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隐》 序 最后了,终究无法改变什么。 如果当初没有收下那所谓的「礼物」,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开始,只要麻木地顺从着,就会活得比现在轻松得多吧?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假设也于事无补,对不起,是我搞砸了一切,是我的自以为是摧毁了本就易碎的平衡,抱着满怀的歉疚,我写下这段话,不奢望任何原谅,就当是写给自己的遗书。 我将被世界遗忘,无声无息。 而为了那个我或许不再存在的将来,我把最后的本心化做文字,赠给也许某天会揭开真相的你—— 第一章——最后的相片(上) 「真的假的?《光隐》要翻拍成电影了?」 自从公司楼下开了自营运的咖啡馆,斜对面的这家就冷清了不少,除了坐在窗边看着外头沉默的中年妇人,就只有同是邻近落地窗而坐的两名年轻女性。木质环绕音响播着清亮的水晶音乐,间散而静謐的氛围,把讶异而高亢的女声衬得更加鲜明。 午后的阳光为室内染上了橘红的光晕,也为这里的一切拉出一道道斜长的灰影。单就影子而言,实在看不出女性语调里的那份高昂,她被投映在地上的影子百无聊赖地定在原地,没有起伏,就连头也不抬,只有细微却不曾停下的手部动作,转播着她致力于手机上头的忙碌。 在她对面的影子也如出一辙,镜像似地雷同。而不同的是,听到问题她暂且放下了手机,抬头望向对方,「我也听说了,但不是还没完结吗?我等更新等得好苦!」 「你觉得结局会怎么样?」这回开啟话题的人也总算抬起头,放下手机,她把身子往前挪了挪,「三月说他正『等待着结局』,不觉得作者本人这样说感觉很神秘吗?」 「我只知道如果他能赶快写出结局我会比较开心。」 对方耸了耸肩,显然对这种佯装神秘的噱头不感兴趣。 半年前,还称不上作家的新人写手——三月,带着《光隐》进驻了知名网路创作平台。秉持一周双更,三月从不拖稿,但似乎也没想着宣传,默默笔耕着,后来被一个知名文评发掘而一夕爆红。 儘管出了名,三月仍照着原有的步调,不多更不少更,读者留言爱回不回,也从未对成为热门这件事作出任何表示,就连翻拍成电影这件事,在他的专栏上都看不见丝毫痕跡。 身在其中却又事不关己的三月,淡泊又神秘得跟个仙人似的,有人说他不近人情,但大多数都不以为意,作品好看不拖更,神秘而引人遐思的作者反倒讨人喜爱。 然而,在电影翻拍消息尚未释出的一个月前,三月那从未显现隻字片语的作家公告栏首次浮出了字句,大大的「停更」标题后头落下了读不出情绪的副标——「等待着结局」,自此,从不拖更的三月一如公告的描述,《光隐》的总字数栏位再也没有过增减。 要知道,《光隐》的剧情已经进行到了后半,这样一个无期的停更简直要急死广大的粉丝们,大家日日夜夜到三月的作家页面刷更新,社群版上时不时就会冒出相关的讨论串,沸沸扬扬闹了好一阵子,总算才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停,不料,前天电影翻拍的消息一出,三月和那迟迟未能完结的小说又再次掀起了一波风潮—— 《光隐》究竟好看在哪?这问题令人费解——虽然这个说法,似乎就表示了我对它抱持着非正面的评价,可其实也不尽然。只能说,它并不是个快乐的故事,即便也有轻松温馨的时候,但大致沉重。 或许它确实触发了大眾的共鸣,可对我而言,要把内容完整地读过都显得困难,它令人不自在,就像三月能透过小说窥视我的生活,就像他把我写进了故事,哪怕小说本身代表着一定程度的虚构。 唉,可我还是必须把它看完,因为—— 「那你知道唱主题曲的是谁吗?」 「知道啊,沐雨对吧?我还听说是三月指名让她唱的。」显然仍对《光隐》停更一事感到耿耿于怀,女子有些不耐地拨了拨头发,「她的歌声不错,但缺少感情,而且本来就是翻唱发跡,从谱曲写词都要她包办感觉太勉强。」 ……俐落而中肯的评论。我拉了拉本就戴得严实的口罩,遮掩的感觉令人安心,这或许是种自欺欺人的心理。 「我倒觉得她的歌声跟气质很适合《光隐》,但主题曲要贯穿整部作品,姑且不说她有没有能力写歌,连结局都还没出来,最头痛的应该是她吧?除非结局早就写完了,停更只是一种宣传?」 「天晓得,就算再不合理,放在我们的神仙三月身上似乎都变成了一种正常……但如果结局早就写完了,我真的会想尽办法肉搜他,掐着他的脖子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说着,架起双手掐着空气前后大力地摇了摇,彷彿那不知神隐去哪的作家真的就在眼前,非得把人家晃到吐出稿子才甘愿。 似乎被自己夸大的说词与举动逗乐了,话语到此,两人对视片刻便禁不住地笑出了声,又嘻嘻哈哈绕着话题作毫无意义的延续。 不会有结论的空谈,的确很适合当作打发时间的话题,抱怨归抱怨,她当然不会去肉搜三月,更不可能掐着对方的脖子不放,一部小说再重要,都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 我把目光放回桌上,笔电早已黑了萤幕,散乱的纸上只写了零星的几个字——进度堪忧啊。我不禁叹气,晃了晃滑鼠把待机中的萤幕给唤醒。 四点五十五分——转眼就这么晚了?解锁画面中的时间容不得现在继续摸鱼,闔上萤幕我整了整桌上的纸张,没有馀裕慢条斯理地收拾了,将这些杂乱揽在怀里,我快步走向门口。 「週末要不要一起去看《云烟》?」 伴着新话题的展开,我推开了门。 所幸咖啡馆距公司不远,回到准备室恰好五点整,将怀里的物品放到桌上,我脱下口罩。 「回来啦?」 熟悉的声音算准似地自身后传来,深吸了口气,我转过头看向倚在门边的女人,要是让她知道进度仍旧趋近于零,那脸上的笑容恐怕又要化作无尽的碎念了。 「……嗯。」我底气不足地应了声,真希望亲爱的经纪人今天会放我一条生路。 「所以?」而再多的祈祷也是于事无补,那令人鬱闷的问题一如既往地自她的口中击刺而来。 「主题曲写得如何了?沐雨?」 是啊,那个莫名被三月指名,可没有能力原创而不被看好的倒楣蛋就是我。 第一章——最后的相片(中) 打从有记忆以来,我便喜欢哼哼唱唱,时下的流行乐,听不腻的经典老歌,有时脑中也会跑出些无名而片段的旋律,不论什么样的乐曲,我哼着,宛若一种本能,抑或是一种出口,似乎只有在挥洒旋律的当下,我才能完完整整地做自己——所以,当思想随着成长而不断改变,唯有唱歌这件事屹立不摇地留了下来,我热衷着,就好像除此之外自己便一无是处。 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没有突出的才能,没有远大的企图,面对自己的兴趣,最多也仅止于开个频道,推荐或翻唱自己喜欢的歌,没有特别经营,一切都是随心所欲。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学生时代迎来了倒数,对于出社会的规划接踵而至,当周遭的朋友开始为未来的璀璨铺路,我只给自己描出了平庸的蓝图,毕业后当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下班就回家做些喜欢的事,听听歌,写写推荐或翻唱,或许可以养隻猫作伴,就这么过一辈子—— 而事实证明,命运永远不会照着原先计画安排。 大三升大四的那年,作为学生的最后一个暑假,虽已忘了确切原因,或许就只是个姑且一试的心理,我向现在的经纪公司投稿了徵选影片。 不抱期待的尝试,却出乎预料地得到了正面回覆,入选、筹备直到半年前作为歌手正式出道,即使到了现在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兴趣成为工作,许多人都说我很幸运,当然,我自己也是如此想的。收到回函的雀跃记忆犹新,人生还是第一次开心而失态地拉着身旁的人乱吼乱叫,总是以为自己无所企图,直到机会降临,才晓得并非如此。 可是,美好的背后终有残缺,这样的幸运也成了一种束缚,我不再能随心所欲地唱歌,必须考量评价、歌路与市场取向;必须严格控管饮食与行为,迎合公司所包装出的人设;又或像现在,必须为了知名度与话题性替小说翻拍电影写歌,哪怕没有创作才能的我早已看见了结果还是得埋头苦撑——没有自由,一切都成了商业营运的计算。 而有些事物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遥远,就好比有个比斜对角的咖啡馆更适合思考的地方,却不知怎地失去了造访的理由;就好比我仍记得当初收到入取信函的雀跃,身旁共享喜悦的朋友却已然模糊不清。 唱歌变成纯粹令人疲惫的工作,生活压得人喘不过气,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快陷入低潮,彷彿置身于深海中筋疲力尽地唱着,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又或是根本发不出声,愈是用力,便愈是下沉,每一次开口,都像是要唤回什么似地撕扯,痛苦而窒息—— 「沐雨,你有在听吗?」 带着不耐的问句传来,我恍然回神,与抱着胸坐在眼前的女人对上了眼。 宣琦姊——我嘮叨但总是心软的经纪人面色难看地瞅着我,在人家说话的时候走神确实有失礼貌,我眨了眨眼,抿起唇真挚而带着歉意地回望,听说这样会令自己显得无辜,而无辜一定程度地使人心软。 「唉。」她揉了揉太阳穴,往后靠上椅背,像极了厌倦问题学生的班级导师。这样的动作通常代表了她的放弃追究,可就在片刻的沉默后,紧接下去的话语让我知道这次终究不能这么简单就避过问题: 「沐雨,我不想刺激你,但……」 否定形式的委婉开头带着欲言又止的停顿,不难看出她双眸闪烁的顾虑,这样的她难得一见,大家眼中的宣琦姊总是自信而果决。 可以肯定,她要说的绝对不是好事,而且,非常有可能是「那件事」——我咬了咬下唇,有股开口打断她的衝动,那种彼此都晓得不会有结果的话题说了又能如何?可就像料想到了这份意图,她抢先开了口: 「自从洛景熙死后,你的状况就一直不太好。」 儘管已有预期,听到的瞬间我的心仍不禁一震。 洛景熙……公司的前辈,在前年九月遭人乱刀捅死前一直是个非常受欢迎的歌星,他的死亡在当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甚至还有粉丝在他头七时发起了集体自杀陪葬的疯狂行动,荒谬的社会现象引起广泛的讨论和研究,让他的名字就此在歷史写下了一笔。 而案件的另一位主角——兇手尹若阳则在犯案后自首,社会舆论的施压,加上本人毫不犹豫的认罪,在半年前被判处无期徒刑迅速结案。 我跟洛景熙称不上熟识,只能说是同一个公司的前后辈关係,尹若阳更不用说,除了「杀害前辈的陌生人」,已经找不到更加精确的形容来描述我们的关係——乍看下来,这起案件对我而言似乎没有避而不谈的理由,再严重,也不过是起发生在周遭的社会刑事案件。 如果案发现场不是我当时的租屋处的话。 洛景熙和尹若阳为何会出现在我家?尹若阳又为何杀了洛景熙?即使到判决结束过半年的现在,仍是个未解之谜。世人对案件的理解,仅止于尹若阳看似坦白却又含糊不清的陈述,可为了让事情得以平息,在真相没能证实的情况下,法院选择了加速判决。 弔诡的是,不论尹若阳的供词或是警方的推论,都指明了事发当时我确实在场,可身为当事人,我却对此毫无印象。哪怕尹若阳坦承为了方便行凶而迷昏了我,要闯入一个人家中并让屋主毫无感知地被迷昏,照理而言几乎不太可能做到。 但他确实做到了。当一如往常地自睡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进了医院,住处成了命案现场,还莫名其妙成了重要证人——原有的认知一夕变了调,面对警方的问题一句也回不出来,事情就发生在身边,我却是最状况外的那个人。 整件事像是凭空出现,没有过程,只留下一个事实,面对我的「毫无印象」,警方最终将其归因于创伤后压力症候群所引发的选择性失忆,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 「看吧,才刚说完你又走神了。」 宣琦姊的声音再次将我拉出思绪,对视的瞬间,她的目光透着担忧与无奈。 「……都快两年的事了。」我扬了扬嘴角,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开朗些,「再说,我跟他们也没有什么必须为这件事掛念的交情不是吗?」 「……你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我该记得什么?」 我微笑反问,换来她略带为难的抿唇。 这就是我不想跟她谈这件事的原因,她似乎知道什么,不单只是那场命案,还有我与洛景熙和尹若阳的关係。她总是镇定,可当初在听到我形容与他们两个的关係是「前辈」与「陌生人」时,那脸上一闪而过的停顿与讶异出卖了她——而在那之后,她偶尔会像这样若有似无地试探,儘管给人的感觉是带着善意的,但有所隐瞒是事实。 我肯定还忘记了更加重要的事情,不单只是洛景熙的死亡,可只要试图回想,便觉得一片混沌,头痛欲裂。 事件发生后,公司并没有放弃我,而是选择压下消息,尽可能在配合调查的同时保全我的隐密,除了与警方配合的时间,我还是照常筹备出道,并在判决结束后正式踏入演艺圈——我很感激,所以即使晓得自己并没有完全自事件的影响中走出,我还是试着表现得优秀且正常,不想让扶持自己的公司失望。 可似乎到极限了,即使不至于影响到生活起居,若不找回那些失去的记忆,我或许会永远停滞不前。 「唉。」 她再次叹气,不晓得是因为我又开始陷入自己的思考,又或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刚才的反问,「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你这状态留着也写不出什么好东西。」 起头的人到头来选择了回避,终究是得不出结论的话题。我听话地站起身,她愿意放人还真是求之不得。 「对了。」 而当我重新把口罩戴上拿了东西准备离开,她也起身,从口袋掏出了一封信递了过来。 「……这是?」我伸手接过。 「他说回去吃完晚餐,洗完澡——最好是睡前躺在床上时再打开来看。」 ……什么奇怪的要求?「他」又是谁?信封上并未署名,单就外表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我抬起眼,只得到她的一个摊手。 我什么都不晓得,请自己回家体会。她的表情彷彿如此说着。 「这是三月要给你的。」 第一章——最后的相片(下) 三月怎么会写信给我?为了主题曲的事?坐在公车最后方的靠窗座位,望着外头规律倒退的景色好一会,我忍不住把那封自带神秘光环的信翻出来看。牛皮纸质的信封被胶水黏得死紧,扬起来观察,只隐隐看得出放置其中的纸张轮廓。 ——再不合理,放在我们的神仙三月身上似乎都变成了一种正常。 在咖啡馆听到的形容再中肯不过。突如其来的主动联系,连宣祈姊也不晓得做何用意的信,奇怪的附加条件,如果是三月的话,莫名其妙就成了一种合理。我吁了口气将信封收起,住处离公司本就不远,转眼就到了站。 本该散漫的私人时间多了一个「读信」的任务而若有似无地严谨起来,回到家,没有以往进门就懒在沙发上滑手机放空的时间,我换了套衣服,替自己煮了碗酱油拌麵——简单的味道却令人怀念而吃不腻。洗完碗,遵照三月的指示把澡也洗了,又与主题曲奋斗了一阵子,最后自暴自弃地十点就坐上了床。 人生最规律的日子非今天莫属。看着手中的信,我不禁自嘲。 封口被胶水封得几无缝隙,歪歪扭扭地将其撕开,我取出信纸,纯白的纸张被对折再对折,没有丝毫多馀的摺痕,边线与边线完美切齐,利落地将内容掩于内侧。 真是一丝不苟呢。这让我想起做事同样严谨,实则温柔随和的一名友人,久未联系的他过得好不好呢?不禁怀念的同时,我展开信件—— 「沐雨: 好久不见——被素未谋面的作家这么说,你肯定很错愕吧?一直犹豫该不该写这封信给你,毕竟要考虑的很多,写了也不晓得该从何说起,可最后我还是决定就这么无视某个人的意愿任性一次。 《光隐》已然停更了一段时日,从没想过这个故事会得到这么大的回响,甚至取得了影视化的机会——我很意外,即使表明这个故事不晓得何时才能完成,它还是被接受了。可是不得不说,意外的同时,也更加篤定了我写下这封信的决心。当然,现阶段最困扰的,可能还是被我指名写歌的你吧?很抱歉让你必须在故事残缺不全的状况下创作,但我发誓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不晓得你对于「结局」的定义是什么呢?在我看来,「结局」充其量只能说是一个「段落」,故事是说不完的,即使看不见,它仍然进行着——看到这,你或许会想:既然故事没有所谓的「完结」,又何必像现在这样选择停更,直接写出心中的「段落」不就得了? 可事实上对我而言,《光隐》已然停滞不前,没有所谓的「段落」,因为它停在了途中。我写不下去,儘管我可以擅自写出皆大欢喜的结局,可那些到头来也不过是虚幻的理想。 而之所以写这封信给你,是因为我始终相信,即使残缺不堪,这都是个值得被祝福并幸福的故事。 三月」 满是疑点的信,甚至有些没头没尾。我不禁皱眉,或许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这封信就跟《光隐》一样,给人一种隐晦却又赤裸的指涉。 我们认识?「某个人」是谁?《光隐》的结局跟我有关?跟着他的文字思考让人禁不住心慌,我折起信,这可不是个能让人放松的睡前读物。 而当我准备把信放回信封,才发现里面还附了一张纸,与信纸不同,它摸起来平滑,与其说是纸张,倒比较像「照片」的触感——它确实张照片,这在我将其抽出翻过来查看时得到了证实。 非但如此,它还是张令人不禁心头一震的照片。 画面中的人沾染了鲜血,她哭着直视镜头,失神,更多的是绝望,身后的场景熟悉却遥远,那是我之前的住处。她跪坐着,彷彿无力再站起,灰棕色的长发凌乱,脸蛋是何其惨白,她—— 是我。 她就是我。 而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剧烈的头疼便伴着不曾见过的画面宛若疾驶的车辆衝撞过来,绝望、痛苦,不知所措的情感翻涌而上,脑中画面闪烁,一道模糊的身影迎面走来。 ——别担心。 他如此说着。 ——别担心。 来到面前他蹲了下来,伸手抹去我的眼泪。 ——没事的。 即使将照片丢开,即使紧紧摀住了耳朵,画面和他的话语仍持续着,依旧模糊不清的他,指腹摩挲着我的脸,一片朦胧中,只有他勾起的嘴角鲜明,他分明笑着,却令人悲伤,虽然看不清他的脸,我却知道他正深深地望着我。 ——交给我就好。 他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 一瞬的白光闪过,而画面彷彿与此刻交叠,影像随着意识恍惚而模糊之际,我试图稳住身子,却还是无可自控地倒在床上。只留着床头灯的室内昏暗,落在一边的相片却鲜明而清晰。 头就像是被人拆开来又重组地疼,就连心跳似乎也着痛了起来,照片中的鲜血彷彿化作了真实从画面中漫溢而出,又似恶浪袭捲而来。 好痛苦,好想逃,分明如此想着,身体却被掏空似地无法动弹,眼皮也愈来愈沉。 ——睡吧,醒了就没事了。 最后的最后,他如是低吟,而我,终是禁不住地闔上了眼—— 第二章——自毁者的赠礼(一) 「九月一日天气晴 选择性失忆……医生好像是这么说的?虽然不太懂,但这在大人眼里好像很严重,因为一直没有进展,所以养父母都会定期带我去心理治疗。不觉得他们太紧张兮兮了吗?就算不记得以前的事情,我还是可以过得很好。 今天是被领养的第四个月,也是国中入学第一天,昨天晚上养母把这本日记簿当作开学礼物送给了我,说是书写能帮助思考,也有助于记忆。或许她是怕我其实是有记忆障碍,哪天把他们也给忘了吧?我也很怕,跟他们成为家人真的很快乐,所以忘记他们,比忘记那据说是死于车祸的生父还要可怕。 嗯……我不知道该写什么了,果然日记还是要晚上写才有内容吧?那就再写一些我的看法好了(或许养父母会偷看日记知道我的想法,就不会再浪费时间带我去治疗了),面对面讨论自己的病(这是病吗?)又感觉很怪,所以养父养母,日记就放书桌上,要来偷看喔! 没有过去的记忆,明明生活一切正常,却像是看着别人的人生那样地活着。偶尔会觉得自己很多馀,也有心里空得睡不着的时候,可比起努力回想起什么,我更想快点跟养父养母一起创造出新的回忆,心里空荡得刺痛的感觉真的很讨厌,我希望未来的自己能充满快乐的记忆,而不是将来回忆这段过往时,脑中浮现的都是养父母忧愁的脸,还有心理治疗室的模样。 而且,忘记也不一定是坏事吧?如果忘掉的是坏事,忘记了不就成了好事了吗?(好像绕口令!)反正我又不知道自己忘了什么,就当作我以前的人生都是坏事不好吗?现在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平凡就好。(不知为何很喜欢这句话呢)」 偶然翻到了以前的日记,即使收在柜子里,有些泛黄的簿子上头还是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小时候的热情总是短暂,第一篇写得有模有样,后面的日子却只零零散散地写了几页。 不过看着看着还怪彆扭的,原来以前的我是这么想的? 现在回想起来,自那之后爸妈就真的没再带我去治疗了,当然,并不是因为我恢復了记忆,即使到了九年后,大三最后一科期末考才结束没多久的现在,我依旧想不起那死于车祸的生父,更不晓得那个据说把我生下后就一走了之的生母是谁——只能说他们或许是看开了,又或许真的偷看了日记。 虽然好像听他们说过生父的名字,但因为当时实在讨厌这个话题,即使长大后想回溯根本地正视这件事,脑中关于生父的资讯仍是一片空白,可要回头再跟曾试图努力让我回忆的爸妈讨论似乎又显得不合时宜。 唉,反正也不是那么重要。我闔上日记,把它放回柜子,当初怕租屋处太冷清而一股脑地把房间的东西都搬了过来,久了之后多数的物品也就跟这日记一样剩下积灰尘的份了。 关上柜子,我站起身,墙上时鐘的指针恰好指向五点整,再不出门恐怕就要错过开场了,揹起包包,我离开住处。 这次的期末舞会邀请了不少当红艺人,而其中最受期待的,莫过于作为压轴的歌星洛景熙。露天舞台,开放空间,舞会本身没有人数和资格限制,加上洛景熙还特地办了到场就能抽合照和签名板的福利活动……与其说是赶不上,倒不如说可能晚一步就挤不进场了。 要不是为了帮朋友多争取一个抽籤的名额,那种人肯定会多到想吐的场合还真是一步也不想靠近。 洛景熙的人气真的没在开玩笑,拐了个弯,刚走到通往学校的主干道就感受到车辆与行人比以往多上许多,远远地就能看见校门口聚集了一群排队入场的粉丝,舞会本身没有管制,可若要参加洛景熙的福利活动,势必还是要排队领取抽奖券。 不就一个期末舞会至于吗?真不晓得学校是吃错什么药办得这么盛大,洛景熙也是,来唱歌就算了,还办抽奖搞得跟个人演唱会似的。 好在校方多少还是有为学生着想,在需要学生证才能通过的四个侧门也设了发放站,让我们有专门的路线不用跟校外人士人挤人。 但早晚还是要跟人群挤在一起。我不禁叹气,迈步走进学校旁边的旧宅区。通常很少人会选择这条路线,即使与繁华的街道比邻,老旧住宅终究缺乏规划,曲折的巷弄很容易迷路,但只要掌握方向记好拐弯的交叉点,反而是条通往侧门的捷径。 嘛,也只有像我这种住校外又没车的人才会花心思在探索这种路线上。可不得不说,真的安静很多,愈是往内便愈是恍如两个世界,行人渐少,店面也变得零星,到后来只剩下纯粹的住宅。 最后一个交叉口,我向左转,再顺着往前走一些过了转角就能看见熟悉的侧…… 「有必要这样吗!」 突如其来的大吼吓得我不禁一愣,下意识停下脚步,那急切又恼怒的话语彷彿还在耳畔回盪。 吵架?从哪传来的?我不禁好奇,正要寻找声音来源,下一刻,一样物品就「啪——」地一声,坠落在前方约莫两步远的路上。 要是刚刚没有停下来,它估计就砸在我的头上了……我盯着那从天而降的物品心有馀悸,扁平而比手掌再大一些的深棕色长方体就这么横在路上,虽然称不上大,被打到也不是闹着玩的。 再靠近一些看,那东西似乎是木製的,表面的幅度不大,但感觉得出是歷经设计的曲线,较为光滑并打亮的一面还嵌着系带——是木屐。 从天而降的木屐?而且还是单隻?这是吵架会拿来往外丢的东西?我哭笑不得地抬起头,不料,映入眼帘的画面,却令我无暇再做任何多馀的思考—— 就在正上方,一抹身影正悬吊在公寓顶楼的墙边,穿着和服的他,一手被人死命拉着,一手却若无其事地垂在身侧,没有任何命悬一线的慌忙,他低垂着头,宽大的衣袖随着身子轻晃,像一具空洞而轻盈的人偶。 抓着他的同样是个男人,他半趴在顶楼边缘,左手抓着人,右手抵在墙缘,他似乎说着什么,换来了对方抬头相望,然而,那也只是短暂的几秒,摇摇欲坠的男人再次毫无求生意志地垂下了头。 单方面紧握的手终是禁不住地松了一截,伴随着一瞬的下坠,两人的身影倏地一顿,又惊险地重新稳住了身形—— 该死!怎么会是这种情况! 第二章——自毁者的赠礼(二) 一共六层楼的老旧公寓尚保留了设在外头的太平梯,铁製的梯身早已生锈斑驳,每踩一步都伴随着喀喀的声响,以及令人不安的摇晃。 外人无法进出大门,只能透过这个管道,情况紧急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我硬着头皮加快脚步,所幸外梯进入屋顶的出入口并未锁上,我推开那虚掩着的铁门。 「——如果这就是你的答案,我就要放手了。」 甫踏上顶楼,便听见背对着在墙缘死撑的男人语出惊人。那以生死为代价的轻描淡写莫名让人恼怒,急促的心跳跟呼吸还来不及平復,我衝上前,一把抓住了即将被他放开的手—— 「不准死!」我低头大吼,又转头对着准备任对方坠落的男人劈头就骂,「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但这时候你应该把空着的那隻手也拿来紧紧抓住他,而不是选择放弃一个生命!」 突如其来的介入似乎让他们都吓了一跳,我喘着,一面与身旁的男人大眼瞪小眼。一阵彷彿能冻结一切的沉默,我深吸了口气,这个危急又窒息的气氛简直加深了烦躁指数。 「等等一起往上拉,还有——」我低头望向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们的和服男子,「你最好也给我出点力!」 两人被我骂得一愣一愣,最后顺从地配合了我的指示,费了一番劲,当我们三个一齐坐上顶楼的地板时,学校五点二十的鐘声也隐隐地传了过来。 倚在墙边,我把气喘匀,左右观察分坐两侧的男人。坐在左边的头发稍长,微微盖住后颈的长度,瀏海盖过眉角又稍稍遮住了那双幽暗的黑眸,银灰的发丝掺着发根的黑色,自然,配着轻盈的微捲,更显俊逸不羈。 亮黑色的耳钉,一身宽松的深色五分袖帽t搭着紧身黑裤,他靠在墙上,一手架在屈起的右膝上,一手则事不关己似地掏出手机滑。大热的天气,却给人一股不至于冰冷的凉意,又有股莫名的神秘。 坐在右边则是被我们救起来的男人,比较柔弱的类型,窄肩柳眉,一头柔顺的紫发衬着白皙细緻的脸蛋,眼瞼微垂而楚楚可怜,右眼角下方的泪痣更缀出了几分忧柔,穿着和服的他跪坐着,双手老实地搭在膝上,忧鬱而无辜…… 而且,总觉得愈看愈眼熟?我看着他认真回想,而似乎感受到视线,又或是整理好思绪,他抬起眼来,恰巧与我相对。 「那个……」 视线交会,我眨了眨眼,试图找个话题缓和一下这沉默而死寂的氛围。冷静下来想,刚才好像太过衝动了,在搞清楚他们之间的关係还有事情的始末之前就一股脑地骂人跟救人,有时候就算是善意也未尝不是种负担吧? 再者,照刚刚的状况,他应该是自己跳楼的,虽然就算重来一遍我还是无法坐视不管的,但想死却死不了心情恐怕只会更糟——做好被他埋怨的准备,我挺直腰桿。 「我……」 「唉呀,真是得救了呢。」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搔了搔头,憨笑着打断了我。原本还忧鬱的脸庞一扫阴霾,没有任何责备,也没有丝毫沉重,只有满满的天真与傻气。 沉鬱至极的氛围瞬间就这么被突如其来的开朗化了开来,我看着画风突变的他顿时无从反应。上一秒还是一心寻死的忧鬱小生,这一刻就变成了憨笑的傻子,这人怎么这么莫名其妙? 「嘛,不小心入戏太深了。」他搔了搔脸,赔罪似地笑了笑,「这是当演员的毛病呢。」 ……演员?我微微皱眉,被这么一说,脑中隐约有个印象浮现,我好像知道他为何眼熟了—— 「你是云雁?」 「哇,这样你就知道了?」他面露惊喜,「你有在关注这块?」 这根本不用特别关注吧……云雁在新生代演员中的人气本就不低,去年又接下了知名编剧莫声生前未公开的作品——《云烟》的主演,他纤细又沉鬱的气质与剧本里的男主角十分契合,消息一释出,马上引起了广大讨论与高度期待。 当初莫声过世,《云烟》还有其他尚未公开的作品就被整理起来放到网上供人们阅览,当是对莫声的纪念,不料《云烟》得到的回响超乎预期,粉丝们甚至发起联署,希望有朝一日能将这部作品搬上大银幕,并确实在莫声过世八週年的去年得偿所愿。 都出演这么受欢迎的剧本了,怎么还会惊讶别人认出自己?我无语地看着眼前的人气演员,不晓得他是太过单纯,还是把自己看得太低。 总之,没事就好。我将身子靠回墙上放松,又瞥了眼左方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着的男人。 「所以……你们刚刚是在排练?」 云雁耸了耸肩,「不知不觉就这样了囉。」 是这样吗?我不禁怀疑,却无法针对那些违和之处与他理论,在那张憨傻却无懈可击的笑脸下,所有认知都莫名成了某种不理性的信任——而事情不单纯又如何?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我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看时间,都已经五点半了。 「对了。」云雁再次开口,我看向他,这回得到了一抹含蓄而动人的浅笑。 「我家就在这里的五楼,不介意的话要不要来坐一会呢?」 ……什么?我不禁一愣,艺人不都很注重隐私吗?这样大大方方把陌生人往家里带的还是第一次见。 而像是理解我的意外,他没有多作言语,只一改前头的傻劲,温和而安静地等待。对视片刻,我默默瞥开视线,事实上,面对那张漂亮的脸蛋,说不心动绝对是骗人的——可我实在不想跟明星搅和在一起,那只会徒增麻烦,又或是遗憾。 反正今后不会再见,那些非必要的互动也就免了吧。再次望向他,我叹息似地开了口:「不——」 「拜託?」 连「不」字都还没说满,他再次开口打断,彷彿早就料到了我的拒绝。双手合十故作诚恳的他,又回到了憨傻纯真的模样,俏皮地歪了歪头,还不忘弯起那双动人得将一切都合理化的笑眼—— 「就一下子?嗯?」 弱气而无辜的眼神,搭着上扬似撒娇的语调,当那双与发色相似的紫瞳试探却又魅惑地朝着这眨了眨,我在其中看见了自信,一种志在必得,以及该死却无从反驳的魅力。明知道这或许是演技的一环,心跳仍莫名地为他所牵动而加快几分,我有些窘迫地偏头回避,突然觉得有些口乾舌燥。 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追星总是会失去理智了,长得好看的人笑起来总是让人心动。 「所以呢?」他偏头再次闯进我的视野,「答应我了?」 又是一抹笑。 我不是粉丝,不要这样对我!你个滥用顏值的浑蛋!说好的沉鬱纤细的人设呢——虽然很想这么一连串地大吼,但这些话对他而言恐怕是种再好不过的夸奖。 照这个势头,在答应之前恐怕是不会放过我了吧?瘪了瘪嘴,我看着明明在用顏值霸凌别人却笑得一脸无辜的他,心中真的有叹不完的气。 我站起身,虽然不晓得为何如此执着——看着跟着站起来的他以及那双缺了一隻鞋的脚,我禁不住地又长叹了声。 到底为什么有人可以光靠一张脸就左右别人刚下好的决定? 「我先去楼下帮你把木屐捡回来吧?」 第二章——自毁者的赠礼(三) 替云雁捡起木屐,这次总算得以安安稳稳地从正门回到公寓。室内的状况说实话并没有比较好,斑驳的墙面,断了几根支架的扶手,楼梯间窄小的纱窗上积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灰,很难想像一个当红的演员会选择住在这种老旧破败的地方,一路往上,一层两户相对的设计,漆成暗红的铁门搭着闪烁的老旧灯管,颇有股惊悚片的诡譎。 来到五楼,楼梯左侧的那户大门是开着的,自始至终不曾参与对话的男人倚在门边看着手机,察觉到动静他抬起头,视线对上的同时,他往屋内扬了扬下巴。 看来就是这间没错了。我微微点头回应,他又重新把视线放回手机上。他跟云雁不晓得是什么关係,这两个人完全是不同类型,气氛也说不出地微妙——我怯怯地往屋内走,经过他身边时又基于某种诡异的压力而停下脚步。 「不进来吗?」 我礼貌性地问,但他没有回答——不,应该说是置若罔闻地动都不动。 我可是问过了哦?反正这也是云雁该操心的事吧?我尷尬地瘪了瘪嘴,回头踏进屋内。 比起外头的破败,云雁的家文雅明亮得多,水墨画屏风隔出的玄关,地板用的是灰色雾面的復古砖,右侧是木纹鞋柜,上头还放了与屏风同款的水墨花瓶。 与玄关相接的是客厅,架高的木板地,大片明亮的落地窗,和式的矮桌与坐垫,一旁的收纳柜却是採较富现代感的流线设计,墙上掛的是书法和水墨画,尚有几幅水彩画作掺杂其中。 云雁就坐在客厅中间,手里拿着相机——应该说是拍立得?那纤细的侧影在夕阳的衬托下更添几分柔美的韵致,他垂着眼望着镜头,伴着一声小巧的快门脆响,淡紫色框底的照片缓缓输出,他轻轻地将其取下,一如摘採花朵地轻柔。 而下一刻,那张尚未显影的照片便渐渐化作尘埃,落在他事先放在桌上的菸灰缸里。 这样的异常令我不禁一愣,连带着油然而生的焦躁自后颈一路麻了上来,虽然不同,但它令人想起了一件称不上大,却也不怎么愉快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开口问,也想直接掉头远离这令人不安的异常,但最后我什么也没做,画面不合理却莫名和谐,他就跟幅画似地坐在那里,相异空间地隔绝,挪不开视线地优美,又有股失意而藉菸消愁的颓丧,或许是那双眸中流露的疲惫实在太过深切的缘故,那些不安与焦躁随着他静止般的动作逐渐沉淀,徒留下莫名而生的鼻酸。 「傻愣在那做什么呢?」 夹带笑意的话语传来,我回过神,对上了云雁弯起的笑眼——气氛又变了。我抿了抿唇,不晓得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眼前的男人就跟他手里的相机一样神秘。 「请坐吧。」他把菸灰缸与拍立得挪到桌边,伸手比了比自己对面的座位。事到如今也错过了拒绝的时机,我勉强扬了扬嘴角,来到他对面坐下来。 「对了,我还不晓得你的名字呢。」 才刚坐定,他的话语就接了过来,虽然本能地想告诉他:不知道也没关係。但看着那张随时准备以「笑」相逼的笑脸,我禁不住地叹了口气。 「我叫时霂光,时光,中间的『霂』是雨字头的霂。」 「很美的名字呢。」 被一个长得很美的人夸名字美真是怪彆扭的,我扬了扬嘴角当作回应。他轻笑了声,起身往屏风后面的餐厅走去,「等我一下。」 总是让他开话题也不太好,趁他离席,我再次环顾这兼具古风与现代的室内设计,等他端着两杯茶回到位置上时,我有些不确定地开口:「这里跟《云烟》所描写的住处很像呢。」 「你的感觉很敏锐呢!」将茶放到桌上,他重新坐了下来,「这里是我揣磨角色的地方。」 因为太过入戏,所以把这里当作「家」了?我想起他在顶楼说的话,当时还以为这里真的是他家呢。 「所以你看过剧本?」他啜了一口茶,「我们快要结束拍摄了呢。」 「大致看过,这里矛盾却和谐的氛围做得蛮像的。」我伸手捏着面前的杯身转了转,「你们剩下哪几幕——啊,我好像问太多了?」 「没关係。」他笑容渐深,「其实就剩一幕后天要拍,你猜是哪一幕?」 我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猜得到?而他一脸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的样子让我禁不住一笑,「感觉是场很有趣的戏?」 「当然。」他双手撑在桌上支着头,「是自由落体喔!」 ……自由落体?我不禁皱眉,《云烟》里面有什么类似的桥段——啊,该不会是那场吧? 「你说主角最后跳崖自杀那段?」 「没错!」他笑得开怀,「我还没玩过自由落体,拍戏也能玩真的很赚。」 《云烟》讲述了一名年轻演员的悲惨故事,他自小就缺乏关爱,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一个被丈夫拋弃而歇斯底里的母亲,爱的人不爱他,他唯有靠演技博人关爱,沉浸在角色中逃避现实,也因而活在自己饰演过的角色之间无可自拔。故事的最后,这个优柔悲惨的男人选择了自杀,在坠落山崖的同时,那孤单的灵魂终于得到了自由—— 分明是悲伤而哀戚的调子,被云雁这么一讲真的很破坏气氛。我哭笑不得地望着眼前欢欢喜喜想演这场戏的男人,虽然想质疑这样的心态会不会无法入戏,可他的实力似乎也不需要人担心,光是这不到一小时的相处,他的情绪变换可说是来去自如,一个外行人还是别多嘴了吧。 我一面在心中感叹,又四处看了看这个为了《云烟》打造的空间,最终,目光停在了他放在桌边的拍立得。不管怎么样都很在意啊,这个款式,加上照片自己会化成灰的特殊功能—— 「霂光。」 云雁的叫唤再次传来,我不禁一愣,为自己的走神感到抱歉,「怎么了?」 还有他刚刚是不是直接单叫了我的名字? 「你明天有没有空?」云雁浅浅一笑。 「我想再跟你见一面。」 第二章——自毁者的赠礼(四) 在云雁的软磨硬泡下,我最终再次答应了他的邀约。离开前他给了我一张名片,相约的地点是市区的一间日式料理。 翌日,按照云雁的指示向柜台报了他的名字,服务员带着我到较为内部的包间,拉门一开,便看见捧着茶喝的云雁放下杯子朝这微笑。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服务员将门带上,我来到云雁对面坐了下来。今天的他,白色的素t搭了件灰黑色罩衫,比起和服,这身简单的穿着显得轻盈随性得多,却仍不失他独有的气质。 「既然答应了我就会做到的。」 他回我一抹笑,替准备在一旁的空杯斟满茶放到我面前,又举起身侧的袋子晃了晃,「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语毕,他从袋子里拿出一样物品放到桌上——是昨天的那台拍立得。 「我想昨天你也看见了吧?这台与一般的相机不太一样。」他把袋子放回原位,又重新看了过来,「像这样拥有特殊功能的拍立得就我所知有七台,依照持有者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能力。」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我不禁皱眉,有些唐突呢。 他沉吟了一声,像是在思考该如何说明,「先跟你说这台的功能好了,」他拿起拍立得放在手上把玩,「我通常称它为『解脱』。」 「解脱?」 「顾名思义呢,它可以解除被拍者的某种『状态』。」他笑着,却隐含苦涩,「你也看过我入戏太深的模样,这个相机能帮助我回到现实。」 所以昨天他才会在差点坠楼后自拍?那么在顶楼与我交谈的云雁,当下其实还沉浸在在角色中? 「每台拍立得都有五副二十张——一共一百张的专属底片,底片用尽,便会失去功能。」他眨了眨眼稍作停顿,「底片可以互用,功能则是跟随机身,也就是说,我可以把别人的底片放在自己的相机使用,拍出来的一样是解除功能。」 「只要符合相机的功能判定,照片就会生效,并耗损底片一张,可如果那张照片并没有触发效果,就会变成纯粹的照片,也不会消耗底片。」 「然后——」 「等等。」这次换我打断了他,「虽然你说的我大致能理解……」 可像这样一股脑地把几乎是秘密又超现实的事情丢过来很让人手足无措啊。而且,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虽然他很有条有理地说明,却隐约带着一股的急切。 而似乎察觉到我的想法,他长吁了口气,「抱歉,讯息量是不是太大了?」 「没关係……倒是你把这种应该当成秘密的事情说出来好吗?」 「这就是我这次找你的原因。」他苦笑,「我希望你能替我收着它。」 ……什么? 「这种事——」 「我们持有者之间发生了一些衝突。」他面色严肃地开口打断了我的回绝,而话题似乎也吻合了这份严肃,「我们拥有这些相机少说也十年了,再怎么节省,底片也所剩无几,虽然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但为了延续自己相机的寿命……」 「你们开始抢夺彼此的底片?」我把话接了下去,这听起来很严重。而一百张底片歷经十年才开始抢夺,持有者间能维持这么久的平衡也是不容易。 「算是吧。」他勾了勾嘴角,掺着一丝逞强,「你也知道,我这台相机可以解除所谓的状态——就功能上,非常克制其他持有者的能力。」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不禁困惑。如果迫不得已必须反抗,这会是个极大的优势与保障。 「但这也让我成为了最该先淘汰的目标……」他捧起茶杯,视线落在其中的倒影,「老实说我只想安稳度日,所以我想把相机交给他们意想不到又值得信任的你。」 才认识不到一天的我,又何德何能得到你的信任?虽然很想这么说,可看着这样挣扎的他,又有点于心不忍——而且,我好像也不能就这么置身事外,虽然不明白持有者间的关係,但…… 我深吸了口气,突然觉得胸口好闷。 「假设你把相机交给我保管,你以后怎么办?」 无法拒绝,也不想直接答应,我换了个角度继续兜圈。而这确实也是个必须解决的问题,没了相机辅助,他很难走出角色吧? 「这个嘛。」他放下茶杯,「事实上,我也只剩一张底片了。」 「那……」 「你可能会觉得乾脆用完就算了。」他摊了摊手,「可底片用完不只相机会失去功能,与之缔结契约的持有者也会发生不幸的事情,这就是拥有异能的代价。」 「不幸的事?」 「嗯——」他低吟了声。 「会死吧?大概。」 第二章——自毁者的赠礼(完) 死……我不禁皱眉,因为事情的严重性,也因为他那淡然得像是在谈论天气的语气。 云雁现在也不过二十多岁,若要守着最后一张底片直到老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依照他的说法,持有者间应该多少认识,若他们有意针对云雁,剩下一张底片的他根本无法抗衡,更无处躲藏。 现在又加上持有者的性命与相机相连的话—— 「唉呦,瞧你凝重的!」 当我苦恼于他岌岌可危的命运,云雁却突然笑得开怀,他趴上桌面,把脸埋在手臂间,只露出那双古灵精怪的眼睛由下往上看着我,「这种事你也信?」 ……原来是假的? 「这种事能拿来骗吗?」 「抱歉抱歉。」他说着,一面忍笑,「没有这么严重啦,但其他都是真的。」 「……你自己收着,我才不淌浑水。」 「霂光啊。」他重新坐正,又回到正经的语调,「你知道为什么我相机的能力是『解脱』?」 就他所述,相机的功能是随着与其立约的持有者而发展,所以多少与个性和工作有关? 「因为演戏?」毕竟云雁也说他是利用相机帮助自己脱离角色?我偏了偏头,拿起从头到尾还没碰过的茶喝了一口。 「一半一半。」他耸了耸肩,「但事实上,是因为我是同性恋。」 我下意识地把到口的茶吐了回去。 「你……」 「很讶异?」他咯咯笑了声,「还是很噁心?」 「不……」我把茶放回桌上,虽然云雁总是正经不过三秒,但这种事情还是要认真看待才是。思索片刻我扬了扬嘴角,试图让自己的话语鼓励中带着不至严肃的俏皮,「我们云雁这么美,哪个男人这么幸运啊?」 这话听起来既装熟又怪肉麻的,可他不以为意,反而笑得灿烂,「是啊!」他噘起嘴,摆了摆手,像极了八卦而多情的少女,「被我喜欢是他的荣幸对吧!」 虽然他没有说,可若是因为喜欢同性而衍伸出这个能力,代表他的情路是很坎坷的吧?用这样的笑语开脱痛苦……我勾起嘴角陪笑,心里却不由得感到苦涩。 「但是呢。」他敛起笑容叹了口气,「我确实被说了喔,被喜欢的人说『噁心』。」 果然。我抿了抿唇,虽然有所预期,一时间仍不晓得该如何把话接下去。 「被说了噁心之后,我确实很难过。」他微微垂下眼,又伸手拿起相机,「只要想起他,我就会为自己拍一张照。」 「可是不论怎拍,他还是停在我的心里,哪怕他伤透了我的心,我还是爱他。」他指腹摩娑着手里的相机,像是在回忆每个为对方按下快门时的心痛,而后他抬起脸,微笑着看了过来。 「所以,我不需要这台相机了,反正倒头来也没用——我想在它彻底消失前保有仅存的自己。」他的笑中泛着苦涩,「这或许是我希望你收下的最根本的原因。」 话都说成这样了,不收下似乎就太不近人情了——我深深吸了口气。 「好吧,我答应你,但只是替你保管,好好整理情感,总有一天要来把它拿回去。」 「好。」他微笑,把相机递给了我,又从袋子里取出了一封信,同样递了过来。 「这是?」把两样东西都收了下来,我禁不住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突然笑得灿烂,向后伸了伸懒腰。 「唉呦累死我了,一台相机怎么可以给得这么累?」他半瞇着眼偷看,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该不会…… 「你又骗我?」 他淘气地吐了吐舌头,「你可是答应我了,答应就要做到。」 「……以后不会再信你了。」还用我讲过的话来说嘴,我瞪了他一眼,换来他不以为意的挑眉。 「相机就任你处置了,要用可以,但我希望那仅存的底片会是它最后一张照片。」他没有理会我的赌气,只浅笑着自说自话,「若哪天真的用到了,别忘了看看那封信。」 「才不会用。」我认命地把信跟相机都收进包里,就算现在推辞,他肯定还有很多戏可以演,「迟早会让你拿回去的。」 「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呢。」他耸了耸肩,「要不要用都可以,我也是为可能发生的状况安保险。」 说也说不过他,说没几句还会被骗,还是别回嘴了。我叹了口气,真的是掉进坑里就爬不出来了。「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别板着脸。」他拿起茶杯轻啜一口,「就当这相机是张入场券,你可以收着不用,也可以利用它没有风险地参与这场游戏。」 ……游戏。事到如今听到这样的形容,倒不怎么意外了,可心底却莫名有股异样的不安。整段对话下来他似乎都在迂回而避重就轻,哪怕他表现得像是在谈论一场儿戏—— 「老实说,事情并不乐观对吗?」 他没有回答,只沉默地望着我。 「你们持有者间彼此全部认识?」 「这个嘛。」他捏了捏下巴佯装思考,又摆出了招牌的笑容:「恕难奉告呢。」 ……真是够了。我不禁长叹。事情晦暗不清,知情者又不愿说明,还能怎么办? 「那作为相机的持有人,我再送你最后一句话好了。」似乎察觉了我的不满,他赔罪似地轻笑。 「霂光,一无所知是幸福的,可它也让人对迎来的灾祸浑然不觉。」 「……那为何不直接告诉我?」我不以为意地回道。但我非常清楚他话中的意有所指,正因如此,更加令人焦躁不安。 而面对质疑他只是再次耸肩,「这样就没有游戏体验了。」 才不需要那种体验…… 虽然很想再试着把事情问清楚,但他弯起的笑眼中却透着隔绝与坚定,我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再从他那得到任何资讯了,自始至终,主导权都握在云雁手里。 「我知道了。」 我瘪了瘪嘴,话题差不多了,我起身准备离开。这次云雁也不再留我,跟着站起来,他送客到门边,「如果真想瞭解细节,你自然会知道该找谁。」 我勉强勾了勾嘴角当作回应。有些话应该坦白的,我没有说,可云雁似乎早就察觉了——真是可怕呢。 「祝你拍戏顺利。」 「谢谢。」他为我拉开了门。 走出店面,我回头一望,下次再见,恐怕就是隔着萤幕的单方相望了。 转过头,我打算顺着原路回去,前方骑楼的柱子边却站着一抹眼熟的身影,滑着手机的他恰巧抬起头,视线对上,他直直向这走了过来。 是昨天跟云雁一起的男人。 昨天离开云雁家时他已经走了,没想到今天又再次碰见,两次相遇都是因为云雁,说是巧遇我可不信,他们势必有所牵扯。 在我面前站定,他低着头看着我,那幽深的黑眸有着难以辨明的情绪,他毫不作声,而我虽满腹疑惑,一时间竟也忘了言语,对望片刻,他从口袋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我。 是张名片。 虽是名片,除了用毛笔艺术字体写出的「望尘」二字,以及一串小巧又淡得几乎看不清的地址,上头没有其他资讯,整体浅显简白却猜不透。 我正打算开口问,可抬起头只捕捉到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的剎那,一切是如此无声无息。 ——你自然会知道该找谁。 脑中莫名响起了云雁不久前的话语,我默默收起名片,有股虚浮挥之不去。 而就在一切仍迷茫不清的隔日,传来了云雁在拍摄现场坠谷身亡的噩耗。 第三章——茶室里的钢琴(一) 「最后的一场戏,不论事业,抑或是人生。他站在高处盯着脚下的幽幽深谷,看不见底的黑暗清晰了呼吸与心跳,他张开双臂缓缓地转过身,午后的阳光眩目,他瞇起眼轻笑着说出最后的台词。 谁都不晓得他替安全吊带松了锁,就连台词错了也没人察觉,他一直都是气氛营造的佼佼者,所有人都沉浸其中,唯独自己格格不入。 而他就这么向着深渊躺下,就像工作结束回到家躺上那张柔软却永远睡不满平均时间的床,只是这次,他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睡上一场,再无烦忧侵扰。 身躯下坠灵魂却轻盈,撞击地面的剎那,他始得翱翔——」 依照在场工作人员的说法,彩排多次都没有问题的安全吊带在正式开拍时出了差错,当他们回过神来,云雁早已被深谷吞噬——当然,并不是带子本身的问题,一如《云烟》最后一场戏的描述,云雁擅自松开了扣环,以那过人而值得自傲的演技,成功蒙骗了所有人。 有人说这是工作人员为自身失职所编造的藉口,也有人认同是云雁入戏过深而致,毕竟《云烟》的主角就是这么在拍戏的过程中自杀而亡的,云雁这一跳成了绝响,在某种层面上,他成功混淆了这部戏在现实与虚幻间的界线,真融于假,假亦作真,这部作品成为了现实,彷彿这就是他的人生。 然而,戏是拍完了,可电影是否该后製完成并上映也成了舆论的焦点,这样轰动的事情争议固然也大,网路上的讨论眾说纷紜,哭着求大家先让云雁好好安葬的粉丝也有,经纪公司与电影公司迟迟未见表态——而就在如此混乱躁动的状况下,迎来了云雁的告别式。 告别式办在云雁过世后一周。六月底的天空细雨飘飞,外头群聚的粉丝没人撑伞,淋了雨,受了一点苦,彷彿就能为自家偶像分担一丝愁苦,再换个感性一些的说词,他们想陪着云雁淋最后一场雨。 我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听着雨落在伞上的声响,伴着粉丝的哭啼。据说云雁的生日不过是十天前,也就是我与他相遇的前一天,这个本就象徵着离散的月份涵盖了他的生与死。 云雁死得突然,却又像是早已有所安排,那天交给我的相机以及关于持有者的种种都令人不得不在意。直觉告诉我他是把东西交出去之后毫无顾虑地走了,但心里又衍伸出许多假想左右了这份想法。 倘若他只是想捨弃相机安稳过日,没道理在交给我的隔天就自杀,就算底片用尽会死亡是真的也不合理,他的拍立得我确实收着,上头的计数器也显示着「1」,在他死后也没有任何改变。 入戏过深而亡?虽有这个可能,可综观全局,这一切太过凑巧,我意外路过救了他,他把相机跟资讯交给我,接着自杀——短短三天不到,时机未免踩得太过刚好。再者,约我之前他使用过「解除」功能,代表当时他并不在角色里,要是他是因为融入角色而自杀,怎可能在未入戏的状况下把东西都事先交代好?因果对不上。 当中肯定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不排除是其他持有者作祟,但他们也不可能眾目睽睽杀人,还是在所有目击者都自然地认为云雁是自杀的情况下。 我也认为他是「自杀」的,没有理由,就是一种直觉——但,为什么? 粉丝的哭声仍持续着,脸上的泪跟雨混在一块,我想自己一辈子都没可能像这样,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偶像跟一群陌生人一起哭一起淋雨。可是,此刻心却莫名地疼,眼眶很烫却哭不出来。我怀念云雁的以「笑」相逼,想念他让人又气又笑的谎言,也很气,气他非得找上我,把东西一股脑地塞给我就拍拍屁股走人,气他不让我就这么置身事外,气,真的很气,不久前还活在眼前的人,现在却冰冷地躺在棺木里,这叫人如何释怀? 我想知道真相,特别特别地想。然后,在釐清一切后把相机送到他的坟前还给他,责备他的一走了之——紧咬下唇,我转身离开。 「望尘」的地址位在近郊,上网搜寻,那似乎是个开放的私人园地。坐在公车上我拿出当时得到的名片,这里大概是离真相最近的地方,不论如何得先找到那个人,他肯定知道什么。 到了站还得转地区公车,顺着路线蜿蜒往上,别墅在小丘上各据一方,风格各异,但同样气派华美。这区听说都住着有钱人,由于是开放的,许多人会来朝圣。人一有钱似乎就想炫耀,一群富豪非但不厌烦,还出资设了专门的游园路线供观光使用,也成了地区公车的由来。 我沿路看着路标与门牌,在看起来离「望尘」最近的地方按了铃。下车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又走了一段,最终在两栋别墅间相对小的路上看见了一个木製指标。 「望尘」——被刻作箭头状的木牌隐隐指向别墅之后的林地。 盖在树林里?我回头看了看别墅错落的草坪,又转回来面对望不见尽头的树林,雨后的蝉声噪响,自其中源源不绝地传了出来。 这确定没写错?我眨了眨眼,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忐忑,可四周似乎也没有更像的地方了,也只能先走走看。 林间的小径曲折中带着微微的上坡,约莫走个五分鐘便看见通往上方的石阶,一鼓作气爬上去,我撑着膝盖轻喘,一面观察四周。 眼前是一栋长方型的圆顶建筑,没有多馀的雕饰,面着阶梯的这一侧应该就是正面,完全由玻璃构成。虽是玻璃但看不见内部,靠近打量,正中间有个似握把的突起,仔细看周围隐约看得出门的形状。 建筑的后方是山壁,这地方应该是这条路的终点,也就是「望尘」的所在地,可看不见里面,也没有门铃,冒然进去似乎又不甚妥当。 再四处绕绕观察一下吧——正当我如此打算,门突然就从里面被拉了开来。 门开的瞬间只觉茶香扑鼻,带着一股清爽的凉风和细微的铃响,很舒服,即使只是站在门口也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个好地方。 开门的是个清秀的男子,一头中短黑发梳成俐落的旁分,丹凤眼替他的轮廓更添几分鲜明,却又带了股不至锐利的圆融气质。 白衬衫,窄管黑裤,扎起的衣摆更显出他的长腿比例。他的目光笔直乾净,不似我这般初次见面难免的观察打量,他只是静静看着,单纯地等待——再看下去我恐怕要被关在门外了。恍然回神我连忙掏出名片,「有人给了我这个……请问是这里?」 其实应该问给我这张名片的人在不在,但也不确定他们是否认识,只能先确认地方再另作打算。他垂下眼看了看名片,又抬起眼看了看我,那平静却深邃的眸子猜不透心思,沉默片刻,他勾起一抹淡然却不失温度的微笑,侧身让出走道。 「请进。」 第三章——茶室里的钢琴(二) 室内有点像云雁的房子,只是没有矛盾的元素,採更为纯正淡雅的和风设计,门前留一块进出的空地,其馀都是架高的木地板。除了正面,其他墙面也都由玻璃构成,几无死角的採光十分明亮,像这样的设计通常闷热,这里的隔热与通风却做得很好,非但不热,还比起外头净爽得多。 两侧各有座位区,正面着门的是个似吧檯环状矮桌,上头放了一组茶具,矮桌后方是等长的木柜,不同种类的茶罐依序排放,顏色各异却看得整齐。茶以外的空位全放着书,按高矮、系列依序罗列——不难看出屋主的讲究。 门的两侧各放了一组鞋柜,上头陈列的似乎是替换的室内鞋,同样一丝不苟地整齐。 「换上吧。」 算准时机似地,方才替我开门的男子在我看向鞋柜的同时开了口。他的嗓音平和而温润,我转过头看向他。一进门就不小心看得入迷,他也不催促,就这么在旁边等着,我頷首向他的温柔致意,迅速拿了最右侧的室内鞋把鞋子给换了。 他又示意我把换下来的鞋放在空出来的位置,我听话照做,还特别调整角度,摆得跟旁边的鞋子一样整齐。微微抬头偷瞄他一眼,他已经往内站上木板,视线仍停在我身上。 「你很细心呢。」他说着,微笑中隐隐带着满意。向后退了退,他五指併拢指向右边的座位区,「这边请。」 突然被称讚怪不好意思的,我愣了愣,才随他迈步到座位上。靠窗的位子,窗边还种了一排植物,我背对门口而坐,这里的座位称不上多,一区三桌,个别附设茶具。宽敞的空间明亮而舒适,最里面还设了一架纯白的钢琴。 看到钢琴我不禁意外,在这样一个偏东方色彩的空间,虽不到突兀,可也称不上适合,而似乎感受到我的困惑,他坐下的同时开了口:「那是朋友寄放在这的。」 原来如此。我微微点头当作回应,又微妙地对望片刻,他再次开口:「我是苏季清,季节的季,清澈的清——叫我季清就好。」 「我叫时霂光,时光,中间的『霂』是雨字头的霂。」 我把跟云雁介绍的那套搬过来用。他点了点头,「稍坐一会吧,能喝茶?」 「可以。」 他微笑起身离开,应该是泡茶去了,我看着他回到吧檯,烧了水,从桌底拿出一罐开过的茶叶。 都特意自我介绍了,还让我稍等,他似乎知道我会造访,应该也多少猜出了来意——纵然还有许多不确定性,但至少目前是找对方向了。 既然方向正确,等待之馀我又随处看了看。四面都是玻璃,但又做了不同处理,正面是外看不见内,我旁边的这面却镜面似地,只能在朦胧透着外界光亮的表面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吧檯那侧的也是,可另一区的墙面却跟正面一样看得到外头。 