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开始是绝对共感时间》 01_该死去的人 孙家久未有人造访的私人会馆里,管家难得接到临时举办家族聚会的指令,会馆各处随即掀起一阵忙乱,几个常驻的服务人员忙着准备食水,三四台家事机器人更是忙成一团,小心翼翼把所有地方擦得晶亮。 ……连罕有人烟的角落也不放过。 穿着服务生制服的少年正躲在角落里煲电话粥,忽然被机器人狠狠撞了下脚,痛得跳了起来。机器人不依不挠,不知道辨识功能出了什么问题,没能看出眼前是活人而不是垃圾,又不死心地又往认定的障碍物撞去。 「靠!」少年咒骂,单脚跳着给机器人让出道路。 『鼻~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接收器那头黏腻的撒娇音直接在脑中响起。多亏了通讯技术的突飞猛进,人人只要大脑存在意识,都可以透过配套的发送器和接收器与外界沟通,连张口都不需要。 少年连忙哄道:『会馆的主人来了,我需要忙一下子,等等回你讯息喔。』 『不能聊天吗?』女孩顿感失望,又随即调皮道,『那你开一下权限,让我用共感看看你在干嘛。』 『别开玩笑啦,开了共感我根本什么也做不了了。』 女孩的撒娇仍在持续,少年叹了口气:『只能一下下喔。』 他将接收器的共享设定调整成五感层级,开啟属于女孩的权限,几秒后,他浑身剧烈地抖了一下,哪怕是允许存取,被单方面进入共感仍然是十分不舒服的体验。他双眼迷离失焦,好几秒后,才瞬间回復焦距,但眼神已掀起微妙的变化。 女孩眨了眨眼,举起手,眼前是男友宽大的手掌,她幸福地将它贴在脸颊上蹭了蹭,却摸到一点微微出头的鬍渣,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共感科技如此发达,但一个独立人体的意识和五感很难真与另一人共享。像这样单边的允许模式下,女孩虽然可以感受到男孩感受到的一切,但完全无法控制身体,充其量只是像进入一个虚拟全息实境内,可以看到与听到男孩周边的一切。 短短几秒后,接收器发出锐利电子音:『警告,已超出建议使用时间——』 女孩忍受不了同时负载两套感官系统的感觉,意识剧烈波动起来,眼前晃出了重重残影。男孩当机立断想要切断共享模式,慌乱间往后退了步,在转角处撞上一群人。 「小心点。」被围拢在人前中间的少年轻轻开口。 少年嗓音乾净中带着点清凉的金属感,十分悦耳,彬彬有礼朝他一点头,又继续举步,领着三五个彪形大汉离去。 他愣愣地望向那背影,虽然只有短短几秒,但他已经看到这位孙家少爷长了张性别难分的清秀脸庞,浑身繚绕着脆弱艺术品般的精緻气质,女孩透过男友的眼睛看过去时简直觉得惊为天人,意识一涣散,立刻被接收器弹了出去。 玩具似的共感科技不会真正造成伤害,男孩将接收器的共享设定切回通话模式,马上开始取笑女孩。 走远的一伙人中,少年身后唯一没有戴墨镜的青年回过头,似笑非笑:「去看看,他身上有共享五感的跡象,安保可不能这么随便。」 其中一个保鑣应声而去。 少年听见他吩咐,头也不回:「卫凌灵,你也太小心了。」 「没办法,毕竟我的责任就是保护你,小心点总没错。」卫凌灵懒洋洋地应道。「你那些做过太多亏心事的兄弟姊妹们就是树敌太多,又怕被彼此算计,多少次的家族会议都只敢用投影出席。要不是你带头说要亲自来,他们脸上掛不住,不然今天肯定也不会想亲身来的。」 少年乾净的脸孔上有淡淡的阴翳一闪而过:「我毕竟是最没有实权的那一个,他们不至于防我。」 卫凌灵勾唇:「虽然没有实权,但你是最不可替代的。」 少年没有接他话头,只淡淡说道:「卫凌灵,你在外面等就好。」 卫凌灵乾脆俐落地停住,和其他孙家人的保鑣一样,靠着外墙安分守己地垂下视线。 孙家人大概是坏事做太多,疑心病也重,为了严格确认没有人会潜伏窃听,会议室四周全是透明玻璃墙,看过去一目了然藏不住东西,但隔音和防弹效果非常好。 远远地,他看见里头已经坐了人,西装革履,衬衣领口还别出心裁扣了隻镶鑽的蜜蜂别针,眉眼和孙净元一样端秀。 和许多娶了不只一房太太的家庭一样,孙家这一代的儿子数量快要逼近一打,卫凌灵跟了孙净元三年,连名字都没记住几个。而这些异母兄弟的关係也并不亲近,只有孙家的二少爷孙澈元特别疼爱这个家里最小的弟弟,温和地打招呼:「好久不见了,净元,都还好吗?」 「很好,谢谢二哥。」孙净元含笑回道。 很快,其他孙家人也纷纷抵达,鱼贯走进了玻璃屋中。孙家家主最后步入主位落座,示意会议开始。 时间在各怀鬼胎的会议里静静流淌。 有人正在犹豫,心跳轰然如擂鼓。 孙家人极少全体亲身出席会议,他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冷涩的汗蹭在指缝,他藏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煎熬着。 做,还是不做? 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命运似乎就已经清晰地谱写在眼前,一路演绎到结局。 过了许久,没有任何来由或预兆地,卫凌灵往玻璃屋抬眼看去,孙净元像是感应到什么,忽然回头,隔着玻璃远远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眼睛都来不及眨,下一秒,剧烈爆炸毫无预警碾碎眼前的富丽堂皇,轰然漫天的火光昂起首,像一隻鲜艳的毒蟒,一口吞下了少年纤纤身影。 巨大的衝击波裹着无数玻璃碎片把卫凌灵狠狠拍上墙,他仓促间狼狈地吐开一口血,好几秒才终于反应过来。满嘴苦腥中,他强撑着身形爬起来往内看。眼前只馀下一片火海,奔逃的人影辗转其中,连嘶吼都出不了声。卫凌灵吃力地试图爬起,但下一瞬间,第二波爆炸惊雷般贯串火场,一块已辨不出原型的家具碎片重重飞来砸到卫凌灵的头部,血花飞溅。 所有人都停滞了动作。 死亡的寂静中,火舌一点一点吞没生机,一枚带血的脏污袖扣随爆炸远远弹落,躺卧他手边,在浓艳的火光里,逐渐黯淡光泽。 那是属于孙净元的。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手,指尖还来不及碰到那只袖扣,就垂头昏了过去。 「都昏迷三年了吧?那么剧烈的爆炸,人居然没死,真是命大。」 「他们家的二少爷才是真命大,那天是用投影出席的,才逃过一劫。除了他们以外,所有孙家人都死了。」 「看样子是醒不来了,真可怜,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都快忘了,爆炸的兇手到底是谁?」 「大家都说是孙净元身边的一个保鑣,听说原本是军方派给他的人。但出事后一直查不到犯案证据,后来好像只有革职而已,也没有被捕。」 一道身影和正在讨论八卦的小护士们擦身而过,漆黑口罩严密遮住面容,看不出身分。他搭电梯到了顶层病房,手放在病房门前的禁制上,一圈虚影凭空旋转出来,几秒后,门应声滑开。皮鞋轻叩地面走进,停在房中唯一一张床前。 陷入深度昏迷的少年脸色平静,当时那些几乎致命的烧烫伤在快速进步的医疗科技下看不太出痕跡,只馀下淡淡的疤痕攀附着。因为健康时就已是这副长年病弱苍白的模样,此时看上去除了瘦了点之外,居然没有太大的差别。 身影站在床前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缓缓抬手,悄无声息,拔开了呼吸器。 少年脸上浮出了无意识的痛苦之色,但身体没有挣扎的能力,只能徒劳地扭曲了脸孔。 黑色手套轻柔地按在他眉间,状似安抚。 「该死的人,就好好去死吧。」温柔的嗓音徐徐说道。 应该大作的警铃无声螫伏,来者望着仪器的波纹逐渐平缓,最后归于寂静的一条直线。他转身正欲离去,手腕忽然一凉。 他浑身一搐,沿着手腕上惨白的指,缓缓回头。 原该已经死去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瞳孔鲜红似血,像某种猎食动物般紧锁住他,惨澹得不像活人:「为什么我必须死?」 梦境乍然坍崩。 夜阑尽处,男人在日復一日重复的恶梦中,挣扎着甦醒过来。 02_最危险的力量 卫凌灵遽然坐起,对还在睡眠模式的电子管家低喝:「查孙净元的最新消息。」 镶在床头边的电子管家是一颗可爱的圆球,被猛然唤醒后,没有一点人类的起床气,尽忠职守地在数据海里扫描过一轮:「早安,没有您不知道的最新消息。」 男人拧着的眉微微一松。 只是恶梦而已,孙净元一定还活着。如果孙家少爷死去的话,身为巨大商业利益的相关人士,至少还是会上一下社会版面的。 他起身,电子管家温顺地化成手环扣在腕上,碧绿的电子眼转了转,非常人性化地提醒道:「根据台湾的普遍大眾审美观,我建议您出门前刮刮鬍子。」 卫凌灵到浴室草草洗脸,望向镜子里苍白至极的脸,以及脸周那些仔细看仍能辨认出来的伤痕,安静地没有反驳电子管家。但他依然没有刮鬍子,只是从破旧衣柜里翻出皱巴巴的衬衣,努力用手抚得稍微平坦些后,穿上身:「记得在外面别说话,装成普通的电子管家。」 其实并不普通的电子管家愉悦地答应了。 他最后戴上鸭舌帽,把帽沿压低遮住脸庞、戴上口罩,走出破旧公寓,骑着脚踏车去学校赚点鐘点费。 这是学期第一堂课,台下实体与虚影的学生交错坐着,一齐望向教室中央巨大的环状投影幕。他架好投影片,血红的字写在黑底投影片上:『共感理论与应用课』。 教授是一位年约六十的女子,清婉的声音从接收器里响起:『欢迎来到这堂课,我是你们的教授林心。在开始之前,我想先给大家一点入门概念。看看你周边的同学,在共感科技如此发达的时代,他们可以用共感的权限和你分享同一具身体的感官,你们可以看到、听到、感受到一模一样的东西,即使你们可能身处两地。这种共感叫做相对共感,安全,有趣,每个人都能无负担地体验看看。』 卫凌灵出神地望着窗外大片的阳光,即使是在室内,他也依然没有拿下遮住眼睛的帽子。 林心继续说:『但有另外一种共感,超越现在科技產品的范畴,更危险、力量更大,只有非常少数的人能够使用,我们叫它绝对共感。』 话音一落,她随意地点了一位同学:『知道这两者差别在哪里吗?』 同学略略犹豫:『我只听说过绝对共感对大脑很危险,很多人尝试后都疯了。』 『你说得没错,那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会疯吗?』 同学迟疑着答不出来,林心好脾气地一笑,抬手发了个连结到群组:『我特别准备了一个安全版本的体验,让大家利用共感亲身感觉一下。顺便介绍个,这位是你们的助教,凌。』 卫凌灵起身和大家打招呼,口罩上方的眼睛形状很美,优雅但凌厉。 学生们纷纷点入连结,几秒的连结时间后,他们发现自己多了一副极其灵敏的感官,来自他们的助教。 然后下一秒,他们跟着助教的感官,坠入了一片陌生的深海。 学生们的瞳孔乍然放大。 他们不只感受到了助教的五感,还被助教带着入侵了另一人的意识。如果平常玩闹的共感体验是平面的线条,现在他们的感觉就是三维的空间,除了助教原有的五感,还有另一个人的感官,以及数十年累积的心思与记忆,同时铺天盖地淹过他们。 他们在纷涌的记忆里窥见,这是教授林心的意识与身体。 平常用接收器玩的相对共感,只能感受到五感,不能操作对方身体,也不能感知到对方的思维或记忆。 但绝对共感,显然完全是另一个层级的东西。 助教带着他们抬起林心的指尖,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们同时感知着助教的手臂在动,也同时感受到操作着林心指尖的感受,控制身体的神经互相影响,让不少人已经难耐地皱紧眉。 意识迅速超载,冷汗泉涌,他们在自己的脑袋里无声哀号,在密密麻麻的记忆和意识里沉浮着,丧失所有思考能力。就在所有压力堆叠到顶,恐慌感开始蔓延时,林心的声音彷彿在他们的脑中轻轻响起:『凌,该停了。』 沉重的桎梏忽然一轻,学生们喘着气睁开眼,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回到各自的身体感官里。 一个学生下意识看一眼时间,发现那宛如炼狱的体验,其实只过了短短五秒,但已有不少人摀着嘴,脸色铁青地忍住剧烈作呕感。 教室里一片沉静。 『实体来的学生,下课后来我这边领药,今天睡前吃一颗。』卫凌灵平静地打破寂静,『线上的学生也请到药局出示课堂证明去领药,没吃的话,你们今晚会睡得很不好。』 『这就是绝对共感的力量。你们刚才只是跟着助教的感官,用绝对共感的方式进入我的意识,就已经觉得难以忍受。如果是以你们自己的身体素质进入,大脑神经肯定会受损。』林心仰头望向所有学生,神情严肃,『这是你们学到的第一堂、也是最重要的课。绝对共感是极度危险的力量,我衷心希望上过我的课的学生,永远不要想着去尝试它。』 有些活泼点的学生已经渐渐恢復,其中一位举起手,好奇道:『请问,为什么助教有办法做到绝对共感?』 林心微笑,回头看一眼神情自若的卫凌灵:『抱歉,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助教个人隐私。我唯一能向你们保证的,只有助教的能力是专业等级的。』 待课程结束,学生散尽后,卫凌灵收好东西,和教授告辞。 「凌灵。」林心温和地叫住他,「刚刚学生的问题,你觉得如何?」 卫凌灵大半神情藏在口罩后:「我的能力是专业的没错,但却不合法。」 「没错,我用教授的权限让你可以留在这边工作,只是暂时的作法。」林心和蔼的目光几乎让他无所遁形,「但你真的不考虑回去当『纠察者』吗?」 他以沉默回应。 良久,林心叹了口气:「凌灵,你是我见过、在共感领域最有天赋的学生,不要再把自己困在过去的事件里了。那个孙家孩子的意外,不是你的错。」 卫凌灵一言不发,只是轻轻点头,转身离开。 03_弟弟还是儿子 回家路上,通讯器就响了,来自巷口的杂货店老闆:『卫凌灵,来新货了,要不要帮你留些?』 卫凌灵简短道:『不了,最近太穷,买不起。』 『你晚点来也不会比较买得起,再不来,你喜欢看的那些电子小东西就没囉。』 卫凌灵检查一遍租屋网上的广告栏,还是没有收到有人愿意来看屋的讯息。他住的这间房子屋龄近百年,实在太过古老破烂,又是个背阴的地,光照非常不足,即便价格已经压得很低,还是几乎没有人感兴趣。 他叹口气,车头一转,往巷口骑去。 杂货店也是老旧不堪,但已是这个偏远社区唯一像样的店家,但货品常常东缺一点西缺一点,要等补货日才稍微能买点日用品。老闆坐在高脚凳上剔牙,正在对骨董电视里的新闻品头论足:「居然都发生一年了,孙净元真可怜,年纪轻轻就变成植物人。」 卫凌灵低着头,老闆看他一眼,又补了句:「你别担心,我对顾客一视同仁,不管你今天是不是害死孙净元的人,我都一样会把东西卖你,顶多不打折。」 电视里,孙家的二少爷,也是目前孙家唯一的掌权者孙澈元正在受访,清俊的脸上神情凝重:「我一定会找出害死我家人的兇手,也绝对不会放弃等净元醒来。」 「真是有情有义。」老闆继续评价,看到卫凌灵收回视线,注意力放在手上的一个外接式的接收器上,「这是新货,喜欢就买,算你七折。」 卫凌灵仔细检视着接收器,正规的脑部接收器都需要政府机构认证、医疗方式植入,来往讯息也都会留下可追查的痕跡,但这些野牌的外接式接收器就随便得多。比如他就知道很多学生会买来在考试时作弊,只要有共同的密码权限,可以在考试时共享答案,用完即丢,查也查不出证据。 就像现在眼前的这一个年轻人。 卫凌灵不着痕跡望着身边鬼祟的少年,看上去顶多十七八岁,五官端正,但弯起眼时,狡黠的气息就会从眼尾逃逸而出。 有一点点说不出的眼熟,但卫凌灵搜索枯肠,很确定自己没有认识一个一看就知道不正经的男孩。 男孩四下张望着,他飞快揣了一个接收器,瞄一眼还在看电视的老闆,忽然拔腿就跑。 「喂,站住!」老闆跳起来,「卫凌灵,快帮忙抓住那个小偷!」 卫凌灵原本不想管间事,奈何老闆还掌着是否打折的生杀大权,正要迈步追出去,没想到小偷一看大势不对,马上换了副脸孔:「哥!救救我!」 老闆大惊:「你有弟弟?」 「我不认识他。」半途突然被认亲的卫凌灵连忙摇头,但这个『弟弟』顿时声泪俱下:「哥,我知道你很气我离家出走,但你怎么可以就这样真的不认我了?」 这场景太过荒谬,卫凌灵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幸好附近就有警察局,很快派来人。 一看到警察进来,少年泪眼汪汪望着卫凌灵和老闆,语气很郑重:「你们真的要这样对我吗?」 老闆哼了声当作回答。 卫凌灵望着警察走过来上銬,某种说不出的直觉让他后退了一步,果然下一秒,少年的动作让他再度瞠目结舌。 少年被压在柜檯桌面上銬,在警察完成动作、放松警戒时,卫凌灵看见少年弯起的眼角。他在双手被缚无法支撑的情况下猛然后仰,直接蹬脚攀上柜台,腰部一拧,整个人倒翻了过来挣脱身后的警察,顺带一脚踢翻旁边的另一位警察。 少年扭了扭头,看他们一眼,顺脚又把一个快要爬起来的警察踹回地上。 老闆手中的牙籤无声落地。 卫凌灵很没种地倒退第二步。 他相信哪怕眼前的少年矮了他不只一颗头,这样身手也足够把他按在地上揍成蜂窝。 「谢了老闆,好人一生平安。」少年笑嘻嘻地,单手用藏在手里的铁丝解开镣銬,带着接收器飞快跑远了。 卫凌灵目送终于爬起身的警察气急败坏追出去,才走到柜檯结帐,老闆的视线从新闻联播收回,忽然定在卫凌灵的双眸:「卫凌灵,我认识你一年了,我相信你不是兇手。」 卫凌灵垂下眸,淡淡一笑:「谢谢。」 他收好杂物和那个不知名的杂牌接收器,回到他破旧空旷的房子。 好像打从那个噩梦开始这天就诸事不对劲,晚上时房门口那个万年安静的门铃,居然响了。 卫凌灵懒得起身,从电子管家的监控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 『叮叮叮!』按门铃的人用十分恼人的频率狂轰滥炸,还按出了一种诡异的节奏感,直到卫凌灵受不了,一把拉开门。 「嗨!」 卫凌灵盯着眼前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的少年,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先打招呼,还是先报警:「你为什么在这里?」 少年认出他的脸,居然也没有害怕的神色:「我要租房子。」 人虽然为五斗米折腰,还是要有点气节的,卫凌灵保持着最后的尊严拒绝道:「我不租房子给小偷。」 「拜託可怜可怜我,我也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才去偷东西。你不租我,我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卫凌灵和心中的气节来回挣扎了下,但想起那一叠水电费帐单,还有乏人问津的招租广告,只得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基于惻隐之心:「你有多少预算?」 少年面不改色:「我早上偷的接收器卖了三千。」 他沉默三秒,当机立断想要关门,但少年一脚卡在门缝,毫不费力地挤出笑脸:「大叔,当作日行一善,帮个忙吧!等我安顿下来、找到工作后,我一定会还钱的!」 「除非你是我儿子,我才可能用这种价格租房子。」 年轻人十分能屈能伸:「那有什么问题,爸,现在能让我进去了吗?」 「……」 一天之内被认成哥又认成爸的卫凌灵想起百年前的电视剧,有一句台词很适合现在的场景:『从未见过如此厚顏无耻之人。』 他左思右想,还是败给了对租金的需要,毕竟三千也总比零好:「进来吧。」 少年兴高采烈鑽进房门,环视着不算整齐、但勉强还算舒适的房间,又转头打量起卫凌灵。白天太忙着偷东西没有时间看,现在仔细看上去,眼前鬍子拉杂到盖住整张脸的大叔,身上只有一件洗到领口都变成荷叶边的白色吊嘎,底下搭着的四角内裤居然是会闪瞎人眼的萤光橘。 面对这邋遢到惊世骇俗的样子,少年还是愉快地吹了声口哨:「大叔,你的内裤挺有型啊。」 04_绝对共感时间 卫凌灵不是一个非常活泼的人,面对愉悦又随意的少年,他本能地有些拘谨,甚至觉得自己快要被这股热情吓坏了。 少年非常自来熟,像隻欢脱的哈士奇一样,很快就自己探索了一圈房子。 卫凌灵站在原地,看他蹦着回来:「大叔,房子不错啊,快点签约吧。」 他一边对自己的决定感到犹豫,一边拿出合约,又要了少年的身分证,确定人已经成年后,又直觉地看向名字,动作一顿。 白承安。 看到这个名字时,某些幽微的记忆忽然从大脑的畸角窜出,卫凌灵深吸一口气,想起自己何时看过少年了。 怎么会这么巧呢? 孙家会馆里不到几秒的擦身而过,那个一脸稚嫩的孩子戴着制服名牌,白承安三字很浅淡地在他视觉上一晃而过,印象更深的是他身上残留着陌生的共享意识,还用近乎倾慕的表情望向孙净元。 那场无人预期的爆炸之后,他显然也是少数幸运活下来的人。 「怎么了,身分证有问题吗?」白承安拿出三千块拍在桌上。 「……没有,在这边签字吧。」凌飞快掩饰过,掏出预备好的租客契约书,递过去一枝笔,看少年毫不犹豫接过,低头签名,这次换他愣住了。 「你是卫凌灵?」 卫凌灵下意识想闪避少年的目光,这个名字曾经是很多人口中的荣耀,但现在,它最常象徵的是背叛与罪孽,被说出口时,带着的都是愤恨与不齿的语气。 但少年语气中并没有评价的意味:「你真的害死了孙家的人?」 「随便你怎么想。」卫凌灵声音很淡,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却也没有为自己辩护的渴望。 白承安签完名字,把合约推回去,等了一下没听到后文,又自己开啟另个话题:「电视上说你是军方派来的人,你在那里做什么啊?」 卫凌灵收起合约:「时间过太久,我忘了。」 白承安还想追问,他已经走进房,把门在他面前关上:「厨房浴室随便你用,记得用完清乾净。」 一门之隔,厨房里的白承安煮好一锅麵,慢条斯理地尝了尝味道,满意地对自己点点头。 而后,他握起方才用来切葱的刀子,随手耍出个刀花,指尖轻滑,锋利的刃随即舔出一道艳痕。 俐落得像是某种不需学习的本能。 白承安望着自己白净的手指,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看起来有点彆扭,但他没多想,敲响卫凌灵的房门:「要不要吃一碗麵?」 没有人应声。 白承安自己吃完了一大碗,刚放下筷子时,门铃又响了。 不像他丧心病狂的轰炸按法,门铃那一端响了须臾,就没有声音了。他正想过去代为应门,卫凌灵突然走出,高大的身形配上那有点害怕的表情,莫名好玩:「不要应门,装作没有人在家。」 「大叔,你该不会还欠高利贷,被追债吧?」 卫凌灵的表情像是想把他打包直接送给门外的人,犹豫半晌,又觉得这件事情瞒不了之后会同住同个屋簷的新房客:「我以前的职业……得罪过一些人,即使我已经卸任很久了,还是会有寻仇的人。」 白承安笑起来,推开空碗:「没事的大叔,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来,我都可以处理。」 即使白天和警方的交手看得出来身手不错,但面对未知的危险还可以说出这种话,卫凌灵很是困惑:「别乱来,快回房间吧。」 但少年已经起身,走到门口,伸了个懒腰:「正好来点饭后运动。」 卫凌灵想阻止他:「等等,你手无寸铁,拿什么和他们打?」 少年靠在门边,表情有点漫不经心:「大叔,你听过绝对共感吗?」 卫凌灵的动作和表情定格在那一瞬,有些不可置信:「没有专业训练和机器辅助的话,绝对共感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门锁发出极其难听的声音,听得牙根都酸了起来,是有人正在试着撬开锁。 电子管家平板的声音有条不紊:「请小心,对方共有六人,其中两人携带枪械。」 「你能共感他们的意识多久?」卫凌灵光速收回自己的坚持,除了人高马大和那点共感的技能以外,他深知自己绝对不是擅长应付这种场面的人。 「三分鐘吧。」娃娃脸少年打了个呵欠。 「三分鐘够我们逃走吗?」瑟瑟发抖。 「三分鐘?」娃娃脸笑得很欠揍,「够我们反杀回去了。」 少年竖起一指,示意卫凌灵安静,年轻到几乎是稚气的脸庞专注地抿唇,表情沉静得不寻常。 在来者破门而入的那一刻,少年就地一滚,抓住第一个入侵者从裤腿下方露出的脚踝。 卫凌灵屏住气息,眼睁睁看那彪形大汉在转瞬间被夺去意识,手中的枪口对准同伴,微妙地下压避免打中要害,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他还记得早上抬起林心指尖的感觉,那是在她毫不反抗的状态下,让他像是轻轻把五指伸入一团棉絮般复杂的意识网络里,轻柔地调动着线团,促发动作。 但一边操作自己的身体,边操作非自愿共感的人身体,难度不亚于危险的特技表演,只要有任一边失衡、意识反噬,轻则昏迷,重则会让脑部受到无法回復的伤害。 少年为什么做得到? 第二人倒下,第三人倒下,其馀三人很快反应过来,大吼:「这里有共感者,不要让他碰到身体!」 「居然还知道共感会因为身体接触加强。」少年还有馀力吐舌,「大叔,你到底都惹了些什么人?」 卫凌灵来不及答他,他掐上另一人的颈,电子管家化身的手环光芒大盛,他藉着机器强悍的侵入力道夺走对方意识,然而他没有白承安的战斗力,只能控制着人原地坐下,成了一个大型路障。 剩下两人。 伤者凄厉哀嚎与枪声混着,快把卫凌灵的心跳也湮没了,他咬紧下唇,滚烫的弹壳擦过脸侧,在逼仄的呼吸里快要喘不过气:「你还能再共感一个吗?」 枪声驀然停了。 一直低着身体、快被枪声吓死的卫凌灵终于抬头,三分鐘还没有到,白承安已经一口气掠夺了其馀两人的意识,但卫凌灵看得很清楚,他连那两人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白承安装模作样擦擦额头根本不存在的汗,笑出一口白牙:「大叔,这要算进我交给你的房租喔。从现在开始……是我的绝对共感时间。」 05_注定该被消灭的一群 他昂然说完,骄傲地像一隻刚打赢架的小狗,几乎快要把尾巴晃成螺旋桨,再给他两片翅膀都能起飞了。 但卫凌灵语气仍旧平淡,甚至下意识绷紧了肩膀,声音很沉:「你怎么知道什么叫绝对共感时间?」 绝对共感时间这个词,并不是大眾常用的。 这是一个『纠察者』之间才知道的术语,意思是在某一段时间长度内,百分之百地控制另一人的意识与五感,展现绝对共感的压制力道。 「我知道这个词很值得惊讶吗?大叔你不也知道?」白承安随随便便地回答,窜过去俐落地为伤者简单止血,还找了根绳,把五位入侵者的手脚綑绑起来。 「你的绝对共感时间有多长?」卫凌灵冷声问,没接话茬。 打结这种操作末梢肢体的细緻动作,要边共感控制其他人边做,难度不亚于蒙眼穿一根针。 卫凌灵的目光挑剔地检视白承安每个动作,不得不承认,他打结的手势很俐落。 「大概就是三分鐘吧。」白承安抬头回话的样子还是一脸阳光灿烂。「刚刚已经过去至少一分鐘了,大叔如果要对他们做什么,要趁现在唷。」 「三分鐘……。」卫凌灵轻声覆诵。 以那群学生体验的感受,完全没有受训过的人大概只有五秒的忍耐时间,而纠察者只有在任务中被允许藉由特殊机器『共感核』的力量进行共感,能承受的时间也都不同,端看每个人的可负荷程度而定。 卫凌灵以前的纪录就是三分鐘,这已经是纠察者里面非常优秀的成绩了。 但眼前来歷不明、街头行窃维生的少年为什么也有同等能力、下手如此果断狠戾?甚至不需像卫凌灵一样仰赖机械辅助、还能跨越肢体接触的限制? 卫凌灵手指微屈,克制不住的阴影一瞬间自瞳底飞窜而过。白承安再怎么迟钝也意识到不对,连忙乖巧地敛起笑意:「爸没事的,糟糠之妻不下堂,我不会嫌你比我快太丢脸。」 