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尽头找到你》 01 「他是溺死又丧失记忆的鱼。」 像溺水一样。 先是氧气被剥夺,后来臆想而生的泡影生成一面面清澈的镜,看着自己奋力的挣扎,然后任由潮汐淹没自己,任凭阴影蒙上瓦解他的知觉,耳里是海底深沉的悲鸣,而自己在巨大而张狂的寧静海域坠落。 很难受,但连自己也无能为力。 他是溺死又丧失记忆的鱼。 「吴易然……」 坠落,堕落。 「吴易然!吴易然!」 「吴易然,站起来!」 眼前的一切由浑沌转清晰,像刚起床的朦胧,随着眼睫的睁闭,画面慢慢明亮,耳里终于能听见讲台上国文老师气急败坏的叫喊。 「站起来,下星期要段考了,你成绩好也不可以那么傲慢!」 吴易然缓缓站起,视线空洞的看向前方,彷彿眼里没有一丝景物能容纳。 「上课恍神啊,可以再那么傲慢没关係!」 国文老师恐怕今天心情不佳,出口句句听来都是刺痛,像把书本上的词汇一堆堆的砸在吴易然的脸上。 傲慢,高冷,傲娇,目中无人,这是旁人给吴易然的代名词。 「敢在国文老师的课恍神,是不要命了吧?」 「哈哈哈,活该啦,这是报应!」 台下的同学自认为小声的讥笑清楚传入吴易然的耳里,像流星般滑近耳蜗中,他几乎无力阻挡。 「忧鬱又怎样,还不是抗压性太低。」 显然是故意的言语,戳到了吴易然的痛处,就像在痛点反覆踩踏,椎心刺骨的痛。 吴易然右手紧握拳头,隐隐发抖,忍耐就要出口的秽语。 「好了不要讲话了,吴易然你罚站到下课。」老师赶紧控制稍微失控的场面,上课的纪律还是要有的。 吴易然自动拿起课本走到教室后面,避免挡到同学的视线。 「其他同学继续上课,第一百七十五页,国学常识……」 下课鐘响,国文老师把吴易然叫到办公室问话。 「吴易然,你最近怎么上课常恍神?下星期要段考了,再不到一年也要学测了,不可以再这样了。」 大家都知道国文老师是出了名的兇,若是触到底线轻则罚写训话,重则警告记过,连班导都拿国文老师没輒。 「老师知道你成绩好,平时也可以多多帮忙同学,多和同学接触交流……」 老师滔滔不绝的开始长篇大论,看吴易然没有半点不耐烦,只是面无表情的站着,可能连听都没有,便接着提醒。 「不要想太多,知道吗?」 听到这句话,吴易然已经飘走的魂魄驀地窜了回来,他有些慍怒又无奈的望着老师,明知只是老师的一番关怀,但听在耳里就是刺痛。 不要想太多。 不知几十个人这样跟他说,自从生病起,身边每个长辈都这样提醒,都认为一切源自给自己的压力过大,只要吴易然一露出一点负面倾向,长辈们便拼了命的说这句话,甚至带他到各个宫庙拜拜,听着师父念经,喝下一杯杯怪异味道的符水,忍受满身香烟的臭味。 好像这世界不容许一点负面情绪。 「加油!」国文老师问话完毕,拍了拍吴易然的肩膀,他才发现刚才自己的身体有多么紧绷,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上印了好几道指甲痕,与方才上课时的指甲痕重叠。 他如行尸走肉般的离开办公室,离开那个让他憎恨厌恶的地方,身高一百八的他驼着背,显得更颓丧。 「兄弟,又被国文老师训话了啊?」声音由左后方冒出,在走廊上宏亮又清晰,整条走廊上都注目着发声的来人,而他却没有丝毫的尷尬及不自在。 「嗯。」吴易然简短的回答。 来人是吴易然唯一的好友,张庭愷,唯一能与如此冷漠的他交谈的好友。 「没关係啦,不重要。」吴易然制止了张庭愷绵延不断的抱怨,反正只是被念而已。 两人边走边聊,到了福利社前,张庭愷掏出几枚硬币。 「一样牛奶对吧?」「是。」 他二话不说走进拥挤的合作社,迅速拿了吴易然的牛奶和自己的果汁。 「你已经请我好几次饮料了。」吴易然皱着眉,他不喜欢欠人家东西。 「没事啦,下次你回请我就好了!」张庭愷绽开帅气的笑容。 「谢谢。」吴易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谢。 「不用谢。」张庭愷搭上易然的肩,并肩走回教室,而一向不喜欢别人接触的吴易然这次也没有拒绝。 02 「凭什么说我忧鬱,你根本不懂我有多痛苦!」 九点晚自习下课,吴易然收拾书包准备骑车回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夜晚带点微凉的风,路旁年久失修的路灯闪闪烁烁。 「吴易然,走了喔,掰掰!」张庭愷坐上汽车,向刚好牵车出来的吴易然挥手,随后扬长而去。 十五分鐘后,吴易然回到自己家,客厅的灯暗着,爸爸的机车不在原位,不知又去哪里廝混。 自从爸爸被公司裁员后失业,每天都跑去喝酒,赌博,搞的自己浑身酒气,甚至欠了别人好几万,不得已之下害全家落入这淌浑水,到处吃喝玩乐,丝毫不顾虑家人的感受。 洗完澡后已经九点半,吴易然打开课本开始温习功课,他戴起全罩式耳机播放白噪音,算起困难的微积分。 「哥!哥!」弟弟吴宥然突然衝入易然的房间,手上拿着一本国三的数学课本。 此时的吴易然正专心的算着题目,耳里自动隔绝外界干扰的声音。 「哥!吴易然!」吴宥然个性急躁,看吴易然没有回答他的样子,便走上前粗暴摘下吴易然的耳机。 力道之大,耳机差点断成两截。 「你干嘛?」吴易然带着些许慍怒问道。 「谁叫你都不回应我!」吴宥然放大音量,空中冒出浓浓的火药味。 「耳机还来。」吴易然不想吵架,觉得吵架是浪费时间的作为,伸手向吴宥然拿回自己的耳机。 扑了个空,吴宥然将耳机藏至身后。 「不要,你还没教我数学!」吴宥然晃了晃手上的数学课本。 两人僵持了几秒后,吴易然冷漠转头。 「不要。」 「教我啦,我就不会算啊!」吴宥然乞求着吴易然。 吴易然最后还是不忍心「拿来!」吴宥然递出课本,指着留有反覆擦拭痕跡的题目。 「这题就带入这个公式,然后证明相似形性质……」 吴易然语速飞快的讲解题目,吴宥然仍一脸茫然,没有跟上速度。 「懂了吗?」吴宥然回过神,吴易然已经讲完题目。 「嗯……不懂……你讲太快了……」吴宥然摇摇头,数学就不是他的强项嘛! 「唉……我再讲一次。」 没想到这无心的叹气,竟成为两人争吵的引爆点。 「啊我就不会所以才问你啊,你是在叹什么气!」吴宥然有些衝动的说。 吴易然挑了挑眉「我不能叹气?」 「你不要以为你忧鬱,全世界就要让着你!」 清脆又响亮的巴掌声,吴易然打了吴宥然的头,宥然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你打我……」吴宥然声音颤抖的说,抚着后脑似乎很疼。 「嗯。」吴易然目中无人的态度彻底让吴宥然火大,一把抓起耳机朝地上摔,零件喷飞了出来。 原本还冷淡的吴易然看见坏掉的耳机驀地火气衝了上来。 「你在干嘛?你凭什么摔我耳机?凭什么说我忧鬱,你根本不懂我有多痛苦!」 吴宥然也知道自己踩到吴易然的底线,但也不甘示弱的呛回去。 「你就是这样才没有人敢靠近你!」 「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啊!」吴易然把吴宥然逼退到墙角。 「怎样?你以为我不敢?」吴宥然一拳往吴易然的肚子打去,吴易然吃痛的后退了几步。 「不要拿生病当藉口!」 此话一出的同时,吴易然将吴宥然推到在地,一手掐住吴宥然的脖子,一手用力打着他头旁边的地板。 吴易然比吴宥然高快三十公分,力气也比他大一倍,宥然涨红着脸不断挣扎,才挣脱吴易然的束缚,却发现原来吴易然掐住他的手根本没用力,一切出力都在右手搥着地板。 吴宥然瞬间有些不知所措,看着吴易然发狂的搥打地板,自己又没脸阻止他。 「不要打了,易然、宥然。」妈妈的声音从房门前传来,两人同时回头,看见妈妈提着东西都还没放下,便匆匆制止打架的两人。 妈妈的眼神有些哀凄,像看到喝酒的爸爸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抱歉……」吴易然终于回过神,匆匆拋下一句道歉便离开房间。 房间一片狼藉,课本散落一地,耳机也成碎片,宥然缓缓站起身将课本拿起走回房间,用力关上门。 吴易然来到自家顶楼,喝着刚才买的可乐,吹着凉风,脚悬在外头晃啊晃。 想到方才宥然衝动的话语,恰巧击中吴易然内心最柔弱的伤口,眼底不禁泛起一抹泪光。 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吴宥然,从前和吴宥然相处就不太好,冷漠的他无法和开朗的弟弟沟通,从前能一天对话超过五句就是奇蹟,但今天吴宥然却一脚踩中吴易然的底线,使他忍不住暴怒发狂。 其实他也不想这样的。 至十五岁生日那天起,忐忑不安的踏入诊间,忘了怎么开头,也不记得怎么结束,只记得医生说了句「忧鬱症」,那时的他每晚失眠,天光熹微前总不沉眠,厌食的他一度瘦到仅剩五十公斤,整整三天滴水不进,整个人像个外星人,瘦弱的只剩骨架,还有毫无原因的情绪低落,每天一早见阳光洒落床前,便生起一股厌恶,恨不得明天不要来临。 忧鬱症的污名化太过严重,起初父母及弟弟吴宥然也是觉得他想太多,给自己的压力过大,甚至以为吴易然在装病,那段日子,吴易然一面与疾病对抗,一面忍受父母的质疑及不谅解,过得苦不堪言。 一阵强风吹来,坐在墙头上易然的身子晃了一下。 若是就这样被吹下去就不用忍受这些痛苦了。吴易然想着,身子朝墙边挪移了一下。 他抬手看了看手錶,经过一番争吵时间竟来到了十点,又浪费半小时的读书时间,吴易然叹了口气,拿起身旁空铝罐跳下墙头,回到家中。 深夜两点,妈妈起床上厕所,经过吴易然房间看见门缝透出光亮,抿着嘴唇注视房门,像是在思考什么,数秒后转身离去。 国中时期吴易然成绩并没有到很好,平均约莫八十几,中上成绩而已,在他每个失眠的夜里,不是看看小说消磨时间,就听听流行音乐。 偶然听闻同学之间的笑闹,说如果晚上睡不着,就看数学课本,那时还天真的吴易然便回家尝试,虽然没成功睡着,但兴起了吴易然对数学的兴趣,他开始彻夜刷题,玩困难艰深的数字游戏,把数学题算的滚瓜烂熟,成绩也突飞猛进。 至少他对数学是保有热忱的。于是埋头计算,直至暖阳冉冉升起。 03 「你……不要喜欢我,不值得的。」 「下一节体育课!」「喔!打球!打球!」一群男生在教室吆喝着,班上围成一团的男生瞬间鸟兽散,女生也缓缓往操场方向走去。 吴易然一如既往的最后离开教室,不忘锁好门窗,顺便拿了一本课外小说。 走到篮球场旁的凉亭,一群女生围聚聊天,易然坐的远一点,开始看起小说。 「回线!不要走步!」张庭愷宏亮的声音响彻球场,运动细胞极好的他,总是能成为眾人间的焦点。 「你看张庭愷,好帅喔!」女生指着球场尖叫着,张庭愷果不其然吸引了女生的注意。 「对啊,动作超快的!」他们兴奋讨论。 「欸大家,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女孩说着。 体育老师基本上课都不太出现,也不管同学,都是让男生借球自由活动,而女生就坐在一旁聊天。 「好啊!好啊!」七、八个女生附和,自动围坐成一个圆圈,女孩拿起宝特瓶放置中间。 「那么我先开始吧。」宝特瓶高速旋转,然后缓缓停在九点鐘方向。 「喔~陈子霏!」眾人起鬨着。 陈子霏是个活泼外向的女孩,大胆爱笑,却又同时心思细腻,是班上的开心果。 「真心话大冒险?」 「我都可以啊,那就……真心话吧!」 女孩率先提出问题「有没有喜欢的人?」这可是游戏万年不变的经典问题。 「有啊!」陈子霏毫不掩饰的回答。 「那是班上的人吗?」女孩进一步提问。 「不如我直接说吧!我喜欢的人是……宋如曦!」所有人听闻都愣了一下,陈子霏则嘻笑着跑到宋如曦身后一把抱住她。 宋如曦和陈子霏两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据说他们是从小生活在一起的青梅竹马,国小、国中、高中都同班,熟识的不得了,而女生之间本就会嘻笑玩闹,大家听陈子霏这样说也没有觉得不妥。 「不要闹啦!」女孩笑着打了一下陈子霏的肩头要他认真回答。 「真的啦!我最喜欢如曦了!」宋如曦捏了一下陈子霏白嫩的脸颊。 只有女孩含蓄的笑着。 她是知道的。关于陈子霏喜欢宋如曦的事。 她从高一下学期就看出来了,陈子霏对于宋如曦不仅拥有朋友的情感,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朋友的情感掺杂着爱慕的情谊,陈子霏看宋如曦的眼神比任何人都要温柔,总是贴心的关心她的一举一动,细心的替她递水、擦汗,随着时间越长越是明显。女孩终究敌不过好奇心,趁着陈子霏单独一人时拐弯抹角的问她,刚开始陈子霏打死不承认,不停否决女孩的想法,女孩看她激动的回避问题,心里就有个底了,加上第六感如此敏感,她知道她想的没有错。 所有人都对两人的互动已成自然,女孩还说:「好了啦,别再放闪了!」 陈子霏嘻嘻笑着跑回自己的座位,准备下一轮游戏。 「下一个是……黄璇禎!」 「我要大冒险!」黄璇禎其实是个害羞的女孩,大家见她选择「耻」度可能爆表的大冒险也一惊。 「你确定吗?」女孩还再三确认。 「嗯!」她点了点头。 「那你去跟吴易然说你好帅吧!」陈子霏说了个让她震惊的指令。 「喔~加油啊!」女孩向坐在角落的易然瞥了一眼,意味深长的对着黄璇禎说。 黄璇禎一听脸瞬间红了起来。她真的认为吴易然是个帅气的男孩,面容姣好整张脸无死角的完美,她甚至曾经喜欢过她,只不过一直因为吴易然冷淡的态度而不敢告白。 黄璇禎缓缓起身,往吴易然的方向走去。 「那个……吴易然……你好帅。」黄璇禎声音小到易然几乎听不清。 她随后补了句「我们只是在玩游戏,你不要介意,抱歉打扰了……。」说完她转身就要跑,却被吴易然叫住。 「你……不要喜欢我,不值得的。」 听着吴易然莫名的发言,黄璇禎一阵疑惑,不值得?哪里不值得?她满脸问号的跑回女生群,将这句话转述给大家,大家听了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算了,别管他,怪里怪气的。」女孩小声的说。 「我们继续吧!」 「啊!在传什么啦!」远处传来男生的怒吼,一颗球滚出界外,滚到易然的身边。 「喂!吴易然,帮忙捡一下!」男生高声唤着,吴易然却专注于小说紧张刺激的情节里。 不是故意不理,他真的没听到。 「干!叫都不回应的!」正在气头上的男生火气冲冲的跑来,往吴易然的膝盖一脚踢下去。 吴易然没有吭声,抬起头瞄了一眼。 「凭什么?」原本要一脚踢下去的男生听见吴易然的声音顿了一下。 「凭什么是我捡?」 「啊你离球比较近啊,不是你捡谁要捡?」另一个男生看不惯易然冷淡的态度也跟着辱骂。 他一双大眼望着两个男生,却更是激起两人的怒气。 「欸不是,你这个人真的很……」男生已经抡起拳头要打向吴易然的头。 「不要理他啦!回来打球!」张庭愷的声音从球场传来。 「你……你给我记着!」男生临走前又对吴易然咆哮了一句。 「好啊。」不料吴易然却在他们转身后淡淡回了一句。 下课鐘声响起,吴易然闔起书往班上走去。 04 「吴易然只觉得他好像踏上了怎么也走不到终点的莫比乌斯环,好久好久,他看不见尽头。」 又来了。又是那种窒息的感觉,每次都得仰赖自戕缓解这种不适。 吴易然坐在浴缸里,右手拿着划到钝的美工刀,左手腕汩汩流出鲜血,浴室里瀰漫一股血腥味,他任由鲜血直流,滴的地板一片血红,然后将手放入热水的浴缸,血流出的更快速。 他明白这种出血量不能致死,只是在那个瞬间,痛感能让他抽离难受的窒息,而看着鲜血流出,彷彿自身的苦痛也随之流逝。 他没有在浴室待太久,穿好衣服,拿卫生纸止住出血点后就走出。 「易然,吃饭了!」妈妈在客厅叫唤。 「嗯。」吴易然拿了ok绷贴住伤口,再拿手錶遮挡避免被看见。 其实无论怎么藏都会被敏锐的妈妈发现。 「又自伤了?」妈妈语气带着微微责备及不捨,而这类对话已经重复三年多,每次吴易然都是默默不语。 「记得吃药。」妈妈提醒着,随后再次陷入沉默。 「好。」 好好吃药,是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他像隻被驯服的小羊,乖顺的装了温水,到房间吞下五顏六色的药丸,吃药丸最痛苦的是,没将药丸吞好,而在嘴里化开,苦涩的味道每次都让吴易然皱紧眉头,苦不堪言的猛地灌水。 他想起医生说:「那……我们再加一颗药看看会不会好一些。」 三年了,每次回诊的药量只增不减,从半颗,一颗到两颗、三颗、五颗,吴易然只觉得他好像踏上了怎么也走不到终点的莫比乌斯环,好久好久,他看不见尽头。 在房门口遇见刚补习回来的吴宥然,吴宥然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还有手上的伤,什么话也不说的走进房间。 吴易然眼眶泛红,莫名的委屈,他站在房门看吴宥然房间紧闭的门,眼泪止不住的又要掉落。 他抱着被子摀着头,先是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用手背抹开满脸的泪水,他不知道为何自己可以为了吴宥然那一瞥哭得泪流满面,只是在那一瞬间觉得十分委屈。 「为什么都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什么啊……?」受不了了,他在被子里绝望又歇斯底里的大吼。 而门外恰巧听见的吴宥然也泣不成声,坐在吴易然房门外捂着脸无声的痛哭。 「对不起……哥……」 他在厚重的被褥里大口大口的喘气,却一个念头的想让自己闷死在被子里。 「没事,没事……」他安慰着自己。 渐渐的,哭累了,只剩身体微微抽搐着,而房门外的吴宥然早已哭累了蹲坐靠墙睡着了。 「宥然?你怎么蹲在易然房门口……?」妈妈上楼恰巧碰见瑟缩的吴宥然。 「啊?没事没事……」吴宥然迅速站起身,抹去眼角的泪,低着头涨红着一张脸。 「累了就先睡吧!」妈妈嘴上这么说,吴宥然却觉得她应该更要休息。 「妈,你也是。」吴宥然带着重重的鼻音说。 「我等你爸回来。」爸爸又不知道去哪里喝酒廝混。 妈妈关了客厅的灯,坐在黑暗的客厅下,瘦弱的身子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看起来异常的憔悴。 半夜,浅眠的吴易然被门外的骚动声惊醒,男人和女人的争执声越来越大。 「我就心情不好喝个酒又怎么了?碍到你了?」粗旷低沉的声音是吴易然爸爸。 「我每天两份工作辛苦养家,你只不过被公司裁员就一蹶不振,到底谁比较累!」妈妈激动的回了一句。 吴易然悄悄打开门,站在阴暗处偷看,他抬头看了看时鐘,半夜三点半。 过没多久,弟弟吴宥然也被吵醒,他揉了揉红肿的眼睛。 「哥……爸妈又吵架了啊?」 「对啊……」吴宥然听出吴易然的语气带着些许担忧。 「每天就只会喝酒赌博,你还会什么?」 「我是哪里对不起你?我都四十岁了,工作也很难找啊,谁会用我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 妈妈愣住了,看着满脸鬍渣,脸色苍老的爸爸。 原来他已经那么老了…… 「只会叫我找工作,偶尔喝酒就一直唸!」 爸爸的脸泛着潮红,眼睛佈满血丝,争执的声音让吴易然和吴宥然震慑住。 「硄!」他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往地上一摔,玻璃瞬间支离破碎。 「啊!」爸爸发狂的抓起妈妈的长发,双手不停捶打妈妈的身体。 吴易然见状衝上前挡在爸妈之间「不要打妈妈!」宥然也试图拉开爸爸。 「闪开啦!」爸爸抓起地上的玻璃碎片要往妈妈扑去。 「你才闪啦!」吴易然推开爸爸的手臂,反而自己被划伤,右手划出了一道十公分长的血痕。 「你也是,手上那么多伤,那么喜欢拿美工刀划自己。」 吴易然抿嘴不语,心里却是一阵怒火,他大字型站在妈妈面前挡住爸爸,试图以一百八的身高压制,不让他靠近。 「你要打就打我好了!」吴易然一气之下朝爸爸大叫。 「哥!不要衝动!」吴宥然着急大喊。 「易然,不可以!」妈妈抚着头说。 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吴易然的肩膀上,他彷彿听到骨骼互相撞击的声音。 「爸!不要打了!」吴宥然使劲叫唤,要把爸爸的理智拉回。 吴易然吃痛的闭起眼睛,死命护住妈妈,他寧可自己受伤,也不愿妈妈受到一点波及。 「叮咚!」门铃声响起,阻止了爸爸衝动的行为。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现在是凌晨三点半,接近四点。 「不好意思,你们真的太吵了,大家都无法好好睡觉。」邻居陈先生站在门外有些恼怒的说。 妈妈立马站起上前「不好意思,很抱歉打扰到你了……」 陈先生看见妈妈披头散发,脸颊嘴角都是血,惊讶的说「你……被家暴吗?需要我报警吗?」 妈妈抢先一步拒绝,将陈先生阻隔在门外不让他靠近「不用了,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不好意思打扰你。」 「好……」陈先生一脸怀疑,觉得事态严重应该要报警。 「借过。」爸爸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眾人让开后,他便闪身消失在楼梯间。 陈先生与妈妈尷尬的对视后,陈先生说「那就不打扰各位了。」妈妈则持续在身后道歉。 直到陈先生离开视线范围,妈妈才瘫坐在地。 「妈……没事吧?我帮你冰敷……。」吴宥然小声的关心,从冰箱拿出医疗用冰块,小心的敷在瘀青的脸颊上。 此时吴易然也是惨不忍睹,衣服被撕毁,头发也乱七八糟。 「易然,会不会痛?」妈妈掀起吴易然的衣服,露出结实的后背,那里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的。 还有被玻璃划伤的手臂,依然止不住的不停出血妈妈心疼的望着满身伤的吴易然,突然掉下眼泪。 「易然……妈妈对不起你……。」吴易然面无表情的看着妈妈,动作僵硬的拍了拍他的背。 「我没事,别哭了。」他自己熟练的拿起止血棉按住伤口。 「玻璃妈妈来扫就好,你们快去休息吧。」 「妈你去休息。」两兄弟异口同声的阻止妈妈起身,吴宥然更是直接主动拿起扫把。 「吴宥然你也去睡觉。」吴易然命令着。 「哥……对不起。」吴宥然没头没尾的说出道歉。 「没事。」吴易然知道他在为前几天的事情道歉,语气温柔了一些。 整理完客厅的整洁,吴易然早已没了睡意天边微微亮起,他索性抓起水壶到公园散步,六点再到早餐店买早餐。 05 「我觉得活着是种奢侈,人间不该有我的。」 今天是段考日,考完三科考试后就可以自行回家唸书,吴易然缓慢收拾东西,斜背书包,步上学校顶楼。 他先是拿出手机和耳机,拨了首最近爱听的音乐,随后趴在墙头向外看着风景。 这里有五层楼高,吴易然不停抑制着跳下去的衝动,说服自己真正目的是来散心吹风。 这么一站,时间悄悄走过,夕阳斜洒,映在天边一圈晕黄。 突然,有人点了点吴易然的肩头,他猛然回身,只见笑的灿烂的张庭愷。 「你怎么上来了?」 「我从对面大楼看到你在顶楼。」他指着对面实验大楼。 「吓我一跳,我以为是教官……。」吴易然面无表情,内心却在剎那间几乎要蹦出,吓得他一身冷汗。 张庭愷只是笑着「哈哈吓到你了吧!」「幼稚。」 吴易然无奈的翻了他一个白眼后,转头持续凝望着远方。 「你觉得……活着有什么意义?」 一阵风吹来,将字句切成碎片,一段一段的,张庭愷还是捕捉到了关键字。 「活着可以打篮球啊,可以交女朋友,去好多好多不同地方,最重要的事,活着,可以思考活着的意义。」 吴易然听了只是轻轻一笑「但我觉得我不值得活着啊。」 「我觉得活着是种奢侈,人间不该有我的。」 张庭愷也被吴易然这一番话愣住了,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存在不具意义,就只是每天过着充实的生活。 「别聊这个了,我知道你很想让我转念,但目前好像做不太到。」吴易然抚摸手上凸起的疤痕说着。 其实张庭愷也是错愕,他渐渐无法和吴易然对谈,觉得每句话都会被吴易然一口反驳,只是被牵引着越来越负面。 「就……加油吧……。」 张庭愷补了一句「我知道对正在努力,却等不到好转的人来说,鼓励是最多馀的,可能会让你更不舒服,但还是想和你说,希望我的加油不会造成你的压力。」 听着爱玩爱笑的他说出这番肺腑之言,吴易然有些热泪盈眶。 「谢谢你,面对那么负面的我,你一直在。」 「还有你的手……不是自己用的吧?」张庭愷看了看伤口,周围还有些瘀青和红肿,便猜到应该是他人所为。 「嗯……昨天我爸……。」他想起爸爸酒后衝动的模样,便一阵厌恶。 「那也只能靠他自己努力了,不然谁也帮不了他。」 放学鐘声响起,没有回家而在教室自习的人鱼贯走出,准备到补习班另一场奋斗。 「我也该走了,书还没读完。」一整个下午都在顶楼度过,烦闷的心情也清除了一些。 明天还有三科考试,两人分别走出校门,反方向告别。 段考三天后,公布栏上贴上了成绩,一群学生围在前方窃窃私语。 「第一名果然是学霸徐少勤!」「差一点就满分了!」「那个高冷的吴易然也不错啊,只差两分而已」 徐少勤和吴易然分别从两旁走来,身边各自围了些仰慕者。 「吴易然考的不错啊!」徐少勤率先开口,声音温润低沉,听起来是真心的在祝福对方。 「你也是啊。」吴易然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暗暗痛骂自己,怎么又输给了他。 眾人纷纷散开将最前头的位置让给一、二名的高材生,公布栏上果然写着吴易然以两分之差小输徐少勤,而那两分恐怕是输在吴易然的弱科英文。 吴易然从小没有补习,全靠自己在家鑽研,国小国中还时常满分,算是能更上进度,可到了高中,英文难度升高,反而成为一项负担,相比幼稚园就开始训练英文的少勤,程度逊色了一些。 而这一点,就成为他三年都第二名的原因。 「吴易然你看看我!」不远处传来张庭愷兴奋的狂吼。 「我进校排百名啦!」吴易然往右看去,张庭愷站在公布栏右方,正好排上了第一百名。 「恭喜!」吴易然欣然一笑。 其实张庭愷成绩也是不错的,考前只翻了几页的书,就能考到七、八十分,吴易然有时还羡慕起他来,运动好,人缘佳,连考试时幸运之神都那么眷顾着他,几乎是享有含着金汤匙般出生的待遇。 这次竟然让他考到第一百名! 「不错啊,看来玩耍之馀还是有认真唸书啊!」 眾人后方传来称讚的语气,所有人猛然回神,只见学务主任站在后方,一群人马上鸟兽散,留下错愕的徐少勤、吴易然和还沉浸在兴奋里的张庭愷。 「愷哥,有进步啊!」 学务主任其实很亲民,基本上没有犯下大错,和大家关係都很好,甚至某些与主任亲近的学生还直接被他叫绰号,和大家往昔严肃主任的印象大不相同。 「谢谢主任!」张庭愷开玩笑的学士兵立正,行三指礼,连吴易然看了都露出浅笑。 「少勤、易然,等等朝会时照惯例会颁发前三名奖学金,这你们应该都很清楚了。」 「好的主任。」少勤微笑回答,易然也点了点头。 朝会结束,吴易然将奖状保存放进资料夹。 「吴易然,外找!」吴易然走到教室门口,只见学校资优班的数学老师正挥手找他。 「易然,这次数学段考那么难你都考了满分,真的不考虑来资优班?」其实这个问题,老师从高一唸到高三,却迟迟得不到吴易然的答应,每次都被吴易然婉拒。 「不用了老师。」他低下头,看着老师手中的奥林匹亚数学竞赛报名表,知道了老师找他的真正目的。 「啊对了,数学竞赛,今年还是派你参加喔!」 「好。」吴易然接过报名表。 「那今天开始留校练习至九点,你们正好也快学测了!」 「知道了。」吴易然想着待会打电话和妈妈提醒会晚点回家。 「喂?妈,我今天开始准备数学竞赛,会九点才回家。」 「好,记得吃饭,别太累。」妈妈慈祥的声音在电话一头叮嚀着。 「妈你也是。」 06 「死亡时间……晚间十点零七分……。」 九点练习完数学竞赛的题目回家,家里灯火通明,吴易然拿出钥匙打开大门。 「妈?」以往妈妈都会坐在客厅看着电视迎接他们,今天却不见人影。 吴易然先到房间将书包放好,然后到厨房喝水。 一双脚倒在厨房冰箱前,地板殷红血液蔓延,妈妈像没了气息般倒在地上。 「妈!」吴易然惊慌失措的跪地,拍了拍没了血色的脸庞,不停大声呼唤。 满是湿濡的血液,妈妈的颈子划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厨房用的菜刀落在头旁边。 血流出的速度比想像的快,由妈妈的颈子延伸扩散。 吴易然慌乱的从口袋翻出手机,手掌却沾满黏腻的血液,想报警打一一九,却不断手滑。 「喂?请问有什么紧急事件吗?」电话那头的人员机械化的说出台词,对来电者总是慌乱的态度已习惯。 「那个……我妈被……」吴易然讲没两句便开始哽咽,想说什么却无法出口。 「你听我说,你先让自己冷静,深呼吸,然后告诉我你家地址,还有发生了什么事?」电话那头声音变得温和,像试图给吴易然镇定剂。 「好……呼……我刚回家,发现妈妈倒在地上,脖子上有很深的伤口,目前还有气息,但很微弱……我家是和平路100号……。」吴易然声音微颤。 「你做的很好,医护人员马上就会到你家,现在先联络看看有没有其他大人。」 大人……,能造成这种状况的,除了喝酒醉的爸爸还有谁?吴易然紧紧握拳,一股怒气上升。 他决定打给在学校晚自习准备考试的弟弟吴宥然。 「喂?吴宥然,你现在马上跟学校请假,妈妈受伤了,你赶快过来市立医院!」还没等吴宥然开口,吴易然便快速的说明事件后掛断。 他跪在妈妈的身体旁边,想着这种情况应该做些什么,学校有教要按住止血点,但一片混乱根本什么也做不到,也不敢贸然行动,深怕情况恶化。 他想了想,抱着一丝希望打电话给爸爸,却一通通进语音信箱,无人接听。其实他早料到这种结果,于是打消了念头。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而近,停在吴易然家门口,医护人员动作迅速的拿出担架,将血流不止的妈妈抬上救护车。 「有患者的身份证或健保卡吗?」医护人员问着,吴易然马上从妈妈平时背的包包拿出证件。 救护车尖锐鸣笛的声音,像是在预告着谁的死亡,吴易然不停的往负面想着。 意外的是途中一路畅通无阻,没有红灯阻扰,很快的就到了市立医院急诊室。 「患者李筠,四十岁,左颈部刺伤,颈动脉出血,紧急急救!」吵杂的急诊室里,医护人员推着担架大喊,马上有人过来接应。 「生命徵象不稳定,大量出血!」看着妈妈被医生护士急救,他一时傻在原地,不知所措。 「嗡???―嗡―」耳鸣大响,四周的声音像音量播放键转大转小声,眼前的一切快速到跟不上世界运转速度。 「心跳停止,cpr!」一名年轻医生跳上病床对妈妈实施心肺復甦术。 「一、二、三、四……」一下一下的喊着数字,护士紧盯着仪器,盼着有一点生命徵象。 吴易然看着眼前不停奔走的医生,觉得一切好不真实。 而这时,吴宥然骑着脚踏车衝往医院,只听易然匆匆提起妈妈受伤,不知详细情况,搞得他也慌张。 「哥!妈怎么了!」吴宥然抓着吴易然的肩膀摇晃。 吴易然怔怔盯着前方,眼里黯淡,一句话也说不出。 「室颤,电击器!」护士推着机器到床边,将贴片贴在应对的位置。 「所有人离开,两百焦耳,电击!」妈妈的身体猛然一颤,随后恢復平躺,仪器上的心率依旧在不正常的颤动。 吴宥然和吴易然站在离床五公尺处,望着慌乱的场景,两人同时眼角滑下眼泪。 床单已经殷红了一半,止血用的纱布也不断替换,但是刺到了颈动脉,鲜血没有要停歇的样子。 「电击!」 「妈快醒来!」 吴宥然忍不住大吼,他从没预料到只是晚点回家而已,再次见到母亲便是这般血腥场景。 吴易然更是自责,如果能早一点发现失血过多的妈妈,如果今天没有数学竞赛练习,就不会让妈妈遭遇这种噩耗。 「持续cpr!」三名医生轮流交替的按摩心脏,仪器却持续着刺耳的心率暂停声。 所有急诊室的病人们都围观着场景,鲜血蔓延到地上,浓重的血腥味传开,流了一地仍然止不住。 「逼---」直线无尽的延长,尽头不再有任何起伏,而所有器官皆停摆。 「不要放弃……」一名医生喃喃念着,接手持续心肺復甦,对患者依然保有一丝寄望。 会活下来的。 宥然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鐘,指针缓慢走着,从事发至现在竟只经过了半小时。 医生们努力了那么长时间,整个急诊室的患者也在默默祷告。 急诊医生的手冰冷,在触及患者肌肤的剎那暖和了一些,却终究没能让患者继续留存馀温。 他拿出手电筒测试瞳孔生理反应,手指也在脉搏停留了一会,仍等不到任何跳动。 「死亡时间……晚间十点零七分……。」医生低声宣告死亡,抢救失败。 医生们各个面容哀凄,其实已遇过无数死亡案例,这么突发急性的于急诊抢救死亡也不是第一次,却依旧敬业的为患者哀悼。 「怎么会……」吴宥然不可置信的脚软跪地。 没想到今日还带着盈盈笑脸送他们出门的妈妈,却在一场意外后天人永隔。 「不可能啊……一定还有救的,拜託你们救救她。」吴宥然拖着急诊室医师的衣襬,低声下气的求救。 「很抱歉,患者已经死亡了……」 此时又迎来一波急诊病患,顿时急诊室人满为患,哀嚎遍野。 吴易然依旧佇立原地,像失了魂魄,像灵魂被抽取。 「哥……骗人的吧……」吴宥然不停捏着自己的大腿,觉得一切只是梦境,只是场惴慄可怖的恶梦。 「妈……」吴易然嘴里终于吐出隻字片语。 他颤抖的踏出一步,想看清妈妈的脸庞,却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暗,昏厥倒地。 07 「吴易然以为刚才的一切是梦境,但手上沾满妈妈的血液,他才知道都是真实。」 再次醒来已经是晚间十二点,睁眼先看到的是洁白的天花板与墙壁,吴易然瘫坐在医院急诊的绿色椅子上,旁边是来来去去的病患及医生。 依然恍惚。 吴宥然不知去哪了,吴易然以为刚才的一切是梦境,但手上沾满妈妈的血液,他才知道都是真实。他在急诊室昏厥,然后数小时后醒来。 看着手掌乾裂的血液,凝结成块,吴易然忽然感到一阵噁心涌上心头,几乎要呕出胃酸。他痛苦的弯下身子,双手摀住嘴巴,嘴里传出阵阵酸味,却吐不出一点东西。 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抗焦虑的药物。 头昏脑胀,吴易然眼前一片模糊,像是贫血的晕眩,但延续了几分鐘没有减缓的现象,他努力克制又要引起的耳鸣。 「哥,你醒了。」身后传来吴宥然沙哑的声音。 「妈呢?」吴易然猛地站起,却反而一个踉蹌。 「你小心一点……」他扶着不稳的吴易然。 「妈送去太平间了……」此时的吴宥然满脸憔悴,眼角满佈明显的泪痕,眼睛红肿如核桃,看来也是大哭过一番。 吴易然听闻就要往电梯走去,却被吴宥然一把拉住。 「哥……等等。」 「怎么了?」 「真的是爸做的吗?」吴宥然疑问的说,其实也可能是外人闯入造成的,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又是爸爸酒后衝动造成。 「是……你看这个。」吴易然从口袋拿出浸染一片血液的手机。 吴宥然马上认出那是妈妈的手机。 他找到手机录影,点开档案,映入眼帘的是混乱的视角,手机却传来清晰的爸爸与妈妈的争吵声,视角一开始只拍到男人的脚,几次晃动后总算捕捉到脸部。那是满眼戾气的爸爸愤怒拿起菜刀的模样,下一瞬鲜血四溅,画面倒地自动切断。 后来就是悲剧的发生。 吴宥然看着又默默留下泪水,右手紧握手机,切掉血腥的录影画面。 「先去看……妈吧……」两人站起身,往电梯走去,准备到地下一楼。 地下一楼的空气异常的冰冷,回廊上冷冷清清的没有半个人,头上的电灯异常的闪烁,一股压迫感迎面而来。一个转弯后终于看到有人,穿着正式衬衫带领两人往太平间走去。 到了摆放妈妈遗体的位置,吴宥然先向覆盖的白布行了个礼,吴易然看了也跟着稍微弯腰行礼,然后吴宥然掀起白布,妈妈面容完好的平躺,衣着完整的像是在沉睡,除了颈子上醒目的刀口。 吴易然看着眼眶又溢出眼泪,脚一软差点跪下去。 「妈,你好好走……我会帮你讨回公道的。」吴易然泣不成声。 「请节哀……」衬衫男子一旁看了吐出一句安慰。 「哥……那个影片,应该要拿去给警方……」吴宥然指了指手机。 「可是爸……」随后又因为是爸爸所为而犹豫。 「不管是谁,杀了人就是有罪。」吴易然擤了擤鼻涕后说。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吴宥然唯唯诺诺的说 「先把妈这边处理好,然后去警方那边报案,看能不能先帮忙找到爸。」吴易然条理分明的将事情分配。 「不赶快找到爸,怕他又做出什么事。」吴宥然也说。 凌晨一点,他们先回家换下一身黏腻的衣服,然后稍微休息,隔天到警局报案。 夜晚,其实两人都没怎么睡,吴易然一闭上眼,脑内就浮现出妈妈倒地不醒的画面,他无法好好入眠,生怕入了梦也是这般悲伤场景。 隔天一早,先到医院办理一些手续,花费了两个多小时,然后到警局将证物拿给警方,并说明事实。 「这是死者的手机吗?」警方问。 「是的。」吴易然点头回答。 他不太喜欢警方直接称呼「死者」,或许是因为目击了妈妈死亡的瞬间,在他心里有着很大的阴影。 「那我这边先联络吴先生,你们在这里填一下资料。」约莫二十五岁的年轻苏姓警官起身到外头联络,随后进来一位女性警官。 「我询问几个问题……」简女警官拿着笔不停纪录。 因为吴易然是发现者,警官详细的多问了几个问题,吴易然也如实回答,虽然过程回想到惨烈的场面,心头总是一阵痛楚,但他还是尽量配合警官。 「联络到吴先生了!」苏警官探头朝吴易然他们说。 「对方怎么说?」简警官问。 「对方……情绪非常激动……」苏警官困扰的抓了抓头。 「可以让我跟他说说话吗?」吴易然盯着苏警官手上的电话,想知道爸爸究竟在哪里。 「嗯……好吧。」苏警官将电话递给吴易然,吴宥然则继续回答简警官的问题。 「喂,爸。」吴易然才刚讲两个字,就听见电话那头高分贝的辱骂。 「啊你是在供啥小,我哪有什么过失杀人!」声音刺耳到吴易然将电话稍微远离耳边。 「爸,是我,易然。」吴易然首先表明身分,阻断了爸爸连珠炮的言语。 「啊怎么是你,你现在在警局?」爸爸的语气突然慌张了起来。 「我没事,你在哪里?」吴易然一步步追问。 「喔……我勒找工作啦!」爸爸豪迈的国台语夹杂说话。 「在喝酒吗?」 「欸……嘿啦……。」爸爸突然心虚了起来。 「爸,你知道你昨晚做了什么吗?」吴宥然在旁边听到吴易然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 「没有啊,我哪有做什么!」很明显的听出爸爸知道,却在掩盖自己犯下的罪行。 「妈走了,你还说没做什么!」吴易然忍住即将升起的怒火。 「啊你现在是要告我吗!蛤!你这个不孝子,竟然要把爸爸抓起来!」 爸爸语无伦次的,却又想展示自己身为父亲的权威,以为吴易然听见他说不孝,就会不敢告发爸爸。 「爸,你们不要闹了,做错事就应该被惩罚。」吴易然语重心长的说。 「警方已经掌握你的位置了,爸……」原本还一阵怒火,突然想起往昔还没步入歧途的爸爸,对兄弟俩和妈妈都非常和善,甚至自称是最幸福的家庭,吴易然深怕注入过多情感,反而又想挽回这番做法,急忙将电话递给苏警官。 「吴先生,麻烦你亲自到警局,否则警方这边会派人去拘捕你。」 「来啊!我不怕你!」爸爸语气又突然兇狠起来,恐怕是饮酒导致的错乱。 苏警官向一旁待命的王警官使了使眼色,要警官依照电话位置拘捕嫌犯。 「那你们两个要在这边等他来吗?」警官询问。 吴宥然微微点了点头,吴易然看了也跟着说:「那就在这里等吧。」 约莫二十分鐘后,警车缓缓驶到警局面前,车上下来的正是几天不见的爸爸,此时的他浑身酒气,神魂颠倒,满脸鬍渣,狼狈不堪。 「放开我!」爸爸被手銬束缚,不断扭动想挣脱。 「嫌犯验出有轻微毒品反应。」王警官按住爸爸的肩膀向苏警官报告。 吴宥然一听倒吸了一口气,他没想到爸爸已经开始学会吸毒了。 「先关押于警局,等待判决。」 王警官将爸爸带到一个房间内,拿了张椅子让他坐下后,将手銬与墙壁紧銬。 「如果真的要入狱,需要关多久?」吴宥然担心的问,如今妈妈已经过世,爸爸又随时可能入狱,家里的经济支柱垮下,现在最要紧的是兄弟俩的经济来源。 「最短也要三年以上。」 「那我们……?」吴宥然话未说完,苏警官马上插话。 「会请社工介入你们的生活,或看有没有其他监护人能够照顾。」 「不用,我们可以自己生活,我可以去打工,我成年了。」吴易然沉稳的说,他的个性使然,并不想麻烦别人。 「这件事还是等时间到了再说。」 「吴先生判决出来后会再电话通知。」苏警官提醒 「好的。」 08 「都是你害的……没有人会爱你……」 二十四小时后,爸爸确定入狱,判处三年有期徒刑,吴易然回家收拾爸爸的衣物及个人物品送去监狱。 「爸……」吴易然此时的心情是矛盾的,为爸爸入狱感到不捨,却又为爸爸的罪行感到气愤。 「易然、宥然,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妈妈……」爸爸经过一天,神志清醒了一些,也不再大喊胡闹。 「我们会照顾好自己。」吴易然已经开始为未来打工做打算。 「好、好……」爸爸泣不成声。 谈话结束,易然走到外头,苏警官马上凑近。 「这个社工会处理你们监护人的事情。」 吴易然看见皱了皱眉头,却还是上前。 「这边监护人修改成伯父。」社工说。 「好,但我成年了,不需大人照顾。」吴易然执着于这点。 「照理来说,你们这种情况,还是需要有监护人照顾,不可能让你们自己独住。」社工扶了一下圆框眼镜。 「那这边填一下资料。」社工拿出了一叠关于监护权益的资料请吴易然签名。 全部处理完事情后已经是下午了,一回到家吴易然马上瘫软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内却一片混乱。 「学校请假……修改资料」他嘴里喃喃念着。 「好烦……」吴易然把被子甩到头上盖住眼睛。 他烦躁的抓了抓头发,起身吃了颗抗焦虑的药物后倒在床上昏昏欲睡。今天吴宥然也和学校请假,几天处理了妈妈与爸爸的事,让两人疲于奔波,现在处理完了终于可以好好休息。 隔天一早起床,弟弟已经出门上学,因为弟弟的学校离家里比较远,总是需要比较早起床。 看似平凡无奇的早晨,其实负面能量正排山倒海的朝吴易然袭来,他开始无来由的想大哭,却又一滴眼泪也挤不出,连续几日没有好好休息,意识也跟着开始迷茫,他不断抵抗铺天盖地而来的负面念头,反反覆覆的拿起桌上的美工刀,耳里不断传来幻听。 「都是你害的……没有人会爱你……」幻灭的低语总是能击中吴易然的要害。 「走开!」他将桌上的物品全部甩到地上,发狂的到处乱砸东西。 吴易然捡起被他甩落桌下的药盒子,颤抖的打开,一把抓起药丸,灌了一大口水吞下。 他的身体不停剧烈颤抖,张着嘴用力的呼吸,每一口空气却灼烧着肺部,他只能两手紧握,指甲陷入皮肤中,把双手手臂都抓出了一条条血痕,却依然止不住痛苦。毫无预兆的发作,留下的是力气被抽离的躯体。 他拋弃桌上的美工刀,走到自家顶楼,爬向墙头往下望去…… 09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那么专情的浪漫。」 「林语忻!放学有谁要留下做教室佈置?」班导对着身为学艺股长的语忻问。 「嗯……总共五个人。」语忻掰着手指数算着。 「等等放学请你们五个人喝饮料!」班导偷偷对语忻说,语忻一听立马心花怒放。 教室佈置这种东西对于高中生并不是非常重要,只是学校举办的一项活动,但林语忻的班导却对这种活动有着另类的执着,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金钱时间,只为让班上同学体认到高中并不是只有课业重要。 林语忻拿出一张a4纸和铅笔要将待会讨论的内容写下。 「这次教室佈置的主题是什么呢?」林语忻提出问题。 眾人不约而同的低头苦思,脑内不停搜索可用的资源。 「不然画宝可梦吧!里面好多角色都好可爱。」女孩想到的是人人喜爱的皮卡丘。 「还是角落生物?简单好画又可爱。」好友奕璿也提出建议。 林语忻看没人再发表意见,便决定表决。 「那就宝可梦和角落生物投票吧!」 「选择宝可梦的举手。」 「选择角落生物的举手。」其馀三人举起手,奕璿看是她提出的建议获选,高兴的摇头晃脑。 心思细腻的女孩马上拿起手机搜寻角落生物的图案,语忻则持续与其他人讨论。 「底色应该要用什么……?」 「需要用到什么材料?」 「用彩色麦克笔画你们觉得可以吗?」 一步一步,教室佈置有了一些进展。 班导提着饮料躲在后门后面,看着五个女孩专注的讨论,欣慰的点了点头。 「女孩们,饮料来嘍!」班导俏皮的跳出来,吓得正专心的他们惊声尖叫。 「老师,吓到我们了啦!」其中奕璿被吓得最严重,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 「哈哈哈,就是要吓你们啊!」 「老师你童心未泯喔!」林语忻笑着说。 「嘿嘿嘿,好啦大家辛苦了,休息一下,喝点东西吧。」老师将饮料一杯杯发给同学。 「来珍珠奶茶。」大家看着甜甜的奶茶搭配黑珍珠眼睛都亮了起来。 「林语忻,这杯无糖的是你的。」老师特别将写有无糖标籤的饮料递给语忻。 「哇,老师你竟然知道我不能喝太甜的,谢谢老师!」林语忻又惊又喜,这种小细节,老师竟然注意到了。 「不会啦!老师记忆力还是很好的!」 班导是个很细心的人,细心的程度异常到同学之间都非常惊讶,她会记住间聊之中别人不注重的小细节,就比如她会知道林语忻不能喝太甜,因为每次全班一起点饮料时,她总是点无糖,班导就自然而然的默默记起。 一行人坐在教室后方的地板,面对广大的佈告栏分配工作。底色选用鲜明的黄色,带给人无限希望的感觉。 绘图技巧最好的先用铅笔在纸上打草稿,两个女孩则负责测量长度并裁切,林语忻和奕璿画些小插图。 好一阵子,教室维持静默,所有人安静的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班导在一旁看了忍不住拿起手机纪录下这时刻。 晚间七点,天已暗了下来,眾人的肚子也饿了起来,班导提议去附近餐厅吃饭。 「我们去学校附近餐厅吃饭吧。」班导打破沉默的五人。 「好啊,刚好肚子饿了!」奕璿喊着。 「那收拾东西走吧!」他们将东西整理叠放至教室角落,准备去吃晚餐。 「那个……我就不跟你们去了,我还有别的事……」林语忻抿着嘴,有些吞吞吐吐的说着。 「啊……好可惜……」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有一人缺席就构不成完美。 「没关係,下次再约就好了!」班导安慰着,并对语林忻使了使眼色。 「大家掰掰!」 「明天见!」林语忻和眾人往反方向,要到学校门口牵脚踏车。 林语忻回到家自己煮了碗泡麵,看了一下时间,七点妈妈银行的工作已经下班,现在应该是到大卖场去行销了,她想着。 鲜少有人知道,林语忻是单亲家庭,原本也是个幸福美满和乐融融的家庭,却在林语忻五岁时,爸爸和年仅三岁的弟弟出了车祸,从此天人永隔。 知道妈妈为了维持生计在外打拼非常辛苦,她开始勤俭持家,极少花费零用钱,从不要求买任何东西,把自己打理好,不让妈妈多费心。 就连自己的手机,也是他存够钱才因为联络方便而买的。 晚上读完书后,她拿起从学校带回来的教室佈置美劳用具,开始做些小装饰。一边听着音乐,语忻嘴里跟着轻快的哼着歌。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手机铃声响起歌曲《从前慢》。 像是来到慢慢的时代,一个没什么人会耗费心思将情谊慢慢写在纸上的时代,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那么专情的浪漫。 朝暾暖阳斜照,在这慢慢的时光里悠游,一步一履的踏着,听着街衢中马车的噠噠声,绿衣踩着踏板穿梭,一家一户的送着满是情意的信件。 第一次听闻这首歌觉得词曲触动她柔软的内心,歌手的声线更是令她听的如痴如醉,她便将这首歌设定为手机来电铃声。 「喂?妈」手机上显示妈妈的来电。 「语忻啊,吃饱了没?」开头总是妈妈的嘘寒问暖。 「吃饱了,妈妈呢?不要因为省钱而不吃饭喔!」林语忻叮嚀着,他不只一次发现妈妈为了节俭,三餐併一餐吃。 「有,妈妈有吃饭。」电话那头的妈妈轻笑。 「今天在学校还好吗?」 「还不错啊,老师有请饮料,还知道我不能喝太甜的帮我叫无糖的!」现在想起,林语忻还是觉得班导很贴心。 「老师那么细心啊,真不错。」妈妈听了也惊呼。 「雅熙!」电话隐隐传来呼唤妈妈的声音。 「妈妈赶快去工作吧,记得休息别太累了。」林语忻听见有人叫唤妈妈,便匆匆结束对话,避免影响到妈妈工作。 「好,掰掰。」语气听起来妈妈有些不捨,惋惜翰林语忻讲没几句就掛断。 林语忻掛断电话,点开爸爸的通讯录。 「爸爸,我是语忻,我今天过得不错……」 这是自从语忻有了手机后,第一件想做的事。 三岁的她对爸爸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爸爸的声音温柔低沉有磁性,她很喜欢听爸爸说话,睡前都是爸爸负责说故事。 有了手机之后,他就决定每天传一则语音讯息给爸爸,即使不会有人看到,林语忻依然以这种方式表达对爸爸的思念。 10 「会不会你也和我一样,在等待一句我愿意。」 隔天一如往常的到了学校,林语忻习惯先去吉他社团教室练习准备比赛的吉他曲目,却发现教室里传来馀音繚绕的吉他声。 她悄悄的走入,看见熟悉的学姐,正背对着门口弹奏吉他。 「想见你只想见你,未来过去我只想见你……」学姐高亢美妙的声音哼唱着,林语忻在门旁听着也跟着小声合唱。 学姐似乎听到身后传来隐隐的歌声,弹奏吉他迟钝了一下,但没有停下,一直到最后尾声。 「会不会你也和我一样,在等待一句我愿意。」完美合唱结束,林语忻不知不觉的越唱越大声,歌曲结束,学姐马上盈满笑脸的转过身。 「林语忻,我就知道是你。」虽然已经猜出身后唱歌的人的身分,学姐还是一脸惊讶。 「轩芸学姐,怎么那么早来吉他社?」林语忻已经赶在晨曦微亮时来到学校,没想到学姐竟然比她更早。 「最近考试比较多,没办法常过来吉他社,我想利用早上这段时间多多练习。」郑轩芸已经是准高三学测生,每日都有繁重的考试和测验。 「可以和学姐一起练琴吗?」林语忻抱起吉他问着。 「当然可以啊!」郑轩芸拍拍身旁的塑胶椅要语忻坐下。 「学姐这次表演的曲目是《想见你想见你想见你》吗?」林语忻听见刚才轩芸的弹唱便问。 「是啊,学妹你呢?」 「我是卢广仲的《鱼仔》」 「哇语忻你会台语喔!」郑轩芸惊讶的问。 「会啊,因为小时候有段时间和外婆一起住,自然而然就会讲台语了。」林语忻解释。 「我不太会讲台语欸,讲起来都不标准。」郑轩芸有些尷尬的笑着。 「但是学姐唱歌好听啊!」林语忻十分羡慕郑轩芸拥有这样动听的歌喉。 说着,林语忻马上唱了一句,郑轩芸反应灵敏的跟上,将副歌唱完后,博得林语忻激烈的掌声。 「学妹别一直夸我啦,我会害羞欸。」郑轩芸脸红了起来,嘴角却始终掛着一抹笑意。 「我们来练习吧,我听你弹。」郑轩芸洗耳恭听。 「看鱼仔在那游来游去……」或许是因为有学姐在旁边听着,林语忻有点紧张,声音有些颤抖。 「学妹不错啊,你太紧张了,上台的时候要放松,声音才不会抖,我知道有点难,但慢慢磨练会成功的!」郑轩芸鼓励着。 「嗯!我知道了!」林语忻点头说。 「欸,你们两个都在啊?」教室门口传来社长的声音。 「对啊,社长早安!」社长也是高三生,从高一就是吉他社的主力社员,学长姐毕业后顺其自然的当上了社长的职位。 「今天吉他社很热闹喔!」社长开玩笑的说。 「社长一起来听轩芸学姐唱歌啊?」 「郑轩芸的歌声我早就听过无数次了啦!」社长虽然是男生,却和郑轩芸是非常要好的青梅竹马。 「我早上有考试,先走了,掰掰!」社长像一阵风般来了又消失无踪。 社长前脚刚走,全吉他社号称最会撩妹,弹吉他最有魅力、最深情的副社长便走了进来,还在走廊遇见社长向他打招呼。 「副社长!」林语忻惊讶的叫着。 「嗨大家!」他自豪的撩了撩前额的头发。 「轩芸也在啊,唱首歌来听听吧!」副社长凑到林语忻和轩芸的中间,却被郑轩芸轻轻打头。 「不要靠我们家语忻那么近!」郑轩芸身为林语忻最崇拜的学姐,当然有保护学妹的必要。 副社长一脸受伤的哀怨「学姐都欺负人家啦!」惹得林语忻和郑轩芸哄堂大笑。 「好啦别闹了,你想听什么歌?」郑轩芸还是不忍他期待落空。 