视线绕了一圈又回到身侧的这面墙,我看着其中的自己突然有点恍惚,通常这个时候应该在租屋处悠间地听歌或找曲子翻唱,要不然就是回家跟爸妈窝在一块——事情怎么会发展至此?会不会太衝动行事了?我不禁自问。 袖手旁观才能明哲保身,现在的状况简直是背道而驰。我长吁了口气,准备把目光挪开,却在剎那间隐约感受到一道微光闪过—— 错觉?朦胧而几乎无法察觉的光辉一闪即纵,我眨了眨眼,正想凑近看能不能窥知一二,下一刻便听见了门打开才有的铃声响起。 下意识转头望去,只见那抹刚进门的身影闔上了门,换上室内鞋向着吧檯走去,他将某样物品交给坐在内侧等水煮开的苏季清,另一手则捧了一叠照片,他把它们靠在桌上整了整,又重新轻捏在手里——这一切动作结束,那人才转过来看向这边。 是「他」。 「是你啊。」对视的瞬间他率先开口。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低沉而磁性,语调轻扬,很好听,就像根羽毛轻巧地搔过耳际。 我有些无措地回了一声,换来他轻笑地挑眉,或许前两次的经验让我觉得他是个冷淡而寡言的男人,可当他开了口,又面带笑容地向这走来的时候,原有的印象就这么被肤浅地推翻了。 来到对面他盘腿而坐,垂着眼一张张翻看手里的照片,角度的关係实在难以看到照片内容,他似乎在分类,或是挑选,有的照片他看了就放在地上,有些则摊在桌面。 桌上的照片都是些花草树木的特写或远景,就底片的外观,应该是由拍立得照出来的——这令人不禁联想到云雁所说的一切,儘管看似普通,但现在只要与拍立得相关,都变得可疑了起来。 他确实可疑,连带着苏季清也是,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他们应该也是持有相机的七人之一。只是,云雁应该是有意让我来找他们的,纵然信任一个多变的演员并不理智,可我就是觉得云雁不会刻意把我送进虎口,目前就姑且把这两人放在一个相关却无害的定位上吧。 「所以呢?来这做什么?」他说着,手边的动作却没有停止,说完他才抬起头,笔直地与我对视。 「……我想知道关于云雁的事。」 他「哦——」了一声,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凭什么要告诉你?」 他是笑着的,可不难感受到一股试探,虽不晓得该如何拿捏手里的牌,但不好好应对他肯定是不会透露的—— 「我就直说了,他的相机现在在我手里,而且是本人自愿给的,我想我有资格理解你们持有者间的生态。」 他迟早会知道云雁的相机不见,并会理所当然地联想到我身上,既然瞒着没用不如当作筹码,资讯量本就不多,若一开始就迂回的话反而有失气势,开头就把逻辑导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才是上策。 「那又如何?」只可惜他不吃这套,那双黑眸中透着狡黠,「再怎么相近,你终究无法代替他成为相机的新主人,收起你天真而多馀的好奇心,别来插手持有人之间的事情。」 「持有人之间彼此都认识?」我把在云雁那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再次提出来,「不然你怎么篤定这件事与我无关?」 似乎没料到我会就着他的话反问,他微微一愣,才又扬起笑:「如果我说『是』,你会就此收手?」 整件事特别奇怪,若他不愿意透露,为何当初要给我名片?苏季清也是,若本就没有这份意愿,又何必让我在这等呢?我瞥了眼正若无其事地替茶壶注入开水的苏季清,又重新看向眼前笑得玩味的男人——给我线索的是他,拒绝我的也是他,这难不成是个考验?还是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让他改变了念头? 「不会。」我故作镇静。 老实说,云雁的死确实令人遗憾,我也一度深陷情绪而来到这里,可当冷静下来,这件事并不足以构成像这样被刁难还非得追根究柢的理由。我终究不是那么热心的人,之所以对此事如此在意,其根本还是归因于与自身相关的私心—— 「因为我自己本来就有一台。」 第三章——茶室里的钢琴(三) 生父死后,少数跟着我来到养父母家的物品之中,有一台拍立得。在旧家发现的东西理当归类为生父的遗物,收在一个满怀旧物的箱子里。 以前我偶尔会拿出来把玩,再悄悄地收起,银灰色的机身质感而美观,快门键上还有花朵的图样,为了知道花的品种,我还特地去翻了植物百科,在茫茫图片中,找到了它的名字,自此,「罌粟」一词便深深地烙印在记忆中。 ——现在想想,上头的图样或许是一种能力的标记,我在云雁那台同款不同色的拍立得的快门键上头,看见了一对金鱼。 而随着年纪增长,有天我不再只是观看,心血来潮地把它拿出来用了,那是第一次替妈妈拍照——也就在那一刻,我发现了相机的特殊,虽然结果上没有酿成什么大意外,却让我不敢再随意使用。 要不是遇见云雁,那台相机或许还会尘封在柜子里,很久很久—— 「……你傻了?」听到我的坦白他先是一愣,说出的话中带着诧异,却也隐含嘲讽,「云雁没跟你说现在持有者间关係紧张?」 「他是说了。」我坦承,但没打算退缩。 拥有相机并不代表就是持有人,在遇见他们之前我也确实对相关的事情一无所知,照理而言,我不可能是相机的契约者,只是偶然得到了相机的外人。 可现在手中有两台相机是事实,其中一台还是生父的遗物,既然有所牵扯,难保其他人不会找上门,天晓得他们为了争夺底片会做出什么事,为了自保,我必须理解情势。 「你就没想过害死他的说不定就是我?」他坏笑着挪了挪身子,放下照片双手环在胸前,「就不怕我把你的相机抢走?」 通常这么假设的人都不会这么做的——想是如此想,当然不能只拿这种非理性的判断当理由,我回以一抹浅笑:「如果你真想这么做,那天在顶楼你就不会拉住他了,更不可能让我相安无事地离开。」 似乎被我说中了,他陷入沉默,那双眸中的思绪仍旧读不透,但有一瞬间我自其中看见了挣扎,而情绪一闪而逝,他再次扬起笑:「跟我说说你的相机吧,虽然那并不是你的东西。」 「那的确不是我的,是我生父留下的遗物。」他的用语如此篤定,持有者间肯定是彼此认识的,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生父。」他嘲讽地复述,笑容见深,「我不晓得那怎么变成了他的遗物,持有者间年龄相近,而其中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六岁。」他伸手指了指自己,「也就是我。」 「所以……」按年龄判断,生父绝对不可能是持有者——那么留下来的相机到底是谁的? 「你知道那台相机的功能?」 「大概猜到了。」我抿了抿唇,「是『遗忘』,对吗?」 那天,我对着妈妈按下了快门,原本还笑着看镜头的妈妈突然就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她竟一脸困惑地看着我,就像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陌生人——你是谁?她问。把我忘得一乾二净。 当时的我简直吓坏了,哭着把相片拿给她看,她摀着头,再度昏了过去,不过这次醒来她就跟没事一样,笑着把手足无措的我揽进怀里,「宝贝,怎么哭得这么惨呀?」她抹去了我的泪,就像刚刚发生的都只是场恶作剧—— 「我知道是哪台了。」他一手慵懒地支着头,另一手拿起桌上的照片把玩,「既然在你手里,就跟你说明一下它的确切能力吧。」 「功能很简单,被拍者会忘记与眼前事物相关的所有记忆——当然,也包含为他拍照的那个人。」他稍作停顿才又开口,「不过,只要再次看到照片,记忆就会恢復。」 他所言不假,这些说明确实吻合了当初的状况。 「那……」 「我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他打断我的话语,「但处理太麻烦了,你就收着吧。」 这样对吗?我看着草率处之的他不禁怀疑,难不成他跟相机的主人不合,所以就算知道相机的去向也不想帮对方要回来?持有者间本就有衝突,这样的解读也未尝不可。 只是为什么相机最后会在生父手中?他应该跟此事无关才对,难道他的死不是意外?那我呢?我的失忆会不会也跟这个有关?可生父过世时我还那么小,怎可能牵扯其中—— 事情好像愈来愈复杂了,脑袋也愈发混乱,我长吁了口气,釐清需要时间,也说不定只是巧合,还是把最初的问题先解决吧。 「所以你打算跟我说说持有者间发生了什么吗?」 他轻笑了声,像是在嘲笑我的坚持,「解释太麻烦了,你带着那两台相机能躲多远就多远。」 麻烦……是能多麻烦?跟我迂回就不麻烦?这人怎么这么懒?而且为什么讲得像是要我赶紧去避难?到底是多严重? 「先喝口茶吧。」 我正想开口理论,苏季清就带着两杯茶走了过来,放好茶杯,他偏头看向明明话题进行到一半,却趁着空档又把手边的照片拿起来看的「懒惰鬼」。 「若阳,她有权知道概况。」 不知为何,苏季清居然站在认识没多久的我这边,只是对方并没有理会,置若罔闻地继续看他的照片。打从初次见面,感觉得出这被唤作「若阳」的男人一直都很我行我素,慵懒而率性,捉摸不透。 话语被忽视,苏季清也不在意,他转过头来,代替对方把话题延续下去:「他叫尹若阳,明明顶着一个阳光的名字,个性却不知不觉长歪了呢。」 我不禁一笑,朋友的吐槽最为致命。 「可也不能怪他。说实话,我们目前也无法掌握事情的全貌,原本就在檯面上的我们是无从回避,可你不一样,趁对方还没发现你的时候躲远一点是对的。」 他的话中带了一声叹息。 这话听来事有蹊蹺,就像有个不认识的人在单方面追杀他们?可持有者间都互相知道彼此,而且应该是对等的竞争关係不是吗? 「我们怀疑有外人介入,而且试图毁掉所有持有者并抢走相机与底片。」苏季清苦笑着说明。 「而唯一掌握线索的人就是云雁。」 尹若阳把话接了下去,我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不晓得从何开始他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将目光重新摆到我们身上。 「可云雁没道理不告诉你们吧?」照他们的描述来看,这应该是相机持有者的共同危机,云雁作为持有人之一,怎可能知情却刻意不透漏? 尹若阳耸了耸肩,「他就是这么做了,把秘密带到棺材里陪葬,留下我们赌命玩一场谁先找到对方的『游戏』。」 云雁也称之为「游戏」,依他的口气,感觉像是云雁在主导。现在的情势远比想像来得令人不安,云雁为何寧死也要隐瞒?又为何要开啟这场「游戏」?他们的话中肯定有所保留……问题真是多到已经不晓得该从何开始理清才好了—— 而正当我陷入纠结,门被打开的铃响便再次传了过来。 转头一望,进门的身影把脸遮得严实,口罩、墨镜外加一顶鸭舌帽,高挑的身形套着简单却不失设计感的白t与牛仔裤,闔上门他卸下乔装,柔顺的淡金短发,一双带笑的蓝色眼睛,他的五官细緻,柔中带着阳光,又不失一股俊逸——活脱脱一个童话故事走出来的王子。 重点是,我知道他是谁,刚结束不久的期末舞会的宣传海报上,总是印着他那张华丽而令人着迷的脸蛋。 是洛景熙。 洛景熙怎会出现在这?我下意识转头看向身旁的两人,只见苏季清望着他的目光带着一贯的淡然,尹若阳倒只是瞥了一眼,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地开始翻弄馀下尚未整理的照片。他们没表现出什么起伏,却好像也不曾与这突然造访的明星有过什么瓜葛——他的到来只是偶然? 唉,反正也跟我无关。我准备转头回去当个看戏群眾,不料,一回头,就发现那本该与自己无关的当红歌星正衝着自己微笑—— 「你就是霂光,对吗?」 ……有谁可以解释一下这是什么状况? 而像是感受到我的错愕,他微微垂下眼,带着歉意与无辜。 「冒昧打扰了,我是为了云雁而来的。」 第三章——茶室里的钢琴(四) 云雁……听到这个关键字不光是我,其他两人也不禁一愣。现在每件事似乎都绕着云雁转,当事人倒是愜意,以死了之,把这一切都切割得乾乾净净。 只是洛景熙怎么会找上我?而且还是在这种我也是初次造访的场合。我没有跟云雁交换联络方式,连张照片也没拍,这地方也是在他死后才决定要来的,洛景熙怎会如此精确地知道今天这个时段我会出现在这并认出我呢? 当然这些疑惑不可能立刻得到解答,我们四人气氛微妙地沉默了一会,最后由苏季清担当公关,先把洛景熙给请过来坐下。 「云雁跟我情如手足,我们是同个经纪公司。」在我身旁坐定,洛景熙语带忧伤地开了口,「在他……出事的前一晚我听他提过你,刚刚参加完他的告别式,我就很想见你一面,毕竟你似乎是他过世前最后一个坐下来好好说话的对象了……」 他的眼中难掩疲态,没记错的话,他才刚出新歌不久,现在正值打歌的忙碌期,加上亲如兄弟的好友突然过世,心理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云雁告诉我你可能会来这里,今天刚好有空档我就来碰碰运气了,他说你长得很像沐暮——你知道她吗?那个电影女星。」 洛景熙似乎早就察觉了我的疑虑,我还没问,就全部解释了一遍,云雁本来就知道这里并不让人意外,也能合理推测我会来找尹若阳他们,这些前提再掺以微量巧合,目前听来还算解释得通。 在提到「沐暮」的时候我馀光瞥见尹若阳微微皱了皱眉,虽然他很我行我素,可若有意要参与话题,他的目光反而是最认真的,那双透着精光的黑眸总是直视对方的脸,绝无闪烁。 我倒不是第一次被说长得像「沐暮」了,长相的关係每次认识新的朋友都会或多或少听到以这个电影女星作为开头的话题,只是大多数的人的评价都不错,她算是有顏又有实力的演员,被拿来跟她讨论我总感到自惭形秽。 不太明白为何听到她的名字尹若阳的反应是皱眉,虽然人各有好,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阵子真的很煎熬。」洛景熙似乎没发现,他轻叹着把话接着说下去,又故作坚强地笑了笑,「如果你愿意跟我聊聊云雁我会很感激的。」 他跟云雁虽是不同类型,却同样对掌握人心很在行呢。我看着即使展露脆弱还是很耀眼的大明星,那忧愁又努力维持笑容的模样自带闪光特效似地逼得人无从回避—— 「如果只是一下子的话……」 「真的吗?太谢谢你了!」他朝这挪近了几分,那双海蓝色的美眸感激中泛着雾气,「我父亲早就走了,前阵子我母亲才刚过世,现在就像弟弟的云雁也离开了……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这么一说,我恍然想起大概一个月前确实在报导中看到了他母亲过世的消息,似乎是自杀,还留了一封感人肺腑的遗书给洛景熙。 内容我是没仔细看,只是没记错的话洛景熙的母亲似乎拋弃了他跟别人再婚,后来又回头与他相认,两人把话说开而重新和好——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从破碎到温馨的故事,竟迎来了他母亲自杀的结局。 而今云雁也走了,就某方面而言,洛景熙可说是失去了所有亲人,悲伤之馀还得顾及工作,这样的处境令人不由得心生同情。 「真是辛苦你了。」我勉强回之一抹笑。 可说实在若以云雁为话题,我知道的很少,更不可能跟洛景熙分享关于相机的事,我瞥了眼旁观我们对话的尹若阳和去吧檯回冲茶叶的苏季清,这两人说不定还比我适合。 洛景熙客气地摇了摇头,标准的「再怎么辛苦也没有你答应我的请求来得辛苦」的客套演艺,他开口准备把话接下去,不料下一刻他放在一旁的随身包里便传来了震动声。 「等我一下。」他自其中掏出手机查看,看见讯息他目光一沉,迅速打了几个字,他暂时搁下手机,重新看向我,「抱歉,我得走了。」 「没事,赶紧去忙吧!」我摆了摆手,不是不愿跟他说话,可我还是打从心底为得以逃避话题这件事松了口气。 「那我们能交换一下联络方式?」 ……还真是一刻都不能松懈。 「这个就有点……」 「这阵子忙完我会再连络你的,拜託?」 「我……」 「拜託!」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最后洛景熙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待他消失在视线范围,我低头看向手里还亮着的手机萤幕,上头的好友栏位新增的名字看得我头都痛了起来。 「你很弱欸。」 尹若阳的嘲讽传来,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如果他联系你还是注意一下吧?毕竟跟云雁有关。」苏季清慢悠悠地从吧檯端了杯茶坐了回来,真的是以回冲之名行回避之实。 目前看来,感觉洛景熙纯粹是因为失去好友而来,跟整件事情没有什么牵扯,可非常时期还是小心为上,「我会的。」 有了洛景熙这个插曲,我们三人陷入了不晓得该从何再开话题的沉默——虽然可能也只有我想让话题有个结果,望着又重新把照片拿起来看的尹若阳,我突然有股想拍桌起来大吼:「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衝动。 心好累。我默默捧起茶来喝,以免自己忍不住把苏季清的心血全都泼在他那「明明顶着一个阳光的名字,个性却不知不觉长歪了」的伙伴脸上。 四周安静得只剩尹若阳翻看照片的声响,我默默看着他手里的照片一张张减少,冷静想了想,若对方不愿透漏又何必强求,就像他们说的,我只要躲远远的,明哲保身就行了不是吗?知道真相就会比较好吗? ——愈是深入便愈是不安,彷彿再走下去,我平凡的日子就会迎来尽头。 而思考到最后,尹若阳也总算要把照片看完了,他手里捏着最后一张照片,也不晓得看见了什么,他的脸凝重得可怕,那张照片最终没有放在地上,也没有摊到桌面,尹若阳把它对折再对折,收进了裤子的口袋里。 而当他再次看向这里,又回到了那张若无其事的笑脸。 「我改变主意了。」他把桌上的照片整了整,「你想参与这场『游戏』的话,我可以提供你一定的资讯,在事情解决之前,我们就是『同盟』关係。」 把整好的照片重新轻放在桌上,他抬起头与我对视,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但毕竟是『游戏』,把情报一口气全都告诉你未免也太无趣了,不是吗?」 第三章——茶室里的钢琴(完) 与尹若阳他们谈完的隔日是礼拜一,由于接了盲友会的打工,即使放了暑假还是要去学校报到。 工作以录製教科书为主,分成录音与校对,通常我都负责录音,可能是有在网上做翻唱,这种依靠声音的工作也相对得心应手。录完音,我统整好音档,把所有的内容重新校对一遍,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霂光啊,等等可以拜託你跑一趟旧大楼吗?」 准备要离开的时候办公室的姊姊突然叫住了我,反正接下来也没事,我顺势答应了下来。等待途中我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发愣,一间下来就禁不住想起昨天的后续—— 「我们来交换条件吧。」 「交换条件?」 「是啊。」尹若阳撑着头轻笑,「想知道什么我会告诉你,可相对的,你也要回答一个问题,或是答应我一件事。」 「……好。」这样的话,不但主动权在我手中,也可以决定自己该深入多少,对现在还心存犹疑的我而言这样的条件在适合不过了。只不过虽然乍听下来公平而合理,可能是因为人的关係,从他口中说出的提议感觉就不似表面单纯善良。 「那么既然你已经从我这得到了一些资讯,是不是也该履行一下协议?」得到同意,他颇富兴味地笑道。 这人可精明得很,所有的前提应该都是为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要求而铺垫的吧? 「说吧,你想做什么?」我无奈地端起茶,希望他的要求不要太刁难。 「嗯……」他故作思考地沉吟了声。 「从明天开始算六十六天——」他指了指自己,「跟我交往吧?」 我差点把刚到口的茶直接喷到他脸上。 「……这什么奇怪的要求?」我放下茶杯,接过苏季清边看戏边忍笑着递来的卫生纸。 「让人为难最有趣了。」他灿烂一笑。 这人是魔鬼吗? 「为什么是六十六天?」我退而求其次地提出质疑,深感自己的自暴自弃。跟他说话到最后好像都得被迫放弃逻辑。 「因为吉利?六六大顺?」 唉,我还能指望什么正经的答案? 「能不能换一个?」我长叹了声,正常的道德思维恐怕是劝不动了,我故作游刃有馀地向他一笑,「比起稳定交往,现阶段我更想享受那种关係尚未明瞭而刺激的曖昧呢。」 说这话的时候莫名羞耻得想甩自己两巴掌,他倒是把我的话当回事了,表情认真地考量着我拒绝的理由,我瞥了苏季清一眼,很想跟他说:你的朋友不是个性长歪了,是整个脑子都长歪了。 「好吧。」思索片刻,尹若阳点了点头,正当我以为他要收回这个奇葩的条件,下句话就让我深觉自己还是太浅了: 「曖昧也行,曖昧六十六天?」 「……」 事情到最后当然没有结论,时间回到现在,我带着办公室姊姊给的钥匙前往旧大楼拿她交代的资料。旧大楼就在打工的行政大楼附近,可比较偏离系馆区而相对隐蔽,现在只作囤放物品之用。 资料放在四楼,电梯早就坏了只能爬楼梯——这大概就是办公室的正职为何总叫工读生跑腿的原因。到了四楼分左右两侧,左转第一间就是发配给行政的储藏间。 话说回来,不晓得尹若阳他们相机的能力是什么?苏季清倒还好,尹若阳那台的能力感觉就会跟主人一样捉摸不透。其他持有者的身份和能力也令人在意,而且……该怎么说?持有者间似乎不单单只有衝突,像尹若阳跟苏季清的感情就不错? 还有,尹若阳提出的条件,「交往」、「曖昧」之类的应该不是重点,「六十六」这个天数才是关键吧?今天算起六十六天——九月四号?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找资料的同时我一面思考,档案都找齐我重新锁上门,正准备下楼,另一侧的隔间隐约传来了细碎的交谈声。 「如果看到有人逗留就让他出来。」我想起临行前办公室姊姊的特别交代。 有命在身,既然发现了也不好直接离开,我听着声音判断,悄悄靠近准备探视状况,不料还没听出确切位置,倒数第二间的门就被打了开来,一名男子自其中匆匆走出,迅速与我擦身而过,消失在楼梯转角。 事发突然,我一时来不及看清他的长相,只知道他似乎留了鬍渣,神色阴沉,又带了点气急败坏。 跟谁起争执了?我看了再次无人的走廊好一会,才又转头准备到他刚刚所在的隔间看看,如果判断无误,里面至少还有一人。 喀擦—— 而一回头,一瞬的光亮伴着快门的声响闪过,一股异样的情感窜入脑海,又错觉似地转瞬即逝。我眨了眨眼,恍然回神,敞开的门前不知何时站着一名女子,她身形高挑,一头及腰的黑发扎了个优雅的公主头,微微扬起下巴,她目光凛然地俯视着我,手里拿着的——是一台淡蓝色的拍立得。 当照片缓缓自机身输出,我的头皮也莫名地跟着麻了起来。 取出相片,她拿在手里晃了晃。 「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奴隶了。」 第四章——孤高者的权杖(一) 「你遇到别的持有者了?」 苏季清端着茶走了过来,实在没想到才离开望尘一天,我又因为这个鬼扯的机缘再次回到这里。放下杯子,苏季清面着我坐了下来,「知道是谁吗?」 「知道……她叫『梁语瑶』。」我滑开手机页面,到社群网站点开她的档案,递给苏季清看。 梁语瑶在我们学校很有名,是心理諮商所的学姊,雪白的肌肤,乌黑秀发,姣好的面容与高冷的气质。她的名字常常出现在学校的告白版,人们似乎都无法抗拒这种古雅的冰山美人,好不好相处是其次,她光站在那里就是一种正义。 因为她很出名,也省得我花时间另外调查她的身份,被她暂时「放走」之后,我就赶紧过来求助,被拍了照片之后莫名地感受到了一股约束,知道能力才能对症下药,得想办法快点摆脱才行。 唉,没想到学校的名人竟是相机持有者,还莫名其妙地缠上了我。想到她开口就是一句「奴隶」整个感官就不好了,都什么社会了还称别人「奴隶」,她的粉丝知道她是这种人吗? 「是她啊。」不知为何,原本还有些担忧的苏季清突然放松地笑了,那表情似乎表达了这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 「感觉如何?」尹若阳这才开了口,笑得颇富玩味——他们的反应真令人意外。 「……像是被支配了,她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的感觉?」就彷彿真的成为了她口中的「奴隶」。我有些不确定地歪头回答。 「我是说被拍的当下。」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用点脑,这是关键。」 说得我好像没在用脑一样…… 「你要试图釐清被拍的那瞬间感受到的情感。」苏季清轻啜了口茶,「她的能力杀伤力不大,可是连她自己都不太能控制呢。」 「她的能力不是单纯的『命令』吗?」 「不。」苏季清摇头,他的目光似乎在回忆与对方相处的片段,勾起的浅笑中隐约带着无奈的宠溺,「她是长不大的孩子呢——一切都跟当下的『情绪』有关。」 最终我还是没能确切搞懂梁语瑶的能力,「再问下去可是要『收费』了喔」——听到尹若阳这么一说我下意识地就把所有问题吞了回去,真是妖孽。 至少对话中还是掌握了一些重点,总之再观察一阵子,好好釐清当时她按下快门时所抱持的「情绪」是破解能力的关键。而且他们有所保留地提供协助估计也是一种测试,如果这种事情都没办法自己解决,我恐怕也不会是什么值得合作的对象。 翌日中午我就收到了来自梁语瑶的「命令」,让我在时限内去替她买市区一家有名的丼饭,以及一家新开幕的限定饮品,两间店路线可谓天南地北,不顺路还不同区,甚至只接受现场排队,无法预订而外送。 我是很想拒绝然后道德劝说她一顿,可不知怎地回传的讯息却是一句百依百顺的「遵命」。真是疯了,搭上公车,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掐着时间估算,都不知道该翻对方还是自己白眼。 这能力不是「命令」还能是什么? 「你好慢。」 按指示把东西买好,我来到旧大楼上次遇到她的那间隔间,一进门就听见她不耐烦的话语传来,我压下翻白眼的衝动,把手里提袋放到她面前,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走没几步她又把我叫住,转过头去我没好气地说:「回家!」 「谁准你走的?」她拿出提袋里的午餐和饮料,「等我吃完你还得处理垃圾。」 ……有够不要脸的。虽是如此想,我的身体却像是接到指令,自动到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 「你没买自己的?」 「没有。」还懂得关心人是吗?气都气饱了吃什么吃。我掏出手机开始滑。 她不再说话,馀光中似乎看到她拿出手机替食物拍了张照,便开始边吃边滑。沉默了段时间,等她吃到中后半时我也冷静了不少,既然被迫留在这里何不利用时间思考怎么摆脱现状,我瞥了眼正专注于手机上的她,低头到社群网上,点开她的个人页面。 在本人面前偷翻对方的档案感觉有够变态的,我暗暗地叹了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在内容上。 之前没有仔细看,梁语瑶的贴文数比想像中来得多,走得风格则跟「外表」给人的感觉差不多,一张照片搭着淡淡的一两句话。贴文的频率,一周两到三篇左右,只是不知为何,近一个多礼拜的数量多了起来,便成了一天一至两篇。 六月二十三日她发了一个全黑而突兀的图,没有写任何内文,以此为分界,后面的贴文开始变多。再之前则是六月二十一日,是一张与洛景熙的合照,以「期末舞会幸运星」为标题——期末舞会……也是遇见云雁的那天呢,因为后来索性没去参加了倒就把这事给忘了,而往后推两天就是云雁死亡的日期,既然同为持有者,难不成这黑暗的贴文与后续贴文频率的增加跟云雁的死有关? 「喂,叫你呢,奴隶!」 梁语瑶的叫唤传来,我下意识关上萤幕,抬头望向她。「……怎么了吗?」 「过来收拾。」她翘起腿身子往椅背靠了靠。 冷静,冷静。我长吁了口气,到她桌前整理垃圾。把所有东西都拿到外头的分类区处理,再次回到隔间,我准备揹起包包离开,她的叫唤又传了过来。 又来……我拖着脚步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她。 「这给你。」 她拿出袋子里的钱包,掏了五千块放在桌上。我有些诧异地望向她,只见她双手抱胸,指尖有些烦躁又似拘束地敲着自己的手臂。 「以后用这些钱买,不够跟我说,而且要买自己的,听见没?」 ……嗯?怎么好像哪里不对? 第四章——孤高者的权杖(二) 成为「奴隶」几天后,我稍微理解了梁语瑶的生活。 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在研究所写论文,中午十二点与傍晚五点半各有一个半小时的放风时间,真不晓得她从哪弄到的钥匙,两个时段她都会待在旧大楼,等我买饭给她。 吃完饭她会例行发文,发完文不是滑手机就是发呆把剩下的时间耗完,再回去研究所——可谓十分规律。 虽然她张口闭口总是「奴隶」,却也有莫名体贴的时候。每逢我打工的时段没办法准时买饭,她通常会自动选择附近的餐厅,前天天气特别热,买好东西到旧大楼时发现她已经先准备了两杯饮料;费用绝不会让我垫,甚至包办了我的餐费(虽然这方面我是心领了),只买她的还会生气,不许我饿肚子…… 工作内容单纯,钱还不用自己垫,「主人」偶有体贴——也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奴性太强,在一个早就偏离正轨的前提下,我竟然会觉得这「奴隶」当起来挺顺手的,梁语瑶也没有想像中地那么令人反感。 习惯真是可怕。 然而事情还是要解决,虽然相处中隐约对尹若阳他们的提点有所感悟,她的能力确实并不单是「命令」的感觉,我能保有自己的思考与立场,接到指示也称不上百依百顺地立刻去做,儘管最后是会照着她的话去做,但跟绝对听从式的「命令」是有点微妙的不同。 只是离完全理解仍差得远呢,也还是不懂「釐清被拍时所感受到的情感就能破解能力」的原理何在。 还有一个值得探究的点,不论是持有者间本就存在的竞争关係,抑或是尹若阳他们口中的「外人介入」,两者理应让持有者聚集而互相衝突或合作的因素,在梁语瑶身上看不见丝毫端倪,她过得单一而隔绝,就像这一切都跟自己无关。 就尹若阳他们的反应,没有跟她交恶的感觉,却也没有想找她合作的意图,他们好像理所当然地把她排除在外了,她自己也是,真不晓得是有意还是无心。 基于种种疑虑未解,到了梁语瑶研究室放假的週日,我再次前往望尘。 「霂光,你去给人按摩过吗?」 苏季清这次选择用座位上的茶具泡茶,替茶壶注完水他闔上盖子,抬起头看向我。 提出事前整理出的疑虑,却得到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反问使我不禁困惑,从那双平淡的眸中很难揣测出这话中的用意,我眨了眨眼,只好先依着问题回答:「没有……怎么了吗?」 「肌肉放松带着轻微的痠爽,舒服又有益身体,有些疗程也会搭配按摩,总的来说,是件值得尝试的好事。」似乎没有察觉我的疑惑,他只是把话接了下去。 「这跟……」梁语瑶的能力有什么关联? 「不过呢,本意上虽然是让人舒服的事情,可如果力道过大,感受到的就不单是『痠』而是会造成伤害的『痛』了。」第一泡的时间不用太长,他提起茶壶,美丽的色泽在空气中画出一道弧线,落在深褐色的滤杯中。「语瑶的能力就是如此。」 「她的每张照片都放着无害的本心,可『情绪』一旦过头了,就算本意不坏,也会害人痛苦。」他说着,把茶分别倒进三个杯子里,「相机的能力强化了她的情绪,以更为极端的方式呈现她所『渴望』之物。在起初会对造成被拍者震撼而错觉的误解,因此下意识地服从于那份情绪带来的压力,时间久了,演变成一种认知的驯化,就算到了可以摆脱的时机,被拍者可能还是会不自觉地屈服于她——就像你不也习惯了?」 「可是,一旦察觉了藏在能力中的本质,也等于破解了它所营造的错觉,同时也能从中得到解放。」他把茶杯递到我面前,再次与我对视,「这样懂了吗?」 「……大概懂了。」不过这些都得建立在梁语瑶的本性并不坏的前提下吧?要是持有者是个心术不正的人,能力的作用与思想完全吻合,我恐怕真的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外表可以偽装,人却很难做到完全控制自己的心思,甚至有时候也搞不懂自己真正的渴望。」这回换尹若阳开了口,「这也导致她的能力完全不受控,很难找到有效利用的方式。」 他笑着拿起茶喝了一口,那表情似乎在戏称:这是什么鸡肋能力。我猜他们或许被梁语瑶拍过吧?只是感觉尹若阳会是那种马上察觉原理,然后反过头嘲弄对方一顿的类型。 「所以你们才没打算找她结盟吗?」 「她好好过自己的就好。」苏季清垂下眼,目光落在茶杯上,又好像落在记忆中的梁语瑶脸上,「没必要搅和进来。」 「可这种事情,不提醒她好吗?」就算其他持有者没找她麻烦,不代表「外人」不会找上她吧? 「你怎么这么爱操心?」尹若阳笑中带着玩笑似的嘲弄,「她有所察觉就会自己来瞭解了,那无知无觉的丫头摆明跟她说的话也只是多费唇舌。」 等发生事情了再来解释的意思是吗?真令人无语。我勾了勾嘴角当作回答,这人随心所欲也不是第一天的事情了。 「免费送你一个情报吧。」 不晓得是今天心情特别好还是怎样,我没有要求尹若阳反而自己松了口,他一手支着头,那双直视着我的眼眸狡黠依旧。 「还有一个方法可以直接破解她的能力,想知道?」 翌日中午,买了午餐我准时来到旧大楼,隔间的门虽然开了,可梁语瑶却不在里面。她常坐的位置上倒是放着熟悉的帆布包——临时出去了?我放下东西一面猜想。 拿着餐盒来到她桌前,我将餐具摆放整齐,偷偷瞥了一眼她的包包。 ——只要把照片撕毁就行了。 尹若阳提供的方法可谓简单暴力,每台相机都有不同的使用与解除方法,就尹若阳的说法,梁语瑶的能力在影响对方的时候,相片必须放在自己附近才会见效,也就是说,我的照片不是在这个包包里,要不就是在她的口袋。 现在她不在,时机正好,如果真的找到就是顺利摆脱,没有也只是维持现状并不亏,但…… 不知为何,我心里油然而生了一股罪恶感,就彷彿如果真的偷翻了她的包包,就等于背叛了她,就算只是背地里偷偷策划摆脱她这件事,都令人莫名愧疚。 明明是她有错在先不是吗? 「真是够了!不是说过别再来纠缠我了!」 梁语瑶的怒吼从外头的走廊传来,伴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我下意识地直起身,又心虚地远离了她的包包两步,甫一站定,刚好与进门的她对上了眼。 「女神啊!求求您不要拋弃我!」 她的后头还跟了一名男性,梁语瑶的脚步一停,他立刻就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做求情状,梁语瑶完全不领情,斜睨男子的眼中满是赤裸的嫌恶,而后她抬起脸看向我,开口命令: 「把他赶出去。」 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分明毫不留情,却彷彿在哭泣。 第四章——孤高者的权杖(三) 梁语瑶说完便低着头匆匆来到位子上,我也只能认命走向被她拋在原地的男子。 来到他面前我顺势带上门,他刚好跪在门外也省得我先劝他离开隔间,门一关他就恍惚地站了起来,只是脸上的表情少了可怜,多了几分冰冷。 听对话内容,他应该是梁语瑶的崇拜者?而且总觉得特别眼熟——好像是遇到梁语瑶之前与我匆匆擦身而过的那个人?死缠烂打又喊着对方「女神」,这人也真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啊…… 上次他应该也是被梁语瑶赶走的吧?照这个势头,应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类型呢,处理不好的话走向极端也不无可能。 不过,没等我开口劝说,他就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了,那神情冷漠得彷彿除了他的「女神」,其他人都没有交谈的必要。 再次回到隔间时,梁语瑶已经在若无其事地吃着饭了。我走回自己的座位,在意是在意,可我和她本就不是那种会关心彼此私事的关係,这个气氛也实在问不出口。 之后两天,那个男的没有再来找过梁语瑶了,可每次到旧大楼的时候都会看到他在附近鬼祟窥伺的身影。也不知道梁语瑶是故意忽视还是根本没察觉,照常吃她的饭过她的生活。 她不急我都急了,真是的。 「你那是什么口味?」 梁语瑶的话传来,我回过神,坐在斜对角的她不知何时放下了手边的餐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继上次给了我钱之后就多了一项饭要一起吃的规定,只是这还是共桌以来她第一次向我搭话。看了看碗里还没什么动的餐点,我对她突如其来的提问感到困惑:「……咖喱鸡?」 「好吃吗?」 「……还不错?」为什么突然要关心我的饭啦?是因为自己的不好吃吗? 「你想吃吗?」我试探性地问,直接把餐盒递给了她。 她好像有点犹豫,然后不知为何有些扭捏地夹了一块鸡肉,接着转过自己的便当把它面向我,「你也挑一个。」 ……这什么操作?我不懂啊!自定义的主僕仪式?交换菜色的朋友游戏? ……嗯?「朋友」? 脑中突然窜出的想法让我不禁一愣,只是梁语瑶的视线犹在,那双盼着我夹菜的目光简直快把我看出洞来了,我举起筷子,莫名忐忑地眨了眨眼:「我就不客气了……」 最后我夹了一小块煎蛋,又顺着她的意把便当拿回来吃,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当我们同时吃掉分给彼此的食物时,她似乎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而后淡淡地笑了一下。 哇……认真?我好像有点懂了? 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接着变成一种习惯,到了梁语瑶已经可以自然地跟我交换便当吃的週五傍晚,我也多少旁敲侧击出了她与那名男子的关係。 他似乎是研究所的学长,至于什么系梁语瑶也不清楚,当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他已经在周围打转好一阵子了。依照梁语瑶的口吻,他应该也被她的相机拍过,「区区一个奴隶却总是不听话」,她如此抱怨对方的死缠烂打。 可这次我觉得梁语瑶没错,虽只能从她的抱怨中推敲始末,但不难察觉对方对梁语瑶有着强烈的控制慾——女神该吃什么,穿什么,什么样的天气该做什么事——每件事情他都有自己的一套准则,接着照三餐,不论日夜,用私人讯息「提醒」梁语瑶应该怎么做。 他好像喜欢梁语瑶,又好像只把她当作「理想型」的投射,他眼中根本没有她,只是用压迫式的期盼,单方面要求梁语瑶成为想像中的「女神」。 这种不请自来又完全无法沟通的男人简直令人无语,在一日出门发现从未公开给别人知道的自家门外,莫名多了一个装着復古青瓷蓝纹旗袍的礼盒时,梁语瑶真的被噁心到了,也才决定用相机的能力制裁对方,想以「命令」的形式彻底跟学长断绝关係—— 事实证明这并未见效,不知为何反而让对方更狂热了。 梁语瑶好像自己也没搞清楚过,她相机的能力本来就不是「命令」,只是很常以这样的形式控制被拍者的行动。我想,她只是纯粹希望对方注视真正的她,而不是肤浅地奉承她的表面,「明明我就不是这样的人」、「他根本就不是真正喜欢我吧」——她是这么评价对方的,我在她的话中感觉到了孤独。 而这样的情绪被相机的功能强化,学长根本不会照着她的话离开她,因为她的本质是如此寂寞而需要陪伴,在对我的「命令」中,也不难察觉地尽是些陪伴她的内容,而她孤独的心灵与被拍者產生共鸣,所以我们下意识地「陪伴」了她。 只是「陪伴」的方式因人而异,学长的行为虽说需要导正,仍确实是一种爱她的形式,梁语瑶拍他的初衷,应该是希望对方「好好注视并理解自己」,而在相机功能的作用下,演变成更为剧烈的偏执……是这样吗? 与「情绪」相关的能力,因为感性所以多了不少解读与曖昧的空间呢。 不过,除此之外,我更在意梁语瑶跟云雁之间的关係,毕竟她贴文的异常与开始变多似乎与云雁的死有关,儘管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可仔细想想持有者间的既定关係,在她跟云雁肯定认识的情况下,又何必自欺欺人相信什么巧合? 是不是该试着从她那打探一下持有者间的情报?单纯透过尹若阳他们瞭解情势不免有失偏颇,她如此孤立,应该跟他们和云雁都处于不同立场,反而是釐清事情最好的入手点。 是这样吗?云雁—— 我摆弄着碗里的饭菜思索着,原本安静吃着饭的梁语瑶却突然「啪」地一声放下了筷子,气氛随着她的一声低喃而凝结,我微微一顿,莫名感到一阵不安的心悸,刚刚……是不小心说了什么吗? 我抬起脸看向她,只见她眼眶泛红,表情却盛怒—— 「你是不是说了云雁!」 第四章——孤高者的权杖(四) 明明距离上次造访也不过一个礼拜,再次坐在望尘的座位区面对尹若阳和苏季清两人时,却有股久违的感觉。 这次前来的目的不单只是解惑,更大一部分是为了回报梁语瑶一事的进展,毕竟他们也帮了我不少,总得于情于理尽到告知的义务。 「所以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苏季清依旧担任了起头的角色,我抿了抿唇,想到当时的场景就觉得莫名心闷,「……我惹怒她了,所以她叫我从四楼跳下去。」 此话一出他们难得面露惊讶,两人互看了一眼,又迅速收回了视线。「再怎么样她都不是会这么做的人啊」挪回目光的时候我听见苏季清如此低喃。 「后来怎么处理?」尹若阳双手环在胸前挑眉问。 「没处理,我跳下去了,化作冤魂来向你们倾诉冤屈。」 不知怎地,心情分明是沉重的,我却突然很想说些玩笑,尹若阳听了不禁一笑,「这傻子在说些什么呢」他的表情彷彿如此说着,「我可不负责喔。」 「真没良心。」说实话事情没有那么糟糕,但心情就是不好,他能像这样把玩笑接下去我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我当然是拒绝了。」 将近两周的相处,我多少也掌握了梁语瑶的个性,所以当下就赌了一把,我认为那不会是她的真心话,也这么直截了当地反问了她。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 我轻笑着反问。 ——命令我跳楼,成为实质上的杀人犯? 我站起身,审视般地望着她。 ——承认吧,你只是…… 走到她旁边,我第一次俯视她。 ——你只是渴望有个能真心相待的朋友,不是吗? 老实说这样的作法是激进了些,可当下我确实也被她的「命令」吓到了,回过神来已经硬着头皮靠着一股气势强行压制了情势。 说着那些话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戳到了她的痛处,梁语瑶的表情慌乱得彷彿下一秒便会哭出来,可她又是那么倔强的一个人,很快又回到了高高在上的偽装,瞪视着与我针锋相对。 ——你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她从包包里拿出了我的相片。 ——区区一个奴隶还自以为能瞭解我? 双手捏住了它的边角,她语出轻蔑。 ——滚吧,我不需要你了。 她勾起了一抹冷笑,把相片撕成碎片。 当不再完整的相片一块块细碎地落在桌上,我分明自由了,心却沉得喘不过气。 「我该说声恭喜?」 听完始末的尹若阳仍旧不改轻浮的脾性,那些衝突的过程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他只将注意力摆在了「最后我成功摆脱了梁语瑶的能力」的这个结果上。 「你就不好奇我怎么惹怒她的?」这次换我挑眉问。 「哦?」他语调上扬地应了声,似乎终于有了一些兴趣。 「因为云雁。」我说,「我好像在思考的时候不小心说了他的名字,可奇怪的是,我其他什么都没提,她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地勃然大怒。」 而这也是我这次来找他们的重点之一,实在想不通为何光是听到云雁的名字,梁语瑶就变得如此情绪化,甚至到叫我跳楼的程度,整个情感转折显得过于突兀,那模样…… 「简直就像被下了蛊。」我吁了口气,要替她的行为下这种不祥的结论说实话挺难受的。 「是有点诡异。」尹若阳总算有些正经了起来,「还有什么异状?」 「我不晓得在不在你们关心的范畴——她被一个学长缠上了。」 「学长?」苏季清微微皱眉,「现在怎么样了?」 「不清楚……我后来就没在她身边了。」今天是礼拜一,从上周五傍晚开始算起,已经有快三天的时间没有看见梁语瑶了,「但我有在固定时间上线看她有没有发文,稍微确认她行踪。」 虽然动机是为她好,可此话一出,我莫名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理直气壮的变态。 「固定时间?」 「对,吃完饭,下午一点跟傍晚六点半左右她会发文——」我瞥了一眼手錶,现在是下午一点零五,刚好在时段附近,「就像现在?」 我拿出手机,点开软体打算让他们亲眼看看,不过刻意唱反调似地,她最新贴文的时间还停留在昨晚的六点二十三分。 我不禁意外。虽然超出不到十分鐘的时间,可我说的「左右」只是一种概略的说词,梁语瑶通常都会提前,不太会超过那两个时间点发文。 真是奇怪呢。临时有事吗?还是学长又找上她了?基于一种不安而无从压抑的心理,我抱着被骂甚至被拒接的可能,硬着头皮拨了电话给她。 而我没有被骂,也没有被拒接,电话一声未响地直接转进了语音信箱。 更奇怪了。我不禁皱眉。这时段她没道理关机的啊,也不太可能到没有讯号的地方,还是手机没电?又或是坏了? 再怎么假设也是于事无补,这突如其来的失联实在令人担心——回去看一下状况好了。 「我晚点再来找你们。」 没等他们回应,我抓起包包往外走,虽然请他们陪同可能会比较好,只是凡事都要依赖他们,跟他们绑在一块,会在不知不觉间失去独立性的,梁语瑶真的出事应该也是因为学长,就算没有他们也能解决的。 往下走的同时我叫了一部车,从这里搭公车回去很慢,可叫车的话,路况没问题十五分鐘内肯定能到。 顺利坐上车我又拨了一次电话给梁语瑶,但还是没能接通。放下手机我叹了口气,这种愈是接近便愈是不安的心焦令人如坐针毡,要不还是报警吧?只是也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出事了,又是否就在旧大楼,说不定这一切都只是某种「刚好」而已——对了。 我再次点开萤幕,拨了通电话到打工的办公室,行政大楼在旧大楼附近,可以拜託办公室的人先去探探状况。 而规律的铃声漫长而乏味地响着,最后转进了校方的制式答录——无人接听。 又打了两次仍未有回应,我掛断电话,看着手机画面再次叹气,现在是全世界都不接电话就是了? 我烦躁地把头抵在门边,焦虑起来似乎更容易晕车了,暂时望着着萤幕发愣了一会,当上头显示的时间从「13:21」跳到「13:22」时,我恍然惊觉了为何办公室没人接了—— 真是该死的午休时间! 这一耗也差不多到了,似乎见我面色凝重,司机一路在最高速限边缘游走地把我送到了门口。匆匆付钱跟道谢,下了车时间也来到了一点二十四,扣除掉从望尘离开别墅区和等车的时间,至少替我省了不下五分鐘。 「离我远一点你这个疯子!」 而才刚踏进旧大楼一楼,梁语瑶崩溃的尖叫就遥远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不会吧……真的出事了?我下意识往楼梯奔去,一面上楼一面找到了驻警队的号码,应该不论如何都要先通报的!我那时到底在心存侥倖什么! 向驻警队报了地点,我加快脚步,来到四楼梁语瑶总待着的隔间门是关着的,我悄悄靠近,从旁边的窗户窥探状况。 梁语瑶确实在里面,只是情况非常糟糕,她穿着平时绝对不可能穿的宝蓝色旗袍,被学长一手捂住嘴,一手按住肩膀地压在地上。 她试图挣脱,试图掰开学长的制伏,白皙的长腿挣扎着踢蹬,而学长并未受到丝毫影响,他更加用力地按住了梁语瑶的脸,不顾后者的惊恐与掛在颊上的泪,另一手慢慢地自肩膀往下,抚过腰际,直到旗袍开衩中裸露的美腿—— 好噁心,真的好噁心!这样的画面令我禁不住捂嘴乾呕,那隻在梁语瑶身上游走的手彷彿摸在我的身上,明明只是看着,却感到前所未有地窒息—— 应该等驻警队来,千万不能冒然行事——脑中分明是如此想的,可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衝到里面拿着座椅把那个噁心的男人从梁语瑶身上挥倒在地。 几步远的距离,却觉得特别特别地喘,我丢开椅子,拉起梁语瑶的手禁不住地颤抖和发麻,她站了起来,却又腿软地摔倒在地,眼见学长挣扎地准备爬起,我使劲拽起她,「快点!」 她总算有些振作地慌忙向门口跑,我在背后推着她往前,正要踏出门,我的头发突然被用力地向后扯,学长已经站起来跟上了,歇斯底里地碎念着我听不清的话语,他扯着我的头发往门框甩—— 撞上去的瞬间只觉剧烈地疼,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头晕目眩,模糊中似乎看见梁语瑶瘫坐在门外几步远,泪流满面地看着我。 为什么不快逃,你连逃跑都做不到吗?我好想这么吼,却一时痛得说不上话。 学长没有选择过去抓她,反而把我拉起来按在墙上,「为什么要妨碍我!」他激动的鼻息打在我的脸上,「女神是我的!『他』说她是我的!」 「他」,他好像强调了这个字眼……但现在的状况实在容不得我思考,他的每句吼叫都令我耳鸣,我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冷静,必须冷静,维持这个局面等驻警队来是最好做法,可是没等我开口回应,陷入疯狂的学长已经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死命与扣在脖子上的大掌拉扯,呼吸……愈来愈困难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后果,用尽全力,我一脚踹在他的小腿骨上! 他吃痛地松开手,我抓紧时机往外跑,却瞥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把折叠刀,甩出刀身他不顾疼痛,面目狰狞地扑了过来——疯了,他真的疯了,我一面跑一面转过身,脚就像装了铅块地沉,我知道自己是跑不过他的,在慌乱而禁不住向后踉蹌的时候我架起手臂护住了脸—— 而就在此时,一股强而稳健的力量自后方稳住了我,预想中的痛觉并未传来,时间彷彿停止了,我僵住了片刻,才缓缓放下手。 只见一隻手在我额前几公分的地方即时接住了落下的刀刃,鲜血缓缓自那掌间流淌而出,握住刀身的力道却不减反增。见了血,学长似乎也拾回了理智,他慌乱地松开手向后踉蹌了几步,我心有馀悸地嚥了嚥口水,往自己的身后看去—— 分明徒手握住刀刃,分明流着血,他仍旧面不改色,低头看着我,敛起笑容的他彷彿回到初见时的光景,沉默,却又俊逸不羈。只是,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在他的怀中看着他的脸,还是第一次为他的现身感到如此安心—— 「你怎么……」 我开口,声音却异常沙哑,喉间有股血味挥之不去。他没有回答,只是转回去看向前方,可环住我的臂膀似乎又收紧了几分。 而他没有把刀子收起或丢掉,我没看清他是如何做的,当视线随着他转回去时,只捕捉到刀身轻盈地旋转伴着一瞬的反光,回过神来,刀柄落入手心,染血的刀刃已经反过来指向了学长—— 「既然拿出了刀子,想必也做好反被刺伤的觉悟了吧?」 尹若阳的语调戏謔依旧,那张总是散着轻浮的脸庞却笑得冰冷。 第四章——孤高者的权杖(五) 说是那么说,尹若阳并未刺伤学长,驻警队后来就到了,学长被压走后我们也被送去了医院。 各自包扎又各自接受了调查,再次与尹若阳碰头,边走边看戏似地打量四周的身影迎面走来,悠间得我一度怀疑身处的不是医院,而是哪条满是商家的街上。 来到面前,他的目光也终于收了回来,落在我的脸上。 明明刚刚都是如此自然,甚至能悠哉地去评价他的动作与神态,可像这样面对面对视的瞬间,我突然感到一股异样的侷促——排斥?也不是,感谢也好,疑问也罢,明明有很多可以讲,就是莫名地说不上话,也无法挪开视线,就只能盯着他瞧。 沉默片刻,他率先打趣地笑了,指了指自己的头,「真是狼狈呢。」 「啊……」查觉到他的意有所指,我摸了摸自己额上贴着的纱布,又恍然想起了他的刀伤,瞥向他的右手,恰巧捕捉到缠着白色绷带的手插进口袋的瞬间,他没给我回嘴的机会,逕自往门口走去。 「真是的。」不知为何,方才的侷促感瞬间就散了,我不禁一笑,跟上前去。 可能是接到尹若阳的通知,出去的时候苏季清已经在外头等我们了,他是开车来的,跟着他来到停车的地方,我打开车门,后座已经先坐了一个人—— 「梁语瑶……学姊?」 虽然我们的相处模式称不上正常,我还是习惯加一个敬称在后头。梁语瑶翘着脚,双手抱在胸前,原本穿着的旗袍已换成了白衣黑裤。她睨了我一眼,旋即又收回了视线。看似与往常无异,只是那泛红的眼眶还是洩漏了她脆弱的底。 尹若阳倒是一副事不关己地打开前门坐进了副驾驶座,剩下六名持有者,有三名正坐在同一部车里,等等车子突然爆炸我都不意外了……我嚥了嚥口水,莫名忐忑地坐上了车。 气氛说不上压抑,但也谈不上轻松,没人说话,大家各自酝酿着心思,我偷偷观察他们的表情,尤其梁语瑶的,这趟的终点是望尘,没想到她会跟,不晓得是自己要求的,还是收到了尹若阳他们的邀约。 只是看也看不出什么结果,就这样一路沉默地回到了望尘。 「云雁……是跟慕咏愿一样?」 才刚把室内鞋换上,身后便传来了梁语瑶略微沙哑的问句,听见她提到云雁我心头不禁一震,毕竟上次的经验,这个名字可是让她歇斯底里地大怒了一场。 我有些战战兢兢地向后瞥,不料梁语瑶这次意外冷静,可似乎又隐忍着什么情感,她垂在身侧的手揪紧了衣摆。 「进来再说吧。」苏季清拿了双鞋子放到她的脚边。 不过慕咏愿……是登过头条的那个「慕咏愿」?等梁语瑶换好鞋,跟着他们来到座位上,我不禁回头思索她刚刚的话语。 「对,就是很有名的那个。」 突如其来的回应让我不禁一愣,先一步坐下的尹若阳伸手玩弄着桌上的摆设,他分明是如此心不在焉,却准确回答了我尚未说出口的疑问。 这种心事被摸透的感觉实在令人发毛,我手足无措地顿了顿,想回应又不知道该回什么,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还是默默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慕咏愿……也是相机持有者?」等大家都坐定,我禁不住开口问。 「没错,他是。」苏季清叹了一口气。 「可他不是已经——」 「对!他已经死了。」梁语瑶略显激动地把话接了下去,像在责怪,又彷彿在耻笑,她冷哼了声,「不信邪的傢伙。」 如果这是真的……持有者不就只剩下五人了?而且为何是「不信邪」?我记得慕咏愿是大概一个月前突然发狂地跑到路上给车撞死的不是吗?从他独自经营的「偿愿所」。 「他似乎把底片用尽了。」尹若阳支着头,语调有几分慵懒,「云雁没跟你说?底片用完的后果?」 ——会死吧?大概。 脑中浮现云雁当时的云淡风轻,我不禁一愣,恍然意识到时,突然有股被人一拳打在心上的重击感—— 那不是玩笑,那天他说的是真话,被包装成虚假的真话…… 「底片用完真的会死……?」 苏季清耸了耸肩,「没有明确的说会这样,可是底片用完就会被能力反噬——把相机给我们的人是这么说的。」 反噬?给他们相机的人?事情好像愈来愈繁杂了…… 「那慕咏愿的能力是?」是什么能力反噬会让他跑去给车撞?我选择把事情先一条线地问完。 「你知道他经营了一家『偿愿所』?」尹若阳挑眉。 「知道。」 那是一家专门实现人愿望的事务所,听说他可以占卜未来的状况,也能将未来导向委託者所希望的方向——最开始的时候曾密集接过委託,因为实在太灵验了,出名之后他一年大概只接两个单子,而且都是以天价再谈的。 这样看来,这么神奇也是相机功能作祟吧? 「有人说他会预知并改变未来,但那不是真的。」尹若阳轻笑,可我似乎在其中听到了一丝锐利的嘲弄,「他的相机的能力是『剧本』。」 「最多三句。」他晃起手,比了个三,「只要在照片背面写下被拍者接下来的遭遇或行为指令,现实便会如其所述地发生。」 所以,他不是「预言」,而是「写下」了对方的未来?这个能力也太…… 「真要说的话,他的能力是我们当中威胁性最高的。只是他也不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虽然他没有透露太多规则,但他的能力应该需要符合一定的『情境』——他不可能让人长出翅膀,也不可能让死人復活。」苏季清微微垂下眼,「事情必须一定程度地『合理』。」 「而且在事情发生以前被拍者都不能看内容,一旦被『剧透』,功能就会解除。」尹若阳补充。 「说实话,我们没人确定底片用完究竟会如何,也没人敢尝试,但慕咏愿出名却也过得封闭,除了『偿愿所』,他一直都在练琴跟写小说,我们不觉得有什么外在因素会让他突然发狂衝到马路上自杀——而自杀那天,他似乎在『偿愿所』接待了一个客人。」 「所以你们认为他忽略了底片数,刚好不小心把底片用完了?」 「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 不对。如此攸关性命的事情,我不认为作为一名持有者会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他那天接待的那名客人难道不可疑?他们就不曾想过此事可能与「外人」有关?慕咏愿死后他们有找到他的相机? 这两人在搞什么名堂?