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清单》 一 任务 凌晨一点。 地铁站的灯光早已熄灭,轨道空无一物,闸门闭得死紧,连隻蚂蚁也没法鑽过。 警卫老刘拿着强力手电筒,踩着已经停止运转的手扶梯往地下楼层走去。这是他今天上班的最后一个任务,只要巡视完毕,接下来一直到下班都能窝在警卫室舒服地等待天亮。 老刘是个间不下来的人,年轻时跟着渔船跑了半个地球,干到中年后有了自己的船,每年往往要花上几个月讨海,好供子女双双出国读书,一直到年届耳顺才在孩子力劝下卖了船待在家里,享受起普通人的退休生活。可在家陪孙女孙子玩了没两年,他又开始想念起大半夜在渔船上精神抖擞撒网的时光,差点想再买条船出海,最后在老妻与小孩坚持下放弃了念头,改做起附近地铁站的大夜班保全。 虽然是份和波澜壮阔的讨海生涯无法比较的工作,好歹是不必在家里枯躺着等太阳露脸了。老刘仔细地用灯光打亮每一个角落,审视这儿是否有任何不该出现的东西──偶尔会有游民因为怕冷而躲进相对温暖的地铁站睡觉,老刘情感上对这些大多有难言之隐的甘苦人有所怜悯,可又没法违背职责,在叫醒他们客客气气将人请出去后总会有股莫名的罪恶感升起。他上了年纪,没法负荷过多负面情绪,于是日日都暗自祈祷今天别碰上那种两难情况。 在这干了几个月,他对地下楼层的地形早已熟諳。慢悠悠地转了一圈,确认往常容易躲藏着人的僻静角落都空无一物,老刘吐出一口气,庆幸地准备回到手扶梯处。 一对硕大滚圆,在闐黑中发出幽光的瞳眸乍现,老刘大惊,将手电筒对准那处:「谁!」 「喵!」 被强光打中的生物急促地发出叫声,老刘镇定下来,看清那物事的真面目后上前蹲下,伸出粗茧密佈的手:「哎,你是从哪鑽进来的?」 黑猫伏在地上,享受着警卫的抚摸,不时翻过身露出肚皮,前爪搔弄着自己的耳朵,愜意地像是在享受一场按摩。 「真黏人。」老刘家里原本就养着猫,是女儿以前在外地工作时领养的三花,调职回娘家城市时也一起将牠带了回来。老刘夫妻原本不怎么喜欢猫,但名叫妹妹的三花猫总黏着他们,又乖巧可人,久而久之两老也被收服成了猫奴,女儿有时还会开玩笑抱怨她才是捡回来的那个。 说起来,最近这附近似乎出没着刻意欺侮流浪猫的人。老刘想起和年轻同事交接班时聊到的内容,心下隐隐不安。这隻黑猫没有项圈,却又亲人地很,万一被那些傢伙逮着,进行恶意虐待,那该如何是好? 斟酌再三,老刘最终下定了决心。 他蹲低身体,目光对着已经直起身来,轻甩尾巴的小黑猫,试探着递出手掌:「小黑,跟爷爷回去吧?」 黑猫幽蓝的双瞳注视着他,耳朵动了动,转过头看这空无一物的右侧,片刻后伸出一隻前爪,将肉球搭在老刘的掌心:「喵。」 老警卫喜逐顏开,小心地抱起黑猫,手电筒照向手扶梯:「走啦,早上爷爷再带你去扫描晶片啊,如果没主人,那你就是妹妹的弟弟了。」 趴在他肩头的黑猫喵喵叫着,眼眸依然望着虚空处。蓝色双瞳依稀映出一个正向牠挥手道别的人影。 「……离开了啊。」人影在警卫与猫的背影完全消失后放下手,低垂着眼,从口袋掏出手机,下一秒便将手机「唰」一声拉开,成了卷轴般模样:「刘兴龙……六十三岁,死于心肌梗塞……有了。」 他单手捧着平板般的装置,右手掌悬空一抹,画面骤然成了雪花片片的杂讯,不过几秒,血红的字再度浮现,内容却截然不同。 「刘兴龙,八十岁,死于自然衰老。」 青年满意地端详一会,双手抓住两端朝中央一合,卷轴又变回了一般手机的大小。通知声接连叮咚响起,他点开讯息框,熟练地打字回覆起来。 李判:这么快就完成第一个任务了?我们佑梨做得真好~ 阎王:不算完成,那老人是突然发善心救了死期不远的生命,所以延寿了。 李判:你闭嘴,不知道第一回出任务的孩子需要夸奖吗?佑梨快封锁他,烦人。 佑梨:别吵架[尷尬笑脸]谢谢李判和阎王,虽然不算完成任务,但是小黑有了家也很好。 阎王:小黑?你说黑无常? 李判:我待会就去告诉黑无常,阎锡载你完蛋了。 阎王:…… 辛佑梨看着倏然安静的对话框,忍不住笑起来,可没多久,脸上又满是不安。 他是阴间使者──一个专门拘将死之人魂魄,护送其到地府的存在,警卫老刘就是他正式上任以来第一个任务对象。 现代地府也讲求效率办公,因为阴间使者的灵力足以同时拘束一双灵魂,所以使者出差时分派到的任务目标都是两个。为了头次出公差紧张了半个月有馀,辛佑梨虽然躲过了第一个拘魂任务,可还有下一个在等着他。 能不能好好完成呢……?他收起兼为生死簿缮本和地府公务机的装置,怀揣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跨上了盘踞于黑暗中,彷彿沉默巨兽的手扶梯。 「……」年轻男人坐在办公桌前,面无表情地端起手边咖啡喝了一口,而后随意放下,再度埋首于萤幕中密密麻麻的程式码。 萤幕右下显示的时间是两点,不是午后,而是凌晨。商办大楼里多数的楼层早就黑下,只馀稀少的几间还亮着,男人所在处就是其中一间。外头雷射雕刻的金属字整整齐齐嵌在接待柜台,写着某间业内着名软体开发商的全名。 办公室内静悄悄的,只有男人击打键盘发出的清脆声响。萤幕发出的冷光映在他脸上,让本就漠然的神情越发诡异起来。 辛佑梨走进办公室时看见的就是这副情景。 这么晚了,还在工作……?阴间使者吃惊地环顾四周一圈,发现其馀座位空荡荡的,只剩下目标一个人黏在电脑椅上,想起生死簿上头写着的「过劳死」三个字,对于公务机将自己导航到公司,而非目标住家的疑惑迎刃而解。 总之,现在只要上前,把手放到他心脏的位置,伸进去再抓一下就行了吧。在脑海里不停重复过往前辈传授的快速拘魂秘诀,辛佑梨紧张不安地迈开步伐,缓缓向男人走了过去。 目标还活着时是看不见他们的,这是为了让应死之人无法逃避拘魂。辛佑梨知道这点,在总算站到男人身侧后反倒松了口气,伸出纤细的手指在他心口处不停比划,一会站在左边,一会又觉得不大顺手,于是换到右侧,甚至还试了从男人背后探手的姿势,最后有些苦恼地收回手掌,站在原处发呆。 怎么办,这些方式好像都有点彆扭?心脏在左边的话,应该要面对着面,用右手去抓出魂魄才对吧?但现在男人一直坐在位置上,他根本没办法用这种最方便的模样完成拘魂。 还没等他苦恼出个结果,男人停下了正敲击键盘的动作。 是要起来去厕所吗?辛佑梨双眼一亮,小鹿般的眼眸闪烁着激动的光──终于,他漫长的见习生涯要在这告一段落了,只要鼓起勇气拘过男人的灵魂,他就能够成为真正的阴间使者。 快起来吧。辛佑梨直勾勾地看着男人,心里开始模拟起待会该如何行动。可男人却没半点要起身的意思,只是转过椅背,定定望着站在窗边的他:「你在干嘛?」 ……嗯? 辛佑梨僵住了。 鹿眼和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般,瞪得滚圆,阴间使者左右张望一会,确定这里没有其他生物存在,好一会才梦囈般张嘴:「你……看得到我?」 不是说活人看不见吗?前辈们骗了我?辛佑梨措手不及,无辜地看着男人,肩膀微微缩起,试图将存在感降低,和夜色融为一体。 「我的视力没问题。」男人像是觉得他说这话匪夷所思,蹙起双眉:「你从刚刚就鬼鬼祟祟地在我旁边,到底想做什么?是来偷东西?」 辛佑梨六神无主,只知道鸚鵡学舌般否定:「我不是来偷东西的!」 第一次出任务就碰到这种状况,也太倒楣了吧?阴间使者欲哭无泪,这个叫柳道镇的男人明明没有被标註为阴阳眼,为什么看得到自己?那刚刚他做的奇怪姿势不就被看光了吗? 「那就马上离开。」柳道镇有些头疼,他从这个长相秀气体格又纤弱的青年出现在门口时就注意到他了,见人一副上班族的标准打扮,原本以为是其他公司加班的人好奇间晃,谁知道青年竟然躡手躡脚地走进办公室,不但接近了他,还不停拿手在他胸前踅摸。虽然并没有真的碰触到身体,可被一个不认识的人在接近隐私部位的地方比划,只要是普通人都不会感觉太舒服,柳道镇当然也是,儘管只想专注在程式码上头,还是无可奈何地被分散了注意力。 怎么能空手离开?还记得自己是来拘魂的辛佑梨没什么底气地反驳:「我不能走。」 「你不走,我就要通知警卫了。」转过身后仔细端详才注意到,眼前好看的青年根本没掛识别证,看起来并不是大楼里任何一间公司的员工。想不通他是怎么过的门禁系统,柳道镇抱起双臂,木着脸向他下达最后通牒。 一阵惊慌后反倒镇定不少,面对威胁,辛佑梨朝他摇头:「喊警卫也没有用。」他就是在警卫大叔面前穿过玻璃门进入大楼的,当时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和老刘一样压根没发现他的存在,阴间使者半点也不害怕。 「……」 柳道镇不再说话,转过身去拿桌上电话,正要拨内线到警卫室,只想快点完成任务的辛佑梨急得出了声:「等等,你听我说,叫他上来真的没用,我是阴间使者,他看不到也碰不到我!」 悬在数字键上的手生生顿住,柳道镇回过脸,看向紧张地浑身微颤,却还是努力辩驳的青年:「你,是什么新兴宗教派来骗人的教徒?」 从有记忆来还是头一回被说成骗子,辛佑梨委屈又气愤,扬起手轻挥:「我不是骗子!」 放下手的那刻,办公室所有电源剎那被切断。日光灯像是正唱着花腔却被扼住咽喉的女高音,挣扎着闪烁两下后便全然灭去。 月光从落地窗映入,照亮在窗边对峙的两道身影,森然阴风阵阵呼啸,捲过根本没开半点缝隙的门窗,将桌案上的便条纸掀落。柳道镇神情微动,却不是感叹于他的能力,而是瞥向漆黑一片的萤幕。 「……」男人似乎正压抑着怒意,声音比方才更沉了些:「我没存档。」 辛佑梨一怔,旋即再度挥手,电灯接续亮起,电话的来电显示窗也恢復正常,只有萤幕跑出黑底白字的「windows未正常关机,需要修復」。 阴间使者本就白皙的脸这下更白了。 「──对、对不起!」 「哈……」 天色渐白,辛佑梨坐在电脑椅上,看着正与电脑奋斗的冷峻男人侧脸,眼皮不自觉越来越沉,最后忍不住捂住嘴打了个呵欠。 阴间使者不是人,但也会有睡觉吃饭等慾望,辛佑梨又是在这群使者间最像人类的。虽然比起活人,他需要的食物和睡眠可以说是少之又少,但这样一路熬到四点多都没歇上片刻,对他而言依然不是件易事。 听见呵欠声的柳道镇按下储存,将档案扔进公用主机,站起身看向一旁快要昏迷过去的辛佑梨:「我好了,回去吧。」 一瞬间清醒泰半,为了赎罪而一路等待目标完成工作的阴间使者从电脑椅上挣扎着起身:「就在这里弄吧?」 任务限定的交差时间是三天,但他实在太想念在地府的房间和床了,只想快点拘了魂魄交差好睡上一觉。 「死在公司很麻烦。」在重新写程式码时被迫听有礼貌的阴间使者叨絮着介绍了半天来意,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死亡的柳道镇意外平静,还能和他分析利弊:「可能会被报导成新闻,接着被解剖分析死因,不如回家再死。我有安眠药,装成服用过量死亡的话就能少很多麻烦。」 连死法都安排妥当的模样实在太冷静,辛佑梨觉得现在自己才是这处最慌张的存在:「咦?这样吗?那个……你是不是应该哭或挣扎一下……」 「没什么好挣扎的。」已经收拾好东西,柳道镇拎起公事包,走到门口:「走吧。」 跟我想的不一样啊……?辛佑梨迷迷糊糊地跟在他身后,一路搭乘电梯到停车场,在柳道镇指引下穿过车门上了副驾驶座,系上安全带后正襟危坐,儼然一副良好乘客的标准示范。 亲眼看见青年穿透车门,柳道镇嘴唇微微一动,瞥见他细微神情变化的辛佑梨有些得意:「厉害吧?阴间使者有很多能力。」 已经坐上驾驶座的柳道镇面无表情:「嗯。」 好敷衍。辛佑梨不大高兴地抓住安全带。从在办公室里他就感觉到了,这个任务目标似乎非常不近人情,也不懂社交礼节,刚才他说了半天,嘴巴都乾了,男人也只是间或「嗯」、「哦」两声,一点也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但这似乎又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今天是週六,柳道镇会在週五晚上留下来加班,就足以说明他是个没什么社交娱乐的人;刚刚男人又说他家里有安眠药,而且还是能够製造服用过量致死假象的数量,或许真的是有情绪障碍。 ……算了,这是我实质意义上的第一个目标呢,就原谅他的无礼吧,辛佑梨想,在下定决心时车也同时停妥,车门被遥控器锁上,已经站在车前的柳道镇安静地看着他,示意他赶紧下车。 「……应该不是要把我骗回家里泼符水或洒盐巴吧……」 直到此时才想到柳道镇也有可能只是强作镇定,事实上是在谋划退路,即便那些东西对他没用,辛佑梨仍然不安地握紧了安全带,有些发怯。 见他迟迟不下车,柳道镇皱起眉,大步跨到副驾车窗边,敲了敲玻璃。 就这么想被我拘魂吗?再度质疑起主导权究竟在哪一方,辛佑梨磨磨蹭蹭地放开安全带,穿过车门落到男人身边:「来了。」 没事,就算他准备了再多驱邪物品也无所谓,我又不是恶灵,顶多狼狈一点。跟着男人搭电梯的阴间使者暗忖,在心底为自己打气──阎王和李判都对我寄予厚望呢,不就是伸进心口一抓嘛,一定能做得到的。 出了电梯的第一户就是柳道镇住处,看也没看地按下密码,门喀嚓一声打开,男人回头看看愣头愣脑的阴间使者:「进来。」 神色如常的模样让辛佑梨更畏惧了,吞嚥下唾液,小心翼翼地跨出一步,走进被打开的门扉之中。 房子内部不大,就是单身人士喜欢的一室一厅格局。工业风装潢和柳道镇本人的不近人情奇异地相似,也没什么多馀摆设,映入眼中的全是生活必需品。 和我的房间差好多。头一回看见人类房间的辛佑梨好奇地四处看了看,正想再往里边走,身后大门冷不防关上,手臂被人有力地箍住,他身体一僵,随即猛力回过身,想举起另一隻没被束缚的手格挡可能的攻击:「你果然没安好心!」 「……?」男人将公事包放到入口处的柜子上,松开钳住阴间使者的手,指着鞋柜冷冷道:「进去要换室内拖。」 过度反应的辛佑梨:「……」 好尷尬,拜託快点结束这一切,让他的魂魄喝下孟婆汤忘却这些蠢事吧。羞耻地红了耳朵,辛佑梨装作没事的模样弯腰拿出一双拖鞋换上:「对不起。」 虽然他是用飘移方式移动,换不换鞋似乎无甚影响。 「你在客厅等我一下,我去拿安眠药。」彷彿一点也不在意阴间使者是什么反应,柳道镇扔下句话就消失在房门后。辛佑梨坐在沙发上头,不时掏出公务机看看阎王和李判有没有传讯息来催促或关心自己,但可能是对他信心十足,对话框最后就停留在李判说要和黑无常告状那句,再也没了下文。 怎么办,好紧张啊……刚才和目标待在一处时还不觉得,现在独处时才侷促起来,辛佑梨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一会交叠在膝上,一会又垂落在沙发,就是找不到能平稳下来的姿势。 所幸这令他焦灼的时间并未持续多久,柳道镇拿着药瓶从房间走了出来,随手转开后掏出几片放到手里,坐到他对面:「好了。刚才设定了一下遗书发送时间,现在可以开始了。」 遗书?辛佑梨睁圆了眼,接着想起自杀的话留下遗书确实比较合乎常理,为他考虑周到而惊叹:「啊……没事,我们现在开始吧?不怎么痛,请你闭上眼。」 男人没有半分犹豫,合上了眼眸。 修长手指缓缓探出,越过横亙在两人间的窄几,向衬衫下的心口而去。辛佑梨的动作很慢,不只是出于初出茅庐的生涩和紧绷,也是为了凝聚足够灵力勾出魂魄。 一秒、两秒──客厅掛着的鐘滴答走着,冰凉指尖终于触上了跃动的心脏所在,辛佑梨深吸一口气,右手猛地插进胸腔,奋力一抓后急遽扯出。 下一刻,他愣住了。 理应被取走魂魄的柳道镇在他的手离开时闷哼一声,睁开了眼:「……好了吗?」 ……怎么会?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辛佑梨看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再瞧瞧眼前的大活人,忍住疑惑开口:「对不起,能再一次吗?刚刚……好像出了点差错。」 在阴间使者的嘮叨中听说过这是初次执行拘魂业务,柳道镇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頷首。 这次肯定没问题。辛佑梨做了个深呼吸,将全身精力集中到手指上头,动作较方才更为缓慢坚定,几乎是使者拘魂教科书的等级。 可这回掌心依然空空如也,别说应该要有的三魂七魄了,他连半缕魂都见不着。 这下真的仓皇失措起来,阴间使者对着男人结结巴巴解释:「再一次,再一次……可能是我手弯曲的角度不对……」 失败的宿命却没有放过他,即使柳道镇只是一路无话地安静配合,辛佑梨还是在一次次打击下沁出了冷汗,理由也从手指角度成了力道不对、时机太晚,甚至是指甲没剪短、睡得不够导致灵力不足,最后他委屈兮兮地向男人恳求再给一次机会,柳道镇却从沙发上站起了身,径直往房间方向走。 「等、等一下!你不要跑,我要拘你的魂魄回去交差才行!」累到抬不起手的阴间使者泪汪汪喊。 「……你能把手举起来的话再说吧。」男人头也没回:「我得把寄送遗书的信箱排程取消,不然警察要上门了。」 说完就关上了房门,徒留在沙发上无助瘫坐的青年。 过了好几分鐘,指尖总算恢復了点力气,辛佑梨可怜兮兮地掏出公务机,吃力地按着键盘,在天色大亮时发送出心声。 佑梨:阎王李判,救命,我遇上麻烦了!!! 二 宿愿 再睁开眼已是过午时分,柳道镇躺了会,翻身下床,拿起手机检查。 公司群组静悄悄地,对话还留在昨天晚上组长交代他一定要在週一前完成程式码,而他简短回应的「知道」处。男人收起手机,放进居家运动裤口袋里,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裤的青年还在沙发上,正拿着看上去像是平板的东西和它对话。柳道镇顿了顿,开口道:「你恢復好了?再试一次?」 完全没注意到动静,辛佑梨惊恐地转过脸,在看清柳道镇无表情的英俊面孔后恍然想起他的存在,低下头和平板那头告别:「我知道了,李判,会好好完成任务的……是,请别担心,我能做得到……咦?帮我延长期限?当然好呀……是、是……」 见他还无暇理会自己,柳道镇不再说话,自个到冰箱挑了包微波食品扔进微波炉,垂眼盯着一秒一秒减少的计时器,默默出神。 