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一段云》 双双燕?01 香雁是季公馆新买来的丫头,看上去至多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身上瘦骨伶仃的一把,站在那里瞪圆了眼睛,不肯多说一句话。 老嬷嬷不由地道:“师爷怎么送个呆子过来啊?” 李师爷赔笑道:“您老人家行行好留下这丫头吧,她家里人都死光了,就剩下她和抽鸦片的兄长,那混小子要把亲妹子卖到堂子里,您说说才满十岁的孩子这不是丧天良么?”又推了那丫头一下道:“快叫人!叫人啊!” 还是不出声,老嬷嬷便道:“别难为这孩子了。只是这么小能干什么事呢?” 李师爷笑道:“小是小了点,但人老实,您随便给她安排事儿,每天给一口饭吃,不饿死她就成。” 老嬷嬷说道:“这话说的,难不成季家还会虐待她?小青把她带下去洗洗,头发也绞短些。” 一个黑里俏的丫头牵起香雁的手,她一步三回头看,仿佛很恐惧似的。 李师爷含笑同她道别:“去呀别害怕,以后在季家手脚要勤快,侬晓得伐?” 出了堂屋,小青瞅着她哀伤的脸,劝慰道:“你被叔伯卖,我还是被亲爹娘卖的呢,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季家不同一般富贵人家,你今后就晓得了。” 香雁自伤心着,抬起手揩了揩眼泪,道:“他又不是我叔伯。” 小青不以为意的耸肩道:“那他与你非亲非故,还费劲把你弄到季家当佣,图什么呀?还是你想被烟鬼卖去做妓女啊?” 香雁听了于是哭的越发厉害,小青低声骂道:“哭哭啼啼的好晦气,仔细让管事听见!不许哭了,你别拖累我受罚!” 她才不管,咧开大嘴哭泣,哭得委委屈屈。 日头太毒,李旦在树荫下歇着仍是出了一身汗,涩得眼睛生痛,睁也睁不开。他看见李师爷独自从那扇朱红大门里走出来,直跳起来喊:“爹!” 李师爷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前方来,道:“又逃学?这书你还要不要读了?赶紧回家!” “雁子还没出来!”他作势要蹦上去打门,被父亲一把抓住了。 李师爷道:“带丫头片子出来干什么?香雁她在家帮你娘干活。” 李旦梗着脖子,拿眼睛死命瞪他:“我一早就知道,你跟我娘合伙要把雁子给卖了!我要救她回家!” 李师爷微窘,叹了一口气反问道:“你救?是打算卖房还是卖地来救?旦哥儿,我劝你清醒些,这游家,咱们从前高攀不起,今后也养不起。” 泪水顺着眼睛缝滚出来,李旦瓮声瓮气地说:“反正,反正你就是不能把雁子卖了!她不是牲口!” 李师爷向儿子衣领背后一插,通通气,以免布衫汗湿了粘在身上,生出一圈痱子:“爹知道你们打小就要好,可是成亲到底是一句戏话,不能真成事。你放心,这城里的夫人少爷会好好待香雁,你若是想她,爹时常带你来见她,好不好?” 李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黑黑胖胖的一张脸全都是鼻涕眼泪。他知道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雁子,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双双燕?02 香雁先是在厨房做小工,因为体格实在太瘦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所以又把她安排到祠堂。 小青告诉她供奉死人的地方没有油水可捞:“厨房里的老妈子就是坏,尽逮着蠢货欺负,你就不晓得说胆子小怕鬼么?” 香雁吸吸溜溜地喝完白粥,抹着嘴道:“小青姐姐,我该上工了。” 小青恨道:“哟,人家说几句好话你就信完了,我说的话你就当作耳旁风!” 