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词滥调》 一 李叶子从三婶家里出来的时候,李欢鬼鬼祟祟地把她拦在了门口。 这时候太阳刚好落山,余晖橙红,照得她整个人跟瓷娃娃似的精致,她踢着脚边的小石头,问李欢:“怎么不回家?” “有条子来咱家了。” “条子?”李叶子皱着眉想了想,恍然,拍他肩膀,“什么条子,人是来支教的老师。” 李欢低声说:“爹妈说了外头来的都是条子,让咱离远点,今晚就住三婶家别回去了。” 李叶子不以为意地挑挑眉,转身推开门,带着李欢又回到三婶家。 三婶家的儿媳妇快生了,怀胎十月不容易,加上“嫁”的老公是个傻的,日子过得不太好,三婶和三叔很是看重这一胎,现下天天带着她在外面遛弯。 李叶子抽出把木凳子坐下,不无恶意地想,不知道那新媳妇听见有条子来了的消息,会不会一激动一兴奋就直接早产了。 闹出人命更好,说不定就能引起注意了。 李欢跟在她后面进门,一进来立刻转身关门,上了木栓,再把门窗堵得严严实实,反复检查过后才在她身边局促不安地坐下。 李叶子看他一眼,只看到脑袋顶。 “姐……”李欢抬头偷瞄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去,干巴巴地没话找话:“你见过三婶的儿媳妇吗?听说长得很俊,还读过高中。” 读过高中的媳妇儿价钱都比较高,三婶三叔这回铁了心要给傻儿子讨个老婆传宗接代,生怕来的女人肚子里不干净,指明了要未开苞的货,价格高了别人快一倍。 上过学的就是不一样,脾气大,性子傲,听说刚来的时候寻死觅活,偷跑了三四回,回回被抓回来,有一次甚至打断了腿,就这样还不肯服软,逮着机会就跑。 最后三婶把她用铁链子栓在床上,喂了点“好东西”,强迫她和傻儿子做夫妻,第二天再捆严实了关猪圈里,关了大半个月才彻底老实。 “不知道,没见过。”李叶子怏怏的,心里不太舒坦。 李欢乖乖哦了一声,没再接话。 她转头,看到的依旧是个脑袋顶。李欢比她小了两岁,从外面“接”来的时候根本不记事,从小在这山旮瘩里长大,想的简单,戾气怨气也没旁人重。 她长出口气,伸手揉了揉他有些干枯的头发,问:“你觉得她长的很好看?” 这纯属硬接话,但李欢眼睛一下亮了,他用力摇头:“不好看,没你好看。” “真的?” “真的。”李欢的脸红了一下,小声说:“姐你是村子里最好看的妹儿,比三婶媳妇都好看。” “是吗?”李叶子不置可否,低下头。 那当然了,她又不是他们生的。 李欢不记事,但她记得。她被“接”过来的时候已经十岁了,关于生父生母的一切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李欢没看见她的冷漠神情,真以为她在疑问,手舞足蹈地开始比划:“当然是了!姐你比她们都俊,谁、谁要是娶了你,就……” 就怎样? 李叶子感觉身体里那股冰凉的感觉又开始上涌,像要把自己淹没。 闭上眼想到了“父亲”越发放肆的眼神,她用尽全力才将那股恶心反胃给压下去。 李欢犹不自知,说:“一定会对你好。不让你干重活,也不让你去田里,每天都给你喝糖水……” 在他们这个村子里,能喝糖水已经是天大的幸福。 李叶子感觉到烦躁,她甩甩头,没再去听李欢说话,兀自打量着从窗缝里透出的点点夕阳光。 门窗关得太严实了,像是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他们都是笼子里任人宰割的可怜虫。 不,也许李欢不是的。 李叶子转头盯着李欢看了会儿,他身材瘦小,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十四岁的男孩子看起来和十岁差不多。 她盯人的眼神怪直接的,直勾勾的看着,一点也不懂得掩饰。 李欢被她这么看了会儿,很快就败下阵来,脸红得要滴血,从耳根子蔓延到脖子。 “姐,你别盯着我看。” 李叶子抿了抿唇,微弯下腰,问他:“你喜欢这里不?” “昂?”李欢歪着头,迟疑了下。他的发尾泛黄分叉,脸也蜡黄蜡黄的,是那种面朝黄土的淳朴的黄,透露出泥土的芬芳和大地的朴实。 “为什么不喜欢?”李欢说,“这是咱家啊。” 李叶子点点头,手撑在桌边,淡淡地应了声。 果然已经养熟了,指望不上。 要走,还得靠自己。 但是…… 她斜眼又看了眼李欢。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李欢和自己一样是从外面的特殊渠道买来的“货”。李家两口子缺德,但挑人的眼光很毒,他们姐弟两个五官长得一看就不是亲生的。 事到如今,“父亲”的行为已经越来越肆无忌惮,当初买她就没存好心,就等着她长大成人然后收为己用,等玩腻了再给李欢接着传宗接代用。 她想走,可不知道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哪怕他站在自己这边,还有拖后腿的风险,李叶子更担心的他阳奉阴违,背地里偷偷告密,那她这辈子都走不出这座大山。 收在桌子底下的双拳渐渐握紧。 不管怎么样,支教老师的这个机会不能错过,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至于李欢…… 太阳落下了,余晖从屋里一寸寸往后退。 李叶子坐在窗边,眯着眼睛瞧,缝隙里是开得正盛的无尽夏,蓝粉绣球花绵延不绝,点缀在泥土地两旁,簇拥出一条小道。 村子里的人非管这条道叫街,取了名字叫“黄金街”,不伦不类的。 她从来不叫,她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姐,你在看什么呢?”李欢凑过来,挨着她坐下。 李叶子说:“没什么。” 李欢来拉她的手臂:“今天反正也不能出门,我们早点睡吧。” 她笑:“好。” 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李欢格外反常,显得极其没有安全感,一整晚都拉着她的手不放。 李叶子半夜醒来转个身,他就糯糯地喊着“姐”,也不知道是不是梦话。 黑夜掩盖住了那双微红的眼睛。 * 许多年后,当李叶子不再是李叶子,李欢也再不叫李欢,他回想起这个最后的夜晚,回想起迟暮下倚靠着墙壁,从窗缝里往外看无尽夏的女孩儿,还有她温柔地冲他微笑的模样,欲言又止的模样,只觉得难过。 可这模样又像极了一团火,烙在他心头,此后多年想起,仍是余温尚在。 他总以为,他们会在这个村子里过完余生。 是他以为。 二 黎念紫拉着陈酒到赛车场的时候,比赛已经接近尾声。 红蓝两色裹挟着锋利的风呼啸而过,惊起一众尖叫,快到晃了黎念紫的眼睛。 她望着前面乌压压的一堆人头,急得直扯陈酒的袖子。 “快看一下!是谁赢了?” 陈酒和她个头差不多,费劲踮了踮脚,没看着。 旁边一落单小哥闻声,回头看了她俩一眼,见都是美女,好心提醒:“蓝色的赢了。” 黎念紫:“蓝色的是谁?” 落单小哥:“闫少霆。” 黎念紫原地尖叫,连转三圈,像个疯子。 小哥默默离她远了点,瞅着陈酒还算正常,悄声问:“她怎么这么兴奋?” 陈酒抱手:“闫少霆脑残粉。” “哦,他是很不错。”小哥比了个赞,“这些天比了六场,就输了一场,实力没的说,就他赢的最多。” 黎念紫一听不乐意了,“输了一场,怎么可能?” 小哥:“也不算输,就是平手,谁让对方是个不要命的狠人,这没办法……” “谁?!” 爆喝像个原子弹,炸得小哥肩膀一颤。 他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打量着黎念紫,往后退两步,才说:“是陈群。” “陈群?”黎念紫挑眉,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查无此人。 “他谁啊?” 小哥:“艺术分院,美术系的。” 还是不认识。 小哥打开手机,点开图片,屏幕上一众男生奇形怪状,各有千秋。他指着其中一个,“喏,就是他。” 黎念紫跑偏重点:“你哪儿来的照片?” “我也是美术系的。”小哥微微一笑,露出八颗牙,“陈群是我室友。” “……” 黎念紫对照片毫无兴趣,瞥了一眼,一水儿的男生没有一个出挑的。她懒得去看哪个是所谓的陈群,这会儿闫少霆比赛结束,她立即迫不及待地冲到最前排,一颗少女心全是那个人,哪里还看得见其他人。 小哥看着她风一样的背影,感叹着都是男人怎么他就活得如此失败,头一转,发现另一个美女还直直地盯着他。 ……的手机。 “喂,你——” “陈群?” 陈酒低下头,眉头蹙起。 小哥:“怎么,你认识他?” “他叫陈群?”答非所问。 小哥点头,略带羞涩地自报家门:“我叫段潇雨。” “哪个群?” “……人群的群。” “陈群。”陈酒若有所思的呢喃。照片上的男生穿着白T恤黑裤子,普通的打扮,普通的长相,鼻梁上一副金丝框眼睛为他添了几分书卷气,令他的气质多了些日系画风,除此之外毫无特别。 人如其名,普通到就是万千人群之一,普通到仿佛随时能被淹没在人海。 * 晚点,她们打车回去,去黎念紫的家。 十月中旬的四方城温差有些大,白天还是三十五度,晚上就是个位数的温度。 黎念紫搓着手臂,感觉露出的大腿上一片鸡皮疙瘩。 可就算这样,她还是颤抖着手快速地发信息,开了声音模式,响声不断。 陈酒觉得她实在可怜,把外套递了过去,“穿上吧。” 黎念紫没搭理,她忙着调情。 陈酒余光一瞥,一大堆表情包里夹杂几句腻腻歪歪的露骨情话,备注“yst”,想也知道是谁。 她干脆直接把衣服披到黎念紫肩头。 “我穿上了,你穿什么呀?” “我今天穿的长袖衬衫,不冷。” 黎念紫把手臂套进风衣,搂着陈酒啵唧一口,“好酒酒,整个寝室就数你对我最好,不愧是我一开始就看上的女人。” 这话不假,一个月前大一新生报到,整个寝室四个女孩子,相处不过几天,黎念紫就越发黏陈酒。她是个自来熟,对谁都笑嘻嘻,对陈酒笑得格外甜。 甜得陈酒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喜欢自己。 直到她知道了她和闫少霆的那些事。黎念紫对性观念看得挺开,提起闫少霆时除了赛车,便夸赞一句活好。尤其腹肌最迷人,还有高潮时的低声闷哼,比他冲线时瞥见的0.1秒的侧脸更性感。 黎念紫低头,玩着手机继续调情,依旧笑着,半点不知人间忧愁的模样。 陈酒叹口气,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开始想陈群。 陈群,陈群。原来他叫陈群。 一张照片,一个模糊的侧脸,竟就让她一整晚都在想他。 * 黎念紫的家住在雅弥花园,保安不允许外来车辆进小区,她付了钱,领着陈酒往家里走。 今天是她求着陈酒陪她去看比赛的,没想到堵车耽误了,只来得及看到最后几秒闫少霆的背影,不过于她而言已算心满意足。 等这一天打仗一样地结束,已经是凌晨两点半。 黎念紫将床上的各种东西一股脑儿丢进藤编框,玩偶、平板、身体乳……夸张的是还有两盒避孕套和一件男式T恤。 她嫌弃地将T恤随手一扔,对上陈酒的目光,耸耸肩,“闫少霆的,估计哪次落下忘拿了。” 陈酒点点头,不置可否。 两人躺下去,雅弥花园接近闹市,即便是凌晨周围也不算安静。耳边听着时不时的车轮声,陈酒毫无睡意。 黎念紫和闫少霆晚安说了八百遍,终于发现陈酒的不对劲。 “我说,你今天很奇怪啊。” 陈酒否认:“哪有。” “你该不会看上闫少霆了吧?” “没的事。” “那你是怎么了?” 陈酒幽幽叹气,不言不语。 “别叹气,叹气老得快。” 陈酒:“我本来就比你大很多。” 她们都读大一,可她却比这些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大了半轮。 黎念紫转身,胳膊拦过来,隔着被子抱住她:“不会,酒酒你比杨念伽嫩多了。” 杨念伽何人,系花是也。 日语系男生少,凑一起闲得慌,给几个班女生的颜值排了序,陈酒因为年龄原因,以几票之差败北。 陈酒沉默了会儿,不想隐瞒她,把事情简单和她说了说。 “陈群?你是说那个平手男?”黎念紫很惊奇,“你喜欢他?” “不是。”陈酒摇头,“我认识他。” 声音莫名发涩。 好在黎念紫头脑向来简单,听不出来不对,她对陈酒认识谁也没兴趣,摸出手机,继续和不知道哪个好哥哥聊天。 陈酒听着她时不时发出的笑声,忍不住好奇,凑过去看。 黎念紫顺势翻过来,屏幕上赫然是微信界面,大大的备注“美术系段潇雨”。 字里行间,暧昧快要溢出屏幕。 陈酒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几个小时前他们互看对方都仿佛是个傻子。 而且刚刚黎念紫还在对闫少霆说着爱他。 “你什么时候加他微信的?” “就在赛场上。”黎念紫噼里啪啦地打字,没一会儿又说:“他还挺有意思的。” 陈酒挑眉失笑,吐出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窗外浓浓的夜,零星灯火,星河灿烂。 陈酒望着夜色,莫名其妙又开始想陈群。 他的侧脸和某个人重叠,又分离,轮廓修正,再重叠,反反复复。 有一部分一样,有一部分又不同。 她觉得脑袋神经发胀,在黑暗里又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三 深夜。 也许是因为陈群的侧脸太过熟悉,当晚陈酒就做了梦。 梦里都是破碎的以前。 静谧,很静谧。 她踩在清晨的雾里,雾里是泥土混杂着炊烟的味道。 “死丫头!贱骨头!哪里来的臭逼野杂种,死了最好!天生狗杂碎小畜生……” 李德富坐在小马扎上,听魏金霞骂骂咧咧,眉头也不动一下,只是望着黑乎乎的小屋子,有些担忧:“不会饿死吧?” “死就死去!正好让你那龟儿子拖出去埋了,省得晦气!”魏金霞没好气,一想到家里多了张嘴,劈柴的力气都大了几分,活像砍人脑袋。 “你个狗逼婆娘少放屁!” “呵。”魏金霞丢开砍柴刀,双手插腰,“怎么,觉得是个闺女心里有念头了?养大了再给你生个娃子?” 李德富弹弹手指:“也不是不可以。” “畜牲玩意儿,我告诉你你那二两肉早没用了,还生娃子,你生得出娃子还用老娘花钱买?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臭德行!” 李德富上去就是一耳光,“你再说!” “我说怎么了?!”魏金霞捂着脸,双目红彤彤,“要不是你非要买个男娃,能招来祸嘛!老娘过过几天安生日子,一个男娃不够还要个女娃,干脆全都死去!埋树底下,换两年好日子我也去死!” “你他娘的……” 陈酒看得心口直抽。 这对夫妻粗鄙、自私、暴躁,几乎每天都有不一样的争吵甚至拳脚相加,偶尔见了血,又默契地休息两天,伤好了然后接着吵。 在他们停战的日子里,靶子往往是她和李欢。 那些新伤加旧伤,永远不一样的挨打理由,干不完的活,还有吃不饱的肚子,一同组成了她鸡飞狗跳的六年。 这六年过得很黑暗,李德富和魏金霞不是合格的养父母,更不是好人,她仿佛身在地狱。所幸还有李欢,地狱里的日子,他勉强能算唯一的光明。 李欢,那个和她一样,被买来的弟弟。 * 陈酒第一次见到李欢,并没有多大的情绪。 那时候她已经快要饿出幻觉,甚至觉得李欢长了一张佛祖的脸,觉得他是要来带她上西天。 后来证明李欢不是佛祖,渡不了她,但他做了佛祖也做不到的事。 他捧着一双脏兮兮的小手,递给了她半个干硬发涩的冷馒头。 陈酒僵着,半天没反应,李欢干脆直接将馒头塞进她嘴里。 “吃。”他简短地说。 那时陈酒十岁,早就过了被拐卖的黄金年龄,深知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吃这个道理,但舌尖舔到馒头边缘,饥肠辘辘的肚子替她做了决定。 很硬,不好吃。 但是是她来到这儿吃的第一顿。 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陈酒跟被惊到一样弹起,双眼盛满惊惶,仿若林间小鹿。 那只手很脏,指甲缝里都是黑,摸过她的脸颊,在她头发上停下。 “你叫啥名儿?”他口音浓重。 陈酒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李欢:“啥名儿?爹妈没给你起名?” 陈酒咬了下嘴唇,说:“酒酒。” 李欢摇头:“九九?那你前头不是还有八个?对了,你咋不跟爹姓?” “我跟我爸爸姓的。”陈酒小声说,“我叫陈酒。” “咱爹姓李。” 陈酒不说话了。 她被打怕了,也被饿怕了,可她不想屈服。 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岁小女孩,从小受宠,第一次受这种天大的委屈,好不容易有个不打她也不骂她的人,一时没忍住眼泪便掉下来。 “我想回家,爸爸妈妈说要带我去游乐园,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回家。” 李欢被她的声音吓到,用手拼命捂住她的嘴。 他是偷跑来的,要被魏金霞知道,他得掉层皮。 “这儿就是你家,你哭啥?” “这不是我家,我爸爸姓陈,不姓李,呜呜呜……你能不能带我回家?” 李欢很为难,面对她满怀希望的眼光,低下头,小幅度地摇了摇。 当然不能。 很久以后陈酒才知道,李欢和她其实是一类人。 他不能,他也没有办法。他们一样可怜,又一样可悲。 * 不知哭了多久,陈酒哭得很憋屈,半点声音也没有。李欢等确定她不哭了,才放开手。 “我叫李欢。”他做自我介绍,“八岁。” 陈酒抽抽搭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多大?” “十岁。” “那你当姐姐,我是弟弟。” 李欢从怀里又掏出样东西递给她,陈酒低头看,是片叶子,已干枯了水分。 “这个送你。”李欢朝她笑得露出牙齿,“爹妈不给你起名,我给你起个吧,咱村的大黑也是我起的名儿,可威风了。” 陈酒埋着头,不搭理他。 “叫叶子好不咯?”他捻着那片干叶,语气真诚。 陈酒闷闷道:“我想回家。” 李欢的笑容逐渐沉下去,他挠了挠鼻头,劝她:“你别想了,姐,爹妈接你过来是享福的,你是福星,会给咱家带来好运。” “什么福星?” 李欢的笑快挂不住:“我是灾星,你是福星,爹妈接你过来压我的。” 她困惑:“你说什么?” “我老给咱家招祸,”李欢黑脏的脸浮上酸涩,“胡麻子算过了,说我是煞星,而且命定在这儿了送也送不走,咱爹的腿就是我害的,现在走路还不利索……胡麻子说了,要想压住我,就得接个女娃来,得整岁,命带水,男女成双才压得住孽障,不然咱家得倒大霉。” 陈酒迷糊又震惊。 她不知道李欢口中的爹妈是谁,但她依稀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儿。 大山里的封建村落,迷信、封闭,文化水平低下导致胆大包天,不顾法律后果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一个又一个孩子,以此来绵延香火。 世世代代都有这个传统,李家却倒霉,买了李欢后发现家里祸事不断,请个算命先生算出这是个天煞小孤星,在家里住了好几年,已经请神容易送神难。 想破局就得找个女娃子,男女成双,女娃年长些,还得要整岁,命格带水才行。 村子里对命的事儿迷信不已,李家夫妇唯恐祸事上身,一咬牙,又倾家荡产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女孩儿。 自此,那个叫“陈酒”的女孩,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之后再也没有四方城的陈酒,只有黄金街的叶子。 李叶子。 四 这个梦做得很难受,醒来之后全身酸胀。 酸胀过后,陈酒决定去找陈群。 她在学校里晃荡了一星期,像个孤魂野鬼一样。 第七天的时候,陈酒恍惚觉得自己眼里在往外冒绿光。 她找不到陈群。 在偌大的校园里找一个人说费劲也费劲,说容易也容易。 可陈酒偏偏选择了地毯式搜索这种概率最低的办法,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只能悄悄行动。陈群的侧脸真的太像了,像到她必须去看看本尊来确定心中的猜想。 游荡了一星期,一无所获。 为什么不去美术系?去了,女孩子的大长腿看了不少,可人群里死活捞不着一个叫“陈群”的男生。 陈酒绝望了,陈酒要放弃了。 但命运挺有意思的,你想要什么,它偏不给你什么,你要放弃了,它就非得如你所愿。 陈酒是在黎念紫和段潇雨的偷情老地点撞见陈群的。 说偷情或许并不准确,毕竟她和闫少霆也是个没名没分,用黎念紫的话说,这叫“与有情人做快乐事”而已。 * 十分钟以前,黎念紫发了个地点给陈酒,然后拜托让她帮忙把外套和包包带下楼,她今晚不回寝室住。 来到黎念紫给的地点,却没找到人,打电话,那对鸳鸯或许还在激情地缠绵,电话不接。 她思忖着,往前又走了几步,远远看着一个人背对着站在未开的路灯下,背影瘦长,和段潇雨极像。 陈酒有气无力,戳了他两下,把东西递过去,“喏——你俩悠着点。” 男生没有动,身躯僵直,像只深夜僵尸。 半晌,发出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他没回头,手从身前往后递过来,语气带着丝无奈,说:“给我吧。” 这不是段潇雨。陈酒唰地收回手,“你是谁?” 男生侧过身,迎着路尽头刮来的夜风,“我是段潇雨的室友,我……” “陈群!” …… 他的神情在夜的掩盖下越发清晰,陈酒感到那道视线从她身上移到身后,灯是在这一刻亮起来的,亮得毫无预兆,像一出舞台剧正好上演。 陈群似乎有点迷茫,眯了下眼睛,对着陈酒身后笑道:“你来了。” 段潇雨跑过来,从傻愣的陈酒手里接过外套和包,手肘怼了陈群一下,挤眉弄眼:“不用你帮忙了,我自己来。” 又对陈酒说:“谢了啊,我先走了。”接着一溜烟儿跑了。 等到段潇雨的身影拐个弯看不见了,陈酒才转身,慢腾腾抬起头看向陈群。 陈群也没走,正低头笑吟吟地看她。 真人比侧脸真是要深刻多了,全方位的3D,个子比她高出许多,穿着件简单的白T,身形是这个年纪的男生特有的消瘦。 这张脸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很普通,脸型瘦窄,眼珠黑白分明,气质温和,彬彬有礼。 像,又不太像。 十四岁的男孩子和二十三岁长得会很不同吗? 她九年没见过李欢了,回忆里的素材太少,勾勒不出他长大后的模样。 陈酒只能一直盯着陈群看,看他微笑,再看他挥手,然后礼貌地点点头,转身径直离开。 走得毫不留恋。 陈酒惊得回神:“那个……” 陈群听见声音,顿了顿,侧身往回看。 眉头微微挑起,盛着疑惑,整个人笼罩在暖黄的灯光下,却因为距离太远平添疏离。 “陈群。”她叫他。 “有事吗?”陈群问。 陈酒抬眼望他,眼皮都不眨一下。 仔细看看,他的脸和记忆中那个人似乎无法完全重合,那人瘦黄瘦黄的,常年营养不良导致个子也矮不拉几,眼神有点怯,总是跟在她身后一叠声地叫“姐姐”,不像他,他是迎风的柳树。 陈酒犹豫了下,说:“那个,我以前……” “不好意思。” 陈群嘴角勾起弧度,音色温暖,有种不急不躁的朗润。 他冲她抬抬手,指了下手腕上的表。 “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要去接我朋友了,太晚了我不放心她。” 大晚上需要去接的朋友还能是什么朋友。 陈酒干巴巴地笑了下,尽量轻松地说:“没事,你去吧。” 陈群斜眼看她,脚步却没动。 他问:“你有话要对我说?” 陈酒脑袋思绪很乱,看着他的脸没办法判断,傻愣愣地:“赛车……很危险。” 陈群不紧不慢地点头,“哦?还好吧。” “我们之前见过吗?”她舔下唇,不由自主吞咽喉头。 陈群淡笑,摇了摇头,体贴地提醒:“你大概认错人了。” 全是对陌生人的客套。 他背过身,向陈酒挥挥手,“再见。” 陈酒点头,然后才想到陈群是看不见的,刚想开口道别,发现他已经走远了。 静了一会儿,她挫败地叹气。 “唉……”她思考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手掌摸上自己的脸颊,“和以前差不多啊……” 怎么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不至于啊。 