还以为是加班过头產生的幻觉,或是症状已经严重到凭空臆想出什么阴间使者,一觉醒来那人却还待在这,真实得不能再真。 老实说,在刚进门的那刻,自己捉住辛佑梨的原因除了真心想叫他换室内鞋以外,也是为了确认这奇奇怪怪的青年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倘若只能捉到空气,那就有八成是想死的念头过份作祟,进而创造出了他。 可自己实实在在地捉住了那隻手臂,证实了这一切的确存在,不容置疑。 柳道镇还记得阴间使者被钳住手臂时反应有多大,脸色也因为着急而涨红,像隻虚张声势的仓鼠般急吼吼摆出防御姿势,大喊着「你果然没安好心」。 ……搞得好像我才是不请自来的傢伙一样。柳道镇眉间轻微一拧,须臾松开。 胆小也就算了,业务能力似乎也不怎么样。虽然在公司心无旁騖编写程式码时就隐约听见聒噪的辛佑梨说自己是头一回执行拘魂,还不大熟练,希望他能多多包涵,但笨拙到这种程度大概也是前所未有,难道地府招聘员工都不用考察一下能力吗? 微波炉嗶嗶叫了起来,柳道镇回过神,瞥了眼还窝在沙发上愁眉苦脸说着话的青年,拎出包装袋倒进碗中,拿齐了餐具,逕自坐到他对面,没事般吃起早餐。 「是吗?孟婆姐的汤又被不想喝的灵魂砸翻了?是不是应该让地狱犬在旁边守着……」始终没法切断的通话已经进展到家常间聊与地府办公环境检讨,迎面而来的食物香气令辛佑梨吞吞口水,总算想起自己还有正事得办,不能再和李判絮叨些家长里短:「李判,我的目标在对面坐着呢……下回再聊吧……申请展延的部分就拜託你啦……嗯,再见。」 陪着高层聊了半天,口乾舌燥的阴间使者放下公务机,小心翼翼地问好:「柳先生。」 正在吃午餐的柳道镇抬起眼皮,向他微微頷首,权当是回应对方。 真的好没礼貌──辛佑梨心里气呼呼的,但碍于是自己是个礼仪周全的阴间使者,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和蔼可亲:「您休息得怎么样?」 从拘魂目标走进房间起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他一直忙着和李判与阎王联络,没有去敲门打搅对方。而这段时间里房内始终安静地很,好几次他都觉得柳道镇说不定翻窗跑了──正常人遇见阴间使者第一反应都是逃开吧? 或许男人开始还一心求死,却在他屡次失败下体悟了人生的美好,不惜拋下居所也要活命,这种阴阳眼人士断尾求生的例子,他也从前辈那里听说过一些。若非生死簿的目标定位功能显示柳道镇一直待在原处不曾移动,辛佑梨都想试着穿过门板进去看看情况了。 男人三两下将微波食品解决,放下餐具望向正尽力扯出僵硬微笑的辛佑梨:「就那样。」 今天仍然是吞下助眠药物后才能入睡,睡眠品质不好也不坏,就只是身体得到了休息恢復,精神和躺下闭上眼前差不了多少。 接二连三被淡漠回应,辛佑梨就算脾气再怎么软和,笑容也垮了下来:「柳先生,您不会聊天吗?」 不是他自夸,在地府几百个公务员中,他连续七年都高踞「我最想聊天的对象」第一名。上到阎王李判,下至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兇恶地狱犬们,只要和他待在一块都会平白无故地好相处起来,地狱犬甚至还会将在三途川边捡到的人骨当作礼物送给他。被警卫老刘捡回家的小黑猫亦是如此,他原本没发现躲在黑暗处的小小生灵,是牠主动跑来蹭着自己裤管不走,这才有了后续发展。 在地府和人间都通杀的魅力,为什么就只对眼前这人想不通?辛佑梨委屈又困惑,鹿眼定定瞧着男人,试图迫使他和自己好好说话。 「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好聊的?」柳道镇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读不出那道殷殷期盼眼神有多少重量:「你恢復灵力了吗?恢復了就准备开始吧。」 他在走出房间前已经再度设定邮件排程,现在天气不算热,死后几个小时应该还不会发臭,所以他将寄出遗书的时间设定在八小时后。这段时间充裕到足以让笨拙的阴间使者试上几百回拘魂法术了。 说回正事,阴间使者刚聚起的怒气跟被戳破的气球般,洩了个乾净:「我正要和您说这件事。」 柳道镇看着他,脸色一变也不变:「那就说吧。」 「……您刚刚可能也听到一些了,关于我申请任务期限展延的部分。」辛佑梨对着他古井般毫无波澜的眼神,不知为何有些发怵:「现在,至少在这几天内,我没办法将柳先生的魂魄拘回地府。」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辛佑梨感觉两人间原就微妙的氛围在剎那凝滞,那双漆黑黯淡的眼如同无底漩涡,将週遭氧气都给吸了进去。 「那要多久?」男人开口,出乎阴间使者意料,他口气并未因此而出现起伏,仍是从初见时就维持到眼下的冷冰冰:「为什么没办法拘魂?」 比任务目标更关心事情缘由的辛佑梨自然问过了高层人士,耷拉着肩拿出公务机,打开生死簿页面,手浮空一抹,画面便切换到写着眼前男人资料的那处。 「柳道镇,二十八岁,死于过劳。」阴间使者将萤幕转向他,示意柳道镇注意另一行被模糊了姓名的字:「一般该被拘魂的人,字会是朱红色;而阳寿未尽者是黑色。」 柳道镇拧起眉头。 知道他已经瞧出了不对劲,辛佑梨伸指,点在他那行上头:「而柳先生你的,虽然是朱红色,却笼罩一层黑雾。」 这还是他慌乱间为了确定自己不是搞错目标,急忙翻出生死簿确认时发现的。从地府出发前分明只是普通将死之人的红字,不知何时却浮现出那团看不出来路的云烟。 「我和李判……地府的判官问过了,他说这就是拘魂失败的原因。」辛佑梨苦恼地看着生死簿:「就是这抹黑雾护住了你的命,所以我拘不了魂。」 雾气难缠地很,李判检视手上的正本后评估一番,说是大概能护住柳道镇半年有馀。但生死簿写了男人卒于二十八岁,就必须是在这个年龄被拘走魂魄,拖上半年都够让他迎来二十九岁生日了,哪里能就这么放任不管。 「柳先生生日是在三个月后吧。」阴间使者瞧瞧公务机上头的日期,十月一日,柳道镇是元月出生,自今天算起碰巧是百日后:「因为规定,我得在那之前完成任务才行。就这么放任黑雾自行消散需要一段时间,如果您能够配合,它或许能快点离开。」 自方才便拧眉不展的男人见那双白净的手收回机器,总算开了口:「怎么配合?」 真是不管什么事都不顺心。柳道镇想。才想着终于来了个结束生命的机会,却又冒出莫名其妙的雾气拦着他。 「对这团雾的成因和来源,我们有初步判断。」辛佑梨如今还是无法适应男人对求死的积极主动,神色复杂,垂着眼睫不去看那张彷彿失去所有神情的脸:「可能是你有什么强烈的愿望没有完成,经年累月才堆积出这种结果。」 这种事情极少发生,但也不是没有。他在地府几年间就风闻过几桩,尤其是那些生前处境较为悲惨的亡者,他们内心的绝望会将渴求最大化,几乎到了啃噬一切都要完成心愿,才有办法让魂魄离体的程度。 在他听说过的案例里头,由于这些普遍不算什么困难愿望——像是受虐儿童想要一隻玩具店里的娃娃、久病少年希望能靠自己的脚走一趟自己生活的城市——,阴间使者一般都会协助完成,让亡者心甘情愿被勾走三魂七魄,他们也不必在人间逗留太久。 柳道镇大概也是这番情形,只要自己帮忙实现,到时黑雾就会消散而去,比耗着宝贵时间慢慢等待目标放弃宿愿,抑或黑雾维持不住自行消失可行多了。 辛佑梨说完便静静等待男人开口,准备听取愿望——他还是有些紧张,根据李判所言,黑雾的强度不怎么常见,柳道镇的愿望极有可能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或者难度颇高,可眼下除了这条路外别无选择,阴间使者就算再怎么心头惴惴,还是得鼓起勇气问清楚。 回应来得比想像中快,柳道镇出了声,内容却不是如辛佑梨所想的描述心愿,而是再简短果断不过的两个字。 「没有。」 错愕地扬起脸,阴间使者愣怔片刻:「……您说什么?」 「我没有愿望。」柳道镇拿起被刮得乾乾净净的餐盘,走到水槽边冲洗,水柱打在瓷器上,音色冷脆。 怎么可能……?辛佑梨茫然地看着他宽厚的背影:「一定会有的吧?就算没有远大理想,至少也会有类似晚餐想吃什么的期望,不是吗?」 就连自己这种地府居民都会在下班后想着怎么度过馀暇时间,领了薪俸要买些什么书了,从来都是欲深谿壑的人类怎么可能无欲无求?再说了,倘若真的如同柳道镇所说,没有任何心愿的话,那道莫名其妙的黑烟又是怎么回事? 似乎懒得回应兀自震惊的青年,男人一言不发,将碗盘洗好放进沥水篮,回身就往房间走:「我去取消寄送遗书。」 「等等,您再好好想想!」辛佑梨急得站起身,如果没法解决烟雾干扰,他初出茅庐的第一道任务就得迎来失败,这对已经在地府实习多年的他来说不啻于莫大挫败:「现在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吗?只要是希望的事情就说出来,一定范围内我会尽力帮您完成的!」 柳道镇停下了脚步。 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阴间使者差点撞上他的背,煞住步伐后热泪盈眶地望向那道背影:「有想法了吗?」就说不可能没有的吧,这不就让他问出来了? 「我希望你现在能安静。」男人头也没回,拋下了这句话:「还有,我确实没有愿望,你们最好再研究有没有其他原因。」 房门在面前被打开又关上,辛佑梨呆滞地站在门口,久久无法回神。 没礼貌……!竟然让我安静?震惊于柳道镇不加掩饰的直言直语,阴间使者感觉有点受伤,摸出公务机打开通讯软体,点开对话框飞快输入讯息。 佑梨:李判!!这傢伙太过分了!!我关心他有什么愿望,他说没有,还叫我闭嘴!!![大哭] 阎王:以后少跟李玹说话,你现在语气都像他了。 李判:闭嘴阎锡载,再说我就真的去跟黑无常告状 李判:我们佑梨真是可怜孩子,听你描述,目标大概像阎锡载一样老是一副死人脸又说话欠揍吧,摸摸头[摸头] 阎王:我们本来就是死人。 李判:就叫你闭嘴了^^ 李判:佑梨啊,先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刚刚替你把期限延到他生日前一天了 看见这行讯息的阴间使者松了口气,虽然李判答应的事情没有失约过,但事关他第一个拘魂目标,辛佑梨不免还是为这事忐忑。 介面持续跳出讯息,正拍着自己胸口的青年连忙定睛细看。 李判:有些人也会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愿望。对他们来说,那已经是融入骨髓的想法,或者埋在自己意识不到的深处,反而没法立刻察觉,也可能是不好意思宣之于口 李判:所以光用问的问不出结果很正常。既然你现在待在他家,不如就观察看看吧,从目标的行为应该能看出点蛛丝马跡才对 ……说的很有道理。辛佑梨恍然大悟。 虽然跟柳道镇见面还不到一天,但他也瞧得出男人并非长于言词或表达情感的类型。这种人连正常交谈都困难,更遑论是要和自己掏心掏肺说出毕生宿愿了。 反正他和柳道镇也就一门之隔,即便男人在家时总关在房中,但这三个多月里头自己天天跟着他去上班的话,探索出真相的机率也会随之提高吧? 彷彿已经能望见生死簿上那行红字清晰可见的模样,辛佑梨再愉快不过地传出一张拥抱图片。 佑梨:谢谢李判! 不觉间夜幕四合,天色昏暗,房门传出喀啦一声开锁响动,男人自里头大步跨出。 对着带回家研究的程式码一个下午,柳道镇在看到文件尾端时才发觉已经是得填肚子的时间。思忖着随意拿盒微波食品吃了就去洗澡,他在途经沙发时脚步一顿。 看上去稚气未脱的青年抱着那台像是手机的东西躺在上头,正偏着头呼呼大睡,许是角度缘故,一点晶莹口涎顺着唇角溢出,看上去格外傻气。 ……鬼也睡觉,还能睡得这么香?倏然浮出的疑问并没有在他脑中停留太久,事实上这片刻凝滞大概还不到一秒鐘,柳道镇面无表情,略过睡相不佳的使者,和中午时动作一致,熟练地操作起微波炉。 机器运转声令辛佑梨蹙起眉头,完成微波时传来的嗶嗶声则让美梦戛然而止。把握机会补眠的阴间使者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柳先生,早——」 正端着饭往桌边走的柳道镇瞥了眼窗外天色:「……」 发现自己昼夜不分的辛佑梨:「……」 糟糕,太习惯晚上睡觉白天办公了,都忘记自己是在睡午觉……青年尷尬地坐直身子,做出再乖巧不过的姿态:「柳先生。」 「什么事?」见他一脸无辜地和自己搭话,男人正用汤匙舀着燉饭的动作一滞,语调冷淡:「找出其他可能了?」 柳道镇得承认,下午对着程式码时,他并非一直心无旁騖,而是稍微分神思考了会阴间使者所提出的可能。 愿望?这种事物对他来说过于遥远。身为一个出社会六年,没有一日不在重重工作中度过的工程师,他本就追求务实的性格只有被这几千个岁月打磨得越发锐利,从不寄任何希冀于虚幻,也不认为自己想要除了基本维持生命以外的物品。 所以他才会第一时间否定所谓的心愿未遂说,因为他清楚自己压根没有对之抱持意欲的事物。 就和编写程式时需要debug一样,排除一个可能性,那就得毫无迟疑地跳到下一个疑似出错处,是以他才会询问辛佑梨在这段时间是否查出了些什么。 面对提问,阴间使者一怔:「不是,我不是要和您说这个。」 那就是要说些没营养的废话了。飞快做出判断,柳道镇低下头,开始专注用餐。 被男人摆明不想交谈的模样气得不轻,辛佑梨不悦地将双手从膝上摆到案前:「柳先生,我们还不知道得相处多久,您别一直无视我。」 「……」嚥下一口食物,柳道镇抬眼看了看他:「快点找出错误原因,我和你就不用相处下去。」 阴间使者委屈地很:「找了啊,就是因为你有执念嘛。」 眼看问题即将陷入鬼打墙循环,男人开口,掐断辛佑梨的坚持:「我已经说我没有愿望了。」 「不可能的。」不屈不挠的使者目光灼灼:「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一定会有。」 不愿多费唇舌,柳道镇复又垂首,将脸埋回晚餐里,几下解决了燉饭,起身就要离开。 大概摸清了男人说不通就拒绝沟通的性子,见他又传达出强烈退场讯号,辛佑梨连忙挡在他跟前:「等一下,柳先生,我还没说完。」 两人身高差距不小,阴间使者得将脖颈仰起四十五度才能直面男人。瞧出柳道镇写在眼底的「我和你没话好说」,辛佑梨委屈巴巴:「虽然您说自己没有愿望,但我会帮您找出来的。」 男人做了个相遇以来最常出现的表情——皱眉。 「不存在的东西是没法找出来的。」柳道镇往左横跨一步好绕过他:「那叫捏造。」 「不是捏造。」即使慑于他的冷漠,辛佑梨还是努力地也跟着往左挪了挪,尽力当好称职路障:「这段期间我会一直跟着您,找出能让执念解除的机缘,所以请柳先生不要一直忽视我,和我好好相处,可以吗?」 被结实地堵了去路,眼见矮了颗头的倔强青年没有半点让路意愿,自他瞳中窥见自己脸庞的柳道镇淡然道:「你嘴角有口水痕跡。」 「——什么?」 冷不防被告知仪容不整的阴间使者先是一愣,而后惊慌地抬起手遮嘴,探身去沙发上摸过公务机当镜子照脸;趁着他手忙脚乱,柳道镇不费吹灰之力地通过障碍,走到水槽边开始冲洗餐具。 「您、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从公务机附带的水镜功能看清楚唇畔有多惨不忍睹,辛佑梨脸都红透了,施术洗了把脸,有些愤愤:「万一我一直没照镜子怎么办?」 收拾好餐盘的男人抬脚往房间走,准备按照计划表去洗澡:「不是只有我看得见你吗?」 言下之意,就是丢脸也只有他看得见,没什么好在意的。 阴间使者一噎,不想承认他的话有道理,半晌才气冲冲向拎着衣物往浴室前进的柳道镇怒道:「总之,除了洗澡上厕所睡觉外,我会一直跟着柳先生的,请您了解这一点!」 浴室的门被掩上,莲蓬头浇出阵阵水声,男人一丝不苟地抓洗着头发,用确保聒噪青年能听见的音量道:「随便你吧。」 三 出气 「道镇,这些就交给你了,下班前要拿到最初版本。」 层层叠叠的厚重资料被搁在办公桌上,附带着怎么听都欠缺诚意的话语,正对着萤幕拧眉思索的男人瞥了来者一眼:「嗯。」 中年男子没再说话,径直转身离开,找其他座位的同事聊天去了;柳道镇彷彿听不见外界都有些什么动静,只一心排除着bug。 「等一下,这太多了吧?」相安无事地度过週末,週一一早跟着男人进公司后就贴在他身边,辛佑梨在目睹无论从何看起都不正常的工作量后止不住惊诧:「这些下班前要做完?你不是还在弄别的东西吗?」 何况其他人看起来根本就间得很啊?就自己这一小时的观察以来,研发部除了柳道镇外根本没几个人是认真做事的,不是藉口喝水或去厕所摸鱼,就是光明正大在座位上头嘻笑,只有主管巡视时才装起忙碌。 柳道镇头也没抬,用只有他俩听得见的音量道:「做不完就加班,十二点前给出去就行了。」 他话里的习以为常让阴间使者更加烦闷:「重点不是那个,他们都不做事,就把工作扔你头上了,这样根本就不合理啊!」 就算是地府,他们也不允许将自己份内的事务丢给旁人的,顶多是做不完时请其他同僚帮忙,像这样当个甩手掌柜的情形压根不可能发生。 「不然呢?让我回答『我不做,你们自己处理』,接着被他们说我不配合工作,来这拍桌大骂?」 男人没有因为他的义愤填膺而跟着改变语气,像是天生就缺乏情感般,只馀下平静淡漠。 被他拿话堵着,辛佑梨胸腔鬱结,在他身边绕着转来转去,又翻了几页资料内容,看着上头密密麻麻的客户要求,几乎花了眼:「难道没人知道他们这样吗?」 总不可能所有人都同流合污吧?难道这部门连半个有良心的人也没有? 指尖在键盘上敲出最后一个字母,柳道镇按下储存,拿过正被阴间使者翻看的资料夹:「怎么会没有。」 他说这话时声音虽然还是机器人似的毫无起伏,却带了点嘲讽。辛佑梨看看他,又举目朝办公室环视,敏锐地发现了几个正不时往这处投来探究与同情目光的职员。 「……为什么,他们知道你被这样对待,却不告诉上级?」站累了的阴间使者一屁股坐到柳道镇座位旁间置的椅子上,神色复杂地嘟囔:「在地府里,这样对同事会被李判打死的。」