大明宫去。 不多时,马车停在丹凤门前,宫内需下车步行。 赵嘉容搭着玳瑁的手下马车,将袖笼里的铜手炉递回去,而后对插着袖子,穿过巍峨高耸的宫门,往含元殿去。 行至途中,忽闻后方不远处有争执之声,三三两两而行的文武百官皆循声望过去。 “谢十七你了不得!不过是侥幸打了场胜仗,眼睛长天上去了!”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青年男子正狼狈地从青石板地上爬起来,大声吼骂,“别忘了你个混账东西还要叫本官一声表兄!” 赵嘉容顿时拧了拧眉。 一旁的官员们小声议论纷纷。 齐王赵嘉宇不知何时行至她身边,见此不由皱眉道:“含元殿前喧哗,未免太失礼了些。皇姐不管管荣家吗?” 赵嘉容扭头打量他几眼。 皇帝如今膝下三子,长子赵嘉宸年幼便被封为太子,皇四子赵嘉宇成年后出宫建府,封为齐王,唯有皇七子秦王赵嘉宥和赵嘉容是一母同胞,为皇后嫡出,年纪尚小。 太子自幼被皇帝寄予厚望,勤学政事。齐王则醉心文墨书画,一身的文卷气,无心朝政。 荣家如今这模样,连齐王都看不下去了,可见当真是过分了些。 皇后的母族荣家把持朝政这么些年,连皇帝都不太放在眼里,这也不是头一遭的新鲜事了。 “我哪管得了他们?”赵嘉容心里冷笑。 她言罢,转身自龙尾道拾阶上殿,不再回头瞧身后的闹剧。 齐王愣了一下,忙不迭跟上去了,回头望了眼,心想荣家这锐气兴许有人来挫一挫了。 这厢谢青崖冷着脸摆脱掉荣五郎的纠缠,转头往前眺时,只瞧见公主入殿的背影。 她身披锦衣,头戴华冠,脊背挺直,步伐沉稳,巍巍大殿之下,重重百官之中,依旧不容忽视,夺目非常。 从前向来只迎面相对,她总是凌人盛气,不可直视。不知为何今日见其背影,倒觉出几分孤傲和决绝之感。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殿前的龙尾道又高又长,白玉石阶层层耸立,如腾龙甩尾于大殿东西两侧,气势凛然。 赵嘉容一步步踏上来,同齐王一道入殿,立于文官前列。 文武百官有序入殿站定后,太元帝在宦臣簇拥下姗姗来迟。宦官尖细的喊声在殿内回响,众臣应声跪伏行礼。 尔后,皇帝低沉平稳的声音随之响起:“众卿平身——” 众臣闻声起身。 赵嘉容和齐王并排而立,身后是一众文臣,以荣相荣廷为首,身前则是当朝储君赵嘉宸。她直起身时,目光所及便是太子头顶的冠冕,其上垂下来的玉珠轻轻晃动,令人微微目眩。 不出众人所料,朝会甫一开始,皇帝便叫此次回朝的大功臣谢青崖出列。 太元帝年四十许,正值壮年,眉宇间却有沉沉病气,登基近二十载少有称心如意之事,今日朝会倒是难得精神大好,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此次大败吐蕃,收复安西二镇,朕心甚悦。”皇帝对谢青崖不吝赞美,大加封赏,“我大梁朝有十七郎这样的能人勇将,当真是国之幸事。” 谢青崖官服加身,剑眉朗目,气度不凡,不卑不亢地行礼回话:“陛下谬赞,此战全仰仗西北将士们不屈不挠英勇奋战,微臣不过是沾了众将士的光罢了,不敢居功。” 赵嘉容垂着眼睫,不声不响地听着。 四下百官则明里暗里打量这位年轻的将军。其实谢青崖虽是初回京,百官却对他并不陌生。 他出身陈郡望族谢氏,祖上出过十几位宰辅,历经数朝,乃是京城头一等的名门望族。他在谢家行十七,母亲是昭平县主,祖父曾官至本朝中书令,为政事堂之首。年少时,他便进宫做了皇子伴读,常年出入皇宫,京城无人不知谢十七郎的名号。 第3章 如今虽则谢家老太爷早已致仕,朝中却依旧有不少陈郡谢氏出身的身居六部高位。到今日谢青崖回京,越发光耀了谢氏一族的门楣。 “十七郎谦虚了,庭州刺史冯戟上书的奏折朕皆阅过了,如若不是你关键时刻出谋划策,带兵上阵英勇抗敌,此战胜负难料。谢家效忠朝廷百年,向来以文拔萃,不想倒出了你这么个将才,当真难得。”太元帝言及此,示意身旁的掌事宦官,“传旨,封谢青崖为神策军大将军,统领京城禁军……” 皇帝话音未落,赵嘉容身后之人便沉声开口:“陛下三思。” 荣相不紧不慢地举着笏板出列:“禁军守卫皇都,责任重大,主将人选当慎之又慎,万望陛下三思。” 此言一出,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百官之间目光交错,心思各异。 太元帝静了半晌,目光在众臣之间逡巡,忽然开口道:“靖安,你以为如何?” 赵嘉容眼皮子一跳,抬眼望过去,皇帝的神色晦暗难辨。 她微侧过头,迎着谢青崖望过来的目光,缓缓开口,掷地有声:“儿臣以为,谢将军年纪尚轻,经验不足,难堪如此大任。” 她话音落下,殿内静了片刻,不少视线在靖安公主和谢将军之间游移。 赵嘉容言罢,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众臣对公主此言并不意外。毕竟靖安公主身上可流着一半荣家的血,没有荣家,她哪能有如今恣意的日子。 意料之中又有些唏嘘,当年靖安公主大婚一事震动京城,后来和离收场也是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人后怨偶,人前仇敌,真是孽缘。 满殿皆是重臣,皇帝只挑靖安公主垂问,分明是已有向荣家妥协的意思,给自个儿寻个台阶下罢了。 西北军是荣家的兵,原是如今的安西都护、当年的洮州刺史荣建一手建立的军队,镇压西域几十年,威名赫赫,令西戎诸国闻风丧胆。 若无当年的西北军,无荣家,便无如今的皇帝。当年皇帝尚是肃王时,并非帝位争斗有力人选,就藩西北,离京城千里之遥,乃是荣家的西北军一力将之送上九五至尊的位子。 后来西北军一分为二,一部分驻扎西北,由安西大都护荣建统领,另一部分则调回京都,编为禁军,赐名神策军。神策军主将空悬多年,底下统领皆为荣家旧故,兵权实际仍由荣家把持。 荣家内掣京都,外控西北,国之命脉皆握手中,皇帝无可奈何,敢怒不敢言。 眼见着局势呈一面倒之态,御史大夫郭孝达睇了眼不动如山的太子,咬牙出列陈词:“陛下,谢将军虽年轻,功绩却是有目共睹的。神策军多年无首,军纪散乱,士气衰微,亟待整顿……” 太元帝倏地将之打断,作罢了此事,折中封谢青崖为三品神策将军,又添了些赏赐。 谢青崖面色平静,心平气和地领旨谢恩,退回武官的队列。 赵嘉容余光里察觉有视线凝在她身上,没忍住扭头望过去,却只瞧见谢青崖棱角分明的侧脸。 她收回目光,几不可察地轻笑了一声。 未料被身前的太子赵嘉宸耳尖给听见了。 退朝时他转身过来,对她嘲讽道:“三妹可真是为荣家尽心尽力。” 这些年赵嘉宸这太子之位坐得并不安稳。荣家势大,如若不是中宫嫡出的秦王出世太晚,哪轮得到他做储君。 皇帝已退朝离殿,百官们渐次出殿。 赵嘉容望着群臣出殿的背影,对太子之言置若罔闻。 殿门大敞,吹进阵阵冬日的寒风,传来大殿檐角铜铃的清脆响声。含元殿乃大明宫正殿,壮阔巍峨,立与阖宫正中最高处,自殿内望出去,整个京城的壮丽景象尽收眼底。 太子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在一众绯袍青袍中一眼瞧见谢青崖挺拔如松的身影,轻叹口气,道:“可怜谢十七在边关还念着你,哪料到三妹如此无情无义。” 赵嘉容闻言微讶:“皇兄好本事,如今谁不想拉拢谢家,谁知皇兄早已捷足先登。皇兄慧眼识英才,想必父皇很是欣慰。” 太子听出她状告他结党营私的意思,冷笑道:“真论起来,这英才分明是三妹当年一眼瞧上了,不择手段强虏去的吧?” 赵嘉容冷眼乜着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袖袍,指尖轻颤。 “可不是吗?皇兄明知他是我的人,不打招呼便撬走,真乃君子所为。” 齐王在一旁听二人明里暗里攻讦,头疼不已,却也不欲上前劝阻,卷入此中争端。 虽则这二人朝堂之上不曾大动干戈,在皇帝跟前也是一派和气,然阖宫皆知太子和靖安公主私底下水火不容,唇枪舌战便罢了,暗地里的交锋更是数不胜数。 眼见争执愈烈,齐王忙不迭先行告退。 齐王前脚刚走,皇帝身边的掌事太监便近前来了。 太子很是客气地问:“魏监怎么过来了?可是父皇有何要事?” 魏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这才抬起头来,对赵嘉容道:“圣人请公主至延英殿。” 太子的脸色顿时有些僵。 赵嘉容神色自若,下颌轻抬,示意魏监带路。 第4章 太元帝患有头疾,多年不愈,近年来越渐频发,头痛难忍。 赵嘉容少时便师从太医署的钟太医学了按摩的手法,每每皇帝头疾复发,让她来按上片刻,总能纾解些疼痛。 此刻她跟着魏监一路进了延英殿,本以为须得焚香净手,抬眼却见皇帝端坐于案前,并无头疼的迹象。 皇帝此刻已换下了适才那身厚重的朝服,换上了一身鸦青丝质的道袍,顿时削减了朝会上的那份威严,却又越发显得不近人间烟火,衬以苍白淡漠的面容,好似弹指之间便羽化而登仙去了。 “靖安你过来瞧瞧。”太元帝闻声抬头,见人进来了,招手让她过去。 赵嘉容近前了才发现案前是铺开的大梁疆域图,其上山川河流刻画仔细,地形一目了然。 “朕欲于庭州设立安北都护府,同安西都护府相对,一个在天山以北,一个在天山以南。” 赵嘉容垂眼望向皇帝所指之处。那是天山以北的边境小城庭州,谢青崖便是在此处吹了三年塞北的风沙。 “甚好。”她奉承了几句,“如此成两相夹击之势,收复安西二镇指日可待。” 皇帝重用谢青崖的心思昭然若揭。他这些年来深受荣家掣肘,忍了多年,整日里缠绵病榻、求佛问道,放任荣家作威作福,到近两年才开始有所动作。今日折戟,本也是意料之中,不过是试探罢了。兵权握在荣家手里哪有那么容易夺回来,须得一步步瓦解,徐徐图之,急不得。 “你当年把谢十七调去西北,当真是走了步好棋。”太元帝收起疆域图,将之递给一旁的宦官令其妥善收好,末了,转头又对赵嘉容道,“张舍人今日告了假,这诏书便由你亲自来拟罢。” 赵嘉容闻言微怔,只一瞬便又收敛好神思。怪道皇帝今日特地召她过来,原是将这棘手的诏书交由她来拟写,让她来给荣家插刀子。 她应下了,熟门熟路地坐于一旁的案几前,摊开宣纸,提笔蘸墨,草拟诏书。 她写得一手秀丽而不失遒劲的小楷,落笔一气呵成,赏心悦目。当初她得以进延英殿逐渐接触政事,也少不了这一手好字的功劳。 当年拟诏书的老中书舍人回乡丁忧,暂代之人临时出了纰漏,皇帝略有些心烦气躁,头疾复发。 彼时赵嘉容正在延英殿焚香净手,闻此便毛遂自荐。见皇帝面色犹疑,她便道:“儿臣仰慕河南郡公的文墨,近来临了些郡公当年经手的陈年奏章,公文撰写略知一二,父皇不若让儿臣试试?” 这一试,便暂代了中书舍人一职整整三年。中书舍人品阶虽不算高,然所司之务甚为要紧,侍奉进奏,参议表章,草拟诏旨,乃是少有掌握实权之职。 她初次踏足朝堂参与朝会,也是履舍人之职,随侍皇帝左右,于宣政殿上宣读所拟册封诰命。 直至去岁,她才卸职,举荐了新任人选给皇帝。如今虽则人已不在中书省,其内却处处是她的亲信,朝中事无大小,皆晓于心。 赵嘉容才刚搁笔,便闻皇帝出声问:“听闻皇后有意让你相看荣五郎?” 她抿唇笑了笑,一面转头将诏书递给宦官让其呈给皇帝过目,一面道:“母后确有此意,然儿臣委实对表兄提不起兴趣,父皇既恩准儿臣自个儿来挑夫婿,便只好辜负母后这番美意了。” 盛极必衰,荣家广厦将倾。西北军早已不是当年的西北军,这些年安西四镇屡次失守,直至谢青崖此战告捷才扭转了态势。神策军也今非昔比,设为禁军后编入了大量的贵族恩荫子弟,人心早已松散。 荣家到如今还想用一桩婚事牢牢捆住她,那自然是不能够。 宦官端了新煮好的热茶上来,赵嘉容接过青瓷茶壶,抬手为皇帝先倒上一杯。 第4章 太元帝伸手接过茶盏,浅抿了一口:“挑得如何了?不若让朕为你掌掌眼?” 赵嘉容倒茶的动作微顿,道:“还在挑呢,满京城没几个像样的,总不得多挑一挑。” “父皇这些日子头还疼吗?”她转开话题,“您忙于政事已是辛劳,儿臣这点小事又怎好劳烦您。” “好些了,想来战事告捷,心里开怀,这还是谢十七的功劳。”太元帝言及此搁下茶杯,望向她的目光有些沉。 赵嘉容心里微微一跳,下一刻便听皇帝问—— “今日一早,十七郎到你府上去了?” 茶雾袅袅间,她淡然笑了笑:“他来找儿臣算账呢。当年儿臣毁他姻缘和仕途,他别提有多恨了。如今长本事了,可不就来报仇了。” 太元帝似信非信,又喝了一口茶,尔后道:“倒也不必闹得太僵,做不成夫妻,朝堂之上皆是大梁的臣子,还是要齐心协力才是。” 赵嘉容从善如流,温声应下:“谨听父皇教诲。” “吐蕃使臣不日进京,春闱也近了……礼部那边你多替朕盯着些。” 她颔首领命,唇角笑意越发温顺。 “你我父女二人好些时日不曾对弈了吧?”太元帝招手让宦官将棋盘取来,“新得了一套玉棋子,来同朕试试。” …… 赵嘉容陪皇帝下了几局棋,在用过午膳后才出宫。回到公主府时,已是申时了。 她回内寝脱下厚重繁复的朝服,换回了常服。 “去把府上人的花名册取来,”她对玳瑁吩咐道,“你亲自去。” 皇帝的眼线无孔不入,朝会前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得了消息,未免埋得太深了些。 玳瑁依言照办,将之递过去,触及她冰凉僵硬的指尖,又抬眼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不由问:“公主可是身上哪不适?奴婢去请太医来瞧瞧?” 公主自小素来畏寒,又有咳疾缠身,每到寒冬,公主府上下便如临大敌,起居饮食万分仔细。 赵嘉容摇了摇头,一面翻开名册,一面道:“昨夜未睡好,有些疲累罢了。” 她兀自翻看了半晌,提笔圈出了几个名字,将之递回给玳瑁。 “去仔细查一查,动作收着点。” 玳瑁会意,接过名册退了下去。 赵嘉容揉了揉眉心,本欲查阅中书省送来的誊写公文,才刚翻了两页,浓浓倦意袭来,撑了片刻仍是困,遂杵着下颌小憩一会儿。 不料醒来之时,天色已渐沉了。 玳瑁侍奉公主多年,自然心知公主人前风光,人后吃了不少苦,见她睡着了便不欲惊扰她,动作轻柔地为她披了件棉毯,又添了些炭火。直至见她醒了,这才叫人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燕窝进来。 赵嘉容浅尝了几口,低垂着眼睫,若有所思,忽然问:“那个柳……” “公主是问柳郎君?他名灵均,柳灵均。”玳瑁提醒道。 赵嘉容懒得管他叫什么,只吩咐道:“去把他叫来。” 柳灵均本就生得极美,今日头疼不适,脸色微白,便又添了几分弱柳扶风之意,见之便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他缓步入内给公主请安,仰起头来时,姿容之盛让人微微晃神。那一双潋滟桃花眼,眼尾微翘,眼波流转间勾人心魄。 …… 这厢谢青崖交接回京的职务忙得应接不暇,下了职便立马回谢府取了只乌木漆盒,直奔公主府。 陈宝德百般劝阻也没拦住,只来得及通禀公主一声。 谢青崖一路行至暖阁,便见玳瑁恰推门出来,手中端着一只空瓷碗。 玳瑁惊了一下,险些端不稳漆盘,望向谢青崖的神色有些僵硬。 她回过神来,正欲合上暖阁的门,却已经来不及了。 谢青崖已然瞧见了—— 半敞开的门内,赵嘉容衣衫半解,盘腿坐于榻上,正为倚在榻边的青衣郎君按揉太阳穴,神色专注又柔和。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靖安公主爱美色,公主府里男宠如云,这在京城早已是人尽皆知、津津乐道之事。乃至如今举子入京赶考,攀附权势以谋出路,拜于公主门下,入幕为宾者甚众,为清流所不齿。 此事若真要论起始末,还得从公主初成婚之时说起。 当年靖安公主大婚,大张旗鼓,好不热闹,新郎却横眉冷眼,不曾有半分好脸色。新婚夜里,驸马新郎抛下公主独守空房,自此数日不曾踏足公主府。 新婚第二日,华荣长公主便给侄女送了一茬儿才貌俱佳的美人儿。 赵嘉容自然不会拂了长辈的面子,照单全收。 不过她那会儿正对谢青崖上心,左看右看处处挑刺,总觉得无一人能比拟谢青崖十分之一的风华姿色。 她遂让人将谢青崖给绑回公主府,与他约法三章,签下三年合约—— 三年之内,谢青崖须老老实实做驸马,三年期满便和离,还他自由。 谢青崖起初不肯签,恨不得当场便和离,一刻也不愿在公主府里多待,何况是做劳什子的驸马。 赵嘉容有些恼了,起身抬手掐住他的下颌,冷声道:“此乃公主府,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道理你懂不懂?莫要得寸进尺。” 彼时谢青崖心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蛮横不讲理的女人,心里暗骂赐婚的皇帝,忍辱负重地在长痛和短痛之间选择了短痛。 白纸黑字签完之后,即刻生效。 当夜,谢青崖沐浴后不情不愿地进入内室,抬眼便见公主静坐榻边认真读书,神情专注。 赵嘉容鬓发微湿,发尾挂着水珠,身上披着薄薄一件丝质里衣,衣裳肩背处被发丝打湿,底下白里透红的肌肤若隐若现,显然也是刚沐浴过的。 谢青崖本想以不扰她读书为由退出去,奈何怎么也未料到,她认真研读之物竟是春宫画册。 这是华荣长公主同美人儿们一道送来的,画师技艺精湛,姿势丰富,栩栩如生,通俗易懂。 赵嘉容通读一遍后,顿觉了然于心,遂将之递给谢青崖,意在让他也学习一番。奈何谢青崖很是不屑一顾,信手丟在了一边。 侍女们吹灭了外间的灯烛,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只留纱帐外一对龙凤烛。 烛光昏黄,帐内影影绰绰,衣裳窸窣。 本以为他不屑纸上谈兵,许是实战经验丰富,谁知竟动作生疏僵硬,良久不得要领。 赵嘉容有些不耐,探身想把画册捡回来再瞧两眼,却被谢青崖一把掐住纤腰,猛地沉了下去。 她两眼一黑,倒吸一口冷气,险些一脚把他踹下榻。 谢青崖也没好到哪儿去,嘴唇紧抿,呼吸凌乱,额上细细密密一层薄汗,握住她腰肢的手下意识收紧。 赵嘉容浑身紧绷,咬唇忍着疼,双手按住他的肩,闭眼深吸一口气,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肩颈之间,哑声下令:“你轻一点。” 之后两人再不敢胡乱造次,草草收场。 这一夜属实不太愉悦,往后数月,赵嘉容对此事皆无甚心思。直至华荣长公主又送来一份画册,较之前者,画技更为精湛,瞧上两眼便叫人脸红心跳,加之姑姑一再劝说哄诱,她便打算再试试。 夜里,她不顾谢青崖仿佛随时要发火的脸色,命其仔细研读完画册后再上榻。这一回倒是出奇的顺利。 发丝纠缠,汗水交融,巫山云雨,如梦似幻。 赵嘉容尝到滋味儿,觅得乐趣所在,自那之后隔三岔五便让谢青崖学一个画册里的姿势,加以实践。 起初谢青崖觉得赵嘉容当真是精力旺盛,不光与他如此,公主府里的男人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总是有新面孔。 时日久了才发现,虽则公主府里的男宠多如牛毛,却很少有人能踏足内室。 更别提枕在公主腿上,被公主亲自伺候着按摩了。 那是谢青崖当年独一份的待遇—— 赵嘉容为了缓解皇帝的头疾,在钟太医那儿学了新的手法,便时不时拿谢青崖的脑袋来练手。 当年不觉得如何,如今瞧见这一幕,真真是扎眼。 玳瑁将漆盘搁在一边,眼疾手快地将暖阁的门合上了,察觉身边之人浑身的戾气,不敢抬眼。 谢青崖忍了又忍,才未破门而入,沉声问:“那是谁?早上闹着说头疼的柳郎?叫什么?” “……灵均。公主在京郊河边带回来的,这些日子还算上心。”玳瑁轻声道。 他越发拧了眉:“来历不明的货色她也随随便便带回府?” “……您也瞧见了,柳郎君姿容卓绝,的确难得一见。” 谢青崖额间青筋直跳,盯着紧闭的隔扇门,眼神如刀,仿佛下一瞬便能盯出一个窟窿。 他脸色铁青,脑海中一遍遍回放适才的画面,忽地顿住了,神色微敛,尔后在原地僵持了半晌,最后将漆盒丢到玳瑁手中,扬长而去。 第5章 见他离去的背影在回廊转角消失不见,玳瑁这才松了口气,轻叩了叩门,尔后推门将漆盒呈进去。 室内灯烛昏昧,公主漫不经心地倚在美人榻上,玉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柳灵均的青丝。 “他走了?”赵嘉容抬眼问。 玳瑁点头应是,又将那只乌木漆盒捧给她,道:“谢郎君留下的。” 赵嘉容轻推柳灵均的肩背,示意他退下,尔后伸手接过漆盒。 这盒子很是有些沉,她拿在手里打量片刻,方解开锁扣将之打开。甫一打开,耀眼的金光一下子自盒中迸射而出。 玳瑁忍不住惊呼一声。 赵嘉容微讶,眨了眨眼,将金塑的佛像自盒中取出。乃是一尊交脚弥勒佛坐像,袒胸露腹,笑容可掬,刻画生动,通身足金打造,金光熠熠,宛如佛光普渡。 她将之捧在手里端详片刻,一时心绪有些复杂。 这佛像造型精致独特,分明不是中原所有之物,想来是他自西域费心思弄来的。倘若半年前赵嘉容得见此物,定然十分欣喜,然到如今,这佛像于她而言早已无甚意义了。 玳瑁也心有唏嘘:“倒算是用心,只可惜不合时宜。” 赵嘉容正欲将佛像放回漆盒,便忽闻外间一声震天巨响,紧接着瓷杯漆盘跌落在地的声音不绝如缕。 她心神一凛,赶忙令玳瑁出去查看发生了何事。 …… 外间一片狼藉。 可怜柳灵均本就头疼难忍,被公主装腔作势信手揉捏了两下,毫无纾解不提,转头一出暖阁,便被人迎头照着脸狠狠打了一拳。 他整个人歪坐在墙沿,嘴角淌下一丝猩红的鲜血,掀起眼皮子睨着眼前之人,轻咳了两声,低声道:“谢将军如此恃强凌弱,恐更遭公主厌弃。” 谢青崖见他这模样,怒火一下子又被挑起来了。他俯身揪住他的衣领,扬手正欲挥拳,便见赵嘉容缓步而出,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动作。 “谢青崖你未免太放肆了些,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欺辱我的人?” 她语气平淡,却字字锥心似的,叫他僵在半空中的手怎么也挥不下去。 良久,谢青崖猛地松开柳灵均,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陈宝德姗姗来迟,险些撞上离去的谢青崖,吓了一跳。他转头见公主面色沉沉,忙不迭告罪,命侍者赶紧上前收拾残局,又见柳灵均倚在墙边咳嗽不止,赶忙复让人去请郎中。 他一应吩咐完后,再抬头时,暖阁的门紧闭,再不见公主身影了。 陈宝德将一应事务处理妥当后,这才轻叩门入内请罪。 赵嘉容静坐案前翻阅公文,面色无波,并未有降罪的意思,只吩咐他将案几上的乌木漆盒送回谢府。 陈宝德领命,亲自将之送至谢府。 玳瑁请公主用晚膳,入室时与陈宝德擦肩而过,瞥见他手中的漆盒,心里微叹。 “公主这又是何必?故意惹恼谢郎君作甚?” 赵嘉容语气平静:“让他往后别再来公主府罢了。你们这些不中用的又拦不住他,任他胡来,迟早要出乱子。” 哪料到弄巧成拙。 她有些头疼地掐了掐眉心。 “奴婢分明见他沿着游廊出府去了,谁曾想一转头又回来了,偏又撞上了柳郎君,真是不凑巧。”玳瑁思及适才那场面,仍觉心有余悸。 赵嘉容摇了摇头,轻叹口气:“他怕是瞧出来了,故意等着揭穿我呢。几年不见,长进不小。” …… 谢府里,谢青崖正沉着脸让侍从包扎正不断渗血的手背,听见底下人通禀公主府来人了,眉头一松,正欲细问,便见是陈宝德原封不动地把乌木漆盒给送回来了。 他冷着脸,接过来将之打开瞧了眼,尔后便丢在一边,越发烦闷起来。 陈宝德正欲折身回公主府时,瞧见漆盒里头的金佛像,微愣了下,不由道:“哟,大安国寺都被烧了,您不知道呀?” “什么?”谢青崖一怔。 太元帝礼佛多年,赵嘉容投其所好,平日里不是抄佛经便是送佛珠之类。那大安国寺可是花重金翻修建起来的,乃是京城第一佛寺。怎么说烧就烧了? “去岁盛夏下了场泼天雷雨,那寺庙建得太高了些,被雷击中给烧毁了。熊熊大火烧了一整夜,如今什么也不剩了。” “……怎么不重修?”谢青崖在边关消息闭塞,当真不曾听闻这消息。 陈宝德睨他一眼,话里有话:“烧了就烧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何况圣人如今不信佛了,公主在城南一手督建的道观不日便建成了。” 第6章 翌日吐蕃使臣进京,皇帝下诏在宣政殿会见。 这些年来边境一直不太平,西有吐蕃,北有突厥,各个盯着中原虎视眈眈。西北荣家军威名不再,安西四镇屡次失守,这口窝囊气憋于心中已久,好不容易大胜一场,夺回了安西二镇,自然是难得的扬眉吐气。 此次入京的使臣乃是吐蕃之相次仁赞,虽是文臣,却健壮非常,身披氈裘,以赭涂面,眸如鹰隼,独身上殿却丝毫不显怯意。 他昂首阔步,迈步上前,微扬着下巴,四下环顾一番,迟迟未屈身行礼。 大梁朝臣们本还沉浸于胜仗的喜气之中,见此不由纷纷面露不悦之色。大梁边境屡屡失守,纵得吐蕃气盛多时,竟不想如今吃了败仗也依旧气焰嚣张。 皇帝坐于上首不动如山,面色微沉。 赵嘉容在一旁抿着唇,静观其变。 次仁赞正欲抬脚再近前一步,忽闻一声轻叩笏板之音。旋即,两列身披重甲、头戴兜鍪的禁军倾泻而出,迅速包围了整个大殿。 剑锋刀光凛冽,次仁赞脸色微变,扭头往武官前列望去。 立于武官前列的谢青崖此刻正手持笏板,眉眼冷肃,目光如刀般盯着他。分明身无铠甲,手无寸铁,却气势摄人,仿佛正对峙沙场,身后有千军万马之众。 次仁赞再回头时,面带笑意,不紧不慢地对上首的皇帝躬身致礼。随后他又献上黄金五千两,各类珍玩宝物数百件。 殿内一时间金光熠熠,一下子缓和了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四下百官暗自咋舌,区区边陲蛮荒小国,短短几十年土宇渐广,子孙繁昌,到如今俨然为大梁边境重患。 皇帝不计前嫌,以礼相待,收下献礼后,赐下紫袍金带、缯彩银盘等物于次仁赞,命鸿胪寺卿于京中别馆为其设下歇息之处。 次仁赞谢了恩,尔后直身郑重道:“大历十三年,先父曾至京迎玉城公主入藏,自通姻好以来,数十年间,两国和同为一家,战乱休止,百姓安乐。今赞普年幼,边将谗构斗乱,以致往来征讨不休,生灵涂炭,有负先辈盟誓,实为痛心。”[1] 赵嘉容在一旁闻言,不禁心中冷哼一声。 打赢了便是凭刀枪本事抢去的物资疆土,输了便把责任甩给边将,谄颜求和。 谢青崖则微拧眉,他和吐蕃交锋三载余,自是心知次仁赞此人之诡计多端,不可小觑。 次仁赞若有若无地瞥了谢青崖一眼,接着道:“今赞普年十五,虽远在蕃,自幼习得汉语汉俗,敬慕梁国之心已久,特命臣奉上聘礼,请降公主。愿陛下远察赞普赤心,以修旧好。” 此言一出,赵嘉容心里一突,朝服广袖之下,微捏紧了掌心。 紧接着,便见次仁赞扭头望向她,轻笑着道:“早闻大梁靖安公主天人之姿,乃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迎着数道骤然刺过来的目光,不疾不徐道:“想必公主宫中姊妹定不逊分毫。” 赵嘉容面上平静无波,暗自咬牙。 谢青崖则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捏紧了手中的笏板。 次仁赞言及此,转头对皇帝复又行了一礼,而后直身道:“若赞普有幸蒙降大梁公主,以结姻亲,自是永息边境,以安百姓。” 皇帝并未立即应下和亲之事,只和和气气地赏赐了一番。 次仁赞便告退了,由宦官领着出了宣政殿。殿内禁军得了谢青崖示下,也跟着鱼贯退了下去。 尔后皇帝面色微肃,沉声问朝臣:“吐蕃所提和亲一事,卿等以为如何?” 半晌不闻人应答,荣相这才不急不缓地举着笏板出列:“启禀陛下,臣以为,两国交战多年,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委实损耗国力甚多。既吐蕃有意和亲,不妨顺水推舟,许之旧好。待我大梁休养生息,兵强马壮之时,再谋讨伐不迟。” 他话音方落,文臣之列便有人出来附和,乃是礼部侍郎:“微臣复议,且如今春闱日近,大批举子入京,一应事宜稳妥为上。” 荣相顿了顿,又道:“至于出降公主人选,唯幸安公主与吐蕃赞普年纪相仿,知书达理,慧质兰心,最为适宜。” 幸安公主赵嘉宛乃李贵妃独女,母族陇西李氏显赫非常,簪缨世家,仅次于当年鼎盛时期的陈郡谢氏。 第6章 御史大夫郭孝达闻言立时出列:“陛下,微臣以为不妥。连年战乱本就是吐蕃屡次寻衅,扰我大梁边境,气焰嚣张。此次乃我大梁大败吐蕃,断无出降陛下珍爱之女的道理,反倒给了吐蕃脸面,助长其气焰。” 赵嘉容紧抿着唇,指甲掐入掌心,无知无觉。 下一瞬,便听郭孝达接着道:“若为请和,以安百姓,另择宗室女封为公主出降……” 他字字句句将大梁社稷挂于嘴边,所行之事却全是为了太子。太子自幼丧母,打小养在李贵妃膝下,李家乃是太子一党的中流砥柱。 荣相毫不客气地将之打断:“郭御史没听见适才吐蕃使臣的意思是要请降陛下亲女吗?幸安公主适婚配之时,有何不可?” 荣家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已久,处处给李家找不痛快。两相争执的分明是国事,却尽是一己私利的党争。不论是公主还是宗室女,不过是政治倾轧下无关紧要的一抹浮絮。 “纵是陛下亲女,也不当是幸安公主,宫中尚有瑞安公主与幸安公主年岁相仿。”郭孝达接过太子的眼神示意,正色对皇帝道,“陛下,瑞安公主生母早逝,性情坚毅,若适吐蕃,定能维系两国和平……” 听到此处,赵嘉容忍无可忍,不顾上首皇帝已然面色松动,冷笑道:“郭御史忠心耿耿,一心为国,不若让令嫒做公主陪嫁,以承父志,维系和平,报效家国?” 从次仁赞开口请降公主和亲之时,便不难料到如今这局面。来不及思忖出更为稳妥的法子,眼下若任由事态发展,和亲之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郭孝达一噎,吹胡子瞪眼,半晌接不上话。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郭御史读的圣贤书皆入了狗腹?” 赵嘉容在朝堂上向来不曾如此张扬,谢青崖本为其捏了把汗,闻此言又险些笑出声。 郭孝达气红了眼,险些语无伦次:“公主享子民奉养,国难当头,自是有责任守护子民安宁!吐蕃有意和谈,瑞安公主适婚配之时,秀外慧中,大义和亲,远嫁西南,当仰万民敬佩!” 他看不惯靖安公主已久,平日里她在朝会上甚是谨慎,虽则张扬却从不出错,此刻他逮住机会便厉声讨伐:“同为公主,前有玉城公主为国尽心尽力,靖安公主非但不思之效之,反屡屡僭越,扰乱朝纲。宣政殿乃陛下和朝臣听政议政之所,自古以来从无女子踏足。女人何来参政议政之能?今日这般,何其荒唐!和亲一事,兹事体大,哪轮到一个妇人来指手画脚?” 作者有话说: ---------------------- [1]参考《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六·列传第一百四十六·吐蕃 第7章 宣政殿内,赵嘉容冷冷睨了眼指使郭孝达打头阵、自己却不动如山的太子,正欲接话之时,便见郭孝达转头面向皇帝,作了个揖—— “陛下,如若再放任靖安公主恣意妄为,祸乱朝政,扰乱礼法秩序,定后患无穷。” 皇帝却好像没听见似的,静坐于上首,面色沉沉,半晌不曾发话。 殿内百官皆屏息沉默,衬得公主之声如珠落玉盘,回荡在大殿之中,铿锵有力—— “女人无参政议政之能……”赵嘉容气上心头,哂笑一声,讥讽道,“我大梁的江山,便只能仰仗这你们这些有勇有谋,只会逼迫女人和亲以平事端的男人了?” 她这话把殿内诸人皆给骂进去了,引来一片哗然。 荣相也皱眉道:“公主此言差矣,本朝乃至前朝历来有与外邦和亲的惯例,此为利国安民之需要,意义重大,何至公主所言之不堪。” “何为利国安民?玉城公主的教训还不够吗?大历十四年,吐蕃借玉城公主为由,借去了九曲之地,美名其曰为公主汤沐之所,背地里在九曲之地秣马厉兵,屡掠我大梁边境。大历十六年,又假借公主之名取我大梁诗书典籍……大历十七年,大寇凉州,令我大梁损失惨重。”赵嘉容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何为利国安民?”[1] 仗打起来的时候,谁还会管和亲公主尚在敌营?两国矛盾积蓄已深,这仗迟早要打,大动干戈不过是早晚之事,牺牲一个和亲公主,压根儿就换不来边境长久的安稳太平。 早先见态势呈众人围攻公主一人,谢青崖便有些按捺不住,眼下便立时见机出列道:“陛下,微臣以为,和亲之举不妥。吐蕃使臣先是挑衅,再来求和,居心叵测,不得不防。况如今我大梁士气正盛,当乘胜追击,夺回其余安西二镇,若出降公主,必然束手束脚,给予吐蕃修养生息之机,定为大患。” 他原本便无意和谈,庭州军南下抗敌势如破竹,乃是荣建所率的安西军嫡系从南北上,对敌不力,节节败退,才答应了吐蕃的求和。 荣相语气平静,不咸不淡,言语间却尖锐非常:“谢将军以为经此战乱,我大梁便毋须休养整顿了吗?安西军在前线奋勇抗敌,朝中的蠹虫却贪掉了送往西北的物资军饷。攘外必先安内,要想收复安西二镇,也该先收拾收拾朝廷里的……” 他话音未落,便有人出言将之打断了。 “荣相此言何意?”贪污军饷可是掉脑袋的重罪,户部尚书李晟闻言,立马跳出来辩驳,“户部每一笔账每一笔军饷皆是清清白白的,若我李晟贪了半两军饷,今日便摘了这官帽,押我入大理寺!” 赵嘉容眼皮子直跳,有些心烦意躁。 谢青崖拧眉,没作声。 荣相瞥一眼上首的皇帝,尔后接着不紧不慢道:“公文上批复下来的军饷有十万,缘何到了荣都护手里,便只剩了五万?” 李晟难以置信:“公文上黄纸朱笔,明明白白就是五万,何来十万之说?” 满朝哗然。 赵嘉容猛地抬头望向皇帝,发觉自己怎么也瞧不清皇帝的脸色,他那冠冕上微晃动的白玉十二旈,令她头晕目眩。 太子赵嘉宸静观其变已久,此刻才终于不疾不徐地出言道:“把‘十’改作‘五’也非难事。御敕的公文也敢动手脚,这罪魁祸首未免也太胆大包天了些!” 他言罢望向赵嘉容,嘴唇微勾,暗含嘲讽和挑衅。 郭孝达顺势而上,煽风点火:“诏书字迹出了纰漏,拟写诏书的中书舍人定然脱不了干系。那张舍人不就是公主府里出来的人吗?” 百官四下窃窃私语。 郭孝达一脸嫌恶地讥讽道:“前朝可不是公主养面首的地儿,祸乱朝纲当真是半分不冤枉公主。这几年自门下省侧门墨敕的斜封官多得朝廷都塞不下了,中书省已然烂到根子上了。再不肃清朝纲,满朝皆要是公主的裙下之臣了。” 赵嘉容咬牙盯着上首的皇帝,等他发话。谢青崖本欲争辩几句,被她一个眼刀丢过去给拦住了。 满殿的文武百官皆静候皇帝出言论定下诏。 奈何皇帝头疾又犯了,揉着眉心道:“今日之事容后再议,退朝。” 魏监忙不迭吩咐人去请太医,又上前去扶皇帝起身,摆驾回紫宸殿。 宦官尖细的嗓音在一片哑然之中再度响起:“退朝!” 下了朝,众臣三三两两出殿,压着声交头接耳。 赵嘉容快步出殿,直奔丹凤门离宫,不想却被折返的魏监给追了上来。 “公主!”魏监气喘吁吁。 赵嘉容脚步微顿,心里直往下坠,面上却莞尔问:“可是父皇头疾难忍,召我过去?” 魏监摇了摇头:“圣人口谕,让公主多休沐些时日,往后便先不必上朝了,好让您免于被乌七八糟的政事所烦扰,耽误了您的终身大事。您呐,年纪也不小了,赶紧挑个夫婿好好过过清闲日子,来年给圣人生养个小外孙,便是再好不过了。” 赵嘉容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晕头转向,险些站不稳。 眼前宽阔的宫街那么长,她以为一路行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已然扎下了根,原来每一步都是虚浮的。爬上去有多难,摔下来便有多疼。 料峭寒风如针刺般刮在脸上,灌入领口,赵嘉容手脚冰凉,倒抽了一口冷气,喉头发痒,猛地咳了几声。 魏监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她强忍下喉间不适,下意识扭头往回看。 宣政殿前青石板地铺成的广场宏伟肃穆,零星几名朝臣离得远远地往宫外走,纵是心里奚落,也不敢凑近了触她的霉头。这些年她插手朝政,铲除异己,不择手段,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于是赵嘉容视线里,近处唯有谢青崖。 此刻他正隔着半丈远如劲松般立着,一身绯袍如烈火般炙热,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眸中情绪翻涌,似惊涛骇浪,毫不加以掩饰。 作者有话说: ---------------------- [1]参考《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六·列传第一百四十六·吐蕃 第8章 宣政殿前,赵嘉容凝视谢青崖片刻,半晌无言,一时有些恍惚。 第7章 他这般官袍加身、气宇轩昂的样子,从前倒从未见过。 此刻谢青崖身后便是巍巍皇宫大殿,是大梁的朝廷,是天下有志之士穷尽一生追逐之地,也是当年谢青崖所求功名之所在。 如若不是横空一道赐婚圣旨,逼他做了驸马都尉,他这仕途理应走得更顺些。到底是有本事之人,被她发配去了边关,不过三年便闯出一番天地,功成名就,前途一片光明。 赵嘉容在他炙热的目光之下,不知为何心里渐渐平静了些。 那层层白玉石阶堆叠之上,大殿巍然耸立于眼帘之中,近在咫尺。虽千万人吾往矣,摔得越疼,东山再起时,再踏上那石阶,步伐便越稳当。 只这片刻的工夫,二人便已然引来四下不少明里暗里的打量和窥视。 赵嘉容回过神来,神色淡漠地收回目光,在谢青崖的注视之下,一言不发地转头离去。 倒也不闻身后之人出声,只闻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两人便这般一前一后地自御道旁侧出宫去,汇入三三两两退朝的官员之中,不再扎人眼了。 谢青崖一路跟着公主出了大明宫,便见陈宝德已驱车在宫门底下候着了。他眼见赵嘉容踩着脚踏上了马车,车夫欲扬鞭驾马,忽闻几声剧烈的咳嗽自马车中闷声传过来。 他顿时心口发紧,疾步近前去。 这厢赵嘉容在马车中刚一坐定,便忙不迭下令驱车启程。 马车刚一晃动,她骤然咳嗽起来,咳得满面通红。 陈宝德大惊,忙让车夫先停下,又转头取来水壶,将之打开递给公主。 赵嘉容伸手接过,仰头闷了几口水,半晌才将喉头的痒意压下。 陈宝德见她难受,心里也跟着疼,不由愁眉苦脸地道:“这好端端的,冬日都过去了,您这咳疾怎地又犯了。奴婢去太医署找钟太医再给您抓些药?” 赵嘉容未接话,抿了下无甚血色的唇,抬头望见自车外伸进来的一只手,不由一怔。 那手掌宽阔有力,掌心朝上摊开,其上放着几颗润肺止咳的饴糖,用干净的素帕裹着。 陈宝德顺着公主的视线回头望过去,才瞧见这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手,立时横眉瞪眼,掀帘将人揪出来。 “哪来的冒失鬼!”话一出口,他一见车外之人乃是谢青崖,脸色更难看了。 谢青崖置若罔闻,踩着车辕,一跃而上,钻入马车,把陈宝德给挤了出去。 陈宝德吓了一跳,险些摔了下去,欲掀帘将人轰出来,却半晌不闻公主下令,只得暂且按捺住。 车内,谢青崖重又伸手将润肺的饴糖递给公主。 赵嘉容不接,蹙眉问,嗓音有些哑:“谢将军可知你在丹凤门前堂而皇之上了我的马车,不消两个时辰的功夫,此事便会传遍京城?” 谢青崖自然心知肚明,不然也不会忍到如今才凑过来。 他云淡风轻:“臣不在乎,管他们怎么传怎么想。” 她扭头望向窗外,面无表情地道:“圣人在乎,荣家在乎,我在乎。” “可他们皆不在乎公主,”谢青崖将饴糖连同帕子一道塞入她手心,“公主又何必在乎?” 赵嘉容沉默了半晌,捏了捏手中的饴糖,再开口时语气依旧冷硬:“你上朝带着糖作甚?” 她言罢,才忆起这话似乎多年前她也问过的,不由轻怔。 谢青崖也想起来了。当年她问的是—— “你入宫带着糖作甚?” 那会儿他怎么答的? 若是以陈宝德的眼光来看,那便是十年如一日的胆大包天。 彼时他入宫做皇子伴读,不过十多岁的年纪,自幼在谢家千疼万宠地长大,脾气不小,才不管面前之人是公主帝姬还是王母娘娘,闻言以为是赵嘉容嘲讽他这么大年岁了还爱吃糖,当下便翻了个白眼道:“管得真宽,不要便还回来。” 那是他母亲昭平县主特地给他备下的润喉糖,因他那些时日风寒才好,偶尔仍会咳嗽几声。 他自个儿没用上,在三思殿外撞见咳得满脸涨红的靖安公主,不假思索便将之递过去了。 熟悉的甜味在唇齿间绽开时,赵嘉容不禁有些恍神。 马车平稳行驶在里坊间,一路往坐落于崇仁坊的公主府而去。 “那中书舍人是怎么回事?”谢青崖出声问。 赵嘉容闭了闭眼:“八成已经死了。” 昨日听皇帝言张舍人告假,她竟半分未曾起疑,委实大意了。 谢青崖闻言一惊,眉心紧拧,心下了然了大半。 这改诏书哪里是舍人出的纰漏,分明只能是皇帝的授意。 皇帝欲铲除荣家,暗地克扣荣家在西北的军需,事情败露,便让公主顶罪。 赵嘉容心烦意乱,费劲地厘清思绪。 听政议政之权被废只是暂时,折损一个中书舍人也伤不及她根基,眼下更让她头疼的是与吐蕃和亲一事。 万不曾料到吃了败仗的吐蕃竟如此厚着脸皮求娶大梁公主。如若不是她今日横加阻拦,和亲一事十有八、九会落到瑞安的头上。 她本欲开口让谢青崖去盯着使馆里的次仁赞,话未出口又作罢了。 马车本算得上宽敞,谢青崖挤进来便显得有些逼仄了。二人共处一车,一时皆无言,两相坐得很近,马车晃动时,膝盖骨隔着衣袍轻碰。 入崇仁坊后,马车渐缓,行至公主府前,还未停稳,便叫人拦住了。 锦衣宦官勒马而下,在车外对公主行了一礼:“公主,皇后殿下召您进宫。” 好半晌才闻车内传出公主清冷之声:“劳烦中贵人回宫禀告皇后,靖安病了,在府中休养,不便入宫。” 那宦官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回复,不紧不慢地又道:“瑞安公主今晨来给皇后殿下请安,言好些时日未曾见过公主您,甚是挂念。” 赵嘉容闻言,冷笑了一声。 那宦官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良久,公主才道:“中贵人且回宫去罢,晚些时候我自去给母后请安。” 宦官这才领命离去。 车内,赵嘉容脸色沉沉,气氛僵硬。 皇后倒学会用瑞安来威胁她了。 她抬眼见谢青崖仍挤在车内,已然预见到皇后的说辞责骂了,不由越发心烦,抬腿踹了他一脚:“滚下去。” 却不料他一下子擒住了她的脚踝,不松手了。 谢青崖沉声道:“公主不愿进宫便不进。” 赵嘉容挣脱不开,恼了:“你胆肥儿了做我的主?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随心所欲,无法无天?谢青崖我警告你,离我远些。” 他却捏得越发紧了,半分不为所动:“账还没算呢,公主便想一笔勾销?” “我还欠你什么?如今你功成名就,前程大好,”她言及此,顿了顿,又道,“至于崔玉瑗,再过一两年她便能出宫了。若你实在等不及……” 谢青崖脸色有些僵,忍不住打断她:“公主想得真轻巧,有您这么算账的吗?” “我眼下没工夫和你闹。” 赵嘉容言罢,趁他不注意,猛地把腿收回来,起身掀帘出去,对车夫道:“送谢将军去官衙。” 陈宝德忙迎上前来,扶她下车:“公主您不进宫去了?” “换辆马车。”她面无表情地吩咐。 惹得陈宝德冲后头探出身来的谢青崖龇牙咧嘴。 直至公主的车架进宫去了,已然瞧不见了,陈宝德依旧对谢青崖没个好脸色。 “您还赖在这儿作甚?” 谢青崖瞥他一眼:“公主咳疾犯了,你这管事便这么不管不顾,玩忽职守?” 陈宝德被反将一军,一边气不过,一边又赶忙进府吩咐底下人熬汤药。 待吩咐毕了,他扭头这才发现谢青崖竟跟着进府了。 “府里有梨吗?” 陈宝德下意识回:“这季节哪来的梨?” 谢青崖自袖袋中取出一锭银子扔给他:“去西市买些冻梨回来。” 他言罢,兀自熟门熟路地往内院去。 陈宝德回过神来,大怒:“您这使唤谁呢?杂家就公主一个主子!来人,把这外贼给叉出去!” 第9章 赵嘉容自延政门入大明宫,沿途碰见的宫女内侍见了她皆战战兢兢地行礼避让。 当年靖安公主尚居清宁殿时,便不是好惹的脾气,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当年有个在公主跟前伺候的宦官只因失手摔碎了碗碟,弄脏了她的衣裳,便被她捆起来扔进了井里。 再者这些年她在前朝风头正盛,等闲定人生死,后宫上上下下皆有耳闻,如今碰上了,也只敢低着头自眼缝里觑几眼,暗自惊叹于公主的威风和派头。 赵嘉容对眼皮子底下的各色眼光视而不见,也毫不在意背地里的那些风言风语。兴许还得谢一谢当初那个铁了心要毒杀她的宦官,恰到好处地替她立了威。 第8章 她一路穿过崇明门,进了后宫。其实自打出宫建府起,除偶尔进宫探望瑞安,她已甚少踏足后宫了。这宫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倒是在梦里见得更多些。一路行来,越往深处走,便越有些气闷。 她紧抿着唇,脚步沉稳,面色平静。皇后的清宁殿近在眼前,她思及瑞安,不由脚步加快了些。 玳瑁在她身后落下两步,忙不迭跟上,想劝公主慢些,以免惹得肺里不适,又咳起来了。话未出口,她忽地僵在原地,忍不住低低惊呼一声。 赵嘉容闻声回头,顿时蹙了眉。 玳瑁提着裙头惊慌失色,此刻她齐胸襦裙的裙裾被一只黑色镶金边的皂靴给踩住了。适才走得急,险些把襦裙给拽下去了。 然罪魁祸首并无半分歉意,他本就是故意为之。 秦王赵嘉宥见赵嘉容回过望过来,也没有收脚的意思,轻佻的目光在玳瑁身上游走了一圈,见她狼狈形容甚至轻笑了一声,道:“皇姐这是往母后那儿去?走这般急做甚?” 赵嘉容眼眸微眯,目光从秦王的靴子移向他满不在乎的脸,审视他片刻,冷声道:“你若想明日被御史弹劾,挨父皇责骂,便踩着罢。” 秦王不慌不忙地收了脚,道:“皇姐这么较真作甚?一个侍女罢了。” 赵嘉容不再理他,待玳瑁收拾好了,便头也不回地往清宁殿去。 正是午时,尚食局女史正在清宁殿里领着宫女内侍们布置席面,见靖安公主驾临,便又多添了套白瓷碗筷。 皇后荣氏由宫女扶着移步出来了,抬眼望向长女时的目光里仿若带了刺。 她讥讽道:“我如今要见你,还得三请四请了。” 赵嘉容不接话,只沉声问:“瑞安呢?” 荣皇后恍若未闻,见秦王也跟着进殿来了,不由莞尔一笑,招手让秦王近前去一道入席用膳。 她有着一双和秦王如出一辙的丹凤眼,眼波流转时,自成一段妩媚风情。只可惜这双眼眸早已不复年轻时的动人,已然成了干涸的古井,满眼只有麻木和刻薄。 自打赵嘉容有记忆起,便甚少见皇帝踏足清宁殿,只每逢初一十五,按祖宗规矩来走个过场。荣家把持朝政,权势滔天,皇帝在前朝无可奈何,忍气吞声,回到后宫便对荣皇后从无好脸色。 这清宁殿形同冷宫,到如今也近二十载了,久到皇后早已彻底对皇帝死心,转头一门心思寄托在秦王身上。 尚食局女史多备出来的那套碗筷,顺理成章地被皇后的侍女拿给了秦王。 赵嘉容旁观他们母子二人用膳,仿佛局外人一般多余。 她轻掐了下掌心,扬声问:“瑞安呢?” 早先便遣人去瑞安那儿问过了,瑞安公主被皇后召到清宁殿来,已有小半个时辰不曾出来了。 她抿了下唇,语气渐沉,不容忽视:“儿臣请了父皇的旨意,让瑞安出宫到儿臣府上小住几日。劳烦母后派人叫瑞安出来,容儿臣接她出宫去。” 皇帝才刚让她吃了个闷亏,多少有几分愧意,这点小事随口便准了。头几年赵嘉容便起心思接妹妹出宫小住,被皇后以公主府太过污糟而瑞安尚未出阁的理由回绝。今日若无圣意,皇后定不肯轻易放人。 皇后闻言,骤然发作,扬手冲她摔了筷子,厉声道:“你出息了!事事拿皇帝来压我!” 木筷噼里啪啦坠地,滚落在赵嘉容的脚边。她无情无绪地垂眸盯了半晌。 “左一个瑞安,右一个瑞安,那个病死的小才人才是你的娘吧?你别忘了我才是生你养你的母亲,荣家才是你的母族。”荣皇后咬牙切齿,“你在前朝都做了些什么好事?当朝顶撞你舅父便不提了,你居然拟诏书封谢青崖为安北大将军,让太子遥领安北大都护?” 赵嘉容眉目冷淡,神情平静。 此事她入宫前便得了消息。她拟诏书加封谢青崖不假,却是不曾想白白叫太子分走一杯羹。 皇帝改诏书的伎俩玩得炉火纯青。门下省遍布荣家爪牙,一向对她所拟的诏书审查不严,不然也不能让她这几年塞了好些斜封官进朝廷。皇帝借她之手,顺顺当当把这事儿办成了,又彻底离间了她和荣家,真是一箭双雕。 至于第三雕——把谢青崖推入太子门下,射中与否,犹未可知。 这笔账她记在皇帝头上,日后自有清算的时候。 “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还和谢青崖厮混在一处?他和太子一起挖坑要把你埋了,你倒好,还自个儿往坑里跳?” 秦王在一旁不紧不慢搁下筷子,抬眸轻蔑地乜了赵嘉容一眼,转头给皇后递了双干净的新筷子,又端过去一碗红枣莲子羹,道:“母后消消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荣皇后气血翻涌,好半晌才平复下来,接过秦王递来的羹汤,尝了一口,尔后道:“罢了,你如今退下来了也无妨,宥儿今岁十五了,也该上朝听政了。你在皇帝跟前也多提一提此事,免不得他忘了。” 赵嘉容没应声。 她静了半晌,尔后面无表情地俯身将地上散落的竹筷拾起,又上前去将之重重搁在了食案上。 竹筷落桌,砰然而响。 迎着满殿或惊吓或讶然的目光,她神色分毫未变,只冷眼盯着皇后,一字一句地道:“儿臣奉旨,接瑞安出宫。” 秦王正喝汤,险些呛着了,脸色一变:“皇姐你好生无礼!” 赵嘉容冷冷刺他一眼,目光阴鸷,戾气扑面而来,硬生生叫秦王愣住了,不敢再出声。 荣皇后见此回过神来,大怒,扬手便欲掌掴—— 却叫赵嘉容眼疾手快地攥住了手腕,那手僵持在半空中,怎么也下不去。 荣皇后挣脱不开,气急败坏。 “母后,这些年您除了冲儿臣发脾气,还会什么?”赵嘉容语气嘲讽,“儿臣如今敬着您、忍着您,是念着您的生恩,给您几分薄面。您若想往后在这宫里过得舒坦些,便趁早对儿臣客气些。靠他?” 她言及此,斜了眼一旁不敢上前的秦王,冷笑了一声:“做梦!” 她言罢,猛地松开手,直接带着人闯进内殿去了,阖宫的人呆若木鸡立在一旁,愣是无人敢拦。 底下人身在局外,比主子看得更分明,如今大权在握、深得帝宠的乃是靖安公主,至于皇后殿下,出了清宁殿,又有谁听她的呢? 荣皇后颓然跌坐在团褥上,浑身微微发颤。她似乎到今日才意识到,长女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她打骂出气的小姑娘了。 秦王在一旁也未扶她,兀自盯着赵嘉容的背影,目光仿佛猝了毒。 …… 不出片刻,赵嘉容便在内殿寻见了被宫女盯着抄写女则的瑞安公主。 瑞安公主赵嘉宜年十四,容貌姣好,长相神似她生母,杏眼圆圆,双瞳剪水,见之便令人心生怜爱。 此刻她闻声,自书案间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怯生生的一双眼望过来,在瞧见赵嘉容的那一瞬,霎时便盈满了晶莹的泪珠。 赵嘉容心下一软,抿着唇不作声,让玳瑁上前领人出来。 直至顶着各色目光出了清宁殿,她才转过头望向瑞安公主,面色冷硬未褪:“哭什么?整日哭哭啼啼,叫人瞧着好欺负。” 她肃容训人时,威仪不小,令不少宦海沉浮多年的朝臣皆心有戚戚。 奈何瑞安公主半分不怵她,眼泪落得越发凶了,哑着声低低道:“我都听说了,皇姐在朝上反对与吐蕃和亲,和大臣们吵起来了,才叫父皇不准皇姐再上朝……” “胡诌。谁又在你耳边嚼舌根了?”赵嘉容言罢,从玳瑁手中接过素帕,抬手轻轻拭去她的眼泪。 瑞安公主湿漉漉的眼眸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咬着唇不再多言了。 末了,赵嘉容拉起她的手,一路领她出宫,在宫门底下上了马车。 马车微晃着启程,瑞安公主掀开车帘往外瞧,巍巍宫城在身后渐行渐远,不多时便瞧不见了。 她放下车帘,挨着赵嘉容坐过去,像小时候那样靠在她肩上,轻声问:“父皇容我出宫住多久?衣裳之类的一件也未携带。” “你安心住着便是了,我府里的院子随你挑,缺什么便去东市采买,”赵嘉容侧眸睨她一眼,“你皇姐我家财万贯,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第10章 这厢谢青崖在公主府的厨房里洗手做羹汤,陈宝德在一旁盯贼似的盯着他。 谢青崖把梨洗净了,去皮时手法生疏僵硬,险些把手划破了。 引来陈宝德好一番嘲笑:“杂家真是想不通您这人,当初对公主百般不敬,避之不及,如今又来献什么殷勤?” 谢青崖闻言手上动作微顿,不搭理他,兀自循着记忆里母亲昭平县主给他熬梨汤的方子,把梨处理干净了,又切块去核。 待梨肉、银耳、枸杞等好不容易下锅了,烟熏火燎里,他一面翻动着梨汤,一面出声问:“公主这咳疾是先天的病症吗?这么些年喝了那么多汤药也没点起色,不如换个太医的方子试试?” 第9章 “可别,公主只用钟太医的方子。哪里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病症,当年若不是钟太医妙手回春,公主恐怕活不过那年寒冬。”陈宝德面色沉肃起来。 谢青崖讶然不已:“哪年?出了何事?” “太元六年。”陈宝德记忆犹新,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那年赵嘉容七岁,谢青崖也不过才九岁,还不曾入宫做皇子伴读,自然并未见过公主。 陈宝德压低声音道:“都是皇后殿下造的孽。杂家是真想不明白,都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孩子,一个视如贱草,一个捧若明珠。” 谢青崖眉心紧拧。他只知公主与皇后殿下不睦,与一母同胞的嫡亲皇弟也并不亲近,而对其中缘由知之甚少。 “太元六年……”他想起来了,“秦王出世?” 陈宝德瞥了他一眼,又道:“秦王乃是太元六年夏出生的,到那年冬已有半岁了。公主起初对这位同胞的皇弟怜爱不已——” “因皇后殿下自打诞下秦王,精神比往日强多了,连带着对公主也算和颜悦色。毕竟往日向来是不管不问的,和宫女们同吃同住,半点公主的样子也无。” 这话说出去恐怕满京城之人皆不信,天底下谁人能欺负到靖安公主的头上去?就连谢青崖,与公主相识十来年,成婚三载,也从来只觉得公主生来便是如今这般盛气凌人的骄傲模样,没心没肺,嚣张恣意。 他忆起当年在三思殿前初见赵嘉容,也是冬日,她在殿前咳得撕心裂肺,闻声扭头望向他时,目光尖锐,隐隐带刺。 锅里翻腾起来,谢青崖猛地回过神,把灶间的火给灭了,呛了一身的烟。 陈宝德这时没心情嘲笑他了,他陷入回忆中,自顾自絮絮叨叨:“那日公主拿着自个儿做的小鼓逗秦王玩,学着乳母的姿势去抱他,哪知秦王忽然啼哭,吓了她一跳,手上下意识一松,险些不慎摔了秦王——那一幕恰巧被皇后殿下撞见,当即狠狠扇了公主一巴掌,又让人将公主关到偏殿里去,不准人给她送吃食。” 陈宝德鼻子一酸,有些哽咽:“那年公主才七岁,本就瘦弱,连着几日油盐未进,又是酷寒的天,一下子便病倒了。奴婢去求皇后殿下去请太医……可皇后殿下一心以为公主是装病。” 谢青崖紧抿着唇,抬手盛了碗热气腾腾的梨汤,问:“圣人也不管吗?” 全京城的人提起如今的靖安公主,头一个冒出来的字句便是“甚得帝心”。 陈宝德偷偷翻了个白眼:“圣人平日连踏进清宁殿都不肯的,哪还管得着公主?” “那场高烧当真险些要了公主的命,还是惠才人来清宁殿给皇后殿下请安时,意外撞见了,才请了钟太医过来,鬼门关上把公主给抢回来了。命是保住了,再无甚大碍,却也落下了不少病根儿,年年寒冬咳得心肝肺疼,将养了这么些年,才见好了些。”陈宝德言罢,擦了擦眼角的泪。 “瑞安公主生母惠嫔?”谢青崖有些恍然。 陈宝德点了下头:“惠嫔乃是去世后才晋的位份。她病逝前,公主在她跟前发了誓,要护瑞安公主一辈子。” 旁人总道靖安公主无情冷血,然她身边亲自之人再清楚不过,公主最是念旧情。睚眦必报不假,可但凡有人善待于她,她会一辈子谨记心中。 这话才刚落下,便有小厮过来禀告:“陈叔,公主遣人回来,吩咐您多备几个瑞安公主爱吃的菜,她二人去东市逛商铺了,晚些回府。” 陈宝德猛地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鬼迷了心窍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个外贼讲了好些掏心窝子的话,还揭了自家主子的底儿,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谢青崖只当没瞧见,兀自把盛着滚烫梨汤的陶罐盖上了,又蹲下去添了些柴火,小火慢熬着保温。 陈宝德瞠目瞪他半晌,眼睛都瞪酸了,只得丧着脸作罢,转头去安排厨子们备膳。 厨房里顿时热火朝天的,谢青崖正欲退出去,又见适才来传话的小厮折返回来了,面色古怪地瞧了他一眼,尔后向陈宝德禀报—— “陈叔,宫里的崔尚宫过府来了,说是领皇后殿下的令,送瑞安公主的箱笼过来。” 陈宝德盯着厨子备菜,头也不抬地问:“哪个崔尚宫?怎地从未听过宫里还有个姓崔的尚宫?” “……听说是才刚升上来的。便是先前咱们公主送进宫去的那位崔娘子,陈叔您忘了?” 这哪忘得了? 陈宝德想起来了,顿时横了眉,抬眼望向谢青崖的目光宛如在瞧死期将至、罪大恶极的亡命囚徒。 这京中除了当年谢驸马心心念念的那位崔娘子崔玉瑗,还能有谁? 谢青崖闻言,眼皮子直跳。 视线里雾气蒸腾,神思恍惚,他耳旁忽然响起公主当年所言—— “她有什么好?样貌、家世、权势……样样不如我。你眼瞎了?对她念念不忘个什么劲儿?” 彼时赵嘉容倚在榻上,身影笼在昏暗烛光之下,屈指捏着他的下颌,垂眼问他。 谢青崖沉着脸不作声。 她静了半晌,再开口时,语气又变得如往常般没心没肺了,她抬手攥住了他的衣襟,指尖在他脖颈锁骨处打转,漫不经心地道:“在我的榻上不准想旁人。” 第11章 陈宝德沉着脸出去迎这位崔尚宫,送来的东西皆妥帖地一一收下了,却不料这不速之客并无告辞之意。 “皇后殿下让我亲口给公主带几句话。”崔玉瑗浅笑着,恍若不察他赶客的意思,“公主若是不在府中,我便候她回来。” 陈宝德阴阳怪气“哟”了一声:“您如今不是东宫的人吗?怎么还归清宁殿调遣?” 崔玉瑗没接话,兀自寻了把椅子坐下,也不在意公主府连杯茶水也不端上来。 这位原先在京城出了名的大家闺秀,容颜似出水芙蓉般清丽,有着与只一眼便摄人心魄的靖安公主全然不同的美。性子也与张扬带刺的公主大相径庭,她总是莞尔浅笑着,和煦如春风,叫陈宝德一番刁难全打在了棉花上。 陈宝德灰头土脸地回到后院,撞上正往外院去的谢青崖,不由越发横眉瞪眼。 “她走了?”谢青崖问。 “走了才好呢!皇后殿下故意给公主找不痛快,这谁轰得走?!”陈宝德气急败坏。 谢青崖皱眉,在原地立了半晌,尔后径自往外院去。 陈宝德眯了眯眼,招手遣了个小厮跟了上去。 谢青崖一路疾行,遥遥瞧见花厅内的那抹娉婷的影子时,脚步才缓下来。 崔玉瑗闻声回头,一眼望见他,心神有一瞬的恍惚。 倒是未料会在公主府见到他。 迎着她打量的目光,谢青崖迈步进花厅,隔了些距离停住了脚步。 他开门见山,平静语气中透着几分疏离:“以你如今的身份,寻个由头推掉此事,应该并不难。” 崔玉瑗不置可否,道:“多走这一趟也不费什么工夫。” 谢青崖抬眸瞧她几眼,见她秀丽的眉眼舒展,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分明还是当年的那张面容,却叫他觉得无比陌生。 他透过她这张笑靥,想去寻当初那个崔玉瑗的影子,却发现怎么也勾勒不出来。青梅竹马十几年,如今回想起来竟什么也不剩了。哪有什么念念不忘,恐怕从一开始便不曾真正有过旖旎的心思。 其实自打崔家巨变,崔父落难锒铛入狱后,她便不再是从前的崔家十娘了。 千娇万宠的世家嫡女一朝贬成罪臣之女,而他谢家十七郎依旧是鲜衣怒马的天之骄子。指腹为婚不过是当不得真的玩笑,谢家再不许他二人来往,张罗着给他相看新妇。所谓世交,不过是锦上添花,哪里会是雪中送炭。 他偏不,在谢府摔了碗筷,大骂谢家人落井下石小人行径,扬言这辈子非崔十娘不娶,险些气病了谢老夫人。 谢府上下一团乱,走漏了风声,叫全京城皆知晓了这出闹剧,再无正经人家的贵女愿意这时候和谢府说亲。 赐婚的圣旨便是这时候到的谢府。 太元帝向来敬重谢老太爷,这婚事早先便同谢父在紫宸殿里商议过了,只有谢青崖被蒙在鼓里,得知此事时,圣旨已经送至谢府。 消息在京中传开,那个从前戴了新首饰便来问他好不好看的崔家十娘,麻衣素钗地来找他,哭红了眼,把他当救命稻草一样紧拽着不放,疯了似的想拉着他一起出逃。 崔玉瑗几乎要忘了当初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在这略显尴尬晦涩的气氛中才渐渐忆起。她静了半晌,开口问他:“你怕惹她不悦?” 谢青崖沉默下来。 “这些年多谢你私下照顾我母亲,不论如何,我也得卖你谢十七一个面子。”崔玉瑗话语诚恳。虽则数年前她进宫时,二人便已彻底两清,再无干系,这些年谢青崖看在两家往日情分上,依旧对留在京城的崔家人多有照拂。 第10章 她顿了顿又道:“我回宫便是了,皇后殿下那边我自会给个交代。” 谢青崖闻言松了口气,敛去复杂的神色,送她出府。 二人一道往外走,哪料到公主又改了主意,未至东市,便折回来先回府了。 …… 赵嘉容一下马车,便有小厮近前来低声禀报宫里来了人。 她微挑眉,不急不缓地挽着瑞安进府,才刚绕过影壁,便遥遥撞见谢青崖和崔玉瑗在正厅前相对而立。 一身绯袍的年轻郎君身形挺拔,雄姿英发,而与之相对的貌美娘子则身姿窈窕,娉娉婷婷。 打眼一瞧,倒也般配得很。 赵嘉容眯了眯眼,忽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当年赐婚圣旨刚下来,公主府正紧锣密鼓地筹办婚仪。接到底下人来报准驸马在茶楼私会崔家娘子的消息之时,她正在府里一面抄写经文,一面兴致缺缺地听陈宝德和玳瑁争执嫁衣用什么料子的才好。 陈宝德一听这消息,整个人跳了起来,大怒:“奸夫□□!好不要脸!” 赵嘉容手中狼毫笔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 底下人或义愤填膺,或忧心忡忡,最后皆小心翼翼地望向上首静坐的公主。 “公主您快发个话啊,再不去收拾人,恐怕都得滚到榻上去了!”陈宝德急得满头大汗。 赵嘉容不慌不忙地搁下狼毫笔,抬手将那页纸撕下来丢到一边,垂着眼道:“急什么?” 待她不疾不徐带人至茶楼时,那两人的茶已然喝见了底,正从一前一后雅间出来。一个冷着脸,眉头紧蹙;一个红着眼,梨花带雨。 彼时谢青崖一抬眼见公主,眉头顿时蹙得更紧了,下意识便挡在了崔玉瑗的身前。崔玉瑗吓了一跳,也跟着往他身后缩。 陈宝德看得眼疼,张口便骂:“不要脸的东西!光天化日之下勾勾搭搭……” 赵嘉容被他尖细高亢的嗓音吵得耳朵疼,蹙眉睨他一眼,使了个眼色。 陈宝德会意,噤了声,转头挥手让身后的侍卫们上前:“压下去!” 侍卫们得令一拥而上,一把便扣下了猝不及防的谢青崖。 崔玉瑗尖叫一声,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到底寡不敌众,谢青崖挣脱不开侍卫们的钳制,双眸猩红,梗着脖子望向一旁静立的赵嘉容,连连冷笑:“公主便只会仗势欺人?” 赵嘉容眼睫轻颤,没搭理他,兀自对紧紧攥住雅间竹门的崔玉瑗道:“崔娘子赏脸同我喝杯茶?” 她话说得客气,却压根儿就由不得听者应与不应。崔玉瑗微微发抖,泫然欲泣,迎着公主的目光,她甚至不敢望向一旁的谢青崖。 那雅间的门便在众人眼前关上了。公主谁也没带着跟进去,便也无人知晓她们到底谈了些什么,只知此后不久,崔家娘子便被公主安排进了宫。 京城里不少人暗骂公主狠绝,为一己私欲,棒打鸳鸯,还把无辜的崔家娘子往火坑里推。 崔玉瑗起初是在皇后的清宁殿做掌事的宫女,受尽磋磨,苦不堪言,后来她自个儿使计在太子跟前露了脸,才得以调去了东宫做了女官。此后节节高升,风生水起,近日又得太子举荐,执掌尚宫局,好不风光。 此刻,公主府正厅前,崔玉瑗闻声扭头望过来之时,赵嘉容才发觉如今的崔尚宫,同当年那个柔柔弱弱不敢与她对视的崔家娘子当真是不一样了。 崔玉瑗见她领着瑞安过来了,微讶,上前迎了两步,落落大方地给两位公主行了礼。 谢青崖见状,脑中嗡嗡作响,浑身僵硬,立在原地未动。 赵嘉容没瞧见他似的,面色平静无波,兀自安抚性地捏了捏瑞安的肩,吩咐陈宝德带瑞安到后院去挑住的院子。 末了,她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头望向府里的不速之客,面无表情地问:“劳崔尚宫亲自送瑞安的箱笼过府来,不知尚宫还有何事?” 眼下正面碰上了,也不好再避开。崔玉瑗浅笑着答:“公主客气了,微臣奉皇后殿下之命,给您带几句话。不知可否在您这儿讨杯茶喝?” 所谓风水轮流转,兜兜转转数年,换她来请这杯茶。 赵嘉容闻言,眉梢轻挑,转头吩咐玳瑁去沏新茶。 谢青崖欲言又止,见她二人一同迈进正厅,不由下意识提步跟上去。 赵嘉容走在前面,听见脚步声,扭头不咸不淡地横了他一眼。 那目光有些冷,隐隐带着无言的不悦和威压。 他身形一僵,脚步立时顿住了,眼睁睁看着隔扇门在他面前合上,垂在身侧的手屈指握成拳,不住地轻颤。 崔玉瑗在关门前下意识回头望了眼,见他言听计从的模样很是愣了下。直至玳瑁端了茶上来递给她,她才回过神来,转头见公主仍是无情无绪的淡漠样子,心绪有些复杂。 她端起茶,浅抿了一口又放下了,轻笑着道:“十七郎这恣意的性子,一身傲气,从未见他对谁低过头,还是公主有本事。” 赵嘉容撩起眼皮睨了她一眼,未作声。 她低头去端茶盏,却发现玳瑁给她端上来的不是茶,乃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雪梨羹。瞧着倒也诱人可口,她抬手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很是清甜润喉,便又多喝了几口。 崔玉瑗抿唇笑,又道:“微臣昨儿个去紫宸殿送名册,恰碰上圣人召见他,言语间想给他再许门亲事。公主您猜他怎么回?” 也不顾公主半晌不接话,她兀自把谢青崖的语气学给公主听:“‘臣这婚事已经让陛下做过一回主了,这回便不劳陛下费心。’圣人倒也不恼。” 赵嘉容抬眼瞧她,见她如今淡定自若、谈笑风生的模样,倒觉得比她往日柔弱无依的样子,瞧着顺眼不少。 作者有话说: ---------------------- 崔玉瑗走事业线,不会再和男主有任何情感上的纠葛。 第12章 这杯茶品得比数年前要潦草许多,不多时,正厅的隔扇门便打开了。 先出来的是面上仍挂着浅淡笑意的崔尚宫,其后则是依旧面无表情、神色淡漠的公主。 赵嘉容不疾不徐地移步而出,吩咐玳瑁送崔玉瑗出府回宫。 转头又见陈宝德领着瑞安公主过来了,不由上前几步,牵住了瑞安公主的手。 全然不见一旁如战场上屹立不倒的军旗似的,硬邦邦立在厅外的谢青崖。 倒是崔玉瑗临走前,回头瞧了眼,不远不近地冲他道:“谢将军若是得了空,去东宫坐坐?太子殿下新得了一匹汗血宝马,想赠予将军作贺礼。” 谢青崖僵着脸,没应声。 崔玉瑗也不再多言,跟着玳瑁出府去。 “你不去送送?”公主瞥了眼她的背影,随口问了句。 谢青崖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赵嘉容不再理他,转头揉了揉瑞安的脑袋,轻声问:“院子挑好了?” 瑞安闻言,先是轻颔首,尔后却又摇了摇头。 赵嘉容蹙眉,望向陈宝德:“怎么回事?” “瑞安公主挑是挑好了……可她挑中的是东院那间。”陈宝德语气有些干涩。 那是当初谢驸马住了三年的院子,乃是公主府除去公主所居的正室外,最宽敞、离正室最近的一间院子。 谢青崖一旁也听见了,不由眉心微皱。 “陈叔说那间院子一直空着不让人住,瑞安也不能住吗?西院那边住了好些郎君……瑞安想和皇姐一起住在东院。”瑞安公主话音未落,便冷不丁撞上谢青崖望过来的不善目光。 她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这下也猜到那院子原先是谁所居,侧身环住赵嘉容的腰,脊背轻颤,略带了几分委屈道:“我不住那儿了。” 赵嘉容轻抚她肩背,转头狠狠瞪了谢青崖一眼,又对陈宝德道:“陈叔,去把那院子里的物件儿通通收拾出来扔出去,一个时辰内整理妥帖了让瑞安公主住下。” 谢青崖脸色微变:“不准扔。” “那便送回谢府。”她头也不抬地接了句。 他无言以对,目光凝在瑞安公主紧紧环住赵嘉容的手臂上,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瑞安在他目光之下拥得越发紧了,扭头把脸埋在赵嘉容肩窝,瓮声瓮气:“瑞安想和皇姐一起睡,像小时候生病时那样,每日醒来眼一睁便能瞧见皇姐,好不好?” 赵嘉容轻怔,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你明年便及筓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往后成婚了怎么办?” “瑞安不想成婚!”瑞安公主倏地抬起惶然的一张脸,对上赵嘉容安抚柔和的目光,才渐渐平静下来,低低道,“我想和皇姐一辈子在一起……一辈子在京城。” 赵嘉容脸色微沉:“你自然是要一辈子在京城的,谁说你要走了?” 瑞安抱着她的腰,不作声了。 赵嘉容心软了,只好先带着人往正室去,吩咐玳瑁把瑞安的箱笼先搬去她的卧房。 第11章 二人便挽着胳膊,一道出了院子。 谢青崖额上青筋直跳,一抬眼便见已经走出去几步的瑞安公主扭过头来,小狸猫似的,又怯又狠地瞪了他一眼。 赵嘉容余光里瞥见了,没回头,揽住她的腰将人往前带了几步,有些无奈:“你和他作什么对?” “谢将军为何还待在公主府?皇姐不是同他和离了吗?”瑞安仰头问。她对谢青崖全无好感,当初赵嘉容要不是和他成婚,又怎会十六岁便出宫建府,离她而去。 赵嘉容脚步微顿,语气淡淡:“不必管他,让陈叔今儿晚上便把他连人带物件儿通通丢回谢府去。” …… 奈何赵嘉容委实高估了陈宝德的能耐,直至她把瑞安安置妥当了,陈宝德才苦着脸上前禀报。 “公主,谢郎君强词夺理,非说他院子里遭了贼丢了东西。府里人皆清清白白的,谁稀罕他那点破烂玩意儿?!”陈宝德脸色难看,提议道,“公主,不若让护卫们……” 赵嘉容顿了顿,启唇打断他:“我去瞧瞧。” 夜幕渐沉,天色昏暗,侍女在前点着灯笼,灯影绰绰,半明半昧里映出公主神色莫测的面容。 灯笼在院门前停住,退了下去。 赵嘉容眯眼打量几眼紧闭的隔扇门,独自推门进去。 在推开门踏进去的那一刹,腰肢猛地被人伸臂紧紧揽住,一阵天旋地转,隔扇门也砰一声在身后紧闭上了。 赵嘉容平复着微乱的呼吸,闻到来人身上熟悉的清香,一时间有些心猿意马。 门外提灯的侍女还未走远,闻声回头,有些惊疑地问:“公主?!” 赵嘉容微蹙眉,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腰间的手倏地收紧,滚烫的吻横冲直撞地压了下来。 她一下子坠入绵绵春水之中,头晕目眩,呼吸凌乱。 他吻得气势汹汹,叫她忍不住渐渐沉溺进去,顾不得旁的了。 呼吸交融间,她下意识抬手勾住他脖颈,闭着眼回吻他,在发觉他微僵了僵的那一刻,稍稍清醒了些,扭头往后退了寸许。 黑暗中,他的吻便落在了她的脸颊耳畔。 赵嘉容没避开,仰头轻轻喘着气,漫不经心地问:“丢了什么?” “一把弓。”谢青崖在吻的间隙里哑声问,“公主可曾瞧见过?” 她眼睫轻眨,呵气如兰:“弓又不是什么稀奇物件儿,就算见过也忘了。” 他一路顺着她的下颌亲吻她纤细修长的脖颈,在她颈项雪白肌肤之间流连。 赵嘉容轻轻战栗,攀住他脖颈的柔荑蜷缩起来,丹寇红的指甲在他后颈上划了几道红痕。 谢青崖毫无所觉,趁她意乱情迷之时攻城掠地,将她拽入涟漪春水更深处。 良久,隔扇门外的灯影依旧迟疑着僵在那儿进退两难,透进来些微昏黄的光芒。 忽明忽暗的微光映在公主面颊之上,她眯了眯眼,抬手顶住谢青崖的额头,使了点劲儿才推开他的脑袋。 赵嘉容匀了片刻呼吸,尔后侧头扬声对门外道:“去叫柳灵均收拾收拾,我待会儿便过去。” 话音未落,她腰间软肉被狠狠掐了一下。 她顿时又痛又痒,身子一软险些站不稳,屈肘重重捅向罪魁祸首。 谢青崖借力顺势后仰,脊背抵住墙,圈住她的腰将人往怀里带,沉声道:“不准去。” 门外的灯影领命渐渐远去了。 赵嘉容掀起眼皮子,眼波流转,没心没肺地笑:“谢将军管得真宽。” 他脸色越发沉郁起来,而她面上笑意愈来愈浓,只是笑不达眼底。 “你若是实在不待见柳灵均,便接下我给你的差事。”她言及此,顿了顿,神色微敛,又道,“此事拖延不得了,我须得有个子嗣,好叫耳边清净些。” 谢青崖猝然低头轻咬了一口她如珠的耳垂,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这差事委实难办,要满足公主的条件,绝非易事。单是有臣七分相貌这一条便难如登天。不如就和臣将就一下算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赵嘉容耳根酥麻,心口微颤,神色在昏昧里变幻,静了半晌。 须臾后,她轻笑了一声:“谢将军这是何意?不是回来找我算账的吗?这般将就下去,这账还怎么算?” 他抬头凝视她,目光在昏昧里一寸寸描摹她的轮廓。 谁找谁算账还不一定。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仍故作瞧不出他的心思。风水轮流转,如今也叫他尝一尝这求而不得、若即若离的滋味。 赵嘉容抬眸迎上他灼热的视线,在他俊秀眉眼间逡巡。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世上再寻不出第二个谢十七郎,遗憾归遗憾,倒也不必强求。 “谢将军未免太自傲,天下之大,形貌昳丽者如云,何况我瞧柳灵均便不输你。”她话音未落,覆在腰间的手臂便又收紧了些,耳旁呼吸声加重。 她顿了下,神色稍敛,又道:“就算是相貌稍逊些也不打紧,最要紧的是家世不能太高,荣家、谢家、李家皆不可。不必谢将军将就,我要的不是谢家的子嗣。” 谢青崖蹙眉,视线交错间瞥见她灼灼目光之中昭然的野心。而只一瞬,那眸中锋芒便悄无声息地消弭了,化为平静无澜的一口井。 赵嘉容轻描淡写地接着道:“它只能姓赵,赵梁王朝的赵。” 他沉默了片刻,低头轻轻吻在她下颌。 “那更不必在意臣姓什么了,生下来让它姓赵便是。” 赵嘉容闻言,眼睫轻颤,低低笑了笑。 这笑声里含义太复杂,听得人心里惴惴。 “若是三年前,这话听来应是顺耳得很。”她仰头避开他,微扬着下颌,语气添了些凉薄,“然今时不同往日。” 谢青崖无端忆起,当年赐婚圣旨一下,他约见公主商谈退婚。 彼时她也是这么微扬着下巴,姿态闲适地倚在美人榻上,仿佛听了个笑话似的道:“我自个儿请的圣旨哪还有送回去的道理?” 谢青崖起初以为是皇帝和谢家乱点鸳鸯谱,谁知竟是公主自请的赐婚圣旨。他难以置信:“公主明知臣早有心仪之人……” “那又如何?谢家不会让你娶她。”她语气平静,满不在乎,言及此,撩起眼皮定定望着他,顾盼生姿,勾人心弦,“何况我心悦你,做我的驸马有什么不好?” 彼时的谢家十七郎天生反骨,旁人越是逼着他做什么,他越是反感,只觉得公主自以为是、不可理喻。 可在对上公主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眸时,他竟有一瞬忘了自己此行所为何事。 公主是何时倾心于他的呢?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版本是那次千秋节马球场上的惊鸿一瞥。他起先对此嗤之以鼻、一笑置之。谢家十七郎名声在外,京都不少高门贵女对其芳心暗许,可这其中唯独不会有靖安公主。 那个在三思殿总是沉默寡言听大学士讲学的靖安公主,高傲冷淡,轻易不会正眼瞧人。偶然视线交错间碰上了,只觉那目光尖锐非常,仿佛是不经意间窥见了荆棘丛中蛰伏的幼兽。而他则是不知何时触及她逆鳞,无端引她敌视和攻击的猎物。 谢青崖有所不知,其实公主在宫里磕磕绊绊地长大,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察言观色。她太懂得如何自他人脸色洞察人心,如何拿捏自己的表情和话语去讨旁人的欢心,如何小心翼翼地收敛自己的锋芒和野心。 自小以来长久地不被善待,那颗清甜的饴糖,和少年郎脸上那抹纯粹的善意,显得如此弥足珍贵。 她小时候渴望母爱,于是费心尽力地讨好皇后,长大些了觊觎权柄,则挖空心思地讨好皇帝,乃至前朝后宫任何她有利可图之人。 可她唯独连想也不曾想过,放下身段去讨好谢青崖。她喜欢的就是他身上不卑不亢、绝不曲意奉承的那股劲儿。 于是谢青崖眼里,便是原原本本的赵嘉容。张扬的,带刺的,以及玩世不恭、荒淫度日背后的勃勃野心。 屋外天色又深了些,庭院里零星点了几只灯笼,只映出远处一片朦胧的光亮。屋内昏暗又静谧,两人视线里只有对方身影的轮廓,耳中唯有一深一浅的呼吸声和怦怦乱跳的心跳声。 谢青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揣摩“今时不同往日”这几个字。 有何不同呢?无非是赵嘉容不再是传闻中对他情深不已的靖安公主,新人一茬儿接一茬儿,早对他这个旧人再无兴致。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原本就不过是无稽的传闻。偏他还信了,反倒自己一头栽了进去。 谢青崖深吸一口气,满鼻腔皆是公主身上的檀香气息,和他身上的木质香融合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他起初并不喜太浓烈的木质香,初成婚时,腰间随身挂着的还是当初过生辰时崔玉瑗送他的略带些草药味的香囊。 本以为世间女郎皆像崔玉瑗那般偏爱清淡素雅的花香,谁曾想公主整日熏着沉郁浓烈的檀木香。 第12章 亲吻时,檀香无孔不入地钻入肺腑,强势又汹涌,叫人刻骨铭心。 他故意气她,直截了当地说难闻。 公主闻言,轻轻蹙了眉。 谢青崖以为她会发脾气,谁料她心平气和得很,第二日把他箱笼里所有衣裳全部叫人用檀香熏了一遍,道:“闻惯了便好。” 公主常年喝药,不喜药草味,得知他身上的香囊乃是崔玉瑗所赠,神色也并无太多变化,只是命他在她跟前时不许再戴。 那香囊解下来后便不曾再戴上过了。这檀香也当真如她所言,习惯了之后,再也离不开,隔些时日不闻上些许,甚至浑身不得劲儿。 可是曾经说错的话再也收不回来了,总要付出代价。 此刻,二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赵嘉容在黑暗中眯眼勾勒他的面容,舔了舔嘴唇,有些意犹未尽。 说不遗憾那定是假的。能让她心潮起伏、意乱情迷之人,这么多年来,也依旧只有谢青崖一个。 奈何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的谢青崖乃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兵权在握,圣眷正浓,再不是从前无权无势的谢家幺子。荣家、太子,乃至皇帝,无人乐见他们重归旧好。 她这些年来汲汲营营,在荣家和皇帝之间周旋,艰难地维持微妙的平衡,才得以从中积攒自己的势力,断不会轻易将之毁掉。 陈宝德和玳瑁总觉得她和谢青崖成婚那三年受了不少委屈,其实她心里不以为然。 她心知他对崔玉瑗有愧意,这些年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容他私下照拂崔家。当年那样意气风发、傲骨铮铮的少年郎,若在崔家遭难时当即撇清干系,岂不成了寻常俗世俗物,又如何能令她心折。 且她从一开始便不曾指望过谢青崖会对她有情意。能趁谢家之危,哄得皇帝赐婚,得三年贪欢,她便很知足了。 那三年,只要她想,可以每日清晨睁眼时第一眼见到他,可以随时随地让他乖乖地过来亲吻她。 她喜欢他的亲吻,烈火一样炙热,像是能一点点驱散掉她浑身的寒意,抚平她身上陈年的伤疤。 情爱治愈她的伤口,而权力给予她铠甲。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取舍起来并不难。 身披铠甲才能战斗。打赢了仗,才能再也不必看人脸色、讨好旁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 再没有比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更重要、更令人心醉之事了。 赵嘉容抿了抿唇,提醒自己不能沉溺于一时的贪欢,误了大计。何况眼下朝中局势对她很不利,容不得胡闹。 “谢将军请回吧。”她冷声送客。 言罢,她深深看了谢青崖一眼,不再多言,兀自移步推门而出。 他怔了下,下意识伸手探去,只触及一片微凉的袖摆,水似的自指尖溜走。 鼻间萦绕的檀木香越来越淡,视线里那纤细却挺拔的背影也越来越远,绕过回廊,出了院门,再也瞧不见了。 从始至终皆不曾再回头望他一眼。 一如那日上朝她一步步踏入含元殿,那般孤傲决绝的背影。 或许其实她从未变过心。这世上若有什么是她毕生追求从未气馁的,那一定是权势。 作者有话说: ---------------------- 赵芳心纵火犯嘉容: 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如君所见,这其实是篇治愈向的破镜重圆小甜文,信我【拍胸脯】 且看男主如何修炼成公主的贴心小铠甲【狗头】 第14章 这夜到底还是叫柳灵均空等了。赵嘉容才刚自东院出来,便碰上前来寻她的玳瑁。 瑞安公主尚在前厅等着她一道用晚膳。 席上各式菜肴丰盛,然赵嘉容才喝了汤药,无甚胃口,草草进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瑞安在一旁见状,张口欲劝她再进些,见她面色沉静,似是在思索何紧要之事,便又把话咽回去了。 侍女递过来一方微润的素帕,赵嘉容伸手接过轻拭嘴唇。口中苦药味仍未压下去,喉头有些涩,她将帕子递回去时随口问了句:“那梨汤是哪寻来的方子?府上请新厨子了?” 玳瑁正给瑞安公主布菜,闻言摇了摇头,道:“是谢郎君的方子,听说是昭平县主自个儿配出来的。他在厨房里折腾了一下午才熬出来的,灶上还温着半锅,奴婢再给公主盛一小碗端来?” 赵嘉容轻怔,半晌才接了句:“不必。” 谢青崖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人。昭平县主与其夫感情甚笃,二人膝下只他一个嫡子,精心教养,又是谢家这一辈的幺子,自小被谢府上上下下宠着长大,天不怕地不怕,又天资聪慧,仪表堂堂,打小便在京城里出了名,走哪都是众星捧月。 他这顺风顺水的一辈子,遇到的唯一的坎便是靖安公主。 赵嘉容沉默了片刻,又问:“他人呢?” “才刚走,眼下应是快出府门了,奴婢叮嘱过了,让他从后门走。”回话的是一旁角落里的陈宝德。他耷拉着脑袋,脸色不愉,显然适才在谢青崖跟前又受了气。 赵嘉容眉目微凝。 “上回那名册上圈出来的人处理干净了吗?” 她又问。 玳瑁压低声音答:“有几个还在查。” 瑞安公主垂着脑袋,闷头吃菜。 赵嘉容沉吟了片刻,下令:“陈叔,去叫几个护卫,送一送谢将军。” 陈宝德猛地抬头,眼睛一亮,忙不迭领命退了出去。 玳瑁暗自叹气,琢磨不透公主的心思。让陈宝德领这差事,岂是把人送出府那么简单之事?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遥遥自外间传来一阵震天响的闹腾。 公主神色分毫未变,仿佛当真不曾听见似的。 晚膳过后,赵嘉容亲自给瑞安公主拆发髻卸妆束,自一方如意云纹的铜镜中细细端详妹妹清丽娇俏的容颜。 “一晃你也十四了,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她抬手轻捏了捏小娘子娇嫩的脸颊,“今儿怎么又不想去东市了?用不着替你皇姐省钱财,正是该好好打扮的时候,别顾忌有的没的。” 她俩小时候在宫里的确是手头不宽裕,且宫里什么好东西都轮不到她们头上。赵嘉容记得有一回幸安公主自皇帝那儿得了只错金银的玉镯子,整日戴在手上在几个姐妹们跟前晃。时至如今,赵嘉容一想到当时瑞安难掩艳羡的眼神,心里便不是滋味儿。 瑞安把脸贴在她手心,轻声道:“我瞧皇姐那会儿有些累了。再说皇姐后来不是让那些掌柜们送了好些衣裳首饰给我挑了吗?再多就用不上了。” “缺什么便直言,别闷在心里不做声。”赵嘉容揉了揉她的脑袋,又问,“天气暖和些了,想去京郊走走吗?” 瑞安仰起头,眨了眨眼,眸中星芒闪烁。 赵嘉容转念一想,捏了捏她纤细的胳膊,道:“城西那片猎场你还没去过吧?明儿带你去学一学骑射。” 她吩咐玳瑁去把搁在书房里的那把弓取出来。 “公主何时还在书房放了只弓?您没记错?”玳瑁有些讶然。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公主虽则不是样样精通,却皆有涉猎。早先尚未出宫建府时,便想让皇后殿下教她射艺。 将门出身的荣皇后,精通骑射,当初跟着叔父荣廷在西北打仗,也曾是上过战场的。后来她嫁给了当今皇帝,做了肃王妃,乃至母仪天下,便再不曾碰过弓箭了。也不过是因为皇帝的那句“一国皇后舞刀弄剑像什么样子”。 赵嘉容那会儿年纪尚小,秦王还未出世。她趴在宫墙边沿,瞧见太子和齐王他们在内苑有专门的师傅教导射艺,又好奇又羡慕。听乳母偶然说起母亲年轻之事,她便壮着胆子去问皇后,小心翼翼地觑着她脸色问,能否教她射箭。 哪料到荣皇后勃然大怒,一扯袖子将她整个人掀翻在地,磕破了脑袋。 后来出宫建府,公主在自个儿府邸里建了校场,花钱聘请京城技艺最高的师傅来教她射艺。或许当真是有遗传的天赋,她学得很快,从一开始连弓都拉不开,到十发八中,不过一两年的时间。 钟太医叮咛她多锻炼身子骨,遂一直坚持练了好些年。 公主府也设有专门的库房存放弓箭刀剑之类的兵器。 “在左侧黄花梨木架子底下的柜子里放着。”赵嘉容头也不抬地道,忍不住又捏了捏瑞安的细胳膊,“太瘦了,净是骨头。” 瑞安公主学着赵嘉容的动作,也抬手捏了捏她的胳膊,发觉有些硬邦邦的,好似蓄着无穷的力量。 “我也能学骑射吗?”她小声问。 赵嘉容拆掉她发髻上最后一根簪子,道:“有何不能?” 瑞安抿着唇笑了下,眼眸似弯弯的月牙。 …… 翌日一早,不必再上朝,赵嘉容便睡得稍迟了些,到辰时才起身梳洗,随后让瑞安也和她一起换了身轻便的胡服。 第13章 她一面扎袖口,一面对瑞安道:“先在府里松松筋骨,晚些再去京郊。” 瑞安公主乖巧地点点头,她还是头一回穿胡服,外袍只及膝盖,脚上则是玄色的长靴。待行至校场,侍从取来了满满一箭筒的白羽箭,还有一把稍大、一把稍小的弓。她满眼新奇,心跳怦怦。 那把稍大些的弓,紫杉木制的,弓臂上涂了层鸦青色的漆,光滑细腻,线条流畅,当真是漂亮极了。瑞安瞧了好几眼,心想怪不得皇姐要将之放在书房。 赵嘉容戴上玉扳指,伸手接过侍从递来的那只弓,摩挲了两下。尔后她自箭筒取了支羽箭,贴弦,侧身抬手至与肩平齐,左手持弓,右手勾弦,脊背挺直,微扬下颌,眯眼盯着校场数米远处的靶心,张弓待发。 瑞安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目光紧锁弓弦上的箭矢,大气不敢出。 弓弦拉满之时,陈宝德一声惊慌的尖叫骤然划破天际—— “公主!” 与此同时,如雷的脚步声顷刻间贯入耳中,包围了整座堂皇的公主府。 第15章 变故突发,尖锐的喊叫声如利刃刺入肺腑。 赵嘉容心里一突,手一抖,手中蓄势待发的羽箭脱弦而去,射偏在了草靶底下的泥地里。 她手指微微发麻,迅速又取了支羽箭,电光火石之间移步将瑞安挡在身后,旋即扭身举着弓对向来人。 眼帘里,陈宝德跌跌撞撞、脸色发白,其后不远处一身朝服的太子赵嘉宸带着一队身披银甲、手持长矛的神策军疾步而来,气势汹汹,迅速包围了公主府。 而太子身侧,神策军之首,一身绯红官袍的谢青崖,眉心紧拧,脚步略急促,在乌泱泱的不速之客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赵嘉容浑身紧绷,眯了眯眼,箭矢对准了人群中难掩得意之色的太子。 见状,太子身边的几名亲卫顿时抽出了寒光凛凛的长刀,直逼公主。 谢青崖额上青筋直跳,当即握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又转头稳住身后的神策军,以眼神示意命其退后寸许。 太子则不慌不忙地往前走了两步,佯作出一脸惊奇:“三妹这是何意?动刀动枪也太伤你我兄妹情分了些。” 赵嘉容冷着脸未动。被她严实挡在身后的瑞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浑身发颤,死死咬住唇让自己不发出一丝声响惊扰了皇姐。 刀锋泛着凌然的寒光,箭镞依旧紧咬着猎物不放。 太子脚步顿住,脸色收了些,语气沉沉:“三妹何时玩起弓箭了?失手伤了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僵持了良久,赵嘉容缓缓放下弓箭,轻笑了一声,道:“皇兄怕什么?我这半吊子的水平,哪伤得到人?” 太子闻言,往校场上那只射偏了的羽箭瞧了眼,没接她的话,反倒是侧头对身旁的谢青崖道:“谢将军你瞧,为何要调兵?实在不怪我大动干戈。我这三妹性子倔得很,又护短。陛下命我来查她昔日榻上情郎的底,她可不得翻脸。” 谢青崖见那几个太子亲卫迟迟不收刀,眉心未松,反将剑柄握得更紧。 “殿下奉旨查中书舍人矫诏一案,微臣自是管不着。”他望向太子的眸光锐利,语气并不客气,“然殿下无诏擅自调兵,连声招呼也不打,恐不妥当。” 太子脸色微沉。 气氛正僵之时,大理寺卿王永泰姗姗来迟,一面擦着额上的汗,一面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钻进来。 “太子殿下您慢些!”他话落,才惊觉周身凛凛刀光乍现,吓得险些心脏骤停昏厥过去,不由声音越来越小,“搜查令才刚批下来,只准搜张舍人住过的院子……圣人特地叮嘱了,不得惊扰公主。” 言罢,他又硬着头皮,讪笑着转头对公主行礼,毕恭毕敬地道明了此行来意。 …… 公主府西院往来者甚众,多到公主压根儿记不得那位无辜顶罪的中书舍人原先是住哪间院落。还是陈宝德翻出了登记簿才找出来,很不巧的是,正是如今柳灵均所居之处。 惨遭天降横祸的柳灵均,苍白着脸,被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官兵给轰了出来。 太子颐指气使地命人搬空了这间院子,犄角旮旯也不放过。 大理寺卿在庭院内满头大汗地转圈,念念有词:“好好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蒸发了?这案子要怎么查……” 赵嘉容冷眼旁观,心中冷笑不止。 还有什么好查的?做做样子罢了。偏叫太子折腾得像是要抄了公主府。 柳灵均见这阵仗,脸色微微发白,移步至公主身边去,正欲开口问些话,未料脚下不甚踩到了松动的石块,当下整个人一歪,迎面往公主那儿靠过去—— 紧接着,便被一只玄色的修长剑鞘自侧边探出来给撑住了。 谢青崖出手将之扶正了,又面无表情地收回剑鞘。 赵嘉容眉梢轻挑,转头吩咐陈宝德在西院再腾出来一间院子给柳灵均住下。 陈宝德领命带着人下去了,便只剩公主和谢青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肩而立,神色各异地望着正命人大肆翻箱倒柜搜查的太子。 “谢将军不去给太子搭把手?”她神态闲适,语气轻松。 谢青崖有些咬牙切齿:“若不是公主昨夜叫护卫们轰我出去,太子不至于如此肆无忌惮。” 赵嘉容不置可否,有一搭没一搭地转了转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 那羊脂白玉的扳指上有一道细小的凹槽,是射箭时用来放置弓弦的。 他垂眸瞧了两眼,忆起适才校场前对峙时的剑拔弩张。弓弦拉满,箭在弦上,她眼里分明有森然的杀意。 比起和荣家勉强维持的和睦,她和太子之间已然是水火不容,势必到你死我活的境地了。 “我那一箭若是射出去了,谢将军待如何?”她漫不经心地问。 谢青崖冷笑:“自然是缉拿公主,押入宗正寺,听候圣人处置。” 赵嘉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他腰间的佩剑,朱唇微勾:“是吗?” 他板着脸沉默了片刻,不答反问:“公主不是言不曾见过那把弓吗?” “哪把?”她面露疑惑。 谢青崖忍着火气:“公主适才手持的那把,紫杉木制的,涂了鸦青色的漆。是从臣那儿取来的吧?” 她闻言,微蹙了眉:“又不是什么稀奇样式,怎么就非得是你的?” “……弓臂最上端的弓面处刻了字。” “什么字?” 谢青崖张口便欲接话,话未出口又硬生生咽回去了,目光沉沉地盯着公主,不再作声。 赵嘉容神色倏地一松,轻笑了一声:“本就是给我的东西,难不成你还要回去?” …… 太子带着人气势汹汹地来,风卷残云地将那院子洗劫一空之后,又声势浩大地离开。 这日晌午时分,京中便传开了。 谢将军昨日不知何故造访靖安公主府,被公主毫不客气地命护卫们扛着扔出了府。 翌日一早,谢将军奉太子命,带兵围了公主府。 昔日有情人反目成仇,彻底撕破脸了。 如今太子一党有谢家鼎力相助,荣家和靖安公主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主子们奉旨查案,没几个真刀枪上阵的,一声令下,自有拥趸们抢破脑袋卖命,事儿办好了,功劳记在主子名下,事儿给弄砸了,底下人首当其冲。 公主府外,大理寺卿王永泰面上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太子殿下,心里苦不堪言。他曾是李相门生,哪怕有心中立,也早早就被划入了太子党羽。 他抬起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思及今日同被划为太子党派的谢大将军,不由生出几分天涯沦落的相惜之感,便想攀谈几句,谁知一抬眼,只见谢大将军翻身策马离去的背影。 东宫亲卫在其后喊了两声,紧追了几步,明显是授命于太子有事相谈,谁曾想谢青崖充耳不闻,不多时便消失在街巷转角处。 王永泰愣了一下,眼见东宫亲卫脸色不大好看,闷头去吩咐衙役们带着从公主府搜刮来的物件儿回大理寺。 到了大理寺,他忙得脚不沾地,一面让人将东西通通清点整齐,记录在册,一面客客气气地请调来帮忙的神策军兵卒们喝茶,临了才刚送走这些官兵,又得了太子令,只得先撂下官衙里的摊子,苦着脸去北衙请见谢大将军。 神策军统领陆勇才刚从大理寺喝了茶回北衙,领了罚,转头又见满脸堆着笑的王永泰,险些吐血。 王永泰能混到如今也就是凭着一张厚脸皮,然这差事委实不大好办,适才也瞧见了,这新任的谢大将军是个难啃的硬骨头,太子的脸面也说落就落。他暗自捏了把汗,笑道:“陆统领,大理寺近来案子颇多,人手有些不够,太子殿下让本官来借调些人手查案。” 陆勇今日挨罚可不就是没拦住太子调兵围了公主府,不曾想转头就又来人触他上峰的霉头。 第14章 陆勇当即准备回绝送客之时,一柄带鞘的长剑横空砸了过来,他忙不迭伸手接过,低头行礼。 王永泰吓了一跳,侧身才发现是谢青崖从里间出来了。此刻他换了身广袖圆领袍,拆了手腕的系带,又卸了佩剑,瞧着像是要进宫面圣。 他眉眼冷淡,一身儒雅装束依旧难掩浑身的凌厉之气,目光扫过来时,叫王永泰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满头冒汗。 反倒是谢青崖沉声开了口:“要多少?” 王永泰一怔,没听明白:“啊?” 谢青崖耐心告竭,侧头直接下令:“陆勇,你点些人去大理寺,一应听王大人吩咐。” 陆勇也愣了下,回过神来又忙不迭领命。 待王永泰稀里糊涂地领着人回了大理寺,陆勇才忍不住瞅着时机,凑上去压低声音问上峰。 “将军,您怎么就应了?” 依常理,太子殿下弄这么一出,任谁有嘴也说不清,只得被逼上贼船。可自家上峰哪里会是能轻易收服之人,越是这么硬着来,越是惹他不快,必反其道而行之。 何况这案子细查下去,明摆着对靖安公主不利…… 陆勇悄悄抬头觑了眼上峰的脸色。他原先是庭州驻兵,西北军户出身,战功卓著,才一路晋升为谢青崖的副将,今岁还是头一遭进京,得见传闻中骄横跋扈、荒淫无度的靖安公主。 今日公主府一行也算是见识了,分明四下满是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可当瞥见公主仪容的那一瞬,恍惚置身瑶台月下,春风拂槛。 然这么一位天姿国色、风华绝代的美人眼中尽是凛凛寒意,远观之下便让人心里发怵,向来也只有她亵玩旁人的份儿。且观公主府偌大的西院,入幕之宾不计其数,公主荒淫无度的名声怕是假不了。 可自家上峰在边关苦熬三载,对他这位公主前妻念念不忘也是真。 犹记得有一回打了场胜仗,回城喝酒庆功,将士们得意尽欢,举杯畅饮,谢将军原本只浅酌了几口,宴酣时架不住将士们灌酒,喝了个酩酊大醉。 陆勇搀扶着送他回官舍,路上听他醉言。 “陆勇你回京吗?” 他吐词倒是半分不见醉态,像是平日里商谈战事般冷静清晰,可陆勇连去都不曾去过京城,何谈回去? “将军你喝醉了,属下哪有回京城这一说?” 彼时的谢小将军闻言,脚步一顿,醉意昏沉之下半晌接不上话。陆勇搀着他往屋内去,以为他酒醒了些,不曾想下一瞬见他紧皱了眉,沉声道—— “你不回便罢,我可得赶紧回去……公主晨时醒来不见我,会发脾气的。” 陆勇闻言惊掉了下巴,险些松手让他撞到门框上去。 不是传闻谢驸马强逼靖安公主和离得逞,惹恼了公主,才被打发到这寸草不生的西北荒凉之地吗? 奈何陆勇纵是一肚子不解和震惊,也不敢当面打听些内情。谢小将军虽年轻,脾气和本事却叫人不敢小觑。 翌日谢青崖宿醉醒来便把这些话忘了个干净,一切如常,陆勇便也当不曾听过。 后来闲暇时也谈起过京城。 天山之上尽是苍茫的雪色,站在山腰往南望,一望无际,举目荒凉。 “若有志气,日后去京城闯一闯。”谢青崖一面望着南方,一面对身旁的副将道。 长于西北苦寒之地的人,只在传闻里听过京都的繁华。谁不想去亲眼瞧一瞧呢? 陆勇顺着上峰的目光往南望去,心里却暗自嘀咕。 回京心切,分明是因京城有惦记的人。 …… 此刻北衙门前,陆勇思及往事,神色一时有些古怪,忍不住又觑了几眼正牵马出来的上峰。 怎么就应了呢?难不成他真要入太子殿下阵营,和靖安公主对着干? 谢青崖面无表情,不置一词,兀自翻身上马。 他策马直奔丹凤门,沿途街巷的喧闹声灌入耳中,吵得他有些心烦意乱。 她偏要将他推入太子门下,眼下除了顺着她的意,乖乖做她的棋子,还能怎么办?满京城风起云涌,这偌大一盘棋才刚刚开始下,只要他这颗棋还有价值,就暂且不愁她会有一刀两断的心思。 君臣之间真真假假的忠心要如何表,是件很需细细琢磨之事。 谢青崖递了牌子进宫,直奔紫宸殿。 皇帝才刚听人禀告了太子和靖安公主闹出来的乱子,便闻谢青崖求见,倒也不意外。 谢青崖径自入殿,行礼后迎着皇帝打量的目光,结结实实告了太子一状。 “太子殿下身为一国储君,恐行事欠些规矩。调兵一事可小可大,禁军拱卫京都,守的是国之根本,殿下如此目无法纪,今日是擅自调拨禁军执行公务,明日指不定惹出何等是非。” 皇帝眼眸微眯。 谢青崖顿了顿,话音一转:“只要是走正规的借调手续,微臣自然没有不调人的道理。” 第17章 公主府里,一出闹剧落幕,阖府上下仍沉浸在惶惶后怕之中。 