五 陈酒失眠了。 梦里李欢和陈群两个人轮番出现,每人一句质问她。 一个问“你为什么丢下我”,另一个问“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吵吵嚷嚷,她脑袋要爆炸。 最后睁着眼到天亮。 第一天是这样,第二天是这样……转眼到了十一月,还是这样。 十一月对她一点也不好。 * 在第不知道几个失眠的夜晚,黎念紫和段潇雨感情升温到一星期有七天不在寝室,陈酒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要陈群给她个痛快。 老教授的课上,黎念紫和她的男人们聊得痛快,趁她切来切去发表情包的时候,陈酒小声说:“帮我个忙。” 黎念紫:“你说。” “能不能问下段潇雨,陈群今晚会去哪儿?除了寝室。” 黎念紫“嗯”了一声,抬头,神色揶揄,“你果然看上人家小弟弟了。” 陈酒懒得和她辩,催她:“你快去问。” “呿,把你急得,跟没见过男人一样。” 半晌,黎念紫在课桌下把手机递过来,段潇雨十分给力,递出的情报极其精确。 今晚陈群有约,约他的人是闫少霆,地点定在寝室区南区八角亭。 “他俩要干什么?”黎念紫疑惑不解。 又疑惑地看陈酒:“你去找陈群干什么?” 陈酒转头看书:“没什么。” 黎念紫百无聊赖地“哦”一声,她的好奇心和性欲总是成反比。 陈酒却很好奇:“如果段潇雨和闫少霆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黎念紫笑嘻嘻地摸着自己小巧的下巴,“选段潇雨。” “为什么?” 黎念紫凑近,小声地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新。” 顿了顿,“而且段潇雨活比较好。” 陈酒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哎呀,其实闫少霆也没有不好啦。”黎念紫笑着推她一下,附在她耳边说:“就是他只会用一种姿势,好无趣的。” “……” 黎念紫爱怜地摸摸陈酒的头,“让小弟弟给你开开荤,你就懂了。” “……” * 八点半,陈酒准时出现在八角亭外。 她选了个附近有些隐蔽的地方,装作看月亮。 闫少霆的声音响起:“下周六晚十点半,不要失约。” 陈群:“我只答应了你一次。” “有第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你要是不来,你的那些事……” 陈群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无奈叹气:“下不为例。” 闫少霆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 陈酒坐在石椅上,心想陈群好像很爱叹气。 这种叹气又带有迫于无奈的温柔,让人忍不住深究“那些事”到底是什么事。 不知道是不是和他那个好朋友有关。 “听够了吗?” 陈酒很坦荡:“是你打扰我赏月。” 陈群笑着摇头,在她身边坐下,“女孩子都这样?偷听还倒打一耙。” ——都。 呵呵。 “陈群。”陈酒很认真。 陈群往后靠,两只手交叉放在身前,很放松的样子,懒散地嗯了一下。 “我之前和你说,赛车很危险……” 陈群看她:“可我没必要听你的,不是吗?” 陈酒噎住了。 “谢谢你的好意。”陈群冲她笑,“但我非去不可。” “……” 陈群:“我记得你,你是段潇雨女朋友的室友吧?” “嗯。” “你找我有事?”陈群问。 陈酒低头看手,陈群转头,听到她闷闷地说:“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说完她抬头,期待陈群能有什么反应。 可她注定失望,陈群只是偏了偏头,依旧是不变的微笑,客气又疏离,“是吗?但我真的不认识你。” 他站起身,眼睛平视前方,淡淡地说:“我走了。” 陈酒:“去哪儿?” 天幕黑沉,陈群背着月色,沿着湖边缓缓离去。他没回答,脚步亦不停,有种极慢的,也决然的温柔。 好像起风了。 在陈酒愣神之时,那道单薄的背影拐个弯就要消失在视野尽头。 脑子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那一声声“姐姐”,她一咬牙,迈步快速跟了上去。 陈群走到校门口,上了辆出租车,陈酒不敢迟疑,等他稍走远些,立刻拦车猫腰钻上去。 “快开车!” 司机师傅悠哉悠哉:“快不了,这地儿限速40。” 陈酒:“那不行,我还要跟着前面那辆车呢!跟丢了怎么办?” 司机白了她一眼,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出租车道:“姑娘你长点心眼吧,这限速又不是只限我一个。” 陈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着保持几乎同速的出租车,心里终于舒了口气。 也是噢。 司机从后视镜里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揶揄道:“小姑娘查男朋友的岗呢?” 陈酒脖子伸长,直直盯着车流:“他不是我男朋友。” “那你这样干啥?搞特务呢?” 陈酒捏着手机,愤愤道:“他是一个骗子!” 司机:“……” “我得找他问清楚,”她喃喃地说,“到底为什么要骗我。” 骗子。 李欢你是个骗子。 但你骗不了我。 六 陈酒一路跟着陈群,一连跟了十几分钟,最后出租车载着她左绕右绕,停在了一栋低调又华丽的建筑前。 在门口接待的侍应生看了眼车辆上面大大的“有客”两个字,连招呼都懒得招呼。 司机回头,眼里全是深切的同情。 陈酒摇下车窗,看着“不夜城”三个霓虹闪烁的大字,像是被雷劈了,五脏六腑都搅和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看错了,使劲深呼吸,却怎么也无法平静。 风太大了。 实在太大了。 把她的眼睛都吹花了。 吹花了吗? 没有吧,不然她怎么还能看见陈群,还有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恍惚间,他们似乎往这边看了一下。 司机在身前小声地问她:“姑娘你是下去,还是原路返回?” 回过神,陈酒靠在靠背上。 窗外的世界仿佛和她割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陈酒闭了眼,回想着李欢的模样,他大多数时候脏兮兮的,有时候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但没一会儿又脏了。魏金霞也不爱管他,他混沌地过着每一天,每一天都是穷开心。 她轻声说:“原路返回吧。” 司机:“你不找人了?” 陈酒摇摇头,用更轻的声音说:“我认错人了。”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陈酒都没再去找陈群。 她在寝室、教室和食堂间保持三点一线,闲暇之余和陈小豆视频,看他流着口水叫姑姑,沉郁的心才稍微舒缓。 转眼到了陈群和闫少霆约好赛车的那天。 那天听到的内容非常有重点,时间和地点都囊括了。比赛定在十点半,陈酒从八点就开始叹气。 长吁短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你要有事,就去吧。”室友说,“我会帮你和阿姨请假的。” 陈酒:“我没事。” 室友又说:“那你能安静点不,我耳朵长茧了。” “……” 陈酒站在阳台上,抬手看手表,时间指向九点四十五。 寝室十点熄灯,十点半断电,再之后想出去就是痴心妄想。 她思绪乱飞,密切计算着,从寝室到赛场,最快需要三十分钟。 他真的去了吗? …… 九点五十,陈酒打开阳台门,拿过手机,头也不回地往楼下冲。 室友终于笑了,开心地挥着手欢送她。 脚一踏出门,身后的灯就应声熄灭。 伴随着室友毫不掩饰的“终于清静了”,陈酒眺望周围,庆幸廊灯还没关。 她用最快的速度下楼,趁阿姨眯眼打盹的空档,悄悄地溜出寝室楼。 一路跑出西门,用手机打了车,半小时后便到了赛场。 赛场在四方城一个有些偏僻的山头,说是一个,实际上占地面积比周围几座山加起来都大,玩的东西很多,玩得也大,前几年甚至出过人命,最后不了了之。 都说四方城最出名的有三——大学、赛车、不夜城。 大学便是陈酒就读的A大,明明是最正经的文化学府,归在这大类里面,显得都有些不伦不类。 弯道上停着两辆超跑,漂亮的跑车妹妹倚靠在车门边,正在给闫少霆递水。 夜里十点半,他还装逼地戴了副墨镜,搂着车模笑得春意横生。 陈群走过来,身边跟着岳濛,见他这副架势,岳濛没忍住笑。 “闫少爷是得了眼疾?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今天比盲人摸象。” “也不是不可以。”闫少霆嚣张地在车模胸上揉了一把,在她唇边亲昵:“你说说,摸哪个象,嗯?摸哪个?” 车模笑得花枝招颤,一连声娇嗲:“你讨厌啦,干什么呢,不正经——” 岳濛摸了摸手臂,对身边的陈群说:“我起鸡皮疙瘩了。” 陈群没什么表情,等他们闹完,才说:“开始吧。” “先等一下。”闫少霆放开女人,手一撑坐到了车顶上,居高临下对陈群说:“你必须得认真,先说好,不能放水。” 陈群勾唇:“你真看得起我。” 岳濛啧啧感叹:“赢了是赢了,输了是放水,闫少爷你对自己未免太没信心。” “你一个女人懂什么。” 闫少霆不是正经的上流公子,他是四方城某位集团老总的私生子,前两年做了DNA鉴定接回来的,身上全是不入流的痞气。 圈子里的人表面奉承背地嫌弃,他也不爱和他们玩,倒是和岳濛还有陈群走得近些。 其实陈群的那些事,又有谁不知道呢,他不过想和陈群再比一场罢了。 少年人心高气傲,输不起,自尊心比吃饭还重要。 车模高高举起旗帜,笑着转了三圈,跑车轰鸣,身边此起彼伏的欢呼喝彩。 旗帜落下,蜿蜒赛道上两辆跑车像是夜里最明亮的星子。 七 陈酒赶到时,连车尾气都没见着。 她是跑过来的,热气在后背蔓延,四肢有些发麻,微微喘气。 攥着赛场边的栏杆,耳边的欢呼不真实,脑袋里神经隐隐作痛。 陈酒有些不能呼吸,她来这里干什么,看尾气还是看烟尘…… 就在陈酒马上要晕厥过去,已然眼冒金星之时,一瓶水递到了她眼前。 她转头,一个娇俏的女人站在身边,笑吟吟地看着她,眉峰挑起,哄小孩似的:“快喝吧,你不渴呀?” 陈酒下意识推开了那瓶水,嘴里说道:“谢谢,我不渴。” 脑海里警铃大作,浑身乏力的同时,皮囊下翻滚的热血却瞬间凉了下来。 她无可抑制地想到许多年前,在游乐场,一个面善的女人递给她一瓶水,哄着她喝下去,承诺带她去找爸爸妈妈,然后…… 喉咙里疼痛干哑,就算这样,哪怕近在咫尺,她也不敢去碰那瓶水一下。 “好吧。”岳濛无所谓地耸耸肩,收了水。 她一低头,露出姣好的侧脸,陈酒这才发现她就是那天抱着孩子从不夜城出来的女人。 岳濛看起来对这场比赛的结果一定也不担心,她有点无聊地踢着腿,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明明陈酒打量的目光已经十分明显,她还是自顾自玩着手机。 没一会儿,手机响了,她接起,听得出对面是个男人的声音,她撒娇一样应付了两句,然后挂断。 一抬头,猝不及防和陈酒的眼神撞个正着。 岳濛:“看出什么了?”她冲陈酒道:“你都快把我看出朵花了。” 陈酒看她一眼,起身,挨着她,夜风吹来,她脑袋清醒不少。 “做你们这行的一般都有几个金主?”陈酒问。 “啊?”岳濛傻眼。 陈酒靠在栏杆上,“你不能对他专心点吗?” “啊?” 陈酒:“你缺多少钱,我可以给你。”她顿了顿,又说:“但以后你只能跟他一个。” 岳濛皱眉,皱着皱着,又乐了。 她从善如流,捏了下陈酒的脸颊,在她错愕的目光下笑得前俯后仰。 “苍天啊,我听到了什么?你可是从古至今第一个说要包养我的女人,我的天……” 陈酒认真地说:“你开个价吧。” 岳濛笑了笑,从手机里找出张照片,指着肥嘟嘟的婴儿问:“我儿子,可爱不?” “可爱。”实话。 陈酒问:“他爸爸……” “陈群。” “……” 陈酒脸色很复杂。 岳濛捏起她另一边脸,两边肉往里挤,她嘴巴嘟成了个小喇叭。 “乖,骗你的。” “……” 陈酒:“那他爸爸呢?” “不知道。”岳濛说,“可能死了,也可能活着。可能回来,也可能永远不回来。” 陈酒看着她,夜色下岳濛的眼睛晶亮,隐隐闪烁着光,情绪满溢,却不知是喜是悲。 她握住她手腕,把她手拿下来,又问:“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朋友。”岳濛云淡风轻地说:“24K金的纯朋友。” 顿了下,又调侃道:“你是陈群的谁,管得还挺宽啊。” 陈酒:“我是他姐姐。” 岳濛摇头:“他只有一个弟弟,没有姐姐。” “他有弟弟?”陈酒诧异。 “有啊,才读大二,挺讨人厌一臭小孩。对了,他前两天刚过二十岁生日,都没请陈群。”岳濛说。 二十岁…… 如果没记错的话,陈群比她小两岁,应该是二十三岁。 他二十三岁,有一个比他小三岁的弟弟。 陈酒不太能去想,当他从遥远的山村回家时,发现家里有一个没比自己小多少的弟弟是什么样的心情。 当身边又有了一个孩子,避无可避,父母的心思大部分都会放在弟弟身上。 偏爱得太明目张胆的话,如果是她,大概会觉得这是一种变相的放弃。 * 风很大,岳濛点了几次烟都点不着,她吹了下口哨,把烟收进口袋。 斜眼看着发呆的陈酒,闲聊的心思挡也挡不住。 “我之前见过你。”岳濛捅了下她的手臂。 哦? “在他的画上。” 哦?! “那张画还在他的卧室里。” 哦。 陈酒的笑容凉飕飕的,“我不介意你几句话合成一句,我听得懂。” 岳濛噗嗤一笑。 “你知道吗?那晚他一直心不在焉。”她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老往你那个方向看,我都看出来他不是很高兴,以为是你惹他心情不好。可后来你走了,他心情更差。” 陈酒微微侧目。岳濛低头藏笑,嘴角有狡黠,“你们是哪门子的姐弟,也给我介绍一个弟弟呗。” “……” 岳濛:“你猜今晚他会不会赢。” “我不知道。”陈酒摇头。 岳濛乐呵呵:“陈群输定了。” 陈酒挑起眉峰,不明所以。 “因为他看到了。” 陈酒问:“看到什么?” 岳濛把打火机转出漂亮的弧度,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他在上车前,看到你来了。” 八 “我——” “嘘。”岳濛把手指点在她的唇上,“他们要回来了,你期待结果吗?” 陈酒迟疑着点头。 岳濛:“我也很期待。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陈酒。耳东陈,喝酒的酒。” “岳濛。”她撩起被风吹起的头发,似乎想到什么,说:“忘了告诉你,刚才打电话给我的是我爸。” 陈酒倒是真没想到这个,一时怔愣。 岳濛又接着说:“孩子他爸失踪了,我一直在等他。不夜城是我后妈开的,陈群和闫少霆都是我朋友。” “哦,是吗。”陈酒假装淡定,可惜不淡定的表情出卖了她。 岳濛拉着她去终点附近,趴在栏杆上往外看,“快看!他们回来了!” 陈酒也踮起脚尖,人类对于胜负天生有欲望,在看着两辆跑车疾速冲过来的时候,她的心也跟着砰砰直跳,眼睛一眨不眨,紧张到极致。 一脚油门,胜负已分。 “啊哦。”岳濛捂着嘴,为自己的预言失败而感到遗憾,“英雄都有失误的时候,理解万岁。” 最后还是陈群赢了。 闫少霆一下来,气急败坏地朝车门踢了一脚,“妈的破玩意儿!” 车模被他吓得不敢上前。 岳濛乐颠颠地跑过去,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绕着闫少霆转了三圈,赞他:“车技有进步。” 闫少霆白她一眼,哼唧都懒得。赞他车技有进步,跟往他脸上打耳光有什么两样?还嫌他不够丢份? 可怜的小车模上前,也想安抚他,顺着岳濛说:“闫少确实很厉害……” 闫少霆一听,彻底不乐意了,从车顶跳下来,对那车模咄咄逼人道:“我他妈最近是不是给你好脸了?你再说句试试?” 岳濛拉过陈酒,装模作样道:“闫少爷又在欺软怕硬了。” 陈酒有点懵,傻呵呵地应答:“柿子确实是软的好捏。” 岳濛先没听清楚,等反应过来,拍着大腿笑得差点露出牙龈。 闫少霆也听见了,怒火瞬间转移,气势汹汹地冲着陈酒就来。 奈何眼前人影一晃,陈群已经挡在了她面前。 目光七分温润是他常见,三分狠意有些陌生。 啧,这倒是惊奇。 闫少霆的怒火被好奇取代,伸长脖子想看看他身后,岳濛却已经拉着人走了。 “喂,走什么呀?妹妹留下来一起喝杯酒!”闫少霆冲她们喊,“想喝什么?喝交杯酒也行的。” 岳濛嗔道:“滚你的吧。” 闫少霆碰了一鼻子灰,倒越来越开心,把车模随手打发,想跟陈群再约下一次,却见陈群怔怔地看着她们离开的方向,跟丢了魂一样。 闫少霆伸手挥挥,“喂,回神了!” 陈群避开他的手,慢慢转身往后走。 闫少霆跟上去:“你现在很反常啊,我说陈群,这是你前女友?” “不是。” “那陈酒是你仇人?” 陈群脚步顿住,“陈酒?” “嗯。” 陈群将那两个陌生又熟悉的字在嘴边过了一过,细细品读后,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闫少霆无语地拿出手机给他看,岳濛一分钟前发的消息:我和陈酒去吃饭,你不许跟来。 “……” 闫少霆摸着下巴,眼光闪烁,升起玩意,“既然是仇人,那可就好玩了,我最喜欢替别人行侠仗义了。” 那笑容要多阴险有多阴险。 陈群抿了唇,沉声道:“她不是我仇人,你不要找她麻烦。” “真的假的?” 陈群又道:“我赢了。” 闫少霆:“嗯哼?” “往后那些事,不要再提了。”陈群眼眸深沉,说话语气不容置喙。 闫少霆不是个不识趣的,见此忙答应下来,“行,你说不提就不提。不过陈旭这臭小子我是真看不顺眼……说起来也奇怪,你的那挡子事怎么就不准我提,他天天讲个没完也没见你生气啊。” 陈群说:“我说的不是那件事。” 他被拐卖过,十四岁才回到了家里,也不太受陈家重视。这件事但凡认识陈家的,稍一打听就知道。 闫少霆:“那你说的什么事?” 陈群低声:“画的事。” “什么?”闫少霆一开始还没想起来,过了会儿,福至心灵。他记起他和岳濛在陈群的家里是看到过几幅画,画的是个女人。他觉得稀奇,拍了照发给朋友看,笑他是不是暗恋着谁。 那画上的女人漂亮归漂亮,可闫少霆见过的漂亮女人比吃的饭还多,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看陈群这么煞有其事,他才有了点印象,那画上的女人,眉眼间似乎像极了刚才的陈酒。 不对…… 闫少霆歪头想想。 不是像极了陈酒,那分明就是陈酒。 * 岳濛带着陈酒一路出了赛场,上了车,陈酒问她要干嘛,她说去庆祝。 然后车停在了路边的大排档。 没一会儿,陈群也来了,在她对面入座。 隔着飘渺的白烟,他们遥遥相望。 “闫少霆不来了,”岳濛装模作样地说,“估计输了比赛被自己气着了,不知道找哪个好妹妹发泄去了。” 陈群短促地嗯了一声。 “酒酒。”岳濛突然叫她。 第一声的时候陈酒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张嘴,瞎应和了一下。 “你要吃什么,自己点。” 一张菜单递了过来,“我先回去了。” 陈酒:“怎么就走了?” “陆寻哭了,我放心不下。”说完,补充道:“陆寻就是我儿子。” 不姓陈,也不姓岳,看来生父果真另有其人。 陈酒不知为何松了口气,点点头。 “我送你。”陈群说着要起身。 岳濛把他按住,“不用了,你陪着酒酒。” 陈群很执着,可岳濛比他更执着,“在四方城,还没有人敢对我怎么样。” 陈群想起什么,说:“也是。” 毕竟是地头蛇爵爷的女儿,谁敢这么不要命。 真是他糊涂了。 岳濛笑了,意味不明地望着陈酒,说:“关心则乱。” 就是不知道关的谁的心,乱的谁的情。 陈群暗暗瞥去一眼。 岳濛和他认识久了,知道这种程度的情绪外放已经算是他不悦的征兆。 她懒得承担他的不快,转头就走。 陈群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久久不动。 直到一只微凉的小手攀上他的手背。 九 “人已经走远了。”陈酒温声道,“你还是先坐下吧。” 陈群勉强笑了笑,在她对面坐下。 “你说的朋友就是她吗?” 陈群:“嗯。” 陈酒笑了:“我还以为你是孩子的父亲。” 陈群:“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 “噢。” 说完又是沉默。 陈群向来不太擅长说话,陈酒又自顾自点单,周围一圈热闹,唯独他们这里两两安静,格格不入。 陈群有些坐立难安,不自然地滚动喉结,指甲抠着裤缝,明明看起来尴尬到极点,也不玩手机或做其他事情,只盯着前方目无焦点,怎么看怎么傻。 一张菜单递到他眼下,摇晃两下,陈酒有些不好意思:“会不会点太多了?” 陈群接过,扫一眼,也不多,蔬菜为主,用不了几个钱。 “不会。”他低下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颇凌乱的刘海,“你想吃什么,随便点,我会付钱。” 陈酒眼睛笑成月牙:“这多不好意思。” “没事。”陈群低声说,手指捏着菜单,把菜单捏出一个深深的角。 陈酒:“刚才开始,我就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陈群:“什么?” “我很可怕吗?”陈酒扭扭头,表情疑惑,“你看起来很想逃跑。” 陈群不语,过了半分钟才缓缓摇头。 “你害怕人群吗?” 陈群低头,这回没再摇头。 “我害怕。”陈酒说,“我刚回家的时候,特别特别怕人,尤其是陌生人。我哥太糙了,他理解不了,只好私底下偷偷问我嫂子,说人有什么可怕的……他不知道,人才最可怕,比鬼还可怕。” 陈群喃喃:“嗯……人才最可怕。” 陈酒眼神看过去,他似乎在发呆,整个人坐在那儿不太真实。 “你太冲动了。” 陈群抬起头。 陈酒:“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别人想想。” 她指的是赛车。 陈群:“不会的,闫少霆有分寸,他做得很安全。” 陈酒只好怏怏:“噢。” 陈群又安静下来。 这种气氛让陈酒不适应,非常不适应。 她本身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但她总觉得他们之间不应该是这样,不该是无话可说的样子。 “我说,陈群……” 陈群静静地看她。 陈酒迎着他的目光,有些挫败,她耷拉下肩,轻声说了句什么。 陈群没听清,问她再说一次。 陈酒转过眼,手撑着下巴,只对他露出侧脸。 她的眼里有深深的压抑,说话却依旧是淡淡的语气: “有时候,我会思考你的态度,我实在猜不透……” 她茫然,迷茫地转过头,迷茫地看着他,迷茫地开口:“你到底是和我一样忘记了应该怎么相处,还是你真的,真的很讨厌我?” 陈群握着菜单的手,轻轻地抖。 他愣愣地看着陈酒,只一秒又移开眼,无声地摩挲纸张。 半晌,他抬起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隔着白烟,他的表情终于真切了起来。 陈群缓缓说:“对不起……” 陈酒:“为什么要说对……” “对不起。”陈群说,“但是……可以的话,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陈酒哑然。 她想从陈群的脸上看到些什么,却只有决然。 他是真的这么想的。 * 夜风大作,风里裹挟着老树残叶,几缕凉意仿佛沁进骨子,烧烤的味道与叫卖声组起了万家烟火,此时此刻堪称良辰美景,好不逍遥。 陈群去付钱,陈酒望着他的背影,努力从他身上找蛛丝马迹,让他和过去那个人重合。 可她仿佛失败了。 面前的这个人,稳重温润,成熟宽容,偶尔沉默,偶尔无奈。微笑是温柔,窘迫是温柔,连拒绝也温柔。 