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古玩店》 序言 每个人的人生经验中,总有些后悔莫及的事情。 错过了重要的伴侣。 失去了挚爱的亲人。 酿成了怎样的灾祸? 让你至今走到这一步,如同鑽入了死胡同,看着四处飘落的灰点,那不是尘埃,而是破碎的回忆。 思考着,如果当时…… 没有说出口的言词,能好好地说出口。 没有付出过的行动,能不把懒惰当藉口。 没能坦白的真心,能将情绪组织完整。 没能达成的誓言,能够坚定信念做到。 奋不顾身也要追回,所有缓慢消融的一切。 在黑夜中竭尽全力的奔跑着,直到将那些俗世纷扰远远拋在后头。被各种碰撞擦得遍体鳞伤,那不是痛,是心冷。 即使绊倒,也要努力的向前爬行,挤出身上最后一丝力量,就算把手指都抓出血来,沾染在灰石道路上也不能放弃。 咆啸着、嘶吼着、怨叹着、撕心裂肺地喊叫着。 控诉对人生的种种不满。 拚命想着,如果时间能够重来,要如何弥补这一切。 拚命想着,如果神真的存在,应当给予懺悔和救赎。 然后,便会在那个石街的尽头,遇上这抹名为恶魔的曙光。 询问着:「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 那暖黄散发出的温暖驱散了黑夜,缓和过来的神经渐渐感知到疼痛,但更痛的,是内在永远填不满的巨大空洞。 铃鐺轻快地摇动着,在门的背后,是隔绝一切冷漠的玻璃橱窗,上头堆满了老旧的古玩具。女孩的音乐盒、男孩的小汽车、失去平衡的木陀螺、丢失关节的模型、规律摆盪的鐘摆、以及永远缺少一块的拼图。 室内喷洒着柑橘香气的芬芳,名为温暖,又为渴求。 然后会有一声充满磁性的低沉女音,以极具魅惑渲染的口吻邀请。 「欢迎光临奥斯古玩店。你想寻找什么样的回忆呢?」 第一位客人 那是一场晚冬的近雪,飆速驶过的车辆迎面将冰晶捞到挡风玻璃上。 行走在繁忙的城市道路,亚当?法斯特刚办完一场庆功宴。 回家的路途不远,五光十色的灯彩却有些神迷晃目。不断变换顏色的led招牌、铜板叮叮噹噹的碰撞、酒气薰染着整座城市,将所有痴迷的人类电得神魂颠倒。 加速,加速,再加速。 叭—— 吱—— 砰。 磅。 眼前辉映着最后的光景,便是妻子那一头灿黄的长发,在大灯的映照下光彩炫目,与一瞬间「完蛋了」的想法。 那是亚当人生中最懊悔的一瞬间。 三年过去,他丢失了生命中的核心。无尽地自责抓乱他的头发,愧疚感灌溉满茂密的鬍渣,胸腔中那点寒痛不耐,只能被饮进的酒水热汤维持着温暖。 每到星期三,他会穿着两个礼拜未洗的灰色连帽衣,从破烂橱柜翻找项鍊,将一罐啤酒藏入衣服前腰的口袋中,出门像是巡礼似地到街角间晃。 打开还留有馀冰的啤酒罐,感受那满溢出来的泡沫。 醉倒在路边的人行道旁。 祝悼、弔唁、如同跪在法官面前希冀赦免的罪犯。 看着来往的行人,他仰躺在思多德路的长椅上,无所事事地眺望天空。 将最后一口啤酒喝光,亚当闭上眼感受着薰煮上来的热量。左手却不自觉摸到口袋中一张淡淡鹅黄的象牙卡,上面用铅笔浅浅地画着字跡。 奥斯古玩店。 字体下面排着一条工整的底线,再翻到背面,註记着地址。 泰格森街453号。 「奥斯家族……」 那是只存在传奇之中的科学工艺家族。二维映射意识投影仪、等质能量变幻石、科赫循环缩放观显镜,四维时间机器世界仪……讲得出名字的,讲不出名字的,据说奥斯家族可以实现你的任何愿望。 触着象牙卡上深浅不一的纹理质感,比纸张整整高出一截的厚度。亚当坐起身来,向是要醒酒般地拍击自己脑门。 纸片还在,上头铅笔独自展开的印纹也并未消失。很快扼杀掉「只是打着奥斯家族为名号的古玩店」这层想法,他起身凝视衣店橱窗前那个虚幻朦胧的自己。 邋遢、骯脏、不修边幅。 比对着橱窗内的假人形象,伸手将瀏海整理顺洁、衣服穿正、裤子拽紧,回手将早已喝乾的啤酒罐塞入街角的垃圾桶。 穿插进无数小巷,一座古老的平房在现代化的高楼中矮得突兀。 他在店前盯着展示柜里的玩意许久。 音乐盒、汽车模型、木陀螺、节拍器、镶满宝石的手鍊、装饰精巧齿轮的笔记本、略显骯脏的黑石手环,还有纯手工做成的项鍊。全都标上了昂贵的价格,充满荒谬。 大门上镶嵌着六面玻璃,分别是彩虹的六种顏色,是整家店面唯一没有沾上灰尘的东西。亚当双手插着口袋,有些好奇地从黄色玻璃往内探去,却怎么样也看不清门内部的样子。 他将手搭在黄铜色泽的门把上,感受金属的冷贪婪地吸取他身体热量。用最深的呼吸逼出身体里最烈的酒精,向前推进。 匡噹—— 掛在门后的铃鐺被撞得叮噹脆响。 「欢迎光临奥斯古玩店。」 刚一进门,就有一股透着暖意的澄香,吹散他还未醒的朦胧意识。 室内的装潢与外表的破败截然不同,彷彿生活在十九世纪富丽堂皇的宫殿内。 「你想寻找什么样的回忆呢?」 接待者是一名小巧少女,年岁约二十四、五岁,个头只到亚当鼻尖。她的头发由雾白透着淡淡的灿黄,眼睛是天空一般的蓝色。 「请问……你是奥斯家族的人吗?」 「不是,我只是一名助手而已。我叫做阿特娜?梅茉莉。」笑脸相迎,高亢的声线如同鸟儿轻囀啁啾,她双手端在腰际,恭敬地朝亚当行礼。「请往这边走。」 亚当顺着指引走进古玩店大厅,倚着玻璃窗口,两张沙发对立而坐,大厅中央放着一桌大理石檯桌,还有一排整理过的科学杂志,最新一期记载着登陆火星的太空计画。 大厅的最深处是壁炉,与一整排偌大的老旧书柜,几乎可以比拟图书馆的藏书量。 有两个人正对坐在沙发上。一位是面朝自己,穿着黑色西装,头发花白的老人,身旁站着一位戴墨镜的男姓,形似护卫。另一位则是将黑色长发盘起,即使在室内,还是戴着高帽,看不清样子的女性。 「店长正在与客人商谈,请稍等。」 阿特娜将亚当领到了柜台前,格局如同酒店的吧檯。柜台是用高级的柚木製成,大片深色漂亮的木纹衝击着亚当的视野,直到坐下,亚当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周遭已经全然被各种科学工艺品包围住。 「想看看什么吗?」少女站在柜台后头,展露笑容。 「喔……没有……我只是想请奥斯家族的人协助。」挠过满脸的鬍渣,亚当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或许这只是他酒尚未醒却的梦境。「……这真的是奥斯家族开的吗?」 「是喔。」阿特娜将自己小巧的身版压上柚木柜台,让自己更贴近亚当一些。将目光牵引至指尖,丢向沙发一侧的盘发女性。「那位就是店长,露珀?牡比?奥斯。请稍等她一下。」 那是名年岁约有三十五左右的女人,从侧面看去,能看到她的淡棕色瞳眸,脸上有些许黯淡雀斑。两条鬓角在脸颊侧弯成黑色波浪,成熟神秘的气质让亚当不自觉的想到吉普赛人。 高挺的鼻子、沉稳的唇,端庄的仪态,一身白色雪纺衬衫、棕色高腰长裤、西装马甲、胸口领花,套上一件褐色披风大衣,模样甚至可以说有些帅气。 「奥斯小姐——」对座的老人发起话头,抢住了亚当的目光。「你真的没办法做到吗?」 「没办法。」女声开口,低声而充满磁性。 「奥斯家族应该没有做不到的事情才对。」 「这个代价你付不起。巴特拉先生。」 巴特拉?亚当的眉头一蹙,那可是全球知名的富豪,杭特?古利德?巴特拉。 「什么代价,是钱吗?你尽管开价!多少钱都可以!」 「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代价。」奥斯小姐将身体后靠,将自己左手的金戒指推正,眼里的神态有万般惑人。「这四十年来的代价,你出不起。」 「不是钱,你究竟还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弄到手!」 「很可惜,我什么也不想要。」 「我只是希望弥补我跟她之间的关係!我与你爷爷是世交,他的研究还是我出资的!这个人情债你一定得还我!」 「那你得去找我爷爷要。」端起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杯,奥斯小姐浅嚐几口,似在享受茶杯里的深韵。「我不跟没有时间概念的人谈生意,您请回吧。巴特拉先生。」 「唉……」柜台边,阿特娜小小声的叹息,被亚当听在耳里。「又是这样……」 「阿特娜!送客!」 「是!巴特拉先生,这边请。」 敬邀客人出店,少女一转神色,百般嫌弃地走回大厅,朝着奥斯小姐牢骚。「这已经是这一个月来拒绝的第十四位客人了。就这样放着生意不做好吗?那位先生看起来很有钱吧?」 「这不是钱的问题。」奥斯小姐说得是那样云淡风清,又端雅地品一口茶。 「问题是不做生意我们哪来的钱。」 「不需要你操心。不是还有客人吗?」话锋一转,剑指亚当身侧。「欢迎光临奥斯古玩店,你想寻找什么样回忆呢?」 「呃……不……不是……我有一件事,想请奥斯小姐帮个忙……」 「你先坐下吧,我们可以好好谈谈。阿特娜!」 「噢!请,请入坐。」 镜头由侧写带往正面,奥斯小姐展露出的神态更加慑人。亚当还注意到,她的腰间用皮带系着几个工作夹套,在外袍领口盖住的腋间,似乎还藏着枪套隆鼓。 「说吧,你想要我帮忙什么?」 「……奥斯小姐,我听说过奥斯家族无所不能的事蹟……我……我想请求您,能不能帮我救一个人!」 「救什么人?」 「露西?法斯特。我的妻子。」 「她出什么事了吗?」 「她……她死于三年前的一场车祸。」 「车祸?」瀏海往右侧斜梳,奥斯小姐挑起半边眉毛。「能不能说得详细点?」 亚当抹了抹脸颊,身体颓势让他沉浸在当年。「在思多德路……三段,那是一个十字路口……都怪我……都怪我没注意到……我们被侧向违规的车辆撞击……这才……」 「你当时有违规吗?」 「我不记得了……也许有……闯了个红灯之类的。」 「你记得双方的车号吗?」 「我的车号是ria-5137,对方的车号好像是……dkp-7414。」 「你很爱你老婆吗?」 「非常爱!我不能没有她!」 「你有办法证明吗?」 「证明……什么意思?我需要证明什么?没有她,我甚至搞砸了我的工作……」 「证明你有多爱她。」语气是厉声无情,亚当觉得自己好像没听懂奥斯小姐的话语。「为了救她,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我没什么钱……但是,即使付出生命我也甘愿!」 将手抵到唇间,奥斯小姐若有所思地盯着玻璃帷幕外看去。「…...那好吧。我并不需要你的性命,但我需要一个,能证明你们关係的物品。」 「证明我们关係……」 「能够证明你们情感的深刻,证明这段感情有多特别。」 听罢,亚当立刻摘下自己无名指的银白戒指,当作宝贝一般捧在手心展示。「这个可以吗?」 「我要的不是誓言,而是回忆。」 「回忆?」 「存在你脑海深处,与这个人的连结。是你们关係的开始,也是你回忆的最初。」 「啊!」顺着奥斯小姐的提示爬书,亚当很快地找到解答。他将掛在脖子上的项鍊取下。那是一隻手工雕刻的木头小狐狸。「这个,可以吗?」 「这是什么?」奥斯小姐饶有兴致地接过鍊绳,从腰带间的皮套取出一轮镜片,精细地检查着。 「这是我十五岁时……她亲手为我雕刻的项鍊……」 「你今年几岁?」 「三十一。」 「三十一吗……」检查过后,奥斯小姐从披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精装盒,小心地将项鍊收在里头。「……阿特娜!」 「我在!」 「帮我从柜台后方,右边数过来第二格抽屉里取来笔记本。顺便给客人一杯茶!」 「是!」少女的面容止不住扬起的嘴角,她三步併作两步地舞蹈,迅速就取来 一本黑色烫金的精装笔记本,并从腰间皮套取出一隻黑色钢笔。 「谢谢——谢谢!」 「别急着高兴,还不一定能成功。要想復活人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为此,我需要对你做一点背景调查。」 「可以!绝对没问题!」 「首先是三年前,思多德路三段那场车祸,请告知我确切的时间点。」 「那天应该是……十一月十四号,星期三。时间是傍晚十一点左右。」 「天气呢?还记得吗?」 「我记得……那天好像下着小雪。」 「交通状况如何?」 「车流量好像不是太多……」 「你可以详述你在车祸前后都做了些什么吗?」 「嗯……」狰狞着表情,回忆这段往事,明显对亚当造成了一定的负担。「那天是我升官的庆功宴……我参加完宴席以后……就开车去接露西……然后就发生车祸了。我立刻打了急救电话……但她身上的伤势很严重……她还来不及到院前……就……」 「你当时有喝酒吗?」 「……没、没有。」 「可是你身上有一股酒味。」奥斯小姐嘴角轻抿,笑容不失礼貌,却又渗人。 「……每个星期三,我都会到思多德路上待一整天……悼念……喝一罐啤酒……」 「你的名字呢?背景资料也请让我知道。」 「亚当……我叫亚当?法斯特,是法斯特家的独子。我做的是金融行业的工作,替客户介绍股票,协助投资,然后进行抽成。我……我们家的家境状况不太好,父亲是个临时工,母亲的教育程度不高,只能在家接点手工的活。所以我从小的志向,就是未来一定要能赚大钱。」 「与露西的关係呢?」 「露西是我小学时期的玩伴……我们一起升上同一所国中,她的家境比较富裕。她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她煮的菜很好吃,对手工艺很有兴趣,因此自己做了这条粗糙项鍊给我,虽然粗糙…...但是心意是无价的。」 「我明白,这件东西对你来说一定很宝贵。」奥斯小姐温柔轻笑地闔上笔记本,小心地将精品盒收妥,保藏在自己左胸前的内侧口袋里。「她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 「没有能比她更重要的事情了……」 「请用,您的茶。」阿特娜手脚俐落地端着盘子,献茶。 「感谢你提供的线索,有几件事我还得去调查一下。」奥斯小姐从软椅站起,修长的身形与亚当差不多高。她端正帽沿,朝着亚当行过执事礼,像是肩负使命接下这项任务般慎重。「请在此处稍候。」 时间工程师 「奥斯小姐终于要工作了吗?」走入室内,阿特娜穿过三重回廊,追上在门框前驻停的奥斯小姐。 「是呢。」她亲咪笑脸,亲得跟个姐姐似的。 「欸——我好期待你要怎么把死人变得活起来!」 「不会是什么安全手法。」 「那我就更期待了!」 「阿特娜,我不能带你工作。」 「是不能,还是不想?」 「我从事的工作很危险。」 「所以你才需要一个助手,不是吗?」 「我不能再让你受到伤害。」 「所以你才收留了我,对吧?」面对她过于单纯的提问,奥斯小姐一时之间竟答不上话。「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家人、同伴、所有感情……也没有东西能伤害到我了。」 「……」 「而且我很聪明,办事又快,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她仰头朝着奥斯小姐白齿露笑。「这么好的助手!可是哪里都找不到了!」 「……好吧。」敌不过她脸蛋姣好的笑容,最终还是把藏于腰间的黑色笔记本交予阿特娜。「这是客人所陈述的线索,请你保管好。然后去卧室内拿一副黑手套来,与保暖衣物。」 「遵命,奥斯小姐。」 跑往卧室地途中,阿特娜很快地翻阅奥斯小姐给她的笔记本,里头记载着刚才与客人对谈间得到的所有讯息。奥斯小姐在笔记本第一页画一条线,从两端写上两个数字:2021与2006。 「阿特娜,快一点。」 「好!」迅速地穿戴好手套,就好像两个警探要进入案发现场那般,朝气十足,夹带着一股跃跃欲试的躁动。「那么,奥斯小姐,我们要怎么让死人復活?」 「透过这个。」 推门而入,室内的摆设如同天文学研究室。四坪大的狭长空间里,正中央摆放着一个看似浑天仪的器械,层层骨架绕着中心球体转动着,就像一一对应着天体运行的状况。 「哇!这是什么?」 「这是天文仪。」 「要用天文仪復活人……?」 「没有,我们要用这个。」 奥斯小姐绕过天文仪,在老旧桃花心木做成的柜子里翻找,拿出一颗约有手掌大小的玻璃圆球。有点像是胶囊,也有点像是密码锁。奥斯小姐将一头的金属端扣上自己地腰带,便能够随身携带。 「这又是什么?」看着玻璃圆球中心,一层一层的圆盘将中心圆柱体缠绕包围起来,样子有点像室内正中央的天文仪,中心转轴还闪着淡淡蓝光。「……陀螺仪……吗?」 「世界仪。是一种四维陀螺仪,能够延着四项维度的平衡来感知变化,或是创造变化。」 「四维……」 「简单理解就是空间向量的x、y、z三轴外,它还能调整t轴,也就是时间。」 「时间……机器?」 「没错。」 「我们要用时间机器……让死人復活?」 「只要在过去修正了已故者已死的事实,就可以改变未来。」 「这……这是合法的吗!?」 「不合法,不过也无法可管。」露珀无奈地耸肩。 「难道这样修正时间……不会有什么很可怕的后果吗?」 「会,这就是代价。」露珀将自己的高帽压低,朝着阿特娜威吓。「现在你知道我的工作有多危险了吧?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去吗?」 吞了口水,阿特娜感受着奥斯小姐不容玩笑的神情。坚定的回答。「是的!奥斯小姐!」 「进行时间旅行有三个原则。第一点、尽量不要遗留痕跡,避免发生不必要的时间修正。」 「噢,这就是要戴手套的原因。」 「第二点、时间旅行是以天为单位,必须在每晚十二点前结束时间旅行,回到原本的时间来,避免发生不必要的时间修正。」 「好的。」 「第三点,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你必须完全听从我的命令行事。只要在过去產生了一点意外差错,很有可能就得付出惨痛的代价。」 「什么代价……?」 「那就得看巴迪纳莉要什么。」 「谁?」 「时间的规则,我称她为『巴迪纳莉』。」 「时间的规则……」 「后续再解释,你先握住我的手。」 「好。」 「笔记本上记载,车祸是哪一天?」牵住奥斯小姐递来的左手,阿特娜在皮套底下摸到硬硬的东西,就套在奥斯小姐左手指根。 「十一月十四号。」 齿轮转动的声音传来,顺声望去,奥斯小姐正对着「世界仪」那颗玻璃圆球,转动两侧金属面板,像是在调整时鐘。 「年份跟时间呢?」 「2018/11/14,晚上十一点。」 喀嚓—— 机械按钮的声音压下,世界仪突然发出刺眼的白光,中心轴的圆柱体不断发出声音,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旋转着。一片衝白盖过阿特娜的视线,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仅剩下彼此紧紧相连的手心。 突然插入了一股冷意,如同在夏天进入了冷气房。 「我们到了。」白光褪散,率先清晰的,是奥斯小姐的脸庞。松开手,阿特娜有些迟疑地看着石子铺成的地面。天空中下着小雪,那股冷凉直窜进去骨头里面,他们好像真的在一瞬间来到不同世界里。 「这样就时间穿越了吗……真没有实感。」 「嗯,现在是2018/11/14,星期三。」奥斯小姐先是平淡的解释,然后漾起一抹嫣然。「你跟我第一次的反应一模一样。」 「那,我们还剩下一个小时,对吧?要赶紧行动。」 「不、我提早了一个小时,让我们更有馀裕处理这起案件。」 「那第一步,我们要做什么?」 「你觉得呢?」 「如果要避免露西?法斯特死于那场车祸,首先要避免他们路过这个街口?」 「很直觉的想法,但还不够。要修正时间线,要先确认事情发生的所有细节,找到可能影响时间的环节。」 「要怎么找?」 「……时间是顺应着巴迪纳莉运作的,也就是因果律。要修正时间,也得按照祂的规则。只有找到所有事情发生的动机,并逐一排查确认,剩下来的案件因子,才是真正造成整起车祸的缘由。」 「啊!这样好像时间侦探似的!」 「是呢……不过我会称自己的工作为『时间工程师』。」 「那首先,就是寻找ria-5137和dkp-7414这两辆车子,对吧?」 「对。阿特娜,我负责亚当的车子,你沿着思多德路走到十字路口左拐,去找车牌为dkp-7414的车子。」 「好!」 「……找到车辆后,要尽可能地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记录下来。不要跟任何人说话也不要跟任何人交谈,把自己隐藏起来,明白吗?」 「明白!就是跟踪!」 「按照案件发生的时间来说,我们应该会在十一点左右在思多德路的街口相遇。如果那时候你没看到我,就在那个街角里等到十一点五十五分,哪里都不要乱走。」 「好,放心吧!我会是奥斯小姐最得力的助手!」 「但愿如此……」 与奥斯小姐告别后,阿特娜顺着思多德路一路向北。明明没花多少时间,雪点却像精灵般堆积在阿特娜不合身的保暖大衣上。她把大衣领口紧了紧,闻着衣服内传来的淡淡橙香,迎冬前行。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深夜里的空气像是被冻僵似的,在广大的十字路口上凝住一层薄霜,阿特娜将这一要点勤快地纪载在笔记本中。没有人在街上行走,这份异样的寧静,实在难以想像此处会在一个小时之后,发生一场夺去某个人生命的车祸。 阿特娜听着奥斯小姐的话左拐,绕过服饰店的橱窗,前往搜寻造成车祸起因的事发车辆。 不到十分鐘的距离,阿特娜很快在一家超市的停车场中,发现孤零零的dkp-7414车号,那是一辆雪白的汽车,车厂标志是两个倒过来的v字记号。她自然凑近,检查着全车体不可放过的细节。 「车子没有什么擦痕、车胎的磨损程度也不严重,后照镜没有缺损。」 「喂!什么人!」 是男人的声音,直把阿特娜吓足。她匆忙窜进停车场旁栽植的灌木围篱,以掩饰自己的身影。 「罗伯特!怎么了?有什么事吗?」这次是名女音,略带惊疑地问。 「没事……可能是我看错吧……」 「快点回去吧,别累坏了。」 「嗯,把工作收拾完了,赶紧回家吧。」 超市的灯熄灭,有什么人正朝着车体走近,阿特娜略微拨开挡住的枝叶,从黑得只剩影子的的景象中,看到一名男人拿着一串钥匙和购物袋,一名女人抱着婴儿。 阿特娜憋足气息缩在矮丛中不感妄动。时间待得闷久,她下意识翻开自己腕上的手錶——九点四十三分。 这才想起,自己经过一次时间穿越,手上的錶根本不起作用。 将雪清扫乾净,车主终于发动汽车,驶离停车场。阿特娜这才敢从灌木旁边爬出。 还来不及喘气,她便循着汽车离开的方向奔跑追去。 万点细雪从她眼角略过,阿特娜居然感觉自己有怪异惊慌。随着躁动渐强的心跳不断向前拚命衝刺着,奈何人体怎么样都追不上汽车。命运就像是提前准备好的剧情的戏剧,指引那辆轿车飆速向前。 碰—— 汽车还在那头遥远地奔驰着,反倒是阿特娜率先撞上行人。 抬头一看,是奥斯小姐。 「阿特娜,怎么了?」 「车!那辆车就要开往思多德路了!这样下去它会发生车祸的!」 「我知道。」 「那车上是一家人!不阻止他们的话——」 「你先冷静下来。」 「上面还有婴儿!」 「阿特娜。你冷静点……还记得那三条原则吗?」 「奥斯小姐——」 「我们不是来维护世界和平的。」 「……」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那不是你该做的事。」 「是……」吐出一口洁白烟雾,冰晶将运动过后的体温骤凉洩气。「奥斯小姐呢……怎么会在这里……不用去看现场吗?」 「噢,暂时不用。我想我找到了关键点。你那边怎么样?」 「嗯……那辆车没有什么问题……驾驶看起来也是个好人……不太像会是违规闯祸的人。如果会出意外……我想……可能是因为路面上结霜吧。」 「是吗……我相信你的判断。」奥斯小姐端起系在腰间的世界仪,里头陀螺旋转的声音已然变得细微。「接下来就得排除各种变量……」 「奥斯小姐。」 「什么事?」 「如果……如果我们修正了这起车祸的发生,那一家人会躲过车祸吗?」 「……要看你以什么方式修正。」犹豫再三,奥斯小姐放下手中的世界仪,搭着阿特娜的肩,朝她一路跑过来的景色往回走。「阿特娜,你还记得我说的巴迪纳莉吗?」 「……记得。」 「时间并不是无限发散式的,也不存在多个平行世界。时间它更像一圈电路,从过去,到未来,我们都走在最短捷径上。」 「最短捷径……」 「是。电路有无限多条,但我们只会走最短、最没有阻力那一条,我称之为『原初时间线』。」 「……就是现在发生车祸的时间线?」 「没错,拿电路图比喻就容易理解许多。在原初时间线之外,存在着我们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的可能性,而那些『电路』才是我们能修正时间线的方式。」 「该怎么做……」 「创造另外一条『电路』,使其变得最没有阻力,被时间自然而然地『接通』。」 吱—— 剎车声的尖叫响彻云霄,即使她们已经走离案发现场好一段路,仍旧无法避免那象徵死神的魔音传入。 「如果成功接通了,就会发生『时间线变动』。」 「唔……那时间线变动后呢?原本的时间线怎么办?」 「就跟其他时间线一样,断路。我们看不见,摸不着,也感觉不到,只成为一种可能性而存在着。」 「这么说的话……」 「你可能会觉得,如果当初拖住他们五分鐘?十分鐘?是不是就能避免车祸发生了。」看透阿特娜所要接下的言词,奥斯小姐的话语像是早就准备好的讲稿。「然而,巴迪纳莉比你想像中的顽固许多。用电路图来比喻,即是说明,如果你不能做到足够努力,接通另外一条时间线,那时间线将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是吗……」 「所以我们才要找到引发这一连串结果的原因,并试图改写她。」 「原来如此……」停顿驻足,阿特娜凭藉着自己小小的脑袋思考着。「难怪你会说是『时间工程师』。」 「是呢。」瞇起眼神轻笑,奥斯小姐放开搂着肩膀的手,承接着雪点冰晶。「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条时间电路。看似命中注定,却又可以进行修改,很不可思议,对吧?」 那一瞬间,在雪中。阿特娜看在眼里,却好似朦胧的幻境空间中。 好美。 「而我的工作,就是将那些被生活过坏的时间电路,修理得让客人满意。」 「……好厉害。」 「回去吧。」将世界仪握在手中,奥斯小姐身上披着淡淡的夜妆,寂静点缀起她身旁的玄秘,散发着一股足以致命的香。她伸出自己的左手,好似邀请。「我们得在整点之前离开。」 「……好。」 刚覆上手,奥斯小姐按下世界仪的按钮。中央不断旋转着的陀螺在那一刻静止,将所有剩馀的动量化做刺眼白光。不到片刻,她们又回到了奥斯古玩店的天文室内,只有衣服上带回来的冰晶证明两人曾经消失过。 尝试错误 她们重复出现在2018年那场雪夜,只是这一次的地点并不相同。铁丝网围起的空间内,摆放着各式杂物。交通锥、霓虹警示灯的看板、各式立牌与红色铁栏。 「这里是?」 「交通管制所。」 「对喔……奥斯小姐说过发现了车祸的关键。」 「嗯,那傢伙参加宴席喝了一点酒。所以,我想先排除所有非酒驾的可能性。」 「酒驾……」 「你有办法用这里的器材栏下白色那辆车吗?我去接触这个时间的法斯特先生。」 「好的。」 「从管制所出去向左一直走,穿过三个巷道,就会到思多德路。」 「明白了。」 天黑黑的,看不清两人的脸上的轮廓。奥斯小姐走到铁篱旁边,三两下橇开了锁头,艷影不急不慢地向左转去,消失在铁篱后方。 阿特娜搓搓掌心,融化手套里夹杂的细雪,这就开始般动管制所的立牌。摆放完最后一张警语标示,阿特娜匆匆赶往思多德路。兴许是自己提早了许多,街道两侧一个人影也没有。 阿特娜无聊地坐在长椅上,看着街口展示柜里各种姿态的人偶衣装,看得出神。 倏然地,一阵刺眼强光从思多德路尽头照射而来,伴着催速的引擎声,摇摇晃晃地朝着街口急速驶来。。 来了! 绷紧全身神经,阿特娜贴紧衣装店橱窗。 吱—— 在意识反应之前,黑夜中突现的剎车声如同鬼哭嚎泣。 灰车驶过路口,煞止不住地倾斜飘移,在十字路口中央转过一个大大的捲曲弯度,然后侧面衝上街角的路灯。 高速的撞击直把车体撞得凹陷变形,阿特娜从遮住视线的手掌缝隙,瞄到路面上满地的碎玻璃,还有反射霓虹灯光的一滩液体。 她不敢看。 「阿特娜!你没事吧?」 「奥斯小姐……我没事。」 「总之先离开这里。」 奥斯小姐从沿着车子来处跑近,省略话语,也顾不得身体喘吁,她抓起阿特娜的手腕,慌忙的跨过案发现场。 「奥斯小姐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 「……这起案件,可能不是阻止车祸这么简单而已。」 「难道还有什么更深的原因吗?」 「试试看才知道,先把东西归回原位。」 「好……」 依着时间片段爬书,两人不断来回十一月十四号的最后的两个小时。 尝试把路面的结霜排除、尝试让法斯特先生开往另外一条道路、尝试改变法斯特小姐的行程。甚至在第五次尝试中,奥斯小姐从不知道哪里偷了一辆车来,就这么挡在法斯特先生面前限速。 仍是无用,一次次一次次,那台飆速行驶的车辆,像是受到命运的牵引,直撞向任何一个可能摧毁车身的东西。 一次次一次次,阿特娜总是站在最直接的位置,看到最惨不忍睹的景象。 手脚断折、骨头见白、七孔溢血、肉身模糊。 「阿特娜,你还好吗?」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寒冷催残,阿特娜的鼻尖冻得清寒,肌肤上的血色仅剩下两颊黯淡的紫色。衣物早就失去了保暖作用,丢失的体温让阿特娜不自觉牙关打颤,有时候,她甚至怀疑发抖不是因为天冷。 「还……还行吧。」 「差不多能做个结论了,回去吧。」 「嗯……」白光从眼前散过,不到一秒,她们又回到了天文室内,阿特娜颓丧着脸,疲倦替她找到室内装饰华丽的椅子座下。「这次又失败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奥斯小姐从衣兜里取出一个菸斗,按下菸斗上的开关点火,一缕橙橘味道的香气立刻冒了出来。 「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改变啊……」 「没有什么事情是能一蹴而就的。」奥斯小姐耸耸肩膀,好似这点程度的失败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至少我们在尝试错误中弄清楚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整件事的起因,跟法斯特先生说得庆功宴有很大的关联,如果不修正这一点,排除其他因素都是徒劳。」一派愜意地坐在矮柜上,奥斯小姐翘起脚尖。「那么这起案件,就得问问法斯特先生关于庆功宴的细节了。」 「啊!我们去了这么久,那他——」 「放心好了,世界仪可以记录起始的时间。在旁人看起来,就像过了一秒鐘而已。」 「……果然是这样。」像是想到什么,阿特娜抓起自己的袖口,将腕上的手錶拆下,放在室内。「奥斯小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为什么,你突然会想要帮忙法斯特先生?」 奥斯小姐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眼前的天文仪沉默着。 「啊……这样问是不是有点失礼?」 「确实,我不喜欢别人探究我的隐私。不过我可以说,所有现在发生的事情,一定都与过去有关。」 「过去?」 「你先好好休息吧。你才刚用一分鐘,过完别人世界的十二小时,这对身体是很大的负担。」 「……奥斯小姐平常工作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优雅地吐出白雾,奥斯小姐远眺窗外,是在拿定接下来的言词。「我已经……很久不做这件事了。」 「为什么?」 「一旦回到过去的时间线,就是与巴迪纳莉进行对抗。通常,没有人会是赢家。」端起世界仪,看着里头精密复杂的器械仪器,与中央一颗透着萤光的小圆球。「或许时间机器这种东西,根本就不该被製作出来。」 「唔……世界仪是奥斯小姐製作出来的吗?」 简单的问句,奥斯小姐只是瞪眼。「你今天问题好像有点多啊?」 「啊哈哈……抱歉,稍微想起了一点回忆……」 「回忆?」 「嗯!就是我跟奥斯小姐的第一次见面。」 「……」 对话像是被强行扭断一番,无止尽的尷尬如涛涛河湍将阿特娜淹没覆盖,令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啊……不过我很意外,没想到奥斯小姐竟然是会抽菸的人……明明连一点点味道刺激都受不了。」 「……这不是菸。这是奥斯家族提鍊的凝香,能够提神、恢復体力。」 阿特娜好奇地转动肩膀,伸直双腿。本来楚楚痠疼的肌肉,现在都变得和缓许多,只是施力还是略显困难。「真的!好像好一点了。」 「时间差不多了。赶紧解决完这桩破事。」 「好!」 回到古玩店大厅,法斯特先生并未离去,他安分守己地坐在一侧沙发上,一副蕴藏心事的样子看着桌上茶杯出神。 见到奥斯小姐回来,他才端正起身体,有些不好意思的打理自己的样子。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 「奥斯小姐,我太太她——」 「我调查过了,三年前的十一月十四号,你参加了一场庆功宴,对吧?」 「对……」 「在那一天,你是不是喝了酒?」 「我没有!我——」 神情转为激动亢奋,亚当突然的暴躁,碰上奥斯小姐这一面足以冷却所有事物的冰墙,像是从冰墙面中看到丑陋的自己。 「我……我……我可能有喝一点不怎么烈的酒吧……」 「这就是这起事件的起因,造成你妻子死亡的缘由。」 「我……奥斯小姐!我发誓!我这辈子不会再干这种蠢事了!拜託你!拜託……」 「如果要进一步调查,我还需要关于那场庆功宴的资讯。」 「我告诉你!我什么都愿意说!」 「那么——你还记得这场庆功宴举办的原因吗?」 颓丧着脸,法斯特先生垂座在沙发上,有些不安地交互玩转自己的拇指。「我是一名投资员,简单来说……就是金融行业的打手。顾客将钱交给我,然后我用这份资金投资下注,将本金翻倍,再抽成,藉此维生……」 「我知道。」 「举办庆功宴是因为……我投资的股票在那一个月翻了十二倍,替公司赚了一大把钱。主管很赏识我,因此决定帮我引荐,让我升职……才有那场庆功酒宴。」 「十二倍……」阿特娜站在奥斯小姐的沙发身边低咕。 「你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法』?」 「唔……」咬着嘴唇皮肉,明显隐言难以出口。「你也知道……既然是做这行的……难免会有一些小道消息……」 「能否将这个『小道消息』,说得清楚一点?」 「这是金融行业约定俗成的机密……」 犹豫再三,看着两人求知若渴的眼神,事到如今,他也没有选择的馀地。 「……我说。金融行业都伴随着高风险……老闆当然不可能愿意赔钱,所以每个投资员底下都有三到四位的线人。那时候,我得知了一位线人告诉我,多拉特生技公司就要倒闭,想在倒闭之前大赚一笔横财,我这才四处收购多拉特生技公司的股份……待她炒作时顺势卖出。」 「这位线人的名字呢?」 「这违反我的职业伦理……」 奥斯小姐没有回答,只是撑起下巴,等待他什么时后愿意说出口。静默,却在此刻变成最有力的压迫。 「提姆……他叫提姆,奥伦德。他在多拉特生技公司里面工作。」 奥斯小姐丢给阿特娜一个眼神,阿特娜却早已拿出笔记本来写下这个名字。「法斯特先生,你还记得当时的股市走向吗?」 「我不记得了……我当时只想着,如果他的消息可靠,那就发了,根本没有心思在去看其他资料……」 「你接到奥伦德先生的讯息时是什么时候?」 「就在庆功宴的一个月前,大概是十月十四号左右……通常我们都该记得的,但我实在是……实在是……」 「方便你提供你的电话号码吗?」 「我的号码是——」跟随简单的音节字句,阿特娜很快抄写下来,并复述一遍确定无误。 「你这三年间,有更换过什么电子讯息吗?」 「没有。」 「当时你的工作环境如何?公司营运顺利吗?」 「很顺利,几乎是前途看好。」 「你的父母知道你工作相关的事情吗?」 「不知道……我们都有签下保密协议,不能随口破坏规则……奥斯小姐,我真的是不得已才说出这些事情的!请你一定要帮帮我!」 「我明白。我会根据新的讯息再去深入调查,请你再稍加等候。」 时间线变动 「接下来,要找到那个叫做提姆?奥伦德的人吗?」 「嗯。多亏前几次的测试,这次能更快锁定目标。所以我不会说前几次的行动是失败的。」 「……原来如此!好帅!」 「帅吗……」 有了前六次的经验,阿特娜如今也可以算上一个熟悉业务的能手。等待奥斯小姐拿出世界仪,伸出手臂邀请,如同参加某个舞会,阿特娜毫不犹豫地覆上。 白光闪烁,线条构筑成的时间序列带领他们两人划破世界。 时间的彼端,她们踏在碎亮的石板上。左边是泥板围墙,右边则是空旷的柏油大马路。阿特娜撑手遮起阳光的高热,度过了十个小时的黑暗寒冷的残暴冬夜,这一下的太阳晒得她有些晕呼。 「这里是哪里?」 「多拉特公司。」 「好大——真不像是一个要倒闭的公司。」 「这是很常见的商业手法,在内部营运支撑不下去时,开始拉抬身价拋售,重整营运结构。」 「那我们有什么计画?」 「如同你说的,先找到提姆?奥伦德这个人,最好查缉过他的所有通讯资料,就可以决定下一步要怎么做。」 「下一步?」 「我目前有两个想法。装作线人游说法斯特先生购买其他亏本的股票;或是直接捣毁他收购的股票,令他崩盘亏本。这样就不会有后续庆功宴的起因。」 「……这样随意改变股市,不会伤害到很多人吗?」 「会,这就是修改时间的代价。」奥斯小姐答得自然飞快,若不是早就习以为常,那就是这人冷血至极。「所以我更倾向前者。」 「那就只好努力做到前者了……」 「别忘了,还有巴迪纳莉的存在。」奥斯小姐无奈地苦笑。「祂不会让我们称心如意的。」 走在科技厂房的大面积前庭佔地,阿特娜并不知道现在几点,但或许是上班时间,所以整个开放空间静悄悄地。 他们俩人悠间地朝着帷幕大楼走去,奥斯小姐略为铜色的肌肤在阳光照射下显得好看,炯褐的眼神直视前方,像是在思考事情。 学着她的模样,阿特娜也让小小的脑袋运转着。 「奥斯小姐——」 「什么事?」 「你说的那个『代价』,是不是会随着时间长度,变得越来越巨大?」 「肯定的。」 「原来如此,难怪你当初拒绝了巴特拉先生的请託。」 「嗯?」 「因为那横跨了四十年!」蔚蓝色瞳孔反射阳光高强,成为了阿特娜眼中想通的明火。「你才会说,他付不起这个代价。」 「是这样没错……」 「而法斯特先生的案件在三年前,代价相对较小,所以奥斯小姐才接下这个委託。」 「……你的猜想跟臆测都太多了。人是很复杂的动物,没办法这样简单下定论。」 「……什么意思?」 「就是指你的推理漏洞百出。」 大厅一进门,就有长柜台相互迎接,背后大大的格纹墙上镶着「多拉特集团」五个浮凸字样,与一个圆球形的logo。柜上站着约有五人的柜员,穿着整齐蓝色调的制服,招呼客人或是接待电话。 奥斯小姐领着阿特娜走到柜檯前。阿特娜在柜檯上瞧见一个u型的黑色框架,漫射而成的蓝光在u型中空区域投影显示着时间。 2018/10/18,10:22,星期四。 「多拉特生技公司,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们想要找奥伦德先生。提姆?奥伦德。」 「请问有预约吗?」 「有。」阿特娜瞥了奥斯小姐一眼,她那坚定的语气没有半点撒谎的神态。 「请问小姐的名字?」 「我们是法斯特先生的助理,代表金融交易公司与奥伦德先生商谈。」 「抱歉,按照公司登记标准,需要提供您的姓名。」 「露帕欧?梅比斯。」轻叹一口气,奥斯小姐老实地将假名交上。 「露帕欧……露帕欧……抱歉,梅比斯小姐,表上找不到你登记的名字。」 「可能是漏掉了,麻烦你在检查一次。」 「好的。」柜台人员乖乖地对着登记表再寻查一次,怪异的是,这次居然真的找到了登记名字。「有了!梅比斯小姐,早上十一点与奥伦德先生预约,请在这里签名。」 「谢谢。」奥斯小姐手脚俐落,流畅地签下露帕欧?梅比斯这个假名,行云流水地不像是刚想出来的。 「我会替您转告奥伦德先生,请在大厅稍候。」 拍拍黑手套,奥斯小姐像是极其熟悉多拉特公司结构般,掉头即往大厅的迎宾等候区坐去。 才刚坐下,阿特娜就按奈不住眼睛里崇拜的虚幻星星。「奥斯小姐!好厉害!好像警探!」 「……你别太激动。」 「露帕欧?梅比斯……其实是把奥斯小姐的姓调换去名字,再把中间名结合姓氏对吧!还原过来就是露帕?梅比?欧斯!」 是极其简单的推理,却引得奥斯小姐神色难得的惊疑。「阿特娜,你挺聪明的阿?」 「嘿嘿……奥斯小姐店里的书柜不是有一排小说吗?都是悬疑侦探小说!这一个月来我看了不少!」 「确实,那是我的兴趣之一。」 「不过,为什么登记表上会有奥斯小姐的假名呢?」 疑问出口,就引得奥斯小姐挑眉。「是啊……为什么呢?」 