他们不可能毫无察觉,我怀疑地左右打量坐在对面的两人,正打算提出质疑,却在视线与尹若阳的瞬间,得到了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 啊……该不会……我微微偏头看向身旁的梁语瑶,他们之所以佯装无知,是因为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进入正题。」晓得我理解了他们的用意,尹若阳若无其事地看向梁语瑶另做起头,「云雁是不一样,他留下的相机在她那。」 他伸手指了指我。 「怎么会……」梁语瑶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他是真的自杀?他自己把相机交给你的?」 「目前看来是这样没错……」 「为什么?他怎么会把相机交给你?」梁语瑶似乎无法接受,她把身子整个转了过来,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恍然一顿,「该不会——」 「多年不见你未免也变得太聒噪了?」 尹若阳轻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语,我下意识看向他,他虽是面带笑容,眼底却冰冷得吓人。梁语瑶似乎也吓到了,到嘴边的话硬是吞了回去,却又不甘示弱地哼了声,「我聒噪?你不看看自己待在国外这么久,没什么长进只有嘴巴变坏而已——这次瞒着伯父回国是想做些什么?别拉着季清陪你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又知道我是瞒着他了?」尹若阳笑得更冷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你安静过自己的吧,无知无觉那么多年也不差现在了不是吗?」 「无知无觉?我只是不屑干涉而已。你最好也安安分分过日子,省得年纪轻轻就要人家帮你收尸。」 这两人怎么回事?再说不是尹若阳自己起头的吗?怎么说没几句就变脸……争吵的内容也令人在意,但现在气氛可容不得插嘴,我缩了缩身子,看向坐在斜对角同样感受着战火的苏季清,得到他满是无奈的笑——好像有点理解他们为何没有找梁语瑶合作了,她跟尹若阳简直是水火不容。 尹若阳没再说话了,只是那表情就是一副「当尸体也比你强」地挑衅,梁语瑶被激得怒极反笑,「啪」地一声站了起来。 「真是让人无语。」她抓起包包,「季清,借我铲子。」 铲子……我仰头看着她,这莫不是气到要把人给埋了的节奏吧? 苏季清倒没有多想,起身走到吧檯,片刻后又走了回来,明明只是铲子,可交到梁语瑶手中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变成了把枪似的。 她挥了挥手里的「枪」,低头看向我: 「奴……霂光,跟我到外面一下。」 第四章——孤高者的权杖(完) 走出望尘,梁语瑶领着我下了阶梯,到附近的树林,选了一块杂草相对少的小空地停了下来,把包包交给了我。 「帮我拿一下。」 我接过包包,她蹲下身就着一个点开始铲土,才刚经歷争吵,要不是她手里的是处理盆栽的小铲子,我真的怀疑自己可能要代替尹若阳被她活埋了。 等到一个约莫一隻小臂深的小坑完成,她示意我围着坑蹲下,不晓得她想做什么,但似乎没有恶意,我就姑且照做了,顺便把包包递回去。她勾起了一抹浅笑,接过后自其中拿出了一叠照片。 「我啊,不是个擅长与人交流的人。」 放下照片,她又从包包拿了样东西放在脚边——是打火机。 「这些全部都是相机替我绑住的人呢。」她指尖触碰地上的照片,摊开扑克牌似地将它们轻抚成了一个扇形,而后挑选似地点了点其中几张,「他们是我国三的同学。」 像是在回忆,在介绍,又彷彿在坦承自己的罪状,她继续就着其他照片边说边指:「高一班上的、分班以后的、大学同系、同社团、通识的组员、研究所同学,还有……」她深吸了口气,指向我们两个都认识的那张脸,「学长。」 我抿了抿唇,看到那张照片上的脸的瞬间我也下意识地颤了一下,她拿起它,又拾起好几张刚才没有点明的照片,目光落在上头,却又彷彿落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其实后来的这些,除了学长,我根本记不得自己为何要拍下他们了,包括你,霂光——云雁走了我好像也跟着疯了,失去他真的好痛苦又好寂寞,我不知自己怎么了,像现在突然清醒似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恶劣地造成了许多人的困扰……」 她的语气很淡,带了点鼻音,又自嘲地轻笑了声,「当然,这些听起来就像个荒谬的理由,更不能正当化我的任意妄为。」 云雁……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梁语瑶提到他,可是每次的情绪都不太相同,现在的她,是令人不禁跟着心疼的沉痛。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看着这样的梁语瑶,持有者间的关係真的令人困惑,他们可能有争吵,可能有亲疏,但不像云雁说得那么竞争与激烈,更多的是一种自然流露的感性,又或是某种深入骨髓的情绪—— 「霂光,谢谢你,也对不起。」 没等我回应,梁语瑶放下照片站了起来,低下头的她身子微微颤抖,她的眼眶又红了,可她忍住了泪,「如果没有你……我恐怕已经……」 她说着,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啊……我就是禁不住多事嘛!」没想到她会这么郑重,我搔了搔头故作轻松地自嘲,被她这么认真致谢实在彆扭,「总是横衝直撞的呢。」 而且说真的,要不是有尹若阳,我恐怕什么忙都没帮上还躺在医院里了……虽然他会跟来,甚至帮我挡下刀子实在令人惊讶,还以为他是更加自我而冷漠的人呢。 她摇了摇头,「那时我明明知道必须跑起来的,必须跟你一起对抗他,却什么都做不到,我好怕,怕得身体根本无法动弹,就算现在想起来还是会腿软……」 「我好讨厌当时懦弱无能的自己,同时也佩服你的勇气,明明可以不用管的,你还是为了我挺身而出,即使陷入危险,你还是护在后头推着我往前走……」 她的每一句话语都带着颤抖而懊悔的吐息,以及一股深深的自责。 「像我种只会利用相机能力,懦弱又差劲的人……根本……」 「好了!停!」 带着自我轻蔑的话语传来,我终是禁不住打断了她。她抬起脸,或许她的性子总是倔强而逞强,看到她难得一脸哭丧又真诚,还有股「为何要打断我懺悔」的疑惑与无辜,我竟一时没能忍住地笑了出来。 如果她真的是个令人厌恶的人,即使她跟云雁有关,即使她手中说不定有我想知道的情报,我再怎好事,也不会担心着她的安危而回到学校。 正因为在她的任性中看见了可爱的地方,她并不是想像中那么恶劣的人,在相处中有了感情,才会担心,在情急之下奋不顾身,哪怕我们之间有个错误的开头。 利用相机的能力侵害到他人确实不对,可此刻的她已经意识到并坦承了这份错误,虽然她说自己懦弱又差劲,可勇于认错也未尝不是一种勇敢—— 「别再贬低自己了。」我浅浅一笑,捡起她放在脚边的打火机递给了她,「现在重新开始也不迟——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她微微一愣,回过神来又显得欲言又止,可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地接下了打火机,或许我们都知道,此刻再怎么漂亮的话都是多馀,回了一个释怀而轻浅的「谢谢」,她蹲了下来,在我的注视下,点燃了第一张照片,把它放进了方才挖好的坑里。 一张快要烧完,她才接着放下一张,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坑内的灰烬愈来愈多,像是终于落定的尘埃。 「霂光,你之后还是继续跟着尹若阳行动?」 等到照片剩下寥寥数张,她把它们松散地捧在手里,抬头看向我。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我抿了抿唇,「不一定,不过目前是打算这么做的……你讨厌他?我看你们吵得很凶。」 「不会啊。」她轻笑,又往坑里丢了一张照片,「就像家里有个长不大所以总是拌嘴的哥哥?很久没有吵架了,现在反而觉得很畅快。」 「哥哥」……吗? 「持有者间的关係我实在看不懂。」我轻叹了声。 「嗯?尹若阳没告诉你?」她有些纳闷地皱了皱眉,「我们六个人以前是邻居,在成为持有者之前就是了。」 「咦?」 邻居?不是因为相机,而是本来就认识了?我不禁讶异,可也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他们会维持这么久的平衡了,因为他们虽是持有者,却也是交情更为久远的朋友? 不过—— 「不是七个人?」 她挪了挪身子,一手抵着下巴思索,「嗯……是有七台相机没有错,可是当时我们只有六个人,因为我们也是半信半疑又有点嫌麻烦,而且一个人只能配一台,最后大家决定交给尹若阳保管,让他再找一个人。」 「那后来呢?」 「后来……我其实不晓得他把相机交给谁了,不过季清和云雁好像知道,你不是收到了云雁的相机吗?我想他不会平白无故交给你的,所以还以为你多少跟第七台相机有关,刚刚在望尘也想问这个的,结果被尹若阳打断了呢。」 所以不是所有持有者都彼此认识,真正知道全员的只有他们三个?我还真是被尹若阳误导了不轻啊。但尹若阳为什么要打断她?该不会我原本就有的「遗忘」就是第七台?可我根本不知情啊,就算她真的问了,答不出来的话也无伤大雅吧? 「你们没有想过问他相机的去处?」 「很久很久之前问过,刚拿到的时候他原本还兴致缺缺的,再次问到时他却说送人了,可问是谁就没了结果——他本来就是想回答什么就回答什么的人呢。」她无奈地轻叹了声,把手里的照片全部放进了坑里。 「现在肯定是出事情了吧?而且不单纯是持有者间的问题。」她说着,目光透着篤定,该不会她早就察觉有「外人介入」的问题了? 「但我不打算搅和进去。」她拿起铲子,铲了一层薄薄的土覆在照片的馀烬上,「一直放不下以前的情感是不行的,大家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我也想往前走了。」 梁语瑶笑得落寞。 她又轻轻地用铲子将土跟灰烬搅弄在一块,微微的烟伴着尘土飘起,沉默了好一会,她才放下铲子,从包包里拿出了一样物品,一副用夹链袋紧封的淡蓝色底片,她拿在手里看着我晃了晃,便将其丢进了坑里。 「我的底片除了相机里剩的,就剩下这一盒了。霂光,我亏欠你的不晓得有没有机会偿还,但我把一部分的命运交在你的手中,这盒底片将埋在这里与你共享,倘若你最后选择了走到底,请连同我的份跟他们一起抓到幕后的那个人,届时——」 她深吸了口气,「我将会由衷地盼望着他的死亡,为之按下最后一次的快门。」 我一直以为,梁语瑶在持有者中是个很隔绝的人,可事实上,她或许思考的比任何人都还要多,在字里行间和语气中,不难察觉出她的念旧,愈是珍惜便愈是沉痛,因为痛苦所以逼着自己往前,她将自己排除在外,比留在原地还需要觉悟与勇气。 她肯定很重视这段关係吧?虽然她选择了离开。 那我呢?我是否承受得住她这份心意的重量?我看着她开始大把大把地将土铲回坑里,坑底淡蓝迅速地掩藏于土堆之中,再也看不见踪影。 「不过现在想想,尹若阳的唇语学得真的很好呢,刚刚跟我吵架也流利得很,对吧?」 把坑填满,她用铲子的背面把土敲得严实,突然有感而发。我有些诧异地望向她,这话听起来怎么—— 「欸?」她面露困惑,「你不知道?」 梁语瑶离开时天色已然暗去,徒留一线的夕阳于山头渐隐。我带着铲子回到望尘。 空无一人的吧檯显得空旷而清幽,苏季清似乎不在,只有他跟尹若阳的时候他通常会泡一壶茶坐在吧檯看书,进门时没第一眼就见到他真令人不习惯。 扫视一圈,我的目光最终落在右手边最底部,那个放着钢琴的角落,琴盖难得被打开了,尹若阳面着它,缠着纱布的右手垂在身侧,左手则放在琴键上,断断续续的琴声传来,缓慢而惆悵,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好沉好沉。 换下鞋子,我把清理过的铲子放在吧檯,听着琴声缓缓走向他,在他背后站定,我抿了抿唇。 「那是你的钢琴吧?」 我问,却自己的声音好遥远。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用那一贯的笑眼看着我,顿也没顿一下,他的指尖随性却专注地在钢琴上游走,置若罔闻。 置若罔闻。 或许我自己也是热爱音乐的吧?喜欢听歌,喜欢唱歌,还不怎么专业地学过一段钢琴,所以,此刻才会特别特别地难过。 而琴声突然就停了,他的指尖停在按下去的瞬间,拉出了一道长音,他抬起头,我们在前方墙面的倒影中对视,他闔上琴盖,转了过来。 相机也好,持有者也好,真话与谎言,他的隐瞒,他的目的……只要随便一想,就有好多好多的问题可以问,但不知怎么地,这些令人头疼,恨不得马上知道答案的事情突然变得好模糊,此时此刻,没来由地,我只想纯粹地问这么一句,哪怕它是如此触犯—— 「你……真的听不见?」 第五章——失聪者的乐谱(一) 那是个短暂却漫长的沉默。 也是第一次看见那双总是狡黠的眼眸僵直而失神地发愣。 只是,又像是错觉,那些失常在尹若阳眨眼的剎那便消散无踪,他又回到了以往的他,勾起坏笑拉开钢琴椅,他双手抱胸地坐了下来,「那丫头跟你说的?」 彷彿只是件小事,他坦荡地默认了。我以为他会回避,抑或否认,没想到却是这种反应,我不禁迟疑,这种摸不出情绪的状态更令人不安,彷彿能在其中听见很淡很淡的寒意。 「啊……嗯。」我犹豫地应了声。 提出来的瞬间我就有点后悔了,也不晓得自己为何非要问出口,就是很本能地问了,又或是下意识地希望这并不是真的,掺着一丝难解的心痛。 ——音乐家,他曾梦想当个音乐家,但…… 梁语瑶的话语在脑海中縈绕不去。 「所以?」尹若阳偏了偏头冷哼了声,他分明笑着,我却觉得此刻的他浑身带刺,「我们什么时候成了这般关心彼此私事的关係了?」 玩味却锐利的质疑击刺而来,虽然理性上知道这话说得没错,以我们现在的关係,确实没有为对方感到遗憾或难过的理由,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语,还是让我禁不住地难过了,哪怕我们之间的距离本该如此。 「就当是你救了我的谢礼。」我抿了抿唇,赌气似地开了口,「我就不能关心你一回?」 他轻笑了声,似乎觉得这个回答荒谬得有趣,「听好了,我救你是衡量了情势所需,一切都脱不开算计与利益——别自作多情,懂?」 坦白而无情,却是妥妥的事实。从不晓得听到一件本来就明白的事实会是如此令人胸闷,我矛盾而不由自主地笑了,脑袋就像被人扎了根针地麻了起来,肯定惹他生气了吧?这时应该说些什么?该怎么把话自然地接下去?我试图不让自己的目光闪烁,眨了眨有些想哭却又发涩的眼—— 「我……」 「作为『准』曖昧对象,这样说是不是过分了点?」 话才刚起头,紧绷的情绪却随着他的一句话瞬间就散了,他像是在忍笑地抿了抿唇,有些无辜又得逞地眨了眨眼。 「你……」怎么突然…… 「吓到了?」他向后靠上钢琴,眼底净是笑意,「我不是说过?让人为难最有趣了。」 ……这人真的是魔鬼。 我突然觉得自己既荒谬又可笑,却也打从心底松了口气,他掌握气氛跟人心这点跟云雁真有几分相似。 不过,反过来想,不论他是否在意,是不是已经可以把它当作玩笑的手段,我都不该如此随便地提起这种事情,失去听力对谁而言都是噩梦,对于一个梦想成为音乐家的人来说,更是连梦都作不成地残酷—— 「对不起,再怎么样我都不该如此草率地提起这件事。」 我向他深深地鞠了个躬。 「你是在抱歉?」他语调微微上扬,「低着头我『听』不见?」 啊……我恍然惊觉地抬起了头,对上他笑得弯起的眼。 平时的他表现得实在太过自然,就算现在知道了这件事,我还是下意识地把他当作一般人对待了呢。 「我很抱歉……」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尹若阳挪了挪身子,把话重新放回问题上。 「她说了你的梦想。」我抿唇回答。 「所以你才如此遗憾?」 「……我不否认。」 「哦——」他听不出情绪地轻哼了声,「还有呢?」 「她说……那是场车祸意外。」 每回答一句我就觉得自己愈渺小,揪紧衣摆,我紧盯着地上的木板缝隙,要与他对视着说完这些比想像来得困难,「就这么多了。」 「『意外』……吗?」 尹若阳低喃,复述,又彷彿一声既沉重又像是玩笑的自问。我微微抬起眼,歛起笑容的他目光惆悵却隔绝。 难道不是吗?我好想这么问,但还是忍了下来。 「你会弹钢琴?」而也在这样短暂的几秒间,尹若阳又重新回到了捉摸不透的笑脸。 「会一点点?」我抿唇回答,虽然总是摸不清他的想法,倒是差不多习惯了这样的节奏。 「过来。」他加深笑容,朝我招了招手。也不管我是否意会,他说完便转过身去,把琴盖又打了开来。 这人又想做什么?我不禁疑惑,但还是走了过去。他往右挪了挪,拍拍多出来的半张椅子,示意我坐下。 一起坐……?我眨了眨眼,禁不住讶异,没想过他会愿意与人如此贴近,尤其我们的关係又是那么疏远而微妙—— 「傻站着干嘛?」他笑着催促。 「你不觉得这张椅子很可怜?」不知怎地,可能是事情发展超出了预期,我指着白色的钢琴脱口而出就是一句荒谬。 他听了不禁大笑,还是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开心,我陪着乾笑了两声,但这个为椅子的申冤没有得到认可,等他笑够了,他伸手一拉,霸道却又不至于粗鲁地让我坐了下来。 「要不要选个弹?」他从口袋掏出了一小叠东西交给我,又转过头去拿放在地上的背包。趁这个空档我看了看手里的物品,第一时间没仔细瞧,没想到又是拍立得照出来的——灰白框底的照片。 快速翻看一遍,每张都没有人,只有看不出地点的景色,就色彩而言,有些与现实景象无异,有些却带了点奇幻的特效,有的和谐,有的矛盾。而相似的地方,是它们都有淡淡的浮水印,印着很浅很浅的五线谱,可谱曲又各不相同—— 「选好了?」 尹若阳的话语传来,我抬起头看向他,对上视线他扬了扬手里的物品挑眉一笑: 「想不想知道它的功能?」 ——那是台纯白色的拍立得。 第五章——失聪者的乐谱(二) 现阶段若能掌握愈多关于相机的资讯是再好不过的,只是他怎么突然想告诉我?是在盘算什么?我看着葫芦里不晓得又在卖什么药的尹若阳,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相机,一时打不定主意。 而不晓得是真的没察觉,还是佯装无视,面对我的犹疑他自顾自地按下了开机键,就像早已篤定了我的选择,把相机递了过来,「拿着。」 这台照出来的效果,跟他给的这几张是一样的吧?我低头看向手里的照片,指腹轻抚过上头的五线谱,虽然不确定,但应该多少与音乐有关?感觉上不会是什么太过刺激的能力呢,就先姑且配合吧。我把照片暂时搁在腿上,伸手接过相机。 「等等我会随便弹一段,你就在弹奏途中自己抓个时机按快门。」 相机一离手,他转过头去一面说明,右手缠了纱布,他只单用左手,指尖抚上琴键,轻柔而优雅,他的目光突然就沉了下来,连带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令人不禁屏息的氛围。 他开始弹奏,轻缓却不至于拖沓的调子,像场轻声吟咏的独唱,我的目光从指尖一路上看到那张微微被发梢遮掩的侧脸,不知为何眼眶有些发烫,有股情绪在心底流窜,混乱而异样,我自己也搞不懂的情绪。 一切的混乱又渐渐被旋律抹平,意识也随之缓缓淡去,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希望时间能就此停留,彷彿这不知名的曲子也是如此期盼—— 而就在下一刻,我便与转过头来的他对上了眼,他并未停下手里的动作,那双望过来的眸子带着一丝打趣的询问。 「啊……」 完全忘记要拍照这件事了!我慌忙举起手里的相机,开机的亮光已然暗去,重新啟动,我按下快门。 照片缓缓输出,他又转过头继续弹奏,直到上头的画面完全显影,他也刚好停下。 闔上琴盖,他再次转过来,我把相机连着照片递给了他。 「看见上头的画面跟旋律没?」他把相机放在钢琴上,把照片拿在彼此中间,「上头的画面是拍摄者对该旋律的理解与想像的投射,类似浮水印的五线谱,则是客观旋律的显影。」 照片中,是以尹若阳与钢琴作为最底层的背景,上头却添了一股平静又带点哀伤的色彩,淡淡的光,又有些灰雾的朦胧,绕在画面中的尹若阳身侧,模糊却又凸显了他,而其中也确实横了一段五线谱——虽然元素很杂,可是并不突兀,莫名完美的构图,就像这首曲子本就长得如此。 ……这就是我的理解?我抬起头看向他,得到一抹难得不带玩味的浅笑,他把照片塞进我手中,「把它撕了。」 「欸?」我不禁皱眉,这照片哪里错了? 「没事。」他轻笑了声,「照做就是了。」 好吧。我吁了口气,分别抓着照片两边将其撕了开来。 撕开的瞬间,脑中突然又回盪起刚才的旋律,可是跟回忆不同,这感觉就像有台录音机把上头纪录的乐曲重新回放了一遍,我再次看向他,我在他的眼底看见了诧异的自己。 「虽然很神奇,却是很简单的功能吧?」他耸肩一笑。 「啊……嗯。」我一时竟不晓得该如何评价,只好附和地应了声。虽然这么说似乎有些失礼,但这个能力放在尹若阳身上实在让人意外,很难想像他的相机竟是如此纯粹,可若是以梦想与失去听力这两点来看,这个能力确实也有其形成的脉络在。 只是再现实一点以持有者的角度来看,这个能力相对弱势很多呢。 「很失望?」他将整个身子侧了过来,偏头笑道。 「不……应该说很惊讶?」我抿了抿唇,突然想不出什么适当的措辞,「我以为你的能力会更……『神秘』一点?」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惊讶,有些满足地轻哼了声。 「不过这不可能是免费的吧?」我把手里的照片连着腿上的一起放到琴盖上,「说吧?你想做什么?」 「你变机灵了呢。」他笑得开怀,「你有在网路上做翻唱吧?沐雨?」 突如其来的话语使我不禁一愣,他眼中的篤定刺得我头皮发麻,虽然没有刻意隐瞒,却还是有股秘密突然被人扒开的错愕,我嚥了嚥口水,莫名紧张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虽然我聋了,我朋友的听力却很好呢。」他伸手敲了敲耳侧,又往我的左后方瞥了瞥,顺着视线往后瞧,我直觉地看向仍旧无人坐镇的吧檯——指的是苏季清? 「我也是刚好发现,毕竟你取名似乎不太用脑,『霂』字拆开再颠倒用?」我转回来,他也笑着继续解释,「有所怀疑再让他稍微听看看,没想到真的矇对了,不过应该也是因为你的声音很好认。」 ……是这样?有这么容易?我不禁怀疑,却好像也找不到什么太大的瑕疵据理力争—— 「那又如何?」我只好硬着头皮把话接了下去,换来他一脸「总算能进入正题」的愉悦。 「你要不要投稿经纪公司徵选?」他拿起相机,「准备一首翻唱,一段原创,歌你唱,曲我写,词就一起,如何?」 继上次的「曖昧六十六天」,这次的交换条件依旧令人无法理解啊……虽然不是说不能尝试,只是我从来没想过这块,也只会翻唱而已,更想不通这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再者,现在光是相机的事情就够让人头痛了,怎么还有心思搞这个? 「我……」 「你就不想试试自己可以到达哪里?」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他笑着出言打断,「明明有能力却画地自限,就跟翅膀分明健全却不愿展翅的鸟一样可悲,即使最后折断了羽翼又如何?至少也曾感受过由自己掌握的天空。再者,若只专注在相机的事未免也太无趣了吧?要生存,也要生活,这才是人生。」 他虽然笑着,却隐含了锐利。我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股惭愧,为自己的甘于现状,为自己对这一切先入为主的认知,也或许是我下意识地把他看做了那所谓的「折翼的鸟」,他的话语是如此中肯,更是一项指控。 「当然这件事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他双手环于胸前,目光再次狡黠起来。 「就是云雁生前所属的经纪公司——『青鸟娱乐』。」 第五章——失聪者的乐谱(三) 根据尹若阳的说法,早在他们还是邻居的时候,云雁除了学校,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家里陪伴忧鬱症的母亲,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他的母亲彻底病倒了必须长期住院照护,他们把房子卖了,云雁也住进了公司提供的宿舍。 尹若阳没有把话说得很清楚,在云雁搬家前他似乎就出国了,后来的这些是他间接从苏季清那听来的,而说来也很妙,为了确认实情我还特地打给了梁语瑶,虽说事情大致没错,可在他们六人中最早搬离的其实是苏季清,云雁搬家的时间点他早就不在了,这事还是梁语瑶写信告诉他的,真的是辗转再辗转。 总之,云雁的生活几乎只剩下工作,而他又是唯一与「外人」有所接触的持有者,在对方的身份仍是个谜的情况下,从他的工作环境着手调查应该是最接近的管道。 「徵选如果上了,你不但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我们的调查也能更进一步,没上也只是维持现状——我想不到有什么不去尝试的理由?」 尹若阳说得没错,这样一举两得又稳赚不赔的事情没有不去做的道理,虽然不禁怀疑他究竟是从何开始铺路的,仔细想想,至今遭遇的种种曲折却又神奇地连成了一线,他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才有了这个想法,还是有了这个想法才把吻合条件的我引导至此?是走一步算一步,还是所有的行动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许许多多的疑虑在脑中盘旋,我认同却也有些不安地答应了下来。 之后的一个礼拜,除了打工我几乎都在望尘度过,筹备起来比想像中快很多,翻唱的曲目本就不太需要担心,而尹若阳原本就有一些原创的作品,我从里面选了一段轻快抒情的曲子,时长约莫一分鐘,就差填词。 「重点不是词本身,而是你想唱出什么故事。」 讨论填词的时候尹若阳如此说道。 「但歌也好,故事也罢,如果不够引人入胜的话是不行的吧?」我反问。 「故事跟歌都是一样,不是精不精彩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在某个瞬间触碰到听者与观眾的心。」他一手支着头,一手转着笔,「如果总是思考该怎么样才能受到讚扬,反而会掩盖了你本该拥有的光采。」 「是这样吗?」 「没错。」他手指一收,笔尖俐落地指了过来,「如果只是为了徵选而徵选就没有意义了,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还真是随心所欲呢。我不禁一笑,说实话我们也一半算是「为了徵选而徵选」吧?毕竟最终的目的是进入「青鸟娱乐」。不过既然要做就不要思考其他目的好好做,某些方面他其实划分得很清楚,又意外地认真呢。 最后就着曲子本身的感觉,以及当下想詮释的情感,我们把歌完成了,是一首带着迷惘却也企盼光明的歌,词的草稿大致是我写的,尹若阳看完给了我一抹温柔的浅笑,他没有什么改,只稍微润饰了点辞藻,练了几次,又让他用相机的能力听了一遍,就正式录了影片寄给了「青鸟娱乐」。 寄影片的时候我也附上了翻唱频道的网址,利用原有的订阅与粉丝争取更大的入取机会。虽然不确定会得到什么结果,按下寄出的瞬间我还是有股完成了一件事情的踏实感。 而或许是养成了习惯,即使完成了歌曲,接下来的等待时间我还是三不五时地往望尘跑,尹若阳也是,解除了什么封印似地,那架几乎成为摆设的钢琴重拾了它最根本的用途,现在抵达望尘的最后一段路,除了蝉鸣鸟叫,还多了淡淡的琴声相伴。 悠间而日常的时光默默地来到了七月的尾巴,间散得让我开始怀疑日子会不会就这么清闲地过下去,云雁也好,潜在的危机也好,遥远而虚幻得宛若梦一场。 一日午后我依照惯例前往望尘,尹若阳难得没有弹琴,他坐在座位区写着字,换了鞋我凑近去看,发现他正在谱曲。 「新的曲?」他抬起头的瞬间,我开口。 「不算,只是一直没能完成。」他放下笔,伸了伸懒腰。我偏头看了看他写到一半的曲子,稍微就着上头的旋律在心里哼了遍,这首歌感觉不是那么好唱,节奏总体不快,但有许多细微的起伏变化。 「这是怎么样的故事?」我禁不住问。 他低吟了声,似乎在思考,「一个生活在永昼城中却对阳光过敏的少年,和一个被关在永夜塔中的雨女,因缘际会下在黑暗与白昼的交接处相遇,从此少年眷恋着黑夜星辰,雨女依恋着阳光灿烂——一个不切实际的故事。」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述说时的神情太过寂寞,还有一股自伤式地自嘲,我禁不住一愣,下意识就想安慰他:「……我觉得很好啊!感觉是个很美丽的故事。」 「你想知道结局?」他微微一笑,挑眉问。 我眨了眨眼,「想!」 他不禁轻笑,或许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吵着要故事听的孩子,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把故事接了下去: 「少年最后带着雨女逃离了永夜塔,因为他无法忍受彼此永远活在相异两端的世界,可从未接触过阳光的雨女承受不住外头的炽热,她被晒得几近蒸散,少年脱下了身上的防晒衣紧紧地护住对方,对阳光过敏的他抱着女孩在艳阳下无力地挣扎,雨女最终为了他降下了大雨,他们在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的雨中卑微地相拥——故事结束。」 语毕,他寂寞地笑了。 平淡的叙述,凄美的故事,是在怎么样的心情下让他谱出了这样的故事?总感觉碰上音乐的尹若阳特别感性,就像这是他情绪的唯一出口,我看着他,深深地看着,这个故事不该有这样的结局,我不禁如此想,而也这么说出口了。 他听了不禁一愣,我本以为接下来他会嘲弄我凭什么干涉他的作品,可他只是沉默,片刻后把曲递了过来,「我已经看不到其他结局了,你替我把它完成吧。」 欸?这样可以吗?我可是个大外行哦?我讶异地看着他,得到了他释然的一笑,「光线的『光』,隐藏的『隐』——这首歌名为『光隐』。」 我看着手里的乐谱,虽然他把它交给了我,可总觉得对他而言这是个很重要的曲子。 「……很特别呢。」我禁不住感慨。 而我正想接着问名字的意含,包里的手机便传来了讯息的震动声,将其掏出查看,萤幕亮起的瞬间,邮件提醒的标题写着大大的「青鸟娱乐」。 回信了!我忐忑而颤抖地点开了内文,上头横着的结果让我禁不住地跳了起来—— 「哇!尹若阳!」 我大叫着跑到他旁边,兴奋得完全无法冷静,把萤幕转向他,也不管他看见了没有,我激动地拍着他的手臂,没想到,没想到真的!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这是七月的最后一个午后。 第五章——失聪者的乐谱(四) 收到录取信函的隔日下午有个进阶面试,虽然是跟尹若阳的共同创作,可实际上是以我的个人名义报名,他本就只想当个推手而没有参与的意愿,加上「外人」应该知道他,去的话难免打草惊蛇,种种因素考量,最后决定由我独自前往「青鸟娱乐」。 在等候室坐了一会,前来接待我的是个身穿黑色套装的高挑女性,俐落的短发,缀以垂吊流苏耳环,那双水亮的眼睛尤其美丽,搭着米棕色的眼妆与上扬的眼线,自信而勾人。 「你就是沐雨对吗?」 视线对上她弯起笑眼,我站起身微微点头致意,她盯着我的脸打量片刻,旋即神情难掩新奇地摀嘴感叹,「天吶,看影片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真的跟沐暮长得好像!」 真是个耳熟但永远无法习惯的评价呢。我附和地笑了两声,「很多人这么说。」 「因为真的很像嘛。」像是感受到我的无奈,她明白中带了点无辜地眨了眨眼,「对了,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左宣琦,宣扬的『宣』,『琦』是玉字旁加一个神奇的奇。」 「您好。」我再次点头致意。 左宣琦领着我离开等候室,转移到较为内部的小型会议室,移动过程我四处看了看,公司的格局比想像中大很多,人员往来忙碌,真要着手调查接触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其实说是面试也没有那么拘束。」来到会议室左宣琦把门关上,不过这里靠近走廊的墙面皆採玻璃设计,如果没有拉上窗帘,里外还是能看见彼此。 我们面对面坐了下来,她把原本就放在桌上的文件整了整,温和又透着精明地看了过来,「歌声跟外型都很理想,原本也累积了一定的人气,在你来之前我们就大致确定了入选,只是还有一些合约跟日后安排的事情需要讨论。」 她顿了顿,把手里其中一份文件递了过来,「这是合约,我想你应该还是需要考虑的时间,不急着签,回去看完考虑好再签就行,等等全部结束会再说明期限,然后——」 她又把另一份文件递了过来,「不久后有一个新的歌唱节目录製,是明星跟素人或演艺圈新人合作的形式,我们公司也要推几名艺人参加,我们希望如果你确定加入,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亮相——沐暮也在确定参演的名单里。」 言下之意,是要利用长相作为话题性去打知名度吧?虽然利用长相这种优势不免肤浅,但这确实是一种手段呢。我伸手接过,心中五味杂陈。 而正当左宣琦似乎还想着补充什么,外头突然传来了两声短促的敲击,偏头望去,唯一不透光的木门旁的玻璃,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那的金发帅哥正衝着这里挥手微笑。 「宣琦姊!」 也不等我们反应,他推开门走了进来,向左宣琦熟稔地打了招呼,转头看了过来的瞬间,他扬起了一抹令人无从招架的灿烂:「霂光,好久不见。」 在那之后都没有联络,我也不知不觉就把这事给忘了……这个巧遇实在让人措手不及,虽然他好像提过跟云雁是同个经纪公司就是了—— 「一阵子不见了呢。」再次见面就从路人变成了准后辈,我莫名尷尬地笑了笑,「洛景熙……前辈?」 「哇!你们认识?」左宣琦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地眼睛亮了起来,颇有几分八卦的兴味,「从实招来!」 「因为云雁。」洛景熙淡然地回了一句。 「啊……」 还真是目睹了热情被浇灭的瞬间。 左宣琦脸上的尷尬与遗憾惨烈得令人禁不住同情,她有些僵硬地一愣,又沉默地拍了拍洛景熙的背。 「闹你的呢。」洛景熙衝着她一笑,却难掩一股落寞,「我没事。」 洛景熙和云雁的友情看来不假呢。我抿了抿唇,也禁不住想起了云雁,气氛莫名沉重了起来。 「……对了,你怎么会来?」沉默片刻左宣琦另起了话题,拉开身旁的椅子让洛景熙坐下,「我记得你应该有行程?」 「刚刚路过看到你们就非得进来一下囉?」他坐下,若有似无地朝这眨了眨眼,「不算正式行程,等等要去确认广播节目的脚本。」 「跟沐暮和简梦昕的那个?」左宣琦挑眉。 「没错。」他浅浅一笑,又双手撑着下巴地苦起脸来,「要主持这个节目可要做不少功课呢,香水结合梦境,还有女性魅力与时尚——这次的主题真的太难了!」 简梦昕是那个常驻国外的调香师吧?听说她擅长利用气味引导人类的潜意识,似乎还研发了让人闻了会做美梦的香水——没想到她会回国上节目,甚至是洛景熙主持,再加上沐暮……我是不是意外得知了应该会被当作惊喜炒作的消息啊? 「拜託,依照你的个性,没准备好是不会在这间聊的吧?都准备好还有什么难的?做就对了!」左宣琦倒是毫无同情与安慰的意思,听着她这直爽的语气和道理我不禁一笑。 「看!后辈都笑出来了!」她指着我补充道。 我下意识地敛起了笑容,这焦点转移得突如其来,笑一下都能出事……不过下一刻传来的敲门声又拯救了我,左宣琦被同事暂时叫了出去,我吁了口气,把目光摆到合约上,拜託洛景熙趁现在赶快离开吧! 「霂光。」 可惜我的祈祷并没有成功,他的手指在前方的桌面点了点,我抿了抿唇,抬起头,那双已然沉静下来的眸子温和却不容拒绝,该来的总是会来—— 「前阵子实在太忙了,一直都没有联络你真的很抱歉。」 他顿了顿,表情认真而诚恳,又隐约带着严肃—— 「能借用一点时间吗?我想跟你说说云雁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是『现在』。」 第五章——失聪者的乐谱(五) 虽然他的话表面上像是在徵询同意,可实际听来颇有「我就是要现在谈」的架势。洛景熙是认真的,容不得打马虎眼地认真,我深吸了口气,瞥了瞥外头还在跟同事讨论事情的左宣琦,再次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换个角度想,也不是不能理解他这般不论如何都得谈上一场的心情,倘若我是洛景熙,亲如手足的朋友走了,是寻求慰藉也好,找寻答案也罢,是接受了现实,或打从心底想要反驳,不管抱持了怎么样的心情,都会想找对方生前最后坐下来好好交谈的对象聊上几句,哪怕那个人素未谋面。 事实上,我也找不出什么非得逃避的理由,就是下意识地不愿面对这个话题,也可能是云雁的死连带地把我牵扯进一个愈发庞杂的事件中,光是处理现在的「已知」都自顾不暇了,当然不希望再把别人牵扯进来让事情更加复杂;另一方面,也不晓得洛景熙会不会在有意无意间与「外人」接触,更不能排除他或许就是「外人」的可能。 当然,这都只是假设,但不论如何只要稍有失言,就会在无意间让持有者陷入更大的危机是事实。姑且不谈我自己——尹若阳、苏季清,还有梁语瑶,剩下五名之中就认识了三名,我不能说百分之百地信赖他们,也称不上非常深厚的友谊,可如今若因为我而将他们置入更加危险的地步,我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该说什么,能说什么,除去相机的云雁还有什么是能跟洛景熙谈的?这些问题令我禁不住想逃,我不想让他失望,但他绝对不可能从我这听到想要的东西。 「别这么紧张。」 或许是我迟迟未答,也或许是表情出卖了我的纠结,洛景熙放缓了语调,「其实我这么着急不全然是因为云雁,是因为担心你的处境。」 「我的处境……?」 「对……你也知道云雁走得突然,虽然对外宣称是自杀,可还是有不少争议。」他微微将身子往前挪,怕被人听见似地压低了音量,「我不论如何都无法放下,所以有用特殊管道去追踪这件事,意外得知了这个情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了过来,我先是一愣,下意识以为是拍立得,又在发现是一般相机洗出来的照片后松了口去,可接过来看,我又禁不住心头一紧,偷拍角度的侧拍,画面中的主角并不陌生—— 是尹若阳。 「他……怎么了吗?」我佯装镇定地问,有股不祥的预感。 「上次在望尘见面的时候,你旁边坐着的就是他吧?你们现在还有联络?」 洛景熙没有回答,可他的表情真切得可怕,我看着他,又看了看画面中的尹若阳,面无表情的他像具空壳,那双读不出思绪的眸子死沉着,不晓得正望着何方。 「到底提他做什么?」我说着,明明还不晓得是好是坏,却压抑不住声音颤抖。 「如果是,你最好小心一点——」他深吸了口气,沉痛中难掩忧虑,「云雁的调查最近有了进展,警方发现云雁的死可能与他有关……不排除威胁,甚至教唆自杀的可能。」 我的心不由得一沉。 威胁?教唆自杀?尹若阳?你确定?证据呢——有一瞬间我好想像这样反问回去,可是话语卡在喉间怎么也发不出声,彷彿被定了身地连动一下唇都困难,我僵坐着,那些罪名是多么浅白易懂,却又是那么飘渺得连呼吸都跟着遥远。 这不可能……如果他要这么做,当初又何必救云雁?我把最初拿来与尹若阳辩驳的说词拿出来说服自己,他确实让人捉摸不透,跟云雁的关係感觉也确实微妙,可我不认为他会这么做,他不会的,肯定哪里出了—— 「霂光。」洛景熙的叫唤传来,我抬起头,脑子一片混乱,我在他担忧的双眼中看见了徬徨无措的自己。 「我知道你很慌乱,但我也不希望你受伤……」他伸手轻轻覆上我的手,「你好像有很多心事,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什么关係,又发生了什么,可我希望你好好思考,毕竟当事人总是会有盲点的。」 他的目光净是担忧,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可当中又好像有股说不出的迫切,看着这份迫切我突然就冷静了下来,很古怪,又指不出哪里古怪。 「我……」默默抽回手,我开了口,也不晓得要说什么,就是觉得应该说点话。一个「我」字硬是被拉成了长音,我尷尬地看着他,现在的状况是不是先道谢比较合理? 「没关係的。」他浅浅一笑,把照片收回口袋,「我知道这一时很难接受,我也是因为担心才提醒你,说不定也只是误会对吧?放松一点。」 「嗯……不好意思。」我抿了抿唇,没来由地对他感到抱歉。 「没事。」他站起身振了振衣领,朝这眨了眨眼,「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别忘了还有我。」 他话一说完门也从外头被打了开来,左宣琦倚在门边,不晓得听见了多少,她一脸打趣地看着我们,「我错过了什么精彩的吗?」 「再精彩也是错过不再了。」洛景熙轻笑着向门口走去,拍了拍一脸遗憾地向他抱怨的左宣琦的肩膀。 左宣琦倒没有那么快死心,半开玩笑地又缠着他试图套出些什么,洛景熙笑着见招拆招,视线却若有似无地扫了过来,对上眼的剎那他温柔一笑,又转眼收回了视线。 明明只是一瞬间,却又像是看了一世纪这么久……好像有点太亲暱了?我伸了伸方才被他握住的手,有股微妙挥之不去。 之后洛景熙就去工作了,左宣琦把剩下的事情交代完也不再留我,离开公司我前往望尘,毕竟当初进「青鸟娱乐」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调查「外人」,回报状况也是基本。 只是现在的状况显得有些尷尬,姑且不论该不该相信尹若阳,就连洛景熙说的话都不晓得该不该纳入回报的范畴,想起稍早听到的消息我不禁叹了口气。 下了区域公车,我迈步前往出入口,等等还是稍微试探一下云雁的事吧?再怎么样洛景熙也不可能无中生有,云雁自杀前还有跟尹若阳联络?我抬起头,转眼就到了出入口前的小路,然而,总是空着的路上却罕见地停了车——是辆警车。 警车……我禁不住地停下脚步,一阵不安自脚底麻了上来,小径的那头只有望尘……不会这么巧吧?不是我所想的那样吧? 可再怎么否定仍于事无补,当三个人影算准时机似地自小径中慢慢走了出来,两个警察的中间,还是站着那个我最不愿看见的人—— 在警察为他打开车门的那一刻,我们对上了眼,面无表情的他悄悄地朝这做了嘴型,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连带着时间似乎也跟着缓了下来,就像慢速拨放的电影。 而车门就这么「啪」地一声关上了,警车载着他自我身旁呼啸而过,我甚至忘了转头,忘了言语,就是呆站着,小径的树荫下还站着一个人,我与苏季清无声相望,可我在他的眼中看不见答案,徒有慌乱。 ——不准跟来。 尹若阳是这么说的。 第五章——失聪者的乐谱(完) 尹若阳消失了一个礼拜。 被带走的隔日凌晨他传了一封「我没事」的简讯给苏季清,自此再也没了音讯。 为此我跟苏季清交换了联络方式,相约只要找到他便与对方联络,可有时世界之小,在他乡都能遇故知,却也很大,只是手机一关,便人间蒸发似地再不见踪影。 再次见到他是隔週的礼拜五晚上,在市区一条巷弄中的餐馆,找到他的契机也很妙,梁语瑶刚好约我到同一条巷子的另一家餐厅吃晚餐,九点左右我们在餐厅门口分头,因为是第一次来,回程路上我不免边走边左右张望,而这一望,就不小心捕捉到了隔着餐厅橱窗,坐在展演台弹奏钢琴的背影。 事实上展演台设在餐厅较为内部的位置,邻近出餐的吧台,与门口隔了好几组桌椅,灯光是昏暗而浪漫的鹅黄,将近打烊的时段,有几盏灯已先行关上——可我还是第一眼就看见他了,模糊遥远,却又分外鲜明。 在门外站了一会我走了进去,我觉得此刻的他不会希望我擅自与苏季清联络。点了杯饮料,我坐在他斜后方听着琴声,真实,却又不真实,心情五味杂陈,但我由衷地庆幸能在此时此刻,听着熟悉的他的琴声。 他静静地弹,我沉默地听,老闆似乎察觉了我是来找人的,即使打烊了也没有急着赶我走,最后是尹若阳先停了手,转过来的瞬间我们对上了眼,那双总是狡黠的黑眸中闪过了难得一见的动摇。 他似乎瘦了,也憔悴了,嘴角掛着不知怎么弄来的伤,尚未痊癒的伤口凝成深褐色的痂,看着这样的他我突然觉得一阵鼻酸,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一周未见就如此失了光彩? 「……你还好吗?」对望片刻,我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现在还愿意关心我?」他开玩笑似地挑眉,声音却出奇地沙哑。 他分明笑着,却勉强得令人心疼,我很想问他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云雁的事是误会吧?事情都解决了吗?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但这明显不是时候,除了最后的问题,其他在此刻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可我还是什么也没问出口,他看起来是那么脆弱,似乎随便一个问题都能将他击垮—— 「你的样子让人不得不担心。」我伸手轻抚过他嘴角上的伤。 下意识的举动,他没有闪躲,也没有反驳,只是在我意识到这举动的越界尷尬地准备收回手时,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不带强迫地牵引我的掌心贴上他的侧脸。 有些冰冷,淡淡的呼吸拂过指间,像是在孤冷中索取一丝丝的暖意,他缓缓闭上眼,又缓缓睁开,双眸中暗涌着无法解读的思绪,压抑却又深切,同时也痛苦。 「为什么……」 没来由地,我禁不住开口,像是把他所有的令人心焦的失常全怪罪在那确实害人不浅的相机上,也或许就是看不惯这样痛苦而憔悴的他,我突然感到这一切都荒谬得令人生气,「为什么你们当初要收下相机?」 如果这一切不曾开始,他们也不用为能力的代价所苦,不用担忧着遭人抢夺,不会失去朋友,更不会荒唐地在一不注意间就失去了生命,不用年纪轻轻就战战兢兢痛苦地度日——相机的存在根本是个错误,拥有异能又如何?根本不会因此得到幸福不是吗? 「……每个人都有辛苦的时候。」 他垂下头,拉着我的手捧在掌间轻揉,「相机的能力或许源自于一个在现在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念头,可那些毋庸置疑地影响了我们的人生,它不曾淡去,反而随着时间根植于心……为什么要收下?或许是新鲜,也或许是不信邪,『一百』对于那时还是孩子的我们而言,是个熟悉却遥远的数字,『怎么可能用到一百张?』、『再怎么样只要适时收手不就好了?』人类不都如此?相信着自己的自制,却无可自控地沉沦,因为它确实填补了我们的空虚,就像毒品令人上癮。」 松开手他抬起头,那双黑眸已然恢復了平静,「相机的能力说到底,是内心的投射,也是一种执念的加强或变形,不论是怎么样的形式,它一定程度地转化了我们的渴望。一旦开始便无从收手,除非底片用尽,又或是我们在生前就彻底放下了那份执着,否则即使死亡,它仍会存在——就像云雁的『解除』,以及……」 他疲惫却又嘲讽地轻笑了声,「慕咏愿的『剧本』。」 最后一句话来得措手不及,我禁不住一愣,再也无暇思虑其他,慕咏愿……慕咏愿的相机能力还在?那—— 「好了。」他双手微举,提前阻止了我的问题,「换你说了,去公司有什么进展?」 怎么这样……一听就知道是很重要的资讯被悬在一半实在令人难受,可他的目光已经重拾了应有的力度,狡黠而隔绝,他把愿意说的说完了,毫不给人追问的空间。 不过,既然他还想打听公司的事,代表他虽然知道慕咏愿的相机还在,可不清楚是落在谁的手中,又或是他回收了相机,但还不晓得那个仍潜藏着的「外人」是谁? 既然他没有被警方拘留,云雁的死目前看来并非如洛景熙所述,至少,他们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尹若阳涉案,只是他为何会被怀疑,甚至到被警方带回调查的地步,这点仍需要釐清。 我把那天与洛景熙的对话和心中的疑虑提了出来,尹若阳沉吟了声,像在思考,也像在表示理解。 「这件事没有那么复杂。」他说,「总地来说,虽然不怎么意外,但他的死并不在我的预期,那天我们确实有通过电话,是他打过来的,但你也知道我听不见,自然不晓得他说了什么,通话到最后当然不了了之,结果只是他自说自话然后把电话掛断而已。」 「他不晓得你听不见?」 「所以才奇怪。」尹若阳瞇起眼,「我是不晓得那通电话是做何用意,可这样一通我听不出内容甚至没有予以回应的电话也能被拿来作文章——」 他冷哼了声,「该说是警方,还是『那个人』江郎才尽了?」 「那个人」……是指「外人」吧?我下意识地想到了洛景熙,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他是站在什么样的位置?感觉得出他是有所目的,但比起相机,更像是纯粹为了云雁而行动,这样的执念在无意间被人操作也不无可能——我轻叹了口气,事情到底要变得多复杂? 「还有呢?」尹若阳把话题拉了回来,「那天没别的事了?」 「还有……」他还想知道什么? 「负责人让我考虑清楚,决定好的话,礼拜日去公司递交合约书,顺便去跟沐暮打声招呼?」我有些不确定地把左宣琦后来的交代拿来充数。 「沐暮?你跟她见过了?」没想到他比想像中来得感兴趣得多,语气甚至有几分迫切。 「还没。」礼拜日中午刚好是洛景熙跟她和简梦昕的广播节目录製,录完沐暮当天的行程就暂时告了段落,左宣琦让我那时间过去,毕竟确定加入之后势必会跟这个大前辈合作,提早打过招呼也是好的。 我把左宣琦的用意,包含那天节目录製的事情都简单明瞭地告诉了他,尹若阳听了难得锁眉沉思,当他的目光再次看过来,带着一股下好决意的凛然。 「那中午我们一起吃顿饭,吃完就一起过去。」 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诱使尹若阳愿意亲自跑一趟,总之事情就这么决定好了,隔天我收到苏季清的消息,尹若阳回去望尘找他了,向他更新了一些情报,也不清楚他们讨论了什么,结论变成苏季清也要加入礼拜日的行程。 转眼就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带着合约到公司附近的车站等他们,可能是第一次跟他们约在忘尘之外的地方,我倚在车站旁的柱子上,等待期间莫名有种像是要见网友的忐忑。 「噩梦好呢?还是美梦好呢?」 在柱子旁等了一会,像是在哼着歌的话语自身旁传了过来,声音不远也不近,在喧闹的街上恰好而清楚地传进了耳中。 陌生,却像是对着我说的,偏过头往声音的方向看,约莫五步远的距离站着一个娇小却华丽的女生,渐层的粉紫色大波浪捲发,哥德式紫红色洋装,小巧的脸蛋似娃娃细緻,妆容、耳环、首饰、手鍊——一个细节都没有落下,繁琐却搭配得毫不累赘。 她偏头一笑,似童话梦幻,有股淡而好闻的香气縈绕于空气中,而她擦着指甲油的手中拿着的,是一样旁人看起来普通,却令人不禁头皮发麻的物品—— 「坏孩子就必须嚐嚐噩梦的滋味,对吗?」 她的笑容渐深,像在徵询我的意见,又彷彿我就是她口中所说的「坏孩子」,一股不祥的预感直袭而来,我向后退了退。 「——小不点!」 而就在她抬起手,举起手里那台粉色拍立得的剎那,身后传来了一声急促的叫喊,印象中,从来不曾有人这样叫过我,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回头了,宛若一种早已养成的习惯。 转过去的剎那只觉眼角馀光有一道白光闪过,伴着清脆的快门声,下一刻便被往这奔来的身影紧紧地拥入了怀中,瞬间的衝力之大,我们一齐跌倒在地,险些压下来的他一手护住了我的头,另一手及时撑住了地。 他大口喘着气,彷彿只要差了一秒便是世界末日地心有馀悸,那双眸中的情绪彷彿会传染,看得我禁不住跟着心慌——为什么?脑中冒出了一句疑惑,可这声疑惑,涵盖了许多我已无暇消化的情感与思绪。 「没有……看向镜头吧?」 尹若阳笑得勉强,像在询问,又像是自顾自地确认,逐渐涣散的眼神终是失去了光彩,没等我回应,他手一软,便再也无法支撑地倒了下来。 「让我……睡一会。」意识迷离的他佯装无事地呢喃,可在他闭上眼的瞬间,我全身上下的细胞彷彿都在叫嚣着,眼前的男人会就这么一觉不醒。 不行!快点起来!我想对他大喊,想大力地把他晃醒,质问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到底怎么回事,可身体却使不上力,就连发声都显得困难,眼皮愈来愈沉,视线也跟着模糊了起来——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在意识完全消失前,我听见了悲慟而歇斯底里的指控。 第六章——他与她的噩梦(一) 「霂霂……」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近在耳畔,压抑而迫切的语调,温热的鼻息搔在脖子上,急促却也深沉,带着嘴唇触碰的湿润。 他的身上一如既往有着淡淡的菸味,只要一闻到就会联想到他的,熟悉的味道。 可当他像这样压在上头,亲吻着,抚摸着,这份熟悉突然变得陌生了起来。异样而不安的情绪蔓延,内心深处正叫嚣着这一切都是错误,身体却无法动弹。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低哑的声音,容不得否定的问题,炽热的大掌逐渐往下,所到之处却冰冷得发麻。 低头俯视的目光炽烈,饱含侵略的执着,但在其中我看不见自己,他一直都是这样,透过我看着另外一个人。 没关係,儘管不清楚那是怎么样的感觉,但他说他爱我,我们是家人。家人做这样的事情是正常的吗?没关係,因为我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不论如何他都是对的——只要有点不舒服,我就会这么想。 可是,我发现自己没办法只专注在他身上了,外面的世界有「那个人」,在那个明亮,有着阳光的世界,不是只有眼前这个正要掰开我双腿的人,还有「那个人」,总是煮好吃的麵给我吃,教我写字说话、弹琴唱歌,偷偷来到这里陪我的「那个人」。 好想他,好想离开这里,却连话都说不出口,我好像哭了,又好像只是麻木地躺着,浑身麻痺得连感官都模糊了起来,身体不像自己的,我看着被恣意操弄的自己,像看着第一人称视角的影像—— 真是骯脏又噁心。 而眼前男人突然就倒下了,在我彻底失去自己之前,当他失去意识地压在我身上,驣出来的视野中,站着一个看不清脸的人,拿着球棒的他气喘吁吁,明明看不清,内心却在鼓譟着,他就是「那个人」。 像在生气,又像是难过,整张脸纠结在一起的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最后,开口—— 「小不点!」 画面跟尹若阳最后的呼喊融在了一起—— 倏地睁开眼,我倒抽了口气,又像是总算得以呼吸地大口喘息。 ……是梦?我打从心底地松了口气,那真实得可怕的情景实在让人心有馀悸。脑袋好沉,眼睛胀得发痠,揉了揉眉头,又放空了一会,我坐起身。 室内是一片夕阳昏黄,墙面皆为玻璃的熟悉构造,淡淡的茶香与木头的味道——是望尘。 为什么会在这?现在几点了?我应该要跟尹若阳他们吃饭,然后一起去公司……不对,我晃了晃脑袋,不晓得是不是睡太久了,记忆混乱而出现了断层。 ……是被另一个持有者突击了吗?当那台粉色的拍立得和它华丽的主人自脑中闪过,我总算想起了当时的状况,而记忆最后停留在,尹若阳虚弱地闔上眼的画面。 对!尹若阳呢?他怎么样了? 「霂光。」 我正要起身,一声叫唤紧随着开门的铃声自后方传了过来,转过头,我与站在门口的苏季清对上了眼,他闔上门,换了鞋子将手里的袋子放到吧台。 「尹若阳呢?」我不禁开口,他表面平静,气氛却凝重,光是他没有主动说明状况这点就够让人心焦了。 「你们中了简梦昕的能力。」他把袋子里头的物品归类,又倒了杯水朝这招了招手。 简梦昕……那个女生是简梦昕?作为调香师参加广播节目录製的简梦昕?我不禁皱眉,虽然对她多少有些基本认知,长相却没见过,她居然也是持有者? 可是她为什么对我敌意这么深?我们根本不认识吧?儘管之前也被梁语瑶莫名其妙地拍过,但比起那种随机找目标的发洩,这次更像是直指而来的恶意。走向苏季清我一面思考,可还来不及向他提问釐清状况,来到吧台的我,在内侧看见了脸色死白地躺在地上的尹若阳。 毫无血色,毫无表情,他静静地躺着,却又像是深陷深渊地窒息,我的心禁不住一沉,虽然这么形容不太吉利,他给我一股随时都会就这么默默死去的感觉—— 我们中的不是同个能力吗?怎么会这么严重? 「有些相机的能力也会因为拍摄的方式而有强弱。」清楚我的疑惑,苏季清开口,「『遗忘』、『情绪』、『剧本』,这类拍摄之后影响对方行为与状态的能力,虽然侧拍也会有一定的效果,但依照经验来看,『正面看着镜头』的效果最佳,想得简单点,大概是利用那一瞬的闪光对大脑下达暗示的感觉。」 所以当时尹若阳才会问我有没有看向镜头?可他为什么要救我?而且…… 不行!我摇了摇头,不能再多想了,哪怕这也只能是一时的逃避。 「喝点水吧,你也昏睡了五个多小时了。」