她和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他待人大方,温和持重,一点也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 也一点都不像李欢。 一点,一点都办法和过去重合。 他们只有轮廓有一点点相似性。 …… 陈酒久久看着他,直到眼睛酸痛才回头。 她张嘴,无声地叫他:李欢。 他当然没听见。 她又轻声喊:“陈群。” 他还是没听见。 陈酒登时觉得没意思透了,她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 真是猪油蒙了心,眼巴巴跑过来,换人家一句“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哦,还有顿烧烤。 可她现在已经饱了,十有八九是气的。 陈酒站起身,对陈群的背影吐舌,王八蛋,你自己吃吧,最好上火,长泡,话都说不出来。 她不想再看陈群一眼,拿着手机转身就要离开。刚走两步,听见远处传来骚动,伴随着几声吓人的狗吠。 叮咚叮咚,金属碰撞,还有犬类哈气的声音。 陈酒呼吸顿住,屏着气去看,果然看见两三条黑毛大狗,打着哈哈往这里奔过来。 烧烤摊这儿的人见怪不怪,本来香味能吸引人,当然也会吸引狗。他们不怕,有的人还会停下来逗弄逗弄。 可陈酒不行,她怕极了,她怕野狗,怕所有犬类动物,看到这几条狗在身边环绕,简直气都喘不上来,手脚冰冷,马上要晕倒似的。 没办法呼吸了…… 别,别过来…… 陈酒脸色煞白,颤抖着捏住手机,想叫,却死活发不出声音,脑海一抽一抽生疼。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吓得哭出来时,忽然一双手将她抱住,紧接着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紧紧包裹,外套盖在她身上,大大的帽子把她整个视线都挡住,陈群一手搂着她后退,一手遮在她眼睛上,把她整个护在怀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听到了一句极低的“别怕”。 很轻很轻,但她听到了。 陈酒埋在面前男人的怀里,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男性的气息全方位将她环绕,给了她十足的安全感。 “没事吧?”他问。 陈酒抖了一下,才摇头。喉头因为吓怕了,说出来的话变了音调:“没事。” 陈群却误会她是哭了,眼里闪过慌乱,手从衣服下去摸她的脸颊,想擦掉眼泪,笨手笨脚地,戳了她的眼皮,这下真的流出泪来。 “别,别哭。”他有点懊恼,不知道她是被吓哭还是被气哭。但无论怎么样,她一哭,他就手足无措,就后悔万分。 陈群连做好的食物都不想要了,带着陈酒就要离开这里。 可陈酒却伸手拽住他,他们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站着拥抱在一起。 陈群怕她哭,手臂扣着她,不敢乱动。 陈酒在他的味道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感受着这个人鲜活的存在。 他哄着她,完全不在意自己刚才还说让她别再出现的话,笨拙地哄着:“别哭了,没事了……都是我不好,别怕……” 陈酒轻笑,双臂慢慢向上,绕到后背,沿着脊柱纹理,手指紧扣,在身后锁成死结。 她也在拥抱他。 一直以来沉重的嘴角往上挑起,眯着眼,比任何时候都开怀。 ——重合了。 十 算起来,这世上真正为陈酒流过血的男人其实就李欢一个。 陈家父母在她走失的那些年里郁郁而终,找到她这件事便成了陈汀一个人的责任。 他为她吃了无数苦,和嫂子乔禾恋爱多年,分分合合数次,直到找到她才领证结婚。等有了陈小豆,转眼就到奔四的年纪,实打实的蹉跎了年华岁月。 可她多凉薄,这些事陈酒知道得清楚,但没有亲眼所见,总是不如视觉效果有冲击。 十二岁的李欢和二十三岁时一点也不一样,他胆小,爱哭,怕疼,怕黑,讨厌孤独,讨厌饥饿,喜欢别人抱他,谁给他点好吃的就能扬起一张笑脸…… 如此热烈,如此明亮,像杂草一样旺盛地生长着,一点也不“陈群”。 陈酒记得很清楚,那是仲夏的某一天,天边还挂着暖红色的火烧云,她牵着李欢走在开满油菜花的黄金街上,李欢噼里啪啦地和她说着什么,她时不时应一句。 魏金霞和李德富出门谋营生去了,大概要过大半个月才回来,他们住在三婶家,三婶讲话也难听,可大多心思都放在自己的傻儿子身上,根本不管他们。 不管他们,就等于不用挨打,不用挨打,李欢就能开心地过一天。 其实具体的事情其实她也不记得了,如果不是因为有野狗冲过来,这一天也许只是最普通的一天。 那条黑色大狗冲过来的时候,李叶子吓得腿都软了,李欢反应却比她快很多,拉着她就上了一个小土丘。 大黑狗是土狗,长得壮实,不怕人,哈着热气往他们这儿冲,李叶子脸色唰地白下去,她颤抖着抓住李欢,问:“咋办啊?” 她更想问,它会不会吃了他们。 李欢也怕,瘦弱的身躯抖得和筛糠一样,却咬着牙,拽着李叶子往后退,直抵到一棵树下。 黑土狗试着跃上土丘,第一次失败了,它烦躁地发出嘶吼,爪子在地上挠出几道痕迹,目光凶狠,嘴边甚至流下哈喇子。 李欢推着李叶子:“姐,你上树上去!” 李叶子听他的话,抬头一看,那光秃秃的树上只有一根枝干,离她脑袋远得很。 李欢双手抵着树,弯下身:“姐,你踩着我上去,快!” 李叶子心跳得很快,呼吸都不畅。她完全听任李欢的指挥,踩了好两次才踩上他肩膀。 李欢咬着牙,脸涨得通红,拼尽全身力气,腿打着哆嗦,把她撑了上去。 好不容易把腿挂上树干,李叶子颤颤巍巍地坐稳,想伸手去把李欢也拉上来,结果怎么也够不到。 李欢回头看了那土狗一眼,把身上的包解下来丢给李叶子,说:“姐,你在这儿等着我,我把它弄走,等晚点我来找你。” 说完就跑了。 就在他跌跌撞撞跑开的时候,恶犬也终于跃上土丘。他睁着满目凶光瞪视李叶子,然后毫不犹豫地冲向跑远的李欢。 李叶子死死抓着李欢的包,红着眼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后背上全都是汗,连着脑子都没了思考能力。 她就那样抱着李欢破旧的小布包,坐在树上,从傍晚等到了天黑,从昏黄等到了漆黑。 她等到浑身僵硬,却一动不动。 只有怀里的布包和蝉鸣陪伴着她,她蜷缩在树上,怀里的布包仿佛是她唯一的港湾,它陪伴着她,在不见五指的田野,给她无限勇气。 “李欢,李欢——” “李欢……” “李——欢——” 李叶子一遍遍叫着,盼望着有人能给她点回应。 月亮出来了,墨色破开,银色的冷光洒满人间。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李叶子大喜,尝试着喊:“是你吗,李欢?” 呜咽声不太真切:“姐……” “哎!”李叶子欣喜地回答。 她抱着树,小心地往下滑,皮肤被树皮擦伤,下落的时候甚至崴了脚,但她顾不上,急忙冲去声音传来的方向。 李欢脏兮兮的,抱着手臂蜷成小小一坨,头发上衣服上都是泥土和枯叶,嘴角肿了些,一只眼睛眯着,手指头全是血迹。 李叶子小心地检查了他全身,不幸中的万幸,伤痕里没有咬伤。 “我躲到草垛子里去了,”李欢说,“结果不小心掉进土坑,里头有夹子,疼死我了……好不容易才爬出来……” 说着,豆大的眼泪就往下掉。 李叶子慌乱无措,但也不敢去求救。李德福和魏金霞不在,三婶才不会管他们死活。 最后李叶子半拖半抱着李欢回到了三婶家。 家中早没了光亮,傻儿子被锁在屋里,笑嘻嘻地来回踢步,看着窗外的他们相互搀扶着走来,冲他们傻笑着吐口水 “血……嘻嘻嘻,流血……” 李叶子走过,瞪了他一眼,他笑着瞪回来,两只眼睛翻着眼白,跟鬼似的。 他们住三婶家的柴火间,里头没有灯,李叶子把窗开了,悄悄去院子打了水,就着点儿月光给李欢清理伤口。 药品在村子里是奢侈品,她只有一点点碘酒,攒了很长时间,平时都舍不得用,这下咬咬牙拿出来,用小拇指沾了,小心地涂抹在李欢外露的伤口上。 李欢怕疼,手时不时缩回去,被她用力捏住了。 “姐,我疼。”他委屈着,脸皱巴成包子。 李叶子:“忍着点,不然以后更疼,手都没得用了。” 李欢:“可是好疼,疼得我睡不着怎么办?” “那别睡了。”李叶子点了他脑袋下,“反正一夜不睡也不会咋样。” 李欢更委屈:“姐,我怕黑。” “……你怎么这么多事儿?” 李欢啪嗒啪嗒掉泪:“我怕黑,你陪着我成不?” 李叶子:“成,你别哭了。” 李欢:“我怕你跑了,再不然你先睡着了咋办?我真怕,你别让我一个人。”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哭了,再哭我真不理你了。” 李欢立即应声收敛,但眼睛还是红红的,时不时抽搭一下,委屈的模样比谁都可怜。 李叶子给他涂了碘酒,轻轻吹着他的伤口,心软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你放心吧。” “真的?” “真的。”她承诺,很煞有其事—— “李欢和李叶子,永远在一起。” 李欢这才破涕为笑,似乎得了什么免死金牌一样,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那是李欢第一次为李叶子流血,也是李叶子第一次对他做出承诺。 月光越来越明亮,乌云散,天地敞亮。 月光啊月光,你能听见吗。 你听得见这个男孩的哭泣,听得见他的孤单和仿徨吗。 如果可以让时光倒流,你能否重新谱写这一篇章。 让一切都不要开始,让一切都能回头。 让他在温暖的屋子里醒来,让他在庇护下长大,让他面对阳光每天都是微笑。 没有风霜,没有苦难,没有离别。 你能听见吗。 十一 那晚的月光后来成了李叶子心里的秘密,时光匆匆而过,很快便是两年后。 这是让人铭记的一年,是一切变故的开始,也是一切变故的结束。 这一年李叶子十六岁,李欢十四岁。 时光在这里划下了深深的鸿沟。 这道沟分开了过去和将来,分开了李叶子和陈酒,自然,也分开了她和李欢。 尽管日子过得很不如意,他们还是在慢慢长大。 随着年岁增长,李欢身上的伤越来越多。魏金霞没拿他当亲儿子,最低要求是活着就行。 她要李欢做很多活,却总不让他吃饱。饿着是小事,最可怕的是魏金霞每每遇着事还会拿他撒气。 有时用棍子抽他,有时大冬天把他摁进冰水里,或者强迫他用带伤的双手磨盐巴。 等伤口流脓了,才会施舍一般给他一点点药。 相比之下,李叶子过得比他好了很多。 这种好,藏在李德富路人皆知的意图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李德富年轻时伤了身,没办法生孩子,但床上一点也不落下风,魏金霞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跟了他许多年,再泼辣凶悍也没生起偷人的心思。 但日子渐渐过去,魏金霞本没几分色的脸庞也开始苍老,色衰后更不堪入目。 李德富也越来越不尽兴,慢慢动了邪恶念头,把主意打到了自己逐渐长开的“女儿”身上。 黄金街最近不太平。 这阵子外头来了个姓魏的老师支教,村长说这是政策,拒绝不得。一时间村里人心惶惶,生怕他发现什么不对,大家战战兢兢过着,盼他教完书赶紧滚蛋。 魏金霞得空便去帮三婶看着她的儿媳妇,三叔前几年从山上摔下来,挺大一个男人如今解手都要用布条垫着,已然是半个废人,自然什么也指望不上。 又要看着傻儿子又要看着儿媳妇,三婶顾不过来,而且她家儿媳妇性子烈,难保一冲动就出什么纰漏。 相较之下,对于李欢和李叶子的看守反而松了很多。 他们在三婶家住了段时间,被魏金霞打发回家,命令他们好好在屋子里呆着不许出门。 李欢跟着李叶子穿过无尽夏簇拥的小道,往李家走去。 等走到一半,李欢问她:“姐,为什么村里人都这么怕这个条子?” 李叶子纠正:“他是老师,不是条子。” 李欢哦一声,还是疑惑。 李叶子懒得同他解释,走在前头,低着头,脚步很急,心情烦躁。 李欢小跑着跟上她,暖风吹眯了他的眼,他眨巴眨巴,忽然觉得走在前面的李叶子是这样不真实。 她走得太快了,快到好像他稍微不注意就要消失掉一样。 “姐,你等等我。”他喊了声,抬手去抓,却只抓到了她飞扬的长发。 和村里的女人不同,李叶子的头发很顺滑,尽管尾部也干枯分叉,但相比较来说已经算乌黑有光泽。 柔软的发丝穿过李欢的手指,在指缝间溜走,带着淡淡的清香。 他心下一紧,下意识将手握拳,用力往回收。 “啊!”李叶子吃痛,惨叫一声。 李欢倏地放开手,才惊醒似的,顿时红了脸。等李叶子迷茫地回头望,他结结巴巴说:“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东西落下了……我我我回去拿,你先走吧。” 说完,跟屁股着火似的往回逃。 李叶子在后头叫他名字,他仿佛听不见。。 不能留下,再留下她会发现他的异常。 李欢想不明白,那种突然汹涌而来的,能把心脏给挠穿一样的麻痒到底是什么,他的心怎么跳得那么快,又为什么会突然那么热…… 那时他年纪太小太青涩,全然不懂自己的情动。 李德富和魏金霞对他不好,整个村子只有李叶子对他好,会对他笑,会给他上药,会同他说“李叶子和李欢,永远在一起”。 李欢站在田野间,有些痴傻地笑。 永远这个词真是太美好了,美好地像错觉。 错觉也好,至少这一刻他还开心。 李欢在田野里转了会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慢回家。 他思忖着,不能叫李叶子看出他的不对劲,怕她会生气,她每次生气就不理人。 可刚走到家门口,正要伸手土门,忽然听到屋里传来隐约的凄厉叫喊: “救命——放开我!畜生——” 这是李叶子的声音,他认得。耳边的她叫得这么可怜,仿佛受了天大的欺负,听在李欢的耳朵里如同惊雷。 下一秒,带着惊恐和怒气,李欢猛地推开木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更像开启了命运的大门。 在木门后面,仍是卧房,房门虚掩,他看到自己熟悉的两个身影。 李德富上衣完好,下身却是脱得精光,露出一个白花花的屁股。他一手捂在李叶子的脸上,一手在她赤裸光滑的双腿间来回抠弄。 地上丢着凌乱的衣物,李德富的裤子、内裤,李叶子被撕开的外衣,还有一条淡蓝色的女性内裤,被扯得破烂。 李叶子双腿乱蹬,满目赤红,泪水从眼里滴落而下,疯了一样拍打着李德富的手臂。 李德富低头,在她绵软的乳房上舔弄着,用力吸一口少女娇娇的乳头,喉头发出喟叹。双手来到她的身下,使劲揉捏着挺翘的臀,嘴里不干不净:“乖妹儿,别动了,让爹来疼你,好好让你尝尝男人的滋味……嗯啊,他娘的,真爽——” 动作间,那丑陋粗壮的东西几次险些撞进穴里。 李叶子吓得脸色苍白,颤抖着咬他,却跟给人挠痒一样,反而更激发李德富的兴致。 他提着她的脚腕子,将她两腿并拢抬高,露出腿心处被抠得红肿的花唇。 李德富不急着上她,就像发现了好玩的玩物,手指在那处不停拨弄,拨开两片唇,伸进去顶几下,揪着她下腹初长的黑森林,时不时低头用胡须刮过她白嫩的腿心,把她弄得充血红肿才停手。 “我的宝贝叶子,爹来疼你了……” 李德富把住她的细腰,含着她的唇恋恋不舍地吸吮,然后揉了把她的乳房,两口口水吐到性器上,兴奋不已地要插入。 李叶子瘫软在床上,几近绝望。她想她现在一定很肮脏。 太脏了,脏得洗不干净,死了都洗不干净。 她开始想念,想念爸爸妈妈,想念哥哥,想念自己的以前。 在很久以前,她不叫李叶子,有很多人爱她,她那时候叫“酒酒”。 可现在她马上就要彻底脏了,那些人她有生之年或许也再见不到了。 就在她绝望到失神的空档,她歪头,突然看到了门口缝隙里站着的,傻愣迷茫的李欢。 像是渴了许久的人碰到水源,李叶子浑身竟又有了力量。她发出长长的哀嚎,软下去的腿又开始乱踢,不住扭着身子,一边扭一边哭喊—— “李欢,救救我!救我!李欢救我——” 李德富几次想插入都没成功,他恼羞成怒,一巴掌扇在李叶子的脸上,把她扇得半昏死过去,只能发出轻微的痛苦呜咽。 再回头,对上门口李欢惊惶的双眼,他动作不停,冲他扬起一抹下流的淫笑。 “你小子有福气,这妞等老子用完了,迟早是你的。别看了,帮爹把门带上,等爹办完事,你再接着来。也是时候让你尝尝做男人是什么感受了……” 李叶子眼睛发红,全身赤裸趴在床边,双腿还跟头牲口似的被高高提起。她望着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无声哀求。 李欢又开始疼了,可这回和哪次都不同,他好疼,感觉心脏要炸裂了,血液都仿佛被抽干。 耳边父亲的笑很肆意,李叶子被他折磨得快没了生机……李欢很迷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他印象里,整个世界就是黄金街,如果要娃子,要么自己生,要么去外头“接”一个。 至于怎么“接”,从哪里“接”,自然是等自己长大了就能懂。 所以他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会说这种话。 什么叫“他用完了迟早是他的”? 父亲为什么要对姐姐做这种事? 还有,他竟然、竟然可以,可以娶李叶子吗? 他能娶自己的姐姐做老婆吗? 迟迟等不到李欢,李叶子抬起手臂捂住脸,大声痛哭。 李德富得意的笑声声作响,粗糙的双手掐住她的腰,热烫的东西抵住了穴口,慢慢地,一寸寸破开阴唇,叫嚣着往里深入。 渐渐地,痛感从下传来,撕心裂肺…… 她完了…… 过了今天,彻底完了……她没办法活着,也没办法继续面对李欢…… 十二 “啊!!狗崽子,王八蛋!给老子滚开!!啊——你个狗娘养的,滚!” 痛苦到这里竟然就结束了。 李叶子双目无神,望着结了蛛网的屋顶大口喘息。额头的汗水和眼角的泪水混在一起,她喉头发出支离破碎的残音,感受灵魂慢慢回到身体。 李德富捂着流血的耳朵,抬脚对着地上的李欢毫不留情地踹下去,每一脚都用尽全力,仿佛听得见骨头碎裂的声音,可李欢只是死死咬牙,哪怕唇角溢出鲜血,也用尽全力抱着李德富的右腿,无论如何都不松手…… “狗东西想死,我成全你!让你坏我好事,坏我好事!” 瘦弱的少年被一把薅起,重重丢在床上,像丢坨烂泥,跌在李叶子身旁。 李德富找了根棍子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床上两个人一起开打。 “两个小畜生,养不熟的白眼狼!都给老子去死!” 李叶子没有动,呼吸轻到几乎不存在。 李欢却撑起了身子,两条细瘦的手臂圈在她的脑袋边,整个人覆在她身上,小小的胸膛为她挡住了落下的木棍。闷响声声传来,偶尔打在李叶子光裸的腿上,她也痛得颤抖。 李欢呼吸得又快又重,冷汗滴滴落下,落在她的眼睛上……李叶子感觉自己的心快死了,一抽一抽地痛,她哭着伸手抱住李欢,为他挡着背上的毒打,不住哀求:“求求你,别打了,他会死的,求你别打他了……” 她哭着,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会觉得李欢是拖累,后悔没有对他再好一点。 她也开始怨恨,凭什么他们的命运是这样?凭什么她走不出这座大山? 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凭什么命运要给他们这样的苦头吃? 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 过了好久,身上的李欢几乎没了响动,李德富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他伸手去拖拽李欢,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拧着他的耳朵,李叶子用力搂着他,不让他动。 李德富气火上来,又要去摸棍子,这时听到窗外传来三婶的呼喊: “李家的,你婆娘出事了!不得了了,你快来看看啊!” 李德富大声道:“妈的,她又怎么了!” 三婶:“摔沟里去了,腿都断了,都是血啊!哎呦真是煞人,这他娘的是咋回事儿呦……” 话里话外,严重到不行。 李德富恨恨地瞪着床上两个小人,抬脚又踹了一下,瞥了眼用钉子钉牢的窗户,转身从衣箱里摸出条油亮的铁链。 “给我等着!” 木门被关上,铁链绕了三圈,重重落了锁。 三婶和李德富的声音渐渐远去,李叶子躺在床上,满脸泪痕。她的身上还压着李欢,从刚才起就只能发出叮咛,她试着叫他,也只得了极轻的回应。 有回应就好,有回应说明还活着。 李欢的伤势比她想的轻,李德富到底是花了大价钱买的他,指望着他传宗接代,舍不得下死手,只是他翻身从李叶子身上下来时,肿起的眼角和额头的鲜血这样触目惊心。 太阳落下去,整座屋子被密封地严严实实,昏黄的光照进来,徒添了几许憋闷。 李欢捂着流血的额头,不敢去看她,从身上扯下外衫,默默抖开。 那外衫上也都是血,被他笨拙地套在李叶子赤裸的身上,遮住了大半风光。 只余了一双细白的腿儿,被打得布满淤青,腿心处密实的吻痕,沁着一层薄薄的汗。 只看一眼,李欢就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李叶子声音被火烧作炭,嘶哑道:“你没事吧?” 李欢沉默着摇摇头。 李叶子哭着说:“可你在流血,好多血……李欢,你流了好多血……” 李欢还是沉默,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嘴唇哆嗦着,怎么也不敢看李叶子一眼。 他的眼睛这么黑,这么炽热,离她远远的,可脑海里全是刚才的画面。 软嫩的乳房、臀肉,细长的双腿,扭动的腰肢…… 粘腻的血流过眼角,也没办法熄灭心底的火。 李叶子的眼泪跟擦不完一样,但见他不肯搭理,只好自己抱着衣服坐在床脚。 这是李德富和魏金霞的屋子,屋里的东西他们不敢动,只好静坐着,等待着。 等待命运的审判,等待未知的惩罚。 夕阳也渐渐没了,血液凝固在额头上,成了暗红,仿若屋子里唯一的艳色。 李叶子缩着身子,呆呆望着李欢。 她小声叫他:“李欢……” 他终于应了,喉咙滚动,问:“怎么了?” “你还疼吗?” 李欢慢慢抬头,又摇头:“不疼。” 骗人的,伤成这样,怎么能不疼。 她拍拍身边的床褥子,说:“你上来吧,挨着我坐。” 李欢安静了几秒,缓缓起身,小心地上了床,不敢让血迹沾到床褥,把自己蜷成小小一个,脑袋埋在手臂里。 他的身上血腥味很浓,不知道李德富回来会怎么收拾他们,也许会杀了他们吧……不,毕竟花了钱,估计会把他们打得半死不活,然后呢? 想到刚才经历的噩梦,李叶子不敢再想了。 脑袋依旧眩晕,她朦朦胧胧地想着,有些迷糊地闭上眼睛,心头一片凉意。 …… 李叶子靠在床脚,迷蒙地闭眼,直到屋子里再没一丝光亮。 她怕得很,受了惊,即便闭了眼脑子还是一片清明。 所以,当李欢小心地吻上她的脸颊,她几乎立刻醒来,没有任何犹豫,如同惊弓之鸟,思路跟不上动作,抬手一个耳光甩了上去。 “啪”的一声,李欢被她打得偏过头去。 他侧对她的半张脸,还凝着暗红的鲜血。 那是为她流的血。 李叶子被吓得往后退,用衣服环着自己不敢动,过了好久才找回声音:“你、你想干嘛?” 李欢捂着脸,指缝里头都还是血迹,他神智不太清醒,有些委屈,也有些惶惑。 他抬头,小声地问:“姐,你真的能……”做我老婆吗? 可这句话,对着半裸身体的李叶子,他说不出口。 李欢恨得握拳,拳头落在自己脑袋,他恨自己鬼使神差,恨自己鬼迷心窍,他揪着自己的头发,再装不了沉默,哭着说:“对不起,姐!我错了……姐,是我不好,你别这样……对不起,姐,我知道错了,我真的错了……” 一声一声,如泣如诉。 “你打我吧,你杀了我吧……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是我错……姐,我错了——” “姐……你别不说话,我求你了……” “姐,姐……” 十三 后来呢? 后来哪还有什么后来。 就像当初李欢把野狗赶得远远的,抑或是他为她披上带血的衣衫,这些往事一幕幕,最后全都成了回不去的影。 李叶子摇身一变,变回了受尽宠爱的陈酒,而李欢也和那些往事,一同消失在她的生命里,无影无踪。 茫茫人海,遍寻不见。 十多年前的拐卖案震惊全国,由大山里的村落,抽丝剥茧牵扯出了一个特大的地下拐卖集团。这些人线路很广,上到妇女少年,下到婴幼儿,健康的拿去卖,不健康的“采生折割”,榨干所有价值。 