「奥斯小姐,你就别卖关子了!」 「想想,阿特娜,想想。你不是一位侦探吗?」 「唔……难不成奥斯小姐早就知道今天会需要?可是这说不通啊……第一次的时候柜檯小姐也说没找到……」 「很接近了。」艷出笑容莞尔,奥斯小姐的灰棕双眸瞇成柔嫵。「我确实知道今天需要,所以才预约了。」 「嗯……可是不对啊!难不成奥斯小姐已经都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了?」 「我并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 「那为什么——」 「因为信念。」 「信念?」 「这其实不难理解,只要你有过时间旅行的概念,透过未来改变过去,是很自然的事情吧?」 「是这样没错……但是为什么?那名柜台小姐第一次没有检查出来?」 「呵——」染起邪魅笑容,阿特娜与生俱来的聪慧,经过奥斯小姐的引导,很快就步入了她早先设下的对话陷阱。「那是因为,我是在当下才进行时间修正的。阿特娜,你刚刚经歷过了一次轻微的时间线变动。」 「……时间线……变动?」 「对。现在的时间线,已经被我修正过一次了。」 「怎么做到的?」 「因为信念。」挑挑食指,在奥斯小姐的示意下,阿特娜把那本黑色的记事本拿出来。奥斯小姐张开任意一页,在乾净白皙的纸面划下一段时间轨跡。「这一条线,是我跟你现在的旅行到的时间点。如果在这之中遇到了麻烦怎么办?」 「唔……那就得回到更早的时间点之前,把麻烦排除?」 「没错。」在时间轨跡后方延伸出另外一条线段,划上节点,连着弧线到更早的线段点。「所以当下的我立给自己一个承诺,得在回到古玩店之后,再出发一次去到更早之前的时间,打电话跟奥伦德先生预约今天的会谈。只要因果逻辑没有差错,时间自然而然就会被接通,发生变动。」 「所以……是未来的奥斯小姐在帮助我们?」 「可以这么理解。」轻易将笔记本闔上,奥斯小姐意味深长的盯着黑色书皮。「这就是时间旅行的其中一条规则,改变未来,比修正过去容易得多。」 「为什么?」 「要想改变未来,只要你坚定信念,然后去做。」直视奥斯小姐的双眼,那有着巨大神奇引力的尘灰,足足令人禁錮其中无法逃脱;那有着万千惑人魅力的棕珀,却又让人沉醉其中不愿离去。「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总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是……时间线只有一条,普通人根本感觉不出来时间线是否有改变啊?」 「所以时间旅行很危险。如果太晚意识到时间线变动,未来就会成为过去,想要再修正,就得付出代价。而这种代价……往往是很沉重的。」 「唔……」 「所以,每个人都应该尽力活在当下。放眼未来,不要拘泥于过去。」 「可是……奥斯小姐……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不就是修正别人的过去吗?」 「是啊……这算是一种救赎吧。」 「救赎?」 「请问……」一位男性打断两人对话,他光着头,只有唇边蓄满红色八字鬍鬚,身穿黑色的高级西装。「你就是露帕欧?梅比斯小姐,对吧?」 「是,是我。」奥斯小姐态度收敛得快,。「我是露帕欧?梅比斯,代表法斯特先生来商议此事。」 「提姆?奥伦德。」奥伦德先生回应礼数。「恕我失礼,我好像……不认识什么法斯特先生?」 奥斯小姐瞪了一眼阿特娜手中的笔记本,示意她做纪录。「不瞒您说,其实是法斯特先生找上奥伦德先生。」 「哦?他找我什么事呢?」 「法斯特先生是金融行业的交易员,他想跟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呢?」 「他想问问多拉特公司的近况,以利他做投资风险的评估。」 「梅比斯小姐,你知道的。这种事情我们不会随意透漏给外人。」 「我明白。不过……容我这么说,奥伦德先生,法斯特先生确实有查觉到贵公司的些许异样,这才会派遣我前来商议。」 「多拉特集团并没有什么异样,麻烦你这样转告法斯特先生。」空气中夹杂着一丝怪异,是两路生人的互相猜忌。奥伦德先生有些坐不住,简单交代完事情就以匆忙为由打算离开。 「等等。」奥斯小姐匆忙喊住奥伦德先生,从腰上皮夹套取出一张象牙卡,上面用铅笔淡淡地写着字跡。「这是法斯特先生的联络方式。收下吧,对您不坏。」 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打扮怪异的两人,最后还是接下奥斯小姐递去的象牙卡,并拿出名片,礼貌性的对换。「谢谢你的好意,我会考虑。」 目送他离去,奥斯小姐盯着名片有三分鐘久,终于吐出几个字。 「……被耍了。」 「什么?」 「我们被耍了。」 「被谁耍?」 「巴迪纳莉。」随手将名片夹在食指间递给阿特娜,奥斯小姐接续解释道。「我们本是来询问关于这项交易的细节,却变成我们诱使奥伦德先生联系法斯特先生。不是巴迪纳莉从中作梗,就是法斯特先生陈述的时间不正确。」 「可是法斯特先生没有理由骗我们。」 「该死……巴迪纳莉这是要让我们选后者。」 「后者……那是——」那是会伤害到很多人的办法,阿特娜犹然记得。 「走吧。」 「啊?要去哪?」 「再观察一阵子吧。」焦急的情绪很快收缓,就像含羞草那样,奥斯小姐很快将刚刚的焦躁掩饰过。「你已经工作了快十四小时,该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对喔……我都忘记了,哈哈……」 两人很快叫住一辆计程车,悠悠驶离郊区工厂。轿车弯弯绕绕,从一片平坦的旷野,开进楼房老旧的村野。新奇的景色总是衝击着阿特娜的视野,世界很大,她却没有怎么见过。 总是幽闭在城堡里,看着灰黑石墙缀满奢华的家具摆饰。如果不提后来发生的惨事,倒也算是安稳平静的生活……就如同这乡下村落一样,每个人的步调都是悠间的慢。 那么——是不是因为过去某一刻自己,才造就了后来的惨事呢? 阿特娜拍拍脸颊,让自己从过往的回忆里抽离。她盯住靠在窗边闭眼深思的奥斯小姐,脑海里回盪着早先的告诫:每个人都应该活在当下,放眼未来。 大约驶过一个小时的路程,驱车渐缓,她们停在一家餐厅门前。店面看起来有三十年的歷史,上着白漆泥墙,骨架全是用木头搭建出的装潢质感,縈绕着乡野的愜意风情。 阿特娜朝门牌望去,上面写着「法比欧餐厅」。 时正中午,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餐厅,选定一处靠着窗的位置坐下。餐食的选项不多,价格也不贵。 「噢……嗯……」从菜单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再从最后一页翻回第一页。倒不是没有想吃的东西,而是她第一次与奥斯小姐外出用餐,不甚习惯。 「想吃什么就点吧。」 「真的可以吗?」 「就算做你工作的慰劳。」 「那……我想要吃吃看牛排。」 「麻烦,一份薄饼,一份牛排。」 「好的,一份薄饼,一份牛排,马上来!」 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味道,像是自然旷野传来的青草香。 阿特娜将新鲜的空气捲满胸腔深吸,感受舒畅。「这里的空气真好。」 「是啊。」 「好难想像奥斯小姐居然会来这种地方。」 「是吗?」 「而且我们还在工作途中,像这样愜意的享受,真的好吗?」 「只有在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才能面对最艰困的处境。」奥斯小姐取下自己的领花,端正衣装,将桌上的餐巾铺平整齐,动作优雅一气呵成 餐点很快送来,冒着热气的鲜腾热气的烤牛肉与如同烤饼乾似的麵糊一併送上,奥斯小姐那侧择是端上冷盘薄饼与沾酱。她没多说什么话,把这份时间归于平静跟休憩,拾起桌上的刀叉,如同阿特娜吃排餐似的,将薄饼也切成一小小块入口。 身居乡下,食物简陋。阿特娜却能吃出这牛排里的风韵,混着香料燻烤过后渗入的各种风味,令人惊艷的美味很快堵住了她的唇,成为一个品嚐美食的切肉机器。 「好吃!奥斯小姐真有品味!」用餐时间约莫十五分鐘,阿特娜擦擦嘴,一副满足的样子侧漏笑脸。 「你能喜欢就好。」 「这是招待两位橙汁,今天早上收下来的。」 「谢谢。」 「啊!谢谢!」看着色泽偏黄黯淡的果汁,不如市面上贩卖的那般光鲜亮丽。阿特娜啜吸一口,却被浓浓的酸甜挑满整个口腔的味蕾神经。「哇!好酸——」 「那是因为,这都是我们用自然农法种植出来的果实!保证百分之百的纯汁!」 奥斯小姐也嚐一口,酸甜却没在她脸上写下皱纹,而是平淡优雅。 「差不多该拿定主意了。」 「奥斯小姐有想法了吗?」 「嗯。就像你说的,我们不该花这么多时间在这起案件上。」 「那……」 「最后抵抗一下吧。跟法斯特先生做最后的交涉,看看第一种方法的能不能接通时间线。」 「如果没有呢……」 「那就只得将多拉特生技的内部资料公开给媒体了。」 「这就是代价啊……」 一旦股票失利,会有成千上百的投资者,因为她们修正时间的动作而受害,甚至是整个多拉特公司的人都会丢了饭碗。 迅速将果汁饮尽,奥斯小姐站起身来,向着柜檯去借用电话。而阿特娜游移在那酸甜之间,有万千思绪纷扰,她总觉得事情不该走向这样,应该会有更好的办法。端正身体,强烈的引咎感令她坐立难安。 当真要为了一个人的私慾,而害得成千上百人就此失利吗? 时间短路 两人回到奥斯古玩店的廊道,却只是痴痴地站在原地。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肯定是有的,但要想找出更多的路,就必须付出更多心血,更多时间,与更多代价。」 「代价……」这两个字原先只是朦胧的词汇,可能代表着风险、可能代表着达成事务所需付出的成本。一直到自己真的必须付出什么,才会让人意识到危险性。「我们这样做……是正确的吗?」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正确不正确。有的是发生过的,与可能发生的。」 「我不理解……为什么奥斯小姐可以说得如此淡然……」 「……就拿你的正确与不正确来说好了。多拉特集团用不正当的手法谋取暴利,而我们将她揭发,正确吗?如果我们不揭发,那些透过不当手法过着优渥生活的人,又正确吗?」 「……」 「阿特娜,你太看得起时间工程师了。这一切的结果并不是我们造成的。而是存在着这种可能性,在其中一条时间电路发生了。听过墨菲定律吗?」 「只要有坏事存在的可能性……就一定会发生?」 「所以不是你或我造成了这种结果,你并不用因此自责。」 「这就是……一种命中註定吗?」 「可以这么说。」 「嗯……这么说,我稍微能理解……」扯开自己悲伤的容顏,阿特娜强行把她变做笑脸。「想当个时间工程师还真是不容易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并不想让你参与工作。阿特娜,你很善良,你不适合做这份工作。」 撒娇般地摇了摇头,奥斯小姐的安慰反而燃起阿特娜眸中的明火。「当初是我自己要求的,我能够胜任!走吧!就差最后一步了!」 「是啊,就差最后一步了。」 走出古玩店大厅,不出意外,法斯特先生的人生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时间线没有变动,一切就像无事发生般,他仍旧颓丧在沙发上,懊悔着自己的罪责。 奥斯小姐也不多谈,只是向他询问关于多拉特生技公司的数据资料、人事变动,以及内部结构走向。阿特娜明白,奥斯小姐询问这些资料,就是为了在下一次的时间穿越当中透露给媒体。她不发一言,只是坚定起自己的信念,努力平復胸口那股灼烧的罪恶感。 时间穿梭到2018/10/15号早晨,坐落在街角一处的电话亭对面。 天气是阴惨的大雨。溅水一一向两人扑进,潮湿捲着一股草木生涩的气味,阿特娜遥望对街孤独矗立的大电话亭,已经被点点丝线给划割破碎。 「总有些事不在意料之中啊……」奥斯小姐皱起眉头,喟叹地张开小巧黑伞,紧紧将阿特娜搂在身边,跨过被雨水淹满的柏油路。 她从取出早前跟奥伦德先生交换过来的名片,依着上头记载的电话拨通。 嘟——嘟—— 「您好,这里是多拉特生技公司。」 「你好,我找奥伦德先生。」 「奥伦德先生正在进行会议,请问您哪里找?」 「我代表奥伦德先生生意上来往的伙伴,有要事跟她商谈。」 「方便留下您的联络资讯吗?我请他回电给您。」 「不用了,你帮我告知他在十月十八号的早上十一点,我会亲自过去找他面谈。」 「好的,帮您预约十月十八号早上十一点的面谈时间,请问尊姓大名?」 「露帕欧?梅比斯。」 「好的,梅比斯小姐,十月十八号早上十一点与奥伦德先生预约面谈,已进行登记。」 「谢谢。」 洩气般的掛掉电话,即使知道一切未来都是无用功,奥斯小姐仍旧履行自己立许下的承诺。 没有消极多久,她又拎起话筒,拨打了一串号码,倚在电话亭的玻璃墙上侧听。 嘟——嘟—— 「您好,新闻情报蒐集专线——」 突然加大的雨势,就像把电话亭的铁皮屋顶当作是演奏箱。室内的空气被震盪的雨声敲击,偌大的声响让阿特娜听不清楚奥斯小姐都说了些什么。 他只是衬着阴濛濛的天气,看着那张端正的侧脸,擅动的薄唇,阴翳的眼神,捲曲的发尖,都在那灰白色的背景烘托下显得迷人。 「谢谢。」那是最后两个字,总是代表着奥斯小姐的礼貌教养。 「这样就结束了?」 「在还没确定结果以前,都不能算结束。」带着倦意,奥斯小姐咬住菸斗,填入一粒油块,接着不知道从哪啟动电弧开关,甚至不需要点火,菸斗就簌簌地冒出一圈又一圈的凝香。「不过进行的差不多了。那些资料,已经足够捣毁多拉特集团旗下的生技產业。」 「我也这么觉得。」 室内狭小,很快就被奥斯小姐点着的橙香遍佈。阿特娜毫不忌讳地贪婪深吸着,让那股好闻的味道填满劳累而產生的空虚。 「不过我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奥斯小姐难道没有通讯装置吗?」 只一个厌烦的眼神,很快挑动阿特娜各处的惊慌神经。 「啊!我没有打探奥斯小姐隐私的意思……只是看到奥斯小姐在餐厅也好,现在也好,好像都是使用公共电话……这一个月来也没看到奥斯小姐与谁联络……这才有些好奇,没有联络方式不是很不方便吗?」 「我不需要。就拿工作来说,电话号码是登记在通讯资料库底下,随时间四处变换的。就算我真的有一隻手机好了,在工作时间也是无法作用,更别提还会留下纪录。」 「是这样没错……」 「至于平常生活……我也没有什么需要联络的人,大部分事情我一个人就能够处理。」 「这样不会觉得很寂寞吗?」 「寂寞吗?」 「是啊!我跟奥斯小姐说过……我曾经是洛伊德家族的僕人吧?」 「嗯哼?」 「我能明白那种感受……在名声显赫的家族里,受着规范、条文、限制,不允许跟别人產生联系,甚至被幽闭在囚牢中,连交谈都成为奢望的那种孤独。」 没有声响,只有一团一团不段喷出的白雾充当着回答。 「啊,抱歉……又擅自陷入回忆里了。」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阿特娜。」 「什么?」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吸入最后一口凝香,奥斯小姐拿出工具进行简单的清洁。「只要适应孤独,就不会觉得寂寞。」 「唔……这又让我想问更多问题了……」 「你问吧。」 「在我的认知里,奥斯家族也是一个声名显赫的家族呀?不应该是孤独的……」 「正是因为太耀眼,才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不是吗?」 「噢……」 「被称为奥斯小姐,是一种荣誉,却同时是一种束缚。有时候,我倒是更希望别人记住我的名字。」 「露珀……吗?」 奥斯小姐嘻笑一阵,手套遮掩后的表情,是揉合棕灰的戏謔。「阿特娜,由你来叫还太早了。」 「啊——抱歉!这样的确有点不礼貌!」羞赧涨红了脸颊,奥斯小姐过于和善的态度,总是让阿特娜忘却了两人之间约莫十年的辈分差距。「所以,奥斯小姐才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开设一家属于自己的古玩店吗?」 「不全然。」 「那为什么——」 「我们聊太久了。」黑色的皮手套伸至面前,阿特娜视线正对着漆黑的掌心。「你不是一直催促着要我工作吗?」 「那是因为——我想知道奥斯小姐平时都做什么工作嘛!」 「你现在知道了。」 牵上她的邀请,机械按钮扣答。大雨的落珠在那一刻静止,全都成了悬浮空中的水点。白光兀自从电话亭乍现,刺眼的强光穿射而出,然后雨滴才继续落下。 「可是,为什么奥斯小姐选择开设的是古玩店?」即使回到店内的长廊里,阿特娜的好奇心根本不受时间影响,一点都没少过。 「如果事情顺利,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奥斯小姐不理会她的多冒出的疑问,褪去手套收入皮囊,将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端正。 「『如果』……奥斯小姐总是给人有些悲观的感觉呢,对于什么事情都没有把握。」 「那是因为——」才刚走出廊道隔阴影,奥斯小姐随即顿立在大厅照进的灯光之中,缩微的瞳孔像是见到什么骇人的景色,停晌半秒。「……职业伤害。」 见她讶异,阿特娜随即跑到奥斯小姐身边。眼前的景象谈不上是骇人,但确实足以让人思考断线半刻。 法斯特先生仍挫败地瘫软在沙发上,时间线就像没发生过任何一点动盪般,总会走到这个结局。 「怎么会?」 「那傢伙!」 不是巴迪纳莉从中作梗,就是法斯特先生满口谎言。 「奥斯小姐…….奥斯小姐!拜託你——拜託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妻子。」 浓烈的酒味、倦败的梳妆、懒起的眼帘、无神的睛。 阿特娜敏锐的注意到,法斯特先生换了一件服装,虽然也是通灰骯脏的连帽衣,但衣服上污渍的位置却好像有些变动。法斯特先生那未修整过的鬍渣,也绝不是间隔几分鐘能从忧愁灌溉中长出来的。 时间线确实变动了,只是并没有朝她们所预期那般。 「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你还有什么东西瞒着我们?」 「呜——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拜託你!奥斯小姐——你一定要帮帮我!」 「你得全部老实交代。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发誓!让我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喝酒的!只是我……一时衝动上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真是个烂人——呜——」 「确实,你真是个烂人。」厌烦地将眉角对折,毫不客气的言词,显示奥斯小姐所剩无几的耐心。「公事公办吧。车祸发生在哪里?中途发生了什么?你是否有出席庆功宴?」 「呜……思多德路的街口……我喝得酒醉……露西要我去接她……我没有多想……我不晓得什么庆功宴……」 「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没有工作……」 「哦?」 「我本来是做金融行业的工作……但……三年前一次投资失利,让我连饭碗都保不住了……我果然是一个烂人!奥斯小姐!如果你救不了露西,麻烦你让我解脱吧!我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就是你酗酒的原因?」 「呜呼——没有工作……我甚至不知道给露西什么样的未来……我只能靠酒精麻痺自己了!」 皱褶扭曲的脸,变得丑恶;温顺平和的态度,变得戏剧化;本来挫折的人生,因为一通简易的电话,跌入深谷般无以覆加。 「你根本不会懂吧……别人看着垃圾的眼神!奥斯小姐……算我求您了,拜託!一下下也好……让我快点解脱……这个世界只有痛苦跟折磨!我活不下去……我不该活下去!」 每一句吐露出来的心声,沉甸甸地压在阿特娜心头。不单单因为参与过时间线的修正,而是她能明白那种感受。躬于人下、倍受屈辱、忍耐折磨,即使将所有事情做得一丝不苟,仍旧会发生不可避免的意外,然后就会被人追杀。 命运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似的,总想看着人类苦难曲折。 「法斯特先生,让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看着眼前将头深埋入双腿间的可怜人,奥斯小姐连一点同情的咽声都没有发出。她一如既往地平稳着,就好似世界仪中心,那只要开始转动,便受着角动量支撑平衡。「你父亲是不是也有酗酒习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很重要,如果你渴望我的帮助。」 「我……我……我父亲他……他是个临时工,这辈子没什么成就……一但心烦,他就会喝得醉醺醺的……对!他会喝得醉醺醺的,然后开始殴打我母亲!」 「那是在你几岁的时候?」 「我几岁……我记不得了……可能还小?十岁……或是十一岁……十一!应该是十一岁!」 「我可以知道你就读的学校吗?」 「在奥尔金市……是当地的市立学校。」 「将近二十年……」左手不安分地紧了紧,阿特娜还注意到,奥斯小姐轻轻推转着左手的金色戒指。「法斯特先生,我再向你确认一次,为了让露西?法斯特復活,你什么都可以牺牲?」 「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不如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就算你把我的命取走,我也甘愿……」 「好,请你继续耐心地等候着。」 「我会的……我会的!奥斯小姐……拜託了……拜託了!」 阿特娜将自己握出的手汗抹在长裤上,无暇管顾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的法斯特先生,腋着黑色记事本匆匆戴上手套,直追着奥斯小姐离开的脚步奔去。 「奥斯小姐——」粗喘急切地跑过柜台,廊道后方,那抹棕色倩影正挟带着不可冒犯的气场倚着墙沿。「……现在怎么办?」 「这就是巴迪纳莉爱玩的把戏。」 「那下一步呢?」 「很棘手。」端着自己下巴勾勒的弧线,瞳孔没有匯聚的焦点,全将血氧心力匯集在大脑的运作中。「…….时间可能短路了。」 「短路?」 「……正如它字面上的意思,不管在哪一条时间线,走这条路都是最快的。这意味着,不管做什么都无法修正。」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车祸发生?」 「除非我们能够找到这条短路的起始点。」 「快二十年吗……」阿特娜看着自己写下的註记,心头乱颤不安,像是有人拿着鹅绒羽毛在胸前搔痒。「有没有可能……打从出生到现在……法斯特先生的时间都是短路的?」 「一般情况下不太可能。只有试试才知道。」 「噢。」 白光辉耀,一闭一张,这一次,他们来到二十年前的世界。 天空是澄澈的恋蓝,掛着白云。空气好上许多,她深闻,甚至可以嗅到两旁公园里种植的花芬。左手边是公园,右手边则是一栋泥色五层楼的平房建筑,有着气派的广场造景,是学校。 二十年……自己当时应该还只是个三岁孩儿。只是在哪里?跟什么人生活?阿特娜可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从有记忆开始,她就待在洛伊德家族底下当着女佣僕人,大概是六、七岁……从认识这个世界开始,就好像被原生家庭拋弃,寄住在佣人房里,在总管家的教导下成长为人。 更久以前的事情,如果有机会,或许可以好好打探清楚。阿特娜看着奥斯小姐手中,中心轴飞速旋转的世界仪,暗暗猜想。 「首先找到这时间的法斯特先生,再看我们能做什么修正。」 「明白!」 跟踪 阿特娜与奥斯小姐分头查缉。 循着第三栋建筑的班级教室,走遍五年级的回廊问话,很快,她就问到了在c班就读的亚当?法斯特。 阿特娜在c班看到有个稚嫩地男孩,梳起飘逸的棕黑发型,瀏海旁分,颇有孩子王的一点架式。在他身边跟着一名文静的金发女孩,瞳孔是亮丽的茶色。 油然直觉而生,这就是她与奥斯小姐费尽千辛万苦,不断尝试拯救的女孩。 露西?法斯特。 这就是缘分吧。 即使预示到两人的未来悲惨,阿特娜还是有些许倾羡。 「找到了?」 「啊……奥斯小姐,亚当就在c班里。」 「是吗……」躡手躡脚像个干练的警探,奥斯小姐靠在门沿旁瞧住室内,不用多久就锁定目标。「阿特娜,你做得很好。」 「是!」 「记好这个位置,我们远些观察吧。」她下楼梯,随手塞给阿特娜一个圆环型框架的单眼镜片。 「欸——这是什么?」 「科赫观显镜。」 「要怎么用?」边跟上奥斯小姐的行进速度,注意力却全放在手中刚得到的镜片摆弄,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放大镜。 「小心——」踩空的一脚,所幸即时被人托住。「专心看路。」 「哈哈……抱歉,奥斯小姐身上总是有太多新奇的东西。」 科赫观显镜的中央就是一颗硕大镜片,旁边夹着像是为固定在眼窝周遭而辅助做成的金属夹层框架,框架连接着橡酯做成的软垫,看起来就是戴在眼窝上的单面镜片。 阿特娜将链条掛上,把镜片塞入自己深遂地眼窝轮廓,顿时感觉右眼的世界大了两倍,左右眼传来的差距很快破坏她的平衡感,令她停驻脚步眨眼两下。 在镜框侧边摸到一个旋钮,阿特娜试着向后转动,右眼镜片框限住的范围放得老大,甚至将墙壁里的浮凸的石块照耀的如同巨石,细碎的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啊——!!」这声惊呼,就像全世界的科学家发现了不存在的元素。「好厉害!」 「你玩够了没?」 「她有上限吗?可以放到多大?」 「……你知道科赫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难道说……」瞇住左眼,右眼的镜片轮廓还在不断放大,阿特娜用它来看奥斯小姐脸上的肌肤细胞,甚至已经不在同一个层级的世界内。「没有极限?」 「总之,到了安全的地方在用。」从旋钮处按压一下,旋度自动归零,马上将阿特娜从诡异的微观世界拉回,就像刚刚进行过一场奇幻旅程。 「欸!奥斯小姐!这个可以拿来看星星吗?」 「……会瞎。」奥斯小姐板着面孔回答。「你是不是忘记我们来做什么的?」 「噢!没忘!我这就做!」 两人不约而同地掛上镜片,坐在公园木质长椅里盯哨,从大约有七百米的距离,监视着少年法斯特的一举一动。 从早到晚,监视的过程无聊,无聊到阿特娜时常用观显镜去看公园里的绿树、鲜花,那些她从不曾到过的世界里,充满各种可爱生物的社会交流,细胞间的张合对换,远比修正时间线有趣多了。 奥斯小姐长叹一口气,自己早该料想到这种状况。 鐘声再响,已是第十次。 「阿特娜,时间到了。」 「好的!奥斯小姐!」 两隻眼睛在镜片里眨呀眨,全神贯注地搜索放学的少年法斯特的下落。 「找到了,在这里。」摘下镜片,从记忆中的位置里遥望那一头乱拨的棕色发型,奥斯小姐连忙起身,趁着视线尚未跟丢目标时慌忙追去,直到回家。 法斯特先生说得内容大抵无误,他所处的环境称不上太好。房屋是用铁皮随意搭建成的,隔间就是掛着一层廉布。拥挤在不怎么让人舒适的贫民区里,连床铺都是随便找一块木板了事。 刚回到家,他就会将自己的作业自发性的做完,走到客厅隔间,去帮忙那个总是劳作着的女人,或是串珠、或是结绳、或是缝线。 深夜九点,他的父亲即会喝得一身醉醺酒气,敲响自己家的门,酒瓶从不离嘴地卧入家中。天色昏暗,法斯特家室内也未有足够的光火,大大降低观显镜的能见度。 奥斯小姐与阿特娜站在两公里外的大楼天台,只能透过室内漫光打在窗后地板上的影子,推估室内发生什么事情。 晚整十时,室内灯光全数熄灭,镜片当中只剩一片灰暗。 十一时。在沉寂昏暗的贫民窟内,亮起一丝星火光点。本该不甚惹人注意,却在观显镜底下闪烁刺人。依着窗台透进的范围,能看到一地的绿色碎玻璃,是敲破的酒罐。 距离遥远,听不到任何吵杂声、叫骂声。但从人影交错的闪光,棍棒状的长条形影子不断挥舞,阿特娜甚至可以想像出现场争执的模样。那脑补出来的画面残忍,令她摘下镜片,不愿再看。 「原来如此。」奥斯小姐瞇住左眼,右手擒着镜片调整,语气坚决。「或许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 「他的问题是来源于原生家庭,那是影响一个人个性、成长、价值观的重要因素。」奥斯小姐放下手中镜片,拿着布巾擦拭着。「这就是造成他往后,终究会走上酗酒这条路的原因。」 「只要一遇到压力……就会藉助酒精麻痺自己?」 「对,这就是时间短路的原因。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从小到大,被如此深切地影响着。」 「所以……如果要进行修正……奥斯小姐要拆散她们的家庭?」 「这是最直观有效的办法。」 「为什么……为什么奥斯小姐总是能淡然地说出这种伤害人的话?这种伤害人的想法……」 面对她的提问,不置可否。 「难道说,修正时间线,就没有更加和平的手段吗?」 在夜空中画起火点,劈啪作响,是电弧燃菸的声音。尽管视线难以看清,阿特娜还是能在三十秒后,闻到奥斯小姐菸斗捎来的阵阵香气,这次不是木橙新香,而是一种柔软恬淡的味道,像薰衣草。 「阿特娜……你知道能量守恆吗?」 「……就是能量不会溃散,总是保持相等,只是型态转换了?」 「是……巴迪纳莉就是类似能量守恆的,一种难以看透的时间法则。」 「嗯……」 「想要改变什么、想要挽回什么、就得付出等量的努力。」 心头一紧,阿特娜按着胸口震盪的起伏。 「但是,就好比我们站在这个时间线中,永远感知不到别的时间线的状况。你并不知道在另外一条时间线的结果里,曾经付出过什么样的努力、牺牲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咬住烟嘴,在接近无声的贫民区里,阿特娜甚至可以听见奥斯小姐深重的吐息。 「人啊,不能总是看到美好的结果,却什么都不愿意付出。」 「……这是说,如果法斯特先生想要救回自己的妻子,就必须搭上生命中的某样东西吗?」 「完全正确。他必须拿自己生命中的某件事物,来与巴迪纳莉交换妻子。而透过前几次经验可以得知,光拿走她的工作是不够的。」 「『代价』……是吧……」右手抱拳,左手紧紧包覆住这颗拳头。在这晚夜的时间,总是特别容易让人静下来思考。 「如果没有足够的决心,不管怎么修正,时间是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 「这就是……命运?」 「这样,你可以理解吗?」伸手拋来一个玻璃圆球,沉甸甸地,阿特娜将它握在掌心,是世界仪。「作为一名时间旅人,需要多么好的心理素质,以及承受多少职业伤害。」 中心轴的旋转已经丧失动力,只是依着惯性不断运动,一回、一回的,就好像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要做多少权衡选择,经歷过多少内心挣扎。」 奥斯小姐右手牵住阿特娜小巧的掌心。她却认不得,奥斯小姐此刻的表情,是温柔,还是悲伤。 「伤痛才能使人成长,阿特娜。」 颤抖的双手压下世界仪的按钮,像是捅进一把锐利尖刃。本来还一颤一颤旋转着的轴心,如死亡般的骤停。那一刻,阿特娜才从放慢的时间中,看到平常一闪而过的白光里,是这二十年来被省略过的时间。 「换个念头想,怎么样的伤痛,能让法斯特先生成长,这样就轻松得多了吧?」 「好吧……」将世界仪还给奥斯小姐,她迅速地调整过刻度,是已经决定好下一步的行动。 提早几天,这次抽换的时间是清晨,他们落脚于同样的大楼天台上,观显镜片很快锁定方向。 「有什么打算?」 「我去接触法斯特先生的父亲,你去接触她母亲。」 「奥斯小姐打算怎么修正呢?」 「要改变一个人的态度不难。过,或不及。」奥斯小姐慢悠悠地吞吐出下半句。「不是让法斯特完全脱离他的父亲,就是让他对父亲產生阴影恐惧,深恶痛恨。」 天是有点阴云的白色,在还未照亮的世界里压抑住灰调。那抹灰如同奥斯小姐瞳孔里的色调,越往中心,越淡出让人感觉可靠的浅棕。她难得地嘴角微勾,像是找到真理解答的科学家。 阳光刚从城市的另外一端窜出,不用片刻,就染满整片天空。 那抹笑容,是自信。 「应该能成。晚上八点回到这里集合。」 「我要怎么知道这起案件是否成功修正了?」 「如果我们成功改变了法斯特先生的过去,当我们回到古玩店内时,他就不应该待在那里。」被两人瞭望住的大门动了,二十年前的少年法斯特快速奔下楼梯,跑跳至不怎么整洁地柏油路上头。「只有对人生充满绝望的人,才会想尽办法见到我。」 「那要怎么索取报酬?」 「用这个。」轻拍自己披着的外袍衣袖,奥斯小姐伸手探入衣服夹层,将放在心脏前小心保管着的精装盒展示出来。 那是法斯特夫妇间,难得珍贵的回忆。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呵呵——你还不懂吗?阿特娜,这一切都是因为巴迪纳莉的规则啊!」 醉酒的源头 晚八时。 阿特娜伏在天台上,透过镜片监视着法斯特一家的一举一动。 法斯特先生的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她有着同样棕褐色的发型,鼻翼宽厚,嘴唇薄紫。初见时的眼神颤抖,交谈之后的坚强,无不说明着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她轻叹。法斯特先生的父亲,大概没有想过自己一个无心的习惯,居然造成儿子在二十年后痛苦且无法自拔的决定。 盯住的人物还未有变化,天台的楼梯间先传来阔响。脚步节奏紊乱靠近,不像是奥斯小姐平日风火急行的调性。 嘎吱—— 门打开的那一刻,一种浓醇典雅的酒香便从门扉吹出。奥斯小姐擦着手巾,顶着一张微醺脸庞,脚步慢悠地跨到天台边俯撑倚靠。 「累死了~」 「辛苦了!」她脸很红,红到脸上的雀斑更显明目。身旁散发出来的酒香气场,却浓郁地就要把阿特娜薰倒。「奥斯小姐去……做了什么?」 「哦~等着看吧!」音调不对,本来富含知性冷静地谈吐,在此刻都变成魅惑人心的旋律。「花了我不少心力啊!」 她是真的喝醉了。 「你那边怎么样呢?」 「法斯特先生的母亲……确实是长期受到暴力虐待。她说法斯特先生的父亲一直以来,都喝得醉醺醺得回来,接下来就对着家中看不满意的事情指指点点……」 「嗯哼,意料之中。」 阿特娜吞过一口水,那本来骇人的灰棕双瞳,竟在酒气薰煮后变得撩人心弦,就连蜷曲在指节上的大波浪瀏海,都可以点起神秘的性感香氛。 「她对这件事怎么看?」 「……她也不希望被更多人知道明白,一方面,她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另外一方面是……如果没有对法斯特先生造成什么影响,她好像……觉得无所谓。」 「哼~跟我猜想得差不多。」是傲笑,自信写意在奥斯小姐脸上,那抹笑容,真的很美。「看来这次能成功。」 「奥斯小姐做了什么吗?」 「等着看吧!」 指尖朝遥远地彼岸撇了撇,阿特娜瞇住左眼,依着镜片的指引,看到那同样踉蹌,手中拿着酒瓶的人儿,摇摇晃晃的朝法斯特家走去。是法斯特的父亲,今日提早回到这个本该美满的家庭。 他好似没带钥匙地敲敲门,虽然无声,阿特娜却可以感觉到,现场的变化有丝微妙的差异。 门扉刚开,法斯特先生的父亲就像探门的警察,一个擒拿就将法斯特先生朝门内拖行。母亲惊恐地阻挡身前,法斯特先生奋力挣扎,都没有办法遏止这个早已烂醉的男人动手伤人。 就在床边,法斯特先生的父亲抄起家中的木棍,拚了命地朝仍是孩儿的亚当?法斯特身上痛抽。 一条一条热辣辣的红痕,彷彿可以在旁听到鞭打的悲鸣与闷响。 三人因为争执拉扯成一团,瘦弱的母子却无法抵抗这个身体健壮的男人。期望护住孩童的母亲挨不住疼痛鞭笞,就这么晕厥在两人中间。 「我啊,只是稍微点燃他父亲内心的不满。」 兇戾之气仍未散却,法斯特先生的父亲拿着染血木棍,那模样像是正被通缉的危险杀人魔,直朝跪坐在廊道上无助的法斯特先生走去。 「让他认清楚,自己的仇恨该在哪里。」 一棒子一棒子破风挥下,全被遮挡在窗框外沿。阿特娜能透过法斯特先生抽搐的小腿,同感着法斯特先生受到木条击打的刺痛。 「让他知道,自己生活的困顿,全是因为被儿子抢走了生活重心。」 血液漫流,从窗框外悄悄爬入可视范围。 阿特娜不愿再看。奥斯小姐平淡而冷艳的旁白,更像是向人展示自己一手写成的剧本。 「我灌了他不少酒……呵呵呵——为了能够一步到位。」 「……奥斯小姐。」 如通冰块滑溜进背部,那渗人地三声阴笑,霎时间,又将阿特娜脑中不愿看到的画面强制提取出来。怀满仇恨的父亲、无情伤人的棍棒、皮肤每一次接触的红肿疼痛、就要将骨头打断的力量。每一次的挥击,阿特娜都确实感受到,就好像有谁也曾经在她身上肆意地倾泻怒火。 「我们……我们回去吧!」 耳边终于传来哭嚎,在这濛纱盖住的黑天之下,响遍哀戚。 肯定不少人听到了,听到这一声惨绝人寰的哭嚎。 原先还挣扎着的法斯特先生,如今已躺在窗框之外,小腿一动也不动了。 而那名男人,只是抱着木棍,坐在门板边继续喝着温热醉酒。 就像刚目睹过兇杀现场。 有什么东西捏紧阿特娜的心脏,发难一般要将她挤碎。 「奥斯小姐!」 「嗯,事情差不多了。」 奥斯小姐是那般愜意自如地顺过发梢,仪态优雅地收起观显镜。匀称的身姿挺立,在夜晚中昏红的光线里尽展柔妍。软手邀请,手套搭上,本来冷峻的面容,如今都剩下嫵媚。 「我有预感,这次一定能成。」 白光催散世界,却催不去奥斯小姐身上的葡萄香酚。 阿特娜捏着鼻子,避免自己被奥斯小姐身上散发的浓烈酒意薰倒。眉心微蹙,从阿特娜将近十六年的服侍经验里,若要说有哪一项最麻烦,那就是照顾一个喝醉酒的人。 「阿特娜,你在这里等着。」 「嗯?什么——」 还没向阿特娜解释一二,奥斯小姐就逕自压下按钮,消失在古玩店的走廊间。 「哈啊……原来奥斯小姐也会喝醉……」 精神就在这一秒鐘松懈,却在下一秒,又看到凌空的走廊浮出一个人身形大小的闪光。 「哇啊——!」 来人是奥斯小姐,瞇着笑靨,是一反常态的喜乐,令人毛骨悚然。「我回来了~」 如同她所说的,在外人看来,穿梭于时间旅行就像只过了一秒鐘。 「奥斯小姐去了哪里?」 「哦——我去确认事情进展顺利。」神态未改,酒香却清淡了些,不晓得奥斯小姐这次穿梭,横跨过多长时间。「去确认露西最终还是会跟亚当走到一起。」 「喔……是这样啊……」 确实,如果时间线从二十年前经过大幅度的变动,也有可能两人无法结成夫妻。阿特娜按着下唇思考着,做这份工作,所要顾虑的细节还不比当侦探少。 「奥斯小姐真是一个温柔细心的人。」 「温柔吗?我只是完成我工作上该有的职责——走吧,去确认结果。」 「嗯!」 令人意外地,喝醉的奥斯小姐,像是被酒精温暖融化的冰山,有些可爱。 阿特娜搀扶着走路有些摇摆的奥斯小姐,两人一同窜出柜台后方的走廊。时间还停留在早晨,奥斯古玩店的空旷大厅内,正如奥斯小姐所说的,一个人影都不存在。 桌上空留着没有动过的茶杯,就好像从未有人来到过。 手心紧了紧,是两人同时传来的松懈。 「啊——累死了——」终于卸下机警架式,奥斯小姐像是刚运动完急需休憩的人儿。将自己的棕色高帽随意扔在柜台上,解开盘发梳顺,一把扑倒在法斯特先生曾经坐着的绿色沙发躺卧。 「工作辛苦了!」 「阿特娜……」软语呢喃,忙活完一整天的工作,奥斯小姐的声音变得无力细微,就好像要睡去似的。「等会儿麻烦你,把法斯特先生的信物,放到门口的橱窗里。」 「好的。」 「还有大厅……也麻烦你整理乾净……」 「好。」 「还有……」 「嗯?」接不到回应,阿特娜有些发楞地朝奥斯小姐躺卧的沙发望去。在酒精的催煮下,这样一位精明冷悍的奥斯古玩店店长,也如同睡美人那般昏沉梦去。「真是——奥斯小姐!要睡回去卧房睡啦!」 丝无回应,古玩店内又回到平常静謐的过往,只有店内古玩器械运动的声音。阿特娜看着沙发喊不动的人影,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睡着了?」 