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沉沦》 一 午夜叁点,飞机降落于云城机场。 旅人披着满身风尘叁叁两两拖着行李箱在人群中寻找亲人好友,团聚重逢都在此地上演。 双手空空的瘦高女人,越过吵闹的人群朝门口走去,脚底生风。 深秋夜风似无边巨网向她冲来,未系紧的风衣松垮散开,寒气逼人的凌晨,她只在风衣里裹件薄裙。 不远处,黑色宾利停在大门最显眼的位置,西装笔挺的男人,同她一样一身黑,手上拿着条浅色围巾,钟意有些近视,但她不用眯眼细看就知那人是谁。 夜风不太温柔,裹挟着无形的冷刃落在钟意脸上,她盯着那条幼稚围巾,深吸一口气,朝着那人走近。 “穿这么少,不冷?”许秉文低头拉她,帮她将风衣扣紧,又将那围巾严严实实地拢在她脖子上。 她满不在乎地回答:“漂亮就行。” 钟意侧身躲闪,又被他单手扣住肩膀,一圈一圈的围巾将她套牢,若是从前钟意定是要嘲他像菲佣,今天她连抬根手指都觉得累,“都处理好了?” “已经火化了,要安排跟江姨合葬吗?”他揽着钟意进了车。 “不要,妈妈的遗书里说不要和他合葬。” 那是江竹死前在白纸上写的,绝对、绝对、绝对,一笔一画,力透纸背。 轿车如离弦箭,夜半车道宽阔,司机当自己是赛车手。 暖风烘了半天,钟意才缓过劲:“遗嘱怎么讲?那些私生子怎么处理?” 前排的司机闻言极快地从后视镜瞥了后座的女人一眼。 “葬礼在后天,只邀了亲近的人。下周公司会议,到时候会公布遗嘱,那些小孩子钟叔很早就安排好了,男仔五千万,女仔叁千万,拿了钱,以后都不准过来搞事。” 钟意只觉得好笑,“现在不是讲男女平等?怎么给自己的仔分钱还要区别对待?都给五千万好了。” 他应了一声,机场离许秉文的住处不近,一路上只有暗淡路灯照着飞速后退的街景。 “那个女人呢?”钟意想起这个言谈举止温柔有礼,差半分成为钟家第二位太太的女人。 “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钟意瞥他,妩媚的眼带着几分不屑,她只有在同他斗嘴时才活过来,“这位高材生赵小姐不是你推荐给我爸爸当贴——身——秘书的么?” 前座的杨叔跟许秉文时间不长,只知道前几年这位大小姐同许先生闹得有些不愉快,平时她常居伦敦,一直都不肯回来,上次回家还是老爸要续弦,她火速杀回海港,搞得老爸举手投降,再不提此事。 听老宅的佣人讲,钟小姐同许生从前的情分很深,差一点就要谈婚论嫁,照理说即便是有再多的不愉快,也该烟消云散了。 可今日一见,两人之间的沟壑甚深。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火可别撩到我身上,他一边想着,脚底油门又踩下去几分。 许书不接话,钟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车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她烟瘾很重,只要闲下来就想抽烟。 只是当时走得匆忙,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口袋里只剩半盒烟,她下意识地想问许秉文要打火机,却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好在车里还有另外一个活人,钟意往前凑了几分,笑眯眯地开口:“uncle,有打火机吗?” 杨叔赶忙从口袋里摸出来递过去,却听见许书幽幽道:“我闻不了烟味。” “你怀孕?” 话是这么说,她又把烟和杨叔递过来的打火机塞了回去。 “老头子死因是什么?” “心梗,我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钟意哦了一声,想再说些什么,搜肠刮肚一番,终究还是闭上嘴。 说些什么呢? 说有人告诉我,我爸爸的死有蹊跷,与你有关?还是说他死了,我是不是就不用呆在伦敦,可以回家了? 什么都不能说。 彼此的亲密关系就像海港那艘永远不会靠岸的船,只能被狂风巨浪推向远方。 半个小时后,轿车停在半山别墅,院子里的灯光透过玻璃吞没车里的黑暗,钟意嗅到淡淡玫瑰香,她看着花园一角好奇问道:“原来的不是都没了吗?” 许秉文愣了一瞬,也许想起从前的争吵赌气,轻咳一声:“光秃秃的不大好看,所以就重新移了一批过来。” 钟意点点头,再没多看那些即将枯萎的玫瑰。 “钟叔当时就在那边……怕你害怕,这里我不常来,你先住着。” “打扫过了?” “扫了八百遍了,公主,请吧——”许秉文下车替她拉开车门,“暂时没有佣人,只有外面的警卫,需要什么跟他们讲,或者给我打电话。” 两人行至门口,许秉文替她开了门,叮嘱她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去墓地看钟叔。” “知道了。” 许秉文坐在车上,相比从前两人形同陌路的情景,现在偶尔夹枪带棒的讽刺争吵倒让他有些不适应。 不同于钟意分手后便是敌人的态度,许秉文更多的是无奈。 他想自己是习惯了她张牙舞爪对着自己释放幼稚的敌意,所以每次见面总是扮作半聋半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单全收不知何时会飞来的毒刺,不置一词。 从前他无数次的想要告诉那个站在他面前却故意无视他的女人。 我很想你,哪怕你我相隔万里。 可话到嘴边又滑了下去,自己什么都没有,大到遮风挡雨的公寓,小到大学学费,肩上的背包,都是钟平给他的,寄人篱下的怯懦和羞耻迫使他如咽下梗在喉中的鱼刺般,咽下那些想了无数遍,排练无数遍的话语,说了又有什么用,说了这些话,钟平就会接纳自己吗? 不会。 在钟平眼里,在所有人眼里,自己不过是接受钟平资助还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穷小子。 现在他什么都有了,有钱有权,却独独缺少勇气。 缺少将爱意诉诸于口的勇气。 汽车缓缓启动,杨叔问他不在常住的这里休息,那要去哪里?又不经意提起,说之前常和钟平吃饭的那位,前几天让人送了钥匙,说是新开发的楼盘,离海近,景色很是不错,给您留了独栋。 不过是看钟平死了,上赶着来巴结可能会上位的许秉文。 于旁人来说都是小事一桩,可许秉文却仔细问了那位名姓,末了又吩咐杨叔说:“以后他送来的东西,尽量别收,烫手。” 院子里的灯光照进漆黑的大厅,熟悉的家居摆设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钟意挪到电话边,拨出一串数字。 “你人在哪?什么时候见面?” 震耳的音乐混着人声顺着听筒冲进钟意的耳朵,刘倩珍一改从前的唯唯诺诺,连语调都比从前果敢上扬许多:“许秉文这边盯我盯得很紧,先别过来。” “你之前讲,我爸的死不简单。你都知道什么?” “你爸走的那天,来过我这里。” “所以呢?” “他是下午叁点多过来的,我记得很清楚,他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我跟他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的,不停地看手机,我问他看什么呢,他也不理我,就呆坐着,饭也不吃,一直到五点,急匆匆走了,随后我就收到他去世的消息。” “这些情况你和警察说了没有?” “我怎么敢?我怕我前脚踏出警察局大门,后脚就横尸街头!”刘倩珍那边背景嘈杂,讲话也断断续续的,她停顿几秒,神神秘秘地开口:“还有哦!你爸爸下午刚走,天没黑就被火化了。” 钟意不耐烦地皱眉,握着电话直呼刘倩珍名姓,“这些东西说明不了什么。我爸爸去世后你就故作神秘地同我讲你有内幕,如果你所谓的内幕就是指这些的话,刘小姐,我劝你还是抓紧时间去寻下一个金主吧!” 刘倩珍哑口无言,她从来都不是钟意的对手,从前有老头子护着,她这个有实无名的小妈都不敢同这个娇贵千金叫板,更别提现在钟平已经烧成一堆灰。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从人山人海的舞厅里挤到僻静的露台,她紧紧抓着手机,像溺水之人抓着浮木,一字一字地往外蹦:“真正的内幕我当然有,这就要看你有没有诚心了。” 钟意对她态度的转变并不意外,她瞥见院外巡逻的警卫,不管想得到什么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许秉文付给警卫远高于上班族的薪水,他们才会尽忠职守,如最忠诚的狼犬一般守卫主人的地盘,同样,自打钟平去世,刘倩珍的越洋电话和假意讨好都夹杂着隐在暗处的目的。 “如果你的消息有价值,那我诚意十足,如果没有……” “我敢打包票,你绝对满意,”刘倩珍话锋一转:“听说最近云港生意难做,许秉文打算脱手老头子的赌场了?留一家给我吧,我这个人不贪,给我个小的,够我糊口。” “赌场?你的胃口不小。”钟意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巴不得即刻签合同把那些烫手山芋送出去。 “我去问问,没什么问题就给你了。” “好啊好啊,我不急的,赌场不行,别的也可以,反正我是不想再傍男人了,给我个够花的就好啦。” 似乎是有人在不远处喊珍珍,她急匆匆地道别:“具体的见面再说吧,到时我call你!” 钟意挂了电话,摸索打开房间里的吊灯,点了根烟。 烟雾笼罩着她的脸,教人看不清她的表情,钟意整个人瘫倒在深色沙发里,盯着那盏从叁楼贯穿下来的巨大吊灯,像是一把直刺像她的利刃。 喉间迸发出激烈的咳嗽,她的脖颈染上一片红。也许是灯光太刺眼,也许是被呛得太难受,钟意的眼泪留个不停。 二 秋季的墓园比以往多了几分萧瑟,天空堆着翻涌的暗云,不见终点的路上落满干枯的落叶。 钟意穿着许秉文差人送来的当季风衣,慢慢地踩着落叶,她喜欢这种脆响,像树叶的筋骨都被她踩断。 许秉文挑的地方很不错,依山傍水,海港风景尽收眼底。 钟意站在钟平墓碑前,放下白菊,看着那张钟平年轻时的黑白相片,只觉得好陌生。 她从没见过如此神采飞扬的爸爸,眉梢眼角俱是傲气,他对着钟意微微笑。 钟平不让钟意像海港小孩那样唤他Daddy,他教她字正腔圆喊爸爸。 他不喜欢海港,也不喜欢在海港长大的妈妈。 钟意看着照片发愣,就是这意气风发的青年在婚后逼得妻子饮恨舍命,抑郁自杀吗?就是这样温润端方的男人将岳父一家当作踏脚石,争名敛财吗? 她在墓碑前站了许久,实在不知该讲些什么。自从她记事起就没有享受过家庭的半分温情,世间最狗血俗套的家庭伦理剧每日都在钟家老宅里上演,如今让她抹泪说些掏心的话,她张不开口。 许秉文在不远处的树旁等着她,见她走近,仔细打量她脸上有无泪痕,双眼是否肿起。 见钟意神色如常,他松口气:“按理说,不该和你谈这些,可现在情况复杂。” “从前钟叔还在,你在伦敦,不管事也是正常,可现在钟叔不在了,姓钟的只剩你一个,无论如何你得学着接手。” 钟意心里早有准备,她点点头:“我知道,可我一个人,又不懂这些。” “有我,现在没了钟叔,许多事都会很难办,下面的人起了反心,现在不整治,以后不好说了。” “是负责赌场那几位阿叔?” 那几位从前常去老宅,几人在书房或是后花园,一聊便是一整天,烟雾缭绕,推杯换盏。江竹清高,瞧不上这些底细不干净,身上或许还背着人命的亡命之徒,一听家里佣人说那几位来了,连过去打声招呼都不屑,旋风似的收拾好自己就从家里刮了出去,去剧院或去商场打发时光。 钟平不常在家,钟意从幼稚园回来,听得保姆说先生在家,连小书包都顾不上放,迈着短腿就往花园跑。 钟平远远就见圆嘟嘟的女儿跑过来,“爸爸——”,她一头扎进钟平怀里。 那时多好,父母也算恩爱,那些污糟的事也还未找上门。 钟意尚未回过神,就听见许秉文继续开口道:“是,李定明称病不露面,成阳郑恩他们两个暗地里和刘家搭上边。” 从前一起称兄道弟,将胸口拍得震天响,口出豪言说要为你两肋插刀,如今就全然不顾兄弟情义,只当拜过的关公是木头。 “李定明什么病?” “脑子里长了个东西,”许秉文偏头看了钟意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才继续说下去:“他从…去年起就不怎么来公司了,也不肯说自己的病情,还是钟叔让人查出来的。” 钟意对李定明没什么好感,淡淡应了一声,“葬礼他来么?” “他前几天就让人来道歉,说身体实在不好,动都动不了。” 李定明也算是钟意的远亲,可一听他病情严重,钟意却笑出声:“挺好,祝他早死,下去给我爸爸作伴。” 许秉文知她是为江竹的事恨上了李定明,不放心地叮嘱她,“明天可不能说这种话,到时姿态放低,拿出小辈的样子,不要打草惊蛇。” 两人并肩朝园外走去,千迭翻涌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现在还做那种生意吗?” “哪种?” 钟意反问:“你说哪种?” 许秉文不说话,算是默认。 “趁早脱手,暴利的生意多的是,不一定就非要赚这种。” 许秉文推了推眼镜,“这些事都是李定明在负责,他不松口,就只能一直做下去。” 钟意瞧见放在路旁的垃圾桶,一面走过去一面在口袋里摸。 “他不是快死了吗?他一死就立刻撤手。” 许秉文看见她拿出打火机就头疼,“不抽不行吗?”他抢过打火机,“你现在敢去医院查你的肺吗?” 钟意伸手去抢,可许秉文比她高出许多,他伸直胳膊将那枚小巧的打火机攥在掌心,她蹦起来也拿不到。 钟意不想踩着高跟笨拙地蹦来蹦去,她立刻放弃,拿下嘴里含着的烟,半真半假道:“戒不掉,有瘾。” “只要真的想戒又怎么会戒不掉?”他朝钟意伸出手,“从今天开始。” 许秉文神色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钟意缓慢地摸出口袋里的烟盒递给他。见他并没有收手的意思,又把口袋里剩下的其余叁枚打火机一并交给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她顺口问道:“有什么好处?” 许秉文伸手欲揽她肩膀,手指还未触到她肩头就缓缓收回,她走在前头,没有注意到许秉文的动作,只听见他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好处是,你能多活几年。” 他快走两步至钟意身侧,同她并肩而行。 仿佛回到从前草长莺飞的年岁,钟意避开来接她的司机,跑到隔了几条街的男校找许秉文,许秉文给她买甜筒,她拿出早就买好的薄荷糖塞到他校服口袋。 那年的夕阳好似流火,在他袖口,在她裙边都镀上金光。 早上来送他们的是杨叔,现今在墓园门口靠在车旁的是个二十多岁,头发染的血红的青年。 那人看见两人,赶忙跑过来问好,冲着许秉文痞气的笑:“文哥,你女朋友哇?” 钟意看清楚他的长相,剑眉薄唇,单眼皮的凤眼微微上翘,天生一副多情相,衬衫解开叁颗扣,十足风流。 许秉文和他相熟,拍他肩膀让他别乱讲,向钟意介绍他:“他是薛拾,以前在赌场,后来帮我做事,从今天起让他跟着你。” “让他跟我做什么?保镖?”钟意看他像赌场看门的马仔,“他行吗?看起来像是经常被吊着打。” 不怪钟意看他不起,薛拾看起来细皮嫩肉,本就偏白的肤色被红发衬得更白,不像打手,更像被阔太养着食软饭。 “喂喂喂——小姐,不要乱讲啊!”他睁大眼睛,不服气地反驳,下巴微微抬起,脸上带傲气,“我很能打的!不信你问文哥,道上都称我小Jackie哦。” 薛拾哪里服气被人这样讲,当即就要讲述自己上月当街开片的英姿。 许秉文拍了拍薛拾,示意他去开车,待他走远才低声道:“最近不太平,他底细干净,让他跟着你,我放心。” 钟意双手抱臂,仰起头和他讲条件:“你口袋的烟盒里还剩六根,现在还我叁根。” “不可能。”许秉文直截了当地拒绝。 待薛拾发动汽车,许秉文从车前座的储物格里摸出一盒东西递给后座的钟意。 是一盒薄荷糖。 “想吸的时候就吃一颗。” 钟意看着盒子上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包装,拆开往嘴里塞了一颗。 味道也不一样,一股牙膏味。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六年的时间可以让曾经闻到烟味就皱眉的钟意变得无烟便心痒,自然也可以让许秉文在储物格里放别的薄荷糖。 不过一盒糖,钟意想,她用力咬碎嘴里的糖块,嘴里的凉顺着喉头向下滑。 薛拾人虽看起来轻浮,开车倒比杨叔还要稳几分,路程还长,许秉文说起葬礼安排。 钟意十五岁就被送至国外,公司事务一概不知,只识得那几位元老。 许秉文说得细碎,钟意听得不耐烦,看见前头被靠背遮住大半的张扬红色。 从留出一条细缝的车窗钻进的山风拨弄着那一团红,颤颤巍巍似跳动的烈火。 钟意歪头沉沉睡去。 梦里是重复千百次的夜半火,浓烟缠着那栋白色建筑,像是女巫集会,院中夺目的玫瑰成了火光的陪衬。 十岁的钟意被人救出,裹着被水打湿的薄毯,她瞪大双眼,一眼也不肯眨,死死地看向家中。 平时照顾她的佣人不忍,想上前捂住她双眼,却被她扭头甩开。 火焰最盛的那一处在二楼,江竹的卧室。 此时簇拥在她身边的佣人变了脸色,狞笑着拽着她的头发,叁五人像拖拽着什么死物,将她往火场拖去。 钟意不知在梦中兜兜转转重复多久,终于被许秉文发现异常拍醒。 路边飞驰着后退的景色提醒她路程还未过半。 许秉文见她额发被汗浸湿,眼角有泪痕,关切问道:“怎么?又发噩梦?” 薛拾装着目不斜视,一颗心扑在方向盘上,实则恨不得把耳朵缝在后座。他天生八卦,路边阿婆拌嘴都要驻足搞清缘由。 钟意喘着气,见许秉文十分关切,展颜一笑:“不是,梦见搞男仔。” 三 今日是钟平葬礼,海港富豪倾巢出动,前呼后拥来送这位龙头大佬最后一程,墓园外的停车场都被塞爆,仅慢半步就要停到山路上,好在不是市区,不必担心连环追尾。 颈上或是落着珍珠或是绕着钻石项链的漂亮太太挽着先生过去同钟意攀谈,许秉文站在远处和熟识的股东们低声谈些什么,他不时低头看腕上手表,脸色阴得同今日暗沉沉的天一般。 钟平墓碑前的白菊犹如千堆雪,络绎不绝的献花者个个眼圈通红,神情肃穆。 行礼的人将墓碑围得水泄不通,从里至外,阶级严格划分。 停在最外面的都是钟平从前的红颜知己,堪堪组成一个足球队的数量,叁五人挽手揽腰,剑拔弩张的氛围在这些人中是绝对不存在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和谐。 “你这条项链新买的?” “是啊!刘生送的,限量款,全港就叁条!”其中一个样貌最妩媚的混血小姐抬起下巴,竖起叁根手指,像只娇孔雀。 “配上你新买的那条裙子,哎呀!靓得出彩。” 葬礼上只能穿黑色,唯一能比的只剩下珠宝首饰。那些漂亮的宝石卯足了劲放出炫目的光,对于这些阔太来讲,这并不是什么庄严葬礼,而是和平常那些舞会无异的,又一处争奇斗艳的场合。 只是要注意脸色比平常要摆得难看一点。 钟意站在权力中心,伏在某位她也不记得辈分的夫人肩上落泪,薛拾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机警地扫视周围,仿佛这里不是墓园,而是暗藏杀机的战场。 钟意接过旁人递来的手帕,向那些陌生面孔道声有心,微垂的头,苍白的脸,大颗从眼里涌出的泪顺着下巴滴落,在丧服上洇开。 像是脱离庇佑,无家可归的雏鸟。 …… …… 漫长的寒暄没有尽头,要等的人还未到,钟意被喋喋不休的虚情假意吵得头痛,她乖巧地朝劝她同自己儿子聊聊看的uncle点头,左手绕到背后朝薛拾打手势。 薛拾记得两人今晨在车上的约定,一看见她招手就立刻过去,装作有人找,好将钟意从水深火热中解决。 他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紧,站在众人面前竟一字都吐不出来。 围在钟意身边的人都停下齐齐看向他,像是一群眼里泛着血光的豹群。 就连风都不再吹。 薛拾扫视一周,面上虽端得四平八稳,他只觉自己骨头都在咯咯作响,硬着头皮凑近钟意耳朵低声说了句什么。 钟意也不看他,朝围着关切发问的人温柔道声对唔住,转身朝外走去。 人群被撕开一条口子又合上,钟意同薛拾像两条逆游的鱼。 钟意忍不住笑,“痴线,你干嘛一直哔哔哔啊?” 当时薛拾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急中生智胡乱“哔哔哔”一通。 