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火热》 第1章 一生就是一窝 这年八月,赵慈失恋了。 午后的烈阳烤得人心焦,他独坐在阳台上吃冰糕,化了的糖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滴滴哒哒的。 摔烂的手机撂在垃圾桶里,挖空的半只西瓜躺在脚边。 赵慈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瞪视前方,觉得刚才好像是瞧见敲锣打鼓的海市蜃楼了。 赵家的三位兄长心系胞弟,他们扶着门框探完病情,决定合伙给赵慈打一剂强心针。 被推举为慰问代表的赵二哥,生有一双薄情阴毒的三白眼。 然而他不似大哥只会过嘴瘾,他若要帮忙,就一定能具体到项目,落实到岗位。 半小时后,他稳稳地端了半只冰西瓜走进来,把勺和瓜都呈到赵慈面前。 “拿走,我不吃。” “矫情。这可是我亲手从大哥嘴里夺下来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慈抓起勺子,一抬臂将它插进了瓜瓤里。 “...... 还难受呢?” “嗯!” “阿慈,这事很好解决,你暂时避一避,明天我亲自登门找阿云谈判。到时候老三也去,看在我俩的面子上,她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这次说什么也没用了。我现在就是后悔,刚才真不该威胁她的。” “别后悔,死马当活马医,试完了你才知道成不成。再说谈一次不行,我们可以每天每夜地堵着...... ” “死缠烂打不会有好下场,这不都是你教我的话?!” “我说的话是圣旨吗?阿慈你也这岁数了,不会独立思考?来,先把瓜吃了,吃完我陪你练拳。” 赵慈脸上挂着两行泪,猛地抬头看二哥。 “明天再谈也太迟了,等会儿练完拳我就去找她。” “找。” “你们谁也不许拦着。” “不拦。” “那你陪我一起去。” 二哥点头。 “记住了阿慈,我就是你的胆。” ▔▔▔▔▔▔▔ 坐言起行的赵氏四兄弟,来自潭城著名的刀客世家。 此族常年盘踞在城东,男丁兴旺,一生就是一窝。 他们和某种大型犬很相似,身材高大威武,文化素养较为低下,道理一般讲不通。 有其父必有其子,四弟固然根不正苗不红,可他骨相皮相生得好,俊得教人过目难忘。 赵慈肤白,眼型锐而扬,一张潇洒英气的瘦脸从十二岁开始就再没长歪过。 众人皆知这男娃不挑食,好养活,哪怕喝凉水都蹭蹭地往上长个子。 赵慈从来不吃钙片,但他发育过剩,除了天生的窄腰长腿之外,还会提笼换步打八极拳。 据说,这种野性耐操的形与神,是得了列祖列宗的组合型真传,一点掺不得假的。 ▔▔▔▔▔▔▔ 想当年,赵慈的太爷爷威风八面,一身反骨且是二刀流,江湖人称豹哥。 赵慈的爷爷先天弱视兼有反社会倾向,他身高一米八五戴个圆框眼镜,进进出出得人唤一声清叔。 斗转星移,转眼间改革的春风吹遍大地,像赵氏这种靠着砍人发迹的世家,亦不得不面临转型的危机。 既然挑断手筋脚筋之类的活儿已不能再随便干,赵慈他爹便一拍脑袋转了行,做起了殡葬服务和精品肉铺的生意。 得了此种家风的庇佑,赵家的儿子一个更比一个猛,堪称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四大天王。 尤其是赵慈,他八字不俗,是鸭群里的天鹅,鸡棚里的仙鹤。 在抓周仪式上,赵慈和前头三个哥哥都不一样。 他大气,视金钱为身外之物,回回都紧抓那本旧版《天龙八部》。即便它被长辈搁在房间的犄角旮旯了,他也要爬过去把它抱在怀里。 他爹感怀不已,只摸着下巴说,这孩子是赵氏的希望之光,将来恐有大出息。 ▔▔▔▔▔▔▔ 希望之光身为老幺,在兄长们的关怀下茁壮成长,从幼稚园开始,武僧便是他的代名词。 他一战成名,二战成神,到了第三战,他就自然而然地收起了保护费。 赵慈的武侠小说没有白抓,他古道热肠且有自己的坚持。 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时,通常不会直接上肘子,而是以理服人,对歹徒实行先文后武。 当然,这样一位不凡的仙人,亮相时也力求尽善尽美了。 他怕冷,因此常在赤裸的夏季嘚瑟,在臃肿的冬季蛰伏。究其根源,赵慈使出来的一招一式,皆以美观耐看为主,杀敌致命为辅。 然而一物降一物,即便是再难搞的小赤佬,也有被妖精下降头的那一天。 人强,强不过命。 赵家的阿慈中了邪,踩了坑。 他竟然恋爱了。 第2章 有我就有叉烧 在赵慈的小世界里,自从七岁那年对邻居尚家的姑娘动凡心之后,他就不是个自由人了。 赵慈觉得脖子上多了副带链儿的项圈,走到哪里都惦记牵着另一头的她。 他日日闹不住,但他每每卧在她脚边就很心安。 赵慈想,它大概就是爱情了。 不怪他想法多,因为世间万物皆有灵,尚家的家徽上就画着三条链子。 这个高门大族历史悠久,祖上专攻降魔镇妖。 他们靠着一张正气凛然的真诚脸,赚得盆满钵满,被客户赞誉为潭城的康斯坦汀。 魔和妖不分东方与西方,只要下凡了,就一律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做生意讲诚信,这群伏魔战士一旦带着管制刀具出征,任谁附了体都可以保证手到病除。 奈何盛极必衰。 在不幸被衙门以封建迷信组织之名取缔后,家主为了继续发扬家风,痛定思痛,只得改换了顶级风水顾问的名头重新上阵。 幸运的是,适逢潭城旧区改造,真真假假的投资一窝蜂地涌进来。东家压桩,西家沉井,潭城日夜尘土飞扬,市面上不仅缺搬砖的,也缺能瞅懂格局和三煞的人才。 尚家可算是赶上了扒分的好时候。 他们带着一众家丁白天黑夜地踩点,琢磨龙脉,短短数年之间,就在潭城的黄金地段置办了新宅。 ▔▔▔▔▔▔▔ 如此,赵尚两家便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密友。 隔壁邻居的小孩赵三哥早熟,崇尚玄学,顶喜欢掐指瞎算。他拜尚老爷为师,总爱拉着四弟一起去尚家贡献零花钱。 上至前生今世,下至彩票选号,他们席地而坐,一只耳朵听师傅絮叨,另一只耳朵听远处时不时飘来的琵琶曲。 这么一来二去的,就把赵慈彻底拐到沟里去了。 单亲爸爸尚老爷精打细算,连大佬的儿子都敢坑,他闺女却是另一个极端。 尚云非但样貌俊俏,更弹得一手好琵琶。小姑娘瓜子脸,留直发,身材瘦高纤弱,心眼不多且极好糊弄。 五年级时,赵慈曾深情地问她将来能不能嫁给他为妻。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退而求其次,问可不可以做他的女朋友。 漂亮的女娃捧着饭盒瞪他,眼神震动,一脸吃到屎的惊愕。 “云云,适可而止。如果你再不答应,以后我就不给你带叉烧了。” “...... ” “叉烧好吃吗?” “好吃。” “有我就有叉烧,你自己选吧。” ▔▔▔▔▔▔▔ 赵慈从少时起和尚云做邻居,做玩伴,也做她身后隐形的披风。 因为他脸长得好,所以这位喜欢跟踪尾随的小孩便不能叫痴汉,而是无证上岗的保镖。 保镖的工作,他从小学开始做,年复一年的也不嫌苦。 赵慈很有韧劲,待到他和尚云转进了同一所高中后,谢天谢地谢人,他和她之间的关系终于发生了实际性的转变。 守得云开见月明,他成功上位了。 赵二哥摇摇头,说这关系有个学名叫倒贴,说他们家的男人不做这种缺德事。 “阿云眼光高着呢,她早晚会看上别人,到时候有你哭的。” “三哥算出来我这辈子只结一次婚,我信他的邪。” “他还算出来咱爸会给我买布加迪呢,阿慈,你不要太天真了。” 赵慈天真,手也是真巧。 他转身就躲在屋里自制了两枚小徽章,他一枚,女朋友一枚。 尚云问赵慈徽章上画的到底是啥,他说是一个是凤爪,另一个是龙爪。 取龙凤呈祥之意。 “看着怪吓人的。” “吓人就对了,光是草稿就打了三小时。” “为什么给我龙爪?” “傻,哪有在戒指里刻自己名的。” 他们互相看看,低头把徽章仔细地别在书包上。 “云云。” “嗯。” “如果你嫌丑,别在里层也行。” “没关系,阿慈,反正书包天天背在后面,我也看不见这个章。” “...... ” ▔▔▔▔▔▔▔ 都说青梅竹马是难解的缘分,可不知为啥,他俩之间好像总差了那么点火候。 她对他好,她也还算温柔。 唯独在和他四目相对时,眼里少了一点点光而已。 赵慈很委屈,因为他既没强扭这颗甜瓜,也不是想吃天鹅肉的蛤蟆。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尚云不能像他那样,在这段关系里爱得死去活来。 现实一点讲,她与他之所以能发生亲密关系,实属近水楼台兼半推半就,算不得一顶一的灵肉交流。 但赵慈不这么想。 那夜拉了灯,他在热汗淋漓的粗喘中,从男孩成功地变成男人。 高潮过后,赵慈思绪起伏,竟悄然生出了某种从一而终的古早思想。 第3章 居然睡完了他就想跑 这间房和这张床,意义重大。 它见证了历史,待到金鸡报晓之后,赵家最后一只雏,也已经不是完璧之身了。 不过赵慈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 他在兴奋之余亦很疑惑,不明白为啥这感觉和二哥教的完全相反。他不丧,他简直想要当场跪倒与尚云拜堂成亲。 卧房里,赵慈那冲动退却的身体和她紧贴在一起,汗津津,湿漉漉的。 他用胸肌挤着她,强行对心上人一诉衷肠。 “疼不疼?” “还好,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那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尚云点头。 “择日不如撞日,这周六我们就把正事办了吧。” “什么正事?” “订婚啊,我对你负责,你也得对我负责。云云,你总是要嫁给...... ” “嘘,你听...... 门外好像有动静。” 赵慈皱一皱眉,伸着脖子努力听。 “没有,我什么也没听到。对了云云,刚才我说...... ” “不着急谈婚事。来,先喝口水,瞧你嗓子都哑了。” “...... ” 别,别慌。 这节骨眼上女孩子总归腼腆,但凡没明着拒绝,就是答应他了。 次日清晨,侍完寝回家的赵慈强忍着胯下的不适,在笔记簿上挥毫了几百字的失贞感想。 那份真情跃然纸上,他捂住心口对文学之神坦言,这辈子就只想和琵琶精云云拴在一起。 然而人生是如此残酷。 赵慈霸着一亩三分地苦苦耕耘,却在七个月后的今日,收到了尚云发来的最终通牒。 ▔▔▔▔▔▔▔ 他挥汗如雨在前线英勇奋进,她扑棱着蒲扇在后院给他煽风点火。 一五一十专心数保护费的赵慈恨得咬牙切齿。 她铁石心肠,她是狠人,居然睡完了他就想跑。 当然了,这个指控是极其不实的。 看似拔腿无情的尚云还算仗义,曾好心给过他两回软着陆的机会。 当初她第一次提分手,赵慈压根就没信。 他叫她闭上嘴少哔哔,傍晚照样在校门口等她回家。 到了第二次提分手,赵慈死猪不怕开水烫,只干脆地送了她四个字,白日做梦。 这次尚云终于学聪明了。 她借着暑假在老宅消夏的便利,直接拨了一通电话过来通知他。 真别怪赵慈气得挠墙。 就她这轻描淡写的态度,也太他妈欺负老实人了。 ▔▔▔▔▔▔▔ 傍晚,和二哥练完拳的赵慈洗了个冷水澡,换过一身齐整的行头,终于决定主动出击去。 没承想,赵慈雄赳赳气昂昂的,那放话说要陪着一起迎战的二哥却失约了。 热风习习,赵二哥一头汗地坐在花园里,他弓着背,正对听筒另一头的姑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赵慈听得几句,意识到这人又被捉奸了。 二哥面相毒,脾气也不大好,恋爱倒是永远也谈不完。他四脚着地,一口气能踩四条船,平时最爱干的事就是搞别人家老婆。 赵慈唯恐这电话一时半会儿打不完,只能咬咬牙,开始蹲在兄长面前打手语。 他不怕披荆斩棘,不怕斗恶龙,他很怕孤孤单单去她家送死。 赵慈表情刚毅,对着二哥上下左右挥胳膊。 “你就是我的胆!