瑞安公主用午膳时,举筷的手仍在微微发颤。 唯有赵嘉容气定神闲,半点未把太子有意的震慑和耀武扬威放在心上,见瑞安脸色苍白,神思恍惚的模样,亲自给她舀了勺热气腾腾的骨汤。 “怕什么?”她见瑞安盈盈杏眼似有水光,不由越发柔了声,“有你皇姐在呢,谁能把你吃了不成?” 瑞安咬了咬唇,低头喝了几口汤,热汤入腹,浑身暖了起来,魂魄才好似跟着归位。 她抬头对上皇姐温和安抚的目光,心里却忽地泛起一阵酸涩。 有皇姐在,她自是不必怕,从小到大不论何事,总有皇姐替她挡在前面,免她受苦受惊,救她于水火。 她打小便爱哭,纵是见惯了深宫里的尔虞我诈、人情冷暖,却依旧总是忍不住哭。因总有人不顾一切地护着她,心疼她,视她的泪水如珍珠。 可没有人能护她一辈子,除了皇姐也不会再有人心疼她。总有一日她再怎么哭也无用,要擦干眼泪独自面对恐惧和灾祸。 赵嘉容见瑞安呆愣愣地望着自己,抿唇冲她笑了笑,抬手替她捋了捋耳边散落的一缕青丝,末了见她瓷碗见了底,又给她舀了两勺骨汤。 瑞安低下头,乖乖地小口喝汤。 “若是有些乏了,便改日再去学骑射罢。” 瑞安闻言顿住了,搁下白瓷汤匙,抬头道:“不乏,瑞安想今日便学。” 赵嘉容微讶,旋即莞尔:“那便今日。” 晌午过后,二人收拾了一番便出府往京郊去。 马车一路平稳地驶向明德门,赵嘉容斜倚着车壁闭目养神,听侍从隔着马车帘子低声禀报朝中动向。 听闻谢青崖先是答应借了人给大理寺,又转头进宫告了太子的状,她不由心里失笑。 向来离经叛道的谢青崖,自在京城崭露头角起,便被那些酸儒多次抨击过不懂规矩,昔日谢府里上房揭瓦,公主府里以下犯上,如今在朝中也敢明着忤逆圣意,今日倒好,反指责起太子失了规矩。 若是走正规程序,他肯痛快地调兵,太子何至于此。 赵嘉容掀了掀眼皮子,压下唇角笑意,吩咐道:“给怀仁递个话,这些日子谨慎些,能避则避,且让太子得意几日。” 车内宽敞,瑞安坐在车厢一角闷不做声,低头摩挲着手里的木弓,只作未闻,心里的忧愁却越发深了。 中书侍郎杨怀仁是靖安公主心腹一事在朝中不是什么秘密,连瑞安公主久居深宫也有所耳闻。如今风头正盛的谢将军弃明投暗,中书侍郎也不得不暂避太子一党的锋芒。 无怪乎瑞安公主忧心,整个京都皆暗自猜测靖安公主经此一役是否会就此沉寂。 自赵嘉容十七岁上朝听政起,大小朝会,从未缺席,风雨无阻。如今皇帝明着下了旨意不准她再上朝,又令三司彻查中书舍人诏书作伪一案,中书省人人自危,酝酿着一场大换血,临阵倒戈向太子一党的不再少数。 春闱日近,赴京应试的举子也不再如往年那般看好靖安公主,有意拜入公主门下寥寥无几。 风口浪尖上的赵嘉容倒是一派云淡风轻,整日里带着妹妹瑞安公主在京郊骑马射箭,游山玩水,踏青赏花,不亦乐乎,好似当真懒得再管朝中的腥风血雨了。 齐王赵嘉宇听闻此事,还带着收藏已久的名帖来拜访,很是乐意多一个姊姊同他一起闲散度日。 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名帖,赵嘉容爱不释手,笑吟吟地将之收下,当即铺开笔墨,临了一幅字拿给齐王赏看。 齐王细细品鉴,不由惊叹:“皇姐书法当真了得,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临出来的字简直能以假乱真,若不是日日赏看真迹,恐难辩真假。” 闻言,赵嘉容提笔蘸墨的手顿了下,抬手将狼毫笔搁下了,垂眸道:“先时便临过这几个字,何止这一会儿的功夫。” 第15章 “怪不得。”齐王信了,转头又去品玩旁的书画了。 赵嘉容将帖子交予玳瑁吩咐其妥善收好,转而漫不经心地睨了两眼齐王,道:“听闻四弟这几年倒腾金石进账不少?你人脉活络,若是得空,帮皇姐我卖两座宅子如何?” 齐王微讶:“皇姐近来手头这般紧吗?我哪里有什么进账,买进来的总比卖出去的多,平日还是靠食邑过日子。” 公主府气势排场一向足,虽算不得奢靡,却也处处讲究,比他那座王府可气派多了。 “这不是一朝失势,春闱日近也少有人上门来打点一二。倒也不算拮据,只是有不长眼的欺负到头上来了,权势没了,也只好破些财来收拾人了。”赵嘉容轻叹口气。 陈宝德在一旁跟着骂了句:“那些个狗人看人低的混账东西。” 见齐王面露疑惑,他便解释了几句:“前几日咱家公主给瑞安公主在流芳阁订了几匹珍珠缎来裁春日新衣,谁知昨日流芳阁出尔反尔,退了单子。这一打听才知是太子殿下截去送给幸安公主作添礼去了。做生意做人不都得讲个先来后到,这流芳阁掌柜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本事,真叫人不齿。” 齐王讪讪,不欲掺和半分太子与靖安公主的纷争,这般鸡毛蒜皮也避之不及,只问了句:“皇姐是打算……?” 赵嘉容冷哼一声:“我瞧上的东西,就没有被人抢去的道理。把那流芳阁买下来便是了。” 齐王一时失语,半晌才道:“东市旺铺恐怕还真得两处宅子才能抵下来了……” 赵嘉容笑得温和:“四弟可得帮我卖个好价钱。” 待送齐王出府后,与瑞安一道用过午膳,姊妹二人便又换上利落的骑服,骑着马背着弓往京郊去了。 瑞安如今已能慢悠悠地御马而行了,赵嘉容本不喜骑马,倒也起了兴致,同妹妹一起迎着初春的暖阳打马穿过街巷。 瑞安一路上皆有些心不在焉,反倒是赵嘉容心情甚好,天高地阔,春光正好,颇能体会几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境。 “愁眉苦脸个什么劲儿?就算是天塌了,也有你皇姐我撑着呢。万事有我,你不必忧虑。”赵嘉容在瑞安耳旁低语,轻握着她拉弓的手,纠正她的姿势,眯眼紧锁住丛林中扑腾着的白绒绒的一团。 瑞安屏住呼吸,不敢眨眼。 一箭射出,伴着猎物哀嚎,林中鸟兽飞散。 瑞安公主惊叫出声,欢喜中又带着丝惧怕:“皇姐!好像射中了只兔子!”她话落下又觉得不像是兔子。 赵嘉容眯了眯眼,吩咐侍从去将猎物取来。离得有些远,猎物跑得又快,估摸着并未射中要害。 是只雪白的小狗,黑黝黝的一双眼可怜兮兮地望着这一行人,后腿的伤疼得它浑身轻颤,吐舌喘气。 瑞安还是头一次见受伤的猎物,有些不忍,轻扯了扯赵嘉容的袖摆:“皇姐,放了它吧。” 赵嘉容细瞧两眼,见此犬皮毛油光水滑,四肢修长,健硕有力,只是体格略小了些,怕是年岁不大。 “那便放了罢。”她摆了摆手。 侍从领命,俯身将此犬腿上羽箭拔出,而后将之拎到远些的草丛中去了。 一行人折身往回走,却不料那白犬猛地窜出来冲着公主咬去。 护卫们大惊,拔剑而起。 赵嘉容一个眼色递过去,扣住白犬的剑锋转为剑鞘。 犬吠声里,她瞥了眼草丛间淋漓的血痕,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只猎物,片刻后又下令:“拎回府去。” 第18章 靖安公主卖宅子的事自然瞒不过京城各色目光,暗地里奚落靖安公主的困窘。昔日骄横跋扈的掌权公主,随随便便一掷千金,有朝一日竟落魄到出卖宅邸之境。 谢青崖听太子一党三三两两或嘲讽或幸灾乐祸,心下冷笑。 一群蠢货。 只是他万万不曾想到,他提着鱼肉粮米循着邻里的指引找到崔母新搬的宅子,竟发现这院落有些似曾相识。 初春时节,院子里的紫藤萝花开得正热闹,枝叶抽条,爬了满架,披垂摇曳,郁郁葱葱,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全然不见隆冬时分的萧索,和花架子底下的那棵半老的枯木。 柔蔓不自胜,袅袅挂空虚。岂知缠树木,千夫力不如。[1] 谢青崖离京那年,这棵树还不曾枯败,只显露出些许衰颓之意,被攀缘满树生机盎然的紫藤花衬得死气沉沉。 那样一株挺拔的树,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柔蔓枝叶之下。 有些琐碎的细节时隔数年竟然清晰如昨,脑海中回响起陈宝德大惊小怪的嗓音—— “公主!这树要枯了!好厉害的紫藤,不过信手栽了些,也无人打理,竟开得这样好。” 彼时赵嘉容闻声,侧头瞥了两眼,难得起了几分赏花的闲情雅致,让人将院子的这处角落捯饬几下,给紫藤花搭了个架子。 的的确确是赵嘉容名下的宅子。院里的紫藤花依旧热闹,那棵树已然枯败死去。 这宅子离大安国寺很近,公主偶有拜佛耽搁了时辰之时,便就近宿在此处。想来自大安国寺烧毁,皇帝改佛信道,这宅子便再无用处,也就被卖掉了。 然崔母怎会有钱财购置这样的宅邸?虽不过是前后两进的小院子,却地段极佳,内部摆件皆是上等,价格不菲。 崔母见谢青崖拜访,很是惊喜,听他问起这宅子时,脸上添了几抹郁色:“阿瑗说是殿下送的。” 这位殿下是指的哪位不言而喻。 谢青崖不再细问了,崔母却犹豫片刻后将他拉入内室,取来一张薄薄的房契给他瞧。正是这间院落的房契,其上有赵嘉容和太子詹事的手印,并无任何出奇之处。 谢青崖有些不解地望向崔母,却见其自木匣子内又取出一张有些泛黄的房契。崔母小心翼翼将之摊开,呈给他瞧。 “原是被撕毁了的,我近日翻出来又粘起来。阿瑗将它压在最底下藏着,怕是都藏忘记了。”崔母缓缓道。 细看之下,这一张仍是这间院落的房契,只不过其上是赵嘉容和崔玉瑗的名讳和手印,移交的时间是在六年前。 谢青崖眸光微沉。 “当年……不论公主如何,你们婚事已定,阿瑗纵再走投无路,也不该去扰你。”崔母深深地叹了口气,又道,“阿瑗当年是自愿入宫去的,如今这般在宫里虽则日日提心吊胆谨小慎微,到底把日子过出了盼头。” 谢青崖心下明白崔母给他瞧这房契的用意了,便正色道:“伯母不必思虑过多,小侄来叨扰您,与十娘无关。此次回京途径陇西顺道看望了母亲,母亲特地吩咐小侄定要来拜访您。” 崔母年轻时同昭平县主便是闺中好友,嫁人后也多有来往,哪怕这几年县主随夫调职去了陇西,也偶有书信往来。 思及往日,崔母不由有些哽咽,又道:“你也毋要对你家中人有怨怼,当年你崔伯伯入狱,降罪的圣旨已下,谢家纵是再有心相助也无能为力。” “小侄明白。”他轻声应了句。 谢青崖略坐了一会儿,婉拒了崔母让他留下用饭的好意。临走时天际下起了绵绵细雨,崔母折身回屋取了把素白的油纸伞给他,他道了谢,撑开伞迈入斜风细雨中。 行走在里巷间,途径废弃的大安国寺时,他驻足瞧了两眼。火烧后的炭黑色透着无尽的落寞,再不见往日缭绕如云的香火和祈求佛祖普度的众生。 昨日朝会上,工部侍郎禀报了城南道观的完工,引得金銮座上龙颜大悦。听闻皇帝下了朝便往道观去了。 雨下得有些急了,谢青崖加快脚步,穿过朱雀大街,与一辆华盖马车擦身而过。他下意识回头瞥了眼,瞧见了车夫的皂靴上内官特有的暗纹。 他微惊,再一抬头,马车已疾驰而去,溅起一地水花,车后紧随着一队披甲的官兵。 谢青崖扭头往马车所来的方向望,顿了片刻,折身提步顺着此路而去,自街边商铺借了匹马,上马扬鞭出城去。 一路往南出城上山,路上行人渐稀,行至半山腰处,便得见道观的身影了。渐行渐近,群峰拱卫间,石雕牌楼映入眼帘。 朦胧雨雾里,恰有道纤细的身影沿着青石板路移步而来,单薄的青色道袍被风吹起,衣摆翩翩,与乌黑发髻上的青玉莲花冠相映衬,玉冠之下的精致面容是这幅淡雅山水画里一笔浓墨重彩的绝色。 赏画人有闲情逸致,画中人却并不似此情此景所营造出的清静无为。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赵嘉容正横眉冷目地对身后的工部侍郎下令:“排水槽加紧赶工,何时完工你何时再下山。” 昨日朝会上洋洋喜色的工部侍郎此刻踩在一处积水洼里,低眉顺眼,连声应是。 赵嘉容自牌楼下移步而出,才瞧见道观外立着的谢青崖。 道袍玉冠加身,到底还是沾染了些不问俗世的仙气,擦身而过时,似近似远,飘渺得连片衣摆也抓不住。 第16章 雨下得越发紧了,马车停在苍翠松柏下,车盖边缀的流苏淋了个透湿,狼狈地挤凑在一起。陈宝德弯腰去搬脚凳,难免有些顾不上替公主撑伞。 另一把素白的油纸伞轻移而至,隔去了纷纷雨幕。雨珠自伞沿滑落,伞下扭过来一张莹白玉面,神色淡淡,透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意。 谢青崖读出她脸上的些许疲惫与不耐,言简意赅地道:“王永泰在平康坊擒拿了张舍人。” 这消息不会再有人比他更早拿到,一早便派人去公主府递了信,路遇帝驾,了然公主去向,又亲自走这一遭。然公主面上显露的意外多少有些敷衍,似是对此事懒得再费神关心。 赵嘉容踩着脚踏弯身上了马车,坐进车里才觉得绷了一夜的心神松了松。她抬眸望向前来表忠心的臣子,念及雨天山路难走,大发慈悲地让他上了车。 陈宝德不情不愿地将谢青崖骑过来的马一同套上缰绳。马车启程,雨水砸落车盖,雨声连绵不绝。 谢青崖以为公主是想细问诏书作伪案的进展,上车后便道:“王永泰搜遍了京城,不曾想他躲进秦楼楚馆伺候男客去了。人是今日一早擒住的,昨夜与恩客醉酒吐真言,才泄露了身份,现已押入大理寺审问。” 原先皆以为这个张舍人早已被灭了口,如今突然这般作态地冒出来,真是活见了鬼。 作者有话说: ---------------------- [1]出自白居易《紫藤》。 第19章 马车里,公主神色有些飘忽,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张舍人被捕的消息落在她耳中,风过无痕似的。 她静了半晌,侧眸睨了谢青崖两眼,目光微顿,忽然问起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件事:“你去见崔夫人了?” 谢青崖闻言怔了下,微蹙着眉望向她,便见她言罢,自青色道袍广袖中探出一只纤细柔荑,修长指尖伸向他的颈项。 他呼吸微顿,喉结滚了滚。 那指尖的凉意却只在他脖颈处蜻蜓点水般停留了一瞬。 赵嘉容伸手将他衣襟上附着的紫藤花瓣取下来,放在掌心垂眼端详,语调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也该去贺一贺乔迁之喜。” 谢青崖无言以对,一时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瞥了眼那紫藤花瓣,满眼却只有那只骨节分明白皙似玉的手。 转眼那柔荑自车帘缝隙里探出去寸许,让那花瓣随风去了。 凉风自车帘下习习吹进来,吹得人有些头昏,几缕雨丝也跟着飘入车内。赵嘉容放下车帘,收回手,复揣进袖子里。 谢青崖目光自那青灰色的道袍袖摆移开,喉头微涩。 车外大雨滂沱,吵闹不休,车内的沉默倒也少了几分僵硬。 良久,他再侧头时,一抬眼却发现公主闭了眼,似是睡着了,浓密的眼睫低垂,遮不住眼底的乌青。 皇帝驾临道观一整个日夜,公主伴驾,恐怕一宿不曾阖眼。太元帝这颗参天大树倒塌之前,父慈女孝的戏码总归是演不腻的。 马车一路下山,大雨如注,道路泥泞不堪。 谢青崖静静凝视着公主的面容,稍未留神,马车晃动之下,便见公主的脑袋往一侧歪去。他心口微乱,眼疾手快地伸手挡在马车壁上,让她枕在了他的手上。 马车渐渐平稳下来,赵嘉容依旧眼睫紧闭,并未惊醒。他松了口气,下一刻却发现指尖触及的肌肤微微有些发热。 她莹润白皙的脸颊透出一抹不自然的潮红,衬得嘴唇干枯又苍白。 耳边雨声阵阵,敲击在心上,听得人惴惴不安。 谢青崖僵着上半身未动,抬脚探出去,脚尖轻踹了一下车外的陈宝德,在其扭过来大呼小叫之前,冲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压低声音道:“公主在发热,恐染了风寒。” 陈宝德惊慌了一瞬,强自镇定下来,眉目肃然地接过了车夫手中的缰绳,又命其乘另一匹马入城去请郎中。车夫戴着斗笠快马加鞭而去,陈宝德一扯缰绳,调转了车头。 车内,谢青崖让公主轻倚着他肩,贴近了便发觉她的衣袖裙摆皆已濡湿,沁凉一片。他脱下他的外袍,搭在她身上,又抬手压紧了车帘,不叫半丝寒风冷雨钻进来。 马车在雨中疾驰,驶入山下的城郊,沿途只零星几户人烟,不多时便停在了一处素雅的庄子前。 陈宝德在车外轻叩了两下车壁,谢青崖刚一扭头,便见公主正蹙着眉睁开了眼,坐直了身子。 赵嘉容面上有一瞬的茫然,随后抬手掀开车帘往外瞧了眼,不由出声问:“停在此处作甚?” 脑中的眩晕一层层涌上来,她指尖揉了揉太阳穴,有些不悦道:“回城去。”却不曾想话音刚落,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车上并未备下热水,水囊里的水皆是凉的。陈宝德当即下车去,敲开庄子的门,命小厮烧水去。这是公主在督建道观时便置办下的宅子,至道观修成,这宅子也拾掇妥当了,虽则地段偏远,里头却一应比照着公主府的规例来置办的,眼下到此暂歇片刻再合适不过了。 谢青崖轻抚公主剧烈起伏的脊背,在其稍稍缓和下来后,手臂顺势一揽,将她打横抱起来。 赵嘉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之下,她来不及下令制止,人便已经下了马车。她拧眉正欲发作,深吸一口气,鼻间满是他身上檀香气息,清淡悠远,却隐隐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陈宝德在廊下见状,忙不迭撑伞过来,扬起袖摆挡在公主面门为她遮去风雨。 谢青崖疾步入内,顺着陈宝德指的路,径直往内室去。摆设精巧的内室中,低眉顺眼的侍女正烧着银丝炭,屏风后的架子床上也铺好了厚实绵软的被絮。 他俯身将公主轻放在温暖的床榻上,正欲直起身时,脖颈被她猛地抬手紧紧掐住了,动弹不得。 她冰凉的柔荑触及他温热的颈项,冰火相撞,引起泛滥山洪。 谢青崖面不改色,抬手拨开她面颊上凌乱的发丝。 僵持了半晌,她疲惫地闭上眼,松开手让他滚出去。侍女进来为她脱鞋,又褪下她湿润的外袍,又端来温热的姜茶。内室暖融融的,驱散了浑身的寒意,也越发叫人困乏起来。 赵嘉容掀起眼皮子,见眼帘里尚有那道挺拔的身影,不由有些不耐烦地抬手取了头上的莲花玉冠,扬手将之砸过去。 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听话。 谢青崖稳稳地接住了,将之搁在一旁的黄花梨妆台上。 她不再管他,掐着眉心醒神,让陈宝德进来,吩咐道:“去折桂楼递个话,叫怀仁毋空等。” 陈宝德领命退下去,着人立马回城去传话。 谢青崖心里暗道,怪不得她生气,原是今日还约了杨怀仁有事要谈。现在满京城风言风语靖安公主失势,只能不情不愿地做闲云野鹤,谁知她忙得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硬是折腾病了。 公主吩咐毕了,实是再撑不住打架的眼皮子,扭头埋进锦被中沉沉睡去。 内室安静下来,只闻公主平稳的呼吸声。谢青崖正欲退出去时,见她忽又掀开眼皮子,出声唤住了他,声音又低又哑,他却听得分明,应了一句:“臣在。” 赵嘉容半张脸埋在锦被中,眼睫欲垂未垂,如振翅的羽翼般扑闪,已然困极了,半晌才自喉间挤出来两个字:“……梨汤。” 他屏息听着,闻言会意,抬手为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公主且睡罢,臣这便去煮。” 第20章 不多时,郎中便带着药箱而至。随郎中一同而至的还有焦心不已的瑞安公主,她怀里揣着只雪白的小狗,神色慌张地匆匆入内,亲眼见皇姐安详的睡颜,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郎中隔着帕子诊了脉,言并无大碍,只是寻常的风寒,写了方子叫人去抓药。 药材备齐后,瑞安公主又亲自去盯着熬药。她煮药的手法比手生的侍女要老练得多,行云流水,分毫不差。 她今日和赵嘉容打扮相似,穿着一身青色道袍,头戴玉冠,却并无分毫冷厉的气质,低头煮汤药时,清秀眉目间蕴着一种慈悲的温柔。 当初赵嘉容在宫里每每染病,皆是瑞安在她身边陪着,认真听钟太医的叮嘱,仔细按药方为她熬药,时刻不忘提醒她按时喝药。 良药苦口,尚且在锅里熬着,闻一闻便苦涩得叫人心慌。而灶上另一锅雪白晶莹的梨汤已然沸腾了,不断散发出甜滋滋的香气。 谢青崖再熬这梨汤,手法已娴熟不少,一气呵成,叫一旁时不时瞧一眼的瑞安公主想偷师学艺都有些难。 皇姐素来不喜甜腻,御厨们变着法熬过不少梨汤,却无一得皇姐青睐。也不知昭平县主的方子到底有何妙处,引得皇姐夸赞。 蒸腾的雾气里,谢青崖抬手将陶罐盖上,察觉到身旁的视线,微侧头望过去。 灶房火烧得旺,瑞安公主额际已然冒出了薄汗,却不顾侍女劝阻,执拗地盯着灶台上的药罐。罐中汤药渐渐沸腾起来,漫出浓重的苦药味。她取来棉布,裹住两边的贯耳,小心翼翼地端起来,斜倾下去,将滚烫的药汁注入一旁干净的青瓷碗中。 第17章 她动作熟练,又稳又妥帖,令谢青崖不由讶然。皇室子弟世家贵族哪个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且适才听她和郎中探讨药方,言之有物,对各类药材的药性皆十分熟悉,颇通医术。 瑞安公主全然不顾他打量的视线,兀自将剩下的汤药端回灶上温着,末了,端起那碗汤药出了灶房。 谢青崖回过头,盯着灶台上的陶罐,有些失神。 赵嘉容极力督促道观建成,并不只为讨皇帝欢心,更是为妹妹避开和亲的祸事。今日之后,瑞安公主恐怕便会长住道观了。 良久,蒸汽砰砰冲击顶盖,他抬手揭开陶盖,搅了搅陶罐里的梨汤,也用一只青瓷碗盛了一碗。梨汤清甜润肺,正好服药后用以解苦。 …… 赵嘉容睡得并不沉,连连入梦,浅眠了半个多时辰便醒了。 谢青崖端着梨汤入内室时,她已服过药了,正倚着软枕半阖着眼假寐。瑞安公主则在榻前陪着她,怀里抱着一只漂亮的白犬。 那犬个头不大,很是温顺地依偎在瑞安公主怀里,任由其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它油光水滑的雪白皮毛。然而在谢青崖绕过屏风,迈步近前的那一刹,它突然直起身子,一双圆溜溜的漆黑眼瞳明亮锐利,瞄准猎物般刺向他,张嘴便欲冲他吠叫。 谢青崖眉心一拧,三两步过去,一把将那狗给拎起来,掐住了它的嘴,只留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咽。 瑞安公主吓了一跳,瞠目结舌。 他一面拎着白犬,一面压着嗓子沉声对瑞安公主道:“请公主将此犬带出去,以免它闹腾起来,扰人安眠。” 瑞安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扭头见皇姐正闭着眼揉捏太阳穴,又忙不迭从谢青崖手里接过白犬,一面低头安抚它,一面抱着它退出内室。 白犬渐渐平静下来,却依旧昂着头气势汹汹地紧盯着谢青崖,隔着朦胧的山水屏风,也有火苗劈里啪啦。 谢青崖自然而然地在公主榻前坐下,见她并未入睡,便将热气腾腾的梨汤递过去。他隔着屏风扭头往外瞥了两眼,皱眉:“哪来的野狗,闹腾。” 赵嘉容掀起眼皮子,抬手接过青瓷碗,舀着碗中的晶莹的梨汤,道:“比你乖。” 他一噎,半晌说不出话。 她舀了一勺梨羹送入口中,细细品了品,任清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思及这羹汤的出处,不由问:“县主近来可好?” 昭平县主祖辈是敕封的异姓王,乃是开国功臣之后,身份显贵,饱读诗书,为人却十分平易近人,温文尔雅。 “家母一切安好,臣替家母谢公主关心。”谢青崖回道。 此话落下,一时相对再无言,只闻汤匙瓷碗相碰的叮当声。 静了半晌,公主忽然出声问起另一茬儿:“大安国寺底下那宅子,崔家可还住得惯?” 谢青崖闻言顿了下,不答反问:“公主原是把那宅子送给崔家了?” 赵嘉容有些不解地问:“太子送的,与我有何干系?” “……臣是指六年前。” 她抬眸瞧他两眼,漫不经心地道:“未送出去,她当着我的面把房契给撕了。你们这些世家出身的,性子一个比一个傲。这回太子出钱替我送出去,倒叫我小赚一笔。” 谢青崖无言以对,脸色有些僵硬。 “怎么?你也看上了那宅子,太子却送给了崔尚宫?他不是送了你一匹汗血宝马吗?”她扭过头来问。 “……臣并未收过太子任何赏赐。” 赵嘉容不置可否,忽然凝目盯住他,细细端详了片刻,仿佛在研判臣子的忠心。 收买人心总要使些钱财好处,利益捆绑起来才有同一条战线的决心。 她转而又四下环顾了一圈室内,道:“大安国寺那宅子虽则地段好,却有些陈旧了。这宅子则胜在布置精致,环境清幽。” 谢青崖听着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劲。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公主又道:“便把这宅子送你?” 他脸色越来越古怪,半晌未接话。 赵嘉容见此,不由翻了个白眼:“世家子女真是如出一辙的傲气,又不是什么嗟来之食。京城地价贵,寒门弟子可是最心悦宅子。” 公主爱拿宅子收□□闱举子一事京中人人皆知,貌美者入公主府后院,有才者得豪宅。 他又算什么呢? “公主是想……让臣做外室?” 作者有话说: ---------------------- 公主:你怎么满脑子只有情情爱爱 第21章 香炉里一线安神香斜斜立着,尖端向上延伸出袅袅的烟雾。银丝炭烧得透出了红芯,内室之中一片融融暖意。 赵嘉容有些怔然望着语出惊人的谢青崖,动作缓慢地舀起最后一勺梨羹,送入口中,末了,将青瓷碗递还给他。 “翌日一早还有朝会……”她此话一出,二人皆是一顿。 当年谢青崖尚是驸马时,皇帝隔日坐朝,他便隔日夜宿公主内寝,两相错开。翌日有朝会,公主当夜便歇息得很早,分不出心神纵情取乐。 而如今公主已不必再凌晨起身上朝。 赵嘉容眼睫轻垂,微微发颤。正是虎落平阳之时,稍不留神便有恶犬相欺,哪里还会有那些旖旎的心思。 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道:“我乏了,今夜便歇在此处。你赶在宵禁前回城去罢。”言及此,她扬声让陈宝德送客。 谢青崖来不及再出言,便见公主撇开软枕,拥被躺下了。 估摸着安神的药劲也上来了,她本就一宿未睡,疲于应付皇帝,想必已是累极。 他抿了下唇,轻手轻脚退出了内室。 赵嘉容脸埋在锦被里有些闷,半晌再不闻声响了,才微抬起头,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温热的脸颊。 …… 屋外雨已经停了,地上仍是湿滑泥泞的。小厮牵来一匹马,马蹄轻踏,溅起些微水渍。 谢青崖伸手接过缰绳,发现正是他来时所骑的那匹马,这马鬃毛颜色混杂,不似公主府马厩里清一色的红鬃马。 临上马前,他顿了顿,招手让陈宝德过来,把梨汤的方子写给了他。 陈宝德拿着方子,屈指轻弹了弹,目送着谢青崖利落地翻身上马、随后策马离去的背影,轻哼了一声。 …… 翌日朝会,王永泰于平康坊擒拿张舍人一事,果不其然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朝会上暗流涌动,中书省再次首当其冲。 身在漩涡中心的中书侍郎杨怀仁倒好似局外人一般,下朝后不紧不慢地往折桂楼去喝茶。 谢青崖取下头上厚重的官帽,在下朝的官员人群中一眼锁定杨怀仁的身影,状似不经意地凑过去,问:“杨侍郎赏脸同某喝杯茶?” 杨怀仁愣了一下,拒绝道:“不敢。下官尚有公务在身……” 谢青崖用官帽指了指右侧的青石板大街:“某记得中书省在那边。” “……下官有约在身。” “去折桂楼是吧?”谢青崖眯了眯眼,“某正好也要去,便与杨侍郎一道罢。” 杨怀仁挑了下眉,顿了顿,而后往前一伸手:“谢将军请。” 折桂楼位于京都商户林立的东市,此刻正逢举子入京赶考之时,其内往来如织,好不热闹。这茶楼名字便取自蟾宫折桂,前边是茶楼,后面则有供投宿的客栈,几十年来有数位状元郎进京赶考在此借宿,由此成了春闱举子聚集之地。 谢青崖仰头瞧了眼这茶楼金灿灿的招牌,出声问身侧之人:“杨侍郎是太元十六年状元及第?” “谢将军好记性。” “那年某尚公主,如何能忘。”他说着,话音一转,“杨侍郎三十几许的年纪,官途坦荡,何以不寻一位佳人常伴身侧红袖添香?” 杨怀仁打量他两眼,纠正道:“下官不才,去岁冬刚过二十九,未及三十。” 谢青崖皮笑肉不笑。 二人一道迈步入茶楼,小厮立马迎上来接待客人。 杨怀仁略一环顾厅内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年轻举子们,回过头来拍了拍谢青崖的肩,在他耳旁压低声音道:“公主爱美色,下官这中人之姿公主如何瞧得上?” 谢青崖冷着脸不作声,不动声色瞥了他几眼。这位公主一手提携的中书侍郎,相貌虽则并不如何出众,却也算得上周正清秀,一身深绯色圆领袍,腰束银带,很有文人的儒雅和风流。年三十许,正当盛年,甚至隐隐显露出年轻时金榜题名的春风得意。 杨怀仁接着又道:“谢兄还是提防这些年轻举子们为好。” 谢青崖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满茶楼的举子个个出口成章,一表人才。 他一个顺着一个望过去,掌心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待得回过神来,杨怀仁已经独自到二楼的雅间去了。 有何公事要在春闱时的折桂楼商谈呢? 公主在折桂楼“选秀”也不是头一回了,从前假作不在意之事,如今光是想一想便让人心口烧得慌。 第18章 既做不回驸马,总得先有个名份再徐徐图之,外室……也不算太委曲求全。后来者如云,一茬一茬地冒出来,如何能叫人心安。 谢青崖刚打定主意,忽闻身后由远及近的调侃打趣之声—— “荣兄,你这做了驸马后,岂不是再不能同咱几个出来寻欢作乐了?” 问话之人听不出底细,接话之人倒是能听出来正是荣五郎荣子康。他闻言似乎捶了友人一拳:“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胡说八道什么。” “荣相公都发话了,靖安公主还能不从命?” 另一个声音又道:“话说荣兄你可得悠着点,你这公主表妹当真母夜叉。我兄长早先不是进宫做过皇子伴读吗?据他所言,就连太子殿下都曾被公主砸破了脑门,血流成河。宫里瞒着消息,没让传出来,圣人也真是护着公主。” “你瞧前头谢十七那窝囊废,任由公主骑到头上去,胡作非为。公主养了一院子的面首,他连声儿都不敢吭。” 荣子康冷笑:“呵,某要是尚公主,头一遭便把公主府后院乌七八糟的玩意儿清理干净。不守妇道,真是丢荣家人的脸。再者女人上什么朝,不知廉耻,老老实实在府里相夫教子才是正道……” 他话音未落,迎面便是一阵凛冽的拳风。 疼痛席卷上来的一刹,他恍惚听见了自己鼻骨断裂的声音。鲜血喷涌而出,他踉跄着倒地,模糊的视线里只瞧见朦胧的人影,看不清人脸。 荣子康捂着鲜血淋漓的鼻子,气急败坏地大喝一声:“谁?!” 谢青崖脸色阴沉,如杀神降世,照着他的脸又是狠狠一拳下去:“你祖宗!” 茶楼四下大惊,桌椅被撞倒了一片,掌柜忙不迭出来劝架。 荣子康的狐朋狗友们腿软不已,不住地往后缩,最后还是茶楼的两个小厮上前去搀荣子康,却怎么也扶不起来,拍一拍脸,发现人已经不省人事了。掌柜急得团团转,赶忙命人去请郎中。 举子们连着片地聚在一处,交头接耳,小声议论,有京畿人士认出了肇事者。 “是才打了胜仗回朝的神策将军谢家十七郎谢青崖……” 谢青崖恍若未闻,松了松有些僵硬的指骨,慢条斯理地取了张素帕轼去手上的血污。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二楼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 他似有所感地抬头望过去,正对上公主探寻的目光。 第22章 折桂楼中混乱一片,不少茶客急急忙忙涌出去,冲撞了街上热闹的人流,惊动了巡街的武侯。 几名武侯疾步入茶楼,厉声大喝:“闹什么?” 四下皆惊,搀扶着荣子康的茶楼小厮被这一声吓得手软,下意识瑟缩之下松了手,任荣子康重重跌落在地。 脑壳坠地清脆一声响,硬生生把人给砸醒了。 荣子康痛得面目扭曲,一手捂着后脑,一手捂着鼻子,满脸血污,好不狼狈。他仰倒在地上,迷迷瞪瞪睁开眼,只见逆光之中有个人影正居高临下地审视他。 他忍着疼眯眼瞧了半晌,才将人认出来,大怒惊叫:“谢十七?!” 武侯率先望向动静最大的荣子康,迟疑了片刻,惊讶道:“荣录事?” 这位荣录事可是当今丞相最疼爱的嫡子,又有朝廷官职在身,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吃了熊心豹子胆当众伤人至此? 话音落下,再顺着荣子康举在半空中颤抖的指尖望过去,便见一身紫袍、腰束金带的始作俑者泰然自若,在混乱人群中鹤立鸡群。 武侯一时震慑于其浑身的戾气和隐隐的压迫,眼睁睁看着谢青崖不紧不慢地逼近荣子康,俯身摁住他的肩,将适才擦手的帕子塞进他嘴中。 在一众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谢青崖直起身,拍了拍手,轻飘飘丢下一句:“荣子康出言不逊,污蔑中伤当朝太子殿下,其心可诛,押去大理寺严加审问。” 言罢,他便移步往茶肆二楼雅间去了。 武侯瞪大眼睛,正欲壮着胆子举刀去拦,忽被身后急匆匆赶来的上峰冲着后腿弯踢了一脚,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作甚?!你个愣头青,那是神策将军谢将军,仔细你的脑袋!” …… 竹帘隔去了外间的纷乱和吵闹,二楼雅间内一片宁静祥和。公主半隐在竹帘后,瞧了几眼,便又收回了目光。 杨怀仁则正专心致志地撵茶、点茶,一气呵成,将煮好的新茶呈给公主。 赵嘉容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稍品了品,便听他出声道—— “和亲一事,这些时日以来,圣人态度不明,鸿胪寺以借口拖延。明日巳时与吐蕃使臣于京郊赛马球,若是此番让吐蕃拔得头筹,必会以此为由再次请降公主。” 她动作微顿,搁下茶杯,淡声道:“那便不准他们赢。” 杨怀仁略皱了下眉:“吐蕃向来善骑术……” 他话音刚落,便闻清脆的叩门声。 赵嘉容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一面眼神示意茶童去给谢青崖开门,一面对杨怀仁道:“那又如何?我大梁人才济济,何惧区区戎夷?” 茶童领命去开了门,躬身请门外之人入内。 谢青崖移步而入,在扑面而来的浓烈茶香里,往上首瞥了几眼,随后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臣拜见公主。” 他俯身对插着袖子作揖,半晌不闻公主发话,捏紧了袖子,心里七上八下。 一时没忍住火气,起了干戈,折腾出来不少乱子。荣子康事后必会大闹,尚且次要,要紧的是,此举砸了公主“选秀”的场子。 一番数落定然少不了。 然他等了半晌,忍不住微抬头望过去,便见公主招手让他近前去。 并不曾探听荣子康何以挨打,也不曾质问他为何如此冲动行事,而是让一旁的杨怀仁斟了杯热茶,伸手将茶盏亲自推至他面前。 “今岁新采的龙井,尝尝。” 谢青崖满腹狐疑,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的确是难得的好茶,中肯地品评了几句。 赵嘉容轻晃手中茶盏,茶汤在黑釉瓷杯内打着转儿,闻言便道:“你若是喜欢,我让人送几块茶饼至谢府。” 谢青崖蹙眉望着她,余光里又睨了几眼兀自埋头碾茶的杨怀仁,放下瓷盏,道:“……无功不受禄,公主有何事吩咐?” 她嘴角微勾,语气柔和似钝刀:“明日京郊马球赛,如若你不能拔得头筹,输给了吐蕃,便滚回庭州去吧。” …… 谢青崖品完一整杯茶,出了折桂楼,穿过朱雀大街往北衙去。刚一踏进官署,便被太子亲信拦下。 “殿下请将军移步东宫一叙。” 他按捺着性子,疾步往东宫去,倒不曾料到太子正在院内与侍从们打马球。 东宫内宦牵来一匹骏马,又呈给他一把球仗。 太子听到动静,见人来了,掉转马头,扬声道:“谢十七!来上马与我切磋切磋。” 谢青崖立在原处四下打量了几眼,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太子策马而至,转了转手中的马球仗,笑道:“父皇今日可发话了,明日胜者得玉如意,赏金千两!明日由你做副手,与我一道打前锋,杀得吐蕃片甲不留!” 谢青崖闻言,俯身接球仗的动作一顿,转而将之攥紧了。 副手又如何能拔得头筹? 他指腹摩挲着球杆,扭头迎上太子的目光,抬了抬手,轻笑:“殿下请。” 尖锐的哨响过后,马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闷声坠地,马蹄疾起,黄土飞扬。 骏马飞驰,球仗相碰,毫不相让,马球在黄沙地里打着旋儿。倏地,球仗翻起,马球腾飞。 太子手中的球仗被挑飞几丈远,虎口微微发麻,冷着脸勒了马,眯眼望着马球直入自己的球门。 谢青崖手持球仗,不紧不慢地也跟着勒马。 “十七郎的球技真是不输当年半分。”太子回过头时,面上又浮现出和气的笑容。 谢青崖随口道:“殿下承让了。” 太子轻喘着气,脸上笑意微收,目视着前方黄沙地里滚动的马球,又道:“荣五郎那般的货色,不值当十七郎亲自动手教训。” 谢青崖轻描淡写:“臣正好松松筋骨。” 太子却忽然扭头望过来,目光如炬:“荣子康诋毁的到底是我,还是赵嘉容?” 谢青崖抬眼瞥见太子鬓边滑落的汗珠。濡湿的鬓发粘连起来,显露出太子额角狰狞的一道疤。当年若是再往下偏两寸,便能击中致命的太阳穴。 他面色无波:“臣不过听了几句只言片语,殿下若要探查此事,静候大理寺审判便是。” 不等太子接话,他又道:“明日且请殿下看台上歇息片刻,臣定不辱使命。” 第23章 春日正午的阳光明媚灿烂,映照在人面之上,似乎连大放厥词的嚣张也渲染出几分朗朗正气。 太子闻言,脸色微僵,眯眼盯着谢青崖刀削般凌厉的侧脸。他正欲出言之时,忽有侍从近前来附耳禀报消息。 第19章 谢青崖漫不经心地顺着骏马的鬃毛,泰然自若,余光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太子的动静。 侍从禀告完毕,便又退了下去。太子则沉吟了片刻,才转身过来,面上重又堆出春风般的笑意,语气轻快,仿佛是被臣子劝服放弃御驾亲征的帝王:“也好,明日便有劳十七郎冲锋陷阵了,且待你赢回那柄玉如意,东宫为你摆宴庆贺。” 谢青崖闻言微侧过头望向太子,眉头几不可见地轻蹙了一下。 接着,便又闻太子道:“中书舍人篡改诏书一案有了些眉目,十七郎不若一道去大理寺瞧瞧?” 王永泰查案的效率向来中规中矩,原本以为此案尚须些时日才能水落石出,不曾想今日便有了进展。 谢青崖同太子一道乘马车自东宫往大理寺去,途中二人信口聊些朝廷之事,很有君臣和乐的样子。 待马车抵达大理寺,一掀车帘便见王永泰已然在衙门口候着了,恭恭敬敬地迎他们入内。 大理寺大牢在外名声远震,也不算浪得虚名。一行人踏入阴暗潮湿的巷道,扑面而来的霉味儿和丝丝缕缕的血腥气让人忍不住皱眉。 太子脚步略有些急促,越过王永泰,走在前面。 王永泰落下几步,也不追,转而扭过头面向其后的谢青崖,一张老脸皱成了苦瓜。他压低声音道:“谢将军要如何处置荣五郎?荣家人已然在前堂喝茶了。您可真会给下官出难题,这手上好些案子还没了结,下官哪来功夫再处置此事?” 谢青崖瞥他两眼,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道:“依律法处置便是。” 王永泰瞪眼,正欲再劝几句之时,一行人已然行至关押中书舍人的牢房。 牢房内,狱卒正铺开拟好的证词文书,按着张舍人的肩,让他画押。那张舍人却迟迟未动,鲜血淋漓的手指在半空中不住地颤抖,费劲地握成了拳。 狱卒正头疼,见上峰至,赶忙道:“大人,罪犯不肯画押。” 王永泰闻言,脑仁隐隐作痛。他扯过那张证词文书,飞快地扫了一眼,尔后望向张舍人,眉心褶皱堆叠,问:“原是你亲口承认的,为何又不肯画押?” 那张舍人恍若未闻,埋着头一动不动。 太子脸色一沉,让王永泰将证词文书呈上来。 谢青崖在一旁静观其变,薄唇抿成一线。 王永泰见太子面色难看,不由心跟着下沉,转头冲着牢房厉声喝问:“说!到底是不是靖安公主指使你篡改诏书?” 谢青崖猛地捏紧了拳心,死死盯着牢房中苟延残喘的男人。 “这可是连坐亲族的死罪,你可想清楚了。谅你也没这个胆子如此行事,老实交代幕后之人,尚有挽救你家小性命的余地。”王永泰一面小心翼翼地觑着太子的脸色,一面对张舍人半是威胁半是游说,“前线粮草补给关乎数万将士的性命,你一个小小的舍人吃了豹子胆在诏书上动手脚?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 良久,张舍人仰起满是污秽却依旧难掩清秀的面庞,目光穿过铁柱网,环顾了一圈面前之人,忽然咧嘴轻笑起来:“公主怎么会去害荣家军?荣家可是她的母族。” 王永泰闻言脑子嗡嗡作响,脸上松垮的肉微微颤抖,咬牙问:“那到底是谁?” 张舍人垂眸似是沉思了片刻,抬手抹了把脸,牵动铁链哗啦作响,脸上也沾染了不少血污,衬得那张脸越发苍白可怖。他扬了扬下巴,指向面沉如水的太子。 四下一片死寂,半晌无人出声,落针可闻。 接着,又见牢房中人忽然正襟危坐起来,缓缓俯下身对着太子磕了个头:“还望殿下保全罪臣的家小。” 太子瞠目,将手中证词捏成了纸团,使劲往地上掷去。那纸团却在半空中犹豫不决,轻飘飘地落了地。 太子一把扣住王永泰的肩膀,将人往前一推,下令:“重审!”言罢拂袖而去。 王永泰险些瘫软倒地,被谢青崖从身后扶了一把,站直了,又听他在耳旁低声道:“太子殿下要的是真相,可不是屈打成招的胡话。” …… 翌日京郊格外热闹,午时刚过便有富丽马车来来往往,至未时,京中大半权贵纷至沓来。 天潢贵胄和服紫的文武重臣坐在最上首,吐蕃使臣也被请入上席。 谢青崖一手持球仗,一手牵着汗血宝马入场,长身玉立,英姿勃发,引得四周看台之上的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他一面侧头与陆勇分析战略计划,一面盯着四周的动向。吐蕃使团之中派出来的前锋便是那日入殿觐见的次仁赞,不可小觑。 陆勇连连点头应是,顺着上峰的视线望过去,却发现他所瞧的并非次仁赞,而是上首仅剩的空座。那个位置紧挨着齐王和秦王,所坐之人不做他想。 “公主今日不来吗?”他没忍住问出口。难不成公主近来连连遭到打压,心灰意冷,连今日这种场合也不露面了? 谢青崖没作声,低头束紧骑装的袖口。 有陆勇这般想法的显然不在少数。一眨眼的功夫,再望过去,上首空座的案几之上原本摆放着的果盘便不见了踪影。 太子拿着果盘亲自送至幸安公主的桌案上,笑道:“为兄记得五妹最喜欢这无籽的提子。” 未等幸安公主收下他的好意,宦官尖细高亢的嗓音响彻云霄—— “陛下驾到!” 众人哗啦啦起身叩拜,待得皇帝一声“平身”落下,有人大着胆子往上首瞧了一眼,才发现皇帝身边伴驾的靖安公主。 太子行礼起身后一抬眼,便见赵嘉容跟在太元帝身侧,不紧不慢地缓步而来。 她身穿玄色道袍,头戴莲花冠,粉黛不施,神情平和,却依旧不减慑人的气势,叫人不敢直视。 第24章 场内寂静一片,唯余骏马嘶鸣之音,直至皇帝于最上首的宝座上落了座,抬手挥袖宣告了马球赛的开始,四下这才重又活泛起来。 两方人马纷纷入场,一方着赤红色骑装,一方着宝蓝色骑装,在偌大的球场内阵营分明。 吐蕃队打头之人便是使团之首的次仁赞,其后数十人各个身手矫健,利落地翻身上马,跟随前锋策马入场,队形整齐,呈细长的三角之形,迅速窜入场中央,如一柄宝蓝色的长矛,一下子划破了场内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的氛围,率先吹起了进攻的号角。 紧接着,马蹄声骤起,一抹赤红映入眼帘,大梁队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迸发出灼人的光芒,呈方形列队入场,不甘示弱,紧追而上,彻底点燃了场内紧张的气氛。 看台上的官民们在大梁队入场的那一刹,骤然间响起热烈的欢呼声,鼓舞人心。 为首之人被投以最热切的目光,一时间万众瞩目,光彩耀人。 赵嘉容在皇帝下首、太子旁侧落座后,也跟随场内众人的视线,抬眼将目光投向大梁队的先锋。 只见场中央那团火焰尖端,谢青崖一手拽着缰绳,一手半举着球仗,剑眉星目,丰神俊秀,气宇轩昂,木簪束发压不住他眉眼间凌厉的傲气,火红的骑装勾勒出他笔挺的身姿,玄色皂靴踩在马镫上,蓄势待发,如拉满弓弦的箭矢,箭镞泛着锐利而夺目的光。 此刻他便是这场上最耀眼之人,一举一动皆牵动众人的心弦。 哨声响起,马球腾飞,两队人马迅速展开了激烈的比赛。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直瞧得人眼花缭乱。 赵嘉容目光紧锁着场内策马纵腾、击鞠运球的谢青崖,望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嘴角微勾。 那抹浅淡的笑意被身侧的太子瞥见了,引得太子阴阳怪气地发问:“三妹莫非对谢十七念念不忘?” 她收回目光,笑意在如玉的脸颊上晕开,斜睨了太子一眼:“十七郎风姿不逊当年,如此美色当前,我不瞧他瞧谁?皇兄今日怎么不上场?难不成那年输给了谢十七,便再不肯打马球了?” 太子咬牙:“怪道公主府养的狗一个赛一个地牙尖嘴利,原是得了三妹真传。” “怎么?张舍人还是不肯招?”赵嘉容垂眸抿了口茶,似是好意提醒,“皇兄秉公办案,可不能滥用私刑,屈打成招。” 太子闻言,轻嗤了一声,余光觑了眼上首正专心致志看比赛的皇帝,压低声音道:“他肯不肯招有何要紧?真相是什么又有何要紧?父皇既将此案全权交予我来办,便是要让三妹狠狠栽个跟头。” 赵嘉容目光重又投向战况焦灼的马球场内,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皇兄言之有理。” 她话音刚落,场内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进了!是秦王!” 她轻挑眉,定睛一瞧,只见大梁队阵营之中同样身着赤红骑装的秦王赵嘉宥此刻仍保持着挥杆而起的姿势。他适才接下了谢青崖传过去的马球,抓准时机,迅速踅身挥杆,将球击入吐蕃队的球门。 场内不少人和公主一样,适才视线全给了前锋谢青崖,到此时才发现原来年轻的秦王也在马球队之中。 第20章 皇帝也不禁微讶:“七郎何时马球打得这般好了?” 一旁的荣皇后隐忍多时,终于等到了出言的时机,她有些激动地道:“陛下,宥儿这几年不光骑射武艺颇有造诣,读书作诗也甚是出众。” 皇帝轻“嗯”了一声,再无下文,又去看场上新一轮的比赛了。 荣皇后着急起来:“陛下,宥儿今岁也该上朝听政了,早些让他熟悉些朝堂政务,也好为陛下分忧……” “他年纪还小。”皇帝随口应了句。 荣皇后闻言,难掩焦躁,声音一下子扬了起来:“宥儿已年近十六!太子、齐王十五岁听政,就连靖安也十六岁上了朝堂!” 赵嘉容闻声扭头望过去,便见荣皇后不停地使眼色让她出言劝谏皇帝。 皇帝恍若未闻,沉默下来,仿佛正旁若无人地沉浸在马球赛之中。 赵嘉容神色淡漠,一脸的事不关己,一言不发地回过头。气得荣皇后暗暗咬碎了牙,险些摔了手里的白瓷盏。 人和人从出生起便不一样,哪怕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妹。荣皇后对长女有多厌烦,就对幼子有多溺爱。 以公主之身十三岁入三思殿听经筵,十六岁入朝听政,听起来多么荒诞不经。可赵嘉容偏偏敢想敢做,顶着世人异样的眼光去争去抢,在男人的领地里赤手空拳地挣得一席之地。 皇帝夸赞她天资聪颖,其实她算不得天赋异禀,三分天资之外,有七分的刻苦与勤勉。 听经筵时她总是聚精会神,用她那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在书页上记下密密麻麻的批注。她很珍惜能在三思殿听经筵的机会,那是她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算计来的机会。 赵嘉容年少时最悠闲美好的时光便是在藏书阁里读书,书读得多了,教导公主课业的女官再答不上她的疑问,让她去请教三思殿的大学士。 秦王五岁便能入三思殿听大学士讲学,大梁开国以来却从无公主踏足三思殿。 凭什么生为儿郎便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女郎们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事物? 既得利益者往往还不珍惜,年幼的秦王最厌倦写功课,总是偷偷让伴读的小宦官帮他代笔。赵嘉容贿赂了宦官,调换了秦王的功课,在课业纸上认认真真地写下她独到的见解和未解的疑惑。幸而遇上了乐于传道授业、胸怀宽广的谢大学士,才得以抛开满是枷锁的女戒,去读真正的圣贤书,得以跳出皇宫后院那一方小小的牢笼,领略这盛大而辉煌的世界。 马球场上战况依旧激烈,皇帝依旧目不转睛,荣皇后依旧情绪低迷。 赵嘉容没有再回头,望着场上飞驰的马球,思绪渐渐飘远。 她小时候弄不明白母亲为何不喜她,以为是自己不够乖,不够聪敏,总惹她生气。后来秦王在母亲手把手教导下写出第一个歪歪扭扭的字,母亲大加赞赏、喜不自禁。她看在眼里,背地下了苦功夫练字,练出一手端正娟秀的楷书,认认真真写了封祝寿词给母亲作生辰喜的贺礼。 彼时她心怀忐忑地将祝寿词呈上去,母亲却只看了眼便随手弃置一旁。 “无用。”荣皇后言简意赅地丢下这么一句,尔后便转头又去督促幼子研习功课。 怎么会无用呢? 那夜赵嘉容辗转反侧,睁眼到天明,用了一宿终于想明白。不是她辛苦练出来的字无用,而是讨母亲的欢心无用。 而荣皇后费尽心力逼秦王成才,也无非是想讨皇帝的欢心。 她索性一步到位,挖空心思去讨好皇帝。有用的从来不是皇帝一时的青睐和宠爱,而是握在手心里的权力和这一路摸爬滚打栽过的跟头、迈过的坎。 球场内交谈声和欢呼声忽然渐渐消弭,四周安静了下来,只剩球场上的马蹄声和球仗相碰的叮当声。三局两胜,第一局已胜,若是大梁队再次拿下第二局,便可直接摘下此次马球赛的桂冠。 两方人马争锋相对,众人屏息以待,无数的目光紧紧盯住那一只小巧的彩球,跟随它自马蹄间飞旋,在球仗间回转。 秦王快马加鞭,俯身弯腰一勾手,球仗越过一年轻的吐蕃队员,直逼马球,那吐蕃人却不肯缴械,死咬不放。 两相对峙间,吐蕃前锋次仁赞倏地冲过来,打乱了僵局,马球重回吐蕃手中的同时,秦王坐骑不知为何突然受了惊,撒开马蹄横冲直撞。秦王紧拽着缰绳,低伏在马背上,吓得脸色苍白。 场内哗然,一时间纷乱不已,大呼小叫。 赵嘉容眼见此景,不由蹙了眉,指甲捏紧了掌心。 尖叫声中,一身赤红衣袍的谢青崖策马而去,追上了秦王,伸手拽住其后领将其腾空拎起,放至身后,随后一踩马镫,跃至那匹受惊的马上。场上众人尚在愣神中,眨眼间,他便与秦王换了马。 谢青崖旋即使劲一扯缰绳,烈马前蹄高高扬起,不住地嘶鸣。落地后,他调转马头重又回到球场中。 陆勇审时度势,眼疾手快地举起球仗抄起次仁赞马蹄边的马球,马球随之飞速腾起,直冲出去。 两方人马立时回神,再次激烈地争夺。 电光火石之间,谢青崖忽地脚踩马鞍,一跃而起,接住腾飞的马球,狠狠一挥仗,马球疾速回转,直直射入球门。 喝彩声和欢呼声排山倒海而来,连绵不休。 赵嘉容定定望着场中意气风发的谢青崖,良久不曾挪开视线。 这么多年他似乎从未变过,还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那年寒食节君臣京郊赛马球,太子亲上阵,众人皆吹捧,处处逢迎,唯有谢青崖球仗一转,毫不客气地从太子手中抢走马球,痛痛快快赢了比赛。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她十几年曲意奉承的人生,该有多羡慕和钦佩这绝不卑躬屈膝的傲气? 彼时赵嘉容十七岁。正逢佳节,君臣同乐,马球场上齐聚满京城的青年才俊,皇帝心情愉悦,探问她可有心仪之人。 她毫不犹豫地抬手,指着场中最俊秀最英武的少年郎,一字一句地无比笃定道:“儿臣要他做我的驸马。” 第25章 马球场内欢呼声此起彼伏,谢青崖翻身下马,将球仗抛给陆勇,随后大步流星地直奔看台上首。 皇帝龙颜大悦,命宦官将呈着玉如意的红木托盘给端上来,又亲自起身,郑重地将之递给此番夺魁最大的功臣。 谢青崖双手接过,羊脂白玉的玉如意在手中沉甸甸的。 千两黄金则被赐给了此次参赛的大梁队员们。 旁侧,荣皇后上上下下检查秦王是否受了伤,见其完好无缺这才松了口气。秦王却兀自盯着人群中众星捧月的谢青崖,一双眼瞠得发红。 如若不是谢青崖出手相救,他定会坠马而伤。可此时此刻的风头无俩、得皇帝青睐的本该是他赵嘉宥! 太元帝宣了赏赐,又邀吐蕃使臣们一道饮了杯酒,始终不曾回头瞧一眼秦王。 日头越升越高,马球赛完满落下帷幕,皇帝搁下酒樽,先行起驾回宫。 帝驾渐渐远去,荣皇后狠狠剜了赵嘉容一眼,心有不甘地带着秦王跟随帝驾回宫。场内看台上的众人也纷纷起身离去。 赵嘉容则不慌不忙地仰头喝完最后一口茶,眼见谢青崖回到球场中与大梁队的队员们击掌相和,说话间引得队员们一阵雀跃欢呼。 “三妹可真有闲情雅致。”太子对她嘲讽了句,见她置若罔闻顿觉没劲儿,便也起身离开。 赵嘉容侧眸瞥了眼他的背影,恰巧瞧见簇拥在太子身边的一众人之中,有一绯袍官员脸色古怪、神情焦急。那官员急得忍不住拽了拽太子的袖子,附耳过去在太子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通。 王永泰自官衙快马加鞭地赶过来,气都没喘匀,话说得断断续续,眼见太子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越发喘不匀气。 一席话好不容易入了耳,太子眼神阴鸷,倏地扭头望向身后,便见赵嘉容漫不经心地低头又斟了杯茶。 她见他回望过来,遥遥举起茶杯,以茶代酒似的,笑吟吟地对他敬了敬。 日光杲杲,那笑靥却比灿烂阳光还要灼人眼。 太子手握成拳,额上青筋暴起。他猛地拽起王永泰的衣襟,扭头拎着人快步而去。 王永泰险些趔趄而倒,皂靴鞋面在地上磨蹭了一小段路,赶忙站稳了跟上太子的步伐。 …… 人群稀稀落落地散去,赵嘉容对插着道袍的广袖,不疾不徐地起身出马球场。 场外停放的各府马车已去了大半,她立在一旁候了片刻,角落里一辆华盖马车便徐徐驶来,停在她面前。 车夫扯着缰绳勒了马,却迟迟不将马车凳放下来。 赵嘉容轻蹙眉,抬眼去瞧那车夫,见其脸色苍白,浑身僵硬,死死盯着前方虚空,一动不动。 她心下一惊,猛地掀开马车帘,与此同时拔下发簪直刺向车内—— 第21章 车帘掀起,簪子闷声扎入车厢木板的那一刻,她与车内人对视了一眼,火花噼里啪啦炸响。 只微微失神了一瞬,她便被人拦腰抱进了车内,坠入炙热宽阔的怀抱中。 赵嘉容顺势攀住他的肩,抬头狠狠咬了一口他的下颌,在他耳旁呵气如兰:“你真放肆。” 谢青崖吃痛,反将她搂得更紧,低低道:“公主是想置臣于死地吗?” 他瞥了眼车板上牢牢钉住的簪子,又抬起被刺破的袖子给她瞧,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要不是他躲得快,这簪子便刺入咽喉毙命了。 “我还以为是赵嘉宸的人埋伏在车里要杀我。”她伸手拔下簪子,将之插回发髻上,又隔着车帘吩咐车外呆若木鸡的车夫启程。 谢青崖呼吸一紧,拧眉:“太子又发什么疯?公主今日出门怎么也不带几个护卫,连陈宝德也未跟着?” 纵是再华贵的马车,其内也难免逼仄。马车行驶在京郊泥地上,不时晃动。 赵嘉容侧坐在他腿上有些不舒服,想从他怀里起身,又被掐住腰紧紧搂回去了,不由没好气地道:“从城南道观过来的,来不及回府。” “以后出门多带几个人跟着。”他叮咛道。 她“嗯”了一声,调整了半晌,终于寻出个舒服的姿势,环住他的脖颈,低头在他脸颊上轻吻了一下,问:“不想回庭州?” 他怔愣了良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对他今日赢了马球赛的嘉奖。 他喉结上下滚动,深吸一口气,鼻间满是公主身上馥郁的檀木香,令人心猿意马。然当他正准备侧头去吻那娇艳欲滴的朱唇时,忽闻她低声道—— “当年你离京那日,我去了灞桥。只要你回头望一眼,就能瞧见我。”公主神态平静,语气平和,仿佛当真无情无绪。 谢青崖僵了僵,欲言又止,放在她腰际的手不自觉收紧。 “可你从头至尾皆不曾回头,纵马飞驰而去,毫不留恋。我以为,离开京都,离开我,你应当快活极了。” 鸟入山林自在飞,哪还会回头瞧那金丝笼。 自谢青崖入公主府的第一日,赵嘉容便心知他总有一日会离去,梦境中已分别过太多次,真正的离别早已心平气和。 利益可以强买,人心却不行。三年时日已经够长了,再延捱下去,迟早有一日会两看相厌,甚至连当初那点美好的心动也给消磨殆尽。 只是最善察人心的靖安公主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谢青崖离京后的那年冬日,她偶然在东院发现了那把弓。 谢青崖在神策军挂职,常年习武,身边各式兵器皆齐备,临行前匆匆,落下了一把弓也不足为奇。奇的是那把弓实在是漂亮得很,又无半点磨损的痕迹。 她忍不住拿在手里把玩,指尖轻抚弓壁,触到了内沿凹凸不平的刻字。 是用小楷刻成的一个“容”字。 彼时赵嘉容轻轻来回摩挲这刻字,心口似是被蚁虫轻咬了一口,并不疼,又酥又麻。 从惊疑不定到难以置信,甚至恨不得即刻把人从庭州召回来仔细盘问。 谢青崖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开口:“……臣以为公主不会来送臣,只盼着臣早日离京,不复相见。” “庭州荒蛮之地,哪比得上繁华光耀的京都?黄沙漫天,寒冷刺骨,没有京都柔和的春风,没有熙熙攘攘的街市,没有余音绕梁的丝竹……” 没有一颦一笑皆风情的公主。 “臣无一日不想回京都。” 赵嘉容似笑非笑,屈指勾勒他下颌刀削般清晰的线条。 若是早一些瞧见那把弓,她应当不会放他离开。管什么他的前程,只管在公主府乖乖做金丝雀,生同衾死同椁,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 好在总归是鸟倦飞而知还。 翅膀硬了的鹰隼依旧记得归家的路。 “我发配你去庭州,你可怨我?”她轻声问。 谢青崖摇头。当年被迫入公主府不是不曾怨过,一是怨她对崔十娘太心狠,二是怨驸马都尉毁他前程。尚公主便不能再在朝中一展青云之志,一辈子成为公主府的附庸。 而所谓被贬谪去庭州,明贬暗升,分明是给他机会建功立业,一展抱负。如此浅显的道理,外人看不分明,他如何能不懂公主的用意。 “若我现在让你再回去庭州,你去否?”她压低声音又问。 他猛地抬头,皱眉:“吐蕃有异动?” 公主垂眸不答。 “公主适才可瞧见吐蕃使团中的年纪最小那个?此人身份很不对劲,次仁赞处处维护他。吐蕃此次入我大梁和谈,委实是居心叵测,不得不防。”谢青崖见公主目露疑惑,不由解释道,“第二场那人和秦王僵持不下,惊了秦王的马匹。公主可还有印象?” 赵嘉容蹙眉回想了半晌,只依稀记得那人身形样貌,并不曾察觉有何异样,不由有些懊恼道:“我只顾着瞧你,旁的皆未入眼。” 他微怔,将公主往怀里拥了拥,道:“公主不必忧虑,四夷馆那边有臣盯着。” 她手臂揽着他的肩,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肩上轻敲。 和亲一事未提,并不意味着吐蕃当真死了这条心。让瑞安长住道观,也并非万全之法。 万千思绪在脑中翻腾,她缓缓闭上眼,桩桩件件,一桩一桩厘清。 忽而有温热的吻小心翼翼地落在她下颌,试探着往上。 她未睁眼,也未扭头。 二人呼吸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眼见着下一瞬便能一亲芳泽,马车骤然急停,车内二人猛地往前倾去,险些撞上车壁。 谢青崖将公主牢牢扣在怀里,稳住身形,脸色微青。 赵嘉容也有些恼,正欲出声责问车夫时,忽闻车外传来沉沉一声的唤。 “公主。” 二人一同听出是荣相的声音,顿时有些无所适从。 赵嘉容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自谢青崖怀中起身,在车座上坐正了,又取了件外袍罩在他的身上。 “舅父所为何事?”她掀开车帘的一线,声音平稳地问。 荣相一身官袍正襟危坐于旁侧的另一辆马车中,闻言,锐利的视线自车窗投射而出。 谢青崖忙不迭压低身子,伏在公主腿上。 “张舍人死了。”荣相一板一眼地道。 公主惊疑不已:“死了?死在大理寺大牢里了?何时之事?” 荣相眯眼盯着她,目光沉沉,并未接话。 她兀自垂眸思量了片刻,又低声问:“……听闻表兄昨日不知为何误入大理寺,难不成表兄是去杀人灭口?” 她话音未落,便觉腿上微痒。她面色无波,摊开道袍的广袖,又盖上去一层。 荣相冷笑一声:“五郎若有这般脑子,何愁荣家后继无人,在朝中举足维艰?” 赵嘉容语调一转,讥讽道:“原来舅父也知表兄实在平庸,又为何要强塞给我?公主府又不是收容所,人人皆可入。” 荣相一下子被挑起了火气,端着长辈的架子,沉声训话:“休将你那府里乌七八糟的玩意同五郎相提并论。五郎虽则玩心重了些,日后稍加扶持,多历练历练,也能成器。如何做不得驸马了?” 公主左耳进右耳出,翻了个白眼只当听不见。 两相沉默了片刻,又闻荣相出声道:“我问你,你当真不曾插手此事?” 公主挑眉问:“何事?” 荣相忍着火气,脸色沉沉:“张舍人是不是你杀的?” 她目光平静如古井,语气淡淡:“舅父说笑,我如今连朝会都听不得,哪来的心思再淌这种浑水。” 言及此,她话音一转:“再者,舅父何必一幅兴师问罪的口气。张舍人死了,不正好给了荣家攻击太子一党的机会吗?王永泰若一口咬定张舍人是畏罪自尽,舅父便一口咬定他是屈打成招致死,狠狠剜掉太子一块肉。” 第26章 大理寺大牢里畏罪自尽的罪犯并不鲜见,然张舍人篡改诏书一案立于风口浪尖,朝中人人紧盯,太子一手查办,上上下下皆密不透风,连原本从北衙借调去大理寺的禁军也给调了回去,由太子亲卫协同大理寺办案,却失察至此,案情水落石出不提,竟让罪犯死在狱中。 旁的文章暂且不论,仅是疏忽大意办案不力 ,便能让太子好好喝一壶。 荣相对此自然心知肚明,唯独拿不定这幕后动手之人到底是何方人马。若是被太子寻得蛛丝马迹,再反将一军,便落了下乘。 两辆并停的马车之中,各人有各自的心思和思量。 荣相眯眼打量对面车中的靖安公主,越发觉得公主脱离了掌控。即使此事不是她亲自动的手,也决计少不了她在背后推波助澜。 如今讨伐太子,公主尚且与荣家在一条船上。可若他日太子一倒…… 荣相缓缓开口道:“秦王马球场上受了惊,公主不进宫去瞧瞧?请公主替老臣向皇后殿下和秦王问个安。” 第22章 赵嘉容广袖下的柔荑隔着衣袍在谢青崖肩背上轻轻画着圈,闻言低垂着眼道:“母后恐怕并不愿意见我,舅父若要问安,还是亲去一趟吧。” 荣相怎么也想不通母女之间、嫡亲的姐弟之间为何会闹得如此僵。若太子失势,秦王做储,公主又怎能不依附同胞的皇弟?料她迟早有一日会低头,如今便纵她胡闹罢了。 “初八老夫人做寿,你外祖母盼着你过府来热闹热闹。”他言罢,也不等公主应答便撂下车帘,吩咐车夫驾车启程。 赵嘉容望着远去的马车,冷哼了一声。那位疼宠嫡孙入骨的荣老夫人一向不待见她。盼着她去寿宴?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车轮滚滚而去之音由近及远,谢青崖裹在衣裳底下脸都憋红了,听见车走了,忙不迭扯开罩住头的衣袍。 他正欲起身坐直了,又被公主伸手按了下去。 他僵着身子顺从地伏下去,扭过头面向公主,瞥见她下颌紧绷的弧线。 “真死了?用刑太重?”他忍不住问。 公主垂下眼眸望着他,摇了摇头,嘴唇无声翕合:“陛下。” 昨夜王永泰用刑逼供,张舍人撑不住昏了头,‘脏水’泼到了皇帝身上。 皇帝迟迟不曾动手,是想借由太子之手粉饰此事。谁曾想太子偏要借此事中伤靖安公主,逼得张舍人开了口。 “初八……”赵嘉容一面盘算着日子,一面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谢青崖的肩背。 “下月初八。”他下意识接了句。 公主指尖顿了下,经他一提醒才忆起下月初八是自个儿的生辰,一时间有些失神。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公主三年前的生辰。 一晃整整三年了。 他们和离那日,便是在公主那年生辰的前夜。 …… 靖安公主自出宫建府以来,在朝中积威愈广,生辰宴也办得愈来愈热闹。 那年生辰宴前一日,公主府上上下下皆忙着操办公主的生辰宴,一早便有琳琅满目的贺礼送至府上。陈宝德拿着册子一笔笔仔细登记,妥帖地记录在册。至晚间入公主内寝,朗声报出送礼人和与之对应的礼品,念给公主过耳。 翌日恰好并无早朝,这夜谢青崖顺理成章地披着薄薄的单衣入公主内寝。 他自陈宝德边上擦身而过,垂眸瞥了两眼礼品册。这几年公主颇费了些心思经营人脉,这些贺礼提前送至府邸的,多半是明日生辰宴不便亲至之人,其中有不少地方任职的官员。至于所送贺礼无非是些金银珍宝之类的俗物。 他径直绕过榻前的如意丝锻屏风,便见公主正湿着青丝坐在榻前,闭着眼任身后的侍女为她绞头发。 陈宝德念礼品册的声音隔着屏风传过来,其间夹杂一阵平稳的脚步声。 “怎么这么晚才过来?”她未睁眼,状似无意地问了句。 三年之约近在眼前,白纸黑字上仅剩一旬时日,两人却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一如往常。 他未接话,兀自褪了外袍上榻。 侍女为公主绞干了满头的青丝,放下了榻边的轻纱幔帐,吹熄了屋内的灯火,只余榻边一只红烛燃着昏黄微弱的烛光,随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陈宝德礼品册念了一半,也审时度势地收了声,退下去了。 公主掀开锦被躺进去,如往常那般勾手扯了扯谢青崖的衣襟。他便会意低头吻了下来。 三年朝夕相处,数此事最为默契十足。 炙热的亲吻点起一簇簇火苗,一寸寸将她点燃。她闭着眼沉浸在一浪掀一浪的情潮中。 烛光昏黄,隐隐约约在幔帐上映出交叠的人影,缠缠绵绵,仿佛心也紧贴在一处。 偶然间,她触到他手指上裹着的薄薄一层纱布,不由睁开眼瞧了眼,轻喘着问:“怎么弄伤了?拉弓蹭伤的?” 瞧着还是新伤,倒也并不如何严重,想来是校场上习武弄的。 谢青崖闻言却不声不响地收回了手,不肯告诉她这伤是赶制木弓太急躁而留下的。 白日要上值,那只弓是他傍晚秉着烛,一刀一刀雕出弯弓玲珑曲折的弧线,又对着公主平日临的字帖,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地在弓壁内侧刻出她的名讳。 三年之约近在眼前,简直火烧眉毛。他从未觉得日子过得如此之快。 陈宝德提前了大半个月开始操办公主的生日宴,谢青崖则提前了一整个月来雕那只弓,直至公主生辰前夜才完工,只待明日生辰宴上赠予公主作贺礼。 他对这把弓寄予厚望,盼着它能传达十二分他的心思,谁曾想压根儿没能派上用场。 “库房里有枚和田玉的玉韘,明日叫陈叔取来给你。”公主不闻他应答也不恼,收回视线,兀自又道。 “好。”他低低应了句,转而又吻住了她微张的朱唇。 芙蓉帐暖,一室旖旎春光。 事毕后,公主眯着眼懒得动弹,谢青崖便先披着外袍起身去净房沐浴。 进了净房,他才发现取错了衣裳,便又折回去取,踅身出来时正巧瞥见侍女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了内室。 侍女的低语透过丝缎花鸟屏风传过来,隐隐约约听得不大真切:“公主,钟太医言这避子的汤药多少还是有些伤身,还是少喝为宜。” 谢青崖脚步僵住,屏住了呼吸。 公主的声音较之侍女更为四平八稳,叫人听不出丝毫情绪。 “最后一回。”公主应了一声,顿了会儿又问,“凉州那边有消息吗?” “凉州刺史回了口信,言若驸马北上庭州,定会多加关照。礼单上也记下了刺史给公主送的生辰礼,公主可要过目?” 公主沉默了片刻,似是摇了摇头,又出声道:“不必,去书房把拟好的和离书取来。” 作者有话说: ---------------------- 第27章 “停车。” 公主清冷的声音自马车中传出,不容辩驳的下令,让车夫一个激灵忙不迭勒绳将马车停在了道旁。 谢青崖蹙着眉直起身,不解地望向公主。 赵嘉容垂眼看着他,伸手为他扶正了发冠,轻声问:“把柄玉如意呢?” 他有些怔愣,顿了顿才回话:“让人先送回谢府了。” 此刻二人之间近在咫尺,他却觉得怎么也触及不到她的心,哪怕片刻前曾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公主收回手,仰身轻倚在车壁上,又道:“送去东宫吧。” 他沉默了半晌未接话,便又闻公主淡淡出声—— “明日朝会,替太子说几句话。” 赵嘉容见他眉心紧拧,心知让他在朝堂上虚与委蛇实在是有些为难他,又道:“说几句给圣人听便是了。” 他勉勉强强应下了。 “下车吧,入城便人多眼杂了。”她言罢,侧过头去不再看他,掀起车帘一角往车外望去。 谢青崖抬眼凝视着她白玉般的侧脸,有那么一瞬恍惚回到了三年前。 彼时公主也是这般无情无绪的样子,将已经签好的和离书放在他面前,尔后扭过头去自顾自地喝汤药。 他问公主喝的是什么药。公主闻言舀汤药的手似是顿了下,垂眸答曰补药。她身子虚,常年喝各类补药,自然不足为奇。 他面如死灰般盯着案几上那张薄薄的和离书,一颗心如坠冰窟。静了半晌,忽又燃起一丝渺茫的火苗。当初是皇帝金口玉言赐的婚,岂能随意悔婚和离。 下一刻却闻公主有些不耐地催促道:“快签吧。已禀明了父皇,册封你为庭州长史兼驻军副将的圣旨明日便至谢府。” 她芙蓉面上犹带情事后的红潮,眼波流转勾人心魂,所出之言却是如此冷淡无情。 仿佛随时随地便能抽身而去,毫不留恋。 而他却不知不觉一步步陷进她的温柔乡,再也出不来了。 谢青崖微颤着手签下和离书,只觉此前温存皆是臆造的虚妄。成婚三年任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最后厌倦了便弃之如敝履,他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低垂着头,颈项弯折,脊背却始终挺直如松,像受伤的鹰犬倔强地不肯示弱。 他撂下狼毫笔,扭头拂袖而去之时,闻身后公主出声叮咛—— “北地严寒,多添几件衣裳。” 谢青崖彼时不曾回头,连脚步也不曾停顿,兀自连夜收拾东西离开了公主府。 她思虑多么周全,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回头?何必再延捱纠缠,否则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当初嫌三年之约太长,百般不愿的可是他谢十七。 时至今日才心生悔意。 如若当年回头撕掉了和离书,如若灞桥之下回头折返…… 然而这世上没有如若。况且若无庭州三年的风沙洗礼,就无如今朝堂上意气风发的谢大将军,又如何能再入公主的眼,做她手中的一枚有用的棋。 仅仅是棋子还不够,他要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剑,让她大刀阔斧,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第23章 她注定是要留名史书之人,儿女情长皆是笑谈,可堪与她并肩而立之人又岂能是池中物。 …… 马车停在郊外林间小路上,遥遥能见远处京城大门巍然而立,人来人往。 谢青崖下了马车,一路步行入城。 公主目送着,直至他挺拔如劲松的背影淹没于出入城的人潮中,才收回目光,吩咐车夫重新启程。 下月初八便是她的生辰,时日无多,她要让今年的生辰宴比往年更为热闹。 马车刚抵达公主府,陈宝德在廊庑之下翘首相迎,报信的侍从忙不迭上前禀告刚从宫中传出的消息。 “公主,圣人下旨封晋王庶孙女为康城公主,下嫁吐蕃赞普。” 赵嘉容不疾不徐地自马车中移步而出,搭着陈宝德的手,踩着脚踏下车,闻言身形微顿。 皇帝有意抹平诏书一案,反将此事愈闹愈大。事出紧急,现下又想用和亲一事转移诏书案的纷争。 老晋王天命之年,乃是当今皇帝的叔父,久居洛阳,与世无争,膝下子嗣单薄,独一个庶出的孙女作伴。 赵嘉容面无波澜,心中冷笑了一声。 亲生的女儿尚且毫不在意,又怎会在乎宗室旁支的侄女。 “四夷馆那边是谁在盯着?把人叫回来。”公主冷声吩咐。 侍从领命,眨眼间身影便消失于街巷间。 …… 翌日朝会,皇帝迟迟未至。 文武百官们整齐立于殿中,左顾右盼,压着声交头接耳。 “陛下驾到——” 宦官尖细的喊声乍响,惊得殿中百官心里一突,忙不迭各归其位,俯首叩拜。 太元帝平稳坐于髹金雕龙帝座,沉声道了句“平身”。 有御史才刚站直身子,便立马出列道:“启禀陛下,大理寺滥用刑罚,妄图屈打成招,使罪犯惨死狱中,恐有抹杀人证,杀人灭口以掩盖罪证之嫌!” 大理寺卿王永泰憋了一口气,一齐吼出来:“何来罪证?宋御史可莫要含血喷人!本官供职大理寺十几年,兢兢业业,经手大案小案无数,岂会犯下如此大错?那张舍人分明就是笔下出了纰漏,捅了天大的篓子,畏罪自尽了。” “畏罪自尽?”那宋御史冷笑一声,“若是畏罪自尽,何必等到昨日。受尽刑罚,浑身血淋淋,连坐都坐不起来,他哪来的力气往墙上撞?陛下,微臣请旨彻查张舍人死因!篡改诏书一案迟迟未有进展,唯一的人证却不明不白地惨死狱中,分明是幕后凶手杀人灭口,欲盖弥彰!” 眼见王永泰招架不住,谢青崖闻风而动,出列道:“陛下,北衙禁军调拨至大理寺协同办案,微臣亲眼所见,大理寺秉公办案,无可指摘。” 紫袍之中率先出言的竟是向来不参与党争的谢大将军,一时间众人各色目光明里暗里齐齐汇聚在谢青崖一人身上,连帝座之上的皇帝也抬头瞧了他一眼。 殿内寂静了片刻,神策军荣副统领自另一侧出声:“禁军只参与了擒拿罪犯,后续审案查案并不曾插手吧?据悉,此案全权由太子殿下负责,重要人证惨死,太子殿下该当何罪?” 谢青崖顶着各色打量和探究的目光,面色平静,闻言有理有据地又道:“太子殿下和大理寺若有心包庇所谓的幕后之人,为何不在擒拿张舍人之时便杀人灭口?何必将人带回大理寺,让满京城皆知张舍人还活着。” 他话音未落,便觉一直垂着眼不做声的太子视线落在他身上,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惊奇。 太子瞥了他一眼,尔后回过头,对上首的皇帝请罪道:“陛下,儿臣确有失察之罪,请陛下降罪。但儿臣绝无所谓抹杀罪证的私心,此纯属污蔑之言。诏书一案儿臣已然查明,便是这张舍人疏忽大意,酿下灾祸,他本以为边境战事已停,并非抄家灭族之罪,大理寺与之陈明罪状论罪降罚,他便心生惧意,自尽而亡。” “待仵作查清了张舍人死因,太子殿下再出此言不迟!”荣相举着笏板朝皇帝缓缓作了个揖,沉声道,“陛下,此案关系重大,牵涉到西北军粮草,幕后之人居心叵测,宜彻查有司,揪出危害社稷之人,严加惩处,以保边境太平,以护我大梁疆土与百姓。” 他语气平稳,声线低沉,却字字有分量地落于众人耳中,叫殿内百官皆沉默了下来。 太子咬牙,未再接话,紧盯着上首的皇帝,静待其发话。 此间,居文臣队列中后位的鸿胪寺卿虽与诏书一案不沾边,却一直惨白着脸旁观这场纷争,几度欲言又止。 皇帝似是瞧出了他的为难,忽而下问道:“刘卿有本要奏?可是与吐蕃的和谈有了进展?” 鸿胪寺卿刘滔一惊,忙不迭举着笏板出列:“启禀陛下,臣确有本要奏。” 他话才刚出口,又有些支吾起来:“……陛下有所不知,此次吐蕃出使我大梁,其赞普也在使团之中,亲至大梁。昨日晌午陛下和亲圣旨一下,次仁赞接了旨,今晨却又临时反悔变卦,将圣旨退还给了鸿胪寺。据言,吐蕃赞普昨日于马球场中巧遇幸安公主,对公主一见倾心,此次和亲非幸安公主不可……话里话外还指责我大梁并无诚意,鱼目混珠……”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太子猛地抬头道:“胡吣!昨日幸安一直坐于看台,从不曾离席,何来巧遇!何况幸安已与李相公嫡孙李六郎定亲,已过了定,不日便成婚,一女岂能许二郎?” 皇帝似是头疼不已,掐着眉心,一锤定音:“既如此,便换成瑞安罢。” 此话落下,百官各自交换眼神,窃窃私语。 谢青崖瞠目,满殿或学富五车或战功累累的文武百官竟无一人对此有异议。 皇帝四下睨了几眼,再次出言道:“至于张舍人一案,便由太子将功补过,彻查此案。和亲的诏书由中书省重新草拟,今日晌午之前呈至御前。” 谢青崖脑中嗡嗡作响,恍惚又听见靖安公主在他耳旁问—— “若我现下再让你去庭州,你去否?” 眼见着宦官张嘴欲高喝退朝,他疾步出列,出言辩驳,掷地有声:“陛下!吐蕃气焰嚣张,欺人太甚,如何能忍?” “臣请命率十万大军北上,攻打吐蕃!” 作者有话说: ---------------------- 第28章 下朝时,天际忽飘起如丝细雨,洇湿了殿前汉白玉石阶下的青石板大街。 杨怀仁一路冒雨疾行至崇仁坊,叩响了公主府的朱门。 陈宝德启门引他入府,直至进了书房,他才见到案几后正襟危坐正垂眸运笔临帖的公主。 “公主!”杨怀仁轻喘了口气,接过陈宝德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间的雨水和汗水,急急又道,“圣人当朝将和亲的人选改为瑞安公主。” 他此话落下,才发觉书房旁侧已有人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微湿的衣袍委顿于地,一阵轻颤。 再一抬眼,见公主仍面如死水般无痕,自顾自地提笔落笔,恍若未闻,却有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咽了口唾沫,还是把话说完:“谢将军请命出征攻打吐蕃,圣人未准,言边境战事方休,不宜再起战事,劳民伤财。” 公主轻轻搁下了手中的狼毫笔,抬起黄铜镇纸,摊开澄心堂纸,细细端详起所作的文墨。 “至于诏书一案,圣人命太子彻查此案,戴罪立功。荣相公下朝后并未出宫,此刻正候于紫宸殿外,等候圣人召见。”杨怀仁一席话落下,书房内陷入一片骇人的死寂之中。 他抬眸去觑公主面色,只见公主缓缓抬手将那张宣纸置于案几旁侧的红烛火焰之上。火苗一下子窜上去,熊熊而起,将那纸同其上的文墨一齐烧了个干净,只余些微在半空中打转的灰烬。 赵嘉容轻拍了拍手,沉声开口:“怀仁。” 杨怀仁神色一凛:“臣在。” 公主一字一句地下令,他凝神细听,领命应下。 屋外的雨倏地急促起来,隐隐有倾盆之势。天际阴沉沉的,雾蒙蒙一片,屋内也跟着昏沉下来,案几上的那抹烛火随风仓皇乱窜,在笔墨纸砚间映出晃动不安的光晕。 …… 这厢谢青崖下了朝,便被太子一党一同簇拥着进了东宫。他忍了又忍,才未当即扭头走人。 众人刚一坐定,东宫宦官一一端了热茶奉上,茶未入口,便有人出言道:“殿下,好在圣心到底还是向着您的,否则今日当真难逃一劫。只要这案子仍握在咱们手中,一切皆好商量。” 其旁侧另一人却并不如此乐观,接话道:“只是荣相怕是不会善罢甘休,那老狐狸此刻仍在紫宸殿外候着,分明是威逼圣人更改旨意……这可如何是好?” 太子坐于上首,手掌轻搭在膝头,指尖轻点,沉吟不语。 其下首的御史大夫郭孝达愤然而起:“这老东西当真欺人太甚!如今李相缠绵病榻,政事堂唯荣相马首是瞻,叫他越发猖狂了。这些年荣家仗着当年那点子从龙之功,居功自傲,祸乱朝纲,为非作歹。圣人英明神武,隐忍多年,供佛似的供着他……” 第24章 太子闻言微蹙眉,将之打断:“父皇何惧于此?荣廷在京都这些年的根基深是深,可如今根子也烂了,连根拔起不是难事。怕的是远在西北的荣建和他手里的二十万西北雄兵。荣建此人较之其兄荣廷更为难对付,功高盖主,却甘愿十年如一日困顿于西北苦寒之地。” 郭孝达却有些不以为然:“荣建若回京都必受制于人,在西北却是土霸王,快活潇洒,眼中哪还有圣人,如何肯回京都?此次西北军战事失利,若非谢将军奇兵制胜,边境危矣。荣建急功冒进而战败,圣人未追究他之罪过,他不自省反倒责怪粮草后勤不力。朝廷调拨数万粮草予他,他却惨败于吐蕃,而庭州不曾受过半分朝廷支援,谢将军却能大胜而归。” 此话一出,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一旁脸色沉沉、闷不作声的谢青崖。 谢青崖目不斜视,恍若不见。 他袖袍之下紧捏着拳心,心思压根儿不在东宫,正暗自琢磨着要如何才能劝服皇帝派他出征。公主总是思虑周全,走一步算三步,算到了要以战止戈,却恐怕不曾算到皇帝求和之心如此坚定。 殿内静了片刻,末座忽有一长袖青衫的书生对插着袖子起身,对上首的太子作揖道:“殿下,某有一法子,或许可解眼下圣人和殿下燃眉之急。” 东宫之内众幕僚对此人皆不陌生,此乃李相远房侄孙,才名远扬,亦是此次春闱金榜题名的热门人选,姓李名瑞。 太子很有礼贤下士的风度,闻言忙不迭道:“若有良策,还请子度快快道来。” 大梁朝初开科举,不论出身广纳贤才,早些年的进士大多仍是官宦子弟。靖安公主却大力扶持栽培寒门子弟入仕,从而引得众多文人举子拜入其门下。直至今岁公主失势,才有大批的春闱举子转而投向太子。 “良策不敢当,某只是尽力想为殿下分忧。”李瑞又拜了一拜,尔后直起身道,“既然荣相公在宫中给圣人施压,那我们不如在宫外给荣家施压。” 谢青崖轻拧了下眉,扭头望向李瑞,忆起曾在折桂楼见过此人,似乎在举子之中很有威望。 他正打量着,李瑞忽地侧头对上他的视线,道:“此事还需谢将军襄助。” 未等谢青崖应声,太子先发问了:“如何给荣家施压?” 李瑞不疾不徐地解释道:“这几年边境不稳,安西四镇屡遭外族抢掠,如今尚有二镇仍在吐蕃治下,水深火热。安西都护荣建在其位,失职之罪不可免,边境百姓早已怨声载道,此次战败险让四镇全落入吐蕃手中,越发引起民愤。” 他言及此顿了顿,又接着道:“而今岁入京参加春闱的举子之中便有一西北人士,自幼失怙,其父便是死于战火之中。举子们闻其遭遇无不痛心,暗恨于荣家。如若能联合众举子一齐至承天门前请命降罪荣建,天下文人口诛笔伐,必能引朝野侧目,逼得荣家收敛爪牙。” 郭孝达闻言眼前一亮,不由道:“殿下,臣以为此策可行,如若举子们言微人轻,御史台众御史随时待命,与举子一道请命!” 李瑞说着再次看向谢青崖:“事情若是闹大了,圣人必会命禁军镇压,到时便请谢将军从中多加斡旋,只要逼得荣相一退,我等便退,绝不叫圣人为难。” 说话间,案几上的茶都凉了。谢青崖端起白玉瓷杯,闷了一大口冷茶,尔后搁下茶杯,淡声道:“某尽力便是。” …… 举子们身着整齐的长袖白衫,自朱雀大街一路往承天门去的时候,谢青崖正策马至承天门前,递了牌子打算入宫面圣。 他坐于马上,回头望向身后这乌泱泱一片人,不由微惊。 纵是今岁公主失势,门庭冷落,应该也不至于有如此之众的举子投入太子门下听其号令吧? 他御马隐在宫门旁侧,眯眼瞧着这群人一步步紧逼至承天门。 居民商贩们见此景不由议论纷纷,退避三舍。宫门侍卫们皱着眉持刀紧盯着这些白衣举子,分出一人赶忙进宫去传禀消息。 淅淅沥沥的雨中,举子们扔了伞,在宫门双阙的阙间广场上齐齐下跪。 为首的李瑞高举手中的请命书,带头高喝:“今我大梁边境战乱连连,百姓苦不堪言。安西都护荣建屡失其职,致使边民百姓水深火热。某请命,召回荣建,论罪降罚!” 其后举子们立时跟着他齐声大喝,各个中气十足,汇聚在一起,响彻云霄:“召回荣建,论罪降罚!” 李瑞在雨中继续铿锵有力地道:“吐蕃连年扰我大梁边境,烧杀抢掠,罪不可恕。而今我大梁却要与之和谈,下嫁公主和亲,苟且以求太平。某请命,驱除鞑虏,拒不和亲!” 举子们紧跟着喝道:“驱除鞑虏,拒不和亲!” 和亲? 谢青崖闻言,眉心狠狠一拧,目光紧锁住举子中为首的李瑞。 这个李瑞,究竟是谁的人? 这群举子请命所施压、所逼迫的,到底是荣相,还是……皇帝? 谢青崖心下一沉。 他僵了半晌,忽然猛地掉转马头,策马疾驰而去。 身后白衣举子们仍在雨中连声高喝。渐行渐远,耳中才渐渐唯余淋漓雨声。 路过崇仁坊时,马蹄微缓,却只稍一停顿,便又快马加鞭一路出城。 雨下得缓了些,疾速奔驰间雨丝擦过面颊,有轻微的刺痛感。 隐隐得见林中炊烟之时,谢青崖终于松了口气。所料不差,公主此刻定然在城南郊外道观之下的庄子里。 待行至紧闭的门前,他勒马而停,翻身下马,急叩院门。 雨声在耳旁连绵不休,却始终不闻院内的动静。 良久,才听见陈宝德不高不低的声音自其内传出:“何人?” 他忙不迭应声,自报家门:“谢青崖。” 那厢静了片刻才又硬邦邦地道:“公主今日玉体略有不适,已然歇下了,朝中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请明日再寻公主罢。” 尚是昭昭白日,公主何曾这般早便歇下?往日纵是旧疾复发,咳得撕心裂肺,她也要把手中的折子看完。 这分明是早料到他会有所察觉,不许他插手阻拦。 大门依旧紧闭,谢青崖心乱如麻。 “陈宝德你先开门让我进去,我去给公主煮梨汤。” “御厨已经煮好了,用不着您亲自上灶,您就请回吧。” 耳闻院内脚步声似正远去,他赶忙大声道:“等等!” 陈宝德的声音再度传出来,语气不善:“谢将军到底所为何事?公主已经就寝了,有何要事明日再谈。” 雨珠自屋檐连线滑落,构成一层细密朦胧的雨帘。 谢青崖在这雨帘中来回穿梭,焦头烂额,忽然脚步一顿,福至心灵,脱口而出:“我来是为……侍寝!” 作者有话说: ---------------------- 提前恭喜小谢顺利升级为外室【狗头】 下一章就v啦,1号零点更v章,v后暂定零点左右日更,感谢大家支持【鞠躬】 公主是我笔下我最喜欢的角色,我一定会认认真真把这个故事写好,也希望大家阅读愉快【比心】 祝大家除夕快乐,v章留言有新年红包哦! 第29章 院门里侧沉寂了许久, 才闻零碎的脚步声远去。 陈宝德丧着脸折身回屋通禀公主,心里暗骂谢青崖厚颜无耻。 公主闻言,神色未变, 只运笔的手微顿了下,随后眼也未抬地道:“那便让他进来罢。” 陈宝德只得不情不愿地再度退出去, 去给院外等候良久之人开了门。 一路领着人穿过廊庑入正房,他扭头狠狠瞪了谢青崖一眼,低声叮嘱道:“公主今日心情不愉,休得放肆惹公主生气。” 谢青崖却环顾四周, 问:“瑞安公主呢?” “瑞安公主今日一早跟着女冠去山上采药了,已经着人去道观传了话,待她一回便将人接过来。”陈宝德压着声道,“待会儿进去了少在公主面前提这些。” 谢青崖还未应声, 二人已至正房隔扇门前。 陈宝德驻足, 轻叩了两声雕花门, 恭声道:“公主,谢将军带到了。” 门内随之传来一声应:“进。” 陈宝德双手推开门, 把人送至此, 便退下了。 谢青崖揭下头上的斗笠, 雨水顺着竹编的斗笠边沿滑落, 在门前的石板地上印下几滴的水渍。他俯身将斗笠搁在门外,尔后抬步入内,进去后顺手回身重又关上了隔扇门。 内室之中铺着厚厚的地毯,铜香炉里燃着安神香, 温暖又舒适。 公主坐于案几前,闻声抬头望过来,搁下了手中的狼毫笔。 谢青崖在外间净了手方打帘入内室, 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捏着湿润的袖袍,顿时有种格格不入的局促感。 赵嘉容瞧了他两眼,不紧不慢地起身移步往榻边去,行至幔帐前顿住,缓缓摊开手臂。她候了片刻,半晌不闻身后动静,大抵知道他如今情态,并未回头,只是淡声问:“你不是来侍寝吗?还要我教你?” 第25章 谢青崖有些呆滞地望着她,听她出言,倒好似解开了什么枷锁一般,总算动了,僵硬地上前站到她身后去。 “公主不是已经歇下了吗?”他凑过去,伸手解开公主外袍的系带,指尖抑不住地轻颤。恐她注意到自己此刻的窘态,他垂着眼,专心致志地盯着她的衣角。 她轻唔了一声:“现下便歇,正好睡个午觉。” 他喉头发紧,抬手将公主的外袍脱下来,搁在了一旁燃着熏香的衣架子上,又道:“臣记得公主往日并无歇午觉的习惯。” 她眯着眼不动,闻言也不接话,任他手忙脚乱地伺候。 十二幅真丝襦裙勾勒出她娉婷的身姿,裙子系带在腰间,他微低下头,伸手去解,却半晌解不开。他手心极烫,反倒是公主久居室内,身体还带些凉意。 感受到他身上的热度,赵嘉容漫不经心地掀开眼皮子,瞥见他微微发红的耳廓。 谢青崖猛地收回手,低低道:“臣先去沐浴。” 公主不置可否,他抿下唇,折身进了旁侧的净房。 待得褪下衣摆沾满泥点的外袍,匆匆擦了下身,他才再次回到内室之中。 此间公主已然上了榻,正倚坐在架子床上,阖着眼假寐。乌黑浓密的眼睫低垂,含丹红唇紧抿着,脸色微微透着丝苍白。 谢青崖轻手轻脚地移步过去,便见她缓缓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赵嘉容抬眼见他过来了,伸手轻拍了拍身侧柔软的床榻。 他会意过去,手脚僵硬地脱了皂靴,上了榻。竟恍惚有种当年在公主府头一回圆房时的局促。 公主却好似从始至终皆云淡风轻、泰然自若,从未显露过羞怯。 水珠自他下颌脖颈处滑落,没入他半敞开的衣领中。她熟门熟路地伸臂捏住他的衣襟,将人扯过来。 谢青崖呼吸猛地一窒,顺势低头吻住她微张的朱唇,顿时发觉她嘴唇干涩,唇瓣上甚至似乎有凝结的血痂。 他动作一顿,轻轻松开公主,低头垂眸仔细凝视她的面容。 赵嘉容闭着眼心不在焉,毫无所觉,神思飘渺,下意识又狠狠咬了咬朱唇。 他忙不迭伸手掰开她的下颌,低低唤她:“公主!” 她好似才回过神来,松开贝齿,睁眼有些怔然地抬眸望着他,眼尾隐隐泛红,唇上那丝血迹愈发鲜明。她此刻面容本就极为苍白,乍现这样鲜明的血色,就好似雪中绽出红梅,有极冰冷又妖娆的美丽。 她眨了眨眼,轻吸一口气,忽然出声问:“外间还在下雨吗?” “下得小些了。”谢青崖轻声答。他心知她所思乃是承天门前雨中请命的举子们,却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探问。 公主将他拒之门外,分明是不准他插手此事,贸然发问,恐怕下一瞬便被她踢下榻去了。 他轻按着公主的肩,抬手捋了下她鬓边散乱的青丝,发觉她浑身僵硬,如绷紧的弓弦,似蓄势待发,又似濒临断弦。 正犹豫间,便见她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微凉的柔荑在他颈项间游移,似是冷润的雨丝钻入衣襟,引起一片轻微的战栗。 “谢青崖。”她轻声唤他。 他额上冒出细密的汗,声音嘶哑,低低应了句:“臣在。” “你亲一亲我。” 他闻言喉结上下一滚,当即低头吻下去,动作轻柔,耐心细致地抚慰她唇上的伤口。 吻着吻着一发不可收拾,绵绵的和风细雨渐渐转为嘈嘈的烈风骤雨。 赵嘉容闭上眼,沉浸其中,心神有片刻能逃脱这一团乱麻的人间,徐徐攀上如梦似幻的云间。 谢青崖耐着性子,在白玉瓷般的凝脂上,小心翼翼地以工笔画的笔触,绘出踏雪寻梅的釉下彩,生怕弄碎了这场绮丽的美梦。 奈何总有曲终人散,梦醒时分。 她双臂紧紧拥住他,红润的脸颊贴在他颈窝,良久不曾松手。 谢青崖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低低喟叹,贪恋于此刻的温存缱绻,恨不得让时间就此停滞。 分明佳人在怀,他却有预感下一刻便会被扫地出门。 此刻公主虽身居京郊,看似沉着冷静,悠然自得,沉湎于鱼水之欢,心系的却是宫门之下。 窗外淋漓的雨落在承天门前举子们的身上,也一声声落在她心里。 她分明在紧张。 公主甚少有此般作态,她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让人错以为她从未有所忧有所惧。 旁人自然无从知,但他尚是驸马时与公主朝夕相处三年也不是不曾见过。 公主常年睡不安稳,半夜惊醒时,总是不声不响地盯着床帐顶上的绣纹发怔。偶尔也会轻手轻脚地起身从他身上绕过去,下榻去取水喝,尔后点上一只烛,伏案研读堆积如山的陈旧奏折。 他睡得并不沉,醒时察觉她无意扰他安睡,便又闭着眼再次睡去。 唯有一回,公主猛然自噩梦中惊醒,粗重的呼吸声在他耳旁如呼啸的疾风,刮在脸颊之上泛起一阵阵的刺痛。 他缓缓睁开眼,发觉她额上冷汗密布,一双眼在昏暗中瞪如铜铃,面色惨白,又惊又惧。他愣了下,忍不住轻声问:“公主梦到了什么?” 公主未料他醒了,似是被他忽然出声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了下,对上他平静的目光,良久才缓过神来。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睫轻眨,哑声道:“我梦到……承天门前,十恶不赦之徒被行以极刑,当众五马分尸。” 他蹙眉问:“谁?” 公主却不再接话了,沉默地平缓着呼吸。 她起初看不清那人的脸,直至那颗被硬生生撕裂断开的头颅冲她面门而来,溅了她一脸腥臭的血水,才认出那是赵嘉宸的脸。她惊骇不已,往旁侧避开,拔足狂奔,那颗头颅却好似腾云驾雾般紧咬着她不放,冲她狞笑。 荒诞无稽的梦境,却有如此的震慑力,让她逃脱不能,几欲崩溃。 黑暗之中,谢青崖不闻公主应答,僵硬地为她掖了掖被角,低声道:“才三更天,睡吧。” 公主侧头望着他,静了片刻,忽然出声,还是她惯常的命令般的口吻,语气却不似往常那般平稳自如:“谢青崖你亲一亲我。” 彼时他怔愣半晌,对上她灼灼的视线,缓缓垂首,轻吻了下去。 ……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帐中盈盈春色方歇。 公主披着外袍起身,扬声让侍女入内送水。 她正欲移步入净房,忽觉衣摆被身后人轻轻扯住了。 “作甚?”她面色微红,犹带春意,眸光潋滟,扭头蹙眉问。 谢青崖坐在榻边,手捏着那一截柔滑似水的真丝衣摆,欲言而止。 “……李瑞是公主的人对吗?” 赵嘉容闻言,脸色乍冷,淡声道:“李相远亲,太子门生,与我有何干系?” 他抿唇,下意识将手中衣角攥得更紧,沉声道:“公主何必自欺欺人,举子请命一事若是闹大了,圣人一查便知李瑞底细。” 她板着脸不作声,使劲欲从他手中抽出衣摆,却怎么也抽不动。 “是!李瑞是我安插进东宫的又如何?你现在便可入宫面圣去检举我。”她恼了,干脆褪下这层外袍,朝他脸上扔过去。 谢青崖手上劲一松,心里一空,立时忙不迭起身拉住公主裸露在外的光洁藕臂,为她重新披上外袍,道:“春寒未退,小心着凉了又咳嗽。” 赵嘉容不为所动,准备扬声让陈宝德送客。 他急急道:“公主!您从未如此冲动行事,这是在把圣人架在火上烤,以天下文人、天下百姓的讨伐逼迫圣人低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您可曾思虑过后果?” 她积压了一整日的情绪突然在这一瞬一齐爆发,冷冷道:“何时我行事也容得你置喙了?此事我思虑得一清二楚,我就是在逼他收回圣旨。从张舍人被捕入大理寺开始,通通是我在作祟,我就是要让他看清楚,他那个废物儿子连这么个小案子都摆不平,只配给我当枪使。” 谢青崖头疼不已:“说到底不就是为了瑞安公主吗?您这局棋前半局步步平稳,临到和亲落到瑞安公主头上,便立时乱了阵脚。为了护一个瑞安公主,您便要将自己这么多年的积累毁于一旦吗?” “我不护她,我护谁?”公主猛地使劲挣脱开他的桎梏,转而攥住他的胳膊将人往外拽,冷喝,“滚!我的事用不着你插手。” “不,臣非此意,”他摇头,懊悔于自己口笨舌拙,又赶忙道,“护是定然要护,但不能以牺牲公主您自己为代价。若因此惹怒圣人降罪于您,您自身难保了,又如何能再护瑞安公主?况且护得了一时,又护得了一世吗?” 赵嘉容目光沉沉,嘴唇翕张了半晌才说出口:“我心里有数。你回城去吧,毋要叫人瞧见你来此见过我。” 她言罢,推开隔扇门送客。 第26章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映入眼帘的竟是瑞安公主泪流满面的脸,顿时齐齐怔住了。 瑞安公主此刻正立在隔扇门外,不知听了多久。她穿着一身月白色道袍,头戴玉冠,额角的鬓发微微濡湿,贴在脸颊上,圆圆的杏眼中满是晶莹的泪珠,连成珠串顺着脸颊滑落,我见犹怜。 赵嘉容心下一酸,狠狠甩了个眼刀给一旁战战兢兢不敢上前的陈宝德,转而又伸手想将妹妹拥入怀中,却见她竟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皇姐……”瑞安公主泪眼朦胧地摇了摇头,“谢将军说得对,皇姐护得了我一时,又如何能护我一世?因和亲一事,皇姐在朝堂上为我出言,就害得皇姐再不能上朝听政,引得如此之多的阴险小人落井下石。于此,我已是罪责难免。如今和亲圣旨当前,我若是抗旨不尊,让皇姐为我出生入死,那我便是罪加一等。” 赵嘉容伸手想擦去妹妹不断涌出的泪水,柔声道:“胡说什么?何来罪责?你别管朝中的腌臜事,你只要好好地留在京都,到时皇姐再为你择一良婿,安心在京都过日子便好。皇姐我也会好得很,我还要亲手送你出嫁,给你添置嫁妆,为你在夫家撑腰。你忘了小时候说,要一辈子和皇姐在一起吗?” “那皇姐可忘了你的志向?你出宫建府与我分别的那一日,你说你要争一口气,让天下人皆瞧一瞧生为女郎不比儿郎差,你要顶天立地地站在含元殿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瑞安公主不住地摇头,不肯接过她递来的帕子,声音嘶哑:“皇姐你忘了吗?” “我说了我会无事,父皇他不会置我于死地!”赵嘉容低喝。 “这些年皆是皇姐护着我,也该我成全皇姐一回。皇姐你就让我接旨吧。既已与父皇相逼对峙,现下皇姐退一步,借此兴许还能在父皇手中赢一步棋。” 赵嘉容瞠目:“接旨?你知道和亲意味着什么吗?那蛮夷之地苦寒不提,和亲公主此去便再无家国,你在吐蕃举步维艰,大梁也不会再顾念你,日日夜夜提心吊胆,连死都不敢死!一辈子皆是政治利益的殉葬品,那群废物男人们推出去挡灾的牺牲品!” “有皇姐在大梁护着我不是吗?待有朝一日皇姐灭了吐蕃,我便能回大梁了。”瑞安公主轻轻笑了起来,抬手擦去了脸颊的泪水,“皇姐,罢手吧,现在退一步还来得及。” 赵嘉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已经迟了,我下了死令,若非父皇收回圣旨,举子们绝不会起身退却。” 她说着,忽然瞪大了眼,脸色一白,惊呼:“你作甚?” 瑞安拔下了头上的簪子,抵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锋利的簪尖霎时便在肌肤上划出了一道红痕。 她目光坚定,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的皇姐,轻声道:“若牺牲皇姐换我安稳度日,我此生必会活在无尽的痛苦与罪孽之中,生不如死。” “来得及的,我知道皇姐总会留有退路的对吧?” 赵嘉容浑身轻颤,双眼猩红,僵持了半晌,仰头不再看她,冷声道:“你去!我再不管你了,就当没你这个妹妹。” 言罢,她转身拂袖而去,移步入室,“砰”一声关上了隔扇门。 留下屋外几人面面相觑。 屋内再未传出任何动静,瑞安公主稳住踉跄的身形,颤着手放下了手中的簪子,想推门入内,犹豫半晌又作罢。 她目光转而投向一旁仅着一身单衣、形容狼狈,脸色却肃穆非常的谢青崖,扯了扯他的袖子,如拽住救命稻草:“谢将军,你再去劝一劝皇姐,皇姐最偏疼你,最听你的话。” 谢青崖一窒。他这才刚被赶出来,还能再怎么劝? 他不知如何面对瑞安公主,又不敢用力扯回袖摆,眸光倏地刺向旁侧隔岸观火的陈宝德。单单是听到公主和他争执之言,瑞安公主决计不会知道如此之多的细节,定是陈宝德在其耳旁扇了风。 