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终》 第一章 为他而生 韩方旭第一次见到解夏的时候,表面上还是平静无波,心里面早已惊涛骇浪。就好像一座无坚不摧的城池,毫无道理地一瞬间打开城门高歌欢迎敌军;又如同一座远离陆地的海中荒岛,忽然就炊烟四起鸡犬相闻。反常的心理悸动让他在那一刻几乎忘记呼吸,忘记心跳,甚至忘记自己还活着,满心满脑只有一个念头,准确地说,是只有两个字:是他。 就好像他的前二十九年都是为了寻找这个少年而存在,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之前的人生都是虚度,充满缺憾,连他一向引以为豪的令垂死挣扎的昌晨集团东山再起,再次成为S市举足轻重的商业大鳄这件事情,在这一刹那都显得如此不值一提。 因为,几乎没有任何事物或者生物,能与这个少年相提并论。 韩方旭甚至有些难以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少年,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容,甚至没有朝他看一眼,却能够让他一霎就心动到简直沉迷。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窒息,带着洪水滔天没顶一般的汹涌,冲击得韩方旭当场一片空白,他不明白这是现实还是幻象,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少年,从低垂轻颤的眼睫到线条柔和的耳朵轮廓,从刘海盖不住的光洁额头到帆布鞋低帮以上九分裤卷边以下露出的脚踝,一切的一切都恰到好处地如此迎合他的心意。 就好像,就好像这少年是为他而生的。 这样奇怪突兀的念头此刻在韩方旭看来却又顺理成章,因为眼前这个少年的存在正实实在在地证明这个念头的自然成立。估计没有人能相信,包括这一天这一刻之前的韩方旭自己都不能想象,这么荒诞无稽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某一天,某个偶然的机会,他遇见了一个少年,连眼神的交流都还没有,只是这样看着对方,他就心动到呆立当场,甚至脑袋空白心跳加速到无法发声。 “韩先生,韩先生?”孤儿院院长礼貌的声音,将他快要在对少年的凝视中沉溺至死的理性思维拉回了现实。 “这里是在举行什么活动吗?运动会?”韩方旭微笑地问,勉强自己把视线从少年的身上移开,看向孤儿院院长张元,后者脸上的笑容显得客气且周到,带着一点刻意掩饰的讨好,和韩方旭接触过的大部分有求于他的人一样的神色。 少年身旁的地上放着一大桶纯净水,桶里颇有喜感地泡着不少柠檬片,他坐在一把看上去年代久远的帆布椅上,坐得很端正,表情认真地凝视着前方的小操场,跑道上有孩子或快或慢地笑闹奔跑,绿茵地上有孩子在踢着破了一块拼皮的足球,沙地上还有一些孩子正兴趣盎然地玩着沙子,或者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朝着沙坑跳远。 张元解释:“周末院内的孩子会自己组织一些体育活动,锻炼身体也增进感情。” 韩方旭点头,看起来似乎是信步走了过去,其实看着自己与少年的距离一步一步,越来越近,直到只有一步之遥时,他站住了,表情勉强维持平静,心脏狂跳如擂。 少年看见生人后立刻站了起来,眼神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就飞快地躲开,嘴唇却轻轻抿紧,神色有些拘谨。 刚刚强压下去的窒息感再次击中韩方旭,初夏的风轻缓地吹着,韩方旭的视线落在他随风微微吹动的发梢上,他从不知道,原来人一旦心动,哪怕看对方的发丝末梢都能看出来无限美好。 然后,少年忽然露出笑容,神色也得到了放松:“张院长。” 原来是张元走到了韩方旭身后。 张元露出和蔼的笑容,示意少年跟韩方旭问好:“小夏,这是韩先生。” 韩方旭看到他左侧胸前别了一枚布制绣线的名牌:义工——解夏。 少年看向韩方旭,似乎正在把韩先生这个称呼与他本人进行某种对接认证,这让他看起来反应比常人略迟钝。 韩方旭很有耐心地对他一笑,克制着自己别让目光中的热切显露出来,生怕吓着他。倒是张元在旁边催促道:“小夏,快叫人啊,要说:‘韩先生,你好。’。” 韩方旭举手制止了张元往下说,尽量温和地对透出丝丝紧张神情的少年说:“你是义工?叫……解夏?”他故意瞥了一眼早就看到的名牌,才慢慢地叫出他的名字。 大概是在他的微笑中得到了鼓励,少年侧过头对他露出很礼貌的笑容,有种不知是谁教的样板式的客气:“韩先生,你好。”顿了顿,他又说:“是的,我是义工,叫解夏。”从语序到动作都很按部就班,语调有些奇特的平板。 第二章 走来 “你在做什么?”韩方旭目光落在纯净水桶上,心知肚明地问。 “柠檬淡盐水,给大家喝的。”解夏顺着他的视线,解释了一句。 韩方旭很喜欢听他说话,吐字清晰,低柔平淡,在别人听来难免觉得缺少情绪起伏,落在他耳朵里却是千般悦耳万般动听。 就在此时,韩方旭的助理冯森快步走了过来:“韩先生,媒体已经走了。” 冯森是个精明干练的人,说完该说的,他扫了一眼在场的张元和解夏,垂手站在了韩方旭身边。 “嗯。”韩方旭的视线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呆呆站在原地的少年,他好像不清楚自己应该保持站着还是应该继续坐回他的帆布椅,所以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随张元回院长办公室坐下聊了一会儿,收购孤儿院的事情就板上钉钉地定下了。其实冯森先期已经和院方接触了几次,这种小的收购事宜完全不需要韩方旭出面。冯森本来就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今天是周末,韩方旭作为昌晨集团的执行总裁兼副董事长,来这里慰问孤儿也只是一种媒体策略,毕竟最近商圈动荡,韩方旭会有几个大动作又不希望媒体们察觉从而提前走漏风声,所以这也不失为转移视线的一个法子。 院长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孩子们活动的小操场,因为开着冷气,所以紧闭着窗户,但隐约还是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穿透玻璃穿进来。韩方旭随意地走到窗前,看到那个少年依旧坐在操场边缘,正好在楼房的阴影下,避开了初夏傍晚已经有些灼热烧燥的阳光。不时有孩子跑到他身边跟他要水喝,他就会站起来,转身走到纯净水桶边,一手按压简易的纯净水压水器,另一只手则端着杯子接住出水口压出的柠檬盐水,等接满水之后,再转身把水杯递给一旁的孩子。虽然隔得很远,可看着他有条不紊一丝不苟的动作,就能感受到他绝对认真的态度。那种慎之又慎的对待,就好像他做的事情简直关乎世界和平,无比伟大无比神圣。韩方旭的唇角微微勾起,目光柔软了几分。 少年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质长袖衬衫,两只袖口各卷起来一道,露出纤细洁白的手腕,下面是一条淡米色棉麻质料的九分裤,露出一小截秀气的小腿和脚踝,神情专注,并没有注意落在身上的视线。 坐在车里,韩方旭对冯森提了一句:“明天把福春里孤儿院的人事资料整理好给我,”他顿了顿,加了一句,“勤杂义工等等非正式工的一并包括在内。” 冯森以为是有什么问题,但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韩方旭,却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便什么也没有问:“好的,韩先生。” “是回公司,还是……”冯森知道接下来韩方旭今天的日程已经结束,所以多问了一句。 福春里孤儿院在S市西郊,位置略偏僻,周围全是村庄农田,与S市里繁华都市的景象迥异。韩方旭看着车窗外的田野,日头虽然不烈,但经过一天阳光的照射,地里的作物全有些发蔫。早在冯森发言完那些媒体就走了,地上全是或深或浅交错纷乱的车轮印。这孤儿院原本只是偏僻了些,如今难得热闹了一回,过后反显出一层荒凉。 “还有两个月是咏希的生日,她喜欢Susan wang设计的珠宝,听说Susan wang今夏的系列设计开始接受预订,你订一下,她大概……”韩方旭微微眯眼,回忆了一下女朋友林咏希的话,“喜欢项链和耳环。” “好的,可以订一套,需要包含头饰和戒指吗?”冯森问。 “头饰随意,戒指就不必了。”韩方旭说着,忽然看见孤儿院的边门打开了,有人陆续从里面走出来,有些是成年人,还有些十几岁的半大孩子,穿着白色衬衣加淡米色九分裤的少年也随着这些人慢慢地走出孤儿院。他背着一只军绿色的帆布双肩包,低着头,孤独地走在人群中,旁人看来虽然也会觉得这少年清秀美丽,但也就止于此步,并不会多惊艳,只不过是种寻常的清丽美感,看时心中微动,过了也便就过了。可韩方旭却是看见他的一瞬就在心里扎了根,那根犹如锋利的爪牙,狠狠地毫不迟疑地撕开他的心脏,将根须盘根错节地植入其中。 “下班了吧。”韩方旭喃喃,因为看到少年胸前的名牌被摘下了。 “是的,福春里的员工和义工都是这个时间结束工作,非住宿员工不得无故滞留院内。”以为韩方旭在跟自己说话,冯森解释了一句。 隔着车窗,韩方旭看着少年随着人群慢慢走远,他对停在福春里大门外的这辆豪华轿车没有丝毫注意,径直走了过去。 韩方旭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虽然理智知道那并不可能,他刚刚还是觉得,少年好像就是朝着自己走来的。 朝他一个人走来。 第三章 资料 “韩先生,和美国方面的洽谈已经进入尾声,韩副总裁的意思是再争取几个有利条件,毕竟如今的形势对我们有利。”冯森口中的韩副总裁是指韩方旭同父异母的弟弟韩升,目前在美国对几家有潜力的新公司进行收购。 韩方旭一边看着韩升的电子邮件,一边听着冯森总结,嘴角微微一勾,阿升是和他一起从昌晨集团摇摇欲坠的那段日子走过来的,虽然和他一样,被迫一夜成长和快速强大的过程痛苦到令人丝毫不想回忆,但现在确实能力非常强,完全独当一面。 别人都奇怪韩家两位公子的关系,虽然不算兄友弟恭,倒是比寻常人家的儿子们感情还要好,也许,说关系牢固更加贴切,外界的各种不和传闻从来没有得到过证实。可实际上明明一个是豪门正妻的独子,一个是来路不明的外面的女人的孩子,不该针锋相对至死不休吗? 事实上各类报纸杂志也是经常这样写的,“旭升之争”什么的标题隔几天就会来一次。因为不这么写简直没有话题了,人人都知道昌晨集团名义上的董事长,也就是韩方旭和韩升的父亲韩自平,因为八年前昌晨集团差点破产的事情,导致身体大不如前,全靠两个能干的儿子渡过那次企业危机,那段时间里,S市大大小小的报纸杂志全是昌晨缔造的起死回生的神话传奇,韩方旭和韩升的名字更是几乎日日见诸报刊头条。 如今韩自平放权给长子韩方旭坐镇昌晨,次子韩升从旁协助,自己早早地退休去澳洲疗养。所以韩方旭和韩升如今都是炙手可热身价过亿的钻石王老五,话题性十足,因为不在韩自平面前了,外界都以为他们之间的问题迟早暴露,所以捕风捉影的报导一下子涌现。 可左等右等,只等到这两兄弟越来越不爱在媒体前出现,昌晨越兴盛,两人越低调,但是似乎依旧关系和睦,虽然媒体偶尔还是会含沙射影报导出来两人不和,可跟现实情况一比照,就好像是在打自己的脸。 冯森跟韩方旭确认过今天的行程安排暂时告一段落,就离开了他的办公室,韩方旭的视线从计算机屏幕移开,落在了桌上的一迭文件上。 这是冯森送来的福春里的人事资料。 韩方旭快速地翻着,直到贴着少年两寸证件照的那一页出现,他才轻轻地停下急速翻动纸张的手指,好像这一页纸是流转千年的古籍残页,此刻刚刚出土暴露在空气里,下一秒就脆弱到一触即碎。 少年拍照片时一定被照相师要求微笑了,因为他定格一刻的笑容和韩方旭上次见到他时一样,刻板、拘谨,还有些程序化,大约是被人反复耐心教导出的结果。不过看在韩方旭眼里,又比旁人多瞧出一分无害,一分无辜,一分惹人怜爱来。 韩方旭的手指在他的照片四周无意识地画着圈,不紧不慢,好像这样就能与他瞬间有所感应一般。照片微细的棱角一次次轻刮着他的指腹,不疼,有些直达心头的痒。 解夏,男,17岁,S市第六中学高二(3)班的学生,家庭住址是S市D区世林路196号健康新村3栋604室,下面还有一个固定电话的号码。 韩方旭打开手机,添加联系人,把地址和号码都存了下来。然后怔怔地看着解夏的照片,好一会儿,轻轻呼出一口气,有些失笑的感觉,只是看一看照片都能沉迷到屏息,在此之前,连他自己都不可能相信。 他以为昨天初遇的刹然心动可能是一时的荷尔蒙作祟,没想到隔了一夜,这种感觉丝毫不见消退,自己这是……怎么了? 看了看时间,韩方旭站了起来朝外走。一出办公室冯森便问:“韩先生,去哪里?” 韩方旭一摆手:“不用你跟。” 冯森脚步一顿,虽然觉得疑惑,但看着韩方旭急匆匆地走进电梯,终究没有跟上去…… 第四章 尾随 韩方旭坐在车里,看着不远处第六中学的校门,觉得有点无所适从。基本上,自从八年前接手破败不堪的昌晨到现在,这种不确定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以及怎么做的问题,就没有再困扰过他。心血来潮独自开车来到解夏就读的中学,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目前的情形连他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可笑。 车窗外忽然有一阵悠扬高昂的音乐铃声传来,韩方旭半开了车窗,看着第六中学的校门打开,有学生一涌而出,本来安静的这条街道一下子热闹非凡,那些孩子年轻的脸庞上,都洋溢着过分稚嫩的青春气息,近在眼前,却又觉得距离他很遥远。 这么多的学生一起从学校里走出来,韩方旭明知道没可能看到解夏,却还是侥幸地一眼不错地盯着校门口,直至差不多半小时后,第六中学的大门前重新归于安静。 果然,没见到他啊。自嘲地勾起嘴角,将心里些微不合理的失落忽视——从昨天遇到他的那一刻起,自己的行为就没合理过。因为是在校园周围,韩方旭挺有社会公德心地慢慢驱车离开。 春末夏初傍晚的风缓缓地从半开的车窗外吹进来,暖而轻柔,好像带着绒毛一般,触及人皮肤的一瞬,勾得人心尖一阵痒痒。他漫不经心地朝窗外瞥了一眼,车子恰好行至第六中学操场的围栏外,透过高竖的金属围栏,一个少年正背着包徐徐地穿过操场。离得有些远,他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夕阳的余晖下,他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淡金粉,模样便更加模糊起来。可就在一瞬间,想都没想,他立刻调转车头,重新朝校门口快速驶去。 堪堪赶在少年跨出校门的时候,韩方旭的车也拐过弯停在了校门旁不远处的街口。他果断地下了车,跟在了少年的后面。虽然只是背影,他还是一下子就确定了,正是解夏。 他今天穿的还是一件白色的衬衫,并不是多么时尚的款式,但因为衬衫下摆束进了浅灰色的直筒长裤中,腰身的线条立时明晰可见。加上有背包时不时地遮挡,愈发显得盈盈一握。他背着一个大大的帆布双肩包,看起来分量不轻,从包边缘偶尔随着他的脚步而显出的棱角形状能推测出里面装的应该是书本,而且数量还相当可观,可想而知是沉甸甸的。 不是新闻经常说课业减负、教育减负的吗,难道不包括中学生?韩方旭不满地想着,根本无法体会那种给孩子报一堆辅导班的家长是何种心情。 解夏的步速不快,韩方旭则因为人高腿长又下意识地快步,很快两人的距离就缩短到只有十米左右。看着正前方少年有些单薄的背影,只要再几步就能触手可及,尽管很想,他还是刻意放慢脚步——出于一种无法言明的复杂心理——从昨天短暂的接触中,他能感觉到他的“特别”,对陌生人的戒备心很重,他不想贸然出现在他面前,给他带来惊慌。更何况,此刻他自己的心脏也跳动得无比迅速而毫无章法,简直挑战人类极限。他不知道自己如果直接上前和他开口,应该说什么。 这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实在是让人不踏实,连脚下平坦坚实的水泥路面都好像变成了棉花,走上去令人觉得一脚深一脚浅。谈判桌前面对上亿金额的合同都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人,居然不敢和一个未成年少年搭讪,这种事说出来简直令人发笑。韩方旭望着在自己前方不紧不慢走着的解夏,顿觉无可奈何,全不知自己这么跟着,到底想做什么。 第五章 传单与报纸 解夏经过一个书刊报亭时,忽然停了下来,看到他有要转身的迹象,韩方旭还以为他对他有所察觉,心顿时一提,见他低头看向报刊亭陈列的报纸,才恍然自己根本就是“做贼心虚”。他大概是报刊亭的常客,坐在报刊亭里的老板娘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他也轻轻点头回答着,清新秀气的脸上扬起淡淡的笑容。这笑容与昨天在福春里孤儿院韩方旭初见他时一般无二,礼貌乖巧又拘谨生分,但并不会让人觉得敷衍。因为他笑得很……“认真”。韩方旭思索片刻才想到这个形容词。就好像有人告诉过他,在面对别人的善意招呼时,应该微笑和响应,于是他认真地执行。 思及他每每都要迟滞上一两秒才能做出反应,就好像一台机器在接收到外界的信息后需要时间转化为他理解的东西,再做出对应的处理。教他这些社交事宜的应该是他的父母吧,韩方旭想着,心里却为这一两秒带给他的辛苦而心疼。 韩方旭盯着解夏侧颜出神的片刻,他已经付过钱拿着报纸走了。他赶紧保持适当距离地继续跟上前,只是没走几步,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来电人是韩升。 “哥,四家公司有三家已经签好了合同,剩下的一家合同细节上有些问题,需要改动,我传回公司了,你看一下。” 韩方旭没有停下脚步:“我现在不在公司。” 对于韩方旭工作时间即使不在办公室也一定在做与工作相关事宜的认知几乎根深蒂固,电话那头的韩升顺口问:“应酬?” 抬眼看见少年转了个弯,韩方旭飞快地说了一句:“私事,再聊。”就果断地挂了电话。 “……”韩升看了一眼电话,有些怀疑刚刚跟自己通话的是不是自己哥哥,因为画风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什么私事能让工作狂大哥抛开手头的事情在工作时间外出?他刚刚是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愉悦?难道是在约会?不会吧,林咏希以前魅力怎么没这么大。韩升盯着已经挂断的电话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继续对着眼前厚厚一迭合同,投入到工作中。 而快走几步,重新跟上解夏的韩方旭则看着不远处停下脚步的少年,轻轻勾起了唇角。 自从拐过弯走到这条路上后,解夏就不时接过路边派发人员发的印制得五颜六色的传单。大概是出了学校周围受到管制的区域,这条规模和小型步行街差不多的窄马路两边,都是以学生为消费群的小店,饭店、书店、文具店、电玩店、理发店、礼品店等等应有尽有,生意普遍火爆,半小时前放学的第六中学的学生们,估计有一半都在这儿吃、玩、买。路边站着不少发传单的人。相比一旁行色匆匆冷眼以对派单员或是干脆一直摆手拒绝的其他路人,解夏几乎逢传单必接,如果对方递上传单的同时还笑脸相迎,他也会迟滞一两秒后同样露出礼貌拘谨的微笑,虽然对方只是职业化地一笑,等他接过传单对方立刻就收敛了笑容,可他还是一丝不苟地回应。 虽然刻板了点,可他确实被教导得很好。 韩方旭接完电话又跟上他的一会儿工夫,他刚好走完这条路,站在路口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右手,他右手已经拿了一迭传单,他又看一眼左手,左手是先前买的报纸,配上他有点无辜茫然的表情,叫人看了莫名觉得好笑。 他慢慢吞吞地朝路口一侧的站台走去,韩方旭想了想,没有跟上前,因为他一身剪裁合身的高级手工订制西装出现在第六中学周围已经挺显眼的,如果穿着这身去乘巴士,实在是……况且他出门带卡不带钱,尤其是不带零钱,所以就算他想继续跟着解夏去坐车也不可能。 明天见,我的少年。 第六章 女友 韩方旭站在不远处的广告牌后,看着解夏上了车,又看着他在车上中后段靠窗的位置坐下。他隔着车窗玻璃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巴士开走,他才转身原路返回——他的车还停在第六中学大门附近。 跟着解夏走过这条小街时,他下意识地避开了所有拿着传单伸过来的手,而回来的路上,他则很有耐心地一张张都接过来,来者不拒,不过很遗憾,大概是他不久前的拒绝行为,导致相当一部分传单派发员并没有再给他递来传单。 在路过报刊亭时,韩方旭的脚步顿了顿。他很想知道解夏买的是什么报纸,便走过去,回忆解夏刚刚站着的位置,低头扫了一眼。报刊亭空间有限,各种报纸堆放得很整齐紧凑,他刚刚跟着解夏的时候,刻意隔了一段距离,他买了报纸后就对折拿在手上,所以他也没有机会看到报纸的名称。他将陈列出的那几份报纸的名字都记在心里,这才离开。 回到车里,他随手把那些传单放在副驾驶座上,女友林咏希的电话打了过来。 “方旭,晚上一起吃饭吗?”林咏希语气明快地问。 “阿升那边出了点问题,我要回公司处理一下,可能会比较晚。”他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向斜对面的第六中学的大门,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很小一部分操场,这不由让他想起刚刚他已经开车离开,却正好看到操场上慢慢独行的少年,不早不晚,没有错过。他的嘴角轻轻勾起,连眼神都柔和了起来。 感受到韩方旭微微带着一丝温柔而愉悦的语气,林咏希的心情瞬间也变得十分好。她和韩方旭自小认识,她从小就喜欢他,也很明白地告诉了他,但他在明确拒绝了她之后,就不再对她的各种明示暗示做出回应。直到八年前昌晨集团几乎破产的时候,他的父母都暗地里告诫她,非常时期不要和韩方旭走得太近,那时的韩家让人觉得大厦将倾,众叛亲离。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带着她的存款去找韩方旭,说要跟他私奔出国。 他再一次拒绝了她,但这次他给她的理由是:“我会让昌晨东山再起,到时候我会娶你。所以,你先回去。” 她终究是听他的话乖乖回家了,但她坚持留下了他的那笔钱,虽然对当时的昌晨集团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却也足够实现一个普通工薪家庭的一夜暴富。她其实对他是否真能成功翻盘并无全然把握,但她愿意相信他。 事实证明,她的眼光十分之好。很快,韩方旭就带着写有她名字的昌晨3%的股份和一个甜蜜的吻来找她了。 谈了七年恋爱,韩方旭从来没有因为花边新闻而带给她困扰和难堪,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一对,而且知道她和他是患难见真情。 唯一令林咏希感觉有一点小缺憾的地方,就是韩方旭虽然体贴长情又专一,却似乎天生没有热情似火的细胞,即便是那个定情之吻,她意乱情迷,他却依旧冷静,吻完她就条理清楚地告诉她持有昌晨股份的市值与好处。这么多年,事业同样成功的她,也早不是当初那个幼稚单恋的小女孩,但她对他的痴迷只增不减。如今,他们不管是在生活中还是在床第之间,都已经完全默契而深知彼此的需要,可每每与他独处或互动时,她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不过,她安慰自己,人无完人,他已经对自己这样的好了,她何必去纠结那一点不是必需品的激情浪漫呢? 天长地久总归是要细水长流,这点她还是懂的。 所以,从他一向平稳温和的语气里,听出丝丝几乎是柔软的情绪,林咏希很欣喜:“没关系,多晚都可以。”她顿了顿,“方旭,我想你了。” 韩方旭已经发动了汽车,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第七章 林咏希 等韩方旭回到公司处理完韩升发来的合同,已经是晚上10点15分,他揉了揉眉心,关上计算机,按了一下电话上冯森办公室内线的快捷键:“帮我订特洛伊餐厅半小时后的位子,要靠窗的。” 虽然特洛伊酒店一向只接受一周前就预订,可这对工作能力超强的冯森而言依旧只是小事一桩,听到韩方旭补充的靠窗要求,冯森立刻明白他是约了女友吃饭——林小姐喜欢看餐厅窗外的风景。 韩方旭按掉电话后,随意搁在桌边的手碰到桌边一个文件夹,正是福春里孤儿院的人事资料。想起傍晚又见了一面的少年,他的面庞线条柔和了几分,不禁拿过来又翻到解夏数据所在的那一页,看着证件照上微笑的少年。 看着看着,他脑海中关于他的一举一动又自动开始回放,从他在操场上走过时遥远模糊的身影,到他在他前方不远处毫无所觉走着的背影,又到他买报纸时拘谨微笑的侧颜,再到他拿着一迭传单茫然无奈的表情……细致入微,一丝不错,宛若电影重放。他既是路人,又是主角,既在旁观,又在感受,既觉清醒,又感……沉迷。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蓦然打断他的思绪。 “进来。” 冯森走了进来:“韩先生,特洛伊的位置是11点,您……” 韩方旭挑了挑眉,不知自己的特助未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他无意间看了下自己的手表。 已经10点40了?!他惊觉自己竟然看着解夏的照片出神了近半个小时!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这少年对他有这样恐怖的吸引力。他在心里苦笑,顺便提醒自己,晚上还是考虑考虑,明天到底要不要再去第六中学等他放学,他很担心自己沉不住气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举动来。 想到这里,他眸色微深。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一直追求利益最大化,从不做多余的事,这套行事准则放在他的私生活上同样行之有效,可从前天偶然遇到这个少年后,他基本上就没有思考过他做那些事情的意义,查他的资料,去他的学校,尾随他放学,甚至计划明天还要继续?!他觉得今晚确实有必要和咏希吃一顿饭,提醒自己他有正常交往对象,而不是突如其来地对一个高中男生投以莫名其妙的关注和遐想。 “把预订时间再延后半小时。”他交代了冯森一句,就拿起车钥匙往外走,顺便打电话给林咏希:“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林咏希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我在昌晨大厦一楼的大厅。” 韩方旭几乎能想到她此刻的笑容,他们在长期的相处中已经对彼此熟悉到犹如那是另一个自己。他走出电梯时,她果然噙着一丝丝得意的微笑看着他,姣好的五官令这笑容更具吸引力,一席黑色真丝修身连衣裙衬托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材曲线,肩部的碎水钻设计折射出她气质中的娇贵大方,这个女孩和他一起成长,如今散发着迷人的气息:“Surprise!”她朝他张开双臂,他也笑了,走上前拥抱了她一下,然后和她一起去乘电梯到地下车库。 “在这里等了多久?怎么不上楼找我?”韩方旭按下电梯按钮,问道。 “你有事忙嘛,我去妨碍你办公,最后还不是拖延的是自己的晚餐时间。”林咏希笑着说,“而且,给你个惊喜也不错啊。只是……”她故意带着一点不满的语气说道,“虽然我这么善解人意,可晚餐还是直接变夜宵了。” “抱歉,饿了吧?”韩方旭笑了笑,不知怎么又漫不经心地想起解夏,他看起来是那种早睡早起的性格,而且高中生的生活很规律,现在应该已经进入梦乡了吧? 林咏希只以为有什么公事让他挂心:“阿升在美国的事情不顺利?”她听他之前在电话里提过。 “还好。”韩方旭没有和女朋友谈公事的习惯。 出了电梯,林咏希习惯性地坐上副驾驶座,车座忽然发出哗啦一声响,她略感吃惊地从臀部与座位之间抽出一沓花花绿绿的宣传单:“你车里怎么有这个?” 地下车库不算明亮的灯光照不出韩方旭眼眸的颜色:“街边随手收到的。”他语气寻常,平淡地说。 第八章 弟弟 很快,四天的时间过去了,冯森效率很高地处理了包括福春里孤儿院在内的对几家民营福利机构的收购。这些年,随着昌晨重新崛起,韩方旭和韩升几乎每年都会在全国各地收购一两家经营不善的小规模民营福利院,因为没有在本市收购过,且之前用的还是附属子公司或者干脆是个人的名义,因而低调得连S市的媒体也没有收到一星半点的风声。直到今年,大概是因为接下来昌晨有几个大动作,韩方旭和韩升才不得已将收购进行在本市,以期转移外界注意力。 “福春里孤儿院的收购资金已经到位,院长张元说剩余的事情和财务部门按照合同走一下程序就可以,但是……”冯森顿了顿,“他似乎很有意向,希望让财务部门的客户经理陈宏宇经手这件事。” 韩方旭听到这个陈宏宇名字,眉尖轻轻蹙了一下又展开,这才想起那张偶尔会见到但记得并不太清楚的脸。大约年届五十的陈宏宇是昌晨的老人,当年昌晨受到重创几乎难以为继的时候,他是为数不多选择坚守下来的人之一,其实能力一般,这么多年来在公司只能说无功无过,但毕竟是风雨里一起走来的,昌晨重新站稳脚跟后也不能让共患难的老员工寒了心。而且身为财务副总监的韩升似乎对他的印象一直挺好,这才让他从一名普通出纳爬上了客户经理的位置。 总得来说,按照韩方旭的印象,陈宏宇是个在职场不喜冒尖不爱表现的主儿,似乎挺本分。 感觉到韩方旭看了自己一眼,冯森站得更笔直了一些:“我侧面查过,陈宏宇和张元是大学同学,他们之间有些私交,陈宏宇偶尔也会向孤儿院捐款。”原本这样的事情大可以他自己就能做主,不需要经过韩方旭,只是这次收购韩方旭已经在媒体前露了面,所以冯森才谨慎小心,多此一说不一定就是多此一举。“原本按合同接着走程序就可以,只是……陈宏宇此人风评不太好,最近正在风尖浪口,所以我想,是不是要换其他人接洽。” 财务部门的客户经理,一种是追着客户后头跑,这种比较辛苦,整天装孙子;另一种则是有意愿跟昌晨合作的供方追着他跑,灰色收入的机会挺多,成天当大爷。陈宏宇恰巧是后者。 “他吃拿卡要?”韩方旭浑不在意地问,现在和张元合同已经签了,又不是洽谈初期能够捞好处做手脚,谁去处理也只不过是办的时长时短的问题,翻不出多大浪花。大概张元只是希望跟熟人打交道,才有这样的提议。 冯森摇了摇头:“作风问题。”他顿了顿,“他太太打电话给电视台,狗仔记者和他太太一起去抓奸,一下把他和两个少年堵在了酒店床上,全程录了下来。电视台那边他大概打点过了,没有播出,不过当时动静挺大,公司也有些人知道。” 他和……两个少年……韩方旭对员工个人私生活不予干涉,只要没玩火自焚或者误了公事,他没那个闲心去关心:“你谨慎点是好的,不过媒体不会抓着这个小小的收购不放,让陈宏宇去吧,他们认识也方便。” “好的,韩先生。我这就去安排。” 等冯森走出办公室,韩方旭又接到韩升网络视频的请求,美国那边进展缓慢,韩升有些着急了。 “哥,我怀疑司班特上次和我们提出合同细节改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对方的合作热情好像下降了不少。”韩升口中的司班特是这次美国之行收购的目标公司之一,也是主要目标,因为他们新研发的一项核心技术对昌晨很有吸引力,而对方在先期研究阶段出现决策性错误,导致公司资金链断裂几乎面临破产,又一直找不到有实力的投资方为技术注入资金来打开市场,所以昌晨对它的收购本应该是双赢。刚刚开始接触时,对方也的确十分热情和欢迎。而按照韩升目前的感觉就是莫名其妙,明明一开始接触时巴不得赶紧签合同的司班特,突然就不急切了。 “他们不急,自然就有不急的理由。显然,有别的公司和他们接触了。”韩方旭平平淡淡地说道,“找人查一查。” “已经在查了,暂时没有出结果。”韩升的表情还是有些难看。 韩方旭笑了笑:“行了,阿升,多大点事。” 韩升冲他苦笑:“哥,以前跟着你一起谈生意签合同,没觉得这么麻烦。” 韩方旭挑眉:“所以才让你自己练手,这么大的公司,韩副总裁真好意思全都让你哥我一肩扛着。” 韩升用手抹了一把略显疲惫的脸:“我这不是在努力分担吗。” “好了,先去睡一觉补足精力,太疲劳会降低工作效率。”视频里韩升双眼下的青色十分明显,韩方旭担心他把自己逼得太紧,“查出结果记得告诉我。” 第九章 韩升 结束了视频,韩方旭靠着椅背向后一转,望向办公室的落地窗外。下午四点的阳光有些烈,即便只是玻璃的反射也令人觉得刺目,他微微眯起双眼。他的办公室在昌晨集团的顶层,很高,高得他坐在窗边就好像坐在云端,几乎看不见窗外楼下的任何人和物,似乎随便走出去一步就能摔得粉身碎骨。 昌晨当年濒临破产的事情对他对阿升的影响都是巨大的。他习惯了居安思危,习惯了奋进,习惯了亲自在商场上冲锋陷阵,习惯了尽最大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而阿升则习惯了听从他的指挥,执行他的命令,一切以他为首。别人家一母同胞的兄弟大概都达不到他和阿升之间这种信任和默契。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渐渐地又显出一点弊端来。那就是,阿升简直太信他了,即便坐在了副总裁的位置上,又身兼财务副总监的职位,他还是习惯万事问过他再去处理。 他想起这孩子第一次被领到他面前时,父亲韩自平对这个瘦不伶仃的小孩说的话:“这是你哥哥,是这个家以后的主人,你只有听他的话才能在这里待下去。”虽然当时韩方旭自己年纪也不大,却也知道父亲给韩升灌输的观念很不对,只不过,他没必要为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孩子说话。 然后,过了一年半,韩升才敢开口跟他说第一句话,这个勇气还是韩升拿命换来的。他们去学校的路上发生了严重车祸,更要命的是旁边是条大河。在车子碰撞翻转的一瞬间,韩升死死地扑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背挡住了一片锋利宽长的车窗玻璃。然后,车就翻下河去,冰冷的河水瞬间灌进车内。而由于父亲请来的救援人员先救出了他,再救出韩升,导致韩升在水中缺氧时间过长差点没命。医生说,如果那块玻璃再朝中间偏几分就正中脊椎,按照那个伤口深度,韩升这辈子站都别想站起来了。这场惨烈的车祸,最后以司机当场身亡,韩升重伤,他几乎毫发无损收场。韩升在医院躺了小半年才算好,后腰处留下约十公分长的狰狞伤疤,以及一直恐惧学游泳。 “哥,小心!”这是韩升开口跟他说的第一句话,韩方旭到现在都记得。 后来,在他的刻意矫正下,韩升的性格总算改过来一些,如果不是八年前昌晨的意外大危机,韩方旭和韩升的关系也就是一个要有什么有什么性格阳光稳健的大少爷和一个不算二公子更似小跟班的关系,可命运的转折从来不打招呼,昌晨一夜间岌岌可危,父亲重病倒下,韩方旭四处奔走受尽白眼奚落,韩升跟着他到处跑,寻找哪怕只是一丝拯救家业的可能——即便他一直被告知,那份家业是他哥哥的,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那些天他们为了应酬几乎天天喝酒喝到想吐,胃里全是苦水酸水,面上还要带着客气得体的笑容,听着一波又一波拒绝伸出援手的冷言冷语。 再后来他和韩升转变策略开始接触各大集团有实权的太/子/党,准备曲线救国。那些公子哥什么不玩,什么不敢玩,那段时间,他要紧盯公司,韩升就约那些公子们没日没夜地玩,他们兄弟两相配合,终于让当时一枝独秀的恒光集团太子、爷李天恺松口,拿下了最终使昌晨渡过难关的那一个项目订单。只是…… “嘀嘀嘀……”清脆急促的电子音响起,韩方旭倏然顿住思绪,转过椅子拿起桌子上的手机,这是他设定的闹铃,提示他该开车去第六中学“接”解夏放学了。 今天是周五,自从周日在福春里孤儿院初见少年骤然心动,他就好像被什么无法抗拒的力量吸引着,诱惑着,驱使着,沉迷于接近他。任何自我提醒,这样是不对的,是不道德的,甚至是违法的,统统无法阻止他,他觉得自己正在清醒地疯狂。 提前抵达第六中学附近,韩方旭停车换上一身低调的深色运动休闲套装,看着解夏放学走出校门,和他一前一后买同样的报纸,跟着他走过那条热闹的小街收获一迭传单,与他不远不近地站在站台上等公交车,站在公交车上离他一米多的距离望着他默默地看车窗外飞快倒退的街景,随着他到站下车走进一个老旧热闹的小区,看着他走入一栋单元楼,在楼下静静等待约一分钟的时间,他仰头,就会看到六楼一扇窗户被推开,素兰色窗帘微微荡出窗框。 他的少年,到家了。 第十章 放学 韩方旭有些烦躁地看了看手表,又望了一眼第六中学空寂的校门,解夏已经比平时晚了半小时出来,虽然他向来比同学走得晚,但因为要坐公交车回家,所以离校一向很准时。他这一周每天都这样偷偷摸摸地来跟着他放学、坐车、回家,解夏的放学时间非常规律,他每天踏出校门的时间误差前后不超过5分钟。 因此,今天的情况有些反常。 和老师或者同学谈话,被绊住了?韩方旭想起少年与人对话时简略木讷的样子,任谁和他说事也不会聊这么久,他根本不太会与人聊天。今天是周五,也许因为要过个周末才再来学校,需要收拾的东西比较多,所以耽搁了?可其他学生并没有延迟放学。他听之前路过的学生跟身边的朋友抱怨教室里的拖把又笨又重,照此推断今天学校里是要打扫卫生的,难道他是因为这个才晚了?