虽然他们都是亡灵,但被李判拿笔狠揍的滋味据说不比再死一回差到哪去。 「没人想引火烧身。」柳道镇快速审阅着文件,从资料夹抽出需要的那几页:「反正我应付得来。」 你哪里应付得来啊?生死簿不是都写了你的死因是过劳吗?辛佑梨被他无所谓的态度气得不轻,可仔细想想,自己的目的就是来勾走他的灵魂,哪有资格在这为柳道镇即将消逝的生命打抱不平,就又萎靡下去,气呼呼地拿出公务机,打算眼不见为净:「你这么爱工作就做吧,我要忙了。」 男人因为他赌气般的口吻而暂时停下动作,在瞧见青年低头看起影音网站后便又回过脸,彷彿从未注视过他:「喔。」 等辛佑梨从网站上各种可爱动物影片里恢復注意力时,时间已经来到晌午。办公室里的职员们三三两两离开座位,或是去茶水间热便当、或是到楼下员工餐厅吃饭。见办公室中除去他俩外别无他人,阴间使者收起公务机:「柳先生不吃午饭吗?」 回想起来,早上出门前他似乎没看见柳道镇有带上任何能作为午餐的东西,大概是要去员工餐厅用餐吧。 「……」被他一问才发现已是午休,柳道镇储存文件后关上萤幕,拿着手机起身:「我去超商买个麵包。」 不去餐厅,而是吃麵包?辛佑梨双眼睁得圆圆的,忆起整个上午里办公室唯独一角冷清,旁人都聊得热火朝天的情景,顿时又觉得似乎不难理解男人为何不愿意到餐厅去,跟着立直身体:「走吧。」 「你不用去,在这等着。」柳道镇皱眉:「超商就在楼下。」 商办大楼里光是超商就有好几家,搭电梯下去买个东西上来甚至不需要十分鐘,连这短短时间都不愿意放过,真的做到了寸步不离的辛佑梨让男人有些烦躁。 「我说过,除了真的没办法的情形以外,会一直跟着您的。」这几天里迅速适应了柳道镇的冷峻面貌,阴间使者微笑着站到他身侧:「走吧?」 懒得多费唇舌,柳道镇瞥了相形娇小的青年一眼,拋下一句「随你吧」,便迈步往门外走去。 看来李判传授的缠人招数很有用啊,柳道镇也不是真的如外表那样凶神恶煞。自觉找到了对付男人的窍门,辛佑梨心情愉快,小跑着追上只剩背影的柳道镇。 进驻大楼的公司多半设有员工餐厅,超商人流并不多,没几分鐘便完成了午餐选购,柳道镇按例无视黏着自己嘰嘰喳喳的阴间使者,在看清两部电梯的等待时间与人数后评估片刻,决定改走楼梯回办公室。 「芒果炼乳会好吃吗?现在又不是產季。」辛佑梨倒不在意是用什么方式上楼,反正他走路也不耗力气,比起这事,他更在意柳道镇选的麵包口味吃起来如何。 「……」只是看见架上最显眼处摆着,就顺手拿了的男人没打算理他,正埋头拾级而上,接近公司楼层时却闻到一股刺鼻烟草味,伴随着几句模糊的间聊。 柳道镇不动了。 声音听上去很是耳熟,他几乎能肯定这就是早上将工作甩给他的中年男子;至于另一道人声他也隐约有点印象,似乎是隔壁行销组的职员。 也不知道他俩要佔用通道多久。不想和连表面交情也没有的同事碰面,柳道镇选择转身,想回到下一楼层改搭电梯;察觉到异样的阴间使者总算停下单方面间聊,细聆对人类而言难以辨清,他却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对话。 「老任,你可以啊,」没听过的粗哑男声带着笑意:「薪水小偷当得真高兴,上个月我们老大还夸你们部门效率好呢。」 「说什么薪水小偷,我可是用心良苦,在调节办公室气氛哪。」中年男子佯怒道,旋即又嘻笑起来:「死人脸虽然不会做人,写东西倒是好手,错误少又快,我拿过来改个档名交上去就行,哪来这么听话的狗。」 辛佑梨没再听下去,白净的脸上乌云密佈,抬起脚就想往上走。 一隻大手抓住了他。 青年回过脸,看向眼里写满淡漠的男人,仗着旁人听不见也看不见,气呼呼地试图挣脱:「放开我,这些垃圾,得让他们吃点苦头才行!」 柳道镇不知道他都听到了些什么,竟然一副怒发衝冠的模样,但也没打算就这么放任阴间使者。手掌将他纤细前臂握紧,扯着他下了楼后走进电梯里,在只有他俩的狭窄空间开口:「别做多馀的事。」 阴间使者委屈又愤怒:「柳先生不知道他们都把您说成什么样子了吧?连我听见都不爽,就让他们稍微受点惩罚又不算过分。」 他也没打算搞出太大动静,万一弄得严重,掌管这片辖区的土地神是会来骂人的,辛佑梨不过是想让那两人被烟烫到手,最好起个大水泡,疼得无暇霸凌柳道镇才好。 「没用的,他们不会为此反省。」柳道镇低下头,看向正站在自己身前,表情写满「我很不高兴」的使者:「有那功夫,不如早点回去吃饭。」 辛佑梨感觉沉积在胸口的鬱闷感更重了。 为什么?柳道镇似乎不是生活在人间的人类,反而比他更像游离世间以外的存在——无论对什么事都缺乏关心,也没有喜怒哀乐,顶多因为自己太吵变脸,可也不会发出怒斥,只是用冷静的劝阻让他安静。一般人知道阴间使者要替自己出气,不说感激涕零,也该多少觉得畅快吧,可男人只是让他什么也别做,就这样默默吞下一切。 越想越不甘心,辛佑梨扁着嘴,手指在柳道镇视线范围外画出道符文,向记忆中楼梯间的所在范围打去。 电梯门徐徐打开,柳道镇跨出门外,才走到办公室门口,便听见楼下传来阵阵警报声响,似乎还有消防设备啟动造成的惊呼。 「……」男人侧过脸,看了看正用纯真神情盯着他的辛佑梨。 「在楼梯间抽烟本来就不对。」阴间使者振振有词:「我什么也没做。」 柳道镇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虽然公司明令禁止在公共场域抽烟,但这些老菸枪表面上点头哈腰答应,私底下却阳奉阴违,几乎日日都躲在楼梯间吞云吐雾,以往也没触发过火警,这次踢到铁板,肯定是辛佑梨偷偷摸摸地动了什么手脚。 但归根结底,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柳道镇没有戳破青年的谎言,回到自己座位拆开麵包,安静地吃起来。 ……真的相信我什么都没做,不说一句谢谢吗?在一旁落座的阴间使者望着啃麵包的男人侧脸,想说些什么邀功,却又因为自己已经先否认了出手事实而开不了口,最后只好掏出公务机,闷闷不乐地找上级诉苦。 佑梨:李判!!我的目标太过分了,有人说他是死人脸,我就小小教训了对方,结果他一句道谢都没有,还在我面前吃好香的麵包!![哭] 阎王:将死之人被喊死人脸也没什么错。 [阎王已被李判设定禁言] 李判:佑梨别理他,你做得很好,但是我们帮助别人不应该要求回报,对吧? 李判:麵包太香有可能是香精加太多,他吃越多身体坏得越快,你就能早点完成任务了 李判说话总是醍醐灌顶,辛佑梨薄弱的委屈感霎那消失无踪,想到很快能完成任务,不必再面对柳道镇冰块般俊脸的美好未来,嚮往地对着公务机微笑。 佑梨:嗯!谢谢李判!我要继续监督目标了! 「你还真的把佑梨当成孩子在哄?」放下手中拿着的机器,一身笔挺西装的男人无奈看向不远处戴着银框眼镜的书生:「他按照人类年龄算都成年多久了。」 「和我们这些以千岁当单位计算生命的存在比起来,他就是幼儿没错。」李玹朝他瞪了一眼:「你再说些打击他信心的话,下次就不只是禁言了。」 身为地府最高长官却时常被副手威胁,阎锡载无所谓地耸肩:「只是说实话。」 「那也不行。」李玹推了推眼镜:「谁让佑梨伤心,我就拿判官笔搅烂他心脏。」 「……阿玹,我们禁止私刑很久了。」进入现代后地府也开始讲究鬼权,没有明确且足够的犯罪前提下,鬼差们是不能对任何鬼魂进行审问抓捕甚至刑罚的。 「我是老人家,不知道那些东西。」李玹一振宽袖,他身上装束和明显西方现代风情的阎王不同,还是当年来到地府任职时的儒生打扮,只有头发为了方便也跟着时代潮流剪短,看上去就像俊秀偶像正进行角色扮演一样,有种莫名的不协调感:「你也装作不知情就行了。」 老搭档对小使者的偏心令阎锡载不由得喟叹:「你这又是何必,佑梨他没法长久留下,你我都再清楚不过,不是吗?别付出太多感情了。」 他不是不喜欢辛佑梨,甚至得承认自个在一眾阴间使者里头常有意无意偏袒那孩子,总让他干些最轻松的活计,可在那以上的照顾就太多馀了,不适合他们这些理应冷心冷面的鬼魂。 「那孩子当年是怎么来的,你还记得吧?」李玹没有回答,反倒丢出了詰问:「哭成那副样子,你都忘了?」 阎锡载当然记得,就是因为印象深刻,他才会默许副手一直以来明目张胆照顾辛佑梨的行为。 「算了,我说不过你。」他一摊手,向李玹发出投降讯号:「千年前的状元大人,现在能开始工作了吧?」 在口舌交锋中佔得上风,李玹满意地捲起衣袖:「行,让无常把鬼魂押进来吧。」 落汤鸡般回到办公室的老任理所当然地成了眾所瞩目的焦点。在逃离不知为何老是眷顾自个头上的洒水装备后又和闻声而来的警卫等人好一阵解释,中年男子此刻可以说是身心俱疲,打算下午请上半天特休回家,安安被吓飞了一半的魂。 公司假单是用内部系统填写,老任打开视窗,才刚填完员工编号,左手忽地一阵酸麻,像是被外力扯住一般,手肘不由自主地碰倒了午休前自茶水间装来,还剩下大半的咖啡。 衬衫衣袖顿时染上棕色污渍,连带着隔间塑胶板也被波及,溅满液体。纸杯滚动着掉落到地上,老任咬牙,暗骂一声晦气,弯下身体要去捡它,可才低下头,下一秒便大叫着跳起,头用力撞上用料扎实的铁製办公桌,痛得他整个人跌坐到了地上。 「组长?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吧?」 难以忽略的声响令办公室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老任脸色苍白,额上豆大汗珠不停滚落,看了看电脑桌下方,好半天才自己爬起身:「没事。」 刚刚是眼花了?低头的瞬间看见个男人正蹲在桌下朝他怒目而视,老任差点吓得心脏麻痺,可现在定睛一看,那里别说是男人,连隻小虫也没有,他进公司十几年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闹鬼传闻,大概是一连串不顺下產生的幻觉吧。 总之快点处理好假单,回家去清洗一番睡个觉再说。老任颤着腿,一栏栏输入着资料,可最后要填写请假理由时却怎么也打不了字——或者该说是打了,但下一秒总是会被自动清除,屡试不爽。猜想是键盘出了问题,他从抽屉里取出备用键盘,接上后再度试图完成假单,却还是如同方才一般,无论怎么打字都会被删除。 老任的手已经开始发抖了,脸色也青白交错。 两个键盘同时故障,还坏在同一颗键的机率有多高?他虽然不是统计学专家,但也明白这不是什么常见情况。 真的……有鬼?将自中午时遭遇的一连串倒楣事和刚刚猝然看见的人脸联系在一起,老任越想越害怕,几乎崩溃,转而寻找其他平素交好的同事借用电脑。 辛佑梨跟在无头苍蝇般的中年男子身边,还想继续捣乱,忽然感受到一股凝视自己的目光。他朝来处望去,见柳道镇正看向这里。 旁人兴许会误解他是在看落水狗般的老任,只有阴间使者知道他视线追随的对象是自己,老被忽视的青年心情驀地就畅快起来,也不管中年男子了,轻快地走回男人身侧:「柳先生。」 眼神相触的剎那,柳道镇有些微怔愣,可他几乎是当下便恢復过来,将脸转回去面对满萤幕程式码。 「柳先生为什么盯着我?」辛佑梨笑得灿烂,坐到电脑椅上晃着身体:「我吓唬人的功夫很棒吧?」 「……」 在键盘上头敲击符号的男人没说话,彷彿两人间有着什么能阻绝声音的屏障。阴间使者看他没有反应,不高兴地扁嘴,可想起李判说助人不求回报,便又努力抿平了唇:「柳先生,和我说话吧,我好无聊。」 这里又不像地府有成千上万个鬼魂能玩耍,人间能看见他触碰他的就只有柳道镇,偏生男人又是个活冰山,前两天待在他家时辛佑梨就憋得快疯了——整整四十八小时,柳道镇说的话十根手指就能数出来,其中有一半的主旨都是让他安静。 他也不要求柳道镇多和顏悦色,可至少搭理一下自己吧?就连号称千年玄冰的阎王都会和他聊天呢,男人当冰山的资歷又没阎王那么久,融化起来不应该那么困难才是。 柳道镇在他的软声哀求下微微侧脸,辛佑梨精神一振,心想肯定是自己替他出气的行为获得认可,目标准备打开心扉了,闪着双眼眸倾身向前。 「安静点,现在没空。」男人说:「去看你的动物影片。」 已经是第无数回被下封口令,阴间使者却大为振奋——柳先生转头了!先前要我安静的时候连个眼神都懒得施捨,但他现在瞥了我一眼! 辛佑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电脑椅,慢吞吞滑到再度专注于工作的男人身旁——虽然其他人类看不见自己,可看得见电脑椅,要是飞快移动一定会被人察觉——,微笑着拿手戳戳他:「柳先生怎么知道我在看什么?」 他又没把声音放出来,柳道镇不可能是靠听觉辨认影片的,那只能说明男人虽然老是对他冷着脸,事实上却对他感兴趣,还会暗自观察自己。 「……」期盼的冷漠目标大转性并没有发生,柳道镇敲着程式码,平淡道:「想知道地府有什么娱乐,结果还是跟人间一样看youtube。」 语句里饱含失望,辛佑梨不开心了:「我们也得了解人世间的事情啊,这种媒介最方便。」地府也有自己的影音网站,但碍于许多鬼魂的外表实在称不上完整美观,内容又以辅导级居多,辛佑梨还是更偏好充满毛茸茸小动物的全年龄影片。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青年辩解话音落下的那瞬,柳道镇唇角似乎弯了弯,可不过眨眼间便消逝无踪:「猫狗的魂魄也归你处理?」 阴间使者被问得无言以对——地府分工明确,拘魂也分动物组和人类组,他既然被派来勾走柳道镇的魂魄,当然不会是动物组的成员。 见他终于闭上嘴,男人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完成工作存档后顺手打开工作日志记录进度,填写心情栏位时顿了顿,在怏怏的辛佑梨掏出公务机,再度看起动物影片时勾选了「愉快」。 四 困扰 辛佑梨发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躺在沙发上,阴间使者脚对着落地窗,看向外头圆圆一轮满月,抿了抿嘴,两隻脚掌下意识晃动起来。 按照他的构想,柳道镇应该要逐渐被他的真诚打动,进而愿意与自己进行非必要性交谈——诸如「让开」、「安静」、「我在忙」以外的任何谈话——,而在聊天时他可以探寻出男人心底深处隐藏的心愿,替柳道镇完成后就可以结束这趟人世之行,回去色调阴暗人情却温暖的地府。 但事实上,作战在这几天内几乎是毫无进展——辛佑梨完全无法理解男人到底为什么能无趣到这地步,自己都拼命拋梗发起话题了,柳道镇还是有本事生生地把天给聊死,不是句点自己就是拿无法反驳的话堵住后续对话,让他老是在男人回房间后鬱闷地在沙发翻滚发洩。 可是,就在今天早上,他好像让情况变得微妙了。辛佑梨出神地望着天花板想。 週一那会,他让职场霸凌的老任吃了不少苦头,还以为多少能让那秃头男收敛一点,可过没几天的一早,小山般高耸的新资料就又被扔到柳道镇桌上,中年男子依然用他那副虚偽笑容和语气说着同一句「拜託你了」。 既然知道麻烦,就别一直丢给别人啊?在一旁目睹全程的阴间使者不爽极了,正准备尾随老任去他座位再搞搞鬼,手又被男人给拉住,柳道镇待中年男子走远后才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不用管我。」 青年怒火原本还只有半个人高,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窜成滔天烈焰:「说什么啊?柳先生,现在您的命是归我管的!」 这说法不怎么精确,但也不算偏离太远——既然李判将勾走柳道镇魂魄,替他找出心愿并实现的任务交给自己,那辛佑梨就不能对他面临的遭遇视若无睹。 再说了,他本就是做不到作壁上观的类型,在地府里偶尔路过奈何桥看见有鬼魂耍赖不喝汤时他还会凑上去劝几句呢,要辛佑梨眼睁睁看着柳道镇被老任那伙人一路欺负到离世,那还不如让老任一路请假到柳道镇死后,省得自己看了心烦。 头一回看他发那么大火,柳道镇明显怔住,抓着他的手却没松开:「……」 「你是沙包吗?」辛佑梨越想越不高兴,用空着的手比划那叠文件:「这么多工作!都是别人丢给你的,你做好以后他们又掛上自己名字交出去,柳道镇你是不是笨蛋!」 他气得不轻,连敬称的「您」也忘记用,眼眶都因为怒意而发红:「虽然你就快过世了,但至少活着时别这么难受吧!」 不知几年没有近距离面对这种场合,柳道镇一时竟然反应不了,幸亏时间还早,不少职员都还在茶水间或走廊处摸鱼,没什么人注意到他悬在虚空的奇异手势。 一通发作后,青年稍微冷静了下来,黑着脸甩开他牵住自己的手掌:「你不要我帮忙就算了,反正是你的人生。」 柳道镇都不在乎,他干嘛当成自己的事情一样生气?看起来就像自作多情的傻瓜一样。坐回电脑椅上的辛佑梨抱着膝,将自己护住,决定今天都别和男人说话以表达愤怒。 「……」 不知过了多久,脚麻的阴间使者放下双脚,开始气呼呼暗忖待会柳道镇和他搭话时要如何回应。 思考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等辛佑梨想出该怎么自然回话时,外头已是晚霞漫天,他悄悄朝柳道镇那头看了一眼,而后努力忍住开口的衝动,扁着嘴顽强地等对方先说话。 我都为他气成那样了,好歹也说句「谢谢你关心我」吧?期间辛佑梨又是拿出公务机看影片,又是打开生死簿缮本盯着黑雾发呆,却迟迟没等到男人任何表示,眼见时针已经走到九点整,心急如焚的阴间使者决定委屈地稍微放下身段,给柳道镇,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要走了吗?」 虽然从跟来上班的这几天看来,他深諳柳道镇绝对不会扔下未完成的工作离开,可如今能突破僵局的也就这句话了。 「——走吧。」 出乎意料,似乎就在等着他这句话,男人储存档案后关机站起身:「回去。」 「……不是还没写完吗?」柳道镇的反常让阴间使者不安起来,瞧了瞧一片漆黑的萤幕,又看看已经拎起包准备下楼的男人。 「这没那么急。」难得有这耐心和他解释,柳道镇提着公事包往外走:「明天再处理。」 ……好像不大对劲。直到飘上了车,回到柳道镇家里,听着浴室传来的淅沥声响,阴间使者还是有些呆滞。 