警察按照提供的证据去找,据说只找回了三成。 这已经算很好的数据。 那一年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报道,新闻里来回不停播放,提供线索的支教老师被政府授予“道德模范”表彰,被写进了当年的高考作文素材大全。 唯独陈酒,收集了当时所有的报纸,看了所有的报道,依然找不到那个面黄肌瘦的少年。 他就这么消失了,不知下落,生死不明。 再出现时,满身矜贵,温和有礼,对她微笑着,让她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那件五位数的来年春夏新款外套还挂在椅背,上面沾了些他的味道,和当年已经完全不一样。 他依然爱护着她,可他也恨透了她。 * 陈酒接到魏知遇的电话是第二天。 手机铃响,屏幕显示来电人“魏老师”。 她抿了抿唇,把电话挂了,调成振动。 没一会儿,魏知遇的消息发送过来。 第一句是【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来接你。】 第二句是【我离婚了。】 陈酒捏着鼻梁,在床上翻个身,回复:【恭喜你脱离苦海。】 【谢谢。】 然后又是重复的话题,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陈酒想了下,陈汀前几天也打电话来问她,让她有空可以多回家,毕竟家就住在四方城,来回也就一个小时。 陈小豆很黏她,她也想念他,而且也确实有段时间没见到陈汀和嫂子乔禾了。 她打定了主意,但在回复前给陈汀打了个电话,他答应得很爽快,约好星期五下午来接她。 陈酒挂了电话才回给魏知遇,告诉他陈汀已经约好来接,让他不用麻烦,魏知遇听起来很是遗憾,连连感慨,热切之心溢出屏幕。 陈酒揉揉脸,坐起身,回道:【魏老师最近忙,不好意思打扰你。】 魏知遇回复很快:【还行,接你回家的时间总是有的。】 陈酒扭了扭脖子,把手机关静音,压到枕头下。 她抬起头,望着挂上遮光帘的天花板,开始发呆。 这帘子是开学前乔禾送给她的,她不习惯和陌生人一起住,乔禾觉得这样能给她安全感。 四四方方的遮光帘挡成一个长方体,陈酒躺在中间,竟然觉得这像极了棺材。 可就算是棺材,也能给她安全感。 她怕人,尤其是陌生人,从很多年前开始就怕,即便是陈汀和乔禾,也没法让她交付完全的信任。 如果说世上还有能让她相信的人,只唯独李欢,或者陈群。 闭上眼面前全是他,八岁给她喂馒头的李欢,十二岁替她赶野狗的李欢,十四岁为她披上带血外衣的李欢…… 再是陈群,赛车的、拥抱的、微笑的、安静的……孤独的陈群。 陈酒从枕头下拿出手机,点开,屏幕上安安静静只躺着一条信息。 魏知遇发给她的—— 【陈酒,你不能这样对我。】 陈酒皱眉,将信息点击删除。辗转了会儿,又轻笑出声。 愧意席卷上来,同时又觉得魏知遇真是可笑。 他从来不是老师,当年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巴巴跑去支教,阴差阳错救出陈酒,帮助警方破获地下拐卖集团,这些年赞誉和吹捧从来没有少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思想古板,讲究公平那一套,对陈酒总有莫名的已为己物的意思。 可这都什么年代了,别说那时他已经结婚,就是现在离了婚,也没有以身相许的道理。 * 陈汀在星期五那天来学校接陈酒,一同回家的还有乔禾。 陈小豆转眼要上幼儿园,这几天从刚开始的兴奋变成了郁闷不安,耷拉着眼角仿佛已经被无良爸妈抛弃,金豆豆更是不要钱地掉。陈汀嫌他烦,把他丢给乔禾父母,乐得逍遥。 乔禾在车上数落他:“也就你这个爸爸当得最不称职,小豆才几岁,哭闹是正常的,你这样把他丢开,他真以为我们不要他了……” 长篇大论,从幼儿心理讲到了反社会人格的形成,乔禾是社会学教授,兼修心理学,但逢争辩陈汀从没赢过。 他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拼命给坐在后座的陈酒使眼色,被乔禾发现,一把拧了回来。 “你看着前面开车。” 陈汀捂着耳朵,深觉自尊受损,小声顶了句:“我不要面子的吗,你轻点啊……” 又从后视镜打量陈酒,转移话题:“酒酒,还适应大学生活吗?” 陈酒点点头。 “有什么需要的记得和哥说,不然和你嫂子说也可以。” 陈酒:“知道了。” 陈汀打着方向盘:“在大学里有看到中意的男生吗?你这个年纪,就应该多去交朋友。” 陈酒视线没动,平静地说:“哥,我比他们都大。” “那也没事,姐弟恋多时尚。” 陈酒卡顿了下,一提到“姐弟”两个字,她避无可避地想到陈群,紧接着又想起岳濛和她说起的那幅画,放在他的卧室里…… 画的好像是她。 陈汀:“酒酒,不喜欢姐弟恋也没事,其实我觉得魏老师挺不错的,你们也认识很久了,彼此知根知底的,你看……” 乔禾又嗔怒地拍了下他,冷哼:“那魏老师还离过婚呢,你居然想着给他和酒酒牵线,你今天是不是喝多了啊陈汀。” 陈汀说:“我就是觉得他对酒酒挺好的,之前他不是也说……” 乔禾摘出颗新买的葡萄,往陈汀嘴里塞。 一颗不够,堵不上他的嘴,又加了两颗。 陈酒无语地看着她这傻乐呵的哥哥,轻声说:“哥,你别想这些了,我不喜欢魏老师。” 乔禾附和:“确实这事儿不急,酒酒刚上大学,你别给人家那么大压力。” 陈汀吧嗒吧嗒吞着葡萄,被两个女人随意应付了过去,只是傻笑,完全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 陈酒回家两天,除了去乔家父母那儿看了下陈小豆,其余都是百无聊赖。 期间黎念紫倒是很体贴,替她要来了陈群的联系方式,她发送添加好友的请求,半天没得到回应。 她瘪瘪嘴,觉得心塞极了。 星期天的时候,乔禾开车载她回学校。 车子停在职工停车场,刚好是晚饭时间,乔禾星期天晚上有讲座,怕麻烦不想出去吃,挽着陈酒一块儿去食堂。 没想到会在门口碰见陈群。 彼时已经十一月,温度更低,傍晚五点多便是黄昏,天色也不再是暖红,青灰色的天幕透着冷峻,自成萧索。 陈群穿了件黑色长款风衣,他太瘦了,像被风衣包裹住。背后背着个同色双肩包,手插在衣袋里,和面前一个男生说着话。 与陈群的低调不同,那男孩儿浑身显贵,从头到尾都是名牌,除了一张脸蛋和陈群有七分像外,气质截然不同。 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大声,拔高嗓子对陈群说:“爸妈让我转告你,下周是爷爷的七十大寿,你记得回家!” 陈群眼神淡淡的,只点了点头。 男孩儿嫌恶地看他一眼,话语里冒出烦躁:“跟你说话呢,你哑巴了,不会吱一声?大学就这么读的么!” 陈群:“听见了,我会去的。” 男孩儿撒尽了恶意,撂下一句“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尽兴而归。 独留陈群孤零零站在人来人往的小道上,受着周围人饶有兴致的打量,默默不语。 乔禾见陈酒一直往这儿看,小声在她耳边说:“这是美术系的一个男生,你认识他吗?” 陈酒低声应一下,觉得心口有些发堵,像尖细的针扎在了心头最柔软的位置,火辣辣的。 十四 她问:“刚才那是谁?” 乔禾:“是他弟弟,叫陈旭,也是我班上的学生。脾气不太好,总和他哥闹。”又感慨:“两兄弟的脾气性格南辕北辙,一点也不像。” 陈酒失魂落魄的,看着陈群,脸上怏怏,很难受似的。 乔禾敏感地发现了什么,目光落在远处的陈群身上,意有所指:“这个男同学倒是挺文气的,听艺术分院的老师说过,他很有天赋。现在读大四了吧,已经和朋友合开了家工作室,是个对自己蛮有规划的人。” 陈酒眼里闪着碎光,神态似愤懑似气恼。 乔禾这时忽然笑起来,笑容很软,她拍拍陈酒的背包,问:“这件衣服是他的?” 虽是疑问句,实际已经笃定。 陈酒这次回家,还带了件男款的外套回来,不愿借家政阿姨的手,非要自己洗净、烘干,再折叠整齐。 陈汀和乔禾两口子虽然还算富足,但生活中若要买一件这种春夏新款,也需要考虑一番。 陈酒更不是个追求奢侈的人,这件衣服显然不是来自陈酒。陈汀偷偷看过,尺码和他的身材完全不合,碎了一颗期待收礼的心。 倒是给面前这位男同学正合适。 乔禾心想,陈酒对待这件衣服小心翼翼,总不是因为它名贵,还不是爱屋及乌。 陈酒点点头。 乔禾看着她,略带试探:“酒酒,你认识他?” 陈酒咬唇,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乔禾:“你喜欢这个男生?” 陈酒垂眸,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陈群被拉长的影子。 她眼里的影是他的影。 “喜欢?”陈酒勾唇微笑,目光在陈群孤独的背影上流连,被迷住心窍一样:“他讨厌死我了。” 他不喜欢她是应该的,甚至讨厌她都是应该的。 陈酒知道,她当初做了选择,现在一切都是报应。 是她选择丢下李欢,可她不后悔。 这顿饭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陈酒道别了乔禾,背着包匆匆跟上了离去的陈群。 陈群个头高,步子大,低头闷不吭声地走,陈酒攥着包带费劲跑了几步才追上。 “陈群!” 陈群停下,回头望见她,眉宇一蹙,“你怎么……” 他那晚自认把话说得难听,总以为她再也不会来找他。 乍一见她,表情失控,一时分不出是喜悦还是烦恼。 陈酒笑笑,从包里拿出个塑料袋,袋上印着“陈红日用百货”,装着那件五位数新款外套,瞅着越发委屈。 “我洗干净了,还给你。”她递给他,吐舌,“我哥只找到这种袋子,你别介意。” 陈群接过,摇头:“没事。” 说话时很自然,他仿佛把“情绪”这种东西戒掉了。无论是刚才还是现在,总是这种云淡风轻的模样。 够高贵,也够冷漠。 陈酒忍不住瞄他。二十三岁的陈群介于男人与男孩之间,成熟的性感包裹着青涩的稚嫩,站在小道边低头不语的样子让她回想起那晚的烧烤摊,那时他多鲜活,不像现在,局促到让她手脚不安。 陈群轻咳一声:“我还有事,先走了。” 陈酒暗暗腹诽,伸手拉住他袖子。 陈群跟被烫着似的,往后一躲避开了她。 “……” “我……”陈群才惊觉刚才的动作有些过重,却苦于不知如何找补。 正像陈酒所说,他和她一样,早就忘了该如何和对方相处。 陈酒倒是极其自然,收回手,乐呵呵道:“我帮你把衣服洗干净了,你得感谢我吧。” “……谢谢。” “用行动来感谢。”她提点。 陈群:“你想我怎么谢?” 陈酒想了想:“要不你做顿饭给我吃?” 陈群摇头:“我不会做饭。” 骗鬼。 陈酒退而求其次:“那你不如教我学日语。” 她读日语大一,五十音学不会,口语、听力更是一塌糊涂。 陈群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片刻,忽而叹气,说:“我也不会日语。” “……” 陈酒捂着脑袋,冥思苦想。 陈群被她这副誓不罢休的样子逗得轻笑,微风正好,她也很好,衬得萧索初秋都不再阴郁。 他当然知道陈酒是谁,却猜不透她的意图。 她垂眸思考,露出的脸蛋精致小巧,发丝黑亮,半遮住额头,长袖衬衫勾勒出玲珑的路线,袖口手腕白嫩精巧。 和那天在路灯下惊鸿一瞥不同,睡着的她少了份艳丽的攻击,多了份乖巧。 她以前也很好看,但现在才明白原来那时不过含苞待放。 陈酒终于想到,她笑得灵动,对他说:“你陪我看场电影吧。” 陈群弯着嘴角无奈至极:“你怎么这么无赖呢?” 陈酒理直气壮:“我没说你不能拒绝。” 陈群嗯了一声,说:“那我现在拒绝你。” “……”陈酒默然。 陈群忍着笑,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反应,说:“生气了?” 陈酒摇头。 他又说:“这几天工作室很忙,实训也开始了,我确实没什么时间……” 陈酒打断他,“陈群。” “嗯?” “你拒绝了我。”她说。 陈群说:“嗯?” “我不接受你的拒绝。” “……” 十五 学校的电影剧院每周三、周六定时播放,不同于院线电影,每晚一场,每场随机。 也真是天意,等陈酒和陈群入座,荧屏亮起,才发现今晚播放的竟然是日语版《哆啦A梦》。 日语配音,中文字幕,播放着熟悉的童年回忆。 陈群忍俊不禁:“好好听,说不定就是考试内容。” 陈酒默不作声,撇撇嘴。 太坏了。 她心里美,但脸上不显,觉得他这样幼稚,比之前淡漠好多了。 蓝胖子是很多人的童年,独独不是陈酒和陈群的。她看了半天,觉得盯着字幕费眼睛,听也听不懂,只看个热闹罢了,半闭双眸,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着了开始歪脑袋,左边是空的,便往右边歪。 边上的人影动了动,一只温热的手掌扶住她额头,把她脑袋托正,清瘦的肩膀靠来,陈群挺直身体,让她舒服地靠在自己肩上。 “唔……” 听着声儿,身边的男人稍低下头,嘴唇贴近她脸颊,问:“怎么了?” “对不起。”她支支吾吾,半梦半醒。 陈群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别过头,伸手揉了下她的发顶,没说话,任由心酸和怅然满溢。 荧屏还在播放,幽光映在脸庞,冷幽幽的迷幻。 大雄做错事,总有哆啦原谅他,它不计较,也不生气,气也气不久。 但陈酒不是大雄,他也不是哆啦,所以陈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望着前方,心想,装不知道好了。 这么多年,他也都是这么装过来的。 电影很长,陈酒睡得不舒服,动来动去,从左边换到右边,最后干脆半躺在椅子上。 陈群扶了几次,没一会儿她又乱动,嘴里嘟囔着烦人。 陈群失笑:“是你让我陪你看电影的。” 怎么自己还先睡得这么香? 但睡着的人不会回答他。陈酒换了个姿势,难度系数看着更高,可她睡得安稳。 陈群怕她摔倒,正要去搀,目光忽然顿住。 陈酒的口袋浅,里头掉出张纸,正落在她脚边。 陈群弯腰捡起,看到正面随笔写的五十音。 她的字不算好看,有点歪扭,带有连笔,涂涂改改也挺多,总之是那种一看就不太爱学习的人。 陈群带笑瞥了眼熟睡的人,把纸折了折准备塞回口袋,却在翻了个面后愣住。 做工粗糙的草稿纸,背面用同样的笔迹写着中文。她的日文写得不好看,中文也是,但无论是“陈群”还是“李欢”,都不难辨认。 一笔一划,笨拙地写着自己不经意的想念,还有积沉多年的遗憾。 * 晚九点,天际如墨,夜色静谧,从电影院出来时,陈酒一直揉脖子。 风吹动她的发梢,她望着地上两个并行的影子,不无怨念地对身后的人说:“你怎么不叫醒我呢,害我落枕了。” “倒打一耙。”陈群温声道:“你睡得那么熟,我怎么也叫不醒。” 陈酒撇着他:“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的。” 陈群讶异:“居然被发现了?” “……” 他们漫步走着,陈群打算送陈酒回回寝室,她乐得答应,然后逼着陈群通过了她的微信申请。 至于他为什么之前迟迟不通过,他们都默契地不提及。 没想到在寝室楼下会碰见魏知遇。 见到他时,陈酒明显有点意外,不由升起一股烦躁。 这种情绪就和高考时她正在背单词,可陈汀非要她出去吃水果有点像。 都是专注被打断的不爽。 魏知遇垂着头抽烟,见她过来,把烟灭了,随手挥几下散味道。 陈酒皱眉:“你怎么来了?” “你好像很不高兴。”他挑眉。 “没有。”陈酒说,“你有事吗?没事的话……” “有。”魏知遇微笑,“陈酒,我们谈谈。” *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约会了?” 封闭的车厢里,魏知遇自嘲般笑着问道。 陈酒动作微滞,否认:“我没这么觉得。” “不要骗我,陈酒,我了解你。”他了然,笑容有自嘲,“你刚才明显很不高兴,你觉得我打扰了你们相处。” 陈酒揉弄太阳穴,一阵头疼,“魏老师,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魏知遇的声音柔软得像水,“陈酒,嫁给我好不好?” 陈酒放下手,解开从刚才上车便扣住的安全带,“不好。” 魏知遇毫不意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问:“能抽烟吗?” 陈酒点头,他才点起烟,微蜷起的指尖泄露情绪,他需要冷静。 车内一片死寂,陈酒坐在车里一动不动,等魏知遇一根烟闭,摇下车窗,才说:“魏老师,我很感激你。” 魏知遇笑笑。 “但抱歉,我不能以身相许。”陈酒缓缓说,“你当初救了我,也救了很多人,你是英雄,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魏知遇:“但那里面的人不包括你。” 陈酒无奈:“所以我很抱歉,你救了一个这么自私的人。” “我已经离婚了。” “你别那么说。”她转头看他,“你离婚不是因为我,是你自己。你受不了日复一日的琐碎和永无止境的争吵,这些不是我带给你的,你不要把一切推给我,以爱我的名义来掩饰这些,未免太不公平。” “公平,你和我谈公平?” 魏知遇笑容淡去,“是我把你带出村子,是我挽救了你的人生,你和我谈公平,怎么对我这么不公平?” “所以我说我是个自私的人。”陈酒很坦然,“我不爱你,所以我和你在一起不会快乐。为了自己的快乐,所以不好意思,魏老师,我必须拒绝你。” 魏知遇攥紧拳头:“你不爱我,那你爱谁?爱刚才那个小毛孩子吗!” 他冷笑,仿佛被激怒的野兽,极尽克制依然挡不住火气:“他是个什么人,你了解他吗?你就喜欢他!陈酒,我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没人比我更了解你,而他根本不配!” 陈酒被他这番话弄得又气又笑。 英雄的外衣披多了,内在也飘了,总觉得自己了不起,霸总人设害人不浅。 但他对她有救命之恩是事实,陈酒抿唇,叹道:“他是李欢。” “谁?” “李欢。”陈酒说,“被李德富和魏金霞‘收养’的那个男孩子。” 魏知遇沉默许久,再去看,满脸不可思议:“陈酒,你可别告诉我你喜欢上他了!” 他的表情就跟见到火山喷发一样:“陈酒,他是你弟弟!” 陈酒:“我知道,但我爱他,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爱。” “那还能是什么?”魏知遇纠正她,“陈酒,你清醒一点。那是可怜,是同情,但那不是爱。” 十六 “魏老师,在你眼里男女之间就没纯洁的感情了是吗?” 魏知遇微笑:“你俩可不纯洁。” 陈酒觉得脸上有点热,她还没开口,魏知遇又讲:“起码他对你不纯洁。” 陈酒顿住,“为什么这么说?” “你问为什么。”魏知遇又点了根烟,侧脸在烟雾里显得沧桑,他讽笑:“你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否认。” 他伸手,点住陈酒心口的位置,笃定道:“陈酒,你这里有鬼。” * “有鬼?什么鬼?”黎念紫翘着二郎腿,活像一大爷,“哪路的江湖艳鬼,让姐姐尝个鲜。” 陈酒哭笑不得,“你别闹了。” 她刚才告别了魏知遇,着急忙慌地回到楼下,果真没见到陈群。 他早就走了,空荡荡的大片地只站着她孤零零一个人。陈酒望着影子,突然有点眼眶发酸,恍惚着想,原来被丢下是这种感觉。 黎念紫说:“我可没闹。” A大课程安排不科学,在前几天上了颇为密集的整天课后,现在寝室里走得只剩下陈酒和黎念紫。 黎念紫在阳台围观了全程,陈酒隐晦地和她提了一点点,她万花丛中过惯了的人,一猜就猜到。 “你管别人说去,你喜欢那小弟弟,追就是了。” 陈酒:“你不懂,我和他之间比较复杂……不是你想的那样。” 黎念紫:“你管我想的哪样,我就知道你对他满脸割舍不下。我说你也老大一人了,白比我多吃几年饭,既然有感觉,上就是了,你看电影里都说了,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陈酒否认:“我对他是怜爱。” 黎念紫哼唧:“都说爱了,还特么分那么清楚干嘛。” 陈酒说不出话。 她脑子里又开始想着魏知遇的那句话。 清醒一点。 清醒一点,他是弟弟。 她找了他九年,九年啊…… 黎念紫晃荡着腿,说:“不过怜爱也能理解,就那种看起来纸片人一样的男生,那气质,啧啧,的确招人怜爱。” 陈酒疑惑:“什么气质?” “艺术家的气质。”黎念紫端起水杯,一副智慧的模样,“或者说,颓废的气质。” “……” 陈酒没去研究过他的气质,对她来说,这个男人就是个非常独立的个体,他是扁的圆的,高的矮的都无所谓,他是什么样那就是什么样。 这个世界上男人分三类,陈群,陈汀,其他人。 可黎念紫非要说他颓废,那陈酒真是万分不同意。他哪里颓废了,一点也不颓废。 温文尔雅,端庄雅正,简直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小王子。 “别否认。”黎念紫敲着杯沿,“酒酒,你不要觉得我年纪比你小,我见的男生比你多得多。像陈群那样你,防备心一看就很重,看着温柔其实骨子里透着凉,你和他在一起肯定会很累。” 陈酒不搭腔,低下头抿了抿嘴,心跳得很快。 越来越快,快到荒谬。 黎念紫爬上床,把顶灯关了,躺在床上敷面膜,“早点睡啊,别想那么多了。” 陈酒坐直,翻出手机发消息给陈群,她早就将他的微信置顶,点进去是空白的背景。 【睡了吗?】 那边没有回应。 她又打字:【你过得开心吗?】 没一会儿,昵称转变为“对方正在输入中”。 陈酒屏息等待。 但只是几秒,又归于平静。 过了没多久,那一栏又是正在输入中。 如此反复,大概变了四五次,最终却什么也没发来。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叹息,陈酒将手机扣在桌面,仰头。心口被魏知遇点过的位置似乎裂开了一个口子,有点疼,血液倒流进去,她不由自主地想着陈群的脸…… 清、醒、一、点。 她也开始对自己说。 不敢多想,忍不住多想。 自从陈群再一次出现后,她的生活完全被他占据,几乎每时每刻都想围绕着他转。 他们有过漫长的少年时代,彼此相依,彼此温暖,度过了山中难熬的六年。 再接着年岁以逃离黄金街开始划分成两道,一道是少年,一道是成年,他们根本没有青春岁月,时间被撕裂被划分,摁了快进键,青春没露过面就已经告别。 那样长的时光里,他替她赶过野狗,垫着凳子去厨房偷馒头分一半给她,掰着手指和她学基础算数……他曾经靠在她肩膀,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听她讲王子如何打赢恶龙,鼻间偶尔会闻到田野桂花香,蝉鸣声声,夏夜宁静…… 他和她一样,本该有不同的人生,本不该就这样被大山埋葬。 所以她做出了决定,而且她也没有后悔。 但她很遗憾,这份遗憾支撑着她不断寻找,她找到了陈群,看到了他现在的生活。 无论是五位数的外套还是半山上的跑车,都昭示着他现在过得并不差。 她应该没有遗憾了,可她还是想找他。 甚至到现在,她还在想念他。 …… 陈酒心跳紊乱,有些兴奋,也有些焦躁。 她把脑袋埋进双臂里,克制着尖叫:“啊啊啊,我是变态吗!!!” 黎念紫吓得面膜差点掉了,“你干嘛啊你!” 陈酒大口喘气,回想起那一幕,他在大排档闹哄哄的街口,为她遮住双眼的模样,只觉得有一丝明光照亮了心底最深处的黑暗,驱散了阴寒,带来温暖。 她咬咬唇,抬头,发丝凌乱,目光坚定。 侧过头,能看到桌面上梳妆镜里自己的模样。 她举起拳头对镜子挥了一下。 “嗯,我是变态。” 点点头,竟然心满意足。 黎念紫无语:“我看你就是变态。” * 什么是爱? 怜爱算不算爱? 算吧。它比爱更浓烈百倍,她对陈群的爱里混杂了太多太多,愧疚也好,感激也罢,是同情或是心疼都无所谓。 她可怜他的同时也深爱着他。 比起男女之间的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他们的感情如此迥异,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 陈酒知道她完蛋了,在这样一个时刻,在魏知遇嘲讽般的提醒后,她突然顿悟,原来自己好像爱着陈群。 这是一场翻天覆地的海啸,能把她淹没。 