但别人照常下课放学了,说明是上学时间内打扫的…… 韩方旭又在原地站了五分钟,在这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五分钟里,他的脑海中冒出无数个可能导致解夏晚出校门的原因,却又逐一被他自己推翻。于是,他内心除了烦躁,更涌起了一丝丝不安。他担心他因为某种非自愿的原因而被迫留在了学校。 他从冯森给他的数据里知道了解夏的班级,如果进校去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先前他等在一边的时候看到,似乎也有一些接寄宿生的家长在门卫处登记了一下就进去了,进校门并非难事,他只是担心自己贸然进校找到其实没发生什么事情的解夏,会被对方当做跟踪狂——虽然这一周他做的事情和跟踪狂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了。可他依旧尽量在少年周围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的踪迹和气息,以期能有那么一天光明正大地接近他而不被他戒备。 就在他微微犹豫的片刻,少年已经和四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生一起穿过操场朝校门走来。他的双肩包拿在与他并排走着的一个长刘海男生的手里,其他三个男生分在解夏左右和后面,几乎是簇拥着他,似乎十分亲密。 他没事。韩方旭不禁松了口气,随即往路旁隐了隐行迹。他是和朋友们一起留到这么晚的吧?他这样想着,有些意外少年的社交能力比他预期的要高——他原以为,依着少年有些迟钝木讷又怕生寡言的性格,会让他几乎交不到朋友。如今见到他走来时“左右逢源”的样子,他说不出是为他高兴还是莫名的失落。可随着他们越走越近,他却观察出少年的异样。 他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两鬓也在夕阳余晖地照射下泛着略带水汽的亮光,白色棉质衬衫上从肩部往下直至腹部都半湿,隐约露出里面属于少年人的身材曲线轮廓,纤瘦又带着某种年轻特有的韧性,浅米色的裤子上也有零星疑似水迹的斑状物——看起来就像穿着衣服,站在打开的淋浴头下淋着水了似的。 韩方旭差一点就克制不住上前用自己的衣服把他围好,他打湿的衬衣几乎是贴在身上,白色含棉的材质平时轻薄透气,此时则薄到简直半透明,清晰地勾勒出他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曲线,偏他并没有在意到这些又或者压根不会联想到这些。虽然因为早就过了放学时间,第六中学的大门外这条马路上没有多少人,但只要有人经过他们身边,总会再落一眼在少年身上。韩方旭一想到一会儿他们会走到那条热闹的小街上,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少年此刻的样子,顿时捏紧了拳头。 “把我的包还给我,我不要和你们去宾馆……”在他们与韩方旭擦身而过的瞬间,少年平板的声音顺着傍晚的微风钻进韩方旭的耳朵里。 第十一章 韩先生,你好 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韩方旭却很确定地从他的话里听出拒绝。几乎没有犹豫,他就大踏步地朝他们走去。 而此时,走在解夏后面的短发男生一边嘟囔着:“走快点。”一边顺手推了解夏一把,少年一个踉跄差点摔跤,而前面拿着他背包的长刘海男生则语气不耐地回头说:“你衣服都湿了,带你去宾馆换一身干爽的衣服也是对你好,你别不识好人心……” “解夏。”韩方旭露出亲切的笑容,语气熟稔地站在他们前面挡住了这几个高中生的去路。“你今天放学有点晚啊,我差点没接到你。”他尽量语气平静温和地对被圈在中间的少年说道,心跳却又重又快得犹如擂鼓。 少年仰起头,精致漂亮的脸上表情平平。韩方旭从没这么紧张过,既担心他说出不认识他,又担心他察觉了他这些天的行为厌恶他。可少年只是那样看了他一眼,就什么也没说地低下头。 韩方旭心中松了一口气,他要从几个十几岁的少年手里留下解夏,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只是他顾忌着解夏对他的印象,也不想事情变得难看引来别人围观。他上前一步:“我是解夏家里人的朋友,来接他放学,你们是他同学?”他客气礼貌地对那几个男生说道,趁着他们眼中闪过心虚和措手不及时,不动声色地直接从领头那个男生手里拿过解夏的背包。 棕色、栗色的发色,耳廓上一溜耳钉,没有被袖子盖住的手腕处似乎有纹身,浮躁粗鲁的举止……一切细节都向他表明,眼前这几个男生就是所谓的不良少年。他们与气质素淡平和的解夏完全不是一类人。 他的少年那样乖巧。 “我们……是同学,看他不小心弄湿了衣服不方便,打算带他去我家换件衣服再送他回家的。哦,我家很近的。”有着长刘海的男生镇定下来,对韩方旭解释了几句又回头笑眯眯地和解夏说,“既然有人来接你,我们就先走了。”他目含警告,可惜少年低着头貌似看不到。 男生可能以为韩方旭没听见之前的话,所以明目张胆地改口说是去他家,韩方旭在心里冷笑,他就知道刚刚他们说带解夏去宾馆换衣服不是什么好事。 幸好,他出面阻止了。 少年一直低着头,听到男生前后矛盾的话也不反驳,似乎没什么反应。几个男生走了之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可以把我的包还给我吗,谢谢。” 他朝韩方旭伸出了手。 没想到少年会主动开口,韩方旭心跳又是一乱,手已经先于思考伸过去。见到少年接过背包,他的心里涌起一瞬莫名的失落,后悔不该这么早把包给他,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可笑,难道还能为难他吗,他想想就觉得舍不得。 少年接过包就背上了,大概是后背潮湿的衣服被包摩擦令人更加不适,他微微皱起眉。韩方旭见状脱下自己的外套:“给。” 少年没有接,反倒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眼含戒备:“不用了,谢谢。”就差满脸写着“其实我不认识你”这几个字。 韩方旭心中苦笑,他的少年警觉性挺高,这是幸还是不幸?他只好先放下举着衣服的手:“你还记得我吗?” 看着少年神色未变地紧闭双唇,韩方旭不抱期望地提示他:“上周末,福春里孤儿院,张元院长介绍我们认识的……” 少年脸上的拒意有些微松动,韩方旭精神一振再接再厉:“当时你在给孤儿院的孩子分柠檬水。” “哦。”少年仿佛终于想起来了,有些恍然,“你姓……” “韩。”韩方旭赶忙接上话。“我叫韩方旭。” “韩先生,你好。”少年语调平直,慢慢地与他打招呼,很礼貌,似乎在遵循他独特的一套社交顺序。 见他回忆起自己,在生意场上谈判桌前被戏称为扑克脸的韩方旭差一点就喜形于色,幸好他及时提醒自己不要有任何奇怪的表情动作,以免少年觉得他是个需要防备的人。 解夏此刻衣服半透的模样对他实在充满诱惑,韩方旭尽量让视线只落在对方的脸上。可少年平静的双眸却意外的深邃,如深渊如深海,他一眼望去好似要沉溺其中,那种初次见面时没顶的窒息感又扑面而来,他只听到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声如炸雷响彻耳畔。他不得不万分艰难地虚移开视线。 偶尔有路人车辆经过,他恨不能把少年就地藏起来,再不要其他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半分。而理智告诉他,目前首要任务就是先向对方解释,自己会在这里的原因,以及在他控制不住用外套罩住他的衬衫前,说服他接受自己的外套。 “我在附近办事,正好听见你好像不愿意跟他们一起走,所以出声帮忙,我不是故意要冒充你家人的朋友的。”韩方旭前二十九年还没有这样认真诚恳地跟谁解释过什么。 少年点点头:“我知道,谢谢。” “好像学校其他人都走光了,你是因为弄湿衣服所以出来晚了吗?”韩方旭把话题绕回衣服上,语调柔缓得像掠过湖面的微风。 少年又不说话了。 他垂下头,不知是在想什么,又或者干脆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第十二章 手机号 韩方旭盯着解夏纤细的脖颈,有些发愁,这孩子是不想跟他说话?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虽不后悔刚刚现身,却懊丧着这样毫无准备的见面机会着实不太好。 “我在洗手间里出不去了,衣服也被水浇湿了。周一东和其他人来找我,我才能出来。”少年的再次发声令韩方旭惊喜,原来他只是低头在组织语言,并非不愿跟他交谈。他的语气平板无波,脸上的表情也淡淡的,叙述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交代得挺清楚。至于他提到的“周一东和其他人”,应该就是刚刚要拉着他去宾馆的那个长刘海的男生和另几个少年了。韩方旭想问他,怎么会在洗手间里出不来,又怎么会弄湿了自己的衣服,以及刚刚那些男生到底要对他做什么,但不过一瞬他就放弃了这些问问题,以少年的个性,他不会与他这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话的,与其惹他不快令他困惑,还不如以后再说。 “衣服湿了会感冒的,而且容易……走光。”他放慢语速轻柔地说,一边斟酌说辞一边观察他的表情,既怕他没听懂,又怕他反感他说的话。幸好他的表情很平静,在听到他提到“走光”一词后还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衬衫,没有穿背心打底的身体与衣服面料贴合着,确实很不好看,他秀气的眉尖皱了皱。 “即便是男生,也要注意一些比较好。我的外套借给你,又能保暖,也能挡一挡。”韩方旭再一次满怀希望地递出自己的薄外套。 顿了一秒,少年接过外套:“谢谢。” “不客气。”韩方旭笑着回,看到他把背上的包拿下来,他立刻主动替他拿着,又赢得他一句“谢谢”。 “不用谢。”他继续笑,觉得自己不间断地冒着一股子傻气。 解夏的身量在同龄人中并不算矮,只是有些纤细单薄,韩方旭身材高大,外套又是休闲的版型,穿在他身上尤其显大,裹得他整个人分外娇小玲珑。等他再次背上包,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背着壳子的蜗牛,默声站在原地,散发着呆呆的无害气息。 “我的车在那边,我送你回去吧?你家在哪里?”佯装对他一无所知的韩方旭,指了指车子的方向,和颜悦色地向少年提议。 少年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不用了,我坐车回去。” “可是巴士已经没有了。”韩方旭之前已经做足了功课,对于少年每天乘坐的班车时刻表可谓倒背如流,所以此时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反倒露了破绽。他心中懊恼,自己怎么跟个毛躁的小伙子似的,顾前不顾后。他生怕少年察觉到异样。 “我坐出租车。”没有发现哪里不对的少年,低头拉了拉外套的衣摆,看起来有些不习惯穿别人的衣服,浑身写满不自在,“我怎么把衣服还给你呢,韩先生?” “我过两天还会来这边找个朋友,你手机号码多少?到时候我顺道来拿再联系你。”福春里孤儿院的信息表上,少年留的联系电话一栏是个固定电话。 “我没有手机。”少年轻轻摇头。 第十三章 漂亮即弱势 韩方旭心里惊讶,这个年龄的孩子基本上都有手机,有的还不止一部,既因为好玩也因为社交。你没有而你的朋友有,那你们之间的联系就会沦为单向,很容易友谊就受到影响。 韩方旭先是隐隐高兴,他的少年一看就没有什么污七八糟的朋友;而后他又开始心疼,少年的木讷迟钝是不是让他被同学孤立,压根没有人想通过手机联系他;最后,他竟对他父母生出一丝不满来,这么大的孩子了也不买手机给他,别人家孩子都有就他没有,像今天这样他被几个男生连哄带骗要带走,连打电话找人帮忙的机会都找不到…… “韩先生,韩先生?”解夏歪着头看着他,眼中似有不解。韩方旭这才发现自己“发散思维”太过。 他连忙笑了笑:“那我们约后天下午五点吧。我在校门口等你。” “我五点半才放学。”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完又垂下了头。 韩方旭故作惊讶:“这样啊,那你定时间吧。” 少年认真想了想:“五点四十五,我们在那边的书报亭见面。” 韩方旭故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把戏做足了这才说:“好。” “那么,韩先生,后天再见。”少年乖乖地和他道别。 不论心中多想陪他去等出租车,韩方旭也知道今天应该到此为止,太过急切只会吓着少年。来日方长,他要先在他心里留下一个热心有礼的印象,再慢慢、慢慢地与他熟悉,直到成为他会信赖的……朋友和……兄长一般的存在。 想到这里,他不觉心中有些苦涩。 这些天,他不是没有反复考虑,他有成功的事业和稳定的社会地位,有信他敬他的弟弟家人和对他不离不弃相恋多年的女友,他的生活是一条可以预见的宽广大道,笔直向前,目标明确。可他偏偏鬼使神差地对这个少年动了心,犹如前路忽现岔道小径,风景迷人,理智告诉他不能沉迷不能靠近,情感却和理智背道而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很清楚他对少年喜爱的纯粹,那并不是一时贪图少年年轻鲜活的身体。所以,他做不到用金钱或者其他手段,把对方拉入自己的生活,真随自己心愿那样把他妥帖地收藏起来,不让其他人看见。相反,他要对他自己的生活负责,也要对少年的人生负责。他知道解夏的性格内向又木讷,还有些迟钝,在环境简单的校园里勉强过得平顺,一旦踏入社会,面对复杂的人性、险恶的人心,就算他有警惕又能如何,坏事不会因为他的警惕就远离。犹如今天,如果他没有阻止那几个男生,他被他们半是胁迫半是哄骗地带去宾馆,真的只是单纯地换件衣服吗?如今的时代,对长得漂亮的人,无论男女,都一视同仁的满怀恶意。 少年长得好,气质更是吸引人,这些在他步入社会后会引来无数充满恶意的关注,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一般,视他如珍宝。这是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比起长久的守护,人们更喜欢一时的快感。若有他陪伴看护少年成长,以他的能力自然可以为对方遮挡去不少风雨挫折。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能放下对少年的这种说不出口的情感,但他认为自己能够坚持底线——继续自己的人生,力所能及地呵护对方,以及……不告诉少年,他的心意。 韩方旭很清楚,他只是在为自己接近这个少年找一个看上去品德高尚又冠冕堂皇的理由,至于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他刻意忽略了。 第十四章 约好 夕阳红得有些不动声色的绝望,余辉在地平线处挣扎。韩方旭回过头,看到少年如往常一般走到了书报亭买报纸。 夕阳在他身后,他就那样站在余晖中,侧脸隐藏在光线造成的阴暗中。 韩方旭对那刺眼的阳光眯起眼,他明明看不清少年的脸,却觉得对方在这一刻,漂亮得惊心动魄。 时间很快就到了韩方旭与解夏约定的“后天”,刚刚结束一个时长一个半小时的会议,韩方旭没有回办公室,而是轻轻喝了一口茶,独自坐在已经空场的偌大会议室里,闭着眼睛,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在思考。冯森在会议室外接了个电话,然后开门走进来快步走到他身边:“韩先生,恒光那边都安排好了。” 韩方旭眼皮动了动,示意听到了。 冯森神色晦暗不明地说:“李天恺如今也是急了,外界都知道他上位之后,已经把他父亲李博的权力都架空了。上周李博突发脑梗就是被他气的,他都没高兴怎么遮掩。想不到,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借着李博六十大寿的名义,举办生日宴。” 李天恺是恒光集团如今的执行总裁,虽然当年靠着他首肯的一笔订单救活了快要倒闭的昌晨,但一码归一码,韩方旭对李天恺本人的观感很不好。此人行事毒辣,当年昌晨危难之际,恒光内部也正在进行权力的变更和重组。彼时,当家人李博属意的第一接班人并不是李天恺,但李天恺就是靠着非常手段,让其他几个候选人,死的死,残的残,使自己成为了李家唯一的选择。 据说,至今李天恺还有一位哥哥住在疗养院——原因是吸毒过量导致神经失常。李天恺其人心性可窥一斑。 而八年前的那一次合作,并不是李天恺对昌晨韩氏有什么同情心,不过也是借力去分化恒光内部的力量。但也正是那次与李天恺的接触,让韩方旭和韩升在之后都对他敬而远之。直到如今,恒光渐现颓势,对外投资失败,对内人心涣散,韩方旭才起了收购之心。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想一口吞下恒光并非易事,尤其李天恺这个人,简直是个没有底线的疯子。为免节外生枝,韩方旭目前只是低调行事,除了韩升,冯森是唯一知道他打算的人。 “邀请函上要求携伴,您的女伴……” “我会和咏希提前说下。至于礼物,你准备好。” “是的,韩先生。”冯森见韩方旭不再说话,就安静地立在了一旁。 手机的日程铃声响了起来,提示韩方旭又到了去“接”解夏放学的时间了。其实,就算手机不提醒,他也忘不了。今天是周一,也是他和解夏约好见面的日子,他的心里有些难以遏制的激动,这次他终于是光明正大去少年的学校了。 而且,仅仅周末两天没有见到对方而已,他的思念几乎成灾了。 “韩先生,今天……”冯森看到他起身,连忙跟在他身后。 “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处理。”韩方旭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咏希小姐半个月前就约了您,今晚共进晚餐和去看歌剧。冯森把半截话咽回去,看着韩方旭步履匆匆走向电梯。 第十五章 江时日报与夜话 “韩先生,你好。”来自少年规规矩矩的问好声,令韩方旭露出笑容。 “我看其他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还以为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韩方旭打趣着说道,不着痕迹地撇清自己之前已经摸清楚,他放学比别人晚走的规律。 少年认真地解释:“我整理书包慢,所以离开教室比其他同学晚。我没有忘记的。” 他今天穿了一件带着淡青细条纹的白色衬衫,棉麻质料的浅蓝色长裤,脚上是一双这个年纪常见的牛津帆布鞋,配合他清爽的发型,整个人看上去简单又干净。但平心而论,少年的这身打扮也绝对寻常到毫无特色。 可自从他出现在韩方旭的视野里,哪怕距离远到韩方旭尚未看清他的五官神情,他也能一眼认出他来——这一点,韩方旭从上周一傍晚,第一次来这儿,就验证过了。 只是,与之前韩方旭默默地在校门旁看着他,而少年丝毫不知他的存在不同的是,今天对方是明明确确朝他走来的。这本质上的区别,令韩方旭的心脏跳动得格外得快。随着少年越走越近,他连呼吸都要停止了。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一周前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惊人且荒唐的状态——突然整个人、整个思想、整个时空,瞬间都一片空白,唯有他存在。 唯有,他。 还好他及时稳住心神。 “小帅哥,又来买报纸啊!”报刊亭老板娘热情地和解夏打招呼,也中断了他们的对话。 韩方旭静立一旁,看着他拿出钱买了一份《江时日报》。 “江时日报?你喜欢看报纸?”他假装不经意地问。 “我喜欢上面的夜话专栏。”解夏回答地很仔细,他对于别人的问题,似乎总是很认真地倾听之后,经过慢半拍的思索,再给出一个慎重的答案——问题不分大小。 那是什么专栏?韩方旭虽然跟着他买了好几天这个报纸,也都看过了,但这份报纸综合性较强,政治、民生、财经、娱乐、时事、社会新闻都有,登录的广告也是五花八门,他不清楚少年是冲着什么趣味点去看的,无的放矢的结果就是一目十行,看过就忘——他唯一记住的就是,他对这份报纸实在提不起兴趣。虽然它的发行量巨大,但显然受众群并不高端。 所以,此时他的好奇倒是真实不虚的:“主要讲什么?” 解夏微微侧头想了一下:“一些像真事的故事。” 韩方旭略回忆了一下,想起少年口中的那个夜话专栏了。照他看过的那几期,那个专栏作者都是以低调的笔法写短篇故事,影射社会上发生的一些不公之事,因为口吻是讲故事,所以很多不讲究证据的细节,对方也写得言之凿凿,仿若真的一般。作者的文字功底确实不错,故事引人入胜,巧妙地和现实联系在一起,不提当事人一姓一名,可但凡关注过事态发展的读者却是一看就知道说的是何人何事。他当时翻看报纸的时候并没有留心这个专栏,甚至专栏名称和作者笔名都没有刻意看下,说实话,这种穿凿附会、感慨他人不平、实际只是出自己胸中一口气的文章,在他看来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有些意外,少年的阅读爱好竟然是这类的。 第十六章 邀请 说话间,韩方旭和少年已经走到报刊亭后的人行道绿化带边。解夏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一看就小心翼翼弯折的袋子,里面装着他的外套。他注意到,那个袋子上印着XX干洗店的名字,他知道这家干洗店,就在少年家楼下不远处。 “你送去干洗了?麻烦你了。”他笑着跟少年道谢。 “不麻烦,我想手洗的,可是衣服上的唛标说不可以手洗。”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对他熟悉了一些,他脸部表情多了一点,说话时甚至腼腆地一笑,虽然笑容只是一闪而过。 “害你破费了,我请你吃饭。”韩方旭表情自然地说,心却提了起来,他预感自己会被拒绝。 果不其然,少年摇了摇头,即使并不意外,韩方旭心里还是涌起淡淡的失望。少年的刘海发梢随着他摇头的动作一晃,那自然垂下的发尖儿像是带着看不见的小钩子,钩得他的心越跳越快。 “除了还你衣服,我还要谢谢你的,韩先生。我……我请你喝奶茶。”解夏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好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再开的口。说完他就看着韩方旭,好像在等着男人答应。少年的眼眸很黑,就像一座深渊下久不见阳光的水潭,寂静无声又润泽诱人,和他一向缺乏表情的脸庞不同,他的眸子清亮生动,有一股简直能把人的灵魂都要吸进去的力量。 韩方旭几乎不敢与他对视,他怕自己那些暗藏的自私的龌龊的不能诉诸于口的想法,会在这清澈干净的目光中无所遁形,然后对方会厌恶地离他远远的,再不会让他接近半步。 “谢谢。”不过对于这意外之喜的邀请,他立刻一口答应下来,他是怕自己答得慢了少年会反悔,而后又担心自己是不是允得太快显得奇怪。他觉得自己陷入了这辈子从来没有过的纠结情绪里,恨不得一举一动都能斟酌再三。 还好解夏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察觉什么,韩方旭不禁松了口气,再一细看,好笑地发现,少年似乎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你担心我会不答应?”韩方旭带着笑问。 少年一愣,大概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心情被点破,然后很乖地点点头:“是啊,我没有邀请过别人。” 明明是很平铺直叙的一句话,韩方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听就心情更愉快了。 “我们去哪家店?”韩方旭想逗少年多说话。他心里想着,不外乎是附近那条热闹小街上的某家。 没想到少年又掏出一张传单,递给他看,“这家,喵喵家的甜品店。” “这家的奶茶很好喝?”韩方旭扫了一眼,发现离得有点远,看来少年是特意要去的,不由问。 “这是同学开的。”少年将传单收回来叠好,才接着说,“同学让我一定要去下。” “照顾同学家生意啊,你挺有同窗爱。”韩方旭笑了,少年却好似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这地址有点远,我开车载你去?”他试探性地问,因为上次被少年拒绝过一回。 少年果然微微皱眉,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点头:“那谢谢你了,韩先生。”韩方旭一喜,就见少年侧头好似又想了想,对他补充了一句,“我请你吃甜品,谢谢你。” 借了他的衣服,所以请他喝奶茶;坐了他的车,所以请他吃甜品——少年的逻辑一目了然,得到了帮助就要回报谢意——大约是父母教他的吧,韩方旭猜测,这孩子不善于和人打交道,这样类似公式的方法倒是能记住和套用,虽然生硬了点,但他一丝不苟地执行着。 “既然你既要请我和奶茶,又要请我喝甜品,那作为感谢,我们吃完东西后,我开车送你回家。”本想直接开口说送他,但话到嘴边,韩方旭换了一种近乎啰嗦的说法,这话适用于少年的逻辑,所以他不太担心被拒绝。 少年听完眼中露出一股茫然,好像被他绕晕了,片刻后又现出犹豫的神色,最后果然点点头:“那麻烦你了,韩先生。” 韩方旭一笑:“不麻烦。”他看着少年轻轻晃悠的刘海,觉得那触感一定很柔软。他很想抚摸一下对方的头发,很想。但他只是用右手拇指摩挲了一下自己食指的指关节,克制住了。 第十七章 沉迷 韩方旭并不喜欢甜食,对奶茶和甜品都无感。不过,既然是解夏请他吃的,他自然以愉悦的心情品尝。他看着与他隔桌而坐的少年,正低着头安静秀气地吃着芒果布丁,夕阳余晖从落地玻璃外洒进来,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自然美好。 韩方旭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收银台旁坐着的男生,留着很不规矩的长刘海,额前的发丝还挑染了一撮。他听解夏说甜品店是同学家开的时,没有想到这个“同学”,这是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那几个不良少年的领头——周一东。 一个不良男生自己开了一家甜品店。有点意思。 解夏说同学让他一定要去下,看来就是周一东叫他来的。少年内向少言,得罪对方的可能性很小,这个周一东为什么要紧盯着他不放? “韩先生,不好吃吗?”少年看着他一口未动的冻柠檬芝士蛋糕,歪着头问。 韩方旭笑了笑,喝了一口面前的仙草奶茶:“我的奶茶还没喝完,一会儿再吃。” “哦。”少年便没有再说什么。 “我觉得,你还是别叫我韩先生了,太生疏。那边你那个同学,我们之前见过面,他以为我是你家人的朋友,‘韩先生’这个称呼容易穿帮。”韩方旭朝周一东的方向不着痕迹地抬了抬下颚。 解夏静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消化他的话:“哦。那我叫你什么好?” “随你。”韩方旭状似不在意地说,看到少年的双眼现出一片茫然,他又“适时”地提供了两个选择,“我的年龄做你哥哥绰绰有余,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韩大哥’,或者叫我‘方旭哥’。”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那清冽的目光让韩方旭心里打鼓 ,就好像他已经洞悉了他的私心。 然后,他看到少年乖乖地点了点头,叫了他一声:“韩大哥。”他果然选择了听起来并不会令人觉得太亲密的那一个称呼。 韩方旭发现,少年虽然有些迟钝,理解力也弱了点,但他的直觉却挺准,而且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与他人的距离,与这个世界的距离。那不是单纯的内向自保,倒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防御机制,无法深究,惹人心疼。 韩方旭满意地一笑,不禁放柔了声调,带着商量的语气:“那我也换个称呼叫你,好不好?” 少年侧着头看向他,从韩方旭的角度恰好能看到他睫毛轻颤,眼神清澈见底,他只是安静地看着韩方旭,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似乎只是打算听他一个人继续说下去。 韩方旭无奈地在心里叹息,拿出十二分耐心来:“小夏,怎么样?” 少年一怔,似乎是有些惊讶,就在韩方旭有些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叫得太亲昵了时,他忽然绽出一抹轻快微笑:“我的小名,就叫小夏。”清亮的眼底似有光华流转,如溪流如银河如星空如钻石,令周遭黯然失色,那深黑的眸子犹如幽深的土壤,随着笑容,开出能悸动灵魂的花。 一瞬,仿若时间静止,空间也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万物不复存在,只剩下他和他。韩方旭听到自己的心跳,失速且失控,那么快,那么响。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少年,怎么能有这样一个少年,长得这样好,笑得这样好,符合他关于美好的一切要求,让他只想倾尽温柔地对他好,再好一点,更好一点。 韩方旭自认并不是个感性的人,也不爱哲学或神学,可这一刻,他却对命运深信不疑——无关逻辑,无法解释,他遇见了他,就此沉迷。 第十八章 小夏 “那我就叫你小夏,可以吗?”他听见自己温柔到一塌糊涂的声音,随后才找回了清醒的神志。 “嗯。”少年点头,然后继续吃他的布丁。 韩方旭觉得心里柔软得简直要化了。 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对少年笑了笑:“我去一下洗手间。” 快步走进洗手间,他拿出手机,看着上面显示有一条未接来电——咏希。他回拨过去,电话飞快地接通了。 “方旭,你在哪里?”熟悉的清脆女声在电话那头响起。 “我在外面。有事?”韩方旭有些心不在焉,他走至洗手间门前的室内植物旁,从他的视角能看到少年的背影,对方正乖乖地坐在原处吃着东西,看起来悠闲自得,他不禁笑了,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小孩,放松下来便是无忧无虑的样子。他想着,就这样举着手机站在绿色植物宽扁的叶子后面,欣赏着他的闲适放松。 “你忘了吗?”林咏希的语气上带上了一丝不悦,韩方旭并没有听出来,因为他原本注意力就没有集中在通话内容上,当他看到周一东朝着解夏走过去时,便被完全吸引走了。 韩方旭随口问:“我忘了什么?”他见周一东在解夏对面原本是他坐着的位置坐了下来,不禁皱起眉,这个男生要做什么? “我们今天约好要一起吃晚饭还有去看……” “咏希,我现在有点急事要处理,晚点打给你。”林咏希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韩方旭急急地打断并挂断电话。 韩方旭朝着解夏那一桌快步走去。虽然周一东的脸上挂着笑容,可自从他落座后,解夏的背很明显地越绷越直,以他的距离和角度,他既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也看不见解夏的表情。 “小夏,在和你的同学聊什么?”他走至少年身旁,将右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感觉到少年有些别扭地想躲开,又安抚一般不着痕迹地虚拍了他的肩部几下,对方僵直的后背这才放松了点。 “韩大哥。”少年抬头看了看韩方旭,他微笑,少年便又低下了头。 桌子对面的周一东也笑了:“随便聊聊,解夏以前没有来过,我在问他口味如何,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我,您就出现了。”他的笑容里有不符合年龄的世故与老练。 韩方旭客套地一笑:“小夏内向,我来替他回答吧。奶茶还不错,至于甜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还未动一口的冻柠檬芝士蛋糕上,“要等我吃过才能给评价。” 周一东识趣地站了起来:“你们慢慢吃,这顿我请,觉得口味好,记得帮我宣传宣传。”俨然一副老板的口吻。 韩方旭这才想起驱车来这儿之前,解夏说这家“喵喵家的甜品店”是“同学开的”,他当时先入为主地认为是他同学家开的,老板是同学的父母,如今见周一东的作派架势,没成想还真是“同学开的”。一个不良少年开甜品店?想想都觉得奇特。而且单单是他就已经碰见这个男孩两次了,周一东不知在打解夏什么主意,不管是什么主意,总归不像是好事。 “一定。”韩方旭笑眯眯地接了一句,便坐下来,看着周一东走开,然后状似无意地低声开口对面前默不作声的少年说:“你这个同学我不喜欢,我们还是跟别人说这家店的东西很难吃吧。” 抓着勺子的少年愣愣地看向他:“啊?”对于韩方旭如此直接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似乎受到了一点惊吓。 第十九章 周一东 韩方旭很喜欢他这种反应不过来的模样,呆呆的,无辜又无害,让他想拍拍他的小脑袋。当然,目前他只能止步于想一想,他怕自己万一真把心动付诸行动了,他会更受惊吓。 “怎么,你喜欢这个男生?你们是朋友?”他故意反问,看到少年下意识地摇头再摇头。 “不,不是。”解夏喃喃。第一个“不”是“不喜欢”,第二个“不是”是“不是朋友”。 韩方旭抿抿嘴,觉得与少年的距离陡然拉近了。好似对方不再是与他总隔着一段距离的,那个只能远观的寡言少年,少年放下了一点戒心,开始无意识地展露内心真实的想法。 韩方旭朝他挤挤眼睛,脸上的神态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孩子气:“那就这么说定了,不管谁问,我们都坚持说这儿的东西很难吃。”那恶作剧一般的语气配上韩方旭二十九岁的“高龄”,竟然意外地不违和。 少年静默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在反思自己明明没说什么怎么就变成和他“说定了”,还是在考虑韩方旭这个有点坏心眼的提议。片刻后,他郑重其事地点头:“好,说定了。” 韩方旭笑了起来:“不要这么严肃认真,只是传个坏话而已,你的表情像是要跟着我去杀人放火。” 听见最后四个字,少年瞪大眼睛看着他,花了几秒钟明白他的意思后,他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近似窘迫的神色,不再说话,低着头又老老实实吃开他的芒果布丁了。 春末夏初的白日时间虽然拉长了,但毕竟长得有限。伴随着天色暗下去的,是沿街两侧华灯初上。少年静静地坐在他面前,一时也没有再开口说什么,韩方旭却觉得此时此刻,气氛刚刚好。他也拿起勺子挖了一小口冻柠檬芝士蛋糕送进嘴里,把心中犹豫再三的问题抛了出来:“小夏,你那天为什么会弄湿衣服?” 少年拿着小勺的手一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回答。 “和周一东有关,对吗?”韩方旭紧接着问。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抿紧了嘴唇。 韩方旭直视他幽深静谧的双眼:“他和其他人,把你衣服弄湿的?” 少年沉默了半分钟,然后才低声叙述:“可能……是的,我看到了他们的鞋子……” 在少年的平铺直叙里,韩方旭还原了那天的事情。那天下午放学前,解夏和往常一样去洗手间,不知被谁反锁在了隔间里。过了很久,整个学校都寂静了,有人来到洗手间里,他鼓起勇气赶紧出声请人帮忙,可是隔间与天花板的空档处,突然兜头而下一大桶凉水,他低头躲让的时候,从隔间门板与地面的空隙处看到了几双鞋子。又过了很久,终于有人帮他打开了隔间的门,他看到了周一东和另几个男生,就站在门外。 他们都是一副很惊讶的样子,问他怎么被锁在里面了,他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他们又问他为什么弄得身上湿透了,他低着头,透过还在滴答落水的发丝看见了他们的鞋子,就是刚刚他才看到的那几双鞋子,于是他继续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再后来他们把他的包拿走了,让他跟着他们走。 这算是他们认识至今,少年对他说过的话最多的一次,可韩方旭却压根欢喜不起来。少年说得很简单,只是客观而干巴巴的,因为不善言辞还把三言两语的话说得时断时续,却听得他心中一阵怒起,这就是传说中的学校霸凌?! “那后来,他们为什么要带你去宾馆?”他越来越庆幸自己那天阻止了事态发展,天晓得这群恶劣的不良少年要对他的少年做什么! 第二十章 我不是问这个 “他们说,带我去换衣服。”相比韩方旭话里的隐隐怒气,解夏这个当事人倒更加平静,依旧是平板无波的语调和无甚表情的模样,就好像那是别人的事情,与他无关。 鬼才会信!宾馆……韩方旭见过听过太多在宾馆发生的坏事,无论哪一件套在眼前少年的身上,都根本无法挽回。