有同样的劳累,但阿特娜还是折起袖口,拍醒自己双颊,压榨出最后一丁点体力,完成奥斯小姐吩咐交代的工作。 躡手躡脚地潜到她身侧,听她规律地吐息浅鼾,那起伏的胸腔,每一次呼气,都把带有高热的葡萄酒香送出。阿特娜憋住呼吸,避免被这诱人的香气给缠住,动作轻微地替奥斯小姐取下胸口领花。 接着是外袍。阿特娜牵着奥斯小姐的手挪动,摆放平稳;应和着深睡节奏,悄咪咪地掀开奥斯小姐胸前的口袋夹层,探手进去将里头的盒状硬物取出。 是个简单的动作,但阿特娜取了五分鐘之久。 「我在干嘛……」 阿特娜将靛蓝色的精装盒打开,确认里头手工雕成的项鍊并无损坏,然后大大地喘一口气,动身前往门口将它摆进橱窗内展示。 「呼——」简单地将书收拢整齐,却也耗费阿特娜最后一丁点力气。只是做个简单劳动,就能搞到整个脑袋晕呼呼地,支不上力气。 她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明光。在各路时间线里不断来回切换的清晨与黄昏,早就打乱她的生理时鐘。她揉揉眉眼,也是骨头散架般地瘫软在沙发前,看着对坐熟睡的奥斯小姐,不免打起一个大大哈欠。 有什么漆黑,在脑海里潜伏着。 那东西黑得看不见影,在同样分不清上下左右的黑海当中,窜溜进一丝不安或恐惧。 啪——啪—— 是熟悉的声音,好似鞭子抽打。 阿特娜刚认得此声,梦境空间中的黑色转瞬就被抽空,替换成亮得刺眼的腥红,只留下一个人的影子。那人兇恶地甩着鞭子,狠狠地朝自己身上抓来。 「哈啊!」胸闷惊惶,像是要浅溺在水面之下,挣扎着向着空中呼一口气般,阿特娜这才惊觉自己身在古玩店内。 「嘶——吵醒你了吗?」对座是早已起身的奥斯小姐,她解开的长发垂落肘间,斜倚在沙发扶手旁揉按着脑门。「你还真贴心……帮我准备好了醒酒茶吗?」 「啊!那个——」不等阿特娜阻却,奥斯小姐已经端起桌上的精緻茶杯,细口浅饮。 「可惜放得有些久,味道略涩。」 因为,那是原先泡给法斯特先生的。阿特娜吐吐舌,将这句话憋在胸口,没有出唇。刚酒醉醒的奥斯小姐,有些令人意外的迷糊。 「嘖……我到底喝了多少……头痛……」 「那我马上就再去泡一壶!」 慌忙地站起身来,阿特娜这才发现,时间有点不对劲。本该还亮着的天翳,早已围成暗幕,不知道什么时候,疲倦已经带着她进行第二度的时光旅行。 阿特娜瞄过一眼店内时鐘:下午六点二十二分。 「不用了……」奥斯小姐摆摆手,屈身按摩自己的小腿肌肉。「你如果还有体力,就来帮我揉揉肩膀吧。」 「好的!」 「哎呀……年轻真好……上了年纪稍微动一下就不行了。」 「奥斯小姐你不也才三十几岁而已吗?还很年轻呢!」 「是吗?我都以为我到四了……」 「不会不会!奥斯小姐打扮起来还像个二十岁的女人呢!就像我的姊姊!」 「吹捧的话就不必了。」拨开廉卷如瀑的发丝,露出肩胛,阿特娜小手覆上,却像是碰到水泥墙般的坚硬,揉捏不动。 「奥斯小姐……你的肩膀……太紧绷了!」 「哈啊——因为时间旅行一向是这么累人。」 「啊!奥斯小姐!你看——」 依着阿特娜的声音提示,奥斯小姐转头面向窗外,在那玻璃帷幕之外,有一对情侣打量着橱窗,他坐着轮椅,她推着他,流连徘徊在橱窗前,久久不散。 奥斯小姐的凝脂玉手轻拍肩膀,捉停那小巧的揉捏。「阿特娜,要工作了。」 是法斯特夫妇。 匡噹—— 「欢迎光临奥斯古玩店!」整装十足,阿特娜迅速跑到门边,就等店门内的铃声撞响,悠扬起自己同样清脆的声音接待着。声音之下,是难以掩藏的悸动。「你想寻找什么样的回忆呢?」 推门而入的,是一名推着轮椅的金发女人,眼神乾净;坐定在轮椅上的男人,梳理整齐。两人缓慢移入室内,阿特娜让开了道,方便轮椅通行。 经过那一晚的惨忍毒打,法斯特先生最后用他的双腿作为代价,换回自己心心念念深爱的女士,毛毯厚重盖住他的腿脚,不晓得底下的伤势如何。 「您好,我想看看外头的展示品,那条手工的木製项鍊。」抽光眼神里的阴鬱,连杂乱丛生的鬍渣也刮除乾净。法斯特先生像是变了个人,一举一动都是温吞有礼。 「好的。阿特娜!」 「来了!」从橱窗中取出精品外盒,佯装一个鑑定专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这是客人指定的项鍊。」 法斯特先生接过精品礼盒,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一眼黏着里头纯手工雕製的狐狸项鍊,就要望穿的炽热眼神吐出烈火深情,阿特娜明白,那都是乘载在古玩物件里面的回忆。 「你看,像不像?」他朝着身旁妻子询问着。 「像什么?」而她回问。 「像你国中那时送给我的礼物。」 「你不是弄丢了?」 「是啊……所以现在看到,特别有感触。」 「这条项鍊,背后有个很深刻的故事。」奥斯小姐适时介绍,将修正时间前,法斯特先生的绝望、忧愁、奢望、与执着,通通凝鍊成项鍊背后的故事。「讲述着一个人用情至深,为了挚爱的另外一半,甘愿放弃所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换得两人长存的生活。因此这条项鍊,背后寓意着:热爱、奉献、生死患难。」 「这个寓意不错。」法斯特先生满意地捲起项鍊,对着水晶灯光,看那已经尘放数十载,满是破损、碰坏的小狐狸。在他眼中,好似看到了一个艰难却依然持续着的爱情。「你觉得怎么样?」 「这可不便宜。」 「是不便宜……但是,怎么说……」法斯特夫妇两人脸面紧贴细查,她挽着他的手,而他抚着她的颊,好像他们生来便是夫妻。「有些东西,是用钱也买不到的。」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买吧。」女声相伴,吐出的字节,是温柔与慈祥。 「我喜欢它背后的故事。」 「每一件古玩,背后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灰棕的瞳孔瞇笑,是蛊惑,和着室内的水晶灯光,也是无法抵挡的诱人。「或着说……都有一个动人的回忆。」 「好,就要这个。店长——」 「好眼光。」奥斯小姐站起身来,优雅地行着执事礼。将手掌贴上心脏,恭敬欠身,如同第一次见到这位客人时给出的允诺。任务就在此刻圆满终结。「希望奥斯古玩店的服务令你们满意。」 新的发现 将近五千英镑的天文数字! 委託奥斯小姐修理自己的人生电路,果然不会是件便宜的事情。 送走了恩爱眷侣,第一份差事也就在此告一段落。 是开心吗?还是喜悦?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热血?是嚮往?是羡慕?还是什么? 阿特娜紧紧压着跃动的胸口,所有情绪感知在她脑内乱撞成一团。 「如何?」奥斯小姐端起桌上的茶杯,先嗅其香、后碰其温、再嚐其味。「一次工作,感觉不错吧?」 「是!感觉很不错!」 帮助陷入困顿的人。看着他,从落魄绝望的心境一步步走回正轨,然后心满意足地过着现在的生活。即使过程坎坷不顺遂,终将能赢来圆满的故事结局,就好像在看电影一般。 而那就是阿特娜心头悸动着,不知怎么宣洩的快感! 「奥斯小姐好厉害!连已故之人都有办法復活!不愧是传闻中的奥斯家族!」 「……这没什么。」奥斯小姐将最后一口红茶饮尽,让苦涩的味道冲洗掉脑门酒醉后的疼痛。「你准备一下,等会儿要出门。」 「咦?奥斯小姐居然要出门吗?要去哪里?」 「去把钱领出来,放在银行里面可不是什么好想法。」摆落帽子上的尘屑,无论何时,奥斯小姐总是那样的华丽姿态。「然后……去吃点好料庆祝一下吧?」 「好!」 准备好一手大皮箱,到银行里提领刚刚赚得的所有现金。光这笔钱,就足够奥斯小姐在古玩店内生活半年。 「阿特娜,给你保管。」手提箱里面叠满整齐划一的纸钞,她却只是扣紧锁钮,漫不在乎地将整个皮箱都转交到阿特娜手里,也不细数提领的钞票是否额数正确。 突然一大笔现金上手,阿特娜像个正常人般惊慌,小心翼翼地将她保护在怀里,生怕弄丢。「啊……好重……」 再折回程,一路沿着磨石子铺成地平坦行道,走过一间又一间灯火通明地店家。晚上七点,奥斯小姐领着阿特娜駔足在一处转角等着号志灯。对街那华丽装潢且优雅辉煌的气氛灯光,马上就吸住阿特娜的目光。 那是位在市中心的黄金地段,总是预约到满的首席餐厅。 「奥斯小姐!难不成——」 「对,就是你想的那个难不成。」 「我我我……我们要去吃这间——超高档的餐厅!」 「就当作庆祝工作圆满顺利。」 「可可可是!这间餐厅超难预约的耶!最少要提前一个月……」 「你不用担心,我早早预约好了。」左手插住腰间外袍,让还系在腰带上的世界仪碰撞显眼。奥斯小姐眼神自然地望向前方,表情却流露着一种曖昧不明的笑容。 享受完一顿高档饱食,两人流连在今日灰暗色调的城市中,看着人们燃起各色光彩的霓虹,繁华到眩目。 就像饭后的愜意漫步,阿特娜端着装满现钞的手皮箱,伴着奥斯小姐轻盈的步伐喜悦前行。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 「奥斯小姐!」 「怎么了?」 「前面就是思多德路,对吗?」 「你倒是发现的挺快的。」 「是要办工作上的事情吗?」 「不是。」 「那是什么事?」 「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一如既往地神秘。阿特娜喃喃自怨地走着,看着一路以来,她在这条路上跑过的种种。 来到思多德街口,即使过了晚餐时间,繁华的都市就像永不止息般,车流遵守着交通规则全堵在马路中央。在这被修正过的时间线之后,应该少了一起骇人的死亡车祸。 等待绿行,面无表情地穿越思多德路,奥斯小姐来到服饰店门前,没有多想就推门而入。 「欢迎光临!」 服饰店?并不像是奥斯小姐会注目的地方。在她凌乱的卧房里,可是堆着阿特娜一辈子都穿不完的衣服。 「请问有什么需求吗?」 「麻烦帮这位小姐量制衣装。」 「啊?我吗?」 「你不是很想换套衣服吗?」 「有……有吗?」 「总不可能让你一直穿我的旧衣服吧。」奥斯小姐勾勾手指,将阿特娜谨慎保护在怀中的沉重皮箱要了过来。「你就买些你喜欢的衣服吧,当作工作的酬劳。」 「噢……好……」 怯懦的答覆,是受宠若惊。下一秒,就被掩埋在店家热情扑上的服务当中。「所以是这位小姐要试衣吗?请问怎么称呼呢?」 「阿特娜……阿特娜?梅茉利。」 「梅茉利小姐!来,请往这边走~」 这样子的感觉奇怪,却也新鲜。换做他人充当服务员,做着阿特娜一直以来的工作。倾刻间,好似自己被当作主角,连奥斯小姐都化做陪衬,提着装满现钞手提箱,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衬衫、大衣、毛衣、棉质t-shirt;长裙、窄裙、皮裤、西装裤;披肩、腰带、蕾丝、高跟鞋;英伦风、哥德风、庞克风、维多利亚。所有时尚的、非时尚的,通通画成各自的区域,摆着玲瑯满目的服饰,抢眼夺目。 「请,梅茉利小姐!」 推开更衣室门板,里头还有三面环身镜,闪耀得刺眼。阿特娜迷糊走进,自己以前,可只有待在室外等着夫人换装出来的份儿。 「梅茉利小姐有喜好的服饰吗?」 「我……我不知道……」 「那要不要试试洋装呢?肯定会很适合梅茉利小姐!」 「洋装……吗?」不安地回头一瞥,正对着奥斯小姐凝视的眼角,她正坐在更衣间外头的沙发软椅上,瞇眼翘脚打量着阿特娜的身型。「就试试看吧……」 「来~麻烦一下。」服务小姐从口袋间掏出捲尺,推直阿特娜的腰椎,开始上下衡量她小巧的身型。肩宽、腰围、肘长、臂展,阿特娜从来没有想过,买件衣服是这么麻烦的事情。 一人测量,就有另外一人挑选风格,不出几分鐘,外头接待的服务员就拎着三样不同风格的洋装,全部掛满更衣室锃黄闪亮的衣勾。 白色、黑色、鹅黄色,每一件洋装都拉满繁琐的綾罗绸缎,裙叶处印上小巧可爱的花纹,袖口与领间堆积满空气蓬松感,在系别上象徵可爱的蝴蝶结缎带,是无不令人少女心爆棚的洛丽塔风格。 衣着加身,阿特娜羞涩地整理过自己零碎的瀏海,雾金的发丝、碧蓝的双眼,还称得上可爱的面容。在三面环身镜中,完全映照着另外一个人,阿特娜甚至有些认不得那人是谁。 「如何?很好看吧!如果再把头发束起来!就会像个娃娃一样可爱!」 「嗯……」阿特娜尷尬地看着镜中白色人影,经过一番打扮确实像个人偶,差别只在她那通透熟红的脸蛋,以及些许不自然的紧绷。「有没有,棕色的?」 「哦!梅茉利小姐喜欢棕色的是吗?有的!」 三两下功夫,服务员又替她换上一身繁縟的棕褐色洛丽塔洋装。那略显古旧的风格,有些丢失洛丽塔一贯韵生的气质与雅緻,反倒像个身份地位高一点的农村姑娘。 「哎呀,梅茉利小姐还是比较适合白粉色系。」 「是吗?」戳着脸颊,虽然查觉到怪异,但阿特娜也说不出是有哪点怪异。说到底,想要试试看棕褐色,大概是为了配合古玩店内的氛围吧。「嗯……那不如……」 推门而出,正巧对着奥斯小姐百般无聊,环胸思索的视线。 「奥斯小姐——」紧张的情绪在指尖窜动,她拉紧裙摆,踮起脚尖甩着裙摆,在奥斯小姐转动一圈。「你觉得如何?」 「很漂亮。」嫣然的脸孔是不吝惜讚赏的肯定。「你能喜欢就好。」 「奥斯小姐不会觉得哪里怪怪的吗?」 「不会。」 「是吗……总觉得棕色好像不适合我呢。」 「那你要不要试试看蓝紫色那件呢?」 顺着奥斯小姐的手指头望过去,目光钉在一件深蓝入紫的洋装,就像星空背景般华丽。那套服装在衣店里敞亮的灯光线显得有些突兀,但若将背后的墙面换做古玩店内玲郎满目的工艺品,竟有种怪异的搭调感。 「还有,也别忘记买些裤装,工作时会比较方便。」 「好的!奥斯小姐!」 不愧是成熟人的眼光,不需要过多繁复图样,只要质地良好,素面高级,就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相衬出古典薰陶地端庄大气。 满面窃喜,阿特娜细看眼前换过蓝紫色洋装,薄纱延伸的裙襬下透着一闪一闪的晶亮,就好像把星星摘下缝纫上去。黛紫的深邃与阿特娜一头洁白长发相互对比;深海般地靛蓝则映照着阿特娜眼眸中的晴空。 美丽的都不像是自己。 穿出兴致,阿特娜等不及地向奥斯小姐展示全新的自己,又在一连推介之下换上了不同风格,同样高雅地帅气歌德皮裤、简单地西装打底与西装裤,几套轻易简便地服饰,甚至发带、丝袜、皮靴,要搭上一个完整配套。 一旦激起女人的爱美心态,可就无法收拾。 「奥斯小姐,你看看这个如何?」阿特娜手里拿着一件大号的连身裙摆,渲染过黑与红的帅气雕纹篓空,伴透着庞克风格的蕾丝洋装。 「这个对你来说太大了一点,不合身吧。」 「啊——不是给我穿的啦!我是想着奥斯小姐如果换上,一定很好看!」 「……我拒绝。你买自己的衣服就好。」 「难得来服装店一趟!」 「我并不缺衣服。」 「可是,如果我们两个的风格能配上!在工作时,更显得像是一个团队啊!对吧?」 「理由很牵强。」 「欸?那——我想看奥斯小姐穿穿看,不行吗?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顾着开心。」 「唉……好吧,但我有条件。不能开胸、不能裸背、不要高衩、也不要露出腹部。领口不能低于锁骨,裙摆不能高于膝盖,在这段范围以内,都不能篓空开窗。」 「哦?奥斯小姐意外地保守呢。」 「所以这件不行,你去换别件来吧。」伸手勾出阿特娜挑选地洋装腹部雕纹开窗,奥斯小姐光想就头皮发麻。 怎料她换来地,又是可爱过头地黑红色洛丽塔裙。胸前先是黑色雪纺打底,系上蕾丝网纹,领口镶住一颗大红宝石,璀璨熠熠。身上缀满蕾丝叶边,每一边又缠上可爱地蝴蝶结花纹,裙摆的碎花先遮住黑色一层,再延伸出红色一层。「那这件呢?没有露背、没有开胸,奥斯小姐所要的标准全部符合!」 「……好吧。」 与奥斯小姐相处生活了一个月,阿特娜知道,她一向讨厌繁琐,特别是在一些生活的小事里。 对金钱没有很执着,甚至连帐都懒得记;对衣服没有很要求,总是穿着那身固定的打扮,几乎要成为她标志性地代表;对收拾整理也不在行,一直到一个月后的今天,奥斯小姐也不准别人乱动她摆满诡异器具的卧房,更别说是其馀不让进去的工作间,光凭想像就能知道,里面大概都是堆满杂物的,如同那间天文室。 「阿特娜……」微弱地气音如同哀嚎求救,被更衣室里的回响反覆放大。 「我在!」 「背后的拉链卡住了……」 「奥斯小姐需要帮忙吗?」 「……你进来吧。」 「好的,我进去了!」 奥斯小姐穿着整齐黑红套装,那份妖冶把她本就环身的神祕氛围衬托地更加扰人,像是太空中闪烁地黑洞般,总有分不可抗拒地吸引力。 阿特娜露齿欢笑,自己果然不会看走眼。「奥斯小姐好漂亮!」 「这种衣服穿着实在是有点闷……」闔上门板,奥斯小姐这才转过身,露出被卡在肩胛位置的拉链,就差一点能够咬合紧闭。「卡住了……不管我怎么拉都拉不动。」 「啊,咬到料了,稍等一下。」接管她的背后,那拉链链头确实卡得死死的,不上不下。 使劲吃奶的力气,阿特娜用力将链头拆下,那瞬间,奥斯小姐有些粗糙的铜色肌肤,有大半裸露在阿特娜眼中。更引人注目地是,在奥斯小姐左边肩胛的部位,印着一个小巧圆形的创口,看着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螺旋刺入般留下的伤痕。 弹孔? 那是阿特娜萌生的第一个念头,她迅速再将拉链拉上,不敢乱想,试图将那被激起的好奇涟漪一同压抑在服贴地雪纺纱下。 「谢谢。」奥斯小姐转过身来,将服装上的各种缎带梳理整齐。「如何?」 「啊……啊!漂亮过分!奥斯小姐!」 「——过分吗?」 「是!真的很漂亮!」 阿特娜所言不假,但那个不小心瞥见的伤痕,就如同子弹打中她的脑门般,死死地将想法卡在心中挥之不去。 为什么奥斯小姐身上会有弹孔? 「你喜欢吗?」 「呃——非常喜欢!」 「那好吧,我倒是不介意再多一套衣服。」将裙摆拉扯平整,那澎起荷边叶缘,正好垂落在奥斯小姐膝盖上侧几釐米。「你想要买的衣服都挑好了吗?」 「都好了!」 「那结帐吧。」 拎着大包小包离开衣装店,由奥斯小姐提着手皮箱。尽管大大奢侈了一番,手提箱里的重量却不曾减轻。两人满载着购物完后的狂喜散步在路边,缓慢地走回古玩店不引人注目地巷弄里。 唯独阿特娜,满载地还有自己出乎意料的发现。 家族聚会 「阿特娜,今天辛苦你了。」 「……」 「阿特娜!」 「唔哇!蛤?什么?」 「你有心事?」 「……没有。」即使问了,大概也得不到回答。奥斯小姐并不喜欢别人窥探她的隐私。 「是吗?」如猫一般轻巧,奥斯小姐推开古玩店内的门,在门锁接通的那一剎那,暖黄地灯光从室内打亮。「那衣服、手提箱就麻烦你收整了,还有各项杂务。」 「好、好的。」 「如果会觉得累,想要歇息,记得告知我一声。」 「不、不会!在古玩店内做的事情一向都很轻松!不会累的!」 「那就好。」卸下高帽,奥斯小姐解开缠发。「不过,我不是质疑你的能力,我是担心你累坏了。」 「谢谢关心——我没事的!你看,我还不会感觉到累呢!」披着满身大大小小地包裹,阿特娜把她当作哑铃举重,仍旧活泼地展现自己的体力。 「嗯,那再麻烦你,帮我放满热水。」 「遵命!奥斯小姐!」 每到空间时后,奥斯小姐就会坐到古玩店大厅内最里侧的沙发。朝向整面高耸地大书柜,点燃炉壁里的星火取光,拿起一本自己感兴趣地书籍,就这么沉入安静一、两个小时。 奥斯小姐的兴趣很广,从生态环境、生物研究,到人类社会观察、心理试验、犯罪学、文学、哲学、科技发展时事。甚至到太空探索、天文介绍。听说那一整面的书墙,即是由奥斯小姐经年累月堆整出来的,阅读过的书籍。 也难怪她身上总散发着一种沉稳冷蓝的知性气质。 走到三重回廊底端,紧临着奥斯小姐的门扉边,阿特娜推开自己的客房卧室门,动手将新买的衣服收折整齐,然后取出奥斯小姐的新衣服,小心翼翼地推开奥斯小姐的主卧房门。 室内凌乱,桌上能摆放的空间全是包包、衣服、配件、摆饰。椅子披掛一堆凌乱衣服,还盖着一件印有奥斯家族徽章的黑色斗篷。 各种类型的帽子、各种用途地精緻仪器,有点像是咖啡机或实验烧瓶。 长长的梳妆台上,竟没有半点化妆品,反倒都是堆叠起来的厚重精装书籍、檯灯,和一面大圆形镜。 室内的墙壁上贴满着各种掛画、垂吊灯饰、捕梦网、一尊鸟形的生物骨架、皮鼓、插花、短刀匕首、框架陈列地蝴蝶标本,做工精緻的节拍器、未知文化的纺织图腾…… 只有在不远处的角落,那张华而秀丽地双人床,是室内唯一乾净整洁的空间。 简直像个小而杂乱的博物馆,每次进到室内,总是看得阿特娜头皮发麻。 她小心地踩过地板留存不多的空间,走到大衣橱旁边,拉开推门,又是另外一个凌乱可怕的战场。勉强整理出一个空间,阿特娜将奥斯小姐的新衣服连套掛上,又跑去卧房最底的卫浴,替奥斯小姐放满浴缸热水。 「奥斯小姐,热水放好了。」 「谢谢。」扔然沉浸在书籍当中,只是简单应和一声慵懒。 阿特娜没有怠慢,接续到玻璃橱窗边地信箱匣盒里取出信件,大部分是奥斯小姐订阅送到的杂志、随意投放的垃圾广告单,在这一个月内,还多了一些折价劵。 「欸……这是……」阿特娜在那堆垃圾传单里,难得发现一封用小巧信封,信身用偏黄的高级纸料打底,还有印花烫金。在信口烫着小小地封蜡,一个圆环和交扣住的s形纹路。「奥斯小姐,好像有你的信件!」 「是谁寄来的?」 「没有註明,但看封蜡,应该是奥斯家族的信件。」 「噢,那不用看了。」 「为什么?」 「你可以拆开看看,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经得允诺,阿特娜俐落地到柜檯取出拆信刀,推开上头封蜡沾黏。信件大方优雅,只夹住一张对摺过的手稿。写字的人不是瀟洒绅士、就是气质淑女,一通流畅地书写体工整亮丽,并在结尾时落款着奥斯家族。 「奥斯小姐,是个邀请函呢!」 「邀请函啊……」 「是!来自奥斯家族的邀请函,邀请奥斯小姐参加位于奥地利的家族聚会!」 「看吧,就说没什么好事。你就把那封信件处理掉吧。」 「欸?奥斯小姐不去吗?」 「不去。为什么要去?」 「这是可以见到家人的大好机会啊!奥斯小姐不期待吗?」 「家人吗?我其实一个人都不认识。」 「可是……他们都是奥斯家族的人啊!奥斯小姐不想出席吗?见识见识自己家族内各个厉害的亲戚!」 「不想。」 「欸?难得都买了这么漂亮的衣服……」 「唉……」深幽地吐出一口气,是久经摧残的歷练。「阿特娜,那里没有你想像中的这么好。简单来说,就是个应酬交际的地方,人与人互相攀比,刚刚买的那几件衣服,甚至无法在那个场合中亮相,会给人看笑话的。」 「攀比……咦?」 「是啊,所谓的家族聚会,其实就是家族内的互相比较,看看家族中的哪一个人最为优秀,而哪些人需要再加把劲努力。」 「是这样啊…...」 「是。奥斯家族并没有多么伟大……或着说,再伟大的家族,仍然逃离不了人类最原始的丑恶忌妒心。在那个场域里,没有一番作为,就象徵着没有地位。」 没有一番作为。这六个字听着刺耳。阿特娜有意地环视了一下奥斯小姐自己装修过的古玩店。在奥斯小姐半丧着脸的语气提醒下,当一间古玩店的店长,似乎就暗指着没有作为。 「这样你明白吗?我更寧愿偏安一隅地悠间生活着。」 「但……奥斯小姐不会想见见自己的父母亲吗?」 「嘖……我的父母也不会参加聚会,所以我没必要去。」 「好吧……」气氛骤变,强烈如古玩店垂吊的水晶灯耀眼,都散珀成锐利寒光。 「……我去洗澡。」 「好的。」 一但室内的生气被抽空,灯火暗下,那些凭着力学能量自主运动的科学工艺品,彷彿都在这个寂静的室内诡异哀号。奥斯小姐顺手熄灭作为光照的炉火,一缕挥散不去的烟雾徘徊在宽敞的大厅,带来孤寂的味道。 这样的奥斯小姐,想必是很孤独的吧。 思绪方至,便又会想起在雨中的电话停,奥斯小姐的那一句:「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只要适应孤独,就不觉得寂寞。」 抿抿嘴唇,阿特娜将精緻做成的邀请卡收拢在信封内,然后走去奥斯小姐坐着看书的沙发,将信封插入书籤扉页中。 翌日清晨,阿特娜醒得比任何人都还要早,这是她在洛伊德家族当僕人累积下来的习惯,要是起得晚了,那可是要挨板子受罚。 天还未亮。阿特娜瞟过昨日里奥斯小姐买给他的衣服,心情不错,便换上奥斯小所选的那套深蓝色洋装。 奥斯小姐大约会在早上八点起床。这段时间内,完全足够阿特娜将地毯上的毛发清扫乾净、扶去各式书柜架台的灰尘、擦拭过柜檯的柚木上蜡,最后再勤快地做一道美味的丰盛早餐。 来到奥斯古玩店内的一个月,阿特娜也逐渐习惯与奥斯小姐相伴的生活。 食物的飘香永远是最好的醒脑气味,手捧着瓷盘导出的热量,阿特娜将她与奥斯小姐的早餐摆放至柚木柜台,接着又回到厨房,手工冲起一杯仕女伯爵茶。 「早上好,阿特娜。」 或许是被培根煎香薰引,奥斯小姐起得大早,整齐地工作装束。她走到橱窗台边,压下仿古做成黑胶唱片盘的录放机,让轻松的早晨,配点轻松地钢琴键声悦耳。 「你今天穿得很漂亮,很适合你。」 一如既往地拘谨。奥斯小姐还将腰上的世界仪收了起来。「谢谢!多亏奥斯小姐——奥斯小姐早上好!」 「偶尔也无须这么匆忙,静下来让自己享受一下吧。」 「嘿嘿!不匆忙的!能帮奥斯小姐做早餐,是我的荣幸!」阿特娜端着茶壶与茶杯,从书柜旁的廊道走出,靦腆一笑。「毕竟是奥斯小姐好心的收留我,这些劳动是应该的!」 「是吗?那你今天有什么打算?」 「晚些应该会把旧杂志拿去回收,接着要将衣物送洗。」忙完一切早晨地打点,阿特娜也为自己酌上一壶带有果香的红茶。「再来把室内走廊地毯都清过一轮吧!」 「不用这么勤劳也可以的呦。」 「那怎么行?如果古玩店一天不整理,看起来就会像落魄贵族留下的废墟了!」 「你就是改不过来,阿特娜。」笑语间谈,奥斯小姐用刀将培根切成细小一块。 「改不过来什么?」 「没什么,这样挺好的。」叉起入口,徒留下来的言语空白,是吃饭时不说话的言语教养,直到吞嚥下去。「自从你来了之后,古玩店内就更有人的味道了。」 「人的味道?」 「是啊,有人经营着,让一切混乱的事物重归于整齐。在科学上,可以称作是一种熵减。」 「这么说……奥斯小姐的卧房就是熵增囉?」 「……你这是在挖苦我?」 「我怎么敢!我只是觉得,奥斯小姐的房间真的该好好收拾一下了!」 「还早呢。」 「啊,不过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询问奥斯小姐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那个……既然天文室我已经看过了……我想问……我能不能时常进去看看,或着去收拾之类的……」 「你想去看什么?」 「啊——就是……我看那些仪器感觉很特别,很感兴趣,想要多研究研究。」答得心虚,阿特娜将杯中甜甜地红茶喝乾,状足胆子想一个更好的理由。「跟星星有关嘛!奥斯小姐相信星座吗?还有占卜、塔罗,好像都跟星象天文有这么一点点关係。我是金牛座的!我也想去找找自己的星星!」 「好吧。不过你只能观赏,不能触碰,更别说收拾。」 「噢!好的!没问题!」心动雀跃,她勤快地收拾起餐盘,将桌面擦拭过一遍,然后等待奥斯小姐用完自己的早饭。「话说,那奥斯小姐是什么星座的呢?」 「我不相信星座。」 「欸?为什么?」 「与其让别人告诉你自己是怎么样的人,不如自己界定好想成为怎么样的人。」双手捧着杯心,态度优雅儿略显高傲地,奥斯小姐将最后一口红茶饮尽。「接着努力成为那样的人,更显实际,是吧?」 「哦!好有道里!」 「这只是很简单的想法而已。」 那就是名为成熟的老练。在奥斯小姐身上丰盈着,阿特娜却嚮往缺乏的气质。 系好围裙,快速地将餐盘洗涤完毕,沥乾。阿特娜这才知道,奥斯小姐的服仪总是简便舒适的原因,就是无虚担心衣着弄脏,也难怪所有下人女佣都要统一换上简便制服。 「那,奥斯小姐今天有什么规划呢?」 「能读一整天的书是最好。」 「奥斯小姐这样坐一整天,最后会变成石雕的。」 「石雕?」 「是啊,以前教育我们的管家总说:『滚石不生苔,要让自己常常劳动起来,积极一点!』」 「可是你服侍的洛伊德家族,也是每天游手好间的吧。」 「唔……是这样没错……」 「那一句话,就是让你们积极起来,取代上层阶级的劳动力的。这样那些贵族们,才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的事情。不管是认真的进行研究,还是吃喝玩乐。」 「那……奥斯家族也有僕人的吗?」 「肯定的,这是一种比较利益。」 「我是指……奥斯小姐本来有僕人吗?」 严肃地闔上书本,奥斯小姐将手中地绿皮精装书放回书架上,随手将阿特娜前一晚留下的信件扔进壁炉灰堆里。 「我……我会这样问是因为……因为古玩店里,好像一直只有奥斯小姐……」 「你觉得呢?」 「我觉得?」 「你不是一个小小侦探吗?」 「啊……」 「让我听听你的推论吧。」 「我觉得……奥斯小姐应该是曾经有僕人的……」 「何以见得?」 「奥斯小姐在刚收留我的那阵子,适应得快,对于使唤我去做什么杂务,也表现得很自然……加上刚刚奥斯小姐十分肯定奥斯家族有僕人的这一句话,所以……奥斯小姐以前是有僕人的吧?」 「说得不错。」 「只是后来不知道什么缘由,令奥斯小姐把她开除了?」 「……她死了。」 「咦!?——十分抱歉!」 「没事,去准备工作吧。」 「好的!奥斯小姐。」 死了。 奥斯小姐的语气平淡,毫无情感地波澜,就好像以旁观着的角度在叙述这件事情。 丑恶的人 匡噹—— 「啊!欢迎光临奥斯古玩店!」阿特娜迅速就定门扉,朝着刚进门的客人绽开笑容接待。「你想寻找什么样的回忆呢?」 来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士,身穿一袭紫色的毛衣斗篷,斗篷底下,是她被阴影盖住地满面愁容。鹰勾倒鼻、花白的头发、盈满忧鬱地淡绿色仁睛,样子像个魔女般。她将斗篷兜帽压了压,扯起嘶哑的嗓音低呼。「我想找奥斯先生。」 「不好意思,这里没有奥斯先生——」 「是吗……果然……唉……」老太太佝僂地叹出一口哀愁,便要转身离去。 「女士,您误会了!这里的店长是奥斯小姐!」 「哦?是奥斯家族的那个奥斯?」 「是的!店长确实是来自奥斯家族!」 「那你也是奥斯家族的人?」 「不是,我只是助手而已。我叫做阿特娜?梅茉利。」 「咳咳……那快带我去找奥斯小姐。」 「好的,这边请。」 她揉揉英挺的鼻尖,像是对店内瀰漫着的香气不适;她的身型略显臃肿,像是中年过后不可抑制地发福;她的手臂带着几道伤痕,像是被什么不太锐利的物品割伤;她将包包揣在怀间,从包包的真皮可以看出,此人拥有不错的生活水准。 「需要什么协助吗?」奥斯小姐早已站定礼数位置,欠身恭迎。「我是店长——露珀?牡比?奥斯。」 「奥斯小姐……请您务必要帮忙我。」 「请先入座,慢慢说。阿特娜!」 「来了!」几乎是无缝接轨地,在奥斯小姐安抚她坐入沙发的同时,阿特娜端着冒着热香地红茶服侍。「请用,女士。」 送完热茶,阿特娜又迅速地到柜檯取出笔记,站立在奥斯小姐的沙发后边。看着到访的客人,本来躁动不安的神色,经由茶醇薰鍊,很快地就安分下来。 「女士,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 「奥斯小姐……虽然这么要求有些奇怪,但我想请您,帮我寻一隻猫可好?」 「猫?」原来是猫。阿特娜边听着奥斯小姐的疑声,边勤快地笔记着。 「是的。她是一隻血统纯正的俄罗斯蓝猫,叫做弗里顿,是一隻公猫,就在两个月前走失了。」 「不好意思,女士。我这里是古玩店,并不是侦探事务所。」 「可是……就连侦探事务所也没有办法……我一连拜访过好几家事务所,他们都告诉我无能为力。因为已经没有任何法子,我才听闻这间由奥斯家族开设的店面,想说奥斯家族的人一定能有办法。」 「客气,奥斯家族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万能,我们也只不过是普通地平凡人而已。」 「可是……不过就是寻一隻猫而已,这点小事对奥斯家族来说,并不是多难吧?」语气停顿,在那张被时间写满痕跡的皱脸上,崭露狰狞。「还是说,你根本不是奥斯家族的人?只是打着奥斯家族名号招摇撞骗而已?」 「我倒不介意变成那个样子。女士,容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走失的那隻俄罗斯蓝猫,对你而言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什么……家人、宠物、伴侣……她是我生命中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那么,反过来呢?你可否知道,你对弗里顿而言代表着什么?」 「她肯定也把我当作值得信赖地主人。」 「是吗……」奥斯小姐简单思量过,像是在脑中拼接时间电路的回圈。「那么,女士,你方便叙说当时的情况吗?」 「好的。时间大概是两个月前的晚上八时左右,确切地日期我并不确定,可能是20、21、22号这几天。那几天弗里顿的状况都很反常……也不吃饭,也不玩乐,只是呆呆地趴在客厅当中,没有什么活力。」 「生病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我马上联络兽医师,安排看诊。没想到就在那几天的晚上,弗里顿突然跑得不见踪影。」 「女士,方便询问你的姓名与住址吗?」 「我是克莱特?欧德。住在安琪路336号25楼。」 「是个高级住宅区呢。」 「那当然!为了照料弗里顿,我什么都给牠最好的。」 「欧德女士,既然你住在25楼如此高的地方,你觉得弗里顿有可能走失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牠可能还在大楼的某一处挨饿着;也可能搭乘电梯离开了安琪路,牠是一隻很聪明的俄罗斯蓝猫。每当想到这里……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原来如此,你很喜爱弗里顿,是吗?」 「确实,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喜爱牠的主人了。」 「那么你一定有办法证明你有多喜爱牠。」 「证明……什么意思?」 「为了找到走失的弗里顿,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钱还不够吗?」 「女士,许多事情不是用钱就可以解决的。」 「那你想要什么东西?」 「关键不在于我想要什么,而是你付得起什么代价。」奥斯小姐挑起语尾,嘲讽的语气之下,是对眼前女士的洞悉。「好比说,让你付出这一辈子的富贵。你愿意吗?」 「什么!一辈子的富贵?」 「我可以替你寻回弗里顿,不过你将穷困潦倒一辈子。」 「荒唐!这是什么不公平的交易!」 「是啊,确实荒唐。」奥斯小姐突然板着面孔,瞇起的眼角皆是对眼前贵妇的不屑。「看来你爱弗里顿的程度,还比不上爱自己的钱财。」 「并、并不是!我很爱弗里顿,也很爱我的财產!」 「若两者非得择一呢?你究竟想寻得你的俄罗斯蓝猫,还是寻得你一生的富贵优雅?」 「这……这……」 「认清楚你自己的意图。一但做出抉择,可是无法后悔的。」 「这……我……嘖……唉……」像是被一连串地刑询逼供,欧得女士如同洩气皮球般整个人颓坐于沙发中,垂低眼帘。「那隻猫可不便宜……又陪伴了我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什么亲人,也没有什么朋友。牠就像是我的朋友般,一直听我说话、跟我嬉戏。」 听着欧德女士洩气自白,奥斯小姐瞪回阿特娜一个眼神,示意她不必再做抄写。 「弗里顿对我而言固然重要……但是我现在所享有的一点点富贵,也是我穷尽一生努力所换来的,我绝不可能轻易地交付出去。」 「那么答案显而易见了,女士。我们只是一间古玩店,并没有办法帮你寻找俄罗斯蓝猫。」 「哼!什么奥斯家族,原来是被恶魔附身的家族,开口闭口就是代价交易的。这间店面,就是被恶魔附身的店面!」 「我并不否认你这么说。」 「奥斯小姐,请恕我失礼。不过这间店面实在有点寒酸,恐怕也找不上几位客人。我能给你两千英镑的酬劳,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最好考虑一下。」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并不想要钱财。」 「哼!我看你是根本做不到!」 「哎呀,真被您说中了。那么,我们也无须浪费彼此的时间。阿特娜,送客吧。」 「好的。欧德女士,这边请。」 恭敬相待,那位贵妇却赖坐在沙发上,转着绿色仁睛往阿特娜身上细瞧,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埋汰。「真是可惜,年纪轻轻就与恶魔打交道。」 真不知道谁才是着了魔的一方,阿特娜在心里撇嘴。「呃……女士——」 「不用赶我,我突然就对这家穷酸的古玩店感兴趣了,想留在这里多看看,不行吗?我可是你们为数不多的客人,要好好珍惜。」 「奥斯古玩店内有许多精品收藏,请务必好好参观。身为店长,我还有工作,不能时时服务顾客,在此至上最高的歉意。」像是教导着眼前人什么叫做礼仪般,奥斯小姐打过躬身,面上笑容不改,虚假到有点可怕。「不好意思,失陪了。」 背景的钢琴曲还在接续着,室内的人却是不相衬地丑陋。阿特娜匆匆鞠躬,收拾掉用毕的茶杯,逃也似地溜进厨房洗涤。生怕在大厅内多待一秒,都会被那人嘴里毫不节制吐露出的毒气薰死。 欧德女士倒也怡然自若,因着古玩店内的优雅氛围,随手就翻起边上阿特纳整理好的旧杂志起来阅读,进入自己过分优雅的领域,全当旁人不存在。 难怪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她从包包里取出一瓶罐装香水,轻喷在颈间,指尖,然后涂抹耳后。那是一种极尽嗜甜的混香,混着玫瑰与樱桃的味道,香氛浓烈,令阿特娜有些承受不住。 预计打理的事情暂且告一个段落,阿特娜头也不回地直往走廊深处奔去,尽自己所能远离那甜死人不偿命地味道毒害。走过三层回廊,她无所事事地看着走道旁天文室的标志,经过奥斯小姐的允许,也没多想,便一头开门栽入。 「啊。」 「哇!奥斯小姐!」与大厅不同,天文室内则是闷起满屋子的凝香,是薰衣草的镇静。「我还以为你在卧房里。」 「哦,我在想事情。」 「真是……为什么有钱人都这么爱调香味。」阿特娜捏住鼻子抱怨,突然变换的味道全部堵塞在她的鼻腔内,变得诡异。「不过,还是奥斯小姐的凝香比较清淡,好闻许多。」 「那是当然,凝香可是天然做成的。」 阿特娜熟稔地找到矮柜坐下。「奥斯小姐将世界仪收起来了吗?」 「……是阿,那种危险的东西,最好还是少使用得好。」 「那么欧德女士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她看起来是不打算离开店内了。」 「随她去吧。」 「放她一个人在那里没问题吗?」 「没问题。」呼出一口烟云,在薰衣草的冶香渲染之下,充满整室的烟雾,都要变成凝静地曖昧紫色。「那个人很胆小,不会惹事生非。看她对钱如此战战兢兢的,也不会想打店内物品的主意。」 「这样啊……」 「估计坐一会儿就会自讨没趣地离开。」 「奥斯小姐没有打算帮她的忙吗?」 「没有。」抵着眉毛,奥斯小姐又觉得用词不对。「不如说,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为什么?」 「对象是一隻猫,我怎么样也不可能跟猫沟通吧。」 「奥斯家族的技术做不到吗?」 「不……方法还是有的,不过我手边没有相关的仪器,所以没办法做到。」仰靠天文室内的壁纸,奥斯小姐正对着狭长房间另外一头的窗户,看着阳光晒出的影子浅浅浮动。「要跟动物沟通所耗费的时间,比跟人类沟通多太多了。我也并不熟悉那隻俄罗斯蓝猫,没办法很直观的看出时间线是否修正、癥结点在哪里。」 「原来如此……」 「总而言之,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所以……奥斯小姐一开始就没打算答应她?」 「理所当然。再说,那隻俄罗斯蓝猫,对她而言也没有足够强烈的羈绊。我想,她更多的是在意自己的钱财损失,而不是真的为那隻猫咪担忧。」 「唔……奥斯小姐怎么看出来的?」 「谁知道呢?我只是觉得,或许是因为这样,才构成了猫在这条时间线走失的结果。」 「哦!所以奥斯小姐才问欧德女士愿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财富。」 「凭她那种个性,猫咪走失大概也是时间短路的一部分。」 「那确实是挺麻烦的……」阿特娜憨笑两声,法斯特先生的事件,即使有个美好结果,她也不想要再经歷第二次。「不谈这个,奥斯小姐,能不能跟我说说这间天文室内的仪器都是些什么东西?」 「你有兴趣?」 「一般般吧。