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彩度的雨季》 <序章> <序章> 「就从上个礼拜开始,已经悄悄地进入了春雨的季节,连绵细雨的天气会一路持续到下周六。 而在台湾呢,主要的降雨来源集中在夏秋两季的颱风雨以及梅雨,所以在冬天接续春天这段时间,由于降雨量少,便形成所谓的乾季,尤其影响中南部甚大,这时候春雨就显得重要了。 如果前一年的颱风降雨不足,不但会导致民生及工业用水短缺,甚至更严重的影响到了一期稻作的秧期,那么,春雨的来临便成为一场及时的甘霖,反之,若前一年雨量充足却又春雨绵绵,甚至发生大雨或豪雨,那么春雨便成了沉闷的天灾了。而春雨的特性......」 又是一个让人提不起劲的早晨。 阴雨从窗帘间的缝隙透进来,把这五坪大小的套房照射得很单调,一切都石化了、死得沉甸甸。 除此之外,彻夜未眠的电视萤幕是唯一活着的物件,一个打扮非主流的中年妇人、戴着厚重的方框眼镜、上着有关天气的课。 已经忘了为什么节目会停在这,但阿树并不想管什么春雨春吶还是春泥,只知道自己被那令人烦躁的单调语气给吵了醒来。 为什么昨晚没有人把电视关掉?他发着闷气在心中默默对身旁的女人咒骂道,接着硬是撑开像柠檬一样酸涩的眼皮,而随即,屏幕蓝光就像一把刀直直捅了进来,把他捅出一阵哀嚎。 天色仍是一片灰濛,还没到应该要起床的时候,但直到闹鐘响起之前,阿树认为自己必须是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趟回笼觉,而不是就这么继续被春雨给折磨下去。 无奈之下,他刻意地大叹了一口,并趁着这口气坐起了身,像是在对谁宣洩着不满,这同时,羊毛毯便也因此被粗鲁地拉了开来, 「唔......」 传来的是在他身旁隐隐约约的低吟。 无礼的寒风将毯子里所保存起来的体温吹散,如芒针一般轻刺着又心的背,使她弓起了肩,想要把毯子给拉紧一些,但试了几次之后,只是身子一沉又睡了下去,那样子彷彿寒冬中无所依靠的幼猫。 但就算在一旁看着,阿树也不过只是打了个哈欠,没有打算替她重新盖上毯子的意思,反倒不甘不愿地爬出了被窝,粗鲁的动作把床舖压得像是暴风雨中的小舟。 拼板软垫上头洒满了杂物,酒罐、菸盒、卫生纸、保险套、没吃乾净的凉麵,被他的脚步踢得乱七八糟。 翻了桌面、翻了床底、翻了柜子里,吵吵闹闹的,房内虽然一片昏暗,但他也并不想多浪费力气把灯给打开,因为没有就是没有,这个早上不可能会有遥控器了。 索性,直接把插头拔掉。 转瞬之间,唯一的噪音终于消失了,他从苦海中解脱,满心欢愉地回头一倒,又掀起了一波海啸,这一次最好是能够把又心吵醒,得要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委屈。 但,就算在骇浪止息以后,又心仍旧只是沉沉地依偎在梦里。 于是理所当然地,这间套房比起前一秒鐘还要来得更容易入眠,就算已经离真正的早晨不远,但贪图这点时间努力地把脑袋断电是人类的本能。 躲回了舒服的被窝、替自己盖好毯子后,阿树一把将又心搂入怀里,费上许多时间和心思用来调整身体的角度,只为了呈现一个可以好好感受她体温的姿势,让胸膛里这份暖和渐渐淡化一早的不快。 汲取着,直到满足了以后才终于安份下来。 春雨丝丝地下,又是一个让人提不起劲的早晨。 <1-1> 又心 走着走着,我又来到了这里。 天空是淡蓝色的,没有云、没有雨、没有捎过弧顶的候鸟,我就像在水晶球里,看着外头毫无瑕疵的世界。 脚下是一座纯白的堤防,像方糖一样稜角分明的阶梯,循着视线一路延伸,没有尽头,也不需要去猜测那端的风景,就像堤防的另一侧,是河流还是海洋呢?对于现在来说,那都已经不太重要。 他走在前方、那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孩,时不时地回过头来,微笑中的温柔好似在等待着我们之间的靠近,却又总在距离触手可及的时候,被调皮地蹬开了来。 而我只是维持着一贯的步调,至少在这里,没有什么事值得我去感到不安,不用担心不存在的微风吹乱了发梢、不用在意口袋里不会响起的纷扰破坏了这里的寧静、不用害怕这一切又会再发生任何变化。 不会的。 不会的...... ......直到闹鐘声,就这么响了起来。 <1-1> 当再次睁开眼,阳光已经把阴雨穿破了几道裂缝,脆声鸟鸣在外头此起彼落。 又心首先往床尾的壁掛电视看去。 总觉得整个早上耳边一直听见电视的吵噪声,但萤幕现在却好好地黑着静着。奇怪了? 她的身体仍发着懒,只好默默地将毛毯拉下,让半遮的脸庞出来透透气,在冬末的季节,这样的天气已经不会让人贪床,对于需要早起的她来说,也算是个预期之中的小确幸。 但很快地,昨晚超支体力的痠痛又开始揉拧了上来,要是就这么继续颓废着,哪怕是多一秒,打桩在床垫上的枷锁就会更加沉重。 啪嚓、啪嚓! 这时,从身后传来了单眼相机俐落的快门声。 像是在提醒着,是时候该起床了。 她以左手臂撑着被单,侧身坐了起来,一瀑黑发束流而下,自肩膀滑落的毯子缓停在腰间,将身形划出一道弧线。 阿树对了焦,又拍了一张。 懒懒散散的,这一天终于开始。 她轻轻踩下软垫,发现四周脏乱的程度比她记忆中还要来得夸张。找个时间打扫吧?但不会是现在。唔、大概也不会是今晚。明天呢?明天是周末了,那就明天吧。 接着往桌面看去,那些拥挤的瓶瓶罐罐堆叠成了一峦山脉,化妆镜像面湖泊被包围在中央,透过水面的倒影,她发现自己正一丝不掛着。 大概是昨晚喝得过多了,才会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结束的,而结束了以后,大概也是直接倒头就睡了。 那么免去了脱衣的步骤,她索性直接走进浴室里。 门轻轻靠上,没几秒水声便冲刷而下,把整间套房都冲活了起来。 滚滚蒸气将她的每一缕发丝都舒和地包覆住,往全身上下所有的毛细孔中注入能量,同时洗刷掉昨天加班工作的疲倦和昨晚洩慾的汗水。 她习惯先背对着莲蓬头,闭上眼、静静地站着,让过烫的热水冲洗背部,希望能洗掉那些印记,但往往来说,除了冲红了以外,什么也没有改变。 直到站够了、冲够了、脑袋完全醒了,才会开始挤压洗发乳。 二十分鐘后,一个照惯例的时间,水声便会突然停下,而浴巾的擦拭声则接续而落。 推开门扇,她带着湿暖的水气走回房间里,看见阿树还是牢牢地瘫在床上,一边滑着手机、一边抱着相机、呵呵地傻笑。 「有空的话,整理一下房间吧。」没有打算理睬他,她用乾燥的小毛巾再将身子擦乾、一边吹着头发、一边整理包包,漫不经心地说。虽然也不抱着期待,反正最后还是得亲自动手。 「对了,这礼拜的零用还没给你。」拉开长夹,从中掏出了四张千钞,一如往常放在桌面上。正套上黑丝袜的同时,又突然想起冰箱里头仅存不多的矿泉水。「可以的话,买点水回来,快喝完了。」 「呃......」这时对方才终于搭理了她,至少不会让她显得好像在对一间空荡荡的套房自言自语,虽然她并不在意。「要不要买一台饮水机啊?最好是有热水的那种,这样要泡麵的时候就不用跑到楼下便利商店了。」 这里没有厨房、没有可以用来煮水的瓦斯炉,一间不过几坪大的套房当然不会有,但那不是原因,就先后顺序来说,是又心先拒绝了任何会让火源出现的可能性,这道题目对于当时的房仲来说不是难事,只要格局小到没有厨房、又配置电热水器就足以交卷签约。 但以她的预算来说,是可以在大房子里好好享受单身贵族的生活的。 回到这里,饮水机大概不算是看得见火吧?她评估了一下并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只是基于对数字上的敏感,还是得稍稍提醒一下。 「那每个月就要多出一笔电费开销了。」 「好吧、那就算了。」回答来的很快,但阿树就算嘴上是这么说,心里想着反正也不会是自己付。 「看看有没有预算内的,超过的话我再给你。」 又是八张千钞被放在桌上。 几句交代后,没有道别,已经换妥合身套装的又心就这样关上了门。 留下阿树仍赖在床上。 手机滑着滑着,滑完了搞笑影片、滑完了摄影社团,再对其中的当红作品批评了一番后,网路上的世界开始有了无聊的感觉。 接着,他拿起相机准备开始欣赏自己的作品,手指在复杂的按键上来回拨弄,他叫出昨天到淡水拍了一整个下午的相片资料夹。 头一张是捷运的追焦照,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拍这种东西。于是又翻了几张过去,雨天里的二楼绿盖、雨天里的鸟蛋小贩、雨天里的珍奇异兽博物馆,灰濛濛千篇一律、越是瀏览,越是提不起劲。 真讨厌,整个台北到处都在下雨,雨景最无聊了,这样到底该上哪去摄影啊? 一边碎念着,一边看,不知不觉地就翻完了一遍,他认为这样不行,昨天并没有拍出任何一张符合他水准的作品。 前天有、上礼拜也有,但就是昨天没有,得再加把劲才不会愧对自己的专业。 例如说刚才赖在床上随手拍下的几张,他就觉得还可以。 一边想着,手指一边复习了起来。 不过奇怪? 明明是连续按下快门的一系列照片,怎么看上去会有种不太合群的气氛。 在这昏暗的小套房里,作品的彩度在视觉上偏低是很合理的,为此,他还又再更仔细地比对了一遍。 但仍然是既突兀又诡譎,像是一整篮熟透的橘子当中混进了一颗柳丁,明明知道就在那里,却一时之间又不晓得哪颗才是。 他盯着、找着,直到抓住了整幅构图最左侧,位在桌面上的化妆品堆里,那支大红色的唇膏。 那是色调最鲜艳的元素,本来应该要是才对。 但在其中一张照片中,它却和周遭的一切同化了,呈现完全灰黑白的模样。 是这台相机的参数出了问题。 阿树很肯定地这么认为。 得出的答案令他不太舒服,该怎么说呢?这台单眼的价格非常昂贵,在当年一个新品的标价可是六位数字的等级,所以也理所当然的,这是他拥有过最好的相机。 阿树知道自己是个职业级的摄影师,对于按下快门的时机敏感度非常的高,这也是对于作品必须该有的要求。 如果、假设说在捕捉候鸟掠过日落的那一刻却出了问题,那么那张毫无意义的黑白相片又是谁该负责呢? 不是製造商、也绝对不是他。 是卖给他这台单眼的那个人。 好,决定了,今天就去那吧。 <1-2> <1-2> 囉哩叭唆吵了很久。 「真好啊!明明厉害的也就只有那几张而已,其他都跟我随手拍拍的没什么两样啊?果然人红了以后连放屁都是香的。」 阿树撑着头,叼着塑胶汤匙的嘴里不断抱怨着这个社会和幸运之神对他的不眷顾。 脸书社团里的管理员正在宣传自己即将开幕的摄影展。 那是摄影界里的大哥级人物,办过不少次的个人展,也提携过不少后进,但在那样一个资源丰富的社团里,阿树自己的作品却每每仅能拿到几个同情讚。 所以久而久之,他也不想自讨没趣了。 「喂!泰久!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又拿了一盒杏仁冻,阿树对身边那人的态度不太满意。 泰久是他的大学同学、也是摄影社的社长,生得一副福气满面的憨厚模样,笑瞇瞇的双眼从来没有睁开过。这让阿树觉得他好像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一样,只会笑、一直笑。 「你这台相机......」逐一检查了设定、也实拍过几张来研究,最后泰久关上电源,妥善地放回了皮盒,还给阿树。「很健康,一点问题也没有。」 「怎么可能?你有没有漏掉什么地方啊?」 「我想应该是你去调到了,不然就算要坏也不会只有坏那一张吧?」 「我可是职业级的摄影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自己动过什么。」皮盒又被推了回去。「一台十六万的相机,不能容许出现这种瑕疵。」 「可是我只卖你五万块,而且你也才付我四万......」 阿树赶紧打断他。「你想想看,要是今天傍晚有颗恰到好处的夕阳,又刚好有隻白鷺鷥从正中央飞过,再加上我的才能,天时地利人和,结果拍出来的作品却是黑灰白的,这样你要负责吗?说不定那张本来会是我的成名作耶?」 泰久很习惯听阿树扯一堆这些,甚至能说很怀念那些时光,于是他自顾自地笑着点点头,也替自己开了一盒杏仁冻。 以前在学校里,除了他就只有阿树敢吃这种东西,至于其他人已经是对那股味道到了厌恶的程度。所以他们都会一起被赶出社团办公室、一起躲在走廊尽头的阳台偷偷吃。 明明就是从古早传承下来的甜点,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却几乎都不敢碰呢?泰久曾经为此伤了许多脑筋,因为这关係到他的家业,就是这间挤在乾货大街之中的凉品舖。 除了过年时节以外,周末两天还算过得去,平日就是现在看到的这副冷清样了。 但随着当上老闆后的时间慢慢过去,他也渐渐领悟到了一件残忍的事实。 营收逐年下滑的原因,与其要说年轻人不喜欢杏仁冻、更该解释成不喜欢乾货大街。 至少他就从没听过有人约同学假日一起去买香菇乾和柿饼。 放眼望去,现在在各间店面前徘徊的清一色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大人,拖着花布製作的菜篮车、或放有孙子的婴儿车、或仅仅只是杵着拐杖,把观察乌鱼子当作兴趣的附近居民。 所以像他和阿树就对于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真要说,最突兀的还是自己的妹妹。 说人人到,一声清甜的风铃响。 从店铺后方连着二楼的木板阶梯踏了脚步声下来,远远地就打了招呼。 「哦!阿树哥你来了呀?」 五官的观感是会互相补正的,闻到猪肉乾的味道舌尖就会出现一股醃製咸,而听见这个声音就彷彿看见了一个活泼的美少女。 对于阿树和所有认识蔓婷的人来说是这样没错。 「又来找我哥买镜头了吗?」 杏仁冻突然被上了盖,往泰久的方向推去,取而代之的皮盒回到阿树手上。 「没有啦,我是来教他怎么调整光圈的。」 蔓婷轻轻笑了几声。「他又没在玩摄影了。」搁下了樱桃红色的行李箱,先往这走了过来。「光圈是镜头旁边那片吗?可以变长变短的?」 她伸出手指抓住一台空气镜头,做出了转动的姿势。 「那个是变焦环啦。」阿树急急忙忙地打开皮盒。「光圈是这个。」 一个小小的旋钮,就在快门不远处。蔓婷探头盯着看,默默好奇的是接下来会听到怎样的讲解。 「呃......光圈调大就是让光可以多进来一点,会像是这样、」开了最近一天的资料夹,昨天到淡水的照片们被叫了出来。 一张金龟子的景深照,甲壳上的琉璃光泽就像实际拿在眼前看一样清晰,但背景却又朦胧成一片,不过恰好作为衬托,把主角全都放在甲虫上。 「或是这样。」 又翻出一隻白腰鹊鴝飞过树梢的追焦照。 「哦!原来如此。」蔓婷频频点头称是,眼里不自觉露出敬佩的闪光。 「嘿嘿......那如果把光圈调小的话,就是这样。」志得意满地,接着是仰拍雨天里的绿盖茶馆、和渡船在雨滴繁落的淡水河上来来往往的静态照。 「我明白了!」蔓婷挺起的胸膛里全是骄傲。「光圈大就是用来拍动物的、光圈小就是拍建筑物和交通工具的对吧?」 泰久差点没被杏仁冻噎死。 「你真的好专业哦!阿树哥。」她不好意思地在胸前双手合掌。「可以借我看看其他的作品吗?」 「可是我最近的都只是随手拍拍耶?」虽然转眼的时间相机已经交到了对方手上。 这些互动看在泰久眼里其实有种微妙的安全感。 他不会过度干涉自己的家人,但基本的保护还是一直都默默支撑着。对蔓婷另有居心的男人比橱柜里卖剩的杏仁冻还要多,不过也只会对于真的飘散出臭酸味的那几碗才会以哥哥的身分向妹妹进諫。 比较起来,阿树又是另一回事。 至少他看上的不是蔓婷的身体、也不是脸蛋,是自己的作品被捧上天的那一刻。 融洽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泰久也忍不住做点锦上添花的点缀。 「我们的社团老师说,在摄影的天分上阿树的潜力是非常高的。」 「我当初就一直觉得他的眼光很好。」阿树理所当然地这么回应。 「可是他说你拍出来的作品一点灵魂和故事都没有。」 「他这个人根本不懂摄影。」 他们接着开始讨论起那位老师,阿树用了论文程度的字数来讲解自己的等级有多么高处不胜寒,程度之好还把孤芳自赏错用成了敝帚自珍。 而蔓婷只顾着沉浸在在眼前一张张的作品里,她从没想过自己的言行可能在外人看来是种奉承,因为一个往自己的目标上不断奔跑的男人,本来就是耀眼的,无论他在起跑点之前是谁。而阿树也的确正在这么做。 看着按着,她突然停下了手指。 「咦?阿树哥,这个女生是谁啊?你的女朋友吗?」蔓婷把相机翻转过来,萤幕上是那张零彩度的失败作,有个长发的女人裸着背侧坐在床上。是刚醒呢?还是正要睡了? 「呃、她是......」明明就不是在自己打开的那个资料夹里,但阿树总不能去责怪蔓婷乱翻其他照片,为了这种事生气太奇怪了,更何况那可是自己的忠实粉丝。 他把视线转往一旁求救,但泰久只是笑着、用那双从来没有打开过的隙缝眼睛一直笑着。 而眼前,一隻八卦的小麻雀正雀跃不已。「该不会真的是女朋友吧?我怎么都没听我哥说过呀?」 「没有啦,她是我的模特儿啦。」阿树下意识脱口而出。「我这么忙,哪有什么时间去交女朋友啊?」 「是哦?这样呀......」 也不晓得蔓婷有没有接收到最后那句意义不明的辩解,她把相机摆正之后就没再说过话,只是直直盯着萤幕看,脸上那复杂的表情让人根本猜不到想法。 「模特儿呀......」她喃喃着。 阿树的胸口突然直觉一道不安。 ......应该没有那么巧两个人是认识的吧? 但在作为理由的谎言还没编织好之前,蔓婷突然大力点了点头,满面信心地说道。 「我明白了!为什么阿树哥你的作品会没有灵魂了!」 「就说了有啊......」 她不理会这反驳,进而做出在期末上台报告时最后作结尾的那种气势。「因为没有人!」 「欸?」阿树听不懂、泰久当然也听不懂。 「就是少了模特儿!」蔓婷接着说明。「我们去看展的时候,底下不是都会有作品介绍吗?阿树哥你的字数太少了,『这是一隻金龟子』、『这是一隻鸟』、『有船在海上漂』这样的介绍只要一行就够了。」 原来自己的妹妹一点都没有写文案的天分吗?泰久先是得出了这个结论。虽然也没有办法靠口语解释清楚什么叫做没有灵魂,但他能够明白那箇中之意。 阿树也的确就如同社团老师说的,他也是这么认为。 但绝对不会是妹妹说的这个原因。 当然,蔓婷确定是。 她接着把相机萤幕放在两人眼前,好像正在展示自己的作品一样。 「可是这张就很有啊!『一个美丽的女人,半夜里睡不着觉,是因为谁?因为暗恋的那个男人,想他想得几乎要睡不着了,只好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向窗外......』」 泰久默默点头,绝对不能让她从事文字工作。 「所以呢!阿树哥!」 「啊?是?」 「我来当你的模特儿怎么样?」还连带着放电般的小眨眼。「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我们也朋友一场,你又是我哥的好朋友,我就只收工读生的基本时薪就好囉?」 这算下来可真的是赚翻了,虽然阿树还没考虑到那个层面。而基于尊重和礼貌,他还是先往身旁看去。 但泰久依旧只是一直笑、一直笑。 「我看看哦......」很好,蔓婷看着行程表噘嘴沉思。「那就后天怎么样?礼拜天我本来是要和同学去吃蛋糕的呢?呀!不过没关係!就推掉吧!」 「啊、不......」 「外拍的地点就再麻烦阿树哥决定囉!」拍板定案,蔓婷看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赶紧收拾收拾起来,回头拎了行李箱,急急忙忙和两人道了别后,就带着活泼的脚步声一溜烟地消失在老街的另一端。「我就先走啦!掰掰阿树哥!」 许久,泰久才欣慰地打破沉默。 「阿树,蔓婷她从小就有个当模特儿的梦想。」 「......跟我说这个干嘛?」 「我有一颗镜头,很适合拍人像。」 <1-3> <1-3> 啪嚓! 调了点光圈,又是一张。 对准操场上一个不停运着球、在三分线犹豫不决的高中女生。 不,不好。 又换到树下两小无猜,镜头里那男孩脸红着,和女孩听着同一条耳机线。 嗯,也不好。 最后阿树把左手往上一移,抓下了那隻台湾蓝鹊。 他很满意。 各行各业中还有着各行各业,在摄影的圈子中,每个人也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 风景、人像、动态、等等的,阿树会说自己每个都很擅长,但特别对于风景和动植物有兴趣,所以他其实很纳闷。 这个礼拜的零用钱四千,加上饮水机的预算八千,却拿去买了一颗一万块的二手镜头,还是拿来拍摄人像用的。 简单的数学题,让阿树后悔清醒过来。 还是醉点好。 关掉相机电源,在路边檳榔摊买了瓶冰透了的保力达,他想了想,又再买了瓶维大力,然后用送的廉价塑胶杯,提到天桥上坐着开始喝了起来。 喝了几口,就拍照、拍了几张,就喝。 从底下循着红绿灯规则而奔腾的车潮开始拍、拍到校园里上课的寧静和下课的纷扰、拍到栏杆上划地为王的几隻大蜘蛛,有时单喝保力达、有时套着维大力喝。 他很认真的拍,就算有人恰巧走上天桥和他擦身而过也毫不在乎的那种认真。 而手机就在开始无聊时响了起来。阿树看着萤幕,看着看着,不是不接,是在思考该怎么接。 啪嚓。 所以他拍了自己的手机萤幕,拍了几张,等待铃声直到停止。 妈妈又打来了。 从两年前离家以后,每个礼拜都会给自己打来一通电话,算了一算也两年没见了。 阿树当然有机会拨空好几天的时间回到家乡,但只是一想到记忆卡里头那些照片、甚至是在笔电里那些累积下来的精选照,直到现在也不过只有自己认真欣赏过而已,就觉得如果回家了,等于是直接输了。 输给谁?打他一巴掌的爸爸?不,他早就忘了这回事。还是输给日夜替自己提心的妈妈?或是说根本只是输给自己? 也或许根本就没有输掉什么吧。 阿树走下天桥,走到马路对面的公车站,丧气地坐着。 他还是决定回拨。 老妈,拜託了,别问太多事。 「树仔?有在忙吗?可以讲电话吗?」 那头一样是国语台语都讲得不太流利的、再也怀念不过的声音。 「哦......老妈啊?刚刚一直在准备展览的事啦,现在才有时间休息一下。」 「展览啊?是什么的展览啊?你在台北找到展览的工作吗?」说着说着,那一丝丝担忧和胆怯慢慢编织成一种期待。「这样很好啊!一定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吧?像是那个......怎么佈置舞台啊?还是说......要怎么卖票......」 「妈妈唷!不是那些啦!」 阿树打断了着急苦思的老妈。他知道爸妈这辈子根本没上过台北看过展,所以根本不了解所谓的展场是怎么回事。但其实那并不是他所在乎的,只是一听到妈妈满心期待的自己,原来仅仅只能做些平凡至极的工作,内心又是一阵洩气。 「怎么啦?树仔?有空就回家看看吧?爸爸很想你喔!回家来......帮爸爸一起工作也是很好......」 「妈!我才不要做油漆啦!」幸好是隔着电话,否则铁定会被看见那丢脸得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他很生气,气得下意识脱口而出。「是我拍的照片,要去上展览了啦!」 「哎!这、这是真的吗?那很棒欸!唉呀!我一定要跟你爸爸说这好消息!他一定会说没兴趣,但是一定会找理由上去台北看的!树仔啊,啊是在哪时候啊?」 「......时间还没确定啦,不过......就......呃......现在还有点忙这样......对啦,妈!我要先忙了,再打给你。」 「好啊!好啊!有确定时间一定要告诉我!我再带你爸爸上去看,他一定会很骄傲的!」 好啊,确定时间后,就叫老爸老妈来看吧。 如果真的有这一天的话...... 如果自己的作品真的放上摄影展,那是怎么样的感觉呢?很骄傲吗?阿树连幻想的能量都没有了,他好饿。 看着天空,灰茫茫的,大概是又快下雨了吧? 他并不想继续拍摄雨景,但又不想这么早回又心家,如果只有自己在的话,那里可是比雨景还要无聊。 但身在台北,去什么地方都得花钱,而自己身上可是只剩下两千块。 严格上来说他还欠又心八千、或是一台饮水机。 想了想,那就这样决定吧。 看好路线图,等了辆公车,要去熟悉的地方。 车程大概十五分鐘而已,阿树在车上也不忘一直拍,拍摊贩、拍路人,快门声大到整车上的人都在注意最后一排的他。 但他就是很专心的一直一直拍。 按下铃,把手上几枚零钱又投了进去,赶在大雨掉下来之前赶紧小跑步,跑得气喘吁吁,直到眼前出现「世界油漆」四个大字。 整理一下呼吸,阿树抓抓头走了进去。 老师傅正忙得满头大汗,对阿树就只是瞥了一眼。 「又怎样?不是说这礼拜想要放假?」从另一端,几个空桶子被丢了出来,差点把他砸死。 「啊啊!老闆娘!想、想说跟你借个八千块啦......」阿树忍着疼痛,刻意勤劳地把散落一地的油漆桶摆正。「下个礼拜我会乖乖上工的啦。」 「工资不是已经全都发给你了吗?为什么又没钱?又拿去买那三洨相机了是不是?买一堆也没看你多会拍!买那一个好几万块林祖骂都可以吃好几个月了!买那有三洨用啦!」 「不是啦老闆娘,我......我钱放在家,啊钥匙又不见了啦!我明天就会拿来还你了......唉?奇怪?」 阿树作势往裤袋里一掏。 惨了,钥匙真的不见了。 「放在家?啊不会去找那个老女人拿喔?不用在那边明天还啦,讲那么好听,林揍骂没缺这点钱啦!哪还会怕你不还?」 「你要借就借,不借就不要讲那么多,吵死了。」老师傅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老婆。他瞥了阿树一眼后,依旧继续低头忙着。「要钱,去把楼上房间整理整理,你不住我要租给别人了。」 老闆娘恶狠狠的瞪着阿树,瞪到阿树赶紧逃上楼。 这房间原本是阿树在住,老师傅看他有做过油漆的底子,既然是个不用教的学徒,毕竟现在做这行的年轻人少得可怜,那么收留着倒也轻松,反正空着也是空着,索性就让他住了下来。 不过自从认识又心后,阿树就越来越少回来睡。 老闆娘直嚷嚷要租给别人好多点收入,但老师傅不肯,他认为那仍然是阿树的房间,所以每个月少那几千块的菜钱,也难怪老闆娘看阿树越看越不爽。 但说是房间,其实不过就是大点的储藏室,摆上张床垫、几条市场买的廉价棉被、几个木箱充当柜子或是桌子,再用店里随处可见的油漆桶做装饰。 也没什么东西称得上是私人物品,这样是要整理什么呢? 也或许老师傅要的只不过是种形式而已吧。 阿树看着墙上几张洗出来贴的照片,那都是他当初认为一定能成名的大作,但时间过去,现在就自己看来真的拙劣无比。 会不会再过个几年,会发现自己很满意的那张台湾蓝鹊,其实也是烂得可以呢? 想到这,阿树又叹了口大气,把全身的油漆味都差点吓走。 擦过了门窗,再把地给拖了,东西都收了整齐后,老闆娘还是唤阿树去厨房吃了午饭,然后拿了一万块给他。 外头的雨下得很尽兴,让阿树也只能待在店里帮忙,就这么忙了整个下午。 把泡过甲苯的刷子冲洗乾净,再将刮刀上乾硬的披土或ab胶刮除,接着是製作方便使用的打磨工具。 一张张的砂纸裁切成适当大小、背面抹上强力胶、黏贴在木芯板上。这是很重要的工作,就算是老师傅也得亲自处理。 或者该这么说,老师傅一直以来都是亲手保养着这些工具,万把块的喷漆机和风车、或是一百出头的油漆刷,哪怕能因为这样而能多使用一次也好。 虽然说他也没办法要求工班的素质能做到尽善尽美,而且这本来就是身为老闆的责任。但更大多数的老闆才不会这么蠢,那些洗刷子的时间,就算没有用来赚到更多的钱,躺在家里休息也更划算。 光就这些来说,阿树真的认为和自己的爸爸很像。 两年前毕业回到家,带着不甘不愿的心情跟着每天八点上工,五点下班后回到家却还不能好好休息,得被逼着善后这些琐事。那些师傅都不用做,为什么我要?阿树为了这点和爸爸不只吵过一次架。 他到现在仍然认为自己受了委屈,正因为是家人所以才被压榨,劳基法规定的加班费一毛也没有收过,刑法三百零九条公然侮辱罪倒是吞了不少。 但这又是为什么? 离开家乡回到了台北,走投无路下只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找份油漆的工作温饱肚子。 老师傅一样要求他处理这些,但这又是为什么自己从没像和爸爸抱怨时那样顶嘴过? 直到今天,他才突然发现不太对。 不太对......有哪里错了...... 手边继续整理着遮蔽用的纸胶带,阿树偷偷往老师傅的方向看去,依旧是默默地忙得满头大汗。 背景是杂乱的油漆桶、人物是毫无记忆点的平凡老人、正做着有够无聊的工作。 但他好想按下快门,就算这幅构图的主角是一个人,而且是这么流水帐的画面。蔓婷所说的--能在介绍上写满了字的作品。他发现自己开始懂了一点。 老师傅大概还没发现阿树正看着他,只是低着头突然说道。 「明天礼拜六没有师傅上班,有个地方要去处理,没事做的话就过来,算点工给你。」 阿树想也不想就说了声好。 <2-1> 又心 纷乱的雨雾从窗口打了进来,我只好放弃一个让自己清醒的机会,把房间关回令人头昏的沉闷氛围之中。 我并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理由得出这一趟差、更不明白这时为什么会在旅馆里留宿,当然,如果把这些全都归类在公事上,就倒也是不需要一直梗在胸口上了。 只是,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前提下收了那件礼物、还有刚刚离开以前,他不以上司的身份向我所提起的疑问,都已经完完全全地侵犯进了私领域的范围之内。 我并不是个过于敏感的人,平心来说,也没有感到厌恶的情绪,只是,这的确让我很困扰。 我该怎么解释自己现在的情况?我没有办法说实话、也没有办法说谎,所以,我只好找了个两边都不得罪的答案。 虽然,这似乎令他误会了。 <2-1> 还真的是一个回神才发现雨已经停了。 远处城市的阑珊灯火被洗得很清晰,映在她正后方的玻璃窗上,下过雨的夜景像是一颗无瑕的宝石。 已经忘了刚才是想起了什么才分心,不过应该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可能只是为了暂且从满堆的帐本中逃离出来的藉口吧,总之又心搁下了工作,打算先去茶水间冲杯咖啡。 抬头一看,明亮如白昼的办公室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电子钟的小时数字再五分鐘就会进位,在这之前最后一个离开的贴心下属替她把透明自动门上了锁,看出去,连通各部门的走廊里已经熄灭了所有的灯,只留几盏逃生指示的微微绿光。 如果她是个怕黑或怕鬼的人,一定一步也不敢踏出去。 但就算是,这几年下来的加班时数也早该累积到会让人麻痺的程度。 又心按了门前的电钮,平时根本听不见的拉门马达在这种时候都会变得特别大声,好像是在抱怨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得替她工作一样。 带上保温瓶和一包即溶咖啡粉,她逐渐背离整层楼唯一还醒着的财务部门,高跟鞋踏在松软地毯上,步步无声地消失在另一端的转角处。 而这时,一隻小猫偷偷溜了进来。 回头再三确认过,趁着又心的身影还没折返,她赶紧压下几颗电灯开关,气氛瞬间降得昏暗又诡异,接着,她快步跑向夏经理的位子。 在那满山满谷的文件面前,她忍住反胃,在桌面上放了个大包裹后,便鑽进桌子底下躲好,开始期待门外传来的动静。明明是以掠食者的身分前来,粗糙的蛰伏模样却又像个窜逃者。 在公司里,这位财务部的夏又心、夏经理一直以来都被无数的双眼所注目,虽然目前来说还没有人敢对她出手。 外貌加上能力,年纪也恰好适合这间公司的层级,其实就算放到外头去,也不过就是稍微超出适婚年龄而已。光以这部门来看,甚至过半的职员都比她这个主管还要年长。 但可惜的就是,在她身上一点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想要恋爱的味道。 一股脑地投入在工作里头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她倒不像是完全挤不出时间来和谁搞点办公室恋情,就只是在夏经理这个人的组成成分上没有半点愿意曖昧的比例存在而已。 总之,对于这个沉默少言、一开口不是流程就是帐务的女人,大部分的雄性生物还是只保持在覬覦与视姦的安全栅栏内。 但这隻猫知道她的秘密。 知道她心里住着谁、知道房里藏着谁、知道褪去那沉稳苗条的衣装后身上有着什么。 也知道她私底下的生活习惯不太梦幻。 不过在公司里头,也可能是因为她没有带来什么私人物品的缘故吧,除了多到爆炸开来的纸张以外,也就只有那桶加盖垃圾箱里是脏乱的。以平常来说的话。 但奇怪的是今天还多了一袋大纸盒,像是学生时期收到的情书一样被妥妥地藏匿在桌子底下。 而且现在就正在她的身旁,没理由不好奇地探进去瞧,总觉得盒子上的印刷莫名熟悉,她想着想着,拿出手机一查。 一查,呜哇!天呀? 果然是那间冷门但却超级高档的礼服品牌,她不久前在做功课的时候才寻问过,虽然最后是因为製程来不及赶上日期、而且还大大超出了她的预算才作罢。 以她对又心的了解,才不可能会自己去买这种东西,而且这间都只接受客製化的订单,代表说送礼的人要嘛是乱送一通,不然就是对她的尺寸非常了解。 绝对不可能是那个穷酸傻小子。 会是谁呢?除了自己以外她一时之间还真的没有头绪。 「有人躲在里面吗?」 从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性的声音,带着威吓的口气,吓得她赶紧缩起身子。 「有人在吗?是员工吗?再不出来我就要报警了喔!」 「呀!别!是我啦!我是公关部的!」 小猫赶紧从桌下跳了出来。 夜班安管因此被吓了一大跳,幸好手上拿着的是防身棍,要来的是配枪警察可能就直接扣下扳机了。 而在最后方,又心认出了那个在她位子上不断挥手的昏暗人影,远远看上去就像隻被逼迫到死角的可怜小生物。 「薇妮?」 后来,还真的是花上了好多功夫才终于把来意给解释清楚,在又心的保证下,那位过于尽责的安管才终于准许放行。 「吼......你真的是很聪明耶。」而一想到这么可爱的自己,竟然得一下娇喘、一下嘟嘴地向那中年大叔鞠躬赔罪,那隻小猫在短短的几分鐘内已经抱怨了不下数十次。「一般不是都会傻傻地跑进来看,然后再被吓得尖叫吗?我还一直很担心你的热水会不会洒出来烫到手咧。」 「对不起嘛。」又心苦笑着。「我远远的就发现有人把灯关了,还以为是小偷呢。」 「好啦好啦、下次改进。」薇妮挥了挥手,把原本应该是要拿来送她的巧克力给拆来吃了。「快点,你快拆礼物吧。」 「那客套话我就一样省下来囉。」 虽然随着生日接近,又心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今年的惊喜会以这么糗的方式收场。 她抱着满胸口的暖意,将包裹小心翼翼地拆开,褪去包装纸,原盒映入眼帘后便一目瞭然。 「淡疤药膏......」愣愣地看着,嘴角不自觉地抹起了一小弯。 「毕竟我还是很希望能再一起穿上比基尼呀。」薇妮笑了笑,又拎了一颗丢入小嘴里。「明明身材那么好,却老是包得紧紧的未免也太可惜了。」 「谢谢你。」把礼物慎重地放在大腿上,又心轻轻地笑着,只不过眼神多了一丝空洞。「但是......」 薇妮赶紧打断她。「哎呀、我也知道那不是一般的疤啦,但多多少少还是会有效的吧。」她接了过来,开始拆封。「你碰不到的地方,我就每天帮你抹上吧?这项服务也算在礼物内的一部份哦。」 沉默过后,薇妮伸手把又心的衬衫从裙里给拉了出来,一一解开下半部的钮扣,接着带上圆形的扁罐绕到她背后,拎着衣襬将之撩起。 「帮我抓着。」 听见了指示,又心自己抬起手来好好压住,让整个背部裸露而出。 然后,感觉到有支细长的手指,沾着冰凉的软膏,轻轻涂抹了上来。 顺着那些印记,仔细、反覆、 「那么,快从实招来吧?」 「什么?」 「桌下的礼物是谁给的呀?」 「哦、你说那个......」 <2-2> <2-2> 「什么!他竟然趁出差的时候载你去量礼服!」 薇妮气得像是有人抢走她的男朋友。 「当初这整件事情就很诡异,幸好是没在公司里头传得太开,否则多噁心呀?你想想看嘛不过就是个场勘而已,竟然要总经理亲自跑出差,而且带上的还是财务部的夏经理,原来这一切都是预谋犯案呀?」 而又心只是忙着把弄皱的衬衫重新穿好,不多做任何心得。 虽然说,那天那种无声的强迫还是令她现在想起都会觉得不太舒服。 趁着空间时间,糊里糊涂地就被叫上了计程车,下了车就已经在店门口了。量尺寸时得步步为营地不多露出任何一点肌肤,挑款式时又在所谓的顾问面前承受了不少名为专业的飞弹轰炸。 幸好,最后定案的成品几乎只有手臂和脖子以上是空的。 「过夜那晚呢?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强上你了吗?」 「是有喝了点酒、叫了些消夜吃......」 「喝酒!喝酒!我就知道!」 「聊了点天后,我就回房间里睡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拍拍薇妮的大腿,像在安抚一个闹任性的女友。「你似乎不怎么喜欢他呢?」 「那是当然的呀!他每次开会都把我给钉爆耶!而且!」握紧了拳头,她深吸了一大口气,下一秒就要破口大骂的模样。不过片刻后,却突然消光了气。「......好吧,其实也就这样而已啦。」 「呵呵、」 「说实话,冷静下来想想以后还算挺不错的?」 听见这话令又心皱起了眉间。 而薇妮却鼓掌了几声,顿时讚赏有加。「虽然是个单亲爸,但名片上可是总经理哟?而且呀而且,他是我们公司性幻想对象排行榜的第一名哦。」 「我们公司才没有预算可以办这种市调,而且他大了我十多岁。」 「你也快要比那小白脸大上十岁啦?」看见又心无从反驳,薇妮指着那盒礼服继续说。「看看这个,我敢打赌那个人根本不把你的生日当作一回事,就算他记得好了,送的礼物也一定跟他一样飘着穷酸味。」说着说着似乎是自觉有点超过,她又赶紧解释。「我一点都没有看不起穷人,只是他正处于在应该要拼命的年纪,工作却老是那样爱做不做的。整天就是把梦想掛在嘴边,结果做的事都是浪费时间。喜欢摄影没有什么不好,但真的有心想成为一个摄影师的人绝对不会是像他那副德性。」 「看来你更不喜欢他呢。」又心轻轻笑了几声,又漫不在乎地耸了肩。「不过他本来就没有必要送我,毕竟也不是我男友。」 「不是情侣也可以送的吧?」薇妮指向自己的药膏和剩半的巧克力。「有没有当作一回事的问题而已。」 又心想了想,沉吟道。「......但这样倒是满好的。」 「嘎?」 「要是他晕船了,那我会很困扰。」 「我的天......」她无奈地摇了头。「又心呀......其实我今天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嗯哼?」 「我要结婚了。」 「哎......」她的专业是数字,并不是语文,薇妮讲出的这句话,在她耳里听起来像是古爱尔兰语。 「我说?我要结婚了?」薇妮加重语气又再重复了一次。 「......啊?啊!怎么可能?」解析完了这篇古典诗歌里的深层涵义,又心大叫出声,这是她这整个月以来感到最惊讶的一次。 结婚本来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大事,每个人都有可能结婚戴上戒指。 除了薇妮以外。 从俩人大学一年级、第一次在宿舍里认识彼此开始,薇妮就是个情场浪女,同时也是不婚主义的宣扬者。 她很骄傲。 也完全不避讳地阔谈每个夜晚。 更不介意谁在背后指指点点,反而将之认作是种成就。 所以说,怎么可能? 「你超没礼貌的!」她戳进了又心的胸部里。「我连你的伴娘礼服都选好了!」 「选好了?」她倒是不对款式过问,有没有露背或透不透纱之类的,毕竟薇妮比她自己还要更保护那些印记。「怎么会这么突然?」突然乍现的灵感,她看向薇妮仍嫌纤细的腹部。「该不会是......」 「大概有两个多月了。」贼笑。 「天啊!」她倒抽了好大一口气,整个人定格起来。 「不是故意拖到现在才让你知道的哦,我也是这个礼拜才去妇產科做确定的。」 「两个月了?已经这么大了?」惊吓之中,又心抖着伸出了手。「我、我可以摸摸他吗?」 「现在是要摸什么啦!而且到底哪里大了啦!」 办公大楼坐落在闹区边缘,高耸而静望着远处点点闪烁的城市,入夜后,玻璃外墙一盏一盏地熄了灯,成了一整面的黑色镜子。 得仔细看,才会发现高楼层还留有一处光点,在那里,两个女孩的嘻闹声如不断浮出水面的泡泡,当雕塑着成长的细沙渐渐地沉淀下来,她们的交谈却没有因此而变得讲究。 直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原本因薇妮的突袭而暂且搁下的、那全身的疲倦和只想尽快离开的念头,才又慢慢发酵了起来。 赶在规定的门禁时间之前,又心才终于打烊财务部的灯火。 她们在街道旁准备替今晚画下逗点。 「这就先不要了吧?」在薇妮抽出一根凉菸、准备点着之前,又心搁下了她的手腕。「再忍也就几个月。」 「噢、」她赶紧停下动作,尷尬地笑着。「看来我还没有身为一个妈妈的自觉呢。」 她轻轻拍了拍肚子,和宝宝说声抱歉。 接着,走去水沟盖旁蹲了下来,对着菸盒的角落点了火。 待在远处的又心,又再向后退了几步,即便到现在,她仍没有克服这个问题。 而薇妮在起身之后,回到了又心身旁,她们一起见证这最后一包菸的终点。 火势延烧得很快,远远的都能闻到清甜的味道。 「年纪大了以后,提分手的床伴也越来越多。」火光摇曳在她娇媚的瞳孔里,这场晚会的故事说到最后一个段落。「他们全都结婚去了,一开始我真的是想不透,还会嘲笑他们的庸俗,甚至觉得自己能继续坚持下去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又心听着。 「去年搬离开那间住了五年的套房,最后一次关上门以前,我站在门口站了很久,回忆了一遍每个来过这的男人,那些好的、烂的、长久的、只来过一次的、做完就走的、聊了一整晚的天的......」 慢慢地,浓烟渐渐稀薄。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画面里突然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买网拍的时候、打扫的时候、追剧的时候、还有那些一个人睡觉的晚上,我只能抱着你送我的鱷鱼娃娃。我就在想,为什么呢?为什么那些时候,身边会没有半个人呢?......应该要有的才对呀?」 只有火苗还在残喘,攀附不上焦黑的碎屑。 「我不会后悔年轻的时候玩得那么疯狂,但过了那个阶段,到老了以后,没有人想要你了,自己也没力气了,那待在家的时间里,从早到晚、二十四个小时,不就都只剩下自己了吗?」 最后剩下灰烬,馀温被晚风吹散。 「虽然这话由我来说真的很没说服力。」她悄悄低下了头,嘴角弧起的笑容漾得很有感触。「但人总是要个归属的嘛。」 又心依旧只是静静地听着。 「所以我就把保险套戳了洞。」 「呃?原来是用这种方式?」 「当然对象是有精挑细选过的呀!」薇妮一一细数着骄傲地指头。「又高、又帅、身材好、同年纪、又是职业军人,根本不怕婚后出轨。」 「哇......」那是什么生物?又心不太清楚。「我见过的人吗?」 「还没耶?毕竟只有假日才会被放出来,真要介绍你给他认识应该也是婚礼那天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着,但随即一转严肃。「所以呀,你也是时候该做个选择了。」 又心沉思了下来,眼神有点迷茫。「......安于现状不算是个选择吗?」 「就算你不想要个孩子,但他能给你什么?连陪伴都做得不称职吧?」一想到那个人薇妮就叹气。「等你老了、乾掉了以后,他一定会离开你的,到那时候你就只剩下我了而已耶?」 她呵呵地笑了声。「这样也不错呢?」 「一夫二妻制吗?你能接受的话我倒也很愿意哦?」 「这倒是心领了。」 俩人彼此默笑了几眼后,薇妮看了手錶。「你要去喝一杯的对吧?」 又心点头。 「我还是希望你能早点离开那里。」边说着,薇妮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 「我有在努力了。」 「生日快乐。」 <2-3> <2-3> 午夜后的西门町,像是服了安眠药的劳碌人,街道上的思绪仍然躁乱着,但直到清晨第一间店的铁捲门拉起之前,都没有人有办法叫得醒来。 停妥了车以后,又心沿着熟悉的路径走去,在这种时候的这个地方,一个孤身女子怎样都不会有安全感,就算说她懂得避开路灯照不进的暗巷黑弄,也不敢放心在大道上逗留太久。 鞋跟叩叩赶着经过。 直走、转弯、再直走、没有变动太多的方向,她看见了电影街的大门口。 继续走着,拐进之中一条蜿蜒小巷,真要说这可能是今晚最会令人感到害怕的二十公尺路。不过幸好,在她进了其中一扇门后,一点危险都没有找上来。 电梯来到了一楼,缝隙带着嘰嘎声响渐开,些许的灰尘和霉味随即溢出,踏进里头,就像罩了一顶蚊帐般,虽然轻巧、但浑身发麻。 铁箱摇摇晃晃地攀爬上到七楼。 门一打开,正设在电梯口那盏款式阳春的吸顶灯便立刻为她提供了足够的明亮度,身上的不适感也在走出以后顿时消散无然。 放眼四周,每一扇紧闭的大门都只是一户平凡人家,廉价矮柜、半满的垃圾回收桶、零散的鞋子和雨伞,其实整个台北到处都是这种地方。 没有停留,她继续往前走、走到最边角的那扇绿色硫化铜门面前,伸手推了开来,一间老旧的酒吧。 说实话它不应该在这里。 这栋大楼有住户、顶多掺杂了几间非法旅馆,老旧平凡、鲜人踏访,怎样也不应该在格局如一的其中一间里放了座酒吧,或是那扇铁门其实有魔法,会把人传送到宇宙之外的空间去,不过窗外的景色确实还在西门町里就是了。 但真的是吗?明明是燻黑的玻璃窗,却有着难以探究的光线从外头透了进来,虽然微弱到只能让人不至于被脚步给绊倒而已。 第一次到来的人铁定很困惑,因为这里比起说是间酒吧,更像是把一户家庭清空后,将隔间全都打掉,然后在客厅的位置随便搭了座吧檯,摆上几桌随处可见的塑胶桌椅就自以为是居家风格的商业场所,当然这样的理由绝对让人没办法接受。 营造出来的气氛,除了昏暗到眼痛的视野以外,就只能感受得到店长的潦草和不用心的态度而已。 而且,连声招呼也没有。 又心关上了门,依旧选了靠窗的位子坐下,过程中完全没有半个人搭理她,但她像是早就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所有一切,认为这很正常、没有一丝不妥。 「一杯『倾诉』。」 她轻声说道。 不往吧檯的方向、也没有足够的音量。 接着只是放下包包,先喝了几口桌上的杯水润润喉。 没多久,端出了一只鬱金香杯,里头是乳白色的渐层调酒,表层薄薄的水蓝、放了一片勿忘我的花瓣。 又心自己上前去取了回来。 回到位子上,喝掉了一半。 然后等待。 基于礼貌,她不让自己观察今晚来访的茫然者,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在这个夜晚里迷了路,而特地前来寻找一枚指针。 即便大家都清楚地明白,指针自始至终都不会指引出任何方向。 但就从她进门时一路瞥见的,角落方向至少有两组人。 「选择礼拜五过来这的人是最多的,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但就是让人觉得有着『这里就应该要在这时候来』的潜规则,好像这么做才是内行人一样。」 一个身穿白色衬衫的年轻人在她面前坐了下来,手里端着同样的一杯倾诉。 从容貌看来,大概比她小了四、五岁左右。 「你是在想着这个吧?」 猜是猜对了,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又心再度啜饮了一小口,这次仅仅只是沾湿了唇。 「我昨晚又梦见你了。」她温柔地看着他。「又是一样的地方,那个白色的堤防。」 「一样的这张脸吗?」他指了指自己。 「当然了。」她的眼神落了下来。「我怎么会知道你现在的样子。」 「先不说这个了。」伴着爽朗的笑声,又心看见自己摆在桌面上的手被握了起来。「又心,生日快乐。」 她点了点头,至少这份幸福的感觉是真实的,所以忙着珍惜,而没有馀力陷在气氛之中。 对方也明白了这点,便继续把她带往开心一点的地方。 「我是今天第一个和你说生日快乐的人吧?」 「是薇妮。」 「那是昨天的事,你骗不了我的。」 「但她可是有送我礼物哦?」 「这是在闹彆扭吗?」他拖起下巴,知趣地望着又心。「不过我的确是也准备了东西要给你。」 「是吗?」她很期待。 「但你现在不会想要的。」他笑了几声。「我会留在这,等你准备好了,记得要来拿。」没有给她转圜的空间。「今天就让我们好好地庆生吧?」 于是,他们又叫了两个蛋糕吃。 在这间酒吧里,每个人都只有一杯的时间。 当勿忘我的花瓣像羽毛一般掉落到了杯底,又心遵守着规定,带上包包往门外走去。 经过吧檯时,一如往常地接过特地准备的沙瓦小杯,将里头的桃红色液体一饮而尽。 走回到街上时,不需要等到冷风迎面而来,醉意早就已经消失得一乾二净,彷彿这一整天从来都没有接触过任何酒精一样。 两侧的骑楼下已经睡了不少人,流连在巷弄里的不归者也早就已经去了别处。 又心的怀里像是一颗中空的巧克力球,表面是甜的,却一捏就碎。 于是,她没有任何一点依恋,直直地往回家路上去。 停好车,又是半小时过后。 回到了熟悉的大楼、健全安稳的电梯里、到了楼层,门一开,就看见阿树差劲地睡在门口,相机掛在门把上,手边摆着一手啤酒,其中有五罐空着。 不用想也知道是钥匙丢了,但既然有钱买啤酒,她不明白为什么不找锁匠、或是打电话给自己? 罢了,又心也没心思多想,她轻轻晃醒了阿树,将他搀扶进门。 阿树的酒量一直以来都很差、酒品更差。他看见又心终于出现,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就只是一如往常的闹着脾气碎碎念,然后抱着全身的酒气趴上床。只醒了一下子,又很快地昏沉了下去、打起了鼾。 一边卸下随身物品,又心同时对依旧脏乱的地板感到无力,虽然不意外,但现在也没什么心思收拾,仅仅是把外头的空酒瓶给收了进来,再把阿树的昂贵相机小心翼翼地摆上桌面。 身体的痠痛告诉她,今晚已经够疲倦了,是时候该好好冲个够热的热水澡,趁着雾气还没从身上散开之前赶紧吹乾头发,舒舒服服地换上睡衣,好好睡个觉,明天是假日,最好是能睡到下午过后,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但随着离开酒吧后的时间越来越冗长,巧克力的外壳早就已经融化成了丑陋的样子,中空那份不安的寂寞感佔据了整个脑袋。 又心边脱下套装掛好、一边大口吞下阿树喝剩的啤酒。 然后,把巧克力捏碎。 她喝着、边脱着,酒罐空了、身上也没有任何负担了。 匆匆爬上床,一俯身便吻上阿树的右肩,往上吻,直至紧贴着嘴唇,同时一边探手拉开廉价皮带。 她孱弱的臂膀已经被惹得颤抖,寂寞感将理性近乎侵蚀殆尽。 好冷、好喘、好难受。 不消多久,在又心的胴体底下,那醉汉开始有了点反应。 他粗鲁的翻过身,一手把又心搂上胸膛。 鼻腔里灌进好浓重、好真实的油漆味,又心在喘息之外,只把多馀的力气都用来呼吸,虽然混上了体味和汗臭,但很可悲的是竟然能够从中找到那份安全感。 大口大口地,就像是平底锅上沸腾的热油,突然被液态氮急速冷却,疲弱的身子终于不再颤抖,如梦一般放心地享受着。 黑影交织在窗帘上,像幅墨画舞动,而窗外,雨似乎开始下了。 <3-1> 阿树 大清早的,我希望这场雨能突然打下一道雷,把我给活活劈死。 我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德行,穿着这一身漆垢又脏又噁心的上衣,牛仔裤的破洞是在地上爬的时候磨破的,还卡了一层厚厚的油污。 还有夹脚拖、我的脚趾甚至还露在外头、指甲也都没剪,头发像是被炸过一样,脸色让人看了就讨厌,眼睛佈满宿醉的血丝、又顶着黑眼圈、一定还有很重的口气,一定很臭,我死都不要开口讲话。 手上呢?手上当然抱着一整箱的油漆工具啊,我今天七早八早爬起来可就是为了来上工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撞见她,这并不是她的家、也不是她的租屋处。 但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的她,绝对是被我的模样给吓傻了,在她的表情上,没有平常欣赏作品时那种闪闪发亮的笑容,我就知道一定会这样。 是的,她现在的微笑,绝对绝对是出自于怜悯和幻灭。 <3-1> 但蔓婷呢?她希望能够来场大地震,把这间屋子震垮,这样就不用崩溃在该怎么解决这场突发状况之中了。 故事也不用从多久以前开始说起,就算阿树停止心脏跳动的时间对他来说几乎像是一整个人生那样地遥远,但其实在这间山坡别墅前也不过驻足了几个滴答滴答响罢了。 而在那扇铜雕门应着门铃声而着急地拉开时,他假日加班的起床气也瞬间消然殆尽,同时,也让蔓婷的羞耻心毫无防备地灌满思绪。 比起突然知道了阿树是个油漆工的事实,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现在只穿着睡衣、顶着素顏。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外人面前维持美少女形象的她,此刻正以最凄凌的样貌暴露在全世界面前。 而且他竟然还死盯着不放一直看。 「阿树哥!」她终于承受不住这股视线的重量,带着怒气大叫。「你再继续看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啊!啊!不是!我!」他慌张地松了手,一箱工具散在大门前。他赶紧蹲下去捡,然后伸手阻止。「我、我、没关係!我捡就好!」 「哎、哎呀、咦?咦?哎、哎!呀!」蔓婷本来一看见东西洒了就想一起帮忙捡,被阿树阻止后,注意到对方在那惊恐中饱含着狂喜的视线,才发现自己的领口竟然松得可以。她又更加胀红了脸,一转身就往屋内尖叫跑去。 听着脚步声迅速远去,像隻蟾蜍般蹲在地上的阿树才开始一点一滴恢復理智,虽然那张脸和耳根子还是完全消不了红。 他好想跟老师傅说,他不想进去,今天这场他不赚了。但是怎么可能。 他要怎么继续面对蔓婷?面对那个少量且珍贵的小粉丝? 他又该编什么谎,来把自己做油漆这件事包装成逼不得已或是瀟洒无畏的模样? 他又该怎么假装忘记,刚才那刻骨铭心的画面。 但是......算了、大概怎样都没救了,他很快地便意识到,反正自己的脸皮也没薄到哪里去,被看不起也不只是几年内的事而已。 就这样吧?他颓丧着哀怨的表情,有气无力地把工具慢慢收回箱里,直到老师傅踢了他屁股。 好不容易进到室内,这是一栋老旧公寓的一楼,幸运的是他们不用搬着工具爬楼梯。 里头的装潢和这栋楼一样--完全没有装潢。 老师傅吩咐他把旧墙重新粉刷一遍,整间屋子的,这就是今天的工作,并不难,以假日加班的节奏来说,这算最适合的份量。 即便他的心情沉到了谷底,像盖着镜头按快门一样,出来的都黑的。 而在他调好了漆、正准备拆封新的漆刷时,里头的房门传来打开的声音。 两个年轻的女孩走了出来。 一个不用多说,活泼的美少女,他朋友的妹妹。即便已经是全副武装的姿态,仍然是若有似无地逃避着谁的视线而扭捏着身子。 另位留着一头波浪长发,五官就如同仪态一般端正,如果不是有钱人,那大概就是艺术家。总而言之,阿树认为那两人都有资格看不起他。 「爷爷,早安。」 细緻的声音传来,老师傅则向波浪美女回以点了颗头。 爷爷? 「爷爷?」 「爷爷?」 阿树和蔓婷异口同声地叫喊出来。 「蔓婷,这是我爷爷。」她很有礼貌地走至两人之间,一手指引着眾人的视线。「爷爷,这是蔓婷,她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室友。」 「爷、爷爷好!」蔓婷很熟练地拿出富有长辈缘的那一面,充满朝气的笑容。 而老师傅依然只是点了颗头。 「蔓婷,你和那位先生认识吗?」她瞇眼笑了笑,接着看向阿树。 在原先的自卑上,现在又因为那女孩脱俗的仪态而更加显得渺小,阿树只得撇过头去逃离她们的目光。「不、不是、我......」 「他是我哥的大学同学!」蔓婷抢在之前回答了这个问题。然而,在阿树没注意到的地方,蔓婷早就已经发现了他连同油漆工具一起带来的那只相机皮盒。「他是个很厉害的摄影师哦!」 老师傅悄悄皱起了眉头。 「哦?真的吗?」少女向阿树走进了一步,轻柔地微笑着。「初次见面,我是御瑄,如果有机会的话,请务必让我欣赏您的作品。」 「呃、是、我、我叫阿树、」他向搁置在一旁的相机偷瞄了一眼,几秒的挣扎后,还是算了吧。 御瑄行了个鞠躬礼。「那就先不打扰你们工作了。」接着便回头走进其中一间房里。蔓婷眨了眨眼,对阿树「嘻嘻」了两声,便也跟着进去。 待到门完整地闔上以后,阿树才终于把紧绷的肩膀卸了下来。 叹着气,心想着早知道今天就乾脆睡过头算了,然后就不要来了,然后就和老师傅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懊悔着,直到屁股又被踢了一把。 <3-2> <3-2> 递给蔓婷热咖啡时,御瑄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稍稍掉了下来。 和昨天时一样。 但她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多问,于是便回到位子上,开始专心在作画的事前准备。 昨天的进度还不到一半,照这样子看来,或许今天仍无法完成也说不定。这么想着,便加快了动作。 她往蔓婷的方向看去,姿势已经就了定位。 阴雨微光从窗外透了进来,在这间刻意关起灯的画房里,把蔓婷的轮廓勾得很清晰,但随着渐层入内,彩度一瞬而落。 她坐在木板凳上,托着下巴,靠在窗台前的书桌。 这是御瑄所要的构图,模特儿也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的罩衫就令她不得不皱起眉间了。 尤其是在这种偏冷的色调下,她实在没什么信心能把顏料调好。 但这不是藉口。 她明白,如果有人会为自己的梦想找藉口,那他的梦想不过就只是幻想。 旋开钮盖,她打算开始专注在几管顏料和松节油的拔河之中。 不过即便是好友,主动的沉默不语其实也是一种暴行。这样自私的氛围,她认为很不礼貌。 「有什么心事吗?」分了点神,她开口关心。「觉得你最近这些日子里都是乌云。」 蔓婷略微惊讶地看向她,又无奈地转回头去,继续以深邃的表情面对雨景。「御瑄,你觉得放弃梦想是一种罪吗?」 画刀停在空中。「发生什么事了?」她担忧的眼神往蔓婷延伸而去。「这话真不像是你会说的。」又赶紧再确认。「是家人不支持你吗?」 「我?」她纳闷。 「嗯?我以为你是在聊自己的事?」 「哦!」然后才明白过来。「别担心啦。」 御瑄松了口气,点点头,继续埋头处理调色盘,并等着蔓婷继续说下去。 「最近看到咖啡,心情就不是很好。」 「说起来,也的确很久没听你向我炫耀男友的手艺了。」 「这就是原因呀、唉!」蔓婷叹了口气,差点把乌云吓走。「说好一天一杯的咖啡、说好会一天比起一天还要进步......」 御瑄在一旁的试画布上刮了一刀,再比对一次蔓婷身上的顏色,很接近了。 她继续听着。 「......他说想要去名店学习他们的味道,我排环岛行程的时候全都绕着咖啡店在走、他说全手动的咖啡机才能泡出好味道,我直接买来当他的生日礼物、他说我的建议总是给他很大的帮助,我喝到胃食道逆流也不让他知道......」 「的确是有这些事。」 「......唉、」 在蔓婷又叹了口气后,御瑄的心情突然之间开朗了起来,她的顏色终于调对了。但想起自己的模特儿正沉浸在低气压之中,她不敢表现出来。 「这么听起来,会让你这么懊恼,是因为他放弃了吗?」她试探性地问道。 「......是呀,连挫折都还没有碰上,就逃避了。」在蔓婷的口中,愤怒的语气渐渐融入原先的无奈,混合成失望透顶的深灰,这是用来当作她现在人生的底色。 「这也难怪,算是踩到你的地雷了呢。」她笑了笑用以缓和一下气氛。既然也认识对方,御瑄暂不打算盲目地和她一鼻孔出气,至少也得先听听理由再说?她一边下笔、一边继续聊着。「是什么原因呢?你们彼此间有试着沟通过吗?」 「他说煮咖啡会饿死。」 「噢、」 还真是让人不知道该从何反驳的答案,御瑄只好先闭上了嘴。整间画房突然之间只剩下画笔细微的拖曳声、和从门外持续传来的沙沙响,虽然她们并不明白这是在用砂纸处理研磨工作时的声音。 许久,蔓婷又自己继续话题。「在追逐梦想的路上,怎么可能有人是一路顺遂的。」她噘起小嘴,从御瑄的角度看来,这样的表情对于她的作品几乎要多加了六十分,当然前提是她有能力表现出来。「我也知道现在走咖啡这条路很难,但从决定好要支持他的梦想那一刻起,我早就做好了要一直在他身后撑住他的心理准备,同样的,我也希望在我的路上,他也一样的能够不离不弃地陪伴我。」 真幸福呢。御瑄藏在心里,并打算继续静静倾听。 「当然我也是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啦,毕竟现实生活总是要顾的,要是因为自己的野心而连累了周遭关心你的人,那这样的人只能说是任性又自私而已吧?」 蔓婷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心情抒发,在某些时候会是一把沾满血水的刀子。她没有意识到,于是继续说下去。 「但为什么我就能够一边往模特儿的路上努力、一边打工赚取生活费呢?毕业后,我也是打算会先乖乖地找份工作的呀?那为什么他不选择这么做呢?他根本连继续碰咖啡机的打算都没有了,老是只说不想继续浪费时间在那上面,但也没见他为了所谓的前途而做出什么突破过。先毕业、当完兵、然后以本科生的身分进入设计公司,这就是他的规划,讲得似乎安排得很妥当,但就我看来,只不过是被理想主义给冲昏了头而已吧?唉、说到最后,就是在逃避自己对于咖啡上没有天分的这项事实罢了......是吧?是吧?他就是这样子的吧?唉......」 御瑄停下了画笔,氳红的脸颊和滚落的泪珠并不在她所构思的作品内。 哽了一声,拉着令人心疼的鼻音,蔓婷无力地垂下了身子。 「......御瑄,说到最后,任性的人其实是我......对吧?」 她搁下了笔,走到窗前,轻轻抱了蔓婷。「嗯,你很任性。」她伸出食指,轻轻地替她拭去泪痕。「但这是你的人生,任性也好、自私也好,没有任何一种理由能够逼迫你去做出妥协。但是同样地,你男友也是如此,在他自己决定好要重新为梦想努力以前,你没有权力要他走你想要的路。」 在御瑄的怀里沉默无语,蔓婷只轻轻点了头。 「虽然我们认识了那么久,但有些事我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她看了看这间已经属于自己的画房。「你知道吗?这些全部都是我父亲的作品。」 蔓婷并没有抬起头来,除了还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红肿的双眼以外,对于周围堆放的那些画作,她从昨天初次来到这时就已经偷偷欣赏了许久,只是上头瀰漫着那股淡淡哀伤的气息,让她并没有对御瑄多过问到。 油画很难,至少就她的认知来说是如此,中世纪教堂的壁画、经典画家的传世作品,这些大部分都是用油画来表现的。她甚至认为油画就是绘画界的巔峰。 「他的梦想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甚至为了这样而和爷爷反目成仇。」御瑄替自己拉了张板凳,打算坐下来,先好好地把这段故事说完。她笑了笑说。「至少从我出生以后,就没见他们两人之间说过话,每次带我去见爷爷的,却反而都是我的母亲。」 想起和老师傅打招呼时的场景,不晓得为什么蔓婷并不对此感到意外。 「我的母亲也是因为崇拜他的才华而展开追求,在一开始的时候,她也和你一样,想要无怨无悔地付出、在背后默默地支持,只期盼他的梦想能够显露光芒的那一天到来。」 「我才没那么伟大。」蔓婷含着泪苦笑道。 「时间或许不会消磨一个人的热情,但现实的压力会,因为你没有办法无视它,就算再怎么不当作一回事,肩上的责任也只会一天一天地沉重下去,就算再有毅力,一个人能背的重量也不过就是那样而已。」她刻意维持住的嘴角弧度也如同所说的一样,垮了下来。「尤其当你发现自己正在背负的那个人......抱歉,」 御瑄突然停顿了下来,蔓婷连该怎么反应都来不及。 「......抱歉,中间那一段请让我略过。」 蔓婷连忙点头。 御瑄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下说。「总之,我的父亲最后藉助毒品和酒精的力量,他不容许任何人说他的才华已经乾涸了,但却又自己靠这种方式来压榨生命。角落那几幅,是他人生中最后的作品。」 蔓婷顺着御瑄的眼光看过去,这故事的重量哽在她的喉咙,差点令她窒息。 「糟透了,对吧?」而她却说得轻描淡写。「色调、构图、表现,每一个都是失败中的失败,甚至连一幅完成的也没有。我想,他最后看着这些而崩溃时,一定是联想到了自己的人生吧?」她拉起蔓婷的手,体贴地将她的视线给带了回来。「在他过世以后,早就已经放弃他的、我的母亲,终于等到我成年的那一天便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往那期盼已久的日子奔去了,对象是谁,我甚至都不清楚呢。我明白那段煎熬的日子把她折磨得有多痛苦,所以直到现在,我仍然是祝福着她、并希望能离我离得越远越好。」 她看向自己的画具。 「因为我再怎么样也没有办法放弃她人生中最感到厌恶的东西。」 「......御瑄。」蔓婷想伸手向前,但对方却似乎一点也不需要任何安慰。 「大学这几年都是爷爷在支撑我的生活花费。」御瑄站了起身。「很偏心吧?他当时硬是逼着我父亲要跟着一起做油漆,现在却一点都不吝嗇在帮忙我买这些顏料上。」 「......这是当然的呀。」将对儿子的愧疚补偿在孙女身上、或是仅仅出自于一个爷爷的爱,无论哪一种,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段故事能不能帮到你什么,但总觉得在你听完以后,或许能多了几个角度来思考吧?」 「我知道了,谢谢你。」她不好意思地说着,带了点抱歉。 两人各自含着眼角的泪,彼此相覷而笑。 过了中午,那件鹅黄色的罩衫依然没有完成。 <3-3> <3-3> 「阿树哥?你再靠近一点嘛!」 见蔓婷刻意气出一个可爱的表情,阿树只好又往左侧偏移了一小步。 「再进来一点呀!不然我要把伞移过去囉?你忍心看我淋雨吗?」 「可是我现在全身都是汗臭味......」红着脸,他别过头去。 「我又不介意!刚打完球的男生要比你臭得多了。」她挺起胸膛骄傲地说。 也不知道这是在骄傲什么,但没办法了,阿树只好又更靠近了些,直到两人肩碰着肩。 这样下着细雨的中午,阿树不明白为什么蔓婷坚持要一起出来买午餐。但从她眼神打来的暗号里,似乎是希望要製造点空间给御瑄和老师傅。当然,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一人提着自助餐的超大份便当、一人手上的是网美餐厅的义大利麵,走着走着,蔓婷好奇地探头看。 「你们平常都是吃这个吗?」 「这个?」阿树拎了起来。「这个容易饱啊。」 「可是这个比较好吃吧?」蔓婷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拎起用精緻餐盒盛装的义大利麵。 「如果吃那个,到下午就没力气做事了啦。」他苦笑。「有时候设计师跟业主也会请我们吃点特别的......好吃是好吃,但是就会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么神奇呀......那我们交换吃怎么样?」 「呃、不好吧?」那画面太奇怪,他不敢想像。 「嘻嘻、好啦,不跟你抢。」 回程的路上,他们得经过一个坡道。 刚才过来时阿树就一直很在意这里,回头看去,右边是通往闹区的街口、左边是植披满佈的山坡底下,有一条蜿蜒的山路,通往山上的别墅区。 他不是很喜欢雨景,但这场雨在这个地方下得刚刚好,绵绵密密的、像雪纺纱一样。 「可以等我一下吗?」他对蔓婷说,像个发现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咦?好呀?」 得到准许后,阿树把要给老师傅的便当随便摆在地上,接着从皮盒中拿出相机。 是的,他不管到哪都把相机背在脖子上。 接上镜头后,阿树跑过马路,在对街挑了几个位置,最后,选定好踩在一块石砖上头,这个角度很好、他很满意。但是、 「啊、先不用帮我撑伞。」他不好意思地向蔓婷说。「光线会有问题。」 「噢、噢、对不起。」蔓婷紧张得收起伞,然后又再更凑近了阿树一些。 她看着昨天刚学到的,那个叫做光圈的小东西,然后又观察镜头拉长拉短的动作。她对这一切都很好奇、对阿树从观景窗里看见的画面感到期待。 只见他的身体在突然之间紧绷了起来,像颗沉入海底的石像一样安静,彷彿在等待着某声不会倒数的起跑鸣枪。 --然后,俐落地按了几下快门。 离开相机,他检查萤幕里的那幅捕捉下来的雨景,很满意地亮出了微笑。 蔓婷在一旁看着,想起了自己似乎曾经在某处见过这个表情。 是哪呢? 好久远了。 「阿树哥。」 「啊、抱歉,我好了。」 「不是啦!」 被唤了一声,阿树赶紧准备收起相机,却被蔓婷搁了下来。 他纳闷着,而她嘻嘻地窃笑。 「你看!你的照片又没有灵魂了。」 「欸?会吗?」 他慌忙低下头重新审视,但看了几秒还是无法领会什么叫做没有灵魂。 「阿树哥!灵魂在这啦!」蔓婷挺起了胸膛,竪直大拇指往自己比了比。 「呃?」 「怎么样?我们先来场热身赛?」 「热身赛?」 「为明天正式上场前的热身呀!」 阿树楞了一下,他不久前才想过这个问题,就在蔓婷和她朋友进去画房后、自己和老师傅在外默默工作的时候。 他认为,原本说好明天的外拍行程,大概是会泡汤了,毕竟哪个模特儿会想要让全身刺鼻味的油漆师傅拍照呢。 而且,为了在最后展现一点点贴心的绅士风度,虽然也带有着自己莫名其妙的愧疚,他甚至还决定好了,要是今天之前蔓婷不好意思开口的话,就由他负责提出取消的要求吧。 但现在,还来不及反应,蔓婷却已经在他面前做好了准备。 「阿树哥!我要站哪里比较好呀?要什么姿势呢?还是我要先进入哪一个角色呀?」 蔓婷兴奋地喊道,把伞扔在一旁、义大利麵也被搁了下来,绵绵细雨落在两人发顶,纱雾轻飘的斜坡道上,伴着嫩叶沾湿的味道。 <4-1> 蔓婷 令人烦躁的声响就这么恶狠狠地折磨了我一整个晚上。 而这样的夜晚,竟然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 我竟然可以忍受这么久?我竟然可以放任这一切? 睁开眼,我的意识仍处朦胧,或者该说是过于疲惫,我感觉得到我的胸口正在喘着气,彷彿全身上下都被蹂躪了一遍、彷彿我的精神彻头彻尾地全被砸碎。 幸好这个决定已经不需要思考,而且我相信我绝对不会后悔,所以,我不打算就又这么姑且地拖过一天,就到这为止了,我决定放弃了。 走下床,在推开门之前,我的理智喊停了我,提醒了我这终究不是属于一个一时衝动,所以我不该表现得像是在气头上做出蠢事的泼妇。 好吧,这话说得对。 于是,我回头看了这房间一圈。 每个角落都充满回忆、每个画面都足以让人好好地大声哭泣,要说没有捨不得绝对是骗人的,但我不能就继续这么软弱下去。 我努力过了、也失败过了、然后真真切切地认知到,那个耀眼的他,已经无法挽回了。 