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夫人嫁给我》 第1章 《把你夫人嫁给我》作者:艳归康【完结】 文案: 团云这辈子倒霉的紧。 家里穷,爹娘嫌他是个小郎处处偏心。 好不容易嫁了个夫君感情和睦如胶似漆,好日子没过两日,夫君意外磕到头,醒来后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不要他了。 “我本是伯爵府的嫡次子,你不过是个乡野小郎,粗鄙不堪,如何与我匹配?” “你说是你救我性命?安知不是看我衣着不凡想要趁人之危?娶你为妻,痴心妄想,绝无可能。” 话如此,到底架不住外人指责,带了他回府。 却也因此对他厌弃,视他甚贱,不愿多看一眼。 没了夫君的爱,还要日日忍受要整个伯爵府从上至下的白眼,可至少能吃饱穿暖,团云只愿这么不引人注目地一直过下去。 不料府上竟准备以他无子未由将他贬妻为妾再发卖出去。 团云急得直流眼泪,这怎么是好呀! ** 季之唯因不喜乡野男妻,数日路过家门而不入。 某日突然被叫回家,人人上前恭喜他龙精虎猛,夫人身怀双胎。 他自知后天有缺,只能行房,不能使人受孕,暴怒之下摔个仰倒。 再醒来,记忆回归,旧日恩爱齐涌而来。 他双目赤红一夜难眠,次日,携重礼找上那位人见人怕别称皇家鹰犬的侯府表弟崔见鹰。 “团云为我爱,他的孩子我可以养,但奸夫绝不能留!只要你帮我找到奸夫,什么条件都好说。” 表弟大人闻言喜笑颜开:“当真?” “那把你夫人嫁给我。” 崔见鹰合掌称赞:“表兄果真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我是奸夫。” *小郎,本人设定能生子的男人,和那种哥儿夫郎一样的。 *几万字短篇,连载免费,完结包月,速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狗血 主角视角团云互动崔见鹰配角季之唯 其它:窝窝囊囊干大事 一句话简介:嫂子好嫂子妙,嫂子配我呱呱叫。 立意:勇敢的人先行前路。 第1章 01: 团云正做着针线,心里没由来地感觉一阵揪心不安。 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喊:“快来人啊,团云,你快出来看看,你家男人出事了!头都磕破了!衣裳上全是血!” 什么!手指尖一抖,血珠霎时从指腹冒头。 团云脸血色全无,白的像张纸,起身急急向外走。 腿却发软,还没走到门口就跌了一跤。 隔壁的李阿婆扶他一把,心疼得也跟随落泪: “诶呦,哪有人命这样的苦,在自家爹不疼娘不爱,老黄牛一样使,好不容易离了那糟践人的地方,又摊上这样的事。” “这嫁的也是个倒霉催的薄命鬼,你没日没夜救他的命,又倾家荡产地与他找工置业,他偏没口子地拖你后腿……” 团云浑身打颤似的抖,无力去听,眼中只有远方被抬回来的人。 一见着人影,立刻扑上去。“相公!” 眼泪簌簌落。 哭着,头顶传来季之唯的声音。“团云?” 团云含泪抬头,却见他的新婚夫君好端端地,头上并无一丝伤口,面色阴冷,和他记忆中爽朗的青年判若两人。 男人蛇一般地凝视着他,鄙夷冷笑: “我本是伯爵府的嫡次子,你不过是个乡野小郎,粗鄙不堪,如何与我匹配?” “你说是你救我性命?安知不是看我衣着不凡想要趁人之危?” “娶你为妻,痴心妄想,绝无可能!” 轰隆—— 雷电闪过,团云睁开眼,额头密密一层汗。 噩梦? 也不是噩梦,都是旧日真实,不过是距今两年前的事了。 坐起身来,动静惹来外间关注,侍女珠儿掀起帘子探问:“夫人?醒了?要起身吗?” 团云问了下时辰,听闻已到请安时间,点头,“起吧。” 天上阴云密布,雷电闪烁,却不见落雨。 屋里屋外灰蒙蒙地,珠儿点了灯来给团云梳妆。 团云是个小郎,小郎,能孕子嗣的男人,既是貌同男子,梳妆也是极简单的。 珠儿三两下给团云束好头发,对镜一打量,笑容便出来了。 巴掌大的脸,白的如云团,和名字相宜,恰如其分,琼鼻玉目,尖尖下颌,秀丽之余,有股烟纱笼罩般的盈盈愁绪。 这愁绪与他实在配,既叫人见之生喜,又叫人望而生怜,珠儿怎么瞧怎么觉得他是一尊琉璃水晶人儿,伯爵府的下人凑在一处时都说这位小郎夫人如何鄙陋上不得台面,依她看,真是空口白牙不知所谓。 “好了,奴婢给您拿把伞,这就能走了。夫人……夫人?” 见团云出神,眉头也不知何时锁紧,珠儿多问一句:“您怎么了?” 团云摇摇头,并未多言。 还是没由来地,他感觉到一阵不安,像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主仆二人早早出门。 去伯爵府当家主母跟前请安,和平素一样,去得最早,但走得最晚。 老夫人也不跟团云说话,只叫他后头站着,满屋子的姑嫂姐妹都像是看不见他这个人似的,只有站他身边的其他房少爷的妾室斜眼看他——翻眼珠嫌弃挨着他掉了身价。 寻常而已,团云眼观鼻鼻观心地挨到结束,更关注地还是天气。 头顶上黑压压地,压得人似乎喘不上气。 “怕是一场大雨,我们快回去吧。”出了门,团云轻轻说。 珠儿应声,一摸耳朵,忽然叫起来:“哎呀,我的耳珰不知掉哪儿去了。” 珠儿是外头买来的丫头,入府时间也短,家里穷,仅有的妆环还是团云送的,团云也穷,替她着急,慌忙和她兵分两路,一个向里找,一个向外找。 正满地找着,冷不丁听见嬉笑议论声,好巧不巧正提到团云。 “老夫人当真这么说的,要把他贬为贵妾?可要是能贬,当初何必还把他一个乡野贱民迎进府,不就是怕担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今时不同往日,这不都已经忍了两年了,两年了还不下蛋,哪家的主母能给好脸色,这不正经是好筏子?” “那可好,以他的出身,给二公子当妾都便宜了他,二公子金质玉相,什么样的金贵人物?一朝流落失忆,竟被这种人挟恩图报占了便宜,还要一辈子好吃好喝的养着他!” “先贬为妾,妾为奴仆,开了这个头,后面慢慢地,假以时日,想怎么处置还不是主子们一句话的事?” 说话的是老夫人跟前伺候的大丫头,各个披金戴银,身着锦缎。 两人说着说着笑作一团,好不畅快。 廊柱后,团云弯着腰头脑空白,完全僵硬了。 啪嗒啪嗒,豆大的雨滴砸落在地,转眼漾成一个个浅浅的水窝,阴沉了半夜的天终于下雨了。 02: 细细数来,团云这辈子几乎没过过好日子。 一生下来,父亲一听他是个小郎,门都不进就走了。 亲娘不肯给他喂奶,晾的他险些身子凉透才抱回来又捶又骂。 三岁上添了个弟弟,日子越变越难熬,没有对比,还以为摊上一对冷心肠的爹娘,有了对比才知道爹娘也是人,吃喝供养温声细语都是有的,只是不对他。 他生下来就是家里的小畜生,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干活。 活日日做,打骂日日挨。 该长身子的时候吃不饱饭,使他长得不高,成年成月的面黄肌瘦。 年少时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吃饱饭,后来救下季之唯,他一面救治一面劳作,有好东西先紧着季之唯,结为夫夫后更有无数细碎活计等他操心,饭一直也没有吃饱过。 一个人若是吃着上顿还要担心下顿,怎么能放心地把肠胃填满呢? 团云扪心自问,嫁入伯爵府的这两年,没几个人把他当个人来看。 季之唯情爱不复对他厌弃,公婆嫌他卑贱,家中后眷哪怕是个妾都是五六品官家里出来的,个个觉得他不配,除了珠儿,自己院里的仆人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私下里十分地瞧不起他。 可实话说来,这竟是团云至今为止过得最好的日子。 他吃得饱,穿得暖,不用每日睁眼就疲于奔命,还能偷偷看书学两个字,有时照镜子时都惊讶,不敢认镜子里白皙干净的小郎是他自己。 莫非真被他的爹娘说中,他天生就是命贱福薄,便是过上好日子也长久不了? 团云想着,眼睛又湿了。 珠儿过来给他擦泪,有人对他一丝好,他又哭了。 边哭边说:“对不住,没找到耳珰。” “便是给你新的,这个也不成对儿了。” 珠儿又疼又笑,却没空安慰,急急瞥一眼外头,提醒:“夫人,二公子来了。” 第2章 季之唯是极少来他这里的,因他在家,甚至连家都不爱回。 团云心中纳罕,慌忙起身。 还是不够快,季之唯不等他收拾利落便进了门,站在门口,一步也不往里踏。 外头雨声哗啦响,季之唯半点风雨不沾,明服黑靴,昂昂公子。 两人的距离比主人和仆从之间还远,彼此的脸都看不清,只有声音冷冷传过来:“明日有个外宴,你跟着家里人同去。” 第2章 03: “我记下了。” 轻而怯。 团云低头顺服地应了一声。 檐下水滴哒哒下落,响亮嘈杂,被夜色吞噬的屋内倒静得仿佛落针可闻,仿佛没个活人般。 珠儿不敢插话,旁边深深垂着头。 正待季之唯的衣摆飘动回头转身,忽听团云的声音又响起,轻唤了一声:“相公……” 落地又改口:“二爷。” 珠儿闻声,匆忙行个礼从屋里退了出去。 这一番为主人们腾出空间的举动,反倒惹了季之唯不快,季之唯凝神蹙眉,开口将斥,声音吐出之前,半空中亮起融融一团光。 一道纤细的人影提着灯走近。 画着四副观音图的灯罩笼着暖黄烛火映出一张小巧精致的瓜子脸。 琥珀色眼瞳,紧张抿着唇,肤色莹莹如羊脂玉色。 这是团云,季之唯认识。 可又和记忆里大为不同。 同一个人,像脱了凡胎,换了灵骨,黄土里冒出枝芽,如花骨儿朵一样细嫩。 无人注意的角落,他在伯爵府养出这般造化。 季之唯兀地出声:“跪下。” 团云心惶惶,但不敢违背,还没敢看季之唯的脸,先在季之唯脚边放下膝盖。 虽是他开口先叫人,可他心里仍有些怕他。 曾经的季之唯,一点都不可怕,见他时时都笑,是最疼最爱他的人。 可如今的季之唯,与彼此而言都陌生,且拥有能主宰他的权力。 下巴被托起。 季之唯的手指在团云脸颊上摩挲。 团云压下紧张,抬起眼睫。 季之唯比他年长几岁,仪表不凡,极英俊的,还落于荒野之时就能引得人人侧目,回到富贵窝里自是只有更佳。 可团云没分神看不知多久没见的昔日爱人的模样,他看的是季之唯的脸色——俯视而来,喜怒难辨。 还在摸他的脸,动作轻柔。 莫说轻柔,就是触碰他、正眼看他,团云都已经记不清上次是什么时候了,团云忽然萌生出一种希望,小心期冀地去看季之唯的眼睛,手也试着拉住季之唯的袍衫。 “二爷?” 下一瞬,听到季之唯的笑声,冷冷地、讥讽地响在头顶。“你知不知道廉耻这两个字怎么写?” 团云懵懵地没听懂。 季之唯像自言自语,又实实在在地是说给他听。 “廉耻,不会写,至少应该会做。” “像你这样把‘想男人’三个字写在眼睛里的,在盛京,我们管之叫表子,叫贱货。” 轰—— 闪电劈开云层。 团云脸色唰白,血色褪尽。 及至珠儿进门来,他还跪在地上如孤魂鬼魅。 珠儿看他在地上,忙上来扶他,一上手发现身子透着凉,又急又惊:“夫人,雨气湿凉,什么好人能受得住。” 又难受:“说什么伯爵府金贵人家最讲礼仪规矩,可就是外头农户人家也没有叫妻子下跪说话的,二公子就是再不喜欢您,您也是他的正头妻,何况还有恩,他怎么能……” 团云摇头,按住了珠儿后头的话,自己静了静,落泪。 他边啜泣边想:没有子嗣,他要面临贬妻为妾生死未知,可季之唯视他这么贱,他又怎么可能有孩子? 就是他也知道,孩子不是自己想要就能凭空来的。 04: 一夜难眠,翌日晨,乌云散尽,是个大晴天。 一大早就有人来请团云过去主院大堂,说车马齐备,就待出发。 同行的有两位长辈一位嫂子,见了他都奚落:“难得带你出门,肿着一双眼睛给谁看。” “什么时候哭不好,昨个给你信儿了开始哭,莫不是存心让府里不好看?” “还不多上妆,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委屈了你呢。” 团云垂头不应声,心里也认难得二字。 自从他进了伯爵府,府里恨不得他一辈子不出门,对外的场合十中有九都称他病在家中休养,主动带他出去露脸称得上十分罕见。 其中理由团云很快便知道了。 原来竟是去崔见鹰的府上。 那难怪要他也去了。 崔见鹰,盛京城里的响当当一号人物。 侯府公子出身,嫡母和季家伯爵府主母乃是亲姐妹,细说起来和季家还是一门实在亲戚,不过这人和季家关系不太好,和每一门亲戚的关系都不好,是个他人口中十分喜爱搅弄风云,宗亲勋贵文武百官都退避三舍人嫌狗憎的笑面虎。 凡是和他有龃龉的,总是落不得好下场,哪怕是有亲缘,找茬参人也是随手的事,团云当初能进京入府便是因为崔见鹰和季之唯之间曾有不快,崔见鹰顺手的一本找不痛快的弹劾,成全了团云的夫人身份。 归根溯源,崔见鹰还是团云未曾谋过面的恩人,就是为了堵他的嘴,才有团云如今种种际遇。 一路上,有关崔见鹰的议论不断。 “父母在堂,哪有当儿子的不敬嫡母自己出来开府的?铺张这么大叫我们所有人都去贺喜,真不怕别人告他。” “他如今简在帝心,谁敢不卖他的脸?皇权特许的天枢卫,几万的人手可就他一个总指挥使。” “前些日那些事儿是真的?崔见鹰带着人抄了旧同僚的家?” “可不是,白日里还一张桌上笑嘻嘻喝酒,晚上把人提了就杀了,也不知什么风水养出的阴毒人,血流得湿了一地青砖,他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入了崔府,外事的讨论自然而然心照不宣的停了。 私事的讨论又起来,两个长辈交换戏谑眼神:“算年纪,这崔指挥使也二十有二了?还没娶妻?” “他这样的狠辣性子,胸比针尖儿小,心思似海深,哪有疼闺女的好人家把女儿嫁给他,就是小郎怕也不舍得给。” 伯爵府女眷笑得花枝乱颤,捂嘴调侃: “不娶妻又如何,那崔见鹰还能缺女子嘛?他身上的那露水缘,只怕比人命债也少不了几桩,对亲眷朋友六亲不认,对美人可是一等一的怜香人。谁比他会疼人呐!” “是了,咱们崔指挥使幼时小字可叫琼华,模样一点都不差的,至于子嗣,哎呦,崔公子那身量,再能耐也没有了。” “你可见过他拉弓?那不知多少石的弓,肩膀打开轻易就拉满了,臂膀大腿硬的石头一般,要不是没娶妻,不知要闹出多少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 团云听了几耳朵,一时有些怔了。 正出神,来人传话崔见鹰到了,来与季家长辈打招呼。 团云随人群站在最角落,一如寻常般一声不吭。 私下里悄悄撩起眼皮,偷看了那崔家主人几眼。 天枢卫的名头不小,珠儿不止一次和团云说过,入选天枢卫的标准严苛,个顶个的好儿郎,不说必须身高八尺,也都身量不凡,宽肩长腿,蜂腰猿背。 而崔见鹰,哪怕在一水儿精挑细选的随侍之中也是最出彩的一个,他生了副艳光四射的长相,平白地有些邪气,可因是长年累月的锻炼,体量精壮起来,把那艳色冲淡了,只叫人觉得气盛锋利。 他果真是常拉弓,只怕也常骑马,下盘走路能看得出和一般人不同,臂膀长而有力,隔着衣衫亦透着结实。 上下都这般好,中间那段腰自也不差,‘能耐’这个词本来应该是用来羞臊嘲讽他,可见了真人,倒成了写实。 “团云,团云……想什么呢,还不和崔指挥使见礼。” 耳边传来呼唤声,团云被轻轻推了一把。 眼前是男人的胸膛,上面绣着金银线滚边的云纹。 团云回神,忙行礼开口,诺诺唤:“崔大人。” 第3章 05: “客气了,论辈分之唯是我兄长,我还当称呼一声嫂夫人才是。” 男人的声音响起,音色如金石相撞,颇为摄人。 嘴角腔调中还都带着点笑。 旁边的几人脸色却都挂不住了,团云的长嫂比起团云地位身份都不知高了多少,方才只得了一声伯爵娘子。 真难说这人是在给人做脸还是给人没脸。 可周围人还是都发出笑声,找话:“你们这还是头一回见吧。” 崔见鹰应答:“正是。” 其实不是,崔见鹰早就见过团云,在团云初次被接进京的时候。 第3章 当时多少人都想要凑一凑昔日贵公子季之唯失忆竟娶乡下小郎的热闹,场面自然也不会少了在其中出过力的他。 印象里,遥遥的一瞥,瞧见个瘦削的小郎,枯黄瘦削,散在光里的头发丝也不是纯黑,一阵风过来似就能将人吹倒。 眼睛虽圆而亮,但于见惯了美人的盛京子弟而言,已是看了一眼便不会再仔细端详。 时隔两年,当年的小郎已无迹可寻。 眼前人身段仍是清瘦,但均匀窈窕。 一把头发黑色绸缎一般光泽润滑,肤色白里透粉,俨然一个俏生生的小美人。花苞一般。 也确实是朵嫩生生的花苞。 今年才十七八岁。 “你们两个可是有些缘分的,若不是团云身体娇贵出不得门,合该做东摆两桌招待招待崔大人。” “是不是啊团云?” 团云唯有垂着头,被拿来做话茬也默然不语,说得多了便再对崔见鹰福身表感谢之意。 姿态是极柔顺的。 放在满屋子的豺狼虎豹之中,似一只雪白无暇毛茸茸的白兔。 也巧,白兔有双红眼珠,这小郎的眼睛也洇过红,人无摇动,已有风掠湖心之感。 这般怯弱,令人想到天子旧日时放手心里捧着的猫儿雪团,外域进贡而来,盯着养着时无事,一眼没瞧见,出门听到个高声就被吓死了。 崔见鹰扶他一把,耳边传来伯爵娘子的奚声,“我们二爷这位夫人是不怎么懂规矩,叫表弟见笑。” 崔见鹰笑眯眯地,待要开口,停住—— 扶着的手腕从他掌心中滑落,有意无意的,小郎的指尖划过他的手心。 崔见鹰垂眸,将目光落在团云身上。 一两息的工夫,小郎的脖颈耳朵全红了,一滴朱色落入纸面一般,绯色在浑身散开。 他无声无息地退到后头,又将自己不引人瞩目地藏了起来。 午间这顿饭自是在崔府享用。 场面之大,菜式之多,来客之贵,不胜枚举。 但团云吃得心不在焉,胸腔里的一颗心咚咚咚打鼓一样重重的跳,便是身旁坐了位曾仰慕过季之唯的贵女讥讽他衣着不时新头冠不金贵也没多注意。 回到家中,珠儿看他脸一直殷红不退,给他拿了解酒茶。 他根本没喝酒,还是喝了满一盏,夜晚刚上灯,他便歇下了。 不这样无法平息自己的心慌。 他怎么会这么大胆。 原以为怕要一夜难眠,可昨夜没睡,又紧着皮挺了一整日,团云竟还真睡着了。 又迎来清晨,不等他爬起来更衣去老夫人院里请安,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来了,告诉今日他不必去陪侍,会有专人陪他出府,去盛京最贵的铺子和金楼量体裁衣添置首饰。 “这。”团云不解,“为什么突然……” 问了方知,昨日他回来不久,崔府就来了侍从,给团云送了百两黄金。 理由是席间听闻团云装扮被人轻鄙,他这个开席的主家看不过眼。 一介外男不好给嫂夫人送衣裳,只好来送银钱,偏送也不叫人直接送给团云,非先到老夫人那里过一遍眼。 如此,就有了眼前这一茬。 “夫人没好衣裳不知道开口讨,堂堂伯爵公子夫人,府里还能短了夫人的用度不成。” “平白丢了老夫人的脸,丢了伯爵府的脸。” 嬷嬷说着,身后的人跟进来,抬进一架木箱,箱盖打开,满满的金锭。 团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便是他和季之唯的两场婚事,一场在村中,一场在府中极低调的走了个过场,一个没礼,一个礼分毫没到他的手上。 他怔怔的,人呆住了。 嬷嬷见他这般越发没个好气:“走吧夫人!可不得大张旗鼓添置一番,这崔大人还真是您一个人的在世活菩萨呢。” “……” 跟着安排好的管事婆子一道出府。 一整日都在辗转采买,钱流水一般洒出去。 许多东西团云并不缺用,却也轮不到他做主,总归是大包大办买了许多。 “这好缎子现裁剪自然是好,但哪有成衣更省事轻快,夫人,我们这儿也卖成衣,很有些名贵上品,何不也添置几身?” “夫人放心,都是好东西,便是公侯小姐们齐聚一堂,也能撑得起门脸的。” 管事婆婆点了头,团云不试也得试了。 他跟着店里小厮去了后头里间,手到颈间正要解扣子,忽然在镜子之中窥见个乌黑劲装的高大人影。 毛发耸立,团云吓了一跳,一双眼瞪得滚圆,心几乎从口中吐出来,却忍住了喊出声。 那男人并没有靠近,倚在门上看着他,团云没听他进来的动静,应是早就在房里了,他明艳俊朗的一张脸,环抱在胸前的手臂肌肉如铁石,不是崔见鹰是谁? 团云抓住衣襟,不敢回头,低头看脚面儿,又忍不住抬眼看镜子。 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触。 团云的脸红了,珍珠般的脸颊,转成透亮的红玛瑙。 终是受不住,先一步移开目光。 崔见鹰的声音响起,隔着几步的距离,“看来不是我会错意。” “……”团云鼓起勇气般回头,还是怯怯的。 男人问他:“怎么不说话。” “嘴笨。”团云答,“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讨你的欢心。” 有缭绕的香气自小香炉里飘出,缠过团云,再缠上别的地方去。 团云盯着崔见鹰的胸口,今日又是滚着云纹,他不敢看崔见鹰眼睛,看也看不懂,这个人的眼神不似季之唯那样子冷漠,却另有一种别样可怖可畏。 