这不你说的吗?” “...... ” 在激烈地打满五个回合后,赵慈总算听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人心叵测。 信啥,也别信二哥这张嘴。 第4章 今天就是五盒也不顶用了 虽然没人壮胆,赵慈仍是一咬牙一跺脚,硬着头皮去了。 鉴于尚家的老宅建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便用五百块大洋召唤出了自家的扫地僧,桐叔。 对方转了转刺有纹身的长颈,叼着烟看他。 “晚上开山路不安全,你爸要是知道了...... ” 不废话,赵慈再拍五百。 “你会在那里过夜吗?” “我倒是想,但是她肯定不让。” “那行吧。看在你诚心诚意的份上,跑一次一千五,一分不能少。” “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个数。” “我什么都知道,走不走?” “走!” ▔▔▔▔▔▔▔ 月黑风高,专车司机桐叔一脚油门踩到底,甩着尾直奔目的地而去。 这段路确实不好开,赵慈的心啊肝的自然也不好受。幸而桐叔艺高人胆大,紧赶慢赶,一个半小时后就把车停妥了。 赵慈直起腰来,假模假样地开始理袖子,理完左边,理右边。桐叔一根手指不断敲着方向盘,和他一前一后地坐在车里对峙。 “阿慈,你打算坐到什么时候,我屁股都麻了。” “再等五分钟。” “我丑话说在前头,再等下去,一千五就不够使了。” “...... ” 赵慈赶紧掏出手机给尚云拨了过去。 明人不说暗话,他压着声音告诉她目前有两个选择,一是她火速下楼来见他,二是他翻墙爬楼去找她。 “别爬。我爸新装了防盗系统,带倒刺的,你上墙不安全。” “...... ” 赵慈听了很感动。 姑娘终究心软,是自己人,没白疼。 大约七八分钟后,尚云就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跑出来了,她对蹲在墙角的他招招手,呼哧呼哧地喘。 尚云穿一件很薄的白衬衫,长发束在脑后,落下几缕丝蜷在衣领里。 赵慈出门前才吃过姜汁撞奶,他盯着她的锁骨看,很快就看出了甜蜜的生理反应。 他想起她布满汗水的脖子,想起她的体温和香味,他被热风一吹,一下子想起了埋藏在暗处的艳事来。 赵慈自惭形秽。 她担心他被倒刺戳了腿,他个贱人却只想撑着门板用后入式干她。 ▔▔▔▔▔▔▔ 既要打开天窗说亮话,赵慈便领着姑娘去了宅子旁边的小树林。 在大门口谈这种事,他觉得不够慎重。 万一自己膝盖一软的场景被她爹瞧见,他就不能继续苟活了。 夏夜的树丛里响着虫鸣,尚云跟在赵慈屁股后头走啊走,绕啊绕,最终拐到了安宁的小河滩。 她四处看了看,发现这回是彻底孤立无援了。 不过没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尚云把布袋子打开,从里面掏出两盒冬蓉老婆饼来。 那精装的礼盒在月色下闪烁冷光,自带杀气。 它可不是普通货色,而是尚老爷的爱物。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为了应付不知啥时就会降临的取缔与灾祸,他们家里常年囤吃囤喝,也囤这玩意。 对尚云来说,世上本无难事,一盒老婆饼不能解决的困局,两盒或能破解。 赵慈和她渊源深厚,他曾收过许多盒,当然知道它的意义。 “云云,老实告诉你,今天就是五盒也不顶用了。” 大危机。 尚云没吱声,向后退了半步。 这个见外的举动让赵慈心疼地死去活来,他看着她戒备却不失凛然的表情,隔了几秒,只能上前将礼盒抢过来。 “云云,我真不是来找事的。大晚上特地叫你出来,就是为了把问题妥善解决了。” “...... 我知道。” “总之待会儿我问什么,你都一定要跟我说实话。开诚布公,明白吗?” “明白。” 行了。 要的就是这两个字。 赵慈和她在河畔找了块大石头坐下,肩蹭着肩,膝碰膝,两人都对着面前的水流发呆。 他们是很有默契的。 为了把谈判顺利地进行下去,他低头拆了老婆饼,她则从袋子里取出了橙汁。 彼此左手换过右手,他们啃着饼,拉开了这场夜谈会的帷幕。 第5章 其实我的婚姻大事也由你做主 赵慈是有备而来的。 在出发之前,他为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仔细翻阅了风靡潭城的问答网站,期待偶遇一位免费指点迷津的好心人。 赵慈是个瓷实孩子,他把那些点赞超过千数的答案翻来覆去地读,沙里淘金,居然也给他看出了门道。 他们说,自古男女身心有别,且这份鸡同鸭讲的隔阂,比地球和冥王星之间的距离更遥远,更教人捉摸不透。 他们说女人想法多,隔三差五地提分手,根本就和晨勃一样正常。 他们还说,虽然现在崇尚自由恋爱了,但也免不了家长从中作梗。有时候对方口是心非,痛下杀手,其实和原生家庭脱不了干系。 赵慈认为此言不虚。 他看看手里的饼,想起了满嘴跑火车的尚老爷。 他觉得尚云之所以挥泪斩情丝,一定有难言的苦衷。赵慈光是闭上眼睛,都能看到她抱着那枚龙爪徽章痛哭流涕的模样了。 于是他定了心,柔肠百转地扭头看她。 “云云。” “嗳。” “...... 你这么坚决,是不是因为你爸以命相搏,死活不同意我俩订婚?” ▔▔▔▔▔▔▔ 林子里突然起风了。 当然,这应该不是杀气。 尚云放下老婆饼,非常真诚地与赵慈对视。 “阿慈,婚姻大事我自己做主,我爸说过的,他不掺和这事。” “真心话?” “嗯。” 赵慈眼睫缓缓一扑。 “云云,那今天我就交个底。生杀大权在你手里,其实我的婚姻大事也由你做主。假如你有顾虑,觉得我们家的生意不吉利...... ” “阿慈,你听我解释。” “...... ” 完球了。 解释就是婉拒,婉拒就是末日。 脑袋冒青烟的赵慈当即对她竖起一只手,他是习武之人,内力深厚,那一巴掌倏地停在她眼前还卷起了风声。 “...... 阿慈。” “别说话,你先让我缓缓。” 尚云哦了一声,又开始盯着脚下的石滩子发愣。 赵慈仰起头看天,眼角有泪的他看到夜星,也看到了悲惨的亲命。 可是他真不想跟她分手。 下辈子也不想。 ▔▔▔▔▔▔▔ 半盏茶的功夫后,赵慈好容易稳定了情绪,他一把拽起她的手合到自己掌心间,摩挲来去。 尚云没挣扎,她只是很小心地蜷起了手指。 赵慈的体温很热。 而她知道,他一直都这么热。 夜幕下,赵慈用那副好听的男中音告诉她,只要不分手,那么除了肉体不能重铸之外,他豁出一张脸皮去,什么都可以为了她改。 赵慈和颜悦色,完全不见先前电话里的低气压。 他原以为这么说就会有效果。 但尚云只是把另一只手盖在他手背上,用更轻的声音劝他。这姑娘一张口就是扯淡,还是他最不爱听的那种。 她让他啥也别改,这样就挺好的。 “哦。我哪里好了?你倒是说几条出来品品。” “...... 你长得好看,身体健康,还会打拳。” “还有呢?” “我想想。” 尚云翻着眼看天,赵慈也妇唱夫随。 然而他细细数了五秒,发现她那里依然没动静。 “...... 那我问你点儿别的。” “也行。” “这些年来,我让你受过委屈吗?” “没有。” “对你好不好?” “好。” 赵慈身子一抖。 “云云,你现在真也没从前老实了。既然哪里都好,你为什么不要我?!” 第6章 阿慈你技术挺高级的 林子里,又起风了。 如今喂完了饼,喝完了橙汁,她的布袋子里是再也变不出降魔宝物来了。 尚云试图把手抽回去,赵慈憋着一口气,死也不撒手。 “云云,我来给你拓展一下思路。” “...... ” “暑假前,你们社团办演奏会,我见你总和老梁挨在一起练二重奏,是不是在那段时间里练出感情来了呢?” “梁社长眼里只有二胡和钱。” “正面回答!” “我不喜欢他。” 赵慈的屁股往她身边挪了半寸。 “是不是因为我不会拉琴,你觉得没有共同语言?” “我堂哥会拉琴,我和他就没话说。” “行,摸着良心讲,你难道不嫌我笨吗?” “你不笨。那时候我爸非说你前世是红孩儿,你不也没信。” 被现实打成筛子的赵慈不依不饶,他一遍又一遍拉着尚云剖析来去,最终得到了真正的答案。 五个大字,他俩不合适。 “具体点,到底是哪部分不合适?我一直觉得我们俩非常和谐!” ▔▔▔▔▔▔▔ 姑娘突如其来的沉默,让赵慈的自尊瞬间崩塌了。 她不是个随便沉默的人,她一般有问必答。 赵慈脸红脖子粗,攥紧她的腕子疯狂摇摆,问是不是因为他的技术不够高级,总爱用同一种体位和力度操,所以她觉得腻味了? “阿慈你技术挺高级的,一点也不腻味。” “...... ” 这风是真妖,拍得树叶子和他的前列腺哗啦啦地颤。 赵慈呼吸一滞。 “我的意思是,分手和床没关系。” “我懂。” 他艰难地把二郎腿翘起来。 “...... 云云,你要是真看上老梁以外的人,完全没必要藏着掖着。我是讲道理的人,绝对不会对他实施打击报复。” “我没看上别人。” “所以你就是单纯地对我没感觉了?!” 尚云看着他,缓缓点了个头。 这微幅的一低一抬,几乎把赵慈的眼泪给点了下来。 他心如刀割,感觉是什么,能当饭吃能换钱吗? “你,你平时...... 感觉那么多,万一过几天又回来了怎么办。云云你要冷静,我们先互相反省一下,把这个难关熬过去再说。” “我很冷静,我也不想吊着你,阿...... ” 赵慈一听,急了。 “什么话?!你就吊着我,我自愿的。至于你想要用什么法子吊,准备吊到什么时候,我都没意见。” ▔▔▔▔▔▔▔ 赵慈指着天发誓,自己不会有意见。 他开出来的优惠条件,咸甜苦辣样样都有,他本领高强,在威逼利诱之际又让人难以抗拒。 但熟知对方的尚云思虑再三,并没有吊着他的打算。 不多时,她爹就嗅出了大难临头的糊味。 老头子爱女心切,只旁敲侧击地劝说,赵慈并非善茬,万一恼羞成怒跑来尚家找事,她这辈子就再也弹不出调子来了。 “阿慈不是那种人。” “他现在肯定不是,以后可保不齐。你看看他家里的男人,那身板那气质,每一个都是精钢打的。” “...... ” “听爸爸的,你不要道德感这么强,总想着跟他一刀两断。那些劝你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刀又没架在他们脖子上。” 尚云听完,只当她爹是杞人忧天。 她心意已定,所以赵家的三位哥轮番上阵求和时,她也不为所动。 他们带着厚礼和重兵前来,恳请她万万手下留情,给彼此都留条活路。老四瞧着矫健,实则脑筋很死。 他认准的东西,哪怕是躲到天涯海角都能给揪住了。 “你想被他揪住吗?” “...... 让我再好好跟他谈一谈。” “阿云,谈话都是假把式,你要务实。假如你对老四暂时提不起兴趣,把他当做备胎也行,你俩年纪还小,慢慢熬不着急。” 第7章 身披金甲,脚踩彤云的空降兵 尚云摇头,她不能让他当备胎。 此类损人不利己的头衔隐患无穷,她很怕将来东窗事发,这位超级备胎会揭竿而起,把她和情郎齐齐剁成残疾。 可是尚云完全低估了赵慈的执着。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转眼又近开学季。据说已经分手的他们藕断丝连,在精疲力竭的沟通里你追我跑,搞到最后,她夜夜做梦都能幻听到阿慈的男中音。 “云云!躲什么呢,你赶紧走出来。我站在这儿都能看到你的书包了啊,右排第二棵树!” “...... ” 在赵慈失恋的那些个日夜里,他每天都往尚家的邮箱塞信,他一笔一划地以看图猜话形式,阐述了自己为什么不能没有她。 赵慈的字写得方又正,画起图来更有神笔马良的风范。 那一纸的赤橙黄绿,远看时很像国际刑警组织下发的通缉令。 赵慈说,如果未来都不能摸她,他就要去死。 ▔▔▔▔▔▔▔ 他当然没有去死。 在以死相逼失败后,赵慈转换策略,改在夜半翻到她家的院子里静坐示威。 他啥也不说,就坐在那儿捧着平板电脑看《JoJo的奇妙冒险》。 三更天,荧光照着一张惨白脸,尚老爷每回打着哈欠起夜,都能看到院內盈盈发亮的鬼火。 “...... 天哪阿慈,是你吗?!” “爸!是我。” “...... ” 这个抗议活动的效果还不错,才坐了一个星期,赵慈和尚云就顺利达成了停火协议。 