只简单换上了足以外出的衣物,虽然今天下午还有一场重要的外拍,但原谅我,这时候已经一点穿搭的心情都没有了,而且,我必须得趁着这股气头消失以前,让自己保有勇气。 带齐了随身物品,我拎了唯一一个不值得遗留在这的提包,重新站在门前,吵噪声在另一端仍继续着,而我听着,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开门。 那些人和我打了声招呼,只有他是讶异的。 他知道我今天会出门,但知道并不是这个时候,而且以他体贴的个性来猜,他已经从我的表情上发现了不对劲。 撇开交会的视线,我走上前。 就是这个,桌上一粒一粒的方块,被整整齐齐堆砌成几道墙,什么东风北风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大喊一声碰?又什么时候要欢呼自摸?我全部都不知道。 只知道这些方块抢走了我那追逐梦想的男朋友、抢走了我们同居后的每个夜晚和早晨、抢走了一杯杯拙劣的黑咖啡、抢走了我所有的耐心和包容。 够了,真是受够了。 我挡住了差点就夺眶而出的眼泪,双手愤恨一扫,把那根绳索扫断。 那根我当初紧紧抓牢的、紧紧把握住的、带给我无限的安全感和憧憬的麻绳,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毫无预警地一丝丝弹裂,任凭我怎么压抑、怎么屈就、怎么在心中哭哭哀求,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风化、腐蚀、被一道道用所谓的现实和理智所包装的藉口给摧毁。 然后我开始责怪、我选择争吵,明明知道这么做只会是加速伤口的恶化,但我也不想再这么继续蒙骗自己。 而现在,只不过是理所当然地走到了结束的那一刻。 而那端,绳索系着的,是我当初早就该知道的、只有华丽包装的空壳。 如急落急止的午后雷暴雨。 一粒粒的方砖溃堤垮落、被冲散在各处。 怎样都好,我完全都不想管了。 <4-1> 走着走着,又心又来到了这里,阶梯状的堤防,白色的,像方糖一样。 抬头看,天空淡蓝得毫无瑕疵,彷彿这世界只剩下这两种顏色。 她回头望去,走来的路上没有任何足跡的馀温,于是,她继续往前。 走着走着,累了,就坐下来休息,休息够了,又继续走。 不追逐什么、不等待着谁、也不期待着什么,已经没有人在等她了。 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又做了那个梦。 只不过稍稍有了些不同......不,不对,全都不一样了。 伸出手,往脸颊下的枕单轻轻一触,冰凉入骨。 许久后,她的眷恋才回到这间套房里。 窗帘早早地就被拉了开来,难得没有雨云的早晨,舒适的暖意从中透了进来,取代前些日子的阴冷。 但没什么间暇可以静静享受,她撑起身子,想好好了解床尾的骚动是怎么一回事? 一看,都吓傻了。 有个叫阿树的年轻人,竟然在整理房间。 「嗨!早安啊!」他发现又心,很开朗地问了声早。 出自于良好的教养,迷迷糊糊之中她回应着。「早、早安......」而手却下意识抓起棉被,把自己包裹了起来,现在的状况就好像是家里突然闯入了一个陌生人一样。 「呵呵......我买了早餐回来,等等一起吃吧。」 「唔、哦......好。」往桌上看去,还真的有一袋食物。 ......等等,怎么会连桌面都是乾净的? 又心突然感到很害怕,这个世界铁定有哪里出了问题,她皱着眉头赶紧下了床,快步躲进浴室里,像隻受惊的流浪猫。 门关上,水声唰地一声落下。 「呼、」阿树的笑脸垮了下来,他开始责怪起这到底是谁出想的烂主意。 但追根究底起来,就是因为昨天那股好心情太过猛烈,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到今天还没停止,才趁着这场大火决定做点什么来回馈一下平时照顾他的又心。 然而,烂透了,这超累的。 出于纯粹的不耐烦或是成熟后会有的断捨离,他扯下几张黑色大型垃圾袋,决定来个斩钉截铁的高效率打扫法。 首先,他拖出一个纸箱,里头全是以前精挑细选过后冲洗出来的照片,但这些对现在的他来讲全都是该要感到羞耻的黑歷史,所以一点不捨也没有,全部倒进垃圾袋里。 接着,又是几个纸箱,里头是早早就已经没在穿过的衣物。他在这里并没有自己的衣柜,而起初都只是堆在某个角落,但随着留宿的频率越来越高、那些沾满油漆的廉价上衣和牛仔裤也越来越崩溃。 又心曾经拨过一笔预算给他,让他去买个简易的吊衣架,但那笔钱后来辗转去到了泰久手上,作为替代,他带回来了一个纸箱。然后时间过去,纸箱就繁殖成了一大堆。 人不老是留恋过去,他这么告诉自己,然后只留下现在在使用的那箱,其他全部也都倒进了袋里。 真爽,他甚至笑了出来。 然后呢?还有呢? 哪里还有箱子? 角落还有一个?那是什么? 衝着一股作气,他拉了出来,是一堆资料夹们。 陌生的感觉,他拎起最上面一本,而指尖在碰触到的当下便传来了不太舒服的触感,仔细一看,上头全都蒙上了厚尘。 从中随手抽出一张,那些文字对阿树来说比印尼文还难搞懂,但幸好还认得某处有写着报税单三个字,那么这箱就是又心的东西了。 所以该不该整理呢?阿树没有考虑太久,打算意思意思翻过就好。 有保险单、报税单、爱心捐款的收据,还有一些有的没的証明、毕业证书之类的。 「哇塞!」 看见又心穿着学士服的照片,阿树倒抽了好大一口气。以他的见识来说这绝对是校花的等级。更夸张一点,这已经她这辈子所认识过最美的女人,甚至比自己的妈妈还美。 但想到这,心里头也随即漾起了一股心疼与不捨。 对自己来说,这一定是值得骄傲的事,不晓得修了几辈子的福,才能在这一生这两年有幸霸佔着她。 但相对的,又心又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才只能将就于自己呢?这个穷酸、没出息、没外表、连脑袋都没有的自己。 叹了口气,阿树继续往下翻。 找到一本小相册,打开来看,是在海边拍的照。 他突然睁大了双眼贴上那几张相片狠狠地看,这世界上除了又心以外,竟然还有一个超级漂亮的女生!然后、然后!穿着比基尼! 他一直看、用力地看、果断地往后一页一页大方地看,直到这系列结束。各种角度、各种远近的比基尼,他没有学过什么词汇可以优美地形容,简单来说就是,超棒。 但又心却从头到尾都好好地穿着衣裤、甚至还披上了一件纱织罩衫。 他闔起了掉下来的下巴,默默地回头一张一张翻阅,而这次的注意力是放在又心身上。 叹了口气,感到心疼。 浴室里还没有关掉水,今天进浴室的时间比平常还要来得久,于是阿树想了想,又继续往下好奇。 翻着翻着,翻出了一封信。 从纸张柔弱的状态来看,至少有十年以上的年纪吧? 但越久远的信件,就越值得偷看。 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是廉价的文具店信纸,搭配油性原子笔的字跡,底下黏贴着一张照片。 阿树读了几行,就先用相机拍了下来。 水声停了下来,浴巾擦拭声接续而落,不一会儿门便打了开来。 蒸气滚滚而出,铺盖在地板上,接着,又心才踏进了房里。 她先拿了条毛巾将头发包覆起来,接着走去衣柜拿了衣裤穿上,又到梳妆台找了根棉花棒开始慢慢掏着耳朵,最后在床缘坐下。 「你没事吗?」 终于,又心忍不住。 「嘿嘿!我很好啊。」阿树刚好绑完了四包垃圾,他憨笑着点点头,像个智障。「来吧,一起吃早餐吧。」 又心停下了耳边的动作,僵着看着阿树很开朗地从桌上取了两盒餐盒,将其中一份放到又心腿上,还很贴心地替她打开,一盒萝卜糕加蛋。 「谢谢......」她愣愣地说着,其实她不太喜欢萝卜糕。 「应该的、应该的、」阿树很满意,然后开动。吃着吃着,他说。「我等等要出门。」 「哦?」又心咀嚼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但她没有办法领会。「需要......载你吗?」 「不用啦!你要多休息,别把自己搞得太累了。」阿树拍了拍她的肩膀,满口食物。 好可怕,又心只想倒头回去睡觉,她确定自己现在正在做恶梦。 「对了。」然后阿树又想到了什么。「就是......你知不知道有那里可以看夜景啊?」 「夜景?」她低头沉思,然后不好意思地苦笑。「抱歉,我不太清楚。」 「啊啊--没关係、没关係、我也只是问问。」阿树赶紧挥挥手,然后想了一想,看向又心头上那捆毛巾。「那、呃、要不要帮你吹头发啊?」 趴搭一声,萝卜糕掉在地上。 <4-2> <4-2> 难得晴朗的中午,在这种阴雨纷纷的时节,这场晴天来得很讨喜。 所以到处都堆满了人潮,碧潭的水面上、岸边的步道上、包括是这个景观餐厅的遮棚里。 虽然是无法随心所欲的条件,但阿树还是不禁心想,要是现在可以少掉十分之一的人......甚至只需要留下少少几个,让他们站在该站的地方就好,例如拉扯着钢索而摇晃的吊桥口、例如已凋谢的樱花树下那处阶梯、例如可以看往河的另一端的那处草皮绿地。 那么今天的景,一定、一定可以让他拍下有史以来最完美的作品。 但是现在才没心情管摄影了。 他认得她,从第一眼见到时就认了出来,就是今天早上,在那本蒙上厚尘的相册里,与年轻时的又心最为要好的那位女人。 更要命的是,她穿着雪白色比基尼的模样,每一个角度和每一个细节,至今仍可以清晰地在阿树脑里随传随到。 而且说起来不好意思,要不是因为她正豪不避讳地打量着自己,阿树几乎可以从每一次假装不小心看过去的目光中透视到她深藏不漏的身材。 不、不对、等等,其实根本没有深藏不漏吧?就算是今天的保守穿着,也可以看到...... 「喂!你放轻松一点嘛?干嘛一直躲我的视线呀?」 「呃哦不不不不不、我我我没有啊?」 「别吓他了啦。」似乎是都能听见阿树爆炸一般的心跳声,又心只好苦笑着出来救场。 「好吧?总而言之呢,」薇妮托着下巴,继续盯着阿树,像面试官。「你本来今天中午在碧潭有场外拍,但是临时被改成下午了?」 「是、是的!」阿树赶紧正襟危坐,模样惹得一旁又心掩嘴暗笑。 「然后我跟你前几天就决定好的姊妹下午茶约会,也很刚好地就在碧潭这,于是你就顺道载了他一程,是吗?」 比起面试官,其实更像是检察官吧?又心也配合着轻轻点了头。「嗯哼,是的。」 「然后又因为看他被放了鸽子很可怜,乾脆也邀请了他一起来吃午饭,是这样吗?」 「我不是被放鸽子啦......」阿树抱怨道。 「大致上就是如此。」而又心理所当然般地回应。 「很好!那我就明白了!」薇妮心满意足地拍了两下,接着向阿树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欸?真、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和这样的美女握手吗?阿树不可置信地看向那白皙纤细的手。 「什么呀?你很搞笑耶。」但薇妮没有等待的意思,一秒都不愿空等的她,当着阿树的面直接把好不容易的机会给收走了。 一边替刚上桌的松饼淋上蜂蜜,她继续和阿树攀谈。「听又心说你是位摄影师呀?」 「呃、也没有啦、呵呵呵......」 看见他靦腆地搔搔头,薇妮心里却不是很欣赏。 「我说呀,如果有人问起了你的专业,就应该要骄傲的挺起胸膛,大声地回答出来吧?」 没来由又突然变了张脸,阿树错愕地往又心看去,但她倒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一阵尷尬的沉默飘了过去,让走道上拥挤的行人变得更加吵杂、远处的天鹅船更加躁动。 然而终究还是顾虑到了又心,薇妮的表情才软化下来,接着又迅速换回了晴天的模样。 「可以借我看看你的几张作品吗?我很有兴趣呢。」她笑着。 当然是学乖了,阿树赶紧拉高音量回答。 「好、好啊!」 「哈哈、倒也是不用那么大声啦。」 阿树立刻卸下胸前的相机,并叫出了昨天和蔓婷经过斜坡时,回头往披覆雪纺纱的街口取下的微雨。 以最近的照片来说,这张他算最有信心。 薇妮接过后便搁下了手上的餐具,打算先抱持着尊重的态度好好地欣赏完。 「我去下洗手间。」见气氛平缓了下来后,又心起身说道,同时朝薇妮使了个眼色。 而薇妮则吐了舌回去。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摄影师应该要配合节奏,好好地讲解一下这张作品的来由、或是当下的故事、甚至是一般人比较难以吸收的摄影技巧也好。 但阿树的决心还是踌躇不定,他和薇妮完全称不上熟识,该怎么和一个不熟的人阔谈自己的领域,说实话他一点经验都没有。 除了当时大学社团里的同学、泰久以外,就只有蔓婷听过他聊摄影了。 但他就怕又再被骂啊。 要是迟迟僵在原地不动,那女人又不晓得何时会突然恶鬼上身,狠狠地训上他一顿。 而让他更加无奈的是,至少就刚刚那句话来说,倒是也发自内心地认同。 「没关係,我自己看就可以囉?」 「欸?」 突然的一句话,薇妮的嘴角窃笑了一个小弯,看过来的眼神中,就也没有刚刚那样的锐利。 「你太明显了啦,别那么紧张嘛。」 「唔、呃、好......」 阿树才发现自己上身前倾的角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压得过头了。 而他更不会知道的是,从薇妮的眼里看见的、他当下的表情,就像拿着成绩单给手里握着藤条的妈妈看那样的,把涌出喉咙的紧张都全给自然流露了。 总之他是松了一口气,于是将脸偏向河的那岸,想藉着微风散去浑身的胀热。 「你对又心有什么想法?」 但这个世界从来不顺他的意,才刚稍稍冷静了下来,餐桌对面的那人又将子弹上了膛。 「欸?什么?」他当然不能明白。 「我是说,又心对你来说,是谁呢?」 「喔!不!我跟她只是朋友......」 「这就省去了,你们的关係我全部都知道,甚至比你自己都还要来的了解,所以不用隐瞒什么了。」薇妮缓缓放下相机,眼里的红外线瞄准器已经牢牢锁定在阿树那窝囊的表情上。「唉、我话就先说在前头吧?我真的很难对你没有偏见。」 这女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先前出于两个原因,所以阿树很乖巧地自愿承受糟蹋--她是又心的朋友、还有她超级漂亮。 但即便如此,两人之间也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必须得要建立在这种上对下的质问关係。 所以阿树, 「唔、嗯......」低下头来好好反省。 「真的很抱歉,我就是一个很没礼貌的人,第一次见面就把场面搞得那么难堪,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是难相处。」她的音量完全没有收敛,即便在人声吵杂的遮棚下,也引起了周围几桌客人的默默关注。「但又心是我的好姊妹,说句真心话,她甚至是比我的老公还要重要。」 阿树刻意不去理会周遭的目光,便只是继续低着头。 「时间总是会结束一切的,对吧?」她替自己倒了一杯热花茶放凉,接续下去。「到了这段关係的最后,你打算用什么样的方式、给她什么样的交代?你有想过吗?」 阿树抬起头来,如果把这段话视作为一盘料理,那就是他这辈子完全不曾尝试过的口感。 「那在那之后呢?你是打算和她一起步入下段关係?或是就这么画下句点?就算还没有决定好,但总也曾经思考过吧?」 没有人回应,薇妮便叹了口气。 「......好吧?这可能太抽象了?我换个简单一点的问法好了,如果今天有人向你问起又心,你会怎么介绍她?」 怎么介绍她?不......他思索了一遍可曾有过这样的经验。 ......有的、是有的,就前几天的事而已。 当蔓婷问起了那位望向窗外春雨的女人是谁时,他这么介绍了她--我的模特儿。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薇妮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差点要把手上那台昂贵相机往他身上砸。 她忍下了怒气,试着压抑着并继续。 「失礼地问一下,在她之前,你谈过恋爱吗?」 谈过恋爱是什么意思?是两人彼此间点了头、给了承诺,互相默许在身体和心灵上的占有权? 还是自顾自地在心中放上一道身影,对那若即若离的酸涩殷盼与垂涎,直到弄得满身伤痕累累后,再自詡为一段刻骨铭心的过来人? 可惜的是,无论哪种,阿树都没有经歷过。 然而,也都不适用在他和又心身上。 只好摇摇头。 而在餐桌的对面,薇妮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是这样」般地无奈。 「......好,」她放弃了,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你也不把她当作是。」 阿树让自己的沉默去默认。 「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你也不是她的男朋友。」她又再重复了一次,而音量稍降、却又更加确定。「这也就是你从没关心过她的合理解释,对吧?」 他的表情变得纳闷起来,而她却不认为自己有那里说得过重了。 「前天是她的生日,你知道这件事吗?」 于是,愧疚就这么随着这句话压了下来,把阿树压成烂肉。 但薇妮没有等着听他告解的耐心,因为她知道这个人绝对、绝对是在这一刻才知道这件事。「两年了耶?你们在一起相处两年了。」 「我们平常又不怎么聊天......」他被逼急了,开始为自己辩解。 「哦?是这样吗?如果真的有心,不需要尬聊多少废话也可以问得出来吧?」 「但是她也不知道我的生日啊?」 「所以这就是你的理由?认为我这个间杂人等竟然胆敢拿着双重标准来问你的不是?是这样子吗?」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你吃她的、住她的、用她的,而我就想问问你的诚意到底在哪里,然后你要跟我说,你自认为在看待这段关係上可以说是非常的公平、完全问心无愧,是这样子吗?」 「我不是......」 「如果你彻头彻尾就是个渣男,打定主意了就是要好好的利用那个傻女人,那我也不愿意浪费力气在这里惹事生非。」她抱起双手,往身后丧气地一靠。 「但你就不是嘛。」 「......」 阿树全身一垮,都快要哭了出来。 邻近几桌一直等到这段沉默有点久了以后,才赶紧回头继续自己方才的交谈。 整个碧潭,才又回到了一直以来的喧闹。 「......有些事情,不是选择视而不见就能一天躲过一天的,有的时候你的安于现状也只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之后,她重新拿起了相机,一张一张随意地瀏览着,淡淡地说道。「你捫心自问,就算你愿意好了,有能力可以带给她幸福吗?」 这种问题到底算是什么? 对阿树来说,他自己也知道啊。 --这怎么可能嘛。 物质上、爱情上,没有任何一项给得出评分。 他自己也知道啊、自己高攀了、自己根本就没有因为过任何的努力,而白白受她毫无理由地施捨了整整两年。 然后呢?又能怎么办? 他自己也知道啊...... 「......对,她是个傻女人。」 他不禁脱口而出。 让薇妮在心里头佂了一下。 「......我该怎么做?」 啜了一口花茶,又翻过了几张照片,她停在其中一幕。 然后,像在出着一道题目、一道不需要解答的题目。 「有个男人正在追求她。」 她边说着,彷彿视神经自己脱离了大脑的沉重气压,自顾自地对眼前的作品欣赏了起来。 「是个条件很好的对象,有地位、有成就、很有责任感、年纪与你相较之下,也更适合她。」 这么说,阿树就懂了。 「就像你也认同的,她就是这样子的一个傻女人、傻得不能再傻。」她看见又心从走道的另一端出现,便整理起了自己的表情。「我没有要故意要找你碴的意思,只是、她不应该再被伤害,当然,我想她也没有告诉过你自己的故事。不过这样就好,我也不希望让你知道,这就不是针对你,而是多一个人都不要。」 最后那段话,令阿树皱起了眉间。他想追问,但又心已经拉开了椅背。 「哎......」 她慢慢坐了下来,并不是说她的心思有多细腻,而是现在这张餐桌上的气氛已经差到比碧潭的水温还要低了。 还有,周围有意无意的视线惹得她很不自在。 但不需要猜测,她看向了薇妮,那人正故作轻松地哼着歌,看着阿树的相机。 「我觉得这张好棒。」她将相机翻转了过来,彷彿是自己的作品一样地展示。「是真的哦!发自内心地。」 又心眨了眨眼,凑近点看。 是张黑白相片。 有位佝僂的老者,站在一位女孩的身后,正静静地欣赏着她作画的模样,周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油画。 而在画面偏右上方,那间画房的另一端,有另外一位女孩正作为她的模特儿,坐在一张凳子上、靠着老旧的书桌,一手托着下巴、往窗外若有所思地看去。 嗯,以又心来说,也只能詮释到这了,她对于艺术和美学并没有什么涉略。 所谓的创作和摄影,对她而言也就是「普通」和「真好」这两种等级之分而已。 阿树虽然还没从被狠狠蹂躪的全身伤痛中復甦过来,但还是勉强着自己将头抬起。 至少要看看自己是哪张相片被人称讚吧。 往那小小的萤幕看去,在那当下,光是构图的大概就足够让他知道是哪一张照片了。 在昨天的油漆工程结束了以后、在那位叫御瑄的女孩将要完成画作之前、 收拾好了工具,想要看看老师傅跑哪去了的时候。 他在画房的门外按下的快门。 「......怎、怎么会这样?」 他不敢置信地倒抽了一口气。 「咦?什么?」两个女生都被他诡异的反应给吓了一跳。 「怎么会是黑白的?」他看向薇妮,因为相机就正在她手上。「为什么又变成黑白的了?」 「这个......你问我?」她赶紧挥挥手澄清。「我一开始看见就是这样了,而且就是因为它是黑白的,我才打算多看几眼的哦?」 「不、不、不、我知道、我知道没有人去动到......」阿树不解地抓着头发。「所以为什么会是黑白的啊......」 薇妮露出了复杂的表情,默默地把相机还回给阿树。 然后对又心使了个难以言喻的眼神。 「原来你的炮友是个智障吗?」 大概是这样的讯息。 阿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就如同他和泰久所说的那样。 假如今天有间画房,四周都堆满了画作,而且每一幅的精緻度都是足以掛上展览的等级。 现在有个才华洋溢的年轻油画家,正对着万中选一的美少女挥舞着画笔。她穿着鹅黄色的罩衫,坐在木凳子上、靠在老旧的书桌前、一手轻柔地托着脸颊、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飘落的绵绵细雨。 而在画家的身后,有位佝僂的老者,正专注地欣赏着自己孙女筑梦的时光。 然而相机却在这时出了问题,一张他认为色彩就是最大主角的相片,却成了毫无意义的黑白照。 现在已经不是该由谁来负责的问题了。 他当下检查过这张作品。 甚至蔓婷也能作为见证人。 是彩色的、它原本、是有色彩的。 「抱歉......我想先离开了......」他伸手取回相机,无力地撑起身子。 和两人点头致意后,往不知何处颓丧地走远了。 「咳、咳、」 又心把看傻眼的薇妮给叫了回来。 「对、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天吶、」 她心虚着, 而她头痛着。 <4-3> <4-3> 「阿树哥!你在等谁呀?」 一道悦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是风铃一样。 如本能般地,脑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了一个活泼的美少女。 「啊、嗨!没有啦,我也才刚到而已。」 「我又不是问你这个!」蔓婷往他手臂上拍了一下,甜甜的。「如何?今天的打扮还可以吗?」 她一手压稳咖啡色的画家帽,踮起脚尖,在阿树面前转了一圈。 褐色的长裙飘了起来,连带着上身淡淡米色调的针织上衣,像一杯焦糖玛奇朵。 「很好、很好、很好看啊......」 他不是很懂女孩子的穿搭,但就算撇除掉一个摄影师的美感,光以正常男生的眼光来看,还是有个地方略显得突兀,就像是在甜饮中混入苦精那样的衝突感。 不对,应该是说,它本身或许也是讨人喜欢的,只是并不属于在这种特别的配方之中。 「......可是、呃......」 「可是?可是怎么了?」 「就是觉得......那个墨镜有点......」 「哦?原来是说这个呀?」蔓婷伸出手指,推上鼻樑。「等等开拍就会拿下来的啦,再让我多带一下好吗?」 当然好啊,怎么不好? 什么都好,什么都太棒了。 阿树发现,当自己看见蔓婷那一点乌云也没有的笑容后,刚才的冰天雪地里竟然穿破了一小道温暖的阳光。 想着想着,他甚至莫名其妙地开始羡慕起了她的男朋友。 「阿树哥!」她唤了一声,墨镜下的眉梢没有人知道垂了下来。「对不起呦......一早才临时跟你改约......」 「啊?反正我今天本来就没事啊、哈哈、」他揉了揉脖子,真的是毫不在意。 蔓婷轻轻吐了一口气,只是没人知道那是代表放松、还是叹息,她看向阿树憨呆的笑脸,暗自也哼了几声。「那我今天就不跟你收钱囉?」 「呃?」他很惊讶。他完全忘了请一个美少女模特儿是应该要付钱的这件事。 「别推辞啦!这点赔罪就让我说了算嘛!」 幸好,他没有过问原因。 否则要是问了,她一定会把所有事情全部都说出来的,就像一早逃往御瑄家中时那样,崩溃、大哭、耗尽体力的嚎啕宣洩,她甚至都觉得自己就是一座爆发负能量的活火山。 而一想到御瑄是掛着黑眼圈,一脸无奈地被火山灰给活埋起来的罹难者,她愧疚得甚至过来的整路上都在思考,该买什么口味的蛋糕来好好地向她赔个不是才行。 当然也需要追加上今天所有衣物和饰品的租金。 毕竟她可是匆匆忙忙就甩门离开的。 还真不划算。蔓婷默默抱怨,然后又对前男友多恨了一点。 不过呢, 这里真漂亮。 「那!阿树哥!」让心情重新振作了起来,她往吹来凉意河风的那面蹬了几步。「走吧!我们开拍吧!」 <5-1> 阿树 那时候,我的身高好像还没有比家里的餐桌高上多少吧。 我一直跑、一直跑,记得当时嘴巴周围沾上了不少鲜奶油,黏黏糊糊的,样子一定超级蠢,但那时候的蛋糕是什么口味,我已经忘了,反正也不重要。 毕竟那就不是一个值得拿出来回忆的生日啊。 而且,那个年代大家都还在用底片拍照,拍出来的照片可是会随着时间过去而变淡变黄的。 所以每当遇见了某些事情、或是老妈又打来的时候,就像现在一样......那些零零散散的、自己突然冒出来的画面,都已经没有了任何一点色彩。 「爸爸!爸爸!你看、你看!叔叔送我照相机欸!」 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自由时报的阴影盖在脸上。 那些一笔一画的油墨文字,当时我没有几个认识、那些低解析度的黑白照片,也没有几个记得。 唯一忘不了的是,当那叠对我来说还太过困难的报纸被放了下来以后,我爸在那后头的表情。 我真的不懂。 我不懂为什么他要用那种眼神看待我的生日礼物。 好像是我自己正拿着一个很麻烦的东西一样,造成了他多少的麻烦、又造成了所有家人的困扰,我甚至认为自己应该要感到愧疚才应该。 这是对的吗?这不对吧......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有顏色的,在这份记忆里,还是有顏色的。 那台相机,是淡淡的蓝色。 就像刚上来台北的时候一样。 刚毕业,回到家,跟着老爸做了一段时间后,我记得我被他甩了一巴掌,超级痛的啊,差点就要晕过去了,然后我对他骂了几句三字经,他就要衝进厨房拿菜刀出来砍我。 我当然只能跑啊,边哭边跑,就跑出家门了。那个蠢老妈也跟在后头,她也追了出来。 她求我原谅爸爸、求我先好好回家睡一觉,其他的什么事等到明天再说。 我当然不要啊?回去一定会被砍死的。 我就一边哭着、一边连她一起骂。 然后......她才开始改成求我......至少先等她一下、一下下就好。 至少先等一下,让她先回家一趟、让她用那双擦不乾眼泪的、长着厚茧的双手,把两万块交到我手上。 至少......至少先找个地方住、至少不要饿到肚子了。 她是这么说的,至少......至少...... 但是老妈啊,不是我嫌不够,而是在台北这烂地方,两万块根本没办法让我「至少先找个地方住、至少不要饿到肚子了」。 两万块,我还不到一个礼拜,就已经没有办法在旅馆多住一天了。 两万块,根本不够让我拍出什么好照片。 两万块...... 看着手里最后剩下的那几张百钞,我默默放回了口袋,到天桥上坐了下来,底下是喧嚣奔腾的车潮声。 抬头一看,天空是淡蓝色的,就像我的第一台相机一样。 对了?那台相机最后去哪了呢? 我当时思考着、然后想起了、又对着自己逃避,但到了最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自己一个人倒在路边,眼泪流得满脸都是酸,好像心被人紧紧揪住一样,拜託你、拜託你放过我、不论你是谁,不要再这样子对我......如此哀求着。 是啊,就是因为那台相机的关係。 他第一眼见到它时,嫌弃着说还得浪费钱去冲洗,不要搞那些有的没的,当玩具随便按一按就好了。 他发现我把营养午餐的钱拿去买底片时,打我不是因为还敢厚着脸皮偷吃桶餐,打我是因为像个败家子。 他叫我下班后把工具清洗乾净、把明天的材料给准备好。但我没有照做,而是跑去山上拍夜景。 所以他用铁鎚把它给砸了。 然后他骂了我一顿、我也回嘴了一顿、他才打了那下耳光。 这么一想,其实根本就全部都是那台相机的错嘛。 就是因为那台相机的关係。 才害得我什么都没有了。 <5-1> 「阿树......哥?」 然后,又被那声清脆的嗓音给拉了一把。 他往蔓婷那抬头看,尷尬地笑了一笑。 情绪还陷在那团泥淖之中,还没有完全挣脱。 「哦......你回来啦?」他的视线从蔓婷身上逃离,往后头那排公厕去。「......那换我过去、换你等我一下......」 他站起身,想起现在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夜幕覆上碧潭的水面,而河岸上的灯火却一路绵延没有尽头。 景观餐厅那依旧热闹而闪烁着,远处桥墩亮起了紫蓝色的萤光,吊桥上点点滴滴的掛灯就像是银河掉了下来一样。 全部都掉下来了,整个宇宙的星星全都落在碧潭上了。 所以,天空才会全是黑的。 「阿树哥?你还好吗?」 她揪起了阿树的衣袖,让阿树怔了一下。「我、我很好啊、啊哈哈......没事啦、没有什么......只是......只是看见这片景,觉得哇塞......也太美了吧。」笑着笑着,告诉自己一点事都没有......什么事也没有。「就想说自己应该是拍不出来吧......哈哈、也真是的、」 「哦......」她大约也是不知所措,才只好松开了手,让阿树和她擦肩而过,并目送着他逐渐远去。 他走进厕所,一如往常地舒缓了腹部的肿胀,然后心满意足地来到洗手台前。 才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眼泪还没有停下。 蔓婷在外面等了很久,她很担心他,但又觉得不该打扰他。 一个男人,在女孩子面前哭了,怎么可以主动去安慰呢。 于是她默默地等,等到阿树终于自己走了出来。 「阿树哥,我们休息一下。」在他正准备装作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之前,蔓婷抢在前先命令了他。「来吧?坐我旁边。」 当然了,阿树也只能点点头,乖乖照着做。 「今天好累呦!我脚超级痠的!」蔓婷朝天摆了个哭脸。「阿树哥!我们总共拍了多少张呀?」 「我看看哦......」他按了开机。「呜喔!」 「呜喔!是怎样啦!」她用手臂推了他一把。 「超多的耶!」阿树对于今天资料夹里的数字感到讚叹,不过其实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毕竟先用光了一颗电池,现在的又要见底了。「嘖、可是快没电了,等我回家后再一次传给你吧。」 「好哇。」蔓婷将两腿伸直,轻轻晃呀晃着。「不过就我刚才看到的情况嘛......有个满严重的问题呦。」 「欸?」 「阿树哥,我是这样觉得吼,你应该要多多以我做为主角吧?」 看她嘟起了嘴抱怨,阿树一点头绪也没有。「对啊?你是主角啊?」 「才不是咧~」 「呃、」 「你都要我站得远远的,不是跟石头说话、就是跟树干聊天,我怎么看都觉得是被当成配角了呢?」 「啊......这个......」 所以说,各行各业中还有着各行各业 阿树会说风景、人像、动态、等等的,自己每个都很擅长,但是特别对于风景和动植物有兴趣。 只不过现在他没打算在蔓婷面前辩解这些,毕竟说良心话,这还真的是他第一次拍模特儿。 「说好囉!下次!」 「下次?」阿树纳闷地看着蔓婷朝他伸来的打勾勾手。 「下次要让我当主角呀?」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阿树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然后用拇指盖了个章。 「那走吧!」她从石椅上跳了起来,彷彿刚才的疲惫全都消失不见了一样。「我们去等水舞秀。」 「呃?什么水舞秀?」 「什么水舞秀?」她不可置信地倒抽了一口气。「我以为你会跟我约碧潭就是因为要来看水舞秀的耶?」 「我、我不知道有这个......」 「哦哟!天呀!阿树哥!」她牵起他的手,一股作气拉了他起来。「受不了你耶!走啦!」 <5-2> <5-2> 「唔......六点的时候有一场,那时候我们在对岸吃晚餐,难怪没注意到。」边走着,蔓婷边在手机上查水舞秀的资料。「下一场是八点半耶?那我们还有一点时间可以慢慢走呦。」 「水舞秀啊......」阿树的印象里只有某处公园广场用来喷小孩的那种。 「对了,阿树哥,我问你哦?」蔓婷偷瞄了一眼,确认阿树的眼眶消肿了以后。「我刚刚去洗手间之前呀,你接了一通电话对吧?」 「呃、对啊?」 「是女朋友吗?」 「女朋友?」阿树一脸匪夷所思。 然而蔓婷却问得很篤定。「其实呢,今天走出捷运站的时候呀,看见了你,我并没有立刻去找你。因为那时候你的表情很哀伤......就好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 原来是那个时候。阿树想了起来。 那时候的他,的确是失去了什么。 但到底是什么?他现在没有一个答案。 「是我妈的电话啦。」他苦笑着回应。 「妈妈?」蔓婷突然着急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耶?没有啊?就只是打来关心一下而已。」 听见这种回应,任谁都会怀疑起来。「所以你是......想妈妈想到哭的吗?」 「啊?哪有?我哪有哭啊!」他的脸又瞬间红到发亮了起来。 「哎呀哎呀、」蔓婷拎起夹在领口的墨镜。「我可以借你这个哦?」 「就说没有哭了啦......」 「那是为了什么才心情不好呢?」她撇过头,往人潮聚集的地方看去,尽量轻飘飘地问道。「你一整天,人都重重的呢。」 走着走着,俩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既然阿树没有说的打算,蔓婷也自知没有理由追问下去了。 而且,对她来说,理由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如果那时,阿树问起了她的理由,她会说出口吗? 她会。 但绝对不是为了让对方明白事情的始末,吵架的理由、不开心的理由、哭泣的理由,全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让对方了解而已,了解到,自己现在正在不开心着。 然后,希望对方关心自己,就只是要求这个举动罢了。 理由是怎样都好,一点都不重要。 「阿树哥。」