薛拾只觉丢人到极点,连斗嘴的心思也没有。 钟意站在树下,借着粗壮的树身和薛拾的遮挡躲懒,她在人前装乖女装得太累,“你也看见他们那副样子了,”她轻车熟路地从薛拾口袋里摸出女士细烟,学着那些披着绅士皮的饿狼口吻,“意仔啊,有事同uncle讲啊,uncle家里有个比你大不了几岁的阿哥,同你一样在英国留过学,你们年轻人,有话聊嘛。” “最好我带着股份明日就和他儿子进教堂…往右,别让他看见我。” 薛拾身形高大,又着挺括风衣,挡住钟意绰绰有余,他昂首挺立在干枯的树枝下,身后泛起阵阵烟。 “你不怕我告诉文哥啊?”薛拾无奈双手抱臂,尽职尽责扮树桩。 “劳烦你,告密的时候别忘了告诉他,是谁给我供货。” 许秉文本是背对着两人,不经意间回头看见薛拾烟雾绕身,还以为他受主召唤,只差头顶光圈。 山脚下,由五辆黑色轿车组成的车队缓缓朝墓园驶来,中间那辆加长商务车上不是别人,正是众人苦苦等待的主角。 “扬哥,你不会真信她吧?信她能打理好中柱,不如信我老婆明日去做港姐。她不是这块料……”坐在后座左侧的矮胖男人端着酒杯喋喋不休,两指宽的刀疤从左边嘴角延伸至耳后,随着嘴巴的开合蠕动。 被他叫“扬哥”的男人闭目养神,听他牢骚不耐烦的皱眉,“她不行就换许生喽。” 自从上车,郑恩就一直啰嗦个没完,现下听到成扬话语间隐隐有站队许秉文的意思,心底暗自问候成扬老母:“扬哥你吸high啦!钟意好歹还是大哥的仔,他许秉文是什么角色?难道还想让我们给他擦鞋?!” 成扬本就压了一肚子火听他聒噪,拳头一路上松开又握紧。现在实在是忍无可忍,大手一挥打翻郑恩手上的酒杯,“这不行那不行,那你来当大佬啊!别以为我不知你是什么打算。” 成扬的食指如钢针一下一下钉到郑恩胸口,“反、骨、仔!” 血色酒液泼在玻璃和座椅靠背上,若是不细看,倒有些像命案现场。 一时间车内气氛凝滞,成扬出了气,语气缓和不少,他拿起大哥的架势,缓言道:“你那些脏烂事,连我都知道,许生就更不必说了。趁现在还未撕破脸,赶紧收手。” 酒液像一条蛰伏的蛇在真皮座椅上爬行,渗入郑恩裤管。 郑恩脸色铁青,嘴角的疤不自觉的抽动,他连溅到脸上的酒也不擦,硬生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成扬抵在他胸口的手和斥责仿佛给了他底气。 “扬哥,跟泰国佬赚那么多,渡山那么多别墅都写着阿嫂的名字,怎么不见你分弟弟我一杯羹?” 成扬原本平静的脸色闪过一丝惊讶。 郑恩得意洋洋地重复他刚刚说过的话,脖颈轮胎圈般的肥肉抖个不停:“你那些脏烂事,连我都知道…” 窗外暴雨如注,成扬的心脏也随着拍在车窗上的雨点跳动。 “你想怎样?”成扬泄了气,把柄握在人家手里,他只能乖乖就范。 天边山间雷声惊响。 姗姗来迟的车队用晃眼的大灯撕开疾雨,精壮保镖护送着志得意满的郑恩和跟在他身后一脸灰败的成扬。 天边的闷雷是好戏开场前的锣鼓,主角终于粉墨登场。 雨幕中钟意与许秉文并肩而立于人前,看着一高一矮两位功勋元老慢慢挪过来。 郑恩胖得像个汽油桶,他刚从泰国飞回来,也许时间太仓促,他连身西装都找不到,抑或是懒得找,只穿一身泰国当地常见的花衬衫长裤就跑来,像颗五彩斑斓的菠萝,他隔着老远就打招呼,“意仔!你越来越靓啦!” 嘴巴亲热得好像随时都有蜜流出来,脚下步子迈得缓又缓,像蹭红毯舍不得走的叁流明星。 钟意站在伞下看着来人,小声抱怨:“这么大的雨,伞又遮着脸,他能看清我长什么相?” 一行人就这么撑起假笑,心怀鬼胎地靠近寒暄。 伞角相触,不间断的雨珠在钟意和郑恩划出一道天堑,像是在惊涛骇浪中狠狠相撞的互不相让的巨轮。 彼此都在等着对方伸手,等着对方低头。 一时间只有雨点撞击声。 钟意打破僵局,姿态恭敬,“阿叔。” 郑恩点点头,摆出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问她在国外念书辛不辛苦?又问她几时回?又大谈特谈知识的重要性,葬礼事小,且都有叔伯们,学业事大,一时一刻都不能荒废。 他这一番高谈阔论如巨石投湖,在众人心底掀起风浪。 好拙劣的下马威。 钟意笑眯眯:“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她伸手挽住许秉文,“daddy之前有给阿文留话,说让我跟阿叔们学着在公司做事。” 郑恩笑着点头:“也好咯,大哥生前最看重阿文,现在你们两个摒弃前嫌,阿叔也放心啦。” 他转头看许秉文:“阿文,”他向前走两步,拍了拍许秉文,语重心长地叮嘱:“你青年才俊,前途大好,只是忙公事也要关心家庭,阿慧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好辛苦的。” 此言一出,氛围骤然降至冰点,“你很久不回家,她找到我这里,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你要多多体谅啊!” 许秉文脸色铁青,正欲开口,又被郑恩打断:“好啦好啦,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插手,她就在外面车里,有什么事待会你们自己解决。” “还有!”郑恩猛地一拍额头,转向钟意,“明叔转去美国医院,听说现在是在I…IC什么,反正就是没几天活头,不能回来参加葬礼,你可别生气。” “怎么会呢?”钟意眉带伤感,泫然欲泣:“阿叔也一定要保重身体,不然我一个人怎么办?” 山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瓢泼大雨转眼只剩下零星几点随意落下。 钟意扶着郑恩往里走,许秉文上前想接过钟意手中雨伞,不料被她轻飘飘躲开,附着在伞面的雨滴缩着她躲闪的动作落在许秉文身上。 她把伞抛给薛拾,看也不看许秉文一眼,只轻飘飘扔下一句:“你老婆还在外面等你。” 几人朝里走停在钟平墓前,郑恩谈性更甚,说起从前和钟平怀里揣着几百块钱做生意,他给人家当看门马仔,钟平脑子活泛,在赌场里陪老板赌钱。 一直沉默的成扬在旁边悄悄流眼泪,大颗眼泪蓄在眼眶里,被他快速抹去,不料越抹越多,汇聚成小溪,挂在脸颊上。他干脆两只手严严实实捂住眼睛,鼻头红得像马戏团的小丑。 四 许秉文身上的水渍,在西装上晕成一个个不明显的圈。树叶哗哗响,他朝墓园门口望去,一身素雅长裙的女人挺着肚子怯怯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见许秉文过来,她左手扶着腰,慢慢走过来,对他笑了笑。 行至远处,搀扶着郑恩的钟意回过头,看见许秉文体贴地扶着那叫阿慧的女人的后腰,低头跟她说话。 平心而论,这位阿慧削肩细颈,有股古典美人的气韵。 很登对。 她看着那一对璧人,将头扭过去。 此后直到葬礼结束,叁人打道回府,钟意神色平淡地问他老婆预产期,问他给小孩起名,还说要封个大红包。 许秉文想开口解释又作罢。 是说不出口的隐秘心思,从前自己尝过的心酸滋味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薛拾仗着自己在前排两人都看不清他表情的便利,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闷笑。 一刻钟后,车子停在别墅花园,许秉文让薛拾先下车。 他不愿多讲,只说阿慧和他不是成扬说的那样。 “我们不过是互相利用。”许秉文推了推眼镜,不带一丝感情地下定义。 利用。又是利用。 钟意突然没了开口和他争论的力气。 “和我无关。” 这出乎许秉文的意料,他已经做好了同钟意争论五百回合的准备,不料钟意一句话就将他的说辞堵死。 好似赛场上的拳手信心满满上台,却吃了颗子弹。 本该松一口气的许秉文,心里却泛起一阵失落与无措。 两人沉默一阵,钟意弯曲食指,骨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座椅。 她率先打破沉默,“东南亚那边的生意我要脱手。” 许秉文即刻否决:“郑恩他们不会同意的,先不说东南亚每年给我们赚来多少利润,也不提那些差佬,野狗一样,一旦有大动作,立刻半夜来敲门,只说这月二十五郑恩他们就要拿赌场给你我来下马威,脱手,难。” 钟意皱眉:“下马威?” “每月二十五,十七家赌场交钱和账本。从前钟叔在的时候他们就是拖拉到底,更不要说现在。” “今天在山上只是前菜,二十五号才是正餐。” 还有五天。 后座被看不见的潮气淹没,钟意靠在窗边,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窗外。 “那你说,怎么办?”钟意从未真正涉及过这些生意,脱手倒卖都只是随口讲出的话,她哪里懂背后的弯绕,只有此时此刻,她才会收起爪牙。 暗淡的天空只有翻滚的云浪,闷闷的灰,自从钟意回港, 天空就从未漏过一丝阳光。 连天公都不作美。 薛拾脚步轻快走向厨房,找出叁碗速食粥,他借着厨房死角的遮掩,拨通了某人的电话。 屋外,烦躁的情绪像密密麻麻的丝线缠着钟意的五脏六腑,她骂出一句脏话后打开车门,“海港这种鬼地方我真是一天都不想待了。” … 晚饭时钟意正搅着海鲜粥同薛拾争论成年人看雪姑七友到底算不算幼稚,许秉文好脾气地望着他俩,像是幼稚园的资深老师。 电话叮铃铃响,是个男人来找钟意。 薛拾看着许秉文递来的电话,识趣地跑到厨房添粥。 钟意接过电话,电话那头的男声在确认她是钟意后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刘倩珍的声音。 她要和钟意见面,约在咖啡厅。 钟意第一次见她就是在那家咖啡厅,彼时她被爸爸再婚的消息搞得怒火攻心,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约了刘小姐见面。 刘倩珍纯得像刚大学毕业,盯着跟前的清咖不敢抬头,双手迭在一起,拇指扣着食指指缝,说话轻声细语:“钟小姐,我同钟生是……” 从钟意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她涨得通红的耳朵。她不耐烦听这些,只求速战速决,“真爱?我知。叁千万够不够?再加一栋别墅。你这么年轻,什么男仔找不到?何必吊死在我daddy身上?他五十多啦,跟你爱不了多久。” 趾高气昂的钟意,不过叁言两句就将她打发。 如今风水轮流转。 钟意看着落座的薛拾,“你明天送我去中环。” 许秉文问去见谁。 钟意没打算告诉他实情,“男朋友。” 许秉文点点头,没有表现出半分不快,只让她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薛拾只觉自己在海中一叶小舟,在漩涡边打转,在暗礁旁寻路。 叁人在餐桌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宽大的木质餐桌上只有叁只盛着速食粥的瓷碗。 许秉文家里没有佣人,空阔别墅只有叁个活人,唯一能指使的只剩薛拾。 钟意转向薛拾,想支他去附近商场随便买点东西。 一双眼似将她所有心事洞察。 薛拾开口,却没有声音,他的嘴巴一张一合,钟意仔细辨认。 “好幼稚喔你。” 钟意冲他丢白眼,更幼稚。 次日中午,钟意房间堆满衣衫首饰,她一件一件试过去。 都不满意。 薛拾抱臂歪头在房门口等,还不敢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他突然想起有人讲过的一句话,女人永远嫌自己衣柜里的衫裙不够多。 挑来挑去过大半个钟,钟意仿佛此时才记起自己爸爸刚过世,随手勾出一件黑衣穿好下楼。 薛拾甩着车钥匙跟在她后面,看她裙角带着风,听她鞋跟咚咚响。 确实够靓,就算去选港姐也能拔得头筹,薛拾想起手头的情报,不怪许生对她念念不忘。 钟意不打算带薛拾进去,她让他等在车里。 刘倩珍坐在窗边等她,见她走近连身都未起,眼皮轻轻抬起又快速落下,眼前的清咖像是稀世珍宝值得她细细钻研。 风水轮流转。 “怎样?”钟意刚落座,她淡淡开口:“哪家赌场归我?” “哪家都归不了你,”钟意不愿与她细讲,只简要同她说明,钟平生前将一干事务划分清楚,明面暗处泾渭分明,郑恩等人牢牢把持赌与毒如铁桶。 她向倩珍承诺,假如她愿意等,假如事情能够全部顺利了结,到时自然会分一家赌场给她。 若她等不起,那就提些别的要求,钟意尽量满足。 钟意其实并未将她讲的那些所谓内幕放在心上,说到底还是她没有倩珍这个人放在心上。 她以为倩珍和从前钟平的那些露水情缘一样,所求不外乎是房子和钞票,她所谓内幕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刘倩珍本来对钟意抱有极大的期盼,现下虽然期望落空,但见她态度诚恳,又提出补偿,不免将火气降了叁分。 如今她面前道路虽多,但唯一大道只有钟意这一条。郑恩不把她放在眼里,许秉文将她用过就扔。 她能把握的,只剩下钟意。 念至此处,她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划到钟意这边来,同她一个阵营。 两人默然对坐,钟意是发呆,倩珍是发愁。 她十九岁就开始在男人间周旋,一直飘摇到二十五岁,钟平死后她顿悟,不愿再走这条望不到头的老路。 “郑恩……”刘倩珍沉吟,“我要是帮你解决那个死肥佬,你怎么谢我?” 暮色低垂,雨飘到落地窗上,又慢慢爬下去。 临分手时,倩珍站在门口,咬着嘴唇踌躇好久才开口:“你要小心许生。他……他……” 门口的灯雾蒙蒙的,像另一个月亮。 她吞吐半天,还是一句“总之你要多小心。” 女人都心软,她有个阿弟,年纪和钟意一般大。 钟意微笑着点头,伸手拥她入怀,“多谢。” 发自肺腑。 薛拾在车里睡得天昏地暗,钟意敲玻璃他才醒。 “扣你薪水。”钟意坐在前座。 薛拾发动车子,嚼着口香糖,摇头晃脑地说sorry。 他偏过头问:“回家吗?” 钟意心下微动,哪里还有家?她摇头,从车里翻出薄荷糖扔进嘴里咬碎。 “回老宅。”她报出地址,那里曾是她真正的家。 咖啡厅的侍应生站在门口,望着汽车尾烟,转身返回柜台打电话。 门上的风铃叮当响。 …… 阿伟双手提满盒饭冻鸳鸯,正想腾出一只手来开门,不想有人在门里先他一步。 那人冲他点点头,眼底黑得发紫,脚底都有些踉跄,飘到厕所去放水。 熬得太久了。 上头不知道从哪收到线报,说有大案。一众人等跟着熬夜。 就连阿伟这种刚入职的菜鸟新人都不得闲。 忙什么?说不清楚。案情他不知,涉案人物他不识,每天巡逻回来就替顶头上司买便当,陪各位阿sir熬通宵。 办公室里嘈杂不堪,烟味便当味搅在一起,油腻熏人。 他把盒饭递给众人,手被袋子勒得生疼,他缩到角落里偷懒,心中期盼再不要再被派出去跑腿。 他揉着手,看向左前方被灯照的晃眼的白板。 五张照片。 四个胖瘦各异的男人分别占据白板各个角落,正中是一张长发女人的照片。 他们之间弯弯绕绕的关系被黑色马克笔一笔一笔地画清楚,千丝万缕的蜘蛛网,在灯光下一览无余。 他看着那照片不过几秒就抬不起眼皮,太困,他叁日都未归家,实在撑不住。 半梦半醒间被拍桌子的声音惊醒,有人发脾气,“李定明是神仙?他上天入地?一群人连个阿伯都盯不住!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警察?” 阿伟睡眼惺忪,刚睡醒眼皮黏在一起睁不开,只察觉到一阵风刮到自己面前。 “你还坐在这里发痴啊?还不出去找?!” 大佬无差别发火,怪只怪他自己倒楣,非要缩在会议室里。 做什么不好做差人,阿伟揉着眼睛,在心底叹气,“yes,sir!” 五 薛拾从未在夜半飙车,从前在赌场时他朝九晚五,从不加班。 没人比他悠闲。 偏跟这位钟小姐后,不仅当保镖当厨师还要当保姆当司机。 “再快!”钟意拍他肩膀,“你不行啊?头发弄成红色,看什么都是红灯?踩油门啊!” “我最烦别人说我不行!”薛拾狠踩油门,马路变赛道,他故意开得歪歪扭扭,银蛇在路上画S。 钟意满足大笑,她降下车窗,伸手到窗外捉风。 她转头看薛拾,路灯断断续续,橙黄色的灯光也忽闪忽闪落到他侧脸。 车内明暗快速交替,暖色的光闪进车内又离开,钟意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刚巧前方有几支路灯坏掉,短暂的黑暗侵袭,钟意伸手拉薛拾衣角。 “做乜?”他微微偏头,眼睛仍向前看路。 唇上温热一瞬,只那一瞬。像蝴蝶轻落又翩然飞走。 怎么办? 几秒钟的呆愣,他已错过最佳时机,钟意早已缩回去。只好当是幻觉。他如泰山巍然不动,钟小姐好没成就感。 灯光被他们甩到身后。 像一场逃亡。 车子拐上山道,钟平自诩长情,唯爱半山这间老宅。 钟意嗤笑,钟家就没有长情的基因。 老宅没人住,家里只剩下一个老管家。 阿伯年纪大了,钟意不忍再折腾他,让薛拾扶他回房间,“阿伯,没事啦,你去休息,不用管我们。” 二楼没开灯,月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渗进来,寒浸浸的。 月光照不到的那间正是钟平的书房,钟意挺直腰背,走廊两边挂着钟平从拍卖会上拍下的各色人物肖像。 他们无一例外都冷冷地注视着钟意。 钟意还记得她上一次来钟平书房的场景。 那时她十五岁。 什么都做不了的年纪。 钟平将她和许秉文的关系放到明面上谈。他坦言无法接受自己的掌上明珠被一个穷小子迷得神魂颠倒。 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沉迷感情,他说。 无论钟意怎样撒泼放刁都没用,钟平下定决心送她去国外,要她改掉这些“坏毛病”。 这间书房见证过钟意的屈辱,见证过她的软弱,也见证了她的无能为力。 她像条丧家之犬,被钟平赶到国外。 其实拍拖又算得了什么大事?何以到如此草木皆兵的地步? 钟意后来才明白,钟平无法忍受的不是她少年恋爱,而是她正在逐步脱离他的掌控。 脱轨的列车必须要回到既定的轨道上,而钟意,也必须按照钟平替她定好的路线,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毫厘不差。 钟意推开书房厚重的大门,步入黑暗中。 管家丁伯本来是住在老宅里,但这几年他年纪越来越大,钟平便让他住在后面小楼里,不让他做事,只让他浇浇花,算是让他在钟家养老。 薛拾扶他回小楼,丁伯手抖个不停,翻来覆去地问他是不是小意的男朋友?小意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走了? 薛拾不知道怎么回答,笑着敷衍过去。 钟意按开书房的小夜灯,房间摆设和记忆中没差。 那天的书房也只亮着一盏小灯。 不同于此时,那天她在走廊,穿着白色睡裙蹲在门边,恨不得生一双顺风耳。 房间隔音效果不错,但夜深人静,断断续续的啜泣与低语顺着门缝爬进钟意耳内。 “追我,娶我都是为了这个?”是妈妈的声音,“江家哪里对你不起?” 江竹啜泣许久,钟意在外面蹲得腿都麻掉。她那时才六岁,许多话都是似懂非懂,蹲在那里实在听不出什么。 但妈妈在哭,她又怕又急,即使听不懂也不想离开,捂着嘴悄悄流眼泪。 过了不知多久,钟意听见妈妈的声音,平静如水,她说:“离婚。” 时间在此刻停留,这句钟意听得懂。 她不敢再听下去,离婚对于一个六岁的小朋友来讲,可谓是天下第一等恐怖事。 她迈着麻掉的双腿,以一种可笑的姿势一步一步挪回房间,抱着玩偶哭了一整夜。 她常常想起此事,总是忍不住假设,要是当初她没有劝妈妈不要离婚,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往事不可追。 钟意摇摇头,她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文件上。 大多无关紧要。 她今日耐心十足,一张一张细细翻过去,当然啦,钟家现在她最大,不会再有人来捉她。 她拉开右边顶层的抽屉,里面只有一封泛黄的信。 准确来讲,是遗书。 江竹的遗书。 钟意展开信纸,只有短短两句话。 第一、死后不与钟平合葬。 第二、名下所有财产留给江意。 江意即是钟意,钟平当年应允过妻子,不论男女,都随江姓。 但是男人嘴里哪有实话,江意十岁那年改姓,姓钟。 同年江竹坠楼身亡。 其实她六岁那年钟平就要给她改姓,那年钟意外公,本港首富刚刚去世。 钟意眼里蓄起泪珠,她总是忍不住眼泪,同人吵架,哪怕自己占理,都要流泪。