根据甲方拍板的第二百五十一套方案,他俩分心分身不分家,尚云从内定的四少奶奶直线降级,成为了他所谓的终身挚友。 悲痛的赵慈两根手指哒哒地敲着桌子,表情十分严肃。 “终身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你能体会吧。” “能。” 她竟能体会。 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不可以再奢求更多。 ▔▔▔▔▔▔▔ 然而谁也没想到,赵慈的命数竟会如此多舛。 安稳的好日子才没过几天,只闻平地一声惊雷,半道上竟杀出来了一位妖人。 这位身披金甲,脚踩彤云的空降兵姓程,单名一个策字,号称是程氏建设集中火力培养的独生子。 同为转学生,程策并没有重读一年。 他本事大,主张什么年纪读什么书。 当天作自我介绍时,程策身正背直,看起来严肃又正派,比一旁的班主任更显威严。 坐在最后排的赵慈双手抱胸,嘴角歪歪地斜着。 他有经验,知道模样再正派也没用。他们班是闻名遐迩的重点模范班,各路牛鬼蛇神横行,真吃素的一般没机会分到此地来。 赵慈的确没看走眼。 高贵的程少爷严重偏科,且不知悔改,刚来一月有余,就和国文老师斗得水火不容。 两人在走廊里见了面,会主动别开锐利的目光,然后在擦肩而过之际,同时回身瞅对方一眼以示震慑。 程策脾气铿锵,更患有一定程度的心理洁癖,他裤兜里成日里揣着两条手帕。 上午一条,下午一条。 擦桌,擦手,偶尔也弯腰擦擦鞋。 ▔▔▔▔▔▔▔ 可能是相由心生之故,此君的面相亦十分清秀寡淡,并不是那种惹人注目的类型。 程策留侧分头,眉心有明显的两条竖纹,高瘦的他穿学园制服时,很像一位下乡视察的年轻干部。 传闻程策的二舅曾是城郊地下摇滚的中坚力量,大家翘首期盼,都很期待他也能拨拉两下贝斯。 可他特别谦虚,表示自己才疏学浅,不曾学过西洋乐器。 “真不会?” “嗯,不会。” 程策的性格古怪,话从来也不肯说全了。他这样神神叨叨,越发挠得女学生们心里七上八下。 教室的小板凳还没坐热,他已经收到十来封桃色的情信。 她们非常含蓄,只在信里说是互相了解一下,绝对没有旁的意思。 程策讲究礼尚往来,他仔细阅读完,一一谢过,然后再小心地将它们打包送进了可燃垃圾箱。 通常来说,能空降到这所私校里的人,背后都有着不可告人的黑暗势力。 但程策并不和那群臭小子同流合污。 他初来乍到,也不怕落单,在午休时常常一个人塞着耳机,听盛小云和高博文的《长生殿-絮阁争宠》。 教学楼空旷的天台上,这位欣赏评弹的少年双手抄兜,迎风远眺。 把躲在角落苟且的两个学生吓得瑟瑟发抖。 第8章 我要求发展下线 程策脱离群众,搞特殊化,那麻烦自然也找上门来了。 赵慈最见不得这种假装高深莫测的孙子,他手痒,渐渐生出了给人搞搞路子的心思。 虽说现在太平盛世,也不时兴在校内拉帮结派了,但如有需要,大家仍可以在体育器材室对上暗号。 赵慈先找了五班的冬子,对方面露难色,表示自己要潜心学习,家父的经济管制至今未解,他现在每天吃的拉条子只能浇鸡蛋西红柿,肉燥都没有了。 于是赵慈又找了本班的吊车尾小屠,对方听到程策的名字,抿着嘴,用手轻轻地向后耙了一下头发。 那假惺惺的腔调,和坐镇办公室盖章的老屠如出一辙。 “这事不好办?” “嗯。” “程策到底什么背景。他爸要是真有本事,还能把他塞到我们学校来?” “赵哥,你想拿文凭吗?” “...... 想?” “那今天放了课,你跟我走。” ▔▔▔▔▔▔▔ 出乎赵慈的意料,程策貌似孤僻,心肠竟比他更热。 偏科的转学生脑子极其好使,不愿在八股文上下苦工,只愿钻研自己热爱的科目。 因此,程策利用课余时间,创办了一个完全介绍制的补习班。 班里傻子多,他看到了机遇和挑战,决定在致力课业的同时,唰唰割一波韭菜。 程氏小灶只有理科,走精品路线,它的质量极为扎实,很快就收获了一批忠实信众。 赵慈在上线小屠的引荐下,抱着小本本坐进去免费观览了一回。 教室里,程策穿着衬衫和黑色羊毛背心,袖管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精实的小臂来。 程老师的身形不十分雄武壮实,胜在神髓与众不同。他单打独斗,面对一众假装听懂了的大个子时,他在气势上东风压倒西风,丝毫不见怯意。 无论程策说啥,他们都点头如捣蒜。 赵慈偷偷琢磨了一下,认为此君的身材比想象中好很多,或许没有那么容易被蒙面暴徒摁倒。 赵慈一握拳,当即决定放弃偷袭行动,把怀里揣着的虾兵蟹将都遣散了。 ▔▔▔▔▔▔▔ 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程策不仅会教,耐心还特别好。哪怕救治对象的水平烂到了芯子里,他仍能不厌其烦地教导。 整堂课里,赵慈双目圆睁,被程策唬得云山雾罩,他在弹性碰撞和非弹性碰撞里来回激荡,最终获得了大和谐。 “...... 小屠,这人可真能扯啊!” “声音还特别好听。” “是。” “赵哥,你想进来补课吗?” “想。就是怕他不肯收我。” “程哥心善,按时把钱缴足了,啥都收。” “实在。如今这样的好人真是不多了。” 一周后,赵慈喜提一枚珍贵的学员证。 他的钱没白交,那是个挺括的塑胶片,有挂绳,比银行卡厚,非常上档次。它的正面贴着大头照和姓名,反面印有程氏建设的徽标。 赵慈十分满意,特意邀请程策一同吃个便饭聊表谢意。 程少爷原本是要拒绝的。 但他才刚张了嘴,就听到赵慈说尚云也会来。 他立刻把嘴闭严实了。 “大程,我要求发展下线。你能不能好事办到底,把她也一起收编了?” 第9章 这姑娘的脸越看越上头 这日正午,下线兼终身挚友的尚云一路小跑赶到了餐厅。 她先前被物理老师叫去办公室谈话,一顿数落后,她是委屈又羞耻,面子上看着有点窘。 “对不起,我迟到了。” “没事,我们也没等多久。” 赵慈守着一桌菜,笑眯眯地看她。 程策没吭声,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打量尚云。 他平时没什么机会和她近距离接触,不想现在面对面的,竟发现这姑娘的脸越看越上头。 程策态度严肃,几乎要把她瞧出两个洞来。尚云的心扑通扑通猛跳,觉得他应该是在责备自己不守时。 于是她挺过意不去地对他微笑示好。 这一笑不要紧,程策清冷的白脸反而更白了。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地愣了一会儿,同步拾起手边的筷子开始埋头吃饭。 赵慈照例把大份的黄焖鸡推到尚云面前,叫她慢慢吃。 他的姑娘爱吃鸡,但今天她非常秀气,并没有显出特别欢天喜地的劲头来。 主要原因是,程策正端坐在对面瞪着她进食,尚云不太好意思按照以往的幅度扒饭。 外头谣言漫天飞,都说程同学是个朝南坐的,脾气邪得很。她想尽快搭上共同进步的顺风车,期待能给他留个好印象。 尚云的额角突突地冒汗,吃个便饭也穷讲究,她一派小家碧玉,半只巴掌大的鸡胸要分成三口咬。 而程策亦同样思绪万千。 少爷想象力丰富,奔驰呼啸犹如脱缰的野驴。他一旦意识到这位貌美的女学生即将归入麾下,被他日夜鞭挞,胸中不知怎的就燃起了一把火。 熊熊的。 烧得他心发慌。 ▔▔▔▔▔▔▔ 三天后,尚云顺利收到了自己的学员证。 她成绩烂,待遇却和那些一米八几的男渣子都不一样。她的证,是由程策加急制作并亲自送到手里的。 当时尚云刚测完长跑,腿抖手抖,虚弱地按着肚子独自在操场上梦游。眼瞅着她步子越拖越重,就在即将原地卧倒之际,突然被某人拉住了胳膊。 “小心。” 好心人看着瘦,力气倒挺大,光是那一下子就把她稳住了。 尚云晕乎乎地抬头,眯着眼唤了一声程策。 她脑子里嗡嗡的,他脑子里也嗡嗡的,程策本想专门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他被她一唤,那些提前准备好的破词就全漏完了。 程策拉着尚云,表示时间还有盈余,他可以陪她走一走,刚跑完先别急着坐。 他的低音飘过来,好像离她很近。 但他非常规矩,并未和她有更多的肢体接触。 顶着大太阳,程策像押解犯人似的带着尚云慢慢朝前走,一直挪到另一头的树荫底下,他才请她坐好了。 理论上,程策是碰巧路过跑道,顺手救了美。 但他未雨绸缪,出去遛弯也全副武装,兜里居然要啥有啥。 程姓小叮当解开手里攥着的塑料袋,取出矿泉水和柠檬糖递给尚云。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她闻到了一股相当提神的味道。 正在喝水的尚云看到他平伸出两只手来,左边是叠成四方的帕子,右边是学员证和虎标万金油。 那都是顶实用的好东西,一点也不花里胡哨。 她的救星一脸平淡,表情肃杀好似秋风扫落叶,再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话语。 她坐着,他站着。 然后,一袭微凉带甜的风,就那么浅浅地拂了过来。 第10章 在馕包肉和拉条子里沉浮 尚云正式加盟后,也没过多久,程氏补习班就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新改革。 为激发渣子们的学习主动性,程策破格提拔,先让赵慈出任纪律管理小组长,然后又给尚云按上了宣传组干事的头衔。 赵慈十分激动,在就任仪式上结结巴巴的。 “大程,我何德何能...... ” “我说你能,你就能。” 实在人。 没啥说的。 赵慈一高兴,回家连夜咚咚咚地造了两枚大号的徽章。 清晨,邻居尚云一推开阳台的落地窗,就看到栏杆上吊着一只超市塑胶袋。 里头有章,还有一团纸。 上书“纪律管理小组长亲赠”九个大字。 根据赵慈的说法,图样是优雅的白天鹅,龙凤胎,巴伐利亚血统,戴着金王冠。 尚云对此有不同意见,但她没费事沟通,而是干脆地把它别到书包上了。 “云云,是不是很气派?” “气派。” ▔▔▔▔▔▔▔ 可想而知,戴着冠和章的尚云此生头一回当大官,自然决心做出一番事业来。 她本着吃水不忘挖井人的理念,火速收割了四棵美艳绝伦的韭菜。 这些姑娘来自民乐社团的姐妹单位,舞蹈社团。 她们的腰一个比一个细,无疑给这只黑咕隆咚的大肌班带来了新色。 每逢开课前,程策夹着册子走在前面,后面呼啦啦跟着一群脑子有坑的潘安和西施,颇有三楼楼长携眷查房的气势。 他面上增光,底下的人也悄悄动起了脑子。 学员冬子曾明里暗里批评程策乱涨价,呼吁群众一起搞抵制。然而他在振臂疾呼罢课之余,居然一节课都没舍得落下。 深陷经济管制的冬子手头紧,每日的午晚饭仍在馕包肉和拉条子里沉浮,可是生活再难,他也要谈恋爱。 所谓人穷志不短,就是这个道理。 冬子很快和一个女下线发展出了友谊,他自尊强烈,自己没钱开房,也不许姑娘买单。 “真的,前后五分钟的事,没必要花那钱。” “...... ” 两人一拍即合,手牵手,头抵头,时常躲在僻静的花房你侬我侬。 他们在爱里徜徉,两耳不闻窗外事。 直到那一个暴雨天,被植物保护社团的林社长举着铁锹双双活捉了。 ▔▔▔▔▔▔▔ 这事最终闹到程策这里。 他考虑到冬子瞎胡搞的对象并不是尚云,便大发慈悲,自掏腰包解决了花和盆的赔偿问题。 此番壮举赢得了少数派的信任票。 他们说,以后他指着南,大家明知有药也坚决不向北。 程策则坦言这都是自己应该做的,冬子经济状况堪忧,身为同窗,岂能白白看着他在油里煎火里烤。 而林社长那边收完了巨款,推推眼镜,厉声要求程策把手下的垃圾管一管。 他当即表示OK,用力捏着冬子的脖子往下摁。 “道歉。” “我错了,下次保证不在花房搞!” “...... ” 经此一事,程策认为是命运给他敲响了警钟。 队伍日渐壮大,人杂,确实不好管。 于是程策一拍脑袋,暗箱操作强行分出了高级班和中级班,周四周五分开补课。 大家拍手称赞,因为这立意一下子就拔高了。 谁也不低级。 该举措获得了赵慈的强烈支持,当时他是拍手拍得最给劲的一个。 “大程,高级班就放在周五吧,这样下了课我们三个正好去吃香酥鸡。” “你在中级班。” “凭什么?!” 赵慈瞪着眼等来等去,见程策压根没有解释的意图,他立刻一个箭步跨上去拦住了人家。 “...... 痛快点,我加钱升级。” “揠苗助长对你没好处,现在成绩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了,慢慢来。” “我自己长,直了还是歪了都不怪你,赶紧开个价!” 也成。 程策遂伸出左手,五指俱张呼在他面前。赵慈咬咬牙,黑着脸转账完事。 他要面子,并未当场发作。 但赵慈越想越气,放课后他躲在角落里摁计算器,终于把程策令人咋舌的周薪给算了出来。 ▔▔▔▔▔▔▔ 那些零齐齐整整的,震得他眼睛疼。 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想体面地和她多待一会儿,都要花这老鼻子钱了。 赵慈铁青着脸,一回了家,就撸起袖子对着花园里的苹果树猛开老拳。 很不凑巧,那时恰逢树主赵三哥凭栏眺望,他正捧着热茶赏果,瞧见了此情此景不禁大惊失色,指着赵慈的方向叫对方站稳了不要跑。 护苗心切的三哥扣好睡衣睡裤,光脚飞奔下楼,一个助跑就斜着踹上去和四弟干了起来。 “...... 现在的年轻人,一点小事不顺心就要打,太伤和气。” “对。” “阿大,这回真得好好管一管。” “没事,他俩打着玩的,死不了人。” “怎么不会死?你想想,等将来阿慈接管了肉铺,万一因为缺斤少两和顾客打起来,他手里可是握着家伙的。” “...... 有道理,吃完就管。” 赵大哥和扫地僧桐叔并排站在落地窗前,以光速咔咔吃完手里的瓜后,一人抄起一柄六合花枪加入了战斗。 第11章 一人单挑七个大汉 姜到底是老的辣。 赵慈双拳难敌六手,不懂为什么那两位新来的爷只围着他一人打。 好在他年轻,身手矫健,抹着汗蹲在树上一直熬到炊烟袅袅升起,总算把劫难给渡过去了。 这次交锋赵慈毫发未伤。 但他灵光乍现,想到一个舍生取义的绝好点子。 为了在尚大小姐面前装一回可怜,赵慈腆着脸,特地恳求二哥赏自己一拳。 “阿慈,你什么时候能长点志气。别怪我毒,哪怕你今天挂在墙上了,阿云也不会哭。” “…… 我挨揍又不是为了看她哭!” 二哥摇头。 摇来摇去,没完没了的。 “哥!” “嗯。” “别光摇头,还打不打了?” “那究竟该打到什么程度才好呢,阿慈。” “我见犹怜那种程度就行。” “万一没收住...... ” “你弄不死我,尽管放马过来。” “好。” 两人面对面研究了半天角度和力度,虚虚实实的手刀劈来劈去,眼看就要成事了。 可惜赵慈非常疙瘩,嫌这样不美,那样也不够俏。 于是,不耐烦的赵二哥就地运气,最终以一套改良版的真·升龙拳解决了难题。 ▔▔▔▔▔▔▔ 不得不说,实物的完成度是很高的。 因为那张脸实在太可怜,赵慈一人单挑七个大汉的谣言不胫而走。 区区几日的功夫,他出手搭救的姑娘,也渐渐从制服少女,演变成了美艳的丧偶少妇。 冬子和小屠在体育器材室对赵慈表完忠心,恳求他改日出去巡街可别忘了兄弟们。 “赵哥,万一下回遇上更好看的呢?人多力量大,你说对不对。” “...... ” 赵慈一时风光无两,成了最神秘的无名英雄。 既是英雄,那待遇也肯定不同了。 周五下午的高级班放课后,程策第一次主动掏钱请他吃了回香酥鸡,赵慈捧着鸡,暂且把这份热乎乎的怜悯理解为惺惺相惜。 而比起铁公鸡程策的小恩小惠,尚云给的东西就很实在了。 ▔▔▔▔▔▔▔ 华灯初上,三人并排坐在街心公园的长凳上消食,她突然从书包里取出一枚小锦袋来,侧过身和赵慈眼对着眼。 这个动作幅度不大,但落在程策眼里堪比宇宙爆炸。 他好容易消化完了,酝酿了满满一肚子话要跟尚云说,哪能料到她无情地把背影留给他。 “...... 出啥事了,你这样看着我。” “阿慈,以后可不能再强出头了。七个人!你怎么打得过呢?” 赵慈吸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 “如果情势不妙,你一定先报警,别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等着被人砍。” “是我考虑不周。” 尚云仔细端详他的脸,语调稍稍软了些。 “嘴角还疼吗?” “不疼。真的云云,这点子小伤我还受得住。” “…… 那你把它收好了。” 坐在旁边的程策脑袋没动,只挪了挪眼珠子,一脸深沉。他日夜忙着数钱,竟差点误了大事。 程策内敛自强,并不知道原来装可怜也能讨赏。 他爸爸从来没教过这个。 另一边,被留牌子赐香囊的赵慈浑身热血沸腾,他巴巴儿地望着尚云呈上来的宝贝。 “云云,这,这难道是...... ” “是我爸亲自上牛头山请来的护身符。” “...... ” ▔▔▔▔▔▔▔ 牛头山,吴道长,护身符。 那曾经被三大法器支配的童年,一瞬间全糊到了他眼前,湿漉漉的。 完球了。 这得花多少钱。 赵慈呼吸粗重,脑门青筋爆出,他最近手头不宽裕,也不知道够不够回尚老爷的厚礼。 “...... 太贵重了,怎么好意思?!” 尚云摇摇头,郑重地将它拍到赵慈掌心里。 那意思很明白了。 正宗免费赠品,老爷子绝对不会秋后算账。 “这是我爸坚持给的,你收下了我们才能心安。” 尚云还告诉赵慈,德高望重的吴道长新卜了一卦,说他将来定是要在潭城干大事的。 干大事的人,怎能没有一道灵符傍身。 太不慎重了。 赵慈听了她的话,眼眶和小腹顿时一热。 他不要脸。 他想干的其实不是大事。 第12章 你看我下回多加钱行吗 当晚,程策闷闷不乐地回了家。 他记得尚云在公园里说过的每一个字,认为她的眼光简直恶劣到令人发指。说起干大事的潜力,他难道不比赵慈强? 她的成绩蒸蒸日上,全靠他在下面忘我地托举。 所以他的护身符在哪里。 在哪里呢? 程策越想越恼,一腔怒火从脚心直冲上来,他暂时没找到别的发泄方式,因此洗澡的时候左手就稍微多费了点儿劲。 等他垮着一张脸走出来后,即刻一头歪进了床铺里。 冷静下来的他脑子里糊糟糟,白茫茫的一片,一点也不想重温刚才撑着墙粗喘的贱样。 程策自认是个觉悟很高的人,一般很难对钱以外的东西产生兴趣。 但他近来常有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自己会一头栽在她身上。 永无出头之日的那一种。 ▔▔▔▔▔▔▔ 显然,程策的爱情并不走寻常的老路。 他一个大好青年,在那方面不讲究势均力敌,而是更加注重精神扶贫。 他身不动,心猛动,对功课不灵光的漂亮女孩子情有独钟。他和尚云朝夕相对的,补课竟补出了难解的刻骨相思来。 但凡民乐社团搞排练,程策总能找到最黑暗最隐蔽的角落偷听。 隔着一堵墙,一扇窗,一道门,他不必看,光靠耳力就知道那人是她。 程策闭上眼睛,在隆隆的心跳声里看见了尚云。他闻到她发梢释出的香气,亦触到了她微笑时浅浅漾开的唇纹。 程策心头端着的稳,或许并没有想象中坚定。 他一念到尚云就通体过电,整个人轻飘飘火辣辣的,喝再多的洋甘菊茶都压不住。 她伶俐会弹曲,那首《浔阳月夜》一声清一声浊,如珠玉迸落,似秋花带雨。 可她也很笨。 那副绞尽脑汁都做不出题的样子又靓又憨,教他撑着桌板两眼向上翻,气得恨不能当场把自己的DNA掰她一半。 “来,快喝口汽水缓缓!程策你别生气,这里是真的没搞懂...... 你看我下回多加钱行吗?” “...... ” 做人太难了。 他在苦苦找寻机会减免她的学费,她却总是当面拿大票子砸他。 程策捏着那一沓血汗钱,自觉卖艺又卖身,每时每刻都被一种激越的耻感折磨着。 ▔▔▔▔▔▔▔ 当然,这还不算完。 托尚云的福,程策的洁癖亦彻底根治了。 他兜里的手帕不再是擦桌擦汗的利器,而是某种表达至高情意的信物。 程策每天都把它熨得服服帖帖,叠得四四方方,唯恐它的出场不够完美。 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揣着帕子等啊等,一直等到课间的零嘴时刻,等她咔擦咔擦地吃完那袋薯片,他再偷偷地回过身去。 尚云心满意足,窸窸窣窣地收拾好包装袋,正欲低头去翻餐巾纸,左前方猛然间捅过来一只男人的手。 “尚云。” “嗳!” “保护环境,不要浪费纸。” “...... ” ▔▔▔▔▔▔▔ 让程策失望的是,尚云对这条珍贵的帕子根本不上心。 她不晓得,他曾盘腿坐在客厅一针一针地绕,把那个稳重又不失秀美的C绣进了小角落里。 程策的手和赵慈一样巧,只是精进的领域不同。 电器和马桶之类的固然不会修,但他擅长女工。亲娘从伦敦皇冠大道十八号订来的头饰和帽子,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他都主动接活,不劳张管事费心。 不过他耐心虽好,也架不住手帕多,真在每一条上都绣个字,那工程量也是很大的。 程策绣得直冒冷汗,原以为尚云会看到他的姓氏首字母,会在使用的时候,心尖啾地颤上一颤。 凭良心讲,他要求真不高。 然而她的心尖颤了,却没看到那个C。 尚云在他肃杀的瞪视下胡乱擦完了手,立马诚惶诚恐地把它返还回去。 “...... 这就擦完了?” 肯定没有。 她摇头,赶紧再细细地捋两遍。 “对不起,下次一定不浪费纸...... 程策,我只是不习惯用手帕。” 他捏着帕子抖了抖,正言厉色。 “这不是借口。” “你说得对!” “尚云,遇事不要怕麻烦。我这里什么都有,你可以从现在开始习惯起来。” 第13章 千万别怕那个姓赵的来找事 他这里什么都有。 即便没有,他也可以披荆斩棘创造条件,让她躺着拥有。 奈何程策把话暗示到了这个份上,尚云依然没能及时跟上他的步伐。 山不来就他,他便去就山。 程策屡屡出师不利,遂决意放下顾虑和矜持,去走最艰难的那条邪道。 校庆晚会的海选活动即将到来,他想全力以赴搞个大事,以求在尚云面前一鸣惊人。 周五夜里,程策躲在储藏室里翻箱倒柜,终于把那只蒙了尘的琴盒给取了出来。 他对着它轻吹一口气,空中霎时扬起了一阵白雾,有点呛人。 旧物,旧念想,它亦是他的旧手艺。 二胡。 的确是好久没练过了。 程策缓缓蹲坐在地,抚去了那层细薄的浮灰。他记得上一回见着它,还是在爷爷临终的病床前。 自那以后,他就将它束之高阁,再也有没多费一份心。 ▔▔▔▔▔▔▔ 程策大约从四五岁起,便跟着老人家听曲了。 但听是一回事,并不代表他一定喜欢奏。 程氏的列祖列宗并不知,他们默默守护着的阿策,不过是个兴趣平庸的男孩。 他长相和性格皆清淡,鲜少有激情澎湃的时候。每逢周末,程策只想安安静静地去打击馆练几局棒球,或是登个山。 唯此而已。 然而他从前有多埋怨,今天就有多感恩。 如果不是被爷爷吹胡子瞪眼地鞭挞,他如何能出此奇兵。 程策想起赵慈那张人神共愤的脸,想起了今天下午尚云给他俩拍的庆功合影。 破格提拔的小组长赵慈举着试卷欢天喜地,笑得嘴角一直咧到耳朵根。在尚云跟前,俊美如他或许从未真的留意过角度和幅度,但程策却不同。 面对镜头,他如临大敌,只觉那快门按下去会生生夺了他的精和魂。 头型没梳好,衬衫扣子没系全,两只手到底该摆在侧边还是正面。 被她的手机一照,程策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记起来了。 ▔▔▔▔▔▔▔ 深夜,他抱着琴盒走在长廊里,在转角处和刚偷吃完宵夜的张管事打了个照面。 两人狭路相逢,一个往后退,一个向前进。 “佑叔。” “...... ” 他们是上下级,是舅甥,但张佑从来不允许程策叫自己五舅。 因为那称呼太接地气,太缺乏风格,听着特别显老。 张佑看到程策眼底燃烧的绿光,直言已经没有白饭了,如果肚子饿,他可以临时煮一锅泡面来。 “好,打两个蛋,放点青菜。” “阿策,冰箱里最后两个蛋也被我吃完了。” “青菜还有剩的吗?”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在锅里看到绿的东西,我给你撒一把香菜。” ▔▔▔▔▔▔▔ 也可以。 临危受命之事,不能太吹毛求疵。 十五分钟后,这对舅甥捂着肚子,双双撂了筷子。 吃完佑叔特制的猪食,程策被他押回房冲热水澡。外甥站在卫生间门口脱衣服,张佑再弯着腰一件一件捡起来。 “又要练二胡了?” “嗯,暂定每天练四小时。” “你哪来的时间练?!” “少睡一会儿不就行了。” “...... 