她想了一段很长的路,直到距离目的地已经近到能够让两人将脚步放慢。「我觉得呀,你好厉害。」 「欸?」 「在追逐梦想的这条路上,就快要达成了呢。」 阿树停下了脚步。 发现到自己多走了两步的蔓婷,回头看了他。 「......就快要达成了?」 「对呀。」 在蔓婷的眼里,阿树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认为若不是谦虚、那铁定就是害羞了吧?很厉害呢、这样的他。多加了几分敬佩,她更努力地想把这份感情传达过去。 「唔......拿我来说好了,虽然已经忘记了为什么?从何时开始?但一直以来都不断地催促着自己,得要不断地往模特儿的路上前进才行,至于要走到哪呢?如果哪天能出现在时装杂志的封面上,嗯、到了那时候,大概就可以骄傲地挺起胸膛,跟大家说我达成梦想了吧?」 阿树的心思,在陷入纳闷与痛苦地回忆之前,被这番话给拉了回来。总觉得现在不是自己的场合,或许蔓婷只是想要聊聊自己的故事而已。 那么,刚才也哭过一次了,还是先搁着吧。 这时,他感受到脸上淋了几丝冰冷。 抬头一看,今日的晴天只支撑到这时为止了,绵绵春雨又悄悄地洒落下来。 「有时候会听见人家说呀,当模特儿好轻松哦!天生长得漂亮就好了嘛,反正有发型师有服装师会打理一切,摄影师会告诉你怎么摆动作,简简单单地拍几张照就能赚钱了......」 「哪有这种事。」阿树无意识之间脱口反驳了这么愚蠢的说法。「哪有人的梦想是轻松的......」 「不过我还真的是没有资格像你一样生气呢。」她不好意思地苦笑道。「如果是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在追梦的路上会这么艰辛、一开始就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前进的人、像你这样子的人,铁定是会很生气的吧。」 「......我吗?」阿树也心虚地低下了头。说老实话,他根本从来就没有想过那么多,他只是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很伟大的摄影师,然后为此不断地按下快门,如此单纯的傻劲而已。 但蔓婷不会知道这些。「但是像我自己呀,一开始还真的认为当模特儿就是一件这么棒的事呢,我只有看见成功后的模样,然后幻想着自己也能理所当然地享受那一切,然后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也告诉身边的人,就是这么简单哦!我就是这么轻松地就能圆梦了!......哈哈、像个笨蛋一样。」 没有压力地只是单纯间聊着自己的心得。她一开始是打算戴着这样子的面具和阿树倾诉,但免不了地,到了这时还是掉了下来。 表情变得重重的,就像今天的阿树一样。 「所以、当时告诉着自己,上了封面后就能算是完成梦想了,还抱持着给自己设定了多伟大的目标那样子的想法,说得好像很骄傲、很要求自己似的,其实心里根本就还认为不过只是件轻轻松松的事。所以、当我真的开始在这条路上踏出第一步后,那脚踏实地的一步......就只是一步......就突然感受到了,像现在一样,脚好痠呀!的感觉。」 她原地踱了几步,然后无奈地耸起肩膀。 「我才开始了解到,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她摘下画家帽,戴在阿树的相机上,替它遮挡这场雨。「还记得第一次投面试的时候,吃不下也睡不着的,期待了好几天,但真正上台的时间却是连一分鐘都不到。我还记得当时,在台下其中一位女士看了看我、点了点头......为什么特别记得她呢?因为其他的人连头都没有抬起来过、连给我一个机会都没有、连给我一个看见他们表情的机会都没有。」 她伸手轻轻挥掉脸上被沾湿的地方,并看了下手錶,距离八点半还剩不到十分鐘。 于是他们又一边前进。 蔓婷继续接着说。「后来又被刷掉了几场后,我才终于说服自己,不能再这样子继续做梦下去了,别人是付出了多少的努力才有勇气过来这里,而同样待在等候室里的我、那样子随随便便的我,根本就是在嘲笑她们似地、根本就不尊重这一切。」 慢慢地,人潮往河岸一处聚集过去,他们在最靠近水舞秀的位子。 而阿树和蔓婷,他们停在人群之外。 「然后才终于开始了呀,我的旅程。」她面对阿树,笑了一笑。「为了买那些一大堆的保养品呀面膜呀什么的,我接了家教、又在餐厅打工,还去研究塑身操,每天晚上睡前都要忙上好久呢、呜咿--」她意思意思做了几个小动作示范给阿树看。「--对着镜子练习自己的表情、练习动作,有时候很奇怪呦?不管怎样摆,就是看起来越来越不自然,然后就会生气地大哭一场,哈哈......呜、」 她瞇着双眼笑着笑着,在那弯睫毛下突然滴落一珠泪晶,勉强压抑着的嗓音,终于还是哽了声咽。「......就算都已经这样子了、都已经这么努力了,一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要我......」 「那、那一定是他们太没有眼光了啦......」阿树又不禁脱口而出,他不相信这种事,那可是蔓婷欸?那个......那个真的很漂亮、很活泼的蔓婷欸...... 「......阿树哥、谢谢你啦。」在透红难稳的表情稍稍冷却了以后,蔓婷反倒是轻轻拍了拍阿树的胸膛,要他别在意。「所以呀,对我来说,在追逐梦想的这条路上,我真的、还离好远呢、」 但当她再说这段话时、这段阿树认为最揪心一段话时,表情却是轻松的。 好像早就已经释怀了一切,诉说着微不足道的生活琐事那般坦然。 「但你就不同啦!」话锋一转,她又变回阿树的小粉丝。「虽然呀,完全没有把我这个模特儿放在眼里这点很糟糕,但是相信我!就我的眼光来看,你真的、真的已经是个伟大的摄影师囉!」她对阿树竖起了大拇指。「我看的照片很多,相信我,你的作品绝对是最棒的!所以......你就快达成了呢......」 语未落尽,在他们俩人的剪影之间,彩虹色的光束从水面上打了出来,在微微细雨的夜空中映上琉璃样的晶莹。 讚叹声自人群中稍起稍落,下一秒,水瀑窜上云端,降下丝织般地水幕,穿插在一道道的光影之中,优雅地跳起了舞。 「阿树哥!快呀!」 蔓婷拿回帽子,往前跑去。 阿树被叫了醒来,他愣了一会,赶紧拿起相机。 快门声响在蔓婷回首的那一刻。 <5-3> <5-3> 时间到了该散场的时候。 随着人潮渐渐褪去,这两人也打算把寧静还给碧潭。 但走着走着,咖搭一声,脚步在突然之间停了下来。 先是错愕、然后担忧、接着羞愧、最后厌恶。 蔓婷默默从包包中拿出手机,点开一个他们曾经用来衬托甜蜜的定位软体。 果然是如此。 「你在跟踪我?」 阿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终于在一处角落看见三个男生直直走来,年纪大约只比他小上个几岁,或者也可以说是和蔓婷一样。 然而居于中央那位,或许是因为从眼里流漏的失望和悲愤、也可能是蔓婷正盯着他的缘故。就是那个人吧?基于直觉而特别提防起了他。 「就是他吗?」还未走到定位,那人开头就说。同时,也将视线强硬地放到了阿树身上。「这种对象......?你为了报復我,就寧愿这么糟蹋自己吗?」 「你在说什么?」看向阿树一眼,眼神透漏着抱歉,接着将面向摆正。「他是摄影师,我是在工作。」蔓婷此时的表情,是阿树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蔓婷回头,往反方向离开。 而那男生突然拉高了音量。 「余蔓婷!」他追上前,直到对方停下错愕的脚步。「我担心你、找了你一整天,你不肯接我的电话、还要御瑄帮你隐瞒,就是为了让我自己找到这、看见这个画面吗?而你不但一句抱歉都没有,却反倒还要强迫我接受这样子的结果?」 「......陈昊威,拜託你不要搞得那么难看。」她只感到羞耻,完全不敢注意週遭投来的目光。「不管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们都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他不可置信地往身边两人看了一眼、看了阿树一眼,然后全身像洩气一样。「我懂了......我早该发现这一切的,原来你早就都预谋好的?」 她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竟然会在花上了一整天的时间之后、在最后得到的是这个结论。她感到害怕而抱起了自己的身子,彷彿有隻偽装成毛绒玩具的怪物,已经现出了原形、那呲牙裂嘴的模样,一步步地朝她走进、一步步摧毁着最后的她。 「......不要这样,你变得好丑陋......」 「我丑陋?」他把这些话全都听进了耳里,然而就像往汽油之中扔入一根火柴。「怎么不看看现在的你变成什么样子?在这么多人面前装得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处心积虑想把我塑造成一个坏人?怎么?难道模特儿当不成,要改行做演员了吗?」 「......」 爆燃之后,是缺氧的世界。 蔓婷只感到窒息死绝,发不出任何声音,高温灌满了肺部,连求生意志都被烧成灰烬。 「喂!你够了吧?」阿树下意识伸手推了他一把。「既然是她的男朋友,就应该知道这种话会有多伤她的心吧!」 「原来你还知道我才是她的男朋友!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他挥开手,崩溃一般地对阿树咆哮。 「全都是因为你这个第三者!就是你!是你害她劈腿的!是你破坏了我们!」他瞪向蔓婷。「就是因为他!所以你不断地找架和我吵!就是因为他!所以你不断地否定我!就是因为他!所以你不惜一切也要毁了我!」 「......」不由自主而颤抖的双手,赶在啜泣声丢脸地被人听见以前,遮起了不可置信的脸庞。蔓婷只露出一双眼睛,打算好好见证这段彻底失败的感情。 凑近围观的群眾并不多,更多人是选择走远,然后继续观赏着这齣闹剧。 在人潮稀疏的这个晚上,声音轻易地就能让人听见。 但陈昊威显然正是希望如此,他甚至又更加大了音量。 「我以为你只是个长不大的小孩,整天做着白日梦、说着傻话、不愿意好好地面对自己,所以才会在我选择振作起来的时候,因为害怕自己被拋下、害怕没有人陪你一起留在原地,选择用任性吵闹的方式掩盖自己的心虚。」 他说着说着、一步步逼近。 「我只好把这些都当成是一个身为男友的课题与责任,只好包容你、只好跟你沟通,明明年纪就一样大,却要像个长辈一样耐心地开导你,一直一直不断地告诉你,该长大了、该面对现实了、不要再傻傻做梦了。」 蔓婷眼睁睁看着他将双手放在自己肩膀上,却没有害怕挣脱的力气。 她就只是一直被破坏着。 「我以为你终究会醒过来的啊!」他在手掌上施力,想把蔓婷抓得再更牢一些。「我以为你迟早有一天会明白,我会放弃那狗屎烂梦想,有一半的原因也正是为了你啊!」 而在他眼里,那女孩只是一直流下眼泪。 没有谅解。 「......要是我连自己都餵不饱了,要怎么照顾你呢?」所以他只好放弃了。「是我太傻了,我没想到这一切,都只是你为了合理化自己出轨的藉口,什么梦想、什么坚持、在你眼里根本就不是那一回事,全部的全部,都是要一个虚假理由罢了,这段日子以来,努力扮演着一个天真的傻女孩,还真是辛苦你了。」 「......我不是、」 「那就这样吧,如你所愿,我们已经结束了,你自由了。」 「......你为什么就不懂、」 「我懂,我全部都懂。」在蔓婷虚弱悲泣的吶喊之后,他松开手,顺势将那柔弱的女孩嫌恶般地推了开来。「不用再演了,你就只是个贱人。」 「我说!你够了吧!」 阿树才不管什么劈不劈腿的,在他眼里就只看到好朋友的妹妹、自己的小粉丝、跟他好不容易看见的小太阳被人这么羞辱、谩骂、践踏着她内心最重视的那块草地。 那泪珠一滚滚滴落的模样,叫谁能够不心疼? 阿树衝上前,把他从蔓婷面前推开。 然而并不如他预期之中,会有足够时间用来好好训上那臭小鬼一顿。 下一秒,额头上突然砸下沉重的闷响,瞬间一股毒辣的晕眩感爆炸开来。 他被揍倒在地。 伙同的两人一齐扑向他,衝着替好友出口气的责任感,既然是对方先动手的,那就也没必要多客气了。 连同蔓婷的前男友,三人将他压制,同时间就是一顿穷追猛打。 当年自己爸爸是怎么教训他的、当学徒时在工地又是怎么被师傅欺负的,和现在相比之下根本就太过微不足道了。 他们是纯粹着想把他活活打死的念头在发洩的。 阿树只能抱着头,什么也不敢想,只希望能专心地活着、好好撑过这一次、至少别就这么死了。 此时在他的脑袋中没有跑马灯、没有回忆起谁、爸爸、妈妈、又心、蔓婷、自己未完的梦想、 没有,一片空白。 直到时间过了一百年,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知觉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轻微、 然后是蔓婷的哭求声,开始变得清晰、 然后是远处接近的口哨声、开始变得清晰、 然后,是脸颊紧贴着地面的冰凉感、开始变得清晰、 最后,他才发现有个活泼的美少女,在他面前哭得很彻底。 <5-4> <5-4> 钥匙相互碰撞的清脆声。 锁头被转了开来,有个人背着走廊的灯光进到这间套房里头。 脚步很沉重、很疲惫,像是身后拖着一串枷锁,另端拴着几乎要另他不堪负荷的泥块。 关好门后,他带着同样的步调,慢慢走到了窗前,把身上的东西一一放上桌面。 水声。 在浴室响起,一场蒸气瀰漫的大雨。 里头发出了些奇怪的声音,唔唔嗯嗯的,不晓得是在做什么、像在躲避着什么。。 很久、很久、都没有停下来。 毯子被掀了开来。 一股寒风刺上了背,终于将半梦半醒的她给惊醒。 正想着奇怪,明明今天的天气已经算很暖和了,才发现冷气久违地被打了开。 身后的骚动持续了许久,直到他大概是终于乔定好了满意的姿势后才停下。 但接下来就这么没了动静。 那隻手臂并没有如往常般地靠上来、并没有把她搂进怀里。 是因为今天中午的事吗?薇妮到底是和他说了什么呢?但无论如何,他一定是受伤了吧...... 或是纯粹认为自己已经熟睡了,不愿将自己给吵醒呢?......想了想,应该是这样子比较有可能吧?他的心思或许没细腻到会因为那点小事而受打击。 于是,带着愧疚和补偿心理、再添上自己些微的慾望,又心主动翻过身去,伸手放上那熟悉的胸膛。 好热、他今天的体温好高。 应该还没睡着吧?应该没这么快吧?虽然他听起来很疲惫了。 但一下下就好,给她一点点时间就好。 于是她将手探往毯子深处,把那件单薄的衣料拉下,指尖不安分地要求着。 接着驱使自己的身体,又再更上前了点,往他胸口亲了一吻,顺着脖子往上,到耳后、到脸颊、 「嘶!唔、」 直到突然发出了刺痛声,使又心赶紧停下全部的动作。 听见痛苦的闷哼,她不明所以,于是又将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而在碰触到的当下,对方又再度因疼痛而躲了开来。 他受伤了?又心篤定是如此。 她转向床尾,把房间的灯给打开,骤然光亮。 往床上那个男人看去,是阿树没有错,但脸上却遍佈青红的肿胀和伤口,仔细一看,连四肢上都不少。 「怎么弄成这样?你发生什么事了?」 差点令她要惊呼出声,但阿树只是默默将脸别过去。 他一定不希望自己这副模样被看见的吧?又心看着自己仍停在开关上的手,和阿树被拉下的四角裤。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糟糕。 「......抱歉。」 「啊......唉呦、我没事啦。」见又心沮丧地低下了头,彷彿像个做错坏事的小女孩,阿树赶紧坐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天雨路滑,跌倒了而已。」 这也太烂了吧?但又心才没心情笑出来,她叹了口气,从床尾踩上地板,找了一盒急救箱出来。「靠过来一点。」她轻轻唤声。 这么一想起来,这大概还是第一次。 要说这两年来的时间里,俩人之间是怎么生活着的? 又心平日无一例外地会换上套装,一早就出门,直到晚餐时间结束过后才会回来。假日若不是自己一人埋在书桌前处理文件,就是和薇妮出去。简简单单的工作、简简单单的社交,就这么把她的人生给塞满了大半。 阿树有工作的时间不固定,如果没有工地要去的时候,就是一个人睡到自然醒,然后带着相机到哪间晃一天。但不论是哪一种,晚餐大多数也都是来得及买外食回来解决。假日一样,就是又到了哪里去、又间晃了一天,如此浪费。 只有在晚上的时候俩人才会有交集,当又心回到家洗了个澡、擦乾了头发,两人做爱,然后结束、然后睡觉。几乎每个夜晚都是如此。 所以这么一回想,大概真的是第一次。 在午夜过后,他们两人之间多了另一种互动。 不是单纯的让一方替另一方包扎伤口。 而是一方对另一方付出了点关心。 但,即便感受到了这点微妙的不同,又心选择视而不见、而阿树甚至还没有意会过来。 他只知道这样不太好,这颗冬眠了许久,而如今却将要萌芽的种子。 可能是出自于自己一直以来隐隐约约的自卑和不安吧?也可能是因为中午薇妮的那一些话。 他知道自己正在耽误着又心,而又心也正是因为自己这个锈蚀斑斑的镣銬而无法走向门后的那片天空。 谁在追求他、身分地位又有多高、人品又有多好?实际情况他并不是很了解,只知道薇妮大约就是想传达这些让他知道。 不过真要说是因为什么而让他在回家的这段路上狠下心来做了决定。 是因为那个时候的蔓婷吧。 那时候的构图,对他来说也是再好不过了。 雨还没停得完全,雾精灵还在街上流连忘返,把氳黄的路灯吹成散沙。 光照之下,他和蔓婷坐在人行道旁,地上聚集着一堆狼狈不堪的卫生纸团,一半是阿树的鼻血、一半是蔓婷的眼泪。 她就只是不停的道歉、不停地流泪、一边替阿树将身上的伤口和砂石给擦拭乾净。 至于她所说的--能在介绍栏上写满了故事的作品,或许这也能算是其中一幅吧? 不过没有人可以替这个画面按下快门,就算有人、也没有办法了。 往身旁看去,那台十多万的单眼相机已经再也不需要被装进皮套里好好保护了,包括镜头在内,全都被砸坏了。 能说不崩溃吗?如果要他专心悼念着这台陪他打拼了整个台北的好伙伴,那眼泪铁定是会溃堤的吧?铁定是会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的吧?铁定是会从此一蹶不振的吧? 但现在自己的身旁不是只有它。 阿树得分神出来,去照顾另一个人。 他安慰着蔓婷,讲了一些冷笑话,挺起胸膛装成一副男人的模样。 但直到最后,蔓婷还是没有找回那张活泼的表情。 她像是从战场沙尘里被翻出来的布娃娃,骯脏、残破、拒绝看见希望。 回过神来,她已经紧紧窝在阿树怀里。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边说着,她又更抓紧了阿树。「阿树哥,我能跟着你吗?」 然后他想起了又心。 不是因为蔓婷是好朋友的妹妹、不是因为蔓婷是自己珍惜着的小粉丝、也不是因为她现在只是个刚结束上段感情的负伤者。 趁虚而入、劈腿、衝动、第三者......等等的,这些他根本就不在意。 就只是因为,他住的地方、他在台北仅存的家,又心在里头。 那是又心的家。 所以他拒绝了她,一样又找了个完全不像话的藉口。 但她听懂了,就算猜不到原因为何,至少这个晚上,她得自己承担这齣闹剧的后果。 但阿树一直记得,那时候的蔓婷。 「我......」从记忆中醒了过来,又心已经在收拾急救箱。他看着身上大大小小的纱布,对于自己又被照顾了一次感到羞愧。但或许现在就是说出口的最好时机吧?他是这么认为的。 「嗯?有哪里特别痛吗?」等不到下一句话,又心疑惑地停下了动作。 「我过几天,会回家一趟。」 是指家乡吧?虽然知道阿树是北漂的孩子,也对他这两年内没有离开过台北感到纳闷,但她也一直都没有多问。而他在这种时候提起了这件事,表情也彷彿千疮百孔一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又心静静地等他自己说出口。 「......想回家看看爸妈,然后决定一下之后的事。」 「嗯哼。」 「......可能会一阵子后才回来、也可能不回来了。」 「......嗯。」 又心点点头,继续手上的工作,把急救箱收进定位。 回应这件事,就只是如此地平淡,阿树显然不知所措,但又无可奈何。 也是?在期待着什么?期待又心会挽留他吗?冷静想想就知道怎么可能,别说是情人了,他们的关係连朋友都很难定义。 「睡觉吧。」又心摸着电灯开关,在等待阿树躺好位置。 于是阿树拉起毯子,在最后贴心地替又心把身旁的位子留好。 然后关灯。 <6-1> 蔓婷 我和他说,阿树哥,你放心吧,我会去御瑄那,到了以后,我会报平安的。 但即使已经擦乾了眼泪,也告诉自己不能再哭出来,至少不能在他面前,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我还是一刻也不敢抬起头来看他,对于刚才自己的轻浮感到羞耻、也对于受了他的保护而感到愧疚。 告诉自己要装作没事、告诉自己要露出令他放心的微笑、告诉自己得好好地向他道个歉。 然而我却连一项也没能做到。 我来不及和他道别、也忘记说声回家路上要小心、也没有去御瑄那。 只搭了一站,我便按下了车铃。 我知道接下来不会再有任何班次、不会再有任何人来救我。 罪有应得地、走着、走着、 夜晚的街道变得很寧静。 <6-1> 一个没有听见闹鐘声的早晨。 那具负伤的身体,为了修復而强行将阿树的睡眠时间拉长了许多。 当他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是接近中午的景色,和昨天一样,是个好天气。 但又心坐在书桌前,静静地处理着桌上的文件。 他拿起了手机看,确定自己并没有搞错。 星期一,十点半,她应该要坐在办公室里的时间。 「呃、你怎么?」 「噢、你醒了?」 面对阿树错愕的表情,又心只是朝他嫣然一笑。 原来这就是她笑起来的模样吗?阿树顿时之间看傻了眼。 「有空吗?」她像个女朋友一样。「我们约个会吧?」 阿树没有多做过问,一脸懵懂地盥洗后便坐上了副驾驶座,一个小时的路程,他们来到了西门町。 从停车场出来,绕着外围的马路走,又在一条窄巷口转了进去,路过几间咖啡厅和服饰店,再左拐一下来到某栋大楼半开放的一楼广场,经过柱旁悬掛几轨高仿包包的摊位,然后又弯进了一条蜿蜒小巷。 一路上,两人莫名其妙地间聊了几句,路过某些店面时也稍稍停了下来逛了一会。 又心始终牵着阿树的手,甚至刻意以缓慢的步伐领着他走。 这让他觉得整个世界变得很奇怪,但又有种说不上来的舒适,这就是所谓的约会吗?他不明白,只是忙着吸吮突如其来的粉红泡泡,被牵起的右手虽故作泰然却又仔细在脑中临摹着她那纤细的手心。 如果这一切不要这么晚来就好了,就算最后的结局一样会停在这,至少这两年内会多上许多值得回忆的画面。 走着走着,他们最后进了一扇平凡无奇的住家大门。 充满霉味和灰尘的老旧电梯、久未清理的走廊、凌乱的鞋子和杂物、一户户普通不过的住户。 这些对阿树来说习以为常,他本来就一直在接触这类型的公寓。 但对于为什么又心要带他来这就显然一头雾水了。 不过他也不打算多问,就只是看着又心推开最底间的那扇陈旧的绿色硫化铜门。 是间酒吧。 是间糟到不行的老式酒吧,就连阿树这样习惯在垃圾桶旁边喝铝罐啤酒的人都不喜欢的地方。 里头的光线暗得让人头晕,空气中瀰漫的不是酒精味,没有食物味,连香氛的味道都没有,对阿树来说,充斥着的气氛完完全全就是一间空摆多年后终于决定要翻新的老屋。 又心带着他,到了靠窗的位置。 透过燻黑的玻璃,看不太见外头的景象,连晴天都无法开朗这里。 接着,又心用着恰好的音量,向吧檯点了酒。 阿树并没有去过什么高级的酒吧,但就他的认知来说,这里的文化似乎不该是如此。 朝周围观察了一轮,除了自己和又心以外,角落还有两组客人,但视线仍旧是昏暗到让人看不清楚,只有着若影若现的剪影。 没多久,两杯摆上了檯面,又心自动起身上前去拿,连服务都看不见半点影子。 对了,这里甚至连音乐都没有,阿树对这里满是抱怨。 「这杯叫做『人生』,是张图。」又心细细地介绍着。 「图?」阿树 「吐一点点口水进去。」她一说完,便将嘴里的唾液硬是挤了点出来,轻轻地用嘴唇放入杯里,晃了晃。 阿树打量着眼前这用白兰地杯盛装几乎全满的透明液体、这杯所谓叫做「人生」的「酒」,表面上还浮着些许泡沫,他做出奇怪的表情,但也只好照做,不过当口水一融入其中后,泡沫反而都消逝淡去,酒则继续透明。 「喝喝看,先一点点就好。」又心举杯,然后小啜了一口,立即皱起眉头,但那的确是她预料中的味道,一如既往、没有改变。 阿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照着喝了。 有些苦,大致上就像啤酒,但很快地又有一股浓浓的甜味涌出来,苦仍苦着,却始终包覆不住那股稠甜。 「这什么酒啊?」阿树有点惊讶,但自己也说不上到底喜不喜欢,单单觉得这杯很合自己的味。 「介意借我喝喝看吗?」又心看了阿树的反应,有些知趣。 虽然大部分人不会想要喝别人的口水,但这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关係。 又心接过杯子,同样小啜了一口,斜着膀子,嘴里翻来覆去地,就像位品酒师。 阿树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饮料,又心却会想要喝喝看自己的?那是不是就代表了两杯并不相同?于是就对她面前那杯有了好奇。 趁着好奇,阿树伸手想拿,但又心却早一步以食指轻轻压住杯口,摇了摇头。 「你很喜欢喝超商的啤酒吗?为什么呢?是因为口味吗?还是说其实你并没有很喜欢?我不知道,因为我很不了解你。」又心边说着,将酒杯还给阿树。 「为什么喜欢......?」阿树语塞,思考该怎么把「单纯觉得喝酒很坏很屌很叛逆」这件事给包装美化,因为若要说喜欢的饮料,他排在第一顺位的其实是最常喝的保力达套维大力。 「我呢,喜欢醉醺醺的感觉。」又心没等到阿树回答,于是自顾自地说。「人家说,喝醉的时候行为是失去控制的,但我觉得,更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身体。」 如果阿树早知道又心的说话层次高出自己这么多,他会开始庆幸俩人在这之前就只是简单的各取所需,从刚刚到现在,可以说是没几句话听得懂。 「轮到你请我一杯了。」接着,又心轻描淡写地说道,但不特别对谁而说,彷彿像是仅仅为了带过某项规则的举动,而在之后,她一样自己去端了回来。 这次不多说什么,直接就一口吞掉,阿树也同样照做。 「如果你对这一切感到困惑,那我可以告诉你,这只是因为我想在离别以前,好好了解一个陪伴我整整两年的人,就算说我们......但至少......你懂得?」 阿树点点头,明白了意思。 「既然我们那么不了解对方,就乾脆从自我介绍开始吧?」又心面露嫣然,甜甜地笑。 「自我介绍......」 「说点什么都可以?」她打算带着阿树,温柔地一步步走近。「你叫什么名字呢?」 阿树盯着又心的双眼看,在那瞳孔中,似乎是个从没认识过的人。 「张、张立树......」他茫然地脱口而出。 「嗯、很好、」 「我叫张立树......听妈妈说,会取这个名字,是因为爸爸希望我像棵大树一样顶天立地。」 「我在听、」 「今年二十五岁,图文传播系毕业,家中从事油漆工程,而我梦想当个摄影师,希望有一天能够可以将自己的作品放上展览,」不知怎么地,他开始淘淘不绝了起来。「但爸爸并不支持我,甚至把我从小到大、很宝贝的那台淡蓝色相机给砸坏了,虽然只是个便宜货,后来我也没有继续用那台摄影了,只是......只是那台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真的啊......」 又心继续听着,暂且没有打算递纸巾给阿树,那会打断他。 「......所以我们就闹翻了,我当时气不过就离开了家,自己一个人傻傻地就上来台北打拼,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觉得,在台北应该比较容易达成梦想吧......唔、就认为,离家越远的地方,离梦想会最近吧?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真的笨到会有这种念头。」 他顺手拿起了自己的「人生」,喝了几口,味道依旧苦中带甜。 但总觉得这一口,比刚才的还要来得强烈。 他继续告解。 「但两年过去了,直到现在依然是什么成就也没有,可笑的是,当初为了填饱肚子,甚至还不得不找间油漆行,进去厚着脸皮要份工作,我一直都很不愿意说起这件事、很害怕让人知道,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自己竟然只能够回头依靠当初鄙视的那些油漆刷。不过幸好、幸好,后来遇见了一个人,因为有她,我才能够腾出多点时间在摄影上,她给了我很多很多的帮助,让我有个住的地方,让我、让我......呵、呵呵......」 一股苦味滴入嘴里,才惊觉眼泪早已落满整张脸。 跳过又心早就知道的这些事,阿树停止不住继续说的衝动。 「那天中午我妈打给我,我才想起来已经两年了、两年没有回家了、两年没有看过爸爸妈妈了,我知道爸爸已经不生我的气了,我也好想看看妈妈是不是头发又忙到没时间染黑,我好想回家......我就真的没有拍照的天份,到底是再坚持什么鬼啊?看看失败的我,到最后连一件成功的作品都没有,到底为什么我要为了这种鸟事,大老远地跑来台北,让我......咳、咳咳、」 喉咙被眼泪呛得说不出话,阿树双手抱着头。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要把这些事讲出来,但反正讲都讲了,这些平常连自己都不想讲给自己的话,哭也哭了,不如就哭到底吧。 奇怪的是,吧檯里的人影,甚至是那两桌模糊的客人,根本就不把自己的声嘶力竭当作一回事,连又心也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真的好累、好难受,你知道吗?」 平復了一点点,阿树又忍不住继续往下告解。 「这几年我经歷过的苦,是你完完全全想像不到的。一定要成功的压力和回不了家乡的思念,这些根本就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吧?一个男人嘴里嚷嚷着要梦想、要成功、要做大事?结果到头来不过只是个靠女人养的小白脸!连一点点成就都没有,整天只能拿着都是漆臭的刷子赚点工钱,如果没有遇见你,我连生活都有困难了!啊!算了!反正你的收入这么高,根本就不会懂我们这些失败者的困境对吧?反正我就只是个你拿出点零钱就养得起的小狼狗,每个礼拜给点零头当作是廉价牛郎一样对吧?我没有说错吧?我知道连你也看不起我!像你这种人生顺遂的胜利组根本不屑什么爱情这种儿戏!我就刚好只是个可以满足你又不需要你花心思来维持的工具!我、我、我现在想想每个礼拜只拿你两千块?这、这根本就太糟蹋自己了吧!喂!」 酒杯被粗鲁地一推,碎洒在地上,阿树被自己吓了好大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泪早乾滞在脸上,眼眶红肿得狼藉。 但吧檯里的人影、两桌模糊的客人、包括又心在内,似乎都不是很在意。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冷静过后,他朝又心道歉。 而又心就只是撑着下巴,眼神在咀嚼着他的故事。 好长一段沉默过去,直到其中一组客人不知何时推开了门、离开了这里。 「我叫夏又心,有人说这是很美的名字,但我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 终于,轮到又心开了口。而阿树傻傻地看着、专心地听着。 「三天前,我已经满三十四岁了。要说目前为止有什么成就,大概就是有能力买了一间套房吧?但我没有家人、只有个男性室友,而严格说起来,我没有男朋友。」 光这段话,就够让人联想出数千万种故事。 「国中高中都是数学资优班,台湾大学会计系毕业,现在在上市上柜的贸易公司做经理,很多人觉得这是天份,但是没有人知道背后的故事。也罢,总之我的人生,到现在为止,无论是存摺里、办公桌上、衣柜抽屉、等等的,仅仅就只剩下那些数字了。」 要说一个人的罪恶感可以有多重,大概就是听完这些话后阿树低头的角度。 「而对于爱情,与其说是不屑,不如说......是不敢吧?但更贴切一点的说,是不会了。」又心摇摇头,带点苦笑。「自从爸爸离开我以后,我和很多人交往过,口头上承认是男女朋友的有五个,仅是床伴的有七个,所有和我发生过关係的人,有十九个。」 这是一个庞大到足以摧毁所有人道德界线的数字,炸得阿树快承受不住心跳。 「至于其中的第十八个,那是唯一让我体会过,什么叫做爱情、的数字。」细细回想了些许,发现面前的对方正垮着无法重塑的表情,而又心俏皮地瞇了眼说。「别想太多,虽然你是陪我最久的,但你是第十九个。」 「那个十八号呀,他是我的好姊妹介绍来的。其实呢,他也没有多特别?只是比平凡还要多了点东西,多了......很有钱的家庭吧?我们一样交往当天就做爱,之后的每天也没有少过。但除了这样,他还比别人要多给了我一些,他带我去看二轮电影,安安静静地看完魔戒三集、玩命关头七集、唔、还有哈利波特,这个我就忘了有几集了?不好意思。他还带我去旧书摊一一介绍金庸和古龙,噢!还有倪匡、和三毛呢?你大概不知道他们吧?不过我也没资格嘲笑你呢,毕竟如果不是因为他,我连这些东西没有尝试过。」 「嗯?还有,带我去说是他祕密基地的白色堤防,我们会买点零食饮料,在堤防上散步,有时候聊着天、有时候安静享受着微风、有时候一起坐下来吃点东西,或仅仅只是发着呆。他喜欢把我的头发拨到耳后,然后轻轻的吻在脸颊上。」 又心停了下来,有滴思念从回忆里落了下来,溅在酒里。 她很平静,没有过多的起伏。 「然后他结婚了。」 这杯酒叫拆封。 趁又心去结帐的时候,阿树偷偷喝了口又心的人生,和他自己那杯的味道截然不同,是火辣的、是苦涩的,是发着烫又刺鼻的、是他这辈子铁定会铭记在心,却又绝对不会想要尝试第二口的人生。 离开前,经过吧檯的时候,里头的人影端上两只沙瓦小杯,里头有红色的酒。 俩人相继喝下,等到走在街上的时候,所有酒意早全没了,好像今天根本没有接触过酒精一样。 他们在阿毛一起吃了石锅拌饭,彼此之间不见任何疙瘩,就像是一对普通的情侣。 「你呢?下午还有事吗?」 「我......要把这个拿去还人。」阿树提起掛在脖子上的皮套,里头是那台已成过去式的单眼相机。 「嗯哼,注意安全。」又心笑了笑,那弯弧度没有半分不捨。「你的东西,就等你回来后再自己整理吧?我就不方便碰了。」 「呃、好、好......」 之后,又心回头往停车场的方向走,而阿树则在目送着她消失人群里后,转往捷运站走去。 <6-2> <6-2> 当阳光已经开始落入夕阳的阶段,天空中的云被染上了橘红,像橘子奶酪一样。 看来今天是不会下雨了。 这种时候的乾货大街,人潮比一整天加起来都还要来得多。 不知道泰久现在有没有空,但阿树才不管。 他循着往常的路线,转进一间凉品舖。 很正常地,一个客人都没有,泰久一手晃着扇子,哀怨地看着他脸上那些纱布。 「你被打啊?」 「天雨路滑,跌倒了。」 「好吧。」他点了点头,接着突然笑得开心了起来。「你果然是我的好麻吉,看我一整天都没有客人,特地来跟我买镜头,很好、很好、」 「我来还你这个的。」没有吐嘈他,阿树表情沉沉地,将相机套从脖子上卸下,然后放在泰久面前。 「什么啊?」他当然一头雾水。 「坏掉了,大概是修不好了。」阿树真心地想道歉。「对不起......」 「干嘛对不起?