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百岁》 吾妻岁岁,。 在明年春天第一场雨来临以前,我须得将阁楼里的藏书搬出来晒一晒,否则我怕它们熬不过一个冬天。 阁楼下面住着的人也要时常推出来晒一晒太阳的,不然他会病的更重。 我走过长长的水榭,哪怕是夏日,这里也不见丝毫生气,黑如炭的树枝被霜打了似的耷拉进深不见底的潭水,偶有清风穿过,垂下的白纱飘摇,更添几分鬼气。 推开花公子的房门,异香扑面而来。 这是他身上的味道,我早已习惯,先前我闻到还会面红耳赤好一阵,一年了,我家公子从没变过味儿。 浑身散发香气的公子在屏风后影子清瘦,我绕进去,发现他手中正拿着一卷书,不知在做什么。 绝无可能看书,因他一个月前便看不见东西了。眼下他焚香沐浴,一身雅致的月白衣袍,双目束着一条长长的绸带,系在脑后,估计是在怀念以往能看书的日子。 “公子,出去晒晒太阳罢,今日阳光正好。” 他早就听见我进来,就是不愿意搭理我,此时听见我说话,才缓缓朝我的方向侧一侧头,伸出一只苍白瘦细的手来,要我扶他。 这便是我家唯一的主子,花无禁,岁数我也不大清楚,看起来二十四五,身体极差,且越来越差,一年前我初见他,他还是个漂亮的公子,如今却成了弱柳一般,风一吹都怕散了。 别看他这样,其实他曾是天下第一的巫蛊师,一肚子坏水,京城里哪家公子没被他喂过蛊?只可惜太厉害的巫蛊师终不能长寿,他再厉害也改不了自己的命数。 我扶他躺在躺椅上,又为他盖上一层薄毯,他畏寒,哪怕晒着太阳。 “公子,奴婢识得一些字,读书给你听罢?”我手里捧着几本书,踟蹰几番,终是忍不住问他。 他缠绵病榻许久,病容在日光下白的发光,听了我的建议,反应了许久,才微微点头。 我正要翻开一本“圣贤书”,他又开口:“读些你平日看的。” 我有几分羞涩,我平日里哪里看书,就算看书也不过是看看那些狗血至极的话本子。 思忖一番,我当真给花公子读了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因为这是一个月来他开口跟我说的第一句话,而且,他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什么样,毕竟朝夕相处了一年。 我可真是给自己寻了个苦差事,每每读到书中两人浓情蜜意,颠鸾倒凤,我便尴尬得恨不得遁地而走,而公子果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被绸带蒙着眼睛,面不改色,我怀疑他睡着了。 直到他开口说话。 他说:“莫读了,我听不清。” 公子微微蹙眉,但是说话时温声细语,声音很是好听,一下子让我想起我刚来这儿的时候,那时公子身体还不像现在这样差,他对我很好,不用我洗衣做饭,也不用我伺候他,还给我买各种各样的衣服首饰,那是自我家道中落后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我差一点爱上公子。 后来他病得重了,便再也顾不上我了,而我也学会了如何伺候主子,兢兢业业的做一个婢女。 “以后我清醒的日子应该不多了,过一阵子大概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接着是手脚瘫了,最后是发不出声音。” “你就再陪我一个冬天,过了这个冬天,这宅子送你,我名下所有的铺子送你,我留下的一切都是你的。” “冬天过后,我便可去寻我夫人了。” 公子咳了几下,玉白的面染上稍许潮红,带了点儿人气,他长舒一口气,翘唇一笑:“小岁,怎么不说话?你声音大一些,少说一两句话,那样我还是听得见的。” 我回过神,放大了声音:“知道了!公子!你晚上想吃些什么!” 公子露出个笑来,神采奕奕同我喊道:“我就知道你想听我同我夫人的故事!我勉为其难给你讲一讲罢!” 我摇头:“我不想听!