这个弹琵琶的女孩子到底有啥本事,能让你天天起早贪黑地瞎折腾。” 程策抿嘴,只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腹肌。 它们坚硬如铁,共计六块,形与态皆符合国际标准。 可惜他此刻仍无能为力,还没有办法合情合法地让她摸到这些宝贝。 “...... 阿策,真不是鸡蛋里挑骨头,按照我的审美,那姑娘脸长得就还凑活吧,又不是倾国倾城的那型。” 往腰上围浴巾的少爷轻哼一声,委婉地表示了不赞同。 “能让你天天赶着补课,脑子肯定也很够呛了。” “差不多。” “我懂了,你已经和她...... ” “还没有!” “那你究竟图啥呢?!” 程策捏紧拳头,不耐烦地闭了闭眼睛。 “阿策,既然喜欢,就要趁热打铁。你现在磨磨唧唧不下手,将来还会有别人惦记她。” “你的意思是...... ” “豁出脸去,好歹先把坑占了。千万别怕那个姓赵的来找事,男未婚女未嫁,你正大光明的,又没有挖墙脚。” 程策看看对方,眉梢翘着,而他的舅则一脚将他踹进了卫生间。 张佑信誓旦旦地说,赵家男人威名在外没错,可程宅里的五个舅舅也不是放着看的。 “阿策,我们都支持你上。” 第14章 咱们不要以卵击石 程策当时没有表态,但他其实很感动。 那五个吃白食的舅舅个个儿出挑,全是一米八五以上的大汉。 他们虽然不及赵氏兄弟武艺高强,却也曾为了保护年幼的他,和邻居家的三条哈士奇殊死搏斗过。 程策至今无法忘怀,他的五舅是如何地英勇,如何无畏地挡在他身前用破音大声疾呼。 “阿策快跑!这狗子发情了啊!” 程策不是白眼狼。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他都懂。 他就爱听五舅的话。 因此,在被张佑鼓舞了士气之后,程策抱着二胡,一个猛子重又扎进了民乐的海洋。 他废寝忘食,夜夜精进技艺,仅仅一星期之后就让全府上下魔怔了。 程策毅力顽强,说好四个小时的练习时间,即便练到手抽筋,也绝对不会提前一分钟下岗。 在午夜琴音的感召下,讲究养生的程先生重返996工作制,爱搓麻的程太太开始正大光明地夜不归宿。 他们抱歉地说最近太忙,忙到没时间多陪伴家人,只请他乖乖听候张管事发落。 程策点头说好。 非常不幸的是,短短三天后,一向能屈能伸的张管事也阵亡了。 “阿策,我仔细想了想,你说民乐社团里什么高手找不到?” “有话不妨直说。” “二胡啥的她听得还少吗?来,你先歇一歇吃口瓜,来日方长,咱们不要以卵击石。” ▔▔▔▔▔▔▔ 程策崩溃了。 他不懂,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对他充满敌意。 想他白天卖力读书,傍晚卖力教课,深夜卖力拉弓,临了,居然连个愿意坐下来听曲的知心人都寻不到。 程策积怨成疾,突然在半夜里发起了高热。 张管事手忙脚乱掏出体温计一测,不多不少,三十九度五。 “走,我送你去医院!” “不去。” “程策你烧傻了吗?” “我不傻,我就在这里等着她。” “...... ” 高烧的程少爷白天睡不醒,夜里睡不着,就好像中了邪那样古怪。 此番的病症来势汹汹,不仅恶心呕吐,还兼有梦呓和盗汗。一心扑在补习班上的程策连休四日,做梦也想把学员们呈上来的折子批一批。 然而比起他为之卖命的事业,他更担心这操淡的病毒会把尚云给撂倒了。 “佑叔,她要是来看我,你一定不能让她进门...... 会传染的。” “没问题阿策,但是她今天也没有来。” “...... ” ▔▔▔▔▔▔▔ 现实残忍。 可他坚信只要一心向善,幸福就会在不意之间降临。 周六下午,桐叔驾着锃亮的十二缸越野车,将赵慈和尚云齐齐送到了程家大宅探病。 那车,那人,那腿和腰,还有那浓烈的酱香味,都说明赵氏男丁和邻居家供养的哈士奇不是一路货色。 纵然程宅里五个舅舅排着队擦拳磨掌,可黑社会终究是有好人的。 高壮的张管事看到桐叔脖子上的纹身,屁都没再多放一个,赶紧笑容满面地把客人迎进了门。 赵慈左右开弓提着食盒,身后的小姑奶奶紧抱一束红配绿的花,俏得人移不开眼。 可见,送温暖的或许会迟到,但一定不会缺席。 有时候还可能买一赠一。 “张叔叔好。” “...... 好。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叉烧,酱牛肉和卤豆干,都是自己店里做的。” 瞧瞧。 赵氏家风淳朴,这孩子一点儿不虚头巴脑。 张管事将他们引到楼上,叩了两下门。 当时程策正歪斜地靠在床头翻漫画书,乍一听了尚云的声音,整个人猛地就坐直了。 第15章 又骚又精神 他在这里等着她。 如今姑娘来了,他却不能立刻跳下床跪迎她。 程策紧张得呼呼喘,他一边和候在外头的张管事隔山打牛,一边翻出镜子和梳子来打扮自己。 当卧房门徐徐开启时,张佑倒吸一口凉气,发现外甥把那件崭新的睡衣套装给穿上身了。 那是他亲赠的圣诞礼物,意大利货,又骚又精神,在外面套个大衣就能去公司指点江山的那一种。 程策嫌弃它太花哨,曾义正言辞地说,这玩意不适合他的穿衣风格。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可见他和他爹的确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赵慈搓着手打量了一遍程策后,一勾臂就抱住了他,又捏又拍的。 然而程策只当对方不存在。 他眼里两道激射的光直接穿透人体,落在了站在后方的尚云脸上。 几天未见,他觉得她更美,更见风韵了。 不知她是否也这样想他。 ▔▔▔▔▔▔▔ 在妥善安置了赵慈和尚云后,往咖啡机里放胶囊的程策对张佑使了个眼色。 很明显,外甥要留客。 但是程宅的厨房从来都不是重中之重,它其实是此地最简陋的所在。 张佑迅速在脑中清点完冰箱里的存货,艰难地抹了一把脸。 没办法,今日诸事不宜,唯有摸着石头过河。 “...... 时间不早了,不如你俩留下吃晚饭吧!” “不用不用,我们坐坐就走。” 开玩笑。 程家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别客气,今晚他爸妈都不回来,怪冷清的。要是你们愿意留,我给做咕咾肉和三杯鸡。” 有肉,还有鸡。 不晓得尚云是怎么想的,反正赵慈是愿意了。 他咬咬牙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用一条简讯和一笔安置费请桐叔赶紧回家。 眼见危机解除后,程策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他弯下腰,首先把它递到了女学生面前。 程策的两条腿还有点儿发软,但他靠着内力站得极稳。 尚云忙不迭地去接,指尖在触到他手背的瞬间,程策没有躲,反而更加往她手里送去了。 他望着她,清瘦的病容逐渐腾起了一缕光。 那时,她悄悄抬起眼,一下子就和程策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 卧房里的气氛,是温馨而从容的。 张管事轻声退出去,他一关上了门,就拔开长腿往楼下窜。 在他看来,这顿晚饭的重要程度堪比国宴。做得好,小姑娘以后会常常惦记着。要是做不好,管事的地位就有可能不保。 张佑在三个小孩面前夸完海口,立刻赶去和厨娘商量对策。 她摸着下巴听他说完,表示咕咾肉和三杯鸡都可以去杨伯的店里买现成的,然后再回笼一热,岂不美哉。 “...... 上回的鱼丸也不是你手打的了。” “哈,不是哎!” 世风日下。 这些家伙拿了钱,都不肯好好办事。 他心急火燎地扣好头盔,背上方形保温箱,踩着那台黑色Venge ViAS就飞了出去。 风烟渐晚,程策翘着二郎腿在屋里和尚云亲切交谈,张佑弓着身子在风里连过三辆货车。 他们不是父子。 但他们比父子更心连心。 哪怕现实再难再苦,也没有办法斩断这份孽缘。 第16章 改天我再让他们换口大点儿的锅 英俊体健的管事张佑今年三十有八,身高一米八八,净重八十二公斤,是程宅里最好看的男人。 鉴于张管事穿正装时,比程先生还像一家之主,所以他一般夹着尾巴做人,只穿软趴趴的运动服,不与明月争辉。 张佑是程太太的五哥,他心气高却生不逢时,家道败落之后,树倒猢狲散,该有的关系是一个也托不上了。 他读冷门专业,成功地避开了所有就业大潮,名校毕业后立刻失业,一度陷入了借酒浇愁的自怨自怜中。 也就是那时候,五哥的救星驾到了。 如果不是程先生在酒局后一发入魂,把刚满十九岁的情人肚子搞大,张佑可能还在暴雨里骑着电动车送外卖。 ▔▔▔▔▔▔▔ 得知六妹怀孕,他揣着身上仅剩的盘缠跑去庙里求签,希望这一胎是个能破解困局的男娃。 因为只要赖上姓程的,他们一家人就可以天天吃上卤肉饭了。 或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苍天,六妹不仅怀了龙胎,她睡的男人还是个耿货。 旁人都劝程先生多长个心眼,张家小妹不检点,万一喜当爹可如何是好。 这番话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程先生不是一般人,他穷得只剩存折,身高和样貌都属中下之资。凭借这样简陋的配置,他就敢去骑俱乐部里最靓最野的公主。 如此无所畏惧的男人,怎会轻易被谣言所左右。 为了证明自己有能力挑起东西两头的大梁,他在未知男女和DNA的情况下,一意孤行地踏进了这个无底洞。 定情的那夜,程先生撑一把黑伞站在酒吧后门和她见面,姑娘为了讨生活工作勤苦,浓妆也盖不住面子上的憔悴。 前来救苦救难的饼脸骑士将伞移到她头顶,他轻声说家里亲眷多怕什么,他有钱,将来不管是烧鹅还是盐水鸭,大家都热热闹闹一起吃。 ▔▔▔▔▔▔▔ 程太太捧着肚子里的元宝入驻程宅后,五哥张佑便以高级男保姆的身份上了岗。 对程策来说,只要张管事不哔哔,他就是半个爹。 他们的养父子关系时温时热,好在大部分时候,它是甜的,是粉红色的。 是夜,为助自己的半个儿子一臂之力,张管事重操旧业,他似闪电侠一般自由来去,准时准点地摆齐了好汤好菜。 在饭店颠勺的杨伯听说今晚的规制是喜宴,遂带着两个徒弟连轴转,爆炒出了毕生绝活。 程家这张长条餐桌上一时南北串联,中西合璧,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赵慈扶着椅背发愣,他问程策是不是每晚都这么丰盛。 “差不多。” “...... 你爸妈经常不在家?” “对,你们要是想来陪,随时欢迎。毕竟一个人吃也很无聊。” “不是假客气吧,我真信你的啊。” “当然不是。你们饿了,打个电话就行。” ▔▔▔▔▔▔▔ 他着重强调了你们,因此赵慈在点头的同时,尚云也跟着一起点。 这一回,洗得香喷喷的程策坐在她身边,的确像个干大事的男人了。 他扫视过一桌的花花绿绿后,对躲在门缝外偷窥的张管事点头致意。 尚云的喜好,程策早已烂熟于心,所以赶在赵慈下筷子之前,他就强行把整锅三杯鸡怼到了她面前。 那铸铁锅很沉,但他操作起来如同行云流水,轻松地好似在弹棉花。 “饿了吧?都是你的,假如不够吃,改天我再让他们换口大点儿的锅。” “...... ” 他给她盛汤,为她倒饮料,也劝她多吃些蔬菜。 程策完美把控全场,他看起来相当节制,语重心长的模样比她爹更显长辈风采。 当时,赵慈正捧着碗埋头扒饭。 他专心致志,并未留意到半空里幽幽地飘起了男狐狸的骚味。 第17章 他是如此下贱 摸着良心说,这顿饭的效果是极好的。 它是那样地好,简直远远超出了程策的预期。 待到他病愈后,每周五下午补完了课,尚云和赵慈就会默默地跟着他回家蹭饭。 行动暗号很简单,只需在男厕并排小解时,与赵慈交换一个眼神即可。 “吃不吃?” “吃!” “但是今天没有排骨。” “也行!” 程策是不幸的。 因为据说正在疯狂长身体的两位饭友,脑子空空,肚子也空空。 程策亦是幸运的。 这对饮食男女颜正条顺,一前一后连成线地往校外走,让大步流星带路的少爷非常有面子。 