他周身的气势凌厉起来,眸色深沉地扫了一眼不远处正在与一个中年男客人说话的周一东,他青春活力的脸上带着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世故笑容,不过毕竟“修炼”得年岁太少,让他一眼看穿这笑容下的虚假和嘲讽。 这是一个内心不平的男生,也许他的生活里确实有各种不幸福不开心,但这并不能成为他可以仗着解夏说话少、反应慢、不太通人情世故,就欺负他、打他主意的理由。 自己要不要出手管管这件事?他沉着脸思索着。他恨不得把解夏的一切麻烦都包揽过来,只希望他过得顺遂如意,可又怕他反感自己对他生活的干预,怕他觉得自己不尊重他,干涉他的自由,毕竟这个年纪的小孩都容易产生这样的想法,不是吗?他突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有着操不完的闲心的家长,养着一个总是在状况外的孩子。 韩方旭发现坐在对面的少年身形又有点僵,他连忙柔和了下脸色,怕自己的表情会吓着他:“小夏,如果你在学校里遇到什么麻烦——你自己没法解决的那种,可以告诉老师,家人,或者……或者你也可以告诉我。”他忍不住将自己也加在了可求助对象名单的最后一位。 少年将勺子搁下,直视着他的双眼,他的神情有点困惑:“为什么?” 韩方旭拿了一张湿巾递给他,他的指尖在放勺子时沾上了一点布丁,见他下意识接过又一脸茫然地举着湿巾,韩方旭忍不住动了心思,真的很想替他擦去那点食物渣滓。少年的手指纤细白皙,比例漂亮,就好像等待着什么人去触碰、去牵起。可最终,年长少年许多的韩总裁只是虚空指了指解夏指尖淡黄色的布丁末,无声地提示他。 少年低下头,“哦”了一声,然后一丝不苟地将湿巾叠起一层,这才细致地把手指擦干净,神态专注地仿佛在拯救地球。 “因为既然问题是你你解决不了的,那就告诉能解决它的人,这样才可以避免自己受到伤害。”韩方旭一边欣赏他认真擦手的姿态,一边温和地劝他。 少年又“哦”了一声,埋着头又说,“我不是问这个。” “什么?”韩方旭挑眉,无限有耐心的样子。 “为什么,要告诉你?”少年终于放下湿巾,抬起头来,疑惑且直接地问,“你不是老师,也不是家人。” 怔然了三秒,韩方旭这才半是苦笑半是自嘲地道,“小夏,你的话很伤人啊!”他没有在少年的脸上看到一丝内疚或者歉意的神采。他不禁暗叹一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执着于对方,哪怕在对方的眼里,自己什么人都不是,也无法遏制自己想要靠近对方、呵护对方的念头。 第二十一章 和你说话真好 “我以为,我们现在就算不是朋友,也应该算是熟人了。小夏,”韩方旭望进少年漆黑如夜空的双眼里,诚恳至极地说,“熟人之间,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说完他不禁笑了笑,觉得自己这么上赶着,没理由也要制造理由对一个人好的经历,还真是毕生未有。 对于他的“熟人理论”,少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低着头,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知道了。” 韩方旭想问他到底是“知道”什么了,毕竟自己已经说了一长串话。还没等他开口,只听少年又说道:“我不想吃了。”他看起来情绪有些低迷,韩方旭便后悔提起这个话题。他拿出几张现钞压在奶茶杯下:“好,我们走。” 少年摆摆手:“不用那么多,而且说好我请你……” “下次你再请我吧。”韩方旭微微一笑,体贴地拉着他走了。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可下班晚高峰才刚刚开始,路况拥堵,车子开开停停,总也开不快。车内安静得过分,少年自从甜品店出来就保持沉默,只是盯着窗外的霓虹闪烁。 车里的气氛倍感压抑,韩方旭担心地连连看他。 “小夏……” “韩大哥……”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又意外地互看了对方一眼。 韩方旭绅士地一笑:“我就想问问,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少年慢吞吞“哦”了一声,然后低声说:“对不起。” “这种事不需要道歉。”韩方旭看着他笑了,表情看起来很轻松,实则他抓紧了握着方向盘的手,片刻后才又松开。 他很想摸一摸少年的发顶,还想再认真一点地把不用道歉的话,再跟对方说一遍。 少年突然伸手,把他的车载香水往中间推了推,调整到后视镜下正好居中的位置,才似乎满意地收回了手。然后,他默默盯着那瓶香水好半天,仿佛能从中看出一朵花来,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有一丝不自在:“其实,周一东很早就叫我去他店里,我一直没去。我今天,是故意请你去的……”大概是不习惯说这么长的句子,又或者觉得自己表达得并不准确,少年没有再说下去。 韩方旭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种事也不需要道歉,我很乐意陪你。”他心里抑制不住地快乐,起码相比周一东一流,少年还是有些信任自己的,这也算得上某种程度的……依赖……吧? “韩大哥,和你说话真好。别人说话,我经常听不懂。”少年闷了一会儿才开口,表情认真,语气也轻松了点,甚至能听出一点轻松和感激。 韩方旭知道,他只说出了实际情况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在疯狂地被少年吸引后,他特地去查过相关的资料和文献,看了不少类似解夏这样孩子的案例。轻微的智力不足又有社交障碍,他在学校本就是异类。成绩不会太好,老师不关注。理解力跟不上他人的说话速度,表达力又不足够令他准确表述自己的想法,开口会引来嘲讽笑话,于是他选择了沉默寡言,可即便如此,孤立与欺凌还是会如影随形,不因为他做错了什么,只不过因为他与别人不一样。 他忍不住心疼:“那就多和韩大哥说话好了。那些不相干的人说了什么,不用理会。” “哦。”少年点点头,表示认同,“我哥哥也这么说。” 韩方旭一怔:“你有哥哥?”他一直以为少年是独子。虽然对解夏一见钟情,疯狂地想知道关于对方的一切事情,可他并没有找人查他,尽管这对他而言轻而易举。一想到有什么人暗中窥视着少年的生活,搜集对方的资料,哪怕是出自自己授意的,他也会觉得受不了。他情愿自己一点一滴慢慢去观察去发现,也不愿假借旁人之手,那是一种亵渎,他近乎虔诚地想,那对解夏不公平——他狼狈地回避着事实,回避着他自己也是用着这样不能见光的手段,一点点地靠近对方的。 “嗯。”少年点点头,“有。”他笑了一下,表情很罕见地生动了一下。 第二十二章 他的家 “亲哥哥吗?”韩方旭有点危机感,他能接近解夏,让少年认他做“韩大哥”,别人自然也可以。 少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韩方旭有些窘然,碰上对方的事情,他总会有一点失去理智,甚至连智商都好像下降了,少年明明说了是“我哥哥”。以前他总对“恋爱使人智商下降”这样的话嗤之以鼻,跟林咏希哪怕是刚刚确立关系的甜蜜期,他也只是尽量宠着他,顺着她的意愿,满足她的撒娇和要求,林咏希甚至无奈地跟他娇嗔“抱怨”:“方旭,你为什么总那么理智?你懂不懂什么叫‘为爱痴狂’嘛?”他当时也只是笑笑,没有反驳,心中则不以为然,这种夸张的爱情只存在于小说和电影,还有女人为自己营造的爱情幻想里吧。 没成想他一朝心动,几乎满心满眼都是对方,明知道他们并不适合,明知道自己有女友有事业有责任有未来有规划,却还是一步步接近,哪怕只是当个“大哥”也心甘情愿。他在感情中从没有这样主动过,从没有这样卑微过,也从没有这样患得患失过。就好像是现世报一般,之前二十九年他从未曾尝过的情愁滋味,现在却酸甜苦辣尽在心头。 按照解夏的指引,韩方旭不露破绽地把车开到他家楼下,宛如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 “韩大哥,谢谢你送我回来。”少年乖巧地道谢。 “不客气。”韩方旭不着痕迹地抬头望向六楼少年的家,窗户紧闭,室内没有亮灯,他有些奇怪他的家人怎么这个时间都不在家。他又看了一眼对方身后漆黑的楼道,“你住几楼?我送你上去吧。” “不用了。”少年摇了摇头,“再见。” “下回见。”韩方旭微笑,没有坚持,他知道今天自己的收获已经很大,而对方是一只胆小的兔子,认生又拘谨,随时准备蹿回森林深处藏起来。他不能太冒进,免得破坏了好不容易博得的一丝好感。 少年拿出一串钥匙,熟练地将挂在钥匙扣上的一只微型手电筒打开,这才走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狭窄楼道口。 韩方旭站在原地仰着头,看着那抹微弱的光亮出现在楼道转角的窗口,一楼、二楼、三楼、四楼,光亮突然停止移动了,他的心也一下提起来,对方怎么不继续往上爬了?是累了休息一下,还是遇见了邻居?是摔跤了,还是楼道里有歹人?!他的心里几乎是瞬息万念,毫不迟疑地进了楼道。 与此同时,楼道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在二楼拐角处,一个跑下楼来的人影差点和飞奔上楼的韩方旭撞个满怀! “韩大哥?”“小夏!” “我、我想下次请你吃别的东西,可我没有、没有你的电话。还、还好,你没走。”少年喘着气说,似乎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这一刻,韩方旭的心柔软得不知该怎样才好。手电筒的灯光十分微弱,让他几乎产生一种这世界一片黑暗,只剩下他和他的错觉。 “这是我的私人号码,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韩方旭拿出一张名片,“不一定是请我吃东西。”他笑着加了一句。 “哦,好。”少年礼貌地伸出双手来接,原本握在手里的微型手电筒被松开后,因为重力作用而垂下甩动,单薄细小的光源在台阶上一晃而过。 韩方旭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此刻想要拥他入怀的念头。 “那,韩大哥再见。”少年浑然不觉地再次和他道别。 “再见。” 少年重新转身上楼。 “小夏。”韩方旭忽然出声叫他。 “嗯?”刚刚上了几个台阶的少年脚步一顿,一束淡光从楼梯上照了下来。 韩方旭站在黑暗中,看着那道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光:“我在楼下,一会儿才走。你要是再有话和我说,慢慢走下来就好,不要跑,容易摔跤。” “哦。”少年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也不懂说点别的,静默了几秒就再次爬楼梯了。 韩方旭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上行直至六楼停下,接着又听到老旧的金属防盗门打开和关上的动静,知道他到家了,他才走出楼道。 他站在楼下,抬头望瞭望六楼少年的家。灯已经亮了,窗户也打开了,夜色下窗帘的颜色模糊不清,仿佛是白色。可这样站在楼下仰头看着那扇窗户太多次的韩方旭知道,那是素兰色的。 第二十三章 好久不见 “方旭,好久不见。”李天恺挽着的他今晚的女伴,某个世家故交的千金,一起走到韩方旭身边与他寒暄。今次是李天恺为他父亲李博举办的生日宴,韩方旭应邀而来。 “好久不见,李总。”韩方旭也礼貌地一笑,不见熟稔——除了八年前的那次互惠互利的合作,他们确实不熟。 李天恺看到挽着韩方旭手臂的林咏希,笑着问:“林小姐,一直对着这么一个古板的男友,不会觉得无趣吗?”林咏希和韩方旭的感情简直是商业贵圈的正面范本,既包含门当户对的必要性,又有着韩家的起落反转,和林咏希当年的坚持坚守,以及韩方旭缔造的新商业神话,两人多年的互相专一,加上双方出色的外表……等等一系列可豪门、可言情、可狗血、可八卦的特点,因而在商业圈子里的传颂度那是相当高。 林咏希倩然一笑:“他的古板其实是一种浪漫。”韩方旭闻言不禁好笑,不知是谁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总是念叨他的不懂浪漫。他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是一贯的温和,只是扬了扬眉。 林咏希抿嘴一笑,眼睛亮晶晶的。即便过了这么些年,即便他始终学不会玩花样耍花招讨她欢心,可每每对上他的双眼,她他还是会像当初那么心动。 见他们相视一笑,李天恺的女伴故意打趣:“天恺,我们好像两颗大灯泡呐。” 李天恺点点头:“怪不得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林小姐无疑是方旭的西施。我看在林小姐眼里,方旭也是他的夫差。” 夫差其人,因为迷恋西施到众叛亲离,最后被灭了国。这可不是什么好比喻。 林咏希微微皱眉,韩方旭却好似没有听出来一般。 “不知林小姐能不能把方旭借我十分钟?”李天恺颇有绅士风度地摊手问道。 见到韩方旭没有反对,林咏希便笑了笑:“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只有十分钟。”她也不喜欢李天恺。她走开后,李天恺的女伴也一起走了。 “方旭,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不厚道。”李天恺笑得若有所指。 他收到昌晨意向收购恒光的风声了?韩方旭不动声色:“哦?” “听说你让韩升去美国公干了?”李天恺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高脚杯,慢条斯理地再度开口,“新闻里最近说,那边不太平。你一向宝贝这个弟弟,这次就不担心?” 韩方旭一笑,没有正面回答。“我很少看国际新闻。”又不是伊拉克,不太平?呵呵。 李天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感慨:“八年前我还和他一起吃饭唱歌,那会儿真是没日没夜,玩得可疯了。没想到这么多年,大家都在S市,除了这种公开场合见见面,私底下一次也没有再一起玩过。” “阿升也大了,不爱玩了。”韩方旭有些明白李天恺在试探他什么了,他含混不明地答了一句,喝了一口酒。 “人大了,主意也就大了。”李天恺意有所指,伸手把还剩半杯酒的杯子放在路过的侍应生的托盘上。 “是啊。”韩方旭的笑容有些冷。 李天恺露出一个笑容来:“要是韩升这次回得来,帮我约他,我想跟他叙叙旧。” 回得来?这话可真是敢说。 第二十四章 闪钻和亮鸽 韩方旭在心里讽刺地一笑,李天恺真要约韩升,何必通过他?说到底,对方是觉得他和韩升两兄弟目前处于夺权的状况,更认为他这次是有意把韩升调到美国去,准备给后者制造点非死必残的“意外”——就好比李天恺当年对自己的兄弟姐妹做过的事情一样。一个废人或者死人,是没有争夺的资格和机会的。 李天恺“以己度人”的猜测并没有惹恼韩方旭,倒是令他发现,这是一个很好的遮掩韩升去美国真正目的的烟雾弹,他果断地决定把李天恺带到沟里去。“好啊,我一定转告阿升。”他一副欣然同意的样子,故意顿了顿,才意味深长地接着说,“要是他这次回得来的话。”声音极低,只有站得离他最近的李天恺能够听到。 李天恺扯了扯嘴角,一脸“果然如此”的笑容,对韩升为什么去美国的关注点似乎已经完全跑偏了。 “既然,韩升这个副总裁不在,有件事我就直接跟方旭你提一提吧。”兜了一个大圈子,李天恺终于说到了今天他邀请韩方旭来的重点。“听说昌晨有个搁置的项目‘闪钻’,我有意接手,不知道韩总裁能不能割爱?” “闪钻”的最初设想是韩升提出来的,本身极具商业价值,韩方旭也很看好,但因为需要的资金巨大,而且昌晨只掌握了它需要的部分核心技术,贸然投入风险极大,因而韩升也只是在董事会上提了一下,没想到李天恺竟然能知道。呵呵,看来公司内部的决策层里,有李天恺的人。韩方旭庆幸自己没把想要收购恒光的事情拿到董事会议上讨论,所以李天恺轻易知道了阿升去了美国,却不清楚他此行的目的。对于昌晨这样家族企业发家的集团企业,大部分决策权还是在韩方旭手里的,董事会虽不至于说是摆设,也没那么大权力。所以,韩方旭有足够的底气,做了决定也不知会董事会。 “这个项目是阿升一手跟的,”韩方旭恰到好处地表示出一丝为难,“我绕过他给你,不太好。” 李天恺并没有放弃,倒是从韩方旭的口气里听出他本人并不在意这个项目的去留。“生意场上瞬息万变,好项目也要看时机,就好比当年的‘亮鸽’。方旭,我相信不论是你还是韩升,都记得吧。” “亮鸽”就是当年由他拍板给昌晨做的项目,最终让濒死的昌晨得到了喘息,而韩方旭更是利用这个时机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使昌晨转危为安。李天恺这会儿提到“亮鸽”,并不是挟恩图报,他自己不是个善良的人,因而对别人的道德要求预期也不会高到哪儿去。他这一说,完全是另有所指,他只是隐晦地提醒韩方旭别忘了,当年他们两兄弟与别家争夺“亮鸽”这一项目时,曾经发生的一件事,一件很坏的事情。 听到李天恺提起那件事,韩方旭心头一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担心成了现实,李天恺果然留了后手。他沉吟不语,过了好一会儿,见李天恺似是要不耐烦了,这才答道:“‘闪钻’的事情我可以答应,但我有个条件。” 第二十五章 酒后 听到韩方旭的话,李天恺一点也不意外,只是眼中闪过一丝狡诈:“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只是,如果韩升回不来,那些东西就没用了。” 韩方旭却失去了和他绕圈子的耐心:“那他也姓韩。东西放你那儿,我不放心。” 李天恺不紧不慢地说:“那这样吧,看到‘闪钻’的全部资料,我自然把东西都给你。”他勾了勾嘴角,语气里透着张狂。 韩方旭在心中冷笑,李天恺当真是无耻到了极点。压根连花钱“买”项目都没打算,这是打算让昌晨白送呐。只是,“闪钻”再好,也不是他恒光能吃得下的,尤其韩方旭收到消息,现在的恒光外表光鲜,实则景况堪忧。 也好,干脆将计就计,拿来那些东西帮阿升去掉后顾之忧,再用“闪钻”给恒光下一剂猛药。韩方旭低头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平静地说了一句:“一言为定。” 这场生日宴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多,林咏希得体地陪着韩方旭应酬到最后才离开,昌晨集团的影响力巨大,韩方旭的个人吸引力也同样,基本上一整个宴会都不停地有人上前与他说话,酒自然也喝了不少。 离开宴会举办地,由冯森开车送他们回去。坐在车里,林咏希看着身边有些微醉的男友,他英俊的面庞因为酒精的原因带着浅淡的红色,看向窗外夜色的双眸半眯着,呼吸间有淡淡的红酒气息从他唇边逸出,在车内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一点点散开,变成了无数运动的分子,温柔而不动声色地萦绕着她,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挑逗着她的嗅觉。她觉得口中有些发干,心里升腾起点点情欲来。她从来没有和韩方旭说起过,自己喜欢看他喝到半酔的样子,因为那样他们之间总是莫名存在的一种距离感就会消除……一部分。 林咏希知道自己有多爱眼前这个男人,也知道他也是爱自己的。可也许是他的事业心太重,又或者他的性格太坚韧内敛,令她总觉得在爱的程度上,他们并不对等。可是,这又怎样呢?自己是他生命里从来唯一的女人,他对其他异性一向彬彬有礼又敬而远之,虽然他从没有过热烈激狂的表现,可待她已经是最亲近最不同的了。每个人表达感情的方式都不一样,这没什么。她的心跳得快了些,轻轻牵住韩方旭的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的掌心刮着。 接受到她的暗示,韩方旭看了她一眼,反手覆住她的手上,不紧不松,恰好按住了她的小动作。“咏希,别闹。”他的声音低低的,语气带着惯常的宠溺,音尾还有一丝酒后的嘶哑,格外勾人。 “方旭,今晚……”动了情的林咏希想说,今晚是去他家还是去她家,可韩方旭没有让她说完。 “我有事和阿升视讯,会很久,我先送你回家。”他说着,轻轻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林咏希心中涌起一丝失望,面上也有些带了出来,韩方旭勾了勾嘴角,温柔地握了握她的手。 “那你早点忙完早点睡。”林咏希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侧头靠在韩方旭的肩部上。她以前虽然是个性格活泼开朗的富家小姐,但并不过分娇纵,随着年龄增长也渐渐褪去了少女的小性子,不会为一点小事就跟韩方旭胡搅蛮。 “嗯。”韩方旭答应着,语气与寻常无二,只是他的脸隐在车内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叫人看不分明。 第二十六章 自欺欺人 韩方旭又一次将车停在了第六中学附近,他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解夏。少年虽然收下了他的名片,但至今为止,还一次也没有打过他的电话。 过去的这一周,他的事情也非常多,除了日常公事,韩升那边按照他的指示发生“车祸”进了美国当地医院,本来定好的回程机票也进行了改签。 收到消息的李天恺致电表达了“关心”,顺便再一次提起了“闪钻”的专案。韩方旭知道对方是怕夜长梦多,一边心中冷笑一边和李天恺虚与委蛇,在韩升确定回国前,他是不打算这么轻易把“闪钻”交出去的。期间,他还抽空又和咏希见面了两次,一回是名流宴会的应酬,另一回是咏希来公司找他,可惜他一直忙到深夜,两人的晚饭和宵夜都是外卖,最后林咏希怏怏不乐地离开了。只是,他除了和她牵手、拥抱、接吻,再没有下一步动作。 虽然有忙碌作为借口,咏希似乎也没有觉察出异样,他却依旧觉得自己快要矛盾得分裂了——一半唾弃着自己,放着专情于他的正牌女友不碰,心心念念都是那个清汤寡水一般的少年,心中对一直站在他身边,陪他一路走来的咏希,满是负疚;另一半又坚持,既然自己暂时没有办法把理智和情感分清楚,最好先别和咏希上床,否则不光是不尊重与他相伴这么多年的咏希,也对不起心中那个清澈如水的少年。 只是,韩方旭选择自欺欺人地忽略了一点——他明知对于少年,自己只能止步于“韩大哥”这样一个朋友的身份,也早就决定按照既定的人生轨迹与林咏希结婚,一辈子与她结伴而行,他又怎么可能一直不和林咏希亲热?可就好像绝症病人刚刚确诊时,总期望自己是被医生误诊了,韩方旭也隐隐期待,时间能够冲淡他心中对解夏的爱慕,然后他如今与咏希相处时面临的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化为无形。 也幸好是忙到天昏地暗,他才尽量把投诸于少年身上的注意力勉强拉了回来。他曾经决定,既然已经明面上与少年接近了,就不再暗地里跟踪他放学回家,但连续近十天没有对方的任何消息,一旦手头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他就发现自己简直难以忍受。 坐在车里,韩方旭考虑着今天是默默跟在解夏身后,一路“送”他回家呢?还是制造点机会,与他“偶遇”。公司的事情他早早地处理好了,所以来得也早,比第六中学的放学时间早了近一个小时,加上解夏一向慢吞吞比别人出来得晚,他有充足的时间做决定。 只要一涉及少年,他身上当机立断的属性就仿佛自动消失了一般,变得患得患失。 可是,只过了一会儿,他就看到少年慢慢出现在他停车的前一个路口——他还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对方而产生了错觉。 直到亲眼看着解夏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他才如梦初醒,一踩油门毫不犹豫地跟上了那辆车。心里却有无数个念头在翻腾。 解夏怎么会这个时间出现在学校外面?刚刚停车时,他看到第六中学的操场上有学生在上体育课,说明今天学校没有放假。少年应该是从学校里特地出来的,可明明还是上课时间,他为什么要离开学校?是临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第二十七章 德英大厦 第六中学的大门平时都是紧闭的,除了上下学期间才会打开。门卫管理也挺严格,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韩方旭可以肯定学生在上课时间要外出,是需要得到老师的许可的。少年一向个性认真刻板,自然不可能自己偷跑出来——韩方旭也不觉得他有这样的能力。那也就是说,他出校门是征得老师同意后,门卫才放行的。但以他对少年的了解,如果不是什么大事,对方一定宁可老实等到放学再走,也不会去跟老师开这个口的。 不知他到底有什么事,这明明不是他家的方向。这样想着,韩方旭心中不由添了几分担忧与烦躁,跟那辆出租车跟得又紧了点。但一个偶然的红绿灯正好在一个路口将两辆车隔开了十几秒,等信号灯变成畅行的绿色时,韩方旭已经失去了那辆车的方向。 “该死!”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近十天没有见到少年累积的思念,此时全部替换成了不安,他想也没多想,调出行车记录仪记下出租车的车牌号,又给他的助理冯森打了个电话,等了三分钟,冯森就回复来出租车的具体位置,是在前面不远处一座高级办公大厦——德英大厦,还附带告知他这是电话预约的高档出租车,包含定时定点接送服务,比一般出租车昂贵不少。 韩方旭有些意外,因为从少年所住小区以及他平时的穿著打扮、言行举止推断,他的家境非常一般,连普通小康都达不到。他平时的代步工具基本上就是公交车。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他在本该上课的时间离开学校,坐上了一辆明显不符合他消费习惯和消费水平的预约出租车,来到这个看起来和他生活圈子完全搭不上关系的德英大厦?他的心中充满疑惑,一路行驶,很快便找到了出租车,它停在德英大厦的地下停车场里,司机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驾驶位上玩手机。 韩方旭下了车,走到出租车旁,敲了敲车窗玻璃,司机一脸莫名地摇下窗户:“您好。” “你好,我的车出了点故障,你这车现在营业吗?”韩方旭露出一点焦急的神色,问。 “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这辆是预约车,我在等一个客人。”司机露出职业笑容。 “我要去的地方不远,你的客人几点用车?”韩方旭语气自然随意地问。 “六点二十五。”司机想了想,还是回答了他。 韩方旭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刚刚五点二十。“我要去的地方就十分钟的车程,来回不会耽误你半小时。”他拿出两百元递给了司机,“我必须赶个重要会议,请帮下忙,谢谢。” 见出租车司机还有点犹豫,韩方旭又随意报了一个来时他在路边看到的地址。目的地的确很近,司机爽快地同意了,顺手关了计价器。 当出租车驶出地下车库时,韩方旭再一次对司机的“热心肠”表示感谢:“真是谢谢你了,一会儿那个会对我很重要。” 额外拿了报酬的司机心情也很好,对这个大方的乘客态度热情有礼:“不客气,一会儿就到。” “你那个客人不会提前用车吧?”韩方旭貌似有些担心地问。 “不会,这个客人一向准时。”司机不以为意。他多了笔额外收入,话也说得活络了一些。 “那就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讯息,韩方旭微微一笑,不再多话。 第二十八章 归元心理咨询中心 韩方旭到达所谓的目的地后,眼见这辆出租车驶离,他便立刻重新拦了一辆停路边的新出租车,再次回到了德英大厦。只不过,这一次他是直接迈入大厦一楼的大堂。 此时已经是五点四十五,距离六点二十五还有四十分钟。他快步走到电梯旁的楼层示意牌前,挨个儿看了过去。 那个出租车司机说少年一向准时,也就是说他不是第一次载小夏来这儿,而且少年总会有一个准确的离开时间。加上出租车是预约的,可以推断出一个可能:少年来这里,和离开这里的时间,都是事先可预知并且能精准确定的。这么看来…… 韩方旭的视线在铜制的楼层示意铭牌上自上而下地浏览:35层以上全部属于一家大型集团公司,排除;35层以下的开始——五金外贸公司,排除;证券交易公司,排除;电子商务公司,排除;投资理财集团,排除;室内设计公司,排除;心理咨询中心……韩方旭快速移动的视线落在了21层的楼层公司名称上:归元心理咨询中心,也就是所谓的心理诊所。 不着痕迹地轻轻挑起眉尖,他有点犹疑,如果是做心理咨询,可以预约,时长可控,倒是符合他刚才的推测,但……少年怎么会来看心理医生?他遇到了什么样的心理问题?他的家人呢?为什么没有陪同? 这座德英办公大厦高端金贵,能在这儿开心理咨询室,收费肯定不低,再加上这归元心理咨询中心的名字他颇为耳熟,好像有在朋友圈里听过,进一步证实了他关于诊疗费用高昂的推测。少年的家庭条件一般,如果坚持负担这笔咨询费,是不是说明他的问题十分严峻,已经到了不得不求助心理医生疏导治疗的地步? 压下心里的担忧,韩方旭打断自己的思绪,毕竟少年去看心理医生的结论不过是他的推测,他不想用还未得到证实的事情影响自己的心情。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手表,又过去了五分钟,时间还很宽裕。他走到大堂一侧的沙发处坐下,又给冯森打了个电话说了几句,可几分钟之后,他这个一向办事效率极高的特别助理却令他失望了。 “韩先生,归元心理咨询中心病人资料的保密工作十分到位,暂时查不出您要的今日所有到访病人的资料。不过,咨询中心的创始人陈家栋的资料,网上有详细词条,我另外整理了一份发送给您了。” 韩方旭一边听电话,一边转头看着大堂里面的电梯。德英大厦是复古的双电梯设计,就在他接电话的同时,也有人进出电梯。他望着电梯门外上方跳动的红色数字,微微眯起眼,有片刻的走神。 “我接触的信用调查公司,有人手可以拿到您要的资料,而且不过明面,只是用时大概需要……”冯森丝毫不问韩方旭查数据的原因,尽职尽责地做事说话。 “不必了。”韩方旭简单打断他的话。他一向很信任自己的判断,要冯森查,不过是证明自己确实猜对了。要想知道他的推测对不对,一会儿事实会给出答案。 电话那头的冯森声音一顿,然后语气平静地应道:“好的,韩先生。” 第二十九章 电梯故障 挂上电话,韩方旭用手机看了下冯森发来的资料:陈家栋,国家一级心理咨询师,知名临床心理学家……他对这个功成名就享誉国内外的心理专家毫无兴趣,随意瞄了几眼就不再看了。他抬起头,用视线的余光看了看此刻德英大厦一层大堂里的情况。 一胖一瘦两个保安分列在大厦大门内两侧,保洁阿姨推着扫地车刚刚走到楼梯间的推门处,大概是物管前台值班人员的一个年轻女孩子正坐在电梯前面西侧的服务台后。大堂里的工作人员看上去各司其职,其实都在光明正大地走神。 韩方旭低头瞥了一眼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五十五。过了下班的电梯高峰期,进出电梯的人员明显很少了。他表情淡然地走进了其中一部电梯,按下了29楼的按钮,刚刚他看到楼层示意说明上,29楼是一家办公用品公司的地区办事处。他到达29楼后,在电梯外的走廊里抽了半支烟,又从另一部电梯回到了一楼大堂,径直走到了服务台前。 “你好,我刚刚坐左边这部电梯的时候,电梯突然发出很尖锐的声音。”韩方旭对着计算机屏幕后的女孩皱眉说道。 “先生,你好。”女孩立刻站了起来,她的笑容在看到韩方旭的高端休闲装时,立刻殷切了几分,配上精致的妆容与甜美的五官,别有风情,“您是到几楼的时候听到电梯异响的,电梯有不正常的晃动感吗?”她站在服务台后面,因着与韩方旭聊天,上身微微前倾,衬衫最顶端的三粒扣子没有扣上,有诱人的曲线若隐若现。 韩方旭忽然想到,在第六中学大门旁,他坐在车里远远一瞥,只隐约看见少年好像穿的是一件浅色调的衬衫和牛仔裤。那简单到几乎没有亮点的搭配,朴素得浑然天成,却尤其吸引他的注意。 “电梯当时在上行,我听见声音的时候吓了一跳,没注意电梯有没有晃动。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在24、25楼左右。”他的声音平稳,几乎看不出他其实在走神。 “哦,好的,我立刻联系电梯维修人员检查一下。”女孩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打电话。 韩方旭细心提醒她:“我建议,安全起见,以防万一,这部电梯最好暂时停止运行,直到检查维修好。” “这……”女孩有点迟疑,韩方旭已经快步离开了德英大厦的大堂。 拿不定主意的前台女孩用对讲机召来大门口的保安。保安调出刚刚的电梯监控一看,五分钟前的监控数据里,身穿高端品牌休闲套装的男人进入了电梯空无一人的电梯,等到电梯行至25楼时,他忽然抬头看了看四周,眉头皱得很紧,表情有些紧张,等电梯到了29楼,他就立刻快步走出了电梯。 即便监控没有声音,但仅凭画面也能看出男子所言非虚,于是前台和保安立刻把这件事上报给负责人,在得到暂时关停该电梯的肯定答复后,立刻行动。 韩方旭走出大厦后,到马路对面的一家饮品连锁店买了两杯外带的鲜榨果汁,然后不紧不慢地再次穿过马路,进入德英大厦的地下车库。他避开那辆在等解夏的出租车,来到负一层的电梯前。当视线落在左侧那部电梯前,闪着荧绿光的黄色锥形隔离筒,以及电梯外贴着的“临时检修,暂停使用”的标识语时,他轻轻勾起唇角,低头看了看手表,下午六点十五分。 第三十章 所谓偶遇 韩方旭从容地走进右边的电梯,按下34层的按钮。如他所料,即便只有一部电梯正常运行,但因为已经过了工作时间,在电梯的持续上行过程中,也只有寥寥几人进出。当电梯到达34层后,他同时按下1层与负1层,电梯便开始下降,几个拖班晚走的白领男女在不同楼层陆续进入电梯,等行至21层时,“叮——”,电梯门缓缓移开,少年正站在电梯外,他微微垂着头,似乎没有注意到站在人群后面的韩方旭。 韩方旭抿住了嘴角的笑意,很想知道少年抬头步入电梯看到他时意外的表情。也许,他会有点惊喜?他满心的欢喜却在电梯门完全打开的一瞬,与眼底的笑意一起冻结了。 因为少年并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年长男人。他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明明快五十岁的年纪却因为保养得宜而显得只有三十多岁,白色的医生服令他格外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最难能可贵的是,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让人信赖的温和气质。 韩方旭一眼就认出,对方正是归元心理咨询中心的创办者,陈家栋。此刻,陈家栋的一只手正轻轻搭在少年的肩上,好似在安抚他一般侧着头对他说着什么,而少年的眼神却透漏出一种惊慌与拒绝,迟迟没有踏入电梯。 少年并不喜欢与人发生肢体接触,深知这点的韩方旭,见到他对陈家栋的触碰丝毫不介意,顿时眼神一沉,立刻走出了电梯:“小夏,你怎么在这里?”他故意语气轻快状似意外地问,毫不顾忌陈家栋若有若无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少年仿佛这才注意到他的出现:“韩、韩大哥?”他语气惊讶,神情中有一瞬的手足无措闪过,隐隐竟有些狼狈。韩方旭看得出,少年似乎并不希望此刻看到他出现,而他只是将对方的一切反应看在眼里,却并不去戳破。 陈家栋的目光只在韩方旭周身转了一圈就立刻收回了,丝毫没有给人无礼的不适感。他已经认出眼前的男人是昌晨集团的总裁,这个年纪轻轻就缔造了一个商业神话的传奇人物,虽然他从未谋面,但他有好几个名流病人的压力重重,正是因为自家生意在商场上被昌晨步步紧逼。这样炙手可热的人物,他想不知道都难。性格坚毅果敢,心思深沉多变,原则性强,控制欲强,戒心重……陈家栋犹如职业习惯一般仅凭这几眼,寥寥数语便在心里概括了韩方旭部分明显的性格特征。 “解夏,这是你的朋友吗?”他低头和蔼地问少年。 “是的。”解夏点点头,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韩方旭有些心疼地上前一步:“小夏,你怎么了?”他想起什么似的,递给对方一杯果汁,“给,喝点果汁。”拿着果汁的手伸向少年,他询问的目光却投向一旁的陈家栋。 “谢谢。”少年接过果汁小小吮了一口,仿佛从里到外舒缓下来。 第三十一章 楼梯 “解夏,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自己坐车回去。我给你哥哥打电话,让他来接你。”陈家栋的声音有着心理医生特有的稳重平和。 少年连连摇头:“不用了,我哥哥很忙。” “小夏,我开车送你回去吧。”韩方旭适时说道。 “我哥哥帮我叫了出租车的。”少年转头看向他,小声说。 一个护士小跑着过来:“陈医生,下一个病人已经在咨询室等您了。”护士的身上有着不淡的酒精气息,也许之前在帮病人注射。 