房东大叔来不及吐槽这乱七八糟的比喻,淡定地继续追问:「你怎么会共感的?」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 他眼神一暗。 「等等!大人冤枉,我认真的!」白承安双手举起,无辜眨眼。 「乖一点,别忘了我给你的房租打了这么多折,好好说实话。」 「好好好,我招,我都招!是因为三年前出过意外,醒来后大半的记忆都空白了,医生说会慢慢恢復,但我目前为止还什么都想不起来。平常也就用共感的能力偷点小东西维生,不做其他坏事的。」白承安一脸真挚,「反正我再怎样也不会跟房租过不去的,你完全可以信任我,大叔。」 三年前这个关键字鑽进卫灵凌耳中。爆炸的火光似乎又闪现眼前,血气含在齿间,呼吸卡在喉间,像再一次被爆炸烟尘摀住鼻口,难以呼吸。 那场意外后他足足躺了一个月,出院时人事已全非。不是每个人都如他一样幸运,在场的孙家人全数罹难,尸体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唯有孙澈元,在爆炸当下化作虚影,没有出席现场的本体安然无恙。 而孙净元原本光辉明亮的前程戛然而止,直到现在都没有甦醒的跡象。 另一位受害者此刻就在他眼前,属于少年的气息乾净活泼,生气勃勃,可是却失去了构成一个人最重要的记忆,可能永远也想不起来生命里丢失的那一大块。 「大叔?你还好吗?」 三分鐘快要过了。 卫凌灵深深呼吸,冷静下来熟练地播出报警电话,准备把那五人送走。来的警察神色淡定,显然已经见怪不怪,还顺道嘖嘖称奇了一下白承安的捆缚技术。 白承安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做的到底是什么高危职业啊,都退休了都还不得安寧?还有,大叔,既然你曾经是军人,怎么现在这种地方?退休了吗?」 卫凌灵充耳不闻:「小孩子该睡觉了,不然会长不高。」 「我成年了。」 「你的身高还像孩子。」 「……」 打发好小孩,回到房间后,电子管家碧绿的眼鬼灵精怪转了圈,卫凌灵白天那句『记得在外面别说话,装成普通的电子管家』的指令已经解除了,重新回到它的真实面貌。 一枚强大的『共感核』。 回到家务模式的共感核披着电子管家的外皮,声音一板一眼:『您虽然是借用了我的力量进行共感,但绝对共感还是对您的精神力量消耗极大,建议儘速休息。』 『我没事。』他连开口都懒,连上共感核强大稳定的网路,在脑海里回答。 它忽略主人的逞强:『另外,恕我多嘴,天生的共感基因者极度危险,就白承安先生的各项指标,我认为他完全符合标准,应儘速通报纠察局。』 卫凌灵给自己倒了杯酒,黯淡的眼映着盪浮不定的琥珀酒液,淡淡唸道:『天生的共感基因者吗?』 强大的共感天赋往往来自于基因突变,更常被有心人士利用,成为杀伤力强大的人形武器。 法律不许,自然演化更不许,拥有特异共感基因者往往敏感易怒,情绪极不稳定,加上强悍的力量,更是危险。 是一群注定该被消灭的人类。 『我现在已经不是纠察者了,没有责任逮捕共感基因者。』 『那您想直接狙杀他吗?』 『你一个机器人,能不能别这么兇残?还记不记得你们不能伤人的机器人守则啊?』 『我只是遵循您过去数年一贯的行为模式,虽然自从三年前您醒来后,和以往的性格已经十分不同了。』 『喔,我要戒杀生,帮自己积点阴德。』他信口胡说。 共感核还是有极限在,分不清主人的胡言乱语,接不下这句玩笑,只得乖乖闭嘴。 良久,卫凌灵又出声唤道:「共感核编号一零七。」 「是?」 「我……不能利用对方的力量帮自己脱险,却又转身出卖他。」他涩声道,「我不能,真的成为这种利用别人,只为了让自己活下去的人。」 共感核沉默几秒,绿光稳定地闪过电子眼:「共感核是独一无二、永远都会跟着自己原始主人的机器人类型。不能二主,也不能重新设定。我的规则里没有所谓的人类社会规范,所以我会永远认定您,执行您的一切命令,不管您在人类眼中,是道德卑劣,还是情怀高尚。」 许久,共感核一零七号等不到下一句指令,自动进入休眠状态,沉静下来。 卫凌灵双手交握,望向窗外夜阑深沉,迷失在纷乱思绪中。 06_你会记得我 夜深。 卫凌灵睡得不甚安稳,翻来覆去,被噩梦扯入更险峻的深渊;一墙之隔,白承安睡得四仰八叉,嫌热地踢开被子。 夜还是安寧的,在这栋破旧小屋里。 几十公里外,车胎摩擦地面的刺耳正割破整片环外道路。 萤光凭空划出靶心,驰过黑夜,射中前方飞奔的车上,青年握住扩音器,声音很平:「警告一次,再不停车,纠察者将採取杀伤行动。」 车子的回应是加速,飆破了一百五十的速限呼啸而过,周遭颤巍巍的道路植栽立刻震起一阵波涛。 「警告,第二次。」语气更平了。 「沉湘!开慢一点,太危险了!」 「警告驾驶员,警告驾驶员,速限已严重超标,请尽速啟动自动驾驶模式!」 连绵不绝的通报声在耳边和接收器里同时响起,他理都不理都狂催油门:「阿进,闭嘴!」 话音刚落,他瞳孔遽缩,脚猛然移开,改踩下剎车。 「靠!」同车的同僚阿进喊到破音。 车底焦痕一路蔓延,疯狂拉近和前方骤停车辆的距离,在剩不到三十公分的距离时狠狠制动,沉湘和同车的倒楣鬼同时被安全带一掌拍回靠背,肺差点被压扁。 在阿进的剧烈咳嗽中,沉湘抬眼,看见前方横停的车,驾驶座车窗摇下。 森冷萤光爬过那张戴着墨镜的俊美脸孔,驾驶咧出微笑,脣红齿白,但那唇透着血的艷,齿白得更像森森骨头。黑色的手套比出手枪姿势,呼地一下,吹散根本不存在的烟。 赤裸裸的挑衅。 他并不怕他们。 沉湘下车,随手擦掉额角一缕撞伤的血跡:「你侵入了这个人的大脑吗?」 青年歪着头,笑得挑衅:「看不到眼睛的话,你们这群废物根本不知道谁是被侵入者吧?」 沉湘骤然撑着车窗俯下:「你错了。眼神很重要没错,但动作、声音、说话里有几个停顿、不正常的情绪起伏、超出常轨的行为逻辑,全部都是线索。你就是个共感基因者,但你放过他,好好退出他的大脑不要伤到人,还能减几年刑。」 青年摘下墨镜,扔向马路:「我不。我为什么要?反正你抓不到我。」 沉湘腕上的一枚袖扣驀然发光,青年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你会记得『我』,」青年微笑,「又一个因为你们这些无能的纠察者而死的,无辜民眾。」 共感核毫秒间铺开网路,但已经太迟了。 「沉湘,别进去!」」 阿进的声音变得很远很远,沉湘只感受到青年的身体被枪击中一瞬,弹片割开神经,旋转着炸出无数伤口。共感核敏锐的接收器把那种痛苦倍数放大,恐怖兜头罩下。陌生入侵者的意识已经在最后一刻退出,剩下沉湘和青年微弱的残馀意识一起感受那具身体的所有痛楚,抽搐着迈向死亡。 共感核当机立断,切断联系。沉湘两眼一翻,和死去的青年一起软倒,阿进来不及接住他,他硬生生被坠地的撞击痛醒,狼狈伏地,半晌才转头吐掉一口脏血。 阿进脸色发青,半晌,哑声和指挥官汇报:「嫌疑犯已逃走,被害者死亡,沉湘受伤,无法再执行勤务。」 「我还可以!」沉湘摀着嘴,手指抓在柏油路上,指甲迸裂,「我要亲手杀了那个浑蛋!」 阿进神情严肃地开始背规定:「纠察者戒律四,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沉湘打断他:「不要这么迂腐,如果是我的前搭档,早就衝了。」 阿进开始哭丧着张脸:「你拿我跟卫凌灵比的话根本不公平,我又不是天才!」 沉湘没有理他,撑着手臂爬起:「封路,排查周边车辆,那个共感者一定就在附近。」 他最后看一眼车里那具曾经面目姣好、如今面目全非的年轻尸身,咬住唇,忍下一声叹息。 天亮后,他们还没有找到兇手,只在现场等到了匆匆赶来的家属。年轻人的妈妈歇斯底里,哭嚎钉入他太阳穴:「你们怎么没有救到我儿子!你们当时已经到现场了不是吗!」 阿进耐心地扶着家属劝解,但沉湘极度不耐,一把掰开妈妈抓住阿进衣领的手:「纠察者是人,不是神!」 「你们纠察者领这么多薪水,还没救到人,要不要脸?我看了监控,明明当时还有时间,为什么不用共感救我儿子?我儿子还这么年轻啊,你们拿什么来赔?」 「您冷静点,犯人入侵大脑后,我们纠察者贸然闯入的话,有可能会对大脑造成二次伤害,一定是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才会选择用共感进去,」阿进耐心解释,「但当时犯人突然开枪,造成这样的结果,我们深感遗憾。」 沉湘望着阿进周旋的背影,忽然有一瞬恍惚,把记忆里另一人的身影叠了上去。 「我寧可我的儿子大脑受损,也不能就这么死了啊!」妈妈哭得跪倒在地,漂浮的机器人摄影机争先恐后排在前面,一时之间拿不准究竟是要捕捉她痛彻心扉的神情,还是转过去拍脸色铁青的纠察者和长官们。 「沉湘,你先回总部,局长找你。」副局长不得不出面处理,在通讯频道里指示,「这边给阿进处理。」 阿进也回头帮腔,一脸真诚:「你在这里只会越来越拉仇恨,快回去吧。」 沉湘额角青筋狂跳:「我要跟你拆伙!」 他看着阿进茫然无辜的脸,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走。 车上隔音十分优良,把那些谩骂和哭声都远远隔开,耳边只剩下副局长微微烦躁的声音:「你是真的想跟阿进拆伙吗?你要我上哪里去你找下个搭档?」 「像他那种胆小的纠察者,谁会想当他搭档?」 「沉湘,他不是卫凌灵。你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他一样强吧?你也体会体会我身为长官的难处——」 「谢了,我知道他不是卫凌灵。」沉湘打断,只回答了自己想答的话。 副局长一时气闷,只得忿忿地闭上嘴。车到了总部,沉湘自顾自下车,往局长办公室走去。一开门就看见局长正在泡花草茶,对他扬起茶壶:「也来一杯?」 纠察者的最高指挥官是第一代的纠察者成员,稳居局长之位多年,和从其他官职调来的副局长截然不同,更随兴、却也更服眾。 沉湘难得好声好气:「不用了,谢谢。」 「这次的事我都知道了,别那个脸,谁没几次任务失败过?」局长啜一口花草茶,笑起来弯弯的眼瞳透着淡淡亮光,「这些年,我们试着训练可以制衡共感者的人,但是远远比不上基因变异的速度。共感者越来越多、越来越兇残,我们的纠察者人数却几乎完全停滞,只有非常稀少的人可以长时间忍受和共感核的搭配,还有不断入侵与被入侵的负担。我知道你对阿进不满,可是以阿进的实力,他单独遇上一位共感者的话,肯定没办法全身而退。」 「所以呢?」 「我们需要人手,新人不行,有经验的老手也可以。」 沉湘浑身一震:「您是指卫凌灵?」 「怎么?心疼他必须重新回来这种高压生活吗?」局长还是笑的,眸光却逐渐犀利,「抱歉,我的责任是重新徵召还可以上战场的纠察者,不是体贴每个人的心情。我大可以用纠察者的荣耀与责任要求他回来,但只有你这个前任搭档出面,才有可能让那个卫凌灵心甘情愿回归。」 「您太高看我了。」 局长却是气定神间:「别太妄自菲薄了。他离开那时候,我看见他的置物柜,除了和局里的大合照,就只有和你毕业时的照片。他无父无母,世界上唯一能说动他的人,只有你。」 传言总说,置物柜里贴的照片其实就是一个人的心,不说一个字就揭露出他重视谁,想念谁,他的底线与盔甲是谁。 沉湘站得直挺挺地,一下一下吃力地呼吸着,觉得肺里坠了块大石头,沉重异常。 在他自己的置物柜中,他也贴着一张照片,他和卫凌灵肩并肩,齐齐对镜头笑出一口白牙。拍完那张照片后隔天,卫凌灵就去孙家卧底了。 三年后,卫凌灵差点死于意外,任务失败后从此引退。 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07_即使是你杀的也没关係 卫凌灵是被一阵轰隆乐声吵醒的。 他睁着眼睛,跟天花板大眼瞪小眼好几秒,才终于辨认出那是电玩游戏的配乐音效,显然来自房子里的新房客。 房东大叔头疼地用力闭闭眼,开始后悔贪图那三千元的房租。门铃声偏偏又在此刻大肆响起,他哑声吩咐慢慢亮起碧绿眼瞳的共感核:「去看看。」 共感核连结到电子门,往外窥视,辨认出来者后,愉快地开口:「恭喜,难得不是来找纠察者麻烦的人。是您一位很久没见的朋友,建议您先起床梳洗,以免这副状态吓到故人。」 卫凌灵一听到故人这个词就头疼:「屏蔽门铃,当作我不在家。」 「您居然没有先询问我到访者是哪一位,可见是真的还没有睡醒呢。」共感核一本正经点评主人。 卫凌灵没好气:「我不想知道。」 几秒后,他把脸埋进枕头,闷闷地问:「是谁?」 幸好共感核没有幸灾乐祸的功能,老实地回应:「是您的前搭档,沉湘先生。」 他马上抬头:「前搭档?你没看错吧?」 共感核如果是人的话,此刻一定会感受到被羞辱的情绪:「身为共感核,我辨识人脸错误的机率是百万分之一。」 卫凌灵翻躺成大字型,良久才坐起身,给自己倒一杯水定神:「我不想见到他。」 「您的反应很有趣,」共感核一零七号无声扫描主人情绪,愉快地把这个观察录入资料库,「通常人类在看到前男友或前女友时也会有类似的情绪反应。」 卫凌灵一口水快要喷出去,正准备把这个污衊主人的共感核灭口时,门又恰好开了,少年惟恐天下不乱的脸探进来:「什么前女友?」 共感核正要开口,卫凌灵已经开口,语气温柔:「安、静。」 白承安看一眼被禁言的共感核,面色诚恳:「大叔,你这么缺朋友吗?如果想找人聊天,可以跟我说喔。」 有口难言的房东大叔被门铃吵得头疼,少年向门口一歪头:「又是找碴的?还是是前女友?」 「不要问,你会怕。」 「看样子没我的事,那我先去做早餐囉。大叔你还睡得真晚,我还在想要不要叫你起来。」 他有气无力往外挥手:「其实你不用做这些的。」 但白承安已经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往厨房去了。 卫凌灵抹着脸,感到有个太热情的房客也是个烦恼。 他慢腾腾起床梳洗,但还是没有刮去鬍子。 拖延到不能再拖延后,卫凌灵才终于去应门。 离第一次按铃已经十几分鐘,但来者居然还没有走。他靠在门边,锐利的黑眼睛在卫凌灵开门那瞬间,饿虎般盯上来。 他一身十分标准的纠察者装扮,因为肢体接触会加强共感入侵的可能,纠察者的制服严丝合缝,从手套到扣紧的衬衣与外套一应俱全,除了那张俊冷的脸以外几乎没有露出一丝肌肤。就像卫凌灵外出时会把共感核偽装成手环,他一眼就看出来者腕上特别精緻的袖扣也是一枚共感核。 「你明明在,干嘛不应门?」冰块脸冷冷开口,语气很差。 面对这种纠结的前任搭档关係,卫凌灵试探地先打招呼:「好、好久不见?」 沉湘冷笑:「是很久不见。」 共感核一零七号在主人尷尬的时刻愉悦出声:「三年零三个月,以人类的时间是不短了。您好,沉湘先生,很高兴再次见到您。」 一般来说纠察者为了隐蔽身分,很少会允许共感核的语音功能,但某位半退休人士显然已经放飞自我,没有对共感核严加指令。 「嗨,一零七号。」沉湘不待邀请,自己踏入公寓,对老旧的屋况微微拧眉,「你还比你的主人热情。」 卫凌灵杵在门口,看沉湘自己坐下,开门见山:「我是来邀你回来当纠察者的。」 一片沉寂中,卫凌灵艰难地张口:「我不能回去的,外界都以为我背叛了军方、没有保护好孙净元所以被革职,就让大家继续以为吧。」 「上层指示共感核留给你使用权限,就是最好的默许,默许你可以随时回来。」沉湘咬着齿,「媒体只知道你是军方派去的人,不知道你的真实身分是纠察者,更不知道你是纠察者里最强的天才。没有人可以赶走你,是你自己要离开的。」 卫凌灵避开他视线:「我已经不是纠察者,不再具备审判的资格和能力,不可能再回去了,抱歉。」 「你到底在愧疚什么?你去孙家只是为了卧底,找出孙净元家族利用共感犯罪的证据,孙净元的生死不在你的职务范围内。」沉湘压低声音到只有卫凌灵耳力可以捕捉的程度,「纠察者都知道真相,即使真的是你杀了孙家人,也没有关係的。」 房子里只听得到来自厨房模糊的歌声和炒菜声,半晌,那双藏在凌乱瀏海下的眼瞳柔和却坚定:「纠察者戒律三,执行任务以最小伤亡为重。我没有成功把孙家绳之以法,反而害死了多数人,这是我最大的罪,哪怕……你们都不觉得那是。」 沉湘倾身,拽住卫凌灵宽松的背心领口:「因为这样的理由,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看看你自己!」 客厅走道的门倏然被打开,白承安刚把头伸进来,看到两个大男人几乎头碰头的这一幕后,愣了下:「呃,我只是想说早餐好了……不好意思打扰了,那我先走?」 「走个头。」卫凌灵用自己最大的修养保持平静。 沉湘死死瞪着白承安,语气不善:「你为什么在卫凌灵房子里?」又转头质疑:「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避不见面,转头就跑去跟别人同居?」 「这什么抓姦的开场白?」白承安举手,「先说,虽然我相信大叔刮了鬍子也是帅哥,但实在不是我的菜。」 「没人问你。」两人异口同声。 卫凌灵顿了下,缓声解释:「这只是我的房客,我没有纠察者的薪水,总得维生吧。」 又转头对白承安:「谢谢你,这边没你的事,你先去吃早餐吧。」 白承安瞪大眼睛:「你不是军方的人吗?怎么又变成纠察者了?」 沉湘原本只是看着,忽然起身大步过去,一把抓住白承安的肩,俯下身。 才刚回温的眼瞳再次冷下来。 08_那个不可一世的军官 戴着手套的手伸来,强制抬起白承安下顎,就着光线,检视他遽缩的瞳孔。 卫凌灵马上过来制止:「你干嘛?」 那双冰冷锁定的眼睛没有理他,逼视的力道像要把人剖析入骨:「你的体内是不是有其他意识?」 白承安困惑地皱眉,但并未挣动:「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沉湘的手指被掰开,卫凌灵素来温和的脸上难得泛出一点厉色:「你过分了,沉湘。」 这位严厉的纠察者似乎也有些犹疑,他深邃的眼紧紧跟随白承安每个动作,拆解审视:「你没看出他有问题吗?」 「即使是纠察者,人眼判断也是会有错误机率的。」卫凌灵淡淡说道,挡在少年身前,「照纠察者的纠察细则,我的举止和行为恐怕也会被归类在共感基因者中吧?」 「纠察细则不适用有精神状况或曾遭逢巨大打击者。」声音很凉,「你明明知道,卫凌灵。」 白承安望着两个身量差不多的青年面对面相望,一个制服笔挺疏远,一个随意到邋遢,但眼神都是属于纠察者的、那种刻印在骨子里的审视。 他第一次听到卫凌灵的声音那么沉:「这个小孩跟我遭遇同样的意外,爆炸时的损伤后遗症难以估计,如果我因此赦免,他也是。」 几秒后,打量白承安的视线被收回,沉湘指尖滑动,把一个连结发到卫凌灵的通讯里:「看看吧,我昨晚的案子纪录。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你必须回来。」 卫凌灵深呼吸,点开连结,这是一段封缄好的记忆,和共感核连结时,会让他宛如置身当天的场景里。 属于夜晚的凉意捲起他,带他一帧帧看完昨晚公路上冒险追逐,看到共感者对纠察者的挑衅,还有最后杀死被害人的无情恶意。 这个共感者没有任何需要杀他的理由,绝对共感往往是单方面的意识辗压,他大可以直接退出那个年轻人的大脑,留下永恆受损的心智,但他选择了一个更惨烈残忍的方法。 「绝对共感时他等于意识上成为了那个人,而从扣动扳机到完全退出意识之间会有时间差,」沉湘的声音响在全息记忆以外,「也就是说那个入侵者,是活生生感受到杀死自己的感觉。」 卫凌灵猛然抓住自己手臂,沉湘在最后一刻进入年轻人意识时,子弹已经打入脑袋,死亡连结的痛楚清晰分明,一寸寸剐过纠察者比常人敏感的神经。 白承安眼中只看得到卫凌灵瞪着虚空,而后骤然痉挛起来,吓得大步向前:「喂,大叔,你没事吧?」 记忆结束,卫凌灵单膝跪倒在地,眼神慢慢恢復焦距,没有什么灵魂地安抚他:「没什么,这只是最流行的那个啥,沉浸式体验。」 「……」这也未免太沉浸! 沉湘长白的指玩弄着袖扣,居高临下看向前搭档:「共感者人数持续飆升,无论是绝对共感的纯熟度或时间长度都在增加,里面一定有人为的操作痕跡。这是纠察者,或者该说是我们人类,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转身走向门口,开门,侧身站在半明的光线里,背后延伸出连绵黑暗,看不见终点。 「禁止共感者危害,是我们成为纠察者那天立下的誓言。」他静静说,「卫凌灵,你想赎罪的话,更应该跟我回去。」 门被闔上了。 不速之客回去后,房子重陷安静。 「先吃早餐吧。」卫凌灵淡淡开口,想把白承安推回餐厅。 「你干嘛不告诉我你是纠察者?」白承安轻轻挥开他的手,「纠察者不会放过任何共感者,这是五岁小孩都知道的。你既然是,为什么不抓我?」 卫凌灵居高临下打量他,神情看不出端倪:「我还没打算做回纠察者前,这不是我的责任。」 白承安步半信半疑,卫凌灵把他推到桌前坐下,他很快被桌上的美味早点分散注意:「那你会回去吗?你们是前同事对吧,怎么长得差那么多?」 「没礼貌,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卫凌灵伸手越过桌子,敲一下他的头,避重就轻,「小孩子不用管这么多,你不用上学吗?」 「我没升学。」白承安手艺居然不错,卫凌灵慢腾腾吞一口煎蛋,听他口齿不清地说,「我不喜欢学校,想找份工作。你呢,打算一直当房东吗?」 卫凌灵咬着唇,没说话。 白承安一撩眼皮:「你在犹豫,为什么?」 他笑得很淡:「如果是你,想做的事情和该做的事情,你怎么选?」 「废话,当然是想做的事情。」白承安想都不想,「拜託,人生只有一次耶,该做的事情常常是为了别人,我才不要。」 他莫名地觉得眼前温和到有些怯懦的房东大叔鬍子底下在笑,但那双藏在乱发底下的眼睛里,透着悲伤:「你很幸运。」 他放下叉子,留下没吃完的早餐,转身进去房间。 房间其实没有一般人对单身汉的刻板印象,很乾净,但也很空旷。 好像住在里面的人随时准备好离开一样。 一只袖扣被小心放在一个朴素的玻璃盒中,乾燥玫瑰躺在它旁边,静静地衬托它的金属色泽。那是爆炸之后,弹飞到他眼前的釦子,而它的主人身体还在病房中,似乎永远不会醒来。 卫凌灵驻足在玻璃盒前,指尖划过坚硬的壁面,触感很凉。 两人认识的时间很短,虽然这段交集的起源来自于一道命令,但他们相处的时候总是愉快的,并不像媒体写得那样腥风血雨。孙净元性子很静,很沉默,有什么想要的也不会主动说,但卫凌灵性格截然不同,他果断也肆意得多,虽然孙家氛围如此高压,他还是有本事带孙净元在间隙里到处疯到处野。 在那场毁掉一切的爆炸前。 他垂下眼看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 卫凌灵走到浴室,时隔一年,久违地拆开一支刮鬍刀。 餐厅里的白承安吃完饭,正在洗碗盘时听到后面有开门声,随口问:「大叔剩下的东西还要吃吗,不吃我就丢掉了。」 没有听到回覆,他回头看,忘记了呼吸。 青年叼着一隻手套,先戴上右手后,才把左手手套从牙边拿下:「不吃了,谢谢。」 刮尽鬍子的脸完全露出线条俐落的五官,高挑身形不再驼背,挺直后宽阔的肩绷紧衬衣肩线,从平常软烂家居的形象里凿出了那个不可一世的锋利军官。 义无反顾,洒脱自信。 那位传言里最强的纠察者。 优美凛冽的眼睛对上白承安的,第一次露出没有被鬍渣遮掩的笑容。 09_不杀的唯一理由 简直判若两人。 白承安还在惊艷中,下秒,手指却突然勒上他的颈,毫不留情掐紧。 卫凌灵倾身:「既然我决定当回纠察者,就不能看也不看放过你。你,到底是谁?」 和力道一样强悍的声音渗着胜券在握的压迫感,和之前的温文语调截然不同。 情势突变。 升温的呼吸中,被掐住的少年虽然错愕,基于先前房东大叔的无害形象,没有挣扎:「大叔,你该不会有什么人格分裂吧?你不信我的话,刚刚干嘛在沉湘面前袒护我?我就是白承安,其他以前的事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不管你再问几次都一样。」 白承安抬手想掰开他的掌控,但卫凌灵显然没有先前看上去那样文弱,手指铁钳般不为所动,腕上沉默的手环开始一圈一圈闪烁出银白月晕:「我如果只是你的房东,主观上相信你没有问题;但如果做为纠察者,我有义务合理怀疑你是不是盗取了别人的身份。你是我看过最强的共感基因者,如果以从前纠察者的标准……」 手环光芒大盛。 『一零七号,不要伤到他。』卫凌灵在与共感核相连的意识里下令。 不等少年开口辩解,卫凌灵就着共感核铺开的精神网络,俐落地循着特定路径骇入他的大脑,说完最后一句话:「我现在唯一不杀你的理由,是我还没有取回纠察者的杀人豁免权。」 白承安浑身一搐。 『放轻松点,抵抗的话,只会让我更容易伤到你。』卫凌灵声音冷静得近乎无情。 被入侵的感觉十分奇异,像是绝对安全的隐私空间被彻底打碎,另一个意识强势地把神智寸寸碾压,属于自己的部分落入无边黑洞,一脚踩空的恐惧感叠加而上层层压迫,把神经逼到极致。 四肢百骸都不再属于自己。 共感的犯罪者入侵他人大脑时往往粗暴直接,被入侵者大脑几乎都会受到永久损伤。然而卫凌灵十分谨慎,共感核稳定的力量像猫步轻轻踮起越过无数障碍,穿梭在他深海般的意识里,小心绕过他本能的抵制, 『神经网络节点里没有复数反应的跡象。』 共感核平稳的声音总是匀速,卫凌灵乘载着白承安的五感,在黑洞里越沉越越深:『再一次,啟动深层扫描。』 『提醒,深层扫描将大量耗费您的精神与体力,我不建议继续进行,被反噬的风险太大,尤其是在没有沉湘先生陪同的状况。』 『我不能冒误判的险,』卫凌灵涩声答道,『啟动吧。』 共感核安静却压迫感十足的轰鸣盪开,意识的深海驀然从漆黑闪出光泽,卫凌灵像被一隻手扯进五彩斑斕的记忆与闪现,看着一帧帧无法克制的潜意识画面奔飞而过。 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少年,成长在一般的家庭里,为了协助家计开始打工,来到孙家宅邸,然后遭逢意料之外的爆炸,剩下的记忆都成了一片嘈杂的雪花点,斑驳在无数的神经讯息碎片里。 儘管他似乎看尽了少年一生,实际时间只过去五秒后,共感核的声音依然重复:『神经网络节点里没有复数反应的跡象,判定为本人。』 白承安体内并没有其他意识,虽然他是共感基因者的事实已十分明确,但显然现在这具身体确实属于他,并没有像沉湘遇到的共感者那样、侵入后把身体占为己有的痕跡。 怎么会? 沉湘身经百战的直觉失败了。 卫凌灵不及细思,五感迅速过载,难以忍受的头疼钉进太阳穴,隔着手套的指微微发冷,放开白承安的颈:『撤出。』 共感核退出的那瞬,他和白承安都喘了口气,从窒息般的海洋浮出,对身体的掌控感再次返回。白承安没有像他预想中动怒,反而吹了声口哨:「哇靠,我还没试过被这样入侵过,感觉真特别!大叔,你刚刚做了什么啊?」 卫凌灵深感自己和年轻人有代沟,沉默地转身。 白承安不屈不挠:「该看的也都看过了,身为被看光的一方,我总可以知道你到底在干嘛吧?」 卫凌灵觉得有必要为自己清白自证:「不要说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话!」 「大叔放手了,就代表我是无罪的对吧?对吗?是不是嘛?」 卫凌灵又想掐他了,那张嘴简直聒噪到天理难容。沉默一下,他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了:「共感基因者终生的犯罪率是百分之百,没有任何例外,只有早晚的问题。你无法要求野兽不狩猎,那样的基因序列注定这类人的本能就是入侵与暴力。纠察者的工作就是找出这些因为基因突变拥有共感能力的人,加以逮捕监控。」 「如果是基因者都要被监控,那问题又回到,大叔你为什么放过我?」 卫凌灵回头看他,眼神悠远,话锋一转,说起乍听完全无关的事情:「纠察者前几年开始对共感基因者进行预防性猎捕,但也有一派纠察者认为,没有犯罪前,没有人该为他天生是谁而受罚。