香雁连连点头:“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话未说完,便被小青截断:“你知道个屁!整日迷离糊涂的,你就是太好性儿,不欺负你欺负谁?” 香雁一点也没觉得这是欺负,厨房从早到晚都有人串出串进,总不能得个清净。她愿意一个人静悄悄地在坐着,什么也不必做,就只是看看天上漂浮的白云,自己觉得很快乐。 那间房子的屋顶很高敞,奇怪的是外面的阳光总照不进来,因此光线暗昏昏的,唯有神龛前方有几点红黄色的光,寂寂飘着灰白的烟雾。 待久了,香雁不免抬起袖子来擦眼睛,偏生这时候门帘掀起,有两个人走进来了,她随即起身道福,垂着眼皮往墙角躲。 “咦,你哭什么?”其中一人也踱步站到跟前来。 他忽然又弯下腰来,偏着脑袋看她,笑道:“你害怕是不是?小孩子怕鬼很正常,我也怕,我的意思是说我小时候也怕,嗨,这又不是丢脸的事。” 香雁吃了一惊,连忙躲闪少年的目光,嘴里发出很低微的声音:“二少爷,我没哭。” 二少爷名叫季成兆,是个脸蛋十分漂亮的小少年,眼睛里总是含着一点儿笑,气质与大少爷季成甫很不相同。 他伸手撸了撸香雁额前的刘海,哄小孩似的口气,道:“你害怕也可以拒绝嘛。是谁叫你来的?我帮你换个地儿,怎么样?” 季成甫跪在一张蒲垫上,沉心静气地给父母敬香,方才二人一递一声地说话尽数落到耳朵里,这时便淡淡开口道:“成兆,你也十五岁了,总是跟小丫头油腔滑调的像什么样?” “我这不是看这丫头可怜嘛,逗逗她也不妨事。”他走过来跪在旁边,持香拜祭一排排祖宗。 香雁早已蹑手蹑脚地顺着墙角溜了出去,门帘在她背后飞出去老远。 季成甫轻声对弟弟说:“母亲不喜欢看见你这样胡闹,太不成体统。” 一句话杵恼了季成兆,他猛然站起身道:“母亲她本来就最喜欢你!” 季成甫不言语了。 “大哥你倒是说说看,我装正经讨她欢心能有什么用?” 季成兆一生气会露出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许是天生眉眼带笑的缘故。僵了半天,发觉单方面的理架好没意思,他情愿兄弟两人能够大打一架,虽然肯定打不过成年男子,更重要的是传出去给人听见只是图增笑料罢了。 他郁闷地走了,忽瞥见花盆里的白玉兰开得正艳胜,上去一脚踢翻,发出清脆的破裂声。花瓣被踩得稀碎,雪白的鞋底沾上泥土,脏的很触目。 双双燕?03 季公馆来了客人。太太小姐们打牌打到半夜,小青一直在跟前伺候,回房的时候已经两点钟了。她拉开电灯,朝香雁床上看看,果然已经睡着了。 小青将菱粉糕搁在桌上,却见上面摆着白玉兰,便摇醒她,问:“你摘它干嘛?皮痒是不是?” 香雁却应声说:“就来了!就来了!”赶忙拢衣穿鞋。 小青见她睡糊涂了,又喝道:“天还没亮呢!我问你白玉兰是不是你摘的?” 香雁摇着毛毛的脑袋,道:“不是我,下午少爷他们吵架,二少爷一生气就把花盆给踢碎了,我只不过捡了两朵回来。” 小青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量你也不敢扯谎。祠堂外头那些花,夫人说了谁也不许碰,你呀笨手笨脚的可要仔细着点。过来,吃完夜宵再睡,放到早上准要馊。” 香雁哦了一声,捡起一块粉糕慢慢吃着问:“小青姐姐,你吃了吗?” 小青拎起自己的辫梢来卷了两卷,悄悄地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旁人去!两位少爷根本不是一个妈生的,大少爷亲娘早死了,就是供在祠堂里的季吴氏。” 香雁眨巴眼睛,道:“大少爷原来是姨奶奶生的。” 小青笑道:“可不是,瞧不出来吧?吴姨娘最受宠爱,肚子里还怀着长子,但还得说咱们夫人有手段,索性药死了她,亲自养儿子,连老爷也不敢把夫人怎么样!——怎么你冷哪?” 香雁抱着胳膊道:“夫人不是吃斋念佛么?” “换成你,腌臜事儿干多了拜不拜?晚上能睡得安稳么?”小青踢掉拖鞋,爬到床上去,道:“累死我了都。嗳,听尽管听,你可别到处说啊!”