对话是成立了,可现在好像比自己单方面热情聊天的情形更尷尬。青年翻过身,将脸贴在沙发靠背侧,神情恍惚。 为什么今天不留下来加班啊?这几天里日日都是接近凌晨才离开公司,到了后半夜都在打盹的辛佑梨没力气说话,就只能在椅子上呆呆地盯着目标发傻。柳道镇似乎不明白何谓劳累,敲打键盘的手速度一直均匀迅疾,没有慢下来过,过度规律的清脆声响好几次都让阴间使者几乎昏沉沉地睡过去。 他说过自己是靠安眠药才能睡着的人吧?为什么呢?年纪还轻,又是大公司的工程师,有着一台进口车代步,自住房也在同龄工薪族水准之上,理应是人人称羡的年轻精英,但从初次见面起,柳道镇就表现得对人间没有半点留恋,巴不得快点死去,还有着严重到需要靠药物克服的失眠症状,甚至对旁人的排挤欺侮毫无反应,只是消极地照做根本不在合理范围的交代任务。 这很不合理。 是生病了吗?辛佑梨想。这么回忆起来,柳道镇的冷漠也许并非出于自愿,而是无法控制的结果?那今天自己对他发那么大脾气,是不是太过份了? 让人焦虑的疑惑碳酸饮料气泡般不断涌上,辛佑梨苦恼地抓过沙发附的抱枕,抱在怀里一阵蹂躪。 所以,是不是该查查怎么说服柳道镇看医生?眉间皱摺几乎能夹死飞虫,阴间使者下意识地又捏了捏抱枕。 但既然能取得安眠药,男人应该已经求医过了吧?看过医生也无法改善症状的话又该怎么办?阎王李判他们会知道解决方式吗? 深感自己头一回出任务就碰上了难度最高的棘手目标,辛佑梨紧蹙双眉,扁着嘴深陷在无尽苦恼中,由于过于入神,他没注意到柳道镇已经冲好了澡,却没像以前一般直接回房,而是坐到对面沙发上:「要睡了?」 阴间使者一个激灵,扔开抱枕坐起身:「还没!」 竟然主动搭话了?虽然是一直期盼的事情,但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真,比起有所进展的高兴,反倒是惊恐佔了上风。 振作点吧辛佑梨,你才是把对方性命掌握在手里的那方,紧张什么?意识到这点,青年挺直了腰,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柳先生有什么事?」 大概又是要催我赶紧拘他的魂魄,辛佑梨在心底嘀咕。反正见面以来男人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对任何事物表现出热切,连早上被自己劈头大骂都毫无反应。 但生死簿的不明黑雾散去前,就算他有多么想拘魂也做不到,这一点柳道镇应该也清楚地很啊?现在这副正襟危坐盯着自己看的模样又是干嘛呢? 「你说要观察我的心愿。」不同于目光飘忽的青年,男人稳稳当当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胸,露出结实流畅的前臂线条:「有什么进展吗?」 ……还真的绝口不提早上的事情?只有我以为那是吵架,需要好好说开吗?阴间使者乾巴巴道:「目前还没。」 柳道镇根本就不跟他聊天,上班时间都对着电脑,下班后除了吃饭待在客厅外几乎不和自己同在一处,他要怎么观察分析? 「那需要多久?」柳道镇看上去并不意外,只是提出下一个质问:「固执也得有个期限,不是说我得在明年生日前死掉吗?」 「那你就要配合我一点啊。」本就因为莫名其妙需要被困在人间而不高兴,辛佑梨提出抗议:「都不和我打开心扉交流,我要怎么观察?」 「观察本来就是在一旁看着,自行领会。」柳道镇冷淡地往后一靠,看上去像是正和劳方训话的资本家:「我的意思是,既然你无法观察到,那么当时得到的结论就是错误的,妨碍我死亡的黑雾并不是执念。」 柳道镇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源头就错了,那么再继续用着同样方针也是徒劳。他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愿望,只是青年坚持,他就放任着辛佑梨像黏人宠物一样紧贴在侧,可这么过上几天后,柳道镇发现自己开始不大对劲了。 上班时分神注意工作以外的事情,这在他就业后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足够集中,这是男人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上级交代任务,并且出错率极低的不二秘诀;可打从爱说话的阴间使者闯入生活开始,柳道镇老是不由自主拿馀光去瞄他——当然,是避开了辛佑梨正兴高采烈试图攀谈的时刻,男人隐密的窥探大多发生在青年低着头看小动物影片微笑,或呆呆看着落地窗外的夜景时。 今天也是如此。一早阴间使者就为了老任那傢伙和他发火,因替自己抱屈而红了眼圈,最后撂下句狠话,就跟仓鼠一般缩在椅子上缩了大半天。身为当事人的柳道镇一整天都没法好好工作,总忍不住去瞟他,在被同事们欺凌时毫无起伏的内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虽然脸上半点看不出来。 他要气多久?为什么不看小动物影片了?以后不打算在我耳边嘰嘰喳喳了吗?冰块脸柳先生思考着,敲打键盘的速率都跟着混乱起来,不知不觉到了夜里,阴间使者才总算开口,说了争执后的第一句话。 压在头顶上的重负霎那消失,觉得再待下去也没法好好做事,柳道镇当机立断地决定今天不留到凌晨,而是直接回家。 现在他冲了个澡,思绪也比刚到家时明确许多,忖度着这种反常必须及早阻断,于是破天荒地主动找了辛佑梨谈话,想终止他这样从早到晚黏在身边的行径。 反正青年每天一早坐上副驾驶座时总是不停打着呵欠,在公司里看着自己写程式码时眼皮也一垂一垂的,就这样在家里待着睡懒觉,应该更舒服点。 「肯定是执念,只是时间不够长,我还没能发现而已!」对李判的话深信不疑,辛佑梨下意识反驳他:「柳先生才跟我相处几天,我有没能注意到的地方也很正常啊,不能现在就下结论。」 「……」柳道镇沉默片刻,望向他:「我直接点说吧,希望你不要老是跟在我身边,我很困扰。」 这么说应该没问题吧?男人想。反正回家以后还是会见到面,自己只是不想在工作时因为顾着看辛佑梨而推迟进度,也不是完全排斥他——事实上,阴间使者虽然多话,但声音还算悦耳,用词和话题也挺得宜,柳道镇就当成是在听合胃口的电台节目,倒也不觉得被打扰。 听清他的话,阴间使者愣愣地看着男人,良久后忽然起身,向外飘去。 一言不发的反应让柳道镇莫名產生不祥预感,还没来得及思考是不是哪里说得不够清楚,阴间使者就飘了回来:「知道了。我已经申请更换负责柳先生的使者人选,明天会有回覆。」 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着公务机,刚才大概是走到外头去联络时常掛在嘴边的李判和阎王,柳道镇难得露出懵然神色:「……什么?」 还能更换负责人?意思是辛佑梨会离开,改由其他人接手自己? 「造成你困扰,我很抱歉。」阴间使者也没有要再坐回沙发上的意思,垂着眼收起公务机:「我是第一次执行拘魂任务,或许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有特别告诉李判,请他找位经验丰富的前辈接手,请柳先生再忍耐一会。」 没有严重到要换个人的程度啊……?柳道镇也跟着站起身,伸手想去拉他手臂,低着头的青年却率先一步飘开:「我出去散散步。」 使者移动的速度远超他想像,几乎是眨眼功夫,青年身影就已经穿透大门消失无踪。柳道镇在原地怔怔看着,半晌才放下举在半空中的手,向后坐回沙发里。 「……」说不清的苦涩和后悔蔓延上心头,男人将手肘搁在膝上,扶着前额:「我不是那种意思啊……」 公务机一刻不停地响着只有主人才能听见的铃声,虽然说要去散步,实际上也不知道有哪里能去,最后一路漫无目的飘上大楼顶楼的辛佑梨蹲在墙边,抽抽鼻子接起来电:「李判……」 「佑梨啊,发生了什么事?」不算宽敞的地府议事厅里挤满鬼魂,除去上首的阎王外,无常鬼卒和孟婆们也齐聚在此,地狱犬在李判腿边绕着圈汪汪直叫,被轻踢了一脚后才委屈收声。 「没事,」青年努力隐藏着浓浓鼻音:「要麻烦李判你们了,更换负责人的事情。」 他没想到柳道镇居然讨厌自己讨厌到了直接说出非常困扰的地步。还天真地以为那男人一直没有变脸也没反应是好跡象呢,原来只是忍着等今天一起算帐啊。 李玹当了千年的鬼差,打过交道的灵魂成千上万,即便只是隻字片语也能从中听出不寻常;而他又对辛佑梨再熟悉不过,光是听见并不平稳的抽气声就知道小孩肯定是哭了,只是拼命忍着不愿让他们担心。 「佑梨啊,说说发生了什么事吧。」周围鬼魂们都焦急地盯着他,李玹和当年哄着初来地府的使者时一样,放缓了语调,试图弄清孩子为什么忽然伤心:「不是说好会努力监督目标的吗?怎么突然说要换人?」 「柳先生……目标说,叫我别老跟着他,造成他的困扰了……」虽然已经过去半小时左右,回忆起柳道镇用那张不变的冰块脸说出这句话的情景,辛佑梨还是难过得不行:「我很烦人吗?可能是多话了点,但也是为了想让他跟我说话啊……」 一直在旁边听扩音的少女沉着脸,将一把黑锁甩到桌上:「不如我直接去把那傢伙的灵魂撕碎?」 「别乱来,他没干过罪大恶极的坏事,不能让你去处理。」白衣少年摩挲着手里的哭丧棒,脸色一样难看:「最多只能我去。」 「别闹了,佑梨的目标不是恶人,你们两个都去不了。」坐在堂上的阎锡载头疼不已,黑白无常看上去还是青少年,实际上和他年纪差不多,因为职责是处理恶鬼,出手也素来以狠戾着称。要是让他们动手,柳道镇就没有下辈子可言了:「冷静点。」 他在这头劝导蠢蠢欲动的黑白无常,李玹还在安抚已经开始低声抽泣的阴间使者:「哪里烦了,我们佑梨是活泼开朗。那人不想跟你说话就不说话,还有我们这些鬼陪你啊,对吧?想诉苦了就告诉我们,大家的号码你都知道,随时都可以打过来。」 「办公时间以外,工作时不能接私人电话。」 上首的阎王补充,李玹瞪他一眼,示意趴在脚边的地狱犬去咬他,接着遮住公务机的收音处好避免吠叫声干扰通话:「佑梨啊,再考虑一下吧?这个目标可能态度不怎么样,但也没什么危险性,又一心求死,不用怕节外生枝,适合你磨练。如果之后还是没办法忍受再告诉我,我会找人接替你的。」 晚风颼颼刮过耳畔,不觉间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辛佑梨抬手抹去眼眶中的湿意,强打精神向话筒那头应下:「好。」 地府事情多得很,鬼差们偷间也只得片刻。掛断通话后,阴间使者收起公务机,傻愣愣地抱住膝盖,将下頜搁在腿间,迷茫地注视远方。 柳道镇居住的地方是首都,这里又是中心区,放眼望去,目光所及处尽是大片灯海,车流穿梭在一条条高速道路上,宛似萤火攒成的光带,闪烁如星。 ……这里住了很多人吧?也许比地府积累千万年的鬼魂还多,毕竟鬼们总要投胎,留在原地的是少数,真正会长久待在地府的严格说来只有他们这些鬼差。 说起来,在地府的日子也已经过去十年了。辛佑梨出神地想。虽然对于成为鬼差前的事情毫无印象,一睁眼就成了实习使者,但忘却过去也没带给他多少不便——套句孟婆常用来劝鬼的话,不是什么事情都得被记住,有些记忆只会带来痛苦,那还不如拋弃之后好好过崭新生活。 地府的鬼魂们都对他很好,自己也过得再舒心不过,刚才通话时听见那端动静就知道大家都因为担心他而聚集了起来,有这样温暖的、彷彿家人般的鬼魂们照顾自己,柳道镇给予的打击又算得了什么呢? 心境倏然开阔,辛佑梨动了动身体,想起身飘回男人家里,才刚立直身子,顶楼的逃生门被人奋力推开,钢製门板打上另一侧水泥墙,吓得阴间使者抖了抖:「谁啊?」 闻声,来人将视线朝他那处移来,在看清惊魂甫定的青年后大步流星而来,在不足一尺的距离停下步伐:「……别走。」 「……咦?」 阴间使者呆住了。 不仅是因为出现在眼前的柳道镇看上去汗流浹背,说起话来气喘吁吁,也因为他直白的挽留话语。 不是说我烦人吗?现在这是在干嘛? 见他迟迟没有回覆,平復气息的柳道镇紧抿双唇,朝前又迈进一些,箍住青年手腕,彷彿怕他下一秒就在眼前消失。 「不要换人。」黝黑瞳眸望进仍写满迷惘的鹿眼,柳道镇的每字每句再清晰不过:「留下来,辛佑梨。」 五 香气 「年轻人不要衝动。」目送高大的年轻男人离开,警卫老伯不忘用苍老嗓音苦口婆心劝告:「没啥事情是不能解决的,别再想着跳楼了啊!」 「……」电梯门缓缓合上,柳道镇面无表情,看了眼在一旁窃笑的阴间使者:「笑什么?」 辛佑梨没想到他会注意自己,先是一愣,而后敛起笑容:「我没笑。」 男人又盯着他看了会,直到电梯抵达楼层,得走出去才将视线移开。辛佑梨飘在他身后进了家门,待他又翻出身乾净衣服再次进了浴室后才滚到沙发上,抓起抱枕将脸埋入,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半小时前的顶楼,柳道镇正拉着他的手,一改不久前说的「你让我很困扰」,态度驀然转了个大弯,开口求自己留下;由于太过震惊,阴间使者一时没法从彷彿被雷劈到的错愕中回神,也压根没想到要挣脱,就只是站在原处傻兮兮地和男人对望。 没有被恶鬼附身吧?这念头只在辛佑梨脑海闪过,旋即又被他自个否决了——恶鬼才不敢靠近他们这种鬼差,况且像柳道镇这种将死之人,恶鬼就算佔据身体也会在不久后被拘魂,一点也不值得花那功夫夺舍。 那是为什么啊?小鹿般的双眼睁得滚圆,总算稍微冷静下来的辛佑梨想着要把手先抽走,也别傻站在这里,回去柳道镇家好好说话;可男人大概是误会了他动作的含义,不但没顺势放开,反倒抓得更紧了:「别走。」 「……我没有要走。」青年不得不向看上去神经紧绷的柳道镇解释:「先放开我再说话?」 男人绷着张脸,将信将疑地松了手。重获自由的阴间使者活动了下手腕,还没来得及说话,柳道镇便紧接着提问:「你……哭了?」 辛佑梨愣了愣,想起刚才的确因为伤心和委屈感而哽咽着湿了眼眶,现在看上去约莫还有点红肿,难堪地抬起手想遮掩丑态:「没有,是这里风大,可能有异物吹进眼里了。」 事实上,人间的物品是没法影响灵体的。青年因为说了谎而有些心虚,想着无论如何,总之得先转移话题,于是张了张嘴,然而又是未及发言就被打断。 「帮你看看?」 男人几乎是在他话音方落就脱口而出,语速快到阴间使者几乎没能听清楚:「什么?」 是他幻听了吧?只会要他闭上嘴在一边乖乖待着,甚至觉得自己跟进跟出是莫大困扰的柳道镇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男人没有再重复,只是又向前一步,沐浴露的薄荷香气参杂汗水味,撞进辛佑梨鼻中,还发着愣的青年顿时清醒过来,结结巴巴地边推辞边往后退:「不用,我没事,应该已经跟着眼泪流出来了……!」 原来被人贴身跟着就是这种感觉吗?几乎要怀疑柳道镇是不是在变着方法让自己体会他有多困扰,面对执意要瞧自己眼睛的男人,辛佑梨不停向后倒行,也没注意背后还有没有去路:「柳先生,真的不用——嗯?」 眼前的男人倏然变了脸,露出打从见面来最为严肃的神情;腰间被柳道镇一把揽过,整个人都贴到了男人怀里,辛佑梨吓得语调都变了:「柳、柳先生?」 他比柳道镇矮上一头,耳畔正好靠在心脏跃动的左胸。那里正强烈而急促地跳动着,昭示这副身躯的拥有者心绪有多么不平静。 原来冰块也会激动吗?被行军鼓点般密集的心跳声震惊,辛佑梨有些失神,也顾不上还环在腰后的手臂,就这么傻兮兮地依偎在柳道镇身前。 「你背后没路了。」男人抱着阴间使者往回走了几步才放手,低头看着还兀自神游天外的他:「……你不是因为风沙吹进眼睛才哭吧。」 他虽然不爱和人来往,但也不是真的完全不通人情。 在看见辛佑梨用平淡神色说要申请更换负责人时,柳道镇就知道自己肯定说错了什么,但又不明白问题具体在哪,眼睁睁目击阴间使者消失后在客厅焦躁地想了会,最后还是决定动身去找回青年。 没有有效手段能得知他的行跡,柳道镇只能在大楼一层层找。举凡楼梯间、天花板,甚至警卫室他都看过了,就是没一处能瞧见那道身影。翻遍大楼后只剩下顶层,他还想着这里万一也没有,那就开车出去,在往公司方向的沿路上一个个搜寻,幸亏辛佑梨大概是不认识路,即使乱跑也只在大楼范围,最终在顶楼听见青年疑惑的声音时,柳道镇着实松了口气。 幸好还没离开,幸好找到了人……不,是鬼。此前只觉得是造成分心主嫌的青年现在怎么看都顺眼不已,连带嗓音悦耳度也直线上升。生怕使者又误会什么,柳道镇这回直截了当地道明了来意,要青年别走。 阴间使者明明听见了,却只是傻乎乎地站着,不说好也不拒绝。还是头一次这般心急如焚,又怕他再度消失,柳道镇乾脆抓起他的手腕,又重复了一回请求。 就算工作会因为顾着看他而延误、就算他总是在自己耳边像隻麻雀般嘰嘰喳喳地叫嚷、就算他会因为别人扔给自己工作而大发雷霆,甚至气到眼圈泛红,让自己手足无措,那都无所谓了。 自己只剩下一百天能活,这种令人心头微痒的烦恼再怎么样也就只能持续一百天;比起在这百日之间和其他不知秉性的阴间使者相处,柳道镇更倾向让这个不怎么聪明,却有着柔软性格的青年留下。 所以当他发现辛佑梨双眼微红,看上去就是哭过的模样时,心脏就和被人猝然捏紧了一般。 是因为我说的话,所以伤心了吗?算上早晨那回,都为我流两次泪了。表情依然冷峻,胸腔里的心脏却如同急速崩塌的雪山,奇妙地自冰霜里探出一点幼苗,孤零零又怯生生地摇曳着搔在心尖。 不该说那种话,也不该因为嫌反抗麻烦而一味接受不合理的工作。反省导致辛佑梨流泪原因的同时,让他别再淌下任何泪水的念头也跟着浮现,第一次尝试替人拭泪的柳道镇笨拙提议要帮逞强的青年看看眼睛,却吓得他连连倒退,差点就从几十层楼高的地方摔了下去。 身体反应比想像中还快,在他回神前,双手已经将瘦弱青年牢牢揽入怀里,微凉触感和隐约香气让柳道镇一阵恍惚,向后退上好几步才想到该放开。 猝不及防被自己抱了个满怀的辛佑梨似乎也在出神,柳道镇得以近距离观察他湿漉漉的眼,越发肯定那些泪液是出于情绪,而非外物。 于是男人问出了那句话,想着即便从来没试过,也要和辛佑梨道歉,解释自己并非要他离开,但还没等到阴间使者回答,粗重的喘气声就从楼梯处传来,一个拎着手电筒的矮小老伯扶着逃生门门框喘气,操着浓浓乡音道:「别!