共感基因本身没有罪,有罪的是滥用者,共感科技的原意是好的。」 但紧接着,他自嘲似地一笑,转过身:「不过,我从来不是那一派善良的人,我也不是完全放过你,而是要和总部请示下一步动作。」 白承安活力十足的黑眼睛转了圈,在他背后开口:「纠察者局长曾在新闻里说,纠察者从不滥杀。你们的存在意义,不是杀戮,而是慈悲。」 背过身的高大身影沉默良久,缓缓张口:「慈悲在暴力前毫无用处。」 纠察者们的共感核里都有一块储存空间,纪录着他们出过的每一个任务,也几乎是人类在共感科技里演变的行为缩影。 共享的便利性在短短十年内指数性成长,各式各样的科技与產品争先恐后问世。纠察者也在这个过程中,见证共感基因者如何利用能力滥杀、把他人身体当作玩具,最糟的是,许多犯罪者纷纷谎称自己是被共感而犯罪,警方对这些人完全束手无策。 在这个科技爆发的时代,纠察者并不是一朝一夕演变成如今的铁血模样。最一开始,纠察者被视为阻挠人类创意发展的恶意政府机关,呼吁废除的声浪年年递增,可是在共享科技濒临失控的同时,纠察者又是唯一一道挡在崩毁前的防线。 『局长。』通话接通时,卫凌灵开了扩音,让白承安可以同步听到。 那端沉默一秒,玩味的笑声呵呵传来:『沉湘请动你了?』 『我有事想和局长讨论,』他无视那句挖苦,『我想要啟动共感者监护机制。』 『共感者监护机制?』局长缓缓覆诵,『因为失败率太高,已经很久有没有人使用过那个机制,你确定吗,卫凌灵?那是把一个最危险的未爆弹每天放在身边,你必须为他未来杀死的每一条生命负责。依过往纪录来看,在最一开始就杀死基因者是最省事的方法。』 卫凌灵呼吸紊乱,心跳不断加速,方才硬是啟动深层扫描的副作用一涌而上,他小口小口地喘息,试图缓解血液里翻涌的作呕感。 那场爆炸摧毁一切时,他并没有意料到还能有孙净元以外的生还者出现在眼前。整个孙家、连同那些公馆里的僕役,尽数罹难。 人的动摇往往始于一瞬的心软。 『共感者之于犯罪,只有零与无限。你要为谁赌这一把吗?』 白承安澄澈的眼直直望着卫凌灵,里面狡黠的少年气蓬勃炽热。 他断然道:『我打给您,是为了申请您的允许,而不是建议。』 通讯那头又是笑声。 『很有种,我们的卫凌灵真的回来了。』沉稳的声线却总是带着调侃,『带着那个共感者来上班吧,不过,我要你记住一件事情。』 共感核栖息在他腕上,碧绿的光芒歛着无人知道的杀伤力。 『基因的生理力量终将主导一切,我并非不相信共感者,而是不相信人性。』 局长喀地掛断通讯。 10_看到了另一人 向来安静冷调的黑白空间,难得有人在大声喧哗,更难得的是,局长和副局长两人都亲自下来迎接旧员和新生力军的加入。 沉湘板着脸,望着那个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小鬼四处乱窜,像隻不听管教的狗。 局长看他一眼:「卫凌灵终于回来了,你还在不高兴什么?」 「凭什么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可以进来?」 副局长也是死气沉沉:「我也想问,为什么又要增加我工作的负担?」 「卫凌灵做他保证人,啟动共感者监护机制,我不好驳他面子。何况,纠察者太难挑选和培养,所以局里向来有推荐制,如果最后通过考核,也算补一补我们的人力荒。」局长喝一口沁着瑰红色泽的花茶,「至于你们,有本事找到的话,也可以推荐人。」 「那也就算了,」沉湘几乎要咬碎白牙,「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卫凌灵都回来了,我的搭档还是阿进?」 「废话,阿进和白承安都是初学者,当然是把你们两个最强的拆开,各自带一个,不然要到什么时候他们才能独当一面?」 他不说话了,他只想递出辞呈离开这个该死的团队。 「最后提醒你一句,」局长放下茶杯,「那个叫白承安的不简单,你有空多留点心眼在他身上。」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沉湘暴躁的嘖了声,转身离开。副局长哀怨地看一眼局长,已跟着脚步出去了。 阿进倒是热情洋溢,虽然卫凌灵是他搭档整天掛念的前任,也并没有因此有芥蒂:「卫凌灵,你是我的偶像耶!虽然你应该已经很熟这里了,但你希望的话,我还是可以带两位走一下,再熟悉一遍。」 沉湘正要说话,卫凌灵先一步打断:「我太久没回来,白承安也是新人,麻烦阿进带我们逛一逛了。」 局长呵呵笑起来,目送阿进开始带两人参观纠察者的办公室:「学学你搭档,多热情啊,纠察者就是要团结。」 沉湘举步就走,不想多看一眼这和乐融融的场景。 阿进那边带着两人看完办公区域,又来到纠察者平日训练的地下室。偌大空间里各式仪器兇兽般蹲伏着,阿进逐一介绍功能:「这是训练精神负荷力的,纠察者常常需要同时共感复数以上的人,这台机器可以一次模拟出多人的感官,又不会伤到学员本人的大脑。这台能训练五感的专注度,里面有很多有趣的小游戏可以玩。」 白承安对什么都兴致勃勃:「五感专注度是什么?」 「打个比方,狙击手常常需要练习对运动影像的掌控,因为他们唯一的专注点应该是目标,可是人的视觉天生会跟着动态事物移动,所以要练习即使有东西在动,也只能专心在目标上。」阿进停下来,拍拍机台,「对纠察者来说道理一样,人的感官会本能地不断注意环境变化,但是纠察者进行绝对共感时,需要和被入侵者抢夺权限,同时不能被自己原本身体接收到的五感干扰,这是一种很反本能的事情。」 而纠察者做的,本来就是反本能的工作。 他们停在最后一台机器前,阿进将模拟器递给白承安:「看得差不多了,你测一下脑部基础数据建档,我们好知道你现在的程度。」 话音刚落,震耳欲聋的铃声切开听觉,拉长的压抑声响高亢刺耳,他们同时回头。 阿进开朗地拍拍白承安肩膀:「运气真好,第一天上任就撞上紧急任务了。我先去集合,等等白承安先去领制服,卫凌灵你帮忙把他的数据印出来给我一份。时间很紧,动作快啊。」 卫凌灵应声,站在一旁等白承安时,无意中发现他新拿到的工作证权限颇大,不只可以看见自己过往的基础数据,还能看见其他纠察者的。卫凌灵随手翻了下,他的数字高居榜首,沉湘紧接其后,但是阿进的数据排名几乎垫底。 白承安测完出来,卫凌灵自己留下来等数据运算完毕,先把他赶去领制服。 警报声还在响,让人神经不自觉绷紧。卫凌灵望着萤幕,先是为白承安漂亮的数字结果感到惊艷,但几秒后,他捕捉到一丝微妙的不对劲,来回看了几眼,皱起眉。 呼吸冻结。 像是忽然从万丈高空上的钢索失足坠下,他张大嘴,本能地揪着胸口,后退一步,几乎承受不住奔流的情绪波动。那数据像一颗绝情的核弹,所有思绪顿时寸草不生,在茫然的震惊中,束手无策。 怎么会?白承安他—— 好几分鐘后,他才终于把失序的心跳按回胸腔,被咬住的下唇在渗血,他却毫无所感,只逼着嗓子发声:「数据销毁。」 柔和的电子女音:「一经动作无法回復,请问您确认要——」 「确认销毁。」他机械性地打断。 一行行绿光飞快跑过萤幕,销毁永远比建立还快,那份属于白承安的脑部数据就此消失,不留痕跡。 卫凌灵站在原地,面无表情脱掉被冷汗濡湿的手套,十指纷飞,迅速偽造了一份新纪录,在三分鐘后回到办公室,交到阿进手上。 一旁的白承安已经换上制服,原先有些轻佻的气质沉淀下来,多了三分周正。他看过来,眉间蹙起。 「大——」白承安习惯叫房东大叔了,但对着卫凌灵如今一脸俊丽深邃的五官,又脱离了那栋破屋,这声大叔突然喊不出口,只得半途改了称呼:「大哥,你还好吗?」 卫凌灵看着他,目光古怪,就像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人。 良久,卫凌灵才抿出一丝勉强的笑,压低声音只让他听见:「我为了你赌上仕途,你可得好好表现。」 白承安哈了一声:「放心,共感对我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 「你要克制共感的本能,没有我的命令,不能再动用你自己的力量。」卫凌灵远远望着沉湘正在集合队伍,「基因是命运,但我偏不信命,我希望你也是。」 「想不到你也这么有叛逆因子。」白承安咧嘴,沉湘正朝他们走来。「知道了,我会乖乖的。」 「聊够了吧!红色警戒等级,不是给你们办家家酒的!」沉湘厉喝,白承安马上做了个把嘴巴拉上拉鍊的动作。 沉湘阴鬱地打量眼前的小队,一个什么都只会喊停的胆小鬼,一个时隔一年才回归的旧搭档,还有一个不知道来干嘛的小鬼头,头又痛起来:「你们三个跟着我,等等谁不听我的命令,我就亲自把他的大脑做成标本,懂?」 11_我会听你的 任务的指挥官不是沉湘,是一个姓霍的高个子,眉眼也是冷的。白承安觉得,冰块脸可能是要当一个好纠察者的加分条件,才会一个两个都是这种模样。 出发前,指挥官平铺直叙地迅速概括任务:「接获民眾举报,百货公司美食街里突然出现恶意攻击其他客人的团伙,但这个团伙是一瞬间成行,彼此在事发前没有任何联系,有充分理由怀疑是共感者入侵后造成的状况。当地警察已赶到疏散民眾,但他们无法判断谁是共感者,也无法拯救被绝对共感入侵的民眾,急需支援。」 沉湘提问:「任务有限制吗?」 霍指挥官看向他们:「副局长命令,不能死人。」 双方互看一眼,心照不宣转开视线。 参与任务执行的纠察者组成一个个小分队,移动去任务地点的路上,阿进给他们科普,主要是跟白承安说话:「警戒等级跟红绿灯一样,红黄绿,红色就是最危险的,通常都是有不只一个共感者在场。」 「通常是怎么发现的?」白承安一副好宝宝样发问。 「一般民眾很难看得出来,」阿进微微收了笑意,「共感者不攻击人时,在人群里和大家没两样。可是一旦他们开始侵占别人大脑,就可能控制人做出一些离奇举动。比如说,前阵子有个案子,民眾举报有一位老人家突然在广场跳起热舞——这种事情一看就有鬼,等我们赶去,那个共感者已经逃走,可怜的老人家身体早就不堪负荷,当场就过世了。」 「但是共感者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进转头望向窗外快速流逝的风景:「取乐而已。我们曾经解剖过共感者死刑犯的大脑,他们天生自控能力极差,需要大量的刺激才能满足快感中枢。简单来说,他们通常是一群爱好刺激、但极度难以融入社会的危险分子。绝对共感即使对基因者来说,也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但他们乐此不疲,这也是纠察者必须存在的原因。」 卫凌灵没在听他们说话,正专心翻看着出发前指挥官传来的任务情报,眉头深锁:「复数以上的共感者,即使是我们也很难对付。白承安,你等下不要顾着玩,要好好听沉湘的指挥。」 沉湘冷哼一声,他一边耳机上悬着指挥官的通讯频道虚影,只有一边在听他们说话,但也不妨碍他表达鄙视。 车子很快到了定点把人放下,他们刚从车上下来,马上又体认到纠察者并不是什么受欢迎的存在。 任务地点在市区人来人往的高级百货公司,人群已经尽可能从里头疏散出来,但还是有不少围观民眾等候在门边。他们才刚从车子走向大门,路人眼光一路随行,清晰的耳语即使极力压低,还是被耳力良好的他们捕捉到。 「看看,又是要来杀人了……」 「真可怕,打着保护人民的名号,谁知道他们的审查公不公平。」 「说到这个,他们到现在都还不肯公开审查的规则——」 「肯定是心里有鬼!」 「沉湘。」 卫凌灵头也不回弹指拉回队友注意,笑得漫不经心:「别和他们计较,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就好。」 方才还忿忿不平、正想与民眾回嘴的沉湘回过头,火气很大地瞪一眼前任搭档,居然还是乖乖闭上嘴。 一旁的阿进忍不住嘀咕:「只有卫凌灵说的话才是话,我说的就当作耳边风,有够偏心。」 「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没有。」有也不敢再说。 沉湘侧耳听了下指挥官命令,做了个手势:「除了白承安,都进通讯频道。」 卫凌灵皱眉:「为什么要撇除他?万一临时有状况,什么事情都要口头转述给他,团队的反应能力会下降。」 前搭档冰凉的眼睛像颗黑曜石,无可撼动:「他是共感者,只凭你一个人的担保,还不够让我信任他。至于反应下降吗……」 他看一眼白承安,冷笑一声:「他是你带的人,你既然是传言里最强悍的纠察者,顾好一个小孩不会太难吧?」 白承安想起卫凌灵躲在房子里时被来寻仇的人吓成那样,还真与传言联想不来。原本在他旁边的阿进悚然一惊,下意识拉开距离:「你是共感者?」 他一脸无辜:「先说,我从来没有用这个为非作歹过。」 阿进却还是往旁边多踏了几步,满脸惊惧,活像怕虫的人看到一隻会飞的大型蟑螂。卫凌灵却没有动怒,晦涩的神色晃荡在瞳底,很快被收敛乾净:「知道了,你是这次分队的负责人,我听你的。」 阿进诧异地瞄他一眼。 纠察者坏得声名远播,越是佼佼者,其实代表的是杀的人越多,都不是什么善茬。那个退隐后都还被同仁一直掛在嘴里唸叨的卫凌灵也不例外。新闻媒体描述是他害死孙家人时,都是绘声绘影说他面相兇恶、眼神冰冷,整个人有多冷酷无情、杀人如麻。 脾气或许没有沉湘暴躁,心思却可能更狠毒。这样的人会乖乖听令,实在超出一伙人的认知。 卫凌灵没管他们心里有多少小剧场,逕自进了通讯通道,霍指挥官平静地开始分配任务:『沉湘,你们那一小队负责守住出入口,务必确保没有人能从这栋大楼逃走。』 阿进吐了口气:「幸好不是第一线。」 白承安听完卫凌灵转述命令,凉凉地提醒他:「依我以前做贼的经验,追逃犯才是最可怕的,因为那种时候,走投无路的人更会赌命。」 眼见阿进脸色又白一层,卫凌灵无奈地看白承安一眼:「够了。」 指挥官的声音还在继续:『第一分队已抵达美食街区,被害者还在被控制状态,人数有……十三人。』 儘管他把情绪藏得很好,最后一句话的尾音,卫凌灵还是听得出有点颤。 以绝对共感的难度,光是控制一个人就几乎会耗尽力气,更别说以他们刚刚接获任务到赶来的路上,已经过去多少分鐘了? 从来没有一个天生的共感者,可以忍受这么久的绝对共感时间。 卫凌灵当机立断,反身往下跑,无视身后沉湘愤怒的吼声:「卫凌灵,你不是说会听我的!」 12_顺手不过的玩具 卫凌灵奔跑的速度快得耳边只剩下风声,压根没听到沉湘那声怒吼。 如果他的判断正确,现在在地下的人员有极大风险,那不是区区的隔离制服可以保护得了的。因为电梯都已经禁止啟动,他只得一路奔下长长的手扶梯,直达地下三层,最后几阶是直接跳下去的,落地时,才意识到白承安也跟上来了。 他低声道:「你跟来干嘛?回去,沉湘会保护你。」 少年翻给他一个大白眼:「你当我是傻子?只要有机会,那个沉湘绝对会把我推出去送死。不是我在说,他真的不是你前男友吗?」 这次换卫凌灵还他一个白眼,又正经起来:「这次的共感者不寻常,你还没有自己的共感核,万一情况失控,我叫你跑的话你一定要先走,懂吗?」 腕上的共感核发出极低沉的嗡鸣,像隻无形的庞然巨兽,在猎杀的领域醒了过来。光芒照着两人的眼睛,白承安低低地应了声。 他们同时转过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下空间,卫凌灵耳边的通讯忽然不稳起来,连沉湘愤怒的吼声都消失殆尽,几秒后,彻底静了下来。 美食街里空空荡荡,环形的店家里空无一人,中央座位区更是杳无人烟。卫凌灵一手按在枪上,心底的焦虑开始不动声色攀升。白承安作为尚未通过考核的共感者,不具备拿武器的资格,此刻手无寸铁,如果真有什么意外,他没有把握能护住他。 偌大区域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回盪,没有人比有人还要可怕。 「等等,你听。」 白承安忽然开口,卫凌灵脚步顿住,凝神。 听清是什么声音时,两个人脸色都不大好看,那丝幽微的声音细细的,小小的,分明像…… 「有人在哭。」卫凌灵低语。 只有共感者与人质的空间里,为什么会有哭声?卫凌灵深吸一口气把子弹上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起朝哭声方向步步迈进。绕过美食区后,另一块延伸区域是通往厕所和逃生出入口的畸角,哭声显然是在厕所的方向。 咬牙绕过转角那一瞬,卫凌灵全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 十三个人都在。 不分男女老少,十三个再普通不过的民眾肩併着肩挤在厕所里,齐齐朝外站立,姿势挺拔得不像真人,每个脸上都是诡异而定格的微笑。在他们脚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抱头蹲着,幽幽的啜泣声正是从此而来。 「霍指挥官?」白承安不敢靠近,还穿着纠察者制服的男人旁若无人,动作纹丝不动。「喂,指挥官,你还听得到我们声音的话,就先告诉我们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卫凌灵在最初一瞬间的惊吓后,本能地冷静下来,视线仔仔细细从十三个人脸上扫过,把每个人的脸部肌肉变化,每个眨眼,每个微笑的弧度,深深映入眼里,忽然一顿,眼神回到特定几人脸上来回确认。 「怎么了?」 「……是看过的面孔。」卫凌灵垂眼,后槽牙咬得很紧,「小心那个小女孩——」 哭声忽然停了。 白承安踏步上前、及时拉开卫凌灵的同时,共感核一零七号深海一样的意识强势铺开,在卫凌灵脑内竖起铜墙铁壁,挡下第一波绝对共感的攻势。 十三个人里最不起眼的小女孩动了,笑得露出森森白牙:「不错,反应蛮快。」 霍指挥官缓缓抬头,保护面罩已经不知所踪,脸上是孩童般扭曲绝望的哭泣状,眼泪却再也掉不出来。卫凌灵几乎是本能地举枪,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曾经在共感核的纪录看过这样的案例。 被绝对共感入侵后破坏大脑的人,完全失去身为人的神智,只剩下最原始的动物本能和混乱的意识,活在极度恐惧中,再也无法回復原本的样子。 「我装作恢復正常,哭着说要牵手,他就信了。」顶多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走出那群僵直站立的人,回头欣赏了会自己的杰作,「他带我离开队伍,优先要把我送出去。走离人群那瞬间,我用微型炸弹毁了他的共感核。没了机器,你们这些人对我来说简直是再顺手不过的玩具。我控制他回到队伍里,猜猜看,有没有人发现他被我控制了?」 卫凌灵咬紧牙,纠察者第一线直面共感者时,为了安全性常常会戴上面罩,而一旦遮住表情,许多时候没有防备的纠察者是不会观察到什么异样的。 「其他队员呢?」 小女孩瞇着眼笑起来,格外天真娇憨:「大哥哥,你自己已经自顾不暇了,还管其他人啊?」 白承安越过卫凌灵,俐落地挡下第一个衝来的男人拳头,厕所空间太狭小,他边挡边退:「卫凌灵,快用你的共感核控制住她,不然就让我来!」 卫凌灵却仍觉得不对,孩童的大脑因为尚未发育完成,不可能可以承担绝对共感的负担,不管女孩再怎么天赋异稟都一样。除非—— 「白承安,这是陷阱,退开!」 白承安却已经握住第一个男人的手腕,肢体相触时,他触电般一震。卫凌灵扑过去,在和共感核相连的意识里遽然命令:『共享他的意识!』 共感核应声听令,手指碰到白承安那瞬间,像无数电子无形中飞窜连通,闭合成一个环流。卫凌灵像在走钢索般心惊胆跳,生怕伤到哪条脆弱的神经连结,在白承安大脑里强势地逼退了入侵的另一个陌生意识。精神彷彿分裂成两个,一个他情急之下枪口对准男子,可惜准头不好,连续几枪才打中男子手臂;另一个他则是以白承安的视线往外看,看到小女孩一直笑嘻嘻的表情终于变了。 下两枪依然偏移了位置,卫凌灵不得不再枉前迫近一步,却扣不下扳机。 小女孩似乎从他眼里看到了什么,懵懵懂懂般往前迈步,但下一枪直直命中她额际,炸开一团鲜艳血花。 白承安放开扣着卫凌灵的手,眼底没有一点犹豫。 所有被控制的人应声倒地。 卫凌灵摔倒在地,手指松开,共感核艰难地收回他外扩的意识,他控制不住地痉挛,手指扣着脏污地砖,蜷缩起来。 白承安先把负伤的男子压制在地,抬头看到爬起来的他时吓了一大跳,因为刚刚血压骤升,卫凌灵眼角红得像要渗血,狼狈地喘息:「我没事,我的通讯……」 通讯依然没有恢復,幸好阿进的大嗓门此刻派上用场,他远远就听见他的大叫从美食街另一端传来:「卫凌灵,你们在哪里?还活着吗?」 这个冒失鬼。卫凌灵叹了口气,过去帮着白承安上好手銬、为犯人止血,又转头检查了下在场倒卧的人体:「你去把阿进叫来,顺便让他多带些医疗人员下来。」 卫凌灵轻轻吩咐,白承安依言正要走开,他又补了一句:「别让他知道是你开的枪,全部说是我做的,懂吗?」 语毕,他像是终于透支,垂下了视线。但白承安离开后,他勉强撑起身体,轻轻把手臂中枪、惨声哀号着的男人翻过身,手指伸入领子后轻轻摩娑过后颈。几秒后,淡淡的漆黑痕跡开始浮现。 他用力咬住唇,脸色惨白,在阿进进来前放开了手。 阿进脸色却比他更差,嘴唇颤抖着,扫了两人好几眼:「刚刚下来地下三层的队友,已经都殉职了。」 13_慈悲与残酷 『这次死伤于纠察者枪下的有两位人民。最夸张的是,纠察者竟然开枪杀害年仅十岁的女童,我想请问政府官员,你们直到现在还坐视不管吗?』 『不仅如此,纠察者滥用公权力封锁公共场合,打乱人民正常生活。再不严加管理,全台湾会变成纠察者的游乐场,实施恐怖统治。』 『我们要求政府,正视人民的声音——』 副局长抬手关掉电视:「都听到了?」 如果今天问话的是局长,局长喜怒都是淡淡的,常常像在他书桌前站成根木桩的下属不过是犯了个小错,无伤大雅。但副局长风格就不同了,吼得唾沫星纷飞如雨:「民眾怎么看我们纠察者,你是队上的老手,不会不知道。我说过这次任务不能死人,你偏偏就是要明知故犯!很行嘛,很会给我们自己人找麻烦嘛!」 卫凌灵垂眸,狭长的优雅眼瞳笼着暗影,没有说话。 「你至少要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为什么杀了那个小女孩?」 「纠察者戒律一,不可错放过任何共感者。」他抬起头,灯影晃着,照出他的面不改色,「我当下的判断是那两位共感者具有高度危害风险,不具备教化可能,而且当下那个小女孩朝我们展开攻击,有致命危险,我照着规定决断,我没有错。」 副局长一把按熄了菸,原本就已经绷紧的声线生生又拔高音调:「现在是有错没错的问题吗?卫凌灵,我知道你一贯的风格,除了你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其他人的话听都不听。但你现在回到队上,我就是你的长官!民意是唯一的指挥,你现在滥用杀人豁免权,还对小孩子动手,是故意要耗尽林心拼命为你做的担保吗?」 卫凌灵眉目终于一动, 他大概是真的气急了才会拿林心、也就是他的太太出来说嘴。林心教授爱惜他的才华,自从卫凌灵毕业进入副局长麾下,夫妻俩就没少为他起争执,但在他面前,总还是尽量不提到彼此。 「这次只是申诫,再犯一次就是停职,连同你旁边那个小孩子,都会被重罚。」副局长指尖敲着桌沿,沉下声,「我们是缺人,可也不能要不听话的人。国家需要猎犬,不是会反咬主人一口的狗,你明白吗?」 「……明白。」他平静无波地应声。 开门走出去时,走廊外有人在等他。 「吃到苦头了?」冰块脸一样没有融化跡象。「为什么不听命令?」 「听了的话,你或许也不能活着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了。」他已经逐渐摸透沉湘的个性,只要顺着毛摸、好好说话就没问题,大概只有阿进那个天生少一根筋的,会三番两次去招惹。 「好不容易回来,如果因为这样必须离开,你得不偿失。」 卫凌灵逕自走到他身前:「我不会后悔。」 沉湘举步跟上,终于勾起一点吝嗇的冷笑:「我有时候觉得你变了,有时候又觉得,你好像没变。」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正面回答:「白承安呢?」 正值午休时间,他走进休息室时阿进正伸手关掉电视,女名嘴义愤填膺的声音顿时中断:「吃饭时间还是别看这种东西,会害我消化不良。」 然而即使不看,现场也没几个人有胃口。白承安盘腿坐着,手指迅速滑过瀏览报导,抬头看一眼走进来为自己倒茶的卫凌灵:「是上面的人压下消息,没让媒体知道人是你杀的?」 「他们不知道卫凌灵的本业是纠察者,如果那些媒体知道的话,大概会兴奋到失控吧,」阿进叹息,「这次任务失败成这个样子,一个人都没救回,还折损了那么多队员——报告出来了吗?」 「已经出来了。」沉湘的声音有点哑,「共犯还有一人,一开始他们三人混在被害人里面,装作被控制的样子。后来其中一个在警方来疏散人群时,趁机离开了,剩下两人又共感控制了另一个民眾,补上他的位置。」 照片被同时传到每个人的通讯器里,戴着鸭舌帽、清秀的脸孔看不出男女,缓缓抬起头,对摄影镜头灿烂一笑,完全没有躲避之意。 卫凌灵掐紧拳头。 他记得她。 那笑容里的挑衅让卫凌灵想起,那次看到沉湘的录影,里头那个对沉湘比出手枪姿势、嚣张至极的身影。 「从现场监控来看,那些共感者控制霍指挥官杀了他自己的队员,把他们的尸体藏在座位区下方。」沉湘咬得牙齿几乎要出血,「那个小女孩和男人没有家属认尸,照规定申请解剖后,已经确认他们都是天生的共感者,而且基因序列和过往我们知道的,有微妙的不同。」 卫凌灵转过头:「怎么说?」 沉湘冷冷回望:「绝对共感这东西,一开始出现时,就是种基因的畸变。」 没有人知道发生的缘由,儘管科技发展已成指数型成长,人们对于生命最基础的秘密仍无法全然参透。 基因为什么会產生这种非预期的变化?为什么意识这么玄妙的东西会可以共享?至今科学家眾说纷紜,但还没有人真的掌握真相。 「拥有共感基因的人生来有侵入他人意识的能力,却也生来拥有共感基因的缺陷,衝动,爱好刺激,甚至在有心人的利用下,会变成杀伤力极强的武器。」沉湘低声道,「昨天这群人的基因序列被改造过,放大了共感的能力,但同时也放大了危险性。那个小女孩就是个例子,智力和自控力是十岁儿童,共感的能力却和使用共感核的我们不相上下。」 卫凌灵听懂了,脸色深沉起来:「也就是说,要嘛有低机率他们在短时间内自行演化出了一个强大的群体,要嘛是有人刻意为之,非法改造培养出一批实验品。」 两人默然相对间都察觉到一点毛骨悚然,只有阿进还在原地大嗑便当:「担心也没用,你们两个还是先赶快来填饱肚子吧!还有白承安小朋友,你都这么娇小了,还不多吃点东西。」 白承安向来嘻嘻哈哈的表情此刻像要把他杀人灭口:「你不是很怕像我这样的共感者吗?」 「你小我那么多岁,我再怎样也不会对小孩子乱动手的。」阿进还在大嚼,好几秒才察觉气氛不对,「卫凌灵,不是说你,你别多想啊。」 他一口喝乾杯里的茶:「没关係。」 「下午还有任务,吃快点,我可不会等你。」沉湘不耐地过来踢了阿进一脚,阿进骂骂咧咧,捧着便当随沉湘出去了。 休息室里只剩下两人很轻的呼吸声。 卫凌灵吃不下东西,随口交代一句:「我出去晃晃,你快去吃午餐吧。」 自动门感应到内侧有人要出去,静静滑开时,白承安澄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那时候,你为什么能马上认得那个小女孩?」 「以前当纠察者时见过。」卫凌灵没有回头,随口回答。 白承安沉默一下,又问:「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白承安一语点破:「你当时……没有必要杀那个小女孩的。」 「我对她慈悲,就是对无数我不认识的人残忍。」