「我想听《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就像现场演唱会般,即使只有两位观眾,但最大的鼓励莫过于两人引颈期盼的眼神,郑轩芸待空气安静下来,仰起头,调整好呼吸,视线落在窗外苍天白云,缓缓开口。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忘记了时间这回事, 于是谎言说了一次,就一辈子, 曾顽固跟时间对峙,觉得连呼吸都是奢侈, 如果有下次,我会再爱一次。 在郑轩芸轻柔的嗓音中,林语忻听到了一丝丝空灵的感觉,身体跟着轻轻摇摆,随着音乐舞动。而副社长整个人屏息,看似望着远处发呆,其实灵魂跟着进到了音乐的主体,他正竖耳倾听。 郑轩芸弹唱的同时,似乎将情感注入了音乐里,唱到尾段,甚至些微哽咽,心底阵阵酸楚。 「不愧是轩芸,每次都能唱到我心坎。」副社长称讚着,做为热爱音乐之人,他听出郑轩芸真的有花费心思在对待吉他与歌唱的部分。 「学姐光是练习就这么厉害,会不会表演时让大家都听哭啊?」林语忻听着也有些热泪盈眶。 「我要保留一点实力,一定要让你们听现场时感动掉泪!」郑轩芸立志的说。 「学姐一定可以的!」 不过,刚才太专注于听歌,三人似乎遗漏了弦外之音…… 林语忻抬起手錶,瞄了一眼时间,大惊失色。 「啊!刚才已经打鐘了!我竟然没有听见鐘声!」一想到延迟了考试,林语忻急的手脚乱成一团。 郑轩芸和副社长更是焦急,一边收拾吉他,一边唸着。 「完了完了,迟到肯定会被班导唸的……」虽匆忙着,却还是动作细心的将吉他放置好才离去。 「大家掰掰!」一个闪身,副社长已经离开教室。 「真的来不及了,学姐对不起,先走了!」林语忻也急忙离去。 刚才真的弹的太过癮了,郑轩芸想着,无奈的摇了摇头,为自己一番作为感到有些可笑,然后关上教室的门后离去。 11 「你怎么会那么傻,自愿帮别人背黑锅?」 林语忻匆匆忙忙的小跑进教室,此时班导已经在前方开始发考卷了。 「老师不好意思,刚才在吉他社练习,不小心耽误时间了,很抱歉。」林语忻走到班导旁边小声说明且道歉。 「没关係,赶快回座位考试吧。」幸好班导能体谅,也庆幸林语忻是初次犯错,才不至于被班导唸。 这节考的是世界歷史,社会科一直是林语忻的强项,上课认真听讲,基本考试就有八九十分。 教室里非常安静,只听见翻阅试卷及书写考卷的沙沙声。 林语忻认真谨慎的填答考卷,大约三十分鐘就写完,他花了五分鐘检查,确定无误后,折起考卷趴下闭起眼睛休息,班导则不时下来巡视学生。 林语忻此时已经迷迷糊糊的陷入梦境中,却突然听见一声巨响。 「谁作弊!」班导拍桌大吼。 全班懵然抬头,只见老师一脸气忿,蹲下身从地上捡起,手上拿了张写满字跡的小纸条。 这时不顾考试时间,全班左顾右盼,想从身旁同学的表情看出端倪。 「是谁?」班导气的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欸,作弊就作弊,到底是谁赶快承认好不好。」许齐郡不耐烦的说着。 林语忻微微瞥见坐在左方的同学赖詡辰,僵直身子,不停焦虑的抖动双腿,右手扳着椅子的边缘,看似非常紧张。 她原以为只是一般考试的紧张焦虑,但她始终不敢抬头与班导对视,班导语气一加重,她就闪躲回避。 观察细微的林语忻知道了些什么。 「你们都是高中生了,这种基本品德应该不需要我再教导吧。」班导难得讲话如此犀利,甚至带着一些尖酸刻薄。 许齐郡从头到尾都很有意见。不耐烦的他一方面觉得老师小题大作,认为作弊是求学生涯必定会歷经的事,每个人多少都会有作弊的经验,班导却为了区区小作弊气得火冒三丈,一方面觉得作弊的人敢做不敢当,明明只要承认,全班就不用承受班导的碎碎念,那人却始终跨不出这一步。 班导说出这番话之时,赖詡辰更是身子微微颤抖,林语忻瞄着,虽不确定此事是否真的是她所为,但林语忻已经猜出了一些。 「如果作弊的人再不承认,全班放学留下,直到找出那个人!」班导使出最后通牒,採连坐法,逼那人承认。 「到底是谁啦!」全班一听,哀怨连连,那人却始终没承认。 林语忻心一横,仅仅思考一秒,便站起身。 「老师,是我做的!」林语忻果断的说。 「怎么可能,乖乖牌也会作弊?」 「难怪刚刚不敢站起来。」 「真的是他吗?」 全班议论纷纷,似乎对林语忻的承认保有怀疑的态度。 班导面无表情,其实眼里闪烁,心里不敢置信,她判断林语忻一定是为了全班,替作弊之人背下了这负担。 「各位同学非常抱歉,是我做的。」 林语忻瞄见左方的赖詡辰惊讶的张大嘴巴,想说什么又无从出口,只能看着明明没做什么,却替她背下黑锅的语忻。 这时下课鐘声响了,既然真相已水落石出,同学也按耐不住心情,忍不住想到外头聊天吹风。 老师这才说:「其他同学下课,林语忻留下,跟我到导师办公室!」 突然男孩出口:「老师,不可能是她,我可以保证!」 此话一出,得到全班的嘘声「喔~许齐郡你喜欢林语忻喔!」都高中了,大家还是喜欢这样乱凑合班对。 许齐郡瞬间脸红「不是啦,林语忻社会科那么强,考试几乎都逼近满分,她根本没有理由作弊啊!」 林语忻愣了一下,刚才太过衝动,没有思考她本身的条件跟本不适合,就匆匆站起。 「对欸……难道是为了追求满分?」 「完美主义者吗?」 讲台下又一片吵闹,大家各自提出不同的看法。 「好了,既然林语忻已经承认,剩下的我来处理就好了!」班导稳重的说。 一半的的人离开教室,林语忻则跟着班导到导师的办公室,临走前看了一下一直低头的赖詡辰,却正好与她对上眼。 她的眼神充满惊讶歉意及忐忑不安,林语忻对她摇了摇头,表示没关係。 林语忻跟在班导后方,想着刚才才因为迟到进教室犯了错误,现在又替作弊之人背黑锅,不知老师对她的印象是否会大打折扣。 她很少见到班导如此严肃不苟言笑,板着一张扑克脸,似乎随时都可能暴怒生气。 「老师知道,不是你做的,跟老师说是谁?」班导坐在椅子上,凝视着林语忻的眼睛说。 「老师,对不起,我欺骗师长,但我不确定是谁做的。」林语忻低头致歉。 班导摊开手上的纸条,指着上面渺小的字跡说。 「这个人的字跡有着明显的特徵,转折处偏圆润,而你的字跡则是方正,老师看了你们两年的字跡,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的确,林语忻写字一般偏大,又方方正正,和那人圆润渺小的字体有着很大的差异。 「是你旁边的赖詡辰吧。」语忻一惊,没想到班导那么快就找出那人。 「其实我早就看到她作弊了。」班导长叹一口气。 「刚才同学说的没错,你的社会科成绩那么优异,的确没有理由作弊。」班导自顾自的说。 「我不当面指出赖詡辰作弊,就是为了给她警惕,让她对自己犯的错误负责,没想到却是你站起来了。」班导无奈的轻笑。 「你怎么会那么傻,自愿帮别人背黑锅?」 林语忻尷尬的笑着说「其实只是听见男生的抱怨,觉得若是詡辰坚持不肯承认,那全班就势必得放学留下,这对赶着放学到补习班的同学很不利,所以才……」 班导震惊林语忻竟然能为班上少数同学做到如此地步,竟然能为那少数人着想。 「可是啊,语忻……」 「你这样做反而是在让詡辰一再逃避,我的用意就是要让詡辰对自己负责,你这样帮忙她掩盖自己的错误,不就丧失了我原先的用意了吗?」班导抓住林语忻的肩膀说。 「是……老师我知道了……」林语忻点点头。 「那你先回教室吧!」 「好的,谢谢老师。」 林语忻转身走出导师办公室,才走没几步,便遇见刚好走下楼,看似准备去找班导的赖詡辰。 赖詡辰心虚的望了林语忻一眼,然后猛然伸出手抓住语忻的袖子。 「林语忻,对不起是我做的,你应该……知道了吧?谢谢你刚才帮我……对不起。」詡辰吞吞吐吐的道歉。 「没事,班导不会骂你的,快去找班导吧!」林语忻鼓励着,她是真的知道班导并不会责骂,而是仅给予警惕。 「好,谢谢你……」林语忻对赖詡辰露出一抹微笑。 12 「我虽然没有你这样的经歷,但我能试着理解你的感受。」 林语忻一回到教室,奕璿马上上前。 「语忻,你还好吗?真的是你吗?」 「你觉得呢?」林语忻眨着眼笑着说。 「所以到底是谁?」奕璿压低声音问着。 「赖詡辰。」 「真的假的?那个文静的赖詡辰?」奕璿不敢置信,瞪大眼说。 林语忻点点头,然后给了她一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的眼神。 「你为什么要帮她?」赖詡辰是个安静的女孩,和林语忻交情并没有很好,只是普通同学。 「我是为了全班着想,况且老师其实已经知道是她了。」林语忻耸耸肩。 这时教室外有别班同学找奕璿,奕璿一见好久不见的朋友,开心的蹦了出去。 上课鐘声响起,赖詡辰压秒进到教室。 她低着头快速走进教室,脸泛着潮红,似乎才刚哭过。 语忻看着赖詡辰,抿着嘴唇,心里暗算着什么。 中午午休时间,林语忻把赖詡辰拉了出去「你跟我来。」 赖詡辰一脸茫然的被林语忻拉着手走向学校二楼图书馆外,那里的风景甚好,靠着栏杆往外看蓝天白云,微凉舒爽。 「林语忻……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赖詡辰语速极慢的说着。 「刚才老师没骂你吧?」 「没有……是我自己觉得羞愧才哭的……。」说着,耳朵也跟着泛红了起来。 「那就好……你……」林语忻盯着赖詡辰的眼睛,赖詡辰反而不敢直视她。 「你作弊是有原因的吧?真的只是想考高分吗?」林语忻猜想。 「我……」赖詡辰吞吞吐吐的说不出完整字句。 「没关係你慢慢讲。」林语忻给了她一个微笑,要她不要太紧张。 「我哥哥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能逼近满分,我爸妈常拿他来和我比较,总是指责我不够用功,却不知道我为了考试耗费了多大的心力……,前几天我哥又被我爸称讚,他一看到我七十几分的考卷,说了让我非常伤心的话,他说我生你下来干嘛……」赖詡辰说着说着开始哽咽,林语忻更是听的心里也阵阵疼痛。 「我也只是想告诉爸妈,我有在认真读书,但成绩就是上不来啊……」赖詡辰崩溃的大吼,眼泪不停掉落,他用手背抹去,却让脸颊满是水痕。 「我虽然没有你这样的经歷,但我能试着理解你的感受。」林语忻眼神温柔的说。 此时赖詡辰已经哭的泣不成声,林语忻看着,轻轻的将掩面哭泣的赖詡辰揽入怀中,拍着他的背部。 「没事的,哭出来吧。」 赖詡辰有些难堪,像是不习惯在人面前那么失态,却真的忍不住泪水。 林语忻拿出口袋的卫生纸,替赖詡辰擦去眼角流下的泪。 「很辛苦吧。」她同情的说,赖詡辰在林语忻怀中发出模糊的呜咽。 语毕,林语忻瞥见许齐郡从走廊经过,先是满脸问号,然后转为恍然大悟。 「詡……」许齐郡一出口,立马被林语忻制止,她拼命的对他使眼色,他才错愕的止住要出口的话。 许齐郡忍不住悄悄躲在柱子后方偷听。 「一定大家都知道是我做的了……。」赖詡辰懊悔的说,她不纯熟的技术,恐怕已被许多人看穿。 「没事的,没有人会怪你。」 林语忻回头看了看许齐郡,他一脸莫名奇妙的指了指自己,口型说着,是说我吗?然后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 「成绩上不去,我可以教你啊!」林语忻对自己的社会科非常有信心。 「谢谢你。」赖詡辰泪光闪闪的抬眸,刚好对上林语忻的微笑。 「那我们回教室吧。」后方的男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林语忻和赖詡辰两人并肩走回教室。 接下来的几天,果真没有人在谈论作弊的事情,许齐郡也在知道实情后,将秘密保存好,没有大肆宣扬,避免了不必要的纷争。 13 「其实我也喜欢你。」 某节下课,林语忻安安静静的坐在位置上看着小说,林语忻的好闺蜜奕璿突然神秘兮兮的走到她的身边。 「语忻……」她正沉溺于书中精彩的情节,起初并没有听见,奕璿又叫了一次。 「林语忻……」 「啊!干嘛这样的声音叫我,你幽魂喔!」林语忻身体一震,明显被吓到。 「明明就知道我很容易被吓到……」林语忻吓得狂打奕璿的手臂。 「好啦……你有没有空?」 「有啊,怎么了?」林语忻发现奕璿眼睛一直瞟向教室外头。 「那个……帮我一个忙,把这封信拿给赵閮帷好不好……?」边说还瞟着窗外的赵閮帷。 「干嘛突然写信给他?」林语忻疑惑,思考了一下后恍然大悟。 「你喜欢他喔,我怎么都不知道!」身为奕璿的好闺蜜,他竟然不知道闺蜜有了心上人。 「你小声一点啦!」奕璿咒骂林语忻,嘴角却止不住笑意。 「真的喔?什么时候开始的?」林语忻突然开始好奇。 「这个说来话长,你先帮我拿给她啦!」 「为什么你不自己拿给他?」对于奕璿突然的喜欢赵閮帷,林语忻满是疑问。 「因为……我之前曾跟他有误会。」奕璿尷尬的说。 「什么误会?说清楚一点。」林语忻专注的要聆听。 「就是,之前有一次他忘记带课本跟我借,过了好几天课本都没有还回来,我着急着跟他拿,他却跟我说课本已经还回来了,我心想怎么可能,明明就没看到,声音就大了点问他是不是把我课本弄丢了不敢说,他一脸莫名奇妙的看着我,我一气之下骂了他好几句不雅的话,结果,回到座位翻了翻书包,才发现课本在我书包里……。」奕璿滔滔不绝的说。 「这是小事啊,跟他道个歉就好啦。」林语忻语气轻松的提出。 「不是啦,你不懂。」奕璿听闻急了起来。 「哪里不懂,我说的不对吗?」林语忻反而觉得奇怪。 「你知道我骂他什么吗?我骂了好几句脏话,还骂他神经病、猪头、王八蛋,还说他没人爱……」奕璿越说越心虚。 林语忻听了反而捧腹大笑「他不会介意啦,你可以借着写信藉机跟他道歉啊。」 奕璿脸已经红了起来「很羞耻欸……」 「赵閮帷个性那么好,一定不会喜欢我这种人的……」奕璿垂头丧气的说。 「别灰心啦,试试看就知道啦!」林语忻拍拍奕璿的肩鼓励。 「哪有那么简单。」奕璿哀怨的说。 「啊我就没谈过恋爱啊!」林语忻含笑着说。 「好啦我陪你去。」回归正体,其实一开始是要林语忻帮忙送信的,但经过她一番嘲笑和建议,奕璿决定勇敢一次。 此时赵閮帷正在教室外头,倚靠栏杆与其他男生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 「欸旁边有其他人欸,等一下再送啦!」奕璿拉了拉语忻的袖子。 「喔。」两人止步,等待赵閮帷一人空间时。 却迟迟等不到赵閮帷孤身一人的时间,他恐怕是人缘太好,身旁总是围绕着人群。 「怎么身旁时时刻刻都有人……?」奕璿等到不耐烦 林语忻便说「不然等放学好了。」 接下来的半天,奕璿一直坐立难安,眼神看着坐在窗边的赵閮帷,面露爱慕之情,却又想起之前的误会一脸尷尬,简直是期待又怕受伤害。 好不容易等到放学,赵閮帷正独自收着书包,奕璿赶紧拉着林语忻前去送信。 「那个……赵閮帷?」奕璿紧张的声音有些颤抖。 「干嘛?」他应了一声,没有抬头持续收拾东西。 「这个给你……」奕璿递出信件,一隻手还紧抓着语忻。 赵閮帷回头,看见奕璿拿着信件,上头还很老套的画了颗红色爱心,很明显就是情书。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拿过信件,奕璿看的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嘛。 「不好意思,我有女朋友了。」赵閮帷冷冷的说。 奕璿一听,心里晴天霹靂,眼神受伤的收回信件,没想到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 林语忻也无奈的摇了摇头,既然人家拒绝了,他也不好再继续追求。 「好啦,骗你的!」正要转身离开,赵閮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奕璿彷彿被燃起了一线希望,眼光发亮的看向赵閮帷。 赵閮帷拿过她手上的信件,小心翼翼的打开,而奕璿则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林语忻看事情顺利,悄悄离开奕璿的身旁,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 赵閮帷看完内容后皱起眉头,对奕璿说。 「之前不是骂我神经病,骂我王八蛋还骂我没人爱?」 奕璿扭扭捏捏的回答:「那是之前我误会你了嘛,对不起……」 赵閮帷叹了口气,非常无奈,不过看似接受了奕璿的道歉。 「那你……的回覆是什么?」除了道歉,奕璿真正用意还是告白。 「其实啊……」赵閮帷折起信件,白皙的脸颊霎时红了起来。 「其实我也喜欢你。」赵閮帷附在奕璿的耳朵旁用气音说。 奕璿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愣在原地,过了十几秒才回过神。 「真的假的,你是不是在骗我?」奕璿惊讶的问。 「不信就算了。」赵閮帷调皮的说。 两人对视,甜蜜又幸福的笑着。 赵閮帷从高一就发现自己隐隐约约喜欢上奕璿,虽然奕璿直白的个性,常说出一些刺耳的话语,但赵閮帷见过奕璿温柔的模样,是真的让他心底小鹿乱撞。 林语忻站在窗外默默看着,心里由衷替奕璿感到祝福,自己的闺蜜竟然有朝一日也能找到幸福。 14 「谁,能够找到我,在人海中流浪等待爱。」 星期五的社团时间是吉他社表演的最后一次练习,社团指导老师也到了教室替表演做了最后排练,这次音乐性表演有合唱团、管乐团、打击乐团等与吉他社一起表演,是每年一次的成果展。 「上台不要紧张啊,一个一个照顺序练习。」 全团大约四十个社员,有单人弹奏、多人演奏,大家都全神贯注的练习。 林语忻已经是高二的学生,从高一就进吉他社也经过了一次的成果表演。 「谁,能够找到我,在人海中流浪等待爱。」 一个一年级学妹从合唱团被挖脚到吉他社,学妹声音圆润嘹亮,许多老师都看好她弹奏的表演。 林语忻是序号第十个表演,许多一年级新生学弟妹没有上场经验,老师先让他们上台熟悉场面。 「语忻,你觉得这届学弟妹程度怎么样?」郑轩芸问着。 「嗯……我觉得比我们这届好多了啦。」林语忻思考后笑着说。 会这样说,是因为与林语忻同届的吉他社社员大都没有基础,都是拿着一把吉他就莽莽撞撞的入了社团,很多都是要学长姐从头教起。 「我也觉得不错。」郑轩芸点头附和。 社长坐在前头转身对着两人说「看表演时安静聆听是基本素质好吗?」 林语忻一听收敛了一点,轩芸却还笑嘻嘻的说「练习而已啦,别太认真。」 社长无奈的叹了口气,也拿他们没办法。 郑轩芸第八个上台,弹唱歌曲时,林语忻闭起眼睛陶醉的聆听,即使是练习,学姐的声音依然一如往常的好听。 唱到一半时,林语忻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闷痛,她捂着胸口弯下身子,想等待这不适过去,没想到却越变剧烈,她悄悄站起身想离席。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林语忻对坐在旁边的副社长说。 副社长侧过身子好让语忻通过,却看见林语忻一脸痛苦,想起身关心。 「还好吗?」 没想到此话一出的同时,林语忻心脏先是灼热炙烧的热痛,然后从胸口扩散蔓延至全身,心如刀割的疼痛,林语忻脸色苍白,直冒冷汗,她俯下身体紧抓一旁的星繁,副社长见她不对劲,指尖已紧抓到泛白,看起来非常难受。 「语忻,你还好吗?要不要送你去医护室……?」副社长担心的问着。 林语忻摇了摇头,又一股剧痛排山倒海的袭来,她承受不住,脚一软,昏厥倒地。 副社长在旁边恰好接住语忻瘫软的身子,他轻轻将她放在地上,慌乱的看着社长。 「语忻!」在台上弹唱的郑轩芸一回过神看见学妹倒地,不顾进行到一半,甚至不惜丢下昂贵的吉他,立马跳下台往林语忻衝去。 「学姐昏倒了!」一年级学弟惶恐大叫,现场一片混乱。 「快叫医护组!」 「直接叫救护车比较快啦!」连社长也手足无措。 「要不要做什么急救?」 「不要乱动!」郑轩芸紧张的大喊,伸指探了探颈子,试图找到脉动。 颈部脉动有些微弱,郑轩芸脸色慌张的将手贴上语忻的心脏,总感觉到怦怦心跳声。 「还有心跳。」郑轩芸松了一口气。 此时医护组也赶来现场,教室太多间杂人等,社长首先将学弟妹疏散至走廊外,好让教室内有急救的空间。 救护车风尘僕僕的驶入教学楼,郑轩芸自愿跟着语忻一起到医院。 「患者当时的情况是如何?」 「当时学妹突然捂着心脏,好像很痛苦,下一秒就突然昏厥过去了。」 「患者有相关心脏病史吗?」医护人员问。 郑轩芸思考着,有些印象模模糊糊的在脑中。 「她好像说过,她有心脏疾病。」郑轩芸记得她曾看过林语忻拿出药丸,也在和林语忻间聊时提到过。 「好。」 林语忻昏厥后,耳里仍然能隐隐约约听见四周吵闹的声音,但心脏持续的剧痛,她无力回话,也没有力气移动手指,她也感觉到郑轩芸的手轻轻贴在她的胸膛。 当时林语忻即刻想到自己的心脏病发作,随身药物却刚好没有携带在身边,还来不及求救,就倒地了。 到了医院,先在急诊室排队,郑轩芸看林语忻一直没有醒过来,眼神透露担忧,握起林语忻的手将她加油打气。 过了十分鐘,医护人员终于来处理林语忻的状况,先做完基本生命徵象检查,测量完血压,吊起点滴,安排了床位。 「患者的心脏状况好了很多,应该待会就会醒来了。」急诊医生说完后转身继续忙。 又过了半小时,林语忻终于幽幽转醒。 「嗯……学姐……?」林语忻微弱的呼唤引起了郑轩芸的注意。 「语忻你终于醒了!」郑轩芸惊喜的说。 林语忻脸色还有些苍白,她点了点头,郑轩芸立即眼眶泛泪。 「你快吓死我了啦……」郑轩芸掉出眼泪,却又抿着嘴装作坚强。 「学姐对不起啦……」林语忻有些心疼,她这样突然的昏厥的确吓到了许多人。 「没事就好……」郑轩芸拍着自己的胸口安慰自己也安慰语忻。 陪伴了林语忻将近两小时,医生说林语忻还需留院观察,安排了病房给她后,郑轩芸便对语忻说。 「语忻,我先回去了,我顺便帮你请一天假,你好好休息。」 「知道了,谢谢学姐。」林语忻乖驯的点头。 「那我走嘍!」 「掰掰!」 郑轩芸走后,房间恢復静默,林语忻无聊的躺在病床上瞪着洁白的天花板,过没多久便蹦下床到外头四处乱晃。 「语忻?」林语忻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她,回头一看是护理师。 「要做检查吗?」她看见护理师直觉的问着。 「没有,又来住院来吗?」护理师摇摇头。 「对啊。」林语忻无奈的笑了笑。 「护理师姐姐竟然还记得我!」 上一次住院是一年前十六岁的时候了,虽然途中不少急诊,但护理师竟然在这么多病患中还记得她,特别跟她打招呼。 「那么可爱的小妹妹,怎么可以不记得呢?」护理师刚毕业非常年轻,还记得之前林语忻都之前喊她姐姐。 「要赶快好起来啊!」这是每位护理师对病患的祝福。 「好的。」林语忻点点头,还想再跟护理师多聊一些,但护理师要忙着去其他病房做检查,就不耽误她了。 15 「我的身边也有像你这样正受着忧鬱之苦的人,我能理解。」 人满为患的急诊室里,吴易然蜷缩在急诊室绿色塑胶椅上不断颤抖,眼前满是鲜血四溅的景象,不断重复当时妈妈倒地不起的画面,耳里也全是不切实际却又如此真实的低语。 反正没人爱你,那就去死好了 妈妈是你害死的 你就是这样才没人敢靠近你 他忍耐了一个上午,在顶楼徘徊犹豫了几小时,决定在给自己一次生存的机会,忍着不适的身心独自骑着脚踏车到市立医院急诊。 一个女孩推着点滴架到他身边坐下,起初吴易然觉得怪异,为何身旁空位如此多,却独独坐在他身边,但灵魂实在太痛苦,他并没注意太多。 那女孩只是坐着,吴易然却感到一股视线定格在他身上。 女孩缓缓伸出手,拉住吴易然不断抓手臂的手,紧紧将吴易然的指甲包裹在手掌中,不让吴易然伤害自己。 「没事,没事……不要再抓了……」吴易然只听女孩在耳边安慰。 在急诊室待了约半小时,幻听幻觉终于稍稍减缓,眼前不再是血腥的画面,他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吴易然长长吁叹一口气,压抑发作的发狂,让他筋疲力尽,他终于能好好抬头看看这女孩。 长发披散于肩,微微遮掩住女孩的侧脸,她有双大眼,眼眸透着对男孩的担心,握着吴易然的手柔软细嫩,浑身散发温暖的气息。 吴易然被这番温情震慑住。 「我是不是见过你……」吴易然带着不确定的语气。 「我见过你。」女孩篤定的说。 去年四月,你也是孤身一人来到急诊,那时我也刚好在这里遇见你。」 吴易然听着,记忆鲜明了起来,往回推算了一下时间,同时心里惊讶,佩服女孩的记忆力。 「那是我的第二次急诊。」 吴易然默默听着,没有说话,也尷尬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医护人员终于拿镇定剂替吴易然打针,此时的他状况其实已经好了很多,护士就替他注射轻量的镇定剂。 注射过后,吴易然确实稳定许多,呼吸也变得平稳,眼球不再失焦的乱转。 「好多了吧?」女孩问着,吴易然点了点头。 「我叫林语忻,今年十七岁,你呢?」女孩自我介绍。 「吴易然,十八岁。」吴易然简洁的说。 「你……哪里生病?」吴易然看着语忻穿着病人服,手上还吊着点滴。 林语忻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部位,说「心脏病」 「让我猜猜……你是,忧鬱症吗?」林语忻猜测着。 吴易然听闻眼睛微微瞪大又缩小,他没料到她那么快就能猜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吴易然低沉的嗓音有些沙哑。 「你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笑容,还有些憔悴,不停望着身心科看。」 「这样就能看出来?」吴易然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林语忻噗哧笑了出来。 吴易然挑着眉,等待语忻回答,林语忻瞄了瞄吴易然的左手腕,仅仅一眼,吴易然便恍然大悟。 他低头看着没有遮掩满是伤痕的左手腕。 「说吧,你想说什么?」吴易然遇过了无数看过他自戕行为的人们,莫不是一脸疼惜的要他别做傻事,却不知那样的眼神,反而带给他极大的负担。 「我的身边也有像你这样正受着忧鬱之苦的人,我能理解。」 「辛苦了。」 吴易然一抬眸望进林语忻的眼底,彷彿看见了浩瀚星河,在他灰濛的世界里迸发出鋥亮光彩,在他绝望的生命里找到了一丝希望。 四目相交约十秒,吴易然感到脸颊一阵温热,羞赧的别开眼神,吞吞吐吐的说。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你是第一个。」 「我们,交个朋友吧?」林语忻热络的问。 吴易然原先想拒绝,不擅表达的他通常不会主动去找朋友聊天,他甚至花了一段时间和林语忻讲他所有的缺点,为的就是让林语忻做好心理准备,可能被冷落的准备。 「我……这个人很负面,常常说一些想离开的话,你能承受住吗?」 「可以的,我想当第一个让你感到安心的朋友。」林语忻这么说让吴易然想到了好友张庭愷。 「好吧。」 「我是去年十六岁突然心脏骤停休克送急诊,是那时候第一次急诊,之后就开始漫漫长途的治疗……。」林语忻开始和易然聊起了自己的病情。 林语忻伸出自己因打针抽血满是瘀青肿胀的左手臂,似笑非笑的说「我也有伤呢。」 其中手肘处的静脉血管因重复抽血形成了一个丑陋的坑疤。 「那不一样好不好。」吴易然声音虚弱的说,镇定剂让他昏昏欲睡,但他想听林语忻说话,于是一直硬撑。原来和朋友聊天是件如此愉快的事。 原本闭着眼休息的吴易然等不到语忻的回应,睁开了眼,才发现林语忻跑到医院外头的贩卖机投币饮料。 「吶,要喝吗?」林语忻递出一罐麦香红茶。 吴易然摇手摆头拒绝「不要,我喝红茶晚上会睡不着,会失眠。」 「其实……还挺羡慕你们这种沾床就睡,不会被咖啡因影响的人……」吴易然喃喃着 「啊,抱歉我忘了,那这罐饮料怎么办……?」 「自己喝掉啊!」此时吴易然已经昏沉的要睡着。 「喔,没关係我很喜欢喝红茶,但是无糖的会更好……」林语忻一转头,发现手垂在椅子旁,躺的歪斜的易然,微微发出鼾声。 林语忻莞尔一笑,收起两罐红茶推着点滴架走病房。 16 「早日康復。」 下午时分,林语忻无聊拿了本数学在写,复杂繁琐的算式让他有些困扰,她苦恼的抓了抓头发,却落了一大把,掌心全是乌黑的头发,她有些诧异,却觉得只是青少年必经的过程,很快会长出新发,于是把头发丢弃后坐回床上写数学。 「语忻啊!」身后突然响起妈妈的声音。 「妈。」林语忻应了一声。 「老师说你在学校昏倒喔,啊现在怎么样了?」妈妈焦急询问。 「现在没事啦,要等检查报告出来。」林语忻边说边替妈妈擦去额角的汗。 「妈妈有回家燉了鸡汤,赶快喝吧。」妈妈从袋中拿出餐盒。 「还有这个b群,记得要吃,补身体的。」她疼惜的看着吃的津津有味的语忻。 其实林语忻一直有告诉妈妈,生病只要乖乖吃药就会慢慢復原,不必加油添醋其他的保健食品,她也知道妈妈是为了她好,可能这就是妈妈的观念,认为吃药容易伤身。 「妈妈还要去卖场上班,自己照顾好自己,药要按时吃。」妈妈又叮嚀着。 「好啦,又不是第一次住院了,有事我会跟医生说。」仔细算起来也第三次急诊了。 「老师说等等会来看你。」妈妈临走前补了一句。 林语忻一听急忙下床将环境整理好,好让老师有舒适的空间和她谈话。 妈妈走到电梯门前,恰巧遇到刚好搭电梯上来的老师及同学。 「老师、同学谢谢你们来看语忻。」身后一群同学与妈妈问好。 「需要我带你们去语忻的时候病房吗?」 「不用没关係,刚才上来有先问过护理师,语忻妈妈你先去忙。」老师客气的婉拒。 「谢谢啦!」妈妈看了一眼时间后,匆忙道谢转身离去。 病房内,林语忻正坐立难安的等待,不停焦虑的来回踱步,思考着待会应该怎么问候老师。 霎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班导的头率先探出来,后面跟着林语忻的朋友们奕璿、赵閮帷、赖詡辰、许齐郡、还有郑轩芸学姐。 林语忻看到一脸惊喜「哇!你们都来了!」 奕璿更是夸张的扑向语忻,差点点滴架弄倒。 「唉呦,我好想你欸,你突然昏倒我好担心欸。」奕璿泪眼汪汪的望着林语忻。 「我没事了啦,看我现在生龙活虎!」林语忻朝气蓬勃的跳下床。 「老师,赶快坐下啊,不要都站着。」一行人各自找了角落或坐或站。 「语忻我帮你带了功课,怕你住院期间太无聊。」 「老师我都住院了,你还要我受苦!」林语忻无奈的抱怨。 「哈哈认命吧!这就是高中的宿命!」班导笑了开怀。 「医生有说什么时候出院吗?」班导问。 「没有欸,不过这次好像要住蛮久的……」 「真的喔……」班导听了有些担心 在班导的尾音下,病房恢復了静默,起初班导在场,眾人聊天不敢放的太开,班导察觉气氛异样,于是站起身:「既然没什么事,那我先走了,你们聊吧!」 「谢谢老师,老师再见!」林语忻下床送老师离开。 回到病房时,许齐郡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刚才班导在,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对啊,我超怕自己说错话被班导瞪的。」赵閮帷方才紧绷的身躯也放松下来。 「你们太夸张了啦,正常聊天就好了啊!」 「你们两个一定是常常做错事,被老师针对,才会那么怕老师。」连郑轩芸学姐都忍不住说 「还有……璿璿和赵閮帷!班导一走你们手就牵起来!」奕璿听见自己被点名,尷尬的抬起头,两人脸立刻红了起来。 「进展到哪里了啊?」林语忻半起鬨半好奇的问 「这个……不好说啦嘿嘿。」赵閮帷一个平时直白开放的人,竟然也跟着害躁起来。 说着,竟然又往奕璿靠近了一点。 「太闪了啦!」许齐郡大声的说。 「墨镜给我!」林语忻跟着说。 「学弟学妹这样不行啦!」听见郑轩芸开玩笑的告诫他们,赵閮帷才稍稍收敛了一点。 「班导知道你们在一起吗?」林语忻好奇观察敏锐的班导是否有发现。 「一定知道的啦,都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装做没看到。」许齐郡抢着回答。 眾人哄堂大笑的同时,却听见隔壁传来辱骂。 「你们这些死小孩,安静一点好不好,隔壁还有人在休息欸!」粗獷的声音大骂着。 谁知道林语忻完全忘记自己住的是双人房,不仅吵到隔壁床的病友,连对话内容也全部被听的一清二楚,而好巧不巧,隔壁住的是脾气很差的大叔。 「对不起,打扰到您了,我们会小声一点的。」林语忻连忙鞠躬道歉。 大叔烦躁的挥了挥手,要他们不要打扰他休息。 「都你啦!那么大声!」奕璿推了推旁边的许齐郡。 「我哪有!」结果得到许齐郡的反驳。 「语忻,你如果再不出院,会赶不上成果发表会,你可是我们的主力表演者欸!」郑轩芸小声的说。 「对欸!我都忘了!」林语忻一经郑轩芸提醒如梦初醒。 「我再问问看医生好了。」林语忻心底盘算着。 「叮咚!」手机简讯提醒音响起,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拿出自己的手机察看。 「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了。」许齐郡看了看手机说。 「我要去补习,也先走了!」郑轩芸说 于是所有人都站起身不打扰林语忻说要离开。 全程没说话的赖詡辰向林语忻点了个头,旋身离开,却在病房门前顿了一下。 「詡辰?」语忻轻轻叫唤。 赖詡辰转身过来,快步走向语忻,从背包拿出一个大玻璃罐,里面全是五顏六色的纸鹤。 林语忻看的目瞪口呆「这……全部都是你做的吗?」 赖詡辰含蓄的点了点头,说:「送给你……里面有一千隻,祝你……早日康復。」 林语忻激动的拥抱赖詡辰,詡赖辰一时没反应过来,瞪大眼被拥抱着,过了一下才回抱林语忻。 「早日康復。」 谢谢你。 17 「早安,你爱喝的无糖红茶。 早上七点,阳光直直的穿透绿色窗帘射入语忻的眼睛,下一秒,便是清澈嘹亮的啁啾声。 伴随医院时不时的广播声,整间医院在沉睡的死寂中甦醒过来。 妈妈趴在床缘,呼吸平稳的熟睡着,林语忻看着微微一笑,把自己的小毯子披在妈妈背上,她轻巧的下床,避免惊动妈妈,然后打开了点窗户,让暖阳的温度照射在皮肤上。 门外医生护士匆匆走着,病患蹣跚步着,有护士轻柔的叫唤,也有病患者的呻吟及哀嚎,语忻静静的躺在床上聆听,直到手机闹铃响起。 妈妈身子抽动了一下,随后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看见林语忻笑吟吟的望着他。 「语忻,这么早起啊,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睡的很饱了,妈妈昨天又忙到半夜了吧?」林语忻看着妈妈明显的黑眼圈,想起昨夜翻来覆去到十二点还不见她的身影。 「没事,我中间有休息……早餐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跟你去。」林语忻下床跟着妈妈走到一楼美食街。 「要吃鮪鱼蛋饼配红茶,还是要吃豆浆油条……?」她左右为难。 在柜檯前犹豫了半晌,还是选择吃不腻的鮪鱼蛋饼配红茶。 「那一份鮪鱼蛋饼配红茶,和一份豆浆油条。」 林语忻一听,惊讶的望着妈妈,竟然点了刚才忍痛捨弃的豆浆油条。 「妈,谢谢你!」林语忻用力的抱住妈妈,妈妈也欣慰的摸了摸她的头。 吃完早餐后,妈妈回到病房匆匆收拾东西,准备到银行上班。 「医生来问诊,有什么事记得跟妈妈说,或打电话给我喔!」她最后叮嚀。 「嗯,会的!」林语忻点了点头 隔壁床的大叔昨天出院了,病房内剩下语忻一人,她顿时觉得有些空虚寂寞。 她到走廊上间晃,正想靠着墙慢慢散步,突然想起一个医院的禁忌传说,听说在医院走廊上不能靠着墙走,因为那是让行动不便的老人家能握着扶手走路,之前有人这么做便被老爷爷破口大骂,重点是那名老爷爷早上刚因心肌梗塞送医急救,最后不幸死亡。 林语忻越想越毛骨悚然,背后一阵冷风吹过,她急忙松开扶手…… 「阿妹啊!」中气十足的声音由背后传来,林语忻猛地一颤,差点叫出声音。 「哩勒衝啥毁?」转头一看是一名外籍看护推着坐轮椅上的阿嬤。 「挖……挖勒散步啦!」林语忻被吓的语无伦次。 「虾米?」阿嬤没有牙齿,却依旧笑的灿烂。 「散步啦!」林语忻又讲了一次,才看见身后的看护对语忻比了比阿嬤的耳朵,然后摆了摆手,她才会意过来阿嬤的耳朵有问题。 于是她缓步走向阿嬤,蹲下身子,在她耳边一字字清楚大声的说。 「挖、勒、散、步、啦!」 「喔!」阿嬤听到了。 身后的外籍看护拿着水杯凑到阿嬤嘴边,用不标准的台语说:「喝水」,然后小心的让阿嬤用吸管喝水。 「你叫什么名字?」阿嬤又问 「我叫语、忻。」林语忻面对阿嬤的疑问没有丝毫不耐烦。 外籍看护叫阿雅,是阿嬤的大儿子特别请来照顾阿嬤的,由于大儿子长年在美国工作,小儿子因生病英年早逝,无法亲自照护,再加上阿嬤有先天性心脏病,于是便办理住院。 阿雅的台语有些生疏,但林语忻听出阿嬤有阿兹海默症,会忘记刚才说的话。 「阿嬤,我叫语忻喔!」再次向阿嬤介绍自己,阿嬤果然一脸茫然。 林语忻和阿雅相视一笑。 突然,阿嬤转身打了一下阿雅的手臂,嘴里不知唸着什么,阿雅一听便对语忻说: 「阿嬤要散步啦!」语忻一愣,然后才听懂。 「好!阿嬤散步!」于是阿雅推着阿嬤走向走廊底端。 林语忻望着阿嬤的背影微笑,像是看到最疼爱自己的外婆。 她回过身正准备走回病房,却见一个身影从她的病房闪身而出。 是隔壁新病患吗?她疑问。 然而,房间并没有新病患,也没有其他人,只有凭空出现在桌上的一瓶无糖红茶。 语忻走近一看,红茶上贴着一张便利贴,上头写着「早安,你爱喝的无糖红茶。」署名吴易然。 她怔怔的望着远方,望着吴易然消失的方向。 18 「检查报告指出,你的心率不整,严重可能导致心脏衰竭。」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在人海浮沉,我不愿你独自走过,风雨的时分……」林语忻抱着吉他弹唱着,偌大的房间只有她一人,她空灵的歌声在病房内回盪。 「语忻你好!」余医师敲了敲门走进来。 「嗨,余医师!」林语忻朝气蓬勃的打招呼。 「有身体不舒服吗?」 「嗯……就有时心脏会一阵阵的刺痛……。」她想了想近几小时,已经有三四次类似的情形。 余医师在板子上记录着,然后对林语忻说:「检查报告出来了。」 「要……住院吗?」林语忻不安的问着。 「你自己评估你的状况,你觉得需要吗?」 林语忻抿了抿嘴唇,沉默半晌,然后啟唇。 「是要吧……。」 余医师严肃的说:「检查报告指出,你的心率不整,严重可能导致心脏衰竭。」 前几次急诊住院都还是因为心绞痛,但是轻微的闷痛,这次如此的剧烈,还有恶化的风险,连林语忻都不禁绷紧神经。 「住院的同意书会再请监护人签名,当然不强迫住院,但医院这边是建议住院的。」 「你就在住院期间好好休养,什么都不要想。」余医师嘱咐。 「好的。」 「啊对了,余医师我想问你个问题。」林语忻突然说。 「怎么了吗?」余医师抬头。 「就是,我们学校有成果发表会,我是吉他社的,必须去表演,如果真的要住院,可以外出吗?」林语忻详细的说。 余医师皱了下眉头「不行啊,万一你外出又昏倒怎么办?」 「不会,我保证不会!」林语忻信誓旦旦「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 却换来余医师一阵轻笑「难道你还能预测什么时候心脏突然剧痛?」 「也不是……。」 「但就那短短两个小时而已,真的不行吗?」林语忻持续乞求。 「不行!」余医师坚持。 「蛤……可是那场发表会对我真的很重要,可能高三就没机会表演了……。」她垂下眼睫。 「真的不行,但是我允许你在房间内弹吉他,只要不吵到隔壁病患就好。」 「好吧……我再想想看有什么方法……。」林语忻满是失落。 「好好养病,很快就能出院的!」余医师鼓励。 此时,护士突然走了进来「语忻,要有新病患和你同房了喔!」 「真的吗?好好奇是谁?」林语忻伸长颈子看向门外。 门外步履蹣跚的走进一位阿嬤,正被人搀扶着。 「阿嬤!」林语忻惊喜的叫唤。 阿嬤一听到,露出憨厚的笑容。 「阿雅,原来是你们!」阿雅也笑着点头。 护士诧异着:「你们见过面啊?」 「对啊,在走廊上遇见有聊过天。」林语忻笑吟吟。 「那阿嬤无聊时,就麻烦你多跟他聊天嘍!」 「没有问题!」 确定住院后,林语忻就不断思考,到底该怎样参加一年一度的音乐成果发表会,医生不允许她暂时出院,却又允许他在房内弹吉他,只要不吵到隔壁床病患就好,此时隔壁病床已不是上回脾气很差的大叔,是上次在走廊遇到的阿嬤。 林语忻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方法,他想以视讯镜头的方式参与演出,再让视讯投到大萤幕,让大家看到。 「可是如果收讯不好,弹奏过程断断续续也会影响观看品质。」郑轩芸的意见让语忻陷入苦思。 「不然可以事先录好影片直接播放给大家看。」郑轩芸又说。 「但我真的好想和大家互动,和你们一起参与活动……。」林语忻语气里满是期待与失望,一年就这么一次的活动真的要让它这么过去吗? 「不然我们先试试看视讯的方法,找个时间测试网路讯号的问题,好吗?」郑轩芸看林语忻那么期待心底暗自决定,一定要让林语忻参与到活动。 「好,谢谢学姐!」林语忻感激道谢。 「不会,大家都很期待你的表演喔!」郑轩芸欣然微笑。 19 「我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五天后的早上九点,是成果发表会的开幕,全校师生聚集在礼堂里聆听这场音乐盛宴。 「音响准备!」 「麦克风测试!」音乐性质社长们忙进忙出的准备。 「大家集合一下!」社长叫唤吉他社社员「等等上场,平常心就好,记得大家看的不是你的样貌,最重要的是你的弹奏及演唱。」 「大家加油一下!」全部人围聚成一圈「吉他社加油!」 郑轩芸操纵着电脑,正拨打电话给林语忻。 「语忻,准备好了吗?」林语忻身穿连身洋装,特别在脸上画了点淡妆,装点自己。 她紧张的点点头「好了!」然后坐在塑胶椅上,身后是病房内的白墙。 病房内的阿嬤微笑的坐在病床上,对林语忻说「阿妹啊,麦紧张啦!」 「好!」语忻紧绷的表情稍微放松。 林语忻事先徵求了主治医师的同意,也先告知了同病房的阿嬤和阿雅,告诉他们等会会有表演,他们能安静聆听。 而阿嬤一听见林语忻要弹吉他,就异常的兴奋,笑脸吟吟的望着林语忻。 「阿嬤你待会不要讲话,要注意听喔!」为了音乐品质,林语忻特意提醒,阿嬤乖乖应好。 现场人群蜂拥而至,校长主任们都已就座,主持人也已站定位,准备开场。 表演者们向主持人点点头,主持人打开麦克风。 「各位来宾各位同学大家好,今天是我们一年一度的音乐成果发表会……」主持人俏皮开场,现场掌声四起。 「在这之前,我们先请吉他社社长上台,社长有话要和我们说。」主持人做出手势邀请上台 社长拿了麦克风,大方上台「感谢今天大家的蒞临,吉他社这边有个小小的要求……,前几天,我们的社员林语忻因心脏病被紧急送往医院并住院,现在还在医院进行观察。」一听见因心脏病住院,全场惊声四起。 「真的假的,难怪有听见救护车声音。」 「该不会是那个谣传的二年级学姐吧?」 「那这样怎么表演?」 台下窃窃私语,社长顿了顿后继续说。 「林语忻非常想要参与这次的表演,但碍于医生的建议无法出院,于是我们决定以现场视讯的方式,让林语忻能参与这次的表演。」社长打开投影幕,林语忻出现在大萤幕上。 林语忻从狭小的视窗看见人山人海,向镜头另一方的人们挥手。 「大家好,我是林语忻,今天将以视讯的方式演出。」讯号流畅,郑轩芸庆幸言语没有断断续续。 「请大家给林语忻一个掌声鼓励,让他能早日康復!」社长说 全场掌声,角落还有人爆出祝福「早日康復!」 郑轩芸看状态良好,也不再紧张担心。 「好的,那我们的表演正式开始!」 先是管乐社、打击社、国乐社、直笛社、合唱团的表演,最后压轴才是吉他社。 可是因为前面歌曲实在太过冗长,无法带动气氛,台下满是浓浓睡意。 社长不仅为吉他社是最后表演有些担忧「会不会轮到我们,台下全都睡着了啊?」 「不会的啦,别忘了我们可是演奏流行曲,再加上双人合奏,一定能打消大家的睡意的!」副社长泰然自若的说。 「真的吗……?」细心的陈思珩反而在这时候多虑了。 「没事啦,社长你就放心表演吧!」学弟说 「你看连学弟都不紧张了!」副社长调侃。 「我哪有啊,我很紧张欸,没看到手都在抖。」结果立马被学弟反驳,惹得后场哄堂大笑。 「接下来是吉他社的表演,有请吉他社长。」主持人唸出介绍。 社长深吸一口气后,温柔演唱。 如果雨之后泪还不停流 如果悲伤后眼神更执着 那一双不能牵的手 那疼爱已无人签收 像片云奔走在天空没尽头 如果雨之后心还是嫉妒 如果悲伤后我少了温度 不想要谁将你呵护 可什么我都留不住 我们还没结束我好不服输 我只想说我认真地爱过 两个相爱的人究竟犯什么错 需要爱得如此折磨 我是深深地爱过 你在我的心中从没有离开过 如果你要走也带我走 社长真的是暖男类型,唱起抒情歌也是那么的揪心。 现场果然甦醒了过来,也有人在台下跟着默默合唱。 接下来就是郑轩芸、林语忻等其他社员分别独奏演出,阿嬤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在结束时跟着拍手,激动的差点要衝上抱住林语忻。 而最后一个节目,则是林语忻演唱结束后,全场大喊「安可!」于是吉他社社员讨论,决定全体合奏。 「接下来的安可曲,是吉他社献给大家的,希望大家不要忘记高中的青春,高中的那些年!」林语忻透过镜头说着。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记忆中你青涩的脸 我们终于来到了这一天 桌垫下的老照片 无数回忆连结 今天男孩要赴女孩最后的约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呆呆地站在镜子前 笨拙系上红色领带的结 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 穿上一身帅气西装 等会儿见你一定比想像美 好想再回到那些年的时光 回到教室座位前后故意讨你温柔的骂 黑板上排列组合你捨得解开吗 谁与谁坐他又爱着她 那些年错过的大雨 那些年错过的爱情 好想拥抱你拥抱错过的勇气 曾经想征服全世界 到最后回首才发现 这世界滴滴点点全部都是你 那些年错过的大雨 那些年错过的爱情 好想告诉你告诉你我没有忘记 那天晚上满天星星 平行时空下的约定 再一次相遇我会紧紧抱着你 紧紧抱着你 台下的同学挥着手,一起大合唱,林语忻想起自己这高中这两年,想起自己和同学一起疯、一起狂,一起做了许多傻事,一起度过许多难关,眼角泛起了闪闪泪光。 最后的最后,所有社团加入了音乐,现场气氛达到最高点。 「谢谢大家!」大家用力鞠躬,今天的发表会圆满落幕。 林语忻心满意足的切掉视讯,阿嬤立马说:「阿妹啊,唱歌很好听欸!」 「阿嬤谢谢啦!你想听什么歌我唱给你听!」林语忻心血来潮。 「甜蜜蜜好吗?」阿嬤犹豫了半晌后选择邓丽君的歌。 「好,没问题!」林语忻胸有成竹,找了一下和弦后清了清喉咙。 「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风中里……」林语忻清新的嗓音唱着老歌,意外的并不衝突。 过程还有别的病房的年长者听见熟悉的老歌,凑到病房们前,连医生护士都停下脚步观望,像在开小型演唱会。 印尼来的阿雅竟然在语忻唱出旋律后惊讶的说「我听过!」林语忻在一番鼓励下,唱的越加起劲。 「喔!很棒欸!」外头路过的外科医生拍手。 「语忻啊,抱歉打扰你啊,要抽血了。」护士走了进来,先是站在一旁聆听,林语忻与护士对上眼,护士才开口。 「好,阿嬤,那就唱到这里,有空再唱歌给你听。」林语忻要离开,阿嬤也是一脸惋惜。 林语忻放下吉他,伸出右手让护士抽血,护士间聊问她:「不知道你那么会唱歌欸,有学过吗?」 「没有,都是自己听歌练成的。」林语忻谦虚道。 「那么厉害。」护士快速抽完一管血液然后离开。 阿嬤离开病房散步,护士也离开,林语忻一人坐在病床上,又想起易然送来的无糖红茶,心底虽然一暖,却满是疑问。 他对刚认识的朋友都那么好吗……? 仅仅点头之交,却在第二天早晨特地送来红茶,代表他将语忻说过的话牢记在心,而且实际履行。 我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20 「等待是痛苦的,他总以为自己磨出了无限的耐心,总以为早已习惯了等待,但事实他连一分鐘的等待都觉得煎熬」 这天假日,吴易然总算有了空间时间出门寻找打工地点,他在城市内乱晃,远远望见人潮拥挤,全挤在一家店面不算大的咖啡厅,咖啡厅并不是耳熟能详的名字,却吸引了眾多人前来品嚐,也好奇的走近。 突然想喝咖啡呢…… 看见买二送一的优惠,吴易然顿时明白了大排长龙的理由。 虽然优惠是吸引人潮的原因,但他相信这不是主因,一定还有更引人主意的主因,毕竟隔壁饮料店的优惠是买一送一,却门可罗雀,毫无生意上门。 「叮咚!」「欢迎光临!」眾店员齐声喊着。 几隻猫咪穿梭在人群中,丝毫不怕生,时而蹭蹭客人的小腿,时而主动跳上客人的怀中,寻求温暖的体温,咖啡店四处传来顾客惊喜带着柔和轻哄的声音。 大排长龙果然不可小覷,吴易然等待了十分鐘才等到一个空位,他迅速点餐且坐下。 视线落在桌边,一张广告单吸引他的注意,上头写到「诚徵店员,条件:十八岁以上,班排可调整,有相关经验,态度认真热忱,对猫咪有热爱,没有猫毛过敏史。」 吴易然眼睛为之一亮,在约莫国中时期,邻居阿姨很喜欢手作咖啡,吴易然看着咖啡的製作过程很有兴趣,于是便在邻居阿姨製作时请她教导方法。所以相关经验这点易然是非常有自信的。 「你好我想应徵店员……。」吴易然拿着一张广告单询问店员,「喔好!我问一下店长,稍等。」 吴易然坐回位置继续品嚐浓醇香的咖啡,液面有着完美的拉花,优雅端起杯盘,丝丝滑润,口口留香,饮咖啡就如同人生,总是苦尽甘来。 那么此刻甘甜来了吗? 等待是痛苦的,他总以为自己磨出了无限的耐心,总以为早已习惯了等待,但事实他连一分鐘的等待都觉得煎熬,一颗心悬着放不下,时刻注意着自己的仪容,脑里不断思考待会见面的说词。 一小时,两小时,人潮渐渐散去,正午十二时,店长终于出现。 「是来应徵的吗?」「是的!」 吴易然原以为店长可能是个三、四十岁,看起来经验老道,成熟稳重的男人,走出来却是一位约莫二十五岁的年轻店长。 「我们到里面谈吧!」店长带领着易然到暗门后 「我叫做吴易然,今年十八岁,高中生,有製作咖啡的相关经验,未来班表会尽量配合,若是无法配合也能找其他时间替代,主要有时间是在晚上五点以后,请多指教。」吴易然详细缓慢的说着,努力给店长好印象。 店长是个刚毕业的年轻社会人,创业两年多,咖啡厅生意兴隆,深受大家爱戴。听其他店员说,店长工作时不苟言笑,态度严谨认真,但私底下随和,是个努力的店长。 后续两人谈了一些工作班表,工作热忱及意愿等,店长便直接宣布「你如果有空,明天就来工作吧!先试试从最基层做起,会慢慢往上升的。」 所谓基层做起就是收拾杯盘,环境整洁,他毕竟是新进员工,从基层做起也是合情合理。 「对了,如果你有注意到,我们这间咖啡店比较特殊一点,我们咖啡店的特点是,店内有猫咪,你如果不喜欢猫咪,或是对猫毛过敏,那可能这间店比较不适合你。」店长婉转的说。 「不会,我很喜欢猫,也没有过敏史。」 吴易然其实很喜欢小动物,特别喜欢猫咪特有一番气质神秘又邪魅,玲瓏大眼张望着四周,像是随时竖起警戒天线。 而猫咪的习性正好与夜猫子的他符合,让吴易然感觉特别亲民,再加上猫咪爱乾净,吴易然又喜欢擼猫等等因素,吴易然觉得他选对工作地点了。 「那个……我……。」吴易然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眼珠子转动着犹豫。 「有什么事吗?」店长亲切问 「没、没事……。」 关于自己有忧鬱症这事情,吴易然踌躇良久还是打算不说,毕竟现代社会依然对精神疾病患者拥有许多偏见,万一吴易然坦白说出,造成店长将他的工作机会驳回,易然好不容易找到的机会就这么消失了,他只能尽可能的像个正常人,尽可能的保持好自己的状态。 想了想,又拉了拉左手的袖子,掩盖手腕的伤痕。 「那就明天晚上六点来工作吧!」店长下了结论。 「好的,谢谢你。」 