年轻人!别想不开!」 「……」 柳道镇转过脸,连带辛佑梨也被警卫的凄厉劝阻声吸引了注意。 「你说你这么年轻,又长得好,有什么好想不开的?」老警卫痛心疾首,不久前这年轻人在警卫室外头张望时他就觉得不对劲了,可又是认识的住户,便没往心里去;谁知道他只是去叫访客填个资料表,顺带泡壶茶回来就看见监视器里有个人正朝顶楼边缘走,赫然便是一小时前才见过的熟面孔,吓得他茶也顾不上喝,搭了专用电梯后一路沿逃生梯跑上来,就怕晚到些会来不及拯救一条生命。 「警卫先生,我不——」 老伯没让他说完,上前对着男人就是一阵叨念:「哎,你这小伙子,来来,跟我去警卫室聊聊,这人生有啥越不过的槛嘛,你为什么就要走上这条路呢?」 柳道镇:「我真的没——」 「知道、知道,没有活下去的热情了是吧?我告诉你啊,这热情得自个儿找,走走走,先下楼去,秋天晚上凉得很,我受不住这风啊。」 辛佑梨站在一边,眼看柳道镇从想辩解转为木然,最后被警卫拉着下楼的场景,「柳先生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想法浮现脑海。 陪着男人听警卫老伯絮叨一小时的当年勇后,一人一鬼总算被放过,躺在沙发上回味起方才柳道镇僵着俊脸一杯杯灌茶的画面,辛佑梨忍不住又笑起来。 这样才像活人啊,阴间使者愉快地翻了个身。这段时间里柳道镇简直像个会进食睡觉的工作机器,没有一星人味,今晚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不但突然开口挽留,还知道自己是被他气哭了,可以说是柳道镇人生的一大进步。 但是为什么改变心意了?想起这点,辛佑梨又迷茫起来。 话里话外分明都是要赶我走的意思,还是有些人真的要等到失去才明白要珍惜?纤长手指在抱枕上左右蹂躪,辛佑梨对于要不要问清背后缘由犹豫不决。 说不定问了反而会听见让人更不爽的答案,毕竟柳道镇就是个擅长让自己生气的人,从第一次见面质疑他是骗子开始,好像两人待在一起就要时不时用行动或言语堵他,青年暗忖。 但也可能是真的意识到我的好,想和我变成朋友呢……?这样的话,错过这个契机不是太可惜了吗?冰山才融化出一丝缝隙,要是不抓紧机会鑽进去再放把火,感觉没一会功夫就要再次冻结了。 还没烦恼出结论,浴室门从里头打开,擦乾一头短发的柳道镇步出水气蒸腾的卫浴,望向正在沙发上发呆的青年,凝滞片刻,还是抬脚靠了过去,弯下身看他:「辛佑梨。」 视野冷不防被男人稜角分明的脸佔据,阴间使者大吃一惊,下意识直起身:「柳先——啊!」 他起得仓促,没抓好距离,而柳道镇为了确保他注意到自己,也将身子弯得极低,两相加总下,撞到彼此就成了必然。 「……」男人站直身体,摸了摸被撞出红痕的额头,神色依旧毫无波动。 闯了祸的辛佑梨哪里还记得什么要融化冰山,只知道自己不但撞了冰山,还把人撞愣了,捂着前额泪汪汪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很痛吗?我用灵力帮你止痛?」 柳道镇幽幽地盯着他,阴间使者被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不安地猜想是否又要被说烦人,男人吐出的语句却叫他意外地瞪大了眼。 「你先帮自己处理吧。」男人施施然走到对面坐下,打开客厅电视随意转到新闻台,在一阵名嘴互骂声中说:「都痛到哭了。」 辛佑梨捂着额头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这不大正常啊,他想。柳道镇刚刚说的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关心他? 「……」见他又开始发呆,心思根本不在节目上头的男人站起身,走到电视柜边翻找一会,拿出罐膏药,又挪回青年身边:「额头肿了,擦个药。」 已经陷入疑问漩涡的阴间使者下意识点头,直到柳道镇用温热手指在额间抹开带有凉意的药膏,辛佑梨才扬起脸,向动作轻柔,脸色却冷峻如常的男人小声道:「谢谢。」 揉按着肿包处的指腹一顿,柳道镇收回手,边将药盖起边道:「不客气。还有,抱歉。」 青年觉得自己大概是把脑子撞坏了。 柳先生帮我擦药,还和我道歉?辛佑梨惊疑不定地盯着他,几乎要怀疑现在是场奇怪的梦境:「为什么道歉?」 「我不应该说你让我困扰。」柳道镇怕他又误会,这回用词拿捏得再精准不过:「那是我自己的问题,并不是你的错。」 辛佑梨眨了眨眼,一半是因为药膏刺激性的气味,一半则是出于困惑。 「……什么问题?」解释了和没解释一样的道歉让青年更迷糊了。是指柳道镇喜欢安静地一个人待着,所以自己这样黏在身边会让他不舒服吗? 起初只顾着委屈和生气,他也没考量到男人是否有苦衷。现在冷静下来,又被柳道镇照顾着上药,不管从哪看起,自己才是无理取闹的那方。辛佑梨尷尬地缩起肩膀,没底气地接道:「我也有错。该弄清楚你能忍受的底线在哪才对,但我问也没问,只是要你接受,对不起……还是以后我就不跟柳先生去公司了?但是那些人老欺负你,柳先生都不反抗,我又不想看他们得逞……」 自己提出了建议,却不怎么想遵守,青年为难地蹙眉,想着是不是託梦吓吓那伙狼狈为奸的臭老头,温热手指又贴上了还没褪去红肿的前额,划着圈化开药膏:「就跟着我一起去吧。」 遍寻不着辛佑梨的那一小时里头,柳道镇才发觉没了这个老在自己身旁飘荡,用清亮嗓音喋喋不休说着无关紧要话题的青年,世界会是如此寂寥冷清。 以往开车上班时,他习惯打开广播听些路况报导和天气预报,权当提神;但打从阴间使者出现起,车内音响已经好几天没开机了,柳道镇甚至无法想像以前自己是怎么每天靠着那些千篇一律的节目来打发通勤时间。 上班时刻也是如此,虽然辛佑梨和他搭话或安静坐着都会令自己分心,但若忽然少了这令人在意的存在,他大概要心烦气乱到一行程式码也写不出来,只会满心担忧回家时还能不能看到这笨拙又过份热情的青年。 毕竟他出现得那样突兀,消失时也这么令人措手不及。 「咦?」晕乎乎的辛佑梨发出一声疑问:「可是柳先生——」都还没釐清柳道镇能忍受的范围呢,男人就退让了?不会没几天又因为别的由头赶人吧? 「你说已经申请更换负责我的使者的事,可以取消吧?」柳道镇垂着眼看他,指头轻按在那片悄悄散开,只剩依稀痕跡的红肿上:「我不想更换,只要你就行了。」 墙上时鐘声忽然无限放大,阴间使者讶异的神情,倏然红透的耳尖,和那对小鹿般的水润眼眸被柳道镇尽收眼底。 「啊,那个没关係,我已经取消了……」梦囈般回答着问题,辛佑梨感觉自己理应冰冷的身躯像是被丢进熔炉炙烤般,火热得几乎要融成滩液体:「那,明天还是同样时间和柳先生去公司,对吗?现在时间也晚了,我该睡了,你也睡觉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柳道镇朝他点点头,收起药后就回了房间。一个人留在客厅的青年又发了半天呆,最后往后倒回了沙发上,拎起几乎要被捏到变形的抱枕,背对着已经紧闭的房门蹂躪起来。 干嘛要害羞?不就是他不想换人来负责勾魂而已,又不是什么特别煽情的话。辛佑梨努力说服自己别往奇怪的方向遐想,另一方面却又压抑不住唇畔的笑——自己对柳道镇有多拒人于千里之外再清楚不过,能让他用那种认真的眼神说「只要你就行」,还一再强调不要自己离开,那是证明男人对自己上心了吧? 「我就说嘛,没有人会讨厌跟我聊天的。」把头枕在沙发扶手,挥挥手将客厅灯光熄去,青年环抱着枕头,药膏的薄荷香气和柳道镇身上沐浴露味道极其雷同,令不意间想起了顶楼那个拥抱的辛佑梨双颊又是一阵灼热,抬手摸了摸烧红的脸,轻声呢喃:「不知道柳先生死后会去哪……如果也能当上鬼差就好了……」 鬼魂也不是都要去投胎,有些生前罪大恶极,劣性入骨的会被毁去魂魄,永远消散于天地之间;有些则是因宿缘未了,只能待在地府等待时机后转生;还有些生前积累了功德的鬼魂,祂们能够选择是要在来生投到好人家享福,或是留在地府当个基层鬼差,直到想投胎时再参与轮回。 柳先生看上去不是坏人,替同事们做工作勉强能算积累功德吧?那能不能和他一样当个阴间使者呢?说不定他俩意外地能成为莫逆之交呢。抱着对未来的美好期盼,阴间使者蹭了蹭沙发靠背,扬手灭去灯光,就这么环着抱枕,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从门缝看见客厅变得闐黑,没有丝毫睡意的柳道镇躺在床上,目光转向床头柜上的小药瓶。 他没算过自己依赖了安眠药多久,某天回过神时就已经成了不吃药便没法入眠的情形。医师也曾告诫他不要过度仰赖药物,不肯开给他太多份量,柳道镇只好吃一阵停一阵,没药能用的期间就闭着眼清醒到天亮,好歹让眼睛别那么酸痛。 而今天是可以吃药的日子。 男人坐起身,取过药瓶,还没拧开瓶盖,手指上残馀的清凉气味窜入鼻腔,彷彿还能忆起指腹按摩那片光洁前额的触感。 柳道镇停了手,就这么动也不动地坐了会,而后放下药瓶,躺回了床上。 脑中盘旋着辛佑梨红通通的耳朵,和充斥惊喜惶惑的鹿眼,晚间在顶楼上为了不让阴间使者坠楼——虽然鬼魂掉下去约莫也不会出事,可柳道镇太害怕他就此消逝无踪——而伸手一把抱住了他,不知来源的花香味还隐约縈绕在鼻尖,虽然说不出名字,也无法具体描述,但那是让人感觉平静放心的香气。 ……不该再洗次澡的,他想。那时只想着满身是汗,得洗乾净再躺上床铺,却把沾染上的那股香味也跟着冲了个彻底,只有看上去弱不禁风,却意外柔韧的腰肢触感还清晰烙印在脑海里,舒服得让人想再多体会几回。 也许明天早上可以藉口要替他系安全带,凑近一点闻清楚是什么花的味道?或者直接点问他是不是用了香水,自己去买个同款?不过地府也风行用香水吗?对这领域无甚涉猎,柳道镇难得能拋开平素的逻辑思考,漫无目的胡思乱想起来。 紧皱的眉宇在不觉间平復,凌晨一点多,在窗外清辉照映下,柳道镇闭上眼,呼吸逐渐规律绵长,是不知几年来头一回在没吃安眠药的情形下安然入睡。 六 把柄 「听说了吗?」矗立于市中心的某幢商办大楼中,几个年轻人聚在茶水间里,捧着样式各异的水杯悄声议论:「任组长在早会被骂了。」 「啊,知道知道。」其中一个识别证上头标示营销组的女孩看了看没关上的门,压着声音道:「总经理发了好大的火,声音都从会议室传出来了。」 其他几人要么就是部门离会议室离得远,要么就是消息没那么灵通,听见两人神神秘秘地打着哑谜,不觉间就围上去想探听更多:「为什么啊?不是演示產品而已吗?」 开啟话题的年轻职员还没说话,门边被人敲了两下,伴随一声恼怒的低咳。人们惊慌地向声音来处看去,见小道消息里的当事人正在茶水间外朝他们怒目而视,纷纷端起咖啡作鸟兽散。 老任——任建铭铁青着脸,哼了一声,走进空荡的茶水间里头。 这群崽子,也没看见工作做得多出色,背后说人间话倒是一把好手。神情阴鷙地拿过纸杯按下机器,等待饮料完成的时间里,方才总经理恼怒的咆哮似乎还在耳边回盪,任建铭心气烦闷,咬了咬牙,举起满满一杯的咖啡缓缓往研发部前行。 「柳道镇,你来一下。」 身为研发部组长,虽然上头还有几个掛名上司,可平日里实权仍然牢牢把握在他手上。任建铭一回到部门便厉声打断了手下的工作,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进入属于研发部的小会议室。 被点名的柳道镇神色如常,没有半点诧异,在周围十几道目光探视下储存档案后,便依言走进玻璃半透的小隔间里。 「產品的档案是怎么回事?」一关上门,任建铭变了脸色,语气和平时那副老好人模样大相逕庭,儼然一副地狱恶鬼般的狰狞面孔:「执行以后不断冒出错误弹窗,知道总经理有多生气吗?」 回想起早会时自个信心满满,要在一眾高层前展示即将推出的新產品,却对着怎么关也关不完的弹出视窗手忙脚乱,最终只能以强行关机作收,还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顿的情景,任建铭感觉就像被人打了个耳光似的。 肯定是这小子搞鬼。那產品从初期就一直是丢给柳道镇编写,前几个测试版本明明都顺利运作,也在会议上替他博得满堂彩,他才敢在今天最终版本的发表会拿出昨晚才拿到的新档案,也因为过于放心而没有事先检查,结果就是出其不意地栽了个大跟斗。 从进来开始就一句话没说的男人气定神间,和他失去从容的模样形成强烈对比:「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任建铭要被他无所谓的样子气坏了,顾着外头能透过玻璃看见里面,勉强维持着理智:「听不懂?东西是你写的,现在出了差错,你现在是想甩锅给我?」 「您在说什么呢,组长。」原本面无表情的柳道镇拿眼角馀光一瞥,见阴间使者正坐在桌边向老任扮鬼脸,唇角忍不住牵起一点弧度:「我不是这个专案的成员,当然不明白新產品为什么出了差错。」 任建铭气得几乎仰倒——还真打算推得一乾二净?这死人脸竟然还笑得出来?看见自个倒楣他就高兴了是吧? 「妈的,你这臭小子,还想装傻?」仗着外头听不见里面,扭曲了脸的中年男子也不再考量措辞,粗口接连往外迸出:「东西是你给我的,前几个版本都正常,你他妈就是想让老子在所有人面前丢脸是吧?」 经过这件事,他敢说自己将来有好一段时间都没法在其他组长和上级面前抬头做人,更别说离开会议室前隐约听见几个高层嫌弃他分明当到了组长还搞不定一个產品,甚至沦为年轻人们在茶水间的话柄。进公司十几年来第一次亲身遭遇这种奇耻大辱,又对着蓄意陷害他的手下,哪里有办法再保持冷静。 「这傢伙讨厌死了。」仗着除了柳道镇外没人瞧得见自己,辛佑梨皱着脸向男人抱怨:「不能用灵力让他闭嘴吗?」 虽然是两人在一週前定下计画时就预想到的场面,但实际听见秃头男对柳道镇口出恶言,还一副自己半点错也没有的样子,阴间使者就按捺不住怒意。 柳道镇朝他微微摇头,视线对上正瞪视自己的组长:「请您注意用语。」 波澜不惊的脸色让任建铭再也没法平静,一掌拍在会议室的桌面上,外边暗自打量这处的职员们都吓得移开了目光:「注意?你这傢伙才给我注意点!以为用这种小阴招就能让我待不下去是吧?啊?我要是真想弄死你,那比辗过一隻蚂蚁还简单!随时都能让你从这滚蛋!」 辛佑梨眉间又浮现起川字——这秃头趾高气昂的嘴脸实在太惹人厌烦,如果他是柳道镇,肯定会忍不住回嘴。 还是那样冷淡的神色,柳道镇放在桌面下的手指动了动,站起身来:「您要说的都说完了吗?我的工作还没做完,恕我失陪。」 「你他妈——」见他要走,任建铭也顾不上外头还有人看着,伸手就想去扯回已经到了门边的男人:「谁说你能——啊!」 膝盖后方像是被人重重踹了一脚,老任腿一软,猝然跌坐在地,眼看柳道镇手已经摸上门把,他张开嘴,想再发出几句警告,却惊恐地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了。 「啊啊——啊啊啊!」不管如何鼓动口舌,发出的永远只有意义不明的模糊叫声,任建铭既惊又惧,双手攀上自个脖颈,试图找出问题所在。 柳道镇看了眼略施小术后朝他灿烂微笑着邀功的青年,蹲下身子,对着因为惶然而不住惨叫的中年男子低声道:「组长,刚刚您的教诲我都录下来了。」 他从西装裤口袋拿出隻录音笔,在老任目前晃了晃:「也许有一天,这档案会传遍全公司,届时您再和总经理解释为什么產品出了错,要负责的却是不在专案小组的我吧。」 任建铭目眥欲裂,抬手想去抢那笔状物品,男人自然不会让他得手,唰地站起身,俯视双腿还因为被阴间使者施法钳住而使不上力的中年男人:「另外,这几天里我交给您的档案或多或少都放了些bug,与其有时间想怎么搞掉我,不如好好检查每行程式码。」 不过是短短不到一分鐘内发生的事,会议室里头氛围却完全逆转过来。柳道镇牵过还瞪视着中年男子的阴间使者,转身打开会议室的门走了出去:「不好意思,任组长身体好像不太舒服,能帮忙看看吗?」 从任建铭拍桌起就不敢再往会议室窥视,经过男人这么出声提醒才发现中年男子正跪坐在地上,神色惨淡,职员们纷纷涌入小会议室里关心上司是否需要送医。柳道镇头也没回,径直带着青年回了自己座位,接着方才中断的语句继续撰写。 「柳先生好聪明啊。」想起秃头男一脸吃了黄连的憋闷神色,辛佑梨在一旁笑得比当事人还高兴:「这下他光是处理那些档案就要花上好久,也不敢再把工作扔给你了。」 这个计画的雏形形成是在一週前,顶楼事件的隔天。 那日刚好是星期五,跟着柳道镇来公司的辛佑梨一跨进办公室就发现角落办公桌上叠满资料,不妙预感霎时盈满心头,飞速飘到近前翻了翻,气呼呼地抬脸向男人告状:「看吧,那些人又把东西丢给你了!」 对此习以为常,男人放下公事包,在电脑椅上落座:「没事。」 瞧见他进了公司,不远处正在座位上和其他人聊天的任建铭拔高声音,往他呼喊:「道镇啊,那些就拜託你了。」 经过昨晚后对柳道镇印象大为提升,本来就替他抱不平的辛佑梨看清秃头男自己间得没事可做,却还理所当然地使唤男人做事,脸色又阴沉下来:「我不能再吓吓那个臭老头吗?」 上回只是蹲在桌面下瞪他一眼,再压着键盘的删除键就能让中年男子疑神疑鬼好半天,今天再把招数升级点看看,让他几个月都不敢上班算了。 刚开好机的柳道镇看看气鼓鼓的青年,顿了一会,拿手掌拍了拍他膝头,示意辛佑梨看向萤幕。 「什么?」阴间使者先是因为他亲暱的动作微微脸红,努力镇定下来后好奇地探过头:「这是什么?」 萤幕上是他这几天看得麻木的程式码,密密麻麻的,辛佑梨一行也读不懂,只能对着它乾瞪眼。 柳道镇点开记事本,想打字说明什么,而后想起或许会被内部系统记录下来,于是放弃了这念头,转而将辛佑梨所在的电脑椅往自己这边拉近了些,用情人间低语的声量道:「下个月要推出的新產品。」 几乎是肩贴着肩的距离让阴间使者又和熟透苹果般自头到脚成了鲜红色,结结巴巴地回应:「嗯,新產品?」 为什么那么近?虽然很高兴柳先生不讨厌我,但这也不是和任务目标的正常距离吧?脑子像冒着沸腾泡泡的岩浆,根本无法理解柳道镇介绍產品的目的为何,辛佑梨僵直着身体,鸚鵡般重复着男人话尾。 