她睡下了。 天就快亮了,走廊里有人趿着鞋,步子一踢一踏,也有人蹬蹬跑过,四下人声嗡嗡。 隔壁房的周嫂在骂人:“挨肏的骚蹄子,大清早上扰得人不安宁!” 刚走下台阶的几个丫头,又转过身往回走,砰砰砰拍门:“老娼妇火气这么大,你孙子昨晚肯定没把你日痛快吧!” “肠穿肚烂的婊子!”周嫂尖叫起来,“半路来的野崽也敢骑到你周奶奶头上来!”她岔开两条腿坐在地上哇啦乱骂。 后院渐渐地也嘈杂起来,旁人看不过眼,劝道:“周家嫂子何必跟小辈计较。” 周嫂却骂的愈加起劲,连带着劝和的人一起骂:“呸!下流种子,几时轮到你来嚼蛆!”大家都笑起来。 这边屋里的二人也起身了。小青正对着镜子调水粉,撇嘴道:“疯的厉害。”手上动作没个章法,胡抹一通,她别过脸来问:“我漂不漂亮?” “啊?”香雁没睡好,翻来覆去地听了一晚上蝉鸣。她低声嘟囔着说:“白了点,跟脖子两个颜色。” 小青不过随口一问,压根没想听答案,她有自己的想法,朝镜子里娇滴滴地抛了个媚眼。 忽然听见有人找香雁。 “在左边第二间房,那孩子和小青住一起。” “谁找香雁?”小青走出去问,看见是夫人房里的面孔,她便转身急道:“死丫头,你还学会骗人!” 双双燕?04 香雁被领到厅堂,这才得见季夫人的容貌。 夫人年纪大概在四十岁左右,梳着两把头,身穿雪灰色纱绣荷花纹旗装,瞧着既温婉又矜贵。 可清朝毕竟已经倒台快二十年了,这一身装束实在是不合时宜。尽管她长得十分美丽。 “也许是清朝的格格。”香雁想:“夫人在紫禁城里长大,府中妾室自然斗不过她。” 夫人和大少爷倒是一派母慈子孝的景象,她很是疑惑,他心里难道没有一点恨么? 身旁的老嬷嬷眯着眼睛认出她后,便向夫人道:“格格,这丫头跟李师爷是同乡,名叫香雁。” “哦,怎么安排到祠堂去呢?”夫人款款地点了点下巴:“可怜见儿,留她在我房里做活吧。” 然后继续同季成甫说话:“合唱团要排练到几点钟?你这样顶容易伤嗓子,让厨房炖几盅金桔糖水,送到你学校去。” 季成甫道:“不用了,今天会提早结束,等我晚上回来再喝。”说话的同时,漫不经心地扫了香雁一眼。 她正想得入神,不料对上大少爷的眼睛,冷得一激灵。 夫人房里人手不多,加上一老一小也才四个人。平日非常清闲,她只消给夫人捶捶脚,捏捏肩,做些零碎小事。 香雁照例在院里的石凳上坐着,等候差遣。她觉得夫人身上大概是有毛病,不然怎么老在酸枝贵妃榻上躺着?一睡就是大半天,姿态慵懒得似只猫。 等到太阳西落,依稀听见有谈话声,紧接着房门推开了,一股子刺鼻的涩味泄出来。 香雁在原处没动,鼻孔翕动细细地嗅,疯狂而糜烂的气味,使她想起了哥哥。 贴身伺候的女仆都在屋里,没人叫香雁,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踌躇着,回廊那头钻出个黑影,先是大喝一声:“谁在那儿!” 那架势仿佛抓到穷凶极恶的贼人,香雁臂膀被捏得青痛,怯生生地叫:“我是夫人院里的,不是小偷。” 二少爷看眼前瘦鸡仔确实有点面熟,回忆了一番,笑嘻嘻地道:“哎呀是你啊!祠堂里怕鬼的小孩,是你吧?” 二少爷依然拽着她不松手,香雁绞着两道眉毛,道:“是我,二少爷。” 他松手后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笑道:“对不起,弄疼你了。你叫什么名啊?” 这时天已经黑透了,一主一仆,沿着长廊走。季成兆很健谈,香雁讷讷的不大说话。 季成兆兴兴头头地道:“原来你就是香雁啊,小青的同屋。” 香雁应了一声,他笑道:“小青简直就是个大炮仗,一点就着!前天不过是把她头花抢了,又没说不还她,居然敢捡石头砸我,亏得我身手不凡啊!这小青,不知道脾气怎么坏成这样!哎,她有没有欺负你?” 香雁提高声量以示反抗,道:“小青姐姐才不坏!” 他靠着廊柱停步了,那黑曜的眼珠子在阴影里闪动,轻声道:“……那她怎么就单单对我一个人坏呢?”