苏季清把方才倒好的水递了过来,我接过水杯抿了一口,不晓得他是不是察觉到了我的心情而刻意转移话题,可此刻的我由衷地感谢这份若无其事的体贴。 「简梦昕的能力是……?」放下水杯我重整思绪,把话题导回了最初的方向,依照她当时说的话,以及被拍之后的效果,她的能力应该跟「梦境」有关,而且似乎可以区分「噩梦」和「美梦」。 苏季清倒是没什么把握地摇了摇头,「她的能力生成得较晚,我们没人知道规则,只是,不晓得你知不知道,她有提供一对一为对方调製香水,闻了之后便能作上一场美梦的,名为『予人梦境』的服务。」 「我多少听过……」跟慕咏愿的「偿愿所」一样,这项服务在最初曾密集地提供过,到最后也演变成了有钱人的奢侈品。不过,这样看来香水也只是一种障眼,这个服务的背后肯定是相机的能力。 「在她开始利用这特殊的噱头打知名度时,因为大概晓得这跟相机绝对脱不了关係,我有稍微蒐集过相关情报,每个体验过的人确实都以纪念为由被拍了一张照,接着陷入梦境。」 「那有看到解除的方法吗?」我接着问。 「嗯……」他拧眉思索,「不知道算不算『解除』的方法,可依照蒐集到的案例,他们就像是纯粹地睡了一觉,时间到便自然地醒了,相片还被当作纪念品让体验者带走——没有解除的条件,她的能力似乎是会自然消退的类型。」 「那……」这样的话,尹若阳迟早会自己醒来吧? 「但以上的推测都是以『相片被完整保留』的状况为前提。」他补述,深深地叹了口气,「如果在被拍的人醒来之前破坏相片,那个人便会深陷梦境无法自拔,在睡梦中逐渐凋零。」 我不安地嚥了嚥口水,这话听起来就像在指涉尹若阳的状况,「……你怎么确定?」 多么希望,这一切仍仅止于他的揣测,可接下来的话语,却彻底浇灭了这份企盼—— 「这是唯一一个从简梦昕口中听到的规则。」 苏季清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就在她亲手把照片烧毁的那一刻。」 第六章——他与她的噩梦(二) 「烧了……?」 我觉得自己快要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了……如果能力的条件全如他所述,简梦昕烧掉的不是照片,而是尹若阳的命啊!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针对的是我不是吗?既然是误拍到尹若阳,没道理这么做啊!」 「我不清楚。」苏季清低头揉了揉眉心,「我也很意外她会做得如此过分,虽然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可持有者间存在着不能对彼此使用能力的协定——而且,确实感觉得出她在针对你,只是在若阳护住你之后这份针对就整个跑调了。」 「那简梦昕现在人呢?」不清楚也要抓着她问到清楚啊!不论是尹若阳的处境,还是针对我的原因,都该让她给个交代吧? 苏季清深深吐了口气。 「……她人在医院。」 「……什么?」 「那时的她情绪非常不稳定,似乎不敢相信若阳会不惜自己中了能力也要保住你,这或许也是她烧掉照片的原因,她的口中满是不谅解的怪罪,可烧完相片好像又后悔了,她崩溃地转身就跑,我还来不及追,她就在闯过路口的时候被车撞了——」 苏季清自始至终没有抬起眼,像在逃避我的视线,也像在逃避整件事情,「场面一度混乱,我只好先把你们带回来,刚刚去医院,她虽然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可还在昏迷当中。」 事情还能更糟了吗?我揉了揉太阳穴,顿时觉得头痛又胸闷。 只是,简梦昕的状况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慕咏愿,同样利用相机的能力做生意,同样失控地到马路上被车撞了,虽然当中的心理状态与过程或许不同,可他们的遭遇还是相似得可怕—— 自杀的云雁、离奇被车撞死的慕咏愿和重伤的简梦昕,梁语瑶也曾一度陷入危机,再加上现在的尹若阳……我看着眼前的苏季清,像看着恐怖片中逐渐减少的倖存者。 「你不觉得很可怕吗?」我不禁开口,一字一句敲在胸口上,隐隐作痛,「持有者一个接着一个出事,下一个或许就是你了,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变得就像是个铺排好剧本?慕咏愿是你们当中最早出事的不是吗?『剧本』早就被外人夺走了对不对!他想把所有人都毁了,就连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说不定也都在他该死的剧本里!」 比起捉摸不透而会随着情况改变模式的尹若阳,苏季清总是温和而绅士,生活感觉很简单,好像只要有一壶茶,一本书,他就能在安静而清凉的望尘过上一辈子。不晓得是不是这样的既有认知,我眼中的他总带着不落俗尘的乾净气质,连带着跟他的相处也有了一段礼貌而似乎永远无法改变的距离。 大概,就像仙人与凡人本质上的距离吧? 所以当我愈说愈激动,直接而毫无收敛情绪地对他大吼了一串根本未经证实的猜测与质疑之后,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看着即是被吼完也只是沉默不语的他,油然升起了一股对这份失礼的愧疚。 「我……」 「你说得没错。」他勉强勾起的笑中饱含痛苦,「这一切简直糟透了。」 他抬起头,那双总是澄澈的眼中第一次泛起了雾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真的不知道……」他闭上眼隐忍着摇了摇头,「我保护不了任何人,改变不了那该死的命运,当初根本不该淌这该死的浑水,因为到头来只能无力地看着自己珍视的朋友渐渐死去!」 或许情绪总是会传染的吧,这回换苏季清失控地对我吼,整个望尘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凝重过,我转过头看向尹若阳,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凋零吗?简梦昕的能力真的是无解吗?就没有别的可以解除…… ——你也知道,我这台相机可以解除所谓的状态,就功能上,非常克制其他持有者的能力。 脑中突然浮现了云雁当时的话语,我禁不住一顿。 对,「解除」……我们还有云雁的能力啊! 「在这等我一下!」知道解决方法的瞬间,一切似乎都变得更加刻不容缓了,我边说边往门口跑,「我去带云雁的相机过来!」 匆匆回到租屋处,我把收在柜子最深处的拍立得找了出来,浅紫色的机身,上头的计数器仍显示着云雁当时交给我的数字「1」,心中说不出地感慨,但没时间拖下去了,把它收进包里,我再次匆匆出门。 坐上公车我长吁了口气,虽然还有一堆状况需要釐清与解决,至少尹若阳是有救了。我拿出手机,事发突然错过了与左宣琦约定的时间,势必得跟她说声抱歉,不过打开萤幕却发现她先一步发了讯息过来,简梦昕的事情固然也影响到了公司,她另外给了个把合约正式签完的时间。 回覆完讯息,我看向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令人不禁恍惚,看着看着,我突然又想起了不久前的梦。 没见过的画面,却似曾经歷,梦里是我,又好像不是我,可是,那些不由得感受到的情绪与心思却是那么自然,我清楚地知道压在身上的男人是谁,哪怕画面中的他像是笼上了一层雾地模糊…… 再次点开手机,我拨了通电话—— 「喂?霂光啊!」 当电话那头传来了和蔼而想念的声音,我地抿了抿唇,「妈妈。」 「怎么啦?」 我知道,这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分明不合时宜,可我还是开了口—— 「我知道这很唐突……」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生父的事情吗?」 第六章——他与她的噩梦(三) 回到望尘天也黑了,我来到吧檯内侧在尹若阳身边跪坐下来,脸色愈来愈差的他不晓得正经歷着怎么样的噩梦,我拿出云雁的相机,深吸了口气。 拜託一定要成功啊。 按下开机键,我抬起镜头对着他。指尖轻颤,伴着一声快门,照片缓缓输出,我把它放进了事先准备好的碗里。 触碰到白色瓷碗的瞬间,照片化作了尘埃,细细的粉末堆在碗底再也看不见原貌——能力确实触发了,我抿了抿唇,重新看向手里的拍立得,上头的计数器已变成了空白,就连快门键上的那对金鱼,也没了痕跡。 对不起。看着不再特殊的相机我由衷叹息,碗里的灰烬像云雁的骨灰,是我抹去了,抹去了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存在。 「这样真的好吗?」 苏季清的话语传来,我抬起头看向他,在使用相机之前他有提出用他的底片替换的方案,如此一来不但能救尹若阳,也能保留下云雁的能力——诱人的提议,虽然最后我还是选择了拒绝。 「相机就任你处置了,要用可以,但我希望那仅存的底片会是它最后一张照片——云雁是这么说的。」我勉强一笑,儘管他的能力无疑是种保障,儘管他根本不会知道,可他当时的一字一句仍清晰地烙印脑海中,提醒着我应该如何抉择,「我想尊重他。」 苏季清听了勾起了抹浅笑,他的目光落在云雁的相机上头,缅怀却也释然,「嗯,这样也好。」 我转过头看向尹若阳,虽然现在的他仍闭着眼,可看起来就像终于脱离痛苦地平静地睡着。 「睡饱了就快点醒来吧。」我轻声呢喃,总算得以稍微喘息。 等待尹若阳醒来的期间我跟苏季清借了铲子,到附近的树林把云雁的相机和照片的粉末埋了起来,梁语瑶的底片也埋在不远处,在这块地上咫尺相伴。 静静待了会我又慢慢走了回去,白天的望尘仰赖阳光,夜晚则反过来成了半山腰上的唯一照明,淡黄色的光芒明亮而柔和,心里却有股压抑挥之不去,最后我没有推开门,直接在门边坐了下来。 ——你是想起了什么吗? 不久前的电话后续,是妈妈小心翼翼的担忧。 ——没有啦,只是突然好奇。 我说着,只觉口乾舌燥。 ——也是……你也长大了呢。 妈妈的话犹豫中带着叹息,沉默片刻,她深吸了口气。 ——我先跟你说名字好吗?或许网路都知道得比我们清楚呢。 她的苦笑清晰地传了过来。 ——他叫…… 回忆到此,我轻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点开搜寻页面,我输入了那据说是死于车祸的生父的名字。 琳瑯满目的搜寻结果一下子就跳了出来,上头有几条还是已经点击过的深紫色,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搜寻他的名字,只是前后的心情实在相差甚远,到了微妙得不真实的地步。 莫声,本名时以声,知名编剧兼製作人,一生创作了不少膾炙人口的作品,在九年前的三月车祸而亡,享年三十九岁。当今最火红的莫过于在他过世后才公开的小说体剧本《云烟》,并于去年确立电影化,由人气演员云雁担任主演—— 这些搜寻过的资讯记忆犹新,可感受却差了十万八千里,从没想过这看起来很遥远的名人竟会与我切身相关,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作为莫声的女儿我从未曝光过?在这充斥狗仔的圈子,我为什么能这样安然无恙地被收养,切割得乾乾净净一无所知地过活? 好怪,真的很怪。心情本就五味杂陈,加上于逻辑上的满腹疑惑,我长叹了口气,一面往下滑,又点进了一个论坛看。 最上头有个热门标题,名为〈莫声之死——被诅咒的社区〉,更新日期就在今天傍晚,是个迅速窜红的讨论串。 这个理应在莫声过世当下就出现的标题实在弔诡,都过了九年才来探讨这件事未免也太晚了,只是基于好奇心作祟我还是点进去看了,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每个资讯似乎都有参考的必要。 内容大致先提了一段关于简梦昕今天被车撞的意外,接着往前推到了云雁和慕咏愿,就连梁语瑶被学长袭击的事情也以「据说」的方式曖昧地提了一下,第一大段就这么把这四个虽然密切相关,但表面几乎没有在互动的,性质各异的人列在一块。 这样的开头让人禁不住起疑,连带衍伸出一股下意识的排斥,不知情的人或许会单纯困惑文章为何要把他们写在一起,可站在已知相机与持有者的角度来看,这文章的内容实在让人发毛,但它的语气又不是那么饱含暗示地针对,好像只是发现了端倪,所以整理出来让大家一起思考讨论而已。 接着下一段,时间线回到了九年前,「上述的四个人你们肯定困惑关联性在哪吧?事实上,他们在多年前都曾住在一个由七户独栋式住宅构成的,名为『日月恆光』的社区。」第二段以此开头,文章进入了标题的重点,提出「这一切都是社区的诅咒」的论点,而诅咒的发端,就是同为社区住户的莫声车祸身亡一事,「莫声在九年前的三月四日下午开车衝撞人行道,造成了二死一伤,死者皆为当场死亡,而幸运活下来的伤者则是同为当时社区的居民尹姓少年——」 ……等等。 等等…… 等等! 我禁不住摀住嘴,像被一块锐利又沉重的石头打在了心上,在彻底理解事情始末之前眼泪就先掉了下来,我几乎像是甩开地把手机丢到了地上,上头的文字与事实模糊而遥远,却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 我知道了什么……我究竟知道了什么! 生父是莫声,他曾跟尹若阳他们生活在同一个社区,而且他—— 我禁不住乾呕。 是他开车撞的尹若阳,害尹若阳失聪的就是他,那就是尹若阳口中的「意外」……那么我呢?当时我也住在那个社区里吧!所以我……所以尹若阳早就知道我了!我跟他们一起生活过…… 他的「乐曲」云雁的「解除」,慕咏愿的「剧本」梁语瑶的「情绪」,简梦昕的「梦境」加上苏季清手中的那台——六台了……根本没有什么隐藏的第七台,因为第七台在我手中……名为「遗忘」。 这是什么该死的戏码?只有我忘了这一切,他们所有人都在演戏?为什么?那么「遗忘」呢?如果尹若阳提出的持有者年龄无误,最有可能持有它的不就是—— 叮铃——叮铃——清脆的铃声于此刻响起,我抬起头,与打开门的尹若阳对上了眼。 不晓得是生气,震撼,绝望,还是伤心或痛苦,只觉身上的器官好像全揪在了一起,我看着他,本该好好关心他的状况的,现在却只想抓着他大吼捶打。 可是,我发现自己已经痛到动不了了,只能颤抖着拼命忍住哭泣—— 「……是我吗?」 我紧咬下唇,世界彷彿在崩塌。 「我就是那第七个人吗?」 第六章——他与她的噩梦(四) 窒息的气氛蔓延,我跟尹若阳谁都没动,也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彼此。 彷彿相隔一世纪的片刻,他挪了挪身子倚在门框,双手环于胸前,像隻慵懒却无情的豹。 「是你自愿要忘记的。」 没有闪躲的意思,那低哑的声线直白而毫无温度。 「……自愿?」 「对。」他的笑容散着理所当然的嘲弄,「你当着我的面用『遗忘』自拍了,所以你忘记了自己,当然也忘记了这一切。」 自拍……是我自己想忘记的?我自己动的手?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纠结这个有什么意义?」他挑眉訕笑,「那可是你自己决定的。」 他的语气与表情是那么事不关己,还有一股尖锐而看戏似的嘲笑。我们曾经也是朋友吧?被我遗忘就那么无所谓?我就这么不重要?还是因为生父的关係,他巴不得离我远远的,然后在多年后的现在看着什么都不记得的我小丑似地被绕在圈套里戏耍? 「……那当时的相片呢?」我说着,却好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那时在我身边不是吗?你把它拿走了吗?」 如果相片还在,只要看一眼就能想起之前的事情了,对吧?我在心中安慰自己,还不算晚,没错,还不算晚。 只是,在他愈发灿烂的笑容中我看不见希望,只有逐渐放大的不安盘据于心。 「是啊。」他挪了挪身子,像在找一个更加舒适的角度接着看戏,而后终于笑够了似地敛起了笑容,「我把它撕了。」 「……你说什么?」 他的轻描淡写像把利刃击刺而来,我深吸了口气,却彷彿吸不到空气,徒有心痛—— 「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 我对他大吼,激烈得胸口钝痛而发麻,可他还是一脸无所谓地倚在门边,偏头又是一句嘲讽,「真是奇怪呢,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大呼小叫?想要忘记的是你,我只是帮了你何错之有?」 「我当时才几岁?能懂多少?就算你不劝我,也没必要把照片毁了吧?」这说法听来是如此无理取闹,可我还是禁不住说出口了,明明连自己忘了什么都还不晓得,就是没来由地无法谅解他,哪怕于理而言他并没有错。 「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记得的时候想要忘记,如愿了又想要记得……」他不为所动地轻笑了声,「不觉得自己矛盾?」 他的话语句句带刺,听到这里我不禁难过,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不值,激烈的心绪像灰烬死沉地沉了下来。 「……对你而言我就这么不重要吗?」我说着,眼泪终是忍不住地落了下来,「我是随便都能捨弃的人,即使被我忘记了也无关痛痒,是吗?」 这阵子以来,我以为我们比较亲近了,我看过他的认真,见过他的脆弱,他替我挡过刀,挡下了简梦昕的能力,一起写了歌,一起为同个目标努力——我以为自己多少在他的心中佔了一丝丝的位置,可到头来这全是我的一厢情愿,一语不发地默认的他,近在咫尺,却远得勾不着了。 「那我剩下的底片呢?也是你拿走的?」 已经不晓得该说什么了,也不晓得想要得到什么答案,我就是问了,找不着目的。 「呵。」 而他此刻的冷哼,我想我会永远记得。 「时以声那样对我,我拿走你的底片也不为过吧?」 ……是啊,不为过。我禁不住轻笑,没有争辩的必要了,应该说本来就不需要争辩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一直埋头不去想,不去怀疑,不去追求事实,此刻的我是不是还能继续享有他偽善的温柔? 事到如今还这么想的我,是不是可笑又悲惨? 但就算后悔,也永远无法回头了。以前的事情也好,现在尚未解除的危机也罢,所有的合理与不合理,所有尚未解开的谜团,似乎都不重要了,就连疼痛也逐渐麻木,我只想回家,回到原本简单平凡的日子—— 「生父的事我很抱歉。」 站起身,我向他深深地鞠了躬。再次抬起头,我望着面无表情的他,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可他的眼神是那么隔绝——这一切都到此结束吧。那双幽深的黑眸彷彿如此说着。 平衡一旦打破,就只剩下崩毁。而我只能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地扬起了嘴角:「保重。」 最后的短短的一句问候都显得多馀,我垂下眼,转身离开。 结束了,都结束了。 第六章——他与她的噩梦(五)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知道自己在那之后大病了一场。 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什么都吃不下,什么也不想思考,颓唐虚度地消磨着日子,总算稍微提振起来替早就没电的手机插上电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之后的事了。 久违的开机,最新跳出来的是左宣琦发送的签约时间提醒,剩下都是些日常而零碎的讯息,我打算一个个滑过开头挑着回覆,可才刚开始看,第三则讯息上头的名字就令我禁不住一愣—— 是梁语瑶。 一天一通的未接电话,以及因连络不上而捎来的讯息,在画面上形成了一个莫名规律的排列。 看见她又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尹若阳,以及那些想起就头痛的烂事,她也配合着尹若阳骗我对吗?甚至自然得看不出破绽。一个个都是影帝影后呢—— 情绪而毫无意义的想法盘据于脑海,像燃点低的炸药,动不动就炸开。可我知道,这些无疑是种逃避的怪罪,如果当初我不自拍,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情绪反反覆覆,即使内心深处告诉自己很多细节都是不合理,有很多谜团还等着解开,要好好沉静下来理清,可脑袋总是晕胀,排斥着这件事情。 结论还是不想思考。我长吁了口气把讯息关上,签约就在今天下午,冲了个澡准备一番,我久违地踏出了家门。 可事到如今还有继续签约的必要吗?抵达公司门口我恍然回神,脚步一停下就沉得挪不动了。一直以来好像都依循着尹若阳的引导,很多事情都是理所当然,可当领在前头的他消失了,突然就失去了方向,进退都是迷惘。 「你来啦,站在门口做什么呢?」 左宣琦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回过头,我与捧了杯咖啡的她对上了眼,她皱了皱眉,眼底写着担忧,「天吶,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憔悴?」 她匆匆走过来拉开了门,「先进去再说吧?」 在门口的偶遇让我失去了直接离开的时机,她带着我来到上次的小型会议室,一进门她就拉着我坐了下来,彷彿我好像会随时昏倒地紧紧揪住我的手,把本来应该是买给自己的咖啡和走路过程中顺手在柜檯拿的糖果饼乾都塞了过来。 一个伶俐时髦的外表藏着老妈子的操心,我禁不住一笑,感激地收下食物,把咖啡递了回去。她眨了眨眼,默默把手收了回来,握在杯子上转了转。 「合约有带来吗?」片刻后,她问。 「……有。」我抿了抿唇,「只是……」 不晓得该不该继续签下去的犹豫卡在喉间,不上不下。 「你不喜欢这个工作吗?」她偏头一问。 「不……」我摇了摇头,如果不喜欢,当初就算是为了重要线索也不可能强迫自己尝试的。 「那为什么犹豫呢?」她又问。 为什么……因为当初投稿徵选的原因本就不单纯是为了梦想,因为这是我跟尹若阳共同努力的成果,现在我们闹翻了,整件事失去了方向,签下去的话,好像就成了纯粹的自利—— 当然,这些话是不可能跟她说的,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我只好沉默。 等不到回答,左宣琦吁了口气,旋即又扬起了笑容,「沐雨,你看过自己唱歌的样子吗?」 「……嗯?」我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唱着歌的你很有魅力,点开徵选影片之后不知不觉就看到了最后,还意犹未尽的那种魅力喔。」她的眼中流淌的真挚既暖心又让人怪不好意的,「你由衷地喜爱着音乐对吧?」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影响了你的决定,可是就这样放手的话不觉得可惜吗?愈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愈要勇敢往前,专心地投入自己喜欢的工作也未尝不是一种转移注意力的方法。」 她浅浅一笑。 「怎么样?要不要相信我一回呢?」 在左宣琦的半推半拉下,最后我把合约交了出去,开始了出道前的练习生活。不过原本要跟沐暮的见面被暂时延期了,简梦昕被车撞了隔天她就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晓得她发生了什么,也没人劝得动。 梁语瑶还是每天都会打来,只是我还没做好与他们任何一人接触的心理准备,而我没有接,她也不躁进,每天就那么一通,附赠一封简短的疑问或问候。 遵照左宣琦的建议,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投注在了练习上,这样单纯而充实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梁语瑶也放弃了电话与讯息的八月底。 「总觉得每次都在说好久不见呢。」 午休时间我在练歌室看着录影带,熟悉的嗓音传来使我不禁一愣,偏头望去,洛景熙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朝这招了招手。 「是啊,又是好久不见呢。」我按下暂停,又转回去看向他,客观而言其实也没过多久,但感觉专注于练习之后,除此之外的事情都变得很遥远。 「你好像瘦了呢?马上就被要求控管饮食了吗?」他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了下来,「练习得怎么样?」 「嗯……很充实?」我回之一抹微笑。「你怎么会来?」 「刚好有空档就来关心一下后辈囉?」他眨了眨眼,旋即又带着歉意地抿了抿唇,「还有想跟你说声抱歉。」 「抱歉?」 「是啊。」他搔了搔头,「之前怀疑了你的朋友我很抱歉,知道那都是误会我真的尷尬又羞愧……把我当时说的话都忘了吧!」 说完,他合掌着低下了头。 「啊……」是上次见面他说尹若阳是嫌疑犯的那件事吧?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件事甚至特地来道歉,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摆了摆手,「没事啦,你也是担心我嘛。」 「真的不在意吗?」他微微抬起眼小心翼翼地试探,「真的?」 这彷彿做错事等着挨骂的小狗模样让我禁不住笑出了声,我用手背抵着嘴忍笑,点了点头。 「太好了。」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又重新挺直了腰桿,「那你们最近还好吗?」 我微微一愣,胸口像被针戳着隐隐作痛,但又不想让气氛太过沉重,我耸了耸肩,「只能说……一言难尽?」 「哎呀。」他面露惊讶,又旋即像是意会了地抿了抿唇,「真的不是我吧?」 我在他的话中听见了体贴的幽默。 「不是。」我轻笑着回答。 「不过人与人的情感本来就不稳定,短暂的人生却是漫长孤独呢。」他双手抱在胸前思索道,「虽然不晓得你们怎么了,但别想太多,过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不知为何从他口中听见这样的话令人不禁意外,我本以为他是更加感性的人,毕竟他是那么尽心尽力地关切云雁的事。 「很意外吗?」彷彿猜透了我的心思,他浅浅一笑。 「有点。」我抿了抿唇,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被他这席话触动到了,我下意识地开口问:「那你有什么目标吗?在这短暂却又享尽漫长孤独的人生里?」 「好问题。」他沉吟了一声,片刻后才歪头说道:「我想成为被歷史记住的人?做个即使过了很久,大家都还会记得的大事?」 「没想到你有这么大野心呢。」 「比起野心,我更倾向于将它形容为『浪漫』呢。」 他无辜却自信地眨了眨眼。 跟洛景熙谈完我们又各自开始忙碌,因为是周六,左宣琦让我提早回去休息,比起训练的强度她更注重练习生的状态,也可能因为我刚加入不想逼得太紧,下午五点半,我就离开了公司。 「时霂光!」 而才刚走没多久,身后就传来了一句几乎等同于「等一下」——遏止我继续往前走的大喊。许久未被叫全名,我不禁一愣,那语气与好一阵子没听见的「奴隶」有着相似的味道。 转过身,双手插在腰上的梁语瑶目光凛然。 「我已经给你足够多的时间了,对吗?」 第六章——他与她的噩梦(完) 可能是因为梁语瑶的气势太吓人,我一时没能转头逃跑,就连「你为什么会在这?」都来不及问出口,就被她拖着去吃饭了。 那是车站旁的老餐馆,她似乎是熟客,店员一上来招呼,她一面走一面讲着菜名,走到定位也把餐都点完了,坐下来她把包包摆到旁边的空位,这才挑眉看向这里:「没有不能吃的吧?」 事实上她点的大多是我以前替她买饭时给自己买的口味,或是上次跟她吃饭时讨论到的菜品,没想到她全放在了心上,我抿了抿唇,摇摇头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餐点很快就上齐了,我们谁也没说话,也不像以前各自滑着手机,就纯粹而沉默地吃着。不晓得是不是已经足够冷静了,或是被她从未明示的体贴触动到了,看着坐在对面吃着饭的她,我没有任何开口质问的想法,反而特别怀念,甚至还对这段时间以来对她的忽视感到没来由地愧疚。 吃完饭她以一股「都是我点的所以就是我付钱」的气势结了帐,离开餐厅她领着我走了一段,人群中,她的背影看起来鲜明而坚定,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即使孤独,即使在情感表达上总是不坦率,即使曾经脆弱,她仍然笔直地走着,就好像除非打从心底地认同,她不会强迫自己去做任何事情。 所以我很想相信,她不会骗我,她为我拍照的那一天就是我们的初次见面。 只是,这当中究竟少了什么关键?总觉得愈是接近真相,感受到的违和就愈是强烈。 「愣着做什么?」 恍然回神我发现自己在不觉间停下了脚步,原本在前面走着的梁语瑶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一手撑在路旁的机车坐垫上,打趣地看着我。 「啊……」我眨了眨眼,有股无法解释的尷尬。 她似乎只是问着玩的,我没有回答,她也毫不在意地笑着自包包里掏出了钥匙,侧身往她方才撑着的机车的车头走,插入钥匙打开了车厢。 原来这是她的车……不,应该说,原来她骑车啊。看着银蓝色的车身,和那抹流利地盘起头发戴上安全帽的身影,我不禁意外。而一切准备就绪,她「啪」地一声关上了车厢,将另外准备的安全帽递了过来。 跨上机车,她发动引擎,将车先骑出了停车格,又再转入车道的瞬间踩住了脚步,朝这扬了扬下巴。 「上车。」 ……欸? 梁语瑶这一骑不是骑去学校,不是回家,也不是去哪个店里续摊,而是直接骑到了外县市。 再次下车天早就黑了,屁股也麻得几乎没了知觉,实在没料到她会骑到这么远的地方,而跨下车的她,一脸没事地摘下安全帽甩了甩头发,像是感受到我的想法,看过来的眼神明确地表达了一句话:说了你就不会上车了吧? 唉。说得也是。 我们在附近的民宿落了脚,梁语瑶一口气订了三个晚上的双人房,我诧异地望向她,然而她只是扬了扬手里的信用卡,「刷我的卡有问题?」 「没……」但重点不是这个啊! 「实验室怎么办?」走在通往房间的走廊我不禁问。 「我请假了。」她看着手里的钥匙又抬头比对房间门号。 「可衣服什么的我们都没有准备吧?」如果只是一个晚上倒还好,这样无预警的外宿就算是旅游也只会让人惊吓啊。 「等等去商店街逛一圈就有啦。」到房间口她停下脚步插入钥匙。 「可是我也有工作……」 「你也请个假吧。」走进房间,她转头看向我,「就把这几天的时间借给我吧?」 比起云雁和尹若阳那种自然而然引导出的节奏,梁语瑶倒是直接靠气势取胜的类型,那之后我们真的就住下来了,一起逛街,一起睡到自然醒,一起走访当地的景点,一起去附近的山上看夜景。 说话的时间不多,可不会尷尬,在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很自在,很自由。关于相机,关于过去我们谁也没有提,就像与朋友来一场纯粹的旅行。 即将回去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有志一同地选择宅在民宿,虽然当初是惊大于喜,现在倒有些捨不得这样的生活了。 早早熄了灯,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仰望天花板,看着看着突然有股感慨,却也有股什么都能问出口的平静。 「听说你跟尹若阳吵架了?」 梁语瑶似乎也是这么觉得,抢在我之前先开了口。 与其说是吵架,倒不如说根本就不在同一个点上,他愈是冷言冷语,我愈是激烈而情绪化,如果当时能冷静下来沟通,或许很多事都能得到解答。 「我真是个差劲的人呢。」我不禁自嘲,甚至情绪反弹到生病真的有够好笑的。 那天之后尹若阳从未联络过我,应该说我们本来就没有交换联络方式,就像随时做好了切割的准备。苏季清也是,没给我发过任何讯息,但我猜梁语瑶会知道,十之八九是他联络的。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我翻过身面向她。 「嗯?」她也转了过来。 「我跟你……以前也认识?我是说大家还住在『日月恆光』的时候。」 「什么?」她皱了皱眉,「哪有可能,我根本不记得有你这个人好吗?我们不是上个月才认识的?」 欸?她的反应真实得我不禁一愣。 可是我当初不也住在那个社区里?怎可能不认识? 「你确定?」 「我当时就认识你的话之前还假装不认识你干吗?」她支起头,「尹若阳都跟你说了什么?」 梁语瑶比想像中来得状况外得多,感觉不是演出来的。 住在同一个社区,在其他六户都有往来的前提下,我却与世隔绝似地并不是每个人都认识?梁语瑶曾说,她只知道六台相机的功能与去向,又说负责帮第七台找主人的尹若阳,所以是他把相机交给同为社区住户的我,可是,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他,好像就只有苏季清跟云雁。 如果我不是他们的邻居就算了,可偏偏我也生活在那,为何会造成这种资讯如此不对等的状况?还是只有梁语瑶不晓得?排除从未接触过的慕咏愿,本就知情的尹若阳,和配合着他理应会晓得状况的苏季清,没见过面的简梦昕也是明确地针对我的,最后,就是把相机交给我的云雁。 ——我想把相机交给他们意想不到又值得信任的你。 当时他是这么说的。这话的意思比想像中来得深呢,不是因为我与他们无关才交给我,而是因为太有关了,才更显得意想不到? 他早就知道我了,但不选择戳破——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在失忆的状况下参与其中?而且,他跟持有者间的关係想想也很诡异,像他跟梁语瑶感情应该不错,可跟尹若阳却有股称不上友好也不到破裂的微妙,但又不愿意透入「外人」的讯息给他们知道,岂不是放任朋友陷入危险吗? 要是能知道他的想法就好了,我叹了口气,就没有遗书之类的可以参考? 嗯……? 这发自内心却突如其来的结论使我不禁一顿。 ——我怎么忘了?云雁有留下一封信啊! 隔天一早我跟梁语瑶又出发回去面对现实了,由于不清楚她跟整件事情的相对关係,也不想让决心要往前走的她有额外烦恼,最后我选择暂时就这样让她不知情下去。 各自分头忙碌之前她让我陪她去一趟医院,去探望迟迟没能甦醒的简梦昕。我们在病床旁站了一会,梁语瑶看着她,我看着梁语瑶,那双沉静的眼中隐隐有股痛心与落寞。 虽然好奇简梦昕针对我的动机,可隐隐有股猜想这就是「剧本」使然,只是对方怎么做到让事情合乎情境也是个问题,简梦昕不可能平白无故对我產生如此大的敌意。 事情不能再放任下去了,谁也无法保证「外人」会不会再找上我们。蹉跎了那么久,即使现在没有跟尹若阳他们合作,也该振作起来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了。 回去公司练习努力补上进度,我踏着夜色匆匆赶回住处,把云雁的信给找了出来。 长吁了口气,我揭开信件,这当中肯定纪录了非常重要的线索—— 「霂光: 好久不见了,不晓得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世界变得怎么样了呢?其实光想这封信的开头我就想了好久,原本想问候你最近过得如何,可是想了想,如果你是依照约定用过了相机才看这封信,好像也没有特别问候的必要了—— 因为肯定糟透了对吧?对吧!(真受不了幸灾乐祸的我呢。) 好啦老实说,我倒希望你是安然无恙,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忘记为何会有这封信的时候偶然打开来看的,这样肯定幸福得多吧?不过若是这样的情境,接下来的内容你恐怕几乎看不懂。 嗯……我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希望还是不希望你看懂就是了。 总之,接下来的内容或许有些长,这是我所赠与你的,最初也是最后的自白—— 第七章——云雁的信(上) 人生总有些事物,简单得不曾细思,呼吸般地自然,可在某一瞬间回头一望,才恍然发现它竟是一切的始端,一如颶风之前的蝴蝶振翅。 或许,我的存在就是那隻蝴蝶吧。 我的母亲是个多情却也脆弱的女人,身为画家的她没指望画出什么大作,一生都在梦想着跟心爱的人住在一间有着美丽花园的大房里,相互依偎,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在她浪漫的蓝图中孩子显得可有可无,大概就像宠物,是一种锦上添花的陪衬,在没有任何规划的激情后她怀上了我,对她而言结婚就是在纯白的礼堂倾诉誓言,养小孩不过是换换尿布,泡泡奶粉的小事,没有先后顺序,也无需事前规划,就是漫画花个几页篇幅就能交代完的事情。 她一直都活在自己的幻想中,认为每件事都会跟想像一样美好,而她确实也有那个资本,毕竟母亲的老家本就富有,作为独生女的她自小便享尽了宠爱,长大以后也不愁工作,只要不挥霍,外公外婆留下的那些钱够她无所事事地过一辈子了,她的梦想老早就达成了一半,成年那天她在名为「日月恆光」的新建社区买了栋房子给自己当生日礼物,把「有着美丽花园的大房」备妥了,就差那「心爱的人」。 只可惜我的父亲就是个浑蛋,明明有个家财雄厚又一心一意爱着自己的女人,却寧愿当个崇尚自由的浪子,我的存在没有留下他,只让他躲到了母亲望不着也勾不到的某处。 天真的母亲仍坚信着他会回来,在那一个人住着显得空虚的大宅里寂寞地等待,我的出生并没有让这个家暖和起来,她根本还没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只想当个沉浸爱情的女孩。 而世界的运行在某方面而言还算是平衡,虽然父亲是个浑蛋,他的哥哥却是个温柔而负责任的男人,不仅对自己负责,也对弟弟闯出来的事情负责,不晓得是从何开始的,只知道打从有记忆以来,他就像对待家人那样地照顾着我们。 对我而言他就像是父亲,温柔而绅士的他令人崇敬,也令人嚮往,我想,母亲后来也是喜欢他的,只是,总觉得男人的眼底再怎么温柔,他心中最软,最重要的位置放的永远不会是我们。 「日月恆光」的七户人家很快就住满了,随着年纪增长我也认识了尹若阳他们,大家都是独生子女,久而久之就像是兄弟姊妹凑在一块玩了,当时的我们大多依赖着年纪最长的尹若阳,哪怕他总是一脸嫌麻烦地看着我们闹驣,然后把事情全部丢给小他一岁的苏季清解决,当然也不是每个人感情都好,其中固然有亲疏。 在我的观察中,年纪第二大的慕咏愿跟尹若阳的关係就很微妙,不过与其说是两人交恶,倒不如说是慕咏愿单方面对尹若阳带着某种类似竞争的排斥心理,虽然身处同一个团体,慕咏愿却带着无形的刺,总是面无表情,让人很难亲近。 再回来谈谈我那个宛若父亲的伯父吧。我会进入演艺圈其实是因为他,当时他既是编剧,也参与了多部戏剧的製作,刚好剧组缺了孩子的角色,他就推荐我去试镜了,我永远忘不了试镜完他那张满意的笑脸,彷彿闪耀着光芒,挪不开视线地迷人。 或许是他补足了缺失的父爱,在我心中他一直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当知道自己的演技能讨他欢心,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踏进了演艺圈一去不復返了,我爱他,像爱着父亲,有时却也感受到界限的模糊,那种模糊尤其在渐渐长大后令人更加不安,我爱他,大多时候还是像爱着父亲,在某一剎那又像爱着男人。 这样禁忌的自白即使已然成为过去还是令人羞耻,可我还是写出来了,毕竟以后恐怕也没了机会,你就担待着看吧。 为了让他开心,我研读着角色,甚至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因为年纪还小,去工作的时候都是他带着我,因为年纪还小,所以他不忌讳让我看见他的秘密。 他有个深爱的女人,一位名为沐暮的女演员。 我看着他对她的深情与挽留,也看着她一次次甩开他的手,他们交往过,但沐暮拋弃了他,为了工作见面的日子,他们总是在无人的准备室或走廊纠缠,结局总是相同,他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我终于晓得为何男人的眼底再怎么温柔,他心中最软,最重要的位置放的永远不会是我和母亲——他深深地爱着她,几近执念。 意识到这件事令人痛苦,我没办法跟母亲一样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盼望美好,她甚至在有户人家搬走时说服伯父搬进了社区,妄想着这样逐步靠近,有天我们就能住在一起。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我们,毕竟他的心从来不曾停留在我们身上,对我们的照顾只不过是一种于情理上的责任。 一个孩子能有这样的思想是不太过成熟了?或许是融入过不少角色,也或许是有个长不大的母亲,我觉得自己不得不提前长大。 为了摆脱痛苦,也为了尽可能地让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更久,我更加融入了分配到的每个角色,精神也开始错乱,那段时期也是我们得到相机的时期,我的能力是所有人当中最早显现的,最开始都有一段摸索期,让我们在使用中慢慢掌握并理解相机的能力,可当我对着自己拍下第一张照片时就知道了结果,我的能力是那么浅白,灰暗却也解脱。 因为演戏,再根本一点追究,是因为伯父而生。 而我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我成年,持续到我麻木,可没想到它最后结束得非常突然,结束得让人措手不及—— 一场车祸带走了他。 可他偏偏又是肇事者。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愿相信总是守法的男人会突然开车衝撞人行道,丢了性命,撞伤了尹若阳,还撞死了另一名路人。那几日我没日没夜地哭着,失去他令人心碎,可我同时也担心着尹若阳。 听说他醒了之后我就去了医院,然而在进入病房前却听见了细碎的交谈,不过与其说是交谈,倒不如是有个人单方面说着话——是慕咏愿。 透过微微敞开的门缝我看见了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笑容,笑容极其嘲讽,说出的话语也令人不敢置信地混乱,最后的最后他说了一声「活该」,令人厌恶而噁心的语调与嘴脸,我不晓得尹若阳是怎么毫无波澜地听完的,光是在一旁当个纯粹的听眾,慕咏愿口中对他的轻蔑与幸灾乐祸都让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可是我没有走进去把拳头挥在他的脸上,而是在他发现之前就离开了医院,因为我在对话中得知了一件更令人震撼的事情,那件事让我对尹若阳失去了怜悯。 若你的调查多少有了收穫,相信你对截至目前的陈述也有基本的概念——没错,我的伯父就是时以声,也就是你的父亲,霂光。而我的父亲名为「时以乐」,确实是你父亲的亲弟弟,我自小就跟母姓,所以才姓「云」不姓「时」—— 那么,作为你未能及时相认的堂哥,我要把话接着说下去囉? 根据当时听见的话语判断,我认为时以声的死并不是意外,而是慕咏愿和尹若阳一起完成的「剧本」。 第七章——云雁的信(中) 他们为何要杀了时以声?回去之后我彻夜未眠地想,怎么也想不透,这两人会凑在一起去害一个虽然住在同社区,可平时根本不会有瓜葛的邻居。 照着慕咏愿的话语和口吻,他们是一起策画了这件事,但实际写「剧本」只有作为持有者的慕咏愿,尹若阳似乎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也被写进了剧本,后来我才知道,这场车祸让他失去了听力,右手掌碎裂性骨折,他赔上了自己的梦想,再也无法成为音乐家。 事情并不单纯,但他们有所合作并成功害死伯父也是事实,动机却一直未明,我渴望着真相。 伯父的死本该被大肆炒作,因为被尹若阳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议员现在的市长施压的关係,新闻才报不到一天就噤了声,流传出去的消息当然没办法完全消除,但后续的事情全部被低调而无声地处理了。 尹若阳住院那几天,伯父的家门外一直有社工低调地徘徊,他们也有进去过,可总是双手空空,愁眉不展地走了出来,只有一个人住的伯父家为何会出现社工?这实在让人困惑,后来我总会远远地在家里观察他们带着便当进去,过段时间又顶着一筹莫展的脸走出来——那栋屋子肯定藏了什么人,当时的我如此篤定。 车祸后一个礼拜尹若阳出院了,回到社区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在社工的注视下走进了伯父的家里,不知为何,那一剎那我觉得自己像在看一场凝重得令人窒息的电影,再次出来时,他向社工点了点头,转过头拖着沉甸甸的影子走回就在隔壁的家。 他点头之后社工又进去了他们守候已久的屋子,这次终于不再双手空空,他们抱出了一个女孩,虽然这么说似乎略显浮夸,可第一时间我震惊却又好像不怎么意外的脑中直觉地闪过了她的身分,她是伯父的女儿,而且很可能是伯父和沐暮的孩子。 而她就是你,霂光。 我觉得自己好像有那么一点点接近了尹若阳的动机,儘管这一切还是十分模糊。 可我还来不及弄清真相,尹若阳就出国了,我的母亲因为伯父的死而精神崩溃,我也无暇追问慕咏愿,把房子与伯父的后事都处理了之后,母亲被安置在医院照护,我住进了公司的宿舍。 而我就是这个时候遇见了「他」。由于我实在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他的名字,这里就姑且以「l」代称之。 l那时才刚进公司不久,我们的宿舍就在隔壁,刚搬进去比我年长的他就对我很照顾,虽然发展的方向不同,空间时间我们总有彼此相伴,一起吃饭,互串门子,在宿舍看电影,我听他唱歌弹吉他,他陪我练对手戏,损友的事情也没少做,在对方工作需要必须减肥时怂恿对方吃东西,只要有人隔天是大早上的行程,那天晚上肯定不用睡了。 伯父死后我有一度失去了演戏的动力,在那浑沌而痛苦的日子,阳光而温柔的他拯救了我。 时间一年又一年地流逝,恍惚了过往。去年夏天的某个晚上,忘了是什么原因,我们喝着酒,也不晓得是怎么聊的,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各自的父母,原来他自幼父母离异,母亲与别人再婚,他跟着父亲生活,可后来他父亲走了,死于一场车祸。 父亲死后他很绝望,丧礼结束他一个人跑去看海,突然就很想要就这么跳下去一走了之,而就在这个时候公司的人恰好路过,看上他了长相让他到公司试镜。 多么不会看脸色的人啊!这一切似乎都搞笑了起来,最后l没有投入大海的怀抱,而是孤身一人来到了公司,把公司当作了重生后的父母,宿舍当作了新家。 我很羡慕他的坚强,当初刚认识的时候,他开朗得根本无法想像他竟会拥有这般过往。 所以我也深深地愧疚,因为带走他父亲的车祸的肇事者——就是伯父。 当年的另一名死者,就是l的父亲。 这可怕得令人发毛的缘分让我顿时想起了未曾有过解答的谜,这一切都是尹若阳和慕咏愿惹出来的事情,他们杀了伯父,同时也杀了无辜的l的父亲,更差点间接害死l——客观而言这永远怪不到我头上来,可是他们用的是「剧本」,用的是我也拥有的特殊能力相机,他们是我的邻居,这一切都是如此与我切身相关,我突然感到好窒息。 那晚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不论是那场车祸,还是拥有特殊能力的相机。 虽然讶异,他还是相信了我,非但如此,他甚至不生气,只反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说了声:「辛苦了。」 那天之后,我们谁也没再提这些事,就好像根本没有过这个话题,一直到两个月前,他突然问我:想不想帮伯父报仇? 报仇。这样黑暗而激烈的词汇敲进心坎,我第一时间不是反对,而是深深地动摇了。我觉得自己还放不下那个结,即使工作时不会想起,伯父的死却一直没有结论,一直成不了过去。 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只是理解似地揉了揉我的头,说:交给我吧。 而一个月后,慕咏愿死了。 死法不尽相同,可与伯父同样死于车祸。 当l带着原本属于慕咏愿的「剧本」归来,他的表情隐含着某种陌生的狂热。 「这么厉害的东西,必须得到更好的运用才对!」 ——那是一切偏离的始端。 第七章——云雁的信(下) 事情一旦开始偏离,就像断线的风箏,不论怎么努力拉扯,都无法再控制分毫。 所有相机之中,「剧本」显然是最有利用价值的能力,得到「剧本」的l贪心了起来,把心思动到了其他人的底片上。 儘管l没有提过,但我觉得他抱持着某种理想,很难形容,大概是一种对自我价值的追求,在这个追求中,道德常理,乃至于别人与自己的性命都变得渺小,无关紧要。 这让他变得令人害怕。 说实话,我并不为慕咏愿的死感到悲伤,有一剎那还觉得这个结果挺好的,可计画着抢夺其他持有者的l已经渐渐超出了做为人的底线,再不阻止的话,必成大患。 我想l还是把我当伙伴的,又或是我根本够不成威胁,所以向我透露了这个抢夺的计画,也没有先对近在身旁的我下手——而事实证明答案是后者,因为在我试图劝阻他的一次谈话中,他用「剧本」拍了我。 我还没决定好用什么方法,但你将会在这个六月的最后一天死去——当他笑着挥了挥手里的照片预告着我的死期,我很震惊,可并不慌乱,随之而来的只有心痛。 都到了危及性命的关头,我第一时间不是担心,而是无可救药地,为不被眼前的男人当回事感到痛苦。那天他把我的底片拿走了,只剩下原本就在相机里的寥寥几张。 我当然可以用自己的能力摆脱他的约束,但他同样也能在那之后重新为我拍一张照,这衍然变成了一场毫无胜算的消耗战,或许他也是想利用这点把我的能力消磨殆尽,向来注重结果也注重过程的他,这样对目标游刃有馀的折磨是一种美学。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对l的个人理解。 而我本来就没有想过挣扎,看着这样的他令我心如死灰,还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 慕咏愿死后一个月,也就是我们相遇的前几天,察觉事有蹊俏的尹若阳回国了。得到消息我立刻联络了他,一方面想知道当年伯父死去的真相,另一方面,我还是下意识地把他当作了持有者间的大哥,即使对他仍抱有未解的心结,我依然无法讨厌并且信赖他,只有他出面才能够阻止l,我如此深信,因为他一直都很聪明,机智,必要时比任何人都果断,是个率性与沉着,温柔和狠戾全部放在一起也不令人衝突的男人。 可那天——其实也就是我正写着信给你的这天,我们在顶楼进行了一场并不愉快的对话,如果他愿意告诉我当年的真相,就算那烂得跟坨屎一样,我都会把l的事情全盘告诉他,心甘情愿。 但他并没有,面对我的问题他只是沉默,接着把话题导向了他想知道的,l的情报。 那瞬间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不值,也在那一刻,我真正的感受到自己对他的怨恨,反正我也活不久了,不如所有人都跟着陪葬吧——这样负面的情绪直上心头,我站在墙头对他冷嘲热讽,抱着足以致命的秘密纵身一跃。 而他及时抓住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大声的叫喊,可当下的我只想以死报復,不论他说什么我都觉得是废话,甚至为那张脸蛋难得的慌乱感到特别愉悦,我看着自己逐渐下滑,像是也把他一同拉进深渊地一点一点地下滑,而就在他作势要放弃我的时候你出现了,对着我们一阵痛骂,而我就在你的干涉下活下来了。 在多年后的现在偶然与你相见,你被保留的姓氏和那张与沐暮神似的脸蛋,简直兑现了我当年的猜想,看到你的时候我很惊讶,被社工带走之后从来没有听闻过你的消息,你的存在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低调得宛若消失般被人遗忘。 可疑的是,你居然不记得尹若阳了。 当年社工一直没能强行带走你,在尹若阳进去之后就顺利地解决了,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你们之间肯定有着深刻的羈绊——可你面对他,就像对待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既模糊却又彷彿能看见什么轮廓,所以我邀请你到屋里,试探他的反应,刻意在你面前使用了相机,试探你的反应,得到的答案很有趣,我觉得尹若阳并不希望你与这一切有所接触,而你虽不免讶然,却不像是第一次接触有着特殊能力的相机。 是的,当我再次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所有的行动,所有的神情表达都是算计。 虽然我还是搞不清楚尹若阳到底在盘算什么,可我不想就让他这么轻松地,掌握并隐瞒着一切,所以我把相机交给了你,因为你的失忆肯定跟能力有关,那仅存的一张,儘管当下并未点明,可我私心希望你能用在自己身上,我有股预感,没有什么是比你重拾记忆或身陷危机还令他更害怕的,所以我自私地把你牵扯了进来,一来不希望你跟我一样失去知道真相的权利,更多的是,这是我对他的报復。 而我把这一切包装成了游戏,因为我既无法支持l,也无法帮助令我对这个世界更加失望的尹若阳,对不起,我就是如此幼稚,自私又丑陋的人。 最后,我想谈一谈《云烟》这部作品。里面的主角是我,也是伯父,当初在决定题材时他告诉我想写一个真实的故事,不迎合时下观眾想看的情节,就是纯粹地写,写一个活生生的人。 后来他将我们两个人的经歷融在了一块,一个年轻的演员和一颗在孤寂中老去的心,这是他第一次用小说体创作剧本,也是第一次让我参与写作过程,只可惜,在完成之前他就出了车祸,《云烟》停在了途中,没有结局。 现在看到的结局,是我写的。 这部作品不论对我还是对伯父而言都意义重大,在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里,我反覆思索,最后揣摩着他的口吻,写上了心中的结局。这个祕密一直被我放在心里,从没想过会是伯父所有未公开的剧本中最受关注的一部作品,甚至有幸能搬上大萤幕且由我演绎。 明天就是最后一场戏了,我将会彻底完成这部作品,人生如戏,也如过眼云烟,生死之于我是很淡的,但我期许着不朽的死亡,我将在最后主宰自己的生命,赋予这部作品,也赋予自己一个无人能取代的意义,而如果这部作品能撑过往后如阵痛的风波,我希望你能去看一看,就当是作为拥有血缘关係的家人,最后的请求。 不知不觉就写了这么多了,最后的最后,就让我们回到l身上吧——」 嗡——嗡—— 手机来电的震动声响起,我放下手里的信。 这个时间点怎会有人打来?画面显示着从未见过的号码,我不禁犹豫,但还是把它接了起来。 「别说话,认真听我说。」还来不及出声,电话那头便传来了急躁的指示,「如果你在家就把门锁好,在外面的话找个人多的地方待着,把地址回传给这支号码别轻举妄动,我马上就过去知道吗?」 对方说完便匆忙地把电话掛了,这份急促和话语内容令人禁不住不安,虽然他没有表明身分,可那怎么听都像……尹若阳? 怎么了?他遇到了什么?又有什么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不祥的预感盘绕于心,我紧了紧有些发抖的手,把地址发给了他,又起身去确认了门窗。 巡了一遍我把大灯也关了,整个室内被一股大难来临前的死寂笼罩。门确实锁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不断安慰自己,接下来只要等尹若阳来,弄清楚状况就好。 而下一刻,门铃就响了。 听到铃声我不禁一顿,从电话掛断到现在不过五分鐘,尹若阳可能这么快? 我不动声色地来到门边,透过猫眼窥伺状况,而所有的行踪都被看透似地,才刚看出去,门外的人就开了口: 「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面。」 隔音不怎么好的老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来,门外的他一如初次见面的时候,慢慢脱去了帽子与本来就拉在下巴的口罩。淡金的短发,带笑的蓝眸,他的笑容温柔依旧,却不由得令人发毛。 脑中,回盪起了云雁在信中写的最后一句话—— 请小心……不,请阻止洛景熙。 第八章——所谓真相(上) 透过猫眼看着的画面,却像与外头站着的男人相互对视,我与洛景熙隔门相对,他的语气是如此篤定,可说不定也是搏心态的赌局。 该怎么办?他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继续假装不在吗?我回头望向放在桌上的手机,总之先把状况回报给尹若阳吧。 「我数到三,如果不开门的话——」 可我还来不及移动,洛景熙的话语又传了过来,慢条斯理。重新看向他,只见他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样物品,举在头边晃了晃,而后像要刻意让我看清楚地,将其拉近了些,正对着猫眼。 