程策单手抄在裤袋里,他提着书包,眉头拧得死紧,心尖悄悄开出了一朵随风摇曳的小黄花。 ▔▔▔▔▔▔▔ 只要想到身后跟着一个她,他就觉得这条路上铺遍了玫瑰枝,洒满了糖霜,四周莺啼蝶舞,连空气都是草莓味的。 程策抬着下巴,感觉背后张开了燃着赤炎的翅膀,他可上天揽月,亦可下海捉鳖。 时间太有限。 而他想做的又太多了。 如果可以,程策想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堆在尚云面前。 掺了冰糖的麻油杏鲍菇,抑或是蘸了蜜的南乳烤鸡。他杀鸡宰羊,愿意为她日日上满汉全席。 早已驾鹤远去的爷爷曾教育孙子,钱能通体,胃能通心。 爷爷是智慧的。 程策听老人家的话。 他是铁公鸡没错,但他甘愿为尚云拔毛。 一撮接着一撮,直拔到心疼肝疼。 那里也隐隐肿着胀着疼。 ▔▔▔▔▔▔▔ 如此,这个聚众吃白食的项目,就在程策和张管事的联手合作下,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了。 他们心在一起,劲儿也往一处使。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每周五早晨五点半,张佑便会顶着鸡窝头站在卫生间镜前,歪着脖儿细细地刮胡子。 按照程策的指示,他们舅甥俩务必以最亮丽清新的形象出车,出人。 每回临出门,通体发亮的张佑都想一头撞死。 “阿策,你竟不晓得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的道理?” “晓得...... 哦对了佑叔,你这个头型不对。蹲下来,我再给你梳梳。” “...... ” ▔▔▔▔▔▔▔ 或许是本着抱团取暖的宗旨,程策一般和饭友挤在汽车后座。 大方的东道主坐镇中间,装模作样地捧着雷马克的《里斯本之夜》阅读。 至于那字里行间到底描了什么金,他一概不知。程策斜着眼,注意力全集中在尚云的裙子上。 托校长的福,那格纹短裙不十分长,亦不十分短。 当她们坐下来的时候,可以恰到好处地露出半截大腿,还有过膝长袜的边缘。 这本不是多么香艳的画面,全校女生都这样穿。 可他是如此下贱,回回蹭着了她的腿和袜,就会想到H,铐子,Camel toe还有Gang bang。 滑溜溜,黏糊糊,水乳交融的剧情一发不可收拾。 他正襟危坐,急火攻心,那一处翘首挺胸向着太阳,邦邦硬得像复活节岛的石像。 程策越看越烦,最后不得不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褪下来给她。 “尚云。” “嗳!” “盖着腿。” “没事,我不是很冷。” “不冷也盖着,听说过老寒腿吗?” 第18章 阿策,你真是深谋远虑 日升月落,随着饭友做客频率的逐渐增高,程策又琢磨出了一个新福利。 他慷慨解囊,非但拒收饭费,还大手一挥把他俩的补课费给全免了。 此等天上掉馅饼的吉利事,让小组长赵慈眉飞色舞,喜不自胜。 他固然心生疑窦,但他并不愿多嘴。 老赵说过,面对那些个难以置信的独家利好消息,你千万莫问逻辑,两眼一抹黑跟着领头羊走就是了。 老赵是智慧的。 赵慈听他爹的话。 因此他在体育课后找到程策,真诚地问对方在生活上是否有额外的需求。 赵氏讲究礼尚往来,可不能白白占人便宜。 赵慈表示自己年纪小,资历尚浅,暂时还不是灯神。 但一搓就硬的老赵是。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如果程家有什么业务和人际方面的困难,老赵可以帮他们疏通疏通。 难得大家有缘,大事小事皆可求。 无非是麻袋一兜头外加一棍子的功夫。 “赵慈,我爸是正经做生意的。” “就你家正经。这是我家祖传多年的老手艺了,桐叔下手有轻重,点到即止。敲山震虎你懂不懂?” 正午时分,程策和赵慈坐在餐厅里,一个聚精会神地剥茶叶蛋,一个捧着热腾腾的腊八粥。 程策听完了有缘人的唠叨,没有立刻说懂,也没有说不懂。 他只是抿着嘴,把自己面前完美的成品推给了赵慈。 “大程,这是你的...... ” “是你的蛋,吃吧。” ▔▔▔▔▔▔▔ 用蛋摆平赵慈后,程策又迎来了那位揣着十万个为什么的大小姐。 宣传组干事尚云不及赵慈站得稳,看得远,她闻讯后大惊失色,不知这免费授课的福利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课间,她把程策拉到走廊里,急切地问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是因为她的成绩彻底没救了。 要破罐子破摔? 程策将食指竖在唇上,请她小点声。 “福利是真的,就只给你们两个免单。” 天哪。 他态度真和蔼。 他居然还没有放弃她。 “我...... ” “不高兴?” 程策面色温和,声调平缓,看起来文雅又亲善。 他仔细观察尚云恍然大悟的表情,小心地对她伸出右手来。那动作和姿态很有礼貌,似乎他是毫不在意的。 然而当她终于和他握手致意时,程策却死死地攥住了。 他没有风度。 并不肯立刻松开。 就在那一两秒的接触里,程策心驰神往,口干舌燥,已经把胸中荒草丛生的旷野刨成了热带雨林。 ▔▔▔▔▔▔▔ 日历一页一页地撕,转眼间这白食项目也迈过了试运营。 本地供货商杨伯的小馆子点钱点到手软,他们鸟枪换炮,不仅里外整修一新,还特別聘了两位专攻炸酱面的师傅一起加班加点。 根据程策的情报,武僧赵慈的生长节奏和别人不一样。 无论给多肥的肘子,多浓的汤,他都能按时消化。 赵慈天赋异禀,他胃口奇大无比,光长肌肉不长膘,越喂,眼神还越发明亮了。 程策说,要是每顿都给上大鱼大肉,这条可持续性发展的道路一定走不下去。 毕竟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往保温箱外掏食和碗的张佑闻言,点头如捣蒜。 “炸酱面顶饥。一碗不行,还能来两碗,佑叔你说是不是?” “阿策,你真是深谋远虑。” 第19章 心碎的小王子 程策这边对赵慈克扣粮饷,那边一转身,就用小棍子吊着烤春鸡,在尚云眼前晃来晃去。 丧心病狂的他告诉她,程宅专聘的厨娘有三宝。 手打鱼丸,皮蛋瘦肉粥和什锦豆腐脑。 程策异常认真地看着尚云,希望她能体会自己的苦心。 比方讲,他腆着脸信口雌黄,其实是在暗示她若有想法,不妨周末来这里一起饮早茶。 但程策很快发现,话不说敞亮了,姑娘就没反应。 她一没反应,他就失眠盗汗。 张管事每每在夜半溜去厨房吃宵夜,总会看见操练完二胡的外甥坐在那儿,对着一锅泡面长吁短叹。 他穿格纹睡衣睡裤,耷拉个脑袋,活像心碎的小王子。 “阿策,你还好吧?” “不是很好,你让我静一静。” “...... ” ▔▔▔▔▔▔▔ 他不好。 他怎么会好。 放眼望去,这锅里有红,也有绿。 程策看着看着,就想到了尚云探病时送的花。它们长得鲜艳却缺乏基本审美,很可能是花店留存的滞销品。 但他不嫌丑,反而每天都会去探视它。 早晨捧出去晒太阳,晚上捧出去晒月亮。程策端着一杯热巧克力坐在它旁边,低声喃喃自语。 他有很多脏兮兮的小秘密,就只说给它听。 幸而那花比尚云伶俐,被他的废话辛勤浇灌,终于在神圣的月圆之夜发了芽。 裹着睡袍的专家张佑捧一本植物图鉴,神情严肃地蹲在盆儿前面,一只手不停地捋,几乎要把下巴捋脱型了。 “佑叔,它到底是什么?我觉得看起来很不凡。” “...... 阿策,这颜色太渗人了,我怀疑是境外来的新品种。时间还早,或者你打个电话问问她。” 程策板着脸,他说一问,就显得他特别无知。 “无知啥呢?!问完了花,你可以借题发挥,聊点儿别的...... 举个例子,昨天阿云书包上新挂的徽章就很好看,红红火火的多喜庆,你正好问问她是哪里买的。” “...... ” “阿策,你这是啥眼神?” 程策咬牙切齿。 他抡起胳膊,一拳就把张佑手里的图鉴捶到了地上。 ▔▔▔▔▔▔▔ 对尚云来说,程家的饭好吃。 但那份爱上吃白食的感觉,是有罪的。 在和老父亲促膝长谈之后,她决定跑去牛头山拜会吴道长,为她的大慈善家请一枚护身符以作回礼。 虽然山不高,路不远,也有司机接送来回,可心意最珍贵。 那夜吃过晚饭,程策站在桌边替赵慈打包剩菜,尚云突然就走了进来。 他心一沉,原以为她是来告别的。 “等一等!外面下大雨,不着急现在走。” “不走,我们先写会儿作业。” “对,等雨小了再说。” 程策说完,鼻尖禁不住一阵酸疼。 雨不能变小。 因为它一小,她就要走了。 天知道,他是多么希望这场豪雨能坚持下去。 永不停歇,永无止境。 其实,如果按照他的真心思来,程策更希望此刻山洪爆发,大堤冲垮。 白昼变成黑夜,黑夜变成炼狱。 届时赵慈是在水里飘着,还是在岸上歇着,他管不着。 他的小船,就只带尚云一个人走。 程策把着舵,与她在末日的激流中乘风破浪。他指向东方,发誓要让自己的女人看见新大陆升起的第一道曙光。 到那时,天地之间,就他们俩。 他和她以天为盖地为庐,捕着鱼打着猎,在院子里种种花,晒晒枣子,从此过着男耕女织的...... “程策。” “...... ” “程策?!” “在。” ▔▔▔▔▔▔▔ 尚云见程策的瘦脸忽明忽暗,忽喜忽悲的,多少有些忐忑。 然而她在进厨房之前就已定了心,无论这回他如何推脱,她都要把正事办完。 “...... 请,请你看看这个。” 他边系塑料袋边走神,眼睛胡乱一瞥,耳朵忽然就发热了。 天哪,是错觉吗。 为什么这东西瞧着如此眼熟。 “尚云...... ”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缺,也不信邪...... 这只是一点小心意而已。” 程策是很意外的。 共处这些日子以来,他已万念俱灰,不再对钱以外的回礼抱有希望。 更可怕的是,在互相交流了几句后,程策竟意识到它是姑娘不畏艰险,跋山涉水去请的。 这礼的分量有多深重,他完全感受到了。 程策脑筋一抽,还没等尚云说完,闪身就将护身符抓到了手里。 由于这个擒拿的动作太不风雅,所以他在愣足了两秒后,尴尬地对她解释说,只要不是钱,自己就没有心理负担。 他感谢她的深情厚谊,他非常愿意收她的礼。 “......真的吗?!” “当然。” 教他如何不感动。 将心比心,符是批发的没错,但它上头打了尚云的烙印,而不是她爹。 这代表什么? 这就代表,他的位分比赵慈高。 第20章 阴陵一夜楚歌声,独有美人骏马伴平生 和鸡飞狗跳的赵家相比,空旷简洁的程宅总是显得较为冷清。 尤其在程太太去南部探望娘家人后,此地变得越发空落落,连说话也好像有回音。 程策每次和饭友们道别时都扒着门框,像个老父亲一样依依不舍的,看得人心焦。 他不畏寒,即使下冻雨也穿得单薄,那副冷面书生的潇洒样儿,让裹得像只抱窝鸡似的赵慈眼热。 “...... 大程,不怕冻坏吗?” “从小就这么穿,习惯了。” 程策披一件宽大的深灰羊毛开衫,先将分装好的饭盒递给赵慈,再叮嘱尚云早些休息,别为了做题熬夜。 如今他也是有符有身份的男人了,免不了要为自己人着想一番。 程策说,反正再怎么熬,她也做不出来。 何必憋着一口恶气,去争那一时的长短。 这场景的毒性很强,久而久之,尚云在羞愤之余也不由得感动了。 他是一位多么无趣又正派的独行侠啊。 她从来没见过这个类型的。 于是,为了给孤独的恩师解闷,尚云有时候会把琵琶带来,美美地吃完了白食,她再搬个椅子奏曲报恩。 程策受宠若惊。 他压根没想到喂饭还能喂出彩蛋。 ▔▔▔▔▔▔▔ 为表尊重,程策和赵慈都不愿跟尚云平起平坐。 大屋里有沙发有板凳,他俩非要坐在地上,非要抬着下巴仰视她。 程策面僵嘴牢,心里却十分欢喜。 因为只要有她陪着,他就不寂寞了。 这低眉扫拂的弦声,时而水云涓涓,时而百马群策。 阴陵一夜楚歌声,独有美人骏马伴平生。 程策暗想,赵慈不够聪明,心思不够玲珑,理应是听不懂这些东西的。 然而昨夜程策偶然间侧过头,竟发现对方脸上露出了几许迷蒙又期待的幻光。他那样专注,就好像此时此刻,这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一样。 