我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公子笑容依旧灿烂,他摆出一副要与我促膝长谈的架势,从头开始讲:“那年我初到京城……” 其实这故事我已听过无数遍,我初入府中,他说要给我讲花府的规矩,便将这凄美的爱情故事说给我听,听得我涕泗横流,伤心欲绝,他病重时,我为他守夜,他也吊着那一口气同我追忆了一遍,我夜里做了噩梦,梦到皇帝要诛我余家九族的那天,哭着醒过来,当时公子来看我,坐在我床边,在摇晃的烛火中又将那些旧事同我娓娓道来,那夜我睡得很沉。 来来去去,无非是他与他夫人相遇于京城里最大的那家首饰铺,琉翠坊,两个人为了抢只簪子吵得不可开交,差点打起来。自此以后,两人便结下了梁子,公子有事没事便翻墙给人家家里人下蛊,而对方也四处给公子使绊子,谁也没赢了谁。 公子说,他一开始觉得她冷漠,骄横,一副大小姐做派惹人生厌,可后来他发现她对待下人们十分好,有时也会为百姓施粥,某次他要给她下蛊时撞见她抱了只脏兮兮的小猫,那小猫蹭脏了她淡荷色的衣襟,她也不恼,反而将它带回府中好生养着。然后公子发现他已不能自拔的爱上了她,有意思的是,对方与他一拍即合,双双坠入爱河。 后面的故事便有些苦涩,公子说他与夫人私定终身不过半年,便有官兵前来抓她,押她去刑场,说她父亲造反,抄了家,砍了头。 我每每听到这里便不寒而栗,因为公子总会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皮笑肉不笑的盯着我看,他说我运气比较好,丞相人救了我,在那场几大世家的血流成河的惨案中,只有我活了下来。而他的夫人,永远回不来了。 我猜公子对我,该是又爱又恨的吧,爱我是因为我与他夫人有同样凄惨的身世,恨我,是因为我比她幸运。 我曾在公子的书房里见过夫人的画像,夫人明艳动人,寥寥笔墨也画不出她的神韵,那样年轻,像盛放的红牡丹。 公子在一旁题字:“吾妻岁岁,长命百岁。” 夫人名为长岁,是孔家的女儿,我曾经听说过孔家有这么一位闭门不出的小姐,至于闺名,大概就如公子所说,叫长岁吧。 公子有精神只是一时一时,当他撑着给我讲完两人的故事,冷汗早已湿透背脊,唇色也白了。 我怕他听不见,便在他手心写字:西市、两时辰、公子歇息。 我写完,他拢了掌心,冰凉的手抓着我握了握,意思是知道了,便随我去了。 阚翎 我在西市碰见了阚翎,在那家琉翠阁门口,郎君一身玄衣红裳,人如抽了条的柳,细长英挺,如墨般的长发束起,一看我就笑,带了几分少年气。 我猜他在等我,因为我们有一个月没见面了。 果然,他上来就喊我:“岁岁,我日日夜夜都在这儿等你,快成望妻石啦!” 他笑得我脸燥,推开他要上前抱我的胳膊,端了个架子:“你少糊弄我,这话要是让丞相大人听见了,还不得打断你的腿,再送我去浸猪笼!” 阚翎伸手过来摸摸我下巴,低下头来看我,耳尖通红:“欸……你讲什么呐,我爹他前日跟我说到你了……” 他扭扭捏捏,又笑,贴近我耳边:“他让我去花府提亲。” “你开不开心啊?” 我又矫情起来,偏不答他,低头踢石头:“你看全京城的公子,哪个不想娶我,你看看去我们花府上提亲的人少吗?也就……一般开心吧。” 我并没有说大话,这一年以来我的追慕者格外多,可以这样说,能被花无禁下蛊的,也都能被我迷住。也就是阚翎他爹是当朝宰相,没人敢挖他的墙角,见色起意如我,我真是怕自己红杏出墙。 “整个京城,你找得出比我还俊的郎君吗?”阚翎深知我最是喜欢他皮相,投其所好,冲我风情万种一笑,在我腿软之后,又可怜巴巴的望着我:“岁岁,嫁我罢。” “嫁我罢……” “嫁我……” 阚翎杀我,我捂着脸跑,他又缠上来。 我俩闹着闹着竟忘了时辰,直到暮色里落了雨,我方想起来公子还在院中等我。 阚翎向来对公子很尊敬,因为公子曾以巫蛊之术救了他一命,听说他原本是个公子那般的病弱体格,自打公子救了他以后,整个人也变得不一样了,身体好多了,性格也开朗大方。哪怕他平时是个醋包,对公子,他也只能忍着。 阚翎送我回府。 