可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知道。 真庆幸,没人知道她是个变态。 真难过,也没人知道她蓬勃新生的爱情。 十七 那天过后,陈群再没联系陈酒。但她跟长了GPS似的,总能出现在他面前。 最近一次是图书馆。 那时快期末考试,馆里人满为患,陈酒起了个大早,好不容易蹲到了陈群。 入座,对面的人倒是没一丝意外。 “好巧。”她虚伪地客套。 陈群翻着书,低声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陈酒吐了吐舌头,义正辞严:“我来这里本来就是为了学习。” 才不是为了找你。 * 读书这件事,对陈酒来说是折磨。 从村子里回来到如今大概快十年,哥哥陈汀用尽一切心血将她培养回一个“正常人”,请了最好的家庭教师,报了最好的学校最好的读书班,寻求最好的教学资源,她也很积极地努力,可还是靠着乔禾的关系才勉强进了大学。 二十五岁了,才读大一。 但陈汀很乐观,他觉得这样已经很好。 陈酒拿书遮住下半脸,悄悄瞥去对面一眼。 对面的人神情平平,手边堆了几本崭新的书册。 书册是学校自印的,“实训课程第一轮”几个宋体大字醒目。 他读大四,之前听乔禾说过一次。 陈酒没想到他会读大四。 她费尽了力气才考上大学,但陈群居然“按时成长”。 他吃的苦不会比她少。 …… 陈群自顾自写着,像完全不在意身边的人,唯独紧攥钢笔的手指泄漏了些情绪。 该庆幸,还好她不会发现。 又觉得恼怒,都和她说得这么清楚了,怎么还总是来烦人。 和以前一样,他说的话她从来都是想听就听,不想听就不听。 一点也不尊重他,偏偏他着了魔,次次都迁就。 真是孽。 * 陈酒拿出课本,学陈群一样,拿出笔开始看书。 她是真的来学习的,可五十音不给面子啊,它认得她,她不认得它。 手机振动一下,陈汀发来消息。 一张陈小豆埋在被子里撅着屁股的照片,被P成表情包,花字“感到压力”。 小朋友实在可爱,陈酒没忍住笑出声,噗嗤一声招来一堆注目。 她若无其事地理了理书本,装作无事发生。 对面伸开一只手,修长的手指点在她面前的书本上,指甲修得整齐,干干净净的。 “认真一点。” 陈酒把手机放到一边,拿起笔,一脸认真,用行动表明自己好好学习的决心。 陈群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陈酒暗地里嘬舌。 好严格。 几小时后,接近饭点,陈酒上完厕所回来,刚好和拿着手机的陈群错身,屏幕上来电显示“岳濛”。 陈酒犹豫了半秒,要不要偷听。 就在这犹豫的空当,她发现周围突然围过来很多人,议论纷纷。 眼前开始被粉色占据,伴随大片玫瑰与彩带。 “有人求婚诶,是谁……” 这时,陈群已经疾步走远,陈酒跺了跺脚,咬着下唇。 后悔死了。 她想走,目光一撇,惊悚地发现空地上摆着的玫瑰,正是“CJ”。 魏知遇抱着一束花,冲她笑得温良。 卧槽…… 刚巧是中午,周边来回全是学生,二楼顿时炸成一锅粥,所有人都出来凑热闹。 “陈酒——”魏知遇将手放在嘴边,喊道:“陈——酒——” 陈酒懵在原地,无措地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周遭的人围过来越来越多,目光如炬,起哄尖叫: “嫁给他!嫁给他!” “答应他——” “结婚,结婚!——” …… 陈酒想逃跑。 太多陌生人围着她,肆意打量,她快窒息。 胃里强烈地抽搐,有种翻滚着要呕吐的感觉。 她受不了,捂住嘴,僵硬地挪到一楼,挪到魏知遇面前。 “陈酒。”魏知遇见她仿佛要昏厥的表情,担心道:“你没事吧?” 陈酒终于抑制不住,捂着耳朵,害怕至极,“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她怕人群,可他将她丢进了人群里。 他用自己的方式在逼她妥协。 “对不起。”魏知遇的道歉很诚恳,“可我没有办法了,我们是同类,一样自私,天生一对。” 她梗着脖子,脸涨得涨红。 她要疯了…… 魏知遇微笑:“酒酒,嫁给我。” 那束玫瑰花像毒,惊得她后退两步。 陈酒手脚冰凉,身子不停的发抖,浑浑噩噩地抬头张望,目光四扫。 然后在人群中看到了陈群。 他站在二楼,低头往下看,表情一如既往地淡,冷漠地有些狠。 十八 陈酒用哀求的眼光看着他。 转身的时间最多两秒,可心碎只要零点一秒。 陈群的离开的身影让她彻底头昏脑涨,全身的血液仿佛冻结起来。 魏知遇亲昵地递过玫瑰,问:“答应我好吗?” 手里还有个戒指,真是全套。 鲜花、气球、钻戒,多么浪漫,多么爱情。 可陈酒强忍着作呕的欲望,表情古怪,面色艰难,“魏老师,我……” 然而,话才说了个开头。 “陈酒。” 是陈群。 陈群看了她一会儿,又看了眼魏知遇,眉头紧蹙,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 魏知遇声音清晰:“我认得你,你是酒酒的弟弟。” 陈酒略有些烦躁:“他不是我弟弟。” “你是来祝福你姐姐的?”魏知遇冷声说,“最好是。” 陈群恍惚了一瞬,往前几步,挡在陈酒面前。 他想了半秒:“岳濛刚才打电话给我……” 陈酒敏感地抓住他话里的重点,揪住他的腰间的衣料,“她找我们有急事?” 太拙劣了,可也只能演下去。 陈群皱起眉:“她喝醉了,在给通讯录每个人打电话,我担心她出事……” 陈酒使劲点着头:“我跟你去接她!” “嗯。” 她说着就要走,被魏知遇拦下。 他目光带着恳求,紧盯着他们,“陈酒,你不能这样。” 陈酒有一秒的心软,但目光顺着看到身边的陈群,他低头站在旁侧,身形清瘦,寥落孤单,她又什么都顾不上了。 人类都是这样,心中总有杆秤,更何况她的天平从来没摇摆过。 陈酒永远偏心陈群,李叶子永远偏心李欢。 * 夜色到了,天暗,月悬。 陈酒静静地坐在车内,边上是同样安静的陈群。 从A大到酒吧不长的距离,他开了快一下午。好在今天街上车不多,否则他们可能要被交警抓去教育。 陈群看起来没什么笑容,但也不算冷漠。也许她转头的决绝还是取悦了他,他虽然没怎么搭理陈酒,对陈酒却有问必答。 比如,“你饿了吗?” 这话题找的不高明,所以很容易就被终结了。 陈群:“不饿。” “哦……” 陈群转头看了她一眼,问:“你饿了?” 顿了下,又说:“等接了岳濛,再去吃饭。” 说起岳濛,陈酒心里打起小算盘,她旁敲侧击道:“她和那个……闫少霆,你们很好?” 陈群淡淡地“嗯”一声,没作多余解释。 陈酒追击:“你们怎么认识的?” “上大学后认识的闫少霆。”陈群语气平缓,“他和岳濛很熟,会带我一起,时间久了也就认识了。” 陈酒又问:“说起上大学,你为什么学美术?是家里要你学的,还是你自己喜欢?你……” 陈群抬头,目光默默地看着陈酒。他没说什么,可陈酒的话却止住了。 “因为成绩不好。”陈群低声说,“文化课太差了,只能读艺术。” 陈酒哑然。 陈群扯着嘴角:“失望了?” 问完,反应过来,在心里狠骂自己。 她失不失望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可胸腔猛跳的东西又在提醒他——你在意,你太在意她有没有失望了。在意到不敢去看她的脸色,害怕她眼里有暗淡,有惊讶,或了然。 “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陈酒摇头,“我只是想更了解你。” “了解?”陈群将车停在不夜城门口,下了车,回身关门。 红绿的光打在他侧脸,有种虚张声势的逞强。 “你根本不想了解我,”他笃定,“你也从来没对我有过任何期待。” 砰——车门关上。 陈群转身,在视线里的身影越来越小,一道车门似乎隔开了两个世界。 陈酒把自己陷在车椅上,有种无力感充斥全身。 她觉得有些疲惫。 车门又打开,伴随着冲天酒气一起来的,还有烂醉如泥的女人。 陈酒趴在座椅上看,后座的岳濛散着一头长发,毫无意识地趴卧在后座,十一月的天气,她勇气可嘉地穿了条红色亮片吊带裙,两条细长的双腿白得诱人。 陈群手撑在车门上微微喘气,头发有些乱,与车内的陈酒对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回到驾驶座。 此情此景,陈酒暗自揣测着,不知道陈群有没有听过一个词语叫做“捡尸”。 他们活像一对犯罪鸳鸯。 陈酒:“我们送她回家?” 陈群摇头:“去我家。” 陈酒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你说什么!” 陈群看着前方,半眯着眼,“去我家。” “……为什么?” “她不能回家,岳濛喝醉了会乱说话。”陈群看了眼后视镜,“有些事不能让她爸妈知道。” “什么事?” 陈群没答,车内弥漫着尴尬的静谧。 陈酒低头抿嘴,没意思,太没意思。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陈酒脑袋上,吓得她肩膀一颤。岳濛不知何时诈尸,头埋在陈酒后方靠垫,嘟囔着说:“他回来了。” “谁?” “陆寻的爸爸。”岳濛抬手,戳着陈群的右肩,“喂……我告诉你,他不是,不是死了吗?都死了!我以为他死了,我真以为他死了……可他居然没死……” 陈酒费了点劲才弄清楚陆寻的爸爸和岳濛是什么关系,脑海乍现半山腰的赛车场,妆容精致的女人说“他也许会回来,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那样轻松,那样惆怅。 陈群在四方城也有房子,春风湾的小区寸土寸金,他一个人住五层别墅。 都是小区,春风湾和雅弥花园中间至少隔了十个陈汀。 岳濛烂醉,没法走路,陈群对她很不客气,直接像扛沙包似的将她扛上电梯。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刚一进门,岳濛就猛冲进厕所哇哇地吐。 陈群说:“我去买解酒药,你看着她。” 岳濛吐完清醒了许多,扶着墙壁出来,醉眼朦胧。 “原来是你啊陈群……”她自然地说,“我以为我打的是闫少霆……” 她边说边挪,陈酒怕她摔倒,连忙上去扶她,却被岳濛一把攥紧手臂。 “我认得你!”她说,“酒、酒……你是陈群的,的姐姐!” 她笑得开心,像猜对答案的小孩,未曾发现身边两个人在话音落时脸色微变。 陈酒抬头,未来得及看陈群脸色,他已经转身离去。 她叹气,看着漠然离去的那人,门关起,他的背影消失。 大概是生气了。 报应啊报应。陈酒苦笑。 他最害怕孤单。 谁让你舍弃他。 你欠他的。 —— 这两天牙疼,没时间更文,抱歉。 十九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只手突然从后面勾住了陈酒的脖子。 烂醉的女人睁着眼,分明还有清明,看不出真醉假醉。 岳濛搂着陈酒,用爱人般亲密的姿势,推着她往前走,走到一间房前。 “你要干嘛?”陈酒很疑惑。 “嘘。”岳濛的食指抵在她的唇上,附在她耳畔说道:“你知道潘多拉的魔盒吗?打开它,里面是一场灾难,可是那么美丽,没人能受得住诱惑……” 她指了指房门,“你要不要试着打开?” “这是?”头微微侧过,挑眉,“他卧室?” 岳濛轻笑,放开她,往后退着,“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她勾唇冷笑,风情潋滟,“每次都冷眼看别人爱恨嗔痴,一副超脱的样子,其实自己在那里自以为是地扮演深情,屁都不放一个。不过我还是有点怕……” 岳濛打了个哈欠,缓缓从红酒架上拿下瓶新酒,利落地打开,酒瓶晃荡,她笑起来哀伤万分。 “没有诺亚方舟让我逃,所以我就不进去了,记得不要出卖我。” 陈酒没说话,将手抵在门上,轻轻推开。 空荡的屋子里开着灯,惨白的灯光下,空气都散发出冰冷的味道。 满满当当的画,挂满整面墙,八分像陈酒,剩下两分不像,大概因为陈群没见过长大后的她。 那是十六岁的她,十六岁的李叶子,生活在黄金街,大山里的那个姑娘。 岳濛挂在她背上,把红酒递过来,“来一杯不?酒能解千愁。” 陈酒转开眼,默默关上门,靠在卧室门上。 她没从那对画里缓过劲,反应慢了好几拍,杯子都抵在唇边才惊醒。 岳濛把酒倾斜,劝她:“你喝一点,试一试。” 陈酒斜眼,乖乖张嘴灌了一口,又转过头一动不动。 “你真乖。”岳濛小声说,“真可爱……难怪陈群喜欢你,他品味比闫少霆好多了,那家伙就喜欢胸大屁股翘的,毫无内涵。” 陈酒默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部,不说话。 “我十六岁的时候遇到他,”岳濛点了根烟,缓缓吸着,“那时他被关在笼子里竞价,我一眼就看上他了。我是不夜城的小老板,谁敢跟我抢?从那天以后他就跟我回了家。” “可谁知道啊,我以为他只是不幸沦落风尘,他居然还挺有故事的……也是,身上没几笔血债,谁会被锁在笼子里来卖,不夜城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偷了钱,偷了枪,给我留了个孩子,说他报了仇就回来找我。我等啊等,一直等,等到我以为他已经死了,结果他回来了……你说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他怎么去了那么久,久到我都想给他买块坟地了……” …… 陈群回家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满屋子酒气熏天,一个女人蜷缩在沙发上,地上散了五六个红酒瓶,一个女人在卫生间呕吐,像把内脏都要吐出来。 陈酒陪着岳濛喝了大半瓶红酒,喝得脑袋晕乎乎,但意识还算清醒。 陈群单膝跪在她面前,问:“怎么她发疯,你也陪着她疯?” 她扭头,哼唧两下。 陈群叹气,把手里的药放下,转身去厕所里扶岳濛。 陈酒注意到他买的是冲剂。 这间屋子里没人气,别说热水,连热水壶都没有,她踉跄着起身,想帮忙去烧水。 途径卫生间,空气中的酸味挡都挡不住。 陈群是真的把岳濛当朋友,即便如此耐心也快耗尽。他皱眉,把她放到沙发上,给她披上毯子,说:“别喝了,小心胃喝伤了。” “酒是个好东西,一醉解千愁……” 陈群:“酒不是,也解不了你的愁。岳濛,你不该为了他这样糟蹋自己。” 岳濛反手推开他,睁开迷蒙的眼睛,看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她拨开陈群的肩膀,翻了个身坐起,冷冷道:“我发现你们男人,都很喜欢劝女人。” “……” “你刚才劝我的样子,就像在劝妓女从良。” 男人喜欢劝婊子从良,可真让他去娶,又谁都不乐意。 这就是男人,生来薄情寡义。 陈群:“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为了……” “陈群,你别这样。”岳濛挥手,让他安静下来。 她抱着毯子,仰着脑袋看他。 “你也有放在心尖尖上不舍得忘记的人,你也有纵使不告而别许多年也依然念念不忘的人,不要和我说什么放过自己,放下过去了,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怎么好来为难我。” 陈群顿了下,撇嘴笑,说:“你喝醉了。” “陈群……” “你醉了。”他转头,厨房里傻乎乎的人儿还在找着热水壶,他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说:“好好休息,别再想那么多。” …… 陈酒还在厨房里摸索着找东西,背上突然被点了下,她扭头,看到站在身后的陈群。 他将她扶起,来到水池边,打开其中一个开关,热水流出,他轻声说:“这里,可以直接饮用。” “……” 陈酒觉得自己有点傻,“你怎么不早说。” 陈群放开她:“你也没问我。” 自己一个劲儿在那傻找。 “要喝水吗?” 陈酒没说话,默默点头。 陈群给她接了杯水,刚要递给她,冷不防手腕被她一把抓住。 陈群:“怎么了?” 也许是酒精给了人无限的勇气,陈酒头晕目眩,只觉得胸口发闷。 她问:“你恨我吗?” 陈群不可见地颤了颤,握着杯子的手指节泛白,屋里分外安静,能听到吸气的声音。 朦胧间,陈酒听见自己说:“我看到了,那些……” “什么?” “画。”她抬起头,靠近陈群,嗓音因为醉酒有些沙哑,眼圈微红。 陈群有一瞬的迷茫,将近一秒的时间里,他没明白她说的什么,是“话”还是“画”。 等反应过来,比羞赧更先到达的情绪是烦躁,他抓着陈酒的胳膊,想把她甩开。 可她像牛皮糖一样黏上来。 “你为什么画我?你有找过我吗……我一直在找你,我找了你很久,当年回来以后我去找了报纸,看了很多报道,可是我找不到你……” 碎碎念的话语,像锋利的刀,扒光他的衣服,再隔开他的皮肤,血流如注。 尊严刹那掉在地上。 陈群狂躁起来,使劲掰开陈酒的手,转头大步往外走去。 “李欢!——” 陈群咬着牙,回头,双目赤红,低哑道:“不要叫我李欢!” 他分外用力,脖子上青筋爆起,嗓音因为发狠甚至破音:“我不是李欢!我不是!” 说完,大口喘气,像濒死的鱼类。 陈酒紧紧抿唇,心头颤动不休,胸口里的器官扑通扑通,用力到像要破裂而出。 她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最终只能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陈群眼里的羞辱这么明显,他不喜欢李欢,不喜欢那个偷馒头的山头鬼。 那段记忆并不宝贵,可对她而言太过特殊,改变了她的一生,她相信对于陈群来说也是。 她从没意识到,其实他是不想要那段记忆的,她打开了过去,让他反复想起从前的自己,是她一而再地提醒他那段不堪的往事。 她错了,错得离谱。 最后陈群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出口气,将手里的水杯递给她,转身出了厨房。 陈酒恍惚着,心口似乎裂了一道,透着风,冷到手脚木然。 “不要傻站着,”陈群的从门边传来,“喝点热水。” 陈酒捧着杯子,呆呆地走出来。 面前洒下一片阴影,一只手盖在了发顶。 他在她面前站了很久,最后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长长叹气,对她说:“对不起。” 这一句让人眼眶发酸,陈酒仰头,小小的脸蛋上惊惶未定,糯糯地喊他:“陈群……” “嗯。”他说,“我在。” 二十 后半夜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从毛毛细雨变成瓢泼大雨。 陈群把岳濛扛到了客房,陈酒喂她喝了解酒药,她趴着沉沉睡去。 转眼只剩下两人相对无言。 陈酒躺在沙发上,那酒后劲大,她眯着眼,脑子昏昏沉沉。可就是睡不着,嘴里念叨着话,闲聊似的,陈群听得认真,偶尔应几句。 “……当初就是魏老师把我带出来的,你肯定不知道,他怎么把我弄出去的。”陈酒边说边蜷起双腿。 陈群摇头,小声说:“我知道。” 陈酒没听清,意识混沌,继续道:“魏老师跟我求婚了。” 陈群浑身一僵,皱眉道:“嗯?” “你今天也看到了,那么大阵仗……”她说,翻了个身,声音含糊不清,“他离婚了……他说想娶我,因为他觉得他是全世界仅次于我父母外最亲密的人。坦白讲,他很爱我,从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他爱我。” 陈群握着杯热水,坐到她身边,沙发陷下去一块。她斜眼看他,双下巴都挤出来。 “他这么爱你,还娶别人?” “因为我拒绝他了。”陈酒吭哧吭哧地笑,沙发上盘起的腿,白嫩嫩的,比灯还晃眼。 陈群忍着心里的悸动,问她:“为什么?” “他看不起我。”陈酒说。 陈群转头,疑惑地看着她。 陈酒用手撑着自己起来,沉重的脑袋搁在陈群的肩膀上,半闭起眼睛。 酒味钻进陈群的鼻腔,恍惚间他也微醺。再侧头,女人的面孔这样艳丽好看,平白让人心跳漏了几分。 她果然是杯好酒,沾了就醉人。 陈酒絮絮叨叨:“他觉得我被老头糟蹋了,在村子里的时候他听过很多传闻,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默认,觉得我是老头的小老婆……就这样还是我最亲密的人呢……” 陈群握杯子的手紧了再紧,直到被热水烫着,手一抖,杯子啪嗒掉在地上应声而碎。 他下意识要弯腰去收拾,被陈酒拦了。 她像树懒一样挂在他身上,不讲理地黏着他。手指勾起他下巴,将他无限拉近,直到鼻尖相对,呼吸可闻。 “我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她醉眼看人,神色温柔,说的话没有条理,不知真心假意。 “除了你,我谁也不信……我也不信他,我不嫁给他……” 陈群宁愿她醉了,说出来的话这样好听,他不想笑,但嘴角有自我意识,脱离掌控和地心引力非要往上。 陈酒朦朦胧胧地要睡过去,陈群想起身,她却又醒来,继续扒拉着他不放。最后他没办法,一手托着她,一手去拿拖把拖地。 等收拾好狼藉,又给她倒热水,她看见水就怕,正要推开,眼一抬见面前的人是他,又乖乖喝了下去。 边喝还边嘟囔“渴死我了”。 陈酒终于也沉沉睡去。 陈群累出一身汗,有些狼狈,半靠在床边,离那头的陈酒远远的。 他不想去洗澡,也许太累了,他也迷迷糊糊快睡去。 梦里是很多人在说话,一会儿李德富举起棍子朝他打来,骂他“龟儿子今天又偷懒”,一会儿魏金霞揪着他的耳朵将他的脑袋往冰水里摁,边摁边发出刺耳的笑声……再一转,便是冷漠的陈旭,仰着小脑袋高高在上,满目鄙夷—— “哪儿来的乡巴佬。” 一幕一幕,轮回重现,每次都是无止境的折磨。 救救我。 他满脑袋是汗,深陷在梦魇里,无声呐喊——救救我,谁能来救救我…… 救我。 梦魇最后,他跌跌撞撞开始奔跑,跑过草丛,跑过田野,跑过路边生长的麦苗,跑得比山风还快。 无尽的蓝天下,无尽的黄金浪。 无尽的长路,无尽的绝望。 他去追赶一辆车。 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小腿发胀,汗水模糊了眼睛,他跑不动了。 恐惧在这个时候到达最高点,他惊慌失措地呼喊,厉声尖叫: “姐!姐,你要去哪儿!” “别走啊,不要走,别丢下我!” “你不要丢下我,你带我一起走……不要走……” 可再努力,也追不上渐行渐远的车辆。 沙尘扬起,她消失不见了。 李叶子走了。 他不知道怎么办,崩溃地跪在地上,力量流失,他躺下,翻个身面对着蓝天。 天真蓝。 腿上的疼痛让他全身都在发抖,他想起以前魏金霞把他按住了用长倒刺的树棍子打,都没有此刻疼。 疼得心好像被剜掉了一块。 他知道的,只要他现在跑回去告诉爹娘,告诉他们那个姓邵的老师将李叶子装在行李箱里带走了,那么不仅李叶子走不了,姓邵的这辈子也要折在这儿。 可直到天色从蓝变黑,他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捂着发疼的心口,只是流泪。 他想,李叶子是个大骗子。 她说过她永远喜欢他,她说过她会一直陪着他,她说过李叶子和李欢永远在一起……都是她说的,她食言了。 她丢下了他,自己跑了。 “大骗子。”他赤红着眼睛,低声骂道。 …… 陈群眼睛酸胀,指甲嵌进了掌心,生疼生疼。 他走在黑暗里,嗓子哑了,腿也麻木了,双眼红肿。 从日升等到日落,再到下一个日出,李叶子还是没有回来。 他一直走,一直走,走不出梦魇。 走得他快要死心,几乎想就这样死过去也好,一双手突然紧紧扣住他。 步伐一顿,眼瞳收缩,身体开始剧烈发颤。 静默过后,他听到女人温暖的声音,从远处带来光明。 “陈群,醒过来。” 他不说话,嘴唇紧抿,用沉默来表示抵抗。 “我不会再骗你了,听我的话,醒过来。”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有足够的力量。 他问:“真的?” “真的,我不会再丢下你。”她用尽力气拥抱住他,有温热的触感落在额头,轻柔地为他擦去冷汗。 “对不起,我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她抱住陈群,像哄着一个受伤的小孩,“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他还是抗拒:“你和姓魏的一起走了,你丢下了我。” “我出去以后报了警,我带警察来救你了,可是当时很混乱,再后来我就怎么都找不到你了。” 