陈家栋对护士点点头,转而又对着少年微微一笑,语气和沐:“不想坐电梯就不要勉强自己,这没什么,一会儿从安全楼梯慢慢走下去也可以。李护士,你陪他下楼。” “好的,陈医生。”一旁的护士点头答应。 “我陪他吧。”韩方旭说道,他赌少年即便因为心理咨询而信任陈家栋,却不一定接受一旁的护士陪伴。 果然,少年拒绝了陈家栋的好意:“陈医生,不用麻烦了。有韩大哥陪我。” 陈家栋的视线在韩方旭脸上逡巡一番,韩方旭的表情滴水不漏,认认真真地扮演着好友大哥哥的角色。 “那我们下次再见。”最终,陈家栋朝着他们礼貌地一笑,转身朝诊室走去。 “小夏,我们也走吧。”韩方旭看了一眼乖乖捧着果汁的少年,笑了笑。 “哦。”少年飞快地看了一眼眼前的电梯门,脸色苍白了几分,赶紧朝楼梯间走去。 韩方旭为他推开楼梯间的门,楼道中的灯应声而亮,他脚步有些急,“等等。”韩方旭忽然叫住少年,解夏回头,看见他正笑着向自己伸出手。 少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忘记他已经走到了楼梯边缘。 “小心!”韩方旭心惊胆颤一把拉过他,却在他落入自己怀抱的瞬间,难以自已。他发梢的幽幽气息钻入他的鼻腔,明明浅淡却令他沉醉到几乎失神。他记起幼时在自家花园,第一次见到萤火虫的夏夜,那些忽然出现的安静的小亮点,在草丛花丛处,一点点地拨动他的心弦,那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为之着迷。若干年后的此时此刻,拥着这个纤瘦木讷的少年,深埋记忆中的那个美好片段与那自然而然的单纯迷恋的感觉,忽然再一次被唤醒。 解夏似乎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任他抱着。 韩方旭低头,看到他纤细优美的颈子,以及向下白皙的肌肤,甚至从他的角度,可以隐隐从衬衫领口处看到对方精巧的锁骨。 他的喉节快速滑动了一下,心底忽如其来地升起一股渴望。他觉得口渴,呼吸也无法控制地急促。 楼道的声控灯因为到了时间,关上了。四周陡然一黑。 少年“啊”地一声,轻轻推开他,自己站好。 这突然而至的短暂黑暗,如同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浇熄了韩方旭心中隐秘的念头——他不愿正视也不想理清的那些想法。来不及不舍少年的离开,生怕他会踏空楼梯,在他离开自己怀抱的刹那,韩方旭拉住了他的手。解夏的掌心微凉,五指的肌肤细腻光滑,柔软得令韩方旭不敢用力。 少年轻轻挣了挣,想抽回自己的手,发现挣不开,便不再尝试。 第三十二章 小夏的哥哥 “当心脚下,别往后退。”韩方旭说话间,灯再次亮了,他面色自然地放开解夏的手。 少年眨巴眼睛,看起来有点无辜,又有点可怜。 韩方旭心疼地看着他,也不知他到底为什么看心理医生。今天从他见到对方,对方的情绪就低落着,莫名抗拒坐电梯,也抗拒与他接近。他前段日子为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以及让少年对自己卸下防备和疏离,所做的那些努力,全都付之东流。他觉得无力,更有些无措,不知拿对方怎么办。 “小夏,把背包给我吧,你自己背下21楼太累了。”他再次伸手,解夏总算没有退后,却也没有把背包给他。 “我不累,谢谢。” 韩方旭耐心地一笑:“和韩大哥还见外?你上次不是说,我和你哥哥一样。如果现在是你哥要帮你拿背包,你总不会拒绝吧。” 抵不过他的坚持,又或是被他的理由说服,少年默默把包递给了他,并小声地说:“谢谢。” 两人朝楼下走着,他注意到解夏看了一眼手表,心知他是在意和出租车司机约定的时间,却装作疑惑:“你赶时间?” “我和司机约的是六点二十五,现在已经二十八了。”少年微微皱眉。 韩方旭笑了:“晚几分钟而已,你担心车会走吗?我送你好了,反正我今天也没什么事。” “哥哥六点半会给司机打电话,要是没有接到我,我哥会担心的。”少年语气苦恼地说。 “你记得你哥的手机号吗?拿我手机先给他打个电话吧。”韩方旭立刻提供解决方案。 “嗯。”少年报出一串数字,韩方旭输完按下拨出键,这才递给他。 “喂?”虽然没有开免提,可在寂静的楼道里,手机那端的声音清晰可闻。 “哥哥,是我,小夏。”解夏的脸上露出一种带着光亮的笑容,无比放松。韩方旭默默地看着,心里期冀,有一天,这样的微笑,也能为他绽放。 “小夏?”电话那边的声音顿了顿,柔和了几分,“你在哪儿,这是谁的手机?” “我在德英大厦,我、我不想坐电梯,”少年的声音一低,带上一丝委屈,“我从楼梯下去,不能按时上出租车。哦,手机是韩大哥的。” 韩方旭差点扶额,少年的解释只会让对方更胡涂吧。他指了指手机,做了个“让我来说”的手势。 少年乖乖把手机还给他。 “你好,是小夏的哥哥吗?我是韩方旭,是小夏的朋友。” “你好。”对方沉默了两秒,才回答。语气与刚刚和少年通话时完全不同,礼貌但并不热情。 “我来德英大厦办事,正巧遇见了小夏。他不想坐电梯,也不想护士陪他爬楼,所以我陪着他走楼梯。他担心到了时间你会担心,才用我的手机给你打电话报备一声。”韩方旭并不在意对方的态度,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他有小夏这样一个弟弟,也不会对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陌生人有多少好感。哥哥还好,要是小夏的父母,估计更加反感。 韩方旭三言两语把情况说清楚,又接着说:“我看还是我送小夏回家吧,他看起来不太好,有熟悉的人陪着可能会好受点。” 少年全程毫无异议地听着他讲电话,手指一下一下捏着果汁的吸管。静谧的楼梯间内,塑料质感的管子折叠又展开的声音响起一下又一下,带着一股奇特的节奏感。 “不麻烦您了,我们家离那儿有些远,位置也比较偏。”对方礼貌地拒绝。 “没事,我现在有时间。加上我之前就送小夏回去过,认识路。”韩方旭装作听不出对方的冷淡。 但他知道,如果对方再一次拒绝,自己也不好再坚持——那就太反常了。 第三十三章 金海岸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意外:“您认识我们家?” “认识。之前去过一次,把小夏送到楼下。”韩方旭把咬字的重点,放在“楼下”两个字上。 电话那端忽地沉默了片刻:“这样吧,请您把小夏送到一个地方,地址我一会儿发给你。” 挂断电话没多久,一条讯息如约而至。“棕榈大道322号,金海岸会所。” 这个地址……韩方旭看着手机屏幕,皱起眉。 “我们去找我哥吗?”少年瞄了一眼,说道。 “你哥哥在……这里?” “是的,我哥在那里上班。”见打完电话,也知道了接下来去哪里,少年便接着下楼梯了。 韩方旭随着他一起向下走,却对于少年口中的“上班”心存疑虑。 金海岸会所是S市知名的娱乐场所,老板财气粗、后台硬,因而黄赌毒均沾,最是鱼龙混杂、藏污纳垢,偏偏明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规模大,上档次,什么最新最好玩的娱乐方式这儿都有,里面的男男女女,帅的帅,靓的靓,只要花得起钱,想怎么玩都行。因为生意场上的需要,韩方旭也去过几次,深知那种地方表面光鲜,实则是烂到根子里去了。在那儿上班,能做的又能是什么呢?不言而喻,不会是什么正经工作。 走到负一层,少年的视线几乎是刻意避开了电梯的方向,韩方旭看着心揪,想问他今天是怎么了,心理咨询又是怎么回事,可看他刚刚好转点的脸色,又实在开不了口。 之前那辆出租车所在的车位空了,大概是少年的哥哥打电话让司机离开的。 来到自己的车边,韩方旭替他打开了车门,少年却止步不前。 “上车吧。”韩方旭疑惑少年怎么不上车,低头一看却见少年神情兀地一变,“小夏,怎么了?” 少年的脸色苍白发青,近乎透明,他急促地呼吸着,一只手按住胸口,踉跄后退,似乎想要逃离车边。 “小夏。”韩方旭担心极了,一时也顾不了那许多,直接伸手将对方搂进怀中,感觉少年在轻轻颤抖,犹如被雨水打湿羽毛的小鸟,瑟瑟可怜。 他心中立时俱是心疼怜惜,涌不起半星绮思:“别怕,别怕,韩大哥在呢。怎么了?”他看了一眼车,心中兴起一个念头,那是某种可能性…… “我,我不想坐车。”少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低低地说。 “告诉韩大哥,为什么不想乘电梯,也不想坐车?”韩方旭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挺直的背,让他放松。 “不想。”少年紧紧抿了抿嘴唇,仿佛在跟什么恐惧较劲,待呼吸平缓了点才说,“闷,难受。” 见他确实不舒服,连话都不愿意多说的样子,韩方旭也狠不下心让他上车。 等他身子不再抖,他才问:“陈医生有没有说,你为什么会这样?” 少年只是低垂着头沉默,不知有没有把他的问题听进去,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颤,让他想起蜻蜓扇动的透明翅翼,透着无法名状一触即碎的脆弱感。 “是不是,幽闭恐惧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 “陈医生说不是,我是今天不想。”少年的回答令韩方旭更加糊涂,隐约知道他在说,他不是幽闭恐惧症,而是今天不愿意乘电梯和坐车。 这又是为什么,和他今天看了心理医生有关吗?这是什么道理,好好没事的一个人,做完心理咨询反而不好了。暗骂陈家栋是个庸医骗子,韩方旭有些发愁,不开车怎么送他走? 第三十四章 反正不好 韩方旭思索了一下,“小夏,你看,我把车窗打开,车顶的全景天窗也打开,这样就不会闷了,好不好?”他想到一个折中的方法,并且立刻演示给少年看,心中后悔当初担心太显眼,选的这辆偏商务的轿车而不是敞篷跑车。 见少年还是有些抗拒,他又微笑着鼓励对:“别怕,这样很通风,一点也不闷。相信我,韩大哥不会骗你的。” 少年咬着嘴唇看着他,半晌才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上了车。韩方旭见他不像刚刚那么抗拒,只是手抓着安全带还有些紧张,这才放心地也上了车。 车在路上开了一段时间,韩方旭看解夏的面色不再发白,只是人坐得直直的,神情还是有些不自然,便关切地问:“是不是还难受?要不要靠边停车,歇一歇?” “不用。”少年小声地说,声音几乎要消失在傍晚的风里。 “不然,我还是送你回家吧,再给你哥哥打电话说下。”韩方旭始终不想带他去金海岸会所那样的地方,哪怕对方的哥哥就在那儿等着。 “我没事。而且,我也想去看看哥哥现在上班的地方。”解夏摇了摇头。 韩方旭本就想引着他说话转移注意力,这时便顺着他的话问:“你以前没去过?” “没有,我哥说那里不适合我去。”少年轻轻摇头。 “这样啊,”韩方旭笑了笑,“你哥哥说得对。” 少年侧头望向他:“韩大哥,那你去过吗?” 韩方旭一怔,莫名有些心虚,却也不想骗他:“谈生意应酬客户,去过几次。不过,我也不喜欢那里。”说到最后一句,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少年,却见后者压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好像刚刚问他问题也只是纯粹的好奇,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倒是并不在意。他先是有些失望,继而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得太多。 “我也不喜欢,那种地方不好。”少年一脸严肃和认真。 韩方旭见他愿意说话,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大半,继而又不禁想逗逗他:“你不是没去过吗,怎么知道不好?其实有些人,尤其是年轻人,觉得那种地方可有意思了。” 少年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反正,不好。”他的表达力不强,一旦表述感到吃力,就会以最精炼的语言说明他的观点,干巴巴的,可谓简单粗暴。 可韩方旭半点嫌弃都没有。倒是一想到少年在学校里,因为这种情况怕是会遭到不少嘲笑欺凌,他就心疼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解夏的性格虽然木讷迟缓了一点,内心却很敏感,别人是善意还是恶意,他分辨得很清楚。只是他内向寡言,心里明白这些,却也不会说什么。无怪乎他对外界总有些戒备,恐怕也只是被欺负多了的自然反应吧。 韩方旭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少年,总觉得自己恨不能把对方放在眼皮子底下,二十四小时看着,让他开心,免他受欺。 第三十五章 父母 大概是不解他的叹息从何而来,少年歪过头看韩方旭。他连忙一笑,转移了话题:“看着你和你哥感情这么好,想起我弟弟了,他在国外。” 少年睁大眼睛:“你有弟弟啊?” 韩方旭:“嗯,他叫韩升。” “哦。”少年有感而发,“你一定是个好哥哥。” 我对他可不像对你这样面面俱到,韩方旭腹诽,口中则说:“不如说,他是个好弟弟。阿升从小到大都挺让人省心的。小时候不顽皮,长大了不叛逆。他还救过我的命。”他本想说,有空介绍韩升给他认识,可想想又觉不妥,阿升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怕自己的心思瞒不住这个弟弟。而且,私心而论,阿升与少年的年龄更接近,也许……会更有共同话题?尽管以少年的个性,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还是不由就想把对方藏起来。即便和林咏希谈了这么多年恋爱,他也从没有对其他异性产生过什么危机意识,可如今,就算知道韩升的取向正常,解夏更是懵懵懂懂,他却下意识地竟连亲生弟弟都防着了。怪不得总有人说,感情是自私的,确实如此。 “那如果,你弟弟犯了错惹了麻烦,你会帮他吗?”少年完全不知他的感慨万千,只是好奇低温。 车子要拐弯了,韩方旭正在观察路况,倒也没在意他问什么,随口答道:“那当然。” “那韩大哥你也是个好哥哥。”少年认真地说。 原来他是想“安慰”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刚刚哪里表示了“我不是个好哥哥我很忧伤”的韩方旭,有些啼笑皆非,却又觉得会错意的少年无比可爱。解夏的脸色基本恢复了正常,他心中一块大石头也慢慢落了地。 此刻车内的气氛轻松惬意,韩方旭决定借此机会多了解一下少年的家庭情况,毕竟早晚都要有接触,也许对方父母会不喜欢自己的小儿子有一个朋友“韩大哥”。知己知彼,永远都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对了,怎么没有听你提过你父母?你哥哥能这么照顾你,你又这么乖,都是他们教育得好。”他从夸家教入手,想少年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他们都很好。”少年似乎是略微沉默了几秒,这才回答。只是之前明明已经顺畅地和韩方旭聊天了,此刻突然又变回了那种干滞的语气。 韩方旭听出异样,看看他似乎有些黯然的表情,心里疑窦丛生。难道,他在家并不得父母喜爱?是因为他的不足吗?难不成他哥哥格外对他好,只不过因为看不过眼父母对弟弟的冷漠……或者更过分的行为?一瞬间,韩方旭想起他看过的那些类似孩子的案例,虽然有些小孩的父母倾注了大量心血和财力只求孩子能好一点,可也有些孩子被遗弃,更有些在家里受到暴力虐待……他不敢往下深想,胆战心惊地用余光打量少年。还好,解夏身上露在外面的皮肤似乎并没有什么淤青疤痕。他随即松了一口气,陡然又想起对方今天看了心理医生,而且突然表现得很害怕封闭的空间…… 赶紧打住那一连串糟糕的联想,韩方旭刻意用轻快的语气提议:“刚刚怎么没想起来,应该打电话给你父母的,他们下班了吧?那样就不用耽误你哥哥上班做事了。”前方有隧道,他减慢了车速,注意力多半还是落在解夏的脸上。 少年含义不明地“唔”了一声,神色更加黯然,双唇轻动,最终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他们过世了。”在通过隧道呼啸而来的凉风里,他的声音几乎虚无缥缈,被风切割之后只留一片支离破碎。 偏偏,韩方旭听得真切清晰。 第三十六章 白苏 握住方向盘的手指不由收紧,韩方旭没有想到事实竟是这样。他想问问解夏他的父母是怎么过世的,又担心自己问得太直接,会破坏少年才转好几分的情绪。他也有心想安慰少年,又觉得突兀,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好。无谓地张了张嘴,忽地周围一片黑暗,几秒后他的视力才恢复正常。 车已经沉默着驶进了隧道…… 韩方旭载着少年到金海岸会所的大门外时,已经接近晚上八点。 “哥。”少年对着朝他们走来的一个年轻男人展露出笑容,语气也十分亲昵。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相英俊,五官深邃。他并不像韩方旭经常见到的娱乐场所的工作人员,他的身上完全没有那般油滑世故或者混浊油腻的气质,浑身上下完全不沾脂粉气,倒是难得的清爽和煦。一身简洁合体的黑色西装衬出他的身姿挺拔,神色中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 “小夏。”对方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很顺手地接过少年下车时拎在手里的背包,然后才转头看向韩方旭:“这位是韩先生吧?你好,我是小夏的哥哥,我叫白苏。”他的视线在韩方旭的车和他本人身上打了个转就立刻收了回去,教养极好的样子。又或者,对方在金海岸会所见过太多开豪车的有钱人,所以对于韩方旭今天开的车,他只觉得稀松平常。 解夏姓解,白苏姓白——看来,这兄弟俩是一个跟父亲姓,一个跟母亲姓了。 “我是韩方旭,之前偶然在福春里孤儿院认识的小夏。”在商场上身经百战的昌晨集团总裁,自然无惧对方目光中隐藏的探究。他认得白苏身上的西装,那是金海岸会所里的“大经理”穿的制服。在这个一掷千金的都市销金窟里,男性工作人员大致分成端茶倒酒的侍应生、陪吃陪玩的少爷、维持秩序的安保、知晓各种“玩法儿”和“玩意儿”的掮客——这些人各司其职,按照一定规章制度分别受“经理”管理,而“经理”又是在“大经理”手下听命行事。所以,实际上,“大经理”在金海岸的地位,相当于一间普通公司的中高层管理人员。这么说好像并不觉得多出奇,但在金海岸这种肮脏复杂的环境里,如果没有过人的手段,是根本爬不上这个位置的。偌大一个会所,大经理一只手数的过来。韩方旭来这儿消费几次,基本上都是经理出面接待,只有一回隔壁包厢出了纠纷,才有一个大经理出现处理——那是个四十多的高个男人,旁边的侍应生恭恭敬敬地叫他“坤哥”。坤哥也是这样一身黑色的西装,虽然一直面带笑容,可浑身上下透着狠。那是种视人命为草芥的阴沉,连笑着看人的目光都带着森森凉意。 白苏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又有什么能耐坐上大经理的位置? 他看到白苏在听见他的名字时目光微动,应该是知道他的身份的,但对方也没有刻意点出,只是点点头:“谢谢你今天送小夏过来。” “举手之劳。”韩方旭微微一笑。 白苏的表情虽然礼貌客气,但带着一股疏离,显然并不在意他的态度被韩方旭看出来。 “小夏,我先走了。”韩方旭识趣地告辞。今天他得到的关于少年的讯息太多太乱,他开始对自己坚持不查少年背景的念头产生了动摇,他竟不知道对方父母双亡,还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并且哥哥居然是金海岸的大经理这样的厉害角色。他知道,现在并不是一个对少年及其家人示好与亲近的好机会。更何况,这个“家人”,很大可能也不会接受他的示好。 大约是出于某种天性的直觉,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在白苏身上打了个转。 第三十七章 孩子气 听说他要走,解夏乖巧地跟韩方旭道别,“韩大哥,谢谢你送我过来,再见。”少年紧紧站在白苏身边,犹如挽着对方的手臂,姿态那样放松。 韩方旭开车离开时,看着车身一侧的后视镜里,少年的身影渐行渐远,白苏似乎低头对他说了句什么,即便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出前者脸上温和关切的笑意,还有后者轻快万分的点头回应。 然后,他的车拐上了马路,后视镜里只剩车来车往。 韩方旭曲起右手食指,不紧不慢地敲着方向盘。他是很不愿意别人调查解夏,但如果对象不是解夏呢?毕竟,他还有个哥哥白苏,而这个白苏,看起来很不简单…… 韩方旭回到市里的公寓时,意外发现家里灯火通明。韩家别墅在郊区,他和韩升平时并不常回去,他们在市里各自买了高级公寓,方便平时到公司处理公事。韩方旭公寓的备用钥匙只有韩升、林咏希和冯森有,看了一眼玄关鞋柜外的高跟鞋,韩方旭知道是女友林咏希来了。 “咏希?”他换了鞋,边朝里走边叫了一声,却没有听到人回应。等他走进客厅一看,不禁哑然失笑,他的女友可能早早便来了,一直等不到他回来,已经一个人蜷在宽大的沙发上睡着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拿来一张薄毯轻轻盖在她身上。 林咏希是个幸运的女孩子,家境优越,容貌漂亮,自信又开朗,精致且优雅。她的成长之路顺遂而平坦,平生第一次喜欢的人是韩方旭,然后韩方旭就成了她的男朋友,这么多年,两人始终如一。 这么多年。 韩方旭忽然惊觉,他似乎从没有这样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睡着的样子。她一头长发披散在沙发上,一点也不介意沙发空间小,倒是因为睡得有些沉,没有防备的侧脸显出一丝……孩子气。 是啊,他们相识之初,都是孩子。 她那时候……他在模糊的记忆里搜寻了半天,才找到她最初的模样,她那时候漂亮得像个洋娃娃。只是,没有哪个男孩子小时候喜欢洋娃娃。他对她真正清晰的记忆,似乎是从她拿着钱,不顾父母的反对来找他时开始。那时的他,父亲病倒陷入昏迷,亲人众叛亲离,集团骨干树倒猢狲散,身边除了韩升这个弟弟,再没有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 那时的她,好像和现在的解夏差不多大。这个念头突然闯入他的脑海中。 他有些歉疚地看了一眼睡梦中什么也不知道的林咏希。他一直克制自己,不在与她相处时想起解夏,这是对她起码的尊重。 可随着频繁和少年接触后,对方的一颦一笑轻易就占据了他的心神,事关对方的思绪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总是不请自来。 他垂下视线,伸手替林咏希掖了掖毯子的一角,又替她把手放进毯子里,却在握住她温暖柔软的手掌时,不禁想起今天在德英大厦的楼道间,碰到的少年的那双手,细腻而微凉…… 第三十八章 童话 “方旭,方旭!”林咏希伸出一只手晃了晃他的肩膀,韩方旭才回过神来,立刻敛住眼中的异样情绪。大概是刚刚睡醒,林咏希的双眼有些迷茫朦胧,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不同。 “我吵醒你了?”他笑了笑。 “你给我盖毯子的时候,我就醒了,”林咏希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还以为能有睡美人的待遇呢,谁知道你站旁边这么久都没有表示,我只好自己睁眼啦。” “睡美人?”韩方旭笑着看她坐起来,便在她身边坐下,故意用一副不明就里的语气说,“你说你自己啊?” “是啊,难道你觉得我不美?”林咏希语带威胁,声调却婉转绵软,一双玉白色的手臂温柔地勾住他的脖子,胸前两团柔软轻轻擦过他的肩部,若有若无。 韩方旭浑身一僵又立刻放松,他抬起双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制止了她的动作:“美,你当然美。”他的语气温柔而平静,并没有意动更没有情动。 “听说,很多童话故事的最初版本,都是黑暗色情的喔……”双手动不了的林咏希,以一种缓慢却撩人的姿态,慢慢地抬起一条腿,跨坐到韩方旭的身上。她今天穿的是一条天蓝底色配以褐色刺绣花纹的修身连衣裙,充满古典文艺的复古美感,若是正常地站着或坐着,自然是美丽又不失端庄的,可如今她姿势“特殊”,本来快要及膝的裙摆几乎跑到大腿根,带着弹力的面料勾勒出她姣好的臀部线条,那浑圆挺翘的天蓝色弧形犹如半个地球,而褐色的不规则刺绣图案就好似版块。如今,版块在轻微颤动,身处情欲的地震带边缘,欲望的火山要喷薄而出,暗涌的岩浆在蠢蠢欲动。 韩方旭握住她手腕的双手,沿着她的双臂一路滑向她的后背滑过去,轻轻搂住她,又低头将脸埋进她妖娆的波浪发中,不知是在亲吻还是轻嗅,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韩升的来电。他面上急忙推开她,心中却是松了口气。走到阳台上,他才接通电话:“喂,阿升。”他以为自己的动作再自然不过,却没有发现女友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与迷茫。 “哥,司班特的合同签好了!”韩升在电话那头兴冲冲地说。 韩方旭一挑眉,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笑意:“你现在是‘车祸受伤入院期间’,公事应该全面暂停。” “放心,我没出面。”韩升的语速有些快,语气里全是掩饰不住的志得意满,“虽然不是一开始预期的收购,但显然现在的结果,更符合我们当初的设想!” 韩方旭也忍不住微笑:“对。恒光这次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韩升之前和司班特签约突然遇阻,找人调查后才得知是恒光集团背后搞鬼。不过,很令人值得玩味的是,下黑手的人虽然来自恒光集团,可李天恺却又好像不知情,不然,对方也不会巴巴地跑来威胁韩方旭,企图零付出地接收“闪钻”这个项目了。 看来,这恒光内部的问题不小。不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昌晨只要坐稳钓鱼台,保持耐心就够了。韩方旭原本是让韩升去收购司班特的,如今换了个签约方向,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反正他们的目标原本也不是要司班特的整个公司——至于司班特这间公司,既然恒光很想吃下去,那就送到对方嘴边好了,至于吃下去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反应,就不关昌晨的事了。 第三十九章 打碎 “阿升,你再过三天办理‘出院’,在美国逗留个几天再回来。”韩方旭有条不紊地说,“这期间,我会把‘闪钻’的计划书交给李天恺,把那些东西拿回来。这件事……你不要沾手。” 韩升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哥,我怕李天恺言而无信。” 韩升笑了:“放心,‘闪钻’对如今的恒光非常有用,他不敢耍花招。” “那你要小心,哥。”韩升的语气不复方才的激动,反倒有些压抑,“当年那件事,是我的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韩方旭轻轻叹了口气,想起当年发生的事情,心中也有一丝不快,毕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听我的,那件事的责任不在你。” “不是的,哥。其实……”韩升还想说什么,韩方旭背后的客厅忽然传来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碎掉了。“咏希,怎么了?”韩方旭从阳台探出头问。 “没事,我不小心打了一个杯子。”林咏希似乎是急急忙忙从沙发上下来,背对着阳台,正赤脚蹲在地上收拾。 “先穿鞋,别割伤脚。”韩方旭叮嘱了一句。 “嗯,好。”林咏希简单应了一下,韩方旭见没什么问题,就转身回到阳台继续打电话了。他没有转头,更没有走到她的面前,所以他不会看到,她微微颤抖的手指。拖鞋就在沙发前,林咏希站起来一边穿着拖鞋,一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她模糊的指印,那是她的冷汗。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放下手机 ,蹲下来将大块的玻璃碎片一片片捡起来,放在随手从茶几上拿下来的《江时日报》上,再慢慢慢慢地,稳住了手,又慢慢慢慢地,稳住了心。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接着又去拿来吸尘器,清除那些细碎的玻璃渣,也不知是不熟悉机器还是心里太乱,她低头弄了半天才打开吸尘器。 客厅里传来吸尘器工作的声音,韩方旭略微提高了音量:“阿升,你刚刚要说什么?”可是电话那端却没了声音,难道电话挂了?韩方旭疑惑地看了一眼手机,明明还是通话状态,“喂,阿升,阿升?” “啊,在的。”听起来韩升似乎走神了,“哥,怎么了?” 韩方旭又问了一遍:“嗯,你刚刚要说什么?” “没什么,”韩升一顿,“我再过个七八天就回国。” “好。” 虽然感情不错,但兄弟两人并没有要隔着大洋彼岸还通过电话闲话家常的习惯,两人没有再聊。 韩方旭接完电话回到客厅,林咏希还在收拾。 “咏希,放着吧,明天家政来了会打扫的,你别弄了,小心伤着手脚。”他说道。 林咏希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和语气显得自然:“顺手的事。怎么样,你女朋友贤慧吧?” “贤慧的不得了。”韩方旭笑起来,他是个英俊的男人,笑起来温柔又稳重,他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吸尘器,指了指沙发:“坐。也让你男朋友表现表现。”话落,他就挽起袖子做事。 两人之前旖旎的气氛已经消失殆尽,林咏希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韩方旭把地面打扫干净,她有些发怔,好似坐在云端,心里茫茫然十分不踏实,惴惴不安地觉得自己随时会掉下去。 韩方旭去洗了个手,回来就见到林咏希有些心神不宁的模样,问:“怎么了?” 第四十章 三张照片 林咏希将鬓角的一缕碎发挽到耳后,随即勉强一笑:“我突然想起来,画廊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可别耽误了下周的画展。”林咏希对艺术很感兴趣,也颇有天赋,音乐绘画摄影都有涉足,培养艺术爱好是件很烧钱的事情,所幸她家并不缺钱,所以她可以无忧无虑地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大学时,她为了不离韩方旭太远,拒绝了国外知名院校伸出的橄榄枝,就在S市上的大学,不过那也是国内顶尖的艺术学府了,从这所大学毕业后又活跃在艺术圈子的名人,如今比比皆是。她长得漂亮,家世好教养好,又有天赋又肯努力,在学校就是风云人物,毕业后在艺术圈子里更是声名鹊起,最出名的就是她名下的一间画廊——默,英文名是More。 虽然一开始,这么一间画廊,纯粹只是她一时兴起玩票性质地开了业,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如今More是画廊业界内的个中翘楚,不少新生代画家更是以能在More开办画展为荣,也更加为林咏希在艺术界打开人脉开设了一条捷径。 所以,不得不说,有些人就是深受老天眷顾的,别人努力很久,也比不上她的随意而为。 韩方旭很少见她为画廊的事挂心:“下周的画展很重要?” 林咏希点点头:“嗯,我现在得赶回画廊。” 韩方旭站起身来:“我开车送你。” “没事,我自己开车去就行。”林咏希急匆匆地走至玄关柜换鞋,回头吻了吻自己的男友。大概男友正要拥抱她,所以他柔软的双唇,只是在她的下颚处轻轻擦过,就这么,正好……错过了…… “路上小心。”韩方旭对她温和地说,林咏希没有直视他的微笑,她怕自己再晚一步踏出门去,眼泪会连同她生硬的表情面具,一起控制不住地落下。 她快步走进电梯,从包里拿出手机来,再三深呼吸后,才积攒了足够的勇气,颤巍巍地点开刚刚收到的一封,标题为“H1622”的手机邮件。 不知是不是紧闭运行的电梯影响了打开速度,邮件中的图片一寸寸显示出来,等待的过程短暂却又漫长,简直令人煎熬。 一共三张照片。 第一张,是韩方旭本人。他手里拿着一堆花花绿绿的传单,走在一条林咏希觉得陌生的拥挤小街上,他周围都是很多年轻的学生模样的路人,只有他西装革履地出现在热闹的人群中,显得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注意自身有什么不妥,因为他的视线落在前方,似乎是在追寻着什么。那些传单……林咏希想起,自己曾经在韩方旭的车里见过,当时他解释是随手收到的。 第二张,还是韩方旭。他又换了一身衣服,穿着休闲装,与平日工作狂的样子大相径庭。显然拍摄这张照片的时间,与第一张并不是同一天。不过,他依旧拿着一迭五颜六色的传单,还有一份报纸——林咏希心中突地一跳,报纸……报纸……她刚刚就在他家见到一份从没见他看过的报纸,难道只是巧合?拍摄者的位置似乎是在马路对面,照片的景深拉得有些长,不过依旧能清晰地看到韩方旭站在对面路边的人行道上,正全神贯注地望着几步之遥的公交站台,表情难得的柔和。林咏希很想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心里有个声音蛊惑着她,他那样专注温柔的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特别的人,那应该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不是她。 可惜,不知是不是拍摄者故意为之,镜头并未将那站台的全景收进照片内,她看不到站台里的人。 林咏希急急忙忙看向下一张照片,也是最后一张,更是让她只匆忙看了一眼,便一时失控没抓稳玻璃杯的罪魁祸首。这张照片拍摄离得距离更远了,一个纤瘦的少年低着头侧身正要坐进车里,一旁绅士地为他拉开车门的,正是韩方旭。林咏希用力捏住手机,指尖隐隐泛白,那少年身上正披着韩方旭的外套。少年垂头面朝车内,照片上看不到他的面容,但韩方旭的神态表情却挺清楚,那是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呵护和温柔。 这样的神情,她从没有见过。 第四十一章 发件人H1622 怎么会……怎么会是个男孩子?! 一瞬间,林咏希甚至觉得这是一场拙劣的玩笑。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韩方旭的性取向,毕竟她是他唯一承认的恋人,他们相识于幼时,年少就在一起来,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已经那样熟悉而契合,他从来没有对任何同性表现出过多的关注。 可是,他怎么会……对一个男生,露出那样温柔的表情?那么专注又那么深情,好似全世界他都不关心了,眼里唯有那一个清秀的男孩子。 这……绝对不正常。 林咏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电梯的。直到坐进自己的车里冷静了十几分钟后,她才下了决心,用手机给对方回复邮件,内容只有一句话,三个字。 “你是谁?” 又是十几分钟过去了,她的这封邮件仿佛石沉大海,对方始终没有回复。 焦灼、愤怒、茫然、无助……各种情绪混在在一起,煎熬着她。 林咏希靠在驾驶座上,试图深呼吸平复一下情绪。她突然一手按住胃,觉得胃部在抽搐绞动,不适的感觉一阵阵往喉头顶,好像随时要吐出来一般。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一紧张就胃痉挛的毛病。只是,和韩方旭在一起时几乎没怎么犯过,这么多年也都没有再这样难受过,她自己都快忘了。默默地忍了一会儿,额上一片冷汗,她终究熬不住,被韩方旭呵护了这么多年,她也爱了他这么多年,她觉得委屈极了,哪怕不能开口直接问韩方旭这些照片是怎么回事,她还是想见他。咬着牙,她哆哆嗦嗦地用手机给韩方旭打电话:“方旭,我胃疼……” 韩方旭很快就下楼来接她,见到她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模样,他也吓了一跳:“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我没事。这么晚了,我不想去医院。”林咏希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可表情很倔,她就想和韩方旭两个人安安生生地待着,哪儿都不想去。 “别任性,这么严重,不能拖。”韩方旭一脸严肃,边发动车子边说,“你这都下楼多久了,不舒服怎么不第一时间给我电话?” 他的话让林咏希觉得心里发暖,浑身的冰凉都好似褪去了大半,可想到那第三张照片,她的心头又闪过一片阴霾。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她阻止他打方向盘开车出库:“我真没事,可能……就是着凉了。”