吴易然决定开始打工后,把学校的晚自习推掉,还有之前的奥林匹亚数学竞赛练习,也与老师协调在学校利用课间时间练习,这也势必造成他的读书时间缩短,必须多多利用零碎时间唸书。 但为了家中生计,他是目前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还有弟弟要依靠他,他不能放弃颓废。 21 「谢谢大家对我的肯定,未来还请多指教。」 傍晚六点,咖啡厅仍持续营业,许多大夜班上班族会选择上班前买杯咖啡,为后续工作努力拼搏。 吴易然穿上店里的制服开始忙碌,在外场收拾、清洗碗盘,偶尔帮忙收银,招呼客人。 制服是短袖,吴易然为了遮住手腕的伤痕特地拿了护腕遮挡,看起来较自然,也避免客人与同事的间言间语。 虽是简单的工作,但认真做起来繁琐且重复性高,儘管如此,他依旧把每件事做到最好。 「易然,这边帮忙收拾一下!」副店长高声呼喊着。 「是!」吴易然勤快的整理好杯盘,用抹布擦拭桌面,将杯盘送至内场,待会清洗。 一直到中午时分,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店长还特别表扬吴易然。 「易然不错啊,做事很勤快,分担不少压力呢!」店长慈父般的微笑 副店长也称讚「对啊!做事效率很高!」 眾人不停说着新人第一天就被店长特别表扬,实在很少见。 「谢谢大家对我的肯定,未来还请多指教。」吴易然淡淡的说着。 「既然今天大家都在,就来一一介绍同事给你听,大家互相认识。」 「你好,我是sunny,23岁。」 「我是陈子言,请多指教。」 「副店长雅芳,年纪最大29岁」 大家热情的自我介绍,一群人或坐或站得随意聊天,令易然感到久违的温馨感。 「你是子霏的同学吧?」陈子言默默走到易然身旁说。 吴易然听到熟悉的名字,惊讶转头,「你是……陈子霏的哥哥吗……?」 陈子言轻轻点头,然后和吴易然握了握手「加油!」 陈子言和吴易然都是属于沉默寡言、埋头苦干的类型,他擅长为咖啡做格式造型的拉花,液面总能出其不意的出现令人惊喜的画作。 「好了好了,休息够了就动起来吧!」店长拍手呼唤着大家「是的,店长!」 一隻白猫跳跃到吴易然的手臂旁,像是熟稔已久的知心,牠舔了舔吴易然的手背,却恰巧舔在他抓挠而成的伤痕,阵阵刺痛。 这隻猫咪叫牛奶,从吴易然初次进到咖啡店,就像是有灵性般,不停的跟在他身后,牛奶先是舔了舔手背的伤,然后蹭了蹭吴易然遮掩的手腕,抬头用苛责的眼神望着他,盯的易然一阵毛骨悚然,彷彿知道些什么。 「牛奶,牛奶乖,我要工作了。」吴易然语气极度温和的抚着牛奶的背部 牛奶依依不捨的跳下地面,到店面四处乱晃。 牛奶的姐姐叫做香草,是一隻耳朵有樱花耳的白猫,个性和黏人的牛奶相差甚远,是冷艳的大姐。 香草正被客人抱起来拍照,虽然一脸想睡觉,但依然敬业的摆出姿势。 才上班第二天,吴易然已经和店内六隻猫咪混熟,几乎所有猫咪也习惯了新伙伴的加入。 「看来牛奶很喜欢你哦!」店长看到牛奶与吴易然的互动说。 吴易然在这边打工,感觉所有沉闷的心情风吹云散,仅被几隻猫咪就能治癒,他露出前所未有的笑容,感觉猫咪就是他哀伤时的良药。 「我很喜欢牠们。」吴易然回答店长,然后欣然一笑,拿起杯盘走到后场。 晚间十点,吴易然结束工作,换下制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店长走了进来。 「易然,你有line吧,这边加一下群组吧,方便联络。」店长递出手机扫码 「没问题!」 「店长我想跟你谈一件事……,我每个星期三晚上可能会耽误一点时间上工,学校有些事情。」 其实每个星期三是吴易然固定去医院看身心科的时间,他为了不必要的提问,选择以学校当作藉口,所幸店长相当能体谅。 「我知道你是高中生,要准备学测读书,又要打工很忙碌,还是以自己的时间为重,有空再补班就好,如果要请假也事先告知。」店长顺便提醒。 「真的谢谢店长!」吴易然感激道谢,庆幸自己找到好沟通的店家与打工地点。 22 「想死是因为对世界怀有报復,觉得世界不公,不想活是觉得人间不值得活。」 星期三晚上回诊日,市立医院身心科前,吴易然拿了健保卡掛号,然后坐到椅子上等待。 此刻心情异常平静,没有往日的低潮,他发现自己最近看事情变的很淡,生也是,死也是,縹緲的就要成为透明。 他盯着昨日新划的伤痕,昨日刻意划的皮开肉绽,鲜血直滴,沿着手掌的脉络到指尖,都是鲜红。 脑袋是空白的,虚无的没有一丝杂念,总是忙于思想的脑袋,今天却是静謐,连幻想都没有。 其实他一直不喜欢医院,总是瀰漫一股死亡的气息,腐败颓靡,明明人们是那么的嚮往生,认为活下去才是励志,却偏偏避免不了走到生命尽头。 但其实他是想死的。 易然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吴易然!」驀地睁眼,护士叫唤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入耳中。 他站起身走进诊间。 诊间是无尽的白色,飘着淡淡的馨香,他缓步走向椅子。 「易然你好。」与医生对上眼的剎那,医生先行开口。 「嗨。」简短的,就结束了问候。 「最近还好吗?」 「还好。」所谓低潮时期都已是日常,他只能说还好来骗过自己,说服自己真的如此。 「上星期又来急诊了?」 吴易然听闻无奈的浅浅一笑「没办法,拉不住自己。」 「太痛苦。」他顿了顿补了一句。 觉得自己那么痛苦?最让你感到痛苦的是什么?」 「应该是……频繁的想轻生吧。」他犹豫了一下说。 「想死与不想活是截然不同的事情,想死是因为对世界怀有报復,觉得世界不公,不想活是觉得人间不值得活,你觉得你是哪种?」医生把问题丢给吴易然。 「我常觉得世界不公,为什么非得是我承受这种痛苦,却也觉得世界值得,而我不值得,人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吴易然低声说。 「那你想想,癌症患者或是车祸意外,不也这么觉得为什么是他们?」医生轻笑着说。 吴易然一听沉默了,心里暗自默认医生说的似乎有道理。 「听过终身盛行率吗?」 吴易然抬眸,望进医生深邃的眼睛,摇了摇头。 「科学根据,每五个女性一生就有一次忧鬱症发作,而男性的终身盛行率为5%-12%。」 「意思是说,其实你只是比较早遇到而已,要比痛苦是绝对比不完的,痛苦无法实质的比较,对吧?」 「不过,若说痛苦最少,可能是心肌梗塞吧。」 「对欸,一瞬间的痛楚,就走向死亡。」吴易然苦笑。 「不过痛苦源自哪里……。」他迟疑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信任身旁的人,包括自己也总是怀疑,或许是因为家庭,他看着爸爸失业,一步步走向憔悴,目睹了刀下人亡,他知道,他都看见了,却总是无能为力。或许是因为个性,冷淡漠然的他没有朋友,失去了青少年时期同儕的陪伴,他总以为自己可以,却从没想过败在这里。 「是因为你那么努力的要爱世界,世界却总让你觉得失望吧。」医生缓缓道出。 的确,他努力的想脱离忧鬱,努力的找出原因,却总是得到旁人一句「再努力一点」「世界很美好,你应该多看看这世界」要他不要再像以前一样,总是愁苦,弄得自己鬱鬱寡欢。 没人尊重他的选择,他要的只是结束这一切,只是让生活变得和往常一样,最不舒服的是不痛苦,也不快乐,在这个空虚的地带徬徨,人们总是要他不要继续沉沦下去,却没人想过如何让他结束这糟糕的人生。 脑内一闪而过熟悉的声音,却是由最亲密的人口中,说出最恶毒的话,那时爸爸正发酒疯,疯疯癲癲之际说了许多言语,他指着吴易然大喊:「我后悔当初生你下来,生一个没有用只会耍忧鬱的神经病。」从那刻起他不再对任何人保有期望,太多希望只是会让他受更多伤而已。 「不只是失望,我们都对世界拥有太多期望,太多总以为可以。」吴易然想了想说。 「只因人们觉得活下去才是最好,不准我们说要消失要死去这种消极的话,但其实慢慢的接受这一切不也是这种方法吗?在说为什么是我忧鬱的同时,要先允许自己掉入谷底,接受自己忧鬱,虽然悲伤,虽然看见的是自己无能为力又挫败,但也是种解脱,承认自己真的只是生病而已。」 「其实人都想要有理由,但你不必特别去想你到底为什么忧鬱,本来很多事就是这样,这就是真正的忧鬱症啊,没有理由的忧鬱。」 「你会很希望忧鬱有理由吗?」 「不会。但是……身旁的人都会希望有个理由。」吴易然回答。 「那……你就说天气不好吧!」医生笑了出来。 「可是天气不好之前就已经忧鬱了。」 「对,所有我说这是个敷衍的理由,如果不希望人家质问为什么,那我们就说一个简单能接受的答案。」 「哈哈哈。」诊间顿时轻松许多。 吴易然认同医生的话,身心科是他唯一能真实的面对不完整的自己,唯一能让他说出真话的地方。 「好,那睡的还好吗?」 睡眠障碍是忧鬱症最典型的症状,却也是对抗忧鬱最首要处理的问题,如果连最基本的睡眠的处理不好,那也没有力气去面对自己的状况。 「最近能睡着了,虽然中间还是会惊醒,而且常做恶梦。」吴易然想起自己前天还因恶梦吓出一身冷汗。 「那安眠药还是先放着,需要时服用。」 「还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医生问。 「还有就是……自残,我没办法忍住。」 「我先问你个问题,你觉得快乐能取代痛苦吗?」 「应该可以吧?」吴易然猜测。 「事实上快乐很难取代痛苦,但痛苦可以取代痛苦,自残是容易上癮的,这是没有成本,且能舒缓心里那如万千绞刑的疼痛最有效的方法。」 「这不必觉得羞愧或羞耻,因为你必须知道自己是因为生病了才会这样,当然也是要靠自己的意志力克服,但这都慢慢来好吗?先按时回诊按时吃药。」医生轻声的说。 「好。」吴易然乖驯的道好。 「那还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没有了。」 「好,加油加油。」医生鼓励。 护士递出药单,吴易然准备到楼下领药。 领完药,吴易然看着走廊墙壁的病房标示,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保温瓶,里面是他在咖啡店泡的无糖红茶。 忆起上次询问护士林语忻病房的路线,他按着记忆寻找。 其实他本来可以不用做这些事,不用特地泡无糖红茶给她,他说服自己仅是遇到了个愿意理解他的朋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倾听心的声音时,却听见它这么说,应该对朋友好些,他试着努力,不要让自己的冷漠将朋友拒之门外。 他在病房门口踌躇良久,来回踱步,最后终于踏出那一步。 「请进。」病房传来林语忻温柔的声音。 「易然?」林语忻惊讶的喊着。 吴易然脸颊有些緋红,他轻声的说:「嗨,你爱喝的无糖红茶。」然后递出手上的保温瓶。 「为什么?」 「嗯?」吴易然不知她的困惑。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林语忻迟迟不敢接过保温瓶。 「因为……是朋友。」 其实对朋友的定义懵懂,只是她是张庭愷以外对于他的冷漠并不会反感的人,只因她曾说过喜欢喝无糖红茶,吴易然就从此记在心里,只因他怕又失去,所以学着系起与人的羈绊。 「那……你喜欢什么?」林语忻接过保温瓶问。 「喜欢你,和我说话。」吴易然不知是故意或无心,停顿的地方有些巧妙,让林语忻一脸燥热。 「就这样?」对于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要求,语忻似乎有些惊讶。 「嗯。」 「你刚去看医生?」林语忻瞟着易然手上的药袋。 「对,就顺便过来。」 「上次呢?早上应该不是顺便吧?」林语忻旋开保温瓶啜饮一口。 「顺路。」学校与医院刚好同路,于是又促成了一次送饮料的机会。 「好喝吗?」 「茶味很浓,不错。」 「打工的时候泡的,喜欢我再带给你。」 吴易然说着,看了一下手錶时间。 「我该去打工了,有空再聊吧。」他起身准备离开。 「嗯,谢谢你,再见。」短短的问候即结束,因为她知道还会有下次的相遇。 从医院走到打工地,今天咖啡店依旧人满为患,易然快速放好东西到场外支援。 他收齐了盘子到内场冲洗,挽起了袖子,触碰冰凉的水。 「易然,你来了啊!」副店长驀从身后窜出。 「啊,副店长好。」吴易然慌乱的遮掩手上显而易见的伤痕,却动作太大引起副店长的侧目。 「不用那么紧张啦,我又不会把你吃掉。」副店长爽朗的笑着。 吴易然面露尷尬,转头装做没事继续洗碗。 很快的就到了咖啡店关门的时间,今天虽只有三人工作,效率依旧很高,或许是因为其他两人配合已久,吴易然尽可能的跟上工作伙伴的步调。 「易然你还要读书吧,赶快回去吧。」店长贴心的说。 「嗯,知道了,谢谢店长。」吴易然微微鞠躬。 回到家已是十点半,易然匆匆洗了澡,然后回到房间把功课做完。 「哥……?」吴宥然在门口叫唤。 「怎么?」自从妈妈离开,爸爸入狱,他和弟弟相依为命,他试着将自己的态度放软,试着不对弟弟那么严苛,处处与他争锋相对。 「可以再教我数学吗?」 吴易然想起上回与吴宥然的争执,有些羞愧,决定不再那么强势。 「问吧。」 宥然走了进来站在吴易然书桌旁。 「这题要算三角形面积可以带1/2sr这个公式……。」吴易然详细且缓慢的解说,这次吴宥然果然吸收很快。 「知道了,谢谢。」 「哥,你……去打工了喔?」吴宥然突然问。 「嗯,咖啡店,在医院旁边,店内有猫咪的那间。」 「对不起,让你还要去打工……会影响你学业吧?」 「不用对不起,该对不起的是爸,他如果一开始好好的去找工作,戒掉酒癮,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吴易然一想到那天爸爸发着酒疯被送进警局依旧觉得气愤。 「好……谢谢你,你早点睡。」吴宥然想了一下,还是决定道谢,虽然他觉得彆扭,但他发现其实说出来也没那么困难。 「你也是。」嘴上这么说,吴易然还是拿出功课来复习,明天考试繁多,今天不到深夜是复习不完的。 23 「有些事情努力也没有用的,比如快乐,比如活着。」 复习到了一点,吴易然突然感到一阵倦意袭来,他心里惊讶,他立马躺上床,期盼能入睡。 从前的他总是失眠,连做噩梦的机会都没有,今晚好不容易偷来短暂的浅眠,却让他陷入无限的忧伤。 他睡前喝了杯温水,配着五颗安眠药吞下,难得没有杂事困扰着他,提早入眠,也难得这天开头的沉睡是安稳,不再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梦里的开头,儿时个子矮小的他,在公园沙坑玩耍,玩的灰头土脸却也不亦乐乎。 顷刻间,一隻幼小的黑狗朝他走来,牠浑身脏污沾满尘土,狼狈不堪又可怜兮兮,吴易然满眼不捨,他试图呼唤黑狗,黑狗却浑身颤抖惧怕,好似不再信任任何人类。 吴易然不气馁,又缓缓靠近,动作轻柔的先替黑狗拨去落叶,黑狗起初还是抗拒,但吴易然的举动,却一点一点突破界线。 黑狗微弱的呜咽一声,不知是感激还是浑身无力的哀嚎,吴易然拨了块手上吃剩的麵包放在手上,黑狗凑近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头舔舐,再整块叼走慢慢享用。 吴易然看黑狗满足的咬着,嘴角也扬起一抹笑,他趁着黑狗专心吃着,拍了拍牠身上的尘土。 「放心,不会有人拋弃你的。」 「叫你小黑好不好啊?」 黑狗若有似无的应了一声,像是在回应吴易然。 吴易然对弱小的生命特别疼惜,小猫小狗都是他打从心底的热爱,他们虽瘦小,看起来不堪一击的脆弱,但实际坚强,在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时代努力活着。 比起他的懦弱,反而觉得小生命比他勇敢坚韧。 夕曛西下,曳着吴易然长长的影子,十年来不间断,他每天到公园找小黑,虽然无法带回家照顾,但这坚持的态度也令小黑和吴易然越来越亲密。 可是今天,天暗的特别快,公园已经一片黑暗。 他找不到小黑。 以往小黑总是在同一个时间于纸箱旁等待,从没爽约或迟到过,吴易然走近察看,纸箱内部竟沾染着暗红乾涸的血液,吴易然顿时慌了。 「小黑,小黑?」他神情紧张的呼唤。 找了半小时,夕阳落下地平线,天空是深色的蓝,他仍找不到牠。 「汪!」中气十足的狗吠声从背后传来,吴易然欣喜转身「小黑!」 五隻大黑狗围堵吴易然,一双大而黑的眼睛,静时显露出沉思和热情,此刻却闪烁着最兇恶憎恨的表情,眼神让人不寒而慄。 形体庞大,像发狂了一样,呲牙咧嘴,口涎乱飞,满身的毛根根竖起,瞪着血红的眼睛,见人就穷追猛咬。 黑狗步步逼近,吴易然悚然的后退,他贴着墙壁,想找个时机落跑,双脚却如钉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一个恍神间,五隻大黑狗猛然衝出,几乎只差一厘米就要啃上他的小腿,吴易然吓得拔腿狂奔。 他剧烈的喘着气,不知跑了多久,微微偏头看向后方,黑狗仍在追逐着,他不敢停下,只能没命的狂奔。 途中摔了两次,手掌膝盖都被地面磨破皮,可后头声嘶力竭的狗吠声近在咫尺。 跑着跑着,竟弯进了一条死巷子,旁边是高耸的墙,尽头是坚硬的墙,他无处可逃。 又是黑狗缓步逼近,吴易然却注意到其中两隻黑狗的嘴里叼着血肉模糊的狗肉,他瞬间哭了出来。 是小黑。 小黑的颈子上有着吴易然特地掛上的红色颈圈,还配着铃鐺,此刻铃鐺却响的令人毛骨悚然。 吴易然手无搏鸡之力,身旁没有任何能攻击的武器,他放弃大喊,也放弃求救,只是看着小黑悽惨的死状,眼泪一直掉。 黑狗再次露出尖牙,尖牙上还鲜血欲滴,吴易然绝望的沿着墙角滑落在地,默默等待黑狗的扑杀。 一阵剧烈疼痛,好似身体被五马分尸,他难熬的大叫,睁眼一见鲜血四溅,他的右臂已被撕裂,被黑狗叼在口中食用着。 然后,终于醒了。 被噩梦惊醒愣了不知多久,才稍稍从恐慌中安静下来,眼泪豆大颗滚落不经意流入口中,即使用力抿着嘴也抵挡不住脱口而出的呜咽。 梦里最后一个镜头是他绝望到麻木,醒来的那一剎那还是分不清梦里还是现实。 嘴角不停嚐到咸湿的泪,他才发现自己的泪从来没乾过。 吴易然做了一个噩梦,梦到大黑狗追着他跑。 那不是恐惧的梦,而是漫无边际又悠长的悲伤,从喃喃自语到歇斯底里,原来真正恐惧的是忧鬱症化身的大黑狗。 忧鬱症杀死了他对所有事物的热爱,殪灭了他对活着的渴望,放弃了他对追逐快乐的能力。 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像一个被扼住了喉咙失去言语能力的哑巴。 只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竟然也会败在凶神恶煞的大黑狗下。 阳光,对于怯懦的阴影而言,似乎过于耀眼了。 就像夜晚的梦永远都不能在早上开出繁绽的花来。 爸爸的话忘了十年,在一个梦突然想了起来,就像八岁的他用歪斜的字跡写封信,在时间的海洋漂荡穿梭,终于寄到十八岁的他手上。 他说:「你的快乐长大就会消失的。」 有些事情努力也没有用的,比如快乐,比如活着。 小时候他天真的以为快乐像游戏点技能点一样,一朝学会了,就永远不会丢掉,但没想到十年后,它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24 「为了你,至少现在,我活下去。」 在那风很大的医院顶楼上,一个站不稳就可能摔下楼,却也成为自杀的人的最佳藉口。 不小心的。 吴易然坐在栏杆上,再高的围墙只要拿个梯子都能爬上去,他面无表情看着从来不觉得清澈的蓝空。 讨厌这个世界。 天空是灰色的,空气中满是腐臭的气味,汽机车的声音大的吵杂,在他耳里,却是来自各方的谩骂与责怪。 吴易然站在栏杆上,想着如果就这样跳下去,可能会压到无辜的路人,想着还得麻烦医护人员收拾他残破的遗体,医生说,他会站在这里犹豫,纯粹是因为他的善解人意拯救了他。 其实他可以不管这些考虑的,他也可以对这世界毫无眷恋的离去,只要迈出一步就好了。 林语忻从走廊瞥见吴易然往顶楼的身影,悄悄尾随,看见吴易然站在边缘肆无忌惮的展开双臂,像隻要翱翔的鸟儿。 她没有慌。 这隻鸟儿始终飞不出去都是因为世人,都是因为他们不允许也不想看到一个生命的殞落,于是故作聪明的将他束缚在笼子里,儘管他是那么的想自由。 林语忻轻轻的开口:「易然,下来吧。」 「我知道你的痛苦,可是我不想看到和我那么好的朋友就这样在我面前离开。」林语忻眼底蓄满了泪水,好像下一秒吴易然就会消失在他眼前。 吴易然浅浅一笑:「终究是不忍心……」 他从栏杆上下来,但依旧站在边缘,林语忻从身后走近。 吴易然开口问:「你怕死吗?」 林语忻想了一下说:「很怕一睡过去,看不到明天,看不见未来,怕下一秒仪器的声音就是无止境的永恆,怕一放心睡了,心跳就这么不听话的停了,很怕……」 边说,她把空气捏进了手心:「但也许我并不怕死,而是怕生不如死,是怕孤独死去。」 「至少现在,不要走好吗?我还想再多认识你一点,多学习如何陪伴忧鬱症患者,或许还能等到你康復。」林语忻仰头望着一百八身高的吴易然。 「好,我答应你,但不要对我有太多期待,会受伤的。」吴易然声线平淡的回答。 「我问你,你有想要好起来吗?」林语忻直直望着吴易然。 林语忻等了一下,见吴易然沉默不语,便开口:「如果可以,我是想好起来的。」 「我想继续活下去,儘管是依靠各种药物来延长生命线,我还是想好好存活在这世界上,做我想做的事。从前不珍惜生命,总是做些容易让心脏负荷过度的事情,一直到生命垂危被送进医院,我才知道生命的可贵。」 「活着一辈子,都是在寻找活着的意义啊。」林语忻发自内心的说。 「那你呢?」 「我……第一次发病时,会很努力的让自己好起来,那是因为对一切都很陌生,我妈在不理解我的那段时间,曾说如果想好起来就要积极努力一点,可是他不知道我需要的不是什么再努力一点,不是什么要试着走出来,这些我都做过了,就是因为努力过了而没有好起来,反而坠到更谷底。」 「现在的我,除了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也不知道活着的理由,已经不是想死那么简单而已,我觉得人间不值得有我。」 「还有就是,我的潜意识里害怕好起来,害怕会不会好起来了,才是地狱的开始,虽然这种想法可能很多人无法理解,但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苦的模式,如果少了这些痛苦,我会不知道怎么活,下次鬱期来袭,我反而会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其实生病反而能显露真正的我,反而不必刻意假装。」吴易然从来没有对一个人倾诉那么多,这是第一次。 「所以,不要叫我好起来,我想这样就好。就算是在生与死间浮载浮沉也没关係,这是我的选择。」 「没事的,好不起来就算了,只要不要继续变差就好了。」林语忻吹着微风说。 「如果可以,希望我能成为你一点光,希望能成为你活下去的理由,哪怕一瞬也好。」林语忻摊开手掌,手心上用黑笔写着「活着」。 「朋友,可以为了我活着吗?」林语忻握上吴易然的手,感受两人的体温。 吴易然笑了「好。」 为了你,至少现在,我活下去。 25 「我没办法和你保证我不会离开,但我会尽量,既然你说你想成为我活下去的理由。」 「吴易然!下来!」身后传来焦急的声音。 两人同时转身,只见吴易然的主治章医生气喘吁吁的扶着墙壁,对着站在边缘的吴易然大吼。 吴易然错愕,但隐隐约约知道了为什么。 「谁准你跑上来的!」 章医生的语气透露些微责备,但更多的是担心。 「呵,原来我的生死还有人在乎……」吴易然喃喃着,却被语林忻听的一清二楚。 「我在乎啊!谁说没有人了?」林语忻指了指手心,说着刚才的承诺。 「我是说,除了你以外……」 「废话,我是你医生欸,也要掌握病人的情况。」章医生说。 「是是是……,我没有要跳楼啦,林语忻在这里我不会跳。」他的一番言语惹得语忻轻笑。 「我不管,叫你好好去领药,你跑到顶楼跟女孩聊天,像话吗?」医生微微慍怒。 「对不起啦医生,只是想和林语忻上来散散心而已。」易然偷偷对语忻眨眼。 「最好是不要有下次。」 「好,没问题。」吴易然明白光是爬上顶楼,拥有忧鬱症的他就可能让身旁的人產生遐想。 「女孩,你帮我看好他,不要让他做傻事。」章医生对身旁的语忻说。 林语忻信心十足「我绝对不会让他离开的。」 「下楼吧。」章医生转身离去,而林语忻和吴易然跟在身后。 因为自己的不忍心,为了不要都要离开还得给别人带来麻烦,为了不给语忻带来阴影及一辈子的愧疚,为了不让留下来的人被谴责,被说为什么没好好留住他,于是他又一次选择活下来。 即使明白自己是幸福的,甚至拥有某些人没有的特质,但仍无时无刻感觉在深海沉溺,无助、绝望。 每次闔眼,恶梦的记忆如海啸般席捲而来,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那么脆弱的败在这里,多么的失败可悲。而每次想转身逃离,却是潮汐的淹没,任凭浪潮蹂躪千百次。 每次清晨的惺忪欲眠,他多希望自己沉睡后不再醒来,如果可以,想在梦境中安详的离去,而不是每次都向世界唯唯诺诺的低头妥协。 他曾无数次想过,与其不快乐不痛苦的空虚,那么的不舒服,不如抱着尊严死去,为什么自杀就要被贴标籤,被责怪说自私及懦弱? 正因思虑过千百回,无论做了什么都会造成旁人的负担,才想就这么与世长辞,就这么与世界脱轨。 「语忻……」吴易然轻唤。 「怎么了?」 「我没办法和你保证我不会离开,但我会尽量,既然你说你想成为我活下去的理由。」 「没关係,你有努力,那就够了。」林语忻莞尔一笑,她这么一抹淡笑,让吴易然跟着感觉到了世间的美好。 这样就够了。 「你还想不想喝上次的无糖红茶?」吴易然在走下楼后问着。 「不用了啦,我又不是想每天喝,不过偶尔也是可以啦。」林语忻轻笑。 「那,如果你想喝了,就跟我说。」 「怎么说,我没有你的电话欸?」林语忻歪着头问。 「我忘记了……一直没有给你。」吴易然羞赧的红了脸颊。 「没关係,那就现在加吧!」林语忻递出手机。 输入后,手机上果然显示吴易然的line,语忻看了看他的通讯录的大头贴说:「果然是背影杀……这抹夕阳搭上这背影,真的是绝配。」 吴易然听了没有回应,只是含蓄的笑着。 「那我……走了,有空再来看你。」他还得赶着去打工。 「嗯,再见。」 吴易然走后,林语忻垂着头看向地面发呆,却一直感到一股视线定格在他身上。 她一抬头,发现是阿嬤笑吟吟的望着他。 「阿妹啊,你男朋友喔!」阿嬤露出曖昧的表情,让林语忻手忙脚乱的否认。 「不是啦,朋友而已,阿嬤你不要乱说。」林语忻耳朵热了起来。 没想到阿嬤竟然还不死心「阿妹,那个男生很帅欸,要好好照顾人家啊。」 「唉呦,就说不是了啦!」林语忻有些难堪,却不忍对阿嬤发脾气,虽然阿雅听不太懂两人谈话的内容,但也在旁边陪笑着。 「如果他欺负我们阿妹,跟阿嬤说,阿嬤帮你教训他!」 「哈哈好啦好啦!阿嬤你很可爱欸!」林语忻听着阿嬤的言语觉得逗趣,同时觉得老人家可爱。 就像过世的外婆一样,那么的和蔼可亲。 她想起过世的外婆,在他上学前负责照顾他,所有品格教育及习惯都是从外婆那里学来,外婆还会教她唱歌,尤其喜欢邓丽君的歌,总是听着广播,一字一句的跟着唱。 却在晚年,外公在睡梦中安详离去,林语忻也因为要上学到市区和爸妈一起生活,爸妈不只一次提起要外婆搬到都市,不仅方便照顾也有人陪伴,但外婆始终不答应,说是要留在这充满回忆的老房子,虽然每个月还是会固定回外婆家,但外婆到最后还是孤独终老。 那天,林语忻哭了好久好久,溃堤了好多次,哭到乾呕哭到头痛,依然不敢相信曾经那么疼爱她的外婆就这么离开了,依然换不回外婆的生命。 「阿嬤你很可爱哦,可爱阿嬤!」林语忻眼眶含着泪,却仍说着阿嬤讨喜可爱。 「阿妹啊,怎么了啊,不要哭,阿嬤在这里啊!」 听闻这句,原本隐藏好的眼泪潸然泪下,林语忻再也无法抵挡泪水,任凭泪水衝破最后一道防线,全身激动的颤抖。 外婆,我好想你,要是你还在我身边就好了。 26 「高明的处理方式才是正确,而不是我们认为的息事寧人,不要害怕被投诉而失去了尊严。」 吴易然在假日期间,于咖啡厅上早班,从七点开店开始,一直工作到五点与晚班交接。 一早七点,咖啡厅开始营业,许多上班族会选择上班前买杯咖啡,为后续工作努力拼搏。 假日早晨多了些学生族到店里读书,咖啡厅总是坐满客人,于是特别在假日加派人手。 「喵!」迎来的是小橘猫。 「橙子~」吴易然亲暱的唤着。 橙子是最黏人的猫咪,和牛奶不同的是,他喜欢人们拍牠的背,或抚摸牠的头,总是在做出这些举动时露出享受的表情。 「易然快来帮忙柜檯!」店长在里头呼喊。 「喔!」吴易然快速穿着工作制服,带好护腕遮住伤痕不让客人看了间言间语。 「你好,请问需要什么?」 其实刚开始吴易然是抗拒到外场支援收银的,他自知自己的个性冷漠,总摆着一副不喜不悲的厌世脸,更不会专业的微笑,怕影响客人的心情,造成服务态度不佳。但店长告诉他,凡事就是需要练习琢磨才可能达到标准,若是一开始便退缩,那连成功的一小步都跨不出去。 于是吴易然便决定趁着假日上早班,相对平日晚班精神较旺盛,到支援收银服务客人。 「我要一杯热拿铁。」 「请问大杯小杯呢?」客人的声音偏中性,不禁让吴易然好奇。 「小杯就好。」吴易然瞄了一眼客人,客人带着黑色棒球帽,他压低帽簷遮住脸庞,看不清是男是女。 「好的这样总共四十元,旁边稍等谢谢。」 只见那位顾客将零钱包里所有零钱倒出,但全都是一块钱,顾客慢吞吞的数了四十个一元给他后,再慢条斯理的将其他零钱收回皮包,吴易然对于客人傲慢的态度有些恼怒,但碍于后头还有许多客人便没说什么。 「你好,请问需要什么?」 「我要……」吴易然瞥见那顾客走向靠近窗边的单人座位坐下。 一切正常无异样,吴易然持续待在外场工作,空间时逗逗猫咪,帮客人及猫咪拍照。 「喂!你们咖啡里有蟑螂!」吴易然正欣喜的拍着橙子的背时,一名客人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过来。 吴易然皱眉站起,仔细端详那杯咖啡。 「而且我点的是热拿铁,为什么里面会有冰块?」顾客咄咄逼人的质问。 吴易然这才发现是刚才带着黑色棒球帽的顾客,帽子的下方是稚气却又血气方刚的脸,看起来是高中生。 打开咖啡盖,里头只有一隻童玩店买的到的玩具假蟑螂,还有少许融化的冰块。 「可是刚才给你送咖啡时,里面并没有任何东西,而且这蟑螂是你自己加进去的吧?」吴易然面对看起来同龄的客人毫不畏惧。 「我不管,现在拿铁毁了,你们要赔我一杯。」客人坚持的说。 「撇开蟑螂不说,这杯拿铁是我亲自帮你冲泡的,我没有加入任何冰块。」吴易然也反驳道。 「烦不烦啊,我要赔偿听不懂吗?」客人已经升起怒火。 「刚开始的付钱也是,你全部拿一块钱,是想找碴吗?今天是四十块饮料还好,万一是一百元以上的餐点呢?你自己不先尊重我们服务人员,现在跟你解释你又无理取闹!」吴易然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不少顾客被这番争执吓到停止手边的用餐。 「干!你脑袋有问题喔!」客人的怒火升至最高点,一气之下掀起了桌子,差点砸到一旁的小孩。 小孩被吓的大哭,客人嘴里也不断骂着不雅的言语,柜檯前还有要点餐的顾客,场面一片混乱。 客人抄起手上的热拿铁往吴易然的脸上泼去,顿时他的全身湿淋淋。 「对啦我脑袋有问题啦!」吴易然像被触及了某个开关,也跟着大声回嘴。 「安静!都不要吵!」店长有威严的声音出现。 他原先是想在后场看易吴然会如何处理这场纠纷,没想到争执越来越大,甚至客人愤怒到翻桌,他才赶紧出来救火。 「店长……」吴易然看见店长出面,低着头道歉。 店长看了一眼易然,确认没事后便转身面对顾客。 「客人你好,请问有什么问题吗?我是这里的店长我来处理。」 客人依旧止不住怒气「你们店里的态度也太差了吧,都说拿铁出问题了还跟我辩解,有没有素质啊!」 「不好意思,客人让你感到我们服务态度不佳,我在这边跟你道歉。」店长深深一鞠躬表示歉意。 随后眼神瞟向吴易然要他跟着道歉,易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缓解激动的心情。 「很抱歉,对不起造成你的困扰。」 客人看了怒气总算收敛了一点,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店长说:「客人的拿铁我们会重新做一杯给您,并且为感到歉意,将全额退钱。」 「哼,我下次不会再来你们这家店了!」客人高傲的说。 「很抱歉。」店长还在持续卑微的道歉。 过了几分鐘,后场送来了一杯新的热拿铁,店长正亲手要拿给客人,却听见客人说:「这杯拿铁我不要了!」然后拿起手机要离去。 「不好意思客人稍等一下!」店长突然站他身后大喊。 客人身子一顿转过身「还有什么事吗?像这种店,我一刻都不想多留。」 「要麻烦你将我们店里的桌子椅子恢復原状,还有跟吓到的小孩道歉。」店长不卑不亢的说。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做?不应该是店家负责吗?」他尖声喊道。 「但因为这是你失控造成的局面,和店家并没有直接关係,请你把桌子椅子恢復原状。」店长态度也强硬的回答。 客人气的脸一红一紫,在全咖啡厅的注视下将桌椅摆好后,撇下一句脏话扬长而去。 原本围聚的客人也回到原位继续用餐。 「sunny外场麻烦一下!易然你过来。」店长轻轻在身后拋下这句话。 吴易然知道自己犯下了极大错误,焦虑的不停绞动手指,细想着待会该如何跟店长解释。 跟着店长到了后场的暗门里,店长递给他一条毛巾,关心道:「没烫伤吧?」 吴易然接下「嗯,幸好里面有冰块,还不至于太烫。」 他停顿了一下「谢谢店长关心,很抱歉我……。」 还没说完便被店长打断「没关係,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吴易然诧异抬头「我都看到了。」 店长操纵电脑播放店内的监视器「你看,是不是这个人,他拿出假蟑螂和一包冰块放进饮料里。」 吴易然点头如捣蒜,幸好店长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他。 「以后遇到这种状况啊,记得不要去指责客人也不要去翻旧帐,先釐清问题,如果客人还是无理取闹无法沟通,那就直接以以牙还牙的方式,若是他不尊重我们的服务态度,那我也不会尊重他。」 吴易然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像我刚才不是请他恢復桌椅摆设了吗?他自己做出的行为要对自己负责,至少要先尊重这点,其他的再说。」面对店长遇事高明的处理方式,吴易然感到相当敬佩。 「高明的处理方式才是正确,而不是我们认为的息事寧人,不要害怕被投诉而失去了尊严。」店长轻哂。 「所以店长……没有生气……?」吴易然讶异。 「你没有做错,你只是还在学习如何面对这样的客人,我不会因为这样就对你生气,况且你还是新进员工。」店长说出他一直以来的处事原则。 「谢谢店长!我一定会努力学习的!」 「嗯,我相信你可以的。」店长鼓励的拍拍他的肩膀。 「去吧!」店长指了指外场,要吴易然再试一次。 「有问题也可以问sunny。」sunny听到自己的名字,朝后方比了个讚。 吴易然听了后,走到前头继续服务顾客,人潮走了一波,刚好可以趁现在休息。 易然抱起橙子,宠溺的说「橙子啊,有没有吓到?」 橙子也任凭易然搓揉牠的毛发,放肆的在他怀里撒娇。 「橙子,你的身上沾到咖啡了,等等帮你洗澡好不好?」恐怕是刚才客人朝易然泼咖啡也不小心淋到橙子身上。 「易然,我觉得你很奇妙欸,面对人都不曾用这种口气讲话,面对猫却温柔的像什么一样。」sunny看见吴易然的举动说。 「我……还在试着练习啦,可能我的个性就这样,面对人总是冷淡,但猫咪总能融化我冰冷的内心。」说着,他又搓了搓牠的背部。 「没关係慢慢来,我们员工是给鼓励不给压力的,放轻松。」sunny爽朗的笑着。 「谢谢你们,我以为你们会看不惯我的态度和个性……」 「没事啦,凡事总是需要练习的啊!」他和店长一样都保持着相同的理念,反而让易然觉得放松许多。 「看你很喜欢猫咪们,那以后就麻烦你多多照顾嘍!」sunny指了指几隻猫咪们。 而吴易然抱着橙子说「会的,刚才橙子被咖啡泼到,我想说趁空间时帮他洗个澡。」 「嗯,那现在人少,你赶快去吧!」说完,吴易然就抱着橙子走向后场。 他将橙子抱进厕所的水盆里,先放一些水让猫咪适应,只见橙子非常抗拒,不停闪躲,一碰到水就一蹦三尺高,还不停哀嚎。 哀嚎声凄厉到引来顾客的侧目。 「乖,没事,洗澡而已。」吴易然好声安慰。 他一边测试水温,一边把橙子按在盆子里,用细水柱冲刷,橙子用力挣扎,尖牙把易然的左手腕划出一道伤口。 「你不洗澡身上会脏脏的啊。」吴易然看着伤口没有生气,持续对橙子说话。 「易然,可以吗?需要帮忙吗?」副店长探出头问。 「不用,我自己可以!」吴易然喊着。 过了一阵子,橙子似乎习惯了不再躁动,安安静静的任凭易然冲洗,偶尔抗议的叫个两声。 「好了好了。」吴易然一放开橙子正准备拿毛巾擦拭,橙子便一溜烟的不见踪影。 他轻哂,露出对猫咪特有的微笑。 「橙子,过来!」橙子奔跑过来,自动塞进毛巾的温暖里。 他动作轻柔的替橙子擦乾,还用吹风机加快速度。 一吹乾,好动的橙子立马脱离吴易然的怀抱「喂,那么讨厌我的吗?」 擦乾手后走到外场,吴易然却看到熟悉的人影。 「吴宥然你怎么在这里?」穿着运动短袖的弟弟站在柜檯前。 「你弟?」sunny指着他问,然后仔细端详两人「长得不太像。」 「嗯。」他回答,然后看向宥然又问了一次「你怎么在这里?」 「来捧场你们店啊!」他拿起手上两杯饮料。 「可是你不是讨厌猫咪吗?」 宥然小时候到公园玩,曾被野生猫咪叼走鞋子,还被牠抓伤脸颊,年幼的他顿时嚎啕大哭,从此不敢再接近猫咪。 「现在不会那么讨厌了。」他知道吴易然是喜欢猫的,虽然他从没说过想养猫,但内心其实非常渴望,才会选在有猫咪的地方打工,于是他试着慢慢接纳。 「吶,给你。」吴宥然递出手中的咖啡。 「干嘛还特地花钱,我自己做就好了啊!」吴易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就说是捧场你们店了,帮你们店里增加收入你还不要?」吴宥然挑眉。 「喔……。」两人间没了话题,恢復沉默,这时店内突然涌入一批外国客人,吴易然藉机离开。 「我去工作了,就不招待你了。」sunny对吴易然比了比柜檯,要他趁着这个机会服务外国人。 吴易然并没有退却,正好能测试自己的英语口说能力,他流畅的与外国人对话,宥然愣在一旁听的五体投地,相当敬佩。 「呼……」吴易然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出糗。 等到吴易然忙完,吴宥然已离去,也正好到了下班时间,今天遇到了好多事,他想赶快回到家洗澡休息。 27 「如果可以,我一定会选择好好活,哪怕不是很幸福,但只要不是很痛苦就行。」 原本两个星期固定回诊,吴易然却只撑了一星期就急忙掛号看诊。 撑了一星期。 因为这整个礼拜简直是度日如年,想轻生的念头不停佔据脑中,几乎是把他逼到角落在狠狠蹂躪,他无法控制不断窜出的意念,看到刀就想划开皮肤,看到水就想沉溺,看到高楼就想一跃而下。 吃了再多抗忧鬱抗焦虑药物一样没有用,理智就要崩坏,就要失速的撞上崖壁,就连在工作也是,无时无刻,他几乎要发狂。 「我帮你加个药好了。」章医生说 「只要能让我不再那么煎熬都好。」 「其实我现在的想法很矛盾。」吴易然说。 「说来听听。」 「我想死,每天都要想上一万遍死亡,死亡对于忧鬱症患者真的就是致命的吸引,在前面那个黑暗的未知世界,不停的诱惑我,向我招手。可为什么那么想死?因为,儘管想好好活,可忧鬱症折磨的我不人不鬼,活着实在太难,当活着的可怕已经远远超过死亡的恐惧时就会想死,想以死结束这一切。」 「却也想活,虽然对于死有着未知的恐惧,或许还会有疼痛,其实也一样会害怕。如果可以,我一定会选择好好活,哪怕不是很幸福,但只要不是很痛苦就行。」 「这个矛盾一直困扰着我,是不是我根本不想死才这样说服自己?但那些不具名的悲伤及意念又是从何而来?」吴易然困惑。 「这就是忧鬱症的病症之一,首先,人为什么会想死,大多都是拥有许多对自己身价的贬低,对自己的身份感到无能,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带来困扰。」 易然点头,他觉得自己的思想都符合刚才医生说的话。 「自杀往往是一种为了脱离苦海,却找不到其他出路,在绝望之中的行为。如果有其他方式可以不再痛苦,大部分的人不会选择自杀。有时候,想要自杀的人,需要的不是别人告诉他怎么做,而是多一些理解。理解不是认同,而是让他有被了解、不孤单的感觉。」 「但有时候这种念头也来自我们的大脑,例如体内血清素不足,大脑中掌管自我观感的神经回路功能异常等。生病的大脑会改变一个人的思考与感觉,从而导致轻生念头。」 医生继续说「所以不要再觉得是自己的错了,你只是生病了。」 「如果真的害怕的话,要不要尝试看看住院?」医生突然说。 「住院?」 「对,就当去另一个与世隔绝的星球放松,就在里面什么都不要想,至少维持正常的饮食和睡眠,看会不会状况改善。」医生稀松平常的说。 吴易然陷入思考的沉默中,然后淡淡的说一句「我考虑看看。」 医生回答「过两天有床位我会打电话询问你的意愿,到时候想进来再跟我们说。」 「好。」 其实易然考虑很多,若是去住院的话,势必得跟学校请假,就要学测了,这样也少了几个礼拜的复习时间,前阵子才因为爸妈的事延后数学竞赛的练习,万一时间刚好卡到,便无法参加比赛。 还有,若是他去住院,未成年的弟弟独自一人和伯父又如何相处。 最后自己的打工才刚刚起步,期间就有多次和店长请假,虽然店长每次都通融,但不见得这次请长假店长会答应,也会影响到咖啡店人员的调动。 这晚,他总共吃了医生开的八颗药,却还是因为这件事思虑的无法入眠,直至天边亮起晨光才入睡。 28 「咖啡店永远会留一个你的位置。」 思考了一天一夜后,吴易然决定听从医生的建议,试试看住院会不会有所改善,他先和学校请假,不料学校竟说请长假需要住院证明,易然只好改日再请假。 吴易然再学校有分配到辅导老师的晤谈,基本每星期会有两次,辅导老师听闻易然和医生的想法,也决定试试看。 今天中午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他也同意住院了,住院之前,易然到咖啡店上班,也顺便和店长讲。 「店长,我想单独跟你谈谈可以吗?」吴易然在收工后对店长说。 「可以啊。」店长二话不说的答应。 吴易然犹豫了许久,终于打算向店长说明事实。 「我想向你请一个月的长假。」吴易然慎重的说着。 「为什么?」店长有些为难,甚至皱起了眉头。 「那个……其实不瞒你说……我有忧鬱症相关病史,一直都有固定看医生,但最近病情变的严重,医生建议我住院,看会不会情况有所改善。」 店长一听,更是皱起了眉头,吴易然原以为店长会不答应或者生气,没想到他却说:「怎么会现在才说?所以你之前常常请假都是因为去看医生?」店长马上联想到。 「对……对不起……我想说,不要造成你们的麻烦……」吴易然小声的说。 「不要觉得我们会对精神疾病有偏见,在咖啡店的同事都很有爱心,不会因为这样就不喜欢你,而且这并不会造成我们的麻烦,你不说,才是对我们没有信任,我们反而会愧对你,知道吗?」店长语重心长的说。 听到这番话,吴易然马上红了眼眶「其实我一直知道你们的好,但我却一直认为是自己造成你们的困扰,所以才不敢说……」 「没关係,这都没关係的,班表时间都可以重新再排,人手也可以安排,但是咖啡店永远会留一个你的位置,这阵子你做的很好,辛苦你了。」店长由衷的说。 「你就安心去住院,这边我会处理好,猫咪们也都会等你回来的。」店长笑了笑。 牛奶彷彿听到了店长在叫她,驀地窜进店长的怀抱,撒娇一下后,跑到吴易然手上,任凭易然抚摸。 「要想我啊!」霎时,咖啡店里六隻猫咪都围聚吴易然身旁像是依依不捨的不想他离开。 「真是个标准猫控。」店长无奈的笑了 下班后,吴易然还剩最后学校请假,和与不在的这段时间,弟弟独自和冷漠又常离开家中办公的伯父相处的问题。 「喂?是伯父吗?」 「找我有什么事?」伯父冷淡回。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爸妈的事你也知道,靠打工取得经济来源,但最近失眠太严重,医生建议我去医院调作息,可能有一个月的时间没办法照顾弟弟,可不可以麻烦帮忙照顾一下宥然……?」吴易然婉转的说明。 对方沉默了一会,易然紧张的等待回应,这就是吴易然犹豫的原因,伯父工作本来就很忙,实在是不敢再增加负担给他们。 「我自己也很忙,最好劝你弟独立一点。」伯父口气不太好的说。 「他没问题的。谢谢伯父的帮忙。」 掛断电话后,又一件事解决,易然不禁对如此顺利的协调感到惊讶。 正好吴宥然从学校回来,易然叫住了他,想跟他说明事情原委。 「吴宥然,你可能需要自己一人和伯父相处,你也知道我失眠越来越严重,医生建议我住院,虽然伯父有点兇又很冷淡,但为了你的经济来源和生活,这样可以吗?」吴宥然听了张大嘴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要去住院……?」 「嗯,对。」 「好,我知道了,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吴宥然很快答应。 两人对视,发现彼此间没了要补充的话题,彷彿兄弟就是这样,偶尔还是有心有灵犀的时候。 就在吴易然准备回房间之际,吴宥然驀地发出声音。 「对不起。」 「干嘛道歉?」 「你会变成这样跟我多少有关係吧?我……我之前不是故意要说那种话。」吴易然知道宥然还在为曾经说的话,那些不理解忧鬱症再加上衝动脱口而出的言语愧疚。 「不用抱歉,你好好读书好好生活就好了。」吴易然成熟的说。 「嗯。」语毕,两人各自进了房间。 吴易然开始整理要带去住院的东西,请假的手续打算出院后拿到证明书再向学校请假。 其实住院主要还是带简单的衣物和盥洗用具,没有概念的吴易然苦思许久,最终把脑内想携带的东西全都装进行李箱。 「听说住院没办法带3c產品……。」吴易然喃喃着,不知道没了手机的他,能否能适应这恬淡的生活。 面对未知的前途,吴易然有些恐惧担忧,不禁细想精神病院里头的人事物,是否进去就真的与世隔绝,是否去了那一趟,再也无法回归正常的社会。 但这是他的抉择,他应该勇于去面对。 他抱着枕边的鯊鱼玩偶,进入了梦乡。 29 「她不想长大了,她只想永远停留在五岁以前,那个爸爸还在的时光。」 「勾锥阿嬤!早安!」林语忻从病床醒来,见到阿嬤正坐在床上喃喃自语,于是用台语向阿嬤打了个招呼。 阿嬤抬头露出灿烂的笑容回应林语忻「早安!」 「昨天有睡好吗?」林语忻关心的问。 「有喔!」阿嬤精神亦亦的回答。 「啊你早餐吃什么?」 「吃粥啊!」 林语忻及阿嬤一言一语的话家常,连外头经过的主治医生也被这气氛感染。 「两个人很有精神喔!」林语忻嘿嘿笑着。 「今天天气很好,要不要推阿嬤去楼下花园晃晃?」医生提议。 林语忻听了很是兴奋,连忙问阿雅「我可以帮阿嬤推吗?」 阿雅听不懂,林语忻又说了一次,搭配比手画脚。 「可以!」阿雅回答。 于是林语忻穿好鞋子,缓缓的推着阿嬤走到电梯前。 「阿嬤你心情好吗?」 「好啊!」阿嬤欣喜的拍手回答。 「啊你在想什么?」虽然嘴上笑着,林语忻却觉得阿嬤似乎在想某些事。 阿嬤顿失笑容,抿着嘴模糊的说出了言语。 「阿笙……。」 「什么?」林语忻蹲在阿嬤的轮椅旁,看着她问。 「阿笙……。」阿嬤不停反覆的说,林语忻在听懂后,心头猛然一震。 阿笙,爸爸的名字里就有相同读音的字,虽不知道是不是同样的字,却在阿嬤呼唤的同时,勾起了林语忻的回忆。 爸爸把他扛上肩,让他触摸大树上的叶片,抚着叶片纹路,然后攀折了一叶下来,他细心的把他收进口袋里,爸爸说回家要把他做成书籤。 他带她到公园里的游乐设施,抱着她从溜滑梯上滑下来,还让他坐在盪鞦韆上,他轻轻的推,然后越推越高,好像要飞上云层。 他们躺在绿色的大草皮上,指着那片星空,说哪一颗是北极星,那是最亮的星星,然后说每颗星星都非常珍贵,因为那是生命殞落之时,化为天上的星辰,守护留下来的人。 爸爸会在她不开心,在她难过大哭时,扮成滑稽的小丑逗她开心,或是打扮成各式她仰慕的英雄,替她加油打气。 还记得他们曾一起在户外种植了一株向日葵,他说那是坚强的象徵,不管刮风下雨,向日葵依然努力昂起头积极向阳,他们说好要像向日葵一样勇敢。 记得她曾童言童语的说,想快点长大,保护爸爸妈妈,带他们出去玩,不因一点小事就退缩,她要越变越坚强,她要蜕变成勇敢的蝴蝶。 好多好多回忆涌上心头,在他的左心房翻搅,忆起来有些微微的疼痛,像是离开了的爸爸要她不要忘记这些美好的回忆,不要忘记他。 「阿笙……阿笙……阿笙。」阿嬤不断喊着,语忻眼泪就不停的掉。 为什么,为什么要有那么可恶的人,酒醉开车还肇事逃逸,让爸爸和弟弟那么难受的倒在黑暗的雨中,渐渐流失力气,失血过多而死去。 如果那天他没有吵着要爸爸出门去买她爱吃的蛋糕,如果那天那条平常走的路没有施工,爸爸就不会刻意绕到车水马龙的大马路……。 可是再多的如果也换不回爸爸和弟弟的生命啊……。 她不想长大了,她只想永远停留在五岁以前,那个爸爸还在的时光。 林语忻崩溃的掩面哭泣,哭到泣不成声,哭到无语凝噎。 阿嬤喊着阿笙的名字,也掉下了眼泪,林语忻抱紧阿嬤,塞在阿嬤的怀中放声大哭。 为什么,还是好痛。 后来,阿雅下来了,看到哭泣的两人不知所措,她边搀扶着林语忻边把阿嬤推回病房,然后贴心的按了呼叫铃。 护士来了,看到林语忻脆弱哭泣的样子很是心疼,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的拍着语忻的背。 「为什么……心脏那么痛……?」林语忻双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感觉到心脏剧烈的跳动,但痛的像是心碎了一地。 「你知道吗?当我们悲伤难过的时候,血液中儿茶酚胺的浓度升高,导致心脏对能量消耗增加,进而导致导致心脏供血不足,所以心痛才会像要碎了一样。」护士轻柔的说。 「这时候,只要好好的大哭一场,好好的发洩就会好点了。」护士把林语忻抱进怀中,听她模糊的说着对爸爸的思念,听她说好想好想。 一小时后,林语忻哭的累了,倒在护士怀中,眼皮紧闭,眼角还有着泪光,护士温柔的擦拭,然后轻轻将语忻放回床上。 那时,林语忻梦见爸爸了。 爸爸依旧笑的那么帅气,依旧是林语忻如此珍惜的存在,原来思念一个人,真的会反应在梦里。 那天,她笑着流下了眼泪。 30 「医生说住院是到另一个星球探险,是去性质与地球相似的火星,找到畏缩在隅角的自己,挖掘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并且战胜它。」 吴易然住进了精神病院,他穿着轻薄的上衣及短裤,脚上套着简便的拖鞋,像是个被囚禁的人,在身后的门锁上后,与世隔绝。 就这么茫然的进来了,一切都还陌生,只知道关上门的那刻,他进到了全然不同的世界。 庆幸自己不是孤单的,眼前是各式的患者,只是到了新的环境,心跳不停加快,生理症状是不会骗人的。 像个初生的婴儿,眼球转动的探索新世界,感官变的敏锐,却被时序拖的越来越慢。 「新朋友你好!」一个阿伯从易然前方走过,热络的像刚进来的他打招呼。 吴易然不知所措,只见其他人仅是瞄了一眼后继续做自己的事,像是习以为常。 「自己找位置坐吧。」护理师对他说。 于是他挑了张没什么人的大桌子,坐在桌子边缘的椅子上,双脚焦虑的抖动。 「弟弟啊,你为什么进来?」阿伯凑到吴易然眼前问着,吓得吴易然差点叫出来。 「我……我……」吴易然以为到了这里,能坦然面对此自己的病情,但没想到竟然还是对自己的病情难以啟齿。 肩膀被人点了点,吴易然驀地转头,却看到一张稚嫩的脸庞,看起来是国中生的男孩拉了拉他的手,要吴易然过来。 吴易然懵然的被男孩牵走,然后到另一张坐着男孩的桌子坐下。 