她解释,也带了哭腔,“我找过你的,我没有丢下你。” 人海茫茫,希望茫茫,可她还是找他。 带着一丝期盼,妄想有生之年还能再相见。 他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啊,她怎么舍得真的丢下他。 他又说:“你要和他结婚,他向你求婚了……” “我拒绝他了,我不爱他……我不会嫁给他……” “我好怕,为什么我找不到你了……你去哪里了?” 她彻底哭出来,挨着他,泪水流过他的脖颈,安抚着他的惊慌。 陈酒也在叙说,说她的那些年,说她的哥哥陈汀,说他和嫂子的儿子陈小豆,说她很费劲考上了大学,还有她找了他很多很多年。 二十一(没存稿了,牙疼复发,请假两天) 温热的触感从额头移到了脸颊,有人轻轻将他拥在怀中,温柔地抚慰。 是谁说,来自亲人的安抚能让躁动的心灵宁静下来。 陈群贪恋这个怀抱,他浑身时而滚烫,时而冰凉,陷到了深深的执拗里。 他的儒雅只对外人,锋利留给陈酒。 为什么丢下我。 为什么不要我。 你说过你喜欢我,你说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被深深刺痛着,挣着着,问她,你什么不守信。 她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然后他就掉进了她的话里,他又开始相信她,又信了这个丢弃过他一次的女人。 夜色深下去,灯光昏暗,似幻似真间,只能看到一双漆黑的瞳孔。 “陈群,你告诉我好不好?”陈酒靠近,温热的呼吸洒在面颊,“乖乖告诉我,你有在找我吗?或者,你有在等我吗?” 他失了心窍,沉默着。 陈酒深深地看着他,然后突然伸手,触摸着他的脸,从鼻梁,慢慢往下,到喉结,最后卧在他怀里,亲吻着他的锁骨:“陈群,说实话,说实话我就再也不走了。” 天大的诱惑…… 他拒绝不了。 陈群被这个声音彻底蛊惑住,身上女人的香味勾人,他揉着她的腰肢,越发情动,越发迷失。 “嗯。” 他点点头,理智溃不成军。 这个女人是他的姐姐,是他的母亲,是他龌龊欲望的根源,是他梦中的求而不得。 她是爱不了、恨不起、放不下、舍不得。 他没有母亲的,魏金霞不是他母亲,住在陈家豪宅里的也不是他的母亲,他从来孤苦无依。 可这个怀抱这样温暖,让他起了久违的贪婪。 再抱抱我。 …… “你在等我吗?”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找到我。”恨着,也期待着。 恨她无情,所以从来没主动找过她,可也眷恋着,所以一直期待着,等她找到他。 “找到了以后呢?” “找到以后,就、就……” 陈酒一声声地哄着:“找到以后就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像得了心爱玩具的小孩,陈群满足地笑起来。 他说:“好。” 等她找到他,他们永远不分开。 陈酒手臂缠着他的腰身,头靠在他的肩窝上泣不成声。 她轻轻啄吻着他的唇,沉浸在这场极致的悲喜里,闭上眼睛,带着一股狠劲用力咬下去。 陈群吃痛,想躲,她追着,探进他的嘴里,舌头撩拨着,他慢慢有了意识,主动追着她吮吸,一时情欲翻滚,汗水淋漓。 这个吻又凶又猛。 额头相抵,呼吸可闻,陈酒扎着的头发早已散开,汗涔涔地贴在脸颊。 她微微喘息着,眼中波光粼粼,温柔到能拧出水。 陈酒勾着陈群的下巴:“我们不会再分开了……就算是死,我也会在奈何桥边等你,一直等。如果孟婆给我汤,我就偷偷倒掉。来往的人问我在等谁,我就告诉他们,我在等一个人,一个这辈子最重要的人,等不到他我就不走……” 陈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溺在她编织的美梦里,恨不得此刻就死去。 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欲望和快感都惊世骇俗,他指尖发麻,眼眶通红,嘶哑着呢喃,含住她细长的手指,吮吸声令人脸红心跳。 陈酒被他推倒在床上,陈群长腿一跨,将她压在身下,立起上身脱衣,露出光裸的身体。 从锁骨到胸膛,肩胛骨、小腹,布满或深或浅的伤痕。 陈酒眼神微闪,撑起自己,指腹磨蹭着那几块凹凸不平,探头亲上去,伸出舌头轻轻舔舐。 安抚的动作在此刻色情又挑逗。 那种让热血都沸腾,有点痒,有点酸,有点痛的感觉,像是占有,又像是漂泊无依后陡然发现港湾的欢喜。 “以后会有我对你好,”陈酒像个男人似的承诺,“你不会再吃苦了,也不用再强撑。” 原来她早就看穿了他的伪装。 陈群微微一笑,揽住她的腰,手沿着腰身向上,隔着胸罩抚摸过两团绵乳,又觉得不过瘾,掐了几把,滑入内裤。 二十二 这是个梦吗,还是他混沌多年,终于得到了光明。 陈群的呼吸沉重起来,迷糊之间,只看见眼前的女人,容颜动人,笑里淬毒。 他从以前就知道陈酒漂亮。 漂亮的女人都有毒。 “死就死……”陈群呢喃。 他不在乎。 “……算我活该。” 陈群摁着她,手指紧扣她瘦削的肩膀,锁骨那儿留下几个指甲痕,用的力气大了,陈酒有些不适,微微弓起身子。 “别动。” 陈群低哑出声,是命令。 男人的手臂划过女人赤裸白皙的身体,像锋利的刀碰在上好的瓷器上,是一场顶级无声的较量。 手指勾起,勾住内裤边,缓缓褪下。陈酒此刻乖顺得不行,乖巧地抬起腿,小小的一块布料从双腿间滑过,摩擦大腿内侧肌肤,有些痒,也有些凉。 闭上眼,混乱的记忆时远时近,空气里有些许水汽,陈酒似乎看见了李德富那双鬼魅的眼睛。 她吓得一哆嗦,颤抖身躯,猛地睁眼,望见的是天花板。 什么李德富,此时此刻匍匐在她身上的人是陈群。 她的男人。 两团绵乳被他抓捏出红痕,他一手揉着一个,另一手架着她的小腿,神色里都是爱惜,慢慢亲吻着。 陈群俯下身,压得越来越低。 陈酒眼里逐渐溢出泪,被她死死咬住,委屈控诉:“好疼。” 她身体柔韧性不好,没练过舞蹈,瑜伽也不爱做,开学时的体检,坐位体前屈差点没及格。 陈群这么一压下来,她痛得快抽筋昏过去。 陈酒一喊,陈群便停了动作。他将肩上的腿放下,重新埋首在她的双乳间。 陈酒的腿得了自由,更是疼怕了,顺从地张开双腿,身子瘫软,喘的气越发重,迷糊着让陈群亲了个遍。 下身也渐渐湿润起来,那儿流出水,她的脚踝难耐地在床单上蹭着,拱起腿在陈群的腰侧磨着,像是催促。 陈群吮着她的乳头,迫不及待地扯下内裤,等不及脱下,粗硬的肉棒被释放而出,狠狠打在她娇嫩的穴上。 “好烫……”陈酒呢喃。 陈群伸手向下,摸到陈酒的穴口,手指将两片已润湿的阴唇分开,挺着肉棒来回戳弄,低声道:“我想进去。” 他舔舔自己的唇瓣,缓缓将腰下沉,“让我进去……” 一寸一寸地深入。 慢慢、缓缓地破开。 “放松……你放松点。”陈群将陈酒的腿拉开到最大,陈酒实在不够湿,小穴一松一紧,套弄着龟头,吮得他前头要爆炸,也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痛——我好痛……”陈酒的唇变得惨白,也许是曾经差点被强暴的经历,即便知道身上的男人是陈群,依旧无法放开芥蒂。她忍住泪,强迫自己放松,可越是这样越咬得死紧。 两人出了一身薄汗,肉棒卡在一半要进不进,陈群怕伤着她,死咬着牙退出来,趴在陈酒身上大口喘气。 身体最深处被塞进火烫的欲望,又被抽身而出,巨大的空虚感荡着全身,下身酸麻酸麻的,伴着丝不明的空落。 陈酒嘤咛一声,往陈群怀里钻,脑袋埋在他赤裸的胸膛前,有一下没一下撒着娇。 “对不起。” 陈群闭着眼:“你不必道歉。” 陈酒有些尴尬,也有些心疼他,“等休息一会儿,我们再试一次。” 她看过心理治疗师,应激反应没这么强烈,大概陈群着实急了些,这才勾出她内心深处的恐惧。 没想到陈群拒绝了她。 “不了。”他抚摸她的头发,“睡吧。” “你不想要?”陈酒惊讶。 陈群早踢了内裤脱得一干二净,随手扯过两件衣服丢床边准备当睡衣。 他听陈酒这么说,忍不住捏她的脸,“下次吧。” 这句话听在陈酒的耳朵里和侮辱没两样,要知道在床上不仅是男人受不得刺激,女人也不能刺激。 她趴到他身上,目光直勾勾锁着他,逼问:“你什么意思?你不喜欢吗?” 陈群别开脸,闭上眼装睡,沉默不语。 陈酒:“你不喜欢?” 还是沉默。 “不喜欢这样还是不喜欢我?”她声音干哑,快哭了。 陈群睁眼,“你喜欢我?” 陈酒毫不犹豫:“我爱你。” 陈群低下头,又问:“怎么样的爱?” 对亲人的爱,还是对男人的爱。 陈酒无语,她都和他赤裸地滚了大半张床,天知道陈群为什么还会问出这种问题来。 她唔了一声,不回答,俯身亲了亲他的嘴角。 他的唇软软的,凉凉的,唇瓣形状好看,颜色像是涂了唇膏,让人想咬一口。 陈酒真咬了上去,一点不客气。 在陈群倒吸冷气的声音中,她回答他:“偏爱。” 包含全世界所有的感情的那种。 只对于你的,完全的偏爱。 * 天际是浓黑与淡金的交错,屋里是朦胧的黄与苍凉的白重叠。 天色将明未明,微弱的风吹动层层厚重的纱,昨晚的雨下了一整夜,湿气很重,露在被子外的皮肤蒙上凉意。 陈群在凌晨五点半醒来,意识依然混沌,没办法启动大脑。抬起手揉了揉额头,只觉得头昏脑涨,周围熟悉的环境给了他瞬间安全的错觉,他侧过身,想撑着手臂起床。 动作幅度太大,带醒了身边的人。她叮咛一声,被子下身体蠕动,一条腿横跨到他腰上,两只手臂水蛇一样,挨过来圈住他腰身,脑袋靠在肋骨处,呼吸缓缓。 错觉在瞬间消失,陈群后知后觉地清醒,如遭雷劈。 陈酒已不能用“衣衫不整”来形容。 她皮肤白,上头的吻痕无所遁形,从脖颈一路蔓延而下,消失在被子掩盖的边沿。 一件松垮的衬衫只系了两颗纽扣,再里头便不着寸缕,雪乳之上那两抹嫣红还微微红肿。她睡得香甜,横跨在他腰际的那条腿上还挂着一条女式内裤…… 陈群惊呆了,唰地把手抽回,活像抱了个烫手山芋。 然后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双手,面色不明,手指发颤。 那模样像极了被玷污的黄花大闺女。 动静这么大,自然能把身边的女人吵醒。 陈酒睁开眼,她睡得不安稳,所以清醒得也更快。比起陈群,女人在这方面天生的劣势让她全身泛起多一层的酸痛,做到一半被拒绝,她的起床气里掺杂了一丝的羞赧。 斜眼一看身旁的男人,看起来比她还羞耻,憋屈了大半夜晚的心顿时舒爽不少。 陈酒慢悠悠地伸手,当着陈群的面将脚踝上挂着的内裤摘下,一手撑着下巴,手肘抵着膝盖,笑吟吟地外头看他。 “你有衣服吗?” 那件带酒味的衣服实在不能再穿。 陈群灵魂出窍般麻木起身,打开衣柜,力道之大仿佛拆门板。 他从衣柜里取出件衬衫,连着衣架反手递给陈酒,眼却死死盯着前方,脖子梗着一动不动。 陈酒伸手抓着衣架一端,用力,被他死死攥紧,分毫不动。 她去抓他手指,刚摸到指尖,陈群跟被烫着似的,唰一下松开手,衣架啪地掉落在床上。 陈酒默默把衣服捡起。 陈群杵那儿,脸涨得通红,脖颈也红,一直蔓延到胸口。 陈酒叹气,好心提醒:“我要换衣服了。” 陈群迟缓地点头,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咬紧的后槽牙。 他僵硬地捡起地上的衣服,僵硬地走出去,僵硬地关上门。 陈酒目送他离去,裹着被子,一动不动。 陈群的床很软,被子也舒服,她躺在那儿缓了好一会,好不容易缓过劲,才慢悠悠地脱下外衣。 头发四散,肩头光裸,全是暧昧的红色痕迹,锁骨上还有几个深深的齿痕,咬破皮肉。 陈酒揉了揉那块,痛得抽气。 二十三 房间没有多余的拖鞋,陈酒踩在地毯上,光着腿往外走。 一边扣扣子,一边打开房门。 门刚开,就见一脸迷糊的岳濛揉着眼睛,正要敲门。 她举着手,嘴巴张大成0,傻傻地看着眼前套着男式衬衫的陈酒。 白衬衫有一半挂在肩头,有一半耷拉在臂弯,黑色胸罩半隐半现,吻痕显眼。 “我日。”她瞪大眼,“刺激。” “……” 岳濛摸了摸后脑勺,“我,我来上厕所。” 陈酒侧身让开路。 岳濛游魂一样飘进去,飘到卫生间门口,扭着僵硬的脖子回头看。 “我能问个问题吗?” 陈酒偏头,示意她问。 岳濛深吸口气:“这屋子里昨晚还有第二个男人吗?” 陈酒:“没有。” 岳濛的表情从震惊变成麻木,从麻木变为平静,平静里透出一丝了然。 陈酒抬起脸,同款平静,“就算你现在告诉我陆寻是陈群的儿子也来不及了。” 岳濛冲她竖起大拇指,“姑娘,好样的。” 陈酒:“……” 也不知道是骂她还是夸她。 “只有你吃得消陈群,我真心佩服你。”岳濛睫毛一颤一颤,“牛逼。” “……” 陈酒:“你们好像很怕他。” “一点点。”岳濛比了下指甲盖,“我发誓,就这一点,不多。” “怕他干嘛还跟他一块玩?” 这不是找虐是什么。 岳濛伸个懒腰,露出肚子上白花花一块,“图他有钱呗。” 陈酒无语。 “骗你的。”她笑着刮了下陈酒的鼻子,“交朋友需要什么理由,看他顺眼就行。” 陈酒:“他很有钱?” 岳濛拿水冲脸,含糊道:“有钱,巨有钱,比我和闫少霆加起来都有钱的多,你赚翻了。” “我不是图他钱。” “我知道,为了感情嘛。”岳濛擦着脸,说:“不过有钱的确是个优点,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女的往上扑。” 陈酒一顿:“很多女的?” 岳濛扫她一眼,不紧不慢道:“陈群虽然长得一般,人也冷,但不否认这人还是装的挺好的,礼貌得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加上又这么有钱,确实挺能唬人,有人追着很正常。” 她甩甩手上的水,亲昵地凑近陈酒,说:“不过现在应该好点了,看他浑身女人味,谁看不出是个有主的。” 有主的也不妨碍招蜂引蝶。 更何况这个“主”名不正言不顺。 陈酒听得心沉,一张脸笑意撑不住。 岳濛安抚道:“你下次再用力点,别总在背上弄,脸上也来几道,小狗撒尿圈地都知道要弄得明显点。” “……” 陈酒想着昨晚的旖旎,不可控制地发热。 那张脸在岳濛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渐渐也涨得通红。 * 早晨七点半,天际大亮。 岳濛指示陈酒坐电梯去到上层,自己先行离开。 电梯稳稳当当地停在公寓四楼门口,打开门便是全开放式的厨房与餐厅。 透明落地窗将小半个四方城收入眼底,如果公寓再高上十层,能看到大半个城市。 陈群背对着陈酒忙碌,桌上有简单日常的早餐。 陈酒想到岳濛说陈家给他配了两个大厨,不禁莞尔。 她还以为打开门会是满汉全席。 但这样的陈群她更熟悉,也更喜爱。 桌上摆着两副碗筷,似是料定岳濛不会来。陈酒绕过桌子,来到陈群身后,轻轻拥住他。 陈群手一滑,汤勺当啷一声掉进锅里。 他几乎是仓皇地掰开陈酒的手,在她平静的目光下,无措地像头可怜小兽。 “吃,吃饭先。” 陈酒静了一瞬,说:“好。” …… 长长的餐桌,陈群和陈酒分坐两头,气氛安静,只能听到碗筷碰击声。 面对面,极近的距离,却看不见陈群的脸。 他自始至终不肯抬头看她。 他不说话,陈酒也不说,这人很能憋事儿,看谁先拗不过谁。 于是气氛越发诡异。 到最后陈群先败下阵来,他捏着筷子,轻声问:“你什么时候考试?” 陈酒:“下周三。” “那吃了饭,早点回学校……看书。” 陈酒向他看过来,“你不送我吗?” 陈群声音沙哑:“我……有点事……” “你骗人。” 陈酒笃定,他一定不擅长撒谎,每次说谎的模样都这么拙劣。 陈群搅着调羹,头都快扎进碗里。半晌,才说:“没骗你。” 还是这副拙劣的模样。 他的骨骼瘦削,看着本就可怜,加上这种语气这种声音,仿佛无声地哀求——求她别再问了。 陈酒背靠椅子,目光落在窗外,偌大的厨房只有他们两人,空洞到令人慌张。 陈酒无法想象陈群一个人的时候是如何面对这里头的沉默和冷清。 “陈群。”她放下碗筷,略感疲惫,半闭双眼。“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他们之间混乱、忐忑、撕扯,事到如今谁也看不清前方。 “是心软。” 陈酒想,她太凉薄,太冷血。 当初她求魏知遇带她走,其实魏知遇开始是不同意的。他不确定这件事能不能成功,不敢赌,不敢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折了。 是她偷偷带他去看了三婶家的儿媳妇,很早以前她就知道,那女人背景不简单,会沦落到这儿,完全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果然,即便胸怀六甲,那女人也依然心狠,她许诺了魏知遇大好的前程与拒绝不了的钱财,同他达成交易,他终于同意带陈酒离开。 这是一场豪赌,赌魏知遇的侥幸,赌陈酒的决绝,赌他们所有的好运气。 事实证明他们运气果然很好。 三婶被警察按在地上,冲她吐出满嘴血沫子,大喊“你这个死丫头,你不得好死,你个臭杂种早知道当初就该剁碎了喂狗”,陈酒只是冷笑不语。 挺着孕肚的女人漠然地看着,傻儿子的双眼充血,想冲过来,却被周围更多双手桎梏。 双鬓已白的老人从远处走来,年事已高气势犹在,警察让出一条路,恭敬地称:“老书记。” 老人走到三婶儿媳身边,清明的双目露出心疼,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发顶,干哑道:“囡囡,你受苦了。” 女人只是摇头:“没事。” 她走到陈酒身旁,低声说:“谢谢。” 陈酒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上,女人似有所感,手掌抚摸着那块,感受着身体里这个血脉相连的小生命,神情却冰冷而狠绝。 陈酒:“你不要?” “我还没疯。”她冷笑。 “它已经……” 陈酒有些为难,女人接过话,说:“七个月了。” 这么大了也要打掉,陈酒本能觉得危险,可话未出口,女人又道:“不要劝我。” 她挺着肚子,回头望了一眼疯子般挣扎的傻儿子,嗤笑。 “我的人生,不能因为这些垃圾毁掉。” 垃圾。 陈酒无话可说。 女人拧过身子,身边一直恭候的人立马递上一副墨镜,她戴上,遮住大半的脸颊,露出苍白的唇。 最后,她对陈酒只说了一句话。 “记住,你从来没有在这里见过我。” …… 警笛鸣叫,谩骂和求饶交织,夕阳下的黄金街,街边开满了茂盛的无尽夏。 可夏天或是冬天,总是有尽头的。 陈酒从三婶身上跨过去,狠狠踩在她脸上,像踩着一只挣扎的臭虫。 李德富和魏金霞早就被带走,她没来得及问李欢在哪,可她不急,她总能找到他。 陈酒是恨这些人的。她恨不得他们去死。 这些渣滓害她,她敏感,她惶恐,她战战兢兢。 她无法感知世界的善意,无法信任人性,没办法与任何人亲密无间。 她的血冷透了,她需要一个人来温暖,也只有那个人能温暖。 他永远这样善良,这样温柔,他的世界没有恨,自然也没有原谅。 他这辈子目前为止只恨过她,但到头来还是心软,所以最后还是会原谅她。 …… “陈群,你太心软了。” 陈群的眼睛在一瞬间是空的,终于把头抬起来,眼皮却垂下来。 “你想说什么?” 陈酒:“你恨我。” 他无言,更似默认。 “可你会原谅我的。”她喃喃道,伸手想触摸他。 陈群缩回手,躲开了她,感到胸口里的东西像被灌满冰冷的水,要冻结起来。 混乱的思绪没理清,她迫不及待地逼着他去面对,躁郁的情绪达到顶峰。 心口火辣辣地疼,他不理。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我说了,你心软。” 陈群撇过头,“你真看得起自己。” “你是不是一直等着我来找你?” “我没有。”极快的酸涩的一声。 陈酒绕到他背后,俯身环住他脖颈,头埋在他颈窝上。 陈群不动,眼眶却渐渐泛红,他的瞳孔很黑,像上好的黑曜石,黑红相交,撕裂出内心纯粹的爱恨。 身后的人劝他,别挣扎了,束手就擒吧。 你那么爱她。 可他不甘心,他是俗人,他愤懑难平,他怨恨仍在。 陈酒握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落下一个吻,“我不会走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这句话提醒了陈群,他清醒过来,想起昨天那场闹剧一眼的求婚,手上使劲,掰开了陈酒。 陈群踉跄站起,与她对立。 “你把我当什么?” 他恶狠狠地说,目眦尽裂,“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是谁?你除了‘李欢’两个字你又知道什么?想来就来,想走的话不打一声招呼就走,把别人当玩具……” 陈群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么些年,情绪从没这么激烈。 他语无伦次地诉说,似乎要把所有的煎熬和怨愤都说尽。 “你、你把我当玩具,你怎么能这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群的眼里已然通红,眼角的泪顺着脸颊滑下,他的脸颊也已是微红。 “不高兴了丢下就走,高兴了就抱着说爱,你说,你说爱……你怎么能说……” 陈酒抬头看他,他的声音哑得吓人。 她不敢眨眼,孤零零地站着,承受着他的情绪。 陈群哭了,哭得克制,除了流泪,连音量都没大几分。 这是个知道自己不招人疼的小孩。 “陈群。”小心翼翼的一声,打断了他。 陈群撇过头,狠狠抬手擦脸。 陈酒走上前,在他面前站定,踮起脚,缠绵地吻住他。 “我爱你。” 陈群漠然地由她吻着,忽然抬手推开她,固执地咬牙,眼泪往下滚。 他深吸两口气,暴喝出声。 “李叶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白地喊她以前的名字 “你喜欢你弟弟,你恶不恶心?!” 陈群掐住她肩膀,双目仿若泣血。 “你喜欢我?你哪有资格喜欢我!” “你根本不关心我的死活,你从来不在乎我!我死了你也不在乎!” “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凭什么!” 陈酒紧咬着唇,半晌,轻笑出声。 陈群青筋爆起,“笑什么?” 陈酒眼睛看着他,“原来你知道。” “知道什么?” 她抬手擦去他的泪,“知道我爱你。” 陈群目光一敛,随即锋利地盯住她,含着深深的愤懑与浅浅的……期待。 陈酒环住他的腰身,满足道:“我还以为我不说,你就不懂,原来你是知道的。” 踮起脚,吻住他。 “嗯。我恶心,我变态,你满意了吗?” 呼吸可闻,她笑得明朗。 “我是个变态,我喜欢自己的弟弟,我喜欢你。陈群,李欢,我问你,你满意了吗?” 二十四 他满意了吗? 陈群回答不出来。 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其实很好哄,小时候魏金霞给他塞点东西吃,他就能忘记她用棍子打他的仇。李德富心情好时,会把他举得高高,夸他“龟儿子又变得结实了”,他也发自真心笑得甜。 后来回了陈家,和陈父陈母,陈旭之间都有隔阂,他们给他的卡上打了数不尽的余额,陈旭酷爱跑车,他永远比他多一辆,陈群也说服了自己,告诉自己那就是爱。 遗忘是他的拿手好戏。 唯独对陈酒,他没办法放下。 他能做到费尽心力忽略得知自己是被拐卖时的震撼,忽略陈家父母对陈旭的念叨和关爱,以及对比之下对自己的冷淡,可他忽略不了陈酒。 她给过他希望,又毁掉了他的希望。 但他还是爱她,同她一样。 犯贱般深爱着。 “对不起。” 陈群泄气,重重坐下。 他的眼瞳已然混沌,脸庞埋在掌心,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没有觉得你是变态,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抽泣着:“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以前明明丢下我了,你怎么会喜欢我?你是不是骗我的?” 陈酒走到他身前,蹲下,抬头直视他,伸手轻轻将他的手掌握在手中。 “陈群,你忘了吗?我已经和你解释过了。”她说,“你要是不信,我再说几遍都可以。我报警了,我回去找过你,我们不能一起走,一起走谁都走不了。我没有丢下你,我真的找了你很久很久。” 