他等着崔见鹰的话,一直没等到。 抬头去看,崔见鹰才开口:“他人口中恐怕没我什么好话,不说我是阎罗恶鬼,想也不是好人,不过嫂夫人,我也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 团云的脸变白,顷刻眼睫颤抖,摇摇欲坠。 下一瞬,身子一轻,崔见鹰单手捞住了他,夹持着他双脚离了地。 “《管子心术》有云:善气迎人,亲如兄弟;恶气迎人,害于戈兵。既然平素已经不少作恶,待人接物至少当良善些。” 崔见鹰发笑,气息的震动从臂膀上传到团云的胸口。 说:“我有心向善,既如此,不能叫嫂夫人白来一遭。” 第4章 06: 这大抵是团云这辈子做过的最荒唐的事。 比他在自己都无活命立足之地时从河里把季之唯捞出来还要荒唐些。 男人的掌心宽厚,他的整截腰也不比之宽多少。 指腹上有茧,磨在皮肤上,又热又带着一点轻微的疼。 他说着来看看是否是会错意,屏风后却早摆好了贵妃榻。 榻上铺着软被,双双对对的蝴蝶鸳鸯纹。 团云不知眼睛看哪里,看哪儿似乎都在摇晃。 天原是不热的,可贴着崔见鹰,眨眼便是发一层汗,细密贴在额上,后背也跟着潮了。 他嘴巴动动,也不敢高声,感觉到自己像个被剥开的鲜荔枝见了光,浑身不住地抖。 攀着崔见鹰的脖子,似啜泣又似喘息。 “怎么跟个未经人事的青头果子般。” 如何回答。 实在太久未做? 本也不是熟手? 都有,团云没说,只讨求着催:“大人……” 崔见鹰使他心愿得偿。 但得偿之时,团云却是化作一滩春水,拢也拢不起来了。 崔见鹰果然是个会怜香惜玉的高手,拉弓射箭砍人头颅可以,灵巧摆弄一个小郎也不在话下。 团云本只想求速,早想不起来了。 死咬着下唇忍声音,怕咬坏嘴唇不好说又咬被子,总归是神魂不附体,一刻定不得。 他有过洞房花烛夜,那是真正情投意合,两对眼睛一碰头,心尖儿有蜜淌出来。 他也快活过。 可崔见鹰又不同。 团云竟也想不出如何能形容他,唯有身不受心控,好房屋破了口子似的‘漏了又漏’。 世上竟有这种男人。 他叫你如何就如何,他叫你去云端……你便是不想也要去。 身体绷紧了,崔见鹰似要退。 团云打颤勾住人,百般挽留不肯放松,换得崔见鹰一声轻笑,拉住他双手。 “放心,必叫嫂夫人如愿,为嫂夫人扮好送子观音。” 他知道—— 团云身心灼烫,一时失去意识之前,惶惶想:他莫非真是在做好人? 这一想法并没持续太久。 待得团云恍恍惚惚回过神,崔见鹰已敞怀端坐,搂他在怀里,把玩他的发丝。 团云去看时辰,进来换衣已不知过去多久,早过了正常功夫,再转念回来,耗费这么久,只换得一回,委实两头都是输相。 “现在才想起害怕?”崔见鹰发笑,“你那管事嬷嬷早被支走了。” 第4章 “不找由头堵死所有的嘴,我如何全心伺候嫂夫人。” “……” 这男人处处厉害,嘴巴更是极克团云。 正想,又听见男人一边垂着头抚摸他的脸颊一边说: “我和季之唯乃是名义上的表亲,我是个庶子,记在嫡母名下,但本身没有血缘,和季之唯更无血脉瓜葛。” 团云一发狠选上崔见鹰,除了听闻崔见鹰不乏露水缘和他‘能干’以外,未尝没有这层原因在—— 表亲之间生下孩子很有可能会相互肖似不是? 可崔见鹰干完了才说。 团云眨眼,嘴巴微张,呆住了。 崔见鹰看见他若隐若现的舌尖,湿润粉红。 小郎身上有如此色泽的地方这么多,他是个个都要仔细看的。 看着看着,那人也团团粉红的团云并未如他所想般郁闷生气,从他腿上直起身来,弱而可怜地贴到他唇边。 “大人。”团云轻唤。 “还要?” “大人大量,再赏我一回。” 崔见鹰微诧,又想起皇帝陛下那只雪团猫。 离开人就死的柔弱气,可陛下口中谈起来,评曰——亟亟可爱,难以释手。 柔弱可爱便难以释手,再有些每每出人意表挑拨心弦的反差待又如何。 崔见鹰搂着这兔子似的小郎掐住,手碰到团云的大腿皮肉,遇磁石般受到引力。 这小郎生了身雪一般的皮子,滑腻温热,资质天生,便是日日浸泡牛乳,敷抹珍珠粉雪花膏也养不出。 穿衣瞧着瘦挑,脱了衣又有肉,掐住了那段腰看,人间绝景。 崔见鹰忽然发笑,轻拍团云一下。“肿的缝隙也没有,你哪有余地。” “夫人,你不歇,它还得歇。” 团云的脸腾地红了,恨不能把头埋起来。 崔见鹰却把他抱住,哄孩子一样亲亲他的眼皮,又亲了亲他的肩膀。 “我今夜还当值,近日有大案。” “这样,七日之后我们再见,崔某好好装扮,愿至力竭愉悦夫人。” 第5章 07: 回到伯爵府时有些晚了。 也不知崔见鹰在其中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管事婆婆对团云一字不问一字不提,还主动找寻借口回禀告结了这一日的差事。 团云没人指点,自己却心中有鬼,疑心自己的衣衫不整,发式样子和出门时不同。 回院内头一桩事便想着烧水沐浴洗去一切证据。 满屋子里找珠儿,没见到人,团云疑惑,私下找人问,很耗了些功夫才在丫鬟值房里找到珠儿。 珠儿脸上清晰几个巴掌印,层层叠叠,眼已经哭得浮现血丝,见了他还想躲,不欲被团云发现。 “怎么回事?” 团云又惊又忧,“是谁打你?” 珠儿支吾两声,这才吐出原由,原是因为昨日里珠儿为团云打抱不平议论主子,主母下了惩戒。 当时季之唯走时,房里只有团云珠儿两人在,不过说了季之唯半句,传到老夫人那儿换得这一遭。 只在书本上瞧见一眼的‘隔墙有耳’四字深深冲进团云脑中,激得他心疼珠儿之余,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后怕来势汹汹。 伯爵侯府,哪是个好活的地方?看着繁华惹人眼,其实也是深山野兽林。 他真是做了件捅破天的大事。 安置珠儿去休息,团云心里忐忑,一忐忑就忐忑到深夜。 浴桶里水凉透,方才起身擦身子,心中立下决定,此事到此为止,只能有一,不能有二了。 虽然这一次说不定一无所获,但他实在冒不起第二回的风险,说不得连累旁人。 再者,细细想来,如今的他和之前还有不同,他有了退路。 退路就在崔见鹰那百两黄金,他原本没钱,如今有这一大笔钱在手,自可带着钱财和珠儿自请下堂,不用担心离开伯爵府以后他这个乡野小郎无计谋生。 …… 想到这里,团云的心终于渐渐松弛些。 他弯下腰去擦腿,冷不丁一个肌肉牵颤,险些栽倒。 腿软。 深处更是酸。 那男人说得一点没错,他实肿得的厉害,自己走路都觉得有异样。 没由来地,团云忽地生出种奇异的自信。 虽然只有一次,虽然从前和季之唯多次也没见着结果,可他莫名有种预感,他之所求已经达成。 那男人给他的感觉便是如此厉害。 灯吹了。 团云缓缓入睡。 年轻的小郎盘算众多,但从始至终,没把和崔见鹰的‘七日之约’放在心上,床上做出的许诺一向一文不值,何况衣服都没穿时那夹着亲吻戏谑的调情撩拨。 堂堂天枢卫的总指挥使,王侯公子,他们之间比季之唯还要更远,再者就是团云也能觉出崔见鹰是个风月高手,惯懂风月的人,最识情识趣,只图一时快活,不会纠缠人的。 意识越飘越远。 团云迷迷糊糊地,比起崔见鹰,更忍不住想季之唯。 他想:以防万一当真有孕,总还是要先做好让孩子名正言顺的准备才好。 怎么才能把孩子栽给季之唯呢。 08: 叫季之唯与他同房太难了。 若能成,他还何必找崔见鹰? 只能想法子叫季之唯自己也不能证明孩子不是他的,失去意识最好。 可季之唯不怎么爱回家,回家也不来他的房间,要做成也很难。 怪只怪一切事情都来的如此快,团云一时生计,崔见鹰又雷厉风行,他没还做好全盘计划,崔见鹰已给他打开了催命计时,显得时间格外紧张。 翌日开始,团云到处探听季之唯的行踪,关注季之唯的消息。 甚至时隔两年钻进厨房,再次学习季之唯喜欢的菜式创造条件给季之唯送饭。 府内为此流言笑语四起: “那‘村妇’对二公子还真贼心不死,刚进门时就搞过这一出,以为这两年消停了,不过出趟门,心思竟又起来了。” “二公子是不会喜欢他的,他再费心也不过徒添笑料。” “他怎么就这么不知足,难道伯爵府对他还不够好?真那么下贱缺爷们儿不成?” 团云充耳不闻。 自己在屋里窝窝囊囊地研究药量,季之唯是很伟岸的男子,但和野猪比,还是不能一样药。 他这点子药也两年多了,药效也不知还剩多少,都要耗他心思。 正劳力焦心,却不料天降喜讯,机会竟然自己找上门来。 这日傍晚,团云正研究菜色,忽然来了人过来,说二公子有请。 “二爷叫我?二爷么?”团云确认。 仆从确实是季之唯身边的,但答非所问,“今日来了客,二爷用了不少酒。” 酒,此时此刻,更是好字眼。 团云把菜谱叫珠儿收起,衣服也不曾换,一身朴素白纱衫,头上青玉桃花簪,匆忙跟着去了。 去了进门,打眼一看突的愣住。 室内摆着双排的灯笼,饭桌上周遭灯火通明。 季之唯在,可已经伏在桌上睡熟了。 一旁的崔见鹰端着个小小的白瓷杯,晃一晃杯中清亮的酒水,啜饮些许,对团云举杯示意,轻笑。 “搅扰。” “……” 门被仆从自身后关上。 团云的大脑仿佛充血。 他的身体缓慢走近,脑中则一瞬思绪万千。 到底不过几步路,再心慌也走近了。 团云去看季之唯,轻唤:“相公?” 季之唯毫无动静,俊脸上眉头紧锁,意识全无。团云在他身上闻到酒气,很重很重,季之唯这人不是纨绔,不好酒肉,喝这么多也是罕见。 正想,腰肢忽然被一只铁臂箍住,崔见鹰自身后抱住他。 明明在抱,身体的力度却是向前挤,团云手扑在桌边,桌上盘子碟子叮当响,下意识就想叫,愣是靠着自身忍住。 “大人。” 团云低低叫,声音身子都是抖的。 崔见鹰的呼吸扑在他耳边,说:“亲戚一场,表兄陪我同宴而已,竟仿佛上刑场似的。” “夫人,表兄不喜我,你也不喜吗?” 伯爵府的地界,伯爵公子的妻子,季之唯这个丈夫甚至就在眼前。 这男人竟然如此地胆大妄为,登堂入室,在他的家里做这样的行事。 团云再没见过这样无所顾忌的孟浪子,骇得结结巴巴,“你、你。” 又紧张万分看季之唯,生怕他睁开眼睛。 “何必害怕。” 崔见鹰却是一直笑,一个拉扯将团云转过来,既让他无处可躲无处可退,又正正在季之唯眼跟前,力求偷别人的老婆偷出个‘正大光明’。 “别说酒里有料,他一丝意识也留不下,就是他现在醒着,我欺你辱你,他听得清清楚楚也不敢睁开眼睛扰我的兴致。” 第5章 “处置你更不必想。心里瞧不起我,却不敢得罪我,见不到面句句骂,见到了人个个堆起脸来哈巴狗一样赔笑才是伯爵府一代代传承不变的家风。” “这位之唯表兄在其中一向还是各中翘楚。” “他是最最虚伪,最表里不一的一个。” “……” 团云的心已是一团乱麻,头不敢抬,崔见鹰又身材高大,往他身前压来,他不欲倒在碗碟之中就只能主动去攀崔见鹰的肩膀或去抱崔见鹰的腰。 