临走时他不舍的抱了抱我,又塞给我一只木簪,我低头看,纵是挂着公子,也忍不住笑:“你不是跟我抢,要自己戴,还说自己戴更好看吗?” 但他这次没与我扯皮,他环着我,将那木簪给我细细看,轻声慢语:“瞧这里,我刻上去的。” 他的手指瓷白纤长,引着我看向那小字。 岁。 他将簪子戴在我头上,又捧着我的脸看啊看,耳根通红,呼吸清浅,猝不及防在我脸颊飞快的亲了一口,便像个贼一般跑进了雨幕里。 少年莽撞,以致我走进院里仍心神不宁,接着,我看见躺椅上全身湿透,脸色白得愈发透明的公子。 提亲 因为淋了雨,公子昏迷了四天,瘦的有些脱形。 除非丞相请来的医工在,我会睡上一两个时辰,余下的时间,我都在公子床前,除此之外,我没法排解我的愧意。 公子迷迷糊糊的,一直在喊他夫人的名字,喊“岁岁……岁岁……”好几次我守得睡着了,还以为是阚翎喊我。 接着我听到公子极微弱的喊了一声“小岁”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公子是醒过来了。 “公子……公子……”我熬得双眼通红,此刻忍不住落下眼泪。 公子张开了眼睛,里面似有化不开的浓雾,深不见底,没有一丝光。他反应极慢,寻着声音,抓住了我的手,在发抖。 他好久才再次开口:“……水” 公子虽是醒了,却没有清醒过来,不与人对话,整日呆呆的坐在那里,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回答我,不管我喂他吃什么,他也只是乖乖吃。 我端了一碗鸡汤给公子,对他说:“公子,我卖了一本你的古籍,买了只大公鸡给你煮汤了。你别太难过啊。” 他不作声,却摸到我推到他手边的瓷碗,熟练的接过,舀了一勺,放到嘴边,未等我出手阻拦,把汤喝了进去。 那鸡汤太烫,烫得公子忍不住皱眉“唔”了一小声,却还是咽了下去。 我愧疚得满眼泪花,连忙给他喂了一杯凉水,心一抽一抽的痛,痛得我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 公子无法感受到我的悲伤,他仍端着鸡汤,舀起一瓷勺,递到唇边,在我泪眼朦胧中轻轻吹了吹,末了,翘起唇角,再将鸡汤喝了。 有时我想,其实从来都不是我照顾公子,一直是他在照顾我。 当天夜里,我去了公子的书房,我站在公子夫人的画像前,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满心的愧疚、酸涩以及不知所措。就像将至的秋日,即将枯黄掉落的树叶,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公子,我怕公子真的如他所说,熬不过这个冬天。我甚至感觉,我日夜照顾着的公子,也不过是一具躯壳,他早就不在了。 公子从前会是个怎样的人?公子年少时也会做各种各样的傻事吗?我会对公子好奇,却又有种无力之感,公子已经回天乏术。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 我看见公子出现在书房里,寝衣外披着一件外袍,长发也披散着。 “小岁,你在吗?” 我听见公子温柔唤我的声音,上次他清醒的同我讲话已是一个月以前,我高兴的三两下抹去脸上冷掉的泪水,去他身前牵住他的一只衣袖:“公子,我在这里!” 公子微微一笑,另一只手试探着触到了我的头发,抚了一下:“你可让我好找,找了一圈才找到,怎么在这里?” 我才发现不对劲,公子竟是赤着脚的,我竟让他这样找了我一圈!我又忍不住哭,可他却像赶着时间似的,放下了摸我头发的手,他说:“我有事找你。” “丞相家的二公子过来提亲了。” 今夕何夕 公子说阚翎就在外面候着,全听我一句话,应还是不应。 “……应,还是不应。”公子问我这话时,声音波澜不惊,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有意无意,正朝着我身后画像的方向,里面是雾霭沉沉,一去不复返的星汉。 