这本来就已经是你的了啊......」泰久搔搔头,将皮套掀开,隙缝般的双眼突然间撑大,然后叹了口气。「麻吉啊,你是从建国高架上跳下来才有办法摔成这样吧?」 不只是破裂这么简单,整台几乎是已经碎了。 它是像拼图一样被散放在皮套里的。 「就还给你吧......我不配拥有它。」阿树拉了板凳来做,然后从柜里拆了一盒杏仁冻。 「你心情不太好喔?」泰久把刚才差点脱口而出的「难道你特地来我这就为了丢垃圾吗?」给硬生生吞了回去。 「看开了、看开了。」阿树叹了口气,然后迅速地吃完,又再开了一盒。「我不玩了啦。」 「什么......?」 「不说这个了,你妹有回来了吗?」他终于想了起来,赶紧抬头往里面那座阶梯看去。但并没有一个活泼的美少女唤着阿树哥走下来。 「我妹?」泰久看他吃着吃个,也忍不住替自己开了一盒。「她平日都住男友家啊?哦、哦!对了!你们昨天去外拍了哦?」 「呃、对啊。」 「......发生什么事了?」当然地,泰久自然是对阿树的反应感到着急,意思是,如果阿树欺负了蔓婷,他会打他。 「没什么事啦......」他站了起来,将两盒空盒扔进了垃圾桶。「我先走啦......还要回去收行李。」 「到底是怎么了啊?」 关于蔓婷、关于被砸坏的相机、关于阿树脸上的伤、关于他所说的收行李。 泰久都没来得及问清楚,只能看着阿树离开。 这是他待得最短的一次。 晚饭过后,泰久已经开始在收拾着店面。 继续这样做下去,还真不晓得能够撑多久。 一个年轻人回来承接家业,却无法利用年轻人的能力使之与时代接轨、闯出一条生路,这么一想起来,还真是觉得自己愧对祖宗们。 或许也真的该下定决心做点改变了吧? 就像刚才的阿树一样,虽然不晓得具体来说他要干嘛?但总觉得是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希望是朝正面的方向走,他以一个好麻吉的身分替他稍作祷告。 然而这时,一抬头,店门口多了一个人。 一位本来应该要很亮眼的女孩,在这当下却是狼狈不堪的模样。 根本就像是在外流浪了一整晚。 「蔓婷?」 「嘘......」她将食指靠上薄唇,往里头探了几眼。「爸妈呢?」 「在楼上啊?你怎么会这时候回来?」然后他想起了阿树说的话。「怎么了啊?是不是阿树对你做了什么?」 「阿树哥?」她皱起了眉间,眼里的涣散和疲惫被惊醒了一点。「他该不会有过来这吧?」 「下午的时候啊......」泰久指向桌面,蔓婷看见后,立刻就认出了那只皮套。 「怎么会......」她赶紧走去,将盖子掀开。然后,彷彿身上有着像小狗一般的耳朵跟尾巴,沮丧地垂了下去。「阿树哥他有说什么吗?」 「唔......」泰久努力回想着刚才一闪即逝的经过。「说他跌倒了。」 「跌倒了?」 「然后说他不玩了?」 「哎?」 「就说要回去打包行李......之类的?」 「......天呀。」 蔓婷将那箱破碎的塑胶壳捧在掌心,在阿树坐过的那张凳子上垮了下来。 泰久忍不住追问。「你们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也是来整理行李的。」她只好诚实地解释清楚。「我分手了。」 「唔、这、」 但这位哥哥并没有得到机会好好地安慰妹妹,或替她出口气。 蔓婷抬起脸来,无助地看向他。 「昨天......阿树哥被我前男友打了......这台相机也是被他弄坏的。」 「太、太离谱了吧?」 「......都是我不好。」他看向和御瑄借来的行李箱。「离毕业剩没多久,本来我是要回来拿些东西,暂时住在御瑄那......总之我们闹得很难看。」 「我陪你去把东西拿回来啊?」握紧了拳头。「哥哥我绝对能够把他狠狠揍一顿的。」 但蔓婷只是摇摇头。「那不重要了......现在是阿树哥比较要紧。」她再次打开盖子,把里头的碎片一一拿出来。「哥......怎么办?」 「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泰久走到蔓婷面前,温柔地蹲了下来。 她忍了忍,鼻头一红,眼泪终于又落了下来。「我不会再强迫谁要继续追寻梦想了......可是、可是这台相机、会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 看着蔓婷慢慢哭得不能自己,泰久也只是不知所措地静静听着。 「哥......这里面的照片有办法救得回来吗?」 她以食指在残骸中拨了几圈。 「记忆体应该是没坏啦......」泰久站了起来,决定要先好好地努力这一场。「放心吧,哥哥我会想办法的。」 <7-1> 又心 一个礼拜过去了。 七天,是我「少了点什么」后的时间。 要说有什么差别,说实话地在白天时其实感受不太出来,我甚至是忘了这件事,或许,就正是因为不在意,而没有放在心上吧? 如果照薇妮所说的,我们之间甚至连互相陪伴都称不上。 所以即便一起度过了这么久的日子,他也没有在我心中留下任何一点眷恋。 这样很好。 这就是我所希望的。 仅仅只是以这样子的方式结束,那么,一切都可以好好地继续下去。 那晚,我一样关了部门的灯、将自动门上了锁,脚步声被绒地毯给抹去、也没有足够的光线能够看清这长廊的昏暗,用来辨别方向的,只有底端那盏紧急照明的绿光。 回家的路上,环河高架依旧单调,左边是隔音墙,大楼耸立在上方,顏色不一的灯光透出一格格的落地窗、右边是隔着溪水的斑斕城镇,雾濛而遥远、两排路灯不断从车旁两侧静悄悄地经过,偶尔能见到同样晚归的车辆,如此往常的景色、漫着习以为常的安全感。 顺着路弯,方向盘微微地拉动,然后我想起了,他曾经问过我知不知道去哪能看夜景。 好笑的是,在我脑中第一时间浮现的,竟然就是这样子的画面。 但怎么能够说出口呢?无论是对于一个年轻人、亦或是个摄影师。 所以,我只好说-- 抱歉,我不太清楚。 <7-1> 「咦......所以他就留下了这个,然后瀟洒地离开了是吗?」 「瀟洒吗?我也不知道呢。」 「虽然这行为还满噁心的啦。」 薇妮又再拿起那张相片看,是不知何时,阿树躺在床上,拍下又心坐在书桌前埋首工作的侧脸。 他特地去洗了出来,然后放在床舖上,直到又心回家后才看见。 「不过以他来说,算是满浪漫的啦。」 「算是吧。」又心莞尔一笑,又捲起了一口便利商店的微波义大利麵。 当时的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按下快门的呢?薇妮比对着照片里、和面前的又心,细细揣测着。之后,她还给了她。 「呜......对不起啦。」 「什么?」 「擅作主张就把他给赶走了。」 「傻瓜,你才没有那么厉害呢。」又心轻轻笑了一声,从薇妮的作为晚餐的沙拉里叉走几颗小番茄。「时候到了,他自己离开了,就只是如此罢了。」 下班时间,她们俩在公司楼下一起晚餐,难得的机会,又心今天并没有打算、也没有办法加班,而且这完全称不上是件好事,因为接下来有个更麻烦的工作正等着她。 「那么,你准备好内裤了吗?」 「......内裤?」听见这莫名其妙的新开话题,又心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今晚一定会上你。」 「......说什么呀,这里很多公司的人。」 「早就不是新闻囉?」薇妮瞄了四周一眼。「你知道的,八卦这种东西根本不用流传,时候到了,大家都自己知道了,就只是如此罢了。」 「你哦......」 「嘻嘻、我说呀,可不只是在公司里,有多少人想要对总经理强灌春药,然后把他榨乾吞尽的呢?」薇妮托起下巴,将双眼瞇成嫵媚的模样。「好好考虑一下吧?迟早要给他一个答覆的。」 「......是吗。」 是吗? 是啊,就是如此。 但又心暂时来说,还不想去思考这类的问题。 关于感情、关于人生、关于答案,这种无法用数字来衡量的题目,她真的很不擅长。 结束了简单的小约会,互相道别后,她勉为其难地收下薇妮硬塞给她的保险套,然后开车回家。 从公司、到家里,这趟路程经过环河快速道路,以又心的记忆中来比对,这条路在当下的这个时间点突然变得很陌生。 天空大半已入夜,而城市的光害赶走了星光,所以黑得很彻底。 在整块画布的西边,有人叠上了一块紫红色的水彩饼,作为落下半圆的夕阳。 这时,又握了扇形画笔,沾起了新店溪的溪水,把迷濛的顏料给一层层淡刷开来。 好美,若不是正坐在驾驶座上,她会拿起手机来拍下个几十张。 停妥了车,搭着电梯上楼,进了依旧冰冷的套房。 一个礼拜了,也习惯了里头没人的日子。 看了看时间,她便加快动作,先让自己彻彻底底的洗了个热水澡。 一边吹着头发、一边整理着包包。她把一些用品转移到那个当初买来为了以备不时之需的、超级昂贵的名牌小包。 然后,从角落里拿出那个纸袋。 拆开包装,一瀑星空就这么掉了出来。 是总经理送给她的那件烟燻紫色的礼服,顏色循着渐层往下缓缓转淡,到了小腿的位置变为薄雾一般地透明。 但应她的要求,把领子拉到了脖子下、又加了点袖子。 费了点心思终于穿上后,她稍作检查,对于身上那些印记的遮掩还算满意,这令她安心了不少。 虽然都到了这时候了,就算要更改也来不及了。 很漂亮呢?任由谁来穿都是如此的吧?唔......然后她想起了薇妮,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会更亮眼才对。 不过说到底,对方当时的态度却是非得要她不可才行,即便她已经婉转地拒绝了数次。 该说狡猾吗?但他在载她前往礼服店的路上就已经说明了原因。 他就是决定好了要带又心去参加那场重要的晚宴。 所以理所当然地就是要去量尺寸、理所当然地就是要送她这个生日礼物。 也理所当然地,今晚她必须出席。 事到如今,也没有机会让她多想了,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 接着化好了妆、戴上了首饰、换上前几天刚买的高跟鞋,她步出门。 自己的样子还真奇怪...... 把握电梯下降七层楼的时间,她不安地面对着镜子做些无谓的整理。 上一次需要打扮这种妆容的时候,已经久远得让人记不起来了,为此,她这几天还参考了许多资料。 看起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在前往大厅门口的路上,她努力地习惯着该怎么把这双高跟鞋走得很优雅,这鞋跟比她平时工作用的那几双还要高了许多。 步入户外,发现已经有一辆豪华轿车正在等着她。 车子的品牌她不懂,光用看的也不太能理解什么才能称作高档,但眼前那台车,轻松从容地用着自己的方式,说明了自己的价值。 靛蓝色的烤漆,就如同他主人的西装一样。 混血儿般深邃的五官、与实际年龄少了一轮的容貌、带点些许白发的短马尾、绕着整齐乾净的络腮鬍。 举止、体态、品味、打扮......等等的、 又心一度愣停,认为这些不该配上她。 在这之中大概有着什么误会、要不然就是总经理可怜她了吧? 她开始稍稍能够理解阿树的想法。 「你真美。」 只是他依旧肯定地说着,就像一直以来在会议室上肯定她的成绩一样。 便替她开了那扇厚重的车门。 「......谢谢。」 偷偷做了一个深呼吸,又心回以一个微笑,并小心翼翼地踏上副驾驶座的绒毛地垫。 <7-2> <7-2> 在车上听广播或音乐一直以来都不是又心的习惯,她没有跟着歌哼的兴趣、也没有提神的需要。 不过到目前为止,她开始认为放点轻柔的爵士乐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总经理的车上只感觉得到静謐,在她没还考虑过车子的隔音功能之前,从没想过可以不用听见马路上的吵噪和恼人的引擎声,当然她也明白,为了这点享受得付出多大的费用。 静謐和寂静在感受上有些稍稍的不同,现在围绕着自身的静謐,并不是单纯的一无所有,而是带着悠扬的纯音乐、和那份奇特的香水味。 和那些为了引起她注意而刻意擦上的鲜明香水完全不一样,是股淡雅到如果不刻意去嗅,就几乎感觉不到的隐密。 而一旦注意到了,却才发现早在不知不觉当中,那盏如深海里泛着微光的诱惑,已驱使着自己来到狩猎者面前,完全失去了逃离的机会。 又心赶紧回过神来,希望刚才因好奇而多吸了几口气、想要探究那股味道的举动没有被发现。 「等等当作是一般的餐会就可以,不需要太过拘谨。」窗外的街景放慢了下来,对方看了一眼导航,然后转上某一条山路。「我会先带你入席,让你熟悉环境,如果有需要交谈的地方,就跟着我的话走。」 「......陈总。」忐忑着心情,又心还是决定问道。「这场晚宴,我们公司的目标是什么呢?」 「有一条很重要的线,我必须在今晚结束以前牵上。」浓密的眉毛间微微一皱。「如果出现机会,我会给你打暗号,你要负责製造空间给我们。」随后,他又再更具体地补充。「把其他人支开,至少确保谈话不会被中断。」 沉默了半晌,又心只是在自己心中暗自震撼完了以后,尽可能鼓起勇气地回应。「......我明白了。」 「还有、又心。」很意外地,总经理突然叫了她的名字,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今晚你的身分并不是财务部夏经理,虽然我一样会这么介绍你,但在那之前,你是做为我的女伴而出席。」 「女伴?」又心梗了一口气上不来,她没发现自己的脸颊开始泛红。但害羞吗?除此之外更多的是错愕。 该怎么回应?她一时之间还没有想清楚。 于是只好默默接受了这个暂时的提议。 接近山路的尽头,远远地就见到浮夸的石造喷水池,一间不需要招牌的高档餐厅。 车子缓缓在大门口停下,她先按照总经理所交代地待在位子上,接着从挡风玻璃见他绕过车头,如绅士般地替她打开车门。 偷偷做了个深呼吸,她随即掛上一抹完全不失礼仪地微笑,并将手交给了他,同时把身上那瀑燻紫色的星空给洒了出去。 两位举止拘谨的接待员已经备妥定位,一人在鞠了躬以后,从总经理手上接过汽车的感应钥匙、另一人则领着他们进入大厅,迎接他们的是老式的维多利亚风格,和头顶上那盏浮夸的水晶吊灯。 接着,他们被带往二楼,经过雪白色的旋转梯,又心先被悬掛在四周墙面上的油画给吸引,然后又把注意力放在脚下那花色复杂的蓝底金丝绒毛地毯,最后,是两扇对开的深色木门,就崁在彩花壁纸之间。 位于门前的侍女替他们将门给拉开,第一眼瞧见的,是那座不可思议的石砌壁炉,在和薇妮去过那么多配置有萤幕式假炉火的网美餐厅后,又心差点要忘了在那个炉栅里面,其实本来就应该是用来烧柴的。 现在的气候已经脱离了冬季,最近这几天甚至不时出现点小炎热,但随着脚步慢慢走近,她感受到的竟然是无法抗拒的温暖。 连她这么怕火的人,都安心了下来。 「陈先生。」 一旁走来一对男女,男士向总经理唤了声,也同时把又心的专注力从少女般地好奇心给拉回了公务上。 「张董,好久不见了。」他和对方握了手,然后转向身旁。「这位是我们公司的夏经理,今天带她来向你们学习学习。」 「喔?原来是夏小姐,可终于见到你本人了,果然就如陈先生所描述的一样,一看,就知道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哪里,张董,要请您多多指教了。」又心将双手交叠放前,行了个鞠躬礼,要是不趁着这时闭上眼睛冷静一下,她大概会被自己的心跳声吓死。 总经理竟然向这类层级的人物提过自己?如果这不只是场面话,那就代表不只有一个人听过了。 到底还有多少呢?今晚还有什么雷声在等待着她? 「虽然说,谈论人家的私事很无礼。」一旁的女士则对她投来意味复杂的眼神,但从接着转变成的微笑来看,大概褒多于贬。「但陈先生,你和夏小姐走在一起,很登对呢。」 「哪里哪里、哪能比得上张董和张夫人。」 总经理换上靦腆的表情,又心也赶紧笑了个羞。 「不打扰两位入席了,在开始之前,我想先带我太太到附近走走,就先失陪了。」 面对张董,总经理赶紧点头称是,待他们从自己进来的那处入口消失了以后,接待员继续领着往餐厅前去。 走到一半,又心这才发现,刚才那壁炉旁会摆放着沙发,是因为要用作客厅使用,而再往里头,才看见了餐桌,那里才是用餐的地方,原来这里是想打造成中世纪城堡那般的环境。 真夸张。 她目前只得得出这句感想。 总经理替她拉开了同样奢华的餐椅,是缎花银边缝上深蓝绷布的款式,和走廊上那捲地毯很像。 怎么自己会做这种可笑的联想呢?她在暗地里先自嘲了一番,并庆幸着不会有任何人能偷听得见,然后,准备抬起头来,向那些早先入座的宾客献上一张笑脸。 而时间因为那个人停止了下来。 他就正坐在她的面前,准确地来说,是左前方。 那么在他身边、也就是和自己正对的那位,就是他的妻子了吧? ......是的,仔细一看,她才发现自己曾经看过那女孩一次,就在他的皮夹内页。 而对方呢? 看起来,对方比她自己还要早发现到这一切。 在她还没、也没有办法保持冷静并给出得体的回应以前,他已经抢先一步让气氛不对了起来。 「两位......认识吗?」理当察觉到了又心心里的剥落,总经理甚至都没先和对方打声招呼。 「亲爱的......如果我没看错,这该不会是那位夏小姐吧?」当着又心的面前,那位女孩刻意勾起了那人的臂膀,依偎上去。 原来,他还是梦里的模样。 <7-3> <7-3> 「夏小姐和我老公是认识多年的朋友了,有时候,他们的感情好到会让我吃醋呢。」只见那女生紧紧搂着他的臂膀,话是对着总经理说,但笑是面对着又心自己。「是吧?夏小姐,多谢你平时对我老公的照顾了,他铁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又心没有办法开口回答,她花了太多的力气用来把视线从对方眼中拉开,然后,虚弱地点了点头。 她竟然点了头?那女生甜美的表情上出现了不悦。 「原来如此,小商,你该让我知道的,既然都是自己人,大家也可以早点互相照顾。」总经理先是朝那女孩刻意点了点头,接着才往那人看去。 不过,迟迟等待不到回应,他和又心一样,似乎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他们回到了过去。 但是,无论在他们之间有多少值得回忆的故事,现在这样子的行为都很失礼。「又心。」他转向自己的女伴。「我们过去那打声招呼」 闻声后,又心只是愣愣地看向他,然后如先前所交代地,配合着他走。 「两位,回头见。」 离席之时,总经理对他们俩笑了一笑。 她被带向窗边、一个没有人的窗边,路途中经过了几对同样也是值得停下来好好攀谈一番的人物。但没有、他没有打算暂缓手上的问题。 「又心。」 在雕花石檯的窗前,总经理给了她三秒,然后严肃地说。 「如果那人让你感到不舒服,我可以帮你找藉口先离开。」 「......抱歉。」 她低下头,这是第一次,不论公开场合或私底下,第一次被总经理以这样子的语气对话,即便和教训扯不上边,甚至其中关心的比例还佔了大部分。 但她的确是感到愧疚。 冷静下来后,她没有给自己思考的空间,因为这也不是一道题目。 某种意义上,这是要她去好好面对的命令。 「希望我是错的,但如果他真的是你的前男友......」听到这,又心的心头又掉了一拍。「......也难怪她妻子会是这种态度,毕竟他们......说是指腹为婚都不为过......」他回头往餐桌那看去,没发现到又心已经掉了下去,她明明才刚振作起来的。 「对不起......」她又道了一次歉,为得是过去那段日子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但现在你并不是他的谁。」罗马帘幔被气窗透进来的微微晚风给拂了几波浪,又心从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这近到如此清晰的距离,是脸颊被他轻轻抚上的手给拉近的缘故。 是双厚实的手掌,甚至感受得到指头上细细的茧。 可能只是一时的晕眩,但这个晚上本来就不适合太过清醒。 于是她下定了决心,至少、至少今晚要扮演好他的女伴。 回到了位子上,又心主动地先和俩人重新打了一次招呼,也同时对周围增加的几席露出了微笑,等待着总经理一一介绍她。 在那位被叫做小商的年轻人还没法轻松过来之前,餐点开始上桌。 又心庆幸自己有乖乖听薇妮的话,先吃了点微波食品当晚餐。 因为这里的食物,口味门槛高就算了,连份量都少得可怜。 和便利商店用来提供给内用的托盘一样大的镶金瓷盘,中间的和牛牛小排却只跟关东煮里的鱼卵棒一样尺寸。 而那碗松露燉饭,比明太子鮭鱼御饭糰还要小。 但又心并不为自己的品味感到自卑,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或许以后会有所改变、或许总经理会让她熟悉这一切,但不是现在。 以服务生在上菜时所滔滔不绝的食材讲解和主厨理念,又心撑过了在餐桌上的大半时间、另外一部份,就用高端人士之间交谈来忙碌自己的脑袋。 虽然她总是能够在正确的时间做出得体的应答,这方面甚至和小商的妻子所表现的一样好,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其实有多么勉强。 同时也知道,默默之中总经理把她保护得有多好,以致于她根本没有机会去回答到所不擅长的题目。 结论来说,她喜欢今天的体验,虽然真的很累。 当熟食过去,甜点也轮替完了以后,主场慢慢变成了红酒。 又心替总经理举了几杯,有些人开始欣赏起她。 然后,气氛终于变得不那么綑绑。 随着第一批人的先行离去,这场名为晚宴、实则只是二十人之间的餐会,开始进入了松散的阶段。 桌底下,总经理轻轻拍了拍又心的手背,然后自己一人往那有壁炉的客厅过去。循着视线,又心知道他的目标是那位一头白发、总是掛着优雅地微笑、而嫻静寡言的妇人。 她正坐在华贵的沙发上休息,没有发觉有人正在接近。 这时,又心明白该替他们製造机会,确保交谈不被打扰,但具体来说该怎么做呢?她开始苦恼了起来。 「又心?」 「又心?」 有个人唤着她。 这时机,对自己来说真不够好。 她发现周围在突然之间少掉了许多人,那个整晚都没给她好脸色看的女孩也很离奇地并不在场。 于是,虽然不想,但也只好在最后理睬了对方。 「有什么事呢?」 她把内心的距离拉得遥远,用着只有两人之间听得见的音量回应。 「我很抱歉。」小商盯着她的双眼,就像在两年前还没结束的那段时光里,他每每将又心的发丝拨到耳后,然后在吻下她以前,会给予她的那种眼神。 「为什么要道歉?」 「对于我妻子的失礼。」 「我不在意,你也不需要在意,比起这个,你现在需要在意的人是她。这样好吗?趁她不在时和我说话?」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从来都没有对你生过气。」 「你在说谎。」 「就像你从来都没打算对我感到愧疚一样。」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 「薇妮说你对不起我,但我不这么认为、她说我应该要恨你,我也没这么做。」 只是那份感情,最终还是压下了她的肩膀,使她微微一沉,吃力地说道。 「因为我爱你、爱过你、真的爱过你。」 然后,她起身。 「所以我从来都没有生过你的气。」 <7-4> <7-4> 他们在路边停下,总经理伸手按下了警示灯,方向灯开始闪烁,这意味着他们会在这停留一会儿。 又心只是侧着头,面无表情地看往窗外,从晚宴结束后,一路到这为止,在这静謐的车内,她都这么寂静着。 「今晚你表现得很好。」总经理看往身旁,眼神中包含着心疼。「......不论是作为公司的代表、或是我的女伴。」 就算暂时来说心情上不希望她离开自己的小空间,但对方可是自己的上司,又心明白了这点,只好转向他、勉强堆起了微笑。 「......谢谢陈总。」 许久,两人之间隔着那道悠扬的爵士乐,是否能够从中获得舒缓,只有自己了解。 五分鐘、十分鐘、多久过去了?又心不明白自己这时该怎么做,如果是薇妮,她一定办法把场面导回正确的方向上吧?或是说如果在这位子上的是薇妮,她才不会让情况走到这一步。 而总经理,也一直屏着耐心,暂且放下上对下的职务关係,至少,现在他俩都下班了,在公事以外的男女,总可以是个朋友吧? 接着,没有什么前奏,或是说他是跟着音乐的旋律,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淡淡说起。 「......在人生这条路上,只有起点、和终点。」 语气彷彿变了一个人,不是以那位成就非凡的陈总、也不是那位品味独特的中年人,而是一个婚姻中的失败者、一个单亲爸爸那般地无奈、不得不坦然、又毫无选择的馀地。 「人们总以为过程中会有许许多多的中继站,然后用上一段、下一段、来替自己和不同旅伴之间一起路过的里程数命名。」 他看着车窗外,什么也没有回想起。 因为在这种事上,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但这条路只是条笔直的单行轨道,不论沿途的风景有多么美好,都已经在后头了、也同样地,不论受了多少的伤,都已经过去了。这条路一样在走、一样会抵达那站早已注定好的终点,不会因为谁而改变,也不应该因为谁而浪费,人有义务要珍惜未走完的每一哩路、也有权力决定该怎么度过。」 又心侧过脸让自己可以好好地看着他,咀嚼着、吞嚥着、并想要好好地记住,这一些话,会是由什么样子的人、以什么样子的表情说出口。 「我经歷过一段失败的婚姻,那种感觉,就像是你最信任的人,在某个夜里,突然割断了你的舌头,从此以后失去了味觉,你们以前最爱一起吃的糖果,都变成了一颗颗难以下嚥的碎石,她甚至还嘲笑着你,乾脆以后都别吃东西了吧?反正你什么也都嚐不出来了。」 然后,他难得自嘲般地笑了。 「我只好告诉自己,就忘了吧,不过只是糖果的味道。」 他看向又心。 「所以我开始找寻其他的方式,好让我的路程不至于就这么死去。或许那是一盏香氛、或一张唱片。」 「这首歌......不会合你口味的......」 又心的眼中变得迷茫,是刚才那几杯红酒吗?还是太过用力压抑着什么,而弄晕了头。 「但我愿意试着去聆听、去感受,否则,我深信自己将会后悔莫及。」 他尽可能、尽可能、尽可能地不说成是浪漫,他很严肃地谈论这个话题,因为这是在他深思熟虑以后,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而就职场上一直以来的经验来说,他很有自信。 那么如果参杂了过多的气氛,就太过轻浮了。 「不论你的过去是什么、不论以前有谁陪伴过你,那都在后头了。就像我一样,我只在乎接下来还得继续走的路。」 「你错了。」 又心依旧和他对望着,所以也看见了在他的眼里,那从没被自己否定过,而错愕的犹疑。 「你错了......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能这么幸运,还拥有一条笔直的轨道。」 「但是、又心,我愿意带着你走,只要你愿意成为我的旅伴。」 他着急了、几乎要慌透了,明明眼前的双眸是如此地美丽,却又像夜空中的银河一样,遥不可及。不,他才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如果抬头是一片星空,那他就要伸手抓下来。 「我知道你不是个虚荣的女人、也不需要为了金钱或物质而依靠着男人,但你渴望爱情,就算全世界都认为你的坚强与独立已经强大到容不下那些不重要的小情小爱,但你渴望它,我从你的眼里可以清楚的知道,你只是在害怕、你是在求助、你希望能有一个人出现,然后不计较任何所有,就只是单纯地......单纯地陪伴你、和你一起共度接下来的爱情、仅仅如此就够了......」 平復不住自己,他迫切地想要告诉她。 「......而这,也正就是我所希冀的、我所愿意的、我给予得起的。」 只是,听完了这些告白后,又心却仍无动于衷,在她的表情上,平静止水。 彷彿早已不信任这世界、看透了人们在爱情上施加的迷幻包装,儘管多么诱人,她也一点兴趣都没有。 「......如果没有办法给我承诺、就不要给我希望。」 而她所希冀的,一直以来只不过简简单单。 「我会娶你。」然后,他又再强调了一次。「我会娶你。」 「你会娶我?」 「我会娶你。」 她伸手揪住他的靛蓝色领结,将唇贴上了他的山盟海誓。 她用力地抓牢着他、吻着他、试探着他、让他一如荒野之中的枯草,终于盼到一滴甘甜的晨露,而发狂似地汲取着她、霸佔着她、不让她有任何溜走的机会、就要她在此时此刻成为自己的一部份。 他抱起又心的腰,把她整个人连带着那瀑星空都给蛮横地倒进自己的怀里。 他拉起坐垫旁的槓桿,任座位渐渐宽敞开来,好让他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呼喊出自己的决心。 又心把他推了开来,让他陷进已然平躺的椅背上。 「你会娶我?」 她又问了一次。 「我会娶你。」 他又回答了一次,没有丝毫误差。 「就算我的过去会让你承受不了?」 「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你的一切,全部都会是我的。」 「包括这个吗?」 又心一手压住他的胸膛,不让他有任何逃避的机会。 接着,另手伸向背后,把礼服拉鍊一瞬拉下。 他不知道他所送的生日礼物,对又心来说竟然像是种镣銬,眼前的她正粗鲁且极力地想要挣脱开来、巴不得那片虚假的紫色星空立刻碎成破片。 然后,她终于褪掉。 礼服掉在她的大腿上,也是她和他之间的位置。 她将自己的上半身如实奉告予他,一切、所有的一切。 包括即使在昏暗的车内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那身烫疤。 「......包括这个吗?」 他沉默了。 他以为一切源自于她的洁身自爱。 却没想到是为了遮掩这副身躯、遮掩住她所说的、让他承受不了的过去...... 原来,在那件礼服以外所露出的肌肤,就已经是她最光鲜亮丽的全部了。 「如果我再告诉你,这不是意外呢?你不需要对我怜悯,因为这些就是我的过去、是我的一部份,所以我不会需要你的同情,也不会强求你接受。」 窗外一幕幕的光线在他们身上划过,让她有足够的时间确认他的表情。 于是,她知道是时候该离开了。 「......幸好,你所给的承诺,我还没有希望过。」 又心默默地替自己又穿回了礼服,这次花上了不少的时间。 她毫不在意自己还坐在陈总、总经理的大腿上,不重要了。 拉上了拉鍊,她最后再整理了一下,才从他身上离开,回到副驾驶座去。 等着让他送回家吗?她才没有那么愚蠢,或许他说对了一件事,她根本不需要依靠男人。 提了包包,她开门,没有留下半句话,在名贵轿车的后视镜里,一道深紫色的身影渐渐消逝在无尽黑夜之中。 <8-1> 蔓婷 我和她们互相打了声招呼。 对于表情上的转换,我是很有自信的,每晚对着镜子练习五官上的细緻变化,让我丝毫不担心会露出任何破绽。 但越是表现得自然、就越是不完美,在人际关係的相处下,这样子逻辑真令人感到沮丧。 她们一定知道我在转角后头躲了许久,也一定明白我听见了大部分的对话。 所以当一群女孩子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时,才会比我的鼻息声还要安静。 所以和她们交错而过以后,我才会没有办法继续走下去。 就在她们逗留许久的女厕入口,终于轮到我走了进去,可以把自己给关进最后一间,好好地上了锁。 <8-1> 这种生活,虽然只经歷了短短几天,但对阿树来说,似乎不存在着适不适应的问题。 做着和在台北时也一直持续接触的工作、不认真比较也的确感受不太出来差异的环境、吃着差不多口味的便当、闻着同样的油漆味。 而且台北的师傅们来来去去,在老师傅底下待得久的人就那几个,回头来看,现在自己周围的却都是从小见到大的伙伴。 其实这里更像是他的归属、不,这里的确就是他的家。 「重点是齁,我就带我老婆进去,跟她说你随便挑吧、儘管挑、喜欢哪个就拿哪个。」染了一头红发的年轻人拉着大嗓音,就怕休息时间没有吵到人。他只比阿树大没几岁,女儿却已经五岁了。 「所以是进去哪一间啊?你到底为什么不说出来?」另一侧,和他同样年纪的男生、发型是百元剪发的风格。 「啊我怎么知道是哪一间?我又看不懂英文?」 「呿、」 「重点是齁,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麻烦。」他用手,比划了一下那个包包的粗略大小。「这样!就这么大!你们知不知道多少?那店员跟我说八万块?这土匪啊?干你娘机掰!」 「你才土着咧,名牌包就是那么贵啊。」百元男摇摇头,继续扒饭。 「重点是齁,」 到底有几个重点?阿树快要受不了了。 红发男巡视周遭一圈,包括那些接近退休年纪的阿伯。 「重点是要跟你们讲,女人啊,就是用来疼的,我们做男人的,不就是要宠女人吗?」他笑得很开心,彷彿已经有人为他欢呼起来一样。「我就还是给她买下去了啦!」 「肖欸、」几个阿伯默默叹了口气,而其中一人问道。「你老爸知道这件事吗?」 「不要跟他讲啦。」红发男立刻变了一张惊恐的脸。「阿辉伯,不要跟他说啦。」 吵吵闹闹的嘻笑声中,百元男把用作板凳的油漆桶往阿树那拉去。 「你呢?」 「我?」 「我们都结婚了,你也差不多了吧?」 结婚吗?他还真的没被问过这个问题,在离开这里以前,还只是个刚从大学毕业的菜鸟,上去台北以后,那里的人好像都不结婚一样。 原来也差不多到了该被缠上的时候了,但无论如何,他都觉得对现在的自己来说,这道题目还太早了。 于是,他只好靦腆地笑笑。 「怎么可能,我连对象都还没有......」 「怎么可能,你上台北跟我说没有把到妹妹?骗谁啊?」红发男硬生生地插进来话题。「那里要找女朋友那么简单,你都去两年了,啊是都在浪费时间喔?」 「我去台北又不是去谈恋爱的。」而且那里要交女朋友更难好吗? 「人家是去追梦的好吗?他要当摄影师的。」百元男先一步出来替他说了话。「哪像你整天这样咸鱼一条。」 「咸鱼有什么不好?啊我脚踏实地啊」他骄傲地说着。「我养得起小孩啊、我可以买包包送老婆啊、我不用跟家里拿钱啊。」 「对啦,这样才对啦。」阿辉伯点点头,一旁几位也频频称是。「做男人的齁,要有责任感一点啦。肩膀,你知道吗?要有肩膀。赚钱、养家、让小孩去念书。」 「......那就不要结婚就好了啊。」面对长辈,阿树只敢怯声反驳。 「不要结婚不生小孩,那你要干嘛?一辈子浪流连喔?」这要是阿辉伯自己的小孩,已经被打死了,真的是会打死那种。「至少不要让父母担心,你也没做到啊?」 「我也没有再跟他们拿过钱了啊......」默默地,阿树把便当盖上。 「啊你说去玩摄影,啊现在有很厉害吗?」红发男无视百元男瞪来的眼神,完全放开了自我。「有作品的话拿出来看看啊?」 阿树想起了被砸坏的单眼,记忆卡也没有取回来,就算自己还有其他的相机、电脑里也有以前的作品...... 但他都不觉得那是可以拿得出来炫耀的东西,自己都看不过去了。 不过,就算那天和蔓婷出去外拍的照片还在好了,他也仍是不太满意。 代表作吗......仔细一想还确实没有。 「都没了啦。」他自暴自弃般地这么回答。 「该不会根本没有吧?」 面对红发男自认眼光锐利到发现一条大事的口气,阿树不可置信地看了回去。 「你该不会都在骗人吧?说是去玩摄影,其实都在做些什么丢脸的事吧?」 「你差不多一点。」百元男喝止了他。 但他显然无所畏惧。「白痴都知道拍照哪赚得到钱?拍拍照而已谁不会啊?干嘛要花钱去买你的照片?又不是说很厉害。」 「那些什么摄影师都在骗钱的啦,要给人家看照片还要卖票?贡盘子喔?」阿辉伯看相阿树的眼神,从无奈、变得不屑。「做人要脚踏实地一点,不要想东想西当诈骗集团,这样怎么对得起你爸妈?」 「哪有这种事啊?」阿树双手握紧,吃剩一半的便当盒被捏烂。「摄影哪是在骗钱?为了一张作品,背后要付出多少钱、要付出多少努力跟时间,你们根本都不知道。」 「那你赚了多少?」红发男提醒了他,自己可以念头一横就可以送老婆八万块的成就。「根本没有赚吧?所以我才说你在骗人啊,没有赚钱,又自己说拍照很花钱,啊又说没跟家里拿钱,太奇怪了吧?你去台北是在做坏事不敢说吧?」 就算说自己追梦失败也罢了,但如果连过程中那些吃过的苦都要被当成不算数的话,阿树根本没办法冷静下来。 