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香雁哪知道为什么。但瞥见二少爷显出那种惶馁的神色,她便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嗫嚅着开口:“可、可能她就是不喜欢你吧?” 更多连载小说请收藏: 双双燕?05 中秋那天季公馆设宴请客,请最红的名角儿登台唱戏。戏台子搭在花园,火树银花,台下丽裳贵客喧喧笑语。 台上粉霞艳光的伶人咿咿呀呀演唱: …… 马嵬埋玉,珠楼堕粉,玉镜鸾空月影。 莫愁敛恨,枉称南国佳人。 便做医经獭髓,难觅鸾胶,怎济得鄂被炉烟冷。 可怜那章台人去也,一片尘, 铜雀凄凉起暮云,听碧落箫声隐, 色丝谁续恹恹命?花不醉下泉人…… 香雁也来凑热闹,主要是想看一眼名伶白介秋。她本来并不懂戏,此时心里也味出几分辛酸。 季夫人轻摇了摇两下头,带着失落喃喃地道:“运腔转调还没成气候,人倒已经成角儿了,想当年如玥……” “格格。”老嬷嬷让她吃石榴,双手擎着青釉果盘递来,粒粒鲜艳饱满。 “真是好久没听戏了。”季夫人低下头去,细细地吮着石榴,半晌才开口:“成甫他回来没有?”于是打发丫头去寻。 大少爷的房间离得并不远,只需穿过绿草地再走一段游廊。 香雁走到半路上,依稀听见几声啜泣,一声叠过一声,四下张望,发现声音是从黑郁郁的假山后面传来的,还当是哪个女仆躲在里头伤心,谁知那轻飘音调渐渐带上一尾颤音,就有些痛苦的意味了,阴阴的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这让她想起祠堂供奉着的季吴氏,那个被夫人毒死的可怜女人。 愈想愈渗人,香雁额头上冷汗直冒,不敢再待下去,僵着声说:“姨奶奶您可不要把我抓了去啊……”一溜烟向大少爷房间奔去。 跑过头也不知道,绕回来一看窗户漆黑,想必大少爷不在,她背着身子靠在门上吁气,正琢磨着该去哪儿找人时,房门从里面拉开了,她简直是一屁股跌坐在对方脚上。 香雁一手撑在地上,另一手紧紧攥着他的长衫,仰头惊道:“大少爷。” 季成甫挪开腿,眼皮向下望了她一眼,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香雁这下才结结实实的跌在地上,她连忙爬起来,答道:“夫人请大少爷到花园看戏。”说完这话,她大着胆子睃了他好几眼。 大少爷脸庞是偏瘦削那一类,面容苍白,薄薄的嘴唇也没有血色,病态中有时露出疏懒的神气,那样子活脱脱一位顾影自怜的文士。 他向香雁嘱咐一番:“你把房间收拾干净。”便走去花园了。 只有一盏祖母绿台灯在夜里透着黄光。房间里满是缭缭绕绕的浓郁香气,木樨是从半闭的窗口涌进来的,簌簌落在书桌,上面搁着几本外文书和揉成面团似的信纸,其中好几页都写得满满登登,瘦峻的字体正如其人。 香雁也识得字,猜测这一定是大少爷写的肉麻情书,只是不知这纸上写的‘miss汪’和‘妙君好友’是不是同一个人。她将信纸平展开来用书压着,却在书中另有发现。 几张小相片,内中有一张是大少爷和同学的合照,两个人都笑不可仰,其余几张都是某位新式女郎的半身照。 没及细看,外头更加嘈吵起来,夜风送来人声,像是紧贴着窗子说的:“二少爷把小账房给打死了!” 双双燕?06 小账房没有死,将近年关的时候,又重新出现在季公馆。他应该是落下残疾了,走路有些跛,右脚小心翼翼地拖在后面,竭力使自己看上去与正常人并无两样……然而大家都知道这青年算是废了,不免用同情的态度待他,背地里说起来却都是称赞季夫人生就了一副菩萨心肠。 据说那天晚上他们二人是在假山后面互殴,二少爷额头上也缝了三针,哪有奴才打主子的道理,结果夫人非但不追究,还出钱医治小账房,又让他继续在季家当差。不过到底因着什么缘故打架,至今仍是一桩悬案。 季夫人和二少爷之间的母子情分很淡薄,这下便闹得更僵。季成兆也不经常到这边院子里来,旁人若是提起他,夫人脸色立刻沉下来,道:“流里流气,不知随了谁的性子!”