阚翎要娶我,我自是要应的,哪怕此时我心疼站在我身前的公子一身单薄,赤着脚,满身的伤。 我在他掌心写一字,应。 他又像之前那样,抿唇一笑,收拢掌心。 我以为他会放我去见阚翎,在我跑出去以后,公子却拉着我的手将我拉回来。 他说:“他不急。我要送你一样礼物,更急一些。” 说着,他两只手轻柔的抚摸上我的面颊,一寸一寸,从下颌骨、颧骨、鼻梁、眉骨、额头,他在摸我脸的轮廓,他的掌心沁了冷汗,一贯漂亮修长的手指像冰块一样凉。 他身上的味道如此熟悉,我早已习惯,习惯了那只有巫蛊师身上才有的妖异香气,他的呼吸越来越近,慢慢将我逼至墙角,以至于好几次我都以为他要亲上来,但他没有。 公子的声音比情人更温柔缱绻,他低头时,鼻尖蹭过我的,哄道:“莫哭了,我要送你一顶漂亮的面具,七夕戴出去玩儿。” 他为我擦去眼泪,才将我放走。 当我走出书房,看见窗子上映出他被拉长的影子,公子仍静默立在那里,像我从前无数次见过的那样,人比纸薄,形单影只。 我穿过水榭,伴着纷飞的白纱,水面飘来公子令人心碎的声音,他哭得声音都哑了,按耐不住的悲意涌上胸腔,公子喊得好绝望,他喊:“岁岁……” 公子的岁岁。 公子大概是想念他的夫人了罢。 我匆匆穿越过几道门,头顶一轮圆月伴行,终是遇见了那身穿胭脂红袍的少年郎君,意气风发,阚翎亦是红了眼眶,情难自禁。 我扑进他的怀抱,他一双眸子熠熠清光,低头看我,声线清朗又微微颤抖:“岁岁,我好开心。” 今夕何夕,也未可知。 -- 自从我和阚翎的婚期定下来,我每天忙得停不下脚,又要和丞相府的老嬷嬷学礼仪,又要准备婚事需用的东西。阚翎派了些可靠的人来代我照顾花公子,我省了不少力气,也有了那么一点余出来的时间去找阚翎了。 我想让阚翎为我画一幅画像,他答应了我。因为我偏偏等不及,他就点灯熬油的画了三天三夜,总算赶出来了。 我着实感动,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的未婚夫,亲了他一口。 然后我看的他给我画的画像,恨不得退婚。 “哪里不像呀,我可是想着岁岁的脸,一笔一笔画出来啊。”阚翎觉得他很无辜。 据说我未婚夫的书画皆是京城公子里面最拔尖的,一画难求。 我偏不信。 我指着画提要求:“嘴巴再画红一点,眼睛,眼睛再画大一点,还有鼻子……” 阚翎虚心接受了我的建议,并重画了一副交给我,我细细审视一番,这才意会到了我未婚夫画技的出神入化。 “阚翎你真好!”我扯着郎君的袖子,高兴得心肝发颤。 他有点儿脸红,将这幅画交与我:“这幅给你,前一幅我留着。” 我的笑凝在脸上:“……为何?” 他语塞,半晌才找到好借口糊弄我,露出两个虚伪的小酒窝:“因为,那幅你不喜欢,你留着喜欢的就好了,反正我、我都喜欢……” 我太明白他什么意思了,他一定是觉得那幅丑的更像我! 我把手里画卷推他怀里,义正言辞:“若是你留着我那幅丑画,我便将婚期延后!延到明年冬天!” 说完,我顺走他放在桌上的过于写真我的画像,一溜烟跑了。 回去花府以后,我见公子一人在房前站着,什么也不做,似在发呆。 公子连续好些天这样了,我虽害怕他就这样下去,永远醒不过来,却也慢慢适应了下来。只要他醒过来,他便无时无刻不在受丧妻之痛,思念如穿肠的毒药,如果是我,我宁愿什么都记不起来。 我凑到他身后,扯了扯他宽大的袖子,提醒他身后有人:“公子在做什么呐?” 我没想到他会回答我。 公子指着空气,说话文绉绉:“庭有红梅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公子,你指错了,在那儿呢。”我上前带他指了正确的方向,那里真的生了一株又小又秃的树。 公子微微一笑,眼睛上缠着白色绸带,伸手给我:“带我去看看它。” 我只好牵着他走过去,也不知道这瞎子要怎么看他的红梅树。 “你对阚翎可还满意?”他牵着我的手,我俩一起站在半死不活的红梅树前,公子如是问。 