「我、唔!」 啪!一声。 他站了起来,把手上的便当往满是尘屑和漆渍的地上一砸。 「要去哪里?干你娘给我回来!」阿辉伯对他大吼。「现在是当作没大人了是不是?你爸要我好好给你带,你现在是在给他的用心糟蹋是不是?」 「......」背对着,阿树根本不敢动。 「干你娘咧!把饭给我捡起来!他妈的你今天没捡完明天就不用来了,捡角欸!干你娘!」 在阿辉伯走远后,其他人、包括红发男,也很识相地不吭一语,每个人都默默吃完手上的便当,然后到远处找地方睡午觉。 只剩下阿树后,他才回过头,看向地上那摊浪费。 他本来就不是有尊严的人,除了在摄影之外,他自知就是个俗辣。 于是只好蹲了下来,一边红着眼眶、一边把剩饭剩菜抓回餐盒里。 大家都睡了,在吃完午餐到一点整的这段时间里,大家都会好好地睡上一觉。 但阿树没有这个习惯,他连做油漆都不称职。 离开这间翻新中的透天厝,他想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好好冷静一下,毕竟等等还是得上工的。 什么工具一甩,霸气走人。 那才不可能是他。 该好好地哭一场吗? 其实倒也没那么严重,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虽然总免不得地还是会生气、像刚刚那样地失态。 但、他真的习惯了。 习惯守护着梦想,而被冷嘲热讽、被质疑、被责怪、被教训、被放弃的日子。 更何况,现在的他,已经自己选择了,要失去梦想。 电话响了起来。 看着来电显示,好吧、这个名字的确有让他的心情稍稍地回温。 「喂?阿树哥!」抢在他之前,对方先打了个开朗地招呼。 阿树会在这时间走出来,也有一半的原因是蔓婷。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天,但十二点半、这个固定的数字,蔓婷都会打来一通粉红色的电话。 「我在吃八方云集的麻酱麵呦!」那端传来簌簌地声响。「你今天吃什么呀?」 「一样是便当啊。」他呵呵地笑。 「什么便当呀?」 「唔......」稍微回想了一下刚刚抓起来的东西。「茄子。」 「矮噁......」 「红萝卜炒蛋。」 「好臭噢、」 「香菇。」 「我的天呀......」 「还有控肉。」 「阿树哥......你好可怜哦......」 「啊......我也这样觉得......」 「对了,阿树哥呀。」那头突然之间笑得很调皮。「明天假日你上来台北好不好?」 「为什么?」 「我想见你嘛。」 「呃、呃?什么?」他知道自己现在核爆了。 「好不好嘛?拜託......」 什么好不好。 当然超好。 <8-2> <8-2> 所以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搭了北上的自强号,出了台北车站,在预先约好的数字底下等待。 阿树认为这是一场单纯的约会,不过还是带上了相机,以同样的方式掛在脖子上,即便他认为今天不会用到、也不希望。 就算只是按按快门,并没有什么代价可言,但是,这就像是甜蜜的毒品一样,他想要戒掉,想要让自己慢慢习惯放弃梦想以后的日子。 「阿树哥,你在等谁呀?」 一道悦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是风铃一样。 如本能般地,脑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了一个活泼的美少女。 「啊、嗨!没有啦,我也才刚到而已。」 「我又不是问你这个!」蔓婷往他手臂上拍了一下,甜甜的。「如何?今天的打扮还可以吗?」 她一手压稳枣红色的绑带渔夫帽,踮起脚尖,在阿树面前转了一圈。 纯白色的长裙飘了起来,连带着上身抹茶绿的冰丝小领结上衣,像一杯抹茶欧蕾佐红豆泥。 「很好、很好、很好看啊......」 阿树不是很懂女孩子的穿搭,可是她真的美爆了。 而且,没有上次那副突兀的墨镜,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瑕疵。 好正、真的好正、不行了、快受不了了、 「哼哼!」她没有一丝害臊,骄傲地挺起胸部拍拍手。「那我们走吧!」 「好啊、好啊、」 阿树连忙跟上,但蔓婷却停下动作。「你都不问我要去哪哟?」 「呃、」这问题是重要的吗?既然对方说了「走吧」那不就应该是已经有决定好的行程吗?他不明白,但既然蔓婷问了,还是乖乖照做吧。「那我们要去哪?」 「我们去文创!」 她往某个方向一指,明明有那么多个文创园区,但现在讲到文创就是指是华山文创的意思吗?难道自己已经开始脱离年轻人的简称小文化吗? 「好啊、文创、就去吧、」 「啊你不问我去那要做什么的哟?」 「欸?」怎么又来?但阿树只愣了一下,这不影响他依旧雀跃的心情。毕竟都闷了一个礼拜,今天就是要来把电给充完的。「那......我们去那要做什么的?」 「去见一个人哟!」神祕地笑着,蔓婷先牵起阿树的手腕拉到一旁,接着从包包里翻出一个用来收纳无线耳机的粉色小盒子。「喏!这个还给你。」 「这个?」别说是放在谁那边了,他可不记得自己曾经拥有无线耳机。 「打开看看嘛!」 理所当然地,他依样照做。 掀起盖子,是一张记忆卡。 他认得这个东西。 看见阿树一时之间短路的脑袋,蔓婷不好意思地合掌说道。「对不起,阿树哥,我自作主张了很多事,但我想要等到成功以后再跟你说的。」 阿树只是把视线从手上移到蔓婷的表情上。 「我请我哥帮忙救出里面的照片,后来拆开一看,发现根本就没有坏呦。」她骄傲地报备着,但不知不觉地,又心虚了起来。「然后呢......我就偷看了......阿树哥,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生气?怎么可能会。」他不明所以地歪了头,只是不明白她这么做的用意为何,直到想起了偶然间说过的一句话。「......对喔?说好要把那天的照片传给你的,之后就忘了......」 「哦?的确是有这一件事呢。」蔓婷抿上嘴唇,想了想,突然觉得一点亏心都没有了。「那么阿树哥,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见她开心地摇摇晃晃,这副模样,让阿树有点醉。 醉着醉着,一边嚷嚷说自己不能再喝了,却没想到接下来会突然被灌满一整口的烈酒。 对于文创园区,阿树一开始是不屑的,就像某一部份的创作者,无论小说、绘画、摄影、手作、戏剧......等等都好,他们认为那里充满铜臭味。 文艺?不,那叫商业。 行以鼓励创作之名实行敛财,要是本身抱有童稚之心也罢,顶多算是个受害者,更多的人则是清楚明白自己在干的事,有多么不重视那些真正毕心鑽研的创作者。但他们才不在意,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名擅于行销的商人。 所以阿树从没在文创园区取过景。 因此,他也没想过,自己能够在「华山1914文化创意园区」的「摄影展」展出「自己的作品」。 从没想过。 「你玩摄影多久了?」 仅仅穿着朴素的灰色衬衫,却让人远远地就会开始猜想「啊!这人一定是玩艺术的」这么强大的人物,正从自己的电脑里,叫出阿树的作品再次瀏览。 「呃、一直、我一直都有在持续......从小时候开始......」 对方苦笑道。「放轻松一点,这又不是面试。」 怎么可能有办法放轻松呢?对于那人,阿树根本不需要花多少时间去回想,他几乎都要把他牢记在脑子里了。 他就是那个在摄影社团里,办过不少的个人展、提携过不少后进、同时身为管理员的大哥级人物。 --「真好啊!明明厉害的也就只有那几张而已,其他都跟我随手拍拍的没什么两样啊?果然人红了以后连放屁都是香的。」 而这样的角色,阿树绝对会记得自己在泰久面前如此唾弃过数次。 拜託,希望这个世界把我当初那些话全都删除掉。他脑海里反覆恳求着。 「大致上的情况我已经听泰久和蔓婷说过了,嗯、我想要了解,经歷过那些事情的人,会拍出什么样的作品。」 哪些事?阿树毫无头绪,他错愕地转向蔓婷,但蔓婷却躲开了目光。 「你放心吧,我并没有做人情给任何人。」猜测他难以啟齿的表情,摄影大哥朝两人笑了笑。「这项邀情,纯粹是因为,我认为你的实力应该获得曝光的机会。」 「邀、邀请?」阿树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大到整张脸都在抽蓄。 「嗯?」摄影大哥把疑问参杂了自己那一部份后,丢给那位女孩。 「呀、」而蔓婷却点点头,什么解释没有生出来。 耸着肩,他只好自己出来解套这停滞不前的场面。「我希望能在下周的摄影展里,展出你的作品。」 于是,就从这刻开始,全世界都不一样了。 「基本上,我想跟你聊聊这三张。」 来不及庆祝、也没时间给他失智,摄影大哥直接就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将电脑转向阿树和蔓婷。 第一张作品,基本上是灰色调的。 阴雨绵绵的早晨,唯一的光源是那扇窗外的破晓,依着布帘之间的缝隙,照进来一道三角形的灰濛晨光,把摆放在窗前的桌子给切半为二。光亮面上散落着捏扁的啤酒铝罐、和卫生纸团、和乾瘪的保险套,明暗因着形状的不同而呈现几何状,将轮廓勾勒得很立体。暗面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和资料夹、和文具、和一些角落已经无法受阳光所眷顾的暗族。如果从这些去猜测房间主人的样貌,大概不会授予多好的评价。而主人的性别,就放在右侧的布遮衣柜里,掛满了女性衣物,却突兀地出现两套整齐的办公室套装,平整乾净,一点皱褶都看不见,到这,又让人不禁臆测她在职场上的样子,到底、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呢? 于是,就希望她能够转过头来。或许是刚醒了、也或许是待到清晨才愿入睡,她以左手臂撑着枕头,将身子给侧了起来,一束慵懒的黑发如河流一般落往胸前,而右手则轻轻地举起,让纤细的指头在耳上的发丝稍做拨划。毯子似乎才刚自肩上滑落,缓停在腰间,将身形修饰成最嫵媚的样子,表露而出的整面裸背上,佈满了深浅不一、形状复杂的纹路,在色调的单一下,比起刺青,更像是被火舌肆虐过后的印记。在那些印记里的故事是什么?是一个悲痛的意外?还是扭曲的赠礼?而她眼里又正在注视着什么?是桌上啤酒罐和保险套所代表的沉靡?还是窗外雨丝的哀愁? 接着,滑鼠一点,第二张,同样是以灰黑白所组成。 称不上宽敞的房间里堆满了油画画作,地上、墙上、架上,任何能摆放的地方,全部都被佔满,没有人能够相信,这种惊人的数量竟然全都是出自于同一人之手,要计算上所花费的时间,仅仅只是稍微意会就能够让人感到窒息,比起摄影作品本身,画作的内容反倒更要令人好奇,任何一个有绘画基础的人路过,都会不禁停下脚步,为它们的不出名而叹气、为它们只得成为别人的构件而感到惋惜、为自己无法亲眼见到而失落、而气愤。更让人椎心的,是它们竟然都被失去了色彩,即便光从轮廓就能感受到非凡,但一旦顏料失去了区别,一幅画作就等于死亡,更不敢想这里的数量。 只是,当冷静下来回归摄影作品本身,或许大多数人都能因此而释怀。在远处窗前,有位外貌动人的少女,她托着脸颊,坐在老旧的凳子上、倚靠在有故事的书桌旁,缓缓的思绪看向窗外,绵绵细雨轻飘飘地落下。关于这些,有人把它给留了下来,留在自己的画布上,靠近镜头的另外一位女孩正拎着画笔、另手端着画刀、坐在凌乱的油画工具桌旁,彷彿这个世界只剩眼前、和面前,她画下了女孩的样子、画下了凳子、画下了书桌、但在她的画布周围却留了白,好像四周那些堆放的作品不存在一般,她并没有打算放进去、并没有打算专注于那名少女以外的世界。而在她身后,默默地站着一位佝僂老者,背对着的他,眼里的画面什么,却无从得知。 咖搭声又下,最后一张,令阿树倒抽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竟然连这张也是,在各种意义上--会被大哥选中、跟成为了黑白。 本来应该要是五顏六色的水舞秀,窜上了夜空、如流星雨般洒落,甚至都能瞧见雷射光束在里头舞动而拨弄开来的光影,包括底下的人潮、远处的灯火、河面上的倒影,这些那些,全部都被剥夺了色彩、全部都成了一幅水墨画。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那位在细雨之中止步回首、嫣然一笑的少女,便成了唯一、且绝对的主角。 蔓婷因此红了脸颊,虽然这几天下来,她已经对着这张作品心满意足地傻笑了好几回,甚至每个晚上入睡以前都得再回味一次。 但被放在大家眼前、尤其是阿树哥,还真的是无法不害臊。 --她根本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被拍得这么美。 「有些人认为,要拍出这样的照片,仅仅需要在后製上把彩度调低就好。」 摄影大哥突然佩服了起来。 「但我看得出来,你为了将作品整体给配合好,在细节上下了多少的功夫,无论是焦距、构图、还是任何一项条件,全部都是为了人、为了你作品里的那位女主角。」 他动动滑鼠,在三张照之间反覆。 「就像作品本身的理念一样,你每一幅都选择在色彩最为混杂的地方,套房、画室、水舞秀,无论那代表的是好还是坏,若是一般的照片,那铁定会让人眼花撩乱,但你真的很厉害,你选择把彩度调低,让所有的困扰全都成为背景,强迫让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放在你的模特儿身上。」 他看向阿树,真心地点了点头。 「在这五光十色的城市里,每个人的世界都凌乱得难以喘息,多多少少的诱惑、多多少少的虚假,总是令人迷失了方向、忘记了自我,直到彩度一瞬归零,人们才会发现,什么才是初衷、什么才是自己的本心。」 于是,他伸手搭上阿树的肩膀。 「希望我能有这个荣幸,让你给我个机会,向世人分享这一段话。」 <8-3> <8-3> 「阿树哥,你有想好票要给谁了吗?」 蔓婷指得是今早拿给他的那几张公关票,两人对分后,只有五张的额度。 该给谁呢?这个问题他答不出来,暂时无法、大概以后也不会有,如果这种状况继续下去的话。 这里并不是阿树平时冲洗相片的地方。虽然说称不上有固定的选择,但他喜欢门面讲究一点的,而这里更像说是一间工厂、一座仓库。 虽然乾净,但凌乱得可以,天地壁也是朴素的构材,而且空间狭窄。 但摄影大哥指名这里,考虑到需要输出成展览用的尺寸、加上品质、加上后续配套,他说,只有这里可以信任。 而阿树本来就没有想法,他说好。 还有,他希望阿树能用自己的说法来詮释作品,无论是表达的涵义、或是取景的心路歷程、甚至讲解些简单的摄影技巧也好。 但阿树完全没有办法,面对空白的电脑萤幕,一个字都打不出来。他归罪在语文能力不好,其实连想表达的内容都毫无头绪。 且事到如今,眼见自己那三张照就要完成,内心却不如励志书上所说的,如登上山顶的感觉。 一片辽阔的视野吗?他只觉得自己身处在雾霾之中,现在到底是在山里的哪一部份,毫无头绪。 对作品的选择没有想法、对呈现没有想法、对故事没有想法、文案也是得依靠蔓婷,而那些身为创作者该吹毛求疵的细节呢?他完全都没有。 所以理所当然的,对于手上那五张门票实际上该怎么做分配,他也希望能有一个人出来告诉他。 「......真的有人会想要来看吗?」沉默许久后,他不知不觉地这么说。 然后,他才发现了。 自己本来就不是个听话的人,虽然胆小、怕事,但以往只要遇到不顺心的过程,就算一个字也不敢吭,也会在心中把瓦斯炉给转到最大,让沸腾的开水不断爆炸出来。 但现在,乖乖照着摄影大哥所安排的走、乖乖让蔓婷替他构思作品介绍,会这么选择让自己置身事外,或许正是因为不安吧?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事实上,他认为自己早就该得到这一切,甚至会为作品竟然只能拥有三处小角落而感到气愤。 他所认定的未来,是属于自己的个人展,而且一定会很盛大。 但怎么说呢?总觉得幻想中的那天,远比现在还要来得踏实。 「一定的呀!」 身旁,风铃般的嗓音将他那脆弱不堪的内心拉回了现实里。 「一定会有人来的。」她骄傲地挺起胸部。「就算一开始只是来捧场的也好,看过了以后,一定会很兴奋地回去推荐给自己的朋友,然后发文、打卡,说自己今天看了很棒很厉害的东西哦!然后呢!被吸引来的人,也一样会这么做的,就会越来越多了呢!」 见她手舞足蹈着,阿树也只好微笑了起来。 「不过也是有例外的啦。」 「例外?」 「这个,就是要给最希望能来看的人吧?」她从包包拿出自己的那五张,在依然乐天的表情之中,彷彿也被拿出了另外一种情绪。「家人呀、朋友呀、或是一直支持的你的人。」 家人吗? 如果说是家人,倒是已经打过电话了,妈妈虽然高兴,但总觉得她听不太懂自己的意思,什么在联合出展、什么被大师挖掘......等等这类的话,可能对于一个连摄影到底是什么东西都还不太了解的妇人来说太复杂了。 爸爸没有想接他的电话,大概是在生他才回家做没几天又跑掉的气,但妈妈掛保证他一定会一起上去的,而且一定会很开心。 朋友呢? 想来想去,真正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也只有泰久了,蔓婷应该会有很多人想给吧?那么泰久的配额就最好是由自己负责了。 好吧?给他一张。 一直支持你的人? 脑中第一时间的确是浮现出蔓婷的模样,但身旁这位女孩并不需要任何的门票。 不过,倒是在她之后,还有一个。 一个模糊的人影。 「但是还有一种对象哦......」不知怎地,她突然叹了口气。「......就是那些一直嘲笑着你、对你的梦想完全不认同的人。」 这样的话,对阿树来说,就有太多人要给了。 算了吧。 「例如说我的话呢......」蔓婷淡淡地说道,好像被夺走了什么一样。「哪天我成功了、出现在杂志封面上了,一定要买个几本下来,拿去学校的佈告栏上贴、然后在dcard版上宣传、每个line群组都发个一遍,让那些人知道,有这样子的一个人,不但得为自己的梦想努力,还得承受你们的流言蜚语,但是不管怎样,她都挺过来了、她都成功了、她也不要你的道歉、只希望你能放下偏见,从现在起开始支持她、就好了......」 安静过后,她只得苦笑。 「但要是真的这么做,大概只会被骂得更惨而已吧?」 「......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树很早之前就想问了。 这几天蔓婷跟着他东奔西跑,完全没有到学校去,就他自己的经验来说,就算是学分已经过门槛的待毕业死大四生,也还是得花些时间在出席上的吧? 而且、毕业旅行、毕业典礼、或是那些有的没的活动,连阿树这样撑不上朋友多的人都还是得参加了,蔓婷怎么可能会有时间这样子瞎晃呢? 然而即便迟钝如他,也隐隐约约感觉得出来她眼神里一直以来的鬱闷。 「嗯?什么?」 「......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故意装作听不懂,于是他又再问了一次。 「哎呀、」她笑得很不好意思,眉梢道歉着。「阿树哥,对不起,这几天都在摆臭脸给你看。」 这臭脸真香。 但阿树才没勇气这样子说。 「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转换了心情,他现在是可靠的大哥哥。「我去帮你揍他!」 「呵呵、你那么弱~」 「欸?」 「唉、」她只好叹了口气,然后决定聊一聊。「那天的事情,传得很快呢......」 「那天?呃、喔......」他想,意思应该是在碧潭时自己被围殴的事,那也难怪了。 「现在每个人都认为我劈腿,跟一个冒牌摄影师在一起了。」 「劈腿?」他纳闷。「等、等等?冒牌摄影师?」接着气愤。「呃?欸?欸?我们没有在一起啊?」最后红了脸颊。 但见蔓婷没有接话下去,他认为这种时候在谣言上吃她豆腐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 可却又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口,安慰?还是打抱不平?面对这种状况,她需要的是什么呢?他没有头绪。 「真希望传出谣言的人不是他呢......」蔓婷一边祈望着,只是连自己也知道,有多肯定这个疑问。想着想着,眼眶不争气地湿润了起来。「......总觉得,突然之间,自己就没有容身之处了。」 她不眷恋以前的日子了,一点也不,做出来的决定,她才不会后悔。 但她也不想要接受现在这种样子、不能接受拿刀捅自己的人是他。 「唔、」看见这样,出于直觉,阿树决定说点什么。「你还可以像现在这样,待在我身边啊......」 话说出口后,他才明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他以为蔓婷会像以往一样,打哈哈地用活泼的笑声把场面给变成粉红色。 但她没有。 她只是意味深远地看着他后,轻轻地笑了几声,在他通红的脸颊上留下唇印。 <8-4> <8-4> 还是绕了点路,才鼓起勇气来到这里。 时间还称不上晚,街上还有点喧闹,但那栋熟悉的大厦却无比安静,彷彿与他专注对视着。 明明住了两年多,这周围的一切都让他再习惯不过,怎么才十多天没见,就被冷漠的空气逼迫得紧张不已。 没有坚持太久,如往常一般,阿树还是决定离开吧、趁被发现以前逃离这里。 但当脚步刚往反方向踏出时,一辆小轿车驶了过来。 徐缓地顺着街道靠近、渐渐在他面前直到停下、将车窗摇下。 「怎么在这呢?」 窗内,她眨了眨眼。 「我、我......」 从看见车牌的当下,阿树就已经知道来不及了,甚至还感到害怕,即便他在这之前是抱持着期待的心情而来。 然而,预先所排练的动作与台词却突然剩下一片空白。 「上来坐坐吗?」 见他支支吾吾了许久,又心猜想大概是碰上了什么麻烦了吧?既然都算是说好了分开,还又特地回来这里,除此之外也想不到答案。 但又何妨?又不是闹了场难看的分手,至少她认为俩人之间甚至不是前男女友的关係。 而这声轻描淡写,令阿树暮然想起了初识之时。 如那时、如这时,都彷彿救赎一般。 他赶紧点点头,拉开车门。 但是,身子才刚坐了进去,那异样的变化马上就让他感到错愕。 在他少许的记忆之中,又心的车里是一点纷扰都没有的世界,外头街道的噪音、冷气出风的味道,内装没有任何多馀的加工,就只是一台朴素、简单、单纯作为交通工具的车子。 但现在却听见了音响里正播放着爵士乐。 仔细一闻,循着气味的浓厚找去,还在杯架上发现了一罐香氛。 他赶紧往又心的脸上看去,就怕是上错了谁的车子。 然而那张熟悉的脸庞仍一样美丽。 但真要说有什么不同......有、她的确是有那里不一样了,是眼神?还是嘴角......? 被人突然这么盯着,又心默默地伸手把音乐按停。是被他发现了这个吗?她猜得有点心虚。 下了地下车库,停妥熟悉的位置,又心并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先走到了后车厢。 按开,一箱箱分装整齐的私人用品。 文具、杯碗、小摆饰、一些林林总总,阿树探头看去,心中便立刻又出现了惊讶。 「这个是?怎么会?」 又心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捧起了最重的那箱,轻轻地交到他手上。「麻烦你帮我抱一下这个。」 接着,又是两箱小尺寸的被叠了上去。 两人循着一样熟悉的电梯往上、显示熟悉的楼层、用那把被阿树弄丢过的钥匙,开了熟悉的门。 又心开了灯后,赶紧先回过头接手阿树手上的东西,然后留着门,打算等他自己进来后再关上。 好像一切都是这么地理所当然,彷彿他们在道别以前就已经订好了重逢的时间,而现在只是计画中的一部份罢了。 不过,他们明白终究不是这么一回事。 纸箱们暂且先被搁置在一旁,又心将衬衫从裙里拉了出来,解掉第一颗钮扣,轻轻喘了口气。 接着,她靠上书桌边角,用着尚不知缘由而暂且不选择表情的语气说道。 「特地过来这,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阿树老实地上了锁。他卸下背包,从里头翻出两张展览的门票。「......是来给你这个的。」 「嗯?」又心向他走进,伸手把东西接了过来,看了看。「是你的吗?」 「欸?」 「这个摄影展,是你的吗?」 阿树知道她一定会收下的。 又不是分手闹得难看的情侣,没有利益和情感上的纠缠不清,连道别的那刻都很平淡。会决定来到这,就是因为他知道只要能碰上一面、然后提起邀约,就没有理由会被拒绝。 但他没想过的是,这竟然会是她第一时间的反应。 或许也要拜摄影大哥取的名称所赐,上面并没有说明是谁办的展,仅仅只是用了抽象的名词。 不过、不过、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会往这个方向猜啊? 今天就算上面已经写着「张立树大师个人摄影展第五届」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吧?或许还会觉得这是什么低俗的笑话道具,而且连上网查证的力气都不想浪费。 但又心却在拿到手的那一刻,直觉性地问出了这句话。 如果在分开的这十馀天内没有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改变了她,那么阿树清楚地明白又心是不会开这种玩笑的人,更不会随口说说虚假的客套话。 「......唔、怎么了吗?」又心就这么被阿树突然夸张的表情给吓了一愣。 「是我的......」他急忙点点头,然后又随即改口。「我的作品,有几幅在里面......」不知怎么地,他这次突然不想要再加油添醋了。「三幅......虽然可能只是角落的位置。」 「嗯,我知道了。」又心转过身去,将门票放在桌面上,拿她用来压重要文件的小卵石固定着。然后,向阿树笑了一笑。「我会去的。」 不过就是短短的几句话,却彷彿将连日绵绵的细雨给穿破缝的阳光。 这刻起,他突然真正地感受到了这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一路走来没有随着里程而逐渐扎稳的脚步,终于又重新踏在了追逐梦想的道路上。 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雀跃、感到期待,问心无愧地大声喊叫--成功了?自己真的成功了!原来当作品被放上展览的这一刻,是这么爽的一件事! 甚至都止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太过用力在喜悦上,连站都无法站稳。 整个就是莫名其妙。 他蹲了下去,埋头哭了一场无声的宣洩,让又心完全不知所措。 她并不明白阿树此时的反应,完全没有头绪,毕竟两人仅仅只在那间酒吧里聊过一次天而已,而只凭那样根本不足以让空转两年的他们变得靠近。 但她没有打断他,也不打算就这么搁着不管,只好待在书桌旁,依旧静静地陪伴。 这样的画面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阿树的手机响起。 他看见来电显示,便先将眼泪给擦乾,清了清喉咙后才接起。 安静过头的套房里,让人清楚地听见那端传来女孩子的声音。 阿树说话的语气在这时变了一个样子,又心知道那是他从没对自己出现过的态度。 要说俩人之间没有什么,那大概就是爱情了吧? 在一旁听着会感到嫉妒吗?她认为自己并没有这种情绪,只是「原来如此」这样子的想法。 等到阿树将手机放回口袋里,他又再擦了一次脸上的泪,才不好意思地尷尬笑笑。 「那么......要来的时候,再打通电话给我。」 他向又心说道,视线还是无可避免地去到了地上那些箱子。不过直到最后,他还是没有过问离职的原因,就算俩人之间的关係已经不如以往那般冷淡,甚至可以说是变得更好了?他还是不晓得该怎么向她表达在意。 也或许她根本就不需要自己的关心吧?阿树打从心底的认定。 「嗯......」至于又心,眼见在他准备要离开之前,突然有股声音告诉了她,得把握现在开口,否则,大概会就这么永远地错过了。错过的是什么?她还不知道,到底要把握什么?她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但、一定得试试看才行。「......有住的地方了吗?」 「欸?我吗?」当然啊?他都自知问了个蠢问题,便赶紧回答。「住的地方......我这几天都是住旅馆的。」 「今天呢?」她继续追问,眼神却开始不敢直视阿树。 「今天啊......等等可能在附近找找吧?」而他满脑子却是忙着在盘算存款还能够他在台北拖多久。 「留下来吧?」 「欸?」 他并不明白。 「留下来吧。」 她只能再重复一次。 「这、」 事后,阿树会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时心脏会突然跳得这么厉害。他也不会明白,怎么会想起了薇妮的那些话。 那个传说中个性好、有成就、有责任、完全可以照顾起又心的、和自己完全天差地远的人。 他才是应该待在这间套房里的人吧?而不是自己,自己就只会继续耽误她罢了。造成谁的负担这种事,阿树真的不想再贪心下去了。 要是真为了她好,就别再逞强了吧? 但在阿树还没想好该怎么表明以前,又心却在内心两端的拉扯之中先行投了降。 她把那株还没燃烧起来的火种捏熄,幸好,仅仅微温。 「......是刚刚来电话的那女孩吗?」随着话语说出口,她的心情却也突然松了一口气,不如预料中的失落,而苦笑着。「有人陪在你身旁了呢?」 「......」 阿树并没有办法回应这句话,因为这同时也是自己的疑问。 是吗?有人陪在自己身边了吗? 没有心思解题,他仍是只有沉默。 「展览我会去的。」许久,又心笑了笑。「我会带薇妮一起去的。」 「啊、好......」 「那么,我还得洗个澡、整理东西呢?」 「呃、嗯......」 「会有点忙哦?没办法招待你了呢?」 「啊、啊!好......」 「嗯......那......掰掰?」 「啊、」非得要看见那声苦笑,他才听得懂又心的意思。「那我就......先离开了?」 「就不送了。」 「掰、掰掰?」 「嗯,再见。」 最后,关上门之前,是她毫无瑕疵、如纯白提防一般地微笑。 <9-1> 阿树 啊,我想起来了,那一天早上。 又心忘记关掉的电视机,吵了一整晚,在天都还没亮之前把我给吵了醒来。 那时候的节目,大概就是在讲春雨这个气候的特性吧? 所以我才会在讨论作品名称的时候,不小心脱口而出「春雨」这两个字。 我平常才不会去注意这种无聊的小事,如果下雨了,就带上一把雨伞,然后一样去哪里摄影,除了行动会变得不太方便、跟我不太喜欢雨景以外,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但可能是那天正发着起床气吧?在脑袋还没有准备好要拒绝以前,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就被强迫记起了那些东西。 大意是在讲这种雨季有时好、有时坏,有时候是一道救赎、有时候又成为一场灾难。 这根本说不太通吧?例如说现在,假如这次展览是一场雨,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好雨。 蔓婷帮了我这么多,能走到这一步绝对也是她所希望的,所以对她来说也是一场好雨。 泰久只要能看见自己妹妹开心的模样就满足了,所以这是一场好雨。 老爸老妈终于等到我的作品上展览的这天了,所以这是一场好雨。 这是一场好雨。 就算现在的我还不晓得自己到底算不算是成功了。 但无论如何,没错,对大家来说,这就是一场好雨。 一直下、一直下着的,这色彩繽纷、充满救赎、没有灾难的雨季。 <9-1> 展场里瀰漫着无声的喧嚣,因为过于寧静,以至于每一道声响都很清朗。 循着动线前进,总会有几处特别聚集了人群,不能怪他们的贪恋,因为这就是他们来到这里的追求。 之中,有个人悄悄地退了出来,他往反方向走、往这里靠近。 「叶先生在吗?」 「咦?」 他想要找摄影大哥,但说话的音量有点不得体、语气也不是很尊重。 蔓婷看了看周遭,除了自己以外也就只有阿树哥,看来是把他们当作工作人员了?大概是因为胸前掛着识别证的关係吧?但他们只是一般的年轻人,没有尊贵到需要把这个小误会当作一回事。于是,她笑着回答对方。「他暂时离开一下,等等就会回来了。」 「跟他说杂志社的小张要找他。」 他扔下这句话,打算找处角落先等段时间。 「杂志社?」蔓婷发现自己下意识惊呼出声,赶紧摀起嘴,但追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但那人没有搭理,仅仅瞥了一眼后,便往某个方向离开。 什么嘛?这人真是没礼貌!蔓婷气鼓了腮帮子。 偶遇了机会,却不是为自己而来,想要好好把握,但那人却没给她时间。 虽然说如果要这样子就难过生气下去,似乎是把话还说得太早了点?既然是叶大哥认识的人,那么也许......也许...... 怀着一份小小的期待,她耸耸肩。 至于阿树呢?他现在才没心思注意这些。 两天前还是空无一物的那面墙,在俩人的协助下,先在中央上方钉上黑底白字的木牌,写着「零彩度的雨季」。 接着,依序掛上了三幅作品。 各自下方都有着仿旧报纸风格的作品名称和简介-- 左侧的『画布』、置中的『春雨』、和右侧的『水舞』。 这些都是蔓婷委託擅长写文案的大学同学帮忙撰写的,虽然交到摄影大哥的团队那时还是被修改了大半。 以4500k色温的灯光打上,彷彿註明了这就是今天的主题一般,而事实上,买票进场的观眾也确实有大部分都停留在这。 可能有些人是想看清楚每一幅照里头复杂的物件、也可能有人只是纯粹跟着人潮,但阿树希望的是,他们全都是由衷地佩服按下快门的那位摄影师。 他甚至都已经准备好了,如果能听见有人问起「好厉害喔!这是谁拍的啊?咦?张立树?是谁啊?」,那么他就会直接衝上去做自我介绍。 但目前为止还没有,展场的安静让他躁鬱。 而他也是得承认这根本不是预料中的事。 直到今天早上,进场时间还没到之前他就和蔓婷顾在这了。还在提心吊胆着到底有多少人肯在路过的时候回头瞄上个几眼呢? 然后又往更悲观一点的地方去,既然送出去了十张公关票,那么至少也有十个人吧? 就算是现在,看见眼前这以他而言已经太过于奢侈的盛况,他还是不安着,因为没有一个人跑过来跟他说,「阿树,你成功了!」 所以,他只好继续忐忑。 而蔓婷在一旁看着,总觉得有点小吃醋。 「怎么都没有人发现是我呀?」 明明看了作品的人那么多、路过他们的人也这么多--她喃喃抱怨着。 「蔓婷。」 这时,身后一个人轻轻拍了她。 她认得这个声音,那是她不需要在相处上提心吊胆、可以完完全全放心託付祕密的对象。 但今天不同,她知道在转过身之后,视线里会多出一些人。 于是,照着今早偷偷练习的流程,她先是一无所知地转过头去。 然后趁着眼角馀光瞬间确认到目标后,不小心地呼出了惊声、赶紧摀上嘴,把表情调整到最恰当的版型。 「御瑄!唔、你们也来了!」 「怎么啦?不欢迎我们呀?」御瑄身后那人贼笑着说道。 「怎么会!看见你们当然超开心的呀!」 「你圆梦的一大步,我们当然要来支持一下呀。」另个较为无害的同学则探出头来祝贺。 「哎呀......真不好意思......」 「真是的吼,幸好御瑄有跟我们提到,不然好几天都没看见你人,还以为跟谁私奔去了咧。」最后,是那个最泼辣的。 「咦......?欸......啊哈哈、真抱歉、这几天都在这忙。」 「那还不快点跟我们介绍一下?」 「咦?介绍?」 一言一句后,她莫名其妙地就被推往了人群里。 预料中该有的道歉呢?她并没有听到。 而嬉闹声中,她有自觉现在成了整个展间最没礼貌的一群人之一,却没有办法制止。 