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纸角,一张纸分成两张。 “夫妻一场,劝你好生抚养女儿,与李铭断联。” 李铭,哪位? 脑海里浮现一张张或喜或嗔的人脸,都与李铭对不上号。 钟意想得出神,未注意到有黑影站在桌前。 阴风吹冷月光,黑影幽幽开口:“喂。” 钟意吓得一哆嗦,随便捞过手边的东西就砸过去。 那人好身手,一把接住。 “火气好旺啊。”是薛拾。 她将遗书收好,听见薛拾开口:“文哥打电话来,问你今晚回不回去?” 消息真灵通。 似曾相识的屈辱和无力似涨潮浪一股一股涌上心头,人生前二十年被钟平掌控,难道后半段要将脖上的锁链递给许秉文? “收声。”她刚刚哭过,讲话带浓浓鼻音。 钟意微垂着头,指着薛拾背后酒柜,让他拿酒。 薛拾果真收声,一言不发倒酒递给她,两人在沉默中推杯换盏,默契十足。 酒瓶空得很快,照两人这种喝法,喝空酒柜也不在话下。 “我想炸掉这里,”钟意有些醉,她撑着头指着被窗帘隔绝在外的花园:“妈妈死在花园。” 她指着薛拾脚下:“爸爸死在这里。” 薛拾捏着酒杯默默往旁边挪,不敢开口。 她朝薛拾走过去,步伐飘晃:“当时许秉文问我回这里住怕不怕,我说不怕。其实我讲大话,我好怕。” 她觉得有些丢脸,探身揪住薛拾衣领,认真盯他,“如果是你,你怕不怕?” 不过此刻红霞爬上钟意脸颊,冲淡那认真表情。 薛拾拍拍她的头,哄她:“当然会怕。” 钟小姐被顺毛,十分满意:“对啊!是人都会怕。” 她又喝下一大口,话锋一转,“我靓不靓?” “?”薛拾跟不上她的节奏,一口酒含在嘴里,吞不下,吐不出。 月亮从黑云中撕开一条缝,她直视薛拾,似醉非醉,眼里含着星河。 薛拾笃定她发酒疯,哭笑不得地伸手扶她回去休息。 钟意乖乖任他架起肩膀,“你和那些鬼佬也没差嘛?嘴上装gentleman,手还是把人往床上带。” 薛拾心中默念:不和醉鬼计较。但还是忍不住替自己辩驳:“我送你回房间休息。” 钟意右手和架在他肩上的左手相接,垫脚凑近他左脸颊,痴痴笑,呼吸的热气混着酒气,“嗯——”她拖长音答,“那多谢你!” 温热落在左颊,这次不是一瞬,很长,长到薛拾也不知是多久。 那温热有传染力,从左脸颊扩散到整张脸,又像烈火燎原,烧向脖颈。 不和醉鬼计较。 钟意全身都快缠到薛拾身上,像条无骨的蛇。 若是和她这样纠缠下去,只怕到明天都不能送她回房间。 薛拾打横将她抱起:“你房间是哪间?” 钟意靠在他怀里,随手一指。 薛拾快步走过去,开门一看,是琴房。 他真有瞬间冲动将怀里这位小姐放在钢琴上,立刻走人。 不和醉鬼计较。 “不说就把你扔下去。”他走出琴房,带着怀里的女人靠近楼梯,作势要丢她下去。 钟意抱紧他脖颈,在威胁中清醒半分。一只手腾出来,指了指上方。 壁灯照亮台阶,也照亮一双人和地上密不可分的影。 房间内伸手不见五指,薛拾抱着钟意,摸索着将她轻轻放到床上。 他伸向床头灯的手被截住,不知被引到何方。 是谁先吻住谁的?不重要。 是谁先解开衣衫?不重要。 唇舌交缠,薛拾想起tvb中一句台词:做人嘛,最紧要就是开心。 纷乱中钟意恍惚想起今天是谁的生日?是谁?她拼命回想,隐约记得是个很重要的人。 薛拾察觉出她分神,带有惩罚意味地咬她胸口,又用力顶。他的吻胡乱地落到钟意的额头,脸颊,耳垂…… 男色误人。 是谁生日都无所谓。 钟意将薛拾压在身下,衣衫尽褪,她坐在薛拾身上,一只手掐住他脖子,命令道:“不准咬我。” 又俯下身吻他,投身欲海。 钟意的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劲瘦的腰肢上下起伏,薛拾颤抖着伸手去握钟意的腰,想让她停下又舍不得让她停下,于是只好双手紧握,下身死命抬高挺动,像被海潮玩弄的一叶孤舟,永远都无法靠岸。 他舒服得叫出声,但被捂住的嘴巴只能发出含糊粗短的低吟,钟意喜欢听,腰腹都麻掉,捂住他嘴的手更不肯拿掉,薛拾求她也没用。 他不喜欢这种被人掌控的感觉,于是挣扎更甚,钟意醉得恍惚,以为他在调情,俯下身说他发姣。 薛拾脸颊通红,不是羞,是恼。他不管不顾翻身随手扯过领带捆住钟意双手,此刻是他牢牢占据主动,在钟意的呻吟中他吻她蝴蝶骨,又舔她耳垂。 直到凌晨,天边泛起单调的白。 有人走进书房,关掉了那盏亮了一整夜的夜灯。 六 久违的晴天,阿伯在花园饮茶,钟意靠在二楼阳台,阳光要将她晒化,白鸽自身后掠过,她用手指绕缠着落在胸前的卷发,威胁薛拾不准把昨夜的事告诉许秉文。薛拾躺在躺椅上,双手垫在脑后,杂志遮脸,他不爽,被人用完就丢。 钟意踢他小腿,他坐起捂腿,夸张道:“工伤!” 杂志落地,钟意不理他,薛拾自觉无趣,躺下捡起杂志继续翻,在哗哗作响的翻页声中他幽幽发问:“你那么怕他知道啊?怕被他知道就别和我…” 钟意不想跟他细说,只要他保证不在许秉文面前说漏嘴。 薛拾用一句话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又不是痴线。” 许秉文很忙,忙到十几天内连来钟宅的时间都没有,只和钟意电话联络,断断续续派了四五个保镖过来。 不来也好,钟意每每与他通话时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愧疚感,说不了几句就心虚地想挂掉,但那股堆积在胸口的愧疚又迫使她在那不长的对话中再加上几句别的什么,比如关心。 许秉文照单全收。 他当然知道钟意嘴硬心软,所以总挑些苦处讲给她。 阿叔们太难对付啦。胃痛啦。这些他信手拈来。 他当然不会直白地说出口,只是隐晦地在公事中淡淡地提半句。连一整句都不算。 许秉文把脸皮看得很重要,钟意也是。 秘书有时不小心听到半句,被他的语气和表情惊到,以为老板发癫。 可当他抓到钟意和薛拾上床时,脸皮对他而言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那天是二十四号,因为第二天要和郑恩见面,许多事都要提前处理,所以许秉文提前一天去老宅接钟意。 迈进空荡的大厅,得不到回应的询问,保镖和管家的阿伯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祥的预感袭上许秉文心头。 他掏出腰间手枪,大踏步地迈上台阶,直奔钟意房间。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许秉文宁愿自己永远都不要在今天来老宅,永远都不要进钟意房间。 许秉文急促地推开房门。 阳光穿过落地窗,微风拂动纱帘,缠绵一双人,拥吻。 他冷冷地看着两人,钟意眼角瞥见他,猛地推开薛拾,和他隔开一段距离,表情出现一瞬间的慌乱,不过很快就被掩饰,她的唇亮晶晶,薛拾没看见他,仍往钟意被咬肿的唇上缠磨。直到钟意掐他一把才反应过来,薛拾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捏住钟意脸颊的手也静止。 捉奸在床。 薛拾的脑中飘过这个词。 其实也不算啦,衣衫未褪,不过kiss而已。 叁人谁都没有先开口,房间陷入诡异的沉默,许秉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看见薛拾挡在钟意身前,两人手牵好紧。 钟意从他身后探出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许秉文不知该赞她稳如泰山还是赞她没心肝。 他有心肝,所以恨得心里发酸,他面色铁青,硬挤出一句:“滚出来。” 他快步走出去,那背影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要是继续站在这里,看着他们二人以那么亲密的姿势缠绵,许秉文不知自己会不会开枪。 钟意刚踏出房间,就被许秉文拖入隔壁,他用力甩上房门,在巨响中一把将她按在门后。 吊灯上的挂饰都在轻晃。 她眼皮一跳,竭力保持平静,当做无事发生,却又不由自主地偏头避开许秉文的眼神:“有事?不是说明天来?” 她的平静无异于火上浇油,看着钟意因偏头而露出的细长脖颈,许秉文恨不得咬上去,咬得她学乖。 是之前电话里的关心和这段时间的表面和平给了许秉文错觉,让他误以为他和钟意还有那么一丝可挽回的余地,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清醒。 “你好缺男人?”许秉文脱口而出,镜片后的眼睛蕴含着说不清的情绪,“你才回国多久?就这么忍不住?” 他的话没有一个脏字,却像烧红的铁钉飞刺入钟意脸颊,勉力挂起的笑容倏然收起。 钟意的面皮涨得通红,她想推开许秉文,却被禁锢得更紧。她极快速地予以反击:“管你什么事?你有什么资格问我?我和谁在一起同你何干?你和阿慧,和赵悠柔,我有问过没有?你不去照顾怀孕的老婆,跑到我这里发什么疯?” 她发疯般抬起未被禁锢的脚踢他,许秉文纹丝不动。 “你又有什么资格问我?你去伦敦多久?找过多少鬼佬?”他气极反笑,一一细数,冷静自持都被丢到海港喂鱼,“Aaron、Bert、Carl……小姐,你按字母表找男仔?” 许秉文的手指死死地箍住钟意肩膀,每念出一个名字,手上力气就加大一分,疼得她几欲落泪,只觉肩骨都要被捏碎。 许秉文比她更痛。 钟意听着那一串人名,她自己都没有许秉文记得这样清楚,“许秉文,”她仰头冷笑着看他,一字一顿问道:“你知不知当年我何时离港?” 也许是昨晚的酒还未醒,她将勉强合拢的破镜掰开,将一道道裂缝暴露于人前,还未将许秉文心口的钝刀拔出,又快准狠地插入打磨千万次的利刃。 “十二月二十四。”他避开钟意的眼神,他记得清楚,所以嘴上却答得干脆,手上力气松了几分。这是他的软肋,是他的死穴。 “几时?” “下午叁点的飞机。” 钟意慢慢笑起来,她摇摇头,耳坠上的翡翠晃啊晃,“不对,是十二月二十五,圣诞。” 她将曾暗自发誓永不再提起的旧事重提。好解气。 “我等了你一天,我坐在机场大厅,拖着行李箱,看着圣诞树,听我旁边的醉鬼唱歌。” 她低头回想着那人唱的曲调,脸上泛起的笑带着报复的快感,“他的调飞到太平洋,我听了半天才清楚是哪首,当时我就想,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不会走调。” 许秉文身形一晃,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但钟意不给他机会。 “你没来。我求家里柳姨给你送信,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来。” 她再一次重复那日结局。 “是你先抛下我的,所以,我在伦敦,是死是活,找了多少个鬼佬,靓不靓,叫什么名字,都与你无关。” 许秉文的眼中满是失落,他的双手彻底失去力气,慢慢地从钟意肩膀滑下去。 他无力地垂下头。 薛拾站在门外,松垮的衬衫没系扣,他只听得个大概,明知自己不该偷听,但脚底生根,私欲暴涨,一字一句都不肯遗漏,全盘接收。 不多时许秉文就和钟意下楼,钟意下午约了刘倩珍,自顾自地坐车走掉,她发完疯心情好许多,许秉文目送她离开后径直朝车库走去,像被抽掉半条魂。 薛拾见状迎上去,开口:“文哥。” 许秉文冷冷瞥他一眼,开车离去。 第二天老宅多一位飞仔,板着张学生脸扮凶神,非必要不开口且寸步不离钟意身边。 七 二十五号夜半。 数十辆警车停在中柱大厦附近各个路口,红蓝色警灯闪烁着融入霓虹。 许秉文的车被他们拦下挡在路口处,同样被挡在外的还有早到的郑恩等人的马仔。 带头的警察叁十多岁,和许秉文打过许多次交道,他敲敲车窗,熟稔地开口:“许生,今天好大阵仗。” 许秉文点头,算是和他打过招呼,“没必要搞来这么多人吧,黄Sir?” 黄永廉以笑应答,当然有必要,连刚入职的员警都知是新旧夺权,今夜注定无人入眠。 警车腾出一条车道,许秉文升上车窗之际,黄永廉弯腰朝车里瞥一眼,昏暗中望见许秉文身旁的女人也正朝窗外看。 两人隔着车窗对视一瞬又默契十足地移开眼。 中柱大厦顶层灯火通明,许秉文抬头仰望那看起来遥不可及的存在。 电梯入口处有人搜身,钟意双手举起:“拍电影啊?” 电梯内跳动数字跳跃攀升,铁壁中许秉文捏她手心,“不要慌,有我。” 此时再无旁人,钟意犹豫片刻,反手握回去,十指相扣。 元老到齐四分之叁,办公室亮起强光灯,烟雾缭绕。成扬还带着位刚有些名气的影星,四位打麻雀正至兴处,他最先开口:“我先讲好,今日我什么都不给交。” 左手边的顾阿叔急忙跟上:“我也不交,我连箱子都未提。” 成扬不理他,他派出一张二筒,看向对面的郑恩:“你说过你帮我的。” 郑恩抬头飞快瞥他一眼,未发话,沉迷面前牌局,心中暗骂他生人未生胆。 门外传来问好声,郑恩斜眼朝门口看一眼,又转过去摸牌,成扬称得上“坐如钟”。剩下牌桌上的两位看见钟意便或敷衍或热切地起身。许秉文跟在钟意后面,看清里面情形不由得皱眉,他低声同钟意商量要不要换间房,言语比平时还要温软几分。 钟意摇头,挂起一张笑脸走进去同众人问好。 数刻后,最后一位主角震叔,终于登场。 这是仅次于钟平,同李定明平起平坐的人物。成扬郑恩一改先前傲慢态度,老鼠见猫般上前问好。 众人落座,成扬返回牌桌,摩挲着手中的东风,一双细眼看遍众人脸色,硬邦邦地开口:“今天,我交不了账。” 许秉文问他理由,他理也不理,和身旁漂亮女人调情,你捏我蹭,亲密无间。 气氛陷入僵局,顾阿叔含着烟,快燃尽的烟头似掉非掉,他嘟嘟囔囔地打圆场:“这几个月生意不好做啊,差佬叁天两头来查牌……” 言下之意就是哪里有钱给你交? 钟意不看讲话那人,冷着脸让成扬带来的那位小姐出去,成扬事事都与她作对,不放人。 “成叔你自己不要脸面,那我也无话可讲。你说没账可交,那上月是哪里的钱买下栋半山别墅?” 成扬早想好说辞:“那是其他项目分的钱。” “啊。”钟意点头,作恍然大悟状,“可是成叔你除了那七家赌场之外,再不管其他项目啊。” 成扬不耐烦地摸牌,欺她不懂,敷衍道:“你年纪小又不管事,大哥也有分我其他。” 坐在钟意左手边的震叔是个炮仗颈,听不得别人扯谎,“大哥还分给你什么?何时分?怎么我不知道?”大手一拍桌面,空气都嗡嗡震,“当着关二爷的面你敢讲大话?!” 震叔今天来还特地请了一座关羽像,钟意不信这个,但也不阻拦。此人最讲忠义,年纪越大越爱挂在嘴边,自诩平生只拜两人,关二爷和钟平。 他讲话有份量,成扬早与他不和,却不敢和他争执,但又不肯服软,嘴硬道:“大哥给我还要同你讲过才可以?” 完全是胡搅蛮缠。 震叔暴起,如炮弹般炸过去,一群人就这么看着成扬被他一耳光扇到桌下,成扬自己也措不及防,连带着桌边的牌块,哗啦散落到地上,还有他的头上,脸上,成扬的脑袋嗡嗡作响,伏在地上良久还未回过神,只有郑恩在震叔冲向牌桌时不忘抬手牢牢护住自己的牌。 钟意目瞪口呆,欲起身阻止,肩上忽落下一只手,许秉文微微摇头,手上添几分力。 她看着怒发冲冠的震叔,瘫在桌下尚未缓过神的成扬,似笑非笑的郑恩和低头不语的顾阿叔,恍惚间以为自己在街头看四九仔互殴。 成扬被那一巴掌打得不清,他丢了面子,又没人来扶他,只好捂着脸一言不发,但所有人都听见他咬牙的声音,他慢慢爬起来。 他死死地捂着他那半张通红肿胀的脸,像是捂着他残存不多的尊严。 郑恩丝毫没有替他出头的意思,牌局被毁,他沉默着将桌上未被波及的牌块垒高,牌块相触声一下一下敲在成扬心上。 许秉文讲楼下有私人医生随时待命,派人带成扬出去就医,他自己也跟出去。 这栋楼除了顶层,其余早被清空。许秉文与其说扶住成扬,倒不如说是挟持着他走到楼梯间。 黑暗中看不清楚,但听得分明。 半小时不到,只有许秉文归来,成扬身体不适先归家,账本会派人送来,私吞的钱停几日也会返还。 顾阿叔墙头草,不敢再装腔作势,打电话让楼下的马仔把东西送进来,他讪笑着双手奉上装有账本和钱的箱子。 “郑叔,”钟意试探开口,“你呢?” 震叔甩着手,不耐烦地帮腔催促。 东风压倒西风。 郑恩不慌不忙垒好最后一张牌,阴声细气:“鬼打鬼,够威。” 夜色深沉,冷风更劲,黄永廉在楼下痛骂成扬这个衰佬赶着去投胎。 果然如他所讲,叁条街外,成扬的车被撞得稀烂,十字路口,鲜血被路灯照的发黑。 员警来报告时,他猛地回头朝顶层望去,遥遥看见一个黑影。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让阿成交货,我不交。” “要我交也行,明哥交,我就交。” 明哥不知躺在哪家私人医院里,怎么交? 薛拾在浅水湾叹气,自己大好青年,居然沦落到替大佬干这撞鬼的事。 他懒腰伸直一半,旁边小弟敲窗户,“拾哥拾哥,人出来了。” 恶事大多发生在夜半,比如杀人放火,再比如绑架。 街头最常见的丰田慢悠悠跟在抱着细路仔的女人身后,车上扑下六人,绑架的事他们常做,分工明确,叁人对付保镖,叁人捂住女人和小孩的嘴拖上车。 顷刻之间,车子呼啸而过,野狗对着尾气狂吠,四下无人,除了躺在地上呻吟的保镖。 薛拾坐在副驾安慰后座被遮眼堵嘴的母子,“没事啊没事,好快送你们返家。” 两人哭声更盛,要掀破车顶,返哪个家? 薛拾有些烦躁,挠着被钟意勒令染黑的头发,不知向谁抱怨:“下次这种事别叫我。” ———————————— 照这个剧情发展速度,不知何时才能写肉 八 会议室中还在僵持。 震叔见解决了成扬,借口身体撑不住,提前离场。 震叔当然也有自己的心思,总不好他一把年纪还要帮小辈挨个摆平二五仔吧?事事都靠他,那干脆中柱归他好啦。 留下郑恩给钟意,算是个考验,看她是否有能力来拔掉这根刺。 许秉文call给某人,问事情是否办妥。 电话那头不知讲些什么,许秉文眉头舒展,“好,那你好好陪她。这里的事你不必担心。” 讲完他顺手将电话递给郑恩。 郑恩接起电话,对面传来的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看来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不等女人哭着讲完,他将电话挂断。 “我老婆儿子落到你手里,没办法”,他摊开手作无奈状,“丢水塘还是斩手脚,随你。” 死皮赖脸又刀枪不入。 钟意又递给他另一部电话,“这个老婆不重要,那这个呢?” 郑恩脸色未变,藏在桌下的手握成拳,“搞什么?我讲过了,明哥交,我就……” 钟意没耐心听下去,索性将其余两部电话一齐推到他面前。 “郑叔,看来你不仅喜欢把偷震叔的货分叁批藏,连老婆也喜欢讨叁位。” “震叔这个人我想你比我了解,成扬一句话讲错就是一巴掌,要是被他知你劫走他的货……” 这件事对郑恩来讲本就是铤而走险,下策中的下策,他不服输,“许生,你别忘了阿慧还在……” 许秉文打断他,“半小时以前,她被接去医院。” 败局已定。 郑恩吐出一口浊气,推倒垒起的牌块,“好,好,”他拍手,眼中是不服的服,“一辈胜过一辈。只是阿意,你要藏好你的把柄,不要被人捉到。” 钟意讨厌他胜过讨厌成扬,嘴巴不饶人:“我阿爸阿妈早死,膝下无女也无儿,更不会做反骨仔,哪里来的把柄?” 敲门声传来,是个面生的中年男人,钟意不认识,许秉文和郑恩都站起身来。 郑恩对这位的到来十分意外却惊喜,“阿周,是不是明哥有话托你传?” 是李定明的秘书。 一时间众人目光滑到阿周手提的黑色箱子上。 阿周不理郑恩,恭敬将箱子递到坐在椅中微微仰头看他的钟意面前。 “明叔托我交账本给钟小姐,他身体实在不好,不能亲自来,还请您原谅。” 看似所有障碍被扫平,钟意心情大好,她左手撑着脸,看小丑一般看郑恩,“明哥交,我就交。现在你的明哥已经交账,郑叔,还有无其他理由?不如我替你想一条:平哥来,我就交?” 郑恩哑口无言,心中暗下决心,call楼下马仔,送账本来顶楼。 他自己悻悻然同周生下楼,一路无话。 “今日可不可以食一支烟?”钟意竖起一根手指同翻看账本的许秉文商量。 许秉文摇摇头,表示这毫无商量余地,忍不住说她讲话太咄咄逼人,要给人留面子。 钟意充耳不闻,她抬手看表,征询许秉文意见:“不可以吸烟,那可不可以一起去看电影?” 她终于想起前几日是许秉文生日,想补偿他。 “好迟了,”许秉文点点腕表,“回家。” 今晚纯属侥幸,若是没有震叔和阿周,不知还要出多少事,心力快被耗尽,哪里还有心情去看电影。 钟意礼物都买好,就放在楼下车里,可惜许生不肯赏脸。 “真不去?” “不去。好困。”许秉文板起一副死人脸。 爱去不去,钟意不等他,自顾自关灯快步走出去。 许秉文在黑暗中无奈摇头轻笑,二十岁,虽然成年,但还是和小朋友一样。 他借着窗外霓虹将叁只箱子放进保险箱,而阿周送来的那箱被他留在外面。 