不过奥斯小姐上次给我的镜片,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想,我大概喜欢这些看起来很特别的东西。」 「其实那个镜片很危险。」 奥斯小姐掀起自己左腰腰带的皮扣,取出科赫镜片面朝阿特娜,开始无节制地转动旋钮,镜片框架中的图案随即被无止境的放大。 「人们当时只是想着,想要看到无穷远的东西,想要把显微镜与望远镜融为一体。殊不知,单面镜片放大造成的严重视距差,会造成平衡失调;无穷放大聚焦而起的光束,则会造成水晶体灼伤。种种因素都会伤害我们的视网膜,如果频繁使用,你的眼睛很快就会受伤而适应不了平常生活。」 「啊……是这样……」 「科技就是如此。能带来正收益,肯定也有副作用。」 「那,奥斯小姐偷车的钥匙呢?」 「那是化形金属。」在镜片皮囊旁边,另外一个藏有工具的皮夹里,奥斯小姐熟练地摸出一块食指指节大小的铁片。「这里有个电弧开关,能加热金属变形成符合各种锁孔的钥匙。一但钥匙的齿痕接通锁孔,就会将金属携带的电讯号脉衝发射出去,啟动各种电子仪器机关。」 「欸?所以世界上任何一种锁都打得开吗?」 「可以,只要有锁孔,就打得开。」 「如果是那种生物辨识的科技锁呢?」 「如果有维修孔,或是可以攻击生物辨识晶圆的通路,那就可以破坏。不过,这种东西更危险就是了。如果被有心人士取得,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好厉害!那凝香呢?奥斯小姐刚刚说过是纯天然的。」 「嗯……是啊。」 「是怎么做成的?」 「……你听过『等质能量变幻石』吗?」 「啊!就是奥斯家族里面很有名的发明!跟贤者之石的纪载很相似!」 「就当你说对好了,凝香就是用变幻石做成的仪器提炼出来的。」 「所以——这块薰衣草凝香,是用真正的薰衣草做的?」 「确实如此。」 「好酷!太帅了!什么东西都可以变成凝香吗!」 「你冷静点……」木訥板着的表情背后,是奥斯小姐紧接而来的严肃危险。「什么东西都可以,连『人』也不例外。你不会想变成『阿特娜香』的。」 「阿特娜香……哈哈……哈哈……」想像自己实打实的肉体,被什么怪异的仪器碾成肉饼,然后经过各种淬鍊、蒸馏、冷凝,将自己身躯之中的血肉浓缩成能量精华,最后被压制成一小块凝香方油。或许不是精神意义上的恐惧,但还是不免让阿特娜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括起鸡皮疙瘩。「听起来挺可怕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希望你碰室内任何仪器。」将所有偷间时分消磨乾净,奥斯小姐收纳起菸斗,从天文室内的矮柜上起身。「无知就是人类最大的罪过,在什么都不了解的状况下想玩弄科技,到头来只会被自己蠢死。」 「唔嘿……那我大概是歷史的罪人……」 「相比普通人,你已经算得上聪明了。」 按下仪錶面前的开关,在没有点灯的室内,中央天文仪缓慢地旋转起来,就像是天体围绕着恆星周围运动那样缓慢。有一束晶彩光线从底盘聚焦,投射上天文仪中央支架,接着在中心住里头反覆折射,匯聚到整个球体中央的喷头,朝着整个室内投影出整个星际空间。 「哇!好漂亮!」 「天色还有点亮,投影效果并不是很好。」奥斯小姐熟练地操纵着天文仪面板,映照在整间天文室背景的星际布幕跟着空间移动。群星快速划破天文室的空间中,那一幕,她们俩人向是搭上前往星际的专车,在宇宙中穿梭。「你说你是金牛座的吧?」 「嗯!我的生日是五月十号!」 「金牛座……」如同世界仪般,设定一连串的时间参数,奥斯小姐很快地锁定位置,将整个宇宙把握在自己双手之间。「有了,金牛座位于天空正中央时,大约是十一月三十日左右。」 「嗯……」阿特娜看着天文仪投射出来一圈又一圈的星点,如同鑽石尘埃般洒落在天文仪球体内,不知道是怎么映射的,居然连三维空间的深度都能切实投影。「奥斯小姐……其实我看不出来哪一个是金牛座……」 「先找到这一颗星。」奥斯小姐毫不避讳地将手探入天文仪内,指着最中心一颗明亮星星。「这是毕宿五,然后朝两个方向延伸出去,连接着这里的昂宿星团与毕宿星团,像一个音叉的形状,这就是金牛的牛角。」 「啊~好厉害!奥斯小姐是怎么认出这些星星的?」 「只要多看就会记起来了。」 「奥斯小姐以前很常看星星吗?」 「……」异样的沉默长达十秒,奥斯小姐在触碰仪錶中心,将天空正中投影出来的金牛座,换成一颗金色耀眼的星星。「以前我有空,就会来这里寻找金星。」 「那、奥斯小姐一定很喜欢星空了!」 「岂止喜欢。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的志向是当太空人呢。」 「是……是吗?」从未谈及的小时候,以及从未说起的志向,明明没有什么东西需要警惕,不知道为什么,阿特娜却觉得自己备感压力。「我从小好像就没有什么志向。」 「如何?你还有想看的星座吗?」 「嗯……好像没有了。这台仪器就是看星星用的吗?」 「这台仪器是模拟天体运动做的试验品,是很早期的仪器,所以没有太多的功用,功能也比较阳春。」 「看起来就好像世界仪的前身。」 「你说的没错。天文仪所用的座标定轴概念,结合上陀螺仪的座标平衡感知,这才研究出了世界仪。」 「啊!所以这间天文室,算得上奥斯小姐的研究室了!」 「……不,我倒是没有这么厉害。」将运行的天文仪关止,从柜间、墙壁、天花板搭起的星空暗幕就此消失,万千星点也如尘埃般散去,抖落不知道哪一处地方。「不过,这些东西确实充满回忆。」 回忆。 那是奥斯小姐第一次亲口提到关于自己的过去。 她脸上的笑容,是幸福,还是难堪?是苦涩,还是松懈? 阿特娜读不出来,那一刻奥斯小姐脸上的复杂表情。 只是好像想通了,为什么奥斯小姐会在「欢迎光临奥斯古玩店」的问候之下,埋藏着一句「你想寻找什么样的回忆呢?」。 古怪的人 匡噹—— 「欢迎光临奥斯古玩店!你想寻找什么样的回忆呢?」 「请问——这是一家古玩店,对吧?」来者是一个老人,她的眉毛与鬍鬚都如同头发一样花白。「我想找一件很古老的东西,不晓得方不方便?」 「欢迎。我是店长——露珀?牡比?奥斯。」 「我想寻找——」 偶尔,也会有这样「正常」的顾客。不是慕着奥斯家族的大名前来,而是寻找自己曾经的记忆。阿特娜总会怀疑,这些突然上门的客人,是不是曾经跟奥斯小姐有过什么交易? 因为,奥斯小姐总是可以奇蹟般地拿出顾客所寻找的古玩。 「这是你想蒐集的一整套军用飞机模型,由瑞特欧公司于1950年代生產製造。」 「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奥斯小姐搬出木盒放在柜檯上,刚掀开盖子,老人就掩藏不住内心的激动雀跃。「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了!店长,不晓得你是否捨得割爱!」 「可以,非常欢迎。」 将书柜撢过灰尘,摆回原样。阿特娜禁不住好奇地跑到柜台边,看着奥斯小姐木箱里面躺着一整个系列二十架的旧式飞机,就这样被取走一个空缺。「原来奥斯小姐也有这类收藏啊?」 「没有,只是刚好堆在这间古玩店内而已。」 「刚好堆在古玩店……奥斯小姐居然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奥斯小姐耸耸肩,没有回应,甚至也没打算把这整盒军机模型收整起来。言词省略的意思大概是:这些东西交给你处理。 「奥斯小姐整天看书,不会觉得累吗?」 「不会。我才觉得你整天打扫好累。」 「可是,偶尔也该起身动一动吧?」 「又没什么地方好去的,不如坐在这里充实自己,悠间地喝个下午茶。」 「奥斯小姐没有其他兴趣吗?」 「其他兴趣吗……」 「啊!比如说!出门看个电影之类的!」 「哦?那倒是不错。虽然比起影院,我更喜欢剧院。」 「剧院……」好復古的兴趣,阿特娜在心中悄悄贫嘴。一边翻找柚木柜台下的橱窗抽屉,将一整套模型收藏放归整齐。「那偶尔去看看也不错吧?」 「怎么,你想跟我去看吗?」 「如果可以的话……有点想呢…...」不知道为什么,声音越渐低弱,阿特娜听着自己回答,也是全部黏在一起的模糊不清。 「阿特娜——」 「——是!」 「你是不是吃高级餐厅吃上癮了?」 一句话勾出两人在首席餐厅内嚐过的美味,记忆在味蕾上跳动,光是想,就让阿特娜乾涩的喉咙又溢满生津。「可……可能是吧。上次吃的鹅肝酱与肋排真的很好吃!」 「你真懂得享受。」浑圆的眼珠瞇成弯笑,奥斯小姐长长的睫毛如同蝴蝶振翅般眨过。「好吧,我找时间瞧瞧最近有什么表演吸引我。」 「哇!奥斯小姐你最好了!」 「作为回报,我下午茶想吃点甜食。」 「好的!我这就去准备!」 下午四点,正是捱过昏热,享用下午茶的最好时光。 匡噹—— 「欢迎光临奥斯古玩店!」 正当一切准备就绪,只差享受时,门后铃噹恰巧万分地响了起来。阿特娜手脚匆忙,扯着自己欢快高亢的嗓子相迎,一溜烟就滑到大门侧进行接待。 「你想寻找什么样的回忆呢?」 来人是名男性,穿着高帽、西装笔挺,尽显绅士礼仪。年岁初估约有接近四十。他体格壮硕,阿特娜娇小的身躯只到他的肩膀。一头棕黑瀏海旁分一侧,眼神透漏着原野般地灰色,鼻樑英挺、蓄起一点点鬍渣,像个明星似地,模样有些帅气,身上还染着一股雪松香味。 「我想寻找……一个情竇初开的回忆。」男人的口音浑厚富有磁性,自顾自地应答起古玩店的问候语。「开玩笑的。」 好帅。阿特娜僵硬在半空中,不知道如何应接这灿烂到有些刺眼的笑靨。 「我听闻这是一家奥斯家族开设的古玩店,我想着来寻找店长。」 「啊、抱歉。请进。」呆愣半秒,阿特娜才惊觉自己看得出神,匆忙指引来人走往古玩店的大厅。 「这里的装潢还挺復古的,很有品味。」男人轻松自在地悠间氛围,彷彿是回到了自己家一般,没有前几位顾客有得拘谨生涩。 「欢迎——」顺着阿特娜的迎接带领,奥斯小姐迅速起身整理好座位,却在见到男人俊俏地脸时,遏止不住地惊讶。 「呦!露珀。」 露珀? 「你是……马尔特?」 马尔特?是谁? 「好久不见!」 「你怎么会在这里?」阿特娜全然迷茫地看着奥斯小姐的脸从吃惊转为愤怒。「你不该在这里!这里不欢迎你。」 「哎呀,真无情。」换作马尔特的男人抿过嘴唇,就这么站在大厅外的门廊与奥斯小姐攀谈。「我来找你叙旧,我们也有快十年没见了吧?」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过往好叙的。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地址?」 「comeon!露珀,别开玩笑了!没有什么事情难得倒奥斯家族,对吧?」 「奥斯家族?」按压不住好奇,阿特娜高亢的声线强横地穿插两人其中。「马尔特先生也是奥斯家族的人吗?」 男人蹲低姿态,试图让自己跟阿特娜更为亲近。「是啊,小姑娘。你一定是露珀新请的佣人了,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她不是佣人,也没有义务回答你。」 「我……我叫做阿特娜?梅茉利。」 「阿特娜!别跟这个人搭话,你会有危险。」 「喂喂,别把我塑造成什么恐怖份子啊!」露出尷尬地笑容,男人像是投降般地举起双掌。「你好,梅茉利小姐。我是马尔特?吉里?奥斯,是这位脾气不怎么好的傢伙的堂兄。」 「原来是堂兄……」或许是被奥斯小姐紧张地兇势影响,阿特娜感觉自己好像松了一口气。 是奥斯家族的人,又是跟奥斯小姐熟悉的亲属,至少应该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只是不晓得为何奥斯小姐有如此大的反应。 「别跟我套关係。」 「你这话说得难听了点,我跟你本来就是堂兄妹阿!我父亲与你父亲是亲兄弟!」 「无所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来找你叙旧,关心你现在过得如何?」 「真的?」 「真的。」 「我过得很好,你可以离开了。」 「喂!不带这样赶人的吧!」奥斯先生英挺的脸轻轻抽动鼻翼,全凭着一张帅脸摆出有些玩世不恭地调皮。「我闻到了,有下午茶的香气。居然没邀请我。」 「没有准备你的。」 「是这样吗?梅茉利小姐。」 「啊……」阿特娜看看奥斯小姐警戒地眼神,又看看奥斯先生一脸无辜的笑顏,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露珀,你没必要这么不信任我吧?念在往日的情怀上,一起吃些甜点,谈个天,也不坏吧。」 「我这里是古玩店,不是咖啡店。」 「说得是……这样好了。」奥斯先生放下他的双手,伏在胸前,做出如同奥斯小姐行过的执事礼仪,表达慎重。「我亲爱的古玩店店长,不知道能否有个荣幸,让我寻一件很久以前寄放在店长身边的古玩?」 「什么古玩?」 「自然是61年出產的太空徽章。」 「……」提到太空徽章,奥斯小姐便陷入了沉默。她眼神轻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熟识的男人。「你真的只是来关心我的?」 「我已经说过啦。」双手微张,似欢迎、也似拥抱。「如果我真的有其他意图,想必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孤身前来吧?」 「……阿特娜。」 「啊——在!」 「好好招待马尔特先生。」 「是!」 奥斯小姐吩咐完简单的命令后,就跨越柜台后方的木板,径往室内离去。面对满桌子的甜点茶壶,她很熟练地替奥斯先生酌满一杯。 「谢谢,梅茉利小姐。」 「奥斯先生客气了。」 「要每天伺候那个傢伙,一定很不好受吧?」 「不会,奥斯小姐总是对我很温柔。」 「我看她似乎挺喜欢你的。你不是她的佣人阿?」 「是的!我是奥斯小姐的助手,比较像是……工作伙伴?大概是这样的感觉吧。」 「哦?那她还把佣人的事情都丢给你做,真可恶。」 阿特娜尷尬憨笑,将一句「其实是我自己想做的」憋在心中,没有出口。 很快又从卧室内走回大厅,奥斯小姐将一枚深蓝色的徽章拍板上大理石桌。在那深蓝背景之下,还印着一颗简单的土星图样。并不是什么多高贵的东西,但是十分有年代感。 「这是你要的61年徽章。」 奥斯先生立刻收过那枚色泽圆润的徽章,放在店内昏黄的灯光底下细瞧。「哇!你居然真的还留着?我好感动,就好像你还没有把我忘掉。」 「少噁心人。」主人就位。奥斯小姐朝着身旁坐着矮凳的阿特娜,比过请的手势。「都请用吧,不用拘束。」 「谢谢。没想到露珀自己躲在这样隐密的巷弄里,还能把古玩店面经营得有模有样。」 「我也没想到我会在这里遇到你。你这阵日子不该是一直忙于工作的吗?怎么会有时间?」 「哎呀,没想到你居然有在关注我。真让人高兴。」 「唔……奥斯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没有回答,奥斯先生还沉浸在茶香回衝的浓郁后劲中,朝着奥斯小姐使尽眼色。 「他是一名宇航员。」奥斯小姐很自然地接话,那股略为压低的音色,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忌妒。「他的工作是到火星採集土壤样本,并进行生态系统循环的模拟实验。原本预计会在今年十二月出发。」 「完全正确。至于为什么我有时间来这里喝一杯上好的下午茶,那是因为,原本预计的飞行航程延期了。」 「延期?」 「是阿,详细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与我们进行合作的公司出了一点资金状况,导致飞行船上需要搭载的生态设备延宕,所以行程必须调整到明年的三月初。」 「是这样阿。」奥斯小姐抢先地接过话头。「那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还想到要来特地拜访我?」 「你不要这么紧张,大家都很想你。」 「大家?我可不记得我有认识这么多亲戚。」 「别这么说,你有收到家族聚会的邀请函吧?」 「我丢掉了——原来那封邀请函是你寄的?你没把这里的地址讯息告诉别人吧?」 「丢掉……」奥斯先生按着眉毛,是苦恼。 「我不会参加的。请你替我向长老这样转告。」 「露珀,我不明白。你明明知道大家都对你寄予厚望。」 「大家。」慎重地强调这两个字。就连一头雾水旁观的阿特娜,都可以感觉得出来,现在的奥斯小姐语气有多么地差。「我说过了,我不记得我有认识这么多的亲戚。」 「露珀,这是为了造福人类,是为了整个奥斯家族的荣誉!」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不想参与。」 「露珀……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 「不行。」将点心优雅的食毕,奥斯小姐用着餐巾抹抹嘴。「如果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目的,那么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你可以离开了。」 「唉……我真搞不懂你。露珀,你变了……变了好多。多到我快要不认识你。」 「我姑且当作这是称讚。」 「露珀……曾经的你我,不都梦想着改变世界?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不明白……不明白你为何突然就要放弃?」 「哼哼……改变世界吗……」轻笑两声,比起对眼前人的嘲讽,那笑声更像是对过往愚蠢的自己进行批判。「你帮我转告长老,世界仪并不能造福人类,它只是一个失败品。」 「你以为这样说他们就会摸摸鼻子接受吗?时间机器製造出来的消息,早就流传在奥斯家族间。甚至于全世界的人们,都已经认定奥斯家族握有操控时间的技术!」 原来是在说世界仪的事情。终于理清楚头绪的阿特娜,举着杯子默默淡出两人的争执,她不好介入,也不知道该怎么介入。 「阿特娜,送客。」奥斯小姐推开椅子起身,也顾不得还未吃完的甜点,转身就要离去。 「露珀!」男音低吼,叫止了她离去的步伐。「难道你想在这间古玩店躲一辈子?你当真以为他们不会找上门来?」 奥斯小姐一个回眸,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都充满着灰暗冷冽。「所以我才询问你,是否有把古玩店的地址透露出去。如果有,我不介意现在马上动身搬家。」 「没有、我没有!不过他们总有一天会找到你的!你怎么躲、躲到哪里去都没有用!」 「就算找到我,那又如何?世界仪是依法判属于我的私人财產,没有我的首肯允诺,谁都别想拿到。」 「我真搞不懂你到底在掩藏什么!世界仪的财產权现在的确归属于你,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以后呢?你的躲藏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死了以后……」 奥斯小姐端起自己的下巴,穷极认真地思考着这个从没想过的问题。游移的灰棕目光最后落到了蜷缩在玻璃帷幕旁的阿特娜身上,那种感觉像是突然被猛兽盯上的惊悚。 接下来的词语,更是吓得阿特娜寒毛倒竖。「我会让阿特娜接手我的遗產。」 「不可能。不可能的!你明知道这有多么危险!长老不可能让奥斯家族以外的人继承这些东西!法律也不允许!」 「确实是这样……」奥斯小姐叹了口气,又陷入短暂的深思。但很快地,那颗时常与巴迪纳莉对抗的精明脑袋就想出了解决办法。「那么,到时候,我就把阿特娜给娶了。」 「噗哇——」突然就置身战场中央,阿特娜惊骇地倒抽一口气,未料抽进咽喉的全是玫瑰香茶,不小心就喷满整个大理石桌。连忙急拍着胸腔内淹进的热茶。「咳咳……咳咳咳……」 被阿特娜突然迸发的举动吓了一跳,奥斯先生满脸写着狐疑。「什么?」 「冠名之后,她就是阿特娜?梅茉利?奥斯。如此一来,她就属于奥斯家族的一份子,也完整符合法定继承权。」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为了世界仪,你甘愿放弃你的人生?」 「我说过了。那不是什么能造福世界的东西,你不明白它有多么危险。」 「正是因为危险!才要接受奥斯家族的收管保护!让全世界最顶尖聪明的一群人去免除它的危险性,找到正当的使用方法!」 「马尔特,我跟你这种毫无概念的人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侧过身子,奥斯小姐窈窕身形尽显修长。「人类就是如此贪婪、自大、妄为,早已掌握多项科技的奥斯家族更是如此。以为自己能掌握世间万事万物,却不知道这种傲慢背后必须付出的代价。人类要想妄图掌控时间,还早得很。」 「那么你又如何?现在全世界仅有你一人握有世界仪,我该如何…...不、奥斯家族该如何保证,你不会用世界仪胡作非为?」 「我并不能保证。」冷哼一声,奥斯小姐的耐心挤压倒极限。躬低着头,像是直面自己命运般地懺悔。「只是……非我不可。是世界仪选上了我,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们谈论得够多了,马尔特。我只希望你相信,世界仪……只有在我手中是安全的。你愿意相信我吗?」 「……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但是、露珀——」 「那么,你最好不要再与我有所牵连。所有关于我的讯息资料,全部闭口不提,更不能让奥斯家族的长老们匯报。」 不知道为什么,阿特娜看着奥斯小姐挺直的背影,瀰漫着一股孤独惆悵。奥斯小姐身上的坚定与果决,彷彿都是经事成长所换来的,那超乎寻常人的强悍。 「露珀……」 「就这样吧,我们不要再有往来了,请你离开。」说罢,她踏着建步直往古玩店的室内走去。 「露珀!等等——等等!」 千呼万唤也唤不回她回眸。奥斯先生呆站在柚木柜台阻隔起的外侧,哀丧着气,却仍保持着礼仪,没有再向前跨出一步。只是一记重拳垂落在柜台上,敲响不甘。 「那傢伙……到底在固执什么!」 真相大放送 「抱歉阿……让你看到这一齣闹剧,还把你拉入我们荒谬的对话中。」 「不……不会。」生硬挤出笑容。奥斯先生即使正烦闷哀愁,他待人的礼数也一点未少。 「梅茉利小姐。」语调慎重,重到压住阿特娜的心头喘不过气。那种感觉,跟早先被奥斯小姐认真注目时的感受差不了多少。 「啊、叫我阿特娜就好,没关係的!」 「好的。阿特娜小姐,我有件事情想拜託你,不知道是否方便?」 「什……什么事?」 「我们坐下谈吧。」奥斯先生朝着大理石桌走近,坐入沙发,从西装内侧口袋里取出一个菸斗,是与奥斯小姐相同的款式。「请问,我方便在这里点一块凝香吗?这不是菸,也不伤身。」 「好、好的。」 不一会儿,奥斯先生的菸斗里就冒出层层雾气,是奥斯先生身上雪松的香气。「首先想寻问你,你知道世界仪是什么东西吗?」 「不、不知道!」 「是吗……」小声咕噥,奥斯先生顺着话语捋过自己的瀏海。「先让我说声抱歉,她的性格有些古怪,要跟她生活在一起,希望没有造成你的困扰。」 「没、没有……」 「如果那傢伙未来闯出什么麻烦,还得劳烦你多多关照她。」 「不——不会的!奥斯小姐是个很成熟的人!她不会闯出什么麻烦的!」 「哈哈,是这样吗?我还记得小时候,她老是惹出问题让我想办法解决。」 「小时候……奥斯先生认识奥斯小姐很久了吗?」 「岂止是久,我们两个几乎是在一起长大的。」两颗小酒窝浮现,奥斯先生在说这段话的时候,脸上不自觉的浮出笑容。「我比她大两岁,所以她都喊我马尔特哥哥。」 「是这样啊……」 「小时候的露珀啊,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她没去学校……不如说,她的程度远超过同年龄的学校能教授的范围,所以一直是在家里自学的。而我就会去她家里找她玩乐,她便死死缠着我问东问西,问我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 「小时候的奥斯小姐……」内心的织布正在拉扯挣扎,一面警示着自己不该探听奥斯小姐的隐私,发起责难。另外一面却像在荒芜沙漠中冒出涌泉解渴,令她被激发起的好奇心,想要更多。 「你想知道什么关于她的事情吗?」 「唔!啊——我……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你是她现在唯一亲近的人。」奥斯先生耸耸肩膀。「更何况,她还指名你做她的法定继承人呢。」 「啊……那个是玩笑话吧……」 「以我对她的瞭解,大概不是。她啊……就是会在特别奇怪的地方认真起来。从她不打算跟长老沟通的态度看来,那大概是很认真的威吓吧。」 「长老……」阿特娜紧张的玩弄发丝。如果奥斯小姐说的都是真心话,那是不是代表,自己有一天必须接手保管世界仪,然后变成自己孤身一人,与整个奥斯家族奋战?「那个……奥斯先生……」 「噢,你也称呼我为『马尔特先生』吧!这样比较亲切!」 「好、好的……马尔特先生……我有点好奇……你们说的那个世界仪,是奥斯小姐的发明吗?」 「不是。世界仪其实是露珀父亲的发明。他是奥斯家族史内,可以称得上最伟大的科学家。」 「奥斯小姐的父亲?」 「露珀的父亲——鲁玛?迪斐可?奥斯。她的研究领域是星象、天体运行。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小时候的露珀啊,根本就是个真真切切的太空迷。」 「啊!难怪奥斯小姐说曾经的梦想是当个宇航员。」好奇心得到解答,如同久旱逢甘霖般地顺畅,那心中压抑许久的疑问怪兽,彷彿在这一刻间都要出笼。「不过,如果是奥斯小姐父亲的发明,为什么会由奥斯小姐保管着?」 「……看起来,她什么都没跟你说啊?」 「咦——我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 「没事,我反而觉得你更应该知道。」吁出最后一口雪松挥香,收起菸斗。「露珀的父母都是奥斯家族中很出名的人物。她的父亲刚刚提过,是世界仪的发明家;她的母亲莫娜?法比欧?奥斯则是在心理学、社会学、行为分析跟意识分析上面有着独到的见解。」 「难怪……奥斯小姐总是给人一种看穿人心的感觉……」 「……大约在十年前左右吧,我记得大概是四月初的时候。露珀的父母因为一场意外而双双身亡。」 「唔……」 十年前吗? 阿特娜紧跩着裙襬,看着自己身上的华丽服装,有口难言。这就是为什么,奥斯小姐十分把握自己的父母不会出席家族聚会。 「同样死亡的还有她们家的管事……可以说,露珀熟识的亲人们,全部都葬送在那一天的车祸意外里。」 「车祸……」拾起最后一块拼图,阿特娜很直觉地想到法斯特先生。想到奥斯小姐面对自己猜测时,意味深长的那句「人是很复杂的动物」。 「这件事,大概对露珀的打击很大吧。整个奥斯家族都为此弔唁,在奥地利举办了盛大的葬礼,让露珀的父母亲,安稳地沉睡在奥斯家族私设的荣誉灵堂里,表彰贡献。」 「这样……奥斯小姐一定很悲伤吧……」 「是啊。那次葬礼,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再往后,她就躲了起来,音讯全无,任凭我们怎么找,都没有消息。」 「原来如此……」 「我个人是很希望,她能尽快地走出伤痛,回归到奥斯家族里。事实上,在奥斯家族内部,也还有许多人关心她、想要帮忙。我父亲当时也说,可以收养她作为一家人。只是……她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 「不、不对。」清澈如同金属碰撞的乾净音质,打破了马尔特先生的私自辩解。阿特娜用左手卷抓着胸口闷痛。不知怎地,奥斯小姐所受的处境,所憧憬的希望,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能感同身受。「奥斯小姐并不是拒绝你们的帮助。」 「这话怎么说?」 「……马尔特先生,从你跟奥斯小姐的争执听来。是不是……奥斯家族的长老很渴望得到世界仪?」 「可以这么说……不过,科技对于人类文明的进步,本就该是属于全人类的财產。」 「不对!不对……那才不是什么财產……」不知道为什么,牙关颤抖。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令阿特娜竟然从眼角滚下泪珠。「对于奥斯小姐来说,世界仪就等同于她的父亲啊!」 「啊?」 「这间古玩店……奥斯小姐之所以开设这间古玩店。那是因为,每件古老的物品,都有什么人赋予它一个故事。因为这些故事,物品才变得有价值,那是用多少钱也买不到的价值,那是回忆啊!」 「是吗……」马尔特先生将双手合成祷十,摀在鼻尖。「……所以你才会对我询问,想要寻找什么样的回忆。」 「我想……这间古玩店,一定对于奥斯小姐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而那个渴求,正是不知归属、流落街头的阿特娜现在心中强烈悸动着的想象。「这就是家,是她与父母亲保存下来的回忆……」 「……」 「你说,奥斯小姐的父母被葬在奥地利的灵堂里。那等于是,将奥斯小姐的父母硬生生地带离奥斯小姐身边。」 鼻腔抽气,倒落在脸上的泪珠,早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匯聚成流。 「而如今,你们就连奥斯小姐父亲遗留下来的世界仪也要夺走。难怪奥斯小姐会抗拒……会说着……是她被世界仪选中了。」 眼瞼发力,将眉毛揉成八字形状,马尔特先生如同水泥灰色的瞳孔,正在细数着从阿特娜嘴里吐出的一切。听着啜声,他总算在时隔十年之后,稍微弄明白自己这个生性古怪的堂妹,究竟在思考着什么。 阿特娜想要压住自己的悲伤,却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轻易地穿入她心房。她与奥斯小姐共同生活了近一个月。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一直活在奥斯小姐最深刻的回忆里。一种冷意沿着表面皮肤攀附而上,是从古玩店各处散发而来的沉寂味道,名曰孤独。 「……听你这样说,我算是能明白一些。」环顾店内四周,那室内满载的各种收藏品,都是一个又一个,被精緻保存的回忆。「为什么露珀会如此抗拒整个奥斯家族,如此抗拒我。也能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交出世界仪。」 「马尔特先生……」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我会当作自己没见到你们,没来过这间古玩店。」 「啊!谢谢……谢谢你,马尔特先生。」 「不,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也谢谢你愿意陪在露珀身边。能有你这么善解人意的助手,露珀一定能脱离这些伤痛的,只要奥斯家族离开,不再介入。」 他那张写着俊俏的脸,很快抽离悲伤,认清楚自己的使命,再次展开笑顏。 「所以,这便是我想麻烦你的事情。希望你可以继续陪着露珀,不知道你是否能接下这份任务?」 抹乾眼泪,阿特娜努力挤出一个真实纯粹的微笑。「……嗯!」 「那么……我……方便询问你的背景吗?」 「背景……」 「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单纯了解而已。如果不方便的话——」 「没关係。不过,就连我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了……打从我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在洛伊德家族做着女佣的工作。」 「难怪看你手脚俐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不过……在洛伊德家族内,也尽是不怎么好的回忆。」 欺压、排挤、羞辱、要求。像是刺破水袋般,回忆如同涓流慢慢的流了出来,阿特娜只要一想,就得承受一次胸腔肿胀的噁心感。 「我只记得……我不顾一切地想要离开那里……他们追我,我只能拚命逃跑,逃到不能再跑为止。若不是奥斯小姐好心收留了我……我大概会冻死在不知道哪一条街的角落吧……」 「洛伊德家族……」 「马尔特先生也认识洛伊德家族吗?」 「喔,我也只是听闻。听说洛伊德家族的家长,是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人,而且行事暴虐。」 「是呀……」垂落的眼帘,将悲伤尽数雪藏。唯有将不愿意面对的回忆盖于心海波澜之下,才能让自己彷彿无事一般过着生活。 「我很抱歉。」瞧见了她的悲伤,马尔特先生强硬扭转话题,将两人从过往回忆的泥淖中脱身。「关于你的委託目标,你还有什么资讯想询问的吗?」 「啊!我想知道奥斯小姐的星座。」 「她是天秤座的。」 「天秤座?」 「是啊,很像她吧?对于知性和美都有一定追求,却又是个很务实的人,是很吸引人的星座。」 「有一点点。」端想着奥斯小姐总是能很轻易地权衡出善恶优劣,并且毫不犹豫地果断行动。就像个天秤秤子,是个善恶分明的执法者。「马尔特先生也懂星座吗?」 「那可以说是我的专业。我喜欢观察星座,不过,这里说的星座是指『实体的』星座。毕竟,我是位宇航员。」 「那……奥斯小姐的生日是什么时后?如果是天秤的话,不就是在这个月内吗?」 「哦~那傢伙的生日是十月十八日,大概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马尔特先生一拳捶落手掌,立刻又追加起要求。「我想,到时候如果你能帮她庆生,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庆生吗……我努力看看吧……」阿特娜搔着后脑门,有些尷尬不好意思。她从小到大的庆生经验里,无一不是替洛伊德家族的寿星准备超豪华的派对,搞得人仰马翻。「这么说来,奥斯小姐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喜欢的东西啊……抱歉,时隔这么久,我也不能准确的说明。她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啊!奥斯小姐会喜欢戒指饰品吗?」 「怎么这么问?」 「噢……我有发现,奥斯小姐时常摸着左手的金戒指。我还想着奥斯小姐是不是已经——或是曾经结婚过。」 「你是说……一个单面环金戒指吗?就像莫比乌斯环那样的形状?」 「好像是。」 「那个是她母亲的遗物。」 「原来……」 「她的母亲……也是个特别的人呢。」像似想到什么趣事,马尔特先生又擅自闯入回忆当中,将过往翻覆到现在吐出。「我父亲告诉过我,他曾经和露珀的父亲大吵一架,就因为露珀的父亲想要娶一个来自乡村,没有什么身分地位的女人。」 「哇……」身分和地位,永远都是顶层贵族所在乎的东西,就连奥斯家族也不例外。 「当时啊,整个奥斯家族都反对他这么做,就连长老也都一致否决。只有露珀父亲的不管当时所有人反对,私下与她的母亲结婚。」马尔特先生后仰靠着沙发舒适,看着烈阳从下午就要化成黄昏。而两人之间的氛围,也从哀戚化成放松舒适的笑语如珠。「你看这份固执,是不是跟露珀的脾气一模一样?」 「确实,有点相似。」 「谁能想到呢?就这样一个没有身分地位的弱女子,竟然也从旁协助了意识投影仪的研究;并且提出气味可以安抚人心的构想,从而发明出奥斯家族人人都在抽着的凝香。」 嘻笑揶揄过后,有的是讚叹与尊敬。 「莫娜?法比欧?奥斯,我的叔母。他大概是整个奥斯家族里最有想法的才女。与我们这些贵族出生的小孩不同,她的想法总是新奇,毫不在意规范,也不在意框架。她的才能,全是靠着自己学习而来,甚至没有接受过奥斯家族所谓的『正统教育』。」 阿特娜入迷的听着这些故事,那种感觉好像,每听到一段关于奥斯小姐的回忆,自己就离她更加贴近一些。「好厉害……」 「是啊……她跟露珀感情很好,我也知道,露珀非常的爱她,也非常尊敬她。」又是一份自信嘻笑,阿特娜已经分不出来,马尔特先生是在羡慕奥斯小姐,还是在挖苦她。「露珀那份古怪的性格,大概就遗传自她的母亲吧。也难怪她会将母亲的遗物一直戴在手上了。」 代表着父亲的世界仪与天文室,与代表着母亲的戒指与凝香、代表着家庭的奥斯古玩店。只要这些物品还在身边,就好像回忆还留存在身旁,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 奥斯小姐,是个用情很深的人啊。 「还有一个问题……」 「你问吧,不用顾忌。」 「奥斯小姐以前有受过什么伤吗?」 「受伤?」 「嗯……我之前无意间注意到,奥斯小姐的背部有一个小小的伤口。」 思索良久,马尔特先生转动地眼珠,一一搜寻着过往。「我没什么印象呢…...露珀她平常就不怎么出门,也没听闻有受过什么伤。」 「真的!她现在也是!每天都宅在店里看书!」 「果然如此。这样一来,她会意外受伤的机会应该是微乎其微吧?」马尔特先生的话语沉如石头,奋力一掷投入湖心般地,引起阿特娜不解的乾渴泛起层层涟漪。「有时候,我还真想建议她常常出去走一走,不要待在家里闷坏了。」 「确实!我也是这么跟奥斯小姐说的!」 「我果然不会看走眼。」整过自己的领口,马尔特先生架着一身笔挺西装起身。他壮硕的手臂抽出一张纸卡,上头写着一串电话号码。「时间差不多了,我不该在这里待得太久。她的事情,就委託你处理了,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欢迎你随时连络我。」 「可是……」 「只是保险而已。我相信你不会有问题的,阿特娜小姐。」 「啊……好……」 「如果有机会,我们还会在见面的。」 「唔——」语出咽塞,阿特娜还没来得及读懂马尔特先生话中的意思,那人就如一阵疾风般,响着门声铃鐺清脆的消逝在古玩店中。 如果会在见面,那是否代表着,奥斯家族并没有放过取得世界仪呢? 挥散自己的奇异想法,阿特娜看着手中写满字符的信条,走到柜檯边将它埋藏于抽屉底层。对着步入黄昏的玻璃帷幕,在宽敞的古玩店大厅内,独自收拾用毕的下午茶餐点盘食。 翌日,阿特娜仍旧起了个大早,循着例行性的习惯走往古玩店大厅。却发现,奥斯小姐早早的坐在柜檯高椅子上,自己泡好了一壶茶,对着空无一人的室内享用。 「奥斯小姐早上好。」 「早安。」 情绪陷入尷尬,不知道是不是还没脑子还没醒却,阿特娜就呆立在柜台里侧发呆了五秒,试图组织言语跟奥斯小姐攀谈,脑海搜寻过一轮,居然找不到半点词汇可以使用。 「你呆愣着干嘛?」 「啊、没有,很少看到奥斯小姐这么早起床。」 「是吗?」 「奥斯小姐想要吃点什么东西呢?」 「阿特娜,马尔特他……是不是跟你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 「没有!我……他……」自己在骗谁呢?奥斯小姐极其擅长洞悉人心,那份对谎言的敏锐性,或许就遗传来自她母亲。「好厉害……奥斯小姐是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那么容易被套话呢?」伴着柔然嫣声,奥斯小姐转过身子,托着半张好看的脸慵懒,眼神瞇起一条弧线,没有半点忧伤神色。「那么,他跟你说了什么?」 「唔……我问了奥斯小姐的星座,还有家庭背景……这样而已。」 「就这样?」 「嗯,就这样。」 「是吗?」那野狼一般棕灰色的瞳孔,从警戒、到怀疑、到松懈、到懺悔,就像窗櫺外打进的散点光晕千变万化。「我该跟你说声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捲进这件事情来。」 「没、没关係的!奥斯小姐别这样说!我不要紧的!」 「真的?」 「啊嗯……其实,也是马尔特先生跟我说明奥斯小姐的状况后,我才了解奥斯小姐一直以来的处境。我觉得……奥斯小姐应该是一位很有感情的人,所以才会拒绝交出世界仪,才会想要逃离奥斯家族吧……」 抿了一口茶,奥斯小姐并未接话。 「奥斯小姐一直对我很温柔……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是奥斯小姐收留了我,给我一个如同家庭的温暖。