他答得很流畅,却又不由自主想起开枪时的手感,拼命压抑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再度重演,小女孩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来不及恐惧,已经被鲜红沾满。 他驀然起身,奔到洗手间,扶着马桶吐得催心挠肝。 上膛,瞄准,扣扳机,这具身体已经做过无数遍同样的动作,但他就是无法习惯。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只是,仍无法习惯杀死共感者的感觉。 14_最完美的作品 接下来卫凌灵整週都被关在局里反省思过,他间着没事时就会到训练室,看白承安从头学习纠察者的一切。 然后,越来越觉得他是个天才。 一个人的专注力和反应力如何,很大程度其实是天生的,每个人对于世界的互动方式除非后天刻意练习,否则变动的幅度不会太大。 白承安像是天生吃这行饭,他第一次摸到共感核就几乎无师自通,承受得了共感核压迫感十足的机械力量,也可以在眾多重叠的感官里,像个老练的木偶匠,可以准确地操作被共感对象的动作,搞得阿进危机感十足:「你别再练习了,再这样下去快要比我强了。」 他的搭档则是每次看到白承安的练习数据,就会臭着张脸去自主加强训练。 一零七号跟着主人旁观,森绿的电子眼闪闪发亮,录入一段段数据:「和您一样,他的潜力是百里挑一的,恭喜您找到了宝藏。」 卫凌灵看着他,心底的感觉也有些微妙,他适应良好自然是好事,可是适应太良好,也让他不由得担心起来。 一个太强大的共感者,失控的风险也是相对的。 白承安没有管他有多纠结,很快就得意忘形跑来找他挑衅,眼底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野性:「来比比看?」 卫凌灵沉默了下,有种工作之馀还得育儿的错觉:「比什么?」 白承安带他到一台大型机台边,卫凌灵扫一眼,那是训练绝对共感专注度的机器。这时代的全息体验已经修正十数年前虚拟实境容易头晕的毛病,直接刺激大脑电流產生感觉,如果当事人不知情,甚至会以为那就是真实世界。 这台训练仪器就是利用全息功能,让学员在相对安全的状态下体验争夺意识控制权的感觉,通常需要两人一组练习,看谁可以先抢走对方身体的绝对控制权。卫凌灵扬起单边的唇:「我赢你的话,这个月房租双倍?」 「我输的话就先欠着。」白承安蹬鼻子上脸,毫不害臊,「我赢你的话,这个月房租全免!」 卫凌灵一直微微绷着的眉眼松了些许:「谁给你的自信?」 白承安仰起下巴,光闪在瞳里:「阿进说的,他说我天生就属于这里。」 「阿进的话你都要打八折听才对。」卫凌灵失笑,手指都已经摸到仪器的眼罩,却像是想到什么,倏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他,又像透过他,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另一人。 「那还是不比了,第一个月的房租已经被你用共感时间抵掉,我亏大了。」 「喂,怎么说话不算话?」 但是卫凌灵已经转过身,一边走一边掩住一个呵欠:「今天是礼拜五,我要先下班了,拜拜。」 「等我,一起走!」白承安很快跟上。 踏出大楼的两人和一群高中女生擦身而过,没来得及听见她们兴奋的讨论。 女孩们驻足在路边,高楼外墙的巨型动态广告正重播着一场產品发布会,孙澈元漂亮的脸孔出现在大萤幕上,俯瞰着匆匆而过的路人,笑容矜持:『我们之所以努力开发共感產品,是为了联系与扩展人类社群。唯有共感,才能同理。』 「孙家那个少主真的好帅喔,你看完產品发布会了吗?」 「有啊,他那句宣传标语『唯有共感,才能同理。』,配上他那张脸简直是在对我下咒啊。」 「你觉得他哪天会不会自己出一个共感套组?如果出,我一定会买!」 广告轮播了三四回,高中生们才依依不捨地走开,高音频的笑声从路边半开的车窗鑽入,手肘撑在玻璃上打瞌睡的人醒了过来,斜过眼瞥过去,听了关键词后,大笑起来。 司机从后照镜看她一眼,似乎有些害怕。 「喂,那个什么共感套组的,我也要去看一看。工作这么辛苦,还是得看一看自己的成果。」裸着的脚踢了下前座椅背,五指染着小巧蔷薇图腾,精緻得像个艺术品。司机本能地一缩,唯唯诺诺地应声。 共感科技专卖店就在附近的街角,裸着的脚懒洋洋踩进高跟鞋,下了车,咖搭咖搭穿过人潮。 正开心挑选產品的高中生们忽然听见身边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转过头,漂亮堪比艺人的脸孔望向她,一身中性打扮与俐落短发,笑吟吟地:「小妹妹,请问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高中生检查了下她手里拎的產品,解释道:「这是系列共感產品,把名人或艺人的五感经验封缄一段储存起来,用你的帐号登入连结后,就可以以那个人的身份和感官,亲身体验他的一小段人生。」 「那这个又是什么?」女子拎起另外一个包装朴素点的商品。 「那是孙澈元的公益合作,所得都会捐给相关单位,」高中生如数家珍,「这个主打的是身障者的同感体验,保证让人体验过后,就会同理身障者在社会上有多不方便,也常常被学校拿来做成生命教育教材。」 女子点点头:「你觉得有用吗?共感之后,就真的能够同理吗?」 对方乍然被问,吓了一跳:「应、应该是真吧?」 女子笑意更深,转过身走到柜檯前,无视身后对插队的抱怨,把一张卡塞到店员胸口:「我要今天新上架的所有共感套组商品各一个。」 店员抬起头,正想拒绝这荒谬的要求,看清卡的级别后却愣在原地,几秒的反应时间后,连忙頷首致意:「不好意思,我们马上为您处理需求。」 血拼完,被一路送到车边的女子再度踢开高跟鞋,瘫在座位上懒洋洋拨弄着商品们:「我们的老闆真是利用共感发了大财呀。我也该来玩一下,看看我复製回来的那些记忆和感官,都被拿来做成什么了。」 司机一样不敢回话,只含糊地应了声。 女子一路来到市中心,车子开进地下室后,司机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她独自一人坐上唯一可以直抵顶楼的电梯,门一开,就看见方才在高中生们口中姿态完美的男人在座位上,低着头签核文件,肩头笔直。 「先生。」她打招呼,但男人丝毫不动,直到把手里的事都处理完才抬头。 「这次的新闻是怎么回事?」 「只是失手而已。」她一脸无辜,「本来只是想玩个游戏,不小心玩过头了。」 「玩过头?」男人淡淡重复,像把那几个字在唇舌间品尝了下,「风音,只有这一次,我当作你真的只是在玩——但如果有下次,你再引起纠察者注意的话,你以后就别想出门了。」 风音笑得瞇起眼:「遵命,下次我会先下手为强,绝对不会留目击者的活口。」 「风音。」 这次孙澈元脸色彻底淡下来,风音却依然无视,笑得天真烂漫:「开玩笑的。先生,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你最强的共感者吧?」 那双深黑的眼瞳像是吸尽所有光线,冷漠平静。 「……当然,」孙澈元眼角弧度冷淡却真诚,「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15_我们能相信的 『作品』。不是手下或同伴,而是花了心血打造的作品。 风音不自觉抬手,指尖很轻地拂过后颈,她自己看不见,平常别人也看不见,只有孙家特產的显影剂抹上去时,才能窥见那禁忌的烙印。 每个作品都会有自己的编号,她也是。 这样也很好,虽然她完全无法同感所谓的爱恨情仇,但根据她侵入过那么多的五感与记忆所见,最可以把人联系在一起的,是利益而非爱。 群体的隐形规则,是基于我对你是有用的,你对我也是有用的,我们才会聚在一起。 风音在桌沿坐下,玩弄着桌上的钢笔:「既然我对你还是有用的,下一个任务是什么?我好无聊,不能出任务的话,我也不能离开这里。」 而爱是一种罕见的东西,人只能把它留给很少很少的人,比如说—— 「你既然看到新闻,应该已经知道那个差点害死孙净元的男人,又出现了。」 孙澈元表情没有变,但风音熟知人类的微反应,他小指反射般抽了下,又轻轻抚平已经够整洁的衬衣下襬,那是一个人安抚自己的动作。 唯一可以让孙澈元动摇的就只有家人,现在也只剩下一个了。 「自然不会让他继续待在那里,」他把风音终于还回来的钢笔轻轻拋入垃圾桶,「之前派去杀他的人有去无回,我怕引起注意,暂时不能再动手。而且,纠察者的最高领袖,那个老狐狸局长,从以前就在怀疑孙家,我现在还不能留把柄。」 风音看着钢笔隐入开口,被智能化的垃圾桶咖地一下绞碎:「那个卫凌灵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小孩子,上次就是他帮忙卫凌灵打跑派去的人,花了我们好大力气把那些杀手从警局弄出来。」 孙澈元淡淡地,没有很上心:「你这么想外出的话,去查一下他的来歷,有问题的话,就找个机会处理掉吧。」 风音从桌上跳下来,微歪着头:「先生,你常说一般人和共感者不同,你们能够同理他人,那么为什么,你可以这样说出要杀死一个陌生人呢?」 「就是因为是陌生人,所以才可以不在乎。」孙澈元的语气微微加速,昭示话题到此为止。「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风音知道他耐心用罄,为了自己可怜的外出机会着想,她利索地离开,默默关上门。走没几步,腥气猛地在鼻间滞住呼吸,呛到她咳得昏天暗地,草草伸手一抹,满手湿答答的红色。 大概是太累了,她抽出纸巾擦净鼻子下的血跡,没有太在意。 卫凌灵在难得可以好好休息的周末又被噪音吵醒了,这次不是音乐,是间歇性的大呼小叫,听起来像在跟谁对话。 他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一连串的哲学问题又浮现在脑子里:『我是谁?我在哪?我到底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容许这个兔崽子租我的房子?』 等他七死八活把自己从床上捞起来,移到噪音来源前,试图吓唬一下小孩,却发现通讯器连着共感套组装置的白承安开心得不得了,压根没发现他存在。那装置看上去颇像远古时代的录影带,是个方形黑匣子,卫凌灵低头看一眼被撕开的包装,上面极其曖昧耸动地写着:『人妻极密一日体验』。 他脸一黑,直接关掉储存着记忆的装置,把魂不知道已经飘去哪里的白承安唤回现实。 「卫凌灵,这个很酷的,你要不要玩玩看!」不知道何时起已经开始直呼其名的白承安还是笑笑的,似乎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玩不完的新鲜事,「我把连结传给你,帐号是我的名字,密码是两个零。它是一段记录五感的全息影音,登进去后,你会觉得你是在以那个人的身分,体验到他当下体验的感官,超级帅的!」 「这么简单的密码,你不怕被盗吗?还有,你玩的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体验主体?」 卫凌灵原本想关掉跳出的讯息,反而一个手滑,按到了扩音。 已经化作电子管家的共感核此时偏偏侦测到熟人面孔,自动打开连结门外的喇叭:「林心教授来访,依据人类的社交礼仪,这些声音似乎不适合让林心教授听到,需要我先帮您屏蔽对外通讯吗?」 …… 卫凌灵不确定自己要先掐死捧腹大笑的少年,还是多管间事又没管到点上的共感核。 一阵极为尷尬的解释后他才顺利请进了教授,林心一脸忧心道:「我看到新闻了,我老公没为难你吧?」 卫凌灵看一眼白承安,后者其实不是真的不会看人脸色,完全是看人调整白目程度:「我去倒茶。」 白承安一走,卫凌灵打开通往阳台的窗:「我们到外面聊吧。」 夏天的末尾已悄声降临,晨色微凉,两人简单交换近况,林心眉头一直皱着:「我做共感的研究几十年,这样对人没有任何同理心、而且能力强得可怕的共感者越来越多了,多的速度很不寻常。即使是正常繁衍,也该有个进程才对。」 「起源是基因,但演变成这样,背后肯定有人工的痕跡在。」卫凌灵淡淡说道,「我记得教授说过,有些学说认为人类在很久以前、还没有所谓语言和文字系统的时候,是利用共感能力沟通的。这也是为什么直到今日,虽然普遍失去了那样的共感能力,人类还是会有共同的集体潜意识存在,那是过去人类歷史的残影。」 「你想说什么?」 卫凌灵挥手示意玻璃门内的白承安把茶放下,可以走人了:「所以有可能,这样的基因演变是返祖现象,是有跡可循的,而有人发现了这背后的巨大力量和利益,想要人工诱导更多的基因突变。像教授这样的学术专家人才,很快就会有人对你招手了。」 「你说得没错,」林心笑一笑,爬着皱纹的脸孔美丽却忧伤,「我有时候也会想,我研究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呢?」 林心有些茫然地问道,又像在问自己。 她大半生都追寻着真理,但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在意所谓真相?不知道真相、蒙昧一生的人,未尝就会比较不幸福。至少不会像她,殫精竭虑追寻真理,却又唯恐误开潘朵拉的魔盒,让有心作恶的人发现途径。同时,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她,做这些研究把自己累成那样,不值得、没必要。 「人类是群体的生物,和另外一个人建立交流是我们的天性,但为什么演变是这样的方向呢?如果世界上有神,祂在试图告诉我们什么?」林心迷失在思路里,喃喃地仰头。 稀疏晨星在艮古不变的天空无声流转,这些星星俯瞰着人类在歷史里繁衍茁壮,似乎站在万物顶端俯瞰世界,但现在看来,人类可能也正跌跌撞撞走向无法自控的毁灭。 但卫凌灵不愧是当年恶名昭彰的纠察者,铁石心肠,绝不动摇。 「教授,你想太多了。」 卫凌灵放下交叠的指:「人类太过渺小,你和我再过几十年,这些思考的意识全部会化为乌有。谁知道这一切物竞天择会不会纯粹只是巧合呢?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规律,有的只有让人类痛苦无比,可是又不断想去猜测的无常机率。」 「以前……有一个纠察者前辈告诉我,我们很难完全控制机率和所谓命运,所以我们信的只有我们的枪,我们的共感核,我们的战友。」 共感核的微光隐隐栖息腕间,映着他漆黑的瞳,也像黑夜里稀疏但足可引路的星光。 「你呢?你相信什么,教授?」 16_这才是双赢 年轻时的卫凌灵个性锋利又自我,大概很难说出这样的话。 林心哑口无言,自己回思了一遍,苦笑起来:「谁像你们有共感核倚靠?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能信的也只有命运。否则,现在都已经是科学时代了,为什么还是有人求神拜佛?」 卫凌灵还想继续说,林心抬手拦住他,笑得温柔,儼然是一位慈祥长辈看待后起之秀的神态:「你真的长大很多,凌灵,这几年在纠察者队上,学到了不少吧?尤其之前一整年待在孙家卧底,我是真的很担心你,幸好,你顺利回来了。」 原本松松搁在露台边缘的手指忽然一紧,卫凌灵转过头:「您知道我是去卧底的?」 「你副局长告诉我的。放心,我会保密。」细密的皱纹为那张脸添上柔和,连同声音尾巴也是软软地散溢入黑夜里,「但是看你被新闻骂成那样,我也很心疼你这孩子。我相信你,如果有机会的话,本来一定会保护孙净元到底的。」 卫凌灵原先只是默默听着,直到最后那句话戳进心窝,溅出一蓬不为人知的血花。 「我是奉局长命令而已,」淡淡一笑,却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您特地跑这一趟,不会只为了确定我回去过得顺不顺利吧?」 林心失笑:「防备心什么时候变这么重?我以前不也常常来看你?」 卫凌灵心底闪过一丝模糊的疑虑,林心说话时眼角平直、颊边弧度生硬,那是一个虚假的笑容。 她在说谎。 他有点尷尬地快速笑一下,转过脸:「要不要进来吃点东西?我们还没有吃早餐。」 「不用了,今天是周末,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林心很快转身,打开落地窗走进客厅,卫凌灵一路目送她告别离去。外头的私家车等候着,林心上车没多久就接到一个通讯请求。 『怎么样?』副局长单刀直入,带着一丝焦灼的急切,『你觉得那个卫凌灵是不是怪怪的?有没有哪里和你以前认识的不一样?』 林心按着眉间:『这些不一样有太多种可能,或许那次爆炸的创伤改变了他,也或许是他太久没有回到岗位,开枪失准也是正常的。」 『你不了解卫凌灵,你以为他只是你课堂上那个小助教?他当年是最强的纠察者,从来都是弹无虚发,下手绝不犹豫,那些是刻在他本能里的东西。可是你知道这一次任务他失准整整六枪吗?我看到任务报告时都傻了。如果,如果我能证明他已经没有能力继续担任纠察者——』 『你这么希望他被开除?』林心沉下声音,『他是你的手下,没有犯任何大错,你为什么从以前就这么讨厌他?』 『心,我和你说过了吧,那傢伙是局长的人。有他在,我这辈子很难坐上局长的位子,当然要想办法把局长的翅膀全部剪掉。』 林心不再说话,她望着窗外流动的景色,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卫凌灵时,是在大学课堂上。在数百学生里,他是唯一一个第一次体会绝对共感却丝毫不害怕的人,远远地在位子上,衝她露出一个自信飞扬的笑容。 她引荐他参加纠察者的训练,大学还未毕业,卫凌灵就通过了考核,成为正式队员。她听到他的很多传闻,说他果断公平到近乎冷血,经常不经共感核认定就杀死入侵的共感者,也没有一般共感者常见的职业伤害——因为太多的共感体验而情绪不稳或专注力下降。 这样的天才,如今落到这种尷尬的境地,队友可能对他的能力感到失望,上司却又巴不得他表现越差,早点被踢出团队。 『心,你不要插手,」副局长居然还没掛断通讯,他低低诉说,语气染上狂热,「我的位置前所未有地接近局长,我就快要可以让我们家过上最好的生活了。心,你只要安心等待就好。』 通讯哑了下去。 副局长周末还坐在办公室里,刚和林心说完这段话,满心澎湃,觉得那闪闪发亮的局长之位似乎唾手可得,就差眼前最后一哩路了。 门外轻响一声,所有监控忽然在同时短暂瘫痪了三秒,足够走廊上的人如入无人之境般轻松走进戒备森严的副局长办公室,微微掀起帽簷。 底下那双眼睛优雅内敛。 「欢迎欢迎!孙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这里监控严,劳烦你要穿成这样。」副局长热情地迎上去,来者不过是穿着普通的黑蓝水电工制服,看上去却贵气依旧。 「我们已经是这种关係了,寒暄的话就免了吧。」孙澈元礼貌地一点头,不等副局长招呼,就自己在沙发的主位上坐了下来。副局长的笑容僵了一秒,很快掩饰过去,亲热地坐在他身边,上身前倾:「我这边有好消息,卫凌灵虽然回来了,但能力大不如以前,我有把握,下一次任务可以除掉他。」 但孙澈元只是淡淡一笑:「那如果他恢復能力呢?你就没把握了?」 这下子副局长是真的笑不太出来,孙澈元手指转着茶杯,却没有下嘴的意思:「我要的是生意,是利润。卫凌灵没保护好我家人,这笔帐我自然会另外和他算,但你别把这当作和我交易的筹码,要杀他,我不需要经你的手。」 他看出副局长一时的侷促不安,适时地放缓语气:「副局长,我们还是各自做各自擅长的事情吧。我的新產品上市了,接下来可能会有些麻烦的小投诉出来,就再麻烦副局长处理。而我,会负责来做脏事,帮副局长做些漂亮的业绩,这才是双赢,你说对吗?」 也许是冷气温度太低,副局长隐隐感到皮肤窜起一阵鸡皮疙瘩,孙澈元的声音压得更低:「然后,等你当上局长,我自然会全力配合,管好我手下的共感者们。他们会乖乖的,铺平你的政治官途。」 被权势冲昏头的副局长全然没有察觉,那双眼睛藏在帽子底下的阴影,黑洞里浮着光,真诚的微笑下,藏着不祥血腥。 17_他可以不必醒来 结束拜访后,孙澈元维持着水电工的装扮搭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 一到了无人的地下室,他再次啟动干扰仪,在卡壳的监控里边走边扯开领口、脱下手套,解开沉重的背心甩到身后,露出底下原本的雪白衬衫。 他停步在车边,把手上的一堆衣物塞给安静侍立车旁的手下,低下身坐进车里。 「去医院。」他只有说了三个字,但司机马上理解,沉默地开上路。 三年前的爆炸后,他去医院的次数寥寥可数,人们偶然议论起,都认为他是无法接受亲人们一夕之间死去、只剩下一个弟弟的事实。 主治医师早已等在办公室,冷汗微微沁湿鬓角,看着孙澈元走进来,还颇有礼貌地和他点头打招呼:「这些年我弟弟麻烦你了。」 「别这么说,是应该做的。」 孙澈元示意手下将手提箱放到桌面,掀开扣环、把夹层打开,露出底下齐齐整整的钞票:「老规矩,一点心意。我要你让他好好活着,但还不要太快醒来。」 医生看着那张文质彬彬的脸,又想起三年前。 爆炸甫发生时,所有新闻台都疯了,铺天盖地的揣测与即时新闻纷至沓来。他们医院收到大量烧烫伤伤患,伤势非常严重,所有医生都焦头烂额。但就在那时,院长忽然说有重要来宾到访,硬要几位主治医师停下急救脚步,到办公室见他。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鼎鼎大名的孙家人真人,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孙家对医院有巨额捐款,也是主要股东之一。 年轻的二少爷看着他们,眼神却像在看着没有生命的物体,短短几秒的停顿后,他开口: 「还在抢救中的孙家人里,只要留下净元就好。」 在场的医护人员都愣在原地,他扫过眾人的视线很镇静,镇静到几乎有些阴冷:「孙家家聚时遭遇恐怖攻击,多数家族成员不幸伤重不治,只有净元运气好,活了下来。如果我在外面听到不一样版本的故事,我惟你们是问。」 于是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刻进他的噩梦里,在那之后好几次都还能让他流着冷汗醒来,想起他们是如何无视病患的痛苦哀号,硬生生把他们放到断气。 只有那个最小的孩子活了下来。 被兄长下令做成一个活标本,受最好的照料与医护,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意识反应。 「我想看看他,可以吗?」 「当、当然没问题。」主治医生连忙引他走向保护严密的高级病房,「他体徵都维持正常,唯一要提醒孙先生的是,如果一直用药物抑制意识復甦,我们不确定长期下来会不会对大脑造成什么永久伤害……」 最后的话在孙澈元回头的眼神里结结巴巴卡了词:「当然,我们会尽全力确保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但孙澈元打断他:「我要一个活的孙净元,可是,他可以不必醒来。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医生吓得连连点头,转身逃难似地离开,他总觉得这个孙澈元身上有某种可怕的因子藏在面具之下,更别说他底下管的那个共感军团——他们藏身一般人中,轻轻松松就可以毁掉一个人的脑。孙家用这个兵队暗中威胁人、控制人、甚至是偷偷除掉与他们作对的人。 都是一群疯子。 他打个冷颤,和孙澈元最后一欠身,一道厚重的门无声隔开了病房里外。 孙净元躺在床上,眉眼乾净,安祥得和睡着无异。 和小时候很像。 孙家的手足们个个为了经营权杀红了眼,唯有孙净元,或许是因为年纪小,也或许是因为天生脾气就温和,唯有他没有参与这些权力斗争。在孙澈元已经在公司独当一面的时候,孙净元还只是个国小生,偶尔等门等到睡着时,也是这样天真无知的睡顏。 「说起来,我们家虽然是做共感生意,但你是唯一一个共感者呢。」孙澈元站在床边,他说话的对象无知无觉,像个静止的雕塑。 因为没有管理的才能,也因为这与世难容的共感天赋,孙净元在孙家的企业里并没有正式的职位,只能发挥共感的力量,负责监控家里那一大群共感者。在孙澈元为了夺权和大哥斗得你死我活时,孙净元像活在一个乾净的玻璃罩子里,负责和这群孙家不想正眼看到、却又奠基着家族成功的共感者混在一起。 「你看,其实家族剩下我们就够了,这一切都还挺井井有条的对吧。少了那些烦人的阻碍,少了你的瞻前顾后,我可以尽情让这群共感者三不五时出来游荡,不然他们被关上这么久实在太可怜了。你的那个保鑣兼朋友,卫凌灵,现在肯定很烦恼吧。」 「你就这样活下去,让我知道我回头时,还有一个人在就好。」孙澈元耳语般说道,「当然,害你变成这样的人我会找出来为你报仇。可是你也不要醒来了,不要看到我做了什么事,好不好。」 没有人回应他。 孙澈元抬起手,指尖游移在方寸之间,却终究没有碰触他。 不知过了多久,秘书才小心翼翼在通讯里提醒:『先生,等等您还有合作厂商的会议。』 他俯身良久,才淡淡应了声:『就在这里开吧,我用投影。』 这次的会议对象是一家科技用品下游通路商,对共感商品仍有些疑虑:『构想听起来是很吸引人,但是,其中会不会有法律议题呢?您确定这些商品都是经过本人授权同意被使用的吗?』 『绝大部分產品的来源都是娱乐產业和补教业的旗下艺人或讲师授权。』切换成商业洽谈模式的他彬彬有礼地微笑,『但是,毕竟大眾对于共感的口味很广阔,也不能排除有些是我们从……一些特殊管道取得的记忆体验。』 对面的男子随即大惊,有些语无伦次:『您是说,有些是违法取得的?』 一丝隐密的笑被藏在他嘴角,很轻地说了句:『他们不会知道。』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什么?』男子没有听清。 他漂亮到有些犀利的眼睛直视镜头,隐隐含了凉意:『所有共感產品都会有授权,不过,共感本身是不会留下证据的,我们当然会按照规定,让他们把共感记忆交出来的同时签下同意书,但没有人可以证明那些授权文件是不是他们自己按下同意的。何况……说真的,到底有多少人在按下网路上的隐私权条款时,有一行行把那些资料全部看完?您自己会看完才按下同意吗?共感的同意书也是一样的意思。』 他没有说完的是,因为共感本身是不会留下证据的,即使受害者发现自己的个资被不当使用,大可以去报案,去投诉,但警察或纠察者不会找到任何证据。 没有人可以证明那个做出动作的人,不是自己。 见对方脸上有些松动之色,孙澈元适时地清了下喉咙:『您知道,做科技產品的最需要就是时机,如果您这边还是有疑虑,那我们的合作可以先暂缓,我会先找其他厂商谈……』 男子果然急了,和身边的人耳语几句后,回应道:『我们有意愿合作,先准备合约吧。』 孙澈元藏在滤镜后,一缕笑意从幽微的弧度开始,渐渐扩大。 理想的世界。 不再分出你我的世界。 会一点一点成形,等到人们意识到时,将会已经深陷其中,再也无法想像没有共感的世界。 18_分享也需要界线 而日常忙碌的纠察者们,此刻还不知道危险步步进逼。 「你嫌拘束的话,在办公室时就不用穿得这么完整。」 为了防止肢体直接接触,成套的制服像个深蓝铁桶把人锁在里头,没有一点缝隙,绷得人要喘不过气。 无论穿了多少次,白承安还是很不习惯纠察者的制服,卫凌灵看他穿穿脱脱好几次,终于忍不住出声。他马上笑嘻嘻脱掉手套扔开,凑过来:「你在看什么?」 卫凌灵往后退开一些,让他可以看见自己桌面同时开着的萤幕们,各自跑着不同的资料:「这些投诉案件非常细琐,但里面有些讯息值得细看。」 白承安看到其中一个萤幕是二十四小时即时更新的新闻,在他看的时候,正好播出孙澈元新推出的共感商品破了自家系列的销售纪录,随着名人争相使用,共感的议题再度攻佔媒体版面。