许秉文提起那只轻巧的手提箱走出去,他按下电梯按钮,却走向另一边尽头的储物室,他推开门,将箱子抛向黑暗中的角落,那里有整齐摆着一堆一模一样的手提箱。 阿周带来的那只像水滴投入大海,发出一声空箱特有的轻响后归于平静。 薛拾尽职尽责守在车上,新来的齐仔不知去哪里。 钟意缩在后座,想起挑选许久的礼物,决定再给许秉文一次机会。 她按下车窗按钮,看着同黄Sir讲话的许秉文,“真不去?” 许秉文倒是头一次见这么执着的钟意,他真有那么一瞬间心动,但黄Sir同他说的是更要紧的事。 他向黄永廉致歉,走过来俯身同钟意商量:“明天陪你去,好不好?” 其实他生日早就错过,错两天还是错叁天又有什么区别?非要在今晚又有什么意思? 钟意忽然觉得自己的坚持毫无必要,趴在全降下去的车窗上扮乖点头,“不是非要你陪我去的,你要是忙,不去也可以。” 许秉文被她突变的态度搞得笑出声,手掌轻轻落在她头顶。 于是分道扬镳。 钟意一行人行至十字路口,保镖跟着的车被从后加速而来的数辆深色轿车隔开。 薛拾自后视镜向后张望,察觉出不对。 看来真是狗急跳墙。 红灯还未转绿,薛拾油门踩到底,右转。他终于不扮夜半都等红绿灯的守法市民。 后面跟着的数辆车急忙跟上,似索命瘟神。 薛拾加速转到下一条街,迎面一辆大货车飞驰而来,他猛转方向盘堪堪避过,钟意在后座未系安全带,被甩到另一侧,她的头狠狠磕向车窗玻璃,闷响被喇叭声盖住。 “有没有事?”薛拾分神问道。 “甩掉那些人,我call阿文,”钟意撑不住,有些崩溃,“现在是叁九年?” 她天真,以为处处是正义光明,法治社会,即使是公司夺权也不会到杀人的地钟意慌张按号码,手指颤到号码都输错。 “冚家铲!”她不知在骂谁,删掉号码又重输。 无人接听。 薛拾收起往日痞气,时常翘起的唇角也抚平:“你慌什么?他们追不上。” 他在岔道处拐向不常走的那条道,钟意不知打过十几通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关键时刻永远等不到他。 轿车飞驰,前方小路又来一辆面包车堵路,路旁是手持棒球棍砍刀,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飞仔。 薛拾只能猛踩刹车,钟意原本专心看后方追兵,此时又被甩向前座,手机脱手不知飞到何处。 飞仔们嘻笑着走来,砍刀在路上划出令人齿冷的声音,好在地势不算太偏,叁条街外就是闹市,薛拾下车到后座,拽着钟意往轿车开不进的小巷狂奔。 小巷无路灯,前路不明,薛拾却对这里地势熟稔于心,钟意全身心依赖他,一双手不知是被他握好紧,还是主动握他好紧。 脚底触感软烂,像踩到腐烂水果或是其他,小腿溅上不知名污渍,钟意来不及计较,拼命跟着薛拾狂奔,裙尾飞扬,好一对亡命鸳鸯,身后纷乱脚步传来,飞仔倒是有余力,一面追还要一面喊话。 这样下去只会被人活捉,薛拾听到鸣笛声,心中估算好,“待会到了巷口,往右转,你就拼命跑,跑到第二个路口,那里有很多商铺,进第叁家,进去直接上二楼,在那里等我。” “那你呢?” “我得把他们引开。记住我说的!跑!” 巷口就在前方,钟意不愿意丢下他一人,“快到闹市区,有人的地方他们一定不敢太放肆,”她拉他向前跑,“我们一起走!” 薛拾用力捏她脸,“傻女。”他推她往前,自己步入小巷。 九 钟意奔进店铺,老板对亡命女仔司空见惯,连问一句都不愿张嘴,耷拉着眼皮躺在摇椅上。 她穿过狭窄走廊,昏黄电灯忽闪忽闪,她在黑暗与光明交替中躲在二楼楼梯拐角处,那里堆着许多旧纸箱,墙角皆是分辨不出种类的污渍,地面踩上去也黏糊糊。 她心跳快得要命,一秒钟跳二十次,怕被那些人捉住,也顾不得脏,从成堆纸箱中寻出一个藏身处,手中攥紧薛拾慌乱中塞给她的短刀。 那电灯像病榻上缠绵多时的老人,终于捱不过,寿终正寝。整个楼道彻底陷入令人绝望的黑暗,任何声音在此刻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楼下商户的闲谈,远处的鸣笛,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夫妻拌嘴声还有如惊雷般轰然作响的心跳。 后背贴着墙壁,湿冷顺着脊椎蔓延,钟意紧紧按着胸口,唯恐心跳声过大惹来那些亡命徒,她放缓了呼吸,仔细听着楼道传来的声音,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自楼下过道里传上来,钟意握紧了短刀,从左手换到右手,不知怎样的持刀姿势可以一刀毙命。 她从纸箱空隙中借着街边渗入的灯光望出去,是薛拾,她松了口气,赶忙从藏身之处出来。 薛拾捂着腹部,衬衣上都是斑驳血迹,他脸色苍白,看见钟意现身勉力冲她笑了一下,他朝钟意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扶我。” 他将上半身倚在钟意身上,示意她从裤子口袋里取东西,“钥匙,左边是我家。” 钟意被他这副虚弱至极的样子吓坏,赶忙伸手去拿,裤子沾满了血,黏糊糊地粘连在一起,她又惊又急,两手发颤,哆哆嗦嗦地找钥匙。 “喂,让你拿钥匙你别乱摸……” 钟意好不容易在口袋中翻找到钥匙,哪里还有和他斗嘴的心思,一步叁回头地扶着他挪进了家门。 房门闭合,狂跳的心脏终于趋于平缓。 小小一间,房内一切都尽收眼底,出人意料的整洁,连被子都迭得棱角分明。 “同你讲过啦,我好犀利,那么多人我都不放眼里。” 进屋后薛拾倒在沙发上,连带着撑扶着他的钟意,他异常话多,自卖自夸,看样子他对两人初次见面时钟意说他看起来一般的评价耿耿于怀。 带血的衬衣蹭到浅色的沙发上,血迹在沙发上染出花团锦簇,看起来是触目惊心的美,薛拾浑然不觉,指使钟意开灯倒水,随手将血抹到沙发扶手,仿佛自己不负责打扫。 钟意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阵仗,去美国旅游时倒是碰到过枪击,但离好远,做过一两次噩梦后就忘记。 可这次是超近距离,刺眼的红,从扶着薛拾开始,钟意的手就在发抖。 她好惊,怕他死。 “怎么办?怎么办?” 薛拾捂着伤口,被她的哭腔吓到,“不严重,收声。不会死,过来帮我。” 他指挥钟意从电视柜里找到了医药箱,钟意慌张过头,手足无措,蹲在他身前重复着说过几十次的“怎么办”。 薛拾看出她不对劲,坐起又俯身,触动伤口,他浑然不觉,一双血手捧她脸,“没事,不会有事,不会死人,ok?” 柔声细语像哄妹妹仔,只是这位妹妹仔的漂亮脸蛋上也被他抹上血迹,他躺回去,指指衬衣纽扣,喘着气:“我教你,没事,没事。” 薛拾指挥着她给自己脱了衬衫,“这血不全是我的,还有别人的。” 那几处伤口全落在左腹,确实不深,不用缝针。万幸。 钟意听从薛拾的指挥,抖着手给他消毒处理。 待一切都处理得当,钟意的汗竟比薛拾流得还多,她弄来热水打湿毛巾,细心地避开伤口,给昏昏欲睡的薛拾擦拭上半身血迹。 不对。 钟意看着他的线条分明,纹着飞鹰的小腹微微蹙眉。 怎么这飞鹰的翅膀糊成一团? 她小心翼翼拿着毛巾对准飞鹰的利爪轻轻一抹,毛巾沾上淡淡墨迹,飞鹰变无脚鸟。 薛拾精力不济,闭眼昏昏欲睡,连她替自己擦血都感觉不到,听见她压抑着的轻笑声懒洋洋睁眼。 “我都伤的这么严重了你还笑?” 钟意蹲在沙发旁观摩假刺青,“拾哥,”她唤他,有些好笑道:“出来混——怎么,怎么连文身都作假?” 薛拾这才低头瞧见小腹处的狼狈,嘴硬道:“假的又怎样啊,你知不知刺青有多疼啊?他刺第一针的时候我差点下跪。” “怕痛还出来做飞仔?”钟意伸手轻轻摸,“这是你自己画的?” 薛拾歪头炫耀:“对啊,我画画很好哦。看看这翅膀——都被你擦没了,看它一双眼,多锐利!” 钟意摸着残存的刺青,薛拾的腹部微凉,她取来薄毯盖住,抬头与薛拾眼神相触,原来他一直看着她。 她神情凝重,从未有人为她做到这地步,薛拾是第一个。 “多谢你。”她声音好小,垂下头,蹲在沙发边小小一只,“是我连累你。” “屁话,”他最怕这样的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氛围,“你付我薪水,我当然要对你负责啊。我有职业道德。” 他摸摸钟意低着的脑袋,揉乱她长发,“你低头像女鬼。” 他将职业道德抛到九霄云外,伸长手臂去够她下巴,“亲一下。” “你发癫啊。”钟意作势要拍开他的手,在听到他嘶嘶抽气声后紧急改变主意,勾住那只手。 气氛终于轻松,薛拾的目的达到,嘴角漾出心满意足的笑。 钟意站起身,神经受到压迫的腿立刻开始麻木,她站不稳,跌进薛拾怀里。 差一点。 她撑住沙发扶手,差一点跌进薛拾怀里。好险,她有些埋怨自己的笨手笨脚,要是真栽下去,伤口一定被自己弄裂。 薛拾看着离他好近的女人,她替自己擦干血迹,却忘了自己,钟意的脸上还残留着他弄上去的,已经干涸的血。她的头发拂过他脸颊,微微发痒。 钟意讪讪地直起身欲走,却被下方的薛拾抬手搂住腰,又恢复方才姿势,她听见咚咚——咚咚——的心跳声。 “咸湿佬。”钟意扣住他顺着腰线往下滑的手。 “痛死啦,”他皱眉喊痛,扮幼稚园乖仔,“阿姐亲亲我,亲亲我就不痛了。” 腿上酸麻早已消失,钟意只要手臂轻轻用力就可以站起,她知道亲吻并不能止痛,但还是让薛拾闭眼。 十 薛拾得寸进尺,他不满足于浅尝辄止,轻咬她唇瓣,探舌深入,舌尖在上颚滑动。 钟意腰间发麻,顾忌他有伤,轻轻推他肩膀。 他把拒绝当作鼓励,收紧虚拢在钟意腰间的手臂。 炽热凶狠的亲吻。 她快喘不过气。 钟意仰头,避开他无度索取与凶猛攻势,薛拾顺势吻她因仰头而更显修长的脖颈,故意吸出一块小小吻痕。 她开口发问:“那些人你都解决了?是谁的人?郑恩?成扬?还是姓顾的?” 薛拾闻言将额头抵在她锁骨处,钟意的项链贴在他脸上,他想起收到的线报,喘息着毫不迟疑地回答:“郑恩。” 意料之中的回答。 闪电划破静寂夜空,密雨如子弹般冲向人间。 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得车祸现场的警察措手不及,此起彼伏地“保护现场!”从每一人的嘴中喊出。 而在薛拾和钟意抛下的车中,车座下的铃声被雷雨声遮住,即使是坐在近旁,都只能听个隐约。 铃声坚持不懈,大有一直响到天荒地老的架势。电话那头的人快要急疯,所有能动的人都被派出去搜寻,五十万的悬赏,谁找到就归谁。 许秉文是沉得住气的人,可今晚他破戒,看见什么摔什么,最钟意的定制茶杯被摔碎四五只。 唯一逃过一劫的就是那只手机。 许秉文将它攥在手里好紧。 他怎能坐等,心脏始终悬在半空,随时都有可能炸裂,索性带人去寻。 没有方向的航船,驶遍每一条街道。 暴雨如注,雨滴奔向窗户玻璃又滑下,屋内一双人相倚相拥。 此刻只是天地间最普通一对恋人。 钟意窝在低矮沙发中,环视小屋,好小一间房,物件虽然堆放整齐,但总感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摇摇与薛拾交握的左手,说来好笑,他们肌肤相触无数次,今日却是第一次牵手。“我在浅水湾有一处房产,你一个人住正好。” 薛拾将头靠在她大腿上,“不要。” 她以为他不钟意浅水湾,随意抛出另一个地点:“九龙塘?” 薛拾摇头。 “那你自己买好啦,我打钱给你。” 薛拾将手松开:“你当我是拖鞋仔?” 他招手示意钟意靠近,捏住她下巴,语气低沉:“还是说你对那些鬼佬也是这样?动不动就给钱送宅?” 钟意发丝落到他脸颊,她不解,“没事提他们做什么?送你东西你还不开心。” 她将头发撩至耳后,拍拍薛拾脸颊,“你好难伺候。” 薛拾冷哼一声,抬起手腕遮住眼睛假寐。 钟意看见他因失血过多而微微泛白的嘴唇,留着一道血痕的下巴,心底愧疚似潮水般涌起。 如何让潮水消退? 给予物质补偿。对于钟意来讲,这一招屡试不爽。 “那你讲你想要什么?”她双手合十,“我全部满足。” 她自以为是一千零一夜中的阿拉丁神灯,可以满足一切愿望。 薛拾放下手腕,眼睛仍闭着:“暂——时——想不到。” 他微微摇头,嘴角却翘起。 钟意摇他胳膊,扮成粉丝见面会上的铁杆粉丝:“哎呀,拾哥,我好崇拜你啊,我是你的忠实粉丝。求求你讲个愿望,好让我替你实现啊。” “你今晚好怪异,圣诞还未到,你就那急着扮圣诞老人?” 薛拾抓住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阿姐,饶了我。真的没愿望。” “不如先欠着,打欠条给我,”薛拾睁眼思索,“就写你欠我叁个愿望。” 钟意绷住脸看他,她故作严肃但笑容又止不住浮现,笑问:“你最近是否沉迷倚天屠龙记?” 的确被钟意说中。 薛拾嘴硬说你管我,耳根有些微红,借口头晕,揽她于小床上相拥而眠。 头抵着头,呼吸交缠。 钟意不习惯这般甜腻氛围,转过身睡,伤员此刻最缺关怀,怎能被人以背相对? 长臂一揽,钟意不动如山。 薛拾只好自己慢慢挨过去,连腿都要压住她。 好像她随时会跑掉。 “痴线。”钟意不知骂谁,翻过身来,入目就是薛拾胸膛,她贴上去,伴着心跳入眠。 咚咚——咚咚—— 凌晨时钟意被噩梦惊醒,她呆坐许久,直到鬓间温热汗珠冷却。 雨势渐小,寒气从未关紧的窗缝沁入骨髓,钟意伸手摸薛拾搁在薄被外的手臂,他睡不安稳,眉头微微皱起。 一片寂静,她起身关窗,自外望去,夜色阑珊,街边停着一辆普通黑色轿车。 钟意只淡淡瞥一眼,轻手将窗户闭紧。 去客厅倒水时沙发旁电话声响起,她怕薛拾被吵醒,快速接起。 那边却默不作声,电流声传来。 钟意用气声试探开口:“哪位?” 电话却挂断。 她转身饮下温水,看见桌边日历,圣诞即将来临。 终于记起许秉文。 应该给他回一通电话的,钟意有些懊恼地咬唇,记性太差。 他一定等急。 她按下数字按钮又停顿,不知他有没有换号码? 听天由命,她将从前熟记的号码按下。 另一边许秉文心有灵犀,一接通立刻讲出她从前小名。 “在哪里?” 成扬昨晚被货车撞成一摊烂肉,参加会议的一众人等不久就被请到警局喝茶,除了下落不明的钟意。 他神经紧绷,整个人好像悬在钢丝上行走,在万丈深渊边缘摇摇欲坠。 凌晨接到电话,想也不想就觉得是她,没理由,就是笃定。 他的直觉从未出错。 电话那头传来钟意冷静的声线,“我和薛拾在他家,没事,你不要担心。” “我去接你。” 不是询问,他一刻都不敢再等,怕再生事端。 钟意听出他语气郑重,于是道出地址。 墙上钟表的时针指向六。 许秉文速度够快,一个钟不到就从城市另一边赶来。 此时薛拾刚醒,气色看上去好很多,还有力气拉着钟意嬉闹。 钟意推开他,下楼去买早餐,她从未来过这里,看什么都新奇,跃跃欲试要去“探险”。 同楼下老板打过招呼,走出商铺,她看见许秉文从车里出来。 天色尚早,路边并未有多少行人。许秉文一身黑衣,站在路边,看向她。 钟意朝许秉文奔去,倦鸟归林,一头扎进他怀里。 其实她还是怕,夜间做梦不再梦见火场 ,而是被人持刀砍杀,被人逼至死角,梦中小巷没有出口。 埋头许秉文胸口不过几秒,又抬头问他:“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郑恩有没有找人搞你?” 许秉文心底爽翻,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万种柔情不必细说,安抚好钟意后他不动声色地抬眼瞥一眼不知何时就停在门口的薛拾,他朝薛拾挑起一边眉,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挑衅。 薛拾不动声色,两秒后他抬手捂住腰腹上的伤口,那里又疼又痒又胀,快要炸开。 ———————————————————— 提前更新,新年快乐! 禁果偷尝 那年钟意十五岁还是十四岁,记不清。 正是热恋的年纪,擦枪走火是常事。 那日书房,许秉文教她功课,钟意色心乍起,起身凑过去吻他,可惜两人实战经验不足,接吻也状况百出。 钟意的动作,说是索吻,不如说成打架。她的下唇狠狠磕在许秉文牙齿上,疼得眼中蓄泪,她捂嘴倒打一耙:“都怪你。” 许秉文倒不怎么疼,他应对如流:“都怪我。” 他拉过钟意捂住嘴唇的右手,凑过去继续她半途而废的动作。 温热的触感传来,许秉文将钟意右手按在自己腰间,“还疼吗?” “还疼。” “舔舔就不疼了。” 他伸舌轻触钟意唇珠,含住她下唇再用舌头舔弄,钟意靠在书桌旁闭上眼,房间里只有呼吸声和唇舌相触时发出的黏腻水声。 分开时,她掐许秉文的腰,故意撒娇:“还疼。” 许秉文喘着气按住她下巴,示意她将嘴巴再张开一点,但他却没有立刻凑过去,而是先将钟意抱到书桌上。 她比他矮一点,刚才接吻时一直踮着脚,时间久了会累。 许秉文笑她:“真娇气。” 不等钟意反驳,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扣住她后脑,迫使靠近,许秉文探舌深入,而钟意完全处于被掌控的地位,只能微微张口,任由许秉文主导。偶尔喘不过气时,她扭头躲开,又被捏住脸转回去。 在口中作乱,勾住舌尖,又轻扫她上颚,她招架不住,呜咽出声。 透明液体顺着钟意嘴角流下,许秉文及时替她擦去。 不只嘴角流水,钟意感受到,下身也在慢慢分泌液体。 她上过卫生课,正常生理现象而已,但还是会害羞。 缠磨间钟意不甘示弱,抓住许秉文衬衣领口要他再靠近,因为坐在书桌上的缘故,她轻易就抬起小腿轻蹭他后腰。 许秉文被她蹭得发麻,不知她从哪里学会这些花招,偏头咬她耳垂。 不知何时硬起来的下身也正好抵住钟意大腿内侧。 许秉文的衬衣纽扣被全部解开,她探手进去,不得章法地乱摸,从胸口摸到小腹,皮带挡住她往下的手,手指所到之处,俱是炙热。 许秉文按住她一双作乱手,时间差不多,她该去上补习班。 他将钟意双腿从腰间挪下,抚平堆积在她腿根的短裙。 “我送你去上课。” 钟意颊赤气促,不知该作何反应。她看向许秉文下身,抬脚踩住那处。 许秉文呼吸瞬间粗重,她只是踩住,快感就瞬间充盈。 “你这样送我去吗?” 她一手扶住书桌,深吸气,另一只手慢慢解开自己上衣纽扣,脚下轻轻踩动,“我今日请过假。” 衬衣下是白色内衣,遮住大半乳肉。 许秉文握住她不安分的脚腕,手下用力,迫使她将双腿曲起分开,搭在桌边。 内衣被推高,乳肉逃离禁锢,却又很快陷入新的束缚,许秉文的手包住右边乳肉揉捏,低头去吻左侧。 雨露均沾。 优等生不但擅长学业,情事也一点就通。 钟意挺胸享受,不时做出点评,要他轻或重,快或缓。 许秉文才不管,叛逆心起,钟意要快,他伸舌舔得好缓,好似盛夏食小小一杯冰淇淋,舍不得吃完,一下,一下,舔到地老天荒,气的钟意又踢他。 不公平,自己衣衫尽褪,一双乳被吻到泛红,捏到酸麻,许秉文仅仅是衬衣松垮,连皮带都未解开,冰凉贴住她腿肉。 钟意伸手去摸,隔着裤子,他反应好大,一把扣住她手腕,她看不懂他眼中意味。 食指绕着那处打转,许秉文要她伸进去,无障碍接触。 “那你要说点好听的。” 许秉文轻笑一声,自她胸口吻上去,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一句。 钟意脸红更甚,似嗔非嗔瞪他一眼,解开皮带,去摸去揉。 许秉文自她小腿开始向上抚摸,一直到大腿,两根手指隔着内裤上下移动。 从未有过的新奇感受,钟意大腿微微颤抖,她的手在顶端流连,毫无章法,不过几秒又转移阵地,去下方挑逗。 许秉文被她无序的动作搞得低喘,一颗心不上不下,提心吊胆地享受。 下一步该是深入,严丝合缝的交合。 许秉文却不打算按固定流程,钟意还未成年。 于是蹲下身,拨开她微湿的内裤,他凑近去看那道细缝,钟意感受到他炽热呼吸,但看不清他神情,又无法推开他,只好闭眼扮鸵鸟。 那道细缝虽然不断流出液体,但仍紧闭着,他伸手去摸,手指前端刚探进去,钟意就抬脚胡乱踢他肩头,“疼!” 钟意平躺在桌上,还未睁眼,刚才凭触感就知道是他伸手指,但下一秒下身传来的温热触感,她不知是何物。 比手指软,但比手指热得多。 内裤都未脱下,只被手指拨到一旁,下身赤裸。下一瞬有软热紧贴那处,从上到下,沿着那条缝,再从下到上,不知疲倦,好似在同她打招呼。 她脑中轰然作响,是舌头。 好羞耻,她抬腰想摆脱,但许秉文早有防范,双手按住细腰,让她动弹不得。 “不要……”她捂着脸。 “为什么不要?”许秉文埋首她双腿之间,用舌尖和阴蒂say hi。 他起身,膝盖抵着她试图合拢的双腿,将她捂住脸的双手掰开,追问:“为什么不要?” 钟意一双泪眼中只有他,许秉文继续问:“不舒服?” 钟意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不舒服?”