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麻烦奥斯小姐,所以偶尔、偶尔让奥斯小姐麻烦我,也是没有关係的!」 停顿十秒,奥斯小姐像是洩了一口气般,将茶杯平放。「……你还真敢说呢,这种话。」 「咕嘿嘿……毕竟我是奥斯小姐的助手嘛!身为助手,当然就是要分担奥斯小姐的烦恼啦!」 「……是这样吗?」 「肯定是的!」用笑容扫过奥斯小姐脸上的阴霾,正如自己打理起整间古玩店的勤奋。阿特娜回想着她与马尔特先生的委託关係,是否可以好好地达成呢? 「那好吧……你赶紧打理一下,做好开店的准备。」 「是的!奥斯小姐!」 奥斯古玩店,是一个满载着回忆,将忧愁转为欢笑的地方。 至少,阿特娜曾经是这么认为的。 第二位客人 「欢迎光临奥斯古玩店!你想寻找什么样的回忆呢?」 准时八点,阿特娜才把大门前的七色宝石转亮,解开门锁,马上就有一名客人迫不及待的推门而入。 「我听闻这是一间奥斯家族开设的店面,我想拜访一下奥斯先生。」 阿特娜也不知道为什么,来访的客人总是口径一致的想要寻找「奥斯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店内只有奥斯小姐。」 「都可以!都好!拜託了!」 「好的,请进。」 来者看起来年约三十出头,一头乌黑的长直秀发,浅蓝色的瞳仁,身上穿着针织外套、灰色素面的棉质衣服,以及黑米色相间的格子长裙。她戴着黑框大圆眼镜,身高不比阿特娜高多少,头上还带着一顶墨绿色的贝雷帽。 她的神色有些紧张,左手指甲互相搓弄,涂抹成樱桃红色的嘴唇更是时不时抿紧舔拭,眼神总是不安份的飘动打探。 更令阿特娜出乎意料的,是她右手抱着一大个纸箱,里头装着各式各样的书信文册,与她一身有些瘦弱的形象有些差距。 「初次见面,我就是这间古玩店的店长,露珀?牡比?奥斯。」 「你好,我是莫琪?怀特?洛塔斯。是位作家。」 「请坐,洛塔斯小姐。」 「谢谢。」简单表示过礼貌,洛塔斯小姐立刻将整盒纸箱抱上桌面。「奥斯小姐,我想问你……不知道奥斯家族的技术,是否有办法洗白记忆?」 「洗白记忆?」阿特娜疑问出声。 「就是清除不愉快记忆,让自己忘却某些事情。」 「可以,你想要忘记什么事情呢?」 「事情是这样的……」洛塔斯小姐将装满文册的纸箱推送到两人面前,开始诉说起自己的故事。「我曾经有个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一直以为我们十分要好。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她对我的好似乎都是有目的性的。」 「有目的性?」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一直把她当成憧憬的对象,甚至当成最要好的朋友。没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却一直是在欺骗我,她根本没有对我付出过真心、她所表现出来的善良情意,全部都是虚假的!所以,我才想寻求奥斯小姐的帮助,能否将这个人从我的记忆中抹去……我不想记得……也不愿意记得……」 「你想让她从你的生命当中消失吗?」 「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了……」 「你可有这份决心?为了清除记忆,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什么都可以……我只希望,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要认识这个人,不要跟她有所接触……不要让自己好几年来的真心都像丢入水沟般的被辜负!我没办法抱着这样的情绪生活下去。」 「好吧。那我需要你提供她的背景资料,和你们最早相识的回忆。」 「最早相识的回忆……」 洛塔斯小姐又推了一下眼镜,彷彿要回忆起这个过往对她都是一种伤害。 「我与她……最早大概是在十八年前的写作聚会认识的。我深刻记得,二月十四号,那是我第一次去参加写作聚会。她叫做艾莉丝?伊比?库鲁德,大我四岁,不仅教养很好,写出来的文章也是十分动人……一直以来,我都是以她为目标在进行创作的。十八年来,我一直都是如此信任她……只是没有想到,她那看似光鲜的外表之下,居然是一个这样子噁心的人……」 「有什么东西,能够佐证你们这份情谊曾经有多么深刻?」 「啊——请等一下。」将半个身体扑进纸箱内,从大把大把的文书纸张中,洛塔斯小姐翻出了一隻别致的钢笔。 不同于平常钢笔沉稳素色的风格,那隻钢笔的笔身上印满各种花俏纹路,红、橙、黄、绿、蓝、靛、紫,共有七色。 「这个……是她在刚认识我不久,便赠与我的七色笔。想当年我还因为收到这份礼物开心了好几个礼拜……那时候的我真够愚蠢。」 奥斯小姐将她手中的七色笔接过,仔细端详。钢笔通身素白,那些渲染上的顏色也不像是油墨图样,更像是一种从里到外发出的萤光,十分梦幻。「你所说的写作聚会,方便告诉我确切的地址吗?」 「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应该是在雷特路上,紧靠着葛恩私立学院。」 「请问你今年贵庚?」 「我今年就要三十了。」 「原来如此。让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洛塔斯小姐。你真的想这么做吗?删除自己一部分的过往。」 「是的。奥斯小姐,麻烦你。」 「我明白了。请您在此静候。」谢过委託,奥斯小姐将那隻七色笔收入自己胸膛,一如既往地走得优雅,是要朝店内深处的天文室去取世界仪。 阿特娜手忙脚乱的收拾好笔记本,走过柜檯后方的隔间,匆匆戴上黑色手套。绕过三层廊道后,推开天文室的房门。 「奥斯小姐!」 「阿特娜,这次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什么意思?」 「这次的事件简单许多,不会花多少时间。」 「不行!我也要去!我可是奥斯小姐的得力助手!」像是小孩子闹着脾气,阿特娜噘着嘴翻开自己的笔记本。「而且这次的事件一点都不简单吧!时间横跨了十八年,还要抹除洛塔斯小姐跟库鲁德小姐这十八年来的记忆……怎么想都是一件大工程!」 「阿特娜……这次可不会像法斯特先生的事件一样『和平』。」 「那也都是我该学习的!不是吗?」真诚映照的眼眸如同晴空,阿特娜小心翼翼的穿过中央天文仪,挤到奥斯小姐身边。「如果奥斯小姐打算让我接手世界仪,那这就是我必须学习的课题,对吧!」 「……真拿你没辙。你还记得那三个原则吧?」 「不要遗留痕跡!在换日前结束旅行!还有必须完全服从奥斯小姐的命令!」 「很好。」调整好世界仪的各项素质,奥斯小姐伸来带着皮套的纤细右腕,眼神透着沉稳与肯定。「你不会喜欢这一次旅行的。」 机械纽的按压声起,白光刺眼地撕裂时空。转眼间,她们就置身在一个染着紫红晚霞地城市街道里。 阿特娜抬头看着路牌指示,是洛塔斯小姐口中提到的「雷特路」。这是一条从学校门口延伸出来的宽大马路,两旁竖起红砖色铺成的平房,街角静謐。 「要先找到洛塔斯小姐说词内提到的写作聚会,对吧?」 「……没错。」 奥斯小姐牵起阿特娜的臂膀,拐了个弯,两人顿伏于雷特路与萨德街的转角街口,用阴影盖住自己藏身。 鐘声踏过两人上方的空气,彻响着如同深海雄厚的铃音。一连五声,是葛恩校区发佈出来的整点报时——下午五点整。 「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一件事情。」阿特娜靠着街角砖墙,观察随着鐘声涌烈出的人潮。 「你说。」 「世界仪要怎么清除洛塔斯小姐的记忆呢?」 「这很简单,只要让她们两个从未相识过即可。」 「可是……如果『时间短路』怎么办?」抵着唇角,阿特娜拋出心底的疑问。「洛塔斯小姐与库鲁德小姐的回忆总共有十八年。如果时间短路了,那我们岂不是要一一排查这十八年内的各种可能因素?否则在任何一个时间点,洛塔斯小姐可能还是会结识库鲁德小姐。」 「你的推断是正确的。从时间逻辑来说,这确实是一桩足够麻烦的事件。但结果恰恰相反,在时间逻辑之下,正好存在一种方法可以很轻易地改写时间线。」 「能够很轻易的改写时间线……会是什么?」 「找到了。」奥斯小姐双手环胸,神色不动,眼睛却如炬火般直切射向人潮之中,锁定住一名黑色辫发的少女,她东张西望的样子,像是正对着雷特路的门号在寻找着什么。「这个时间的洛塔斯小姐。」 年纪只有十一岁,少女时期的洛塔斯小姐看来文静,仍旧穿着宽大一件的针织衫。脸色稚嫩,被斜阳晒满红通阴影,她胸前抱着书籍,拾起一张白色字卡站在雷特路中央,四处核对着大门门樑上的号码,在匆匆归途的人潮中显得突兀。 「接下来呢?」 「就等吧,等到库鲁德小姐现身。」 雷特路二段1443号,女孩最后停在此栋屋前,向内张望了三秒,便有位女士开门迎接她。不是店家,也不是任何正在经营着的俱乐部或餐厅,看起来更像是朋友们互相约会而聚在哪一家人的屋簷下。 晚上六时,才有两三个孩童熙攘着书籍从1443号的门扉走了出来。 六时十分,1443号二楼的灯火尽灭,所有写作聚会的参加着们一同聚集在门前,意犹未尽地讨论着聚会主题。 十五分,人群聚散,披着淡淡地夜色帷幕,少年少女们分群结伴回家。而她们打探的目标,正与一名金发女孩相谈甚欢。 「啊,她们已经认识了。」 「初见而已。」 奥斯小姐的声音铁冷坚定,彷彿所有事情都还在自己掌握之中。阿特娜明白,如同第一起法斯特的案件,两人只是在蒐集这条时间线的资讯,意图找到一个能造成时间线变动的根源与契机。 「走了。」 「噢!好!」 依着路途沿势,她们两人隔着三条街口,在不惊动目标的前提下亦步亦趋地跟随着。 雷特路四段,两位女孩在此处分了手。大概十分鐘的路程,黑发女孩继续沿着被街灯照耀安妥地康庄大道走着,而金发的女孩却鑽入巷弄小道,像是到了自己家前的轻车熟路。 雷特路四段垂德街,阿特娜紧跟着奥斯小姐的步履转入拐弯,一边记下库鲁德小姐转进的街口名字。 「机会来了。」奥斯小姐吐出简短四字,她的话语在二月冷凝的夜晚中结成白雾薄霜。 「什么机会?」 「我们得绕到前面去。」 探查起金发女孩的脚步节奏,抢先落在下个转角对口,阿特娜紧紧黏着奥斯小姐的躯体,探头细察。 垂德街是一条笔直地小街巷弄,离开了灯火通明雷特路,没有街灯,只有四周从室内漫射而出的橘黄暖光,对着建筑,更增添一股魔幻诡譎的风情。 整条黑漆街道上,只有她一名瘦弱女孩,踏着雀步排徊游荡。 或许库鲁德小姐的住所已经十分接近,阿特娜还是不免为着孤身一人地库鲁德小姐冒出一身冷汗。 自己一个人走夜路回家,也太危险了! 喀喀—— 危险念头才刚冒起,就像是要映照她的想法,有两声机械碰装声音空响传入。 而声音的源头,正来自身前同样追踪着金发女孩的奥斯小姐。 「阿特娜,就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奥斯小姐倚着墙缘窥视,不知何时,她的右手竟然折出些许地金属盈光。 「能够轻易改变时间线的方法,就是无论你身处在什么时间线——」 拨开夜里的迷雾,阿特娜这才看清,奥斯小姐手中竟然握着一把银晃手枪! 「——只要有人死亡牺牲!」 子弹充膛,枪身托住腕间,准心瞄上。 枪口直指前方身影单薄的女孩! 「奥斯小姐!不要!」 还未击发,就有一股力量从背后扑入,直从后方朝着奥斯小姐衝撞而去。重心失衡,她眼明手快地松开贴入板机的指尖,避免落地时误触击发的走火。 「你干什么!阿特娜!」 「奥斯小姐!不可以!那样是杀人!那是在犯罪!」 磅——! 争执还未打响,就有一声更快更亮的音色,响彻在垂德街的夜空之中。 一发就能惊动整条街口的庭户亮光。 是枪响! 阿特娜着急地朝女孩身上望去,却只看到躺卧在血泊之中的金发女孩。她瘦小的身板背上印着弹孔,就要变成横死路边的森冷尸骸。 「不要——不!」 在女孩的身后巷口,阿特娜只看到那名开枪兇嫌飘逸躲入转角的影子。 「快走!」 没有时间悲伤,奥斯小姐撑起身体,一把捞住阿特娜手臂,将她抢进原先的转角阴暗处推进墙沿。脸不红、气不喘,甚至没有受到一丁点精神上的震撼,在所有人寻声发现尸体之前,抽先按停世界仪的机械钮。 白光像是强横的油漆,泼刷冲洗着眼前的残血片片。阴冷、暗泽、血色、巨响。片刻间的画面被停止成永恆,然后抽换成天文室的背景时空。是暖、是明、是香,却无论怎样,都摆脱不开那一声记忆里的巨响。 阿特娜背靠天文室内的壁纸,眼前盯着奥斯小姐沉稳起伏的胸腔,感受着奥斯小姐呼在耳边的热气。那急遽收缩的瞳孔,却怎么样也无法从惊骇之中平復过来。 死人、尸体、枪声、血泊。 那一切并不是虚幻迷离,而是切实地就在眼前发生。 是活生生地的命案写入歷史。 衝突 「奥斯小姐……」 还没从惊骇之中平復过来,她却率先对上她责难的语气。「我早说过我一个人就足够了!你害得我必须多跑一趟!」 「多跑一趟?难道说——后面那一阵枪响,也是奥斯小姐开的!」 「时间线变动了!你还不明白吗?」负气地别开身子,奥斯小姐端视着手中紧握地枪械,检查没有因为那一步踉蹌而摔损。「打从我接下这起案件开始!时间线就变动了!」 「时间线变动……怎么会?」 「因为我知道,只要杀了库鲁德小姐,这条时间线必能朝着洛塔斯小姐委託的方向变动。」 「……只要你坚定信念,然后去做。」脑海里冒出的词汇,正是在法斯特先生的事件中,奥斯小姐演示过的手法。一股厌气梗在阿特娜的鼻腔内,使她惊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奥斯小姐迅速调整好状态,背着阿特娜举出腰际的世界仪调整参数。从她嘴里吐露出地回答斩钉截铁,更显冷酷。「没错。」 「不对……不能……不该是这样的……」大量繁杂的讯息流入阿特娜的脑袋,不愿她想或不想,都无法阻止脑海里拼凑出的事实成型。「奥斯小姐……不……不行……不可以……你、你这是在杀人啊!」 然而奥斯小姐就像闻若未闻,将时间参数转停在六点三十分,就要按下。 「不行!奥斯小姐!不可以!」一把抢过她的手臂,阿特娜直接伸手去抢奥斯小姐手中的世界仪,誓要百般阻挠这起惨剧的发生。 「阿特娜!放手!」 「奥斯小姐!现在还有机会!你可以放下你心中的计画,将时间线再修改成另外一个模样!肯定还有方法……肯定还有不用杀害库鲁德小姐的方法!」 「你懂什么?」阿特娜小小地手掌紧紧掐住奥斯小姐的腕骨,皮肉印上红痕疼痛。令她不耐地情绪又拔高一个层次。「阿特娜!现实是残酷的!时间更是!别把你那孩童般的稚嫩幻想带来工作上!」 「可是!再怎么说你也不能杀人!那是犯罪!」 「我早就说过了!我的工作无时无刻都在犯罪!」 「所以奥斯小姐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吗?肆意杀掉与你毫不相干的人!随便抹除别人的生命!为了达成别人的委託,难道你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残杀?」 「不、我并没有杀人。」语调倏变,阿特娜坚决地直视着奥斯小姐锐利的双眼,那双早就看淡了人生的灰珀,揉合起棕色地决意。「我只是将时间线修正到她不存在的世界里。」 「那有什么不一样!」强硬顶撞回去,室内的空气再两人激烈争辩的来回中消耗殆尽。喘吁、碰撞、逐渐攀升的情感、互不相容的价值观,全部拧在这间开地狭小的天文室内。「法斯特先生的事情也是、洛塔斯小姐的事情也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能轻描淡写地说着只是在工作,就放任自己做出这些惨绝人寰的事情?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哪里不对?这本来就是每个人自己的命运!」 「不对……不对!巴迪纳莉根本就不存在……你……你只是塑造得她好像存在,藉口来免除你自己的负罪感!让你可以在世界仪的操控之下胡作非为!」 「阿特娜……」从丹田发出的声调,是如此的低寒幽森。发力颤抖,奥斯小姐握紧右手精緻雕琢过的蟒蛇手枪,将指腹贴上板机。「……出去。」 「不行!我不可以让你——」 「出去!」喀喀两声,阿特娜顶头盯望,注视着她面孔的不仅是奥斯小姐盛满焰怒的双眸,还有她右手早已上了膛的手枪黑口。 心脏有爆炸般的惊慌,那一瞬间,看着奥斯小姐如同人魔般地俯视高傲,阿特娜这才惊觉,自己究竟是投靠在怎么样一个人身边。 眼前这位杀人不眨眼地奥斯小姐,很有可能不带任何感情地开枪,罔顾情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 「你还记得你必须遵守的三个原则吗?」 「……」 「说啊!」 「不能留下痕跡、不能换日,还有……不可以违抗奥斯小姐……」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感觉不对……这种受人指责,批评,却不能还嘴的情况,与她记忆中最令人反胃的情境一模一样。说到底,她终究还是寄人篱下;说到底,她终究还是奥斯小姐的僕人,只是因为平时的奥斯小姐温柔和煦,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分。 「阿特娜,我是否警告过你这趟旅程?」 「……有的。」 「我是否有强迫你跟着我工作?」 「……没有。」 「那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 「回答我。」 「我不会给奥斯小姐添麻烦。」 「你有遵守你的承诺吗?」 「……我正在给奥斯小姐添麻烦。对不起,是我不对。」 「你出去吧。」放下手中枪械。奥斯小姐艷冷地转过身去,照看被阿特娜双手抓红地腕间,语气结到冰点。「我不需要总是拖人后腿的助手。」 「是……」 总是拖人后腿…… 那是对于阿特娜来说最犀利的言词。 她可以忍着奥斯小姐高傲的责备,也可以忍着奥斯小姐接下来要做的疯狂行为,唯独这一声「拖人后腿」,毫不留情地刺进她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要害。 阿特娜缓缓地拉开天文室的房门,强忍着心间痛处向外迈去,脚步如同灌入水银般地沉淀。门虚掩上,就在与奥斯小姐隔绝的那一瞬间,她终究没忍住眼角泪水,抽声哭泣。 「别难过,你只是还不够成熟。」室内白光变换,悲伤还淹不到十秒,松柔语调又从门板后方传来。 是奥斯小姐,她早已摘下黑色皮手套,拿着锈帕擦拭自己的双手。原先的冷怒都已消散,唯一散不掉的,是藏在她橘橙凝香底下,掩盖不住的细微血腥味。 库鲁德小姐,已经死了。 打从奥斯小姐抓住机会,决定在垂德街枪杀她那一刻开始,时间线就变动了。 不管自己如何倾力阻止,也无法劝说奥斯小姐改变修正过后的时间线。 「我知道这不好受,如果你想提早歇息,我不会介意。」只丢下这么一句话,奥斯小姐直朝古玩店的大厅昀速走去。彷彿刚刚发生的惨事全与她毫无干係。 「……你会开枪吗?」 阿特娜带着哭腔啜泣的喊声叫停了奥斯小姐。「什么?」 「……如果那个人是我……你会开枪吗?」 奥斯小姐凝视着地毯花纹,阿特娜见过她这样的神态,她是穷极认真地思考着。「如果开枪杀死你的价值,大于开枪杀死你的代价,我会的。」 这算什么——这是什么毫无人性回答? 「但就现在的状况来说,你并不是一个值得被杀死的对象。」 「什么……意思?」 「你还有未来。」不知道做何解释,奥斯小姐乾脆伸出手来邀请。「跟我来吧。」 古玩店的大厅内部,即使在时间线变动之后,洛塔斯小姐也并未离去。针织衫、贝雷帽、格子裙,一概不在。她穿着一件泛黄褶皱的圆领棉t,一头脏乱的蓬发像是好几年来都没有整理过。就连眼镜都积起一条薄尘。 「洛塔斯小姐没有离开。为什么?难道说失败了?」 「如果会失败,我就不会决定这么做了。」 那人见到奥斯小姐,也顾不得先前的文青儒雅,立刻起身沙发,下跪给奥斯小姐嗑头。 「奥斯小姐!麻烦你了!救救我吧……救救我悲惨的人生……」 「别激动,快起身来。」 阿特娜看了一眼她所带来的纸箱,里头原先放着的纪录簿、文册、书信,全都变了样子,变成一筐又一筐的手稿书籍资料。 「我的人生没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无论我如何努力……好似都会走向失败。」时间线修正过后的洛塔斯小姐仍旧趴跪在地,从来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不该是这样……我的人生应该不只这样……却是做什么都徒劳无功。就好像上帝遗忘了我一样……」 「上帝没有遗忘你,而是你遗忘了上帝。」这一句话说得曖昧,只有阿特娜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不……不可能……我始终是很虔诚的……是上帝背叛了我!」 「我想,你现在的处境如此,是因为你的生命中缺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是什么东西!」 「少了这个。」掀开外袍领口,奥斯小姐从自己胸前心脏的位置,取出那隻洛塔斯小姐曾交付于她的七色笔。「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我根本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这是一枝七色笔,背后书写着一位成功作家的故事。」奥斯小姐站起身来,转动着笔尖一派愜意地坐回沙发上。「那位作家曾经拚尽全力达到成功,却享受着自己的荣华富贵,忽视了曾经给予她的帮助。她固执地认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自己努力争取来的,所以很轻易地就想要放弃这些多年来的情谊。」 「唔……」 「这枝笔的背后,象徵着成功、信任、以及珍惜。」 「成功……信任……珍惜……」 「而这正是你所缺少的部分。」 「……」 洛塔斯小姐狼狈地跪在地上,凝视着象徵成功的奥斯家族徽印。从奥斯小姐嘴里说出来的话语,像是简单的销售广告,却是如此的有说服力且吻合。「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我没什么钱。」 「这不会花你多少钱。只要你能够记得这枝笔背后曾经的故事。」 「曾经的故事……」 最后的最后,好像并没有什么东西遭受改变。 那枝七色笔用五英镑的价钱卖给了洛塔斯小姐。但是她一点也不开心,仍旧苦着一张脸,身形哀丧地出了古玩店的门。 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弄明白,自己的人生究竟在哪一个地方发生了错误。 因为那都是另外一个早已不存在的自己,无理的请求而造成的。 那股哀戚,一直到洛塔斯小姐的身影消散,仍旧浓浓地流在古玩店的大厅里,没有离去。 阿特娜收着手上青蓝色地钞票,那份重量,却压住她的心头无法喘气。 「奥斯小姐……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你修正了时间线,杀死了库鲁德小姐……但是,洛塔斯小姐的人生并没有因此而圆满,反而变得更加落魄……」将钞票存放入木柜之间,阿特娜有些发楞的看着一同收藏起的字条。「你曾经说,你的工作就是将客人的时间电路修理得让人满意。但这一次……客人非但没有满意,反而变得更差了……」 「是啊,那便是我想留给她的教训。」奥斯小姐清雅地坐在大厅内的沙发中,随手抄起一本杂志书籍翻阅,看起来毫不在乎。「没有时间概念的人啊,妄图改变时间,最后就会落得这种下场。」 「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如果你早就知道这么做对谁都不会有好下场,为什么你还是接下了委託?为什么……你不劝阻洛塔斯小姐呢?」 「问得好……为什么呢?」 「我不能理解……即便所有要求都是洛塔斯小姐一厢情愿。为什么……你还是可以毫不犹豫地向着库鲁德小姐开枪?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她只是一名无辜的受害者啊……」 「那便是她自己的命运,接受就是了。」 「我……我不能接受……」有什么东西错得离谱,超出了阿特娜所有的认知。「……我不明白杀死库鲁德小姐究竟有什么价值,让你如此坚定地要置她于死。」 「阿特娜,你是不是以为,这间古玩店,是一所圆梦商店?经过法斯特先生的案件后,你是不是以为,世界仪就是帮助人实现快乐的圆梦机器?」 晨起辉光,打在奥斯小姐身后帷幕成为背景板。阿特娜不敢直视,因为光亮,也因为惧怕。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只要你走错一步,就可能堕入无以復加的深渊之中。时间旅行更是如此,如果你不能正确理解时间系统,世界仪只会成为伤害人的工具。」 「所以……你就透过伤害洛塔斯小姐与库鲁德小姐,想要告诉我这层道理?」 「……我只是照她提出的委託兑现承诺。」叹了一口气,奥斯小姐只寥寥翻了几页,就将杂志闔上。「世界仪是极其危险的工具,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将它存放在天文室内,不打算使用它。」 「我不懂……我还是无法释怀……」 「怎么说?」 「一个工具的好坏,应该要看使用者的心态。工具本身是不会区分善恶的,会区分善恶的是人。」咬紧下唇,阿特娜艰难地吞了一口水。「所以……虽然很抱歉……但是,奥斯小姐,我还是无法认同你的行为。」 「随你的便。」掏出菸斗,引燃电弧,奥斯小姐侧头望着窗外,谈吐着逐渐裊升的薰香,也不打算针对这起事件在多做解释。 「抱歉……奥斯小姐,我想稍微休息一天。」 「嗯。」 曾经 胸腔梗塞,心绪凌乱地如同打结地交通,所有情感衝撞在胸腔内,打滑、碰撞、剎车、尖叫。阿特娜还来不及将这些情绪一一整理落定,双脚不由自己地踏步、奔跑,一直跑到自己的卧房门前。 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为什么? 有太多太多未解的谜题,在她的脑子里逗留。她一把让自己倾倒在卧床里,试图喊停这些无法处理的不快,越是制止,却越容易想起来。在那湿暗的街道上,踩着愉悦步伐回家的少女,以及躲在暗中蠢蠢欲动地两人。 有那么一束光照在奥斯小姐的侧脸,将她皮肉底下真实蕴藏的杀气表露无遗。那张姣好的脸皮,因为愤怒而呈现的扭曲、骯脏、丑陋、腐朽、憎恶。 所有人心的阴暗面,彷彿是一隻恶魔,全部匯聚在奥斯小姐的面容上,那是阿特娜从未见过的样子。 从未见过,却倍感熟悉。 每当胸腔有同样反感,脑袋就会刺激起更多相同的联想。 她会想起,她在洛伊德家族的那个曾经,因为一件餐盘没有摆正,就会受到严厉的责罚。禁闭、断食、跪板、皮鞭……大多都不是什么严厉的责罚,直到那一次,阿特娜亲眼看到自己相处四年来的好朋友,在腐蚀液体的灼烧之下失去人形容貌。 痛苦声、哀号声、呼唤声。她在踏足生命的最后前苟延残喘地活着,并且咒骂地、愤恨地、带着不甘的,唸叨着自己的名字。 阿特娜! 都是你害得! 从人皮到血肉,再从血肉到荒唐见骨,一点一滴的难受刻划在她深浅不一的尖叫里,侵蚀着自己的心智。 这全都是因为,自己的一点疏忽。 在主人盛大宴请的宾客里,不小心错放了一点客人不吃的食料。 明明就是自己的粗心错误,却不知怎地将责任撒向自己的好友身上。 该受着侵蚀痛苦的人是并不是她,阿特娜却不敢澄清什么。因为只要触碰到洛伊德家族的逆鳞,下一个受着腐蚀灼烧的人就是自己。 失落感、愧疚感、无力感。所有在内心当中逐渐膨胀肿大的情绪,如同怪物一般将她吞噬。她只能服从顶头管事的命令,相信所有歪曲的理由,默默看着自己的好友受罪,然后帮她做足善后的工作。 从那以后,阿特娜更对自己的表现力求完美,不想要再犯任何一点可能牵连人的对错;不希望再由自己把伤痛强加给别人;不希望看着无辜的人们受到任何一点点苦难。 然而那一切都只是奢求。 她只能默不吭声,装做自己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僕人;私事莫管,为得是不要引火烧身。一遍又一遍地强压下心中逐渐满溢的噁心感,等待哪一天自己承受不住而爆裂开来。 室内闭锁,没有开灯,阿特娜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软枕,将头埋入逐渐式微的空气中。 她以为她拼命地逃出了可佈的洛伊德家族,换得自由。没想到,奥斯小姐不过是另外一个手段残酷的冷血贵族。 她终究还是打滚在这滩人性泥泞里,无法挣脱。 这是何等的讽刺。 稀零的笑声响彻在耳畔,是命运嘲弄无情。 听着厌烦。 错误尝试 再醒来时,已不知道是几时几分。阿特娜只感觉自己四肢僵硬,像是被人做成标本般钉死在床上。她的人生,就像是在上层阶级架起的蜘蛛网上活动。 从今以后,要用什么样态度面对奥斯小姐呢? 她搔着散乱的发丝苦恼,却抓不出一个答案。 阿特娜跨步到柜檯,天色已暗,奥斯古玩店也已早早打烊歇息。水晶吊灯不再随着她的步伐点亮,所有可以自主运动的仪器,也都在这一刻缓了下来。那种感觉就好像,曾经被注入魔法的古玩店沉沉睡去一样,所有东西都在这一刻遁入休眠。 阿特娜瞇起双眼,在这漆黑的室内遥望着古玩店内的掛鐘,那是室内唯一还摇摆晃动的东西。 七点五十四分。 她推开左手边的活动门板,替自己拉了张柜檯前的高椅子,就这么对着宽敞的室内坐立而上,试图整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或许,奥斯小姐也说得不无道理。她只看见人们良善的那一面,却忽视了每个人的良善背后,都隐藏着纯粹的黑。 但是……任何一个人只要怀着良善的本心,都不会去想着如何伤害别人吧? 两股不同的声音再思想中碰撞,却无法比较孰优孰劣,只是单纯地消耗掉自己空间下来的能量。明明休息了一整天,阿特娜却感觉好倦好倦。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总要彼此互相争执呢?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无法互相理解呢? 她明明已经透过马尔特先生听闻奥斯小姐的过去。为什么事到如今,她却觉得自己与奥斯小姐的距离,变得更加遥远了呢? 「她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人是很复杂的动物……」 阿特娜拚尽所能回想着一切细节,马尔特先生的说词、奥斯小姐透露出来的神态。总感觉能解释一切的线索就环伺在身边,阿特娜却没有办法看透所有。 因为自己的天真。 「……我真的有办法做到吗?」 或许,一直以来需要被照顾的人,并不是奥斯小姐。 而是还怀抱着青涩思想,无法独当一面,尚未成熟的自己。 即使活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岁数,阿特娜的生命中,总是接触着残暴、命令与服从。她也曾经渴望着自由,渴望着成为一名正常人的生活。奈何……所有围绕在她身边的枷锁,都像是法官审判般地,遏止了她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直到出逃…… 还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即使到现在,她仍旧在奥斯古玩店内打着杂工,做着依旧是僕人奴隶该做的工作。因为那刻写在基因里的过往经验,不可避免地塑造了她现在模样。 就好像时间线的运行一般注定。 拖着沉重的步伐,阿特娜碎碎走回卧房。转过三层回廊,然而这一次,她却将脚步停在了天文室的那一端。 背对着天文室的大门,另外一种古怪的想法流窜在阿特娜的脑海里。 或许,她也可以自己去找答案。 躡手躡脚地绕过中央硕大地天文仪,阿特娜来到奥斯小姐存放世界仪橱柜前将其打开。果不其然,处理完洛塔斯小姐事件的奥斯小姐,好端端地将世界仪卸下腰际,摆放其中。 她小心地捧起那一颗不过手掌大小的世界仪,抠弄透明玻璃两侧夹起的金属箍纹,看着上头自己一知半解的参数,思想却在此刻停滞起犹豫。 该做吗? 奥斯小姐叮嘱过不许碰天文室内的任何东西。 就算知道了她的过往又能如何? 会对奥斯小姐的行为改观吗? 阿特娜将整个世界仪捧放在掌心,忽略从身体里窜进来的各种声音。 在一片通黑的天文室中,世界仪的中心转轴散发着暗淡蓝光,虽然掩盖在层层金属包裹之下,色泽庸淡。但仍旧展示出一点奇妙,就好像里头关押着精灵那般引人好奇。 那是一种,将整个世界捧在手心的感觉。 打从拿起的那一刻,阿特娜便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到,一如她所憧憬的奥斯小姐。 不畏艰难、不怕甘苦,只要握有世界仪,她就拥有无限的时间,足以将这个世界改变成她喜欢的样子。 满怀着这样的信念衝动,阿特娜心眼一横,直朝着世界仪中心凸起的机关按钮,旋压下去。 彷彿心脏突然有了跳动,世界仪的中心转轴受到召唤高速旋转起来,一颤、一颤的。座标置换,喷洒而出的白光,立刻将阿特娜抽离这个世界。 睁受过强光带领,阿特娜用力的瞇了瞇眼,她认得这个时空背景。 这是上一次奥斯小姐使用过的时间座标。 也就是说——是奥斯小姐杀死库鲁德小姐的时候! 雷特路四段,阿特娜迅速地找到路标,凭藉着记忆,蜿蜒溜进。趁着还没有人到场,阿特娜率先找到了她在垂德街上扑倒奥斯小姐的位置。 很快从记忆里的枪声确定奥斯小姐的开枪位置,阿特娜脑袋动得灵光,潜入库鲁德小姐死亡周遭的高楼,爬到顶端,企图透过至高视角来取得更加全面的视野。 刚上顶楼,她就看到从路口弯进的金发女孩,以及独自旅行回来,握紧手枪的奥斯小姐。 手枪早已上膛,还得等待绝妙的时机。 两人都恰恰清楚,那个时机正是阿特娜第一次阻止奥斯小姐开枪的时候。 「——奥斯小姐!不要!」 顺着骚动声而出,阿特娜意外瞧见了一幅奇异景象。那处于过往的自己,正满怀慌张,从巷弄间将奥斯小姐扑倒落地。 惊骇、慌张、颤抖的肢体、紊乱的吐息。 那些稚嫩与青涩刻写在过去的自己身上,从未深思熟虑过的举动,一剎止就抢夺在场人所有目光。 磅—— 一直到枪声将她唤回,她才意识到,自己又错过了奥斯小姐开枪的瞬间。从天台窥伺,她那迅捷的身影好似早就安排好逃避路线,只能捉影。不到半秒,就在所有人注意力被枪声吸引的同时,她早已如同魔术般将自己擦去在这抹时空当中。 「阿特娜!快离开这里!」 即使在面对各种未知混乱的状况下,奥斯小姐依旧保持着她冷静、縝密、果决的进行判断。奥斯小姐早就做足了所有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各种意外状况。 那就是她展现出来的卓越成熟。 等到白光在无人瞧见的巷弄内消散,阿特娜望着有五层楼深的街道,库鲁德小姐趴伏一角,以她的胸口为圆心扩散着一整圈红色血泊。 她下意识地将右手捧着的世界仪紧了紧,在心里默悼。 可能会有几千次、几百次。她会看着库鲁德小姐毫无反抗能力的葬送在奥斯小姐的枪口之下。但只要手中握着世界仪,她想起誓。起誓自己一定会从奥斯小姐手中救下这一条无辜的性命。 闭上眼,聆听着机械转轴卖力运作的声音,嗅着在夜空中不断飘散的血腥滋味。阿特娜倚靠触觉,触到了世界仪上的金属按钮。奋力压下。 此刻的心志堪比宝石更加闪烁明亮。 如果奥斯小姐打算将世界仪託付给她,那这就是阿特娜对奥斯小姐期许的回应。 几百次、几千次。她会鍥而不捨地修正时间,一直到足够超越奥斯小姐。 拟定起计划,阿特娜将手中的世界仪调整到更早,让她能够比奥斯小姐更快一步,更有馀力插手库鲁德小姐的时间线。她毫不犹豫地再按下世界仪按钮。 静滞两秒,却没有任何改变发生。没有转动、没有强光、没有抽祀变幻的空间。 世界仪并没有啟动,而是安然地躺在阿特娜手心。 喀—— 喀喀—— 她又按了两下开关,仍然没有转动、没有运作。她盯着中心转轴细瞧,发现那原本亮着的细小蔚蓝,已经消逝在世界仪中心。 「怎么回事?」轻轻摇动玻璃金球,阿特娜可以听到里头机关因为外力而產生旋转的声音,但不待四秒就会停下。「坏掉了吗?」 「没有坏,那就是世界仪本来的样子。」奥斯小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不知道何时敞开了无声的门,穿着白色素衣睡袍,将阿特娜鬼祟的行动抓个现行。 「奥、奥斯小姐!」 「世界仪本来就是一个失败品,她运作过一次后,就必须耗时一年重新累积电磁能量。」没有脾气、没有愤怒、没有恫赫着杀人的死意,奥斯小姐只是一如往常泰然地座到门口矮柜上,平静地叙说着,也不开灯。 「不对吧……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奥斯小姐可以连续使用世界仪?不用重新进行充能……」 「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我是奥斯家族的人。」 「唔……难不成这个仪器还会分使用者的吗……」 「你还是很在意吗?洛塔斯小姐的事情。」 「那是当然的……」 「阿特娜……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在法斯特先生的案件里,我曾经说过。每个人都应该放眼未来,不要拘泥过去?」 「好像有吧……」 「你还记得为什么吗?」 「……因为,修正过去需要付出代价,而改变未来却不需要。」 「可以这么说吧。」奥斯小姐拍拍身旁空间的位置,示意阿特娜座下。接着起身,点亮在天文室正中央的巨大仪器。 强光从天文仪的底座束聚上来,那抹刺眼,比早晨时段带来的感受还要强烈许多。阿特娜甚至可以看到,那如同雷射般的细线在仪器里反覆曲折回射,最后匯集在整个球体中央的光点,然后映绽出整个室内的投影星空。 「不过,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所有的过去,都构筑成为了我们的一份子。我们不该去想着改变现在的自己,而是应该透过现在,努力去实现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 「好漂亮……」 那散佈满室的星辰,如同一颗一颗鑽石晶点,饶有规律地缓慢旋转在夜空之中。 像是对投影感到满意,奥斯小姐优雅地走回阿特娜身旁座下,两人在漆黑的天文室内,欣赏括于囊中的宇宙亮丽。「你曾经问我,为什么即使知道洛塔斯小姐的事情没有好下场,还要接下委託,是吗?」 「嗯。」 「我想……我只是想藉着这个机会,让你明白,人不应该总是活在过去。」 「不应该……总是活在过去吗……」 「就像洛塔斯小姐。你知道,为什么她最后是抱着悲伤的情绪离开古玩店的吗?」 「……我不知道。」 「因为她轻易地就否定了自己的过去。」 室星斗内,阿特娜有些痴痴地听着,也有些痴痴地看着奥斯小姐。她摆起手掌,承接着投映在室内空气中的点点星光,那个动作,就如同在法斯特先生的雪夜里,她承接起冰晶。 「人啊,一生中都会有许多的苦难、挫折。或许很痛,或许会将一个人的意志击垮,但更多时候,正是因为有这些伤痛,才能累积起成长、锻鍊、让自己变得更坚强、壮大。」 苦难、挫折……顺着奥斯小姐揉抚的字句,阿特娜很轻易地联想起,自己在洛伊德家族经受过的一切。 「这就是尼采所说:『凡杀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强大。』」 「唔……」 「然而,洛塔斯小姐想要清除过去,忘却掉所有的苦痛,所有能够让她成长茁壮的机会。那基本上,就是否定现在的自己,否定整个人生歷练中,堆积起来的成长,与经验。」 「所以……最后她才失败了……」 「她大概不晓得库鲁德小姐在她生命中佔有多重要的地位吧。或许有些人,会在我们的生命当中,给予过多的痛苦,但他们也是在为我们的人生当中积累经验,帮助我们成长为更坚强的人。你能明白吗?」 「一半一半吧……」 「我想……我会这么轻率地决定要对库鲁德小姐出手。正是因为,我在她身上看到这样的价值。」 突然捏紧自己的裙襬,阿特娜还是禁不住自己的心头紧搏。「……什么价值?」 「如果能让你明白,作为一个时间旅人该具备的素养,那她的牺牲便不是枉然。」 「……好过份。」 奥斯小姐轻笑一声,淡泊在浩瀚的宇宙星海间。「很过份吗?」 