「这里的病患都这样,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不用理他们。」声音也稚嫩的男孩说。 「你……几岁啊?」易然原以为自己会是精神病院里年龄最小的,没想到竟然还有国中生。 「我国三,十五岁。」 「那……你为什么进来?」这问题对于精神疾病患者可能已经回答过无数遍,但易然还是好奇。 「我是解离症,就是有双重人格。」易然听闻男孩口中说出的疾病,儘管那是真实,仍觉得诧异。 「那你呢?」男孩问。 面对男孩,易然顿时觉得自己生病并不可耻,他犹豫了一下,便把左手腕袖子捲上,露出一条条伤疤。 「其实我也会自残,只是是解离的时候,副人格做的。」男孩无奈的笑着说。 「原来……」 「我叫吴易然,十八岁。」 「我叫夏雋致,可以叫我小雋。」 「好特别的名字……」易然说。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有忧鬱症的?」小雋问。 「我记得很清楚,是十五岁的生日那天去看了医生,因为失眠厌食很严重,然后就被医生诊断忧鬱症,然后慢慢学着以自残发洩……。」忆起那天,仍像昨日般记忆犹新。 「如果你有听过解离症这方面的资讯,你就会知道会解离,一般都是经过重大事故导致心理创伤而出现的防卫机制。」 小雋说,然后撩起了后脑勺的头发,一块大面积的伤疤显露吴易然眼前。 「这是……!」 「我国中开始被霸凌,就因为我和另一个那群人讨厌的男生很要好,他们就连同我一起欺负,这是在厕所被他们拖去撞墙的伤疤。」小雋轻描淡写的说,明明是那么严重的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是平淡。 「后来无力反抗,在一次被欺负的过程中解离了,听同学说我像发狂了一样不停的捶打那个霸凌者,然后自己再从二楼往下跳,所以被医生送进来住院。」 「辛苦了,我们都辛苦了。」吴易然低声说。 小雋微微偏了偏头,望着易然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可以叫你哥哥吗?」 「嗯……可以。」吴易然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说。 他的请求,让吴易然想起小时候,吴宥然也曾这么亲密的叫他哥哥。 小雋开心的笑了,那笑容天真的好像根本没经歷过那些惨事,但吴易然知道,那只是定型的微笑面具,他并没有真心的笑。 「排队吃饭了!」 护理师喊着,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站起,到门前排队,小雋看吴易然一脸错愕,连忙解释。 「现在是午餐时间,我们都有自己的编号,要按照编号排队拿饭,你是几号?」 易然想了一下才知道小雋说的是床号「三十三。」 「我是三十四,你排我前面。」 打开便当,是普通的菜色配上肉排,易然顿时食欲全消,小雋看吴易然的样子笑了。 「刚开始都会这样,会很不习惯这里的菜色,太清淡了。」 「我真的不想吃了……。」 「至少饭要吃一半,不然会像那个大叔一样。」小雋小声的说,手指着一个坐在不远处的大叔。 护理师拿了一条约束带绑住大叔的双手,然后坐到他旁边挖了一大口饭。 「嘴巴张开。」无论大叔怎么闪躲,护理师还是非常有经验的将食物送到他口中,逼他咀嚼吞下。 「好好吃饭是这里的规矩,是最基本的事,若是不好好吃饭就会像那样被人绑住。」 吴易然看了心里有些沉重,明知道这是护理师们的职责,面对不听话的患者,会用强硬的手段,他还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吴易然慢吞吞的吃完半碗饭后回到病房睡午觉,在陌生的环境整个人却变得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易然绷紧神经,于是整整熬了一小时,他始终无法入睡。 「会慢慢习惯的。」小雋说。 下午时分,病房内病患聚在大厅看电视,偶尔传来病友间的交谈声,易然无趣的靠着白墙,瞪着天花板刺眼的灯,数着时间。 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很慢,时间的流逝,一步一遥,他发现数到六十竟然是如此漫长的事。 把走廊延展成无限,吴易然缓慢踏步着,来来回回,在第九十九趟,小雋默默的跟在易然身旁,两人都没说话,只是互相的陪伴,仅此而已,却让人感到无比温馨。 「哥哥会参加ot吗?」又走了几趟后,小雋突然问。 「ot是什么?」 「就是职能活动,通常在住院两三天后,病房内的职能治疗师会安排你参加活动,主要是一些简单的手做、歌唱、个人治疗等。」 「对了,我们星期一的活动是看电影喔!」 吴易然点头「听起来你蛮喜欢的,你住院多久了啊?」 「我住了三个星期了,医生说还要再持续观察。」 「那我要住多久啊……」面对遥遥无期的出院日子,吴易然感到无奈。 「哥哥来住院之前我一个人超无聊的欸。」 「你不跟其他病友聊天吗?」 「这里的病友大多都是脑部有些问题,而且我一个年纪那么小的国中生,也不知道和阿伯们聊什么。」小雋说。 「也对……。」他竟然没想到这点。 「不过年纪小,也是有好处的。」小雋呵呵笑着。 「比如护理师对你比较照顾吗?」吴易然猜测 「对啊。」 「护理师都会跟我聊天呢!」 「不错啊!」吴易然浅浅一笑。 「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跟人聊天?」小雋心思细腻的猜出。 「其实我蛮害怕聊天,我不太喜欢跟别人讲话,我只需要有人静静的陪伴就够了。」 「不过你要是觉得无聊想找我聊天,我还是非常乐意的。」吴易然补充,就怕小雋因此而不敢找他。 「嗯。我知道了。」 在走廊上走了一下午,吴易然回到病房内坐在床上沉思,他想纪录这一切,身旁却没有手机也没有纸笔,听小雋说笔是危险物品,只有固定时间能领取。 医生说住院是到另一个星球探险,是去性质与地球相似的火星,找到畏缩在隅角的自己,挖掘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并且战胜它。 受限的事物很多,无法像在外面那般自由,他要让自己慢下来,慢慢融入火星的生活。 这里的生活是平淡,淡的不能再淡,像一张洁白无污的纸张。 第一天没有纸笔,囤积在脑内的天马行空随着时间被冲淡,于是第二天,只能靠残存的记忆写下。 来到这里一定会被问两个问题,叫什么名字,以及为什么进来住院。 一开始他总静静的说,是忧鬱啊。到后来说,怕自己走了,需要有人看住他。精神病院像是让他束缚想死的自己的地方,也像让他逃离一切的避难所。 夜晚九点,病房熄灯睡觉,整天绷紧神经让吴易然筋疲力尽,他没有翻覆很久,就深深沉入梦乡。 31 「吴易然感觉空间开始被压缩,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了,像失去了氧气,留他一个人陷入无边的恐慌。」 隔天一早,吴易然从睡梦中清醒,一边讶异着昨晚难得的睡眠,期间没有不断惊醒,没有失眠,没有梦境,是三年来第一次睡的那么安稳。 「哥哥早安。」对面病床的小雋揉了揉眼睛对吴易然道早安。 「早啊。」他精神奕奕。 领物时间,易然拿了纸笔,想把这一切纪录下来。 他将昨天的日记写完后,脑袋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想写信给同样住院的林语忻。 小雋说,每天会有一次医生巡房问诊的时间,吴易然突发奇想,想请求医生帮忙他送信。他知道这个想法可能天方夜谭,医生可能不会答应,但他还是想尝试。 反覆擦拭反覆修改了数十遍,吴易然终于写出心中最完美的内容,他细心的将纸折起,引颈期盼医生的来临。 过了不久,四五个医生同时涌入病房内,各自向病患谈话,吴易然盼着那群医生的身影,总算看见自己的主治医生。 「医生!」吴易然打招呼。 「嗨,住院一天还习惯吗?」医生问着。 「慢慢习惯了,昨天也睡的蛮好的。」 「那不错啊,至少知道住院是有一点帮助的,继续保持下去。」简单几句寒暄后,吴易然迫不及待的告诉医生自己的想法。 「医生,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好,你说。」 「可以帮我把这封信送给5c17病房的女孩吗?」 「女孩?上次跟你在顶楼的那个?」医生听见关键字马上联想到。 「为什么特地送信给她?你喜欢她?」医生笑了。 「没有啦,普通朋友而已,想说住院有点无聊,就写信给她,看看她都在做什么……。」吴易然立马反驳。 「最好是没有曖昧。」医生坏笑。 「真的没有啦!」吴易然一急脸红了起来。 真的没有吗?其实吴易然也怀疑自己是否只是在逃避,在刻意骗自己。和林语忻的互动越来越频繁,吴易然喜欢和林语忻在一起的时刻,总能让他暂时忘却不想活的自己,他的心情也被林语忻天真的笑靨影响。 「好好好,可是……我平常不会去那一栋病房欸。」医生苦恼着说。 「一定有别的方法吧,拜託啦医生。」 医生皱着眉头为难的说:「照理说我是不能帮你的……。」 但看到吴易然心碎的表情,医生还是说:「好啦我找时间帮你送。」吴易然马上露出感激的表情。 「感谢章医生大恩大德!」 医生轻笑。 是有多喜欢她啊……。 过了两天的下午,吴易然收到了林语忻的来信,她迫不及待的打开信封,初次看见她娟秀的字跡,内容是关心及问候。 「to易然: 我过的和往常一样,同学和学姐每星期都会来找我聊天,偶尔和室友阿嬤聊天,推她出去散步,自己也常在房间弹吉他,你喜欢听音乐吗?有空我可以弹吉他给你听啊! 不知道你要住院多久,我已经开始想念你的无糖红茶了。」 短短的字句间,透露林语忻对生活的期待,甚至说已经开始想念无糖红茶的味道,吴易然看了心底一暖,决定出院后要每天送自己冲泡的无糖红茶给他。 「哥哥在看什么啊?笑的那么开心?」小雋突然从身旁窜出。 「看回信,你要看吗,可以给你看。」吴易然猜到他好奇的心思,便主动拿给他看。 「哥哥的朋友吗?她会弹吉他啊?」 「我也不知道,是看她信里写才知道。」他心底盘算着,出院后找一天听林语忻弹唱给他听。 「下午参加ot的病友集合了!」护理师喊着。 这就是集体生活,大家非常有默契的往门边移动并排好队,小雋拉着吴易然站在队伍最前方。 到了ot教室,职能治疗师说今天是团康活动,把所有人分成三组后便开始进行。 「今天的主题是,遇到了对精神疾病保有偏见甚至是行为极端的人士,我们应该怎么做。」职能治疗师站在一块白板面前说。 「知道答案的可以每组派三个人到前面分享。」然而其他两组三人都已齐全,就差小雋和吴易然这边少了两个人。 「哥哥,上来啦,我们一起说!」小雋拉着吴易然 「不要!」吴易然其实很纠结,他不敢站在群眾面前分享,怕太多注目会引来恐慌症发作,但又想起店长和辅导老师曾说,要慢慢尝试。 「上来啦!」 「不要!」 「我跟你一起啊!」 「不要!」双方都很坚持,而吴易然也固执的不肯上台。 最后职能治疗师说:「那没关係吧,两个人就好。」于是小雋自己上去。 分享过程中,吴易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浑浑噩噩的开始呼吸急促,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彷彿被播放放慢键,所有人的动作极度缓慢。 没人注意到台上的小雋脸上已没了笑容,也没注意到他开始脸色苍白,更没注意到他的身体开始僵硬。 其他人都没注意到,吴易然却看见了。 小雋撑着自己快要倒下的身子分享完后,回到座位上,吴易然立马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小雋,你还好吗?」 小雋没有回应,双手不停绞动,像极了吴易然焦虑发作的样子,他的指甲深深陷入皮肤,抓出了一个一个指痕,皮肤被搔出红印。 「小雋,小雋!」吴易然见小雋没回应,有些慌张的再叫了一次。 是解离了吗?吴易然第一时间想到。 仍然无动于衷,吴易然彻底慌了,他四处张望寻找职能治疗师,却除了讲台上的治疗师,其馀不见任何人,好像所有人都不曾察觉他们两人的情况。 吴易然感觉空间开始被压缩,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了,像失去了氧气,留他一个人陷入无边的恐慌。 吴易然,吴易然 都是你害的 是你害他解离的 去死吧你就该死 好吵好吵……救救我……。 是谁在叫他?他在黑暗间徘徊,找不到光亮的出口,是他心底最恐惧的声音呢喃着,附在耳畔,要把他拉入最深沉的地狱。 ot课程结束了,小雋不知何时离开了位置,吴易然眼前是朦胧的黑,覆盖在他眼前,挥散不去。 他艰难的站起,摇摇晃晃的走到门口,看见小雋正低着头被一个职能治疗师牵着。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幸好,他没事。 好吵,快停下来啊……。 32 「若是你,你会选择为天下人,还是为他?」 这天早晨,林语忻坐在床缘阅读一本小说,阳光倾落于书页间,光影交织辉映,时光总凝结在橙色的午后,停滞在专注的眼神。 「语忻早安啊!」护理师推着仪器走进来。 「护理师早安!」 「在看什么书啊?」护理师一边测量她的体温一边问。 「哈利波特喔!」林语忻露出书封。 「哈哈那可是我国中时期的回忆呢!」在板子上纪录,三十六点四,正常。 「来,手伸出来量血压。」 「那时候多迷哈利波特啊,我家有全套的书籍呢!」护理师持续与林语忻间聊。 「真的吗?那护理师喜欢哪个学院啊?」 护理师毫不犹豫的回答「我是波特迷,当然是葛来芬多啊!」 「语忻呢?」 「我是觉得赫夫帕夫的代表性质蛮符合我的,努力、耐心、正义、忠诚。」还有林语忻私心喜欢鲜明的黄色。 「既然你那么喜欢看小说,要不要来当医院的阅读志工?主要内容是说故事给医院的病患小朋友,我觉得你蛮适合的。」护理师期盼的问。 「而且你在这里都没事做也蛮无聊的吧?」 「哈哈哈对啊,那有这个机会我就去尝试看看吧!」林语忻笑说。 「医院目前找了两个志工,你负责的时段是一、三、五的下午,今天星期三就开始喔!可以准备一下。」护理师很高兴林语忻那么欣然的答应。 「那么快吗!喔……好。」林语忻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震慑。 「加油哦!」 下午两点,林语忻带着故事到医院的儿童病房,这里的病房主要为零到十六岁的病患,说故事活动中不仅让小孩促进大脑运作,也能使小孩学习思考,甚至还有些小孩在听故事的期间,忘记了自身的病痛。 第一次在小小孩面前讲故事,林语忻难免有点紧张,所幸有医生及护理师的鼓励。 小孩对于生面孔非常好奇,一双大眼在林语忻身上望来望去。 她清了清喉咙:「大家好,我叫林语忻,是新来的阅读志工,今天来讲故事给你们听。」 大家颇有默契的问好「语忻姐姐好。」 「今天,我要讲一个天使与恶魔的故事。」 小孩们正襟危坐,竖起耳朵认真倾听。 谁是天使?谁是恶魔? 每个人都有天使般纯真善良的心,而同时恶魔也被封印在灵魂深处。 传说,天使与恶魔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孩,他们发誓要保护这个女孩一生一世。突然有一天,世人指着女孩说她是灾星,不应该活在这世上。 如果她活着,就会带给许多的人死去。 那天,天使挣扎纠结了很久,而恶魔毫不犹豫转身离开了天庭。 天使将那女孩约了出来,在女孩认为天使是来安慰她的时候,天使却为了世人把女孩无情地杀了。 后来才知道,恶魔为了女孩,离开天庭后,就下凡将天下人都杀了。 对于天下人,天使确实是天使,恶魔也确实是恶魔。 但对于女孩来说,天使是掛着微笑的恶魔,恶魔是心里流泪的天使。 天使:为天下人,我愿负你。 恶魔:为你,我愿负天下人。 「你们觉得谁是天使,谁又是恶魔呢?」林语忻将问题丢给小孩,让他们去思考。 有的小孩说天使就是天使,恶魔就始终是恶魔,反观那个十四岁女孩默默说了一句「不一定」 林语忻讚许的点点头「其实这没有绝对的答案,因为答案会随着我们是受害一方,还是获利一方而有所改变。就比如,你觉得自己是天使还是恶魔?答案并不重要,天使往往与恶魔同在。」 「那到底,谁是好的?谁是坏的呢?」小孩天真的问着,那小小的眼眸透露大大的疑惑。 「我们没办法确切的说天使是好的,因为对女孩来说,天使对她所做的事就如同恶魔。而天下人也无法讚扬恶魔,因为对天下人的利益来说,恶魔为了女孩杀尽天下,是不折不扣的恶魔。」 「歷史中,有很多的人,是正或邪的争议很大,这都是因为他们所做的事,对某些人来说是利,对某些人来说却是害,这也就成了,有人尊其为神,有人尊其为魔。」 「当事不关已时,我们可以很客观的去判断出谁是天使,谁是恶魔。但当我们被牵扯进利害关係中时,我们的内心的善与恶的立场就会随着我们是获利的一方,还是被牺牲的一方而发生转变了。」 小孩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或许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小孩来说,内容太过艰涩,但林语忻觉得这是必要,这是长大后每个人会遇到的课题。 十四岁的女孩坐在角落静静的聆听,语忻从他的眼眸看出,她明白了她所要传达的寓意。 「姐姐,若是你,你会选择为天下人,还是为他?」女孩平淡的疑问,却让语忻一下落入深沉的思考。 为天下人,我愿负你。 为你,我愿负天下人。 她在这个疑问纠结许久,到底是为了顾及大全,还是为了所爱之人,回过神来,小朋友已离去一半,她连自己什么时候结束故事都没有印象,只是一人愣在原地。 「姐姐,我可以抱抱你吗?」 一个脸颊消瘦苍白,吊着点滴,瘦弱的肉眼可见骨架的男孩,站在语忻旁边拉着她的衣角。 「当然可以。」林语忻蹲下身给了男孩一个温柔的拥抱,轻抚着那没有头发的头上的毛帽,说:「你很可爱,不要放弃,要继续活下去喔!」 「好。」男孩瘦小的身躯埋在林语忻的怀抱中,声音闷闷的回答。 看着他们那么瘦弱的背影,语忻看见了他的背上长出了坚强的羽翼,却也看见覆在羽翼下,那满目疮痍的伤疤。 眼角滑出一滴热泪。 说好要成为我活下去的理由。 为了你,至少现在,我活下去。 33 「因为,都是共生共感的痛过,是温柔的病,是温柔的人啊……」 醒来的时候是在四周全是海绵的空间,他独自瑟缩在隅角,记忆是空白的,无论他怎么拼命的回想,依旧想不出任何有关自己为何在这里的蛛丝马跡。 他开始感到害怕,却又无从发洩,想将复杂的意念一拳一拳打在柔软的海绵上,想一头栽进那样单纯的世界,想离开这残酷的世间。 他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四处查看后才发现是天花板角落的一台监视器在作祟,他不敢轻举妄动,依旧缩在原处。 昏昏沉沉,他好像醒来了,又好像仍在梦境中,隐隐约约听见妈妈在叫唤他,可是怎么可能呢?妈妈已经走了啊……。 惝恍迷离,他在模模糊糊间感觉到自己的魂魄被抽离,而自己看着自己那一幅颓败哀戚的模样,却什么也做不了。 「吴易然,吴易然!」他原本想就这样沉沦下去的,原本想这样就不醒来的,可是声音却叫醒了他。 他茫然的睁眼,依然是在这个海绵的空间,护理师站在一旁注视着他。 「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吗?」 发生什么事?回头去看,那段记忆像蒙上了一层浓雾,他再怎么拨开,仍是无尽的白。 「我想不起来了……。」吴易然自责着,怎么可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没关係,你现在好点了吗?」 其实耳鸣响的严重,其实耳里听不清任何声音,只是他仍然微微点了点头。 「要聊聊吗?」护理师蹲在抱着膝盖的吴易然身旁与他的视线齐平。 「我刚刚怎么了?」他想起来了,这里是保护室,用来约束状况不稳的病患,防止他们做出极端的行为的地方。 但他想知道,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好,你慢慢听。」 「小雋刚刚解离,好不容易状况稳定下来,再无异样后,他却跑来跟我说,你整个人好像不对劲,他说你一直用指甲抓着皮肤,把整片皮肤抓下来了。」吴易然抬起手,才觉得有些刺痛,从手腕至手臂关节处整片通红。 「然后捂着耳朵,口里喃喃着听不清楚的话……」 「对不起……」吴易然眼神空洞的说 「对,好像是这样,从原本只是小声的唸,到后来越来越大声,几乎是用嘶吼的,霎时,所有人都拦不住你,你就跑到墙边一下一下的用力撞着。」 吴易然抚着头部,却没想像的疼痛,恐怕是对于一切无望,受幻听的影响,痛觉也被消弭。 「原本我帮你打镇定剂了,你也渐渐稳定下来,但你还是哭着跟我说,你想进去保护室发洩。」记忆鲜明了起来,他从记忆里看见自己哭的脆弱的样子。 「不必觉得难堪,能哭出来是好事。」护理师看吴易然抿着下唇满脸通红的样子便说。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吗?」 「是……是我害……小雋解离的……」吴易然小声的说,声音细微的几乎要听不清。 「上ot课的时候有发生什么事吗?」她轻声问。 吴易然没回答,只是直瞪着前方。 「没关係,但我相信小雋不会怪你的。」 经过一分鐘的沉默后,吴易然缓缓开口。 「因为……我不敢上台发表,让小雋独自承受那份恐惧,感觉是因为我造成他的压力过大,才会……导致他解离。」护理师发现吴易然又开始无意识的抓手,便抓住他的手。 「我请小雋过来跟你讲好不好。」 吴易然默默点头,却面露些微惶恐,好像害怕小雋再次被他影响。 小雋从门外走进来,直率的坐在吴易然旁边。 「哥哥还好吗?我……刚才那样是不是吓到你了?」 吴易然盯着自己的伤疤,淡淡的回:「没有……」 「对不起,是我害你的。」 「怎么会,不是你的错,不需要道歉。」小雋慌张的阻止易然的愧疚与自责。 「哥哥我跟你说,解离症通常都是在人遭遇重大事件或是庞大心理压力后突然產生的防卫机制,刚才会这样是面对群眾的压力,不是因为……」还没讲完,便被吴易然打断。 「如果我当时陪你上台,或许压力就会减轻一些。」吴易然声音沉闷。 「不是,不管哥哥有没有陪我上台,我都会对人群恐惧,自从被同学霸凌后,我就不敢再相信别人,不敢再就这样随便相信言语,所以,真的不是哥哥的错。」 「我常常被说抗压性低、草莓族,一遇到挫折就解离,被骂很没用,可是事实真的只是因为我们生病了啊!」 「那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相信我,为什么你会毫无保留的把你自身的困扰全部说给我听,就好像,我不会背叛你一样……?」吴易然直直盯着小雋的眼神。 「因为,都是共生共感的痛过,是温柔的病,是温柔的人啊……」 小雋轻轻把吴易然捂住耳朵的手放下。 「没事的,我在这里。」 易然一听,眼眶立即蒙上一层水气。 有多久……有多久没人这样跟他说了……。 夜晚,为了确保吴易然状况稳定,他依然睡在保护室里头,只是辗转难眠,不安的心情莫名萌芽,最后他没向护理师拿安眠药,乾脆不强迫自己睡着,到大厅一人看着书。 直至清晨,好不容易偷来几十分鐘的浅眠,却被外头一阵骚动吵醒。 「这里的病患就是头脑有病才会住进来,你们这样很不尊重欸!」一名男子对着护理师骂骂咧咧。 「最好是没有尊重!这就是我们护理师的职责,你是当我们多伟大,我们也是人欸,如果可以我们就不用在这里穿着护士服还服务你们!」护理师也大声对着男子说,顺手拿了一条约束带。 手腕式约束带是一般最常被使用的约束用物,当病人无法沟通、意识不清楚或麻醉术后未清醒时,可防止病人自行拔除医疗设备或身上管路。 而精神病院中的约束带,通常是拿来防止患者做出脱序行为的一种束缚。 地上有一摊水,吴易然经过差点踩过去,听其他病友说,刚才男子失控,朝护理师泼水。 吴易然转头一看,果然发现护理师衣服上有一大滩水渍。 「说什么我们都没给你自由,你们就是做错事了才需要被人这样绑着! 「过来!」护理师拉着男子走到墙边扶手,将男子双手束缚在扶手上。 「放开我!」男子激动的挣扎,愤怒的大吼。 「你们这群没人性的傢伙!」男子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眼神充满戾气。 所有病友们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观望,没人敢跳出来反抗,在这样的情况下变的唯唯诺诺。 小雋也从病房走了出来,先是静静的站在易然旁边,然后说:「我知道那种被束缚的感觉,感觉很差。」 「昨晚,护理师问我需不需要约束带防止解离做出极端行为,我答应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解离期间失忆的我,会不会闯出什么祸。」 「可以说这里是清间的像世外桃源,像伊甸园,但在患者状态不好时,这里也会变成梦魘的监狱。」小雋说。 「我很冷静,你听我说,放开我!」男子简直是用尽力气的嘶吼。 儘管他的双手被绑住,他仍不断敲打旁边的扶手,持续发出噪音。 其他病友们默默到一旁做自己的事,没再将焦点放在男子身上。 「我昨天……就是这样吗……?」吴易然赫然憬悟。 「不是,哥哥昨天很努力,我看见你很努力的忍住,即使痛苦依然将伤害降到最低。」 「你很努力了!」小雋灿笑。 压迫他的不是生活,不是无望的爱情,不是孤单和寂寞,而是自己,而是明明知道一切,却无法从这个怪圈跳出来的,另一个自己。 他们过着比别人更长的时间,周边的事物变得越来越快,从一个个实体加速至光影。 不,是他们变慢了,慢到自己都不知何时已经驻足。他们渐渐忘记了交流,忘记了微笑,忘记了是否还存在。 像空气,像烟雾,像尘埃。他们不是在炫耀忧鬱的体质,不是证明自己有多么格格不入,他们深知心中的痛楚,难以自拔却又不想任何无谓的物质介入。 那些虚荣的,偽善的面具,彷彿想要侵入我们的柔弱的内心世界,他们害怕孤独,却又置身于其中。 他曾以为放声大哭是人生最悲惨的状况,后来发现,眼泪流乾后的无所适从才是更加深刻的绝望。 只是遇到了小雋,同样和他拥有痛苦的人,他却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点曙光,让他在无尽的黑暗中,感受到了希望的光明是那么的温暖,好像那么久的低潮,终于有了些潮起潮落。 他回到房间,拿出纸笔,右手却瘫软使不上力,他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一笔一画的写了几个字。 今天,我又活下来了。 34 「没有谁的日子是真正晴朗的。」 林语忻收到了来信欣然一笑,吴易然果然做到了与她的约定。 此时的她心情正好,因为学姐郑轩芸答应她放学要来找他聊天弹吉他,语忻一整天亢奋的心情停不下来。 她趁着时间把小说读完,还心血来潮的复习了课业内容,在走廊上间晃了无数遍,也找空间的护理师攀谈完,正觉得无聊时,就看见郑轩芸揹着吉他出现在电梯口。 她踏着雀跃的步伐走向学姐,学姐一见她更是亲密的挽起她的手。 「我们语忻今天心情很好喔!」 「当然啊,学姐要来,我很兴奋呢!」 「这几天都没人来找你,你一定很无聊吧?」 「对啊,间的发慌呢!」林语忻言笑晏晏。 「那今天想听什么歌?」 「好多歌欸……那就先周兴哲的《你,好不好》吧。」 穿着校服外套的郑轩芸放下了头发,及肩的长发柔顺亮丽,增添了轩芸的美色。 她照惯例先找了和弦及声调后开唱。 是不是还那么爱迟到 熬夜工作又睡不好 等你完成你的目标 要戒掉逞强的嗜好 都怪我 把自尊放太高没有把你照顾好 骄傲是脆弱的外表 最怕我的心你不要 能不能继续对我哭对我笑对我好 继续让我为你想为你疯陪你老 你好不好好想知道 别急着把回忆都丢掉 我只需要你在身边陪我吵陪我闹 用好的我把过去坏的我都换掉 好想听到你坚决说爱我 可惜回不去那一秒 你,好不好? 「在想什么?」音乐结束,郑轩芸问。 虽然林语忻全程跟着音乐歌唱,可是眼神游移,并没有像往常把情绪放入灵魂主体,只是麻木的跟着音乐伴唱。 「轩芸学姐我问你,如果一个人跟你说,他没有办法保证自己能好好活着,但会尽力,除了告诉他你辛苦了,还有什么方式?」 「嗯……他会这么说,一定是对你有一定的信任,而且觉得你可以帮助到他。当他说自己想消失,或想死之类的负面言语,我们可以去了解他的想法,并表达包容与接纳,可以去重复他的感受,认可他的情绪,但不要对他的负面观点表示赞同。」 「他会向你倾诉自杀意念,某方面也是因为自己的内心其实渴求被拯救的,其实他可能是在向你求救,会有自杀的念头并不是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并非是自己想要得病,而会有这种想法也是因为痛苦。」 「没有谁的日子是真正晴朗的。」郑轩芸莞尔。 「那些你觉得看起来没怎么样的人,其实是好用力好用力,才撑出现在的样子。因为不想要别人担心、不想要变成别人的困扰,所以勉强用微笑来撑过每天的日常,用很多的『没关係我可以』,来避免别人的失望。」 「在事情发生之后,我们往往会说:『为什么之前都看不出来?』但我们所不知道的是,很多悲伤之所以悲伤,是因为当事人以为如果不隐藏,这样的自己没有人可以接纳。」 「很努力的把眼泪吞下去,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样的一种用力,底下所涵盖的才是更大的绝望与痛苦。」 「如果这些都做过了,那你只要静静的陪伴在他身边,让他知道还有人在乎他,还有人爱他,这样就够了。」郑轩芸下了结论。 「学姐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林语忻反而好奇为何郑轩芸能说出那样一串肺腑之言。 「看不出来吧?其实我也曾因为感情因素陷入忧鬱低潮,知道待在里面深深的无力感。」 没有谁的日子是真正晴朗的 「伤心欲绝的我,一度想轻生结束这一切,是音乐,是音乐救赎了我。只要记得,会好的,这么想着,就已经是在好起来的路上了。」 「其实我好怕,好怕他一个衝动我就再也见不到他,我还没多认识他,很怕就这样失去了一个好友。」 「很辛苦吧,这样时时刻刻注意一个随时想走的人。」 「不会,比起他,比起真正生病的人,这点辛苦不算甚么,学姐的金玉良言我会记住的。」林语忻握拳加油。 「唉呦,什么金玉良言,只是把经歷说给你听而已啦!」郑轩芸顿时笑出来。 「加油,你可以的!」郑轩芸宠溺的摸了摸林语忻的头。 「轩芸你来陪语忻啊?」病房门口是语忻妈妈的声音。 「妈,你提早下班啊?」林语忻惊喜。 「阿姨好!」郑轩芸说。 「对啊,帮你带无糖红茶喔!」 「呜呼!好久没喝了!」距离易吴然去住院也有一个星期了,期间就没再喝过吴易然带来的红茶。 「你这孩子,也不能喝太多欸,自己身体要顾好。」儘管妈妈这么说,林语忻还是插了吸管,开心的一口接一口。 「那我不打扰阿姨和语忻了,我先走了。」郑轩芸收起吉他要离去。 「轩芸再坐一下啊。」妈妈挽留。 「不用了阿姨,我还得去补习。」郑轩芸笑着拒绝。 「阿姨,语忻掰掰!」郑轩芸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双手高举给林语忻一个大爱心,惹得林语忻一阵发笑。 「轩芸学姐,爱你哦!」林语忻大喊,妈妈也对于林语忻和郑轩芸两人亲密如同姐妹的举动感到欣慰。 「会不会很想念学校?」 「我现在好想学校的同学,突然觉得上学也不是那么痛苦的事了。」林语忻苦笑。 「那就要赶快好起来啊!」妈妈揉了揉林语忻的脸颊。 「好,我会赶快好起来。」儘管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吃药和配合治疗,但这么说,好像就能说服自己的身体赶快復原。 这天晚上,妈妈蜷缩在陪病床上安稳的沉睡,林语忻却翻来覆去一直等不到安眠。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正用一种奇怪的频率跳动,伴随着心悸和闷痛,像是心脏病发。 忐忑不安的抚着心脏,心脏用力的敲击,彷彿都能听见怦怦的跳动声。 林语忻瞄了一眼熟睡的妈妈,看他安详的紧闭着双眼,决定不叫醒他,自己一人小心翼翼的下床,慢慢走到灯火通明的走廊。 孤寂的长廊上,林语忻被冷气的凉风吹得发抖,只穿着拖鞋的脚掌有些冰凉。 她在走廊上徘徊了一会儿,发现心脏的异常跳动依然没有消失,便到护理站找护理师。 「护理师……?」林语忻微弱的声音呼唤着。 「怎么了?」马上有护理师探出头问。 「我觉得心脏怪怪的。」 「这样喔,那你先在这里坐一下。」护理师指了指旁边的座位,然后转身拿出血压计。 「我帮你量个血压喔!」 「体温正常……」 「啊血压怎么那么低?」护理师看了数字有些诧异。 于是又再量了一次「还是很低欸……」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就是心悸胸闷然后还有点晕眩。」林语忻眼前已经开始模糊,头重脚轻的感觉好像下一秒就会晕倒。 「你先躺回病床休息,我帮你吊升压药。」护理师缓缓扶起林语忻走回病房。 夜深人静,两人都避免发出音量。 「不要吵醒我妈。」林语忻用气音在护理师耳边说。 护理师点了点头,动作轻巧的替语忻掛上点滴,然后在板子上纪录。 「谢谢。」林语忻道谢。 「不会,有什么事再来跟我们说。」护理师说。 病房恢復了寧静,还听见妈妈轻微的鼾声,林语忻试图平缓急促的呼吸,仍感觉心率不整,但已不再晕眩。 辗转难眠到了四点,林语忻终于感到心脏不再怪异的跳动,安心的闔上眼。 35 「你说总有一天会好的不是吗?」 一早,医生来巡房便听闻了林语忻昨晚的状况,先是关心了一下后陷入深深的思虑。 「心率不整是心脏衰竭的前兆,临床上最常发生的症状是心悸、胸闷、胸痛、突然感觉心脏的跳动和撞击,甚至会有晕眩、昏厥、呼吸困难的情形,心律不整严重甚至会发生血压下降、冒冷汗、休克、心跳停止、猝死等心脏科急症。」医生面目凝重的说着。 妈妈则担心的询问:「那应该怎么改善?」 「因为语忻现在的情况有些严重,吃药和住院观察是目前的方法。」 「还有就是可以装节律器,或是做心导管手术。」 「可是听说节律器费用很高……而且真的有效吗?」 「作用当然是因人而异,我们会尽量将副作用影响降到最低,不过如果做手术,有七成以上的机会能治癒。」 「如果要装节律器,就算有健保,也要花很多钱吧……」妈妈面有难色。 「的确……节律器非常昂贵,费用动輒就是上百万,我知道对于普通或中低收入户家庭花费很大……」连医生也说。 林语忻在一旁静静的听,然后轻轻开口:「没关係的。」 医生和妈妈停下对话,转头看着林语忻。 「妈妈没关係的,我吃药就好,你说总有一天会好的不是吗?」林语忻懂事的说。 妈妈一听,走到林语忻身旁坐下。 「语忻啊,妈妈只要你健康平安,其他都没关係的,妈妈会努力工作,你也专心养病,好吗?」 「可是妈妈你工作很辛苦,我怕你太累啊,要花那么多钱……」林语忻摸了摸妈妈粗糙长茧的手。 「没事的,答应妈妈要好好活着,等病好了,我们还可以一起做好多好多事。」她听着听着眼眶泛起了泪光。 两人互相拥抱,林语忻瑟缩在妈妈的怀抱中,感受久违的温暖。 「那医生,我想让语忻做手术。」妈妈说。 「好的,加油,我们会尽全力协助。」 「还有,不要一直喝红茶。」医生指着林语忻提醒。 「呵呵,好啦。」林语忻心虚的笑了笑。 36 「你想要他陪你,还是想要他快乐?」 经过漫长的一个月时间,吴易然终于出院了,出院之前他和小雋互留联系方式,约定一定要再见面。 「你还要住多久?」 「医生说大概再一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小雋开心的说。 「那加油啊,我等你出来联系我,我们再一起出去玩啊。」吴易然鼓励。 「好,哥哥说好了,要带我出去玩不可以反悔喔!」 「没问题,我也有机车驾照了,等我买车可以载你。」十八岁的吴易然上个月才去考机车驾照。 「嗯。」 从精神病院中出来,吴易然从空气中嗅到一股清新气味,不是医院里消毒水的刺鼻味道,他用力嗅了嗅空气,感受芬芳的馨香。 其他人出院都有家人的陪伴,慢慢回归社会,吴易然却孤身一人,提着行李衣物孤寂的走回住处。 下午两点,他回家放了行李后,坐在窗櫺旁出神。 虫鸣鸟叫,苍天白云,回归社会的太容易,他开始觉得一切不切实际。 不知怎么,脑袋没了意识,身体却自动站起身穿起制服,等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在前往学校的路上。 既然都出来了,那就去学校吧。 看着偌大的学校,吴易然缓步走入,途中遭到不少同学的异样眼光,和好奇的眼神,彷彿在询问为何这个时间点才到学校来。 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才踏进教室,并轻轻喊了声「报告。」 所有人一齐回头,有些人面目诧异,有些人困惑,少数人麻木的没有任何表情。 吴易然一脸冷淡的走到自己位置坐好,像是没看到其他人的眼光,连老师都视若无睹。 「大家转过来,我还在上课!」老师高声呼唤同学这才将焦点放回老师身上。 他没有跟任何人讲这一个月他消失的原因,连好友张庭愷也没有,老师也只知道他因为家中有事必须请假一个月,唯一知情的只有辅导老师。 一下课,张庭愷立马衝到吴易然的座位,而他正慢条斯理的收着书包。 「吴易然,你这一个月去哪了?怎么突然消失那么久?」他激动的喊,像是非得得到一个答案。 「就,去住院而已。」他轻描淡写的说。 「因为忧鬱症吗?」 「嗯。」 「结果出院还没有比较好一点……」吴易然无奈。 「这样喔……」 沉默了一下,张庭愷正要离开,却听见吴易然说 「我消失好不好。」 「为什么大家都要走?」这样一说,反而让张庭愷更困惑。 「我没有要走啊,我也没有不要你啊。」 「其实你不想要靠近我了对吧,我都听到了。」 张庭愷错愕,他完全不知道吴易然为何突然这么说。 此刻的吴易然脑袋是混沌的,模模糊糊的像是他在讲话,又好像不是他。 「其实你不是最需要我吧,你最需要的只是一个陪伴的对象,任何人都可以,只是你不接受。」张庭愷诚实的说。 「而且我没有说不想靠近你啊,是不是你在乱想?」 恍惚之间,内心邪恶的声音这么说。 他们都不要你了,因为你就不值得被他们喜欢。 「我没有乱想,明明是你这样说!」吴易然又哭又笑,让张庭愷察觉出不对劲。 「你还好吗?是不是又听到什么了?」一开始还好心的询问,接下来的言语却让张庭愷陷入怒火。 「我去死好不好,当我没有认识你,当我们不是朋友,让我消失好不好。」 短短三四句话让张庭愷怒气值飆升。 「走啊,你走啊,每次都这样,自己难过就乱问问题,然后害我也要跟着不爽,关我什么事啊,我到底做错什么,你知道我扮小丑有多累吗?到底为什么是我,我更想问这个问题吧,你有我更痛苦吗?你也都不知道你也不懂我,不要丢给我一堆负面,不然也让我消失好不好!」庭愷大声的吼着。 「每次都说要消失,然后我还要想尽办法安慰你,不管跟你说了多少,你还是一直堕落,你连自己都放弃自己,凭甚么要我们都不放弃你。」 吴易然疯疯癲癲的说:「对,所以我不要当你朋友就不会这样了,不会忧鬱,不会搞到后来在这边吵,因为我就这样,我就不该存在。」 「不要妄想我给你什么,我就自私,我就废物,我只想自己开心,所以我拜託你,不要在我前面那么负面可以吗?」他激动的回嘴。 「你连好起来的动力也没有,凭什么要求我多看你一眼,不是世界放弃你,是你放弃全世界欸,是你自己堕落不愿意伸手的欸。」 「我最好没有!」 「你最好是有,你不振作没人真的救的了你,我活着的目标就是考上好大学,赚钱孝顺父母,你呢?要学测了,想好要考哪里了吗?」 「我就没有目标,没有想活。」吴易然嘶吼。 「我吞了一百颗安眠药还没死,我可以现在就去顶楼跳下去,你知道我住院前才上吊自杀未遂吗?你都不知道。」 「我生病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啊,为什么是我,我知道大家都在忙,那为什么我可以在这里颓废,我也不想住院啊,但自杀念头就是那么强我有什么办法?」 「对我不知道,我是你的谁,你弟吗?你爸吗?你又不是我的责任,凭什么强加给我。」 「既然你不是我的谁,那你也没有理由管我的生死。」 「所以你走啊,然后我就会自责一辈子,你不是我的谁,你是我朋友,你走了我就会被全世界指责,你也想成为我的恶梦就是了。」 「我不敢找你,不敢跟你说我有多痛苦,还说我会好好活着,呵,我就犯贱,我干嘛下这种承诺。」 「你最好给我冷静下来,你下了承诺就活着。」 吴易然没有任何犹豫,迈步衝向顶楼,张庭愷愣了一下急忙追上去。 「你停下来!吴易然!」张庭愷在身后大喊,吴易然却丝毫没有听见,所有字句传入他耳里都成为幻灭的言语,都在控诉着世界的不公,以及人间的不值得。 真正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学校顶楼栏杆外,张庭愷则着急的要拉他的手。 「我拜託你下来!」 「我不要,连你也要跟我吵,我妈走了,我爸去坐牢,世界没有值得我留恋的那我乾脆走了算了。」 正值放学时间,同学抬头仰望,便见顶楼站了一个人,广场上的同学窃窃私语。 「是不是要跳楼啊?」 「不会吧,我看他根本不敢跳。」 他就要闭上眼往空无一物的身后仰躺,一股拉力将他拉离边缘,易然重重摔落地面,映入眼帘的是辅导老师着急的脸。 「吴易然,我在这里,你是不是又幻听了?」 吴易然哭着又笑着摇了摇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为什么?明明死了就什么都解决了。」吴易然被辅导老师环抱住,仍不断向前想衝到顶楼边。 更多老师跑到顶楼,楼下广场也围聚一大群学生。 「因为我想要你活着!」张庭愷大吼。 「就只是因为你想要,我就该活着吗?」吴易然冷冷地的说。 「庭愷别说了,我来跟他谈。」辅导老师制止了也正激动的庭愷。 像张庭愷这种没有被忧鬱摧残过的人,永远不会懂他们正经歷着什么,不会理解对某些人来说,死亡真的意味着解脱。 他要吴易然活着,这只是一种状态,他可以只是活着,可以疯疯癲癲的活,可以没有任何灵魂的活,易然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所以他这么努力的寻找活下去的理由,只是因为让自己有更多对世界的留恋。 「难道我们就真的要让他离开这个世界吗?」张庭愷觉得荒唐,同时不敢置信。 「你想要他陪你,还是想要他快乐?」 这句话重重击中了张庭愷的内心,他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接受时刻想着离开的吴易然,儘管他是那么的不快乐。 「不快乐没关係,我只要你活着好吗?」张庭愷用几乎快哭出来的声音说「可不可以也让我成为你活着的理由?」 吴易然笑了,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是说你只想要你快乐,既然我没办法活着并快乐着,你如果不能接受,那就走吧,没关係的。」话语飘在空中,轻的像是要飞走。 「没有,我错了,我只是太激动了,我还想当你的好朋友,拜託不要走。」张庭愷说到后来开始哽咽,几乎是祈求着吴易然不要就这样轻易的离开。 「易然,我们下楼谈好吗?」辅导老师紧紧牵着吴易然的手不放。 吴易然皱了眉头,摇了摇头继续啜泣。 「我好累好累,也许哪一天我连再见都没说就这样走了。」 他看见自己的身影站在顶楼边缘展开着双手,像个受伤的鸟儿坠落地面,一次又一次,好像自己本身真的做出了这个动作,眼前的画面才会停息。 「你不要以为我都不知道,你其实对于我爸坐牢的事很反感对吧,你也听说了吧,我爸杀了我妈,呵呵,我是杀人犯的儿子。」吴易然身体摇摇晃晃的。 「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你爸妈的事,你什么都没说,就这样污衊我!」张庭愷慌了,吴易然将虚实全部混杂在一起,现在正一股脑儿的发洩。 「你冷静下来!」才刚讲完,吴易然就像断了线的风箏瘫软落地没了意识。 张庭愷吓了一大跳,奔向吴易然摇晃着他。 辅导老师冷静的说:「没事,他只是晕倒而已。」 他支撑起吴易然的身体,这才发现吴易然的体型已经是瘦弱不堪,像是一吹风就会倒地。 「庭愷,来帮我。」 「喔。」张庭愷愣在原地,听见辅导老师的叫唤才回过神。 两人慢慢把吴易然扶下楼,围聚的人群也散开,彷彿一切都没发生过,一如往常。 「庭愷,易然醒后不要再说什么刺激他,他现在心灵正脆弱,如果可以先顺着他,到时候再看怎么解决。」 「嗯……好。」张庭愷怔怔的回答。 「你也吓到了吧?」辅导老师心疼的说。 「我……」张庭愷正想说没有,可眼泪就这么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嘴角嚐到一丝咸湿。 「我这样说是不是真的不对,可是我真的扮小丑扮的好累好累,我也很想接住他,可是我也快不行了。」 「你慢慢说给我听。」辅导老师说。 「当他对我情绪勒索时,我一开始并不以为意,想说这只是他的一种病症,我会这样想是因为他过一阵子就会一直来跟我道歉,我会心疼,就觉得他不是故意的。」 「他越来越常说「我想离开,我想消失」或是「我想死」时,我当然会想留住他,但次数越来越频繁,我开始觉得厌烦,心底一方面在想,『你说了这么多次想去死,那你怎么还在这里。』我承认这种想法很可恶……」张庭愷说。 「我知道身为忧鬱症的陪伴者很辛苦,但你也要学会试着做到情绪抽离,比方说,你有看到庙里当善男信女在诉说他们的困难时,菩萨跟着喜怒哀乐,跟着情绪纠缠吗?」 张庭愷摇摇头。 「他们都是静静的倾听对吧?若患者有负面情绪,请不要觉得是在针对你,也不要为他的情绪全权承担责任。不要强加自身期待,记住,你没那么伟大。」 「即使你是陪他很多的人,但有个东西你赢不了,就是他的大脑。不要因为他持续的有想离开这种想法,而觉得是自己做的不够,有罪恶感是很正常的。」 「不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多找几个人分担压力,会好些的。」辅导老师拍了拍张庭愷,表示安慰。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很晚了,赶快回家吧。」窗外夜色降临,天已是深蓝色。 张庭愷临走前,看了一眼正昏睡的吴易然。 还是想要你好好活着。 吴易然一直没醒,辅导老师打了电话给易然弟弟吴宥然,吴宥然骑着脚踏车来到了学校。 「老师你好,不好意思麻烦你了。」吴宥然沉稳礼貌的道歉。 「不会没关係的。」辅导老师摆了摆手。 吴宥然坐在吴易然身边,看着他满是伤痕的左手,轻轻开口。 「怎么刚出院就到学校,不是该在家休息吗?」 然而此话一出,却见吴易然模模糊糊的睁眼。 「嗯……?我怎么在这里?」他坐起身子,环顾四周。 「你不记得了吗?你……和张庭愷吵架了。」辅导老师试探的问。 吴易然皱起眉头,用力的回想,却是让脑袋一阵疼痛。 「我……不记得了。」他摇了摇头。 「没关係,你现在能站起吗?」吴易然撑着身子站起,还有些摇摇晃晃。 「哥我们回家吧,吃药会好点的。」吴宥然搀扶着易然。 「好。」他乖驯的跟着吴宥然回家。 37 「我知道很难,很痛,但请你好好活下去。」 忙完了林语忻治疗的程序后,妈妈到银行上班,为了筹语忻的医药费,她现在每天早上到银行上班,晚上到卖场当推销人员。 「雅熙,这边处理一下!」店长呼唤,地上有一滩刚才小孩玩闹撒出来的饮料,造成地面湿滑黏腻。 雅熙应了一声,然后拿起拖把拖地,随后继续推销。 她推销的商品是冷冻包牛肉,在煎台前大汗淋漓的煎着牛肉,嘴边还不停息的喊着。 「美味多汁的牛肉,烹煮方便,欢迎试吃购买回家哦!」 在偌大的卖场,不只有他一人正行销着,每个客人都是商机,是赚进薪水的卖点。 一位妈妈手上抱着婴孩,还牵着一名约莫四五岁的幼童走到了冷冻牛肉区,雅熙连忙上前推销。 「这边试吃喔!」她插了一块牛肉递给那位妈妈。 「我们的牛肉鲜嫩多汁,肉质软嫩,不会有死硬的问题,而且烹煮方便,不会花太多时间,搞的全身油腻。」 「嗯,真的不错吃欸!」妈妈咬了几口后讚叹。 「三百公克十包一千五百元。」 「这里还有其他种牛肉,有沙朗、霜降、骰子牛等……。」 妈妈看了看后指着骰子牛说:「这可以试吃吗?」 「没问题!」雅熙俐落的拆开包装现场煎牛肉。 不出一分鐘,就散发浓浓牛肉香气。 「妈妈我也要吃!」小女孩拉了拉妈妈的手指着牛肉。 「不可以喔,你现在还太小不能吃牛肉。」妈妈耐心的和女孩说。 「我要吃啦……」女孩见妈妈不给她吃,大哭了起来。 「妹妹,看阿姨这边有什么?」雅熙蹲下身,从口袋拿出棒棒糖。 女孩眼泪扑簌簌的落下,但还是看着雅熙手上的糖果。 「吃这个好不好?」女孩含着眼泪点了点头,接过棒棒糖。 雅熙想继续推销牛肉给正犹豫的妈妈,猛然站起一阵晕眩无法负荷,眼前一黑倒地。 雅熙在那位妈妈面前昏倒,妈妈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赶紧就近向服务员求救。 距离最近的推销人员飞奔而来,一边探着雅熙的脉搏,一边呼喊着。 「有人昏倒了!谁可以帮忙打一一九?」 一旁立马有人见义勇为的拨打电话,推销人员探不到雅熙的心跳,惊慌失措。 「没有心跳啊!」他赶紧站起身跑去拿自动除颤器。 推销人员大喊「全部人退开!」训练有素的按照步骤拿起除颤器。 卖场外救护车快速抵达,到楼上接应昏倒的雅熙。 「还是没有心跳!」不停有人大喊着。 「怎么突然这样?」 「是不是过劳啊?」围聚观看的顾客窃窃私语。 很快的雅熙被送上救护车,救护车鸣笛的声音刺耳的在方圆三条街的城市里回盪。 救护车上,雅熙不停的被医护人员实施心肺復甦术及点电击,但脉搏及心跳迟迟没有回来。 医护人员拿了手电筒探照雅熙的瞳孔「瞳孔没有反应。」 「到院前死亡。」医护人员低声说。 「联络家属吧。」 刚好到了市立医院,医护人员再三确认心跳及脉搏,发现还是没有生命徵象。 「家属只有一名正在住院的女儿。」 「也是在市立医院吗?那赶紧联系吧。」马上有急诊护士打电话到语忻住院的楼层护理站。 过没多久,林语忻跌跌撞撞的穿着拖鞋跑到急诊室,看着躺在担架上没了呼吸心跳的妈妈。 「这是认错了吧?这不是我妈?」一开始林语忻篤定的摇了摇头说。 「你看清楚。」林语忻正转身离去之际,急诊护士抓住她的肩膀要她看清楚。 林语忻凑近「不可能,不可能是我妈,一定只是认错……」她声音颤抖着,右手却忍不住抚上她的脸颊。 「她还在工作,等一下就会回来,我等一下就能看到她了……」林语忻疯狂的摇头,并拒绝再向前,然后跪坐地板。 「很遗憾……」医护人员说。 「不可能……妈……?」急诊护士扶起林语忻,然后轻轻将她推往前。 林语忻终于认清事实。 「妈,你不是说平安健康就好,你为什么先走了……?」林语忻嚎啕大哭,觉得心脏好痛好痛,像是被扎满了尖刺。 「妈,我还在等你回来啊……」 医生来了,沉重的向林语忻说明病患到院前就已没有呼吸心跳。 林语忻止不住啜泣,攀着医生的手,还在期待她能救回。 不久往生室的礼仪人员前来,将病患用木板盖住,并盖上一条礼布,暂时将病患安置在地下二楼的太平间。 「我待会会开死亡证明。」医生说。 儘管语忻再怎么不相信,再怎么觉得只是一场梦境,妈妈还是离开了。 铺天盖地而来的是失去的悲伤,以及对未来的迷惘。 直到今天,一个星期过后,林语忻仍在否认。逃避或否认,有时可以当个氧气罩,让他们不致被至亲的离世吸光所有气息,但他知道若刻意压抑或忽略、掩藏伤痛,悲伤的过程可能走得更久。 她正走在荒漠及幽谷,四周孤立无援,他在流沙里徬徨,可越挣扎彷彿就越陷越深,就像越想念,是更深的痛楚。 那天吴易然来了,一眼就看出语忻的颓丧悲伤,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放下了红茶,将脆弱的林语忻揽在自己怀里。 