程策认得这表情。 它是万里挑一的特供品,只与尚云有关。它在赵慈这里就是一颗雷,随踩随爆。 尽管她已不再属于他,他仍在顽强地坚持着。 程策敛下眼睫,他看到了赵慈置在膝头的手。 修长十指紧紧绞在一起,它们的主人用尽全力攥着,指节泛青,像是在祈祷奇迹发生。 程策想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把视线移开了。 他是好人,光明磊落的,本不该生出那邪恶的心思来。 但程策祈祷,无论方才赵慈对她许了什么愿,它都会坠入虚无。 它永远都不能被实现。 ▔▔▔▔▔▔▔ 很快,在程策执着又热切的期盼中,校庆晚会的节目海选正式启动了。 他日夜勤练,密谋的二胡独奏项目亦有了大起色。 可是光有起色还不够,程策面前仍然横着一道重要关卡,民乐社团的社长梁喜。 传闻说,老梁不放行,谁也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糟蹋民乐。 这话不是假的。 皮肤黑似狗蛋的梁社长五岁开始修炼,他技艺高超,被全校师生奉为新 · 二胡的传人。 这个新,体现在他的扮相和演奏风格上。 虽说一白遮百丑,但梁喜是颗正宗的黑珍珠,在生长过程中萃取了他爹和娘的日月精华。 一米八二的梁喜头型极圆,剃板寸,演出时常穿黑T黑裤和黑匡威。 他出身传统音乐世家,却偏偏热爱重金属,即便在台上拉二胡时,梁社长也一样激情奔放,仿佛是铁娘子乐队附了体。 程策从尚云那里旁敲侧击地了解到,若想通过走后门的方式入社,梁喜一定会先扒人一层皮,绝不手软。 皆因此君眼高于顶,无法被言语和痴情感化,基本只能用钱砸。 同坐在花圃旁的长椅上,尚云捧着盛满土豆烧鸡的饭盒,对程策谆谆教导。 他边点头,边给她递帕子。 “我懂了,听起来是个很有原则的人。” “对。如果技术实在不行,梁社长就只收钱,不收人。” 第21章 姑娘已经很久没有瞧过他的身子了 事不宜迟。 隔天,程策便揣着手艺和钱袋子,在背地里跟梁社长接上了头。 他苦干实干,赵慈也没闲着。 校庆面前无课业,大伙儿都扔了书和本,撸起袖管开搞文艺活动。 眼看民乐社团天天凑在一起闭门造车,他和拳友们切磋完了,见缝插针,竟也找不到机会跟尚云说上几句话。 因此,为了主动制造出场机会,赵慈对外宣称自己准备了几个绝活。 他想给全校师生洗洗眼,洗洗脑。 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中华武术。 赵慈说大话,他更有特别的考量。 旧人添新色,他的体脂比从前低,体能方面亦水涨船高。他闲得头上长草,最近正在琢磨如何用胸肌绷开衬衫扣子。 姑娘已经很久没有瞧过他的身子了。 他觉得,应该适当地给她回回炉。 ▔▔▔▔▔▔▔ 为求全情投入,积极备战,赵慈暂时卸任了综合格斗社团的名誉社长兼顾问。社务太繁忙,他表示在其位谋其职,坚决不干那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事。 更衣室里,赵慈围一条白浴巾,单手叉腰对着光溜溜的拳友们慷慨陈词。 他坦言世道艰难,如今做什么事情都要搞宣传。 所谓酒香,也怕巷子深。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次校庆晚会,就是他们大放异彩的好时候。 遥想棒球队和篮球队搞友谊赛,回回有穿热裤背心的女学生扭腰踢腿。 可怜他们每次集体卖艺,除了抱拳绕场一周感谢江东父老之外,就再也找不到一个母的靓的来捧场。 赵慈讲到痛处,低下头,猛地击出一拳砸在柜门上。 ▔▔▔▔▔▔▔ 他告诉大家,求人不如求己。 因为命运本来就是不公的。 在座的弟兄们徒有理想抱负与一身绝世好功,却生不逢时,被苍天囚禁在了这个治安极好的高尚城区。 它绿化覆盖率超强,空气清新,满街拉着七彩的横幅,一派鸟语花香。 且令人叹惋的是,放学时校门口停的全是扎实的德系座驾,仿佛潭城早已全面迈入了小康。 乱世才出英雄。 环境这样安逸,如何才能搞出大名堂来。 赵慈说,他决意在海选活动里豁出去,搞个黑的,狠的,限制级的。他定要为这个前途风雨飘摇的新社团,谋一席之地。 他实在无法理解,格斗明明可以强化五行,养性健体。 为啥那个秃头理事长咣咣地拍着台子,威胁说要把他们一锅端了。 赵慈标致的男中音掷地有声,话音刚落,数十位个头和色号不统一的肌霸哗哗地鼓起掌来。 大大小小的毛巾掉了一地,群情激昂。 “赵哥,干他娘的!” ▔▔▔▔▔▔▔ 好。 接下来,就是怎么干的问题了。 赵宅的客厅里,可教的孺子正在眼前巴巴儿地跪着,诸位兄长掐来算去,只缺一位经验丰富兼德高望重的教练点拨一二。 是夜,经过激烈的角逐,嘴角挂彩的赵二哥荣幸地拔得头筹。 他深感肩上担子的沉重,野炮也不打了,剑指苍穹说要和四弟练出一座新宇宙来。 二哥无疑是个对体位和力度要求很高的男人。 他不说停,那就是天塌下来也要继续搞。 “哥,我溜边儿躺一会儿...... 真干不动了。 ” “阿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假如现在下面横着的不是钉子,而是你婆娘呢?” 赵慈喉头一哽,艰难地抬眼。 只见他哥正用两只手,在空气里上下比划着妖娆的葫芦形。 “你说,你敢腆着脸告诉姑娘这就干不动了?歇菜了?!” “...... ” 教练呼来喝去,常把四弟练得生不如死。 不过自古严师出高徒,他们合作完成的节目,最终获得了大哥和三哥的一致好评。 他俩心悦诚服,啪啪啪地使劲鼓掌。 “阿慈,我不信有哪个女的看完这个,还对你没想法。” “我就知道!” 第22章 百花齐放,雅俗共赏 如此,赵慈便怀着一颗志在必得的心送死去了。 可惜的是,为节目把关的女干事在津津有味地欣赏完以后,扭头红笔一批,竟把它们给统统枪毙了。 赵慈在午餐前收到速报,火冒三丈地跑去找人理论。 “阿梅你玩我呢?早知道这样,我还脱什么衣服!” “演也演了,半路叫停多不礼貌。赵慈,主要原因还是你这些节目太刺激,我怕同学们受不住。” “当初你不是拍着胸脯说百花齐放,雅俗共赏吗?” “对。但也不能太俗了,要把握一个度。” “合着俗不俗全靠你一个人说了算。” “赵慈,别乱给我扣帽子,你瞧瞧咱的名单,百来号人...... ” 满头大汗的赵慈眼一瞪,猛地把本子抢过来。 “...... 我说,程策的名字为啥会在上头?” ▔▔▔▔▔▔▔ 神不知鬼不觉中。 他那清新脱俗到只喝露水的大程,竟一声不吭地打入了校庆晚会的演出名单。 且不是合奏,他大招一憋,憋出个元宝,一登场就是万众瞩目的独奏。 这对赵慈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 也不知道程策私下里塞了多少钱,在这个向各级校领导深情献礼的盛大晚会上,人家的表演积极乐观,奋发向上,他入选的曲目是刘天华先生所创的《悲歌》。 这节目非但不符合晚会的核心价值观,赵慈更有个大难题需要她给答疑解惑。 他用手指戳着名单,怒斥阿梅大搞暗箱操作。 “扯淡呢,他会拉二胡?!” “能把老梁整哭了,你说这得是什么奇才。” “...... ” “赵慈,咱们学校藏龙卧虎,你应该觉得幸运才是。快,不要喘了,我去给你泡杯茶压压惊。” “停下,你站住!” “...... 其实我也知道你有想法。但是今年不行,你可以等着拼明年。晚会年年有,说不定下回的主题更适合你。” “我不等明年,我今晚就写信跟上面反映情况。” “好,那我说句公道话,这个综合格斗社团能在校内注册,已属法外开恩。现在你居然还企图在公开场合荼毒群众,是不是想让我先把你举报了?” 赵慈闻言,当即主动与阿梅握手言和。 他说,大家都有难处,何必搞得剑拔弩张,不共戴天。 伤和气了哟。 赵慈笑得像朵苦菜花,甜甜地问对方是否能宽大处理,看在不闹事的份上,让他混进去当个志愿者。 他手脚勤快,眼里有活,自己不求曝光率,但求给诸位登台表演的新老艺术家,提供一些个端茶送水的方便。 “...... 痛快点,你到底想伺候谁。” 赵慈吭吭唧唧,对着阿梅搓手。 ▔▔▔▔▔▔▔ 当日放学后,被梁喜紧急叫去共商大计的尚云,从赵慈那儿获悉了一桩新闻。 他的志愿者申请,经过层层审批,历时三小时之久,终于通过了。 尚云震惊万分。 “小屠那个背景都被涮下来,你怎么能上?” “...... 云云,你渴不渴,想不想喝汽水?我去小卖部转一圈。” “可时间快来不及了。” “来得及,老梁跟你开会,我也有话要问他...... 往哪儿跑?你站稳了!我去去就来。” 五分钟一晃而过,赵慈火烧火燎地抱着汽水和薯片赶回来,他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塞给尚云。 然后,他向她展示了崭新的志愿者臂章。 赵慈请她尽管专心练琴,他是组委会指定分配给她的助理,各式瓜果零嘴,特约化妆师和车夫,都由赵氏友情赞助。 “...... 阿慈,你说的化妆师是王叔吗?” “傻,我能让王叔给你画?!多不吉利。你放心,是王叔他侄子阿强,专科进修七年,刚拿到毕业证,那手艺没得说。” 第23章 几个箭步飞了出去 就在尚云和赵慈前往目的地的途中,程策正倚着自动贩卖机闭目养神。 他本不该呆在这里耗时间。 他的原计划是赶回家陪他爹吃晚饭。 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之前他洗完手,站在镜前检查头型,竟意外偷听到了后排隔间里讲电话的内容。 那声音很好辨认,它分明是梁喜略带沙哑的低音炮。 社长富有强烈的责任心,轻伤不下火线。 即使深陷便秘的绝境,他依然心系社务,痛苦地憋着劲儿给社员指导工作。 程策屏住呼吸,伸着脖子,恍惚听得四个大字。 阿云。 开会。 他将它们在嘴里一过,此地沁人心脾的五味顷刻间便消散了。 ▔▔▔▔▔▔▔ 佑叔说过,凡事要趁热打铁。 而他现在浑身发热,已经在熊熊的渴望中把他爹抛在了脑后。 当隔间里传出冲水声时,程策一激灵,赶紧几个箭步飞了出去。 就是这样,梁喜黑着脸刚一走出男厕,便和碰巧路过的二胡圣手撞上了。 社长痛并快乐着。 大号没能憋出来,好事却在不意之间翩然降临。 择日不如撞日。 圣手感谢黑珍珠的知遇之恩,决定给他临时来一场仅限VIP的免费音乐会。 “梁社长,《江河水》行不行。” “你说啥就是啥。” 根据程策定下的规矩,开奏前他需要冥想整整一刻钟,空一空脑子,也空空魂。 大师之所以被尊为大师,就是因为他们事儿太多。 梁喜看了看表,一拍大腿说这真叫一个巧,六点开演是不是?不如等尚云来了,大家一起欣赏可好。 “她也会来?” “会...... 当然了,你要是介意,我叫她在外头等着。” 程策摇摇头。 他客气地告诉梁喜,大家都是民乐同好,欢聚一堂,还分什么彼此和你我。 他一点也不介意。 ▔▔▔▔▔▔▔ 临近六点,天色终于暗下来了。 走廊地板上铺满了格窗洒下的树影,它们簇簇地凑在一起摇,直摇得程策心驰神往。 最近,一遇到这种安静平和的傍晚,他总感到心里沉沉的,闷闷的,几乎不可能集中精神。 从前的他,倒不是这样的。 程策耐心好,他很会等,曾在许多个走廊里冥想过。 学校,医院,酒店,还有程氏建设旁边的商城里。 那时候,程策常能静下心来,只消堵上耳朵,就可以在黑暗里畅想几分钟属于另一个时空的生活。 比方讲,他长大了。 娶妻了。 变成了顶天立地的二代程先生。 他的人生是那样按部就班,一眼望得到头。 他应该和父亲一样,每天都忙到脚不着地,三过家门而不入。 可是,程策并不期待百分百的子承父业。 他贪心,仍怀有几分妄求,他希望自己也会是个顾家的男人。 无论境况有多难,日程有多紧,他也要努力匀出时间,去看一看他的妻儿,还有他的屋。 ▔▔▔▔▔▔▔ 妻儿。 想到这里,程策换了个站姿,把钱夹从裤袋里摸了出来。它是他的十三岁生日礼物,是程先生一掷千金定制的孤品。 它很贵,但它非常丑。 程先生顶着一张象征十全大补的饼脸,他定制出来的东西,也处处透着圆满喜庆的精和髓。 钱夹的外层是黑色的,低调朴实,而那花里胡哨的真功夫全都下在里头。