我想起来公子曾以巫蛊之术救阚翎一命之事,便问他:“人人都说阚二公子性情大变,公子对他下了什么蛊,以至于与从前判若两人?” 他握着我的手轻微一晃,答我话时却慢条斯理,漫不经心:“这京城里的公子们有哪个没被我下过蛊,中了蛊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受巫蛊师的影响,性情贴近些……情感相通些。我用蛊救了阚翎性命,是以在这些人中,他最与我相近。小岁,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想了半天,花无禁此话坦坦荡荡,我越想越觉得怪,却又说不出哪里怪。 “既然阚翎被你下了蛊,若我满意现在的他,也并不是真正的满意他。公子,这样不好。” 他无声翘起唇角,声音凉薄得有些讽刺:“莫要怪我,这是你自己选的,满京城的郎君都来府上求亲,是你自己选了阚翎。” 我想拿走我的手,可他偏偏不放。 气氛不佳,我换了个话题:“公子,上回说好的礼物,别忘了送我。” 他淡淡“哦”一声,继续与我站成雕像。 我好半天才再次忍不住开口问他:“公子,你为阚翎诊治,丞相许了你什么条件?” 公子挑眉,朝我偏过头来,兴致似被勾起,他笑:“没什么呀,让他帮我救一人罢了。” “那公子救他,花了什么代价?” 以巫蛊之术逆天改命,起死回生,会是什么代价? 他甩开了我的手,阴晴不定的公子忽敛了笑,冷巴巴:“不许问。”并转身想走。 “公……” 他打断我:“不许叫公子。” 我不知哪句话触了他的逆鳞,也不知他发哪门子邪火,可惜我不知道他下次清醒会是何年月,只好喊上一句:“我就说最后一句!” 怕他不同意,我脱口而出:“公子,你种的红梅今年冬天会开吗?” 公子背对着我的身子微微一怔,随即我听见他含了笑的声音,温柔如水月:“嗯。我会让它开花的。” 我得寸进尺,怕他走:“那公子下次什么时候醒过来?” “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公子话音未落,身形一晃,晕倒在地。 庭有红梅树,吾喜爱它。 这一次公子是真的一睡不起,他在榻上躺了好些日子,久得错过了七夕的花灯,京城的树都黄了,再簇簇下落,像燃烧的金色蝶子,漫天飞舞,落叶归根。 府里买了几个小厮,毕竟,我也即将是要嫁进丞相府的新妇了,多些人手,总是方便些的。 小厮阿秋赶来通知我公子醒了的那天,上午我在一家面铺作帮工,这面铺的老板娘原是旧孔家里的厨娘,秋日渐寒,她洗盘子洗的手都红肿了,我作为一个好心肠的姑娘,自是要帮帮忙,帮她洗洗盘子,招待客人,甚至送了她儿子几本需用的书,这些日子,我将婚事全都扔给阚翎准备,反正他乐得,我就在面铺忙活。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老板娘总算看我顺眼了。 下午的我依旧很忙。 我去面铺斜对过看了场戏,讲的是一出缠绵悱恻、人妖殊途的爱情故事,戏中有一修炼千年的青蛇与凡人男子一见倾心,一见倾心必谈婚论嫁,小日子过久了必有八路神仙下凡来收妖,因为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除此之外,话本子里还会写那痴情蛇妖会为了相公放弃千年修为,放弃性命,只求换他长命百岁。 我把口袋里的瓜子嗑了个精光,走上台时也冷静十分,不像台下其他观众哭哭啼啼,我只是捉住了那蛇妖相公的宽袖子,一脸认真地劝他:“你万万不可随她去殉情呀,她既已为你付出那么多,她既以一命换一命,你万万不可辜负她,宁愿苟活于世,也莫要负她,你……” 我被人从台上拉了下来,好在阿秋来得及时,亮出了我丞相准儿媳妇的身份,不然可免不了一顿毒打。 我回去花府时,一群人围着公子的卧房哭号,我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哭着说公子怕是痴傻了,不管怎么叫他都没反应。 