语气难得严重,她说话向来和声细语。 除夕的晚上,大家提早吃过团圆饭,就到后院放爆竹。年纪大些的丫头吓唬香雁,作势拿火炮往她身上掼,被她躲闪开了。 “你们真讨厌!” “嗳,不就是一个哑炮,瞧你害怕成那样,至于么?” “香雁,你把它捡起来呀!” “你自己怎么不捡?” “我不是离得远嘛,你捡起来给我嘛。” “我才不要!”她伸脚踢到她们跟前,一扭身,刚巧撞进软绵的怀里。 “小鬼,看着点路。”季成兆捻走她发上的小红纸屑,笑吟吟地道:“你跟我过来。”说完这话,他就大步流星往凉亭走。 香雁赶忙跟上去,问道:“二少爷,您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儿我就不能找你说说话?”季成兆抬眼又是一笑,见她头发盘成两团顶在头上,脸蛋红扑扑的,身穿一件品红棉袄,很喜庆的模样,就是喜庆得过于土气了。 季成兆看了几秒钟,然后说:“小鬼,脸怎么红得猴屁股一样,你是不是偷偷搽胭脂了?”他弯着腰伸手使劲搓了搓,发现手指并没有染上颜色,笑道:“你别跟她有样学样,花里胡哨整得跟妖怪似的,丑死了!” 香雁对于二少爷把自己当孩子的态度有点不高兴,不过他没注意到,将香雁拽到自己身边坐下,问道:“对了,我正找小青呢,怎么没看见人,她不是最爱热闹么?” 香雁老实的摇了头:“不知道。” 季成兆道:“她也没在屋里啊?跑去哪儿了?” 香雁还是摇头:“小青姐姐没在屋里,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隔了一会儿,他低声说:“……是小青她教你这么说的吧?你不要瞒我。”声音添了几分焦躁。 香雁没敢答话,又听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了,你帮我把这东西给她!”说着,便从裤兜里掏出两个小纸包,全塞到她手心里。 香雁不肯收,说:“二少爷,小青姐姐她不会要的!” 季成兆听了这话,嘴唇噙着一点笑意:“还真给她脸了!”便把纸包往地上一掼,赌气马上就走了。 双双燕?07 桌子下方生着一个小火盆,覆着雪白的炭灰,火隐没在其中发出轻微的声响。 “别以为是个女的就愿意攀你们季家高枝!”小青还在骂骂咧咧,结实的胸脯子隔着身上那件杏黄色棉睡袍乱抖,“谁稀罕要你的破烂玩意儿,平日还不够讨人嫌么?” 鼻息间萦绕着一股甜香的热气,香雁走过去蹲在地上,拿着火钳拨火,小声道:“二少爷他也不是这么说的……” 小青板着面孔,讥讽道:“呸,他还好意思说?我几时叫他给我脸了?倒是他死皮白咧的,硬要腆着脸贴上来,我小青从来就没拿正眼瞧过他!”她边骂边抓起纸包,一股脑全给丢到火盆里,水粉胭脂撒在火焰上,跳了一跳,渐渐噬成灰烬。 香雁哎哟一声,说道:“干嘛呀,番薯又没着你又没惹你,都差不多窝熟了,多可惜啊。” “吃个屁吃个屁!”小青背过身去,颤声道:“谁叫你跟他合起伙来欺负我!” 香雁先是愣住了,后探身过来担忧地喊:“嗳,你怎么哭了?小青姐姐……小青姐姐……” 小青歪在床上不作理会,两臂横在脸上呜呜哭起来,咒骂声断断续续的:“……天啊,我真恨不得他立马死了……” 半夜里醒了过来,爆竹声还疏疏落落地响着。香雁睡眼惺忪的翻个身,侧着耳听见那幽咽的声音,自言自语的说:“小青姐姐你不要哭了……不哭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香雁不知道为什么,似极料峭春寒里忽然发芽的一株山樱。她的五官已初具雏形,鹅蛋脸媚眼秀鼻,不过身材依旧很平实直板,瘦怯怯的似孩童一般,衬着白净肌肤,却颇有几分古典美人的味道。 季公馆里帮佣的婆姨常常见到她,模样生的可人,又是跟在季夫人身边伺候的丫头,自然会来打听消息,香雁姑娘有没有许给人家呀?她有没有相好的男子呀? 她每每听到这种闲话,便会臊得满脸通红,细如蚊吟:“胡说什么呢,我还没到年龄,再说我是抱定主意要伺候夫人一辈子,绝不嫁人。” 