「……妈妈走了,剩下我怎么办……」林语忻哭的伤心,全身抽搐抖动,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唏嘘,彷彿是从她灵魂的深处艰难地一丝丝地抽出来,散佈在屋里,织出一幅暗蓝的悲哀,灯光也变得朦胧浅淡了。 「你还有我啊……」吴易然抚着林语忻的头发说。 「妈妈走了,我也没有理由活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呜咽,并再一次试图用手掩盖他的痛苦,她那不时的啜泣变成持续不断的低声哭泣,她眼睛紧闭着,用牙咬着自己的拳头,想竭力制止抽泣。 她像一个在夜幕来临时迷路的孩子那样哭,哭自己,哭驀然间消失了的亲人,哭她的回忆,哭她的茫然,哭一切的一切。 「哭出来就好了,没事没事。」吴易然轻声哄着。 「你说过,希望成为我活下去的理由,那现在,我也希望你为了我好好活下去,好吗?」 「我们一定会撑过这些难关的,我陪你。」吴易然温柔的说,像是在哄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那般轻声细语。 其实易吴然才在生死间挣扎而活下来,但他知道此刻的语忻比他更脆弱,更需要陪伴,他还有弟弟吴宥然,但她只剩他了。 易然想起那时也同样丧母的自己,也是如此悲伤,几乎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也想就这样一走了之,但是是语林忻,让他对世界还有点眷恋。 而在此同时,林语忻也正经歷他所经歷的一切。 「我知道很难,很痛,但请你好好活下去。」吴易然持续安慰。 经过病房的护理师都知道了林语忻的事,看着难过的语忻也心疼的想安慰他。 「不用太快振作,允许自己悲伤,才有馀力让自己好起来。」 「我不会说,让时间淡忘一切这种话,因为那只不过是欺骗自己的谎言,只是让我们在自我疗伤的过程,慢慢学会放下。」吴易然放开林语忻,定定的看着她。 「不要看我……我哭的很丑……」林语忻抽抽嗒嗒的说。 吴易然莞尔一笑说「好,我不看。」又把林语忻抱进了怀里。 后来吴易然想起那天他对林语忻说的所有话,所有安慰,所有拥抱,作风并不像那个总是孤僻的他,因为一场与挚友的争吵,他开始学习温柔待人,学习善待每个身旁的朋友。 起初拥抱是困难的,但看林语忻那么痛苦的模样,他就像看到往昔的自己,怕他跟自己一样,从此不再接受旁人的温存,于是毫不犹豫的给予了她拥抱。 而事后林语忻一脸羞涩的问他,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几乎是要献出一切,他只是欣然一笑,然后说: 「我只是不想你跟我承受一样的痛苦,我只是希望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38 「没有好起来,庆幸的是也没有变坏,只是在这个中间浮载浮沉,好像没有终点,儘管她是那么的努力。」 已经三天没有看见隔壁病床的阿嬤了,那天她痛哭流涕时,阿嬤也坐在旁边看着林语忻,像是想起了自己的亲人,想起了那个也因病过世的小儿子,即使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语忻也知道阿嬤也正沉溺在往昔的回忆中。 询问护理师才知道,前几天晚上,阿嬤心脏纤维颤动,送进了加护病房。 看了空了的病床,林语忻不禁感叹,从脾气不好的大叔到古锥阿嬤,人来了又离开了,像是在暗示着生命的延续,也是在暗示生命的无常。 只剩她,始终停留在这里。 没有好起来,庆幸的是也没有变坏,只是在这个中间浮载浮沉,好像没有终点,儘管她是那么的努力。 现在的她几乎痛觉成麻痺,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血液缓缓抽出,暗看着红色的血液流动。 抽完一管血液,林语忻走回病房,一踏进门却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她先是愣住,然后退出房间仔细看着房号,确认自己没有走错。 女孩张着一双大眼望着她,林语忻看着她的脸孔,觉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你是……?」语忻迟疑的问。 「我叫李恩妤。」 「你是不是来听我过讲故事?」林语忻恍然。 「对啊,姐姐的故事讲的很好呢!」李恩妤灿笑。 「我很开心你有听懂这个故事,我还怕讲的太艰深,小朋友听不懂呢!」 「那个故事对其他小朋友来说可能太困难,但是我能理解你想表达的意思。」 「谢谢你,所以你是我的新室友吗?」 「对啊,我刚才搬来病房。」李恩妤指着未打开的行李。 「你几岁啊?」林语忻索性坐下与李恩妤聊起天。 「我十四岁喔,今年要会考了。」 「才国三而已啊!那你怎么会来住院?」 「一个月前被医生诊断脑癌初期,就来住院治疗。」 「我是心脏疾病住院的。」 「对了,忘了跟你介绍,我叫林语忻,高二。」 「高中生活会不会很辛苦啊?」恩妤即将升上高中,对于未来高中有着无数的疑问。 「如果你未来想考国立大学的话,那会有点辛苦喔,要先选好自己要走那一组,有分社会组和自然组,不过高中也有很多活动,像是联谊、社团等……。」林语忻详细的说。 「那姐姐有参加什么社团吗?」李恩妤问。 「有啊,我是吉他社的,励志大学走音乐系。」林语忻指了指病床旁的吉他。 「我可以听你弹吉他吗?」李恩妤眼睛雪亮。 「有空吧,等另外一个朋友来我再一起弹给你们听。」 「好期待喔!」 「哈哈,那你呢?有没有什么兴趣或专长?」 「我的专长是田径短跑项目,住院前才参加过田径比赛。」李恩妤自豪的拍了拍小腿的肌肉。 「哇!那么厉害,不像我是运动白痴……」林语忻羡慕的说。 「不会啊,姐姐你会弹吉他也很厉害啊!」 「一开始还没发现脑癌,因为练习的时候一直不平衡跌倒,那时候还不知道原因,还被教练骂。」李恩妤拉起长裤,膝盖上有还没癒合的伤疤,看起来怵目惊心。 「好痛的感觉……」林语忻皱着眉。 「而且动不动就头痛,有时候还会忘记事情。」 「是肿瘤压迫到脑神经导致吧?」林语忻颇有知识的说。 「对啊,严重的时候,甚至忘了自己的名字。」李恩妤苦笑。 「那么严重啊……」林语忻心疼。 「所以姐姐,我们一定要努力让自己好起来,要相信自己会好的。」李恩妤说。 「嗯,我也这么相信着,只要相信,就已经是在好起来的路上了。」林语忻微微一笑。 最近心率不整的情况愈加严重,心搏时快时慢,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讲话时常喘不过气,还容易晕眩。 她也开始在和医生安排做换心手术的时间了。 医生说,妈妈就是因为过劳而离开的。因为长期作息不正常,使自己的身体过度疲累,无法负荷因而停止心肺功能。 她知道妈妈为了筹备她巨额的医药费,自愿加长了工作时间,但妈妈坚持,为了她的健康,怎么样都要治好她。 眼眶又泛红了起来。 「姐姐你还好吗?是不是不舒服?」回过神来,李恩妤焦急的在他面前挥手,而他无动于衷。 「我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林语忻试图微笑,不把自己的伤悲带给李恩妤。 「姐姐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啊!」 「你真的很乖,小小年纪,那么会安慰人。」林语忻莞尔,胸口感到一股暖流流经。 「善待每个人是一定要的啊。」李恩妤露出温暖的笑容。 「认识你我很开心。」 「我也是。」 39 「他用对你的生气来试图挽留,来掩饰内心的脆弱与恐惧。」 今天又是回诊日。 「易然你好。」章医生问好。 「嗨。」吴易然照样简短回答。 「最近还好吗?」 「还算可以吧。」吴易然不确定的说。 「睡的有好一点吗?」医生从最基本的先问起。 「最近能睡着了。」 「那我帮你减个药吧。」医生带着一点雀跃说,病人状况好起来,是带给医生最好的礼物。 「其实……前几天,我跟朋友吵架,听辅导老师说还跑到顶楼要跳下去……,但整件事我都没有印象。」 「还跑到顶楼喔。」医生诧异。 「但我都没有印象。」吴易然强调。 「那你后来有听辅导老师说当时的状况吗?要不要跟我说看看?」 「好像是因为我一直说想死,所以他生气了。」 「你觉得人为什么会生气?」 吴易然想了想说「因为某件事发生而不如意?」 「就我的理解啦,生气是一种改变的力量,因为对方讲不听,累积成情绪而生气,那么他会生气一定是因为在乎你,如果他不在乎你,根本没有必要对你生气,他可以直接不理你。」 「他一定是在乎你,才会对你生气,那你觉得他为了什么生气?」 「应该是因为觉得我一直说想死很自私吧?」 「所以他是不希望你死啊。」 「对啊,我要跳下去的时候,拉着我的是他。」 「那你现在跟他聊天,他会跟你讲话吗?」 「我……最近没有在跟他聊天。」 「你觉得他愿意跟你讲话吗?」 吴易然停顿了一下,然后低声回答。 「不会吧。」 「为什么?」医生问。 「他只是说你想死很自私,并不代表他不跟你讲话啊。你可以试着开口,慢慢跟他说。」 「我觉得他其实也害怕,害怕会失去你这个朋友,他用对你的生气来试图挽留,来掩饰内心的脆弱与恐惧。」 「而且从刚才你跟我说的过程,他没有不要你,他还当你是朋友,他从头到尾没有说要放弃你,大家都还在帮你啊,对吧?」 「他是希望你不要放弃全世界,他也有自己的困扰。」 「你应该要感激你有这么好的朋友,他能陪你到现在,他如果要放弃你,前面根本不用这么大费周章的说那些话,所以他是真的很在乎你。」 「你要不要找他出来聊聊,当面把话说开?」 吴易然深思,然后点头。 「他当你的朋友,陪在你身边,你觉得他有什么优点?」医生问。 「我觉得他很成熟,看事也很清楚,他虽然爱玩,但真的成熟到有点超龄。」 「他说的那些话,都是蛮有道理的,而且他对你很好啊。」 「有时候不要太过于期待他会一直主动接近你,因为有的忧鬱症患者也会想要独处,那他怎么知道你现在是需要独处还是需要陪伴。」 「你会愿意告诉他吗?」 「不会。」吴易然又一次否认。 「是因为害怕拒绝吗?」 「嗯。」 「我倒觉得他不会拒绝你,只是可能有时候你们彼此用字比较重,会让对方误解。」 「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他是个表面大咧咧,心底却藏了很多事的人,他自己也默默承受了很多压力,而且他很会照顾人。」 「那这样不是跟你很像,你们是类似的人,其实你们可以互相了解。」 「可是还是怕拒绝。」 「有的时候拒绝的用意,只是怕人家其实没有想关心,所以随口问问而被拒绝,他如果真的只是随口问问就不会再问第二次,但我通常都会继续问,因为我是真的关心你,这没关係,都慢慢学习。」 「反而是我觉得你在拒绝人家的关心,你有点把自己封闭,因为他没有要放弃,反而是你对他有点兇悍。我觉得你就试着把门打开,不要太封闭自己。」 「最近还有自伤自残吗?」 「好像是解离的时候吧,我也不太记得了。」 「有时候刚吃药,控制力会比较弱一点,那半个鐘头,有的人太紧张会潜意识抵药效的力量,但药会让你想睡,就是有点像是梦游的状态,就注意自己的安全。」 「好。」吴易然认真的听完医生说的这一串箴言。 「那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嗯……就是我觉得自己的体型好像有点变胖了,是不是药的问题?」 「对,忧鬱会让人变胖,不过有一种药的确会让自己食慾增加。」 「可是我没有吃很多,但前几天量体重不正常大幅增加了二十公斤,而且好像有点浮肿。」 「主要是你现在状况不稳定,所以药还不能停。那浮肿应该是睡不好的关係,你说睡的好可能只是在说服自己,也可能只是说给旁人听让他们安心。」 「忧鬱症最忌讳的就是过于心急,本来忧鬱症就会持续一段时间,越心急状况就越不好,还是正常回诊和吃药就会慢慢好起来。」 「好,加油加油!」医生看吴易然没有问题了,便开了药单给他。 拿完了药,吴易然犹豫了一下,没有走向语忻的病房,心想着让她自己一人静一静,便走到打工的咖啡店。 40 「活着,凡人最基本的生存本能,几乎是只要活着,就拥有了掌控世界的权利,却是他拼死拼活捍卫的梦想。」 这天週末,吴易然接到了林语忻的电话,说想见见她。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要求他,吴易然欣喜一方面疑惑,踩着脚踏车前往医院,不忘带一杯红茶。 「语忻,我来了。」吴易然轻声进到病房 她微闭着眼睛,静静地靠在床边静养,面庞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她时而眉头微蹙,时而重重地吐纳,病痛的折磨使她丧失了往日的活力。 一听见声响,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苍白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好似每移动一下都是巨大的折磨。 吴易然看了瞠目结舌,才几天不见,林语忻竟已憔悴成这样。 她的病房旁坐了一个女孩,女孩向她点点头,然后离开原本坐的椅子,让易然坐下。 「你……很痛苦吗?」他瞠目结舌的问了一个傻问题。 「嗯。」 林语忻此时还正在吊着点滴,身体麻木的没有知觉,也无法动弹,只能靠着声音及微微点头。 吴易然一眼便注意到,语忻在室内戴了帽子,这个不合常理的行为,易然马上便意会到了什么。 「头发都掉光了……。」林语忻缓缓摘下帽子,露出稀疏的头发,已经不见原先的蓬松柔软。 她轻轻一碰,头发又掉了满地,像是灵魂那么轻易的碎了一地。 吴易然看了很是心疼,走上前将散落一地的头发拾起,以及床边些微的落发集结成一束,递给林语忻。 「要收好。」林语忻手指微颤的接下。 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原本就已苍白的脸色胚变,女孩眼明手快的将手上的东西递上,林语忻难受的呕出了秽物,阵阵袭来的呕心到最后却是墨绿的胆汁。 林语忻呕吐之馀,怯懦的望了望吴易然的脸色,心想吴易然会不会因此而不敢接近。 但吴易然没有。他无惧的走向前,轻轻握住她的手,托住塑胶袋,调整了一下位置,让语忻舒服一些。 还轻拍她的背「辛苦了,很难受吧?」 林语忻眼眶立马泛起了一层雾气,原先脱落的长发已经让林语忻伤悲不已,加上身体的难受,她几乎要支撑不住。 「对不起恩妤,没办法弹吉他给你听了。」林语忻自己也失落的说。 「没关係姐姐,不急,等你好点了再弹也是无妨。」 林语忻仍是愧疚,原先将吴易然叫来也是想一起弹奏给他听,不料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像坠落山谷般的措手不及。 「不能减少药量吗?至少让你别那么辛苦。」吴易然柔柔的问,蹙着眉,像也同时感受林语忻的痛苦。 「认真吃药,才有机会活下去。」林语忻坚毅的说。 他们都是这样的人,都是在生与死之间浮载浮沉,渴望生却又接近死的人。 「嗯,要好好活着。」 「还有,下次不要再带红茶了,再喝会被医生骂。」林语忻吐了吐舌头,心虚可爱的模样还是没少。 「那这杯红茶给你室友吧!」吴易然偏了偏头,看见身后一直在听他们说话的女孩李恩妤。 「你叫恩妤吗?」易然问。 「对,我叫李恩妤,是语忻姐姐的室友,因为脑癌住进来。」李恩妤声音轻柔的说。 「你好,不知道语忻有没有跟你提过,我叫吴易然。」 「有,语忻姐姐有说过。」 「谢谢你照顾她。」 「吴易然,你的功用除了送红茶和陪我聊天,其馀也没干嘛啊。」林语忻笑了出来,听吴易然的言语,就像是他长时间照顾她一样。 「这样就很多了好不好。」吴易然反驳。 至林语忻慟哭的那天起,她便感受到了,感受到吴易然的改变,她发觉吴易然似乎是为了自己而改变,她也深知为了一个人改变自己是有多困难的事,她除了在吴易然低潮时持续给他力量,仍在寻找方式,能更了解吴易然的内心。 妈妈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林语忻不仅感受到吴易然的体贴、安慰,甚至还有些许的曖昧,在温暖的拥抱分离后,语忻总能感受到一点男女之间的尷尬,在目光接见的剎那,她总能感觉到一丝含羞及靦腆。 不只是林语忻,吴易然也察觉到了,他开始对林语忻动心,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言一语,像是旁人常说的,和一个人长时间的聊天,反而对对方有了好感,他并不知道这是否能称作喜欢,甚至是爱,只知道他开始对林语忻有了不同的感受,往昔不曾有的感觉。 林语忻似乎状况好了一些,跟着嘴角漾起微笑,脸色也不再是那么的惨白。 「语忻姐姐有什么梦想吗?」李恩妤开啟话题。 「我的梦想是演奏音乐给全世界的人听,让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音乐的美好,在状况不好的时候,希望能用我的音乐治癒残破的心灵。」 林语忻病床旁的桌子上,放着一叠手写的吉他谱,那是她在住院期间的灵感结晶,每一颗音符,都是她对生命的期望。 「易然哥呢?」 「我的梦想,简单却艰难。」 活着,凡人最基本的生存本能,几乎是只要活着,就拥有了掌控世界的权利,却是他拼死拼活捍卫的梦想。 也曾活的毫无意义,觉得自己的一喘一息都是奢侈,觉得连与世界对峙的那份顽强也消逝殆尽,觉得和时间的交织也渐渐脱离。 人要活成怎样,活的卑微,又同时带着尊严,活的如繁花并蒂,又要似落地生根,要在石头的缝隙,生命的裂缝盛绽最旖旎的花。 这是吴易然对生命的形容。 李恩妤及林语忻听得满腔撼动,彷彿自身也融入这简单同时艰难的梦想。 「恩妤的梦想肯定是当体育国手吧?」林语忻猜测。 「姐姐猜中了!如果我没有得脑癌的话,现在肯定在学校训练,准备下个月的春季盃比赛。」李恩妤惋惜,随后又扬起笑容「但也是因为脑癌,我才能认识你们。」 「傻小孩,自己的身体顾好比较重要。」林语忻摸了摸李恩妤的头。 李恩妤说着,一下掉入了回忆的海,乘着一扁舟,航行到半年前,那一次深刻难忘的记忆。 41 「跑步让她明白人生就像一场马拉松。」 「恩妤,等等要测验两百公尺喔!」同学呼唤正在穿钉鞋的李恩妤,她扎起了俏丽的马尾,身上穿着排汗的运动衣,刚热身完,正大汗淋漓。 「好!」 跑步让她明白人生就像一场马拉松。如果你犹豫了,别人就会轻而易举的超过你,如果你不顾阻碍不顾一切地冲向终点,最后你就会获得成功,享受成功的喜悦。 穿好钉鞋后,她在跑道边自己试跑了一下,沉浸在与风的竞速中,将所有胡思乱想的念头拋开于脑后。 心里默数一二后如箭矢般衝出,身旁的事物都被落在身后,只听见风在耳畔呼啸。 到了终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向后摆,做出压线的标准动作。一滴汗珠沿额角落下,李恩妤用手背抹开湿黏的汗液,撑着膝盖喘气。 「李恩妤,不要花太多力气,待会还要测验喔!」同学看到提醒。 李恩妤微笑点头,表示明白,然后慢慢走向起点准备开始测验。 她搬了一架起跑架到暗红的跑道上,量了几个脚掌算好距离后试跑。手指摆在白线后方,触着砂砾扬起尘土,阳光和煦的照耀在发烫的身体,右脚用力蹬出,双手随之摆臂。 「现在分组,速度相仿的会分到同一组,再加上一个速度快的让你们追。」教练拿着计分板说。 「恩妤,你跟男生一组。」 李恩妤并没有反对,刚开始他十分抗拒,为什么每次都把她和男生分配到同一组,害得她被其他女生调侃说融入了男生群体,变成男生。 后来教练跟她解释,是因为她的速度比已经超出了能与女生抗衡的能力,教练甚至期待她能训练到速度更快,才把她和男生分配到同一组。 很快的田径队四十个同学分配成七组,李恩妤被分到速度最快的那组,并安排到第四道。 「预备,嗶!」吹哨开始。 每个人拼尽全力争取到第一,大多速度相仿而僵持不下,有坚持到最后的,也有最后没了力气而放慢速度的,但都抵达了终点。 轮到了李恩妤这组,每个人信心十足的踏上了起跑架,李恩妤知道其中几个男生瞬间爆发力非常强,她要抢到第一的位置有些困难。 哨音下令,李恩妤驀地衝出,在第一个弯道追过了前面两个男生,正她开心之际,左后方却出现了一道身影,那身影很快的与她平行,且稍微领先了李恩妤半个身体,李恩妤眼角瞥见,手脚不自觉的加快速度要赶上那男生,男生感到一股压迫袭捲而来,知道李恩妤正死死咬着他的影子,努力迈开脚步拉开距离。 衝过了弯道到直线跑道,两人莫不使出洪荒之力拼命追赶,此刻赛场上彷彿只有这两人正迎着风驰骋,男孩始终保持着半个身体的领先,衝过了终点,而李恩妤做出了完美的压线姿势,从侧面看几乎同时抵达。 「第一劭谚,二十五秒八,第二恩妤,二十六秒。」教练在终点宣布成绩。 「不错,有进步!」教练鼓励。 李恩妤暗暗握拳,庆幸自己有达到教练的标准,虽然没有拿到分组第一,但也跑出了一个月以来的最佳成绩。 「教练,我达到标准了,待会可以拿一瓶运动饮料吗?」李恩妤仰望高大的教练。 「可以。」教练答应。 这是她和教练的约定,容易满足的她只要求她达到教练的标准后,可以拿一瓶运动饮料。 换下钉鞋及满是汗水的运动衣后,李恩妤到田径训练室的冰箱拿取饮料。 「那个李恩妤,一达到成绩就那么骄傲。」 「好像怕别人不知道她没有饮料喝的样子。」 「对啊!」门口传来声音不算大的调侃。 李恩妤站在门后听着,抿起了嘴唇,待他们离去后才踏出训练室。 到了比赛日期,李恩妤与另一名同学参加两百公尺比赛,李恩妤顺利得到第一名,而那名同学却在终点线前跌倒,最终只得到第七名。 「你还好吧?」李恩妤将双脚擦伤的同学扶到一旁关心她的伤势。 同学压抑着哭声,眼泪不听话的掉了下来,一方面是为没有得到好名次而伤心,一方面是觉得伤势疼痛而流泪。 李恩妤想到下午还有四百公尺接力,同学双脚包扎,恐怕无法发挥全力跑出速度。 「如果你落后了没关係,我会帮你追回来!」李恩妤说着,期盼给同学一些力量。 但同学听了却甩开她的手,一脸嫌弃的鄙视着李恩妤,然后逕自走开。 李恩妤一脸疑问,不知她为何用这种眼神看待她,她没想太多,以为是自己错觉。 李恩妤后来想了想,想找那同学问清楚,是不是她说错什么话,导致她反感,但她一靠近,她就像看到什么令人厌恶的事物般避之而走,李恩妤看了更一头雾水。 日后,更多令人反感的行为一再发生在恩妤身上,例如到厕所被反锁,鞋子被拿走,背后贴纸条,起初李恩妤总默默承受,可到了后期,她太想知道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偶然之间,她总算听到同学之间的对话。 「你不觉得李恩妤很讨厌吗?」 「对啊,他上次还说他跑第一名就好了,超讨厌的。」李恩妤听出是那个跌倒同学的声音。 「给她一些教训她还若无其事的样子。」 李恩妤总算了解,她这几次被厌恶的原因是什么,可是她从没讲过她跑第一名就好了这种话。 听到后来实在受不了,她从墙后站出来。 「你们为什么要一直说我坏话,我明明就没说过我跑第一名就好这种话,为什么要一直把我讲的一无是处?」李恩妤直接了当的说出疑问。 「明明就有,我跌倒的时候,你说没关係,你跑第一名就好了!」同学大声反驳。 「我是说我帮你追回第一名就好!」李恩妤无奈的说,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同学听错。 「还有每次都跟教练拿饮料,是怕别人不知道你多厉害吗?」 「那是我跟教练的约定,我根本就没想什么要大家都知道。」 「没错,李恩妤是靠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奖赏,并不是你们想像的骄傲。」教练从她们身后冒出。 同学听见教练称讚李恩妤的努力,总算放下对李恩妤的鄙视与成见。 「知道了,对不起。」一群女生向李恩妤道歉。 「没关係,大家还是朋友。」李恩妤微笑。 「比赛加油哦!」 最后在比赛中,李恩妤顺利得到了一百公尺和两百公尺的第一名,而同学也得到了两百公尺的第四名。 「原来恩妤也曾受到同学的误会啊!」林语忻说。 「对啊,现在没事了啦,是队友也是对手,本来就会有一些成见。」 「等我好起来,一定要去看恩妤比赛。」语林忻雀跃的说。 「好啊没问题!」李恩妤欢愉回答。 此时外头天色渐暗,吴易然看了一眼时间,对两人说:「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有需要在打电话给我。」 「好,掰掰!」 「易然哥再见!」 42 「这个哑巴是在不开心什么,就是心情不好而已也要看医生。」 星期日到咖啡店工作,吴易然先和店长同事打了招呼后,到猫窝旁放了饲料,现在照顾小猫的工作已经是易然在做,店长看易然特别照顾小猫,便把这项工作交给他。 「橙子、焦糖,来吃饭了!」吴易然呼唤着。 小猫喵呜几声后争先恐后的到饲料前吃起午餐。 吴易然到更衣室换好制服,对镜子摆出笑容,整理了服装后走出。 「店长,我今天能提早下班吗?我有点事。」吴易然询问。 「易然,虽然我知道你很多事要忙,但你那么常请假,工作上也不好安排,一个月没有达到工作天数可是要扣薪水的。」店长苦口婆心的劝说。 「是,我知道……」 「而且最近有许多人来应徵员工,如果你不好好把握你的工作机会,可是会被抢走的,到时候就不要怪我没给你机会。」 「就今天而已,我提早一小时下班可以吗?」易然想了想又说「现在不用每个星期去回诊了,这星期三晚上会留下来工作。」 「好吧。」店长答应了。 「谢谢店长!」 「今天你负责内场喔!」 「好的。」 吴易然走到内场,看到陈子言一人正专注的做咖啡拉花,他向陈子言点头问号,然后走近。 「子言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来帮忙替咖啡拉花吧!」陈子言口中说着,仍头也没抬的专心工作。 「知道怎么做吗?」吴易然尷尬的摇摇头 「来这边,我教你。」 「第一步骤,打奶:最重要的技术,虽然不是很高深但是需要长时间的练习,要求奶泡细腻圆滑,前往不要有大的奶泡。第二,打奶的角度:打奶最好是和蒸汽喷头成45度角,根据上下浮动来取决于奶泡的粗细。」 「最基本的图形就是爱心,只要把爱心练习到炉火纯青,其他拉花图形就能快速练成。」 「拉花其实不仅是增加视觉效果,有时候还能够减少咖啡的苦涩,让咖啡变得细腻,拉花的牛奶是要全脂牛奶。」 「大致上就这样,有什么问题再问我。」陈子言讲解完毕,看着易然说。 吴易然快速吸收内容,然后开始做他的第一杯咖啡拉花,前几次失败了很多次,不是奶泡太多,就是图形歪掉,但尝试了多次,总算在第八杯咖啡成功。 「很厉害啊,学习的很快。」陈子言称讚。 「刚刚学会而已,还要多加练习。」吴易然谦虚道。 陈子言拿起手机播放了音乐,咖啡店后场充斥着音乐馀音繚绕。 「子言哥都听欧美英文歌曲?」吴易然细听了音乐后问。 「对啊,你呢?有特别喜欢什么歌曲吗?」 「我只要觉得好听,符合我喜欢的音乐就好。」 陈子言听着,然后嘴里跟着小声哼歌,伴着音乐的欢愉,吴易然心情也愉悦了起来。 工作到了五点半,吴易然忘记了时间,经陈子言提醒才恍然。 「啊!要来不及了!」 「那你赶快下班吧,这边我来处理就好。」陈子言没有过问吴易然着急什么事,反而体贴的要他赶快离开,剩下他来收拾。 「谢谢子言哥,我先走了!」吴易然快速收拾东西后,与同事道别。 吴易然骑车回家,吴宥然已经整装完毕,等着吴易然到来。 「你怎么那么久,都快超过时间了。」总是注重时间观念的吴宥然语气略带责备。 「抱歉,太认真工作,我们走吧。」两人跨上脚踏车,往监狱所骑去。 爸爸入狱已经一个月,吴宥然和吴易然拖到这时候才鼓起勇气到监狱探视爸爸,一方面是怕爸爸仍在逃避,一方面是怕看见爸爸,总会想起那晚的画面,歷歷在目。 吴易然和吴宥然坐到会客室,眼前阻隔了一片玻璃,开门声响起,门后出现了一个满脸鬍渣,狼狈憔悴的男子。 「爸。」吴宥然看见爸爸叫了一声。 「易然,宥然。」爸爸也叫了两人的名字。 「最近好吗?」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参与到两个儿子的生活。 「我去打工了,前几天拿到了第一份薪水,是咖啡店的工作。」吴易然先开口。 「工作还顺利吗?」爸爸问。 「很顺利,店长同事都很照顾我。」吴易然回答。 「还是自己身体要顾好,如果不行就不要勉强。」爸爸难得的关心。 「嗯我知道。」 「宥然呢?最近如何?」 「我……最近在准备会考,想考高中。」 「加油啊,相信我们宥然可以的。」听见爸爸这么说,宥然有些彆扭。 「我会加油。」 「医生说我最近状况好一点了,可以慢慢减药,不用再吃那么多颗药了。」吴易然突然说。 「那很好啊!」 「爸爸……对不起你们,之前说了那种话……」爸爸愧疚的低下头。 易然扁了扁嘴,没有说话。 「对不起……因为我一时衝动,就把妈妈……」爸爸开始啜泣。 爸爸说,那天,妈妈正欣喜的和他说易然要参加数学比赛,爸爸喝了酒神智不清,恍惚之间,以为妈妈说吴易然要去医院回诊,不知为何情绪爆发,咆哮着: 「这个哑巴是在不开心什么,就是心情不好而已也要看医生,花了那么多钱,吃药也没好!」 妈妈听见立马反驳:「儿子就是生病了,需要看医生,你是在生气什么?」 「你也是,每天都在唸,限制我喝酒,偶尔去打牌也唸!」 妈妈恍然,声音哽咽的说:「你是不是外遇,是不是出轨了?」 「对啦,外面一堆小姐都比你这种烂货好!」 「啪!」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妈妈的手停滞在空中。 爸爸火气立马衝了上来,一个用力将妈妈推到在地,妈妈挣扎的想站起,却被爸爸压制身下。 爸爸压在妈妈身上,不停甩着巴掌,打到妈妈脸颊通红,微微渗血,然后抓起桌上的玻璃盘摔在妈妈头上,顿时头破血流。 爸爸捡起玻璃盘碎片,一声怒吼后用力砍向妈妈的脖子。 「对不起,要不是我,现在也不会这样……」爸爸掩面痛苦流涕。 吴易然听了刚才一连串的回顾,眼睫垂了下来。 这个哑巴是在不开心什么,就是心情不好而已也要看医生。 果然,爸爸还是对忧鬱症,对他生病这件事保有偏见,且并不认同这是一种病,为什么所有人都有的负面情绪,就易然需要看医生,需要吃药? 是因为他吧?如果他没有生病,就不会出现这种话题,妈妈也不会为了帮他辩驳而失去生命。 眼角冒出了一滴泪。 爸爸持续擦着眼泪,可惜再多的眼泪也换不回妈妈的性命,可惜时光无法重来。 「爸,别哭了,等你出来,我们改邪归正,重新开始,不要再后悔过去,我们应该珍惜现在,放眼未来。」吴宥然安慰着。 「好……好。」 「我有工作了,吴宥然如果考上高中也会有奖学金,不用再担心钱的问题,爸你只要好好找一份工作就好了。」易然在一阵沉思后也附和。 「爸,帮你寄放了你爱吃的苹果,如果想吃就和监狱长拿。」吴易然隔着玻璃最后说了一句。 脸上还掛着泪,爸爸点了点头。 十五分鐘的会客很快结束,吴易然及吴宥然走出监狱所,牵起脚踏车。 「哥,我们去吃饭吧,好久没一起吃了。」吴宥然在前面回头喊着。吴易然轻轻点了点头,随着吴宥然骑车到家附近的麵店。 这间麵店两人小时候常吃,老闆娘都和他们非常熟识,亲切的为他们服务。 「要加汤在跟我说喔!」老闆娘和蔼可亲的说 「谢谢。」 两人面对面默默吃着麵,好一阵子的静默后,吴易然说:「你会不会怪我?」 「啊?怪你干嘛?」吴宥然停止了吃麵的动作,一口麵留在口中。 「就我得忧鬱症,你会不会觉得困扰?」 「不会啊,你又没有做什么,我干嘛怪你?」吴宥然一脸莫名其妙,然后继续吃麵。 「真的不会?我发作的时候?我想死的时候?不会为了让我好好活着,费很大力气?」吴易然还是不可置信。 「不会。」他顿了顿「因为你自己很努力,还有那是你的事。」吴宥然头也没抬的说着。 吴易然手拿着筷子停滞在半空中,先是对吴宥然奇怪的回覆一愣,然后莞尔。 他知道吴宥然其实很关心他,只是一直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表达,像是刚才,他说吴易然自己很努力。 「谢谢你。」易然微微一笑。 43 「我不是喜欢小孩,我是喜欢那份儿时特有的纯真。」 假日早晨,吴易然准时七点上班,一到咖啡店惊见所有店员都在场,却没有要准备开店的模样。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吴易然疑惑。 「啊,店长忘记跟你说了,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我们店会所有店员一起到育幼院或是街友,发送免费麵包。」副店长扬起笑容。 这时,陈子言推出一盘盘麵包「刚出炉喔!可以装袋了。」 一行人分工合作的装袋装箱,准备送上车子。 「易然,快点换制服吧,等等要出发了。」 「喔,好。」吴易然如梦初醒。 坐上七人休旅车,后头载着一箱箱麵包,满车飘逸着麵包的香气。 路途并不遥远,约莫十分鐘就抵达,才刚驶入育幼院,就有成群的小朋友从门后跑出来。 「哥哥姐姐!」他们大力的挥手。 「你们好,有没有乖乖啊?」sunny亲切的摸摸小朋友的的头。 「姐姐你看,这是我做的手链,送给你。」一个小朋友从口袋拿出一串用珠子做的手链送给sunny。 「哇谢谢你!」sunny欣喜的说,然后将手链戴到手上。 小朋友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 「走吧,我们进去吃麵包!」sunny牵着两个小孩的手走到育幼院里头。 五十几个小孩坐在餐桌前,年龄不等,小至一岁大至十五岁都有。 「吃麵包前要说什么?」院长提醒。 「谢谢哥哥姐姐做麵包给我们吃。」小孩异口同声的大声喊着。 咖啡店同事们一字排开的向小孩挥挥手,然后由最前排的小孩开始领取麵包。 小孩乖巧的排队,没有争先恐后,没有喧闹。 「哥哥,需要我帮忙吗?」一个看起来国中生的男孩点了点吴易然的背后问着。 吴易然先是一愣然后说:「没关係,你去排队领麵包吧。」男孩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后离去。 一个小女孩从易然进门后不断紧盯着看,从吴易然手上接过麵包后笑着说:「是新来的大哥哥欸!」 吴易然被女孩逗笑「对啊,我是新来的。」 「大哥哥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易然。」 「大哥哥我叫晴晴。」晴晴笑的眼睛瞇成一条线。 「大哥哥下个月还会来吗?」晴晴期待的询问着。 「会啊!」吴易然想也没想的回答。 「一定要来喔!」 「没问题!」吴易然信誓旦旦。 「那打勾勾!」晴晴深伸出手,吴易然便和晴晴打勾勾约定。 从前的吴易然从来都不知道小孩可以那么纯真可爱,甚至不知道他也能和小孩相处的那么融洽。 今天的麵包是奶酥麵包,不少小朋友吃了第一个麵包后津津有味,还来拿第二个。 「易然,你可以多认识这些小朋友,小朋友看起来都很喜欢你。」店长盈满笑容的对吴易然说。 「给你个和小朋友相处的机会。」吴易然一听措手不及,没想到机会来的那么快。 「那边角落蹲着一个小男孩对不对,去问问他怎么了吧。」店长指着角落,果然看见一个男孩瑟缩在墙角。 吴易然点点头,缓慢走过去避免吓到男孩,先是蹲在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小朋友怎么了?为什么不吃麵包啊?」 男孩头埋在膝盖之间,没有抬头,也没有回话。 吴易然不气馁继续哄着「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个麵包?」 男孩听见顿时抬起头,眼眶蓄满了泪水,脸颊通红的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你喜欢吃什么麵包,哥哥做给你吃好不好?」吴易然语气温柔的说。 「我喜欢吃红豆的……」男孩声音闷闷的说。 「你先站起来,哥哥去做麵包给你吃。」男孩被说服站了起来,牵着吴易然的手。 陈子言也围了上来,男孩一看到陈子言闹着脾气说:「子言哥哥我要吃红豆麵包!」 陈子言立马给了男孩一个微笑:「好,没问题,我们跟易然哥哥一起做好不好?」男孩总算妥协的点了点头。 院长给陈子言、吴易然和男孩一间空的教室,陈子言备妥了麵粉和红豆配料后走到教室里。 「来我们把麵粉和糖、鸡蛋加下去,来搅拌。」陈子言动作迅速的打了三颗蛋,麵粉过筛后,将搅拌器交给男孩。 男孩动作不纯熟的搅拌,还溅出不少液体,他尷尬的眼神求助陈子言,子言轻笑一声然后上前,握住男孩的手,用刮刀反覆搅拌。 男孩满脸兴奋,没多久就挣脱陈子言的手,兴致勃勃的说:「我会了!我自己来!」 儘管有些吃力,有些生疏,但仍坚持不懈的将麵糰搅拌至麵粉与液体混合,没有乾粉。 「再来就是静置麵絮二十分鐘后啦!」陈子言拍了拍沾满麵粉的手,替麵絮盖上保鲜膜。 「要等二十分鐘,要不要先出去找姐姐他们玩?」吴易然指着窗外正玩的不亦乐乎的眾人。 男孩坚决的摇了摇头,像个倔强的小大人,手插着腰说:「不要,我要待在这里。」 「要等二十分鐘喔!」吴易然提醒,想看男孩是否会反悔。 「嗯,我知道!」男孩坚毅的回答。 「好吧,那你就待在这里。」 男孩瘦小的身躯,自己搬来了一张椅子,就端坐在那麵絮前,似乎想从麵团中看出一丝动静及变化。 一开始聚精会神的盯着麵絮,想碰触麵絮又不敢贸然掀开保鲜膜,他的小手停滞在半空中心里纠结,身体又靠近了一些。 陈子言和吴易然离开教室躲在门后暗暗观察,才过五分鐘,男孩开始躁动不安,盼着窗外,又想起自己的诺言坚守在座位上,屁股却不断扭动。 陈子言漾起微笑,吴易然侧着身问着:「你是不是很喜欢小孩?」 「我不是喜欢小孩,我是喜欢那份儿时特有的纯真。」陈子言望着远方说。 「很多人都曾这么想过吧?小时候总希望能快点长大,我觉得只要长大,就能保护我爱的人,不再懦弱的只躲在谁的身后,于是朝着这目标,每日迫切的想成长,太快接触残酷的社会,导致忘了好好享受稍纵即逝的青春,后来才发现我小时候根本没有那份童心及纯真。」 陈子言趴在窗台边,倚着自己的下巴:「如果有时光机,我一定会回到小时候,告诉自己不要浪费青春年华,在该玩的年岁尽情游玩。」 「那你呢?你想回到什么时候?」子言问。 要是得病初期的易然,肯定那么说,他想回去还没确诊忧鬱症以前,好好享受那段还未残破的日子。 可现在呢?他却迟疑了。回到那段日子是否真的有意义,沙漏持续的倒数时间,该来的总会到来,是否真的不会再后悔。 回过神,陈子言已经走到男孩身旁坐下。 「仔细看,这是个会呼吸的麵絮喔!」 男孩皱了皱眉头,不相信陈子言的话,凑近一看麵絮中间充满细小的微孔,脆弱却膨胀。 我们就是那一捧白色的粉末,当我们需要成为什么,想要得到什么,目标明朗的时候,就必须努力为自己添加各种「配料」,慢慢的,我们会失去本来的模样,我们努力朝上着苛求的目标,虽然有时是被迫的改变着,但只要最终的结果是好的,那么这些改变就是值得的。 就像那些麵团,他们努力呼吸着,努力改变着,成为更耀眼的自己。 男孩似懂非懂的持续望着麵絮,彷彿也看见了麵絮一喘一息的膨胀。 计时器响起,二十分鐘终于结束,男孩迫不及待的掀开保鲜膜。 「再来就是将麵絮揉成麵团。」陈子言挽起袖子,将麵絮聚拢,然后开始由里向外搓揉。 他示范过后交给男孩,男孩这次很快掌握要领,不重不轻的揉着麵团。 「手好痠……」男孩虽然喊着,手里的动作却没停下。 外头的小孩玩累了正好进来休息,看见男孩单独跟两个哥哥正在做麵包,羡慕的大叫: 「为什么他可以自己做麵包!我也要!」 小孩驀地全部衝了进来,围聚在陈子言及吴易然身边,拉着他们的衣角,眼神满是乞求。 「好好好,等等就让你们帮麵包塑型!」 陈子言看男孩也揉的差不多了,拿了刮刀将麵团分成十等分,教小孩们搓圆。 「在手掌心这边,两隻手合在一起搓揉。」吴易然示范着。 「好了!」男孩最先完成,麵团的形状圆满且完美。其他小孩也陆陆续续完成,红豆馅也在刚才煮好。 「包红豆馅喔!」红豆馅刚起锅,还有些烫手,于是由陈子言和吴易然两人帮忙分装。 小孩们瞪大眼睛仔细看着两人的动作,鼻腔里不断闻到麵包及红豆的香气。 十个麵包都分装完毕,再来就是放入烤盘等待烘烤。 「耶!又有麵包吃了!」女孩欢呼。 「都吃两个了还要吃。」陈子言戳着女孩肉肉的脸颊,惹得女孩呵呵笑。 男孩得到了想要的红豆麵包也不再愁眉苦脸,总算绽开笑顏。 麵包烘烤完出炉后,香气四溢,大家这次仍然守秩序的排队,还礼让尚未吃到麵包的男孩,气氛融洽。 「大哥哥,谢谢你们,今天学会了做麵包,还教我「会呼吸的麵团」,希望下次能学会更多东西。」这是男孩趁着他们和小孩嬉戏时,用歪斜的注音悄悄写下的感谢。 陈子言和吴易然看了莞尔,脑海中浮现男孩天真的笑容。 太阳西下,和小孩们游玩了一整天,他们都已筋疲力尽,在回程的路上睡成一片,安稳的连店长也不忍叫起他们。 只剩吴易然清醒着,他将今天的事情写在日记上,自从确诊忧鬱症后就开始写日记的习惯,虽然内容大多都是负面,但也算纪录自己的一生。 我不是喜欢小孩,我是喜欢那份儿时特有的纯真。 或许他也是吧。 44 「我说,我想为了你负天下人,我喜欢你。」 艳阳午后,林语忻坐在窗边沐浴着阳光,对吴易然缓缓道出那个曾让她思忖已久的故事。 虽然吴易然早已听过,但他还是想听林语忻再讲一次这故事,他手掌倚着下巴,枕着病床专注聆听。 「所以啊易然你呢?会选择为天下人负你,还是为你负天下人?」 吴易然机灵的眼球四处转动,露出一抹微笑。 「我想先听你的答案。」 他注目着林语忻的脸庞,经过了两次的治疗,头发变的稀疏,心脏也更容易心律不整,必须透过仪器追踪,还时常晕眩,上下床都需要搀扶,此时的林语忻阳光照耀下脸色更显苍白。 林语忻笑弯了眼:「我就知道你会先问我,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久呢。」 「如果是我,我会选择为天下人而负你。」 「为什么?」吴易然一脸惊讶,像是答案和他预想的并不相同。 「我并不觉得天使就一定要不好,或是恶魔就一定正确,我会这么为大眾着想,是因为就算是背负了那个『他』,若是他真的会为了我,愿意爱我,那也不会就这么计较,而会尊重我的抉择。」林语忻说出自己的一番想法。 「你的意思是,就算你做出这样的抉择,那个『他』也会因为爱你,而对你的决定保有尊重是吗?」吴易然整理了一下思绪后说。 「嗯,就是这个意思。」林语忻划开微笑,对于吴易然思路清晰能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莞尔。 「可是你这样有点情绪勒索欸,万一他根本不爱你呢,又或是他根本只为自己的利益,而想要你负天下人呢?」吴易然提问。 「那如果你是那个『他』呢?你会尊重我的决定吗?」林语忻想了一下,凑近吴易然,瞬间的靠近两人鼻尖差点触碰在一起。 吴易然脸部表情平静无波,其实内心掀起波涛巨浪,她仅仅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让吴易然霎时小鹿乱撞心跳加速,心里的潮汐正剧烈的拍打着暗礁,激起一波波银白浪花。 吴易然口型半张,音节卡在喉间迟迟不敢吐出,踌躇半刻竟开始眼神回避,林语忻的眼神太过锋利,像是要把一切都看穿似的。 「那个……我先说我的想法好了。」 林语忻期盼已久,等来的却是避开的回答,林语忻惋惜的坐回窗边的位置。 「人都是是自私的,究竟要为谁没有标准答案。但如果是我,我会选择为你而负天下人。」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比起不熟识的陌生人,那个「你」一定有特别的寓意,而我更想袒护的是你。没你,我要天下人有何用,我只想你,一直一直待在我身边。」 吴易然深情款款的凝望着语忻的侧脸,空气中飘着尘埃,在阳光反射下就像落下细微雪花。 「可不可以这一次,让我自私一次,让我为了你负天下人,让我为了你,再爱一次。」 林语忻听着很快察觉到了一丝曖昧的气息,她眼神游移,不自觉的手指搅动。 「你……你在说什么啊……?」她脸上涨起了一层红晕,一双大眼睛眨了眨,深深地吞了一口气。 她似乎很努力的保持镇静,靦腆的对吴易然一笑。 林易然也面红耳赤,颈间升起了一股燥热,下意识的舔舐着嘴角的死皮,咕嚕一声吞了一口口水。 「我说,我想为了你负天下人,我喜欢你。」吴易然又凑近。 此时的他似乎已拋弃了各种尊严及面子,从前的他不会这样的,不会那么明显的表露出自己的感觉,很多事都藏在心里,也不愿诉说,但似乎是隐藏了太久,太想把那一面肆无忌惮的表露出,又或是不甘于真相总被掩盖,于是把自己的懦弱留在了昨日,就这么倾诉而出。 两人眼神凝视,吴易然深深的望进她的瞳孔里的自己。 「你到底在说什么……」林语忻羞赧的别开了头,右手不自然的将一撮瀏海梳至耳后。 吴易然也驀然大梦初醒,连忙后退:「对……对不起。」 「我不是……」他哑口无言,这时候应该否认才好,还是不要违背自己的良心。 「我知道了。」林语忻手掌捂住脸,其实眼下正微笑着。 「咦……?」易然错愕,不明白她所谓的知道了,到底是哪方面的知道。 「我也是。」她默默的说了一句。 「如果是为了你,我也愿意的。」 我也愿意啊。 45 「世上没有所谓的坚强,坚强,只不过是咬破嘴唇换来的若无其事。」 偶然之间,林语忻在病房里得知了一个绘画比赛,若是得到前三名奖金高达一万元,其实林语忻对绘画并没有特别的天赋,只是幼时常将绘画当作间暇娱乐,其中一段时间还特别鑽研过素描,想到若是有奖金,儘管只是那一万块也能稍微负担医药费,于是他决定这次以素描画作参赛。 许久没碰触画笔,笔触有些生疏,也不知该如何下笔,她开始环顾四周寻找物品让她练习。 她想起抽屉有之前易然留有的几颗苹果,于是学着画室里的静物练习,啃了一口苹果放置桌上,满意的笑了笑。 她从中午绘画至黄昏,抹了抹额头的汗液,皱了皱眉头,看着白纸画出与现实相差甚远的苹果,叹了一口气。 「好难啊……」她有些气馁的把画纸撕起,揉成球丢到垃圾桶,又开始新一轮的绘画。 她搬了张椅子坐到病房门口,看着夕阳馀暉照耀的病房,光线有些微妙的不明不暗,空荡的病房内所有事物安静的佇立,房内是孤独的橘色,却也是光明的橙色。 她看了又有些颓丧,她连简单的苹果素描都画不好,怎么会还妄想画大范围的病房内部呢? 于是又坐回原味再次尝试绘画苹果,每一次的素描都更用心更专注,更加注意细节、阴影、凹凸。 这时李恩妤从病房门口走了进来,她刚做完例行检查,到外头晃了一圈才回到病房。 「姐姐在画画啊?」眼尖的她立马看见画纸和桌上咬一口的苹果,以及林语忻专注的眼神。 「嗯,是啊。」她没有抬头,生怕注意力一被拉走,手感就随之消失。 李恩妤看见林语忻画画的时候,恬静而优雅,时而蹙眉,时而舒展。让人赏心悦目。 纸张与指尖的温度彷彿融在一起了,手中的画笔在橘色暖光中嬉戏。她抿着嘴,眉眼尽是认真。彷彿这一刻,她的一切就在这画纸上。 由浅入深,细腻勾画,此刻的她灵魂就置身在一场盛大的嘉年华中。 只见她正了正画纸,轻抚纸张,神情专注的对着眼前风景细细的描绘,先用素墨勾勒,笔如行云流水般,许是来了灵感般,墨笔沾染了衣服也浑然不觉。 李恩妤看林语忻正专心至致,轻巧的回到了病床上,拿起了一本小说,假装认真的看书,实质却是偷瞄着语忻。 李恩妤是家中的长姊,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从小扮演着爸妈的好女儿,弟弟妹妹的好姐姐,所有冤屈通通自己消化,她能听弟弟妹妹道出心事,自己却得装作坚强,装作没事。 可他们却不知道,世上没有所谓的坚强,坚强,只不过是咬破嘴唇换来的若无其事。 好几次都把扎的自己满身伤的委屈吞下肚,然后换来的是满身的痛不欲生。 遇到了林语忻,或许能说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语忻温柔理性。她像风轻盈,像水温柔,像雾朦胧,像月浪漫,像日热情,像海宽容。 喜欢看她眼底满是繾綣诗意,看她为的自己生命,收敛起所有忧伤与不安,只为安然度过馀生,喜欢在月光下听她缠绵的歌声,像是洗涤了内心的尘埃,像任何一片欢喜都能成为暖意心底那份温存。 她渴望有这样的姐姐,能陪伴在她身边,让她放肆的在她怀里撒野,渴望有这样的怀抱及陪伴。 「恩妤,该翻页了。」李恩妤正看着出神,却忽然听闻语忻一句。 「嗯……啊」她不知所措,手忙脚乱的翻了下一页。 语忻轻哂,抬眸注视脸颊微红的李恩妤。 「想看可以过来啊。」语忻轻轻的唤着。 李恩妤驀然惊喜,放下书本小碎步跑来。 林语忻仍在描绘那颗苹果,时而伸出手比划,时而用手指框住眼前景物,好像这样就能把景物更清晰的描绘下来。 「姐姐,虽然我对画画也一窍不通,但是「水滴终可磨损大石,不是因为它力量强大,而是由于昼夜不捨的滴坠。」我知道你最近那么勤劳的画画是为了参加比赛,努力不一定会成功,但成功一定是有努力。」李恩妤替林语忻加油打气。 林语忻回眸灿笑「我知道了,谢谢你,刚刚还气馁的一度想放弃呢!」 「希望我的鼓励有帮助到你!」 「有恩妤的加持,我一定能更顺利的完成这幅画的。」 「姐姐现在还在练习阶段吧,那比赛的素描要画什么?」李恩妤看着画纸上成形的苹果。 「嗯……我也在想欸,不知道到底要画什么好……?」林语忻苦恼。 「那……没关係,姐姐你慢慢想,不急,还有两个月才交稿。」她数了一下时间。 「嗯,好。」 「对了,我跟姐姐说个好消息!」李恩妤藏不住笑意的嘴角上扬,像是迫不及待的要分享。 「医生说我再一个星期状况稳定就可以出院了。」此话一出,却让林语忻垂下眉,显露隐隐悲伤。 「这样啊……那很好啊!」随即林语忻又强顏欢笑,彷彿刚才的哀愁不復在。 「姐姐你是不是也很想出院……?」李恩妤看透了林语忻的表情,有些小心翼翼的询问。 「当然啊,看着同病房的病友们一个个来了又出院了,心底是替他们欢喜的,但不知为何却始终无法掩盖过那份哀愁,为什么大家都在慢慢变好,就我一个原地踏步,甚至微微的后退?」林语忻抿了抿嘴唇。 「你不是准备做手术了吗?医生不是说做手术好起来的机率就多很多吗?相信我,会慢慢变好的,我们都会陪你。」李恩妤握着林语忻的手说。 「就算再怎么痛苦也要撑下去,痛苦只是过度。」她又说。 「好啦,恩妤最会安慰人了。」林语忻笑了,感觉李恩妤就像他的妹妹一样。 「那我继续画素描。」苹果的雏型已经完成,剩下细部的阴影和深浅。 线条与明暗可以融合成轻快的溪流,也可以碰撞出汹涌的波涛。 李恩妤持续在语忻身旁喋喋不休的分享,林语忻时而轻笑时而附和,病房内都是两人的欢声笑语。 这一刻,好像好好活着,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46 「他不能哭,如果连他也崩溃了,家里就真的没有支撑了。」 自从吴易然从精神病院出来后,他明显的感觉到,吴宥然变了。并不是外貌上有所变化,而是多了份往昔不曾拥有的稳重,他说话时变的慢条斯理深思熟虑,眼神也先确认过一遍之后才敢下一步动作,就连面对吴易然也带着一些恭敬,一开始易然觉得是吴宥然终于看清了这混沌的现实,后来他开始慢慢觉得不对劲,吴宥然就这么一夕间长大了。变的太多了。 「那个……你可以不用那么恭敬,就和我放松讲话就好了。」吴易然忍不住发声。 「喔。」吴宥然瞄了一眼,肩颈才微微放松。 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 「你……最近怎么了?有发生什么事吗……?」吴易然小心翼翼的提问,他有种不是在跟自己亲弟弟讲话的感觉。 「没事啊。」吴宥然淡淡回了一句。 「那你……为什么要变成这样,为什么要把爱笑的自己偽装起来?」 吴宥然猛地一震,双目微微瞠大,但肢体没有任何表现,依旧沉稳的令人害怕。 「是不是我又做错什么了?还是我说错什么话?还是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吴易然看着又开始焦虑起来。 「哥,没事,你冷静,不是你的错,和你没关係。」吴宥然面对吴易然无奈又安慰的说。 「真的吗?」 