陈宝德伺候公主多年,一心一意只为公主,私心鼓动瑞安公主劝阻赵嘉容,无可厚非。 人人皆有私心。谢青崖察觉不对急忙赶至京郊,生怕公主冲动行事,又何尝不是私心。 可这对在皇宫里相依为命长大的异母姐妹,大事当前,却齐齐将对方视作私心。 陈宝德蹙着眉上下打量了一番谢青崖的行头,道:“您这衣裳腰带皆落在里头了,还如何回城?” 谢青崖低头审视自己形容,不由头疼。 未料陈宝德忽地上前推开了隔扇门,趁他不备,眼疾手快地把他给推了进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了门。 尔后便闻陈宝德隔着门道:“您总得先进去把衣裳穿齐整了再说!” ----------------------- 作者有话说: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30章 谢青崖立在门前, 呆滞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公主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从未见过公主情绪如此激动, 今日想必是气极了。 他蹑手蹑脚往内室挪过去,路过博古架时暗自惊叹架子上的名贵瓷器摆件竟然幸免于难, 可见公主情绪并非完全失控。 打帘进了内室,便见公主正伏于案前,目光空空,神思恍惚。 公主闻声抬眸, 刹那间又垂眸敛去通红的双眼,冷喝:“滚!” 谢青崖觑着她的脸色,抿了下唇,道:“臣来取衣裳。” 公主扭过头去, 兀自望着窗外朦胧的细雨, 不再搭理他。 他忙不迭回绕进屏风内, 取了零落在榻边的外裳和金玉腰带,穿戴起来动作又放缓了, 一面扣着腰带, 一面打量公主的侧影。公主却始终不曾回头瞥他一眼, 脊背挺直, 一动不动。 他磨蹭了又磨蹭,到底还是穿戴整齐了,只得从屏风后出来了,顺手在衣架上取了件广袖衫。 铜香炉里的安神香燃了一半, 满室皆是柔和淡雅的香气,熏染出宁静祥和的氛围,好似又回到了方才温存时。 谢青崖轻轻移步至公主身后, 将锦缎的广袖衫披在了公主肩上,又抬手将她散落在背后的青丝拢起,拨至衣衫外。 赵嘉容恍若不觉,仍一动未动,不曾避开他动作,也不曾侧头瞧他。 他掌心在她圆润肩头轻按,指尖蜷缩,克制住从身后拥她入怀的念头。 “臣即刻便回城入宫,请圣人下旨,允臣领兵北上攻打吐蕃。”他在她耳旁沉声道。 公主闻言,终是有了反应,轻哼了一声,语带嘲讽,也不知这话里的讽意是刺向谁:“圣人若肯调兵,今日朝会上便准了。费心思从宫里拿到虎符,还不如现下去四夷馆杀了那不知好歹的吐蕃贼子……” “那臣即刻便去。”他立时应声道。 说着,谢青崖便起身,准备立马直奔四夷馆。 “莽撞!”她微瞠目,抄起案几上的红木笔架,冲着他疾步而出的背影砸了过去。 他闻声踅身,眼疾手快地接下了那只笔架,转而不疾不徐地移步折返,将之稳稳地重又搁回案几上。 “公主也知不可莽撞,今日又为何如此冲动行事?” 一切皆发生得太快了,自早朝圣人旨意下达,到如今也不过近夕时。太子此刻恐怕还未弄明白,他到底一步步中了什么谁的计。 赵嘉容心知被他戏弄了,却不知为何并不恼,垂眸盯着那只笔架出神,闻言接话道:“我埋下李瑞这颗棋子,便是留待今日之用。” 窗外的雨似乎渐渐停了,天际一层层晕染出耀眼的金色光芒,透过窗牖,铺洒入室。 公主淡声道:“我尚且还用不着你指点我做事。赶在宵禁前回城去罢,太子和圣人满京城寻不见你,又多惹些是非。” 谢青崖张嘴正欲再说些什么,被她一个眼刀甩过来,闭了嘴。 …… 屋外瑞安公主和陈宝德翘首以盼,良久才见隔扇门重又被推开。 谢青崖穿戴整齐,自内室中退出来,抬眼见屋外之人,不由默然地摇了摇头。 他拾起之前搁在门外的斗笠,移步走进庭院中,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暮色给他的背影镶了一层暖金色的边,渐行渐远,越发不真切了。 瑞安公主怔然目送他远去,心里七上八下的。 陈宝德转而端着热腾腾的梨汤进去了,不多时也出来了。 出来时他端着红木漆盘,不敢抬头对上瑞安公主的视线,低眉弓腰道:“公主让您只管接旨去吧,她不会再管着您了。” “皇姐当真这么说?”瑞安公主声音发颤。 陈宝德沉默下来,躬了躬身,随后端着漆盘退了下去。 暮色四合,天际金光璀璨,呈现出一场盛大的落幕,宣告漫长黑夜的来临。 庭院屋檐尚有雨水自瓦当间隙垂落,滴落在女郎纤细的肩头,沁入绫罗衣裳的纹理间。 …… 谢青崖一路策马回城,沿着朱雀大街,直抵宫门。 京都之内乱象暗伏,临近宵禁,茶楼酒肆之中依旧喧闹不休,东市之内有胡商的铺面被人砸乱,零落一地的胡瓶胡罐。 第27章 承天门前,举子们连成片地依然跪伏在阙间广场上,各个脊背挺直,雨水浸透了木冠束起的发髻和洁白的棉布衫,却无一人站起退却。 这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虽无锦衣华服加身,手无寸铁,却有最赤忱的热血和壮志,足以让他们不惧烈日炙烤,不畏暴雨侵刷。 “召回荣建,论罪降罚!驱除鞑虏,拒不和亲!” 一声又一声直抵人心的呼喝,在京都掀起巨大的震荡。 禁军持刀远远围在外沿,不敢轻易上前,这般僵持的局面已然持续了一整个下午。 宫外尚且如此,便可窥知宫内的暗流汹涌。 谢青崖策马当街而过,忽然目光一顿,眼神微眯,当即勒马停在了一家酒肆前的里巷里,翻身下马,三两步冲入酒肆,快步上楼,破雅间门而入。 酒肆的小厮阻拦不及,被他关在了门外。 雅间内静坐饮酒的杨怀仁眉梢一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来人狠狠扣在了墙上。 案几被掀翻,瓷质的酒盏坠地应声而碎,酒液流淌一地。 杨怀仁轻“啧”了一声,道:“谢将军可真唐突。” 谢青崖闻言,面色沉沉,手肘使劲抵住他的脖颈,勒得他几近喘不过气,再难出言。 二人身侧便是酒肆当街的竹窗,垂眸望下去便能一清二楚地将承天门前的动静尽收眼底。 谢青崖瞥了两眼,收回目光,冷声问:“李瑞现下听你号令?” 杨怀仁脸色泛白,艰难地自喉间吐出几个字:“谢将军慎言。” 谢青崖气恼不已,越发使劲按住他,低喝:“你这是要害死她!” “臣子……尽忠职守,听命行事,有何之过?”杨怀仁用手去掰桎梏在脖颈的胳膊,费了好大的劲才得以喘息几许,“为人臣者,最要紧的便是一个忠字。” “冠冕堂皇!”谢青崖冷哼一声,“公主若失势,你又忠心给谁看?” 他言及此,忽然目光一凛。 公主若失势,此人恐怕依旧能在朝中安然无恙。自开科举以来,大梁朝第一个寒门出身的状元郎,才气过人,长袖善舞,年纪轻轻便官至中书侍郎,位高权重,不单单只是公主麾下牙齿最尖利的鹰犬,同样也是皇帝削弱世家的一柄利器。 他恐怕早就寻好了退路! 李相重病,缠绵病榻日久,政事堂相位空悬,早已有人蠢蠢欲动地紧盯着这块肥肉。皇帝有心重用寒门子弟,破格推举杨怀仁入政事堂也不是不可能。即使若非如此,他也定是被争相笼络的对象。 若公主大势已去,他转头便能另谋高就,择旁木而栖。他当然不必在乎公主的死活,甚至说不定一早便有了摆脱公主的心思。 正当谢青崖抬手准备照着杨怀仁的脸狠狠给他一拳时,雅间的门“砰”一声被打开。 门外立着太子和几个亲兵,一脸的来者不善。 “谢青崖你一下午跑哪儿去了?!”太子蹙眉望着雅间内此景此景,板着脸问。 谢青崖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杨怀仁,深深看了他一眼。 不论此人有何私心,当下他是听命于公主,为公主趋驰之人。 杨怀仁卸下桎梏,略显敷衍地对来人行了礼,尔后兀自低垂着头,平缓着呼吸。 谢青崖抬手将脚边的案几扶正了,尔后不紧不慢地抬眸对太子道:“臣碰巧遇见中书侍郎,来讨杯酒喝。若耽误了正事,还请殿下勿怪。” 太子冷冷道:“举子闹事,圣人命禁军镇压,你身为禁军之首,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谢青崖分毫不惧他冷言冷语的怪罪,淡然道:“臣已命陆勇随时待命,听命于殿下。众目睽睽之下,又动不得那群举子,僵持这大半日,有禁军统领盯着便是了。” 太子眯了眯眼,一下午兵荒马乱,委实分不出心神查探谢青崖的踪迹。 他盯着谢青崖一步步走近,仔细审视,忽瞥见他颈项间纵横交错的红痕。 那痕迹清晰分明,瞧着竟像是才刚新添的。 太子蹙眉。这厮午后难不成跑去平康坊寻欢作乐去了? 谢青崖浑然不觉。 太子一言难尽。原还担心这素来不按常理出牌的谢十七临阵倒戈,去通风报信。谁想他竟玩心如此之重。 太子瞥了眼缩在雅间一角不声不响的杨怀仁,拉着谢青崖一道出酒肆,一面走一面道:“罢了,承天门前有陆勇撑着,你随我一道入宫去,向圣人陈明此事。怪我偏听偏信,那李瑞满嘴谎话,居心叵测,背后定有人指使。” 他说着,回头望了眼二楼的雅间,声音低下来,阴声道:“八成是我那三妹在作祟。” 谢青崖眉眼冷峻,闻言捏紧了拳心,扭头道:“殿下何出此言?此事从头至尾便是李瑞煽动举子闹事,您并无证据指证靖安公主,李瑞也并无证据指证殿下您。若您此刻入宫不打自招,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太子闻言脚步微顿,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 亲兵跟在太子身后亦步亦趋,谢青崖在太子身旁并肩而行。一行人出了酒肆,行至朱雀大街,前方便是巍然的承天门。 谢青崖不动声色地四下环顾,眸光忽地一闪,视线紧跟着道旁擦身而过的一辆华盖马车。 天色昏暗,夜幕缓缓下沉。傍晚的凉风拂过,掀开了马车帘的一角,露出车内端坐之人半张妍丽的侧脸。 不点而朱的薄唇紧抿着,几缕青丝垂落在耳畔,掩映着刀裁般锐利的下颌线。 谢青崖心口一跳,正欲定睛细看之时,风落无痕,车帘重又阖上,马车也疾行远去了。 …… 傍晚时分,赵嘉容赶在宵禁前一路乘马车回城。马车疾驰,马蹄敲击在朱雀大街的石板路上,清脆作响。 她草草沐浴后换了身金丝绣牡丹的广袖百迭裙,对插着袖袍,端坐于马车内,闭着眼沉思。 临近承天门时,她出声命车夫拐弯,绕行至丹凤门入宫。 把守宫门的侍卫验过了她递过去的鱼符,自然而然地放了行。 宫内禁行马车,赵嘉容搭着陈宝德的手下车,与之一道步行入宫。 陈宝德紧跟在公主身后,一路盯着公主的衣角,不敢抬头,心慌得厉害。 待行至紫宸殿时,天色已然晕开了乌墨。宫内的宫女内侍们纷纷点上了灯笼。 紫宸殿前当值的宦官瞧着有些面生,见公主至,躬身行礼后,直起身道:“圣人正与荣相公在殿内下棋,公主若有何事,且在外候上片刻罢。” 殿前悬挂的灯笼随着晚风微晃,投下一片蒙昧的光影。 公主闻言蹙眉,见这宦官并无进去通报的意思,不由问:“魏监呢?” “师父正在殿内伺候圣人,走不开,特意叮咛了奴婢,要在此守好,不得让人惊扰圣人和荣相公对弈的雅兴。”那官宦拈着嗓子道。 赵嘉容轻哼了一声,侧身绕过他,径直入殿。 那宦官始料未及,瞪大眼,忙不迭跟上去阻拦,又被其后的陈宝德给挡住了。 殿前一众宦官侍卫见此正欲上前拦人,忽见魏监自殿内而出,沉声道:“请公主入殿。” 魏监的意思那便是皇帝的意思,众人一下子散开,各自重归其位。 赵嘉容神色分毫未变,低头轻抚了下袖摆的褶皱,尔后挺直肩背,移步入殿。 紫宸殿中,太元帝和荣相相对而坐,正中是一局几乎摆满黑白棋子的棋局。 “靖安来了?”皇帝抬头望了她一眼,似是很高兴见她,抬手招她近前去,又让宦官给她端来了热茶。 荣相则起身略给她行了一礼后,又坐了回去。 皇帝垂眼看着棋局,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 赵嘉容察言观色,轻抿了一口手中的热茶便将之搁在一旁去了,随后拥略带忧心的语气出声问:“父皇可是头疾又犯了?儿臣近来在钟太医那新学了一套按摩的法子,缓解头痛颇为有效,不若现下让父皇试试?” 太元帝又掐了掐眉心,闷声道:“是有些阵痛,连着喝了这许久的药,竟是毫无用处。” 赵嘉容会意,抬头看向脸色僵硬的荣相,替皇帝下逐客令,语气温和:“天色不早了,舅父若有何要紧之事,明日再与陛下相商也不迟。陛下头疾发作,今晚恐难再陪舅父下棋了,棋未下完,便下回接着再下罢。” 她言及此,侧头睨了眼皇帝身后的宦官魏修德:“魏监,送荣相公出宫去罢。” 荣相紧拧着眉心,眯着眼盯着瞧了她半晌。 琢磨了片刻,他终是缓缓起身告退:“那老臣今日便不叨扰陛下了,明日再与陛下下完这局棋。” 太元帝暗自长出一口气。 待得那老狐狸终于舍得走人了,皇帝眼一抬,见下首端坐着的长女,眉心又不自觉的蹙了下。 赵嘉容缓缓抬头,面上浮出一抹温顺柔和的笑意,轻声道:“父皇可还头疼?” 第28章 她未等皇帝应声,便一面起身上前,一面好似信口一问:“儿臣听闻父皇下旨让瑞安和亲?” 皇帝沉着脸不作声。 她自顾自地道:“眼下边境不稳,战事方休,儿臣虽有些不舍,瑞安却打定主意定要为大梁舍生取义一回,方不负大梁百姓供养。只盼着父皇能给她多添置些嫁妆,多带些工匠护卫过去,让她在那边的日子好过一些。” 她刚开口时语气尚且平稳,说到最后竟隐隐带了些哭腔。 皇帝讶然地抬头看向她。 ----------------------- 作者有话说:公主:开启planb 第31章 紫宸殿内, 靖安公主一席话言罢,太元帝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他这个长女打小便不哭不闹,受了欺负也倔强地不吭声, 似乎生来不懂得什么叫示弱。 犹记得有一回太子头破血流地来紫宸殿告状,大骂靖安公主骄横跋扈, 张狂无度,竟用石块砸破了他的脑壳。太医言这血淋淋的伤口若是再偏寸许,便能一击致命。太子当即又怕又恨,哭着让皇帝狠狠惩治靖安公主。 太元帝沉着脸, 还未发话,殿外又有人求见。 魏监将人领进来,那宦官一进殿便立马跪伏在地请罪。 “陛下!公主失手伤了太子殿下,实属无心之失!” 太子眼一瞪:“胡说!她分明便是蓄意为之, 我若不是躲得及时, 便命丧黄泉了!” 陈宝德跪在地上, 低垂埋在手背交叠处,闻声吓了一跳, 偷偷抬起眼瞟了眼太子的衣摆, 才发现原来太子此刻正在紫宸殿中。 一想到适才太液池边的情景, 陈宝德便骇得发抖, 半是惧怕,半是愤恨。他鼓起勇气,大着胆子直起身来,把他脸颊上触目惊心的掐痕展现在众人眼前, 红着眼道:“陛下!公主若是不反抗,太子殿下今日兴许不会受伤,但命丧黄泉的一定是公主!” 太子一惊, 想打断他出言,却被一旁的皇帝制止了。 “公主一直对太子殿下敬重有加,怎会有心加害于殿下?”陈宝德继续说着,咬了咬后槽牙,“奴婢一早陪公主去三思殿,路上忽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眼睁睁看着公主被太子殿下掐住后颈,给摁进了太液池中……下这么大的雪,太液池都结了冰,那层冰硬生生被公主撞碎……如此也便罢了,太子殿下竟不断地将公主按进冰冷刺骨的池水中,怎么也不肯松手,分明是想活生生淹死公主!” “信口雌黄!”太子急得大喝一声,“你个杀千刀的奴才,可知污蔑当朝太子,该当何罪?” 陈宝德被他这一吼,吓得一个激灵,往后一缩,却依旧颤抖着声音大声道:“陛下,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句虚言,天打雷劈!” 皇帝沉声问:“靖安现下在何处?” 陈宝德有些难以启齿:“公主……在三思殿听经筵。” 他话音刚落,便有内侍进殿通禀—— “陛下,靖安公主在三思殿昏过去了,谢大学士请陛下立即遣位太医前去……” 彼时皇帝时隔多日,踏进皇后的清宁殿,探望高烧三日不休的靖安公主,委实无法将病榻上脸色苍白、娇小孱弱的长女,与太子口中嚣张跋扈的歹毒之人联系起来。 然太子额头鲜血淋漓的伤口假不了,时至今日仍留有清晰可见的伤疤。 比起靖安坦然接受瑞安远嫁和亲,太元帝更愿意相信,她在背后挑唆指使了举子们在承天门前聚众请命。 那才像是他这个长女的手笔。 果断,心狠,胆大妄为。 年幼时便敢抄起石块对兄长痛下杀手,到如今越发张狂无度,竟敢公然和他这个做皇帝的父亲打擂台,以文人的口诛笔伐和百姓的民心所向来威胁他,逼他低头就范。 谁给她的胆子?! 紫宸殿内一片阒静。 赵嘉容久不闻皇帝应声,指尖轻捻袖摆的金丝绣纹,按捺着稍稍加快的心跳,又低声道:“儿臣私心里当真是一万个不愿意让瑞安远嫁吐蕃,原是要进宫来求父皇收回旨意,另择旁人和亲,却不曾想……” 太元帝至此,方才觉得她说了几句真话。 她垂着眼继续道:“不曾想瑞安去意已决,不愿儿臣因此事入宫惹怒父皇,连累儿臣,竟以死相逼。她拔下簪子抵在脖颈间,不准儿臣拦她接旨。” 她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仿佛当真不再插手此事了:“她要去便去罢。若她此去能保我大梁边境十年安稳太平,也算不枉她这一生了。” 太元帝眯了眯眼,兀自低头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道:“你放心,和亲公主的嫁妆和随行人员一律按最高规格置办,再从内库之中另取一份嫁妆,走朕的私账,决计委屈不了瑞安。” “儿臣替瑞安谢过父皇。” 皇帝慢悠悠地搁下茶杯,又道:“只是今日举子们在承天门前闹事,叫吐蕃使臣们听了还不知有何心思。正是和谈的节骨眼上,闹出这样的事……这些迂腐的读书人哪里知道打一场仗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他们在纸上谈兵倒是轻巧!” 公主轻声附和道:“可不是吗?书读得多了,反而不知变通。如此放任他们这般闹下去也不成体统,还是早些劝他们散了为好。” 皇帝冷哼一声:“若不是念及他们年轻气盛,轻易受人挑唆,不然通通押进大理寺去算了。” 赵嘉容面色分毫未变,抿了下唇,认真地出谋划策:“读书人最厉害的便是那张嘴,强硬镇压必定适得其反,还是以安抚为上。” 父女两人谁也不说破,维持着父慈女孝的和谐氛围,偏叫一旁立着的魏监紧张得满头大汗,一刻不敢分神,生怕下一刻皇帝便脸色大变,暴喝而起。 “听闻领头的那个叫李瑞,乃是李相远亲,赵郡解元?春闱在即,他也不怕官袍还未加身便掉了脑袋。”皇帝言及此,话音一转,眸光锐利,“你可认得此人?” 公主微颔首,见皇帝手边的茶杯空了,抬手为其又倒了杯热茶,尔后才道:“此人乃是此次春闱夺魁的有力人选,颇有才气。” 皇帝半晌不曾接过她递过来的热茶,只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似是在研判。 “儿臣以为,李瑞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赵嘉容端茶的手停在半空中,纹丝不动,半分不见晃动,语气也四平八稳,“西北军此次惨败,安西大都护的确是罪无可恕。父皇下旨召回二舅父,让他进京述职,无可厚非。举子们既然如此请命,便顺势应下。此旨若下达,料他们也不敢再得寸进尺,妄议和亲之事。” 皇帝眼眸微缩,接下了那杯茶,低头喝了一口,尔后漫不经心地道:“朕倒也不是不愿下这道旨,只是你二舅父在西北守边境这么多年,劳苦功高,贸然让他来回奔波,赶回京城,恐有伤君臣情谊。” “舅父此战大败,父皇半分不曾追究,如今只是让他回京述职,有何不可?舅父必会理解父皇的苦心。”她主动接下这块烫手山芋,“不若便由儿臣履舍人之职,草拟此旨,在朝会上当众宣读?” 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这道旨意只有在她的手中草拟下达才会顺利生效。中书门下听她号令者足以避开荣家批下这道旨,且荣家至少当下舍不得弃掉她这颗棋。 皇帝唯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让她重回朝堂。 比起扳倒荣家这样的大计,这代价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皇帝轻晃手中的茶杯,兀自看着杯中茶水轻漾,似是在忖度是否还能容她再兴风作浪些时日。 赵嘉容自认诚意十足。 见皇帝半晌不接话,她索性再加上一把柴火,又道:“诏书一案也拖延不得了,依儿臣之见,还是尽早结案,免得再生事端。大理寺涉案颇深,已难服众,不若让刑部接手此案。” 赵嘉宸摆不平的案子,由她来摆平。 承天门前僵持不退的举子们,由她来劝退。 久在西北重兵在握、猖獗无度的边将,由她来召回。 皇帝缓缓抬眸,搁下了手中的茶杯,淡声道:“那便依你所言。” 荣家这块心病,在皇帝心里久病难愈,早已溃烂。以毒攻毒,也不失为一种良方。 公主面上绽开一抹温和的笑,一如往常般温顺地道:“儿臣领命。天色已晚,儿臣即刻便至承天门前,传达父皇口谕,召回安西都护。” 皇帝摆了摆手,低头掐了掐眉心,似是头疾又犯了。 赵嘉容瞧在眼里,不动声色,躬身退了下去。 直至公主的身影消失于眼帘,魏监才稍稍松了口气。他接过一旁内侍递来的羹汤,转而恭恭敬敬地呈给皇帝。 皇帝脸色沉沉,并无胃口,让他将羹汤搁在了一边。 晌午后和荣相下了半日的棋,案桌上堆叠了厚厚一摞奏章。皇帝信手翻开了最面上的一本,打开瞥了两眼,忽地气血上涌,猛地抬手摔了手边的茶杯。 青瓷茶杯坠地立时摔得粉碎,温热的茶水四处飞溅。 第29章 紫宸殿内的宫女内侍立时一齐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地不敢发出半分声响,抖若筛糠。 “她好大的胆子!” 魏监忙不迭俯身清理碎了一地的瓷片,以免再伤到皇帝,抬眼时见皇帝皱眉揉着太阳穴,不由劝慰道:“陛下息怒,怒火伤身。” 皇帝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平稳不少,怒火被压下去,转而是彻骨的冷意:“李相垂危,怕是没几日了。她消息比朕还灵通,太医前脚回宫,中书省联名上书请封中书侍郎杨怀仁为中书令的折子便递到朕跟前了。” “朕这个女儿野心太甚,铁了心要把朕的中书省捏在掌心里不松手。”皇帝说着,扭头看向身旁的老宦官,“修德,你说朕给,还是不给呢?” 魏监冷汗涔涔,不敢妄议。 良久,皇帝喟然叹出一口气。 “若宸郎有她这般心性,朕也不至于彻夜难寐。” 魏监试探地问:“陛下若忌惮靖安公主弄权,便缴了公主手中的权柄?” 皇帝神色冷淡下来:“荣相这局棋还未下完,明日还得接着下,承天门前的举子还未退,吐蕃赞普尚再四夷馆中。朕若不给,她岂会善罢甘休?” “可公主与太子不睦已久,若他日太子……”魏监话说一半,又没声儿了。 “有朕替他守着呢,怕什么?”皇帝说着,脸色稍稍和缓下来,摇了摇头,“女人终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你瞧,一个瑞安便叫她乱了阵脚。” 魏监静静听着,不敢再接话。 “不过她临到阵前,狠心舍了瑞安,倒叫我高看她一眼。天意弄人,偏偏是个流着荣家血脉的女儿,不然……罢了,也幸亏是个女儿,不足为惧。” 夜幕渐沉,殿内气氛渐渐重归平和,宫女轻手轻脚地起身点燃灯烛,昏黄的烛光映出皇帝变幻莫测的脸。 …… 这厢公主踏出紫宸殿,一路疾行至承天门,才发觉背后的衣裳已被冷汗浸湿,紧贴在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一步步踏上了宫门阙台。 高台之下,举子们久跪不起,哪怕披星戴月,也不熄热血。 赵嘉容立于高台之上,垂眸望下去,在一片半明半昧的灯火中,瞥见了一个提刀策马的挺拔身影。 她收回目光,视线转向承天门前的举子们,高喝:“陛下口谕!召安西都护荣建回京!” 清冷却高亢的声线在宫门之间响起,好似乍然划破了沉寂死水,掀起一片滔天洪流。 公主声音落下,身旁自紫宸殿一道跟来的宦官立马高声重复了一遍。 举子们哗然,交头接耳,在为首之人的安抚下,一齐叩拜谢恩。 宫门之下,谢青崖在一片嘈杂声中,扶刀而立,目光紧锁着高台之上的那道纤细身影。宦官手中的灯笼只依稀映照出公主的身影轮廓。 夜幕沉沉,天际零星几颗星子,月光惨淡。 他却觉得好似明月高悬。 终有一日,白日当空之时,殿台之上,丹陛之下,他会如今夜这般仰头望她。 ----------------------- 作者有话说:明天要上夹子,更新延迟至4号23点,谢谢理解~ 第32章 承天门之下, 举子们潮水般退去,太子闻声赶到时,人已散了大半。 “圣人口谕?召荣建回京?”太子惊疑不定。 谢青崖目光自阙台上收回, 颔首应了声“是”。 恰此时,宫门徐徐敞开, 其内走出适才于阙台传旨的靖安公主和宦官。 天色昏暗,宫门前悬挂的灯笼映照出来人的面庞,不甚清晰,直至人走近了, 太子才认出乃是靖安公主。他立时横了眉,又见公主身旁的宦官乃是御前伺候的人,不由心下一沉。 “三妹这是又在父皇耳边吹了什么风?”尚隔着些距离,他便出声讥讽道。 赵嘉容闻言, 嘴角扯了扯, 淡声道:“皇兄还是自求多福吧。”她言罢, 侧身绕过太子和谢青崖,径直往旁侧的马车走去。 谢青崖忍不住扭头望向公主, 捏着拳心, 忍了又忍才在原地未动。 太子冷哼一声, 眼一抬便见适才在公主身后的宦官上前来弓腰朝他行了一礼。 “太子殿下, 圣人召您进宫。” 太子脸色微僵,不敢耽搁,立马跟着宦官入宫去,脚下竟隐隐有些虚浮。 宫门重又缓缓闭合, 在夜色里如巨兽的血盆大口一下子吞没了太子的身影。 谢青崖回头去寻公主,却只来得及瞧见绝尘而去的马车。 …… 这厢公主上了马车,闭着眼倚在车壁上假寐。 “去荣府。”她低声吩咐。 陈宝德在车外听了, 忍不住隔着车帘道:“公主,天色已晚,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有何要事明日再说吧。” “明日就迟了。”赵嘉容微掀开眼皮子,再次下令,“去荣府。” “公主您忙活了一整日,身子万一吃不消……”陈宝德犹想劝几句。 “陈叔。”她语气沉了下来。 “……奴婢领命。” 马车掉头往荣府所在的开化坊去,在夜色中疾驰,惊动了巡街的武侯,递了鱼符查验才放行。 待马车进入开化坊,荣府近在眼前之时,公主有些疲惫的声音自车厢中传出:“陈叔,你年事已高,这些年跟在我身边也没个安稳日子过……你且回乡休养些时日吧。” 陈宝德吓了一跳,大惊失色,惶惶然道:“公主!为何要赶奴婢走?奴婢不走,奴婢要一辈子伺候公主!” 却久不闻公主应声,只一声低叹。 陈宝德泫然欲泣:“……公主,奴婢万不该擅作主张!奴婢领罚,恳请公主容奴婢在公主身边伺候您!” 马车稳稳停在荣府前,赵嘉容倾身自车中而出,轻拍了拍陈宝德的肩,道:“等过些时日朝中太平些了,再接陈叔回京。” 荣府管事闻声出来迎接,公主下了马车,移步随之入府。 纵是天色昏沉,也难掩煊赫门庭的富丽堂皇,高大的朱门后是石砌的雕花影壁,绕过影壁,自蜿蜒的回廊入正院,方窥见这座奢华宅院的冰山一角。 可惜今夜无人有赏景的心思,公主熟门熟路地径直入荣相书房,待得管事抬手轻叩了叩门,禀报了一声,方推门入内。 荣相坐于案几后,眉目间倦色浓浓,却仍衣衫整齐,秉灯伏案,见公主进来了,起身略行了一礼,又自顾自坐了回去。他目光却紧盯着公主,眼窝深陷,眸光锐利如刀刃。 赵嘉容面无表情,兀自立着道:“舅父想必也得了消息,圣人召二舅父回京述职。” 荣相眯着眼沉声问:“公主可还记得自己母族姓什么?” 召荣建回京,摆明了就是鸿门宴,要削西北军的兵权。兵权一旦被缴,荣家势必元气大伤。 “此事非我能左右,”她微垂眸,一字一句地道,“地方官每年朔望回京述职本是历来的祖制,二舅父两年不曾回京已是僭越。何况此次战事失利,惹得圣人不满,民怨四起。荣家不得帝心,又失了民心,再张狂下去,日后要如何自处?” 此话一出,久不闻荣相出声,公主掀起眼皮子瞥了一眼。 灯烛之下,年近天命的荣相形容枯槁,执掌朝政二十年,叱咤风云,时至今日显露出不少疲态,再不复当年的锐意。 或许也曾萌生退意,然风口浪尖之上,众矢之的,退便是败,便是自取灭亡。皇帝的猜忌和疑心如尖刀般一辈子抵在功臣密戚的脖颈上,何来全身而退。 这鸿门宴不赴也得赴,否则便是反心昭彰。 荣相指尖轻叩桌案,沉吟不语,面容在昏黄烛光下越发显得褶皱纵横。 “太子眼下恐怕仍在紫宸殿中跪着。诏书一案他办得太难看,又一手挑起了承天门前的动乱,圣人难免对他失望。”公主言及此,话音一转,“舅父明日进宫与圣人下棋,不若以退为进,借此机会联合御史台,推举秦王入朝。” 荣相哼了一声,道:“诏书一案,太子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如此轻易放过,未免太便宜他了。若不是那数万粮草的差错,你二舅父何至于落到此般境地。” 赵嘉容语气冷淡:“此案幕后始作俑者到底是谁,舅父心知肚明。” 皇帝打压荣家的心思昭然若揭,表面和和气气,背地里屡次放冷箭。如今连边关数万百姓的性命也不顾了,明摆着就是要置荣家于死地。 荣相捏紧了手中的茶杯,杯中茶水隐隐泛起波澜。 此劫若要平稳渡过,眼下必得暂避锋芒。 半晌,他松开手中的茶杯,抬眼望向面前的靖安公主。 幕后主使的皇帝不假,然这位公主在其中搅了多少混水,当他未长眼睛瞧不见吗? 奈何她不光有两面三刀的本事,笼络人心也是个中翘楚。中书侍郎杨怀仁入政事堂,离中书令只一步之遥,整个中书省都捏在她手心里了。 第30章 待日后秦王得势,荣登大宝之时,便是斩断她羽翼的时候。如今急不得,且让她再呼风唤雨一阵。 “时辰不早,舅父早些歇息吧。过几日外祖母寿宴,公主府贺礼必定丰厚。我便先回府去了。”赵嘉容告了辞,也不等荣相应声,兀自转身出了书房。 侍从提灯引路送公主出府,无边夜色之中,微弱的光芒只照亮了眼前一小段路途。 公主顺着灯笼映照的光,一路移步出府,纵是前路昏昧,漆黑一片,她依旧步步果决,步步坚定。 回程途中,陈宝德埋首低眉,不再吭声。 马车在沉沉夜幕中平稳行驶,一路至崇仁坊,停在了公主府的大门前。 赵嘉容甫一下马车,便见府门前立着的瑞安公主。 春寒未退,夜里凉风阵阵,吹拂起瑞安公主鬓边的袅袅青丝。灯笼高悬于府门,洒下昏黄柔和的光晕,映出瑞安公主面颊上的清泪。 可她此刻分明是笑着的,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质卷轴,丝毫不见沉重,轻松得仿佛是儿时宫中嬉戏,下一瞬她便会摊开那卷轴,笑吟吟地道—— “皇姐你瞧,这画得像不像你?我让人把这画裱起来了,挂在我榻前,如此便能每日清晨睁眼皆第一眼瞧见皇姐。若是夜里梦魇惊醒,有皇姐陪我,便也不怕了。” 赵嘉容心中一阵痉挛般的疼痛。雨后的青石板大街上仍有坑坑洼洼的积水,她下马车时,未留神,不慎踩进水洼,脏了绣鞋和衣摆。 “天冷,在府门前傻站着作甚?”她问。 瑞安公主等了她一夜,终于把人盼回来了。这道旨接下了,往后再见面便不容易了。心中原有许多话想道于她听,此时此刻却哑了声似的,半晌开不了口。 皇姐在承天门前亲传圣旨的消息已然在京中疯传开来,不论内情如何,皇姐已与父皇达成了面上的和解。 一切皆遂人愿。被长姐护了小半辈子的妹妹,其实有千钧般的勇气随时挺身而出,只为护一次长姐。 从今往后不能再轻易流泪,茫茫西域,茕茕孑立,无人会再心疼她的眼泪。 良久,瑞安公主终于轻声道:“我等皇姐回府,瞧一眼皇姐,便回宫去了。礼部和鸿胪寺已加紧筹办婚仪,皇姐……还会为我送嫁吗?” 赵嘉容深深望着她,许久不曾答话。 夜色浓如泼墨,一片漆黑,吞噬掉万丈汹涌的波涛,消弭掉浓烈如酒的爱恨。 她汲汲营营半生,起初不过是为了护住所爱之人。若为争权夺利,牺牲掉珍爱的妹妹,抢来这天下,又有何意义? …… 翌日早朝,靖安公主着亲王品级的朝服,头戴金玉冠,一步步走上汉白玉阶,踏入巍峨堂皇的宣政大殿,叫往来的朝臣纷纷侧目。 公主先是大张旗鼓地重回朝堂,又顶着满殿神色各异的文武大臣的目光,高声宣读了召安西大都护荣建回京述职的圣旨。 荣相对此持缄默态度。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顿时不停地转换风向。 诏书一案移交刑部,快刀斩乱麻,两日之内便递交了结案书,皇帝亲批,无人敢再多加置喙。 和亲一事已板上钉钉,吐蕃赞普于宣政殿觐见太元帝,应承下与瑞安公主的婚事,缔结两国邦交。靖安公主则一反常态,不再插手和亲一事,全权放任鸿胪寺与吐蕃商定和亲细节。 紧接着,李相病危,中书侍郎杨怀仁加封同平章事,入政事堂,成为大梁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寒门宰相。 几日之间的动荡,惊得众人回不过神。 荣家看似式微,然靖安公主却在谷底东山再起,权势更甚从前,锐不可当。 这日下朝时,太子侧身拦住身后的靖安公主,面色平静,开口出声时语气却阴沉得可怕。他咬着后槽牙问:“三妹把李瑞藏哪儿去了?” 赵嘉容柳眉轻蹙,不解地回:“李瑞?那不是皇兄的门生吗?与我何干?” 太子一口气闷在胸口,下不去出不来,僵了脸色。 她莞尔一笑,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 又闻身后太子嘲讽道:“今夜父皇于麟德殿宴请吐蕃赞普,三妹可莫要缺席才是。” 赵嘉容置若罔闻,脚步分毫未顿,头也不回地移步出殿。 一路穿过下朝的百官,出宫上马车回府去了。 谢青崖在其后远远望着,连着几日皆不曾有机会与公主搭话,唯有一回擦肩而过,他正欲开口之时,却见公主目不斜视地离开,让他把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反观那杨怀仁,朝堂之上好不风光且不提,下了朝日日出入公主府,畅通无阻。 这般望着,渐渐连公主的背影也瞧不见了。 春日渐暖,和风拂面。 分明是柔和温润的春风,吹拂在脸颊之上,不知为何竟似仍裹挟着冬日刺骨的寒意,料峭如刀割。 第33章 皇帝于麟德殿宴请吐蕃使臣, 京中高官权贵皆列席。晌午后,内侍宫女们便有条不紊地布置起来,至暮色四合时, 百官纷纷进宫入殿,由内官们引入席落座。 天色渐沉, 殿内点起一排排的灯笼,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年轻的郎君女郎们在前殿投壶嬉戏;年长的高官命妇则在正殿落了座,互相低声谈笑着。 直到一席盛装、打扮妍丽的靖安公主在众星捧月之下入殿, 这融融和乐的气氛顿时僵了些许。 此前满殿权贵皆落了座,公主迟迟未至,不少人在心中暗忖公主不会出席。京中最不乐见和亲一事的便是靖安公主,这宴请吐蕃使臣的宫宴, 公主心中必不痛快。谁曾想公主如此不忌讳, 不光亲至, 身边还跟随一众拥趸。 殿内一时间静了片刻,满殿人的目光皆忍不住投向了正不疾不徐移步入座的靖安公主。 纵是抛开公主手握的权势, 她依旧是殿中最为光彩夺目的。皇家人天生好相貌, 靖安公主更是其中翘楚, 芙蓉如面柳如眉, 仙姿佚貌,沉鱼落雁。公主却好似半分不怜惜这嫣然的好颜色,顾盼间带着明目张胆的锐利,让人望而却步。 待公主施施然落了座, 殿内重又热闹起来,明里暗里却依旧有不少人将各色目光投诸于公主。 如此便立时有人发现,公主此次进宫还携了家眷。诸如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杨怀仁等人, 与公主行礼后便各回其位,唯有一着青玉色长衫的玉面郎君在公主身旁入了席,与公主共处一座。 那郎君并无官袍,翩翩如玉、温柔小意的模样,叫人一瞧便知其身份。 靖安公主府面首如云,此前却从未将人相携带出府过,更遑论是皇宫夜宴。大梁朝豢养面首的公主并非无先例,早前的华荣长公主与其驸马失和,各得其乐,互不相扰,却也不曾如此张扬过。 一些老臣们的脸色已经难看起来,褶皱四起,目光浑浊,拧紧眉心盯着靖安公主,仿佛她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靖安公主置若罔闻,怡然自得,接过身边柳灵均递来的热茶,垂眼漫不经心地品茶。 宴会直至吐蕃赞普和太元帝先后入殿,才正式开始。皇帝贺词一出,众人纷纷附和,吐蕃欣然举杯与皇帝共饮,在一片和乐中立下缔结两国邦交的誓词。 接着,舞乐奏响,舞姬们踩着鼓点入场,身段婀娜,裙摆飘扬。 赵嘉容在歌舞笙箫间遥遥地望向对面的吐蕃使臣,冷眼旁观这群外族人或嬉笑玩乐,或大快朵颐,或举杯痛饮。 “灵均,倒杯酒。” 柳灵均依言撤下公主的茶杯,取来酒壶,斟了杯酒递给公主。 公主抬手接过酒樽,当即仰头闷了一大口酒。 分明是琼浆玉液,却似毒药烧腹,惹得她忍不住轻蹙柳眉。 “公主您慢些喝,”柳灵均惊了下,柔声劝道,“空腹饮酒伤胃,您先吃些糕点垫垫再喝吧。” 赵嘉容捏着酒樽,恍若未闻,兀自盯着对面的吐蕃赞普。 此次还是头一回得见这位年轻的藏王,先时只听闻他名扎西,年少登基,手中并无实权,吐蕃朝政一应由其叔父把持。 相比使团中恣意饮酒嬉闹的吐蕃使臣们,这位赞普显得分外内敛,沉默寡言,埋头捻转着手中的酒杯,却始终不曾举杯浅尝。他如今也不过十六的年纪,长久以来在叔父的压制之下,举手投足间甚至显得有些木讷迟钝。 公主正欲收回目光时,恰见其抬头望过来,对上了她打量的视线。 她眉梢轻挑,朝他抬手举杯。 未料他神色分毫不变,举杯回敬,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 赵嘉容眼眸微缩,抿了下唇,也喝尽了酒。 空酒樽轻碰案几,无言示意身旁人再斟满一杯酒。 柳灵均乖乖倒满了酒,又在案几上摆着的果盘里择了半串葡萄,一面剥葡萄皮一面问公主:“公主吃些水果吧?” …… 这厢杨怀仁喝了一圈酒,微晃着身形,到武将席中去,分毫不见谢青崖阴沉如水的脸色似的,举杯道:“谢将军,下官敬你一杯!” 第31章 谢青崖一整晚滴酒未沾,谁来敬酒都不搭理,黑着脸遥遥看着公主喝了一杯又一杯。 眼下杨怀仁来自讨没趣,越发惹得他不快。 杨怀仁入朝这么些年,向来以稳重细心出名,何曾有过今日这般轻狂之举。寒门出身,二十岁出头状元及第,三十岁拜相入政事堂,可谓是如今朝中最为意气风发之人。 酒杯在半空中僵持,久不见回应。杨怀仁眯着眼顺着谢青崖的视线往对面望去,正瞧见柳灵均剥好了一只圆溜溜的葡萄,将之送至公主唇边。 公主轻启朱唇,贝齿微张,一口咬下了那只葡萄。 许是这葡萄甜润多汁,公主咀嚼几下,又示意柳灵均再剥几颗。葡萄带籽,柳灵均十分有眼色地伸手摊平,让公主将葡萄籽吐在他掌心里。 杨怀仁收回目光,抬手轻拍了拍谢青崖的肩膀,不忘火上浇油,以报前些时日扼喉之仇:“公主近来很是疼爱这位柳郎。” 谢青崖低喝:“滚。” 杨怀仁丝毫不恼,轻笑着自顾自喝下了那杯酒,尔后拂袖而去。 这时节葡萄不应季,唯有少许品种奇特的当作贡品送入宫中。先时也不见公主喜食葡萄,怎么今夜一连吃了这么多。 柳灵均殷勤极了,一个接一个地剥,动作越来越熟练,白玉般的指尖渐渐染上了青紫色。那指尖捏着柔软的果肉,送至公主唇边,红润的朱唇和玉色的指尖几乎紧贴在一起。 谢青崖呼吸几近停滞,衣袖之下的手握成拳,不住地发颤。 宴会待客的果盘都一样,他抬手取了颗自己案几上果盘里的葡萄,连皮丢进嘴中,使劲咬了几口,顿时酸得皱眉,险些咽不下去。 …… 宴正酣时,又新上了一曲舞乐,胡姬们转着圈,笑容明媚,舞姿动人。 赵嘉容今夜酒喝得有些多了,只觉得这丝竹之声分外吵闹。她掐了掐眉心,搁下酒樽,缓缓起身,道:“我出去透透气。” 柳灵均见状起身相伴,随公主一道出了热闹非凡的麟德殿。 殿外寂静得多,却也少了灯烛映照,沿途草木葱茏,小径幽深,越发漆黑一片。 柳灵均暗自恼恨自己不够细心,试探着问公主:“某回殿去借只灯笼,公主且在此处静候片刻?” 公主轻“唔”了一声,醉意上涌,有些昏沉,随意地摆了摆手。 柳灵均四下瞧了几眼,这才刚出殿,隐隐能听见麟德殿中的歌舞喧嚣,加紧脚程,一眨眼便能回来。他思及此,扭头赶紧回殿去。 这宫里的大路小径于赵嘉容而言皆谙熟于心,闭着眼都能走。 略走几步,穿过这青石小路,视野就开阔了,眼前便是御花园最雅致的景色。太液池在夜色里微波荡漾,些微灯火映照在水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倒映出巍然的宫城。 蜿蜒的水榭延伸至池中央,尽览壮阔又不失秀丽的景色。 赵嘉容刚一踏足水榭,忽觉耳旁有疾速的风声擦过,顿时整个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浑身紧绷。 下一瞬,一股推力重重压向她的后背,直将人往水中推去! 她一个趔趄,好在早有准备,立时稳住了身形。电光火石之间,她扭身抽出袖中的匕首冲身后捅了过去。 利刃刺破衣裳,闷声刺入皮肉,腥臭的鲜血味顿时钻入鼻腔。 赵嘉容讶然睁大了眼眸。她以为这一刺必然会空,只是起威慑和自保的作用,未曾想当真刺中了。有胆子来暗害她,却连躲开这一刀的身手都无? 天色昏暗,四周漆黑,只余刀光凛冽。 此人被刺中了肺腑,却迟迟不曾倒地。 原是其后有人用手肘死死地反扣了住他的脖颈,动弹不得。 谢青崖适才眼见有人在公主身后鬼鬼祟祟图谋不轨,心跳骤停,飞奔而来,到此刻才终于松了口气。 夜色沉沉,他一双眼眸亮得惊人,让公主一抬眼便认出来了。 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凶手奄奄一息还在挣扎,公主面无表情地抬手又补了一刀。 谢青崖拦都来不及拦,瞠目道:“公主杀了他作甚?留活口对证!” 他原以为是公主手中刺出的是簪子,未料竟是一把短刀。出入皇宫任何人不允许佩带兵器,公主竟在身上藏了把刀。 赵嘉容置若罔闻,自腰间取出枚素帕,擦拭干净匕首,将之重又收回袖中绑好。 “拖进水里去吧。”她低声吩咐,脸色冷若寒霜。 人已经死了,他只能领命照办。 水面在夜色中泛起些微波涛,不多时又再次归为平静。 赵嘉容冷眼看着,脱下被溅上血迹的外裳,捆上石头,将之一同扔进宽阔浩然的池水中。 春夜寒意未散,她蹲在池边净手,寒意一层层裹上来,起身时有些昏厥。忽有温暖的衣裳盖在身上,其上有熟悉的熏香气息。 “公主为何不留活口,彻查幕后凶手?皇宫内院,哪来的杂碎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加害于公主?”谢青崖咬牙问。 若不是公主警惕性高,若不是他恰巧碰见,永远长眠于这冰冷池水之中的便是……公主了。 赵嘉容望着重归平静的湖面,有些怔然,指尖轻颤。 “你知道是谁。”她低语,“何必折腾?” 她言罢,转身离开,迈入昏暗的林间小路。 谢青崖忙不迭跟上去,轻握住她的手臂,道:“如果是他,那不更要在圣人面前检举揭发吗?” 公主摆手挣脱开,冷喝:“有何用?他想杀我又何止今夜,陛下哪一次有所惩戒?” 他深吸一口气,又道:“那公主身边为何不多带几个人?陈宝德呢?玳瑁呢?明知凶险,又为何要一个人到处乱跑?” “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插手了?”她脱掉身上披着的衣袍,扔还给他。 谢青崖头疼欲裂,接住衣裳将之重又披在公主身上,有些恼了:“是!轮不到臣插手。公主马前卒如过江之鲫,自然用不着臣。可他们哪一个照顾好公主了?今日若是那人身手再好些,若是公主酒喝得再多些,若是臣不曾追出来……” “我会凫水,淹不死。”赵嘉容咬了咬唇,伸手想再脱掉他的衣裳,反被他裹得更紧。 “今夜冻病了,明日早朝又忍着不敢咳出声?” 公主抿唇不再挣扎。晚风掠过,她伸手拢了拢衣襟,指尖仍有抑制不住的轻颤。醉酒误事,这个教训要牢牢记下。 谢青崖叹了口气,又问:“陈宝德呢?他应该备下了备用的衣裳吧?臣去取来给公主换上吧。” 她半晌未作声,如此便坐实了他听来的消息。 他难以置信:“公主当真赶走了陈宝德,却重用杨怀仁、宠幸柳灵均?柳灵均以色侍公主不提也罢。那杨怀仁是个什么东西?这些年公主当真待他不薄,予他十分的信任,他却藏了三分的私心。承天门前煽动举子,明着是舍生取义为公主效力,暗里早已给自个儿找好了退路,何曾管过公主的死活?虚伪小人,贪得无厌,凭他也配拜相入政事堂?” 赵嘉容轻蹙眉,懒得与他争论,转身顺着小径加快脚步往外走。 谢青崖脚步急促,语气也跟着急促起来,这些字句搁在心里愤懑已久,昭然之时一下子挑起了燎原之火,越烧越旺,出口之言也被烧得面目全非了:“公主要养条狗在政事堂看家护院,何必选这等养不熟的白眼狼?今时公主位高权重,他自然百般奉承,若他日公主受困,恐怕头一个扭头咬人自保的就是他。公主如此放心,是拿捏了他什么把柄,还是同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想来他这中书侍郎的衔儿,便是在公主卧榻之上讨来的吧!” 公主眉头越蹙越紧,话听到最后实在太刺耳了些,猛地折身扬起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才叫他住了嘴。 谢青崖懵了一下,脸颊上的疼痛泛起来之时,方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 他僵住了,没再作声,可疼痛和狼狈并不能浇熄心里燎原的妒火,反倒有熊熊之势。他暗自按捺着,眼睫低垂下去,目光落在她轻颤的袖摆上。 赵嘉容一时情急,使了不少劲,眼下整个手掌都是麻的。她抬眼睨着罪魁祸首,咬牙切齿:“谢青崖你当真长本事了。” 第34章 夜色昏昧, 四下阒静。 谢青崖目光缓缓上移,自公主轻捏着的袖摆一路移向她纤细的肩颈,却始终不敢抬眸对上公主带刺的视线。 公主从来学不会低头, 脖颈永远倔强地挺直着,如高傲的鹤, 颈项间莹白的肌肤在夜色里好似有玉般润泽的光芒。 他恍惚想起三思殿里与公主同窗的日子。 公主坐在他前桌,晨时经筵总是早早就到了,端坐案前温书。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露出纤细柔美的肩颈, 脊背单薄却笔直,韧如青松。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牖洒落在她身上,难得有娴静柔和的美。他不经意间侧眸,瞥见这抹芳华, 会下意识放轻呼吸, 不敢惊扰, 悄悄红了耳畔。 第32章 记忆里唯有那一回,公主姗姗来迟, 推门入殿时, 玉面上有如林中迷途小鹿般的惊慌失措和腼腆的歉意。 谢大学士向来严肃古板, 却待公主分外和蔼可亲, 见此也不恼,摆手让公主入座,转头又絮絮叨叨地讲起课来。 平铺直叙的陈词滥调令谢青崖昏昏欲睡,在公主耳中却仿佛精彩纷呈的话本。她永远专心致志, 近乎于贪婪地汲取文墨书香背后的理义。 然而许是那日谢大学士所讲的《尚书》实在太枯燥无趣,连公主都有些微的走神,哗哗的书页翻动声渐次迭起, 唯独公主桌案上的书本不动如山。 谢青崖垂眼望过去,只见公主圆润的肩头微微耸动,后颈僵直,耳畔延伸出一大片不自然的潮红。细瞧之下,又发现公主发髻微乱,发尾似乎是濡湿的,大抵是适才路上遇上大雪吹了冷风。 他一怔,慌忙在身上搜刮,好不容易寻出一枚饴糖。犹豫了片刻,趁谢大学士背过身去的时候,他眼疾手快地倾身伸臂,将饴糖悄悄放在公主桌案上。 公主似乎半晌皆不曾注意到凭空多出来的饴糖,兀自僵坐着忍着咳嗽,硬生生忍了过去,尔后才抬手将饴糖捏在了手心里。 她忽地扭头望过来,目光泠然,让身后人猝不及防。 谢青崖险些舌头打结,讪讪地压低声音提醒她道:“该……翻页了。” 言罢,才发现公主此刻脸色苍白,朱唇也失了往日颜色,唯有眼眸红得出血。 他讶然,正欲出声探问之时,便见她倏地软了身子,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往一侧倾倒下去。 “公主?!”他惊呼,下意识伸手去扶,扑了个空。 动静惊扰了满殿之人,打断了谢大学士的筵讲。一阵兵荒马乱,却始终吵不醒紧闭双眼的公主。 宦官领命去紫宸殿通禀消息,请旨遣太医过来,奈何脚程太慢,半晌一去不回。 谢青崖垂眼盯着满脸惨白,紧蹙眉头的公主,心慌不已。左等右等等不及,他干脆一把打横抱起公主,为她裹上一层软毯,疾步出殿,冒着风雪拔足狂奔。 太医院离三思殿并不远,这一路却好似走了很久很久。 风雪声在耳旁呼啸,身后跟着一众零零碎碎手忙脚乱的宫女内侍,却丝毫不妨碍他听见公主怦然有力的心跳声。 怀中人轻若无骨,安静地依偎在他臂弯里,眉眼柔和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坠入清甜的梦境中。 他似乎也入了梦,皂靴踩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神魂颠倒。直至进了太医院,将公主轻放在矮榻上,他才仿佛回了魂。 公主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太医隔着丝帕搭脉,皱眉言公主肺中有积水。随后而至的陈宝德闻言在一旁哀声控诉太子的恶行。 谢青崖方知公主并非寻常的风寒,而是遭人为迫害。 近日朝中太子被控告德行有失,险些丢了储君之位,京中皆有耳闻。原是圣人千秋宴上太子醉酒强幸宫女,被当众撞破,狼狈不堪。 那宫女不偏不倚,正巧是清宁殿中贴身伺候靖安公主的宫女。 幕后黑手简直昭然若揭,荣家对储君之位觊觎已久,明目张胆,几次三番地攻讦太子。使出如此阴险的手段,还要把才刚入三思殿读书的靖安公主一齐拖下水。 太子报复无门,抽刀向更弱者,把怒火和怨气通通撒在了公主身上。 哪料到公主是个硬骨头,几近溺毙依旧隐忍不发,伺机而动,趁他松手的间隙,转手费尽全力用石块砸破了他的脑壳。 太子和靖安公主之间的梁子自此结下,不死不休。 那名宫女最后被皇帝处死,太子几经风波,勉强稳住了储君之位。 宫女的爹娘颤颤巍巍地在宫门前领闺女的骨灰,公主远远瞧着,紧咬朱唇,鲜血淋漓毫无所觉。 那宫女名唤白芨,正值芳龄,有一手极好的绣活,总能把公主洗得陈旧的襦裙用五彩的丝线点缀出新意。她总是夜里点烛做绣活,偷偷送出宫去卖,置换些纸墨给公主读书练字,剩下攒起来,念叨着年满二十五便能出宫,到时要在京都置办一座小宅院,接家乡的爹娘进京享福。 不过是眉眼间有几分姿色,便被荣皇后一眼挑中,毫不留情地推入万丈深渊。 公主自那以后再也不曾携侍女赴宫宴,恐怕也是从此开始在袖中暗藏匕首。这皇宫内院本是她的家,却提防至此,如履薄冰。 她战战兢兢,步步维艰到如今,架在她脖子上的刀越发锋利,稍有犹疑,便万劫不复,而她手起刀落也越发果断。 谢青崖始终对公主心怀敬佩。她像绝壁攀缘而生的清谷幽兰,如此倔强地绽放,傲然不群,芳华绝代。 远观时或许会望而却步,天长日久之下,步步沦陷而不自知,让人甘愿俯首称臣。 他喜欢她在宣政殿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模样。插袖而立,下颌微扬,字字珠玑,不卑不亢。 她像战场上屹立不倒的旗杆,染血的旗帜迎风飞扬,是将士们驰骋沙场奋勇杀敌的信仰,心甘情愿地为她抛头颅洒热血。 这支队伍如今越发壮大,靖安公主丝毫不顾阵前自损兵将。陈宝德被贬谪其实不难理解,私自鼓动瑞安公主接下和亲圣旨,已然犯了赵嘉容的大忌。 夜色暗涌,月光稀薄,天际零散挂着几颗星子,隐隐有微凉的晚风拂面。 谢青崖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半晌未退,可见公主怒气十足,下了狠手。 公主此番动怒当然也不仅是因他失言,十成十还是因他谏言被瑞安公主听去了,误了她此前的大计。 眼下和亲一事已成定局,礼部和鸿胪寺紧锣密鼓地置办起瑞安公主的嫁妆和婚仪,似乎再无转圜的余地。 陈宝德被贬谪回乡,而他如今能全须全尾地站在她眼前恐怕已是幸事。 杨怀仁口中倒也并非全是弄虚之言。公主如今要的是尽忠职守的臣子,而非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忤逆她的人。 公主指尖摩挲着微微发烫的掌心,良久不再出声,望向他的目光里似乎有难以言明的失望。 但谢青崖并不后悔。她冒着风雪跋山涉水而来,似乎早忘了自己也是肉体凡胎,也会冷也会怕。总要有人在她自身难保时为她披一件暖和的夹衣,免她受冻受惊。 公主再开口时,语气平和下来,还是一贯的无情无绪,带着些冷意与疏离,叫人琢磨不透:“怀仁毋须顾忌我的死活,忠心的臣子只须听从主子的命令,哪怕是让他杀了我。” 提起杨怀仁,他才按捺下去的火气险些又窜上来,忍不住低声讥讽:“若真有这一日,公主可别指望这忠臣替您收尸。” 赵嘉容满不在乎。踏进宣政殿的那一刻,她便心知若行差踏错,功败垂成,免不了死于非命,受孤魂野鬼之颠沛,遭政敌报复鞭尸。 那又如何?若是惧死,她甚至走不出清宁殿,活不到如今,成为玉碟上某个平平无奇的早逝公主。 万般皆是命,她偏要放手一搏,与天命斗一斗。赢了便登高御极,败了也不留遗憾。 小径尽头隐隐有昏黄的灯火闪烁。她侧头望过去便见柳灵均正提灯遥遥而立,静静候着,不知等了多久。 修长纤指轻提灯笼,白皙如玉。 谢青崖似乎能隔着茫茫夜色瞧见柳灵均指尖乌青的葡萄水渍。 他嘴唇翕动半晌,脸色憋得铁青,问:“来路不明之人,公主卧榻何安?” 公主将衣袍褪下还给他,漫不经心地道:“圣人乐见我耽于美色。容貌上佳便足矣,生养子嗣也不亏。” 眼下已有旁人在侧,自然不缺他的衣裳。身披自家面首的衣裳只会平添暧昧,换成谢大将军的官袍,恐怕会在朝中引起不小的风波。 他不光是只闻新人笑的旧人,还名不正言不顺,连个外室的名份也无。 前些时日那场缠绵悱恻的温存,如轻云出岫,烟消云散不留痕,仿佛只是他臆想的一场美梦。梦醒时分,一切如昨。 他轻轻拽住公主的衣摆,哑声问:“公主怎知是谁的子嗣?” “我的子嗣是我的血脉便好,何须在意其父是何人?” 公主言罢,抽回袖摆,转身走向荧荧灯火处。 见公主衣衫单薄,柳灵均很有眼色地褪下衣裳,将之披在了公主身上。 灯火渐行渐远,遥遥映出并肩而立的一对璧人。 谢青崖如鲠在喉,心如芒刺,寸步难行,眼睁睁看着公主的背影徐徐没入黑夜,消失于眼帘。 可定睛一看,远处分明仍有若隐若现的阑珊灯火,只剩他孤身孑立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如同漫天黄沙的战场上,战旗迎风飘扬而去,独留他在原地弃甲曳兵,溃不成军。击鼓鸣金之声遥遥远去,他耳中唯余鹤唳风声。 第35章 夜色沉沉, 昏黄的宫灯沿着漫长而宽阔的夹道排列,隐隐映出夹道内跌跌撞撞行进的人影。 第33章 急促而猛烈的叩门声倏地划破寂静的夜,惊醒了廊庑下打瞌睡的内侍。 在看清不速之客的身影之前,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一下子钻入鼻腔, 越发叫人不清醒了。 待回过神来再去拦已经迟了,叩门声响彻整座堂皇的宫殿,一瞬间急促的脚步声迭起,灯火一簇簇点亮, 亮如白昼。 太子才刚自麟德殿宴罢回东宫,褪了衣衫上榻歇下,险些被这阵催命般的叩门声给吓出七魂六魄。 自承天门举子闹事以来,他已被皇帝变着法训诫了好几日。 眼下吐蕃还未离京, 荣建尚未回京, 朝局依旧暗流涌动。这是又出什么变故了? 他摔了榻边搁着的瓷杯, 扬声让人出去查探情况,脸色阴沉地披着寝衣起身。 隔壁厢房借宿的齐王赵嘉宇也被这动静给惊醒了。他今日因听闻东宫近来收了幅名家画作, 宴罢顺道至东宫赏看, 天色太晚便借宿东宫了。此刻他秉烛穿过回廊, 与移步出正殿的太子正巧碰上。 二人一齐行至影壁, 便见崔尚宫正领着几名宫女内侍立在朱门前。她衣衫整齐,妆容妥帖,显然适才并未歇下,闻得叩门声, 便赶紧带人过来查探了。 叩门声仍然不休,一阵阵震得人耳膜疼,力道之大, 让那高大沉重的朱门都好似摇摇欲坠起来。 这气吞山河的架势,活似要破门而入抄家灭府,竟让东宫一众人半晌不敢开门。 这些时日太子喜怒无常,动辄发脾气惩罚侍从。东宫动荡不已,人人自危,下至扫洒庭院的内侍,上至内寝书房伺候的中官,皆被查了个遍,不少人好端端地干着活,突然就被打成了细作,拖去施以杖刑,活活打死。闹得整个东宫一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今夜这叩门声一响,仿佛死到临头的号角。 崔玉瑗前脚刚至,正犹疑着,便见太子和齐王驾到,遂回身行礼,静待太子发话。 “哪来的狂徒胆敢夜叩东宫?”齐王立在太子身侧,蹙眉低声道,“莫不是宫里出了什么变故?说起来……皇兄可在宴后见过皇姐?我瞧她宴半离席后,似乎便再未回麟德殿了。难不成出了何事?今夜不少人皆对皇姐意见不小。” “她能出何事?祸害遗千年。可别又是她掀出了什么风浪。”太子脸色僵硬,盯着那不断振动的木门,咬牙道,“开门。” 朱门缓缓开启,众人在门后严阵以待,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却未料来者酒气醺醺,斜倚着木门才将将站稳,叩门的手依旧未停,阎王索命似的不住地敲。 火烛熊熊燃烧,顿时映出这不速之客低垂的脸。 太子讶然出声:“谢青崖?!” 众人定睛一瞧,只见那倚门而立的人影正是近来常常出入东宫的谢大将军。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疑窦丛生。 这好端端地夜里这般要命地叩门作甚?再转眼一瞧,门外守夜的内侍歪倒在台阶上,显然是被人敲晕了。 太子怒从心起,上前一把拽住了谢青崖的衣领,咬着后槽牙问:“你喝了多少酒,发酒疯跑到东宫来闹事?” 拽着衣襟将谢青崖的头颅扬起来,才发现他半张脸红肿不堪,脸颊上隐隐有被划破的血痕,一瞧便知是被人狠狠扇过一巴掌。 太子一顿,皱眉问:“谁动的手?你跑哪疯去了?” 他正欲细看,却忽被谢青崖扭头挣脱开,猝不及防之下还被他伸手狠狠推了一把。 太子一个趔趄险些倒地,站稳后忍了又忍,转头吩咐内侍去提两桶冷水来。 谢青崖脑袋低垂,靠墙站着,扯了扯凌乱的衣襟,喃喃道:“我没醉。” 太子冷笑不已:“没醉?还认得我是谁吗?” 谢青崖闻言抬眸望向他,猩红的双眼微眯,眼神迷蒙,目光一寸寸在他脸上逡巡。 太子不知为何被他瞧得心里发毛,正欲出言之时,忽见面前之人猛地一跃而起,直直朝他扑过来,手肘一屈死死扣住他的脖颈。 东宫众人大惊,手忙脚乱地想上前阻拦,却又不知从何下手,愣愣地望着这离奇的一幕。 谢青崖越发使劲,桎梏住太子,让其动弹不得,开口时满是酒气:“认得……你是凶手!” “……疯子!”太子被这一出惊得冷汗连连,半晌才自喉间艰难地吐出些话来,“你个犯上作乱的杂碎……和王永泰在一块厮混几日,查案查上瘾了?!” 谢青崖手肘用力到微微发颤,垂眼静静赏看太子这副狼狈模样,心里积压的恶气才稍稍散了些。 两大桶冷水被提了过来,提水的内侍见这阵仗手脚发软,失手弄泼了水。两只木桶坠地歪倒,哗啦啦淌了一地的水。 崔玉瑗眼皮子急跳,深吸一口气,沉声命人上前拉开醉酒闹事的谢将军。 许是双拳难敌四手,加之酒醉后意识不清,那突然发疯的谢将军到底还是被一众人给扯开了。 太子失去禁锢,立时软倒下去,又一脚踩进了水洼里,脚下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满身的泥渍。内侍们忙不迭战战兢兢地上前将之扶起。 崔玉瑗见太子被扶起来后,目光移向旁侧摇摇晃晃却始终不曾倒地的谢青崖,转头皱眉问宫女:“醒酒汤熬好了吗?” 东宫上下一片人仰马翻。 太子气急败坏,破口大骂,好不狼狈。 齐王怔然立在一旁插不上手。 崔玉瑗忙得团团转,好言好语劝太子回殿梳洗更衣,又让人给谢青崖灌了碗醒酒汤后,将之推出东宫,重又合上大门。 一出闹剧半晌才落下帷幕,众人皆疲惫不堪,心有余悸地各归其位。 正殿里,内侍弓腰为太子绞头发,小心翼翼地,生怕触怒了太子。 崔玉瑗在一旁低声道:“人已经赶出去了。宴罢后宾客散去,宫门已闭,他许是醉昏了头并未出宫。醉成这般模样,也不知是如何来的东宫,这一路上竟未惊动守夜的宫人。许是有人在背后作祟,故意将谢将军引入东宫闹事。” 太子冷哼一声,道:“全京城敢掌掴谢青崖的掰着指头都能数出来。” “若有人不愿谢将军投诚殿下,此举倒也说得通。”崔玉瑗眼睫低垂。 “她自然看不惯昔日情郎做我入幕之宾,何况如今谢青崖今非昔比,牵动西北时局,号令数十万兵将。”太子咬牙切齿,“她越是如此,我越要紧握住谢青崖这颗棋,到时在朝中狠狠扇她一个耳光。” “殿下英明。”崔玉瑗面色无波,轻声附和。 太子对镜仰头查看脖颈上纵横的淤青,气得脸都歪了:“这谢青崖委实不是个东西,该把人拎进来好好收拾一顿再丢出去。” “殿下宽宏大量,何必与醉酒之人计较。等明日谢将军酒醒了必会登门谢罪。”崔玉瑗说着,话音一转,“明日……乃是荣家老夫人寿宴,东宫可要送贺礼过去?” “那老东西的寿宴连亲外孙女都不肯赏脸去,东宫往年还送贺礼,真是给荣家脸面。”太子嘲讽一笑,“今岁便不必送了,荣建这鸿门宴还未赴,亏荣家还有心思办寿宴。” 召回安西大都护荣建的诏书一下,朝中不少人猜测靖安公主是否与母族荣家生了嫌隙,离了心。 可不是吗?瞧着风头无俩,背地里早就孤立无援,如今都开始不择手段地挑拨谢青崖和东宫,借以拉拢原先早已舍弃的谢家。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如了意。只这谢青崖着实桀骜不驯得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鬼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真要将他彻底收服,恐怕还得费一番功夫。 李瑞的教训摆在眼前,彻底将人收服之前,是万万不能再轻信重用了。 太子思忖着,忽然扭头望向身旁低眉顺眼的崔玉瑗。 这个女人当年在清宁殿被皇后磋磨,很是受了些苦楚,恨透了靖安公主。她被关在柴房饿昏了头,拼命逃了出来,慌不择路之下撞见他,踉跄着爬到他身边,泪眼婆娑地求他赏口饭吃。 人被逼到绝境,给口饭吃就是主子,哪怕是曾经骄傲自矜的高门贵女。到如今她跟在他身边已有好几年了,兢兢业业,把东宫上下打理地井井有条。 其实也不过二十多的年纪,风华正茂,容貌姣好,身姿娉婷。 这些年里她在他跟前伺候,无不尽心,处处妥帖,很是合他的心意。美人在前,近水楼台,也不是不曾起过幸了她的心思。 哪料到她惶然下跪,哀哀道:“贱妾蒲柳之姿,不配殿下如此恩典。” 太子被打断了兴致,起先是恼了的,目光沉沉地垂眼盯了她半晌,见她如此伏低做小,到底消了气。 如若崔家不倒,崔谢两家联姻顺理成章,如若并无靖安公主从中作梗,求了赐婚圣旨,她如今或许就是谢夫人了。 女人到底重情,想来这几年仍在心心念念地惦记昔日檀郎。 太子思及此,觉得自己很有容人的雅量,轻笑着道:“那厮酒醒了吗?你出去瞧一眼,若是在门外睡着了,且拖进来给床棉被让他安稳睡一觉,夜深露重,可别冻坏了。” 第34章 “宫内岂容旁人夜宿?让他进来歇在何处?”崔玉瑗蹙眉问。 她话音未落,便觉太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意味深长,没来由地让她心跳微乱。 果不其然,紧接着便闻太子道:“你房里不是还空着张床榻吗?” 崔玉瑗面上的平静有一瞬的龟裂,转眼又平和下来,只是半掩在袖中的指尖狠狠掐进了掌心的软肉。 太子浑然不觉她的异样,浅笑着催促她快去。 崔玉瑗牙根紧咬,低低出声领命,随后躬身退出正殿。 侍女为她提灯照路,她接过灯笼,让人退下,独自去开大门。 她轻颤着手将门栓取下,将门推开一尺宽,狭窄的视线里只有空荡荡的街道,遂又探出身去四下探望,空无一人。 崔玉瑗才刚松一口气,忽闻旁侧冷淡至极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若再为虎作伥,休怪我不念及与崔家的往日情分,对你不仁不义。” 她吓了一跳,忙不迭重又合上门,背靠在门上,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再不闻分毫动静和声音,耳边只余春夜徐徐的风声和自己渐渐平稳的心跳声。 片刻后,崔玉瑗拾起旁侧的门栓,牢牢关住了门,脚步镇定地回正殿复命。 正殿之中,太子已然上榻歇下了,隔着重重的纱帐,只瞧见灯下晃动的身影。 崔玉瑗目光泛起冷意,半晌才敛眸收回目光。她抿了下唇道:“回殿下,门外并未瞧见人,想来是酒醒了便走了。” 太子闻言,颇有些遗憾地轻叹口气,隔着帘帐道:“罢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内侍们吹熄了灯烛,轻手轻脚往外退,崔玉瑗也跟着退了下去。 殿外月光泠泠,庭下如积水空明。 她抬头望着天际弯弯一轮新月,忽觉疲惫之感排山倒海般漫了上来。 这已不是头一次将她当作物件随意作弄。上回李尚书的幼子在东宫宴会上一眼相中她,太子当即便准备应下,把她送入李府做妾。若不是她巧言回绝,便真成了李家幺子的玩物。 恐怕在这些男人们眼里,让她这个罪臣之女、婢妾之身做妾室,便是他们极大的恩赏。 崔玉瑗在心里冷笑连连。 这些狗东西也配? 良久,她收回目光,提灯沿着回廊穿行回房舍,挺直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之中。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待天明时,又是一场场硬仗要打,哪容得顾影自怜。 第36章 和亲商定的启程日子迫在眉睫, 外朝礼部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内朝之中属尚仪局和尚功局最为忙碌。 崔玉瑗领太子命去此二局检阅进度时,闻得尚功局选定公主嫁衣的衣料和样式时犯了难。 皇帝口谕, 婚仪各项皆要以最高规格,细节末节皆要合瑞安公主心意。可瑞安公主油盐不进, 压根儿没有心意可言,问什么都无反应,只发话让她们随意看着办。 崔玉瑗轻叹口气,让尚功局女史领路, 一道前往瑞安公主所居的绫绮殿。 绫绮殿离皇后寝殿清宁殿并不远,崔玉瑗可谓熟门熟路。 尚功局女史捧着各色的衣料绣样进入绫绮殿时,瑞安公主只掀开眼皮子瞧了眼,又无精打采地耷拉了下去。 未料却闻旁的声音钻入耳畔, 听出来人后, 她猛地睁开眼直勾勾地望过去, 其怀中的白犬也跟着探头探脑。 崔玉瑗面上一如既往地含着春风般和煦的笑意,福身道:“臣给公主请安。” 她言罢, 凑近瞥了几眼, 见瑞安公主案几上铺陈着的是写满字的宣纸。 纵是心绪淤塞, 这字依旧写得端端正正, 一笔一划间颇有靖安公主文墨的影子,只是少了些苍劲,多了些秀丽。 “臣那有一块上好的延圭墨,坚如玉, 研无声,正好堪配公主墨宝。”她柔声道。 瑞安公主板着脸,分毫不为所动, 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怀中白犬油光水滑的皮毛,水葱般的纤指在茸毛里穿梭,掩去了指尖的轻颤。她垂眸看着宣纸上的字迹,愈发难受起来。 纸上写得最多的乃是她的闺名——赵嘉宜。她阿娘给她取这个名字,取自“之子于归,宜家宜室”,希望她日后家庭和顺,夫妻和睦。后来长大些了,阿娘去世了,皇姐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柔声告诫她要好好识字写字,多读些书。 这一去吐蕃,哪里还会有家庭和顺、夫妻和睦呢? 多想回到小时候,不用嫁人,可以整日整日和皇姐呆在一处。儿时开开心心地互相许诺要一辈子不分开,长大了才发现原来全是奢望,如今连见皇姐一面都难上加难。 “谢将军前些时日因何在东宫闹事?”瑞安公主忽然抬头问,玉指陷入白犬柔顺皮毛之中,不再动弹。 谢青崖闹事必然与皇姐有关,到如今探听皇姐的消息也只能这么拐弯抹角。 崔玉瑗一怔。 谢青崖那日醉酒闹事后,第二日一早便在东宫前装模做样地负荆请罪。原本此事已命东宫诸人三缄其口不许外传,哪料到谢青崖如此大张旗鼓地请罪,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太子想压都压不住。 她忖度了片刻,轻声道:“谢将军喝醉了酒才误入东宫,并未折腾出大乱子,且太子殿下雅量,此事已翻篇了,公主不必挂记这些琐事。” 瑞安公主不再指望从她嘴里探听出什么消息,垂眼将案几上的宣纸卷起来搁在一旁,又起身去亲自洗笔。 崔玉瑗侧眸使眼色示意尚功局女史将衣料呈上来,开口道:“公主且选一选罢,嫁衣到时穿在您身上,合您的心意最要紧。” 她话音刚落,凌乱的脚步声倏地入耳,一年轻面嫩的宫女飞快地窜入殿中,气喘吁吁地跑到瑞安公主身边,附耳低语。 这冒冒失失的模样着实让人见之皱眉,然到底绫绮殿正经的主子都未出言训斥,旁人自无立场多加置喙。 那宫女一阵低语过后,便见瑞安公主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 “皇姐当真进宫了?”瑞安压着声音道,语气难掩惊喜。 “千真万确!”那宫女眉飞色舞地答。 崔玉瑗微蹙眉,还未出言,又见瑞安公主急急移步过来,从摆满衣料的托盘中信手挑出来一个。 “便用这个罢!急事在身,恕不招待尚宫了。” 瑞安公主言罢,对着镜子理了理发髻,尔后提着裙摆,和宫女一道脚步轻快地出殿去了。其后白犬摇头晃脑,闻风观色,忙不迭迈步跟上公主的步伐,紧紧贴上公主轻扬的裙裾。 崔玉瑗兀自望着她们匆忙离去的背影,指尖摩挲着手中衣料绣样,随后不紧不慢地将之搁在红木托盘内,示意尚功局女史妥帖收好。 待得她吩咐了几句,再移步出殿时,殿外正巧有女史在候着她。那女史见她出来了,便上前来在她耳旁低声禀报—— “安西大都护荣建的义子抵达京都,呈上了荣建手书,圣人大发雷霆,急召靖安公主入宫。” …… 瑞安公主疾步出殿,行至半途忽然又由喜转忧。 “荣建的义子,那是谁?父皇因何召皇姐进宫?”她扭头问身旁的宫女。 能亲眼面见皇姐的惊喜一下子凉了下来,转而开始担忧皇姐的处境。 侍女愣愣地摇头,显然只听得了些消息,对其中内情一无所知。 瑞安公主叹口气,放缓脚步,徐徐往紫宸殿的方向去,一路上难免有些忐忑。 待行至紫宸殿前,隔着宽阔的殿前广场,遥遥望过去,便见殿门外正跪着一个男人。 身披软甲,脊背笔直,宽肩窄腰,远远便能觉其身上难以收敛的嗜血戾气。 瑞安公主心下纷乱,绕到殿外另一侧的台阶上去,自旁侧探头瞧了眼,未料竟只这一眼便被那人察觉了,长剑般凌厉的目光顿时刺了过来,吓了她一跳。 她怔在当场,连躲至一旁避一避也给忘了。 这人分明有极俊朗的长相,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却浑身戾气,杀气腾腾,仿佛才刚在尸骨遍地的战场上大开杀戒,刀尖滴血,叫人望之生畏,不敢靠近。 分明是极淡的一眼,却叫瑞安公主不敢再动,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直至那人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才长出了一口气。 再悄悄望过去时,见其身姿笔挺地跪着,目光直视前方,仿佛适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不过是他随意的一瞥。 瑞安公主小声问侍女:“这便是荣建义子?”只听闻荣建妻妾众多,与其兄荣廷子嗣单薄截然相反,他膝下有好几个儿子,倒不曾听说荣建还有个义子。 侍女半晌不知如何接话,瑞安公主话出口便知问错了人,也不再多问,又自顾自往那边望了几眼。 旁人做错事惹父皇生气,到头来收拾残局的总是皇姐。 她思及此,不由对此人心生怨怼,却碍于那骇人的气势,再不敢正眼去瞧他了。 第35章 瑞安公主莲步轻移自台阶而下,于丹陛下旁侧的汉白玉石阶旁静立,打算在殿外静候皇姐处理完政事,再上前去见一见皇姐。 自那日接旨后,她便不曾见过皇姐了。前几日皇帝在麟德殿宴请吐蕃和百官,她心知皇姐必然出席,便也准备赴宴,却未料宴席开始前,皇姐特地着人来叮嘱她切不可赴宴。 她心里委屈,却是半分不敢违抗皇姐的意思,只能乖乖待在绫绮殿生闷气。 正是晌午时分,日头高耸,挂在明净如洗的天空中,难得慷慨地普照大地。 衣裳穿得有些厚,隐隐有些燥热,柔和的春光晒久了也让人昏昏沉沉的。白犬乖巧地趴在瑞安公主脚边,一声不吭,时不时轻轻蹭一蹭她的裙摆。 紫宸殿守门的宦官一早便见瑞安公主的身影,却始终不曾有动作,只作未见。此刻眼见瑞安公主疲态尽显,才移步上前来告罪。 “公主恕罪,圣人吩咐了不准任何人入殿惊扰殿中议事,奴婢不便进去为您通禀……” 瑞安公主忙不迭摆手:“不必不必,我无意打扰父皇,还请中贵人容我在此处等候皇姐。” 御前宦官向来见风使舵,看人下碟,对瑞安公主如此客气,七成是看在靖安公主的面子上。 “奴婢为您端杯茶水来解解渴?”宦官恭声问。 瑞安公主闻言,抿了抿干涩的唇,没来由地望向殿前跪着的那人。 这么长的时辰,此人身影竟分毫未动,活像陶塑的兵俑。且哪怕是跪着的,也掩不住他通身凛然的气势,好似长剑出鞘牢牢扎入泥地,剑光四射。 她忍住好奇心,并未出声向父皇殿中的宦官打探消息,否则转头这话便落入了父皇耳中,平白给皇姐惹麻烦。 她遂只轻声道:“多谢中贵人体谅。温热的茶便好,不要太烫了。” 那宦官弓腰应下,正欲折身去烹茶,还未扭过身,便惊闻殿中一声清脆巨响,不由得浑身一抖,骇然望向紧闭的殿门。 瑞安公主也顿时心神一紧,心下惴惴不安。连脚边仰倒躺着晒太阳的白犬也被这动静惊得一个抖擞站起身来,漆黑眼瞳炯炯有神,茸毛竖起,以防范的姿态挡在了瑞安公主的身前。 唯独离得最近,跪在殿门前的那位,依旧腰杆笔直,纹丝不动,恍若不觉殿中山洪倾泻,直直冲他压倒而来。 紧闭的殿门忽而轻启,四下却无人再敢抬头望。 魏监自半敞的殿门探出身,脸色难看,忙不迭招手让适才问候瑞安公主的宦官过来,低声吩咐。 “快去北衙,召谢将军入宫!”言罢,那殿门再次紧紧闭合。 宦官领命,转身三步并两步地急急出宫去了。 瑞安公主望着那宦官匆忙离去的背影,一时间越发忐忑起来。 …… 紫宸殿内,死气沉沉。 殿中内侍宫女皆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柔软厚实的宝相花纹地毯上茶水四溢,碎瓷片零落。 太元帝立在案桌前,气得浑身发颤,华贵的龙袍溅上了一大片茶水渍,青绿色的茶叶粘黏在锦衣袖摆上,掩住了其上攀附的金丝线绣成的九龙头颅,顿时叫那金龙失了威风,好不狼狈。 赵嘉容垂眼静立在一旁,轻捏着袖摆,面无波澜。适才皇帝暴起摔了青瓷茶盏,她不动声色地往旁侧移了半步避开了四下飞溅的茶水,独善其身。 紫檀木的案桌上凌乱不堪,其上书卷散落,叫那之中一封恼人的手书也显得不甚打眼了。 皇帝自礼佛信道以来,清心静气,加之头疾难愈,太医叮嘱其莫要情绪激动,这几年间他脾气已然收敛得很好了,今日这番架势的动怒很不多见,也足以见荣家这根刺深扎在他心里有多痛。 这刺扎了二十年,如今要狠心将之拔除,必得伤筋动骨。 “好一个赤胆忠心!他怎么敢?以边关数万百姓的性命威胁朕!以大梁的万丈疆土要挟朕!这是料定了朕不敢对他轻举妄动。”皇帝气极反笑,一时冷笑不已。 赵嘉容半晌并未接话,眼眸轻抬,以眼神示意一旁的魏修德上前去收拾地上的残局。 今岁越窑上供的一批品相极佳的秘色瓷通通送进了紫宸殿,这还未入夏,便摔得七零八落了。 她垂眼望着魏修德小心翼翼地捡起地毯上的碎瓷片,心下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皇帝怒火压了又压,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痛骂,却也并不能泄愤:“那杀千刀的老东西足足生了七个儿子,到头来他自个儿没胆子回京,假惺惺地告病,七个儿子一个也舍不得送入京城为质,竟让一个无名无姓的义子回京来敷衍朕。” 赵嘉容眼见地毯被揭开拖下去了,腾出来一大片干净的地板,这才肯移步走近了些,轻声道:“父皇息怒,舅父舍弃的死棋,送入京城,未必不是一枚活棋。这荣子骓可并非是个无名无籍的平庸之人,恰恰相反,他是荣建最出色的子嗣。相较那起子亲生的窝囊废,荣子骓可谓是人中龙凤。父皇有所不知,他是西北赫赫有名的杀神,舅父能在西北撑这么些年,决计少不了他的功劳。” 皇帝闻言,眼眸微眯,目光沉沉地睨着靖安公主。 她说着,自顾自轻叹口气:“只可惜舅父并不乐见一个出身低微的义子侵吞掉荣家的基业,他那几个嫡亲的儿子更不肯轻易让贤。” 这几年荣建自西北传回京都的捷报,少之又少,几乎回回是荣子骓打下的胜仗,功劳却回回被荣建和他的嫡长子冒领。到如今京都少有人知西北荣家有个荣小将军,很是骁勇善战,就连皇帝也只是略有耳闻,不甚在意。 荣建在西北做了二十年的土皇帝,妻妾成群,子嗣众多,荣府里的内斗较之京都皇宫内院有过之而无不及。 荣子骓自小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地长大,一心打仗,半分不肯理会荣府内斗,然怀璧其罪,一个不慎就被那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踢出了局。 边境连年战事不休,若非荣家在背后掣肘,荣子骓恐怕早已杀出了名声,建功立业。 如今这虎落平阳,又被荣建推出来,孤身一人赤手空拳地替他回京面对皇帝的盛怒。 “父皇纵是怒极杀了荣子骓,舅父在西北听了消息,恐怕连眼皮子也懒得眨一下。”赵嘉容接过魏修德泡好的新茶,将茶盏捧给皇帝,“不若将这枚死棋用活了,用这把利刃背刺回去,保管一刀见血。” 皇帝紧皱的眉头未松:“说得好听,这荣子骓若当真有如此的本事,荣建又如何不会提防他入京之后便叛了变?” “荣子骓所有的本事皆立在千军万马之上,眼下他独身回京,身边无一兵一卒,舅父何惧之有?何况他姓荣,背靠西北荣家军才上战场打了这么多仗,他的官身、府邸乃至所拥有的一切皆是荣家给他的,若无荣家,他便是颗死棋。而舅父笃定父皇不会轻信轻用一个荣家人,不信这荣子骓这颗棋能起死回生,威胁到荣家。父皇若反其道而行之,必会杀得他措手不及。” 赵嘉容直截了当地把皇帝的疑心放在明面上谈论,一句一句巧妙地敲碎皇帝的防备和戒心。 皇帝背手在案几后踱步起来,沉吟了半晌。 “此外,舅父对这个义子如此放心,或许还有另一层缘故。荣子骓亲生父母双亡,却还有个亲姐姐尚在人世,长他几岁,嫁给了舅父麾下的一名副将。荣府之中,荣子骓与谁都不亲,倒是分外护着这个姐姐。据闻,他年幼丧父丧母,皆是靠着唯一的姐姐抚养才苟活下来,姐弟之间感情很深。此次他孤身入京,阿姐却尚在西北。荣家也算掐住了他死穴……” 公主正欲再出言添砖加瓦时,叩门声轻响,宦官尖细的嗓音隔着殿门传进来,隐隐还有轻微的喘气声—— “陛下,谢将军至。” 皇帝脚步一顿,眼皮子一掀,示意魏修德去领人进来。 谢青崖一身骑装,才从校场上赶过来,大汗淋漓,一路疾行入宫,至紫宸殿前才发觉形势比他预料的更为严峻。 他瞥了眼汉白玉石阶下摇摇欲坠的瑞安公主,收回目光,视线又移向殿前跪地之人。 背影瞧着有些眼熟,待行至其身旁,他才将人认了出来,不由有些讶然:“荣将军?” 西北三年,他与荣家军交手最多的便是荣子骓,虽不甚熟稔,印象却不错。 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本事最能让人信服。此次荣家军败北,若不是荣子骓一力支撑,与庭州军里应外合,击退吐蕃,恐怕还得费些年月才能顺利收回安西二镇。 荣子骓面沉如水,兀自跪着,恍若未闻。 谢青崖蹙眉,来不及再开口,殿门开启,魏修德出殿相迎,请他入殿。 殿内气氛紧张,满殿的内侍宫女跪伏在地不敢起身。谢青崖心神一凝,抬脚迈过门槛,移步入殿。 还未转身,扭头望过去时,一道娉婷婀娜的身影倏地映入眼帘。 第36章 谢青崖呼吸微顿,脚步却隐隐加快了。他这几日皆在校场练兵,并未回府,消息传得慢,事先并不知皇帝此番因何召见他,也不知公主同在紫宸殿。 自那日宴罢,除去朝堂之上遥遥远望,便再未见过公主了。 皇帝见他来了,忙招手让他近前去。 谢青崖收敛心神,规规矩矩地给皇帝和公主皆行了礼。 皇帝曼声道了句“平身”,公主兀自静立一旁,并不曾抬眸瞧他半眼。 他有些落寞地收回目光,静待皇帝发话,却半晌不闻其出声。皇帝火急火燎地召他过来,为何他人来了,却又迟迟不肯发话? 谢青崖满腹狐疑,微抬眼眸,见桌案凌乱,不少卷宗上甚至有浸湿的水渍。 他目光逡巡,忽地一顿,定在案桌上一张字迹略显潦草的手书上,信纸的边缘皱起,应是被人紧紧攥住过。 这纸上的字迹为何瞧着有些眼熟?似乎前不久才见人写过这样龙飞凤舞的字,一笔一画的顿笔、弧勾皆隐隐有似曾相识之感。 “荣建称病不肯回京述职,让其义子独身回京,呈上来一封告罪书。”皇帝沉默半晌才出声,言及此将桌案上那张手书拾起来递给谢青崖,“名为告罪书,却字字句句为自己开脱罪责,言语间甚至堂而皇之地以边地百姓和大梁疆土威胁朕。此等逆臣,天理不容,罪不容恕。朕命你即刻北上,擒拿荣建。” 谢青崖心口猛地一跳,险些捏不住手中这薄薄的一张信纸。 他记起来了。 这不正是举子闹事那日,他去京郊寻公主,公主伏案临摹的字迹吗? 公主心烦意乱时总会练字静心。他那日无意间瞧了几眼,还觉得有些奇怪,公主向来更青睐苍劲有力端端正正的楷书,何时改了喜好,临摹起看不出是何大家之作的行草? 谢青崖呼吸发紧,一目十行地阅完这封手书,薄唇紧抿成线。余光里见公主兀自不紧不慢地接过魏修德递过来的热茶,垂眸漫不经心地浅尝了一口。 仿佛午后春晴,闲坐庭院,悠然自得地品着香茗。 第37章 紫宸殿内, 魏修德躬身给靖安公主奉上一杯茶后,也在谢将军身旁的案几上搁下了一杯热茶。清淡的茶香四溢,袅袅蒸腾的雾气, 似乎缓和了些许殿内紧张的气氛。 谢青崖死死盯着手中的这张请罪书,迟迟不曾抬头。 皇帝微皱眉, 疑道:“十七郎有何想法,大可坦诚相告。” 谢青崖闻言,神思一凛,放下这宛若烫手山芋的请罪书, 退后一步,屈膝跪地:“臣但凭陛下吩咐。” 皇帝神情微松,端起茶杯抿了口热茶,润了润喉咙, 又道:“此乃密旨, 切记不可外传, 走漏了消息。今日加紧整顿,明日一早即刻出发, 轻装上阵, 毋要带太多人马, 以免动静太大, 打草惊蛇。荣建手握数十万大军不假,庭州军却也丝毫不弱。你且携带朕的密旨,北上交予庭州刺史冯戟。此去西北一举擒拿荣建,若有变故, 万不得已,让冯戟调动庭州军支援你等。” 赵嘉容在一旁静静听着,自顾自低着头用茶盖轻拂滚烫的茶水。 谢青崖掌心捏了把汗, 强忍住不去扭头望向公主。 皇帝这是不惜挑起边关内战,也定要置荣家于死地了。可如今边关战事方休,吐蕃使臣尚在京都,和亲的车驾还未启程……若北境起了内乱,吐蕃如何会袖手旁观? 公主那日马车上问他可愿再回庭州,原是应在了今日。 皇帝不肯出兵攻打外族人,却再也容忍不了荣家在西北拥兵自重,威胁他的皇位。 调兵攻打吐蕃行不通,便改道而行,挑拨皇帝和荣家,以掀起北境战事。这仗无论如何皆在所难免,且看皇帝如今仍抱有不大动干戈直取荣建的心思,然公主又怎会让他如意? 谢青崖暗自长出一口气,领命接旨。 公主千算万算,他也只有乖乖领命的份。 皇帝似是相当满意这名爱将,让魏修德呈上来笔墨,亲自拟写密旨。 乌墨在砚台上轻轻打转,墨香味弥漫在寂静的宫殿里。明黄色的卷轴铺陈开,蘸满了浓墨的狼毫笔在澄心堂纸上挥动。 满殿之人皆屏住呼吸,无人敢将目光投向那密旨。 谢青崖一面抬手抚平衣袖褶皱,一面趁众人不察侧眸望了公主几眼。 她好似全然置身事外,垂眼静静喝茶,一派淡然自若。 皇帝眼下是怒上心头,若是事后冷静下来会察觉到这信有不妥之处吗?公主笔墨丹青出神入化,朝中并非不曾耳闻,只是不知竟已能效仿他人字迹至真假难辨的程度。 他忽然思及此刻殿外正跪着的荣子骓。 凭空捏造假信,败露的风险太大。可这信若当真是荣子骓自西北带回来呈给皇帝的,公主是何时换了信?荣子骓又是否知情?假使他不知情,若皇帝也给他看假信,岂不是当场败露? 这密旨不过寥寥数字,皇帝收笔,抬眼示意魏修德盖上玉玺。 那方和田玉的印玺自锦盒中取出来,玉色润泽,其上盘旋的腾龙栩栩如生,气势凛然。赵嘉容掀起眼皮子瞥了几眼,望着玉玺在圣旨上沉沉一压,落下了一枚四四方方的红章。 待墨迹干了,圣旨被轻轻卷起,严丝密合地封了口。 谢青崖在皇帝抬头的那一瞬,立时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瞧公主。 他接过圣旨,指尖轻轻摩挲着其上锦缎的纹理,忍不住试探着问了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荣子骓?” 武将之间也有惺惺相惜,他原本进殿之前心下琢磨着替荣子骓美言几句,兴许能让皇帝对他从轻发落。然眼下情况不明,万不能再自作主张,打乱公主的计划。 “荣子骓……”皇帝闻言思忖起来,忽侧头对靖安公主道,“此人脾气不小,性情刚硬,相貌倒是上佳,靖安心下如何?” 赵嘉容闻声抬眸,听出几分这话的言外之意,不由眉梢轻挑。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闻皇帝道:“若要笼络他,高官厚禄非眼前之利,金银财宝恐怕他还看不上眼。思来想去,不如让他尚公主,正好荣家也一直盼着和你亲上加亲。” 谢青崖险些扔了手中明灿灿的圣旨,简直不敢相信耳中所闻。 听错了吧?让荣子骓尚公主? 此番荣子骓被荣建推出来顶罪,皇帝大发雷霆,那阵势瞧着简直恨不得立马提刀砍了荣子骓的头颅,以解愤恨。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要费心笼络荣子骓,还如此恩赏,让他尚公主? 谢青崖难以置信地捏紧了手中的圣旨,抬头望向此刻已然平复了怒火的皇帝,见其脸色平静,话语沉稳,丝毫不像是作假,亦或是玩笑。 他五雷轰顶,僵硬地扭头望向公主。 赵嘉容察觉他直直望过来的目光,并未瞧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认真考虑了半晌。 尔后她轻笑了一声,眼波流转,莞尔道:“倒也不失为一良策。” 皇帝脸色越发和缓,道:“你若不喜他也无妨,待他回西北去了,分隔两地,互不相碍。” 谢青崖只觉心凉了一片,如坠冰窟。 本以为皇帝如此荒唐之言已经够离奇了,未料公主竟如此轻巧地附和了下来。 她竟然当真松口答应要嫁给荣子骓? 谢青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皇帝和公主却兀自商讨着联姻的细节,一片和睦,好似皆不曾注意到一旁明显不对劲的谢青崖。 “此事尚且不急,朕便不主动下这道赐婚圣旨,过两日由靖安你来请这旨意。”皇帝吩咐道。 话不必说透,赵嘉容一听便知皇帝此举是何用意。未免荣家起疑,皇帝今日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荣子骓,到时再由她出面力保,以成婚的借口恳请皇帝放过荣子骓。 不论如何,皇帝听进去了她方才用心良苦的进言,打算重用荣子骓,已然达成了她今日进宫的目的,至于这过程如何并不打紧。 荣子骓这颗棋下准了,棋局的走势一下子便明朗了许多。 一个身无背景、且与荣家生了嫌隙的将才,在皇帝眼中本就有十足的诱惑力。吐蕃尚在边境虎视眈眈,西北军既不能调回京都,也不能群龙无首。若是荣建被顺利擒拿回京,与其再临时派遣一个不熟悉西北军的武将去主持大局,不如拉拢统领西北军多年、经验丰富的荣子骓。 唯一的缺点在于他姓荣,但这同时也是优势,迷惑荣家,趁其不备,收缴兵权。 公主领命,十分乐意和皇帝演这一出戏。 到此心中也不免有些唏嘘,六年前意气用事,眼巴巴地在皇帝跟前求来赐婚圣旨。那年若不是正逢谢相公告病致仕,且谢崔两家退了婚事,谢家在前朝式微,家宅之中也一地鸡毛,不然当年赐婚圣旨也不会那么容易到手。 皇室子女有几个能顺从自己的心意去娶妻择婿,年少时轻狂一回也就罢了。 皇帝喝了口茶,搁下茶杯,淡声道:“荣建之子荣子骓,目无君上,御前失仪。修德,去命人将其压入大理寺听候发落。” 第37章 公主垂眸不语,反倒是一旁的谢青崖忽然出声。 他捏紧了拳头,沉声道:“陛下,荣子骓武艺高强,若是他心生不满不肯从命,惹出乱子便不好了,不如由臣亲自押送。” 皇帝闻言微蹙眉,还未置可否,谢青崖又补了句。 “这点小事不会耽误正事。”他说着,将手中捏紧的圣旨妥帖收入袖袋放好,“臣明日一早便启程北上擒拿逆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第38章 至午后日光渐柔时, 那盏温热的茶才姗姗来迟,瑞安公主接过瓷杯,掩袖仰头一口将之饮尽。 堂皇宫殿的大门紧闭着, 仿佛有一个轮回那般久,怎么也等不开。 宦官接过空瓷杯, 见瑞安公主喝得急,不由问:“奴婢再端一杯给公主?” 瑞安公主闻言,正欲摇头,忽见那殿门被徐徐推开了。洋洋洒洒的春光一下子倾泻进去, 眼帘之中,她盼了又盼的人,迎着柔和的光移步而出。 她当下便忍不住轻唤了句:“皇姐!” 赵嘉容闻声望过去,先是轻蹙眉头, 尔后又莞尔一笑。 她不紧不慢地沿着白玉石阶而下, 瑞安却是再也等不及了, 遥遥地便提起裙摆朝她飞奔而来,一下子抱住她, 紧紧环住她的腰不肯松手。 赵嘉容微怔, 抬手轻抚妹妹的脊背。 瑞安公主埋头窝在她颈项间, 眼泪一瞬间淌了下来, 洇湿了她的衣襟。 “作甚又哭起来了?紫宸殿前好些人瞧着呢,这样抱着成何体统?”赵嘉容话虽如此,却始终不曾伸手推开妹妹。 “我以为皇姐再也不肯见我了……”瑞安公主哭得浑身轻颤,好半晌才抽抽噎噎地抬起头, 水淋淋的鹿眼直勾勾望着赵嘉容,晶莹的泪珠依旧止不住地掉。自接下和亲圣旨以来,她几乎从未掉过眼泪, 压抑了这许久,此时此刻忽然冲破堤坝泄了洪。 “怎么会?”赵嘉容取出素帕,轻轻拭去她脸颊上挂着的泪珠,“最近几日有些忙了,等过两日我便进宫来陪你。今日……还有些事未办妥,我先送你回绫绮殿。” 话音刚落,便有一队持刀披甲的禁军列队而过,凛然的气势扑面而来。 瑞安公主扭头瞥了几眼,便见队伍正中,谢青崖死死扣住适才跪在紫宸殿前的那人的肩背,押送犯人一般的阵仗,只瞧一眼便让人忍不住退避三舍。 她顿时收回了手,咬着唇道:“我自个儿回去便是了,皇姐不必送我,免得耽误了正事。” 赵嘉容侧头瞥了眼,恰巧瞧见谢青崖以公谋私,狠狠将荣子骓的腰背压得更低了些。 她收回目光,拉起瑞安公主柔若无骨的手,一齐往绫绮殿去,轻声道:“也不差这一会儿。” …… 待公主从绫绮殿出来,乘轿辇出宫去,在丹凤门前又换了马车。赶至大理寺时,人才刚被押送进大牢。 牢门关闭,哗啦几声落了锁。 谢青崖自牢房外,垂眼望着牢中人,心里简直五味杂陈。 “荣建那么多儿子,怎么就偏偏让你回京?”他咬着牙,沉声问。 但凡换一个,换成荣建的嫡亲子嗣,公主必定不会如此轻易地松口答应婚事。 荣家的确长久以来皆盘算着和公主结亲,他却一直不曾放在心上。就凭荣家那几个平平无奇、有碍观瞻的废物,哪能入得了公主的眼?荣相这一支子嗣单薄,一个荣五郎不足为惧,荣建那一支纵是人丁兴旺,却也无一个能争气的。 他怎么忘了荣子骓也姓荣?纵是不得荣建欢心,在荣家举步维艰,但战场上他举的是荣家军的旗帜,回了京一言一行皆代表荣家。 能让皇帝和荣家皆满意的婚事,公主断然不可能回绝。 牢房里,荣子骓在杂乱的草团上盘腿而坐,闻言抬头瞥了眼谢青崖。 牢狱之中,阴暗潮湿,只挂着零散的几只昏黄灯柱。视线里的人面目模糊,瞧不甚清。 这位谢将军突如其来的敌意毫不顾忌地显露,很是莫名其妙,让荣子骓一时想不通。他却也懒得再思忖这些,兀自收回目光,冷着脸不去接话。 谢青崖见此,越发火气上冒。险些收不住之时,忽闻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大狱之中幽暗昏昧,血腥气和腐臭味若隐若现,公主的步伐却始终沉稳,不慌不忙。 赵嘉容对插着袖子,裙裾盖住了锦缎鞋面,却不曾落地染上脏污。她顿住脚步,一路走来时已经屏退了四下的狱卒,又抬眼示意谢青崖去拦住其后急急忙忙赶过来的大理寺卿王永泰。 “去请王大人喝杯茶。”她低声吩咐道。 谢青崖不情不愿地折身去迎接王永泰,不甘心地扭头望了眼隔着铁栏杆对视的公主和荣子骓。 王永泰被连推带拉地弄出去后,这大牢便彻底沉寂起来,十分阒静,越发显得阴森可怖。 其中人却好似浑然不觉,对视之下隐隐有火药味,陡然升高了牢中的温度。拉锯战一般僵持着,任由诡异的寂静肆意蔓延。 这回倒是一直闭口不出声的荣子骓先开了口,声音嘶哑,语气沉沉:“公主好手段。” 赵嘉容闻言轻笑,道:“荣将军既然有所察觉,却又假作不知。这是何意?” 荣子骓脸色平静,并不接公主的明知故问,不答反问:“公主能许诺臣什么?” “你这话是要挟,还是投诚,可想清楚了?”她漫不经心地问。 “公主说笑,臣并无可要挟公主的把柄。”荣子骓垂着眼,淡声道。 “既如此,”赵嘉容嘴角微勾,“其一,我保你亲姊平安无虞;其二,你麾下的三万羽林军重归你手中。” 荣子骓闻言,顿时眼眸一缩。 靖安公主久居京都,何以对西北之事一清二楚?也怪不得此次义父也栽在了她手中。 “当真?”他眯眼问。 此话一出,便闻公主哼笑一声,似是讥讽他的质疑。 荣子骓不再出声。 他此前并未见过靖安公主,只在传闻中耳熟这位挟势弄权、骄横跋扈的公主。 此番一见,名不虚传。 静了半晌,荣子骓忽然起身,单膝跪地,低声道:“臣但凭公主吩咐。” 赵嘉容垂眼瞧着,面上笑意渐浓。她并不意外今日大理寺之行如此顺利。 深陷泥沼之中,越费劲挣扎越无翻地之地,唯一伸出的援手,一松手便是死局,无论如何也得抓牢了。 “你便先在大理寺待几日。”公主言及此,话音微顿,“过几日……” 急促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她下意识侧头望过去,便见谢青崖去而复返。 他微喘着气,直直地盯着公主,眼底猩红一片,紧抿住唇,一言不发。没来由地让人想起猎场上受了伤的小白犬。 赵嘉容一时有些忘了适才要说的话,顿了顿方想起来,重又道:“过几日,我会去紫宸殿请圣人赐……” 谢青崖沉默地望着她,乌黑的眼眸半晌未眨。 灼热的视线落在公主身上,竟让她觉得有些烫。原以为轻易便能开口之言,一时竟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荣子骓话听了半截,不解地皱眉,目光在一派淡然的公主和脸色古怪的谢将军之间逡巡。 “罢了,”公主轻笑,“过几日再接荣将军过府品茶。” 荣子骓拱手:“臣恭候。” 至此,公主折身移步而出,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平稳步伐。 跟在其后的谢青崖却是步履紊乱,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心里七上八下,脚步也一脚深一脚浅。 临出大牢时,二人一道步入巷道尽头的阳光。 谢青崖一路皆在心里琢磨着遣词造句,怎么也得拦住公主问一问她到底是何打算。 眼见天光入目,公主的身影越来越远,来不及再思忖了,他便直接问出了口:“公主难道当真要依圣人的意思嫁给荣子骓?” “有何不可?”公主闻言,脚步微顿,扭头问。 谢青崖一窒,半晌接不上话,脸色僵硬。 赵嘉容眼波流转,眼里笑意渐深,忽而微俯身,一下子凑近过去,在他耳旁道:“今夜来公主府吃夜宵?从后门进,陈叔会给你留门的。” 说话间,公主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畔,激起一阵酥麻。 第39章 白日昭昭, 大庭广众之下,赵嘉容此言一出,便眼见谢青崖耳根隐隐泛红。 他扭过头, 直勾勾地望着她,眸光发亮, 如丛林中蛰伏的猛兽。 出征在即,此前又遭公主冷落日久,乍闻邀约,似峰回路转, 柳暗花明。 谢青崖抿了下有些干涩的嘴唇,问:“陈宝德还在公主府?” 赵嘉容轻“唔”了一声,道:“陈叔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且先在京城养一养, 下月再回乡罢。” 他闻言在心里轻嗤了一声。鬼才信陈宝德腰疼得这般巧, 也就公主心软装作看不穿这苦肉计。 第38章 陈宝德苦肉计都用上了, 他使一使美人计也无妨。先时嘲笑柳灵均以色侍人不长久,如今荣子骓大敌当前, 也管不得长久不长久了。 谢青崖自诩美人计十拿九稳, 毕竟他这副皮囊当初可是得公主亲口赞许过的, 全京城无出其右者。 此去西北如何排兵布阵, 回京后又是何种待遇,今夜便至关重要了。 清风徐来,吹起公主鬓边的几缕青丝。二人此刻站得很近,些许发丝便吹拂至他的脸上, 掀起轻柔的痒意。 谢青崖抬手将那缕青丝拨至公主耳后,低声问:“公主今夜这夜宵,是想尝些山珍海味, 还是清淡些为宜?” 他指尖滚烫,在公主微凉的脸颊耳畔留下温热的余温。 赵嘉容眼眸微眯,轻笑起来,道:“不论谢将军上什么菜,我皆笑纳便是了。” 她言罢,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若隐若现的檀香气息。 谢青崖立在原地良久,直至鼻尖萦绕的芳香再难觅踪迹,方才回过神来。他随后马不停蹄地赶回北衙,避开众多耳目,让陆勇私底下挑几个信得过的兵将。 明着自然得老老实实听皇帝的话,未免打草惊蛇,轻装上阵,至于暗地里如何作战,还得看今夜公主有何示下了。 待得人马行囊清点完备,北衙的事务交接清楚,天色已然渐沉,暮色四合。 夕阳慷慨地铺洒大地,给整座繁华的都城晕染上一层耀眼的金光。 谢青崖追着西沉的日头,脚步匆匆,出了北衙,回了趟谢府。他只在正院潦草地吃了几口饭,与祖母、伯父道了别,便又急急忙忙回到自己所居的院中。 回京后他多在北衙留宿,其实甚少回谢府过夜了,这院子却也一直给他留着,其内摆设分毫未变。他一面入正屋,一面吩咐小厮取了身干净的衣裳用熏香熏着,尔后径直进净房沐浴。 待得他沐浴更衣完毕,在兵器架上取了把趁手的兵器塞入行囊,又自一旁的博古架上拿下来一只雕刻精致的箭筒,其内满是尾羽洁白平顺、箭镞锋利尖锐的白羽箭。 收拾妥当后,他先时让陆勇去东市福锦酒楼订的鲈鱼烩和百合莲子羹也送到了。 谢青崖取了些碎银递给送菜的酒楼小厮,也不等人找钱了,便赶紧往崇仁坊去。 他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拿着箭筒,在傍晚渐浓夜色中穿行。 公主府高高耸立的大门近在眼前,他移步拐进旁侧的巷道中,无人注目的后门连只灯笼也未挂,一片漆黑。 谢青崖在黑暗中伸手推门,果不其然门是开着的,并未关严实。他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进府,一抬眼便见立在廊庑下的陈宝德。 此刻陈宝德提着盏昏黄的灯,脸色颇为难看,显然是不满于被发配来迎接他的任务。 “来者何人?”陈宝德隔老远便板着脸沉声问。 谢青崖懒得计较他明知故问,兀自关上了身后的木门,随后拎着食盒和箭筒步入抄手游廊,与陈宝德擦身而过。 “来做甚?若无要事,休得扰公主安眠。”陈宝德皱眉跟上去。 谢青崖轻抬起手中的食盒,道:“给公主送夜宵。” 夜色沉沉,一星灯火沿着游廊往正院去,晚风轻拂,将之吹得东倒西歪。 陈宝德提灯照路,险些跟不上谢青崖的步伐,不由瞪眼道:“走这般快做甚?” 谢青崖这才稍稍放慢了些脚步,解释道:“这鱼凉了便腥了。” “府上的御厨什么鱼不会做?稀罕你那点东西!”陈宝德冷哼一声。 谢青崖侧眸瞥了他一眼:“公主亲口吩咐让某来吃夜宵,某岂能空手而来?” 说话间,正院已在眼前,院里灯火通明,那一星灯火的光芒一下子汇入其中,再无用武之地。陈宝德提着灯笼在屋外驻足,眼睁睁看着谢青崖轻叩隔扇门,随后推门入内。 侍女接过谢青崖手中的食盒,引他入内寝。 