「这不是我的工作,专案负责人是组长。」若有似无的花香再度传入柳道镇鼻腔,让渴求青年香气的他满意地稍稍扬眉:「下週是内部发表,如果出了错,负责人就得倒楣。」 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辛佑梨将鹿眼瞪得圆滚滚的,凝视着面色平静的男人。 柳道镇也看着他。阴间使者总是把想法都写在脸上,他只消一眼就能瞧出现在青年有多震惊。 是觉得我这么做太恶劣了吗?柳道镇暗忖。先前虽然对份外工作来者不拒,但也不是因为害怕被打压和怒火,只是觉得反正下班回家也没什么事情,也不想分心应对谩骂,何必将时间力气花在反抗上头,通盘收下来照做就是了;可现在青年总在他加班时坐在一旁打瞌睡,自己工作起来也没法多看辛佑梨几眼,加上那张在脑中挥之不去,为他愤慨的脸,柳道镇考虑了会,决定用一劳永逸的方式让任建铭再也不想将工作扔给自己。 虽然他也就只能再活三个月,但就跟昨天辛佑梨气哭时说的一样,至少在活着时得过得舒心一些,这就是第一步。 预料中的劝阻并没有出现,看着柳道镇发傻的阴间使者眨眨眼,瞳眸晶亮:「真是好想法……你好聪明!」 「……」男人转过脸,拿手碰了碰下巴,企图克制因为他崇拜神情而不住微微上扬的颧骨:「没什么。」 计画进行得再顺利不过。任建铭自几年前就一直将手下各种专案扔给他,此前无一出错,这回也理所当然地觉得应该如此,甚至都没想过要试着运行或拆包检查。但为了保险,柳道镇还是选在内部发表前一天凌晨才将档案交出去,就是为了不让中年男子有时间检查补救。 结果让他和辛佑梨都满意地很,任建铭在组长位置上待了不少年,极少有人敢当面拂逆,在他有意的诱导下不久就火药般炸开。录下他推諉工作的证据和威胁言词后,整个作战就宣告完成,高层不会喜欢小主管的失控言词在网路上流传,只要任建铭还想待在职位上,就不会主动来找麻烦。 这可比长相和善的阴间使者去扮鬼吓人有用多了——不对,也不是扮鬼,辛佑梨本来就是鬼魂。柳道镇无意识地敲着键盘,向因为愉快而轻轻哼起歌的青年投去目光:「……你也听人间的歌?」 用鼻音演奏的曲调莫名熟悉,男人回忆片刻,才想起这是高中时期的流行歌曲,不免好奇。 虽然知道辛佑梨会看youtube上的小动物影片,但连这种十几年前的老歌也知道? 辛佑梨被问得一愣,被西装裤管裹着的小腿在空中晃荡:「是吗?这是人间的歌啊?我也不清楚,只是突然出现在脑子里,就跟着哼出来了。」 大概是哪天从网站上听见,或者电视节目里的配乐吧。柳道镇倒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想和先前老抱怨自己不理他的青年说话:「还记得其他首吗?多哼一点,当作背景音乐吧。」 这首歌当年爆红是因为歌词意境绝望悲伤,曲调却活泼轻快,和市场主流背道而驰,反而闯出了新的道路;辛佑梨或许是记不清歌词才会在心情好时哼这首歌,但清楚内容的柳道镇下意识感到不自在,于是提出了换歌申请。 「咦?」辛佑梨傻愣愣地反问,在接收到他徵询的视线后反应过来,努力搜寻着脑中的曲库:「等一会,我想一下……有了,这首呢?」 他换了首曲调恬静舒缓的歌,也许是印象比较深,哼唱时还含糊地带着歌词。 柳道镇敲击键盘的手渐渐放慢下来。 这也是首老歌,和前一首相比可以说是冷门到了极点,但是他少数从十年前就一直存在歌单里的曲子。 这是首歌词与曲调一样温柔的作品,伴奏是轻缓纯粹的钢琴声,加上原唱清透嗓音,有着能够暖和人心的力量。 听歌口味意外地和自己挺接近。柳道镇侧首,看看坐在电脑椅上闭着眼,全心投入演唱的青年,瞬间產生了莫名的悸动与既视感。 好像,很久以前,在哪处也曾看过类似的场景…… 电流通过般的刺痛击打着他,柳道镇难得失神,直勾勾盯着辛佑梨瞧,连工作都忘了,就这么维持着侧过半身的姿势。 沉醉于曲目的阴间使者用脑海里破碎的记忆拼凑出全曲,在哼出最后的尾音后睁开眼,才定睛就被那道笔直目光吓了一跳:「柳先生?」 是唱得太难听,想用眼神让我闭嘴?辛佑梨心里七上八下的,老实说他也不怎么肯定这首歌是不是如同自己唱的那样,毕竟就只是凭着不知何时听了一耳的记忆还原,走音在所难免;但真的有糟糕到要这样用灼热目光死盯着他吗? 被他一喊,柳道镇眼神晃了晃,回过神来:「……唱得不错。」 是错觉吧,那股熟悉感。弄不清奇异既视感的来源,男人索性不再思考,转正身体回到工作:「我先忙,你看看影片?」 阴间使者懵懵懂懂地应下,果真掏出公务机来,却不是打开网站看小动物,而是点开了和阎王李判的对话框——阎王的禁言还没被解除,所以严格说来是只有他和李判的对话。 佑梨:李判李判 佑梨:听我说,柳先生好厉害!! 李判:你们和好了? 辛佑梨脸一红,飞快看了眼集中于工作的男人,确认他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后还是不放心,将公务机调整成除了自己外谁也看不见画面的角度后才安心地打起字。 佑梨:柳先生那天晚上就跟我道歉了 佑梨:而且现在也会和我说话了,虽然话不是很多 佑梨:嘿嘿 不必看见他本人,李玹也能想像白净青年现在笑得有多呆。一股儿子养大后就要被人拐走的心酸驀然涌上,无视上首正开着会的阎王正不停要他结束会议再传讯息,李玹的手指骤雨般落在公务机上。 李判:佑梨啊,不要太容易相信别人,知道吗?万一他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好呢? 看清讯息内容,阴间使者有些焦急,鼓着脸为冷漠的目标辩护。 佑梨:不会的,虽然刚开始有点不近人情,可是了解以后就会发现柳先生人很好,也很细心 佑梨:上次我撞到头,他帮我上了药,还按摩到消肿 佑梨:最近开车来上班的时候都会替我系安全带 佑梨:会问我要不要吃他的午餐,找了很多可爱宠物频道给我 佑梨:真的是很好的人 李玹脸更黑了。 这是目标该做的事吗?就快死的人对着去勾自己魂魄的阴间使者干嘛呢?帮鬼魂系安全带是想做什么? 还没等他再说些别的,上首的阎锡载使劲咳了两声,收到郑重警告的李玹用眼刀剜他,只好在几句简短叮嚀后不情不愿收起公务机。 李判:阎锡载那傢伙在瞪我了,以后再聊 李判:佑梨开心就好了,但也别忘了黑雾的事情啊,加油~ 啊,对了,生死簿。 差点忘了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和柳道镇形影不离,辛佑梨心虚地回了句「好的~」,接着退出对话框,将公务机展开成卷轴模样,想再研究会遮住柳道镇名字的漆黑烟雾。 都过了一两个礼拜,照理来说应该要淡一些吧?当时李判说执念会随着时间淡去,同时也告诉他按照黑烟浓度看来,纯粹靠岁月稀释得花上一年半载,不如找出根源一气解决;但现在自己还找不到半点头绪,也只能望雾兴叹了。 已经好一阵子没翻开生死簿,阴间使者花了点时间才找到柳道镇所在的页数。眼看黑雾还是和上回一样浓厚,意料之内的景象让辛佑梨轻喟,叹息声才刚落下,那道黑雾忽然跟有生命般旋转舞动起来,不过眨眼功夫便如同饱蘸墨水的棉花,将生死簿上记载柳道镇生卒的那行死死掩盖,成了纯黑长条。 「……咦?」 变化猝不及防,目睹这一切的阴间使者先是呆滞,而后因为过于诧异而不觉松了手,卷轴摔在铺着磁砖的地上,发出只有他和柳道镇能听见的巨响。 手上工作甫告一段落的男人转过身,看清青年脸上的迷茫后皱起眉头:「怎么了?」 他知道阴间使者挺宝贝这台公务机,说它是地府正式公务员的证明,虽然在那里不算新款式,但拿着它散步时总能收穫普通鬼魂艳羡的眼光。虽然不能理解,可柳道镇知道能让青年吓得摔了公务机后只知道发愣的必定不是好事。 「不见了……」听见他沉稳的嗓音,辛佑梨嚥下一口唾液:「雾……」 「……雾不见了?」柳道镇神情凝重——难道他的愿望是把组长扯下位置?可在辛佑梨生气前他根本就没这想法,又怎么会成为执念? 「不是,不是雾不见了……啊,那样说也没错。」阴间使者弯下腰,捡起安然无恙的生死簿缮本,将它转了个方向展示给男人,声音微颤。 「柳先生的名字,被黑雾盖住,」不明白为何只是看了一眼,事情就成了这样,青年泪汪汪地看向他:「——从生死簿上消失了。」 七 朋友 「还真是头一回碰上这种情形啊。」 结束地府每月一次的例行会议,李玹才打开公务机就被一整排哭脸贴图洗了版,担心辛佑梨遇上危险,他也顾不上接下来是休息时间,急匆匆打开视窗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在看见青年描述的情形后脸色也肃穆起来,抬手在空中一挥,古旧的线装书籍便落在掌心。 「生死簿出事了?」一旁的阎锡载见他拿出正本,心知这回年轻使者是真的碰上了烫手山芋,飘到他身边一同检视起名录。 「佑梨说那个人的名字不见了。」李玹垂着眼,推了推鼻樑上的镜架,手指飞快翻弄散发墨香的书页:「——一千五百零七页,有了。」 照着青年所给的页码找到页数,李玹与身旁的阎锡载在看见那块突兀漆黑后俱是一惊。 「怎么可能?」 双眉紧蹙,李玹伸出指腹,试图以己之力拂去遮挡名字的浓稠乌团,可才碰上一角,便又似是触及什么烫手山芋般,将骨节分明的手指缩回袖间。 在他边上的阎锡载神色充满探究:「弄不开?」 他虽不掌管生死簿,却也知道有些人的夙愿极其强大,若是强行抹去反倒会造成灵魂损伤,是以他们大多以疏代堵,辛佑梨这回的目标便是如此,更别说这道执念甚至能让阴间使者无法勾走魂魄。 但以李玹千年道行,不该连稍稍拨开这道黑雾、让其下名字重见天日这事也做不到。 「--变强了。」李玹黑着张脸:「比上回看要强上十几倍,还和名字缠在一块。要用蛮力扯开也行,但那人来生命数会受到影响。」 真是莫名其妙,一个普通人怎么会有这种程度的执念?佑梨的目标莫非是什么大罗金仙转世? 「不知道具体原因?」阎锡载盯着那道死死巴在生死簿上头的浓墨,感觉它似乎因自己的注视而微微扭动,可还是顽强地待在原处,和个捍卫领地的士兵似的:「佑梨没再跟你说什么吗?从上回申请更换负责人后。」 才刚开完会,他也还没来得及看李玹都摸鱼跟使者说了些什么,乾脆让副手自己挑重点匯报。 想起对话内容,李玹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沉了:「佑梨负责的那傢伙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一举一动看上去都不安好心,我怀疑他根本就对佑梨有企图。」谁会没事帮鬼魂系安全带?当是情侣出游吗? 阎锡载感觉副手是当老父亲当久了,看谁都觉得不顺眼:「将死之人看上拘魂使者这种事几千年来都没发生过,你这是杞人忧天。」 「我怎么就杞人了?」李玹「啪」一声合上生死簿,面色阴沉:「佑梨有多好哄,你不也清楚吗?碰上一个对他有所图的人类,难保不会出事。」 「哪有那么容易。」阎锡载一阵头疼,想叫他先别再想那两人的感情问题,着重处理黑雾,李玹袖中便响起一段旋律,是公务机的来电铃声。 这下谁也没再就这话题讨论下去,李玹匆匆接了来电,和对面急得话音都染上哭腔的阴间使者讨论起来。 「怎么样?」 人间已是夜半,柳道镇坐在沙发另一头,看着愁眉苦脸地掛了电话的青年,不由也跟着拧眉。 事实上,对于自己在生死簿上被遮盖一事,男人虽然疑惑,但也不怎么担忧──反正按照先前辛佑梨所言,他总归是要死,只是时间早晚罢了;真正牵动他心弦的,不是生命何时终结,而是青年会不会因此挨罚。 他好像说过没在时限内拘魂,就无法转正?瞧辛佑梨宝贝公务机的模样就能猜出他有多重视任务成功与否,现下妨碍任务的因素不仅没减轻,还日益恶化,也难怪辛佑梨自上午就满面恍惚,哭丧着脸在电脑椅上跟隻仓鼠般,抱膝蜷着身体一路坐到下班时间。 甫结束通话的辛佑梨转过脸,神色怏怏:「李判说,就是执念加深了,但不知道原因出在哪。」 方才他也和李判阎王报告了这些天发生的事,只是略过了柳道镇在顶楼叫他别走,又为了不让他踩空而搂住自己的那段──虽然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总觉得说了的话李判会拿起判官笔贯穿柳道镇心脏──;而听完来龙去脉的两位高层也摸不着头绪,只得让他再观察目标,他们会在间暇时尝试翻阅古籍找出类似事件。 这答案有和没有一样。柳道镇凝视着无精打采的青年,顿了顿:「……我自杀的话呢?」 如果黑雾拖延了拘魂时间,让使者没法交差,那他主动寻死的话能不能破除限制? 柳道镇本就不在乎死活,要寻求方法自我了断兴许会有些麻烦,可比起麻烦,他更不想看见辛佑梨这副模样。 「不行!」 出乎他的意料,阴间使者没有半分喜色,反倒直挺挺地站起了身,鼓着脸瞪他:「柳先生不能自杀!」 已经好几天没看见青年对他发脾气,柳道镇有些愣怔。 「为什么?」 他自杀的话也会被断定是任务失败? 「自杀的人不能当鬼差。」语毕,辛佑梨猛地想起男人曾说过自己握有剂量足以致死的安眠药,便伸出了手:「柳先生的安眠药呢?交出来吧。」 柳道镇被他跳跃性的思考弄得一时没能回神:「嗯?」 「我来保管,如果需要药物的话再和我领吧。」越想越是为了没早日没收而后怕,青年纤长的手指又往男人处递了递:「为了防止柳先生吞药自杀。」 「……先不说那个,我为什么要当鬼差?」 柳道镇抓住了他话里令人最迷惑的一点,自己可从来没听说过要当什么鬼差,那句话是怎么回事? 坚定的鹿眼眨了眨,惊觉自己在慌乱间将心中盼望脱口而出,辛佑梨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安眠药在你房间里吗?柳先生再不拿出来,我就自己进去了。」 他写满心虚的脸让柳道镇更不愿就此揭过,不动声色地朝他那处坐近,拉住正抿唇看向一旁的使者手腕,冰凉触感令男人更为清醒:「佑梨,说清楚,鬼差是怎么回事?」 撇除挽留阴间使者的那回,这是他头一回对青年使用「你」以外的称呼。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辛佑梨脸色从原本的薄粉转为酡红,结结巴巴地想挣脱那隻手:「柳先生──」 柳道镇没有要让青年回避的意思,仗着自己力气大,手往上扯了扯他的前臂,本就不怎么认真抵抗的辛佑梨便跌坐回身旁:「说清楚。」 辛佑梨脸烫得头上都快蒸腾出一道烟圈,好一会才在男人执拗的注视下轻声道:「……生前积累的功德足够的话,可以选择来生投胎到哪家,或者留在地府任职;可如果是自杀,就算功德再多,根据规定也只能永世徘徊在冥河,不入轮回。」 除非是为了拯救他人性命而死,否则这是千万年不变的铁律。这也是阴间使者们都寧愿选择等待或协助目标,而不是逼迫他们自我了断以完成任务的原因。 冥河那带都是腥臭血水味不说,河面还飘着无数白骨,即便在地府也是着名的不毛之地,正常鬼魂都不愿经过那处,他当然更不想让柳道镇沦落至此。 男人还握着他的手腕,脸色还是那样平淡,胸口却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所以?有投胎和留下能选,为什么我必须当鬼差?」 被咄咄逼人的问题弄得抬不起头,阴间使者盯着自己膝盖,语调有些失落:「不是必须……只是我觉得,柳先生如果能一直留在地府,说不定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地府眾鬼对他都很好是不假,但自己在那儿的年岁太少,祂们大多都将他当成小孩照看。柳道镇外表虽然冷漠,话也不多,内里却细腻体贴,看上去又跟他年纪相仿,真要聊些人间话题也能聊得来,要是能在地府相伴,想来接下来的漫漫岁月也会增色许多。 还有……这原因他耻于说出口,但从上回无意间被柳道镇拥入怀中开始,他就不时想起那股薄荷味,甚至偶尔还会在梦里重演那场景,直到日光照入客厅打在脸上才迷糊着微笑醒来,等待完全清醒后一面恨不得鑽到地底躲上一整天,一面又想再闻闻那股味道。 所以他总是故意不系安全带,让驾驶座上瞥见危险行为的男人探过身子替自己系上,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有机会回味同时袭来的温暖体热与清凉气味。 但辛佑梨也就只敢做到这地步,要在感情方面脸皮薄的他再主动对柳道镇说些什么是不可能的。所以关于鬼差的事情,他也就只是每天在心底想想,顺带祈祷男人能选择这条路,今天却无意间说了出来,又在柳道镇释放的强势气息下全数招供。 柳道镇和平时一般,从脸上根本看不出情绪起伏。辛佑梨不安地悄悄抬眼打量他,在对上始终未曾移开的目光后再度惊慌,复又垂首:「我不是强迫柳先生,去投胎当然也很好!总之就是不能自杀,否则两个选项都没法选了……」 说着说着,自己又有点唾弃自己──他明明就希望柳道镇能选择留下来,干嘛要装大度?可说到底,他和男人不过是拘魂者与目标的关係,又有什么底气去要求他停留在自己身边? 柳道镇松开了拉着他手腕的掌心。 感受到温度离去,辛佑梨颤了颤,有些委屈地扁着嘴,庆幸自己现在正低着头,让男人无从看见他有多伤心。 果然,他稍微有点自作多情了吧?柳道镇虽然在这段期间态度软化许多,也默默照顾着他,但就单纯只是想和平相处,怕再重演上回他闹离家出走的情形罢了。要说什么当好朋友、为了自己留在地府而暂缓转世,那都过于强人所难。 鼻尖一股酸涨,原先遍佈脖颈脸庞的緋红也悄然褪去,肌肤刷地回復毫无生气的雪色,辛佑梨无措地抓着裤管,正不知道该怎么面临僵局,男人却先说话了。 「现在不是朋友吗?」 「……咦?」 阴间使者扬起脸,看向不觉间已经几乎与自己并肩的柳道镇。 「佑梨不觉得我们是朋友吗?」男人定定地看着他:「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我们是朋友? 被这句话砸得晕乎乎的,青年小心翼翼提问:「柳先生把我当成朋友看待吗?」 难得感到无力,柳道镇好半晌才抬起手,在他耳尖捏了一下:「你不想的话,那就当做不是吧。」 倘若还是维持起初那样纯粹将对方看成不得不打交道的鬼魂心态,他哪里有必要做些诸如给青年吃麵包、找可爱频道给他,甚至每天系安全带这种琐碎杂事?