吴宥然知道吴易然最近焦虑的严重,时时刻刻像是绷紧的弦,任何一个人松手或背叛都能让他焦虑致死,他当然不能在这时候又说些什么让他担心。 「真的啦。」第二次,他真的快要无法再编造谎言,好想就这么倾诉所有不甘,好想卸下偽装出来的所有坚强。 儘管这本就不该是他要承受的。 看着吴宥然始终不承认,他不相信吴宥然自己没发觉自己的改变,绝对是隐藏起来了。 就算再怎么逼迫,恐怕吴宥然也不肯说出,吴易然只好作罢。 「听说你这次考试有进步?」吴易然问。 「嗯对啊,校排五十,我想考高中,所以要更努力一点才行。」说到这里,吴宥然总算绽放笑容。 「不会的问题还是可以问我的。」易然轻哂。 看吴宥然一脸迟疑,像是想触碰却又小心翼翼,吴易然终于忍不住说。 「我不是以前那个我了。」 「喔……好。」吴宥然怯懦的点了点头,依然对他的改变不可置信。 应该说,两个人都变了,都各自为了一个人而改变。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痊癒的路途上,但好像步伐愈渐平缓,不再崎嶇难行,偶尔一阵狂风将他吹落山脚,然后死了一遍又回到起始点重新来过,反反覆覆,他也攀爬了数千数万遍。 三年了,终于要好起来了吗? 吴宥然回到房间,将门锁好,注意着外头再无动静后,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从书包拿出被撕毁的破烂的课本和散落一地的文具。 课本考卷无一倖免,不仅被泼上餿水,甚至被硬生生撕毁成白花花的碎片,几乎无法拼凑起完整,还被麦克笔画上令人厌恶的秽语,人身攻击到脏话三字经都有。 吴宥然看着看着眼眶含泪,却默默的将课本的残破碎片捡起,拿出胶带细细拼凑,然而眼泪却无法控制的不断滴落,整片被泪液渗透。 他愤而站起,把桌上的一排书本扫掉,掉落至地面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像是他的心深深撞进石头里,很沉很沉,碎的乾净,碎的彻底,留下来的是悠长的恨意。 然后拿起桌上唯一的铅笔,摊开一张揉皱的纸,用力的把所有恨意写到纸上,那些所有对他的恶言,全部抒发至纸上,然后再一笔涂满黑色,好像这样就能消除怨气。 他不能哭,如果连他也崩溃了,家里就真的没有支撑了。 他跑到床上裹着棉被,耳里塞入耳机,和易然相同的是,他们都用音乐阻隔外界所有吵杂的干扰。 这会是最后一次……他这么祈祷着。 一个一如往常的清晨,吴宥然骑着脚踏车到学校,经过了早餐店买早餐,令人愉悦的是,老闆今天心情异常的好,还帮他的蛋饼多加了一颗蛋。 教室在遥远的四楼,每天早晨体力活的爬了四楼,却在踏进教室的剎那被眼前的一切震慑。 所有人围聚在黑板前方,本该是墨绿的黑板上写了斗大的字,旁边画满了刀子、枪枝等危险物品,一群人嬉笑着,神气嚣张跋扈,手上的各色粉笔为黑板增添了顏色,可看在宥然眼里却是无尽的黑。 吴宥然的爸爸是杀人犯 他松手,手上的早餐掉落地面,里面的红茶汩汩流出,像是殷红的血,像那天落了满地的红,沙漏里的生命也这样随之流失。 一转头,佈告栏上钉满了格式字样,还用吴宥然的黑白证件照当作监狱囚犯拍照,上头大大写着: 这种人就该被逐出社会 吴宥然是杀人犯的儿子 杀人犯的儿子不要太靠近 「吴宥然,喜欢我们送给你的惊喜吗?」男孩一脸痞子样,一脚跨在椅子上,像是黑社会老大。 吴宥然没有说话,握紧拳头全身气的发抖。 訕笑的几乎都是男生,几个安静的女生默默坐在位置上没有发声,刚好班长也不在教室,于是便成这番吵闹景象。 「喜欢应该要开心啊,对不对,杀人犯的儿子?」叫向昊的男孩跳下椅子站到宥然面前,玩弄的拍了拍吴宥然的脸颊,吴宥然嫌恶的拨开。 「杀人犯的儿子是不是也会杀人啊?唉呦,我好怕喔。」另一个男生故意的调侃,所有人跟着大笑。 吴宥然气得转身要走,身后突然传来向昊的叫声,「欸,不要走那里!」 他没有回头,逕自往前走。 一桶水从天而降,吴宥然眼前顿时被冷水遮盖,全身湿透,发梢还滴着水。 后头又是一阵笑声「不是跟你说了不要走那里吗?」 肩颈一痛,向昊丢了一颗棒球击中了吴宥然的肩头,一个眨眼,眼前出现了十馀颗棒球,还未反应过来,全身被重击,就连脸部也无一倖免。 吴宥然吃痛的跪地,那种痛就像有人狠狠把他的心挖出来,在他的心上扇了一巴掌。 他几乎快克制不了怒火,从地上爬起后直直往向昊衝去。 两个彪悍,或是说向昊的手下一左一右的挡在痞子的前方,活像电视上的那种黑道。 「欸欸欸,敢碰我们老大?」他们拿球棒挡住,不让他靠近向昊。 向昊得意的笑了。 「你们在干嘛!」班长和风纪从门外走了进来「为什么把教室弄成这样?」 他们开始撕下佈告栏上的张贴,而向昊还嬉皮笑脸的「哎呀,玩玩而已嘛。」被班长瞪了一眼。 随后班导也进来「向昊,你是第几次捉弄同学了,再一次我就记警告了,其他人也是,不管男的女的。」 向昊耸耸肩,一副无所谓样「没差,我又不怕记警告要记就记吧。」 倒是其他人很有自知之明,迅速把黑板和教室恢復原样后,各个避之而走。 班导瞟了一眼,转过身对失意的吴宥然说:「你跟我来一下。」 吴宥然既是伤既是生气,连掉落的早餐也没捡起便夺门而出,恨不得不要待在教室,这满是嘲讽与讥笑的空间。 「老师知道你家的状况目前很拮据,知道你也很辛苦,虽然不知道是谁将讯息流传出去的,但老师会帮忙你,一定会让那个传出流言蜚语的人得到教训。」 「现在就好好准备考高中的事。」班导也知道吴宥然最近特别有上进心,就是为了考上公立高中不为家里经济增加负担。 「还有下次被人欺负了,不要出手,赶快来找老师,万一还手了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就不好了。」 「知道了。」 吴宥然走回教室,心里五味杂陈,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关于爸爸的事,为何到了今天却流传出来。 他恨向昊及他的手下,也恨那些冷眼旁观的同学,一场霸凌就在眼前活生生上演,他们竟然木訥的连选边站的反应都没有,就像是看待及其平常的事件,唯一庆幸的是明理的班长仍站在他那边。 早餐被人捡了起来放在桌上,班长正拿着拖把清洁那块红茶污渍,吴宥然走了过去,向班长道谢:「班长谢谢你,剩下的我来吧。」 「没事,我也看他们不顺眼很久了。」班长把拖把递给宥然,吴宥然自己一人卖力的清扫着。 上课鐘响,所有人回到座位,吴宥然也清扫完毕,这节是数学课,老师总是会在上课鐘响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 斜后方传来逼人的视线,吴宥然就知道,他的恶梦从现在才正式开始。 中午午餐时间,吴宥然拿了餐盘装饭,回到座位上,却觉得座椅上一阵湿凉,他起身查看,发现一滩水从书包底下流出,漫延了整个座椅。他打开书包,里头被灌了水,书籍被浸湿,所有东西付之一炬。 只是漠然的看了一眼,吴宥然将书本拿出和书包一起拿到走廊上晒乾。 四周都是讥笑声。 恐怕所有人都看见了,但始终没人愿意出来为吴宥然辩护。 从今天开始,他成了特立独行的异类,看着身旁的成群结队,自己却孤身一人,到处是鄙视的眼神,像要用视线把吴宥然贬低到一文不值。 吴宥然乾脆不吃午餐,将午餐全部倒掉后,自己一个人来到学校椰林数下,倚着坚硬的树干,叶片摩擦,从缝隙中透出一点阳光的温暖。 云总在不经意间变换模样,小片云聚集而成,光线渗透,他手指圈成圆,瞇眼细看,缓缓的却没了光亮,大片乌云密佈,仅在须臾间,仅存的洁白消失无踪。] 乌云劫走了光明,阴天繚绕不散的云也沉积在他心里。 他在树下躺了好久好久,朦朦胧胧的不知睡了几轮。 「吴宥然,你在这里多久了?」一个清澈的声音在树干后响起。 「上课很久了,赶快回去吧,你已经被老师记旷课了。」班长站到吴宥然前方。 「喔,好。」吴宥然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乖驯的跟着班长离去。 回到教室,眼前的一切并没有震惊他很久,他的课桌椅被独立移到教室后方,抽屉被塞满了垃圾,桌面上还被用粉笔写上骯脏的词语。 社会败类不该存在世界上 爸爸是杂种是杀人犯 同意杀人犯判处死刑 「吴宥然你跑去哪里,已经超过上课时间了知道吗?这节记你旷课。」英文老师拿着点名簿划记着。 吴宥然缄默着,卑微的不能再卑微,弱小的彷彿一脚就能踏死的蚂蚁,挣扎的要死而復生,最后彻底压垮他的,竟只是一个眼神。 那种视眾生为邈物的眼神。 吴宥然没有将座位移回原位,反正从踏进教室的那刻起,他就与世界脱节。只是稍微清理了座位,然后便坐下来听课。 上课到一半,前方投来一个纸球,他原本没打算打开察看,但他第一次感到畏惧,对于向昊的眼神,眼里满是戾气和腥红的杀意,好像他再不打开,就会遭逢最恶毒的报復。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却在打开的剎那整个人愣住了,他知道,他注定逃不过这宿命。 放学后,学校回收站见。 47 「因为他是我爸,因为他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爱他!」 他逃跑了。 遥远的看到人高马大的向昊及跟班,他想也没想的转身就跑,从校门口踩着脚踏车直奔家中。 脑里满是向昊要胁的画面及声音,他不知道他的做法是否正确,会不会根本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最后反而又是反效果。 可是他不想啊,他不想就这样成为向昊的俘虏,成为他的傀儡,任由他操控,任由他玩弄。 回到家中气喘如牛,心脏剧烈的跳动,有些负荷不了。他害怕的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总觉得他们一直的跟踪,一直的像阴魂不散的鬼魂附着其后。 吴易然还没回到家,此时的他就像顿失了所有的安全感,他的身材矮小,无助柔弱,才歷经一天,便造成他无边的恐惧。 又在自己房里待了一会儿后,吴宥然走出房门,看向对面吴易然的房间,他的桌上满是吃药剩下的铝箔纸,他就知道吴易然又吞药了。 在这种时候他可不能倒下啊。 他站到镜子前,努力拉起嘴角佯装微笑,嘴里发出单音节,片段的不成句的笑声。脸上的皮肤渐渐腐烂,渐渐溃烂成破碎的表皮,像个蜕皮的生物,他给自己戴上了一副新的面具,更坚固更坚不可摧。 他还要努力成为哥哥的光。 隔天,吴宥然步伐沉重的走上楼梯,什么时候开始,踏入教室竟然是如此艰难的事。 他站在门口,不敢想像进了教室是否又会先遭冷水洗礼,迎面而来的又是褻瀆的言语,或是生理上的疼痛。 硬着头皮踏入,彩带从两旁射出,本该是轻盈的彩带,却让宥然感到重物袭击,摸了摸头发才发现,是黏腻的鸡蛋,全身瀰漫着臭鸡蛋的味道,蛋液沿着脸颊滑下。 「吴宥然,今天特地为你准备臭酸的鸡蛋喔!昨天竟敢放我们鸽子。」向昊说着,又用力砸了一颗鸡蛋。 「啪!」 吴宥然将手上还装满可乐的铝罐奋力丢向向昊,可乐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拋物线,更有重量的击中向昊。 「你们有完没完啊,我爸坐牢碍到你们了吗?」吴宥然不耐烦的吼着。 「喔~杀人犯儿子生气了,有够玻璃心哈哈哈哈。」不料这一怒吼竟又兴起了向昊的玩物心态。 「到底是跟你有什么关係?就因为我是他儿子,你们就这样处处针对我,我到底做错什么啊?」吴宥然委屈的大喊。 「谁叫你要当他儿子,你活该。」向昊依然嗤之以鼻。 「那我寧可不要有这种爸爸!」 吴宥然使劲全身力气将这句话喊出,随后逃出教室,全班都被震慑住。 他跑到厕所,尽情的大吼,好像这样一叫就能把所有怨言倾吐而出。 眼眶是炙热的,像是被烟燻过后的乾涩。 他不停捶打着厕所的墙壁,一下一下,把自己比起别人,比起哥哥,微不足道的哀怨和痛苦捶在墙上。 外头突然一阵笑闹,宥然听得很清楚,那是向昊的声音,他看着厕所门缝站着一双脚,轻浮的笑着「真逊」然后转身离去。 「咖!」临走前,听见自己门前一阵骚动,像是用扫把挡住了门口。 他转开门锁,果不其然被卡死。宥然无望的沿着墙壁滑下跪坐地板。 就因为我是爸爸的儿子吗? 那我寧可不要有这种爸爸! 没有人来找他,他这样消失了一节课,好像他本就不该存在。一直到了下一节下课,才被别班同学放出来。 他原本想找老师的,可是想到老师昨天临时宣布家中有事,要请一个月的长假。 吴宥然听到眼神更幽暗了,难道他就要这样如地狱般的过一个月吗? 深怕再受到更不可理喻的对待,他这次准时赴约了。荒无人跡的学校回收场,向昊及两个跟班,拿着球棒虎视眈眈的盯着吴宥然走来,一步步都是惧怕,都是由心而生的恐惧。 「终于来了啊。」 「有什么事吗?」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坚强,试图让自己不要显得太仓皇。 「也没什么事啦,就只是想叫你学一下狗。」向昊歪着嘴邪笑。 吴宥然没有大吃一惊,因为他知道向昊若是丧心病狂到极致,连这种事都说的出来。 「像个狗一样叼个垃圾吧。」向昊指了指堆积成人高的回收。 这对于吴宥然简直是天大的羞辱,他当然不愿意就此屈服,硬是不肯蹲下身。 两个跟班立马上前,以力量压制,让宥然跪倒在地,顺势用球棒敲打宥然的双腿。 「狗狗快跑啊哈哈哈哈!」三人大笑着,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画面。 吴宥然忍气吞声,不停的对自己说「撑下去就好,没事的。」 他缓慢的爬向回收堆,挑了个看起来较乾净的瓶子,用嘴叼给向昊。 心里的自己不断问着,为什么不逃跑,像昨天一样赶快逃跑就好了。可是实在太过畏惧,深怕再一次的逃跑换来的是更重的伤害。 「乖狗狗。」向昊满意的点点头。 「明天一样放学来这里。」他拋下了这句话转身离去。 吴宥然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忍者脚上剧烈的疼痛,骑着脚踏车回家。 「那个……你可以不用那么恭敬,和我正常讲话就好。」 「喔。」 要微笑。 「你……最近怎么了?有发生什么事吗……?」 微笑。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变这样,为什么要把爱笑的自己偽装起来?」 剎那间,笑容全部消失了,无论真的假的,在一瞬间消灭。 原以为,假装的很完美的。 「是不是我又做错什么了?还是我说错什么话了?还是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为了不让哥哥担心。 「哥,没事,你冷静,不是你的错,和你没关係。」他竭尽所能的安慰。 「真的吗?」 几乎要溃堤。 「真的。」 他开始祈祷明天不要来临。可惜世界仍照常运转,不会因他一人的祈祷停止,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只是谁也没想到,他还是让哥哥担心了。 才一个星期,吴宥然就觉得度日如年,而在那一天,他终于忍受不了耻辱。 他撑起了心中所有的脆弱,这次他不再唯唯诺诺,他怒气冲冲的走向向昊,向昊一看还高兴。 「装死那么多天终于要觉醒了……!」 「啪!」话还未说完,向昊头被重击,被吴宥然狠狠打了一下。 向昊也不遑多让,立马一记重捶打中宥然的肚子。 「小绵羊发威了啊!」向昊声音里满是挑衅。 「你听好了,我爸是不是杀人犯跟你没有关係,你不要多管间事,他的事我自己处理,因为他是我爸!」吴宥然一面出拳,一面咬牙切齿的讲。 「唉呦,前几天不是还撇清关係,那么快就反悔了啊!」向昊也不断殴打吴宥然,两人在地上翻滚。 「对,因为他是我爸,因为他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爱他!」向昊重重衰落地面。 「同学!快住手!不要打架!」学务主任经过看到这幕景象,连忙赶来制止。 两人嘴角都渗出一些血,各自都有重创的部位。 「你们两个跟我来学务处!」 主任严厉谴责两人,甚至还闹到要叫家长来,因为打架可是违反校规,必须记大过一支。 「要请你们家长来一趟!」 听到这里,吴宥然低下头来。 「宥然,你哥哥方便过来吗?」主任问。 「不知道。」宥然淡淡回。 「还是请你哥哥明天过来一趟吧。」 宥然不想要给易然带来麻烦,连忙拒绝:「还是算了吧,他还要上课。」 「那不然你有其他亲戚能过来了解状况吗?」 吴宥然沉默了,如果要说,其实大伯是可以的,但他同样不想让大伯这么跑一趟,于是改口。 「那还是哥哥来好了。」 48 「宥然他承受的够多了,我不想他再失去更多,不想他再受伤。」 晚上,吴易然接到了电话,什么也没说就答应,原本吴宥然已经做好被审问的心态,但没想到吴易然只是放下手机,轻轻叹了口气。 「抱歉,最近太忙了,都没时间好好听你说话,你一定也有冤屈吧?」 吴宥然驀然感到心暖,他支支吾吾的想表达什么。 「我……我……」 「慢慢说,我在听。」短短几字,像给了吴宥然强心针。 他终于将这一星期以来的委屈倾诉而出,过程中虽然哽咽,但仍坚强的不肯掉下一滴眼泪。 听完了来龙去脉,吴易然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说:「没事的,到了明天,我们的冤屈都会被听见,只要实话实说,除了你主动打人这部分,其他你是没有错的。」 「我会跟你去学校讨回公道的。」 隔天,吴宥然和吴易然并肩着,不知有多久没有这样并肩着走这一段路。 他不再害怕着踏上长长的阶梯和教室,而是转往行政大楼的校长室,此刻的他脚步不再拖泥带水,心情也平稳。 向昊的家长已经在校室等候,在场有两人的班导,学务主任,向昊的两个小跟班,还有校长。 「事情经过都已经听说了,事实上是向昊这边有错在先,先用言语及行为霸凌他人,屡劝不听,宥然才会出手打人,这样的叙述过程有争议吗?」 学务主任问两人,两人都摇头,而向昊更是脸色铁青,应该是对爸妈的管教十分畏惧。 「向昊,你是不是有做泼水,殴打,反锁厕所门的作为?」主任问。 向昊低着头轻轻点了一下,在爸妈面前不敢张狂。 「宥然你是不是先打向昊?」吴宥然也点了一下头。 「因为向昊事先挑衅,更切屡劝不听,记予警告两支,宥然也因殴打同学,但由于是初犯,记警告一支。」主任宣布。 「那个老师……?」吴易然发声。 学务主任示意吴易然讲话「宥然他是要考高中的人,记警告恐怕会影响操行成绩,可否让他做其他处罚?」 学务主任回应:「宥然的确也是有错,如果要考虑到操行成绩,可以让他功过相抵,或是校内服务累积时数来消除警告。」 「好的,那我们知道了。」吴宥然自己听到也心里有数。 两人率先离席,临走前还听见校长室传来女人的谩骂声。 「你这个死小孩,整天只知道欺负同学,是怎样他有惹到你哦?为什么讲人家坏话?你今天不给我好好讲出一个理由,我就不让你回家!」气势如虹,连易然也忍不住喷笑出来。 「哥,谢谢你还特地请假来陪我。」 「以后有事要说,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知道吗?」或许是因为为了吴宥然打了一场赢战,吴易然现在满脸喜悦。 「知道了。」 「晚上陪我去看医院回诊吧。」 「好啊。」吴宥然难得那么爽快的答应。 现在吴宥然不再仅是吴易然的光,他们是彼此互相映照的光芒。 夜灯繁华的城市,车水马龙,城市的川流不息人潮如罐头里的沙丁鱼找不到缝隙,彷彿一转身便能感受到旁人黏腻的鼻息。 医院满是刺鼻的酒精味,不常到大医院的吴宥然不免皱了下眉头。 「你在这边等,我进去诊间。」吴易然嘱咐着。 诊间前的椅子全被病患坐满,吴宥然手足无措的站立着,几乎只花了一秒的时间,便决定转身四处游荡。 他晃到了长廊上,看着墙壁上贴着一个个医生的照片及简介,细细读过,浅浅的烙印在脑袋里,而有位年轻帅气的医生吸引了他的注意。 医生姓章,是身心科主任。 想必就是哥哥的主治医生吧,吴宥然想着。 端详了几眼后继续探索。 他晃到了大厅,晃到了急诊室,今日的急诊室依旧人满为患,他小心翼翼不给人任何麻烦的穿越。 驀然,有人点了点他的肩。 吴宥然迅速回身,看见的是一个比她高的女孩,正掛着点滴,穿着病人服。 「你是……?」 话还未完,对方便问:「你是吴易然的弟弟吗?」 吴宥然一脸愕然,过来一会儿才点头。 「不知道你哥有没有跟你提过我,我是她朋友,林语忻。」 宥然思索了一下「你是哥的女朋友吧?」 林语忻霎时脸红,害躁的回:「你不要听他乱讲。」 「只是稍微提过而已。」 「我们聊聊吧,既然都遇上了。」 「好啊没问题。」 「你哥……最近还有在提不想活的事吗?」吴宥然听闻,深吸了一口气,没料到话题开啟便是这般严肃。 「我感觉他的状况在慢慢变好。」 「你真的了解他吗?」 吴宥然沉默了,他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不管是实话还是谎言。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他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他从不主动提出,总是以为隐藏就能不让别人担心,我根本猜不透现在的他。」 「你知道吗?他不是慢慢好起来,他将焦虑的眼泪藏在日子的每个细节里,其实只要用心去寻,就能看见他的心是多么的腐烂。」 「以前我一直以为,他的忧鬱全是假装的,只是为了博取他人的同情及关注,我痛恨他不断的将忧鬱当作藉口,明明不是他的错,却拼了命的道歉。」 「他只是在求救,在深海里沉溺的同时,只是希望你能回头看他一眼。」林语忻温温柔柔的说。 「我知道你很难、很累,但请你让他好好活着。」 听到活着这两字,眼泪就像打开的水龙头不停泉涌而出。 吴宥然难受的低吼:「我真的好累好累,每天承受他随时可能离开的衝动,我要时不时拉着他,真的很怕他的坠落就像走楼梯那般简单,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作是他在世界上的眷恋。」 「他有。」 吴宥然一乍,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你有发现他最近的变化吗?他不再冷淡,不再漠然,变的温柔体贴,不是遇上我而改变,而是你,只因他的心里有一份你的位置,而遍体鳞伤的他不想你也受伤。」 宥然他承受的够多了,我不想他再失去更多,不想他再受伤。 「虽然我并不能给温柔下一个很明确的定义,但我想温柔的人一定是心里充满了温情,眼里写尽了柔情,不吝嗇自己的爱,愿意与他人分享的人。」 「他很在乎你的。」林语忻轻轻的落下这句话。 而吴宥然早已泣不成声。 想起早上吴易然才陪伴他度过一场审判,他那时就没生气,只是满眼心疼的望着他。 「我该走了,希望我们以后还能遇见,记得我刚刚说的话。」林语忻挥了挥手,微微一笑离去。 吴宥然看着林语忻离去的方向,也笑了。 「吴宥然,不是叫你在外面等吗?怎么跑来这里?」吴易然双手抱胸,声音略显责备。 「啊……没有啦……就晃一晃。」 「你干嘛哭?」吴易然突然问。 「没有啊,过敏而已啦。」吴宥然擤了擤鼻涕。 「喔。」吴易然狐疑,但没多问什么。 「走吧。」 49 「我们都不要再讨厌自己了好不好。」 从上次回诊结束,他好像陷入了一种真空的状态,飘浮在宇宙中找不到轨道衔接,偶尔被银河间的陨石砸落,看距离遥远的地球感叹。 他什么时候能回到正常生活。 仅仅平淡的情绪也罢,从前那个自己,何时归来? 他开始觉得全身无力,连近在咫尺的药丸也没力气碰触,连让自己好起来的动力也殆尽,觉得自己像颗洩气的皮球,无论外界怎么填充气体,还是从破洞的一处洩漏而出。 他又开始陷入自我怀疑及矛盾中,开始否定自己的错在,开始误认自己的错误,开始觉得一切都无望,好像又回到病情初期,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安眠药的作用消失了,他又回復到那个在被褥中搁浅,辗转难眠的像个待宰咸鱼,然后像个精神亦亦的夜猫,儘管疲惫早已渗透到骨子里头,那是灵魂深处的倦意。 他整日倒卧在床上,像陷入黏腻的泥淖中,盯着白色的灯光,吴宥然三番两次的来叫他,他仍像个扎根在丛林间的一棵树,就这么安静的佇立着,眼神空洞的。 上学日,吴易然反常的拖到了最后一刻才醒来,慢条斯理的收拾东西,动作如树懒般缓慢,吴宥然实在不解,这几天的他是怎么了? 在鐘响前一刻踏进教室,老师的目光围着他流转,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在看一个特立独行的生物一般。 从生病的那刻起,他们的眼神就变了,变的不一样了。 那是来自左心房深深的失望,像是看着繁花片片凋零,而无能为力无法挽回些什么。像是看着雪融,春意来临,本该欣喜,却叹息着寒冬的离去。 无奈,望进眼眸最多的情绪。 眼里满是对于疾病,对于吴易然的无奈,他们轻描淡写的带过,却在易然心上烙印的深刻,彷彿期盼已久,却迟迟不见效用,不见好转。 怜悯,或者该说同情。 同学之间或多或少都知情,却各个带着不同的眼光,有的不屑,有的厌恶,有的事不关己,有的同情。他们不知道的是,可能仅仅一个眼神,也能成为让他致死的共犯。 吴易然的座位在班上角落,他必须时常离开教室到辅导室,为了避免影响同学上课,他选择了那个靠窗的位置,还能看见四楼的高度是多么高,视野多么辽阔。 才刚坐下没多久,吴易然就感到心跳不断加速,他原以为是自己换气过度导致,试着平稳呼吸,却没有减缓,甚至伴随着一阵阵的心悸。 开始觉得头晕目眩,他紧抓着椅子边缘,觉得自己像站在一根紧绷的线上摇摇欲坠。 他捱了整整二十分鐘,到了下课,同学起身四处走动,每个同学擦肩而过,站着与坐着的距离压迫,都让他感到呼吸困难。 他大口大口呼吸,却引来同学侧目,犀利的眼神一望,又更带给他压力。 「吴易然!」张庭愷从教室前端大喊。 易然正觉得救星来临,却发现声音的来源远至教室讲台上,他的视线必须穿过中间无数的同学。 手部剧烈颤抖,蓝笔掉到地上断了水,他连好好的握住笔都做不到,一再的从手掌间滑落。 毫无由来的恐惧油然而生,身体像是在乘坐刺激的游乐设施,那个俯衝而下的瞬间,那种不舒服的心悸感。 「吴易然?吴易然?你还好吗?」易然正低着头努力调整这不适,张庭愷却凑到他面前,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打转。 「张庭愷……你陪我去辅导室……好不好?」易然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说着。 「你……怎么啦?」张庭愷察觉不对劲,关切询问。 吴易然不想解释太多「可不可以?」 「当然,没问题。」 他艰难的站起,双眼前发黑,乌黑的像被什么巨大的东西笼罩,然后凭空出现了数以万计的小格子,把眼前的一切切割成块状,头皮发麻的同时晕眩不绝。 张庭愷见状要搀扶,才刚碰到吴易然的手臂,他却像个洁癖的人碰触到骯脏东西一般猛烈的弹开,其实心里满是歉意,只是状况实在不好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张庭愷不明所以,但也隐约知道他不想要别人碰触他,便什么话也不说默默跟在身后,直到将他转接给辅导老师,才转身离去。 实在难耐的不舒服。 他很想扯开喉咙大叫,身体里像有数以万计的蚂蚁正在啃食他的灵魂,他的身体不断撞着墙壁,好似这样就能平息蚂蚁逃窜的脚步。 情绪也跟着低了下来,当忧鬱症又发作时,吴易然总是会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好像再把自己抱紧一点,战慄就会没那么明显。 就这样紧紧环抱自己,又过了十分鐘,这已经是第五个十分鐘,终于感到死亡的威胁减少了一些,他筋疲力尽的倒在辅导室的墙角。 「这种状况是第一次吗?」辅导老师问。 吴易然微微点头,他连说话的力气也全然尽失,像没关好的水龙头,水涓涓的流出,最终流失掉一整桶的水。 「下次回诊跟医生说说你的状况,明明感觉要好起来了,怎么又掉下去了呢?」辅导老师也十分苦恼。 「这就是薛西佛斯式的轮回啊。」 希腊神话中,薛西弗斯被惩罚将一块巨石推上山,而石头到山顶后会翻滚回原处,他将永远重复着推石头的行为。虽然薛西弗斯深知推石头的无意义,但他坚持着,他以此作为对诸神和命运的反抗。 他也正与忧鬱症做反抗,三年下来,他深知一个道理:「只要相信,就已经是在好起来的路上了」儘管病发的他们,可能连当初的信念及承诺也忘却。 在这名为「生命」的游戏中,虽然偶尔还是会想暂停某个糟糕的瞬间,也曾经试着登出游戏,但他仍在这游戏中战斗。 他总抱着一个承诺,和一颗总是善良为人的心,在生与死的分界痛苦不堪。其实他是多么的爱那个女孩,也放不下宥然,就因为他们紧紧系着与他的羈绊,他不敢就这么轻易离开。 原本就只是想安安静静的离开,不扯进任何人,于是刚开始拼了命的摧毁与人的关係,不想让他们承受失去的痛,不让自己成为累赘,然而后来才知道无论如何,还是有人爱他,爱那个连他都讨厌的自己。 「你需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吗?」 「要。」吴易然闭目养神。 「好,有事再来隔壁找我。」辅导老师叮嘱后走出辅导教室。 教室是密闭的,没有一扇能透进暖阳的窗,只有一张沙发,空气是冰冷的,嗅不太到刚才有人存在的气息。 像医院保护室一样。 他最终还是被关在这里,易然轻轻叹气。 回诊时把那天他所有的痛告诉医生,医生说那是恐慌症和社交恐惧,看着病例单多出了两行字,吴易然并没有讶异太多,只是轻描淡写的表示知道了。 心情还是有点鬱闷,他绕到林语忻的病房,开门进去却让易然顿时愣住。 今日的他比以往更加憔悴,病床上传来轻微荏弱的声音,阳光明媚的照在她的脸上,她变得更加消瘦,瘦小的身子在偌大的病床上,轻轻的吐息。 「你来了。」才刚讲话,便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感冒了?」 「医生说,心律不整会让抵抗力变弱。」 易然的视线落在桌上的药盒子,五顏六色的药丸和插在手上无数的针孔,她怎么能忍受这种折磨? 他拿起带来的苹果,握着小刀专注的削着。 「你别削了,我吃不下的。」 易然没有回话,儘管他什么都知道,还是得做些什么让自己试图平静。他没敢看毛帽下的头发,是否稀疏的快要变成荒芜的沙漠,也没敢看她的眼睛,因为眼里满是脆弱。 这么痛苦的情况下,林语忻竟然还保持着温柔。 「易然。」她轻唤。 「嗯?」 「我们都不要再讨厌自己了好不好。」 吴易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静静的看着林语忻的胸口,那个心脏有些缺陷而瑕疵的位置。 「我爱你,但我想爱的是你的灵魂,不是那个连你都讨厌的自己。」 「我曾经也是那么讨厌自己的身体,心脏病就像颗未爆弹,时时刻刻都在崩溃边缘,死亡压的我喘不过气,可是啊,儘管世界那么的不温柔,无法待我如初,我还是要好好爱自己啊。」 人间不值得的时候,就让自己成为值得吧。 「还想念吗?」吴易然淡淡问了一句。 就这么几个字,林语忻也知晓吴易然想表达的意思 「还想念,很想很想。从来就不是放下了,只是暂时成功战胜了悲伤。」 「时间不能让自己止痛,也不能忘记痛,而是渐渐的习惯痛。」 吴易然滚烫的泪水落下。 「易然,别哭。」这是第一次吴易然在他面前落下了想念的泪水,她只是伸长手,替吴易然将眼泪抹去。 别哭。 我爱你,但我想爱的是你的灵魂,不是那个连你都讨厌的自己。 50 「若此生运气只够与你相遇,馀生仅有福气用来祝福你。」 今天是林语忻坚持素描的第十天,凭着记忆中国中美术课老师教的手法,刚开始还有些生疏,总是画了一笔,擦了两遍,第十天,苹果总算变得圆润而完美。 「恩妤,帮我一个忙好不好?」林语忻翻开了一页新的画纸。 「可以啊,什么事?」呼唤即到的李恩妤热忱的说。 「帮忙当我的模特儿好不好?」林语忻轻哂。 「姐姐你要把我当素描对象吗?」李恩妤兴奋的说。 「是啊,画画看人物,看能不能成功。」 「你坐着就好,我想要画侧面图。」林语忻指使着。 李恩妤搬了一张椅子,坐在离语忻不远的地方,侧脸看向窗外明媚的光。 「姐姐……现在跟你聊天会不会打扰到你?」才坐下五分鐘,李恩妤便耐不住过度的静謐,礼貌的开口询问。 「不会啊,我可以边画边跟你聊的,没关係。」林语忻浅浅的扬起微笑。 「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你喔,觉得姐姐是个温柔的人。」 林语忻抿着嘴,眉头微蹙,眸里尽是认真,却不忘竖起耳倾听。 「你错了,我没那么温柔。」李恩妤凝视着林语忻像是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内容。 「我只是比较安静、胆怯、顺从,『看起来』比较温柔而已。」林语忻无奈的摇了摇头。 「可是,我觉得只要带给别人温暖的人,都是温柔的人,姐姐的言语就是这样。」李恩妤说出自己的见解。 「我说了什么让你觉得温暖?」 「像你常常说,要做个温柔而谦逊的人,一定是真情流露才能给人共鸣啊!」李恩妤笑意满满。 「原来是这个,谢谢你一直记得我的话。」 林语忻对李恩妤微笑,然后继续完成画作。 她想画出触动人心的素描,她想透过人物或风景所表达的,不是伤感的忧鬱,而是真挚的悲伤。 「姐姐你……喜欢易然哥吧?」李恩妤轻轻问,却重重敲击林语忻的心灵。 这次的比赛主题以悄悄在她心中落定,正是易然。 「对啊,我喜欢他,很喜欢。」 那个自己满身伤痕的男孩,还不忘替别人担忧,不忘顾虑他所爱的人,或许也是一种温柔吧。 有些爱如鐫刻铭心的印记,就像海枯石烂终是永不垂歿。 不用多说什么,李恩妤也明白,仅仅见过几面,她便知道两人深深的爱意。 若此生运气只够与你相遇,馀生仅有福气用来祝福你。 这辈子,能遇到你,这就够了。 第十五天,他趁着吴易然来探望他,偷偷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纪录下的样貌,好绘下他的侧顏。 「怎么?今天怎么一直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吗?」吴易然一脸狐疑,从刚才进到病房便是一股视线紧盯。 「啊……没有……」林语忻心虚道。 吴易然突然停顿,凝视着林语忻的眼眸,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看透。 「你刚刚就是这样看我的。」林语忻被看得浑身不舒服,抬手覆住了他的眼睛。 「知道了知道了,真的没事啦。」林语忻赶紧撇清,转移话题。 「今天看起来蛮有精神的,要吃苹果吗?削给你吃。」吴易然从袋子里拿出两颗苹果。 「我……」林语忻吐出了一个音节,却迟迟不肯把话接下去。 她转动着眼珠,像是在犹豫什么,然后挥了挥手,把吴易然叫到身旁,附耳轻语。 「我想喝红茶,一个月没喝了。」 吴易然笑的开怀「知道了,我下楼帮你买。」听闻,林语忻像个拿到糖的小孩,开心的手舞足蹈。 其实她更想念的是吴易然身上淡淡的咖啡味,和他亲手冲泡的红茶,总是能让心情平静下来。 趁着吴易然下楼买咖啡,语忻看着手机上的照片,那个向着光微笑的男孩,专注低着头削苹果的他,他紧蹙着眉头,却不经意对到镜头的模样。 她拿起纸笔,开始新一轮的画作,这次的作品完成是要交稿的,林语忻不免有些紧张。 素描是最基本的绘画活动,在一个平面上留下一个笔跡,或是画一条线段,都会立即改变那个平面,给中性的表面注入活力。 指尖的笔触缓缓地盛开,在视野中凝固,清澈的风在眼神中吟唱,在迷幻的惆悵之中分裂,汹涌的思绪,瞬间化成了纸上的传奇。 从发根,到浓眉大眼、挺拔的鼻樑、粉嫩的嘴唇,细细的画着,全靠自身的观察,更重要的是要有热忱的心思。 「红茶来了!」吴易然提着红茶喊着,林语忻急忙把图画收进抽屉。 吴易然拿起削到一半的苹果,继续用小刀削着,他刻意将动作放缓,削出长长的苹果皮,中间没有断裂。 「你看,我削的不错吧?」 语忻从她手中接过苹果端详着,讚许的点点头「很完整啊。」随即咬了一大口,可口多汁在嘴里翻腾。 「对了,之前不是说要弹吉他给你们听吗?」她放下苹果,拿起放在床边的吉他。 「结果拖了好久,今天比较有力气,弹给你们听吧!」 「恩妤,想听什么歌?」林语忻探头望向一直在偷看他们的李恩妤。 李恩妤垫着脚尖,小跑步跑来,像个忠实粉丝般殷切的望着舞台上耀眼的歌星。 「周兴哲的《你,好不好》可以吗?」 看一旁的吴易然没有异议,她便答应「没问题,我找个歌谱。」她用手机搜寻着吉他谱。 吴易然趁着这段空档,又用小刀削起起第三颗苹果,一样是完美无缺,递给李恩妤。 「谢谢易然哥。」李恩妤欣喜接下。 而此时,林语忻也找到了吉他谱,试弹了一下后,伴着音乐唱出。 是不是还那么爱迟到 熬夜工作又睡不好 等你完成你的目标 要戒掉逞强的嗜好 都怪我 把自尊放太高没有把你照顾好 骄傲是脆弱的外表 最怕我的心你不要 能不能继续对我哭对我笑对我好 继续让我为你想为你疯陪你老 你好不好好想知道 别急着把回忆都丢掉 我只需要你在身边陪我吵陪我闹 用好的我把过去坏的我都换掉 好想听到你坚决说爱我 可惜回不去那一秒 你,好不好? 歌声悠扬,空灵圆润,如同一泓涓涓细流,洗涤了满佈尘埃的心里,如同一抹灿烂斜阳,照亮了心扉,如同一阵轻微春风,拂去了沉在心底积久不散的哀伤,如同圆月耀辉,映着侧脸伤悲,看花坠泪。 吴易然说,他从没听过如此美妙的歌声。 歌声曳着很长很长,很远很远,馀音裊裊,繚绕不绝,像是已经走的很远了,歌声却彷彿还在心里。 像一股甘泉,沁入人心灵的深处,像是进入了清新而纯美的境界。 「太好了……」吴易然讚叹的喃喃着。 你,好不好? 「易然哥会唱歌吗?我也想听听易然哥的歌声!」李恩妤点了点易然的肩问着。 吴易然含蓄的说:「不好吧,我唱歌没有很好听欸。」 李恩妤满脸失望,还在等吴易然一个同意的回答。 「不要啦……」只是易然仍拒绝。 「既然他说不要,就别逼他了吧。」林语忻看吴易然已经露出难堪的表情,却还在为了李恩妤犹豫,急忙圆场。 「好吧。」李恩妤转身玩起语忻的吉他,对拨弦、各种指法满是好奇。 李恩妤玩着玩着突然暂停了动作,林语忻在身后看着满是不解,出口喊着:「恩妤,怎么了?」 然后看见的是李恩妤颤抖的背部,清晰的啜泣声传来,林语忻一听着急了,伸长手想安慰,却不慎拉扯到针管,一阵轻微的刺痛,她皱了皱眉头。 李恩妤用手背抹去眼泪,转身露出微笑「没事的姐姐,只是想到一些事。」 林语忻脸上满是担忧「真的吗?」 吴易然在一旁淡淡的说「还是你要说说看,我们都可以当你的树洞。」轻描淡写中藏满了心疼。 「就只是……想到要出院了,捨不得……你们。」李恩妤满脸通红的垂下头。 林语忻轻轻的笑了「原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 「出院没关係啊,我们还是可以保持联络的。」林语忻握起恩妤的手,抚摸她的掌纹,然后紧紧握住。 「等你们都好起来了,我能开车载你们出去玩,或是吃个饭也好。」吴易然说。 「你什么时候有驾照了?」林语忻惊讶,她只听说过吴易然有机车驾照,不知什么时候连汽车驾照也考到了,被这快速的进展讶异。 「前几天刚去考的,原本想今天跟你们说的,被你们提前问出来了。」吴易然从皮夹中掏出崭新的汽车驾照,上头有易然青涩帅气的照片。 林语忻李恩妤相视一笑,争相拿过照片要仔细看易然的照片。 「你们也太夸张了吧,不就一张照片而已。」吴易然驀然失笑。 「易然哥果真是帅哥,无死角的帅气,怎么拍都好看。」李恩妤讚叹。 「好啦好啦还给我。」吴易然后知后觉的害躁起来。 「而且恩妤你不是有我的手机号码吗?想我的时候可以打给我啊!」林语忻回归正题。 「真的可以打吗?」 「真的,我一定不会漏接你的电话的。」林语忻肯定回答。 「不要再哭了。」林语忻宠溺的替恩妤擦去眼角的泪光,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 「好想念我的长发啊……」她又摸了摸自己稀疏的头顶,不由得一阵感叹及伤悲。 「姐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有在慢慢恢復。」林语忻点头道。 「那很好啊,希望下次跟姐姐见面就是在医院外。」 「约定好了。」 两个人像个天真的小孩勾小指、盖印章,露出灿烂的笑靨。 51 「谢谢你,画出了那个黄色的暖暖的我,因为我活下来了,才能看见那个泪中带笑的我。」 今天是素描图画比赛公布名次,先前林语忻特别託付同学将画作交给学校送去审核,如今已过了一个月,语忻每天都引颈期盼着这天的到来。 一早起来就坐立难安,林语忻焦虑的在房间踱步,连李恩妤看了都忍不住要语忻冷静下来。 「姐姐,你不是都跟我说要相信,要相信你付出了那么久的时间心力,一定会得到奖项的。」李恩妤鼓舞。 「况且那幅画真的画得很好呢!」 那幅画,从中间划分为两半,而佇立在图画中间的大树也一分为二,先是画出一圈圈年轮,像是把心事全部封藏在树干的纹路,枝叶茂盛,鬱鬱葱葱,延伸而出的枝干纤细而长,婷婷玉立,主根粗大而挺立,彷彿承载了所有负重,仍直奔苍穹,就为了让更多人望见不服输的它。 一边是日月星辰下,男孩仰望星空,繁星点点,儘管是最渺小的星体也要绽放最耀眼的光芒,在万星璀璨的夜空下,画龙点睛的将夜空点缀,把世间的旖旎及永恆尽收眼底。男孩曲起一隻脚,右手随意倚着腿,满眼都是希冀及盼望,望着圆月,即便表面再多凹凸不平,仍努力成就这番圆满。 一边是光天化日,男孩垂着头,低下眉睫,专注的望着一花独放,粉嫩的花瓣妆点着翠绿的草丛,盛放的庄重、盛放的典雅,蓬勃着一派生机盎然,欣欣向荣。男孩隻手轻触着花蕊,眼底浪漫温情,晨起的暖阳照耀,便使花朵开的更灿焕。 儘管是素描,全景是黑与白横亙交错,但看在语忻眼底,却是五彩斑斕,却是绚丽多彩。 一边是蓝色的忧伤,一边是黄色的暖光,语忻心里是有顏色的。 他只盼着吴易然,偶尔忧伤,偶尔走到蓝色的房间里缩在隅角,偶尔因呼吸困难重重的落在海蓝的水底,但既然他活下来了,那便会是黄色的、暖暖的、开朗的男孩。 落下最后一笔,一滴泪就这么正好的落在那个开朗男孩的眼角,微微晕开了画纸,乍看之下便是男孩在哭泣。 可是他在笑啊。 那是经歷了无数悲痛后,流下的最后一点泪光,是释怀的,是欣慰的眼泪。 早上十点,网路上宣布了得奖名单,林语忻颤抖的操纵着手机,刚看到第二名的栏位写着她的名字,还一脸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睛反覆确认后,终于露出放心的微笑。 此时在意的已不是有无得奖,有无拿到那份奖金,而是她那么辛苦的结晶终于被人看见,最重要的是吴易然,那是属于吴易然的礼物。 吴易然说,他其实看过了那张完整的图画,是李恩妤背地里拿给他的。 他很感谢林语忻画了这幅以他为像的图画,更知道他是磨练了多久才產出这幅鉅作。 「谢谢你,画出了那个黄色的暖暖的我,因为我活下来了,才能看见那个泪中带笑的我。」 自从吴宥然被向昊喊了那几句恶毒的话语,即便是和解了,吴宥然也不敢在用一般面对同学的眼神看他,眼里满是畏惧。 而向昊似乎总算意识到事态严重,几次想私下和宥然谈话,吴宥然却像看见令人惧怕的生物般避之而走。不管塞了多少张纸条,说了无数次的对不起,好像仍无法换回吴宥然的谅解。 其实不是不谅解,他早就释怀了,只是创伤太重,而无法再信服向昊这样的人,无法再相信一个前身是背负无数罪状的人。 「你听我说好不好。」向昊抓住吴宥然的手臂,却被宥然甩开。 「不要碰我。」宥然漠然的回话。 「对不起,之前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幼稚,太爱出风头……」向昊说着说着几乎要跪下。 吴宥然冷漠的看着他,视线冰冷的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结冻。 即使内心厌恶到了极致,吴宥然还是逼迫自己静下来倾听向昊的言语,他是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当初要做出那一言一行,先把人陷害再来为自己的错误不断道歉。 「你怎么知道我爸入狱的?」吴宥然冷静的问,其实内心迫切的盼着答案。 「我经过监狱所看到的。」 其实班上一直有谣传着关于吴宥然的家庭,住在离吴宥然家不远的邻居正好是班上同学,每隔几个晚上,便会听见吴宥然家里传来的咒骂声及刺耳的摔碗盘声,那晚救护车停在门口时,街坊邻居凑热闹的八卦也沸沸扬扬的传了几条街。 那天向昊独自一人走在监狱所前方的小路上,看见警车缓缓驶来,停在监狱所门口,下来的人是两个警察搀扶着带着手銬脚镣的宥然爸爸,吴宥然和吴易然默默的跟在身后,向昊一时兴起,为了向同伴证明这场景甚至拍了照片下来。 吴宥然看着向昊拿出手机点开相机,刚好拍到三人清晰的侧脸,一股怒火又升起,向昊赶紧又道歉「真的很对不起,我现在就把照片删掉。」然后吴宥然亲眼看着向昊按下删除。 「其实我很羡慕你你知道吗?」静默一会儿后,向昊吐出了一句。 「为什么?」 「成绩不错,个性好,又人缘佳,所有老师都喜欢这种乖小孩,哪会有人喜欢我这种到处惹事生非但坏小孩。」向昊感叹。 「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吴宥然淡淡回。 「我这么做是为了给我爸妈看。」 「怎么说?」 「我爸妈常常不在家,留我自己一人生活,没有兄弟姐妹的陪伴,我只好到处找学长学弟玩,填补心中那块缺少的安全感,爸妈对我的成绩不在乎,就算偶然一次被讚扬了也一笑置之,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 「这样就可以随便捉弄人家?」吴宥然很是生气,但同时也疑惑。 「你知不知道这样说话很伤人,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想?」吴宥然一个激动,火气渐渐上来,却在看见向昊黯然的眼神后顿时怒气全消。 「我只能靠这种方式,得到爸妈的关爱,即使会被骂也没关係,那是他们唯一会在乎我的时候。」 他跟着学长四处撒野,像个街头混混一样,到处打架触犯校规,而向昊爸妈因此三番两次被找来学校谈话,每次都能听见校长室传来严厉而高亢的骂人声。 其实向昊妈妈是很注重品格的,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但没给向昊安全感,甚至让向昊学到了这种方式放纵自己。 对向昊来说,寂寞是播种于泥土里,再也见不着光的害怕,然后慢慢的泥地里爬满了藤类,荆棘丛生,起初是带刺的,寂寞惯了,先是抗拒,而后才是雨水浇灌软化。 只是想有个人与他并肩走过这段不堪的日子,感受着自己并非踽踽独行,仅此而已。 向昊的父母一生只在意要给向昊好的生活,却连最基本的安全感也给不了,非得向昊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得到爸妈一个的关心。 「你以为我就是完美的吗?你不知道吧,我爸入狱了,我妈过世了,我哥还生病,我连自己怎么走过这段时期的我都不知道,是跌跌撞撞,还是连滚带爬?其实我们光鲜亮丽的背后,都是每个腐烂颓败的躯体。」 「所以,不要再这样陷害别人了,对你对别人都不好。」吴宥然沉重的说。 他看着环抱自己,将自己缩在角落的向昊,突然明白了他的不甘与疼痛。 或许同样是失去父母的人吧,宥然此刻特别能懂他的心情。 他要的仅仅是被认同,还有那份安全感而已。 「原谅你了,下次别这样了。」吴宥然转过身,抬起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视线里被蒙上一层虚无透明的幻影,像失了焦的镜头。 今晨,李恩妤悄悄的出院了。 走的彷彿曾存在的一点痕跡也没有,床单被子汰旧换新,迎着第一缕光,穿过最后朦胧的雾靄。 像梦里轻盈的雪花纷纷落下,在触及地面的瞬间消失,像她悄然无声的走进林语忻的生命,又无声无息的离开。像一切都那么自然的如同日升月落,像蝴蝶在身旁翩翩飞舞,然后再慢慢离开她的世界。 连最后一声再见也没说,醒来时床边总是露出笑靨的女孩就这么离开了。 林语忻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落下,她哽咽的拦下护士,哭哭啼啼的问着李恩妤什么时候离开的,护士温柔的说,早上李恩妤特别嘱咐她不要吵醒正熟睡的她,便拿着行李走了。 离开前回望这与林语忻共度无数日子,虽然医院总是不可避免的总是有死亡的气息,但是林语忻给她了前所未有的温暖,陪她战胜让她痛苦不绝的脑癌。 林语忻不会知道李恩妤在离开的前一个晚上哭湿了几遍枕头,漫漶的泪水流满了床边,压抑一声声唏嘘,用被子捂住嘴里脱口而出的啜泣。 李恩妤也不会知道语忻在那个梦里,承受了无数次的溃堤,承受了无数次离开的痛。她害怕失去,爸妈都走了,现在面对李恩妤的离开,她害怕,就算仅仅是出院,应该是欢喜的,她却害怕这一生再也见不到。 哭着哭着,心脏又抽痛起来,海绵攒满了水,一碰就源源不绝的涌出。 那一刻,像是听见了心碎的声音,玻璃尖尖的喊叫着,满心房的玻璃碎片,谁轻轻一抓握,那些碎片便深深的扎入了心脏里。 这样情绪反覆涌动着,无不是对心脏造成负荷,可是谁来止住她的悲伤呢? 林语忻盈满泪水的眼眸看向床旁的书桌,那里有封信件,署名李恩妤,她细心的拆封,里头有李恩妤娟秀的字跡。 语忻姐姐,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虽然这么离开你可能会很痛很痛,但我不觉得说再见会比较好,因为我们的再见面不需要说再见,我相信一定会有相见的时候,到时候希望能听姐姐唱歌,听姐姐说故事,姐姐也要赶快好起来。 短短几行字又勾起了林语忻的思绪。 「傻瓜,我也知道一定会再见啊……」 李恩妤不希望他们见面的是说了再见而再见,不告而别,只是为了下一次的见面,有更多对往昔的留恋。 「别哭了,李恩妤说她会定期来听你说故事的。」护士亲切的摸了摸林语忻的头。 别哭。 像吴易然那时对语忻说。 本来以为歷经了那么多事,内心终能强大一点,原来在他们面前自己还是那般脆弱。 「嗯,知道了,我一定会好起来的。」林语忻喃喃着,像在回应信中李恩妤的愿望。 「来抽血吧。」护士轻唤。 林语忻苦笑着,要好起来,就努力做治疗吧。 52 「不经意间,五月的心思,竟如不紧不慢的细碎步子,款款走进了白皙的病房。」 经过了药物,虽然仍有些副作用无法负荷,仍会严重晕眩、呕吐到脸色发青,手背血管里的针僵硬的存在感,真实而钝重的挑在坚韧的皮肤上,但已经可以慢慢习惯,且应付状况。 五月的天,是春末夏初,没有刚入春的寒,也没有炎炎盛夏的浮躁与慵懒,温和而不疏淡,热烈但不拘束,天空沉静,草木欣然。 难得的自在与间散,默默抒写情怀。不经意间,五月的心思,竟如不紧不慢的细碎步子,款款走进了白皙的病房。 月底,是林语忻的生辰日,看着林语忻从惨白的脸庞渐渐红润,气虚至朝气蓬勃,主治医生与她谈话之时,也不再总紧蹙眉头,眉间舒展开来,嘴角带着笑意。 「最近状况不错喔!」医生讚许,为林语忻自身的努力感到欣慰。 「我很努力啊。」林语忻看向悄悄站在门外的吴易然淡笑着。 「生日有没有什么愿望啊?」医生开始和林语忻间聊。 「先说一个愿望好了,希望自己好起来后不要再进来医院了。」儘管医院有那么多对他好的人们,但毕竟是个离死亡那么近的场所。 「对啊,不要再来医院了,看到你们健康出院就是医生最好的礼物。」医生也说。 「嘿嘿嘿会的会的。」林语忻绽开笑容。 「那最近在做什么啊?」 「最近在自己作词作曲。」 「难怪常常听见其他病房的病友说有听见吉他声。」医生点头。 「有没有吵到他们啊?」林语忻突然问,害怕吵到正休息的病患。 「你放心啦,病友们都说歌声很好听呢。」医生轻笑安慰着。 「真的吗?幸好。」林语忻长吁了一口气。 「好啦我还要去别的病房,有空再聊喔!」主治医生非常忙碌,却还为了林语忻拨空与她谈天。 