其内摆设一切如旧,他皆熟稔于心,却已很久不曾踏足了。除去初回京时趁公主府防备松懈匆匆闯入过一回,若是再算上在西北的日子,已有好些年了。 脚底踩着的地毯又厚实又绵软,仿佛踩在云里。铜香炉里袅袅燃着的安神香,也依旧是昔日熟悉的味道。 公主并不是很喜新厌旧的人,府上的厨子、郎中、绣娘还是往年的那些人,就连陈宝德此番犯了大忌,她也心软容他在京都养病。 对新人新物的警惕和戒心,让她格外偏爱旧人旧物。 京城时兴的新菜色,她总也会尝一尝,然新鲜一时,也便腻了,爱吃的菜色还是往日那几道。 侍女将食盒里的鲈鱼烩和百合莲子羹端出来,放在桌案上,又取来两副碗筷摆好。 谢青崖摩挲着手里的箭筒,抬眼环视一周,才发现内寝空空如也,并不见公主倩影。 “公主正沐浴,郎君且在此候上片刻。”侍女言罢,便福身退了出去。 此话落下,便闻净房中传出哗啦的水声。 谢青崖将箭筒搁在案几上,正犹疑时,见玳瑁掀帘而出,移步至衣橱取了身丝质中衣。 他上前去接过,以眼神示意玳瑁退下,尔后轻手轻脚地掀帘入净房。其内云雾缭绕,只朦胧得见一抹水中洛神般的背影。 他屏住呼吸,移步过去,便见公主正坐在浴桶中,背手绞干头发,三千青丝如瀑,嫩藕般的手臂白玉无瑕。 许是听见了脚步声,公主动作微顿,松开了青丝,任由其倾泻而下,水珠顺着发丝滴落。 谢青崖不动声色地四下环顾,随后取了张棉布巾,轻轻包裹住公主濡湿的发丝,揉搓绞干。 他动作慎之又慎,垂眼紧盯着公主的动向,生怕弄疼了她。 净房内雾气蒸腾,他衣衫整齐,额上不多时便冒了汗。盈盈春色当前,全神贯注之下,心无旁骛,方才忍住脱缰的目光。 “捏捏肩吧。”公主忽然出声,闭着眼吩咐。 谢青崖心口一跳,好半晌才意识到公主说了什么。 他目光一寸寸下移,落至公主出水芙蓉般的圆润平直的肩头,一眼望过去,隐隐得见水中若隐若现的山峦起伏。 他呼吸发紧,依言照做,轻捏公主的肩背。 武将掌心指尖皆有粗粝的茧,和纤纤细手的高门侍女自然不同,公主却好似浑然不察,兀自阖着眼享受。 “多带些人马,乔装打扮成商队,出京时毋走官道便是了。”公主漫不经心地吩咐道。 谢青崖正热汗涟涟,呼吸加重,忍了又忍,忽闻公主此言,心下一惊,当下便僵住了。 “愣着作甚?”赵嘉容掀开眼皮子,微扭过头睨了他一眼,哼笑一声,“你以为我听不出来是你?” 她这一眼才发觉他今夜是好生打扮过的。发髻高高梳起,玉冠银簪,一身月白色暗纹圆领袍,越发衬得他眉目如画,翩翩如玉。 水面忽而惊起波澜,一节白玉般的皓臂破水而出,纤纤柔荑勾住他腰间的金玉带。 第40章 玳瑁和侍女们入内寝收拾时, 见其内情景,不由暗自羞红了脸颊,纷纷垂头不敢再乱瞧。 半掩着的帘帐之中, 人影若隐若现,锦被一角垂至脚踏, 皱痕遍布,床榻边衣衫凌乱一地。 一旁桌案上的锦缎桌布歪七扭八,桌上的红木食盒和菜碟不见踪影,转过去一瞧才发现食盒被端端正正摆在了案几下, 食盒之中那盘鲈鱼烩只剩下骨架和挑出来的细刺,那碗百合莲子羹也只余残渣。 玳瑁将食盒拎起来递给身后的侍女,又吩咐另外几名侍女去收拾净房。 净房里洒了一地的水,满室淋漓, 一只金镶玉的九环躞蹀带垂挂在湿漉漉的浴桶边。侍女脸红心跳地收拾齐整后, 又端来几桶新烧好的热水倒入浴桶中。 “公主, 热水备好了。”玳瑁抬头瞥了眼帐中半倚着架子床的身影,恭声道。 那身影闻声也未起身, 只懒洋洋地抬手轻推了一下旁侧的人, 随后便腾空而起了。 玳瑁低头垂眼, 便只瞧见一双光裸着的玉足自眼前划过, 在半空中悠然自得地轻晃,一截丝缎衣摆摇摇欲坠地挂在腿弯。 待得净房的帘帐合上,侍女们才抬起头,上前去收拾凌乱的床榻。 水声阵阵入耳, 间或夹杂几句嗔骂,侍女们眼观鼻鼻观心,手脚麻利地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床铺, 随后退了下去。 待得二人自净房出来时,室内已焕然一新,窗牖半开通了风,错金银镂空香炉里的熏香也添了一支线香。 赵嘉容换了身干净的丝质中衣,盘腿坐在榻边,接过谢青崖递来的瓷杯,仰头喝了半杯热水。尔后她将白瓷杯搁在架子床的柜子上,抬头眯眼打量着眼前人颇有些局促的模样。 “去找柳灵均借一件衣裳,会掉你一块肉不成?”她一面道,一面扭身去取架子床柜子里的书卷,言及此又睨了他一眼,“你要是穿坏了,赔十件给我。” 第39章 上回清院子便把谢青崖的衣物家什皆打包退回了谢府,眼下整个公主府再寻不出一见他的衣裳了。今晚他穿来的那件月白色圆领袍湿了个透,拿下去浆洗过后,正挂在衣架上烘干。眼下他正穿着一件女式的广袖对襟衫,肩臂勉强塞进去了,胸腹间一大片起伏的肌肉无处安放。 “一百件都行。”谢青崖扯了半晌腰前的系带未遂,作罢了。 公主轻哼了一声:“一百件蚕丝纱衣,你那点俸禄恐怕买不起。” 他掀开帘帐上榻,钻进锦被里,回了句:“那便把臣卖进公主府做苦力,总能还清债务了。” 赵嘉容不再搭理他了,兀自坐在榻边借着烛光翻起书页。 谢青崖躺在床榻里侧,睁眼盯着床帐顶发怔,有一瞬好似回到了三年前尚是驸马的日子。 公主纵是再累,每晚睡前总要点灯读会儿书,这习惯到如今也不曾变过。宁静的夜晚,昏黄的烛光,微晃的床帘,断断续续的翻书声,一切都熟悉极了。仿佛只是往日平平无奇的一夜,闭眼时是公主读书的侧影,睁眼时是公主安静的睡颜。 可明日天不亮他便要启程北上了,也许这是最后一回享受这甜美的夜晚。 香炉里的熏香点得有些多了,闻着让人昏昏欲睡。赵嘉容掩唇打了个呵欠,再一定睛,便发觉手中的书被抽走了。 她扭头蹙眉望过去,便见谢青崖正将那本书放回柜中,不由轻挑眉。她往日夜读,他从未打扰过问,安安静静地自顾自入睡。 “子时已过,不早了,公主困了便歇息罢,明日一早还有朝会。”他说着,揽着她的纤腰将人拉进锦被中。 今日较之往日的确疲乏得多,赵嘉容懒得再折腾,由着他去了。 守夜的侍女遥遥见状,轻手轻脚地上前来吹熄了几盏明晃晃的灯,唯余一只光线柔和的细烛,随后便退了下去。 视线一下子昏暗起来,耳旁的呼吸声和腰间的灼热便越发分明了。赵嘉容阖上眼酝酿睡意未果,便欲抬手将腰间滚烫的手掌给掀开。 夜色借人胆,谢青崖不但未松手,还猛地将公主顺势揽入怀中。 她鼻尖撞上了他坚硬如铁的胸膛,顿时有些恼了,屈膝狠狠踢了他一脚。 他未躲,好似全然不疼,越发收紧了怀抱,低头吻了吻公主的额头,间隙里哑声开口道:“公主能不能拒了赐婚?” 赵嘉容闻言微顿,枕着他的胳膊躺下来,半晌才轻声道:“这婚事有利无害,我为何要拒?” 谢青崖呼吸急促起来,欲言又止。 “荣子骓必定是要回西北的,他远在西北,与我两不相干,又不碍着你。”她扭过头来,目光在半昏半昧的夜色中勾勒他的眉眼轮廓,接着道,“等你回京,京郊那座宅子便移到你的名下。” 他沉默了半晌,道:“……京郊太远了,臣想要永兴坊那座宅院。” 公主正欲应下,忽又顿住,摇了摇头:“不巧,永兴坊那座今日下午陈叔才拾掇出来,要留给荣子骓出大理寺住的。” 谢青崖瞠目。 “那不然让他住哪?”她沉吟了片刻,“暂住公主府也行。” 他深吸一口气:“就让他呆在永兴坊吧。” “京郊那座宅子虽则远了些,但胜在清幽宽敞。”她安慰了几句,抬头蜻蜓点水般亲了下他的嘴角,谁曾想掀起千层浪,坠入炙热缠绵的亲吻中,难舍难分。 赵嘉容眯起眼,深觉美色误人,分明困得睁不开眼了,却依旧舍不得将人推开。 良久方休,她轻喘着气,抬眸对上他发红的眼眸,难得有些心软,便低声道:“我又不心悦他,太冷太硬,没劲得很。你用不着和他争。” 谢青崖闻言,心绪复杂难言,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沉默了许久,低头又吻上那娇嫩欲滴的红唇。 不料她侧头避开了,那温热的吻便落在了她柔软的脸颊上。 “快睡!你明日一早还得赶路。”她伸手推开他的脑袋,阖上眼睡去。疲惫潮水般涌上来,睡意渐浓。 夜晚至此重归静谧,只余一深一浅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谢青崖却舍不得闭上眼,他重又将公主搂进怀里,深吸了一口她发间的清香,忽而顿了顿,轻抚了抚公主平坦的小腹,低声问:“公主还在喝避子汤吗?” 赵嘉容懒得理他,一动不动,只当睡着了听不见。 他喃喃道:“那若是公主有了身孕……” “那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叫荣子骓父亲。”她闭着眼冷声道,“你再不闭嘴睡觉,今夜便滚出公主府。” 谢青崖一窒,悻悻然闭上嘴,紧紧拥住公主,闭眼睡去。 第41章 翌日一早, 五更天时,天还未亮,谢青崖睁开眼, 低头轻吻了一下怀中人的脸颊,尔后轻手轻脚地起身下榻。 衣裳挂在黄花梨的衣架上烘了一夜, 已然温暖干燥,沾染了沁人心脾的清淡檀香。他褪下身上的广袖对襟衫,将之整齐地折好搁在案几上,回身正欲穿上自己的衣袍时, 忽见榻上的公主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睁着眼,姿态闲适地瞧着他。 赵嘉容见他望过来,朝他勾了勾手。 谢青崖套上衣衫, 依意移步过去。原以为公主是有话吩咐, 未料她坐起身来, 拿起架子床边搁着的金玉带,亲自为他束上腰带。 他怔住了, 一动不动, 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垂眼静静望着公主动作。 女式衣裙多为棉布系带, 甚少有皮革腰带,且公主显然不曾伺候过男人更衣,手法分外生疏僵硬。然这世上似乎并无公主认真做而做不好之事,不一会儿的功夫, 她便妥帖地束好了腰带。 那双柔荑却并未立时收回去,反而隔着薄薄的春衫,轻轻摩挲他的左后腰。 他原本尚且强装淡定自若, 这下彻底浑身僵硬起来,腰际星火燎原,又痒又热。顿时忆起昨夜旖旎缠绵的春色间,公主轻咬他的耳垂,呵气如兰地问他腰间的这道疤痕是怎么来的。 沙场上真刀真枪流过血的将士,身上哪能没几道伤疤。谢青崖不以为意,哪料到公主不乐意了,起身翻箱倒柜地寻出来祛疤膏,又在榻前点了烛,仔仔细细地给他腰上抹了厚厚一层药膏。 他受宠若惊,趴在榻上,一动不敢动,僵硬地扭过头道不碍事。 公主却嫌那疤痕太丑,碍了她的眼。此刻公主这架势,他甚至怀疑她会掀开他才穿好的衣裳,验收一下昨夜搽药的成果。 良久,赵嘉容收回手,抬头瞥了他一眼,忽然顿了下,蹙眉问:“没睡好?” 她直起身凑近瞧了两眼,发现他果真满眼皆是可怖的红血丝。 谢青崖微避开她打量的目光,并未出声言自己几乎一夜未眠。 此次北上凶吉难辨,前途渺茫,且纵是回了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旁人风风光光尚公主,而他在京郊外宅见不得光。这如何能睡得着?还不如睁着眼多瞧几眼公主的睡颜。 美人计的效果只能算得上差强人意,他转了转干涩的眼珠子,打算改换策略,学一学陈宝德的苦肉计。 他开口时声音嘶哑,几近哽咽:“若是臣此番回不了京都……” 公主立时将他打断,厉声道:“你敢?这一仗只准胜不许败,就算败了,你也要给我回京,提头来见我。” 他险些绷不住脸上的神情,嘴唇翕张了半晌,一言未发。 赵嘉容站起身,忽而抬手轻抚他如画般精致的五官,声音一下子又转柔了:“你放心,你只管按皇帝的吩咐去做便是,若有何变故,见机行事。” 谢青崖腹诽,皇帝是命他擒拿荣建,公主却明摆着就让他去打仗,这变故哪是若有,分明是定有。 她掌心贴着他温热的脸颊,微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角,低声道:“我答应你,等你回京再谈联姻一事,这婚事拒与不拒,且看此战胜负如何。” 他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公主此言何意。眼见公主抽身退回去,他立马便抬手扣住了她的后脑,低头加深了这个敷衍的吻。 公主难得好脾气,十分顺从地应承下这来势汹汹、气吞山河般的亲吻。 窗外已有微弱的天光透进室内,燃了一夜的昏黄烛火灯尽油枯,里巷间的打更声遥遥送入耳中。 这是谢青崖这辈子头一回渴盼长夜漫漫永不明,也是头一回发现他如此眷恋京都。 可如若不是要告别,便无从有昨夜今晨的温柔乡。如若不是北上凶险难测,便无从有公主松口的许诺。 总有启程之时,也定有凯旋之日。 天光熹微,再拖延不得了,他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公主,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赵嘉容面色酡红,呼吸微乱,抿了下唇,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道:“去吧。” 谢青崖深吸一口气,紧紧抱了下公主,在她耳畔低语:“臣告退。” 言罢,他便转身退出了内寝。 玳瑁候在隔扇门外,与他擦肩而过,见他步履匆匆,甚至来不及行礼问安。眼见他的背影沿着回廊远去,渐渐消失于眼帘,她收回目光,叩门入内寝。 第40章 她随后移步近前去,停在屏风旁,轻声问公主是否现下便起身梳妆。时辰尚早,上早朝还不急。 话问出口,却良久不闻公主应声。四下寂静一片,只余阵阵萦绕在耳旁的窗外小鸟啁啾。 玳瑁讶然抬眸望过去,便见公主正倚坐在榻边,垂眼沉思,怔然出神。 “公主?”玳瑁扬声又唤了句。 赵嘉容闻声回神,顿时蹙了眉,抬手轻掐了下眉心。 荣建忤逆皇帝,拒不回京述职,引得皇帝勃然大怒,此事已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皇帝昨日只传召了靖安公主和谢大将军入宫,众人恐怕皆有耳闻。 今日这朝会必定太平不了,她一想到待会儿朝堂上要应付数不清的质问和攻讦,便有些头疼和疲惫起来。 “不,去叫住谢青崖,不要急着动身,”她忽然开口吩咐道,“他今日不必上朝,便在朝会之时,在校场点兵。” 玳瑁愣了下,下意识问:“点兵?!这并无旨意……且圣人命谢将军天不亮便即刻动身,如何能拖到朝会之后?” 公主眯着眼道:“急不得,你叫人去拦住他,点完兵再动身,皇帝那边自有我来解决。” 玳瑁不再多问,领命退下去。 …… 这厢谢青崖脚步匆匆地往外走,刚出内院,便碰上端着热羹汤的陈宝德,险些撞上去了。 陈宝德眼疾手快地抓紧手中的红木托盘,才未弄洒羹汤,惊魂未定地瞪大眼,不由狠狠甩了几个眼刀过去。 谁料谢青崖一反常态,非但没有往日的冷嘲热讽,竟还给他道了句歉。 陈宝德满腹狐疑地盯着他,见他嘴角隐隐上扬,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便心知他这是在公主那儿讨着好了,越发恨得牙痒。 谢青崖不计前嫌地拍了拍陈宝德的肩,正欲转身移步而去,忽闻身后急促的呼喊—— “谢郎君!且慢!” 他扭头望过去,便见公主跟前伺候的一名面熟的侍从疾步而来。 “公主有何事吩咐?” 那侍从气还未喘匀,便附耳道:“公主命您暂缓动身,于卯正三刻,校场点兵。点兵时您露个脸,再动身离京。” 谢青崖一顿,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公主的用意,当即应下。 第42章 晨光熹微, 薄雾笼罩着渐渐苏醒的京城,坊市大门次第而开,朝臣们或步行或乘马车沿街抵达高耸的朱雀门前, 由宫门侍卫一一核验鱼符后放行入宫。 忽有阵阵鼓声破风而来,如平地起惊雷般, 划破了寂静的早晨。朝臣们纷纷驻足回望,顺着鼓声望向禁苑的方向,惊疑不定。 “那是北衙?”百官各个神色凝重,三两并行, 互相低语。 北衙所掌管的神策军乃是京都命脉。北衙有如此异动,如何能不叫人心慌? 鼓声一阵又一阵,连绵不休,间或遥遥传来兵将们的呼喝之声。 朝会当前, 朝臣们纷纷收敛复杂的神情, 加快步伐直奔宣政殿。 待文武百官沿玉阶而上, 鱼贯入殿,各自分列两队站定了, 为首的那几位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才姗姗来迟, 立时便让殿内寂静下来。 荣相面色沉沉, 手持笏板, 迈步穿过一众垂首低眉的文臣,引得一阵明里暗里的窥探。随后而至的便是面无表情的靖安公主和太子殿下,这二人一前一后入殿,越发让表面的风平浪静岌岌可危。 宦官尖细的嗓音在殿中响起回荡, 宣告帝驾已至,朝臣们闻之纷纷俯首叩拜。 一片恭迎声中,太元帝缓步登上御座, 一挥袖摆,道:“众卿平身。” 众臣甫一起身,便见文臣之首的荣相举着笏板移步出列—— “陛下!老臣有本要奏!” 四下皆惊,宰辅之臣朝会时向来是闻八方而不动,甚少有如此在朝堂上打前阵的时候。 一时间众臣皆屏息,静待荣相出言。 赵嘉容对插着朝服袖子静立,侧眸瞥了眼荣相。昨日她刚从大理寺出来,荣相便命人来请她去荣府商议荣建一事,她借故推脱并未亲赴,只让人过去传话,透了几句皇帝的口风。 荣相微一躬身,尔后沉声道:“陛下,安西大都护荣建告病拖延回京述职,忤逆圣意,抗旨不尊,委实是大不敬。依臣之见,应立即命其回京,论罪降罚。” 此言一出,殿内众臣讶然不已,互相交换眼神,窃窃私语。 太子一党原本暗地里蓄势待发,只等荣相为荣建出言开脱后,便大肆攻击荣家嚣张太甚、反心昭彰,哪料到荣相今日一上来便是一出以退为进的戏码,一时间束手无策,哑口无言。 太子眉心一拧,扭头乜了眼身后的靖安公主。 赵嘉容面色沉静无波,迎上他带刺的目光,翻了个白眼。 上首端坐的皇帝轻挑眉,语气不掩讥讽:“荣卿以为,朕再追加一道圣旨,他便会乖乖领旨回京吗?” 荣相上前一步,跪伏在地,道:“若家弟泯顽不灵,屡犯不改,臣身为其长兄亦难辞其咎,便由老臣亲去西北,将这罪臣革职,押送回京。” 举朝哗然。 连靖安公主也不免有些意外地望向殿中跪着的荣相,更遑论措手不及的文武众臣。 皇帝目光沉沉,良久并未发话。 荣相这是非要保下荣建不可,不让其落入旁人之手。 可若不下狠手置荣建于死地,便收不回西北军的兵权。革职押送回京又如何?只要荣建不死,西北军中荣家爪牙不除,西北军依旧姓荣不姓赵。何况拱卫京都的禁军神策军之中也有不少荣家拥趸,两股兵力扼住咽喉,分明是明晃晃的威胁。 太元帝沉默了半晌,方淡声道:“荣卿说笑,你年事已高,如何能跋山涉水,履押送之职?何况荣建的罪过岂能牵连到你?便是看在荣卿十年如一日为大梁兢兢业业的功绩,朕也不能有牵连之心。” 皇帝话虽说得客气,却迟迟不曾命荣相起身,只垂眼漠然看着荣相跪在殿中有些佝偻的身影。 荣相闻言,缓缓直起腰,抬眼望向上首的皇帝。 宣政殿内气氛分外紧张,拉锯战般的沉默在堂皇的大殿之中蔓延开来。 满殿的重臣皆垂眼低眉,大气不敢出。 太子冠冕上垂下来的白玉旈不住地轻晃,叫其后的靖安公主看在眼里,越发心烦意乱。 赵嘉容抿了下唇,忽然出列,开口打破了沉默:“父皇,儿臣以为,眼下吐蕃使臣尚在京都,不宜大动干戈,否则让吐蕃趁我大梁内乱,另起事端。安西大都护既然告病,父皇便再下一道旨意,容他回京养病。西北大漠苦寒之地,病情只怕愈渐加重。如此,荣都护必然再无推辞的借口。若他再抗旨不尊,父皇再派人将其革职押送回京不迟。” 皇帝目光轻移,眯了眯眼,审视般地瞧着她。 赵嘉容面沉如水,岿然不动。 “罢了,便依靖安之意,再下一道旨罢。”皇帝倏尔摆袖,沉声发话。 他言罢,侧眸瞥了眼身旁的宦官。那宦官立时会意,高声道:“退朝!” 宦官话音未落,众臣还未回过神,皇帝便已起身离殿了。 帝驾远去,百官们面面相觑,也跟着离殿,见殿中跪着的荣相迟迟未起身,脚下的步伐又艰涩起来。 赵嘉容莲步轻移,俯身扶了一把荣相,低声道了句:“舅父受累。” 荣相借力缓缓起身,不轻不重地瞥了公主一眼。 太子冷哼了一声,绕过殿中二人,拂袖而去。朝臣们见此折身离殿,步伐加快。 赵嘉容收回手,与荣相一道移步出宫。 宣政殿外,日光大好,暖融融的春光迎面照射而来,叫人睁不开眼。宫殿琉璃瓦上排列的脊兽在阳光中朝气蓬勃,英姿焕发。朝臣们各回各衙,各司其职,人潮涌动的宫殿重归寂静,只余宫殿檐角轻晃的铜铃声。 “公主上朝前听见北衙的鼓声了吗?”荣相忽而问。 赵嘉容眸光轻转,温和地道:“我派人去打探过了,是谢将军奉了圣人之令,在校场点兵。” 荣相眉头紧皱。 “舅父毋须忧虑,吐蕃使臣尚在京都,和亲的队伍还未离京,父皇断然不可能大张旗鼓地调兵。”她说着,话音微顿,压低了声音,“父皇虚张声势罢了,舅父可不能乱了阵脚,反教小人拿捏了把柄。” 荣相面色沉沉,并未接话。 赵嘉容撇了撇嘴角,又道:“二舅父此番难免受些磋磨,回京是逃脱不了的,舅父打算如何安顿群龙无首的西北军?” 荣相侧眸问:“公主以为如何?” 她闻言,沉吟了片刻,方道:“依我看来,不如保下荣子骓。只是如今他锒铛入狱,父皇又正是气头上,要想把人弄出来恐怕要费些功夫。” 荣相闻言,脚步微顿。 “荣子骓虽只是二舅父的义子,却也是名正言顺的荣家人,总比外姓人更靠得住些。”公主轻声道。荣相昨日夜召神策军副将郑闻达,消息一早才传入公主府。这郑闻达乃是荣相之妻郑氏的堂兄弟,攀附荣家多年,才得以在神策军中有了不少积累。 第41章 荣相轻嗤了一声:“那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能靠得住?” “荣子骓性子太过刚硬,二舅父又是说一不二之人,难免有些磕碰,生了嫌隙,加之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方才闹到如今的局面。” 赵嘉容垂眼,一面轻抚朝服袖摆,一面接着道:“任人举贤,舅父麾下再寻不出第二个如此骁勇善战的杀神。这些年二舅父屡战屡败,民心向背,因而在西北愈渐举步维艰。如若西北军重回往日巅峰,雄踞一方,方为荣家后盾,更是我大梁在边境的后盾,才永无被迫回京上缴兵权的那一日。” 她言罢,也不等荣相接话,兀自拂袖先行而去,只留下一抹纤细挺拔的背影。 荣相驻足定在原地,目光紧锁住公主单薄却分毫不示弱的背影,眸光中冷意沉沉浮浮。 良久,他移步改道太极宫,直入政事堂,与一身长袖紫袍的杨怀仁擦肩而过。 杨怀仁弓身行礼,见荣相目中无人地进堂,毫不搭理他,也不以为意,折身而去。未料刚一转身,便闻身后的荣相回头沉声问—— “杨侍郎这是去哪?” 杨怀仁眉梢轻挑,回过身复又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答话:“下官去户部核对一下和亲的账册,靖安公主命臣多盯着些,不能让瑞安公主的嫁妆和随行护卫、工匠等出了纰漏。” 户部尚书李晟乃是太子一党,靖安公主难以直接插手户部事宜,为防户部在和亲的账册上做手脚,特遣这新上任的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去户部施压,足以见靖安公主对妹妹和亲一事的看重。 荣相摆手不再管他,杨怀仁依意退下。 政事堂中,一身披软甲的武将战战兢兢候在角落里,闻声抬头,见荣相入内,忙不迭上前奉了杯热茶,尔后觑着荣相的脸色,不敢作声。 荣相接过茶杯,浅抿了口茶,睨了眼一旁的武将,忽然猛地将手中热茶冲着他的面门泼去。 郑闻达躲都不敢躲,任由滚烫的茶水兜头而下,茶叶粘在头发、脸颊上,袅袅冒着热气儿。 “谢青崖一大早在校场点兵,你一个副将却酣睡在榻浑然不知?他要是夜里入帐割了你的脑袋,你连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没用的狗东西!”荣相忿而大骂。 郑闻达扑通一声跪下,嘴角抽动,支支吾吾:“下官……” 荣相深吸一口气,将之打断,问:“眼下北衙有何异动?” “并无……”郑闻达抹了把脸上的茶水,接着道,“那姓谢的不过是虚张声势,一大早把兵卒们弄出来排兵布阵,吼了几嗓子,鼓敲得震天响,却毫无要出兵的意思,马都好好待在马厩里没牵出来。” 荣相将茶杯搁在一旁的案几上,又问:“谢青崖人呢?” “眼下是陆勇在校场上继续操练兵将……”郑闻达言及此,略有些迟疑,“谢青崖回帐歇息了。” 荣相眉头微松,片刻后叹了口气,道:“你立马回去,给本官把北衙盯紧了。若再生变故,唯你是问。” 郑闻达领命,如释重负,连滚带爬地退出政事堂。 …… 杲杲日光之下,公主这厢迈步横穿宽阔的阙间广场,加快步伐出宫。待穿过夹道,眼前便是高耸的宫门。 侍女在宫外的马车旁候着,搭手扶公主上车。 马车轻晃着启程,公主轻抿嘴唇,问:“他人走了吗?” 玳瑁低声答:“已经出京了。” 马车内寂静了许久,侍女不再作声,抬眼见公主轻咬干涩的红唇,递上了水囊。 赵嘉容仰头喝了几口水,尔后闭眼倚靠在马车壁上假寐。 马车穿过坊市,直入崇仁坊,徐徐停在公主府前。玳瑁掀开车帘,扶公主下车。 公主一面下车,一面吩咐道:“放出消息,言我瞧上了荣子骓,想请圣人开恩放了荣子骓,让其入我公主府。” 玳瑁愣了一下,问:“……公主不是答应谢郎君待他回京再定夺荣将军之事吗?” 赵嘉容闻言蹙眉道:“你主子是我,还是谢青崖?处处为他想,不如把你派去跟着他一道去西北好了。” 玳瑁吓得脸色一白,忙不迭低眉告罪:“奴婢知罪!” 公主轻哼了一声,移步入府。 陈宝德在廊庑下眼巴巴地候了许久,眼见公主回府,赶忙上前相迎,接下了公主身上的披风,又跟在公主身后一道入室。 他白了脸色难看的玳瑁一眼,低声嘲讽:“叫你胳膊肘往外拐。” 玳瑁瞪了他一眼:“陈管事腰好了,何时回乡?” 陈宝德闻言正欲再刺几句,忽见公主回过头望着他们,顿时哑了声。 “公主有何吩咐?”玳瑁轻声问。 赵嘉容神色淡淡,道:“去让膳房煮碗梨汤送至内室。” 第43章 公主漫步入室, 侍女们纷纷上前,为其褪下厚重的朝服,递上温热的茶水。 赵嘉容轻倚软榻, 接过茶杯浅抿了一口便搁在一旁了。 案几上厚厚摞了一沓誊抄的文书,她抬手翻了几本, 眉头渐渐皱起,指尖在桌案上轻敲。 室内鸦雀无声,侍奉公主多年的侍从们敏锐地觉察公主心情不愉,越发低眉顺眼, 不敢造次。 良久,玳瑁端着红木托盘,缓步入室,其上白瓷碗盛着的梨汤晶莹剔透, 袅袅散着热气儿。 “公主, 梨汤熬好了, 您尝尝。若有不合胃口的,奴婢再让膳房改进。”玳瑁躬身将白瓷碗轻轻搁在黄花梨桌案上。 赵嘉容掀起眼皮子瞥了眼, 抬手舀了一汤匙送入口中, 随后又将之撂在一旁, 低头翻阅文书去了。 玳瑁见此欲言又止, 沉默了片刻,将红木托盘递给一旁的侍女,尔后在案几边跪坐下来,替公主整理桌案上堆放杂乱的文书。 待得一桌案的文书分门别类摆放整齐了, 叩门声倏地响起。陈宝德在得到应准后躬身入室,恭声禀报—— “回禀公主,风声已经放出去了, 据闻御史台已着手弹劾您……”他言及此顿了顿。 公主闻言漫不经心地抬眸乜了他一眼,撂下手中的文书,端起已放凉的梨汤喝了一口。 陈宝德梗着脖子压低声儿接着道:“弹劾您近狎邪僻,荒淫无道,牝鸡司晨,祸乱朝政。” 赵嘉容轻笑了一声,毫不在意地摆手让其退下去。 陈宝德抬头觑了眼公主的面色,一时有些摸不准公主的态度。 玳瑁见状,在其身后捅了他一下,以眼神示意他先出去。 案几上的那碗梨汤只喝了几口便已凉透了,玳瑁瞧在眼里,试探着问:“奴婢再去给您端碗热的过来?” “不必。”公主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那您午膳可有何想吃的菜色?”玳瑁又问。 “你看着办。”公主头也不抬,兀自翻阅手中的案牍。 玳瑁顿了顿,轻手轻脚地躬身退出了内室。 刚一踏出厅堂,她便见陈宝德在廊庑下踱步,眉头紧皱。 陈宝德闻声驻足,上前去压低声音问:“玳瑁你说,公主这是何意?若任由御史胡言进奏,事情闹大了,还怎么把荣小将军带回公主府?” 玳瑁斜睨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陈叔以为御史台能有这般通天的本事?公主才刚放出风声要救人,御史台便已拟好了弹劾的奏章,恐怕政事堂都无这般通达的耳目。” 陈宝德闻言一怔,瞥了眼内室的方向。 “……御史台是受公主之命?怪不得公主往日最是厌烦那些聒噪的御史,今日却一笑置之。”陈宝德抿了下唇,想通了其中关窍,又不免忿忿起来,“公主原是不打算当真纳荣小将军入府……这岂不是让那姓谢的回京之后越发嚣张了!” “公主偏爱谢郎君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陈叔怎么就看不明白?非得与谢郎君作对。”玳瑁轻叹了口气。 “姓谢的他也配?”陈宝德瞠目。 玳瑁白了他一眼,懒得再与他多言,掖着袖摆兀自沿着回廊往膳房去了。 适才那梨汤明显不合公主心意,得让御厨们再改进改进才是。分明是规规矩矩按谢郎君写的方子做的,也不知到底哪个关节出了差错。 玳瑁思及此,低叹一声。 公主这哪是喝的梨汤? 也只能盼着西北诸事顺利,遂了公主的心意,让谢郎君早日凯旋回京了。 这日公主府上下行事皆越发谨慎起来。连公主身边最亲的玳瑁都挨了训,可不都得缩着脑袋,生怕一个不慎触了公主的逆鳞。 赵嘉容则对此毫不在意,自顾自闷在内室之中研读这些日子积压的案牍。 至晚间天色昏暗起来,玳瑁取来八角青瓷的烛台,在案前为公主点了只烛。 烛光轻晃,在纸页间投下朦胧的光晕。公主方才察觉,尔后搁下手中的狼毫笔,将写好的信纸对折叠好放进信封,封好后将之递给玳瑁,吩咐道:“加急送至凉州。” 玳瑁躬身接下,恭声低语:“是。” 第42章 …… 翌日并无朝会,靖安公主却依旧早早起身,穿戴整齐后,待坊市一开,便乘马车进宫。 晨光熹微,连绵的宫殿在柔和春光里也敛去了几分不近人情的威严。绕过三座巍峨的正殿,行至皇宫内苑,四下越发静谧起来。 不多时,绫绮殿便近在眼前了。 瑞安公主原本正恹恹地用早膳,一抬眼,乍见皇姐的身影映入眼帘,还以为是眼花瞧错了。 直至赵嘉容在她身边坐下,扭头示意女史添双碗筷,她才反应过来,脸上的怔然之色转瞬便化为惊喜。 “皇姐你怎么来了!” 赵嘉容抬手揉了揉妹妹的脑袋,莞尔一笑:“陪你用早膳。” 女史取来一副干净的碗筷,又端上来几碟子热菜。 瑞安公主先时并无胃口,略进了几口便打算让人将菜撤下去,这会儿又胃口大开,喝完了瓷碗里的小米粥,又多吃了几块杏仁酥。 赵嘉容也难得有功夫认认真真吃一次早膳,和妹妹你一口我一口地大快朵颐。 用完膳后,侍女们上前递上素帕,端走桌案上空掉的碗碟。 外间日头正高,阳光明媚,穿过宫殿檐角旁高耸苍翠的绿树,在殿前回廊里洒落下一片细碎温暖的柔光。 赵嘉容眯眼望着,面上笑意也跟着柔和起来。 “天气正好,想去校场练骑射吗?”她扭头问妹妹,“新得了一套白羽箭,正好给你练手。” 瑞安公主闻言,眼眸发亮,正欲出言应下,忽见尚功局女史捧着漆盘而至。 那女史见绫绮殿中还有一位贵客到访,对上视线之时,有些慌乱地避开了,捧着漆盘低头行礼:“二位公主金安。奴婢奉尚宫之命,呈送公主的嫁衣给公主过目试穿,若有不合身之处,尚功局再加紧修改。” 瑞安公主这些日子一见尚功局的人便无好脸色,尚功局上上下下皆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办事。今日更是赶巧了,撞上最偏疼妹妹的靖安公主,恐怕更难把事儿办利落了。 赵嘉容面色无波,轻抿着唇,抬手示意女史捧着漆盘上前来。 那女史按捺住忐忑,上前躬身将漆盘呈给公主。 瑞安公主仍是神色恹恹,对即将穿上身的嫁衣了无兴致。 反倒是靖安公主认真审视起这身嫁衣的用料、做工、形制等细节,水葱般的指尖轻拂柔软的绸缎。 瑞安公主眸光晦涩,轻扯了扯赵嘉容的袖子,低声道:“皇姐,别管这些了,我们去校场练骑射罢。” “不急,午后再去也不迟。”赵嘉容回过头望着妹妹,抬手将她鬓边散落的一缕青丝顺至耳后,语气放柔,“瑞安把这身嫁衣试给皇姐瞧一眼可好?” 瑞安公主朱唇紧抿,满是抗拒,纠结了半晌终是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赵嘉容沉默了几许,拉着她起身,挽着她的肩将之引入屏风内。 女史们会意,忙不迭上前去为瑞安公主更衣。 华丽的嫁衣层层叠叠,穿戴起来颇费些功夫。如今这身尚且只是打样,便已然衬得瑞安公主贵气逼人、明艳不可方物了。 赵嘉容还是头一回见妹妹如此盛装打扮,见此眼中不乏惊艳之色。 她不吝赞美,莞尔夸赞妹妹仪容之盛。其旁的侍女也纷纷附和。 瑞安公主却分毫不为此而开怀,柳眉轻蹙,杏眼盈盈似有水光。 赵嘉容微顿,摆手示意侍女们皆退下。 随后她上前去,微俯身亲自为妹妹抚平嫁衣上的褶皱,低声道:“一件衣裳罢了,它决定不了你是谁,只是你姣好相貌、昳丽身姿的点缀。这衣裳穿在你身上,全凭你自己如何看、如何想。你若将之看作镣铐,它便当真能锁住你的手脚。” 瑞安公主红唇微张,欲言又止,很是不知所措。 赵嘉容直起身,与她平视,语气平和地接着道:“倘若你皇姐我如今布衣荆钗,那些人便有胆子在我跟前造次了吗?倘若我两手空空,只是个徒有其表、金玉其外的公主,那些人便会高看我一眼了吗?衣裳不过是层皮,眼界低窄之人以此评判人之高低,愚昧之人以此作茧自缚。” 赵嘉容言及此,话音顿了顿,方又道:“你就算嫁人了和亲了又如何?你一辈子是我靖安公主的妹妹,一辈子是我大梁的公主,一辈子是赵嘉宜。” 瑞安公主眼眸泛红,咬了咬唇,轻声道:“……瑞安省得了。” 赵嘉容伸臂轻拥妹妹的肩背,在她耳畔低声道:“只要我想,只要你肯,我发誓保你在京都太平一生。这岂是一件衣裳能左右的?” 瑞安公主双眸微缩,怔住了,半晌才仰起头来,有些艰难地摇了摇头。 “皇姐,瑞安不后悔……当真。皇姐毋要再轻举妄动,惹父皇动怒了……” 赵嘉容浅笑着安抚她:“说笑罢了。” 她取来宝相花纹的铜镜,镜中映出妹妹妍丽的妆扮。 “你瞧。” 瑞安公主将信将疑地收回目光,视线顺着移向铜镜,顿时轻怔起来。 她静静打量了半晌,忽而抬头问:“皇姐当年穿这衣裳之时,是何心境?” 她话说出口了,方觉有些不妥,不免暗恨自己口无遮拦。整个京都皆知靖安公主成婚那日,谢驸马夜不归宿,还是隔了几日被公主府侍卫给捆回的公主府。 赵嘉容似是料到她会这么问,嘴角微勾,道:“自是极欢喜的。” 瑞安公主闻言,有些讶然。 “终于有了自己的府邸,得以遂心意办成了婚事,再无比那日更欢喜的了。”赵嘉容回忆起来,面上仍是含着笑的。 那是她前十七年漫长岁月里头一回品咂到自由的味道,体会到遂心如意的畅快。至于记忆里一些美中不足的细节早已变得无足轻重。 “……我听闻,”瑞安公主迟疑了片刻,开口问,“皇姐有意为荣将军求情,让其入公主府侍奉皇姐?” “你最近在宫中耳朵还挺灵,”赵嘉容轻捏了一下妹妹凝脂一般滑腻的脸颊,漫不经心地道,“这传言不假,也不真。” 瑞安公主听不大懂,眉头微皱,想了想又道:“那位荣将军瞧着凶神恶煞的,皇姐可得小心些,可别被他伤着了。” 赵嘉容将手中的铜镜搁在一旁,闻言微顿,问:“你怕他吗?我原还属意让他负责护送你出京……岂不是得换一换人选。” “倒也不是怕。”瑞安公主说着忽然反应过来,惊讶道,“荣将军不入公主府了?” “我答应谢青崖待他回京再定夺荣子骓。”赵嘉容淡声道,尔后沉吟了片刻,“眼下让荣子骓跟随和亲的队伍北上是最好的法子……” 瑞安公主忙不迭道:“不打紧的,不必换人,都一样。” 第44章 厚重的礼服一层层褪下, 像剥开捆缚的蚕茧,有重获新生的轻盈感。 尚功局女官一一记下尚需调整改动的细节,将瑞安公主脱下的嫁衣妥帖叠好放回漆盘上, 尔后领着几名女史躬身告退,离开了绫绮殿。 瑞安公主望着女史离开的背影, 长出了一口气,尔后回过头,轻扯了扯赵嘉容的袖摆。那衣摆丝缎织成,柔滑似水, 轻巧地自指间溜走,让人心里倏地一空。 赵嘉容侧眸,自广袖中探出纤细柔荑,稳稳地握住了妹妹的手。 “走, 我带你出宫去练骑射。” 瑞安公主一怔:“不是在龙首原禁苑的校场练吗?父皇命我安心在宫中待嫁, 这时候了, 还能出宫去吗?” “让人去紫宸殿报备一声便是了。”赵嘉容挽住妹妹,与之一道移步出宫。 公主府的马车在丹凤门前等候多时了, 陈宝德隔老远便瞧见二位公主的身影, 麻溜地跳下马车, 搬来脚踏, 恭候公主上车。 他一面笑呵呵地伸手让瑞安公主借力上车,一面扭头问其后的靖安公主:“公主现下何往?” 赵嘉容沉吟了几许,吩咐道:“先回府。” 马车缓缓启程,四平八稳地行驶在坊市间, 直抵崇仁坊。 瑞安公主掀开车帘往外瞧了眼,便见公主府的匾额高悬于雕梁画栋,随后便觉马车徐徐而止。 赵嘉容轻捏了一下妹妹的肩, 道:“你先回府,让玳瑁给你换身骑服。” 瑞安公主闻言眨了眨眼,瞧了眼皇姐身着的广袖长袍,不免有些疑惑:“皇姐不陪我练吗?” “今日给你寻一位骑射师父。”赵嘉容抿唇浅笑,“皇姐待会儿便回来接你。” 瑞安公主稍有忐忑,迟疑了片刻,尔后在皇姐柔和的目光中先行下车了。 车帘垂落,耳后起风声,马车重又启程,沿着坊间大街往北去了。 公主府上下无一不堆着笑脸迎接瑞安公主,玳瑁得了消息急匆匆而至,行礼过后,引瑞安公主入府。 玳瑁一面伴着瑞安公主往府里走,一面不动声色地觑着公主脸色,察觉其心事重重,不由朗笑道:“咱们公主特意给您备下了好几身新做的骑服,各种时新的样式都有,就等着您来挑了。还有一套为您打制的小型弓箭,又轻又小巧,杀伤力却不小。公主请了好些工匠来做,昨日才得了套让她满意的,正巧赶上您今日出宫来练骑射。” 第43章 瑞安公主闻声,脚步微顿,扬起头冲玳瑁笑了笑,并未多言。 …… 马车疾驰于宽阔的大街,相较于回公主府时的四平八稳,此去显然加快了脚程。 赵嘉容微微后仰,脊背轻贴马车壁,闭目养神。 陈宝德耳闻马蹄声阵阵,心口直跳,眼见公主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越发在心里打起鼓来。 他欲言又止了半晌,迟疑了又迟疑,方试探着问出口:“公主此去大理寺,可要吩咐人事先去提个醒?” 赵嘉容眼睫轻颤,静了片刻,尔后仍闭着眼道:“大理寺上上下下皆是太子和李家一党,吩咐何人?又有何用?” 陈宝德在心中叫苦不迭。公主也知大理寺没一个好东西,如此贸然前去,又是为何? 总归是绕不过大理寺关着的那位荣将军。原以为这姓荣的好歹比姓谢的强不少,现下看来全是一丘之貉! 疾驰的马车在大理寺前稳稳停下,陈宝德不情不愿地躬身请公主下马车。 随马车而至的还有一队手持长剑的侍卫,利落地齐齐翻身下马,紧随公主身后。 被日头晒得昏昏欲睡的守门衙役打眼一瞧,吓得一个激灵,见这阵仗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又忙不迭爬起来往官衙里冲。 大理寺卿王永泰得了消息,一面用素帕擦着额头不断冒出的细汗,一面疾步而出迎接到访的不速之客。 这两日京都传得沸沸扬扬的传闻人人皆有耳闻,王永泰守着这位风口浪尖上的荣将军,提心吊胆了许久,总觉得太平不了,果不其然。 他强自镇定地明知故问:“公主莅临大理寺,有何贵干?” 久不闻应答,他微弓着腰,额上的细汗在鬓边滑落,却不敢再抬手擦去,只微抬起眼,目光小心翼翼地自靖安公主的袖摆往上移。在对上公主视线的那一瞬,忽闻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赵嘉容朱唇微勾,含笑道了句:“来接人。” 那目光含笑,细品起来却发现处处带刺,锐利不可挡。 王永泰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冷汗涔涔。 不等他应答,公主一行人便绕开他直奔大理寺大牢,气势汹汹,叫一众狱卒不敢上前横加阻拦。 王永泰瞠目结舌,赶忙跟上去,大呼:“公主留步!” 眼见拦不住了,他又顿步,转头招手叫人近前来。当他正欲附耳吩咐其去东宫通禀太子殿下时,话到了嘴边,忽觉一道冷意十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刀割一样让他住了嘴。 一侧眸,便见靖安公主在前方折身回望,直直地盯着他,隔着几丈远,冷声道:“这大理寺的主子,到底是圣人,还是东宫?” 王永泰一张脸憋成了酱色,再不敢妄动,眼睁睁看着靖安公主直往大牢而去,只能灰头土脸地硬着头皮跟上去。 若是见个人问个话也便罢了,这“接人”又是闹哪出?这荣将军可是圣人亲自下口谕押送来的大理寺,哪能说接走就接走? 一行人迈入幽暗潮湿的大牢,腥臭味扑鼻而来,直叫人皱眉。 赵嘉容面不改色,脚步分毫未止。 其后的王永泰三步并两步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喘匀了一口气,正欲开口时,又叫公主堵了回去。 “你大可现下便进宫去告我的状。”赵嘉容毫不在意,一面轻车熟路地往里走,一面漫不经心地道,“眼下父皇应当在甘露殿理政,你若脚程快一些,能赶在圣人回紫宸殿用膳前,进宫参我一本。不过好心提醒你一句,甘露殿在太极宫,可别路走歪了,歪到东边去了,否则被参的就是王大人你了。” 王永泰心下惊疑不定。虽则靖安公主是出了名的做事不按章法,但她甚少做无把握之事,总能让人无可指摘。今日她大张旗鼓地来接人,说不定早已和圣人打过招呼,他若顺着公主此言进宫将此事闹到圣人跟前,免不得引起圣人反感,降罪于他,更甚者,迁怒于太子殿下。 直至关押荣子骓的牢房近在眼前,靖安公主才稍放缓了脚步。 荣子骓盘腿坐于干草堆中,闻声抬头,警觉的目光在瞧见公主身影之时微变,意料之中又有些意料之外。 他心知出狱之日不远,却未料如此之快。 赵嘉容驻足其前,垂眸略打量了几许,尔后面无表情地侧头冲王永泰道:“开门放人。” 荣子骓微惊,不动声色,兀自盘腿而坐,脊背挺直如松。 王永泰一路跑过来,跑歪了官帽,颤颤巍巍地抬手将之扶正,壮了壮胆,不死心地问:“公主可是奉旨前来?下官并未接到圣人的谕旨,不能轻易放走朝廷重犯。” “朝廷重犯?”靖安公主细品了品这几个字,问,“王大人给荣将军论的是何罪?一个骁勇善战,战功赫赫,一心报效家国的边将,怎么到王大人嘴里,变成了十恶不赦的朝廷重犯了?依我看,荣将军再如何,也比那些拿着朝廷俸禄却尸位素餐、只知结党营私之徒强不少吧?” 王永泰听得眼前一黑:“……公主教训得是。可……可圣人金口玉言,下令大理寺关押荣将军听候发落……” 赵嘉容轻笑了一声,悠悠道:“你这意思是圣命难违,皆是圣人的错了?” 这一顶又一顶的帽子扣下来,直叫人招架不住。 王永泰越听越觉官帽不保,句句皆是错,步步皆是坑。 狱卒们一旁迟疑着不敢上前,公主身后却有一整列持刀而立、威风凛凛的侍卫。 如若公主是奉旨前来接人,何必这么大阵仗?她平日可从未如此顾忌太子殿下。可如若不是奉旨,公主哪来的胆子违抗圣命,私自放人?这阵仗到底是公主底气不足,还是特地来演给他看,让他乱了阵脚,以致给太子殿下添乱? 若说是前者,可瞧公主那淡然自若的模样,哪里有半分底气不足的劲儿?分明是来挖坑给他跳! 王永泰闭了闭眼,心如死灰,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摆袖吩咐狱卒们:“退下!” 狱卒们如蒙大赦,依令往后退,唯有手握钥匙的衙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赵嘉容眼风一抬,身旁的侍卫便会意,上前去接过了钥匙。 锒铛声落,荣子骓仍是八方不动的冷硬之色,见状不疾不徐地站起身,轻拂衣摆的灰尘,尔后移步出狱。 王永泰如今再瞧他,只觉这人十成十是个祸害。怎么不把他关去刑部呢? 再一侧眸,便见靖安公主目送着荣子骓移步而来,轻扯嘴角,勾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那抹笑意转瞬即逝,定睛一瞧便再寻不见了,却叫王永泰没来由地心里发凉。 牢门大开,铁锁颓然散落在杂草间,朝廷重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放了出来,眼下正悠然自得地接过公主亲自递过去的水囊,仰头大口大口地灌水入腹。 荣子骓喉结上下翻滚,甘甜的清水顺着干涩的唇角滑落,沿着脖颈往下滚。 王永泰下意识跟着咽了口唾沫,直觉大事不妙。 他心口狂跳不止,疯狂使眼色让人去通风报信。 赵嘉容扭头不轻不重地瞥了他一眼。 王永泰讪笑不已,眼见那狱卒已然猫着腰偷溜出去了,屏息盯着靖安公主动向,冷汗直冒。 赵嘉容却似乎对他分毫不在意了,回过头,兀自递了张素帕给荣子骓。 荣子骓动作微顿,接过素帕擦了擦嘴角的水渍,低声道了句:“多谢公主。” 一行人自幽暗的大牢而出,明媚的阳光倾泻而下,叫人心里也跟着一下子亮堂起来。 直至出了大理寺,荣子骓方出言问:“公主何事须下官效劳?”多费些周折把他提前捞出来,定有公主的用意。 赵嘉容不紧不慢地搭着陈宝德的手上马车,尔后掀开车帘望向他,淡声道:“且去京郊猎场候着罢,晚些时候再请你过府喝茶。” 侍卫牵了匹红鬃马过来,将缰绳递给荣子骓。 荣子骓拧眉,迟疑了片刻。难不成今日皇帝出宫春猎? “听闻荣将军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今日便劳烦将军给家妹传授一些射箭的要领。”赵嘉容轻声道。 荣子骓一愣。折腾出这么大的乱子,把他捞出来,就为了让他教瑞安公主射箭? 他直觉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在公主马车启程前伸手握住了车沿。 迎着公主略有不悦的目光,他沉声道:“还请公主把话说清楚,如若仅仅是为了瑞安公主练骑射这般小事……” 赵嘉容眸光一冷:“从今日起,瑞安公主之事便是你荣子骓天大之事。一旬后,和亲的仪仗队启程西去吐蕃,由你护送瑞安公主周全。若她有半分闪失,你提头来见。” 荣子骓心神一凛,退后一步,抱拳道:“臣领命。” 日光杲杲,映衬出年轻将军挺拔坚硬的脊背。 赵嘉容眼眸微眯,发觉这天底下似乎没有什么能让这只傲气的鹰隼折腰。 这样的人要想彻底收归麾下,多少要费些周章。 第44章 她思及此,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道:“至于今日为何如此行事……乃是圣人有意赐婚于你我。” 荣子骓冷硬的面色有一瞬的龟裂。 “慌什么?”赵嘉容睨了他一眼,“今日过后,御史台便绝不会容你入公主府。你只管记着你的使命便是,旁的自有我费心。” 荣子骓语气肃然起来:“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定护瑞安公主周全。” “你且记着今日之言。” 话音刚落,马车启程,扬长而去。 荣子骓捏紧缰绳,翻身上马,直奔京郊。 第45章 瑞安公主在府中等得焦心, 遂移步至朱门下遥望,静候公主府的马车驶入眼帘。 马车稳稳停在府门前,赵嘉容在车中闻车夫在前低声禀报, 抬手掀开车帘往外瞧了眼,正对上瑞安公主急切盼望的目光, 便又挥手示意妹妹上车。 瑞安公主忙不迭依意上车,抬眼见皇姐眉目间不经意显出几分疲态,一路上便并未再出声叨扰,只是心下仍有些惴惴, 下意识捏紧了衣摆。 马车一路疾驰出京,直抵京郊校场。待得马车停稳,陈宝德搬来脚踏搭手伺候二位公主下车。 瑞安公主自车中而出,一眼瞥见校场中纵马飞驰的玄衣青年, 这一路上踌躇半晌未问出口的问题, 似乎已得到了解答。 她轻皱眉头, 惊疑道:“皇姐,那是……” “西北荣将军荣子骓, 武艺高强, 射艺精湛, 百步穿杨, 今日便由他来教你骑射。”赵嘉容一面眯眼望着场中正御马而来的青年,一面轻声道。 瑞安公主闻言怔了半晌,嘴唇翕动,低喃道:“荣将军不是尚在大理寺吗?” 她话音消弭在一阵烈马嘶鸣声中, 随即便见荣子骓利落地翻身下马,移步而至,躬身下拜:“见过二位公主。” 瑞安公主险些忍不住后退半步, 捏紧了袖摆,怯生生地打量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 赵嘉容接过一旁陈宝德递来的箭筒,指尖摩挲着白羽箭的尾羽,睨了眼俯首而拜的荣子骓,并未出声,忽地自箭筒抽出一只白羽箭,直直掷向面前之人。 荣子骓一凛,闻风而动,稳稳接住了箭矢,随后扬起头,直视公主,面不改色。 赵嘉容却侧眸望向瑞安公主,语调柔和地问:“瑞安来猜猜看,荣将军能否就在此处射中百丈远的靶心?” 荣子骓闻言,剑眉轻挑,旋即抬手拉弓,直指靶心。 瑞安公主微仰起头望向他,并未迟疑,朱唇轻启,很轻却很笃定地落下一个字:“能。” 日光灼人,荣子骓半眯起眼,聚精会神。晶莹的汗珠自鬓边滑落,他毫无所觉。 众人屏息以待,忽闻“嗖”的一声,白羽箭眨眼间离弦而去,划破风声。 场内诸人的视线顿时不约而同地移向百丈远的箭靶。寂静了一瞬之后,对面的小卒扬声高喊之音遥遥传过来:“正中靶心!” 荣子骓垂下持弓的手臂,面如止水。 赵嘉容含笑问身侧的妹妹:“荣将军可堪为瑞安的射艺师父?” 瑞安公主有些怔然,顿了顿,方垂眸低声道:“荣将军屈才了……” 荣子骓躬身作揖:“为公主效命,乃是下官之幸。” 瑞安公主沉默了片刻,她侧头望向皇姐,心知这效命之人并非自己,也明白皇姐今日并非当真要荣子骓教她射艺。 和亲此去艰险,皇姐为她套上一匹驰骋沙场的烈马,送她远行,护她平安。 瑞安公主启唇轻声道:“有劳荣将军。” 日光耀目,年轻女郎尚且稚嫩的嗓音如清泉叮咚,蜿蜒流淌,润人心脾。 陈宝德见状,给瑞安公主递上特制的小弓和白羽箭。荣子骓直身,再度张弓,示范姿势,耐心地为公主讲解射艺的要点和技巧。 赵嘉容在一旁静静望了须臾,摩挲着手中箭筒之中白羽箭的箭羽,忽而扭头吩咐陈宝德将适才荣子骓射出去的那一只箭给拾回来。 陈宝德正用袖子轻拭鬓边的热汗,望着百丈远的箭靶,面露难色:“一支箭罢了,何必……” 赵嘉容不轻不重地乜了他一眼。 陈宝德忙不迭闭了嘴,眼见一小卒牵着马过来了,便将这跑腿的活儿给派了出去。 荣子骓闻言,侧过来道了句:“上好的紫杉木和陨铁,公主这筒新羽箭造价不菲。” 陈宝德原以为是公主府库房随便取来的一筒箭矢,讶然问:“公主何时又买了批羽箭?”他印象里公主府近日的帐册上并无这一笔支出。 赵嘉容淡声道:“旁人送的生辰礼。” “哪家府上这么早便送来了,也未记在册上……”陈宝德暗自嘀咕。 赵嘉容将箭筒递给他,又吩咐了句:“妥帖收着,一支也不能少。” 陈宝德闷声应下。 瑞安公主也侧眸瞧了几眼那筒白羽箭,认出这批箭矢和公主府书房的那只紫杉木弓同出一辙。她收回目光,并未作声。 练骑射于久居深宫的皇家公主而言委实是件不易之事,不一会儿便薄汗湿春衫,身形止不住地轻晃,却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荣子骓目不斜视,假作无意地稍稍放慢了节奏。 赵嘉容坐在一旁树荫下喝茶,半阖着眼小憩。 晚间一行人乘马车回城,荣子骓骑马随行在侧。进城时守城门的金吾卫拦下马车查验鱼符,接过车内递出来的金鱼符,只一眼便不敢再细看,赶忙让身后的兵卒放行。眼见着马车入城,金吾卫又神色古怪地瞥了好几眼马车旁骑马随行的荣子骓,暗自腹诽京城的传闻恐怕皆是真的。 马车内,适才那筒白羽箭被安放在角落,赵嘉容修长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箭筒上的木质雕花,想起那日谢青崖在她耳边献贺礼讨功劳,嘴角不知不觉上扬。 马车一路进城,赵嘉容收起神思,一扭头却见妹妹情绪有些低落,不由出声问:“累着了?还是荣子骓吓着你了?”适才这大半晌好几个时辰也没见停,临了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分明是有些吃不消。 瑞安公主抬手将鬓边濡湿的碎发捋至耳后,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半晌才出声道:“我只是难过,皇姐今岁……乃至往后的生辰,我皆见不到皇姐了,也没法给皇姐做紫藤糕吃了……” 赵嘉容闻言,沉默下来。 如今位高权重,筑高楼引宾客,公主府生辰宴一年比一年热闹,逢迎谄媚、锦上添花之人比比皆是。谁还记得靖安公主幼年在宫中时,从未有过生辰宴。偌大的皇宫深院无人知晓,每年紫藤花开时是她的生辰。 第46章 那年李贵妃带着幸安公主在麟德殿听曲赏舞, 瑞安公主在席上一面心不在焉地夸赞幸安公主的新头面,一面悄悄用素帕裹了两块御赐的时令点心紫藤糕,藏在袖袍下, 在歌舞笙箫中溜出大殿。却不料被幸安公主的侍女眼尖察觉了她的异状,高声大喊, 红口白牙地污蔑她偷了幸安公主的珍珠发簪。 彼时瑞安公主委屈得眼泪簌簌,眼看着满大殿的人纷纷投来异样审视的目光,咬着牙一声不吭。 幸安公主的侍女见她并未反驳,愈发嚣张蛮横起来, 嚷嚷着要搜身,言之凿凿地道她亲眼瞧见瑞安公主将昧下的簪子藏进了袖笼里。 大殿之中命妇女官,乃至宦官宫女皆明里暗里地对瑞安公主指指点点,而最上首的李贵妃和幸安公主则作壁上观、幸灾乐祸。 瑞安公主羞愤难当, 一甩袖子, 丢下袖中包裹的两块糕点, 捂着脸踅身,急急跑出麟德殿。 赵嘉容至今记得, 在麟德殿外撞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 半是心疼, 半是气恼。听得宦官略略道来前因后果, 当下便又带着妹妹回了大殿。 殿内歌舞笙箫又起,半分瞧不出适才出了场不欢而散的闹剧。 赵嘉容牵着妹妹的手,绕过婀娜聘婷的舞姬们,在一片喧闹的丝竹之音中, 一步步行至上首。 上首端坐的李贵妃见她并未行礼问安,不由眉头轻蹙。幸安公主则脸色有些僵硬起来,警惕地盯着逼近的这位皇姐。 赵嘉容虽则礼数不周全, 却也并无兴师问罪的架势。她只是垂着眼,平静地问幸安公主:“南海今岁上贡的珍珠,仅有一斛半,半斛藏于内库,半斛送给了清宁殿,半斛赏给了贵妃。幸安这一套珍珠头面正好是半斛之数,一颗也不差,又是从何处弄来的一支珍珠发簪呢?” 她沉沉望着幸安公主,语气渐冷:“是皇后殿下匀给你的?还是魏大监私自开了内库取给你的?” 幸安公主脸色一寸寸泛白,不由地望向身旁的李贵妃。 她的生母李贵妃和中宫皇后乃是宿敌,积怨已深,荣皇后怕是宁愿丢了也不肯将御赐的珍珠匀给她;而魏大监则是圣人跟前最宠信的老人儿了,一言一行皆是圣人的意思,岂能随意给他泼脏水? 李贵妃见状,眉心拧得越发紧了,正欲启唇呵斥之时,被赵嘉容眼一抬出声打断—— 第45章 “既非如此,”她话音一转,厉声问,“污蔑当朝公主,该当何罪?” 幸安公主嘴唇轻颤,色厉内荏:“你信口胡吣!” 赵嘉容冷冷乜了眼幸安公主,目光又转而移向她身旁适才张牙舞爪、此刻却畏畏缩缩的侍女。 闹剧又起,丝竹之音不知何时休了,满殿阒静,殿内安坐的命妇们屏息望着,神色各异。 众目睽睽之下,李贵妃见赵嘉容紧咬着不放,不得不先退一步,顺着搭好的台阶下,潦草收场。她咬着牙道:“传掖庭令!将这婢女押下去严加审问。挑拨公主,居心叵测!” 一出闹剧到此才落了幕。 瑞安公主挽着皇姐的臂弯,迎着众人的目光,挺直肩背走出麟德殿时,还不忘回头瞥了眼掉落在地的那两块紫藤糕。 赵嘉容恼她不争气,捏着她的脸颊问:“两块糕点罢了,也值当你如此?” 瑞安公主有些委屈:“……可那是父皇御赐的紫藤糕。” “那又如何?谁稀罕?”赵嘉容话音未落,忽而顿住。 这紫藤糕在关中并不稀罕,本不过是寻常百姓家的吃食。但当年在寸草不生的西北大漠,着实稀罕。她原是在西北出生,长到两岁方跟随爹娘回京入宫。 瑞安问过她,西北大漠是什么模样。两岁稚童能记得什么?她回,只依稀记得,两岁生辰的时候,还是肃王的父亲托人从京中送来了好些吃食,其中有一种用紫藤花瓣做的糕点,软糯清甜,让她记忆犹新。 赵嘉容彼时思及此,心口发闷。她幼时也曾被爹娘疼爱过的吧?为何回京之后一切都变了呢? 其实皇子皇女的生辰纵使主子们不记得了,也有内侍省、尚宫局的人记录在册,按规矩置办。奈何荣皇后刻意摆脸色,不准人大肆操办,年年如此,再不敢有人提靖安公主的生辰了。 赵嘉容望着泪眼朦胧的妹妹,心里闷住的那口气忽而散了,柔声道:“太极宫西墙边就有一株紫藤,兴许开得正好,我俩去摘些新鲜的花瓣,去御膳房劳烦阿秋姐姐帮我们蒸一笼紫藤糕吧?” 瑞安公主闻言,不由眼前一亮,破涕为笑。 两人手挽着手悄悄溜出大明宫,跑去无人注意的宫墙角去采摘紫藤花瓣。 瑞安公主摘了满满一袖子,周遭皆是沁人心脾的花香。去御膳房的路上,她仰头小声问:“皇姐,你怎知幸安头上的珍珠一颗不多一颗不少?”纵是瞧过尚宫局的账册,知晓数目,然那么多颗,一时间怎么数得清? “她那张扬的性子,舍不得落下一颗在妆奁里。你又断然不会去拿,那珍珠自然皆在她头上簪着了。”赵嘉容指尖揉捻着一枚紫藤花瓣,语气平和,仿似漫不经心地道,“今日便罢了。她欠你的道歉,日后总有还的时候。” 瑞安公主轻哼一声,学着她皇姐适才的语气:“谁稀罕她还!” 她兜着袖笼里的花瓣,笑靥如花:“让阿秋姐姐教我做这糕点,以后年年做给皇姐吃!” 赵嘉容也跟着笑弯了眼,步伐都轻快起来,应了句:“好。” 自那以后,每年的生辰,瑞安都会亲自给她做一碟紫藤糕。后来她出宫建府,每年生辰宴开席前也都会收到瑞安从宫中托人送来的糕点。 一晃竟已有好些年了。 …… 马车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平稳地驶向公主府。 车内,瑞安公主神色恹恹,低声道:“太极宫西墙的那株紫藤今年迟迟不曾开花,许是要枯败了……”她今岁开春时便去瞧过好几回,眼见着枝蔓枯垂,总觉得不是个好兆头。 “无妨,”赵嘉容抬手掀开车帘,吩咐车外的陈宝德,“陈叔,着人去晋昌坊那宅子里采摘些新鲜的紫藤花回府。” 陈宝德领了命,愣了会儿,在车外小声嘀咕:“晋昌坊那宅子不是卖出去了吗?” 赵嘉容没接话,瞥了眼车外骑马而行的荣子骓,又吩咐道:“在府里收拾一间厢房出来。” “西院再无厢房空着了,”陈宝德也跟着扭头瞥了眼荣子骓,又回头试探地问公主,“不如就将东院那间屋子腾出来给荣将军下榻?” 瑞安公主闻言,在一旁暗自腹诽:东院那间屋子连她都未曾住进去过呢,陈宝德这不是找骂吗?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闻赵嘉容不悦地道:“偌大的公主府寻不出一间厢房,你这个管家是怎么当的职?” 第47章 晚间, 瑞安公主兴致勃勃地亲自洗净紫藤花瓣,和面揉面,做了一大盘紫藤花糕和紫藤花饼。赵嘉容也难得下厨房, 在一旁瞧着,时不时给妹妹打下手。 待得花糕蒸熟, 花饼也出炉,满屋皆是沁人的香气。 一口气做了太多,胃口却小。瑞安公主见席上已摆满了各色佳肴,不由问:“荣将军吃过了吗?” 赵嘉容举筷拈了块紫藤花糕, 咬了一口咽下,方才不紧不慢地接话:“有陈叔招呼着呢,饿不着他。” 瑞安公主迟疑了一会儿,又道:“灶上还有半笼花糕, 也不好留着过夜, 不若给荣将军送去?” 赵嘉容眼眸轻眯, 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妹妹几眼,尔后道:“随你。” 瑞安公主莫名有些赧然, 忙不迭让侍女送一盒糕点过去, 扭头入席用膳, 再不提此事了。 倒是赵嘉容眼见侍女拎着食盒移步而出, 出声吩咐了句:“便说是我送的。” 侍女会意,颔首弓腰退了出去。 吃饱喝足时,二人熏得满身皆是花香。用过膳后,姊妹俩一道移步出屋, 在傍晚的余晖里手牵手散步。 金色的夕阳倾泻而下,亭台水榭都镀了层金,湖面微漾波光粼粼, 一轮红日在地平线上依依惜别。 …… 翌日一早,悠悠的钟鼓声刚起,公主府大门便被重重叩响。 “公主!圣人急诏您入宫觐见!”陈宝德喘着气,急急高声禀报。 赵嘉容正披着外袍起身,穿衣束腰,闻言不疾不徐地坐于梳妆台前,抬眼示意一旁的侍女上前来伺候梳妆。她一面揽镜自照,一面自那面葡萄花鸟纹的铜镜中瞥了眼身后气喘吁吁的陈宝德,面如止水地道:“陈叔,你何时才能改一改你这急性子?” 陈宝德眼瞧自家主子这气定神闲的样儿,心便落下半颗,闻言不由没好气地道:“圣人跟前的那位魏内监一大早亲自过府传的圣人口谕,这能不急吗?” 他话落下,才想起今日并无早朝。公主昨夜同妹妹促膝长谈、抵足而眠,到深夜方入睡,今日却又早早便起身了。分明是等着圣人的诏令呢! 陈宝德思及此悬着的剩下半颗心,又落下了一半。他琢磨来琢磨去也想不明白,干脆不管了,又问:“公主早膳想吃点什么?” 赵嘉容轻阖着眼,任由侍女为她一丝不苟地梳发簪髻,闻言,怏怏道:“无甚胃口,待我回府再吃午膳吧。” 簪上最后一根金钗,发髻便妥帖了。她掀开眼皮子自铜镜中瞧两眼这一身行头,尔后便拂袖起身,移步往外去了。 陈宝德仍在其后絮絮叨叨:“一日之计在于晨,早膳怎能不吃?公主!您等等,奴婢让膳房送碗热粥来……” 赵嘉容懒得搭理他,背着身冲他摆了摆手,而后一路出府去了。才刚行至影壁前,她便迎面碰上已等候多时的魏内监,遂抿唇浅笑,道了句:“劳中贵人走这一趟。” “公主客气了。为圣人奔走传话,乃奴婢之职,当不得一个‘劳’字。”这位魏内监弓身行礼,低眉顺眼地接话,“还请公主随奴婢进宫面见圣人。” 赵嘉容侧眸睨了他一眼,移步出府上了马车。 魏内监也跟着上马,启程前凑到车帘边叮嘱了句:“还请公主脚程加紧些。御史们天不亮便跪压宣政殿,惹得圣人大发雷霆。” 赵嘉容掀开车帘望了眼天际渐高的日头,问:“还跪着呢?” 魏内监摇头:“圣人移驾去了延英殿,让御史们进殿去了。” 坊市才刚伴着钟鼓声次第而开,宽阔的朱雀大街上行人稀少,热闹未显。一路沿着御街进宫,至宫门下马车步行,愈往大殿去,气氛似乎愈渐紧张起来。 延英殿前的宦官个个耷拉着眉眼,魏内监跟在靖安公主身后近前去,使眼色让人赶紧开门。 嘈杂的争执声自那逐渐敞开的雕花隔扇门中倾泻而出,殿内日光昏沉,眯着眼望过去,方瞧见其内乌压压跪了一地的朝官。 魏内监屏息,抬手轻叩隔扇门,声音清亮:“启禀陛下,靖安公主至。” 殿内静了一瞬,却并不问应答。 赵嘉容面色沉静,兀自移步入殿,顶着明里暗里刺探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行至上首,跪拜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太元帝身披玄色道袍,眉眼冷肃,只沉沉望着她,并无让她起身之意。 皇帝良久不发话,底下正跪着的御史们却有道不尽的话,争相出言,矛头一致对准了靖安公主。 第46章 “那荣子骓乃陛下亲自下旨收押入大理寺,其人何罪暂且不论,靖安公主竟私自擅放朝廷罪臣,目无王法,扰乱纲纪,忤逆圣意,罪大恶极!” 赵嘉容眼睫轻垂,面色无波,只静静听着,并未出声辩驳。相比殿内弓腰低首的御史们,她脊背挺直,下颌微扬,仿似眼下加诸于她的并非恶意攻讦,而是褒扬嘉奖。 话音刚落,另一位御史立时出言,较之方才出言之人愈加忿然,痛心疾首:“西北荣家有不臣之心!那荣家义子替父回京,居心叵测,不得不防!靖安公主胆敢私放此人,将其藏匿公主府中,莫不是与他实乃一丘之貉,另有阴谋,危害我大量江山社稷……” 此言未竟,阴影之中,冷不丁有人沉声开口,将之打断:“朱御史慎言。我荣家有何居心,公主有何阴谋,陛下尚未发话,由不得你们暗自揣测,不分青红皂白地血口喷人。” 赵嘉容并未抬眸侧目,适才进殿时便瞧见满殿跪着的朝臣之右,还静立着位服紫的丞相,此刻闻其出言倒也并不意外。 荣相此言一出,御史们言语间立时客气了许多,有明刀转为暗箭之势,然机锋不减:“陛下广开言路,乃社稷之福,荣相为一己之私、一家之利,而闭塞天下文人士子进言劝谏之路,是否有失公允?” 荣相冷哼一声:“公允自有圣断,岂容尔等宵小妄言?” 上首的皇帝眉头逐渐紧皱,厚重的玄色道袍将其衬得越发沉郁,不可直视。 赵嘉容抬眼觑了他两眼,收回目光,垂眸出声道:“此事千错万错乃儿臣一人之过。原以为荣子骓不过是一枚送入京的弃子,了无用处,观其容貌尚可,遂将其收入府中。原不过是儿臣府中私事,无意引起这诸多纷争,至于所谓‘另有阴谋’更是强加之罪,儿臣断不敢受。” “朝中之事,事无大小,皆是国之大事,岂能以一府私事混淆视听?”朱御史脸色涨红,义愤填膺,“陛下!微臣请命,立即将藏匿在公主府中的朝廷钦犯捉拿归案!” “钦犯?敢问荣子骓究竟有何罪过?触犯了《大梁律》的哪一条?”赵嘉容微侧过去,一字一句地问,目光如炬。 朱御史哽了一下,不由地望向上首的皇帝。荣子骓收押入大理寺并无罪名,乃是皇帝直接下令,未按朝廷办案的章程来,也无怪乎大理寺卿王永泰被靖安公主信口胡诌几句就放了人。如今皇帝不发话,荣子骓有罪无罪,谁也无法越过皇帝下定论。 “颠倒黑白!”朱御史不敢向皇帝发难,又扭过头来将矛头对准靖安公主,“安西都护荣建在西北拥兵自重,目无君上,公然忤逆圣意,这还不是罪吗?荣子骓是代表荣建回的京,又岂能撇清干系?” “陛下已派人快马加鞭地赶往西北,传达召荣都护回京养病的圣旨,眼下尚无回音。御史此言之意,岂不是自作主张给荣都护定了死罪?如若让荣都护听闻他回京便是死罪,岂不是逼着他造反?朱御史还请慎言。陛下广开言路,从谏如流,是为吏治清明,江山永固,而非让尔等为博取直臣之名,到处口诛笔伐,挑拨离间,惹是生非。” 这一席话听得朱御史险些心梗,直呼:“信口雌黄!” 赵嘉容充耳不闻,兀自话音一转:“至于这荣子骓目下既非官也非奴,乃我大梁良民也,嫁娶皆自由。我心悦之,将其收入府中,有何罪过吗?”西北军皆尊称荣子骓一声将军,因其统领万军,战功赫赫;而他实则并无任何官爵傍身,荣建这些年请功轮赏从未给他谋求半个军爵,离了西北军,离了西北,他便只是白身。既是白身,婚丧嫁娶便自然是一府一家之私事,何谈朝事国事? 朱御史被靖安公主理直气壮的模样气得吹胡子瞪眼子,指着她骂:“荒淫无道,秽乱朝廷,弥天大罪!” 赵嘉容毫不加掩饰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懒得再与他争辩。 朱御史又转而向上首俯首叩拜,高声道:“陛下!靖安公主德行有亏,有失教养……” 铜鎏金珐琅镇纸在黄花梨木桌案上重重叩了下,立时便让满殿静得落针可闻。 太元帝将镇纸扔到一边,厉声道:“吐蕃使团尚在京都,送去西北的圣旨未至,你们这些不得安生的臣子便要在京都闹翻天了?闹吧!把这天捅个窟窿出来,再看让谁来补?” 他言罢,冷哼了一声,拂袖离殿。 宦官尖细嘹亮的声音随之而起:“起驾——” 殿内诸人皆有些怔愣,御史们神色讪讪。皇帝此言此举明摆着是想息事宁人,至少目下不愿再追究靖安公主和荣子骓的罪过。 魏内监跟在皇帝身后一同离殿,路过赵嘉容身旁时,低头道了句:“地上寒,公主快些起身罢。” 赵嘉容目不斜视,恍若未闻,只在帝驾起驾时,不急不慢地站直身,望了几眼帝驾旁侧的锦衣宦官。 这魏内监乃是魏大监魏修德的干儿子,如今魏修德年老力衰,身子骨适应不了在御前日日轮值,便让这义子顶上去了。相比满心眼只有太元帝的魏修德,这个魏内监明显更为圆滑世故,处处周旋,滴水不漏。 御史们稀稀落落地自延英殿而出,赵嘉容也跟着人潮出殿。 殿外日头高悬,正是日中时分。 赵嘉容抬眼望向敞亮的天际,被日光刺得眼眸发涩。 忽闻身后有人移步近前,声音沉沉:“公主当真是张扬惯了,样样要出风头,折腾出这等乱子,多费这些工夫收场。” 赵嘉容并未扭头,听出荣相话里话外的指责,一笑而过:“我哪有那般熊心豹胆?乃是事先早已禀明过圣人,方才去大理寺接的人。哪料到御史们跟嗅到荤腥的狼似的,非要咬掉我一大块肉不可。只是可惜,原打算请父皇赐婚于我,给荣子骓加个驸马都尉的衔儿,好让他顺理成章地脱身,如今这番闹得太难看,赐婚怕是行不通了。不论如何,现下人已经进了公主府,我便断然不会再将人送出去给他们当靶子,好歹保住了荣子骓这颗棋。” “眼下西北未定,公主千万毋要再轻举妄动。”荣廷行至公主身侧,低声叮嘱。 赵嘉容心里对他训诫的口吻嗤之以鼻,面上却仍是温顺的:“谨听舅父教诲。” 她言罢,正欲告辞之时,又闻荣相忽然出声发问—— “谢青崖那小子去哪了?北衙这两日皆不见其人影,蹊跷得很。” 赵嘉容闻言,轻挑眉,道:“舅父何时这般在意起那谢十七了?” 荣相面目沉肃,并不接话。 她眼眸一转,又道:“听闻似乎是谢太傅病倒了,他连夜赶回江南侍疾去了。” 荣相眯了眯眼,望向公主的目光中颇带审视之意:“当真?” “道听途说罢了。”赵嘉容语调漫不经心,“舅父手眼通天,若是连舅父都寻不见他,我又怎会知晓他在何处?他在何处,又干我何事?” 她言罢,自顾自告辞离去。 正午的日头格外热烈,晒得人颇有些心烦气躁。她一路顶着日头步行出宫,到这时方觉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心想快些回府去吩咐陈宝德午膳给她安排上槐叶冷淘。 转念一想还未至盛夏,眼下这时节吃冷淘,恐怕又要被陈宝德念叨,遂又作罢了。 …… 延英殿这一出闹剧,不多时便在各官衙传了个遍。 这厢荣廷回到政事堂,消息方打探回来。 侍从上前奉了茶,低声禀报:“前日宵禁前,谢将军进宫面圣,告了事假,回乡省亲,于星夜启程离京南下。紫宸殿那边传出的消息,说是圣人担忧北衙异动,加之吐蕃使团尚未启程,再三挽留未果,压下了谢将军离京的消息。已去城门守卫处核实,昨日夜里确有一武将持鱼符急急出城。” 荣廷接过茶盏,呷了口热茶,问:“可打探清楚,乃是因何故回乡省亲?” “……似乎是谢太傅重病不起,时日无多。谢将军自幼由谢太傅教养,关系亲近,急急回乡探望也是人之常情。” 荣廷将茶盏搁在一旁堆满案牍的桌案上,眯着眼道:“常情不假,只是这谢公未免也病得太不凑巧了些吧。” “丞相疑心这其中有假?”侍从一面低头整理桌案上凌乱的卷宗奏章,一面道,“谢太傅当初致仕还乡时,身子骨尚且硬朗,回江南养了这几年,也未听闻病重。但如今也的确是上了年纪了,病痛恐怕少不了。” 荣廷不置可否,一面喝茶,一面细细忖度起来。 良久,一杯热茶见底,他开口吩咐道:“离京南下必经襄州,北上必经凉州。去给襄州刺史和凉州刺史传个话,一旦有谢青崖行踪,立即回禀。” “丞相是担心……?!” “谨慎为上。” “……凉州刺史素与靖安公主交好,不如借由公主那边与凉州联络?” 荣廷沉默了须臾,摇了摇头,道:“避开靖安,此事毋要让她知晓。” 第47章 第48章 自那日延英殿面圣后, 靖安公主便告病不再上朝,公主府闭门谢客,似是欲淡出朝野灼灼视线, 却愈发引得京中众说纷纭。 连茶楼酒肆之中也纷纷议论起那位被公主金屋藏娇的荣郞:这西北风沙吹大的泥腿子,该是有何等的天姿玉貌才能教眼高于顶的靖安公主倾心于他, 甚至不惜为其公然忤逆圣人,抵抗朝廷的攻讦? 时值科考,春闱近在眼前,京中举子络绎, 闻此风言风语,或嗤之以鼻,或暗自钦羡。 相较于府外的热闹,公主府内倒是一派宁静祥和, 上上下下各居其位, 各司其职。 柳灵均自入府以来便居于公主府西院, 若非公主传召,甚少踏足东院。这一府两院之间似有无形的鸿沟, 西院来来往往之人如流水, 却淌不进仅以院墙相隔的东院。 因而这日晌午他在西院瞧见陈宝德时, 不免有些讶然。 “陈管事何故亲自过来一趟?”柳灵均摇了摇手中的折扇, 客气地问。 本以为大抵是公主有何吩咐遣之来传达,却见其一脸菜色,半晌憋不出一句话。 陈宝德背着手,眯着眼打量他良久, 心里直犯嘀咕。这柳郎君刚入府之时,一副弱柳扶风的病美人之姿,在公主府养了这些时日, 如今眼见着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的,哪还有分毫病气。 “咱们公主不差钱财不假,可公主府也不是养闲人的地儿。”陈宝德琢磨着,意味深长地开口道。 柳灵均闻言,挑了挑眉,扭头往东院望了眼。听闻那位荣郞前两日入府时,住进了东院谢驸马住过的那间院子,可见其地位非同一般。 陈宝德原先对荣子骓观感尚佳,可自打他入府以来,公主朝也不上了,春闱也不顾了,只管在府里陪着荣子骓教习瑞安公主射箭骑马。这么多年从未见公主如此荒废政务,哪怕是当年公主大婚,府里的红灯笼都未撤,公主便天不亮就起身去上朝了。 面首男妾之流闲来召过去逗逗闷子,玩玩也就罢了,哪能耽误了正事? 陈宝德思来想去也不知如何在公主跟前开口,总觉得并未摸清结症,却又实在看不过眼。 柳灵均视线一转,心下明了陈宝德之意,浅笑着道:“那便请陈管事带路,让某在公主跟前尽尽心?” 陈宝德闻言,眉心略展,却又顿了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柳灵均这一身行头,挑剔地道:“柳郎君不再捯饬捯饬?” 柳灵均屈指一收折扇,一面移步往东院去,一面道:“太过刻意,反而入不了公主之眼。” 正午将近,明媚阳光自天际倾泻而下,衬得眼前长身玉立的郎君越发丰神俊朗,不经雕琢便已翩翩如玉。陈宝德本想出言刺他几句,见此景又把话给咽了下去。 …… 午时刚过,靖安公主穿着一身骑服,自校场回正院时,陈宝德正耷拉着脑袋立在隔扇门边,耳闻公主脚步声渐近,不由心虚地把头埋得更低。 虽则公主常常会在午后召见西院的郎君们,听听曲儿,养养眼,却也下过令,如无传召,西院之人不准在东院瞎晃,更何况是私入内室。陈宝德今日擅作主张,委实捏了把汗。 赵嘉容不明所以地瞥了他一眼,方闻他支支吾吾地低语—— “公主,柳郎君正在屋内候着呢。” 陈宝德咕哝完,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觑着公主骑服的衣摆,见公主身形顿了顿。下一瞬又瞧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抬起,不紧不慢地屈指解开了护腕的绑带,将其拆下扔了过来。 “午膳晚些再送进来。”她吩咐道。 陈宝德眼疾手快地接下护腕,眼见公主移步入室,喉咙里的那口气方才顺出来,转而含着笑上前去合上了隔扇门。 内室之中,侍女早已在屏风后候着,手中是备好的常服。阳春正暖,常服也从厚重的绸缎换成了轻薄的绫罗。 柳灵均斜倚在软榻上,借着自窗牖间溜进来的融融春光,欣赏那映在如意花鸟屏风上的倩影,隐隐绰绰,婀娜生姿。 在那道身影探出花鸟图之时,柳灵均不疾不徐地直起身端着,视线却随着公主一路由远及近,不曾移开。 西院那一众郎君们各个相貌出众,被公主召见也是常事,却甚少有人能细细道出公主是何模样。此因甚少有人敢抬眼直视公主,印象更深的是她纤细却有力的柔荑,时而轻叩桌沿,时而执笔勾画,弹指间便能断人生死。 眼见公主侧眸望过来,柳灵均方垂眼,收回视线,目光所及便是公主广袖之下露出的半只纤手。那骨节分明的指间戴着枚和田玉韘,雕刻精细,莹润透亮。 柳灵均认得这枚玉韘,那是公主射箭时所惯用的,瞧着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公主府里名贵玉器数不胜数,多半是朝官命妇所献之物,这其中大多都被闲置在库房,束之高阁。 在公主走近的这片刻间,柳灵均暗自心想:这些人委实不会投其所好,若是他来献礼,便赠一枚品质上佳的玉韘。他思及此,又顿住了。旁的外人并不知公主善射艺,若这玉韘乃是献礼,必是公主至亲至近之人所赠。即使并非赠礼,若寻得玉质品相更佳的玉韘相赠,也不见得公主会喜新厌旧。 公主是念旧之人。一枚玉韘戴十年,一个管家用十年。 “抬头。”一道柔中带刚的声线在耳边响起。 柳灵均回过神,依言抬首。 赵嘉容屈指轻抬起他的下颌,垂眸端详起来。 温热的指尖和冰凉的玉韘几乎同时贴在了他下颌的肌肤上,激起轻微的战栗。 “汤药倒是不曾白喝,比先时病怏怏的样子瞧着顺眼多了。”她淡声道。 柳灵均接话道:“世人道,病若西子,沉鱼落雁……” 赵嘉容松开手,倚着软榻坐下,背对着他,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他会意,跪坐在公主身后,伸手为其捏肩捶背,力道适中。 她闭上眼享受,漫不经心地道:“病弱之美,不过是引人垂怜,远不及生机之美。” “看来比之文弱书生,公主更倾心于英勇武将。某在公主府恐怕难有一席之地。”柳灵均微低下头,在公主耳畔低声道。 “武将粗俗,少有美者。柳郎姿容卓绝,不必妄自菲薄。” 他手上力道稍稍加重,循序渐进,一面动作,一面又开口道:“敢问公主,某与荣郎孰美?” 赵嘉容肩背松弛下来,闭着眼有些昏昏欲睡,闻言,像是在哄邹忌的妻子,不假思索便道:“荣郎何能及柳郎?” 柳灵均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他在意的并不是荣子骓。于是,静了一会儿后,他又问:“某与谢郎孰美?” 这一回,良久不闻应答。 窗外暖洋洋的日光落在公主乌黑如缎的青丝间,泛起柔和的光泽。他指尖穿过如瀑青丝,若有若无地在公主漂亮的锁骨间打转,慢慢地,轻轻往下探。 赵嘉容眼睫轻颤,倏忽间睁开眼。 柳灵均动作一顿。 她若有所思了片刻,尔后出声道:“今岁的生辰宴,交由你来操办,让陈叔歇歇吧。” 柳灵均颇有些意外,入府这么些时日,从未让他接手操持过府里的任何事务。 或许是一次考验,也或许不过是公主心血来潮。 他随即应下,暗自腹诽:陈宝德委派他来抢荣子骓的饭碗,谁知折腾这一遭,倒抢走了陈宝德的饭碗。 赵嘉容重又合上眼,闭着眼问:“会弹琴否?” 柳灵均深觉当面首也并非易事,答:“会一点琵琶。公主想听什么?” “十面埋伏。” 第49章 眼见和亲的婚期日近, 瑞安公主越发贪恋在皇姐府里的日子。 赵嘉容也纵着妹妹,不论宫里如何来人催促瑞安公主回宫,她皆出面挡下了, 只管让妹妹安心在宫外多悠闲几日。 倒也闲不下来。二人亲去马场挑了匹性情温顺的马驹,牵回府里, 让荣子骓在校场上教习骑马。待得瑞安能坐稳马匹走几步路了,又去京郊猎场练习骑射。 除此之外,瑞安公主每每自京郊回府,不论多精疲力竭, 都要为皇姐亲手煮一碗补汤,端去前院,望着皇姐喝下。 夜里,姊妹俩像小时候那样抵足而眠, 有说不完的话。大多数时候是瑞安绘声绘色地讲, 靖安则耐心地听, 只偶尔应和几句话。 两人绝口不提那遥远的吐蕃,和近在眼前的婚期。 直至回宫前一日夜里, 赵嘉容方沉肃了脸色, 语重心长地叮咛了好些话。 “……西北不比京都, 一路过去只会越来越冷, 我让人给你备了好几件夹衣,天冷了记得穿。” “……遇事冷静,不要慌,能躲则躲。” “……不论如何, 命最要紧。” 这次轮到瑞安闷声应和,连声说“好”。 翌日一早,坊市初开, 奉命而来的内侍早早叩响了公主府的大门。 赵嘉容把妹妹送上回宫的马车,在内侍不断的催促声中,放下车帘,目送着马车启程,渐渐远去。 第48章 瑞安探出头来回望,无可奈何地消失在拐角处。 赵嘉容静立在府门前,良久不曾动弹。 其身后护卫打扮的荣子骓忽而出声问:“明日一早便离京?” 只闻公主轻“嗯”了一声。 他抬头望着天际,近来两日这天总是阴沉沉的。只盼着启程时莫要下雨才好。 “你今日夜里便去北衙领个牌子。”赵嘉容吩咐了一句,也不等应答,转身进府里去了。 …… 二月廿八这日,天际阴云沉沉,临到正午方窥见几许暖阳,藏猫捉戏似的,不一会儿又躲进云层里了。委实不算好天气,却据说是个难能一遇的黄道吉日,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礼部诸人则忙得脚不沾地,来不及抬头瞧一眼天色。临时搭建起的贡院里举子们领了答卷,或眉心紧锁,如坐针毡,焦灼不已,或气定神闲,提笔蘸墨,信手拈来。 正值春闱,礼部尚书却带着人一大早赶往京郊去了,只留下礼部侍郎操持春闱这等紧要的国之大事。 然京郊那头也不是什么小事。京郊祭坛之上,鸿胪寺卿正朗声宣读盟誓诏书。礼部尚书则在一旁揣着赐婚诏书,悄悄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属实不明白为何非得把这两桩大事撞在一起,也忒折腾人了。 皇帝只道龙体抱恙,并未出席此次与吐蕃的盟誓大会,由太子赵嘉宸代为起誓。 赵嘉宸华贵礼服的章纹在这阴沉沉的日子里略显黯淡。他人站着那儿,肩背松弛,神色恹恹,眯着眼打量对面和他同阶而立的吐蕃赞普,连衣摆都透露出不屑。 年少的赞普并未理会他的无礼,只安静地立着,偶尔视线也会抬起,望几眼不远处的婚礼仪仗。 于是便瞥见一辆华盖马车自旁侧涌入车队,紧贴着车队正中的婚车,停下了。 众人目光汇聚于祭坛,皆不曾注意到多出来的马车。 赵嘉容踩着马凳下了马车,第一眼瞧见的是婚车旁的侍卫。她不动声色地瞧了几眼,耳闻对方低声道了句“见过公主”,方才收回目光。 横扫沙场的英勇将军其实换了身皮,依旧难掩通身的肃杀之气。好在荣子骓虽已在军中久居高位,平日里却并无半分架子,和将士们打成一片。如今他的傲气和锐利藏在平平无奇的侍卫盔甲里,打眼一看,和送亲队伍中众多的禁军侍卫别无二致。只有恰好对上他的视线时,方能窥见那双漆黑眼眸中的狠辣与锋芒。 马车内,瑞安公主听到外头的动静,急急掀开了车帘。 “皇姐!” 赵嘉容望见妹妹那双剪水杏眼的那一刹,发觉自己心底原来也是怕的。怕棋差一招,怕人算不如天算,怕经此一见便是永别。 但她是皇姐,皇姐是不会怕的。她嘴角轻扬,莞尔一笑,夸赞道:“宜娘长大了,瞧今日这模样,多俊。” 瑞安公主今日换上了嫁衣,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泪眼朦胧,愈发衬出一股。 “莫哭。这一路上出了任何事,都会有人护着你的。”赵嘉容柔声道。 瑞安公主闻言,捏紧了手中的绣帕,眼眸轻抬,视线移至旁侧那个高大挺拔的背影。 她心知皇姐此言所指。不是那个公主府东院金屋藏娇的荣将军,而是送亲队伍中不起眼的李侍卫。 临行前,皇姐让她取个名,念的顺口的。她推辞未了,沉吟了许久,低声道:“乌骓骏马,西楚霸王之坐骑,唯有的卢赤兔,能平分秋色。” 皇姐说好,在纸上勾勒几笔,尔后将宣纸递给陈宝德,末了又道:“听着像个侍卫的名。” 于是荣将军便有了一个新名讳——李的卢。 “李的卢,”此刻赵嘉容一字一顿地念出来这个名字,虽则还是那般淡然平静的姿态,语气却陡然转冷转硬,“公主若有差池……” 未等她将话道尽,荣子骓抬眼,声音又低又沉:“提头来见。” 话音落在耳朵里,有铿锵的力道。 赵嘉容随后沉默下来,只安静地望着妹妹。事事安排打算到如今,已经再无甚叮嘱的必要了。 身后有侍女走近,怀里抱着一只沉沉睡着的白犬,在得到示意后,上前去将白犬递进马车内。 “路途遥远,让它给你解解闷儿吧。它也就听你的话,公主府里没哪个能降得住它。”赵嘉容开口道。她并无逗弄猫狗的闲心,前日里将这犬带回府里,也只当是妹妹寄养的。 瑞安公主伸手接过白犬,低头去顺它脊背上雪白的毛。小狗在公主府里被养得壮实了一圈,沉甸甸的。她前日夜里还去和它告了别,不曾想这便又见面了。 “它这性情,一个不顺,见人就咬,陪着你去也好,指不定还能冲锋陷阵。”赵嘉容垂眼瞧着那白犬,“这会儿子倒安分了。” “它乖着呢。”瑞安公主闷声道。 这话落下,两厢沉寂了良久。 瑞安公主眼眶发红,不敢抬头,忍了又忍,飞快地抬袖拭去了悬而未决的泪水。 然而待她再抬起头时,只见车帘已缓缓垂下,皇姐的身影在眼帘中渐渐消失,只闻得一声轻且远的“保重”。她一下子心口发紧,难以呼吸。 赵嘉容转身的那一刻,余光瞥见车帘又被人急急掀起。她动作僵了僵,并未再回头,举步而去,踩着脚凳上了公主府的马车。 天际仍旧灰蒙蒙的,只隐约得见浓密云层之后越来越高的日头。 祭坛之上,盟誓大会在一片肃穆中结束。礼部尚书适时登台,高声宣读赐婚诏书。 “……今出降公主,意在永结同盟,世代友好。” 赵嘉容坐在车内,面无表情地听着,在吩咐车夫启程前,掀开车帘往祭坛上望了一眼,目光落在高台之上年少的吐蕃赞普身上。 这少年身形瘦削,尚且撑不起那身厚重的礼服,与其后健硕的吐蕃丞相次仁赞相比,越发显得单薄。这个在苦寒之地艰难崛起的国家,并不是赞普瘦弱的肩背扛起来的。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几眼,收回目光,低声下令回府。马车渐渐驶离,祭坛上的仪式也终于落幕。 诏书听毕,吐蕃诸人翻身上马,准备启程了。 赵嘉宸揣着广袖拾阶而下,留鸿胪寺卿和礼部尚书在其后收尾善后。忽而,他脚步一顿,下颌一抬,指向不远处正离去的华盖马车,问:“那是谁的马车?” “靖安公主。” 他闻言,满不在乎地轻哼了一声,摆摆袖子,大步而去。 阴云散了些,稀薄的日光透过云层铺洒而下。送亲的队伍缓缓启程,长长的车队蜿蜒在出京的官道上。 瑞安公主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京都。如今京都在她身后越来越远,让她抑制不住地惴惴不安。 怀里的白犬依旧酣睡,安详不知事。她手里的绣帕捏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皱成一团。马蹄声不绝于耳,嘈杂成一片,耳中似乎也轰鸣起来,引起一阵眩晕。 忽而微风拂过,吹起轻掩着的车帘,马车旁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随之映入眼帘。 冷硬的盔甲在日光下闪着寒光,微微刺痛了眼眸,瑞安公主却莫名渐渐地静下心来。 她犹豫了良久,方开口道:“李……李的卢。” 公主的声音很轻很柔,若非全神贯注,大约是听不见的。荣子骓拉着缰绳,压低声音,却分毫不减答话的力度:“属下在。” 这一声果断短促,却很沉很重,一直沉到公主仓皇的心里,拽着她轻飘飘无所依的一颗心一起沉下去。 “……你会陪我走到哪?吐蕃王帐吗?”她轻声问。 荣子骓沉默了片刻。他抬头往漫漫前路望去,拿不准这车队到底会行至何方。 京城的那位靖安公主在下一盘大棋,而他只是这棋局里的一颗棋。如今这棋局才刚刚开始,恐怕连执棋人都料不定之后的走向。 马车内,瑞安公主久不闻应答,不由地咬了咬唇。 荣子骓斟酌了下,沉声道:“靖安公主有令,公主您离京之日起,属下便不离左右。” 瑞安公主在马车里无声地摇了摇头。 等到了吐蕃,能陪着她的就只有怀里的这只白犬了。 第50章 自打和亲的车队离京后, 靖安公主越发一蹶不振了,整日里沉溺美色,浑浑度日。 眼见着公主的生辰宴日近, 请帖倒是仍如往年那般纷纷送至了京城各高门大户。 公主府里,正操持着生辰宴上上下下各种事宜的柳灵均, 检查了一遍宾客花名册后,忙里偷闲,在府里转转。 这两年公主在朝中的根基渐稳,宾客的名册较往年只增不减, 远在外地未能赴宴的也都提早送了贺礼。这其中属凉州刺史刘肃所赠贺礼最为瞩目,乃是一柄莹润冰透的玉如意,玉质极佳,雕琢精巧, 有价无市。 柳灵均将那柄玉如意呈给公主过目时, 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公主却依旧面如止水, 信手一挥,让陈宝德将之拿去库房吃灰去了。 第49章 如若说地方大员们是消息闭塞, 不闻靖安公主已退居公主府、多日不理朝政, 那京都这些笑呵呵地收了请帖的贵客们则大多是隔岸观火, 也有不少人盘算着借由此次生辰宴, 探一探虚实。 靖安公主失势与否,场面上总要过得去。再不济她也是嫡出的当朝公主,如今最得圣人恩宠的天家贵女。这生辰宴总能热闹起来。 何况,这真真假假, 谁又断得清呢? 就比如传闻中那位独得公主青睐的荣郎,当真住进了前驸马谢氏所居的宅院吗?连公主府上上下下皆深以为然。 柳灵均慢悠悠地踱着步,驻足于眼前这座郁郁葱葱的宅院前。 院门前有个憨头憨脑的护卫守着, 正发着呆,耳闻院门被推开的吱呀声,这才陡然回神,高呼:“不能进!” 柳灵均轻挑眉,回头瞥了他一眼。 那护卫义正词严:“公主有令,荣将军旧伤复发,静养于内,任何人不得惊扰。” 柳灵均轻哼一声,意味深长地道:“扬州的王刺史送来一颗千年老参。” 这话点到即止,言下之意留待听者自个儿琢磨。 奈何这护卫长得憨气,脑子转得也慢,梗着脖子道:“若无公主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 柳灵均干脆径直往里走,懒得再与之争辩。原以为那护卫会追上来拦他,谁曾想他只管站在院门口干瞪眼。 一进院内,当先便是这宅子的正院,乃先驸马起居之处。 朗春晴日,绿油油的细草长得很快,一丛一丛的,在台阶前青石板路的缝隙里见缝插针地长出来。 柳灵均盯着脚下被踩弯了腰的绿草,若有所思。 忽闻身后扑通一声脆响,他扭头回望,打眼望见的不是跪伏在地的护卫,而是泛着冷光的箭锋。 柳灵均眼瞳微缩,心口发紧。 数丈之外,一身骑装的靖安公主张弓待发,面色沉静无波,箭锋上却有明目张胆的杀意。 柳灵均僵住了,立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恰好撞上了练完射艺回东院的公主。 沉默在此刻蔓延,气氛僵硬,空气也凝固了起来。 良久,陈宝德跑出来打圆场,吹胡子瞪眼睛地冲柳灵均吼:“还不快滚出来!” 柳灵均钉在原地未动,脸色微微发白。 须臾后,赵嘉容面无表情地垂下弓箭,漫不经心地道:“男人这东西,松一松缰绳就野了,没一个省心的。” “可不是吗?”陈宝德搭上话,接过公主手中的弓箭,“花厅里已备好了午膳,公主去瞧瞧合胃口否?” 说着,引着公主往前院花厅去了,不再搭理身后僵立之人。 路上,陈宝德试探着问:“生辰宴上上下下事儿可不少,千万要过细,不如换个踏实点的人?” 赵嘉容摇头道:“不必,吃点教训就好。” 见公主神色恹恹,心情不佳,陈宝德想起一茬儿,赶忙又道:“谢将军来信了,才刚送至前院。” 话落,只闻公主不冷不热的一声轻“嗯”。陈宝德正琢磨着,恍然发现脚下这步子是越走越快了,险些跟不上了。 他暗骂了几句谢青崖,不得不加快脚程,紧随公主身后。 临到前院时,他一面引公主入厅,一面又道:“还有一事,须得公主您拿个主意。” 厅中已摆好午膳,玳瑁上前递来一方净手的湿帕。 陈宝德见公主落了座,方接着道:“给陈国公府送请帖的时候,恰巧撞上了荣老夫人。老夫人问起来,怎么相府还未收到请帖,她还盼着来给您道道喜。” 赵嘉容正举筷,闻言不由眉头轻皱。 往年生辰宴也不是没给荣家下请帖,荣家一向是只派一个年轻小辈送一份贺礼过府。 且上月荣老夫人的寿宴,她借口有事耽搁脱不开身,并不曾赴宴。更何况她与这位外祖母委实算不上亲近,这些年也从未见她到访过公主府。 如今西北局势不明朗,荣家可当真是坐不住了。 陈宝德察言观色,立马道:“老奴亲自去相府送份礼,劝劝荣老夫人。老夫人年事已高,怎好折腾老人家跑着一趟?” 赵嘉容颔首,慢条斯理地用着膳,又道:“若有赴宴的荣家人,一举一动皆盯紧了。” “老奴明白,公主您放心便是。”他应下,却见公主吩咐完了,又抬头睨了他好几眼。 陈宝德自觉近来不曾有过疏漏。这又是哪根弦搭错了?他思来想去,心里发慌,脸上讪讪地堆着笑。 赵嘉容见他半晌没动静,有些不耐烦了,搁下筷子,问:“信呢?” “什么信?”陈宝德下意识接了一句,眼见公主脸色沉了沉,才陡然反应过来,顿时在心里叫苦不迭。他苦着脸,赔着笑,告罪起来:“唷,您瞧老奴这记性,人老了到底不中用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招手让人将信取来,双手捧着呈给公主。 信封的用纸略显粗糙,封皮上端正地写着“公主亲启”四个字。 赵嘉容伸手接过来,不疾不徐地拆开信封,屈指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在窸窣的声响中,连带抖落出几粒黄沙。 陈宝德眼睛尖,忙不迭弓着腰上前去,用手拂掉散落在公主裙裾上的几粒沙子。 公主恍若未觉,兀自展开折叠的信纸。 映入眼帘的只有寥寥几行字,越往后越潦草,落款处甚至有一小块墨迹脏污,可见写得很是匆忙。 她指尖轻轻摩挲信纸的边缘,来来回回读了几遍。 陈宝德在一旁眼神乱飞,假作不经意地瞟了几眼那信,当下便忍不住翻了好几个白眼。 还以为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军情密报,非得这时候千里迢迢送至京城。 这些时日,自西北而来的密信一封接着一封递进公主府。公主每获信,皆速览之,阅后即焚。 也无怪乎公主此次迟迟未烧掉这信。谢青崖那厮怕是被西北的风沙给傻了,他信里什么要紧事都不写,去写他自个儿烧柴火烤羊腿吃。 什么山珍海味、玉盘珍馐是公主没尝过的?谁稀罕他那破烤羊腿? 陈宝德正腹诽着,忽见公主突然站起身,往窗边明亮处走过去,迎着阳光细细地端详那张信纸。 赵嘉容凝神细看,渐渐地蹙了眉。 落款处的那抹脏污在阳光下泛出深红的底色。并非墨迹,是血迹。 这封信除了信封上端正的“公主亲启”四个字,处处透着怪异,没有半分谢青崖惯常的作风。 如若西北这些时日传回来的线报是真,谢青崖此刻应已顺利抵达安西都护府,何以落笔如此仓促? 赵嘉容扭头叫来负责西北外务的玳瑁,沉声问:“安西、凉州、定州,这一路上接线的人通通换一批。” “这其中有关节出了问题?”玳瑁惊疑不定,“奴婢立马派人去查。” 赵嘉容摇了摇头:“只是怀疑,不必贸然去查。现在查也来不及了,各个关节全部换血。” 玳瑁立时领命,急急退了下去。 一旁的陈宝德见状有些傻眼。那信上写的不是烤羊腿吗? 第51章 一晃便是初八。 天蒙蒙亮时, 公主府里便热闹起来了。膳房里昨日便熬着好几大锅高汤,熬了一宿,热腾腾的香气直往外飘。庖夫揭开砂罐盖子, 用汤勺撇去高汤面上的浮沫。 生辰宴的主角今日倒是迟迟未起身。昏暗的内室之中,玳瑁立于拔步床边, 摆手示意身后端着红木托盘入内的侍女们暂且先退下。时辰尚早,容公主再睡会儿。 直至熹微晨光透过窗牖洒入内室,公主方缓缓睁眼。 玳瑁见状,轻轻掀开薄纱帘帐, 将之拢起来用丝带系在两侧的床架子上。 赵嘉容半眯着眼,坐直身子,尚不大清醒。柔和的晨光洒落于玉面,莹润如玉的肌肤略显苍白。 玳瑁瞥见公主眼底的乌青, 暗叹口气。自谢将军那封古怪的信之后, 这两日再未收到西北那头的消息。西北局势云里雾里, 着实叫公主睡不踏实。 伺候洗漱的侍女端着铜盆上前,又往盆中倒了些刚烧开的热水。哗啦的水声在耳边响起, 赵嘉容掀开眼皮子, 见铜盆凑近过来了, 低头闭眼将脸埋进盆中。铜盆里盛的水不冷不热, 温度适宜,反叫人沉湎。倒是自水中抬头时带起的风吹拂在脸上,叫人清醒了些。 玳瑁拿着净帕,俯身为公主擦干脸上的水渍。 赵嘉容伸手接过净帕, 自个儿信手擦了几下。侍女又递过来牙粉和痰盂,服侍公主漱口。 到此,玳瑁方招手让已在外等候良久的侍女们入室, 呈上衣裳和首饰。今日迎来送往的皆是京城高门大户的讲究人,衣饰上头多少要隆重些。 一番繁冗的穿戴下来,再开始梳妆。 眼见黄铜镜中的自己妆发齐全起来,赵嘉容才彻底清醒了。 玳瑁为她簪上最后一支掐丝鎏金点翠步摇,末了,望着镜中姿容妍丽的公主,躬身郑重地道:“恭贺公主生辰喜,天保定尔,年年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第50章 话音未落,外头已隐隐传来宾客的欢谈声。 赵嘉容站起身,莞尔道:“也难为你年年想新词,整个京都也就独我一个,这么大岁数了还张扬着大办生辰宴。”依大梁习俗,不满十岁的稚童过生辰,满六十的长者过寿。 玳瑁闻言,正想接话,又见公主轻拍了拍她的肩。 “走罢。”公主捋了捋袖摆,移步往外间去,“再迟下去,便当真失礼了。” 一众人簇拥着公主一齐往正院待客的花厅去,迎面撞上仓促跑过来的侍从。 玳瑁见此,眼皮子急跳起来,扭头示意身后的侍女们退后几步,尔后三步并两步地上前去接过侍从递上来的信筒,将之打开,取出其中的密信,转身呈给公主。 “西北急报,请公主过目。”玳瑁说话间,尾音发颤。 她微低着头,视线却往上瞟,见公主还是如往常那般不紧不慢地展开信,心也跟着定了几分下来。可下一瞬,便见公主紧紧攥住了那张薄薄的信纸,似乎要用千钧之力方能抓住这张轻如鸿毛的信纸。 赵嘉容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偌大的宅院好似一下子逼仄到让她透不过气。她感到一阵眩晕,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才能站稳脚跟。 回廊的尽头便是高朋满座的花厅,喧闹声遥遥传过来,像是刹那间隔了层浓雾,听不甚清了。 直到玳瑁的惊呼声乍然在耳边响起,她才被拽回了神思。 “公主!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赵嘉容抬眼望向惊慌的玳瑁,低声道:“……荣建起兵了。” 玳瑁怔然失语。 “半月前,他便擅自屯兵压境吐蕃。整个朝廷、整个京城都被蒙在鼓里!”赵嘉容怒不可遏地将那密信揉成一团,攥进了拳心,整只手臂都在发颤。 玳瑁立时伏地跪下:“奴婢失职,请公主降罪!”荣都护他怎么敢?半月前,和亲的车队尚且还未从京城出发!这一路上的消息网通通出了问题,公主府竟连半点风声也未收到。 赵嘉容几近昏厥。她千算万算,算不到荣家竟然打了这么一手牌。这是公然要和皇帝叫板了。明面上是攻打吐蕃,实际上分明就是拥兵自重,用这数十万大军明晃晃地威胁京都。 瑞安……瑞安又该怎么办?和亲公主尚在出嫁途中,两国便又大动了干戈,这让瑞安如何自处? 若是吐蕃使团里并无要紧的人物也便罢了,可偏偏赞普和丞相皆在其中。 和亲车队一路北上,恐怕比京都要更早听到边境的风声。 赵嘉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让跪伏在地不知所措的玳瑁起来,吩咐道:“待会儿开宴时,你过来再传一遍这消息,让赴宴的每个人都听见。” 玳瑁愕然睁大了眼,却毫不迟疑地领了命。 身后的侍女们重又上前来,一切如初,一众人拥着公主往花厅去。 花厅内已满是欢声笑语,见宴会的主角终于姗姗来迟,静了一瞬,又越发热闹起来。 华容长公主今日也赴了宴,见侄女来了,不由出声打趣道:“靖安这又是睡在哪个温柔乡起不了身了?瞧你这年轻气盛的,也得养着些才是。” 赵嘉容人前总是客气有礼数的,且她向来对这位姑姑是敬重的,闻言笑着道:“多谢姑姑惦记,改日去您府上问安。” 待得靖安公主于上首落了座,众人纷纷见礼,呈上贺礼,道几句贺词。 宫里也派了崔尚宫来送了贺礼。崔玉瑗呈上来一箱蜀地上贡的蜀锦,乃是从皇宫内库中拨调出的一批上等的好缎子。 流光溢彩的织锦在靖安公主波澜不惊的眼中却好似毫无颜色。崔玉瑗盯着公主的脸色瞧了片刻,心中生了些狐疑。 待众人皆献了礼,赵嘉容端着酒杯站起身,笑道:“今日画堂前会高朋,承蒙诸亲厚爱……” 她话音未落,一侍女急匆匆入内,附在公主耳旁低语。 厅内众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于是坐在最前面的华容长公主便模模糊糊听见了那侍女之言。 酒杯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琼浆玉液凌乱一地。众人目光紧锁上首,便见靖安公主刹那间脸色发白,整个人似乎摇摇欲坠。 华容长公主则抑制不住地惊呼出声:“什么?荣建起兵了?!” 此言一出,如惊雷炸响,厅内瞬时乱作一团,失神的震惊过后,开始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场面一下子不可控了。陈宝德原本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赴宴的荣五郎荣子康,变故突发,也顾不得这头了,急急往上首挤过去。 人还未至,便见公主像被突然抽干了力气,站立不住,整个人往后仰去。 陈宝德目眦欲裂,大喊:“公主——” 一时间惊呼四起,花厅内人仰马翻。 ----------------------- 作者有话说:下章迟一天再发,写长一点,放在一章中,直接过渡到换地图。 第52章 一片慌乱之中, 陈宝德眼见公主身形摇摇欲坠,立时一个箭步冲上去。他和玳瑁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公主,还来不及仔细问询查看, 便又见公主猛烈地咳嗽起来,青筋暴起, 冷汗涔涔。 靖安公主在上首咳得撕心裂肺,听得在场的众人也跟着肺疼,不知所措地呆愣在厅中。 华荣长公主则面带忧虑,她端起桌案上的一盏热茶, 上前两步递过去,正准备开口时,忽见靖安捂着嘴的帕子上有刺目的猩红。 素白的丝帕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陈宝德脸都吓白了,唇齿直哆嗦, 险些话都说不清了:“……快!去宫里请钟太医!” 