下一则新闻却是共感者出现伤人的事故,纠察者最后虽救回受害者,却没能抓到作恶的共感者。 被视为危险异类的共感者,和包装后变得可口流行的商品,被讽刺地摆在一起,先后映入白承安的眼帘。 「其中一则投诉案件,来自一个三线的小艺人,没什么名气,算是偶尔会上上节目的程度。她指控孙氏科技盗取她的记忆和五感,在她没有授权的情况下,把她的感官隐私贩卖出去变成商品。一般来说,艺人们的经纪公司会把旗下艺人的特定记忆片段当做周边贩售,也有很多粉丝会花大钱购买,但她坚称她的公司和本人完全不知情。不过因为她名气实在太低,而孙澈元又有自己网路上的拥护者,网友涌到她的社群媒体,嘲笑她是蹭热度,她现在已经把留言关掉了。」 卫凌灵指尖敲了下萤幕边缘:「但我不觉得她是在说谎。」 白承安拧眉,嘻皮笑脸的神情正经了些:「你觉得孙家是真的有派人去盗取五感?可是这要怎么做到?」 「共感者。」卫凌灵只简单说出三个字。 两人对上视线,白承安只觉得有什么冷冷的触手从尾椎处游曳而上,拖出点不乾不脆的黏液,绷紧了皮肤:「你是说,他们现在卖的產品,可能有一些是入侵后获得的非法记忆?」 「想像一下,你现在看到的东西、听到的声音、体会到的每一丝感觉,全部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卖给大眾,当作他们间暇时想要获得的娱乐。」卫凌灵笑得有点僵冷,「人类喜欢窥看别人的生活,甚至要求掌控亲近之人的每一个动态,这是一种本能。可是做到这种程度,等于是把隐私变成非自愿公开的秀,人跟动物简直没有区别。」 白承安看着那几则雷同的投诉案件,想起他之前去购买时看到的產品广告:「这些產品主打的是付出一点价钱,就可以亲身体会这辈子不可能尝试的感受,比如成为喜欢的艺人、用他的身分体会一段记忆,是现在粉丝间非常流行的事情。这种趋势符合人性,想要阻挡是不可能的。」 卫凌灵叹息,远远看到沉湘走来:「分享是需要有界线的。有些家长或情侣也是相对共感產品的爱用者,甚至会要求他们的情人或小孩必须随时打开共享,全方位检查他们正在哪里、在做什么。如果对方不是同等的愿意,这种分享已经和入侵没两样。」 沉湘走进听力范围时,卫凌灵和白承安已经很有默契地闭嘴,这一幕毫不意外又惹得沉相沉下脸:「白承安,今天份的训练做完了吗?」 「沉湘,你又不是他的主管,问他这个干嘛?」卫凌灵无奈道,伸手拍了下自己座位旁,「别再找他麻烦了,过来一下,给你看个东西。」 沉湘快速看完投诉案件内容,脸沉了下来。卫凌灵压低声音:「副局长不喜欢我们管这些,可是你不觉得,这些案件背后有点什么吗?」 阿进看他们都凑在一起,也远远跑过来:「在讲什么秘密吗?」 三隻手同时摀住他的嘴。 「沉湘,既然我们是前搭档,当作帮我一个忙,别告诉副局长,我会自己去调查背后的证据。」卫凌灵关掉萤幕,望向那双长年被冰镇着的眼睛。 沉湘咬牙:「我记得我邀你回来当纠察者时,你有多不情愿——现在为什么变这么积极?还突然甘愿冒险去查?孙家的事情三年前已经不了了之,你死咬着不放,是想要为自己雪耻,还是有什么目的?」 白承安也回过头看他,卫凌灵回看他一眼,想着:「我怎么能在你面前说实话?」 他们谁都不知道真相。 从林心那天的试探开始,卫凌灵更清楚地意识到,他的时间不多了。孙净元还在病床上被严加看守,共感者却已经日渐张狂,像某种危险却迷人的毒药渗透进整个社会。 隐私不再值钱,人们却沉浸其中,同时是受害者,也同时是兇手。 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共用的通讯频道忽然警铃大作,打断了这场欲言又止的僵持。阿进哀号一声:「又是红色警戒!」 卫凌灵扫过副局长发出的命令,浑身一颤,沉湘抬头看他,语声很冷:「祝你好运,指挥官。」 阿进比他们还紧张:「为什么这么急着让卫凌灵当指挥官?他还需要熟悉任务的手感,这样安排对队员或对他自己都很危险。」 「副局长的安排,你有意见就自己去找他反应。」沉湘冷声道,忽然一把勒过卫凌灵的领口,轻轻收紧手指,「卫凌灵,看在以前和你的交情,我不会告诉副局长你的计划。但如果你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和战友说、装着一副和我们格格不入的样子,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他放开手,与他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刚硬的风。 硝烟在城市彼端定标,风音腾空晃着双腿,无惧自大楼底下吹上的凉风和令人眩晕的高度,和耳边的通讯继续说话:『记得那个卫凌灵先不能动,我们的目标是那个孩子啊。』 在她脚下的城市夕阳西斜,橘红光芒洒落在环状的地下车道上,无数车流规律行进,准备要回到家里。 那是她无法想像的世界,从她有记忆以来,她就只有偌大的地下实验室可以称之为家。幸好,那时管理他们的孙净元十分温和,才不像孙澈元连碰一下她碰过的东西都不愿意。 风音瞇着眼,看夕照壮丽染遍天际线,连天空这样再普通不过的景色,于她都是奢侈的画面。至少百位和她一样的共感者被关在大楼底端,只有有任务时才有机会离开。 这就是为什么她千方百计想各种理由,希望可以再多体验一点自由的滋味。 她记得她还小的时候曾经问过孙净元:『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 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少年神情忧伤,反手摸了下她的头:『因为我们太危险了,而且,外面有人想要杀我们,待在这里比较安全。』 直到长大、成为孙净元口中的危险人物后,风音才理解孙净元的话。 而那个人自己却最先化成风,带着不知所踪的意识,彻底消失在他们眼前。 「所以,孙净元,你自己才会先跑掉吗?」 风音晃着腿,仰高下巴望向天空,良久,她似乎有一点点感觉到所谓的怀念,在她与常人不同的脑袋里,轻轻地拂过一丝痛楚。 「但你现在,应该自由了吧。」 19_没有必要死在这里 风音没有时间多愁善感太多,因为她很快接到讯息,卫凌灵那伙人简直是黏皮糖,不只白承安,一行人都追着被共感控制的一群年轻人,朝她佈下伏兵的废弃工厂前进了。 她打了个呼哨,从楼顶爬下,兴奋感缓缓在血液里延烧起来。共感者改造过后的基因把他们的性格白纸黑字写下,他们天生就不懂害怕,不懂退却,愈是刺激的事情愈能让他们觉得正在活着。 就连孙净元那样看上去温柔的人,也是放着堂堂正正的紈裤子弟不做,热衷各种挑战。 另一端,另一批人也正在赶去的路上。 阿进几次联系不上副局长,念了句:「要让卫凌灵现在就当指挥官,副局长是存心要出事的吧。」 沉湘看他一眼:「你有差吗?反正你不管是谁当指挥官,遇到危险都是跑第一。」 阿进咬了又咬牙,还是忍不住爆发了:「沉湘,你有没有一点心?他是你的前搭档,我不求你对搭档要多贴心,但至少在这种时候,你也多少考虑一下别人的心情!」 他在沉湘面前总是唯唯诺诺,活在和卫凌灵比较的阴影底下,很少这样对他疾言厉色。沉湘微微愣了下,和前排回头的卫凌灵隔空交换个神色。 后者耸一耸肩,还带了点幸灾乐祸的笑意,显然乐见阿进难得可以赢沉湘一回。阿进逕自改坐到卫凌灵身边,和他讨论起任务执行。他们在车上迅速分工,沉湘的队伍没有意外地是负责战斗那一块,阿进是后勤支援,白承安则是警戒与资讯蒐集。 百货公司的前车之鑑犹在眼前,每个队伍配了至少三人相互支援,但卫凌灵还是紧绷着。车子停在废弃工厂外时,白承安本能地就想跟着下车,被他一把拦住,反手把白承安推回车内。 「白承安,别忘了你的任务是警戒不是战斗,你在外面等,没有我的指令,不可以离开岗位。」 白承安显然还想说什么,卫凌灵已经伸直一根指,声音不容质疑:「我不是在跟你讨论。」 他自己带着三人小心勘查门口、确定没有伏兵后,卫凌灵率先踏入工厂。像劣质的恐怖片般,这里所有物品与裸露的管线都陈旧而凌乱,女子清脆的笑声突兀荡漾在高耸的挑高空间中,黑影一闪而过,似乎已经爬到了很高的位置。 「我追,你们先搜一遍,把受到共感控制的人找出来!」卫凌灵拔腿跟上,直到来到工厂的顶楼天台。 女子也许是为了挑衅他,也许是因为无路可逃,在他打开天台大门时,居然还好好站在原地,对他一笑。 那张脸映入卫凌灵眼底,错愕闪过的瞬间脱口而出:「风音!」 原本还懒懒勾着笑的脸神情忽然一滞。 「帅哥。」风音摘下贝雷帽扔开,露出底下扎成短马尾的发,跨越性别的漂亮眉眼直直凝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卫凌灵望着那张脸,心底一阵寒凉,避开了她的问题:「马上投降,至少还能活着走出去监狱。」 「我本来就已经在监狱里了,为什么还要让你们再审判我一次?」风音像是听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你就是卫凌灵对吧?由你来扮演人道主义者也太不搭了,你有没有算过,这些年你杀了多少共感者?」 「你没有必要死在这里。」卫凌灵深深呼吸,「孙澈元和你们说了什么?说你们离开他就无路可去吗?你是成年人,你自己有判断能力,只要你不犯罪,共感者还是可以正常地活在这世界上。」 最后一丝霞光像迟滞的泪,缓缓滴入黑夜,天空彻底黑下来了。 风音一动不动,顿了几秒:「够了,这碗心灵鸡汤,给那些还相信纠察者的傻子听吧。」 她伸手的那一瞬卫凌灵反应更快,共感核低沉却极具压迫感的鸣声震盪了空气,通讯频道同时炸了开:『他们有埋伏!』 卫凌灵转过头,风音的笑声骤然贴近:「帅哥,你这个表情生动多了,我喜欢。」 她苍白的手指擦过他及时闪开的肩头,抓了个空。卫凌灵在意识里对共感核下令:『入侵她的大脑,啟动绝对共感。』 一零七号的控制力水一样往外铺开,扫到了风音,静默几秒后:『很遗憾,我没有办法。』 卫凌灵用了这么多次共感核,这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为什么?』 『她的神经连结状况非常惊人地縝密,恕我直言,以您目前的精神能量如果要强行入侵,专注力无法分散,很容易遭到伏击。我推测,那是因为这位小姐的基因改造幅度更大,更适合战斗。』 风音在近距离下看着卫凌灵,漂亮的眼微微瞇着:「我今天不能动你,真是可惜——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为孙净元报仇的。」 卫凌灵才刚反应过来,但风音已经迅速抽身,沿着工厂外缘的紧急逃生梯往下逃离。他心里挣扎了下,想到白承安一伙都还在楼下,还是不得不放弃风音,反身回到陷入混战的工厂内。 远远超过想像数量的共感者蜂拥而上,纠察者们正陷入苦战,阿进当机立断,跳出任务的小组频道,改在公用频道里呼叫副局长:『任务编号一零五七号,申请增援与更换现场指挥官。』 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副局长果然不能再听完不回,不悦的声音从那一端传来:『驳回,都到现场了,为什么还会需要更换指挥官?』 阿进很想骂脏话,但现在有馀裕通讯的人只有他,他只得好声好气继续沟通:『敌方人数比我们想像还多,卫凌灵回团队时间不久,我们需要更换指挥官来因应,还需要请总部这边加派人手。』 『总部没人了,即使有人也不是这样用的!卫凌灵就是这一次的负责指挥官,做不来的话,就请他放弃纠察者的身分。』 『副局长,你的命令不合理!』这是要让他们全部赌命吗! 『这是我最终的决定。』副局长冷声,『没有人可以改动这个决定,你们还是快点想想怎么完成任务比较实际。』 阿进气极,沉湘及时把他推开,闪过一道刀光。这群共感者不仅是怀有能力,身上还都带着刀械。 纠察者们在过于悬殊的人数比例下,隐约有了节节败退的势头。 『没有人可以改吗?』 就在卫凌灵心急如焚,准备下达撤退指令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忽然传遍空荡的空间,激起清晰回音。 大门四周把守的共感者面面相覷,找不到声音来源。 『蠢货,在上面。』 铁皮重重砸落,满天烟尘呛人,日光灯里飞舞着坠落。前来增援的纠察者悬吊在被打破的屋顶上,衬着夜色,每个人脸上都是冰冷的审视。 天外飞来了援兵。 沉湘看着人群里松了一口气的阿进,微微瞇起眼,心里对他根深蒂固的偏见,有那么一点点,稍微软化了些。 『你说没有人可以违反吗?』领头的纠察者开着扩音通讯,局长微笑对着通讯的虚拟投影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立刻更换指挥官人选,由沉湘担任,其馀人依然要配合完成任务。』 副局长脸色铁青,投影却还不肯放过他:『这是我的指示。怎么样,够不够格命令你?』 20_那个替罪羔羊 共感者还未逮捕归案,纠察者们就已经开始窝里反,这个场面如果传出去,肯定是另一个国际笑话。 副局长在通讯频道里哑声良久,最终乾脆地选择了装死,消失下线。 没有一点声音的办公室里,副局长捏紧拳头,大口喘气。 局长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他在慌乱中仓促地想着,如果这次机会错过,之后局长肯定会加以提防打压,甚至先下手为强开除他。 他原本即将到手的局长之位,不可能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脸部肌肉颤抖着,血丝在眼球里一缕缕漫开,眼前没有别的办法了,副局长手指发抖地拨出通讯,那端很快有人接起,声线平稳:『怎么了?』 他语无伦次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局长可能会开始怀疑我,如果他循线查到三年前的爆炸案,我和你之间的关係也会被发现。』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反而还镇静地反问:『所以呢,你现在希望我怎么做?』 副局长眼底泛起野兽被逼入绝境的凶光:『我要卫凌灵做那个替罪羔羊。』 孙澈元人还在一个应酬的饭局里,坐在宴会桌前,眼前是富丽堂皇的盛世安稳,耳边是耳语我诈的阴谋诡计,也没有影响他不时对过路人微笑点头。 他打从心底认为副局长是个蠢货,爪子都还没磨利,就想对局长那隻老狐狸下手,难怪被一个下马威就吓得魂飞魄散。 但他同时,也特别爱蠢货,尤其是手上握着点权力的蠢货。 孙澈元微笑地一边切开牛排:『一旦我出手,局长会把目光转向我这边,我们会在风口浪尖上。如果不能一击毙命,死的就会是我们,你能承担这种风险吗?』 『当然能。』副局长的声音像是松了口气,『我们要往卫凌灵身上泼尽脏水,顺道把局长拖下去,只要民意舆论站在我们这边,我们就赢了。』 『那么,我需要你先开第一枪,现在我手下的共感者还在那座废弃工厂里,只要这次任务失败,被控制的无辜民眾没有被救下,临场更换指挥官的局长难辞其咎。』 副局长连连应声,孙澈元望着刀子上鲜红的血,银亮的那面映着他自己的脸:『然后,我会把讯息给记者,让大家知道三年前爆炸发生前,和我通风报信、让我用投影出席的人是卫凌灵。至于为什么卫凌灵会提前知道爆炸的事情?幕后黑手就是利用公权力滥杀、因为孙家没有行贿就怀恨在心的局长。怎么样,这个故事卖点还够吧?』 副局长愣了秒。 孙澈元一口咬下牛排,丰足的味道与淡淡血腥磨过唇齿间,品出了一点细腻的愉悦:『你怎么说?』 现场的共感者与纠察者还在战斗中。 虽然局长派来援军,但不知道为什么,共感者还是不断从四面八方涌入,彷彿接到了什么命令,硬要和在场的纠察者不死不休地争斗下去。 揹着不能再杀人的禁令,纠察者们绑手绑脚,只能用共感核的优势企图掠夺意识,但这群明显受过大幅基因改造的人,显然并不像一般共感者那样可以轻易被夺走控制权。 那群被控制住当作诱饵的年轻人早已在他们缠斗的过程里,陷入大脑受损后的沉眠,通常到了这样程度,即使就医也很难再回復。 「这不符合他们的行动模式,」沉湘在一个枪战短暂的间隙里滚到掩体后,手指飞快换上弹匣,「很不正常,他们没必要为了几个已经失去取乐价值的人和我们死嗑到底,他们一定有个目的。」 一样在掩体后喘息的阿进已经过了一开始吓得面如土色的阶段,现在所有的小分队也打散了,全部人都投入第一线你死我活的战斗里:「他们甚至不让我们撤退。」 被解开镣銬的共感者们几乎陷入疯狂,连风音也接到孙澈元不必再顾忌不能伤到卫凌灵的命令,去而復返。 她在人群里锁定了没有共感核保护的白承安。 卫凌灵此刻已经快要用罄专注力,使用绝对共感的时间越来越短,儘管他有意识地把白承安放在视线所能看到的地方,还是逐渐分身乏术。 风音在其他共感者掩护下悄无声息接近,在白承安视线死角处,猛然发动攻势。 手指掐住了他没有好好扣上的领口,一路锁上喉咙。 肢体接触那秒,她的意识强硬沿着神经网络往前探索,白承安浑身一抽,五感瞬间出现重影,晃动着像接触不良的投影。 卫凌灵扫到这一幕,心脏落了一拍,用尽全力一脚蹬开一个持刀的共感者, 「挺能撑的嘛。」风音笑言,一点点辗过意识的反抗,「你比那些只能躲在共感核后面的人有种多了。」 共感核一零七号光芒大盛:「您这样说并不公平,身为共感核,我们的宗旨是守护,不是破坏。」 卫凌灵简直不知道如何吐槽起这个共感核的破设定,都已经这样了还有心情和人类抬槓! 同时两个截然不同的意识在脑袋里来回争斗,看不见的战争像在黑夜里不时腾起的火花,炸裂在白承安脑里。 白承安难忍地跪了下来,卫凌灵此刻已经分不出心神,只能专心控制着共感核,试图把风音的共感控制驱逐出去,没有注意到方才被他踢开的共感者已捲土重来。 「卫凌灵!」 即时收到警告的卫凌灵双眼大睁,咬紧了牙,却不打算分神去躲——最后一刻,白承安爬起来,衝上去侧过身替他挡了那一刀。 深色制服上,一团更深的顏色无声扩散。 卫凌灵眼睛红得似要渗血,那是共感核过度使用的副作用:『一零七号……』 『我知道,不过还是要义务地警告一下您,』过度善解人意的共感核在意识里回应他,光芒一下子刺眼到令人无法忍受的程度,『共感结束后,您差不多就会失去战斗能力了。』 冷汗迅速浸湿全身,震盪的感官放大到难以忍受的程度,以大量精神与体力作为交换,卫凌灵的意识和白承安几乎叠在一起,吃力但稳定地往外,把风音的意识推了出去。 就在共感侵略被制止的那一刻,卫凌灵眼前一片模糊,脑里轰隆一声,碎散的光影零落,他再也爬不起身。 风音脸色没有好到哪里去,却不屈不挠地抽出随身的短匕:「看来你对这个卫凌灵很重要啊,那我就先杀你好了。」 白承安喘着气,几个交手后往后跌落在地,仰躺着挡下风音持刀的手腕,双手却渐渐无力。 「卫凌灵真是多情,」她俯视的脸庞上满满都是嘲弄,「我的前老闆孙净元,以前和他可好得呢,最后还是落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原本挺高兴老闆找到一个好朋友,一直到出事之后,我才晓得原来他是纠察者,那么一开始那些感情都算什么?」 风音两手一起失力,刀尖缓慢却稳定地往下,刺进胸口的制服,穿透了衣料。 血随着崩裂的刺痛泉涌而出,白承安几乎要撑不住,泛白的手指抖得不成样,眼看即将滑落,失去阻碍的匕首就要刺穿胸口。 在生命即将结束之际,一直空白的过往忽然浮出隐隐约约的端倪,有一张温和的少年脸孔在记忆裂缝无声浮出,又在火光里一闪而过。 那是谁呢? 非常重要,却被他忘了三年的人,是谁? 光影流转的那秒,另一道身影衝出来,遮住了光。 白承安终于撑不下去,手往两边无力地摊开,意识随之黯淡涣散,只恍恍惚惚听到,刀刃破空那秒,卫凌灵对风音说了句什么。 悬着的致命匕首猛然顿在高空。 没有刺下。 21_属于我们的巴别塔 被沉湘和阿进强制安置下来休息后,卫凌灵像是沉入一片幽深的大海,做了很多凌乱的梦,回忆在飘泊的意识里斑驳。 那是一个平凡的午后,在孙家宅邸花园的角落,两人无声并进。孙净元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是一个共感者,社会上怎么看我,你很清楚。』 『但你把自己和那些共感者封闭在城墙里,难道人们就会理解你们了吗?』 孙净元乾净的脸上表情总是温润,但此刻,他脸上罕有地闪过怒意:『如果我们离开这道保护墙,如果我们真的因为我们无法控制的基因而伤人,你不是比谁都知道纠察者会怎么对我们吗?』 卫凌灵的神情空白一秒,直视着薄薄双眼皮底下,那漂亮却哀伤的眼睛。 孙净元倾身,他知道这座宅邸与花园到处都是监控,也知道他那看似温和,实则控制慾极强的二哥一直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卫凌灵浑身一僵,克制住被共感者靠近时想要反击的身体本能。 『对,卫凌灵,我知道你是纠察者派来的卧底。』少年在他耳边很低很低地耳语,『不过没关係,我还是会把你当好朋友的。』 他继续往前走,卫凌灵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跟上。 几天后,又是黄昏的花园,孙净元靠在栏杆上,耳边的通讯器一闪一闪地眨着眼,但这场通话显然不怎么顺利,清秀的眉间深锁着。 卫凌灵走过去时,他掐断通话,转头看他:『现在都这么光明正大想窃听我的通话吗?』 『你又没开声音,我根本不知道你说了什么。』卫凌灵弹了下手指,『怎么,公事不顺利?』 『我没有和纠察者分享的兴趣。』孙净元即使不高兴,声音都还是软的。 『你既然都知道我是卧底了,为什么还留我在身边?不是应该快点把我送去给孙家那些狐狸们审判吗?』 光芒尽处,孙净元回头看他一眼。 那一眼里面似乎有很多东西,可是他一字也没有说,让沉默取代了回答。 没多久之后,孙家召开家聚,爆炸几乎杀死了在场除他们以外的所有人。 卫凌灵再也没见过孙净元,但在三年后因缘际会,肆意活泼的白承安以倖存者身分出现,命运隐隐约约,又把线串在了一起。 可是似乎又有些不对劲,有什么忽略的细节淹没在一闪而过的疑惑里,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逐渐长成一根锐利的刺。 刺穿事实的同时,梦境碎了开来。 距离事件一天后。 白承安不愧是年轻人,醒的速度居然跟卫凌灵差不多,只是惊醒的动作太大,当时阿进正趴在床边睡着,被他吓得不轻:「你醒就醒,干嘛像僵尸这样弹起来?妈的,吓我一跳!」 「你的胆子真的让我叹为观止。」正好进门的沉湘冷冷说了一句,把随手带来的食盒放到床头桌上,「不过,你这次终于算发挥一点用处,如果局长当时没有派援兵来,伤亡肯定更惨重。」 「废话,我好歹也是身经百战的纠察者!」 白承安还有些茫然,腰部和胸口的伤口扯动着,疼得他拧眉:「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阿进给沉湘挪了个位子,后者毫不客气坐下:「那个女人差点杀死你后,下令所有人马上停手撤退。」 「为什么?」 「不知道,」阿进把食盒里香气四溢的鸡汤盛了一碗,先偷喝了一口,「我们当时都以为这次要完了,我的遗书差点都要发出去,没想到他们就这样撤退,快得我们都来不及反应。」 白承安摀着太阳穴,沉湘难得关心一句:「怎么,伤口在痛吗?」 他摇摇头,有什么碎片般的画面与对话曾经沉在水底的泥里,原本在那生死一悬的时候被搅动浮出,此刻却又渐渐沉淀回去。 那时候卫凌灵和那个叫风音的女人说了什么、足以终止那疯狂的攻击? 「卫凌灵也还在医院吗?哪间病房?」 「三零二号,他这次用共感核用得太透支,医生让他住院观察一下……喂,你还不能下床!」 沉湘一把拦住白承安,但小孩嘻皮笑脸,满不在乎地竖起食指:「拜託帮我瞒住护士,就说我是去洗手间!」 看着他即使行走缓慢、还是坚持要跑去找卫凌灵的倔强样子,沉湘叹了口气。 「……简直像以前的卫凌灵一模一样。」 白承安没听到他的评语,一跛一拐到了病房,看见卫凌灵靠在床上,望向萤幕的表情十分凝重,显然不是在玩游戏。听到他走进,他抬起头:「怎么来了?」 白承安没有什么寒暄的开场白,单刀直入:「你和那个女人说了什么?」 卫凌灵眸光一闪:「不重要,只是随便编出来骗她的话。」 这个回答并没有说服白承安,他凝视着卫凌灵稜角分明的脸,莫名的熟悉感和不安交织在一起,心跳阵阵加速。 「……沉湘说得没错,你一直想把所有人都往外推,为什么?」 卫凌灵面不改色,安静地与他对峙,半晌,才缓缓道:「你现在要担心的应该是你的考核测试。经过这次事件后,上层认为你有资格成为正式队员,甚至有机会取消共感者的监护机制。通过考核后,你就正式成为纠察者的一员,也不需要我一直跟在你身边了。」 「然后呢?」白承安冷笑,完全不遮掩不悦,「你就要离开了吗?」 卫凌灵却淡淡一笑:「或许可能等不到那时候了。你刚醒来,还来不及看新闻对吧。」 白承安大步过去,一把拎起卫凌灵手腕,放大虚空里的投影。 一条条新闻标题都十分耸动:『爆炸案真兇:官员杀人!』 『纠察者局长:草菅人命的恶魔。』 『孙家爆炸案:卫凌灵原来背后还有人!』 「我和沉湘打过招呼了,」卫凌灵沉着嗓子,「从现在开始,你们都不要再和我有太多联系,如果一定要有人淌这趟浑水,我反正已经是这种名声,多一个嫌疑无所谓,但你们不一样。」 白承安僵立原地,卫凌灵轻轻拍一拍他肩头,微微哑声:「你要护好自己。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真相——在那之前,你和我,必须先活下去。」 媒体像嗅到腥味的鯊鱼,全部像疯了一样,把纠察者的大楼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 因为局长整天请假,代理职务的副局长忙了整天,脸上沉重,心里却乐得简直要飘起来,传了讯息告诉妻子今天会加班晚归。 他不知道,此刻林心的手机握在另一人手里。 「真是甜蜜的讯息,副局长真的很爱你呢。」风音一手夸张地捧心,转向被蒙住双眼、浑身发抖的林心,「林教授,别这么紧张,副局长这么深情,我们也不好意思对你做什么的。」 林心被带到一幢大楼,感受到电梯在上升,到了指定楼层后,风音才把她推出去,解开蒙眼的布条。 没有开灯的客厅里有道修长剪影,面对着窗外。 林心竭力压下即将失控的恐惧:「你是谁?」 侧过头的青年五官弧度优美,对她微微点头:「真是不好意思用这种方式见面,接下来的时间,要麻烦林女士搬个家,在这里住下了。」 他最近在媒体曝光大量,林心认出了他的身分,脑中飞快把前因后果连结在一起,几乎不敢相信:「是你和我丈夫联手,把局长逼下台?」 孙澈元笑起来应该是好看的,但因为窗外光影错落,反而把那张脸割裂成诡异的黑白面具:「你很聪明,怎么会嫁给这样的人呢?」 「所以,我现在是下一个你威胁他的筹码了。」林心几乎站不住脚,「我看过新闻,说卫凌灵和局长密谋了三年前的爆炸案,又因为你和卫凌灵有过交情,他黑白两边通吃,提前告诉了你消息。但其实,三年前告诉你会有爆炸发生的,是我丈夫吧?」 「是的,说起来也算救命之恩呢。」孙澈元侧了下头,「我也不算完全说谎,林教授。到现在,你丈夫还是坚持那一次不是他下的手。如果不是他,爆炸的兇手就只会是局长。」 「他没有理由那样做!新闻说他是因为和你们谈不拢行贿价格,又记恨分不到共感的利益才行兇,这种理由荒谬至极,是你们故意往他身上泼脏水!」 孙澈元弯下腰,给自己倒了杯红酒,他的手指修长,倒酒的姿态很稳:「是,我自己也不相信是那样的原因。不过,如果他害死我全家,差点杀了我最心爱的弟弟,只是为了他所谓应该要剷除共感犯罪的正义,不是更可笑吗?」 