那是尹若阳的照片。 这不是第一次从他那见到尹若阳的照片了,可显然与之前的状况截然不同,那是张暗红色框底的拍立得,没见过的色彩,但我却下意识地知道那顏色的背后是什么功能——是剧本。 「不晓得他会发生什么事呢。」他轻笑着把话接了下去,微微收回手,从包里拿出了一枝笔,「总觉得现在开始文思泉涌了呢?对吧?」 不是吧……他为什么有尹若阳的照片? 「一——」 没给我时间反应,倒数就开始了。 「二——」 他笑着打开了笔盖。 「三——」 笔盖被扣到笔尾上,「喀」地一声轻响。 「时间到了呢。」 他自说自话地靠了过来,微微往旁边侧,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但依稀感觉得出他把照片抵在了门上,提起笔开始写字—— 「你到底想怎样!」我被逼急地开了口,事到如今装不在家也没有意义了,「底片不在我这,这里根本没有你要的东西!」 可面对我的话语他置若罔闻,只专注在眼前的照片上,就好像只要此刻的门没有开,不论屋内到底有没有人,他都会这么做。他写了什么,写到哪了,都令人不安得头皮发麻——由不得多想了,我大力地拉开门,或许早有预备,他没有失去重心,可似乎没料到我会开得如此用力而乾脆,趁着他稍微愣神的剎那,我把照片一把抓了过来。 抓过照片我迅速往后撤把门关上,但他也一个箭步跟上前,一脚卡进了门框,一手抵在门板上,看似轻松却大力地把门推了开来。 「这不是好好开了门吗?」 他低头看着我微笑,把自己当成受邀的客人,将鞋子脱下放在鞋柜旁,大方地往里面走去。 面对别人的排斥还能佯装无事地睁眼说瞎话……现在怎么办?转身逃走?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怕我跑,也不管我在背后做些什么,是因为手里还有照片所以不担心? 姑且还是待着见机行事吧。我摊开手里在方才的过程中被捏烂的相片,画面的背后确实写了字—— 来的路上买了一支笔。 什么奇怪的指示?我不禁困惑,不过令人意外地不是什么危及生命的内容,我把照片折成一小块,趁洛景熙不注意,把它卡进门锁内,将门悄悄地虚掩上。 再次转过身面对他时,他正垂着头读着书桌上尚未收起的信,屋子本就不大,就是个一览无遗的老旧套房,本来就是没抽到学校宿舍才外宿的,这种小却一应具全的房子方便又便宜,不过搬到现在的状况而言,几乎是没有什么能取巧挣扎的空间。 「跟预想的一样,他还真写了封信给你。」桌灯的白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在只仰赖此一光源而偏暗的空间里,深邃了他的轮廓,却也把他的话语衬得更加寒冷,「还很有原则地约定了读信的规则呢。」 洩露身分的洛景熙似乎也懒得演下去了,他对云雁本就没有丝毫惋惜,之前所见的一切不过是演技——可怕的男人。我抿了抿唇,把原本关上的大灯重新打开。 「即使知道不对,即使被你伤透的心,他直到最后都不愿直接揭露你……他就是这么爱你。」 像是气愤他的不以为意,又像是反驳他的轻描淡写,我说着,语出同时,也彷彿意识到了,云雁没有写出来的心意。 「爱?」洛景熙冷笑着转过头来,「如果他『爱』我,就不该阻止我,在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邀请他参与我的人生,就该死心塌地握住我伸过去的手不是吗?」 「做着错事还央求别人跟着你一起沉沦,谁给你这种理直气壮的勇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态度实在让人想为云雁抱不平,我无视了此刻应该谨言慎行的劣势,把话顶了回去。 「所谓的『错』又是什么?」他拉开书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到头来还不都是那些操弄着主流思想的人群自以为是的规范?你口中的『爱』就是个不切实际的包装,把丑陋的嘴脸包裹成看似好吃的糖——而我永远不需要这个噁心又自以为的情感。」 ——被说了噁心之后,我确实很难过。 脑中闪过了当初云雁垂着眼拿起相机述说着的画面,我胸口不禁一沉,「……噁心。你真当着面这么对他说了?」 「是又如何?」他翘起腿,「我本以为他能不同,但他跟那个女人一样令人失望。」 那个女人又是谁……?我看着根本偏执得无法沟通的洛景熙,既想为云雁争辩,也充满困惑,而也不晓得他是发现了我的疑惑而好心解答,抑或只是兴头来了想开口,我没有回答,他倒是把话接了下去: 「不过,还是那个女人过分了些,口口声声说爱我,却拋弃了我再婚,等我成名了又想攀关係要钱,很不要脸吧?」 「那个女人」指的是……他的母亲?可当时不是说他们和好了吗?他母亲自杀前还写了一篇感人肺腑的遗书给他……等等,该不会—— 「我后来给她钱了,但总要让她付出一点代价是吧?为了在婚后的小孩的医药费,『妈妈』真是拚尽了全力呢。」他笑着,笑得恶寒,像个冷血的杀人魔……或许,在某方面而言他确实是。 他利用母亲的死提高知名度,也提高了粉丝对他的母爱,当时他不计前嫌地为了曾经拋弃自己的母亲悲痛憔悴,那样感人却悲剧的亲情戏码谁不动容?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算计。 他连自己的母亲都杀。还用演技骗过了所有人。 「那云雁呢?如果他没有自杀,你原本打算在六月底让他如何死去?你也为他写了剧本不是吗?」 「这个嘛——」他轻吟了声,「我没有为他写上剧本,也没有在他身上多花底片,应该说没必要,毕竟我瞭解他,就像他一定程度地瞭解了我——」 他拿起桌上的信晃了晃,又把它放下,看了回来,「他是个心思细腻到令人不得不佩服的男人,既然不帮我,他就不能继续存在,我知道怎么做会让他自取灭亡,而做法你也从他的角度看过了吧?」 所以,他是预测了云雁所有的心思,那次照相只是幌子,他知道云雁会伤心,会选择另类的掌握自我命运的方式提前了死期?他想除掉云雁,一来是因为对方不愿配合自己,二来应该是云雁算所有人中最瞭解他,并且拥有克制「剧本」能力的人吧?他不能放任这样的人成为敌人,就算这个人只是旁观也不能冒险。 「好了,别再绕着他转了。」他又给自己挪了个舒适的姿势,「你就没想过这一切都是骗局?」 「你说你自己?」我有些嘲讽地反问,虽然现在还搞不清楚他来这里的目的,可他似乎不急着伤害我,感觉很微妙,但我至少目前来说还算安全,这种小小的顶撞他并不介意。 「我承认在某些地方我是骗了你。」他摊了摊手,「可如果我想伤害你,或是想抢夺底片,又何必坐在这跟你间聊,直接动手不就得了?」 「……我怎么会知道你打着什么算盘。」我靠在门边的墙上,远远地盯着他。 「我又不会吃了你。」像在嘲笑我的警戒,他摀嘴笑道,指背抵在唇角,颇有几分魅惑与玩味。 「靠近一点,告诉你一个秘密。」 第八章——所谓真相(中) 秘密……这个听来总是诱人的词汇从他的嘴里说出口瞬间就变了个味道,我往后靠了靠,背后有个墙靠总是比较心安,「房子又不大,你要说就直接说。」 他佯装遗憾地哦了声,下一刻就把翘着的腿放了下来,双手扣在扶手上,勾起一抹慵懒的坏笑,「那就只好我过去了?」 说完,他撑着扶手,身体微微前倾,作势就要站起来。 「别!」我下意识就喊了出来,当一个捉摸不透的危险人物开始移动,那威胁度堪比猛虎出柙,惹得人汗毛直竖,「你坐着,我过去。」 书桌在房间底部左侧,与右侧的床相对着,两者之间再靠门口一点的位置放了个圆形小矮桌,方便朋友来访时一起聊天吃饭。我一步步试探性地向他移动,最后在矮桌前停下脚步,桌宽加上一步半左右的距离,极限了,不能再少了。 我默默坐了下来,矮桌上还放着手机,刚刚窝在桌边等消息,没想到情势转眼变成这副模样。 洛景熙还是站起来了,我禁不住往后一缩,只是他也没挪近多少,就隔着矮桌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你知道他们早就认识了吧?」他挑眉问。 「……知道。」那又如何?他提起这件事的作何用意? 「虽然我确实是抢了慕咏愿的相机,可这种事情即使我不做,他们迟早也会因为底片不足而展开争夺,而按照尹若阳跟云雁的交情与实力,要联手先做掉一个人是非常容易的,即使拉开序幕的人是我,但我终究只是外人不是吗?」 他眨了眨眼,那眼神像在期盼我快点清醒,「他们理当要先排除掉身为外人的我,最好的方式就是让身为持有者却不知情的你跟我接触,不但可以掌握状况,即使有所损伤,也只是你我的事情,他们只要在后头坐收成果就行。」 「……你脑子还清醒?」都在说些什么啊,云雁跟尹若阳之间有矛盾他也不是不知道吧?而且云雁都死了,有人打着陷害别人的算盘却在收获前先自杀的? 感受到我的不以为意,他摊了摊手,「这都是假设而已,于事实面上有许多可能,我的意思是,或许他们在某个环节是骗了你,你能保证那封信,他们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不能。」我抿了抿唇,「可走到现在,我相信跟你比起来,他们不会害我。」 他不以为意,却又彷彿无所谓地哼了声。而他一不说话,整个空间又被一股风雨欲来的沉默笼罩,如果能和平地谈到尹若阳赶到就好,总之多争取一点时间吧。 「比起这种没有意义的挑拨,倒不如说说你是怎么杀死慕咏愿的。」我开口延续话题。 当然这点我确实也想不透,是什么方法让总是过得隔绝的人突然发狂跑到路上,即使是「剧本」也必须「合理」,简梦昕的状况也同样令人困惑。而且,看了云雁的信,我觉得洛景熙是在听到相机的事情就开始着手策画了,毕竟慕咏愿的偿愿所也不是说去就能去,虽然听云雁说完,他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提起相机与父亲的那场车祸,他恐怕是私下把事情都酝酿完了才又以报仇的名义向云雁重新提起了这件事吧? 「慕咏愿是个很怕死的人,从云雁那知道相机的情报之后,我花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利用特殊管道申请到了偿愿所的顾客名额,进而到偿愿所与他正面接触,拿到相机的细节就不赘述了,过程是有一些些强硬。」 他伸手用大拇指与食指示意出了一个小小的距离。 「相机到手,我替他拍了照,告诉他『你将会极其悲惨地死于我所写的剧本』,当然,事情无法凭空捏造,他只要照常过他的日子基本上应该是没办法置他于死地,可一如我所说的,他很怕死,怕到无法冷静下来思考,我还告诉他,我就是当年他杀死时以声的时候,意外多杀的那个男人的儿子,听到这句话他简直把我当成了前去索命的恶鬼。」 他嘲讽地轻笑了声,「我确实为他写了剧本,可并没有为他写出什么悲惨的结局,我只不过是在合理的走向强化了他被这件事影响的深度与强度,在我离开不久他就发疯了,总是掌握别人命运的他,却禁不起一丝丝被人操控的压力,懦弱又可笑,毫无解决的难度可言。」 即使对方是害死父亲的仇人,杀了人却当笑话在讲,这人已经无法单用残忍形了,简直是一种病态的疯狂…… 「所以你也是用这种方法对待简梦昕的?」 「我是没想过效果会这么好。」他将手往后撑在地上,靠背一样地支着身体,「我只是告诉她当年的那六个邻居之所以会一个个搬离分崩离析,都是因为你的错——用意不过是想给状况添乱好让局面混淆更容易从中作梗,没想到尹若阳替你挡下了能力,甚至意外打击到她,毕竟对她而言你只是让以往美好梦碎的坏人,她应该是生气尹若阳居然袒护你,一气之下把照片烧了才在后悔,在崩溃离开之后就出了意外。」 他微微一笑,「所以还是要谢谢你呢,霂光。没有你,事情恐怕不会这么顺利,也因为你选择救尹若阳,虽然花了一点时间,我也总算知道你住在这呢,在你回来拿相机的时候。」 「……你跟纵我?」 「这是必要的投资,不然就没机会坐在这跟你聊天了,虽然即使你没有回来,我还是可以从公司弄到你的资料,不过这样就太无趣了,更重要的是,这种不经他手,亲力而为的感觉更令人愉悦呢。」他一脸无害地眨了眨眼,「你不觉得吗?」 「那你不如说,那之后的揭密贴文,还有之前梁语瑶的事,甚至云雁会告诉你相机的事全部都是你设计好的局算了。」我强压下满腹的噁心感没好气地顶了回去,真希望尹若阳快点过来啊…… 「真是聪明呢,霂光。」他眼中的笑意渐深,「那确实是我写的文章,我觉得总是会让你看到的,让你对他们產生怀疑,甚至更加激烈的情绪。」 他说着,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相片,递给了我,定睛一看,那不是别人,正是第一次去公司坐在等候室里的我。 「这……」 画面中的我几乎背对了镜头,是个站在等候室外头的,极为侧面的角度。 「没有看镜头的效果真的很淡,虽然似乎真的让你跟他吵了一架,只是没能让你到现在都失去理智。」没等我反应,他收起相片,把它放回包里。 虽然当时的我真的情绪复杂而激烈得口不择言,可没想到这当中还包含了相机的能力作祟,我在他的剧本里,在我以为自己全凭自我意志行动的时候,我正被能力左右着……现在呢?现在的我也还在其他未拿出的剧本里?为什么他要告诉我这些?这是什么吻合剧本的条件? 「我确实拍了梁语瑶,在那场舞会的合照环节,我对相机做了一点手脚,她虽然对拍立得感到疑虑,却又觉得那是台普通的拍立得,所以我们合影了。」没有搭理我此刻的心慌,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着,「后来我在研究该如何让她『出事』的时候,在她的网页上观察到了有个人正热烈地关注她,我决定从两边下手,加深了她对云雁死去的情绪,也找到那同校的男人,加深了他对她的执念——我告诉那人,只要他把她包包里的相机与底片都拿过来,我有办法可以让她成为他的东西。」 「这种空头支票他还真信,不过最后却被你坏了事。」虽然这么说,他的眼中却没有丝毫责怪,倒是盈满玩味,「这样也好,事情太简单就没有挑战了。」 「为了奖励你让我如此开心,再告诉你一件事实好了。」他将身子往前倾,抵在桌上,「云雁跟我坦白之前我就知道了特殊能力相机的存在,我们就住在隔壁,时间久了他自然对我少了警惕,我看见他用了相机,那种超自然的力量实在诱人,当然,当时我并不晓得其他相机的存在,他向我坦白那天,是我刻意把话题带到了那年的车祸,他一直很仰慕时以声,那势必是他的脆弱,他会在那股脆弱中坦白——没想到意外收穫了不少事情,这大概是这个世界唯一有趣的地方,对吧?」 我已经不晓得该如何反应了,他是如此浅白地说着他一路以来的计画,掌握着每个人的心思,利用着大家的脆弱……为什么?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个人能做到这种地步?如此冷酷,毫无悲悯,毫无人性。 「……为什么?」这样一路听来的事实令我禁不住颤抖,声音是出去了,又彷彿卡在喉间,「是因为你的父亲……?」 闻言,他先是一愣,下一刻却开怀大笑了起来,他笑得过分,像在听着有史以来最好笑的笑话,整个屋子繚绕着他夸张却不祥的笑声,片刻后他抱着笑疼的肚子,抹去了眼角逼出的泪—— 「怎么可能,这点我很感谢他们呢。」 他摀嘴藏了藏又忍不住弯起的嘴角。 「当年我也在场,虽然对那时的我而言确实是场意外,但——」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像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地伸了伸手指。 「是我抓着那个喝得烂醉的男人,让他活生生地被迎面而来的车子撞死的。」 第八章——所谓真相(下)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中浮现了一个画面,画面中的洛景熙抓着自己的父亲,面着衝撞而来的车辆,他没有跑,只是抓着身旁的男人,或许他早就目测好了角度,他就是站在原地也不会被撞,而只要稍微拉一把,手里的生命就能活,可他没有,他在最后才松了手,又或是推了对方一把,车子在建筑物上撞出了一个破碎的凹洞,父亲就嵌在其中,他冷眼旁观着,手中是无形的鲜血—— 「我等了十八年。」幽幽呢喃似魔鬼低语,他双手抵在桌上,下巴靠在十指交扣的指背上,「他终于死了。」 他说,那个男人酗酒,那个男人有着戒不掉的赌癮,他无所事事,他的人生一败涂地,一有不如意就拳打脚踢,他虐待他,又依靠他不得不在外打工的钱过活,男人若心情好,或许就会有个相对安寧的夜晚,可大多时候总是酒气薰天,伴着愈发麻木的疼痛。 他向逃离的母亲求救,应该说,母亲的离开使得男人变本加厉,那个女人,或许还曾经是他的寄託,可她视陷入深渊的孩子如灾厄,她逃得远远的,无视男人对亲生骨肉的凌虐,自己与别人共组了家庭,幸福快乐。 在那个天气逐渐暖和的三月午后,他长袖长裤,围着围巾遮掩伤口,去把在店内吃霸王餐又大吵闹事的父亲接回家的路上,那台车衝了过来,在那只有几秒鐘可以反应的时间,他做了根本就不用考虑的抉择,然后……没有然后了—— 「他终于死了。他们终于都死了。」 我看着眼前的怪物,由衷地高兴,由衷地如释重负,谈论着将他变成怪物的另一个丑陋的怪物。 这样的画面复杂而微妙,我不该同情,他也不需要,可我知道自己的眼眶是烫了,即使这些不足以合理化他之后的每个恶行,却也无法在拿既有的道德去评判这一切,命运并不善待他,扼杀了他所有「爱」的可能,那双眼中是如此恨,也空洞得再也感受不到痛楚。 「霂光,我觉得我们是一类人,儘管你仍保有着无用的情感。」他浅浅一笑,那双海蓝的眼中带着彷彿将人吞噬的汹涌,「你的遭遇跟我一样特别,或许,是没有我这么激烈,但……」 他伸手轻抚着桌缘,又抬手看了看自己手掌,最后目光穿过指缝,与我对视。 「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会意识到情感的累赘,即使现在的人类仍在爱恨情仇,乃至他们立下的法度中挣扎,但总有一天会觉醒的,我们可以成为先锋者,霂光。我们拥有力量,就不该玩着扮家家酒一样地使用它们——我们能凭藉一己之力去左右别人的命运和生死,而不是成为被情感束缚的家畜。」 「所以?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让这个世界失去情感?掌控其他人的命运?相机再怎么都不是无限,我们终究只是凡人而已。」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晓得他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他的意图彷彿没有终点。 「我知道,我在这点上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极限。」面对我的反驳他仍是笑着,他的意志一直都很清晰,容不得别人左右,「这个有限又对于世界毫无撼动力的躯壳实在令我遗憾,可我说过,我想做件让世人记住的事情,我的生命将会在左右他人命运的同时被写入歷史——」 嗡——嗡—— 桌上的手机踩着点似地响了起来,一声一声是闹铃的震动,十二点整,灰黑的背景有个明亮的标题,写着:六十六天。 当初尹若阳口中的交往六十六天,由于实在没想透是什么日子,就姑且设了个提醒的闹铃,后来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恍惚间就给忘了——是今天,作为期限的九月四日。 难道这个期限跟现在的状况有关?他怎会知道这天会发生什么事? 铃声尷尬而诡异地响着,我抿了抿唇,伸手打算把手机拿过来关上,不料,手附上手机,洛景熙的手也抓了过来,就像等着猎物探头的猛禽,他扯住我的手,无预警而大力地拉扯,我感觉自己被从桌边扯过,力道快又有力,甚至在剎那间有股腾空了的错觉,我跌在了他旁边,撞上本就铺着的木纹地垫上。 脑袋一阵晕眩,我勉强撑起身,洛景熙却先一步地跨了上来,按住我的肩膀,力量之大,虽然试图挪动却仍被压在原地,他轻笑着看着挣扎不得的我,俯身低语:「霂光,我给过你机会,在我接连两次利用话语和情势挑拨你跟尹若阳的时候,你就该选择放弃他的,如果你刚才没有为了他打开门,如果你选择拋弃他,我是打算放过你的——」 他倾身从旁边的包里拿出了样物品,这次不再是照片,而是把亮恍恍的刀,他将刀背轻柔却压迫地按在我的脸上,冰冷而锐利的触感,头皮由内而外地麻了起来—— 「可惜,时间到了。」 这句话传近耳里,我只觉脑袋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倾尽了全身的力量狠狠推开了他,就像是动物都会有的求生本能,那一瞬的爆发自己都吓了一跳,手掌用力得发麻,我趁着空隙翻身爬起,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禁不住颤抖。 他也站了起来,拍了拍有些皱了的衣襬,刀子掉在我们之间的地板,他却不慌不忙。 怎么办……怎么办……我看着他,又看了看地上的刀子,跑吧,也只能跑了对吧?我盯着他默默往后退,最后放手一搏地直接转身向门跑去。 可打开门的瞬间他也来到我身后伸手用力地拍在门上,微啟的门又「啪」地关了起来。我转身面向他,他竟然没有拿刀,我瞥了眼他身后方才刀子掉落的地方,它确实还在那里。 洛景熙的手再次抓了过来,我侧身避过,几乎是穿过他身旁的缝隙往回跑,时间与动作彷彿慢速拨放着,我觉得自己好渺小,就像等人宰割的动物,短短的距离,却像是原地奔跑地遥不可及,我还是拿到刀了,直接跪下地握住了刀柄,洛景熙的脚步游刃有馀地跟了上来,我转过身,也不管自己还跪着,把刀指向了他。 「别过来!」 「没错,就是这样。」他停了下来,却又笑着往前挪了一步,「这样才有趣。」 「我说别过来!」我紧了紧发抖的手,勉强自己站起来,掌中的刀子沉甸甸地,指向笑容愈发深邃的他,「再过来……我会杀了你!」 「你做得到?」 他又往前了,一步、两步,慢慢地,悠间地来到刀前,毫无防备,他胸口的衣物微微碰上刀尖,伴着呼吸起伏而摩娑。 「我……」 他没等我说完,又或是晓得我根本无话可说,他倏地揪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紧扣着我的手掌,刀卡在我们之间,由不得我进退。 「我等这一刻好久了。」 他笑着,话语飘渺地传近耳中,我的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可身体却不及反应,手掌的力道捏得我生疼,而就像在杀死早已盯上许久的目标,他的眼睛眨也不眨,手腕使劲,他拉着我的手,拉着我手里的刀,往自己的腹部一刺—— 一股温热缓缓地浸湿了我的手,他的身子往前倾,下巴抵在了我的肩上,他的喘息像是嘲笑,一声声呼在我的耳畔。 「你就不怀疑……我那些照片都拍去哪了……?」 他的气息带着对疼痛的隐忍。 「我的死亡……将会带走那些……『爱』我的粉丝……」 他仍喘着,我知道他正逐渐失去力道,可想抽手,却仍被他紧紧地扣着,他带着我的手用刀子无情地搅弄自己的血肉,他痛苦地喘息,却一心置自己于死地。 「而知道真相的你……只能在牢中……看他们嚐着我所赠与的……悲伤而永恆……实际上却腐烂不堪的糖衣……看着他们……为我自杀……」 我们缓缓地跪了下来,他松开了手,倒卧在一旁,鲜血漫溢,那逐渐空洞的眼眸仍对着我,像在诅咒,满怀恶意地笑着。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开了口,喉中净是腥味。 「因为……我讨厌你们……」 一滴泪自他的颊边滑过,写尽了万般我或许永远无法理解的心思,他抚着腹部的鲜血,将它抹在我的脸上。 「讨厌……你们……」 当苍白而染血的手再也无法支撑地垂落,当那张总是笑着的脸蛋再也不见一丝笑意地黯淡,我的眼泪终是掉了下来。 是我杀了他……也是他杀了自己……还有那些,被他写了剧本,将会为偶像自杀的粉丝……为什么,连对自己都这么狠,就没有一丝丝留恋,就没有…… 呼吸好困难,满室的血味彷彿将人淹没,我知道现在应该做点什么,应该站起来努力,可浑身却是什么都做不到地无力,眼前的一切彷彿被血色一点一滴地吞噬,我禁不住乾呕—— 谁来救救我们…… 喀—— 大门彷彿听从了心愿被打了开来,我摀着嘴缓缓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气喘吁吁的尹若阳。 他愣在了原地,时间彷彿停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才又恢復了动作,他走了过来,探了探洛景熙的呼吸,又转过来摸了摸我的头。 他没有说话,又站了起来走去把门闔上,接下来他做了什么我都没了知觉,就是麻木地看着他忙碌,好像这一切都只是梦,好像只要他在,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喝点水。」 再次回神是他将杯子递了过来,将其接过,我看着手里逐渐乾涸的血,又是一阵恍忽,我想不起他又问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答了,他又起身离开,不过没有多久,等我把水喝完,他也重新回到我面前。 「别担心。」 他蹲下身,抹去我颊上掺着血的泪。 「没事的。」 彷彿这是个令人心安的咒语,他低喃着,像安眠曲催人入眠。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那双黑眸是如此无奈而悲伤,像是要把我刻入记忆中地深深地凝望。 「交给我就好。」 他举起了相机,当银灰色的机身闯入视野,我恍然惊觉—— 「等等——」 他按下了快门。 一瞬的白光闪过,眼皮也随之渐渐沉重,怎么能,怎么可以,你不能这么做——可我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就像沉于深海,张口就是窒息。 「睡吧,醒了就没事了。」 最后的最后,他如此呢喃。 第九章——清醒之后(上) 摸不着方向的黑暗里,一根白色的羽毛飘然而落,下坠着,轻柔地翻捲。 飘啊,飘啊,它无声的旅行彷彿没有尽头,整个空间是如此恣意,却也虚浮得採不着地。 不晓得过了多久,它终于停了下来,轻轻地点在了黑暗里,一波波似涟漪的微光随之递散,像落于湖心地,它沉落,它隐没,却也引起波澜。 世界,渐渐亮了起来—— 微微的风淡淡地拂过,拨动着房门轻晃,电风扇规律地运转着,窗外是依稀的往来车声。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声响,拼凑出习以为常的场景——每天自睡梦中醒来的日常。 是啊,每天都会经歷的,宛若呼吸地不假思索,却又好像久违地回到这里,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疲惫地归来。 勉强坐起身,我揉了揉僵痛的肩膀,三月的信与照片同在触手可得的床上,拿起照片,我看着画面中的自己,被填补的记忆与这段一无所知的生活交错矛盾,心情是跟不上的,眼泪却默默地先掉了下来。 那并不遥远,那个如同噩梦的一切,并不遥远。 甚至是个血淋淋的事实。 我抹去颊上的泪,有很多事情必须做,我必须……把路给走完。 压下去监狱找尹若阳的衝动,我洗了把脸,打开电脑把《光隐》给读了遍。 故事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出发,记录着他见证的一切,故事里的他将自己放得很低,在里头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稍一闪神,读起来跟一般的全知视角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在字里行间之中,对于主角与情节的描述,带着一种几不可见的揣测,即使剧情确实地走着,也带着一种微妙的不确定性,一如旁观者的身分,他记录了,却也像个实况主,知头不知尾,他存在的时间,跟读者感觉是一致的。 而我终于知道以前的我为何读不下去——它令人不自在,就像三月能透过小说窥视我的生活,就像他把我写进了故事——当时下意识的排斥与感受儼然成了事实,三月他……是我们当中的某个人,他把我跟尹若阳,以及所有相关的人隐喻进了他笔下的世界—— 他就是里面小说中几乎感受不到存在的那个旁观者,而他希望这个故事——也就是现实中的我们,能往前走下去。 温和的文风,一丝不苟地折起并密封的信,如此关切着,企盼着我们能走出不一样的未来,与我们,与相机切身相关的人……我好像知道他是谁了。 读完《光隐》已是下午,简单收拾一番,我离开住处,没有去找三月,而是先去了电影院。《云烟》最后确实熬过了风波,并于云雁过世两年后的现在,在他生日的六月二十日上映。 剧情一直是照着剧本演的,唯有最后一幕,《云烟》并没有交代确切的台词,给演员即兴发挥,我看着画面中的云雁一如剧本里的指示望着深渊,张开双臂缓缓转向了镜头,阳光眩目,他瞇起了眼。 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望着,微笑。 那个笑容,我想我会记上一辈子,其中究竟有多少思绪,又有多少苦楚,他是如此感性的人,连带着观者也为之感染,此幕一出,电影院的大家都哭了,我们都知道,这个画面是多么真实,一个笑容,胜过万千遗言。 而后他便如所有人都知道的结局,向后躺了下去,伴着工作人员非常真实的惊呼,画面的最后停在了自他身上流淌而出的血,一个被摄影师吓得弄到倾倒的镜头角度,四周是如此慌乱吵杂,云雁就这么躺着,他是不可能再说话了,可我知道他终于自由了,一如他完成的《云烟》所述,再无烦忧侵扰。 是的,再无烦忧。 醒来后的每一步都像在完成一个无法蹉跎的使命,虽然想起了一切不免沉重而心闷,思绪却异常清晰。没有时间感伤与驻足,离开电影院我久违地搭上了前往近郊的公车,熟悉却又不熟悉,两年多的时间,这条路线大致没什么修改,但添了不少新的站名,把路线又绕大了些。 下了车,又搭上了同样久违的地区公车,除了车旧了些,班次也变少了,再怎么热门的景点也无法永远保有着人潮,更何况这种用钱打造而出的社区。 或许是才刚想起一切的缘故,有种才隔一天就变了世界的错觉,到了站我走到了曾经频繁进出的路口,望尘的看牌已经撤掉了,我往隐于树林的小径走去。 六月底的蝉鸣一如当年譟响,走过曲折的微坡路段,走上长着青苔的石阶,再次踏足平地,我望着那久违的建筑,怀念,也百感交集。 回来了,虽然物是人非。 推开门,记忆中的铃声轻轻地响起,这地方没有变,可总觉得茶香淡了些。 正对着门的吧台坐着熟悉却也陌生的身影,男人戴着没见过的眼镜,手里不再拿着书,桌前是台笔记型电脑,听见声响他抬起头,微微一愣,却不显得惊讶地勾起了浅笑,比起记忆中的模样,他似乎消瘦了不少。 唯一不变的,好像就是开门的这声铃响了。 闔上门,我倚上一旁的鞋柜,回之一抹笑:「我该说初次见面,三月?还是好久不见了,季清?」 似乎被这样的开头逗乐了,他笑容渐深,闔上了电脑。 「我更偏向于后者呢,霂光。」 第九章——清醒之后(中) 换了鞋我来到他面前坐了下来,虽然有很多话想问,一时却不晓得从何开口,我们两人沉默了一会,他把电脑给挪到一边,浅笑着与我对视。 「不介意的话,能照着我的节奏来解释?」 会这么提也代表他已经把思绪整理好了吧?我点了点头。 他没有立刻开始,而是从桌底拿出了一个长方形铁盒,打开盖子,从里面拿了一张被对折过的照片递了过来。 我有些困惑地伸手接过,在他示意而鼓励的视线下将目光摆到了照片上,画面中,是隔着玻璃看向镜头的我,背景就是这里——望尘的座位区,是从外面拍进来的角度。 从来不记得有被这么拍过,而且上头的我满身是不祥的红,令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尹若阳最后为我拍的那张照片,只是,背景很乾净,使得这样鲜红更加突兀。 我抬起头,不安也困惑,这张照片是青绿色框底的拍立得,如果这也是一种能力,这没见过的顏色恐怕就是属于苏季清的底片。 「霂光,事情会变成这样或许都是我的错。」他的眼底是藏不住的歉疚,将照片拿回去,他将它面向我指了指右下角,那里有个非常浅的浮水印,写的是前年的九月四日,「我的能力是『未来』——照片会显示被拍者在未来的某一时刻的状态,无法指定时间,是随机显示,并且只对『人』有效。」 未来……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你第一次来望尘的时候我们早有预备……是我把相机借给了若阳,并把你安排在里不见外的区域,让他方便在你察觉不到的状况下拍摄。」他垂下眼,坦白却也心虚地抿了抿唇,「他希望可以确认你未来的安危……而照出来的结果就如你现在所见。」 被苏季清如此一说,我好像似乎有了印象,当时在等待尹若阳的过程中,曾有一瞬间感受到外头似乎有微光闪过,不久后尹若阳就带着一叠照片进来了,而且他原本并不想让我参与这件事,却在看过最后一张照片后改变主意,并面色凝重地将其对折再对折,收进裤子的口袋里—— 「所以他之所以提出六十六天的期限……」 「是为了在这段期间能把你放在身边,一直到危机解除。」 苏季清把我的话接了下去。 「可是后来他又刻意赶我走。」 「那是我们发现,这一切根本不是我们能掌控的。」苏季清苦笑,「换个角度想,『看了照片里的未来而有所行动』这件事,说不定也是促成那个未来的其中一环——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加入,把你放在身边反而让你更加危险,愈是往前走愈是自我怀疑,最后他选择让你离开。」 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又把照片接了回来,即使最后还是没有扭转结局,但这是尹若阳和苏季清的一片苦心。 「这不是你们的错。」我摇了摇头,「即使最后结果不如预期,我很感谢你们愿意像这样默默为我设想,默默保护着我,甚至……」我深吸了口气,脑中闪过了尹若阳最后无奈而悲伤的神情,心也跟着痛了起来,「不惜为我顶罪。」 「……霂光,你知道除此之外,我上一次使用能力是什么时候吗?」 苏季清突然就岔开了话题,我望向他,不懂他为何提出这样的疑问,也不晓得问题的答案为何,只得摇头回应。 「是在我国中毕业之后,拍的是……我的母亲。」 他的回答与笑容落寞得令人心疼,像在强压着情绪,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片刻后才又像是做好心理准备地睁开了眼。 「她的身体不好,一直都在病床上度过,医生总说她会好,可她几乎没有离开过医院,我的心一直悬在这,好想知道她的未来,好想知道结果——或许,我的能力就是为她而生的。 「可是得到能力之后,我还是没有拍她,因为我很害怕照出来的结果并不乐观,不过为了让她开心,我向她透露这是一个可以推测被拍者命运的娱乐型相机,带她到庭院散步时我们总会拍几个路人玩,照片的日期时远时近,我会推测上头的状态与时间,跟她讨论这片里的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事实上,状况总是八九不离十,在预见结果的状况下,我们见证了不少人的幸运与不幸,但大多数的状况都很日常,我们总是抱着很轻松的状态去笑看照片里的人。只是……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最后,她也开始对自己的命运感到好奇,我其实并不乐意的,可在她的软磨硬泡下我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他微微垂下眼,表情满是懊悔与痛心。 「那张照片显示的画面……可怕得我不愿回想与形容,她是个爱美的人,可画面中的她实在不成人样……那一刻起,我们的世界就变了,她鬱鬱寡欢,每天担忧着那天的到来,或许到最后,她根本忘记了上头预告的日期,她的心绪被恐惧侵占,说到底,当时的我也一样。」 他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在他的吐息中听见了颤抖。 「她后来自杀了,从医院顶楼一跃而下——那天的日期与她最后的模样就跟照片显示的一模一样,如果……如果我不拍她,她或许最后会死于病情,却不会如此悲惨而讽刺地死去。」 说完,他沉默了一会,我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却也似乎明白他为何会提起这样的过去,可是,他不该将这件事怪罪到自己头上,命运总是由不得人,他没有错,真的没有错—— 但他还是抬起了头,与我对视的同时,把话导回了主题: 「对不起,当初我不该答应若阳的,我很清楚事情不会因为知道未来而改变,可最后还是自私地希望透过扭转你的命运去填补过去的缺憾,还是想相信我的能力可以试图与命运抗衡……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这样的他让人不禁难过,放下照片我倾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样的话,应该是我对不起你,不仅没有填补你的缺憾,还对你造成了伤害。」 「不……」他诧异又带着反驳地抬起头,「你不该得出这样的结论……」 「那你也不该这么想。」我收回手,重新坐下,「你这么自责我很难过,这件事谁都没有错。」 我们只是在命运中不断挣扎,跌跌撞撞碰伤了自己而已。 而这次,我不想再当个不知情的人了,我想了解真相,不论是当年的事情,还是在自拍之后所忘记的过往,我都想知道,然后,换我带给他们力量,换我向他们伸出手了—— 压下油然而生的泪意,我抿了抿唇。 「季清,洛景熙后续的事情也好,被我遗忘的过去也罢,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第九章——清醒之后(下) 那之后苏季清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尹若阳或许也想保护他,所以他知道的并不全面,只参与了一些片段的过程。 洛景熙的局铺得很深,即使尹若阳早就预知了我的命运,事发当天还是遇到了状况而无法及时赶到,至于是什么状况,苏季清也不是很清楚,尹若阳在一切结束之后才用另外买的预付卡联络了他。 尹若阳在洛景熙的包里找到了一大叠粉丝的照片,都是他在舞台上,跟台下的粉丝们自拍的大合照。洛景熙当时参加了不少打歌活动与地区巡演,累积出来的照片量惊人,照片的背后写的都是一样的话:在得知偶像死亡之后悲痛地追随偶像自杀。 这里的「偶像」也就是洛景熙,照片里的人现身在他的场合,是粉丝的机率很高,洛景熙又是擅于经营自己的人,他很清楚要怎么激起粉丝对自己的怜爱与牵掛,他可以跟怨恨已久的母亲上演感人的亲情戏码,利用自己父母双亡的遭遇,将公司与粉丝称做自己的家与家人,让大家都认为他需要他们,认为他们是他的依靠,最后甚至将死亡的日期定在自己的生日,营造气氛,营造话题——背后只为了一个极端而激烈的理想。 或许「剧本」的能力只能依循情节的合理,诱发出本就有该倾向的人的行为,假使一个人本就不可能做出「为了偶像自杀」这种不理智的行为,即使他被写入了剧本也不太可能会如实发生,可洛景熙事前的种种经营,将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扩大到了最大化。 替我照相之后,尹若阳把现场案排成自己所要的样子,便带着相机与所有的照片离开我的住处,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与苏季清碰头。只是他们最后还是没有想出可以阻止粉丝自杀的办法,人实在太多,也没有资料,即使销毁照片,只要没有「剧透」能力就会持续存在,他们也来不及一个个去找,给那些人看相片,尹若阳必须赶在被发现之前自首,为了不让警方在洛景熙的伤势中发现端倪,他还刻意补上了好几刀,想好了说词,只为了让我安然脱罪。 他甚至把我的照片给丢了,想让我永远想不起真相,那张照片还是苏季清找回来的,一直收到现在,觉得时机成熟,又或是看不下去了,把照片寄给了我。 而洛景熙的目的还是达到了,粉丝间确实引起了自杀陪葬的风潮,这个现象甚至被广泛地拿来讨论与研究。歷经抢救后的死亡人数并没有想像来得多,可我不认为他会在乎这个数字,他确实做到了自己所要的效果,正如他所说的,他的生命在左右他人命运的同时被写入了歷史,这是他的辉煌,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报復。 只是,那些为了他自杀的粉丝,一个个都是真心爱着他的吧?不只是表面那种肤浅的追求,正是因为真的很喜欢,才会愿意做到这种程度。如果洛景熙能跳脱出父母带给他的绝望,好好地感受好好地生活,他或许能活得很幸福。 云雁也是,即使两人最后针锋相对,我好像有点明白他们为何如此瞭解彼此了,两人的个性不尽相同,可他们对生命都有一种追求,都利用自己的死达成了某种实现……或许,也同样是个孤独而寂寞的灵魂。 那么,我跟尹若阳呢?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果然还是去自首吧?我不该剥夺尹若阳的自由,像这样安然无恙地过日子—— 「我想你肯定很挣扎吧,霂光。」 苏季清的话语传来,我恍然回神,看着他再次从铁盒里拿出一张纸——就大小与材质来看那应该也是张拍立得,只是没看见内容,他把它背面朝上地放在桌上推了过来,「在做决定之前,你有权重拾完整的自己。」 听了这话我不禁一愣,低头确认,上头写了一排排满而工整的字,我抬头看向苏季清,再次得到了他示意而鼓励的眼神。 不会吧,如果我没猜错,这该不会是……可怎么会在这?不是被毁掉了?我再次看向桌上的照片,嚥了嚥口水。 有些忐忑地拿起照片,我读起上头的文字: 「 最后了,终究无法改变什么。 如果当初没有收下那所谓的「礼物」,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开始,只要麻木地顺从着,就会活得比现在轻松得多吧?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假设也于事无补,对不起,是我搞砸了一切,是我的自以为是摧毁了本就易碎的平衡,抱着满怀的歉疚,我写下这段话,不奢望任何原谅,就当是写给自己的遗书。 我将被世界遗忘,无声无息。 而为了那个我或许不再存在的将来,我把最后的本心化做文字,赠给也许某天会揭开真相的你——」 看到这里,我似乎感受到写下这段话的人好像深深吸了口气,才又接着写了下去: 「相机所能纪录的仅止外表,它所造就的终究只是一时的虚假,就像我们,用光鲜亮丽的表面隐去不堪的阴影,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被命运玩弄的小丑,可是,即使如此,即使是这么残破不堪的我,还是拥有了想要守护的真实。 我由衷地为自己感到庆幸,哪怕结果总不尽人意,可至少我也曾有救赎,这样便足够了。而或许,这些话她永远看不到,但还是为了那份可能,我想将此刻的心意记录下来,毕竟以后大概是没机会说了。 霂光,你一定要幸福。」 最后的一句话,重重地敲进了我的心里,很沉很沉,也几乎要逼出眼泪地疼,明明这段文字是如此片段,根本不晓得他经歷了什么,甚至没有署名,也没压日期,可是我就是知道,我知道他是谁,在没有任何相关记忆的现在,我的心已为这件事深深地感到痛楚—— 是尹若阳,写下这段文字的是尹若阳。 将照片翻过来,画面中,是一个女孩与一名少年,他们两个望着镜头,脸上是笑容,也是苦楚,就角度看来,大概是自拍,两人都伸出一隻手到镜头之外,一起掌着镜。 虽然外貌与现在不尽相同,可看着五官与轮廓还是能看出他们的身分——是以前的我和尹若阳。 接着,便是熟悉的晕眩感,脑中闪过了从未见过的画面,迎面走来的少年接过喝完的水杯,他把杯子放在一旁的桌上,脑袋晕呼呼的,连带他的神情与话语都变得模糊—— 「势必得再睡一会了,霂光。」 苏季清的话语朦胧地传来,他来到身边,轻轻地扶着我躺下。我想回应,也想试着挪动,可眼皮实在太沉,可我知道这次的自己远比上次平静得多,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只是好想好想睡,伴着无可奈何的酸楚。 ——准备好了吗? 眼前的景色也渐渐淡远,徒留少年在耳畔的呢喃。 终章——最初的相片(一) 国中毕业的那年暑假,我发现了一个女孩。 白皙的皮肤,娇小的身子,一头灰棕色自然却也迷幻的长发,娃娃一样地细緻美丽。在隔壁新搬来才刚过一个月的邻居家里,那双灵动的眼睛小动物似地,从搬来之后未曾拉开的窗帘缝隙间,小心而纯真地窥探着。 就像是被人刻意藏起来的宝藏,在一次细微而巧然的对视间才得以挖掘,所以,是「发现」。 回溯发现的根本原因也神奇得不可思议,除了她,我们社区其他六户也都有小孩,因为各自的父母都在各自的行业间小有名气,各个有名的人聚在一起便形成了一个多馀而虚荣的生态,孩子们年龄差不了多少,社区又在近郊,最后在家长们的擅自安排下,我们读的都是同一间学校——一所从小学一路包办到高中的完全私校,上下学皆由六户一起出钱聘的司机接送,反正我们都有家教伴读,不需要留校课辅。 司机开的是八人座的黑色休旅车,一直都是由最年长的我坐在副驾驶座,后座中间的位置是小孩争执的敏感地区,容易晕车又没边可以靠,除了总是藉故靠在旁人身上撒娇的简梦昕,实在没人喜欢这个位置。 最后排中间的位置就留给简梦昕了,至于空出来的位置,就给前一排的苏季清与慕咏愿之间留了一点空间。 一切的开端就发生在学校全学籍举办暑期休业式之后,我们一如既往准备搭司机的车回社区,理应空着的副驾驶座多了个戴着黑色爵士帽的人,他低着头,帽沿下压而看不见长相,一头深黑的长发似瀑地批在身后,虽然留着长发,也看不见脸,给人的感觉就是莫名中性,很难第一眼就下定性别。 车上多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司机的反应却与往常无异,应该说,在我调整座位让其他五人坐进去之前,那个位置还一直是空的,恍然回神他就在那了,诡异得令人发毛。 我在是否该开口询问司机,还是直接叫跟着发现了的大家下车间犹豫了片刻,然而什么都还没做,那个人便慢悠悠地把头转了过来。 上车。 他没有开口,但我确实听见声音自脑袋深处响起,那双细长似狐媚的眼睛彷彿透着光,自帽沿下的阴影幽幽地斜睨而来。我想大家也都听见了,苏季清向我投注一抹困惑却也慌张的眼神,这时候上车未免也太蠢,可不知为何,彷彿被下了暗示,当我回过神来,已经叫苏季清往内挪,自己坐进了车里把门给关上了。 「今天怎么突然想坐后面呢?」 车子开动的同时司机还笑着问了我,他的反应自然得彷彿隔壁根本没有坐人,坐在副驾驶座的神秘人悄悄地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嘴角勾起了一抹邪魅的弧度,也不等我们反应,又从容地转了回去。 借我搭个顺风车。 脑中又诡异地响起了声音,我和苏季清面面相覷,慕咏愿倒是烦躁地嘖了声便转头看窗外去了,后面一排的三人没有主见,只紧张地看着我,等指示。 事实上,在车窗的倒影中根本看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司机开的路很正常,再过个十分鐘就能到,我猜司机根本就看不到他,顺风车就顺风车,虽然这一切都这么诡异而超现实,但意外地不怎么让人害怕,感觉上他不会伤害我们,要伤害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挣扎的空间,与其穷紧张不如等事情发生再来想办法—— 我给后面的三位与苏季清一个耸肩,便索性倚在车门边闭着眼休息到了终点。 确实没有任何事发生,到社区口我们下了车,司机离开我便领着大家,无视那个跟着下车的人往内走,因为是年纪最大的,又是议员的儿子,好像就势必担起照顾其他人的义务,这种标籤实在麻烦,可当不得不照顾的对象出了事才是更麻烦的,大人们总是先怪罪,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 身为没有话语权的未成年只能尽可能排除一切使自己陷入麻烦的因素,我二话不说带着大家远离这个莫名其妙的状况,可这个只声称要搭顺风车的非人类似乎是要食言了,我的眼角馀光看见他跟着我们,他连走路都没有声音,抵达中庭我又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 「你想怎样?」我示意苏季清把还在后头的人都拉过来,自己站在他们前面开门见山地问。 「别担心。」他摊了摊手善意地笑了笑,「我只是想送个礼物给你们。」 「什么礼物?」听见关键字简梦昕的眼睛都亮了,年纪最小又天真烂漫的她很容易失去戒心,抓着我的衣襬把头探了出来。 他浅浅一笑,打开了手提包,走过来拉过我的手,把一样物品放到了我手上。 这一切发生得从容,却也措手不及,虽能看清他的一举一动,可当回过神来这一切都完成了,手背上还残留着他指尖带来的冰凉的触感,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物品——一台银灰色的拍立得,他已经蹲下身把另一台同款但是粉色的拍立得放到了简梦昕手上。 当所有人都无可避免地各自得到一台同款不同色的「礼物」,他优雅地摘下帽子,绅士地鞠了个躬: 「在此诚挚地邀请你们参与一场实验——」 他邪魅一笑。 「不过,我更倾向于称之为『游戏』。」 终章——最初的相片(二) 虽然是一场被称作为「游戏」的「实验」,可具体而言他并没有给予什么指示,只给了几点原则说明: 一,每人只能绑定一台相机,每台相机有五副二十张,共计一百张的专属底片。 二,相机功能随持有者的特性或执念自动產生,持有者无法凭藉自我意识选择能力。 三,能力确定形成便不再改变,快门键上会浮现专有标志,没有说明,持有者必须在实际使用过程找出自身能力的规则。 四,底片可通用,拍出来的能力跟相机不跟底片,专属底片用尽该相机便失去功能,上头的符号也会消失。 五,在底片用完,或持有者彻底失去產生该能力的特质或执念之前,相机功能永不消退,即便持有者死亡也一样。 六,若是因底片用尽而失去功能的相机,持有者将遭受能力反噬。 ——以上规则称不上复杂,可对于初次接触的我们而言就是理解了也觉得莫名其妙,那人也不管我们到底要不要接受,还另外多给了一台,「请帮我转交给最后一个孩子」,他如此交代完最后一句,便转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社区出入口。 「所以呢?」先开口的是苏季清。 「我觉得有点可怕……」梁语瑶怯怯地提出了看法。 「相机的能力是能满足我们内心的某种渴望吧?或是我们执着的加强或变形……我觉得都可以,只是要不要统一有个结果,要马一起参加,不然就谁都不要碰?」云雁倒是冷静地分析了,他没有明说,但感觉他多少对那未知的能力有些期待。 「若阳觉得呢?」简梦昕歪头看向我。 而我还没回答,甚至还没理清思绪,慕咏愿便先冷哼了声,「我不知道你们是在犹豫什么,只要掌握好底片的数量,免费得到异能这种好事到底有什么好讨论的?还是说,你们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 被这么一说大家面面相覷,慕咏愿的态度会如此果断令人意外,这件事分明超乎现实,还有许多谨慎思考的空间,在他眼里却好像根本不需要考虑,他像看着一群笨蛋地捡起暂放在地上的包,捧着相机站到了大家面前,「你们要不要参与我管不着,我是决定要用的,要用的人之后再来讨论彼此间的规矩,我先走了。」 慕咏愿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当一个人先做了决定,剩下的人也开始动摇,事实上他说得也没错,一百张对我们而言并不少,只要稍微节制该用的时候再用,应该不至于走到被「反噬」的地步。 反正我们也不知道自己的能力会是什么,唯一感觉到威胁的「反噬」,听来也成了个很遥远又感受不到重量的副作用。 可这所谓的「实验」图的究竟是什么?那个人也没留下任何资讯,就好像给了相机之后就没他的事了。 「多的相机怎么处理?」云雁的话语再次传来,那没人拿的纯白相机放在中庭的座椅上,那人口中的「最后一个孩子」是谁?我们社区就这么大,新搬来的那户似乎还是个单身汉,难不成要让我们到外头另外找个人? 「先交给一个人保管,看看有没有找到适合的人选吧?依照大家的关係应该把最后一台也交给这个社区的人,还是就把它送到新搬来的那家?虽然他说是『孩子』可也没规定一定要是吧?」苏季清思索着说道。 「也只能先这样了。」我点头同意,他们愿意出点子还真是帮大忙了,「那就交给提议的人了?」 「让我去拜访那个搬过来不久屋内恐怕还有成堆的纸箱与灰尘的住户?」苏季清挑眉,「你是魔鬼吗?我绝对不要。」 现在的重点是对方家里乾不乾净?我不禁无奈,虽然苏季清有洁癖也不是一天的事了,我转头望向云雁,「你呢?我记得搬过来的是『莫声』吧?你们在工作上会接触吧?」 「……会。」云雁回答得有些犹豫,「只是,虽然我可以把相机交给他,但我觉得交给最年长的你处理更合适,也比较没争议,现在就决定给谁也有点草率,不如你先收着吧,说不定会有比他更适合的人,我偏向找同龄人,比较方便沟通,也单纯。」 梁语瑶和简梦昕不晓得在不在状况内,倒也跟着点了点头,事情就这么被云雁跟苏季清决定了下来,现在拒绝也只会鬼打墙,再拖下去今天的练琴时间就要没了,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将就地答应了下来。 与相机缔结契约的方式很简单,据说只要将自己的血滴在快门键上就行了,我们剩下几人约好要在隔天晚上前完成,大家还是单方面的选择了与慕咏愿共进退,届时再约个时间报备状况并订下慕咏愿口中的「规矩」。 暂时得到结论,回家我匆匆走上楼,方才延误了不少时间,必须赶在父亲回来前加紧练琴才行。 「小阳。」 才刚到二楼我便撞见了准备下楼的母亲,她的表情侷促,嘴巴开了又合合了又张,通常这都代表了一件坏事—— 「他今天要带那女人回来?」 母亲听了身子一震,又怯怯地点了点头。看着这样的她我不禁烦躁,虽然嫁给父亲之后便辞去了工作,可再怎么样她都曾是个闻名国际的钢琴家,爱猜忌又好面子的父亲将她关在屋里,成为客人来时偶尔拿出来吹嘘赏玩的摆饰,光彩耀眼的母亲渐渐黯淡,失去喜欢的工作,也失去经济的独立性,成为即使丈夫外遇也只能委屈闷声,甚至还必须在他们兴头上之弹上一曲助兴的悲惨女人。 而身为儿子的我只能透过录影带一窥曾经自信而美丽的她,父亲从不认为音乐是一项正职,他瞧不起母亲,也反对跟着学起钢琴的我,他很贪心,希望我从政也希望我学商,希望我什么都会,成为未来可以随意使唤利用的棋子,可我还是无可救药地想要继承母亲的梦想,所以这感受不出什么亲情的父子关係间有了一场协议,只要他所希望的我都能拿第一,他还是会允许他的儿子滥用一些时间在毫无意义音乐上。 在不影响前途的情况下,多个无用但可以拿来吹嘘赏玩的长处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他的贪心,我的兴趣与母亲价值被保留了下来。 我气总是不反抗的母亲,更气无能为力而跟着委曲求全的自己,父亲的思想已经没有救了,总有一天我要带着母亲远走高飞,也有失望得想独自一人到遥远的地方生活,没人记得,没人认识,邂逅一个能认真看待「我」,没有价值计算,也没有任何私心与寄望的人,安安稳稳地过着日子。 但这样的理想未免也太虚幻了些。我拍了拍母亲的肩膀,这里才是现实,「没事,今天就在房间待着吧,剩下的我来应付。」 她哭着道了谢,也说着对不起,当一个大人哭着向自己未成年的孩子寻求庇护,这样的画面真的悲哀得令人发笑。 把她安顿回房,今天也练不了琴了,我回到房间,从包里拿出了那两台相机,属于我的银灰与还找不到主人的纯白,我拿起前者,突然感受不到了犹豫的理由,从抽屉里找出了美工刀,在指尖划出了一个小口子,不怎么疼,我对着快门键按上了自己的血。 就来瞧瞧这样的我会拥有怎么样的能力吧。 如果能稍微改变这糟透了的现状那就太好了。 终章——最初的相片(三) 我的能力在两天之后形成了,快门键上绽放了一朵不知名的花。 为何是花?这看来徒有美丽的标志不由得令人失望,由于并非所有人的能力都出来了,大家在线上敲定了碰面的时间——约在当周的假日,多了几天让能力形成,也让已经有的人摸索一下能力的性质与功用。 可即使多了这样一个神祕而令心绪浮动的插曲,日子还是得继续,放了暑假还是有父亲安排的家教课程要走,也要为来年的钢琴比赛做准备,早中晚各有个练琴的空档,吃过早饭我到二楼右侧最边间的练琴室,琴室的隔壁就是我房间,除了两者相隔的那面墙,琴室其他三面皆採玻璃设计,不论是家里的走廊还是外头的景色都能一目了然。 钢琴摆放的角度,坐着往右看便是隔壁邻居的家,上一户住的是个爱喝茶的老伯,一个乾净明亮而淡雅的人,他把靠近我们这侧的一楼房间改装成了个明亮的茶室,以前早起练琴,总能看见他坐在拥有大片落地窗的茶室,敞开窗子坐在窗边捧着茶喝。 有时我往下看,他恰好也往上看,目光对视他会笑着招招手,让我下去喝杯茶,说我弹得好,连茶都更香了。 那段日子或许是最快乐的时候,每天早上都有个人敞开窗子纯粹地听,纯粹地夸讚,不管你的身分,不管你客观的优劣,就这么单纯的欣赏,和煦的关係。 有时苏季清也会跟我们一块喝茶,他家是茶叶大商,老伯家的茶也是跟他父亲买的,来的时候苏季清都会悄悄带茶送给老伯,我们三个会聊上一小段,等上学的时间到,我和苏季清一起去搭司机的车,老伯继续喝他的茶。 跟苏季清变得比其他人都来得熟,大概也是拜老伯所赐。 后来老伯搬走了,那明亮祥和得屋子顿时寂寞了起来,它空了好一段时间才由现在的屋主接手,编剧莫声是个忙碌的人,同时似乎也是个喜欢暗处的人,他替每个窗户都安上了窗帘,那间明亮的茶室在他搬来后再也透不进光,黑色的窗帘没有拉开的时候,整间屋子变得阴鬱而死沉,我也渐渐不再有弹着琴往外头看的习惯。 