恶劣因子在他体内作祟,“讲话。” “……舒服。” 舒服就行了。 他继续刚才动作,甚至比刚才还要恶劣,食指对着阴蒂拢捻揉搓,力度愈来愈重,舌尖在穴口挑抹,有时还会探进去。 钟意脑中一片混乱,初次情事很快就在许秉文的猛烈攻势下以她的高潮告终。 她顺势就在桌上睡过去,连许秉文替她清理都没知觉。 更不用说许秉文抱她回房,熬夜替她补完作业。 ———————————————— 想不到吧!又更新了hhhh 太久没写过肉,短短两千字写得我脑子都要爆炸。 这章和主线剧情无关,可以当做番外食用|?ω?`) 十一 早餐未买成,许秉文确认她无事后要即刻接她返家。 他紧紧握住钟意手腕,一刻都不敢松手。 他看见薛拾捂住小腹,也知道他是为保护钟意受伤。故意忽视讨厌的人是幼稚园小朋友才会有的举动,虽然他刚刚向薛拾挑衅的举动已足够幼稚。 许秉文挥手召来助理,是熟人,昨晚的李定明的助理阿周,今日改换门庭,跟随许秉文。 昨日人多,钟意倒未注意他,今日细细看过,不由得好奇,各位大佬招收助理时是否对外貌也做高要求。 可惜他着花衬衫配西装,不伦不类,若是换白衬衫更靓。 钟意在心中作出总结:这位周生剑眉星目,正气凛然,不该混黑道,去报考警校才合适。 钟意一向对靓仔靓女抱有极高好感,笑眯眯向他打招呼。 阿周弯腰行礼,动作利落:“钟小姐,叫我阿周就好。” “阿周,”钟意重复一遍,“全名叫什么?” 阿周开口欲答,却被许秉文打断,“闲聊改天。阿周,你带他去医院检查。” 钟意不放心,亲自带薛拾去自家医院检查,地面潮湿,积水未干,她扶他上车。 “是不是好感动?像我这样的老板,全港也找不到第二位。” “是呀,感激到震。”薛拾有气无力,任由钟意枕住他右臂,沉沉睡去。 许秉文同助理坐另一辆车,临发车时,他察觉阿周以怪异目光扫视自己,全方位无死角,像拍X光。 “做什么?” 阿周暧昧神色中夹杂几分好奇:“怎么?你们也玩叁人行?” 许秉文无意回答白痴问题,自然忽视他话中那个“也”字。 检查好快结束。 院长亲自出马,细细叮嘱薛拾一番后,又带钟意去办公室细谈。 他和钟意母亲家是世交,钟意得称他一声阿伯。 宋院长年过花甲但依旧精神抖擞,隔着办公桌和堆积如山的文件,他慈祥注视钟意。 “晴晴…”他竟仍记得钟意乳名。 钟意身躯一震,双手合十祈求道:“阿伯,我已经成年好久啊,麻烦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小名!” 她降生时是九月雨季,mommy最厌下雨,所以叫她晴晴。 空气中弥漫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钟意没心情去病房看薛拾,宋伯一番话压得她喘不过气,索性站在树叶落尽的粗壮树木下食烟,是从宋院长办公桌上顺走的,可惜不是喜欢的那一款。 雨后整个世界都被冲刷干净,有病人来楼下草坪散步,坐轮椅,拄拐杖,她看过去,在心底安慰自己:至少此刻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她从未想过会在这里遇见熟人。其实不算太熟,一面之缘——阿慧。 齐仔陪在她身边,扶住她腰,如珠似宝地护住她,她扶住齐仔手腕,两人亲密无间。 阿慧自然也看见她,对她微笑,钟意也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阿慧对齐仔说几句,独自走近:“钟小姐。” 钟意快速掐灭手中燃过一半的香烟,孕妇不能闻烟味。 阿齐停在不远处走廊边,一眼不眨地看过来。 她并无和前任之现任交谈经验,忐忑问一句:“有事?” “钟小姐身体不舒服吗?” “陪朋友来的。” 气氛陷入冷场,钟意有些不自在,打算开口告别。 阿慧却自顾自打开话匣:“人一怀孕就会变懒,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孩子快要降生,我连名字都未想好,字典翻过好几遍仍不知该起什么名。” 钟意没有怀孕与起名经验,无法与她分享这甜蜜的烦恼,只能默默倾听。 “不如你给bb起名,好吗?”她像未看见钟意脸上困惑表情,继续补充:“姓齐。” 姓齐,齐比许好听许多,钟意心想。 “我认识几位大师,不如请他们替bb算个好名。” 阿慧微微睁大眼,再次强调:“我说姓齐。” 钟意郑重点头,示意自己已听清楚,“我记住了,姓齐,随母姓嘛,还有无其他要求?” 阿慧看她好似初来地球的ET,“我都讲这般清楚,你还不明白?我腹中仔不是许生的。”她依旧是那副端庄姿态,以最平淡的口吻抛出惊天雷。 “我姓郑,郑恩是我舅父,不过是远方舅父,关系并不亲近,许生被钟生器重,我舅父想拉拢他,钱权都未能奏效,只剩下色,他借口让我接受良好教育特地将我从内地接来。” 好俗套的伎俩,郑恩将阿慧看作温顺好拿捏的食草动物,不料食草动物也有獠牙,她和许秉文一拍即合,上演一出好戏。 “现在我舅父虽然失踪,但败局已定,我光荣完成任务,是时候拿钱谢幕,不过我想,你应当知道真相。” 阴霾天空下,阿慧拢紧外套对她笑,转身离开前说她喜欢happy ending,最厌有情人错过的烂俗情节。 …… 今日是员警阿伟第二次出警,第一次是昨晚,不,确切来讲还是今日,凌晨,有人举报船巷有飞仔吸粉过量,聚众斗殴。 叁辆警车停在医院门口,刚巧堵住正要离开的钟意等人。 而阿伟也继上次会议室惊鸿一瞥后再度看见那位黑发小姐。 会议室那张照片里她衬衫长裙,齐刘海,抱着书本过马路,典型乖乖女。现在她不留刘海,头发也变大波浪,红唇更添几分成熟魅力。 那一双眼未变,依然摄人心魄。 他记得她叫钟意,社团大佬独生女。 前辈上前,请她赴警局协助调查。 审讯室中黄永廉已等候多时,钟意头一次来警局,抬眼仔细打量。 黄sir伸手:“钟小姐,我们昨晚见过的。” 钟意双手抱臂,十足防备状态,端详他许久后摇头:“是吗?没印象。” “没关系,如今你同许生接管中柱,我想我们以后会经常见面。” 钟意深吸一口气,她朝对面亮出手腕表盘,“有话快问,我赶时间。” 不过黄sir所问却与成扬无关。 “这位李生,”他将一张照片移到钟意面前,“钟小姐最近有没有见过?” 是李定明,钟意摇头,探身将照片推还给黄永廉,“他不是去美国疗养?” “自令尊去世那日起,他就下落不明,我们的调查结果显示,他并未去美国。” 警局外,阿周降下车窗,扔出未灭的烟蒂:“成扬的事她知道多少?” “她什么都不知道,”许秉文咬碎口中薄荷糖,合上文件,“管好你的嘴,不要跟她乱讲。” 阿周冷笑出声:“她什么都不知?你是否被爱情冲昏头脑,是谁找到郑恩家人住址?我们费多少劲才找到一处,她轻松搞定其余两家?” “误打误撞而已。” 阿周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紧盯住许秉文,“刚才在医院为何不让医生帮你检查大脑?” 许秉文不搭话,他知道自己给出的解释太过可笑。 “当初不是说好做掉成扬要拉她一起?你瞒着她把事情办妥,可万一她跟你玩心眼,把我们卖掉怎么办?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们是正经生意人?我们混黑社会啊大佬!她既然回国接管她阿爸的生意,我得确认她和我们是不是上同一条船!” “她一定和我一条船。” 阿周不屑地笑一声:“你哪里来的自信?就因为她同你拍拖过?!” “阿文,”阿周偏头看他,苦口婆心:“人心隔肚皮,更何况她同你闹翻这么多年,这次不会卖掉你,说不准哪天心情不好就会将你举报。我是为我们大家着想。为了今天,我们已牺牲多少?现在只差一步。” 他竖起食指:“只差一步!所以我绝不允许有意外出现。” “那你想怎样?” “其实好简单,成扬已经死了,郑恩现在失踪,找到后让她来解决。我知你同她感情好深,她不需要做太多,我们会把一切安排好,她只需要在恰当时机动手而已,我会清理后续。” 许秉文神色不明,“好简单?不如我把李定明那件事也告诉她?彼此坦荡相待才能走得长远。” 阿周知道他对自己的提议不满,索性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杀个人,跟斩只鸡没分别,很快很轻松,我们都知道的。她手上沾血,我才放心。” 这座城市终于从睡梦中苏醒,车辆如流水驶过,许秉文看见钟意和薛拾走出警局,他抬手打断阿周的喋喋不休:“我知道了。” 十二 夕阳推着海边浪,细碎金光与浪花交融,涌向岸边的浪花像飞驰而来的流星,钟意驻足欣赏,紫红色烟霞坠着残阳跌入海中。 有人拍她肩膀,是刘倩珍。 钟意转身笑道:“这么急约我见面?怕我打完斋不要和尚?” 刘倩珍站在岸边,任凭浪花飞溅到鞋面,她看着钟意轻松神态,心底顿生出许多羡慕。 “斋有无打完还不确定,不过和尚已经无用。”她接过钟意递来的合同,低头翻看,各项条款清晰列出,海风吹动纸页哗啦作响,刘倩珍无限留恋地看向末尾空白签字处,她将它递还给钟意, “我改变主意,赌场我不要了,折算成现金和叁张机票。” “怎么突然改变心意?” 原来真的有人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前仆后继为她铺一条宽广大道。 刘倩珍想起那通电话与还未成年的弟妹,一切都咽下肚,“突然不想呆在这里。” 钟意并不蠢,“是不是有人威胁你?” “你想太多。” “郑恩?他查到是你透露消息给我?还是其他人?” 刘倩珍突然爆发,颤声道:“是谁都不重要!” 远处行人闻声扭过头瞥一眼又转回去。 海风吹乱她的长发,发丝纷飞,露出她脖颈淡淡一条疤。 刘倩珍察觉到钟意眼神变化,胡乱拨过头发掩住。 钟意忐忑不安地看向她,刘倩珍被威胁,她要负全部责任。 “离开是必然,如果你真心觉得过意不去,可不可以帮我一件事?”她停顿几秒,难以启齿:“你daddy那里有我的一些……一些照片和录像,或许还有别人的,可不可以麻烦你,统统销毁掉。” 本港富豪有变态嗜好的不在少数,钟意猜到是什么,点头答应。 不料刘倩珍脸色更苍白几分,吞吐半天:“李定明那里或许也有。” 她是被人用录像威胁,钟意心中酸涩,她握住刘倩珍的手,许诺:“我会处理好。” 刘倩珍似乎压抑许久,临近崩溃点,她双手颤抖用力回握钟意,大着胆子靠近钟意,“他……他也打过你和你mommy吗?” 短短几字,她哽咽数次。 钟意彻底呆滞住,浪潮翻滚扑来,似乎要将她吞没,尘封的记忆抖掉灰,鲜活得好似昨日初现,凄厉的尖叫,女人的哀嚎,深入骨髓的疼痛纷至沓来。 被刘倩珍握住的右手似乎被传染,也变得冰凉,“你说的那些录像是……” 刘倩珍红着眼点头,她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一开始伪装得彬彬有礼,但当我答应与他在一起,他像变了一个人,我逃不掉……” “他,他讲他会改,”钟意直着眼,目光看向倩珍,更像是看着一片虚无,没有焦点,“我mommy走了以后,他说他会改,他说他再也不会……” 倩珍摇头,泪水汹涌,她索性一股脑全盘托出:“这些年,他找过的女人不止我一个,他甚至和李定明一起……他死后我终于解脱,夜夜好梦,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半夜拖我下床打我,你不知我有多开心。” 刘倩珍伏在她肩头,钟意感受到那处布料被打湿,她整个人像刚从海浪中爬起,勉力抬起僵硬手臂安抚轻拍刘倩珍,她一遍遍不厌烦地安慰着刘倩珍,也是安慰过去的自己。 “不会再有人这样对你。” 刘倩珍的朋友开车来接她,临走时她双眼红肿,她关上车门隔着车窗朝钟意挥手道别,神情是彻底解脱。 钟意站在原地,她连抬脚的力气都无,就一直看着海浪涌起又退却。 她庆幸钟平已死,又恶毒地恨,恨他为什么不死得再早一点。 最好死在外公去世那一年,让他来不及撕下那层伪装,带着面具深埋地底,永远定格为完美丈夫,慈爱父亲。 那样的话,她或许还能享受到从未有过的母爱。 不知过多久,夜幕笼罩下远处的霓虹夺目,许秉文打电话问她在哪里,要来接她回家。 他得到答复后很快赶到。 “薛拾怎么没跟住你?” 钟意犹豫片刻:“我让他在医院多住几天,伤口愈合再出院。” 许秉文正想说她太不小心,却听见她开口。 “阿慧的事……” 许秉文一怔。 “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 “因为我小心眼,”许秉文轻叹,坦率承认,“想看你呷醋,想让你体会我曾经心中感受。” 分开数年,许秉文学会不再口是心非,年少时总以为不管多激烈的争吵,挽住的手总不会分开,但世事与他开玩笑,他才学会吸取教训。 “你在英国醉生梦死,男友一日一换,我嫉妒到要死,想飞到英国捉你回来,让你只看我一个。” “为什么不来?” “因为那时我没有十足把握令你幸福。” 许秉文全神看她:“现在我有。” 钟意看他,眼中意味说不清道不明,她还未成熟得有过便心中无憾,许秉文喉结滑动,他低头朝钟意靠近,堪堪相触时钟意躲开一点距离。 “不想我吻你?”许秉文心跳猛空一拍,他停在原位,不近也不退。 钟意语气冰冷:“你真的很讨厌。” 这是旧年习惯,她依旧口是心非。 讨厌的地方太多,一时间讲不完,但因为他是许秉文,所以那些讨厌可以忽略不计。 她闭眼,仰头姿态仿佛是在施舍,施舍给他一个亲吻自己的资格。 许秉文握住她双肩,轻嗯一声:“我很讨厌。” 夜风吹拂许久,钟意双唇冰冷,许秉文一点一点用唇舌温暖她,钟意似想起什么,猛地一把推开他,她言辞郑重:“以后你不能再骗我。” 许秉文被推开时一脸惊慌,听到她要求后讶然的表情变欣喜,他点头,心满意足地笑。 原来他们还有以后。 十三 薛拾在病房中百无聊赖,多次强烈要求出院,就差游行抗议。 但总是被院长笑眯眯回绝,他讲钟意心疼他,要他多住几日,就当休假。 院长常来找他聊天,最多是讲钟意童年往事。 他讲钟意生活美满,父母慈爱,可惜母亲意外丧生,如今父亲也被病魔掠走,留她孤身一人。 又讲她有志气,小小年纪独自去国外留学,一滴泪也不曾掉。 薛拾与院长相对而坐,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嘴巴,心神不知飞到何处。 他始终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他将那晚至今所有细节一一回想,并没有什么破绽。 但钟意许久没来看望他,连电话都没有一通。 他如今才懂什么叫做贼心虚。 伤口开始密密麻麻地痒,像细小蚂蚁啃咬。 另一边,钟意晨起就对钟平书房进行地毯式搜寻,任何可疑都不放过。 整间书房天翻地覆,文件散落在地,抽屉柜门大开,许秉文进来时以为遭贼。 钟意靠在书桌旁,对嵌在暗格中的保险柜束手无策。 钟平的生日,中柱成立日期等等一系列数字都试过。 她戳许秉文:“你知道密码吗?” 许秉文与钟意穿同色系家居服,端着咖啡与她并肩而立,他微微摇头,有些好笑道:“你都不知道,更别说我。” 他试探性开口:“或许是你生日?” 钟意接过他递来的咖啡欲饮,闻言皱眉还给他:“一定要恶心我吗?” “试试看。”许秉文上前输入钟意生日。 密码错误。 “江姨的生日?” 密码错误。 “堂口有人号称可以开遍天下所有保险柜,不如我叫他来。” 钟意向他胳膊出拳,她在许秉文面前永远不讲理:“有这种人为什么不早叫他来?害我浪费时间。” 许秉文拨通电话,看也不看就出手抵挡她攻势,手掌正好可以完全包住钟意没什么说服力的拳头。 他就那样拢住,不松手,同电话那头的人联系。 电话那头的人语带惋惜,前日差人突击查牌,这位保险柜天才在钟家的夜总会吸到飘飘然,被拷走时还拉着员警大跳艳舞。 许秉文皱眉:“这月的数你没交够?” “怎么会?每月的数按时交足,我还自己多贴一份。不过这次抓人时我在场,他们走时我看见那个姓黄的坐在车里。” 黄永廉?堂堂警司居然还管这种小事? 与此同时,钟意站在保险柜前鬼使神差按下一串数字。 柜门应声而开。 钟意背对着许秉文,脸上是讽刺的笑。 他怎么还有脸将江竹和自己的生日日期混合,作为密码。 她翻看柜中物品。 最上层竟放着他与江竹的合影,照片旁是孤零零一枚钻戒。 钟意彻底忍不住,不顾许秉文劝阻,将照片撕得粉碎。 怒火满腔却无处发泄,钟意浑身发抖,拿起钻戒狠狠抛出窗外。 仿佛这样就可以断绝钟平和江竹的最后一丝联系。 她到底年纪小,喜怒形于色,她对着按住自己双臂的许秉文高声道:“我mommy是被他逼死的啊!他这样扮情深给谁看?” 许秉文对钟平江竹往事不了解,不能随意发表意见,只能劝钟意冷静。 ———————————————— 明天还有 十四 除过照片和钻戒,保险柜中还有一排堆放整齐的录像带。 她拿出所有录像带,连看都不想看,堆到一起就要全部销毁。 许秉文提议:“还是确认一下。” 他说完向外走,用行动表明自己无意观看。 很久以后他想,如果时光倒流,他死也不会多讲这一句。 小说电影中很常见的假设,他从前陪钟意看电影时经常看到,主角在最后追悔莫及时通常都会讲这句,他当时在心里觉得此类情节无聊透顶。 钟意打开录像机放映,即使只看一眼也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从犯。 赤裸的男性身体占据整个屏幕,夹杂着交谈和笑声,那具身体开始后退,男人的脸也终于出现在屏幕上。 不是钟平。 钟意察觉到不对,将其余录像带一一看过,一旦看清男人面目就立刻关掉,影片中除了刘倩珍,还有其他不认识的女仔,有些甚至还穿着校服。 钟意极力压住喉间涌起的酸涩,她双手紧握,指甲刺痛掌心。 出现在每一段影片中的男人,都是李定明。 钟意快速关掉录像机,世间最残酷的刑罚也不过如此,额角传来针扎般的刺痛,那些痛苦嚎叫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拉回过去。 但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会挨打的小女孩了。 钟意将那些令人作呕的录像带堆在一起,装在纸盒中。 她叫许秉文进来:“还未查到李定明的藏身处?” 许秉文摇头,“现在不止我们在找,警方和郑恩的人都在搜查,但一直都没有找到。” “郑恩?” “过几天有一批成扬生前订的货要来,他死了,该我们接手,郑恩估计是想和李定明联手,黑吃黑,这几天他的人发疯一样找李定明。” 钟意心中猜到是什么,即便再厌恶,在如今情形下也不能拱手让人。 “你和震叔分头带人去找,绝对不能让李定明和郑恩接触到。” 钟平手中有李定明那些录像带作为把柄,她猜,李定明手中也一定有钟平的。 她抱起纸盒向外走,回头问道:“那批货什么时候到?” 许秉文跟在钟意身后:“后天。” 圣诞节。 钟意在门口处站定:“通知薛拾,让他今晚出院。” 许秉文觉得此刻钟意有些陌生,他追问:“你去哪?” “烧录像带。” “阿文,”钟意语气罕见地迟疑,“他拍这些东西,你以前知道吗?” 许秉文心头一震,他抬头,看不清她面目,只望见她黑发如瀑。 她怀疑他。 “……我不知道。” 一年又临近终点,钟意站在楼下,一张脸异常平静,她看着燃烧的纸盒,心中祈祷,希望所有一切能在今年画上句号,绝不要拖到新的一年。 薛拾站在病房窗口前,灰蒙蒙天空下 他看着枯树发呆,手指无意识敲击玻璃,直到腿微微发麻。 这样的日子太难熬。 他无声叹气,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他以为又是院长,回头却只看见薄薄一只信封落到病床上。 他拿起信封,快步跑到门口张望,空荡荡走廊,连平日往来的护士都消失。 信封内是一张普通贺卡,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Merry Christmas,字迹拙劣,后面还紧跟一连串夸张感叹号。 落款是五号。 十五 钟意在睡梦中听见开门声,久违好梦,她舍不得打断,想一直睡下去,睡死也无所谓。 那人偏与她作对,伸手摸她脸,与她分享室外寒气。 钟意不耐烦地伸手拍开他,她烦躁地翻身,用被子将自己裹得更严实,“滚啊——” 那人被骂也不恼,坐在床边保持安静,钟意又睡过去,室内一片静谧。 她以为是许秉文,全然忘记自己早晨要许秉文去帮震叔找人。 不知过多久,钟意终于睡足,阳光透过纱帘晒到眼皮才悠悠睁眼,耳边传来笔尖与白纸相触的沙沙声。 她还未彻底清醒,慢半拍看过去,原来是薛拾。 他拖来软椅坐在床边,手上动作不停,神情万分专注。 “在画什么?” 薛拾闻声抬头,看见钟意撑起半边身,被子滑落,露出大片肌肤。 她一贯裸睡。 