玳瑁则镇定些, 让陈宝德扶着公主先回内室歇息, 她留下来善后,给场内的客人们赔礼道歉。待将客人们全部送出府后, 又将不肯离去的华荣长公主引去后院歇息。 …… 安西都护荣建私自调兵攻打吐蕃的消息和靖安公主病倒的消息同时在整个京都疯传开来。 皇宫几乎与公主府同时收到西北的密报, 太元帝还未来得及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已有不少重臣急急递折子求见。 延英殿内, 太元帝气急败坏地摔了手中的奏章,冷笑连连:“翻了天了!这天下还是朕的天下吗?” 殿内诸臣皆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皇帝指着阶下的荣相,手指在空中止不住地乱晃, 道:“我赵家撑不起这天下了,干脆退位让贤,让你荣家坐这位子, 如何?” 相较于皇帝的失控,荣相则冷静多了,他依臣子的礼数,规规矩矩地跪着,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陛下息怒,荣家万不敢生半分不该有的心思,请陛下明察。” “明察?!”太元帝居高临下地垂眼望着无动于衷的荣相,怒火一寸寸被磨平,语调却越来越冷,“朕的旨意,你那个不知好歹的兄弟几时听过?他可有半分把朕放在眼里?” “家弟不贤,未经请示擅自调兵,罪加一等,请陛下降罪。然他此次出兵,非是为一己之私利,逞一时之快,而实是护我大梁边境百姓安危。吐蕃欺人太甚,烧杀抢夺,掳我百姓,如何能忍?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情急之时拖延不得。如今安西四镇只收回其二,尚有二镇沦落敌手,若是安西都护连好不容易收回来的二镇也守不好,更是莫大的罪过。”荣相不紧不慢地道。 太元帝冷哼了一声,不再同他白费口舌。 两国才刚盟誓过,和亲的车队才刚启程,吐蕃王室脑子进了水才会在这时候在边境挑起纷争。这场干戈背后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谁还未可知。更要紧的是,荣建此次调兵有意瞒着朝廷,半点风声不漏,竟当真给瞒住了,把他这个皇帝、把整个朝廷都耍得团团转。 殿内静了片刻,荣相再次出言道:“陛下且放宽心,安西都护既然出兵,必定是有成算的。还请陛下容他戴罪立功,若经此一役,顺利收回安西其余二镇,也算将功补过。两国之争,切忌内乱,还请陛下三思。” “吐蕃使臣来和谈的时候,荣相公可不是这么说的吧?”太子原本在一旁一直闷不做声,此刻忽然出声问,语带讽刺。 当初吐蕃使臣来京,荣相可是力主和亲,口口声声大梁军马疲敝、百姓须休养生息,无非是怕荣建损兵折将也打不赢。安西四镇这么多年都收不回,今岁还是谢青崖收回来了二镇。到如今陛下让荣建回京,他不敢回京便罢了,居然掉头就去攻打吐蕃。这哪里是攻打吐蕃,明摆着是把这数十万军马当刀子,亮出来恐吓京都,威胁陛下。 荣相半分不理会太子的嘲讽,淡然道:“局势瞬息万变,随机应变方为上策。” 太元帝深吸了一口气,环顾这满殿的臣子,目光停留在一道年轻的身影上。 “杨侍郎,你以为该当如何?”皇帝问。 杨怀仁冷不丁被点了名,抬起头正色道:“回陛下,微臣以为攘外必先安内。且我泱泱大国,不可失信于天下。盟誓在前,背信弃义将为天下所不齿。” 第51章 “背信弃义为天下所耻笑的是吐蕃,又不是我大梁。杨侍郎的意思难不成是让我大梁忍气吞声、任人欺侮?” 皇帝到此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摆袖子:“够了!此事容后再议。都退下去罢。” 朝臣们对视几眼,纷纷揣着袖子起身告退。 杨怀仁也跟着众人一道起身往殿外去,稍落下了几步,还未走出太极宫,便被后头赶过来的内侍给拦住了。 那内侍弓了腰,客气地道:“杨侍郎留步,请移步御书房。” 杨怀仁侧眸瞥了几眼前方已经远去的荣相等人,指尖掖着袖子,温和地道:“劳中贵人带路。” 一路行至御书房,绕过千里江山的绣屏,显露出屏风后的黄花梨桌案。 太元帝正在桌案前来回踱步,白白凉了案上沏好的新茶。 杨怀仁行了礼,静候皇帝示下。不出意料地,等来了皇帝的这番问话。 “杨卿以为,眼下这形势,如何安内?若要安内,必动根基,又何以攘外?”太元帝问。 杨怀仁沉吟了片刻,回道:“安内若要动根基,便非安内也。陛下要惩处的乃是荣都护一人,而非数十万西北军,何以动根基?如今大梁是被架在火上烤了,这场硬仗非打不可,且必须胜。这统军的将领便是关键所在。” 皇帝何尝不曾想过阵前换将。可那西北军又当真还是朝廷的军马吗? 太元帝手撑着桌案,头疼得厉害。静了半晌,他又问:“靖安呢?她近来又在折腾些什么?” 杨怀仁垂着眼答:“靖安公主近来并未得闲拨冗指点臣等,微臣忙于公务,也不常去公主府问安,是以并不知公主近况。” 他言及此,顿了下,又道:“不过今日乃公主生辰,微臣上值前过府送了贺礼,可惜并未得见公主。”他去的时候,只见到了陈宝德,公主还未起身。 话落,魏修德在一旁插话道:“回陛下,一个时辰前,靖安公主府遣人来宫里请钟太医过府去了。” “病了?”皇帝顺着话问了句。 “听说是咳疾复发,在宴席上当众咳出血了。”魏修德回话。 太元帝皱了下眉。 杨怀仁也跟着皱眉,有些惊异地望向说话的魏修德。 魏修德则打量着皇帝的脸色,试探着问:“陛下可要去公主府瞧瞧?” “让太医署多抽调几个人过去……”皇帝说着,又改了口,“罢了,朕亲自去走一趟吧。” …… 公主府内,宴席的残状还未收拾齐整,帝驾便突然而至,公主府上下手忙脚乱地迎接皇帝的到来。 陈宝德自公主出宫建府起,已有数年不曾如此近地和太元帝说话,今日倒有些紧张起来,只闷头引路:“请陛下入内室,公主吃了药,刚躺下。” 皇帝已经记不得他上一次到靖安公主府是什么时候了,印象里似乎只来过一回。他甚少关心过他这长女的生活起居,想来依她的性子,总不会苦了自己。 穿过回廊,步入后院,侍女打帘恭迎皇帝入室。迎面飘来一股浓重的苦药味,叫人闻了便心里发涩。 屋内倒热闹,挑拣药材的太医、熬药的侍女、榻边坐着的华荣长公主,闻声望过来,皆有些惊讶,忙不迭起身行礼。 赵嘉容则躺在榻上,苍白着一张瘦削的脸,目光平静地望着走近的皇帝。 这是生她的父亲,也是踏上和亲之路、此刻生死未卜的瑞安的父亲。 她心知他今日会来,其实她今日演这一出戏,等的就是此刻。 她咳嗽了两声,轻咬干涩的嘴唇,虚弱地道:“请父皇恕罪,恕儿臣无法起身行礼。” “无妨。”太元帝说着,在榻边的靠椅上坐下了,又问一旁的钟太医,“公主的咳疾何以又严重了?” 钟太医睇了眼榻上的靖安公主,答:“郁结于心,气血不畅,乃是心病,药石难医。” 赵嘉容轻敛眼睫,并未作声。 “难医也得医。公主这病症一向由你经手,医不好唯你是问。”皇帝言罢,摆手屛退掉屋内众人。 赵嘉容心知,这是要说正题了。 待得众人皆退下,皇帝垂眼看着这个向来能折腾的长女,记起上一次如此般情景,还是她与太子在太液池胡闹受了冻那回。 她能有什么心病?连太子欺负她,她都不曾忧惧过。能教她放在心上的无非一个瑞安。如今竟要为一个瑞安,再无大志,昏昏度日,甚至忧思成疾吗? 太元帝对此将信将疑。他故意闭口不谈,只提西北边境之事。 赵嘉容神色恹恹,仿佛是强撑着答话:“若非荣建早已得知谢将军行踪,且他此行乃是陛下授意,欲将之斩草除根……” 她喘了口气,接着道:“否则,借荣建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作为。” 太元帝深以为然,又问:“谢十七北上乃是密令,参与之人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又何以暴露?” 这个问题似乎已经让她感到很是头疼了,她蹙着眉闭上眼,不愿再深想,无声地摇了摇头。 皇帝沉默下来。 若谢青崖这颗棋活不了,这局棋便是死局。若他早已被荣建察觉行踪和意图,恐怕凶多吉少。 “父皇,”赵嘉容突然睁开眼,直直望着皇帝,“这仗非得不可吗?瑞安怎么办?” 太元帝岿然不动,并未答话。 “瑞安怎么办?她是为大梁去和亲的!”她声调猛地扬起来,“父皇您不能不管她!要打仗了,您得派人去接她回来!” 她咳嗽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双眸通红,隐隐有泪光。 皇帝有些怔然地看着。 赵嘉容猛地坐起身来,伸出纤细的手握住了皇帝的胳膊,哑着嗓子道:“父皇,谢十七失联了是吧?用荣子骓顶上去!您忘了吗?咱们还埋了这颗棋。您立马派人去追上和亲的车队,让荣子骓快马加鞭去西北,再把瑞安给接回来……” 太元帝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缓缓地收回了手。 良久,皇帝站起身,道:“你先好好养病罢。” “父皇……” 太元帝行至门帘处,方落下一句:“就按你说的办。” …… 陈宝德提心吊胆地送皇帝出府,一想到方才在门外听到公主细心裂肺的喊声,便忍不住眼眶酸涩。 “府里人对公主近来吃穿用度可还上心?”太元帝行至府门前,又回头问。 陈宝德泪眼汪汪地答:“府里人哪有不上心的,只是公主不听劝,吃得又少,近来睡也睡不好,天可怜见的,人都清减了好些。这好不容易想办个生辰宴热闹些,结果又碰上这些个糟心事,一下子病成这个样,这可如何是好……” 皇帝上了车,闻得这番话,留下一句:“让公主在府里好生养病,旁的不要再多想了。若有缺的短的,只管告诉宫里便是。” 陈宝德应下了,恭送皇帝的车驾远去,直至瞧不见了方直起身,一路小跑回后院。 待得进了屋,他惊愕地瞪大了眼。 只见公主不知何时起了身,已然换了身利落的月色圆领袍,适才凌乱的发髻也高高梳起,簪了根白玉簪。 钟太医和华容长公主皆已打道回府去了。屋内旁的人只剩下玳瑁,正为公主束上玉带。 “换一条。”赵嘉容低头瞧了眼。玉带太过扎眼了。 玳瑁会意,赶忙又去换了条普通的蹀躞带。 “车马准备好了吗?”公主又问。 “一切皆已预备妥当,公主放心。” 陈宝德呆愣着眨了好几下眼睛,拦住匆匆忙忙又去提箱笼的玳瑁,皱着脸问:“去哪呢这是?公主还病着呢!” 赵嘉容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润了下嗓子,尔后方道:“陈叔,我没事。我要去一趟凉州,把瑞安接回来。这府里一切还得你照应着,对外便称我卧病在榻,恕不见客。若是实在顶不住了,在圣人跟前败露了,也无妨……” 她说着,把案几上适才写好的信拿给陈宝德,又接着道:“只管把这信交出去便是。” 陈宝德愣住了:“这如何又没事了?奴亲眼见您咳出了血……” “看来我演得还不错,我瞧父皇十有八九也是信了的。”赵嘉容仰头喝干了最后一口茶,着实咳得口渴,“陈氏也别怪我瞒着你,若是提早告诉你了,又如何瞒得住父皇?” “……那您出远门,怎么能不带奴去呢!”陈宝德今日这颗心直上直下的,当真是吓坏了,现下听说要去凉州,又开始悬起来了。 “府里总要有人照应。”赵嘉容很耐心,“放心,待接回瑞安,我便回了。” 陈宝德叹了口气,仍难掩忧心忡忡,然公主做的决定向来谁也无法左右。他妥帖地收好了那封信,望着玳瑁前前后后地检查箱笼,上去帮忙。 “今夜便动身?”他问玳瑁。 玳瑁颔首。 待收拾齐整,用过晚膳,一行人从角门出府。除去玳瑁,公主只随身跟着几名暗卫。陈宝德在角门送行,来不及再絮叨。 第52章 夜幕悄然沉下来,明月高悬于夜空。 马车在宵禁前平稳地驶出了京城。待出了京,便开始快马加鞭了。 车内,赵嘉容把手中的信对折,将之塞进袖袋,随后闭上眼小憩。 这封亲笔信能送到她手上,至少证明他还好好活着。西北大漠能有烤羊腿吃,也不算太难过。 第53章 马车连夜疾驰, 赶了一个通宵的路,方抵达渭水北岸的陇州。一行人在陇州稍作休整后,便再次踏上北上之路。 晌午时分, 玳瑁取出素帕中包裹的山药枣泥糕递给公主。 赵嘉容接过,吃了两块便作罢了, 委实无甚胃口。她擦净手,低头在膝上展开一幅疆域图,指尖在一个个地名上游走。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尔后响起一道低沉的声线—— “启禀公主, 今日早朝,太子殿下请命出征……” 话还未听完,赵嘉容便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如若赵嘉宸当真是个可堪大用的,派他去西北自然是极好的。阖天下寻不出一个能名正言顺压荣建一头的将领, 但太子不一样。太子是君, 荣建是臣, 何况他还领了个安北大都护的虚名,与安西大都护本就是平起平坐。让太子去领兵, 荣建自然只有俯首称臣的份。荣建若不遵, 执意不移交兵权, 便是抗旨忤君, 可阵前绞杀。 可赵嘉宸敢去吗?皇帝又舍得让他去吗? 整个西北都是荣建的地盘,虎落平阳被犬欺。何况荣建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了,哪里还会在乎一个储君? “圣人驳回了?”赵嘉容隔着帘子问。 “正是。但圣人又调了北衙五千神策军,让太子领军, 去甘州接瑞安公主回京。” 闻言,她目光顺着疆域图上的陇州往上移,指尖在甘州打了个转, 淡声道了句:“真是个好差事。” 才刚得的消息,边境生乱,和亲车队滞留在了沙州。甘州距沙洲尚有百里远,去甘州有何用?难不成指望吐蕃赞普把瑞安送回甘州? “另有一事须禀明公主。荣相公暗访公主府,被陈管家拒之门外。” “让陈叔再多顶几日。待我入了凉州,便随他去吧。”赵嘉容说着,蹙了下眉。此行走得急,懒得再与荣家周旋,却也不能撂下不管。荣家背着她如此行事,想必已对她生疑。 指尖自甘州往南移了寸许,便是重镇凉州。手握数万雄兵的凉州刺史刘肃乃是她的亲信。 车外的暗卫领了命,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车内,玳瑁给公主搭了件羊绒披肩,才刚披上去,马车一震,又滑落下去了。 她重又给公主披上,轻叹口气,劝道:“车里太晃了,公主仔细伤了眼睛。” 赵嘉容仍低头看着那幅疆域图,神情专注,闻言,问了句:“几日能到凉州?” 玳瑁心里估算了片刻,答道:“若马不停蹄,三日便可抵达凉州。” “再快些,中途不必再休整。”赵嘉容说着,指尖渐渐自凉州往上,过了甘州,再往西去,便是茫茫大漠。 一寸一寸往西移,往入大漠深处去,连绵的天山山脉横亘其间,雪山的南北两麓则是遥遥相望的安西都护府和庭州。 谢青崖入西北受阻,必定往庭州去。眼下荣建封死了消息,沙洲以西,全无音信。庭州如今到底还剩多少兵力,还能撑多久? 赵嘉容闭了闭眼。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耳中贯入猎猎风声,轰鸣不休。 …… 靖安公主一行抵达凉州时,已是三日后的傍晚。 凉州刺史刘肃亲自出城相迎。 这不是刘肃头一回面见公主,往年回京述职也曾见过几面,见公主一身利落的圆领袍,腰束蹀躞带,脚踩皂靴,也不觉为奇。 倒是公主对刘肃的模样已经记不太清了,边疆大吏常年在外,实在不比京都的朝臣们个个都能混个脸熟。 刘肃年三十许,相貌堂堂,以他这个年纪能到如今的位置,委实称得上一句人中龙凤。更难得的是他沉稳的性子,老辣的手段。是靖安公主最喜欢笼络的那等聪明人。 刘肃今日出城并未张扬,也未着官服,只带着几个刺史府的护卫,出城相迎。 见公主掀开了马车帘,刘肃躬身作揖:“微臣刘肃,拜见公主。为避风声,出迎从简,万望公主见谅。还请公主赏脸驾临刺史府,微臣已备下酒宴,为公主接风洗尘。” 京都尚且不知靖安公主离京,此行必然不可为外人道也。 “刘刺史办事一向牢靠。”赵嘉容端坐于马车内,语调四平八稳,“酒宴就不必了,收拾间厢房容我暂住一夜便是。” 昏黄的暮色好似眨眼间消退尽了,取而代之的是愈渐浓郁的夜色。 刘肃也不再多言:“时辰不早了,还请公主随臣入城。” 话落,车帘再度放下。刘肃翻身上马,在前开路。 一入城,车马人流穿行,热闹的人声涌入耳中,空气中漂浮着热茶、菜肴、香料等混杂的气味,仿佛一下子坠入活泼泼的人间。 这一路并未再入城,官道上杂草丛生,越往北,连绿油油的杂草也少了,举目荒凉。 疲惫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排山倒海地袭来。赵嘉容此刻只想沐个浴,好生躺着睡一觉。 然待得抵达刺史府,她下马车时的第一句话便是:“刘刺史,如今西北之乱已刻不容缓……” 刘肃却察言观色入微,恭声劝道:“公主且先歇息一晚罢,再刻不容缓之事,也等明日再办不迟。” 赵嘉容绷着的那根弦松了,连日的舟车劳顿着实叫人吃不消。 “酒宴撤下去了,微臣已让人备下几碟清粥小菜,送入您下榻的厢房。那院子里的人,您只管支使。”刘肃又道。 “罢了,明日再谈。”她摆了摆手。 话落,玳瑁接过刘肃递来的灯笼,跟着前方引路的衙役,为公主照路。 刘肃则立在原地,拱手作揖:“恭送公主。” 主仆二人移步刺史府后院厢房,环顾一番,连玳瑁也在心中感慨这位刘刺史的确是位办事极妥帖之人。 案几上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床铺上是整齐簇新的锦被帘帐,处处皆妥帖。 玳瑁吹熄了灯笼,引公主落座用晚膳,道:“公主今夜便好生歇息一晚罢。” 赵嘉容轻颔首,用过膳后,吩咐院里的婆子去烧了热水。 沐浴后,她半倚在榻上掺瞌睡,玳瑁则在身后为她绞头发。 湿润的发丝摩挲着柔滑的绸缎,耳旁唯余这窸窣的响声,格外的漫长,愈发叫人困倦。 昏昏欲睡间,忽有叩门声响。 外头的声音隔着门板遥遥传进来:“启禀公主,刺史大人给您送了位玉郎过来,给您解乏。” 玳瑁见公主正困,张嘴便欲回绝:“什么玉郎,说得好听,还不知是哪寻来的玩意,没得脏了您的眼。” 赵嘉容却出声道:“你先去睡吧,让他进来我瞧瞧。” 刘肃向来不做无用功,珍奇宝物往公主府送了那么多,到还是头一回给她送男人。 玳瑁放下手中的丝帕,有些不情不愿地去开门。 隔扇门被推开,自廊外走进一个面容秀丽的俊美郎君。着实称得上是玉面,相貌气度皆不俗。 赵嘉容乜了半晌,困意又泛上来。 那玉郎只静静地立在那,一副任人宰割的乖巧模样。 没来由地让她想起犯了错的谢青崖。若是平日里,他断不会如此乖训,初成婚时,让他往东,他便往西。只有他自觉犯了错,才会微低着头,隔老远在那杵着不动。 她打了个呵欠,冲那玉郎勾了勾手,漫不经心地道:“过来。” 那容颜越近,越能体会其精巧,玉琢似的。 赵嘉容目光渐渐顿住了。静了须臾,她拍拍自个儿的肩背,示意这玉郎上前来为她捶捶酸痛的肩背。 凛冽的刀光便是在玉郎近身的那一刹闪现的。 伴随着一声痛呼,匕首疾速下坠,又被人稳稳接住。 “刘肃派你来的?”赵嘉容沉声问,狠狠踢了一脚这刺客的膝盖骨。 玉郎旋即半跪在地,持刀的右手便牢牢禁锢住了,手心朝外扭着,动弹不得,却仍不死心,左手急急探出去,妄图掐住公主的脖颈。 不曾想刀锋下一瞬便贴了上来,紧挨着“他”细嫩的颈肉。再近半寸,便能见血。 “刘肃派你来杀我?”赵嘉容用刀将之扣住。她用刀尖挑起玉郎的下颌。 她话一出口,便推翻了这论断。 哪里是玉面刺客,这分明是个娇柔貌美、手无寸铁之力的女郎。这伪装实在不算高明,凑近来的那几步,便叫她看出了破绽。 刘肃若要杀她,怎会派这么个既新且废的杀手? 她赵嘉容虽则爱美色,但也不至于为点美色冲昏了头。 着实蹊跷得很。 “你是刘肃的什么人?”赵嘉容又问。 第53章 能自由出入刺史府后院,便不是非亲非故的闲杂人等。 文莺下颌被刀尖挑着,被迫仰着头,一双眼瞪得发红。 她被这话问住了,越发愤恨起来。 她是刘肃的什么人?她一个天香院的妓子,能和朝廷三品大员扯上何干系? 刘肃养了她七年,且不说纳她为妾,甚至不肯花半两银子为她在外置办一处宅院。 她什么都不是。 “仇人。我杀不了他,杀了你,毁了他的靠山,也算雪了恨。”文莺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 赵嘉容挑眉:“刘肃能和你有什么仇怨?”她好奇心起,随口一问,哪料到捅了人痛处。 “你懂什么?”文莺闻言,声调猛地扬起来,“你们这群生来安逸的富贵米虫,哪里会知稼穑之艰难!我等贱民在公主眼里,连愤怒和仇恨也不配有是吗?生来卑贱,便只配低声下气、伏低做小地捧着你们这群只知纵情享乐的金贵人吗?” 赵嘉容蹙了蹙眉,道:“我在凉州城,便是这么个形象吗?” 文莺冷笑了几声,又道:“公主可知刘肃送予你的那柄玉如意价值几何?那是凉州寻常百姓家几十年花不完的吃穿用度。你当然不知!你只管在京城锦绣堆里坐着,便有享不尽的金玉财宝捧到你跟前。恐怕你还不稀罕那柄玉如意,哪里会知此乃刘肃耗费千金觅得,整个凉州府都要亏空了!” “一个玉如意便亏空了整个州府?既如此,凉州数万人又靠什么活?”公主听得皱眉。 文莺缓慢地摇了摇头:“凉州不是富庶的江南,西北打一场仗,凉州便空去一半。田种得好好的,被征去上了战场,连全尸也送不回。家里人苦等半年,最后只等到官府送的半吊钱。” 公主听到这,眉头狠狠拧起来了:“朝廷下发给亡者家属的抚慰银按理有三十两,生前有功者则有五十两。” “你以为这钱打京城千里迢迢到了凉州,还剩下多少?到了刘肃手里,又扣下多少?这下贱东西为了讨好你们这些贵人,在你荣家身上花的银钱能堆满一整个仓廪,到头来还是凉州百姓受苦。他剥了百姓的皮,才有如流水般送入京城孝敬你们的礼品。”文莺话至此,适才的激愤褪去,语气渐渐趋于死一般的淡漠。 赵嘉容垂眸看着她,忽然眯了眯眼。 “荣家?你们?”她字斟句酌,“刘肃除了给我送贺礼,还给谁送了?” “当然不止你一个!安西的荣都护,京城的荣相公……整个凉州谁人不知刘肃背后的靠山是荣家?” 第54章 赵嘉容万万不曾想到刘肃才是崩掉整盘棋的那颗错棋。 谢青崖北上必经凉州, 恐怕从他入凉州城起,消息便已传入安西都护府。如此剑拔弩张之时,谢青崖暗入西北, 奉谁之命、所为何事并不难猜。 荣建既已得知皇帝动了杀心,必不会坐以待毙。擅自调兵攻打吐蕃是为自保, 也是威胁,让皇帝好好再掂量掂量荣家到底有几斤几两。 这一路上赵嘉容反复思忖揣度走漏风声的始作俑者,凉州刺史刘肃是她头一个排除之人。 她思及此,不禁冷笑起来。 文莺察觉到那把挑起她下颌的匕首被攥得更紧, 刀尖也跟着微微发颤。她昂着下巴,咬了咬后槽牙,以为公主是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 她一介奴籍,红口白牙地叱骂这些食君禄的矜贵人, 可不是以卵击石吗? “你们荣家可真是烈火烹油, 圣人下旨和亲, 你荣家倒好,为一己之私一家之利挑起边境战事。你们这些贵人只管坐高台, 哪里会顾及我等蝇头小民的死活。公主既已来了凉州, 不如便见识见识凉州家家城下招魂葬的场面?” 公主闻言, 垂眸细细端详着这位不速之客。刀架在脖颈上, 脊背倒还挺得直,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恐怕是把平日里不敢明言的怨气和愤恨在今夜一气儿吐露出来。话里话外都尖刻得很,却处处有典故。 “万里无人收白骨, 家家城下招魂葬……张籍的诗。”公主说着,忽地收回了匕首,在手中翻来转去, 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丛。”这句则是先头那句,出自尚书。 文莺死死盯着公主,仍跪坐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听公主念这几句,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我若当真如此安逸,又岂会容得你在此搬弄是非?”赵嘉容低着头,把刀锋在袖口上擦了擦,又问,“刘肃教你读的书吗?” 她很显然并不是正经宦官人家的女郎,寻常女子又何来读书的机会。 文莺闻言,朱唇紧闭,倔强地不肯回话,只静静地盯着公主。 这位京城来的贵客其实与她意想中的模样相去甚远。传闻中靖安公主张扬跋扈,目中无人,背靠荣家的大树玩弄权柄,嚣张恣意。且听闻她脾气不好,阴晴不定,一个不慎得罪她了便性命难保。连刘肃这等朝廷大官接到了公主驾临的消息,险些整夜睡不着觉,今日天不亮便开始上下打点,严阵以待。 可今夜她行凶败露,指着公主的鼻子痛骂,也没见公主发脾气。 文莺暗自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适才被公主狠狠扭了一下,疼得她痛呼出声。一个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哪来这么大的手劲儿? 赵嘉容也不指望她回话了,兀自坐回了榻上,端起榻边案几上的茶杯喝了口水。 她也听过一些刘肃的家事,他与他的元配嫡妻原是举案齐眉的一对佳人。他妻子饱读诗书,吟诗作赋,很有才气,只可惜难产去了,一尸两命。刘肃此后并未续弦,对元配思念颇深。 “他教你读书认字,你却恨他入骨,想要杀他。”公主若有所思,心下倒生了些怜悯。想必当年凉州城下招魂葬的便有她的至亲。如此貌美又无所依的女郎能囫囵着活下来已非易事。 文莺启唇道:“教我读书又如何?这世道,男人寒窗苦读可以考取功名,女人读书有何用?” 任凭她读再多的书,刘肃也不会给她容身之地。那个杀千刀的下作玩意学古人在院子里种了棵枇杷树,是七年前他元配嫡妻死时所植。众人皆道刘刺史是个重情重义的痴情人,哪里管他夜夜留宿天香院? 天香院的姊妹教她保养容颜,教她如何调笑间勾走男人的魂,学会这些,方有容身之地。自九岁时,父亲兄长殁于沙场,母亲病逝,她被狠心的叔父卖进了天香院,便再无方寸之地能容身了。 最开始读书是为讨刘肃欢心,寻一庇护之所,书读多了,才发现书中自有庇护之地。 赵嘉容眯着眼打量她半晌,忽然道:“你跟我去京都吧,我给你官做。” 文莺神色淡淡:“哄鬼也不是这个哄法,哪有女人当官的?” 公主听她这话,倒也不恼,自顾自道:“在公主府先历练历练,若当真是可用之材,我便保你入朝为官,也不枉你读了这么些书。” 文莺眼眸渐渐睁大了,怔然地望着公主,将信将疑地问:“当真?有何条件?” “效忠于我。” 这话说得很轻,语调平静,落到文莺的耳朵里却有万钧之力,压得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良久,她低声问:“公主就不怕我再寻机会杀了你?” “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公主说着,话音一转,“再者,你若杀了我,荣家就倒了吗?朝廷就垮了吗?凉州城里便再无白幡了吗?” 文莺张口欲言,却又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嘉容又喝了口茶,道:“朝廷那个烂摊子从根子上就已经烂了,单杀一个可不起效。你若当真有心为凉州做些什么,我便给你这个机会去折腾折腾。” 文莺沉默下来,心中却沸腾起来。 分明听着像无稽的戏言,可这话从眼前这位公主的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平白有让人信服的力量。她身上有久居高位的凌人盛气,叫人望而生畏。可你只要看着她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眸,便愿意听她发号施令,为她俯首称臣。 “可……我什么都不会。”她犹豫着道。 “学就是了。明日一早我动身出城,你便同我的侍女留在凉州,跟着她学做事。”赵嘉容说到这,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往后便不要再同刘肃有干系了。你若舍不得他,今夜我便只当你不曾来过。” 文莺只觉今夜发生的一切如梦似幻,真真假假已经分不清了。她怀着必死的心,想在今夜与苟延残喘这么些年的自己做个了结,却不曾想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何舍不得的?我盼着他死了才好。”她冷冷地道。 赵嘉容睨了她一眼,道:“你跟在他身边,杀他可比杀我容易。你恨他却下不了杀手,反而来刺杀素未谋面的我。也亏我不跟你计较。” 文莺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此刻她方才有些明白刘肃为何对迎接靖安公主如临大敌。这位公主实在是玩弄人心的好手,似乎只一眼便能轻易看透旁人所思所想,可旁人却怎么也猜不透她那深不可测的心思。她不是脾气好,是喜怒不形于色。 第54章 文莺静了良久,方出声问:“公主都不问我到底是何人、是何出身?” “都不重要。你若有本事,我管你姓什么、叫什么、打哪儿来。你若只是个虚架子糊弄我,改明儿卷铺盖走人便是。”赵嘉容弯腰把匕首放在枕头底下,又扭头道,“时辰不早了,去外间歇着吧。” 文莺呆呆地望着公主放下帘帐,上榻躺下了,方轻手轻脚地起身退下去。跪得久了,起身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她稳住了身形,却稳不住心神。 玳瑁见那玉郞失魂落魄地推门出来了,还以为公主怎么折腾“他”了呢。 “公主歇下了吗?可要送水进去?”玳瑁问。 文莺一身的冷汗被晚风吹得发冷,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见玳瑁拦着她问话,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回话道:“公主歇下了,不必送水进去了。” 玳瑁被这温温柔柔的嗓音吓了一跳,举起手中的灯烛照亮这玉郞的眉眼身形,细细瞧了瞧,惊呼出声:“这是闹的哪出?” 文莺“嘘”了一声,压着声音道:“小声些,公主已经睡下了,瞧着赶路累坏了,明日一早还得出城去呢。” …… 翌日天不亮,公主才刚起身,便闻刘肃焦急的说话声在外间响起。 玳瑁正为公主梳发,听到动静不由有些讶然:“刘刺史未免来得也太早了些吧?急什么?” “他急着找人呢。”赵嘉容轻哼了一声。 玳瑁听了这话,心下也猜了个十有八九,不再多言。 “不必备马车了,”赵嘉容紧了紧腰间的蹀躞带,吩咐道,“马车太慢,我随军骑马赶路。” 玳瑁有些急了,劝道:“那怎么行?好几日的路程,您怎么受得了?您这还是头一回出远门,马车已经够受罪了,再说您平日里也没怎么骑过马……” “我受的这点罪算什么?瑞安这一路过的什么日子,我都不敢想。不必再说了,此去让暗卫跟着我便是,你留在凉州城里,把西北各处的情报线重新搭起来,要提防着点刘肃。” 玳瑁还想再劝几句,见公主提步往外间去了,叹了口气,忙不迭跟了上去。 二人刚一出门,便迎面撞上早已等候在外的刘肃。 “公主昨夜睡得可还好?下人们侍奉得可还尽心?”刘肃一面躬身作揖,一面道。 赵嘉容乜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道:“甚好,劳刘刺史费心。” “公主客气了。”刘肃弓着腰,试探着闻,“……微臣有一事相问,不知公主昨夜可曾见过内人?” “谁?我怎么记得刘夫人早已仙逝。刘刺史可莫要说胡话,鬼神之谈我可是不信的。” 刘肃额上开始冒汗:“是微臣新纳的妾室,鲁莽得很,若有得罪公主之处,还望公主见谅。” “刘刺史误会了,我这可没有你的房中人,死的活的一概没有。刘刺史若弄丢了爱妾,去别处找找吧。”公主言罢,从后腰抽出一把匕首,拿起来用帕子擦了擦。 刘肃瞥见那匕首,瞳孔微缩,再出声时声音有些抖:“她昨夜胡闹,扮作儿郎,惊扰了公主……” 赵嘉容猛地把刀尖抵在了刘肃的脖颈处,低声道:“刘刺史可不要不知好歹。我不追究,你便得寸进尺了?” 四下的小厮侍女们见状皆瞪大了眼,有个小厮猫着腰偷偷往外溜,被院门口的暗卫一脚给揣进来了。 刀尖已然刺破了颈项的皮肤,划出了一道血痕。刘肃嘴角颤动:“公主息怒。” 赵嘉容横眉冷眼:“何以息怒?我不过在你这借住一晚,你便要派人来杀我?刘肃,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我待你不薄吧?你这凉州刺史的职还是我亲自在圣人跟前给你求来的。你便是如此报答我的吗?” 刘肃猝然跪伏在地,额头砸地:“罪臣万死难辞其咎!实乃御下不严,疏忽大意,叫小人钻了空子……臣绝无谋害公主之心,请公主明察!” 赵嘉容垂眼瞧着他,心中冷笑不止。他是无心杀她,可他在荣家和她的博弈之间选了前者,背信弃义。到底是她根基还不够深,让自己的亲信都不敢以全部的身家往她身上下注。 她漫声道:“刘肃,你昨夜闹那么一出,我都要以为你不光背叛了我,还要杀我灭口,拿去孝敬你才攀上的高枝儿。” 刘肃闻言冷汗直冒:“……公主误会了,荣相公派人过来,臣以为是公主您的示下!听闻您玉体抱恙,久居府内……” 赵嘉容接过话:“你便以为我要病死了,弃暗投明去了?” “臣不敢!” “你和荣建串通一气的时候,怎么不先查查谢青崖的底儿?他身上可带着圣人的密旨。此事若败露了,圣人要你死,我可护不住你。” “臣实是遭奸人蒙蔽,臣冤枉……” 赵嘉容半晌未接话,沉默了片刻,方道:“刘肃,你是个聪明人,你该明白这天下到底姓什么。” “……臣明白。”刘肃声音嘶哑。 “明白就好。”她慢悠悠地收了刀,微俯下身,凑近了些,压着声道,“此次边境之乱安定之时,便是荣家大厦将倾之日。圣人已于庭州设安北都护府,这安北大都护一职如今暂由太子遥领,做不得数,这实际领职之人尚无人选,端看此次平乱何人劳苦功高了。你也该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请公主示下。若有差遣,万死不辞。”刘肃把头埋得更深了。 “起来吧,先点五千人马,随我一道去沙州。要快,巳时前便动身。”公主言罢,把匕首重又塞回后腰,提步往前院去。 刘肃忙不迭站起身,紧跟上去,吩咐人去取了兵符调兵。 待点好了兵马,一应交到公主手中。 城外,日头正徐徐往上升,阳光大好。 刘肃目送着公主身披盔甲,头戴兜鍪,一个翻身上了马。他叮嘱了几句此次领兵的小将,尔后扭过头来,朝公主深深作了个揖。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开了口:“敢问公主……昨夜那刺客,您如何处置了?” 赵嘉容坐于马上,低头侧眸瞥了他一眼,道:“刘刺史说笑。刺杀当朝公主,还能如何处置?纵是不落在我手里,也逃脱不了一死。既是个爱胡闹惹事的小妾,没了也就罢了。世间美人儿何其多,你再多纳几个便是了。若都看不上眼,待我回京了,给你挑一位续弦的夫人。” “……不敢劳公主费心。”刘肃抬起头来,想瞧一眼公主的脸色,不想正撞上公主打量的视线。 赵嘉容居高临下地瞧着他,见他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模样,也难怪如此风流。 大军正准备出发时,官道尽头忽有一人快马加鞭而来。 那人近前来,急急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低声道:“启禀公主,沙州沦陷。荣将军已护着瑞安公主退至肃州。” 赵嘉容深吸一口气,下令:“再探。” 那暗卫领命,立时上马,一甩马鞭,疾驰而去。 “直奔肃州。”赵嘉容对一旁的小将吩咐道。 “属下明白。” 话落,二人纵马来到队伍的正前方。 随着小将响亮的一声“出发”,大军浩浩荡荡地开拔了,激起一阵阵浮尘。 ----------------------- 作者有话说:下章小谢就出场咯 第55章 肃州城内。 夜色沉沉, 夜幕被星星点点的篝火烫出了几个洞,除去嗞嗞的火苗声响之外,唯余一片寂静, 掩盖着道不尽的恐慌和愁绪。 瑞安公主蜷缩在火堆前烤火,杏眸中倒映出燃烧着的星火。 他们一行人是前日夜里到的肃州城。原以为沙州尚且守得住, 怎料到敌军攻势愈来愈烈,区区千人的散兵再也抵挡不住吐蕃进攻的势头,一个又一个前赴后继地送死。刀枪箭雨之中,荣子骓护送着她弃城而去, 留下数百人死守沙州断后。 当初浩浩荡荡数千人的和亲车队,到如今已不足两百人。 人的性命脆弱得像纸糊的,前一瞬还在跟前温言笑语,下一瞬便成了再也无法睁眼说话的死尸。除了冷冰冰的尸首外, 还有漫天漫地的血, 鲜红的, 腥臭的,喷涌着的……整个堂皇的世界, 灰白一片, 只剩了猩红的血色。 正出神, 身后有人急急连声呼喊。 “公主!公主!您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儿脏!您待不得!” 瑞安公主听了, 并未回头搭理来人。 张孝检一口气跑过来,喘了几口气,弓腰行了礼,劝道:“公主且回府里歇着吧。您这要是有个好歹, 下官十个脑袋也不够割啊。” 她不接他的话,兀自僵坐在火堆前。这几处篝火是适才兵卒们围着吃饭烤火点的,现下到那边草场上集合去了。 她自顾自往那个方向望着, 昏暗夜色里只隐约得见有一人立于高台,正运筹帷幄,发号施令。 张孝检也跟着望过去,气不打一处来。他这个边陲小镇的太守,安安稳稳捱几年,只等着外调出去便好,哪料到临到头,从天而降这么个烫手山芋。 第55章 肃州既不是关塞要地,也非转运粮草物资的中枢之地,历来兵家不屑争之。如今被推上争锋的前线,皆因收留了落难的和亲公主。 也皆因公主车队中的那个护卫,欺负公主年幼无知,仗着阵前无人,自以为是地跑出来瞎指挥。 正想着,遥遥瞧见高台上的那人散了士卒们,往这边走过来了。 张孝检鼻子里哼了一声。 荣子骓见瑞安公主席地坐在火堆前,不由加快脚步,到跟前来行了礼后,赶忙道:“夜里湿气重,公主快起身回屋去吧。” 她坐了太久,半个身子都僵了,一时间起不来。 荣子骓上前去,轻搭了把手。 张孝检侧过脸,翻了个白眼。 三人沉默着回府去,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沉默不只在三人间蔓延,黑夜里的整座城都笼罩在一片沉沉死寂中,毫无生气。 临到刺史府前,荣子骓弯腰欲告退。把公主送回府,他便要再赶回城门下。吐蕃大军已于数里外扎营,随时可能发兵攻城。 瑞安公主忽然扭过头,抓住了他的手臂。 荣子骓回过头,对上公主惶然的一张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身形太高了,她须得微仰着头,方能看清他的脸。府门前的灯笼映出他憔悴的面容和他眼底密布的血丝。她在心里暗暗记着数,算来他已有好两三日不曾合过眼。 她柔软的掌心下是他坚硬结实的手臂,曾托着她穿过刀光剑影,背着她淌过冰冷的河水。 敌军在身后叫嚣着追赶而来,他们走投无路,弹尽粮绝,不顾一切地往河里淌。 马蹄声、咒骂声、惨叫声、哗啦的水声往耳中灌,他却说:公主您闭上眼睡一会儿,醒了便进城了。 “夜深了,公主您回去歇息罢。”荣子骓整只手臂皆紧绷起来,硬得像铁块,动弹不得。 瑞安公主渐渐松了手,指尖只堪堪捏住了他的袖子。她垂下眼睫,又忽地仰起头望着他,哽咽着出声问:“他们明日便会攻城吗?” 荣子骓还来不及回话,一旁的张孝检忍不住插了话—— “城里就这么几百号人!攻城了要怎么守?” 荣子骓瞥他一眼:“肃州城易守难攻,加上城内的守备军有千数之人,守一两日不难。” “说得轻巧!探子回报,吐蕃大营足足有数万之众!”张孝检冷笑不已,“你算个什么东西?公主给你点脸面,你便蹬鼻子上脸,到这儿来班门弄斧。” 荣子骓冷了脸,问:“张刺史有何高见?” 他们一行人连夜退往肃州,肃州城非但无人接应,还紧闭城门。待进了城,正撞上张孝检卷了财物准备逃之夭夭。 张孝检闻言,脸色难看起来,赤着脸道:“都到这般境地了,为何还要扣下那小贼子?大军不在前头打仗,追到这穷荒地界来,不都是为了他们这小主子?” 荣子骓懒得与他争辩。 “蠢材!急功近利,引狼入室,还指望着借此邀功呢!你要拉着整个肃州城数千人一道死,还没问过我这个一城之主答不答应!” 他话未落,遭瑞安公主狠狠瞪了一眼。 “放肆!” 柔弱的嗓音此刻竭力扮出唬人的气势,听得荣子骓心口一跳。他扭过头去,望见公主苍白的面容之下透出隐隐的潮红。 瑞安公主呼吸稍稍有些急促,嗓子有些哑:“你……你弃城而逃,我还未治你的罪。你还有脸提你是一城之主?” 张孝检噎住了,梗着脖子道:“即便不为肃州百姓,又怎能不顾公主性命安危?城破之时,公主又该如何?” 荣子骓闻言,眉头猛地拧起来。 “住嘴!”瑞安公主瞪着张孝检,“你懂什么?那些人是要他的命,不是来救他的。若让他在我大梁的地界不明不白地死了……” 先时边境刚开始起兵戈时,和亲队伍并未大乱,吐蕃使团和大梁两方人马皆静观其变,不敢轻举妄动。 谁知突然窜出来一队汉人打扮的人马,挥刀砍向吐蕃使臣,冷箭直指年少的吐蕃赞普。吐蕃丞相次仁赞拼死冲出来替他挡下了那一箭,方叫赞普活了下来。 吐蕃使团被斩杀殆尽,只剩了一个年少的赞普。 瑞安公主侧过头望向荣子骓,眼眶有些红。 荣子骓有些慌乱地避开了她的目光,沉声道:“公主放心,援军不日便至。” 张孝检闻言,气得跳脚:“哪来的援军?!甘州王建那竖子半月没个信,除非圣人把刀架他脖子上,他只管龟缩在甘州城!” 他话音未落,忽地一声沉闷的巨响炸开,划破了死气沉沉的夜色,整个肃州城都被震了震。 尖锐的鸣金声乍响,遥遥传来哨兵嘶哑的喊声—— “攻城了!” 瑞安公主还未回过神,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揽着,推入了府门内。 荣子骓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扭头冲向了城门的那片火光中。 …… 不绝于耳的刀枪相碰声伴着阵阵的痛呼与呻吟声,喧嚣了一整个夜晚。 刺史府前的棚架子里,瑞安公主捆着袖口,正埋头分拣各类药材,按药方子制药。 散兵残伍之中并无军医,这一路来负责收治伤员的是和亲车队里的医官。好几个医官年纪有些大了,受不住这遭遇,没能进入肃州城。 瑞安公主为了她皇姐的咳疾,自幼熟读医书,熬药侍疾,便也跟着帮忙。她起初被浓重的血腥味和惨不忍睹的士卒们吓得手脚发软,却依旧不听劝,兀自忍着不适,埋头帮忙,到今日已然驾轻就熟了。 埋头苦干的时候才不觉得时辰难熬,送入棚子里的伤员也应接不暇,忙得满地打转,无暇分神。 偶然间一抬头,才发现天际已然微微泛出鱼肚白。抬眼顺着长街望过去,尸首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不足千数的散卒竟撑了整整一夜。可前赴后继终有尽,一个又一个敌军翻过城墙入了城,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刀。 瑞安公主忍不住往后瑟缩了几步,被赶过来的两个小兵给扶住了。 “公主,将军命我等护送您出城……” 熬了一宿,此刻只觉得晕厥。她张了张口,想问些话,却发不出声音。 这时,一阵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传来,把她吓了一跳,惊弓之鸟般地往角落躲。 谁曾想一回头望过去,只见满城的百姓举着锄头斧头涌出来了,或愤恨,或迟疑,或愁眉,或紧张,一齐往城门口冲去。 瑞安公主眼睁睁看着他们冲上去,挥着手中的农具,迎头而上。一个个往前冲,一个个倒下…… 她浑身发颤,泪水模糊了视线。 “公主!张刺史把赞普带走了!” 瑞安公主猛地惊醒过来,问:“带去哪儿了?” “到城墙上去了……公主恕罪,我等实在拦不住……” 她一把擦掉了眼泪,让来接她的那两个小兵先带她上城墙。 见身边人迟迟不动,她板起脸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无论如何吐蕃赞普也不能在两军对阵前死掉。” 瑞安公主猫着腰踏上城墙的时候,腿软得险些走不动。两个小兵护送着她爬上防守最严密的那一段城墙。 一上城墙,便见张孝检正给吐蕃赞普松绑,他自己躲在石墩后,把吐蕃赞普给推了出去。 “住手!你疯了!”她尖喝道。 恰在此时,城墙之下的敌军之中有一人高高举起弓箭,对准了城墙上的吐蕃赞普。 瑞安公主惊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起身去推搡吐蕃赞普。 “公主!危险!” 眼见箭在弦上,弓满待发,电光火石之间,两只白羽箭齐齐破空而来,一左一右,闷声刺入了那名吐蕃将领的身躯。 与此同时,忽而大作欢呼之声—— “援军来了!援军到了!” 瑞安公主瘫软在地,往城墙下望过去。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一左一右席卷而来,掀起漫漫黄沙。 右方的援军隔得远些,高举着“谢”字的旌旗奔腾而来,其领头之人冲在最前方,此刻正立于马上,拉弓连发数箭,箭无虚发。 左方援军则更近些,队伍正中间的是一个身披盔甲、头戴兜鍪的小将,手持弓箭,气势汹汹。那人身形瘦削,气度不凡,眉眼形容皆有些似曾相识。 不等瑞安公主在城墙上瞧清楚那小将的面容,两方援军已在城门下相会。 ----------------------- 作者有话说: 昨天半夜收到了出国交流的offer,期待好久了,特别开心。 留言发红包,也祝大家工作学业顺利,开开心心! 第56章 靖安公主一行人不眠不休地赶了两日路, 方抵达肃州地界。 斥候急急来报:“禀将军,前方三里便是肃州城。敌军夜里攻城了,城内守兵恐已力战而不支……” 第56章 赵嘉容眼前发黑, 拽紧了缰绳,命身旁的小将下令全军疾驰以援肃州。 马蹄声震天, 吵醒了沉沉的夜幕,朦胧的日光自天际泄出,渐渐地天光大亮。 熹微的晨光中,她遥遥地望见一片混战中的肃州城。金戈铁马之音灌入耳中, 刀光血色映入眼眸。她心口一阵一阵地发紧,越发猛烈地抽动马鞭。 大军前锋自敌军右翼冲散了敌军的阵型,势如破竹。赵嘉容则留在了队伍的中间,目光往城门望去。 破旧的城门摇摇欲坠, 防线已临崩溃, 不少敌军爬上了城墙…… 她视线到此忽地顿住, 眼眸微缩。 城墙上被捆着推出来的靶子,不正是那年少的吐蕃赞普吗? 她眉心紧蹙, 立时扭头往敌军前锋望去, 便见那前锋之中的将领恰在此时举起了弓箭, 箭锋所指正是城墙上的吐蕃赞普。 与此同时, 城墙上窜出来一个纤细娇柔的身影,正欲推搡那吐蕃赞普。 赵嘉容一眼认出妹妹的身影,目眦欲裂。 千钧一发之际,她来不及瞄准便迅速张弓射出一箭, 心也跟着那只呼啸而去的箭矢一同悬了起来。 白羽箭破空而去,刺入了那敌军将领张弓的手臂,教他手中射出去的那一箭沉沉地扎进了城门下染着血的沙地里。 赵嘉容屏住了呼吸, 目光所聚之处是那将领被刺穿的脖颈。 几乎同一瞬,另有一只箭矢极其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咽喉。他僵着脖子,颤抖着吐出一口猩红的鲜血,紧接着便侧着倒下马去了。 于是她便看见了他脖颈另一端箭矢的尾羽,与她射出的箭矢同出一辙的白羽。 赵嘉容心口一跳,下一刻便瞧见了远处飘扬在半空中的谢字旌旗,和那队伍中冲在最前方的年轻将领。 他立于马上,张弓连发数箭,引来敌军围困反攻,随后又立时坐稳了马,抄起长矛,游刃有余地挑开敌军如雨的刀箭。 一片兵荒马乱的喧嚣之中,赵嘉容定定地望着他,狂跳不止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敌军遭两路大军左右夹击,攻势顷刻间由强转弱,在两方援军的合围下溃败下来,兵败如山倒,如鸟兽散。 两方援军的前锋在阵前相会,谢青崖举着长矛,高声喝问—— “我乃庭州谢青崖,阁下何来?” 凉州小将闻言,下意识回头望了眼身后队伍中间的靖安公主。 谢青崖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呼吸陡然间一滞,再不敢眨眼。 那盔甲下瘦削的身形,兜鍪中微昂的头颅,苍白的面容,锐利的眸光……即便再难以相信,也千真万确是他朝思暮想的靖安公主。 如若不是至亲至近之人,谁会把眼前这个一身煞气的边将,同那皇城里的金枝玉叶联系起来?公主此刻当高坐京城,运筹帷幄,不染半粒风沙。谁曾想她竟会亲自深入这茫茫大漠不毛之地,身披铠甲,带兵冲锋陷阵? 小将回过头来,冲谢青崖抱了抱拳道:“末将凉州杨辉,见过谢大将军。我等奉凉州刺史刘肃刘大人之命,驰援肃州。” 此言既出,却久不闻应答。 谢青崖怔然失语,呆呆地看着公主骑着马由远及近地过来了。 他麾下的副将提着敌军将领的尸首近前来,禀报战况,他也恍若未闻。 直至公主翻身下马,俯身自那尸首手臂上取下那只箭矢,他方才瞧见那只箭的尾端原是白羽。 赵嘉容拾起箭,用衣摆擦去了箭矢上的血污,将那只箭重又放回了箭筒之中。尔后,她方抬头睨了谢青崖一眼。 视线交错,一高一低,他如梦初醒,忙不迭下了马,准备行礼,却被公主横了一眼过来,动作便顿在了原地。 此刻战况已明,敌军尽数退去,两方援军各自整合,清点人头和俘虏。 众目睽睽之下,赵嘉容不紧不慢地走近两步,拱手道:“下官赵无忧,凉州刘刺史府中谋士,见过谢将军。” 谢青崖无所适从地僵站着,硬生生受了这一礼,脸色涨红。 让公主给他行礼,岂不是折寿?遥想这辈子此前唯一一次受过公主一拜,还是在多年前的婚仪上。 “……赵兄不必多礼,快请起。”他上前虚扶了一把,瞥见公主手背上有道细长的血痕,欲言又止。 恰在此刻,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声响中大开,尔后有几人自门内而出。荣子骓一身血污,三步并两步地走过来,朝在场的一干人等皆行了礼。 “属下李的卢,系瑞安公主车队护卫,多谢众位将军解围襄助之恩。公主现下已无虞,命某再三拜谢众位。” 赵嘉容侧眸瞧了他一眼,目光不善。 荣子骓如芒刺在背,心下一沉,抬眼望过去,惊出一身冷汗。 竟是靖安公主。她竟千里迢迢亲至边塞阵前。 一旁的谢青崖乍见荣子骓,也惊了一惊。 荣子骓先时还被关押在京城大理寺,怎么如今又回西北了? 他当下略一思量,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关节。让荣子骓尚公主,原不过是皇帝和公主瞒着荣家起用荣子骓这颗棋的幌子。既是幌子,便也不足多虑。 他想通这些,此刻看着荣子骓顿时顺眼了不少,见他一脸惊诧地看着公主,还帮着引荐:“这位是凉州刺史刘肃府里的谋士,赵无忧,赵兄。” 荣子骓闻言,收回目光,又行了个礼:“诸位还请随某进城,稍作休整。” 谢青崖头一个应下,当即便欲上马进城。他一只脚踩上脚踏,又扭头瞧了眼公主,观她上马时有些吃力,想伸手扶一把,不得已忍住了。 直至候公主上了马,他方再上马。 两路军马徐徐入城,城内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谢青崖落后了两步,望着公主单薄的背影,紧跟了上去。两匹马相贴之时,他假作无心地瞧了几眼。 只见公主面色沉沉,眉间隐隐有愁绪。 他心里叹了口气,想起赵无忧这个名字并非公主信口编来。无忧二字,正是公主的字。 靖安公主名嘉容,封号靖安,字无忧。皇室长辈只唤她的封号,底下人自是恭称公主,几乎从未用到过字。连京城里也甚少有人知晓公主的字,这边塞之地更无人会因赵无忧这个名讳,联想到京都那位骄横跋扈的靖安公主。 旁人不知,谢青崖却知晓公主这字的缘起。这原是他的祖父谢太傅为公主取的字。 可惜公主并不喜欢这个字。 她蹙着眉问谢太傅:“忧,乃忧患。所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太傅何以为我取字如此?” 她却也并未让谢太傅重新拟一个字给她。而身边亲近人知她不喜,遂从未如此唤过她。 彼时谢青崖不明白。无病无灾,长乐无忧。何其美好之祝愿,何以不喜? 他祖父听了他这话,笑着训斥他:“你这燕雀,安知公主鸿鹄之志?”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祖父言罢,摸了摸斑白的胡子,长叹了一声,又道—— “公主非金屋鸟雀,自有展翅高飞之时。奈何生为巾帼之身,恐有粉身碎骨之祸。无忧,无忧……怕是难矣。” 谢青崖自幼贪玩,非好学之才。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祖父对他的谆谆教导,他没几句听进耳朵里,更遑论记在心间。 他忽然惊醒。 有些情愫其实早已在当初甘露殿里的读书声中,在听经筵时无数次不经意间的注视里,在偷偷递给公主一颗又一颗止咳的饴糖时,在匆匆抱着浑身冰凉的公主赶往太医院的那个雪天,埋下了根须。 只是他那时还太年轻,太愚钝,根本不知情为何物。 第57章 肃州城内, 一片狼藉,哀声连连。 赵嘉容牵着缰绳骑马入城,脊背挺直, 目光一寸寸在夹道两侧逡巡。 城外局势初定之时,她瞥见城墙上那道纤细的身影悄悄隐去了。 这乱糟糟的城里, 何处容得下她那娇柔矜贵的妹妹? 一路望下来,触目惊心,腥臭的尸体胡乱地堆叠,伤者裹着早已被血水浸湿的纱布痛苦地呻吟…… 赵嘉容甚至不敢想象该如何与妹妹相见。今日赵嘉宜所遭之困、所受之苦, 皆因她这个皇姐无能护妹妹周全。 她实在不忍再细想妹妹这些日子以来遭受的磨难,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眼眸再睁开时,她锐利的目光移向旁侧的荣子骓, 暗含探究和责备。 荣子骓愣了一下, 有些惊疑不定, 定神忖了忖,方领会公主这一瞥的含义。 公主不出声, 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答话, 只微侧过头, 定定望向前方夹道边用篷布支起的医帐。 赵嘉容蹙了眉, 顺着荣子骓的视线一道望过去,眼眸陡然间睁大。 那医帐实在简陋,却挤满了伤员。伤员众多,医者却只有一个。 这头刀口的血止不住了, 急急用纱布包扎;那头伤口感染发起高热,急急灌下去热的汤药。年轻稚嫩的医者忙得脚不沾地,顾不得去整理凌乱的发髻和血迹斑斑的衣裙, 也顾不得回头看一眼她日思夜想的皇姐。 第57章 赵嘉容呼吸一窒,勒马停在了医帐前,静静地望着。她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喉头哽咽起来,半晌无法开口唤一声。 她身前身后一行人也都跟着停下。凉州那小将杨辉颇有眼色,忙不迭招手让凉州军随队的两个军医顶上去。 荣子骓翻身下马,也跟上前去,低声道:“公主,去歇会儿罢。” 赵嘉宜见有人接手了她的伤兵,闻得此言,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哑声问:“仗打完了?” “谢将军和……凉州援军已至,目下安矣。” 她闻言,方松懈下来,又累又困,几近睁不开眼。最后又交代了几句顶上来的医官,才深一脚浅一脚地移步出帐。 她实在太疲惫了,昏昏沉沉地往外走,听见近处有人拜见行礼,方抬眼望过去。 一众身披盔甲的将领皆弓腰低头行礼,人群之中唯有一个拎着箭筒的清瘦小将仍直直地立着。 赵嘉宜一眼认出“他”是适才城门之下左方援军的将领,与谢将军一同一箭射中吐蕃贼人,救下了她和吐蕃赞普的性命。 可当她睁眼细瞧,整个人便立时僵在了原地,难以置信地,浑身颤抖起来,泪水一下子喷涌而出,如断线的珠串般一颗颗坠下来。 赵嘉容见状,心都要碎了。 正当她强忍不住迈步上前去,想要将妹妹拥入怀中之时,忽闻一阵异动。 还未及侧眸望去,身旁的谢青崖便倏地提剑窜了出去。 剑光一闪,墙根下那妄图趁乱暗自逃遁的张孝检便被死死扣住了。 凌冽的剑锋压在脆弱的脖颈上,张孝检手脚软如烂泥,张口便颤巍巍地喊:“将……将军饶命!” 谢青崖冷哼一声,拽着他的后颈将人押至众人面前。 张孝检脸色惨白,连声告饶。这位谢将军却油盐不进,恍若未闻,只用剑扣住他,并未再有旁的动作,像是在等人发话。 可眼下在场之人,除了一个娇柔且并无实权的瑞安公主之外,再无比谢将军官阶、身份更高之人了。主事之人除了谢将军,还能有谁? 张孝检勾着脖子,艰难地左右环顾。 赵嘉宜见他还有脸到处张望,不由得出声指责道:“你身为一州长官,危难之际不思守城,不思百姓,便只顾一己之生死,弃城而逃吗?我命你看守好吐蕃赞普,你竟私自将人带上城墙送入虎口!若是真叫那赞普死在了我大梁地界,毁了两国邦交,予吐蕃借口攻伐我大梁,如此罪责你担当得起吗?!” 她说话间情绪激动,胸口起伏,面上泪水未干,一双杏眼气得通红。 赵嘉容思及城墙上那惊险的一幕,目光霎时便冷了下来。 张孝检梗着脖子狡辩:“吐蕃贼子攻我肃州不正是因赞普被扣押于城内?把那小儿还给他们,岂不太平!某是为护一州百姓……” “那些吐蕃人分明是要杀他!”赵嘉宜气得脸色都涨红起来。 赵嘉容从未见过妹妹如此疾言厉色。她印象里的妹妹永远低声细语,柔和如春风。 她目光冷硬如刀,寸寸割在张孝检的身上。 谢青崖压着剑,抬眼请公主示下。 赵嘉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轻飘飘落下一句:“杀了。” 话音未落,谢青崖便猛地一提剑—— “住手!”一道清亮的声线响起。 几颗血珠顺着刀尖滑落,张孝检惊吓失声,瞪着眼,张着嘴,好半晌才归魂。 他还没死! 谢青崖皱着眉,瞥了眼适才出声阻拦的瑞安公主,又望向神色难辨的靖安公主。 张孝检猩红的双眼死死瞪着适才下杀令之人。不过是凉州军中一个小小谋士,哪来的胆子杀他?他可是和他的上峰刘肃同为边疆大吏,平起平坐! 可偏偏谢大将军竟然乖乖听其指挥。 巨大的惊恐之下,来不及深想这其中因果,保命要紧。张孝检咬着牙愤愤道:“我乃圣人亲封的朝廷命官,便是犯下滔天罪责,也是押回京城由圣人处置。哪容得尔等肆意诛杀!无故斩杀朝廷命官,便是欺君罔上,不把圣人放在眼里!谢将军今日若斩杀本官,来日圣人问责,你可担当得起?” 谢青崖冷着脸,一言不发。 赵嘉容移步过去,面无表情地垂眼望着地上犹斗的困兽。 “谢将军担不担得起,不劳你费心。”她语气淡漠,沉静的目光仿佛正看着已死之人。 张孝检心生寒意,瑟缩起来,恐惧和愤怒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你又算什么东西?” 话刚一出口,便觉压在脖颈处的剑刃猛地往下一沉,划出了一道血线。 赵嘉容冷眼看着,伸手接过谢青崖手中的剑。 谢青崖迟疑了一瞬,压低声音道:“何必脏了公主您的手……” 剑锋忽地不再紧逼,迎来的却不是大赦。张孝检瞠目结舌,张嘴欲言,可惜话还未说出口,一阵剧痛袭来,胸口处鲜血喷涌而出—— 赵嘉容手起剑落,直直刺入他的心脏。 汩汩的血液汇入早已被染红的泥沙地里,新鲜的血腥味也一同隐入肃州城混杂的气味中,毫不起眼。 谢青崖拿回公主手中犹带鲜血的剑,回过头来,将之举起,面对众人扬声道:“肃州太守玩忽职守,通敌叛国,畏罪潜逃,已被本将军法处置。” 他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暗含警告。 “杨辉,你有何高见?” 赵嘉容闻言,面无表情地转过身,顺着谢青崖的视线望过去。 那凉州小将杨辉适才目光略有躲闪,此刻忙不迭低头抱拳道:“下官并无见解,我凉州府兵今日驰援肃州,皆为谢将军和……赵兄趋驰。” 他说着,又低眉顺眼地冲靖安公主拱了拱手。面色尚且镇定,心下却大震。适才他一直紧盯着张孝检,却竟险些未看清那杀人的手。 快、准、狠。 纵是久经沙场之人,也不见得能如此利落。 一个朝廷钦定的地方大吏,她眼也不眨地便杀了。 杨辉思及在凉州临行前上峰对他的嘱咐和告诫,不由得暗自咽了口唾沫。他弓着腰,浑身紧绷,直至察觉压在他身上的两道视线移开了,方长舒一口气。 谢青崖低头将剑身在衣摆上擦了擦,擦净后方将之放回剑鞘。他面上不显,心里却叹了口气,心知公主今日委实是动了怒。滔天的怒气背后恐怕还有深深的悲痛与自责。 这世上能让靖安公主珍之重之,牵肠挂肚,为之忧、为之痛的人,也只有一个赵嘉宜了。 不惜千里奔驰,调兵遣将,不顾前程,只为护她周全。 可如今的瑞安公主似乎宁肯伤痕累累,也不愿再躲在长姐的羽翼中了。 赵嘉容自认凉州眼下尚且在她掌控之中,便不再去管杨辉。她目光向旁侧轻移,忽地对上妹妹惊惧的泪眼,心口顿时被狠狠揪了一下。 赵嘉宜适才想上前去拦,凑得太近,猝不及防被喷洒了一脸的鲜血。 她失魂落魄,怔然失声,只呆滞地望着她最敬爱的皇姐。 人的生命如此脆弱,费尽九龙二虎之力也未必能将人从鬼门关救回来。杀人却如此轻易,手起刀落,便一命呜呼。 芸芸众生各不同,有些人该救,有些人该死。她不是想不明白,也心知皇姐此举到底是为了谁。 可越是清醒,越是难受。她以为她长大了,不再是只会拖皇姐后腿的无用之人。到头来还是毫无长进。 众目睽睽之下,张孝检的死当真能如此轻易抹杀吗?若日后遭人攻讦,此事是否会成为敌人的刀剑? 皇姐从不是如此冲动、不顾后果之人。 可堂堂靖安公主手握大权,不在京中运筹帷幄,暗自带兵入边关。在那群宵小之徒的口中,添枝加叶…… 赵嘉宜不敢深想。 精神紧绷之下,她体力渐渐不支,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迎着皇姐望过来的目光,她抬手掖着袖子,擦了擦脸颊上渐渐干涸的血痕和泪痕,嘴唇翕动。 赵嘉容按捺着情绪,凑近些,想去听妹妹在说什么。 然而下一刻,只见赵嘉宜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旁侧倒去,晕了过去。 赵嘉容眼疾手快地将妹妹拥入怀中,心里却一片荒芜。 谢青崖头一次见公主如此惶然的脸色,扭头急急喊道:“军医!” 第58章 赵嘉宜头晕目眩, 神魂颠倒,坠入了一个又一个破碎的梦境里。 她梦到儿时与皇姐在太液池边嬉戏玩闹,梦到母亲奄奄一息之时皇姐紧握住她的手, 梦到蒸锅里晶莹剔透的紫藤糕,梦到离京时隔着车帘传来的那一声保重, 梦到硝烟四起、刀剑相向,梦到金戈铁马、尸横遍野,梦到城下千钧一发之际破空而来的羽箭,梦到沾满鲜血的长剑自血肉之躯里拔出…… 赵嘉宜猝然惊醒。 “皇姐!” 惊魂不定之时, 一只微凉的手稳稳握住了她,一如儿时记忆里的那般。 第58章 “我在。”赵嘉容坐在榻边,轻声道。语调柔和,却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赵嘉宜回过神来, 一下子坐起身扑进皇姐的怀里。 赵嘉容也紧紧拥住妹妹, 轻拍了拍她的肩背, 柔声道:“别怕。” 适才军医来诊过脉,只道瑞安公主乃是疲乏过度, 加之受了惊吓, 并无大碍。赵嘉容思及此, 便觉心疼不已。这一路以来, 妹妹担惊受怕,饱尝艰辛……幸而一向娇弱的妹妹比她想象中要坚强得多。 赵嘉宜感受到肩背上轻柔的力道,却想起那柄顷刻间刺穿心肺的长剑。 “……皇姐,张刺史死了吗?”她嗓音低哑。 赵嘉容面色和声调一道冷了下来:“他死有余辜。” 赵嘉宜僵了一下, 自她肩颈间抬起头,正欲再张口说些什么,一抬头望见了跪在榻前屏风后的人影, 一时间欲言又止。 只一眼,她便认出了那个身影。 那战场上英勇杀敌、战无不克的将军,那刀剑之下拼死护在她身前的护卫,此刻正安静地跪在那,不知已跪了多久。似乎犯了天大的过错,正心甘情愿地领受责罚。 “荣将军有伤在身,皇姐何故罚他?”赵嘉宜皱着眉,不解地问。 肃州这最后一战之前,荣子骓便受了轻伤。这一战殊死搏斗,她亲眼见他肩上中了一箭,咬牙将箭矢拔出,继续奋战。 赵嘉容神色淡淡,不欲多言。 荣子骓见状,低声道:“罪臣失职,理应受罚。” 赵嘉宜想到城墙之上瞥见他盔甲间隐隐透出大片的暗红色,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扭头问皇姐:“他有何失职之处?” “护卫不力,置你于险境。” 赵嘉宜无端想起那只逃窜出去被踩死的小白犬。彼时她下意识去追那白犬,未料迎面撞上刺来的刀锋,惊骇失神之下只见一个身影飞奔而来挡在她身前,生生受了那一刀。 她望着皇姐,摇了摇头,有些哽咽地道:“我现下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 “所以他没有死,只是跪着。”赵嘉容声音很轻,却暗藏不容置喙的冷硬。可下一刻,她的话音又柔和了下来:“宜娘,都过去了。阿姐接你回京去。” 赵嘉宜心里一团乱麻。 回京? “皇姐此番离京,是否得父皇首肯?”她问。 赵嘉容眼睫低垂,只是道:“这不重要。” 赵嘉宜望着她仍是一身男子军袍的打扮,心下了然,一时间情绪激动起来:“皇姐你这是欺君!皇帝的准许不重要,一州长官的性命不重要,那还何重要之事?!” “……我只要你好好活着。”赵嘉容定定望着妹妹,心里划过一丝后怕,顿了下又道,“今日城墙上之事,万不可再如此。” 赵嘉宜闻言,神情恍惚,怔然道:“吐蕃赞普的性命也不重要,两国交战死去的将士和百姓也不重要,是吗?” 大抵在皇姐心里,那吐蕃赞普的性命和那胡乱逃窜的白犬一般微不足道,她后悔因白犬伤及荣子骓,却不后悔今日上城墙之举。 赵嘉容蹙了眉,道:“宜娘,这不是你该承担的。” “我是和亲而来的公主,是我失职。”赵嘉宜摇了摇头,“皇姐连我一道罚了吧。” 此话落下,两人都各自沉默下来。 一室寂静,只觉呼吸间隐约的苦药味和血腥味越发重了。 赵嘉容觉得妹妹变了很多,可思来想去,似乎又从未变过。她的妹妹从小便是如此正直、善良,她尊重每一个尽心尽责的小宫娥,怜惜宫墙下杂草堆里长出来的野花。那丑恶的深宫之中能生出她这样的品性该是多么可贵。 赵嘉容不再多劝,只一锤定音地道:“今日且好生歇息,明日一早随我回京。” 话音刚落,叩门声响,隔扇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线—— “启禀公主,三军伤亡情况清点完毕,吐蕃人暂押刺史府大牢,已派出斥候打探敌军及沙州、凉州的情形。” 闻言,赵嘉容思量片刻,便欲起身。 却在起身时被扯住了衣摆。 “皇姐,我不回京。”赵嘉宜话未出口之时,心下摇摆不定,惴惴难安,却在鼓起勇气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无比坚定起来。 从离京的那一刻起,她日思夜想盼着的便是回京。京城之外是凶险万分、没有皇姐庇护的世界,其实是她原本应该独自面对的世界。 赵嘉容愕然不已。 “你说什么?” “皇姐,你错了,这世上有太多比我活着更重要的事。”赵嘉宜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清晰地道,“我的命是命,大梁将士和百姓的命也是命。我的婚姻是大事,皇姐你的前程更是要紧的大事。” “宜娘前半生蒙皇姐悉心庇护,已是三生有幸,无以为报,只望往后不再成为皇姐的拖累。恳请皇姐速速回京,毋叫父皇察觉。待战事毕,天下大定,是和亲还是回京,但听父皇旨意。” …… 谢青崖候在门外,良久不闻屋内动静,正犹豫是否扬声探问,忽见门自内里而开。 迎面出来的是面色沉沉的靖安公主。 他见公主脸色不善,哑了一下,低头弓腰行礼之后,正欲开口说话之时,只觉公主的衣摆贴着他的脸飞快地滑走了。顺势抬头,便见公主已然移步远去。 谢青崖张口想唤一声“公主”,眼见府院之中来来往往的兵卒,硬生生忍住了。 他回头瞥了眼室内跪着的荣子骓和屏风后的瑞安公主,抿了抿唇,又扬手招了个亲兵过来,吩咐道:“凉州军星夜驰援,那军中谋士赵大人乃是文人,受不得颠沛,必已疲乏,你去寻一间干净宽敞的屋子,容赵大人歇息。” 亲兵领命去了。 谢青崖方移步入室,给瑞安公主行过礼问过安后,便打算从荣子骓这头旁敲侧击些消息。 “荣兄,你还跪在这儿作甚?”他知荣子骓入公主府不成,话里话外都多了几分亲近,正说着,眼见荣子骓脸色苍白,话音一顿,“受了伤怎么也不包扎?” 说着,谢青崖便打算上前扶他起来,下去处理一下伤口。 荣子骓却不动,只抬眼道:“靖安公主尚未允我起身。” 谢青崖闻言,动作当即顿住,不紧不慢地收回了手。他眼珠子一转,从善如流地道:“不碍事,某去让医官进来为荣兄包扎便是。” 正欲扬声叫人之时,却见瑞安公主下了榻,翻出了她的药箱。 “不必劳烦医官,军中伤者众多,已然忙不过来。” 谢青崖闻言,目光在这二人之间打转,挑了挑眉。 “还请谢将军多照料几分皇姐,务必让皇姐平安回京。”赵嘉宜取出药箱,自屏风后移步而出。 谢青崖听懂了她上一句,却不大明了这一句。 谁回京? “我心意已决,还请谢将军多劝劝皇姐,毋要因小失大。” …… 刺史府东厢房门外。 谢青崖拧着眉,在门前来回踱步。 瑞安公主不愿回京,当真是始料未及,也无怪乎靖安公主面色不善。 这要从何劝起? 谁人不知瑞安公主是赵嘉容从小便护着的眼珠子。若论在靖安公主心里的份量,他谢青崖这个下堂驸马恐怕不敌瑞安公主十分之一。 谢青崖彳亍良久,终于抬手轻叩了两下隔扇门,却半晌不闻应答。 他心里打鼓,侧耳贴门凝神细听,也不闻屋内分毫动静。 门并未上锁,他靠得太近,不留神一下子把门给推开了。 一声惊呼闷在了喉间。 屋内静悄悄,隐隐有莹润的水汽拂过脸颊。他视线轻移,一眼便瞥见了榻边倚坐着的靖安公主。 谢青崖呼吸一滞,正欲低眉告罪,下一刻目光却僵住了,将喉间的言语咽了下去。 公主长睫低垂,纹丝不动,分明是睡着了。 自边关事变,公主恐已有多个不眠之夜。北上这一路以来,劳神操心,日夜赶路,想必已然疲惫至极。 谢青崖匀了匀呼吸,轻手轻脚地近前去。 见公主披着身轻薄的中衣,斜倚在榻边,一手扶额,一手持行军图,乌发濡湿,双眸紧闭,眉头紧锁。 他静静地望了许久。 正出神,忽觉有水珠自公主发间滑落,啪嗒一声没入牛皮纸制成的行军图里,晕出一个深色的圆圈。 他这才发觉公主沐浴后并未绞发。如此湿着长发睡深了,醒来必会头疼。 谢青崖指尖触及一缕湿润的青丝,正犹豫是否要叫醒公主之时,便见她眼睫轻颤起来。 下一刻,眼刀便甩了过来。 “滚出去。” 第59章 谢青崖下意识松了手, 退后了半步。 待回过神来,在公主不近人情的目光里,他捏了捏濡湿的指尖, 心下不免有些戚戚。 奈何公主只睨了他一眼,便又低头端详那行军图去了, 置他如空气。 第59章 谢青崖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于是他大着胆子抗了命,非但不曾滚出去,还凑上前去瞧那行军图。 待公主察觉,横眉之时, 他心下一慌,一声低喝,脱口而出—— “赵无忧!” 赵嘉容猝不及防,一瞬的怔忡之后, 拧眉瞪着这胆大包天、出言不敬之人。 她活了二十多年, 从未有人如此直呼过她。 她目光不善, 冷声道:“怎么,领了几日的兵, 打了几场仗, 便有胆子在我面前逞威风了?” 城门之下, 三军之前, 为掩人耳目做的戏,他还当真了不成? 谢青崖立时毕恭毕敬地垂着眼道:“臣……不敢。” 短短三个字里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他此次北上,颇多艰辛,死里逃生, 纵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赵嘉容斜睨他几眼,不再作声了。 她垂眼瞧那行军图, 目光在庭州打了个转,须臾后,头也不抬地问:“何时到的庭州?” 谢青崖杵在那进退两难,闻言方如获大赦,答:“五日前。” 从他离京到如今,已有近一个月,拖延到五日前方抵达庭州,委实是出了变故。 “臣在甘州遇袭,此后屡遭阻挠,方耽误了数日。”他说着,抿了抿唇,又接着道,“有负圣人和公主所托。” 公主仍自顾自看着行军图,并未再出声。她目光往下移,自凉州往北,经由甘州,至庭州,其间途径肃州、沙州、伊州、西州……每一座城池都是荣建设伏刺杀的好地方。 她暗暗咬了牙。 谢青崖觑着她的脸色,试探着问:“公主可曾收到臣的信件?” 赵嘉容眼帘低垂,淡声道:“除了烤羊腿的那一封,想来其余尽数被扣在了凉州。” 他闻言,心想那些信果然不曾送入京城。自他遇袭以来,他递了好几封急信回京,却迟迟不闻京中半分动静。这才有了那封半句不提正事的信。 “凉州刘肃?”谢青崖蹙眉。 那刘肃年年兢兢业业地在公主跟前表忠心,背后效忠的竟是荣建吗? 可公主此番领的兵也正是凉州军,人数不少,足有五千之众,已近凉州守军半数。 公主并未多言,只道:“凉州暂且无虞。” 谢青崖眼见屋内气氛平和下来,移步去取来了干燥的布巾,绕至公主身后,为她绞发。 公主任由他动作,恍若不察。 到底也并非日日伺候人的手,难免生疏。他只得轻之又轻,以免扯痛了她。垂眼见她背后的衣裳已然被湿发浸湿了一大半,透出光滑细嫩的皮肤,衬得身上的棉麻中衣粗硬不堪。 他不由得有些气恼起来。公主府一整柜子的丝袍,哪里见她穿过麻衣? “公主此番离京,身边竟是一个伺候的人也不带?”他问。 “我让玳瑁留在凉州了。” 谢青崖忍不住阴阳怪气:“有天大的事教她留在凉州不可。” “谢青崖,”她蹙了眉,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有些重,“你今日屡次三番出言不逊。何时轮到你教训我了?不愿意伺候我便滚。” 他闻言,只得忍气吞声地把话咽下,鼻子里哼了一声。 如今公主女扮男装藏于军中,哪容得外人近身。 他埋头专心致志地为公主绞头发,再不作声。末了,又去净房寻公主的丝袍,见她适才沐浴换下的丝袍浸在木盆里,遂蹲坐下来揉搓几番,过了两遍水后,将之拧干挂在架子上晾着。 净房里雾气蒸腾,他不多时便出了一身汗,旋即干脆出去让亲兵再烧两桶热水,取来了他的换洗衣裳。 以及一张刻画更为详尽、准确的西北舆图。 赵嘉容接过那舆图,眼眸一亮,又埋头研读起来。 待谢青崖沐浴更衣毕了,移步出净房时,天色已晚,屋内昏沉一片。他点了烛火,将之安置在案几上。 接着,他又取来金疮药膏,净手后,将之细细涂抹于公主划伤的那只手背上。那细长的血痕,突兀地横亘在玉雕似的手上,让人见之不忍。 他毫不节省用药,厚厚涂了一层,以期效果加倍。 末了,他又捧起公主另一只手细细察看,上上下下打量公主片刻,再未瞧出异样,出声问:“还有旁的伤口吗?” 公主不接话,脸色依旧不明朗,眉间尚有郁结。 谢青崖心知结症所在,叹了口气,轻声道:“公主可知肃州兵力只余数百人,何以支撑到今日?” 果不其然,此言落下,便见公主抬眼望了过来。 他正色,接着道:“城陷之时,城中百姓自发加入混战之中,用镰刀,用锄头,前赴后继,死守城门。” “臣行军打仗这么些年,攻过、守过的城池不知几何,却从未见过如此英勇无畏的百姓。肃州城的太守都弃城而逃了,肃州城的百姓何以如此?” 赵嘉容凝目,静静听着,眼神示意他继续讲。 “臣下晌抚恤伤兵,有青壮百姓自发投军入伍,问其缘由。他们道,国难当前,贵如公主,弱柳之躯,尚能坚韧不拔,非但与他们升斗小民共进退,还亲自入医帐不辞辛劳救死扶伤。他们男儿大丈夫又岂能抛家弃国,苟且偷生?自当从戎抗敌,报效家国。” 公主半晌无言。 屋外夜幕沉了下来,一片寂静中隐隐传来三军休整的呼喝声。肃州城内一扫昨夜的萧索颓势,家家户户点了灯,街巷里飘着烟火香气。 屋内,案几上那星昏黄的烛火静静燃着,柔和的光晕映照在公主的脸颊上,隐隐透出一片日暮黄昏似的悲伤。 谢青崖几乎从未窥见公主此般情态,心下也不免有些怅然。 无忧,无忧。当真是天底下最赤忱美好的祝愿。 他开口劝慰道:“公主不必自责。瑞安公主经此历练,往后也能独挡一面了。想来也是她的造化,往后必定顺遂无虞。” 赵嘉容只觉得这造化弄人,不服得很。她万千呵护的妹妹,凭何要吃这般的苦?究其本根,到底还是她如今根基不够深,尚且无能撼动天地。 “天色已晚,公主早些就寝罢。”谢青崖转头去整理床铺。行军在外,日常起居不便假他人之手,这些细碎的事务他早已得心应手。只是往日多有潦草,今日伺候公主倒格外细致起来。 只是再如何细致,也不及公主府锦绣堆那十分之一的舒坦。 他一面铺床,一面问:“公主打算何时动身回京?” 赵嘉容闻此言,扭过头望向他,乜着他道:“怎么,这便想赶我走了?” “臣借十个胆子也不敢”,他顿了顿,语气诚恳,“军中到底比不得京城安稳。这肃州城也太平不了多久,那吐蕃赞普留在城内委实是个祸患。” 见床铺收拾齐整了,公主起身移步上榻,打算趁这片刻太平好好休养。 “明日一早,臣派一队人马护送公主回京?”他试探着问。 “不急。”她说着,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端杯水过来,尔后才接着道,“旬日内太子将至甘州,奉旨接瑞安回京。” 谢青崖皱了眉。眼下西北局势变幻莫测,旬日内,难保变故横生。且太子乃是奉旨,名正言顺。公主此番暗自北上,迟迟不归,皇帝又当如何? 他暗暗忧虑,公主的心思却分毫不在京中。 在把瑞安送回京都之前,赵嘉容还有许多事想做。 她喝了几口水,将瓷杯放在案几上,又在棉被上摊开那舆图。圆润的指尖在舆图上游移,指向安西四镇之一的疏勒镇。 这安西四镇原是大梁开国时的军镇,拱卫西北,这几十年来却几度失陷,惨遭涂炭,成为大梁西北边防的心腹大患。今岁谢青崖一鼓作气收复了紧邻安西都护府的龟兹和焉耆二镇,大快人心,剩下尚未收复的便是与吐蕃北境相邻的疏勒、于阗。安西四镇一日不收复,大梁一日不得太平。 “……荣建此刻正与吐蕃大将赫达对峙于疏勒。” 谢青崖顺着公主的指尖望过去,补充道:“两方均未大动干戈。荣建提防着宫中,荣家军大半留守于安西都护府;吐蕃则暗调人马至沙州、肃州,企图趁乱杀了年幼的赞普。” 那吐蕃大将赫达乃是如今吐蕃赞普扎西的叔父,篡位的野心昭彰。此番和谈吐蕃让赞普亲至大梁,背后的居心实在叵测。 公主的指尖转而往东折,在当下肃州的地界上轻点了一下。 “吐蕃内乱,实乃良机。”她语气平和,却笃定。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谢青崖耳朵里却沉甸甸的,让他心口一跳。 赵嘉容气定神闲。指尖不疾不徐地自肃州南下至凉州,尔后突然一顿,向西折去,借道吐谷浑,直指吐蕃的都城逻些城。 “若派人将赞普护送回逻些城,赫达必退兵。” 谢青崖闻言,轻蹙了下眉。他不太明白此举的用意,如此岂不是给荣建做嫁衣?皇帝下密旨诛杀荣建,必不愿荣建再立收复疏勒之功。 第60章 他来不及深想,遂直言问:“让西北军顺势攻下疏勒?” 公主却不置可否,指尖再度跳转回肃州,嘴角微勾。 “入藏有凉州军足矣,而庭州军……” 谢青崖目光紧锁那舆图,心跳骤然加快。 这一回,她的指尖自肃州径直往西,过阳关,途经典合、且末,直指—— “于阗!” 二人异口同声地道。 谢青崖不由抬头望向公主,正对上她灼灼的目光。 烛火微弱,一室昏暗,越发衬出她眼眸中的星芒,熠熠生辉。 他心口滚烫。 第60章 赵嘉容自认纸上谈兵, 在对上战功累累的谢大将军毫不掩饰的赞赏目光时,不由勾了勾嘴角,心下也落定了几分。 西北苦战乱久矣。收复安西四镇是数万大梁百姓的希冀, 是每一个大梁将士报国的夙愿。 当年谢青崖苦读兵书,日思夜想的便是收复西北失地。 一道尚公主的赐婚圣旨, 让他委顿于京畿禁军之中,彻底断送了青云之志。他又岂会不知,那封和离书是公主的成全。 此刻,烛火微晃, 他心跳怦然。 公主却淡然自若,兀自低头叠起舆图。 如何剿灭肃州城外的吐蕃军,如何借道吐谷浑,如何悄无声息地调兵……尚需细细琢磨。 今夜已实在疲累。 “此事明日再议, 我乏了。”她言罢, 将舆图放回案几上, 随后掀开棉被躺了下去。 谢青崖仍呆愣在榻边,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 这厢房里的床榻自然比不得公主府的卧榻宽敞, 公主躺在正中央, 榻边已无多少空隙。 “把烛灯移远些。”她吩咐道。 他这才找回了手脚, 顺从地起身去将烛火移至旁侧的桌案上。 奈何这屋子委实有些逼仄, 到底比不得公主府宽敞,又无层层帘帐遮挡,这烛光怎么移都移不开。 看舆图的时候不够亮堂,安睡之时又有些晃人眼。 赵嘉容闭上眼, 仍觉得太亮了些。 “吹灭罢。”她闭着眼又吩咐了句。 谢青崖想也不想便依言将烛火吹熄了,待回过神来,茫然地立在一片黑暗之中。 屋内静了下来, 凝神细听能听见公主平稳的呼吸声。 他在原地僵了半晌,随后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往榻边去。 公主向来入睡并不容易,这片刻功夫定然尚未睡着。 谢青崖在榻边迟疑了片刻后,试探着掀开棉被的一角,一骨碌躺了下去。 赵嘉容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一下给挤到里侧去了,顿时拧了眉,屈膝狠狠踢了一脚过去。 他并未设防,这一脚结结实实地踢在了他的腰侧,没忍住闷哼了一声,紧抓住榻沿,才没翻下去。 她轻哂一声,在黑暗中睁开眼道:“这府里厢房又不止这一间,谢大将军却偏要挤在我这儿,如今你我身份有别,也不知避嫌。” 话落,半晌不闻应声。 双眼渐渐适应黑暗之后,一片漆黑里也能瞧见人影的轮廓。 谢青崖捂着腰,疼得冷汗涔涔。 她想起他适才那一声闷哼,心下有些狐疑,探出手摸了过去。 那薄薄的中衣下,本应是他光滑精壮的腰,却只触碰到厚厚的纱布绷带。 赵嘉容呼吸一滞。 她探出去的手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顿了顿,尔后缓缓地、轻轻地在他身上游移。 末了,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好在只有腰上受了伤,真是不巧得很。 谢青崖浑身发热,几度欲伸手攥住她胡乱探的柔荑。 “……疼吗?在哪伤的?”她问。 他闻言,立马抓住时机,往里凑过去,飞快地将伸臂公主揽进怀里。 赵嘉容一怔,下意识便想用手肘后击挣脱开来,思及他身上有伤,忍了下来。 谢青崖得了逞,忍着嘴角的笑意,闷声道:“臣刚至甘州,入夜之时便遭一伙人偷袭。那些刺客个个武艺高强,刀刀要臣性命,避之不及,被砍了一刀。” 他语气委屈得很:“砍哪不好,砍到了腰……这若有个好歹,臣往后还怎么伺候公主。” 她听了,没好气地道:“伺候我的人多了,用不着你。” 虽则听起来惊心动魄,但自今日碰面以来见他一直生龙活虎的样子,且眼下还有心思扮可怜,想来也并无大碍。 他闻言沉默了几息,忽而越发紧地拥住她,低声道:“公主,臣想一辈子伺候您。” 北地的春夜尚有几分寒意,偶尔钻进被窝的几丝凉气,抵挡不住年轻男人滚烫的气息。 赵嘉容贴在他炙热的胸膛上,整个身子也跟着暖和起来。 她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和自己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一辈子太长了,总会腻的。”她喟叹了一声。江山易改,人心易变。 这一声飘飘然,七旋八转地叹进谢青崖的心里,让他顿觉危机四伏。喜新厌旧,人之常情。 他不由地深深懊悔起来,恨自己当初太迟钝,虚度了太多光阴。 他胡思乱想了很多。想到当年甘露殿里公主埋头读书的样子,想到成婚时二人同执的那根红绸带,想到亲吻时她红润的脸颊,想到朝堂上她卓然而立、字字珠玑,想到舆图上城池间那跳动飞跃的指尖…… 疲倦渐渐袭来,谢青崖眼皮子越来越沉,这才发现公主早已睡熟了。 他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随后也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睡去。 …… 赵嘉容一夜无梦,很久不曾睡得如此踏实。这简陋的厢房没有柔软的卧榻,轻盈的丝质绒被,没有遮光遮风的帘帐,也没有沁人心脾的安神香。 翌日醒来时,浓烈的阳光自窗户缝隙间照进来,斜斜洒在她身上,有些烫。 身旁已空空如也。 有两道影子映在窗纸上,一人扶剑而立,一人垂首作揖。 那二人说话的声音很低,隔着薄薄一层窗户纸,听不真切。 她眯眼瞧着,目光浅浅勾勒那道扶剑而立的人影。高挺的鼻梁,清晰的下颌,挺直的肩背……利落的线条勾连在一起,连模糊的影子也能窥出几分俊朗的气度。 忽又见那人影在窗户纸上一闪,消失了。 伴随着一声极轻的启门声,适才那人影一下子光鲜了起来,像是从皮影戏的幕布底下探出来,显露出原本鲜亮的色泽。 “公主醒了?”谢青崖推门入室,便见公主已然睁开了眼,眸光清亮。 他怀里揣着个博山炉,铜质的,做工算不得精细,炉身一侧有轻微的凹陷。攻城前,这刺史府里的家当就被张孝检转移了大半,在如今剩下的歪瓜裂枣里寻出一个品相不错的熏炉当真不大容易。 幸而肃州城内的香料铺子尚余些上等的存货。 赵嘉容望着他将博山炉放在桌案上,揭开炉盖挑了下炉中香料,一股馥郁的香气随即在室内飘散开来。 她轻吸了一口气,让那香气缓慢地沁入肺腑。 是她平日里惯用的檀香。 谢青崖安置好香炉,转头去净了手,取来了公主的衣袍。 赵嘉容撑着手肘想要起身之时,才发觉浑身酸痛,使不上劲。这几日没日没夜地在马上颠簸,全靠一口气撑着,到如今泄了气,才觉皮肉之痛。 她一皱眉,他便察觉了,忙不迭上前来扶了一把。 公主在榻边坐正了,安静地垂眼望着他屈膝跪在地上,为她穿鞋袜。他修长有力的手舞刀弄枪之余,也能细致地照料人。 末了,她双脚踩在地上站直了,自然而然地摊开手,等着他为她穿衣。 玄色的圆领袍松松罩在身上,须先在内侧打个结,再自领口到腰间一一扣上。 谢青崖低头,认真地为公主扣衣带。 二人之间不足咫尺,她嗅到他身上浓烈的檀香气息。 那俊朗的眉眼近在眼前,神情专注又柔和。 赵嘉容凝视了许久那红润的唇,没忍住微仰头,亲了上去。 他正系着她腰间的衣带,嘴唇上突如其来的温热甜香,让他顿时僵了一下。待回过神来,想要回吻过去时,她又蜻蜓点水一般退了回去。 他被勾得意犹未尽,立时便低头追上去,却吻在了她的手掌心里。他心下发痒,轻舔了一下她的手心。 公主不为所动,很有浅尝辄止的定力,手掌轻按在他脸上,将他的脑袋推开了些。 随后她收回手,低头理了理衣摆的褶皱,吩咐道:“让杨辉来见我。” 谢青崖一顿,道:“公主还未用膳……” 她侧头往窗外瞧了眼,见日头高悬,估摸着已是正午时分,也的确有些饿了。 “臣让厨房备了些清淡小菜,公主先用过膳再忙公务罢。”他适时道。 公主颔首应允。 …… 杨辉正在营地视察凉州军操练,接到谢大将军着人传的话,当即放下手边的事,有些忐忑地往刺史府去。 第61章 这刺史府乃是肃州城内最高大气派的建筑,耸立在城中地势最高处,乍一看很有几分威严。 杨辉望着府门前那高高的匾额,想起那把迅速穿透张孝检心脏的长剑,和张孝检临死前因惊恐而瞪大的眼睛。 他心神不定地沿着回廊往府中正厅去,到了门前,还未叩门,忽闻一道低沉的男声—— “公主,那张孝检死不足惜,却到底是朝廷命官,若有小人看在眼里,趁公主不在京中,借此事诋毁公主,也不得不防。” 杨辉脚步一顿,心口猛跳。他听出这是谢大将军的声音。 昨日处死那张孝检,在场之人其实并不多。站在前方近处的,瞧见真正动手之人的便更寥寥无几。 他叩门的手僵在半空中,良久不闻屋内动静,方回过神来叩了下去。 另一道清朗的声线随之响起:“进。” 杨辉推开门,弓着腰迈进厅内,低眉顺眼地行礼:“凉州杨辉,拜见公主,拜见谢将军。” 他头埋得很低,半晌不闻应答,不由越发忐忑起来,忍不住悄悄抬眼往上首觑了两眼。 原是正巧碰上靖安公主用膳了。 只见公主坐在桌案前,正低头舀了勺汤喝。而那谢大将军则立在公主身侧,举筷为她布菜。 他一面布菜,一面低声劝公主再吃几口,见公主摇了摇头后,又端来一份补汤,劝她再喝两口。 此举遭靖安公主轻斥了一声:“啰嗦。” 那谢大将军叹了口气,只得取来干净的素帕,递给公主擦嘴。 靖安公主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唇,又喝了口热茶,漱了下口。 举手投足随意得很,却又透出几分矜贵。 许是正用膳,许是今日心情尚佳,许是那位谢大将军服侍得让人舒心,此时此刻,靖安公主的气场并不如前几日那般迫人,让人望而生畏。 杨辉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矜贵漂亮的女人,身处腥风血雨之中,翻云覆雨,搅动朝局。 可当她抬眼望过来时,那冷淡的一眼,分明不带半分情绪,却叫他顿时冷汗直冒。 他想到血流如注、死不瞑目的张孝检哐当倒地,想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上峰在公主跟前毕恭毕敬地陪笑脸,想到三军前气吞山河的谢大将军心甘情愿、事无巨细地侍奉公主。 这分明是一个比绝大多数男人都要危险的女人。纵是这世间最出类拔萃、最心高气傲的男人,在她跟前也只有臣服的份。 杨辉再度将头深深埋下去,抱拳道:“敢问公主有何事吩咐下官?” 赵嘉容又抿了口热茶,漫不经心地道:“你给刘肃报信了吗?” “……昨日攻退吐蕃之后,”杨辉冷汗涔涔,咬着牙实话实说,“下官便把得胜的喜报传回了凉州。” 谢青崖闻言,冷哼了一声,意有所指地道:“你传信倒是快。” 相较于谢大将军的话里带刺,公主的语气则平和得多:“谢将军奉旨北上,却遭刘肃背刺,传信泄露了行踪,险些命丧甘州。” 她平静的口吻,像是在随意道些家常小事。可字字句句,分明是在指控凉州刺史刘肃犯上作乱。此等重罪,削官降职都是轻的,恐性命不保。 杨辉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忍不住为他的上峰辩解道:“公主明察!刺史大人遭人蒙蔽,迫于丞相和都护的淫威,一时昏了头脑,且大人并不知情……竟会痛下杀手!” 此话落下,厅内静了片刻。 冷汗湿了衣衫,紧贴在脊背上,有些发沉。 好半晌,才闻靖安公主开口道:“此事关系重大,若要我费神在圣人跟前为他遮掩……且让他好生琢磨琢磨,该如何戴罪立功。” 谢青崖在一旁闻言,不由撇了撇嘴。他都伤成这样了,一句轻飘飘的戴罪立功便完了? 正腹诽着,忽觉公主在桌案下握住了他的手,轻捏了一下。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趁她还未收回手,回握了回去,温热的掌心渐渐捂热了她沁凉的手背。 也罢,如今凉州军尚有几分用处,暂且多留那刘肃几日。 杨辉低头跪在地上,不曾瞧见那桌案下的动作,只觉得压在他身上如刀割般的目光终于移开了。他如蒙大赦,喉头干涩,咽了口唾沫,尔后道:“多谢公主厚恩。下官这便传话给刺史大人,大人必当倾力而为,效忠于公主。” ----------------------- 作者有话说:本章留言发红包 这段时间空闲了点,请大家监督我更新【鞠躬】 第61章 肃州城外驻扎的吐蕃大军因将领被杀, 群龙无首,沉寂了几日。 这日,赵嘉容身着玄色圆领袍, 袖口扎紧,头戴玉冠, 脚踩皂靴,跟着庭州军和凉州军的几位将领登上了城墙,向城外远眺。 谢青崖则身披甲胄,兜鍪夹在臂弯, 抬手指着远处连绵的山川,和副将们一道分析作战的地形。 守城易,攻城难。此前肃州城内空虚,吐蕃方才敢趁乱攻城。如今肃州城内庭州军五千、凉州军五千, 吐蕃则也不过近万人马, 两方兵力上相近, 吐蕃自然不会贸然攻城。 但僵持于肃州,空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肃州城并非军事重镇, 粮草辎重的补给撑不了太久。 两方按兵不动了几日, 皆有些坐不住了。 依谢青崖之意, 今夜便可出兵设伏, 兵分两路,出其不意,将敌军困于山谷之中,尽数剿灭。 “不急。”一道清亮却沉稳的声线响起。 众将领循声侧头望过去, 见出言之人乃是凉州军中谋士。 “一动不如一静,”赵嘉容眯眼望向远处云雾笼罩的山川,淡声道, “吐蕃这队人马自沙州追至肃州,兵疲马累,何况前几日那一战已然损耗颇多……耗不起的是敌人。” 城墙上这一干将领皆披甲带刀,唯有她一身素袍,文气得很,个子放在武将堆里不算高挑,身量单薄,相貌又过分精致。像是京城权贵子弟们狩猎游玩时腰间配的匕首,镶满了宝石,却十有八九出不了鞘。 不过此刻在场的大部分将领大多见识过她在肃州城下一箭穿杨的射艺,并不敢小觑,但适才她说话的口吻未免也太不客气了些。 凉州刘肃手底下的谋士,说到底就是个既无官衔也无军功的白身。 而谢大将军出身名门,乃圣人亲封的神策大将军,甚得圣人的恩宠。那日他当众处死张孝检,庭州军几个副将私下里不免为上峰忧虑,擅自斩杀一州刺史,若皇帝怪罪下来,恐不好交代。 岂料谢将军自怀中取出一个金灿灿的御赐令牌,轻哼着了一声,道:“圣人特准,行军在外,容我便宜行事。”这个令牌当然是为处置荣建而准备的。 几个副将不由大震,心道谢将军当真简在帝心。 庭州军将领唯谢大将军是从,此刻谢将军主战,他们自然应和,凉州军的几个将领大多也跟着点头。 岂料突然冒出来个无名小卒,在一群身经百战的武将跟前指点江山。 谢大将军平日里在军中向来说一不二,又是极高傲的性子,此刻恐怕已心生不满,只是碍于个人修养和凉州刺史的颜面,方才不曾出言训斥,只沉吟不语。 于是庭州军中便有人欲替上峰分忧,正准备出言教训几句那人,还未张口,忽见谢大将军正色道—— “赵兄言之有理,那我军便再等一等,也不急在这一时。” 他从善如流,让适才忿忿的几个将领一时间尴尬又羞愧,心底越发佩服起谢将军的气量来。 这之中只有杨辉和站在谢将军身边的亲兵低头不语,眼观鼻,鼻观心,心如止水。 说话不客气算什么? 纵是大声责骂几句,谢大将军也只有乖乖听训的份儿。 那位的衣裳都是谢将军日日亲手浆洗的,不敢假他人之手。 众人各有心思,正思量着,忽见城外有斥候快马而至。 “报——” “吐蕃派使臣前来议和,已至五里外。” …… 主将军帐内,众将列坐左右,议论纷纷。 吐蕃使臣此次前来的意图很明确,便是让大梁交出挟持的吐蕃赞普。为表和谈的诚意,吐蕃自愿退兵,归还已经攻占的沙州。 不少人认为可以议和。委实是没必要为了一个敌国的烫手山芋,损耗自身兵力去硬攻。 谢青崖沉默地看着底下将士们热火朝天的议论,良久不置一词,脸色隐隐有些沉。 甚至有人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称赞凉州军谋士赵无忧参透先机,冲她抱了抱拳,学着谢大将军的口吻,开始与她称兄道弟起来。 赵嘉容坐在杨辉的下首,抿着唇不语,面上挂着若有若无的浅笑。 众人知她心高气傲,连谢大将军也不大放在眼里,便也不以为意。 待得有人抬眼往上首看,才发觉他们主将的脸色似乎不大对劲,心下犯起嘀咕。 第62章 谢将军不会仍主战吧? 谢青崖冷冷睨了几眼底下几个口无遮拦的副将,心中冷哼了一声。哪借的胆子敢和公主称兄道弟? 帐内,众将领议论的声音不由渐渐低了下来,互相交换眼色,不敢作声了。 谢青崖沉着脸坐在上首,也一言不发。他不动声色地,有些委屈地瞥了公主一眼。 他适才主张出战,便是想着早日剿灭吐蕃这队人马,好将吐蕃赞普偷偷送回逻些城去,免得横生枝节,乱了公主的计划。 眼下使臣已至肃州,议和便可不费吹灰之力解肃州之困,不损兵折将便能收回沙州。适才城墙之上,他当着众将领的面,收回了出战的主张。如今三军了无斗志,一心议和。 此时出战,实在有些师出无名。 但这一仗必须打。放任吐蕃大将赫达篡位,对大梁绝无好处。 “你们这些软骨头,敌人赏点甜头,便没了斗志。”谢青崖说着,冷笑了一声,“沙州本就是我大梁疆土,吐蕃抢占在先,假意归还在后。若是议和,那我大梁的城池便就由着吐蕃人来去自由?我大梁的将士和百姓便就如此任人欺凌?吐蕃若是当真有诚意议和,便该将疏勒、于阗归还给大梁。” 副将们面露羞愧,一时间面面相觑。 沙州虽是州,却地少人稀,并不紧要。安西四镇虽是镇,却是拱卫边关的军镇,兵家必争的要塞。这些年连年征伐,耗资甚巨,都不曾收复疏勒、于阗。吐蕃紧咬着这块肥肉不松口,岂有拱手送人的道理。 上首的主将依旧脸色难看,又道:“况且如今西北军与吐蕃交战于疏勒,战况激烈,尔等在后方这便要与吐蕃议和了?荣都护准否?圣人准否?” 赵嘉容听到这,抬起眼,视线在帐中诸人脸上逡巡,环视了一圈。 她面上毫无波澜,心下却已暗暗忖度了许久。 眼见谢青崖正准备再添几把柴火骂几句,她忽然侧眸往上首望过去,目光平静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如沉静的湖水,悄悄蔓延过来,一下子叫谢青崖熄了火。 众人皆未察觉,眼见谢将军沉着脸不再作声,也跟着一齐沉默下来。 只有坐在公主身侧的杨辉,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此前听闻靖安公主与驸马和离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昔日夫妻两看相厌,势同水火。哪个瞎了眼的蠢物传出来这等谣言? 谢青崖拧开水囊,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平心静气了一会儿,方准备再开口。 不料还未出声,有亲兵在军帐外急急勒马,与帐外的守兵道:“有要事呈禀将军。” 帘帐尚未掀开,便闻将军自帐内扬声道了句:“进。” 亲兵忙不迭进帐,三步并两步上前去,单膝点地,道:“启禀将军,太子殿下奉旨北上接瑞安公主回京,现下已至甘州。” 帐内寂静了几息,又忽而响起些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这些边将在西北大漠苦守了半生,哪见过京城里金尊玉贵的天皇贵胄。 在一片隐约的嘈杂声中,谢青崖和公主对视了一眼。 好快。 前几日接到线报,太子尚在陇州,按太子一行的脚程,今日便至甘州,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谢青崖见嘈杂声不休,皱了眉,手掌重重拍了下桌案。 这群武将当真是散漫惯了,他往日里不觉得,只想着军中气氛和乐也难得,今日当真是怎么瞧怎么不顺眼。 “砰”一声,帐内便静下来了。 谢青崖又侧头问传话的亲兵:“太子殿下此番离京,带了多少人马?” 那亲兵正色道:“约莫有七八千。” 赵嘉容闻言,眉梢轻挑了下。 谢青崖余光将公主的神情看在了眼里。他对那亲兵点了下头,又吩咐道:“你且去请示一下瑞安公主。问问公主的意思,是让肃州派人送她去甘州,还是等候太子殿下派人来肃州接应。” 那亲兵随即领命,退了出去。 “至于与吐蕃议和一事……”他沉吟着,指节轻敲了敲身前的桌案。 底下人尚未回过神来,见谢将军如此利落地处理完了太子和公主一事,不由有些惊讶。储君亲至西北,近在眼前,纵是不便亲迎,也当派人代他传个话、问个安吧? 由此可见谢将军大抵是根本没把这些皇家的金枝玉叶太放在眼里。细想之后倒也不奇怪,此前谢将军还是太子殿下的妹婿呢。只可惜谢将军的那位公主前妻太过凶神恶煞,连谢将军都消受不起。 谢青崖不曾理会底下人变幻莫测的眼神,他思量着,忍不住又朝公主的方向望了过去。 正巧碰上公主抬头望过来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短暂地交汇,悄悄迸发出火苗。 赵嘉容眨了下眼,率先收回了目光,尔后轻咳了一声,出声道:“依某之见——” 帐内众将领闻声皆朝她看过去。 谢青崖这才得以光明正大地直直望向公主。见她目光在对面的庭州军将领们身上扫视了一圈后,不紧不慢地开始发表见解。 “太子殿下遥领北庭大都护,论起来还是诸位将军和谢大将军的顶头上峰。眼下太子已至西北,与吐蕃议和的这等大事,若是不与太子……”她言及此,顿了一下,补了个敬称,“殿下商议,交由太子殿下定夺,恐有僭越不敬之嫌。” 诸将领闻言,纷纷附和道:“还是赵兄思虑周全。” 谢青崖听他们又与公主称兄道弟起来,蹙了下眉,心里别扭得很。他想出言训斥提点几句,又不知该从何开口,只好暂且先按捺不提。 至于议和一事是否要知会太子…… 靖安公主若当真忧心得罪太子,便不是他熟知的靖安公主了。