说实话,那个把相机送给我们便一走了之的人,他的话还是令人在意,「最后一个孩子」感觉意有所指,难不成莫声的房子里…… 不可能吧?想什么呢。 我心不在焉地练了一段琴,事实上,比起中规中矩地照谱演奏我更喜欢原创,无奈现在的我就连「弹奏」本身都不能如自己的意愿,若不能在每年的比赛拿到第一,仅存的自由也将化为乌有。 落下最后一个音,我看向窗外,隔壁的窗帘依旧紧掩,只是不知为何,在看过去的瞬间,像是有东西躲在后头地,窗帘有些不自然地晃了一下。 「小阳,家教老师来了。」 我瞇起眼想看得更清楚些,母亲的叫唤却些传了过来,我朝门应了声,又转过去看了一眼,窗帘已经静止不动了,彷彿刚才发生的只是错觉。 错觉……吗? 我闔上琴盖,内心的疑虑挥之不去。 而时间很快就来到了约定的日子,在这之前我还是没有找人试验相机的功能,只拍拍景物绕着边尝试,拍了五张,就像正常的照片,计数器显示的数字也没有减少,如果拍在功能无法作用的物件上,就会是一般相片的样子,而且不耗损底片,这点那个人倒没提过,还真是放着我们自己摸索。 实际碰面,只有简梦昕的相机还是一片空白,其他人的能力差不多都出来了,就只差确切的规则,除了很清楚知道自己的能力是「解除」的云雁,慕咏愿的「剧本」似乎也差不多掌握完了规则,苏季清跟梁语瑶虽然不太明确,也大致有了底——每个人的能力都跟「人」脱不了关係,好像只有在「人」身上才能作用功能。 最后焦点摆到了我身上,只有我还没对人拍过,能力一直是未知数。 「要不要拿我当试验?就算真的找不到解除的规则,还有云雁的能力作为担保。」 苏季清提议。我感激地对他眨了眨眼,就算有云雁作为保险,愿意这么奉献也不是谁都做得到的。 即使对于自己的能力多少抱有期待,但更多的是自弃与惶恐,我不认为自己的能力会有多实用,总觉得在揭露能力的同时,好像也把最深处,甚至连自己都不清楚的自己摊到了阳光下。 不过,犹豫片刻我还是接受了苏季清的提议,该来的总要来,总是要瞭解自己的能力。只是这一照下去產生了不小的混乱,苏季清昏厥了过去,约莫十分鐘他再次醒来,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 「你们……是谁?」 那一瞬间我总算知道了自己相机的名字,慌乱间内心的某处却很沉很沉,我的心愿终归是透过了这样的方式展露,我彻底明白了自己。 我是多么地渴望被遗忘,在一个没人记得,也没人认识的世界重新过活—— 真是渺小而可笑。 终章——最初的相片(四) 失忆的苏季清看完照片之后便恢復了正常,只是前后都有段昏厥的时间,不是个能随意使用的能力。 即使可以用能力让拍摄目标忘记我,进而在结果上达成自己的渴望,但时机未到,现在的我无法离开父亲在外独自生存,也不可能弃母亲不顾。 这个有等于没有的能力实在鸡肋,我的生活无法因为它而改变,或许是种期待落空,意识到这样的事实让客观而言没有改变的日子变得更加难过了。 照着惯例上课、练琴,晚上父亲回来就当个沉默听话的孩子,时间一天又一天依循着过往的轨跡——而当我已经毫无波澜地晓得这个升上高中的暑假不会再有起伏,还是有件事悄悄地拨动了我的日常。 莫声的家里……或许真的藏着什么。 继上次看见窗帘动了之后,每次练琴我都会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确认,每每望去,窗帘好像都会颤动一下,微微地晃了晃,又慢慢恢復静止。 这种事情只在我练琴的时候发生,尤其是中午的时段,莫声的生活作息不正常却大致规律,他通常早上十点会开着代步的银色轿车出门,最早也要晚上九点才会回来,偶尔也有很早出门的时候,那天大概傍晚就会到家——总之大概就是这两种可能,要不就是整天都待在家里不出门。 只要他出门,中午就是固定不在的,只有他不在的时候,窗帘才会动,而且专挑我弹钢琴的时刻,只要弹着弹着突然转头总是能察觉动静,一来一回,反反覆覆,简直就是一二三木头人和躲猫猫的混合版。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礼拜,在一日吃完午餐,收到下午的家教有事耽误会晚到的消息之后,我决定打破这莫名其妙的状态,搞清楚那个帘子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于是我一如既往地上楼练琴,转了一次头确认窗帘一如既往地產生了动静,便认认真真地弹了一段,又佯装只是暂时离开地下了楼,往那间许久未造访的茶室走去。 我没有直接站到落地窗前,而是绕到了侧面,这面木墙经过设计,之前的老伯在墙边凿了个隐藏拉门,大约二十公分乘二十公分的大小,他会把茶渣透过这个洞倒进外头的盆栽里,权当肥料。 这个门没有锁,里外都能开,反正大小不够人进出,距离也勾不着落地窗的锁,除了在当时作为方便倒茶叶之用,似乎也没别得用途可以发展了——不过,虽然不太道德,这回倒是有了个新的用途。 莫声搬来之后保留了原本的格局,运气好的话他根本不会发现这里有个小暗门,更遑论将其封起,找到位置我悄悄地将门由下往上拉,洞口确实还在,我趴下身往内瞧—— 有张脸也从同一时间,同一角度看了出来。 我禁不住一愣,幽暗的室内,洞口透进去的光把那张豪无表情的脸衬得有些苍白,一头长发随着姿势散在地上,是孩子的轮廓却感觉不出稚气,那双眼幽幽地瞅着,乍看之下令人不由得脊背一凉。 不过,她很快就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那双眼中散出的纯真化去了方才给人的惊悚。 翻弄窗帘的就是她吧?为何莫声家会有这么一个孩子?她一直都在这? 虽有满腹疑惑,但在这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办法,我看着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待在这与我接触的她,不论如何都先把人留下地开了口:「……你一直都在这?」 她眨了眨眼,似乎在消化我的问题,才又点了点头。 「你有去学校吗?」我接着问,如果她有上学,势必会与我们同一时段出门,当初莫声搬来家长们也有问他是否有孩子需要接送,他也说自己是一个人没有孩子,没想到他竟然藏了个小孩在家里,这段时间都没看他带孩子出门,她有上学的可能性恐怕不高。 「……学校?」她歪头复述,好像不太懂这个词汇代表着什么意思。 「就是……会有跟你一样大的人聚在一起读书的地方?」我向她解释,也不晓得这样她听不听得懂。 她似懂非懂地眨着眼,片刻后才又回答:「爸爸说不需要。」 是莫声不让她上学的?我不禁皱眉,妄下定论不太好,可我觉得这孩子似乎是被刻意藏起来的,不让她与外界接触,也不让外界看见她地拉起所有的窗帘,把她隔绝在这栋房子里—— 这样做是合法的? 「你知道自己几岁?」我挪了挪身子,这样歪着头说话挺累人的。 她坐起身,徒留一节白色的裙子在画面里,似乎正掰着手指算,她的身子规律地晃了晃,那张脸又突然探了过来,「十岁!」 也不晓得回答出自己的年龄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她的语调比方才雀跃得多,水灵灵的大眼绽着光芒,在有限的角度中,她缩着手臂,十指大大张开向我比出了「十」,抿唇一笑—— 真是可爱。不怎么喜欢小孩的我也禁不住由衷感叹。 「你不会想出门?」我继续开口跟她说话。 她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地摇了摇头,「爸爸说不行。」 这个爸爸真的不行。 也不晓得是替她感到委屈了,又或是捨不得这么可爱的孩子孤独地待在这么大的房子里——还是更直白点,就是脑子有这么一瞬间拐到了筋,我指了指落地窗的方向,说出了一个自己都吓到的提议: 「还是你让我进去?」 她听了不禁一愣,眼里透出了一丝慌乱与警惕,像是在试图理解这倒底是不是能做的事情,她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起身离开了房间。 肯定吓到她了,毕竟连我自己都吓到了。我有些后悔,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叹了口气,我准备离开。 而下一刻,那孩子又踩着答答答的脚步跑了回来。 她蹲下身轻喘着对我眨了眨眼,「……怎么做?」 这孩子还真让人惊喜。 我花了一段时间对她比手画脚,示意她应该如何开锁,便绕去落地窗前等她,确认四周的动静,大中午的没人出门,要不就是不在家,我松了口气,生平第一次升起做贼似的心理,把头转回来,那孩子把自己藏在窗帘之间,探头出来小动物似地对我眨了眨眼。 我不禁微笑,指了指两扇窗中间的锁。她点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喀啦。 门开了。 终章——最初的相片(五) 进到屋子的第一印象,东西虽然不少但感觉很空。莫声搬来少说也一个月了,物品还是没有归位,一箱箱装着散佈在客厅,大概是想到什么再找出来用,有些箱子已经拿得只剩零散的小物,却有几箱甚至还没拆封。 替我开门后,那孩子就跑到了餐桌上拿了东西吃,我走向她,发现是巧克力,一片抓在手里细细地啃,明明是正常的份量,不知为何拿在她手上就特别大片。 「你午餐吃过了?」我在她对面坐下。 她愣了一下,歪头思索,扬起了手中的巧克力,「午餐?」 不是吧?午餐吃这个?我皱了皱眉,「爸爸没有准备东西给你吃吗?」 她点点头,还是挥了挥手中的巧克力,「这个!」 这个爸爸真的不行。 「我弄点东西给你吃吧?」 我撑起身,不知怎地就是无法弃之不顾,这个房子估计也没有什么食物可言。悄悄地回到家,母亲正在午休,我到厨房简单地弄了碗酱油拌麵,久久煮一次不怎么熟练,麵还不小心煮糊了,加了点中午用剩的葱花,又悄悄地把麵端了回去。 一进门她就答答答地跑来了,踮着脚尖想看看碗里是什么东西,她的嘴边还有些巧克力的痕跡,我下意识地伸手将其抹去,带着她回到餐桌。 「麵!」 碗一放到面前她就开心地笑了,不熟练地用筷子「捞」着吃,第一口还不小心烫到,她吐了吐舌,但还是很快乐地抬起头对我笑了:「热的!」 看样子感觉很久没有吃到热食了,我看着埋头把煮烂的麵当山珍海味吃着的她不禁感慨,麵不一会就吃完了,她捧着碗抬起头心满意足地嘿嘿笑了声,「好ㄘ!」 「是好『吃』。」我笑着指正,伸手抹去她嘴角上的酱汁,心里莫名感到一阵温暖。 「好吃!」 「嗯,学得很快。」 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接着变成一种习惯。 每天中午我还是会依照惯例与母亲吃午餐,饭后不疾不徐地练上一段琴,毕竟突然改变作息容易让人起疑。而或许是知道自己暴露了,现在弹琴往楼下看总能看见那孩子自窗帘间探出头来往这个方向看。 真是可爱。我觉得自己好像稍微找回了弹钢琴的乐趣。 弹完琴,我悄悄带着饭到隔壁找那孩子。带过去的饭没办法太复杂,我会留一些午餐的配料,基底还是一碗酱油拌麵,葱花,或许再加一颗蛋。 再怎么简单的样式她都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饭剩下一点时间我会跟她说上几句话,或是在他们家一楼四处看看,我们没有互问过名字,好像也不需要,我都叫她「小不点」,她就是这么小小一隻的,久了那孩子也晓得我在叫她。 她似乎不太会也不太习惯说话,每次回话她都会先思考一下,字汇量不多,这也不怪她,毕竟除了莫声,她恐怕没接触过什么人,但她学得很快,有时我会教她认字与写字,拿以前小学的题本教她算数学。 她很聪明,不该被关在这个地方。 但我不晓得该怎么做,我对她,对莫声根本不了解,不能擅自行动,必须先搞清楚他们的状况才行。 后来我在其中一个开着的纸箱发现了一本日记,还有相簿,全是女星沐暮的照片,还有几张他们的合照,日记的内容很片段,几乎都在抒发愁苦,不难看出令他愁苦的对象,就是那本相簿中的主角。 那天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日记还没闔上我转过头看向趴在餐桌上画画的女孩,仔细一看确实有像……不,是很像,怎么之前没发现呢?简直是缩小版的沐暮。 日记里偶尔会提到这孩子的事情,她叫霂光,莫声的本名叫时以声,所以她全名是……时霂光?只是后来的日记内容都称她为霂霂,读起来跟沐暮一样。 乍看下来,似乎是沐暮拋弃了他们,在霂光出生后便选择事业一走了之,可还是不明白莫声为何要把这孩子藏起来,是因为沐暮想掩盖他们曾有的一切?但感觉是莫声自己想这么做的—— 好难懂。 因为无解,这件事就暂时被我搁置了,我还是天天往她家跑,只要不被发现,这样的日子感觉会很长久。 我发现她好像很喜欢听我弹琴,有次吃完饭她又跑去茶室对着练琴室的方向看,那天是她第一次主动开了话题,她拉着我的衣襬,仰头说:「好听。」 好像怕我不懂她的表达,她哼着那天我练的曲子,她哼得很好,记得每个旋律与调子,那双眼中闪动着纯真的渴望,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一阵鼻酸,即使是这样的我也能被这么专注而单纯地注视着,也能稍稍点亮了一个孩子的热爱。 她注视着「我」,就像此刻的我眼里也只有她。 「喜欢吗?」蹲下身,我听见了自己的哽咽。 她点了点头。 「你的声音很好听。」我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以后我教你,我们一起弹琴,一起写歌,我弹你唱好不好?」 在对一个孩子说什么呢?我禁不住自嘲,也不晓得她到底听没听懂,可这次她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只是轻轻地回捏了我的脸,扬起了即使时隔多年我都不曾忘记的笑容: 「好。」 终章——最初的相片(六) 「最近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每周日晚上我都会外出上钢琴课,要比赛的话还是需要专人指导,八月中的那堂课,给老师考核完让我回家练习的曲目,中堂休息时,同一堂课的同学这么问了我。 她是左宣琦,一个大我一岁,外放开朗的女孩,家里是作经纪公司的,学琴只是兴趣,刚认识的时候她父亲还找过我去他们公司当练习生,这突如其来的挖角当然没有结果,因为这个状况实在尷尬又有趣,我们也因此熟识起来。 「怎么会这么问?」我挑眉一笑,又重新看向老师新给的,还没看完的琴谱。 「总觉得最近你的琴声变得比较有生命?」她轻笑了声,像是怕我反过来调侃,还特地补了一句:「这可不是我的幻觉,老师也这么觉得。」 「是吗?」我沉吟了声,「希望这是好事?」 「当然是!以前的你的琴是弹得好,但就是冷冰冰的,现在这样加上本来就有的技术,简直更上层楼呢。」她在我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我猜这次又是你跟慕咏愿要争第一了吧?老师还真为难,有两个这么优秀的学生,都不晓得最后要替谁加油。」 慕咏愿。自从上次因为相机聚过一次就没再见到他了,有了相机之后他变得更孤僻了,原本他也是这个时段上课,跟我和左宣琦三人同堂,不知为何就改了时间,不过这样也好,人少一点更有效率,他或许也是这么想的。 面对这样的改动老师人也很好,学生愈少收费愈高,父亲愿意花在这上面的钱却有限,应该说他愿意花钱已经非常不得了,老师理解我的状况,没有加钱,教学态度也没变,毫不马虎。 跟左宣琦的谈话让我想起了慕咏愿与相机的事,结果那天回家就恰巧遇上除了慕咏愿的其他人聚在中庭聊天,他们似乎在讨论简梦昕的能力还是没有出现的问题,在我看来她恐怕就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烦恼与执着,没有能力反倒是好事,代表她过得很幸福。 我在一旁意兴阑珊地听着,谁说话就盯着谁看,这回轮到云雁发表看法,我看了他一会,目光也飘到了停在不远处的银色轿车上,莫声跟云雁现在身处同一个剧组,这段期间都是莫声载他回来的样子,今天的时间比以往早呢。 「对了,那台多的相机你处理了吗?」 本就探讨不出结果的话题刚到一个段落,苏季清突然想起来地开口问。被他这么一提我才恍然想起,这段日子重心一直放在那孩子身上,倒把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了。 说实在这好像也不是特别重要,有没有相机,持有者是否增减,日子都还是要过,没有差别。上次聚会我们也订了规则,除非对方同意,否则不能对彼此使用能力,也不能抢夺彼此的底片,其他好像也没别的,大家的相处就照着以往的模式—— 所以处理与否有差吗? 我随意地应付了两句就先回家了,他们选择交给我就该尊重我的节奏。只是晚上睡觉这件事突然就离不开思绪了,我知道有个很适合的人选,因为我找到了那「最后的孩子」。 而我相信她的能力会是最美丽的一个。 翌日中午我把那台没有主人的相机找了出来,带着午餐来到了她家,一如既往地看着她香喷喷地把食物吃完,我拿出相机。 她什么都不懂,只要几句话,她就会乖乖地与之缔约,只是……这样好吗?如果以后因为相机发生了什么,我能保护她,为她的生命负责吗? 但是,这本来就属于她,她也在这个社区,她就是最后一个孩子。我想知道她会拥有怎么样的能力,她是如此美好而美丽。 两种声音矛盾纠结,最后我还是把相机交给了她。只要我收起属于她的底片,只要收着一副,她就永远不可能受到能力反噬,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只要我不透露,其他人也找不到她。 给自己心理建设完我才试图用最简单的话语让她明白,她一样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伸出手指衝着我一笑。 我也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拿出准备好消毒过的细针,我轻轻地在那指尖上扎了一下,她微微一缩但没有挣扎,自己拿着相机将那隻渗出血滴的手指往快门键上一按。 真是勇敢呢。我摸了摸她的头。 那天之后,似乎是工作到了一段落,莫声待在家里好多天,我自然也没办法见到那孩子,再次见到她是开学前一天,依照作息时间,以后恐怕也只有假日比较有机会见到她了。 久违见面她兴冲冲地跑到楼上,再次下楼时带了几张拍立得给我,她似乎把相机跟底片都藏得很深,上去了好一段时间才下来。外来的物品被莫声发现的话,有人偷偷进来的事情也会暴露,我当时忘了提醒,她倒是聪明地自己意识到了这件事。 照片的背景一致,是对着窗帘拍的,唯一的鲜明是帘外透入的微光,能活动的地方只有这屋子,这拍的应该是楼上的某个房间。 奇怪的是,上头有着像是浮水印的五线谱,而且背景一样,谱曲却不尽相同,连带色彩也有些变化,有些阴鬱,但也有活跃,情感很矛盾。 而且怎么看,上头的曲子都像是我所练习的曲目片段。 「怎么回事?」我不禁开口,但心中却有了底,这是她的能力,无庸置疑。 她得意地嘻嘻笑了声,好像还没结束,示意我把相片撕成两半。 虽然有所疑虑我还是照做了,撕开的瞬间有音乐自脑海中流溢而出,我禁不住一愣,是琴声,似乎是我的琴声。 「这……」 我禁不住皱眉,但并非困扰,只是很不可思议,也百感交集。 这个能力是多么单纯,却也令人羡慕,即使身处暗处,她还是绽放着美好。 我没有猜错,她是最美丽的那个。 ——而我终是为了守护这份美好,倾尽所有。 终章——最初的相片(七) 一如我的预想,开学之后能去找那孩子的机会少了,莫声假日几乎都待在家中,据云雁的说法,他似乎在创作新的作品。 几乎是一个月才能见一次的频率,每次难得的见面都觉得那孩子又长大了一点,她还是会兴高采烈地出来迎接我,为我每个为她做的事情,与她说的话由衷地笑着,跟她一起总是很放松,这样的时光就像绿洲,或许要歷经很长一段的乾渴,但它的存在带来希望,只要不断走下去,终能得到治癒。 而时光更迭,转眼又是个四季。 再次迎来的暑假发生了不少变化,苏季清搬走了,他的母亲自医院顶楼一跃而下,他那为此悲痛欲绝的父亲无法在与爱妻有着许多美好回忆的家中继续生活着,丧礼办完便带着苏季清离开了社区。 我永远记得,告别式那天下着大雨,穿着黑色丧服的苏季清眼中的黯淡与自责,他没有哭,却比哭泣更令看的人难受,静静站着的他沉重而窒息,后来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相机就像神赐予的诅咒。 伴着外头一声闷雷。 他没有说明他母亲跳楼的原因,只留给了我新家的地址,便随他父亲的意思连夜收拾家当离开了,直到好多年后我才推敲出了他当时的痛苦,因为我的自私,他再次受到了伤害。 苏季清的离开彷彿象徵了某种变化的开端。原本很内向,在相处中渐渐开始会和我或其他人斗嘴的梁语瑶再次封闭了下来,她变得要强,有时也很情绪化,她本来就是很重情感而念旧的人,即使有留下联络资讯,可对她而言苏季清的离开似乎代表了一种崩解,又或是,她就是纯粹地喜欢苏季清——不论如何,她因此事而改变是事实。 云雁也变得更忙了,每天都在拍戏跑行程,几乎没有碰面的时候;慕咏愿更不用提,自从有了相机他就日渐脱离了团体,后来也不跟我们一起搭车上学了,上次见到他是在前阵子钢琴比赛的会场,明明就住在同一个社区,读的是同一间学校,整个人却人间蒸发了一样,连影子都看不着。 时隔多年仔细回想,这一切似乎都是梁语瑶逐渐封闭的原因,除了简梦昕,大家好像都渐渐远去了,我在她的倔强中看见了寂寞,可是,我没有为此做出什么,当时的我在她眼中或许也留下了个走远的背影,对这一切毫无行动,眼里只有自己,以及那被藏起来的孩子。 而时间始终不曾为任何人停留,这个一切都渐渐驶离轨道的暑假也迎来了尾声,开学前一周趁着莫声不在,一如既往先让那孩子吃完饭,我们到茶室坐了会,她翻弄着似乎是被莫声丢弃的手稿,读着上头的字,在空白处涂鸦,看着看着我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稿纸,但没思考,就盯着她发呆。 高中的班级导师是教国文的,是个上课严谨私下和蔼的女人,放假前她出了个作文题目给我们当暑假作业,叫「○○就好」,前头两个字自行发挥。 看起来直白的题目没有想像中好写,到了开学前夕我还是一个字都没动,甚至连题目都没定好。虽然我的生活并不会绕着朋友转,可这年暑假察觉与发生的种种,尤其苏季清的离开还是令人惆悵。听来很像藉口,但这令人莫名心烦得无暇思考,更何况写出一篇冠冕堂皇的作文。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心乱,她探头过来,把印在上头的题目唸了出来,「……圈圈就好?」 说完她皱了皱眉,似乎在思考这四个字凑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我看了不禁一笑,把她揽到身边指着前面两个符号解释,「这两个是要填字进去的。」 「例如?」她歪头问。 「例如……『有钱』?」 回答完我自嘲地笑了声,这个举例还真够世俗的。她倒是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就好像如果今天写的人是她,这个命题此刻就会被认真地填上去了。 「别当真,我会怕!」我捏了捏她的脸。 她眨了眨眼,像在等我补说一个可以「当真」的答案。午后的阳光自窗帘缝隙间穿入,落在她的身上,小小的身躯,缀着细细的光芒,那双美丽的眼睛纯真地等待着。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画面,心底在剎那间有些触动。 吃饱了坐着容易困倦的午后,和一个人窝在房间的地板,有时沉默各自做事,想到什么就自然地聊上几句,闲散而自然地互相陪伴,像这样再日常不过的光景,好像举手可得,却又好奢侈,我收回捏在她脸上的手,答案自脑海中剎那浮现—— 「『平凡』就好。」 我浅浅一笑,这么简单的答案,怎会想不到呢? 「平凡?」她歪着头复述。 「对,平凡就好。」我拍拍她的头。 只可惜我们的遭遇好像都不是那么平凡。 ——而从没想过这会是我们彼此共享的,最后一个称得上「平凡」的夏天。 所有的一切,都在半年后的寒假结束前夕,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懂事了的孩子拿着满是沐暮的相簿,对我说出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的那一刻起,迅速崩解—— 「我想见妈妈。」 我终究没能拒绝那双眼中的渴望。 终章——最初的相片(八) 不哭不闹,不死缠烂打的请求最令人心碎,那孩子只对我提这么一次,接下来的几天只是沉默地翻着那本记录着她母亲的相簿。 那时恰逢沐暮作为主角的新片宣传,借我们学校的场地,宣传当天刚好是莫声跟云雁到外县市拍摄的最后一天,宣传见面会办在下午四点,而莫声他们回来估计是晚上——最早也要傍晚五点,只要在见面会之前先到休息室找到沐暮,利用开始前的几分鐘碰碰面再赶紧回来,前后估计花不到一小时……是能行的,甚至还算绰绰有馀。 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理智上分明知道这些只能是空想,可感性上我就是想圆她一场梦,也或许是一直以来我偷偷见她的状况实在太顺利了,导致我看轻了这件事背后的风险与严重性,我答应了她,特地秘密拜託了下午的家教请假,研究好休息室可能的位置,预先叫了一部当天下午三点二十的车。 帮她戴了帽子与口罩,我跟她遮遮掩掩地迅速上了车,在学校的侧门下车,这里的权限设定跟大门不同,只要有学生证全天都能进门,算是校方忽视的小漏洞。 见面会办在礼堂,我带着她从旧校舍绕到礼堂后方的教学备用楼,这栋楼是校友赞助,虽是「教学备用」,但基本上是设计给在礼堂办活动的准备室,一共四层,视人数开放,通常都只开放到一楼,抵达的时间差不多三点四十,我带着她在附近的角落躲了一会,身着西装的保鑣在大门外来回走动,沐暮应该已经到了。 怎么接近倒成了个大问题,眼看时间就要到了,我思索着该不该直接绕道进入舞台之前的走廊蹲点,说不到话也能让她一睹真人,沐暮却先一步走了出来,由于校方管制,记者与外人只能在礼堂不能到这来,除了像我这种早已把校园摸熟的学生,一般人很难不被发现地来到这里。虽然是有保鑣,整个气氛却显得松散,没有什么害怕有人突入的紧张感。 沐暮习惯在每个行程开始前发文,时间还没到就晃出来估计是要拍照取景当发文的素材,我看着她拿着手机四处漫步,旁边只跟了个女工作人员,这或许是个好机会。 而我刚这么想,一直都安分待在身边的孩子就突然在沐暮接近这边的时候跑了出去,她扒下了口罩,一把捏住了对方的裙襬—— 这样的方式理当是引起了骚动,我也吓得站起身就要跟过去,然而沐暮不愧是在演艺圈闯荡多年的女星,虽然多少被吓到,但很快就恢復了镇静,向一旁的保鑣摆了摆手表明没事,就低头与仰着头望着自己的女孩对视。 我在跟出去的前一刻压下了衝动,选择暂时静观事态发展,当与自己神似的女孩映入眼中,沐暮的眼底闪过了动摇,然而随之而来的反应并不正面,就算装作不知情也该蹲下来跟女孩打个招呼的她,优雅却也强硬地将裙襬自女孩的手中抽了开来。 「哪来的孩子呢。」她轻笑了声,听来暗藏了几分冰冷与不屑,旋即又扬起一张可人的笑脸,姊妹似地挽起了身旁工作人员的手,「等等就要开始了吧?还是先回休息室再休息一下吧?」 说完她拉着对方往回走,她俩的感情应该不错,我听见工作人员的笑着对她说:「那孩子好像你,要是你有孩子说不定就是那个样子呢。」 「我怎么可能有孩子嘛!」 伴着撒娇似的话语,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侧。 那孩子自始至终就这么站着,她仍是不哭不闹,小小的背影却看起来愈发单薄。即使是孩子也必须赶走,保鑣向着她走了过去,我跑了过去,在对方碰到她之前将她拉到了身后,「抱歉,这是我妹妹。」 我笑着向他们赔不是,声称是不晓得有见面会所以一如既往带着她到校园散步,也答应他们会尽快离开。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在这过程中,那孩子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那扇将她和母亲隔开的门,和保鑣谈完我转过身,那张总是笑着的脸蛋面无表情,那双单纯的眼睛第一次让人读不透地沉着。 「小不点。」 我轻唤了声,她抬起头,恍然回神。牵起我的手,她嘻嘻笑了声,「谢谢你,我们回去吧!」 不该如此的,这样坚强的她令人禁不住鼻酸,谁也不晓得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接受这件事,说出这样的话,也或许她还没懂事到认为这是件很令人悲伤的事情,可是我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只能用力地回握住她的手。 「好。」 沿着原路搭车回去,回到社区才四点出头,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看着窗外难得可见的景色,去的路上她告诉我,只有搬家的时候才能看到这样不断向后远去的街景,而她只搬过这么一次家。 我紧了紧牵起后就没有放过的手,再多的言语都是徒劳。 下了车我带着她快速穿过中庭,得赶紧让她从茶室的落地窗回到屋里,不料,理应还空着的位置停着不该在此刻出现的银色轿车,见到的瞬间,我的头皮由里而外地麻了起来—— 下一刻,气急败坏的莫声夺门而出,我们和他在门开了的那一刻对上了眼,有一剎那时间彷彿静止了,直到他盛怒地大步走来,粗鲁地抓住那孩子的手腕往房里带,我们相牵的手被迫松开,我知道不论是时间,还是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头了。 被强拉着往屋里走,回头无声与我相望的她是多么无助,而只能站在原地看着的我,也未尝不是如此。 那天,我在琴房待了好久好久,但琴盖一刻都没有开过,我隐约地听着莫声一阵又一阵的怒吼与哭号,直到变成发洩完后的死寂,那孩子的声音与身影一秒都没出现过,她的处境令人担忧,也令人心碎。 莫声为何会提早回来,这件事我始终不曾知晓,或许他是为了难得在这附近跑行程的沐暮,或许他就是感觉到了不安,说到底我都不该带那孩子出门的,但这世界上并不存在能够挽回的后悔。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心底的不安没有随隔壁动静的平息而消退,十二点,床头的时鐘答答轻响了两声,我坐起身。 不行,得去看看。这是生平第一次凭着直觉,如此迫切地想做一件事情,不去一趟一定会后悔,我如此深切地预感。 父亲跟母亲的房间都熄灯了,自从父亲外遇他们就没再同床过,我悄悄下了楼,从与茶室相对着的书房落地窗走了出去,躡手躡脚地来到以往进出的窗边。 从缝隙看进去,一楼似乎没有开灯,黑压压的一片,窗户没有锁上,跟我们离开前布置的一样,莫声恐怕也没有理智跟心思检查一个个细节,我悄悄开了个缝,鑽进屋内。 待视线稍微适应了黑暗,我探出茶室,四周物品散乱一地,莫声大概是翻箱倒柜地发洩了一番,一楼静悄悄的,巡了一遍没看到人,我往连接二楼的楼梯走去。 在一楼往上看,实在感觉不出动静,我抿了抿唇,油然升起一股紧张,犹豫了会还是鼓起勇气走上了楼。 社区房型原初的设计,二楼一共会有四间房,再视住户的需求自行调整装潢,之前的老伯把中间的其中一间拆掉改成了开放空间,莫声搬来之后没再改格局,到现在还是只保留在三间房。 最右侧的房间隐约传来了声响,我缓步靠近贴着门听,低哑的男声,似乎是莫声的嗓音。 他像在跟人说话,又像自言自语,始终没听见有人回应,我悄悄将门开出一个缝隙,只见男人俯身在大床上,他痴情,几近痛苦地低喃,身下的女孩望不见表情,任由他亲吻吸允,任由他煽情地抚摸,任由他抬起自己的腿—— 看着这样的画面我只觉脑袋「轰」地一声失去了思考,当我回过神来已经闯进了房间,拿起一旁的床头灯朝那男人的后脑砸了下去。耳际徒留自己激动的喘息,我看着昏厥的莫声身下的女孩,眼眶前所未有地烫。 怎么可以……他怎能这么做?对一个孩子……甚至是自己的女儿这么做! 这是一次衝动下的行为?还是在我看不见的时候,一直都是这样?在这拉上窗帘的房间,在每个他寂寞难耐的夜晚,这么支配着不被世界知道的孩子—— 我的思绪被无数的负面侵佔,我看着那根本不晓得事情轻重的孩子,痛苦地叫着自己替她取的小名,我的心好痛,看着那到现在还不懂哭泣胡闹的孩子我的心好痛! 我推开莫声的身体,把她抱起来,替她把衣领的扣子扣上,把被掀起的裙子拉好,我一面用,却感觉不到自己,整个手都在颤抖,直到她伸手抹去我颊上的泪,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爸爸说他爱我……」 或许是我的反应吓到她了,这是继初次见面,她的眼中久违地露出了恐慌,以及小心翼翼。 「我是不是错了……?」 不……我摇了摇头,吸了吸鼻子强忍着泪,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你没错……这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我在心底撕裂般地嘶吼。 终章——最初的相片(九) 我抱着那孩子离开了家里,莫声应该不久后就会醒了,时间晚了也不晓得该上哪去,最后我带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将就过一晚,我跟她窝在床上,世界之大,却感到无处可去,无所遁形。 她细细地在我身旁耳语,这些日子以来她其实是偷偷溜出来的,她观察了爸爸每次的开关门,外出的时间,放钥匙的位置,她一直都待在中间那个看不见阳光的房间,听着依稀的琴声,找到了偷偷出来的方法。 她会听着车子的声音躲回房间,就好像她一直都在那里,她不讨厌爸爸,可是她也喜欢阳光。 或许是这天发生的事情累坏了她,说着说着那孩子就睡着了,我轻柔而规律地抚着她的头,很疲惫,但闔不上眼……或许是捨不得闔眼,我很清楚这是我们能相处的最后一个晚上,莫声迟早会来带走她,届时,她将真正地被困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房间。 翌日一早,莫声衣冠楚楚地找上了门来,或许他也知道,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是走不了多远的,他不担心,他很从容,他笑着跟父亲寒暄,说我对他恶作剧了,希望我能赶紧把他的孩子还给他。 父亲听了一个巴掌就赏了过来,整个脸热辣辣地疼,那孩子被轻松地带走了,我还是只能站在原地,接收渐行渐远的她回头相望的,无助的眼神。 「你不能藏她藏一辈子,她的未来怎么办?你不能这么自私!」 最后的最后我朝他大吼,好生气,也很绝望,那个男人在自家门前停下脚步,开了门他转过头,眼里是对我的轻蔑,也是自私的执着。 「她的世界只能有我,谁都别想带走她,她也别想离开我。」 啪地一声,门被关上了。母亲拉着我进了屋,「你们知道他对自己的孩子做了什么?你们怎能放任不管,为虎作倀!」我记得自己甩开了她的手,对他们这么吼了,却只换来父亲的一句冷语:你什么时候间到可以管别人家的事了? 这天之后,所有事情彷彿从未发生,隔壁的罪犯依旧逍遥,没有人因此得到改变,那孩子还是不被世界知道的孩子,任由她不是人的父亲支配摆布,我们的挣扎,我的疾呼是如此渺小,就算是一颗沙掉进水里都能盪起微波,我不晓得自己到底是什么。 我也试着匿名通报过,可莫声总能用那无懈可击的外在形象说服前来关切的社工,那肯定是隔壁孩子的恶作剧,你也知道那个年纪总是叛逆——他总是如此寒暄,事情传到父亲耳里,迎来的又是一记耳光。 只要莫声守在家中,通报是不可能成立的,时机要不可抗力,要在他没有意识或无法回家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成功,他必须出点意外之类的,让他昏迷,住上几天院的那种程度。 我如此盘算,却没有实际的办法,最后我想起了慕咏愿,想起了他持有的「剧本」。 灵光乍现的当下我就跑去找他了,那时已是开学两个多礼拜的二月底,可基本上在家是找不到他的,即使在外头都听见了他练琴的声音,他就是摆明要佯装不在地拒绝开门。 我终于在学校堵到了那个许久未见的朋友,拜託他借给我力量,他不以为意地瞅着我,像在质问凭什么他要帮忙。我知道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不会无偿付出,尤其对我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冷漠,这些谁都没有点明过,可我心知肚明。 我并不介意,人各有脾性,也从未想过要他无偿帮忙。我将属于自己的底片,整整一副二十张地送给他当酬劳,如果用底片数量做切割,我已经把五分之一的人生交给了他。 足够了吧?我是如此想的,而他也同意了。 整体计画很简单,我会负责把莫声找出来,让他从旁为莫声拍照,他只需要让莫声发生意外,需要昏迷地住上几天院的程度就好,我没想过杀人,更不可能借他人的手杀人,剩下的他都不用管,他没说什么,只要求剧本只能由他独立完成,我不能看。 只要最后有达到目的就好,我同意了他的要求。 我挑了天彼此都可以的时间,找好了给慕咏愿偷拍的角度,便去莫声家大呼小叫狂按门铃地挑衅,男人真的被我骚扰到开了门,我又刻意地跟他理论了几句拖时间,至于说了什么我也忘了,发洩似地胡言乱语,反正他也听不进去。 照片最后顺利地到手,接下来就等慕咏愿完成剧本,那时已经是三月了。 三月中是去年十一月开始的钢琴比赛的决赛,这次的比赛恐怕是我准备得最浮躁的一次,事后仔细回想,这个比赛慕咏愿也有参加,而重视赛前练习,甚至跟我一样晋级到决赛场的他,就算不是无偿,但依照他的个性怎会愿意在赛前这个节骨眼上花时间帮我? 可当时的我并没有多想,一直到比赛当天,我走在前往会场的路上,前方还有对父子拉拉扯扯,喝得烂醉的父亲,和天气渐暖却还把自己包得死紧的少年,那台熟悉的银色轿车就这么往人行道衝撞而来—— 我脑中只有一个自嘲的念头闪过。 ——是啊,那时的我也入镜了呢。 车祸当下发生了什么我根本不记得了,只知道再次醒来的时候,世界变得很安静。 不知为何,我感觉不太到痛,在模糊之中,我看见母亲在哭泣,她似乎说着什么,然后父亲进来了,他说的话我也没听见,只是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你失败了。 我没有参加到钢琴比赛,理当没拿到冠军,所以长久维持下来的协议也烟消云散了,我明明听不到任何一句话,但他想表达什么却一清二楚。 他自说自话,母亲笨拙地用手机打着字向我解释了状况与后续安排,莫声死了,但这不是重点,父亲替频繁地给他惹事的我买了张单程机票,让我到国外安静地过日子。 我觉得自己的思绪停在很飘渺的地方,感受不到慌乱,也感受不到绝望,什么情绪都断了线,像在听着别人的故事,冷静清晰,晓得之后的每一步该做什么。 「可以,但我有条件。」 我分明没有谈判的筹码,就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可我还是提出了要求,我要父亲替那孩子找到适合的养父母,让这一切安静低调地结束,不要让媒体找上她,不要让她承受世界的言论,不论善意还是恶意,都不需要。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冷静,理智也锐利地,像商人也像政客地跟他谈判沟通,他沉默了一会,或许是被这样的我震惊到了,也或许我们仍有一丝丝的父子之情,他难得妥协。 我知道了——这是醒来之后我看懂的第一句话。 隔天慕咏愿也来了,带着属于他的冠军奖盃,我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虽然嘲讽的意味是多了一点,我还是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我觉得自己理解了他,有我在他一直是第二,不管是钢琴,还是学校的成绩,所以他报復了我,用这样的方式,而为什么杀了莫声?因为他的父亲也是编剧的缘故吧?他的父亲也总是差莫声的地位那么一脚,他透过这次的剧本,把走在他们父子俩前面的人一起消除。 我是这么理解的,至于是不是真的也无法考证了,这次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慕咏愿了,直到他多年后死去,也没再见过。 没关係,不论如何这都是代价——我一直这么说服自己。 出院那天我拜託母亲把「遗忘」带来医院,以散心当藉口,没有跟她一起回家。在外头待了一阵子我才回到社区,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莫声家,这一切都该做个了断了。 母亲说,社工怎么劝都带不走那孩子,他们不想强迫,那孩子坚决一定要见到我,谁都不能碰她,他们只好每天都带便当去给她,胶着在那等我出院。 我在社工的目睹下进到了屋里,才隔一个半月左右,却觉得过了很久。那孩子见了我便奔了过来,我的右手还打着石膏,只好蹲下身用左手拍拍她的头。 她正要说什么,我伸出食指抵在她唇上。 「我听不见了,还有,是我害死了你爸爸。」 她震惊地眨了眨眼,像在消化我口中的字句,接着用力地咬紧了下唇,转身跑开。看着她的背影我缓缓垂下眼,这一切都是我的擅作主张,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能守护,把自己搞得一无所有,还让她失去了父亲。 她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画册,上头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不能弹琴了吗? 事到如今为什么关心的是这个?我禁不住眼眶一热,那些丢失的情绪又悄悄地被找了回来,我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多么希望她能责备我,「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而她只是拍拍我的背,写下了我曾对她说过的话—— 不是你的错。 虽然听不见,但我想这会是我有记忆以来哭得最大声的一次,不知道是不是被我感染,她也哭了,我们两人抱在一起哭着,很滑稽,但似乎又有什么慢慢被填补着。 这样就可以了。 我抹去眼泪,拿出了「遗忘」。 「我们一起重新来过好吗?」 这是我对她撒下的,最大的谎言。 终章——最初的相片(十) 我告诉她我的相机的功能,我们可以一起自拍,忘记自己也忘记彼此,一起重头开始新的生活,虽然我们什么都不会记得,但在新的日子里,不会有痛苦的回忆,我们还是会重新认识,没有什么好怕的,即使遗忘,我们还是能拥有彼此。 这是你想要的吗?她这么问我,我愣了愣,其实这并不完全是,可我还是点了头。 她放下纸笔,说了声:好。便转身跑上了二楼。 再次下来她带着那台纯白的相机,把它放到我手上,又捡起地上的纸笔,认真地写字:送给你。 想了想,她又写几个字解释:这个有声音。 虽然很片段,但我晓得了她的意思,我给她一个拥抱,带着她到二楼的房间,又下楼走到厨房替她倒了一杯水,偷偷地在水里掺了莫声本就有在吃的安眠药,「遗忘」的作用时间大约十分鐘,但很难保证每个人醒来的时间,还是让她睡久一点吧,虽然「遗忘」的功能很简单,可自拍是第一次,也不晓得究竟会如何,睡久一点也方便社工处理后续。 我上楼把水递给她,又以拿相机的名义下了楼,左手拿着笔,歪歪扭扭地在右手的石膏上写下几个字,回去的时候她也把水喝完了,我接过水杯,把它放在一旁的桌上。 「准备好了吗?」 我笑着问她,她点了点头,我打开相机,示意她伸手一起按下快门,我们笑了,像在普通地自拍—— 再次醒来地感觉很微妙,我徬徨地看着陌生的四周,与身旁陌生的女孩,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打着石膏,可我在上头看见了几个歪扭的字:看相片。 相片。我捡起了掉在一旁的相片,翻过来看见画面的瞬间,又再次昏了过去。 重拾记忆的我醒来后,把「遗忘」留给了那孩子,把相片与她所赠与我的「声音」给带走了,不敢久留,怕自己动摇。离开屋子我向社工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踏进自己的家。 我在我们的合照背面,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上我最后的自白,这是我第一次称呼她的名字,霂光,霂光,你一定要幸福。 连着我的份一起。 出国前一天我去找了苏季清,把照片交给他保管,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我留着相片,相信着或许有天,等到我和那孩子都足够平凡了,能够将所有的悲伤遗憾都化作笑语的时候,她可以重拾完整的自己,我也能因此变成更完整的人。 我无法重新开始,也无法割捨一切,这是我冠冕堂皇的私心,唯独她,我始终不想被真正地遗忘。 我在国外独自生活,把属于自己的底片装在她赠给我的礼物中,只要想起她,我就会到街头去拍唱着歌,或表演着乐器的人,毕竟,去听正式的表演拍照是犯法的,我挥霍着自己的底片,因为我是如此想念。 我也害怕,失忆的她是否也失去了促成她能力的初衷,一想到那纯白的相机,快门键上的符号或许哪天就会消失无踪,我便不由得感到寂寞。 母亲寄给了我她养父母的资料,是一对渴望着孩子的平凡夫妇,据说他们为了她的失忆操碎了心,我私下寄信给了他们,希望他们可以顺其自然不要带她做治疗,虽然是能力造成的失忆,可难保是否会因为什么刺激而让她记起什么,毕竟记忆一直都在脑海深处,是「遗忘」,并不是「消除」。 养父母接受了我的意见,因为我隐晦地说明了她的过去,而除了关于「人」的记忆,她的学习并没有受到影响,语言,文字表达等等都没有退化,就是忘记了每个跟自己有关的「人」。 一切落定没多久我迎来了情绪低潮,在国外过了一段颓唐的日子,挥霍着底片,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在不知不觉间死于相机功能的反噬,我的相机与装在上头的底片,在那忘却一切的女孩手中,也许有天她会在有意无意间把它用完——这样也挺好的,人生就是如此,本非自己掌握。 我把头发留长了些,还将它们染成银灰色,盖住因车祸而留下伤疤的后颈,每天无所事事地间晃,做着以前不曾做过的事,翘课,翘復健,喝酒,抽菸,穿耳洞,在街头挑起事端,我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在过,可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阵子,我突然感到这个「最后」实在太漫长了。 好空虚,我已然忘记了初衷,忘记了我给自己许下的期待,总有一天我和她能平凡地再会,平凡地回顾并释怀那些痛苦。 我应该为这件事努力,但我忘了。 这样的日子在有一天苏季清突然提议要跟我视讯的那天產生了改变,最开始他用小白板跟我说话,可我也忘了是讲到了什么,总之我回他了一句:没办法谁叫我就是残障听不见。 他突然就收起了白板,开始自说自话,我根本看不懂他在说什么,也抗议地表达了不满,可他只是继续说着,我几乎是被惹得想关掉视讯,他才又慢条斯理地把白板拿了出来。 ——这就是你要的生活?给自己贴标籤,自暴自弃地宣称自己是听障? ——被动地等人配合你,认为每个人都会为了你学手语,用文字慢慢沟通?而且你甚至不愿意学手语! ——兄弟,你跟那些天生或很小就失去听力的人不同,你记得每个发音,说话的语调,你不但记得,还能够掌握,可你现在做的事情,就是任由这些流失,让自己的话语渐渐模糊。 ——不要让我可怜你,只要你希望,你能够正常而平凡,只要你希望,我可以帮助你,陪你学唇语,陪你练对话,纠正你的发音。 ——只要你希望。 我看见了他眼底的忧虑与迫切,没有声音的文字却彷彿响彻耳际,苏季清的声音在脑中回盪。 是的,只要我希望——我再次得到了救赎。 那天之后,我戒了一切堕落的恶习,开始认真做右手的復健,也开始认真学手语和唇语,我花了许多时间看演讲与影集,看他们的肢体表达,嘴型与表情,揣测思维,理解情境,进而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或即将说出什么,然后跟苏季清练习,让他纠正我的口音,实际进入对话。 我也在原本父亲安排的学校完成了学业,认识了不少努力生活的人,日子变得充实,我兼了几份不太需要听力的打工,不是刻意逃避对话,但外语的语感对我来说还是有些勉强。 打工的钱我存了下来,存了好久才买到了一架二手钢琴,听不见声音,就一边回忆一边弹,我靠着想像写了几首原创,在视讯的时候弹给苏季清试听。 不是挺好的吗? 这时我已经能很熟练地读懂他的话语。 在国外生活的日子充实而平静,遇到很多善良的人,也找到了还算喜欢的正职,虽然父亲是想把我丢开才这么做的,可我由衷地感谢他的安排。 我本以为自己会这么在国外一直生活下去,时间冲淡了许多曾以为过不了的情感,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孩子,想她过得好不好,想她有没有健康长大,当中的寂寞少了,因为我知道我过得很好,她也一定过得很好,即使很遥远,我们还是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我不再希望未来非得见上一面,不过若是一场平凡的不期而遇,倒可以期待一下。 而命运总是不愿意让人轻易放下,在国外生活的第九年,我收到了苏季清的讯息,慕咏愿死了,发狂地跑到路上被车给撞死的。 事有蹊蹺,我开始担心,他的死亡让我意识到相机的影响力,并不是所有人都跟我和苏季清一样,搁下了那或许使我们特别的相机,平凡地过日子。 我害怕这一切会使昔日的大家一个个走向毁灭,也害怕那也是持有者的孩子被捲入风波,我只带走了相机和一副底片,其馀的都留在当地,向公司请了长假,瞒着父亲飞回了睽违已久的故乡。 我不能再跟当年一样,对彼此间的变化视若无睹—— 终章——最初的相片(十一) 回国之后我就去找了苏季清,他的母亲喜欢花卉植物,他们家曾买了一块土地建了间不大但美丽的温室,他母亲死后温室自然荒废了。大学毕业后他在外工作了两年,最后还是跟父亲一起经营茶行,他把母亲的温室改建成了名为「望尘」的茶馆,一面做网路和电话营销,一面顺其自然地经营茶馆。 我在望尘落了脚,住在旅馆的话会留下资料,没准哪天就洩露了我回来的事情,苏季清依照我的请求准备了简单的软垫和被子,固定了休息的地方其馀都好处理,熟悉一下环境,我买了张预付卡,几乎是刚落定,云雁就透过苏季清和我取得了联系。 他约我到一间学校附近的老宅顶楼,说他晓得一些关于「外人」的事,慕咏愿的死并非意外或相机能力的反噬,他想单独与我碰面谈。 我赴约了,久违的见面,除了那张清秀柔美的脸蛋没怎么变,他的气质与思绪都不再是我能看懂的了,他的眼中埋着黑暗,他虽然笑着,却好像很痛苦,他没有立刻进入他名义上的主题,而是充满不谅解,却也矛盾地想相信我似地,质问为何当年我要跟慕咏愿一起计画害死莫声。 那一刻我才晓得,这并不是我和慕咏愿的秘密,云雁当下就知道了,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为此深深地痛苦,可心底还是温柔,耐心等待着有天我能给他一个答案。 事实上,有一瞬间我很想把当年的一切都如实交代,不论他相信与否,不论他是否谅解,可最后我还是在说出口前噤了声,他是如此仰慕莫声,我不忍心毁去这份嚮往,并不是维护莫声的形象,而是我知道,失去的信仰地活着是多么痛苦。 他已经足够辛苦了,就算这样的做法会被他记恨一辈子,至少他还保有执着与心中令他痛苦的美好,或许还会带着对我的恨,拥有寄託与方向地活下去。 可是我没想过他的痛苦已经远超出了预期,他会如此恨,恨到迁怒所有人的未来,以一种不惜让自己跟着破碎的方式。 我在他跳下楼的瞬间抓住了他,可是没办法拉回他的求生意志,感受着手里的生命任由自己一点一点地下滑,我很痛苦也无助。为什么非要如此执着?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所见证的真相总是残酷。我开口了,脑子乱哄哄的,听不见也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他微微抬起头,给了个刺痛人心的冷笑,又把头垂了下去—— 为何昔日的我们非得走到如此。 在我渐渐失去力气,几乎是赌气地要放弃他的时候,手上突然多了一个力道,一双手使劲地拉住了云雁,我的手掌夹在两者之间,有些痛,却也温暖而充满力量,我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孩,焦急地对着我们破口大骂,那瞬间,这个世界好像静止了—— 我曾想过,如果有天在路上偶然相见,我会不会第一眼就认出当年的那个孩子,最开始,答案是肯定的,可随着一年又一年,我有时会自我怀疑,甚至到最后,我没在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直到现在—— 答案又回到了肯定。 她长大了。危急之际,我的心却如此鼓譟。 我们一起把云雁拉了上来,我坐在一边,看着她跟云雁说着我听不见的话,他们在说什么?我感到不安,云雁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我觉得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是如此细腻,肯定会察觉什么,然后为了报復我,或让自己的心理好受一些,把本该排除在外的女孩牵扯进来。 不论心态为何,他确实是这么做了,把这一切包装成「游戏」,当这个字词刺目地显示在他发来的讯息上时,我的脑中响起的是当年,把相机给我们的那个人的声音。 游戏。真是该死的游戏。 我不晓得云雁到底盘算着什么,他自杀未遂的那天晚上我收到了他的讯息,说他隔天会在市区的一家日式料理店与那女孩再次见面,时间跟地点都发了过来,我陷入了犹豫,已经不是能任意妄为的年纪了。 可我还是去了,在她跟云雁会面完走出来的时候,我把望尘的名片交了出去,决定全放在她的手中,如果真的遇上了状况,至少,她还有这个路能走。 我们终是不期而遇了,却以一个不怎么平凡的方式。当她低着头看着我给的名片,我不禁感慨。 而随着云雁的死亡,她选择这条路的机率成了百分之百。大概是告别式之后会来,我如此揣测,而云雁种种的行为,与那最后还是没有揭露的「外人」令人焦虑,心底的不安挥之不去,我最后向苏季清借了「未来」。 我没有看见他眼中的纠结,没有察觉自从他母亲死后就不曾得到救赎的阴影,他笑着答应了我的请求。 「你要还我一个美好的故事。」 他如此说着,把相机递给了我。 再次与她相处,我装作漫不经心,有时带点玩味带点刺,怕自己跟她太亲近,不过看她困扰得皱眉的表情确实也有趣,这样的相处模式显得不会太拘谨,有点距离而大致放松,这样就很好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想强硬些劝退她,趁还没陷得太深赶紧让她远离这一切,只是她也不是昔日那个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孩子了,她会反驳,会思考谈判,会抓情势的漏洞,而后来出现的洛景熙也令人怀疑,最重要的是,我看见了她的未来。 那浑身是血的模样令我不由得心悸,最后我还是滥用着外表营造出来的轻浮,把她留在了身边,我必须阻止这个未来的发生。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勇敢,有时横衝直撞,常常被气氛带跑,虽然那张美丽姣好的脸蛋已经退去了稚气,我还是常常在她身上看见昔日的影子,可爱而率真。当一个代表自己的过去的人,再次出现在眼前陪你演绎着现在,陪你迈向未来,这种感觉还真是说不出地触动,明知道还有许多需要忧虑的事情,或许这样的日子隔天就会化做泡影,我还是由衷地感到欣慰。 我的过去并没有死去,它成为了养分,让眼前的花朵滋养盛放。 我久违地联系了她的养父母,买了礼物跟他们约了个时间碰面,感谢他们对她的照顾。意外的是,他们还记得我,记得我曾劝他们不要再带她去治疗,多亏我,他们没有再浪费更多时间去执着于此,而忘记更重要的事情。 我们聊了一个下午,大部分都是绕着她转,他们真的是对平凡而和蔼的夫妻,全心全意地爱着没有血缘关係的孩子,我为她能得到这样的缘分感到高兴,离开前我问了他们她有什么梦想,他们说,她喜欢音乐,喜欢唱歌,但没什么自信,只在网上做翻唱,名为沐雨。 我禁不住笑了,内心很温暖,即使她忘记了一切,还是在冥冥中找回了最初的热爱,回去忘尘我把她送给我的相机拿了出来,上头的标志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 ——你的声音很好听,以后我教你,我们一起弹琴,一起写歌,我弹你唱好不好? 我想起了与她的约定。 我想帮助她更靠近她的梦想,让她自信地站在舞台上,做自己热爱的事,我想好了理由,等待时机,太躁进会吓到她的,而当她从梁语瑶那得知了我的失聪,沮丧地跑来向我确认时,我终于向她介绍了属于她的相机。 「你要不要投稿经纪公司徵选?」 包裹着利益与轻浮,交杂谎言,斟酌地置入严肃,我总算递出了自己的真心。 