他们哭得我心烦意乱,叫他们该干嘛干嘛去,他们视我为花府的第二个主子,听我训斥,很快做鸟兽散,耳根子这才清净下来。 房中异香浓郁,那榻上人病容素白,长发披散,衣衫半开,形容枯槁。 我叫人送来热水,亲自伺候公子沐浴。当我一层层褪去他的衣物,当我看见他的身体,我越是难有旖旎情思,我流着眼泪为他梳洗长发,找到了几根白发,为他擦洗每一处的瘦骨嶙峋,我不明白,为何我的公子变成了这副模样。 可公子他一动不动,好像连眼睛都不眨动了,乖顺的被我从浴桶抱回榻上,他太轻了,连我都抱得动。 我想起他曾对我说过的话,便坚持不懈的在他掌心写字,在我将那几个笔画写到了第一百零六遍的时候,我听见头顶传来了一个声音,干涩沙哑的:“小岁?” 我以为我再也听不到他喊我这一生,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忍不住冲上前抱住了他的腰,我喊“公子”,连着喊了好几声,后来才想起来他已经听不见了,才抓着他的手在上面写了好几遍“公子”“公子” 然后他笑了,笑声有些低沉,他说:“我确实手脚软得不能动,但还是有知觉的,知道你在写什么,你想与我说什么,就那样写罢。” 我写:我想听你说。 他稍敛了笑,有了几分正经,同我讲:“我确实有话想告诉你,你且听着,不要打岔。这第一件事,丞相是可信赖之人,往后你嫁过去,他会处处照看你的。第二件事,关于你未来的夫君,阚翎永远不会负你,他与别人不同。第三件事……” 他突然指使我做事:“你帮我将茶壶和茶杯拿来,我每说二十句话,你便喂我一次水喝。好了,开始……” 他又开始讲那段与夫人的风花雪月,那段被他一个人深深记在脑海里的爱情,公子说还差一两个月,他夫人就在那边等他等满两年了。 “庭中有一红梅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日日相伴,而今它……”文绉绉的公子忽猛咳了起来,眼圈通红,被我抱住才不至于从榻上掉下去,我的心肝脾肺都要为他疼的碎了,却听见他带着气音的讲话,在我耳边:“……而今它生得英华灿烂,甚是可爱,余喜爱……喜爱它……” 他呕出一大口血来,那妍丽的颜色顺着他冰雪般的肌肤滴落在新换的鸦黑外袍之上,极为隐晦的开了一枝丰神的红梅。 公子吐了血,又笑啊笑,温温柔柔,始终对我压抑着情绪,不过这次他说:“好悔恨啊,好悔啊,还当户不折,我实在愚钝,明明……往后没有机会了啊。” 我再也忍不住,伸手过去不许他再乱说话,可却是他先压过来,从我的发心一路寻到我的唇,一路吻下来,纠纠缠缠,至死不休。 “小岁。”他靠在我耳边,轻轻喊我的名字。 “拿走我书桌左边匣子里放着的那根玉簪……你拿着它,其余的不许动,墙上挂的画,还有我给你读过的那些信,都不许动,把它们留给我罢。” “还有……”他说了太多的话,嗓子早就喑哑了,我猜他连说句话,每说一个字都会痛。然公子留给我的印象总是如玉般润美,明月般高洁,他说:“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已病入膏肓,过不了多久,我怕是连话都说不了了。” “我不想被你看见那副模样,答应我,好不好?” 他蹭了蹭,亲到了我的耳廓,一声声喊我,缠绵不已,双肩颤抖直到泪水涟涟:“小岁,小岁……” 那一天,他始终喊的是“小岁”,不再是那个镜中花,水中月的“岁岁”,将近两年的时间,寒来暑往,我的公子,只那无数的、难以捕捉的细碎间隙,只当他混混沌沌、记忆混乱的时候,他无意识的再一次爱上一个人,不再一心求死,他才真正的活着。 岁岁 我是岁岁,余百岁。 原本我是个无忧无虑的世家小姐,我喜欢猫,喜欢漂亮的首饰,喜欢雪里的红梅。我在十六岁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骚得没边又好看得不得了的男人。我们初次见面差点打起来,就因为一根雕了梅花的玉簪,我想要,他也想要,我说这簪子是女子才能戴的,结果他不屑一笑,说他比我这女子要漂亮更多,还是归他。