「你都不询问我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就擅自攻击伤害别人,还有比这个更过份的事情吗?」 「或许真的很过份吧……但成长便是如此。时候到了,并不会有人询问你是否准备好。一件事情是否能对你產生价值,那就要看你当下是否能准备好。」 阿特娜看着奥斯小姐辉映满星点高光的黯淡眼眸,她瞇起的眼角,彷彿透漏着光泽晶润。 「所以,我期许你能够做一个准备好的人。或许过去的经歷不怎么好,但永远能够从未来可能发生的经验里,获得最多的成长。」 「不要拘泥过去,放眼未来……对吗?」 「是的,那便是作为一个时间旅人,你最该具备的素养。」 「我能理解……可是……好难做到……」 「会吗?」 「奥斯小姐……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很庆幸,很庆静自己其实记不太得童年的回忆。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来到洛伊德家族之前,我属于哪里?梅茉利的这个姓氏,究竟代表着什么?有时候……有时候我总会想要知道,我到底来自哪里?就像奥斯家族的姓氏一样,有个鲜明代表的象徵。」 「……」 「可是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感觉好害怕。我总觉得……身体不愿让我回想起来,是有缘由的。我曾经在洛伊德家族,认识到许多丑恶,学习到许多邪恶手段、经歷过许多惨绝人寰的待遇。一直到今天,我都还无法直面自己的内心,去思考我到底经歷过了什么。她就像是一把刀刃卡在心脏里,去除不掉,更不可能不在意,那就别说是放下了……」 「我明白,阿特娜。」两人隔立的间隙正在缩短,阿特娜感觉到,在黑暗中,奥斯小姐将左手覆上她徬徨的右手。「我明白,那一定很不好受。会想寻找答案,会不断的詰问自己,去思考到底什么是对与错。」 「唔……」每一个字句都像是奥斯小姐身上配戴的化形金属,轻易就撬开阿特娜满是防备的心扉,戳中柔软。 「但可不能忽视掉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你的困惑,便是因为在寻思着,未来如果有相同的际遇,该怎么办。对吧?你的迷惘,正是因为在思考着,想要成为更好的人。」 「这么一说……确实……」 「过去的事情既已发生,就无需再想着改变。经验,那便是你的武器。过往塑造了现在的你,而现在的你,再去创造自己想要的未来,这就是世界仪带给我们的礼物。」 「可是……如果时间旅行不是为了修正过去,那为什么还要将世界仪发明出来?」 「我不知道……不过,如果现在要让我回答这个问题。我会说,世界仪即是让人们认识到『现在』有多么重要。」 「……怎么说?」 「你仔细想想,如果过去的你能够具备完整的时间概念,那她是否会为了更好的未来而持续努力着?」 「应该会吧……」 「现在的你,接受了过去带来的好意,同样具备了完整的时间概念,是否也会放眼将来,努力让未来的你一步步、一步步地,变得更好?」 「肯定会的。」 「那么未来的你,因为具备完整的时间概念,是否也能相信现在的你会持续努力,尽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就是为了让自己不断精进?」 「唔……可以……」 「只要你能建立起良好的时间概念,你就会发现,你可以无条件的信任任何时刻的自己。『她们』所做的决定,所经歷过的事件,便是当下你能达成最完美的事情。或许青涩、也或许稚嫩,但你并不会愧对自己。因为你明白,那就是你在当下,能交出最好的结果了。」 「哗——好有道理。」 「既然不能影响过去,也猜不透未来,那么只好把握起当下。」目光对视,尘埃般灰色的瞳仁跨进亮黄棕珀,就像是一两个星体在太空中受着引力牵引,兀自旋转。奥斯小姐的双眼,原来承载着整个宇宙银河。「这便是世界仪发明出来的意义吧。」 「好厉害……」痴愣咕噥,阿特娜顺着奥斯小姐的语言,快速又模糊地捋过一遍自己尚不顺遂的人生。「我也可以吗……可以成为像奥斯小姐一样,更好的人?」 「你也可以。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来到古玩店内做我的助手。」 室内无光,阿特娜却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奥斯小姐的身姿脸廓,朦胧间,她好像散发着洁白圣暉。「谢谢你……」 「谢什么呢?」 「我感觉……好像舒服多了!」如同漂浮在寒冷无光的宇宙之中,也能打从心底涌进一股暖流舒畅。听着奥斯小姐夸谈时间,体会到世界的壮阔,感受到来自整个时空带来的善意,不知道为什么,笑顏逐渐爬回阿特娜的嘴角,身边好似洋溢着粉红泡泡,那是幸福。「有一种通体舒畅的感觉,嘿嘿。」 「那就好。早点休息吧。」 明天、更好的自己吗? 阿特娜有些随意地躺倒在奥斯小姐刚座过的位置上,凝视着天文室华满漆黑的天顶。在她视觉暂留的残象内,彷彿还看得到刚才缀满整个室内的星点。 奥斯小姐不愧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如果能够决定未来的自己要活成什么样子,那大概就是奥斯小姐这般成熟的人吧! 阿特娜真心这么想着。 恶作剧 「阿特娜。」 「什么事?奥斯小姐。」 「你对女皇帝有兴趣吗?」 「女皇帝?」 「嗯,是希尔特剧团的公演《enpress》,讲述一个东方女皇帝的故事。」 「啊!奥斯小姐对这个有兴趣吗?」 「我挺想去看看的。」 「好啊!什么时候?」 「十月十号,晚上七点,在中央剧场,还有一个礼拜。」 「十月十号…...没问题!」阿特娜看着柜檯上写着十月二号的日期标示,在十月十号写下註记,突然感觉有件事情被自己遗忘许久。「啊!奥斯小姐,那天要不要顺路到旁边的百货公司逛逛呢?」 「为什么?」 「为什么……奥斯小姐难得出一次门,就去多逛逛吧?说不定会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 「……好吧。」 十月十号,确实还有一个礼拜。 阿特娜拉开抽屉,看着马尔特先生写下的联络方式。那让她想起自己还身负着一个重要委託,那就是奥斯小姐的生日。 叮铃—— 就在阿特娜苦恼自嘲之际,室内响起一阵古怪异常的铃声。 是奥斯古玩店面的门铃。一般来说,客人都可以直接推门而入,并不会触到门铃,除非是邮差、巡警、或是公家单位。 「来了——」门外的身影被展示橱柜挡住,阿特娜看不到来人,只是迅速跑向门侧迎接。 「……门铃?」奥斯小姐盯着窗外,透过整面玻璃幃幕,打量着窗外来人。脸上本来掛着的松懈,全都在那一刻被撕扯毁坏。「阿特娜!不要开——」 「欢迎光临——」 门扉敞开,正对着阿特娜迎接的,是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 还没来得及看清模样,她就从怀间掏出一把手枪。 黝黑地枪口直指,不免令阿特娜感到一阵熟悉惊慌! 「哇——!」 ——磅! 枪声爆响,将阿特娜的耳鼓诈得晕眩鸣叫。 阿特娜受到惊吓地向后仰倒,摔在奥斯古玩店的大门前。 「阿特娜!」 奥斯小姐着急喊叫,她飞速的身影立刻赶到门口,在阿特娜踉蹌之际搀扶起身。 「你没事吧!」 没有血污、没有伤口。 「嗯——!」 确认无碍,奥斯小姐连忙又探出古玩店大门,朝着黑影离去地街道遥视。「可恶!」 咬住牙根,手枪紧握,她熟练地摸出腰际的科赫镜片,在来往的人流中,锁定那一身在大白天地盖着的漆黑厚袍。 身影明显,奥斯小姐很快凭着自己的观察,记下了那人的身型特徵。大约比自己略矮一些,看那建步逃窜的运动量,年岁不大。他极力压低着自己的斗篷帽沿,辩不清是男是女。似是警觉地注意到有人在观察他,一个转向,他循着泰格森街最短距离的巷弄里鑽了进去。 资讯不多,但有一点由为重要。 那便是斗篷胸口徽印着金黄闪亮的纹章。 是奥斯家族的家族徽印。 他是奥斯家族的人! 「该死!」出声咒骂,奥斯小姐依旧站在门口冷静地观察四周,颇有以自己的身型挡住古玩店的气势。 肾上腺素激发,心跳如同帮浦加压,一遍又一遍将血液打满全身。 紧绷的神经引起每一个细胞的警觉反应,已经有许久没有这种感觉。 时过半分鐘,直到自己眉头间的不安隐怯,奥斯小姐这才若无其事地带上古玩店大门,转身察看室内。 阿特娜模样滑稽,全身僵硬地跪坐在左侧扶手旁斜靠,天蓝色的瞳孔急遽收缩,是还未镇静的惊吓,那是任何人直视过死神双眼留下来的恐惧。 「奥、奥斯小姐——」 「没事,没事了。」 确有一颗子弹擦着阿特娜左侧的墙沿滚出焦痕,然后嵌进古玩店厚实的木板间。如果不是阿特娜本能反射地向后倾倒,那颗子弹恐怕会打中她的右腹,搅碎内脏。 明显是针对阿特娜的袭击。 拳头纂紧,冷汗直流,奥斯小姐摸着右手枪械上的精细雕纹,冰冷的触感停留在指节内打转,她将它收入左胸侧的枪套间。 「阿特娜,你站得起来吗?」 她无助地像是隻瘦弱的小白兔,吓破了魂,止不住颤抖地摇了摇头。 「有哪里不舒服吗?」奥斯小姐收起自己的枪管,栖身跪地,伏在阿特娜身边,抵着她的肩膀,过份接近地视察她的情况。 「没、没有——」气息接近,阿特娜看着奥斯小姐过于靠近的关心,不知道为什么,压送上来的心跳更加快速。 「别害怕,已经安全了,深呼吸。」 「好、好……唔——头好晕。」 「忍耐一下。」奥斯小姐的右手探进阿特娜双腿之下,左手则轻靠着她瘦小的背部,只一发力,阿特娜就感觉晕眩加剧,突然抬升的高度,让血液匯送不到脑门前。 她正被奥斯小姐公主抱着。 「嘖……好重……」平常不事劳务的奥斯小姐明显吃力,随口带着抱怨地将阿特娜塞入大厅内最里侧的贵妃沙发上。「你歇一会儿。」 「好……」 晕眩躺卧在长沙发上,面朝空荡壁炉,阿特娜颤动着腿软,看着奥斯小姐轻巧地摸入厨房室内,不过一会儿,就端着盛满茶叶香气的瓷杯而出。 「喝些茶。」 「嗯……」 茶水温柔顺过喉膛,像是熨斗抚过般地慰平内脏,肚腹间涌现一股热量,从里到外浇灌着阿特娜早已吓得四散的魂。她端举茶杯,看着奥斯小姐又急切地走向大门,对着墙纸不知道在般弄着什么。 一旦心神安稳下来,就有胡乱思维在阿特娜脑海里流串,试图要将刚刚经歷过的各种荒谬找到一个最贴近的描述。 是谁要杀她? 她不知道,甚至在开门的那一剎那,她都还没看到面容,精神就全留意在那黝黑枪口。 被那枪口指着,就好像在天文室里,被奥斯小姐的枪口指着。 她甚至无法判断对方究竟会不会开枪,只是本能反应地肌肉收缩,想要躲避。 是洛伊德家族的人吗? 打从她逃离洛伊德家族的魔掌,她就四处受着追杀,开始了从来不知道缘由的逃窜。 有人说着,是她杀害了洛伊德家族的三少爷,正被通缉。 有人说着,因为她勾引大少爷,想要一跃攀升成女主人,覬覦遗產。 还有人说着,她透过僕职的权力之便,捏造许多偽造文件,企图污衊洛伊德家族的名声。 阿特娜只是懵懵懂懂地听着,那些跟她所经歷过的事实截然不同的谣言。她只得继续奔跑,永远无法停下脚步似地,奔窜在那暗夜之中。因为一旦脚步停下,她就会被身后滚积起来逐渐庞大的黑色怪物吞下,永远陷入地狱般桎梏。 即使筋疲力竭、踉蹌跌倒,也要拚却意志多攀爬一步。 否则,就跟死亡无异。 她只是想要生存下去。 想要逃离那个不属于正常人类生活的地方。 想要逃离那个,只存在阶级体制之下的丑恶地狱。 「阿特娜。」细柔的呼唤,将她从苦厄的念想中抽回。阿特娜这才从眼睛里看到古玩店内的光亮,不是地狱漆黑。 「啊?」 「你还好吗?」 「我……在想着刚刚的事。」双眼不自信地再埋入精緻茶杯内,贪婪地攫取着奥斯小姐这一侧的光明热量,压过黑暗。她看着奥斯小姐坐到沙发边,手里拿着一个硬板纸盒。「奥斯小姐……这会不会是——」 「不会。」 「……我明明什么都还没说。」 「你想问,这是不是洛伊德家族的行为?」 「……嗯。」听着她果决语气,如坚墙般的厚实,不知怎么,阿特娜总觉得心里的担忧常抒大半。「奥斯小姐怎么知道的……」 「看你刚才发呆的样子,大概是又想到过往的回忆了吧?」 「对……我在想着……是不是洛伊德家族的人找上门来……」 「不是。」 「奥斯小姐怎么能这么肯定?」 「……」她停下手边的工作,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起身走往柚木柜台边。「因为她没有至你于死地。」 「这样还不算吗……」 「……你想。如果第一发子弹射偏了,她有什么理由不继续开枪?即使我马上赶到你身边,也比她扣下第二发板机的速度慢得多。」 「是这样吗……」 「别多想。」从柜檯底处,奥斯小姐拿出一个工具箱,与一个小纸盒,里面撞击起金属鋃鐺的声音,又走回沙发边坐下。「你应该好好静养。」 「那是什么?」 「子弹盒。」 「要做什么?」 「我想确认一件事情。」不理睬阿特娜的好奇,奥斯小姐取出科赫镜片掛戴在右眼,用镊子在纸板盒内夹出几个金属破片,然后抵着盒缘将四五个碎片一一规摆整齐。就像是拼拼图那样,很粗略地将他们拼凑起来,接着叹气。「果然……」 「嗯?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没什么。」 叮铃—— 电铃再响,阿特娜从长沙发的视角看去,是两位穿着制服正装的员警。 「我来吧。」 放下手中杂事,奥斯小姐压下阿特娜欲动的双腿,嘱咐她休息。自己则端正好衣领,拍除灰尘,将身体挡住门口明显的枪击痕跡,提着虚假笑脸地敞开大门。 「午安,警官们。」 「午安,女士。这里是刚才接获有人举报说这里传出枪声,方便我们详谈一会儿吗?」 趁着奥斯小姐与警员间谈,阿特娜悄悄爬起身体,朝着盒内探去。那是方才擦过阿特娜身边的子弹,奥斯小姐将她挖了出来,并且依着碎片轮廓勉强对比出子弹形状。盒内的另外一侧,奥斯小姐摆放着一颗完好的子弹,看起来就跟拼装起来的破损子弹一模一样。 「你调查完了吗?」 「哇啊!」一个慌张,阿特娜就把手中的盒子摔翻在地,刚拚好的破片与子弹马上沿着厚实地毯滚得不见踪影。「啊!抱歉!」 「算了吧。」奥斯小姐的表情平静无澜,只是简单地将仪气与子弹盒收起,放回柚木柜檯的底层。 「那些员警呢?」 「我打发走了。」 「不找他们帮忙吗?」 「……为什么要?」 「嗄?可是……我差点就被子弹打中了。」 「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可是、可是……奥斯小姐……那颗子弹……是不是跟你用得子弹型号一样?」 语毕,她明显一愣,却未惊疑。「是,.357麦格农子弹,是一款很常见的左轮手枪子弹。」 「我很好奇……」见识过她在时间线里的冷酷绝决,一股可怕的念头由然而升。「奥斯小姐……有没有可能,你——」 「不可能。」又是还没出口的疑问,被她强硬打断。那样的姿态,就像是想要掩盖着自己错误行为的孩子,强硬生辩。「阿特娜,别想这件事。你想知道越多,你就越接近危险。」 「……不,就算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把枪的枪口,分明就是衝着我来开的。你要我怎么不去在意……」 「……」 「这种感觉…...让我很害怕,就好像身在黑暗丛林里,明明已经被什么人盯上,自己却浑然不知。」 「……」 「更令人害怕的是,朝我开枪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 「阿特娜。」缓步坐回沙发边,奥斯小姐牵起阿特娜的双手,要望穿她的眼底般地头入深情。「我希望你相信我,我不会朝着你开枪,不管任何时候,绝对不会。」 「我、我会相信你……可是,情况还是没有变化……」 「别想了,说不定那只是恶作剧而已。」轻手抚上她好看的脸颊,将阿特娜从思绪的泥淖中拉回。 「怎么会有这么恶劣的恶作剧……」 「谁知道?说不定有人对于『奥斯』这两个字看不顺眼。」 「那不是更让人无法安心吗……」 「放心好了,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阿特娜倚靠在沙发软背里,所有的不安,都在奥斯小姐的承诺中被抚平消散。她的承诺令人分外安心,特别是在知道她的工作内容以后。「好吧……」 「试着想一些开心的事情吧。」 「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你还记得《enpress》吗?」 「怎么会忘,才刚提过的事情。」 「那一天,我们可以先去吃点好吃的。」 「真的?」 「嗯,吃你最喜欢的高级牛排。」 「太好了!」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最近还是尽量减少外出吧,有门铃响也不要开门。」温柔之后,是她极其严肃的告诫。「如果非得外出,也要告知我一声。」 「好。」 「那就敬请期待一周后的公演吧。」 「我会期待的!」挺直身板,在奥斯小姐的语句引导下,阿特娜很快地振作起来。看着长沙发前摆放着的小说书籍,还有希尔特剧团的公演传单,阿特娜的聪明思绪,很快又飞到了另外一个领域。「不过,我实在是有点好奇欸。」 「好奇什么?」 「奥斯小姐居然会对歷史剧感兴趣的吗?还是东方的女皇帝。」 「多多少少吧。在远古的东方时代,女人的身分地位是很卑微的,我挺有兴趣,在这么一个时代背景下,为什么还能有一名女皇帝出世。」 「可是啊,奥斯小姐——」 「嗯?」 「你不是有世界仪吗?你有没有想过,乾脆亲自走访那个年代,游歷一遭看看?」 「啊?」奥斯小姐拉长的尾音,十分真切地传达出疑惑,那个表情更是毫无隐藏地展现出:怎么会有人这么想。「没有,我也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不呢?难得有时间机器在手上,想去看看过去的样子,见证歷史的发生,也是人类的梦想之一吧!」 「我倒是从来没有想过……不如说,没有这么做的必要,那只会徒增危险。」 「可是,如果我们只是旁观,不参与、不插手、不干涉,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舒展完全身的不快,阿特娜衝着奥斯小姐呆坐着思考的神情笑笑。「如何?这样的时间概念没有什么问题吧?」 「……确实是这样。就怕——」 「那我们一起去吧!」 「一起去?」 「就在看完《enpress》之后的一个礼拜,我们一起去戏剧中那个时代走一遭!」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怎么会突然想这样做?」 「我……嘿嘿——」喜悦洋溢言表,阿特娜缩起肩膀耸了耸,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因为我也对那个年代感到好奇啊!」 偽证 是午后的灰天时分,接近四点。 阿特娜要出门採买生活用具,奥斯小姐便整好装束跟随在旁,充当起一路的保鑣。 鲜少看到奥斯小姐如此殷勤外出,阿特娜兴奋地搂着她的臂弯,带着她在这个杂乱的大街小巷内四处乱跑,从市集到广场,再从广场到她们下礼拜就要参观的剧院。明明奥斯小姐才是本地人,她走到每一个路途所展现出来的陌生,却不如阿特娜不过一个月的熟识。 那股陌生,隐含着警戒与不信任。 「阿特娜,该回去了。」 阿特娜身提着大包小包的物品,满心雀跃地一往直前。「还没呢,我还要去拿帽子。」 「帽子?」 「是啊!酒红色那顶,上次你请我送去补的,店家说今天能做好。」 「……我不记得。」 「那是因为,奥斯小姐一直专注在看书,总是随便应付我。」 巷弄两旁林立起的高楼,很自然地挑动奥斯小姐的时间敏感。周遭无人,那便是一个任谁都会下手的时机,因为自己曾在时间线内进行过无数次,这样开了一枪就藏匿逃跑的突袭。 「走慢一点。」 「噢,好。」 听着奥斯小姐的指令,阿特娜不疑有他,跟着奥斯小姐行进的脚步声叠行。不过是一个三百米的巷口,奥斯小姐将手搭上她的肩膀,不断往自己的身体拉近。 喀喀—— 阿特娜明确听到枪枝上膛,奥斯小姐也不避讳,直接将枪枝亮在掌间。 四周都没有人影。 她们走在短巷的中段,向前五十米是巷口的十字叉路,向后七十米是她们刚进来的转角。 脚步停了。 奥斯小姐挺直地站在巷弄中央,侧着身子,警觉地往两边查看。 「有危险吗?」 「不知道,感觉很怪。这条路平时就这么安静吗?」 「我不知道……不是去帽店的话我不会走这里。」 「一个人都没有,就像是被设计好的。」 「被设计好的……是吗?」 「……帽子就不管了,我们原路折返吧。」 「好。」 双手牵紧,奥斯小姐刚要拖着阿特娜移动,却冷不防地听到一连串急促脚步声。 磅! 有什么人在远方开枪。 「快走!」 「好!」抱着包包提袋,在枪声吸引注意力的一瞬间,阿特娜沿着来时路掉头就跑,奥斯小姐跟在她身后,警戒地朝后方回撇。 没有人追来,只撇到一抹人影藏在岔路阴暗处,看不清楚样子。 刚下意识要往楼房天台看去,又一声枪响自天空响起。 磅! 子弹落在奥斯小姐与阿特娜队形的中央,擦着水泥冒出短暂即逝的火光。 「奥斯小姐!」 「保护好自己!」 锁定开枪位置,奥斯小姐毫不留情地开枪回击。只见楼房的第三层窗口,有一个黑色身影闪了进去躲避。 明明躲在阴暗处,能有大把机会瞄准射击,却只像是匆忙地鸣枪示警,就好像猎豹围捕般,要将她们赶向命定的出口。 ! 「阿特娜!别往那里过去!」 「啊!?」 不过十米的距离,阿特娜就要脱出巷口。只一回头,奥斯小姐便从往来的行人中,看到那迅速穿梭其中的显眼黑色斗篷。 混在人群中穿梭的身影如同蛟鱼泅游,接着慌乱的行人掩护,令奥斯小姐无法轻易开枪反击。 可恶! 「趴下!」 听着唤声,阿特娜已然看到那如死神一般的身影,仗着行人掩护而若隐若现的身姿,一眨眼就来到眼前。 「啊!」 兇气繚绕,手中提着的重物顿时都落了地,惊讶之馀,阿特娜瞥见那名斗篷底下洋溢起笑容的殷红薄唇。 举在她蔚蓝眼眸前的,是她早已看过两遍的枪口黑洞。 磅! 枪鸣又在耳畔边爆炸,阿特娜只感觉自己受着强烈衝力向前倾倒,直扑地面,勉强避过那枪口凶险。 声音频谱还衝急着耳际,将四周的响声化做一段段高音刺耳。阿特娜感受到身上压覆的重量,与缠身縈绕的香气相伴,将她包覆其中。 奥斯小姐迅速将阿特娜压在身下,同时举枪朝着对方的踝间射击。 磅、磅、磅。 磅、磅、磅! 一连六枪示威,那是左轮手枪能搭载的弹量上限。 「还好吗?」她压着她,在一连串乱战惊声后,是温柔的抚慰。「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 奥斯小姐吃痛地吸入一口气,接着顺起平缓吐出。「那就好。」 有什么东西湿润在后背,温温热热的,黏黏濡濡的。 阿特娜朝着自己右肩拍去,摸到那湿黏,腥味引起着嗅觉刺激,那竟是极其冶红的鲜血。 「哇!奥斯小姐!你受伤了吗?」 「嗯。刚刚那一枪擦破我的肩膀——不过不碍事。对方不止一人,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翻起身来,看着奥斯小姐忍耐着疼痛的脸孔,阿特娜不免倒抽一口气。 她的鲜血染满右身,子弹从她的锁骨上方穿透,打钉出一个圆形孔洞,鲜血汩汩流出。 这哪能叫做不碍事! 「——你的肩膀!」 「小伤。」没有时间拖延,她从自己腰侧囊袋中,拋出一綑纱布,丢给眼前人。「阿特娜,能麻烦你帮我綑绑一下伤口吗?越紧越好。」 「好的、没问题!」 「边走边做,赶快离开这里。」 依照吩咐,阿特娜立刻接过纱布,熟稔地在奥斯小姐肩侧缠过一圈又一圈。 不畏剧痛地站起身来,曲起右手避免伤口牵动,活像个从未受伤的人,俐落地往街角外走去。「再綑紧一点。」 「好。」血液很快延满了纱布。奥斯小姐披掛着的长袍,已经有四分之三都沾着自己的血液染成酒红。 「先回店里,我有工具可以治疗。」 「好。」 庞大的压力顶在阿特娜肩头,使她变成无情地接收机器。她应着奥斯小姐的每一个指令,将她肩头枪伤固定好,并且搀扶着她回到古玩店内,推开大门。 「阿特娜,你记得廊道左侧有两间房吗?」 「奥斯小姐不让我进去的地方?」 「对,画着花朵符号的那一间。」 「好的,我这就带你过去。」 循着提示,阿特娜撑着奥斯小姐已有半边瘫软的身子,绕过柜台,走入室内廊道。 丝血滴落在走廊厚毯,写下伤痕的途径。阿特娜看着廊道尽头右侧那一扇门,门前符号像是个万花筒,也像是个篓空玫瑰雕花俯视图。 「谢谢,这样就好。」奥斯小姐无力地将左手贴上门板,感觉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可是——」 「你在大厅等我。」 语气是命令,阿特娜只得点点头表示接受。 奥斯小姐推开一个狭小门缝,让自己的身影足够穿过。霎时间,阿特娜闻到一股从篓花符号房间里飘出的恶臭,那是带有浓烈刺鼻的氨水味道。 从奥斯小姐敞开的门扉中,她还看到几条透明的塑胶管线垂落,如同实验室般并排的试管,里面呈装着深浅不一的淡黄色液体。还有摆放在右侧木桌上的铁盘,盘内似有镊子、钳子、手术刀等等医疗工具。 还来不及捏住鼻子,门板随即掩上。那一阵臭气随着门板沉重被隔绝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阿特娜伸手在鼻子前搧了搧,想要挥去扩散在空气中的恶臭。 搔了搔头,最后的视线落在奥斯小姐一路走来,那不用多久早已渗入毛毯的滴落血跡,如果说她还有什么能够帮助到奥斯小姐的,大概就是整理起这个她十分看重的古玩店吧。 念头刚至,阿特娜已经走到储间里,拿着清扫工具,将奥斯小姐方才走过的地毯污渍都擦拭一遍。 叮铃—— 门铃声的清脆再次响遍整个室内,阿特娜反射性的一愣,随即僵硬在原地,因为奥斯小姐曾经嘱咐她不要开门。 叮铃——叮铃—— 阿特娜瞥过大门彩透玻璃处,可以看到门外身影,穿着整齐的巡警制服,戴着警帽,深邃的五官被斜阳照得明影分离,写着严肃。 叮铃—— 叮铃——叮铃—— 禁不住催促压力,阿特娜最终还是走到门边敞开大门。 「不好意思,古玩店今日休息中。」 「打扰了,女士。」为首的男人长得瘦高,脸型方正,鼻子英挺,还有一双深邃冷蓝的眼睛。两道法令纹深邃刻痕,是上了年纪的成熟,他毫不戴慢地亮出警徽,表明来意。「我是mps的警探,我叫做菲尔?艾诺?杰提克,你可以称呼我为杰提克探长,或是菲尔探长。」 「哇……探长,有什么事情吗?」 「事情是这样的,女士。警方接获报案,在汤尼逊街三巷里传来街头枪战,有可能为恐怖袭击。我们赶到现场时却一无所获,于是一路追查着地上的血跡,寻找到这间店面来。」他谈吐的声音低沉而稳定,节奏适切,令人舒服。「女士,我想我们应该谈谈,不晓得现在方不方便?」 「这个……现在可能……」 「可以。」身后传来奥斯小姐的即时答覆,如同麦穗般清香。「阿特娜,招待他进来吧。」 「好——请进,杰提克探长。」 「失礼了。」杰提克探长轻点过警帽帽缘,然后欠身走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古玩店内的装潢,不吝称讚。「很有品味的装饰。」 「这边请。」顺着奥斯小姐的引导,两人一前一后做上大理石桌旁的沙发,一如顾客商谈那个样子。阿特娜手脚勤快,立刻到厨房酌满一壶茶。 「谢谢。我想,你就是这间店面的负责人,是吧?」 「正是,我是露珀?牡比?奥斯。」 「奥斯?可是那个享誉盛名的奥斯家族?」 「不敢当,那些都只是谣传。」 「我听闻在警界高层,也有几位极其杰出的奥斯警监。当然,以我这样的身分也只是听闻。能在这里遇见奥斯家族的人,实在是我的荣幸。」 「探长,您不是仰慕着名号而来的吧?」 「那当然,咳咳——」轻了轻嗓,端正坐姿,杰提克探长从制服袖口间抽出记事本。「奥斯女士,警方接获报案在汤尼逊街三巷里头传来好几发枪声,请问你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 「我可以询问,你在下午三点整到五点整这段时间,都在做些什么吗?」 「当时我应该正在市集内,採买生活用品。」 「有人可以佐证你的说词吗?」 「你可以询问我的助手,我是陪同她一起採买的,在街上应该也有许多人看见我们。」 「你们一直在市集待到五点整吗?」 「是的。」 「那你怎么解释,一直延伸到你店门口的血跡呢?」 「血跡?」 「是的,在汤尼逊街的街口,一路延伸到泰格森街,有几滴早已乾涸不易辨认的血跡。」 「我不清楚……或许是有谁想要对古玩店进行恶作剧,所以拿着动物的血液延路偽造吧?血液有进行过化验了吗?」 「……还没有。不过蒐证人员已经进行採样,结果应该很快就会出来。」杰提克探长细小浑圆的眼珠子朝着茶杯定睛半秒,双手交叠在膝盖间。「不过,你刚刚提到恶作剧,这几天店面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大概是三天前吧,也有被人投诉过枪声,当时我与我的助手都在室内,并没有听到什么枪声。对吧,阿特娜?」 「喔——对啊!」 「原来如此,那我明白了。」他轻松地拿起茶杯,脸上的严肃转化为释然地松懈笑容。「既然有不在场的证明,你们两位应当也是受害者。对于突然的拜访打扰,我深感抱歉。」 「哪里,如果能够帮忙上警方,那是我们的荣幸。」随着他的松懈,奥斯小姐背部仰靠,展露出来的是自信。「关于那起汤尼逊街的袭击,是否需要我们提供什么帮忙呢?」 「不,没关係,这件事情交给我们警方就好。在调查结果出来以前,还请你们不要张扬。」 「好的。」 「茶很好喝,谢谢。」 「是您不嫌弃。」 又将人送走后,室内回归稀松平常的两个人。本该寧静的时刻,却在此时转化成尷尬。本来不需要填充的言词,却在这充满泥泞的空气里变得污浊不堪,阿特娜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先起口。 关心?还是懺悔? 「奥斯小姐……你的伤……」 「不要紧。比起这个,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 「我们要回到那个时间点,掩盖血跡。」 「啊!用动物的血液吗?」像是点灵窍盖一般,阿特娜拳击拍掌,马上明白奥斯小姐方才说词的用意,但又马上陷入困惑。「但……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得是不要让警方追查到我们身上,会很麻烦。」 「唔……警方?麻烦?可是刚刚杰提克探长已经来过了呀……」 「……他就算了。但是不能再让警方的调查线索聚焦在我们两个人身上。」 「……好。」 两人一同摸到天文室内部,手牵着手,再次回到枪案发生前的市集里头。奥斯小姐特别错开了路径,在市集内与店家低价买进烟花与鸡的血液。再沿着自己的记忆,事先探查好从汤尼逊街到泰格森街的逃避路径,封塞道路阻开人群。 正因如此,她们在负伤一路折回的路上,才未撞见任何一位目击者。 直到一切证据都被掩埋之后,她又再领着阿特娜,补完「三点到五点整皆待在市集内」的供词,製造不在场证明。 任谁也不会想到,奥斯小姐所有证词都是真的,却也都是假的。 她用自己承诺的未来,如假包换地替自己做了偽证。 回归现时,奥斯小姐将世界仪随手放在木柜上,那股耀眼的蓝色奇光缓慢褪成黯淡。两人又沉寂在天文室内,一前一后、一高一矮、有些无奈地盯着彼此,没有言语,但是交流满载。 彷彿这个时常造访的天文室,已经被两人写下了默契,吐露真言。 「奥斯小姐……你不想与警方接触,是不是因为,警方高层里也有奥斯家族的人?」 「怎么这么问?」 「……因为,你也让我不要接触马尔特先生。你说,跟他接触会有危险。还有……马尔特先生说,你一直在躲着奥斯家族。」 没有回应,奥斯小姐从怀间掏出菸斗,从斗口间安进凝香油块,轻巧点上,然后吸烟、吐雾。「你就不用担心这些了。」 「如果不能寻找警察帮忙……或许我们该用世界仪来保护自己的安全?」 「你是指,用世界仪回到那个时间点,阻止袭击我们的人吗?」 「不是,我知道那样就是修正过去。但是!或许我们可以到未来的时间线,提早知道自己会面对那些袭击,预做准备?」 「确实,前往未来的方式是可行的。但那会增加时间线的不稳定性。」 「不稳定性?」 「你就想着,你在得知自己命运如何时,你会甘愿选择接受它?还是在自己不满意的地方试图改正?」 「唔……」 「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试图改正吧。但那便是一个问题。如果时间线变动了,你原来探查过的时间线,会修正到哪里去,你也不得而知。如果时间线没有变动,那你预示到的一切,你都得坦然接受,就算在未来看到自己的死亡,也无法避免。」 「看到自己死亡……」 「你有勇气面对吗?」压低的嗓子,听起来像是恶魔低语,衝击着阿特娜的心智。「更何况,你还得考虑进去时间短路的问题。面对未来,你是没有任何探知方法的。」 「那就意味着……无论如何我都会死吗?」 「哼——只要你还是个人,终究会有那一天的到来。」奥斯小姐轻笑,将矮柜上的世界仪当做滚珠把玩。 「可是!难道我们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伤害吗?我不想看到奥斯小姐再为我受伤了……」 「说什么傻话呢。」轻拍两下阿特娜的头顶,她勾起地嘴角像是完全不在意似地媚笑。「用一个不致命的小小伤口,换一个活生生的忠诚助手,怎么看都是对我有利吧?」 「唔,可是奥斯小姐真的无所谓吗?至少知道那一群人的来歷也好……」 「没有那个必要,只要待在我身边,你就不用担心安危。」薰探一口气,奥斯小姐欠身吐出的气息当中,隐含着馥郁馨香,全都縈绕在阿特娜身边。「阿特娜,我有些累了。晚餐可以麻烦你吗?」 「啊——好……」 「顺便再做点甜食吧,上次我都还没吃到。」 「嗯!我这就去!」 「那太好了。」 一个简单的笑容,就可以唤起别人心里的正面能量。 在面对困顿、面对苦楚、面对难受的时候。更该做的,便是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导到其他事物身上。 屡试不爽。 看着阿特娜兴冲冲地跑出天文室,奥斯小姐又靠在墙上深吸一口凝香。 没有探察来人的必要。是因为,她早已知道那些攻击阿特娜的傢伙是谁。 又喟叹两口烟圈,奥斯小姐抓着手边的世界仪,有些出神的细瞧。 多少人争权斗谋,就为了得到这个无用东西。 既不能修正过去,也不好窥伺未来。 人类对于时间机器的想像,终究还是太过梦幻了一些。 与其渴望着先知与补偿,还不如想办法好好地过着现在的生活。 她将世界仪收入存放着的矮柜抽屉,轻蔑地耸了耸肩。 巴迪纳莉…… 唯独这件事情,她并不希望阿特娜卷入其中。 微醺的诱惑 十月十号,是希尔特剧团在中央剧场公演《enpress》的日子。 奥斯小姐并不是平时的打扮。没有盘发,整理柔顺的发丝捲垂至腰,她穿着通黑的连身洋装,正是阿特娜在衣着店替她挑中的那一套。 黑红搭调的色泽、编织着碎花的裙摆、还有领口镶嵌着大大红色宝石的嫵媚。奥斯小姐仔细妆别过盘发,再选择一顶相称地黑色淑女帽。 那股气质优雅,简直美呆了! 「奥斯小姐!你超漂亮!」 「谢谢。」不吝惜接受讚赏,奥斯小姐洋溢着嘴角漏出来的自信,慢条斯理地坐在柜檯高椅上,那一双迷人电眼,似能勾魄。「阿特娜,你也找时间去打扮一下。」 「好!好的!」 晚上六点零三分。 逛完百货公司后,两人边说边笑地走往中央剧场,室内的冷气开得强烈,剧场里面的配置就如同电影院,不同之处在有挑高五层楼的观眾台,并将萤幕换成一大方框的舞台,用厚重的帘幕拉起紧闭。 阿特娜与奥斯小姐的座位列在第二层楼贵宾包厢,最前排的第一、第二座。光看那良好的视野与观赏角度,就知道这绝不是普通人可以买到的座位。 阿特娜偷偷盯着门口观察,有两位年纪约莫六十岁的先生跟着走进。 「阿特娜,礼貌。」黑暗之中,奥斯小姐贴近阿特娜的耳畔送来气音,一下子就把她吓得不敢再四处张望。 准时七点,鼓声渐响,剧场正式开幕。 不用几秒,她就顺着男主角奋勇衝锋的英姿,缓缓陷入剧情当中。 滋——滋—— 还没过十分鐘,包厢内不知道哪一位客人手机震动,没有关机。阿特娜顺着细微的震动声探去,在黑暗之中摸得奥斯小姐转头瞪人的兇狠神态。 「抱歉、抱歉。」是坐在阿特娜后一排的年轻男子,他小声地朝包厢内部的人至过歉意,起身离开。 斜眼瞄了一下身旁的奥斯小姐,阿特娜总觉得,女主角那种冷艳果断的气质与奥斯小姐有些微的相似。 戏剧过了半小时。 「不好意思。」从包厢后方走进一名工作人员,用着极小的声音靠在头发斑白的男人身边耳语。阿特娜还听到奥斯小姐不耐烦地「嘖」了一声。 老男人听闻消息后朝后方离开包厢,与此同时,那名年轻的先生坐回阿特娜背后的位置上,她还听到隔壁女声轻柔地询问:「有什么事吗?」 鼓声渐起,又是那磅礡如战场般的奏乐,在剧院里庞大的空间中,形成音箱,產生共鸣回盪,每敲一击,都足够震动着地面。 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这最高潮的时刻,女主角穿着一身华贵服饰,像是掌握什么诡秘魔法般,一抬手,先是卸除各个将军的兵甲武装;一踏腿,又将各事弄臣对她的计策接露无底。 「先生。」又过了半小时,剧场内的工作人员靠在剩下的那名老先生耳边提醒,送达讯息。 「什么!?」 这一次,终于有位女士按奈不住打扰,压低嗓子谴责。「这位先生,我们可都是付了钱的。」 「我为我的失礼抱歉。」那名老先生头发微秃,身材拥肿,看起来圆滚滚的,行事有些温吞敦厚,脸颊边的赘肉却垮出惊恐。 他连忙起身跟着工作人员出去,一同出去的,还有那名年轻女士,没过多久,只有女士早早回来。 咚、咚咚、咚、咚—— 剧近尾声。 那强大到足以撼动地面的鼓声,在此刻都成了女主角登基女皇帝的威压。 她是一名瘦弱的女子,没有力量,不能在这个勇武阳刚的世界与男人匹敌;她是一名卑微的女子,出身低下,不能在这个看重阶级的时代受贵族尊敬;她却是个聪明的女子,受尽波折,都将自己的悲愤经验化为食粮,权定一生的向荣盛世。 她以她的柔弱,更胜男人刚强,成为万世景仰的女皇帝。 咚咚、咚——咚。 鼓点停留再最后一响,然后布幕拉上,再开,所有演员一同站上舞台,行礼谢幕,掌声拍得雷动。 似有搔动,从包厢后方传来,有什么人正大声地辩驳着,很快引起包厢内部六人注意。 一名员警擒压着最后出去的那名矮胖的老先生进入包厢内。他双手高举显示惊惶,语气却是坚定激烈的解释:「警官!你们认错人了!人不是我杀的!」 杀? 单字音节很快引起包厢内所有人警觉,阿特娜靠着椅背环顾,这才发现这间包厢内已经被潜伏的警员团团包围。 「请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坐在奥斯小姐旁边的女士沉稳发问,在这间包厢里的每一个人,像是都处理过这种场面的沉稳镇定。 「由我来解释吧。」说话的节奏感,是熟悉的舒适,那人正是杰提克探长。「警方刚才在包厢楼层的洗手间里,发现了史塔克?萨斯?班斯的遗体。他被人从正后方开枪,子弹击穿了他的心脏,当场死亡。」 「啊?」 「什么?」 「不会吧?」 「正是如此。那间盥洗室,是剧场特别安排,只准许这间包厢的特别嘉宾使用的,因此,警方需要在场七人配合调查,如果有延误到安排,还望包容。」 阿特娜疑惑地朝奥斯小姐看去,她只是耸过肩膀。 「警官,这并不合理。」又是奥斯小姐身旁的女士,透着一头银亮捲短发,站起身来抗议。「在场的七人,除却被你们擒住的这位老先生与第二排的年轻男女,其馀四人都未曾离开过包厢,我们彼此可以互相证明,我们四个人都是清白的。是吧?旁边这位小姐。」 「这位女士说得是事实。」受人点名,奥斯小姐倒是毫不避讳地站起身来回应。「如果没有更适切地理由,我想我们不必要接受询问,杰提克探长。」 「啊——当然!不过,我还是希望在场的各位能提供有用的资讯,并不会刁难太久。」 「那就尽快吧。」在捲发女士的另外一侧,盘发的贵妇说道。「在这里的每个人,被耽误的每一秒鐘,都不是警方赔得起的。」 核对口供,再三确认无误,也没有更多的资讯,杰提克警长倒是很乾脆俐落地放行,却在阿特娜与奥斯小姐要离开时,提声喊住。「对了,奥斯女士。」 「还有什么事吗?」 阿特娜紧贴近奥斯小姐的身型,她很明确地感受到,当杰提克探长喊出「奥斯」二字时,周遭的人们眼神倾刻变化得锐利。 「化验结果出来了。那的确是动物的血液。另外,警方还在街角的垃圾桶里面找到燃放过烟火残骸,所以那起案件也被定调为是一场恶作剧。」 「原来如此。」 「虽然只是恶作剧,但那样的行为确实会影响社会秩序。我想说得是,如果未来你们有再遇上这样恶劣的行径,随时都可以找我们警方求助。」 「万分感谢,我们会的。」 离开盘查,两人神色警界地躲回奥斯古玩店内,一直到化型金属插入锁孔,接通电路,才有放松。「如何?还不错看吧。