就连自己这种感情缺乏者都意识得到两人肯定不只是拘魂者和目标,辛佑梨迟钝程度也算是平生仅见。 「啊?我没有那样想!」浑身又成了晚霞般的艳红,辛佑梨摇摇头,又愣愣頷首:「只是怕自己误会了──我、我想和柳先生当朋友!」 「……从之前就想说了,别一直柳先生柳先生地喊。」柳道镇收回手,因为靠得很近,阴间使者身上那股清淡花香能被清楚嗅见,配上他通红双颊和湿漉漉的眼,男人忽然感觉这或许是出生以来最为愉快的一刻:「不是知道我名字吗,朋友之间喊名字就行了。我喊你佑梨,你也叫我道镇。」 那对闪着水光的眼睁得更圆了,睫毛在光照下投出一片阴影,却无损柳道镇观察到青年眼底雀跃时跟着柔软的心。 「道镇。」 辛佑梨特有的明亮嗓音响起,柳道镇微微弯起唇角:「嗯,佑梨。」 只是称谓有所突破,加上被亲口认证两人是朋友关係,青年就能笑得灿烂夺目。男人看着他傻乎乎的笑容,一时忘了要说话,就这么望着他出神。 奇怪的既视感气泡般浮现,却在即将挣出水面前一一破灭。直勾勾的眼神让迟钝的阴间使者赧然:「柳先……道镇?怎么了?」 「……没事。」在他的呼唤里回过神,柳道镇想了想:「要当鬼差,除了功德外有什么要求吗?」 他还记得方才辛佑梨提及这回事时有多激动,又说倘若自己也成为鬼差就再好不过,不由好奇。 「咦?」 辛佑梨微怔,方才被喜悦冲昏了头,他现在才想起话题之所以演变至此是因为自己将愿望说漏嘴,眼带期盼地看向男人:「道镇想要当鬼差?」 「对我来说,投不投胎无所谓。」关于这点,柳道镇的态度始终如一:「下辈子也只是重复差不多的循环,留在地府或许更好。」 说的也是,道镇一直都对活着不怎么感兴趣,所以才想当鬼差啊……听见男人做出选择的理由不是自己,而是因为理念,辛佑梨掩不住失望:「嗯,也有不少鬼差这么想,道镇说的有道理。」 ……他在难过? 察觉到青年心情陡然低落,柳道镇飞快翻出自己说过的话,在其中寻找错误之处,在几秒后开口:「与其再花时间寻找聊得来的对象,和佑梨你在地府待着更好。」 这也是真心话。工作以来他从未想和任何同事发展职场以外的关係,连多说一句间话也觉得浪费时间;可面对话题漫无边际,对工作毫无助益的辛佑梨,柳道镇不但不嫌烦,还希望他一直说下去。 去转世的话,就没法再听见青年软绵绵的嘮叨了吧?他光是想像也觉得难以忍受。 过了好一会,反应过来的青年才抿唇笑起来,柳道镇能看出他正按捺着别笑得太高兴,但不停扇动的羽睫,和鹿眼迸发出的璀璨星芒还是出卖了他。 「我也想和道镇待在一起。」阴间使者不好意思地拿脚蹭蹭地板,克制住别欢呼出声:「成为鬼差的条件,除了功德得达到一定要求外好像就没了吧。」 「好像?」 不确定的修饰词汇让柳道镇瞬间闪过一抹违和感:「佑梨不也是这样当上鬼差的吗?」 「啊,我的情况有点特别。」辛佑梨偏着头,自己也有些迷茫:「我没有当上阴间使者前的记忆。」 一般来说,孟婆汤只提供给即将投胎的鬼魂,不会发给新鬼差;而为了不在执行任务时因遇见旧识,顾念情谊而节外生枝,这些怀有生前记忆的阴间使者不会被分配到有地缘或亲缘关係的任务,甚至也有可能在实习百年后才被允许来到人间,以完全避开亲族眷属。 可他什么也不记得。 关于生前的记忆一片空白,在有意识时,他就已经是地府之中一个小小的实习使者,镇日穿梭在各处帮忙跑腿和安抚鬼魂,直到近日才被分配到正式任务。 ……不记得?柳道镇蹙起眉头,看向一脸茫然的他,在脑中迅速列出几种导致失忆的可能性。 死因造成的脑震盪?痛苦导致的失忆症?误喝了孟婆汤?搜肠刮肚也只能想到这些原因,但看见青年比自己还疑惑的神情,柳道镇心知这问题大概永远也没法得到答案,便也不再纠结其中:「没事,到时候就知道了。」 「嗯,道镇人那么好,一定能当上鬼差。」 纯粹的笑容再度浮现在清秀脸庞上,柳道镇见他似乎完全不介意没有记忆的事,跟着牵起嘴角:「希望如此──佑梨现在还想没收我的安眠药吗?」 才想起自己遗忘了这回事,辛佑梨迟疑片刻,用力点点头:「我帮道镇保管吧?需要的时候再告诉我,我会给你的。」虽然总觉得使用药物不是长久之计,但若是柳道镇只能用这种办法克服失眠,那应该是有不得已的难言之隐,他不能就此勒令男人停用安眠药。 柳道镇没说话,逕自去房里拿出药瓶交给他。 「一次是吃两片吗?」辛佑梨翻看着上头的标籤,在发现都是原文后有些苦恼,扁着嘴嘟噥:「啊,我英文不好……」 一阵奇异躁动电光石火般窜过脊髓,在柳道镇来得及捉住前便消逝无踪。姑且拋开今晚不停袭来的怪异感受,柳道镇重新在他身边坐下,这回是切切实实地挨着肩:「我不吃了,安眠药。」 「什么?」青年错愕地扬首:「为什么?」 难道是怕控制不住使用过量?但自己都说了会严格把关啊。 「本来两天就要吃上一回,」柳道镇看着震惊的他:「从你跑上顶楼那晚,就没再用过了。」 吵架那天?那就是迄今已经八九天没用过药。辛佑梨算了算时间,忧心忡忡地仔细端详男人那张英俊面孔:「这样睡得着吗?」 这段期间柳道镇虽然不再加班到凌晨,但最早也是七八点才下班。如果这几天里都没用药,那有好好睡觉吗?每天都失眠还工作到那么晚,这怎么行? 「能睡,睡得比以前深。」柳道镇稍稍抬手,示意阴间使者看向腕间配戴的手錶:「从监测数据上看,深眠时间长了很多。」实际上,就算不看报告,他也感觉得到近来晨起时精神明显改善不少。 这下辛佑梨更糊涂了:「咦?为什么?」睡眠障碍会突然好起来?难道是那天警卫老伯的茶里有玄机?但只喝上一回就立竿见效的话,老伯该转行去卖祖传秘方,而非屈才在这劝导迷途羔羊吧? 「……」柳道镇难得没有直言直语,而是踌躇起来。 他知道为什么。 是因为辛佑梨身上的味道,那股总是若隐若现地縈绕在青年身侧,带着清爽气息的花香。 柳道镇先前曾经想过要询问青年是不是用了什么香水,可每每都在开口前转开话题──要是问到答案,也买了一样香调的香水,以后不就没理由再藉故接近辛佑梨了吗? 只要多闻他的气味就行了。柳道镇暗忖。于是每天上下班时都探身过去替副驾驶座的鬼魂扣上带子;工作时偶尔想起就伸手去拉电脑椅,让坐在上头看影片的阴间使者近到足以令香气窜入鼻腔;下班回来洗澡吃饭后也不像以前一样直接回房,而是不动声色地靠在同张沙发的另一头,在不算大的客厅里汲取令他平稳的气味。 一般人会认为这有些变态吧。柳道镇想。犹疑着要不要说出真相,对上辛佑梨真挚求问的双眼后长长地舒了口气:「……你不知道吗?你身上有香味。」 「……?」他的回答显然并没有解决对方的疑惑,青年被他拋出的问题弄得更混乱了,举起手仔细嗅闻:「没有啊?什么香味……」 分明有的。柳道镇见他困惑地将鼻尖凑在前臂上,也跟着低头,轻嗅着发顶:「有,我闻得到。」 不解地抬起头,反应慢了好几拍的辛佑梨后知后觉察觉两人姿态有些曖昧,下意识往后退了一点:「道镇?」 还是初次从这么近的地方感受香气,柳道镇有些恍惚,在甜美气味的来源拉开距离后略感遗憾:「我不知道是什么香味,但从那天闻到后,晚上就能正常睡觉了。」 正因为他的接近而面红耳赤,辛佑梨搞清前因后果后有剎那不知所措,垂下了眼:「啊,是吗?难怪最近道镇好像比较愿意靠近我。」 原来是因为他有安眠药的效果,还没有任何后遗症。 所以,就只有自己是因为内心想再亲近一些而往他靠拢啊……早就知道柳道镇是实用主义者,但也没想过他的态度变化是出于这种因素,阴间使者一时不知该为了他的坦诚高兴还是难过。 ……我又说错话了?周身被阴鬱气氛环绕,柳道镇眼神有些疑惑:「佑梨?」 「嗯……?啊,抱歉,我刚刚在想事情,道镇说了什么?」青年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开朗一些:「可以再说一次吗?」 除了那声呼唤外什么也没说,柳道镇当下自然无法重复出任何话,只是瞧着他看。 「你在伤心?」没法靠自己得出之所以造成辛佑梨鬱闷的原因,男人没有半分迟疑地询问:「我说错了什么,是吗?」 阴间使者惶然,拼命摆起手:「不是、不是,我真的只是在想事情。」 要怎么说出自己是因为被当成无副作用安眠药而伤心?才刚被承认是朋友,为了这点事情难过也太小心眼了。 「那你在想什么?」男人没有就此偃旗息鼓,发挥起debug时除恶务尽的精神追问:「佑梨?」 根本没法在他灼热的目光下现编出谎言,辛佑梨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 「佑梨。」柳道镇看着青年被问住的为难模样,抬手碰了碰他搁在膝上的指尖:「你知道我不怎么会说话,告诉我为什么难过吧,我改掉,否则以后在地府也会老惹你不高兴。」 以柳道镇从不在乎旁人的个性而言,说出这种话简直就像天方夜谭。青年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叠在自己指尖上的大掌,委屈翻江倒海涌上:「我以为道镇是喜欢和我待在一起才变亲近的……」 说出口后惊觉这话太像撒娇,辛佑梨很快闭上了嘴,手却放在原处,任由来自男人身上的温度熨烫手指。 「是那样没错。」柳道镇也被他弄得有些混淆,先是一怔,而后在明白话里含义后解释:「不是把你当成安眠药。」 黑白分明的鹿眼成了圆滚滚的受惊模样。 「我是先去找回你,才在抱你的时候发现有香味。」柳道镇耐心地重新替他整理时序:「是在那之前就……不想让你离开。」 男人斟酌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最贴近内心深处所想的说法──他本来就不是擅于表达情感的类型,阴间使者又是不将话说明白便容易想岔的人,简单明瞭的直抒胸臆能避免很多误解。 彷彿有簇火苗从指尖处蔓延开来,辛佑梨傻愣愣地看着他,那双平时只有冷意淡漠的眼似乎带上了些他看不清的情感,将他心尖的星星之火鼓成燎原之势,焚烧殆尽。 「嗯,我,对不起,」浑身滚烫的青年开始了语无伦次的道歉:「我不是故意乱想,不是安眠药就好──啊,执念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时间有点晚了,现在就睡觉怎么样?」 怎么每次害羞就开始说要睡觉?通红脸颊映入眼帘,柳道镇有些想笑,被他胡言乱语时迸出的执念一词提醒,倏然升起自己也觉得莫名的念头:「佑梨。」 「啊?」不知道该将手脚往哪放的辛佑梨像隻碰上野狼的小鹿,无辜又慌张地望向他。 「你说我有未偿的心愿,才会没办法被拘魂。」柳道镇才刚从他指尖移开的掌心重又覆上,感受原先凉冷指尖上沸腾的热意:「我现在好像有点头绪了。」 没想到他是要说这个,青年顿时顾不上再害羞,直起腰殷切地看他:「道镇想到愿望了吗?」 事到如今,能解决顽固黑雾的也只剩下完成心愿一途。先前男人总是一再否认自己有任何愿望,而日常表现也确实如此,让辛佑梨始终无从入手;而现在柳道镇却说自己想到了心愿,让做了好阵子困兽之斗的阴间使者振奋不已。 「嗯。」柳道镇平静地凝视他:「我的愿望,是想抱着佑梨你睡觉。」 八 拥抱 李玹躺在拔步床上头,翻来覆去半晌,总觉得额角突突直跳,索性坐起了身,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公务机,一则则传起讯息。 李判:佑梨?你睡了吗? 李判:我总觉得事情不大对,你的目标是不是有点奇怪? 李判:虽然我生前没谈过恋爱,但也看了不少话本,那傢伙不是在图谋不轨吗? 怕阎锡载隔天又说他是杞人忧天,李玹没在群组里发讯息,而是用个人聊天室阐述其中怪异。连着发出三条后等了会,见辛佑梨迟迟没有已读,想来大概是睡下了,于是怀着满腹操心又追加了句。 李判:佑梨啊,如果他要对你动手动脚一定要拒绝,知道吗?就算找的理由有多冠冕堂皇也一样。 熟练地送出讯息,李玹看看自己传出的字句,不由失笑──他还真是把自己当成辛佑梨的长辈了,话里行间都是对小孩被坏人诱拐的担忧。 佑梨是大人了,应该没那么傻吧。冷静后也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作,既然已经叮嘱完毕,也是时候歇下,好迎接明日的工作。李玹放下公务机,手在空中一挥,照亮整室的熠熠烛光瞬息即灭,他倒回床铺上头,扯过被子一板一眼盖好,放心地闭上了眼。 「嗡嗡──」 公务机震动声自床边小几传来,柳道镇端详着从刚才起就一脸迷惘的阴间使者:「佑梨,是电话吗?」 「不是,那应该是讯息提示。」辛佑梨下意识回答,因为男人搭在侧腰的手而有些痒:「道镇,手可以往上一点吗?我会痒……」 依照他的要求调整了手臂位置,柳道镇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那张脸:「这样?」 「嗯,这样刚好。」出于个人习惯,辛佑梨睡觉时总像婴儿般蜷着身体,即使现在与男人同床共枕也一样,本就较柳道镇矮上一头的个子越发娇小,看上去像是被男人圈在怀里似的,景象说不出地曖昧,可他对此一无所觉,只是期盼地望向对方:「道镇要睡了吗?」 虽然在柳道镇提出愿望时疑惑了一会,但只是抱着睡觉就能实现宿愿,这种简单轻松的方法实在没什么好拒绝的。再说他很久没能睡床了,又想多闻闻柳道镇的气息,无论从哪方面看,让男人抱着睡一觉都只赚不赔。 这样子做,是不是明天再看生死簿,那道黑雾就会完全消失了?也许道镇从小到大就是缺个能抱着睡的娃娃,才会滚雪球般累积到这种程度。越是深思越觉得事情正是如此,辛佑梨的内心豁然开朗。 等拘魂完毕,他不但能回地府的家睡个好觉,还能和成为鬼差的柳道镇一起渡过长久时光。美好愿景让辛佑梨的鹿眼亮晶晶的,彷彿被置入了无数珍珠般,闪烁着温润光泽。 「再等会。」 柳道镇是继上回后睽违多日再度和他亲暱接触,不觉有些贪恋手上触感,嘴里缓缓道:「不回覆讯息没关係吗?」 虽然他并不是很想放手让辛佑梨下床去拿公务机,也不怎么乐意让现在只看着他的青年分神旁顾,但感觉再不找些话说,辛佑梨就要这么安心地睡过去了,那样他会错失许多收藏阴间使者眸中星光的时刻。 「嗯?没关係。」时间已近凌晨,辛佑梨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眼角染上一点泪意:「是急事的话会打电话来的……」 句末带着轻微鼻音,显然是睏意上涌。柳道镇顿了顿,终究还是不想看他隔天萎靡整日,扶在青年后腰上的手掌轻轻拍了拍:「睡觉?你睏了。」 「嗯……」实际上完全是靠意志力才未陷入昏迷,辛佑梨眨眨那对鹿眼,懵懂地朝一脸清醒的男人发问:「道镇不睡吗?」 说起来,柳道镇想抱着他睡是因为那股自己闻不到的花香吧?现在两人贴得这么近,几乎能够感觉到温热鼻息打在自己脸上,那助眠效果应该更卓越才对,怎么柳道镇看上去和已经睡了一晚一样,神采奕奕的? 「晚点就睡。」柳道镇在他腰背轻拍的手转为抚摩,为了不让青年感到冒犯而时时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范围也十分精确地只囿限于辛佑梨不会喊痒的区域:「佑梨先睡吧。」 被当成婴儿般温柔摩挲后腰,辛佑梨眼皮不自觉越发沉重,可又想亲眼确认柳道镇是不是如他所言,光靠味道就能沉沉睡去,于是努力睁圆了眼:「不行,一起睡吧。」 没料到他会坚持,柳道镇手上动作一顿,低声道:「不是睏吗?不用等我。」 男人也不是毫无睡意,只是他原本就需要点时间酝酿,又因今天格外清晰的香气和环抱青年的充实感有些亢奋,才会迟迟进入不了睡眠状态。 固执的阴间使者摇头,眼梢细碎的水珠滑落在枕头上:「我想等你。」 本就急促的心跳在话音落下时加快了拍子,几乎到了紧锣密鼓的地步。柳道镇盯着他,好一会才扬起嘴角:「嗯,那我们聊聊天?」 一直以来都是辛佑梨在他耳边麻雀般说个不停,虽然自己也会回应,但话题上还是以阴间使者主导居多。现在趁着青年正处在将睡未睡的朦胧状态,由他来掌握一次主动权也不错。 「聊天吗,要聊什么呢?」 出于困倦,辛佑梨接话速度要比平常慢上半拍,话音也更软糯,句尾往往带着浓浓鼻音,说什么都跟撒娇似的。 柳道镇不是精于社交的人,平时地府的事情也被青年自己说得差不多了,实在没什么好问。他想了想,最终开口道:「和我待在一起不觉得闷吗?」 既没有明显的喜怒哀乐,也说不出有趣的话,任谁也不会觉得他是个容易相处的人,可辛佑梨却说喜欢和他待在一起,这让他在隐约感到喜悦的同时,也浮现些许诧异。 「一开始会。」几乎要坠入梦乡的青年拼命眨着眼,试图保持清醒:「说了那么多话,道镇却一个字也不回,那时我很挫折。」 「……抱歉。」不习惯有人闯进千篇一律的独居生活,柳道镇起初除了不知道怎么应对外,的确也存着懒得理会的心态,直到对方说要走才发现已在不觉间被潜移默化。 「没事的,上次道镇就道歉过了,不用一直说对不起。」在认真的气氛下,辛佑梨原本混沌的神智渐渐清明:「现在不是都会陪我说话吗?今晚也说了很多,我很高兴。」 虽然比起谈话多寡,让他最开心的是两人间又亲密许多,但说出口会有些不好意思,辛佑梨就轻描淡写带了过去,只是柔和地笑着:「道镇话不多,可是一直都默默照顾着我,我都感受得到,和道镇待在一起很舒服。」 不管是现在在他腰背上安抚般画着圈的手掌、怕他无聊所以认真找来的一串宠物频道清单、看着自己总在加班时间打瞌睡,于是在午休安静地咬着麵包继续工作,好提早结束工作回家的举动,一桩桩都琐碎地很,却滴水般慢慢浸透了他。 柳道镇冷厉的眉宇柔和下来,凝视也弯起鹿眼的青年:「嗯。」 他和辛佑梨彷如地球两极,看上去南辕北辙,却意外互补──长期按照惯例,索然无味过着日子的他开始在每晚闔眼前期待起明日的到来,盼望天色亮起后推开房门,能看见傻里傻气的阴间使者在沙发上向自己露出笑容。 即便辛佑梨的存在意味着死亡,柳道镇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害怕。在他心里死活本就不意味着好或不好──活着不一定会遇见好事,死去也并非结束所有。今晚得知自己在死去后说不定能永远和青年待在一块,他剩馀的唯一遗憾也跟着散去,想着这几天是不是该找些平日没在固定捐款的慈善机构尽些力量,避免届时功德数量不够,只得不情不愿投胎。 「功德换算有固定公式吗?」