薛拾摇摇头,画纸像落叶飘落在地毯上,他挪到床边,低头吻住她。 双唇短暂接触又分开,“早安,不对,午安吻,你睡太久了。” 他替她将被子上掩,手留在被中,贪恋那一点温暖。 钟意刚觉得他今日话少,下一秒就承认自己错误判断。 “手——” “怎么?”他动作不停,在钟意腰间摩挲,不太安分。 “你的手在做什么?” “啊——”薛拾点头,食指暧昧地游离,他学她拖长音,态度认真:“是后遗症,我的手最近经常会不听使唤,就像现在这样。” 他讲得头头是道,好似医学泰斗。 盖好的被不知何时被踢到一边,阳光落到钟意身上,薛拾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后背会长出一对翅膀。 钟意半靠在床头,薛拾将她禁锢在用双臂构成的牢笼中。 “想不想我?” 钟意双手搭在他脖颈,任凭他在自己锁骨,胸前作乱,她点头。 薛拾埋首吸她胸肉,看不见她回应,来回吸咬那早已挺立的两点,舌尖来回快速拨弄。 快感传遍全身,钟意忍不住叫出声,薛拾抵住她额头追问:“想不想?” 钟意撞入他亮晶晶双眼,他舔咬她嘴角,热气蒸腾,她应和他的吻,手从他半开半拢的黑衫中伸进去,在他小腹那道疤处流连,一片滚烫。 钟意在他铺天盖地的攻势中点头回答:“想。” “想我,一通电话都没有?” 钟意心虚:“忙。” “忙什么啊阿姐?”薛拾提膝顶她双腿之间,“忙着和文哥旧情复燃?” 在医院时他胡思乱想,想她也许转投许秉文怀抱,这种事她又不是没做过。 他无法接受,唾弃自己竟真的爱上她,又觉得自己不配。 一颗心被掰成碎片,每一片都在自顾自地 “你呷醋?” 薛拾不承认,嘴硬道:“不想同你说了。” 薛拾靠近她分开的双腿,从膝盖迫近,一路舔吻至大腿内侧,钟意摸他头,似奖励也似催促。 他头发有些长了,住院期没有打理,柔顺的垂在额头,黑发与钟意五指轻柔缠绵。 钟意手指猛然收紧! 大腿内侧软肉被他用力咬住,她疼得往后缩,冰凉墙壁提醒她,没有退路,钟意恨不得踢他脸,薛拾一双手如铁铸锁链禁锢住钟意想要逃跑的下身,不情愿地放轻牙齿力度。 出笼猛兽终于松口,他看见软肉上深深咬痕,满意地伸舌舔舐。 —————————————————— 明天还有 十六 “我今日出院,你都没来接。” 薛拾像幼稚园小朋友抱怨今日没有分到糖果。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 他和钟意不是拍拖关系,连包养都算不上。 仅用一根发丝维系的摇摇欲坠的情感。 他哪有资格抱怨。 钟意倒是经常碰到这种情况,她摸薛拾侧脸,语气诚恳又甜腻:“真的好忙,圣诞那天有货要来,我这几天都没睡好。” 她爬过去,让他看自己黑眼圈,轻柔轻吻落在他耳侧,她讲对唔住。 薛拾要开口,被捂住嘴,“不准生气。” 她不让他讲话:“不生气就点头。” 他还能怎样? 点头后吻她,按住她后脑不让她后退,他只能用凶狠的亲吻要她喘不过气。 他的吻一路向下,滑过锁骨,咬过胸肉,舔过腰侧,停在腿间。 他不用看都知道那里早已湿润。 钟意平躺在他身下,被他接触过的地方像野火,永不会熄灭的野火在旷野肆无忌惮地燃烧。 薛拾刚才委屈的模样消失殆尽,他将钟意下身分开,将选择权交给她,“要手,还是要嘴?” 钟意愣几秒,随后毫不客气地表示:“都要。” 薛拾闻言笑道:“好贪心。” 话音未落舌头就附上去,混着情动时分泌的液体搅弄,舌尖顺着细缝灵活地往里探,感受到内壁收紧就退出来。 钟意颊赤气促,不满他快速退出,她不自觉挺腰,快要落泪,要他快点进来。 即便是这种受制于人的时刻,她也是用命令般的口吻。 薛拾停住所有动作,任凭她蹭自己硬烫下体。 钟意受不了,翻身下床要走,被握着腰拖回来,屁股也被抬起来,她甚至能感受到薛拾的目光在一寸寸巡视。 野兽在巡视领地。 他的手指按住阴蒂揉弄的同时舌头也用力舔弄,这次不再探入又退出。 攻势太猛烈,钟意下身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动,穴口称得上是一片泥泞。 源源不断的液体还在往外流,薛拾含糊不清的声音混着水声传来:“好多水,你能不能控制一下?” 这怎么控制? 钟意骂他,凶狠语气在半途中变调,他的舌头搅弄得她全身发麻。 “说你爱我。” “只和我做。” 她带着不明显的哭腔,更像是哀求。 钟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急促喘息着,要他出去,又要他快一点,要他停下,又要他用力揉。 钟意坐在他脸上,下身随他动作轻晃,薛拾的舌头退出,手指紧跟着来回快速抽插,水液四溢。 高潮时钟意全身瘫软,又热又湿的下身在薛拾的注视下收缩。 她翻身要薛拾过来抱住自己,高潮后的倦怠期,她想中场休息。 薛拾让她趴到自己身上,却不打算让她休息,他硬了太久,那早就挺立的欲望不偏不倚地正抵在她腿间。 突如其来的热刺激得她下体收紧,潺潺细流全落在那硬挺上。 “想我还是想它?” 有什么区别,钟意懒得回答。 他猛然进入,钟意脸颊贴在他胸膛,分不清谁更热一些,她抱住他,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哼叫声贴着薛拾耳廓绕动。 下身甬道绞得越来越紧,薛拾也发狠的抽插磨动,用力顶弄,钟意快到顶点, 薛拾此时却故意放缓动作,挑起新话题,“钟意我还是钟意文哥?” 钟意被他无规律的节奏搞得不上不下,哪还有心思比较,她推他胸口催促道:“快点……” “钟意我还是钟意文哥?” 钟意忍到极点,推开他翻身坐上去,自己挺腰晃动,眼角湿润。 他在喘息间隙还有心情调笑:“喔——原来你钟意这个姿势?” 她直接捂住他没完没了的嘴,加速晃。 薛拾终于安静,他握住钟意的腰,下身配合她节奏挺动,眯眼欣赏她乳肉上下晃动。 钟意自顾自地动,她腰上有劲,或挺或退只随自己心意,她舒服,薛拾爽得喘出声。 高潮来的又急又猛,钟意下身止不住地快速收缩,她伸手撑在薛拾小腹,屏住呼吸。 薛拾求她动一动,她也不理。 十几秒后便轻巧地翻身躺在薛拾身侧。 “完了?”薛拾看向湿淋淋下身又看身侧女人,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 “完了。” “我还…” 钟意瞥一眼他下身,起身下床,汗湿的卷发粘在侧脸,被她全拢到右肩。 “自己解决。” 吧嗒一声,钟意关上浴室门。 ———————————————— 本来还有一段浴室play,但是感觉太多肉会腻…… 十七 热水兜头而下,钟意抬手抚胸口,隔着被吮咬泛红的皮肉感受心脏剧烈跳动。 他问自己钟意他还是钟意许秉文。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瞬间她心中的答案是什么。 钟意在蒸腾雾气中察觉到事情已经朝越轨方向发展。 由见色起意到动真心需要多久? 她无法给出确切答案,只知那晚他在暗巷催她快跑,在楼梯间捂住伤口对她笑,伸手要她扶时,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薛拾躺在大床上,下身兀自挺立,涨到发痛,他盯着虚无发呆,这算什么?用完就扔的玩具? 她也会对许秉文这样吗? 因为自己在她心中不重要,所以可以爽完就丢? 欲火与怒火交织,他做出无比幼稚的举动。 他起身迈步朝浴室走去,单从气势来看不像去求欢,更像去生死决斗。 他踹开浴室门,走入雾气中。 钟意闻声望过来,她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再加之水声遮掩,并未被巨响吓到,语气轻快:“什么事?” 薛拾走至近前,微凉水珠溅到他脸上,并未使他清醒几分。 他不管不顾地同钟意挤到一处,手臂紧紧搂住她腰,身体紧贴,不叫她逃离。 他低头抵住钟意额头,细密水珠汇聚到一起,顺着两人身体曲线滑落。 下身顶在钟意小腹,它比热水还要滚烫几分。 这时候钟意即使再迟钝也察觉出他意图,她勉力向后退,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她生出逗弄他的恶劣心思:“不是让你自己解决吗?” 她伸出食指,顺着它形状描摹,从头到尾,绕着柱身一圈一圈打转,拂过筋络。 她用力攥紧滑动几下又松开,薛拾见她轻浮调笑,一言不发将她抵在角落,让她无法闪躲。 钟意本能地想逃离,她轻轻推他:“你好奇怪。” 又补充一句:“我洗完了。” 薛拾脚底生根,纹丝不动,他与钟意靠得好近,原本揽住钟意腰肢的手收回,握住隔在钟意和他之间的那物,换另一只手捏住钟意手腕,确保她无法逃脱。 你不是让我自己解决? 他幼稚地想,那我就当你面解决。 他握住中段,上下移动,宽大手掌带着称得上滚烫的水流,混着原本残留其上还未来得及擦拭的液体,白皙手指握住赤红柱身,冲击力极强,他不再刻意控制,水汽裹挟着喘息,撞向被堵在角落的钟意。 连眼神都充满挑衅,一眼不眨地与钟意对视。 薛拾手中的它此刻已完全兴奋,微微颤抖,好似昂首挺立,与钟意打招呼。 他撸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拇指绕着顶端转圈,喘息声贴着钟意耳边,盖过源源不断的水声。 他是故意的,钟意不假思索地断定。 从前好似贞洁烈女,怎么求他他都不肯叫出声,快到顶点时才会溢出几声。 钟意想自己也许昏了头,抬手去攥他根部,却被无情拂开。 薛拾喘着气断断续续开口,音色低沉,带着十足情欲:“不是让……我自己……解决?” 不让碰,也不让走。 ———————————————— 小说+影视在线:『po1⒏mоbi』 十八 钟意别开头,又被捏着脸转回来,她伸舌舔吻他虎口。 一下,又一下。 她再次伸手试探,薛拾不再拒绝,顺势捉住按到下身,他的手刚好可以完全罩住。 湿热手心紧贴钟意手背,她只觉要被灼伤。 薛拾另一只手不再捏她脸,转道向下狠狠拍她臀,混着流水,声音比平时大许多,却不太疼。 钟意想躲,但向前是薛拾,向后是墙壁,躲不开也不能默默承受,她手指猛然收紧几分,薛拾的喘息即刻变调,颤抖着吐气。 单一动作和不断加快的速度早已使钟意手腕酸麻,她挣扎着想抽出手,下一刻整个人悬空,后背抵住冰冷墙壁。 突如其来的失重让钟意紧紧搂住薛拾脖颈,她的靠近使得薛拾只需要微微低头,就可以吻住她。 钟意喘不过气,偶尔还有水珠滑过两人交缠的唇舌,她想关掉烦人的淋浴,却被薛拾误以为要再次逃离。 茎身在穴口磨蹭几下后整根插入,在深处扭动打转,坚硬炙热的顶端在湿软肉壁上撞击缠磨,钟意脑中一片空白,快感来得太多太快,她迎合着他的撞击,穴肉收紧的同时,钟意抑制不住地颤抖。 湿冷的墙更衬得肌肤滚烫,钟意咬他肩膀,她自以为已经足够了,予取予求的安慰。 薛拾不这么认为,掌握主动权的机会可不常见,他感受到下身被紧紧包裹,缓慢抽出,只留顶部在她体内,将离未离之际。 “够了,”钟意在心中估算时间,以为他终于要结束,“晚上还有,啊——” 他整根进入,势不可当。 钟意嗓音低哑,在挞伐中连话都说不完整:“晚上……晚上……” 滚烫气息绕着钟意耳廓:“讲点好听的。” 他喜欢听什么? 钟意不假思索就有了答案:“爱你。” 薛拾将贴在她侧脸的湿发拂开,眼周是淡淡红晕,她及时补充:“只爱你。” 她有些发急,再胡闹下去真的会来不及,两条腿夹着薛拾的腰乱蹭,脚跟也胡乱踢撞,薛拾轻而易举地捉住她小腿。 钟意像只被钉在墙上的蝴蝶标本,被迫向薛拾展示她的全部,她的一切。 快感堆积如山,意识像狂风中的纸屑,不知被卷到何处,下身冲撞又快又深,钟意捧着薛拾脸颊深吻,“只爱你!只要你……” 她被刺激得快要哭出来,顾不上失态,口中情话似山洪席卷一切,不可阻挡地奔向薛拾。 薛拾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却不打算悔改,温柔吻去她眼角泪珠,如对待无价珍宝,他虔诚亲吻她额头,鼻梁,嘴角,脸颊。 只是下身依旧用尽全力,将肉体相撞的淫靡声响,传入钟意耳中。 薛拾的每一次撤退,钟意下身都会伴随着喷出些许液体,他却没心思调笑,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失神的钟意。 野兽锁定猎物就是这种眼神。 钟意被他抱在怀中,一条腿无力地垂下,脚尖无法完全落到地面,只能随着薛拾的动作,短暂地与地面积水相触又很快分离。 微微颤抖中脚趾绷紧,有白色液体顺着大腿线条流淌。 已数不清是第几次高潮。 十九 “今晚什么安排?” 薛拾站在床边,衣服就在脚边,他装眼盲不去捡,似选美般故意将腹肌展示。 “码头有货,你去收。” 他上床,顺势搂住钟意:“你和我一起?” 钟意摇头,“有事。” “和文哥?” 薛拾敏感过度,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联系到假想敌。 钟意躺在他怀中,大方点头承认。 薛拾的脸在钟意看不见的地方垮下来,他盯住她发顶,嗅到她与自己同款香味。 “几号仓库?” “五号。” 薛拾收回箍在她腰间的手,忽略掉心口不时涌起的不安,他眉眼弯弯,提出要求:“今夜是平安夜,阿姐要与我一起过。” “到时再讲。” 他穿好衣服出门,像即将远行的丈夫,搂着妻子亲了又亲。 钟意没有起身,半靠在床上,平静接受他的亲吻,没有一丝回应。 只是在薛拾即将离开的那一瞬,钟意按住他后脑,发梢粗硬,手心有些痛痒,她和他对视:“你……” 薛拾漆黑瞳孔倒映出钟意面孔。 钟意将在舌尖盘旋的疑问咽下,吩咐他:“开我的车。” 楼下停着钟意常开的那款平治。 此后直到薛拾离开,她都无任何动作,时间在此刻定格。 院长的话在耳边回响,“同男仔拍拖也不要逼迫人家嘛!搞得人家自残!感情讲究好聚好散。” 他说薛拾是自残。 钟意当然不信,但院长随后一席话彻底将怀疑的种子埋进她心中。 所以今日收货,她将地址透露给薛拾,派他去。 地址只有她,许秉文,薛拾知道,如果今晚有差佬赶到,那薛拾是内鬼的概率直线飙升。 甚至可以直接判他死刑。 钟意烦躁起身,从抽屉拿出香烟点燃,说不通,如果他真是卧底,这么久,他任何动作都无。 脑中有小人吵架。 或许,或许,是院长神经紧张?也是自己搞错? 色令智昏。 床边电话铃声响起,钟意接起,是许秉文。 她条件反射迅速按灭烟头,朝空荡荡门口望一眼。 许秉文的声音从听筒传来:“确定只派薛拾去吗?郑恩的人他未必能招架。” “他可以,再说我们变更地点,那么多仓库码头,郑恩就算查到,也不一定能赶到。” 许秉文叹口气,“万一……” 她打断:“没有万一。” 钟意无意识捻动熄灭的香烟:“你不要自作主张。阿周不是查到李定明住处,你今晚同我一起去。” 许秉文自然不会有异议。 钟意清楚许秉文未出口的疑问,也清楚自己的计划有缺陷。 钟家名下仓库不多不少,郑恩那伙亡命徒查清,及时赶到场抢夺,那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不幸发生,薛拾凶多吉少。 钟意不断告诫自己:一个男人而已。 他若真是内鬼,死不足惜。 若不是,钟意心虚地想,也还有机会生还。 郑恩的人也没那么穷凶极恶对不对? 心底有声音仍不死心,暗暗提醒她,你喜欢他。你怎能眼睁睁送他去死? 就算他心怀不轨,那也是活生生一条人命。 现在call他回来,还来得及。 脑中辩论赛再度拉开帷幕。 她心脏快要爆炸。 即便如此,钟意还是呆坐原地,不去碰触手可及的听筒,这时她才看清楚,自己体内的恶。 二十 车内叁人,司机,钟意同许秉文。 她想起自己和薛拾初次见面,他充当司机,红发跳跃如火。 她告诫自己不要再想,明明已经作出决断,但大脑偏偏与她作对。 一幕幕景象接连上映。 “阿文。” 许秉文一早就察觉她心情低落,只等她自己开口。 不是他高傲,从前经验:钟意心情不佳,决不能主动开口问询。 如今钟意开口,他随即温柔回应,做一位合格倾听者。 钟意却不再开口。 薛拾的事她没有提前告知许秉文,并非她对许秉文产生信任危机。 她依赖他太过,从前年幼还讲得过去,国外几年她强迫自己独立,割肉换血,将自己与许秉文剥离。 返港不到一年,从前与他共生共死,血肉相融的情形隐隐约约要重现。 旧景重现不是好事。 索性闭嘴不提,抬腕看表,估算时间。 薛拾快到仓库。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钟意心乱如麻,偏头看窗外景色,许秉文开口:“仓库那边,还是换人好一点。” 钟意回头看他:“为什么?” “你那么钟意他,万一他真出事,你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这事又不是非他不可,比他强的人多得是。” 许秉文还未圣父到替情敌讲话,更多还是试探薛拾在钟意心中地位。 另外,钟意对薛拾有情,他若死,由饭粘子摇身一变升级为白月光,这不是许秉文愿意看到的。 钟意依旧沉默,许秉文点到为止,不再多嘴。 夕阳西坠,时间似手中沙一点点无声流逝。 他若真的命丧街头,钟意自问做不到夜夜好眠,就当为自己下半生睡眠状况着想。 大不了等他回来,调他去赌场做泊车仔。 钟意将脸埋入掌心,睫毛扫动手指,毫无征兆,她想起薛拾发梢划过自己手心的触感,他要自己同他度平安夜。 她找那么多借口来说服自己留他一命,但至关重要,起决定性作用的那个理由她却不曾说出口。 或许是不敢说出口,只能在心中想想。 她终于下定决心,郑重开口:“call他回来。” 许秉文神色看不清,右手轻拍钟意肩头,微不足道的安慰。 李定明这处别墅不在富人区,地处偏僻连阿周也不曾去过,孤零零一栋立在暮色中。 车子平稳停在门口,阿周拉开车门,动作周到,不显得过分殷勤。 他早早带人守在门口,房内各处他已搜过,独留书房不敢动。 虽称不上豪门,但秘辛仍不能为人知悉。 门口两边马仔为钟意拉开房门,许秉文没有跟上,他与阿周在车边低声交谈,片刻后阿周开车离开,面无表情,双眼放光,是压抑不住的快乐。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处别墅可能连李定明自己都遗忘,书房内除几份无关痛痒的合同文件外再无其他。 一无所获。 钟意算不上太失望,她有心理准备,任何事都不可能一帆风顺。 薛拾在即将抵达仓库时收到来电,临时换人。 车子偏离笔直街道,他在拐弯处停车,到路边公用电话亭。 二十一 薛拾前二十几年人生,与他人并无不同,警校毕业后就等进警局,做最普通一位新扎师兄。 随后与普通女仔相识相恋,生儿育女,平淡过完一生。 但老天与他开玩笑,警校还未毕业就被选中做卧底。 整洁办公室中,长官给出的理由是:成绩优异,底细干净,无父无母,生活交际约等于零,私人生活两点一线,连猫狗都不曾养过一只。 薛拾站在办公桌后,身姿挺拔如松,脸上还挂一丝稚气,他在心底赞同:这种人不去卧底天理难容。 于是稀里糊涂去做卧底,去赌场鬼混,偶尔街头恶斗,算不上有多危险,甚至比公司职员还要清闲,不用看上司脸色。 自己估算时间下班,回小屋包扎伤口。 久而久之,连上头都遗忘他。 薛拾带着一身青紫站在小小窗口朝外望,人来人往如蝼蚁。 这样下去也不错。 他没什么欲望,升官发财,泥里摸爬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都是行尸走肉一般过活。 直到那日他在赌场同人搏命,弄坏许秉文的车,他不急不恼,驻足观看,拍手赞他身手不凡。 旁人看来薛拾算是“平步青云”,古惑仔摇身一变,成新晋大佬的保镖。 再后来他跟钟意。 墓园初见,一见钟情的戏码竟然发生在他身上。 她着风衣,长发微卷,面容冷傲。 他朝她与许秉文跑过去,心跳随着动作快到爆,他读书不多,讲不出什么华丽词藻。 只觉得她微笑时让人想起夕阳浸入波光粼粼的海面,皱眉时就连眉头的弧度都那样恰到好处。 没有一处不完美。 就连,就连嗔怪都像打水漂时扔出的石子,在心口弹跳。 动心惊魄就在那一秒,他第一次生出欲望,他自己都不敢信。 钟意在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瞬间对他吹响进攻号角。 这只是沦陷的开始。 新扎师兄在情场上也是菜鸟一枚,当钟意含着未燃的香烟,垫脚朝他靠近。 烟头相触,呼吸可闻,气氛暧昧。 钟意用眼神向他示意,看吧,不需要打火机。 薛拾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若是从前有人同他讲,有人抽烟靓到爆,他肯定会丢白眼过去。 吸烟还分什么姿态高贵? 