虽然与我料想得不太一样。」 「奥斯小姐指哪一方面?」 「那位女皇帝,我原以为,这种剧本就是要突显主角的坚忍与善良,好对现世的善恶价值观进行一番吹捧跟加固。」 「啊,那个女王确实不太一样,到后半段的剧情……她光是端庄地站着,就令人感到害怕,就好像掌握着生杀大权,一不注意就会人头落地……」 「不过,这点倒是蛮真实的。现实中靠斗争起家的人啊,没有一定的狠辣心肠,肯定只会被人分食权力。」 「嗯……」现实……斗争……再联想到奥斯小姐与家族的处境,阿特娜总觉得她意有所指。 「不过,那名女演员很出色的詮释了这名角色。」 「对!虽然隔着一点距离,但我好像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似的!喜、怒、哀、乐,每一个神态都表现得很清楚!就好像一个活生生的女王站在我眼前。」 闻言,奥斯小姐像似被逗乐了,毫不避讳地笑出声来。「这就是剧场的魅力了。她确实『活生生』的站在你眼前。」 「还有还有,那个不断移动的舞台物件,不段变换的背景布幕,借助投影而呈现的虚拟实景。我才知道,原来现在的剧场已经这么进步了!根本不输电影!」 「而且,正是因为她在当下,是对着你说话的,更容易渲染起情绪。」 「对!要不是我们座在二楼,恐怕女主角登基那时候的典礼,我都以为在舞台底下看着我们的女王诞生!」 「看来你还蛮喜欢这部剧的?」 「我确实喜欢。不过……我都不知道……就这样轻松地看一齣戏剧,还能够遇到命案……这实在是有点诡异……」 「会吗?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有时候,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奇怪,那就是一种经验。」奥斯小姐走进厨间,拿出一个高脚杯,和一瓶摆放多时的红酒。「你要喝吗?」 「呃……我——呃……不用!」 或许是受到戏剧氛围薰陶,奥斯小姐的心情看起来美丽极了。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戏剧式的浪漫氛围,一举一动都变得夸张嫵媚,像是要应证自己的那句话,人生如戏。 「真的不喝?」 「呃……那个……」看着她散倒在沙发上,披落肩侧的发丝捲起柔懒,那会让阿特娜想到法斯特的事件,她第一次见到奥斯小姐喝醉的神态,是多么性感惑人,连语调声幅都变得极具诱惑力。「我没喝过酒……」 「正是因为这样才要好好尝试过,对吧?」 「……」平时作为僕职,不被允许喝酒。阿特娜还记得洛伊德家族的管家说教,聘任僕人的用途是在解决麻烦,而不是製造麻烦。 「别担心,这间古玩店内,没有什么事是需要你时时操心的。」那双利眼很快看透了阿特娜的疑虑。不得不说,奥斯小姐在蛊惑人心这方面很有两下子。 「好吧。」 「太好了。」两掌一拍,奥斯小姐轻哼着调,又到厨房内取出一个高脚杯。 「可是……我不知道我喝醉以后会不会有什么不规矩的行为……」 「这正就是酒精的用意。」戏謔地勾勒微笑,阿特娜甚至听到细微的嘿嘿两声。她座到奥斯小姐的沙发旁边,看着她打开酒瓶软塞,心生疑惑——怎么还未闻到酒香,奥斯小姐就一副喝醉模样的开心? 红酒的色泽漆黑高雅,又能在光照之下透着淡淡地醇红,搭着奥斯小姐那一身好看的洋装。她将一杯红酒轻巧提着,另外一杯则慎重地递给阿特娜。 「这是放了将近百年的红酒。」语带神秘,奥斯小姐用自己的杯缘轻碰阿特娜的杯缘,发出一声噹亮脆响。 「好奇怪……奥斯小姐怎么突然想喝酒?」 「有时候啊,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么多的『为什么』。」轻抿一口红酒,那鲜润的液体抹在奥斯小姐唇边,就像某种口红似地,让她丰厚双唇更显艷丽。「如果你真想追根究柢,就当作是我心情好吧。」 「好……」阿特娜盯着酒色,也盯着酒池中到映着的自己。 事情或许并不难理解,奥斯小姐一个人生活了将近十年,能有人一起陪伴着,看一齣戏、吃一顿大餐、喝一杯酒,那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呀? 憋一口气,阿特娜将薄唇凑上杯缘,饮尽一口百年红酒的辣烈。 酒润入喉,先是滑顺,然后是灼烧。从食道底部升起的燥热,一点一滴的刺痛阿特娜的神经,却没有想像中的不舒服。一股蒸气散腾在身体内,就像在体内进行桑拿要把人蒸熟。 「如何?好喝吗?」 「呜姆……我不知道。」不用多久,热量就升到头顶,像是十分讲究地炭烧,让脑袋在常火温度下烘烤,晕呼呼地。 「阿特娜……你脸红的好快。」光影对比变得强烈,瞳孔好像放得更大一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平稳熨过,将一切收拾整齐,那就是令阿特娜感受到最舒服的事情。 「……有吗?」伴随着视线的加亮,反倒是声音变得有些朦胧。脑袋反应得慢,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是满满地呆萌蠢笨。一口赌气,阿特娜又端起杯子,再饮进大半口酒水。 「慢慢来,别喝的这么急。」 「呼呜——」更多的热气升起,让整个血液都填充起能量。阿特娜感觉自己浸泡在温暖的海洋中。「暖暖的,好舒服。」 两人各蜷缩在沙发上的一隅,端着自己的酒杯,温吞饮尽、盛满、再饮尽。明明本该是无聊的事情,却在酒意催煮之下,变得有趣许多。 时间好像进入慢速轨域,周遭所有的一切运动都变得缓慢自然,缓慢得足以拉出情绪。 「奥斯小姐,你是不是寂寞了?」衝着酒意,阿特娜也不晓得自己发什么神经,竟然毫不避讳的开口询问。 「寂寞啊……」也陷入酒醉的奥斯小姐失去以往的机警。在脱去奥斯这个姓氏之后,她也只是普通的,寻常人家的轻熟女。「或许有那么一点吧……」 「所以你才想要我陪你喝酒,对吗?」 过于直白的提问,引人莞尔。「阿特娜,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我才没醉。我还可以喝!」 「是吗,原来你是酒醉后会壮胆的类型啊?」 「什么!我就说我还没醉!」 「呵哼哼哼——阿特娜,你真可爱。」 「可爱?」突如其来的讚美,总会让人不知所措。「我可爱吗?」 「是阿。」 「才不。我一点也不可爱。我活在一个邋遢的环境,从小没有什么钱能够读书,只能被转卖到洛伊德家族里学习当一个僕人,在严格的戒条下兢兢业业的活着。大家都说我很聪明能干,而不是我很可爱。」 「是吗?」 「因为我不可爱,才会处处不受人待见;因为我不可爱,才会被洛伊德家族的少爷盯上;因为我不可爱,才会有人想要捏罪于我,把我赶出整个洛伊德家族。因为我不可爱……就像是刚刚剧中的女王,受到所有人欺负,但我也没办法振作起来,展现自己凶狠的对待那些人,因为我不够可爱……」 「阿特娜——」 「嗯?」 「我想,世界上大概没有比你更善良的人了。」 「可是啊,奥斯小姐,我越来越感觉,善良在这个世界是没有用的。」 「哼呵——你真可爱。」 「奥斯小姐……你是不是喝醉了?」 「还差得远呢。」将高脚杯随手放在桌旁,奥斯小姐闭起眼睛,寻似休息般地将头靠上沙发软枕。「可爱,便是生物的幼崽为了生存下去而演化出的手段。他们懵懂无知,还未认识这个世界的凶险,还不懂得区分好坏,所以可爱。因为可爱,才会有人保护着她们长大。」 「好啊!奥斯小姐就是想说我什么都不懂吧!」 「我倒觉得这样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呀,阿特娜。」再睁开眼,奥斯小姐那双迷人的眼中,辉熠着从柜檯边射来的高光,有如恆星灿灿。「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时间。」 「时间?」 「是啊,可爱的东西虽然稚嫩,但也说明着她具有潜力。你有好多好多时间,可以决定自己想活成什么样子。」 「这样说的话,奥斯小姐也不老啊!不过就是大我十几岁。」 「不对,我的时间已经定型了,大概在未来、以后、下半生、下半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吧。有时候我还真希望,当初稚嫩地自己,可以安静地听人家引导、规劝,不要什么事情都坚持己见。」 「……你明明总说改变的权利在自己手上,只要坚持,然后去做。为什么却对自己的人生这么消极颓废啊?」 「消极……颓废吗?呵呵——」嫵媚嫣然,奥斯小姐勾起的眼尾,没有认同,也没有否定。「我还在努力奋斗着呢。」 「奋斗什么?」 「跟巴迪纳莉对抗。」 「巴迪纳莉……祂真的存在吗?我还以为都是奥斯小姐乱编出来的。」 「存在吗?我不知道……但时间确实保有某种规则,那是我们这一生都无法掌握的事情。然而,当我知道越多规则,就越接近危险。」 「这是在说宇宙审查制度,对吧?」 「哎呀,你好厉害,连这个都知道。」 宇宙审查假说,说明宇宙为了确保事物运作顺利,会保护自己奥秘的一种假说。就像是个游戏,使用不法漏洞的玩家,终将会遭到宇宙审查官抹除。 而在这个世界里的不法游戏者,便是持有世界仪的奥斯小姐与阿特娜。 酒气溢满了整个古玩店室内,阿特娜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缩在沙发角落的奥斯小姐。那一刻她能确定,奥斯小姐早就醉了,自己也很可能早就醉了。 「其实……我很害怕。」 「啊?」 「我做过许多违反规则的事情,我很害怕。害怕哪一天,巴迪纳莉会把这些代价都算在我身上。」 「可是……你根本没有制止过自己的行为啊。法斯特先生的事情也好,洛塔斯小姐的事情也好。如果说时间旅行就是违反规则,你这不是一再又一再地违反规则吗?」 「是啊,所以我说这是一种『对抗』。」 投来的眼光暗送秋波,一种奇怪的念头在阿特娜脑海里萌生。藉着酒意煮热,倾刻间,她好像接到了奥斯小姐送来的讯息。「那……我是奥斯小姐对抗巴迪纳莉的助手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什么鬼!奥斯小姐明明喝得比我还要少,怎么有些胡言乱语似的。」 「哼哼……谁知道呢?人啊,真的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对吧?」 「只有你。」 「什么?」 「法斯特先生也好、洛塔斯小姐也好、每个来到古玩店的人都好。不管是谁带着什么目的,那些人的动机都很清楚明白,我也可以很轻易地推理知道他们为什么想要这些东西。」 「哦——?」 「可是……只有你,奥斯小姐……我完全猜不透你想要什么,你的过往、你的追求。明明我们应该是对于彼此最贴近的人了,我却永远搞不懂你。」 「……你想搞懂吗?」 「当然想!」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马尔特先生给予我委託,希望我能代替奥斯家族好好陪伴你。 因为我们两人涉足过时间的旅程,我想知道更多新奇有趣的事情。 因为奥斯小姐给予我庇护与安全,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好好报答你。 因为奥斯小姐不同于别人,是那样的善待且信任我。 因为奥斯小姐曾经亲口说,要把世界仪给我接手。 因为我喜欢跟奥斯小姐相处的恬淡日子。 因为我想—— 因为—— 回过头来,阿特娜才发现自己的脑袋再怎么直白,也像敞通的十字大马路一样,所有思绪全状乱成一团。 「有太多、太多原因……」 奥斯小姐举起酒瓶,又为自己倒满一杯温热液体,并将瓶中剩下的浓烈香醇全都替阿特娜倒满。再拿自己的酒杯轻碰杯缘,她的香唇因为酒促变得柔软、她的面颊因为酒促变得薰红、她的眼神因为酒促变得曖昧、她着柳眉因为酒促变得舒展。 「阿特娜,你太年轻了。」 「太年轻?什么?」 「总有一天,你会搞懂的。」碰完杯后,奥斯小姐像是失了心疯般地,直接将满杯的红酒豪迈喝乾。「你会搞懂……关于我的一切。」 展示空杯,那是再催促阿特娜,也将自己的酒杯饮尽。 憋一口气,阿特娜挨着喉头灌入的热辣,食道像是被强酸灼烧过,一口气将整杯红酒罐入,就像喝气泡水畅快那般,将酒嚥下、将气吐出。 学着奥斯小姐的模样展示空杯,表达自己的诚意。随后,身体散放出的热量就如同发烧那般。一股酒气反扑的醇香,搭着直达电梯,迅速攻佔了阿特娜的脑袋。 用力地呼出一口气,闻到盛满红酒吐息飘香,阿特娜躺在沙发上动弹不得,终于感觉到自己已经醉倒了。 意识矇矓之际,她只听到一个声音,是奥斯小姐贴上她耳边的软喃。 「谢谢你,阿特娜。」 坚持,然后去做 阿特娜置身在一个遥远的农村庄园内。 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层峦叠起的山伏、蔚蓝色的天空。 左边是木头搭起的围栏,歪歪斜斜不甚牢靠。她又看看右边,几栋小土瓦木板盖成的小房子冒着炊烟,散落在茵绿的牧场农田里。 感觉好熟悉,却又好陌生。 她想前去村落,抬腿要走,却发现每走一步,整个鲜艳色彩的世界里就淡灰了一些,再走一步,就好像老旧油漆剥裂那般,世界开始龟裂掉色。 她朝着山下田野奔跑而去,试图让自己的脚步跨得更大,让世界的掉色慢止下来。拼命的、竭力的、使劲吃奶力气地奔跑着。 她很熟悉,这种腹间肌肉的酸疼,这种换不过气的胸闷,这种心脏跳动到想要挣脱身体的感触。 但她并不感觉到累。 只是跑到山下时,世界已经变成灰白一片。 揉蓝的晴空已是阴天惨惨,鬱绿的草原全都丧失生机,就连本该烧着炊烟的房子,都因着世界的褪色而成为黯冷色调的残骸破片。 这些改变,却让阿特娜觉得更加熟悉。 她好像认得这里的路,身体里有个万年不变的磁石指南,让她顺着自己的意念直觉,走到一间破败地老屋面前。 老屋是用石材与木板搭建而成,只有两层楼高,甚至在屋顶处还有修缮不良的两处破损,每到阴雨时刻,就得堆起乾草防止漏水。儘管水未淹进屋内,却抵挡不住浓厚的湿气生霉,阿特娜一直记得那熟悉难闻的味道。 这就是家。 是吗? 怀着忐忑的心情,阿特娜走到家门叩板前,伸出手,抚摸着上面老老起伏的纹路。时间在它身上冲刷,蠹虫在它身上寄居,潮湿在它身上浮游。它只是一块板子,根本起不了多少防护作用,即使掛着门栓,也可以轻易地被暴力推开。 暴力…… 阿特娜蹙紧眉头,使劲力量向前一推,整片门板就依着想向中的模样,从中央断裂成两半。 突然地雷声从天边划过,阿特娜连忙摀起耳朵,闪白的光线褪去以后,她见到了自己从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一幕。 室内泼洒着红色液体,不知道是血,还是红酒。 倒在破败家庭里的,是两具模糊的尸团,一高一矮,无论阿特娜如何用力睁眼看清,那片影像却像是被人后製处理过般的模糊。 大片大片鲜红围绕在两人周遭,原本就难闻的霉味,开始混杂进死肉的腐臭,寄着虫壳衰臭,一瞬间就挑动阿特娜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蚊蝇环绕的杂音、衝击鼻腔的腥味、爆染破散的鲜红、没有色泽的家庭。 种种因素匯聚在一起,阿特娜不由得从腹间捣鼓一阵噁心,还不等摀嘴,就抢先将胃液翻腾全数吐了出来。 吓! 食道有灼热般疼痛,疼得阿特娜直掐着自己喉咙,从自己床上坐立起来。 酒气残骸还氤氳在喉腔里,烧热的空气是怎么吐也吐不出来,阿特娜用力乾呕了几声,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到自己的卧房内。 是梦? 意识才刚醒却,随之而来的是剧烈头疼,就像有千百隻蠕虫在脑门里爬窜,一点点的蚕食着脑壳。 尸体、血肉、家庭。 那是梦境,还是自己不愿面对的一段记忆? 「啊痛痛痛痛痛……」 回想越深,头痛越加剧烈。 阿特娜拍击两下自己的脸颊,揉着脑门,呆坐在床上好一阵子,直到那阵酒精引起的不良反应逐渐消退。 「这就是喝酒啊……」 几乎整个身体的肌肉都诉说着不快,阿特娜甚至都没有印象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又是怎么回到自己卧房的。 凌晨一点十一分。阿特娜揉揉眼睛,清晰视线,看着自己卧房内的时鐘 与奥斯小姐看完剧场是九点多左右,回到古玩店内时快要十点,奥斯小姐邀请她喝酒……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摇晃地走到厨间,先给自己一杯温水,润润喉头的生涩,食道里那鼓灼热感并未减退,阿特娜甚至开始迷糊着,自己是否真的呕吐过,在梦境里?还是在现实里? 坐到柚木柜台前,阿特娜撑着沉重的大头,又是满脑子的疑惑。 那个辽阔牧场,是哪里? 看着熟悉地房舍结构,高耸白皑的山峦,辽阔地青草地,还有云海幻离变化。景色壮丽,阿特娜总感觉,那个地方像是瑞士的乡野牧场。 为什么会有关于瑞士的记忆? 难道说,自己出生于瑞士? 寻着记忆爬书,阿特娜只能回想到她被卖进洛伊德家族的记忆。 阿特娜果断地断绝念想,停止自己无意义的搜寻。 奥斯小姐不断提醒她,不要拘泥于过去,放眼未来。 事到如今,就算她找到了自己的过往、出生、补足了那一段早已忘却的记忆,那又能如何? 如果早已知道是伤痛,是惨淡,是悲剧。那么自己还能够平静地面对,并且接受一切吗? 即使发生了各种不愉快,不能接受的事情,自己能有办法心平气和地不进行修正吗? 又或着说……自己能够付出什么代价呢? 与奥斯小姐相遇的过往种种,是阿特娜生命中感觉最悠然畅快的一个月。她愿意付出这段开心的幸福时光,去换得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未来吗? 如果那个未来,与洛塔斯小姐换来失落相同,自己又该怎么办? 深思熟虑过后,坐回柚木柜台前,盯着古玩店内满是橱窗的玩具放空。 她无须执着于自己的过去,也不该耗费心力改变过去。 「重要的是现在想怎么做,想变成什么样子的人啊。」 阿特娜一个人独留室内,为自己刚才的愚蠢,有些尷尬地笑笑。 就算她想探察自己的曾经与过去,大概也是没有办法做到吧。她并不是奥斯家族的人,每按压一次世界仪的按钮,都要重新再等待一年的时间累积能量。 「……」 突然又有个怪点子在脑海里萌生,阿特娜双腿更比脑袋先行,径直地朝着天文室走去。 如同个贼般,阿特娜又偷偷摸进天文室内,绕开庞大的天文仪机具,在奥斯小姐平常放置的矮柜间,取出那还闪着渺渺蓝光的世界仪。 果然! 因为奥斯小姐使用过,世界仪也被重新充能了。 又是静默无声地,阿特娜再将世界仪收好,悄然退出天文室,躲回自己房中。 卧床上还残存着自己睡前还未散去的酒香,光是嗅到,就足够让人晕呼呼地。 她犹然记得将世界仪捧在掌心的那一刻。像是恶魔的低语,衝动、利益、掌控,种种原因都在勾引着她,那让阿特娜更加确信奥斯小姐说的,世界仪或许本就不该问世。 但如果,自己只是看看而已呢? 为了探寻自己的源头,探寻自己的过往,探寻着究竟是什么经验,成就了现在的自己。如果只是观摩,不做更动也不做修正,大抵上还是符合巴迪纳莉的规则。 要做吗? 如果窥伺时间并不需要代价? 想做吗? 想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能不做吗? 机会只有一次。一旦选错时间,下次再行就是整整一年时光。 为此,她必须蒐集完所有与自己相关的资料。 心跳不由分说地快速,热血悸动,已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在行动之前,她还要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去面对自己往日可能有的伤痛。 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接受它,并且认同它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滋养了的人生歷练。 虽然可能会痛苦,但正因为痛苦,才让自己更加坚强。 这才是成长。 锚定决心,阿特娜胸怀高昂斗志般地再黑夜中给自己打气。 奥斯小姐讚赏她是个小小侦探,她应该发挥自己旺盛的好奇心与探究本领,调查自己过往曾经。或许,在那个未可触及的时间电路里,她也有成为名家侦探的可能性。 阿特娜不可自己地回想起法斯特先生案件的那个雪夜,她询问着奥斯小姐从事什么工作,经歷过她解说后,自己脑袋里冒出的超酷炫念头。 ——时间侦探! 本来只是无心的一句感叹词,现在细想,那是自己人生第一次有了渴望。 有了梦想、有了目标、有了想要成为的模样、有了想要追寻的人。 那是她在洛伊德家族内充当僕职时,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看见自己的未来。 「奥斯小姐……」 紧紧捧着心脏,扑通扑通地,脑海里浮现奥斯小姐悠游在雪中,承接起冰晶那抹美丽的画面。 怀着激动的心绪,感受着内心的彭湃浪潮,阿特娜莫名有种预感,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即使没有经歷过任何时间旅行,她所处的时间线,正一点一点的变动着。 在那混沌看不清的未来当中,逐渐变成她想要的样子。 只要坚持,然后去做。 「这样……我算得上是具备了时间旅人的素养了吗?」 我是否能在成长的路上,更贴近你一点点呢? 阿特娜.梅茉利 十月十五号,凌晨两点十五分。 这几天,阿特娜从图书馆的公用电脑中探查到了所有自己想要的讯息。 有一件事她很在意。 在2007/04/14号刊载的旧报网站上,说明了四月十三号当晚在瑞士的赫尔特村落,发生了一起惨绝人寰的兇杀案。 警方到达现场时,只看到屋内的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皆是被人近距离枪击死亡。经过调查,夫妻两人育有一女,但下落不明。 这起案件的兇手在一个礼拜之后被警方逮住,定调为一桩强盗杀人事件。怪异的是,并未找到那名女孩,推估很可能已经死亡。 是巧合吗? 阿特娜还记得当时翻看报纸中附赠的照片,那山,那云,那野,都跟梦境里的所见所闻一模一样。 心有点痛,如同除毛刀轻轻刮在心头上割血。她做好三天准备,去面对这一切可能发生的过往曾经,去接受她就是那位生死未卜的女孩。 双手捧着世界仪,将时间与座标轴按着自己探察到的讯息调整好。阿特娜闭眼,冥定起深呼吸。只要将按钮压下,她将面对的是自己最沉痛的过往:抢劫、掠夺、死亡。 种种脑袋能想像到最可怕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上演,为了这一刻,她重复演练了三天,预想过各种最坏的事情发生。一直到自己的心跳都无动于衷,不会多跳一拍,她才敢行。 戴起手套,收齐自己整理的资料笔记。 冀望着更加成熟的自己,阿特娜将世界仪的机械按钮压下。 风中吹起一股青草味道,阿特娜站在山头上,遥望底下平稳收敛的村庄。时间还是白天,她翻查着自己的笔记,那起凶杀案发生的时间被定义在晚上十点,她还有时间,游歷一遍这个可能是她童年的回忆。 「只是观赏,不要改动。」 多次给自己下达心理暗示,阿特娜踏着寧静地步伐,向着吹来暖风的山头下走去。 牧场内养起各种牲畜,时不时传来牛群的叫声。隔着两百公尺遥远,阿特娜就闻到专属于农场的粪便臭味。 会心一笑,确实,她应该要记得这个味道,这是童年。 赫尔特农场,她站在门牌面前端视许久,那草草用油漆涂上的字体,还印着几个不注意沾上的顏料,十分随意,却也十分真诚。 吹够自然风情,阿特娜毫不避讳地行走在厚土铺成的道路上,踢着路边石子,跟着记忆与梦境,悠悠转转地走到自己的家门前。 破败、但是温馨。 嘎吱—— 老屋门声轧响,有什么人,推动门板而出。 那是一名只到她腰际高的女孩,散乱着脏黄发丝,瞳孔与自己相似青蓝,穿着一身破布修剪地衣裳,不知何谓羞耻地走在大马路上。 是小时候的自己。 女孩下意识地看往自己的方向,漾出礼貌性的笑容。天真在她脸颊写上红润,她还不知道何谓忧愁,也不知道在未来将要面临什么苦难。 这种感觉好怪。 一面惊愕,一面又是突如其来的喜悦。 她刚刚,是在对着自己微笑吗? 目送曾经的身影离去,阿特娜毫不避讳地走近自己的老家,顾查四週,要找到能够藏身窥伺的地方。 越找,却越觉得奇怪。 自己残破的家庭,连个完整的陶壶都没有,为何会被警方定调为强盗杀人? 「你说,怎么办?」 木板的隔音脆弱,阿特娜只是绕到门户后方,就能听见两个人交谈的声音,一男一女,应是她的亲生父母。 「我不知道……那场主又要找我们收租,根本就是吸血鬼。」男人说。 「我们已经欠了两次的田租,不能再欠了。」女人回。 「我知道……可是就那一块烂地!根本种不出什么东西!他们根本存心针对我!」 「唉……」女人叹气,再空荡荡的屋子里闷成回响。「还是说,只能卖了。」 「卖?休想!」 「你想让她继续跟着你受苦吗?」 「她是我们的女儿,你怎么可以把她轻易拱手让人!」 阿特娜将身体轻靠在石板旁,贴住耳畔,里头传来的字句却是一根根金针,扎得她揪心疼痛。难受再肺部挤压,如同阴云,再过不久,就有暴雨。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我已经花了一辈子跟着你吃苦!你还想让我们的女儿也跟着你吃苦吗!」 「不想!我不想!但我又能怎么样?你以为我就甘愿失败吗?活得连人都不像……一点尊严也没有!」 「你没尊严,没必要让女儿陪着你没有尊严!」 「好啊!你的尊严就是把女儿拱手让人,换得一笔钱财,好让你过上想要的富足生活?那我们要不要多生几个,才有更多的儿女好倒卖赚钱!」 「你懂什么!我是为了阿特娜着想!」 「那我就没在替她想吗?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是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想说我很失败,你就是后悔这一生嫁错了人!都是我,都是我不好!没有什么成就能够照顾你们母女俩!而你只要在这里说说间话,把问题都推给我解决,就能轻松自在地过着你那同样可悲的生活!是吗?」 摀紧耳朵,阿特娜从石墙边退开,满怀着呜咽与鼻腔抽气地,不愿再听下去。 她记得,她记得这些声音。 每每在人静地深夜,她总会被这样的吵杂声唤醒两三次。 那时候,她会用已经脏污破损的毛毯盖住自己的脑袋,将声音阻绝在外,想像自己在云朵梦幻间开心喜乐。因此,她从没有听清楚过父母争吵的内容是什么,好像只要听不见,就永远可以维持快乐地,继续享受自己自在的人生。 眼泪逼出眼角,即使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回忆却像是个不留情面地攻城车,一锤就将她的心理防线击垮。 原来得知真相是那么地难受。她只是一直逃避着那名为责任怪物,一逃就是十来年。到头来,还是没有足够的成长,让自己有勇气面对。 所以在洛伊德家族时,她选择逃避,表面应和着每一道命令与条件,却是想躲开那繁杂的,该由自己决定的人生。 所以在朋友受刑时,她选择逃避,那刻写在本能里的家庭经验,令她苟且偷生也要抱着自己的性命生活下去,不问是非,只认恐惧。 所以在面对记忆时,她选择逃避。只要自己的身体忘记,就不用回忆起种种令人唉叹的不愉快,她可以保有原来的纯真,活在自己的快乐世界里。 所以当她在被总管家指责是兇嫌时,她也只有拚了命的逃避追缉,没有试图辩解,也没有奢望公平。 无处可去,她只能一直跑、一直跑…… 「…...至少不要让他在童年时候,体会我们现在的苦。」 争吵渐停,阿特娜抹抹自己脸上的潸潸。 没有抱怨,没有谴责,也没有错怪。她只是默默地听着屋内传来的一声一响,在自己曾经逃避而错过的部分,补上自己生命当中缺失的拼图。 压抑着交集混乱的情绪,阿特娜颓坐在泥地上,不可自己地将头埋入膝窝间,却怎么拦,都拦不住从心里满溢出来的情绪涌泉。 她知道,今天是她的亲生父母活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天。 再怎么怨懟都无济于事。只有旁观,然后接受。 接受这些曾经奠基起自己的过往。 「我会找人,把她送到贵族府祀底下……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过上好的生活……这可能是对她来说……最好的方式。」 最好的方式。 简单的五个字,却让阿特娜心中有被锥子穿破的疼痛感。 此时此刻的亲生父母肯定不曾想到,他们一念间的所作所为,会给未来的自己蒙上多大的阴影雾霾。 这里,就是她生命里一切病灶的起源。 原生家庭。 等待红阳走落山头,阿特娜靠在石墙角落,不动身形,也不动念头。家户里的人们早已离开房舍到农场工作去,徒留空荡室内。 她找不到时间,也找不到机会,也找不到脸。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不知道该抱持着什么样的情绪,在这早已发生的痛苦过后,去窥探亲生父母早已模糊的脸庞。 想见他们吗?要见他们吗? 本来肯定的词语,不过一瞬,阿特娜居然生起犹疑。 胸腔空洞,像是飞机的压舱内破了一个口,大把大把的空气往外抽去,她瞬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黑暗孤寂。 天地之大,宇宙之大,时间之大,却在整个进程当中,只有一人渺小的悲剧。 奥斯小姐说得是对的,人类想要自以为是的驾驭时间,还太早了。 在时间面前,每个人将要面对的是最赤裸真实的自己。看见自己的丑恶与愚笨,如同陷入泥潭,越是激烈挣扎,就会沉溺越深,直到被哀戚吞食,最后卡在无止尽的忧愁里,喟叹一生。 「接受它……接受它……接受它……」 不明所以地念叨者,紧掐住烦闷胸口,好似这一串神奇咒语,可以替它补上心房破损的大洞。 「过去了……都过去了。」 阿特娜紧紧握住腰间系着的世界仪,有那么一瞬间,她只想着就这么回去算了。她可以保持无知,可以保持忘记,忘记这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的衝突回忆。 但是,那就只是再一次的逃避。 「看看未来……对,看着未来……我现在很好,现在很幸福……都过去了。」 提起幸福,脑海中想到的,竟是与奥斯小姐一起购衣、一起用餐、一起看剧的欢快情境。 两人交互相谈的心事,那是彼此最真诚的时刻。 将哀怨尽数吐出,已不晓得是第几次深刻吐息,阿特娜终于安抚好自己的情感。坚定信念,爬起身来,寻得一处隐密山头,可以正对着自己老家屋顶破口,用观显镜遥遥望进。 她不能辜负奥斯小姐给予她的期待,就这么被巴迪纳莉击垮。 时间拉得很长,从晌午,到黄昏,再到深夜。 飢饿感、倦怠感、无力感,种种疲惫都在消磨着阿特娜的注意力,她却没有那份悠间心情愜意放松,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可能重要的线索。 面对自己的人生,容不得半点松懈。 晚近十点,小阿特娜早早上了二楼,裹着破旧棉毯入睡。一楼的灯还是锃亮,在整片安详的赫尔特农场里显得光点突出。 谁能想到?在这样一个朴实平凡的日子里,会发生最为狠绝的惨事。 来了。 一抹黑影在街道上浮动,阿特娜转动着观显镜想要看清来人,却被不足的光线掩盖住一片漆黑。 映着推门光火,阿特娜终于将略为模糊的人影看得清晰。他穿着一袭风衣,带着高帽,看起来像是个颇具风度的绅士,而不是落网的强盗。 他一见人,就从兜里掏出一口书本大的木盒,解开锁扣,里头摆放着七彩各色的钞票,堆满一叠。随即受得恭敬邀请入房商事。 「仲介人……」摘下观显镜,阿特娜将自己保持着的高度警觉的意识缓缓。「就是他将我卖到洛伊德家族……」 很离奇,也很玄乎。阿特娜竟然完全记不起这件事情。 她只记得,她的名字被当作商品,不可违抗地倒卖于腐烂地狱中。 按着脑门疼痛,搔着手臂被叮咬的红肿轻痒,阿特娜不知从何处生来一个笑容,苦中作乐。 磅——磅—— 枪声! 磅磅——磅磅—— 什么!? 又传来紧促的两声爆弹,一瞬间爆得赫尔特村落内灯火四起。 「不对吧!那人难道不是仲介集团的人吗?」 阿特娜匆忙地戴上观显镜远远视察,眉头乱跳,手指颤抖。 「那时候的我——」将画面转向屋顶破口,屋内漆黑,几乎见不到人影。只一瞬间的松懈,她居然漏掉了那名逃亡兇嫌的身影。「怎么回事!」 尖叫声很快划破长空,人群聚集起来,拿着防身工具,就怕危险还潜伏在身旁。 有必要前去看看。 房内模样惨烈,两具尸体分别倒大门前与室内桌旁,头部中枪,各被两发子弹接连搅烂,爆散的肉块与尸血,就好像刚才有人肉炸弹在室内爆裂一般,直接有效地引起每个人生理不适。 阿特娜咬住下唇、夹着眉头、吸住鼻腔,儘管经受过无数次的模拟假想,在真正见识到父母死亡的惨状时,从心中涌起的泪泉哀悼却是怎么压都压抑不下。 泪水很快滚过她的脸颊,悲痛如同斧头砍烂木门,鉞劈凿洞似地劈砍在她的胸口疼痛。 不要—— 抽泣与进气全部撞在一起,那淹塞住的湿润喉头夹杂着各种湿黏包覆,强忍着不要哀喊出声。 阿特娜感觉腿软,还有衝击脑门而来的晕眩。她捏痛自己的大腿,指甲甚至刮出血痕,让自己强制从悲痛中抽离。匆忙转上二楼视察。 想要看清一切,把所有过去都梳理的清楚明白,阿特娜循着记忆伸手去捞毛毯,却发现底下早已无人,整栋屋舍房内,除了自己,只有两具尸体陈列其中。 不对……这不可能…… 警车的声响如同豆点大小似地循环在耳畔,阿特娜强撑起早已倦怠的身子,将泪水与鼻水抹乾,好让自己能看清楚现场遗留的一切。 她没有多少时间,必须在有人踏入室内前赶紧离开,否则她就会被指认成为犯人,那等同于修改了过去,她就得付出代价。 空荡的二楼毫无线索,阿特娜再小心翼翼地下到一楼去,随着警铃愈发接近的催促,她强憋住呼吸,隐忍着反胃噁心,仔细视察着狭窄房内自己父母的尸体。 两具遗骸的状况十分接近,胸口上的枪孔是致命伤,喷溅大量鲜血。后补上的两发子弹是要破坏死者的面容,然而在每个人都熟识的乡村聚落理,这个举动显得毫无意义。 早已认不得脸的父亲与母亲,都穿着破烂发黄的老衣,跟着腐败生霉的室内一起骯脏污秽。 「不见了……」 她端着自己下巴思考,内心从未有过的冷澈与镇静。长时间的观察让她记得,仲介集团的确是带着装满法郎钞票的木盒来与自己的父母进行人口交易。 但是,那个盒子呢? 难道说,这就是定调为强盗杀人的结果?作为人口贩子,掳走人质却不打算付清现钱? 「总该……总该会有什么证据……」 闪烁的红蓝光线已经照进门外。她剁着脚步,又不可避免地盈满泪液,她可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回程。 撇眼室内墙鐘,十一点四十三分。 没有多少时间。 将世界仪贴在手心里,感受着逐渐微弱的晃动。阿特娜跨出脚步,隔着手套,开始翻动自己母亲的遗体。 骚动很快引起门外聚集的警员注意,有人在门口爆喝,金属机卡清脆喀擦两声,是子弹上膛的警戒。 「什么人!乖乖出来!」 老旧的门槛被人踏过,不用两秒,他们就能从狭小的门面隔间转进房内。 慌乱之中,阿特娜从自己母亲的尸体手下,摸到一张沾染着血液的书纸。 「不许动!」 黑色枪口刚亮出隔间,阿特娜本能反射性地压住世界仪按钮。 静止,然后世界抽幻。 在所有人都还未瞧见她身影的那一瞬间,她终于回到安然地回到天文室内,手里揪着染着母亲血液的文书。 高强度的紧张渲染令阿特娜觉得胸闷难受,血液送不上脑袋,也送不下腿脚,她大口喘气,意识还停留在过往的时空。搀扶着天文室内的收纳柜,阿特娜让自己颓坐其中。 就在刚刚,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干了什么事情。 手中皱褶的纸染着鲜红,在那危机的时刻,被阿特娜带回到现时。 她有些愣神地呆望,自己甚至搞不清楚,这样的行为是否违反时间规则。 停止转动的世界仪逐渐失彩,丢去蓝光,直接阻绝阿特娜再将纸张放回的念头。她紧握着拳头,奋力地朝收纳柜敲击一下。 自己终究没忍耐住。 宣洩完愤怒,还有哀戚、还有疲倦、还有在那一整天经歷过的混乱纠结。压力渐失,没有了警戒目标,她不由自主地在天文室内嚎啕起来。 睁动双眼,阿特娜这才发现,她的哭喊只有空虚的哀气,在梦魘般的那一夜,时间早已抽乾她的泪水。 接连换过三次呼吸,承载着万念俱灰的死寂,阿特娜拾起纸张,让自己的手掌印上乾涸血跡。 那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小心翼翼地撕开信纸沾黏,避免破损,斗大的标题却似小丑嘲讽似地跳出到她眼前。 那是一张仲介商带来的卖身契约书。 这是何等的讽刺? 阿特娜抑止不住地笑了起来,那僵硬的笑容背后,却是被命运戏耍地无奈。 她逐一检视着里头的细项条约,许多文字被鲜血污损不清,甚至看不清楚内容。唯有父母两人的签名依旧清晰。阿特娜看着两种不同的笔跡,分别在签约处写下姓名。 欧福斯?梅茉利与翠丝?梅茉利。 两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名字。 「梅茉利……」 时日至今,阿特娜这才明白这个姓氏应该代表着什么。 那代表着,她的家庭、她的根源、与她生命中永远注定好的一段悲惨回忆。 「真可笑……」 自己究竟是失了怎样的心疯,才会傻到来探查这些早已被忘却的过往? 奥斯小姐早就告诫过这一切。 再往下读,阿特娜却从契约书的字里行间里,注意到一点不寻常的痕跡。 在仲介人的契约栏位里,那人用极其柔顺地笔触挥洒娟秀字体写下。 露帕欧?梅比斯。 背叛与危险 「露帕欧,梅比斯。」 那是奥斯小姐曾经用过的假名 可怕的资讯流窜在脑海。 那个在漆黑中的风衣身影,与奥斯小姐平常穿着的棕色外袍重叠。 那六声熟悉枪响,和奥斯小姐习惯携带的手枪声音相近。 签有相同的假名,是曾经被阿特娜轻易想通的「露珀?牡比?奥斯」拆散重组。 甚至不需要推理,因为所有线索全都指向一个结果。 ——奥斯小姐亲手杀了她的父母。 「不对……」 所有关于奥斯小姐的回忆依序浮现。 奥斯小姐在过去的时间中,毫不留情地枪杀了库鲁德小姐。 在后来的的争执里,更是抱着一副吃人模样,将枪口对准的自己。 在古玩店被袭击的事件中,淡然地分析对方使用的子弹型号。 与街角的伏击中,老练地开枪反击。 就像是要核对证据般,所有脑海里模糊的人影,竟然都拼贴上奥斯小姐冷艳无情的面庞。 「不要——」 憎恶攻心。 记忆里完美的奥斯小姐正在崩落,在她乔装出来的光辉底下,全都透着腐水的污浊恶臭。 那位开枪攻击自己父母,蹂躪成血泊模糊的人,是自己尤为信任的奥斯小姐。 那位劫走自己童年,倒卖入洛伊德家族的人,是给予自己归属的奥斯小姐。 眼泪衝上,阿特娜这才终于清楚明白,将她生命推入万劫不復地火坑的人并不是过去的自己,而是不断欺骗着她的奥斯小姐! 造成自己一切苦痛的罪魁祸首——全都是奥斯小姐! 万眾俱灭,信任塑造而成世界崩塌。 阿特娜骇声抽气,她盯着自己不断颤动发抖的双手,一股恶寒接着一股噁心从胃部反扑上来,阿特娜用力乾呕几声。身体犯冷,有谁拿着羽绒轻轻勾刷着背脊,似那般发毛惊骇。 万万没想到,绕了一整圈,奥斯小姐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接连反应不过来的事实让她心跳爆升,就要挣脱出体。倏然间,天文室内的灯光被人点亮。 「阿特娜,你还好吗?」 噁心——好噁心! 「……我明白,这一切不是这么容易放下。」 虚言传入耳朵的温柔关心,都是她佯装出来的惺惺作态! 「但是,只有当你放下,你才能无畏时间的挑战。」 「杀人兇手……」嚅囁的低语,是为了扯起嗓子嘶吼。 「什么?」 「少装模作样了!奥斯小姐!」如同恶鬼嚎叫般,指责、咒骂、哭诉、嚎叫,全部混杂在一起直扑眼前的噁心魔鬼。「你还想欺骗我到什么时候!我全都弄明白了!是你!是你杀了我的父母!」 「嘖……」 「是你偽造了仲介人的身分,将我倒卖给洛伊德家族做女僕!将我葬送在那表面华丽,性情却残暴兇恶的地狱里!」 「……」 「是你——我所有的痛苦,所有被诬赖的回忆……全都是你!全都是你做的!」 「……」 「是你……是你毁了我的人生!」 「阿特娜,你听我说。」 「事到如今,你还想辩解什么?」阿特娜将契约书抬到眼前,手指激动发力地捏出皱摺。「这上面写得仲介人姓名,正是你的假名——露帕欧?梅比斯!」 瞳孔收缩。阿特娜终于从那波澜不惊的表情中,看见她眼神惊讶。彷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时间上留下证据,还被人抓个正着。 