终章——最初的相片(十二) 那段日子对我而言实在如梦似幻,从没想过能和她坐在一起写歌,弹琴歌唱,平凡而悠间,追求着同一个目标,享受着对以前的我们而言,遥不可及的想望。 鼓励她写词,鼓励她表达看法,最后完成的歌词迷惘中暗透着光明,一如她的名字给人的感觉,微雨中散着光芒。把歌词交给我,她坐立不安却也期待地等待着评价,我压下了摸摸她的头的衝动,给了她一个微笑。 我用她的礼物听着她的歌声和自己的琴声,要是相机的能力有重复拨放的功能就好了呢,我不禁如此想。把影片送出后的晚上我久违地联系了左宣琦,据说她毕业后就进了自家公司当经纪人了,她的联络方式一直没变,我办了新的帐号向她发了视讯邀请,她的个性也是始终如一,陌生帐户的视讯请求也没在怕的,响没几声就接了起来。 「哇靠!尹若阳?」 听不见声音都能想像出她浮夸的语调,我手背抵着唇轻笑,「多年不见你居然马上就认出我了?」 「当然,你可是拥有曾被本公司老闆亲自挖掘过的脸欸!」她笑着往身后的椅背靠,带着几分玩笑地打量,「我想想……今年二十六了?到现在都没长歪,不当艺人真是可惜了。」 「我是没办法当了。」她的心心念念实在令人不禁发笑,「给你介绍个新人如何?」 「唉呦?走后门?」 「人脉也是实力的一环?」我顺着她的玩笑挑眉说道,又转为正经地清了清喉咙,「不过不是后门,只是让你先有个印象,如果不是凭实力进去的她也不会开心,但我相信她有这个实力。」 「哪个仙女让你这么上心?」她的表情饶富兴味,「说!是谁?我来瞅瞅!」 如果顺利进公司,我希望是左宣琦负责,毕竟是云雁生前所属的公司,多少还是有「外人」的风险在,有她照顾比较让人放心,虽然没有说明确切的理由,左宣琦听了也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等待结果的时间,我和苏季清趁霂光不在的空档持续调查着外人的事,虽然还掌握不到确切资讯,但我们猜想接下来应该就是简梦昕了,她的能力是在大家各奔东西之后生成的,没人晓得她的能力,可近几年的她倒是高调,即使没有联络,也能从她那「予人梦境的香水」中推知一二。 这样的高调,不知情的人只会说神奇,但放在知情的人眼里,简直就是在说:快来抢我——她的处境很危险。 我们把注意力摆在她的动向上,若想知晓藏在暗处的野兽,与其毫无方向地找藏身处,看着他的猎物还比较快。简梦昕人在国外,应该暂时不会有什么危机,外人肯定就在国内的某处,在我们周遭虎视眈眈。 寻不到调查的破口,心烦意乱的时候我就循着惯例弹琴写曲,霂光总会在一旁看着,一日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没有写完的原创,那是刚到国外不久过得十分混沌时写的歌,后来振作起来又从头修了一遍,这首歌背后说着的故事没有改,写到后头我还是没能写完。 这首歌写的是我和她的故事,以一名活在永昼城中却对阳光过敏的少年,和一个被关在永夜塔中的雨女作为隐喻,两人因缘际会下在黑暗与白昼的交接处相遇,最后分离的故事。 知道这首歌的只有苏季清,歌名叫〈光隐〉,是写隐藏在光芒背后的故事,也是对那些光鲜亮丽的表面所隐去的不堪的强烈指控,当时的情绪还残留在歌里,一直到现在,即使明知道自己已经渐渐释怀,我还是没能为歌里的彼此找到新的结局,就好像它已是既定的事实。 「这个故事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当我自嘲地将它当作纯粹的故事再一次述说出口,不知情的故事主角却如此认真而篤定地告诉了我,她一直都是这样,在不自觉中给了我力量,我觉得自己好像稍稍看见了,这个结局停留在大雨中的歌曲重获了一丝光芒,我把曲子交给了她,如果是她,如果是她的话—— 我想不起这个如果要接上什么,或许根本没有答案,但这个故事肯定不会停留在我自限多年的结局。 然而,这天好像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论音乐,最后一个悠间相伴的午后。 霂光基本上就是凭着实力被录取的,她去面试当天我待在望尘等消息,差不多到她回来的时间门被推开了,可进门的不是她,而是警察。 他们还没开口我就晓得是衝着我来的,知道我在这并且与事件有关的,只有苏季清,霂光和梁语瑶,以及曾以云雁作为名义来过一次的洛景熙,那一瞬间我好像就意识到了「外人」的身分,就我的视角而言这件事真是再清晰不过了,四个人可以清楚排除三人的情况下,这简直就是挑明了身分宣战。 但也不得不考虑洛景熙是被利用的可能,我向上前要与警方交涉的苏季清摆了摆手,考虑到未来恐怕不会再如此简单,我不想让他牵涉太多,警方来只可能是为了云雁的事,我根本没犯法,所以不担心。 我配合着跟他们下山,却在上车前遇上了霂光,我久违地对她摆出了轻浮冷酷的模样,让她怀疑也没关係,我必须做好随时都能切割的准备。 已经不是可以任意妄为,天真地想要保有全部的年纪了。 云雁的死本身是不会威胁到我的,可为此进了警局的事情,终究是传进了作为现任市长的父亲耳里。 将近凌晨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来到了警局,警方给了我们一间空房说话,才刚关上门,父亲就甩了我一巴掌,前所未有地大力,那一瞬间脑子很晕,随之而来的便是嘴里漫溢的腥味,嘴角好像也受伤了,可我无心去管,从以前到现在他都没变,只要不称他的意就是先来一个巴掌,母亲也是,还是只会在旁边哭。 「偷偷回来就算了,你还被带到警局给我丢脸?」 父亲不屑地松了松领带,甩了甩可能随时都还会招呼过来的手,他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无法反抗的自己,现在他分明苍老了许多,可我还是下意识地不敢反抗,只能站在原地任由他出气。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都已经成年了还被当年的协议约束着,我根本不用「偷偷」回来,我的行为在法律上已经由不得父母决定—— 「是您还不愿放手吧?别承认有我这样失败的儿子不就得了?」 如此顶撞的后果可想而知,气急败坏的父亲抬手又是一个巴掌,我没有躲,每承受一次疼痛我就觉得他愈渺小,他是如此肤浅,只能用暴力来维护自己。 我抹去嘴角的血,在下一个巴掌打过来之际,接住了他的手。 「就当是场失败的投资,放过自己也放过我吧。」 轻轻放开他的手,我对父亲眼底的错愕视若无睹,反正调查也已经结束了,我转身离去。 踏出警局,母亲哭着追了出来,我面对她,心疼却也心烦,伸手抹去她的泪,我很想给她一句温柔,却发现即使隔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无法释怀,无法忍受—— 「到底要懦弱到什么时候?」 这句话肯定会让她伤心很久,可我没有留下来挽回,只是转过头,一直走一直走,我分明是赢了,却突然失去了方向。 终章——最初的相片(十三) 我向苏季清报了平安,便把手机给关了,从没想过亲手破坏那本就不该让人留恋的亲子关係,会如此令人低落,我想起了到国外的那段低潮期,害怕自己又变回那样,可也不想再依靠苏季清。 我在这个变了很多的城市里游荡,在第二天傍晚晃过一条巷子时,看见一间餐厅正急徵钢琴演奏便进去应徵了,只要求住宿,不用工资。 老闆人同意了,在二楼空出间仓库给我当房间,每天都叫我跟他一起吃饭,虽然我总是吃不太下,但他还是坚持,吃完再一起上工,他招呼客人我弹琴。 我渐渐恢復平静,可还是不愿意打开手机,一转眼,这样不负责任的出走也过了一个礼拜。 说来惭愧,到最后我还是没有靠自己振作起来,我在一周后的礼拜五傍晚遇到了跟教授一块来吃饭的梁语瑶,她从苏季清那得知了与我失联的消息,用完餐她走过来,双手环胸地说了一堆:你又让季清担心了,霂光肯定也会担心的吧?你这个罪孽深重的男人,到底怎么回事不能快点振作吗?从以前你就是这个样子啊,神秘兮兮的,爱怎样就怎样,啊——好烦!为什么我要……我可没有担心你,好自为之吧! 她倒是没给我时间回应就自顾自地走了,但稍晚之后霂光就「恰巧」来到这找到了我。 我并不想让霂光看见自己脆弱的模样,可当我见到她时突然觉得好委屈,本以为压下的情绪顿时回涌,我看着她的担忧与关心,在她伸手抚过我嘴角上的伤疤时拉住了她,渴求着温暖。 后来听霂光说,是梁语瑶找她到同一条巷子的餐厅吃晚餐,才能在因缘际会下发现了我。她还说,梁语瑶那天胃口好像不是很好,只点了一碗汤和沙拉。 那丫头根本不是胃口不好,是她根本才刚吃饱,不坦率到这个地步也是绝了,可我由衷地感到心暖,这次真的被她拉了一把。 那天晚上我也意识到了事情走向的不妙,简梦昕回国了,她跟沐暮还有洛景熙要在不久后一起录製广播节目,而且公司安排霂光与沐暮在节目后见面。 这些人凑在一起就让人直觉地感到不妙,简梦昕跟洛景熙是个问题,沐暮跟霂光见面在我眼里更是问题,我永远记得沐暮当年的冷漠,就算霂光现在忘记了她,就算现在的沐暮或许也不会再那么对她,我也无法容忍那个女人为了话题性,跟曾经被她伤害的女孩套近乎。 我决定亲自陪霂光走一趟。 然而当天却发生了意外,我们的反应时间远远不及「外人」的佈局速度,从没想过他会利用简梦昕让我们持有者间互相伤害,也没想过,简梦昕会为当年大家的崩解感到寂寞,她一直希望可以回到过去,或许她还是天真,还是公主一样地做着梦,她的「美梦」与「噩梦」都是为了我们。 我维护了被她攻击的霂光,替霂光挡下了能力,这件事令她更加痛苦,所以她崩溃地烧掉了相片,对她而言,我是为了一个外人背叛了她。 当然这些我当下都不晓得,光是不让霂光被拍到就已拚尽了全力,简梦昕的能力是利用梦境显现过往的美好或痛苦,我害怕失忆的霂光会因为能力的刺激而想起什么,她只是忘了,不代表不可逆的消除。 我成功了,却也陷入了漫长的噩梦,梦中的我敲着沉重的琴键,看着莫声压在那孩子身上,父亲时不时挥来巴掌,母亲一直蹲在角落哭泣,银色的轿车衝撞而来,驾驶座上的却是慕咏愿—— 我想推开在那孩子身上恣意妄为的男人,想避开父亲的暴力与母亲的懦弱,也想在车子撞过来前及时逃开,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我的手不停地敲着琴键,身子被钉住似地无法动弹,所有人的脸都看不见五官,徒留空洞的眼窝向着我,我被撞了,我像是灵魂出窍地看着倒地不起的自己,一坨坨人形黑影围了过去,戳着我流淌着血的身躯—— 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 他们嘻笑地说着。 他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我摀起耳朵。 可当吵杂渐远我抬起头,发现躺在地上流着血的身躯不再是自己,而是长大后的霂光,闭着眼的她在剎那间睁开双眼,只有空洞的眼窝,与如黑洞的怨恨。 ——你什么都无法挽回! 她张口尖叫。 一切,又重头开始。 我不晓得这样的梦反覆了几回,只记得醒来的时候是失了魂地疲惫,我茫然地坐起身,听苏季清交代期间发生的事,走到外头,把终究还是知道了部分真相的霂光狠狠地赶走。 事情的开头本就是个错误,我无法保护她,无法保护任何人,待在我身边只会让她更容易受伤,已经无暇思虑现在的每个决定究竟是不是对的了,反正她离我远远的就是对的,我发了讯息拜託左宣琦好好照顾霂光,又请她破例透露洛景熙的联络方式给我。 头好痛,思绪也浑沌,我就是直觉地做着每件事。 「你想怎样?」 我将这句话发给了刚到手不久的号码。 讯息发完之后我便再次陷入昏迷,这次什么梦都没做,只是昏睡。洛景熙是否就是那个「外人」我不晓得,醒来后也没有收到他的回覆,我和苏季清严正地讨论了一番,终究是得不出对方最后的目的,我半放弃地表明立场,希望苏季清也躲得远远的。 这个立场当然是没有得到认可,不过我在几天后收到了一封来自陌生号码的讯息,那是张照片,画面显示的也是张摆在桌上的照片,是让人眼熟的拍立得,上头拍的,是苏季清。 「下个是他。」 下方的讯息如此补充。 究竟什么时候拍的照?我看得头皮发麻,还想不到怎么回覆,讯息又跳出来了。 这次还是一张照片中的照片,可主角换人了,是沐暮。 「还是她?」 几秒后,画面又跳出了讯息: 「请选择先后。」 终章——最初的相片(十四) 苏季清和沐暮为何摆在一起当选项?即使我能够轻易地在两者之间得到答案,这样的选择根本毫无意义,因为那只是「先后」。 「你可以用自己交换其中一张。」 像是察觉了我的思绪,上头又跳出了新的方案。选一张,然后换一张?虽然「剧本」并非万能,无法随心所欲地控制被拍者的行动,但我衡量之后还是自私地选择了沐暮,然后拿自己换掉苏季清。 「交换」的过程很特别,对方将「剧本」和苏季清的相片放在车站的置物柜,我再依照他指定的时间到那里用他给的密码开锁,拿「剧本」自拍一张,把相机与自己的相片锁在柜子里,便可带着苏季清的相片离开。 虽然我大可带着「剧本」直接离开,可天晓得对方还掌握了什么,我不想冒险。照做之后,我把苏季清那背面尚未写上隻字片语的照片烧了,又回到望尘,模糊一些事实地跟苏季清说明了状况,这样的状态不晓得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我需要他提高警觉,或许……也需要他的帮忙。 「沐暮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苏季清意外地在我选择忽视的地方上提出问题,他也晓得当年沐暮的态度,事实上我不认为自己需要为她的生命负责,那个女人怎么样都无所谓吧?我很想这么回,可是苏季清的这句话却隐隐动摇了我,如果放任明知道会出事的生命自生自灭,袖手旁观的我是否也是罪人?而且…… 我一时想不到这个「而且」的后头是想表达什么,这个问题成了不是能赌气回答的考验,我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听说简梦昕出事的隔天沐暮就把自己关在了家里,估计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或威胁,在那之前他们的共同相处对象就是一起录製节目的洛景熙,能对持有者这么瞭解的外人也只能是他了,就左宣琦提供的情报,他和云雁感情很好,两人发展不同但空间时都形影不离,相机和持有者间的事情很可能是云雁告诉他的。 苏季清透过关係去查了与我交涉的号码,可那似乎也是不用登记的预付卡,虽然对方的身分好像也不是重点了,他那猜不透的心思才是最可怕的,即使是洛景熙又如何?我们也无法轻易地接近一名当红的歌星。 「如果你的目标是底片,我们可以和平交涉。」 总是不能坐以待毙,我还是发了些讯息去试探他的反应,但他没再回覆。这样的日子令人徬徨,事实上,沐暮除了把自己关在家里也没别的状况了,对方也不再有动作,一切安静得彷彿之前发生的都是幻想,简直是暴风雨前的寧静。 这期间梁语瑶来过望尘一趟,当然又是不免被她大骂了一顿,嘴上嚷着不想管但她还是禁不住操心,而这一切想必也是苏季清洩露的,那丫头最后说着她要带着霂光私奔远离我这个是非之人,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望尘。 本就断了联系,又何来的远离?我哭笑不得,但看着来吵闹的她心情倒也轻松了些,梁语瑶虽然也曾一度遭遇危险,但好像只要度过一次劫,对方就会索性放手了,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游戏环节。 霂光的动态我还是有在追踪,她好像已经冷静下来,认真地为梦想准备,梁语瑶后来真的带她到外县市去住了几天,还发照片过来炫耀,我把这当成了梁语瑶式的报平安。 这样就好。 再次收到那之陌生号码久违的回覆,是九月三日的晚上十点,他传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们的选择决定了最后的结局。」附加沐暮照片与背后的文字,她将于一个半小时后因压力自杀身亡。 他又发了车站的置物柜,十一点十分沐暮的相片会出现在这个置物柜里,届时会传给我密码,我可以带走它,只要给沐暮看到上头的文字,便能「剧透」破解能力。 那时的我,一时忘记了九月四日的预言。 我还是选择去救沐暮了,她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虽然我讨厌她,恨不得她离霂光远远的,可她还欠霂光一个交代与道歉,这一切评判不该由我们这些外人做主,总有一天,他们必须一起面对当时的种种,她还不能死,这都是为了让霂光成为一个更完整的人。 我找到了那句「而且」后头的答案。 我和苏季清在营救沐暮的过程遭遇了不少困难,还是靠着左宣琦的力量找到了她所在的公寓,说服守在外头的保鑣,说服她有着备用钥匙的经纪人,最后踩着时限把坐在浴缸里准备割腕的她拉了出来。 我把照片背后的文字拿给她看,或许对她而言这张照片只是一种恶意也巧合的诅咒,但至少她被「剧透」了,她嚎啕大哭,看着崩溃狼狈的她我突然感慨,我想她也是个压抑的人,我们永远无法看见一个人的全部,而所谓的恨、痛苦与不谅解,也是因此而生。 没事的,一切都会好。 可我再次收到了讯息,他传给了我一张霂光的照片,一张普通的,用手机拍的照片:「猜猜我要去哪里?」 我下意识地看相手机左上角的时间,距离明天只剩十九分鐘,我想起了九月四日是怎么样的日子,跟苏季清要了霂光的电话,我到路上拦车,一面把事情交代了,她把地址发给了我,我匆匆向司机转告,打开手机的地图估算时间,到她那估计刚过十二点。 来得及,必须来得及。 下了车我开始跑,却在社区出入口旁的超商,遇上了一个兜售爱心笔的人,他拉着我死缠烂打,明眼人都看得出我的着急,他却仍固执地推销着,情急之下我买了一支笔打发,付了钱就连笔都没有拿,一路狂奔完了最后一段路。 可我还是没能赶上,推开门我看见坐在地上的她,浑身是血,绝望而崩溃,一如那张我早已知道的「未来」。 脑袋一片空白,好像呼吸不到空气,可我还是走了过去,探了探倒在地上,目光已然黯淡却彷彿仍在嘲讽着的洛景熙,然后摸了摸霂光的头。 她没有说明,但我的脑中自然拼凑出了大概,怎么办?我自问着,一面走回去把门给关上。 关门的时候有个东西卡在门锁内,我把它拿出来摊开,是一张被折成一小块的照片,上头是我,是当时我用来交换苏季清的照片,背后只写了一行字:来的路上买了一支笔。 明明情况是如此糟糕,我禁不住笑了,直到好多年后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如果没有这张相片,如果当时没有耽误到那点时间,我们是否能改变命运。 她好不容易才离开了过去,好不容易抓住了梦想,当我关上门回头看向坐在地上的女孩,我彷彿看见总算盛放却也脆弱的花朵即将被践踏凋零的瞬间。 若是按照正常的思维走,或许能用正当防卫,或许能避免最重的罪,可她终将失去梦想,甚至无法拥有平凡,会有成千上万的舆论纠缠并无情地伤害着她,染在她身上的血,她不该背负的谴责会像梦魘盘旋不去,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 不是所有的伤害都能復原,它们会留下疤,或是一遍又一遍被血淋淋地拨开,直到伤口终是无法承受地感染,稍有不慎,便会夺人性命。 而我无法目睹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没关係,我能够承受,我听不见,比起本就残缺的我,她更值得安然无恙。 我做了决定,想好了说词,询问失魂落魄的她,取得了安眠药与「遗忘」。再一次地把融着安眠药的水递给她,我突然感慨,命运弄人,彷彿又一次地重蹈覆辙。 我在洛景熙身上多捅了好几刀,让本就浑身是血的霂光躺在血泊中,我要把自己包装成一个不讲道理的变态杀人犯,漏洞肯定有很多,我带着所有与相机有关的东西离开,包含洛景熙那满袋子的照片,还有「遗忘」与我为霂光拍下的,最后的照片。 我到望尘附近的小山与苏季清碰头,那地方没有监视器,也没有什么值得造访的特色,人跡罕至。我自顾自地所有东西都交代给了他,告诉他警方来问话的话,一概都说不清楚就好。 他在那袋相片看见了我为霂光拍下的照片,匆忙之间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暂时放在了那个袋子里,他第一次咄咄逼人地质问了我,他不接受我的作法,我忘了,我真的忘了当时的我们究竟说了什么,我只记得这次我没有留下照片,而是抢过它,当着苏季清的面把照片往下丢,那张单薄的照片飘忽下坠,淹没在丛生的杂草里。 「反正我是听障,再怎么努力都一个样了,代替她承受刚好!」 我如此对他说了,就好像我也必须如此说服自己,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我自伤的话语深深地刺痛了他,也深深地刺痛了自己。 「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残忍?」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但他肯定望着我的背影,说着这么一句我也想自问的话。 终章——最初的相片(正文完) 在自首之前,我久违地回家了一趟,这是最后一步了,不是作为儿子,而是作为一个乞求权力的人,我跪在父亲面前,乞求他让之后的一切快速也安静地落幕,我只说我做了错事,请求他向警方施压,不要深入调查。 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填补漏洞的方式。 「凭什么让我帮你?说好要放过彼此的是谁?」 父亲不屑地百般刁难,我只能继续跪着,忍受他的百般嘲弄,我终究是渺小而卑微,厌恶着他与他的权势,却也一次又一次依靠着。 坐在旁边的母亲难得没有哭,但表情比哭泣还难看,后来她走了出去,再次回来时拿了个牛皮纸袋,她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全撒在桌上。 我和父亲都禁不住一愣,她一直都是唯唯诺诺,从来不曾如此粗鲁,我抬起身子往桌面看去,只见上头满是父亲与其他女人外遇的照片,以及应该是官商勾结,暗收赃款的证明。 「如果你还想选下一任市长,就给我闭嘴帮忙!」 她说着,颇有几分同归于尽的架式,可我知道她怕极了,我看见她的颤抖,她是如此娇小,却也高大,我第一次见父亲无话可说,在她的气势下答应了我的请求。 离开家前,母亲在玄关紧紧拥抱了我。 「我是个失败的母亲。」 松开怀抱,她轻抚着我的脸,「第一次为儿子挺身而出,居然是成全他去坐牢。」 她终究是哭了,可我的内心只剩下释然,与满怀的歉疚。 后来的过程很顺利,我自首了,唯一的目击者什么也记不得,舆论和父亲施加的压力逼得法院不得不加速判决,警方的调查也被压下,本该谨慎审理的案子只花了一年多就确定结案,在准备迎接跨年的十二月底。 在监狱的日子很规律平淡,没有想像中来得凄凉悲苦,很微妙,好像一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地渐入平静。 母亲会定期来看我,一开始亲友探访有很多限制,只开放家属,而会来看我的家属也只有她。她还是温柔,不过多了几分自信的光彩,她为自己买了一架新的钢琴,不再看父亲的脸色,想弹就弹,也不再唯唯诺诺地窝在家,偶尔出门还会即兴在外露两手琴艺。 自从上次鼓起勇气对抗父亲之后,家里的气氛似乎就变了,不过,是好的转变,她本就不该是父亲的附属品。 而过了段时间,开放朋友探访之后,苏季清就来了,本以为他已经对我失望得不想再见,但他还是来了,坐下来对我说了一句:你要庆幸我们之间还隔了一片玻璃。 言下之意,要是没有这片隔板,他大概会先送我一拳。 他说,他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了小说在网路连载,这是告知,没有徵求同意的意思,这是我欠他的故事。 「写书感觉很适合你。」我毫不介意地笑着回答,只要他愿意原谅我就好。 之后他偶尔还是会来,只是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望尘写稿,有时候写晚了就直接在那睡了,之前替我准备的软垫和被子都还留着,被他承袭着拿来用了。 我们的小说人气似乎愈来愈高了,甚至签下了电影化的合约——他这么跟我说,却在五月底选择了停更,也没再来过。我莫名地有些失落,但好像也有点理解他为何写不下去,我终究没能还给他一个美好的故事。 不过我到头来还是低估了他的心理素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久违地来了,这次他带了一本书,那是他特地拜託出版社先印出来的,小说《光隐》的完整版。 他还是把故事完成了。 「他总是专注在光亮背后的阴影,无趣的人生,厌倦的灵魂,他的眼里只容得下那些为光所遮隐的丑恶,就好像他自己也只剩那些丑恶——而在那几如死灰的双眸彻底死去前,一道微光自黑暗中幽幽绽放,一如深夜里的星芒闪烁。」 当故事的开头随着翻开的剎那映入眼底,我从没想过自己会看书看到哭,而且看的还是自己的故事,他用了我所写曲子的故事背景,写的却是我所不知的,他眼中的我,而这样的我正被这个世界认可,透过他的小说,把我们曾经歷的真实,我曾经亟欲呼喊的指控,以如此温柔的方式传达给了世界。 而在其中我也看见了苏季清的悲伤,当我为没能挽回这一切而痛苦挣扎的时候,在他眼里我也是成了他没能挽回的遗憾。 他最后还是为我虚构了一个美好的结局,故事中的我们携手面对了那些曾被我掩盖的不幸,开放式的结局还是有些惆悵,却已经是现状无法比拟的美好。 当他隔週再次前来,我们俩坐着沉默了一会,看着他,我的脑中顿时闪过了故事的开头,突然有感而发—— 「我说啊,在你眼里那时的我就只剩下丑恶?」 他没有说话,但似乎是默认了,我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一丝难过。 「什么嘛。」我向后靠了靠,这里的椅子怎么都坐不惯,抬头看向天花板,我突然有些感慨。 「我不还有你吗?兄弟。」 几乎出自于本能,我说出了这句话,讲出来的时候,突然觉得如释重负,又有一丝彆扭,我亏欠他的真的太多太多。 可这种肉麻的话后劲总是很强,我看着天花板掩饰自己的尷尬,还好听不见,挪开视线就能当鸵鸟。我读着秒数估算可以逃避的时间,心理建设做足,才总算鼓起勇气地再次看过去。 可没想到,迎来的竟是他默默留下的两道泪。 「呃……」 我禁不住正坐,看着虽然哭了还是哭得很清秀的男人,淡然地抹去自己的泪。 「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兄弟?」 「……对不起。」 「你现在也还是不打算让霂光知道这一切?」 我微微一愣,不晓得为何他会把话接到这来,「……是这样没错。」 「愚蠢的傢伙。」 事实上,这句话出自一个眼眶泛泪的人嘴里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可苏季清还是难得讲话如此粗俗。 这时的我还不晓得他这声「愚蠢」背后更深的含意,一直到再下週,当美丽却也更成熟了的女孩捧着一张相片,坐在以往只有苏季清和母亲会坐的位置上,我才意识到,那声「愚蠢」,也暗指了我对现状的毫无所觉。 小说里早已暗透着现实,那并非全然的虚构,他们总是能带来我不敢奢望的惊喜。 「听季清说,你一直到上周还打算瞒着我一辈子。」 她的表情颇有几分玩笑似的埋怨,久违的见面,却熟稔地开了头。 她提了但没有刻意追究,我听她说着现况,回忆这些日子,说着苏季清是怎么打着笔名「三月」的名义让她写歌,寄给她当年的照片回忆了过往,我笑着听着,却知道那张照片是如何承载着苏季清的心意,我当着他的面把它丢弃在触不可及的山里,可他把它找回来了,在那个沉重而心碎的夜里。 好久没有跟她说话了,却也是第一次面对拥有跟完整记忆,心思也更加成熟的她,她向我道歉,也道谢,同时也责备,我应该更相信她,人不会永远脆弱,只有不愿面对的人才会,她由衷地感谢我,在她或许无法承受的当下一肩扛起了所有,但我不该剥夺她面对的权力,她会变得勇敢,一直到我们能够互相支撑,并完整彼此。 她向我提出了或许又会再次搅乱一切,却是值得携手尝试的未来。 在这个未来,我们或许辛苦,或许到头来还是无法改变结果,或许情况会变得更糟,可是,这个未来,我们总是相伴而不再孤寂。 「你愿意跟我一起吗?不论天堂还是深渊,我们都将共度。」 她的目光是如此坚定也温柔,我们分明面对着面平视着,我却看见了画面,画面中的我们攀着峭壁,被我推着往上的她缀着几缕阳光,她回过头,向着还照不到光芒的我伸出了手——不论登顶,抑或是坠落,我们都将紧握着彼此的手。 我禁不住笑了,这样的未来还真不得不让人有些期待。 「那么,在这一切都开始之前——」 像是在我的笑容中读懂了我的回答,她扬了扬手中的照片。 「先来听听我们共创的〈光隐〉吧?」 ——那一刻,他们成了彼此的世界。 底片一:慕咏愿〈前篇〉 「不是第一就没有意义。」 毫无关联的时机点,又像是挥不去的梦魘,在整理客户资料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住进精神病院已久的,父亲的话。 家训般的存在,自他懂事以来这句话就如影随形,一直到他把父亲送进那辆开往外县市的接送车上,颓丧而可悲的男人嘴里仍旧无意识地嚷着这样的话。 自我要求极高的父亲,被同样要求着的儿子——如果是小时候的他,或许会如此定义自己的家。 然而,愈是长大就愈能明白,这句话的出现总在他,或是父亲,只拿到第二的时候。 气愤、不甘、失望、激进而偏执的追求,一遍又一遍,这句无能的口号伴着父亲的声音,縈绕着他的人生。 他原本不讨厌尹若阳,小学他们还一起当过班级干部,连钢琴也一起学。像尹若阳那种品学兼优,各项活动与人际关係都得心应手的人,「好像差他一点也不会让人感到丢脸」,能跟这种站在绝对上位圈的人当邻居也算沾光了。 至少他曾经是打从心底敬佩,也喜欢着尹若阳的。 可世上总是充斥着「比较」,「比较」衍生价值,「这次也差尹若阳一点呢」、「如果若阳没有参赛第一名肯定是你了吧」、「为什么老是输尹若阳呢」,当意识到不论怎么努力都沦为陪衬,「差尹若阳一点」成为心头上的刺的时候,这本该拿来沾光的友人就变得碍眼了起来。 才差不到一岁,住同个社区,上同个学校,却像是活在不同世界。他一直都在追逐着尹若阳的背影,在所有人都能理所当然地围在对方身边当陪衬,他还是得跟个傻子一样和不把自己当对手的人较劲。 好烦,真是烦死了——无数个独处的夜晚,他在房间撕烂考卷、琴谱,翻倒桌子,拿自己的手和墙壁过不去,最后在狼藉之中抱头坐下,等到呼吸与心跳渐渐平稳,再默默地起身收拾房间。 隔天,他又会一如既往地搭上社区小孩专用的接送车,在新的一天开始旧的循环。 不过,这样压抑的日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安慰可言,至少还是有人愿意注视着他的,无关乎成绩、能力,即使尹若阳就在旁边,也愿意绕着他说话的人—— 简梦昕。那个被教育只要快乐生活就好的小丫头。 每当尹若阳跟苏季清、梁语瑶跟云雁双双走在一块的时候,每当他望着尹若阳的背影陷入情绪的时候,每当他感到孤独的时候,简梦昕总会来到他的身边,轻轻捏住他的小指,牵着他往前走。 简梦昕家里做的是美妆贸易,事业稳定,夫妻恩爱和睦,就差一个孩子。苦等多年终于盼到了简梦昕的出生,老来得子的夫妻俩简直是把她宠上了天。 不愁吃穿,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任何「成绩」上的压力,简梦昕的生活大概比公主还好命。 可即使是这样环境,简梦昕的个性倒是意外地没有长歪,除了偶尔会有些天真的自我中心,整体还算是个会「与民同在」的「好公主」,至少,在简梦昕的眼中,他跟尹若阳没有地位差别,她会夸他弹的钢琴好听,会主动到他家找他。甚至有时候,简梦昕会先看他,再看尹若阳。 如果再长大一点,这个世界就会给她更多「杂讯」,到时候,她也会像大家一样不由自主地选择凡事都第一的尹若阳了吧? 每当得到这样的结论,他就会紧紧回握住简梦昕的手。 他还记得,当时手牵着手的感觉,小却温热的手掌,还有简梦昕难得得到回应的,惊喜而单纯的笑顏。 那是他对过去为数不多的「好」的回忆—— 他也曾经是个会在这种小地方寻求安慰的可悲之人呢。他禁不住嗤笑,把手里的资料放到了桌上。 不论是简梦昕,还是过去那个不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成为第一的自己,他都早已远远地甩开了。 他已经不是用着「只要努力就能办到」来安慰自己的输家了。他在一次次的失败与愤恨中明白,「努力」并不是重点,一切都是跟「资质」有关。上天赋予的「资质」,遗传自父母的「资质」,看看他那总是输给莫声的编剧父亲,他为自己的永居第二找到了真正的原因。 是命运,是资质,是父亲的错,不是他的错。 所以,他渴望掌握命运,自己的,乃至别人的,他需要可以让父亲,让所有人都闭嘴的东西,就像编剧总能自由操弄笔下的角色,那才是生命最理想的形式。 渺小而无知地面对未来实在太累了。 只可惜,这个世界终究是现实而极限的,不是随便加个设定,就能扭转一切的小说或是剧本。 认知到这点并不好受,好像他注定一辈子都只能是尹若阳的影子,所以他很感谢,感谢国中毕业那天,在他站在尹若阳斜后方领了学年第二的奖状之后,莫名出现在他们回家车上的男人。 男人的出现确实令人下意识地恐慌,可是当所有人,连简梦昕都等着尹若阳想办法的时候,那股恐慌就被别的情绪冲淡了。 没事就没事,出事的话乾脆一起死一死好了——他如此想着,把头转向了窗外。 不过,这种小孩一样的情绪大概也只是部分原因,之所以任由男人坐在车上,根本在于,那双似狐狸的眼睛好像正危险却也诱人地暗示着,那他所渴望的,命运的改变。 而男人确实带来了符合理想的「礼物」,尤其是那由本性左右功能的未知性,以及听起来会攸关整个人生的刺激感,一场被称作「游戏」的「实验」。很有趣,不是吗?很适合他这种苦无机会摆脱现状的人。 拿到的当天,他便划开了指腹,把血献祭似地滴在了快门键上头。 犹豫?也是有的。所以他还要感谢简梦昕,如果女孩没有先徵求尹若阳的意见,没有先看向尹若阳,或许他还是会抱持着某种无用的情感,过着软弱隐忍而无用的日子,没有把生命也放手去赌的勇气。 这种心态会被讥笑为赌气吧?一个无心的细节何必如此在意?是,他也觉得自己没必要气成这样,简梦昕说实在也不是那么重要,可是——当那句「若阳觉得呢?」,伴着女孩侧头望向尹若阳的身影,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式地死去了。 「我不知道你们是在犹豫什么,只要掌握好底片的数量,免费得到异能这种好事到底有什么好讨论的?还是说,你们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 很难去回忆跟概括当时的心情,但这天,确实是他第一次走到了最前头。 而这样的感觉很好。 底片一:慕咏愿〈后篇〉 *前篇有做过改动,如果之前看是第一人称视角的读者建议重读再看后篇哦 桌上的手机震了两下,他回过神,伸手滑开随之亮起的提醒。与客人约好的时间就要到了。 他收起杂乱的资料,只留下晚些要用的那一份,几句话就能概括的相关资料,这次的客人似乎有别于以往。经营「偿愿所」这些年来,最初也是有来嚐鲜的,但随着知名度与价钱的提高,还能来委託的大多不是善类,这种身份背景特别乾净的反倒显得可怕。 不过,他也不是那么在意对方的身分,预先的调查只是更方便之后的「剧本撰写」。这份工作从不存在情感与多馀的互动,只有利益与交易。 他站起身,最里头的隔间角落有个几乎察觉不到的隐藏门,二十乘二十的大小,门后只放了个更小的保险柜。他打开门,输入密码,把暗红色的拍立得拿了出来。 到头来,得来不易的能力只沦为一种吃饭的手段。他摩娑着快门键上的图样,一枝古雅的羽毛笔,在图案显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那代表了怎样的意义。 ——就像编剧总能自由操弄笔下的角色,那才是生命最理想的形式,有着这样心愿的他,得到了「剧本」。 起初他是狂喜的,这样的能力完全吻合了他的心中所想。然而,在第一次为自己写下剧本之后,他就发现了能力的侷限性,「剧本」不能太多字,不能不合情境逻辑,内容不能被当事人看见,「剧透」便会失效。 事实上,他并不是特别在意前两项,不能撰写「自己」的命运才是最令人失望的缺陷,这让他只能从妨碍自己的人身上开刀。假设要拉下第一名的尹若阳,他不能自拍写让自己成为第一的剧本,而是要拍到尹若阳,写下对方变成第二的剧本。 他也想过自拍让人代笔,可又不放心,毕竟也无法亲眼确认,他无法,也不想相信任何人。 而在其他持有者能力差不多成形后,大家就立下了互不使用能力的条约,他觉得可惜,但也不得不认同这项保障。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从长计议,以后各纷飞的成功才是成功。 毕竟贸然破坏平衡绝非明智之举,即使他的能力相对有优势,被其他人同时针对也讨不到便宜。 既不能写自己,也不能拍尹若阳,大概就在认知到现实的时候,他对追逐尹若阳这件事渐渐地感到了疲乏。可不代表他们的关係就能回到最初的状态,他更加疏远所有人,数着日子等待离开这些人,尤其是尹若阳的那一天。 好吧,还是有个例外。在立下约定之前,他其实有对其中一人使用过能力,但不是尹若阳,而是无聊到家里找他的简梦昕—— 「我的相机是不是坏了!」 见面立下约定的前一天,简梦昕的相机,快门键上还是一片空白。 女孩显然不满意自己的「与眾不同」,趴在琴房的小沙发上发牢骚干扰他练琴。他停下手边的动作,有些不耐,他早就没有陪着简梦昕瞎闹的耐心了,只是念在这女孩曾经带给自己快乐过,他没有立刻就跟她切割乾净。 「为什么小愿有我没有!」 「怪我?」 「帮我一下嘛!」 这哪是帮不帮忙的问题?他虽想这么说,脑中却闪过了另一个念头。那天他帮简梦昕拍了照,名义上是帮助能力的生成,但或许简梦昕这辈子都不会晓得,在她开开心心地离开之后,他写下的却是延缓能力生成的剧本—— 无忧无虑,能力没有生成的契机与必要。 以不想多个对手作为包装,埋藏着连自己都不愿察觉的真心,他写下了这句似祝福又似诅咒的话。 那之后的日子,他就彻底跟所有人疏远了。高中开学,他选的是与尹若阳不同的资优b班,上下学自己通勤,钢琴班也换了时间,虽然就成绩上,他还是没能赢过尹若阳,但眼不见为净,心境到也逐渐平稳。 他本以为这样的平衡一直到分别那天都不会改变,然而到头来,这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态的妥协,还是轻易的被尹若阳给推翻了。 时至今日他还是会禁不住想起当年的事情,尹若阳第一次请求他的帮忙,不管吃了几次闭门羹,甚至不惜用底片作为交换条件。 当时的他对此并没有太过复杂的心思,只感到一股终于凌驾于对方之上的优越,但尹若阳不愧是尹若阳,这份优越感很坏就被打散了,即使在这件事上他们明显有着上下之分,尹若阳却能把事情谈得像是场对等的交易。 不过一张照片可以换一副底片,这么好赚的生意没有拒绝的理由,他还是答应了尹若阳,而对方的目标着实令他讶异。 莫声,那个永远走在父亲前头的男人。 还真是什么人都兜到了一起。他嗤笑着这莫名的命运,一面与尹若阳拟定计画。 说是计画,也没有多复杂的心思,尹若阳负责引莫声出来,他负责在暗处偷拍就完事。素材很容易就能取得,重点还是剧本的内容,尹若阳希望莫声能出个住上几天院的意外,并附註了「他的秘密将会于此段时间被揭露」。 秘密?什么秘密?尹若阳的计画充满了令人不解的曖昧性。剧本愈是具体效力愈高,他必须在有限的字数内描绘出合理,也吻合尹若阳要求的情境。揭露秘密的意外岂是说发生就能发生的?看着照片他反覆思索,画面中是争执的莫声和尹若阳—— 他心底妥协于现实的黑暗又开始蠢动了起来。 他发誓,他答应的时候并没有藉机把心思动到尹若阳头上。可尹若阳的「剧本」就在眼前,就在他的笔下。 当意识到机会近在眼前,他发现自己还是没能放下,他还是想赢,他想跟尹若阳站在一样的高度,甚至更高。那个夜晚,或许是心虚,也或许是亢奋,他颤抖着完成了「剧本」。一个合理,也罪恶的剧本。 那年的钢琴比赛,他终于拿到了第一个冠军。 但实际上,这并没有想像中来得令人开心,前来道贺的人夸讚他,却也惋惜着尹若阳的缺席——即使得到了第一,他还是没能逃离尹若阳这个阴影。 这个世界是多么令人窒息。他崩溃地带着奖盃到医院,或许只有看到尹若阳的狼狈才能稍微得到出口,他恨不得看到尹若阳的愤恼与落魄,他期待那张总是游刃有馀的脸蛋崩毁的瞬间,他想看到尹若阳的不甘,想看到对方经歷他所嚐过的每个痛苦—— 但尹若阳只是静静的坐在病床上,不论他如何冷嘲热讽,那双眼中都不见一丝波澜。尹若阳甚至没有怪罪他,他所有的话语与至今的行为,全都无用地打在了一个根本感受不到重量的地方。 他就是如此无足轻重,是吗? 「谁叫你要相信我——活该。」 这是他对尹若阳说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他只是想赢这么一次。他没想过让尹若阳失去听力,他不至于想要毁掉尹若阳的人生,他的剧本远远超出了预期的强度,像被魔鬼添上了无形也更加恶劣的细节。 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解释也于事无补,看尹若阳的反应,似乎也没有解释的必要。而不论是莫声的死,还是尹若阳的残缺,这世上没人,没有法律会为此怪罪他,唯一能怪罪他的,在出院没多久后就出国离开了,再无消息。 往后的日子,他如愿以偿地过上了第一名的生活,没了尹若阳,他终于站到了最前头。他不再需要用手跟墙壁过不去,也不再需要站在谁的后头,只是他会梦见尹若阳,梦见最后那张冷静而淡漠的脸。 他还是不晓得尹若阳图的究竟是什么。但每回想起那时候的尹若阳一次,他就愈是感到有一双双无形却又沉重的手,不断地抓着他往深渊扯去。 他开始吃药,但生活还是无虞地持续着,他的父亲倒没那么幸运,莫声的死并没有让他父亲成功,反而将莫声的遗作拱上了更加坚不可摧的地位。或许,再多个几年,等到莫声的风潮退去还有翻转的机会。但他父亲等不到了,成年之后,他就替这烦人的父亲写了剧本,把男人送去了精神病院。 他把房子转卖的钱拿去买了间小套房和一间隐密的工作室,读大学的同时也开始了用能力赚钱的人生。毕业的时候,偿愿所的名声也经营了起来,他转换了营运策略,变成现今的高价少单的模式,一如最开始的计画,他必须节省底片的消耗。 他还是会弹琴,偶尔写写剧本,不过,只要是这样悠间地过一日的那晚,他就会梦见当年尹若阳。不晓得是第几次从梦中惊醒,他终于去打听了尹若阳的消息。 尹若阳的状况比想像中好很多,完成学业也有了工作,他本想去实际看看尹若阳生活的环境,甚至买好了机票,只是最后还是作罢。他对尹若阳始终抱持着矛盾的情感,恨,愧疚,或许还有在那没有「杂讯」的孩提时光,他们肩併着肩一起练琴,当干部的友情。 或许,他们总有天会再见的,只是并非现在。他的心中永远存在着许多理想而无用的假设,现实中的他始终软弱。 与客人约定的时间真的到了,手机的震动提示再次响起。站起身,他迈开有些蹲麻了的脚,拿着暗红色的相机步出隔间—— ——〈底片一:会客前夕〉(完) 底片二:简梦昕〈前篇〉 ……小愿当时也是这么痛的吗? 当被疾驶而来的车撞飞在地,世界彷彿为她停止了那么一秒。身体像是碎成了好几块,就连根手指也无法动弹。痛楚眩晕了视线,尖锐的急煞声还回盪在耳际,她呆愣着,目光停在方才跑过的路口。 人群聚集,伴着她听不清细节的喧闹,模糊的视线中,只有路口处,那个穿着黑裤与皮鞋的身影格外清晰。她实在没有力气抬眼看向对方了,但她晓得那个人目睹了一切,一直到刚才,他都在追逐着她。 那双修长的腿停在路口,似进似退,显露出两难的踌躇。不要走……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说出这句话,然而一直到人群将她俩阻隔开来,那个人还是把背影留给了她。 不要走…… 她渴求的视线终究是暗了下来。 * 妈妈说,想做什么都可以,但要做个体贴的人。 爸爸说,想要什么都可以,但要做个会分享的人。 爸爸妈妈都说,如果每个人都开心,自己也会开心。 其实,前两项小时候的她并不是很懂,但是第三句她倒是真的听进去了,所以在自己开心的前提下,她陪着每个人去做他们觉得开心的事情,只要她喜欢的东西,每个人都有份。 例如,她会多买好多喜欢的零食送给大家,她会陪小瑶一起嫌弃小瑶不喜欢的学姊,她会似懂非懂听着小雁读剧本,如果对若阳和小清的话题不感兴趣,她就不会去吵他们,让他们自己聊得愉快。 还有,小愿,小愿总是一个人,很孤单的样子,所以她会陪着他,孤单的小愿感觉很可怜。 她不太擅长询问,要做什么就直接拉着对方去。她喜欢勾着大家的手,靠在大家身上,这样很温暖,她很喜欢。若阳总说她太爱撒娇了,这是讚美吧?妈妈说,会撒娇的人最好命。 不过,她还是最喜欢跟爸爸妈妈撒娇。虽然他们不是很早回家,可是睡前爸爸总会说故事给她听,她床边的书柜有一整排故事书,每晚按着顺序听,全部轮过一遍就挑她喜欢的重新讲,到后来,爸爸可能也说腻了,就开始自己编故事,外头卖的床边故事大同小异,还不如自己编的好。 她喜欢爸爸的故事,常常听到最后还是很有精神,尤其是那个关于「不爱睡觉的公主与吃梦怪兽」的故事,她也不爱睡觉,所以很喜欢听那个怪兽为了吃梦,每天都在想尽各种办法哄公主睡觉的故事。怪兽每天晚上都很努力让公主开开心心地睡着,如果不小心吃到噩梦,牠就会很倒楣地拉肚子。 爸爸说,她的身边也有吃梦的小怪兽,每天都在等不爱睡觉的她放饭给牠吃。当故事讲到一个段落,爸爸就会指着什么也看不见的角落说:「我们梦昕养的小怪兽要吃饭啦,看!牠就在那可怜巴巴地望着这里。」 每当听到这句话,她就会乖乖躺好,让人家饿肚子不是好小孩。这时候,也在旁边听故事的妈妈就会替她盖上被子,唱一首祝福她好梦的摇篮曲,一直到她沉沉睡去。 她的梦中真的有隻吃梦的小怪兽,毛绒绒的很可爱,牠陪着她一起在梦里做每件她喜欢的事情,每次她都玩到捨不得醒来,所以她也很爱赖床。 白天有社区的大家,晚上有爸爸妈妈,梦里有陪自己玩的小怪兽——这样的生活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这一切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呢?为什么当她回过神来,只剩下梦里的小怪兽还陪着她了呢?她不懂,小愿为什么突然就不理她了,小雁为什么常常不来学校,小清为什么要搬家,小瑶为什么愈来愈爱生气,若阳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照顾大家,爸爸妈妈为什么愈来愈晚回家—— 大家为什么都不快乐了? 是因为她年纪最小,因为只有她的相机是坏的,因为她不会跟爸爸妈妈一样工作赚钱,所以才不懂的吗? 她梦里的小怪兽看起来也不开心,是因为她开始会做噩梦了吗? 要怎么样大家才能跟以前一样?一直到若阳出了车祸,到很遥远的国外,她还是没有想出办法。 国中毕业那年,爸爸妈妈把房子卖了,一家三口住进小上好多的公寓。家里的公司出了问题,没办法再住大房子,再上同一间学校,当她真的开始懂得的时候,爸爸妈妈的神情远比记忆中憔悴。 高中三年,她过得绑手绑脚,小时候花钱的习惯难改,惹得不曾对她生气的爸爸破口大骂。家里每天不是争执、哭泣,就是一筹莫展的死寂,她没有一天不怀念过去,心理的成长还赶不上现实。 她的相机终于出现了变化,在妈妈病倒的那个冬天的夜里。翅膀一边是黑一边为白的蝴蝶,她轻抚着这印在快门键上头的图样,莫名地感到鼻酸——她终于跟大家一样了,这样是不是就能完全理解他们了呢? 相机有着黑蝴蝶与白蝴蝶两个模式,那天晚上她用白蝴蝶为自己拍了张照,久违也幸福地回到了过去。在相机带来的梦里,大家都在一起,爸爸妈妈说着故事唱着歌,没有分别,没有争执与忧愁,大大的房间有她喜欢的零食与玩偶,小怪兽也很开心,她还把牠介绍给了大家。 她的愿望一直都很简单,她是如此想念那些回不去的时光。 再次醒来,她又从享尽温暖的小公主,回到了住在狭窄又冷清的房间,那个高三輟学的简梦昕。 但她终于开始为生活行动。她花了一点时间研究了自己的相机,并思考该如何利用它挽救现实。最后她选择成为调香师,以香水作为障眼利用相机的能力,提供「予人梦境的香水」这样概念的新颖服务。顺利的话,再将此一概念与自家的美妆公司结合,或许能稍微挽救公司在多年前被内部人员捲款重创之后,就开始不断下滑的颓势。 抱着放手一搏的心态,她用家里已然不多的资產出了国,没日没夜学习了调香相关的知识与技术。好在父母的人脉还是广,在国外还是大大小小得到了不少帮助,两年后她就着天赋与稍微累积起来的基本功,匆匆开始了「予人梦境」的服务。 她很快就出名了,接到了各种採访与通告,这项服务实在太特殊,即使她调香并非专业,也还是吸引了一堆跃跃欲试的人潮。她成功拯救了爸爸妈妈的心血。 这一出国她就没再回国了,再次踏上家乡的土地,是参加由知名歌星洛景熙担任主持的广播节目。 底片二:简梦昕〈后篇〉 「那么现在开始跟两位确认当天访谈的内容。」 她对国内的演艺圈并不怎么感兴趣,不过,洛景熙这个歌星的声音的确是好听,尤其是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睛也正专注地看着你的时候,本就动人的声线似乎也跟着翻倍迷人了起来。另一个受访者——沐暮她倒是原本就晓得,小时候似懂非懂地看过她演的电影,外貌过了十多年前也没什么变,一如既往地时髦美艷。 右前方坐着洛景熙,左前方坐着沐暮,跟两个颇具人气的好看皮囊待在同一间会议室,换作是别人估计可以炫耀一辈子。她倒不特别在乎,甚至对这次的会议不抱什么期待,她不喜欢访谈,很枯燥,十个有九个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不过,这次的脚本似乎是作为主持人的洛景熙自己准备的,听说他是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的类型。她翻了翻洛景熙提供的影本,除了最开始几个针对第一次接触的人所铺垫的基本问题,剩下的都还算有新意,至少切合了这次「香水与梦境、女性魅力与时尚」的主题,在问题的层次上比起先前遇过的节目来得有趣许多。 他们三个都不是怕生的类型,虽然是为工作见的面,还是三两下就聊了起来,洛景熙和沐暮都很会炒热话题,跟着他们带出来的气氛走,三人轻松愉快地顺了一遍脚本。 「梦昕小姐,这次回国打算接案子吗?」 等去洗手间的沐暮回来的期间,洛景熙突然这么问。她将视线从手机上挪开,有些讶异地望向对方。 「没欸,通告跑完就回去了。」 她并不想留在国内太久,这会让人开始念旧,在国外稳定后她就把父母接了过去,资產也託人转移乾净,除了总公司,基本上是没有留下什么根在这了。而即使现在就踩在昔日的土地上,过往的那些人她还是没去打听,甚至对可能会不小心接触到他们的消息都避而远之—— 病得不轻呢。她不禁自嘲。 「那还真可惜呢。」 「反正我又不缺这几笔生意。」 「我也不是可惜这个。」 她总算把手机真正地搁下,望着对方揣摩了片刻,「……你想体验看看?」 「真不愧是梦昕小姐。」洛景熙对她灿烂一笑,「我一直很好奇那会是什么感觉,非常想目睹梦昕小姐独到的手艺呢!」 洛景熙的笑容令她不由自主地动摇,但仍保持了一定的警惕,贸然对人使用能力是个风险,她此次回国本就没有接案子的打算,自然没有预先准备既定流程该有的场地与隐蔽的措施。 「让我考虑一下。」 「没问题!」洛景熙弯起笑眼,「作为报答,我会告诉梦昕小姐一些秘密的。」 「……什——」 「趁我不在的时候偷聊些什么呢?」 沐暮算准时机似地回到了会议室,她将未完的疑问硬生生嚥下。 「我们在说今天的沐暮姊一如既往地迷人呢。」洛景熙自然地把话接了下去。 「哎呀,那我就只好厚脸皮地把这个美丽的谎言收下囉?」 沐暮明知是谎言也不以为意地把话题带了过去,她的视线却因方才的话语而离不开了洛景熙,望着那与沐暮笑闹的脸庞,有股不祥挥之不去。 在散会前他们又重新把脚本顺了一遍,后来沐暮就去跑其他行程了。只剩她与洛景熙的会议室瞬间诡譎安静下来,她佯装无事也迅速地收好了东西,这种既好奇又好像被人窥视的异样令人坐立难安,她逃离似地往门外走。 「你很在意,对吗?」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洛景熙泰然自若地坐在原位,翘着脚看着她。 洛景熙给人的感觉似乎稍微变了,她蹙起眉,「我对你的秘密才不感兴趣!」 「谁说是我的秘密的?」 「那难不成是我的吗?」她嗤之以鼻。 似乎被这句话逗乐了,洛景熙笑了出来,他站起身,拉开身旁的座位。 「过来坐下,女士。我会告诉你所有『理应』知道的事情。」 * 她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饭店的,身体很重,脑子一片混乱。她躺上床,想起洛景熙所说的字字句句。 她一直不愿去打听那些自己曾经重视的朋友们,在社区的那段记忆,那段被大家轻易放弃的时光,那些人肯定都过得比自己好,她无时无刻不这么觉得。只有她还在意,只有她把内心的某个角落留在了原地—— 所以……不该是这样的……那些傢伙应该都该死地过着好日子不是吗? 她摀起眼,脑中浮现的模样仍旧鲜明,小云读剧本的声音,小愿弹钢琴的身影,她还记得,她还记得的啊!为什么他们就这么走了? 这不是她想要的现实……他们六个人应该要再见的,在那不确定期限的未来,她会过得比他们都要好,她将举办一个盛大的宴会,迎接这些在当时拋弃自己的哥哥姊姊。到时候,她有钱了,有能力了,就没人会再离开她了。 但她永远等不到那天了。 都是那个女人的错……因为那女人若阳才会离开大家,要是若阳一直都专注在大家身上,像以前一样把大家团结在一起,他们六个才不会落得如此分崩离析的状况;都是因为那女人跟小雁见面,抢走了小雁的相机,小雁才会死。 要是那女人不存在,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都是那女人害的,害她如此痛苦,这一切她本来不用承受,都是那女人害的——对,没错,肯定是这样! 她愤然地坐起身,从包包里拿出不久前从洛景熙那得到的照片,死瞪着画面中的面孔,她的眼底已是无法判断一切对错的恨—— 「坏孩子就必须嚐嚐噩梦的滋味,对吗?」 当她回过神来,已经在洛景熙提供的时间点找上了对方。 满怀着恨意,她打算让那女人在「噩梦」中痛苦地凋零,她也的确按下了快门。但若阳却出现了,为那女人挡下了能力,她看着倒下的男人,即使打扮变了很多,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可是若阳连正眼都没看她一眼,只关心着那可恨的女人,「没有……看向镜头吧?」他如此说着,沉沉睡去。 她的镜头才不是像瘟疫那般必须回避的东西,她是为了替大家报仇,她才是真正关心大家的人!为什么若阳要护着那个女人?明明她才是对的,明明她才是对的!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她歇斯底里地吼,泪流满面。如果到头来她还是必须被放弃,是不是大家都去死一死还比较好? 「是你逼我的,若阳。」 她哭着烧掉了照片。 「简梦昕!」 快速奔来的是查觉到异样的苏季清,方才去停车的他没能跟尹若阳一起行动,来到这他蹲下身,确认相继昏去的两人的状况,抬起头望向她—— 「你做了什么?」 就连你也选择离开我吗?她拋下即将燃尽的照片,泪也停了下来。 「等着帮若阳办葬礼吧。」 连自己的声音好像都听不清了,她转身逃跑似地狂奔。 她知道苏季清追了过来,她用尽一切力气地跑,对方绝不是为了挽留自己,现在的苏季清只关心若阳跟那个女人。她为做着对的事情却必须落得如此境地的自己感到悲哀。 她埋头跑过路口,不晓得终点在哪地跑着,锐利的急煞声却在下一刻刺入耳膜—— 她被撞飞在地,她看着那个在路口佇足的身影。 不要走…… 即使受了重伤,她还是本能地渴求着,但这殷切的企盼终究只得到了一抹离弃的背影。人群聚了过来,她却愈发感到了冰冷。 她的视线终究是暗了下来。 不要离开我…… ——〈底片二:心愿〉(完) 底片三:洛景熙〈前篇〉 「景熙啊,妈妈出门一趟。」 「超市那有还可以吃的瑕疵品,经理留了些给我,就像之前那样呀。」 「没事,这次就不用帮妈妈拿了,我们景熙的手还很痛吧?药箱收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对啊,这次也是要偷偷的。谁让爸爸最讨厌我们随便出门了,要帮妈妈看着爸爸喔!」 「哎呀,怎么突然抱过来……嗯,妈妈也最爱你了。」 「……嗯,要乖乖在家喔……妈妈出门了……对不起。」 * 久违地做了令人厌恶的梦,他睁开眼,床边的萤光时鐘,九月三号才刚过凌晨四点。 毫无刚睡醒的慵懒,他坐起身,到浴室盥洗,再到健身用的隔间自主锻鍊了一小时,冲澡,迎着日出喝上一杯现磨的黑咖啡。 不论是日出还是日落,据说都是够掀起目睹者某种情怀的,一种寻常却也特殊的景色。他盯着城市逐渐为阳光所亮起的景象,对人类睹景兴怀的习性感到不解,就像经纪人总是嘮叨空腹喝黑咖啡不好,他的胃也从来没有为此嚐到苦头。 但这样很好,他喜欢全由自我主宰的自己。而且这是最后一个日出了,过了今天,那些不怎么重要的问题也就正式失去意义了。 太阳就快全然升起,他放下杯子,拿起手机替这尚未完全甦醒的城市拍了张照。为照片调了色调,他登入平时经营的帐号,随意地打了行字,按下发送键—— 「早安,美丽的城市与美丽的你们。#愿与祢共享这片景色」 才刚发出的文,手机就立刻传来了贴文被回覆的通知,他冷呵了声,把手机设成了静音。即使没看,他也晓得那些留言会是什么样子,最后一天他仍热衷詮释着失去母亲与朋友的悲伤,在阳光与坚强间隐约透露的悲伤,这种矛盾更能激发他人的怜爱。 