要知道公主十三岁那年就用石块砸破了太子的脑壳。 就连杨辉也有些讶然地瞧了公主一眼。难不成靖安公主与太子殿下不和一事,也是宵小之人编造出来的谣言?但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他否决了。公主纵是与母族荣家生了嫌隙,也断不可能与太子一个阵营。这是先天的立场不和。 谢青崖并未接话,只盯着公主瞧了半晌,那目光在旁人看来似乎带着些审视、研判的意味。 须臾后,他直勾勾的视线终于引得公主再度侧眸而来。 公主的目光并不似先时那般沉静,平静湖面之下隐隐有波涛。 谢青崖嘴角轻扯了一下,暗自有些开怀地读懂了公主的心思。 她定是打上了太子的主意。 不,准确而言,是太子带来的那七八千神策军。 第62章 医帐里, 瑞安公主埋头忙前忙后,专心的忙碌让她抽不出空闲去胡思乱想。 她知道皇姐这几日并未离开肃州城,也不曾闲着, 而是与谢将军一道在军中。 那日之后,两人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各忙各的,她也不知该如何找机会劝说皇姐早日回京。 陶罐里的汤药沸腾了起来,赵嘉宜正欲扭头去寻药碗时,见眼帘里已递过来了一只碗。她叹了口气, 接过碗盛起汤药来。 “皇姐现下在何处?”她一面舀汤药,一面压低声音问话,并未抬头。 “在军帐里议事。”荣子骓立在她身后,垂着眼答。 “她不准你去吗?”赵嘉宜又轻声问。荣子骓长于西北, 自幼在军中摸爬滚打, 身经百战, 且对西北的局势、地形了如指掌。如此将才,如今只能屈尊给她当护卫, 实在可惜。 他避而不答, 只是道:“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好公主。” 她有些恼了:“我如今好端端地在这, 用得着你寸步不离吗?” 荣子骓沉默下来, 却依旧一动不动地立在她身后,像一只沉重而坚硬的盾。 赵嘉宜无奈,只得又垂头专心去煮汤药。 忽有人大迈步而来,脚步声咚咚, 尚隔着些距离便扬声喊—— “拜见公主!” 药罐前的两人齐齐抬头望过去,认出是谢将军身旁的亲兵。 “启禀公主,太子殿下奉圣人之命, 北上接应公主回京,现下已至甘州。谢将军命属下来请示公主。”那亲兵比着手,恭声道。 “太子?!”赵嘉宜讶然不已,心里冒出来一连串的疑问。怎么连太子也来了?父皇当真要接她回京吗?和亲一事便如此不了了之了吗? 她急急站起身来,眼前发黑,险些站立不稳。 荣子骓在她身后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又飞快地收回了手。 他指尖微蜷,见瑞安公主提起太子时,面上神情透出几分掩不住的恐惧和厌恨。 赵嘉宜紧抿着唇,有些不解地问:“请示我?” 亲兵答:“如今太子殿下尚在甘州,谢将军可派一队人马护送公主去甘州。亦或是请太子殿下亲至肃州来接应公主。” 她闻言,拿不定主意,有些惶然,下意识回头望向荣子骓。 他遂在她耳旁低声道:“公主,肃州城外如今不太平,保险起见,还是劳烦太子殿下亲至肃州,更稳妥些。” 第63章 赵嘉宜迟疑不定。可是皇姐如今尚在肃州,若是和太子撞了面…… 她侧过头,往军帐的方向遥遥望过去,眯眼瞧了片刻,忽见那军帐帘子被掀开,不少披甲带刀的将领自帐中而出。她目光紧锁,视线跃过一个又一个五大三粗的将领,倏地一顿,在一个纤细挺拔的身影上定住。 于是她望着那道身影一步一步迈着坚定沉稳的步伐向她走来。 怪不得皇姐不再费心劝她回京,想必是早得了消息,父皇已派人来接她。可如若父皇和太子皇兄当真把她看得如此紧要,专程来接她,当初又怎会让她来和亲?皇姐又怎会如此火急火燎、掩人耳目地北上来寻她? 赵嘉宜想不通。她不明白她这些所谓的至亲父兄到底要做什么,只觉得自己像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困在他们的股掌间。 只有皇姐永远珍爱她,不顾一切地护她周全。 可她却只会拖累皇姐。 赵嘉宜定定望着那道身影走近,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那俊秀的眉眼,挺拔的肩背,飒爽的气度,委实叫人雌雄难辨。卸下繁重琐碎的钗环和襦裙,便再也压不住她眉宇间的英气。乍一瞧,当真是个好俊朗的年轻郎君。 若她是男儿,又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赵嘉宜心知,皇姐费了千百倍的努力,才在男人堆里争得一席之地。没有人能绊倒皇姐前行的步伐,任何人都不能。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却在那道身影停在她面前低语时,一下子红了眼眶。 “宜娘,阿姐带你回家了。”赵嘉容收敛起身上的肃杀之气,莞尔一笑,柔声道。 赵嘉宜在那一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红着眼,怔然失语,好半晌才哑着嗓子回了句:“好。” 谢青崖在一旁也愣了一下。原来靖安公主还有这般温柔的面孔。他看得眼热,心里泛酸,心想他这辈子怕是都得不到公主这般温柔以待。 果不其然,下一刻,靖安公主回过头来睨他一眼,便又恢复了往日那般冷硬之色。 “我带八百人马回凉州,明日一早便动身。”赵嘉容侧眸,对他道。 他闻言,蹙了眉:“八百人太少,万一……” 她不以为意,又道:“你修书一封,请太子来肃州主持大局。吐蕃要议和,先稳个几日,待太子来了再做决断。正议着和,吐蕃人还敢劫持大梁公主的马车不成?” “可是……”谢青崖仍不放心,奈何话刚出口,又被公主打断了。 “八百人足矣,再加上……”她说着,往瑞安公主身后瞥了一眼,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荣子骓如今的名讳,“李的卢。” 荣子骓闻声,抱拳道:“属下在。” 谢青崖扭头瞧了他一眼,紧锁的眉头仍未松开,却也不好再劝说了。 倒是一旁的赵嘉宜见状,咬了下唇,出声道:“皇姐,你让他留在军中,和谢将军一起抗敌吧。” 赵嘉容闻言,一时沉默了下来,目光在妹妹和荣子骓之间游移。 赵嘉宜忍不住错开了皇姐的视线,垂眸去看火堆里熬煮的汤药,呼吸有些急促,浓烈的苦药味钻入鼻间。 荣子骓倒仍不动如山,任由靖安公主锐利的眼光打量。 良久,赵嘉容方收回目光,轻声道:“你放心,到了凉州,我自有安排。去收拾一下行装吧,今夜好生歇息。” 赵嘉宜低低应了句“是”,又低头去盯着那药罐子了。 “那吐蕃赞普现下关押在何处?带我去见见。”皇姐这话又是对谢将军说的了。 话落,便见两人联袂并肩地往刺史府去了。 直至他们走远了,赵嘉宜才抬起头。 她缓缓回过头,望向身后的荣子骓,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另一只陶罐里的汤药也沸腾起来。 她蹲下身去,把最后一罐汤药盛出来。 荣子骓依旧沉默着,给她递上空药碗,又接过一碗又一碗滚烫的汤药,送去给伤兵。 …… 大牢之中,阴森寒凉。 赵嘉容居高临下地看着牢笼之中的年轻赞普,淡声道:“你的叔父赫达,派人来与我大梁议和,让我们把你交出去。” 吐蕃赞普扎西盘腿坐于牢中,闻声,抬眼望过来。 目光交错间,赵嘉容想起之前在大梁宫宴上两人互敬的那杯酒。 此人虽则年仅十六,却很沉得住气。表面看起来木讷又迟钝,实际上心思很深。 此话一出,分明关乎他的生死存亡,扎西却恍若未闻,兀自眯眼盯着她瞧了许久,眼中有一瞬的惊讶。 他与大梁的靖安公主碰过两回面。第一回是马球场上,她列坐于大梁皇帝之下,着一身素雅道袍,飘飘欲仙;第二回便是在宫宴上,她盛装出席,谈笑风生,风情万种。 今日是第三回。 若不是对她那出众的容貌记忆犹新,恐怕匆匆一见是认不出来的。 扎西状似无动于衷地问:“公主殿下打算将我交出去吗?” 不料这话引得赵嘉容轻笑了一声,道:“你汉语学得很好,但你不知,依我大梁的礼仪、规矩,只有国母和储君方才担得起一声‘殿下’。” “不过,”她顿了顿,话里笑意未散,“我爱听。” 谢青崖立在一旁,抿了下唇。他不远不近地站在那,一手按着刀,一手举着灯烛,并不插话。 扎西自然也看得出主事之人是谁,抬头道:“若把我交给赫达,我必死无疑,岂不是辜负你们费心费力留我性命到如今?” 这话赵嘉容不爱听了,她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谢青崖长剑霎时出鞘,眨眼间,剑锋便抵在狱中人颈项上。 扎西脸色不变,话音一转:“敢问公主殿下如何才能放我一马?” 赵嘉容抱着臂,漫不经心地道:“把你交出去,便能换回沙州,何乐而不为?” “公主殿下想要什么?”扎西又问,心里明白是沙州还不够填她的胃口。 连谢青崖心下也暗叹,此前险些被这毛头小子给蒙蔽了。 “我可以派人将你送回逻些城。”她指尖在折叠的手臂上轻点了两下,又接着道,“也可以助你斩除赫达。” 扎西依旧很冷静:“条件呢?” 赵嘉容嘴角微勾,笑而不语。 …… 晚间,谢青崖照旧服侍靖安公主下榻。 这几日的功夫下来,他已经熟门熟路,得心应手了。 一想到公主明日一早便启程,他心里就郁闷起来。 烛火昏暗,他低头去解公主腰间的系带,解了半晌解不开,顿时有些垂头丧气。他试探着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公主的肩上,闷声道:“八百人太少,我还是不放心。” 赵嘉容站着没动,面无表情地道:“皆是以一当十的精锐,有什么不放心的。” “万一吐蕃人或是太子起了歹心呢?” 他说话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肩窝,钻入半敞的衣襟,在她微凉的皮肤上激起轻微的战栗,有些痒。 “没有万一。”她伸手将他的脑袋推开了,转过身去,自个儿解开了衣带,背对着他又道,“限你十日内平定沙州。平定之后,让杨辉速将凉州军带回凉州。” 她话音刚落,忽觉炙热的掌心揽住了她的腰,那滚烫的呼吸自身后紧追而至。 谢青崖低头,凑到她的耳边,声音低沉:“谨遵公主……殿下之命。” 公主的耳廓渐渐红了起来。 第63章 眼见那潮红渐渐自耳廓蔓延至公主的脸颊, 谢青崖心尖发痒,顺势低头在公主耳垂上轻咬了一口。 赵嘉容浑身酥麻,半倚在他怀中, 呼吸凌乱。 “那不准骑马了,和瑞安公主一道乘车吧。”他低声道。 靖安公主平日在京城, 几乎从不骑马。这一遭北上,连日骑马赶路,两腿间细嫩的皮肤都被磨破了,红肿不堪。谢青崖给她上了两回药, 也未好透彻。若回京仍是骑马,就越发遭罪了。 “哪有军中谋士和公主同车驾的?”她驳回了这个提议。 “公主殿下金尊玉贵,连日赶路哪吃得消。那不如多休息一日再动身,可否?”他说着, 在她颈项间落下一连串轻柔的吻, 声音低沉回旋, 蛊惑人心。 她仰头喘了口气,回绝的语调不复往日干脆利落:“……否。” 这个答案分明是意料之中, 原也不过是玩笑般的随口一问, 但还是让他有些落寞起来。 她千里奔袭, 从来不是为他。如今瑞安公主得以名正言顺地回京, 她便一刻也不愿多留了。 谢青崖报复性地又低头咬了一口她另一侧的耳垂。 公主僵了一下,旋即扭过头来,伸手捂住了他到处作乱的嘴唇,道:“你又不是不知, 我不愿同赵嘉宸打照面。你这又闹什么脾气?” 他委屈得很,话音自她掌心闷闷地逸出来:“臣哪敢在殿下跟前闹脾气。” 第64章 她手上捂得更紧了,低斥:“闭嘴。你跟着胡乱叫什么?” 谢青崖更委屈了, 很是迷惑不解。凭什么扎西这般称呼她爱听,他这般唤她就恼了? “隔墙有耳。”她手松开他,只留一根手指贴在他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蹙了眉,道:“这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有什么妨碍?” 赵嘉容哼笑一声:“连你都是太子的人,我又怎么信得过你的人?” 他眼眸蓦地睁大,定定凝视着公主。 他假意投奔太子的阵营,又是听谁的指令? “做戏也要做得像一点,让他放心把兵马交到你手里。”她说着,指尖沿着他的嘴唇,向下勾勒,描摹着他如刀削般的下颌。 谢青崖撇了下嘴角,很是不耐烦在太子面前装样,哼了一声道:“臣愚钝,恐不得太子信任。” 公主闻言,指尖一顿,指节压在他下颌往下扣,迫使他不得不低下头来。 她语调漫不经心:“公主府可不容愚钝之人。” 烛火昏黄,视线并不明朗,公主的眸光变幻莫测,他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扪心自问,他并无十足的把握,能将太子带来的近万数的兵马全部握在手里,听他调遣。 虽则他领神策大将军的衔,但他初回京都,在北衙的根基其实并不深。除了当初自西北带回的旧部,神策军中还有众多荣家乃至京中其他势力的人马。 太子对他并非有十成十的信任,此次离京,深入西北,凶险万分,为保性命,身边带的必然皆是太子亲信。 要鼓动太子借兵给他攻打沙州,乃至……于阗,恐怕很须费些嘴皮子。 舌灿莲花恐怕也还不够,毕竟太子此次北上的目的明面上仅仅是为了接回瑞安公主。那些神策军是太子在西北立足保命的根本,若非足够的诚意和利益诱惑,太子必定不会轻易借兵。 谢青崖不知公主许诺给刘肃何等的利益,才能让凉州军任凭公主驱使。 他又能许给太子何物呢? 隐隐有答案浮现在心头,但他却毫无彻悟的痛快,反而越发拧紧了眉头。 正思忖着,忽觉有温热的甜香贴在了他的唇角。 赵嘉容微仰起头,轻拢慢捻地勾勒他的唇形。 间隙里,她呵气如兰,语调轻而缓:“待西北平定,疏勒、于阗收复,你和赵嘉宸一同被写进史书。到那时,你便当之无愧成为东宫的座上宾了。” 谢青崖僵立,一动不动,好似入了佛道,半分不受她的撩拨。 果不其然。这便是要许给太子的无价之利。 可这不世之功,又凭什么要拱手让给太子?! 他烦躁起来,扭过头,沉声道:“这座上宾谁爱做谁做去。” 公主蹙起眉,一错不错地盯了他半晌,横了他一眼,挣开他放在她腰间的手,自顾自转身往榻上去了。 谢青崖怀中一空,顿时心慌意乱。 他追上去,也跟着挤上了榻。 公主面靠墙,背对着他,不搭理他。 他伸臂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下颌搁在她肩头,低低唤了声:“公主。” 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公主殿下。”他又唤了一句。 赵嘉容心里莫名有些发涩。良久,她就这样背对着他,轻声问:“谢十七,你在为我不甘吗?” 他喉间发紧,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静了半晌,再出声时语调轻快起来:“你真自大,仗还没开始打,就想着论功行赏了?” 谢青崖紧紧拥住她,不作声。 她轻叹口气,道:“我又没出力,有什么好不甘的。这个计策你也不是想不到,只是短时间内看得不够长远。再说也非万全之策,你献策于太子,太子眼下正求功心切,必定肯借兵于你。你让他明面上做指挥官,若败了,一应责任由他来承担。” 他静静地听着。 “若胜了,”公主言及此,顿了下,“也绝不会是我的功劳。仗是你打的,自然也该你加官进爵。” 他听到这,才出声:“可也不该太子……” “论功行赏的是圣人。圣人想让谁有功,这功劳才能落到谁头上。”赵嘉容语气很淡。 一个计策算什么?假使带兵一刀一枪平定西北的人是她,皇帝和那群腐朽的文臣也必定会抹杀掉她的功劳。 谁又能甘心呢? 她偏要在史书上留名。芳名也罢,恶名也罢。留一笔,就不负她争这一场。 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猛兽猎物,也得蛰伏。她稳得住。 “该是我的,我一分一厘也不会让给他,总有讨回来的那一日,不急。”公主说着,忽然扭过头来问他,“你可知太子为何如此立功心切?” 谢青崖怔了一下,思量了片刻,问:“京中有何变故?” “是宫里。”她压低声音道,“我昨日收到宫里的线报,圣人前两日下朝时,头疾发作,险些在大殿上晕厥过去。若不是身边人仔细照应,遮掩了过去,消息估计都压不住。” 他有些惊讶。皇帝的头疾是陈年旧疾,如今已这般严重了吗? 他抿了下唇,又道:“可太子是储君,纵是万一……” 赵嘉容轻哼了一声,道:“他的储君之位,荣家可不认。圣人在时,他尚且被废过几次。圣人若不在了……” 谢青崖皱了下眉,低声问:“圣人若留遗诏传位于太子,荣相也敢抗旨吗?” “荣家有什么不敢的?”她哂笑,“所以赵嘉宸太子之位坐不安稳,急于立功,想要以才德服天下,笼络天下文人士子,拉拢中立的世家。” 赵嘉宸最大的利器就是名正言顺,他是圣人亲封的储君。 不过靖安公主可不在乎名分这种东西。若说赵嘉宸生来是正统,那么她生来就是谋逆。从有野心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被千夫所指。 名分都是虚的,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其实不堪一击。太平之时,要紧握朝政大权。如若宫中生变,手中要有兵马。 近处有烛火摇曳,有些刺目。 公主眯了眯眼,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熄灯。 谢青崖会意,探身过去,吹熄了烛火。 室内倏地暗了下来。 视线乍然昏寐,其他感官便清晰了许多。 黑暗中,一深一浅两道呼吸声交错起伏,似浓似淡的檀香气息彼此交融。 他缓缓地低下头,凑近—— “谢青崖。”公主连名带姓地唤了他一声,语气并不严厉,却很认真。 他的唇停在她脸颊咫尺之距。 “臣在。”他应了一声。 许是察觉到太近,她往后退了些。 世家门阀传承千百年,历经数朝,不动如山,屹立不倒。宫里谁来做皇帝,世家们其实并不太在意。除了李家这般因李贵妃而与太子绑在同一条船上的,大多数世家皆不愿淌夺嫡党争的浑水。 但近些年来,因大梁广开科举,大量寒门士族得以入朝为官,世家再不能垄断入仕的渠道,而逐渐有些式微。 赵嘉容在一片漆黑里,目光渐渐没有了焦距,喃喃道:“谢家……” “谢家不会和太子有牵扯,公主放心。”他接过话茬,又道,“臣当年尚公主,祖父便有训诫,谢氏一族永不参与党争。” 公主锐利的眸光在黑暗中也亮得惊人。她闻言,忽地扭过头来望向他。 赵嘉容心下讶然。 她与谢青崖初成婚时,她才刚争取到上朝听政的机会。满朝文武皆以为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准许她胡闹,折腾不了多久便消停了。 可谢太傅竟从那时起,便认为她日后能搅动党争吗? 她以为她野心藏得很好,原来在恩师眼里早就无所遁形。这份被察觉的野心并未遭到横眉讥笑,也不曾被劝诫抹灭,甚至得到了尊重。 谢青崖回忆起成婚前,祖父对他说的话。 谢氏一族不求富贵鼎盛,只求族中子弟才有所用,居庙堂之高能护佑一方百姓。旁的不必争,也不能争。 然你既尚公主,夫妻一体,公主要争,你也不能袖手。 今后同你荣辱与共的,是公主,不是谢氏。 “谢家中立以求自保,但我谢十七始终是公主的人。”他沉声道。 第64章 夜色浓如泼墨, 一室漆黑。 一片黑暗之中,赵嘉容眯了眯眼,定神细瞧, 也只能看清一个朦胧的影子。 似真似幻。 “谢十七,你不和我算账了吗?”她问。 谢青崖闻言, 不假思索地道:“账当然要算。” 这账最好一辈子都算不清。 她在黑暗中探出手,指尖轻轻描摹他的眉眼,漫不经心地问:“那你是想怎么算?” 他沉默了片刻,忽地握住她的手腕。 他手掌的温度似乎能透过皮肤, 深入骨髓,温热了她静静流淌的血脉。 第65章 下一瞬,滚烫的吻迎面而来,落在她微凉的脸颊上, 尔后缓缓试探着, 吻上了她的唇。 赵嘉容闭上眼, 抬手勾住他后颈,迎接这炙热而缠绵的吻。 自京城一别, 谢青崖惦记了太久这样的亲吻, 到今夜方得偿所愿。他吻得贪婪, 攻城掠地, 气势汹汹。像是要把他这一腔热血和赤忱的真心撕扯开,献给她看。 她照单全收,回以热烈的亲吻。 间隙里,她喘着气, 睁开眼问:“谢十七,你知道我要争什么吗?” 谢青崖顿了一下。其实他心中并不清楚公主到底打算走到哪一步。 若以世俗的眼光,囿于身份, 这路实在走不长远。但靖安公主从不是被世俗捆缚的笼中雀,这路她要走,无人拦得住。 既如此,刀枪火海,他奉陪便是。 公主似乎也不指望他回话,兀自低喃道:“我幼时,争的是母后的笑颜和夸赞。可任凭我如何费尽心力地讨好她,她始终对我不理不睬。赵嘉宥就不一样了,他只要乖乖吃几口饭,写几个漂亮的字,母后就开怀不已。可是凭什么呢?明明都是中宫嫡出,明明我比赵嘉宥那个废物优秀得多。” 谢青崖听得心头一涩,又低头轻吻她的唇角。 夜深人静,回忆在脑海中异常清晰。她语气很淡:“后来我发现,母后和赵嘉宥讨的也不过是父皇的欢心。他们在父皇跟前伏低做小、小心翼翼,就像我当初讨母后的欢心一样。” 儿女讨父母的欢心,妻子讨丈夫的欢心,奴仆讨主人的欢心,下官讨上官的欢心,臣子讨君主的欢心……似乎人活一世,只要有所求,必须卑躬屈膝。 也不尽然。 她话音一转:“谢青崖,在三思殿里读书的时候,我就很羡慕你。你似乎从来不会看人脸色,不必讨任何人的欢心。” 他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父母慈爱,祖父谆谆教诲,又才貌出众,在关爱和赞誉中长大,什么都不缺,才养出他这高傲张扬的性子。在皇帝跟前也不卑不亢,连太子都敬他三分。 谢青崖欲言又止。 大抵就是前半生太过顺遂,命中注定要在公主手里狠狠摔个跟头。 公主不曾看见他的神情,自顾自又道:“你什么都不用争,就得到了一切。我不一样,我若是不争,恐怕早就死在冰冷的太液池里,无人问津。纵是苟活,也逃不脱被皇帝送去和亲、被荣家用来换取政治利益的命运。” 许是今夜心潮起伏,她头一次敞开心扉,把深埋心底的心思诉与旁人听。 “起初,我只是想活下去,想让瑞安也能和幸安一样有新衣裳穿、新首饰戴。到如今,已没有回头路可走,我想放手搏一搏我的命。凭什么我的命要掌控在那群废物男人手里?” 要想挺直腰背,不卑躬屈膝、仰人鼻息,就要站得高,站到那群男人之上。 到那万人之上。 谢青崖心跳如鼓。 日后登顶之人不论是太子赵嘉宸,还是秦王赵嘉宥,都难有公主容身之地。 公主要争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他心里感慨万千,由衷地敬佩公主。大梁建国以来,历代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她不光敢想常人之不敢想,更敢为常人之不敢为。 “谢青崖,你当真要把你的全部身家,你的性命,压在我身上吗?若一个不慎,满盘皆输,抄家问斩,死无葬身之地。”她轻声道。 他回应的是更紧的拥抱,装作听不见她后一句,语调轻快地道:“我的命就交到公主手里了。到时候论功行赏,公主殿下可不能吝啬。” 赵嘉容轻笑了一声。纵然前路坎坷,危机四伏,却有人对她抱有必胜的信心。她问:“你想要什么?” 谢青崖沉默了许久。公主站得越高,就离他越远。待公主登高御极,他只能匍匐在数百阶丹陛之下,隔着千山万水,仰头望她。到那时,她还会回头看他一眼吗? 他字斟句酌,犹豫良久,方开口道:“……臣想再当一回驸马。” 她愣了一下,当即否决:“换一个吧。旁的我能赏的,我皆赏你。” 他彻底沉默下来,甚至有些难以呼吸。 年幼的时候贪玩惹了祸,祖父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其实有些错犯了,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良久,他哑声问:“……公主当真不要我了吗?” 赵嘉容不太明白他为何突然如此难过。她仰头轻轻吻他,却依旧没有松口,只是道:“你我都不是十几岁的人了,何必拘泥于此。” 谢青崖心里酸涩难言。 年少时不懂珍惜,到如今追悔莫及。 “你只管把西北平定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赏。”她说着,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有些困了,遂闭上眼道,“睡吧。” 他应了一声,为公主掖了下被角。 许是精神松弛了些,公主难得很快便睡着了。 谢青崖听着她平稳的呼吸近在耳旁,心里却安定不下来,一整晚似睡似醒。 他如今手持利剑,手握兵权,尚有几分利用的价值。若他日再无用处,公主卧榻之上,恐怕便再无他的一席之地了。 …… 翌日一早,赵嘉容还未睁开眼,睡梦中便觉得腿上一阵阵酥麻。 挣扎了半晌,她终于迷迷糊糊掀开眼皮子,定睛一瞧,顿时皱了眉。 “你做什么?”她睡眼惺忪地问。 窗外隐隐有天光,才刚天亮。 谢青崖闻声,头也不抬地道:“公主醒了?再睡会儿吧,还早呢。” 也不早了,也该下榻梳洗,准备动身了。 赵嘉容手肘撑住脑袋醒神,沉沉望着他的头顶,问:“又上什么药?昨天不是才上过了吗?” 腿间又痒又痛,让她脸色险些有点绷不住了。 “一早弄来的新药,听说有奇效。”他专心致志,把药膏仔细地抹在她大腿内侧因骑马磨破的皮肤上。 隐隐有风吹在她大片裸露的皮肤上,有些凉。药膏也是冰凉的,他的指尖却是滚烫的。 一下一下,或轻或重,点起火来。 轻微的痛意被掩盖了过去,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痒意。 她咬牙忍了半晌,道:“大不了我扮作瑞安的侍女,与她同乘一车就是了。” 谢青崖还是没抬头,兀自专心地上药。昨夜公主可不答应乘车,非要骑马。指不定眼下又是糊弄他的鬼话。 赵嘉容见状,有些恼了,准备踹他一脚,又想起他腰上还未好透的伤,忍住了。 她忍着忍着,喉间也跟着发痒,止不住地咳了几声。 他吓了一跳,这才抬起头看向公主。 “怎么好端端地又咳起来了?”他拧了眉,放下了手中的药膏,把衣裳被子给她盖好。 公主的咳疾是幼年受了寒,因而冬日里吹不得风,受不了凉。但如今已是暮春,临近夏日,且这几日皆不见公主咳疾复发,他便掉以轻心了。 赵嘉容咳了两声便止住了。此刻见他抬头,他才发觉他眼底的乌青,不由也蹙了眉,问:“你何时醒的?没睡吗?” 他翻身下榻,去倒了杯热茶端过来,闷声道:“……睡不着。” 她迷惑不解,坐起身喝了几口热茶,又问:“太子要来,你紧张不成?” “……谁还怕他不成。”谢青崖忍了忍,才没翻白眼。 他话一出口,忽地想起初成婚的那两年,公主夜间总是睡不安稳,时有噩梦,半夜惊醒,浑身冷汗。 日有所忧惧,夜有所梦。公主忧惧的是什么呢? 他想起那年冬日,公主在三思殿上昏迷,他抱起她拔足狂奔,察觉到她浑身抑不住地发颤。 她曾被赵嘉宸摁进冰冷的池水里,几近溺毙。 那年公主才十三岁。 会怕吗? 此事知情人甚少,唯一几个知情之人私底下提起此事,大多也是感慨公主胆大妄为、性情狠戾。 却无人想过,那么瘦弱单薄的身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该是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和惊惧。 “公主急着走,难不成也是怕他了?”谢青崖觑着公主的脸色,试探着问。 赵嘉容闻言,翻了个白眼:“我要是和他在肃州城碰上了,你还怎么做戏给他看?他也不至于蠢到那个份儿上。” 他顿觉自己的关心毫无用武之地,心里轻叹口气。白日里的公主简直刀枪不入,脸上真是一点破绽都寻不出。 公主放下茶杯,准备起身了。 他取来衣裳,服侍公主穿衣。 她站着不动,眼见他忙前忙后,心想这一别恐怕又是数月。战场上刀枪无眼,比起暗流涌动的朝堂,更有性命之忧。 待穿戴整齐,赵嘉容定定打量他片刻,忍不住仰头亲了他一口。 这一吻,一发不可收拾,被他扣住,吻得难舍难分。 末了,她正色道:“你好好听话。等你平定西北,凯旋回京。” 第66章 谢青崖应了声“好”。 他低头想再吻一下,忽有急促的叩门声响起。 “将军!将军!太子殿下已至三里外。”他的亲兵在门外扬声道。 厢房内的两人同时一拧眉头。 公主当机立断:“即刻出发。” 谢青崖也知道耽误不得,再晚就避不开了。他移步推开门出去,吩咐亲兵立马去检查护送的人马和车驾,又叫人去通禀瑞安公主。 一行人匆匆忙忙动身。 谢青崖送公主出城,忍不住低声叱骂。太子急着这样到底是要做什么? 赵嘉容对杨辉叮嘱了几句,又瞥了眼护卫队中瑞安的马车,尔后利落地翻身上马,这才发觉她的马鞍换了新的,比之前的更加柔软舒适。 她看向一旁沉着脸的谢青崖,微探身过去,低声道:“他越是急,越是容易上钩。你稳着点来,不要意气用事。” 他沉声道:“公主放心。” 赵嘉容直起身,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朗声道:“那某便恭候谢大将军凯旋。” 他仰头望她,有些失神。 话音刚落,马鞭扬起,马蹄声阵阵。沙尘飞扬起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谢青崖立在原地良久,望着公主的身影愈来愈远,直至消弭在眼帘中,再也看不见了。 第65章 肃州城外。 公主一行人前脚刚走, 太子后脚便到了。 谢青崖带着一干将领在城外迎接,脸上费劲地堆起和气的笑。他隔老远便瞧见层层叠叠的东宫护卫之中,一顶华盖马车由远及近, 越发皮笑肉不笑了。 一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还坐马车。这是来打仗,还是来享福呢。 “谢十七!”太子踩着脚踏下了马车, 一眼瞧见城门处候着的谢青崖,遂快步而来,亲热地搭上他的肩。 相比谢青崖眼底乌青、满脸憔悴,赵嘉宸则显得神采奕奕, 精神抖擞,似乎很有一番大展拳脚的壮志。 谢青崖弓腰作了个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太子的手,道:“拜见殿下。真是不巧, 瑞安公主归心似箭, 昨日听闻殿下奉圣人之命来接她回京, 今日一早天不亮便让下官派了一队人护送她去甘州了。谁知殿下今日便至,恰巧错过了。殿下在路上可曾碰到瑞安公主的车驾?” “不曾。”赵嘉宸摆手道, 一笑而过, “不打紧, 甘州自有人接应她, 再送她回京便是。” 他言罢,察觉谢青崖精神不大好,脸色也有些阴郁。 “谢十七你这是……?”太子迟疑了一下,问。 谢青崖闻言, 捂了一下腰,丧着脸道:“前些日子臣在甘州遭人刺杀,伤着了。若不是臣警觉, 恐怕今日见不到殿下了。” “刺杀?!”太子大惊失色。一军主将受了伤,非是在沙场抗敌所致,而是遭人背后放冷箭,多么荒唐! 谢青崖略微凑近了些许,压着声道:“圣人命臣北上密杀荣建,不曾想事情败露了,杀我的人埋伏了一路。臣千辛万苦到了庭州,才得以死里逃生。” “竖子荣建真是胆大包天,还有没有王法了!”赵嘉宸很是同仇敌忾,义愤填膺,说着,又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又道,“谢十七你真是受苦了。” “为圣人和太子殿下效命,自不敢言苦。如今殿下一来,就有主心骨了,擒拿荣建,平定西北,自然不在话下。”谢青崖面无表情地道。言罢,他侧身引太子入城。 随着太子的车驾入城的,还有近万数的神策军。 谢青崖扭头瞥了一眼,心道太子果然不曾在甘州留下多少人。 神策军入城,道旁百姓兵卒皆避让开来。有伤兵行动不便,避让不及,拄着拐踉跄了一下,险些撞上为首的太子。 太子眉头一皱,见那伤兵衣衫脏乱,满是血污,有些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 谢青崖眼一抬,示意身旁的亲兵上前去将那伤兵给扶下去。 太子拂了拂袖子,眯着眼在城内四处打量起来。 “谢兄如今手上有多少人?”他侧头问。 肃州城内驻扎的除了庭州军,还有近半数是凉州军,很容易便能看出是两方人马。 谢青崖直截了当地答:“五千庭州军,以及五千凉州刺史刘肃派来襄助的人马。” “凉州?”太子挑眉,“朝廷并无调遣凉州军的诏书。凉州刺史听闻和我那三妹有私交,那恐怕便是奉了三妹的令来解救瑞安的吧。” 谢青崖淡淡道:“人怎么来的,我可不管。到了肃州,便得听我调遣。待得攻下沙州,再放人回去。” 太子不置可否,沉吟了一下,又状似无意地提起道:“听闻三妹得了边境的消息之后,在宴会上吐了血,自此一病不起,父皇还亲去公主府看望过。” 谢青崖面色如常,语气淡漠:“两位公主感情甚笃,想来也不奇怪。” “如今和亲受阻,瑞安不日便能回京,这不就正好如了她的意。”太子讥笑道,“孤这三妹也当真是有本事得很,手眼通天,她人在京都公主府病得下不了榻,还能在西北调兵遣将。这凉州刺史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圣人了。” 这话让两人身后的杨辉听得冷汗连连,正犹豫着是否上前去辩解几句。 谢青崖则不动声色地扭头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而后又不紧不慢地对太子道:“臣奉密旨北上,连殿下您都不知情,可偏偏刚至甘州便走漏了风声。臣这些日子查了许久,有了些眉目,此事恐与凉州脱不了干系。” 太子拍了一下手掌,冷笑道:“果然!凉州和荣家沆瀣一气,真是无法无天了。孤这便传信给父皇,请父皇裁夺。” 谢青崖脚步一顿,劝道:“不急,如今肃州兵力空虚,吐蕃人虎视眈眈,凉州军尚且可堪一用。待平定了沙州,再处置不迟。” 话落,便察觉太子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 他面不改色。 两人行至刺史府前,谢青崖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如今西北乱局,臣有一计策,既能擒拿荣建,又能收复西北。臣尚且拿不准主意,还请殿下裁夺。” 赵嘉宸眼眸一眯。 谢青崖抬眼,瞥见了太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星芒。 也瞧见了太子额角的那道疤。听闻太子这些年暗地里搜寻了各式各样的祛疤药,长年累月地抹药,这道疤却依旧清晰可见。只不过藏在鬓角发间,外人不细瞧看不太出来。 可惜不曾见过彼时太子头破血流的模样。 委实是遗憾得很。 谢青崖一面请太子入府,一面在心里暗想何时能再砸一次。 太子闻言,脚步都快了些,热络地勾住谢青崖的肩背,道:“速速与孤道来!” 谢青崖言笑晏晏,与太子一道进府。 …… 这厢瑞安公主的车驾绕了远路,到下半晌才至甘州。 在甘州潦草地对接了太子留下的人,稍作整顿之后,又往凉州进发。 马车内,赵嘉宜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分明离京都越来越近,她的心却一直安定不下来。 她频频掀车帘,去瞧车驾前御马而行的皇姐。 皇姐依然是一身玄色圆领袍,发髻高梳,腰配躞蹀带,脚踩黑皂靴,跨坐在红鬃马上,身姿挺拔,英姿飒爽。 她看得出神。 赵嘉容察觉到她热切的目光,扭头望了她一眼,无声地笑了。 赵嘉宜怔怔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纵使前路艰辛,但只要皇姐在,就不觉得怕了。 一行人往凉州疾行,并未在中途停留。赵嘉宜只觉得一晃眼便到了凉州。 她坐在马车里,尚觉得颠簸,想起皇姐一路过来皆是骑马,不免更为辛苦。 好在到了凉州城,可以好好歇息一番了。 进城时,赵嘉宜掀开车帘往外瞧。城内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热闹得很。 凉州不愧是西北重镇,较之此前的城池,要庞大得多,也更有烟火气。 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道旁吆喝兜售的小贩,眼帘里是琳琅满目活色生香的人世间。 眼前不再是刀剑杀伐,耳中不再是痛苦呻吟,鼻间不再是血腥浊气。 到这一刻,赵嘉宜才有了要回家的实感,不禁有些鼻酸。 不必再提心吊胆,不必再颠沛流离,不必再远去异国。 皇姐在队伍前列,领兵进城,只遥遥望见她坐在马上的背影,单薄却坚定。 赵嘉宜又扭头往车旁望去,不出所料地瞧见了荣子骓。 这一路以来,他皆是不声不响地守在她身旁,为她挡刀,为她负伤。 皇姐此前说到了凉州,会对他有所安排。想必在凉州就是分别了。经此一别,恐怕再不会有相见之时了。 荣子骓骑在马上,目不斜视。 赵嘉宜看了他一会儿,抿了下唇,出声唤了句:“李的卢。” 他闻声侧过头,低声应道:“属下在。公主有何吩咐?” 第67章 她这才看清他的脸庞,恍惚想起在大明宫里初见他的模样。依旧是剑眉星目,却似乎有些变了。 初见时只觉得他浑身煞气,叫人胆寒生畏,如今却丝毫不觉得怕了。 赵嘉宜怔了一下,恍然明白变的其实是自己。 她失神了许久,荣子骓仍静待她发话。 “……你伤好些了吗?”她望着他问。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躲开了她的视线,垂着眼道:“多谢公主垂询,属下已无碍。” “那就好。”赵嘉宜顿了一下,又压低声音道,“这些日子多谢荣将军照拂。” 荣子骓忽然又抬起眼。他心里大抵明白这称呼的变化意味着什么。 “公主不必言谢,臣份内之事罢了。”他沉声道。 她却摇了摇头,又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愿将军日后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他哽了一下,半晌不知该如何回话,良久才道:“……公主客气了。” 一行人一路往刺史府去,半道便碰上亲自出来迎接的凉州刺史刘肃。 刘肃遥遥肃拜:“恭迎公主大驾。” 赵嘉容一勒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 有人适时移步上前,接过了她的红鬃马。 红鬃马仰头打了个响鼻。她侧眸望过去,见来人是穿着圆领袍和长靴的玳瑁。 玳瑁一面去牵缰绳,一面对公主低声道:“宫里得知您不在公主府里了。” 赵嘉容倒也并不意外。她淡淡点了下头,吩咐道:“把我现下人在凉州的消息放出去。” 玳瑁低头应是。 刘肃也跟着凑了上来,脸上堆起春风般的笑,弓腰请公主入府。 赵嘉容轻颔首,转身走向后方的马车。 车帘自车内掀开,瑞安公主踩着脚踏下车,避开了身旁人伸过来搀扶的手。 刘肃立在原地,弓着腰不动,又道了句:“请公主入府暂歇。” 眼见两位公主入府,刘肃方去吩咐那跟随护送的数百凉州军归营。 末了,他又加紧脚步赶上公主,道:“敢问公主……” 赵嘉容瞥了他一眼,还未等他问出口,便淡声道:“刺史不必忧心。凉州军此刻正襄助谢将军和太子平定沙洲,想来不日便有捷报传来。” 第66章 文莺听闻靖安公主回凉州了。 凉州刺史刘肃于刺史府设宴款待两位公主, 歌舞笙箫,声势浩大,整个凉州城都热闹起来。 茶楼酒肆无一不在暗暗议论这两位京城来的金枝玉叶。 这些时日文莺一直跟着玳瑁住在城内一处两进的宅院中, 离刺史府只有两坊的距离。 她知道刘肃在凉州城里发了疯似的寻她,可到如今皆不曾寻到她。 文莺这才明白靖安公主此前答应要带她去京城的话并非是戏言。凉州本是刘肃的地盘, 可只要她待在这间宅院里,刘肃就无可奈何。 靖安公主归来后,玳瑁忙得脚不沾地。 眼见文莺闲来无事,便吩咐她去街市上买几套女式的成衣。 文莺愣了一下:“我能出去吗?” “公主人在城内, 无人敢动你。”玳瑁话落,正欲出门之时,又扭过头来问她,“凉州近两年和吐谷浑有交集吗?” 文莺怔了一下, 思忖了片刻后, 方道:“吐谷浑国小兵弱, 在大梁和吐蕃的纷争中一直中立以自保。但吐谷浑与大梁一直互市,往来贸易颇多, 不少商队途径凉州在两国间做生意。” “商队里有认识的人吗?”玳瑁又问。 文莺沉吟了一下, 尔后肯定地点了点头, 道:“有。” “去联络一下。”玳瑁吩咐完了, 又叮嘱了一句,“衣裳挑料子最好的买,账记在公主名下。” 文莺应下。 玳瑁脚下生风,一晃眼就不见了。 …… 衣裳是临近晚宴前送至刺史府的。 玳瑁一面有条不紊地服侍公主更衣, 一面低声汇报。 赵嘉容听着,间或回两句话。 “凉州到底比不得京城。”玳瑁为公主披上外裳,叹了口气, “这凉州最好的料子也比不得京城寻常之物。” 公主不以为意:“衣裳能穿不就得了。” 穿戴整齐后,又取来妆奁梳妆。 玳瑁欠身为公主描眉,有些怅然道:“公主您晒黑了些许。奴婢不在您身边,也没个人伺候您。” “怎么会?有谢青崖呢。”赵嘉容轻笑着道。 玳瑁才不信:“谢将军粗手粗脚的,哪是伺候人的料。” 公主也不接话了,抬眼见她神情有点疲惫,又忽然道:“这些琐碎的事换个人做吧,你盯紧安西和肃州。” 玳瑁摇头:“公主身侧岂容旁人随意近身,不妥。不妨事,还有文莺能搭把手。” 赵嘉容顿了一下,脑海中缓缓勾勒出那个清秀女郎的面容,问:“她可堪一用?” “尚可。”玳瑁点头,在公主发髻上簪上了一支金钗。 待收拾齐整,玳瑁推门引公主出门赴宴。谁料刚一推门,便见瑞安公主候在屋外了。 赵嘉宜一瞧见皇姐,便莞尔一笑。 两姊妹相携一道往正厅去了。 厅内,宾客如云,高朋满座,热闹极了。在二位公主驾到的那一刻,陡然静了静。 厅内坐的大部分皆是男子,或是凉州属官,或是城中勋贵,并非像京城皇宫内的宴会上有众多命妇贵女。此刻一众目光齐刷刷射来,赵嘉宜有些紧张地捏紧了皇姐的袖子。 那些男人们的目光里有窥探,有惊讶,有畏惧,有轻蔑……大多并非善意。 上位圈的男人们对有权势的女人似乎有天然的敌意。 赵嘉宜心知这些目光大多投之于她身前的皇姐,而并非自己。她在皇姐身侧,都觉得难熬极了,难以想象皇姐日日顶着这样的目光去听朝会。 赵嘉容见惯不怪,迎着众人的目光,不紧不慢地往上首去。 刘肃弓腰请二位公主入座,众人也一齐起身行礼。 你瞧,只要站得够高,手中权利够大,就可以让这些男人们乖乖俯首称臣。 赵嘉宜有些战战兢兢地坐在了皇姐的身侧。 直至二人稳稳坐下了,刘肃方直起腰,一抬手,丝竹之音顿时响起,舞姬们也纷纷扭着细软的腰肢脚步轻快地登场。 厅内宾客也跟着纷纷落座了。 侍女们自身后为众宾客斟酒,刘肃起头先端起酒杯,敬公主一杯酒。 “蒙公主不弃之恩,下官定当竭力以报。”他言罢,仰头喝尽了这杯酒。 厅内歌舞笙箫,嘈杂一片,他声音并不高,只近处的两三人能听见。 赵嘉容举杯扬了扬,浅抿了一口。 旁人见刺史举杯敬了酒,也纷纷跟着敬酒。 公主来者不拒,一杯酒不多时便见了底。 赵嘉宜在旁侧看在眼里,不免有些担忧,但看皇姐身后的玳瑁并未有劝言,便也不作声了。 夜色渐深,宴会正酣。厅内众人推杯换盏,说说笑笑。 赵嘉宜有些困了,一晃眼,玳瑁不见了人影。她揉了下眼睛,见皇姐仍端坐在上首,与凉州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喝酒。皇姐脸颊隐隐有红晕,眼神也不似先前锐利,似乎喝多了。 赵嘉宜正准备劝皇姐少喝两杯,忽见玳瑁又不知不觉地回到了皇姐身后,正附耳低语。 两人低声说了几句后,玳瑁又退下去了。 随后赵嘉宜便见皇姐抬眼朝她望过来了。 赵嘉容难得有些犹豫。她迟疑了一下,方道:“荣子骓今夜便动身,宜娘要去见一见他吗?” 此话一出,赵嘉宜呆愣了许久。 自打凉州城门那一别,她再未见过荣子骓了,还以为他早已回安西去了。 皇姐此言又是何意? 赵嘉容和声道:“你若想去见一面,便去吧。若不想,只当我不曾问过。” 赵嘉宜心乱如麻,支吾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又有人上前来敬酒,赵嘉容仍是浅笑着举杯,低头喝了口酒,又与那人寒暄了几句。 末了,她方扭头对妹妹道:“你此前的婚事不能如意,往后便全由你自己做主。” 赵嘉宜的脸色渐渐泛出一层酡红的色泽,自耳后蔓延至脸颊。 赵嘉容摇晃着手中的酒樽,有些微醺,怡然道:“宜娘,你真的长大了,阿姐很高兴。往后你想选谁做驸马,想去哪,全都你自己拿主意,我不会插手,也不会拘着你留在京城。你只须记得,无论如何,阿姐都在你背后,若你累了,你难过,你害怕……随时都可以回头来找我。” 厅内吵闹不休,这番话却掷地有声,如此清晰地在耳中回响。 赵嘉宜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怔然地仰头望着皇姐。 皇姐今日许是心情不错,并不像往日宫宴上那般面无表情、生人勿进的模样,相反,她嘴角一直挂在若有若无的笑意,对来敬酒的每一个人皆和颜悦色。 第68章 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在灯火映射之中有种出尘的美好,冷傲之余也有柔和静美。 赵嘉宜抿了下唇道:“宜娘这辈子只愿常伴皇姐身旁,每年紫藤花开时给皇姐蒸一笼紫藤糕。” 赵嘉容闻言,仍是那般温和地望着她。 她顿了良久,又道:“……我想与他道个别。” “你去吧。”赵嘉容点了点头,“待会儿宴会散了,让玳瑁叫辆马车送你去城门。” 此话一出,赵嘉宜顿时有些忐忑起来。 宴会渐入尾声,丝竹之音仿佛仍不知疲倦地吹奏,厅中的舞乐换成了热情的龟兹舞姬,甩着柔软的丝带,叮叮当当地旋转。 临到散场时,赵嘉宜才明白为何今夜皇姐心情如此愉悦。 小卒急匆匆入厅,三步并两步上前,在刘肃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刘肃有些醉了,听了半晌才听清,听清之后顿时清醒了不少,眸光一亮,重重拍了下身前的案几。 砰一声响,震醒了厅内不少人。 刘肃一举酒杯,在众人打探的目光中,豪气云天,扬声道:“谢将军攻破了沙州!我凉州军居功至伟!” 众人先是沉寂了片刻,忽又爆发出热烈的吵闹声,或拍手叫好,或议论纷纷。 刘肃言罢,酒杯还未搁下,忽然一凛,往上首望去。 醉酒误事,他险些忘了靖安公主此刻仍高坐上首。适才他大大剌剌地讨要功劳,皆被公主听在了耳中。 他有些彷徨起来,眯眼细瞧公主的神情。 公主似乎也喝醉了,正低头摩挲着酒樽上雕刻的花纹,恍若未闻。 刘肃这才松了口气。 他也瞧出来了,公主今日心情甚佳,犹豫了许久,不知该如何开口探问文莺的下落。 官场得意,情场失意。 下落倒也不是查不到,只是人被扣在公主手上,岂是轻易能要回来的。 他兀自摇了摇头,又闷头喝了口酒。 赵嘉容将他的目光看在眼里,不为所动,只静静地听着凉州的这些达官贵人们的议论。 一次又一次钻入耳中的名字便是谢青崖。 只偶尔有人连带提及太子。虽则此次名义上领兵之人乃是太子赵嘉宸,实则无人不知实际的主将乃是谢将军谢青崖。 凉州这些贵人和京城不一样,大多是有军功在身的行伍之人。这些人之间的阴谋斗角并不像京城那般曲折,更多的是用拳头和军功服人。 如今靖安公主在他们眼里只是个擅于玩弄权柄的公主,和在沙州摆摆样子的太子并无两样。或许会因她的权势而有所畏惧,却绝无臣服之意,甚至会因为她是女人而有所轻视。 要想服众,要想把凉州军切切实实握在手心里,尚且还不够。 他们敬服的是像谢青崖那样的人物。 虽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是一等一的将帅之才。 赵嘉容又摇晃起手中的酒杯,琼浆玉液在玛瑙酒杯中荡漾起来,在灯火下隐约映出她的眼眸。 她抬手往半空中虚虚敬了杯酒。 敬收复的沙州。 敬每一个浴血奋战的士卒。 敬今夜的得胜将军。 敬她那心尖上的檀郎。 ----------------------- 作者有话说:是谁 在巴塞的酒店里赶更新 (昨天去跳海了好开心!! 祝大家也开心!! 第67章 凉州城外, 夜色沉沉,浓如泼墨。 玳瑁提着灯为靖安公主引路,二人站定在护城河畔的柳树下, 遥遥望着前方不远处的一架华盖马车。 视线里半明半寐,瞧不甚清, 只能看见马车前有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定定立在那。 赵嘉容醉意有些上浮,眯眼定睛瞧了半晌,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不由得垂了眼睫。 玳瑁觑着公主的神色,一时分辨不清公主到底是醉了还是此情此景之下心生怅然。 “公主若割舍不下,不如待这一仗打完,将荣将军调回京都?”玳瑁试探着问。 公主闻言, 摇了摇头:“此非瑞安所愿。” 玳瑁心里叹口气, 又道:“瑞安公主还太年轻, 一时的热忱总是会退去的。” 赵嘉容没接话了。她思及自己心心念念择驸马的那年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年纪。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这俗世间似乎没有长久之物, 再浓烈的感情随着摧枯拉朽的日复一日也终有淡去之时。 “吐谷浑那边都安排好了吗?”公主又问。 玳瑁低声答:“妥了。备了千两黄金和数百匹绢帛送去, 刘刺史还算慷慨。” 公主轻嗤了一声:“他这些年油水捞得真不少, 也该榨一榨了。” 正说着, 见马车前的那道人影转了过来,遥遥朝她拜了拜,旋即翻身上马,在夜色里直奔城外而去。 城外数里远, 一队兵马驻扎在夜幕之下,在主将归队后,一齐向西疾速进发。 …… 马蹄声渐远, 那道身影也渐渐模糊,消弭在夜幕之下。 赵嘉宜收回目光,放下了车帘。车内一片漆黑,她身陷黑暗之中,心里一片茫然。 良久,有灯火隐约照进来,光影晃动。 她抬手掀开车帘,望见皇姐正提着灯近前来。 灯火照亮了她们二人的面颊。两姊妹的容貌乍一看并不相似,性子也迥然相异,可若细瞧下来,五官轮廓之间却处处有血脉相连的印记。 赵嘉宜搭手扶皇姐上了马车。 回城的一路上,马车摇摇晃晃,两人皆沉默下来,并未出言。 临到马车徐徐停在了一座宅院前,赵嘉宜才出声问:“皇姐,我们何时回京?” 静了片刻,不闻回应。 她有些讶然地探身凑近,一片昏暗之中见皇姐靠着车厢,双眸紧闭。 车夫勒马停车,两匹马一齐仰头嘶鸣。 赵嘉容缓缓睁开眼,正对上妹妹关切的目光。 她直起身,揉了揉眉心,顿了一下,出声道:“明日便动身。” 倒也不曾睡着,只是晕得厉害,闭目养神罢了。 赵嘉宜见她面色泛红,眸光不复往日清明,才想起适才宴上她饮了太多的烈酒。这么些年来,从不曾见皇姐喝醉过。官场上游走总是免不得要喝几杯,可无人有胆子敢灌靖安公主的酒。 她向来是浅尝辄止,并不贪杯。想来今夜闻西北捷报委实是开怀,借酒助兴。 玳瑁掀帘进来,扶公主下车,见她昏昏沉沉的模样,不免有些担心,急忙扭头想吩咐人去煮醒酒汤。 “醒酒汤已经煮好了,才刚端了一碗送去正寝了。”一道柔和的声线适时响起。 赵嘉容掀开眼皮子望过去。 灯笼挂在府门前,昏黄的光影映照在门前静立的女郎身上。文莺今日和玳瑁身穿圆领袍,发髻高梳,未施粉黛,瞧着很是干练。 虽则她和在刺史府相遇的那夜一样是男子打扮,可打眼一瞧便知截然不同。 赵嘉容想起那夜,文莺义愤填膺地怒叱她只知纵情享乐而不知稼穑艰难,那眼中的控诉和痛心可比朝堂上那群假惺惺的文臣真挚多了。 文莺见靖安公主望了过来,心跳有些快。在对上公主视线的那一刻,她恍惚了一下,顿了顿,才想起来屈膝行礼。 文莺头一回见靖安公主如此盛装打扮。公主姿容之盛让人险些忘却她行事的手腕,误以为她是娇养在宫阙里无忧无虑的富贵牡丹。可只要对上她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便如梦初醒,惊出一身冷汗。那花叶之间处处带刺,稍有不慎,遍体鳞伤。 玳瑁搀扶公主下马车,进门往正寝去。文莺接过了那盏灯,在前头引路。 赵嘉宜跟在后面,四下环顾了几眼这座宅院。起先便知皇姐在凉州置办了一座宅子,倒是从来不曾来过。三进的院子,不算宽敞,但布置陈设却处处透露着精巧。 文莺将两位公主引入正寝。这间屋子一直空着,玳瑁却教人每日却不厌其烦地打扫换洗,她便知这屋子是留给谁的。 室内灯火通明,桌案上摆着一碗尚温热的醒酒汤。 玳瑁扶靖安公主坐下,端起那碗醒酒汤,试了一下冷热,将之递到了公主的唇边。 赵嘉宜在旁侧跟着嗅了嗅,闻出了汤里的几味药材,放下心来。 文莺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去觑靖安公主,不巧又正碰上公主抬眼望过来的目光。 赵嘉容适才进屋路上吹了会儿冷风,便清醒了不少,眼下闷了几口醒酒汤,便不觉得醉了。 “你若主意未改,明日便一道动身回京。”她出声道,嗓音有些哑。 文莺在那目光下,险些喘不上气,好半晌才开口道:“……妾心志未改,多谢公主厚恩。” 赵嘉容蹙了蹙眉,问:“你怕我?” 文莺愣在那,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玳瑁在一旁笑着道:“整个京都谁不对公主您心存畏惧,不怕您才是出了奇。” 第69章 赵嘉容喝完了那碗醒酒汤,笑着摇摇头,道:“她拿刀刺我的时候,可没见怕的。” 赵嘉宜原本正浅笑着坐在皇姐身边,闻言笑意僵在了嘴角,拧眉望向不知所措的文莺。正怒目圆睁之时,她又忽觉皇姐轻拍了怕她的肩背。 “京都不比凉州,公主府不留庸人,要把你那夜豁出去的劲头拿出来。”赵嘉容语气不轻不重,听不出喜怒,“否则,刘肃再来找我要人……” 她话未说尽,文莺便深深下拜,眸光坚定:“多谢公主,妾定不负公主厚望。” 赵嘉宜眉头未松,目光不善。 赵嘉容摆手让文莺先下去了。 “皇姐何必留一个心思不纯的人在身边?”赵嘉宜不解地问。 “她恨的不是我,刺错了人。她若不是有这股劲儿,我还瞧不上她。”赵嘉容耐心地解释给她听,“也算是我牵制刘肃的一颗棋罢。” 赵嘉宜沉默下来。 屋外夜色沉沉,晚风送来街巷里悠长的打更声。 “夜深了,早些就寝吧,明日便要启程回京了。”赵嘉容揉了揉妹妹的脑袋。 赵嘉宜颔首,道:“皇姐也早些歇息。” …… 翌日,刘肃亲自送二位公主出城。 两架华盖马车在队伍正中,前后护送的卫兵将马车围得严严实实。 刘肃侧身挤进去,凑到第一架马车前,弓腰下拜。 靖安公主掀开车帘瞥了他一眼,客气地道:“这几日多谢刘刺史款待。” “不敢,公主言重了。多有不周,还望公主担待。”刘肃腰弯得更低了。 她指尖轻敲了一下车沿,又道:“若安西有异动……” “臣必定盯紧了,不敢懈怠。”刘肃说着,在公主放下车帘的那一刹飞快地往马车内瞄了一眼,可惜并未瞧见旁的身影。 公主的车驾徐徐启程,护卫们脚步声和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尘土飞扬。 刘肃留在原地,扬声道了句:“恭送公主。” …… 回京这一路的脚程并不紧,行进得很慢,沿途过数州,歇几日再继续进发。 一路慢慢悠悠往南去,渐渐入夏,暑气渐盛。 马车内闷热,玳瑁在陇州集市上买了柄羽扇,为公主打扇。 赵嘉容掀帘往外望,满眼郁郁葱葱,绿意盎然。 “前方便是渭水了吧。”她眯眼远眺。过了渭水,便是阔别了数月的京都了。 玳瑁颔首应是:“明日便能抵达岐州。” 公主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道:“不急,在千秋节之前回京便可。” 所谓千秋节,若是在太子和幸安公主的口中,则是道君父的生辰。可对赵嘉容来说,她和皇帝之间实在谈不上父女之情,更多的是君与臣。 皇帝今岁四十有八,已经渐渐走进生命的暮年,加之病痛缠身,早已显露出几分垂垂暮气。这几年他求仙问道,戒斋食丹,也不见起色。生老病死的轮回谁也逃不过,千秋万岁,终究只是痴心妄想。 车队抵达岐州的那日,密报也急急送至。 扎西已归逻些城。 谢青崖率三万庭州军直逼于阗城。 岐州的城墙并不高,赵嘉容自城墙脚下往上看,倒也觉其巍峨,沉沉地压在心头,让人喘不上气。 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乃是下下策,因其损耗巨万,守城者有天然的优势。每一次攻城,皆须拼上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去赌输赢。 岐州长官闻两位公主驾临,忙不迭出城相迎,在躬身行礼之时,手忙脚乱地扶正了脑袋上的乌纱帽。 赵嘉容微扬着下颌,打量城墙上的布防,口吻随意地道:“岐州与京都隔水相望,可谓是拱卫京都的最后一道防线。” 岐州长官连声附和,只管低头应是。 “我这一千人到了城门口,你才察觉。”她翻了个白眼,平和的语调骤然冷了下来,“若他日敌军压境,攻破了京都,改朝换代了,你恐怕还在这糊弄敷衍人呢。” 那岐州长官冷汗一下子湿了脊背,磕磕巴巴地道:“下官……万不敢……” 靖安公主却懒得再搭理他了,径自入城去了。 第68章 西北的局势愈加混乱, 一封封急报传入岐州。 这几日岐州长官战战兢兢地伴靖安公主如伴虎,千盼万盼,终于将这尊佛给盼走了。 眼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启程, 他才松了口气。 听闻朝中有刺史弹劾,靖安公主串通岐州, 拥兵于渭水之畔,直逼京都,恐居心叵测,图谋不轨。岐州惨遭池鱼之殃, 有苦难言。 马车内,玳瑁正一面为靖安公主打扇,一面低声禀报朝中动向。 “我若是有一万人马,岂不就是谋大逆了?”赵嘉容哂了一声, 不以为意。 她话落, 眼神又陡然冷了下来。在那群酸腐文人眼里, 她一个女人恐怕还不够资格谋逆。 自岐州一路回京,也依旧不疾不徐, 眼见日落西山, 也不着急赶路进城。 在闭坊宵禁的钟声里, 马蹄终于踏入京都。守城门的禁军依着规矩仔细核验过公主的鱼符后, 方大开城门,让这一队人马入京。 赵嘉容收好鱼符,掀开车帘瞧了一眼京都巍峨的城门。这是京城中轴线上的明德门,一门五道, 东西阙台高耸,气势恢宏。进入明德门,沿着朱雀大街一路直行, 便能直抵皇城和太极宫。 马车在朱雀门前转向,迈入崇仁坊,刚至公主府,坊门便在钟声里渐次闭合了。 纵是皇亲贵戚,宵禁也不得擅闯。皇帝要问罪,也只能等明日了。 …… 于阗城的城门没有雕栏玉砌的阙台,只有高耸而坚固的城墙。 夜色里,悠长的号角声响起,蛰伏已久的大军如猛兽出笼,奔向固若金汤的城池。马蹄声阵阵,黄沙飞扬。 敌军警铃大作,羽箭如雨点般自城墙上倾泻而下。 手持盾牌者在队伍最前列弓腰而行,挡住箭雨,掩护大军向前进发。 待逼近城下,一架又一架云梯搭上高耸的城墙,将士们前赴后继地往上攀爬。巨石一块块往下砸,火把浸了油往下扔。头破血流者,引火烧身者,不计其数。 当第一个兵将爬上城墙,一剑捅死城墙上的守军,为身后者开路,局势终于开始逆转,一个又一个兵卒爬上了高高的城墙。 城门下,大梁的将士们抬头望去,火光之中那冲在最前锋,第一个攀上城墙之人正是那年轻迅猛的谢大将军,越发振奋了士气。 城门自内大开,大军顷刻间杀进城中。 敌军宁死不降,兵戈不休,哀嚎四起,浓浓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一柄长剑出神入化,寒光一闪,瞬息间砍下了敌将的头颅。敌军的士气在这一刻走向崩溃,大梁军势如破竹。 喧嚣声渐歇,直至归于平静,躲在屋中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了一整夜的百姓们大着胆子启窗探视,窗外已欲曙天,半明半寐的街巷里堆满了残缺的尸身。 高耸的城墙之上,年轻的将军扶剑而立,遥望南方。 西北大漠的风沙刮在脸颊上,泛起生涩的刺痛。谢青崖抬手一摸,指尖沾染了鲜红的血痕。 他盯着那血色,狠狠拧了下眉。 身后城中突然爆发出欢呼声,此起彼伏,他不由回头望去。 百姓们纷纷出门上街,望着城门上睽违已久的大梁旗帜,不禁热泪盈眶。 …… 捷报飞速入京,呈进大明宫。 晨光熹微,靖安公主迎着初升的朝阳慢慢悠悠地自朱雀门进宫,与匆匆忙忙传信的侍臣擦肩而过。 前面引路的宦官见状,瞪了眼,喝道:“哪来的冒失鬼!冲撞了贵人,仔细你的脑袋!” 赵嘉容却半分不恼,摆摆手道无事。 一路不疾不徐地行至紫宸殿,宦官先行进殿通禀,未候多时便闻皇帝的召见。 太元帝难得面色红润,容光焕发。 然而在一抬眼瞥见靖安公主时,他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赵嘉容恍若未觉,兀自规规矩矩地上前去行礼问安。 太元帝面沉如水,半晌一言不发,只眯着眼用毒辣的目光研判她。 她便也不作声,垂着眼静候,脊背绷得笔直,连脖颈的线条都是倔强的。 良久,皇帝冷声喝问:“你还有胆子回来?” 赵嘉容微抬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父皇息怒。儿臣自知罪孽深重,无颜回京,恐惹父皇责罚……” 皇帝冷哼了一声。 她语气恳切:“儿臣此次私自离京,皆不过是为了瑞安,父皇心知肚明,万望父皇谅解。如今瑞安已平安归京,儿臣便也再无旁的念想了,只是唯恐寒了父皇的心。” “恰逢父皇千秋节,边关又是捷报频传,喜上加喜,因而在路上耽搁这许久,颇费了些心思寻了件上得了台面的宝物,进献给父皇作贺礼。”她说着,扭头示意旁侧的宦官呈进来一只盖着绸布的红木托盘。 第70章 她移步过去,抬手将绸布掀起,金光霎那间一闪。 那是一只红珊瑚桃式盒,以足金为胎,外缀红珊瑚,雕刻云龙纹,正中镂刻一个寿字,精致极了,是难得一见的巧夺天工之物。 在太元帝难掩惊艳的目光中,赵嘉容适时拱手俯身下拜:“惟愿父皇千岁万岁,护佑大梁江山和子民。” 皇帝接过那只寿盒,捧在手上把玩,轻轻摩挲红珊瑚上的云龙纹。那龙纹刻得栩栩如生,盘旋翱翔,似要直冲云霄。适才听闻捷报时的心潮澎湃再度席卷上皇帝的心头。 “你可知边关有何捷报?”他状似无意地问了句。 赵嘉容字斟句酌地答:“回京途中便听闻太子殿下与谢将军一齐北上西进,其剑所指似乎是……安西。” 皇帝也不藏着掖着,径直道:“正是。眼下太子已顺利攻破于阗城,收复了于阗。” 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眸光一闪,敛去眸光里的嫌恶,脸上适时浮现惊讶,又转而演变成喜悦,笑意盈盈地道:“天佑父皇,天佑大梁。此番收复失地,便是父皇千秋节最好的贺礼,儿臣这些小把戏可就不值一提了。” 原想再顺势违心地夸赞太子几句,又觉惺惺作态反倒适得其反,便作罢了。 皇帝不置可否,转手让宦官将那只金胎红珊瑚寿盒给包好收起来。 “你退下吧。”他眼也不抬地摆了下手,“再不可有下次。” 她再度俯身下拜:“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 公主府的车架在宫门外早已静候多时。 玳瑁遥遥望见公主的身影,立时便迎了上去,有些紧张地问:“圣人可曾为难公主?” 赵嘉容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若非那封战报和那只金胎寿盒,今日少不得要脱层皮。 马车启程,驶向公主府,沿途坊市里的欢声笑语隔着车帘传入耳中。 赵嘉容掀开车帘往外瞧,发觉这座都城似乎比离开时要热闹许多。滚滚烟火,鼎沸人声。 茶楼酒肆里更是热闹非凡,说书的连夜换了话本子,眉飞色舞地讲起谢大将军攻打安西的英勇事迹。酒桌上有人兴致勃勃地开了赌局,赌谢大将军此番必定能一举收复安西,铜板儿哗啦啦砸在桌上,有几枚掉落在地也无人在意。 收复于阗的捷报才刚呈进大明宫,尚未在市井间传开。 玳瑁见公主迟迟未放下车帘,转头望过去,瞥见公主脸上的柔和笑意。她顺着公主的视线往外瞧,试探着问:“不若去雅间喝杯茶?” “也好。”公主应下,“着人去政事堂传个话,让怀仁下值了来见我。” 玳瑁领命,叫停了马车,引公主入茶楼。 雅间隔去了各色人等,却隔不绝大堂里隐隐传过来的吵闹声。掌柜战战兢兢地告罪,公主只道无碍。 茶水煮沸后,茶香四溢,清香扑鼻。 比杨怀仁来得更早的是文莺。玳瑁在凉州带着她熟悉了靖安公主埋在西北的情报网,如今回京便也逐渐让她参与到其中来。 文莺着一身利落的圆领袍,行色匆匆地进了雅间,拱手向公主禀报西北急函。 袅袅茶雾之中,赵嘉容忽然心跳骤停了一瞬,转而又砰砰砰地极速跳动起来。 “你说什么?赫达全部撤军了?”她唇齿紧紧咬了下“全部”两个字。 文莺颔首:“正是,驻留疏勒镇的吐蕃军不足千数。” 可驻守在疏勒镇外虎视眈眈的安西军足有数万人之众。 赫达他怎么敢?把疏勒镇拱手送进荣建的虎口? 赵嘉容深吸了口气,又问:“吐蕃军是从哪条路撤的军?” “尚不清楚。”文莺摇头。 公主沉声道:“立马去探。” 文莺领命退了出去。玳瑁见公主神色不虞,也跟着皱了眉,出声问:“公主是担心……” 赵嘉容自顾自地道:“荣家当初打天下镇西北,救大梁百姓于水火,也曾是市井百姓们景仰的英雄。可是人心易变,何况如今又被逼向绝路……” 没有活路之人,还会有底线和良心吗?被一国之君厌弃,恨不能斩草除根,又何谈家国? 赫达胆敢如此撤军,必定与荣建做了交易。 荣建顶着叛国之罪的风险,冒天下之大不韪,是为搏出一条生路。 赵嘉容思及此,闭了闭眼,放下茶杯起身道:“备车进宫。” 第69章 离京时还是暮春, 转眼已进入盛夏。 赵嘉容一路疾行进宫,薄汗湿了脊背的衣衫。 紫宸殿前的宦官见靖安公主去而复返,不由很是诧异, 倒也仍是毕恭毕敬地将人请了进去。 殿内,皇帝正埋头翻阅案头的奏章, 闻声也未抬头。 赵嘉容遂言简意赅,直奔主题:“父皇,安西大都护荣建恐有叛国之心。” 这一句话如惊雷砸下,却并未有轰然的反响。 太元帝漫不经心地道:“叛国可是重罪, 由不得你空口无凭。” “或已有叛国之实,”她顿了下,又道,“只是若待详查, 恐边关生变。” 皇帝抬起眼, 浑浊的眼珠眯成一条缝, 轻抬手屏退了殿内侍奉的闲杂人等,下颌微抬, 示意她细细道来。 “父皇还记得您埋在西北的那颗棋吧?”赵嘉容问。 皇帝沉吟了一下, 道:“你是指……荣子骓?” “正是。”她颔首, 接着又道:“荣子骓传来急报, 安西军有异。因吐蕃内乱,与安西军对阵与疏勒的吐蕃大将赫达全数退兵。安西军眼见疏勒城已空,却仍按兵不动。荣子骓几次三番提议,趁此良机攻城, 收复疏勒,却遭荣建拒绝。” 赵嘉容说话间,捏了把汗。荣子骓眼下恐怕尚在吐蕃境内, 又何谈与荣建有此分歧。 “若此情报为真,便只有两个可能。” “请父皇赐教。” “吐蕃人此番如此兴师动众,耗费巨甚,怎甘心轻易退兵?全数退兵更是蹊跷。其一,荣建认为赫达退兵有诈,因而安西军按兵不动。其二,”皇帝话音一顿,声音沉了下去,“如你所忧,荣建通敌叛国。” 她顺势接话道:“此等大事,不得不防。若大都护当真判了国,必有所图。因而儿臣以为,边关恐有祸患。还请父皇立即出兵,支援西北。” 皇帝脸色陡然一沉,迟迟不曾再出声。 赵嘉容惊觉适才话说得逾矩了,连忙又道:“眼下储君尚在西北……” 皇帝冷哼一声:“你又如何保证荣子骓的情报为真?如今能调动的兵将一半是荣家旧系,若荣家当真有异心,贸然出兵岂不是让荣建如虎添翼?” 她心口一缩,听出皇帝意有所指。明面上是怀疑荣子骓和神策军,其实是对她有了疑心。毕竟说到底她身上流着一半荣家的血,又如何能保证她不是和荣家人串通一气? 今日她的确操之过急,疏忽太多。皇帝顺着说两句,便当了真。 赵嘉容脊背上冷汗冒了出来。 未等她接话,皇帝移步至屏风后,扬声道:“传旨,急召太子回京。” 言罢,他又折回来,眯着眼道:“听闻你和凉州的关系非比寻常。” 赵嘉容猛地抬头,心里明白皇帝的软肋是太子。因而就算起了疑心,付出不菲的代价也要保下太子。虽则这话听着有指责她勾结外臣之意,但目的却并非在此。 她立时道:“驻京的神策军有几成姓荣,儿臣拿不准。然此番凉州军协助太子和谢将军攻下沙洲,想必与荣家并无干系。” “到底是边疆大吏,此等大事,不得不防。”皇帝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她适才的话,目光凝在她身上良久。 赵嘉容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猜不透皇帝下一步的棋。 皇帝淡声道:“你既然爱折腾,便替朕再去一趟西北吧。那凉州刘肃既与你关系匪浅,你便亲去下这道调兵令,以监军之职随军而行。若其心有异,你见机行事,可先斩后奏。” 他说着,话音一转:“至于瑞安,回来了便好生留在宫里修养一阵。” 赵嘉容怔住了,定定望着皇帝,久久无言。 西北有功劳可挣,便派太子前去;如今西北有祸患,便急召太子归京。至于她,是生是死皆无所谓,只消榨干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皇帝的软肋是太子,而她的软肋是瑞安。亲生父女如此互相算计,多么可笑。 须臾后,她莞尔一笑:“父皇如此信任儿臣,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 事出情急,刻不容缓,即日便动身。 皇帝调了一万神策军北上,又传急信去了凉州。整个京都还沉浸在收复于阗的喜悦中,对朝廷的突然调兵不以为意。 出发时,赵嘉容坐于马上,转头望着身后整装待发的兵马,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着朝服踏进宣政殿听政议政,也是这般回头望了眼身后肃穆而立的文武百官。 第71章 不论如何,她不必再避人耳目地混在军中,而是有了堂堂正正的身份。造化将她摆在这儿了,后面的路如何走全凭她自己。 大军开拔时,荣相府的人才匆匆忙忙赶至,追了好些路才拦住了靖安公主。 赵嘉容有些不耐,压低声音道:“传个话。舅父当以大局为重,当断则断。” 言罢,她便勒紧缰绳,驾马扬长而去。 …… 这一路走得很急,全程随军,比上一回去接瑞安还要快上一些。一路经过各大州县,皆未作停留。 抵达凉州时,刘肃已接到急报,整顿好了三军,只待正式的调令。 神策军此次的主将是皇帝临时提拔的一个生面孔,一路上对靖安公主客客气气。见凉州刺史出城迎接,他退开半步,将主位留给了公主。 刘肃熟络地行礼问安,上前去引公主下马。 “你既已收到圣谕,便知我此次前来所为何事。那些繁文缛节的章程便不必了。”赵嘉容一面下马,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缎卷轴递给他。 刘肃不敢大意,接过圣旨,朝京城的方向郑重地拜了拜。 “赫达的人现下在何处?”她不等他站直,便问。 刘肃低声答:“如公主所料,并非回逻些城,而是往于阗的方向去了。臣已派万余人马快马加鞭前去支援。” 她又问:“安西呢?” 刘肃答:“仍是按兵不动。” 赵嘉容哂了一声:“这算盘打的。吐蕃人会甘愿被他当枪使,由着他坐享渔翁之利?” “公主英明,吐蕃军行军迟缓,似有犹疑。” “那就是没谈拢。”她转头往城里去,“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开拔。” 翌日一早,万余人的队伍,经凉州后扩充至数万人,浩浩荡荡地向西北进发。 …… 于阗城。 一连往庭州去了数封急信,皆杳无音讯,便知庭州的救兵恐怕来不了了。 谢青崖立在城墙上往远处望去,良久收回目光,转身拱手道:“殿下,斥候打探到十里外有八万吐蕃军逼近,此前的千余人不过是试探。眼下形势未明,援兵难至,还请殿下速速撤离于阗。” 赵嘉宸对此很是不忿。本是功成身退之时,怎么如今就变成了仓皇逃难?在这黄沙里辗转折腾了这么些时日,若再失了于阗,到头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不甘心。 谢青崖劝了他两句,也就不再分心管他了,转头去仔细部署,随时做好迎战的准备。此番攻下于阗本就是取巧,人马并不多,不足吐蕃军的半数。 突然而至的吐蕃大军和失联的庭州军,都意味着这是一场有阴谋的战争,似乎必败无疑。矛头所向或是于阗,或是大梁,亦或是太子……总之情形不明,且敌在暗,我在明。 谢青崖捏了捏拳,用力到指节发白。他脸颊上的伤口结了痂,脸色沉肃时隐隐透出几分狠厉来。 久经战乱的于阗城百姓们嗅觉敏锐,早已隐隐察觉出不利的形势。整座城镇在经历了短暂的喜悦之后,再次进入时刻紧绷的防备状态中。 …… 子夜时分,敌军趁着夜色发动了袭击,守城的将士早有准备,然面对源源不断、攻势迅猛的敌军,不免独木难支。 百姓们躲在紧闭的屋舍内,纷纷抄起了锄头。 谢青崖一身盔甲,伏在城墙头,下令命副将率五百先锋军开路,护送太子殿下突出重围。 刀光剑影连绵不休,先锋军前赴后继,自敌军左翼薄弱处奋力撕扯开一个口子,成功突围,疾速奔向远方漆黑的夜幕。 吐蕃军中引发了一阵骚乱,随后中军调拨了一大队人马去追适才突围的梁人。 谢青崖在高处看得分明,去追截太子的吐蕃人马皆是阵前的精锐,且人数不少,势在必得。 吐蕃人大军压阵首要目的不是攻城,而是另有所图。 “将军,吐蕃人追上去了!是否要派人支援太子殿下?”此刻问话的是神策军中护送跟随太子而来的一名小将。 说话间,有敌军自云梯攀爬上城墙。电光石火之间,谢青崖长戟一挑,正中那敌军的胸腹。 鲜血喷洒而出,溅了一脸血腥。 那小将尚在等回复,刀光血影里,只闻谢大将军轻飘飘地落下两个字:“不必。” “将军!若太子殿下有个三长两短……” 谢青崖懒得再听下去,转身投入激烈的近身战斗之中。 敌军的攻势自调拨人马后,似乎有减弱的趋势。但寡不敌众,大梁军的防线也渐渐松动。 调虎离山也只是拖延权宜之计。如若没有援军,如此孤军奋战,必败无疑。 庭州军失联,背后定是有人从中作梗。旁的近些的边镇守军非天子诏令不得擅动,即便是有诏令,恐怕也难过这幕后之人的那一关。 西北也就那么几号人物。敢同吐蕃这等虎狼谋皮之人,更是少之又少。 谢青崖一枪杀死一个敌军,心也跟着那吐蕃人的尸体一起下坠。 夜色无边,点点火光照亮了战况激烈的战场。 第70章 手臂上的伤口殷殷冒着鲜血, 手脚越来越沉,谢青崖意识到自己体力已渐渐透支。 苦守了整整一夜,已至极限。 天际隐约泛出熹微的光芒, 削弱了城内外熊熊燃烧的火光。 身边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残破的军旗在尸山里倔强地伫立, 迎风飘荡。 轰隆隆的撞门声如闷响的惊雷,一声高过一声。堵门的士兵们再也支撑不住,眼睁睁地看着那条门缝越来越大。 当门外的冲车最后一次蓄力撞上去之时,城外忽而响起一阵沉闷的马蹄声, 排山倒海般,飞速席卷而来,震得这一片黄沙大地颤动起来,飞沙走石。 城墙上不知是谁大声吼了一句:“有援兵!” 将士们疲累的身躯仿佛又注入了生机, 重又挥舞起刀剑。 谢青崖旋身, 一刀捅死身后的偷袭者, 随后掐准空隙往城外不远处望去。 黄沙滚滚,难辨形容, 唯有高举的旌旗穿透了风沙, 映入眼帘。 那西北烈风中翻滚的旌旗之上, 是一个端正而威严的“赵”字。 大梁的国姓。 谢青崖在看清旗帜后, 眉心狠狠一跳。 难不成太子快马加鞭抵达甘州之后,便立即带兵回来支援? 不,时辰对不上。虽则他昨日晌午便派人先行护送太子向甘州撤退,今日阵前的太子车架不过是诓骗敌军的障眼法。然即便脚程再快, 也无法当日便折返。 何况这龙潭虎穴之地,贪生怕死的赵嘉宸避之不及,又怎会折返? 然赵家的天皇贵胄之中, 他想不出除太子外第二个可能出现在此地之人。大梁的王子王孙们历来居王城,并未向前朝那般分封各地。西北皆是各州各姓刺史,谁敢竖赵氏旗? 谢青崖隐隐约约有个念想,却无暇也不敢再深想。 他举起长矛,整合守城的将士,驱逐斩杀零星混入的敌兵,逼退城门下阵形已显混乱的敌军。 援兵如一柄长剑自后方直直刺进敌军阵形的心肺,吐蕃军猝不及防,方寸大乱,鸟兽状逃散。 谢青崖稳住形势后,举目望去,那赵姓旌旗在狂风猎猎中翻腾,如张牙舞爪的兽,意气风发之中又透着几分凌厉。 他忽地心口狂跳不止,鹰隼一般的目光在援兵队伍中飞快地搜寻。 黄沙滚滚,战火纷飞,那道身影在众将士之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分外挺拔。 谢青崖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喃喃唤了一声:“公主……” 分明是呢喃自语,又轻又低,靖安公主却好似听见了这声呼唤,抬头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之时,万籁俱寂。 战场上瞬息万变,二人目光交汇只一瞬,战火声再度滚滚入耳。 吐蕃军在骚乱过后,重整大军,左右包抄闯入的援军,逐渐形成围攻之势。 援军自凉州日夜兼程、疾驰而来,在失去猛冲的劲头后,渐渐显出几丝疲软的态势,且仅为先锋部队,兵力人马也并无优势。 谢青崖见状不妙,命守门的士卒轻启城门,他率几名精锐,骑马飞奔而出,卷入战局。 随着马蹄一步步迈入战局核心,靖安公主身披铠甲、头戴兜鍪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 倏地,刀光一闪,一把刀尖淌血的弯刀自公主身后袭来,而公主正拉弓欲射,浑然不觉。 谢青崖双目圆睁,忧心如焚,大喝一声:“公主当心!” 与此同时,他扬臂将手中的长矛疾速飞掷而去,破空而出。 电光火石之间,清脆的一声刀枪之鸣,长矛正中刀刃,庞大的力道震得那弯刀向旁处歪走。 刀未落地,那蕃人便被公主身旁的护卫一剑穿心,瞪大眼珠仰倒下去。 靖安公主则从始至终并未回头,长弓拉满,目光紧锁箭锋所指之处。 第72章 谢青崖见公主无恙,这才松了口气,转头便见那箭矢离弦而去,以迅雷不掩耳之势正中敌军将领的肩背。 赵嘉容眯着眼,抿了下唇。可惜偏了几寸,未一箭射进心肺。 敌军将领险些落马,引起周遭一片哗然,瞬间涌上去一波人,筑起防护,无暇再顾及战局。 谢青崖眼睁睁看着,暗自惊叹公主箭术越发精进了。如此远的射程,尚能力透软甲。 来不及多思量,四下蕃军察觉暗箭所出之处,渐渐包围过来,气势汹汹。 谢青崖抽出腰间的佩剑,杀了上去,与公主的护卫们一道逼退敌军。 敌军前赴后继,人多势众,刀枪无眼,防护难免失了周密。 随着护卫的一声痛呼,赵嘉容身后泛起一阵寒意,她攥紧缰绳,下意识压低身子。 谢青崖一踩马鞍,猛地腾空而起,一剑挑了那敌军,随后翻身落在公主的马上。 赵嘉容只觉身后一紧,寒意乍退,取而代之的是滚烫坚实的胸膛。 “请公主先行入城暂避。”他一面抵挡四面源源不断的攻击,一面沉声道。 近身搏斗之中她几乎手无寸铁之力,强留只会浪费战力。赵嘉容心知肚明,握紧手中弓箭,颔首应下。 谢青崖见此,立刻一扯缰绳,御马窜了出去,在马背上几度腾起抗敌,硬生生突出重围,向城门疾驰而去。 赵嘉容夹紧马腹,拉弓胡乱射了几箭出去。 风沙滚滚迷了眼,再睁开眼时,她便已然进了城,随后稳稳落了地。 身后跟进城的护卫们也纷纷下马,严丝合缝地围了过去。 谢青崖眯眼扫视了一圈公主的护卫们,目光如炬。 公主正蹙眉揉着眼,见状道:“不必管我。” 谢青崖犹豫片刻,来不及多言,转身取了柄趁手的红缨枪,随后再度骑马出城而去。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平息这场战乱。 赵嘉容视线恢复彻底的清明,乍然映入眼眸的却是一具具惨不忍睹的残破尸身,鼻间浓重的血腥味也陡然加剧。她压下胸腔泛起来的恶心,持弓上城墙。 居高而望,战况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擒贼先擒王的战术已奏效,敌军渐渐力不从心,适才对我方援军的包围之势逐步被瓦解。其间,一柄鲜艳的红缨枪如熊熊烈焰,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赵嘉容伏在城墙后,眯眼瞄准敌军将领们,张弓射出几箭。 数箭射出,箭筒已空,她转头吩咐守城的小将取一筒箭矢来,却见对方神色犹疑,迟迟不动。 那小将适才也见识了靖安公主精准的箭术,断不敢轻视藏私,在公主冷硬的目光中,抽出了几支沾着血迹的羽箭。 赵嘉容愣了一下,朱唇微张,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接过了那几支箭。 她搭弓欲射,指尖沾染了箭矢上的血迹。 于阗城死守至今,早已弹尽粮绝。城内仅余的几支箭只能是从死去将士们的尸身上拔出来的。 那是同胞将士们的血。 赵嘉容眯着眼,再度瞄准了敌军主将。 箭矢划破长空,呼啸而去—— 刹那间穿透敌军主将的咽喉。 城墙上的目击者们当下欢呼起来,纷纷叫好。 敌军群龙无首,局势陡然逆转,胜败已定,吐蕃军如潮水般四下退散。 …… 战后,各营的校尉们清点人马,妥善安置伤兵,不论是庭州军、凉州军还是神策军皆向谢大将军一一禀报情况。 这一仗死伤惨重,尸身堆积如山,伤兵众多。庭州军死守于阗城,死伤近八成。若无援兵及时而至,恐全军覆没于此。 血腥味一时间冲散了获胜的喜悦。 西北大漠太过缺水,护卫寻了许久,才端来半盆水来,水盆底下铺了一层薄沙。 赵嘉容用水沾湿了帕子,擦净了手。 凉州军的将领溜进军帐,絮絮叨叨地禀报军情。 她摆了摆手,让他去禀报谢大将军。 那小将领命去了。 护卫呈上舆图,供公主阅览。 赵嘉容指尖在舆图上的山川河湖之间游走,眼皮却越来越沉。没日没夜地急行军,全靠一口气撑着,早已身心俱疲。此刻危机暂且解除,浑身松懈下来,困意便席卷而来。 …… 谢青崖入帐时,只见靖安公主正杵着脑袋,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舆图。他心下暗道,恐怕连西北三军的将领们都不如靖安公主更熟稔西北山川地形。 他上前一步抱拳行了礼,正欲开口禀报军情之时,才瞧出公主正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谢青崖不由愣了一下,静静地端详了片刻公主的睡颜。随后他取来一件干净的大氅,轻手轻脚地凑过去,为公主盖上。 虽则动作很轻,却仍是惊动了公主。 赵嘉容陡然睁开眼,看清眼前之人方定下心来。 察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谢青崖有些僵硬地收回手,好半晌才出声道:“城北有官宅,公主若乏了,不若移驾过去好生歇息片刻?” 他言语间小心翼翼,目光却直白,凝在公主面容之上不肯移开半寸。 在公主摇头拒绝提议之后,他才依依不舍地看向桌案上的舆图,开始汇报战况军情。 “此番随我攻下于阗的庭州军只剩千百余人,神策军则一部分护送太子南下,一部分作先锋尽数战死……”谢青崖深吸一口气,回想此战种种,尾音有些发颤。 “若今日凉州军未至,你当如何?”赵嘉容轻声问。 他抬手指向于阗城的东边,低声道:“已传令典合、且末二城调守军相助,最迟明日应当能赶至。然典合与且末二城驻军兵力本就薄弱,能调拨支援的兵力更是少之又少,就算赶至,也不过多撑些时日。若无公主率领凉州军及时而至……这于阗城便是我谢某葬身之处了。” 第71章 指间的血腥味若隐若现, 令赵嘉容不自觉地在袖口摩挲,却始终擦不去。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往日从史书典籍中读到, 只觉得唏嘘,到如今置身其间, 才体会到那些字句背后的痛彻心扉。 尽数战死…… “你不怕死吗?”她问。 谢青崖不假思索,摇头道:“为将者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不足惜也。只恐有负公主所托, 未能守住于阗,万死难辞其咎。” 赵嘉容见他如此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心里莫名有些烦躁起来,当下便扬声道:“你犯什么蠢?当你是西楚霸王不肯过江东?城丢了, 来日再夺回来便是, 命丢了, 你便去跟阎王爷表忠心吧!” 他闻言,怔住了, 凝视着公主的脸庞, 半晌不曾眨眼。 “公主怕死吗?”他反过来问她。 与京都皇宫里的阴谋诡计不同, 战场上是明晃晃的刀光剑影, 要直面淋漓的鲜血。她本该高坐瑶台,指点江山,却远赴西北大漠,亲自上阵杀敌。 他是将军, 战死沙场是死得其所。她是政客,那高耸的金銮殿才是归处。她却偏偏冒着性命之忧,千里迢迢奔赴这万里黄沙的边塞, 在千军万马之中高举着飘荡的旌旗而来,如天神下凡,救人于水火。 “我有什么好怕的?当我手底下的护卫们是吃白饭的?”她翻了个白眼,又道,“你明知庭州援兵被阻,便是有人使计要你死在这于阗,你又何必死守?若退去且末,至少能缓上一缓,待得朝廷援兵至,一举再攻于阗,又有何不可?” 谢青崖却道:“他们那些小伎俩,又如何瞒得过公主?某一早便告知三军,援兵必至,只需多撑些时日。而如若丢了于阗,再想夺回来便不易了。” 赵嘉容一口气梗在胸口,又问:“若我判断失误,亦或是皇帝疑心病犯了阻扰起来,援兵再迟两日……你也要死守吗?” “是。”他答得干脆。 她咬牙道:“谢青崖!你死了谁给我打仗?” 他这会儿才回过味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靖安公主,竟然会怕他的死。 心口一阵难言的酸涩过后,转而涌出无限的喜悦。他得意忘形,乐呵呵地笑出了声,又在公主怒目圆睁之际,赶忙告罪:“臣知错了。” 赵嘉容斜睨着他,问:“哪儿错了?” 他正色道:“此战失利,致使公主以身涉险,是臣之过,此其一。天下未平,公主壮志未酬,臣岂敢言死,此其二。” 她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轻哼了一声,语气仍不失冷硬:“若非皇帝将瑞安软禁宫中为质,我也不必仓促至此。此番若不能割了荣建的脑袋,这京都怕是回不去了。” 谢青崖闻言,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道:“荣建守了半辈子西北,早年间与吐蕃交战,也是出生入死,到头来竟会与吐蕃苟合,通敌叛国。” “西北军与吐蕃军宿怨已久,联盟之间的信任不堪一击,此次兵退之后,若无重利诱之,荣建恐再难支使吐蕃攻城。”公主说着,低头指向案几上的舆图,又接着道,“能让赫达不顾内乱,掉头攻向于阗,荣建许他的重利恐怕远远不止一个疏勒镇。” 第73章 他凑近了些,望着舆图上广阔的西北大地,眉头蹙起。 她指尖在那片山川间缓缓画出一个圈,将天山以南的广袤大地圈进其中。 “而吐蕃能许给荣建的,应当便是你和太子的性命。”赵嘉容语气平淡,眸光却乍现寒意。 这一点谢青崖也猜到了些许,因而连夜将太子先行遣送回甘州。 若太子和他这个神策将军葬身于阗,太子一党便再无翻身的余地,荣家的危局便也迎刃而解了。 他抬手在舆图上往东指:“如今太子应当已至甘州,无性命之忧。他们这算盘便敲不响了。” 话音刚落,便闻公主冷笑一声:“你倒是为他筹谋。” 谢青崖一慌,忙不迭撇清干系:“公主说笑!若太子一死,皇帝只顾自保,再不插手西北乱局,西北危矣!臣乃是为大局筹谋。” 眼见公主沉默下来,他又低头看着舆图道:“如今与吐蕃僵持在于阗,恐来日生变,庭州军无论如何须得调拨出来……” 她垂眼道:“我已命荣子骓疾驰疏勒。” 他目光移向疏勒,眸光一亮:“吐蕃大军皆至于阗,疏勒应当只余千人驻守。若荣子骓至疏勒领兵攻城,一举收复疏勒的同时,荣建与赫达的合谋也难以为继。只要赫达退兵,不再插手,荣建必调兵回安西以自保,如此也解了庭州的僵局。” 赵嘉容抬眼瞧他,瞥见他眸中的血丝和眼底的乌青。那盔甲之下的臂膀上裹着潦草包扎伤口的白纱布,隐隐渗出猩红的鲜血。 谢青崖全神贯注地盯着舆图上的城池,不自觉靠得更近,有些激动起来:“一旦吐蕃退兵,某便可率凉州、神策联军与庭州军会合,一举攻下……” 他话未说完,忽觉一抹温热之意贴在唇畔,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退,却好似玉盘珍馐入口即化,唇齿间余下无尽的甜香。 他怔然扭头望向公主。 公主却面不改色,顺着他的话问:“攻下什么?” “……一举攻下安西都护府,擒拿荣建。”他这才把话说完,视线自舆图移开,便再移不回去了。 赵嘉容抬眸迎上他的目光,片刻后忽然皱了眉,问:“你右脸……” 不料她话音未落,便见他猛地惊醒似的往后退了两步,背过身去。 她恼了,当下拽着他的衣襟后领将人扯回来,适才连射数箭,手上力道未收。 谢青崖正心慌意乱,猝不及防被拽回去,一时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后栽倒,仰面撞入公主怀中。 她干脆顺势将他按在腿上,低头仔细端详他的右脸,只见一道近两寸长的伤疤如一条狰狞的毒蛇盘踞在他的右侧脸颊之上,自眼角斜入鬓间。 他一时间动弹不得,心口直跳,慌乱非常。 他自知当初能在一众青年才俊中独得公主青眼,少不了这副皮囊的功劳。若是破了相……他不敢想。 这道伤痕乃是攻于阗时不慎留下的,这些时日在城中寻遍了伤药涂抹,也不见效。今日面见公主,便一直谨慎地以左脸示人,不妨适才晃了神,忘了这一茬儿。 赵嘉容蹙了眉,指尖忍不住轻触那道伤痕,试想敌人的刀剑是怎样划破了他的脸颊。如若再偏半寸,岂不是会伤了眼睛? 这些年来他守边塞,总是新伤盖旧伤,到底经历了多少个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瞬间? 谢青崖僵着不敢动,却敏锐地察觉到公主情绪的低沉。他讪讪道:“等回京找钟太医开些祛疤的药膏,多涂上些时日……” 公主却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他不由想起太子额角的疤痕这么多年也不见好,顿时深感绝望。 赵嘉容垂着眼,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见他神色紧绷、目光炯炯,不由疑惑地问:“你不困吗?几夜未睡了?” 谢青崖见话题岔开了,立马接过话茬儿,答道:“自是困的。然大敌当前岂能安眠,三军休整时偶尔能打个盹。” 这几日战况焦灼,连打个盹的功夫手里都握着刀剑,一睁眼便能冲出去上阵。 “困了便睡吧,”她抬手将他的眼皮子往下拂去,“睡一炷香的功夫,临了召集各部将议事。凉州军尚有数万人驰援在后,今日日暮前必至,吐蕃军断不敢妄动。” 谢青崖愣了半晌,有些不知所措。本就困乏的身躯卧在温柔乡更是起不来,他索性听话地闭上眼,打算眯一会儿便起身。 不曾想他几息后便睡沉了,踏踏实实睡了一炷香的时间。 睡梦里又回到数年前的公主府。他初入府时,只在神策军挂了个闲职,反倒是公主上朝听政,下了朝也忙得不可开交。 陈宝德见他闲来无事,使唤他去公主跟前磨墨。他念及三年之约,忍了,沉着脸进了书房,闷不做声地研磨那上好的延圭墨,心不在焉之下糊了一手乌黑的墨汁。 惊醒之时,他一抬头发现公主正静静看着他,见状递给他一方素帕。 他接过,胡乱地在掌心反复搓磨,半晌擦不干净,反倒把那素帕弄得黑不溜秋。 他越发烦躁起来,将帕子紧捏在手心,抬眼却见公主依旧望着他,目光始终沉静如水。 “你在想什么?那么出神。”公主问。 他噎住了,不答反问:“公主在想什么?” 她恍若未闻,仍用井水般沉静的目光望着他。 他被那目光看得心烦意乱,捏紧了手里的帕子,以为她不会再回答。不曾想须臾后,忽闻公主轻声开口道—— “我想亲你。” 这一声如梦似幻,在夏日的蝉鸣声中,轻飘飘地乘着燥热的微风飘向窗外,被炎炎烈日蒸发得一干二净。 他以为他听错了。 可话落,便见公主探身过来,在他唇角轻轻落下一个吻。 柔和似春风拂面,他却越发燥热起来,那方素帕在掌心揉来揉去。 他方寸大乱之时,见公主又低头查阅堆积如山的案牍去了。 …… 谢青崖醒来时仍置身军帐,脑后垫了柔软的蒲团,周遭却不见公主身影。 他坐直身,四下张望,帐内空荡荡,只余他一人,不禁心里一空。神思恍惚之下,他险些以为公主亲赴战场驰援皆是他臆造的梦境。 只有身上残余的浅淡檀香气息,昭示着美梦成真。 他怔然失神。 直至陆勇掀帐入内,冲他道:“将军!三军整顿完毕,众将皆候在帐外,请您示下。” 谢青崖这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吩咐道:“请众将进帐议事,商讨退敌之计。” 第72章 且末、典合二城的驻军下半晌抵达于阗城, 眼见城外伏尸遍野,血迹斑斑,便知战事已毕, 纵是快马加鞭也终究是来迟了。 形势不明,两军将领按兵不动, 遥遥见另一大队人马举着凉州的旗帜冲着城门疾驰而去,才明白过来已有援军先行抵达,于阗城并未失守。 高耸的城墙之上,身披甲胄的军士们持刀而列, 一面赤红的旌旗再度挂起,其上一个笔锋刚劲利落的赵字迎风而扬。 那是大梁的国姓。 且末、典合二城守军于城下报上姓名,随凉州军一同入城,正好碰上大将军召众将议事。 这二城将领姗姗来迟, 一进帐便冲着上首告罪。 谢青崖摆手道:“不迟!二位将军来得正好, 如今吐蕃大军于城外虎视眈眈, 危于累卵之际,得诸位将军相助, 是谢某之幸, 亦是我大梁之幸。” 各城守军无朝廷调度, 不可擅动。与在场受朝廷调遣的凉州军、神策军不同, 且末、典合二军今日无诏驰援于阗,担着被朝廷问罪的风险。 二军将领单膝跪地,正欲起身之时,见谢大将军忽地起了身, 自上首退了下来。那情形似乎是给人让座。 与此同时,帐内一众将领一个接一个地起了身。 且末、典合二军将领愣在原地,十分茫然, 听见身后动静回头望去,只见适才一道入城的凉州军将领此刻毕恭毕敬地跟在一名男装女子的身后,正进帐近前来。 那女子见此阵仗,见怪不怪,自然而然地径自于上首落座,一只白皙纤细的玉手伸出来,在半空中轻轻往下一压:“诸位将军不必多礼。” 谢大将军便于旁侧落座了,一干将领也跟着坐了回去。 且末、典合二将审时度势,跟在凉州军将领后入座,心下却大震不已。 何时这军帐之中容得柔弱妇人作乱?可那女子在一众血气方刚的武将男儿之中,非但不显怯懦,反而泰然自若得很。更奇的是,往日这些颇有傲气的边关将领们今日倒对一个弱质女流讲起了礼数。见那女子通身的气魄非比寻常,想来身份定是非同一般。心中纵有千般疑问,也只能暂时按捺不发。 “清点得如何了?”赵嘉容坐于上首,四下环顾。帐内各将领服色不一,形制上有细微的差别。庭州军、神策军、凉州军、西北守军……各自所属不同。 第74章 “禀公主,援军已到齐,如今城内有庭州军一千,神策军近万,凉州军近两万,且末、典合军六千,总共三万余人。”谢青崖顿了下,又道,“据斥候来报,吐蕃军退至数十里外,尚有六万余众。” 敌众我寡的境地,另在场的众人面色皆有些沉重。其中有一名庭州小将适时出言道:“大将军,于阗苦守至今,已无粮草补给,恐……” 谢青崖还未接话,一名凉州将领便道:“粮草之事不必忧虑,刺史和公主早已料到于阗粮草吃紧,除今日随军的粮草辎重外,还有一批补给已从凉州出发,想必明日便至。” 众人闻言,不由下意识地一齐看向上首的靖安公主。 赵嘉容轻笑一声:“有凉州支援,我军三万人撑上月余不成问题,耗不起的是吐蕃军。” 赫达此番出师,先是与荣建对阵于疏勒,之后又苦攻于阗。如今扎西已归吐蕃王庭,切断了赫达的后援补给。如此吐蕃军必定难以为继,只能退兵。 公主指尖在案几上轻敲,沉吟了片刻,下令道:“今日三军休整,静观其变,随时迎战。” 谢青崖在一旁忽然道:“公主,若明日吐蕃还未退兵,末将请命率一队人马夤夜奇袭敌军大营。主动出击,一则可以杀一杀敌军的锐气,二则可以趁机造势,散播我方援军有七八万之众的假消息,逼迫吐蕃速速退兵。一味困守城中,反倒让敌军以为我军势单力薄,不敢应战。” 这无疑是一步险棋。敌我力量悬殊,一旦被吐蕃识破,必定引起反扑。 帐内众将或稍显迟疑,或隐隐兴奋,神色各异。虽则是险棋,然此战一直被敌军压着打,如今有反攻的机会,岂能不兴奋? 众将齐齐望向上首的靖安公主,等候发话,只见公主面色无波,淡淡道:“谢将军是此战圣人亲封的主帅,我此番随军不过行监军之职罢了。如何作战,你定夺便是。” 谢青崖紧盯着公主的神色,见状,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一时摸不准公主的心思。 他面上倒仍是从善如流,应下了,转头对众将吩咐道:“李良,你率庭州部将紧盯敌军动向。王杰,你率凉州军接应粮草补给,确保粮草万无一失送入城中……” 一应安排妥当后,散了会,他又转头道:“城中有府衙官署,还请公主移步暂歇。” 赵嘉容颔首,由陆勇陪同引路而去。 众将一一散去。 且末军将领实在好奇心起,瞅准时机,凑到凉州军中打听。且末城离凉州不远,平日里之间也打过不少交道,不多时便熟络起来。 “某听方才那意思,朝廷竟派了个公主来监军?”这事儿听着就荒唐,且末军将领仍是一脸不敢置信,“前一阵儿送了个公主去和亲,倒寻常。哪有公主跑到军营里来监军的。” 凉州军将领则压低了声音道:“这位可不是寻常的公主。你们久居边陲怕是没听过靖安公主的名号。她在京城得势的时候,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我们州刺史大人在京城的靠山便是这位。你没瞧见适才谢大将军在她跟前也不敢造次。” 前朝出过一位女帝,女人在朝中玩弄权柄也不算是太新鲜的事,多半是仗势凌人,不乏攀附者,却甚少有人当真心悦臣服,尤其是远在边疆的边将。 典合军将领在一旁听着,啧啧称奇:“金枝玉叶不好好待在京城享福,跑到边关来吃沙子。也不知圣人是如何想的,想当初前朝派宦官监军,险些因此亡了国……” 话未说完,猛地被凉州军将领捶了一拳。 “祸从口出!”他警告道,“那可是我们州刺史大人都不敢惹的人物……” 典合军将领猝不及防被捶了一下,有些恼了:“你个怂货,连女人都怕,吐蕃军打过来,你怕不是第一个逃!” “你个蠢货懂什么?”凉州军将领翻了个白眼,扭头走了。 且末军将领瞪了典合军将领一眼,随后快步跟了上去,打圆场:“王将军大人大量,何必计较这等小事。我等如今共守于阗城,当齐心协力才是。” “那是自然。”凉州军将领王杰瞥他一眼,心知此人一直在寻门路调回关内,也不戳破,又道,“我本也是好心提醒。你可知今日吐蕃迎战的将领多吉?” “当然知晓,多吉乃是赫达帐下最勇猛的副将。这些年末将也与他交过几回手,很是难缠。” 王杰一面脑中回忆着战时的画面,一面道:“今日对阵之时,便是靖安公主一箭射死了多吉,致使敌军大乱,溃散而逃。” 且末军将领闻言,讶然不已:“公主还会射箭?” “今日军帐之中,恐怕无人箭术胜过公主。某自问,是没能耐一箭射死多吉的。”王杰说着,又睨他一眼,“卢将军,你能吗?” 这位卢将军脸上惊愕之余,有些发讪。 “公主随军监军,听起来委实荒唐,弟兄们起初也不服得很。可这一路上,不眠不休地疾速驰援,这金枝玉叶别说掉队了,反而是公主在最前头领着。到了阵前,也不曾退避,倒像个将军似的。” 王杰言及此,话音一转,又道:“再说监军管的是谢将军,管不到咱们底下人头上。我等听命行事便是,犯不着惹这么个厉害人物不痛快,纵是心里不服气,面上好歹敬着点。” 卢将军点头附和,喃喃道:“怪不得城墙上挂着的旌旗是‘赵’,而不是‘谢’。某先前还以为是太子殿下尚在城中呢。适才帐内见谢大将军虽礼数周全,言语之间却似乎与公主有些不睦……” 王杰闻言,不由想起刺史刘肃叮嘱之言,咳了一声:“这便不是我等操心之事了。” …… 入夜时,赵嘉容在官衙厢房内稍作梳洗,吹熄了案前的烛火。 那一线光芒灭去之时,忽觉门外灯影闪烁,一个身影随之悄然入室。 她唇角微勾,却假作不知。在那人靠近之时,她猛地回身,手比做刀,刺向来人的脖颈。 不料他全然不顾颈项间袭来的“刀锋”,一声不吭地径直低头吻了过来。 四下一片漆黑,他起初吻在了脸颊上,又急不可耐地吻上朱唇,疾风骤雨般,占据了她全部的气息。 