她没骗他,这世上没有比这更赤城的话。 陈群呜咽着,觉得自己被抽干了力气,讲不出更多的话来。 “你不要再丢下我,”他低声下气的,喃喃道:“别再骗我了。” 你说你喜欢我。 那就留下来。 留在这里。 留在这个不那么好的我身边。留在我的世界里。 “我答应你。”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期末考试。 陈群读大四,哪还有期末考试的担忧,只有可怜的大一新生要早早爬起来去考场。 今天考的是选修课,整个寝室只有陈酒一个人报了课。 她前一天晚上还和陈群聊天,聊得有些晚,强打精神复习了半天,起床时差点死过去。 天色蒙蒙亮,陈酒轻手轻脚地把考试要用的学生证和笔收进包里,也没化妆,缩着手脚打开门,一溜烟跑出去。 早上七点,宿舍楼里大部分人都还没醒,楼道空空荡荡。 阳光从尽头的落地窗直射进来,在地砖上反射出金色的光影,陈酒走到楼梯口拐角,身上也蒙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美好的一天。” 她深吸口气,觉得心头蔓延上来无限的温柔。 而这种温柔在楼底下见到那人时被放大了无数倍。 …… 陈群靠在女寝楼下的树边,低着头抱着双臂,半身的力量都压在了树上,就连陈酒走过来都没发现。 他应该很累,一直半眯着眼睛,像睡着了。 听到陈酒走近的脚步声,陈群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眼先看到了她,脸上因为困顿没有多余的表情,冲她伸出了手。 她很顺从地投入了他的怀中。 “还有几门考完?”陈群抱住她的腰,“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她踮起脚在他额头上亲了下:“快了,我哥说后天来接我。” 陈群点头,放开她,站直了身体,目光扫过她拿的书,微微挑眉。 他把书拿过来,放手里翻了翻,“下一门考什么?” 陈酒:“商务英语。” 陈群“啪”地把书合上,动作干净利落。 “怎么了?” “看着头疼。” “……” 陈群在书里翻腾,不一会儿,食指和中指夹着一个东西,晃了晃:“这是你的?” 藏蓝色的纸质证件本被翻开,陈群的食指刚好点在陈酒的一寸照上。 大一新生入学都要拍,陈酒嫌弃学校拍的不好看,自己拿钱到照相馆里重新拍了一套。 花了钱的就是不一样,洗出来的陈酒明媚动人,肤如凝脂,欺霜胜雪。 看到她点头,陈群把学生证拿到自己眼皮子底下认真看了看,欲言又止。 “……你有话就说。” 陈群老实回答:“不太像你。” “……” 陈群合上书,拿眼睛瞄她:“在想什么?” 陈酒郁闷地看他一眼,把书从他手里抽回来,沉默了两秒,下定决心一样对陈群说:“陈群,我们是不是应该做一点情侣之间应该做的事情?” 陈群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什么事?” 他真的偏头在想,苦恼的样子像是调动了自己此生所有应对女人的情商。 陈酒安静等着。 过了会儿,陈群像是想到什么,恍然大悟。 他蹙眉摇头,说:“现在不行。” 也许是觉得自己拒绝地太果断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试图缓和:“年底有点忙,抽不出空,等过段时间差不多晚上都有空,到时候我们再……” 说到这儿就没说了,陈群用微红的脸身体力行地证明着他想象中“情侣该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 陈酒是真的服了陈群,他说起这事的时候神色永远都是那么淡,纹丝不变,仿佛这件事对他来说和吃饭睡觉没什么区别。 哦不,这件事本身就在“睡觉”的范畴内。 他们就有过那么一次,而陈群说话语气之自然,一点都让人感受不到“水乳交融”带来的点点羞耻与快意,只有一种学术性的气氛在两个人之间蔓延。 陈酒叹气,抱着书转身就走。 陈群发出得逞的笑,跑了几大步追上她,将她扯得转过身来,搂进自己怀里。 他洗过澡,身上的味道很好闻,陈酒的脸贴着他的胸膛,感到他的胸腔因笑意而微微颤抖。 “乖,不要生气。”他说,“我这两天真的很累,也是真的很想你,如果惹你不开心,我和你道歉。” 陈酒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探出个脑袋,两个人距离很近,面对面,鼻子对鼻子。 “我没生气。”她说。 陈群摸了摸鼻梁上的眼镜:“那一起吃早饭。” 陈酒配合地点头。 他们去了A大食堂,陈群不太喜欢吃早饭,拿着陈酒的书找了张还算干净的桌子等着。 这阵子他们的在谈合作,陈群穿着都偏向正式。灰色西装剪裁得体,衬得他身形越发修长清瘦。陈群不邋遢,甚至有点洁癖,总喜欢把自己收拾地干净清爽,这样一个人放在食堂落地窗前,画面不能说不赏心悦目。 拿了个早饭的工夫,周围已经有三四个女生斜眼瞥他。 陈酒沉默着坐下,把餐盘上的牛奶递给他。 陈群推了回来,“我不要。” 陈酒:“空腹不好,喝点牛奶垫一下。” 陈群看着那盒纯牛奶像是看细菌病毒,“我不喜欢喝这个。” 陈酒把餐盘里用一次性塑料杯装的甜豆浆递过去:“那喝这个。” “……拿开。” 旁边的女孩子自觉无趣,失落地拉着同伴离开,陈酒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食堂门口才收了回来,然后气定神闲地将陈群面前的牛奶和豆浆都拿了回来。 陈群:“不是给我喝的吗?” 陈酒喝了口豆浆:“不是,等考试结束了我自己喝的。” 陈群:“那你刚才为什么给我?” 陈酒猝不及防地笑了,一扫之前些许郁闷,眼神里跳跃着得意,整张脸看起来娇俏无比。 “你说呢?” 陈群默然,他又不傻,当然看得出来陈酒是为了什么。 她吃醋了,因为他。 要不是因为这里是食堂,人来人往的,陈群简直想把她摁在墙上恶狠狠地吻一通。 这样的想法一旦在心里滋生,陈群就坐不住了,何止坐不住,简直坐立难安。 他凑近陈酒,两个人隔着几厘米的距离互相对望。 陈群:“这么喜欢我呀?” 陈酒放下筷子,承认地坦荡:“嗯,就这么喜欢你。” 她这样说,反倒是陈群不自在起来。 “听说喜欢你的女孩子很多,”她一本正经,“你以后不要总是招蜂引蝶。” 陈群很无辜,“我尽量。” 陈酒神情淡淡,勾起陈群的好奇。他问:“我招蜂引蝶了,你要怎么办?” 陈酒夹了个小笼包咬一口,斩钉截铁:“打死你。” “……” 二十五 招蜂引蝶的后果到底如何是个未知命题,近期内最焦急的事情是陈家宝贝陈小豆的生日。 小朋友不求别的,只想在生日这天和爸爸妈妈姑姑一起去游乐园。 陈酒为了期末忙疯了,压根没注意到生日这回事,前一天已经答应了陈群去他的工作室,两相冲突,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鸽了陈群。 她生怕陈群觉得自己又丢下了他,为难地解释了半天,陈群却答应得痛快,挂了电话陈酒还觉得惊奇。 另一头,挂了电话后,车内的气压低到极点。 岳濛:“少爷,你又怎么不高兴了?” “恋爱中的男人没有理智。”闫少霆叼着烟,转过头笑得一脸不羁,“你看看他这逼样,怂爆了。” 岳濛心惊胆战,抬手就把闫少霆的脑袋转了回去,颤颤巍巍指着前方说:“开车看路!看路!” “哥车技好,别怕!” 岳濛崩溃了:“那你也得看路啊!不看怎么找得到方向!” 闫少霆爆笑:“这车自动驾驶的,别怕。” 他一只手搭着方向盘,一只手狠命拍自己大腿,泪花都笑出来:“岳濛说得对,车技再好也要找到方向!没毛病!” “……” 岳濛一巴掌拍上闫少霆后脑勺,“你这个不正经的老王八!” 闫少霆笑得更欢,戏谑里透出荡漾,荡漾里还有一种隐隐的羞耻的快乐,滴溜滴溜的眼神在陈群身上流转。 陈群一贯不爱和他们起哄,把头转向窗外,不搭话。 闫少霆笑的贱兮兮,哼起小曲:“速度是七十迈~” “心情是自由自在~” “开,往城市边缘开,把车窗都摇下来!” “用速度换一点痛快——” 岳濛:“……” 他俩活宝似的闹腾个没完,陈群安安静静独占一方,格格不入。 他想到刚才陈酒打的电话,不自觉地烦闷,想她说话时小心翼翼,这份烦闷更无处发泄。 她的理由很正当,完全无法拒绝。 可她明明答应了他的……会来工作室陪着他…… 陈群不可控制地失落。 但他不会承认,他是陈群,陈群是孤独的,嘴硬的,真心话说一次就够了,眼泪流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这副模样自以为隐藏地很好,落到岳濛的眼里完全是可怜兮兮的小哈巴狗。 她看不过眼,帮他出主意:“想见她,直接叫过来不就是了。” 陈群目光始终放在窗外,淡淡道:“她要陪哥哥的儿子去游乐园,约好了的。” “哪个游乐园?” 陈群报了个名字。 不是儿童乐园,是四方城非常有名的一座游乐园,有名到不需要搜索就能定位。 “你想见女朋友,也不是非要在工作室见的。”岳濛真心实意地提议,“游乐园就很不错。” 陈群一声不吭,默默扭头看了过来。 “本来就是嘛。”岳濛两手一摊,“游乐园又不是她家开的。” 陈群:“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闫少霆微微顷过身子,微笑。 “就是,谁都可以去。” 岳濛翘起二郎腿:“得劲。” 闫少霆噙笑,看向陈群:“一起去不?” 岳濛:“又有你什么事儿了?” 闫少霆从善如流:“少爷我童心未泯。” 陈群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中情绪动摇得厉害。 随口一提的建议,现在越想越觉得可行。 但他不想把喜悦表达地太明显,只含蓄且收敛地点头,云淡风轻道:“去呗。” 去……就去呗。 反正游乐园不是她开的。 闫少霆斜眼望向后视镜,极其无语。 “群儿,咱要笑就笑,不笑就拉到,嘴角别抖那么厉害,我看着瘆得慌。” 陈群终于破功,抬手巴了他后脑勺一下,笑道:“好好开车。” “哎呦我都跟你们说了,这车自动驾驶,高档次……” 嘻嘻哈哈的闹腾伴随阳光,一路远去。 生机盎然。 人间是,人也是。 * 陈酒挤在人来人往的排队口旁,第无数次看向手机。 那里安安静静,一条信息也没有。 生气了? “姑姑……” 陈酒立马转身,笑着向身后的室内小飞象挥手,“姑姑在这儿。” 陈小豆靠在乔禾的怀里,笑得直流哈喇子。 “姑姑,姑姑——咕咕——” 乔禾拿纸巾给他擦嘴,“小豆还要再坐一次,你先去边上休息吧,别在这儿站着。” 四方城的游乐园不允许代排队,只认二维码,陈小豆和乔禾的二维码和陈汀关联着,此刻陈汀已经排在队伍最后方,等着下一次扫码。 陈酒想了想,她在这里站着确实没什么意思,于是听乔禾的话,调头走开。 沿着长长的队伍往购物区走去,一路上人群嬉笑开怀,带着特有的热闹,驱散冰冷。 她慢慢往外走,不疾不徐。 蓦地,陈酒在人群末尾见到一个人。 他今天没有穿西装,只裹着一件黑色风衣,清瘦修长,手里拿着一个漂亮的木马气球,神色淡淡,眉眼清冷。 他的皮囊生得不算好,但气质绝佳,宛如一处风景。 抬眼看过来,墨黑的瞳孔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四目相对,他伸手,木马轻轻飘动,明明周围都是人,可他的声音那么准确地传入她的耳中。 “陈酒,过来。” 陈酒愣怔,笑出声,迈着欢快的步子投入他的怀中。 “你怎么也来了?” 他伸手,把气球线系在她的手腕,“我不能来吗?” “能啊。”她抬起头,“游乐园又不是我家开的。” “……” 陈群无奈,握住她绕在自己腰后的手,用了点力却拉不动。 这姑娘缠得死紧。 “……放开了。” 陈酒埋头,做作地扭了两下腰,“不放嘛。” “站好,你又不是树懒。” “……” 这话说的,忒没人情味。 陈酒不情不愿地放手,被陈群牵着往外走。 陈酒拽着气球,掂了两下,“你怎么想到买这个?” 怪甜的。 “不是我买的。”陈群抬手,指向购物区,“岳濛的儿子喜欢,今天买一送一。” “……”陈酒决定还是不说话了。 怕自己被气死。 半分钟过后。 “你要带我去哪里?” 陈群扣着她的手指,“随便逛逛。” 陈酒轻轻吐气,摸上陈群的眉头,捏捏他高挺的鼻梁。 “都来游乐园了,说话怎么还和小老头似的。天天端着架子,小心老得快。” 陈群垂下眼,面上表情淡了些,他突然低头,凑近陈酒的面庞,离得近,她能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怎么那么爱管我。” 陈酒往前凑,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微凉,但甜甜的。 “我乐意管。”她嘟起唇,又亲一下,“我还要管一辈子。” “说得好听,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陈酒想了想,好像真的不能。 “是不能。”她眼睛弯弯,手指刮着他的喉结,“一辈子没到个头儿,没办法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是么。” “那这样,”她好商好量,“等这辈子到头了,你再来问我一遍,行不行?” 陈群被她逗笑,“等真到头了,我已经死了,还怎么问?” 陈酒觉得好有道理,委屈道:“你干嘛总问我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陈群把另一只手插进大衣口袋,嘚嘚瑟瑟,“我乐意。” “……你无聊。”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人群末端。 购物区附近,旋转门站立的一男一女一儿,目送他们远去。 闫少霆下意识推自己鼻梁上的墨镜,推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的宝贝墨镜还架在身边这小家伙的脸上。 陆寻抬头,大大的墨镜遮住他小小的脑瓜,他望向身边的人,问道:“闫叔叔,陈群哥哥不和我们一起吗?” “你先解释一下为什么他是哥哥我是叔叔。” 陆寻一本正经:“他是神仙,神仙都是哥哥。” 闫少霆拿回墨镜自己重新戴上,新奇道:“神仙,什么神仙?” 岳濛:“小神仙。” “啥玩意儿?” “陈群的外号,他员工取的。” 外号这玩意儿,名声大了谁都有。闫少霆吃喝嫖赌出了名,人送外号“祖宗”。 活脱脱一祖宗。 闫少霆好奇:“为什么这么叫他?” 岳濛:“你觉得呢?” 闫少霆:“有钱人的快乐,快活似神仙!” 陆寻:“叔你太俗了。” 小家伙从小长在不夜城,小小年纪混成了人精,居然敢直接下祖宗的面子。 闫少霆笑呵呵的也不恼,又问:“那你说,为什么管他叫神仙。” 陆寻老实摇头,表示不知道。 岳濛:“因为他身上没人味儿。” 闫少霆懵逼:“什么玩意儿?人味,女人味还男人味?” “……” 陆寻叹气,“叔,有空多读点书,你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你这小子!” 闫少霆被噎得说不出话,岳濛却是望着看不见人影的尽头,微微失神。 一直以来,陈群的外号就是小神仙,他不像个人,没有烟火气,也没有太多情绪。 可他偏偏又有钱,有数不完的钱和数不完的寂寥,这样的人,和这个世界不太合拍。 世界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这个世界。 岳濛很多次都怀疑,或许哪一天,陈群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可现在看来,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他开始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地生活,有喜怒哀乐,有情绪波动。 有牵挂,也有爱情。 尽管笨拙,尽管惶恐不安,可能看出他的努力。 他在努力地爱上这个原本不喜欢他的世界。 这样很好。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 原本想尝试写甜文,但经验不足,我可能还是比较适合发刀子。 这本快完结了,数据不是很好,谢谢一直喜欢的你们。 下本还没想好,这就是一时兴起,也不确定能不能抽出空来写,先不做承诺了,免得打脸。 就这样,爱你们。 二十六 陈酒原本以为陈群只是来游乐园逛一圈,没想到他真有玩的兴致。 玩的东西也很别具一格,陈酒盯着眼前大大的“只准说真话”五个字,对上一边拖着大棉鞋的老板的目光,有些无言以对。 老板:“只准说真话的迷宫,两百五一个人,测谎仪押金五百,欢迎尝试。” 陈酒皱眉:“有点贵……” 话没说完,陈群已经干净利落地刷卡付钱,取了手环过来,拿过陈酒的手给她戴上。 这款测谎仪乍一看和跑步手环没区别,中间的电子屏闪着微弱的光,跳跃着一串看不懂的英文字母。 老板边打开门边说:“你们幸运了,上一波人刚走,里面大概还是空的。别紧张,微型迷宫,只要你别说谎,绕个几圈就能出来。” 陈酒扭头问:“说谎了会怎么样?” 老板冲她阴恻恻地笑。 “会有鬼哦……” 好像有点可怕。 陈酒老老实实地跟着陈群进去。 里面倒是不如老板说的那样,几块简单的板材拼接成错乱的迷宫,灯光有些昏暗,但能看得清路。 没有吓人的骷髅头,没有阴森的背景音乐,真的就是走迷宫。 “什么嘛……”陈酒嘀咕。 陈群回头拉她,说:“他在外面实时监测心跳,如果发现有说谎的嫌疑,就会启动开关。” 指了指板材,“这里面有自动装置,会根据他的选择改变迷宫走向。” 陈酒望着那摇摇欲坠的板材,无语:“那如果有人不想玩,直接破坏了不就行了。” 陈群:“进来的人图的就是乐趣,不会有人无聊到去搞破坏。” 陈酒哦了一声,陈群抓着她的手,慢慢沿着脚下的路走去。 就在她适应了这种黑暗的一刻,陈群突然问了一句—— “陈酒,你喜欢我吗?” 脚步在那刹那突然停下,空气一片安静,一片凝滞。 幽暗中只能看到手腕上跳跃的蓝光。 这蓝光让陈酒莫名紧张。 她浅浅地吸口气,感到陈群正在盯着自己,她伸手用另一只手也握住他的手腕,覆盖住了蓝光,模糊中看到了他的眼睛。 陈酒点头,坚定地说:“我喜欢你。” 陈群没说话,久久地看着她。 半晌,空气中还是只有安静。 迷宫没有动。 陈酒说:“你带我进来就是为了测试这个?” 陈群很坦荡,“嗯。”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有一点。”陈群继续往前走。 陈酒:“那现在信了吗?” 他没说话。 陈酒叹气:“陈群,有时候我觉得你这人真的很别扭。” “你也可以问我问题。” 陈酒要说什么,陈群加快了脚步。他抬手往前一推,门开了,天光漏进来。 老板站在门口冲他们笑得很甜,“恭喜二位成功走出迷宫。” 这是微型迷宫?这明明是儿童迷宫。 除了个测谎仪的噱头,根本费不到智商。 陈群一边解手环一边说:“等会儿去我工作室。” 陈酒把手环递给老板,拿回押金,点头说好。 陈群牵着她走出游乐园,陈酒给陈汀发消息,告诉他自己今晚不回家。 他们坐上车,陈群开车的侧脸严肃,稍显冷峻。 陈酒屈指敲了敲车顶,“你这车多少钱?” 陈群报了个数字。 “哇。”她立马把手收回来,装作被惊吓的样子。“我这辈子还没坐过七位数的车。” “喜欢的话,送你。” 陈酒笑眯眯地摇头,“那倒不用,我还是比较喜欢坐副驾驶座。” 她正了正身,望着前方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呼:“哎,刚才忘记了。” 陈群:“忘了什么?” “我刚才也想问你问题。” 陈群:“你问。” 陈酒拽着安全带转身,正色:“你当年知不知道我跑了的事儿?” “知道。”陈群说,“你和魏知遇走的那天,我还追过你。”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在我走之前,你有预感到我要走了吗?” 预感什么,他那时候都被打得半死不活了,哪儿能想那么多。陈群无奈地苦笑。 “没有,光顾着养伤了。” 而且后来为了追车还去了半条命,再多的问题,都是等回了陈家才慢慢想清的。 “我那时候以为你会站在他们那边,所以不敢告诉你。”陈酒一动不动,脸上神色有些难过,“而且当时情况很急,我们很怕被人发现,也怕魏老师出去以后就不办事儿,胁迫他带我一起走,当时行李箱没办法装两个人。” 陈群:“我知道。” 他理解她的苦衷。 陈酒冷静了些,转过身,抬手摸了下陈群的脸颊,“不管怎么样,是我不好。” 十几岁的时候,她想着的是逃跑,是自由。慢慢回了家才发现,她有了自由,但还在想着一个人。 她不能断定那是不是爱情,直到此刻也不是万分确定。 但其实也不用那么确定,亲情或爱情,他们总归都在一起。 陈群疑惑:“你刚才说‘我们’,还有谁?” 陈酒:“三婶家的儿媳妇,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被铁链子栓了好几个月的女人。” 陈群点点头。 “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总之不会过得太差。”陈群说,“不会比那时候更差。” 陈酒:“但愿吧。” —— 今天重新整理了一下《红妆》的大纲,感觉写的话会写很长。 之前在留言里有说过,主要是三次元太忙太忙了,很担心自己没办法及时更新,或者状态不好就写不出来,因为我没有存稿的习惯。 如果一次就更一千多字,也觉得很对不起读者。 很难平衡,不确定到底要不要写,怕来来回回拉扯,写个大半年,中间可能还动不动停更几星期,这是非常不负责任的。 所以再让我思考一下吧,好好权衡一下工作和写文。 至于开微博,如果哪天开始写《红妆》了,会弄个微博报更新的,现在暂时还没打算。 谢谢喜欢本文的你们。 今晚不更 整理好了《红妆》大纲,还在进一步完善中 男女主太可爱了不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弄了个wb 打包奶茶,报更新 你也可以和我聊聊 三次元依然很忙,被各种琐事压成过劳肥 所以我急需可爱的男女主给我能量 划重点:《红妆》完全无法保证稳定更新,只能尽我所能 谨慎跳坑 刀下留糖玻璃心又矫情,打脸狂魔,我先替杠精骂了 再来就拉黑 2020年,有机会请继续听我讲故事 二十八 不知不觉,到了年底。 陈家很有仪式感,年关将至,陈汀和乔禾给陈小豆、陈酒都买了新衣服,让他们穿着挨个展示。 陈酒虽然才读大一,但转眼就到了二十六,奔三的这会子半点过年的兴趣也无。 但陈汀和乔禾兴高采烈的,她也不好拂了他们的好意,只好老老实实当了半小时的展示柜。 两口子很满意,直夸陈酒穿着这件红色毛呢好看。 陈酒却在热热闹闹里走了神。 她在想陈群不知道怎么过年。 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买新衣服穿。 除夕夜,按四方城的惯例,陈汀和乔禾带着小豆回乔禾娘家过。 陈汀觉得落了妹妹于心不忍,非要带上她,被陈酒坚定地拒绝。 等到他们出门,她才做贼似的摸出手机。 没打电话,先发了消息。 【在哪儿?】 想了下,又很中国人地加了一句:【吃了吗?】 陈群意外的回得很快。 【在工作室。】 没说吃没吃,那就是没吃。 她很聪明地没去问他为什么没回家,而是思考再三,带上钱包、手机,还有冰箱里乔禾做的饺子,就着夜色晃悠出门。 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又回去带上了睡衣。 就这样大包小包地站在路边打车,除夕还开工的出租车少得可怜,要的还是天价,她等了很长时间才打到车。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她终于到了陈群的工作室。 说是工作室,其实是一栋气派的办公楼,气派到和小小的工作室完全不搭。 陈父听说陈群想在四方城创业,直接买下一整栋送给他,三十九层楼高,工作室只在第七层,其余完全闲置。 就这小工作室,也只接一些设计LOGO之类的小单子,还得看陈群的心情。 拿出备用钥匙开门前,陈酒瞥了眼手机,时间显示晚上八点半。 月黑,风高。 很好。 