人类很容易被满足与操弄,也很无聊,总爱追着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瞧。而这一切都源自于他们对自我现状的不满足,以至于他们始终沉溺在窥探秘密与他人的慾望里。 放下手机,他重新拿起杯子走去厨房,东西要在留下痕跡前就清理乾净。前前后后洗了三遍,他把纯白的瓷杯晾起,一旁的置物柜还放着许多粉丝寄来的东西,诸如杯子、碗筷的日用品,也有装饰用的掛件——都是他在见面会或直播时随口说想要的,漂亮的小物。 但这些他一次都没有用过,谁让他的人设就有这么一条喜欢收集这般物品的癖好,经营起来的结果,就是收集起来再找个时间一次扔掉。可今天他不会这么做,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能催化情绪反应,他打开柜子,把里头连包装也没拆过的物品全部搬了出来。 拿出垃圾袋,他抽出流理檯旁的水果刀,慢条斯理地开始拆包装。等废弃的包装填满袋子,拆封也告了段落,他拿起抹布把取出的物件擦乾净,把它们一一摆设在这个屋子放眼就能捕捉到的地方。 最后一个物件被安在落地窗旁的小茶几上,小巧的彩虹折射杯,他盯着七彩的杯底好一会,难得有些间情地蹲了下来,把安置好的东西重新拿起来举在阳光底下把玩。 这就是美丽吗?炫目的色彩近在眼前,他无所感盯着瞧,眨也不眨一下。 他无法从这些平凡的东西中感受到美,儘管他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它们。但不代表他不在乎「美」这件事,他是如此想念,也正一步一步靠近他所认知的「美丽」。 不过——他想起他的母亲。那个女人可能还算美丽过,他曾以为只要有她在,什么痛苦都能够熬过去。只是,她终究拋下了他,花朵再美都只能绚烂一时。 她不该离开的,她让那该死的父亲多了一个对他拳打脚踢的理由,她应该带着他离开,而不是自己逃走——他放下杯子,稍早的梦终究是糟了他的心情,让他想起自己还曾经愚蠢地抱着对方说爱她。 他甚至愚蠢地等过她,在她寻常地以食物为由离开的那天,他在门口等了一整夜。往后的一个月,他还是等着,一直到气急败坏的父亲终于把他打到痛得离不开床,她也没有回来。 她不会回来了。他在痛楚中明白了她当初那句「对不起」是为了什么。并在往后的日子中,透过一道道怜悯却也旁观的视线,认知到了人类生来就是为了自己而存活。 他试图为自己争取过,在国中班导再一次因为他不合时宜地在夏日穿冬季制服,把他叫到办公室训话的时候,他忍不住让对方看了藏在衣服下的伤口。 「老师,我被家暴了。」 他还记得当时的颤抖,揭发父亲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然而,他的坦白并没有换来解脱,顶多只是让他的国中校园生活清静了些。 他没有被拯救的价值。人类是自私的,并且有他人是否愿意为之行动的价值之分。在班导闭嘴的同时他认知了这个道理。 他希望被拯救吗?他不得不为自己油然而生的想法感到困惑,也不齿,那意味着他同是一个肤浅的,被动等待着救赎的弱者。 他希望这样吗?他再次思考。爱默生曾说:「智力取消了命运,只要一个人在思考,他就是自主的。」简直是下蛊一样让人信从的话语,他深信自己必须思考,自主才能自由,从心理开始自由,再到现实、躯壳肉身的解放。 可是他很快就感受到了自己的极限,光是生存就令他无暇思考。国中义务教育结束他便没再升学,父亲让他兼好几份工作以维持家计,这样也好,他能偷存些起来,成年之后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虽是如此盘算,他的钱却总是留不住。酗酒又嗜赌的父亲总是能够用各种方式夺走的的心血,户头里的也好,偷藏的现金也罢,或是惹出些需要他拿钱善后的麻烦事。那个男人永远有两张面孔,笑脸盈盈地面对外人,将所有的过错合理化,等所有人将目光挪开,转头又是对他一阵毒打与谩骂。 他不谅解,却能够理解母亲的离开,这样的生活太辛苦,他每天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支离破碎。但他短暂的人生还没嚐过自由,他还没看到那男人的报应,他晓得父亲曾怀着恶意帮自己买过保险,他还不能死,死了也只是便宜那个人渣。 靠着这么一句给自己的信仰,他撑过了无数个想死的夜晚。 他终于盼到了那天,在一如往常地替闹事的父亲善后的午后,逐渐暖和的三月送给了他一辆直衝而来的轿车。不用思考就能决定的事情,他硬生生地扯住那个男人,直到对方被撞飞的那剎那才放手。 鲜血喷溅,如同艷红的花朵绽放,男人被嵌在墙上的凹洞中,他抹去脸上的血跡,不晓得是那个男人的,还是被喷飞的碎屑划伤的自己的血。 他的视界在那一刻重新拾回了色彩,血,那是多么令人澎湃的景色——也是从那天之后,他一直在追寻的美丽。 底片三:洛景熙〈中篇〉 把住处打点好,他开车前往近郊的花店,跟店主约了九点半,要拿预先订购的花。 曼珠沙华在一般的花店不太卖,为了刚好在这天取得他两个月前就下了订。抱着花束回到车上,将其安置在副驾驶座,他重新发动引擎,礼物要趁还新鲜时送出去。 约莫一小时的路程,再次下车是在外县市的小镇。幽僻而安静的地段,他捧着花循着先前的记忆走,来到了墓园的路口。 精緻化的墓园,乾净明亮的环境感觉不到什么阴冷压抑。跟柜台的人打了招呼,他来到园区的边角地带,这里不久前才秘密地入住了一位客人,他在刻着熟悉字样的墓碑前停下脚步。 蹲下身,将花束奉上,他的指腹轻拂过碑上的字跡,宛若抚摸着那人的脸—— 「我来看你了,云雁。」 最后的空间,他将全留给这个曾经最靠近他的存在。 * 跟云雁第一次见是在进公司后的三个月。梅雨季刚结束的六月中,小自己三岁的演艺圈前辈住到了他的隔壁。 公司安排的会面,潦草地在宿舍门口举行,不过是让成为邻居的两人打个照面,也是希望两个家里都发生变故的人能多少互相照顾。当时的云雁看起来很瘦小,白白净净的,眼角下方有个忧鬱的泪痣,有着好像到哪都会被人怜爱的优柔气质,以及—— 「以及」什么呢?他也说不上来。 这个世界只有「自己」与「自己以外的人」,他一直如此认为。他能轻易掌握住每个人的想法,再根据对方的价值做出相应的处理,可他的眼中很难分辨人的差异,儘管他们有不同长相、性格与名字,有各自的故事与人生,但这些在他的内心深处,终究只存在着轮廓,毫无细节可言。 所有的行为都是为自己的利益出发,他从未认真地看待过一个人。 所以,云雁很特别。他很久没有如此细緻地在脑中描摹一个人的神态,大家都没有顏色,只有云雁好像带着色彩,让他多看了几秒。 为什么呢?他扬起永远不会被拒绝的笑容,抱着困惑接近了对方。他想知道「以及」后面的答案是什么。 慢慢抓到答案的轮廓是再过三个月的九月,挖掘他来公司的星探主动招集,替他办了个小型的生日会。即使他还是个练习生,尚未有为公司赚钱的价值,那人还是挺照顾他的。 毕竟他们的相遇就是他跳海未遂的现场,人多多少少会对他们所认为的脆弱予以关怀。还记得那人少根筋地,拉着站在岸边的他夸他长得好看,就算摆明告知自杀的意图,那人也只是愣了好几秒,笑笑地说出「哇,连声音也这么好听!一个人默默死掉多寂寞,成为大明星死掉的话至少还有很多粉丝帮你哭」这样尷尬的笑话。 不过,也确实是因为这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话才进到公司就是了。事后想想也是幸好活了下来,他人生的意义不该取决于那本就该死的父亲。 可这跟他喜不喜欢这样的活动是两回事。他不喜欢生日,一直都不喜欢,这是个不被祝福也无法自己掌握的可悲的日子。但基于立场考量,他还是装作开心地参加了生日会。 那时他跟云雁已经是会在空间时一起吃饭,偶尔串门子的关係了,不过因为日程安排,云雁并没有出席生日会。晚上他终于回宿舍时看见了云雁蹲在门前等他,似乎要补送祝福的少年站起了身,沉默地望着他。 「……你希望被祝福吗?」 意料之外的话语,本已想好如何打发对方的他不禁一愣。问题很直接,云雁的表情与语气却不具令人感到冒犯的侵略性,那双眼睛纯粹而通透,有着让人不得不正视自己的魔力。 「怎么这么问?」 内心深处升起了一股被看透的赤裸,他扬起笑容,声音却戒备地沉了几分。 「你看起来……很累。」 「很累」的前头有着微不可察的停顿,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知道云雁原本想说「不希望」,只是委婉地换了个词。 以往总是他看穿别人的想法,这次倒是被云雁反了过来。他挑眉一笑,被激起的傲气不容他逃跑似地否认:「你也讨厌?」 云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们的交流总是带着互相明白却不明说的跳接。 「你不喜欢,我就不特别送上祝福了。不过,也希望你不要讨厌这个日子,虽然这么说有点自以为是,这天至少对我而言是美好的,也希望你今后可以慢慢发现它的美好——啊,到最后好像不小心变成祝福了呢?」 他不该因此动摇的,却无法否认地为对方感到一丝触动。明明这些对话仔细想来并不特别,他还是第一次油然升起一股稍微被理解的感觉,很微妙,对方甚至是小自己三岁且认识不久的人。 云雁是特别的。他预感这个人在往后的日子里也不会黯淡,只会展现出更多不凡的面貌。 接下来的日子——不,或许该说之后的几年,云雁是他唯一不会特别考虑目的而主动靠近的人。他们有着许多共通点,例如他们都喜欢阅读与思考,能轻易地察觉别人的想法,虽不曾与对方提及,但他们都在追求着一个可以罔顾生死的理想。 跟云雁一起可以少说很多废话,少做很多表面,他不介意给云雁看到部分而真实的自己,不介意在彼此懒得回自己房间时挤一张床睡。有时候,他会感到自己也能跟普通人一样生活,跟一般的青少年一样,与年纪相仿的友人愉快地相处、打闹。 当他回过神,对世界的认知已经从「自己」与「自己以外的人」,多了一个名为「云雁」的分类。 虽然奇怪,但不至于无法接受。 在他逐渐对云雁敞开心胸的同时,对方亦是如此。在一次并未预先告知的串门子,他看见了云雁正在使用「相机」。没有查觉到他的云雁优柔地佇立着,沉默地看着捏在指尖的照片逐渐化作灰烬。 那样的画面令人讶异,却也异常地美。「美」,他久违地感受到了,而且是在一个没有沾染任何鲜血的活人身上。 不论是美丽的云雁,还是那特别的相机,看过一次就很难忘怀了。这是云雁从未告诉他的秘密。那之后他一直思考,究竟是因为云雁很特别,所以才拥有异能;还是因为拥有异能,云雁才特别呢? 他觉得自己愈来愈靠近,那被搁置已久的,「以及」之后的答案。 既然接近了,就没有放手的道理。他久违地动了心思,设了一个云雁或许会向他坦白的局。时以声的话题是个好选择,云雁一直都惦记着那已死去的知名编剧,而且他父亲的死也跟时以声有关——他或许该去给时以声上柱香,父亲能比预期早很多死掉都是托他的福。 他花了不少时间筹备这件事,这种深入隐私的套话,失败一次就很难再有下一次。把所有可能的对话都设想周全,他找了个彼此都有空的晚上,邀云雁在宿舍喝酒。云雁的酒量并不好,喝不到一罐就微醺的程度,这是达成目标的绝佳发酵剂—— 他如愿取得了成果,且意外地成果丰硕。 底片三:洛景熙〈后篇〉 即便持续吸收着新知,他对这个世界仍然欠缺认识。 若要活出最理想的姿态,便要理解这个世界运行的全貌,他想知道更多,那些不为世人所知的事情——最初也只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才弄了个假身分预约到了隔年五月初的偿愿所。 神奇的相机据说有七台,当中除了云雁,就只有慕咏愿比较有机会接触到。要怎么一一接触并理解其馀的持有者,是门耗时也耗脑力的学问。不过人生还很长,他可以慢慢规划。 他并没有立刻向云雁表示自己的想法,透过云雁或许可以降低接触的难度,但就不有趣了。再者,云雁与那些持有者的关係并不亲近,外表优柔却意外地有个性的青年恐怕不怎么乐意提供协助。 事情一拖就拖过了年,当红的歌星有数不尽的行程,实际能思考这些的时间并不多,他甚至一度忘记了自己预约了偿愿所。真正让他想起这件事的,也不是预先设定好的日程提醒,而是一则令先一步过滤讯息的经纪人,不晓得该不该告诉他的留言—— 「景熙啊,好久不见……对不起突然这样约你见面……这些日子很辛苦吧?你爸爸的事我当年就听说了,很抱歉当时没有去接你……」 「你的每首歌妈妈都有听,突然跑去当偶像妈妈真的吓了一跳,不过看我们景熙这么受欢迎,妈妈真的很欣慰……」 「景熙啊……为什么都不说话……还在生妈妈的气吗?对不起……当年妈妈真的没办法……他……他不知道我有孩子……也不能让他知道……没办法带你走……真的很对不起……」 略带颤抖而断断续续的话语,眼前的女人低着头,目光闪烁不定。 人在紧张的时候——尤其是心虚,却又有求于人的那种紧张,会出现许多令人厌烦的小动作。例如,畏畏缩缩,拐弯抹角,不敢抬头不敢对视,抿唇,反覆在桌底下揉捏自己的手,一脸无辜的哭丧模样—— 才不到五分鐘就想走人了。他一手支着头,开始思考自己为何会答应这次的见面。或许这些年来他过得太自在了,工作顺利,也有一个懂自己的朋友……嗯,朋友,云雁算是朋友吧?他想起那个已经为《云烟》奔波劳累了好一阵子的青年,上次见面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他们都太忙了,不过他会在网路上看见对方的消息。云雁似乎又瘦了些,或许等等会面结束他可以顺道带个蛋糕,宿舍有冰箱,云雁总会吃到的。而且会嚷着自己在为角色减重,一面把蛋糕吃完,毕竟云雁讨厌浪费,更讨厌丢掉他送的东西。他禁不住笑,想到那样的画面就有趣得不得了。 他的轻笑声令坐在对面的女人缩了一下身子。思绪一下子又带了回来,他换了个姿势继续撑着头,愈发觉得烦躁起来。他的生活不需要继续依靠憎恨而活,自然也就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女人存在,如今对方自己找上门,那些不堪的过往瞬间就糟心地涌了上来。 「所以呢?你是约我出来道歉的?」 「我……」 女人的神情再次纠结了起来,「景熙……能不能……能不能帮妈妈一个忙……」 「嗯哼?」 「能不能……借妈妈一些钱……?」 「钱?」他将身子向后靠了靠,「要钱做什么?」 「医药费……」 「谁的?」 「……小和的……」 「谁?」 「他是……我儿子……」 他几乎是瞬间就笑出了声。 「谁给你的勇气让你来跟『我』要『你儿子』的医药费?」 「我也是不得已……景熙,当初离开你,在你来找我的时候拒绝了你……妈妈真的对不起你……但求求你,事关人命啊……他、他姑且也算是你弟弟啊……」 人命。弟弟。当初对「儿子」倒是毫不留情地说拋弃就拋弃,现在他有名了就跑来捡起母亲的身分攀关係?他突然想起了有那么一段,在他终于找到了她,求她帮助的时候,她是怎么别开脸让彼此的关係再无转圜的馀地。 「我什么都愿意做的……求求你救救他……」 似乎晓得自己的话惹恼了他,女人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个躬。 低声下气的人是她,他却感到自己才是最不堪的那个。内心深处有股久未浮现的情绪奔涌而出,他想大吼,想出言羞辱对方,想让丑陋的她染上鲜艳的红——所有的假想最后都化作了泡沫,难以言喻的心情,他冰冷,却也颤抖地开了口: 「你愿意为了他去死?」 * 他跟「妈妈」相认了,在一场感人肺腑的记者会上。剎那间所有的论坛都在讨论他们这对难能可贵的母子,冰释前嫌的亲情似乎更能打动人心。 一个非表演专业的歌星,一个人生失败的女人,两个人演了场毫无破绽的戏。在镜头前相互拥抱,在镜头前互诉心肠,全为了一桩无人知晓的交易—— 「只要在镜头前演好「妈妈」,再写封感人的遗书自杀,钱的事就不用担心。」 即使无法亲眼见证儿子的好转,她还是答应了他。 多么讽刺的画面,她在他面前展现了未曾给予他的东西。她愿意为了「小和」去死,却不愿意为了他留下。到最后他成了罪人,答应救人的条件,是让母亲去死。 回过神来,他一直都在为她找理由。因为日子太苦了,离开也是不得已,因为身分尷尬,不认他也是不得已,人生来就是为了自己而活,所以没关係。就像这次的见面,他或许还存有一丝盼望,盼望对方是为了自己而来的,是真心想重拾当年没能留下的亲情—— 到头来,他只是不愿意面对自己被拋弃的事实。没想到那个女人会这么轻易地答应去死,这么轻易。 当他再次见到云雁是在记者会开完的一周后,云雁久违地在房门前等他。这件事的真相他没有告诉对方,懒得解释,也没必要解释。 他开了锁,云雁自然地跟在后头并带上了门。狭窄的房间,两人沉默地坐在床缘,云雁又再「观察」他了,他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视线。 「我看到消息了——你还好吗?」 对于他与那个女人演的那场戏,云雁没有说恭喜。这大概是最大的救赎了。 这个世界,果然只要有云雁就足够了。 「想不想帮伯父报仇?」 愈发冷静的思绪,他轻声开口。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云雁一时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 云雁其实到最后也没有回答,不过他不介意。云雁只是需要时间,他们迟早会走在一块的。他可以帮他做出选择。 「交给我吧。」他揉了揉云雁的头。 他会除掉所有让他们伤心,或是阻碍他们理想的人。云雁会喜欢这份礼物的。 他只花了一些时间就整理好了思绪,或者说,他感到自己终于可以回归本质。设计、抢夺,不再被多馀的关係左右,推翻世俗的价值证明自己的特别。他早该着手于成就自身的不朽,以一种暴力却也唯美的方式。 他清楚那种感觉,像根细针插在脑中,不断暗示着他朝着那个方向走。一切只差在具体方式的言喻,他很少会把自己的行为依据归因于本能,只有这件事,他一直都靠着直觉在行动。他或许该跟云雁聊聊,毕竟他们追求的是大同小异的东西。 但最后他还是没有机会找对方好好深谈并一起规划这件事,云雁给了他答案,而且并非他预期的那一个。 「景熙。你一直在带着自己走向灭亡——虽然我没资格这么说,毕竟我也是如此。」 这是云雁给他的第一则,也是最后一则的电话留言。他们最后还是走到了不同的路上。 云雁的个性,美其名是温柔,归根究柢就是种软弱。对于这个世界,云雁大多是选择顺从。如果没有意外,云雁大概会一直穿着世俗所给的价值,逐渐黯淡地过完一生。 但对于「报仇」陷入犹豫的云雁给了他新的看法,云雁或许只是需要人推一把。 所以,到早就预约好的偿愿所抢了「剧本」,他开始毫不忌惮地向云雁说明针对其馀持有者的抢夺计画。他必须时不时地去引导对方做出选择。总有一天云雁会理解的,并与他携手影响这个世界—— 可是云雁最后还是选择了与「除他之外的人」站在一起。 「别这样。」 在那个最后一次相见的夜里,从未对此事吭过一声的云雁终于开了口。 别再错下去了。他不曾读错云雁的眼神。 错?什么才是对的?对伤害自己的人偽善,对早就没有关联的人仁慈?顺应着世俗价值,违背所愿地过完一生? 「你母亲也好,慕咏愿也好,这些我都能理解。但别伤害无辜的人。我们不能连这个道理都拋弃。」 「道理。这世界对我根本就没有道理。」云雁愚蠢的思想恼怒了他。他放下手中的底片。一直到刚才他都在计算底片的数量与最大效用。 「收手吧。即使最后你抢了所有人的相机,完成了那些伤害他人才能达到的理想,你也不会有任何满足的。」云雁反常地坚持了己见,「一直沉浸在过去带给你的痛苦……你只会永远都看不见那些爱你的人。」 「爱。」他冷笑了声,「这世界唯一不该也不存在的,就是这愚蠢到令人发笑的东西。」 「你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追求什么。洛景熙,若你没有『爱』,又怎么会恨到如此地步!」被他的冰冷激起了情绪,云雁提高音量,抓住了他的手臂。 「闭嘴!」他甩开对方,「我所做的一切,所有的情绪都是为了自己,不为任何人!」 「洛景熙……」 云雁正要接着说下去,他想也没想地就抓起相机。一瞬的光亮闪过,震得云雁暂且失了神。暗红色的相片缓缓生成,伴着单调却磨人的声响,他将其摘下,捏在手中挥了挥。 「不想死的话,就别再对我提『爱』这件事。」 他开始捡起一地的杂乱,破裂的对话让他们失去了共处一室的理由。云雁没再说话了,一直到他收拾好,起身离开,身后才再次传来了对方的嗓音。 「你从来没真正看过我……对吧?」 兴许是被话中的颤抖感染,他握上门把的手禁不住一震。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明知道的!」云雁的大喊中带着哭腔,「你明知道我爱你!」 背对着,却彷彿能看见云雁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庞,正企盼他的回头。或许,只要再稍微犹豫一下,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头了,但他没有这么做。 爱他,就应该陪在他身边,爱他,就不应该阻止他——每个嘴上说着爱的人,都在做着相反的事。 「我还没决定好用什么方法,但你将会在这个六月的最后一天死去。」 他说着,却好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令人噁心的傢伙。」 * 四周的景色渐渐被日落的红所笼罩,他从白天待到了傍晚。 站起身,他拍了拍裤管,从胸前的内衬口袋,掏出了打火机与一张字条。字条只有简单的一行字,没有署名,但他知道是云雁给的。 一则留言,一张悄悄从门缝塞进房间的字条,云雁留给他的不多,便从崖上一跃而下。 事发那天的影片,他反覆看了好多次,躺在鲜血中的云雁,是世上最美丽的东西。甚至美得令他感到痛苦。对于这个先一步在碑下永眠的人,他始终抱持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矛盾。 再次蹲下身,他轻轻摩娑着字条上头的字样,云雁所留下的一切,都令他不自觉地反覆回味—— 「看着你变成怪物并不是我爱你的方式。」 字条的主人彷彿就在耳边低语。他禁不住轻笑,不明所以。或许真的他一直都没能弄明白自己,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点起打火机,火焰从字条的角落开始延烧,他轻轻将其放在大理石的石碑上,一指长的小纸条转眼就只剩灰烬。 「你倒是回答我,要如何让本就是怪物的怪物学着人类过活?」 一阵风拂过,带走了馀烬。他重新起身,时间不早了,他该准备去执行最后一件事。 「下次见面要告诉我。我们很快就会见到的。」 转过身,他原路回到车上,引擎发动的同时,思绪也切回了本位。 ——时霂光,你最好不要选择开门。 上扬的嘴角不带笑意。他乔装起自己,踏上最后的路。 ——〈底片三:洛景熙〉(完) 底片四:沐暮〈前篇〉 日子必须往前进了。 失眠一晚,又梦了一晚,当从床上坐起身,她望着自窗帘缝隙间透入的晨光,这么告诉自己。 她很少这么一觉到天亮,儘管还是疲惫。窗外吹进来的风摇曳了房间的光与影,也捎来一丝清凉,沉积多年的胸闷心理作用似地得到了缓解,让她有了馀裕去面对一些事情。 也是必须该有馀裕了。 她开始梳洗,化妆,换上一身体面也时髦的衣服。今早有会要开,一个在她停摆三年之后即将復出的会议,等会一阵子不见的经纪人就要来了,接她去见一群擅长将她重新带至镁光灯下的专业策划。 捲好发型,戴上配饰,她来到玄关的镜子前看着其中的自己。亮丽,时髦,大眾眼底的自己。她一直活得光鲜亮丽,万眾瞩目,这是她的梦想,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自出生就能如此。 可她仍是有荒唐落魄的岁月,默默无名,为生活忧,为钱而愁。那理应是令她极力逃避的日子——她也确实这么做了。但那些回不去的时光却反覆地出现在梦里,如梦魘纠缠,又似蜜糖甜蜜,可笑地令她捨不得清醒。 她在这沉寂的三年学到的只有读出自己的矛盾,最后还是梦着过往,再继续用妆容与衣着掩饰动摇,乔装自己走出这扇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对吧?」 她面着镜子试着微笑。门铃也恰巧响了起来。 * 会议的事项繁杂,光是未来一周的行程就令人晕头转向,娱乐圈是场硬仗,每个细节都要严正以待。一双双紧盯着的目光是种成功,同时也是猛兽的利齿,一不注意就会被生吞活剥。 不过繁杂归繁杂,毕竟是好一阵子前就开始策划的东西,作为最后确认的会议,结束得比预期早了半小时。这是象徵正式復出的记者会前的最后一个行程。 简单与前来搭话的人寒暄一番,她婉拒经纪人的接送,借了车,隻身离开公司。银白的车身在市区左弯右拐,却是笔直地朝着一个目的前进,最后在快到近郊的一处公园停了下来。 作为区域休间的公园,平日自然是没有什么人,把车停妥她下了车,顺着步道往内走。此地位在小丘上,深处有个看台,视野称不上最好,但也不差,近可看花草鱼塘,远可望都城与群山,作为小憩的去处是绰绰有馀。 她曾是这地方的常客,上次来却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设施与动线看得出来都翻新过,通往看台的主步道除了重舖地砖,倒没怎么变——轮廓还是认得出来的。她不禁一笑,却没有停留,一鼓作气地爬上了看台,倚上了被重新粉刷过的栏杆。 上工前最后的私人时间,她约了人。准确而言,她是收到邀约的那方。地点倒是她订的,这里会是一个好的开场,不过第一次来的话恐怕要花点时间找路。 还有时间。她低头看了一圈公园,又抬头望向远处群山。云多却浅的天空,阳光暖而不烈,微微秋风捎来凉意,捲走了她总是压抑的吐息。 微冷,又能轻易地感受到温暖——那天,依稀也是这样的一个日子。她与他提着路上买的啤酒,生疏却并肩地来到了这。四周是鸟囀虫鸣,她环顾这初次造访的景色,他熟稔地替酒开了罐。 「怎么样?是个好地方吧?」 他将酒递了过来。她愣了会,伸手接过。 事实上,她是不在工作以外的时间喝酒的。有酒的地方就是应酬,厌烦的应酬。但或许是他那日的笑容耀眼得时至今日都不曾褪去,她终是为了他破了例。 「还行吧。」 她抿了口酒,有股苦涩的甜。 而这般滋味就这么驻进了她的青春,回忆与梦境,全都…… 「以声……」 轻声的呢喃似叹息,她垂下的目光已映不出现实,落在了遭她背弃却未能封存的曾经—— 底片四:沐暮〈中篇〉 跟时以声的相遇是在一场新戏的试镜,当时的她还是个默默无名的小公司旗下演员,时以声则是没有决定权的助理编剧。 她在台上演,他在台下观摩。起初她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对她而言这不过是场徒留形式的假试镜,剧组早已内定了人选,一个小公司的无名演员,怎可能抢得过大公司的人气女星?终究只是陪跑的份。 基于对自己的尊重,她还是认真地把试镜给演完了。鞠了躬,下了台,替自己带上门地离开了会场,她就是在这时候碰见时以声的。穿着白衬衫的青年在同一时间从后门偷溜了出来,不知做何目的地倚在门边,偏头向她一笑。 「你演得很好呢。」 她本来无心多想,休息室在那个方向,总是要经过,不搭理便是。但擦身而过时她听到他这么说,这种不论好坏都是徒劳的试镜,就算是讚美也格外刺耳。 她瞥了眼他身上连职务也一同标示的名牌——呵,还是出自助理编剧的嘴呢。她禁不住在心中嗤笑了声,佯装没听见地往休息室逕直地走了过去。 被无视的青年倒不怎么介意地耸了耸肩,真当她没听见似地又补了句:「期待下次还能见到你呀。」 油腔滑调。她加快了脚步。 本以为只是不怎么愉快的一面之缘,怎料却被青年一语成讖。一个月后他们又见面了,她在那次的试镜意外拿到了戏份大约两集的小配角,两人在开拍前的说明会再次碰了头。 「我真觉得何语情给你演比较合适。」 中场休息的时候她又在会议厅外的长廊碰到了他,这回她倒是没忍住,停下了步伐。 「你有完没完?」 「何语情一个出生平凡的年轻寡妇,朴素内敛而坚强。这角色让张颖琳去演——唉呦,我的天。」 青年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地说着话,最后还佯装头疼地扶了一把额。 这人连着两次找她说这些做什么?她在心中叹了口气。「何语情」是她这次没能抢到的角色,「张颖琳」自然就是那被内定的大公司女星。张颖琳的形象高贵,在演艺圈是出了名的。气质华丽,气势也张扬,全身上下随手就一个名牌——让这样一个女星化淡妆演寡妇,确实是有些突兀,当时试镜,张颖琳也是画着全妆,气势全开地上阵的呢。 道理是摆在这,但她才不管,早有结果的事,多说无益。再者,她倒也想走张颖琳那样的风格,整段对话下来她只觉对方句句令她烦心。 「你这是在变相说我平凡,说我朴素就是了?」 「哎,才不是。」青年摇了摇头,「我很喜欢何语情的,而且这角色愈到后期可是愈耀眼。我只是个编剧助理,可这次的戏从构想到内容我至少佔了一半以上,尤其何语情从头到尾都我设计的,自己喜欢的角色,当然想让自己喜欢的人演嘛!」 「『喜欢』……」虽晓得对方没有别的意思,她还是不禁红了脸,「你在胡说些什么……」 「……啊!」意识到不对,青年倒吸了口气,连忙摆手澄清:「不是!我是说,你把这角色詮释得好,我喜欢的是你的演技,演技!」 「好啦。」见对方也慌乱起来,她禁不住掩嘴一笑,心情在不知不觉中好了大半,连带声音也放柔了几分,「你真的很喜欢这部戏呢,谢谢你对我的肯定,不过这些话还是别再说了吧,被人听到不免会有间话的。」 「如果是关于选角,我开会时就说过啦,结果被製作喊了闭嘴——至于演技,我从不吝嗇夸奖的!」 「好了好了,我感觉你们製作的作法还是有点道理的。」她又忍不住笑,这人真是怪有趣的。 「所以连你都想喊我闭嘴吗?明明我夸奖你欸。」 「行了,别嘟嘴,别装可怜。」 「不行,我受伤了,等等结束你不陪我去个地方就好不了的那种。」 「那你就一辈子顶着伤吧!」 不过说是这么说,她最后还是跟他一起走出了会场,像她这般徒长年岁却迟迟混不出名堂的演员,路上没几个人认识,狗仔也懒得跟,公司自然是无心去管。 他们就这么来到了公园,青年熟门熟路,却是她初次造访的公园。 正式地互道了姓名,喝了除去应酬基本不碰的酒,谈了对工作的理想与不快,认真谈起话的时以声少了点轻浮的味道,在专业上算有几分想法。她不禁意外,但也增了好感,这人小自己三岁,能收能放,在这圈子打拚有个弟弟一样的朋友感觉也是不错的。 那之后他们维持了一长段一个月见个三次左右的关係,通常以啤酒打折作为开场。地方大致相同,都是约在这个免费又可以赏景的公园,偶尔约到饭点,就到附近吃个小吃,再上来喝酒。 他们俩都不怎么有钱,她是从乡下来大都市打拚,没能成名还得兼差维持生计;他则是毕业不久,违背了父母的期望被断了财路,每天当个被编剧使唤的助理,晚上还去兼了超市的大夜班。 两个打工仔倒也不会成天愁眉苦脸,抱怨归抱怨,毕竟是择己所爱,现在又有个固定的酒友,日子还比以往轻松—— 是吗? 当一次喝酒,时以声微醺着凑过来吻了她,她愣神的眼中徒留青年身影鲜明。 人生好像就这么往了错误的方向一去不回,但当时的她没能拒绝。 底片四:沐暮〈下篇〉 时以声的吻对她而言是场意外,却也是无法否认的惊喜,他们就这么乾脆而草率地走到了一起。交往后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是见面的时间稍微再多了些,互动多了若有似无的亲暱,其他大致与以往无异。 他们一直都没有什么危机感,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好像也无所谓。真正意识到处境的变化是在一次到公司开完例会,经纪人把她找了过去: 「沐暮,这次的试镜一定要加油啊……这是你合约到期前的最后一次试镜了。」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当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这次的试镜再不成,她的演艺生涯估计就到尽头了。但她不怨公司,毕竟公司也算给过她机会。那晚她跟时以声约了见面,恰巧时以声也得到了主笔新剧的机会,她的试镜与他出关的时间相差不远,两人相约于那之后再见,便各自打拚去了。 殊不知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平和也天真的相见。 再次见面,时以声买了比以往还要多的酒,她在他带着醉意的泪眼中看见了梦想被践踏的悲愤。在没有任何通知与商讨的情况下,时以声的剧本被改得一蹋糊涂,就连主笔的名份也成了别人的。时以声一直都对创作抱持着坚持与理想,那是即便生存条件贫乏也想守护的东西,光是选角没选对都够他怨一阵子了,这下剧情被胡乱大改,成果还被剥夺,对他更是打击。 她听着时以声倾诉,心中油然一股悲哀。她的试镜很顺利,还当场得到了夸讚,可不久前经纪人告诉她,这角色估计是要被买走了——这世界总是绕着钱和权势转,他们偏偏是没钱没权势的人。时以声可能还好点,就算没了出入,还能回头道歉,走家里给的路。她真的是一无所有了,总不能二十六七了,还向乡下务农的父母要钱。 那天晚上他们在附近找了间便宜的旅馆,也不晓得是谁先开的头,就这么上了床。隔天他们把一切都推给了醉酒,佯装无事地继续过日子—— 也或许,只有她在假装而已。时以声本就乐观也有本钱,情绪发洩完,很快就变回了那个满怀抱负与希望的青年。只有她,在一个月后一如预期地离开了公司,为了梦想她瞒着家里放弃了学业,事到如今连个求职的文凭也拿不出来,也不晓得自己该做些什么,除了演戏,好像什么都不会。 时以声知道了,把她接过去住,两个人分一间小套房还能节省些开销。她又找了不少打工,时隔多年回想起来,也记不清自己到几兼了几份工,只知道每天毫无空间地做,生活还是比不上那些朝九晚五,坐办公室吹冷气的上班族。 她就是忙到,连自己怀孕了也不晓得。偏偏她是没有什么徵兆,肚子也不明显的类型,还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月事似乎好一阵子没来了,才惊觉事情的严重性。 时以声忙,那阵子刚好在外地跟着编剧跑行程,她没先告诉他就自己去了妇產科,诊断推估怀孕了十二周左右,她听着医生说,脑中闪过了那个失意而放纵的夜晚,身子禁不住颤抖——她就不该轻忽,她不该轻忽的,事到如今错过了药物流產的时机,手术引產是一笔开销,也有危险性,那同时还牵扯着一个生命,她不够坚强自己做决定。 时以声过两天就回来了,听完她的说明没思考几分鐘就让她把孩子留下来,他想和她与孩子一起努力,幸福地生活下去。当时的她听着很感动,每天都很累很忙,但日子也不是过不去,以后时以声熬出头了,总是会改善的——她就是被下了蛊才觉得一切都有希望,回头想想,他俩都不过是欠缺思虑罢了。 他们一起过了段有些辛苦却平稳的日子,不过随着肚子渐渐大起来,她愈发地感到空虚与孤独。他们没有结婚,没有见过父母,甚至怀孕这件事也没与家人提过,他们没有时间说话,都在各忙各的——所有的事情都不晓得要等到未来的什么时候才能够一一补起,迷惘得令她开始不安。 后来她父母还是知道了,以一个十分糟糕的形式。她的母亲忙活时不慎摔下楼撞到了头,撞到头问题本不大,只是因此检查出了别的毛病,她接到通知急急忙忙地回了乡,这时候肚子早就藏不住了。 父亲给一记耳光,母亲在病床上虚弱地护着她。她当下没哭,在回程的客运上却没忍住。她的处境从来都是不进反退,她需要钱,生活需要,母亲的手术需要,事后的照护需要,未来的孩子需要,这些年赚的好像都丢进了水沟,只能在什么都贵的都市里,勉强维持一个平衡。 而随便一个意外都能打破这个平衡,她连自己还有家人都照顾不好,当时她到底哪来的自信以为自己有能力再多担起一个生命? 对于这样的生活她彻底地倦了,以至于时以声说着「总会有办法」这样的话安慰她时,她总终于忍不住吼了他。 「办法……哪来的办法!办法是说说就会自己出现吗?你到底要天真到什么时候才能清醒!我当初就不该……我当初就不该!」 那「不该」的后头要接什么,她没能说出个所以,太多太多了,不该留下孩子,不该跟时以声上床,不该答应时以声最初的邀约,不该抱持着无谓的梦想放弃学业,一事无成——她的人生早在很早的时候就错了,错得彻彻底底。 她算了算户头的钱,将手术的费用先寄了回去,再把打工的假都请了,收拾完行李又回乡照顾母亲去了。所幸手术安排得早也顺利,前后不到一个月就能出院,她沉默地替母亲收行李,心里满是忐忑,手术结束,焦点自然就会到她头上了。 「累的话就回来吧。」 但她母亲什么也没问,牵起她的手在掌间细细按揉。 「妈……对不起……」 那瞬间她就哭了,哭得一塌糊涂,同时也如释重负。她答应了母亲的提议,一回去就把工作辞了,只留了一个无法马上辞的做到月底。那时她也怀孕八个多月了,事情处理完也刚好回家待產,这些决定她都没有跟时以声说,只打算临行前一天留个字条他。 但她就在要离开前接到了经纪人的电话,她最后一次试镜,因缘际会下被邀请去客座观赏的导演最近要拍新戏,那位导演对她的演技念念不忘,恰巧角色也适合,就指名她来试镜,试镜的时间还让经纪人问她意见,八九不离十就是给她演了。 「你也知道陈导的戏是品质保证,名望更是属一属二,光是被他指名就够成话题了!虽然这样让你走又让你回来……可这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啊!」 经纪人话说得激昂,她的手都握上了行李箱,内心却又无法自拔地掀起了波澜。她看着自己的肚子,事到如今本该拒绝的,但说出口的话却是变了样—— 「我家里有些事,试镜能办在两个月后吗?」 她给母亲打了电话,把给时以声的字条收了,回到房间开始思考。倘若她因此走红,孩子对她的演艺生涯就会是极大的致命伤,所幸知道怀孕后找的工作都是些低调的杂物处理,被人注意的机会很少,但现在的情况是不论如何都得生,在医院就会有纪录,迟早会被查出来—— 她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做了个大胆也荒谬的决定。她花了不少时间,打听到了传统接生的產婆,乡下地方隐蔽,人口流动低,又鲜少关注年轻世代的演艺圈,她只得这么做。 事情联络好,还亲自走了一遭,她带着简便的行李下乡待產,时间是算得挺准的,底达到生產不出一个礼拜,她没想着休养,带着孩子回到时以声的住处,她算过时间,时以声那时不会在家。 她原本是想把孩子随便丢在路上或送孤儿院的,可考量了诸多情况,连孩子未来会不会与自己长得相像而被怀疑都想过了,最后她把出生不久的孩子——也就是时霂光留了下来,时以声也该负责,她埋怨他,却也信任他不会扯她后腿,她明白他能把这件事处理好,至少是不会波及到她的程度。 无视孩子的哭声,她断了与时以声的联系,住进公司的宿舍。不久,她一如预期地拿到了角色,也一切顺利地开始大红大紫,机会一个个送上门,终于给她熬出了头。 起初时以声有低调地找过她,被她几番冷言赶走后就没了消息。再次有消息已过了三年,时以声的剧本得了奖,拍出的成品广受讨论,渐渐地来到了聚光灯下。都在影视界打滚,自然是会碰头的,她参加了时以声的新剧试镜,并且意外也似乎不太意外地拿到了角色。 远在交往前,时以声就说过以后要让她演他的剧,如今这句话是兑现了,关係却是大不同了。她本想调整心态与时以声在工作上交好,可她还是低估了时以声的执着,在开完会,人群鱼贯而渐散的走廊,时以声把她拉了过去—— 「沐暮……以前是我错了,我跟女儿都在等你回来。」 「……你又知道哪里错了?」 她确实是怨他,但也晓得这一切并不全是时以声的问题。她不喜欢时以声这样的说词,好像什么也没搞清楚,道歉就完事。再者,见到时以声就令她想起过往的那些痛苦,即便处境是今非昔比,她也不愿再回头。 「现在我们之间只有公事,你别想毁掉我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听见没?」 她咬牙切齿地警告他,但显然是没有太大的效果。时以声没有强迫,也没有放弃,两人在日后的每次碰面都上演了类似的戏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到最后她已经渐渐忘却了排斥时以声的根本原因,只徒具形式地拒绝、逃避,与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情绪较劲。 他们维持了好长一段她表面嫌恶,却无法彻底断捨的矛盾关係。一直到,她本该永远被藏着的女儿突然出现在她准备新片宣传的休息室前,过去的不堪被揭露的恐惧似恶浪翻涌而来,即使她已经不是昔日的那个默默无名,为生活忧愁的失败者,她的内心却从来没有从那段过往中得到救赎。 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演了场佯装无事的拒绝,回到休息室拿了手机,又几乎无法止住颤抖地到了另一间无人在的空房。她是想发简讯的,手却抖得厉害,最后她发了语音给时以声,「你疯了是不是!」她几进崩溃地尖叫,「你怎么能让她来见我!你这该死的疯子!」 但这次向来都是主动发讯息给她的时以声没有回覆。 新片宣传结束,她开完事后的例会回到住处,时以声还是没有消息,她等得气急败坏,平时死缠烂打的傢伙犯了错却是一点表示也没有,接近十二点时她终于没忍住地打了过去—— 「时以声,你——」 「抱歉,沐暮。」时已声第一次打断她,「我累了……不会再缠着你了,你……可以安心了。」 「你到底——」 没等她说完,时以声就把电话掛了——这是她最后一次听见时以声的声音。不论她怎么反覆拨打那通她曾经封锁的号码,对面也没再接通过。 下次见到时以声,是在那场天气渐暖却好像感受不到温度的告别式,以曾经的编剧与演员这样的关係,凝望那张供人哀悼的遗照。 她应该感到解脱的,但自那一刻起,她就一直—— 「——您好。」 身侧传来的呼唤令她恍然回神,视野中的荷塘与远山依旧,淡淡地染上一层夕暮的红。抵在栏杆上的手因时间而僵麻,她直起身,侧头望向声音的主人,灰棕色的长发为风所拂动,眼前的女子用手轻轻地将发丝勾在耳后,漂亮的杏眼带着客气也生疏的笑意,等待她回应地相望。 还真的像在跟年轻的自己见面呢。她禁不住感叹,公司的人以前时常跟她提到这位与她相像的公司后辈,她却是到对方都离开公司许久的此刻,才正式地见到了一面。 「……你好。」 她回了话,却不晓得该如何再把话题接下去,两人沉默半晌,还是女子先提起了手中的袋子:「这是……您託我买的,没指定牌子和数量,就随意买了。」 「啊……对!」她伸手接过,揭开袋子瞅了瞅,目测是半打的啤酒还掛着退冰不久的露珠,她的眼底一闪而过了怀念,「谢谢。」 「不会。」 「要来一罐吗?」 「……不了,您用吧。」 「是吗?」她随意地拿出了一罐,把印着超商图样的袋子放到了脚边,重新倚上了栏杆。 「很意外吗?我喝这个。」 「……是有点。」 「我上一次喝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可能……是远在你出生之前吧?」 她偏头向对方一笑,伴着一声开罐的脆响,她又转过头,轻啜了口酒。与记忆中一样的苦涩,她分明是能吃苦的,此刻却难是以承受地想哭。 这些年她一直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事实上却是不只一次地面临曝光的风险,只是,时以声都默默地为她处理掉了,在她只晓得一次次冷言相对的那些日子,时以声为她挡下了所有—— 这些,她都是三年前才晓得的。 她爱不到他,好像也没了恨他的理由。她失去了一个爱她远比爱自己多的人,永远永远地失去——也许就是意识到了这点,她的人生突然就前所未有地空洞了起来。即便到了终于有勇气走出门的现在,她也看不清再远一点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日子必须往前进了,总会有办法的,她相信时以声会这么跟她说。 她深吸了口气,将整个身子转向了对方。 「我有很多话,很多故事必须跟你说,你……我的女儿啊,你也是为此而来的,对吧?」 ——〈底片四:夕暮之下〉(完) 完结番外:……梦? 当坐在对面的时霂光终于放下笔,拿起手机,尹若阳的目光也自然地放到了自己的手机上头。 她铁定是要传讯息过来的。他想。毕竟她已经转着笔,时不时往这偷瞄差不多十来分鐘了,这通常是他们工作一阵子后开啟话题的前奏。在想说话,又不想立刻打扰到对方的时候,手机就是个好途径,久了也成了他们的相处默契——虽然先发讯息的大多是她,并且都会被他看出徵兆,演变成一个即时的线上对谈就是了。 还摆在桌上的手机一如预想地亮起,他不禁一笑,拿起手机打开讯息。 「忙完了吗?」 「在笑什么呀?」 这种状况下的起头通常是开门见山的,来的却是两行没有主题的讯息,显然对方也是察觉了他的察觉。尹若阳笑容渐深,像这样有意无意的互相观察,他可热衷得很。不过这些小心思倒没必要让对方知道,他试图让自己笑得不那么明显,煞有介事地打起字来。 「你原本想说什么?」 「阿姨约我们吃饭,下周哪天有空?」 ……我妈? 他眨了眨眼,正要回,页面又跳出一行讯息: 「对呀,怀疑啊?」 话都还没说就被抢着答,他抬起头,女孩的眼底净是笑意。虽是笑,她也没开口,低下头继续在萤幕上耕耘。不一会画面上又跳出一行字: 「你偶尔会边想边说呢,什么时候学的喃喃自语啊(笑)」 「大概是在监狱太无聊学会的(笑)」他自嘲,有样学样在后面括弧上一个「笑」字。 结果小腿就冷不防地被踹了一下。 「说好不拿这开玩笑」 「什么时候说好的?」他可不记得。 「现在!」 「行吧」 他不禁失笑,都出狱多久了,还不能提。 「妈怎么跟你约不是跟我约?」 「阿姨可喜欢我呢」 「喜欢到想让你当儿媳的那种?」 讯息到这就没得到回应了。也算是意料之中,他轻笑,装模作样地等一会,才抬起头,对上她有些红了的脸。 「你以前有这么油腻?」她开口,表情有玩笑也有点羞愤,倒还是贴心地放慢嘴型给他读。 而那之中,还给他读出了几分认真与试探。 「……我只对你这样。」 他扬起以往捉弄她的訕笑,连口吻也轻浮起来,直视她的眼却又掺着微不可见的真诚。 事实上,他母亲确实曾与他讨论过两人的关係,也支持他与她一起走下去。他心底也是如此期望的,总感觉前半生的风风雨雨都是与时霂光一起度过的,后半生的岁月静好理应也想和她一起走。 但期望归期望,还是有许多事情得考虑,再怎么样,他都是个身体有残缺,甚至有前科的人,即使客观而言这都能被体谅,知道一切过程的她更不可能在乎,并不代表这些就能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带过。 若真步入婚姻,就不会只是彼此,或是他们与他母亲三个人的事。那会涵盖两个家族,甚至是更远更多,加上时霂光也曾是公眾人物,影响的范围更可能远超出预想。 这种严肃的事,他也就只能这般开玩笑地提。哪怕时霂光可能还没想这么远,或是只要他开口就会立刻点头,从当年她带着创作好的〈光隐〉到监狱去探访他的那刻起,所有关于他的事情,她几乎都是以豁出去的气势在做的。 而他不希望她为他的决定都非得「豁出去」不可,两个人若不能对等地走下去,关係迟早会垮。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虽然还需要时间,他不会让她等太久的,但也不代表他要一意孤行,等考量好所有,他会提出来与她一同面对。 失而復得的宝物没道理再放一次手,走错的路也没道理重蹈覆辙。 「你好狡猾。」 他看见了她的嘟嚷。 「别生气。」他拉过她的手,放在掌间轻轻地揉,「新曲刚好写到一个段落,要不要试听?」 「要!」她迅速点点头,立刻起身。呕气转眼成了过眼云烟。 都多大的人了,跟个孩子似的。他笑着起身,拿起桌上的谱,牵着她往琴房走。 他们在一年半前合租了这间近郊的公寓,三房两厅,还有个可以搞园艺的阳台。房间一人一间,剩下的那间当琴房兼录音室,餐厅则改成了工作室,客厅的功能倒是正常,一个给他们窝在一起吃吃喝喝犯懒的好地方。 「同居不同房?非常好!你给我好好保持距离,赶乱碰霂光我跟你没完!」 还记得刚安定好,邀请苏季清来参观,一起跟来的梁语瑶死抱着霂光,衝着他就是一顿唸,好歹也是个风评不错的心理諮商师,脾气却是一如既往地火爆。 亲近之馀保有个人空间,就算没有梁语瑶威吓,他跟霂光都认同这个制度存在的必要性。同房的话……还是等婚后吧?不过偶尔一起睡也是挺好的……? 他蹙起眉,总感觉跟梁语瑶没完没了的日子恐怕是不远了。 「这次的曲子感觉比较抒情摇滚呢——嗯?」 在他边移动边走神的一小段时间,时霂光已经把谱接过去快速读了遍。岂料琴房走到了,也对曲有了概念,抬头却见对方心不在焉。她使劲摇晃还牵着的手,总算把男人的目光从思绪里晃了出来。 「在想什么?」 「……嗯。」他没有回答,也是难得语塞,逕自把人给带到钢琴旁的小沙发安置好,又拿着谱到钢琴前就定位,「我要弹了。」 「什么呀……」 这人一下笑一下皱眉的,被安在试听席的时霂光感到十足困惑。这下好奇心可盖过了对音乐的喜爱,她瞇起眼,找着机会非得套出个所以来。 这还真被她找到了,弹过一轮尹若阳让她给建议,这曲之后他是打算填词给她唱的,放到他们一起经营的创作频道。一逮到机会时霂光就迫不及待从沙发上弹起来,推了推尹若阳的肩膀让他让出点座位,便顺理成章地挤到了一块。 具体的计划是没有,距离先拉近肯定是对的。 「这里再加几个音如何,这样节奏感会更强一些。」 她指了指谱,又在琴键上即兴了几种弹法,虽是别有用心地凑过来,遇到专业还是忍不住认真。她已经不是当年只能坐在一边听的女孩了,容易被氛围带偏却是始终如一。 就算没读唇,尹若阳也晓得她的意思,只是晓得归晓得……他看着她认真的侧脸,一瞬间想起了当年一起创作的短暂日子。当时的霂光比现在青涩得多,不太表达己见,表情倒是一样认真。 让她坐在身边一起创作音乐,是他的梦想,当年的他,一直是抱着是最初也可能是最后的觉悟,在无法想像未来的日子,怀抱着喜悦与苦涩,与什么都忘记了的她,完成这个孩提时许下的约定。 淡淡的清香随着缩短的距离而来,是他们一起买的,洗发精的味道。他的思绪再次回到现实,梦想成了日常,这是以前的他无法想像的。亲暱的距离,时霂光细白的手在琴键上游走,手肘无心而不时地蹭过他的胸口—— 这回无法集中的反倒是他了。 「所以你觉得——到底怎么啦?」 在时霂光的认知中,向来精明得令人又爱又恨的尹若阳,大概把一年份的恍神都用到了今天。 「嗯?」 「唔……你看起来有逐渐沉迷思绪的老化现象?」她盯着他,左思右想挤出了个有点莫名其妙的形容。 「是吗?」尹若阳不置可否,伸手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下巴枕到她的肩窝,在耳侧轻声呢喃,「我有时会想起过去,或是因为过去陷入思考,不过,全是关于你的。」 「哈。」时霂光不轻不重地推了下他的肩,硬是拉出了点距离,她对他真的是没有什么抵抗力,现在开始她要全副武装来抵御他的油腻,「那你说,过去跟现在的我,哪个更好?」 「唔嗯,过去造就现在的你,所以过去跟现在都是你,不能比较。」他一点也没介意她推开的举动,手还是环在她身上,一派认真地分析起来,「不过,变化是挺大的。」 「怎么说?」 「例如——」他狡黠一笑,微微收紧环在她腰上的力道,「当初还有人觉得椅子很可怜不愿意坐一起,现在倒是开始忘记惜物爱物了?」 「……啊!」时霂光愣了愣,这才想起好像真有这么段故事,羞耻的同时又有点来气,最后尹若阳不也没听她的话,还很不给面子地大笑完后,再把她拉过去坐下迫害椅子了嘛。 「那时我们又不熟,谁会跟一个刚认识的人这么挤地坐在一起!」 「不是刚认识,我们在你十岁的时候就认识了。」 「那是谁让我忘记的?嗯?」时霂光终于忍不下去,伸手往尹若阳脸上狠狠掐了一把。 「是我,对不起。」 尹若阳伸手覆上她捏在他脸上的手,不晓得是演的还是认真的,眼神瞬间就低落了下来。 「……你知道我不是想听这个。」 就算是演的,也是骗到她了。她放缓力道,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过去的话题真是该死地有毒,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彼此的痛。 但……虽然会痛,他们会克服的。她的思绪恍然回到了尹若阳刚出狱的时候,那时的他们没急着安顿,反倒是先一起旅行了段时间,用特殊的相机记录普通的风景,再将它们一一埋在当地。他们只留下一份仅存一张额度的底片,同样埋在旅途所经的地方,一直到连相机也埋于某处的土壤,才又回到这个城市—— 接下来的每一步,他们都会踏踏实实地走下去。 她腾出另一隻手安抚似地挠了挠他的头发,昔日的银灰早已留回了黑发,尹若阳没想再去染,头发也没再留到以前的长度。他说,他已经不需要用这些掩饰自己,掩饰后颈的那道疤,这牢坐了反而令他焕然一新。 黑色短发的尹若阳,倒有几分少年的清爽,气质与过往相比,却是更稳重成熟了。是啊,他们都与过去不同了,但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是如此喜欢。 她摩娑着他的后颈,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一笑连气氛也跟着晃荡,她感到腰间的手又收紧了些,他们就这么对上眼,距离在恍然间凑近几分,淡淡的鼻息落在彼此颊上,她看着逐渐佔据所有视线的脸庞,缓缓闭上眼。 极其轻巧的一个浅吻,渐渐地深而缠绵起来,他像是要把她揉进心里地紧抱着,一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她双手环上他的脖子,拋弃一切羞怯地回应着他。 双脣分离,若有似无地牵出一条银丝,他在她迷离的眼中看见同样意乱情迷的自己。就连声音也嘶哑起来,可惜他自己听不见—— 「我们——」 倏地睁开眼,他是被来自肩膀的摇动给晃醒的,阳光自窗外倾落进来,扎得他瞬间又瞇起了眼。 适应片刻,他总算又睁开了眼,时霂光坐在床边,眼底净是笑意。她收回抚在他肩上的手,显然就是她摇醒他的。 「醒啦?」 「这里是……」 「睡糊涂啦?连自己房间都认不得!」 他挣扎着撑起身,发现自己并不在琴房,确实躺在房间的床上——怎么回事? 「你难得赖床呢,搬来这我还是第一次叫你起床,做了什么好梦吗?」 ……刚刚的一切都是梦?时霂光的话他是有看没进,满脑子全是纠结。那种真实却又出格的场景是一场梦……他真不晓得该惋惜还是该庆幸。 「好啦,你清醒一下就出来吧,早餐我弄好啦。」见他迟迟没有回神,时霂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起身离开房间。 「那时的我是想说什么啊……」 待房门关上,他双手抱头,鲜有的羞耻感就这么直直窜上脑门。 他花十多分鐘把自己梳洗好,换了件休间的衬衫来到客厅,与时霂光窝在沙发上,边吃边看新闻。 电视的画面一幕换过一幕,却是没有把他的神给唤回来。他没来由地还是为稍早的一切感到可惜,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又开始谴责自己,就这么食不知味地把早餐给吃完了。 他总算回神是在他们移动到改成工作台的餐桌,他盯着在梦里完成了一个大段,在现实却没有进度的谱,终于认分地开始工作。 工作是个非常好转移注意的手段,他这一埋头就没再多想,一直到快中午,换坐在对面的时霂光开始分神,若有所思地往这偷瞧,他才暂且从谱上抽开,打开了对方传来的讯息—— 「阿姨约我们吃饭,下周哪天有空?」 ……嗯? ——〈完结番外:……梦?〉(完) *** 这番外的标题就叫预知梦了(尖叫) 好啦,难得应该算发糖又大粗长的番外,标题是梦,但其实就是他们未来生活的呈现啦xd希望大家喜欢囉!时间是跳到了出狱之后,不过就算事情解决了,还是会有许多现实层面的问题需要面对——我是这么考虑的,所以在番外的部分还是写下了一些比较严肃的想法。 可我相信他们会幸福的! 再一次后记 首先,谢谢跟我一起来到这的各位,《光隐》从去年华文到现在,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正式落幕,这期间谢谢大家的阅读、感想、指教与等待,如果没有你们,就不会有这部作品,或者说,这部作品可能就会停在途中。 在上一篇后记中,我曾说想谈谈每个角色,可实际完结的现在,突然就觉得好像这样就好了,那些角色究竟如何,大家是怎么理解的,似乎都不是我该插嘴的事情。我的作品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架空的元素,我却常常觉得自己在写一个真实的人生,比起铺排剧情,更像是被角色所引导,因此写作的过程中时常得到惊喜。当然,也会有苦恼着不晓得该如何表达的时候,而且这种时候佔了多数,还会为此丧志,但既然已经坐在这里写了后记,代表虽然可能走得歪歪扭扭的,我还是站起来继续前进了。 另外,接下来的话会跟剧情有点相关,如果是先读后记才要看正文,又不想预先知道内容的朋友可以先行跳过——就是呢,原本我是想把给予他们相机的boss的故事也以番外的形式呈现出来,我也确实完成了一半,但最后并没有选择放上来。《光隐》中有着非现实的元素,对我而言却是个现实向的故事,放上了那篇番外,《光隐》的世界观就会面临重组,歷经思量我还是希望《光隐》保有现在的样子,虽然我个人是喜欢boss的故事的,但还是选择了割捨,希望大家可以谅解(鞠躬) 虽然完结,《光隐》里的一切却不会因此停止,就像书里说的,完结充其量只是个段落。现在的我选择将故事记录到此了,还是有许多事情可以讲的,也许以后这里会突然多出什么新的故事也说不定呢! 最后,再怎么样作品到了个段落就来许个愿吧!我希望可以渐渐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创作者,在下个作品、下下个作品,甚至更遥远的以后都能与各位相见! 那就这样啦,谢谢……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