这亲吻炙热、滚烫,像是竭尽全力地燃烧,发光发热,让暖意自唇齿间传向四肢百骸。 赵嘉容渐渐有些发晕,忍不住下颌微仰起,迎合上去。此举好似纵了火,那亲吻的攻势越发猛烈起来。 她忍不住沉溺进这一汪春水之中,脑中的思绪渐渐放空……直至些微晚风钻入凌乱的衣襟,她方清醒了些许。 西北大漠昼夜温差大,夏日的晚风带着几分凉意。而与晚风一同钻入衣襟的还有那炙热的亲吻,一重冷,一重热,磨得人越发心痒难耐。 她咬了下唇,忽然轻插住他的脖颈,往后退了几寸,轻哼道:“谢青崖你好大的胆子,以下犯上。我准你进来了吗?准你亲我了吗?” 黑暗之中,听觉比视觉更灵敏。 谢青崖揣摩着公主适才之言的语气和口吻,心想她并未动怒,于是又凑过去,耳鬓厮磨:“臣领罚便是。” 未料公主轻推了他一把,兀自站起身,往榻上去了。 他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又思及下晌军帐议事时的情形,不由犹疑了片刻,忖了忖,解释道:“公主,臣今日定下夜袭敌营的计策,并非一时冲动之举。” 公主的面容隐在黑暗之中,瞧不分明神情,只隐约能勾勒出身形轮廓。 谢青崖不敢妄动,立在原地继续道:“这一块的地形臣等早已烂熟于心,臣已设计好数条退路,确保万无一失。纵是有异况,也定然能全身而退。” 话落,静了半晌,方闻公主轻叹了口气。 她在一片昏寐之中,朝他勾了勾手,示意他过去。 他一步步靠近,公主的面容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很平静的神色,不喜不怒。让他越发看不透了,心底隐隐有些忐忑。 赵嘉容斜倚着榻,抬手轻抚他的脸庞,道:“谢青崖,你用兵不疑,我用人不疑。我言交由你定夺,便是不疑你用兵之能。” 公主常年握笔持弓,手上有厚薄不一的茧,触及他的脸颊,引起一阵轻微的痒意。 谢青崖闻言,刚松口气,忽觉公主触及了他右脸眼角的伤疤,心跳骤然加快,下意识往后一躲。 与此同时,耳闻公主又道—— “我今日只是犹豫,明日夜袭,我是否同去。现已想好……” 他心里紧张,捂着伤口退了半步,含糊地应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公主说了什么,吓了一跳,猛地起身:“不行!万一……” 赵嘉容不紧不慢地道:“你适才说已确保万无一失。” 谢青崖一时语塞。 “我有分寸。”她道。 他板着脸僵在那不动。 她伸手将他又拽回来,轻轻吻他的唇角。 第75章 谢青崖依旧僵着脸,不为所动。 赵嘉容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意已决。” 他不动如山。 哄了一会儿见哄不好,她便烦了,坐直身子,哼了一声:“谢青崖,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你才来的西北吧?” 他闷声道:“自是不会。臣知公主是受圣人威胁,是为了宫里的瑞安公主,更是为了前程。” 公主不置可否,又问:“谢青崖,你说凉州军为何会听令于我?” 他不假思索地答:“自然是因凉州刺史刘肃为公主所驱使。” “我记得你攻破沙洲时,刘肃在凉州设宴庆贺,将上座让位于我。底下一众王公贵族心中皆不服,只是碍于淫威,按下不表罢了。”她思及此,哂笑了一下,又道,“而今日,军帐议事时,你起身让座于我,情形与那日已大为不同了。” 谢青崖怔了一下,一下子明白过来。 公主要服众。 要得军心。 “可,”他思前想后,仍是放心不下,“公主又何必亲身犯险?” 第73章 靖安公主决定要做的事, 这世上无人能拦得住。 这么多年,回回都是他缴械投降。 谢青崖见她神色坚定,便知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不由轻叹口气。 他转身去取桌案上的行军图,点了支烛。一室乍然亮起, 有些晃眼,他以手拢住烛光,将之移向榻前。 赵嘉容垂眸望去,见他取来朱笔, 在图上勾出了几个地点。 他细致地讲解起敌军大营驻扎之处的地形。 她此前虽已将地形图看过无数遍,此刻认真听着他讲,发现许多图上看不出的细节。 行军打仗靠的是真刀真枪,纸上谈兵终究只得皮毛。 “你准备如何潜进去?”她问。 谢青崖答:“这个不难, 趁夜色杀几个守卫, 悄无声息摸进去就是了。” 公主却半晌未应, 沉思了片刻,忽然道:“依我看, 不如直接光明正大走大门进去。” 他闻言, 一时间有些茫然。 赵嘉容解释道:“我的护卫之中有个安西出身的, 熟知安西军中事务, 让他扮作安西军去给赫达送信。” 谢青崖眼眸倏地睁大,定定望着公主烛火下明媚的脸容。他脑中思绪万千,还未出声,只听她又道—— “荣建与吐蕃勾结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如若明日吐蕃并未撤兵, 则安西的消息尚不曾传到赫达帐中,我们的人假扮安西军传信便是安全的。” “妙哉!”他有些激动起来,忍不住以拳击掌, “如若能借此机会击杀赫达,那便再好不过了。” 她嘴角微勾,却是道:“赫达狡诈,一招击杀恐怕不易。” 他冷静了几分,道:“无妨,只要主帅帐中生乱,敌军措手不及之下必然是一盘散沙。” 公主颔首。 这时忽闻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她猛地扭头望过去。只见窗牖半敞,窗外夜色漆黑,浓如泼墨,有晚风吹动窗纸。 她心神一松,道:“时辰不早,明日还有硬仗,早些歇息。” 晚风轻拂,那一星烛火在轻纱幔帐前微微摇曳,那方圆丈余的光圈也随着晚风轻摇。 谢青崖借着烛光细瞧公主的神色,瞥见适才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紧张,不禁有些发怔。 闻风吹草动,如惊弓之鸟。 他想起多年前初入西北军营的自己,大敌当前,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弦,夜里也睡不踏实,稍有异动便惊醒,抄起长枪便往外冲。 这是行伍之人才有的紧张。 公主平日里便总是睡不好,如今四处颠沛,日夜奔驰,恐怕已多日不曾睡过一个整觉。 “大军驻守,今夜必定无虞,公主且安心睡吧。”谢青崖沉声道,随后低头吹熄了蜡烛。 室内重又归于黑暗,他正欲起身,打算再去巡视一番城防,却不料被一只微凉的手给拦住了。 赵嘉容抬手握住他手臂,四两拨千斤一般,轻轻一扯,人便被她拉上了榻。 她心里发笑,躺下去时又嗅到了他身上沐浴过后的清香,这下没忍住笑出声:“你都洗干净了送过来,还往哪跑呢?” 说话间她温热呼吸全喷洒在他颈窝耳畔,一下子点起火来,烧得滚烫。 谢青崖浑身发紧,按捺着,将公主拥进怀中,在她脸颊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闷声道:“臣哪也不去。公主睡吧,臣守着您。” 她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枕在他肩膀上,闭上了眼,不一会儿便坠入了梦乡。 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 …… 翌日,斥候来报,吐蕃军始终不曾有拔营的迹象。 于阗城内按计划有条不紊地实施行动。凉州军和神策军主力留守城内,严防死守。 谢青崖从庭州军和典合、且末军中抽调出一小部分精锐,入夜时分,秘密出城。 这一队人马出发前,凉州军王杰避开众人,离营往城中官衙去,却不料竟在府衙门口正巧碰上谢大将军,不由一惊。 他快步上前行礼,有些心虚,低着头正思忖该如何开口解释几句,忽闻一道冷肃的声线响起—— “王将军?” 王杰一愣,抬头便见靖安公主一身骑装,披着软甲,正自衙署内迈步而出。 赵嘉容瞧见他,略一思量,便知他此刻离营来寻她所为何事。 她声音有些冷:“争功也不在这一时。要论与吐蕃对战的经验、对安西地形的熟稔,凉州军到底稍显不及。你今夜的任务是死守于阗城,这个节骨眼上不顾城防,到官衙来作甚?若今夜于阗有失,你一个人的脑袋可担不起。刘肃道你稳重,我看未必。” 王杰闻言,顿时冷汗涔涔。适才他在门前撞见谢大将军,心知此时不宜再提所求之事,正准备胡扯几句糊弄过去,谁知还未开口,便已被公主看破了心思。 他忙不迭跪下去请罪。 谢青崖瞥了他了一眼,没作声,转身递给公主一把弓和一筒羽箭。 赵嘉容伸手接过,抬臂试着拉开弓,赞了句:“好弓。” “公主满意便好。” 王杰闻声,悄悄用余光去看,见谢大将军言罢又递给公主一把匕首,正暗自心惊之时,又闻公主发话。 “王将军既已知罪,不去守城,又在此迁延作甚?” 王杰一凛,立马起身告退,半刻不敢再耽误。 谢青崖睨了眼他远去的背影,有些不解地问:“公主既要收服凉州军,又为何不在凉州军中挑拣几个人一同去?” 赵嘉容将匕首捆在后腰,翻身上马,道:“不在于这一时。何必让这等政治手段,误了你作战的方略。” 二人言罢,随即一同骑马出城,去营中与将士们会合。 夜幕沉沉,火把在黑暗中燃烧着,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借着火光,众将士齐齐望着队伍最前方的主帅谢大将军,静听军令。 “众军听令,一切按计划行事,切记要快、狠、准。” “此次出击,御敕监军靖安公主将一同随行,形同主帅,公主之令当视如本将之令,如有违者,斩!” 众将士大惊,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谢大将军身侧之人。 这些目光中,惊讶者有之,迷惑者有之,不服者亦有之。 赵嘉容紧紧握着手中的弓箭,相比谢青崖高亢的声音中透着不可侵犯的威严,她语气很平和:“我奉圣人之命,行监军之职,军中一应事务听谢将军调遣便是。行军打仗非我之能,若有不妥之处,还望诸位不吝赐教。此番同行,我愿与众将士共进退,只盼能略尽绵薄之力。若此战大获全胜,顺利退敌,我必如实上书圣人,为诸位将士请功。” 此话一出,顿时平息了众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的猜忌和不满,纷纷举起长枪,齐声高喝:“愿听公主号令!” 火光之中,公主一身盔甲坐于马上,一手牵缰绳,一手握长弓,目光炯炯地望着眼前整装待发的将士们。那英姿飒爽的模样,倒当真有几分女将军的气度。 谢青崖看得心醉,嘴角勾起,见公主扭头望过来,下意识有些慌乱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他举起手中的红缨枪,号令众军—— “出发!” 一声令下,众军熄灭火把,如同鬼魅般迅速隐入黑夜之中,分成几路,悄无声息地往敌军大营而去。 …… 吐蕃大营驻扎在山脚下的一处河岸旁。 前锋部队正悄悄接近吐蕃大营大门之时,忽闻远处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当即停下脚步,隐入河岸边的草丛之中,高度警戒。 此刻出现在敌军大营之外的,绝对是敌非友。 众人在暗处见那人在河岸边下了马,正取水喝。庭州军李良立时便打手势请命,前去擒获此人。 却见谢将军并未理会他,而是望向了靖安公主。 赵嘉容会意,眨眼间便拉弓射出一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中了那人的后背,又紧接着再度射出一箭,正中那人膝盖后窝。 第76章 众人尚未回神,箭已射出,见第一箭未中要害,还以为是失了准头,再见第二箭方知是为了留活口。 如此漆黑之地,竟仍有这般精准的箭法。 那人闷哼一声,倒地不起,捂着穿胸一箭渗出大量鲜血的伤口,在地上匍匐着往自己的马靠近。 谢青崖一下子窜出,截住了他的去路,长枪抵住他的脖颈,低声喝问:“来者何人?” 赵嘉容一听这问话,便知来人定是汉人面孔,而非吐蕃人,心神一动,低低笑了一声,道:“运气不错。” 谢青崖顿时会意,伸手去搜此人的身,果然在其胸口夹层衣服里搜出来一枚令牌,正是安西军的令牌。 他冷哼一声,压在那人脖颈的长枪越发用劲,怒从心起:“荣建竟当真通敌叛了国!老实交代,荣建此次派你来是传什么消息?” 正欲细问,却见那人口中忽然冒出一股股鲜血,胸腔剧烈起伏,下一刻便咽了气。竟是一字未吐,便自杀了结了。 谢青崖忍不住踢了他一脚泄愤,转头将令牌交给公主身后的一名护卫。 正准备让那护卫也换上那人身上的衣物之时,他忽然一顿,改了主意,飞快脱下自己身上的甲胄。 众人一愣,看不明白谢将军此举何意。 赵嘉容眉头狠狠一皱,低喝:“你疯了!赫达岂会认不出你?” 谢青崖手脚麻利地换上安西军的衣物,又往自己脸上抹了些血和泥,道:“公主放心,信物在手,足以以假乱真了。若我能一举刺杀赫达,胜算便是十成十了。” 按计划,脸生的护卫扮作安西军,带着一小队人马从大门入营,意在擒贼先擒王;另一队人马则从后方趁机混入营中,烧掉敌军的粮草;而最后一队人马则暗伏于营外南下撤退必经之路,伏杀敌军。 弓箭乃远攻之器,公主自然归于最后一队人马之中。而谢青崖作为主帅则率领第二队人马,入营中正面迎敌。 可如若他能在帐中顺利击杀赫达,敌军失了主将必大乱,撤退之时定然已成慌乱逃窜的残军,短时间内不再有一战之力。如此,伏于营外的第三队人马便压力骤减。 赵嘉容何尝不懂他的心思,沉着脸没作声。 谢青崖俯身将那人的佩剑也取下来挂在自己腰间,又重复了一遍:“请公主放心。” 情况紧急,来不及再分辩。随后他翻身骑上安西军的马,带领护卫和一队人马往大营大门去了。 她望着他的背影,手握成拳,掌心冒出了细汗。 计划稍有变动,迅速调整。 剩下的人马紧接着往南而去,在大营外半里处设下埋伏。 赵嘉容伏在沙地里的一块巨石后,紧握着手中的弓箭,一动不动。 月光稀薄,伸手难见五指,不远处营帐中有篝火点点。众人屏息以待,等待漫天的火势腾起,照亮整个山谷。 第74章 子夜时分, 吐蕃大营之中,众将士大多于帐中歇息,有数队人马轮班值守。主帅帐中, 赫达未眠,正用手中弯刀剔肉吃。 肉一刀一刀地剐下来送入口中嚼烂如腹, 填了饥肠,却越发难平心中的焦躁。 一旁的小兵站在他身侧,望着那大块的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八万大军出动, 物资所耗者甚巨,这几日已不堪重负,险些断炊。大将催补给的信一封又一封送回王庭,久不闻回应, 昨日才刚收到一小批补给, 却是杯水车薪。 据闻赞普去大梁迎亲, 失踪于大梁境内,可不知为何突然又出现在王庭。大军攻城, 本是为报赞普之仇, 如今赞普安然归于王庭, 大军已师出无名, 又不知何故委顿于此地。 待那块肉一片片皆入了赫达腹中之时,一个亲兵快步入帐,附耳在侧道:“大将,安西那边来人了!” 赫达冷哼一声, 将弯刀收入鞘中,道:“让人进来。” 不多时,便见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帐中。其后紧跟着适才那亲兵, 脸色不大好,对上首道:“大将,他们带了好些人!” 赫达神色一变,顿时抽出了弯刀。 刀光一闪,寒光凛冽。来者倒不紧张,拱手解释道:“将军勿怪,某奉我家主子之令,前来协助将军。帐外的那些可都是我家主子为您精挑细选的好手,对庭州军、凉州军的作战策略皆熟稔于心。” 他一面说,一面自染着血污的衣裳里取出安西军的令牌,又道:“我等一路赶来送信,屡遭刺杀,受伤至此,何况如今你我同在一条船上,将军又有何虑?” “你算什么东西?”赫达仍按着刀,汉话并不熟练。他眯着眼打量入帐的两人,见后头那个低着头,胸口一大片血污,脸上也脏得很,正准备出声叫人抬头,那安西军又出声接话了。 他说话也显得有些中气不足,言语间却并不客气:“某自然不算什么。然眼下的局势对将军可不利。将军可知凉州军倾巢而出襄助于阗,大梁朝廷还派遣了近五万神策军北上灭敌,兵力相加已胜过尔等。若不是我家主子与庭州死死相抗,凭那位姓谢的本事,把你这八万大军全歼于此,恐怕也不是难事。”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一片哗然。震怒之余,顿生寒意。大梁的援军竟有如此之众? 那人见状,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步,道:“将军息怒。我等又何尝愿意见那姓谢的猖狂至此!为今之计……” 他说着环顾了一圈帐中之人,用眼神示意,又道:“将军与我家主子的大计,岂能叫宵小听去了?将军莫道这些人皆忠心于你,你这军中若无王庭的耳目,将军又怎会陷入今日之境?” 赫达还未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沉着脸挥手让帐内小兵皆退出去,只留下两名亲兵。 那安西军这才准备开口,又往前走了两步,压着声:“我家主子的意思是,眼下重兵皆陈于于阗,凉州一带皆空虚。听闻我朝太子已逃遁入甘州,此刻正是将之围杀的好时机!若能杀掉太子,经由凉州、甘州一路南下,定能一举入关……” “哼!说得好听,你等奸诈小人惯只会拿我当枪使!”赫达话虽如此,神色却已渐松动。梁国内乱之际,正是大伤梁国根基的好时机。如若能一举重挫梁国,壮大吐蕃的大计便指日可待了。 “至于粮草补给一事,我家主子必……”他话越说越低。 赫达正愁此事,后半句没听清,他便下意识往前凑了些许—— 恰在此刻,电光石火之间,一只短刀骤然刺出,直直刺向他的心肺! 赫达大骇,来不及闪避,拼命往后仰倒。眨眼间,那刀便闷声扎入他心脏往上寸余之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他目眦尽裂,见那跟在安西军身后的行刺者面容竟是如此熟悉。震惊过后是滔天的愤怒,他大喝一声:“谢青崖!是你!” 变故骤生,随侍左右的亲兵愣在原地,听到这声怒吼才反应过来,立刻持刀上前厮杀。 谢青崖暗恨未伤及其要害,打算伺机再捅一刀,握紧手中的短刀,目光阴狠。 两名亲兵立时迎上来,弯刀大开大合,比之谢青崖手中的短刀,杀伤力强了太多。 帐内如此大的动静,帐外却毫无反应。赫达心头升起一股寒意,扬声高喝:“来人!” 与此同时,帐外兵戈声大作,厮杀声由远及近,席卷而来。 “奸诈小人!”赫达指着谢青崖,气得浑身发抖,“你敢不敢与我光明正大地大战一场!” 谢青崖一脚踹翻了一个亲兵,夺了他的刀,飞快地举刀向赫达挥去。 两人缠斗起来,赫达受了伤,很快便落了下风。而公主手下的那名乔装成安西军的护卫此刻也解决掉了另一个亲兵,持刀加入战局。 夺命的刀锋一刀又一刀袭来,眼见胜负即刻便可见分晓之时,帐外刀枪相击之声减弱,似乎已先一步分出了胜负。 零星几个吐蕃兵卒持刀入帐,刀尖染血,气势汹汹。转眼间越来越多吐蕃兵卒涌入帐中,齐齐举刀刺向帐中逆贼。 赫达见此,不由冷笑:“就你那几个人,还想杀了我不成?” 谢青崖见势不妙,蓄力一跃而起朝他砍去。赫达受伤,行动迟缓,避无可避。可这一刀的力量却在躲避吐蕃兵卒刀锋时,削弱了大半,只砍在了赫达肩上。 公主护卫抵挡不住源源不断的敌军,扭头大喊:“谢将军快撤!” 谢青崖一面往外撤,一面抄起地上的一杆红缨枪,狠狠一挥,拦路的吐蕃兵卒顿时倒了一片。他带着护卫顺势撕开包围圈,疾速往营外飞奔而去,一路上遇谁杀谁,长枪快如闪电,干脆利落,不多时便隐入黑夜之中。 赫达捂着胸口,血液自指缝间汩汩流出。他双眼猩红,恨极了,道:“这么多人竟拦不住他一个?快追!那狗东西必有后手!” 谢青崖和护卫出营后,躲进河岸边的草丛中,目光紧锁着引出来的追兵。 他压低声音问:“适才你那些话皆是公主教你的?” 第77章 护卫颔首:“属下一字一句跟公主学的。” 谢青崖低头笑了下。从第一句便能听出来,太像她的口吻了。 眼见追兵将至,他屈指向对面草丛中掷出一个石块,低喝一声:“走!绕路去后营。” 而这边吐蕃大营主帅帐中,亲兵将一整瓶金疮药倒在赫达的伤口上,正用衣带为其包扎时,忽见后方隐隐有火光亮起,透过帐子映入眼中。 熊熊火焰燃烧起来,将夜幕烫破了一个大洞。 就在这时,一个兵卒急急闯入帐中,神色惊恐:“大将!有人纵火烧了粮仓!” 赫达失血过多,昏昏沉沉,此言一出,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那可是大军仅剩的粮食! 他手握成拳,连脸上的胡子也跟着发颤。 一旁的亲兵饥肠辘辘,闻得此消息不由眼前一黑,心如死灰之下出言劝道:“大将,敌军胆敢如此嚣张挑衅,看来援兵当真不少。如今粮草已断,大军支撑不了几日了,不如……撤吧。” …… 埋伏在敌军大营南边的人马见火光熊熊,早已开始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等候敌人进入设下的圈套。 当马蹄声渐近时,众人屏息,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赵嘉容伏在巨石之后,夜晚沙地里温度有些低,长久耗在此处,让她喉咙有些发痒。她忍着,一声不吭,目光紧锁渐渐露出身影的敌军,持弓的手缓缓拉动弓弦。 眼见敌军越来越近,她一下子锁定了人群中的赫达,瞅准时机,正欲一箭射出之时—— 身旁的且末军将领一抬手之下,藏于黄沙之下的绳索扯起,密密麻麻的箭矢射出,石块滚落,随后众军一齐冲了出去,上前展开厮杀。 敌军大惊:“有埋伏!保护大将!” 一瞬间,赫达身边便围满了兵卒。 赵嘉容一晃神的功夫,形势已不在掌控之中。她此刻再一箭射出,早已为时过晚,被已生戒心的兵卒发现,挥刀斩去。 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拉弓,一箭又一箭射出,将赫达身边的防守一层层削弱。 奈何敌军人数众多,前赴后继者甚众,根本杀不完,箭筒中的羽箭却已只剩寥寥数支。 “在那!”有敌军发现了弓箭手的藏身之处,刀尖顿时指了过去。 赵嘉容猛地蹲下,脊背紧贴石块,大口大口地喘气,连射数箭,拉弓的手几近脱力,垂在一旁。 一时间众多敌军朝此处涌来,护卫们纷纷举剑迎敌,奈何敌军人多势众,渐渐难以支撑。 适才埋伏在此处,谨慎起见,并未携马。如今被困,护卫们想护送公主撤退,只能去抢敌军的战马。 护卫一剑斩杀一敌军骑兵,将之挑落马下,一把扯过缰绳。却不料战马通人性,碰上匹烈马,护卫死拽不动,险些被反拽回去。 赵嘉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深呼吸,嘴唇抿成一线。 就在敌军攻势越发猛烈之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带着一声焦心的呼唤:“公主!” 马蹄声已近,她一回头,便瞧见谢青崖惊慌失措的面容。他骑在马上,一面挥杆逼退敌军,一面朝她伸出了手。 她毫不犹豫地伸手,紧紧握住,下一瞬,整个人凌空而起,回过神时,已然上了马。 谢青崖见公主安然无恙,这才放下悬着的那颗心。他将人紧紧护在怀中,一刀一枪厮杀出一条生路。 后营的那队人马也加入进战局。 赵嘉容扭过头往回看,见敌军中了埋伏,已渐成溃散之势,而赫达身边的防守也露出了几个破绽。 她心神一动,揉了揉发麻的手臂,忽然低声道:“谢青崖,转过去。”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 马头刚一转向,她立马拉弓射出一箭,直直指向敌军中心的赫达。 马上颠簸,一箭未中,她咬牙,紧接着再度射出一箭。这一箭几乎用尽了全力,好似携着千钧之力,疾速离弦而出。 她目光紧盯着箭矢,未曾察觉旁侧有刀锋袭来,带着血淋淋的腥气,劈头盖脸地砍下来。 谢青崖正欲一枪挑起左侧的敌军,倏地,余光见右侧袭来一道迅猛的刀锋。他来不及思量,便回枪迎了上去。 那支箭矢刺穿敌军主将咽喉的同时,赵嘉容发觉身后之人浑身一僵。 她心口一跳,正准备回头察看,却被他紧紧扣在怀里,几乎动弹不得。 马鞭一甩,骏马疾驰而出,往夜幕深处奔袭而去。 第75章 吐蕃军主帅赫达被一箭刺穿咽喉, 当即毙命,睁着死不瞑目的一双眼,仰倒下去, 摔下了马。 吐蕃军大惊失色,顿时陷入溃乱。 赫达身边的一个副将脸色从惊骇转向震怒, 突然之间又平静下来,神情有些诡异。他多年苦居赫达之下,如今赫达一死,王庭之中已再无人战功能越过他。若要站稳脚跟, 彻底取代赫达,此战如此惨败的结局对他分外不利。 这名副将猛地振臂一挥,号召三军:“杀了这些阴险的汉人!为大将报仇!” 当下便有兵卒回应,高喝:“为大将报仇!” 眼见吐蕃军有再起之势, 典合军将令持长枪往前冲, 正欲加紧攻势。一旁且末军的卢将军则拦下了他, 骑在马上,冲着吐蕃军用蕃语高喊—— “你等可知, 赞普已归王庭, 多次诏令尔等归国。而逆贼赫达贪功冒进, 与我大梁安西都护荣建内外勾结, 图谋不轨。尔等不过是赫达用来随意牺牲的棋子罢了。如今我大梁数十万雄兵陈于西北,尔等若缴械投降,我大梁尚可放你们一条生路。” 吐蕃军哗然,闻言, 互相对视,手中的弯刀已有些迟疑。 那副将惊怒不已,高喝:“胆敢退缩者, 死!” 卢将军目光转向他,又道:“将军还在指望荣都护前来相救不成?你可知疏勒镇已落入荣建手中,而你们留在疏勒驻守的那几千人早已被安西军全歼。” “什么?!” 战局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吐蕃军前有强敌,后无支援,不少人还饿着肚子,握刀的手渐渐放下,已生了退意。 几名小将在那副将旁侧,见状,也出言劝道:“撤吧!再不撤,要么饿死,要么死在梁人的刀下……岂不是白白送死!” 大梁军见吐蕃军退去,佯作追击。 吐蕃军尽数退去之后,典合军将领这才来问且末军将领,从何得知荣都护已收复疏勒镇。 那且末军的卢将军却大笑一声,回道:“疏勒镇远在西边,消息尚未传来。何况此等要事,我怎会知?” 且末军将领瞪大眼:“那你适才信誓旦旦……” 卢将军解释道:“乃是奉靖安公主和谢大将军之命。若吐蕃人负隅顽抗,此言一出,可保全我等,全身而退。” …… 而谋算这一切的两人,已率先一步突出重围,飞奔回城。 烈马疾驰,冷风刮在脸上如刀割。 赵嘉容察觉身后之人扣在她腰间的手,力道越来越弱。 她有些艰难地回过头,瞥见他发白的脸色,顿时心里一慌:“谢青崖!” 他扯了下唇角,冲她笑了笑:“臣在。” “你受伤了?伤哪了?”她急急发问。 谢青崖却摇了摇头:“小伤,无碍。” 赵嘉容眉心一拧。她瞧不见他伤在何处,却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 马太快了,颠得人发晕。她回身,从他手中夺过缰绳轻轻一扯,马蹄的速度随之放缓了一些。 此刻已跑出很远一截了,将身后战局远远甩在了身后。危机已除,再这样颠下去,小伤也要颠成重伤。 她手持缰绳,心烦意乱,一会儿怕太快,一会儿又怕太慢耽误了医治。 他倒像个没事人似的:“公主的箭术又精进了,方才那箭又快又准。此战过后,吐蕃人定会牢牢记住我大梁出了个神箭手,一箭射杀他们数位将领。” 谢青崖言及此,喘了口气,方继续道:“京城里的茶楼酒肆中定会将您与前朝的平阳公主相提并论,滔滔不绝地议论公主在此战中所立下的汗马功劳……” 她听他声音越来越虚,皱眉道:“你少说些话。” 思绪却纷飞起来。她案前放着的那本前朝史籍,他不知何时拿去翻看过。 前朝开国之时,有位平阳公主,乃是前朝高祖皇帝的长女。当初前朝大军攻克逆贼入关,便是平阳公主率娘子军于关内接应。可惜史书对平阳公主的记载寥寥,不过只言片语。 赵嘉容将那几行字反复读来,半是钦佩,半是惋惜。敬她是女郎,也怜她是女郎。如此卓越的功绩,如若换成男子,必封万户侯,如若是皇室血脉,则有望荣登大宝。平阳公主却至此消失在了史书中。 纵是寥寥几行字,也能想象到平阳公主当年该是何等的飒爽英姿。纵是身为女郎,又有何不能带吴钩上战场,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 第78章 赵嘉容虽是政客,志不在沙场,读来也觉心潮澎湃。 如今亲临战场,她更是深知其中的艰辛与不易,越发愤懑不已。 她低低道:“天大的功劳也轮不到我头上。” 本是自言自语,也不指望应答。耳边风声猎猎,此言一出便消弭在风声里。 谢青崖似乎累了,将下颌搁在公主肩上。 她怔了一下,随后一甩马鞭,加快了速度。 “谢青崖……你别睡。” 他却出声道:“臣只是在想,回京后雇几个书生写话本子,让说书先生在各大茶楼酒肆讲个上百遍。那些抢功的小人,纵有通天之能,也难堵悠悠之口。” 赵嘉容“扑哧”一声笑了,轻斥了一句:“胡闹。” 他不作声了,眼前有些发昏,索性闭上眼,双臂紧紧环住公主的腰。 “我出京时倒是听闻京中皆道你英勇无匹、战无不胜……”她难得夸赞他,却半晌不闻他有回应。 她嘴唇紧抿,忽然发问:“很疼吗?” 片刻后方闻应答—— “……疼。” 原以为他又要嘴硬,不曾想竟承认了。 她咬了下唇。 黑暗之中隐隐瞧见不远处城墙上的火把。骏马再度提速,向于阗城飞速狂奔而去。 待奔至城墙下,见城门紧闭,赵嘉容高喝一声:“谢将军在此!开门!” 此刻天尚未明,火光昏暗,瞧不清脸容。 可城墙上的凉州军将领王杰一听这声音,持剑的手竟然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忙不迭让兵卒开城门。他下城墙去迎接,却只碰上烈马狂奔呼啸而过的风。 王杰眉头一皱,定睛一瞧,便见马上公主身后之人背上血淋淋的一大片,甚是可怖,便知是谢大将军受了重伤。 他当即下令:“快!派军医过去!” …… 有快马急急停在官衙门前,几名小吏闻声,探头往外望,皆当场呆愣。 只见那位身量单薄纤细的靖安公主,此刻怀中正抱着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大步而来。 再一看,那紧闭双眼似乎已昏迷了的男子竟然正是谢大将军。 如此瘦弱的公主竟能徒手抱起健硕的大将军。 小吏们呆若木鸡,愣在原地。 赵嘉容一路疾行,有些不悦地道:“傻愣着做什么?快去请郎中!” 一名小吏回过神来,三步并两步地一溜烟跑出去了。 其他人则上前来搭手,让谢将军安然躺上了榻。 医者不多时便至,看见榻上之人鲜血淋漓的伤口,不由心神一凛,忙不迭上前去处理伤口。 赵嘉容候在一旁,低头便见自己胸口、手臂上沾染了一大片鲜血的血迹,触目惊心。 她射出那一箭时,太专注,根本察觉不到四面八方的杀意,连他是如何伤的都不曾瞧见。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良久,再睁眼时,见他仍脸色苍白地躺在那,一动不动。 这么多年,她从不曾见过这般模样的谢青崖。他向来是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样子,好似当真如京都说书人讲的那般,永远英勇无匹。 军医撕开了他背后的衣裳,露出他背上深可见骨的可怖伤口,一片血肉模糊。 一盆又一盆血水往外送,空气中尽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赵嘉容立在榻边,注视着军医有条不紊地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不知过了多久,军医擦了擦额上的汗,起身弓腰禀告:“实在是失血过多,好在并未伤及要害。若今夜无事,好生将养,应无大碍。” 她闻言,心里的那根弦这才松了些许,一抬手示意小吏送军医退下,此刻才察觉到手臂脱力的酸痛。 军医前脚刚走,小吏上前禀报:“公主,衙门外的众位将军已等候多时,是来探问谢大将军的情况。” 赵嘉容有些头疼,此刻并不想理会这些人。 “……让陆勇进来,命其他人先各自回营。” 小吏领命去了。 可她在榻边刚坐下,便闻屋外一阵喧闹。 “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谢大将军是不是出事了?若不是为了替公主挡那一刀,谢大将军岂会受伤!眼下拦着不让咱们进去看一眼谢大将军,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赵嘉容额上青筋暴起,抄起掉落在一旁的长剑,起身往外去。 那几个闹哄哄往里冲的将领,正好撞见靖安公主提剑而出。 她浑身血污,一身肃杀之气,脸色沉沉,目光如凌迟的刀在众人脸上一一划过。 那几人顿时噤声,脚下也跟着迟疑起来。 公主的目光最终锁定在其中打头之人的脸上。她冷哼一声,问道:“李将军,出营时,谢大将军下了何令?” 那典合军将领李达迎着公主带刺的目光,嘴唇翕动,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还是一旁站位尴尬的陆勇接了话:“谢大将军下令,靖安公主之令当视同将军之令,如有违者,斩立决!”谢青崖下令时,他身为其副将,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赵嘉容立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李达,声音淡漠却字字暗藏杀机:“既如此,我命你待我一箭射杀赫达之后,再出动众将士,你为何违抗我令?” 李达闻言,脸色一变,还想狡辩。一箭射杀敌军主将,谈何容易!若彼时不动,便贻误了战机。行军打仗,岂容一个女流之辈在军中指手画脚?可……适才他也亲见了公主一箭穿喉的本事。思及此,他又哑了声。 而此时,公主上前一步,剑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又接着冷声道:“本能一击即中,你却擅自发动攻势,误了此前的计划,让众将士陷入苦战,死伤不计其数。此等罪责,你可担当得起?” 李达心里一阵发虚,脚下发软,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赵嘉容乜了他一眼,不再搭理他,低头用帕子擦去了剑上的血污。 她一面擦拭,一面平静地道:“谢大将军受伤,需要静养,眼下已无大碍。诸位将军今日擅离职守之过,可以暂且不追究。至于李将军,待谢大将军醒来,亲自处置。” 那几个将领适才便甚是后悔冲动行事,此刻闻言,立马从善如流,拱手听令。 而后,见靖安公主收起剑,抬起头,莞尔道:“今日一战,击退吐蕃大军,守住了于阗城,众将士居功甚伟。待谢大将军痊愈,我请诸位畅饮庆功酒。” 第76章 将领们皆散去, 官衙再次恢复了宁静。 靖安公主拎着长剑,转身重回厢房内。陆勇跟了上去,进去后见谢将军躺在榻上昏迷不醒, 脸色灰白,他不由心里一紧。 思及适才厢房外的争执, 陆勇捏紧了拳,愤然道:“那李达好生张狂!军令如山,他竟敢阵前违令。待大将军醒来,必会砍了他的脑袋!” 赵嘉容垂着眼, 脸色淡漠,冷声道:“他是典合城的驻军,不是你家大将军的兵,又有军衔在身, 是生是死得由皇帝决断, 轮不到我们插手。” 陆勇一时语塞。 公主话音一转, 又道:“何况我在军中并无实权,违我之令算不得违军令。” “……可大将军阵前已明言, 公主之令等同将军之令。”陆勇忍不住争辩道。 “皇帝可不认这些。”她说着, 将擦拭干净的长剑放回剑鞘, 剑柄与剑鞘相击, 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听得陆勇心神一颤,没来由地心里发慌。见公主神情疲惫,衣衫也染了脏污,便道:“大将军这边由属下照料便是, 公主先去歇息片刻吧。” 赵嘉容将剑放回榻边,低头瞧了半晌榻上之人,吩咐道:“盯紧些, 若有何事,去请郎中。” 陆勇应下:“请公主放心。” 他低头拱手,直至公主的衣摆彻底消失在眼帘,方抬起头,目光重又投向榻上之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跟在谢青崖身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谢大将军伤得如此重。 …… 赵嘉容回到自己所居的另一间厢房,昨日夜里与谢青崖在此处亲吻玩闹的画面历历在目。 与之交织的,是适才战场上的刀光剑影。 出发前,她自诩箭术精进能一招制敌,也相信护卫们武艺高强能保她安全,绝不会成为只会添麻烦的拖累。 于是本也知自己除了箭术,无半点武艺傍身,正面对战之中毫无抵抗之力,却还是任性了这一回。 她任性的代价,是让谢青崖遭了罪。 且追根到底还是她未能及早洞察人心,做好防备。 已成定局,多思无益。 她闭了闭眼,褪下脏污的衣裳,正欲去净房梳洗的时候,才发现没有热水。 在公主府自然有玳瑁和陈宝徳他们安排好一切杂务,在军中则向来是谢青崖为她忙前忙后地安排好。 赵嘉容望着空空如也的水桶,有些恼了,却不知是恼谁。 静了半晌,她才重新穿好衣裳,去外间找人烧热水送来。 第79章 梳洗过后,天已渐渐地亮了起来。可她忙碌奔走了一宿,此刻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心想陆勇算是个靠谱的人,她索性上榻眯一会儿。 不知睡了多久,似乎刚闭眼只片刻的功夫,她便被外间一阵喧闹的动静给吵醒了。 她皱着眉醒神,发觉屋外天光已大亮,日上三竿。 迅速地穿戴整齐后,赵嘉容刚一推开门,便撞见郎中匆匆而至。 她眼皮子急跳了两下,快步往另一边的厢房而去。 此刻陆勇正在厢房内,急得团团转,见郎中来了,如见救星,急忙拉着人往榻前去:“快瞧瞧,人一直未醒,现下又发起热来,烫得很,烧糊涂了都,嘴里还在说胡话,听也听不清……” 郎中上前诊脉,眉头微蹙,当即小心地拆了谢将军身上包扎伤口的纱布,重新清理了一遍伤口,换了药,再用干净的纱布包扎起来。 随后,他又让人去取凉水和棉布巾,而后将棉布巾在凉水中浸湿了,盖在谢将军的额头上。不多时,那棉布巾便跟着热起来了,又重新浸回冷水中,如此往复。 赵嘉容在一旁静静看着,也不好插手做些什么。 直至那一整盆沁凉的井水都热起来了,郎中才罢手,又取纸笔来,低头写了药方子,让人去抓药。 “郎中,大将军这……可要紧?”陆勇忍不住问。 “退了些热下来,再服几副药,应无大碍了。”郎中轻叹口气,又接着道:“失血过多,伤口又容易感染,也幸亏谢将军身子骨硬,换了旁人可不一定能撑得下来。” 陆勇松了口气,起身送郎中出官衙。 回厢房时,他自窗边瞧见靖安公主在榻边,正低伏着身子,几乎和榻上的大将军贴在了一起。他顿时驻足,移开视线,准备转身往前院去。 而厢房内,谢青崖仍闭着眼,正神志不清地喃喃自语。赵嘉容低下头侧耳去听他到底在嘟囔什么。 听了半晌才听出来几个断断续续的词—— “公主……危险……当心……” 她听他反反复复,絮絮叨叨,听了许久。 门外有人靠近,她察觉了,出声将人叫住了。 陆勇正准备轻手轻脚地退下去,还未走两步,便闻公主的声音响起—— “陆勇,你去把且末军的卢将军叫过来,我要见他。” 他先是有些尴尬,听清公主的吩咐后,又愣了一下,有些不解。违抗军令的不是典合军的李将军吗?关且末军的卢将军何事?不过纵然心里疑惑,他也并未多问,领了命便去营中叫人过来。 卢尽忠莫名其妙被叫到官衙,心中更是奇怪。 他不敢怠慢,一路疾行,进去后只看了一眼厢房内的情形,便低头下拜,礼数周全。 榻边坐着的那位靖安公主闻声,也不曾回头,开口时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卢尽忠,京畿人士,太元十二年入神策军,在北衙效力,不得重用,太元二十八年被调至且末为守将。” 卢尽忠听公主对他的来历如数家珍,不免心里一惊,此刻拿不准公主的意思,遂道:“请公主示下。” “听闻你想回京。”赵嘉容淡声道。 卢尽忠心尖一颤,整个人都激动起来,再度低头叩拜:“愿为公主效力,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她实在是见多了表忠心,也深知这不过是利益交换,语气依然很平静:“用不着你出生入死。只是,昨夜典合军死伤惨重,也得有个人为他们讨回公道才是。” “……末将明白了。”卢尽忠思量了片刻,拱手道,“请公主放心。” 赵嘉容喜欢聪明人,见他一点就通,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 卢尽忠下意识抬眼,撞上公主平静如水的目光。那井水般毫无波澜的一眼,无情无绪,好似两眼空空,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她有喜悲。 这副神情,倒叫他想起佛寺道观里的出家人,红尘俗世皆如过眼云烟。这份淡然,越发衬得她姿容卓绝,美得惊心动魄,不似凡间之人。 他险些失了心神,狠掐了自己一把,这才镇定下来,领命退下去了。 这般人物竟是传闻中玩弄权势、心狠手辣的当朝公主,竟是阵前一连射杀数名敌军将领的御敕监军。 卢尽忠曾在京都浸淫多年,自然懂得越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越是危险。而今日似乎又明白一个道理,越是表面无欲无求之人,埋藏在与世无争的面具之下的,越是勃勃的野心。 他回到营中,叫来手下的一名士卒,取了些银两塞到其手中。 那士卒疑惑地望着将军。 “我知你阿弟在典合军,此次……英勇牺牲了。”卢尽忠道。 此言一出,那士卒立马红了眼眶。 卢尽忠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家中有老母,年迈多病,你兄弟二人皆入伍,如今又只剩了你一个,实在艰难。朝廷的抚恤金发下来还有些时日,这些银子先拿回去给你母亲买药吧。” 那士卒几近落泪,跪了下去:“将军大恩!某无以为报。” “区区小事,何须如此?”卢尽忠赶紧将人扶起来,转头又叹了口气,“只可惜李达一时糊涂……若是不违抗军令,待公主一箭射杀赫达再动手,此次典合军又岂会死伤惨重……” 那士卒捏紧了拳头:“将军说得是!我那阿弟便是弓箭手,临行前还与我道,此次公主定能射杀赫达,哪曾想那李将军刚愎自用,竟敢违抗军令,害得我们这么多弟兄白白送死,无辜送命!” 卢尽忠安慰道:“好在此战大胜,朝廷必有封赏,也可告慰战士们的在天之灵。” 那士卒点头,告了退,神色却依旧难掩愤恨。 …… 晌午时分,陆勇自营中急匆匆往官衙去,刚一进门,气还未喘匀,便道:“公主!营中有人闹事,打起来了!” 靖安公主正在用午膳,闻言搁了筷子,不紧不慢地用帕子擦了擦嘴唇,尔后道:“讨公道,怎么能叫闹事呢?” 陆勇心下暗惊,顿时明白此事是公主在背后推波助澜。 “属下失言,请公主恕罪。乃是典合军中几个小卒为讨公道,冲动之下以下犯上,打伤了李达将军。李将军为肃军纪、立威信,意欲严惩闹事之人,遭全军反抗……”他言罢,静等公主示下。 “去跟卢尽忠说一声,让他给这位李将军指条明路。”赵嘉容语气轻快,好似真心实意为人筹谋,“此处容不下,这西北天高地阔总有留人之处,你说是吧?” 私自离城几乎等同于叛逃,何况如今战事尚未平定,联军共守于阗抵抗外敌,离开于阗城,还有何处可去呢? 陆勇一时间想不明白,也不多想,只管领了命去办事:“公主所言极是,属下即刻便去。” 他走之后,厢房内再次恢复一片寂静。 榻边案几上搁着一只青瓷药碗,药味浓郁,熏得人发晕。 赵嘉容端起药碗,试了下冷热,捏开谢青崖的紧闭的嘴,给他一勺一勺喂药。 人昏迷不醒,全无配合,实在是有些艰难。一整碗汤药洒了一半,他领口衣襟被药汁染成棕色。 她把空瓷碗搁在一旁,拿帕子给他擦了擦。衣裳上的药汁擦不干净,多看一眼都叫人心烦意乱。 她索性扔了帕子,撇开头不再瞧他,声音闷闷的。 “谢青崖,我见不得你这副鬼样子,一点都不好看。” “你哪儿来的胆子睡这么久,倒让我来伺候你?” “你再不醒,我便回京去,公主府有的是侍臣为我寻欢作乐。我久不归京,前些时日柳灵均写信给我盼我回府,说他学了个新曲子要弹给我听。你死了也好,你那屋子正好腾出来给他住。” 她絮絮叨叨,自言自语。 不曾想当真被他听见了。 谢青崖正费劲地睁开眼,嘴唇翕动了半晌,艰难开口,嗓音沙哑:“……什么曲子?” 赵嘉容眼眸微缩,倏地回过头,只见他正睁眼望着她,眼神委屈得很。 “臣也会弹曲……公主您别走。” 第77章 赵嘉容见他醒了, 怔了片刻,尔后立时便想起身去叫郎中。 谁知刚一起身,便被人牢牢攥住了手腕。 谢青崖脸上的神情是惊慌失措的, 眉心紧拧,眼睫飞快地扑闪, 似乎费了很大劲才能一直睁着眼望着她。 瞧他神智并未恢复清明,她越发想去叫郎中来瞧瞧。可他人都没完全醒过来,抓着她的手却力气不小。 她挣了一下没挣脱开,又不敢用太大劲, 怕牵动了他的伤口,于是一时之间竟动弹不得。他掌心滚烫,在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上如火燎一般烧起来,连带她整个人也热了起来。 她蹙眉道:“你松手, 我去叫郎中来。” “……公主您别走。”他倔强得很, 怎么也不肯松开手, 生怕他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说话时沙哑的声音里竟带着几分哀求, “臣什么都会, 琴、笛、鼓……公主您想听哪首曲子?不会的, 臣也可以学,臣学得很快的。公主想听什么,臣都可以学。” 第80章 谢家十七郎,风姿卓绝, 是当年京都城里最春风得意的少年郎,一身傲骨,宁折不屈。如今官拜神策大将军, 战场上号令数十万大军,令敌军闻风丧胆,受百姓景仰,引无数权贵竞相结交,得皇帝亲睐委以重任。 他何曾有过如此狼狈、如此卑微的时候?哪怕当年受困于公主府后院,也始终是昂着头的雄鹰,潜伏在野,只待来日振翅高飞。哪怕今岁回京,他放下身段,谋求她回心转意,也不曾姿态如此卑微地恳求过什么。 赵嘉容心里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良久,她低低唤了句:“谢青崖。” 他立时便回道:“臣在。” 一如往常。 她总喜欢这般连名带姓地唤他,幼时在三思殿里读书时是这般唤他,成婚后在公主府里是这般唤他,昨夜在马上受了伤也是这般唤他。 而他也永远是那句—— “臣在。” 赵嘉容嘴角微勾,笑了一下。 这样多好。昨夜他昏迷不醒,她唤了好多声,到今日,到此刻,总算再次有了回应。 “谢青崖。”她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他依旧立刻回道:“臣在。” 她话语温和:“我不走,你先松开我……” 谢青崖眉心未松,手上的力道也依旧不曾松动半分。 赵嘉容俯下身,用右手轻抚他的脸颊,又道:“你听话,我就不走了。” 那指尖微凉,在他脸颊上若即若离,如绵绵细雨滴落在湖面上,泛起连绵的、轻微的涟漪,转瞬消弭于无形,难觅其踪迹。 这感觉令他越发有些心慌,他本能地想要去追逐,侧过脸去贴近公主的手,将半张脸都紧紧贴上去,直至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才安心了些。 热意自手心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她竟觉得有些烫,却不忍心抽回手。 谢青崖喃喃道:“我不喜欢柳灵均。” “我留着他是有旁的用处。”她顿了下,难得如此耐心,“你那院子放着无人敢动,除非公主府被抄了,否则不会再有第二个主人。” “那臣能搬回去住吗?”他问。 她挑了下眉,打量他片刻,怀疑他此刻是装疯卖傻哄她一句软话,给一句准话。 他定定望着她,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期待和紧张。 等了许久,忽见公主轻笑了一声,低头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耳畔传来带着笑意的低语:“别急,到时候有更大的院子给你住。” “那要比旁人的院子都大,要离公主最近。”他不假思索地道。 公主一口答应下来。 见他有所松动,她正准备趁机收回手摆脱桎梏之时,不曾想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忽然被拉扯上了榻。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上下颠倒。 随后,铺天盖地的亲吻便落了下来,气势汹汹。 赵嘉容措手不及,呼吸瞬间被夺走,被亲得毫无招架之力,宛如失足坠入一池深不见底的春水之中,几近溺毙。 柔和的春水四面八方将她包裹起来,让人沉湎其中。 她索性任由他胡乱地亲吻。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这亲吻逐渐有了章法,不再横冲直撞,甚至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间隙里,她看准时机,轻掐住他的脖颈,将他的脑袋推开,兴师问罪:“谢青崖,你胆敢装疯卖傻糊弄我?” “臣……冤枉。”他反倒委屈上了,“臣将醒未醒之时,被公主一番话给气了个半醒,脑子不听使唤。” 他思及适才神思混沌时的胡言乱语,也不由有些羞惭。 那些话心里想想也就罢了,怎么能说出口? 谢青崖眼中究竟何时恢复的清明,公主自然看得清楚。 她冷哼一声,松了手。 他顺势贴着她躺下,脑袋轻靠她肩上,露出发红的耳垂。 这下反倒是赵嘉容饶有兴致地道:“你亲口说要给我弹曲儿,柳灵均弹什么,你就弹什么。” 他一时语塞,这下连耳根也红透了。 她忍不住抬手轻捏了一下他发烫的耳垂,轻笑着道:“谢大将军岂是言而无信之人?柳灵均精通音律,你若要赢过他,可得下些苦功夫了。” 他好胜心起,哼了一声,应战道:“我还能被他比下去了不成。” 赵嘉容还从未见过他拨弦弄琴,一时之间还真生出些期待,道:“那我便等着大开眼界了。” 她言罢,忽然摸到他背后一片濡湿,当即皱了眉。胡闹这么一场,险些忘了他伤得有多重,折腾之下,伤口定是又裂开了,在渗血。 “你的伤要重新包扎。起开,我去叫郎中过来。”她道。 他却不放手,仍紧紧抱着她,越发地用劲了,脸埋在她肩窝,闷声道:“公主让我再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多后怕,怕他未曾护好她,怕那砍向公主的刀锋他失手没拦住,怕受伤流血危在旦夕之人是公主。 他昏迷不醒,意识昏沉之时,反反复复回到昨夜的战场之上。 他恨极了自己未能杀死赫达,不得已让其出逃,成为公主的负担。待他快马加鞭赶过去之时,他竟一眼望见公主被敌军针锋相对,已成包围之势,无路可逃。他带着公主突出重围,却一时不察,竟让那从旁侧突然袭来的一把快刀眼见着便要砍了下来,刀风凌厉,直直冲着公主而去…… 脑海中是喷涌而出的鲜血,扑面而来,将世界皆染成了血红色。 他甚至梦见她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低低地对他说,她好疼。 “幸好。”他低低喟叹。 她下意识问:“幸好什么?” 谢青崖不语。 幸好他拦住了那一刀,幸好受伤的不是她。 他不说,赵嘉容也能猜个大概,沉默了片刻,又出声催促他包扎伤口。 他不理会,反而出声问:“公主要回京吗?” “你又胡闹什么?”她捏了捏他的脸颊,“我真的不走。” 他不信:“吐蕃大军已退,于阗城再无威胁,公主身为监军,不用回京复命吗?” 她摇头道:“至少还要去趟安西。你好好养伤,待你养好伤,便一道出征伐安西。皇帝的这块心病也该治一治了。” “公主又何必亲去?西北不毛之地,越往北,气候越差。公主又有咳疾,受不得风寒。” 赵嘉容仰头往窗外瞧了一眼,道:“已近盛夏,这艳阳高照的,若是在京都,都要用上冰鉴饮冷淘了。再说,我倒是发觉折腾这许久,硬撑下来之后,身子骨比以往强了不少,说不定等明年春狩,我也能同你们一道去围猎。到时候打几只兔子回来,拎回府里,用火烤着吃。” 她说话间,目光流转,顾盼生辉。 谢青崖喜欢公主这般灵动的样子。她平日里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苟言笑,常年道袍加身,头戴莲花玉冠,好似从不曾为这凡尘俗世动过心。 他嘴角微勾,接话道:“兔子肉最嫩,火候把控得宜,撒些调料,的确是人间美味。” 思及如今安西的局势,她又沉默了片刻,不再关心兔肉。 须臾后,她又唤了一声:“谢青崖。” 他依然立刻道:“臣在。” “我想学剑,你赶紧养好伤,教我剑术防身。”她道,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愣了一下:“……学剑?” 原以为公主此番遇险,日后便不会再以身犯险。谁知她经此一役痛定思痛,认为弓箭乃远距离作战,近战毫无战斗力,因而要再学剑术以备近战。 此次让公主身陷险境,到底让谢青崖生出无穷的后怕,不免有些迟疑。若是再学了剑,往后恐怕就更拦不住公主涉险了。思虑再三后,他方答应下来。如今公主身在军营之中,学点武艺防身总是没有坏处的。 赵嘉容瞥了眼榻边搁着的长剑,本想出言将之收归己有,思及众人皆见谢大将军常佩此剑,早已识得,遂作罢了。 力量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稳妥的,手握刀剑,能护住自己,也能护住他人。而非如昨夜那般,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为了保护自己而受重伤,甚至命在旦夕。 她思及他背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便忍不住蹙眉。 “疼吗?”她轻声问。 谢青崖没作声,脑袋在公主肩窝蹭了蹭。 细密的发丝在她颈项间揉成一团,温热的呼吸也喷洒在她莹润细腻的皮肤上。她觉得有些痒,忍不住往旁侧躲了一下。 他又追了上来,斩钉截铁地道:“疼!很疼。” 她推不开,轻哼了一声,道:“谢大将军,你身上全是血腥味,很臭。要知道柳灵均一日沐浴要两次,用香胰子清洗,随身佩戴香囊,远远便能闻见淡雅的香气。” 这一字一句在耳边炸开,他浑身都僵硬了:“……公主怎么知道得这么细致?” 赵嘉容一脸嫌弃:“好多男人身上都很臭的,夏日里上朝,有的大臣不修边幅、不爱干净,那股子味儿隔老远都能闻到,臭死了。公主府西院住了那么多男人,不设点规矩约束一下,岂不是脏了我的府邸?” 第81章 “那他们用什么香?”他忍不住问。 她不料他这么问,随口道:“随他们去,也不至于连这点小事也要管。” 他却松了口气,嘴角悄悄勾了一下,独自沉浸在公主只要求他一人用檀香的隐秘快乐之中。 公主倒不曾察觉这些,见他终于乖乖松手,乖乖躺好,让她起身去叫郎中,心想还是这招能奏效。 她越发觉得府里多养几个男人也好,免得他侍宠生骄,仗着她会心软,整日里胡闹。 赵嘉容起身下榻,临走时,没忍住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轻笑道:“这才乖。” 第78章 谢青崖的伤好得很快, 没过几日便能行动如常。 只是上药的时候,在公主跟前总叫唤,嚷嚷着疼。喝药的时候, 一会儿嫌烫,一会儿嫌苦, 娇气得很,非要让公主吹一吹再喝。 偏偏他这般难伺候,公主也纵着他胡闹。 陆勇在跟前照应最多,这些时日简直对自家大将军叹为观止。他眼观鼻, 鼻观心,当做什么都瞧不见,也听不见。 “公主,将军, ”陆勇今日来是有事禀报, 他行礼后, 呈上一封信,“是太子殿下的信。” 谢青崖正喝着汤药, 闻言, 挑了下眉。 太子又想折腾什么? 赵嘉容的案几上也搁着几封信, 是今日上半晌送达的。她早已读过信, 眼下正在字里行间反复琢磨。 昨日京中有消息传来,皇帝头疾复发了,头痛难忍,情况日渐严重, 前两日甚至罢了朝。太子一党有些沉不住气,让皇帝急召太子回京,协理朝政。此举惹得皇帝分外不悦, 严词训斥了几个文臣。 皇帝如今不到五十的年纪,换做旁人,虽非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却也绝不至于力不从心,以致于退位让贤。太子虽则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此举却未免太过着急。皇帝本就疑心深重,自然不爱听这些。 相比太子一党,荣家则聪明得多。如今皇帝正拿荣建开刀,京城的荣家姿态摆得很低,谨小慎微,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皇帝在朝上提什么,荣相便应什么,绝不多话。 如此一来,皇帝又觉得荣家收归到他的掌心之中了。何况荣家在京中根基很深,在朝中势力庞杂,不可擅动。帝王之术是制衡,皇帝从未想过要将荣家连根拔起。 而此时,在太子一党急功近利之时,荣相却上书皇帝,请旨派秦王赵嘉宥前往安西,劝服其亲舅舅投降,上交兵权。蛰伏了这么些日子,荣相才下出了这步棋。 不得不说,这步棋下得挺妙,一箭三雕。首先是再度表态,荣建所行悖逆之事与京城荣家并无干系,京城荣家的忠心可鉴;再者,由母族荣家的皇子出面劝降,最大限度将荣建谋逆之事从朝政大事转变成荣家、皇家的家务事,尽可能地保全荣家的名声;最后,也能让秦王赵嘉宥从此在朝中崭露头角,为其日后上位做准备。 如今吐蕃大军仍虎视眈眈,大梁若因内乱损兵折将太过,绝非明智之举。若能不费一兵一卒劝降荣建,无疑是利国利民之事。 在荣相的信中,并未提及皇帝是否下旨,说明眼下皇帝态度仍不明。阻力自然是太子一党,京中只有太子一党誓要将荣家斩草除根,再无起死回生之能。 那不是皇帝愿意看到的局面。因而荣相和靖安公主都认为,这道旨意皇帝定然会下。皇帝真正犹疑不定的,应该是如何安置太子。 “赵嘉宸信里写了什么?他现下人还在甘州吗?”公主忽然出声问。 谢青崖正认真端详公主的脸容,闻言,愣了一下才将太子的信递给公主。 见他有些迟钝,赵嘉容也跟着顿了一下,尔后才反应过来其实是自己走神了。桌上的那碗汤药已经有些凉了,而她手中还拿着汤匙。 她皱了下眉,不悦道:“你没长手吗?药凉了不会自己喝?又不是手被砍断了。” 他心里委屈,却也只好乖乖去端起药碗,一口闷掉了剩下的半碗汤药。 公主摊开那封太子的亲笔信,一目数行地阅览,末了冷哼了一声,道:“这下安西可要热闹起来了。” 谢青崖眉梢轻挑,问:“荣家那边也有动作?” 如今吐蕃退兵,安西四镇收复指日可待,荣建如同砧板上待宰的鱼,谁都想来掺一脚,分一杯羹。 太子一党请命让太子协理朝政的折子被驳回,皇帝动了怒,这些人也跟着回过味儿来,想法子补救,索性效仿荣相,让太子前去安西。这份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荣家占去了。 赵嘉容指尖在桌案上轻敲,须臾后道:“我的兄长、胞弟都要亲赴安西,看来这安西我是非去不可了。” “依公主之意,圣人会允准太子和秦王二人皆赴安西?”谢青崖实在是不愿那些皇子王孙们来军中指点江山、插手军务。况且若是他们要来,岂不是又得和公主演戏避嫌。在京城演也就罢了,到了西北还得继续演,原本就少的相处时间这么一闹就更少了。 他一脸不高兴,巴不得皇帝下旨,一个人都不准过来。 皇帝的态度尚且不明,公主的语气却很笃定:“十有八九,都会来。劝降之事,赵嘉宥更名正言顺,赵嘉宸反倒会让荣建戒心更重。但皇帝疑心未消,若让赵嘉宥独自前来,又怎知荣家并非假意投降请和,实则暗地里另有勾结?” 秦王为了母族自然想要尽可能地保全荣建,而太子则希望荣建死得越惨越好。那么最稳妥的做法就是让他们都过来,彼此相争,这样一来,最后的局面才是皇帝真正想看见的。 而荣相此时来信,背后之意则是让她全力辅佐秦王,从而在这场即将到来的争斗中,尽量保全荣家的势力。 皇帝有皇帝想要看到的局面,京城乃至地方的各方势力当然也有自己想要的局面。 “公主意下如何?”谢青崖这句话问的则是靖安公主想要的局面。公主在朝中的立场向来暧昧,大多时候是直接听命于皇帝,明面上并不参与党争。 “我不过是个并无实权的监军,就此罢手回京去也无可指摘。这事儿明面上我不会插手,就让他们争吧。”赵嘉容如此说着,落笔写给荣相的回信却字字恳切,直言定会襄助自己嫡亲的胞弟秦王赵嘉宥。 她出言、落笔皆不曾有分毫迟疑,唯一让她思虑的是皇帝的头疾。 太元帝的头疾是早年落下的病根,顽固非常,只能仔细将养,治愈不了。前次回京便闻皇帝头疾加重,如今更是因此罢了一回朝。如若皇帝当真有个万一,龙驭宾天,太子作为储君登基自然是顺理成章,而荣家的势力又因荣建被大大削弱,无力再与之抗衡。 一旦太子登基,荣家必定被清算、被打压,而她作为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更是首当其冲。 赵嘉容捋清思路。万不可让太子顺利登基,若当真出了变故,事出情急,要协助荣家助秦王登基,方可徐徐图之。 思及此,她这才正面回复适才谢青崖的问话:“硬要在太子和秦王之间选,我只能选后者。归根结底,我和荣家才是一条船上的人。”即使皇帝并无三长两短,荣家也不能垮。荣家一倒,她这颗棋子在皇帝眼中便再无利用价值。 谢青崖颔首表示明白,又试探着问:“那臣此次……” “你当然还是太子的人。”公主不假思索便道。 他不再问了,见公主转头又去忙其他的事去了,于是只能一个人生闷气。 一想到要惺惺作态应付太子,他就心烦气躁。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下这口气,他凑过去又道:“那日臣受伤,公主骑马带我回城,应是不少人皆瞧见了……如此还怎么瞒得住?太子又不是傻子。” 他提起这茬儿,倒让她思量了一下。且那日夜里不少将领来官衙闹事,她出面制止,言辞间对谢青崖也是颇多维护。 这事儿的确不大好办,但也不难办。 “不妨事,待太子来了,闹一场给他看,暂且先糊弄过去。他眼下无趁手之人可用,必定还要依仗你。回京之后,再看着办吧。”她思忖片刻,又道,“我让刘肃写封状告信,状告你擅杀朝廷大臣。” 那肃州刺史张孝检纵然罪孽深重,却到底也是皇帝亲封的边疆大吏,她那日为了给瑞安出口恶气下手杀了他,终究不妥。此事当日是谢青崖出面替她挡下的,他有御令在身,皇帝不会过多追究,倒可以让她利用此事来演出戏给太子、给各方势力都瞧一瞧。 谢青崖闻言,大抵明白公主何意,心知她还有下文。 “而你则在太子那告我一状,”公主说着,顿了一下,“告我公报私仇,威逼之下迫使军中大将出逃。” “谁?”他眉心狠狠一蹙。 赵嘉容移开了目光,此事她之前一直没作声。 “典合军李达。” 谢青崖这才意识到,养伤的这几日不曾见到过典合军的将领。 这又是哪一出? 第82章 公主却不欲多言。 正巧这时候陆勇急匆匆过来,一脸喜色,话还未说出口,便被谢大将军劈头盖脸地一通问。 “李达犯了什么事?现在人去哪儿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一声也不知会我?”谢青崖脸色不善。 陆勇面色一僵,瞥了眼一旁的靖安公主,见其事不关己毫不在意的模样,只能硬着头皮把那夜及后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汇报给谢大将军听。 “那夜李将军违令,擅自提前出动,致使公主未能一箭射杀赫达,打乱了此前议定的作战计划,典合军也因此损失惨重。公主遂……”陆勇说着又瞅了眼靖安公主,三言两语地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又道,“如今军中亦有人风言风语,说是靖安公主逼走了李将军。” 谢青崖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猛地拍案而起,怒道:“此等竖子,该杀!传我的令,将李达捉回来,本将要亲自动手砍了他的脑袋!” 赵嘉容惊了一下,低喝道:“你坐下。牵动了伤口又要重新包扎。人杀了是痛快了,回京后又多一堆扯不清的烂摊子,一个张孝检已经够麻烦的,何必再惹事上身。” 他愤懑不已,哪里肯罢手。 她移步过去,拽着他的手让他坐下来,道:“此事你不准插手。我又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落到我手里,死可比活着容易。明面上的手段不好使,暗地里多的是手段让他生不如死。” 这话吓不住谢青崖,倒叫陆勇听在耳朵里吓出一身冷汗。他一抬眼见谢大将军和公主的手牵在一处了,越贴越近,又忙不迭低头不敢再看,恨不得从地缝里钻进去逃走。 可公主偏偏又提起他来,问道:“陆勇,你适才要禀报什么?那般高兴。” 赵嘉容本意在岔开话题,没想到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陆勇声音有些发颤:“回禀公主,荣小将军来报,昨日已攻下了疏勒城!” 谢青崖闻言,和公主对视一眼。 虽则收复疏勒是意料之中,此刻听到消息,仍觉心潮澎湃。 自太宗征服西域,设下安西四镇,这片广袤的西北大地早已成为大梁王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数十年间,边塞不宁,安西四镇常年遭受外敌侵扰,屡次失守。 到今日,终于彻底收复了失地。 西北的子民们终于不再是泪尽的遗民,可以重新撑起腰杆,堂堂正正地、扬眉吐气地作为大梁朝的子民而活着。 第79章 盛夏时节, 炎炎烈日,晌午时分太阳火烤似的,照在身上烫得慌。 靖安公主连学了几日剑, 只觉分外艰辛。长剑与弓箭虽皆是武器,却截然不同, 箭术主要练的是臂力,而剑术则对身体的敏捷度、灵活性要求极高,一招一式,变幻无穷。 谢青崖却暗自惊叹, 这才几日工夫,公主便能学到一些门道,当真是极有天赋的,只是身子有些弱, 体能跟不上。 他发现似乎没有公主做不好之事, 这世上只有她不想做, 没有她做不到的事。 这几日他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得闲便来陪公主练剑。 此刻见公主额角鬓边冒出一层薄汗, 遂自袖袋中取出素帕, 伸手为她擦了擦汗, 动作轻柔。 “公主歇会儿吧。”他劝道。 赵嘉容侧头问:“太子动身了吗?” 赵嘉宸龟缩在甘州已多日。他手上并无兵马, 而荣建始终对他杀意不减,在西北的地盘上,他自然不敢妄动。待朝廷借调给他的数千兵马到了甘州,他才动身。 谢青崖闻言, 颔首道:“昨日动身的。” 果然如公主所料,皇帝允准了太子和秦王二人皆往安西,劝降荣建, 将其擒拿回京。 “秦王也快了。”她说着,面无表情地收回剑。长剑在日光下泛出冷厉的剑光,又藏于剑鞘,一瞬便收敛起锋芒。 他又给公主递上温水喝。 她仰头灌了一大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嗓子,末了又道:“我们也该动身了。” 如今西北局势多变,不能拖延。考虑到谢青崖伤口未愈,不能太过颠簸,因而在于阗城迁延了几日。 谢青崖点头应是:“庭州那边也联络上了,如今荣建自身难保,调至庭州的安西军已全数退回安西。” 他一面送公主回官衙歇息用膳,一面召来陆勇传令下去,整顿三军,做好随时开拔的准备。 …… 翌日一早,大军开拔,动身往庭州去。 且末军、典合军已在数日前便回且末、典合二城驻守。于阗城中则留下数千神策军守城,其余神策军和凉州军一道北上庭州。 庭州是谢青崖在西北的根基,如今尚有数万大军驻扎,且与安西都护府相距不远。他在回信中,与太子议定的碰面之地也正是庭州。 大军全速进发,无人注意到最前方的主将不知何时退到了队伍中间的马车旁,飞快地跳上了马车。 一个人影突然窜上来,坐在马车里的公主当即一个眼刀甩了过去。 马车内空间狭窄,谢青崖挨着公主坐了下去,见公主脸色不善,也不以为意。 “临行前才换了药,你动作就不能慢一些?”赵嘉容冷声道。 骑马太颠簸,郎中叮嘱要静养,她昨夜遂劝他坐马车。 可他一听就直摇头,不肯。三军当前,他一个主帅娇弱到要坐马车,像什么样? 赵嘉容听了好笑。是谁喝汤药要她一勺一勺地喂?是谁换药的时候总叫嚷着疼? 他不作声了,却仍不肯松口。 公主便出策,用她的名头找辆马车来随军,到时再同乘一车。他这才答应。 彼时一脸的不情不愿,今日倒上赶着跑过来上马车。 此刻,马车内,谢青崖笑得如沐春风,伸手去牵公主的手,将公主的小臂捧在膝上,轻柔地按摩起来。 公主这些时日拉弓练剑,身上的确酸痛不已,见状,轻哼了一声,也没拦着。 他便越发尽心尽力了。 却也不能真叫伤员伺候久了。没过多久,她便说够了,拍拍他的肩,道:“让让,坐久了闷得慌,我去跑跑马。” 谢青崖眼眸顿时瞪大了。公主要把他一个人丢在马车里,自己去骑马? 他顿时发觉自己掉进了公主挖的坑里,眼神幽怨起来。 赵嘉容瞧他那模样便想笑,怕他又胡闹,硬是按捺住了又没笑。她掀开车帘,叫停了马车,随后弯腰下车,翻身上了马。 正欲扬鞭而去之时,她这才冲困在马车内的人扬唇一笑。 谢青崖看得心痒,却又只能乖乖呆在马车内,见公主笑靥明媚,他晃了下神,也跟着笑了起来。 公主骑了一整日马,也不觉得累。天高地阔,任尔驰骋,连心也跟着敞亮起来。无怪乎有人厌倦那狭窄斗室中的人心之争,只愿远离纷争,纵情于山水。 日暮之时,西北大漠之中,一轮红日自无垠天际缓缓坠落,渐渐地沉入茫茫黄沙之中,遥远的天幕与黄沙大地的界限愈渐模糊,放眼望去,一片朦胧的金黄之色。 赵嘉容眯眼望着那轮红日,刺目却耀眼,望着它一寸寸坠下去,直至天际只剩下一片绚烂的晚霞。她扭头往回去,直奔向队伍中的那驾马车。 这画面落在谢青崖的眼里,一切都成了背景,再绚丽的晚霞也不如公主姿容耀眼夺目。 他这些年来四处征战,从来只恨路途遥遥,行军速度不能更快。今日却盼望,这一路北上庭州,路程越远越好。 …… 可惜天不遂人愿,庭州相去并不甚远。 大军进行了数日,便有庭州的属官得了消息,出城数里路来相迎,庭州城已近在眼前。 靖安公主召凉州军王杰近前来,仔细叮嘱,将凉州军暂时托付给了谢青崖。 谢青崖要与太子在庭州会面,而公主要独自去往安西与秦王相会,共商劝降荣建之计。 大军至庭州的那一日,也正是谢青崖与靖安公主短暂分别的那一日。 庭州城的城门近在眼前,马车里,谢青崖伸手拦住了公主的去路。 “公主身边的人太少,臣不放心。”他直言道。 赵嘉容扭头望过来,却并不采纳他的建议:“人带多了反而太打眼,容易误事。眼下在西北该栓着脑袋度日的可不是我,我这条性命还没那么值钱。” 他不爱听这些,兀自抓着她的袖摆,不肯放人。 她扯了一下没扯动,反而叫他握住了手臂。 望着他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眸,她总是很容易心软。她在朝廷官场、皇宫内院混迹了这么些年,见过了无数人,也不乏天纵奇才,亦或是耿耿忠心之人,却也从不曾再看到过像他这般的眼睛。纯粹的、炙热的、赤诚的,眼里似乎只放的下一个人。 赵嘉容回身,低头在他眼尾亲了一下。 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又往下吻住了他微张的嘴唇。 谢青崖怔了一下,回过神来,立时便捧着公主的脑袋,重重地亲回去。 第83章 “你乖,”公主轻喘着气,低声在他耳畔道,“过几日在安西见。” 那声音又轻又柔,似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如绵绵春风吹得他神智昏昏,险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直至庭州城属官上前来禀报,太子殿下昨日已抵达庭州,正等候他前去接见,谢青崖才反应过来公主已动身多时了。 他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清醒过来,只能收拾好表情,不情不愿地去见太子。 …… 赵嘉宸此刻正在庭州刺史府里来回踱步,而一旁随侍左右的则是庭州刺史冯戟。 谢青崖甫一迈入正厅,冯刺史的脸色便缓和了许多,如蒙大赦,赶紧将人请进来。 “十七郎,你可算来了!”太子见了他,亦是眼前一亮。 他行礼问安,脸上堆起和煦的笑。 一阵寒暄过后,太子便急急道:“我听闻秦王此番赶路星夜兼程,脚程急得很,恐怕已先行赶至安西。若是被抢占了先机,事情便不大顺利了。十七郎可有妙计,收服逆贼荣建?” 谢青崖沉吟着,蹙了眉,告罪道:“臣愚钝,行军打仗之事尚能为殿下出些力气,这劝降的法子,一时间思绪全无。” 太子闻言,眯着眼盯了他片刻,忽然摆手一叹:“东宫上下那么多号称智计百出的幕僚们也寻不出一个法子,我又如何能怪你。” 劝降一事,太子的身份委实太尴尬,进一步无从下手,退一步又不甘心。 “为今之计,不若速速启程往安西去。如今我手中数万兵马,便是只守在安西近处,也足以让荣建忌惮非常。”谢青崖微低着头,拱手道。 太子颔首应下。 大军稍作休整,便准备即刻出发。 太子在点兵台上,放眼望去,只觉果真是数万雄兵,苦寒边塞之军的气势是京城安逸禁军远远无法睥睨的,纵是谢青崖手底下亲自训练的那批神策军也难以望其项背。 三军之中有几队人马忽地引起了太子的注意,他眯起眼细瞧,发现那几队人马的服色盔甲与他常见的庭州军、神策军的服色有不小的差别。 “那是哪里的军队?”赵嘉宸指着左边最后方的那些兵马问。 谢青崖倒不料太子装模做样地点兵,竟真看出了点名堂。他挑了下眉,直言道:“那是凉州军,由监军靖安公主协领,助我守住了于阗城。” 凉州军与靖安公主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已被摆在了明面上,回避不了,索性不如直言告知。 赵嘉宸的脸色在听到靖安公主的名号时,便不大好看了。 西北这场闹剧,最后是他这个堂堂太子、一国储君被困甘州,而他那惯会投机取巧、心机深重的皇妹竟成了射杀敌军将领的大功臣。 这消息不知何故竟随着收复安西四镇的捷报,火速地传回了京城,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津津乐道。 赵嘉宸气极了。从前听闻靖安在公主府内学射箭,他心下嘲讽,只觉得可笑。谁知竟会有今日的局面。他也并非不曾见过靖安射箭,不过是一些花架子罢了。 太子思及此,睨了身旁的谢青崖一眼,问:“听闻我那皇妹箭术卓绝,竟能射杀吐蕃大将?” 谢青崖一身盔甲立于高台之上,闻言,仍望着整齐列成方阵的三军,不曾回头,道:“军中倒是有不少人亲见。靖安公主的本事恐怕殿下有所小觑了。” 太子拧了下眉:“你这是何意?” “殿下息怒,”谢青崖扭过头来,温言解释道,“此番靖安公主奉圣人的旨意,调令凉州军解了于阗之围,臣也不得不在公主跟前给她几分好脸色。若那日凉州军未至,于阗城被吐蕃军攻陷后,发觉太子殿下并未在城中,恐怕会紧随其后,攻打甘州。” 太子眼神一冷,愤怒之余已渐生后怕:“好个荣建,胆敢勾结外敌,妄图杀害当朝储君,简直是罪大恶极!以我之意,直接率军踏平了安西都护府,一刀砍了荣建的脑袋,何必弄出这么些曲折,反倒误事。” 谢青崖闻言,眼眸一黯。太子一句踏平安西,说得多轻巧,哪里在乎背后会因此葬送多少条将士们的性命,又有多少百姓遭池鱼之殃。 或许对驻守边关的将士们来说,最可悲的绝不是死于抗击外敌,而是死在同族人的刀下。 谢青崖心里对太子相当不齿,面上却平静如常,出声道:“幸好当今圣人英明,调兵解了于阗城之围,也解了殿下之困。凉州军离于阗城最近,能解近渴,圣人才将之调遣过来。依照圣旨,在收服安西之前,这支凉州军目前仍听臣的调遣。” “如此甚好,此次我那皇弟离京北上,父皇不准其携一兵一卒,身边只有几个护卫跟着。而我们手中却有足以绞杀荣建的兵马。”太子言及此,笑了一声。 在太元帝的心中,到底还是他赵嘉宸更合圣心。这万里江山,最后坐拥之人也只能是他。 秦王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算什么?靖安那个女流之辈又算什么? 待荣家一倒,他们就只能仰他鼻息而活。 “殿下所言甚是,荣建若能以言辞劝降,又怎会如此胆大包天,行此悖逆之事?待我军兵临城下,荣建到时候不肯降也得降。”谢青崖淡声道。 军旗高举,一声令下,三军发动。 号角声中,谢青崖翻身上马,动作有些僵硬。 太子瞧出来了,随口问了句:“十七郎受伤了?” 谢青崖受伤的消息不同于捷报被迅速传回京城、飞速扩散传开,一军主帅身受重伤的消息向来要严密封锁,不得传出去一丝一毫,未免敌军趁虚而入。因而此事太子不曾打听,便无从得知。 “倒也不碍事,只是因此在于阗城多耽搁了几日,让太子殿下久等了。”谢青崖回道。 太子闻言,也不多问了,转身踩着脚踏,上了一辆华盖马车。 谢青崖骑马跟上队伍,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马车,又冷眼收回了目光。 …… 临到距安西仅余半日脚程之时,太子又叫人把谢青崖召来跟前探问。 “靖安离开于阗城,又去了何处?”太子问。 谢青崖敷衍着回:“许是回凉州去了吧。” 太子冷哼一声:“就凭我那三妹的性子,西北正热闹的时候,她绝不会罢手。眼下她人必定在安西,还不知在鼓捣什么鬼伎俩。” “殿下言之有理。”谢青崖面无表情地附和。 太子忽然话音一转:“她倒是放心,把凉州军交到你手上。” “殿下说笑,凉州军是朝廷的兵马。且看安西军成为荣家军,得今日这般下场,便知朝廷兵马岂能是一府一姓之私兵。圣人有令,凉州刺史刘肃尚且不曾有异议,靖安公主一个监军又有何立场抗旨?” 太子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转了几遭。 谢青崖面色平静,又道:“况且靖安公主在军中恣意妄为,擅自驱赶军中将领,公报私仇,已被臣拿捏了把柄。” 太子一挑眉,问:“当真有此事?” “殿下跟前,臣岂敢胡言乱语。那被驱逐的将领乃是典合军的将领李达,此前得罪了靖安公主,因而惨遭公主报复。臣已将此事呈送回京,到时必见分晓。”谢青崖说到这,忽然顿住了,似乎是迟疑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只是,还有一事……” 太子一挥手,示意他直说便是。 谢青崖遂继续道:“臣在肃州时冲动之下不慎失手杀了肃州刺史,被当时在场的凉州军瞧见了,因而走漏了风声。虽则臣有圣人御令在身,却仍有过错在身,只怕回京会被小人借由此事兴风作浪。此事还请殿下相助,在朝中为臣通融一下。” 这是将把柄送给了太子,表了忠心。至于要提防的小人是谁,太子自然心知肚明。他当即应下:“你放心,我定不会让此事搅扰到十七郎。” 谢青崖拱手作揖,低头时嘴角撇了一下:“多谢殿下。” 太子笑道:“这等小事,何必言谢。” 二人一副君臣和睦的模样。 谢青崖心下却是忍了又忍,正准备告退之时,忽然又听太子调侃道—— “十七郎当真是铁石心肠。当初三妹对你情根深种,非要让你尚公主,如今又带兵救你……若换了旁人,恐怕早就把持不住了。” 谢青崖闻言,缓缓抬起头,皮笑肉不笑:“殿下又说笑了。当初进公主府非我本意,如今早已和离,又何必提这些往事?何况,靖安公主那样的性情,恐怕任谁也无法消受。不过是同为朝廷效力,偶有交集罢了。” 太子不置可否。 谢青崖和靖安公主之间在外人看来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恐怕其中内情只有当事之人才清楚。 见太子不再追问,谢青崖方松了口气。 二人言谈间,安西城也越来越近。 …… 数万大军逼近,安西都护府内早已接到了消息。 第84章 眼下城中尚有三万安西军,仍有一战之力。 所谓安西军,乃是设立安西都护府后才改的名字。这支军队当年可是雄踞西北,令外族人闻风丧胆的大梁西北军。当年西北军是何等的勇猛,战功赫赫,是何等的风光。如今安西军已沦落到不敢再冠以西北军的名头。西北军已逐渐成为西北边塞之地驻军的统称。 都护府内,不少老将皆悲叹不已。 当年驰骋沙场,杀敌报国,是朝廷亲封的官身,是大梁天下人心目中的英雄。如今却成为朝廷诛之而后快的叛军,困守在城中不敢应战,退一步引颈受戮,进一步便永远成为天下人眼中的逆臣贼子。 到底是为何竟会走向今日的结局? 大都护私下总言皇帝疑心太重,鸟尽弓藏;天下人眼里则不知何时认定了他们西北军有不臣之心。君与臣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这些武将们弄不懂,他们只懂得如何打仗。 他们每一个人都曾在战场上为大梁的百姓们冲锋陷阵、奋勇杀敌。他们守的是大梁的江山,是皇帝的江山,又怎么会成为不臣之人呢? 而此刻,安西大都护荣建正背对着众位老将们站着。 成王败寇,他输得起,却担不起一府、一城之人的性命。 都护府中,内院是他的血肉至亲,外院是跟随他多年的下属。安西城里是他治下近二十年的百姓,往日百姓们见了他皆会恭敬又不失亲切地叫一声“荣将军”。更有昔年随他四处征战、一起出生入死的西北军。 荣建一夜之间白了头。 第80章 都护府书房内, 桌上茶水已冷透。 荣建紧捏着茶杯的口沿,迟迟不曾喝上一口茶,也不出言回应面前之人的发问。 到了今日的境地, 他已经很难去评判自己是否走错了路。鸟尽弓藏似乎是武将躲不掉的宿命。他抗争过,昧着良心剑走偏锋, 赌上全部身家也无济于事,到如今英名尽毁,辜负了全城百姓、全军将士的信任,如丧家之犬, 苟延残喘。 此刻与荣建相对而坐的秦王赵嘉宥耐心已所剩无几,有些焦躁地站起来,来回踱步。 良久,荣建抬起头, 问道:“你又如何保证, 我身死之后, 朝廷不牵连我府中内眷?” 赵嘉宥驻足,扭回头道:“二舅父放心, 我定当竭尽权力保下舅母表兄们的性命。荣华富贵保不了, 至少性命无忧。” 荣建眯眼望着他, 又问:“你又如何能保证陛下不再追究安西军数万将士的罪责?” “待二舅父交出兵权, 回京负荆请罪,安西军便移交给荣子骓,继续为朝廷守边疆,父皇又岂会再追究莫须有的罪责?”赵嘉宥深吸了一口气, 才平复下心中的焦躁,又道,“这也是舅父的意思。有舅父在京中照应, 荣家何愁没有光复的那一日!” 荣建见他如此沉不住气的模样,心下暗自摇头。须臾后,他起身移步至窗边,自半敞的窗户往外望去。 庭院中,有个健硕挺直的身影跪在那,一动不动。 正是他多年前收下的义子荣子骓。 荣建对这个义子感情很是复杂。他亲生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中用,且不论用兵作战,连武艺都太过平庸,甚至远不如荣家的女郎——当年还未入宫的皇后。倒是这个昔年一碗粥打发了的义子,战场上英勇不凡,且颇有统兵作战之能。 可义子终究是义子,到底还是外人。他这些年一直暗地里打压荣子骓,费尽心血扶持亲儿子,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荣建定定看了会儿,移步去了庭院中。 赵嘉宥苦等一个晌午没等到一句准话,抄起桌案上的茶盏便想扔,记起临出发时皇后对他的千叮咛万嘱咐,才作罢了。 庭院中,阳光炙热。荣子骓跪了几个时辰,额上的汗水沿着脸颊滑落至下颌,背上的衣袍印出一大片深色。秦王在屋内坐了多久,他便在这庭院中跪了多久。 荣建立在他面前,影子将他盖住了一大半,垂眼问:“你在京中到底攀上了什么人?你的阿姊也跟着去京中享福去了?” 荣子骓眼皮子一跳,不答反问:“……义父此言何意?” “听闻我那外甥女瞧上你了,把你强虏至公主府做面首,你又是如何逃出公主府的?”荣建俯下身,在他耳旁问。 荣子骓脊背僵直,解释道:“义父误会了,靖安公主与荣相公乃是为了救属下出大理寺,方以此为借口,并非实情。” “那你攻下疏勒,又是谁的授意?”荣建眼神一冷,“靖安公主,还是皇帝陛下?” 荣子骓必然早已不忠于荣家,而他如今所效忠之人,则关系到安西军、荣家人日后的存亡。 荣子骓闻言,却骤然抬起头直视他:“那是我大梁的城池,陷于外族数年不得收复,我为何不能攻?又何须旁人授意!义父不觉得这话问得可笑吗?” 荣建一滞。 这些年来,皇帝疑心不假,他又何尝不是失了当年保家卫国的初心。 荣子骓避而不谈,荣建也不再问了。 赵嘉宥自廊下移步过来,被刺目的阳光晃了眼,皱着眉缓了一会儿。再抬眼时,便见荣建朝他走过来了。 “随我去取兵符吧。”荣建沉声道。 赵嘉宥听了这话,顿时神色一松,脸上堆起笑来。 …… 而靖安公主此刻正在安西城里的一家茶楼里喝茶,并不担心都护府内会出什么变故。 荣建如今走投无路,他没得选,且她摆在他眼前的已经是荣家、安西军最好的出路。 唯一要提防的是此刻正率大军赶来安西城的太子。 “去盯紧些,如有变故,立刻来报。”赵嘉容放下茶杯,对身后的护卫吩咐道。 这杯茶喝了半个时辰,从雅间窗户往外望,瞧见了一前一后往城门去的荣建和秦王。 赵嘉容放下茶杯,出茶楼上了马车,跟了上去。 茶楼掌柜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忙不迭关上门,心里暗自琢磨这人颇古怪,城内疯传要打仗了,哪还有人有闲心思来喝茶。 街上家家闭户,门窗紧闭。偶有匆忙收拾家当装上马车的人家,急匆匆赶出城去避难。 当斥候来报敌军已不足一里远时,城门轰然紧闭,秦王扣押着荣建上了城墙。 太子率兵而至时,便见安西城上的荣字旗已放倒,只剩下大梁的军旗。安西大都护荣建两手捆缚于后背,由秦王扣押着,一柄长剑抵在其颈项,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荣建姿态摆得很低,为的就是让太子挑不出错来。 太子不曾料到秦王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荣建收拾得服服帖帖,见此情景,眉头不由一拧。此事若由秦王轻易摆平了,哪还有他这个太子半点好处? “皇兄,荣都护已认罪,劳众军奔波,快些放下兵器,入城休整吧!”秦王在城墙上对太子道,虽居高临下,声音却有些不稳。他到底年轻,不曾见过这般场面,数万大军兵临城下,如一座山沉沉压在他心上,让他喘不过气。 太子则傲然坐于马上,身后是千军万马由他号令,好不威风。他闻言,冷笑道:“七弟你年纪小,易受奸人蒙蔽。那荣贼若肯如此轻易就范,又岂会胆大包天犯下通敌卖国的重罪!今日恐怕又是毒计,安西军早已在城内设下埋伏,只待我等数万忠兵良将解甲入城,便如瓮中捉鳖将我等坑杀于此。” 秦王一时语塞,瞪大了眼:“皇兄你!” 荣建缓缓抬起头,眯眼盯着大军最前方的太子,沉声道:“太子殿下又何必以小心之人度君子之腹。臣已将兵符交给秦王,安西军不再听臣号令。现下臣已认罪,束手就擒,太子殿下仍执意大动干戈,让我大梁将士自相残杀,又是何居心?” 太子沉着脸,厉声道:“休得颠倒黑白!你犯下滔天重罪,又岂是轻巧道一句认罪便能了事的。通敌叛国之罪,十恶不赦,当诛九族!” 荣建闻言,咬了咬后槽牙。 秦王瞠目,下意识回头往城墙一侧的角落瞥了一眼,尔后定了定神,接话道:”皇兄难不成还要株连皇后殿下和圣人!父皇谕旨,命我等劝降荣都护,如何论罪降罚该由父皇决断,还轮不到我等臣子越俎代庖!” 城墙上下隐隐陷入僵持,而太子身旁的谢青崖却并不关心此间胶着的形势,目光在城墙上逡巡,兀自寻觅着什么。 秦王这一番话铿锵有力,实在不像出自他的口中。 未等谢青崖寻到些踪迹,一旁的太子忽然一抬手,命亲兵自其后马车中扔出来两个人。 谢青崖一惊,定睛望过去,只见栽倒在地上的两人皆锦衣华服,一男一女。其中女人年事已高,摔在地上几乎爬不起来,男人则年轻得很,挣扎着站起来,又被太子亲兵给踢翻了。 此二人形容狼狈,非至亲之人难以辨之。谢青崖认不出来,城墙上的荣建却是一眼认出。他目眦尽裂,大喝一声:“住手!” 第85章 太子则一脸胜券在握,高声道:“荣建!你若诚心认罪,又为何一早派人将亲眷秘密送出城?恐怕认罪是假,叛逃才是真!” 谢青崖眉心紧拧,心中如翻江倒海。怪道此次太子有马车不坐跑来骑马,原是马车中另藏了人。 这一路上,太子对他苦诉无劝降之计,却将这底牌藏得严严实实,不曾对他透露过只言片语。分明是已对他心生怀疑,不再事事信任。 太子扬声道:“荣建,你今日若自刎谢罪,孤便在父皇跟前为你求情,兴许还能保下你家眷的性命。” 荣建脸色阴沉,愤然道:“本将若不依呢?”他要是真死在这,荣府家眷在太子手中才是彻底没了活路。 太子冷笑一声:“孤立刻便杀了他们。罪臣家眷,死有余辜。” 荣建被捆缚在背后的手握成拳,额上青筋暴起。 谢青崖蹙了眉,太子这手段未免也太下作了些。他手持长矛,紧盯着扣押荣府家眷的太子亲兵,指尖力道发紧。 眼见太子亲兵长刀扬起—— 城墙上忽然传来一道清脆有力的高喝:“慢着!” 谢青崖刹时扭回头望过去,一眼便见靖安公主的身影出现在高耸的城墙之上。 太子眼皮子一跳,他适才已见荣建有所松动,准备答应赴死,偏偏这节骨眼上被人打断了去。 在瞧清是何人作乱后,他顿时火冒三丈,剑尖直指过去,怒道:“靖安!父皇命你监军,你竟玩忽职守,反倒和逆臣贼子沆瀣一气!怎么,连你也有不臣之心,要和荣家一起造反?” 明晃晃的剑尖在日光下闪出冷冽的寒光,赵嘉容不紧不慢地低头扣好了护臂,而后举起了弓箭。 太子见状,只觉得荒谬。堂堂储君坐镇于此,数万大军在他身后,她一个女人哪来的胆子如此行事? 太子心绪不稳,手中的剑也险些握不住,剑尖在半空中晃动。 一旁的谢青崖屏住呼吸,静观其变。 城墙之上,秦王斜睨着靖安公主,轻嗤了一声。连他都摆不平的僵局,她出来露面又有何用。她还敢当众射杀太子不成?虚张声势罢了。 赵嘉容摩挲着手指上的玉韘,道:“圣人尚未定荣家的罪,荣夫人如今仍是诰命夫人,皇兄杀不得。我是来劝皇兄谨慎行事,皇兄好心为父皇分忧,若是因这等小事落人口实,岂不可惜。” “荣家谋逆之罪已人尽皆知!还妄谈什么诰命夫人?”太子哂笑,“靖安,该由孤来劝你谨慎行事才对。” 他话落,往身后众多亲兵之中望了一眼,招手示意其中一人上前。 谢青崖见此,眉心一跳。 那出列之人正是此前叛离的典合军将领李达。 太子扭头回望城墙之上,道:“你挟私报复,驱赶军中大将,又该论何罪?” 谢青崖后背泛起一层冷汗。 李达出逃之后,竟然被太子收留在麾下。 太子连此事也瞒着他。若非他听了公主的劝,在太子面前状告公主驱赶李达,恐怕太子早就不再信他。失去太子信任倒是其次,误了公主的谋划便不堪设想了。 太子侧眸瞥了身旁的谢青崖一眼,眸光意味不明。尔后他又对城墙上道:“靖安,你向来是聪明人,何必为了一个已垮的荣家,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此言一出,城墙上的荣建目光也跟着紧锁住靖安公主。虽则他与这个外甥女甚少有会面的时候,却只要熟知京中动向,便可知她在皇帝与荣家的争斗中搅了多少浑水。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政客,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利益至上。 然众目睽睽之下,靖安公主紧握住她手中的弓箭,缓缓拉动了弓弦。 赵嘉容嘴角勾出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高声厉喝:“典合军李达违抗军令,私自叛逃,其罪当诛。” 隔得太远,看不清她瞄准的到底是谁。 箭在弦上,长弓弯曲到极致。 那锋利的箭矢如刺般扎入太子的眼中。 太子倏忽间思及太液池边的那场雪,只觉得额上的伤口又发痒了,烧心挠肺似的痒。炎炎烈日之下,他却后背生寒。他这个皇妹,年幼时便敢用石块砸破他的脑壳,到如今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可他是堂堂储君、太子殿下,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在众人面前伤他分毫! 不等太子犹疑,眨眼的功夫,那一箭已然脱弦而出,破空而来—— 而李达闻公主点名道姓之时,便骇然不已,下意识转身窜逃,去夺旁人的盾牌。可那箭矢实在太快,根本容不得他躲藏。他疯了似的往后窜,扰乱了前锋阵形,一时间人仰马翻。 刹那间,马蹄扬起,尘沙蔓延。 众人再一定神,竟见太子狼狈坠于马下。 一只白羽箭深深扎进太子坐骑的腹中,血淌了一地。 太子吃了一嘴的黄沙,右腿剧烈疼痛,匍匐在地上动弹不得。 城墙之上,靖安公主眼底一片嘲弄之色。 “射艺不精,失了准头,让皇兄见笑了。” 第81章 靖安公主一箭致使太子殿下狼狈坠马, 伤未可知。此举无异于砸下一颗惊雷,震得众人良久难以回神,呆若木鸡。 城墙上的荣建也愣了许久。纵是荣家与太子一党明争暗斗多年, 可太子到底是一国储君,满朝文武也寻不出一人敢与太子当面作对, 更何况是众目睽睽之下出手伤人。 如此嚣张,如此胆大妄为。 若说太子根基不深不足为虑,可太子代表的是皇室、是朝廷的脸面,其背后乃是皇帝, 帝王雷霆万钧之怒谁又能承受得起? 赵嘉容扭过头,冲城墙上的人笑了笑,笑得张扬又快意。 荣建一阵心惊。 她显然并非是不计后果的冲动行事。 一个女人竟有如此的魄力。 荣建此刻再低头看向城墙下倒地不起的太子,心里只觉得畅快。 “太子手底下的人不懂事, 伤了舅母, 我为舅父以牙还牙, 舅父可满意?”赵嘉容压低声音道。 荣建不答反问:“公主想要什么?” 她不紧不慢地道:“我知你不信任荣子骓,西北军不会安然交接到他手中。” 荣建心领神会:“若公主能保住臣家眷性命, 力保西北军不受牵连……西北军日后定效忠于……荣子骓。” 言下之意不用点明, 连一旁的秦王赵嘉宥都听懂了。 日后西北军效忠之人——是靖安公主赵嘉容。 她莞尔一笑:“请舅父放心, 我定竭尽所能。” 荣建回头瞧了眼脸色发青的秦王, 似乎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错在何处。 良才善用,能者居之,又何必太过在乎血缘和性别?如若他重用义子荣子骓而非庸碌的亲儿子,西北军或许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困顿的境地;如若荣家支持靖安公主而非秦王, 或许荣家在朝中便不会如此举步维艰。 时至今日再择良才能者似乎也不晚,只是他荣建再也看不到了。 而此刻城墙下的太子踉踉跄跄终于站了起来。 谢青崖下了马,俯身想去扶一把, 竟被太子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他手僵在半空中,愣了一下,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如今太子对他的信任已如一层薄纸,只差当面挑破。 亲兵们手忙脚乱地扶着太子站起来,又将扰乱阵型的李达给擒住,扣押了过来。 赵嘉宸当众出丑,丢尽了脸,不由怒火中烧。疼痛和愤怒交织在一起,愈演愈烈,已然冲昏了他的头脑。 他狠狠踹了一脚跪在地上的李达,又转头望向身侧的谢青崖。 “谢十七,孤命令你,杀了她。”太子狠声道。 谢青崖闻言眯了眯眼,故作听不懂:“李达叛逃出营,其罪的确当诛,只是……” 赵嘉宸拧眉,听不下去,忽然抽出身旁亲兵手里的剑架在了谢青崖的脖子上,一字一句咬着牙道:“孤命令你,杀了赵嘉容。” 谢青崖倒也不曾躲开这一剑,兀自扭头回望了一眼城墙上的靖安公主。 这遥遥的一眼,好似隔着万水千山,怎么也看不清公主的面容。 赵嘉容听不清城墙下出了什么变故,只瞧见太子持剑似乎正威胁谢青崖做什么。她神色不愉,紧握着手中弓箭,静观其变。 片刻后,谢青崖收回目光,对太子道:“殿下息怒,公主千金之体,为人臣者断不敢行如此悖逆之事。殿下冷静些,此刻贸然动手伤人,有百害而无一利。何况,公主居上,臣在下,以臣的射艺,恐难伤及公主分毫,反倒让殿下落了下乘。” 赵嘉宸何尝不知此刻要冷静,可他一忍再忍,只要抬头看一眼城墙上嚣张到极点的靖安,他便被怒火烧了心。 太子将手中剑锋又逼近了几分,愤然道:“谢十七你到底是不敢,还是不愿?” 谢青崖一顿,心跳骤然加快。 “你们以为孤是什么蠢货?任由你们戏弄?”太子冷笑道。 第86章 恰在此时,城墙上的靖安公主再度举起了弓箭,引起一片惊呼。 太子亲兵这一回终于警戒起来,举着盾牌挡在了太子身前。 太子眯眼望着城墙上,一时间怒极反笑。下一瞬,他移步站在了谢青崖的身后。太子右腿使不上劲,整个人几乎挂在了他背后,让他躲不开。 “谢十七,你觉得她舍得杀你吗?”此前太子高声喊话了许久,又吃了一嘴的沙,眼下声音分外嘶哑,宛如毒蛇吐着蛇信子在谢青崖的耳边嘶嘶作响。 谢青崖梗着脖子扭头,果不其然见公主的箭锋指向的正是他和太子所在之处。 冷硬的箭锋在日光下闪着寒光,弓弦崩起,已然蓄势待发。 谢青崖抿着唇道:“殿下误会了,臣在公主心中算得了什么?非公主舍与不舍杀臣,而是公主不敢……伤害殿下。”他将“杀”字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此言却引得太子越发激愤起来:“她有什么不敢的?!” 谢青崖冷静道:“这一箭只是虚张声势,意在吓退殿下罢了。殿下又何必中了公主的圈套?” 两相僵持之下,城墙上的荣建忽然高声厉喝—— “住手!” 各方势力的目光顿时汇聚在荣建身上。 “太子殿下既然认为臣无投降认罪的诚心,臣便给殿下表一表诚心,让殿下安心。” 此言一出,众人皆屏息,静待其变。 下一刻,荣建高喊道:“开城门!放下兵器!迎太子殿下和众位将士入城休整。” 他话刚落,城门缓缓打开,众副将鱼贯出城,将手中兵器仍在地上,单膝跪地。 众人见状,皆有些惊讶。荣建如今在西北军中竟仍有如此威信。当着太子秦王的面,西北军依旧唯荣建之命是从,也无怪乎皇帝心生猜忌。 虽则城门大开,众将臣服,可明眼人谁瞧不明白西北军只听荣建调遣? 太子面色沉沉,只静静望着,尚不曾有回应。 而荣建却扭头看向靖安公主,沉声道:“还望公主信守诺言。” 赵嘉容眉心轻蹙了一下,已然猜到了他的决定,抿了抿唇,正色道:“定当尽力而为。” 荣建颔首道了句谢。 下一瞬,他引颈探向秦王架在他脖颈上的长剑—— 剑锋划破皮肉,霎时便喷涌出鲜红的血液。 秦王始料未及,来不及收剑,眼睁睁看着荣建自刎于他的剑下,血溅了他一脸,呆愣在原地。 他手中剑哐当一声落地,与之一同倒下去的还有荣建沉重的身躯。 城墙下传来荣夫人撕心裂肺的喊声。 赵嘉容闭了闭眼,收回了手中举着的弓箭,高声宣布道:“罪臣荣建现已伏诛,即日起,奉圣人谕旨,西北军由荣子骓将军代为统领。逆贼已除,请众位将士入城暂歇。” 城墙下的三军中发出一阵欢呼。荣建在西北独断已久,旁支边军在其辖制下没有好日子过。如今见荣建伏诛,不由自发地欢欣起来。 谢青崖回望了一眼,给身后的太子递台阶下:“恭喜殿下,为圣人除去了心头大患。舟车劳顿已久,不若进城歇息片刻,养精蓄锐,才好回京复命。” 太子的脸色隐隐发青。他回京怎么复命?他与秦王相争,反倒让靖安出尽了风头。 然眼下荣建已死,木已成舟,再无转圜的余地。 太子冷着脸收回剑,哑着嗓子下令:“众将士随孤进城。” 谢青崖这才松了口气,心中暗道此番收服安西当真是一波三折。 眼见三军有序地入城,靖安公主也自城墙上移步而下,来迎接她的太子兄长。 赵嘉容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眉头却紧蹙,惺惺作态地道:“靖安技艺不精,竟伤及了皇兄,当真是罪该万死。万幸皇兄万金之躯有真龙之气护佑,不曾伤及要害……” 太子额上的青筋暴起,忍了又忍。 谢青崖在一旁也忍得辛苦,听到公主学着东宫里的那帮佞臣平日里谄媚太子“有真龙之气”云云,险些没忍住笑出声。 冷不丁见太子的目光扫视过来,他当即压下嘴角。 赵嘉宸由亲兵搀扶着,右腿的疼痛似乎加剧了,要咬牙忍着才能不失态。两相刺激之下,他看向靖安公主的目光仿佛淬了毒,连带看向谢青崖的目光也阴狠起来。 