「余医生掰掰!」林语忻挥手再见。 余医生走出病房,看到站在门口已久的易然,认出是语忻的朋友,互相点了头打个招呼后离去。 「嘿,今天带你爱吃的草莓喔!」吴易然从袋中拿出一盒草莓,粉嫩的果肉上头妆点着鲜绿叶子,香甜可口。 「听医生说你状况变好了。」 「对啊。」 「那我们出去玩吧?刚好你也生日。」吴易然眼睛发着光。 「欸?真的吗?」林语忻满是欣喜,自从她上次出游,约莫是国中时期,还稚嫩的时候。 「可是我们能外出吗?」想起上次医生才说害怕林语忻外出身体不舒服,而拒绝了林语忻。 「问问看就知道了啊!」吴易然站起身。 「欸等等!」林语忻叫住吴易然,吴易然懵然回身。 「我去好了。」她考虑到毕竟是自己要外出,还是她去请求。 林语忻深深的注视着易然,吞嚥了一口口水。 「嗯,没关係,你去吧。」吴易然的声音沉静而镇定,像散发暖暖的光,他柔柔的说。 林语忻推着点滴架,每一步都是期待却又怕受伤害,他踩着医院洁白的地板磁砖,低着头默默数着,这是第几块又是第几个,一口唾液一直在嘴里翻腾,始终无法嚥下。 她回头望了望一直看着她背影的吴易然,吴易然的眼里满是信任,在墨黑的瞳孔中是如炬的目光,更是给了语忻坚定。 余医生正好从不远处病房走出,身旁跟着两个护士,她抬头正好与余医生对上眼,医生轻轻向她点点头正打算转弯离去,林语忻赶忙叫住。 「余医生!」她有些慌忙的口气,反而使医生诧异又心惊。 「怎么了吗?」她立马掉头看向正捏着衣角,手心微微沁出汗液的林语忻。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比起上次那从容的问答,她不晓得这次为何会如此紧张,一颗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 「你说。」 「你说……我状况好多了,那我可以外出了吗?」林语忻吞吞吐吐。 「你想去哪里?」医生猜出林语忻的心思,慧黠的对林语忻笑着。 「我想出去玩……」林语忻用微弱的气音,却又刚好能使医生听清的声音回答。 「可是外出只能四小时欸,你要出去玩起码要一天吧?」 「这样喔……所以,可以吗?」她先是叹息的垂下头,然后又驀然抬眉露出万分期待的表情。 「这个嘛……」医生转动着眼球思索着,反而让林语忻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煎熬。 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对未知的答案就像湖中那掀起波澜前的平静,她总无法控制挑动水花,必须有颗沉甸甸的大石沉入水中,才能平息内心的一波波涌动。 「其实你的治疗也做完了,状况也好很多,在观察个几天,如果没什么症状,我就让你出院。」余医生评估后说。 「真的吗真的吗!」林语忻听了心中一喜,捂着嘴愣在原地。 「如果你觉得刚才听到的话不是错觉,那就是了。」连身旁的两名护士都被林语忻兴奋的气氛感染。 「谢谢你余医生!」她欢愉的四处乱蹦,差点扯掉了插在手上的点滴管,一根针在皮肤挑动,但对此时的语忻却像没有任何感觉。 「不用谢我,你自己也很努力啊!」医生尔雅微笑。 「易然,医生答应了,他说我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林语忻激动的摇晃易然的肩膀。 「我听到了。」吴易然脸上也盈满笑容。 「那我们要去哪里玩?」她已经开始在为未来的旅途打算。 「想看海吗?」易然问。 林语忻眼神闪耀,猛然点头「想。」 那就去吧! 53 「妈,你醒来好不好?」 今天黄昏时分,林语忻终于告别了伴她近一年的时候病房及医生护士,终于能提着行李出院了。 「恭喜你,抵抗过了病魔。」路上不乏有护士这样祝福。 「虽然我会想念你,但不要再进来医院了。」医生这样说。 「哈哈没问题。」林语忻露出灿笑。 「东西都那好了吗?真的要出院了喔!」吴易然提着林语忻的行李提醒。 「嗯,赶快带我出院吧!我迫不急待去旅行了!」她的心思飞往几天后的旅途。 「囚禁在医院那么久,我整个人都快发霉了啦!」林语忻打开窗户,呼吸久违的新鲜空气。 「用囚禁这个词也太夸张,又不是犯人。」吴易然笑了出来。 「可是真的很久了啊……」 「辛苦你了,撑过这段难熬的治疗过程。」吴易然看着林语忻的头顶,从荒芜沙漠到长出稀疏几根头发,也算是病情有了好转。 「那还好不快带我出去玩。」林语忻调皮的口气说。 「你都没说要去哪里,我完全猜不出来。」对于这次旅途吴易然打算将行程表保密。 「我不是有说要看海?」 「就只有这个而已啊。」林语忻不甘心的继续猜测。 「对了,我们找恩妤一起去好不好。」她眼神发亮。 「可以啊,那我也找小雋一起。」 「小雋是谁阿?」听到陌生的名字,语忻问。 「忘了跟你介绍,小雋是我在住院认识的小男孩,,叫夏雋致,和恩妤一样大喔!」 「这样两个人还挺有伴的。」 「对啊。」 「那我们的交通工具是甚么啊?你有车吗?」印象中易然有驾照。 「怎么可能,我没钱买车,只能搭火车环岛啦!」吴易然掏出空空的口袋,苦着一张脸说。 「那没关係啊,坐火车也挺好的。」林语忻的不但没有失望,反而还露出微笑,让吴易然原本紧绷,害怕林语忻失望的心情放松了下来。 踏出医院的那刻,林语忻回首望了望耸立的医院,感慨的叹了口气,朝医院招了招手后,随着吴易然离去。 「对了,你弟弟会跟着一起去吗?」 「他喔,五月是他人生第一次大考,这种时节可不能懈怠。」易然说的是考高中的教育会考。 「原来,他也很努力呢!」 「是啊,他没有天赋,就用努力来弥补一切,我也很佩服他的坚持。」易然难得的称讚。 「希望最后一分运气也能用在大考上。」语忻由衷的说,两人相视一笑。 「一定可以的。」 起点是他们居住的城市-嘉义,地小却繁华,人口密度高,阶级仅位于直辖市之下。 一早七点,在火车站前,最先抵达的是小雋,他穿着牛仔外套,成熟的同时又符合潮流,再来是林语忻和吴易然一起出现,两人顺路还买了饭糰当早餐,间隔不到一分鐘,李恩妤也出现了。 「抱歉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李恩妤还愧疚的道歉。 「没事,我们也才刚到。」吴易然急忙解释。 「都吃早餐了吗?」林语忻贴心的问,小雋和李恩妤各自拿起手上的早餐。 「小雋这是恩妤,恩妤这是小雋。」儘管已经事先介绍过,见了面还是要认清身份。 「你好。」两人握手问好。 小雋长得一副清秀乾净,李恩妤则是甜美善良,两人站在一起完全不像才刚认识的朋友。 「我们坐七点半的火车,该走了哦!」他们在火车站前拍照留作纪念后,进站上火车。 日暖生烟,暖煦的阳光在罅隙间微淌,包覆住颤动的车厢,他们震动的呼吸,随轨道路径起伏,杂草丛生碧绿茵茵,与阳光呼应成旖旎的金澄色,而车厢下的粒粒碎石仍不规则的整齐,安分落在原地。 吴易然总在想,会不会,每秒离彼此越近的路程,为的其实是永恆的仳离?延长无尽的轨道再望不尽终点,而沉重的步伐,踏不上有你的路。 人生难过于离别,却又有令人兴奋的会车,这轨道,总有几条平行并排,当另一条上的列车迎面驶来,与上头的人打个招呼,又是一段缘分。这会车,短的,一眨眼,连头都未点便扬长而去的很多,但就是有几辆列车与我们并排许久,难分难捨,久了便认识了;久了便有感情了。 与上次不同的是,我们懂了终会分离主义的道理,直到下一个换轨点前,我们或许早有心理准备,又放不下彼此,那事总有的,就像换轨道的地点早已设立好一样,我们都明白,只是,我们并非那控制的管理员,我们仅仅的,只是这辆车的乘客。 火车啟程没有多久,就听见林语忻虚弱的声音说:「吴易然,我有点晕车……」 吴易然马上转头问:「有没有带晕车药?」接着让林语忻的头微微倾斜靠在他的肩头。 林语忻尷尬的笑了笑摇摇头。 「知道自己会晕车还不带药……」吴易然语气略带责备,但更多的是不捨。 「我有带药!」后座的小雋递出一片药丸,让林语忻配着水服下。 「闭着眼睛休息一下吧。」吴易然低沉的声音至林语忻头顶传来。 虽闭起了眼,却丝毫没有睡意,林语忻抬头问着正带着蓝芽耳机的吴易然:「你在听什么?」 吴易然拔起右耳的耳机塞进他的右耳,里头传来男性的歌声。 「后来的你能快乐,那就是后来的我最想的。」 「你喜欢五月天?」这首是五月天的「后来的我们」 「满喜欢的。」易然淡淡回覆,嘴里跟着请哼。 虽只是哼着,音准却非常准确,音色低沉而有磁性,是温暖的声音。 林语忻闭起眼,陷入回忆的漩涡,儿时她吵闹着不睡觉时,爸爸也会这样哼着童谣哄她入睡。 吴易然转头看向后排的小雋和恩妤,恩妤头歪着一边沉沉睡去,小雋却精神奕奕的玩着手游。 他也闭起眼,将思绪放空,享受着听着音乐。 「救我……儿子,救我……」气弱游丝的声音传来。 吴易然睁眼,看见的是漫天的沙尘飘在空中,浓浓的死亡气息,没有一丝白絮的云朵,日光是阴暗且冰冷的,四周有颓圮的废墟,破碎的玻璃满地,目光所即处都是脏污,地上杂草丛生,像骇人的禽兽,随时会伸出触手将他吞噬。 一个女人被束缚在残桓断臂上,神似个颓糜的耶穌,手腕被铁鍊磨出鲜血,滴落到地上成盛开的玫瑰,她垂着头,浑浑噩噩,口水及泪水混杂着,支支吾吾的求救。 一开始吴易然没发现是自己的母亲,他先是缓缓的靠近,一看见母亲憔悴的脸庞,立马跑上前托住母亲的身体,试图让她承载的重量减轻。 「易然……」 只是这样不断唤着。 吴易然眼中只看见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晃动,有些晕眩,天旋地转。 母亲淋满血液的手掌,抚上吴易然的头发,儘管黏腻不堪,他没有在意,左顾右盼寻找工具解开桎梏。 「妈,妈……」吴易然也有些慌,想起那天,想起那个鲜血四溅的场景,抵不过触景生情,他也措手不及。 回忆排山倒海的袭来。 然后母亲的颈子断了一个裂口,暗红的血液涌出,沾满了易然的脸颊,他发疯似的要抹去,却变成满是悚然的抓痕。 那天,就是这么死的。 那天,就是这么看着妈妈离开的。 那天,皓月当空下,她就这样成为一颗星子。 那天。 一股庞大的压力从身后袭来,他猛然转身,黑斗篷笼罩住了全身,伸出的手却瘦骨嶙峋,指节分明,邪媚如恶的笑声仓狂着,他的右手一扭转,母亲的颈子也随之转动,硬是往右方转动了九十度,像被操控的傀儡,连疼痛的声音也没有,没有嘶吼没有哀嚎。 可是真的好痛,痛到心坎的那种。 记得最后一句对话: 记得吃饭,别太累。 红晕一圈的眼眶又簌簌落下泪水,抽泣到溃堤的,他只是紧抓着母亲慢慢变冰冷的手掌。 妈,你醒来好不好? 「吴易然?」 朦胧间耳里传来林语忻担忧的呼唤,但他不想睁眼,生怕一睁眼,他便再也见不到母亲,哪怕是最后一眼。 最后庞大的压力消失,穿着黑斗篷的死神离去了,母亲也萎落的像随时要消失的透明。 吴易然噙着泪,慢慢放开母亲的手…… 54 「我没有家人了,我只剩你了。就算有天你不见了,我也能照着光线指引,找到你。」 「易然……」睁眼,一片光明映入眼帘,林语忻顷着头看向他。 看他紧蹙眉头,看他额头佈满细小的汗珠,看他紧咬的嘴唇,和用力到满是指痕的右手。 「你梦见妈妈了吧?」林语忻很是心疼,轻轻柔柔的问。 她刚才不停听着易然的梦囈,听见模糊的喊着母亲。 吴易然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看着林语忻。 「我真的好想她,好想好想……」 林语忻叹了一口气,同为丧母之人,她也正想念着英年早逝的母亲,更多的是责怪自己。 他也知道,夜长梦会多,但醒来就不该留恋了。 「所以我们要代替他们好好活下去啊。」死去的人将未完的寄託及心愿存放至身旁最亲的人身上,并不是要给他们压力,而是让他们更坦然的面对失去。 儘管那么痛,那么难。 易然抹了抹眼泪,看向窗外不断向后移动的景。 「应该快到站了,收拾一下东西吧。」 他故作坚强,带起黑帽,不让小雋和李恩妤看见他脆弱的样子。 林语忻说,她已经许久不见那么明媚的阳光。 被囚禁在白皙的房间里太久,几乎要忘了阳光的顏色及那不冷不热的温度,唯一能记起的热度,是上回吴易然带的热红茶,滑入口中温热的滋味。 吴易然原本是讨厌阳光的,他只想逃,逃到影子底下,逃到黑暗里,像个面容惨白的吸血鬼一样害怕阳光。是语忻带她走出了黑暗。 抵达屏东,咸湿的气息随着海风吹来,有些黏腻,有些潮湿,却并没有让人燥热的烦闷。 「没事了,那都是梦,接下来好好享受旅程,好吗?」林语忻安慰还沉浸在刚才梦境里的吴易然。 「可是那是我唯一能见到她的机会,好想就这样不要醒来……」吴易然委屈的说。 「你是把全部家当带来喔!那么大背包!」后头传来小雋大声的呼喊,正对着搜索背包的李恩妤说。 吴易然懵然转身,因为总是小声说话的小雋竟然以那么大的音量引起他的注意。 李恩妤拿出帽子,又拿出墨镜,还拿出防晒用品,简直万全准备。 「以备不时之需嘛!」李恩妤呵呵笑着。 的确五月的屏东正是炽热炎炎,虽有海风的温度调节,但仍是闷热。恩妤全身涂满防晒乳液,还问着小雋:「你要吗?」 小雋大力摇头,自信拍着胸脯:「晒成小麦色的皮肤是我的梦想,看起来又健康!」 现在的小雋身高不高,皮肤白皙的像是漂白了一样,脸上长满雀斑及青春痘,正是男生发育的年龄,但他不喜欢现在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于是他这样发下豪语。 「晒晒太阳不错啊,吸收维他命d。」 「易然哥,我们要去哪?」李恩妤问,从刚才在车上看着窗外的光景,无数遐想窜入他的脑海中。 「往最南端走,去鹅鑾鼻灯塔!」 「不过在这之前先去饭店放好行李。」 他们搭着计程车,到了一家不廉价,却也没有非常昂贵的饭店,房号是505,小雋说是他的幸运数字。 「五月五号是我的生日,算是我的幸运数字!」然后迫不期待的打开门,看见偌大的房间内放着两张双人床,还有柔软舒适的沙发和大电视,让小雋与李恩妤惊讶连连。 「恩妤你跟我睡。」林语忻放好行李招呼着正四处参观的恩妤。 「好啊!」她扑上床,感受柔软的床铺,还盖起温暖的被褥,一脸享受的模样。 「先休息一下,我们待会搭公车到恆春。」易然说。 公车摇摇晃晃,有些颠簸,有些趔趄,公车速度更缓,能更清明的看见窗扉外的景,归雁婓斐,翠微蓊鬱的树林,天穹的一半是机翼划过的线条,至云层上方,有无限洁白的浮云。 「到了。」公车停驶,乘客一个个下车,然后再调头回去继续下一轮的载客。 那一抹纯粹的湛蓝拍打着星子闪耀的沙岸,绽放出白絮般的潮汐浪花。 记忆中所有旖旎被包容于那无限袤广无垠的海,优雅的酝酿着独韵的甘美,如澄阔般的透明。 高耸入天的灯塔佇立着,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在狂风暴雨的黑夜里,你依然倔强的矗立在你的岗位。 时日未到,还未感受灯塔的壮丽及美艷,只是洁白的墙上吧,有着斑驳的刮痕及破损,经歷了刻苦,他仍这样屹立不摇。 夜微凉,灯微暗,曖昧散尽,笙歌婉转。 「欢迎来到本岛最南端,鹅鑾鼻灯塔!」吴易然浅浅一笑,像绽放了无数温柔,他信守承诺,带林语忻看见了海。 夕曛而下,金灿的阳,渐渐染红了西方的天穹,把縹緲轻纱般薄雾的林荫照得絳红,暮色黯淡,最后一丝残阳在地上与暗黄的沙和而为一。 小雋和李恩妤放下身段拋弃尊严的飞奔至沙滩,细软的沙子在脚指缝间穿梭,然后某人惊声大叫。 「寄居蟹!」 一直食指大的寄居蟹,正负重着壳缓缓的爬行,在他们的世界翻山越岭,在他们的世界跋山涉水,他们正在寻找下一个皈依。 「好可爱!」李恩妤轻轻抓起,只见寄居蟹的脚在空中晃动,然后她让他攀附到手背上,一股搔痒感爬上身。 林语忻到浅滩区,潮汐一波波袭来,冲向她的脚踝,温热的沙粒和冰冷的海水一同侵略,一同感受。 「我们来放瓶中信吧!」吴易然提议。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和玻璃瓶,似乎早已设想到这项活动。 瓶中信能将包含思念的文字寄向大海另一端,然而海水是潮湿的,时光是无情,大多数笔跡在被人阅览之前,早已模糊一片。 儘管这样,瓶中信的意义仍是那么重大,因为承载了愿望。 将过去烦闷的,眉头深锁的,不愉快的记忆,或往日的希冀及盼望写下,或许长大后便能已开朗的胸襟微笑以待。 四人专注的倚着石椅书写,轻柔笔触在信纸上翩翩飞舞,像是灵感泉涌,像是一生的盼望都落在了纸上。 留下最后一笔,吴易然装起玻璃瓶,盖起软木塞,走向广袤的大海,温柔的放下潮流,让瓶子随波逐流。 斜雨霏霏的时日,苍茫广袤的时日,海风肆虐的时日,一叶扁舟,在汪洋里摇荡,承载的是一个个脆弱但又篤定的生命。 林语忻慢慢走进海洋,直至身体完全浸泡在大海里,终于成就她多年以来的梦想,她低下身,将脸部浸在海水里,鼻腔灌进了一些咸味,她在海里艰难的睁眼,见到的是数百公尺以下的珊瑚。 吴易然踩着语忻的足跡跟随在后,同样在浅滩,他却直直的仰躺在海岸边,一阵波浪掀起,掩盖过他的口鼻,吴易然一个不留意,呛的满脸通红,不停咳嗽。 海水就在他的脚边,轻轻絮语,海,也爱他们的深藏若虚,爱他的全部,爱他的所有。 有人说,人有多悲伤,看见的海就有多湛蓝。 那她眼里的海又是什么样的蓝呢? 那他呢? 他喜欢天蓝色,像海也像天空,像系着天地。当天空哭泣的时候,海洋也波涛汹涌,当天放晴之时,海洋也是那般温驯的柔弱。 海洋里有个哀伤却美丽的故事,是吴易然一直很喜欢的-鲸落。 一棵大树倒下后,会被蜂拥而至的微生物分解,成为大地珍贵的养分。而一隻鲸鱼悄然死亡,也会创造出一个复杂的、独一无二的生态系统。 有人说,「鲸落」是鲸鱼留给大海最后的温柔,牠的死亡,成就其他生物得以存活;牠的尸体,成了海底的绿洲。在那个无氧、无阳光,并被有毒化学物质环绕的环境,「鲸落」成了牠们最后的栖生之所,悲壮而凄美。 他是否也能像这份温柔,在她与他还存活的时候。 天,红黯淡到了天边是艷丽的紫、神秘的紫,像三千世界的色彩琉璃,染上了一抹红与蓝,都说是红蓝的交界,却在天穹佔满了大半,那时,像把红蓝逼仄到狭小的边缘。 回望灯如旧,浅握双手。 船隻一艘艘靠岸,要归依到温暖的家。 静謐的夜晚,关了所有灯,四周是彻底的黑,没有日,没有月,没有光,没有火,没有烛,没有萤的黑。剩下灯塔仍四处照耀。 心在浮沉的边缘,犹如在浪中的船隻,起起落落,寻找着黝黑世界里的一抹明亮。 「吴易然,看到灯塔的时候,我很自然的就想到你了。」林语忻玩累了坐在石椅上对着仰望天空的易然说。 「为什么?」 「我没有家人了,我只剩你了。就算有天你不见了,我也能照着光线指引,找到你。」 「你出院后,来我这里住吧。」吴易然淡淡说,明明是那么重要的事,易然说起来就像云淡风轻。 「不好吧,会打扰到你弟弟的。」 「不会,他也很喜欢你。」 「真的?」林语忻不可置信,她明明只和吴宥然见过一次面。 「嗯。没事的。」 林语忻默默点了点头,她说过,他没有家人了,回到空荡的家里,反而只有更空虚的颓废感。 天完全暗了下来,视线已经开使被蒙蔽,总有黑影挡在前方。 「恩妤,小雋,该回去了!」吴易然从远处唤着他们,他们仍在兴奋的互相泼水。 李恩妤马上听见了,转身就要游回岸上,却被小雋制止。 「欸等等!」 「怎么啦?」 「我们来比赛看谁先回到岸边!」才刚说完,小雋立马耍诈先行游走。 「你作弊!」李恩妤也赶忙潜入海中。 游泳这部分,小雋是有优势的,他曾自主训练过仰式及自由式,但比起运动健将恩妤,仍差了一大节,恩妤手上长脚长,速度又快,马上就与先偷跑的小雋平行。 浪花溅起,白花花的泡沫浮在水中,两人势均力敌并驾齐驱,几乎是相差不到一个手臂,最后李恩妤猛然加速,小雋虽然也努力了,但不敌李恩妤的爆发力,最终李恩妤的手先触到了暗礁。 「哈哈偷跑还输!」李恩妤志气高扬的对小雋说。 小雋十分懊恼「就差一点而已。」 「好啦下次加油,一定可以的!」语忻鼓励小雋。 天色已暗,两人尽速换好衣物,坐了最后一班公车回到饭店,路途中,每个人都筋疲力尽的睡着了,车上不知道谁传来轻微的酣声,语忻嘴角掛满笑容也闭上了眼。 55 「爱我,是要连同我的悲伤一起爱的。」 「吴易然,小雋,恩妤,你们要不要看日出?」林语忻从窗外阳台走进来,轻唤熟睡的三人。 一直浅眠的吴易然一下就睁眼了,揉了揉眼睛,顺了顺杂乱的头发后,跟着走到阳台外。 而李恩妤也在林语忻的叫唤下渐渐清醒,一听到看日出,整个人就清醒了大半。 最后只剩小雋仍裹着棉被不肯离开温暖的被窝,小雋模模糊糊的拒绝了邀约,继续甜美的梦乡。 天边还是灰暗的,只是从一线透亮了一点,在黎明的曙色中看见了一点隐约的旭日,然后渐渐的金光四射,渐渐的绚烂如锦。 天穹变得蔚蓝湛蓝,雾靄飘在旭日的前方,衬托了一点曙光的朦胧,在稀薄的云霄中,彷彿一颗偌大的灯泡,明亮了隅角。 像日照生炉生紫烟,像苍茫云海绵延间,像丝丝如娟,像天宫玉景。 三人看得目瞪口呆,从没见识过的奇景终于在今晨,在眼前上演一番,那是连照片连言语连绘画都无法形容的美。 林语忻昂首望了望辽阔的天,见月亮仍默默的在太过耀眼的太阳身旁,月球不会发亮,却是人们最想抵达的地方,那里有嫦娥奔月,有玉兔捣药,有吴刚伐木,有许许多多美丽的传说。 几片隐隐的云彩掛在耸立巍峨的山间,如舞台上薄薄的帷幕,雪山巔峰,云雾繚绕,更是如沉浮在滔滔的乳白棉絮间。 清晨的气温低迷,儘管套着羽绒外套,林语忻依旧感觉寒冷阵阵,她搓手呵出白色的雾气,吴易然撇头看向她,从身旁拉住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淡淡的说:「这里比较温暖。」 林语忻见云彩的壮丽,它是风嚮往的方向,是雨流泪的倾诉,是阳光遮蔽的衷肠。 眼角婆娑,泪光闪闪。 李恩妤拿起手机纪录下美好的时刻,她听林语忻说,美好的画面是记忆在脑中的,只可惜脑癌让他的记忆功能衰退了一些,没法终生忆起这份旖旎,只能以画面替代,多年后回想起来,他们曾经一起经歷过那么美好的青春。 金光四射,已经开始成为天穹的芒耀,鲜明的白黄色缓缓的抽离了山谷间,成一颗独立完整的圆。 「小雋该起床了啦!你已经错过日出了,不觉得可惜吗?」吴易然回到房间,坐在窝成一团的小雋身旁轻轻摇晃他。 「我……之前就,看过了……」小雋含糊不清的呢喃着,吴易然听出他是说曾经也见识过这番美景。 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小雋自小就跟着热爱旅行的爸妈四处奔波,时常到国外旅居,加拿大的枫叶,英国的伦敦铁桥,日本北海道的雪景,非洲的活火山。 在他房间里,有着各国蒐集的纪念品,有的是戳章,有的是明信片,或是吊饰。 「那也该起床吃早餐了吧。」 小雋爬起,搔了搔头,眼睛迷濛的望向整装的三人,顿时有些羞愧。 「原来大家都在等我……」他快速跳下床梳洗,换好衣服与其馀三人一同前往楼下吃早餐。 「你们要不要猜猜我们等等去哪里玩?」吴易然走在后头对着前面三人说。 三人不约而同的转身,面露疑惑,脑里蹦出无数个想法却又无从出口。 「我提示喔,台中。」 「台中……台中有什么好玩的……?」林语忻和李恩妤还在迷茫,脑中的资料库仍寻不着答案,却见身旁的小雋欣然一笑。 「我知道了!」他面容兴奋,精神奕奕同时容光焕发的期待着。 「知道了先别讲。」吴易然食指抵住嘴唇做出噤声的动作,小雋也乖巧的不透漏任何讯息。 「每次都这样,猜不到啦!」林语忻再次尝试失败,懊恼的跺脚。 「没关係啦,保有神秘感嘛。」吴易然呵呵笑着。 很久没看见吴易然露出这么真实而欢愉的笑容了,即便在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那个真实的笑容依旧能清晰的烙印在她的脑海中,如果要她形容,他的笑容就像冬日里的那抹暖阳,很温和很温和。 这趟旅途中,他是认真的在享受旅行的意义,是认真的由心而生的感受美好,因而心底深处最真切的微笑。 「行李收一收,坐公车喔!」吴易然吆喝。 坐上公车,吴易然照样带起耳机,将另一边耳机递给林语忻,两人听着同样的曲调。 「i'msorrydon'tleaveme,iwantyouhearwithme.i'mknowthat,youloveisgone.」 「为什么要听那么悲伤的歌?」 「你没有错,不需要道歉,也不会有人离开你,我会倾听你最深处的灵魂。」 「你会离开我吗?」易然问。 「不会,只要你需要,我都会在,只要你一回头,我都在你身后。」林语忻和吴易然十指紧扣,就像此生相遇了,就不会再分离。 「你和我的爱不会消逝的,我说过,我更爱你的灵魂。」林语忻深情款款。 「爱我,是要连同我的悲伤一起爱的。」吴易然轻哂,眉宇间却有着担忧和不捨。 「人都有悲伤,你只不过是比旁人多了一倍的哀愁,只不过害怕没人来爱你而已,现在我在这里,我正爱着你。」林语忻抬起手,拨开一撮有些盖住吴易然眼眸的瀏海。 我爱你啊。 而前面所有的对话,都被后头仅仅两个乳臭味乾的国中生听得一清二楚。 「语忻姐姐真的很爱易然哥欸,你听他们的对话。」李恩妤对着小雋窃窃私语。 两人躲躲藏藏的竖耳倾听「……我正爱着你。」 「唉呦,好肉麻喔!」小雋听着听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哈哈哈对啊!」李恩妤从座位缝隙间偷看,两人坐的十分靠近,近到鼻息互相吐在彼此脸上。 「别说这个了……」林语忻后知后觉的开始觉得全身燥热,开始有了羞赧的情绪。 「好。」吴易然弯着眼笑了。 「对话结束了欸。」李恩妤有些失望,坐在摇滚区的他把两人所有对话都听进了耳里。 「暂时而已啦。」小雋悠然的带起耳机开始玩手游。 距离台中仍有一小时的车程,李恩妤无聊的在窗户上呼气,使车内玻璃上一团白雾,她踌躇了一会儿,写上「加油!」两个字。 她能走到这里,真的耗费了好大好大的力气。 刚得知确诊脑癌时,脑中竟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我会不会要死了」,脑袋剧痛时,记忆消失殆尽时,走路不平衡又摔得鼻青脸肿时,她真的很害怕,很害怕一辈子要这样好不起来了,她才十四岁啊,风华正茂的年华才刚起步,多少个夜晚她是含着眼泪睡去,多少个明天的来临在不确定的因素里,还有那么辛勤工作害得自己丧命的母亲。 儘管那时候的他眼前一片迷茫,找不到想抵达的地方,所以一直徘徊,一直踟躕,一直踉蹌,一直莽撞,像一场旅行,最终都千辛万苦的把冗长漫漫的旅途走完。 他对那时候的自己说,加油,也不乏对现在,对往后馀生的自己,也说一声,馀生请继续努力。 加油。会成功的。 56 「季节无分好坏,我只喜欢,有你的季节。」 李恩妤一直看着窗外,窗外的景从荒野乡田,到都会繁荣,写着台中的牌子刚好掠过李恩妤眼前,他们正式抵达台中,再一段路程,终于到达一直被易然隐密在心底的地点,新社。 远远就嗅到一股清新,是芬芳的馨香和着茶茗邈远的香气,簇拥着繁花似锦,奼紫艷红着,映在尘土上的影子。 林语忻瞪大着双眼看着良辰美景,先是触了触柔弱的花瓣,然后欣然一笑的蹲了地,为堆垛的泥沙,划上一笔爱心。 花海的浪漫,神话的唯美,所谓美丽的邂逅,也许只是通童话故事对世人遥远的诉说,终是一场梦幻,湮灭在别愁伤絮。也许,只是彼此生命的过客。 林语忻与李恩妤仰躺广袤的大地,柔顺的发丝旁栽着一抹緹丽的花,昂首眺着縹緲的晴空,像是敻远的彼方,也有一湖畔的波澜壮阔,也有散着韜烟的烟波浩渺,倒映着佇足的他们。 于是静謐的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蹁躚裊娜,衣着颯纚兜转入璀璨人生。 「易然,看这里!」 「不要拍我啦!」吴易然明明不喜欢镜头,却在一番笑闹后,仍伸出手,绽开灿烂笑靨。 林语忻弯腰俯身,只为听清百花盛开的欢愉,只为看清燁然光彩盛绽,只为嗅闻遥远而来那暖煦照耀的阳光明媚,然后李恩妤轻柔攀着一朵,送进她繁华的记忆里。 绣球花没有茉莉花的芳香四溢,没有牡丹的华丽高贵,也没有兰花的清幽雅致。它的每一小朵花儿的花瓣不过四片,毫不出眾,然而许多小花聚在一起,便集合成了一个美丽的彩色绣球,它们团结一致,摶扶成球,展示了一种整体的美。 此时正是绣球花的花季,正是含苞待放的时节,菡萏的绣球花隐隐的生长出一簇艷红,一抹鲜明的白,一点艷丽的紫。 「知道绣球花的花语是什么吗?」吴易然问着。 林语忻顾着兜转相看斑斕的花丛,只是含糊的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是希望。」 林语忻昂首,正好对上吴易然明亮的眼眸。 是希望。是即将愉快的希望,是就要好起来的希望,是他们两人爱情增温的希望。 小雋拿着手机,颇专业的为两位青春正好的美女拍照,有轻靠花丛的姿态,有俯身嗅闻清香的姿势,也有发梢上别着一株玫瑰的亮丽。 「欸,吴易然,过来一下。」林语忻拍照着正尽兴,突然叫唤吴易然。 她捡起地上一株殷红的玫瑰,绿色的花茎在吴易然转身的剎那塞入他的口中,吴易然僵硬的无法动弹,维持着叼着一株玫瑰的姿势。 「来,三、二、一!」语忻按下快门,吴易然有些憨厚有些呆滞的表情被纪录了下来。 「喂……」易然拿下玫瑰,无奈的垂下肩膀。 「这还地上捡的,很多灰尘欸。」他哀怨,却引来李恩妤的捧腹大笑。 「终于拍到易然哥的丑照了!」小雋也兴奋的抢着看成果。 「算了,不管你们。」吴易然逕自往前走,留下在原地拍照的三人。 「先别走嘛,我们四人合照一张!」林语忻挽留着,吴易然只好跟着出现在镜头内。 一拍完照,吴易然便往前方走去,才走没几步,便踩着欢愉的步伐往回跑来。 「那边有兔子可以餵食欸!」吴易然似乎对这种小动物兴致勃勃。 「真的吗?我要去!」三人立马跟在吴易然后头,走到了兔子区。 看到了一团团毛茸茸蜷缩的兔子,正吃着围栏旁的草根,嘴巴一鼓一动,小小的兔齿高速咬动着。 小雋和李恩妤分别买了一盒饲料,放在手掌上,兔子蜂拥而至,争先恐后的抢食着。 「你们吃慢一点啊,还有后面的兔子没得吃……」恩妤温柔又小心翼翼的抚摸头部。 草根及饲料短短十分鐘内一扫而空,李恩妤看见兔子的绒毛上有许多尘土及落叶,她轻轻将牠抚去。 李恩妤试图抱起兔子,兔子却左躲右窜,鑽到牠的窝里瑟缩在角落里不肯出来,又或是蹦蹦跳跳的跑给李恩妤追。 「唉呦,抱不到。」李恩妤有些失落。 一抬头,看见原本围聚的三人已不见踪影,放眼望去,他们竟跑到水池畔餵鱼。 餵食完兔子,又抱不到兔子,恩妤便告别了兔子们,关上栅栏后,走到水池畔。 「你们走了怎么都没跟我说一声。」李恩妤插着腰,像是在审问在三人。 「看你那么专注的跟兔子玩,就不打扰你了。」吴易然说。 小雋同样拿着一盒饲料洒落水面,鲤鱼们争相探出水面,冒出许多水泡,激起不小的浪花。 「这里的鲤鱼好多喔!」数算一下,眼前就有近五十隻。 小雋玩性大开,蹲在池畔边,把张口的鲤鱼嘴当作篮框,饲料当成球投掷,百发必中,直至饲料见底。 林语忻和吴易然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遮阳,炎炎夏日,两人的颈子都流出不少黏腻的汗液。 「你喜欢哪个季节?」 在四季更迭中被悄悄註记的各种綺丽。 恍若初春的盛绽的暖阳,映照着蓊鬱草木上晶莹剔透的晨露,氤氳雾气一缕缕渗入心头。 又恍若冷冽凛冬那烧的火红的的炭,温暖的被捧在手心那般珍视,縹緲的雾气催到眼眸浮起了一层水气。 还是晴空万里,炙热的阳把地面烤的火烫,捲起一股热浪,火燎的让人晕眩,让人烦闷。 颯爽的秋风,飘然而至,们感到了一丝丝的凉意。待到秋来九月八,荒野染上了土黄的顏色,无垠的裸露着苍黄的土地。 「季节无分好坏,我只喜欢,有你的季节。」吴易然轻轻的答道。 林语忻听了霎时脸又红了起来。 过没多久,李恩妤和小雋跑进凉亭,两人早已被炙热烘烤的大汗淋漓,汗如雨下。 「餵完鱼饲料了吗?」吴易然瞇着眼睛看向刺眼的太阳问。 「嗯,餵完了。」 「那我们去下个地方吧!」 57 「在分崩离析前,不是我们没有放弃你,而是你值得被爱。」 吴易然带头又是坐了公车,林语忻却察觉到公车正倾斜着十度角往山巔攀爬。 「要去山上吗?」林语忻问。 「嗯。」吴易然淡淡回。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路灯安安静静的佇立原地,等待着下一刻的明亮,公车的影子曳着好长好长。 路上,吴易然又问:「你觉得生命的意义是甚么?」 林语忻正纳闷为何今日的吴易然总问些深奥又难以回答的问题,但还是仔细思索了一下。 呱呱坠地至成熟稳重,童騃纯真至风华正茂,惴慄至无惧,踉蹌至平稳,这些莫不是他们在成长的经歷。馀生漫漫,难免撞见霪雨绵绵,揉杂堪乱的低潮,却也不乏遇见天地沙鸥,波光粼粼,苦尽甘来。 生命,可以说是那么荏弱,如同一闪而逝的花火,如同一触及碎的纷纷雪花;也可以是那么坚韧,似在冷冽风中茁壮的枝芽,似在逆境困躓中奋力的他们。其实人生就是一场艰巨的游戏,期间有一帆风顺,也有崎嶇不平,而要如何在其中找到富有的意义,要如何在荏苒光阴寻找生命的价值且不枉此生。 吴易然说,他正在与生命负隅顽抗,时不时拉拔就要坠下的自己,与暗暗闃夜中不断萌芽的念头纠缠,与囹圄中将他捆绑的桎梏拉扯,明明熬过就是天堂,他却败在失望、忧虑、颓丧,败在阴悒的日子里,像薛西佛斯式的轮回,巨石反覆将我重压于身下,不论我在混沌之中如何求救,换来的是沉溺在污浊的泥淖。也曾试过在这时序的罅隙中,不断寻找活下去的理由,或是与挚友互诉衷肠,或许就能看见一线明朗,看见一丝对希望的光明,但始终是失败,始终是覬覦成空。 但世间却有人与他相反,有人热爱生命,有人享受他们淡泊悠间,又或者是轰轰烈烈的生活,即使他们自身带着痛苦,带着无法解脱的病痛。他们都说,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有生之年,发挥了多少影响世界的一点力量,做了多少改变一生的突破。他就像隔岸观望着的旁观者,看着自己的人生颓圮成荒芜的废墟,除了哀叹,没有其他作为;而他们就像在熊熊烈火中,与旁人背道而驰的英雄,他们努力抵抗逆境,使逆境转为顺境。 有一种人,他打从心底深处的佩服,他们是器官捐赠者。因为各种突发的意外,而自己天人永隔,但他们却为了还在与生命挣扎的病患,奉献了自己的一部分,像是延续了原本几乎消失殆尽的生命,他们依靠自己微小的力量,使旁人的一生有了接续下去的力量。 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丰富璀璨,在于这短短几十载的人生,是否做了富有意义的事,在于是否发挥了一点影响力,在于是否突破了自己原本平淡的人生。在歷史的洪流中,生命也许短暂,也许一瞬即逝,但却是如此珍贵,能让有限的生命体现无限的价值。 两人高深的谈论这生命的意义,因为彼此都在生与死的交界点徘徊,曾经那么靠近死亡过,也曾经那么轻易的又艰难的活着过。 「你,还会想死吗?」林语忻有些尖锐的提出问题,这种问题总是让吴易然哑口无言。 他沉默了。 还是想死,这个意念从来就没有停歇过。 林语忻以为他的存在能让吴易然的病症好起来,却只发挥到一点效用,他变开朗了,但还是执着着站在死亡边缘。 「没关係,我知道你很努力了,辛苦了。」而林语忻依旧温柔的安慰。 其实内心是失落的,她付出了那么多,她爱上了她的灵魂,那个残破却依旧绽放微微光芒,渴求重生的灵魂。 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只能和他一起哭,愿能分担一点他的痛。 虽然有时候痛不欲生,每天浸泡在死荫幽谷,四周瀰漫糜烂的死亡气息,闭上眼就是一瞬坠落,看着自己在泥淖中浮肿颓烂,无论眼前的多少浮木,要攀上却是如此困难。 有时候像个未爆弹,计时器的终点是两条线,红色和黄色,电影里都有的末日情节,是倒数计时的爆炸,还是停滞在最后几秒的求生。 这样反反覆覆,不说病人本身,就连陪伴者也筋疲力尽了。 即便是现在,他们依然没有学会坚强。 但你没有讨厌我。吴易然说。 在分崩离析前,不是我们没有放弃你,而是你值得被爱。林语忻回。 看着吴易然沉沉睡去的模样,眼睫微微颤动,张口呼吸,不知是否沉浸在梦中,林语忻就觉得心疼。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被这样折磨摧残。 公车驶入深山,银白的月光至苍穹洒落,夜的香气馝馞在充满雾靄的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把旖旎的景物都笼罩在里头,眼眸触及是一草一木依山傍水,是蓊鬱森森涓涓细流。 然后停在空无一人的公车站牌下。 「这是最后一站喔!」公车司机喊着。 曾几何时,没人发现时间这样被偷走,回过神来竟已是终点。 「吴易然,醒醒,到终点站了,我们到底要去哪?」四周灰暗的氛围令林语忻绷紧神经,彷彿下一秒黝黑的森林里会窜出巨兽。 易然模模糊糊的清醒「喔!到了。」 「到底要去哪?不会要去夜游吧?」小雋略带兴奋的口吻问。 「不是啦,我们先下车,我带你们去。」 又是这样,保密的不肯让其馀的人知道。 走到森林,远眺河边柳梢下,微风中摇曳的树梢怎么都像谁的身影在晃动,恍惚听见谁隐约的呼唤,回盪在天际之间。 「欸……我觉得好恐怖喔……回去好不好。」林语忻紧张的抓着吴易然的衣角,敏锐的感官使她承受巨大的恐惧。 反观是两个小孩,丝毫不害怕黑暗,拿着手电筒晃来晃去,就盼着能找到什么珍奇异兽。 「别怕,我保护你。」吴易然低沉的声音说,然后紧紧牵住语忻颤抖冰冷的手。 「你们两个,沿着步道走就好,不要跑太远!」吴易然稍微放大音量对有些距离的小雋及李恩妤喊着。 两人不约而同的转过身挥了挥手「知道了!」 别怕。 林语忻眼前清明了一些,儘管还是会被驀然群飞的鸟儿吓得腿软,但吴易然说过,会保护她。 「快到了。」两人踩上最后一阶阶梯,脚下是一片绿茵的草地平原。 绿光在夜空中流动,或许该说飘移,一顿一顿的坠落又升起,像在寻找白日遗失的梦。 夏夜,月光如流水般,静静的泻在这片柳叶和花蕊,轻薄的雾靄飘在水面上。 绿光曳着长长的光影,连影子也赶不上牠的飞扬。他醉心于赏萤,醉心于追寻,于是萤的微光,那么渺小,却在她的眼前无限放宽。 不是什么火树银花,不是什么万家灯火,仅仅微弱而迷离,在那一行行诗句间,牠驻足在字的前头,驻足在字的圆滑,谱出萤的交响乐。 那是一片漆黑里的光,是萤。 林语忻如痴如醉的伸出柔荑的手,盼着某些光点停滞在她的指尖,流萤在她身旁兜转,围绕绿色彩光,最后一隻流萤停在她的掌心。 就像囊袋里莽撞的萤,她于心不忍,又放飞牠们自由。 在这片绿草如茵的原野,何止有着流萤的美,就连月色也是那般温柔。 韜烟縹緲,林语忻带着淡淡酡顏,耳根是炙热的,红的像那天絳色的夕曛,刚开始訕然,羞赧的不敢一步靠近,后来消弭了这份害躁,轻轻的细细的在他的眼下落了誓约,是林语忻治癒了他的闵忧,是吴易然治癒了她的紧绷。 「你是光,像萤一样,微弱且渺茫,但即便如此,仍是一点一点的把我照亮,现在在手掌上发光,终有一日,能见到我的脸庞。」 58 「希望我们能爱的长久,希望你的未来,也有我。」 你说,这样的美景,一生会不会就这样见一次? 只要还活着,我也能带你走遍全世界。 流萤伴他们到了眼皮沉重,林语忻即使再想留恋美景,也抵不过几乎要闭起的双眼,实在太疲惫。 隐约之中,他的身体被移动,被挪移到了宽大厚实的背脊上,肩上披起了羽绒外套,保暖了冷冽的身子。 「好好睡吧,晚安。」 这是他在睡着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温柔细腻低沉的声线,对着他那么说。 晚安。 连两天的行程,他们看大海,看星空,看日出,看花海,看流萤,第三天的旅程,他们一路睡到了退房时间才匆匆惊醒。 「本来就想说今天晚点起来没关係。」吴易然从容的收拾行李。 「那今天的行程是什么呢?」连续三天都是同样的问题。 「今天是什么日子?」吴易然瞇起眼微笑。 「我生日?」林语忻犹豫了一下,还带着不确定的眼神说。 「实不相瞒,就是帮林语忻庆生!」这次易然终于肯大方的说出 「十八岁,成年了,生日快乐。」吴易然率先说,语气还是那样温柔。 林语忻驀然一颤,彷彿听到了昨晚的声音,在那个漆黑的关灯房间里,整点一到,手錶响了一声,耳边突然传来一句「生日快乐。」他回想起那个低沉厚实又带着一些沙哑磁性的吴易然的声音。 「想起来了吗?」吴易然哂笑。 林语忻懵然点头,尔后房间角落爆出小雋和李恩妤的祝福。 「语忻姐姐生日快乐!」 然后门铃突然响了起来,三人疑惑看向门前,唯独吴易然带着含蓄的笑容,小雋跳下床从猫眼观看外头。 「是服务员!」他打开门。 门前喷射出彩带,眼前五顏六色翩翩落下,两名服务员拿着拉炮,一名服务员推着餐车走到了房间正中央。 餐车上是一个庆生蛋糕,上头有林语忻最爱吃的苹果和草莓点缀,奶油纯白的看似鲜甜可口,造型是林语忻和吴易然同样最爱的动物小猫,上头还插着「十八」数字的蜡烛,蜡烛正随风摇晃着。 「生日快乐!」服务员大声祝福。 语忻泪眼婆娑,眼眸蒙上了一层水气,瘪着嘴唇,感动的就要哭出来。 「那么大阵仗……」林语忻轻轻敲了一下吴易然的肩膀,他知道她是欣喜的。 「因为是你啊!」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李恩妤把房间灯关掉,服务员率先唱起生日快乐歌,然后一个一个都加了进来,气氛和乐愉快。 尾音落下,所有人祝福的拍手。 「许愿吹蜡烛!」小雋喊着。 于是林语忻闭起了眼,脑海中闪过这两三天的种种美好记忆与画面,第一次痛楚,第一次想念,第一次遇见,第一次治疗,第一次曖昧,第一次沦陷,第一次被爱,好多的第一次佔据她的脑海中。 最后,是那抹笑容,那抹温暖到融化隆冬大雪的微笑,和眼眸从黯淡到绽放星辰的亮丽。 「第一个愿望,献给大家,大家都要好好的,好好活着,好好生活。」 这一刻,有她最深的思念。让云捎去满心的祝福,点缀她甜蜜的梦,愿自己度过一个温馨浪漫的生日。 「第二个愿望,献给恩妤和小雋,希望今年能看到你的田径比赛,小雋能找到喜欢的事物。」 「第三个愿望,献给吴易然。」林语忻瞄了一眼正温柔注视他的吴易然。 「放在心底。」吴易然提醒,林语忻闭起眼,双手紧握,诚心祈祷。 希望我们能爱的长久,希望你的未来,也有我。 真爱就是这样的吧,无论对方在怎么惨烈不堪,你依旧想对他温柔如初,即便他说过「可不可以,不要再对我那么好,不值得的。」你也觉得,他就是值得。 因为相遇了,因为爱上了。 这样一个对白,如此频繁的出现在他的生命中,都不曾预料到这样普通的一句话,竟在生命里深深的烙印了好久。 她曾听过一句话:「永远不要妄自菲薄,你值得所有人爱。」 因为你值得。 59 「这样的快乐为什么不能持续长久呢?」 庆生过后,四人嘴上的笑意也没停过,就连吴易然的嘴角也那么略为的上扬,他的眼睛在笑,那是真心的祝福。 「今天寿星最大啊,想去哪里?」李恩妤牵着林语忻的手,两人就像天生在一起的姐妹。 这样的快乐为什么不能持续长久呢? 林语忻只担心恐怕今天过后,吴易然又恢復那淡淡的蹙着眉头的悲伤,好像生活里到处都是悲伤的隐喻。 像茧一样,隐隐破土而出的,那是希冀。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时空只滞留在这一刻,凝结在这一瞬,他如暖煦的光温和的笑容,由心散发的安逸与信任,好像与生俱来就是该拥有这样的笑靨,不再总是愁苦。 她多希望,也是绣球花的希望。 「回家,我们慢慢回家吧。」 才离开城市三天,她已经开始想念那不冷不热的温度,和屏东的炙热与台北的绵绵细雨,嘉义是最舒适宜人的气候。 在繁华的台北,他们乘上了捷运,人潮拥挤的像是沙丁鱼罐头没有任何空隙,每个人漠然的低着头,耳里听着到站时的提醒音,然后穿着正式皮鞋,踩着沉重的步伐出站。 唯独四人像见到新大陆那般惊奇,左右张望的同时惊叹连连,竟惹来不少人的侧目。 吴易然较沉稳的坐在椅子上指着车厢上贴着的标语说:「捷运上禁止饮食。」 刚拿起珍奶吸了一大口的小雋立马尷尬的放下,羞愧的面对车窗脸红了起来,不知道这个举动是否有被别人看到。 李恩妤或坐或站的,看着一排蓝色的座椅,却又想站着拉拉环,这样反覆,林语忻轻说:「你坐着啦。」 李恩妤「喔」了一声,庄重严肃的端坐在蓝色椅子上,惹得林语忻一阵发笑。 「别紧张,跟坐火车一样而已。」 「国父纪念馆站到了,国父纪念馆站到了。」广播用中英文及客语各说了一遍后列车停驶在月台上。 人群蜂拥而至,一下车厢塞满了人群,吴易然蜷缩到门旁,倚靠着冰冷的扶手,气定神间的样子,小雋跟在身后,也拉着扶手有些拥挤的站在吴易然旁,而李恩妤看见这副景象,又是措手不及,又是忐忑不安,臀部悬空着又始终佔据位置,像是在抉择什么。 林语忻一抬头才发现李恩妤为何这番行动。 一个巨肚孕妇吃力的提着大包小包,还腾出一隻手艰难的拉着捷运吊环。 李恩妤小声的和林语忻说:「姐姐,我想让位给这个阿姨。」 「可以啊没问题。」林语忻对于恩妤意识到的道德观念很欣慰。 李恩妤先是原地站起身,又怕一站起被其他年轻人抢走位置,点了点孕妇的肩膀,小声的附耳:「阿姨,这个位置给你坐。」 孕妇微笑点头道谢,辛苦的挪移到了座位上坐定,而李恩妤与林语忻也不再担心孕妇的安危。 小雋垫起脚尖看向捷运上的路线图,轻声提醒:「下一站台北车站下车喔!」 林语忻牵着李恩妤的手,像身负保护李恩妤的重任,其实是怕瘦小又容易迷航的她,容易在人群中冲散。 李恩妤莞尔,她又感受到了姐姐般的宠溺,右手握的更紧了一些。 遽然间,林语忻胸口感到一阵刺痛,脑袋立马浮出不祥,像千万根次扎在她的体内,然后慢慢的埋没在心脏深处。 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林语忻告诉自己再忍耐一下,左手指甲已经为了压抑疼痛深深嵌入皮肤中,印出指痕,颈间竟驀然开始微微出汗。 耳朵开始轰然作响,所有声音被压缩成尖锐的高频音,眼前已经开始天旋地转,心脏正一阵一阵的传来剧烈的闷痛。 看到的世界全是炙热又张狂的,那种钝重又窒息的疼痛,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鼻翼一张一翕,急促的喘息着,想呼救嗓音却早以沙哑。 到站了,她痛的松开牵着李恩妤的手,李恩妤马上回首,却见林语忻眼神恍惚,眉头却紧蹙,深深的紧锁。 「姐姐?」她被后头的人潮推挤着向前,直至李恩妤的视线淹没到看不见停留在原地的林语忻。 人潮散去,捷运急促的响起提示音,车门即将关上,李恩妤拼命的拨开人群才发现,林语忻倒在车厢出口。 列车驶去,小雋和吴易然看到了匆匆赶来,李恩妤还来不及拉起倒地的林语忻,她痛苦的扭动身躯,然后一个翻身竟掉落捷运轨道上。 李恩妤大惊失色,吴易然也霎时心跳漏了一拍,他赶紧望向掉在轨道上已经失去意识的林语忻。 小雋眼明手快的衝出,寻找捷运警卫来帮忙,两三个壮硕的警卫跳下轨道,要把昏迷的林语忻搬运上来。 时间分秒必争,下一班捷运马上就要行驶到站,若是这时还停留在原地,必死无疑。 捷运与轨道有些落差,捷运警察吃力的将林语忻抬起,由上头的吴易然接手。 只是吴易然满是疑惑,明明有保护的闸门,为何还会掉到轨道上,况且身旁的人竟没有一人发觉? 吴易然拿出手机打一一九,隐约听见旁人已经联系,便放下手机,持续关注着状况。而李恩妤更是紧张的当场哭了出来。 「她松开手的时候,我没想那么多,只是看到脸色有点苍白,人太多我拉不到她的手……我救不到她……」李恩妤抽抽嗒嗒的讲着,流淌漫漶的泪水。 小雋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然后也默默的掉了一滴泪。 「不是还好好的吗?说好一起回家的……」易然懊悔又自责的说。 今天可是她的生日啊。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吴易然彷彿又听到了那晚,那死亡的预告声。 「一个人陪同上救护车,谁要上来?」救护人员问着。 眼前是恍惚的,当时他毫不犹豫的就上车了,只是最后呢,看着生命一点一滴的失去,只是后来,换来的却是绝情的亡命。 李恩妤与小雋面面相覷,还是觉得在场最有资格的是已经成年,且理性的吴易然。 「易然哥?」吴易然沉浸在出不来的空间里,他眼神发直,嘴唇微颤,然后一步又一步的缓缓后退。 那是恐惧。小雋看出来了。 「你可以吗?」脑中满是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时间不断消失,再迟一点,就又离死亡更近一些。 我想活着。 60 「为什么?上苍不让那么渴望活着的她好好活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做不到……。」吴易然几乎崩溃,他蹲下身剧烈颤抖,他始终克服不了那种由心而生的那种惧怕。 「那我去吧。」李恩妤轻轻落下这一句,陪着林语忻上了救护车。 然后救护车在吴易然迷濛,满是水气的眼前离去。 他很怕。 很怕再也见不到了。 小雋停留在原地,没有说什么,心脏像被狠狠揪住,他们都以为会好好的,他们最不想看到的事却还是发生了。 「会没事的……」小雋发出细语,懦弱的。 其实他也不敢确定,刚才发生的事太过惊悚又快速,几乎是等他回过神,就已经是吴易然原地的溃堤。 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只能跟他一起痛哭,可是这次,好像连疼痛也无法分担。 太过巨大。 「还是要面对的……」吴易然倔强的红着眼眶,其实手部颤抖的剧烈,连要伸出手拉过小雋都是困难。 「我们……搭计程车去。」走出了捷运站,拦截了一辆计程车,请司机以最快的医院到台北医院。 「麻烦快一点谢谢。」吴易然擤了擤鼻涕。 人生地不熟,他们在医院里兜兜转转才找到了急诊室的林语忻和李恩妤。 「现在状况怎么样?」 「医生只说心脏病復发,已经到心脏衰竭了。」 吴易然听了大吃一惊「那她这几天是怎么忍耐过来的,就为了不影响我们的行程……」 李恩妤握着林语忻的手「姐姐真的太善良了,都病成这样了。」 急诊医生来了「纪录上说病患是在嘉义的医院看诊,待会会帮你们做转院。」 「医生她……还能活多久……?」 「心脏衰竭通常是指左心室的肌肉因为某种原因而衰弱,造成无法有效的输出血液,发生的原因可能是原发性心肌症,冠状动脉阻塞造成的缺血性心肌症,或其他原因。当病人接受适当的药物治疗,传统手术治疗及介入性治疗后,仍无法改善严重的心脏衰竭,或產生一些併发症,如恶性心率不整,需要强心剂维持或机械辅助循环就有可能要考虑心脏移植。」 急诊医生说完这串话,交代身旁的护士几句后便离去。 「心脏移植……谁能给她心脏?」吴易然听完恍恍惚惚。 「你先别急,肯定能找到配对的人的。」小雋赶忙安慰,他感觉自己在这趟旅程能做的角色就是负责安慰,当个他们的树洞。 又在急诊室躺了一小时,转院的救护车来了,把昏迷的林语忻抬上了救护车,又用同样的眼神环视三人,正要看口询问。 「我去吧。」 吴易然瘪了瘪嘴,眼里满是心疼,明明那么恐惧,明明心底满是阴影,明明自顾不暇。他战胜了自己的懦弱,决心要为了爱的人奉献,哪怕是最弱小的伤兵,哪怕是最畏葸的残将。 「你们两个自己坐高铁回家可以吗?」吴易然不忘回首询问两人。 「没问题。」小雋拍拍胸脯,游遍台湾的他,早已对各项运输工具瞭若指掌。 李恩妤则伸长颈子望向救护车上的林语忻,怯懦的问:「我能跟着去吗?」 吴易然看向医护人员,医护人员没有露出不耐烦情绪,也或许是口罩遮盖了脸上的表情,但他看到医护人员轻轻的点了点头。 「赶快上车吧,救人要紧。」吴易然说,然后向小雋挥手道别。 小雋看着救护车的影子渐行渐远,跟着追了上去,跑了一段路后,直到再也没有力气,他撑着膝盖喘息,然后在这个陌生又步调紧凑的都市。 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回家,不知道怎么样,林语忻才会好起来。 一个人蜷缩在公车站牌的绿色椅子上,椅子油漆斑驳,坐上去都是碎屑,他焦虑抠着碎屑,绿色翩翩落下,看着公车一班一班的驶过,看人一个个上车了,又下车,然后他依然停留在这里。 台北的夜晚又下起了雨,浓重又潮湿的气味在城市蔓延开来,沉浸在滂沱骤雨中,淋湿了发稍,贴在湿润冰冷的脸颊上,他无力拨开,只是环抱自己蹲下身发颤。 他可以绽开笑靨的对吴易然说,没问题,一切都没事的,但他没能对自己说,够了,别再硬撑了。 其实他也很害怕。 