林心哑口无声,看他慢条斯理喝下那杯酒,姿态像是正处于一个普通不过的下午茶时间。 「我现在做的事情他会称之犯罪,但等到世界的脚步跟上我,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情有多了不起、多能改变世界之后,他就会明白了。」 「科技来自于人性,共感科技会成为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有了它,人类真的可以建造属于我们的巴别塔。其他小小的副作用,比起来不值一提。」 「林心教授,你是共感的专家,你难道不同意我的想法吗?」 22_科技始于人性 林心望着他,如果换做其他谁来说这段话,她或许会觉得他疯了,可是青年眸光专注平静,阐述的口吻理智自信。 他是真的深信不疑,且正为他认为值得的事情而战。 「共感的歷史如此悠久,」良久,林心缓缓开口,「科技始于人性,分享和沟通是我们刻在基因里的生物本能。几十年前,手机的出现让我们可以跨越时空限制沟通,但我们并未满足,我们开始要求跨越所有介质,直接感受到另一人的五感。相对共感的產品做到了这件事情,我们可以无害地感受到另一人的所见所闻,但从这时候开始,共感就开始变质了。」 风音悄然走到她身后,和孙澈元一起倾听。 林心渐渐止住颤抖,口吻稳定有力:「没有人知道最一开始的绝对共感基因是如何出现的,但大家普遍同意那是一种突变,而且使用能力时非常耗能,长期滥用的共感者,身体会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而且,非自愿入侵的绝对共感突破了人类最后的心灵壁垒,人最重要的独立意识,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孙澈元已经喝完杯中的酒,淡淡俯瞰她,没有打断,也没有注意到风音变了的脸色。 「科技始于人性,但人性真的是该无限制发展的吗?」林心往前走了一步,神情恳切,「你真的认为,没有底线、没有隐私的世界,是你想要看到的?」 孙澈元把酒杯放下,优雅地擦净嘴,一丝红痕淌过唇边,像饜足的血族。 「如果动物都可以遵循本能往前演进,为什么人类不行?我们天生就是想要和其他人创造关联,天生就是喜欢知道另一个人的人生,天生就是想要试图掌握另一个个体。现在的共感者之所以这么被人害怕,不过是因为基因改造还没有到最完美的程度,他们身上还残留着那些变异基因的副作用,残忍、不懂得同理。但是——」他转头,轻轻勾起风音的下巴,转着头打量,「有我精心培养的共感者实验品们,这些缺陷迟早也会被改善的。」 「你把这些人变成你的武器,不怕哪一天被反咬一口?」 孙澈元放开手:「这些人都是我从孤儿院或刑场上捡回来的人,如果没有我,他们的人生也不会有延续的机会。」 林心嘴唇颤抖着:「原本有天生共感基因的人很少,还可以在自然演进的过程中增加或淘汰,但是,你大量用实验室改造出来的共感者,已经超出正常的自然规律范畴了。如果最后你控制不住他们,就会像现在一样,各种案件层出不穷。你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开始逐渐失控了吗?」 「科技的突破总是会有一些风险在,」孙澈元淡淡地回应,「何况,因为基因序列不够稳定,这些共感者的寿命很有限,在实验过程中他们会自然地汰换,不需要担心。」 风音在他身旁握紧拳头。 他真的把他们当成随手可弃的工具,拿他们做实验,拿他们测试共感极限,拿他们盗取五感製作成產品、拿他们给当局做出漂亮业绩,但唯独没有把共感者当成独立的人看待。 她冷眼旁观这么久,忽然懂了他和孙净元的区别。 孙净元不会把他们当成没有生命的物品。 他们之间的差别不在于是不是天生的共感者,而是在于孙净元把他们当作是平等的人,孙澈元却是高高在上,从不觉得他的手下与他本质上都是一样有血有肉,一样渴望正常的生活。 「我的名字会被写在日后的教科书上,所有人都会知道是我把共感带到新的境界。」孙澈元微笑地走向门口,「林教授,当所有人都会买我的商品时,你就会知道,对错根本已经不重要,人就是这样的生物啊。」 风音跟着他转身,和林心擦肩而过,她骤然一颤。 门关上后,大楼外的玻璃迅速转回不透明的状态,让她看不清外面究竟在哪里。一片寂静里,林心缓缓摊开手掌。 刚刚风音仓促间塞进她手里的,是一枚小小的金属仪器,红光一闪一闪,是个微形定位器。 局长办公室里,夜深时分,居然还有人正在来回走动。 卫凌灵靠在门边,看着局长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泡花草茶,整间办公室里堆满打包的纸箱,小小的搬运机器人正在辛勤工作,把纸箱一个个装满封箱。 「要不要来一点?」 卫凌灵礼貌地点头:「好。」 局长却对他意味深长一笑,笑得他有些毛骨悚然:「怎么了?」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细心把瑰红茶水注入茶杯,递给他。 从进来办公室看到这样的场景时,卫凌灵就知道劝不了了,局长已经铁了心要退休:「目前孙家还没有拿出证据,您现在离开,不就等同坐实了指控?」 「从第一线的纠察者到后来的指挥官,再到现在的管理职,我在这个位子上太长太久了。」局长轻声说,环顾办公室,「现在退场,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方式来保护你们这些年轻人。何况,洗清冤屈的责任,不是在你身上吗?」 卫凌灵很轻地笑了下。 局长仔细审视着他:「我当纠察者这么多年,学到最多的就是只要是人就会有破绽。行动,语言,微表情,所有破绽都有跡可循,这就是我们能够找出共感者的方法。三年前我送你去孙净元身边,原本也是希望找出我一直怀疑的内鬼是谁。」 卫凌灵握着茶杯的手轻轻一动。 「当时我只猜得到有背叛者,但完全没有头绪是谁。甚至在孙净元找上我时、提议要联合我们摧毁孙家时,我都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一个反间计。所以我利用了这一点,我分别告诉你和孙净元,我要找出内鬼是谁。」 热气舒展地腾升,卫凌灵却忽然觉得浑身冰凉。 当年被保护得最好的孙家老么,在没有任何人会提防于他的情况下,成为扳倒孙家的关键棋子。 「所以,我们两个都知道彼此是卧底?」 「对,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局长瞇起眼,眼角的狡黠像头狐狸,「你们两个最终变成了朋友,却一个字也没向我提过对方的破绽。如果你们两个有谁是有问题的、或者两个都是有问题的,一定会想办法提供我情报、取信于我。」 「所以您知道了,有问题的不是我和他。」即使喝了花草茶,他依然觉得口乾舌燥,「是最后在爆炸里活下来的孙澈元。」 「对,现在答案很明显了,那么,你也知道你接下来该做的事情了?」 「我明白了,我会用尽全力找出他们破绽的。」卫凌灵转身朝门口走去,却听到局长突然开口。 「那,你知道你自己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卫凌灵走出去的脚步倏然停止。 身后,局长站了起来,一步步走近。 「卫凌灵不会乖乖坐在这里听我把话说完,不会安静沉思,不会露出一点犹豫的神色。卫凌灵是一把刀,他从来不会因为敌人是谁,忘记自己是武器。」 冷汗不动声色湿透了里衣,他的手忍不住悄悄摸向随身的配枪。 「最重要的是,卫凌灵从不喝我的花草茶,他非常讨厌那味道、讨厌到一喝就会想吐的程度。」 卫凌灵骤然转身,却对上局长微带促狭的笑意。 在纠察者执业的一生里,他见过太多悲剧收尾的例子,以至于渐渐不再相信希望,可是眼前的年轻人现在还能站在他面前,或许本身就是一个奇蹟。 亿万可能里,这些年轻人或许赌对了一条路。 「我收回我之前说不相信人性的话。人性虽然善变,但也因为这样才会有奇蹟出现。」他伸手拍一拍他肩膀,「希望你不要忘记你的初心,祝你好运。」 在他茫然而震惊的眼神里,局长最后用口型叫出了他的名字。 23_你不用管我是谁 副局长升调局长的那天,纠察者们普遍心情都不是太好。 阿进碎念了整个早晨:「难道民眾会相信这么疯狂的阴谋论吗?要我听那个笨蛋副局长的命令,我寧可辞职!」 沉湘难得没有反驳他,脸色竟还比平时阴沉几分:「他现在是局长了,你说话小心点。」 辞职的局长对外保持沉默,只说会配合接受调查,一个字也没提到卫凌灵,硬是在狂风暴雨般的舆论里,暂时保住了卫凌灵的位子。 但是当初轰动全国的爆炸案里,孙净元的保鑣原来是纠察者的这件事情,依然引起不少揣测。 在阿进和沉湘交谈时,一旁的卫凌灵愣愣地在想自己的事情,被伤势初癒回归队上的白承安打了个响指:「发什么呆?后来那个小艺人的事情查清楚了吗?」 阿进和沉湘都停下手边的事情,走来一起听。卫凌灵打开通讯器,把存在共感核里的任务纪录传上去:「你们自己看看吧。」 三人互看一眼,同时点进连结。 四周随着共感的记忆展开,诡异地静了下来。 他们的视角转成一个略娇小的女子,看上去像是行走在一条路灯黯淡的窄巷里,背后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听得人头皮发麻。他们回过头,看见身后是一个绑着马尾的漂亮女孩,友善地对她一笑,像是抱歉吓到了她。 原视角里的女子显然松了口气,但以记忆型态旁观的几人已经绷紧了神经,他们认得出,这个女孩是那个在对战里差点杀死白承安的人。 『这么晚回家,会害怕吧?我也是同一路,我们一起走吧。』 『谢谢你!』 两个女孩一起走到了巷子尽头,视角的主人转头正想道谢,却看到眼前的人抿唇一笑,朝自己伸出手。 后面的记忆像浸了水的照片,几秒间便模糊失焦,刺耳的噪音几乎鑽进太阳穴,几个人脑壳一疼,连忙退出。 「接下来的事情她再也想不起来,因为那段时间共感者入侵了她。幸运的是,为了让偷取五感的事情不闹得太大,共感者採取了相对温和的方法,没有破坏这些人的大脑神经。」卫凌灵顺手把夸张到摔倒在地的阿进扶起来,「但这个女孩子后来偶然看到了自己的五感被当成商品贩售,在网上发文引来嘲笑的同时,也有几个一样的受害者回应了她。只是这些投诉,除了我特地备份下来的以外,全部都被删除了。」 「有人不想要我们查。」白承安若有所思地接口,「我不懂,孙澈元真的可以这样隻手遮天吗?」 「孙家的商业帝国远比你想得复杂,牵一发动全身,何况公权力过度介入企业,是最会被人詬病的。」沉湘轻敲了下他额头,「现在上位的是副局长,打压力道肯定会更大,我们不能指望他。」 阿进在一边接口:「最关键的是找不到证据。你要怎么证明什么是你自己做的,什么是被控制下做的?即使是我们共感者,也只有在当下可以依据当事人表现分辨出来。孙澈元只要一口咬定这些人没有证据,只是在刻意抹黑,我们一点着力点也没有。」 卫凌灵关上萤幕:「我会再想办法的。」 「什么办法?」沉湘心底警铃大响,每次听到前搭档说要想办法都让他头疼,他们这群纠察者们,说到底也是一个个问题一堆。 「你不是说上一次是最后一次帮我吗?那就别问这么多了吧。」 沉湘气出了青筋,卫凌灵安抚地一笑:「我好歹在孙家混了这么多时后,我会找出办法让孙澈元收手的,别担心。」 他转向白承安:「已经下班时间了,我记得你上次说过要和我比,还要再来玩玩看吗?」 白承安一脸茫然,显然已经忘记当时匆匆提出的邀约。 卫凌灵领他一路走到训练室,来到对决的机台旁,挽起袖子,淡淡勾了下指:「来。」 那是他们初来到纠察者队伍,白承安在训练下快速成长,对卫凌灵提出比赛争夺共感控制权的游戏,当时卫凌灵拒绝了他。 但现在他神色平静,对他提出了挑战。 白承安慢慢咧开微笑:「这次要赌什么?」 卫凌灵戴上装置,看也没看他一眼:「你赢了,我就告诉你真相。」 白承安的笑容微微冷了下来。 「卫凌灵,你真的当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失忆而已,并没有失去判断力。」 遇到卫凌灵之后,一连串的事件背后似乎都隐隐有着共同的脉络,围绕在当年孙家发生的事件,围绕在孙净元和卫凌灵之间。 哪怕那个孙净元已经躺了三年,且醒来的机会如此渺茫。 他一把抓起装置戴上,同时和卫凌灵沉入了不见底的深海。 清醒地感受着自己失去五感,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看不到,摸不着,听不到任何声响,全身上下只剩下微薄的意识,像星河里不起眼的尘埃,静静飘盪。 卫凌灵在白承安看不到的情况下,默默关闭了共感核。 意识的战斗只在分秒之间。 海深处捲起不可见的海流,一层层推动,一层层叠加,直到浮上水面时,才赫然让人看出它是滔天的海啸。卫凌灵的意识毫无犹豫地辗压过去,在白承安猝不及防的脑中,沿着神经窜流而过,无视白承安的阻拦,直抵深处的核心。 机器发出隆隆的警告声,胜负已分。 冷汗如瀑,白承安眼前一黑,单膝跪了下来,缓了片刻,只感觉到有人轻柔地为他脱下了装置。 那个连枪都瞄不准的卫凌灵,和传说中的实力分明有这么大的落差,可是为什么他仍然有这么强大的共感力量? 为什么他们不过是短暂的房东房客之缘,进入纠察者队伍后卫凌灵要这么护他? 「……你到底是谁?」 白承安想站起身,但是卫凌灵原始的手臂力量依然胜过白承安,他扣着他肩膀,俯下身。 直直望进他的眼底。 白承安看着那张脸,猛然一震。 方才被翻搅得一蹋糊涂的记忆缓缓串接,无数光影零落,渐渐织成一张大网,网隙里浮出人影。 他想起来了,曾经也有一个人,用这样柔软乾净的眼神看向他。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这种表情? 「输了的人不能问问题。」卫凌灵低声道,「你不用管我是谁,你只要记得,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24_不透风的墙 「恭喜你通过考核,在此代表全体纠察者,授予你共感核。」 不情不愿的声音在礼堂响起,白承安走上前,不顾局长手还没深直,一把把共感核拿了过来,对台下举起,肆意地翘起单边嘴角。 阿进捧场地在台下吹了声长口哨。 「看看那小子嚣张的样子,越长越像你。」沉湘语气已经没有最一开始的敌意,一起参与了那么多场战斗后,他实在也没有办法再把他当敌人。 ……虽然一样是个欠揍的小子。 卫凌灵微微一笑,跟着其他同僚鼓起掌:「谢谢你,即使这样还是很认真地教他怎么当好纠察者。」 世界看似仍然风平浪静地往前走。 虽然对于新上任的局长不满,纠察者的工作还是稳稳当当地继续着。 共感商品持续热卖,卫凌灵和白承安在几次例行巡逻里陆续收到零星民眾的投诉,每每往上报时,却还是被压下来,见不得光。 但局长也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风光。 林心下落不明,他却没敢发动搜索,只能在办公室徒劳地发脾气。 『孙澈元,我已经照你说的话做了!』他咬牙,又听到那端的声音漫不经心:『很好,继续保持。』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把我的妻子还回来?』 『我说过了,林教授在这边很好,』孙澈元轻轻一笑,『她是我们和平合作的桥樑啊,如果没有她,我要怎么知道你不会在成为局长后,顺手把我的公司一起端了?』 副局长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他想要这些利益无疑与虎谋皮,终究太过危险。 他在办公室里愤恨地捶了下桌子。 是时候该想办法把这个越长越大的威胁掐死了。他眼珠一转,又想起那个原本被他视作威胁的卫凌灵。 另一栋大楼的长廊上,刚回到基地的共感者们跟随着风音走向实验室的住处,驀然间,风音喘了口气,突兀地在走廊中间停步:「你们先回去。」 一个年纪小些的新实验品转过头,关切地看着她,却被她一个冷脸吓住,连忙跟上其他人一起离开。 剩下自己后,风音疲惫地靠在墙上,喉里泛起的腥味很重,她只能咬紧牙,忍受那种像是从血管里寸寸凌迟的灼烧感。 基因改造的身体,像一辆加强了特定功能的拼装车,可以帅过一时,但撑不了太长时间。 但这个样子绝对不能让孙净元看到,那个男孩子心肠比她还软,肯定会很难过的。 『既然我快死了。』风音想着,一把抹去鼻下缓缓淌下的血,苍白的脸上绽出笑容,『至少让我不要死得那么遗憾。』 在风音的记忆里,孙净元是个矛盾的人。 他懦弱胆小,却又不甘于现状;他认为世界上所有共感者都应消失,可是面对自家实验室的共感者们,他又常常捨不得任何人的消逝。 他残忍,却又温柔。 他是个应该习于侵略的共感者,生来握有最强大的武器。 却不愿意使用绝对共感。 那天她即将杀死白承安时,卫凌灵对她喊出的那句话,冻结了她全身血液。 然而,震惊之后,她忽然又有些陌生地感到心脏一阵酸楚。 至少,他还在,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风音下定决心,转过身飞快离开大楼往医院过去。 她走在医院长廊上,有一搭没一搭玩着打火机,医生从她身边经过,忍不住停下脚步:「小姐,医院是禁菸的。」 风音撇过头,笑瞇瞇地:「啊啊,抱歉。」 染着金葱色的指尖在医生转头瞬间攀上他的后颈,男子重重一抽,眼神变换了几次,定下一个截然不同的眼神。 继续迈步时,那姿势有些诡异的僵硬,幸好白大褂宽松,看不太出来。 『他』一路来到病房,刷开禁制,走进门。 但原本应该完全不能动弹的孙净元,此刻却不在床上。 『他』这下彻底僵住了,警觉到危险的同时仓促地回身,门口却已经站了人。 「找孙净元吗?」孙澈元温文地对她微笑,「可惜,他已经被我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了。」 风音当机立断撤出医生的意识,但回到原本身体的时候,她浑身一抖。 枪口抵在她的太阳穴旁,共感者们包围着她,脸上的表情既惊且惧。 走廊另端有脚步慢条斯理,她几乎可以想像出那人优雅随意的走路姿态,慢慢停在她面前。 「居然是你。」孙澈元像是有些遗憾般,轻轻拂过她的发,被她一转头避开了。「我最完美、共感能力最强的实验品,你想带走孙净元是吗?」 风音冷眼望着他,没有回答,脑中飞快运转。 「让我猜猜,」孙澈元眼睛紧紧锁定她的每个表情,「你为什么会突然想要带走孙净元?上次你下令撤退的行动也很奇怪,那个卫凌灵对你说了什么吗?」 风音反射性地眨了下眼,孙澈元近得几乎要贴上她:「难道,孙净元的意识,被你找到了?」 窒息的静默里,孙澈元瞇起眼,读到了他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他手还按着风音,几秒后,猛然加重了力道,风音咬牙忍住一声痛呼。 「是谁?」 那一瞬间,风音抬眼,把孙澈元倏然警觉的神色收进瞳孔里,意识沿着孙澈元的手指在毫秒间窜入大脑神经,发动了绝对共感。 她只来得及在那短短几秒用孙澈元的手抢走身边人的枪,保鑣们随即把孙澈元簇拥在中央,不让他有伤害到自己的机会。风音咬牙,转而瞄准了自己额头。 恍惚间,还是那时候一起在小小实验室相依为命的时候,那个善良柔软的少年偶然偷了一支冰棒,和自己缩在不被人发现的角落,一人一口,吃完之后,满嘴都是酸酸甜甜的嚮往。 嚮往着自由自在,不属于共感者的人生。 枪响,星尘一样渺小的生命无声无息,停止在一个一时起心、想救走旧主的善念中。 她希望孙净元永远不要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 回復意识的孙澈元站在原地,眼前的尸身缓缓滑落,不知道是哪个共感者发出一声悲泣,又被身边的同伴慌忙堵住嘴。 孙澈元面无表情地用手帕细细擦拭身上溅上的污渍,厌恶地一扔:「看管林心和净元的地方加强守卫,把孙净元之前的主治医生也处理掉。」 想用自己的命换永远保密吗?但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不透风的墙。 孙澈元一边走,一边冷冷地掐紧掌心。 他不知道,那具失去生命的尸体侦测到心跳的停止,悄无声息自动发出了一道秘密讯息。 25_命运的回圈 卫凌灵此刻正在值勤,他是因为一通求救电话过来的。 他拧眉望着眼前低声互相抱怨的三个大学生,他们显然都没有什么悔意,只为了被纠察者耽误时间而备感烦躁。在他身后,白承安正小心扶起一位女学生,用共感核检查她脑部的伤势,半晌,回头对卫凌灵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他松一口气,秉持着一贯的温和:「你们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这个机器是从哪里来的?」 其中一个女同学有些气怯,又有些不耐:「谁叫这个……抢我男朋友,我只是吓唬她一下而已。」 卫凌灵头有些疼,后面的女学生虚弱地反驳:「我只是刚好那个时间和你男朋友同一堂课而已!查勤查成这样,动不动就要用共感看他在干嘛,就算他真的不想再和你继续在一起也很正常!」 卫凌灵没有参与这群学生爱恨情仇的意思,正想叫上白承安,却看到他笑嘻嘻地站到动手的那群女孩面前,清秀的脸上笑得又痞又随意:「喂,你们觉得这很好玩吗?」 女孩们一时被那张脸骗过去,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白承安的手指轻轻放上带头女孩的侧脸,女孩猛然一颤。 他在那一秒同时冷下脸:「那就自己体会一下感官过载的感觉吧。」 「白承安!」 卫凌灵及时抓住他的手腕拉开,短短三秒内,女孩的瞳孔骤缩,呼吸急促,被绝对共感侵入脑海的恐慌感浸透全身,一时让女孩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总得让她们亲身体会一下,才知道有多不舒服。」白承安满意地抿唇,接过卫凌灵手里小巧的盒状机器,「再问你们一次,这是什么?」 女孩们缩成一团,回答的声音终于小了:「是秘密测试的產品,还没有上市过,有人付我们一笔测试费,说它可以做到比相对共感还要多的事情……」 「但我们没办法一直维持,所以只用了几秒就失败了。但我们完全不知道它会对人体有多大伤害,这样我们应该没有违反什么吧?」 卫凌灵和白承安相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安静下来。 孙澈元的脚步越来越极端。 如果一般人也能做到绝对共感,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是他在广告里所描绘的同理与同感,还是走向另一个没有隐私、失去独立意识空间的世界? 卫凌灵深吸一口气:「走吧,先回去告诉局里……」 通讯突然传来一道匿名讯息打断他思绪,他边走边看了一眼,忽然停下脚步。 白承安小心把盒状机器放进密封袋,一抬眼就看见卫凌灵苍白的脸色:『怎么了?』 他垂眸,像是没有听到白承安的声音。 『他想把孙净元做成一个活标本,现在他知道孙净元的意识还在,他一定会动手把这个意识抹灭。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警告。』 没有抬头,没有署名,却那么刚好传到他的通讯器里。 知道这个秘密的就只有那几人。 他感到心跳一下下沉重地绷紧了胸腔,不祥感悄无声息,麻痺了四肢与骨血。意识和身体恰好相反,身体没了意识可以继续呼吸生存,但意识没了肉体的寄存处,只会烟消云散。 如果孙澈元开始怀疑,他首当其衝,白承安会马上成为下一个被追杀的目标。 他的时间真的快要用尽了。 白承安一把抓住他:「你又要去哪里?」 卫凌灵胸口剧烈起伏,好像又回到三年前的左右为难,进或退都是万丈深渊,他不能再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可是又不得不如此。 僵持间,他放低声音:「刚接到一个紧急任务,你先回去总部待命,我要先去任务地点集合。」 看到那张嘴又准备张开,他连忙补了句:「是机密任务,不能告诉你这个新人。」 白承安狐疑地望着他,卫凌灵下意识避开眼光,先上了车:「我先走了,你回去小心。」 他在后视镜看到少年站在原地,凝望着他开走的方向。 三年前,为了不让人怀疑,他只能亲自和所有人一起走向玻璃屋,此时的他,再一次为了不要牵扯他人,孤身迈向属于自己的结局。 当时爆炸案的真兇,不是局长,也不是孙澈元。 提出要用一场爆炸埋葬一切的,是目睹家族沾遍鲜血、自己也是共犯之一的孙净元。 但是准备利用家聚时间攻击的消息半途走漏,他们一行人穷途末路,商讨对策时都已做好放弃的准备。 『消息走漏了。』 『怎么办,取消任务?』 『不,』孙净元静静拒绝,『不会有下一次机会了,孙澈元非常谨慎,这一次失手,我们不会再有另一个时机。』 『那你认为要怎么办?』 孙净元抬头,眼底清透明亮:『我只能亲自去,他们爱好面子,只要我这个看起来最胆小、最无关紧要的成员去了,一定可以把所有人都带进玻璃屋。』 『即使知道这么一来,你自己很有可能会死在爆炸里? 『即使知道我可能会死在爆炸里。』他涩声覆诵。 局长仔细盯了他一眼,抿唇吞下一声叹息:『那卫凌灵……』 孙净元掐紧手指,微笑的唇颤抖得不成样:『不行,如果我做了任何安排,他们一定会起疑。我不能救任何人,即使是卫凌灵。我们全部,都必须一起留在那里。』 局长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看他去赴那场血的盛宴。 然而,这个用生命织成的陷阱不幸没能发挥全部功效。 作恶多端的孙家虽然瓦解,但孙澈元因为当时副局长的通风报信,只用了投影出席,与他成为家族里惟二的倖存者,失控的共感科技依然在往前。 记忆无声翻页,从时光里回到了现在。 现在的他又一次为了一举除去共感者的渗透,不顾代价,隻身想要去阻止共感商品的侵犯人权,身边的人也都岌岌可危。 他握着方向盘,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命运的回圈。 26_再一次背道而驰 回到办公室的白承安心下没来由地惴惴不安,先把新缴获的绝对共感机器交给沉湘上缴后,单独一人来到训练室。 他的共感核内建性格设定比一零七号沉稳得多,在被他唤醒后,善解人意地侦测了下主人的心率:『您心跳过快,需要先坐下休息一下吗?』 『我要对我的意识进行深层扫描。』 『请问您的深层扫描目的是?没有目标的话,我无法扫瞄出您想要的结果。』 训练室四周都是落地的镜子,白承安望着自己的脸,无法言说的陌生感依然存在,他冷冷的声音说出了口:「我要你扫描我的潜意识,越深越好,我想要想起我忘记的事情。」 那些卫凌灵每次都三缄其口不肯说出口的话。 他的共感核是个华丽的耳钉,静默地开始啟动,光芒从他脸侧迅速漾开。眼下开始暗了下来,白承安深深吸了口气,共感核稳定而带着压迫感的力量一层层从脑中辗过,纷杂的画面像古老电视的杂讯,把眼前的真实逐渐变得斑驳。 他看着原本就在脑内的、属于白承安的过往如水流过,意识逐渐下沉,穿过了他从未碰触的深渊。他双眼上翻,眼球疯狂在颅内转动,与现实断开了连结。 『神经网路节点侦测到复数反应……』锐利的警示声才刚出口,又神经质地推翻了自己,『侦测错误……重啟扫描。』 共感核的扫描地像力大无穷的拳头,狠狠向水面一砸,水花四溅,把记忆里的尘沙彻底翻腾起来:『侦测到复数反应,警告……』 不属于白承安的记忆忽然开始散落闪现。 刚刚与他告别的卫凌灵定格在记忆角落,像一张张照片迅速往回翻飞。 