但钟意站在那,食指夹着烟,同电视里的港姐不相上下,不,远胜。 随后放任欲望茁壮,日夜期待。 无数次看她与文哥并肩而立,好一对璧人,他面无表情扮冷酷,心中妒嫉如天河之水,铺天盖地。 唾弃自己,但还是忍不住。 喜欢一个人,“喜欢”的过程已经是享受,心动,欢愉,望眼欲穿,她对我好一点就可以了——这种“折磨”有快感。 哪有一生一世? 薛拾在惴惴不安中沉沦,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会落下,他虔诚祈祷,慢一点吧,慢一点。 —————————————————— “喜欢一个人,喜欢的过程已经是享受……哪有一生一世?”出自李碧华《 钥匙》有改动。 十点还有更新 二十二 十点过一刻,阿周抵达仓库,一箱箱货如流水般从众人手中传递。 他兴奋地逐一摩挲,许秉文分四分之一给自己,当作投诚的奖励。 四分之一已多到难以计数,阿周立在仓库中心,享受众人虚伪吹捧。 有人讲他似当年许生,肥叔炳叔死后迅速上位,离大权在握只差时间。 喧哗中谁也未注意到细碎脚步声。 不知是谁突然叫喊一声:“差人!” 原本如苍蝇逐臭围在阿周身侧谄媚者乱作一团,涌向后门。 你推我挤,人人眼中唯有逃路,连未来大佬都在慌乱中被推倒在地,昂贵大衣衣摆被亡命徒踩踏,布满污泥。 周生智力虽称不上超群,但体力差得超群,关键时刻的爆发力也没什么用,依旧挤不过每日搏命的马仔,连眼镜都被挤落在地,他顾不得寻捡,昏暗环境下,他寻也寻不到,重度近视,能看清人都算万幸。 身后脚步纷至沓来,看来要人货两失,身后差人叫喊,他跌跌撞撞奔逃,脸颊被划破也无谓。 身后传来上膛声,模糊重影中阿周看见街边停一辆车,车门仿佛大开又仿佛紧闭,他看不清,亦没时间看清,抓紧时间仓皇落跑。 忽然两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将他架起,叁人如炮弹般钻入车中。 车即刻如离弦箭飞出去。 分秒不差。 持枪者见状,压下帽檐,闪回仓库中,此刻众人慌乱至极,谁都未注意到他。 阿周这时才确定,车门是大开的。他瘫在后座,来不及坐直,趴在座椅中开始摸索自己放在口袋中备用眼镜,脸颊伤口处流出的血流到嘴角也顾不得擦拭。 他眼睛看不清,耳朵依旧灵敏,有人讥讽他落水狗,司机突然急转弯,阿周顺势朝声源处狠撞,那一摊软肉痛呼,高分贝叫骂在耳边炸响:“你是盲的?!看不见我?刚才我拼命朝你挥手你看不到?” 老相识,郑恩。 他不偏不倚狠狠撞入郑恩怀中,终于放下心来,晃悠悠坐回原位。 郑恩还在他面前挥手,他以为他真盲。阿周不耐烦拂开他粗短手指,都快戳到自己脸上,他当然看得清。 司机从前做车手,再加上熟悉此处地形,不到五个巷道就甩开警车。 “现在衰仔真是没礼貌,”郑恩点烟,烟气故意吐到阿周脸上,“对救命恩人这般态度?” 垂在额头的几缕发丝被风拂过,阿周强忍喉间血腥气,仔细擦拭镜片后带上:“何必把自己讲得这般高尚?你来是为抢货还是为救我,你心知肚明。” 郑恩讪笑着转移话题,他在任何时刻都能理直气壮:“你真以为许秉文分利给你?衰仔哪有那么好心?他早知今晚差佬突袭,派你做替死鬼!” 阿周捂着伤口神色颓丧,生死就在一刹那,他的衬衣早被冷汗浸湿,郑恩一番话入耳,是否撩动心弦尚且不知。 肉眼可见他对郑恩敌意减退,路途中甚至还能同他浅谈几句。 二十三 “为何不开枪?” 发问者身靠路灯杆,手握空酒瓶,衣衫不整,夜半最平常醉汉,只是帽檐低压。 薛拾站在他身侧咬面包,看路边人来人往,慢吞吞咀嚼咽下后开口:“郑恩的车就在我对面,开枪的话他一定看清是我。”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假醉汉摇晃酒瓶,酒液与瓶壁相触,恋恋不舍地勾连。 今晚绝佳机会被薛拾浪费,他的语气不善:“不管用什么手段,上面只要一个结果。还有,他们对你和钟意的关系很不满,你们走得太近了。” 薛拾咬到面包内果酱,太甜,买时未仔细看包装,他皱眉扬手将半块面包扔入垃圾桶。 他偷换概念:“我是她保镖啊大佬,不同她挨得近难道同你挨得近吗?” “那有必要带她回你住处?你难道不知会有人递情报到你家里?” 薛拾口中甜味黏腻,意识到被监视,他的语气越发不耐烦:“事发突然我能有什么办法?!不叫她去那里难道让她被郑恩的人干掉?还是留她在船巷看警察帮我脱困?” 两人情绪激动,不自觉提高音量引得行人侧目,那人调整帽檐,脚步踉跄地将酒瓶塞给薛拾,不顾薛拾神色厌恶,靠近用低哑嗓音警告道:“别拿你的前途开玩笑!” 薛拾闻言冷笑一声,待他走后用力将酒瓶甩到路边,玻璃碎片四溅。 卧底还有前途? 突然背后有人发问:“这么生气?” 他猛地回头,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扭伤。 钟意站在他身后,黑色大衣,颈间一串珍珠项链,颗颗圆润饱满,价格不菲,霓虹灯牌沦为她身后陪衬。 她何时到来?是否将自己与上线对话全部听到? 薛拾心虚,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你怎么来了?” 他像做坏事被发现仍想要掩饰的小孩,心脏狂跳,他演技太过拙劣,脸颊在自己还未发觉时就悄然滚烫。 钟意双手插在大衣衣兜,笑他脸红像番茄。 薛拾见她神色平静,以为自己侥幸逃过一劫,刚要放下心来,听得钟意话锋一转:“你那位朋友好像遇到些小小麻烦。” 话音刚落,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窗降下,刚才还在警告他的那位假醉汉在后座被两人挟持,遮挡面容的鸭舌帽不知丢到何处,他被人揪住头发,将一脸青紫暴露给薛拾,嘴巴被堵得严实,他呜呜咽咽地挣扎,被人一拳砸中太阳穴。 薛拾站在原地,风声与来往过路喧哗一齐涌入耳中,过快的心跳声逐渐放大,如重鼓落在耳边。 所有伪装悉数剥离。 薛拾还未看清车内情形,车窗上升,车子飞速驶离。 独留薛拾一人在原地。 他不是没有想过有一日会暴露,只是从没想过这么快。 他心中有预感,钟意早对自己起疑心。 钟意一张脸看不出悲喜,藏在衣袋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入手心肉。 自以为的心动到头来剥去伪装,其实只是欺骗。 薛拾的沉默为这场欺骗画上一个完整句号。 生气?不知道。难过?不知道。 她只觉自己愚蠢,竟然还为他找理由开脱。 是她自己溺水太久,所以看什么都像是救命稻草。 许秉文不是,薛拾也不是。 荒漠深处的旅人永远寻不到绿洲,她从来没有救命稻草。 —————————————————— 快完结啦。 二十四 “你是……是什么时候知道?” 薛拾底气不足,尾音微微颤抖。 钟意定定望住他:“记不记得那次我俩被郑恩派人追杀?” 薛拾的眼神闪躲,他不太相信,也想不通自己马脚露在何处。 “你让我先逃,随后你一身伤回家。” “你浑身是血,全身上下最深一道刀伤,”钟意目光下移,好似穿透他所着衣物,“在左腹偏下。” 钟意勾起唇角,像在嘲笑自己的愚蠢:“第二日我带你去医院,院长他同我讲,感情这种事,好聚好散,不要逼得男仔自残。” 薛拾沉默无言。 “你其实一直惯用左手。还要我继续讲下去吗?” 其实再讲下去也无妨,薛拾的伤口进刀轻,出刀重。若是被人砍伤,则恰好反过来,进刀重,出刀轻。 薛拾在外人面前一直强迫自己用右手,只是那天在车上右手被钟意枕得发麻,在医院签字时,他用左手,院长看在眼里。 于是便有那日院长找钟意谈话,她到现在还记得阿伯苦口婆心地劝导:“拍拖也不要把人家逼得自残嘛,好聚好散对不对?” 钟意无奈,阿伯真以为她强取豪夺,她百口莫辩,只好先低头认错,甚至还答应预约心理医生。 怀疑的种子就此埋下,一点点生根发芽。 而郑恩派来的那些亡命徒,在钟意逃出小巷的同时,被赶到的警察统统逮捕。 事后她回想,那日的确隐约听到警笛声,可惜自己当时神经太过紧张,没有放在心上。 看样子他很想开口解释,但钟意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多费口舌没意义。 薛拾犹豫一瞬开口:“你会把他怎样?” 明知故问,但他始终觉得钟意与那些人不一样,她还未坏到那般地步,他不死心地想为那位不知名姓的上线争取一线生机。 但他的猜想落空。 “有空替他担心,不如多想想自己。你觉得你今天还走得掉?” 薛拾回头望,路边摊已经清空,老板匆忙收摊离开,连头也不敢回,自己身后不远处站着数十位黑衣人。 一整条街道多余行人不知何时都消失,薛拾早知自己早晚有一日会落得这样结局,葬身街头或是别处。 他朝钟意走近几步,面上表情是不掺假的愧疚。 他低头,开口说:“对不起。” 不管怎样,他还欠钟意一句道歉。 好安静的夜晚,钟意听到心脏滴血声,她被这叁个字惹恼,狠狠推他,她极力克制,但愤怒情绪抵挡不住地外溢:“做都做了,道歉还有什么意义?” 她彻底误解薛拾真正意图,冲动之下拔枪对准他,嗓音提高几分:“阿sir,你不会以为一句对不起就能让我放过你?我还未喜欢你到这种地步!” 其实也不是没有被人背叛过,在伦敦时某一位男友劈腿,她碰巧撞见,叁人都沉默,男友主动开口她也只是柔声让他保持安静,不要打扰自己收拾行李,直到最后她都未有任何过激行为,临走时还贴心为两人带上门。 露水情缘而已,所以不必动怒争吵,背叛也无所谓。 但薛拾不一样。 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homes」 二十五「po1⒏homes」 钟意从未用过枪,对准薛拾只是一时气极,此刻她握住枪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怕走火,所以以旁人察觉不到的速度移开枪口,不能对准要害,她回过神来唾弃自己,走到这般地步居然还心软。 薛拾不知道她心中纠缠弯绕,看见黑洞洞枪口对准自己,心如刀割。 知道她对自己不像对许生那样处处念旧情,但人都有劣根性,还是会忍不住根据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小心求证,或许,万分之一的概率她对我有情? 所有侥幸在枪口下破碎,薛拾想,她是真的恨我。 身后数十人形成包围圈,朝他迫近。 薛拾笑声短暂又急促,更像是悲鸣:“我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啊!你我不过上过几次床而已,你以为我会喜欢你啊!你要杀就杀好啦!” 说来可笑,两位成年人在夜半街头似幼仔过家家,嘴硬玩你不钟意我那我也不要钟意你的无聊戏码。 他脸上仍是钟意见过多次的无谓表情,看一切都像看烟尘,甚至还拉开浅色大衣,让她瞄准一点。 马仔不确定是否该走近捉住薛拾还是该远离,让两位将情债彻底清算。 只能尴尬地停住脚步互相对视。 僵持时刻路边停一辆跑车,许秉文刚收到风,差佬于仓库搜查到大量毒品。 而钟意不久之前带人去仓库,他担心她被抓。 钟意见许秉文下车,紧绷的手指不自觉放松,她转移话题,让他们将薛拾带走。 但亮出的枪要收回去谈何容易,薛拾从她手中夺枪的动作没人看清。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几秒钟后他站在钟意背后。 从许秉文所在角度看过去,钟意被人用枪顶住,一张脸煞白似夜半女鬼,他来不及思索,狂奔到近前,却被薛拾威胁停在原地。 薛拾小臂僵硬地抵住钟意喉咙,“退后!” 生死关头,许秉文千依百顺,此刻就是薛拾要他下跪他也不会迟疑。 他急得额头冒出细密汗珠,双手抬起做投降状,口中喃喃重复:“冷静,任何事都用不着动枪。” 钟意后背感受到薛拾胸口心脏跳动,她喉咙被顶得难受,用力抓薛拾手臂,带着恨与怒意,指甲深深陷进去。 她不敢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薛拾不再理会许秉文的劝说,他稍微放松对钟意的束缚,高声说出要求:“放了那人。” 许秉文对此毫不知情,语气急促:“谁?你说清楚!” 薛拾语气急促,真的没时间,“你们刚才带走的那个!快点!” 许秉文是真的不知情,他再叁催促钟意 ,她才开口是金牙李将人带走。 此时薛拾挟持着钟意向路边移动,许秉文想跟过去却被他喝止:“不想她死就停住!” “我立刻放人!你放下枪!” “够胆你就开枪啊。” 钟意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愣,许秉文高声让她闭嘴,转头安抚薛拾:“我立刻放人!立刻!” 许秉文是真的慌神,颤着手指连号码都输错,电话接通后他快速又准确地告知电话那头立刻放人。 薛拾及时补充:“告诉他在老地方等我。” 许秉文照办。免费精彩在线:「po1⒏homes」 二十六 薛拾身高比钟意高得多,挟持着她移动时她脚步踉跄,差点摔倒。 他放缓脚步,在路肩站定。 “那日在我家,你说应我叁件事。” 他声音低哑,靠在钟意耳边,只有她听得到。 钟意愣住,原本她脑中空洞洞,听他开口也不由得回想那晚情形。原来是预谋已久,一字一句都带着目的。 她讽刺一笑,连回应都不屑。 薛拾在她背后,知道这也许是此生最后一次和她对话,姿态够低,语气足够诚恳,甚至可以称得上哀求:“我没那么贪心,叁个愿望都要你满足,我只求一件事。” 钟意偏过头沉默以对,极力避开他气息。 薛拾跨上路边机车,许秉文以为他用枪抵住钟意后背不敢靠近,其实薛拾早已收枪。 钟意右手被他反扣在身后,她只觉手中多一件东西,还未细想,在发动机轰鸣声中,钟意清楚地听见他说:“别恨我。” 背后突如其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气将她推向许秉文的方向,钟意大衣衣角被风吹起,她像一只鸟被风裹挟着,许秉文叁步并作两步,紧紧抱住她后转身,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薛拾。 薛拾飞驰而去,消失在浓重夜色中。 天边有烟花盛放,喧闹于夜风中,似繁星自爆,留最后的绚烂给人间。 钟意推开紧抱住自己的许秉文,举起失而复得的手枪,对准薛拾离开的方向,将满腔怒火宣泄,可是他早已走远。 她对准徒留风声的空荡街道打光所有子弹,枪声在烟花燃放声中微不足道。 薛拾闯过无数红灯,他连头盔都忘记戴,冷风中仿佛带着无数细针,刺痛他双眼。 他真的想同钟意挽手到终点,但在与她相遇前他选择做卧底,所有过往从他持枪挟持钟意那一刻起便成云烟,现实不可改变,在混乱中终结。 途中余光瞥见圣诞树,一圈圈彩灯绕住它,薛拾后知后觉想起今夜是平安夜,他约好要和钟意一同度过。 过往的缠绵与交谈一幕幕闪过,每一幕都似耳光落在他脸颊,提醒他是个卑劣的骗子,是个演技精湛的混蛋,也提醒他缠绵数次只是侥幸。 他再无勇气回想旧事。 薛拾赶到约定好的老地方,看到满脸青紫如丧家犬的九号,联络这么久,他只知他代号。 所有人在选择这条路时就被抹去独属于自己的所有标签,只留代号。 “我差点以为真要死。”九号死里逃生,瘫倒在地上像条苟延残喘的狗,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都有惊骇伤口,他被薛拾扶进门,亢奋过度说个不停,他想拍薛拾肩膀,因触动肩膀伤口而不得不作罢,但还是道谢,差一点流出感激的泪水。 仿佛半个钟前与薛拾争执的人不是他。 薛拾没什么反应,表情淡淡:“谁叫我是差人。” 昏暗灯光下,他递给九号一瓶水,帮他简单处理伤口,碰巧发现手臂外侧伤口,是钟意留下的,十轮小弯月深深印在他手臂,淡淡血红色。 那人见状又要开口讲些什么,薛拾不打算再听,讲实话,他心中迁怒他,若不是他,自己或许还能…… 感激话语在此刻刺耳无比,他低着头叫他收声,连抬眼的力气都无。 好奇怪。 明明伤口在手臂,明明痛感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全身细胞都在哭喊,最疼一处在胸口。 二十七 钟意将空枪扔给身边人,她低头仔细扣上大衣纽扣,十二月的风刺骨要钻入骨髓。 片刻后她抬头,神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钟意深呼吸:“仓库的事你处理好没有?” 变脸速度之快连熟悉她的许秉文都不由得一愣,慢半拍点点头:“已经打点好。” “阿周在哪?” “还未联系上,不过肯定不在警局。” “郑恩来过仓库,阿周或许和他在一处。阿周是否可信?” 钟意看他,这种情形下,她谁都不信。 许秉文也说不准,钟意见他沉默,心中已有答案。 “先回去,回去再讲。” 此刻仿佛置身四处漏风的草屋,谁也不知下一刻从哪处漏洞中飞来致命一击。 她拉开车门,回头望,眼角似乎亮晶晶,许秉文也看不清,也许是灯光在她眼中作祟。 “别忘记通知所有人,谁能带薛拾尸体见我,要什么都得。” 身后数十人不再做摆设木偶,人群一阵阵骚动,恨不得即刻奔走相告。 许秉文让众人离开,心中多种情绪杂糅,欢喜她身边不再有碍眼衰仔,看她被骗又懊悔,当初换其他人在钟意身边也不会有今晚闹剧,气自己竟然也被蒙蔽,诸多情绪混合,他无可奈何叹一口气,坐进车中。 车内两人沉默,钟意面如表情看窗外街边圣诞装饰,许秉文挨住她,屡次凑过去看她。 他怕她哭。 钟意被他来来回回的动作惹烦,懒得理他,要看便看。流泪是软弱者的勋章更是爱过的证明,她为何要流泪?她偏不流泪。 一个男人而已。 整段路途,钟意与许秉文正常交谈,将今晚当作是最平常一天。 这份正常外壳终于在她回到房间时出现裂缝。 钟意在漆黑中走到床边,灵魂已经到支撑极限,但脚下异于地毯的冰凉触感使她不得不开灯查看。 薄薄一张纸。 暖黄色夜灯衬出温馨气氛,钟意顺势坐在地毯上,将画纸翻转。 画纸内容映入眼帘,她从不知薛拾画技好到这种地步,干净利落的线条细细勾勒构成钟意,安然入睡的钟意。 有重石从天而降压在胸口,钟意喘不过气,怨怼满到要溢出来,手指用力攥紧,平整画面被攥出无法消失的皱痕。 有水渍落到画面正中。 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钟意再也忍不住,挺直的腰背也弯下去,小幅度地颤抖。 眼泪太讨厌,不听从她指挥,自顾自地往外涌。 钟意跪在床边,一张脸埋入被中,仿佛这样就可以克制源源不断的眼泪,再哭下去明日眼睛一定会肿。 画纸被攥成团,孤零零飘入地毯怀抱。 门外有人敲门,她知道是许秉文,钟意不愿意他看见自己这般神态,扬声道自己已经睡了。 把手转动,他走进来,连大衣都未来得及换,因为他听见钟意在哭。 他盘腿坐在钟意身边,不容拒绝的将钟意按进怀里,这动作他从前做过无数次。 钟意身躯瑟缩一下,始终未推开他,她将眼泪留在许秉文胸口:“根本没人在乎我……mommy讲她爱我,陪我长大……第二日她就从楼上跳下去……” 许秉文抱住她的手臂收紧,钟意的额头磕在他下巴,他就那样抱着钟意,轻轻拍她后背,像哄小孩。 “我没有mommy……再没人爱我……” 许秉文温柔擦拭她泪水,掰开她紧握的拳头,哄她:“我爱你啊。” “你滚啊……”她讲话都抽噎,眼泪全抹到许秉文价格不菲的外套上:“男人都一样……都骗我……” 小时候钟意总是因为各种理由哭,被生病的mommy骂,一个人躲在房间角落里偷偷抹眼泪。 许秉文会抱住她。 被钟平打,一下一下抽到后背,她痛得大哭,反而被呵斥收声,越哭打得越凶,穿单薄衬衣的许秉文跑出来替她挡,两人一起挨打。 他还是会抱住她。 二十八 平安夜过后,众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薛拾,昨日种种,遗憾怨怼都随着那晚钟意的眼泪蒸发消失。 心底废墟重建新居,她成熟许多,和许秉文学习打理公司事务,做合法生意。 人人都讲:中柱好像真要洗白上岸。 钟意若是听见一定会笑,要他们去掉好像二字,时代不同啦,混社团没前途的。 但也有人对这正途不满,费尽心思要拉人下水,要一起烂。 新年刚过,钟意和许秉文约好去纽约度假,临下班时秘书送来一封未署名的信。 现在很少有人写信,钟意想不到是谁寄给她,秘书说是个遮住脸的陌生男人,叮嘱一定要交到钟意手上。 夕阳透过云层,千丝万缕透过落地窗,铺满整间办公室,钟意笑着催促秘书下班,不要错过与男友约会。 她将信封丢到一边,也许是第六感作祟,她本能地抗拒这封信和其中内容。 明日就要去度假,她不想惹上其他麻烦。