因为有谁曾在这几天里背地茁壮过那些关于劈腿的谣言、又有谁擅自加上了多少主观的恶意调味料,她全部都知道。 所以无可奈何,她不想破坏这份融洽的气氛,就算姑且都当成是真心为自己祝福好了,一想到过了今天以后,自己的传言会不会又被多添上几笔,她就害怕得不敢得罪。 更何况,在失控以前,这本来就是她今天最期待的部分。 虽然最后剧情并不往她所预想的方向进行。 「蔓婷!你这张也太美了吧!」他们凑近『水舞』。「天吶!好会拍哦!」 「咦?这个不是御瑄吗?」另一位往『画布』走去。「御瑄!是你耶!你怎么都没跟我们说过你会画画啊?」 「咦?是真的会画?还是当模特儿做做样子而已呀?啊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那这个是谁啊?蔓婷?这应该不会是你吧?」然后有人发现了『春雨』。「噁耶......她的背好恐怖喔......」 「哇噻?这是家里失过火吧?」 「你讲话怎么这样啦!如果那真的是蔓婷怎么办?」 「才不是咧哈哈哈!又不是没看过哦!」 「噢、这个、不、不是啦......」蔓婷顿时语塞,她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于是赶紧向身后回头求救。 而阿树和御瑄就只是不知所措地楞在原地。 这群女生几乎要破坏了这个展,但该由谁来停止这一切?阿树往左顾右盼而去,希望工作人员能早点注意到。 「咦?那个该不会就是你的摄影师吧?」当中,眼尖的人注意到了。 同时,也有几声惊叹悄悄传进了某人的耳里。 「......原来就是他啊。」 「......也差太多了吧。」 「......我的天吶。」 「阿树。」 一声呼喊传来,眾人往入口处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男子快步走来。 「麻烦请你朋友小声一点。」 「啊、抱、抱歉......」他赶紧向刚好回来的摄影大哥赔了不是,也同时松了一口气。 再怎么样还是有着基本的识相,乱源们互相没趣地看了看后,便向蔓婷碎念道。「好吧......那我们先去吃中餐好囉?」、「你忙呀,晚点再帮你带饮料哦?」、「蔓婷今天你超美的,晚点记得来拍张照呀。」 「啊......好......好......抱歉......」 接着,连蔓婷也跟着道歉了,但不是对阿树和摄影大哥,而是同学们,同时,也心虚地往御瑄的方向瞄了一眼。 回应她的,是无奈地一声叹气。 「对了,大哥,」直到阿树出声,让尷尬的气氛得以继续转动。「刚刚有个杂志社的小王要找你。」 「小王?」他顿了顿。「......小张吧?」 「呃、对、」 「我知道了,谢谢你。」他接着看了看手錶。「下午会有一场分享会,我会把你的作品介绍给大家,你稍微准备一下内容。」他想了想,又补充得具体一些。「心路歷程、作品涵义、拍摄手法,之类的都好。」临走之前,他往反应不过来的阿树肩上拍了拍。「放轻松点,你很棒,看看那些人,让他们今天最印象深刻的,就是你的作品。」 待摄影大哥又奔波出展场后,阿树才愣愣地点了头。 场面又一次地静謐了下来。 他回到折椅上,垮着肩,没人知道底下的他是什么表情。 直到摄影大哥匆匆忙忙地回来找他 <9-2> <9-2> 「明天同个时间,我会来这做个专访,相关内容晚上会先传给你一份,一些......提问的大纲......还有希望你回答的方向......」 那个人就这么检覆着手机上的资料,把阿树的成功给决定了。 「基本上来说,我会尝试让你成为这一期的主题,但这还是要看公司上头怎么决定。」他紧紧闭上眼,在脑海中思索着项目。「对了,如果确定好要把你的作品刊登在封面上的话,明天还会再拿另一份授权文件给你签名。」 阿树还没回过神来,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几乎要说是瞪着对方。 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耳后不断发烫、四肢甚至不自觉地颤抖着。 杂志社的小张,此次要找摄影大哥的用意,就是为了要和『零彩度的雨季』底下三幅作品的摄影师取得联系。 其中并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原因,构图抢眼、技巧特别、底下的简介又非常具有故事性,完完全全就是很值得投资的商品。 无论从哪个点下去探讨,他都有信心能够为自己拿到一个好成绩。 「封面?」而蔓婷代替了他先出声。「意思是说,我有机会上杂志封面了吗?」 「你?」小张纳闷地抬起了视线,放在眼前这位一直搞不太清楚身分的女孩,以他专业的眼光来看,外貌算是很高的水准。 但就只是这样而已,除此之外毫无记忆点可言。 稍微思考了她提的疑问,小张接着往那三幅照片看去,看着看着、才终于发现到这一件事。 --嗯,如果是那个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笑容,或许还可以炒作点什么。 「你是授权给摄影师,所以他同意就可以。」 「阿树哥!」蔓婷第三次惊呼出声,而这次她不打算阻止自己了。她整颗脑袋瞬间沸腾,往阿树身上紧紧抱去。「太好了!阿树哥!」 小张被这热情的举动给吓了一跳,但又不得不拨个冷水。「......不过我话要先说在前,关于授权金、採访费等等的......加总起来那数字也不会太多,真的不要太期待。」 「没关係......这样就好了......」终于,阿树被强迫得恢復言语能力。「不要钱也没关係......这样就很好了......」 「那,你们先忙。」不打算被牵扯进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激情,也没打算理会那理智丧失后的发言,终于盼到成功的年轻人会有什么反应,他早已见怪不怪,于是,他很迅速地站了起来,一转眼就消失掉。 蔓婷压紧自己的胸口,深呼吸了几口气后,赶紧牵起阿树就往外跑。 她拉着他,一路出了展场,在文创园区奔跑着,到了某处人烟稀少的角落。 「谢谢你!阿树哥!谢谢你!」 终于,她把自己埋进阿树怀里,用力地抱着他,比他还要早先落泪。 阿树一直以来都在幻想着大红大紫的那一天,但他从没想过这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的起步,竟然就已经令他无法承受了。 作品上了展览、有杂志社要来访谈、甚至被放在杂志封面上、还有个应该要是高不可攀的美少女,此时正紧紧地抱着自己。 他还是一直以来的拙劣样,只要碰上了事情,就连话都说得不太清楚。 但这次,在行动上,他回应了这份拥抱。 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蔓婷,他深刻地明白此时有多难能可贵。 回到展场后,蔓婷已经等不及要和家人分享这件好事,要是泰久在场就不必那么麻烦了,但他还有店得顾。 阿树回到那张摺叠椅上,他坐着,觉得自己该好好地冷静一下,虽然从外人眼里看来,他只像是个嘴巴开开的傻子。 接着没多久,便到了分享会的时间。 在预先准备好的小平台上,摄影大哥拍拍麦克风,表明自己是这里唯一有权力大声说话的人。 阿树留在原地等待,得等到摄影大哥喊他后才上台。 至于内容要说什么?心路歷程?作品涵义?拍摄手法?他完全没有准备好,反正就随机应变吧?那已经不是重点了。 人群渐渐淡去,往舞台处聚集,包括今天最受青睞的那一区也是。 然后,阿树才发现到,被原先人潮所遮掩住的另一端,有两位老夫妇已经不晓得在那站上多久了,即便到现在仍捨不得离开。 先生穿着老旧的格纹西装,皮鞋擦得油亮,白发苍苍、但身形仍坚毅不拔地强壮着。 太太则打扮了黑红色的碎花洋装,鲜见地上了红妆。 --天啊......超俗...... 阿树不自觉地苦笑了出来。 他走近两人,在爸爸身旁停下脚步。 「爸、妈、」 老妈被吓了一跳,发现自己的儿子就正站在眼前,和那些照片底下的名字一样,张立树,都是自己的儿子。 她赶紧笑得合不拢嘴的,绕过丈夫,紧紧握住阿树的手,遵循着这里的规则而不出声,仅仅努力地感动着。 「爸。」阿树说。「那三幅都是我拍的哦。」 而老爸什么话也没说,老噘着嘴,就像两年前一样、也像前几天一样。 阿树盯着他的侧脸,面颊的纹路似乎又深了一点。 跟什么时候比呢? 大约是小时候、自己还没有讨厌他的时候吧。 真后悔,真后悔那时候的自己。 「爸?你还喜欢吗?」 阿树又轻轻唤了声。 但老爸仍依旧什么也没说,就只是静静地看着。 大概和老妈一样,是相当尊重看展的礼仪吧? 「树仔啊。」老妈踮起了脚尖,只敢在阿树耳边小小声地说。「中间那个女孩子啊,是你的女朋友吗?」她用台语唤了小名,感觉得出来有期待。 「中间的?」阿树看向了『春雨』。 「我有发现哦!你常穿的外套哦......」老妈笑得很骄傲,那是她在相片前花上许多时间,誓言要看清每一寸细节时,发现掛在椅背上的那件大衣,是她买给他的。 当然,还有很多很多,散在一旁沾满漆的的上衣和牛仔裤、从以前就背到现在的夜市腰包......有些她见过、有些没有,毕竟阿树两年没回家了,但不论为何,她都深信自己认得出来。 那些都是她儿子的东西,她儿子一定住在那里,和那位女孩子一起。 但这要阿树从哪里开始回答呢? 如果诚实回答砲友关係,老爸会当眾打他、如果还提到自己被包养,他会被当眾打死。 真的会死。 但要顺水推舟成女友吗? 不、不好......不能再给又心造成麻烦了。 更何况,这个位子现在有更适合的人选。 ......果然,还是只有模特儿一说了吧? 就像他现在仍把蔓婷蒙在鼓里一样。 「她是......」在向老妈说谎之前,他需要点心理准备。 这时,入口处走进来了两个人。 面对那个方向的老妈,第一眼就用老花的双眼认了出来。 「树仔,是那个女孩子吗?」 一回头,说是今天整个文创园区最美的女人也不为过。 对方也同时发现了他,便和陪同的友人慢慢走近。 她朝阿树笑了笑,但都还没机会看见作品,就被突然跑过去的老妇人吓了一跳。 阿树看见老妈直接握起了她的手,像挑中满意的媳妇那样喜悦,我靠?他慌张得赶紧要上前制止。 而这时,一个工作人员上前叫住了她。 「张先生?叶大哥说你准备好了就随时可以过去了。」 「啊、呃、好、」他朝对方点点头,然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解决完自家事。 他跑上前,把老妈的双手从又心身上卸下。「老妈!别这样,你会吓到人家啦。」 「唉哟?现在是大师囉?」一旁,薇妮上前戳了戳阿树的胸膛,彷彿两人是认识许久的好友。 「啊、也没有啦、」阿树害羞的搔搔头,今天下来的蔓婷、现在的又心和薇妮,一想到在现场待得久的人,会看见他接二连三地和这些美女打交道,不知不觉地就骄傲了起来。 但心思没有飘得太远,他稍作冷静,然后对还搞不清楚状况的又心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 虽然没有像薇妮那可以豪不避讳地表露肌肤--他并不知道因为怀孕的关係,已经收敛很多了--但又心即便穿着保守的外出服,仍然足以吸引周遭的目光。那张脸庞、身材、和由内而外的气质,如果真的是自己的女朋友...... ......他不敢想像。 在少了那层关係以后,对阿树而言,两人回归到最恰当的状态。 一个没出息的穷酸小子、和一朵高岭之花。 于是,他又突然珍惜起来了那些日子、 于是,他又突然想起来了那个晚上,蹲在玄关大哭的自己、 于是,不管怎样,他认为都该好好地表达谢意、 但他并不善于表达,只好要又心先待着。 凭着一股热血,他往舞台走去,趁着空档时偷偷和摄影大哥交谈了几句。 接着又兴奋地跑了回来。 「你、你可以陪我上台吗......」 「嗯?怎么了?」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打过招呼,又心已经完全搞不懂这一切。 「我要送你一个礼物......」他诚恳地说道。「拜託你......」 这状况令她不知所措。 奇怪的老妇人、在一旁以复杂表情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女孩、诡异的阿树、没有反对的薇妮、和等待着她的所有人。 ......唔? 虽然她相当排斥出现在眾人的视线之中,但也不想破坏阿树那核弹规模的盛情,上一次他这么做时,浪费了一个萝卜糕。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轻轻地挪动了脚步,让阿树牵着她的手,慢慢带往舞台上。 「蔓婷,她是......?」 「......」 听见了身旁那两位小女孩的窃窃私语,薇妮眨了眨眼,打算重新了解一下现场的状况。 不需要多说,那位表情在低落中夹杂着担忧的可怜孩子,一定对阿树抱有着好感,不论现在他们之间的关係是处在于什么阶段。而另位气质出眾的女孩,大概和阿树不太熟。 转过头去另一边,自然就是阿树的爸妈了,从那眼神就能够理解。 唔嗯......只是这么看起来,比起那位女孩,伯母似乎比较喜欢又心呢? --哎呀、真是可惜。 莫名其妙油然而生的骄傲感,烧得她满心欢愉。 但,就在她将头抬起来的那刻,瞥见墙上那幅照时,顿时间慌乱了起来。 「噢操你妈!不会吧?」 吓死了,伯母的表情都僵了,从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口中竟然出现这么粗俗的脏话?幸好老天保佑她不是阿树的女朋友。 「呃、大家好......」台上,阿树生涩地接过了麦克风。「我是......『零彩度的雨季』这个主题的摄影师。」 人群纷纷往某处看去,而其中有些人已经发现了台上那个女人的身分。 议论微微躁响了起来。 「那......我的作品理念,是希望传达给大家,在生活当中,总是有许许多多令人烦躁、或不顺心的事情......」 虽然这程度相当于国中的朗读比赛,但在摄影展里不会有谁太过要求一个新人能多善于表达。 阿树想讲的话很多,有些是从摄影大哥那里听来的、有些是蔓婷朋友写的文案、有些是自己莫名其妙的感触。 但总之,他希望绕到最后,能让大家听听自己感谢又心的理由,即便细节上必须要加以修饰,也无论如何就是铁了心想把握好这个机会,还清这两年来的恩惠。 但又心没有耐心可以等到那时候,台下异样的讨论声已经让傻傻站在台上的她感到羞耻。 她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她,令她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主角不应该是自己吧?阿树难道没有发现这一件事吗? 当然没有。 他刚好结束了那段短得可以又毫无内容的演说。 「......那么,我想要向大家介绍,今天整个文创园区里最美的女人!」 他和一旁的工作人员点点头。 身后的投影布幕换了张照。 从摄影大哥的作品,换成了『春雨』。 一瞬间,那些目光突然之间,彷彿炙热的串叉,一步步靠近,烧得又心难以适应。 接着,她发现到了当中有些人不断地拿她和身后做比较。 即便只是细微的表情,都能感受到不断袭来的恶意。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缓缓地,她转向身后。 ......是吗?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阿树的作品、说要送给她的礼物? 「你够了!不要再假惺惺了!听了就噁心!」 时间暂停。 薇妮突然之间的破口大骂,让整个场面都凝滞下来,没人敢有任何动静,现在是什么情况?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在那易碎的躯壳之下,藏着一颗颗等着看好戏的心跳声。 眾人看着她从人群之中穿过、看着她直接踩上舞台、看着她逼近到那位新人摄影师的面前。 然后,张手一甩。 啪! 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尽全力地甩了他一记大耳光,将他整个人都甩到了地上。 顿时一阵譁然。 然而还没完。 「这就是你报答她的方式吗?你把她带上台是为了什么?你的目的就只是演讲结束后的掌声吧?想感谢她?你要是真的想感谢她、有打从心底在意过她,就根本不会做出这种鸟事!」 她抓起又心的手臂,抢回了自己身旁。 「你从头到尾关心的就只有你自己而已!我收回对你的改观!因为你就只是个废物!自私自利的垃圾!竟然用这种方式糟蹋人!」 她果断地直接将人拉走,拉出人群、拉出展场之外。 <9-3> <9-3> 「如果说,模特本人没有同意你使用她的肖像权,这幅作品就不能公开,你懂这严重性吗?」 「本来是明天要谈合约?好没关係,我会再帮你跟小张那里缓缓,你还是尽快和模特讨论一下吧?连络得到她吗?」 「无论如何,就算最后没办法使用也罢,我只希望展场不要再出任何状况了,我寧愿狠下心来把你的作品全都撤走,也不希望再有什么差错,拜託你好好配合。」 面对摄影大哥一连串的质询和关心,阿树只觉得烦,打从心底的烦,当然不是因为他,他可是恩人,他烦的是为什么又心要在这种时候搞这种戏码,他只希望又心能赶快接起电话好好谈谈,但无奈手机始终是打不通的。 「阿树,你要明白,如果你的作品能够上这家杂志社的封面,那几乎就可以称得上是成功的摄影师了。」 是啊,阿树最在乎的就是这个。「那......如果不行呢?」 「不行?如果真的不行,可能就得祈祷你能够再拍出另一组合法又不亚于春雨的作品了。」 「什......么意思?今天的这些都不算数吗?」 「唉。」摄影大哥特地找出合约书。「上头我已经在你签名以前再三强调过,我提供展场的位置给你,但不包括任何门票分红,你也答应过我的,我希望你不要在这种时候反悔。」 阿树点点头,当初的确已经被告知这条合约的重要性,但怎么知道会红?怎么知道红了以后又可能会再次跌落? 虽然嘴上是说不需要钱,但现在眼看就要失去了以后,才发觉那时义无反顾的自己有多愚蠢。 「那么......另外两张呢?」他尝试着挣扎了一下。 摄影大哥叹了口气,往一旁脸色同样很差的蔓婷看去。「如果能和模特儿之间达成共识,还是有机会,只是......」 「只是?」 他面有难色,谨慎小心地避免着什么,不过想了想,还是认为说清楚比较好。「......只是基本上小张是衝着春雨的成分居多,没有说另外两幅不够格,只是那是属于连带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也是为什么我会选择把『春雨』放置中,因为它才是主角。」 「所以......」蔓婷无力地开口问道。「会被放上封面的,是『春雨』吗?」 「......我只能说,比较有可能。」他又再叹了口气,然后向阿树使眼色。「快点吧,赶快去办一办,不论结果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尽快给我答覆。」 展场仍在进行着,依旧还是有不少人买票进场,也同样有不少人潮在围观阿树的作品,但他看着,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他担心这些到最后都会是场空。 摄影展持续五天,四天内要搞定。 他头真痛。 对了?爸妈呢? 在四周找了找,发现他们还待在作品面前,只是与刚才相比之下要退后了不少。是为了留点位置给还没看过的人吧?阿树这么猜想。 「爸、妈、」 他走了过去,这次在老妈身边停下。 该解释什么呢?对于刚刚那场闹剧,就说是因为授权合约上有点纠纷好了...... 而那位赏他巴掌的女人是模特儿的经纪人,情绪管理有问题,毕竟这行业怪里怪气的人很多......之类的,就朝这方向说明吧...... 「回家吧。」 但老爸打断了他混杂翻腾的思绪。 「别再拍照了。」 「呃?」 他不理解,为什么爸爸又说这种话,明明离成功就只差小小的一步了,只不过是遇见了一些小问题而已,为什么?为什么没带着发光发亮的成绩回去,他就要抹煞掉自己的努力? 为什么老是不支持他?为什么都不能说声「加油」就好,他可以不要物质上的支持、可以不要时间上的陪伴,只要能够听见那一声「加油」,就够了,就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小要求。 甚至不理不睬也好。 ......不要老是否定嘛。 「这跟那个又没关係,明明是两回事啊,是那个女生自己有问题吧?」 他那差劲的语气吓到了附近的人。 「已经有杂志社的要来找我签约了耶?爸?我要红了欸?我就快要成功了......」他急着辩解,却又顾着周遭的眼光。「爸......」 「如果你不是拍照片的人、是负责漆这些的人。」 他走上前,缓缓地伸出手,碰触的不是阿树的作品,而是在那背后,这间展场粗糙的油漆面。 作工真差。 但也算含糊得过去。 然后,他看向『春雨』里那些小细节。 「就不用老是泡麵配啤酒了。」 他带着老妈,就这么回头走出了展间。 整趟旅程,特地从南部上来,也没来得及从阿树手上接过公关票......也或许他们一开始就打算买票吧? 对于其他的毫无兴趣,仅仅只看过了阿树的作品,就这么看了一整天。 现在,他们要离开了。 老妈不断回头担忧着的,是阿树怎么也不肯别过脸的背影。 「爸!」 在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前,阿树做了放弃之前的最后一声吶喊。 他知道老爸不会因为这样就回头,从他转身离开那一刻,就已经成了事实。 他再也没有机会在摄影上取得认同了。 也再也没有机会原谅他了。 对他来说,从这一刻开始,他的梦想,已经失去了渴望成功的动力。 <9-4> <9-4> 六点整,入夜,城市的光害开始喧闹。 第一天的展览告一段落,总结上来说办得很成功,所幸中午的事情并没有在网路上萌芽,只要接下来不再出任何差错,就能云淡风轻掉。 而这是对于摄影大哥来说。 阿树并没有留下来开会,他被要求先去执行那项重要的任务。 但脚步甚至都没有踏出园区,就停留在户外的草皮坡道上。 沿着木板步道,他坐了下来,开始颓废。 他不断地打给又心,就算还没想要该怎么开口也好,总之先连络上再说吧?到时候看是要道歉还是赔偿,只要能够让她签下授权文件就好了......甚至不用这么麻烦,仅仅需要一句口头答应。 只要能让『春雨』好好地刊上封面,什么代价他都付得出来。 但当第十通拨过去后,烦躁的嘟嘟声变成了无法接听,他知道要不是关机、就是自己被封锁了。 通讯软体呢?一长串的字,连已读都没有。 有必要搞得那么夸张吗?一定是那个薇妮吧?那个情绪管理有问题的女人?还是说又心本来就打算这么做?是为了报復那晚没有留下来的自己吗?是吃蔓婷的醋吗?还是只想要多拿一笔钱?她会缺钱吗?还是说也想成名?靠这种方式来搏版面?...... 总之,各种天马行空的理由他全部都抱怨了一遍。 然后,才无力地又垮了下去。 「阿树哥。」身后,风铃没有摇曳。「你整天都没吃东西吧?」她带了几个便利商店的饭糰。 「......谢谢。」他接过,开始狼吞虎嚥了起来。 蔓婷在一旁看着,越看、越沉没。 她晃了晃身子,还是决定鼓起勇气要好好地说出口。 「阿树哥,她不是你的模特儿对吧?」 「呃?」手停了下来,他愣愣地看向身旁的女孩子。她应该要是耀眼的,却只差一步就遍体鳞伤,而从口中细细吐出的、那股无力的肯定,令他不敢再多做延伸。 「阿树哥,对不起,在整理记忆卡里的照片时,我看到了那些东西。」 在不明白这一步踏出去后,是泥泞、还是悬崖之前,她只敢说给自己听。 「有很多照片,和春雨的画面是同个场景,但仔细看了一下,却又不是都在同一天拍下的样子,而且也不像春雨那样只有黑白色,所以每个小东西都能看得很清楚......你们两个的生活用品、生活习惯......和一些......相处过的痕跡......」 阿树回想了一下,在那个房间里到底散落着什么? 化妆品、文具、资料、电脑、衣物、镜头、酒罐、菸盒、卫生纸、没吃乾净的食物、没人收拾的餐盒、饮料瓶、保险套。 ......他的心脏被溶解掉。 「......然后,还有一本相册,有两个很漂亮的女生......但我不认识,我在猜想,会不会其中有一个人是春雨的女主角呢?如果是的话,那又是谁呢?我不知道,所以又接着往下翻,翻到了一封信。」 信? 阿树在第一时间并没有回想起来。 「......阿树哥,她也不是你的女朋友,对吗?」 蔓婷鼓起勇气,把船锚般的视线给硬是扛了起来,落在阿树身上,她想用自己的双眼来好好地确认答案。 而阿树,他却只是犹豫着、叹气着、然后摇摇头。 预料之中不愿听见的答案。 但至少,蔓婷明白了。 「......你们、这样子、有多久了呢?」 「......一、一、两年了。」 「两年?」她下意识揪起领口,为心中默默的感同身受而无法喘气。「......阿树哥,你知道吗?被在一起两年的人所背叛,是很痛的一件事。」 「我才没有背叛她!」他握紧拳头,往木板上大力一槌。「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到底在发什么神经!是她们两个人的问题吧!干!早知道就不要邀她来了!」 「......阿树哥,你别这样。」她缩起了身子,彷彿在碧潭时的画面再一次地上演。「......不要再因为误会而伤害到谁了。」 「是她伤害了我!」但他反倒却站了起来。「你们全世界都在伤害我!你们每一个人都不希望我成功、每一个人都看不起我!你凭什么认定这是我的错?你又懂了些什么!」 「这些话,你没有勇气当面去和那些人说,反而只敢发洩在蔓婷身上吗?」 身后声音传来,阿树这才发现原来御瑄也在场。 「你刚刚对着蔓婷所骂的每一句话,难道都没有任何一点点的心虚吗?」 「我、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像把将要失控的机具瞬间切断电源,阿树当了机,看向蹲坐在原处的蔓婷。他靠近、伸手、想抱抱她、求她原谅自己。 但御瑄上前挡在两人之间,逼退了阿树,不让这隻怪物再继续触碰到蔓婷。 「所以就可以放心伤害她了是吗?反正事后再解释自己没有这个意思就好了?她就得要把你这些蛮横不讲理的责怪全数吞忍下去?」 这柔弱的女孩,甚至伸手推了他一把。 「要我是今天中午那个女生,我也会赏你一巴掌的。」 「御瑄......」此时,蔓婷却轻轻拉住了她,将她稍稍带往身后。 并没有看着阿树,而只是眼神迷茫地低垂着,无力地说道。 「阿树哥......我是希望作品能被放上杂志的......因为,自私地想,这同时也是我的梦想,是能坚持我继续往下走的、一个很重要的礼物......」 说着说着,她举起了纤细的手臂,让指尖盖住双眼。 「......但拜託你放下吧?好好地和那个女生道歉、把作品撤下来吧?」 「什么......?撤下来?」 阿树完全不敢相信这话最后是由蔓婷口中说出口。 那个一直以来支持着她的小粉丝,唯一会因为他的照片而崭露笑容的女孩、这世界上唯一敬佩着他的人。 ......竟然亲口要他放弃?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可能放弃的......都事到如今了,我都已经要成功了,我绝对不可能会放弃的......」 他踉蹌地向后跌了几步,转身就跑、逃了开来。 「不可能!」 一直跑、一直跑,跑累了,就拦了辆计程车,完全不管那几乎快要负担不起的昂贵车资,直接回到了熟悉的大楼底下。 管理员没有拦住他,他们俩个熟悉得很。 走进那台摇摇晃晃像个塑胶盒子的电梯,匡啷匡啷的上到九楼,熟练地要从背包里拿出钥匙。 他翻了翻,一段时间过去了,背包里的杂物翻腾作响了几回。 但怎么可能会有? 他不愿接受这个事情,便把背包里头的东西全部倒在地板上,非得要把全部都给倒出来检查,即便他明白这些都是无谓的挣扎。 那把钥匙,当他在又心床上放上那张作为饯别礼物的侧拍照后,就上了锁,然后放在门口前的地垫下。 他赶紧翻开来看,但果然没有。 情绪濒临崩溃边缘,他把全空的背包像卫生纸团一样抓起,要往地上一砸。 而手上这一握,却让他碰触到了奇怪的金属硬物。 他愣了会,赶紧放了下来,隔着背包的外层揉捏着异物的轮廓。 突然一阵清醒,他赶紧用尽方法想找到它的正确位子,从里衬、从内袋,最后终于发现背包破了个口,大小刚好足够让它掉进去却又出不来。 又再经歷了一番折腾后,他才好不容易地取了出来。 这是当初以为弄丢掉的那把钥匙,原来一直以来都留在自己身上。 彷彿上天终于回心转意要帮助他了一样,他捧着甘霖,粗鲁地插入门锁内,一转。 门扇推开,走廊微弱的灯光拉开了阴暗的空间。 他愣着,无法言语。 都没了。 全部都搬空了。 原先凌乱的套房,那些散落的、堆叠的杂物,如今只剩下一张床、一组桌椅。 那些相处过的痕跡、那些熟悉不过的构图、那几件整齐乾净的套装。 全都没了。 阿树牵着浮空的脚步,在失去床罩的床垫上,把自己给倾倒而下。 于是,直到现在,一切都失去了以后,他才终于发现了什么。 发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停滞的脑中突然回想起蔓婷刚才说的话。 彷彿仅仅被某种情感所驱使着,他走出门外,从散落一地的杂物中,找到了蔓婷给他的粉色小盒子,取出里头的记忆卡。 回到床上,他插进胸前的相机,把那些失而復得的画面给找了回来。 翻着、翻着、水舞秀那时候、碧潭那时候、然后,紧接着就是在这间套房里整理东西的时候。 他先看了相册,里头的她永远都只有一个朋友、永远都将自己身子包得紧紧地,不论是夏天、还是海边,就连和薇妮在室内独处时也一样。 或许她所害怕的,根本不是被人给看到,而是令自己想起。 但阿树还是不明白,对他来说,这女人有脸蛋、有身材、有钱,几个烫伤又如何呢?至少他自己并不在意啊?当他的双手在又心狼狈不堪的皮肤上逞慾时,他一点也不感到不适。 接着又翻了翻,看见了那封老旧信件,上面黏贴一张泛黄的底片照,有一群小孩子排排站,年龄各自相差甚大,有男有女。 凭藉着超高的画素,阿树得以放大读了信里的内容。 接着他同意了薇妮所说的话,自己还真的一点都没有试着了解过她。 她怎么会待过少年安置中心呢? 那是一封问候信,看起来是当初负责照顾又心的人所寄来的关切,同时也提醒着她,那是她获得新生的地方,要是又遇上了任何不顺心的事,这个家永远会是你的避风港。 什么意思?获得新生?她原本的人生是什么样子?好多好多的问号同时间炸开,他终于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阿树抱着头,快要承受不住。 他滑开手机,输入那间少年安置中心的名字,从网站上找到连络电话,毫不犹豫就打了过去。 「你好,这里是......」 「我要找夏又心!」 「那个......先生?」 「你们那里是不是曾经有一个叫夏又心的女生待过?你认识她吗?还是你们有人遇见过她?当初写信给她的是谁?」 「先生请你先冷静,我们这里目前并没有一个叫夏又心的女生,而这里也不方便公开任何资料,所以如果你有什么问题请亲自过来一趟。」 「我来不及了......我真的真的来不及了......拜託你。」 「先生,真的不好意思。」 对方没多等什么,直接就掛了电话。 手机从阿树手上滑落。 几坪大的空间,原本还觉得有点挤,两个人住真的不太够,但现在怎么会这么空旷? 床座和书桌隔了好远、也和浴室隔了好远、和门口也隔了好远,地上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连个御寒的被子都找不到了。 好远。 怎么明明准备要夏天了,还像下着雨的春天一样冷,冷得发抖。 还有哪里可以找到又心?哪怕是见一面也好,见了以后要做什么?不知道,见到了再说吧。 脑中一幕幕跳过,冬天里又心用毯子将自己裹起来的样子、闹鐘响后她起床走入浴室的样子、换上套装准备上班的样子、有一次偶遇偷拍她和姊妹喝下午茶的样子、下了班带了些啤酒和滷味进家门的样子、她寂寞难耐主动攀上来的样子、满足后在自己怀里微笑入睡的样子、她压着酒杯口摇摇头的样子、 ......对了,只剩那里了。 <9-5> <9-5> 阿树立刻起身,门也没锁就跑了出去。 他死命地往最近的捷运站奔走了十多分鐘,赶上最后一班捷运,然后在西门町出站。 没什么犹豫,凭着印象便又拔腿而奔,在人群中寻着缝而喘着,撞上了好多人,也被自己绊倒了好几次,终于跑到某间大楼。 电梯门嘰嘎打开,灰尘和霉味随即溢出,阿树喘着,大口大口吸入秽气,一手按下七楼。 闸门发出很不安心的声响后,再度打开,他直接跑向走廊的底端,推开绿色的旧铁门。 一样地、老旧又诡异的酒吧。 奇怪的是,窗户虽然喷黑,但光线和上次白天来时似乎没什么差别。 更准确地来说,似乎每处细节都一模一样,昏暗的空间、晕眩的气味、待在同样角落的两组客人...... 不同的只是,这次又心并没有走在前头。 他轻轻将门给靠上,走到了吧檯旁,拉了高脚椅坐,身体仍喘着。 该点些什么?人生?拆封?除了这两种酒以外,阿树对这里根本完全不了解,而这两种在此刻看起来也都派不上任何用场。 「......请问这里,还有什么可以喝的吗?」阿树往吧檯里对着调酒师说话,明明是个很近的距离,但却怎么看都只有黑色剪影。 而且,对方并没有搭理他。 「......拜託你,推荐一点什么吧?什么都好?」 讲着讲着,他也终于不再喘了。 随后,那剪影端上一只威士忌酒杯,里头的液体像是前阵子流行的手摇渐层饮料,一点酒精的味道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呛鼻的死甜味、甜腻到足以让人反胃呕吐的浓厚。 但也别无选择了,阿树深呼吸后,直接一口喝下。 连啤酒都会醉的他,此刻只感到一股冲压铁鎚般的晕眩,从头顶灌进脊椎、把他整副身躯毫无怜悯地应声砸碎。 啪擦几声,手脚被分了开来,慢慢游离自己扭曲畸形的身体,没多久,脖子被人也扯断了。 他们架着自己,拖往酒吧窗户,才刚靠近,燻黑玻璃便自己碎了开来。 突然一股轻飘飘的感觉,飞行了许久后,他听见噗通一声,和那些被支解掉的肉块,掉在硬实平整的地面上。 阿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向四周,是座宽敞无际的白色堤防,天空蓝得很透明,微风徐徐吹拂,寧静且悠间。 身后有个电话亭,阿树便走了进去,把话筒拿起来,照着玻璃上的号码拨了过去。 嘟嘟、嘟嘟、 「喂?」 那端,一个熟悉不过的女声。 「......喂?又心?是你吗?」 「......」 「喂?喂?」 滴滴答答地,电话亭外开始下起了微微细雨。 有个小女孩,跪在前方的地板上,儘管撑着疲倦的姿态,仍不停的写着作业。 那是什么?阿树走近一瞧,是会计学概论。 这怎么样也不会是一个小学生该读的东西吧? 小女孩一边用过长的袖子擦着满脸的眼泪、一边倒吸着满鼻子的涕,但即便如此,左手仍稳健地振笔,在书上计算着一道道就连大学毕业的阿树都没把握算对的会计题。 接着,身后传来了了轰隆隆的声响,阿树看见有个女人在厨房,火开得豪大。 锅子里头劈啪滋响,他凑进一看,原来是沸腾的油,那女人正在热一整锅的油。 咖一声,关了火,女人走回到小女孩身旁,怜爱的轻抚着孩子的发顶,然后说声乖,示意小女孩将笔放下。 她赶紧照做,女人便满意地将她的衣服裤子都给脱了。 接着,小女孩保持跪姿,不敢哭出声。 而女人拿了支红笔,开始批改考题。 每一个圈,都加剧了女孩弱小身子上的颤抖,阿树定睛一看,发现女孩的身上有着满满的疤痕,新的旧的大的小的。 终于,今日的进度都改完了。 女人温柔地将笔给盖上,颇有气质地站了起来,走回到厨房,拿了根大汤匙,从诧响的油锅里捞出一碗,接着从容优雅地到小女孩身旁,将那纤细的身躯给轻轻拉了起来。 一刻犹豫也没有,彷彿理所当然地浇下。 在失声的尖叫之中,阿树跪了下来,呕心地喘不过气,一刻也不敢眨眼,他的视线莫名其妙地被固定在眼前的画面,强硬地要求他完完整整地看到结束。 