穿着制服一起值勤的卫凌灵,为了保护他甚至没有想要闪过共感者那一刀的卫凌灵,还有,那个不修边幅的房东大叔卫凌灵。 画面倏然闪动,重新出现另一个卫凌灵,不同的是这一个脸上有张扬肆意的笑意,他回过头,从镜子前离开。 那是他自己。 白承安在意识的深处挣扎着,视角里出现了一个比他矮上一个头的少年,漂亮却冷淡,嫌弃地瞪了他一眼。 他的名字是…… 『孙净元,别再臭着张脸,难得有机会出去晃晃。』 白承安看着自己的手拍上少年肩膀,又收穫了一句软软的抱怨:『卫凌灵,你烦不烦?』 『不烦,看到你就不烦。』他十分熟练地油嘴滑舌,看到少年依然面色沉重,才稍微正色,『在担心实验室的事情?』 孙净元不置可否,半晌才抿着唇:『我有时候觉得,我已经这么努力想要做些什么,可还是有太多我控制不了的事情。』 他在少年身边单膝半跪下来,望着那双澄澈乾静的眸,里面映着他自己的倒影。黑发肆意散落,优美凛冽的眼睛里含着笑意,无所畏惧:『我们很难完全控制机率和所谓命运,所以我们信的只有我们的枪,我们的共感核,我们的战友。』 『你呢,你相信我吗?』 潜意识里无法控制的画面倏然扭曲,轰然炸裂的火光湮没一切,在崩塌的梦境里,白承安像片被龙捲风撕碎的落叶,身不由己捲进洪流。 『侦测心率异常,扫描终止。』 共感核及时把这片叶子小心捞了出来,风声止息,水面復平,白承安睁开眼睛,瞳孔受光刺激,收缩的同时落下了生理性的泪水。 白承安愣愣地望着镜子里那张清俊的少年脸蛋,脑中一片空白,冷意延脊柱底端一寸寸往上窜升,三年的时间迅速奔流而过,慢慢凝聚成眼前的脸庞。 那个顶着卫凌灵的脸,却没有猎杀技巧的人。 还有这个顶着少年脸孔,却本能般精通杀戮与共感的自己。 他猛然一把抓住自己的脸,重重咬住唇,让漫开的血味唤回神智。 他全都想起来了。 想起来他还是卫凌灵时,是怎么和孙净元一起度过那三年时间。还有在最后那场家族聚会,爆炸发生前,少年回头看他的那一眼。 他很幸运,爆炸当下飞起的家具碎片砸伤他的头部,但没有伤及他的生命。他只记得他当下失去意识,再醒来时,记忆已零落得串不成篇,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 白承安慢慢站起身,想起入职第一天,阿进带着他们做了一次脑部基础数据的建档,但当时因为临时有紧急任务,阿进到一半就跑了,把他留给了卫凌灵。 他走到机台前,已是正式人员的他终于也有权限看到纠察者们的数据。白承安指尖轻轻拂过萤幕,想起那时卫凌灵脸上的反应,不由得失笑。 共感核显示出刚刚深层扫描的结果,他的数据,和高居第一的卫凌灵一模一样。 当时他就知道了吗?所以才会在之后对自己百般保护。 那具应该属于他的身体,里面住了一个脆弱却又勇敢的灵魂。 『搜寻共感核一零七号,帮我把地图投出来!』记忆归位后,他毫不客气使唤起共感核,转身衝出办公大楼。 所有纠察者为了任务支援方便,共感核内都内建定位,也都有一套共享地图。在白承安低头检视时,他发现一零七号的位置忽然开始迅速移动,显然是坐上了什么交通工具。 白承安跨上纠察者专用的重机,蛛网一样的地图虚空里铺开,悬浮在一边,他只看了一眼,先把油门催到了极致。 黑发被狂风往后吹乱,他瞇着眼飞快闪过前方的车辆,重机的警铃震耳欲聋,他满不在乎,手掌再次一转,看着代表共感核一零七号的小点迅速靠近。 目标映入眼帘时,他心跳得快要迸出胸口。 对向车道上一台伤痕累累的车子狼狈逃窜,行径路线歪歪斜斜,显然快到了极限,后面追逐的车辆像被激怒而倾巢而出的蜂,一点也没有减速。 他一眼看见驾驶座上那个脸色苍白的人影,看到卫凌灵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让他感到十分诡异,他已经习惯那张脸上可以从容,可以欠揍,可是绝不会是这样的害怕。 但是这一刻,他也害怕了。 这一次再错过,他们还能有几个三年可以赌? 两车隔着隔离岛交会那瞬,白承安大吼出口,绷紧的声音几乎要撕裂般凄厉。 「孙净元!」 听到吼声,卫凌灵本能地回头看向他,脸上闪过显而易见的震惊,但车速实在太快,那一眼快得他不及看清,处于加速状态的轿车和重机已然错身而过。 隔了三年的那一眼。 才刚重逢,又再度背道而驰。 27_你疯了吗 顶着白承安皮囊的卫凌灵毫不犹豫剎车,拉长的焦痕尖叫着,他压低重心,后轮划出一个夸张的半圆,强行在下一个岔口转过方向。 过度强力的制动让他重重晃了下,纠察者的制服手套太滑控不住油门,被他一手扯开,一蹬脚重新朝孙净元远去的方向追去。重机灵活地穿梭车阵之间,强力的风吹开他未及扣上的外套,向后翻飞如翼。 追击的车辆没有注意到他,很快就让他追到并驾齐驱。卫凌灵单手操作龙头,另一手蹭着把手上了膛,在高速中伏低身。 孙净元从后照镜看到这一幕,心脏差点暂停。前方不到十公尺处是一个大十字路口,灯号正从黄灯转为红灯,他不得已,咬牙继续加速。 馀光继续看见卫凌灵瞇起眼,表情甚至没有太多变化,几个冷静的点射,一般车辆的玻璃承受不住,马上碎了一片。 下一枪漂亮地命中司机,对方甚至还来不及反击,方向盘已经失控。 孙净元及时转回头,车尾险险越过路口,横向的车流随即涌上,密密麻麻把直向的车堵在后方。他急急踩下剎车,回过头,心脏炸裂的几秒后,终于等到一台黑色重机突破车流,急停在他面前。 孙净元来不及多想,这么久没有以真实身分相对,但他脱口就是一句:「你疯了吗?」 「彼此彼此。」单手掀下安全帽的卫凌灵甩开遮到视线的瀏海,直接拉开他那一侧车门,「去副驾,我来开。」 孙净元脑中一片混乱,眼下显然也不是争执的好时候,只得让开了位子。 看到白承安的脸这么冷肃实在很诡异,不动声色把普通的车开出赛车效果更诡异,孙净元往后一看,追兵似乎暂时被方才的混乱阻挡住,没有追来。 车里一片静默,良久,他才终于开口:「你都想起来了?」 卫凌灵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突然踩下剎车,害得孙净元被安全带勒到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才转过头对他没心没肺地一笑:「这台车太显眼了,下来,我们换个方向走。」 也不等他说,卫凌灵逕自下车,把他也跟着拉了下来,走进一旁曲折的小巷,十分熟门熟路。最后,把他引到一间极其破旧的小旅馆。 孙净元来回打量招牌三遍,尤其店名上闪闪发亮的爱心,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卫凌灵,你真的恢復记忆了吧?该不会反而傻了?」 「我猜孙澈元的监视再怎么样天罗地网,也不会连这种地方都有。」卫凌灵倒是十分愜意,神态自若地和老闆娘登记入住,「这里的好处就是不会有人问你隐私,很好藏身。」 他对老闆娘露出属于白承安少年气十足的灿笑,接过钥匙:「走吧,至少等到天黑比较好行动时再出去。」 看到孙净元一言难尽的表情,又淡淡补了句:「怎么,怕和我同房吗?你现在用的是我的身体,跑也比我跑得快,力气也比我大,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是这个问题! 孙净元看着他自顾自先上楼,只得默默跟了上去。 楼上意外是颇乾净的小房间,门硄噹关上后,孙净元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卫凌灵倒是十分舒展地躺上床:「坐啊,好好和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第一个问题,你不是真的要去出什么紧急任务吧?」 孙净元迟疑一会,终于在床沿坐下:「不是。」 在卫凌灵近乎指控的眼神下,他继续说:「刚刚追杀我的是孙澈元的人,我收到一个秘密消息,他发现了我的意识没有死,结合之前的资讯,我猜他应该发现我就是孙净元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他要杀你?孙澈元虽然很没人性,我记得他对你是非常保护的。」 他不知道如何解释他们兄弟间的古怪关係:「我曾经也以为是这样。」 但后来孙净元渐渐长大,也越来越知道,孙澈元的个性里有很极端的佔有欲。他不喜欢这个么弟与外界接触,不喜欢他参与家里的生意或讨论,好像想要把孙净元关在一个玻璃罩子,永远保持天真乾净。 「对他来说,我活过来、而且伙同外人背叛他,可能不如直接杀了我的意识。而没有身体的意识只是一团空气里的电波,很快就会烟消云散。」 「说到这个,为什么我们两个的意识会进入不同的身体里?」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当时引燃爆炸,他是真的抱着必死的心要和这个腐败的家族同归于尽。但是当意识重塑时,映入他眼帘的那双手掌,是他从未有过的厚实修长。 「我发现我的意识在你的身体里,我还以为自己终于疯了。」 卫凌灵沉默着没有看他,看到自己露出那样不合性格的陌生表情,他怕自己也会先疯。 「一直到我测试了一遍又一遍,确认在其他人眼里,我没有疯,可是也真的成为了你,我才知道最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可是我能怎么办?我看到新闻,知道我的身体没死,但我不能光明正大用这个样子回去孙家,也不能用你的身分回到纠察者里面。」孙净元用着卫凌灵的嗓子说话,开始微微颤抖,「我什么都不会,我不会开枪,也不会用共感核,连那些关于纠察者的知识都是翻你的共感核纪录才知道的。幸好,共感核是基因锁,我还打得开,才有办法多少翻到一些关于你的事情,甚至连络到林心教授,不然我当时一点头绪都没有。」 卫凌灵倒了杯水,推给他:「先喝一口,冷静一点。」 孙净元勉强喝了口,深呼吸:「后来,我决定先栖身在你家的屋子,靠租房维生,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了你。」 「看来,我们运气都不错。」卫凌灵自己也喝了口,脸上的神情终于松了些,「如果那时没有遇到你,你可能已经被那些共感者杀掉,而我也可能永远没有机会想起来我是谁,要用白承安的身分过一辈子。再后来呢?」 「那时候来杀我的人,还有现在在追杀我的共感者,其实都是孙澈元派的。他一直执着地认为是你策画的爆炸,要不是当时在医院有前局长他们看着,他大概很早就要动手了。我知道我没什么自保的能力,只能极力地躲和忍耐。后来沉湘找上门,邀请我回去,老实说,我那时候非常惊慌。」 卫凌灵也想起那一天,克制不住笑意:「难怪你那时候慌成那样,大概只有在共感核里看过一点关于沉湘的事情吧?」 「没错,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不想把你的身体扯进这么危险的事情。」孙净元抬起头,一字一字缓缓说出口,「如果你还活着……我一直想的都是,如果你的意识还存在,如果我找得到你,总有一天我要把身体还给你。」 「然后,我才能真的心安理得以孙净元的身分死去。」 卫凌灵脸上的笑再一次淡了下来。 28_为谁活下去的勇气 「你一直是这样想?」半晌,卫凌灵淡淡地问。 孙净元顶着卫凌灵的脸,往后靠在壁上,眸光微敛。 在梦境里,他看见的是自己那张苍白无瑕的脸,阴鬱杀机分毫毕现,对自己下手时,残酷得和敌人没有任何分别。 突变的共感者都是反自然的,就像粗糙创造的基因生物一样, 不该存在,哪怕是他自己。 孙净元低着头,很轻地回答:「共感者是不该存在的。无论是我,还是他们,你身为纠察者,应该最知道为什么。」 共感者违反人类社会运行的规律,是群体里的异数,且因为没有破坏大脑的共感入侵不会留下痕跡,天生不会受法律任何规范。 「从前纠察者可以现场逮捕入侵别人的共感者,但像现在这样盗取别人记忆的共感者,我们防不胜防。我们上次巡查发现那些大学生用的新测试中產品,甚至可以让一般人即使不具有基因条件,也可以进行绝对共感。如果共感者变成多数,纠察者的存在就不再有意义了。」孙净元轻轻吸气,「我们必须在世界变成那样之前,先加以阻止。」 「你想要怎么做?」 孙净元指尖点着桌面:「孙家的实验室是在我们这一代发展起来的,所有共感商品都是在实验室里利用实验品们做出原型。少了这群人,少了这些储存在实验室里的关键数据和仪器,对孙澈元绝对影响巨大。」 「实验室在哪里?」 「在孙氏企业总部的大楼底下。实验室是他的底,没有器材和那些共感者,他等于是断了一隻臂膀。」 卫凌灵点头,问了下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但如果实验品都放出来,日后你打算怎么监管?」 孙净元看了他一眼,卫凌灵泛过一丝冷意,忽然懂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言外之意。 从一开始,孙净元就没有想让这群实验品活着离开。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明明我也是共感者的一员,却还是这么残忍。」他轻声说,「他们……有很多是我从小看着一起长大的。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出任务时,在百货公司遇到的那个小女孩吗?如果不是你帮忙,我看着那双眼睛,肯定下不了手。我其实很能理解他们,在他们的视角里,他们没有错,只是顺应本能活着而已。」 卫凌灵等待着,果然接下来话锋一转,「可是如果近百位习惯掠夺、脱离社会已久的共感者回到人群里,那和纵虎归山没有两样。如果再有一个人因为他们而受伤,甚至是死亡,我担不起这个责任。是我们家族亲手创造他们出来的,那就让我陪着他们一起死。」 旅馆里鸦雀无声。 卫凌灵却忽然探手,打了他额头一下:「别给自己塑造悲剧英雄的形象了。」 孙净元愣在原地,卫凌灵因为现在是白承安的壳,有些阻碍发挥,但板起脸来,还是依稀可以看出从前卫凌灵看不惯他伤春悲秋时、会露出的严厉表情。 「你的命没有那么廉价,共感者的命也没那么廉价。为谁死很难,三年你决定赴死,已经是很难以做到的事情。」卫凌灵望着自己的脸露出那种迷茫的神情,又好笑又有些心疼,「但为谁鼓起勇气活下去,更难。既然是你家族捅出的篓子,你的责任是活下去好好修正这一切,而不是好像炸弹一丢,所有事情就会自动结束。这是现实世界,不是电影来个悲壮结局就能了结了。」 「可是……」 「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你和我的意识来到完全不同的身体后,为什么都还可以使用共感能力,而且也没有做过任何超出道德界线的事情?」 孙净元动了动唇,白承安的脸戏謔一笑:「仔细想想看,控制我们的到底是什么比较多,是基因,还是意识?」 旅馆这里还在进行深度长谈,最新共感商品的预告已经铺天盖地佔据了外面的世界,上市日期订在了下周,孙澈元的那张脸又一次出现在大街小巷的广告或节目里。 刚料理完全家晚餐的奶奶、刚下课的高中生、卡在通勤人潮里的上班族,在不同地方的萤幕同时看到他的虚影浮现,一派西装革履,笑容温文。 那是一档节目访谈,主持人标准地微笑着:『这次访问,我们有幸邀请到孙氏共感企业的董事长、也是台湾富人榜前十名里最年轻的科技新贵,让我们鼓掌欢迎孙澈元!』 青年微笑落座。 先是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后,主持人切入正题:『共感是一个非常划时代的创举,从几十年前,人们就不断寻求技术突破,希望更了解意识是不是人类所独有,还有人类之所以可以站在万物之上,是不是因为我们有其他生物所不具备的虚幻意识,也就是所谓的信仰。这些信仰可能是对于宗教,可能是对于政治形态,可能是对一个社会的想像。』 孙澈元静静听着, 『我们想要多了解,以孙先生的想法,为什么会想要推行共感呢?』 『我们的共感商品,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中心思想:唯有共感,才能同理。常有人比喻人类就像一座座孤岛,彼此相互不理解,即使是同一种语言,也只能传达不到百分之三十的真实想法。就像你说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这虽然让我们可以与生物们不同,可是也带来无限的斗争。我们原本可以成为像蜜蜂那样规律又各司其职的社会,人人都百分之百接受自己的位置,也百分之百可以对社会做出最有必要的贡献。这一切,因为我们的意识和像仰无法共享,所以始终发挥不了人类的全部力量。』 『所以,我的终极目标,就是让人类的意识可以共享,所有想法和资讯可以用比现在快上十倍的时间传递。想像一下,彼此同理后,人们不会再有争端,不会有歧视,不会有斗争内耗,也不用再时刻担心第三次世界大战会不会爆发。』 孙澈元高举双手,光芒投在他姣好的五官上,宛若圣光:『那会是一个更美好进步的世界,每一个人都会在其中。』 一位上班族听完后热泪盈眶,擦一擦眼,顺手下订了最新商品。 29_最后一张王牌 孙净元收到沉湘的讯息,一连跑了他和白承安两个,沉湘快要急疯,还是捺着性子没有马上上报给局长:『你们两个到底跑哪里了?指挥中心根本没有紧急任务!』 卫凌灵看一眼外面已开始暗下的天色:「差不多可以走了,让那个小子派多一点人来接我们。接下来的日子,孙澈元的人肯定会无孔不入地想要杀掉你,我们可能都得先在总部打地铺了。」 「你打算告诉沉湘吗?你们以前是好朋友吧?」 想起前搭档,卫凌灵的脸上有些复杂。 沉湘性子看似冷硬,其实就是颗金黄的油炸豆腐,外酥内软。 「他说不定已经猜到了。你顶着我的脸,枪法和体术都糟得一蹋糊涂,连任务指挥都不会指挥……等等,不要脸红,我受不了自己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孙净元一边发出给沉湘的求援讯息,一边没好气地砸他一颗抱枕,有卫凌灵的臂力加成,抱枕颇具杀伤力地砸出一声闷响:「所以你打算说?」 卫凌灵却是摇头:「最好先不要。我就是最后那张没有人知道的王牌,太早掀开,我们就没有后路了。」 他说出王牌两个字也丝毫不害臊,孙净元看他一眼,默认了他的确有这实力。即使是装在白承安的身体里,卫凌灵的意识似乎天生就大胆又縝密,最擅长处理这种一团混乱的烂摊子。 来接应的车停在外头,他们忽视老闆娘意味深长的神秘微笑走出旅馆,看到车窗摇下,沉湘亲自来了,脸色很差:「这什么鬼地方,有谁要解释一下吗?」 卫凌灵拉开后座坐了进去,打个呵欠,没有想搭理前搭档的意思。孙净元无奈下只得掐头去尾,只留下和他们真实身分无关的话应付过去。意外地,沉湘听完后没有责备他们的莽撞,反而陷入沉思:「新產品马上就要上市,再不採取行动,的确就要来不及了。」 阿进在一旁插科打諢:「你们看过他的访谈影片了吗?简直是神棍等级,太厉害了。」 卫凌灵在后座伸直双腿,用两倍速快速看完,倒没有太多意外。 他卧底的那几年,和孙澈元接触不多,但他感觉得出来孙澈元是非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他的妖言惑眾都是包装,最后目的是要让人乖乖吃下他的糖,忘记糖衣里裹着的可能是毒药。 因为派了大队护送,这一趟十分顺利地回到总部,然而刚一抵达,局长办公室里就连连传来紧急命令,要求召见卫凌灵。 「没完没了。」真正的卫凌灵低低咒骂一声,「我陪你一起去。」 办公室里,原本应该因为升官发财气色红润的局长却一脸焦虑,在桌前来回走动,一见他们就随即迎上来:「他绑走了林心!」 两人的眼睛同时睁大。 卫凌灵很快理出前因后果,声音有些冷:「是你自己提出和他合作的?与虎谋皮,活该!」 局长抱着头,无暇斥责他的出言不逊:「从我快要接任局长开始到现在,林心都在孙澈元手上,当作威胁我的筹码。我要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也不会来求你们。」 「我们不是你的私人军队,请你走正常程序发给我们执行令。」 说着就要离开,没想到局长死皮赖脸,只差没抱紧他们大腿:「卫凌灵,你再怎么讨厌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林心落入危险吧?」 卫凌灵转过身,一手拦住似乎快要动摇的孙净元,伶牙俐齿回嘴:「我们不吃情绪勒索这一套,你自己造的孽,凭什么要我们来担?要我们帮忙可以,你走正常程序上报当局,让我们知道是为了什么出动,也让当局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事情。」 但局长只看着还是卫凌灵模样的孙净元:「林心从你还是学生时就一直对你很好,一路提拔你到现在。她对你这么好,错的人是我,她是无辜的啊,凌灵!」 孙净元低头飞速看一眼卫凌灵:「如果不知道她在哪里,让我们怎么救?」 局长连忙开口:「我这里有一个林心想办法传出来的定位,我看了地图,那在一个偏远郊外的大楼。」 两人互望一眼,卫凌灵抿着唇,一言不发带头转身离去。 确定他们走远后,局长揩揩额间的冷汗,拨通通讯:『我照你说的话做了,可以放走林心了吧?』 他几乎可以想像孙澈元在那一头平静的笑:『很好,只要卫凌灵一死,明天就可以见到你老婆了。』 在没有人的办公室里,局长咬紧牙,把脸埋进掌心,越来越觉得一开始答应和孙澈元合作,就是一连串的错误。可是已经走到这里了,他放不下权位,也放不下心爱的妻子,两边权衡,他只能按照孙澈元所说,把卫凌灵和白承安交换出去。 「对不起……」他喃喃对远去的那对搭档低语。 原谅你们在我心里,没有局长的位子和林心的命重要。 深沉的夜色里,切断通讯后,孙澈元侧过脸,望向雕像般端坐沙发上的林心:「可惜,风音好心偷偷给你留下的定位器,最后变成我设下陷阱的道具。林教授,你看,人还是自私的,甚至会因为爱反而更加自私。所以纠察者的局长为了爱你,牺牲这么多队友也在所不惜。」 林心没有回答,但他也不需要听眾,自顾自站起身:「接下来就等着看吧,这些傻子专门爱这种牺牲游戏,以为自己在做选择,其实全部都是我的剧本。剧本一幕一幕演到最后时,哪个角色又会壮烈牺牲呢?」 他口中的傻子们正趁着夜色掩蔽,沉默地准备这场已经可以预见会见血的战斗,穿好防护制服,啟动共感核,打开通讯频道。 在这次的指挥官沉湘面前齐刷刷列队。 卫凌灵眼角馀光瞥到孙净元紧绷的眉宇,低声道:「不要担心,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有,」卫凌灵直视前方,微微挑起一边嘴角,「这一次我回来了。」 30_你已经输了 阳光万里,今天是个适合外出的好日子。 但阳光也有透不进的地方,一栋外表与废弃大楼无异的高楼竖立在荒野中,隔着道不透明的玻璃,藏了一间富丽堂皇的房子。 可惜两位住客都无暇观赏房子的精心装饰布置,一个愁眉不展,一个眉目安祥,只是睡得有点熟。 孙澈元已经离开,剩下林心望着孙净元睡在病床上的样子,放松的眉眼很安静,几乎像是真的睡着了般,全然不知道正有人为了他的生命,不惜代价来拯救。她太知道卫凌灵的性子,这个桀傲不驯的学生,绝对不会甘心看着他曾保护的人又在眼前死第二次。 她的丈夫呢,会有这样的决心吗?她面临危难时,他本人甚至不会到现场。 正在发愣的时候,一个隐约的闷响在远方炸开,她猛然起身,但周遭已重新归于平静,看不出一点不寻常。 孙澈元毕竟是商人而不是军人,没有本钱製造那么多条件齐全的监狱,所以才会选择把弟弟与林心放在一起看守。整座大楼只要有陌生人进入就会立刻联动实验室那方,甚至还有会让共感核失效的电磁干扰,纠察者对上共感者不再有电脑协助的优势。 即使是卫凌灵,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前来。 林心焦急地往外头看,严丝合缝的大门忽然一震,非常和平地滑开了。 门口站着个平平无奇的陌生男子,林心隐约记得他是某个看守楼道的共感者,但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她马上察觉出不对劲。 孙净元的意识用陌生人的嘴开了口:『教授,好久不见。』 她有些语无伦次,小心地辨识着那眼底的神色,直觉告诉她这不像卫凌灵,可是在共感者里会叫她教授的毕竟不多:「你是哪位?你是怎么通过……」 男子笑意更深,但眉眼间仍然是紧绷的,一手扶过林心:『现在还没有时间说这些,教授,我们先走吧。』 「等等!孙净元还在里面。」 孙净元一愣,即使他是天生的共感者,共感距离一旦拉远难度就会更高,而他本体还停留在大楼后门外。绝对共感的时间正在迅速消逝,他眼前的景象已经微微一晃,被压制住的共感者意识逐渐復甦,挣扎着想要夺回控制权。 一旦在这种时候被反噬,一切就功亏一簣了。 通讯频道里已有共感者察觉不对劲:『呼叫,关押俘虏的地方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事,一切正常。』他眼前的重影重重荡漾起来,匆忙用手势示意林心往门口移动,自己往里面探索。 看到自己身体无知无觉躺在病床上的感觉仍然十分诡异,看到的那瞬间,他就明白自己在这种状况下带不走这具身体和他四周的医疗设备。 那短短几秒,他听见陌生人与卫凌灵的心跳同时在胸口轰鸣,两侧耳上的通讯一边是沉湘的声音,一边是共感者的声音,全部交叠成分不清主次的刺耳杂讯。 错过这一次,他还会有下一次机会吗? 他手指抬起,却犹豫了。先不说他完全不知道如何回到原本的身体,如果他的意识现在回到孙净元那具动不了的身体上,对现在的局势完全于事无补。 而他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卫凌灵,你的共感时间剩下一分鐘,快回来!』 沉湘的声音发出警告,孙净元咬紧牙,转过身,放弃了病床上自己的身体。 视觉往往是第一个失控的共感感官,原本应该是楼道的地方黯淡成一片阴影,缓缓褪色,赫然浮出了孙净元在楼下时看到的后门景象。 『那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他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拉着林心穿过视觉上看起来是一堵坚硬水泥墙的长廊,咬牙克制想要放慢速度闪避的衝动。电梯一闪一闪地消失,林心率先踏入,但在他眼里,电梯口已经成了没有底的黑洞。 『卫凌灵,再三十秒,记得走后门!』 人类是非常仰赖视觉的生物,他踩上时仍有种即将坠落的惊惧感,心惊胆跳地数着电梯抵达的时间。好不容易等到开门,电梯口两侧守卫的共感者先看到了林心,神色一变。 『十五秒。』 孙净元在人脸模糊消失之前开了枪,滞后响起的枪声似乎无比遥远,手指也几乎感觉不到枪身的存在。脑内压制的意识兇猛地反扑,下一枪严重失误,孙净元心脏几乎要停下,不顾太阳穴剧烈的疼痛,再一次加重了绝对共感的力道。 眼前的人体一闪而过,他开了第二枪,眼角炸出一团血花。 『十秒。』 林心教授的手腕明明在他手里,却像是化作烟雾般无法再碰触,触感也渐渐消逝。孙净元只能一边告诫自己这都是幻象,一边朝门口方向疾奔。 『五、四、三……』 对于纠察者来说,绝对共感的时间总是控得精准,因为战斗时多一秒少一秒可能都会决定战局。一般训练测试时结果是多少,实战误差不会到三秒。 可是孙净元反手翻出纠察者们藏在手套底的细针,毫不留情深深刺入指尖。 剧痛如电穿透那瞬,涣散的注意力集中起来,眼前的景象重新出现,硬是拉出了缓衝的时间,让他在最后一刻把林心推出了大楼。 身体倒落那一瞬,孙净元收回意识前,一把捏碎掛在共感者耳边的通讯器。 