可这样的情境,他哪里敢? 团云急得快哭了,小腿也要抽筋。 眼见真满眼含泪琥珀眼瞳湿漉漉浮上一层水光,崔见鹰后退些,语调也跟着变了。 听不得是喜是怒。 “夫人,说好相会,为何失约?” 第6章 09: 有此一问,便知真是为他而来。 团云语塞,讷讷。 崔见鹰一定等他回应。 团云只得再次动动嘴唇,声音细小:“没有说好……你虽约了,我没应声。” 没应声就是没答应。 俨然开始剑走偏锋胡说八道了。 崔见鹰却买了账,“有理。” 说完又笑了,“夫人。” 他叫过一声,笑声不复,“那若是明日我欲与夫人相会,夫人又如何说?” “……” 团云能说什么,胆怯撩起眼,“必、必来相会。” 崔见鹰满意了,终于不再堵着他,团云松一口气,得了空间,反而更站不稳,后来泛上一阵腿软。 不见锋利刀枪,不见言语侮辱,可一个人竟然能叫另一个人感到如此的虚弱害怕。 定神。 团云向外唤声:“来人。” 仆从进来,听他吩咐:“送二爷去我的房间。” 仆从不赞同地看他一眼,近前搀扶了季之唯。 团云满腹心事,也不管他心里打什么官司,一个顺势,叮嘱一句,“麻烦厨房备些蜂蜜水,二爷宿醉,明早起来怕不好受。” 这话给他惹了祸。原本已然无事,这下崔见鹰等仆人出门,冷不丁横生枝节,抵他到门上。 “表兄这么苛待你,夫人倒是初心不改,矢志如一。” 团云涔涔冒汗,听得崔见鹰问:“当初分明是他主动求娶你,如今却怪你死缠烂打趁他不备结成婚姻。” “人人都来骂你,如此颠倒黑白,夫人对他竟没有一点恨?” 崔见鹰竟然连这些也知道,团云喉管干涩,嗫喏:“夫妻一场,一日夫妻……” “一日夫妻百日恩?都说夫人不通文字,我看夫人倒通得多多。” 崔见鹰把话接完,不再说什么季之唯了,话锋一转,问:“夫人,你我也是一场好夫妻,我老大远来访一番心意,夫人难道不该赠些信物给我?” 信物一出,便是一桩连绵难斩的私情,团云那眼里的泪珠到底坠落下来。 明知不行。无计可施。 含着朦朦泪,摸头顶。 “我只有头上这枝簪。” “簪子离身,发丝就乱了,我如何舍得夫人冒这份险。” 崔见鹰心善曰:“只要夫人的贴身里衣就好。” “……” 团云仰头,看崔见鹰,如看到天狗咧开巨口,遮天蔽日。 再凝神细看,崔见鹰还是崔见鹰,一个艳而伟的崔见鹰。 他抖着手去摸腰带,心跳得快蹦到崔见鹰脚下,半天下不去手。 崔见鹰何等的温柔体贴人,君子般牵住团云的手,劝慰:“夫人,小事而已,愿为夫人效劳。” 等回到自己的院落。 团云整个人都似下锅煎煮般皮肉滚烫。 季之唯以被脱了外衣安置在床上,团云呆滞好一阵,把季之唯的里衫也给脱了,自己亦脱个七七八八,在季之唯身边躺下。 浓浓夜色之中,团云摸着自己胸口上新得的两个痕迹,想: 他竟然招了这么一尊阎罗。 新的清晨。 不意外一阵鸡飞狗跳。 季之唯醒来以后头痛欲裂,再看清周遭情况,大发雷霆。 他是极不想亲近团云的,言辞间颇有些难听的言语,不太像个诗书传家的贵公子,也不像他在外人口中说得那么好,更不像当初和团云在一块时的爽朗明快人。 按理说团云便是不伤心也会觉得怕,可今晨起来,看着季之唯在一旁发作,他的心竟静得厉害,恍惚觉得自己游离在外在看戏。 季之唯是能令他惶然忧虑的,可和崔见鹰一比,却也算不得什么了。 10: 团云一直在想该如何找借口出门。 没想到崔见鹰的手腕通天彻地,团云尚在忧虑如何让一次出门于他得以实现,崔见鹰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连带后头无数次的相会都给安排好了。 先是听闻府上主母身体不适。 接着有仙师入府,问遍府中后眷八字,相合之下,团云被安排去盛京的某佛寺后院诵经祈福,直到主母康复。 事上午起头,中午时分,团云便被车马送出了门到了佛寺的新住所。 过去两年都出不了的门,在崔见鹰的一番操作下,轻而易举合了四面八方的意。 一来伯爵府本就不喜团云,二来方便崔见鹰为所欲为,便是团云自身,对于能在外头居住也是愿意的。 同样能吃饱的话,住在寺庙,不知比伯爵府那森严的地界轻松自在多少。 团云的身份不高,得的是一个带东西厢房的一进小院。 虽然住惯豪门的贵人看着寒酸,可对团云已是完美至极,比他一直私心里构筑的梦中之家还好不少。 修佛的地方环境清幽,团云也喜欢,下午自己动手收拾了一下午,竟然忙得占据了心神,直到晚些停下来,想起崔见鹰,才一颗心又七上八下的紧张起来。 等见了面,崔见鹰怕是要…… 他想得一点都不错。 夜里崔见鹰来了,饭也没吃,褪了外衫便径直过来抱他。 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来,身上除了尘土气,还有血腥气。 团云卧房里那么大一张床,他偏不要在床上,扛着团云去小间,小间里摆着香案供着一尊小金佛。 金黄蒲团那么小,只够一个人跪。 团云此生从未这么拜过佛,更没在拜佛的时候做过这种事。 他又羞又怕,简直求饶个没完。 “不成,不成!” 团云哭泣,泪水落在崔见鹰的手背上。 崔见鹰说一套,做一套,一面哄他:“别哭。” 一面根本不停。 “可是……这种地方……”除了哭竟没其他可行,山一般的重量。 “若信神佛,在哪儿偷神佛看不到,若不信神佛,偷在他眼皮子底下又如何?” “我是不敬佛的,天枢卫手上的活计,敬佛之人半日也看不得。” 崔见鹰惯是能说的,团云以前在村里见过的货郎城里见过的说书先生都没有他的嘴这么能讲,团云跟他莫说辩驳,听他说话都觉得惊愕。 唯有簌簌继续哭。 崔见鹰给他抹两回泪,后面也不抹了,任他哭。 一时说:“夫人落泪甚美。” 一时又说:“好奇他一身的水何时尽。” 荒唐至天明,团云晕了好几回,崔见鹰一直不饶他。 上次他说要力竭,便真到力竭,团云只觉得人好像要死了活活了死,神思崩溃,乃至骂人。“我觉得你特别讨厌!”嗓子干哑,边骂边抽噎。 骂完脑子醒了,怕得不敢动。 崔见鹰却不生气,反而一阵笑。 搂着他一丝空隙也没有地互相贴紧,无间情人般一道入睡了。 第7章 11: 这么闹一宿,事情如何瞒得住。 昨日见崔见鹰来时珠儿便吓得变了脸色,翌日崔见鹰又休到日上三竿起身,待到晌午终于能进来伺候,珠儿端着水盆的手都是抖的。 崔见鹰不言语,自顾自洗着手,一对眼珠黑沉沉地看珠儿。 团云比珠儿更怕些,拿身子把珠儿挡在后头,眼巴巴看人。 他已经打听过天枢卫的细闻,是个拿捏人命如蝼蚁的地方。 “珠儿如我亲姊妹,大人……” “怕我要她的命?” 崔见鹰把巾帕扔在水盆里,笑:“夫人,我要她的命做什么?” 说完便起身,目不斜视,看外头天色。 无关痛痒的随意态度,却似悬头顶的刀锋一般随时都能定人生死。 “你身契在那老婆子手上?” 珠儿不敢细听其中称呼,浑身都是冷汗:“是。” “下午我叫人把身契送来,再与你十金,日后月银定例同一等管家,你家兄弟明日不必再继续四处投师,自有门贴路引上门。从这一刻起,伯爵府与你无关,伤不得你分毫,你只有一个主子,就是你的夫人。” 第6章 “你要好好伺候他,记得了?” 珠儿立即应下,待得崔见鹰出去,跟到门口去磕了个头。 团云原本以为珠儿无端遭劫,必是身心俱疲,本就是他牵累了珠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料珠儿回头,不再发抖,还眼神坚定有光,反过来安慰团云:“夫人莫要难过,既是被崔大人看中,夫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夫人的苦我见得真真的。” 团云这个‘始作俑者’哪里有脸说是他先招惹的崔见鹰,心虚地鼻尖泛红,翻箱倒柜又给珠儿塞了两锭金子。 崔见鹰人已走的干净,团云却还不得闲,和珠儿商量一阵,在院里多垒了一个小灶。 两人在床上叙私话时,崔见鹰给团云布置了任务:“请夫人为我下厨。” 团云初听也懵,问:“什么?” 崔见鹰回他以反问:“夫人愿为表兄下厨,为我竟没想过?我不值得夫人花心思吗?” “……” 还点名要吃鸡。“我叫人杀了送来。” “这里是寺庙,怎么能见荤腥?”团云惶惶问。 崔见鹰:“寺庙里不能做的事不止不能见荤,和你我相比,荤腥竟还算得一桩事?” 团云呆呆地把眉毛挤成了可怜兮兮的八字形。 当时挤着,做饭时也挤着。 晚间,待得崔见鹰再来,桌上便摆好两菜一汤。 年轻小郎将袖子系带竖起,一对白藕似的小臂,不动声色地睨着崔见鹰的动静。 说来真是没大出息,也天生是劳碌命,团云见过伯爵府许多贵人都以自己能终生不事生产为乐,而他却是很喜欢自己动手做事,针线羹汤他都喜欢,做的时候开心,被人穿上吃上的时候亦开心。 崔见鹰是侯府出身,论爵位,比伯爵更高一等,却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直巴巴说话。 他说话其实挺爱咬文嚼字,团云好几次听不懂,不敢问,自己从语境里琢磨崔见鹰说话的意思,这会儿也没细听,光顾关注崔见鹰的神色。 好吃吗? 还是不好吃? 应是不好吃的。 团云瞧着崔见鹰挑了下眉,虽然筷子没停,还笑眯眯地跟他对眼神,到底还是能感觉出来。 自己拿起碗筷吃两口,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一下子很难过。“大人,不喜欢不用强吃。” 崔见鹰这时倒闭上嘴了,不声响,光吃。 崔见鹰的食量和传闻中的心眼大小显然走了两个极端,最后把饭菜吃得精光,还要再吃一盘子糕点,可团云仍是有些不开心,乃至自己跟自己怄气。 就算崔见鹰喜欢的东西和季之唯不一样,他怎么能做的这么难吃? 他明明只会这一点粗蠢活计。 团云也是犯起犟,后头崔见鹰再来,他还要下厨。 还要做同一道菜。 渐渐地也不管什么做饭时不可以偷吃的习惯了,自己频繁尝,也拉着珠儿来尝。 “可好些?” 珠儿大赞:“好多了!” 随后欲言又止,悄声提醒:“夫人,好吃是好吃,可近来是不是吃得太多了?次次来都吃一个菜色,别说崔大人,寻常人家也会觉得腻。” 团云愣住,由是虽然做出了一道好菜,换得崔见鹰真心诚意的肯定,心情还是感到失落。 这日的晚上,崔见鹰从饭桌前直接抱着团云上了床,左右端详团云珠润白皙的团团脸,笑着捏捏团云的脸颊。 崔见鹰脱下鞋子到床上搂他,说:“怎么还不开颜,我瞧着夫人上进的速度,比那酒楼几年的学徒还要快些,这还是没人教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多难得的灵性。” “我知道夫人的手艺是极好的,一时不上手是因为从前在远乡,许多调料见都没见过,不识味道,又怎么能搭配的好?