哭喊、哀求、挣扎、然后失去力气、像具尸体一样倒了下来。 「喂?」 这时,话筒那头又传来了又心的声音。 而另一处,有个似乎刚上国中的女生,仅掛着一件宽松的上衣,明显不属于她的尺寸,而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穿。 她脸上凝固着乾涸的泪痕,比起刚刚那位小女孩,身上多了更多的火疤,此刻却更像是鳞甲一般,将那颗烧乾的内心给保护了起来。 她一手握着打火机、一手抱着税务会计学,一步、一步,慢过头的走,走进没有关上门的房间里。 她看着床上的女人,轻轻地枕在床边,睡得好安详、好有气质。 接着,她将厚重的教科书放在床角,书的内页都被折了半,好让空气可以流通助燃。 没什么迟疑,如自己的母亲在浇下热油时那样的果断,她点了火。 火烧呀烧,烧掉了书本、烧上了床单、烧起了尖叫声、烧焦了整个房间、烧到大门口。 她站在那,门是开着的,但她不逃,就只是站着。 火势愈大,烧上了白色堤防,烧着烧着,就这么烧完了,堤防上一点儿黑都没有。 「喂?」话筒那又传来又心的声音。 这时,电话亭被泼了漆,有个挺着肚腩的中年人站在外头,丝毫不在意黏着于全身上下那些色彩斑斕的油漆凝块,他直接走进房里。 而房里那位国中女生,挺直地坐在书桌上,将远超出应届的数学考题给迎刃而解,她看见爸爸回来了,笑得开朗。 中年男子全身都溢出混浊的酸臭味,连从小闻到大的阿树都觉得噁心,这是连年的臭汗加上未洗刷掉的漆垢所混合出来的污秽。 但那女生一看见男人脱光衣服躺上了床后,却立刻收拾好书桌,也把衣服给脱了。 就像一对温馨的父女,女儿蹦蹦跳跳鑽进父亲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吸着那份安全感,那是将她从热油锅里捞起的味道,是世界上最可靠的香郁,是爸爸给了她厚实的臂膀,让她不再受苦,同时又教会了她什么是舒服的享受。 每天就只在期待着这一刻,她躺在男子的胸膛上,伸出孱弱的手臂,让男子绑上橡皮绳,接着用针筒将这天的工钱给注入。 她的眼神很快地涣散,用最习惯的生理状况等着迎接父爱。 阿树已经对这一连串的画面感到撕裂。 他跌坐在电话亭里,看着不过五公尺远的地方正上演着超乎道德伦理的噁心画面,噁心、噁心、还是噁心,这一切都太噁心。 「喂?」 所以话筒又传来了又心的声音。 「......那是你吗?」阿树举起颤抖的手,将话筒靠上自己的崩溃的嘴角。 「噢、是呀,都被你看到了呢?你是第三个。」 「第、第三个?」 「薇妮、小商,接着就是你了呢。哦?对了,小商就是之前和你说过的、第十八号。」 「这、这些、这些都是真的吗?」 「你没有亲眼看到的事,怎么会是真的呢?」 「我、我亲眼看到了啊。」 「那么,我可是亲身体会了呢。」 「......」 「某个夜里,我一样被他搂在怀中,渐渐地睡去,但隔天的早晨,他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死因是滥用药物。也因为这样,发现了我也有药物成癮的问题,所以只好被送去了戒毒中心,之后再转送到中途之家,后来我一样跟着应届考上大学,也离开了安置中心。......毒品虽然说是戒了,但是呢、有种东西,我想这辈子大概怎样也戒不了吧?」 「要说我放荡也好、说我犯贱也罢,怎样都没关係,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直以来渴求的并不是性爱所带来的欢愉,而是那份救赎给我的安全感。」 「所以那些疤痕让我不得不去面对,却又不想要任何人知道这丢脸的过去,你觉得我有办法像一般人所说的,坦然接受它吗?」 「如果你是我、或者说不管任何人是我,有谁可以从这病中痊癒吗?我生病了,阿树,是不会好的病,精神疾病可以靠药物控制,但我呢?不过说起来,其实根本也不需要任何的救赎吧?因为它就是我,我的人生就是一种病,要把这种病根除,就等于是将我整个人一起根除掉。」 阿树握紧话筒,就怕再晚一步会因此而深陷无尽懊悔之中,声嘶力竭地恳求着。 「不要、不要再说了!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是我太自私,是我太......拜託你原谅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你能原谅我......」 「阿树,谢谢你,不管怎么样,这两年来,是我过得最安稳、又最放心的时候,但没有人救得了我,也没有必要救了,我还是得继续和它共生,这就是我,而这一切不关你的事,你就是你而已,就这样吧,我想说的,已经都说完了。」 「喂?又心?等一下!喂?喂?喂!」 「......婚礼的时间,已经决定好了,在那之后,我就有了另外一个身分,不会有时间可以抽空得出来的。」 顺着远处突然出现的声音,阿树抬起头,看见又心正坐在堤防上,听着她身旁那位俊俏的男子,说着毫不负责任的话。 而又心并没有因此表露太多的情绪,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淡蓝无暇的天空。 「......就算你从没爱过她吗?也必须得让自己强顏欢笑在这一条安排好的道路上吗?」 「又心,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从一开始就没有。」 「如果你先娶了我呢?」 「......又心,我不可能娶你的......我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我想听的是实话......为什么呢?」 「......实话?」 那人望着她,从她眼里望见了自己,彷彿也在瞬间卸下了一切,将眼神里那最后一丝的体贴,全部都当成累赘一般地踢了开来。 「......没有人在知道了你的过去以后,还有办法接受你的......那段噁心至极的画面......我到现在还忘不了......而且,也不会有人能够接受你身上的疤痕......不会有人能够忍受接下来的几十年、每一天、每一夜、都得看见那些的......」 阿树从狼狈的姿势下站了起来,他连滚带爬地朝那男生跑去,直接一拳就迎面灌下去。 「你在说什么啊!」 一拳、 「如果你一开始就没有办法接受,就不要继续浪费她的时间啊!」 一拳、 「为什么要给了她希望、又自己亲手摧毁掉啊?你随便编个谎言也可以啊!」 一拳、 「你知不知道你毁掉了她啊!你知不知道过了那么多年以后,她还有多么的放不下你啊?你知不知道我唯一看见她哭的时候,就是为了你啊!」 又一拳、再一拳、 「那你呢?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 身后,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彷彿令他仍能感受到脸上那记巴掌的毒辣,使他沾满鲜血的拳头兀然停下。 「同样是伤害又心的人,你哪来的自信认为自己有权力可以教训他?即便虚假,但那人至少给了她一段美好的回忆。」 是薇妮,薇妮站在几步之遥,冷冷地看着他拳头上的沾黏的血液。 「你呢?你又付出过了什么?还是你认为在没人知道的地方为她大吼过,就值得所有人给你来个掌声?」 「阿树哥......是你背叛了她......你把一直以来都默默支持着你的人、给糟蹋了、」 另一端,风铃断了线。 是蔓婷,蔓婷穿着碧潭那天的衣着,褐色的长裙、米色调的针织上衣、咖啡色的画家帽,而手里捧着的,是他那台已经毁坏的单眼相机。 「你一直以来在欺骗的人,不是我、也不是谁,而是自己。」 应声崩碎,她像个残破的陶瓷娃娃,让自己、让他,都在漫天的风沙之中逐渐湮灭。 「阿树哥......没有诚实面对过自己的人......根本就没有面对梦想的觉悟、没有珍惜过身边陪伴着你的人......又要谁来珍惜你呢?」 「你跟我一样,都只是个自私的垃圾而已。」 那个被他揍到面目全非的人,突然站了起来,然后,反过来一拳打在阿树脸上。 他再也看不见任何人了,眼球就这么被砸坏了。 「满口都是梦想,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造成了别人的困扰,这样子的废物,根本不值得被任何人原谅。」 接着,又依稀听见蔓婷前男友的声音,而下一秒,就感受到自己的鼻樑被一脚踢断。 然后、一拳、一脚、又是一拳、彷彿永远都不会停止一样。 疼痛吗?他快要感觉不到。 紧紧地抱着头、拼命地死撑着、抵挡着那些若有似无的鞭策。 一下、一下、又是一下、这场极刑不会结束。 直到他的精神终于耗弱得承受不住,如颶风肆虐城市中的霓虹招牌,腾了空。 直到身体上多处的痠痛,如从深海之中被鱼网给捞起,开始隐隐作现。 直到刺眼的亮光,如按下快门时的闪光灯,一闪而过。 <10-1> <10-1> 「我完全找不到你和蔓婷,在搞什么?」他罕见地动了怒,即便阿树对他的认识才不过短短几天,所以,阿树认为此时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个陌生人。 「手机、没电了、」他没有打算从口袋中拿出来好证明这一句话,因为如果他的手机还能使用,就也不用直到这时才让狼狈的本人终于走来到这里。想到这,他提醒自己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叶大哥,撤下来吧?」 「什么?」 「把『春雨』撤下来。」他停顿了一会,然后摇摇头说。「不......全部都撤下来吧?『画布』跟『水舞』,全都撤下来吧。」 他楞了一会,姑且打算当作这是意气用事,然后认为自己有义务要唤醒他,不论是身为业界前辈、还是这场子的主人。「......阿树,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想再逞强了。」 「逞强?」他观察了一下阿树的神情,认定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办法好好沟通。「阿树,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这是你的实力,对自己有信心点,无论是从哪方面来说,你离成功都只差临门一脚了。」 「......我不想再欺骗谁了。」但是,他又说。 听见了关键字,摄影大哥开始感到紧张。「什么意思?」 「那三张照,其实都不是我拍的。」 「你说什么?你有没有说错?喂?你清醒一点好吗?这件事情很严重。」但即便如此,阿树的情绪还是依旧没有起伏,一样像具尸体。无奈之下,他选择先控制住自己的脾气。「......那么,是谁拍的?」 「是那台相机。」 「相机?」 「那台相机、自己拍出来的......」 「......我的老天。」 都什么时候了,搞出这种状况、还摆出这种态度,无论以什么角度来说,都太不知羞耻了吧?他开始后悔找上阿树、后悔当初替他着想、为他的作品而感动的自己。 果然,有些人不是怀才不遇,而就只是单纯的、根本没有那个本事而已。 但现在不能够妥协,尤其在这个时候,幸好阿树过了中午才来找他,要是再早一点,例如昨天事情发生的当下,那么听见这个要求的话,他相信自己是会认同的。 他的展览很重要,无论是形象上的维持还是专业上的自我要求都没有办法让步、没有办法被这个不知感恩的年轻人给破坏,而且说到底,这本来就是他的权力,已经免费提供表现的空间了,也自认为没有愧对于谁,那么,又有什么理由需要心软妥协? 「阿树,你明白现在的任性可能会为你带来什么后果吗?」 「......任性?」 「在展览上胡闹、破坏别人的心血、糟蹋别人的心意,对于任何一个创作者而言,都是不可饶恕的事情吧?传开了以后,你在这个圈子就再也不可能有机会了。」 「......我在摄影圈、就玩完了?」 「我没有要吓唬你,但正是这个意思。」 「那我就、可以松一口气了吧?」 他没有回答阿树的问题。可以?不可以?不对吧?他根本就没有办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他疯了、他一定疯了,无论短短一个晚上是经歷了什么,吸毒了?受到太多刺激了?还是精神疾病又发作了?一定是这类的原因,太诡异了,而他也明白自己没有必要为他操心,这个人确确实实地已经没救了。但是,可没有义务为他善后、可没有责任拉他一把。 现在重要的是,该怎么做,才能不让一个疯子毁了这一切。 「如果是模特儿的授权上出了问题,阿树,那已经不重要了。」他伸手搭上他的肩,颇有力道地按了按。「杂志商会顾虑到这些,但报社不会,接下来的一切,都会变得顺顺利利。」 「报社?」阿树想了想,眼神里突然回了魂。「为什么会有报社?」 而这反应,在摄影大哥看来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在理智恢復了以后,接下来的消息绝对能让他回到那个对梦想感到飢渴的年轻人。 「中午来过了电话,他们对于这次的作品很有兴趣,等等会亲自过来一趟。」所以他重新替两人感到高兴。「阿树,这是连我都很难遇到的机会,在摄影的书籍上出现,就等于只是分享给同行们罢了,但这个能让更多人欣赏到你的作品,想想看,有多少人会从报纸上看见『春雨』?看见张立树这个名字?」 他顿时无法言喻,夸张地向后退了一步。 「阿树,你要知道不仅仅只是这样,这代表你甚至获得了筹码能够跟小张那谈判,把授权金一次拉高数个档次。阿树,替蔓婷完成梦想吧?她想出现在杂志封面上吧?你已经有能力可以替她做到了,这全部都是你应得的。」 「撤下来......拜託你......把照片全都撤下来......」求着求着,阿树就这么突然跪了下来。他的手指在洗石路面上施力,把染上漆色的指甲给抓撑开来。「拜託你......拜託你啊!」 「......阿树,你到底在干什么?」他向左右看去,幸好这里是在某处巷里。「你是吸毒了吗?我警告你,再乱来我就要报警了。」 「好、好、怎样都可以、你报警吧!只要能把照片撤下来就好,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撤下来、快点撤下来啊!快点啊!拜託啊......」 「你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啊!」 在阿树一伸手抓倒他裤管的当下,他终于没有办法再继续像个优良导师一样循循善诱了,包容已经到了极限,他不要继续浪费时间在这,算算时间,报社的人说不定已经到了。 他踢开了脚,黑浓的脏血在白色裤管上抓下几道绝望。 「你!」 眼见遭人玷污,他下意识握紧了双拳,但当然是有足够的修养可以忍住气,不往阿树的脸上大踹特踹。 于是,他只好又再一次地把自己给安抚好,决定放任这问题学生继续跪在地上抱头痛哭,无奈地叹了口气后,什么话也没说,走远、走远、消失在热络的人潮之中。 那么,后来呢? <10-2> <10-2> 离开了宽口香檳杯,水面上的故事也逐渐消溶下去。 又心轻轻叹了一口气,虚弱到连涟漪都无法漾起,无法在她茫然的眼神上掀起波澜,于是,她勾起食指,将脸颊旁那束黑发拨至耳后,又惋惜了一次。 「......傻瓜。」 「那么后来呢?」长桌对面,小商一手撑着下巴,兴致高昂地观察着又心的表情。「你一定看见了新闻吧?」 对方没有回应、也没有否认,仅仅瞥过了一眼,又把目光放回香檳杯里,虽然已经看不见了任何的画面。 「在文创园区那样的地方,会挤满排队人潮的永远都是那些与知名ip联名推出的周边商品,单论纯粹的艺术创作,相比之下可是一点人气也没有的。」 「嗯?我怎么不记得你有在市场经济上鑽研过呢?」 「抱歉。」他苦笑。「毕竟我不是他。」 又心摇了摇头,对于自己心中开始变质的眷恋感到无奈。 「但以那天来说,那场摄影展的确办得很成功,不只观眾多了一倍、也来了报社的人。」稍作停顿,他抿起了嘴唇。「嗯......这也就是为什么能够取得第一时间的画面。」 「唉、」 就像薇妮告知她时,她在手机上看见的新闻报导,想到这,又再度令她叹出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回电呢?或至少点开讯息,让他知道你看见了也好。」端起了杯脚,他用没有故事的酒精解了点渴。「这么坐立难安地,很难受吧?」 「麻烦你不要过度解读。」 「薇妮又不在这。」他嘲讽似地勾起了嘴角。「反正你也打算,当他的名字又出现时,就『只好』接起来了。」 「我不明白。」又心抬起了头,不甚满意地说。「这杯酒、和这些话,就是你留在这,说要给我的生日礼物?」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了脾气,上一次动怒是什么时候?下了总经理的车?还是餐会上最后和小商说的那一段话?都不是,这两件事带给她的只有平静。 但或许正是因为面对着的是自己的回忆,所以才不能接受吧? 「这难道不就是,那天你最渴望的答案吗?」 「在胡说什么呢?」她的双手不自觉握紧了酒杯。「不论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看见他亲手毁了自己的梦想?我可从来都没有那样想像过。」 「好了、好了、别这样、」他转头看向一点异样也没有的酒吧,服务生仍忙着手上的工作、角落两组客人仍聊着自己的故事。「你完全误会我的意思了。」 她毫不领情地撇过头去。 「那天你来到这,向我倾诉,不就是在迷茫着自己的归属吗?」他笑了笑,试着多唤起一些又心的记忆。「是因为薇妮那一段话吧?你听了进去,而且很在意,一直一直、现在也是。」 「就这么随便找了一个人,硬说是他能给我幸福,这份礼物有点没诚意呢?」 「才不是。」他做了深呼吸。「我才没有资格决定你的未来。但那天当你知道薇妮选择了某一个人作为对象以后,就一直很好奇吧?」 「为什么我要对一个职业军人感到好奇?如果他是薇妮认定的人,就也不会需要我的担心。」 「这种时候,就对自己诚实一点吧?你在好奇阿树。」 「......阿树?」 「从薇妮提醒了你,该是时候做个决定了,那时开始,你就一直在好奇着,阿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是怎么看待你的呢?他介意你的过去吗?他会愿意把未来,将就在这样的你身上吗?」 「好了、」她摇了摇头,手腕一倒,将香檳一口饮尽。「......随你怎么说吧,反正这都太牵强了。」 「或许是吧?但这不就是你今天来这的原因吗?」他笑了笑。「酒喝完了,你也该离开了,毕竟,手机也差不多该响了。」 那么,后来呢? 在那之后,阿树到底做了什么? 那个狼狈的年轻人,硬是从入口处闯了进来,让原本充溢着浓厚静謐的展间,随着骚动出现而掀起了恐慌。 他扛着一个大桶子,一边咆哮着、一边狂奔。 推开了人群、赶在还没有人来得及阻止之前、将盖子拉开、张手一甩、 那是这次展览之中最受瞩目的主题--「零彩度的雨季」。 如果说,这一切都不是他应得的。 那么,他不介意亲手毁掉它。 虽然,已经于事无补。 <10-3> <10-3> 又是一个让人提不起劲的早晨。 阴雨从窗帘间的缝隙透进来,把这五坪大小的套房照射得很单调,一切都石化了、死得沉甸甸。 阿树缓缓睁开了眼,看见床垫和墙面间的夹缝微微映上了帘外的光影,虽然还没到应该要起床的时候,天色大概也仍是一片灰濛吧? 思绪还没有沉淀下来,身体上的痠痛让他无法从前两天的折磨之中脱身而出。 他记得自己被许多人压制在地上,很丢脸地闹出了一场大风波。 后来,被带到警局里去,来了很多人,叶大哥、报社记者、和一些西装笔挺的谈判人员。 接着又签了一些文件,什么违约金、赔偿金......等等的,已经忘了,反正不太重要,就只是身上多了一串数字罢了。 没有人来领他、也没有谁想留下他。 事情结束后,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彷彿还没有从宿醉之中清醒过来。 不知不觉地,当脚步终于停下时,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身处于熟悉的大楼底下。 一样的大门、一样的警卫、一样的大厅、一样安稳的铁箱子、从背包里掏出一样的那把钥匙。 在轻薄的门扇靠上后,一切回归昏暗,只有城市的微光从帘外瀰漫了进来。 他忽略掉空荡荡的房间,仅仅依着熟悉的路径、拖着步伐,在走进浴室之前,抬起了无力的手掌将一旁的开关压下,令暖黄的光线从门缝底下流出。 热水唰地一声落下,冲在他黏腻的头发上、从那张无神的表情上滚落、带走默默流淌的眼泪,画面惨不忍睹。 之后,他就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在这张没有被单的床垫上睡着的了、到底睡了多久,也没有概念了。 破碎的回忆片段落幕,他稍稍找回了自己游离的四肢,想了想,果然还是得离开这吧?死皮赖脸添麻烦什么的,他不希望再继续下去了,于是丧气过后,只好将身子给撑起。 这时,一件轻薄的外套,便从他的身上缓缓滑落。 米灰色的、单调的款式、连着帽、尺寸恰好适合一个体型标緻的女孩子。 如果只是需要下楼倒个垃圾、或是去对街买点东西时,它才会被穿上,其馀时间都吊在大门后方的掛鉤上,他过去每每从这张床上起身时,睁开眼的第一幕构图里都有它的参与。 只是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存在却成了此刻唯一的温暖,让他在这冷漠的房里,不至于使那千疮百孔的心脏又继续流失掉温度,但在情绪还没有足够的动力能够掀起波澜之前,他也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你醒了。」 于是,她决定轻轻地唤声。 阿树怔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还在梦境里头、还在那间酒吧里,以为耳边会听见她的声音,是因为神明不准他懈怠肩上的罪恶、即便身心灵已经破损成疲惫不堪的模样,也不被允许偷得任何一丝喘息的馀地。 但在失焦的视线里,随着僵硬的肩颈缓缓转动,冷清的套房被他一点一滴地蚕食。 似乎还留有衣柜印子的单调墙面、紧紧闔上的浴室塑胶门、静止垂摆的门帘、窗外灰蓝色的微光、空无一物的桌椅、 和自己身上,这件米灰色外套的主人。 她静静地坐着、侧身向着阿树,那束黑发自肩上流落、倚靠在胸前。 她没有像平时那样穿妥整齐的套装、也不像平时那样仅搭着朴素的居家服。 她穿着纯白色的贴身上衣,和一件恰好修饰双腿的天空蓝牛仔裤。 她不像是平时的她、也不像是阿树记忆里的她。 但,她是又心。 是那个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 逐渐加急的心跳声,在镜头定格时亦戞然停止,然后他才领悟了过来,在这突然变得空盪的房里,有了她以后,好像也不算少掉了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思绪还没来得及整理出一段话之前,他脱口而出的只是最纯粹的惊愕,即便在那之下包含着难以计数的涵义。 「这里是我家。」她理所当然地回应道。「还没卖出以前,都还是我家。」 「是、是这样......」 「房仲打了通电话来,说在带看时发现有奇怪的人睡在床上,怎么样都叫不醒。」 「啊、呃......」阿树低下了头。「对不起......」 「为什么要那么做?」一边从包包里找出一支润唇膏、抽开了盖,又心接着问道,语气里头没有任何的责备,有的就只是疑问,亦如同她的动作一般轻描淡写。「那不是你的梦想吗?」 阿树没有接着回应,只是愣愣地看着又心手上的动作,那管肤色的圆头在她细緻的薄唇上缓缓拖曳,一点声响都不见。 轻轻抿了几回,她盖上盖,将之收进了包里。 许久后,两人之间仍是没有任何对谈。 阿树的视线也回到了自己的怀里,只是一直盯着那件米灰色的外套。 这清晨,只剩窗外的雨滴稀哩稀哩地下。 「......那么,离开以前再麻烦你锁上门,钥匙一样放在地垫下就可以了。」 又心站了起来,将椅子给靠了回去,转过身时,选择了背向阿树的那侧。 外套怎么办呢?之后再回来拿吧,如果他没带走的话。 「我、」 但步伐才刚跨了出去,阿树突然之间夸张的动作喊停了她。 「我拜託他们把照片撤下来......我拜託了,但他们不肯。」一字一字地说,头一吋一吋地低下。「我想跟你道歉、想跟你说对不起、但我找不到你......」 又心皱起了眉间。 「报社的人来了,他们想要把照片刊在报纸上,所以我、」他抬起头,发现又心正看着他,即使只是片刻,也令他心虚得别过脸去。「......我就想,这样做的话,他们就没有办法拍照了......这件事也一定会上新闻、你就也可以看见了......」 「......是吗。」 而面对这微弱的告解,又心也仅仅只是回以一份平淡。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像具空壳尸体,阿树将外套放下。「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接我的电话、再也不会回我的讯息、再也不愿意见我了,所以......谢谢你、谢谢你来这里......我有好多好多的对不起想跟你说,虽然你可能一点也不会想听......也有好多好多的谢谢你、还有、还有、好多好多的、对不起......」 听到了最后,又心叹了一口吁。「那天在展场,薇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昨天又看见了新闻、又接到了电话,怎么说呢?至少还是会担心一下的。」她眨了眨眼,打算继续往门外走去。「如果只是想道歉,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毕竟、也不是多严重的事。」 「......你不生气吗?」在又心温柔带点暖意的嗓音下,阿树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胸口轻了起来。「......我以为你是在生我的气?所以才、」 「我在生气?」 当手将要碰触到门把的前一刻,脚步声顿然停下。 和门扇过近的距离,她甚至都能感受到自己呼出的鼻息。 「......我、怎么可能不生气?」 纤细的指头握紧了拳,颤抖、吃力地放在急促起伏的胸前。 「你怎么会有这样子的想法?是认为这种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吗?是薇妮反应过度把事情给搞砸了吗?......还是说、我、不过就是我、没有资格对你生气呢?」 「......是的,我们之间的关係不过就只是各取所需而已,就像你之前所说的那样,我只能付得起那一点点的钱,根本就是糟蹋你了,事到如今怎么还能够对你多要求些什么呢?怎么还能够对你生气呢?」 「我知道、我知道这两年来硬是把你给留在身边、强迫你非得要看着我身上那么丑陋的伤疤、逼得你非得要碰触这副骯脏的身体......害你只能够将就在这么糟糕、这么破烂、这么噁心的我......又老、又丑、又麻烦、让你都没有办法好好地去专心在那个年轻可爱的女孩子身上,我知道、我知道这全部都是我不好、」 「......但是、但是、但是我也是人呀!我也是个女孩子呀!」 她始终都不让人看见表情,只是不断地对着生冷的门扇大哭、大喊。 斗大的泪珠一滴滴滑过晕红的脸颊,在颤抖的下頜匯集、而承受不住重量、而掉落。 落在斑驳的木质地板上,每一下,都溅起了撕心裂肺。 「......我已经不敢再去爱谁了,连现在只是想要能得到一点点的体贴,这样子都不行吗?为什么?为什么呢?这一切明明就都不是我自愿的......我才不想要去学那些项目和数字、不想被处罚、也不希望被谁拯救、更不愿意和人偷偷共用一个男朋友......对别的女生来说,想要普普通通的过活、想要有一个人陪伴、只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而已,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却只能够用钱来买呢?我根本一点也不希望把自己搞成这样子的呀!」 「都已经......都已经这么可怜了......为什么......为什么连这样子的事,都不能够像对待别的女孩子一样,认为她们一定正闹着脾气、认为自己无论如何就是必须要死缠烂打的道歉到底才行呢?」 「就不能像哄一般的女孩子那样哄我吗?我连这一点点任性的机会都不被允许吗?」 她不敢打开眼前这扇门、不敢离开这里。 外头的世界太过残忍,所以只得留在这个至少能令她稍感安心的小套房。 而她也明白,自己这份终于失控的怒吼,就像一路走来那样的,最后还是只得由自己慢慢结痂起来。 「我、我是真的很难过......真的......是真的有好好地大哭了一场......我是真的生气了呀......呜......」 但是,都已经这样子了,想要稍微休息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一下下就好,让她、可以稍微不勉强一下、先不要、先不要那么坚强。 「对不起、」 在身体放弃了支撑,往下坠落时,她比预期的还要早停下。 她的双腿已经失去了力气,垂摆在空中。 她的双手已经放弃了脾气,被人紧紧地抱在胸口。 她的眼泪继续继续滴落,一点也没有要停止的打算,还有太多、太多的份量、这些日子以来积累下来的、需要继续倾洩。 全部都落在阿树的手臂上。 在每个夜晚里搂住她、将她搂进怀里的那双手上。 「对不起......对不起......」 阿树轻易地撑起了又心的重量,像对待一个会不断往下坠的宝物,拼命地想要留在自己胸口上。 「对不起......我根本......因为我根本就不敢喜欢你啊!」 他把脸靠上柔顺的黑发,就像那时在堤防一样地大哭。 「像你这么好的对象,我完全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出现在自己身上,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么烂的我,满口都是梦想、满口都是谎话、一天到晚只会找藉口让自己好过一点,不可能会有女生喜欢我的。」 「所以、所以当你第一次拿钱给我的时候,我才终于可以安心下来,明白了我们之间的关係以后,我才终于可以好好地说服自己有资格享受你。」 「所以、所以我其实一直都很忌妒你的啊!有伤疤又怎样?你的过去又怎样?那些对我来说根本就完全都不重要啊!所以我是真的很羡慕你啊!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为什么你可以这么的好,长得漂亮、有能力赚很多的钱、又温柔、又愿意接受这么烂的我,这些都让我超级忌妒的啊!」 「在酒吧里说的那些话......是、对、那些是我当时的心理话,因为我根本就不敢喜欢你、因为我真的很害怕你,你对我来说......就跟女神一样的啊?真的真的就是很好、很棒、很......唔、所以你不要把自己说成那样、也不要满脑子只想当个普通的女生......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因为我、我根本就不会哄一般的女孩子啊?那种东西,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啊!我知道你在生气啊......我知道你一定会生气的啊......但我又不瞭解你,我要怎么知道......反正、反正你、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停下眼泪的又心,在一声啜泣后,轻轻地勾起了双手、将环绕在她胸前那粗壮的双臂给抱牢。「我全部都听不懂呀,你好好地、再重新说一次......好吗?」 缓缓蹲下,阿树轻靠在又心背上,累着、累着。 而一丝也不敢松懈的是,他仍紧紧地将这失而復得的宝物困在胸口。 隔着单薄的布料,能感到得到如那些夜里般炙热的温度、颤抖的气息、和那熟悉不已的身型,仅仅抱在怀里,那如今才察觉到的安全感,便令他渴望能就这么永不放手。 「......我想说的是,现在你已经离职了。」 闷着脸,他尽力地说道。 而怀里的那人,即便施加在身上的力道已经过重,但她仍没有任何反抗,只是虚弱地轻轻回应。 「......嗯,我离职了。」 「我会好好地去找份工作,我可以养你......」 「哎......」掛着眼泪,又心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这个意思。「在说什么呢?」 「你的病,我愿意一起共生、你的过去,我一点也不介意、如果、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你渴望的爱情、也可以试试看我啊......」 「突然莫名其妙的说些什么呀......」 「对不起、我、我会一直一直道歉的,但是不趁现在说出来的话,我、我怕又再见不到你了。」 「还是一样、都没在替人着想......还是一样都只顾着自说自话呀,你这个人,真是太过份、太糟糕了......」 「对不起......对不起......」 「......你的梦想呢?就这样放弃了,一定会很不甘心的吧?」 「梦想、还是什么的,怎样都好,那些都等之后再说吧......没有先好好珍惜身边的人,根本就没有谈梦想的资格。」 「......那个女孩呢?她很年轻、又很漂亮。」 「蔓婷?我根本就配不上她,她值得更好的人。」 「听起来,我的条件似乎比她还要差上许多呢?」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会后悔做出这个承诺的,现在的你不过就只是被罪恶感给冲昏头了而已。」 但,她依旧不希望他松手。 「就算没有罪恶感,你也是我的女神。」 「我也会后悔答应你的,我走不出自己的过去、又亲手毁掉了自己的未来。」 但,他依旧没有打算放开她。 「只是将就也可以,我没关係的。」 「......你爸妈不会喜欢我的。」 「我爸也不喜欢我。」 「......薇妮还是很讨厌你。」 「我也很讨厌她。」 「......我根本就还没有原谅你。」 「我会一直死缠烂打一直道歉的。」 「......我会气上很久。」 「对不起......」 「......我还没有原谅你。」 「对不起。」 「我可没有那么好哄。」 「对不起。」 「我是一个麻烦又随便的女人。」 「才没有。」 「说谎。」 「真的......真的。」 「再道歉一次......好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许久后,窗外的细雨仍一丝丝地下着,令人平静、令人提不起劲。 空冷的套房里,构图无聊、色彩单调。 他只是抱着她,彷彿这世界只剩下她。 她继续依偎在他怀里,彷彿这世界只剩他们俩。 当这场雨季过去、当乌云随着时间的微风消散、当城市再一次地放晴,那些纷纷扰扰的诱惑,会重新绽放成鲜艳的模样、点缀着每一道梦想。 在这扇门、那扇窗之外,会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世界,会令人在不知不觉之间,搞得遍体鳞伤、搞得面目狼狈,却仍死不甘心地说服着自己,得快点告诉别人--自己现在过得很好了、体会到了活着的意义了、有很努力地向前迈进了哦。 然后,又一次、一次,麻痺、逞强、笑得灿烂。 一次、一次,甘之如飴、无怨无悔。 直到最后,什么也没能留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