进门的时候静悄悄的,办公室里有一股很淡很淡的烟味,陈酒把东西放在桌上,拐进休息室,看到了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他没有发现,陈酒凑近去一看,陈群正在戴着耳机在打游戏。 手速很快,目光很专注,只是脸绷着一笑不笑,也不说话,看上去有点凶。 她悄悄站在他身后,看到他这一把打完,才伸手从后面轻轻抱住了他。 他好瘦,那么冷的天就穿着件黑色毛衣,露出的一截锁骨精致迷人,分外漂亮。 陈群顿了顿,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到是她的那一刻激动地将耳机线一把扯了下来,伸手抱了她个满怀。 陈酒被他勒得喘不过气,用力地在他背后拍了好几下,他才放手。 “晚饭吃了没?” 他摇头。 果然,她就猜到了。 她说:“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陈群唔一声,手还扣在她腰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个时候的陈群散发出和平时非常不同的感觉来,有一种特别异样的孤独感,突兀地惊人。 陈酒说:“为什么不吃饭?” 陈群用舌头顶了顶脸颊,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里面赤裸裸地写着“任性”。 平时那么克制又爱端架子的人居然会因为没人陪而赌气不吃饭,陈酒很无奈,不仅是对他,也是对自己。 如果他能够看到她的心,一定会发现,每一次她对他,都心软地一塌糊涂。 陈酒拽着陈群出去,她没开顶灯,只开了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昏黄光晕将他们笼罩,让人有一种现世安稳的感觉。 陈群含糊着问:“你怎么过来了?” “我担心你,”陈酒没想对陈群隐瞒,“我感觉你不会回家。” 陈群的动作顿时僵硬,他低着头,沉默地看着面前的袋子,陈酒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的情绪。 陈群抬起头,神色冷淡,“没必要,每年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陈酒摇头,“今年至少还有我。” 陈群的脸色这才好看点。 “你哥呢?” “回我嫂子娘家了。” “……那你还这么晚才过来。” “……” 她好笑地去摸他头发,陈群的头发和他的人不同,发质柔软顺滑,摸着很舒服。 “你想我过来,干嘛不早说?” 陈群没回答,瞎哼唧了声,尾音被拖的老长,留下了无限遐想暧昧的空间。 他打开袋子,见到里面打包好的冰冻饺子。 “你做的?” 陈酒老实说:“嫂子做的,我不会下厨。” 陈群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会儿,眼神一言难尽。 “怎么了?” “我也不会。”他说。 这下陈酒明白了。 她看着那堆饺子,咬了咬下唇。 你不会,我也不会,那怎么办? 百度呗。 所幸“把饺子烧熟”这件事难度系数还在正常范围内,二人美滋滋地吃了顿破皮饺子,吃得陈群都有些犯困。 陈酒可不许他睡,他们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办呢。 窗外能看到远处的商贸大厦,LED屏幕上放着广告,陈酒拉着陈群到露台上吹风。 夜风冰冷凉爽,宜提神醒脑。 但陈酒一打开露台的门,就被扑面而来的烟味呛住,她闻不惯烟味,眼泪都差点呛出来。 陈群一边给她拍着背顺气,一边移开眼睛。 陈酒躲开他的手,打开露台的灯,蹲下身子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 六个烟头。 陈酒是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表达了些什么,但应该不算善良,陈群对上她眼睛那一刻就举手投降,“就偶尔抽,特别偶尔。” 陈酒性子软,但蛮劲上来了谁都挡不住。 她跳过去一把抓住陈群,陈群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下意识就闪躲了一下。 陈酒动作更快,直接跳到了他的背上。 陈群伸手去扶住她,不让她掉下来,她体重不重,但怎么着也是一个成年人,一下子跳上陈群的背,他“咝”地倒抽口气。 陈酒双腿缠住他的腰,不依不饶地去捏他的肩胛骨。 陈群动得厉害,一副要把她抖下来的模样。 陈酒本就一把小火憋在心里,这下蹭地变大火。 她张了嘴,一口咬上他的脖颈。 嘴下的肌肤不算细腻,她没用大力气,舌头轻轻舔过,能感到他浑身僵硬。 松开他,脖颈上已经留下一个浅浅的红色痕迹。 不像牙印,更像吻痕。 疯了。 “陈酒……” 陈群开口叫她名字,嗓子火烧过的哑。 陈酒结巴:“干、干什么?” 他伸手抚上那块红,语气平静:“你咬我。” 陈酒深吸口气,强装镇定:“是,所以呢?” 陈群搭在她肩上的手忽然使力,把她牢牢扣到了自己的怀中。 很快陈酒感到脖颈处也传来一阵温热。 “让我咬回来。” 陈酒真要疯了,推又不舍得,从了又不好意思,她欲拒还迎得犹豫不决,陈群直接抽了她的手,让她搂上他的脊背。 他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说是咬,分明就是细细地啃。 舌头绕过耳后,含住她的耳垂,她能感到陈群在那里落下了一个吻,吻得她浑身都酥麻…… 有过电的感觉从耳朵蔓延到四肢百骸。 “嗯……”她忍不住发出呻吟。 可陈群却在这时放弃了那里。 他搂住她的腰,把她更深地扣住,先在她颈边过了三个呼吸,像是野兽闻自己即将进肚的食物,就在陈酒腿软到快撑不住时,一口咬了下来。 “嘶啊——” 是真咬,也是真疼。 “疼,疼啊——好疼……”陈酒闷声求饶,但声音出奇地软。 陈群善心大发地松了口,那一块刺痛着,陈酒怀疑都破皮了。 “你怎么真……” 她没说完,下一秒,同一个地方,又贴上更柔软的东西。 陈酒快哭了:“别了,我真疼。” 可这回他没啃,而是伸出舌头,细细地、慢慢地开始舔被他咬出的伤口。 又是过电的感觉。 比上一次还要强烈。 陈酒哭笑不得,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颗糖么? “你到底干嘛呢?” 陈群低沉开口道:“不要在男人的怀里用这样的声音喊疼。” “……” 陈酒半靠在他身上,软绵绵像滩水,心里却在飞速思考着以前心理治疗师跟自己说的话。 要怎么做来着? 接纳他,要告诉自己这不是那个人,他是爱她的…… 想不起来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种心情。 陈群委婉且隐晦地向她表达了,他想和她睡觉。 不是单纯的睡觉,是男女之间那种类似体力运动的睡觉。 有点兴奋,也有点害怕。 只是…… 陈酒眼眸一转,余光瞥到了对面大厦的显示屏。 她猛地顶住了陈群的胸膛,正色道:“先等一下。” 陈群挑眉,他明显不想等。 陈酒咽了咽喉头,指着对面的大厦,说:“先去那儿一趟。” “去干嘛?” 陈酒兴奋地摸出了钱包,抽出乔禾给自己的积分卡和打折卡,展示给陈群看。 然后在他疑惑不解的目光里,笑眯眯地说:“去给你买新年衣服。” “……” 二十九 陈酒一直知道,陈群很有钱。 她主动或被动地在不同时间多次被灌输过这个事实,她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说到底她还是小看了陈群。 离开商贸大厦,走到那辆熟悉的七位数前,陈酒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全都是金钱的味道。 陈群关上后备箱,问:“怎么了?” 她老实回答:“有点被打击到了。” 但也爽到了。 原来买东西不看价格是这种感觉。 陈酒思忖着,不知道乔禾收不收得到信息,她要是看到自己的积分卡多了十几倍的积分,不知道是什么感受。 七位数载着他们,慢悠悠地回到陈群的家。 还是玻璃电梯,陈群提着五六个纸袋,腾不出手,陈酒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从他的裤子口袋中掏出了卡。 陈酒兴冲冲地把纸袋排成一列,每个都打开看过去,冲陈群招手:“你快换上给我看看。” 她当了这么久的展示柜,终于也有机会看别人展示了。 一只手横过来,把所有纸袋推到了一边。 陈群把她准备好的睡衣递给她,说:“明天再看,你先换睡衣去。” 陈酒问:“换睡衣干嘛?” 陈群:“睡觉。” …… 竟然真的是睡觉。 陈酒躺在那张躺过的床上,睁眼瞪着一室的黑暗,怎么都睡不着。 她的心口砰砰跳,身边的人存在感太强,她根本无法忽略。她姿态僵硬,一双长腿在被子下面叠来叠去,叠不出个舒服的姿势。 陈群:“睡不着?” 陈酒瘪嘴:“你睡得着啊?” 黑暗中,陈群笑了一声。 他说:“我也睡不着。” 陈酒靠过去了点儿,手在被子下摸索,摸到陈群的手指,紧紧扣住。她轻轻地凑过去,抚上他的下颌,捧着他的脸细细亲吻。 陈群低低喘息,修长的手指掐在她腰间,捏了几把后滑进睡衣里,在她的腰腹处流连。 渐渐地他开始不满足,手掌慢慢往上,触碰到她胸前紧扣的内衣,暗恼地叹气,指头从边缘塞进去,挑起布料,抚摸上那处绵软,力道时轻时重,贪婪又炽热地碾着上头的尖尖,一下一下打着圈儿拉扯,磨得陈酒生疼。 另一只手也不闲着,勾着睡裤边用力一拉,把她的长裤褪到膝盖处,露出她的内裤。 陈酒被身边男人密切的动作弄得毫无招架之力,他的吻太深太快,把她亲得晕晕乎乎,只能嗔道:“你轻点呀……” 陈群此刻和天底下所有上了床的男人一样,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好。” 但那动作真是一点也谈不上“轻”。 他放开她的唇,直立起上身,被子从他的脊背处滑落,露出一张布满欲望的脸庞。 陈群喘着,干净利落地掀开了被子,直接丢到地上,窗边的落地灯打开,揉成一团的被子皱皱巴巴缩在墙角,委屈地要死。 陈酒半抬起身,看着陈群难耐地脱掉衣裤,再来扒她的睡衣睡裤,小腿轻轻抬起,顺从地让他脱了裤子。 “背过去,跪着。”陈群往上推起她的胸罩,在她白嫩的乳肉上用力吮吸,“脱你内裤。” 陈酒诧异着,低低笑了。 陈群这时候特别男人。 她的意思是,男人大概都爱羞耻的姿势,而他也不例外。 “唔……好么……” 她乖乖地背过身去,压低腰身,抬起臀部,因为实在害羞,逃避似的闭上了眼睛。 陈群大力揽过她的腰肢,一寸寸地贴了过去。 陈酒能感受到,陈群的味道袭来,将她寸寸包围。 鼓鼓囊囊的东西紧贴着臀缝,隔了层布料,热度依然灼人,胀大的玩意儿蓄势待发,陈酒有些害怕,咬着唇回头看了陈群一眼。 这一眼,便看进了他的眼中。 那眸子里翻滚着激烈的爱欲,死死盯着她,下一秒,他俯下身,勾着内裤的边缘,往下极快一扯。 “嗯……”整个臀部暴露在空气里,两腿微微分开,一小块黑色布料束缚着双腿,因她的羞耻,正在颤抖着。 陈群着魔似的,覆盖上那处,大力揉捏。 清瘦的身躯此刻分外有力道,压在她纤细的躯体上,不知何时他已将她的内衣内裤全都脱去,肆无忌惮地勾着穴口那两片唇肉抽插。 “啊……”陈酒整个人软了下去。 陈群压下来,啃咬着她白皙的脖颈,声音低沉且胡乱:“早就该是我的……本来就是我的……” 欲望袭来,陈酒恍惚觉得快无法呼吸。 她沉溺着,沉溺着,快要溺死在这欲望里。 这是她最爱的人,她要同他一起奔赴欢场,要同他情意缠绵,地久天长。 陈群急急地扯下自己的内裤,用手指分开那两片湿润的唇瓣,扶着自己粗长的阴茎,前段抵着穴口,缓缓地磨,一下下地蹭。 很快,那里便淌出了黏腻的水,龟头上布满透明黏液,气氛也由胡乱变得更为色情。 陈酒闭着眼,下身酥酥麻麻几乎跪不住,她能感受到性器探进自己的穴口,挨着臀缝,逐渐滚烫,逐渐粗硬,逐渐不受控制。 “陈、陈群。”她难耐地仰起脖子,泪水从眼角倾泄而下。“我怕,我怕……” 陈群凑前,吻着她的唇,“别怕,是我。” 他将她翻身,托着她的脊背抱她在怀里,让她双腿分开坐下。陈酒手指紧紧攀着他的肩膀,指甲深深陷入肌肉。 “睁开眼,看着我。”陈群亲吻着她小巧的下巴,下身仍在用性器顶弄着她的小穴,手掌在她背后游移,“不要害怕,你睁开眼看看,是我。” 陈酒慢慢睁眼,眼里水汽氤氲,半是渴求半是抗拒。 “看清楚了吗?” 陈酒点点头。 陈群绷紧身体,忍得快要爆炸,他死死抑制着自己插入的欲望,双手狠狠掰开女人的双腿,在穴口放肆揉弄,那里头又湿又紧的触感让他快要发狂。 “说,我是谁?” 陈酒小声道:“陈群……” 陈群贴着她的脸,舌头舔过她下唇,腰部往前一顶,龟头撞入穴口,残忍地破开细缝,一点点深入。 他不敢太快,把着她的腰,控制力道将她往下放,可陈酒还是吓白了脸,那东西好可怕,像要活生生把她撕成两半。 “嗯……你放松。”陈群额头上全是细汗,“放松点,我慢慢来,你让我进去。” 把阴茎从穴里慢慢拉出,又缓缓地塞入,如此重复几遍,终于在她足够湿润之下,咬牙绷紧肌肉,整根性器全部塞进女人的穴里,被里头细腻的软肉层层围住,连带根部一同没入,半点缝隙不留。 “嗯啊——啊,嗯、嗯、嗯啊……” 频率越发地快,暖黄色灯光下,能看到她上下跳动的双乳。 陈群喉头滚动,毫不客气地吻上去,含住其中一个用力吸吮,另一只手握着边上乱颤的那个,揉捏起来,指甲盖抠弄着乳头。 下腹性器相连,水声渐响,快感灭顶。 陈酒从初时的疼痛中醒过来,立刻被带进了更凶猛的情潮。她又怕又爽,怕极了那种被撕裂操入的感觉,又极度地依附着陈群寻求安全感,甚至忘记了那感觉分明是他带给她的。 矛盾之下,感官的刺激被放大了无数倍,她丢了矜持,本能地浪叫:“啊,啊——好、好大……轻点儿,嗯……轻一点,别……太快了,嗯嗯……” 爱液一波波地流出,突然“啪”一声,一巴掌狠拍在她的臀部,陈酒一下抓紧了陈群的背阔肌,指节泛白,眼神无措。 陈群大口喘气,头埋在她胸前,哑声道:“不要这样叫。” 这太为难人了。 但陈酒疼他,真的努力收了声,把所有呻吟克制住,不发出一点点声响,即便有,也是残破的碎音。 陈群耸动几下,提了她起来,再用力摁下去,下腹的毛发刮蹭着娇嫩的穴肉,陈酒忍得眼睛发红。 “别忍。”他失笑,附在她耳畔说,“叫出来,叫大声点。” 陈酒无法思考,听到这句话像得了恩赦,眯着眼咿咿呀呀地叫,把前头压抑的声音都释放出来。 啪啪啪……欲望出入,腰部发麻,不住抽搐。 陈群很喜欢女上,尤其喜欢陈酒一边喊自己的名字一边动,断断续续地说爱他,简直让他迷恋到疯。 他逼着她喊,喊哥哥,喊老公,喊爸爸,强势地主宰她人际关系里的一切。 他爱极了她喜欢他的模样,爱极了她毫无原则的宠爱。 这是做爱,也是讲和。 到最后,陈酒哭着泄出来,大波的淫水喷涌而出,湿了陈群的毛发,他还嫌不够,把她推倒在床上,在她一声声的哀求里,毫不留情地抓着她的脚腕,大力分开,欣赏淫水四溅的模样。 陈酒哭到快背过气去。 被操哭了。 是女人的艳福。 * 结束的时候是凌晨三点。 陈酒全身瘫软无力,蔫儿在床上动也不动。陈群从地上捡起被子给她盖好,用毛巾替她擦拭干净,洗了个澡再上床,将浑身赤裸的她搂进怀里亲个不停。 “明天别回家了。”他喃喃地说。 陈酒没了力气,眯着眼睛缓缓伸腿,被子下两条腿白嫩细长,上面布满了暧昧的红。 “好的爸爸。”她一本正经。 陈群:“……” 他轻轻揉着陈酒的胸乳,小声问:“弄疼你了?” 陈酒怏怏的,“有点儿。” 陈群认错很快:“我下次轻点。” 她哼唧两声:“最好是。” 他见她这副懒散模样,笑意有些收起,换上认真的表情,问:“你后悔了?” 陈酒一怔。 她转头,瞥见他不安的眼神,一个大男孩儿,表情竟露出这种害怕被抛弃的伤心。 登时就心软了。 陈酒一笑,伸手拉过他的手掌,放到自己的心脏位置,用手指扣着他的指尖,轻声说:“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吗?” “什么?” 陈酒一笑,探身去吻他的眼睫。 “这里有座金屋,藏着我的陈阿娇。” 三十 end 坦白说,这是陈酒第一次看到陈群的睡颜。 他睡着时呼吸很浅,眉头微微蹙着,像是梦里见到了很多不开心的事。 陈酒伸手,抚摸过他的眉头,把那儿的“川”展平。 靠得近了,才发现他的眉间已经有了很深的一道皱纹,纹路和那道川字一模一样。 她觉得心里像流淌过温暖的泉水,忍不住凑过去亲吻他。 这一下就把陈群弄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面前的她,手臂伸过来,紧紧抱她在怀中,用脸颊贴着她的裸露的肩膀,低声说:“你醒了。” 陈酒应一声,揉弄着他的发丝,刚醒的陈群看着格外无辜,也格外好欺负。 她问:“做噩梦了?” 陈群抱紧她,说:“梦到昨晚其实是做梦。” 陈酒亲亲他的眼睑,说:“你现在知道不是了。” 陈群沉默,两条腿也伸过来缠住她,他的体温比她高些,窝在他怀里很舒服。 就在陈酒迷糊着又要睡过去的时候,安静了许久的陈群突然开口:“陈酒,我以后是不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陈酒顿时睁开眼,诧异地转头看着他。 他在她肩头磨蹭,咕哝着:“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陈酒靠着他,低声说:“那得我们慢慢去体验。” 她说的是“我们”。 以后的日子,她会陪着他把该有的生活全都体验过去。 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结婚、生子、白头,然后走向死亡。 这和芸芸众生并没有什么不同的人生,却是他们费尽了力气才求得的,往后的日子,他们还会努力下去,努力活成一个普通人,成为芸芸众生的亿万分之一。 …… 初一这一天,陈群还是回家了。 原因无他,陈旭那家伙极其嚣张得打电话过来,说奶奶必须要他回去,不去的话就直接飞过来逮人。 陈群本不想去,但雪上加霜的是陈汀发现了陈酒夜不归宿的事情——他实在于心不忍,大半夜地驾着车拖家带口从乔禾娘家回来了。 于是一顿鸡飞狗跳之后各回各家。 陈群到家的时候,刚好是晚饭时间。 他一推开门,就看见陈旭翘着二郎腿正在打游戏,大概是刚好输了一局,把怒火都发泄在陈群身上。 “晦气。”他黑着脸骂。 陈群都习惯了,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 陈旭一拳打在棉花上,更不爽,追着骂:“都是你,你个倒霉鬼,怎么你一回来我喝凉水都塞牙缝,大年初一的,我就没赢过我……” 陈群陡然停下。 他原本就站在螺旋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旭,气势比他生生高出一截。 陈旭有些底气不足,这双眼真是够吓人的,但他不认输,挺着腰板回:“看什么看!乡巴佬!” 陈群勾唇,笑意泛起,“电子竞技,菜是原罪。” 陈旭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妈的陈群,你说谁菜呢你?!” 陈群:“你。” “……操。” 陈旭撸起袖子,冲上去就要大干一场。 “够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陈旭顿时蔫儿了,站得笔直,眼睛盯着鞋面,乖得不得了。 陈奶奶被陈母扶着从书房走出来,走到陈旭的面前,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扭头对陈群说:“回来了。” 陈群走下楼梯,“嗯。” “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 “那陪奶奶一起吃点。” 陈群低头说好。 他扶着陈奶奶一起去了餐厅,餐桌上摆着十几道菜,陈奶奶笑道:“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让厨师多做了点。” 陈群无所谓,等成奶奶入座后,他抽了把椅子要坐下,却被陈奶奶制止。 她拍拍身边的空位,说:“坐奶奶身边来。” 陈群走过去,坐下。 陈奶奶:“今年怎么又不打算回家?” 陈群还是那套托辞:“工作室忙,抽不开身。” 奶奶笑着摇摇头,“你啊,就知道骗我这个老人家。” 陈群沉默了会儿,没说话。 陈奶奶:“吃饭吧。” 饭桌上一如既往地沉默,碗筷碰撞的声音都轻之又轻。 陈群低头吃饭,安安静静地宛如空气。 陈奶奶却突然说:“你还记得你杨叔叔吗,他有个女儿,你爸打算让陈旭和你都见见。那女孩儿背景很硬,前阵子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只是带了个孩子,听说是捡来的,小孩脑子不太聪明,像是有点傻……养个孩子倒也没什么,你爸看中的本来就是杨叔叔和老书记而已。” 陈群猛地抬起头,刚想说什么,陈奶奶已经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她悠然道:“我已经替你拒绝了,这种事情让陈旭那败家子去做就好。” 她放下碗,转头望着陈群,轻声道:“陈家什么都给不了你,总不能连自由都不给你。” 陈群愣愣的,欲言又止。 “好了,叫你回来就是和你说这些。”陈奶奶起身,顶灯照着她花白的头发,她挪着步子,在陈群肩上轻轻一拍。 “明年过年,回来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吧。” * 陈家因陈奶奶的关系,过分喜好安静,大约晚上八点左右,连陈旭都乖乖进了房间,不咋咋呼呼胡闹了。 陈群上了二楼,掏出手机,一打开,满满当当的消息,果然是陈酒。 她发来个视频,撤回,又发,再撤回,再发。 最后定格在一段大概一分半钟的视频上。 陈群眼中笑意泛滥,点开了视频。 陈酒坐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抱着一把尤克里里,正在自弹自唱容祖儿的《小小》。 “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 “当初学人说爱念剧本,缺牙的你发音却不准。” …… 最后一句,是她捧着笑脸,对着视频念出来的。 她说:“陈群,我在等那个故事里的人。” “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视频到这儿就结束了。 陈群把视频保存,点开,再看一遍。 抱着尤克里里的女人再次出现在屏幕里,《小小》的节奏缓缓响起。 陈群拿着手机,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们还没逃出黄金街,少女李叶子时常会哼着童谣给他听。 他那时单纯以为她是他的姐姐,崇拜着她,也喜欢着她,问她歌叫什么名字,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但他乐意听她唱那些没有名字的歌谣,也最乐意看她清秀的侧脸。 那时候她总和他说,李叶子和李欢,永远不分开。 那时候他们还是少年,说的话信誓旦旦,好像用力点就真的是永远。 陈群手机又震动了。 他没点开,一个人站在卧室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凭着记忆打开了衣柜,在最底下那层翻找半天才找到想要的东西。 衣服底下压着一幅画,因为时间过去太久,边缘起了毛边,但保存得依然和很完好。 他小心地把画展开,上头的少女面容秀美,站在金色麦浪里,回头向他甜甜地笑。 落款时间是六年前,他刚开始学画画的时候。 这是他记忆里最后的李叶子,也是最初的陈酒。 陈群笑了笑,拿起手机打算拍张照片给陈酒看,打开才想起自己还有信息未读。 他抚摸着素描画上的少女,点了那条语音。 夜风吹起画的一角,女人的声音从手机那段传来—— “陈酒和陈群,永远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