荣子骓显然是靖安的人,太子不明白皇帝为何会放心将西北军交给又一个荣家人。而眼前的谢青崖也与靖安有着剪不断的关系,纠扯不清。他身边到底还有忠诚可靠之人吗? 此刻太子看向身旁簇拥的亲兵们,目光甚至也带了不加掩饰的怀疑。 眼见亲兵们察觉他身上的戾气和敌意,纷纷感到迷惑和惊恐之时,太子方回过神来。 可再一回头,竟见靖安正与李达说着话。 赵嘉容见太子望了过来,一侧身避开了太子的目光,继续压低声音对李达说了几句,尔后这才放人离开。 而那李达被太子亲兵扣押着,动弹不得,也不知听了什么,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看得很。 太子目光冷如寒冰,见状不由对公主讥笑道:“这时候威胁人,还有何用?他的命在孤的手中,又岂会受你威胁?” 赵嘉容也跟着笑,却是笑得如沐春风:“有用与否,到时候朝堂上见分晓。皇兄既执意如此,今日便先恭喜皇兄觅得一员干将。” 她话里藏刀,听得太子越发心里不舒服,针扎似的。他俯身凑近了些,影子罩在她身上,狠声道:“赵、嘉、容,来日你落到孤的手中,定叫你生不如死。” 公主面上笑意不减:“臣妹恭候便是。” 第82章 荣建已死, 再扣住荣府家眷已无意义。荣夫人由儿子搀扶着,颤颤巍巍地爬上城墙,抱着荣建的尸身痛哭。 靖安公主听见哭声, 回头看了一眼,吩咐侍从去盯着, 为荣建妥善敛尸,不要让太子插手。 谢青崖本也想回头,可见太子疾步往都护府中去,又不得不跟上去, 只能飞快地用余光深深地看了公主一眼,尔后加快脚步跟上太子。 太子亲兵一进都护府中,便开始大肆搜刮金银财宝。都护府后院便是荣建的私宅,其间奇珍异宝无数, 件件价值不菲。 行军打仗夺一城池便能补充不少军需, 其中有许多钱财便出自于此。谢青崖对此也早已见怪不怪。 太子被搀着坐上了主位, 亲兵去请了军医过来诊治。太子强忍着痛,一腔怒火难泄, 抬手摔了案几上的汉白玉摆件。 谢青崖皱眉, 移步过去, 俯身将那摆件捡起来, 重又放回案几上,对太子道:“殿下息怒。” 太子没搭理他,兀自叫人把李达押了进来,又问亲兵适才是否听见靖安公主对李达说了些什么。 其中一个亲兵答道:“属下听靖安公主的意思, 这李将军似乎并非是被公主逼迫而离营,相反,他是奉靖安公主的命假意叛逃, 也是公主授意他投靠殿下您,潜伏在殿下身边……” 谢青崖闻言,抬眸瞥了眼正说话的太子亲兵。 太子额上青筋直跳。 这些年靖安在他身边安插了太多人,此前举子闹事一案便是她在东宫安插人,把东宫当抢使。他背靠母族李家的势力才有今日,因而任人唯亲。李家世代显贵,家族庞杂,有太多旁支血脉。前面出了个李瑞,现下又来个李达。 李达被押上来的时候,脸色灰白一片。 谢青崖在一旁作壁上观。 太子冷笑着问:“靖安让你回京后怎么反咬我一口?” 李达闻言,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伸冤,说话间都有些语无轮次:“请殿下明鉴!臣对殿下绝无二心!臣是遭靖安公主强逼而离营,连手底下的典合军也被收编去了……臣若不逃,恐怕就被公主暗害死了,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来寻求殿下庇护……公主一心要杀臣,臣又怎会听命于公主?” “她箭术卓绝,你是亲眼见过的。”太子眼神冷硬如刀,“她若一心杀你,那一箭为何不射你?” 太子原以为自己手中有李达,便是握住了靖安一个大把柄,只待回京在皇帝面前兴师问罪。 可她箭在弦上,不趁机让这个把柄消失,反而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挑衅当朝储君。 若不是李达其心有异,这一切实在难以解释得通。 李达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话,慌乱间只反复道:“……殿下,是公主陷害臣!臣是被栽赃的!请殿下相信臣!” 他哭喊的声音,落在太子耳中,越发叫人烦躁。 太子眼下谁也不信。他思来想去,连头也跟着疼了起来。 而谢青崖一直在旁侧静立,不动声色,冷不丁见太子侧头望了过来,不由心神一凛。 “谢十七如何看?他可是在于阗城离营的,那时候典合军还是你管辖吧。”太子眯着眼问。 谢青崖斟酌着字句:“李将军离营时,臣正受伤昏迷,醒来时才得到消息,具体情形臣并不清楚。” 第87章 这一番撇清干系的话让太子越发恼火起来。 李达也跟着喊起来:“殿下,臣去求见谢大将军,是公主拦着不让臣面见谢将军!谢将军身边的人应当可以为臣作证!臣对殿下绝无二心……” 此言一出,谢青崖顿觉太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带了刺。 恐怕此刻在太子心里,他已有和公主合谋利用李达的嫌疑。李达这话不光救不了自己,反倒把他也拖下了水。 见太子和谢将军没动静,李达哭喊得越发撕心裂肺。 听得太子脑仁都疼起来了,脑中嗡嗡作响。他忍无可忍,又抄起桌案上的汉白玉摆件,往李达身上砸去,大喝一声:“闭嘴!” 这一下真叫李达彻底闭了嘴。 谢青崖愣了一下,只见李达跪在那,上半身直挺挺的,额上几道血痕淌下来,瞪着双眼,砰一声倒了下去。 太子却丝毫不见慌乱,面无表情地抬手让亲兵把人抬出去,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谢青崖一眼。 谢青崖读懂了这一眼。是敲山震虎,是警告他,这就是背叛东宫的下场。 他一时间竟分不清李达到底是死于意外还是被蓄意杀害。 须臾后,他低下头,沉声告退:“殿下好生歇息,臣去营中盯着点。待西北军全数清点完毕,庭州军和凉州军便可先行回驻地了。” 太子轻颔首,摆手示意他退下。 …… 谢青崖离开都护府,在城中一家富商的私宅中见到了心系之人。 他将李达已死的消息禀报给公主,见公主并不意外,心下便已了然。 赵嘉容哂笑了一声:“他何尝猜不到我是在借刀杀人,可他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他心生怀疑之人。李达落在他手中,只需要稍稍挑拨,便没有活路。” 谢青崖听着,垂眼敛去了复杂的眸光。 公主明知东宫是虎穴狼巢,明知太子疑心深重,明知在东宫潜伏是九死一生…… 他情绪有些低落,公主似有所察,回身近前,抬手轻抚他的脸,道:“你不一样。你是谢家十七郎,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他不敢杀你。纵是来日你与他撕破脸,他明着也不敢把你怎么样。至于他暗地里耍心眼,你还担心我护不住你吗?” 他下意识地摇头。他怎么会是怕死呢?又岂会怀疑公主的能耐护不了他? 他只是怕——有朝一日,若他和公主的政治利益站在了对立面,他会是被公主狠心舍弃的那一个。 公主说完这番话,便似乎耐心已告竭。 脸颊上的那抹微凉转眼便要离他而去,谢青崖心里一慌,赶忙抬手紧紧握住了那纤细的柔荑。 赵嘉容瞧见他眼中遮掩不住的慌乱,不由有些讶然。她思及今日发生之事,将太子剑指谢青崖的场景在脑中过了几遍。 “赵嘉宸命你杀我?”她问。 谢青崖一怔,分明从不曾背叛过公主,此刻却仍不安极了,目光闪躲,反复地、轻轻地揉捏公主的手。 她看在眼里,心中顿觉好笑,问他:“你不会在太子面前也这般模样吧?” 他忙不迭矢口否认:“当然不会!虽则不知太子为何怀疑起臣来,但眼下……” 她接过话茬儿:“眼下太子仍会看重你,纵是再怀疑,也不会轻易和你撕破脸。毕竟如若西北军安然交接给荣子骓,朝中唯一手握重兵的武将就只剩你一个了,太子拉拢你还来不及。” 谢青崖赞同地点点头。这也是为何他被太子以剑相指,却仍要跟在太子身边的缘故。 赵嘉容任由他没完没了地揉捏她的指骨,轻声安抚道:“你放心,目前来看,你在东宫是安全的。” 他欲言又止了许久。 安西城中人多眼杂,且太子尚在城中,他不宜在此久留。她也要出面去处理西北军交接之事。 她仰头,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尔后道:“去忙吧。” 谢青崖松开她的手,转而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吻下去。间隙里,他颤着声问:“如若……臣是说如若,有人命公主杀了臣……” 她怔了一下,未曾想到他憋了半晌的话竟是这一句。她忍不住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以示惩戒。 “说什么胡话?这天下有几人能命令得了我?”公主言及此,冷哼了一声,“若真有,我杀了他便是。” 他嘴唇上穿来刺痛,下意识舔了一下,尝到了血腥味。回过神来,他却勾唇笑了起来,眼眸微微发亮。 他并未把这话当真,也知道公主是在哄他高兴。但他乐意听,也真心实意地为此感到开怀。 赵嘉容却正色道:“皇帝的头疾又发作了,已经严重到不能上朝的地步了。也无怪乎太子做出挟持荣建家眷这等事,他这步棋下得又狠又急,我今日若不在城中,恐怕真叫他如了意。” “此事和李达之事,太子当真分毫不曾透露给臣,一路上一直瞒着臣。”他接话道。 她不以为意:“李相致仕后,太子一党在朝中的势力锐减。如今皇帝病重的节骨眼上,李家式微,荣家却不见倒台,太子自然心急如焚,生怕他的太子之位出了差错,行事自然也就多疑一些。” 公主如此耐心地将这些解释给他听,他纵是再不愿与太子虚与委蛇,也只能低头乖乖道:“臣明白。” 言至此,两厢沉默了片刻。 谢青崖抬手将公主鬓边散乱的青丝捋至耳后,良久方再次开口道:“……公主今日是否太过着急了些?” 他是担心回京后,皇帝会怪罪于公主。毕竟太子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 “难不成真把荣建和西北军拱手送给他?他眼下太急躁了,行事张狂,不好控制。我就是要给他个下马威,让他不敢在安西城里胡作非为,老老实实地滚回京都。也多谢他闹这么一出,让我能如此轻易地收服西北军,省了不少功夫。”赵嘉容言罢,从袖中取出一块特制的西北军令牌给他瞧,正是此前在城墙上荣建自刎前交给她的。 他接过那块令牌,指尖摩挲着令牌上阳刻的文字,暗暗心惊。他心知这块令牌的份量在西北军中比朝廷的虎符还要重得多。 “至于皇帝,”她顿了下,语气冷淡,“皇帝他老了。” 他听出这话的意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公主却直截了当地把话挑明了,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世上能威胁我的人,也许很快就不再有了。” 说话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畔,激起一层又一层轻微的战栗。 “谢十七,我知你到底想问什么。我这前半生有太多不得已,两权相害取其轻,我一直在取舍,你也都看在眼里。” “你或许担心我固执地让你留在太子身边,只是利用你,待我收拾了太子,便会将你抛之脑后。” “又或许担心皇帝会威胁我,以重利诱惑我,让我毫不留情地将你舍弃。” 谢青崖闻言,嘴唇翕动了半晌,也没能出言。公主竟如此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心思,且分毫不差。 公主接着道:“我从小便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费了很大劲才能有选择的机会。那年马球场上,皇帝问我选谁做驸马,我受宠若惊。而你,是我第一个选中的人。” 那日马球场上的日头似乎和今日一样高悬,炙热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一直洒进人心间。 第83章 这些年来赵嘉容见惯了大风大浪, 看遍了人心险恶,早已对所谓的真心不抱任何期待。底下人惧怕她,朝臣们巴结她, 表忠心者数不胜数,好听的话一箩筐, 她皆左耳进右耳出。她太明白,一旦失势,这些鲜花着锦便会烟消云散,当不得真。 可谢青崖和那些庸俗之辈不一样。他从不摧眉折腰事权贵, 也绝不是树倒而散的猢狲。他在她位高权重时不肯低头,在崔家倒台时雪中送炭。他从来只凭一颗真心而活,这世事再污浊,也脏不了他的心。 如今他把他的一颗真心捧给她, 她又岂会忍心将之随意舍弃?浊浊尘世里, 这真心如皎洁的明月高悬, 她不会让它堕了沟渠。 “谢青崖,我从三思殿前你递给我那枚润喉糖时, 我就心悦于你, 这么多年从不曾变过。从始至终, 我选的都是你。”她声音很轻, 话语却坚定。 谢青崖怔住了,心口砰砰直跳,晕乎乎的,恍惚以为自己入了梦。 他伸臂将公主紧紧拥入怀中, 下颌轻轻搁在公主肩头,好多话到了嘴边都说不出口,良久只有一句:“……臣三生有幸, 蒙公主垂怜。” 谢家十七郎骄傲了半辈子,玉皇大帝跟前也不见得能低头。此刻他却只觉得自己不过是庸人一个、贱命一条,竟有幸蒙公主垂青。 赵嘉容抬手环住他的后腰,道:“你放心,不会让你委屈太久。太子跟前也不必太紧绷着了,纵是你再滴水不漏,也治不了他的疑心病。再说这戏又不是演给他看的……” “臣明白,”他接过话茬儿,“是演给圣人看的。只要在圣人眼里臣尚是太子一党,北衙的禁军兵权便能牢牢握在臣手中。” 第88章 她闻言,嘴角微勾。她心知他其实看得比谁都明白,既不乏敏锐的政治嗅觉,也不缺长袖善舞的能耐,他只是不愿曲意逢迎。 如今西北军由荣子骓接手,而荣子骓是她当初极力举荐,且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意味着往后皇帝绝不会再让她染指半分兵权。 而若京中有变,边军到底鞭长莫及。若要成事,驻扎在京中的禁军往往才是关键。 “皇帝病重,京城已经是暗流涌动,我也要回去收网了。”她低声道。 公主这话说得轻松,其中艰险又岂能为人道也。谢青崖听得心口一紧,却也只能道:“公主多加小心。臣随时为公主驱驰。” 赵嘉容轻“嗯”了一声,顿了下,语气轻快地道:“谢十七,我若败了,赵嘉宸必将我碎尸万段,估摸着下葬了也躲不过被他挖出来鞭尸。我倒情愿死在你手上,到时便将我烧了,洒在这西北大漠的黄沙中……” 她如此说着,心里却暗自想:若她死了,胆敢给她收尸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个。 谢青崖闻言,蹙了眉,抬起头吻住了她的唇,不准她再说下去。 “臣不答应。公主只能胜,不能败。” 且不论他的私心,端看太子和秦王的做派,哪会是明主?她合该坐高台,指点江山,举朝臣服。 而他甘愿为她肝脑涂地,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她轻笑起来,伸手推了他一把,道:“既不答应,还在这磨蹭什么?你可是我最后的底牌,若让太子先翻了牌,我离功败垂成也就不远了。” 谢青崖恋恋不舍地松了手,沉声道:“公主有何事尽管吩咐臣。” 她颔首,移步到他身后,抬手推着他的后背,一步步将他推出屋,闷声笑了下:“快去忙你的。” 到了院门口,他还是忍不住回过身,握住公主的手,试探着问:“臣今夜能过来吗?” 公主板着脸,抽回手,冷淡道:“谢青崖你再闹……我这底牌换一张也不是不行。” 他忙不迭乖乖告退,一面退,一面道:“臣这就回营去。” …… 是夜,谢青崖处理完军务,已是夜半三更。他抬头望了眼天际高悬的一轮弯月,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准备在营中凑合歇一夜,还未睡下,昏昏沉沉间,便见公主身边的一个护卫过来了。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忙抢先问:“公主有何吩咐?” “公主让将军今夜好生歇息,明日一早请将军过去指点公主学剑。”那护卫一身黑衣,在黑夜中身形如鬼魅,丢下这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一夜,谢青崖在榻上辗转反侧难眠,只觉得长夜漫漫,难熬得很。 闭着眼也不知睡着与否,天还未亮,他便急匆匆起身,换了身衣裳,往城中去。 到了宅院门前,他又犹豫起来。天色尚早,如此叩门岂不是会惊扰公主安眠? 徘徊了半晌,他干脆从院墙翻了进去,在夜色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院子。循着白日的记忆,他来到了一间厢房前,还未来得及迟疑下一步的动作,忽见厢房门竟自内推开了。 谢青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往后躲,撞见门后公主惊讶的脸容,顿时又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了。 心虚之下,他恶人先告状:“公主这宅院委实有些疏于防卫了……” 赵嘉容原本还奇怪她为何不曾听见半点动静,听了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立时明白了,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堂堂谢大将军夤夜翻墙私闯民宅?” 他却正色道:“虽则定然比不了公主府的防卫,但也不能疏忽了。若是人手吃紧,臣再调拨些人来。” 她不以为意:“有人守着呢。今夜若不是你,早就闹到我这儿了。” 天还未亮,庭院间只有如水的月光倾泻一地。他逆着光站着,身影笼在一片幽深的阴影中,可她只一抬眼,便认出了他。 黑夜隐藏了他脸上交织的窘迫和兴奋,让他自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自己一双眼眸在黑夜里灿若星辰,眸中翻涌的情绪无所遁形。 他故作镇定地问:“公主何以深夜未眠?”话一出口便心生悔意。公主常年睡眠不佳,往日里同床共枕之时也多有失眠。如今政局形势紧张,公主心思过重,失眠也是常事。 “睡了片刻不困了,”公主抬了下手中的木剑,“索性起来练练剑。” 谢青崖这才想起此次“幽会”的名头,不由也取下腰边挂着的佩剑。 “你既来了,便把上回那几个招式再演示给我瞧瞧。”她吩咐道。 他乖乖听命,退后几步,立在庭院正中。长剑出鞘,闪过一道寒光。 今夜月色甚好,头顶明月高悬,她立在廊边便能将他舞剑的姿态尽收眼底。 他脊背笔直,宽肩窄腰,长剑大开大合间,连手臂绷直的线条都好看极了。他足下步法看似凌乱却极有章法,她试图将之记下,却半晌记不进脑子,只觉得他一双长腿遒劲有力,很是赏心悦目。 她瞧着瞧着,渐渐出了神。 待得谢青崖一套行云流水的招式演示完,他收起剑,转身一抬头,却见公主眉心微蹙,不大高兴的模样。 他愣了一下,思忖了片刻,试探着问:“臣动作慢些,再来一遍?” 赵嘉容摩挲着手中的木剑剑柄,脸色未变,闻言只轻“嗯”了一声。 于是他再度提剑,一面舞剑,一面见缝插针地偷瞄公主的神情。 他握剑的掌心隐隐冒汗——只见公主眉心越蹙越紧了,神情也愈发显得不愉。 他心里越发忐忑了,不由地停下了动作,却见公主恍若未觉,已然出了神。于是他暗忖公主此刻怕是又在思量如今各方的形势和往后回京的谋划。 赵嘉容恍惚了许久,才察觉他已收了招式,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她眸中飞快闪过一丝慌乱,轻咳了一声,道了句“今日便到此为止”,随后便拎着木剑回身回屋去了。 落在谢青崖眼里,更让他心生不安了。他忙不迭追上去,赶在隔扇门关闭前侧身挤了进去。 屋外天际隐隐有微光乍现,东方欲晓。屋内烛火已灭,光影昏沉蒙昧。 他刚一进屋,视线未明,便忽觉腰间一紧。 一柄木剑的尖端抵住了他的腰。 力道逐渐加深,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住了身后的隔扇门板。 他垂眸,目光顺着那柄木剑的剑锋,移向持剑的手,既而向上延伸至公主的面庞。 与适才舞剑时相比,此刻两人的距离只隔着短短一柄木剑。于是谢青崖纵使瞧不清公主的神情,也依旧能察觉出她并未动怒或是不悦。 虽则公主总是喜怒不形于色,从不显山露水,但身边最亲近的人还是能捕捉到她情绪的波动。 他刚暗自松了一口气,忽而闻公主出声道—— “往后便不劳你亲自来教我练剑了。” 此言一出,谢青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公主既然提了要练,必不可能轻易放弃。如此,那便只可能是……果不其然,她下一句便让他一颗心直坠谷底。 “凉州军也有几个善舞剑的,挑一个过来便是了。” 他几度欲言又止,良久才挤出来一句:“还有谁能比得上臣不成?” 赵嘉容听出了他话音里隐隐的委屈,心里那丝对自己色令智昏的懊恼忽然消去了,按捺着唇角的弧度,顺着他的话道:“自是无人比得上谢大将军。” 她说着,手腕一转,木剑的尖端勾住了他腰间的革带。 “怪只怪你太过秀色可餐,实在是扰乱人心。” 谢青崖忽然怔住,僵在原地,浑身发烫。还未有所反应,他便忽觉腰间一松,革带被挑落带钩,哗啦坠地。 只见公主勾唇一笑,往前迈了半步,手中木剑转而抵住他的衣襟,在他耳畔低声道:“谢大将军如此大材,自有旁的用处。” 第84章 日上三竿时, 谢青崖才依依不舍地与公主告别,从后门出了宅子。 正巧碰上凉州军将领往此处而来,其后还跟着气势汹汹的秦王。 他蹙了下眉, 退至墙后,静观其变。 凉州军将领脸色铁青, 不情不愿地叩响了门。院门刚打开一条缝,秦王便一个迈步挤上前去,破门而入。 “赵嘉容!你竟昧下令牌龟缩在此!还不赶紧把令牌交给本王,让赵嘉宸那下贱东西好好瞧瞧, 这安西是谁的地盘!”秦王一面往里冲,一面大吼道。 隔扇门半启,露出一张脸色淡漠的秀丽面容。 秦王乍一见他这位皇姐,心下一怵, 话还未再说出口, 便被迎面而来的掌风打歪了脸, 耳中轰鸣起来。 赵嘉容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冷声怒叱:“蠢货。” 西北军听荣家令牌调遣一事, 连皇帝都不知。眼下虎符已交由太子, 待得回京上交皇帝, 哄得皇帝以为西北军尽收囊中。如今秦王这蠢货在此大声嚷嚷, 唯恐天下人不知这令牌的存在。 第89章 她一字一句地警告他:“你给我记住,西北军只有虎符,安西是父皇的安西。再有失言,你便不必回京了, 留在你的地盘守一辈子吧。” 秦王也不至于蠢过了头,一巴掌被打醒,回过神来, 先是出了一身冷汗,又暗恨她下手重,丝毫不顾及他的脸面。 谢青崖在暗处瞧着,轻嗤了一声,扭头走了。 …… 营中事务繁多,凉州军和庭州军休整完毕后由副将率领先行撤回驻地,西北军则要将近年来的军备、伤亡等情况一一记录在案。 未毕,京中传来消息,皇帝的头疾又加重了。 太子急匆匆派人来营中调走一支神策军,打算立刻启程回京。 谢青崖本欲以军务未毕为由留在安西,不想收到了公主暗中的指示,让他随太子一道回京。他只能不情不愿地听命。 行程实在匆忙,又人多眼杂,甚至来不及与公主道别。一队人马轻装而行,谢青崖打马压阵,护送太子的车驾南下,直奔京都。 赵嘉容这一边也收到了宫中线人的密报,言皇帝头疾发作后一睡不起,已数日不曾上朝。 秦王得了消息当即按捺不住,怪道太子如此着急回京,又恼恨让太子抢占了先机。他立刻便想跟着动身,被他的皇姐拦下了。他又恼火又不解,赵嘉容只回了他四个字——静观其变。 待得西北军全数清点交接完毕,她才不紧不慢地启程回京。 回京途中,皇帝病重的消息便渐渐封锁不住了,朝野皆议论纷纷。皇帝多日不曾露面,朝廷政事皆由匆忙赶回京城的太子监理。 秦王听闻,一路上急得口舌生疮,可偏偏西北军令牌握在赵嘉容手中,这里里外外竟无一人敢违抗公主而听命于他。 赵嘉容懒得与他白费口舌,不疾不徐地一路南下,期间只有信鸽往来频繁。秦王越是急,赵嘉容越是四平八稳。 待得一行人终于抵达京城,她却又连府都不曾回,马不停蹄地带着秦王进宫。宫内外禁军守备森严,整座宫城平静之下暗潮汹涌。 紫宸殿前重兵奉了太子之命层层把守,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 秦王不由急眼,几句口角之下差点就要动手。赵嘉容也没拦着,只是在瞥见一旁缓步而来的魏大监魏修德时,上前一步陈情:“大监,陛下情况如何?听闻父皇抱恙,可是当真?” 魏修德见这两位风尘仆仆的模样,一时不语。 赵嘉容继续道:“若是父皇头疾发作,容我进殿为父皇按摩片刻,多少能舒缓一些。” “陛下自有太医在跟前照料。”魏修德言下之意便是不准她进殿了。 秦王心想这老货怕不是早就与太子串通一气了,不由越发不悦,想要硬闯。 赵嘉容思忖了片刻,心中反而定了不少,转而道:“不若便让皇弟在殿前候着,待父皇醒了,也好第一时间为父皇侍疾。” 魏修德未接话,显然他接到的旨意只是不准人进殿,殿外如何倒也管不着。 秦王见他皇姐言罢这便要走的意思,不由愣住,伸手抓住了公主的袖摆。 赵嘉容眼神锐利,声音压得极低:“你这几日老老实实在这殿外盯着,一旦放你进殿了,乖乖地给皇帝侍疾,少说多做。太子那边自有我来收拾。” 秦王一时间被她目光中的狠厉吓住了,下意识便点了头,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走远了。 …… 赵嘉容出了宫,回到阔别许久的公主府。柳灵均早已摆好了迎接公主回府的阵仗,一应安排妥当,让公主只管放松心神。 先是烧好了热水,伺候公主舒舒服服沐浴,接着又端上来往日公主常吃的菜色,一一为公主布菜。 赵嘉容难得有些胃口,多吃了几口。 柳灵均见状,不由问:“如今皇帝病重,太子监国。公主何以心情愉悦?” 她轻笑一声:“多疑者设圈,蠢笨者中计。坐收渔利者何以不快哉?” 柳灵均听得一知半解,倒也跟着莞尔笑了。 正用膳时,玳瑁领着文莺进来了。文莺自打凉州事毕便跟着玳瑁来了京城,这些时日便在公主府中打理些杂事。 能离开刘肃在京城有安身之地本已是幸事,但文莺每每思及靖安公主那一夜对她的承诺与期许,便不甘于只在宅内处理些琐碎庶务。 此刻,玳瑁正将这些时日的消息一一汇报给公主听。文莺拿不准公主的心思,心想虽则不曾让她经办过这些要紧事,眼下这场合却也不曾屏退她。 文莺心中忐忑,不免有些走神,忽听见公主唤她名讳,不由一惊。 “文莺,京中近些时的境况你也看在眼里,依你看,圣人病重,魏修德身为圣人跟前最得力信任的大监,为何这几日频频出入东宫,而非留在紫宸殿伺候圣人呢?” 文莺乍一听这发问,怔了下,尔后意识到这是公主的考验,忙不迭捋清思路,沉吟了片刻,方道:“显而易见的是,魏修德早已另投新主,与太子勾结。” 赵嘉容搁下筷子,抬眼看向她。 “然而,”文莺话锋一转,“如果当真如此,这魏大监未免也太着急了些,若圣人病愈,追究起来……且如今圣人病重的紧要关头,他即使已投诚太子,也应在圣人跟前帮太子盯紧些才是。如此看来……” 文莺心底隐隐有个模糊的猜测,却也拿不准,皱着眉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了。正焦躁时,闻公主一声轻笑。她怔然抬头看向公主,大抵明白这次考验是通过了。 赵嘉容一面吃着柳灵均剥好的水果,一面道:“另有一件要紧事派你去做。” 文莺眼中一亮,声音里也难掩兴奋:“但凭公主吩咐。” “明日你去东市茶楼见一个人,你这生面孔倒也便宜行事。” “何人?” “一位女官。” …… 翌日一早,翌日一早,赵嘉容进宫去看望瑞安。 此前妹妹被扣在宫里被皇帝当做半个人质,如今西北军一事已了结,和亲一事也不必再提,瑞安终于能自由了。 赵嘉容与妹妹一道用膳,姊妹俩互相问候关心,闲话几句家常。 见妹妹面有忧色,赵嘉容心如明镜,道:“荣小将军是圣人病重前密旨亲封的西北军新将领,如今西北军也只信服他,纵是太子监国,也没法儿难为他。” 西北军动不了,太子倒是将驻扎京城的神策军上下清洗了一通,铲除掉荣家人,安插进去不少李家人和旁系太子一党。谢青崖如今在神策军中境况颇有些尴尬,太子一方面疑心不减,一方面又想化为己用。 赵嘉宜见皇姐挑明了话,不由有些羞赧。她犹豫着是否要再细问几句,迟疑半晌,还未问出口,便见有侍女匆忙上前来在皇姐耳畔禀报了些话。 赵嘉容随后便起了身,安抚了几句妹妹,尔后直奔紫宸殿去了。 皇帝醒了。这个消息赵嘉容半分不意外。昨日便收到消息,秦王在紫宸殿前候到夜里,魏修德便放他进殿了。 东宫定然不至于半夜心血来潮给秦王表现的机会,魏修德所收到的指令只能是来自皇帝。 皇帝醒了的消息飞速传遍整个皇宫乃至京城,太子的脚程倒也不慢,与公主一前一后到了紫宸殿前。 此刻秦王正在殿内服侍皇帝用药,魏修德在门前堵住了靖安公主和太子,显然是遵照圣命行事。 皇帝不让进,便只能在外面等。正是正午时分,日头高照,两个人又两看相厌,着实让人煎熬。 赵嘉容耐着性子等,对太子时不时的冷嘲热讽置之不理。 终于,在太子急不可耐瞪了魏修德好几眼之后,赵嘉容等到了她此刻最想听到的声音。 登闻鼓声响彻整座皇宫,一声又一声,砰然砸下,越来越急。 四下哗然,又不敢妄动。 到底还是惊动了紫宸殿,魏修德急忙派人去登闻鼓前查探情况。 公主和太子后来是跟着敲鼓人一起进的紫宸殿。 太子眼见敲鼓人现了身,骤然睁大眼,拽住了她的手臂。 一旁的魏修德道出了他的疑惑:“崔尚宫是东宫的人,有何冤屈不能告与太子,让太子为你主持公道?何必大动干戈来敲这登闻鼓。” 敲鼓之人正是崔玉瑗。她未接话,谁也不瞧,只闷头往殿内去。 太子眉头紧锁,盯着她的背影不做声,心中有很不祥的预感。但在紫宸殿中,也不好发作。 秦王在皇帝榻前占了位置,旁的人也挤不进去了。 太子环顾四周,心忽然沉至谷底,直觉哪里不对劲,仿佛不知不觉进了瓮,周遭漆黑一片。 第85章 紫宸殿内, 皇帝形容枯槁,脸色苍白。此刻秦王正在榻边服侍皇帝用药,殿内其余人则只能跪在榻前。 跪在最前面的是太子, 然皇帝并未看他一眼,只望向了敲鼓人崔玉瑗。 魏修德察言观色, 代皇帝开口问:“为何击鼓?” 第90章 崔玉瑗抬起头来,目不斜视,字字铿锵:“请陛下恕罪,臣要为家父翻案!” 崔父乃前工部尚书, 因贪墨案而锒铛入狱,自绝于狱中。 “陛下!家父一生兢兢业业,廉洁奉公。那年黄河水患,他为治水殚精竭力, 以命相博, 险些死于水患。又岂会贪黩修筑堤坝的钱款?请陛下重查此案, 还家父清白!” 太子额上青筋直跳,当即便道:“此事早已盖棺定论, 陛下重病初愈之际, 岂容你在此烦扰!” 崔玉瑗却不曾看他一眼:“陛下!臣要检举户部尚书李晟, 监守自盗, 贪墨赈灾款,致使堤坝冲垮,无数灾民流离失所,良田毁于一旦, 事后还将此事栽赃陷害家父,致使家父冤死狱中……” 她话音未落,忽被太子扭身过来狠狠掌掴了一下, 被扇倒在地,耳中嗡鸣不休。 太子气得浑身发抖,难以置信数年来在他跟前伏低做小的女人竟然一早便居心叵测。都谈不上背叛,分明就是潜伏他在身边的细作。 太子的视线在殿中人之间逡巡。这女人日夜跟在他身侧,当年之事也早已销毁了一切证据,她如何能查到?若说她背后没有帮手,他断然是不信的。 视线在雨中停顿在靖安公主的身上。与他作对的,除了赵嘉容还能有谁?恐怕当年她将崔玉瑗贬入掖庭宫中,再由他出手相救,皆是她设的局!还以为她们为了谢青崖争风吃醋,岂知她们早已是一丘之貉。 赵嘉容只觉那视线如芒刺在背,却恍若未觉,伸手去接秦王端过来的空药碗。 而此刻崔玉瑗的半张脸一下子又红又肿,但她丝毫不觉得痛,只觉得畅快。 这些年她日日夜夜梦里都是今日的场景。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太久。她蛰伏多年,证据早已暗中收集,只待太子失去皇帝的信任,找准时机,给出致命一击。 而此情此景落在榻上皇帝的眼中,与太子有同样的猜疑。 “陈年旧事,”皇帝轻咳了几声,又问,“靖安如何看?” 无数尸骨埋水底的天灾人祸,在皇帝口中只是陈年旧事。但此事在皇帝心中能加深对太子一党的疑心与提防,便已达到目的。 赵嘉容眉梢轻挑,不动声色:“崔尚宫是东宫之人,户部尚书是太子母族之人。太子家事,与儿臣何干?父皇头疾未愈,太子家事惹父皇烦扰,是太子不孝。” 旧事再化小变成家事,她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又提起另一桩家事:“父皇,如今西北已定,儿臣这个监军也算尽职尽责,还请父皇施恩,允儿臣一件事可否?” “你又要讨什么?”皇帝脸色虽仍显灰白,但思及西北平定,了却了他一块心病,也不免开怀。 赵嘉容觑着他的脸色,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儿臣请父皇为瑞安赐婚。” “赐婚?”皇帝又问,也未料她此时此刻会提这一茬儿。 她不紧不慢地答:“瑞安和亲吐蕃之行,险象环生,盖因荣子骓荣小将军舍身相护,才捡回一条命,故而动心起念,央我在父皇这儿讨一份恩典。”如今吐蕃内乱自顾不暇,和亲一事便按下不表了。瑞安再嫁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这厢议上了婚事,那厢的太子已急不可耐,怒不可遏。 崔玉瑗此时再拜,声音响亮而尖利,不容忽视:“请陛下彻查旧案,拨乱反正!” 太子见状,还欲动手,被皇帝一个眼刀制住了。 “太子何故心虚?”皇帝脸色沉沉,目光不善。皇帝昏迷的这些日子,太子监国是如何耀武扬威的情状,已悉数直达上听。 太子扑通一声跪下,连声喊冤:“父皇,这一切皆是靖安在设计陷害于我!她才是罪魁!儿臣冤枉!” 赵嘉容冷冷地看着他,讥笑一声,摆出作壁上观看他无理取闹的姿态。 她转而又道:“父皇想必也不舍瑞安远嫁西北,不如便将荣小将军召回京都,赐座宅子住下。依我看,在崇仁坊便好,挨着我的公主府。” 这提议皇帝必然不会拒绝,如今西北军由荣子骓暂领,皇帝定放心不下,帝王的这点心思她拿捏得透彻。 皇帝哼了一声:“你这是连宅子都看好了。” 于是天大的事也都变成了家事,只是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登闻鼓响,总不能轻易揭过。 皇帝仍存有试探的心思:“既如此,瑞安的婚事,崔家的旧案,便皆由靖安来协理有司操办吧。” 太子难以置信地跳起来大喊:“父皇!” 赵嘉容自然要婉拒这烫手山芋:“多谢父皇恩典。只是这朝中能人辈出,儿臣也难堪此大任。何况儿臣西北奔波劳顿多日,如今只想一门心思送瑞安出嫁,旁的可再顾不上了。” 于是这差事最终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同查办审理。任命刚下,魏修德便急不可耐地敦促殿内这乌泱泱一片人赶紧散了。皇帝大病初愈,不宜过久劳心劳力。 出殿时,赵嘉容和崔玉瑗的目光在纷杂人群里短暂交汇。 数年前的茶楼里,靖安公主许下为崔家拨乱反正的诺言,换来崔玉瑗这么多年来在东宫的如履薄冰。 …… 而谢青崖在宫外得知崔玉瑗敲响登闻鼓,方知自己当年有多可笑,还真以为自己风流无限,让这世间顶好的两个女人争风斗气。 他哑然失笑之余,又隐隐失落。原来当年种种不过是人前作秀,那公主当年究竟对他有几分真心呢? 西北平定后,谢青崖听从公主的指挥,跟随太子急匆匆回京,明面上对太子的吩咐安排照单全收。但即使如此,太子依旧对他疑心颇重,试图暗地里在神策军中把他架空。 谢青崖只能表现得更为服从乖顺,连公主车架回京的那一日他都身陷东宫,无法去城门口迎接,哪怕是悄悄看一眼。 登闻鼓响,崔家的案子在京中掀起不小的风浪,太子焦头烂额,李家乱了阵脚,荣家趁机落井下石。 这个案子皇帝的态度很模糊,他未必是想要查明真相、拨乱反正,而是对太子一党的警告。皇帝缠绵病榻之际,太子和李家过于张狂,已经全然把皇帝视作死人了,这让皇帝产生了深深的愤恨与忌惮。 西北平定后,荣家兵权被削,已然势弱,朝中便再无人能与太子一党抗衡。一家独大,便会对皇权产生威胁。而太子未辨明形势,操之过急,掉进陷阱还不自知。 京中政治纷争不断,而靖安公主倒果真幽居公主府,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为瑞安公主置办嫁妆、操办婚仪。 少有人注意到,公主府的面首柳灵均改头换面出现在刑部公堂之上,为崔父作证,检举户部尚书李晟贪墨枉法。 柳灵均不姓柳也不叫灵均,他是当年水患被淹没的长康县县令之子,他的父亲与崔父一同修筑堤坝,又被牵连入狱流放,病死途中。 崔家的案子如火如荼之际,荣小将军荣子骓回京领旨,迎亲尚公主。 赵嘉容为妹妹的婚事格外上心,事无巨细皆亲操于手。再与礼部商议后,婚期定在十二月十八。 按礼制习俗,新妇要由兄长背着出阁。瑞安的兄长倒是不少,却一个也挑不出来。皇家兄妹之间薄情寡义,比不得寻常百姓亲情深厚。 “秦王这几日在何处?”赵嘉容问。 答话的是文莺:“他这几日倒是很听殿下您的话,日日在紫宸殿给皇帝侍疾,尽心尽力得很。” 赵嘉容心知必定是荣皇后和荣相在背后敲打过了,如今太子式微,正是荣家反击的绝好机会。 “罢了,”赵嘉容捏了捏妹妹的手,语气轻快地安抚她,“便由你阿姊我来背你上轿。” 赵嘉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便忙不迭点头。她心里其实很怕那几个喜怒无常的皇兄。 赵嘉容笑得温和,又渐渐失了笑意。送瑞安回宫后,她便转头让文莺去查一个她似乎忽略许久的人。 边关中央、前朝后宫接连生乱,太子和秦王对于皇位继承人的争斗已成犄角之势,而同为成年皇子的齐王为何在其中消失匿迹了一般? 赵嘉容甚至不记得皇帝苏醒时,齐王是否也身在紫宸殿中。 但此事也未占据她太多心神,毕竟齐王一贯醉心山水书画,与世无争,不足为虑。 …… 很快便到了十二月十八。已是隆冬时节,北风凛冽,天际灰蒙,万物萧索,越发衬得朱雀大街上那浩浩荡荡、红妆艳裹的送嫁队伍耀眼夺目。 锣鼓喧天,笙箫齐鸣,在一片热闹纷杂的人声中,赵嘉容弯下腰,稳稳地将妹妹背起。 赵嘉宜伏在阿姊的背上,眼眶一下子便湿润了,险些弄花了妆。阿姊的肩背并不宽阔,瘦弱又单薄,却强韧有力,能为她挡住所有风雪,撑起一片天地,护她安稳无忧。 赵嘉容一步一步走得极稳,心中却觉得忐忑,将自己最珍爱的妹妹后半生托付给一个男人,总归叫人不放心。 上轿前,她明明有很多话要对妹妹讲,有千般嘱咐、万般不舍,可喉头哽咽,一时语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91章 倒是瑞安瞧了出来,眼睛红红地道了句:“阿姊放心。” 赵嘉容鼻子发酸,莞尔笑了。又一路跟着队伍,目送着新人执手共入新宅,看他们依礼叩拜天地与高堂,最后转身相对,彼此躬身对拜。 这一幕,倒让她恍惚想起数年前自己那仓促之间稍显简陋的婚仪,夫妻对拜的时候谢驸马似是不愿,板着脸迟疑了许久才鞠了躬。 赵嘉容思及此,轻笑起来。彼时她掩在袖中的手暗自使劲扯了下红绸带,险些把他扯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她那时候虽有踌躇,却不失信心,自诩不出半年定能将他收服。 这世上尚且还未有她赵嘉容看上了却求不得的东西。常言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可这命道从来不公,她偏要强求。 婚宴上迎来送往,觥筹交错。赵嘉容贪杯喝了几杯酒,昏昏沉沉地到后半夜才回府。 很凑巧的是,这一日,崔家的案子经三司会审,户部尚书李晟被革职下狱。太子为此四处奔走,忙得脚不沾地。 于是这一日夜里,谢青崖终于抓住机会,溜进了公主府。 第86章 相比热闹的婚宅, 靖安公主府显得有点冷寂。年关将近,陈宝德领着人在府里挂了几盏红灯笼,增添些年味儿。 赵嘉容醉意昏昏, 打眼乍然一瞧那夜色里红彤彤的灯笼,红得像血色, 只觉得莫名诡异。 今岁怕是许多人过不好年了。 公主难得喝醉,陈宝德忙前忙后,早先便吩咐人去煮醒酒汤,这会儿却又半晌不见人端上来。他摇头叹气地准备亲自去端, 刚一出屋,便见一身侍卫打扮的谢将军端着碗热汤过来了。 谢青崖指尖贴在唇前,示意他噤声。陈宝德瞪了他一眼,不大高兴地闭了嘴。 屋内, 赵嘉容正闭目养神。她在考虑是否要把崔玉瑗送出京城, 以免遭到太子和李家的报复。 谢青崖轻手轻脚地近前, 在她身上轻轻披了件毯子,未料她下一瞬便睁开了眼, 见她认出他来的第一反应是蹙眉, 他不由心下微沉。 赵嘉容微眯着眼, 上下瞧了他一番, 尔后道:“你这打扮,倒像是我府里的部曲。” “臣倒是想,那东宫是一日也不想待了。”谢青崖一面嗔怪,一面将热气腾腾的醒酒汤端给她。 那汤看着有些苦, 她不太想喝,推说没醉。 他拧了下眉,见她面色红润异常, 眼神也不复往日凌厉。他索性舀了一勺,在唇边轻轻吹了吹,送至她嘴边,劝道:“宿醉头痛便不好了,还是喝一些为好。” 可公主仍是不喝,还颇有些责备意味地道:“你不好好在太子跟前呆着,倒跑着公主府来指手画脚。” 谢青崖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在外面受的苦,不由地喉间发堵,抿着唇沉默地看着她。 赵嘉容见他这副受了气般一脸委屈的模样,轻笑了一下,越发想逗弄他:“怎么?” 他板着脸,闷声道:“莫不是要叫那柳灵均来服侍,公主才肯喝?” 这下叫她笑出了声,朦胧醉意里,看向他的眼神都氤氲着一层雾,让他看不明白她眼底的情绪。 他愤愤不平:“亦或是说,王钧?灵均这般高洁的名字他也配。” 虽则旁人很难将刑部公堂上那灰头土脸的王钧,和公主府翩翩如玉的侍臣柳灵均联系起来,可他只偶然去刑部执行公务时瞧了眼,立马便认了出来。毕竟他将他视作眼中钉,那张脸如何也不会错认。 公主半阖着眼,似是醉意上浮,昏沉起来,静了须臾,方掀起眼皮子睨他一眼:“柳灵均这个名字是我取的,我允准那便配得上,你倒管得多。我救下他时碰巧岸边有棵柳树,他又身负冤屈,取名灵均,意在正法则,善平理。” “岸边柳树,”他哂了一声,“倒是诗情画意得很。” 赵嘉容抬眼看他了一会儿,尔后像哄炸毛小猫似的,低头凑近那汤碗,就着他的手抿了几口醒酒汤。微苦的汤药带着一丝暖意滑入腹中,驱散了些许酒意。 谢青崖见她肯喝,紧绷的肩膀松了松,又喂了她几勺,面上仍是没好气地道:“那王钧之事公主不与臣提便罢了,可公主一早便与崔十娘精诚合作一事竟也半分不知会臣……”枉费他这几年战战兢兢,还以为崔玉瑗在公主心中拔不掉的一根刺。 她闻言,一面埋头喝醒酒汤,一面道:“让你谢十七这个主角知晓了,这出戏还怎么唱?” 说着又话音一转:“再说当年我对崔十娘心生艳羡也不全然是作假,你们青梅竹马十多年,我棒打鸳鸯拆散良缘也是真。” “什么良缘……”他支吾起来,还未反应过来,火又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醒酒汤喝了一半,公主把汤碗搁在一旁,又正色问:“东宫那边,太子可有异动?” 他愣了下,回过神来便道:“他这几日急得四处奔走,想压下崔家的案子。可这案子闹得太大,又有确凿证据,刑部和大理寺奉圣命不敢徇私,还有荣家紧盯着从中作梗。这一回,李家恐再难翻身了,少不得把太子也牵连进去。他如今纵是弃车保帅,也得狠狠脱一层皮。” 太子这般下场倒也半点不冤。当年治水,太子也曾亲往长康县抚恤民众,李家贪墨的款项怕是有不少都送进了东宫。 一切在公主的预期中进展得很顺利,但还不够。她眼神冷了几分:“困兽之斗,撑不了多久了。待最后一把火烧起来,便是死期。” 今日倒当真是个好日子。瑞安高高兴兴出嫁,太子一党遭到重挫,崔氏终于沉冤昭雪。 “……还有一事交托与你。在军中找几个可靠之人暗中送崔玉瑗离京,此事要越快越好。”她又道。此前太子不曾公然迫害崔玉瑗,是恐案件审理期间落人口实。如今案子眼看着便要盖棺定论了,以太子阴晴不定的脾气,指不定逼急了就要发疯杀人泄愤。 谢青崖应下了,顿了下又问:“那王钧呢?” 赵嘉容摇头说不必:“他是重要人证,刑部的人若是让他死了,如何给皇帝交差。” 他却沉默了片刻。太子已认定了崔玉瑗敲登闻鼓是公主致使,重要人证又肖似公主府侍臣,太子岂能咽下这口气。 “明日起,公主府的巡防也要加强。今日我从后门进府时,可不曾遇到什么阻拦。” 他神情凝重,未料公主忽地抬手勾住了他的腰带,将他扯到了榻上。 她哼笑一声:“若无我的命令,岂能让你顺利进府?” 他见她不当回事,还想再劝几句,被突然袭来的温热香吻堵住了嘴。 公主面色红润,眸光潋滟,呵气如兰。 谢青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烛火跳跃,帘帐轻舞。 她轻喘着气:“……今夜有谢侍卫在身侧相护,自是刀枪不入的。至于明日……明日一早我便去城南道观,为皇帝祈福。” 他心知她意图,从善如流:“那我便派人守在道观外。” 温存时总嫌时间过得太快,太短暂,他甚至舍不得闭眼睡去,贪婪地埋在公主颈项间,紧紧环住她的腰,听她沉稳的呼吸和如鼓的心跳。 迷迷糊糊眼皮子撑不住还是睡着了,半醒未醒时,察觉怀中人正挣脱他的怀抱。他心下一空,立刻睁眼,收紧手臂。 赵嘉容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又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天快亮了。你尽早回去,莫要被太子察觉了。我也要动身去城南。” 谢青崖不情不愿地松开手,看着她起身梳洗,换上了道袍,戴上了玉冠。 他起身为她簪好玉簪,尔后也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而出,消失在半明半昧的天色里。 …… 靖安公主去城南道观为皇帝祈福除病一事,不多时便在京城传开了,又传到皇帝耳中。 公主一片孝心,可皇帝的病情却不见好。 秦王连日来尽心尽力地扮演孝子也演累了,成日里闻着苦药味,直犯恶心。 某一日丢药渣的时候,碰巧在宫里遇上齐王,闲话几句,齐王很是体贴地主动提议给他顶半日的班。秦王不假思索,欣然同意。 崔氏的案子,三司将审理结果汇报圣听,皇帝下令严惩李家,将太子禁足东宫,但也只是禁足。荣相和荣皇后到处拱火,也没能让皇帝下决心废储。此消彼长,皇帝要的是制衡。 于是一连十日,皇帝依旧缠绵病榻,秦王依旧榻边侍疾,公主依旧道观祈福。 而直至除夕前夜,太子也依旧未解禁。 与此同时,京城中传言皇帝病危,甚至已驾鹤西去只是秘不发丧,此类传言甚嚣尘上。 太子却无法进宫看一眼皇帝确认真相,不由得心急如焚。 若皇帝当真已垂危,而榻前守的是秦王,废立储位岂不是任由秦王和荣家作乱? 太子忍无可忍,强行闯进宫阙,又被荣相带着乌泱泱一片人给拦住了,硬是不让太子面见皇帝。 第92章 他气急败坏,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地退回东宫。 荣相早有防备,光是宫中值守的禁军便比东宫这几人多得多,还有一群文官在荣相的授意下以君臣大义绑架他,不准他再往前一步,否则视同逼宫谋反。 这皇宫何时竟由姓荣的掌控了?可笑至极!他赵嘉宸东宫太子,名正言顺的储君,才是这赵氏江山的继承人。谋反作乱的分明是荣家人。 可如今宫中的一切消息皆被荣相和荣皇后封锁,京中流言四起,皇帝也不出面澄清。 太子思来想去,秘不发丧不大可能,但皇帝若真危在旦夕,以如今的形势,他的储位定然不保。 赵嘉宸在东宫摔烂了一整面博古架上的珍稀瓷器玉器,犹嫌不够,又抓起墙上挂着的一把长剑四下乱刺。 于是险些伤了刚进殿的谢青崖。剑风袭来,他急忙侧身闪避,上臂的袍服被割开一道口子,好在未伤及皮肉。 太子看清了来人,却依旧不收剑,反而将剑抬起,抵在了谢青崖的脖颈前。 谢青崖蹙眉,抬起手示弱:“殿下息怒。” 换来的是太子更加愤怒的咆哮:“孤如何息怒?这天下都要改姓荣了!” “……殿下冷静些,坊间流言不可信。陛下跟前最信任的魏大监也说了,陛下的病需要静养,这节骨眼上又因崔氏的案子迁怒于殿下,以免动怒伤身,这才不肯召见殿下。” 谢青崖面色沉着,又道:“殿下是陛下亲封的储君,未来是我大梁朝的新君。陛下不过是一时气恼,过一阵便忘了。眼下还是暂避风头为宜。” 这一番话落,也不知太子听进去了几分。 下一刻,不料太子竟将剑锋逼得更近了。 “孤命你即刻去杀了靖安。”赵嘉宸忽然开口道,语气不容置疑,眼神阴狠冷鸷。 谢青崖怔了一下,迟疑间那剑锋已在他脖颈上擦出了一条血痕。 他眉心紧拧:“可公主在城南道观为陛下祈福消灾……” “惺惺作态!别以为孤不晓得这一切皆有她的手笔。”太子冷笑,又接着道,“山中道观了无人烟,比京城重重防守的公主府好下手得多,不是吗?孤再借你几个武艺高手,必能一举置她于死地。” “……此事若陛下追究起来,恐难收场,还请殿下三思。”谢青崖尽量维持冷静,语气平稳。 太子却忽然大喝一声:“陛下他老了!你也说了,孤是储君,孤不日便是大梁朝的新君。只要你杀了赵嘉容,孤登基之后,必让你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可若你不杀……” 那剑又压近了些,剑光映出太子癫狂猩红的眼睛。 “你堂堂男儿大丈夫被那两个女人哄骗得团团转,若到如今还念旧情那真是可笑至极!哪来的妇人之仁,分明是最毒妇人心。你优柔寡断,她手起刀落可从不留情面。” 太子觉得额头上早已结痂成疤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多年前太液池边的那个冬日,他只觉得她胆大包天竟然敢伤他,却不曾当真把她放在眼里。可这么多年来,一次次失手,竟让她张狂到如今。 赵嘉宸时至今日忽然觉得,一切的根源都在赵嘉容那个毒妇身上。不把她杀掉,简直让他坐立难安。 “你杀还是不杀?”太子以剑相逼。 谢青崖心知自己再无迟疑和犹豫的机会,只能应下了:“谨听殿下吩咐。” “明日一早,我要听到靖安不慎滑落山崖惨死的消息。”太子下了最后通牒。 谢青崖忍了又忍,垂眼应是。太子眯着眼盯了他许久,才收了剑。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又听见太子愤然将长剑掷在地上的声音,砸在人心头,叫人震颤。 第87章 出了殿, 谢青崖一路疾行,想把适才殿内发生的一切甩在身后。然而还未出东宫,那几个刺杀公主的帮手已然近身, 紧跟上他,寸步不离。 一行人互相沉默着, 马不停蹄地奔向城南。 出城的路上,天际忽然下起雪来。洁白的雪籽在半空中摇摇欲坠,落在温热的脸颊上,一会儿便化成了水。 谢青崖抬手擦了把脸, 举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际,心绪也跟着发灰。 身后这几名武功高强的东宫刺客根本甩不掉,若集结人手围杀又怕打草惊蛇,误了公主大计。 这些人是刺杀公主的帮手, 更是太子派来监视他的。若稍有不慎, 他毫不怀疑, 这些人的刀剑会从背后扎入他的心肺。 但他此刻更担忧的是到了城南道观之后,这些人会趁乱伤了公主。 他有些后悔, 此前派去道观护卫公主的人还是安排得太少。盖因公主怕引起太子警觉, 不准他抽调太多人。哪料到太子破罐破摔, 已无所顾忌, 行事毫无章法。 到了城南山,天色已晚,雪势渐大,寒意刺骨。 谢青崖勒住马, 示意身后的刺客们下马隐蔽。 他低声做了部署:“兵分几路,一人随我从正门入观,其余人自后门包抄。” 其中有人似对此安排有些不满, 提出异议:“分散开来,若被各个击破……” “公主身边武艺高强的侍卫可不少,太子命我等暗中刺杀,你当是军中对垒?兵分几路,出其不意,才是上策。”谢青崖冷哼一声,“太子命你等协助于我,可不是让你等对本将军指手画脚。若不听命于我,刺杀得手,论功请赏可没你的份儿。” 那几个刺杀互相对了几个眼神,妥协了。其中一个上前一步,打算从正门走,其余人蹑手蹑脚绕去了后门。 雪下得紧了些,风声猎猎作响。 谢青崖命那跟着他的刺客丢掉腰上的佩剑,又递给他一把短匕首。 “你带着剑进去,公主的人便不会让你有机会近身。”他解释道。 那人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匕首。 弃了剑后,二人上前,叩响了道观的朱红大门。风声有些吵,叩了好几下门,才有道士前来开门。 那道士隔着门道:“施主请回吧,道观这些日子不接待外客。雪天风急,施主快些回去吧。” 谢青崖便道:“道长,烦请通传一声,神策大将军谢青崖求见靖安公主。” 道士一愣,应下了。不多时,便折返回来开了门。 “施主请,公主在三清殿为陛下祈福。” 谢青崖抬步进了观,那刺杀低着头紧跟着,手里捏紧了匕首。 一路快步行至三清殿,那殿门虚掩着,殿内烛火光亮,在隔扇门上照出公主跪坐祈福的身影。 谢青崖四下看了眼,见四周皆无人,便示意那刺客上前去开门。他转头去将那道士引开。 道士走了,那刺客却仍未推门。谢青崖心知这是怀疑他,轻哂了声,自己上前去推门。 却在刚推开门的那一刹,侧身后仰,与此同时,手肘狠狠一撞,将那刺客往前推。 门刚一打开,一只羽箭便急速破空而来。 那刺客本就有所防备,见状便知中计,电光火石之间,甩出几个暗器。 谢青崖见那羽箭便知是公主亲射,又见那暗器飞出,心下一紧,目眦尽裂,这眨眼间便只能拿手臂去挡,暗器扎进了他的胳膊。 刺客躲闪不及,肩膀中了箭。紧接着,又被身侧的谢青崖刺了一刀。 二人双双负伤,又扭打在一处。 下一刻,躲藏在四周的侍卫便都冒了出来,上前相助。 谢青崖借了把长剑,一下插入刺客的胸腔。 殷红的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道观殿前的石阶。 紧接着后门也出了动静,但没一会儿便也平息了。 赵嘉容一身青绿道袍,提着弓箭,立在殿前,皱眉看着。 谢青崖丢了剑,把胳膊上扎着的暗器拔了,来不及擦手上的血,又忙不迭回过头去查看公主:“公主您未伤到吧?” 她摇头,看着他流血不止的手臂,蹙了眉,吩咐人道:“下山去请郎中。” “不必!”他拦住,“一点小伤,不妨事。眼下天黑了,城门也关了,大动干戈去找郎中岂不是打草惊蛇。” 她轻叹口气:“也罢。” 于是进殿,给他简单包扎伤口。 “这殿内都是人,伤不到我,你又何必去挡。疼吗?”她问。 谢青崖坐在蒲团上,摇头说不疼,又低声道:“就怕万一。” 她沉默了片刻,又把绢帕递给他擦手。 雪还在下,雪清冽的气息和道观中袅袅燃着的檀木香交融,压住了血腥味。 “太子沉不住气了。”赵嘉容望着殿外夜色中飘洒的雪花,眼神锐利如刀,心里盘算着。 谢青崖接话道:“太子今日一早在宫里碰了壁,荣相不准他面见陛下。这一整日便在东宫里发疯,又逼我来此刺杀公主。” 公主嗤了一声:“早料到他会狗急跳墙,也不为怪。”适才道士来传话,言谢将军求见,她便知事有古怪。谢青崖若要见她,岂会如此光明正大,报上姓名,落入人眼。 第93章 而谢青崖到了三清殿,见四下无人,殿中又清晰照出公主跪坐祈福的身影,便知公主已有埋伏。公主此来道观又非真心祈福,在听了道士禀报他姓名之后,还独自跪坐,那便必是迷惑人心的障眼法。 这种默契,夫妻三载日日相伴,军中半载携手作战,早已在不言之中。 眼下,谢青崖包扎好了伤,又犯愁明日一早如何向太子交差。 这时候又恰巧有线人来报,公主拆开信筒,眉心一跳。 赵嘉容站起来身,来回踱步,半晌后下了定论:“不必交差了。太子命你今夜来杀我,想杀我是真,但恐怕还有一层用意。” 谢青崖不解:“何意?” “他要支开你,让你今夜离京。”她把密信递给他看,“有三千人马逼近京城,应是雍州府兵。雍州刺史和李家是姻亲。” 他惊呼:“太子要造反了?” “等着就是他造反。”她笑起来。 他却有些急了:“若我不在京中,南衙北衙禁军岂不是皆要听命于太子了。” 赵嘉容不疾不徐地道:“短时间内太子收服不了禁军,至少不会所有人都愿意跟着他造反。不然他也不会急调雍州府兵。” “如此,需得即刻回京。”谢青崖低头看了眼胳膊上的伤,暗自庆幸伤的是左臂,不影响他右手持剑。 赵嘉容提起长弓,背起箭筒,下令:“出发,回城。” …… 夜色浓如泼墨,月色星光惨淡,风雪愈来愈急。 一行人快马加鞭,自皇城西门而入。 城门紧闭,谢青崖原本以为进城须费些功夫,毕竟太子定然有所戒备,严防死守。不料公主早有准备,在西门安插好了人手,毫不费力地便进了城。 她在城南道观,若按常理,事出紧急必定会从南门强入,南门定是太子防守最严的。西门则有机会让她趁虚而入。 与此同时,新婚不久暂居京城的荣小将军收到急信,命他速与同他一道回京述职、驻扎在城外的两千西北军会合,严阵以待。 在西北战场历经生死历练的西北军与久违战事的雍州府兵对垒,纵是两千对三千,足矣。 坊市已闭,整座煌煌京都皆已沉睡。雪夜天寒,人们早早熄灯就寝,全然不知血雨腥风已迫在眉睫。 见公主一身道袍,衣着单薄,谢青崖上马,与公主共乘一骑。他自身后环住她单薄的身躯,去捏缰绳时,碰到她的手,无意中摸到了她手上新添的茧子。 那不是拉弓会磨出来的,往日里也不曾发觉。他不由有些疑惑。 而赵嘉容这时松了缰绳,自侍卫手中接过一柄长剑,绑在腰间。 他顿时解了惑。公主在道观这些日子哪里是给圣人祈福,恐怕没日没夜地在练剑。也不知彼时军中教她的剑法,她学得如何了。 公主左背弓,右挎剑,似是看出他所想,又扭头冲他笑了下:“如此近战远战,皆有一战之力。” 她笑靥灿烂,看不出半点紧张。反倒是谢青崖神色凝重,有些忐忑不安。 成王败寇,就在今夜。公主等这一日等得太久,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今夜一搏,时至今日,死也无憾了。 可是他怕。哪怕万一的风险,他都害怕。 他比公主自己还不能接受公主失败。 她不能败。败则死无葬身之地,一抔黄土,灰飞烟灭。可她就该永远如今夜这般笑靥如花,永远居高临下、运筹帷幄,永远是大梁朝最嚣张跋扈的靖安公主。 但赵嘉容不满足于此,她要做镇国大长公主,她要大权在握,指点江山,满朝臣服。 骏马在夜色里疾驰,直奔宫城而去,无数的刀光剑影在前方等着他们。 骏马之上,谢青崖将公主紧紧扣在怀中,又轻轻吹掉落在她发间的雪。可是雪籽越来越密,他根本来不及吹,且呼吸是热的,一吹就化了。 公主见他分了神,握住了他持缰绳的手,安慰道:“你放心,今夜造反的是太子,你是平叛救驾的功臣,陛下不会责怪于你。纵是我死了,你也会名垂青史。” 他闻言,有些气笑了,咬牙道:“我要青史留名有何用?” 雪急风大,她未听清。 谢青崖低头在她耳畔道:“要下地狱也是一起下。” 独独留他在世上,那才是地狱。 第88章 好在进城后不久, 就与神策军统领陆勇碰上了。在太子下令逼宫时,陆勇问太子谢将军去了何处,太子只推脱谢将军今夜临时有事出了城。 这一支谢青崖最嫡系的亲兵, 没见到谢青崖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各自隐遁。陆勇在城中遍寻谢青崖未果,在各个城门都布下人手,只要谢将军一出现,便立刻告知他。 眼下这一队马集结起来, 顿时让谢青崖放心不少。 一路行至宫门之下,金戈交击之声刺破风雪,方知太子已带人杀进了宫中。 一行人策马而来,宫阙之上有禁军见了, 高喊:“何人敢犯宫禁?” 禁军之中服从太子的应不过半数, 尚不明敌我, 谢青崖试探:“神策大将军谢青崖在此,前来护驾, 速开宫门!” 那禁军似有些迟疑, 却还是道:“宫门已闭, 任何人不准进宫!” 他话音刚落, 便被旁侧暗中隐匿身形的公主一箭穿喉。 见了上峰还不放行,只能是太子下了死令,已然倒戈,便不必废话了。 赵嘉容又连射了几箭, 接连几人倒下。随行的侍卫立刻下马,抓住防守虚处,用飞钩爬上城墙, 由内打开了宫门,为公主放行。 不远处太极宫隐隐有火光烧起来,将夜空烫破了一个洞,瞧着似是政事堂的方向。 谢青崖眯眼道:“荣相和几个宰相为防太子,皆宿在政事堂。” “调几个人去救火,”她下令,“其余人直奔紫宸殿。” 这一路上,尸山火海。皇帝有一队直系禁军只听从于皇帝的御令,无论太子如何蛊惑,也不为所动,杀得不可开交。 战局在紫宸殿前最为激烈,刀光剑影之中,雪色与血色交相辉映。 谢青崖冲上前去,大喝一声:“神策军听令!本将在此,速随本将护驾,诛杀逆贼!” 此话一出,胶着的战局顿时有些松动,不少禁军迟疑了。 赵嘉容在马上拉开了弓,扬声道:“太子谋逆,尔等受到太子蛊惑,附逆作乱。还不快弃暗投明,将功折罪。” 话音未落,先响起的是一声愤怒的厉喝:“赵嘉容!” 那是台阶之上,无数亲兵掩护之下的太子赵嘉宸。 赵嘉容眼神一凛,瞄准方向,一面拉弓欲射,一面道:“赵嘉宸,父皇病重,你竟狼子野心,逼宫至此,让父皇不得安宁。你是要弑君上位吗?” 太子怒极:“笑话!孤乃储君,登基即位名正言顺,这皇位迟早是孤的!” 她挽弓,连射三箭,冷声道:“弑君上位的储君,也终究是弑君。” 奈何太子身边防守太严密,三箭皆被挡下了。 而太子见禁军动作犹疑起来,又向谢青崖怒喝道:“谢青崖!孤真是错信了你,你当真要给这贱妇作刀?愚蠢至极!她卸磨杀驴之时,你都不知怎么死的!” 谢青崖扶着剑,没作声,暗自观察研判场中的形势。 “孤才是储君!你今夜效忠于孤,明日我便封你为侯,不,就今夜!弃暗投明?孤才是明主,孤才是正统!”太子吼得撕心裂肺。 赵嘉容冷笑:“弑君弑父的正统吗?” 谢青崖抽出腰间长剑,剑刃在雪色中泛着寒光,他大喝:“众将士听令,护驾!” 一时间,有部分禁军倒戈,有部分禁军还在迟疑,乱作一团。 太子失望至极,转而对他此前刚提拔的禁军副将下令:“杀了谢青崖,你便是神策大将军。” 那副将眼中一闪而过的贪婪,大声领了命,带着人厮杀起来。 太子横眉瞪着不远处马上的赵嘉容,又下令:“斩杀靖安公主者,赏黄金万两!” 一时间一众人杀红了眼,往靖安公主逼去。 赵嘉容的马受了惊,半跪了下去。她只能翻身下马,好险才躲过了袭来的刀锋。 谢青崖听见太子之令,便急忙看向公主,却被身边围攻的禁军拖住。 太子见状,冷笑起来。在亲兵的护送下,逼近紫宸殿,一脚踢开了殿门。 皇帝已然惊醒,魏修德举着把匕首护在榻前,对闯进殿的太子怒目而视。 太子一步步走近前去,看到皇帝睁着眼僵在榻上动弹不得的模样,心绪复杂。 皇帝瞪着他,含糊地从喉中挤出几个字:“……不孝子!你果然……” 太子一脸受伤的神情,他伏在榻边,抓住了皇帝干枯的手:“父皇,您错怪儿臣了。是荣家人狼子野心,离间你我父子之情、君臣之义。” 皇帝用尽力气,甩开了他的手。 第94章 太子脸色一沉,静默了片刻,冷声道:“父皇您老了,朝事繁重,不益于您养病。” 他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份诏书:“儿臣已经让中书舍人拟好了诏书,父皇传位给儿臣,做太上皇,在宫中颐养天年,朝中万事皆由儿臣来为您费心。这诏书给您过了目,便送门下尚书执行了。” 皇帝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争辩,只能横眉怒视。 …… 而紫宸殿外,赵嘉容用弓弦勒断了叛军的脖颈,又一箭扎入另一名叛军的喉咙,旋即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谢青崖抽空扭头望过去,恰见她长剑挽出一道银弧,手腕翻转间,剑已刺伤了敌军。那剑法虽不娴熟,却招招狠辣精准。 又见公主身边的几个侍卫也都已就位,他不由地心中稍定。接着,在厮杀中,他逐渐向公主的方位靠过去。左臂的伤口被扯得剧痛,他却浑然不觉。 他一剑又一剑,终于来到她身边,与她背靠背,陷于在刀枪剑雨之中。 赵嘉容往向了紫宸殿,侧头对他道:“我要进殿。” 他一剑挑落一个敌军,转头望向殿门,应下了:“明白。” 于是这一小队人像羽箭刺破长空,刺入乱军之中,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 几名护卫趁机护送公主至殿门前。殿前有太子亲兵死守,护卫与之厮杀,公主则撞开了殿门。 进殿时,太子正拿着那诏书,笑得癫狂。见有人闯殿,他一下夺过了魏修德手中的匕首,一下子架在了皇帝的脖颈上。 皇帝难以置信,面色苍白如殿外飘摇的雪,只有一双眼睛瞪得猩红。 魏修德未防住匕首被抢,眼见皇帝架在刀下,不由得自责地跪伏在地,痛哭流涕。 赵嘉容冷笑连连,缓步上前,长剑直指太子:“赵嘉宸,你谋反作乱,该当何罪?” “你别过来!”太子大喝一声,“你再过来,孤杀了他!” 她脚步不停,对皇帝道:“父皇,太子弑君弑父,其罪当诛。” 太子愤恨地道:“他死了,孤是储君,孤登基就是名正言顺!你要他现在便死吗?你荣家想要的废储诏书还未拿到手吧?” 她瞥了眼太子手中的卷轴,道:“太子想要的即位诏书,父皇允准了吗?” 言语间,太子见她步步紧逼,丝毫不见停顿,怒极了。转念一想,她一介女子,只是善箭术,近身肉搏又岂是他一个男人的对手。 赵嘉宸忍无可忍,索性怒吼着扑向了她。 赵嘉容找准时机,扬手用力一挥剑。 魏修德跪在地上,只听见轰然一声响,有人倒在了地上,浓浓的血腥味顿时涌了出来。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雪拍打着窗棂的声音。 皇帝震惊地看着倒地不起的太子,呼吸急促,欲言而不能。 太子被一剑封喉,双眼瞪大如铜铃,死不瞑目。 他那匕首只划破了公主那身道袍。 魏修德抬起眼,见公主提着剑,一身青绿色的道袍被飞溅的鲜血染红了一半,连脸颊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迹,衬着公主一脸淡漠的神情,显得越发可怖。 往日里见公主身穿道袍、头戴莲花玉冠,还觉得颇有几分修道之人的清心静气、飘然欲仙。今夜还是那身清新素雅的打扮,却哪里还像个修道之人,杀伐气重得让人不敢直视。 魏修德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心也跟着发颤。 公主手起刀落毫不犹豫,杀的可是当朝太子,她的皇兄。那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的?弑兄又何尝不是谋逆? 赵嘉容冷漠地看着地上再也嚎叫不出声的太子,畅快之余更多的是平静,多年的宿怨在这一剑之下都了结了。 她再也不是天寒地冻之时被按进冰冷的太液池中,那个任人欺侮的小娘子了。她已长大成人,她现在手中有剑,谁也欺负不了她。 她从赵嘉宸的尸体上踏过去,那诏书半边便浸泡在血水中,已脏污得看不清字了,她将之一同踩在脚下。 什么名正言顺,都是笑话。她名不正言不顺,也偏要争上一争,与命争,与天斗。天命要她死在冰冷的太液池中,她偏不。她活着本身,就是谋逆。 皇帝大口大口喘着气,眼见公主提着剑逼近自己,脸上的血都未擦,诡异地挤出一抹笑,对他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还望父皇恕罪。” 说是救驾,那模样却比太子还要吓人得多。皇帝惊骇不已。 窗外的雪似乎小了些,天际也已渐渐泛出鱼肚白,而紫宸殿外兵戈未休。 赵嘉容言罢,又提着剑,转身出殿。 她立在殿前,举着那把淌血的长剑,高喊:“太子弑君弑父,罪同谋逆,已被诛杀!” 四下为之一静,转而哗然。 “太子殿下死了?!” 谢青崖此时一剑刺入那太子拔擢的副将胸腔,尔后扭头看向殿前的靖安公主。见她全须全尾、好端端地站在那,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而赵嘉容举着剑,望着殿外熹微的晨光,莞尔笑了。 成王败寇,终究是她赢了。 第89章 紫宸殿外, 乱军止了兵戈,谢青崖收拾残局。 又忽闻殿内传来哀恸的惊呼:“陛下!陛下!” 赵嘉容扭头转身进殿,便见魏修德跪在皇帝榻边, 痛哭不已—— “陛下……驾崩了!” 那龙榻之上,皇帝面色灰白, 再无生息。 她怔了片刻,又移步近前去,伸手去探皇帝的鼻息。皇帝确是已驾鹤西去了。 这时候,荣相和荣皇后也赶到了。荣相在政事堂被火燎了半边的胡子, 脸上也熏黑了,好不狼狈。荣皇后倒是无甚大碍,一进殿被地上血淋淋的太子吓了一跳,尔后也顾不得皇帝, 到处寻她的儿子秦王。 “宥儿呢?宥儿!”这些时日, 秦王皆在皇帝跟前侍疾, 宿在紫宸殿。 赵嘉容瞥了眼西边的屏风,扬了扬下巴。 果不其然, 那屏风后颤颤巍巍冒出个人来, 正是一直躲着的秦王。想必是太子还未冲进来时, 他见状不妙, 便躲了起来。 赵嘉容见他这时候冒出来,一下抱住了荣皇后,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和惊惧,她不由翻了个白眼。 荣相则把哭哭啼啼的魏修德甩在一边, 再次查看了皇帝的生死,确认无疑。 这才摆手让人先进来把太子的尸身抬下去,免得碍眼。而后他又转头对靖安公主道:“今夜幸得公主救我大梁社稷于危难。眼下皇帝驾崩, 太子谋逆被诛,还需尽早颁下秦王即位的诏书,昭告天下,以防社稷动荡,江山不稳。” 赵嘉容却看向一旁伏地如烂泥般的魏修德,提着剑过去,将剑架在了他脖子上:“玉玺呢?”皇帝今夜驾崩是意外,必来不及转移玉玺。 公主那张血色淋漓的面容压在头顶,魏修德吓得浑身发抖。皇帝没了,他的靠山也就没了。并未犹豫多久,他便从殿中的暗柜里取出了传国玉玺。 赵嘉容伸手接过,沉甸甸的,一只手托着还有些费劲。她乜了眼皇后身边的秦王,又垂眼细瞧那玉玺。 荣相这时候又催促起来:“还请公主拟一份即位诏书吧,待加盖玉玺,便可昭告天下。” 她任中书舍人一职时,拟过成百上千份诏书,自然也不差这一份。 眼下内乱刚平,外患刚除,政权能平稳交接自是最好。秦王登基,内朝外朝的争议纷乱自有荣皇后和荣相去摆平。这个节骨眼上,她也着实没必要站在风口浪尖,招人忌恨。 内侍很快便取来了纸笔,赵嘉容提笔,一气呵成便拟好了诏书,又郑重其事地加盖了玉玺。 荣相这才满意,接过诏书一看,前半段皆顺心顺意,到最后却有一句“加封靖安公主为镇国长公主”。 她看出荣相的疑虑,便浅笑着问:“怎么?舅父觉得我当不起这‘镇国’二字?” 荣皇后这时候出言打断,一脸嫌恶:“你当得起什么?瞧你那模样!还不快把脸洗了。” 荣相不由横了皇后一眼。殿外仍偶有兵戈作响,他的胡子都烧秃了一块。今夜事出紧急,若不是公主,荣家早已一败涂地。 荣相还是能瞧得清楚形势的,选择妥协让步:“公主自然当得起。” “那无异议,这诏书便下发吧。”赵嘉容面无表情地提着剑起身,出殿。 路过荣皇后和秦王的时候,她顿了顿,不轻不重地打量了几眼,没作声。 倒是荣皇后和秦王浑身不自在。秦王见她出去了,才敢叫嚷:“母后,你看她那是什么眼神!” 荣皇后心下也发寒,又渐生怒气。这个女儿她当真是管不住了。 “兄长!如何竟要靖安来镇国了?岂不是还要她来监国!” “今夜若不是靖安,我等早就死在太子手中了,眼下殿外之人都听她调遣,一个镇国长公主的名头罢了,这已然是她退步的结果。今夜这般情形,她若要图什么,谁也拦不住。”荣相叹口气。早看出公主野心不小,且颇有谋略,论心智比秦王强太多,可惜是个公主。 第95章 皇帝和荣家的争斗,这么多年,反倒是将夹在中间的靖安公主养出了狼子野心,致使牝鸡司晨。 荣皇后脸色难看:“她还能图什么?!还能越过宥儿去不成?” 荣相安慰道:“且忍耐些时日。待时局稳定,徐徐图之。你放心,有我在朝中斡旋,你和宥儿稳坐内宫便是。” …… 这厢赵嘉容提着剑,出了紫宸殿。 殿外已显露天光,雪后天晴。 谢青崖忙前忙后收拾残局,公主走至近前,他才方觉察。 他心神一松,见她浑身是血,又忙不迭上上下下检查她是否有何处受了伤。 她莞尔,推开他的手,摇头道:“都是赵嘉宸的血。” 顿了下,她又道:“我亲手把他杀了。” 谢青崖彻底松了口气,也顾不得旁人的眼光,伸臂将公主轻轻拥入怀中,深吸了一口气。鼻间除了血腥味,还有公主身上熏染的檀香。 “臣贺喜公主得偿所愿。” 赵嘉容丢了剑,紧绷了一整夜终于能卸了力气,倚在她信任之人的怀抱里。 又忽觉有热血濡湿了衣裳,她蹙眉扭头看,才瞧见他左臂的伤口鲜血淋漓的,又被拉伤了。 于是将人领到紫宸殿偏殿,去请太医来为他包扎伤口。 他便将剩下的事务都交给陆勇,依公主之意去治伤。 药味儿太重,殿内又烧了炭,熏得人头晕。 赵嘉容杵着下颌,看太医给他包扎,看着看着,眼皮子打架。这一夜也着实太耗费心神和力气。大志得竟,大仇得报,心神也放松了许多。 谢青崖包好伤口,再回头去看公主时,便见她杵着脑袋睡着了。那身脏兮兮满是血污的道袍还穿着,头上的莲花冠也歪了。他却看得出神。 公主闭着眼,敛去那锋利如刀的眼神,一张清俊的脸便越发显得出尘。那一身道袍本是极衬她的,纵是她从不真切地求佛问道,但在他眼里,她似乎生来便该高坐莲花台,俯视人间悲欢。 只可惜今日这道袍沾了血,红尘脏污俗事扰了她心弦。他暗自想发誓,来日不论她身居何处,他必不叫风雪再沾染她的裙裾。 可转念一想,她哪里是修道之人,她一心所求从不是清净如神仙。提剑杀人,冲锋陷阵,她从不肯退后一步。 谢青崖摇头笑自己多想,无论如何,他唯公主之命是从。她走夜路,他便点灯;她要杀人,他便递刀。 衣裳沾血脏了,换一身便是。刀砍钝了,换一把便是。只希望经年以后,他永远是她最趁手、最信任的剑。 太医收拾好药箱,在一旁踌躇。好一会儿才见谢将军回过神来,摆手允他退下去。 …… 紫宸殿正殿中,荣相也已拿着诏书急匆匆离去,剩下荣皇后和秦王面面相觑。 皇帝的尸身还躺在榻上,死气沉沉,而地上太子的血污还留有拖拽的痕迹。整个大殿笼罩在可怖的氛围中。 秦王看着地上的血痕,满脑子都是他皇姐一剑砍断太子脖颈的画面。那血喷涌而出,尸体倒在地上,脖子好大一个口气,似只留有一层皮牵着头颅。太子瞪大如铜铃的双眼直直朝着屏风的方向,把秦王吓得半死。 “母后……母后,皇姐不会把我也杀了吧?”他扯着荣皇后的胳膊,神情恍惚又癫狂,“她一定会!她看我的那个眼神,就没想让我活着!母后,您救救儿臣!儿臣不想死!” “瞎说什么!今日起,你便是大梁朝的皇帝,谁敢伤你半分?”荣皇后紧蹙眉头。 秦王对自己一朝变成皇帝这件事只觉得陌生,哪怕是当上皇帝这件事,也不能让他安心。他又喊起来:“可她要当镇国长公主,朝廷政事岂不是都得听她的?” 荣皇后眉头锁得更紧。良久,她拍了拍儿子的肩背,安抚道:“你放心,前朝有你舅父,内宫有你母后,必叫你这皇位坐得安稳。至于靖安,母后自会为你解决。” 秦王这才慢慢听进去了,缓和了不少。 …… 赵嘉容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偏殿的榻上。脸上的血污已经被擦干净了,弄脏的外袍也换了身干净的。 崔玉瑗和文莺也进宫来了,见她醒了,向她汇报这一日内外朝的情形。 她竟一觉睡到了晌午后,倒难得睡得这般踏实。 文莺问她饿不饿,让尚食局送些热菜来。 她一睁眼,却是环顾四周,不见意料中的人影。 崔玉瑗看出来了,笑道:“谢将军守着公主守到晌午,军中有事,前脚才刚走呢。” 赵嘉容漫不经心乜她一眼,哼笑:“谁问他了。” 一直睡着,的确是有些饿了。不多时,尚食局便送上了几盘热菜。 文莺为公主简单重梳了发髻,又到桌前为公主布菜。 赵嘉容则亲自去倒了三杯热茶。 “崔家昭雪,崔尚宫可算大仇得报,了却旧事。便以茶代酒,恭贺……”公主话到嘴巴,茶杯都举起来了,崔玉瑗却似不领情,只盯着那茶壶。 “怎么?”公主挑眉。那白玉茶壶制作精巧,玉色剔透,确不是俗品。 崔玉瑗迟疑了一下,方道:“这茶壶,我似乎在皇后宫里见过。照理来说,不该出现在紫宸殿。” 赵嘉容眼眸微眯。 文莺前后一思量,也发觉不妥。朝局动荡之际,不得不防。于是她拔下头上的银簪,放进自己的茶杯里试毒。 三双眼睛盯着那杯中的银簪,眼见那簪子从透亮的银色渐渐发黑,不多时便黑了半截。 公主面色铁青,嘴唇紧抿。 下一刻,她扬手摔了那茶壶,玉碎一地。 第90章 清宁殿中, 皇后和秦王也正用午膳。两个人皆心事重重,无甚胃口。 靖安公主闯进殿时,脚步太快, 殿前的宫女根本拦不住,也来不及通报, 只大声惊叫了一声。 荣皇后听到动静,吓了一跳,手中的筷子没拿稳,一只掉在桌上, 一只掉在地上。 赵嘉容冲进去,一眼瞥见那桌上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白玉茶壶,她三步并两步冲上去,抄起那只茶壶, 狠狠砸在桌上。 哐当一声响, 瓷碗瓷盘碎了一桌, 满桌的菜四下飞溅。皇后和秦王来不及反应,被溅了一身汤汁油水, 好不狼狈。 荣皇后当即怒火中烧, 惊喊:“靖安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又在对上赵嘉容视线的时候, 一下子气焰消减, 心虚起来。 “我要做什么?你问我?”赵嘉容冷笑,“母后,儿臣不明白,一母同胞, 为何要偏心至此?儿臣到底做错了什么?母后竟要杀了我?” “你胡说什么?!”荣皇后错开视线,语气却依旧又冷又硬,越发大声了。 赵嘉容失望至极, 懒得与她再争辩,她的目光从荣皇后身上又移向秦王。 “赵嘉宥废物一个,为他操劳奉献一辈子,母后扪心自问值得吗?”她语气轻蔑。 皇后伸手将秦王往自己身后推,闻言,忍不住反驳:“你放肆!宥儿是大梁朝的新帝,你胆敢对陛下不敬!” 赵嘉容半是苦笑半是讥讽,闭了闭眼。 荣皇后却仍继续道:“你也不要怪本宫心狠,此前让你入朝效力,原也不过是为宥儿铺路,如今大业已成,你竟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为了江山永固,为了宥儿能坐稳皇位,本宫没什么做不出来的。你既然未喝那茶,便罢了,就当给你提个醒,以后万事退让,不可贪心。如此相安无事,也不是不能让你继续在公主府安稳享乐。” 赵嘉容听这一席话,到最后已经面无表情,百毒不侵了,只是慨叹:“我竟到今日才发觉我的至亲竟是如此无耻之徒、愚蠢之至。” 荣皇后听得皱眉,还未出言反驳,又听她突然大喝一声—— “来人!” 话音未落,两队禁军眨眼间便涌入清宁殿中,里外包围,水泄不通。 秦王看着禁军拔了刀,寒光凛凛,吓得一激灵。他朝公主瞪去:“你做什么?” 赵嘉容冷哼一声:“叫你们认清形势。” 旋即又从袖中取出今日清晨时在紫宸殿她亲手拟写的那份即位诏书,当着荣皇后和秦王的面,撕了。 秦王目眦尽裂。荣皇后大叫,想要扑过去抢下来:“你敢!” “我有何不敢?”她轻而易举一侧身便躲开了,看着荣皇后跌坐在地上,又笑起来,“太子是我杀的,诏书是我拟的,宫中的禁军和城外的西北军皆听命于我,如今大梁这天下就没有我赵嘉容不敢之事。” 禁军明晃晃的刀光在眼前,荣皇后对此不认也得认。皇后只是从来不愿意相信,自己手中捏人揉搓的女儿,有这般大的能量。 皇后不明白,安安分分做她的公主不好吗?就像自己曾经也随父兄上过战场,可天下太平之后,她成为皇后,总要承担皇后的责任,恪守女子的本分。 也不求这自小便不安分的女儿恪守什么本分,这些年她在公主府里豢养众多面首,也都由着她胡作非为了。只要她不危及宥儿的皇位,一切都好说。可她偏不,此刻竟还撕了宥儿的即位诏书,那是假的吧? 第96章 赵嘉容看着这母子二人的嘴脸,心知多说已是对牛弹琴,也不再多言,很是平静地道:“母后对我不仁,就休怪儿臣对您不义。我本也想与我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至亲相安无事,可你们实在太蠢,非要自取灭亡,那就怨不得我了。” 秦王听了这话,面色惊恐,忽地抽出一把短匕首,指着四周逼近的禁军。 “本宫是你亲生的母后,宥儿是你嫡亲的阿弟,你要做什么?”荣皇后到此才觉得自己似乎做了错事。 赵嘉容下令:“即日起,皇太后荣氏幽禁兴庆宫,改封秦王为燕王,即刻启程,就藩燕州,永世不得回京。” 一声令下,禁军立刻执行,去拉扯地上坐着的荣皇后和试图逃跑的秦王。 秦王不堪一击,手软了一下,匕首便被挑落在地,还划伤了自己的手。 荣皇后大喊大叫:“别碰本宫!本宫是皇后!是太后!谁敢碰!” 她状似癫狂,又想起外朝:“荣相呢?荣相!你舅父必定不会任由你作乱!” “儿臣劝母后还是消停些。”赵嘉容移步至被扣押的秦王跟前,拿起适才他掉落的匕首,刀锋按压在他的脸上,目光却是看向皇后,明摆着威胁。 “你住手!”荣皇后惊叫。 她一面漫不经心地用秦王的脸颊擦拭那匕首上的血污,一面道:“母后以为这诏书是如何从政事堂取来的?儿臣能在火场中救下舅父,让他继续做新朝的宰相,也能让他早早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儿臣也是母后的亲生子嗣,儿臣也留着荣家的血,舅父又为何不能效忠我呢?比起废物一般的赵嘉宥,辅佐我,才能开创盛世,青史留名,让荣家的门庭光耀百年。舅父不比母后和皇弟这般愚蠢,舅父是聪明人,刀架在脖子上,他知道该如何选。” 荣皇后难以置信,却又无可奈何,到此终于心如死灰。原本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怎么就一眨眼灰飞烟灭了呢? 可皇后还是不肯放弃。皇后身份特殊,禁军不敢桎梏太紧,便叫她使劲一下子挣脱开来,扑向了靖安公主。 她伏在地上,抱住了公主的腿,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容儿,母后错了,你原谅母后这一次,母后再也不会伤害你了……你定是玩笑作弄母后的,对不对?” 赵嘉容垂眼看着她,只觉得荣皇后这一生可悲又可恨。如何敢轻言原谅二字? “押下去。”赵嘉容摆了摆手,不曾迟疑半分。 直到禁军将荣皇后和秦王一同押了出去,这殿内才安静了下来。 她立在原地许久未动,望着清宁殿内的陈设怔然出神。 良久,有人推门进殿,自她身后环住了她的腰。 谢青崖紧紧抱着公主,心有余悸。若不是崔玉瑗心思细腻,察觉那茶壶有异,公主喝下那茶,便已中毒身亡。 赵嘉容扭过头来,指向花厅案几后的屏风,对他道:“小时候,我便在那屏风后面躲着,偷偷替赵嘉宥写功课。他天资寻常,又被母后宠溺太过,什么都学不进去。可只要他稍微表现好一点,母后就会喜笑颜开地奖赏他。而我,无论我字写得多好,能背多难的诗,母后都故作看不见。甚至,赵嘉宥不肯读书惹她生气,她舍不得打他,就打我出气。” 谢青崖听得整颗心都跟着痛,不由将公主抱得更紧。 赵嘉容神色和语气都很平静,很淡然地在陈述:“小时候我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母后不喜欢我,为什么父皇从不在意我,为什么我的皇兄和皇弟能随意欺侮我。后来我才明白,这一切只因我生下来是个女子。可是我从不比他们差,凭什么就因为我是个女子,就要委曲求全为男人们让步?像母后那样一辈子为了个不爱她的男人和废物一样的儿子,被困在这后宫这方寸之地,自己把自己磋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她要杀我,竟还义正言辞,大义灭亲似的。” 安慰的语言都很苍白,他心知公主如今也不再需要苍白的安慰。他轻叹口气,道:“公主放心,兴庆宫此后日夜由禁军把守,必不会再让太后再生事端。至于秦王,让他今日即刻启程北上赴燕,由神策军押送,凭他的本事,也再难兴风作浪。” 她轻颔首,又扬声叫人送笔墨进来。秦王的即位诏书已撕,她要赶紧拟一份新的,颁布天下。 事情闹到这一步,也不容她再蛰伏以待,不若便趁此良机,一鼓作气。 笔墨纸砚皆备好呈进来了。谢青崖如往日在公主府做驸马时,为公主磨墨。 赵嘉容提笔蘸墨,略显迟疑。 昔日她任中书舍人,拟了成百上千的诏书,可没有一次,如今日此时此刻这般,掌心发汗,指尖微颤。 可落笔时,她又异常镇定下来,一字一句,写得一气呵成。 “……昊天有命,皇王受之。今传皇帝位于皇长女靖安公主,上继宗祧,下安群望。式隆宝祚,以康四海。允执厥中,懋昭耿光。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谢青崖磨着墨,看着公主落下了最后一个字,又捧上了玉玺。 加盖玉玺后,诏书正式生效。 大梁朝迎来了开国史上的第一个女皇帝。 谢青崖竟也跟着心潮澎湃起来。他看着那诏书出了会儿神,回过神来,又忙不迭绕到案几之前跪下,端端正正地依照参见皇帝的礼仪下拜。 “恭贺新皇!陛下万岁!” 第91章 清宁殿中, 赵嘉容拟好了即位诏书,抬起头看着下首跪拜的谢青崖,一时间有些怔愣。 一张案几隔在中间, 隔出了君臣。 良久,她轻声问:“此诏书一经颁布, 必定惹朝野上下非议。轻则攻讦,重则动乱。往后尽是刀山火海,恐一日不得安眠。你便不怕?” 他仍跪坐在下首,抬头问:“陛下怕吗?” 她不防他会反问, 似是认真思忖了一番,而后道:“怕,也不怕。” “陛下若怕,臣更要跟随左右, 以护陛下安宁;陛下若不怕, 臣有何惧?”谢青崖定定地看着她, 又放低声音道,“臣只怕, 有朝一日……遭陛下厌弃。” 赵嘉容隔着案几, 不远不近地瞧着他, 有些失神。 他却紧张起来。她不答话, 岂不是在犹豫是否要厌弃他? 两相安静了须臾,她忽然招手让他近前。 谢青崖有些踌躇地往前,没留神被台阶绊住,摔倒在地。左臂的伤口又撞到了案几的角, 他一时间痛得倒吸一口气,还未睁开眼,便闻头顶一连串笑声。 他忙不迭想爬起来, 却又被赵嘉容伸手按在地上。 她俯身去亲他,在他耳畔低声道:“郎君如此俊美,我可舍不得厌弃。” …… 登基大典在含元殿举行。 诏书颁布,礼部侍郎接到操办登基大典这差事时,写了篇檄文痛骂靖安公主祸乱宫闱,牝鸡司晨。 后来禁军的刀架在脖子上相逼,他想一头撞死,又被禁军拦下。死也死不成,只能硬着头皮干活。 那檄文骂得实在难听,礼部侍郎也早已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立志以死博得青史留名。朝野内外皆以为他不是自戕,不是被新皇愤而杀掉,不曾想新皇非但未杀之,也未罢免他的官职,还命他继续操持登基大典。 这些日子以来,朝廷动荡,吏部接收的任免、罢免、调任各部官员的诏书一封接一封,忙得脚不沾地。新皇把持了内外兵权,如今正加进清洗文官队伍。荣相留任右相,中书侍郎杨怀仁升任左相,尚宫崔玉瑗升任中书舍人。 京中各方皆战战兢兢,唯恐伤及自身。虽则女皇帝听来实则荒谬,可新皇兵权在握,容不得谁说一个“不”字。 那些百年世家更多的是在观望,朝廷更迭了数代,世家们历经数朝,根基深厚,不动如山。谁做皇帝对他们来说并不太重要,他们只要家族绵延不息。 且靖安公主也不是头一回染指朝政,她在朝中经营也已有多年。如今换个名头,站得更高,才引得风浪作乱。 那一日一夜之间,变故实在是太多。太子谋逆被诛,皇帝病逝驾崩,秦王就藩燕州,皇后幽禁别宫。 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便只有靖安公主。京中不少人暗骂她弑父弑兄,得位不正。骂完了,又升腾起恐惧。这样阴狠歹毒的女人,落到她手中,定会死得很惨。 但礼部侍郎没有死。这又给京中观望的许多高级低级官吏指了条明路,只要能效忠新皇,新皇也不是没有容人之量。 登基大典便在兵荒马乱中如期举行了。 尚服局按照皇帝冕服的形制适当做了些调整,以便更加贴合新皇上身。 大典的前夜,谢青崖留宿紫宸殿,照顾新皇起居。翌日一早,他起身为新皇梳妆穿戴。 皇帝的冕服又厚又重,十二章纹绣在袍服上,沉沉压在她的身上。冠冕有白玉十二旒垂坠,半遮在眼前,将皇帝的面容隐在玉珠之后。 谢青崖屏退了尚服局女史,亲自为新皇披上冕服,腰间束上十二环蹀躞金玉带,又郑重地为她戴上冠冕。 第97章 赵嘉容直到此刻,方觉有些紧张。她肩上要担负的是一整个国家的重任,要面对的是满朝文武、全天下的子民。 而此刻他正弯腰为她抚平袍服的褶皱,她忽地低头抓住了手,紧紧握住,似要从中积蓄一些力量。 他顿了下,又回握住她的手。 须臾后,她深吸一口气,准备推门而出时,变故突发。 文莺急匆匆叩门进来禀报:“陛下,齐王集结了此前废太子和李家一党的余孽,宣称他有先皇亲授的传位诏书,引得朝野哗然。” 赵嘉容心下一紧。此前齐王行迹隐匿,她早有防备。却不曾料到先皇竟还留了遗诏这一手,思来想去,也的确是先皇做得出来的事。无论是太子还是秦王登基,都会让外戚做大。而默默无闻、无母族扶持的齐王反倒成了赢家。 登基大典在即,刻不容缓,她看向身侧的谢青崖,即刻下令:“乱党尽诛。” 谢青崖脸色发沉,立马领命离殿。 于是大明宫中的登基大典一切如常。 赵嘉容独自一人撑着这身厚重的冕服,自含元殿的龙尾道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她行至最高处,转身回头望向满朝的文武百官,以及他们身后那宫门之外的大梁百姓。 宦官高声宣读即位诏书,百官神色各异,互相交换眼神。 诏书念到最后一句时,谢大将军提着剑快步而至。百官见他浑身是血的模样,不由皆心下戚然。 宦官高亢尖细的声音落下之时,谢大将军带头跪地下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与此同时,禁军包围了整座大殿。紧接着,杨怀仁和崔玉瑗等人一同下拜,而其余众多朝臣在观望之后选择了识时务。 于是高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含元殿中。 赵嘉容透过冠冕的玉珠,望着殿内乌压压跪伏在地的文武百官,心潮起伏。原来站到最高处竟是这般感觉。 她心知还有很多麻烦亟待解决,也还会有很多动乱要雷霆平息。而放眼天下民生,大梁连年打仗,国库空虚,要推行改革,与民休息。偌大一个国家,需要她付出三十年、四十年乃至一生的精力去治理。 而她有信心,也不畏艰难险阻。她要励精图治,御臣下,抚黎庶,要成为一代明君,要开创一朝盛世,要作为一个女人在史书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一页。 既承丕祚,总统机衡,敷弘德化,辉耀史册。 第92章 谢青崖近来对左相杨怀仁很是不满。 他竟然在皇帝跟前进言, 说谢将军夜宿紫宸殿,实在是于礼不合。 杨怀仁一定是嫉妒,嫉妒他更得圣宠。 连他身边的陆勇都有些看不下了, 说:“您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不说封侯拜相, 怎么连杨相都敢在您跟前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的?” 武将和文官之间互相看不上,文官觉得武将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武将认为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动嘴皮子。 如今朝中最炙手可热之人便是年纪轻轻便身居宰相之位的杨怀仁,他一上任, 着手改革各项制度,便有涉及兵制。近些时日,神策军中难免人心浮动。 谢青崖叹口气。封侯一事,陛下也提过, 还说要给他在京城置办个宽敞些的侯府。那岂不是意味着更不能容他留宿宫中了?他左思右想, 揣摩陛下此举究竟是在试探还是真想赶他出宫。 他这不明不白、没名没份地在宫里过夜, 也的确不是长久之计。可陛下从不肯提给他名分一事。这事儿也只能怪自己当初胡闹,把名正言顺的驸马身份都给作弄没了。 谢青崖越想越烦, 摆手让陆勇去忙北衙的事务:“杨相要做什么, 那皆是圣人的意思。他耀武扬威, 那也是圣人给他的脸面。好生管束底下的人, 要改革便改,谨遵君命便是了,哪那么多话。” 陆勇领了命,灰溜溜地走了。 谢青崖一腔火气无处可泄, 提起剑去后院舞剑。一招一式,凌厉非常。 也是没想到,走了一个柳灵均, 又冒出来一个杨怀仁。 说起来,柳灵均出发去长康县任县令之前,还曾专程来找谢青崖道别。 彼时谢青崖听闻他要离京外任,嘴角都险些压不住,干咳一声,问:“王县令有何贵干?” 柳灵均顿了下,道:“谢将军还是称呼下官为柳某吧,公主再造之恩,某没齿难忘。” 谢青崖撇了下嘴角,没作声。 不曾想下一刻,柳灵均郑重其事地对他拱手作揖,深深下拜。 谢青崖不解,蹙了下眉:“你这是做甚?” 柳灵均低着头道:“下官此去赴任长康,山高水长,恐再难返京。还请谢将军务必要照顾好陛下。” 谢青崖又生气又想笑。只觉得他这话里话外,怎么一副正宫托付主君给小妾的口气? “还用你说?”他愤然甩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 谢青崖脑中思绪纷飞,手中的剑舞得更快了。 自从杨怀仁在陛下跟前告状之后,他便不能再随意出入宫闱。 一套剑法舞得虎虎生风,却也难消心中郁结。有劲儿无处使,练剑一直练到这一日太阳落山。 落日熔金之时,陆勇又急匆匆地回来了,一面叩门一面喊:“将军!陛下召您进宫!” 门一开,陆勇还未看清人影,来人就已经跑没影儿了。 谢青崖快马加鞭,冲向皇宫。到了宫门下,他栓好马,又疾步往紫宸殿去。 路上还碰到了杨怀仁和兵部尚书。 他皱眉打量他二人两眼,不由心下一沉。 到了紫宸殿,皇帝的脸色果然很不明朗。 南诏十万大军压境,虎视眈眈。此前南诏一向臣服大梁,按岁朝贡。恐怕是见大梁新帝刚即位,又是个女皇帝,不免心生轻视,想要趁虚而入。 赵嘉容坐在上首,沉着脸,低头摩挲着手指上戴着的玉韘,良久才抬起头看向殿内的几名股肱之臣,问:“诸位如何看?” 杨怀仁当即表明自己的看法:“启禀陛下,臣以为宜战不宜求和。若此次为求稳而求和,各方戎狄便皆以为我大梁势弱可欺,往后边境将再无安宁之日。这一战是陛下御极以来的第一场仗,定是要打服了才行。只是西北战事刚毕,财政紧张,定要速战速决,不可耗资过甚。” 赵嘉容轻颔首,表示认同,又道:“此战将帅……” 谢青崖在一旁听了半晌,这时候忙不迭上前请命:“陛下,臣请命率五万神策军南下克敌!” 却良久不闻皇帝应答。 皇帝又看向了杨相,问:“怀仁,朕欲亲征,你以为如何?” “陛下不可!”杨怀仁和谢青崖异口同声道,言罢,又互相对视了一眼。 谢青崖心下一紧,又赶紧接着道:“陛下登基不久,京中尚且人心不稳,此时亲征,难免顾此失彼。” 杨怀仁则道:“陛下龙体乃国之根本,不容有失,亲征有益于扬我国威,却委实风险太大。至于此战将帅人选,还请陛下仔细斟酌。谢将军常年带兵西北,北地严寒,而剑南酷热,对地形地貌也不甚熟悉……” “杨相纸上谈兵,要与本将论用兵之道吗?”谢青崖闻言,不由有些急眼,“陛下!若不能速战速决,臣提头来见!” 眼见两相争执起来,赵嘉容皱眉摆手,屏退了众人:“都退下吧,容朕三思。” 杨怀仁仍欲说些什么,见皇帝不欲再听,只能和谢青崖一道皆退了下去。 入夜后,皇帝又召中书舍人崔玉瑗拟旨。 崔舍人见皇帝有些犹豫不定,斟酌地问:“陛下何虑?” 赵嘉容捏了捏眉心,叹口气,道:“怀仁的顾虑朕也明白。如今谢青崖在神策军中声望颇高,又有从龙之功,神策军中早有浮躁之气。若此次大胜而归,又助长其嚣张气焰。如此拱卫京畿与皇宫的禁军皆以谢氏马首是瞻,不把朕放在眼中了。然此战又必须胜,不能败,否则内忧外患,国之将倾……” 崔玉瑗闻言,将手中的笔放下,抬头看向皇帝:“陛下今夜既已召臣来,想必已有了定论。又何必顾虑太多?依臣之见,若陛下让谢将军即刻交出兵权,卸甲罢官,他定不会犹豫半分。用人不疑,不是陛下当年亲自教会臣的道理吗?” 皇帝闭了闭眼。坐上了这个位子,有些事便复杂起来,比不得当初纯粹。 “罢了,拟旨吧。” 翌日一早,谕旨下达,着令谢青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率八万神策军,南下征讨南诏,即刻开拔。 这一仗打得并不算太艰难。 谢青崖立誓速战速决,部署周密,身先士卒,神策军将士们士气高昂。 大梁军气势汹汹,势如破竹,杀得南诏前锋片甲不留,令南诏主力军闻风丧胆。 南诏大军被凌厉攻势扰乱了军心,阵脚大乱,只得急急退避。交锋不过几个回合,南诏见大势已去,仓促遣使求和,承诺臣服纳贡。 第98章 消息传回大梁京都,朝野上下举国同庆。 凯旋那一日,皇帝亲至明德门,迎接凯旋的神策军将士。 城门之上,赵嘉容远远地便看见她亲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策马而来,英姿勃发,剑眉星目,意气风发。 还未至城门,谢青崖定睛瞧见了城门上的皇帝,不由心花怒发,高喊:“陛下!” 赵嘉容恍惚想起多年前的皇家马球场上,他策马扬竿,春风得意。而她坚定地指向他,认定他做她的驸马。 …… 新帝即位第三年,谢青崖终于实现了父凭子贵的人生理想。 陛下开恩,允他常住在宫中,照顾皇太女殿下的饮食起居。 他本还想讨个太子太傅的差事,不曾想被崔侍郎抢了先。谢青崖这些年只熟读兵书,四书五经读得甚少,自认比不得崔玉瑗家学渊博又上进钻研,只得作罢。 这一日午后,谢青崖好不容易哄着皇太女入睡了,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往紫宸殿去,打算去找陛下述职。 紫宸殿前的宫女侍卫见了他,也不曾声张,便放他进去了。 进殿后,他才发现皇帝正倚在案几上,手杵着脑袋小憩。桌上是堆积如山的案牍,她眉间则有抚不平的烦忧。 谢青崖蹑手蹑脚,在皇帝身上披了件大氅。 动作很轻,却不料还是惊动了皇帝。 赵嘉容睁开眼,瞧清了来人,又闭上了眼。昨夜熬了半宿,实在是有些顶不住了。 “陛下不若去榻上睡?”他轻声问。 她摇头。只是闭目养神一会儿,还有许多折子要批,容不得她懈怠。今岁北方大旱,颗粒无收,昨日已派遣杨怀仁北上赈灾。 于是谢青崖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扶住她的脑袋,让她靠在他肩上。 赵嘉容未曾想身边有人陪着,心神意外地放松,没留神便睡着了。约莫睡了小半个时辰,醒来时他依旧是那个姿势,一动未动。 她抬起头,直起身子,笑着推搡他一下。 “嘶!”他叫了一声,“麻了。” 他跳起来活动四肢,左摇右晃,好不滑稽。 她笑弯了腰。 他又过来讨赏。 于是赵嘉容捧着他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已是日落时分,夕阳无限好,金色的余晖自斜开的窗牖照进大殿,映在她的面容上,金光灿灿,耀眼夺目。 而他在心中默默祈愿,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也好让他的心上人宏图得展,笑颜得开。坐拥万里江山、总统天下机衡之余,能有闲暇与他相伴。 ——终—— ----------------------- 作者有话说:很惭愧,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我本科还没毕业,还是疫情期间,现在疫情已经成为历史,我也工作一年多了。 疫情像人生的分水岭,疫情之前我在体验人生,疫情之后切换到赶路的模式,至今不敢停歇。这也导致这篇文前前后后写了这么多年,在此给读者说声抱歉,也非常感谢还有人在等着我。 赶路的这几年,处处碰壁,很迷茫,也很辛苦,我时常想起公主这个角色,她的野心、她的韧性、她的勇敢,成为鼓励我现实生活继续前行的一种精神力量。也希望能鼓舞到你们。 这些年我很缺钱,从读书时的生活费、出国交换的开销再到家里的房贷,我打了很多份工。其中写文是我最不赚钱的营生,这本文的全部收益约等于我一天的工资。 但写作对我来说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在我濒临崩溃的每一次,都是写作救了我。写作是出口,也是希望。我还会继续写。 最后,预祝2026年大家都能顺风顺水,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