说不过他,是我想要动手的原因之一。 而我想动手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本小姐看上他了,恨不得一棍子敲晕带回家。后来我才知道他来自玄云谷,师承天下第一的巫蛊大师,是他的接班人,以至于回想起初见那天,我心里总是毛毛的,后怕极了。 他那一身蛊虫也未能将我对他美好皮相的热情浇灭,反倒煽起了点别的邪火,我非常期待他爱我至深的某天,占有欲爆棚,给我和他下个连心蛊之类的东西,将我与他生生世世锁在一起,多浪漫啊。 我请教了几位哥哥,问他们都是怎么讨心上人欢心的,他们一致认为,先要得到一个人的心,必先引起他的注意。 我竟真信了他们的胡言乱语,要知道,我那几个哥哥被狗皇帝拉去满门抄斩时还没一个是娶了妻的。我每天找各种路子给那花无禁使绊子,我去找相识的公主,去找高官家里认识的小姐妹,我差点让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饭也接不上流。 后来我心疼他了,就不再胡闹了,闲时无聊去南门外施粥,一边施粥一边想,像我这般貌美如花、心地善良的女子,只要他看见了,我就不信他不心动。 老天爷开眼,我施粥时竟真的遇到了他,连续好几天,激动得我乘粥的手好抖,给他乘了一大碗,端到他面前,假装羞涩:“公子,你喝……” 他毫不留情的拒绝了我。 真冷血。 不过本小姐喜欢。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善举感动了上天,还是说他本就对我心怀不轨,我坚持施粥坚持了三年之久,也与花无禁“偶遇”了无数次,终于在某个春日的午后,美梦成真了。 那天,我找到了我因爱生恨,离家出走多日的爱宠奶团,将它抱在怀里后,一转身就看见那樱花树下的人,玄衣劲装,长腿细腰,青丝如浓墨般高束,他朝我走来,一树粉白樱花落于他肩头,再被风拂落,他眼底流淌的是熠熠生辉,悄然注入人间的星河。 他神情有些忧愁,美人蹙眉也令我心折,花无禁开口对我说了第一句软话:“把它给我抱着罢,野猫抓伤了是要得病的。” 他哪只眼睛看出我心爱的奶团是野猫?但比起奶团,我更心爱他。于是我义无反顾的将奶团都给了他,作嘤嘤嘤状趁机扯他袖子矫情,他竟没拒绝我! 花无禁给我讲那些的时候,非要说那是我们爱情的开始,要我说,我们是天生一对,珠联璧合,爱情的开端早早早早着呢。 我们一起做过许多有意思的事情,比如我强迫他给我画画像,我不满意就要他重画,直到我满意了为止。比如他带我骑马去春阳山下的那片花海里打滚儿,同龄的姑娘们早都嫁了人,生了好几个胖娃娃,花无禁能把我宠成胖娃娃,我们在那片花海,向天地起誓,为结发夫妻。 其实是我逼他与我私定终身的,他本来都准备好去我家提亲了,我偏要闹着与他游山玩水,与他吃喝玩乐不理世事,做一对神仙眷侣。 不过神仙眷侣做了还不到半年,我就被官府的人给抓回了京城,直接给按到了刑场上,那雷霆速度,平时断案时怎么不见得有多能耐? 花无禁为救我受了重伤,他的巫蛊之术纵是再厉害,他肉体凡胎终是扛不住刀光剑影,更不可能以一敌百。 他伏倒在一片血泊之中遥遥望着我,动弹不得,夕阳比血更红。 那一刻,我懂了为何人会因爱成疯魔,我的公子,我心爱的公子满身是血,如何叫我不疯魔。 后来有一段事我也记不大清,因为我很孬种的晕了过去,一半是被气的,一半是心疼的。我醒来时,花无禁坐在我床边,我心慕的那双眼睛含着热泪看着我,我以为我劫后余生了,我以为那昏君、狗皇帝看清了奸佞小人的嘴脸,花无禁却告诉我,他命不久已。 他以一命换一命救了丞相家二公子,丞相答应他会救我,但是我的记忆需得洗去。 花无禁问我愿不愿意洗去记忆,我心道难道还能不洗吗? 他一眼看出我心思,他说原本也没必要,因我在余家就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大小姐,什么王朝辛秘,怕是连厨房里的烧火丫头知道的都比我多。 