越想越觉得必须赶快行动,柳道镇不自觉收紧手臂,让辛佑梨朝自己这边又靠过来了点。 他不想在结算功德时因为些微之差饮恨,从而失去和怀里鬼魂共处的未来。 「啊,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阴间使者眨眨眼:「得问李判,善恶赏罚是他的职掌……我去传个讯息问问?」 急于得知答案,柳道镇慷慨地松了手:「嗯。」 辛佑梨翻身下了床,男人本以为他会站在小几边处理完事情再回来,却见他拿起公务机后就乖巧地自个躺回了床上,举着机器朝他赧然一笑:「床上比较舒服,我躺着打字。」 其实是因为被男人虚搂住的感觉意外美妙,体温和气息也让他莫名安心,羞于啟齿的辛佑梨说完就垂下眼睫,避免因为对视而露出马脚。 心情说不出地舒坦,柳道镇再度展臂环住他:「打完就睡?」 「嗯,李判应该也要明早才会回……咦?」 青年发出轻微的疑问声,柳道镇低头看了眼讯息框:「怎么了?」 「李判说道镇很奇怪。」阴间使者迷茫地读着讯息:「图谋不轨……动手动脚?在说什么啊?」 不是都跟李判说过道镇是好人了吗?而且哪来的图谋不轨和动手动脚,他们就只是躺在一起说话睡觉而已,同性朋友间这样再正常不过了吧? 真要说的话,图谋不轨的应该是我吧……青年忐忑地想。他知道自己喜欢同性,虽然在地府的十年内不曾谈过恋爱,但性向再明确不过。现在他对柳道镇抱持的心情就有些超越朋友之间,隐隐期待着对方能够在往后相处时和自己更进一步。 我有点齷齪啊……辛佑梨摸了摸脸,感觉那里因为被窥破意图而火辣辣的;接着又小心翼翼望向拧起眉头的柳道镇,生怕从他嘴里听见排斥同性对象的话。 应该先试探道镇的性取向才对,青年懊恼不已。可是现在自己已经起了心思,再问好像也只是徒增烦恼,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努力让友情不自觉昇华好了。 和脑中正百转千回的阴间使者相同,柳道镇因为内心的惊涛骇浪沉默良久,迟迟没有回应。 图谋不轨……?想一直这么抱着佑梨算是图谋不轨吗? 事实上,他也不只满足于这样虚虚将手搭在青年腰间的姿势。虽然辛佑梨会蜷成一团缩在他怀里,但也并非紧密相依,两人间仍保有一点距离。柳道镇是想再抱得紧一些,最好是和顶楼那晚一样,让青年整个人依偎在他胸口,手臂也箍住那截柔韧腰肢,低头就能看见那双含着笑意与温柔的眼眸;可他生怕因为两人是朋友关係而雀跃不已的辛佑梨会因远超普通友人间的过度亲暱而疏远自己,只得就这么过过癮。 也不知道那个李判是怎么知道他对辛佑梨產生了独佔欲的。但为什么要警告佑梨?难道李判不是鬍鬚花白的老头,而是也对阴间使者有所企图的鬼? 「……」 环在青年后腰上的手再度动了起来,辛佑梨猝不及防,被那双手臂抱着,鼻尖几乎要贴到男人胸膛,吓得轻声低呼:「道镇?」 「李判很年轻吗?」柳道镇低着头,看向如愿被自己锁在怀里的青年,神色淡淡:「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关心起高层,辛佑梨茫然回答:「李判?有一千多岁了吧。长得……有点像人间的男偶像?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不但不是老年人形象,外貌还是明星等级?结合起从阴间使者那听来的种种护短事蹟,柳道镇嘴里有些发酸:「佑梨老是提祂,说很照顾你,还以为是慈爱的老人家。」 「李判对我很好啊,大家都对我很好。」说起地府的鬼魂们,辛佑梨笑得灿烂:「等道镇也当上鬼差,祂们也会照顾你的。」 不,至少现在我就已经能预见自己和李判绝对合不来了。柳道镇绷着脸,箍着他腰身的手揽得死紧:「还有谁长得好看?都告诉我吧。」 得从现在就开始条列需要提防的名单。鬼差预备役柳道镇冷着脸想。 偎在他身前的辛佑梨一愣,不明白男人问这的用意是什么。 也许道镇和他一样,是同性恋,想先打听看看地府有哪些鬼能来往……? 念头一旦窜出就再也收不回,不久前才因为男人主动拉近彼此距离而火热的心像是被倒了盆雪,凉得彻底。辛佑梨闷声道:「很多,阎王也好看,白无常也是,其他阴间使者都长得不错。」 没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异样,柳道镇垂着眼,目光胶着在他头顶:「那佑梨最欣赏哪一个?」擒贼先擒王,他得将敌手名单排出先后顺序,挨个解决才行。 「和我有什么关係,不是看道镇喜好吗?」辛佑梨鬱闷极了,委屈地想发脾气,又捨不得离开怀抱,只得忍着:「公务机里有照片,道镇要看的话就看吧。」 总觉得两人说话不在同一频率,柳道镇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看他们做什么?」 干嘛装傻?阴间使者不高兴地仰起头:「道镇不是想知道谁好看,好和他们……和大家交朋友吗?」 「好和他们有所发展」这句话被他吞回了肚里。 道镇说我们是朋友,自己大概是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可发展对象范围外了吧。晚上还觉得动听的话语此刻却跟宣告终结的鐘声一样,阴间使者索性背过了身,不想让柳道镇看见自己因失望而耷拉下来的脸。 也是,他长得本来也说不上俊美,顶多是清秀端正。柳道镇无论是脸或身材都在平均值以上,选择对象时看不上他也很正常。 阎王李判白无常都不是有心思谈感情的人,那柳道镇以后可能会和某个阴间使者在一起吧。到时自己得天天看着他们出双入对,还要忍着伤心和男人若无其事聊天,好隐藏自己其实对他有好感的事实,该怎么办才好?现在光是想像就几乎气到流泪,真的碰上那种情形的话他乾脆去投胎算了,至少不必装作高兴祝福他们。 反正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鬼。 「佑梨?」抱了那么久都没事,偏偏在这时表现出排斥自己的姿态,柳道镇手足无措起来:「你怎么了?」 是抱太紧让他不舒服了?还是不该提那些鬼差?不知道两人间哪里出了差错,男人在他身后又喊了声:「佑梨?」 还捏着公务机的白皙指尖紧了紧,辛佑梨在对话框输入几个字后按下传送,接着切换到鬼差档案,反手递给正呼唤他的柳道镇:「照片都在这里,要看其他人左右滑就好。」 「……」柳道镇没接,又喊了他一声:「佑梨。」 他似乎猜到青年为什么突然闹起脾气了。 是误会了他话里的意思,不想自己交其他鬼差朋友? 天知道他对其他鬼魂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若非为了防范辛佑梨被拐跑,柳道镇连他们姓甚名谁都没兴趣了解。 青年动动身体,嗓音可怜兮兮的,手又朝他那递了递:「所有鬼差的照片都有,慢慢看──不对,还是明天看吧,现在太晚了,该睡了。」 时间确实已经不早,但柳道镇不愿让这令他啼笑皆非的误会延续到明天──他还想抱着辛佑梨,看着他的脸在花香中入睡,怎么可能放他继续乱想。 迟迟等不到男人把公务机接过去,辛佑梨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嫉妒的样子,于是顺势收回机器,背对着柳道镇蜷起身体:「晚安。」 「佑梨,这么说有点不合群,但我并没有想要在地府和其他鬼差建立情谊。」 一如既往地用直白语言表达所想,柳道镇伸出手,在缩成一小团的青年头顶轻抚。 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无奈──会闹脾气就表示辛佑梨对他也带着独佔欲吧?就是不知道这种独佔欲是出自哪种情感。 还在难过的辛佑梨微微一动,犹豫一会,回过身体,重新面向男人:「……那为什么问谁好看?」 不是要看脸交友吗? 他虽然没真的气哭出来,眼眶却有些红。柳道镇就着窗外透进的光看清了那双鹿眼,心头一阵酸软:「看看有没有比我好看的,担心在你心里被他们比下去。」 阴间使者眨了眨眼。 不行,别误会,道镇就只是想当我最好的朋友,不是因为喜欢我才说这种话。 努力撇除脑中的各类猜测,辛佑梨谨慎地将身体朝男人挪过去了些:「不会的,道镇是第一顺位。」 见他总算恢復软绵语调,柳道镇放下心来,伸手去碰他湿润发红的眼眸周遭:「乱想什么?眼睛都红了。」 不敢说是以为已经失恋了才想哭,青年不好意思地别开眼:「我也会担心啊,怕被其他鬼差比下去。」 「不会发生那种事,你会一直是第一顺位。」答案和预期的相同,男人摸着他头顶的动作更轻缓了:「别难过了。」 小鹿般的眼盈满笑意,辛佑梨下意识蹭着他的掌心,小声道:「……道镇还要抱着我睡吗?」 刚才他一伤心就背过了身,现在转正方向后柳道镇也没有将手再搭上自己腰间,想着下半夜是不是就得这么各自分开睡,辛佑梨半是撒娇半是期待地发问。 「要。」男人的回答言简意賅,这回不再是虚搂着他,而是切实将冰冷身躯抱到怀里拥住:「会不舒服就告诉我。」 将脸埋在他胸口,阴间使者摇了摇头,嗓音甜蜜而柔软:「很舒服……道镇晚安。」 扶在后腰上的大掌规律地轻抚起腰背,柳道镇将下頜靠在他逸散香味的头顶,沙哑着声音回覆:「晚安。」 清晨,判官居所传出一阵翻桌倒柜声响,就住在隔壁的白无常臭着张脸,大摇大摆走进噪音发源地:「李玹!你这是干嘛?还没到上班的时辰,让不让人休息了!」 连外袍都没来得及披,只穿着中衣的李判自箱笼堆里抬起脸,咬牙阴惻惻道:「我在找能让人形魂俱灭的东西。」 白无常一脸莫名其妙:「找那干什么?」是有累世恶人要被拘提下来?可那种情况不都直接交给下面几层刑罚机构处理吗,哪里劳烦得到李玹? 「佑梨快被不安好心的傢伙骗跑了,得斩草除根才行。」忆起睁开眼看见辛佑梨询问关于功德积分怎么换算、要做多少善行才能达标成为鬼差的讯息,想都不必想就知道肯定是为了那个目标,李玹霎时眼前昏暗,清醒过后就决定无论如何都得亲手结果那个叫柳道镇的傢伙。 「……」白无常失语,没再打扰保护幼崽欲过于旺盛的书生,关上门安静地回了自个居所,戴上耳塞躺平。 这人是单身上千年后疯了吧,小孩子谈恋爱也要管,他倒是巴不得辛佑梨赶紧找个蜜里调油的新对象。 要不自己总会想起那孩子当年初至地府的惨样。 十六 尾声 「妈──我的制服呢──」 开学第一週,在暑假期间不知道把东西都塞到哪儿去的元仁荷朝楼梯上方高喊:「我快迟到了──」 「这里这里,快点。」中年主妇站在二楼,朝她拋下衬衫和短裙:「都告诉你昨天先把衣服找好了。」 「啊,反正妈会帮我找出来嘛。」元仁荷笑嘻嘻的,她是老来子,和上头的姐姐差了七岁,今年刚上高三,正处于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舅舅牌位前面的水我换过了,香也点了。」 「好,待会你出门叫一下外公外婆,让他们回来吃个晚餐再接着种菜。」主妇──辛嘉珍叮嚀着么女,下楼转进厨房去料理其馀家人的早餐。 时间还早,在一旁菜园浇水的父母还没回来,辛嘉珍在摆好菜餚的饭桌前等了会,站起身走到客厅一角的牌位处。 「佑梨啊,你离开都有二十几年了吧。」辛嘉珍摸摸牌位上笑得灿烂的少年脸庞:「时间真快,仁英下个月要结婚了,我也快升格当外婆了。」 当初在丧礼上童言童语的女儿转眼间便将为人母,辛嘉珍心情复杂,轻吁口气:「前些日子爸妈才叨念着你都不托梦呢……唯一一次是什么时候?十二年前?收到道镇的讣闻那晚吧,你们两个可真是……活着的时候黏在一起,连过世了也要一起给两边托梦,还说什么在阴间结婚了,弄得爸和道镇爸爸去买了一堆冥纸烧过去当礼金。」 说起当时既心酸又想笑,辛嘉珍叹口气:「要是真的就好了,你们幸福的话,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也高兴──对了,我还没告诉你吧,道镇爸妈前几天办好移民手续,到国外去养花了,还真是有点羡慕。」 「嘉珍啊?怎么不吃饭?」 大门被打开,被清晨太阳晒出薄汗的辛家两老走进餐厅,见大女儿不在,四下喊起了人。 「在这呢。」连忙起身,辛嘉珍按按眼角,擦去因思念么弟涌现的泪花:「来了来了,开饭吧──」 「孩子们,来这坐好──」元仁荷穿着条印满动物花样的围裙,朝分散各处的幼童拍手:「乖,来老师这里──」 她读的是幼保科,学校安排了实习课程,今天是她第一次来幼儿园,才第一节课就筋疲力尽──原因无他,五岁的小毛头们实在太能闹了,稍微不注意就能因为一颗球吵起来;有些孩子又还不敢自己上厕所,需要大人牵着手去,弄得她焦头烂额,整个上午跟陀螺般转个没完。 好不容易熬到午餐时间,正式老师接过手,终于能歇口气,元仁荷坐在他们边上吃着妈妈准备的饭糰,两隻小手忽然闯进了视线。 「嗯?怎么了?」她嚥下嘴里塞满内馅的午餐,看向眼前有着圆滚滚鹿眼的小男孩:「佑梨?」 元仁荷对这孩子印象特别深刻──一是因为他眼睛特别大又圆,和小鹿斑比一般水润;二是因为他碰巧和自己素未谋面,少年早夭的舅舅同名。 小男孩偏着头,肉嘟嘟的小手攀在她腿上:「老师,佑梨也想吃饭饭。」 本就是因为喜欢孩子才选择就读幼保系,难以抗拒可爱小男孩还带着奶音的撒娇,元仁荷在问过正式导师,确认他能吃自己带的鱼肉饭糰后毫不吝惜地捏了一球给他:「乖孩子,多吃饭才会长高。」 小男孩的鹿眼弯成了月牙,乖巧地和她鞠躬道谢,而后就迈开小短腿往另一个男孩身边跑去。 「道镇,一起吃。」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红扑扑的,小男孩将刚从老师那得来的饭糰捧在掌心:「饭饭香香。」 「……」名叫道镇的小男孩看看他:「不吃。」 大眼迅速积累起泪水,佑梨委屈地声音都带上哭腔:「为什么?」 「我吃了,你就没得吃了。」道镇无奈地拿起手边纸巾,再熟练不过地替他擦眼泪:「笨蛋,不要哭,都给你吃。」 「可是、可是我想和道镇一起吃。」佑梨可怜巴巴地看他,鼻子一抽一抽的:「好不好?」 「……」道镇拿起他手里的小小饭糰,趁他毫无防备时塞进嘴里。 没想到他会这么做,佑梨瞠圆了眼,下意识嚼食起来,反应过来时已经吞嚥下去,气得又想哭了:「我说要一起吃,道镇笨蛋──」 后头的抱怨声没能出口,道镇冷着脸亲上了他的嘴,停留数秒才和面红耳赤的小男孩分开:「好了,一起吃了。」 在一边看了全程的元仁荷目瞪口呆,挪到正式老师身旁小声问:「那个,道镇和佑梨……?」 现在的幼儿园小孩已经进化成这样了吗?那个霸道总裁般的吻是怎么回事? 「他们从幼幼班就这样了。」正式老师显然见怪不怪:「父母是两对好朋友,又是邻居,开玩笑说要指腹未婚,生出来之后天天黏在一起,看不到对方就闹脾气,比双胞胎还夸张。听说三岁的时候道镇就拿玩具戒指和佑梨求婚了,还告诉其他人佑梨是他的,谁也别想抢,佑梨自己也挺愿意,我们就没说什么。」 元仁荷诧异地嘴都合不拢。 她都还没交过男朋友──小学时那种纸上传情的不算──,这两个孩子才五岁就默认是彼此的未婚夫了,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怎么能如此之大? 「道镇、道镇,」吃完午餐的佑梨铺好床,看见道镇从置物箱取出自己的被褥,把嘴噘得老高:「我们一起睡。」 小男孩没说话,拿着被子走到他旁边:「你会踢被子,那样会感冒。」 佑梨不开心地抱紧薄被:「我不会。」 「你会。」小男孩冷冷道:「我盖我自己的被子,就在你旁边躺,快睡。」 见撒娇没用,佑梨鼓起脸,气呼呼地翻过身:「不和道镇好了。」 元仁荷在一旁看得想笑,又担心吵到其他小朋友,不敢真笑出来,只得憋住,默默观察这对幼儿园未婚夫夫。 小孩子入睡速度本就快,佑梨没一会便沉沉睡去。在他边上另起床铺的道镇动了动,轻手轻脚将他的被子掀开,从后头贴着他小小的身躯,抱着迷糊地说起梦话的佑梨一起午睡,还不忘将被子四角压在两人身下,让佑梨没法将被子踢开。 元仁荷觉得明天实习时该带上一副墨镜。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时分,佑梨和道镇两个小豆丁拉着手,坐在门口乖乖等待父母来接。 「道镇回家也要想我。」佑梨晃着小男孩的手:「好不好?」 道镇瞥了他一眼:「不要。」 元仁荷在一边听得心都揪成了一团。 你明明就很喜欢他,干嘛老是在嘴上欺负人?高三女孩在一旁冷汗直冒,想着这对幼儿园情侣会不会就这样分手,下一刻就明白了一切都是自己多虑。 「我会直接去隔壁找你。」两隻胖嘟嘟的小手在道镇主导下成了十指相扣的模样:「待在一起就不用想你了。」 元仁荷不禁怀疑起这孩子是不是投胎前没喝孟婆汤,抑或是从胎教时期就开始涉猎各类言情剧。 佑梨先是因为他说「不要」而泫然欲泣,接着又在他补充说明后甜蜜地笑起来,凑过去在他脸颊上响亮地「啵」了一口:「嗯!」 面无表情的小男孩红了脸,过了一会也靠近他颊边,含蓄地回了一个亲亲。 啊,真的好闪。元仁荷举起手掌遮住自己的眼──这里真的是幼儿园吗? 「我回来了──」 经歷一连串衝击后总算回到家,元仁荷将书包一扔,瘫在沙发前动也不想动:「好累──」 下班回来的元父从厨房端出一盘鱼,笑骂坐没坐相的小女儿:「起来,等会把你妈绊倒。」 不情不愿地将阵地转移到沙发上,元仁荷将下巴搁在扶手处,看看忙里忙外端菜的爸爸:「爸,你觉得三岁时求婚的对象,长大以后真的会结婚吗?」 「净说些奇怪的话,」早知道她脑袋天马行空,元父无情地吐槽女儿:「做梦梦到谁跟你求婚了?」 「什么,才不是呢,」元仁荷一阵愤慨:「是今天实习的幼儿园,有两个五岁小朋友跟情侣一样,老师还告诉我他们三岁时就说好要结婚了。」 「那不就已经谈两年恋爱了吗,很长情啊。」 自厨房走去,正好听到重点的辛嘉珍笑着加入对话:「你读幼稚园的时候每天都在换男朋友,你爸差点就把他们都约出来聊一轮了。」 没想到童年糗事会被挖出,元仁荷臊地坐起身:「别说了,我们吃饭吧,我去叫外公他们──」 笑着目送女儿落荒而逃的背影,辛嘉珍走到桌边佈置碗筷,和正调整餐盘位置的丈夫相视一笑。 「从三岁就知道会和谁走上一辈子,那也只能说是天作之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