沉湘冷静的声音穿透频道:『撤!』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透支的孙净元和林心一起塞上车,在楼内多数埋伏的共感者察觉不对前,迅速撤离。 白承安和阿进从通讯器里得知偷袭成功,交换一个神色,继续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孙氏总部大楼。 「同样的计谋中第一次是不小心,第二次就是愚蠢了,把我们引到特定地点再偷袭这招,实在玩腻了。」卫凌灵用白承安清亮的少年音笑道,伸手招来一个机器人,「这次我们不会硬碰,要比谁的共感能力更强吗?那就来吧。」 孙澈元接到共感者们后知后觉的稟报时,人正在准备上市发表会讲稿,具离发表会时间不到十分鐘。 他抿着唇,秘书小心翼翼覷着他的脸色,看不出太多喜怒。半晌,他转过头:『通知实验室,那些连个人质都看不好的实验品,全部销毁回收。』 秘书冷汗几乎湿透衣领,孙澈元起身穿上西装外套,走出休息室。 媒体的錶光灯疯狂闪烁着,他昂然微笑,从容地走上发表台。 小小的机器人无声穿梭在商务人士与记者们的脚边,悄然靠近。 时间一到,他对准直播镜头,露出完美的弧度:『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这跨时代的一刻——』 麦克风忽然无预警地哑了。 一把清亮的少年音从机器人口中传出,放大的音量一下子吸引全场注意:『孙澈元,你知道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他猛然抬头。 『在你把手伸到无辜民眾的时候,你的弟弟孙净元做为一个天生的共感者,选择了他的路,和纠察者合作策画了那场爆炸。他赌上自己的生命把你可怕的计画拖延了三年,现在,他会再阻止你一次。』 孙澈元向来都是胸有成竹的神情第一次变了。 『孙澈元,你已经输了。』 上市发表会已经澈底被打断,媒体没再管台上的他,一窝蜂朝那个传话的小机器人涌去,拼命想要多挖出点什么秘辛。他望着台下,笑意还僵在脸上,手指却已经紧扣着讲台边缘,指甲裂了一道口子,沁出一点冰凉的血跡。 他输了? 卫凌灵第一次出现时,抢走他一向乖巧的弟弟,让原本好好的孙净元做出背叛家族的决定。 他好不容易等到时机,把乖巧的孙净元变成一个活死人,好好地保护在壁垒之下,卫凌灵却又要来搅局。他打破了美好的平衡,连同他脑中构想的共感世界,一起扯得粉碎。 他不会原谅。 一道通讯接通了实验室内部,一位高阶的实验品听见他们的主人语调森森,下达了命令:『把孙净元的身体转移到实验室内。』 31_我是你的搭档 媒体骚动的同时,机器人已经沉默地自行断了电,纠察者们神不知鬼不觉地隐身,和救出林心的一伙人会合。 卫凌灵一眼就看见孙净元流血的手,皱眉:「怎么弄成这样?」 孙净元苦笑一下:「太久没有练习绝对共感,退步了。」 因为纠察者都有共感核的辅助,发动共感时还没有这么明显的差距,一旦回归到自身基因赋予的能力时,他很明显地比不上卫凌灵绝佳的持久力。 卫凌灵垂眸:「我一直想问你,白承安这个人也是你们的实验品吗?」 孙净元检查了下他的后颈,摩娑了下。共感者的编号是用一种特殊墨水刺上,只有在肌肤感热时会浮现,但白承安的后颈依然空白,没有痕跡:「不是,我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印象,唯一的一次照面,就是那时和你不小心撞到他的时候。」 「所以,很大机率他本身并不是共感者,」卫凌灵若有所思,压低了最后一句话,「但我附在白承安身上时,使用起共感能力几乎毫无阻碍,甚至比用共感核还顺手,为什么?」 他们两人互视一眼,彼此都没有答案。孙净元脑中冒出一种可能性,却正巧验证了卫凌灵那时的问题。 共感究竟是取决于基因还是意识? 「如果其实一切的源头都是意识,那我们这些共感基因的拥有者又和一般人有什么不同?」孙净元轻声说,「我们为之而战、原本想要消灭所有共感者,又有什么意义?」 卫凌灵答不出来,幸好敌人当头,他们没有时间沉溺在这个看似无解的问题里。 孙澈元紧急取消记者会,强硬地让警卫疏散人群,精锐的纠察者们混在里头,悄无声息地闪进了一道暗门,一行人窝在狭小的空间里,悄悄地等候深夜降临。 凌晨一点。 人们已然熟睡、没有防备的时候,纠察者们从掩身处踏出,还没有发现他们的敌人并非毫无准备。 孙净元边走边回头,他总觉得这一切入侵太过轻易,简单得好像,是一个精心准备的陷阱。他们来到一处分岔口,照计画孙净元和卫凌灵会前往储存核心资料的机房,沉湘率队去另一边控制住在底下的共感者不要来碍事。 几人在分岔口交换一个眼神,沉湘紧张时神情比平时还要冷漠,下巴轻轻一点:「都小心点。」 卫凌灵很想藉这个机会和他说些什么,但此刻一切言语似乎都是多馀的,他只是衝他点一点头:「你们也是。」 他们朝不同方向走去,四周非常安静,阿进不断紧张地张望,忽然惊叫:「沉湘——」 「别大呼小叫,干嘛?」 「共感核失效了。」 前方忽然传来齐整的脚步声,在远处的走廊迅速逼近,沉湘做了个手势,几人照着先前孙净元提供的情报,往另外一条走廊走,却发现对向也同时有人走来。不得已,他们只能仓促地退进一个暗房。 沉湘仓促地发出通讯:『卫凌灵,这边有共感核的干扰器,我们被包围了。你以前在孙家待过这么长时间,他们的干扰器通常会放在哪里?』 孙净元顶着卫凌灵的脸,唇都要咬破了:『通常在通风口,有效距离不会太远。你们一定要先破坏干扰器,千万不要硬和他们对上。这些基因改造的人共感能力都非常强,没有共感核辅助,你们会被困死在这里。』 但他这一边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惊险闪过一个守卫的回眸,躲进走廊外一个狭小的角落。孙净元已经察觉不对:「他们今晚的守备比往常都多,要嘛是察觉到我们会来,要嘛就是多了其他需要保护的人。」 卫凌灵望向走廊尽头,要再继续往前,至少七八个持枪的共感者守候在那边:「人太多了,共感控制不了,可能需要用枪。我五你三,有把握吗?」 孙净元咬紧牙关,他很想帅气地说一声可以,但实际上他不行。他很清楚自己的三脚猫体术,远距离开枪还行,像这种狭窄的地方、一不小心就会误伤同伴,他完全没有把握近身相搏。 两边人马同时陷入僵持。 共感者巡逻的脚步一次比一次靠近,爬到通风口侦查完的纠察者从天花板跳下,低声匯报:「卫凌灵说对了,干扰器就在我们上面大约一个房间远的天花板上。」 阿进慌乱地抿着嘴,飞快在身上摸索了下纠察者随身的武器们,抬起手:「用这个微型爆炸器呢?从通风口那边过去引爆,可以把干扰共感核的机器摧毁掉。」 沉湘脸色凝重:「这只能手动引爆,发信器必须在一定距离内,除非按了之后马上从通道另一端跳下,否则里头这么小的空间,按的人必死无疑。」 有一位队员哑声道:「可是通道口的状况……」 他没有说完,可是在场的人都懂,如果通道口是焊死的呢?手动爆炸的人无路可逃,会马上被烈焰焚身、粉身碎骨。 谁来引爆? 所有人面面相覷,沉湘正要开口,阿进却骤然抢先接过发送器:「我来吧。」 沉湘想都不想:「不行,你……」 看到那双坚定的眼睛时,原本准备好了的冷嘲热讽又卡在口中说不出口。这算什么?每次任务都只会扯后腿的人,这种时候充什么英雄? 「我是你的搭档,我有我该完成的事情。」阿进的声音很平静,「沉湘,你是指挥官,指挥官必须最大可能确保所有人活下去,对吧?」 那个油盐不进、说话常比谁都难听的沉湘眼眶泛红,还是咬紧了牙:「我不允许——三年前差点死了一个卫凌灵,这次难道是你吗?」 「死一个我,能保住全队,何乐不为?」阿进重重砸他一拳,「更何况,不是百分之百的死路。做你搭档的人命都挺硬的,卫凌灵上次扛过这么大的爆炸,我也幸运逃过这一次,不是没有可能吧?」 沉湘手指掐紧得快要渗血,阿进没有给他们犹豫的机会,一转身就爬上了通道:「我会在通讯里倒数十秒,听我的指令。」 所有人都屏住气息,沉湘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死死转过身:「所有人注意,等干扰器一失效,就准备突袭。记住,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好像过了一世纪那样久,通讯频道里传来阿进沙哑的声音:「准备引爆,倒数十秒,祝我们都好运。」 「十……九……」 另一个角落里,卫凌灵问孙净元:「你相信我吗?」 孙净元全身都在颤抖,点了点头,看着卫凌灵倾身上前,嘴唇轻轻碰上了孙净元唯一露在外头没有防备的眼皮。 那位年轻的共感者睁大了眼,脑中飞快掠过纠察者之间经常传诵的警语。 永远不能脱下防护,因为在肢体接触的那瞬间,哪怕只要一秒的馀裕—— 那一瞬间,神经网如电延展铺开,卫凌灵再次睁开眼睛,眼前已多出另一个视角,审视着自己苍白的脸。 「四……三……二……」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惊动了整座大楼,悲愤的纠察者们从暗房一跃而出,卫凌灵和孙净元并肩衝出走道,直面持枪的八位守卫。 绝对共感时间开始了。 32_共感的真正意义 警铃声撕裂空气。 他们用尽全力奔跑,共感核全面啟动,看不见的震波覆盖了空气,浪涛般打上了第一波共感者。 卫凌灵那边,持枪的警卫们纷纷回头。监控里有道视线跟着他们,冷漠地开啟广播:『交手那么多次还没看清楚吗?那个卫凌灵是假的壳子,中看不中用,不用怕他!」 原本有些忌惮的共感者互看一眼,饿狼般接连扑上,但下一秒,孙净元一个俐落的旋踢,踹开来者的枪,一手掐住他的颈直直推上墙,歪着头:「谁说我中看不中用的?」 那嚣张的语气,竟赫然是卫凌灵的口吻。 监控里的人慢慢握紧拳头,虽然很不想对自己承认,但他依稀看懂了眼前的局面。他亲爱的弟弟不仅伙同外人背叛,现在意识竟然还在他平生数一数二憎恨的人,卫凌灵身上。 他凭什么? 此刻视角像在摇滚区第一排观影的孙净元,看见那位共感者脸上闪过不可置信的表情,下一秒就被一拳乾脆地打晕。 共感者们大惊失色,从来没有人会以同时共感的方式并存,这不只需要绝佳的信任和默契,还得有强大的共感能力,才能在这样高度运动的情况下,维持两人各自把控意识的精准。 两个人宛如同时驾驶着一艘船乘风破浪,孙净元抑制着自己想要反抗意识推进的本能,所有神经末尾和卫凌灵彼此相接,维持着巧妙的共感平衡。 卫凌灵此刻像个高超的操偶师,同时运行着两套感官系统、两套肢体反应。每一拳,每一脚,都是由卫凌灵操作着进行,他的意识回到原本的身体后,几乎如鱼得水,流畅得丝毫不像共感控制的程度。 警铃仍在大作,共感者纷涌而出,像巢穴被入侵而群起反击的工蜂,一批一批的纠察者衝上前交锋,共感核的光芒四处闪烁,在喊叫声中撕出以血肉铺成的通道。 剩下最后三个警卫时,卫凌灵摧动了绝对共感的力量,和孙净元原本的意识叠加在一起,两倍的意识能量顺着共感核强大平稳的力道向外推,转瞬间便收割了三人。 「走!」 卫凌灵眼睛红得像要淌血,队友在另一边和共感者拚搏换来的每一分秒都不能被浪费,他抓着孙净元穿过战斗的缝隙,拚了命朝走廊尽头跑去。 光亮撕开充满血腥气的黑暗,他们一起跑进最后一个房间。 房里一人坐着,一人躺着。 孙澈元坐在椅中,一丝不苟的形象所剩无几,发丝凌乱,苍白的脸上有一种猛兽穷途末路时的阴冷感。 卫凌灵往前走到一半,看清他手里握着什么时,猛然止住脚步。 赤裸的手臂上缠着炸弹的线,另一端牵着沉睡的孙净元。 孙澈元抬起眼,对他们笑了笑。 「欢迎来到我的实验室,」他语调柔和,「我看看,我心爱的弟弟,我们多久没有说话了呢?」 孙净元用卫凌灵的脸望着他,他们如今之间隔着硝烟与鲜血,已经永远回不去少年时期、偶然他会因为等门等到睡着,再被晚归的孙澈元轻轻唤醒时的兄弟情谊。 「净元,我花了这么多力气,想要搭盖起我梦想中的世界。」他喃喃地继续说下去,「就差那么一点点啊。如果我成功的话,你就再也不需要躲躲藏藏,全世界都会是共感者的天下。为什么你不想要呢?」 孙净元望着直到如今还是这么冷静、彷彿是真心困惑的兄长,把一句叹息藏在舌底:「很久以前有一句话是『他人即地狱』,人类都是孤岛,活在自己认知的世界里,有独一无二的价值观与信仰,我其实是赞成你说的这句话的。所以我的价值观,与你的价值观,永远不会相同,即使今天你用共感完全体会到我的五感,这些差异也仍会存在,不会被弭平。」 卫凌灵在他说话的同时,视线落到了那炸弹的设置上,却找不到任何破绽。他心底泛起直透骨髓的寒意,彷彿已能预见,失去实现理想机会的孙澈元,即将选择什么样的结局。 「共感的真正意义,是建立在互相尊重、试图去理解彼此的基础上。没有经过个人意愿促成的共感,充其量只是满足我们的偷窥慾而已。」孙净元轻轻往前一步,「哥,你那么聪明,不可能不理解。你只是活在你自己的孤岛里,拒绝去看向那一片大海而已。」 孙澈元静静笑出来,看着孙净元又试探地往前一点:「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我们关闭实验室,让那些实验品回归社会,应该受法律惩戒的就好好去承担。我们还没有走到难以回头的那时候——」 孙澈元微微举起一隻手,示意他停下:「净元,如果就像你说的,每个人是孤岛,那么,我想把这些孤岛连在一起的想法哪里错了呢?不要被小小的道德细节绑架迷惑了。我们站的是歷史的角度,人类陷在这些无休无止的争吵和斗争里,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经歷大战与重塑,步断内耗。共感是一个最好的解方,为了这些更长期的利益,牺牲一点点个人隐私,有什么关係?」 「别和他说了,他不会懂的。」卫凌灵冷漠地张口,孙澈元将视线转向他,笑意收了一点:「看样子,你就是真正的卫凌灵?真可惜,三年前的爆炸没有杀死你。你说我不懂这些,我也认为你们不懂我想表达的,你看,这就是一个很现成的例子。如果你们觉得我傲慢,你们又何尝不是?」 「孤岛里应该长成什么样子,是草原遍布,还是森林葱鬱,我都绝对尊重。」卫凌灵不动声色护在孙净元身前,无视自己此时的身高其实遮不住他,「不过至少我知道,一个要靠杀人与威胁建立、要把人类独立意识踩在脚下的体系,无论听上去是多完美的世界,我都不会相信它会美好到哪里去。现在,别扯那些虚无的大道理,我要带孙净元的身体离开,你要怎样才会放他走?」 33_我会想念你的 他看到孙澈元握着孙净元的那一手紧了紧。 躺在床上的人无知无感,那张苍白但乾净的脸卫凌灵也是时隔三年再一次见到,几乎不敢多看一眼:「这是你一手发展的基业,你今天把这里炸了,和孙净元的身体同归于尽,只为了和我们赌这一口气,划算吗?」 孙澈元本质是商人,不是疯子,这么简单的筹码计算他不可能不懂。 但他一动不动,只是缓缓仰起头,眼底恍惚间和他弟弟一样乾净:「一直生活在泥巴上的人可以很好地适应泥土地,但是曾经踩在云端的人,一旦摔下来,除了死,没有别的归处。我打破了旧时代的思维,现在又要让你们以我不认同的陈旧思维来判我罪吗?不,我绝对不会走向回头路。是这个世界没有跟上我……我并没有错。」 卫凌灵简直想掐死那颗固执的脑子,却只能眼睁睁看他的手指把玩着炸弹控制器:「炸弹啟动到现在,大约只剩下五分鐘的倒数时间了。它是用平衡控制触发的机制,如果你移动净元,它会马上把他炸得粉身碎骨。现在,由你决定,你要留下来想办法弄走孙净元的身体吗?还是先顾好自己的命,先逃走呢?」 炸弹啟动的噠一声轻得像一句喟叹。 卫凌灵无话可说,只想把他狠狠揍一顿,但这在眼前无济于事。 孙净元在他身后,原本颤抖的身子却慢慢冷静下来。 他转过头,看到那张曾属于自己的脸庞此时收起情绪:「我们先走,卫凌灵。」 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时隔着玻璃房的那个回眸,他也曾经想过要叫他先走,但最后还是心一狠。把计画贯彻到底。 时光流转,他们再度面临了这个残酷的选择题。 孙净元冷静地想着,如果没有了自己的身体,他会永远佔据卫凌灵的身体与人生,卫凌灵将会必须眼睁睁看着他使用自己身体、自己却还只能寄居白承安的体内。 他已经用这个身体多活了那么长的时间,那些时间,原本都不该属于他。 趁着卫凌灵只盯着孙澈元,他无声无息啟动了共感核:『一零七号,你听得到我吗?』 『是,主人?』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 『谨听命令。』 卫凌灵迈不开步,他已经见过孙净元消失在火光里一次,现在再次重演,对他就像是重新回忆那次别离。 可还有什么办法? 孙净元走向他,笑容难得放松而轻浅:「走吧。」 「不可以!」卫凌灵的唇间已咬出血渍,「我看你在我面前死过一次……我绝对不会允许第二次。」 「我的意识还在,只是身体消亡而已。」孙净元就是有办法把卫凌灵的声音也变得很静,「何况,只要有你还记得我,不就够了吗?」 卫凌灵抬眼望见了孙净元的眼神,藏在他天生看上去有三分凛厉的墨黑眼睛里,平和而接受,忽然心底腾起巨大的不安。 他的直觉并没有错。 原本只是虚虚搭着的指尖抚上他眼皮,肢体接触那瞬,共感核的光芒骤然大亮,天生的绝对共感力量加上共感核的功能加乘,压倒性地夺走毫无防备的卫凌灵意识,把他严密地压在意识底层,不得动弹。 孙净元精神已有些涣散,他在太阳穴剧烈的痛楚里,抬眼望向一脸平静的哥哥:「再见了。」 他没有再劝说任何一句,因为孙澈元不只是一座孤岛,他单方面地切断了所有桥樑与船隻,却又自傲地认为自己并不需要这些连结。 兄弟俩的目光在虚空里轻轻一触,又转了开。孙净元注视自己的身体最后一眼,控制着卫凌灵转身离开。 他在通讯里发出最后五分鐘即将爆炸的警告,走廊里广播系统发出微微嘈杂的声音,忽然恢復了一个他熟悉的声音,是沉湘。孙净元微微松一口气,这代表另一边也完成任务了。 广播系统的声音条理分明:『有意愿投降的共感者请卸下武装,尽速至大楼门口集合。重复一次,有意愿投降的共感者都将获得减刑或缓刑处理,请把握机会,卸下武装到门口集合。』 共感者们见到大势已去,纷纷投降,和纠察者们一起往出口奔逃。 「一零七号。」绝对共感的时间逐渐濒临极限,孙净元却在此时很轻地开口。 「是?」 「你觉得我是个好纠察者吗?」 不知道共感核是不是从原厂设定就自带温柔的特质,它匀速的机器音平平静静:「您当然是,即使是三年后重回岗位,即使您的能力看起来似乎大不如前,您的努力大家还是看在眼里的。」 孙净元抿唇笑了出来。 「我会想念你的,一零七号。」他声音从舒缓慢慢转为坚定,「现在,我要你为我做最后一件事情,除了我以外,不能对任何人透漏这件事。」 共感核分辨不出这个拥有和主人一样基因的人并不是本人,在例行的安全性确认后,答应了主人的请求。 精神渐渐支撑不住,孙净元开始尝到嘴里丝丝扩散的血味,却还是坚持控制着卫凌灵,一步步朝出口走去。 就快到了。 他的五感开始像一张皱缩的网,一寸寸后退收拢,意识被折叠起来,封入潜意识里广大无垠的深海中。在最后几步路,他终于逐渐脱力,随着卫凌灵意识强烈的反抗,绝对共感就此停止。 但幸好,时间已经足够。惊天动地的爆炸引起震破耳膜的鸣声,曾乘载着尖端科技、却剑走偏锋到自我毁灭的实验室坠入一片火海,还来不及逃出的人和那些不及见光的实验品,一起燃烧殆尽。 漫天的火光里,孙净元吃力地抬眼,似乎是听见沉湘的大吼,还有阿进微弱的应答声,他微微一笑。五感渐渐失去的那几秒,卫凌灵刚刚从共感里挣脱出来,目光仍然涣散,只绝望地剩下一个语无伦次的句子反覆重复。 「孙净元。」 「你不要死,好不好。」 最后那句话穿透斑驳五感里最后剩下的听觉,传到孙净元坠入海底的意识里,盪开了痕跡。 34_永恆不灭 皮靴落地声在走廊盪开。 「终于醒了?卫凌灵到底昏迷了多久?」 「三个礼拜左右。」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要跟孙净元一样昏个一年半载。」 「阿进,你能不能对已经过世的人多点尊重?」沉湘停下脚步,回头瞪一眼嘴巴还是无遮无拦的搭档,后者仗着自己也是个死里逃生的伤患、沉湘不能上手打,有恃无恐回他一个微笑。 「但是白承安突然昏倒后,还是一点醒来的跡象都没有。」沉湘吞下一声叹息,「好不容易都养成得这么优秀,就是欠揍了点,可惜大概是最后一战时脑部有深度损伤,医生说他的脑内没有任何意识反应。」 阿进难得静了下来,两人一起走过最后一个转角,敲响局长办公室的门。 孙家惊天动地的结束后,投降的共感者都已受到当局列案管控,可惜以他们身体的不稳定程度,医疗单位评估大多是剩下五六年寿命而已。 局长本来抱着一丝希望人证已死、他可以全身而退、死里逃生,没想到孙澈元不愧是玉石俱焚的老手,行事完全不留后路。一封被设定在死后公开的电邮一夕之间传到了所有媒体与政要官员的通讯器里,里面密密麻麻,图文俱全,全都是局长和孙澈元勾结的犯罪证据。 人都已经过世了,还是硬生生从坟里伸出隻手,把这个昔日贪得无厌的共犯拖下了水。 不到三日,局长灰头土脸地辞了职,沉湘和阿进推门后就看到一地打包中的狼藉,局长在最后一刻还是不忘利用职权,让他们两人过来帮忙打包。 即使遭逢突然升迁又突然被开除的人生变化,局长看起来也还是颇有精神,讨人厌也做到这么有始有终,他们一致认为应该不太需要担心局长。 又过了几天,他们去探望在久躺甦醒后开始復健的卫凌灵,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人身上的什么东西甦醒了过来,和过去沉湘那个放肆妄为、偶尔有些旁若无人的搭档形象更加重叠在了一起。 復原到差不多的卫凌灵为孙静元举行了简单葬礼,因为他所有家人都已亡故,葬礼只有少数知道内情的纠察者与前前局长出席致意。 林心也来了。 她被救回后,听说坚持和局长提出离婚,局长再三沟通,还是答应签字了。此后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轻松了不少,卫凌灵为她递上茶,自己却没有喝,林心覷着他的神情,静静开口:「至少,你最后见到孙净元一面了。」 卫凌灵苍白的脸上哀痛一闪而逝,缓缓拉开一个不羈的笑容:「是啊,至少最后看了一眼,不然我都快要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林心观察着他,声音放得很轻:「你和前几个月的样子不太一样了,感觉……更像你三年前还没有出意外时的模样。」 「您应该也看出来了,」卫凌灵声音顿了顿,现在局势已经无所顾虑,他决定把真相和盘托出,「之前在我身体里的人是孙净元,不是我。」 林心眼眸一闪,但没有卫凌灵原先以为的惊讶:「我看得出来那时候的你不太一样,但我不认识孙净元,所以没有想过会是这种可能。」 卫凌灵轻轻吸一口气:「以您之前在共感领域的理解,这件事情是可以被解释的吗?为什么唯独我和孙净元用那种方式活了下来?」 林心悲悯地注视他,缓缓道出:「现在我只能回推当时的情境,没有人能知道正确答案。但我认为当时应该是你、孙净元、白承安三人都同时重伤濒死,意识脱离了身体。而因为你们两个的意识里都有共感的本能,所以在意识即将消散之前,像断网的信号会自动搜寻下一个连接点那样,你们又都重新找到了寄主。但可怜的白承安没有共感能力,在他濒死的那一刻后,他的意识确实消散了。这个过程的发生完全是机率问题,即使把你们再次放到一模一样的情境里,也无法保证会有一样的结果。在共感的世界里,太多时候只差几个毫秒、几个意识电流的变化,结果就会完全不同了。」 卫凌灵瞇紧眼睛,呼吸有些不畅,林心轻声问道:「那你又是怎么回来的?孙净元的意识呢?」 他手指轻轻碰上手环:「共感核里有一种功能,为了保护时刻有被入侵危险的纠察者,可以在紧急的时候把意识封印进深层的潜意识里,由共感核保护起来。」 林心差点打翻茶杯:「你是说,孙净元还在?在你的潜意识里?」 卫凌灵终于伸手拿起茶杯,缓慢地啜了一口:「对,某种程度来说,虽然我醒着的时候很难察觉,但他与我是共存的。」 花草茶浓郁的甜香充斥鼻间,他却第一次理解了这种饮品的可口之处,好像一个藏在他意识深处里的幽灵,无声无息取代了一部分的他。 「我是用绝对共感回到我的身体的,过去我们都以为绝对共感只能单向,终究必须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可是也许是因为我原本的身体在那一刻已经成了只剩下潜意识的空壳,我的意识进去之后,就顺利融合为一体了。听我的伙伴说,我昏迷了好几个礼拜,也许就是在那个过程里,我的意识才终于完全融回身体。」 也就是说,孙净元当时在即将爆炸的房间内,即使可以回到他近在咫尺的身体,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融合。 他的消亡避无可避。 两人静了下来,各自沉溺在思绪中,直到卫凌灵轻轻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教授,您做了这么多年的研究,我想知道,所以共感这样的能力,到底是在身体基因里,还是是存在于意识里?」 林心淡淡笑了出来。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要回答这个的话,我们必须先来思考,如果人完全没有意识,神经是否还在作用?答案是肯定的。所以,即使是纠察者的共感核可以侦测神经节点里的复数反应,也只是用最快捷的方式分辨一个人体里,是不是有另外一个不该存在的意识。」 卫凌灵想起自己在白承安身体里时一次次逃过共感核的筛测,直到最后的深层扫描,才让潜意识里的自己澈底浮出:「但反过来说,有复数反应,不代表就有两个意识,对吗?」 林心笑意更深:「没错,人类至今还没有完全参透意识的秘密,但你可以把基因想像成是硬体条件,每个人最后决策的依归仍然是意识这套主控软体。而意识是一连串非常复杂的神经交互反应,并不是简单的神经作用可以概括。」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为两人的茶杯镀上一层灿金,林心的话验证了卫凌灵当时对孙净元说的话:「所以答案是,也不是。基因与意识互为表里,两者交互促成共感的展现,硬要我选的话,我会押注在意识主导共感更多一些。」 沉寂中,卫凌灵抬起眼,看林心轻轻张口:「基因决定了你是谁,而意识决定了你能成为谁。」 「这才是意识最珍贵、最无可取代的地方。」 时间无声流淌。 阳光洒落,新一代的纠察者正紧张地等在大厅,等候号称最强的共感者卫凌灵前来考核。当人出现在眼前时,他们紧张的眼光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又一眼,卫凌灵身形挺拔、眉目慵懒中透着股锋利的劲道,看上去确实名不虚传。 惟有一点奇怪,他身上的纠察者制服非常完整,但不知道为什么袖扣似乎是旧的,在一身整洁的制服上有些许突兀。 他们不知道,此时一零七号柔和的声音在卫凌灵脑内漾开,带着点顽皮又无伤大雅的笑意。 『早安,这里是以孙净元为人物设定的共感核一零七号,』带笑的嗓音盪开,『请问主人今天有什么命令呢?啊,侦测到心律不整,该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小后辈们看见纠察者原本冰冷的表情融化了一点,又融化了一点。 每个曾经存在过的意识都不会消失。 它们会归于宇宙电波中,归于记得它们的人心底。 永恆不灭。 「准备好了吗?」 卫凌灵望向眼前表情青涩但坚毅的新一代纠察者们。 「——从现在开始,是绝对共感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