他又说,他觉得反正自己命不久矣,不如还是把我的记忆消了好,毕竟我那么爱他。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遂点头。 我选择洗去记忆,但留在花无禁身边,从那以后,我能记得的,只有我的姓名,我余家家道中落,以及一些久远儿时的记忆,我连花无禁也忘了。 花无禁,他是我的爱人,是我的夫君,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与这世上唯一的联系。 在本来的故事中,花无禁他想得好好的,他以为自己顶多再撑一年就蹬腿了,他打算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丧妻的痴情相公,顺便膈应我,而失了忆的我,婢女小岁,就应该在他臂膀下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他真应该去写话本子,还亲手为我们写了个凄美的结局,一个人半死不活,另一个人在无处不在的过去中开始新生活,我们的故事在我失忆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他怎么会想到,自己病入膏肓,连人都认不得,目不能视而不能听的自己,也不比失忆的我好多少,他在那样的情况爱上了婢女小岁,也就是我,他亡妻,是我是我还是我。 自然也不会想到,我能脚踏两条船,忍不住被“花无禁”化的阚翎吸引,又暗自爱上了他。 我的公子,你可曾预料到那婢女小岁,会在成亲的前一夜守在你房门前,她自是欢喜她那丰神俊朗的未婚夫,可当她刨心,里面满满的都是你。 你喜爱小岁,小岁亦深爱着你,哪怕你一心求死,哪怕她尚未恢复记忆。 红梅 我嫁给阚翎的那天,漫天纷纷扬扬的都是鹅毛般的雪片,美极了。 一拜高堂,二拜天地,夫妻对拜。 我一身华美无比的凤冠霞帔,与我并肩也是我喜爱的郎君,公子你曾问我满不满意,我想我当是满意的。 只不过这繁文缛节令我很是疲惫,我想起你说当年你与你夫人在城南的那片花海里,天地为鉴,拜作结发夫妻,私定终身。 我很是羡慕你们,所以,所以我大半夜拉着阚翎偷偷翻墙出了丞相府,在街边酒肆给我夫君喝了个烂醉,再将他带去了花府,让他睡在了我原来的房间。 而我,还是那身招摇的大红喜服,穿过你那一如既往鬼里鬼气的水榭,来到你的身边。 你不许我靠近,不许我看见你狼狈的模样。 但我知道你会来看我。 因为你亲手种下的那株红梅开了,清冷月色之下,它来得那样好,妖异十分,枝头挂雪,雪里藏红,它好像一只花树精。 夜雪来临,小厮阿秋提着灯笼出来,被我吓了一跳,好在我长得还算有辨识度,他认出了我,请我去里屋暖一暖。 我请他喝酒,因为夫君的酒量实在太差,我喝得不够,喝得不够醉。 阿秋与我说了你的近况,听说你还好好的活着,只不过如今没法再开口说话了。 阿秋说完你,又开始八卦我,他说我实在太有名,这满京城的郎君们皆爱我,谁都想娶我。 我笑笑不说话。 并非世人皆爱我,而是有一人爱我,爱极我。 他善用蛊操控人心,京城里哪个公子没被他下过蛊,他一开始也想不到自己会弄巧成拙,引得人人受巫蛊师的影响,人人都像他似的追慕于我,可他自己三番两次与我坠入爱河,却是从不用下蛊的。 我何其幸运,当形形色色的人带着你的影子与我擦肩,与我相识,与我谈情说爱,向我提亲,与我……拜堂成亲,从青丝到白头。 我很害怕,我的公子。 我猜你离开的那天,会带走所有人对我的喜爱。 你说“吾妻岁岁,长命百岁” 那我就孤独个百年好了。 天色微熹时,窗外的雪终于停了,我一身酒气的提着灯笼脚步蹒跚的走去那棵红梅树前,折下一枝鲜活美艳。 当我推开你的房门,我听见了你均匀的呼吸声,我醉醺醺的笑,随手将那枝红梅放在你床头。 而我,不知不觉抱着你的一只手臂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