穿好大衣走出办公室,不到五分钟就折返回来,好奇心害死猫,书架旁玻璃缸中目光呆滞的金鱼游荡在水草中,吐出一连串的泡泡。 它看见钟意不耐烦地撕开信封,展开信纸,它看见她眉头渐渐紧蹙,将纸揉成一团。 钟意把纸团扔到废纸篓,临出门时她的指关节磕到玻璃鱼缸,悠闲的金鱼群惊促闪躲,四处碰撞。 一池静水被搅得混乱。 许秉文今日从她出门后狂call她,要她一定准时返家,不接受任何理由延迟。语气严肃到钟意以为自己是抵挡不了外界诱惑,随时会误入歧途的需要他时时刻刻监护的未成年少女。 问他有什么安排,他故作玄虚,半个字都不透露,吊人胃口。 钟意坐到汽车后座,寸土寸金的地段行人络绎不绝,降下车窗望出去,情侣恩爱甜蜜,叁口之家手拖手,带蝴蝶发卡的妹妹向父母撒娇,黄昏甜分超标,每人脸上都溢出蜜糖。 钟意也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微笑,瞳孔深处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羡慕。 虽然嘴上不说,但谁敢肯定自己不需要?不会在某一刻渴望? 现在回家,还来得及与阿文吃晚餐,明日航班直达纽约,弥补多年前未能成行的遗憾。 他还说今晚有惊喜。 此时系着浅色围裙的许生孤单一人在别墅与空运来的食材斗争,他给家里厨师放假,亲自下厨。 烛光晚餐只是惊喜的一部分,其余要等她回来一一见证。 他好紧张,切菜时魂不守舍,差点切到手。 繁华街头,消失许久的薛拾躲在人群中用目光贪婪描摹钟意侧脸,她瘦许多,他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直勾勾看她,连眨眼都不舍。 她够狠,派人全城通缉自己,扬言只要带他尸体回去,要什么都行。 她只要尸体。 汽车逐渐远离,快要从他视线中消失,薛拾下定决心,决定时间不过几秒,他骑机车跟上去。 平淡温馨注定不能成为最主线。 二十九 出乎意料,信封所写的地址离钟家老宅路程不过二十分钟。 幼时她甚至来过这里。 钟意不太相信这就是所谓李定明最后藏身之处,她更愿意相信这是有人同她开的一个玩笑。 心里松口气,钟意脚步也轻快,时间不算太晚,进去看看也没什么。 她掏出信中附带钥匙,司机在后面叫住她,“要不要叫许生来?” “不用,我很快出来。” 钟意心中笃定有人同她玩笑,所以连司机要求陪同也拒绝。 一楼目光所及之处都落满薄薄一层灰尘,记忆中鲜明装饰此刻黯淡无光,连阳光都不愿照进来,钟意嫌弃万分地用衣袖掩住口鼻。 厨房有些腐烂的食物,钟意草草看过,踏上通往二楼的台阶。 二楼景象让她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向后惊退,差点踏空跌下去,因为最先闯入视线的,是一串血脚印。 从房间延伸到二楼走廊地毯,不大也不小,钟意俯下身端详,她鬼使神差地将那脚印与自己的对比,差不多。 她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狂奔下楼去找司机阿叔,但车门大开,车内空无一人。 钟意在车厢中找到枪,有武器傍身,她心中恐慌减轻几分,重返回去,她举着枪,那次过后,许秉文请专业人士教她射击。 她绕过脚印,靠着墙,一点点挪到房间门口,厚重房门虚掩,钟意握紧枪,她心中暗下决心,不管房门后有什么,只管开枪。 钟意急促地呼吸,连灰尘都被她夸张深呼吸吸入肺中,她顾不得嫌弃,抬脚欲踹门又不敢。 再拖延下去也没结果,其实最佳办法是驱车回家,找许秉文,带足人手。但她不愿意事事都靠他。 钟意心中倒数。 叁,别怕。 二,有任何异常就开枪。 一。 她踹开虚掩的房门,浓重血腥味和臭味扑面而来。 还未来得及屏住呼吸,正对房门,躺在地板上的尸体就让她惊呼一声,枪都拿不稳。 那人倒在地板上,苍白到发青的脸皮,胸腹部多处刀伤,连肠子都流出来。 看样子他死前拼尽全力向门口爬动,地板上留着大片已经干涸的暗色血迹。 死都忘不掉的面孔,从前几乎夜夜闯入她梦境。 梦中他手持细竹棍,高大威严到钟意被完全笼罩进他的影子里。她甚至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唯唯诺诺听他指令跪下伸手挨打。 尽管钟意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已经死了。 尸体旁小小模糊肉团吸引钟意注意力,此刻黑暗逐渐吞噬如火夕阳,钟意按下吊灯开关,冰冷灯光驱逐房内黑暗,也让钟意看清那肉团。 钟意抬手捂住嘴,但止不住胃中翻江倒海的呕意,膝盖不受控制,仿佛被抽走,努力挪动两步,仿佛自己也中刀,脚步拖滞,伸手还未扶住桌椅就瘫倒在地。 手指划过木椅扶手,她伸手去够,将扶手当做支撑,一点点用双臂将自己撑到椅子中,冷汗早已浸湿上衣,高定大衣将骨子里传来的寒意严实笼住,一丝一毫都不教它发散出去,钟意如坠冰窟。 似酒精烧烫胃壁,胃袋收紧却什么都呕不出来,只有冷汗眼泪一时间都冒出来。 三十 钟意呆坐在椅中,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在伦敦得知钟平死讯,她在家中呆坐一夜。恨他吗?当然。 恨他毁掉mommy和自己人生。 更恨自己,恨自己成为mommy累赘,拖累着她得不到新生解脱,只能在这罪孽泥潭中愈陷愈深,最终精气消耗殆尽,被吞没。 他死了,许秉文亲口说尸体火化,骨灰葬入墓园。她能对死人做什么?他撒手人寰,所有恩怨只能,也必须烟消云散。 她在窗前,默默在心中向mommy道歉,她无法上穷碧落下黄泉去唾弃钟平的灵魂,将后半段人生都用来恨他。 所以她回来,至少不能让本属于mommy的公司落入他人手中,她想。 可现实再一次同她开玩笑。 原本心梗死亡,尸体已被火化的人现在躺在地板上,被人割掉生殖器,临死前在地板上狼狈爬行。 这算什么? 钟意无力地将头埋进手掌中,门外的血脚印,结合刘倩珍的说辞,钟平死因不言而明。 她脑袋中仍旧混乱,但有一件事她一定要办好,帮刘倩珍找到那些录像带。 钟意挪动僵硬发麻的双腿,跨过钟平尸体,在书架前翻找。 门口有人发问:“在找这个吗?” 钟意浑身一震,缓缓回头,走廊外一片黑暗,房间内是苍白灯光,郑恩就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 他手中举着两盘录像带。 钟意不假思索举枪射击,没有预想中的枪响,郑恩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他见状哈哈大笑,连嘴角都要笑裂开,脸颊横肉随着他动作抖动。 他大笑着朝神色僵硬的钟意走近,她刚刚哭过,眼睛发红,腮边还留泪痕。 钟意身后是书架,她已经退无可退,郑恩走到椅前坐下,“你的司机都被我们控制,怎么可能给你留一把装满子弹的枪。” “你早就到了。” “是啊,阿周那个衰仔把明哥地址发给你我,他想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一套,也不看看我出来混了多少年?真当我跟你一样傻,什么都不管就往里冲?” 此刻懊悔已然无用,钟意问坐在椅中点烟的郑恩:“你想怎样?” 郑恩叼着烟,粗短手指点点录像带,“好简单,钟家名下所有,不管明面和私下的生意都归我。这里面内容我已经仔细欣赏过,”他的眼中闪着淫邪,“我想你也不愿意让全港居民欣赏你daddy英姿。” 他强调:“所有,中柱也包括在内,归我。” “阿叔,怎么一大把年纪还喜欢做白日梦?” 郑恩起身,走到钟意身侧,夸张吸闻她身上香味:“别说废话,不给我吐得干干净净,我送你和许生去东南亚,你做鸡他做鸭,你daddy的录像带我派人全天24小时不间断在市中心播放。” “阿嫂在九泉之下脸面丢净。” 钟意脸色突变,郑恩伸手去摸钟意的脸,半道就被她狠狠打开,他也不恼,“你这么靓,生意一定好好。” “阿叔,我是被你捉住,许秉文可没被你捉住,你真以为自己稳赢?” 郑恩一巴掌甩到钟意脸上,钟意站都站不稳,借着身后书架稳住身体,她的脸上立刻浮现红印,耳鸣不止。 “有你在,许秉文敢翻出什么浪?你说什么他听什么。给他打电话,让他立刻过来。” 话音刚落,书架旁边的窗户外本是一片黑暗,此刻无数车灯照亮四周景色。 郑恩趴在书架旁的窗口观望,他也无法判断来人是谁,他推测应该是来接应的同伙。 郑恩朝门口走去,不忘恶狠狠地威胁钟意不要搞什么小动作。 三十一 钟意下定决心,再不采取行动她就只剩死路一条。 她强忍着脑中的晕眩和侧脸疼痛肿胀,跟在他身后,她的手伸向桌面的烟灰缸,她叫住郑恩:“阿叔。” 他不耐烦地扭转半张脸,呼啸而来的风声就袭向他后脑!剧烈的疼痛使他眼前发黑,郑恩失力瘫伏在地,他意识残存,拼尽全力艰难地向门外爬去。 厚重玻璃和颅骨再次相撞发出闷响。 郑恩身体仍在微微抽搐。 钟意握紧带血烟灰缸,鲜血四溅,她面无表情,坐在郑恩身上,她停下来,如梦初醒环顾四周,发现办公桌上放着郑恩遗落的烟盒,她哆哆嗦嗦走过去,想抽一根出来,她的手不知是太过用力亦或是太过无力,连一根烟都拿不出。 她只好将烟盒开口朝下,手上的颤抖使得里面的香烟轻易地散落在铺满鲜血的地上。 钟意不顾地上血迹斑斑,蹲下身,捡起一根没沾上太多血迹的香烟,她回过头在郑恩身上寻找打火机。 “阿叔,借火。” 打火机的火光跳跃着,映着她脸上的冷静和疯狂。 她静静看录像带燃烧,不知何时被打翻的茶杯里的茶水沿着桌子的纹理爬行,一滴一滴朝地下滴,砸入暗红的血迹中。 楼下爆发激烈的枪声,钟意坐在原地吐烟圈,再后来枪声渐止,取而代之的是哭嚎声和呐喊。 钟意没心思分辨,楼梯传来急促脚步声,她站起身,抹着脸颊溅上的血迹向外走去,手上的血迹蹭到脸上,越抹越脏。 许秉文呼吸急促,向外走来的钟意正好撞进他怀里,他拉住摇摇欲坠的钟意,从头到尾将全身是血的她仔细审视,没有受伤,他松一口气。 “怎么回事?” 他得不到答案,钟意的灵魂好像被抽走,留在这里的只是具行尸走肉,她不知道拽住自己的是谁,也不想看,她的眼神不知飘向何方,没有定点。 许秉文捧着钟意的脸,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钟意趔趄着想要避开他,她脚步虚浮,随时随地都要飘起来,许秉文一把将她按进怀里,钟意的脸紧贴着他的白色衬衣。 他想进去查看情况,但又不放心钟意一个人,只好拽着她又重返行凶之地。 钟平和郑恩躺在地板上,许秉文心中警铃大作,郑恩在这里无所谓,但钟平…… 他偷看钟意脸色,她好像对钟平的尸体并没什么反应。 钟意语气飘忽:“我杀人了。” 许秉文脑中飞速运转:“没事的。” “我会被判死刑。” “不会。” 钟意低着头小声说:“会的。” 许秉文不回头,语气斩钉截铁:“不会。” 她根本不在乎许秉文说了什么,自顾自地说:“会的。” “抬头。” 这时的钟意好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乖乖抬头,眼神与许秉文黑沉沉的眼眸相撞。 “我不会让你死的。” 许秉文替人处理过很多残局,他让钟意将当时情景重新复述给他听,碰过什么,摸过哪里,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要放过。 他擦掉指纹,带走烟盒,抹除一切属于钟意的痕迹。 三十二 短暂路途中钟意看着沾血的手沉默不语,许秉文握住她冰凉双手,两人对视,钟意率先移开目光。 谁都没有说话。 回家后钟意对钟平的事绝口不提,许秉文试探性提起,她的眼中是百分百依赖与信任:“他已经死了,死在哪里,是死于心梗还是被人捅死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 一夜之间她变得好体贴,甚至替许秉文找好借口:“我想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不管怎样你一定不会害我的对不对?” 她垂下眼帘抱住许秉文,眼泪蹭到他胸口,语气软得像棉花糖:“阿文,我只有你。” 她刚洗过澡,头发半干贴在脸颊,湿漉漉双眼看着许秉文,将所有脆弱与无助全盘托出。 许秉文被她罕见温柔体贴征服,心怀侥幸将此事揭过,耳畔许雨意云情,枕边说山盟海誓。 那夜枪战惹得附近居民报警,钟意等人离开后警察赶到现场。 郑恩一息尚存,被紧急送往医院,他命不该绝,经过抢救脱离危险,但这辈子只能躺在病床上,无法开口,没有意识。 黄永廉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但医生无法给他肯定答复,他有可能明天就醒来,有可能永远都不会醒。 第二日黄sir带人敲开钟家大门,钟意许秉文被邀去参与调查。 黄永廉告知她钟平尸体于别墅中被发现,死相惨状。 钟意不相信,她问黄永廉是否搞错:“daddy的尸体火化,骨灰葬入私家墓园,我亲眼看他安葬。” 黄sir带她去太平间,钟平尸体就躺在那里,白布掀开的那一刻,钟意快要跌倒,黄永廉扶住她,不管真情或假意,劝她节哀。 阴冷太平间,钟意嚎啕大哭,眼泪源源不断涌出糊满脸颊,悲切哀号连在外等候的员警听了都心酸。 往日高傲消失殆尽,她扯住黄永廉衣袖,颠叁倒四地求他一定要将凶手缉拿归案。 她情绪激动,哭到耳鸣头疼,随时都有可能晕厥,黄永廉只能等她平复心情,许秉文冷静很多,询问案件细节。 别墅附近摄像头早被破坏,郑恩成植物人,后半生只能靠仪器维持生命,案件陷入僵局,侦破难度加大。 出医院时,黄sir问许秉文:“被火化的人是谁?” 这时钟意被人扶去病房休息,许秉文说实话:“李定明。” 许秉文以旁观者的视角娓娓道来:“钟叔这些年年纪大了,他就钟意一个女儿,要提早为她铺路,把所有见不得人的生意都处理干净,李定明不同意。两人爆发争执,钟叔失手杀了李定明,李定明一死,他手下郑恩成扬一定会联手造反,震叔知道他杀了兄弟也会倒戈。” “所以他就假死,放出李定明失踪的风声。暗地里偷天换日,火化李定明。” “对,李定明失踪,那些人还会有所顾虑。” 黄永廉看着医院门口来往人流,众人脸上或悲或喜,不论贫富贵贱,皆为求一条生路:“那么许生你呢?” 许秉文闻声看他,“我?” “你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三十三 “我运气不好,钟叔杀李定明时,我不小心撞见。”许秉文送黄永廉到车前,“只能听从钟叔安排,撒一个谎。” “这不犯法吧廉哥?” 黄永廉了然一笑,“你这样我很难办。” “我相信以廉哥你的能力,破获两件小案轻而易举。” 黄永廉示意他说下去。 “最近这样的新闻不是很多吗?钟叔召妓,那女人见财起意,杀了钟叔。她尝到甜头,约郑恩来别墅,也杀了他。” 黄永廉神色为难:“逻辑不通啊。” 许秉文拍拍他肩膀:“没人在乎逻辑是否通顺,只要顺利结案就好,不要闹得天翻地覆,对大家都不好。” 他向黄永廉伸手,两人握手,像从前握过千百次那样熟练默契。 黄永廉返回警局,许秉文转身回医院。 钟意躺在病床上,眼睛肿胀,护士送来的冰袋被她搁置在一边。 许秉文推开门,看见钟意坐在床上发呆,神色疲惫,眼底黑眼圈明显,他拿起冰袋贴着钟意侧脸,钟意被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吓到,看见是他后才肉眼可见地放松。 许秉文帮她敷眼睛,钟意一句话也不说,冰袋遮住双眼时她的手指也紧揪住衣角。 “没事了。”许秉文轻声开口,将钟意当作易碎的宝物,仿佛过高的音调会震碎她。 他郑重开口,为昨日闹剧划下句号:“都结束了。” 钟意躺在那,紧紧抿着嘴唇,闻言过了许久点点头。 这样也不错,许秉文看着钟意,这样我们永远都无法甩掉彼此,我们的手中都沾着洗不掉的血。 她与他是携手为奸的狼和狈,是并肩苟且的虎与伥。 郑恩的死将钟意和许秉文捆绑在一起,除非钟意杀了许秉文,否则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她自从那晚后一直沉默,非必要不开口,任何事都由许秉文决定。 他说让她在家中休养,暂时不需要去公司。 钟意点头。 他又说去纽约,不要呆在这里,换种环境也许会更好。 钟意点头。 原本搁置的度假计划重新提上日程,一周后出发。 许秉文照旧去公司,家中又多雇佣两位佣人照顾钟意。每日许秉文下班,佣人向他汇报钟小姐状况,事无巨细。 时间一晃而过,两人坐车去机场,佣人拿丰厚利是,感叹好一对恩爱夫妻。 钟意状况比之前好许多,但仍不太爱讲话,许秉文预约好纽约心理医生,纽约不行就换伦敦,世界上那么多心理医生,总有人能妙手回春让钟意恢复到从前活泼明媚。 他握住钟意右手,正欲开口,大批警察闯入只有钟意和许秉文的VIP休息室,钟意身体不自觉绷紧,她盯住为首的黄永廉,看着他朝自己一步步走近。 许秉文站在她身前,他捏捏她手指以示安慰。 一片寂静中,身着制服的黄永廉开口: “许秉文,现在怀疑你与郑恩被杀一案有关。”他扬起手中拘捕令,“现在要拘捕你,你所说的话……” 晴天霹雳。心脏裂成两半直直下坠落不到实处。 拘捕令上的文字时大时小,模糊不堪,众人目光一齐射向许秉文,他不去理会黄永廉一开一合的嘴,他扭转僵硬的脖子,他仿佛听见骨骼扭动破裂的声音。钟意站在他身后,一眼不眨的看着他,黑沉沉的瞳孔不带任何情绪。 她将手指从他手中抽走。 三十四 共沉沦叁十四 许秉文喉咙都收紧,开口像沙砾划过喉管:“你什么意思?” 钟意语气冷静:“撒谎要付出代价。” 他撒谎骗她说钟平已死,钟意从来都未将此事揭过。 黄永廉的手下强制性为他戴上手铐,许秉文甩开押住他的警察,将被铐住的双手送到钟意面前,银色手铐冰冷地泛着光,“就因为这个你送我进监狱?!” 钟意叹口气,看也不看递到眼前的手铐,她直勾勾看着许秉文,仿佛要将他面目刻在心中。 “是。” 许秉文被抽走全部力气,呼吸起伏都会带动心口疼痛,他说不出话,警察一左一右按住他胳膊,他再无力甩开,他不愿意这样狼狈离场,“我自己会走。” 他看钟意最后一眼,转身被警察簇拥着离开。 那一眼该如何形容? 形容不出,肝肠寸断也不过如此,钟意这辈子都忘不掉。 黄永廉还未离开,他站在钟意身侧目送许秉文离开,他说:“合作愉快。” 言下之意是让钟意不要忘记兑现诺言。 钟意点点头:“合作愉快。” “郑叔是我父亲至交,他死了我很痛心。” 黄永廉点头,“了解。” 目送黄永廉离去,钟意拿起两人机票撕碎。 度假计划取消。 她开门,最后看一眼被丢进垃圾桶的机票碎屑,毫不留恋地离去。 今日时机不太好,让她未能对许秉文讲最后一句。 空空两手归来空空两手去,回家途中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阿慧临别话语,不知她诞下女婴还是男婴,她说最厌有情人错过的戏码,最喜欢happy ending,可惜这结局还是未能如她所愿。 是不是有情人钟意已经无法确定,但错过是早就写好的结局。 家门口她遇见薛拾,看样子他久等多时,见她下车立刻捻灭手中香烟走过来。 两人相对无言,钟意看他脸上新添伤疤,率先开口:“多谢。” 薛拾摇头,眼中是迷茫和无措:“我不知这样到底是对是错,不过,我们扯平。” 话说完,他转身离开。 钟意站原地看他远去背影。 家里佣人也被解雇,许秉文不会再回来,这些人形摄像头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从那天起钟意搬出老宅,全身心投入工作,公司改名她也换姓,她住进最豪华的酒店顶层,但还是不敢一个人睡,整晚整晚开着灯也睡不着。 再后来公司情况稳定,江意迷上旅游,将公司交付专人管理后全世界漂泊,攀过险峻高山赏过奇异极光,旅途中也遇到过几位令她动心的男女,短暂相识又挥手分别,人与景都储存进记忆中。 某年某月偶然间与新交男友看电影,梁朝伟扮花心浪子,于木星与月亮接吻那晚阴差阳错穿越时空,电影间隙男友躺在她腿上问她,若可以遇见木星重迭月亮,她最想回到哪个时刻? 屏幕中梁家辉唱Tell Laura I love her,Tell Laura I need her,江意盯着屏幕发笑像未听到男友发问。 逝去的过往何必回头望。 不必感叹,情人或会某日再返。 —————————————————————— 一直在想要不要写最后一句,犹豫很久还是决定加上。 剧情幼稚逻辑混乱,就图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