她绝口不提刚刚收到的邮件,“回你家吧,我想休息一下,别去医院。” 韩方旭见她说话比刚刚轻松了点,似乎确实缓解了一些,总算同意了,“那到家,我给赵医生打电话,让他过来。” 赵医生是韩家的家庭医生,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全年无休。 林咏希没有反对,韩方旭扶着她下了车,坐电梯上楼。一到家,他就安排她在沙发上做好,给她倒了杯热水,又拿来毯子替疼得直冒冷汗的她裹好。 沙发一旁的茶几上,有一叠报纸,和她刚刚收拾玻璃杯碎片的同出一家,《江时日报》。 抬眼看着韩方旭忙里忙外,似乎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依旧是个话不多但绝对体贴的男友,林咏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进了家门,比地下车库明亮的光线,把她难看的脸色照得一清二楚,韩方旭没有察觉她掩藏在虚弱背后的不对劲,只是很担忧她的身体状况,坐在一旁打电话给赵医生,她轻轻依偎了过去:“方旭,你抱抱我。” 正在讲电话的韩方旭伸手搂住她的肩膀,还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林咏希轻轻将头埋进他的臂弯中,眼前却闪过她在手机里看到的,他看着那个穿着他外套的少年的神情,她不禁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韩方旭放下电话,低头看着几乎在他半个怀里蜷起来的女友:“疼得更厉害了?” “嗯。”林咏希没有抬头,声音闷闷的…… 而在大洋彼岸,韩方旭的弟弟韩升也正坐立不安。他在当地医疗水平最好的医院里单独开了一间病房里,因为“车祸”原因入院治疗,只是他此时铁青的脸色,倒是和真正的病人一般无二。 他面前是病床上可以折叠的小桌子,此刻平放下来,上面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的屏幕正亮着,停留在邮箱阅读邮件的接口。 这是韩升的私人邮箱,知道的人有限而固定,而他刚刚收到一封来自陌生邮箱的邮件。 这封邮件没有文字内容,有且仅有一条音频文件,不是音乐,也不是录音,而是一句由冷冰冰的电子音合成的话:“哥哥,我要回家,呜呜呜……”那代表着哭泣的拟声词“呜呜呜”,三个字之间毫无情感波动,平仄都一样,连中间停顿的时间都一模一样,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拙劣的笑话,显得十分可笑。 可韩升笑不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一言不发,直至因为长时间未操作,屏幕忽地变暗。 他伸手“啪”地一声合上拉笔记本电脑。 虽然只扫了一眼,但他已经记住,在邮件地址一栏,发件人的名称是H1622。这个字母与数字的组合这样陌生且没有规律,让他毫无头绪却又觉得危机四伏…… 可他知道对方的意思,因为那条音频很明显传达了对方的话——“你做的那件事情,被我知道了。” 第四十二章 欠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几天后,在第六中学的大门外,韩方旭终于等到了他想见的人。 “小夏!”他微笑着看向走出校门的少年,远远地就朝对方挥了挥手,后者看到他,也露出腼腆的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韩大哥。”他走得有一点急,呼吸微微起伏,他乖巧地跟韩方旭打着招呼。 “给,今天的《江时日报》。”韩方旭递给少年对方每天必买的报纸。 “谢谢,”少年接过去,低头拿钱包,“我给你钱。” “开什么玩笑。”韩方旭按住他拿着钱包的手。少年的手背柔软温暖,手指也纤细修长,连指节都莫名的秀气,韩方旭的心悸动了一霎。恋恋不舍地松开对方的手,他略带责备地说:“怎么又出校门这么晚?再遇见坏学生、不良少年怎么办?”两人相熟之后,韩方旭曾经建议他不要落单离校,免得再像上次那样,被周一东为首的那些不良少年盯上,他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解夏实在表现得太乖,甚至让韩方旭没有考虑到,他也会有阳奉阴违的一面。 “不会的,周一东他们都早走了。”少年小声辩解,还特意强调,“我看到了。” “不是他们,也有可能是别人……”上次解夏差点被他们带去宾馆的事情可大可小,韩方旭还要说点什么,见少年低头不吱声,又立刻停止了这个话题,“好了好了,下次可要早点。”他拿少年没辙,只好换了种说法,“我等你很久,都有点担心了。” “哦,”少年真诚地道歉,“对不起。”然后,他又继续低低地替自己辩解,“我不知道你在等我。” 今天来接他放学确实是韩方旭的临时起意,少年在上着课又没有手机,他怎么通知对方?韩方旭顿时哭笑不得,这孩子倒是分得清问题所在,还会顶嘴了。 两人相熟一些后,解夏偶尔也会展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韩大哥这些天很忙,所以一直没有来找你。”虽然少年见到他时也是有些高兴的,但他没有听出对方语气里有什么不同,解夏似乎也并不在意他近乎一周都没有出现。他有点失落,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句。 这一周,公司有两个大项目同时启动,要他处理和到场的事情不少。其余时间,他又一直在忙恒光的事,实在脱不开身来找解夏。经过一系列刻意为之的拉锯,他昨天终于从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李天恺手里,拿到了他要的东西,也把“闪钻”资料全部交给了对方。可“闪钻”大概不会令大厦将倾的恒光东山再起,他心知肚明,只是还是需要提前部署一番,免得恒光破败下去的火烧到昌晨的身上。韩升今天也打来电话说,他坐明天一早的飞机秘密回国。 其实,前天昨天加起来,他一共也就睡了三个小时,原本这段傍晚到晚上的时间,他离开公司后应该直接回家补眠,但那样又不知道要再过几天才能见到解夏。而他对少年的思念已经积蓄了太多,甚至在工作时都频频走神地想到对方。 所以,只有真正来见解夏一面,才能缓解他的相思之苦。 听他三言两语说着最近很忙的话,少年也没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哦”了一声,又仔细看了他一眼,说道,“韩大哥,你好像有点瘦了。要……补一补。”最后一句的语气,让韩方旭想起韩家老宅里,一位看着他们兄弟长大,且讲究养生的阿嬷。 他觉得有趣,也有些高兴于对方展露的关心:“那你说要怎么补?” 少年想也不想就答:“汤汤水水最养人了。” “你看起来很有心得嘛。”韩方旭笑了。 少年也笑了,眼睛亮晶晶的:“哥哥经常给我煲汤的。” 少年的话令韩方旭想起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苏,虽然知道白苏与解夏父母双目,只有兄弟俩相依为命,他还是有点意外对方一个年轻男人也能这么细心。尤其,白苏还是金海岸会所的大经理,那可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能坐得稳的位置。韩方旭没想到,白苏还有这样居家温情的一面。 可反观白苏愿意支付高昂的咨询费,且来回都是付费专车接送少年去归元做心理咨询,甚至不放心他单独送少年回家,显然是真的很关心自己的弟弟。这点辨别力,韩方旭自诩还是有的。 “你有一个好哥哥。”他真心实意地对解夏说。 不予评论白苏的工作性质,单就他对弟弟无微不至的照顾,确实是个好哥哥。 “嗯。”少年点头,显然是对他的话表示赞同,然后不好意思地一笑,“可我不会煲汤。”他又顿了顿,“我知道哪家饭店的汤水正宗,我请你去吃。”他歪着头看韩方旭,“韩大哥,我还欠你一顿饭。” 韩方旭大笑:“你就对少请我一次,这么念念不忘?” 少年侧头轻轻说:“哥哥说过,不可以欠人情,要还的。” 韩方旭见他一副快要把哥哥的话当金科玉律的样子,不由想逗他多说一点,:“你哥哥说得很有道理,他还说什么了?” “哥哥还说过,欠了什么,都是要还的。” 第四十三章 傻瓜 见他说得这样郑重其事,韩方旭笑了,“傻瓜,和韩大哥谈什么欠人情……”他正说着,却见少年脸色一变,咬着嘴唇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面色不是很好。 “怎么了?”韩方旭不明所以。 “我不是傻瓜。”解夏轻声说,开口的语气已然有些生硬。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你可爱……”韩方旭确实是无心之言,他连忙解释,却从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笨嘴笨舌词不达意的时候。 “傻瓜才不可爱。”少年的脸色依旧不太好,他甚至轻退了一步,韩方旭顿时有些心慌,伸手拉住他:“小夏,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你看,韩大哥连话都说不好,我才是大傻瓜。” 少年皱皱眉,神色略缓和,张了张嘴,好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再次抿紧了双唇。 见解夏没有避开自己的手,韩方旭这才略微心安,这一回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再开口:“小夏,我跟你道歉。对不起,是韩大哥说话欠考虑,我一会儿请你吃饭当做赔礼,好不好?” 少年摇摇头:“还是我请你。” 韩方旭打开车门:“你就给韩大哥一个赔罪的机会吧。”他边语气轻松地笑着,边紧张地用余光观察少年的表情。谁又能料想到,昌辰集团的韩总裁也有这样看人眼色的时候?连韩方旭自己都想不到。 少年皱眉咬着下唇,到底还是上了车。韩方旭见他没有掉头就走,已经松了半口气,又见他并没有像上一次在归元心理咨询中心那样,表现得惧怕坐进车里,不由更想知道,那天他到底为什么去看心理医生,又怎么会短暂地出现类似幽闭恐惧症的症状?当然,他明白此时此刻不是开口询问的好时机。 少年上车后才说:“我请你。之前说好了的。” 一般,他的语言从长变短时,便是他脾气里执拗的一面又冒头了。韩方旭不好再和他争,只是习惯性地低头要去替他系上安全带,他却已经自己系好,韩方旭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那我们去哪里吃饭?都听你的。”他微笑着侧头问解夏。 少年递来一张传单,“可以送我去这里吗?”他似乎对刚刚韩方旭说错话的事情已经完全释怀了,反倒很真诚地向他道歉,“对不起,其实今天请不了韩大哥你吃饭了,我不知道你要来,先预约好了要去这里。如果你不方便,我可以坐公交车……”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莫名就让人心软。但是,他能够面对韩方旭时说出的话越来越多,这到底是个好的发展。 韩方旭接过传单一看,原来是一张烘培店的宣传单,米色为底色,配上各类金黄色的面包、糕点以及色彩缤纷的蛋糕,看着倒也精致诱人。 “想吃面包和蛋糕了?”他看了一眼地址,车程不太远。“我没事,送你去。” “谢谢,”少年先是道谢,而后摇摇头,“我不是去买给自己吃的。那里有烘焙课,老师免费的。只要交材料费就可以学。” 韩方旭开车掉头,顺便问:“你要学烘焙?” “我要学做曲奇。”少年的表情温柔了一丝,“明天,带去福春里给孩子们吃。” 韩方旭这才意识到,明天是周六,少年要去福春里孤儿院当义工。 “要不要明天我送你去?”他问。 “不用,我有直达的公车可以坐的,谢谢韩大哥。” 虽然,少年的语气已经很自然,韩方旭心里依旧泛起某种细微的酸楚——他对“傻瓜”一词,不会无缘无故地那样敏感。 第四十四章 我来 开到烘培店旁的室外停车场时,韩方旭才发现,原来这家店就在上次他和少年来过的甜品店对面。只不过因为路名不同,所以看传单时他没有立刻联想到。那家名叫喵喵家的甜品店,老板是少年的同学,不良少年的头头周一东。只是本应该是营业时间的甜品店,此刻大门紧闭,玻璃橱窗上贴着一张大红纸,上书“吉店转让”四个大字。 韩方旭感觉身边的少年隔着车窗看向外面,也看到了不再营业的甜品店,因为——“要转让啊。”他轻声说。 韩方旭一笑:“大概是因为东西难吃,老板人品又差。” 少年侧过头看他一眼,想笑又忍住了的样子。 韩方旭冲他一正色:“我说的不对?” 少年终于还是笑了:“对。”他的笑容明亮,“我哥说,学生开店都是赔钱等关门,开不长久的。” “你哥哥的话没错。”韩方旭笑着和他一起下了车。 “韩大哥也去吗?”少年有些疑惑。 “陪你去看看。”韩方旭很自然地答。 “哦。”少年没有异议。 只是下车后,韩方旭忽然又说:“等等,我忘了点东西。”他神色自然地上车拿了钱包,这才和少年一起朝烘培店走去。 烘培店是刚刚正式营业的新店,从里到外装修一新,空气里弥漫着裹着奶油与糖的甜味,亦如店员脸上热情诚挚的笑容。少年进店后踯躅了一下,大概跟陌生人主动开口说话对他而言还是有点挑战,韩方旭倒也不催促他,店员也颇有耐心,等到他准备好了,这才跟店员说了自己预约的课程,转头看见韩方旭正在柜台旁向另一个店长付钱。 “韩大哥?” 韩方旭拿好小票,“我交了材料费,一会儿跟你一起上课。” “啊?”少年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意外地看向他。 “我光在旁边看着多无聊,一起动手才有乐趣。”韩方旭随口说。 “哦。”少年看起来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 只是,等到了烘培教室,少年有点傻眼,因为所有的学员,从七八岁的小孩到六七十岁的老人,清一色全是女的,就他和韩方旭两个男的,站在教室中好比鹤立鸡群。 幸好烘培老师也是男的,韩方旭看着少年悄悄松了口气的样子,努力忍着笑。 少年一向不爱站在人群中央,进入教室就自然而然地选了边上靠窗的位置,韩方旭跟着他一起站在教室边缘,倒也不那么显眼了。 毕竟是店家搞活动的体验式课程,时间并不太长,内容也不复杂,但少年上课很专心,全程和韩方旭零交流。他按照老师讲解的步骤,一板一眼地用模具做出了几十个曲奇,再放进烤箱中。 韩方旭也做了不少,他一向不喜欢接触面粉面团这类黏糊糊的东西,没想到还有自己亲手做曲奇的一天,他觉得这事说给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听都没人信。他看了一眼身边正专心致志等着曲奇出炉的少年,心里忽然一阵柔软——若说他喜欢眼前这个少年,又有谁会信呢? 少年感受到他注视的目光,不明所以:“韩大哥?” 韩方旭掩饰地一笑:“如果我做的曲奇也能吃,就请你一起带给福春里的孩子们。” 少年展露笑容,真心实意:“谢谢。”他“啊”了一声,“你的额头上有面粉。”他举起手点了点自己额头对应的位置,动作自然中带着一丝近乎于无的亲昵。 韩方旭的心跳了跳,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抬手下意识地用手背一蹭额头,少年又笑了,“不行,擦开了,我来。”他走近韩方旭面前,踮起脚,韩方旭心中微颤,却面色平静地略屈膝,配合对方的动作。 柔软的指腹摩挲着他的额头,他看着少年抬起的下巴,线条纤细诱人。他所能呼吸的空气顿时被对方身上清新的气息包围,他的视线顺着那紧致秀气的下颚向下,落在对方扣住纽扣的衬衫领上,而后迅速地移开了。 下一秒,少年退后一步,盯着他额头的表情认真且满意,刘海的几缕碎发遮不住他清亮的眼神:“嗯,干净了。”好似做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韩方旭眼中的晦暗不明一瞬间褪去得一干二净。 第四十五章 可能 身后的烤箱到了设定的时间,带着厚厚的防烫手套,韩方旭和少年各自拿出了自己的成果,卖相居然都挺不错。 少年拿起一块,呵着气忍着烫咬了一小口,眯着眼睛露出愉悦的笑容:“好吃,就是,唔……”他皱皱眉,没说下去。 看着他生动又放松的表情,韩方旭很想拿过他手中的那块曲奇吃掉,滋味一定比其他的都要美妙。 “要不要尝尝我做的?”他邀请对方品尝。 “好。”少年倒也不推辞,拿起他做的一块往嘴里送,半道又忽然想起来,“韩大哥,你自己还没尝一尝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手中的曲奇,转而递到他嘴边,“你吃,我再拿。” 他的动作自然且毫无戒心,眼神清澄见底。韩方旭心中一怔,心中各种各样可以见光的和不能见光的念头纷沓而至,他几乎是带着一点狼狈地避开少年的目光,低头咬了一口曲奇,甜脆稣口。 “还行。”他说着,把剩下的也吃到嘴里,牙齿小心得避开解夏的指尖,仿佛它们有比烤箱还要灼人的温度。 少年对于这一切浑然不觉,只是重新给自己拿了一块,吃完很真诚地夸赞:“比我做的好吃。” “是吗?”韩方旭不太相信。 少年点点头,“真的,不信你尝尝我做的。”他把自己的烤箱托盘朝韩方旭那里推了推。 韩方旭拿起他做的曲奇,咬了一口,口感挺好,就是味蕾反应过来后,顿时觉得果然味道有点不对——甜过头了。 “有些甜。”怕打击到少年,他尽量委婉又实事求是地说。 少年目露失望地看了一眼自己托盘上的成品。 韩方旭安慰他:“小孩子都爱吃糖,恨不得越甜越好。” 少年立刻神色一明,眸子晶亮漆黑:“对啊。” 烘焙老师拿了各种各样的包装纸、包装盒和包装袋来,让学员们自己挑选。解夏选了温暖简单的淡黄色纸盒,用五彩缤纷的小袋装好放凉了的曲奇,再他逐一放进盒子里,一共装了三盒半。韩方旭随手拿的牛皮纸盒装好自己做的,正好三盒。 “这半盒可以送给我吗?”他把自己做的三盒与少年的放在一起,看着少年一个个把盒子的边角完全对齐,旋即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好。”解夏立刻答应,接着又慢半拍地问,“只是,才半盒,是不是不礼貌?”他有些踟蹰。 韩方旭猜,他大概被教导过赠人礼物的一些基本礼仪注意点,才会有此一问。 “小夏,只是半盒曲奇,你甚至可以拒绝给我。”韩方旭一只手轻放在他的肩头,低头与他对视,带着微笑,“可是你没有拒绝,这就很好,比有礼貌还要好。” 少年点点头:“哦。”接着一顿,又有点不解,“我为什么要拒绝?” 韩方旭一怔,“我只是说如果,一种可能。” 少年明白了:“哦。”然后,他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小声嘟囔了一句,“不怎么可能。” 韩方旭没有错过他自言自语一般的喃喃,居然觉得有些欣喜。 第四十六章 电话 课程到此就算结束了,两人提着六盒半的曲奇离开了烘焙店。韩方旭两手各拎三盒,解夏则两手托着要送给他的半盒。出了烘培店,透过落地窗,韩方旭看见对面喵喵家的甜品店里坐着一个人,正是不良少年周一东。他独自坐在收银柜台的后面,正满脸焦躁地在打电话。外面天已经黑了,他却只开了收银处上方的一盏蓝色造型吊顶灯,照得他整张脸白中带青,他原本便说话很激动,渐渐表情狰狞,说着说着突然手臂一挥,把收款机前憨态可掬的一只日式白瓷招财猫打碎在地。 而解夏正低头朝前走,恰好没有看到对面的情形。韩方旭便刻意用身形挡住了他的视野,也不让周一东与他视线有接触,以免到了学校里,明显看起来气不顺的周一东又想起找少年的麻烦…… “他们都去了金海岸?!”正在讲电话的周一东咬着牙,怒气冲冲。 “是的,东哥。你也知道,那边的经理亲自出面,条件又开得好,所以……”电话那头的男生话还没说完,周一东已经气得一巴掌拍在收款机的按键上,收款机一阵叮当乱响。 “行了,别说了!”周一东的脸色非常难看。他很清楚自己对上金海岸的经理,就好比蚂蚁对上大象,想反抗对方,挽回损失,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是他怎么能甘心,那几个男生都是他一手调教的。先看中他们的软弱寡言,再从一点点地欺凌,一步步地逼近,到最后连威吓到哄骗,带着他们去宾馆,拍下他们被下药后再被侵犯的照片和视频,再以此威胁。这样,除了可以把他们的初夜卖个好价钱,还可以迫使他们与喜欢年轻男孩的恩客们长久地保持关系,然后就用好吃好喝零花钱等等,彻底诱惑住他们,让他们习惯享受,习惯浮华与奢侈,从被逼无奈到深受诱惑,再也离不开他和那些金主。 他父母感情还算好的那会儿,两人一直说要开个甜品店,结果搞到最后各自出轨成天吵架,连家里养了几年的宠物猫都能直接摔死。到后来,父母离异重组家庭后,他们除了给点生活费,再留给他一间老旧小套间居住,就谁都不管他了。他也不稀罕他们管,他自己有脑子有手段,自己单过最快活。他们开不成的甜品店他开得成,他比他们都有本事!如今甜品店刚刚步入正轨,一切都按他计划的进展,突然就冒出个金海岸的经理断了他的财路,他怎么可能不气不怒! 还有那几个男生,是真忘了他手里还有他们的照片和视频呢,还是确定有人能够帮他们摆平,就不怕惹急了他来个一拍两散!他铁青着脸,冲着手机里说:“那个经理姓什么?有没有留电话?” “姓罗。电话是……,”电话那头的少年小心翼翼地问,“东哥,你要做什么?他们可不是好惹的。” “你别管。”周一东咬牙切齿地挂了电话。他是势单力薄不错,可谁也别想轻轻松松从他这儿沾便宜! 他恶狠狠地拨通了那位罗经理的电话。 而刚刚挂断的那通电话的彼端,语气慌张一脸惶恐的少年忽然冷了脸,对着挂断电话的手机嘲讽地一笑,然后编辑短信发给手机通讯簿里的某人:“事情搞定,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第四十七章 拍照人 “嗯?”坐在车里的解夏,低头摆弄着安全带,好一会儿也没扣上。 “我看看,”韩方旭解开自己已经系好的安全带,侧过头俯下身,一手撑住副驾驶座的椅背,伸头看了一眼,“卡扣被缠住了。”他轻松拨了几下,就听到绳带摩擦扣环的声音,接着,“好了。” 少年抬手重新拉起安全带,带子的一端却已经被韩方旭先一步拿住,他的手不期然覆在了韩方旭手上,即便面露意外之色的少年立刻就松开收回了手,韩方旭还是在一霎觉得手背的每个毛孔都张开又收紧,从手背到耳后再到尾椎,都产生了一种被羽毛轻轻扫过的酥麻,让他简直要战栗。他扣紧卡扣的动作一顿,看着近在咫尺,丝毫不知两人此时动作有多暧昧的少年。对方眼底的清澄如镜子般,几乎能照出他的龌龊心思,他不禁低头。 “好了。”他替解夏系好安全带,状若自然地在驾驶座坐好,心跳的节拍却乱了几秒才恢复正常。 少年低头看着系好的安全带,倒也不执着于研究自己刚刚怎么扣不上,只是轻声说:“谢谢。” 韩方旭一笑,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他上车后随手放在汽车置物盒里的钱包,他当初下车再回来拿钱包,就为了制造这样亲近的机会,如今成功了,心里难免有些得意。 “这种小事不用谢我。我直接送你回家?” “是的,谢……”解夏说到一半,想起韩方旭刚说不要道谢,于是突兀地顿住,然后又有点茫然地看向他,似乎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 韩方旭不由笑出声:“小夏,你真是太可爱了!” “啊?”少年侧头看看他,还是茫然,好一会儿才呆呆地回了个“哦”。 韩方旭的笑容更盛……他并没有注意到,在街对面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某扇还未安上玻璃的窗口后,有一双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黑暗的房间里,手机在由几块木板拼起的用来放施工杂物的木桌上轻微地振动着,停了又响,响了又停,几次三番才最终消停,可手机的主人始终没有理会。他专心致志地举着长焦镜头的相机站在窗口,直到镜头中那辆车驶出停车场,他才慢悠悠地收回镜头,走到放手机的桌边。 将相机放在桌上,他拿起一瓶水,拧开喝了几口,这才漫不经心地拿起手机看了看。 手机屏幕在黑暗的室内亮起,显示数条来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提醒,以及两条未读信息。 手机的设置是默认把最新的一条短信置顶,指尖轻点,最上面的一条消息被打开:“我是周一东,你再不接电话,我就把他们的照片和视频发到网上,一拍两散。” “啧,脾气太坏了。”手机主人嗤笑一声,再点开了另一条信息:“事情搞定,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现在的小孩啊……一个两个,都这么理直气壮趾高气扬,真是一点也不可爱。”手机主人嘀咕着,将手机揣进兜里,背起相机,喝着水不紧不慢地下楼。月光与路灯的光线交驳着,从没有安装玻璃的窗户口照射进来,显出周遭的凌乱,到处是建筑垃圾,他每走一步都会扬起灰尘。夜色模糊了他的样子,只能从身形判断他是个不胖不瘦的年轻人。这里是一座在建的商厦,主体建筑已经完工,后期接手的工程队晚来几天,于是工程只好先停工。晚上的工地寂静无人,年轻人轻车熟路地自没有安装扶手的水泥楼梯拾级而下。 保安室内,两个值夜班的保安各自抱着酒瓶喝得正酣。年轻人无声地笑了笑,转身猫着腰自防尘遮挡的围挡空隙处闪身而出,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第四十八章 居家 “韩大哥,再见。”解夏被韩方旭送到楼下,下车后他笑着与前者告别,微黄的路灯映在他的眸子里,莹莹生辉。 “东西有点多,你拿得动吗?我帮你拿上楼吧。”韩方旭笑了笑,看着少年背着书包,又拎着六盒曲奇,站姿笔直得看起来莫名有些可爱。他克制住自己想要摸摸对方头顶的冲动。 “不用了,不沉的。韩大哥,明天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去喝养生汤。”少年没有转身上楼,仰着头又问了一句。 “我明天比较忙。”韩方旭歉意地看向他。 “哦。”少年的语气中溢出一丝失望。 韩方旭立刻感觉不忍。“后天,周日,好不好?”叱咤商场的昌晨总裁用商量的语气说。 “后天我要做作业。”少年垮下肩,有点垂头丧气。显然提起作业这个事物,他的情绪明显低了几度。 “作业很多吗?”韩方旭终究是没忍住,抬手轻轻触碰了他的头顶,柔顺的发丝短而韧,抵住指腹的触感令人爱不释手,不过他很有分寸,只是如兄长对待弟弟那样拍了拍他的头,就自然地收回了手。 “嗯。”少年用力点头,“而且很难,好多我都不会。”他孩子气地撇撇嘴。 “这样,周日那天我辅导你的功课作业,然后你请我喝养生汤,好不好?”韩方旭提议。 少年神采一亮,“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 尽管,韩方旭本来计划后天要和韩升聊一下,从李天恺手里拿到的东西怎么处理,还要跟进恒光接手“闪钻”项目的最新进展,以及公司里一堆事情等着他过问,但显然此时此刻,一切事务都没有少年来得重要。 “我后天很空。”韩总裁一脸诚实的微笑。 “好,那后天见。”少年腾出一只手打开他的微型手电筒,“韩大哥,再见。”他进了楼道。 韩方旭看着那道微弱的亮光行至六楼,而后有些意外地发现少年家的灯是亮着的。他哥哥白苏今天在家? “咔嗒”一声,锁舌转动,老旧的防盗门被从外面打开。 “小夏,回来了啊。”白苏从窄小的厨房里探出上半身,他身上的白衬衫卷起了袖子,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围裙,一手还拿着汤勺。 “嗯。”少年换好拖鞋,将曲奇盒子拿到厨房门口,打算放进冰箱里,“哥哥,你在煮什么?好香。” “你爱喝的梨藕百合汤。”白苏笑着答,双眼温柔地半眯起,“快洗手,马上就开饭。” 他作为金海岸娱乐城新近空降的大经理时,手下人其实很少见到白苏笑,他的表情算不上阴沉,也不冷漠,只是有种叫人猜不透的平淡,哪怕他在和一些金海岸的贵宾寒暄时,脸上的笑容也很有几分职业化的不卑不亢。尽管总有人暗地里不服,可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总经理标哥指定的大经理,哪怕之前从没人见过他,可他的上位伴随着一阵不动声色的腥风血雨——跟了标哥二十来年的副手罗坤一直叫嚣不甘白苏上位,他本来给白苏挖了个坑,没想到最后填进去的是他自己的命——当然,这件事只是金海岸内部的猜测,毕竟罗坤的尸体谁也没见到,只不过是“失踪”而已。可真正浸淫这行的都知道,比死不见尸更难的,就是活不见人。 只是,白苏到底是什么来历背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又或者说,有心人去查了,什么也没查到。他就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于是,金海岸私下传着这样的闲话:白苏,也许是“标哥”的私生子。被标哥捂了这么多年,查不到也是正常的。 而此时,身上萦绕着种种迷雾的金海岸娱乐城大经理白苏,只是个居家温和的年轻男人,系着围裙煲着汤。 第四十九章 就是好 解夏径直走到厨房水池边,因为厨房太狭小,白苏只好背靠料理台举起手侧开身,让他朝里面的水池走。 “小夏,我说过多少遍了,要去洗手间用洗手液洗手。”他无奈而宠溺地说。 少年飞快地用水流冲了冲双手,就算洗手完毕了。他转身朝着白苏略带讨好地一笑:“我做好曲奇有洗手,一路回来都没有碰脏的东西。” 厨房空间有限,他的鼻尖几乎碰到白苏的胸膛,白苏拿他没辙,伸手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快出去,也不嫌挤在厨房里热。” “哦。”少年乖巧地帮忙盛饭,摆筷子勺子,然后才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桌边看《江时日报》,白苏很快把菜和汤都端上了桌。 “今天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他与解夏隔桌而坐。 “没有。”少年摇摇头,将报纸平整地叠好,起身又蹲下,把报纸放在了沙发茶几旁的地上,那里已经整齐地垒着一摞半人高的报纸。他回到桌边时,白苏正好盛了一碗梨藕百合汤放在他面前,“喝口汤再吃饭。” 而就在白苏和解夏享受着家常饭桌温馨的同时,为了后天能挪出时间陪解夏,韩方旭让助理冯森把一些可以提前完成的工作文件和资料整理好,现在就送到他家。 “韩先生,恒光今天的高层会议上,老一派以李天恺接连决策失误导致恒光陷入财政危机为由,集体要求李天恺辞职交权。”除了材料,冯森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韩方旭挑了挑眉:“老一派这是有什么底牌。” 冯森立刻答:“听说是从国外找了外援。” 韩方旭勾勾嘴角又抿直双唇,很显然,恒光老一派的外援就是“司班特”,难怪在国外的动作要偷偷进行,李天恺一点不知情——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国外的新兴小公司,恒光真是大势已去。 “李天恺是什么反应?”他感兴趣地问了一句。 “李天恺说,他手里有个项目能够扭转恒光目前的局面,如果他救不了恒光,那恒光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所以会议不欢而散,看样子,这样撕破脸后,李天恺和他的反对者打算各凭手段。”冯森有条不紊地说,从这么详细的情报来看,他在恒光内部也是下了一番苦功。韩方旭嘉许地对他颔首。 李天恺所提到的项目,无疑就是他昨天刚刚拿到的“闪钻”,要得那么急,加上可能之前用不光明的手段了解过,大概这次他也没有细看。所以,怕是要等真正要启动项目,切实研究时,李天恺才会发现不妥。上学时老师明明教过,考试前的温书复习是多么必要。呵呵……韩方旭眼中嘲弄之意一闪而过。 冯森并不知道司班特这一节,也不知道李天恺从韩方旭手里拿到了一直搁置的“闪钻”计划。他只是等了等,见韩方旭不置一词,就谈起了带来的文件与工作。 韩方旭工作起来很专注,晚饭是冯森订的外卖,他草草吃了几口。到晚上十一点,终于把公务处理得差不多了。冯森离开后,韩方旭冲了个澡,忽然觉得有些饿,他倒了杯牛奶,从冰箱里拿出少年送他的半盒曲奇。 韩方旭不爱吃甜食,不过只要与少年相关,他的所有喜好都靠边站——可以这么说,解夏就是他有生之年遇见的最大喜好。 在他眼中,解夏就是“好”,生得好长得好,从头发丝到脚趾甲,从平淡的语调到简短的话语,从茫然的眼神到呆板的表情,总之千般好万般好,处处浑然天成地符合他的喜好。哪怕是这做得过甜的曲奇也好——不过是多喝半杯牛奶就能冲淡的甜度,多好! 韩方旭吃了两块曲奇,喝了一杯牛奶,决定把剩下的曲奇收回冰箱后就去休息,明天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理。 他并不知道,在他的公寓楼下,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对面路灯无法抵达的阴影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第五十章 咖啡不甜 车里的人认识冯森的车,看着对方驱车离开后,又静静地坐了很长时间,手里的手机屏幕一会儿亮一会儿暗,那幽莹的屏幕光芒,就像是其人浮沉难测的心思。 最终,车上的人下车了,顺利地通过公寓的指纹和密码双重门禁,悄无声息地穿过一楼大堂走进电梯。 电梯里明亮的灯光与镜面设计的电梯厢壁照出来人漂亮洋气的五官,她是林咏希。 很轻巧地打开韩方旭家的大门,讶然地发现跃层室内一片漆黑后,她并没有出声,只是反手轻轻关上了门,又熟练地按掉了安保电子系统。 林咏希对房子里的一切陈设都很熟悉,在双眼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后,她脱下高跟鞋提在手中,赤脚慢慢地朝主卧走去。原本,她只是想看一样韩方旭就走,但当看到她英俊沉稳的男友已然睡深了,她站在床头静静看了他片刻,又改变了注意。她不想走回玄关的鞋柜那儿,就轻轻将自己的鞋子放在地毯上,然后来到另一侧床边,缓缓地躺下。 “唔……”连轴转忙了三天的男人睡得挺沉,翻了个身,并没有醒。 她一点点地挪到他的身边,轻轻贴住他的后背,安心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闹钟在七点钟准时叫醒了韩方旭,他起床后惊讶地发现,他的女朋友已经做好了早饭,鸡蛋土司三明治配纯牛奶。 “方旭,醒了啊。”林咏希朝他笑了笑,“来吃早餐。” 韩方旭拉开餐椅坐下,“早,你几点过来的?” “昨天晚上。我在附近参加一个酒会,太晚了不想回家,就来你这儿了。”林咏希把牛奶递给他,“你昨天睡得真沉,我就没叫醒你。公司最近事情很多吗?” 韩方旭这才注意到她穿的是放在他公寓的居家常服。“嗯,事情挺多。”他随口应了一句。 “注意休息。阿升怎么最近总不见人,你一个总裁总不能把副总裁的事情也都揽过来。”林咏希略带不满地提起了韩升。 “阿升去国外出差,今天下午才回来。” “回来让他赶紧做事,多大的人了,整天让哥哥帮忙。”林咏希与他们自幼相识,这话别人说了难免有挑拨的嫌疑,她说却不会。 韩方旭喝掉最后一口牛奶:“他出去也是帮我做事,在国外还出了车祸。” 林咏希吓了一跳,仔细一瞧韩方旭神情似乎并不太紧张,“他没事吧?” “没事。”车祸本就是他和阿升商量好的作戏,只不过涉及公事,他也不便和女友细说。 “那就好。”林咏希颔首,接着听见厨房里咖啡机好了,“你没休息好,要不别喝黑咖啡了,我给你泡杯参茶,养胃一些。”其实她知道,韩方旭并不爱喝参茶。 果然,韩方旭摇摇头,“咖啡就行。” 林咏希去厨房倒咖啡,“方旭,冰箱里有一盒曲奇,要不要配咖啡,对胃好。”她看了一眼冰箱,语气自然轻快地问,在咖啡蒸腾的水汽后,眼神冷淡。 正如她知道他不爱喝参茶,她也知道,他不喜吃甜食。可早上起来,她开冰箱时看到,那盒曲奇只剩三分之一不到,且已经隔夜的它,是被摆在冰箱里,而不是被丢进垃圾桶中。 韩方旭怔了怔,“不用了,我饱了,不想吃。” “嗯。”过了半分钟,林咏希端着两杯黑咖啡从厨房出来,嘴里咀嚼着什么。 “唔,这曲奇怎么这么甜。”她皱皱眉,坐下喝了口咖啡。 “你吃了那曲奇?”韩方旭一惊,见林咏希似是听到他语气有些奇特而看了他一眼,忙调节好情绪,“是挺甜。” 林咏希很清楚明白地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这么甜,不喜欢就丢掉吧,怎么还放冰箱里?” “别。”韩方旭声音快过大脑,已然开口拒绝。这在他身上可不多见。见女友望着他疑惑地微皱眉头,韩方旭这才急忙又用一句话将事情圆了回来:“一会儿我出门的时候带下楼。”他并没有说是扔掉。 林咏希喝了口咖啡,没有再说话。等韩方旭离开的时候,他果然拿着那盒曲奇。 “我去睡个回笼觉。”林咏希打了个呵欠,韩方旭亲了亲她的额头,“睡个好觉。” “嗯,路上开慢点。”她笑眯眯地送了男友出门,在对方把门关上的瞬间,冷了脸上的笑意。 第五十一章 新的邮件与照片 那盒曲奇一看就有问题。那样不精致的曲奇,烘培店不可能出售,倒像是手工自制的,而且作者还是个新手。她想起之前,神秘的发件人H1622给她发来的那几张照片,照片上那个看不清脸的少年。会是他……给方旭送的曲奇吗? 她不知道是第几次拿起手机,点开邮件里的图片,眼神有些可怕,几乎要将手机屏幕烧出个洞。 仿佛与她有心灵感应一般,屏幕忽然闪了闪跳出一个缩略的提醒,提示她有一封新邮件未读。看到发件人名称一栏,那意味不明的英文数字时,她的心突地一跳。 H1622。 