在这陌生疏离的城市。 「小朋友,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昂首,是一个穿着警察制服,俯身询问着他。 恍惚之间,他的魂魄像被从身体抽离了,又像是某种东西蠢蠢欲动的要替代他,从他体内窜出,将原本完好的夏雋致贬落到身体灵魂最低处。 再也开不出花来。 小雋莫名哭了起来,懦弱的声音回答:「我叫夏伊驊,八岁。」 「你怎么了呢?家人在哪?迷路了吗?」面对警察一连串的问题,他有些手足无措。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夏伊驊眼泪没有停歇,和着大雨一同滑落到下巴。 「你家里人有电话吗?」 「不知道。」 「我带你回警局好吗?」警察语气温柔,像是怕吓到畏缩的夏伊驊。 夏伊驊摇了摇头,欲哭欲笑,欲喜欲悲,他缓缓站起身,警察正以为他终于肯跟他走时,夏伊驊却拔腿狂奔,在滂沱的大雨里,斗大的雨滴落在夏伊驊的双颊上,落在他那早已失重而坍塌的肩颈上,落在他心上那一个巨大而深厚的窟窿上。 警察要追上,却发现大雨导致视线不清,他连夏伊驊的背影也望尘莫及,夏伊驊左鑽右躲,跑进阴暗的巷子里,又跑到繁华的大街上,像谁在追捕他一样,他不停的回望,不停的奔跑。 喘息之间,引来不少人的侧目,他惶恐不安的眼神,影响了路人,路人觉得怪异,全都避之而走。 他摇摇晃晃,莽莽撞撞,双颊带着酡顏,像是喝酒醉,眼前的景是摇晃的,最后一幕是他倒在一间花店前,花店香气扑鼻,让他忍不住想起了花海,想起了绣球花的盛绽,可是希望呢? 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脑袋沉沉的,这是漫长的梅雨季节。 消毒水的味道一直刺激着鼻腔的黏膜。 这样幽长的走廊,头顶是一盏一盏苍白的灯管,把整条走廊笼罩在一种哀伤的氛围里。 回到了熟悉的医院,眼前的余医生眉头紧锁,咬着下嘴唇,看向手上的资料。 「怎么会这样突然就衰竭了呢……?」余医生自责的喃喃。 「她忍了一整天,不,或许从出游的那时就已经开始……只为好好的走完这趟旅途。」吴易然低声,有些哽咽。 他只记得,看流萤那时,在那长至百阶的阶梯,林语忻一步一步,拖着沉重又艰难的步伐,途中几度停下来剧烈喘息,吴易然没想那么多,只是以为她的体力不好,还细心的搀扶着她漫步。 在漆黑一片的夜里,林语忻的脸慢慢的转为惨白。 谁都没发现。 最后的沉睡,她忍着心脏的闷痛才睡去。 除了担心,还是担心。 医生的诊间虚掩着,吴易然走到门口,便听到两个医生的谈话,他挨着墙边,往内探去,气氛有些凝重,像是飘在空中,像在一缕光线里的尘埃都忍不住停滞在空气浮动。 内容断断续续,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还伴随着喉间吐出的长音,冗长而悠扬。 「心脏衰竭……换心……捐赠……」 和在台北医院的医生说的内容相同,心脏衰竭,势必要更换一颗心的健康心脏。 吴易然抿着下唇,心里满是繁杂的思虑。 「可是现在……没有捐赠者……」 第一个愿望,好好生活,好好活着。 「你说过,希望成为我活下去的理由,那现在,我也希望你为了我好好活下去,好吗?」 我想活下去。 吴易然没有勇气继续听着结果,只是绝望的延着墙面滑坐,他掩面,轻轻的啜泣,温热的胸口,巨大而寂静的在悲伤里流转,那是一条悲伤的河流,里头承载了吴易然的灵魂,漂泊着,永不垂歿。 为什么?上苍不让那么渴望活着的她好好活着? 61 「然后花期停留在枝椏垂危的枯萎,再也闻不着芳香和清新,清澈和纯净的灵魂冉冉升起,要抽离花瓣的艷丽。」 吴易然蹲坐在门口,医生开了门走出来,诧异的看着他。 「你都听到了?」 吴易然轻轻的点了点头,眼神哀凄。 「医生……我拜託你救救她……」吴易然涕泗纵横,趴跪着拉着医生白袍的衣角。 「你也听到了……目前没有捐赠者……」医生为难的说。 「那……她还能撑多久……?」吴易然盼着,盼着能听到一丝希望。 「她的衰竭太过急性,再晚一点可能造成多重器官衰竭,到时候就……」医生含蓄的回答。 吴易然低下头,他知道了,这是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候。 「好,谢谢你医生……」医生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去,纯洁的白袍上承载多少性命垂危的生命,他的背影要多强大多勇敢,才能坦然的面对每个生命的离去。 李恩妤看着林语忻送进加护病房,眼泪早已流乾了,只剩心脏的那种疼,那种拿着匕首深深浅浅的捅着的痛还存在着。 玻璃窗里,林语忻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脸上罩着几乎要盖住他脸部的氧气罩,一吸一吐的呼吸着,氧气罩起了白色的雾气。头顶是一袋葡萄糖与各种不知名的药剂,连接着细小透明的胶管,汩汩的输入了林语忻的手臂里,又再一次回到了满是瘀青和针孔的手。 一旁的电子仪器规律的跳动,安稳而没有危险的红色电子波浪。 李恩妤蹲在地上,脸部埋没在手心里,整个人散发淡淡的忧愁,却又偽装的甚好,像个不小心睡着的人。 吴易然把刚才听见的话转述给李恩妤,李恩妤面容凝重,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持续看着林语忻。 因为她害怕,害怕下一瞬就见不到了。 突然,林语忻眼睫动了动,微微的睁眼,太过光亮的世界让她又闭起了眼,然后缓缓的抬起手,看见熟悉的针孔,看见熟悉的病床和电子仪器。 她醒了。 两人急忙凑到玻璃窗前,她的脸上是两行清晰的眼泪,沿着脸庞的稜线,流入白色的枕头及被单。 看到她嘴巴微微抽动着,只说了三个字,看似是一直重复着,对着李恩妤和吴易然说,吴易然一下就看懂了。 对不起。 吴易然拿出手机,想打通电话询问小雋是否到家了,却始终没有拨通。他开始担心。 「小雋去哪了,怎么不回我?」 李恩妤也拿出手机,试图拨通电话并留言,但也同样没有得到回覆。 林语忻安稳的沉沉睡去,状况稳定了些,小雋一直没有接电话,吴易然有点担心,便对李恩妤说:「你先回家休息吧,你爸妈一定也很担心,我去找小雋。」 恩妤懂事的说:「没关係,我很独立的,我爸妈很放心让我自己一个人。」 「那至少打个电话报平安。」吴易然吩咐着。 「这是一定要的。」说着就把手机拿起打电话。 「那我去找小雋,有事再打电话给我。」吴易然匆匆落下这句,走出了医院。 「小雋你到底在哪……?」 他不知道小雋到底有没有坐上火车,更没问他家地址,手机讯息都没有回覆,在茫茫人海中,就像颗默默的沉石,就算长出了青苔也无人发现。 吴易然开始后悔放下小雋自己一人,他无从找起。 那些因迷茫而凝结起来的心情,彷彿一首低宛的曲子,不停地吟唱落寂的忧伤。 他坐了高铁衝回台北,不知道为何,他总有一种预感,小雋根本没有搭上火车回去,还留在台北。 烟雨濛濛,在一条条白色的界线上,潮湿的风曳曳,冰凉至头顶倾泻而下,清寒而凛冽,一双沾满泥泞的脚踏破红尘,奔波细雨绵绵,跑遍浩渺的世界,一次次用力踩在水洼上,再一次次的溅起。 呵气在高铁冰霜的玻璃上,一团白雾縹緲,指腹划开笑顏,却又被窗外的雨滴划成哀伤。 这是预兆吗? 他先联系了和小雋分开时最近的警局,请他们留意是否有类似小雋那样年纪的小孩在迷茫的路上。 走了好久,夜色如墨,像打翻了一瓶黑墨,在洒上几点白斑成星点,残星在苍茫的天穹,张开了双眼。 这场骤雨,和吴易然汩汩落下的泪水,在雨中湿冷的发抖,打着寒颤咬着皸裂的双唇。 雨水追进了窗,留下划破的伤痕,流淌入海洋,那是波光粼粼的寒霜,是一片片落入水中的碎花,是一道道缄默的时光。 晦暗阴冷的巷子里,杂物箱子随意堆放,纸箱旁流出一小股水流般的血液,地上有遗落的匕首,和流淌积蓄起来半凝固的血液。 空气里是从没闻过那么剧烈的血腥味道,甜腻的让人要把胃酸吐出。 男人一脚踩在黏腻的血液里,足足有一毫米的鲜血,淌在一小挖坑间。 畏缩在角落里的夏伊驊,头倾斜的靠在斑驳的墙面,墙面也沾上了已经乾涸成咖啡深色的血液,眼眸半睁着,目光涣散失意,看不出任何焦距,他的头发被剪的如鸟巢般混乱,脸上是红肿瘀青的印记,一条血丝缓缓的从嘴角流出。 他一隻腿已经瘸了,右大腿被狠狠的砍了几刀,夏伊驊想嘶吼,却发现喉咙里只能发出短促的气音,他扶着墙壁,摇摇晃晃的站起,忍着右大腿撕裂般的疼痛,缓步向光明的巷子外走去,然后一个无力,又摔落,伤口刺痛着,鲜血没有停歇的涌出。 男人踢了踢几乎快失去意识的夏伊驊,戏弄的说:「喂,起来啊,我还没玩够呢。」 他粗暴的撕开夏伊驊骯脏的上衣,匕首在身体的肌肤上轻轻游走,从腹部到胸膛,两侧的肋骨,然后再到颈子,急速的在颈部划了一道伤痕,浅浅的,是刻意的,却又光明正大的威胁。 夏伊驊口中吐出唾液,里头混合着血液,他此刻是带着无法摆脱的无望感。 如果可以,他寧可现在要求他至于他死地,虽不愿带着这些疼痛死去,但他更不愿被一点一点凌迟被虐待而死去。 看夏伊驊已无力反抗,男子更是兴起玩性,褪下身下的衣物,像被蹂躪的玩偶,一下一下的抽送,像被操控的机器,一次一次的带着一点痛苦的喊叫。男子是丧心病狂的,他把求救的哀嚎当成曖昧的呻吟,自我想像着身下的人的享受。 那种痛是羞辱且记忆一辈子无法抹灭的。 夏伊驊已经开始看见自己的生命之花,渐渐萎落,知道花期就要歿落,再也开不出灿烂,他的贞洁已被夺去,他的初心已被唾弃,连枝椏也因吸收不到养分而要殆尽。 夜半两点,男子结束了欢愉,满足的将夏伊驊随手丢弃,像破旧的玩具到最后都会因此而汰旧换新,他终于成为旧物了,终于不必被凌虐了。 夏伊驊昏厥在无人的街巷里,眼眶微微泛青,但那身体依然温热,浅浅的呼吸着。 好似在做最后的挣扎。 然后花期停留在枝椏垂危的枯萎,再也闻不着芳香和清新,清澈和纯净的灵魂冉冉升起,要抽离花瓣的艷丽。 就这样沉睡。 62 「我会替你承受那些痛,但你也要坚强,希望下次,出来的不是我,而是真的能保护你的人。」 喧嚣的尘埃,在瞬间化做虚无,一片黑暗之后,心中曙光盛放开来。 迷离的眼神,离开了那些未知的幻影,缓缓地张开,视线回落到了温柔的晨光之中。 那些景象,一下子飞散开去,与梦境一起消失了。清澈的冷气凉风掠过容顏,昭示着又回到真实的彼岸。双眸中都是异彩的流动,甦醒在流逝的虚幻之后。 清醒的时候,是在台北医院的急诊室,吴易然就在身边,很快发现了夏伊驊的动静。 「你是夏雋致,还是夏伊驊?」吴易然一开口便是犀利直接的询问。 夏伊驊对吴易然这番询问沉默了一下,胆小的用一种哭腔说:「夏伊驊。」 「小雋呢?夏雋致去哪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夏伊驊捂着耳朵,又落下了两行泪。 此时,吴易然是心疼的,他刚接到警方的讯息时,夏伊驊正浑身浴血的倒在血泊中,甚至有被强暴的痕跡。 不管是谁,夏雋致也好,夏伊驊也好,那是夏雋致的身体,他被凌迟成这样,身上大大小小的刀痕,听说现场还遗落了一把装了子弹的手枪,要是再晚点,可能就是性命垂危,或是已经死去。 「你几岁?」 「八岁。」 夏雋致的解离人格会是八岁的夏伊驊,其实他从国小二年级开始,就陆陆续续的遭到霸凌对待,当时年轻不懂事态严重,老师随意处理就让这件事这样过去,一直到国中,夏雋致又再度被霸凌,便解离出了这个爱哭又胆小的人格八岁的夏伊驊。 你说,他为何不解离出保护他的人格?或许有,只是从一开始都是他一人默默承受,一人哭泣,一人忍受,或许夏伊驊只是一个让他抒发的人格,一个代替他忆起那些疼痛回忆的人格。 包括这次的强暴,原来他以前就曾经歷过。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留在那里,你还那么小……我却……」吴易然很是懊悔,深深的自责。 「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夏雋致能回来。」吴易然又说,他要看到完好的夏雋致才算放心,才算抵消了内心的愧疚。 出来吧。易然哥在呼唤你了。 那些难耐痛苦的记忆,我替你记忆着,回去时,就当不小心受伤了就好。 我会替你承受那些痛,但你也要坚强,希望下次,出来的不是我,而是真的能保护你的人。 迷茫的声音在耳边环绕,四周是陌生的环境,他再一次的清醒,而这次,是以夏雋致的身份活了过来。 「小雋,是你吗?」吴易然引颈期盼。 小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躯体,实质的触摸自己的身体,随后抬起头,用初次见面的那种灿烂的笑靨回答。 「哥哥,是我。」 吴易然眼泪驀地就掉下来了。 「对不起……让你承受那种痛……」吴易然压抑的哭着,嘴里断断续续的道歉。 小雋摸了摸俯在身旁的吴易然的手,用另一隻没有插满针头的手「没事的哥哥,都过去了。」 吴易然皱着眉,红着眼眶再也忍不住的喷出眼泪,「我真的……很害怕……你们都走了……」 「我还在这里啊。」小雋浅浅笑着,鼻头有些酸,眼前也浮着一层水气,但他没哭,持续淡笑着。 吴易然这几天疲于奔波,情绪大幅波动,终于忍不住在小雋面前溃堤了。 「没事,抒发是好事。」 「语忻姐姐还好吗?」小雋问。 却反而换来吴易然的寧静及沉默,看他这样,小雋便略知一二了。 「状况不好吧……」 「嗯……」 「哥哥你先回去照顾语忻姐姐吧。」小雋说。 「不行,我不能再拋弃你了,语忻那边有恩妤顾着。」 「我们等医生评估看看明天能不能出院,再带你回家。」吴易然坚决的说,他不能再丢下小雋自己一人了。 小雋身上满是绷带及纱布,头部也因剧烈撞击造成轻微脑震盪,短时间内出院恐怕有点困难。 「医生,我们不是台北人,可以提早出院回家吗?」 「不然我帮你们做转院吧。」医生泰然的回答。 「好的,谢谢医生。」吴易然鞠躬道谢。 看向小雋伤痕累累,吴易然又是一阵心疼。 今晚,我陪你,好好睡吧。 隔天一早,医院帮小雋做了转院,两人坐在救护车上,聊起了前一晚,为何这样悽惨落魄的倒在巷子内。 「虽然夏伊驊要我把这一切当作只是受伤,但我还是问了他细节。」 吴易然听起来,夏雋致和夏伊驊两人的记忆是不相通的,却可以透过对话知道彼此生活。 「因为跑进巷子里,意外目击到了犯案现场,当场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愣在原地,歹徒见我没有动静,又怕我去报警,便想把我凌虐致死。」 巷口没有监视器,也没有任何一人目击,要是再晚一点被发现,夏伊驊失血过多,就是命在旦夕了。 「头还是有点晕呢……」除了匕首製造出的大腿割伤,还有砖块袭击头部的重击,才会造成脑震盪。 「回医院就好好休养,你这样突然的解离也是很危险的。」吴易然嘱咐。 「好啦我知道了。」小雋回答。 三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到了家乡熟悉的医院,先把小雋安置在病房内后,吴易然前去找李恩妤及林语忻。 「语忻姐姐一直没醒,医生说他恶化的太快,再不换心,恐怕……」李恩妤脸色凝重。 吴易然轻巧走进加护病房,握起林语忻柔软的手掌,轻柔的诉说:「林语忻,你知道,比翼鸟要两隻一雌一雄并行才能飞行,我在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飞行,一起去看这世界的美丽。」 他深情款款的望着林语忻紧闭的眼眸,可是林语忻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吴易然始终相信林语忻听得见他所说的话。 「你最喜欢红茶我帮你放床边,等你醒来可以喝。」 病房维持好一阵子的静默,李恩妤和小雋先行回家,而吴易然持续守在医院,只为盼着一瞬奇蹟。 63 「那不是她的错。」 突然,门外一阵骚动,有人惊声尖叫,也有重物撞击的声音,吴易然并没有太在意。 兇神恶煞的老大拿着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金属球棒大摇大摆的走进医院。 「林语忻的病房在哪里?」口吻霸气兇悍。 柜檯正好只剩两名护士,护士吓得愣在原地。 「护士小姐不要怕,我只是来问事。」 护士一听更是猛摇头,害怕的眼泪就要掉下来。 老大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口中散发出恶臭的檳榔及菸味,眼神锐利的瞪了瞪护士。 一个比较勇敢的护士颤抖的拿起手机正要报警,却紧张的手一滑掉落地面,老大嫌恶的看了一眼,嘖嘖两声,随后抬起球棒,向下重砸。 「啊!」护士吓得花容失色,四周的病人也退避三舍,手机碎成网状,画面定格在电话页面,还未拨通的一一九。 病人们四处逃窜散开,妈妈赶紧摀住小孩的眼,将他们带离现场。 场面僵持不下,直到两名保全和医生匆匆抵达,保全大声喝斥,却没有逼退老大。 「我姓陈,我找林语忻。」陈老大愤怒的敲打柜檯,桌上的文件被扫到地上。 「那个陈老大……陈先生……你先冷静,请问你找林语忻什么事?」一名医生怯懦的问,消瘦的他比起眼前高大壮硕的壮汉简直弱不禁风。 「关你屁事。」陈老大鄙视的看向那名医生,将他推到身旁。 「算了,分开找!」一声令下,十名黑衣男子分别走往不同方向。 另一个护士拨通了一一九,全程静音,但又让警方听清,她的手心微微沁出汗液。 医生和保全无法分身乏术,只能紧守着语忻所在的加护病房。 不一会儿,加护病房果然被找到,保全正全力抵抗陈老大的进入,又是抓手又是勒脖子,双方都伤痕累累。 「闪开啦!」陈老大用力一推,保全一个踉蹌跌坐地上。 「林语忻!」 床上躺着瘦小的林语忻,她紧闭着双眼,秀发散落洁白的床单,气若游丝的喘息,身旁正坐着男孩,担忧的握着她的手。 吴易然转头惊见大阵仗人马,满脸不解,似乎察觉到事态严重,蹙着眉站起。 「怎么了吗?」手依然紧抓着林语忻。 「你是谁?跟林语忻什么关係?」 「我是他男友。」易然盛气凌人的回答。 「林语忻她妈欠我们好多钱,几百万的钱没有还来。」 「所以……你现在是来讨债吗?」 「对!」 「可是大叔,那不是语忻的错……」吴易然讲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知道语忻妈借这些钱,是为了给林语忻治病。 那不是她的错。 辅导老师也曾这样跟他说,不是你的错。 可是真的不是吗?有多少人因他而心力交瘁,又有多少人因他而泪流满面,越来越多的罪恶感席捲而来,几乎将他压垮。 他们都被所谓的情谊绑住了,宥然被班上同学霸凌,只不过是因为爸爸做错了事,而他是爸爸的孩子;语忻此刻正昏迷着,却连讨债老大也要向她索取巨额,只不过她是妈妈的女儿。 亲情是人们最开始接触的情谊,却也成为最深的羈绊,最艰难的割捨。 「我不管!星期五前至少交出十万元!不然以命偿还!」陈老大狠狠的下了最后通牒。 吴易然听了一急「怎么短时间要我们怎么筹出这笔钱?」 「谁叫她要生病,她不生病她妈就不会来借钱,现在人死了,只有她女儿能偿还这几百万!」陈老大口无遮拦的说。 「就这样,星期五匯款到我的帐户。」陈老大落下这句话,扬长而去,留下失意丧志的吴易然。 仪器平稳的跳着,和吴易然的心跳相同规律,吴易然的右手始终紧握语忻的左手,一滴泪由林语忻眼角滑出,其实分不清她是否仍有意识,只是吴易然仍轻轻的在耳畔落下:「没事的,我会想办法。」 警察终于来了,而老大们早已消失无踪,他们只调查事情原委和被破坏的事物就离去。 林语忻经过这番骚动仍然安稳的沉睡着,像个在梦境里的睡美人,只有胸膛的起伏证明着她还顽强的活着。 吴易然却开始害怕陈老大会接二连三的扰乱,但现在要紧的是,如何在短短几天内筹到十万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哥,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吴宥然看着眼前两个装满铜板及蓝色钞票的大猪公。 「她救过我好几次,我不可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她丧命。」吴宥然看见吴易然眼里透着一丝不甘和怜悯。 「嗯,不能让语忻姐就这么走了。」吴宥然也附和。 然后两人一起拿锤子,敲碎玻璃猪公,铜板和钞票全洒落在桌上。 两人分工数算着零钱,却发现仍不足馀额。 「还是差了五万……」吴易然垂头丧气。 「那拿我银行的钱吧!」吴宥然猛然说。 「可是,那是你大学的学费……」吴易然知道大学学费非常昂贵,去打工除了支撑家中经济也是为了储存学费。 「那都以后再说啦!等我十六岁我也能向你一样打工!」 「你真的要这样做?」反倒吴易然担心起吴宥然。 「真的,我也想救语忻姐,毕竟还是人命重要啊!」吴宥然肯定道。 「那好吧。」 只是谁也没想到,不过一天光景,陈老大又来医院胡闹。 「我们老大受伤了,还不赶快帮他治疗!」小弟对着忙碌的急诊医生叫嚣。 他的右手臂有一道长二十公分的刀疤,伤口颇深,鲜血不断涌出,这恐怕是打架闹事造成的伤痕。 「你们这破医院到底在干嘛啊!」老大怒气冲冲的吼道。 「他还能骂人,状况应该不算太差,先处理这个双腿被货车碾压的病患。」医生对护士耳语。 看着所有人视而不见,他一气之下,拿出口袋的瑞士刀,亮晃晃的在病患及医生护士前挥舞。 「快点帮我治疗啊!」 「先生,这里有比你更严重的病患,而且他比你先到急诊,请你稍后等待。」 「好,你们要这样逼我就是了!」老大拿着瑞士刀,随手抓了一个头部撕裂伤的女孩,用刀尖抵住他的脖子。 医生看了吓了一大跳,为了担保病患的安全,小心翼翼地说:「先生,你先把病患放下,我们立刻帮你治疗。」 保全上前,趁着老大不注意,夺走手上的危险物品,并拉走被狭持的女孩。 老大闷哼一声,坐在病床上,医生急忙替他打麻醉,开始缝针。 掀开衣服全是大小新旧的疤痕,老大自豪的说,这是在黑社会混过的痕跡,医生听了则一脸无奈。 伤口处理完后,急诊室又来了一批连环车祸的重伤患者,医生也无暇再管老大。 老大凭着前几天的记忆,走到林语忻的病房,林语忻此时还在加护病房昏迷着,独自一人,无人照料。 老大看着安详稚嫩的脸庞,动起了一股杀念,先是双手勒住林语忻的脖子,心电图產生变化而急促的响起。 「烦死了。」他随手切掉电源,心电图仪器顿时恢復安静。 林语忻的脖子已经被勒出红肿,她正吃力的呼吸,却吸不到新鲜的氧气。 一名护士经过看到这副景象一惊,随后惊声尖叫,惹来医生的关注,数名医生涌入拉扯老大,老大却杀红了眼不肯放手。 两名警察到来,一个拿着警棍,一个毫不犹豫的拿起警用手枪。 「住手!双手背到后面!」警察气势磅礡的喝斥。 「是、是、是」老大一连吊耳郎当的模样举起双手投降,警方立马将他上銬。 「呿!」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液,然后在警方的扣押下坐上了警车。 医生赶紧查看林语忻,只见她重重的吐纳,各项检查也没有问题,总算松了一口气。 吴易然来探望林语忻听闻这事时,紧张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怎么会有如此可恨之人要夺去林语忻的生命。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吴易然拍拍胸脯,也握了握林语忻的手打气。 在星期五,吴易然匯款了十万元到老大的帐户,而老大却也因破坏公物及过失伤害罪被起诉。 「这种人就是要绳之以法。」李恩妤愤恨的说。 「对啊,让他进监狱好好反省。」小雋恢復了大半,精神奕奕的参与着话题。 吴易然谈话的同时,眼神依旧落在林语忻身上离不开「语忻……我会尽量帮你找到捐赠者的。」 夜幕低垂,愿今日的大家都能好眠。 愿,林语忻尽快清醒。 64 「就算我死了,希望她还能好好活着。」 他喜欢大海。 喜欢它安静的样子,咆哮的样子,望眼过去那开阔无边的大海,雄浑而苍茫,把城市的裂缝,拥挤,嘈杂全都拋到九霄云外。 也喜欢天空。 喜欢天那么蓝,连一丝洁白的浮絮都没有,像被过滤了一切杂色,瑰丽地熠熠发光。 天空和大海相爱了,但他们的手无法相牵,爱也无法继续,天空哭了,海的双眼也湿了,天海相连成一线。 明明是那么相近的两人,你说他们为何不能相爱?明明那么柔弱的人,你说为什么要让她被病魔侵蚀着?明明是那么坚强的人,你说为什么死亡在别人眼中就是自私? 他的身体里有片海洋,与灵魂共存,那片海,由眼泪构成,当灵魂在夜里溃堤时,就用瓶子装起大大小小的人悲伤。 都是海洋。 也想像一些人,无声无息的倒下,像影子轻轻的从眼前砸下,或是在半空中摇摇欲坠,还是沉落到深蓝的世界。然而没有鲜花,就连蔓生的杂草枝叶也不復见,没有墓碑,没有他们的记得。 看着眼前的病危通知时,他竟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看着黑纸白字,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点石沉大海的沉重。 好像早已预料到结果,而他始终只能这样。 几天前经过花店的时候,被馨香吸引,一眼就看见在这个春末夏初开的最盛的绣球花,阳光洒在四种顏色的绣球花瓣上,灿烂而光彩夺目,回忆开始蔓延,最先想到的是她的笑靨。 你知道绣球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不知道。 是希望。 花店店员说:「五月是绣球花开的最美丽的时候。」店员深邃的眼眸望着吴易然,吴易然从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那个放下所有身段,温柔心思细腻的自己。 在潮湿的日子里,将泪水藏在下雨的季节里,无论晴雨,绣球花是唯一的希冀。可是今天,花店暂停营业了,铁门上贴着斗大的字跡:永久休业。 那个五彩斑斕的店面成了清冷的灰色,一簇簇,一丛丛,一朵朵争芳斗艷,那个总是引来无数人驻足关赏的花店,那个总是如沐春风的花束,成了一片灰暗的铁墙。 结业了。 那天,没有绣球花。 那天,她心脏纤维颤动被急救了。 绣球花一夕间枯萎了,看到抖动的曲线,和医护人员蜂拥而上,拿起电击器,胸腔大力的震动,像棉花被掏空的玩偶,手垂在病床旁,呼吸就这样断了一瞬。 替她签病危通知书时,双手是颤抖的,像所有文字都在跳跃,零零落落的散了一整地,而他在地上摸索着,摸索那些,曾经对他而言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东西。连签名时蓝笔也断水,像是在跟他做对,要林语忻顽强的活下来。 「吴易然。」 「嗯?」 「如果哪天我死了,不要救我,不要电击,不要cpr,让我安安静静的走。」 「不要说这种话,你会好好活着的。」 「我说如果,如果有如果,好吗?」 「好……」 他答应过的,答应不要救他的,可是出于自私,他想要她活着,就像忧鬱症的他,那么嚮往死亡,却被社会大眾谴责自私,因为他们渴求的活着,竟是他随意放弃的东西。 出于自私,他还是让他急救了。 儘管现在看起来风平浪静,但谁知道,那会不会是暴风雨前的寧静呢? 吴易然坐在加护病房外的绿色塑胶椅上沉思。 我想你了,想拥抱的馀温,想沉沦你的漩涡,想吻过的夜色,想坚强的背影,想幸福的馀生。 我想你了,想你了。 有个女孩曾告诉他,别否定自己的意义,要爱就要一份长长久久的爱。 她的眼里是清澈的湖水,映着湖水圈圈涟漪,映着他在湖面,微微莞尔的笑容。 习惯了有她的璀璨笑容,习惯了有她的浅淡温暖,习惯了有她和他。 我爱的是你的灵魂。 只要还活着,我能带你走遍全世界。 没有谁的日子是真正晴朗的。 我没有家人了,我只剩你了。 就算有天你不见了,我也能照着光线指引,找到你。 我们都不要再讨厌自己了好不好。 易然,别哭。 他回到空虚的家,看着那些娟秀的字跡写的温柔,一一装进铁盒,细腻的收到抽屉里,随时间沉默,一点一滴褪色,蹉跎日月,终被打开的那天,或许他已经成为拥抱不到的星星。 衝动也许本就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潜意识谋划已久的练习。所有衝动都是累积已久的起心动念。 他踏着那天的足跡,回忆着那天的点滴,那天瓶中信里写道。 就算我死了,希望她还能好好活着。 闃寂的夜晚,乾燥而阴冷的空气,被挥洒过的墨跡就那样潦草地在生命里留下了痕跡,曾经细心准备的一切还未来得及书写就已经被风乾成了记忆,刻进了谁的眼里,海水流过,腥咸了一片水域。 他拿起纸笔,像囊萤映雪,靠着微弱的灯光,一笔一笔的写下馀生,写下浪漫,写下自由,这一次他终于能好好展翅翱翔,终能见到云层上那未被寻获的旖旎。 他写给爸爸:很抱歉做出这样的决定,若是你无法理解我能懂,但我无论如何都会选择这条路,我还是你儿子,还是很爱你。 写给好友张庭愷:高中三年谢谢你照顾。 写给林语忻:好好活着,儘管我不在了,也要活下去。 然后把遗书一封封的寄出,最后自己打了通电话,电话里他的口气平淡无波,像早已做好这决定,而永不悔改。 总是潮湿的梅雨季节,此刻竟然没降下绵绵细雨,也没有一丝微风的吹拂,是那种温和到舒服的天气。 他又重回了那里,看着潮汐涨退,看着日月星辰,然后走一遍她曾走过的路,就会发现疼痛其实一直藏在细节里,像抽丝剥茧那样细细的长长的哀愁。 每一次的蹙眉,每一次的晕眩,每一次的紧握,都是衰落的警讯,只是偽装的太过细微,他从没感觉到过。 他这么苛责自己,这是他最后一次讨厌自己,惋惜自己的大意,憎恨自己的存在,厌恶到最后只能做出这种决定的自己。 她说:这不是自私啊,离去的人很勇敢,很有勇气离开这个不适合自己的世界。跟努力活下去的人一样勇敢。 那这一次,我能被你原谅吗? 65 「其实真正的离开,只是在一个一如往常的清晨,有人把馀生留在昨天,停止了脚步。」 最终他还是选择到了那里,像搭着长途飞机在寧静而深夜的天空,耳里塞着孤独的音乐,像他们到最后,还是只能尊重他的选择,那个到达另一个世界的愿望。 他们相遇的太仓促,相爱的太短暂,还没回过神来,语忻已经缓缓淡淡的明亮了他的世界,像遍地繁花的旖旎,像月光那么轻柔的悬掛在他心里。 第一次的爱是笨拙,莽撞之外还带点顢頇,彼此都是呆傻却又真心诚意的挚爱,他们想把画面定格在永远,即使知道无法永远驻足,于是把沉在脑里的记忆裱框,就让他们停留在最好的年华,最好的花季。 轻松,自在,安逸,洒脱,忘记凡尘琐事,静静地流淌在活着的每一天里,这样便是幸福,或许生命就应该需要痛过,疼过,最后才能渗入尘埃,与天地共融。 沉溺在海水里的鱼,怎样的撞击,都明白碎裂的永远都不会是海水,而是荏弱的躯体,命运已经如此,悬浮在空气里的梦境,希望就在那里,只是他没有鸟的羽翼,无法脱离难缠的海藻。 灰尘浸染的话语,青苔掩埋的字跡,越是珍贵的东西,越是苍老的厉害,比如生命。 海水倒流进天空的眼里,没有哭泣,只是湿润了一地。每一个动作都已融进了血液里,那些努力做过的改变都已刻进了肌肤里,岁月踩痛了他的脚尖,浅笑过的痕跡被海水衝进了岩石里,看不到的忧伤。 这次并不是带着痛苦,并不是像以往在栏杆前徘徊,并不是拿着绳子反反覆覆掛上又拉扯下来,并不是拿着利器寻寻觅觅血管的凸起。 他是带着微笑的走入海中的,是释怀着。像呼吸一样简单的事情,像背负沉重的躯壳,吃了三年的糖衣包裹着的毒药,侵蚀他意志的忧鬱终于能好好放下。 有鲸落的温柔,他也像鲸落一样,即使沉溺不到拯救所有食物链。 但至少,能救她。 微弱的阳光斜洒,成一圈圈光晕。 从来不知道,死神也有心软的时候。 「其实我不想收你的魂魄的。」死神说。 总是披着破旧、沾染死亡气息的黑袍,骨瘦嶙峋的白骨,不知勾了多少灵气魂魄,永远不见祂的面容。 而没人逃的过死神的吻。 死神一勾指,人们的倩影变嬴弱的倒地,生灵挣扎着,却是无可避免的朝祂飞去,灵魂冉冉上升,他们试图阻止失控的身体,拼命找寻缝隙躲藏,在木板上抓出一条条显而易见的指痕,灵魂仍不停的攀升,攀升至壮阔的来生。 死神之吻邪魅又恐惧,祂会抚上你的脸,一双手骨覆盖你清澈的眼眸,而当你察觉世界变得混浊、变得混沌,再如蛇类般缠上你脆弱的颈子,把你抱个满怀,然后细细品味一番。 「你的青春不应该到此结束。」死神柔弱的说,从没看过的眼神透出怜悯。 失意却感动着。 原来死亡也不过如此:世界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任何光源,神说要有光,而他的世界里只剩漆黑。 「可是我想救他。」 像幽幽的影子,砸在了黑暗的海中,先是一声短促的哀嚎,在海中四分五裂,扬起沙尘,然后恢復静謐,像是方才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泛起涟漪。 吴易然沉浸在湛蓝的海域,没有挣扎没有逃离,像静静的沉睡在海床上,鼻腔渐渐灌入死咸的海水,阳光爬满声带,呼喊不出声响,海水一滴一滴地挤进肺泡,死亡直观地让人难以想像。 日落的世界并不算寧静,他早已想像过如何沉溺,想像过如何抱紧仅剩不多的时间,想像独自一人,该如何卸下凿刻在身上那些如水细长的悲伤。 其实真正的离开,只是在一个一如往常的清晨,有人把馀生留在昨天,停止了脚步。 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哪次,不经意的再见,就真的不会再见了。 昨天,他还和李恩妤见过面前,和夏雋致打过电话,到咖啡店上班,照样宠爱了店里的几隻小猫,和吴宥然一起吃饭,和昏迷的林语忻说了:再见。 昨天,他的时间就停滞在那里,再也没有往前。 昨天,今天,再也没有明天。 就这样再也回不去。 「溺水脑死,吴易然,十八岁。」 他们都说,死后最后消失的是听力,果然,他还听见了医生的宣布。 「死者有签器官捐赠。」 「特别嘱咐心脏捐赠给林语忻病患。」 「刚好,院内只有她一人需要心脏器官移植。」 听到结果了,他就放心了。 「要走了吗?」死神拿着镰刀问。 吴易然回首望向自己的遗体,面容祥和,像睡着一样。当一切归于平静,浩瀚只凝固成一粒尘埃,安眠于谁枯败腐朽的心涧。 这一切像梦境一样。 若此生运气只够与你相遇,馀生仅有福气用来祝福你。 「走吧。」 和手术室反方向,吴易然踏入通往阴间的地府。 凄凉的月光,淹没了他的灵魂,手上拿着彼岸花,和自己的生死名条,一步一步的走入黄泉。 依旧不捨,他最后再看一眼,不过这样就够了,他的十八年人生已经值得。 「逼-------」 66 「这不是自私啊,离去的人很勇敢,很有勇气离开这个不适合自己的世界。跟努力活下去的人一样勇敢。」 光亮直射在紧闭的双眼,感到刺激亮眼,她半瞇着眼,看到洁白的天花板和灯管,耳里传来许多人的窃窃私语,她缓缓抬起手,有些微颤,手上依旧满是针孔,她依序动了动手指,身上覆盖着医院的黄色棉被,她能感觉血液的流动。 她稍稍掀开衣物,看到胸膛长长一条疤痕,在左边心脏的位置。 她活过来了,在昏迷三十天后。 她忘记按呼叫铃,忘记呼唤医生,只是呆愣的躺在病床上。 为什么?明明移植手术成功了,她却觉得悲伤呢? 是为了器官捐赠者的捐献感到悲伤,虽然是勇敢的,他们逝去了一条生命,然后换得了更多人的存活,可是她仍觉得难过。 有一种人,他打从心底深处的佩服,他们是器官捐赠者。因为各种突发的意外,而自己天人永隔,但他们却为了还在与生命挣扎的病患,奉献了自己的一部分,像是延续了原本几乎消失殆尽的生命,他们依靠自己微小的力量,使旁人的一生有了接续下去的力量。 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丰富璀璨,在于这短短几十载的人生,是否做了富有意义的事,在于是否发挥了一点影响力,在于是否突破了自己原本平淡的人生。 眼泪潸潸落下,明明心脏不再剧痛了,明明今天开始她便重生了,但那也是一条人命啊。 护士经过病房,往内探了探,看见醒过来的林语忻,满是欣喜,急忙呼叫医生。 「心脏没有特别的排斥反应,持续吃抗排斥药物就好,状况不错。」医生满意的笑了笑。 「医生……我的心脏……是谁捐赠的?」林语忻声音有些沙哑。 医生沉默了。他没敢看林语忻的眼睛,怕看了他也跟着溃堤。 吴宥然低着头从病房门口走进来,诧异的看着醒来的林语忻。 「语忻姐你醒了!」她手上拿着手工纸做的绣球花,自从花店休业后,他便以纸张束起绣球花。 即便是绣球花,希望仍不减。 直至今日,希望来临。 「我的心脏……是谁捐赠的……」林语忻又问了一次。 「我想谢谢他,谢谢家属愿意将心脏捐赠我。」林语忻笑着说,嘴角却嚐到一丝咸湿,她有些诧异,摸了模脸颊,是漫漶的泪水。 「我,为什么……?」 吴宥然低着头,眼眶已经红晕了一圈。 「到底是谁……拜託告诉我……」林语忻祈求,从刚才的气氛,他已经略知一二,可是仍假装不敢置信。 「宥然……是谁?」她转头问放下绣球花,站在原地的吴宥然。 吴宥然一个没忍住,眼泪扑簌簌的落下,一抽一泣的肩膀抽动,有些咽呜,又拼命压抑唏嘘。 「吴易然呢?」林语忻嘶吼道。 你不会死的,我会让你好好活着。 「拜託你们告诉我……」 要好好活着 说好要成为我活下去的理由。 想你的心脏无法那么逞强,却还要装作不痛不痒。 闭上眼,以为她能忘记,但流下的眼泪,却没有骗到自己。 然后她开始嘶吼。 「为什么要牺牲,明明说好一起活着,你怎么可以食言!」林语忻激动的扭动身体,吊着点滴的右手被拉扯而掉落,她却丝毫没有感受到疼痛。 「为什么……」 病房内包括医生护士们全部都在啜泣,林语忻激动的要下床,医生没有阻拦。 她光着脚,还穿着病人服,拉着吴宥然「告诉我他还活着,他在打工对不对,还是他在学校?」 然后盲目的衝出病房,医生才终于拉过林语忻的手「他走了。」 整个世界遽然变晦暗,视线模糊失焦,心脏也变得异常沉。脑子里一片迷濛,身体开始失重,似乎要飘起来。一种陷入黑洞般的感觉变化成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 他才知道,他真的不在了。 这次,要再相见,恐怕要永远活在梦中了…… 忧鬱是河底的淤泥,堆积起来成为恆久的乾凅,名为「生」的鱼,痛苦的在荒芜泥淖的河底挣扎,身躯敲击坚硬的石,而碎裂的是自己,是灵魂深处的她。 那条悲伤寂静的大河,吴易然背弃他们自己一人逆流而上了。 说好一起活下去的。你还是食言了。 剩我一个,我该怎么活下去。 「语忻姐,吃点东西吧,喝点红茶也好。」吴易然走了以后,吴宥然像代替了吴易然的职位,天天照看林语忻的生活。 那杯红茶,再也不是带着吴易然的心而做,即便是温热滑顺,即便是丝丝入口,她仍觉得红茶冰冷,不是从前的垂涎欲滴,只因少了那份吴易然的心意。 你不在了,我怎么快乐。 林语忻不再快乐了,吴宥然担心,林语忻步上吴易然的后尘,总是小心翼翼的盯着,看着窗外的她,眉头紧蹙,抿着嘴,眼角随时都能冒出一滴泪。 其实那天,吴宥然一直跟在吴易然身后,看着他一人骑着脚踏车穿过山水,穿过小巷街衢,穿过繁华宇宙,到了彼岸。 他真正沉溺时,吴宥然才慌张的呼救,可是尚未失去意识的吴易然紧抓着吴宥然的手,嘴型吐出: 不要救我。 吴宥然顿时愣住了,他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他真的放手了,眼角泛起泪光,趁着吴易然还未失去意识,眼神还祈求的看向吴宥然时,他轻说: 「哥,这世谢谢你,下辈子,我们还要做兄弟,下辈子换我照顾你。」 然后吴易然嘴角勾起笑意,那种放下内心所有杂念和事物的微笑,静静的失去了吐息。 一片红色花瓣翩翩落在掌心,花瓣微微发光,安稳的躺在掌心的脉络上…… 「哥要你好好活着,他把心给你,是要你和他的心一起努力活着。」 「他要我们不要再想他了。」 她在破碎不堪的日子里,想念从前的他,总能扬起微笑,是无论怎么颓圮废墟,也能望见满天芒耀繁星点点。却也能在心尖反覆踩踏,撕裂又癒合,那个光是想起影子就会绞痛的闷哼的想念。 思念如深海鲸豚的悲鸣,他们也曾是高亢激昂,却在十月阴凉的风,搁浅在沉默的浅滩上,生命最后停泊于回不去的岁月。搁浅是痛苦的,因迷途因攫掳,误了大好青春,于是渐渐的停止喘息,在眼前一片迷濛时,仍气游若丝的拍打着浪花,縹緲的成为透明,生命就此荼靡。 想念也是,那么的痛苦。 忆到后来,禁不起左心房的剧痛。 吴宥然轻轻的说,然而林语忻仍面露忧鬱的看着窗外,但总算回答了「如果不是他要把心给我,是不是他就不会死了。」 吴宥然驀然抬起头,他摇了摇头「无论如何,结局都是一样的,他终究会走向结束,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他不忍再拖累你了。」 「你还是太过勇敢。」 她说过,会尊重他的决定的,于是他还是走了。 逆流而上,辛苦吗? 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不是他的错。 这不是自私啊,离去的人很勇敢,很有勇气离开这个不适合自己的世界。跟努力活下去的人一样勇敢。 他回到清澈涓涓的溪水,并不是随波逐流,而是独自一人逆流而上,我知道你和我们背道而驰,去另一个世界了,另一个世界的你,也请你,继续勇敢,继续活着。 深厚的夜色像是一朵绽放的黑色鬱金香,繁星闪烁,光芒像是凝固千年的泪水,闪烁着琉璃的光泽。 夜色语晦暗的云连绵着,直达天际。 林语忻佇立在黑暗的边缘,寂静的看着渐渐变得透明的身影,那一刻的她缓缓伸出那双等待的双手去触摸,却被透明的薄膜隔绝,任由她再呼唤,也只能沉入黑暗渐渐被吞没,直到被完全泯灭。 眼角的泪划过天际,清脆的落地碎声同心一起响起,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一击。 她翻动着吴易然的抽屉,看到那被埋藏深处的回忆,滑动着手机,在离去的最后一分鐘,他传来的影片。 影片哩,吴易然抱着吉他,嘴上掛着浅浅的笑,好似所有心念全都放下的那种释怀,点开影片,传来吴易然低沉悠悠的歌声。 累了照惯例努力清醒着也照惯例想你了 好怕一放心睡了心跳在梦中不听话的就停止了 听着呼吸像浪潮拍动着越美丽越让我忐忑 我还能珍惜什么如果我连自己的脉搏都难掌握 如果我变成回忆退出了这场生命 留下你错愕哭泣我冰冷身体拥抱不了你 想到我让深爱的你人海孤独旅行 我会恨自己如此狠心 如果我变成回忆终于没那么幸运 没机会白着头发蹣跚牵着你看晚霞落尽 漫长时光总有一天你会伤心痊癒 若有人可以让他陪你我不怪你 累了照惯例努力清醒着 听着呼吸像浪潮拍动着 快乐什么时候会结束呢 哪一刻是最后一刻想把你紧紧抱着 可知你是我生命中的最捨不得 如果我变成回忆退出了这场生命 留下你错愕哭泣我冰冷身体拥抱不了你 想到我让深爱的你人海孤独旅行 我会恨自己如此狠心 如果我变成回忆终于没那么幸运 没机会白着头发蹣跚牵着你看晚霞落尽 漫长时光总有一天你会伤心痊癒 若有人可以让他陪你 如果我变成回忆最怕我太不争气 顽固的赖在空气霸佔你心里每一寸缝隙 连累依然爱我的你痛苦承受失去 这样不公平请你尽力把我忘记 盈满眼眶,林语忻瘪着嘴啜泣,听着他从来没听过,吴易然那么温柔的歌声。 「就算你变成回忆,你也是我最无法忘记的记忆。」 番外 「即便他们渺小的如尘埃,依旧要披荆斩棘的走到世界尽头。」 日子是平静且薄透的,没有什么意外的惊喜,没有悲没有喜,只有无尽的平凡。 语忻也曾有过那么一段不堪的回忆。 虽然孤单却灿烂。 慕澄遇见语忻是在国中的盛夏,正值风华正茂的年华,每个人脸上都还带着些许稚嫩,语忻那时还是胆小怕生又懦弱,胆怯到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清,语速缓慢到常让人烦躁。 但对慕澄来说不一样,慕澄的双耳失聪,需要带着助听器辅助,他喜欢语忻讲话的速度,就连摀上耳朵也能看见她的声音。 第一次自然实验分组全班三十二个人,恰好遗落了他们两人,慕澄缓缓接近。 「吶,跟我做组员好吗?」 语忻一双大眼隐藏着许多情绪,紧张、不安、诧异,但最终仍默默的点了点头。 第一次实验他们两人得做六个人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倒入化学药剂时,还是不小心造成了小爆炸,慕澄灰头土脸的模样,让语忻嘴角忍不住勾起笑意,慕澄尷尬的搔了搔头傻笑着。 或许就是这样吧,化学药剂催发了两人的情感。 中午吃饭时慕澄见语忻一人孤苦无依的坐在角落,逕自蹲在她的前方。 「你一个人吗?我陪你吧。」 语忻沉默了一会儿,慕澄看他没反应,笑着说:「那就当默认嘍!」于是坐在他身旁,欢喜的吃着午餐。 语忻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轻轻啟唇:「你一直都这么笑着吗?」 慕澄停下动作,停滞一秒后又重新绽开笑容「我笑着不一定快乐啊。」 这句话重重的沉入语忻的内心,像搬了颗大石碾压在心上,喘不过气。 「这世界总是只能接受带着面具的我们啊。」 「你呢?为什么不接触人群?」慕澄嚼着饭粒问。 「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是厌恶,这个社会太过险恶,我没办法展现真实的自己。」 就怕刚把心和肺掏出来,风吹日晒,伤痕累累,她就死了。 慕澄看着语忻的双眼,深处有微微的光影,却也承载了一整片孤独的汪洋,好像潮汐高涨时,他在汪洋中的孤岛孤立无援。 在学校上课的日子,慕澄常常请假,更常的是被记上旷课,一星期能见到她的日子仅有一两天,语忻起初以为她是不爱上学,后来才知道生病的她深陷床铺中,被厚重的被褥压制住,心理和生理都无法克制负荷。 慕澄是个善良的女孩,即使所有人都对漠然的语忻避之而走,她却反而愿意接纳她,儘管她是那样的人,眉宇间都是悲伤,好多人接不住他而不断坠落,像是将要破碎的玻璃,慕澄依旧温柔的人包覆她的所有。 然而很多时候,慕澄其实是无能为力的,包括她的坠落,她的绝望,她的痛苦,她的不甘,她所有的所有,真的很累的时候慕澄也想就这样放弃,但一旦放手了,语忻便再也没有知己了。 但因为太善良,她连自己的悲伤也弃之不顾,她以为,只要你不去想,便再也不会有復发的机会。 慕澄看到的世界像茧一样,安安静静的每天都萎缩一点,然而最终是火花燃烧的馀烬,她的的世界成了烟燻一片。 那天,她在教室里发作,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只见散落一地的药丸,和颤抖的她拿着美工刀往左手腕笔画着。 他说,他听见来自地狱的声音,慕澄低沉沙哑的喊道:「我受够了,他们都不要我了,我要去死。」是多么的痛苦和绝望才能落下疼痛的泪,留下疼痛的伤, 语忻终于看见,一览无遗的,满佈刀疤的左手腕,纵横、新旧交错,最深的那条像是个巨大的毛毛虫攀上手腕,和玫瑰的艷丽一同绽放。 从前的她是排球校队,理当会带着护腕,但她从没想过那个护腕,竟然是为了遮掩伤疤。 那一刻,他衝上顶楼站在边缘,生无可恋的望着劝阻他的人们,语忻飞快的衝到他的身旁,抓住手上的刀,拉住不断想仰躺的身体,刀尖划过手掌,也汩汩流出血液。 「没事了,没事,我在这里。」慕澄在他怀里痛哭,歇斯底里的,像是要流尽了毕生的泪水。 语忻懊悔自己从来没发觉这样的慕澄,他们都以为慕澄是个积极开朗又正向的女孩,却不知他自己一身黑暗,还想带给别人阳光。 语忻陪慕澄去看医生,他说,那是把悲伤隐藏起来的病症,儘管吃药让她精神浑沌、恐慌、焦虑,轮流在体内大闹一番,但至少有药物控制,不会再那么频繁的有想离开的念头了。 「答应我,什么事都跟我说好吗?」 语忻只想对她好,对慕澄一个人,在她的记忆里,她和她所认识的女孩都不一样,她轻盈佇立心间,拢住所有心碎和晦暗,像灿星坠落无名潮汐,让闃寂暗夜有了一丝生机。 他们说快乐的情绪总是容易消弭在记忆海中而悲伤却能横亙绵长的在她身体里经久无法消褪。 「你可以哭,可以笑,可以悲伤,可以欣喜,无论如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旁。」 渐渐的,她开始学着成为她的光,学着照耀昏暗隅角的慕澄,学着接住她破碎的灵魂。 「可以让我喜欢你吗?」 并不是直讳的,我喜欢你,而是含蓄的像是个畏缩的孩子。 「可以让我喜欢你吗?我说的是大人的那种喜欢。」 「你觉得什么是大人的爱情?」慕澄这么问。 「在两人世界里,要懂得善待对方、殷勤有礼、激励对方、尊重彼此、展现细腻、体贴。爱情,都是相处磨合过后才会知道结果,没有天生就适合,只有天生不适合。除了你愿意为他改变,不然谁都不能改变你。」 慕澄听了后沉默了一会儿,咬着嘴唇上的死皮。 「和患者交往,是没有未来的。」慕澄浅淡的回答。 「不会的,我会让你看见未来的。」语忻右手暗暗握拳。 踟躕良久,慕澄口中终于吐出一字「好。」 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果然辛苦,那些总以为的好转,实际上是坠落的开端。 那些泡在泥淖里发肿溃烂,他以为那些碎片能轻而易举的拾起,却不知被腐蚀的体无完肤,那些残垣再也无法恢復原状。 无数次的急诊,他每分每秒都觉得自己正背负着沉重的大石,在他的世界里总是笼罩着悲伤和绝望,看着她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她像拖着腐朽破铜烂铁,在身后持续发出声响,好像在祈求不要丢下她。 最害怕的是,她的泰然自若,就像坠落彷彿如行走楼梯那般简单。 慕澄也知道自己是个累赘,三番两次的要语忻放手,却又害怕再也没人来爱她。 「我想死」这句话被她鐫刻在心底,也像刻在墓碑上,永不磨灭。自己身处死荫幽谷,拼命的抓着藤蔓,攀着浮木,在浪潮汹涌的汪洋大海中,她佇立于荒芜孤岛孤立无援,踽踽独行的同时还寻求协助。 懦弱的喊着:「有人在吗?」 一句浅浅淡淡,一句轻言落下,我在。 语忻总这样轻柔的回覆,她说过,只要她需要,她一定在她身后。 她喜欢她,她也喜欢她。 慕橙喜欢拔下助听器,任由世界变成巨大的安静,即使那么的没有安全感,她仍喜欢从语忻的唇语间读出繾綣的爱意。 某天,语忻突然问:「我喜欢你,你会不会反感?」 慕澄一脸不解,都在一起了,怎么还问这种问题? 「因为我是女的啊,喜欢女生,很不正常吧?」语忻苦笑。 「不会啊,就算你成了妖魔鬼怪,我也一样爱你,因为我爱的是你的灵魂啊!」 「什么妖魔鬼怪,不要乱说啦。」语忻捏了一下慕澄的鼻子,慕澄脸红的憨笑。 后来国中毕业,她们各自远走高飞,慕澄的病也慢慢好了起来,他们越来越疏远,到后来,慕澄似乎都忘了曾经的光。 那天,语忻心平气和的找慕澄谈话。 「我们分开吧。」 意外的,慕澄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阵子辛苦你了,承受两人的悲伤,还没办法得到完整的快乐。」慕澄平稳的说。 「谢谢你,让我看见了未来,即使并不遥远。」 有些人是注定无法并肩走完馀生的,到了分岔路口,曾经只属于她的拥抱就要分给全世界了,她早该知道,早该准备好。 慕澄感谢她在黑暗的日子里,让她看见多少次明媚的阳光,感谢她从没在就要放弃的时候,露出一瞬疲惫的神情,儘管有时因病情的不理解,偶尔在伤口上撒盐,却也会细细抚平照料伤口。 她好好的度过了这段不堪,走过了酸涩味苦的日子,彼此都退一步海阔天空,都是生命中的良人,这样就够了。 其实青春就是像这样堆积在一起,窗扉间散发柔柔的彩色光,花开树盛的日子里曾那么繁华过。 他们说能看见,不是因为有光,而是因为尘埃,是尘埃将光反射,让我们光遇了这真实的世界。 即便他们渺小的如尘埃,依旧要披荆斩棘的走到世界尽头。 你问她好起来了吗?那么长久又细腻的陪伴是否真的有治癒到自己,都说要希冀,要盼望,而真正做到的好像只有灵魂中最微小的区块。 但或许,她已经能以现在这种模样撕下生病的标籤,无惧的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也许颠簸,也许趔趄,但至少是真实的自己,一步一步都是无比信心。 感谢自己,曾爱过那么一个受伤残破的灵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