便是那第一回就已经十分不易。” “夫人敏锐聪慧,又有韧性,多少人若是和夫人交换位置,未必能做得到夫人的一半。” “夫人,我知道你的好,旁人瞧不见,我都瞧见了。” “小郎君,笑一笑?” 团云没有笑。 他眼一红,鼻子泛酸,忽然啪嗒啪嗒落泪,自己也说不出原由地哭起来。 崔见鹰给他用鸳鸯被子擦眼泪。 “夫人这爱哭也是个好处,我是很喜欢看人哭的。” 团云改哭为笑,很轻很轻地捶了崔见鹰一下。 他竟胆大包天也敢和崔见鹰‘动手’了,捶完一双圆眼水汪汪望着崔见鹰发怔。 崔见鹰看了会儿,提醒:“夫人,你若这时候想表兄,我可要不高兴了。” “……”他真跟戏文里那会看人心的鬼怪一般,团云确实在想季之唯。 当初,他和季之唯成亲,是两情相悦,相互有爱的。 他爱季之唯之处,就在于季之唯待他那份炽热,那份视他为珍宝的不同。 在那个乡下地方,爹娘弟弟视他如土,只有失了忆的季之唯,像雏鸟认母一样自睁开眼睛便跟定他,他做什么季之唯都觉得好,永远用灼亮的眼神看他,让他的心泡于暖流中。 止住思绪。 团云果真不敢想了,问崔见鹰: “我真不是蠢人么?”太多的人说他蠢笨。 崔见鹰问他:“你想学字吗?” 团云听出意思,惊讶:“大人愿为我请先生?” “先生怕不如我。” “大人亲自教?” 崔见鹰:“我少时和表兄师出同门,一处授学,功课不比他差的。” “……大人怎么总说他。”便是如胶似漆时季之唯其实也没有教过他。 崔见鹰仍是笑,眼睛弯弯的,正经又不正经,看也看不清。他问:“我教你认字读书,再教你看账做账,如何?” 团云仿佛在做梦,梦都不敢做得这么好,喃喃:“当真?……恐怕耽误大人的时间。” 崔见鹰触抚他的鬓发,看他的嘴唇,将头俯下来。 闷笑:“我的时间不供给夫人又给谁?” 团云恍神,唇瓣翕动待要说话。 崔见鹰低头吻住他。 第8章 12: 崔见鹰是很重欲的,且颇为纵欲。 以至于除了那头一回,团云都不敢再叫珠儿守夜,怕动静闹得太荒唐第二天没脸见人。 团云人小力薄,和崔见鹰搏斗尚且会逗人笑,遑论也没个理直气壮的由头反抗,每每开了头就难以收场,不闹数个时辰难以罢休。 团云说实话总是心里惶惶地摸不着底——到底在不该行事的地界,两个人又各持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可不得不承认崔见鹰手段硬花样多,两颗火星碰在一处,便可得一场大火。 初时再青涩,叫男人这样没限度的喂,也渐渐有了度量,得以品觉出趣味来。 这表现在团云的身上,便是也说不准到底是从哪一时哪一刻开始,原本已经成年的小郎身段模样都有了变化。 第一次珠儿冷不丁对着团云羞赧冒出一句“咱们夫人也是大人了呢。”时,他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对镜仔细端详,瞧到镜中人身上那一股若有若无的娇色才吃了一惊。 若说团云之前是个花骨朵,那如今便算一朵已然绽开入了春季的花,颤颤巍巍地,已吞食过雨露。 难怪先前崔见鹰还说他嫩瓜秧子,近来不说了。 他已被男人捣熟了。 珠儿看他窘迫,笑着劝他:“这有什么不好,夫人容色更胜以往,现在瞎子看了也要说红粉一团雪肤花貌了。” “只怕二公子那样的冷心肠看了都要不会走路。” 团云捂住脸,不应声,更不敢回想,脸红的抬不起头,拿崔见鹰给他布置的课业把自己淹没了。 总之,团云在佛寺住了下来。 他很忙碌,崔见鹰来得很勤,开始时还隔一日才来,后头简直像是把佛寺当成了自己家,只要没职责在身,天天都要来见团云。 他来团云就乖柔地陪他,他走团云就练字读字,按照崔见鹰教他的熟记贯通,从单个字开始,一日学十几个,慢慢累积。 崔见鹰对他的授课确实是极用心的,不好写的字手把手教他,会抽查前一日的内容,会给他花很长时间讲一个丰富详实的故事,只为帮他理解一个小典故。 美中不足是喜欢调戏人,做这些事的时候两个人的姿势总是不像是师生,要么贴着要么搂着。 团云来这里时是被迫,住起来日子竟比他踏足盛京的过去两年过得更充实快乐。他不得不给自己的时间做些规划,才能从过去在伯爵府里无处倾泻的大把时间里挤出一点时光来发呆清闲。 发呆时,团云在脑中描一个字。 待描好了,取出某个木质长条状物件。 正要落笔写,崔见鹰从外头进来,团云慌忙往被子里塞,换得崔见鹰失笑。 “夫人藏了好几日,崔某百般配合,怎么还露这么大的马脚。” 第7章 又道:“快别蒙着了,再蒙着,好好的牌位要被你蒙的不喘气了。” 团云臊得脸红,到底在监察天下的天枢卫指挥使面前无秘密可言,破罐破摔,也不藏了。 到桌前持笔蘸上金漆,在牌位上自顾自落字。 崔见鹰跟来,笑问:“偷偷准备这些天,到底要祭谁。” “我知表兄差人打发了夫人的爹娘不许进京,只许在原籍种地讨饭,但似乎一家三口都有活口。” 话音落下,停住。 牌位上是个崔字,因练得很久,写得竟十分有样子。 团云只写一个字,后面也不多写。写完便起身将牌位藏在了那座小金佛的后头,添上灯油,奉上香火。 崔见鹰原还想说话,可他实在是个聪明人,闪过一眼,心里已然懂了。 是一桩长生牌位。 团云为他供了一尊长生牌位。 崔见鹰默着看完团云对金佛合掌,方开口:“什么缘故?” 缘故论起来复杂的理不清,正如外人议论那般,他能在伯爵府有一席之地都是崔见鹰的作为、崔见鹰待他温柔、为他授课,可他又实在算不得好人,万事只图自己爽快,许多作为不过间接荫庇了人,不见得要团云上赶着感激。两相对撞,剩下的似乎也不剩什么。 团云心里自有想法:“为着那些钱。” 崔见鹰:“什么钱?”从来挥金如土,早不记得了。 团云抬眼,小声说:“你赠我黄金百两,黄金金灿灿的,好看的不得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崔见鹰忽然失笑,笑着笑着,团云被他搂住了。 这一晚,两人倒没有纠缠太久,一回过后,崔见鹰支着手臂托着下巴笑着打量团云。 团云被看得茫然:“大人?” 崔见鹰说无事,过一会儿道:“明早起来记得吃果子,天愈热了,我叫人送厨房窖里夜里先冰着。” 翌日团云起床,果然在厨房瞧见果子。 说是果子,其实是点心,崔见鹰每次来他这儿都不空手,会给他带各种小物件,从精巧的小玩意到街坊市面上的小零嘴什么都有。 先前珠儿跟他说某家的果子蜜饯百年老字号尤其好吃,他就跟崔见鹰提了一嘴,这会儿打开纸包裹一看,他提过的几样都在。 团云是不吃独食的,第一时间找到珠儿分了。 珠儿爱吃桃酥,团云不爱吃,看到那满满一人分量的桃酥惊了好一阵,惊于团云这样记着她,亦惊于团云提过之后崔见鹰也同样记住了,甚至连她这个丫鬟的份都放在了心上。 这哪还像是小嫂子和表弟因欲偷情呢? 依她看,这两人搁在一块,倒比和府里那二公子相处时更似一对货真价实的夫妻。 珠儿没忍住出声叫团云:“夫人……我觉得崔大人很是喜欢你。” 团云慢条斯理咬着蜜渍果子,点头,模样十分乖巧老实。 崔见鹰自然是喜欢他的,不然干嘛登徒子似的上门去找他,和他没完没了的偷这么久。 珠儿见他没懂,抻直了腰板,拍手把团云的视线吸引过来,正色:“不是那样的,夫人,旁观者清,我觉得崔大人待你有几分真心。” “夫人,你信不信我。” “……” 真心。 团云含着果子顿住,因珠儿这句话,他一日都觉得茫然,傍晚坐不住,主动到院门口去等了崔见鹰。 崔见鹰这次也没空手,带了一盆硕大的芍药花。 他也真是人面芍药相映红,人和花都很有几分迷惑人的颜色,看见他在等,脚步快了些,近了便搂住团云的腰肢。 “难得,我就说你何时才会觉得闷想出来,今天总算憋不住了?” “这个,宫里花匠培育的新品种,送你瞧个新鲜,喜欢吗?” “夫人?” 团云还在看崔见鹰的神色,左看右看都深不可测,正走神,一阵风吹来,迷了他的眼,他难受的一激灵,皱起脸。 再睁眼,眼珠被磨得流了泪,崔见鹰把花搁置一旁,皱眉给他吹眼睛。 团云的视线先不清晰,慢慢地终于不痛了,隔着一层水光,他看见崔见鹰冰着一张脸,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瞳瞧。 这男人团云向来是一点看不懂的。 太爱笑了,心思还多,一副硬实的好身板,个头骨肉天生就压人三分,更不用提那积威甚重的气势了。 可这一刻太过奇特,仿佛时间拉得无端长,风吹过发丝都在空中停滞住了。 团云冷不丁心尖颤抖,突然感觉自己看懂了他。一点点。 这男人喜欢他,团云默默想: 他忍不住疼他。 崔见鹰原来真的喜欢他。 第9章 13: 崔见鹰有了心尖宠。 因他没怎么刻意隐藏,一连数日下来,不少人都瞧出了端倪。 身边有没有伴儿,对于天枢卫这等特别职务上眼尖心细的手下们来说很易判断。 都是年轻精壮的汉子,头一个晚上有没有干某些事第二天一打眼就能明了,崔见鹰日日神清气爽的来,撩眼皮的时候凶悍中夹着半分松快慵懒劲儿,兄弟们一个对眼儿,就都知晓了。 再便是崔见鹰最近都不出去请客喝酒,了结掉手头的公务抬脚就走,近来还换了一双新靴子,不是天枢卫常购置的织造,自己不经意地透露出宝贝之意——遇到雨天竟着意不去踩水坑。 对比以往视外物如泥沙的崔总指挥使,属实可称明显。 到底是总指挥使的私事,且崔见鹰和陛下是天子尚在潜邸之时就已情谊甚笃的关系,这事无人专门上报。 可皇帝也不是个蠢人,自己盯崔见鹰几天,也觉出几分不对劲。 具体是什么他说不出,由是下了朝到苗贵妃那里挠心肝地说起这件事儿。 “卿卿,你是最会看人的。” 苗贵妃是皇帝两年多前纳的妃子,说一声天子挚爱实至名归,虽只挂着贵妃名头,在皇帝心中却一早便是皇后的唯一人选,不过碍于群臣反对暂时不能册封,只等贵妃诞下子嗣便名正言顺地执掌凤印。 崔见鹰简在帝心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这夫妻两个对崔见鹰皆是青眼相加,贵妃性格直辣爽快,一听皇帝背后这样嚼嘴惦记,当即兴致大发。 差人请了崔见鹰过来,打眼一看,贵妃笑得不成: “哎呦!我还当怎么回事儿,原来是心里头有了人了!” “这可不得了,满朝文武都拿你不成家当个话柄,我也道咱们崔大人是个百花心肠,原来是还没碰上正主儿,谁再说崔大人是笑面薄情郎,本宫做主打烂他的嘴!” 贵妃一笑,皇帝就跟着笑,笑完眨眼看贵妃,想问。 