邮件的内容依旧是照片,只是这次只有两张。一张取景很遥远,而且是透过近处的一扇窗户又拍向远处的一扇窗的,靠近镜头的窗户玻璃不算多干净,上面有些灰尘的痕迹,但能看见一个少年正低头似乎在用面团做什么,韩方旭站在他身边,同样两手都沾满了白色的面粉。在照片定格的那一刻,韩方旭正看向一旁的少年,那神态,亲昵自然得他自己大概都没有意识到。 另一张照片中,天色已经黑了,周围场景看不清,从旁边入镜的其他车辆来看,大概是什么露天停车场。韩方旭与那少年都在他的车里,车内灯开着,少年坐在副驾驶座,韩方旭则几乎整个人的上半身都压在对方的身上。依旧是看不清少年的脸,可林咏希几乎可以断定,他们在接吻! 林咏希听到一阵格格声,半天才反应过来,竟是自己牙齿颤抖碰撞发出的声音。她忽然一阵干呕,奔进洗手间将早上吃的东西吐了个精光。胃,又开始疼了……她蜷在马桶边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来到盥洗池边,她用清水漱口,也洗了一把脸,渐渐冷静下来。 两张照片上,方旭与少年的衣着打扮是一样的,所以应该是同一天拍摄的。之前她留意到曲奇盒子上有手写的制作日期,就是昨天。她想起什么,转身在洗手间的脏衣篮里快速翻了翻,果然,方旭昨天换下的衣服正是照片中他所穿的。 照片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 她像是忽然一下被抽空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冰凉的地砖上。 她不知道发照片来的人到底有什么意图,照片里的少年看起来介于成年与否之间,即便年龄小了点,十四五岁肯定不止了,难道方旭玩个未成年的男孩子是有多大爆点?她很佩服自己居然冷静地想,哪怕对方手里有大把清晰的床照,至多不过是讹钱,这少年就算没到法定年龄可又不是幼童,事情压根算不得严重。昌晨如今稳如泰山,总裁的这点同性丑闻对它而言也就是个花边新闻。而她还没有和方旭结婚,这照片也不可能是送给她分财产的。 那么,对方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林咏希稳了稳情绪,也稳了稳手,很直接地回了一封邮件:“你想要什么?” 她其实更想知道这少年是谁,可这种事她能自己调查出来,问对方不过是令自己落了下乘。 她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她的表情有些灰败和生硬,她试着对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然后去厨房把剩余的冷咖啡倒入杯中一饮而尽,苦味从味蕾一直蔓延到心脏。 胃疼得依旧厉害,她回到卧室躺下,用韩方旭昨晚所盖的被子裹住自己,被他的气息包围着,她一手按着胃,紧皱眉头不甚安稳地闭上眼睛,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睡着,但是她需要休息,这样才能有精力去紧紧抓住自己变的奇怪而陌生男友…… 她不能失去他。 第五十二章 小龙 某座办公大厦的楼梯间里,有一个年轻人正散漫地靠着落地窗内侧的扶栏,身穿一件白色的T恤,牛仔裤衬得他的双腿格外紧实修长。他胸前挂着一个胸牌,手指尖夹着一根刚刚点燃的烟,低头似乎是在玩手机,一看就是利用工作时间跑出办公室摸鱼抽烟的。 年轻人姿态闲暇,想起早上手机收到的问号,他微微一笑,两颊上各有一个浅浅的梨涡一闪而过。他似乎没有打算回复那封邮件,而是打开了另一条昨晚收到的已读信息,打了几个字就点击发送。 没一会儿,他的手机就振动了起来,他嫌弃地看着屏幕,将手机放在十几公分宽的扶栏上,看着它在窄平的扶手上因振动而一点点移动,并在它快要从扶栏上掉下去时伸手指戳一戳它,帮它掉个个儿朝另一侧继续移动。 来电人很有毅力地接连打了四通电话,他更有毅力地愣是一个没有接。 楼梯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小龙,走了走了!C区有新闻!” “斌哥,什么新闻?”被叫做小龙的年轻人一边快步朝同事老高走去,一边问。 “社会名流开还排队,少儿不宜的那种。”斌哥压低声音与他说。 “这么猛的料!”小龙笑得意味深长,两个梨涡让人平添几分无来由的好感,他走进办公室利落地背起办公桌上的相机包,调侃着斌哥,“我可不信你能拿到。” “你不信我,总要信老秦。”斌哥笑得有点混不吝,一点也不生气。 “老秦?”小龙脸上露出茫然,他的五官年轻阳光,加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总能不经意带出一点子叫人亲近的孩子气。 “夜话专栏的‘不讳’啊!哦,对了,你是新来的,还不知道他真名姓秦。”斌哥一边和他等电梯,一边聊。“他也算领我入行的前辈了,叫声‘师傅’都行。” “哦,是他啊。”小龙了然地点头,“听说他人脉广渠道都很多,怪不得这么猛的料也能及时收到。” “那是,他只要每天手指缝儿随便漏点消息给咱们,我们就不愁每个月的奖金了!”斌哥拍着微凸的肚皮感叹。 小龙笑眯眯地看着比他年长五六岁岁,可看起来简直长他一辈的斌哥:“真的假的?他要真有那么多消息,爆都爆不过来吧?” “当然爆不过来,压下来的比被爆出去的多了去了!”斌哥进了电梯,“简直是资源浪费啊!”他感叹。 小龙“哦”了一声,似乎对讨论这个从未谋面的人没太大兴趣,“他自己不用的消息,肯定是不够好的,我们拿不到也没什么,反正我们自己跑跑不也什么新闻都拿得到嘛。”他不以为然。 斌哥不赞同:“年轻人,等你在这行做久一点,就知道如果能天天坐着等着收消息,是多幸福的一件事了。” 小龙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与两个浅浅的梨涡:“斌哥,别打击我待会儿的工作热情。” “能被打击的就不叫热情,知道那叫什么不?”斌哥迈出电梯,顺便教育小龙。 “不知道。”小龙立刻虚心求教。 “叫自以为是。” “斌哥你又损我。” “我这叫指点,指点懂不懂,哈哈……”两人边说说笑笑,边走出了办公楼。 在他们身后,办公楼外的巨幅玻璃幕墙上,“江时文广集团”几个鎏金大字正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第五十三章 老同学 “还是你这儿自在。呵呵,老同学啊,你可真会享受……”陈宏宇舒服地喟叹一声,后背放松地朝沙发上一靠,看着张元用大方古雅的一把紫砂壶给他倒了杯茶,后者把茶壶放回黄梨木茶盘上,砂质与木质相碰,发出轻微悦耳的声音。接近早上九点钟,太阳已经很烈,福春里孤儿院院长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很足,两人的表情都很轻松惬意。 张元笑了笑,意有所指:“哪有你春风得意。” 陈宏宇闻言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他长得老实巴交,又架着一副老式的金属框眼镜,一向给人怯懦谨慎的印象,加上头发稀疏似乎快要秃顶,比实际年龄显老,放在人群里就是个普通到甚至有点愁眉苦脸的中年人形象,让人一眼记不住,更别说提起看他第二眼的兴趣了。在昌晨集团,他的存在感也很低,可大概是运气好,当初昌晨岌岌可危时他没有离开,而在别的同事看来,副总裁韩升对他印象似乎不错,几乎从不为难他。除了极少部分同事知道,他在作风问题上的风评有点瑕疵,大多数人可能在提前陈宏宇这个名字时,都会想不起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此刻,大概是在相熟多年的张元面前,他显得放松自得,五官都舒展开来。 “这次收购的事情,多谢了。”张元举起自己的茶杯,“来来来,让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作为福春里孤儿院的院长,他的笑容一向和蔼可亲,只是此刻的笑容里,多了一份精明和得意。 “哪里哪里。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怎么会不帮你。不过,你看我这次说的这件事……”陈宏宇抿了一口茶,同样满脸笑容,话说半句,意犹未尽。 张元一脸意会:“没问题,人一会儿就到。” 陈宏宇闻言,咽了口唾沫,似乎忽然觉得很口渴,仰头将茶一饮而尽。 福春里孤儿院的主体建筑是由一所淘汰的旧中学改建的,院长办公室所在的楼房是原本的教学行政楼,外墙贴着的瓷砖令它经年而不显旧,但有限的楼层以及沉闷的建筑结构都显示着,它其实已经落成有些年头了。 院长办公室在五楼,此刻,又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正抱着一大摞文件在一楼的走廊里走着,外间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文件又太多垒得太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脚下忽然一个踉跄,堪堪靠住墙壁才没有摔倒,但手里的档案立刻掉落了一大半,劈啪作响地凌乱散布在地上。他懊恼地嘟囔了一句,无可奈何地蹲下来捡拾。 男孩的五官长得精细阳光,看得出来是个帅气的孩子,即便皱着眉小小抱怨着,依旧让人无法忽视他假以时日便会长开的英俊。 一双牛仔蓝板鞋忽然走入他的眼帘,接着一片阴影投在大理石地面上,板鞋的主人也蹲下来帮他捡东西。 “谢谢……”男孩抬起头,看到对方的脸后有些惊喜,“小夏哥哥。” 解夏对他笑了笑,点点头,又继续低头整理摔在地上夹子崩开而散乱的纸张。 男孩对他话少木讷的个性见怪不怪,只是一眼瞥到解夏随手放在旁边地上的一个大环保纸袋,不由有些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第五十四章 海洋 “我做的曲奇饼干,你要吃吗?”解夏停下手里的动作,侧头微笑着问他。 即使现在孩子们在孤儿院的伙食还算不错,除了三餐还有一顿下午茶点心,可总有种“饥饿心理”,大环境让这些被人遗弃或者遗忘的小孩子们,更容易对食物产生一种额外的渴望。如果让归元心理咨询中心的心理医生陈家栋来解释,他大概会说这些孩子从小因为各种原因被父母放弃和抛弃,因而缺乏安全感,这种心理也投射在了对食物过度的关注上。 可话说回来,哪有多少小孩子不贪食的? 男孩也才十三四岁,正是长身体怎么都吃不够的年纪,听说有香脆甜稣的曲奇吃,不由两眼都要发光。“可是,我要去给张院长送文件……”他嘟起嘴,视线却落在纸袋上怎么也不肯移开。福春里孤儿院人手紧缺,教员、老师都少,义工虽然经常来帮忙,毕竟不是专职的,他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有时也要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譬如——帮大人们跑腿拿送东西。 “我也要先送一盒曲奇给张院长。”解夏说,“一会儿下楼,再一起吃。” “既然顺路,那你帮我拿一些文件吧!太多啦,我拿不过来。”男孩顺势推了一小半文件给他,“拜托拜托,小夏哥哥你最好了!”他知道解夏虽然和他们有一点不一样,可是比孤儿院那几个一生下来就因为智力低下被遗弃的孩子要好很多,只是反应略慢,但交流没有问题,也不会有奇怪的举动,而且解夏长得秀气脾气又好,福春里的孩子都很喜欢他。 “哦,好的。”解夏果然没有拒绝,只是抱着文件再拎起纸袋,走路吃力的人顿时成了他。 男孩不好意思地冲他吐了吐舌头,他怔了怔才反应慢半拍地笑了。 “要爬五楼呢。”男孩没话找话说。 “嗯。”解夏应了一声。他看着脚下的阶梯,走得小心。 在没有冷气的初夏,抱着一堆东西一口气上五楼,实在是件辛苦的事情,当走出五楼楼梯口时,两人的额上都沁出一层薄汗,双颊也染上了淡淡的红晕。 “呼——”少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腾出手来敲了敲院长办公室的木质门。 “笃笃笃!”敲门声打破了办公室里的谈话。院长张元的声音不甚清晰地隔着门板传了出来,“进来。” “院长。”“张院长。”少年和解夏一前一后地叫着张元。因为都不认识陈宏宇,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叫他。所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陈宏宇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飞快打量了一圈,有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意味深长。 张元看着解夏的眼中有讶异一闪而过,随后和蔼地对他们点点头:“海洋,文件放我桌上。小夏,你怎么也拿着文件?” 解夏把文件和海洋拿的一起放好,随后飞快瞥了一眼坐在张元一侧沙发上的陈宏宇,有些拘谨地垂下头,没有吱声。 “院长,小夏哥哥是来送曲奇,顺便帮我拿文件的。”海洋笑着替他回答。 “曲奇?” 解夏这时才有了反应,赶忙从纸袋里拿出一小盒曲奇,双手递过去:“张院长,请您尝尝,我自己做的。” 茶几略低,他半弯腰才放下盒子,陈宏宇的视线扫过他扣得严实的领口,后颈的几缕发丝触到衬衫领后弯曲又弹开。 第五十五章 芒果布丁 “那就谢谢你了。来来来,宏宇你也尝尝,小夏是我们福春里的义工,是个很有爱心的男生。”张元招呼陈宏宇,顺便自然而然地介绍着两个孩子,“这个是我们福春里的孩子,海洋。” “你们好。”陈宏宇也露出和善的笑容,他尝了一块曲奇,对解夏竖起大拇指,“口味很棒,和专业糕点师水平差不多了!” “谢谢。”解夏低着头礼貌地回应。 张元也吃了一个,夸道:“真的不错,小夏你手艺行啊!” “谢谢,张院长。”解夏抬起头,露出淡淡的笑容,很明显,张元的夸奖更令他高兴,“那我出去了。” 海洋也想出去,不过张元在解夏走出门时对海洋说:“等等,你帮我把桌上的这些文件,收到办公桌左边第二个抽屉里。” 海洋干脆地应了一声,利落地做完事,张元笑着指了指沙发:“坐一会儿,尝尝曲奇吧。” 海洋看了一眼一旁的陈宏宇,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张院长,让小孩自在点。海洋是吗,拿着曲奇去和其他人一起吃吧。”陈宏宇笑着将曲奇的盒子朝少年那边推了推。 海洋意动地看看张元,后者笑着颔首:“去吧去吧。” “嗯!”海洋高高兴兴地拿着曲奇走了。 张元脸上慈爱的笑容在门合上的瞬间变得意味深长。 “怎么不多留他会儿?”他转向陈宏宇,“不喜欢吗?” 陈宏宇推了推眼镜,镜片后本就细小的眼睛眯成两条缝儿:“那个小夏……” 张元皱眉:“他不是我们孤儿院的孩子,只是来做义工的学生。” “我知道,”陈宏宇无所谓地摆摆手:“我只是随口问问。”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他,看起来很干净。” 张元冲他颇具深意地一笑:“你更喜欢他?” “这个小夏……长得真好。”陈宏宇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感叹了一句。 室外,有知了在树上此起彼伏聒噪地叫着,令人平添一份燥热。枝桠间坠着的果实将熟未熟,带着一丝青涩,反而更加诱人了一般…… “小夏哥哥,你下次还会带好吃的来吗?”吃完曲奇,意犹未尽的孩子们都眼睛亮亮地看着解夏,有年纪小些的直接问出口。 少年偏过头,认真想了想,才回答:“会的。” 得到答案的孩子笑了起来,年纪大些的神态中也流露出些许高兴。 少年见到他们的笑容,也弯了眼角。 陈宏宇从院长办公室出来,走到楼下时,一抬眼便是少年站在阳光下,干净清澈到近乎透明的笑容。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刚刚吹的冷气和品的茶水一点没能消去他的那个念头。然后,他想起了手机里的一张照片,其实在刚刚解夏一走进院长办公室的瞬间,他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此时突然回想起来,他确实见过他……的照片。 急步走到背人处,他拿出手机,从相册里找到那张照片。 穿白衬衫的少年坐在课桌边,在低头收拾抽屉里的书本。大约是不知道有人在拍照,他只露出夕阳余晖下的半张侧脸,表情平淡无波,却有种奇特的美感,吸引着人的视线。 原来他叫解夏。陈宏宇想起发照片给他的人,给他随意取了一个“芒果布丁”的代号,真是不知所云,极度和本人的气质不相符啊。 “芒果布丁订一份外卖,什么时候能送到?”他又想起那天自己收到那张照片时,几乎立刻就给对方回复过去的短信。可对方一直没有答复他。 本来这阵忙福春里孤儿院收购事宜,他也没有时间理会这茬。可今天事情都忙完了,又恰好无意见到解夏的真人,他恨不得下一刻就得偿所愿。 “芒果布丁一份,货到付款。”此刻,他又发了一遍短信,抬眼看了一下远处背对着他,似乎在和孩子们说话的少年,他着实按捺不住,短信刚刚发出去一会儿,又迫不及待地又朝对方手机打了个电话。 第五十六章 狂欢开始 “嗡嗡嗡……”这是一间家具都蒙着白布的房间,一个身材微胖不高不矮的男人本来斜靠在同样被白布覆盖住的沙发上睡觉,听见同伴的手机震动声就睁开了眼睛。在本市传媒业,很多人都认识他,见面都叫他一声“斌哥”。 房间的窗户边架着一个加了长镜头的相机,身穿白色T恤的年轻男人坐在相机后面的椅子上,正专注地看向镜头外,被牛仔裤包裹的双腿又修长又紧实,窗沿边的手机直到寂寞地振动完毕,也丝毫没有得到来自主人的关注。 “小龙,你今天这手机都振多少次了?业务够繁忙的啊!”斌哥干脆坐起来点了一支烟,调侃着对方。 “呵呵,还好。”小龙随口应着。“斌哥,你小心一点。白布要是被烟烫出洞,屋主会找我们麻烦的。” “知道知道,你可真够烦的,第几遍了这都是,到底是你年纪大还是我年纪大,这么爱唠叨。”斌哥不耐烦地摆摆手,烟灰四落,转而又问,“打电话来的那是谁啊,男的女的?”闲极无聊的他本着职业素养必备的好奇心,八卦地问。 “一个小朋友。”小龙连姿势都没换,继续望着镜头外。 “小女朋友吧?”龙哥觉得自己真相了,“怎么的?分手了?这架势……还是你甩的她?”斌哥冲他挤眉弄眼,没什么前辈的节操,偏偏他说话的对象压根不回头。 小龙闻言只是不置可否地嘻嘻一笑,嘴角旁现出两个梨涡,顿时显得年纪又小了几岁,简直像个刚入学的大一新生。 斌哥拍了拍自己中年发福后微凸的肚皮,觉得小龙这是默认:“唉,女人都是这样啦,感情好嘛千依百顺,要分手时就变冤鬼缠身。”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斌哥你这么懂,下次我要去告诉嫂子。”小龙边说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未接来电数量。二十四条了,本来满格的手机电量目前已经耗去一大半。 对方这是已经到了要暴走的边缘了吧?他淡定地把手机电源接上。 “去去去。”斌哥笑骂。 “斌哥,来了!”小龙的语气忽然一喜,后者闻言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仿佛微胖界里灵活的相对瘦子。 “我看看!”他冲到镜头前,挤开小龙,“哟呵!这么多嫩模型男,李天恺这是包了一家模特公司吗?”镜头外,外形出众的男男女女正鱼贯而入一间豪宅的大门,他兴奋地咔嚓咔嚓连按快门,顺带咂咂嘴,“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这些连小咖都算不上的虾米不过是点心,瞧这阵仗,正餐肯定大有来头!” “啊?”小龙茫然。 “商政界名流,影视界大咖,今天咱撞上大料了!”斌哥语气简直亢奋不已,他手里的烟灰簌簌落下,“这些小模特都是来热热场的,重头戏在下午到晚上。” “这倒是名副其实是‘白日宣淫’。”上午十点多的阳光有些刺眼,坐在窗前的小龙眯起眼睛,语气里有点很难被察觉的冷淡,“恒光集团现在内斗很厉害吧,李天恺这是要下台了,想来个‘临死前的狂欢’吗?”他转头问斌哥。 “你懂什么,这位李公子这些年那是修身养性了。早几年,他可是个什么都敢玩敢沾的坏胚子。当初他上位时啊——”斌哥自然没有察觉小龙语气里的异样,只是拉长了声调,沉浸在自己的听里,“那叫一个腥风血雨,可是越到最后紧要关头,人家越是玩得变本加厉。”他感叹,“反正有钱人释放压力的方式咱理解不了。总之,李天恺就是个看起来正常的疯子。” “这么有钱的疯子。”小龙嘀咕了一句。 斌哥拍拍他的肩:“没办法,人家就是命好会投胎,捅破了天也有钱补。好了,你继续盯着,昨晚上没睡好,我再去眯会儿。” 第五十七章 可口 小龙继续坐到相机后没多久,窗沿上的手机就再一次振动起来。这次,他没等它自然停下,而是直接手动挂断了。又过了几分钟,他才重新拿起手机,快速地编辑了一条消息发出…… “啪!”在一间凌乱的小居室里,周一东怒气冲冲地将手机狠狠砸到老旧梳妆台的镜子上。 从昨天到今天,他打了那么多电话,金海岸的那个罗经理一个也不接。他越来越无法冷静, “喵喵喵……”一阵可爱柔软的猫叫声从手机里传来,这是他的短信提示音。 他面色铁青地捡起手机。 短信内容令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稍显刻薄冰冷的笑容,使这张原本年轻活力的面容减分不少,可随即他更加焦躁了。 “原料暂缺。”他飞快地回复好,一把将手机抛到床上。 “喵喵喵……”短信音又响了。 “妈的,变态老男人。还有完没完!”他怒气冲冲地拿起手机,却在看到短信的一瞬间坐直了。 “今晚10点半,金海岸。” 发件人:罗…… 陈宏宇以为他订购“芒果补丁”的短信会依旧石沉大海,没想到这次对方倒是很快就回复了:“原料暂缺。” 原料暂缺?陈宏宇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正和孩子们站在一起的解夏,身形单薄秀气的少年微笑着站在一群孩子里。 阳光下,他也似个孩子。 哦,他本就是个孩子。陈宏宇在心里纠正自己,对方有着接近成熟的身体,却又有孩子的心智,简直是上帝送到他面前的礼物。 陈宏宇想,即便尝过很多年轻男孩的滋味,可直到见到解夏他才明白,原来他一直压制而无法满足的欲望,是这样一个少年。 他想象着少年没有穿衣服躺在他身下哭泣呜咽的模样,几乎要无法自持。 唔,也许穿着衣服更好。他想着,表情和善地朝着孩子们走过去,少年见到他靠近后,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几分。 陈宏宇装作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变化,只是对着那群孩子笑眯眯地问:“小夏哥哥做的曲奇好吃吗?” “好吃!”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大声说。 解夏脸上的笑意重新加深,刚刚浮现的拘谨则褪去了一些。 陈宏宇感觉自己体内叫嚣着“饥饿”。 “还是自己动手做的东西最可口。”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曲奇盒子,笑着转向少年,“小夏,你说是吧?” 解夏顿了一下,礼貌地笑了笑:“嗯。” 这有点迟钝木讷的微笑,令他想起芒果布丁入口那清甜顺滑的,却又奇异地带了一点淡酸微钝的口感。犹如维纳斯的断臂,少年智慧上的些微欠缺,尤其令人沉醉。 陈宏宇忽然觉得那个“芒果布丁”的代号,倒也有些贴切之处。 咕咚——他近乎是条件反射一样轻轻咽了一口唾沫,仿佛真有芒果布丁顺着唾液划入食道。 原料暂缺又怎么样呢?他看中的“食物”近在眼前,他有的是办法。 毕竟,还是自己动手的,最可口…… 第五十八章 是谁 “副总裁。”冯森汇报完工作,正要离开韩方旭的办公室,韩升推门走了进来。 韩升颔首,走到韩方旭办公室桌前:“哥。” “从机场直接过来的?”韩方旭抬起头,将视线从手中的文件移到他略显疲惫的脸上。 “嗯。”韩升点了点头,语气颇为快意地说,“我听说恒光的事情了,李天恺这个混蛋要下台了。” 看到冯森关门出去后,韩方旭笑了笑,他们兄弟都对李天恺有着深深的厌恶:“他已经把当年的东西都交给了我,我找可靠的人看过了,是原版。除了之前给我们看过的一版,没有其余副本记录,放心吧。” 韩升脸色微微一僵,随即点了点头:“知道了。” 韩方旭从办公桌里拿出一个闪存盘放在桌上,推到韩升面前:“我没看,你拿回去自己看看吧,确定一下,是不是和当年发生的全部一样。事情的经过你全程在场,比我了解。我信不过李天恺的为人,他如果再留一手,也是麻烦。” 韩升的视线落在牛皮纸袋上,又飞快地弹开、垂下:“知道了。” 韩方旭听着他连续两遍重复同样的回答,也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有一瞬,他的思绪发散想起了解夏,少年在与不熟悉的人说话时,语气总有些刚刚好能被听出来的不自然,因为他总会避开对方的视线,再用简短的、重复的或相近的固定语句回应。 旋即,他回过神来,对面前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笑了笑:“拿回去,睡一觉起来再看。” “好的。” 待韩升走后,韩方旭翻着冯森之前拿进来的策划书,有些心不在焉。少年现在大概是在福春里做义工,把那些曲奇分给孩子们吃吧。想起昨天做曲奇时的温馨气氛,他不禁愉快地勾起唇角。 明天就又可以见面了,他想着,拿起桌上的电话:“冯特助,帮我……” “好的。”冯森挂上电话微微出神。 “冯特助,你怎么了?”其他部门的同事敲门进来,见他很少见地走神了,便关心地问了一句。 “没事。”冯森职业化地微微一笑,迅速投入进工作角色当中。 自家的老板最近总是让自己办一些令人困惑的事情,基于助理的职业道德他也只能自己在心里困惑困惑。之前不知道为什么要查归元心理咨询中心的病人资料,今天又让他高价找一个名牌大学生,能够明天一天线上辅导功课。 冯森能从一个部门文员做到总裁特助,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他很快找到了合适的人选,然后继续手头的工作。 而从韩方旭手里接过东西的韩升,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办公室。在关上门的瞬间,他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 松开手,看着手心静静躺着的闪存盘,他知道这里面是一段录像。 他想起在美国时收到的那封,查不到来处的邮件。 李天恺是卑鄙,并且也从不掩饰他的贪婪和阴狠。而且,既然有闪存盘在手,又和他哥达成了协定,李天恺又怎么会再用音讯那么隐晦的方式来威胁自己? 所以,会给他发那封邮件的H1622,又是谁? 第五十九章 派对 “咔擦、咔擦、咔擦……”年轻男人快速地按着相机快门,从各个角度捕捉着李家别墅窗户里的场景。他的嘴角微微翘起,脸颊上两个梨涡顿时浮现,显出几分孩子气的天真,只不过他镜头前拍摄下的内容,却是一幅幅不堪入目的淫靡画面。 他的同事斌哥此时也从沙发上起来了,正站在他身边,一只手依旧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另一只手则把着单筒高倍望远镜,边看边发出啧啧的感叹声;“李天恺真是有钱敢玩,荤素不忌,男女通吃,这房子里除了佣人,就没有穿衣服的人了吧?” 小龙按快门的手指丝毫未停,语气自然地说了一句:“佣人从一开始就没有穿衣服。” “咳!”见多识广的斌哥被自己的烟呛了一口,“那边……沙发那儿……你看,不是有个穿着衣服的男佣吗?” “他是仆人。”小龙专心致志地拍照,随口回了一句。 “仆人佣人不是一个意思嘛……咳咳咳……”斌哥正说着,小龙伸手把他的望远镜移了一下方向,他又是一阵呛烟咳嗽,“看这服装道具……这三人是在玩女王、男仆和奴隶的游戏?” “对。”小龙的语气平淡无奇,简直毫无波动。 “你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真是……啧啧……是不是年纪轻轻就那方面有问题,这样的场面你都没点兴奋的感觉?”斌哥眼睛继续盯着望远镜头,用肩膀撞了一下小龙的手臂,开着玩笑。 “斌哥,不带这么埋汰人的,我这叫新闻工作者的专业性好吗。”小龙笑眯眯地回答,镜头前的男男女女依旧不知疲倦地在欲壑中纠缠沉沦,大片白花花的肉体交缠在一起,令人觉得反胃作呕,他的镜头则朝旁边移动:“李大公子自己倒是藏得严实,一早就进了卧室,没拍到正脸的。” “这些料就够劲爆了,这是李天恺他家,人家可能不愿意在客厅凑合吧。”斌哥忽然语调一高,“哟呵,那男仆转头了!嘿嘿!竟然是市长的小儿子,这下乐子大发了!” “怎么?斌哥,你打算爆市长家公子的料?那我多拍几张。”小龙立刻又转回镜头。 “市长现在风头正健,你斌哥我是这么想不开的人嘛?啊?!先拍,留着,说不定以后有用。”斌哥扔掉手里的烟头,又朝另一个方向指了指,“壁炉旁边那个,就穿了三点式,正拿针筒注射什么玩意儿的女的,那是规划局局长的独苗千金,也拍几张。” “斌哥,你是有照片收集癖吗,这些照片又不能爆,留着都烫手。”小龙虽然按着快门,却也不解地问。 “去你的,你斌哥看起来是这么恶趣味的人?”斌哥本来习惯性去摸烟盒,半路听到小龙的话,肚子一挺努力端正自己的前辈形象。 可惜小龙连余光都没有分给他。 “小龙,你等着吧,这些不干不净的官员,十个里面总会有五六个迟早是要倒台的,这些照片以后也是一点干柴,让他们身上的火烧得再旺点。”斌哥难得严肃了一把。“混了这么多年,你斌哥我的初心加良心,也就剩下这么一点点喽……”他自嘲地又点了一支烟。 大概不知道这样的话要怎么接,小龙没有吱声,只是更加频繁地按着快门。 斌哥也不以为意,继续津津有味地拿着望远镜看“直播”:“我说小龙,你的手机这会儿消停了,怎么,哄好了?” “呵呵。”小龙笑而不语,转头想起什么来,问,“斌哥,我今晚去金海岸,你来不来?” 第六十章 监控 斌哥挑挑眉,嘬了一口烟:“这么潇洒?你一个月工资都不够去金海岸开一瓶酒吧。” “说得好像斌哥你的工资就够似的。”小龙笑眯眯地反击,“有人请客,我一个人去很无聊的。” “你还认识这么有钱的朋友?”斌哥弹掉烟灰。 小龙抿嘴笑了笑不作回答,梨涡稍纵即逝。 “还有什么人去?” “没别人。” “去,怎么不去!”斌哥昂头一弹烟头,口气豪迈。 “斌哥,小心柜子上的白布。” “别啰嗦了,怎么可能……啊,真的烫到了!”斌哥赶紧“抢救”白布,心有余悸地看着白布下大气质感的欧式立体柜,吁了一口气,“还好没有烫到柜子,一看就好贵的样子。” 小龙扭头看了一眼:“漆面的柜台上好像被烫出一点印子了。” 斌哥立刻紧张地把头趴在柜子上看了好一会儿,悲痛地发现小龙说对了。于是他把白布掉了个头,将烫出洞的一端铺到地上折进内侧,再盖住了柜面,自欺欺人地说:“年轻人眼神不好,哪里有什么印子,眼花啦,那是反光。” 小龙心照不宣地点头:“嗯,大概是我拍照拍得眼花了。”然后把相机朝斌哥手里一塞,“斌哥,你帮我顶会儿,我去‘放水’。” 走进洗手间,小龙拧开水龙头,背靠着门,打开了手机,远程视频画面实时传输了过来。 说是“远程”,其实一点也不远,就是对面那幢李家别墅。视频中,一个男人背对着视频镜头抽着雪茄坐在房间正中央,而他的对面,是满满的一块块监控视频屏幕,整个别墅从前门到后门,从地下室到露天顶层花园,所有场景一览无余,尤其是如今派对的主要场地——客厅,更是360度无死角。 小龙随手点击了一下手机屏幕,就切换到另一个视频镜头了,在另一个角度的视频中,那座房间里没有开灯,屏幕投射的光线在男人的脸上忽明忽暗,烟雾缭绕中,他露出阴狠嘲讽的笑容。作为这场不分昼夜的狂欢派对的发起人和组织者,他大概是整幢别墅里此刻唯一清醒的人了。 他是李天恺。 小龙看着手机屏幕,抿了抿嘴,梨涡若隐若现…… 天色渐晚,解夏结束了在福春里做义工的事情,走到孤儿院门前时,陈宏宇追了过来,殷勤地问:“小夏,你家住哪里,我也要走,不如顺道开车带你吧。” “谢谢,我坐公交车就可以。”解夏礼貌地拒绝。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陈宏宇按捺住心中的失望,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依旧脸上带笑。 “好的,陈先生再见。” “再见。” 虽然先于少年一步离开了福春里,可驾车的陈宏宇却心猿意马,解夏的样子总在他眼前浮现,挥之不去。经过商业街的时候,他停车去了一家珠宝店,精挑细选买了一条铂金的项链,细细的链子上有一个镂空的心形坠子,他想象着少年解开衬衣领口,将链子戴上的情形,不禁笑了。仿佛那线条优美纤细的脖颈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他只要伸手,便能按住他、固定他,令他无处可逃。 只是想一想,都令人觉得亢奋,连记忆里之前经手的几个少年曾经带给他的愉悦感都下降了。都是一个学校的男生,感觉上和解夏却相差了很多呢…… 第六十一章 礼物 陈宏宇回到车里,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拿着从张元那儿要来的解夏家的地址看了一眼,他想了想,又查了查网上的地图,还是决定先打个电话。 “嘟嘟嘟……你好。”少年清淡无波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他精神一振,“你好,是解夏家吗?” “是的,你找哪位?” “是解夏吗?我是陈宏宇。”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少年正在把这个名字与本人对上号,“是……陈先生吗?”他的声音因为带着疑惑和不确定,显得压低了一点,尾音又微微上扬,配上他的嗓音,实在勾人。 “是我。”陈宏宇一手拿着项链轻轻晃动,一边说道,“福春里的孩子说想感谢你,请我帮他们送一份礼物给你,你方便来拿吗,或者我送去你家?” “不用了,谢谢。”解夏一口拒绝,甚至没有问礼物是什么。 “孩子们的一片心意,拒绝就太残忍了。再说,你不想知道礼物是什么吗?”对于如何在对话中引导少年的注意力,陈宏宇颇有心得。 少年似乎迟疑了一下:“是什么?” “一个小玩意儿。”陈宏宇轻描淡写。 “哦。”少年倒也没有追问,“我在写作业,我下次去福春里再拿。” “礼物我已经带出来了,不然明天约时间地点见面给你。明天是周日,你出门的吧?” 少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大概是被他话赶话地不懂怎么拒绝:“好的,明天上午我出门的。” “那早上九点半,在富丽娜酒店大厅里见面好吗?你认识富丽娜酒店吗?”陈宏宇问。 “认识的。”少年答。 就在少年家旁边五六百米的地方,新建的高档酒店,对方自然认识。陈宏宇满意地挂上电话,把玩了一会儿项链,将它按照原样收进丝绒盒子里,这才驱车去公司…… “副总裁,您回来了。”陈宏宇推开韩升的办公室,满脸堆笑。 与之相比的,却是韩升的面无表情。 “当年的事情,你有没有泄漏出去?” 陈宏宇先是笑容一僵,随即冷汗就滴了下来:“没有,绝对没有。”他信誓旦旦。 “你的堂兄,靠得住吗?”韩升不放心。 “他现在是功成名就的心理专家,不可能自毁前程,绝对守口如瓶。”陈宏宇说得斩钉截铁,就差拍着胸脯保证了,可韩升的面色依旧难看。 陈宏宇不知他怎么今日忽然又问起当年那件事情,想问又不敢问,怯懦的模样令人看得很心烦。 韩升不欲多谈,挥挥手:“你出去吧。” “副总裁,那件事是李天恺设的套,后来那个女孩自杀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其实我们并没有……” “住口,出去。”韩升不想再听下去,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陈宏宇退出了韩升的办公室,越想越觉得奇怪,忽然对自己刚刚帮堂兄打包票的事情踯躅起来。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给堂兄打电话,对方的手机却提示关机。 他倍感奇怪,因为他知道作为为很多社会名流服务的心理专家,他的堂兄是24小时手机开机的。于是他又拨打了对方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护士:“你好,归元心理咨询中心。” “我找陈家栋陈医生,他在吗?” “不好意思,陈医生今天下班了呢。” 挂断电话后,陈宏宇又打了陈家栋的家庭电话,同样无人接听。 第六十二章 罗望子 斌哥没什么形象地靠坐在金海岸会所包间的真皮沙发上,几乎整个人都摊开来了,他拍拍沙发,很小家子气地感叹了一句:“这皮子,比我家客厅沙发的还好。” 小龙坐在一侧,闻言咧开嘴直乐。 斌哥还是有点好奇,坐直了问:“说起来,小龙,你上哪儿冒出来这么有钱的一个朋友?”虽然从没有来过金海岸,可金海岸一个标准包间就得几万元起价的传闻,他还是听过不少回的,这还没涵盖其他任何消费项目的,纯包厢价。 小龙眨着眼睛笑而不答,倒是包间外忽然有人敲门,门从外面被打开后,五个人鱼贯而入。 领头的男孩年纪稍长,二十多岁的样子,其他四个男生看起来也就刚刚二十上下,年轻得几乎稚嫩,虽然都面带微笑,但或阳光,或俊朗,或腼腆,或玩世不恭,总之各不相同。 “先生,晚上好。”四个男生在斌哥和小龙两侧落座,距离不远不近,神态自若。领头的少年朝小龙职业地一笑:“两位先生是罗经理的贵宾,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我,我是元朗。” 斌哥放在沙发上的手臂一僵,然后朝小龙使了个眼色,小龙却笑嘻嘻地冲那少年点点头:“好,你出去吧。” 