「你在时间旅行里编造一个假名,好让你能在任何时间都能为非作歹!」 她顶着一张生着雀斑的脸孔,那些脏点,全都凸显出她的丑恶。 「你把时间的规则假託巴迪纳莉,好让你假借神灵的名义胡作非为!」 鸦雀无声,所有得不到回应的指控,就会在这一刻自动成为事实。 「你让我遵守时间旅行的规则,只是想要我无条件的遵从与信服你!让我成为你的共犯!」 她不辩解,也不反驳。 「你告诉我不要拘泥过去!只是为了隐瞒你所做的一切!隐瞒你对我犯下的所有不人道的骯脏事!」 奥斯小姐只是站立在门边,用肉身,抵挡住所有刺耳言语的攻击。 「我曾经是这么的尊敬你!」 「……」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是,我是你口中说的人渣。」 「你——你——」明明一切指责都是安抚自己的情绪,她却毫不留情地接收所有。那从来都板着看不清情绪的面容,在此刻更显得毫无悔意。「你倒是反驳啊!你解释啊!你好歹……好歹奋力地替自己辩解!好歹告诉我……这些事情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奥斯小姐的脸色惨白,散乱披肩的捲发,让她在通明的室内也恍若厉鬼。「因为你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人渣!混蛋!魔鬼!杀人兇手!」咒骂并不能平復情绪,猜忌衍生出可怕遐想,一但关係出现裂痕,它就会受着彼此的张力影响撕扯,越渐破碎。「就连那个在汤尼逊街埋伏着想要杀我的人!肯定也是你!」 「我不会这么做,绝对。」 「呵呵——你以为你说的话我还会相信吗?」 本来无动于衷的脸庞,却在此刻皱起了眉头。阿特娜认得这个厌烦神情。 「怎么?现在你想拿着手枪枪口指向我,好让我闭嘴吗?」 「不、我没有。」 「有、你有!」 「阿特娜,你先冷静下来——」 「你要我怎么冷静!冷静地面对一个让我变成孤儿的主谋?」 「我向你承诺过!我绝对不会朝你开枪!」 「才怪!」堆叠再彼此身上的声音,攀爬着对方的情绪尸体逐渐高涨起来。「你说得是『如果杀我的价值超过杀我的代价,你会毫不犹豫出手』!」 「不是的!阿特娜!我一直在试图补偿你!」 「补偿?你要拿什么补偿?你过往的人生吗?」 「我很努力!努力不再让你受到伤害!」 「可笑!你伤害我还不够深吗!」 「所以——我才一直劝你,不要拘泥在过去里。你在这里,在现在,在这间古玩店里,可以去追寻你想要的未来!」 「在现在、在这里。呵呵呵哈哈哈哈——」 阿特娜有些癲狂的笑出声音,但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样的笑容会伴随着难过与眼泪,有什么样的笑容会感受不到喜悦? 「你是说,要我释尽前仇地跟着一个杀我父母的仇人生活在一起?」 「不!阿特娜,我——」 「奥斯小姐。」言语里的冷澈寒光,是早已斩断情愫的乾净俐落。阿特娜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瞳孔里也能爆散出那样灼烈的吃人热火。「你和你的古玩店,都让人感到十分噁心!」 强烈衝推,撞开奥斯小姐半掩着门的身躯,拔腿狂奔。 「等等——阿特娜!」 不再理会纷生多寡的言词,因为只要多听一句,都可以让的耳朵寄生坏虫。 「阿特娜——你想去哪里!」 跑过三层廊道,衝出大厅,阿特娜併跳两三步贴在大门口上,使劲推开。 去哪里? 去哪里都比待在这间破店还要舒适! 「阿特娜!你待在外面会有危险!」 才怪! 我一生当中所有的危险,全都是你亲手造成的! 凌晨的狂风嚎进室内,徒留下韶白衣影在漆黑的大厅里凌乱飘盪,如同鬼影。 「——阿特娜!」 「——娜!」 「——」 所有字句被吹乱在空气当中,就连简单的词汇,都被挖成碎片。她一路左衝,在泰格森街上狂奔。 跑呀、跑的,一直跑到狂风盖过奥斯小姐的叫唤。 又是那抹似曾相似的感觉。她被逐出唯一的依靠,流落街头,不知为何卖力的向前跑着,只因为稍有喘息,就会被身后的食人怪物给缠足追上。 她依着自己这一个月来熟悉起的周遭地景,弯绕生僻曲巷,躲开任何可能会被人发现到的地方,走向陌生。 只有将自己完全隔离开熟悉的场景,才能从回忆当中脱身。 才能不去想着,那噁心到令人想吐的一切。 阿特娜搀扶着水泥墙,大口喘气。不知道在这座城市内奔跑了多久,身体内的水分全匯集在胃中翻搅,无法自己地涌起呕吐慾望。 「噁——」 乾呕几声,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随便用衣领擦过嘴角,抬头看着眼前的路标牌号。 迈尔斯顿街182号。 她拐着痠疼的脚,顶着运动过后血液输送不来的漆黑视线,在自己不认识地这条街道缓慢走着。 脚步渐停,驻足,然后蹲坐下来。 凌晨的巷弄生涩无光,快要浑圆的月亮,辅着街灯,在转角处投下蔚白。 算上用世界仪进行旅行的时间,她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进食。 飢饿感胁持着她仅存的悲伤,愤怒早就吞吃掉她的体力。她好饿、又好累、就连升起想要责怪奥斯小姐的念头都显得吃力,更别提出声咒骂。 孤寂就是这么一回事,在广大的世界里,感受着无止尽的寒冷。 时间走了一圈,她又回到自己早该熟悉的街头。 在遇见奥斯小姐以前,自己也是这样流浪地在街野生活。 冷风依旧吹拂,那熟悉地冻凉,将她的手指末梢吹得发白。她搓搓掌心,把那些残存的体力搓成热量,窝在自己颈颊间。 离开古玩店之后呢? 该走往哪里?该去向何方?该过着怎样的生活? 就好像酒醉过后发了一场疯。本来倾醉在幸福当中,唯有梦醒,才知道,那些短暂泡影变幻的美好,背后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代价……」 头痛、噁心、记忆缺失。 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变了一个人。 「变了一个人……」 休养、待息、躲在安静的角落里疗癒自己,抚平伤痛。因为只有将曾经的伤痛抹平,才能思考着如何面对未来。 「未来……」 从脑干发起的口渴讯号,变本加厉地凸显口舌生涩。明明十分鐘前才喝过温水,却因为自己的记忆旅行,横跨过一整天的时间。 「时间……」 思绪厌烦,她将脑袋埋入膝窝,用指甲抓着自己的脸蛋。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不管想到何事、想到何物,字词言语中,总会有与奥斯小姐牵连的影子。 她的鬼影就如同时间化身,常伴左右,如何驱赶都挥之不散。 指甲抓入头皮,唯有疼痛能够断阻愤怒缠连,勾起一段又一段深晦不愉快的回忆。 「啊啊啊啊!!!」 眼神被浮掠的影子勾起,在街灯投下的雪白圣域内,阿特娜看着一抹乌黑从地板上蔓延侵蚀,看那形状,是斗篷阴影。 ! 听到脚步声时已经太晚,阿特娜想要挣扎起身,早就跑累了的腿脚却不听使唤。 她转向身后看去,恰好撞上从另外一边埋伏而来的人影。 那些人身披着黑色斗篷,胸前印着奥斯家族的金色徽印。脸带面具,只露出闪着凉白牙齿的笑嘴,发出夜晚中得逞地两声「嘿嘿」。 生死就在这么一瞬间。 有谁人从背后架住她的身子,拿脏布堵住她的口舌,拿麻绳綑绑她的身型,最后像是打猎取胜般,那两人搬运着她,将她送到另外一位黑衣领导面前。 是在汤尼逊街袭击她的那三人! 凌晨三点四十七分。 该寧静地街道,最终将会归于寧静。 街上徊盪的行客,总会寻到回家的路。 而等待游人回家的大门,却敞开整晚,从未闭掩。 米娜提尔.莫里.奥斯 天光破晓,整夜无眠。 从温热、到冰凉,露珀凝视着柜檯上镶着金纹的茶杯,左手背抵住双唇,将思绪撑在桌面上。在将一切关係整理清楚以前,她不想让多馀的能量溃散给身体其他部位。 亏欠、罪恶、悔恨。 她当然思考过这些情感,只是在事情都已经发生的当下,想着过去、徒留悔恨并没有任何意义。 说了抱歉又如何?那些依靠单词组成的语句,就算听着诚恳,任谁也不能辨清真假。 人心,永远隔着一层皮。 更令她感到焦躁的,是那群随时找到机会就要袭击阿特娜的徘徊鬼魅。 万一阿特娜在这段期间出了什么意外,她肯定永远都不会饶恕自己。 是她愧对阿特娜。她明白,这是她这一辈子都该肩负起的责任。 「哼——作为代价,倒是蛮合理的啊……」 露珀端起早就放凉多时的茶杯,如同饮酒般一口饮尽。 走到彻夜敞开的大门旁,向外探望。 时鐘喊过九声布穀。 本该是奥斯古玩店营业开张的时间,露珀终将漏风整夜的大门掩起,带上锁栓,然后踩着疲惫的步伐,查看起今早送达的信件。 空荡的邮箱内只有三封戳信:两封是广告传单,与剩下的一封厚重纹理纸卡。 信封开口处,还盖着奥斯家族徽印的封蜡。 打开信件,有别于普通的家函邀请,只看到用印刷字体工整的几行短字。 晚上六点。丹俄仓库b2-153。带上世界仪。不许迟到。销毁。 「……真无聊。」她冷哼一声,随手将信件一角塞进菸斗壶口引燃,然后丢在古玩店大厅壁橱内。 打过哈欠,露珀尽量伸直懒腰,就像蛮不在乎那般,进房入睡。 阿特娜被人囚于室内,蒙住双眼, 她躺在地板上,手脚被麻绳捆紧,就连想要翻身都显得困难。 有什么人踩着脚步接近她。 「喂!吃点东西。」是那名领头女子,声音尖锐,像是刻意憋出的变声。她欺近阿特娜身边,从身上飘出一口淡淡的百合香味。 随后,脸上的蒙眼带被卸下。 重返光亮,她很快认得自己身处在一间仓库里。室内空旷,墙壁围得严实紧密,只有靠近天花板的气窗照进斜阳光线。她躺在靠近一侧墙壁的中央,两旁堆着几个木箱储物。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哈!你很快就会知道了。」眼前的女人有着与自己差不多的身材,戴着浮贴面具,套上奥斯家族的大衣。她的全身上下遮掩得密不透风,右手拿着与奥斯小姐型号相同的雕花手枪。 「你是奥斯家族的人?」 「当然,这还用问吗?」 「难不成,你们威吓我、攻击我、绑架我,就是为了要抢她手中的世界仪?」 「哦?你终于想通了吗?」戏謔玩笑的发言,是讚赏,又似否定。「只要有了世界仪,就能够造福全人类。」 「很可惜,你的美梦不会成真。」 「哦——怎么说?」 「第一,世界仪并不能造福人类,她只会带来伤痛。那根本不是什么造福人类的仪器,世界仪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哼呵——你这说法,就跟露珀姐陈述的一模一样。」 「第二,是你高估了我,我并没有当作人质的价值,我跟奥斯小姐再无往来,她是不可能会用世界仪来交换一位陌生人的。」 「有,你有。傻小鬼,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你对她有多重要吗?」 「……是马尔特先生告诉你的吧?」 「嗯?什么?」 「知道奥斯小姐情报的人只有马尔特先生,如果奥斯家族的人会盯上我们,肯定是马尔特先生洩漏了情报。那么,你会知道我跟奥斯小姐的关係,必定是因为马尔特先生说明了我们之间的状况。」 「啊——对,就是他跟我说的。」女人的反应惊讶得明显,接着虚偽讚赏。「好厉害,你难道是做侦探的?」 「那么你就大错特错。我跟奥斯小姐关係早已决裂,这是马尔特先生不知道的事情。现在我们两个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证据就是,我大半夜的在街角徘徊,那足够说明我们两个关係结束,否则你也不会这么轻易的就将我抓住。」 「或许你是这样想的。但是呢,露珀姐对于在乎的人,用情可是很深的喔!她肯定不会放弃你的。」 「…...才怪。」 「想不想打个赌?我赌她一定会来。」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我比你还要更亲近她。」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可是她的妹妹——米娜提尔?莫里?奥斯。」 「妹妹?」答覆怪异,言词里的破绽漏洞百出。「你说谎!奥斯小姐明明就是独生女!」 「我可没有说谎哦,奥斯家族这么庞大,有个血缘关係疏离的妹妹,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对吧?」 「唔……确实。但是,你不可能是奥斯小姐的妹妹。」 「为什么?」 「因为她说过,她不认识什么家族亲戚,还有——」 「还有?」 「还有……」 提到唇边的字词,却突然黏在牙关内,怎么样都无法出嘴。 还有,奥斯小姐熟悉的家人,早已全数死亡。 「还有什么?」 「总之……你不可能是她的妹妹。」 「口气很大啊……难道说,你认为你对她的瞭解,比我这个做妹妹的知道还多?」 「不……我并不想跟再她扯上关係。」她是个心狠手辣的杀人魔,阿特娜在心中咒骂。 「你们只是相处了一个月,你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她吗?」 「……我从来没有了解过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她有跟你提过,奥斯家族内部的事情吗?」 「……没有。」 「她有跟你提过,自己以前的事情吗?」 「没有。」 「那她有跟你说过,自己为何开设古玩店吗?」 「也没有……」 「哼哼——那你要想跟我谈谁了解她,还差得远呢。」严肃的嘴型转为满足的嘻笑,像是收穫意料之内的回答。 「……难道她都跟你说过?」 「那当然!毕竟我是她的妹妹,找我倾诉也是很正常的吧?」 「……」阿特娜猜不透那人说得话有几分真假,因为奥斯小姐确实从没提过相关的事情。 「你想知道吗?所有关于她的过去,我都可以告诉你哦。」 「不想。」 「欸?为什么?我还以为你肯定很感兴趣。」 「我完全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动动手脚,让紧缚的踝手关节得以让血液流过,阿特娜感受着一阵阵从末梢神经送达上来的痠麻,有如痉挛一般不好受。「现在提到她,只会让我想吐。」 「哎呀,真是深仇大恨。」 「所以你的计画注定会失败。对她而言,我早已没有交换的价值。」 「你等等看,不就会知道答案了?」站起身来,她那全身上下仅露出来的薄唇,勾勒着一线看好戏的自信。「还有十分鐘。如果她来了,我会很期待能听到你的推理,解释她有什么理由赴约,小小侦探。」 她有什么理由赴约…… 她能有什么理由赴约? 亏欠、愧疚、赎罪、补偿。几个字词在脑海中奔流,这些字眼却与奥斯小姐的古怪个性格格不入。 已经刻写下的伤痕,就算在时间疗养下痊癒,也无法补偿曾经受过伤害的事实。 那些过往都会成为无法抹灭的存在,即便想要用世界仪修改,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如此推理,奥斯小姐掌握着世界仪,怎么可能不尝试着使用世界仪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是不想要、不愿意、还是不肯付出代价? 光这一个举动,就足够说明她口头述说的补偿与关爱、贴心与温柔,全部都是虚假的。 真是一位极其恶劣的偽善者。 奥斯小姐根本没有理由赴约。 「她来了喔。」尖锐声音将阿特娜的思绪拉回现实,她环顾四週,却没见到奥斯小姐的身影。「哈!是我赌赢了。」 在仓库另外一端的尽头,银铁色泽的捲门像是受到什么电讯号啟动,缓缓上升。奥斯小姐的皮靴衬着还算晴朗的霞色海港,她的外袍整洁没有皱摺,像是刚熨烫过,领花也是全新洁白,盘着发梢、戴着礼帽,义无反顾地走到两人面前。 为什么? 阿特娜别开视线,不愿看到她令人噁心的容顏,脑海里却只想着一个问句。 为什么会来? 「你很准时呢。」 奥斯小姐脚步踏得轻快。「更正确来说,我提早了三分鐘到。」 「果然,她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灼热视线朝自己扑来,阿特娜闭上眼,装做毫不在乎。 「不用说这些客套话。」 「确实是。那么你东西带来了没有。」 「没有。」 涩寒的语调说得果断。很快激起米娜提尔的不满,枪膛拉动喀喀两声,枪口直指奥斯小姐。「你在耍我是吗?」 「正确来说,应该是你在耍我。」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根本就不需要世界仪。」 「我要不要,不是你说了算!」 「那么,你开枪啊。」听声瞇眼,阿特娜从细微照进的光线里,看到那张令人讨厌的脸蛋。就算被枪膛指着,自信依旧不减。「如果你真的是想抢世界仪,那么你就开枪吧。」 「你……」语出颤抖,米娜提尔握住枪枝的手摇摆不定。「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你袭击古玩店开始。」 「嘛——果然还是骗不到你。」 两人似乎达成一种奇妙的释然,米娜提尔放下枪口松懈。 还没想通奥斯小姐赴约的缘由,接下来的对话更是让阿特娜听不明白。 「你把那个东西带来了吗?」 「哦?你连这个都想到了吗?不愧是你。」米娜提尔挥动右手,两位手下勤快地就跑到仓库堆叠的储物后方,推出一台有一个人身高的黑色机箱。 「这是跟马尔特借来的吧。」 「你知道怎么使用吗?」 「我知道。」奥斯小姐挺起胸膛,摆出防卫架式。「但我不想这么做。」 「哼——既然知道我想做什么,你就应该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你无权改变。」 「……好吧。在那之前,我想要跟她独处一阵子。能请你帮她松绑吗?」 「我只给你十分鐘。」 「足够。」 「别搞什么把戏。」 「不会。」 两名黑衣人凑到奥斯小姐身旁,她倒是舒坦地平举双手,任由她们抽掉自己的棕色大衣,卸下枪枝,与系在腰上的所有工具。将物品汇整完毕,米娜提尔从斗篷底下抽出一把小刀,割断綑绑着阿特娜的麻绳。 「另外,我希望你答应我,这次事件过后,你们不会再伤害她。」 「你没有提要求的权利。」 「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当作谈判破裂。」 米娜提尔沉默只有一瞬,看着早已解开束缚的阿特娜,很快拿定了主意。「好好好,我答应你。」 「……谢谢。」 当披着奥斯家族的三人都离开后,室内就只剩下空旷和冷清。尷尬转写在空气间徘徊,早就关係破败的两人,在因缘际会之下,又走到了一起。 她高贵,但在此刻奋不顾身;她凡俗,但在此时漠不关心。 「阿特娜……」奥斯小姐垂低着头,率先发声。「你没有受伤吧?」 如同铁块沉重的回应,像是要将厚门重重砸上,拒人于外。「你就儘管装吧。」 「……装?」 「我已经想明白了,为什么你会选择赴约。」 「赴约……什么?」 「你本该可以不用前来的,对你而言,我根本没有做为人质的价值。」眉毛低歛,全都发力折成厌恶。「但你还是来了,那是因为,我保有世界仪的秘密,你不能让我把这件事洩漏出去,特别是给奥斯家族的人知道。」 「你究竟在说什么!?」 「别演戏了,奥斯小姐。我早该想明白,那些人,都是你派遣来绑架我的,对不对?就为了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保全你自己的英雄形象,还可以藉此挽留我,真是完美的策略。」 「……你是怎么想像成这样的?」 「很符合你的行事作风,不是吗?这种让人感到噁心的虚偽行为。」 「阿特娜,我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真心!」 「我感受不到。」本来纯真的蔚蓝,在此刻都抱有蔑视。阿特娜收缩的瞳孔,早已被仇恨侷限住视野。「在知道你对我做过的事情之后,我更感受不到!」 「是吗……是这样啊……」那是一声,挟带着三声抖音的理解。「我并不奢求你的原谅——」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烦我!还要搞这样一齣烂戏!装做自己有多高尚!」 「嘖……」又是那个厌烦神情,奥斯小姐皱着眉头,那些本来释出的好意,都在一点一点的不信任间剥离破碎。「阿特娜,你那些虚偽的臆测与猜想真的很可笑。」 「可笑?还不及你在这里装做一个犯错的孩子懺悔可笑!」 「你可不可以安静的听我把话说完!」 爆裂的吼声是要将彼此的情绪喊停。 奥斯小姐喘伏着胸口,将自己内心层叠的不快尽数吼出,试图抓回理智。 阿特娜只是呆望着她,等待着接下来要辩解的词语。 两人对视有二十来秒,静默无声,奥斯小姐缓慢收敛的神色当中,彷彿正在谨慎用字,组织词语。 到头来却是不发一语。 「这就是你心怀愧疚跟人道歉的样子?」 「不是——唉……」唇角吐出最后一口大气,像是拿定主意般,奥斯小姐将自己的帽子取下。「看来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了。」 错开视线,阿特娜顺着奥斯小姐的注目看去,她有百般不愿地折起眉头,看着那台黑色机箱。 「阿特娜……你还记得我们过往平静的时光吗?」 「我不记得。因为有个人总是要我忘却过去。」 「……我希望你暂时放下对我的成见。」 她随手摘下帽子扔弃地上,踏步靠近那台机器,啟动、调整参数资料。 「就算看在『过去』的份上。阿特娜,我希望你能再信任我一次。」 「事到如今,你还想做什么?」 奥斯小姐从机具上取出箍环,连锁着几个电磁贴片,那模样看起来像是什么医疗器材,能够做到各种玄幻的记忆洗白手术。 「这是二维映射意识投影仪,她可以让你共享我的意识。」以身示范,奥斯小姐取下领花,解开胸前衬衫钮釦,然后将其中一片贴片,塞入自己胸膛浮贴。「这样……你就能感受到我的真心。」 「我不要。」 「阿特娜……还记得吗?在我邀请你喝酒的那一天,你曾经对我说,你想要搞懂我的一切。」 阿特娜蹙起眉头,这声突然的沉默,不知是在回忆过往,还是在理解现况。 「我知道这不会很好受。」奥斯小姐苦笑着。「如果你在明白一切真相后,仍然对我感到噁心生厌,那么我会自动在你的人生当中消失,不再打扰你。」 将机台的连接阜环戴上脑门,把同一条线路多馀的贴片黏在耳后。 随后,奥斯小姐提着另外一条连接阜,伸手提到阿特娜眼前。 「为什么……我不理解。我根本不是你的谁!为什么你要这么坚持!」 「总是令人搞不懂,对吧?」她轻笑。「你想知道吗?关于我的一切。」 「唔……」咬着嘴唇,阿特娜居然敢到不知所措。 那些从未解开的谜团,那些从未想通的结果,那个从未搞懂的人。 她为何如此狠戾?她为何如此孤寂?她为何开设古玩店? 为何收留自己?为何要插手自己的过往?又是为了什么极力的挽回自己? 种种的好奇怀疑,很快压垮了阿特娜打从生理反感的噁心。 所有的过去,都构筑成为了我们的一份子。 脑海中兀自响起的声音,是她在天文室内,凝望万象星空做出的解释。 现在,她的过去,全都放在自己触手可得的地方。 瞳孔中消融着抗拒,阿特娜抽动手指,接下了奥斯小姐递过来的头环。 「谢谢你还愿意相信我。」迅即而来的回应,是她一贯的礼貌教养。 奥斯小姐欺近,替她将另外一阜箍环的贴片都安置好。 怦怦——怦怦—— 机器还未啟动,阿特娜就从耳后贴住的冰凉,听到那坚强而又稳定的力量。 是奥斯小姐的心跳声。 键敲机械,奥斯小姐将手放上机台上艳红色的按钮。那抹神态,就像是在天文室内的第一次,奥斯小姐要带着她进行时间旅行的喧染魅惑。 「……就让我来告诉你吧,关于我的一切。」 按钮压下,不似世界仪的强光炸裂,而是黑幕降临环伺。 宛如置身在虚无之中,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味道、没有触觉感知。阿特娜艰难地想要挪动身体,却发现她所在的空间并不属于自己。 存于虚无当中的黑色粒子如同虫群,扑息上身开始蚕食她的意志,就在将要失去意识之际,她听到了一声打从心里淹冒出来的柔音。 是奥斯小姐的独白口吻。 ——阿特娜。 ——你大概不会记得,你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 枪口下的真相 晚近九点。 露珀被「战车」反绑双手,躺倒在偷来的轿车后座,感受着自己一路颠簸的绝烂开车技术,肌肤时不时与座椅皮套摩擦,只差没有晕车呕吐。 麻绳突出的刺痒感,随着车体震盪,来回戳刺着露珀后腰附近的搔痒点。绳纹吃进皮肉,越是发力挣扎,就会咬得越紧。 「痛!痛……你就不能绑得松一些吗?」 「要是绑得松一点,不就会被发现了吗?」 「就算绑紧,这不可能骗过未来的我。不管我们密谋计画着什么,未来不可能不知道。」 「这点你大可放心,我敢保证,她们绝对不会起疑。」将车驶停,她兴致冲冲地推门下车,甚至让露珀怀疑她刚刚是不是哼着小曲。「好歹,我也有不逊色于你的聪明。」 叹息一口。露珀甩了甩头,提振决心。 不同于早晨看着辉耀的装潢,时间管理局的大堂内,一到晚上就显得冷清寂寥。 就好像諭示着衰败那样。 连代表七号的「战车」都选择倒戈,那足够说明,自己萌生的念头正一步步蚕食着「世界」的势力。她可以藉此当作谈判筹码,因着自己对时间的充分研究,塑造出一个自己选择的未来。 到时候,人们只要愿意付出代价,露珀就替他们进行时间修正,以此反击巴迪纳莉不愿意被乱搞的意志。 「你的表情这么兇狠,会败露的喔。」 经此提醒,露珀闭上眼睛,全然信任着未来的自己,任由她将自己带往时间管理局的深处,掩藏得最隐密那间宽大室内。 轻敲厚重房门两下,得到应答的一句「进来」。 「chariot已将叛逃成员抓回。」是熟悉的任务报告。 「很好,带过来。」却不是那抹熟悉的施令声音。 露珀心生疑竇,还来不及张开双眼,她就被「战车」暴力拖拽着拉到首席办公室中央,坐在中心椅子上。还未反应过来,又是另外一綑麻绳将她綑绑在座,连想要挣扎都毫无办法。 室内灰暗,却有天顶一束白色强光,直打在露珀脸上,照得她看不清楚四周黑影。 在她座位的左右手各站着三名人影,算上将自己送来的「战车」,全部都是「亚尔卡纳」的成员。 「哦,好大的排场。是为了欢迎我而准备的吗?」 「对。没有想到,原来那么轻易就可以抓住你。」办公桌上的人影浮动,视线漆黑,露珀看不清楚她的脸庞,却能从那股声音感觉到怪异。「是该好好庆祝一番。」 这人不是「世界」。不管她再怎么压低声线,终究无法模仿那经过时间催化成熟的自然沧桑。「你是什么人?」 「你忘记了吗?我们应该在这里有过一面之缘。」 「……你是『隐者』?」 「不错。现在只缺『魔术师』,人就到齐了。」 此话一出,露珀瞬间感觉到了周遭六人展露出战慄的变化。「……你想做什么?」 叩叩——突来的门板,中断了办公室内那逐渐膨胀的压力。 「请进。」 「force已将叛逃成员抓回。」 另外一名探员,同样捆缚着「魔术师」推开房门,忠诚地向「隐者」报告任务完成。force,代表着八号「力量」。 「很好,带过来吧。」 「力量」粗暴地将綑绑住的人儿推到强光之下。「魔术师」整件制服披风都被乾涸的血液染得深褐色,脖子处留有鲜明的挠爪指印,身上烙着深浅不一的瘀青痕跡,只馀下悬着的一口气粗喘,想必都是在抗拒抓捕的过程中所留下的。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给她一点教训,让她不能随意更动时间线。」 「你以为不断欺压过去的自己,就能保证时间线不会变动吗!」 「是。时间管理局就是因此而成立的,难道不对吗?」 「荒唐!」怒火强扯着露珀理智,令她口不择言的叫骂眼前的冷血自己。「露珀!我甚至不敢想像,你竟然会在九年之后变成这样一个无耻卑鄙的人!你难道不记得自己的初心了吗!」 「我无耻卑鄙?」 「不仅无耻,你还丧失了作为人类的最后一点尊严!」来源于自己的咒骂,总能找准弱点,直戳软肋。 「那是你根本不懂得我经歷过了什么!」黑色身影站起身来,压抑不住的脾气就要在此刻爆发。 「不管你经歷过了什么,都不能推卸你残害过去自己的责任!」思想碰撞,情绪互相叫骂堆叠,隔着一条名为时间的鸿沟。「你的作法,跟『世界』一模一样!同样枉顾人性,放弃努力!只想着接受事实,等待命定!缓慢地煎熬过自己可悲的人生!」 「别把我跟那傢伙混为一谈!你根本不知道我付出过多少努力!」 「努力?你那可笑的努力,就是将过去的自己抓来凌虐一番洩气吗?」 「闭嘴!」 「怎么?你自己的作为,难道还怕别人说嘴?」 「我叫你闭嘴!」盛怒衝破了理智临界,「隐者」熟练地抽出手枪上膛,伸直的右手,正好穿透光与影的交界。柯尔特蟒蛇枪上的细緻纹路雕花,盈盈反射着凶光杀气。 「呵——你开枪阿。」 「你以为我不敢吗!」 「如果有本事杀死我,你就开枪啊!」 「露珀,不要再说了。」未曾设想的劝架人,居然来自右边最靠近自己的探员。如果依照地位排序,那名最靠近自己的探员,应是撇除魔术师之后,代表着二号的「女祭司」。「再说下去——」 磅! 还没说完的言词,就这么永远哽咽在喉咙之中。 瞳孔利缩,「女祭司」左胸下方喷溅出大量鲜血,如同玫瑰绽放,还没来得及哀号,就只能躺卧在自己流成的血池里。 「你疯了吗!那可是你自己!」 顺着露珀的激动喊声,有更多的手枪喀喀声拉上膛线。 以露珀为中心,站在她两旁的三到六号四名探员,全部举起着手枪,直指「隐者」。 「反正死不掉的,对吧?」眼前的持枪人意犹未尽地舔拭自己双唇,瞳孔里承载的森然,早就将她的人性吞食殆尽,变作厉鬼。「让我好好玩玩吧,你们那些软弱无力的抵抗。」 磅! 不知道是哪一名探员没压抑住惊慌,率先瞄准「隐者」发鸣枪响。 就在雷霆般的时间里,露珀很清楚的看见「隐者」躲过突袭而来的子弹,反手就是一枪回击,打中那位开枪探员的肝脏位置。 随后,枪声如同鞭炮烟火般劈啪炸响,硝烟堆起的灰雾,很快笼罩进整个室内。 子弹飆速从露珀身旁的椅子飞向办公桌的阴影内,随后,又从办公桌的影子里掠过耳畔回击。 露珀身处战场中央,全然迷茫,她只得将身体蜷缩在椅子内侧,避免可能遭受到的流弹波及,靠着听觉判断战场变化。 身后的枪声是胡乱击发的焦躁不安。 前方,却是早有预料的冷静沉着。 磅、磅——磅磅! 最后四声,以短促的两尾音作结。 等到灰霾散去,显现在露珀眼前的,是三位毫发无伤的探员,与包含「魔术师」、「女祭司」在内的六位重伤、就要濒死的自己。 鲜血淹满了整间办公室,只一转眼,就变化成人间炼狱。 结果正如战车告知的第一条规则:所有的过去都无法击中未来,而所有的未来都无法击杀过去。 无法击杀,却能重伤濒死。 「你——」 牙关打颤,还有一件令露珀无法接受的事实,让她有如内脏被掏空般的惊悚。 「你欺骗了我!」 话头直指枪战过后,拿着银枪,护卫在「隐者」身旁,全然无伤的「战车」! 「我还以为你因为受到我的影响,这才选择倒戈!」 「那只能怪你自己傻。」 「都是圈套!没想到——你竟然是她的走狗!」 「不需要说得这么难听。」确认过其馀的自己再无反抗之力,「战车」轻挑地朝枪口哈一声气,随后将蟒蛇收入枪套间。「我说过吧?我是站在『自己』这边。」 「自己……呵呵呵……呵呵呵呵……」恐惧、嗔怒、惊悚、迷惘、悲哀、绝望。所有情绪全数结成一团毛球,作为血栓梗在露珀心头动脉,也梗在露珀那本来精明的脑海里。「你们难道以为……未来会就这样坐视不管吗?『世界』会放任这种行为吗!」 「真可悲,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啊?」 黑暗中潜伏的人影,终于放下所有偽装,从隐匿的阴影处,步入舞台中央强光,与露珀隔着一个人身的距离。她是一位名符其实的「隐者」。 「『世界』早就死了。」 「什么!?」 「看你一脸困惑的样子,就让我来替你解答吧。」她握紧右手手枪,以不到两毫秒的时间,平举直指露珀眉心。「你已经没有未来了。」 磅! 火光以极近距离从眼前燃烈而出! 露珀反射地闭上眼睛。 没有痛感,却有鲜血毫不客气地喷洒在自己脸上。 腥味、血味、铁锈味。 濡腻感、湿黏感、浓稠感。 种种肃杀的五感全部裹在身上,是那样地令人不快! 正当她疑惑着自己为何没有中弹,一股重量向后倾倒,直接压在她身上。 她睁开眼—— 眼前躺卧着一具尸体。 她的心房直接被打穿了一个孔洞。 所有的鲜血全都染在露珀身上。 仰躺的坠姿,掀翻了她一直配戴着面具。 面具之下,早已死亡的她,甚至没有闔上眼睛。 那双眼睛里,从原野般的深灰,过度到琥珀般地浅茶。 「不……」 她那天生捲曲的发丝,就与露珀自己生得同一模样。 「不!」 她深遂美丽的瞳孔,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不再随着强光缩放。 「不要——」 倒卧在露珀面前的,竟然是自己死亡时的冰冷躯体! 「不要阿阿阿阿阿!」 「她是『命运之轮』——可真讽刺。」 「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杀了她?明明无论如何!都无法杀死自己的!不是吗!」 「所有的过去都无法击中未来的自己,这条规则存在着漏洞,也就是意愿问题。只要未来的自己有心寻死,不闪不避,过去的自己仍可以将她杀死,造成时间线变动。」 「时间线——变动了?什么时候!」 「从你想到要把时间修成一个环的那一刻开始。」肃然的语调接话。「隐者」边解释着,边扯开自己的领口扣子,露出那被制服包藏在其中的,遍布骇然的弹孔痕跡。「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到底经歷过什么……」 「咿——!」 「就因为你是时间的主人!你永远只需要『想想』就好!才可以冠冕堂皇地站在道德的至高处!毫无愧疚地谴责我们!」 「不是的……不该是这样的……这并不是我设想的未来!」眼角被逼出湿润,一切的谜团都在时间的进程中被一一揭晓。直到所有指责反扑回来自身,露珀这才惊觉,原来自己就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不是的……不要这样!不——」 「露珀,承认事实吧。」颓放下手中的枪械,「隐者」从胸膛间呼出一股早已腐朽的气息,因为接下来要出嘴的,将是作为死亡的宣判。「过往塑造了你,而你塑造了我们。」 「我不是——我没有!你根本没有将时间线修成圆环!这不是我最初的想法!」 噹——噹—— 十一点鐘声敲响,在此刻,都成了弔祭死者的丧鐘。 「隐者」朝着其馀两人使过眼色,随后得到两人点头应答。她们从办公桌后抓出早就准备好的医疗器材。短小的输血器具、罐装的人造血液、输氧面照与人工呼吸器,以及形状奇怪的电击器,全都是露珀没有见识过的特殊器材。 「我这九年来,一直不断的努力着。试图达成你所谓的时间圆环。」 在「隐者」的独白之下,「力量」与「战车」分工抢救着所有濒死的自己。 「直到我发现,那根本不是一步能做到的。」 她的语气悲哀凄凉,活像个受骗的人似的,在不该努力的地方投入所有。 「我只有抱着死亡的觉悟,杀死明年的自己,才能够塑造时间线的变动,取得这一条最接近圆环的时间线。」 面孔读不出她的表情,因为在连续九年的杀戮枪击中,她早已麻木了自己的心智。 「最开始,我只是无能狂怒的被綑绑在椅子上。」 她摘下手套,毫不介意地让自己的指纹留在办公桌上。 「再后来,我疯了似的想要改变这些过去。逃跑、反抗、合击……整整六年。我尝试过各种办法,仍然没有办法改变早已发生的时间线,只因为我不是时间主。」 她从自己外袍的怀里,悠间的取出菸斗,给自己点上一口。 「第七、第八个年头,我只能选择相信未来。遵照命令行事,协助镇压所有过往的自己,还得替她们进行医疗抢救。只为保证时间线路无阻,可以被巴迪纳莉所接通。」 她那本富神采骄傲的眼眸里,如今都转化成了死灰阴沉。 「开枪的手感、中枪的疼痛感,我一次又一次的熬了过来。直到现在,我成为了『隐者』。解不开谜团,就得面对死亡——我才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我的命。」 露珀倾听她细数着过往自己的经验,那明明不该有的情绪思想,全都在这一瞬间从脑海涌现。 无力感,绝望感。命运在嘲笑你,你却永远莫可奈何。 泪水与惊骇早就淋满了全身,被人死死捆住的双手,却怎么样也没办法耳朵摀起。 「露珀,你知道吗?你才是这个时间的主人。」 「不!我不知道!」 「你在这条时间线上,拥有改变一切的权力。只要想想就能修正这一切结果。」 「别再说了!」 「然而你却像个无能者一样,哭号、叫喊、什么事情都做不到。」 「不要再说了……」 短暂的休息过后,「隐者」重新推开枪枝左轮,确认弹匣存量。「你还真该庆幸我是如此的优秀,拚死拚活,终于替你找到了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你曾经想到的方法,是将时间线修成一个圆环,这样你就能够以时间主的身分,抹杀所有『未来』。」 她将子弹轮盘转入其中,拉动枪栓,十分满意地掂着自己使用九年的蟒蛇重量。 「而我呢,尝试执行了九年以后,唯一找到的可行方式。便是抹杀所有的『过去』,藉此抢夺你时间主的身分!」 举枪平持,从抬手、瞄准、到击发。她早已熟练的动作,甚至不用一秒。 表露出来的肃杀只在一瞬! 「不要!」 磅! 带着哭腔与血泪的叫声,甚至无法比子弹更快到达。 大脑还在解析她刚说出来的言词,她那无情枪口,早已指向「战车」辛勤的背后,瞄准她的心窝送去死亡。 「你干什么!」敏锐地察觉到死神在身边游荡,「力量」迅速回过身来,掏枪对指「隐者」自保。 「时候到了,这就是最后一块拼图。」 「你别过来!」 「呵呵呵……」惨烈苦笑着,露珀甚至能从自己模糊的视线当中,看到「隐者」的笑容,还夹杂着晶莹泪光。「我不会闪,也不会避。只要你现在开枪就能够打死我。」 「……」 「你开枪阿……」 「不……」 「你开枪阿!」所有的无能都转成言语爆吼,「隐者」丧心病狂地朝着自己一下叫嚣、一下收敛。 「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吗?让我猜猜你现在脑袋里在想什么吧。你很有时间概念,所以你明白,如果在这里杀死我,你要替我承受什么样的代价。」 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力量」被人准确的猜中想法般,将手中的枪械丢弃投向,活像个早已认败的玩家。 磅!——磅磅! 没有半点犹疑,「隐者」朝着「力量」连开三枪轰击。 没有叹气,也没有惋惜。 只是将目光再转回从始自终,被绑在椅子上哭号的自己。 「看到了吗?露珀,这就是你。软弱、自大、傲慢。却又对一切无能为力。」 「……对不起。」 「即使过了八年,你仍然没办法承受修改时间的代价。」 「我错了!我现在明白了!我明白……时间管理局为何应该要存在了……」 「太迟了。」那人保持极度理智的语调,才是在这个空间中,最为骇人的魔鬼。「你晚了整整九年。」 「对不起……」 「是该结束这场闹剧了。」 故事的最后,那个黑压压的枪口,总会搭着命运的轮盘,转到自己面前。 「永别了,『愚者』。」 ——磅! 永别了,无能又软弱的自己。 随着椅子向后倾倒,首席办公室里,曾经还留有一丝气息的「过去」,全都在那一瞬间断气死亡。 徒留在室内里的,除了血腥与九具尸体,只有「隐者」近乎疯癲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再没有人能够拯救她。板机压下的那一刻,露珀随即宣告死亡。 「哈哈哈……哈呵……哈唔——」狂喜过后,是淹进鼻腔的泪水,怎么催都无法催散。 她跪扶在地,不可自己的抱着自己的尸体痛哭起来。 那些现在遏止不住的泪水,全是命运的无情捉弄。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晓得自己是否还存在着。 直到所有身体里的水分都枯乾蒸发,她抽咽着鼻气,揉捏着逐渐僵硬的尸体。 与自己的身体一样,冰冷、无情。 她强撑起坚强,把所有过去的自己,厚葬于花园里弔唁。 随手摘下一蕊鲜花,慎重地摆在剖土之上。 鐘声敲过十二下诡魅。 露珀习惯性的拿起世界仪想要回程,这才发现,世界仪的中心早就停止了转动。 时间无主,旅行到此刻的过路人,将会接替权限,成为时间的主人。 「露珀」成为「隐者」,「隐者」成为「露珀」。 正如她所猜想的那般。 「未来」成为「过去」,「过去」成为「未来」。 她会卡在名为时间的圆环里,从此看不到尽头。 这便是巴迪纳莉向她索要的代价。 孤独。 直到永远…… 永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