小青被这番理由逗乐了:“傻丫头,你当自己是猫儿还是狗儿啊,人一辈子好几十年呢,你说得准么?你想伺候夫人,说不定她明天就把你随便配给小厮!” 狭窄的房间像蒸屉,一呼一吸尽是热气,香雁躺在竹席上,汗水从胸口缓慢滑至腋下,她觉得自己是一条脱水的晒腌鱼,难以忍受这种感觉,翻身下床把窗子支起来,房内的闷热散去一半。 小青说:“就快下大雨了吧,不晓得明天的茶会还摆不摆得成,天气又热,搞什么茶会嘛真是……” 香雁问:“要是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呢?要是我根本不想嫁给他呢?” “那就找你喜欢的男人呗,我刚才那是吓唬你的,真是个呆子!”小青又呷呷地笑着道:“嗳唷,香雁姑娘怕不是有心上人了吧?” 思绪越飞越远,她想到了旦哥儿。 双双燕?08 有一天下雨,季家世交之女却来访,香雁将送茶点到客堂里,一踏进门便看见季夫人端坐在老紫檀沙发上,正极力敷衍汪家二小姐。 季夫人眉花眼笑地道:“你这傻孩子,怎么不坐汽车来呢?”说着便牵了她的手,“一点儿也不知道顾惜自己的身子,要是受寒如何是好?”又吩咐厨房赶快送绿茶姜汤来。 汪二小姐吐了吐舌头,笑道:“我嫌车厢里闷得慌嘛,哪知道天气说变就变,也算是我倒霉!”她身上穿的是豆绿色织锦缎旗袍,并不怎么吸水,雨珠便滚落到两条雪白细嫩的胳膊上。 在守旧的公馆里突然出现一位如此娇艳的女子,让人不由地眼前发亮,想多看几眼。于是,香雁悄悄的绕到沙发背后,把一杯金盏香片搁在她身侧的茶几上。她注意到汪二小姐头发上夹着一个蝴蝶发夹,缀满了细小粉钻,闪闪烁烁,当真是像一只振羽的浮蝶儿。 香雁笑道:“汪小姐,您请喝茶。”不过她一直唧唧喳喳地说着话,并没有喝上一口。 汪二小姐轻轻踢踏着高跟鞋,嘟起嘴埋怨道:“这鬼天气真可恶,刚做好的新鞋子,我今天还是头一回穿呢。”季夫人听了便让她去季三小姐房间里换双皮鞋。 汪二小姐笑道:“哦?三妹妹她在家呀?” 季夫人道:“放暑假了,成薇那孩子怎么呆得住,到同学家去了。” 已经快走到三小姐房间了,汪二小姐却将脚步放慢了,侧着脸笑得眉目弯弯:“嗳呀糟糕,我忘记拿皮包了,小丫头麻烦你替我跑一趟路吧,好不好?” 汪二小姐的声音又娇又糯,对小女佣讲话也用一种商量的口吻,香雁不由地心中有些飘飘然,非常大声的回答道:“好!”转头就往回跑。 跑了几步之后,香雁忍不住回了头,正看见汪二小姐在游廊尽头拐了弯,那身影袅袅娜娜,竟让她记起一句诗: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 季夫人和老嬷嬷两个人在堂屋里说话,老嬷嬷把脸凑到夫人耳边,悄声道:“格格,老奴看这汪家二小姐作派太不庄重,跟咱们哥儿实属不相配。” 季夫人放下脸子,厉声道:“嬷嬷,你这是什么话?以后再不许提。我看他们两个孩子挺好,只要咱们哥儿他自己中意,哪轮得到旁人多嘴多舌!”见香雁回来,便叫她把姜汤一并给送去。 香雁端着托盘,脚步走得很快活,不一会儿就到三小姐房门口,见房门半掩,她便直接走了进去,笑道:“汪小姐——” 发现大少爷也在那儿,坐在另一侧沙发,把汪二小姐的双脚搁在他大腿上,来回抚摸着,笑说:“谁告诉你的?胡说,我可不会承认啊。” 汪二小姐笑道:“你要是没做过,人家还敢空口白牙冤枉你么?” 那手顺着小腿肚渐渐地往上摸,“我一直等着你呢。” “嗳有人来了,你还闹?”汪二小姐嗔他一眼,又道:“小丫头谢谢你,来,姐姐请你吃巧克力。”刚从包里拿出来便被抢了,没有要给香雁的意思。 汪二小姐道:“跟孩子抢糖吃算什么本事,快给她。” 季成甫笑道:“谁说我要吃糖?我是要请她帮咱们一个小忙。” 汪二小姐红脸着啐道:“嗳,你这人真讨厌!你要胡闹尽管闹,扯上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