等门一关,小龙看向那四个少年,脸上的梨涡又深了几分,很是招人喜欢:“几位帅哥不做个自我介绍?”他对斌哥的眼色视而不见。 “我是Allen。”“Bowen。”“我是小光。”“我叫飞飞。”几个男生陆续说完了名字,其中一看性格就很活泼的飞飞冲着小龙反问:“先生,贵姓啊?” “免贵姓罗,你们叫我小龙哥就好。这位是我上司,来,大家乖乖跟我叫,斌哥好——”小龙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学港台片的腔调介绍斌哥。 这小子胆儿真是越来越肥了,动不动拿前辈寻开心!斌哥瞪了他一眼,没成想四个少年已经很乖地整齐叫他。 “斌哥好!”声音整齐划一,有着年轻男孩嗓音特有的蓬勃,和这富丽堂皇的环境却不是很搭调。 斌哥撑着沙发的手差点一滑。 “我们出去抽根烟,你们自己先玩。”斌哥语气堪称和蔼慈祥,对着四个男孩说完,就把正在吃果盘的小龙拽出了包厢。 “罗望子,你不是说没别人来吗?”一出门,他就连名带姓地问小龙。 据说这名字,很含蓄地表达了罗爸爸望子成龙的美好愿望,不过作为儿子的这位,貌似很不喜欢这个一念快就成“罗王子”,再念快直接就变成“骡子”的名字,所以大力推广他的小名,小龙。 “高斌大哥,斌哥,老高,是就我们俩啊,这不是太冷清,叫几个男孩来热闹热闹嘛,斌哥你要不喜欢,我去让人换换?” 小龙变换着称呼回敬他,一脸无辜。 “换个球啊!”斌哥点燃一支烟,“这些男孩太小了,估计没成年。”他板着脸,和平时不怎么正经的形象完全不同。“而且,为什么是找的男孩子?我都结婚这么些年了,难道是你好这口?” 小龙一怔,随即一笑:“我们就是唱唱歌,又不做什么。男孩女孩有什么所谓的。还是……”他故意拉长声调,“斌哥你想做点什么?” 斌哥狠狠白了他一眼,“我看起来像是对男孩感兴趣的人吗?!管好你自己。” 小龙笑嘻嘻地点头:“斌哥,都说这金海岸的男生比女生还有玩头,我这不是想趁着不用自己花钱,开开眼界嘛,又不是真要干嘛……” 迎面有个男人带着几个安保走了过来,暖色的灯光照在空间感十足的冷色镜面墙砖上再次折射,光线便有些冷清的朦胧感,也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第六十三章 玩得开心 直到这个男人一行走到他们眼前,斌哥才发现,这是个非常英俊的年轻男人,也就比自己年轻个几岁。对方一身黑色剪裁得体的西装,气质有些矜贵,却并不傲慢,更不无礼,刚刚领着四个少年来的元朗见到来人后,立刻快步从另一边走了过来:“苏少,这二位是罗大经理的朋友。” 全金海岸都知道罗坤曾经叫嚣着要对付白苏,最终却落得自己下落不明的下场。可是昨天,有人以罗坤的名义定下这个包间时,迅速得到消息的白苏却没有任何表示。元朗的心里只转过这么一丝念头,便立刻打起精神来笑脸相迎。 反正,不管罗坤也好,白苏也罢,都不是他这样的小喽啰能惹得起的。 “白苏,”白苏对元朗轻轻颔首,便朝斌哥和小龙微微一笑。说是微笑,其实也只是淡色的唇浅浅地抿起一个弧度而已。但是这笑容恰到好处,虽然不算真诚热络,却也没到虚假得令人不悦的地步,很程式化的笑容,没有半点特别。 他的视线逐一在他们脸上扫过,并没有多做停留,而是以公事公办的官方口吻说,“希望二位今晚玩得开心。”说完他就带着人走了。 元朗目送白苏离开,对斌哥二人客气地一笑,也转身进了旁边隔了几步路的一个包厢,开门的一刹那,里面热闹的歌声笑声一并流泻而出,又随着关门后,戛然而止。 看着白苏离开的方向,斌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小龙,那个罗大经理……罗坤……是谁?你亲戚?”他总觉得罗坤这名字,自己好像在哪儿听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姓罗,我也姓罗,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小龙耸肩,笑眯眯有点吊儿郎当地道。 “非亲非故,那他干嘛请你来这里玩?”斌哥不解,对于罗坤其人有些莫名在意。 “我帮了他一个小忙。”小龙避重就轻地回答。 斌哥不是那种不分场合刨根问底的人,见小龙不欲多说,他也没再往下问。 “回去吧,虽然是四个小帅哥不是四个小美女,怎么也不能让人家久等,是吧?”小龙笑起来活力十足,伸手推开旁边的门就要进去。 “对不起对不起,开错门了。”小龙忽然一迭声地道歉。 因为他们的包间与隔壁的门是相邻的,这一侧的门都是一样的样式,刚才他与白苏说话时不知不觉移动了几步,一转身想当然地开门,这才不小心错开了相邻包间的门。但这一推门就能望见不同,有别于他们包厢的热闹,隔壁这间内似乎只有一个男人,他靠坐在沙发上歪着头,不知是醉了还是睡着了,对小龙的话毫无反应。 小龙也不管对方听没听到,道完谦就准备把门合上,却有一只手挡住了门,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到了手的主人,正是斌哥:“怎么了?” 斌哥的表情比刚刚说那些男孩子是未成年时还要严肃,他没正面回答小龙的问题,只是直接走了进去。 “喂,斌哥,这是人家的……”小龙把声音压着想去拉他,他却摆摆手,对似乎不明就里的年轻人低声吩咐:“进来,把门关上。” 小龙犹豫了一下就依言照做。 第六十四章 隔壁的男人 这两人走到沙发前,一左一右站定,都在打量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穿着不俗的中年男人。他靠坐在沙发上,鼻梁上有点印记,可能平时是戴眼镜的,因为放着酒水饮料和果盘的茶几上,正好有一副同样看起来就挺有档次的金属框架眼镜。 这个男人看起来四十出头,此时正合着眼睛,但是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呼吸也十分急速,他嘴巴有些微张,呼吸声很重,但呼哧呼哧又不像打呼噜,表情显得痛苦又愉悦,而且很明显是有些神志不清。 “他正在嗨。”小龙也瞧出门道了。他看着对方一只手臂的衣袖卷起,虽然包厢里灯光不明亮,但依稀能看到上面有几个针孔。 斌哥皱着眉不吭声,只低头快速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垃圾桶,就立刻动手翻起男人放在沙发一侧的风衣口袋。 “斌哥,你干什么?”小龙惊讶地问。 斌哥没有理他,只是很快从对方风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简易的封塑袋,里面有一支使用过的针筒。 就在此时,沙发上的男人忽然睁开眼睛,小龙吓得后退一步,斌哥的动作也是一顿。 可对方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存在,眼神涣散,表情迷离,他举起手,虚空一抓,好像抓到了什么,露出满足的笑容。 “斌哥,他还自残的啊?!”小龙指指对方的左手腕。在这么昏暗的环境下,也亏得他年轻眼神好,才看到那些原本被掩盖在衣袖下的疤痕。 斌哥凑上去仔细看了看,那男人的手腕上,有横竖交错、或深或浅的几道疤痕。他冷笑了几声:“有趣,心理医生不光吸毒自残,还有自杀倾向,这瘾也是够大的。”然后,他将针筒放在沙发上,就靠着男人的手边,紧接着拿起手机开始拍照。各种角度拍了好几张,拍完照把东西归位后,他就拉着小龙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一直默默旁观的小龙等离开那包厢后,终于忍不住问:“那人是谁?” 斌哥说:“陈家栋。” “陈家栋……”小龙默默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那个著名的心理医生?他吸毒?!”他忍不住低呼道。 斌哥“哼”了一声,“他刚刚那个状态,可不是尝鲜的新手。” 正说着,他们包厢的门从里面打开了,露出一张青春逼人的俊美脸蛋,是那个性格开朗活泼的飞飞,他脸上挂着明亮的笑容,“两位哥哥,在说什么悄悄话?” 斌哥和小龙互看一眼,默契地将对话到此为止。斌哥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和小龙一起回到包厢里。 包厢里的另外三个少年很自在地自己玩开了,Allen和小光拿着手机凑在一处不知在聊什么,笑成一团,飞飞边喝酒边跟他们聊着天。Bowen坐着正在唱一首不太热门的粤语歌,他的粤语并不标准,但是唱得很是投入。 飞飞侧着头,语气非常自来熟地问:“斌哥,小龙哥,你们喝什么呀?” “那个果汁就好。”斌哥随便指着一瓶果饮说,反正之前他已经看过价目表了,果汁比酒便宜——虽然对他的工资来说还是付不起…… 有人请客也不能太无耻,光是这四个小孩作陪就不知道要给多少钱了。 Bowen唱着歌:“ 年少多好,穷困多好,一文积蓄足以快乐到…… 财富得到,年岁不保,捐输不必讲究有扣报……”小龙坐在他身边,规规矩矩离着一只手掌的距离,他笑眯眯地说,“《年少无知》,这首歌有些年头了。” Bowen停下来,“嗯”了一声。他等着小龙继续聊,对方却只是说:“你这酒看着挺烈,还是喝果汁好了。” “谢谢。”Bowen的表情依旧算不上太热络,也没有立刻喝那杯果汁。Bowen大概是四个男孩里性格最不热情的一位,小龙尴尬地搔搔头,也没有再聊。 斌哥忽然把他拽回自己身边,低声认真地问,“小龙,你到底帮了罗坤什么忙?” 第六十五章 包厢 对于斌哥的话,小龙不答反问:“你认识他?”他的眼神亮了一瞬,似乎很是好奇,双眸在灯光变换却始终不算明亮的包厢中,好似晶晶亮的星星。 斌哥的记忆深处快速闪过一张模糊又阴狠的脸,“刚刚想起来,早前见过他。”他含糊地说,随即语气有些急切,“你怎么认识他的?帮他什么忙了?” 小龙“哦”了一声,想了下才说,“我没见过罗坤,就是前几天忽然接到个陌生电话,那人说这里会有个大新闻,我打电话确认过,包厢真的不要钱。我琢磨着,总不可能谁花这么大的代价来和我一个小记者恶作剧。”他忽然顿了顿,表情变成了讪笑,“而且对方说,这个新闻斌哥你更感兴趣……” 高斌闻言顿觉不靠谱:“你是想新闻、想爆料、想得疯了吧你!罗坤是什么人?!你不搞搞清楚就敢来!”他想到小龙压着这一茬缘由,如今被他逼问才说,立刻气得肺都在疼。 小龙一脸冤枉:“我查过了,”他压低本就不高的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这个罗坤,失踪了。” 他这话一出,高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一巴掌呼向他的后脑勺,却被后者灵巧地躲开。高斌压着怒气:“你知不知道,这个罗坤早年身上就背着人命了!现在还不知道修炼成什么个心狠手辣的妖魔鬼怪呢!你小子是嫌命长了吧,什么也不弄清楚就赶来这儿赴这个鸿门宴!” 小龙吓了一跳似的,干笑两声,“不是吧,这儿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吧……”被斌哥瞪了一眼,他没再开口。 斌哥却似乎转而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脸色更加难看了。 小龙有点小心地看着自己这个前辈的脸色,彻底不吱声了。 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被一旁的男孩子们察觉了,有人频频朝他们看过来。 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四个少年哄走后,斌哥烦躁地抽了两根烟,小龙大概没想到,一向笑眯眯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前辈,这次会反应这么大,一时间他也没有再开口。 “这个包厢,是你定的,还是罗坤开的?” 小龙眨巴眼睛,有点孩子气的动作令斌哥气都气不起来。 “刚刚我说了啊,罗坤开好的。”看起来一无所知的后辈这样回答。 斌哥:“我是说,这个包厢,它的编号,它所在的位置,是咱们来之前,就已经定下来了吗?” 小龙不明所以,却还是点点头:“是的。” “操!”斌哥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就算你不开错门,今天我们也铁定会以别的方式,发现陈家栋吸毒。”过了一会儿,他冷哼一声,才再度开了口。他看了一眼静静坐在一边,此刻无比老实的小龙,忍不住叹了口气,又点燃一支烟,狠狠嘬了一口,这才打开了话匣子,“我第一次听说罗坤这个名字,和你现在差不多大。不过我入行早,那会儿啊,已经在这行混了得有四五年了……” 第六十六章 何苗 年轻时,初出茅庐的高斌还不是“斌哥”,业内认识的前辈都叫他一声“斌子”。那时候,他也还没有发福的肚腩,没有猥琐的气质,虽然嘻嘻哈哈整天没个正形,但是年轻正直还不抽烟,为了蹲点一个新闻,他能两三宿不睡觉,身上有一股媒体人的冲劲和干劲。然后,在八年前的某一天,他遇到了职业生涯里没能迈过去的一个坎儿。 他从他的前辈老秦那儿打听到消息,恒光集团的继位之争已经白热化,李天恺心狠手辣出新高度,和他争的兄弟姐妹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下场那是一个比一个凄惨。那天他听说,当晚在“银色夜滩”夜总会,快要破产的昌晨集团落魄太子爷韩方旭和他弟弟韩升,宴请李天恺和他的朋友,“狂欢”一夜,为了拿下一个对昌晨能救命的项目合作合同。 这种商业黑幕,夹杂着李氏家族的内斗,在当时还是很吸引人的。 于是,他兴冲冲地去蹲点了。 可是,那晚李天恺他们玩得太疯了,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情。 他们轮奸了一个去包厢里送酒水的女服务员,可这个服务员并不是夜总会的小姐,甚至不是专职的服务员,而只是单纯去兼职的一个普通女高中生。 那时的夜总会本身就是“乱”的代名词,并不像现在的高级会所这样管理得多么严格。高斌也有点人脉,自己还舍得掏钱,很容易就买通了银色沙滩的一个服务员,顺利拿了一套制服,摇身一变就成了服务生。 不过,他错估了夜总会的忙碌程度,一晚上他尽职尽责地扮演服务员,端茶送水累得简直要瘫倒,好几次接近李天恺他们所在的包厢都没几分钟,就不得不走开。等那件事情发生,他意外得到消息跑去时,正好看到那个女生被人从包厢里半扶半拖出来。她的身上披着一件皱巴巴的女服务员工作服,几乎全裸。他一眼就看到她手腕上的多处青紫伤痕,有指印有勒痕有牙印有玻璃渣,以及她颤颤合不拢的双腿,和双腿间滴下来的红白浑浊液体。走道里地毯的颜色那样深,血渍污浊滴进去立刻被吸收、被掩盖,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存在。 这个女生也许受得刺激太厉害,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救出来,不停地试图推开旁边的人,嘴里喊着“救、救……” 不外乎是“救救我”,或者“救命”。 她很快被人捂住嘴巴朝一边拉走。 “喂,我是记者,你们不能……”年轻的记者高斌天不怕地不怕,可他刚一张口,就被人打倒在地。 那女生被人带走了,高斌则当场被打断两条肋骨,左臂骨折,严重脑震荡,内脏轻度出血,在医院足足躺了一个月。 而当时,在现场一声令下,让人围殴他的,就是罗坤——那是个阴沉的狠角色。 他愤怒极了,哪怕躺在病床上,也拜托前辈老秦跟进这个新闻。可是老秦却说,如果他还想要命,就别管这件事了。 他不顾医嘱提前出院,多方打听到那个受害女生的名字和住址。这个叫何苗的女生已经休学了,而且全家搬离了原来的住所。出生在普通双职工家庭的何苗,成绩不错,开朗善良,爱笑爱运动,时不时去孤儿院做义工,街坊家有事总是主动帮忙,是个招人喜欢的女生。直到巨大的不幸,在那一晚降临在她身上。 等到高斌查到她家的新住址时,一切都晚了。 何苗的父母绝不接受金钱的补偿和所谓的私了,而是选择了报警,走法律途径,想把祸害自己女儿的凶手绳之以法。可他们甚至还没有走到立案那一步,更没有能拿到开庭的通知,就先失去了工作。然后,因为无力偿还贷款,他们失去了房子。再然后,一直接受心理辅导的何苗却因为当初受到的刺激太大,无法走出阴影,严重抑郁,在一次出门散步时跳河自杀。目睹何苗轻生一幕的母亲悲痛欲绝,在一周后服用过量安眠药步女儿后尘。其父在之后去警局,想再次尝试给女儿立案的途中,精神恍惚不辨路况,出了车祸当场死亡,那段路的监控损坏已久,肇事车逃逸,至今查不到司机是谁。 那晚何苗遭受的恶行,仿佛是一场持久而惨无人道的灾难。 而他们一家三口,在这场灾难中,以另一种方式,无一生还。 第六十七章 巧合 高斌又震惊又愤怒,选择孤独而执着地继续往下追查。 花费了一些时间后,他终于查到,当初为何苗做心理治疗的医生,名叫陈家栋。 当年,陈家栋是何苗学校的校医还兼职心理医生。这个临床心理学专业的高材生,在毕业前夕揭发自己的导师,称其论文资料数据作假,以及将学生的论文据为己有。虽然,导师被学校扫地出门,他却也莫名失去了留校资格,最后辗转落魄地在何苗就读的高中当了一名校医,拿着微薄的薪水,平凡卑微地度日。他的性格大变,几乎与之前的亲戚都断了来往。 就是这样一个生活态度消极漠然的人,却主动提出为何苗做心理治疗。而在何苗死后没多久,他就从学校辞职,并迅速地开了一家心理诊所。正在高斌疑惑,陈家栋哪里来的创业启动资金时,又被他查到一件事——昌晨方面拿出了一百万作为和解私了的补偿。还有一说,是一百五十万。对于当时风雨飘摇、做个项目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的昌晨来说,不管是一百万还是一百五十万,都足够有诚意了。 这笔钱,据说何家已经收了。 可高斌知道,他们并没有收。 所以,钱去哪儿了呢? 经手这笔补偿款的办事人,也姓陈,叫陈宏宇。 他是陈家栋的堂弟,在昌晨任职。 这可……真巧啊。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巧合”。 高斌开始怀疑何苗的死因,她的抑郁症真的是因为阴影太大所以那么严重,严重到……时隔接近两个月,再自杀吗? 可在这之后,他并没有继续查下去。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再查了。他的新婚妻子怀孕了,却莫名其妙在下班路上被人撞倒流产。他的父母出门晨练,回来被家门口的一堆死猫死狗和大滩鲜血吓得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 他知道这是有人在警告他,而他屈服了。妻子的眼泪和父母的惊惶,他无法视而不见。 他开始抽烟,开始油腔滑调,开始只跑花边新闻,开始拍了照片却不刊登…… “斌哥。”小龙开了瓶酒,给他倒了一杯。 斌哥一口喝完,表情有些动容。“小龙,我和你说这么多,是因为这些事我憋了这么多年,我难受啊!”他用力地拍着胸口,仿佛想锤散什么东西,“我也是希望你明白,罗坤沾着的都是什么人什么事。你还年轻,经历的少,别以为有新闻就往前凑。”说到最后,他苦笑了一下,“当初,老秦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小龙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斌哥提醒。”他又倒了一杯酒,试探地问,“那刚刚拍的照片……” 斌哥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尖发白,“我记得你说过,你认识一个黑客朋友?对方能信得过吗?” 小龙很肯定地点头:“能。” 斌哥吐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那就把照片交给他,让他发到网上去。这样,谁也盖不住。这么多年,有些报应总算来了。” 小龙毫不迟疑地应承下来。 斌哥意兴阑珊地站起来:“走了,没劲。” 小龙可惜地环顾了一眼风格奢华的包厢:“都没怎么玩就走了?” 斌哥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我不管你,开车先走了。你自己到时候想办法回去吧。” 小龙嬉皮笑脸地冲他摆手,也不等他走,回头拿起桌上没人动过的那杯不加冰块的果汁喝了一口,然后向后仰靠在沙发上,扯着衬衫领子,语气轻快地低声说了一句:“这么贵,不能浪费啊……”也不知说的是那果汁,还是别的什么。 斌哥一边无奈地摇头一边离开,他的目光在隔壁的门上稍作停留,脚步没有停下朝着电梯走去。 罗坤失踪和他透露陈家栋是瘾君子有什么关系?或者,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的人,根本不是罗坤?他想不通,也不打算去查,反正无怪乎狗咬狗,一嘴毛之类的。 不过,这谁拿谁当枪使,还不一定呢。 第六十八章 年轻男人 从停车场拐弯开车出来时,斌哥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孩正站在马路对面,望着金海岸娱乐城灯光闪耀的大门。路灯的光线是从侧面打过去的,光阴交合盖住了男生年轻的面容,可是他的轮廓依旧彰显着那无处掩藏的青春。高耸堂皇的建筑像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大怪物,淌着流光溢彩的涎液,犹如凝视一般隔街而立,似乎随时准备吞噬他。他却义无反顾地朝它走去…… 斌哥把手里的烟头从车窗弹出去,眼不见为净地开走了。 有句谚语叫“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同理,你也阻止不了一个自甘堕落的人。上帝都不管的事情,自然也不需要普通人操心。 那男孩自然没有注意一旁缓缓驶过的车里的注视,只是走到大门前,对着看起来像是安保负责人的一个高大男人说道:“是罗经理约我来的。” 对方彬彬有礼:“请问您的名字是?” 男孩报上自己的名字,“周一东。” 男人训练有素,丝毫不因为对方的年龄而流露出轻视:“周先生,请跟我来……” 周一东迈进金海岸的一瞬间,没有想到自己会看见那四个男生,一向最没心没肺的飞飞见到他,竟然还有脸高兴地跑过来,跟以前一样勾住他的肩膀,“东哥,你也来了!” 他的语气开心得好似假期里同学聚会的小别重逢。 其他三个男孩也停住了向休息室走去的脚步,表情各异地站在原地。 周一东扯了个讥讽的笑容,视线像刀子一样逐一在他们脸上扫过,可惜他们却没有像以往那样低下头。这让他五脏六腑里的火气腾地往外冒! “周先生,这边请。”带路的男人对他们的表现视而不见,只是朝前做了个手势,示意周一东继续跟着他朝前走。 现在还不是算账的时候,周一东勉强冷静下来,冷着脸走开了。 只是,他的心中实在难以平静。虽然这里的灯光算不上明亮,他也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可他们身上现在穿的衣服鞋子,包括手腕上戴的手表,都不再是跟着他时买的青春快销品牌服饰,而是真正的奢侈品,那些连他在时尚杂志上看到新款后,即使心动却也承担不起售价的高奢品牌。 金海岸的钱,这么好赚吗?周一东垂下眼睛,眼中有深重的愤怒与不甘。 他被带到一间无人的包厢,茶几上果盘凌乱,桌上还有几只装着果汁的半空杯子,一看这就是一间被人使用过、还没有来得及打扫的包厢,这种被人轻慢的感觉令他更加火冒三丈,如果没有先看到那四个男生身上穿的戴的,他早转身离开了。可如今他只是握紧了双手,压抑着不快与恼火,静静等待。 不过,他并没有等到罗经理。在他坐下不久,一个年轻的男人就走了进来。 对方穿着寻常普通的白色衬衫,五官很是好看,脸上的笑容亲切又明快,看起来虽然比他大了不少,却更有种比他讨人喜欢的孩子气——真是叫人看了就讨厌。 “周先生,你好。罗经理有事不能来,叫我来……”年轻男人向他微笑,眼睛明亮得像天边的星星,脸颊上两个梨涡若隐若现…… 第六十九章 领班东哥 周一东一开始脸上还满是戒备,可随着年轻男人的叙述,渐渐地,一抹惊讶与更多的贪婪在他的眼中出现…… 今晚过后,金海岸多了一个叫东哥的领班。 以卵击石这样的蠢事,周一东自然不会做。在拿几万块钱“买断”他手里那些男生的照片视频,和月月“高薪”地做个领班——两者之间,傻子都知道应该选后者。 他昨晚决定的瞬间,竟然生出一股轻松来。多好啊,以前他还要费尽心机地花时间、使手段、撒钱,有时候甚至还得想办法搞点药,来拢住这些男生。从今晚后,男孩子都是现成的,他少花多少心思,坐收多少钱?真是想想就快活。 来之前他也打听过金海岸的事情。当时他就顺耳听了那么一两句,据说,在这儿,只要手底下有五个少年的领班,哪怕这些孩子个个不拔尖,一晚上抽佣金也能轻松上万。 新上岗的领班东哥,大概会是很令人艳羡的存在。毕竟,他一来就管着七个“少爷”,一个正当红,两个帅得惊人,还有四个据说是他本就有交情的同学,且还都是刚来的新人,陪客的机会多得不得了。 只是,此时的东哥并不清楚,人红的不服管,帅气的心眼多,以前惧怕他的同学们拿回了把柄,也不会再任他摆布。更重要的是,金海岸的领班从来不缺,他手底下的男孩都是别的领班那儿分来的,虽然大经理白苏的话没人敢不听,可各人心里的小算盘怎么打,对东哥又是如何不满,却也不是大经理能管得到的。所以,等于他一来就已经得罪了很多人。毕竟,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没有人领着入门的领班,在这个行当里都走不远,原因无他,这一行的诱惑太多,沾染的是非也多,只要你踏进来一步,就再无可退之路,只能前行,哪怕前面也是万劫不复。 这就好比一个深陷泥沼的人,不挣扎则慢慢下沉,挣扎只会陷得更快,反正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了。 可一个人怎么才会掉进沼泽里呢? 只要这人贪图沼泽那边的海市蜃楼,却不看脚下地走到泥潭边……轻轻在他背后推一下,就可以了呢。 黑夜过后,必定是白天。不论在这一晚上,谁在痛哭,谁在大小,谁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巨大转变,第二天的清晨八点,阳光依旧从老旧小区健康新村某个六楼东面的小窗户那儿,毫不吝啬地洒进盥洗室里。 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双眼还带了一点惺忪,正站在洗脸池前一丝不苟地刷牙。有人隔着有些掉漆的黄褐色木门,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门。 “小夏,你的电话。”白苏半推开门,朝他淡淡地笑了下。 解夏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眼神里闪着疑惑。 “福春里的人。”他会意地自动为他解答。 “唔。”少年匆匆含了一口水,漱净牙膏泡沫,走到客厅拿起造型有些古旧的枣红色固定电话的听筒。 “你好。”平淡柔和的嗓音在温馨安静的小小客厅里响起。 “解夏吗?我是陈宏宇……” 第七十章 早餐 白苏从厨房门旁夹角墙壁的木质挂钩上,拿下一条深蓝色的围裙,正要给自己系上,侧头朝解夏的方向瞥了一眼,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笑意,朝着他走过来。 “还担心这么早你没有起来,毕竟今天是周末……”电话里,陈宏宇语气有些自来熟,还带着一点亲昵和试探。 “我起来了。”少年不为所动,亦或者并没有接受和理解他的语气,平板又老实地回答。 “我可能会早点到富丽娜酒店,不如请你吃早茶怎么样?”电话那端,陈宏宇倒也没受打击,继续殷勤地问。 “不用了,”少年侧头看向白苏,对方温柔地笑了笑,站定、伸出手,拇指按住他的唇角轻轻一抹,擦去他嘴角匆忙间残留的一点牙膏泡沫,“我吃过早饭才出门,谢谢。”少年民抿唇,继续对着话筒说道。 “刚刚接电话的……”陈宏宇声音拉长,少年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而及时接上话,电话那边沉默了四五秒后,陈宏宇只好突兀地自己把话接上,“是你家人?” “是的。”少年承认。 “是你家哪位啊?声音那么年轻,不像是你爸爸。”陈宏宇这次直接把话问全,用近似闲聊的口吻。 福春里的义工材料太简单,不会填家庭成员,他从院长兼多年好友张元那里得到的情况同样不多,只知道他总是一个人过来做义工,福春里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父母。以他的情况,家人若是重视他,绝不会如此。 真是难得啊,生得这样好的男孩子,在被忽视的生长环境里,还能保有一份尚不曾被人挖掘和玷污的纯净气质,就好象上天特地宝贝着、藏掖着,直至将其送到他的面前,仿佛一份特别合心意的礼物。因而他才会没什么顾忌地给他家里的电话,不过是觉得没有人会在意他。 “哥哥。”少年简短地回答。 厨房传来“滋滋”煎炸的声音,有食物诱人的香气飘出来。 “我还以为你是独生子。”陈宏宇笑着,少年静静握着电话在那段并未说什么,他自己倒是笑了几声,忽然想起某种可能,“一会儿是我去接你,还是你哥哥会送你来?” “我自己去。”少年重复了一遍地址,“富丽娜大酒店。”他顿了顿,“不远。” 陈宏宇轻轻呼了一口气,放心下来:“嗯,那九点半见,我的房间号是2122,在22楼最里面。” 幸好是哥哥,年纪轻轻的兄长一般都不爱管弟弟的闲事,尤其是有点迟缓不足的弟弟,只会让兄长更不耐烦,要是真有点关心的意思,刚才在电话里就不会一句问题都没有了。 “好的,再见。”少年将听筒搁回电话上时,白苏已经把早饭摆上了木质方餐桌,桌面细小的划痕令桌子很有生活气息。桌上摆放着两碗糯糯的白米粥,两只脆黄焦嫩的荷包蛋,配上一碟用水焯过后切碎的菠菜,上面淋了一点淡酱油和一些炒熟的白芝麻,以及一碗淡黄色的腌笋尖。 “小夏,来吃早饭。”他朝放下电话的少年笑着招了招手。 等少年在桌边坐下,他才问了一句:“是那个孤儿院认识的陈先生?” “嗯。”少年拿起筷子。 “把这个带上。”白苏把一只手机从桌面上推到少年面前。 “哦。”少年答应了一声,筷子轻轻在荷包蛋中央一戳,“扑哧”一声,有色泽金黄的蛋黄液流了出来。 白苏望着他,声音温和:“不要一个人去酒店房间。” 少年挑了一筷子的蛋黄,伸出舌尖一舔一卷,然后点点头回应他的话,“你要陪我去吗?”他抿了一口软糯的米粥,侧过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男人,“哥哥?” 白苏刚开口想要说什么,“叮铃铃……”,又一阵电话铃响起。 他放下筷子,少年也扭过头。 餐桌不远处,枣红色的旧电话一丝不苟地响着:“叮铃铃……叮铃铃……” 第七十一章 2122房 富丽娜酒店的2122房间内,陈宏宇坐在沙发上,神情专注带着笑意地将一粒白色不明药片掰成两半,然后放进桌上早就倒好的果汁里,再拿起杯子不疾不徐地左右摇晃了几下,药片在橙色的果汁中冒出一点可疑的小气泡,就迅速地溶解于其中不见了。 他的表情平静,但眼中跳着一丝不太正常的亢奋。这样的手段是他惯用的,他喜欢男孩保持半清醒着,眼神抗拒却身体只能顺从,也能流泪能低声呻吟哭泣,那令他倍感愉悦。 他拿出项链,摸索着项链的吊坠背面,那里有两个字母,“Xx”,这是他后来特意折回珠宝店加的。毕竟是送给解夏的专属礼物,总得特别一点。 然后,他放在桌边的手机响了…… “……我马上就到了。”少年一边拿着手机讲电话,一边在富丽娜酒店马路对面的人行道前,停了下来。“哥,我先挂了。” 新近落成的欧式风格大酒店,采用了复古的大转门造型,少年轻轻地歪了歪头,听着电话那边的人说了句什么,低低“嗯”了一声。他的目光落在那明净的转门上,看到有金发碧眼的外国背包客,有行色匆匆的西装男子,有老人,有小孩,也有与他年龄穿着都相似的男生……转门转动,人们就进进出出,有种奇特的轮回感。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清秀的面庞上波澜不兴,米色的棉质衬衫从领子到袖口都扣得一丝不苟,配上浅色牛仔裤和白色的球鞋,以及肩上背着的极具学生气的帆布双肩包,他看起来就是个周日出门逛街的普通高中生。在绿灯亮起后,他才收起手机不急不赶地踩着斑马线走过马路。 酒店一楼大厅进门左转是休憩区,坐在沙发上的英俊男人看到他出现,露出一丝笑容。少年向他走了过去,“韩大哥。”他在沙发上坐下来。 “怎么约在这里?”韩方旭微笑着问。 “别人叫我在这里见面的,我怕你要等。”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把茶几上几本叠在一起的杂志边缘推整齐。 “谁约你?”韩方旭不动声色地问。 少年满意地看着杂志书脊上下呈一条直线,这才抬头,“陈先生,”,顿了顿,大概是觉得韩方旭应该不认识,就又补充了一句,“在福春里认识的。” 男的。韩方旭心头一动,并没有因为是同性而松一口气。“他几点来?”他没法不担心,解夏的性格单纯却又长得太好。 “他在楼上客房,2122,”少年丝毫没有隐瞒他的意思,毫无戒心地复述了陈宏宇的话,“在22楼的最里面。” 最里面……很微妙的位置,适合心怀不轨的人选择房间的心理。韩方旭终于忍不住说道,“我陪你上去?” 少年摇了摇头,看得韩方旭的心一路下沉,正要再找些理由说服他,却听他说:“哥哥刚刚打电话来说,沈记的招牌汤,头汤都是九点半前就出锅了。我先约你喝汤的,所以和陈先生说过了,今天我不去拿礼物了。”两人熟悉后,少年对他说话越来越流畅,句子也比初识时长得多了。 “陈先生?礼物?”韩方旭微微扬眉。 “福春里的孩子给我的礼物,他们很喜欢我们一起做的曲奇。”少年笑得眉目一弯。 “我们”和“一起”这两个词语莫名取悦了韩方旭,他终于只是问:“什么礼物?” 解夏摇摇头:“不清楚,陈先生说是个小东西。” 韩方旭点点头,“现在时间还早,要不我先陪你上去拿,然后再去喝汤?” 解夏摇摇头:“我打过电话说不去了,下个礼拜六我还要去福春里的,到时再拿也可以。” 一周的时间,足够冯森查出这个陈先生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了,韩方旭自然没有再坚持,“那我们走吧,喝完汤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写作业。” 少年点点头:“好。” 韩方旭有点无奈:“小夏,你不好奇我要带你哪里吗?” 少年侧头望向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韩方旭哭笑不得,他倒还真就这么从善如流地问了。 “秘密。”他故意冲他眨眨眼。 少年轻轻笑了,微微弯了眉眼看着他,并不追问。 韩方旭将这视为是一种信任的表现,一瞬间他的笑容爽朗得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昌晨还没有遭到剧变,他也是解夏如今这样的年纪。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富丽娜酒店时,有人按响了22楼最深处房间的门铃。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长相清丽的男孩穿着杏色的衬衫,原本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色板鞋,而后抬头看向门里模样平凡头顶微谢的中年男人,一个猝不及防就被男人拽了进去。 但他没有抵抗,像是早就预料到会如此,很顺从地任由男人将他箍在怀里,关上了他身后的门…… 第七十二章 热汤 “解夏。”男人迫不及待地埋首于少年的颈间,轻轻啃咬着,一双大手在少年身上游走。 “我是泊文,不是解夏。”少年轻轻说,语气没有丝毫不悦,他的眼神有些空洞,眼底深处却跳着隐晦的火苗,与情欲无关,与光明也无关。 “不要说话 。”男人先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随后将无名指沿着少年绯色的双唇摩挲,半新不旧的铂金婚戒从冰凉变得微热。 整间房间里都热了起来,连桌上未被人喝过的果汁玻璃杯外壁都变得潮湿滑腻…… 沈记食膳店坐落在旧城区的一个弄堂里,有些年代的桌椅与微微发黄的装修很有年代感,总让人恍惚这里还停留在上个世纪。 “来来来,我们沈记的招牌汤咧~”体态丰满的老板娘笑眯眯端上来两碗汤,“注意撒,有点烫口的咯。”略带口音的话透着一股亲切爽快。 “谢谢。”少年认真地向她道谢,拿起餐筷递给与他相对而坐的韩方旭。 “小帅哥嘴巴乖的哟!”老板娘笑得特别热情,“你们来得早也来得巧,这是头汤,刚刚起锅,最鲜最营养咧!” 老板娘的热情让少年微微抿嘴一笑,腼腆中透着一股小小的得意,大约是在自得带韩方旭来对了。隔着两碗沸汤蒸腾而起的热气,韩方旭看到他眼中一盈笑意,那双沾染上水汽的眸子,湿润又温暖得如此漂亮,让人禁不住想伸出手去盖住这样清澈的所在,免得在其中看见自己在俗世里沾染的遍身尘埃。 韩方旭低头敛下目光,徐徐地尝了一口汤,确实鲜美,味道有种令人怀念的家常,真材实料,用心耗时。待他抬起头来,看到少年正看着自己。他笑着点头,肯定了对方的推荐:“很好喝。” 少年闻言立刻浅浅地笑了,像个孩子一般。不,他本来就是个孩子,韩方旭在心里纠正着自己。 汤很热,尽管店里的冷气很足,一碗汤底足足的热汤下肚,两人的额上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小夏,说是带我来喝汤,其实你自己也馋了吧?”韩方旭看着少年一脸餍足的样子,就忍不住想逗他。 少年皱皱鼻尖,晶亮的汗水闪烁动人,而后他又轻轻抿嘴笑了笑,低头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捏着调羹的柄,像只被人看破心思的小动物。 