贵妃却不看那急猴天子,只看崔见鹰腰间挂着的香包,“好精致的针线,绣了个雄鹰绣样,正配你名号,可见用了心。” “崔大人也不差,往日里连个玉佩也不见,一个荷花色的香包倒明晃晃别在腰上。” 崔见鹰笑行一礼,赞贵妃娘娘耳聪目明。 皇帝陛下看着那香包,及至此时,可算是彻底通透。 来到身边围着崔见鹰绕了两圈,忍不住笑骂:“朕要不问,你还不说了。” 又问:“是哪家的小姐郎君?打算何时迎娶?” 崔见鹰当时笑而不答,待到出了宫,自己倒在心里想这话。 何时迎娶团云,皇帝陛下倒真提醒了他。 说实话,去成衣店里淫人妻子的时候,他是从未想过迎娶这件事的,他原本就没有迎娶任何人的打算。 后来将团云弄到佛寺里姘居,他也难说自己有此想。他从不自诩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磊落好人。 可如今他得了团云在手里,每日捧着个眼珠子似的看守滋养,唯恐磕了碰了,白天教人读书识字开阔见识了解世价,以便团云知晓来日如何当得一方当家主母,夜里头殷勤耕耘,将一个小青果子培育的甜美可人汁水淋漓。 他养出个聪慧机敏举一反三花神仙子般的小郎,自己尚且不悦于不能拿到人前示人炫耀,难道默默为他人做嫁衣不成? 回了府衙,领上下属,出去抄家。 今日,他手上又过百口人。 他是一头恶名在外的朝廷鹰犬,实话矣。 收获甚丰,有两件名贵珍珠串成的珍珠衫未上账面,一件崔见鹰差人送到宫中,赠予陛下贵妃。 另一件自己收了。 这一两年河运不平,南方的上品珍珠送到京中可卖出天价,一颗足够寻常百姓一家老小血汗拼劳几十年,这一件珍珠衫用珠上千颗,颗颗饱满光泽,在顶尖那层贵人眼中也是稀罕物件。 他准备送给团云。 白皙柔美的小郎,是该有这么一件珍珠衫的。 用雕花点银盒子收了,崔见鹰带了礼物回程。 来到佛寺后院小马,被他安排在这里看守的小厮立即迎上来,唤:“大人!” 第8章 崔见鹰看他脸色焦急,沉下眉宇:“来了客?” “是。” “怎么不叫人去禀?” “去了,与大人擦肩而过,没能碰面。” 崔见鹰举步进门,嘴上问夫人可是受了委屈。 话未尽,被小厮快走两步追上,匆匆交代:“大人,夫人不在里头!此时已然归家了。伯爵府的主母带着家中女眷来礼佛,半个时辰前就将夫人接走了。” 崔见鹰停住,回头,“为什么缘由?” “夫人不适生呕,有懂医术的沙弥在场把脉一断,说夫人身怀龙凤双胎,已经两月有余了!” 14: 龙凤胎。 两个孩子,就揣在团云的肚子里。 算算日子,正是团云离府之前怀上的。 伯爵府里上一代子嗣颇丰,到了这一代孙子辈的也不少,可全是庶子旁生,嫡子两人,嫡长子房里三个女儿,嫡次子季之唯夫妻不睦膝下空空,这龙凤胎里打底一个儿子,可算是钻了主母的眼,便是再不喜团云,府中众人还是炸开了锅,哄哄闹闹地四处将消息散扬开。 ——不得了,峰回路转,二房今年竟然要添丁了! 府中人都迅速得了信儿,更不必说‘正主’季之唯。 消息到他耳中之时,季之唯和几个昔日国学同窗如今同在朝中为官的友人们聊到崔见鹰。 几人对崔见鹰近来的抄家事宜颇为不忿,纷纷斥之手段狠辣无情。 “他嘴巴一张,就将人合族打为贪官罪人,敢说没有夹掺私仇的缘故,百年的世家,竟倒在他的手里!” “陛下对他宠信太过,纵得他无法无天!” 季之唯只听着,不搭腔,心中想若不是陛下私下授意,崔见鹰这把刀如何敢擅动。 可也并不为崔见鹰说话。 他与崔见鹰并非同道中人,少时学道统,长大入仕途,行事作风为人处世皆是南辕北辙。 始终没有明面上撕破脸,还保持节礼视为亲戚走动,已是他们之间能做到最好的伪相。 既然生来便是贵人,自当做尊严人行尊严事。 为着一时权力在天子跟前做狼犬,视百官为饵食,崔见鹰这样明白的真小人,季之唯不能为伍,只有避而远之。 季之唯想:大概庶子就是庶子,披上嫡子的名头也走不得正途。 便是这时,得到家中消息,长辈唤他回府。 问其原由,家仆不说,可面带着喜色,想来不是坏事,季之唯自那日在团云的床上醒来,又惊又怒,已有两月没有回府。当下也未多想,跟着一起回去了。 才进家门,便瞧着每个看见他的人都笑。 再走,还有平素爱来他家走动的亲戚迎上来拱手行礼:“二公子回来了,贺喜贺喜!” “贺什么喜?” 季之唯想不到喜从何来。 亲戚失笑:“二公子还不知道?”说着看到一旁小厮给他使眼色,也知道自己这是破了口风,“嗐,怪我多嘴了。” 既然已经多嘴倒也不怕再说。 “府里夫人有孕在身,刚又请了太医来瞧,确诊是双胎无疑,还是一龙一凤,实在稀罕。” “二公子平素不显,没想到是龙精虎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 什么。 季之唯恍惚耳鸣。 以至亲戚何时离去也不知道。 满心都是夫人有孕。那个他从乡下抬回来的团云,有孕? 怎么来的孕? 跟谁来的孕? 他季之唯虽然能行房,却不能令人有孕!!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天地之间唯他一个,因为查出他阳本不足的医者当时便被他勒令私下杀了。 他藏着这件事多年,万万没想到藏出了这样一件塌天的私情。 季之唯从一开始就对团云这个‘夫人’十分的不喜欢。 这人就像一根刺,将他原本该有的光明人生刺得千疮百孔。 他生来便聪慧,比嫡亲兄长处处强上一头,然因为生的晚,并无爵位可以继承,为此必得娶一位家风清正的名门贵女,夫妻一体,自立门户。 他也是实在配得上一位贵女的,无论容貌门户才学还是前途,他都可以如意挑选。 偏偏撞上路匪,撞上团云。 团云毁了他的人生,出身低贱与他难以匹配,又大字不通不识礼仪上不得台面令他在人前成为笑谈。 他憎恶他,可看在团云与他有恩,到底还是置于府中以正妻的尊位荣养他。 本以为团云虽贱,可至少算得纯真,不是一无是处。 却没想到这小郎竟是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表子淫货,偷人偷到伯爵府,还胆大包天想栽在他的头上! 喜事?哪里来的喜事? 这该被千刀剁碎的贱人莫非以为自己能带着肚子里的两个小杂种鱼目混珠过上一生无忧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吗? 他真是做得厚颜无耻好大梦! 也算苍天不是全然无眼,让团云算漏了他! 季之唯抬起眼,眼底赤红,快步向前走。 忽然听到身旁一声疾呼,“二爷!” 砰—— 季之唯失重后仰,身体发飘,重重砸在地上。 第10章 15: 季之唯听到笑声。 轻松快活的声音,萦绕在耳畔。 低头去看,他手上拿着一杆喜秤,细铁杆上绑着红结,铁杆制样粗糙,细看荒凉寒酸,又透着一股难以无视的喜气。 再仔细分辨,那藏不住欢喜的笑声竟来自他自己。 为什么要这样开心的笑? 因他在娶亲? 因他眼前坐着的手脚局促身子小小一团细弱柳枝般的新娘? 他自己是曾娶过妻,可那日他并未去拜堂,也没去挑新娘的喜帕。 再者娶亲不过是利益交换,抑或维护声名,有什么值得喜悦开怀? 他在做梦? 季之唯心生迟疑与茫然,行动上则挑开喜帕。 笑声中,那帕子摇晃着流苏穗子淌过眼帘,点了胭脂春色的小郎露出一张紧张俏脸。 眼含星光,仰头艾慕地盈盈望,向他期待唤来: “相公?” 一瞬,铺天盖地的喜悦冲来。 接着是泄洪般破闸而出的回忆。 季之唯不受控地与小郎相视对笑,可不过瞬间,那仿佛捏着他心脏的小郎便随着扭曲的周遭幻像般崩裂了。 眼前一片空茫茫。 天空簌簌落落向下落着大片大片的雪花。 一口气从口中呼出,在空中化为白蒙蒙的雾气,季之唯再次看到自己,浑身湿透的趴伏在小郎的背上。 冷水沿着他的身体向小郎身上流,小郎本就被重量压得东倒西歪的身体越发的颤抖晃动。 他一度跪倒在砂砾地面,又用那磨出血痕的手掌心抓紧季之唯的手臂,摇摇摆摆站起来。 很重吧? 一定很冷很冷。 季之唯还记得这一日,灶房干草堆里,团云的手掌心温热滚烫,像雪原里吊命的一束光,在浑身刺骨的疼痛里攀住了他。 他跟着走,听见沉睡的自己在濒死之际喃喃低语着什么,小郎带着哭腔焦急地贴耳上来:“你说什么?你是在喊爹娘吗?” 他怎么会喊爹娘呢? 季之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娘是亲娘,爹是亲爹,他是十分金贵的嫡子。 可他的爹娘并非爱侣,一家人的餐桌上永远是沉默的,寂静阴沉,仿佛死地。 父亲喜欢教他经义,教他修身齐家,但自己纳了七八房妾室,庶子女多到自己也认不得;教他忠君爱国,却对朝政策论针砭不满,每每愤懑大书特书。 娘亲喜欢授他规矩,要他和善为人,可会当着众人的面以烧红的簪子无故烙坏妾室眼珠,打死小厮;喜欢教他兄友弟恭,又不喜他和兄长分享东西,时常疑他聪慧超过兄长会由此滋生不甘以至兄弟阋墙。 如此表里不一,也无妨,至少以该有的姿态给他父母之爱。 这也不成。父亲爱庶子胜过嫡子,母亲爱权力胜过一切,想要儿子带来的荣与利,但并不喜欢育儿,也不渴求孩子的孺慕与亲昵。 年纪小时,他常向父母索求拥抱,几次得不到满足之后,也慢慢地不再要了。 他实有个早熟早慧的好处,不怪母亲提防,约莫八岁上在后院单独分了房,便已摸清了这个家是什么样的家,自己又该有个什么样子。 果然,当他声音吐得清了,不是爹娘一类字。 他只说不想死,又说自己一无其他。 那算什么一无其他,他拥有的东西太多了,这样尚且叫苦简直贪婪无度。 可小郎真信了他,他还无动静,小郎已抚着他的头落下大颗的眼泪。 “你也没有爹娘吗?” 小郎哭着说:“我也没有爹娘。” 其实小郎是有爹娘的,因为不久小郎想要拿盐巴给他搓身取暖,马上就来了一对健壮夫妻狠狠给了他两个嘴巴。 第9章 那个夜晚,小郎含着泪水,顶着红肿的面庞,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了他。 他们肉挨着肉,一块儿瑟瑟发抖。 他最终没有死。 小郎守了他一整夜,领回了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他。 之后的日子,如洪流滚滚眼前过。 季之唯曾冰封忘却的、相隔整整两年时光的旧日,尽数在梦中奔涌而来。 他在偏院荒芜的地界上住了下来,和小郎一起。 穷得简直叮当响,真正的一件衣服反复穿,冬日里能燃起黑炭,两个人都要心满意足的高兴一阵。 季之唯从未度过这样的困苦日子,现在回头看,也还是觉得苦,可他实在像在做梦,完全关闭了曾经的过往,短暂做了一回另一个人。 他的心中没有怨恨,没有嫉妒,没有不甘,没有束缚,没有规矩。 他的眼不看高位,不看功名,不看权柄,只看湛蓝的天,看眼前的饭,看团云。 团云呢,实在好,热腾腾的一颗心,无暇似的水晶人。 “如果以后能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就好了,我会擂好院墙,围上篱笆,养一些鸡鸭,建三间向阳的砖房,每日都能见着阳光,便是最冷的冬天,也能暖暖的,不必缩腰塌背团成一团。” “还要再弄一个大大的厨房,里头备上满满的柴火和米缸,每天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去做饭,再不受人打骂,想吃多少就做多少。” 小郎在春日的山坡上,悄悄和他说。 季之唯看他的眼睛,问:“这要多少钱?” “二十两。” “那现在还差多少?” “二十二两?” “你小松鼠似的存钱,怎么还倒欠二两。” 季之唯惊讶,可转瞬,他便清楚小郎小半生的钱都到了何处。 在季之唯的身体里,在他喝的每一口药、吃的每一粒米里。 他们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可团云有什么东西都紧着他,明明自己也缺,却都先填补给他。 小郎给了他太多的关切关注关爱。 小郎看着他,双眼清澈而温柔,装着一方开阔的水与天,再大的愁苦,在此也能化为云烟。 而他看着小郎,看到一朵白昙,生在穷山恶水里,长在污沼淤泥中。 每一颗名贵珠子在被送上贵人头冠之前都曾沉睡在河滩蚌肉里,他知晓自己有多幸运,才能抢在所有人前头先发现了他。 那时的季之唯,是有资格谈真心和情爱的,他敢对天说,对任何一尊神明讲:他爱团云,发自内心。 他尚且没有记忆,已察觉团云正是他人生魂灵的缺口。 他在县衙备了自己的案,头回领到工钱的那一天,便急切地捧着铜钱找小郎求婚。 小郎早在坚决要救他性命的那天就被父母弟弟扫地出门,靠着拼死辛劳才寻得一处栖身地,他已经一无所依,却并没有立即松口,几度询问季之唯: “你真的要娶我吗?” “你识得字,能出去教书,即便想不起出身,来日一定也有前途。你还生得这般好,而我只是一个睁眼瞎子般的小郎……” 季之唯郑重将他打断:“我只要你。” “可是。” 小郎说:“我这样贱。” 季之唯抱住小郎,鼻头泛酸,为小郎积年累月遭受的轻视和委屈。 那一刻,他心痛更胜小郎自身:“若没有你,哪有他们的今天?都是些忘恩负义肮脏自利之徒。” “你一点都不低贱,你在我心中,贵不可挡,我能娶你为妻,都算怀璧有罪。” “小郎,你陷在泥里,旁人看你是泥,可我看你在天上,你是天上的云团,都怪原来的名字不好……” 整整十五年,小郎只得一个称呼,他的爹娘叫他小贱货。 季之唯抓住小郎的手,问:“团云——从此以后,你就叫团云好不好?我们结为夫妻,我来守你一生,再也不许任何人轻你贱你。” “我对天发誓。” 小郎许久无话,半晌,落下泪来。 几日后他们成了亲。 简单的婚礼,没有婚宴,李阿婆送了两颗红鸡蛋,他们两个分着吃了,吃完交杯发誓,从此互珍互爱,绝不相负。 团云,团云。 这名字还是他起的。 季之唯猛然睁开眼睛,一口凉气顺入喉管,他的眼睛湿润了。 第11章 16: 团云,他的妻子。 他轻贱团云,冷待团云,已有两年。 季之唯坐起身来,闭上眼睛,一时间情绪翻涌如啸,久久无言。 身边自他跌倒,早守着一箩筐的小厮,见他醒来,一齐围上来唤:“二爷。” 人人瞧着紧张公子身体,私下交换眼神,在意的其实都是自己的小命,嘴上说着老爷主母焦心不已,可室内除了仆人,主人家根本不见人影。 季之唯对此已是习惯了,伯爵府就是这个样子,金石灿烂本就伴随着疏冷凉薄。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可因着被他遗忘的一段回忆归了位,他忽地重新感觉到一种缠绵的痛感,很轻微,不至于让人受不住,却又分明存在,如一根卡在肉里很浅的小刺。 曾经,他以为遇上团云是他落了难。 现在才彻悟,那是他从荒芜死处逃了出去,干瘪五脏生出血肉来喘息了那么两息。 挥手叫仆从全部下去。 成群的医者也都屏退。 最近身服侍的小厮欲言又止,到底不敢违逆他半句,跟着出去煎药了。 季之唯躺下,头痛得厉害,无力顾忌,反复在床上辗转。 团云有孕了,不是他的,原本他是要去质问他,乃至于杀了他。 可现在,别说处置团云,他甚至不敢思索这孩子是怎么来的,正如他不敢回想上次见到团云都说了些什么再上一次又说了些什么。 一夜难眠。 翌日清晨,天色刚刚放亮,季之唯双目赤红,推开了房门。 守夜的小厮看清他的模样骇了一跳,回话的时候半天不敢抬头,大气也不敢喘。 “叫门房备车。” “管家和账房去库房看单子,备一份重礼。” “是。” 小厮全都应了,要走又被叫住。 “夫人……夫人在何处?”季之唯问。 在二公子的口中,极少提起那位人,必须要提也只以院落名代称,小厮一瞬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下竟依然不知他在问什么。 “夫人如今有孕在身,老夫人免了请安事宜,这个时辰,想来应该还在安睡。” 他其实也不确定,二房这个地方,从来没有人关注团云这个人,可这位‘夫人’不在自己的院落还能在哪儿呢? 答完,小厮退下。 季之唯在门口看天,等待小一个时辰,到底没有抬腿去往团云的院落。 万事完备,近晌午,季之唯出门—— 去拜访崔见鹰。 崔见鹰家的门槛,他是极少去登的,几乎可做京内惊闻,此时也顾不得了。 赶得不巧,崔见鹰竟不在,管家说崔见鹰出门见客,归时不知。 季之唯一度当他是借口推诿,崔见鹰和他的关系正是这般反复不定,可下一刻管家又给了他酒楼地址,季之唯寻着找去,终于见着崔见鹰。 崔见鹰果然是在见客,请他进门的时候桌上摆着两只名贵茶盏,似刚结束不久。 见了季之唯,还没跟季之唯过嘴,已千里眼顺风耳一般知道了季之唯来拜访的事,对上眼就笑,丝毫不觉惊讶:“竟有风能把表兄这样的贵人吹到我这儿,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 多么快的消息,他已经把整个盛京都抓在了手里。 崔见鹰比他还小一岁。 季之唯看着眼前这似鹰似虎的男人,想到了年少时的一些事。 他和崔见鹰是一同读过很长一段时间书的。 人多的地方龃龉就多,崔见鹰有个庶子充嫡子的特殊身份,再加上性情尖锐睚眦必报的性格,在一众贵族少年里十分不讨喜,他一个人遭讥讽孤立,却全不当回事,顶着众人嘲笑谄媚低贱不入流,也硬是要在当时还是皇子之一的陛下面前鞍前马后,俯首为犬。 当时他和崔见鹰还没有闹过,便是他也看不过去,去找崔见鹰。 崔见鹰的反应十分地大言不惭,回他反问:“表兄是看不惯我,还是嫉妒我?” “我嫉妒你毛遂自荐做给皇家做狗?”他感到一阵荒谬。 “嫉妒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嫉妒我能明目张胆的持刀向外。” 崔见鹰看着他,平视之中,又像临下俯视,令他铭记至今: “其实你恨你嫡兄恨得要死了,他处处不如你,就因为出生比你早,什么好东西都被他占了去,你每次看到他那个废物样子都这么想,对不对?” “你看,你连对着自己都不敢承认,我是真小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第10章 “表兄,我看你像蛇,像鬼。你就是个敢做不敢认的伪君子罢了。” 伪君子,他可不就是伪君子么。 季之唯不再浪费时光,卸下假面,甚至尊严也可以不要,不在意手段,只要达成所愿。 “我妻团云……”开了口,后面的话便也没那么难了。 他简单扼要,直言诉求: “是我丢失记忆苛待了他,他又心思纯净对人不设妨,一时受人蒙骗也是有的。我不怪他。” “他那样的性格,心肠比棉花还软,必不愿意打去胎儿。” “团云为我挚爱,我既与他有约就会原谅他,他的孩子我也可以当做自己的亲子来抚养,但奸夫——奸夫决不能留。” 季之唯说着,看崔见鹰,相隔多年,头一次剖腹唤他一声‘表弟’,许诺推心:“只要你帮我找到奸夫,什么条件都好说。” 崔见鹰停住动作,似有几个呼吸长,方开口:“当真?什么条件都可以?” 季之唯:“绝无虚言。” 崔见鹰点头,随后再次停住,接着,不受控一般突然发笑,明明不合时宜,却近乎喜笑颜开。 “那把你夫人嫁给我。” 崔见鹰说:“你与夫人和离,把夫人许配给我。” “……” 什么。 季之唯没能理解。无法理解。 然而下一秒,崔见鹰的话又跟上来。 “表兄大德在身,又有仁又有义,愿意为崔某养孩子,可崔某哪能这样劳烦表兄,自己的儿女,还是自己来养吧。” “表兄放心,我也知夫人的好,夫人心如赤子,世间难得,以后到我府上,必然捧于手心,爱如珍宝。” “表兄啊表兄,实难不服。”崔见鹰笑而拱手,“表兄果真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我是奸夫。” 第12章 17: 奸夫。 “……你?” 季之唯已判断不出自己是否真的发出声音。 崔见鹰唯有一副眼角唇角都弯如月牙的笑面,回曰:“不错,我。” 十分自满。 “……” 当啷! 连连异响,眨眼的功夫,茶盏餐碟都随着激烈的撞击落了地。 屋内人影闪动,两个都有官职在身的男人相继从椅子上脱身。 外间,不少路人旁客都因为这动静频频寻找源头侧目。 里间,两个男人已动起手来打作一团。 说是打在一团,其实也不全算,季之唯姿态凶狠连砸东西带打人,崔见鹰则半躲半闪,颇有些不紧不慢的从容姿态。 两人道不同在这时也有体现。 年少时尚且不显,如今却是崔见鹰一个膀子顶季之唯两个粗,不动手由着季之唯发作便罢,但凡动起来真是刀尖儿磕瓷瓶,眨眼就给季之唯碰个大势倾倒,一败涂地。 这样的当口,已是一把乱火,偏崔见鹰还火上浇油,嘴上刁钻有话: “表兄肚里能撑船,你松松手成全我,我得娇妻,夫人得新夫,表兄得弟妇。三方都有所得,岂非阖家欢乐?” 季之唯气得面目扭曲,转眼又动起手。 眼见着有血色漫出,事态越闹越大,门口渐有人影攒动。 便是这时,房间里的屏风后闪出一道纤细倩影,心急如焚泫然欲泣呼唤道: “大人、大人……别打了!” 那声音生疏又熟悉,白净细腻的小团脸,不是他想见又不敢见的梦中人是谁? 团云。 真真切切、比记忆中更令人心尖摇动的团云。 季之唯缓慢侧目,血液凝固般,身体完全僵住了。 