韩方旭对着他偶然流露出的娇憨而失神,那种初次见面时心悸一般的感觉,再次毫无征兆地击中了他。何况,那时的少年尚且拘谨寡言,已经对他有种无言的吸引力;而如今,对方渐渐鲜活起来,于他简直致命。 一阵轻音乐的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少年呆了呆,才想起打开自己的包,拿出一部手机来接听。 韩方旭不知他何时买了手机,但想到他在酒店提到过给那个“陈先生”打电话的事情,不禁蹙眉,就在此时,他只听到少年对着电话叫了一声:“哥。” 原来是白苏打来的电话。 “……在沈记喝汤。”少年语气轻快地说着,大概是刚刚喝的热汤余威犹在,他一边接电话,一边侧头无意识地抬手,解开了衬衫领口最顶端的那颗扣子,后颈上方的发梢被薄汗浸染,附在他脖颈的肌肤上,仿佛贴肤而生的细芽短蔓,说不出的慵懒缱绻。 那边的白苏不知说了什么,少年语调微微上扬:“现在吗?” 随着电话那边兄长的话,少年看了一眼韩方旭,似乎有些困惑。 韩方旭不动声色,等着他讲完电话。 “韩大哥,”少年有些抱歉地看着他,“我去前面路口拿下东西,我哥哥送来的。我马上回来。你等我一下,好吗?” 韩方旭笑着点头:“好。” 解夏起身朝着店门走去,忽然又似乎想到什么,转而快步朝着柜台走去:“老板娘,先结账。” 韩方旭失笑,难为他心心念念记着这次是他请。 匆忙间,离开店内的解夏把手机遗落在桌上,再次响起的轻音乐铃声吸引着韩方旭瞥了一眼,显示来电人是“本人”。他举起的手顿了一秒,便按了接听键。 “小夏,”白苏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出奇的温柔,“你到哪里了?” “他忘带手机了。我是韩方旭。”韩方旭语气平常地回答。原来这是白苏的手机,是知道今天小夏要出门,特地给他用的? “韩先生,”白苏的语气瞬间显得礼貌而冷淡,虽然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沈记的头汤,好喝吗?” 韩方旭云淡风轻地笑回了一句:“名不虚传。” “嗯,小夏到了,下次聊。”白苏那边率先挂了电话。 韩方旭毫不意外对方的敌意,如果小夏是他的弟弟,他的反应只会比白苏激烈好几倍,白苏只是摆明对他并不欢迎的态度,已经算是很客气了。大概是因为自己这些年在外的名声还算不错?韩方旭自嘲地想。但白苏肯定知道他有女友,而且白苏不是懵懂的解夏,他能在金海岸年纪轻轻就坐到大经理的位置,不至于看不出自己对解夏的心思。 电话挂断的瞬间,手机主屏幕亮了一下,显示了手机的待机锁屏画面,韩方旭的表情顿时凝住了一瞬。 那是小夏睡着时的侧颜,他侧头枕在奶白色的枕头上,下颌的线条柔和而秀气,闭目睡得格外沉静,没有一点防备。 虽然知道他们父母双亡,解夏与白苏相依为命,应该感情很好也很亲密。可是,感情再好,会有哥哥用弟弟睡着时的侧脸,做手机壁纸的吗? 第七十三章 过度呼吸 花了两分钟走到解夏口中的“前面路口”,远远地,韩方旭就看到了站在弄堂口屋檐下的白苏和解夏。 白苏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微微垂下头,拿着手帕在替少年擦汗。少年乖巧地站着,半仰着头,似乎很习惯他的照顾。明明是很养眼的一幕,韩方旭看着却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这种奇怪的感觉,在白苏低头用鼻尖蹭了一下少年左耳的时候,达到了顶端。 即便兄弟之间再相互信任,亲密无间;即便解夏本身的情况特殊,很依赖白苏;即便白苏很疼爱自己的弟弟解夏——这样亲昵的举动都是不正常的。 韩方旭忽然生出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会不会,白苏对解夏,抱有的并不是普通的兄弟之情? 这个念头太强烈,几乎能让他忽视了所有的不合理性。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魔了,因为太在乎少年,他几乎草木皆兵了。 抬起头的白苏恰好也看到了他,礼貌地向他点头示意,神态平静自若,随后又低头对解夏耳语一句,少年也旋即转头,也笑着看向他的方向。 韩方旭收整情绪走了过去:“我来送手机。”他递出手机时不动声色地按了下手机的电源键,解夏的睡颜再次出现在屏幕上。 白苏神色自然地伸手接过:“谢谢。”他转手又递回给解夏,“小夏,你还拿着。下午要去看医生,我帮你预约了车,到时候司机会给你打电话。” “你哪里不舒服吗?”韩方旭问。 少年听到白苏的话后,情绪就变得不太好,低头沉默着。 白苏接过话来:“他只是去做心理咨询。” 韩方旭想起那次在归元心理咨询中心,他反常的表现。白苏的语气太过粉饰太平,但显然此刻不是韩方旭提问的好时机。 白苏安抚一般地轻轻伸手揽了一下少年的肩膀:“一会儿你们去哪里?” “去新开的一家咖啡书吧。”韩方旭说,“环境很好,适合小夏写功课。” 白苏点点头,“韩先生费心了。”他又笑着对解夏说:“不要喝太多咖啡,晚上会睡不着。” “哦。”少年闷闷地回答。 “或者,我可以开车送小夏去做心理咨询,反正德英大厦我也认识。”韩方旭的视线落在白苏揽着少年手臂上的修长五指上,而后抬头对着少年微笑,“好吗?” 少年点头:“好。” 白苏虽然皱了皱眉,却没有反对。“那我待会儿取消预约的车。”他拍了拍少年的右肩,叮嘱着,“如果觉得辛苦,随时可以让陈医生停止,知道吗?” “嗯。” 白苏还有事,只是临时来给解夏送了几本书。他离开后,韩方旭带着解夏到了书吧。少年早已不复在沈记时轻松雀跃的心情,韩方旭准备的“后援”终究没有派上多大用场,因为功课并不太难。可少年大约在学习上实在天赋欠缺,即便认真聆听勉强做完作业,其实并没有真正理解多少。 午餐时韩方旭带他去了附近一家西餐厅吃的饭,他的食欲很差。 而在去归元心理咨询中心的路上,少年更是一直沉默。 “既然很不想去做心理咨询,可以不去吗?”韩方旭在等红绿灯的间歇问。 “不可以。”少年语气沮丧。 “如果不介意,能够告诉韩大哥,为什么要做心理咨询吗?”韩方旭放柔声音。 少年下意识地抿紧双唇,这就是很明显地拒绝回答了。 “不想说也没关系。”韩方旭赶忙安抚他,他的问题似乎令少年的神经更加紧绷了。 “对不起。”少年闷闷地道歉。 “不用道歉,”韩方旭笑了笑,“你哥哥让你去,肯定也是为你好。等以后你愿意告诉我时再说,好吗?” “嗯。”少年依旧惜字如金。 这沉默一直持续到他们抵达归元心理咨询中心。护士带着解夏去陈家栋的办公室时,韩方旭就这么看着少年的背影,有阳光从旁边的一排玻璃窗户外斜射进来,他却觉得少年的背影那么寂寥寒冷,冷得他止不住地心疼。 大约在少年就诊半小时的时候,护士站的护士接了电话立刻急匆匆地朝着陈家栋的办公室跑去,韩方旭觉得不妙也跟着冲了过去。 之前还好好的少年此刻蜷缩在地上,背靠着治疗椅那种沙发的脚踏边,面色发白,半张着双唇,捂着胸口,浑身颤抖着,呼哧呼哧地仿佛随时都要窒息。而陈家栋则满头是汗地半跪在他身边,试图帮助他缓解。 “快,镇静剂!”陈家栋接过护士递来的针管,想要给他注射,可少年却在被他触碰的瞬间激烈挣扎起来。 “小夏!”眼前的景象吓得韩方旭几乎要心脏停止,他飞奔过去抱住解夏,听着他一声声气管挤压发出的尖细嘶鸣,咬牙帮助护士按住他的手臂完成了注射。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少年的呼吸顺畅了一些,只是脸色依旧苍白的吓人,大概是药效上来了哦,他的眼神有些涣散。 “为什么会这样,我没有听说他有哮喘。”韩方旭看向陈家栋,十分严厉。 陈家栋解释:“他这是精神紧张引起的过度呼吸。” 少年慢慢地阖上了眼睛,双唇微动,韩方旭附耳过去,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放我……放我出去……”他啜泣着,小声地、却又好似用尽了全身力气地恳求着,“放我出去。” 四个字,如同尖锐的铁锥,一下一下地凿进韩方旭心里。 他忽然想起白苏的那句话,“如果觉得辛苦,随时可以让陈医生停止。” 他愤怒极了。白苏知道少年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第七十四章 关于少年的表象 韩方旭将少年抱起,随着护士来到有单间病床的休息室,安置好少年后,这才转身怒气冲冲地压低声音问跟过来的陈家栋:“既然他已经不舒服,要求离开,为什么还要强迫他继续咨询?” 陈家栋的表情倒是很平静,毕竟他整日里打交道的主要客户群都是些在钱或者权上有优势的人群,早就习惯了各种各样的质询或者更加恶劣的态度:“他刚刚的话,并不是说这间办公室。” “那是哪……”韩方旭的话不由一顿,神色紧跟着变了变,“你的意思是……” “对,他曾经被关在某个地方,导致他惊吓过度。”陈家栋没有对韩方旭有所隐瞒,因为他从韩方旭对解夏的紧张中,已经看出这个少年于韩方旭的不同意义,对于昌辰集团和韩方旭个人,他都愿意做个顺水人情。 “什么时候的事情?是谁干的?”韩方旭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陈家栋这才露出一丝苦笑:“这件事情,恐怕大概只有他和他哥哥清楚了。”那位白先生可比看起来要难说话得多。 “白苏让他来做心理咨询,却不告诉你,导致他心理障碍的原因?”韩方旭眯起眼睛,质疑他的话。 “这很正常,有心理疾病的病人及家属经常会隐瞒一些不想让我们医生知道的事实,即便对治疗有益。”陈家栋见怪不怪地解释了一句,“我只知道,他目前智力上的欠缺,并不是天生的,很可能是后天发生了什么意外。” 后天发生的意外? 像是看出韩方旭的脸色不佳,陈家栋又多说了几句,“譬如高烧,中毒,外力导致的脑损伤,等等。” 看着病床上少年安睡的脸庞,韩方旭不由握紧了双手。“你是说,他可能发生过什么意外,导致他智力受损,以及会像刚刚那样过度呼吸?” “是的。刚刚那样的过度呼吸,如果处理不及时,也会危及生命。而白先生送解夏来时,他已经很严重了。主要症状是频繁地恶梦惊醒,继而发作。”陈家栋的言下之意,解夏的心理疾病是拖了一阵没有办法了才来治疗的。 “由于致病原因不明,我花了很长时间来和病人建立了信任,最近在取得白先生的同意后,尝试对他进行催眠,只是……病人的反应比我的预期激烈太多。”陈家栋也皱起眉来,“如果有办法知道他的致病源,加以正确的干预和引导,问题可能就迎刃而解了。” 韩方旭默默看着少年,对于陈家栋的话不置一词,过了半晌,忽然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对白苏了解多少?” 陈家栋挑了挑眉…… 虽然外面是初夏的艳阳天,已经颇有点炎炎夏日的威力,富丽娜大酒店2122房间里,却窗帘紧闭,冷气开得十足。冷意好似蚯蚓爬过肌肤的每个毛孔,空气中弥漫着情欲发泄过后特殊的暧昧气味,床上的被褥凌乱不堪,皮肉松弛的中年男人趴着躺在床上,睡得正沉。 床边的年轻男孩泊文已经穿戴整齐,他回头冷漠地看了一眼床上的男人,走到床头柜边,看了看床头柜边的一沓现金,不为所动地弯腰拿起酒店提供的圆珠笔,在印着酒店logo的便签纸上写了两行字。 写好东西站起身回头的瞬间,他的视线扫过桌上那杯不知为谁准备的果汁上,唇边立刻闪过一丝讥诮到有些刻薄的笑容,破坏了他秀美五官上的和谐。 不再多看一眼刚刚还和自己耳鬓厮磨的男人,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低着头,望着脚下,一步一步,好像为了确定自己真的走在平地上,一如来时一般,他默默地走在酒店的走廊里,走进电梯,按下一楼的按钮,然后靠住电梯的厢壁,没有抬头。 眼泪一滴一滴地从眼眶中滴落,浸入电梯内的地毯里,了无痕迹。他走出电梯时,连监控都不知道,今年今日的此时此刻,曾经有个少年,在电梯里无声地哭泣过。 而酒店的大堂中,依旧是来时人来人往的景象,没有人在意这个清秀的男生何时来何时走。 而就在这时,一个满面怒色的中年女人在一男一女的陪伴下,步履匆匆地朝着电梯小跑过来,与他擦肩而过。泊文嘴角没有温度地翘了一下,脚步不停。 当少年坐进酒店外一辆出租车里时,中年女人带着一男一女也已经走出抵达22楼的电梯。其中的男人蹲下,飞快地打开原本拎在手上的笨重行李箱,拿出一个黑黢黢的摄像机,朝着旁边漂亮的年轻女孩一点头:“OK了。” 女孩立刻严肃表情,对着镜头压低了声音:“大家好,这里是最IN最火爆的网络直播——《生活大爆料》,我是主播八仙女。今天的爆料人是我身边这位陈太,他的老公陈先生酷爱在外‘偷吃’,而且还特别喜欢年轻的男、孩、子!你们你听错,是男孩子哟!在此之前,陈先生已经多次被陈太抓到‘偷吃’,想想真是好心酸的……” 镜头早在八仙女介绍时,就转向了一旁的中年女人,她并不在乎是否入镜,只是死死盯着紧闭着的酒店客房门,仿佛随时会扑上去砸门。 镜头立刻又转回了八仙女。“陈太刚刚收到确切的消息,她的先生就在这间房间里面,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呢?”作为很懂观众心理的主播,他的表情和语气果然都十分引人遐想。 几乎是与此同时,坐在出租车后座的泊文刚靠左在后排的座位上舒了一口气,手机就收到一条简讯。很奇怪,明明他没有存过这样一个联系人,发件人却自动显示了名字,H1622。 内容是两个字加一串网址。 那两个字是:礼物。 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算是一份礼物了,这是额外的什么吗? 他毫不犹豫地点开了网址,一瞬间,伴随着晃动的画面,有嘈杂的争吵声从手机中传了出来…… 第七十五章 礼物的真相 陈宏宇衬衫大敞,形容狼狈地一手揪着裤子的腰扣,一边试图抢夺摄像机:“别拍了,我让你别拍了!这是我的家事!”气急败坏的情绪让他的声音都变调了。 他的老婆冲上来就是对他又咬又踢:“刚刚和你见面的是谁?啊!是谁!”她的表情也充满愤怒,仿佛一只被侵犯了领地与尊严的母狮。 陈宏宇一边避让着,一边嚷嚷:“哪有什么人,我就自己开个房间休息一下!”奈何房间里的空间有限,此时又站着四个人,他避无可避,除了本就不多的头发牺牲些许,脸上身上更是获得抓痕和咬痕条条道道,狼狈极了。 “大家来看,垃圾桶里的东西可不会说谎哦!让我们来看看,有没有使用过的什么什么物品……”八仙女适时地吸引了镜头,可垃圾桶里只有几个白色的纸团,并没有其他东西。 八仙女先是有些失望,随即笑了起来:“垃圾桶好干净呢。陈太你别激动,说不定陈先生什么也没有用,真的只是自己在这儿小睡的。” 加重咬字的“什么也没有用”,就好似往火堆上浇了一桶油,瞬间爆燃。陈宏宇的老婆犹如一头发怒的雌兽,连打带嚎:“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上次你明明答应我,再也不犯了!你还是不是人!你对不对得起我!啊!啊!”扭打间,也不知是谁碰到了床头柜边的一沓钞票,票子散落于地的同时,一张纸也轻轻飘落而下。 “好多钱啊,怎么会把钱放在这里呢?”本来语气就故作夸张的八仙女,瞬间又把音调拔高了三度,她蹲下来捡钱时,瞥到了纸上的内容,瞬间几乎尖叫起来:“大家看,这是什么?!”摄像师回过神来,镜头反应神速地来了个特写,看见纸上的内容,两人都一僵。 而八仙女刚刚兴奋高亢的声音,连正在扭打的那对夫妇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让我看看!”陈太率先反应过来,而有些莫名其妙的陈宏宇看着主播和摄像脸上的表情,也直觉那张纸不妙,紧随其后也伸手来抢,可惜还是慢了自己老婆一拍。 而所有坐在屏幕前全程看着直播的观众,都早于这对夫妇一步,先看到了酒店便签纸上的内容。一瞬间,弹幕卡得视频都卡顿了。 只有坐在出租车里的少年泊文,对此毫无意外。 “我有艾滋病,这钱留给你去做检查和买药。” 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很随意的两行字,轻飘飘的一句话,却犹如平地一声炸雷,在线观众人数激增,评论也以史无前例的速度在刷新着。 陈太看到纸条的瞬间呆若木鸡,陈宏宇看准机会迅速抽走便签,瞬间,陈太仿佛被谁捏住了嗓子一般,发出又尖又利的一声嚎叫,陈宏宇吓得一哆嗦,扶了扶歪了的眼镜,以为她又要扑上来厮打,连忙后退几步,这才举起手看清了便签上清秀的字迹,顿时面色如土。 刚刚还充斥着尖叫声的房间,又忽然安静得如此诡异。 陈宏宇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开口的声音干涩带颤,却还是坚持重复着:“这、这不是真的……” 他的发声犹如突然按下了什么按钮,包括他老婆在内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 他急切地朝着他们走去:“不、不是的,他很干净,还是、还是学生……” 他的老婆率先尖叫了起来:“你别过来!” 摄像师的手也有些抖,镜头从陈宏宇破损的唇角、满是抓痕的双臂上一闪而过,紧接着退了一步,镜头仿佛在拍摄的不是一个不知所措的中年男人,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这只是个恶作剧,你们相信我。”陈宏宇满头大汗,语无伦次,眼镜框都快冒着汗的鼻梁上滑下来了,“我、我给你们钱,这段别播!不要播出!”他像是被烫了手一样把便签纸在地上,“这都是误会,是误会!” 八仙女早就缩到了摄像师身后,她一边拽着摄像师衣服的后摆一边后退着,用变了调的语气说着刚刚还是拿来博眼球的话,口吻已经有些战战兢兢:“你什么也没用。” 陈宏宇的身形一顿,八仙女已经和摄像师夺门而逃,他的妻子也一样。 镜头在一片摇晃中停止了工作。 泊文的上唇轻轻翘了翘又落下,笑得刻薄短暂而充满恶意。 他闭上眼睛,眼睫毛下有晶莹一闪而过,最终泯没在眼角,并没有落下。 街上人水马龙,他却没再睁开眼睛看一眼。 直到出租车抵达目的地,司机提示他:“您好,金海岸到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望着车窗外那座金碧辉煌的建筑。天色尚早,它像一只昼伏夜出的漂亮妖怪,目前还是沉睡着看起来没有丝毫威胁性。 金海岸的少爷们都会定期体检,尤其是刚刚“入职”的人员,会接受专业而全面的检查。泊文前天刚刚拿到自己的体检报告的,结果一切良好。这个结果他早就知道,可陈宏宇不知道啊,呵呵。 HIV是有空窗期的,需要等待,需要反复检测,陈宏宇不是个心大到没出检测结果就能当没这回事儿发生的人。吃药控制会有各种副作用,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压力才是最让人崩溃的,再加上犹如病毒一般扩散开来的网络直播,即便最终HIV呈阴性,陈宏宇的生活也早就一团糟了。 这个曾经用一杯加了料的果汁毁了他的男人……终于也要被他毁了。 第七十六章 水线 “Bowen,你来得好早啊。”短发少年笑眯眯地走进休息室,和斜倚在沙发上的泊文打着招呼,也打断了他的思绪。 “飞飞。” 泊文朝前者笑了笑,没有起身。 飞飞语气活泼地在他旁边坐下:“你学校那边的手续都办好了吗?” “还在办。” “我已经办完了,转学。跟学校说的是下个月去T市我爸那边上学,学校压根没较真去查,我就知道,呵呵……我爸现在的老婆也给他生了个儿子,我才不高兴去给自己找不自在。反正我妈出国嫁了老外了,没人管我。”飞飞翘起一只脚晃啊晃,他还没有换“当值”的制服和皮鞋,踢踢踏踏的人字凉拖前段,露出他圆润的脚趾头。 “嗯。我们班导比你们的要严,还在打电话和我爸妈核实情况。” “呀,那你不会弄假成真,真的要转学吧?”飞飞嘟起嘴,“上学太没劲了。” 泊文不在意地答:“真转学也挺好。” “也是,反正你学习挺好,去一个学校重新开始也不错。”飞飞的语气里透出一股认真来。“而且还能去你爸妈身边,多好。”他的语气说不上羡慕,好像只是随口一提。 泊文侧头看他,见他笑嘻嘻的,还是一脸玩世不恭。 可泊文记得,有天晚上,他们俩都喝醉了,这个有些没心没肺的少年曾经和他抱头痛哭。 他问他:“泊文,你说幸福是什么呢?”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可是他记得飞飞的喃喃。 “我今天去班导办公室办手续,看到我和她的作业本并排放在一起。”眼前这个少年一边笑一边哭,“可是,我以后再也不上学了。” 他不知道飞飞口中的“她”到底是谁,可是他忘不了这个总是笑得缺心少肺的少年,那晚哭得多么声嘶力竭。 也是那个晚上,他的手机收到一条简讯,发件人是H1622,简讯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你想让陈宏宇身败名裂吗?” 趁着醉意,他也不管对方是谁,直接回了一条:“是,我恨不得他死。” 对方的回复很迅速:“抱歉,我们不提供杀人服务。但是,也许我们可以让他生不如死。” 酒醒后的他,几乎把这件事情忘了个精光,直到他的手机在几天之后,忽然收到了一个故事,故事是关于少年、男人、艾滋、谎言、欺骗、崩溃……以及毁灭。 只是,故事里最终和男人接触的少年是主角雇来的,而他告诉H1622,没必要花钱雇人,他想“手刃”仇人。 这次对方的回复并不快,很久很久之后,才回来一个字:“好。” Bowen的话一向不多,飞飞和他闲聊了几句,就很习以为常地自己坐在旁边玩了一会儿手机。 休息室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Bowen抬起头来,爱热闹的飞飞朝他眨眨眼睛,率先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Bowen并不太感兴趣,但透过飞飞开着休息室的门,他听见了周一东的声音,迟疑了片刻,他也走到了门边。 周一东,如今的东哥,正用手按着额头,站在走道里。而在他的对面,站着的是金海岸的另一位少爷领班,范哥。很显然,后者刚刚给了前者狠狠的一拳——当着或围观或劝架的一众人的面。 周一东咬牙站着,不吭声。在来到这里的短短几天,他收获的金钱比他这辈子加起来都多,他知道自己势必会让某些人不满,可是他没想到,对方会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不过,他心里清楚范哥比他资历老,关系多,自己挨打就挨打了,不能还手。他只能忍,起码目前只能忍。 闻讯而来的安保人员驱散了围观的年轻男女,三言两语平息了眼前的风波。Bowen回到休息室,不想再看这个也算是直接害得他堕落的罪魁祸首之一的周一东,飞飞却依旧远远地站着,看着周一东眼中闪着怒意与恨意,走到他身边,他忙关切地小声问:“东哥,你怎么样?” 周一东嘲讽地一笑,并不领情:“这么关心我,刚刚怎么不出声?站的这么远,看戏的感觉怎么样?” 飞飞脸上的笑容一滞,故意压低了声音:“是我胆小,范哥他……”他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最近只是心情不好,他一直想搭上罗经理那边的水线,可是罗经理如今神龙见首不见尾,苏少又一向不喜欢这种生意……范哥手里的男孩子又有被分到你手里的,估计就是苏少知道他不安分,在警告他呢。他这也是……可能……是把气撒你头上罢了。” 周一东听得不太明白:“什么水线?” “就是……”飞飞凑近他,几乎咬着他的耳朵小心翼翼地说,“毒品。” 周一东的眼睛瞬间睁大,心也跟着怦怦跳起来。 第七十七章 说者有心 飞飞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周一东眼中迸发一闪而过的精光,还在兀自说着自己得来的小道消息:“其实范哥的心大着呢。只是个把少爷的抽佣,现在的他哪里在乎,要是他能做水线的生意,随随便便一晚上就有……”他又把声音压低了几度,语气里的惊羡犹如直接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听说……有上百万!” 上百万!周一东整颗心都被这三个字狠狠砸了一下,而后反弹一般跳得更加快更加重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他冷冷地问,移开按住额头的手,那里一片红肿。 飞飞耸耸肩:“偷听到的呗,那天彩虹哥和喝醉的爆猴有一句每一句地聊天,我没喝多少,在旁边都听见了。” 彩虹哥和爆猴是罗坤的左臂右膀,两人对罗坤忠心耿耿。罗坤失踪后,他们一直在到处找他,因为当初周一东是顶着罗经理的关系进来的,彩虹哥还特地找他去问过罗坤的行踪。 周一东从没有见过罗坤,自然说不清楚。不过,他后来也隐约打听到了,以前,这金海岸原本是罗坤这个大经理做主的,而白苏忽然出现又忽然上位,接着罗坤就闹了失踪,这里面说没什么联系,打死他也不信。令他有些惴惴的是,虽然不知道失踪的罗经理怎么会管到他那点事情,但既然他身上已经贴了罗经理的标签,那么白苏那边他就靠不上去了。可现在,金海岸的话事人,是人称苏少的白苏。 那会儿,他的确是不知道罗坤的下落,但现在,他却有点眉目了。 就在前天晚上,他吃着夜宵等手底下的少爷们收工,不小心被一点汤水打湿了裤子,就准备去洗手间清理一下,却在要拐弯的一个墙角处,偶然听到了大经理苏少的声音,他显然是在打电话:“罗坤留着还有用,好好看着他……” 他只听了这一句,但是,足够他向彩虹哥和爆猴表示诚意了。 飞飞见他沉默,轻轻推了他一下:“东哥,你怎么了?” “头疼。”周一东没好气地挥挥手,“还不快去找点冰来。” 飞飞转身去找冰块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怨毒。 有句话叫“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可要是说者有心呢? 他想起和泊文一起喝醉的某个晚上,泊文喝闷酒醉得快,一会儿就攥着手机睡着了,自己边喝边哭得像条狗,看似醉得一塌糊涂,其实反而一直清醒,只不过闹得有点精疲力尽,趴着一动不想动。他很庆幸那天他没有完全醉倒,所以才没有错过那条来自“H1622”的简讯。 “你想报复周一东吗?” 他自然是想的。他成绩差爱逃学,还抽烟喝酒,也染头发纹刺青,可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没有伤害过谁,他偷偷地暗恋着一个很好的女生。 可是,在周一东的设计下,他失身给一个从未谋面的恶心老男人,在那一身又一身皮肉松弛充满汗臭味的躯体下辗转,连默默喜欢一个人的资格都失去了。 如果能有机会让周一东不好过,他会开心…… 解夏清醒过来时,已经是接近傍晚时分。夕阳透过窗户玻璃洒满床前的地面,他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的双眼似乎一时找不到焦点。 “小夏?”韩方旭轻轻地呼唤他,看着他一双眸子渐渐恢复清明。 “韩大哥。”少年皱皱眉,在韩方旭的帮助下,有些吃力地半坐起来。 “感觉怎么样?”韩方旭关切地问。 “我……” “小夏!”接到陈家栋电话的白苏及时赶到。他看也不看一旁的韩方旭和医生护士,直接冲到床边伸手将少年拥在了怀中,这才轻轻呼了口气。 第七十八章 兄弟 韩方旭不着痕迹地松开扶着解夏手臂的手,退后了一步,给这兄弟俩留出足够的空间。他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白苏的反应,看得出那关切毫不掺假,至于其他隐秘的事情,也不是这一两眼便能看出来的。 解夏刚刚昏睡过去时,他问了陈家栋一个问题,而对方是这样回答的:“我对白先生并不了解。但是在最近的催眠尝试中,解夏提到,他并不是白先生的亲生弟弟。” 解夏不是白苏的亲弟弟?! 韩方旭的心突地跳了一下,想起他和少年去吃甜品那天,他得知小夏有哥哥,便问他那是不是亲哥哥。当时,少年是这样回答的:“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少年当时的表情其实是有些奇怪的,他也注意到了,不过那会儿,他只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有些过于深入,又或者少年并不想与他多谈自己的家人。 如今回想起来,少年的回答,其实十分避重就轻。哥哥白苏是“爸爸妈妈的孩子”,可是,他呢? 这样自然却也不自然的回答,是白苏教他的吗? 韩方旭又想起今天上午,在那个巷口的屋檐下,白苏于少年耳畔的轻吻,以及少年坦然习惯的表情,心情忽然沉重起来。 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少年显然对人情世故又懵懂无知,且非常信任和依赖他的兄长。那么,要是与他朝夕相处的白苏,对他抱有某种别样的感情…… 而与此同时,S市的疾控中心大厅,跌跌撞撞走进来一个人。 这是个中年微微发福的男人,头发也有些谢顶的征兆,一副眼镜不知是没有戴好还是镜腿歪了,总之就那么别扭地挂在脸上。他整个人都在发抖,脑门上的汗刷刷地往下流,感觉狼狈得快要哭了似的。 他几乎是扑向窗口处:“买药,我要买药……”他的表情是那么惊慌而狰狞,不等窗口后的工作人员提问,他又气喘吁吁地补充道:“我要买防止艾滋的药。” 按照流程,工作人员先是给他签署了一份《HIV暴露后预防用药知情同意书》,他看也不看,快速签好自己的名字,陈宏宇。 一放下笔,他就用渴求的目光看向工作人员:“去哪儿交钱?我要买药!” 在发生高危性行为的24小时内,服用阻断药来预防Hiv的效果是最好的,据说成功概率的能达到90%。 经过一系列流程,陈宏宇终于拿了到药。他拿的是三联的阻断药,是最贵的但也是目前最有效的一种,需要连续服用3个月,之后再来接受检测,确认是否感染HIV。 在医院服完药的陈宏宇,瘫坐在椅子上,仿佛被人一下子抽光了全身的力气。 他几乎要站不起来,很想找人诉说下内心的恐惧,可是颤抖着手点开手机通讯簿,他却找不到一个能说话的人,妻子和孩子那边是彻底联系不上了,他更不可能和在农村老家的父母说这些,直到他想起自己有个堂兄是知名的心理医生,赶忙拨打了对方的电话。 “喂。”对方那总是令人莫名信赖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 “家栋,是我……”陈宏宇几乎要痛哭流涕。 电话那头,刚刚送走白苏、解夏和韩方旭的陈家栋,握着电话,眉头皱了起来…… 第七十九章 存在 走出归元心理咨询中心大门时,解夏的脸色比上次韩方旭发现他来做心理咨询时还要差,对电梯这样封闭空间的恐惧也表现得更甚之前。他心里发沉,看着少年将头埋在白苏怀里,连视线都不愿意接触到电梯,心里闪过陈家栋的话,有些纷乱无章……少年曾经受到过极度惊吓……他们不是亲兄弟。 白苏似乎很习惯处理眼前的情况,只是一边低声安慰着解夏,一边扶着他走向挂着绿色灯牌的安全出口。 像这样高层大厦的楼梯间并不算宽,韩方旭无声地跟在他们身后慢慢下楼,冷眼看着白苏对少年的温柔与呵护,看着他扶住少年手臂恰到好处的手,听着他侧头安抚少年时温和低喃的语气,以及他圈住少年腰部微微环起的手臂。 声控灯严格按照设定,亮起又熄灭,与他们下行的脚步形成某种微妙的节奏感,韩方旭的眼神晦暗不明。 苏白仿佛对来自身后的探究视线毫无察觉,他一门心思都放在了看起来状态很不好的解夏身上。少年则低着头,像一只翅膀被雨水淋湿的鸟儿,带着仿佛失温导致的轻颤,随着白苏放缓的脚步,被他带着肩膀和腰,半推半扶地往下走。 各怀心思的三人走出大厦时,有个漂亮的年轻女人下意识朝一旁隐了隐身形,正在大厦正门的背光处注视着他们。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包括她的正牌男友韩方旭。 两天前,林咏希用通过特殊渠道买来的破解工具,破解了韩方旭车上本来是为了安全起见的GPS系统。她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也不熟悉操作,加上紧张不已,弄完连掌心都全是汗。但是她不能忍受陌生人去碰韩方旭的车,所以哪怕卖破解工具的人也提供上门服务,她还是选择亲自动的手。起初,她只是想通过韩方旭的行动轨迹,找出线索可以让征信社的人去查出,她收到的照片里的那个男生。但看到本该无日程安排的周日,男友却开车几乎穿行了大半个城市,作为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他一定是去见那个男生了。 她按照显示的地址跟过去,隔着落地玻璃窗看到他们坐在书吧里,那个男生比照片中还要清秀。她尽量客观地看待对方的外表,那是一种丝毫不会显得女性化的清新好看,比五官更出众的,是他不染杂质的气质。而且在她观察的那段时间,不知是不是碍于在公众场合,那男孩子没有对韩方旭做出一丝暧昧的动作。他好像是在做功课,韩方旭则在一旁时不时给他讲解。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男友还有做补习老师的天赋与耐心,她看着他侧耳认真听少年询问的表情,觉得遥远而陌生。接着,她又跟着他们去了一家餐厅吃饭。这家店韩方旭从没有带她来过,也不符合他一贯的饮食偏好——显然是按照那个男生的爱好来的。她忍着满心不适,在离他们不远的拐角桌子坐下点了一些吃的,只是习惯性的胃疼令她什么也吃不下。而那个男生似乎闷闷不乐,食欲不佳,她的男友则周到细致到她前所未见。 饭后,她像着了魔一样,跟着他们离开餐厅,又驱车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大厦,可是因为不知道他们乘电梯是去哪一层,她只能从地下车库绕到一层,在大厦门外干等。这是一座办公大厦,并没有住房公寓,她想不通她的男友带少年来这里做什么。 只是,当她的男友再次出现时,那个少年却被拥在另一个年轻男人的怀里。 她站在原地困惑了片刻,眼睁睁看着少年与那个后来出现的年轻男人一起坐进一辆出租车里,她悄悄举起手机拍下出租车的车牌号,传给征信社的负责人,就径自离开了。 她并不想和男友当面对质什么。因为,只要他不知道她发现了这件事,那在他们之间,这个少年就等于是不存在的。 她从没有想过要和韩方旭摊牌。虽然,最近发生的事情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自己的男友。但这么多年的相处,让她对韩方旭的行为习惯有所了解。他既然选择没有和她说开,说明在和男孩之间发展的这段看上去还没有成形的关系中,他是有所犹豫的。 所以,她坚持着一个念头:只要他们都不说破,那这个少年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之前是不存在的,现在是不存在的,以后……也可以是不存在的。 第八十章螳螂与黄雀 李天恺坐在豪华的办公桌前,看着手里恒光集团这个季度的财务报表——很难看,一片赤字,满目飘红,财务总监估计头发要愁白了。 这本该代表他现在的位置更加不稳,可是他却笑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有着“秘密武器”,他有把握反败为胜。 他手里已经有了韩方旭双手奉上的“闪钻”项目的所有数据,至于昌晨韩方旭和韩升的兄弟阋墙,他乐见其成,压根没有想站到哪一边。毕竟恒光渐渐式微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而昌晨却是蒸蒸日上。他不是没有嗅到某种危险的讯号,昌晨对恒光,大概已经起了吞吃的心思。管他最后斗赢了的是哥哥还是弟弟,昌晨依旧是恒光不变的威胁。 不过,这只是远虑,他目前关注的还是近忧。 当年,韩方旭靠着他李天恺手指缝里漏出去的“亮鸽”,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直到如今,昌晨的东山再起都令商圈中人津津乐道。这一次,也该轮到他李天恺去缔造一次“奇迹”了。 他用犹如看着挚爱的眼神,看着一直在手中把玩的一只小小的闪存盘,把玩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将它丢进了手边一个没有署名的牛皮纸信封中。 不急,就让董事会的那些老东西再得意几天。只要闪存盘里的东西寄到前两天到他家参加“party”的那些个公子小姐的爹妈手里,还有一起寄过去的等待他们签字的有关“闪钻”项目的文件,他相信即便不爱子或者爱女心切,事关自己的官途影响,对方也会乖乖签字的。 他要一夜之间,让闪钻变成是政府推行的专案。昌晨不就是没钱砸在闪钻上吗,他也没有,可是他只要动动脑子,钱马上就会变成最不是问题的问题了。 李天恺并不怕得罪了这群当官的,他以前给他们的孝敬够多了,可要不是他们越来越贪心、越来越狮子大开口,拿的变多做的变少,他会陷入现在这样,在自家集团里被动挨打的境地吗? 兔子急了会咬人,而他李天恺从来不是什么毫无反击之力的小动物。 既然合作的关系继续不下去了,那就撕破脸皮吧。 他兀自笑了起来,眼中有阴狠一闪而过。他不光要撕破脸皮,他还要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等到这次恒光的危机,以及他自己的危机都过去了,董事会那几个老家伙也不能再留了。既然他们对于安享晚年没有兴趣,那也没什么必要活到那么老了。 他觉得一切尽在自己掌握,指腹爱抚一般轻轻摩挲过信封外侧…… 只是,如果他现在知道,早在两天之前,有关那个下午至黑夜再到凌晨,他坐在自己房间内对着一墙监视屏幕的视频,已经被发送到那些官员的邮箱里,同时的附件还有“闪钻”的项目预案计划书,他也许会更改自己这一刻的决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黄雀,却没想到原来,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