团云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在的这里? 团云是什么时候在这房间里的? 其实一直都在。 甚至来的比季之唯更早,早季之唯小半个时辰还更前。 他是来找崔见鹰做了断的。自那天冷不防被主母登门查出有喜接回府之后,团云也是心绪难安,辗转担忧,惶惶忧忧直到今晨。 他当时被接走的太突然,并没有和崔见鹰做交代,崔见鹰那样的一个人,如何会就此收场。团云如今身怀有孕,又与过去不同,对来日之途无法不多思多想,思来想去,到底觉得有些事宁早不宜迟,以‘自己还有东西在佛寺’加‘自己在佛前许愿求子一定要亲自去还愿’为由出了门。 因他如今怀了孩子,讲话忽然好用起来,竟也没人坚持拦他。 和崔见鹰见了面,他便垂着头小声讲明了来意,想和崔见鹰到此为止。 自然,不敢得罪崔见鹰,讲得十分地好声好气,小心求崔见鹰怜惜他和腹中的胎儿,日后保持距离各自安好。 他自是知道崔见鹰对他有些感情,可那又如何呢? 没孩子时偷情尚且能说是为了有孩子,有孩子还偷情,实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可做可为的。 他有孩子了,若叫人发现,一尸三命,无论是为孩子还是为自己,和崔见鹰从此以后再不见面彼此心照不宣地将这件事永远埋在地下,才是最好的、唯一的选项。 他说完,长达数息,心跳如雷,并不敢看崔见鹰的反应。 不料崔见鹰竟也不说话。 过去很久,崔见鹰拉他靠近,掌心覆上他的肚子。 一刹,团云被他的体温烫的浑身一震,心绪起伏难言,两人正视线相撞,来人传话说季之唯来了。 团云惊得魂不附体,哪还顾得上细想,兔子般急得团团转。 还是崔见鹰看他脸色煞白,指他去了屏风后。 隔着一扇屏风,一个是他丈夫,一个是他情夫,好久的当口里,团云憋着一口气骇得动都不敢动。 万不想紧接着便是季之唯和崔见鹰一出接一出……直到眼下,事情越发不可收拾,团云想藏也藏不住了——伯爵公子侯爵公子私下斗殴,闹大了传出去便是朝廷上都要过问的! 同一处室内,任谁也想象不出的突然之间。 丈夫,妻子,奸夫,三人正面相对。 空气一时落针可闻。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几秒,在季之唯仿佛牙要咬碎双目滴血般喊崔见鹰的同时,崔见鹰回头看了团云一眼,一拳把季之唯敲晕了。 18: 简直倒反天罡逆转伦常没天理般的场面。 奸夫把正头丈夫给殴晕。 可若那奸夫是崔见鹰,还能更张狂。 打完了丈夫,竟还先行不愉,拦住踉跄上前双腿发软的妻子问话。“怎么挑的这样好时机,他打我的时候不见移步,我才还手,夫人便鸟儿般飞出来求情?” “我对夫人专心,夫人怎能厚此薄彼?” 团云怔怔仰头看他,头脑一片空白,一喘气喉管的气息都抖的一团颤巍巍。 看着崔见鹰的嘴在一动一合冒话,何止是听不懂,简直是听不见。 他的思绪乱如毛团,头尾皆是惊恐惶然。 便是绞尽脑汁去想,踏进房门之时,他也无论如何料不到事情如何就一眨眼到了这般。 早已盈荡在眼眶的泪水连串珠子般坠落,团云甚至察觉不到自己在哭。 偏偏事情还能一糟更糟,他尚未在和崔见鹰的推挡中获得胜利得以靠近瞧一眼季之唯,门口已传来响动,有人叩响门扇叫了声大人。 “何事?讲。”崔见鹰道。 外间人答:“季二公子带了人来,那几个小厮听见屋里闹得厉害,不敢进门,分了两路回府报信去了。” 生怕主子挨打的事情传不出去似的,虽然他本来就打算纵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 崔见鹰嗤了一声,退下侍从,待想再酸几句以示不满,垂眼,怀里的小郎君嘴唇轻张,容色雪白,僵得好似一只撞在树上撞出了走马灯的白兔。 下一瞬,那白兔闭上眼睛,风中羽毛般葳葳摇摆,唇瓣抖动着哽咽起来。 “完了。”团云低语喃喃,“我要死了。” 他哭着摸自己的肚子:“孩子也白怀了。” 说着泪如雨下,捂住脸,纤柔身子缩成一团。 “呜呜。” 什么崔见鹰,什么季之唯。 全没了。 团云脑子里就一个大大的死字,山一般压在他头上,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便是崔见鹰叫他,跟他说话,又抱着他从侧门出去把他塞到轿子里,他还是不能自已,一个劲儿的泪崩。 “夫人。” 隐约听到崔见鹰的声音,带着无奈与轻笑。 似自言自语:“好了,倒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又和他说:“有什么呢。我欲与卿相守,必保夫人无虞。” 无虞,团云会信他个鬼。 他虽是不知事的小郎君,可小郎君也已十八了,离了乡野,读了些书,见了世面。 别说是伯爵府这样视脸面为头等大事的勋贵人家,就是普通的富商名流,更普通的乡间农户,闹出这种丑事来,当人妻子的也是要死的。 第11章 他原本是为了活才行险招,兜兜转转一场,竟比原本被贬为妾还要凄惨,倒搭上两个小宝。 侯爵府的人传信慢不了,季之唯又是个阴冷的性子,不比崔见鹰更好相与,受了这样大的侮辱,事情怎么还能瞒得住? 一切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团云不想还好,一想更崩溃地不成,这是什么事呢! 知道自己怀上孩子时,他还想着日头终于见了光,这才过去短短一天。 轿子外的人是崔见鹰最信任的一个,曾给团云在佛寺守过大门,奉命把团云送到崔府,听他哭声不断,还当团云是在哭夫妻离散。 忍不住靠过来出声劝:“夫人,那季公子文才虽好,手无缚鸡之力,哪比得上我们大人威武雄壮?” “大人容貌瑰丽,胜过季氏,前途煌煌,更比季公子有能力荫妻庇子,夫人纵是对前人念念不忘,也该为着腹中的公子小姐想想。” “夫人,把心思放在大人身上,天地都会宽的,感情这东西都是过出来的,夫人此时虽不愿,怎么就知道有朝一日不会对崔大人情根深种呢?” 情爱。 团云哪里有心无忧地谈情爱,他还没过过可以毫无忧虑去叹感情的日子。 再者,哪里是有没有感情就能简单分明白的事? 团云对季之唯揪心关切,当真就是他爱季之唯爱的无边无界吗? 他自然是爱过季之唯的,很爱很爱,和季之唯相爱的那段时光,也是他每每回想起来都似幻梦一般的好日子,可再多的爱,在两年的冷漠蹉跎中,在挚爱之人那判若两人的前后对比之下也会消磨殆尽。 他为何对季之唯迟迟难生恨?既然是恋人负心,他也是个血肉做的人,为何就是半点不恨? 团云亦有自己的心事。 他从未和外人讲过,他有桩秘密,令他心虚至今。 从河里救季之唯的那天,他一开始并不是想去救他。 他以为季之唯死了。 那时,他的日子是那样的苦,多一个铜板,都是多一份早日自由的希望。 他抱着那一点捡东西的心情向着河中伸手,哪里料到会被呻吟的季之唯吓了一跳,脱手将季之唯落在了石头地上。 虽然并没有人确定便是那一下把季之唯磕得失了记忆忘了自己的来处,可后来看季之唯恢复记忆之后和失忆时完全不同的两种为人风格,他总疑心那段美好的时光是他从季之唯的人生里偷出来的。 季之唯骂他当初救人是有所图谋心怀不轨,团云面上讷讷,心里何尝不讷讷?心虚的人,总是没底气反驳的。 而崔见鹰…… 他对崔见鹰又畏又怕,比对待季之唯更小心地关注对方脸色,方才还急不可耐地找崔见鹰断绝私情,是他对崔见鹰一点感情都没有,真就那么淡薄爽利吗? 他又不是瞎子。 便是崔见鹰对他的那些温柔细则两个人共度的两个月温情时光都抛却不提,只看崔见鹰那张深邃艳容、那副铜筋铁骨的身板,真有人会心如止水无动于衷吗? 他只是从来都没有把情爱放在前头考量的资格。 如此想一路,团云哭得更厉害了。 来到崔府跟前,随别人怎么引路,他只负责垂泪,将这小半生积攒的愤懑郁贫即友劬锶龀鋈ァ 泪也是会尽的,等泪终于掉光了,团云索性趴伏在崔府的大堂桌子上等死,他也不去探听季之唯有没有被人抬走,伯爵府那头是什么反应,崔见鹰送他回来自己又去哪儿了。 只一门心思的等。 他满心绝望,可他能怪谁呢?心里偷偷骂崔见鹰也无济于事。 等啊等,天色黑了。 等啊等,崔府掌灯。 等啊等……等来两张圣旨。 一张为团云册封诰命,一张赐团云与伯爵府和离,改与崔见鹰成婚。 崔见鹰是跟着赐婚的宫人队伍一起回来的,在他旁边一同跪着听完了圣旨。 宣旨的公公还没说话,他先侧头过来问团云:“夫人,为何还不接旨。” 团云早在宫里来人时就懵了,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根本发不出声。 浑浑噩噩丢了魂似的半个时辰,直到目送走队伍,恍惚无神的小郎君才终于魂魄归体。 茫然对着送人回来又牵住他手的崔见鹰挤出几个生涩字节。 “怎么可能。”他说。 崔见鹰反问:“怎么不能?” 团云:“夺人妻子,这样不齿的事……” “宫里有一位苗贵妃。”崔见鹰忽然没由来的提来一嘴,“陛下为之倾倒,爱之欲死欲生。” “……”团云还是不明。 崔见鹰对他轻笑,“这位苗贵妃入宫之前,乃是陛下的弟媳。崔某见良缘难得,十分尽心尽力。” 静默。 浓浓的夜色里,崔府大堂灯火通明,映得崔见鹰这样一个一身乌黑的人也好似周身笼了一层光。 团云痴痴看着他,一时怔住了。 正怔着,听见崔见鹰唤:“夫人。” “过河拆桥,去父留子,是为自保,还是旧爱?” 团云动动唇,半晌挤不出声音。 崔见鹰又问:“夫人为我言,我从未对表兄娶什么样的妻子加以阻拦,表兄却对我娶什么样的妻子多有批判,这岂不是无义无礼?我请天子做主将之寻故贬谪北地,天子准了,明日一早就动身,夫人觉得判决如何?” 团云喏喏:“……合情合理,合情合理。” 崔见鹰对着他仔细打量,这才笑了。 笑着笑着,轻轻拉团云到身前,一身暗色云纹的长袍裹着坚实胸膛,遮挡了外界的天与地,将哭得花猫般的小郎虚虚环抱。 说:“夫人。我心迹已明,愿娶夫人为妻,天长日久,朝夕相对。” 团云脚踩着崔府的大宅,腰后贴着来自天子的赐婚圣旨,能说什么呢。 他是没得选的。他明明没得选,可却又感觉到眼底酸涩。 明媒正娶,皇家做婚。二品的特封诰命,妻凭夫荣,比伯爵府主母还高一等。 他本是个乡野小郎,如今在读诗经,如今能算浅账,他能说什么呢。 团云把眼泪蹭到崔见鹰衣襟上。 泪语轻言:“君心如我心。” “愿结夫妻,天长日久,朝夕相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