它令人过目难忘,教他每次打开它刷卡时,都自觉有罪。 他爹常说俭以养德。 程策深以为然。 其实只要能忍住花钱的冲动,他就不会看到这些骚细节。 然而,就在这一秒,程策真正想与之相会的,并非是他爹留下的念想。 他有很多小秘密。 自从遇上了她,它们就日涨夜涨,多得教他不知如何是好。 程策小心地将手指探进去,从夹层里抽出了尚云亲赠的那枚护身符。他捏着符凑到眼前,颠过来倒过去,反复闻了又闻,看了又看。 然后,他低下头去,偷偷把它贴到了自己的嘴唇上。 第24章 都一样美,都是他的娃 程策想念他的女学生,想念她的笑容和她的娇。 她只要笑一笑,无论练习题有没有做出来,他回家都能多吃一碗饭,多温一会儿书。 他想见她。 非常。 在这渐行渐远的美梦里,尚云就坐在街角的咖啡店外等他吃午餐。 没有赵慈,没有梁喜,他眼前全然不见那起子外人,唯有一位婷婷的内人而已。 程太太早已不是十七八的姑娘,而是二十七八的少妇。 她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程氏的传家宝,身旁倚着两位乖巧的小女孩。 她们穿白裙和小布鞋,一个叫程爱云,一个叫程想云。两人个头一般高,都一样美,都是他的娃。 “爸爸。” 程策放慢了脚步,禁不住眼眶一热。 她们叫他爸爸。 原来,这家主之位是如此来之不易。 除了算计柴米油盐,更要兼顾风花雪月,确实是太难了。 即将奔三的二代程先生被事业操得像条狗,可他在见到主子时,瞬间便燃起了昂扬的斗志,自觉还能再接再厉多干五十年。 说实话,他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地疯狂搞钱,为了啥呢。 就只为了这三个女的。 “爸爸。” “哎。” “...... 爸爸!” “哎。” 走廊里,杵着高壮幽冥的笛王兼副社长,阿魁。 他以结实如猿的左臂撑着自动贩卖机,柔情似水地与程策脉脉相对。 “...... ” “我说兄弟你哎哎哎个鸡八。老梁扒着门框喊你三遍了,赶紧跟我进去!” ▔▔▔▔▔▔▔ 他进去了。 可是出乎程策的意料,爱云和想云她娘竟迟到了。 六点过了五分,尚云仍未出现。 程策瞪着坐在梁喜右边的阿魁,不知道是该开拉,还是开溜。 毕竟如果她不来,他还费事嘚瑟个什么劲儿。 “程策,你面子大。” “...... ” “说口渴,可乐请你喝了。你要冥想,咱也同意了。我今天真没别的要求,只想听听你水平究竟有多高。” 是个痛快人。 他要识相,可再不能往下出溜了。 于是程策不再搭理对方,开始低头做准备工作。 他是懂道理的人,他并不责怪阿魁。 程策理解,这位威武的副社长讲话夹枪带棒,骂爹又骂娘。 其实也属事出有因。 ▔▔▔▔▔▔▔ 阿魁浓眉大眼,身世凄凉,他曾揣着一颗向往唢呐的童心,在家母的棍棒和拖鞋下苦练吹笛整十载。 然而他爹却骨骼清奇,数度举着高尔夫球杆追着打,要求他老老实实把书读完,再回来继承自家的餐饮连锁。 阿魁怒了。 他是要当笛王的男人。 他不要当饺子王。 此次校庆晚会,就是阿魁最后的倔强。 他打算凭借《鹧鸪飞》一举夺了梁喜的社长之位,并让坐在VIP赞助商席位的老爹回心转意。 他发着梦,哪里能想到那早已内定的名额,竟然可以临时匀给这一掷千金的孙子。 阿魁眼红地盯着程策。 他遵纪守法许多年,但他亦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只待今夜听完了曲,明天他就把赵慈约到体育器材室见上一面,畅谈古今。 他要购买一个加强版的套餐。 从变声电话到匿名信,从麻袋到棍子。 他统统都要程策尝一尝。 ▔▔▔▔▔▔▔ 单论技术,程策或许不能和梁社长比高。 但他显然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天赋型选手,一招鲜吃遍天,专搞精准打击。 程策心理素质上佳。 台下的火烧得越旺,他拉得越带劲。 第一声入耳时,阿魁抖着的腿停了,歪着的头亦忽然扳正了。 他在震怒中咬紧牙关,仍死死抓着那份笛王梦不肯撒手。 可是他越往下听,越明白这条道路曲折难行。 天外有天,峰外有峰。 即便有心踏破万里云和千重山,他也只能在那遥远的天际尽头,看到自己握着金剪刀给饺子馆剪彩的身影。 而和泪流满面的阿魁相比,门外的两个人显然平静了许多。 迟来的尚云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与程策保持一段安全距离。 她扶着墙,在他的运弓之间听到了秋江坠雨,花凋零,帘垂地。屋里暗潮汹涌,只是一进又一收,就让她误入了烟苍云阔的薄暮洲头。 她不够了解他。 她又好像已经认识他很久很久了。 曲终,程策微微抬起眉,无意之间居然和立在阴影里的尚云对上了眼。 那时候他在明处,她在暗处。 他一个人,而她正站在赵慈身边。 程策静静的目光仿佛是正在发芽的春枝。 它小心翼翼,隔着老远,就一寸一寸地向她所处的方向探了过去。 第25章 五行涉黑,命里带刀 秋江雨停了。 尚云站在虚掩的门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 她暂时猜不出程策在想什么,所以当他重又低头回避时,她下意识地往前进了半步。 这应该不是好兆头。 因为她一般不随便冲动。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闯进去了,要如何体面地跟他搭讪,也是很伤脑筋的事。 然而尚云在这里犹犹豫豫,进退两难,旁边有个人本着兵贵神速的宗旨,突然出手抓住了她的肩。 他大约比她更迫不及待。 这一掌用足了十成十的内力,排山倒海的,震得尚云几乎背过气去。 ▔▔▔▔▔▔▔ 或许是光线不通透的缘故,一向外放的赵慈看起来很冷很淡。 他只低声叫了一声云云,就用力将她整个人往后倒拖了两步。尚云身体一歪撞进他怀里,然后又在接触的瞬间,被赵慈迅速扶正了。 心率失调的他手很痒,实在很想趁机一把抱上去。 但他不能平白占她的便宜。 赵慈唇线平直,抿着嘴往下看。他俩心有灵犀,他仅仅花了一秒就看透了她。 在这节骨眼上,他想赶快对尚云道一声对不起。毕竟在赵慈看来,她的胳膊和肩膀要比他矜贵百倍万倍。 而如果此刻的气氛允许,他甚至打算讲几句玩笑话圆个场,让她知道那根本不是自己的本意。 可惜赵慈憋到胸闷气短,却连半个好听的词也蹦不出口。 他不愿仗着力气大就强迫她。 且他也知道,树要皮,人要脸,他再不能继续拉着她不放了。 赵慈动了动嘴唇,最终在静默里松开了手。 他一言不发地替尚云把扯歪的领口整理好,随即移步走到侧边,为她推开了面前的那扇门。 ▔▔▔▔▔▔▔ 这是她的阿慈,她身后甩不脱的影。 他们是一棵藤上的苦瓜,风吹藤动铜铃动,风静藤停铜铃静。假如一切顺遂,这份可贵的和谐,通常没什么机会被外人徒手劈开。 记得小时候,她常常坐在屋里,而他总爱站在门外,边挖冰糕边看她练习。 对没见过世面的他来说,这就是小区里的仙女。 她是嫦娥,她会飞,会弹琵琶。 她也很有可能会跑。 那时尚云抱着琴沉浸其中,并不知道男孩嘴里含的糖水,最后没有往下走,而是统统倒灌进了脑子里。 一曲终了,仙女放下琵琶,从茶盘里掏了一把水果糖,再对他平伸出手。 糖纸黄灿灿,绿油油的。 他的表情忽地转危为安,笑得整张脸都开了。 在起步向她跑去的途中,他脚下生风,一意孤行地把这份友情的柠檬味,看成了喜糖。 ▔▔▔▔▔▔▔ 这位自定娃娃亲的漂亮邻居,穿白衬衫和铅灰色短裤,两条细直的腿上沾满草叶和创可贴,左脚的鞋带总是系不好。 他爱跑爱笑,他也爱制章。 男孩胸口别一枚圆形徽章,上面画着两把交叉的砍刀,他对她说这代表力量,代表他是第四雷神军团的指挥官。 他剥着糖纸,喜滋滋地开口请她做自己的女祭司。 她诚惶诚恐地问祭司一般干点啥工作,他说职位全是噱头,那就是军团的吉祥物。 等他骑着二哥举着棍子,与驾驶大哥出征的三哥正面交锋时,她站在后头美美地吃哈密瓜就行。 尚云同意了。 因为赵家的瓜确实很好吃。 ▔▔▔▔▔▔▔ 不承想,上岗刚满一周,指挥官同志就天天爬树往她窗户里扔塑胶袋。 那黢黑的袋子一次比一次沉。 投点更是一次比一次掷得准。 这个突发情况,给尚家的日常生活造成了一定的困扰。 勤劳的尚老爷白天出门,点头哈腰道尽天机,晚上回了家,还要捧着闺女的脸蛋子,安慰她莫要怕,赶紧去卫生间洗洗。 阿云,做人应当常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最近小区里来了一批砸车闯空门的,闹得人心惶惶。 爸爸工作忙,平时没空陪你。 但是只要有阿慈蹲在树上站岗放哨,咱们基本可以做到夜不闭户,你说对不对。 父亲语重心长,解释说隔壁的男娃之所以这么瞎鸡八搞,皆因他年纪小,还没有学会飞檐走壁的赵氏真功。 “阿云你看看,袋子里装的是巧克力和徽章,又不是粑粑。” “...... ” “你记住,爸爸这辈子行得端坐得正,不畏强权。但为了稳妥起见,赵家的巧克力还是不要随便往垃圾桶里扔比较好。” 大屋內,父女俩一站一蹲地执手相望。 “你我相依为命,因此我们有时候需要辩证地看待危机...... 浪费食物是有罪的,阿云你要犯罪吗?” ▔▔▔▔▔▔▔ 爸爸说得有道理。 于是她肿着眼睛坐在阳台上,迎着风把巧克力掰开吃了。 所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她曾是这样一个鼠目寸光,听风就是雨的姑娘。 所以现在的她,才会端坐在魁魁饺子馆的包间里,和四个饿疯了的男学生一同捧着海碗原汤化原食。 阿魁豪爽,他不计前嫌,当场亲赠了程策两本八十岁阿爷手绘的礼券。 据说这个白食券只在家族内部流通,一经出示,不仅可以召唤出菜单上没有的VVIP套餐,还能把成天躲在后门抽烟的首席师傅逼回厨房。 程策恭谨地以双手接过,翻开来看了两页。 “宝刀不老,好笔法。” “...... ” 阿魁一激动,再给程策多拍了两本。 他握住对方的手,说以后大家以琴会友,常来常往,这是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尚云幽幽地放下碗,与对面的赵慈面面相觑。 酒足饭饱,这位自称好相处,讲道理的终身挚友,明显还带有一点点小意见和小情绪。 但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 当他终于摸一摸鼻尖,歪着脑袋对她笑,尚云想起了家父敲着碗说的逆耳忠言。 尚老爷参透人生,曾断言她五行涉黑,命里带刀。 因为这是命,不能治。 故此,她才会在心思活络的时候,被狗急跳墙的阿慈狠狠翻出一掌摁踏实了。 第26章 潭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作之合 这是一个踏实的夜晚,也是一个腾飞的夜晚。 赵慈生着闷气回了家,为求发泄,他假借切磋之名跟二哥真刀真枪地干了一架。对方刚哼着歌洗完澡,身上水珠子还没擦干,就被迫进入了作战模式。 他俩从洗手台扑棱到床头柜,在千钧一发之际齐齐抵在窗前,一个锁喉,一个咣咣地猛拍墙。 赤身裸体的二哥走位骚,他腰部发力将四弟往后拖。 “哥。哥!我的裤...... ” “你还知道裤衩,说!下回再敢这么整?!” 赵慈咬牙切齿地保证,说他再也不整了。 赵家武斗的战场撤了兵,那隔壁邻居尚家则以文斗为主。 难得失眠的尚云深谙求人不如求己的真理,她在半夜调了满满一茶缸安神散,独自一人抱着它咕咚咕咚喝了。 至此,唯一没能歇下来的人,就只剩程策而已。 ▔▔▔▔▔▔▔ 他浑身是汗,像个大虾似的蜷在床上。 程策彻底放弃了,因为他闷哼着折腾了老半天,依然对这副身体无能为力。 他有点委屈。 自己之所以会这样卖力,无非是想早点合上眼罢了。 虽然夜已深,但打了鸡血的程策仍然死性不改,他想编几条简讯跟尚云聊聊音乐人生和理想。 可他编了又删,删了再编,最后只得拖着残躯叩响了张管事的卧房门。 “佑叔,我睡不着觉。” “等着,我有药,一粒就倒。” “我不吃药,我想跟你聊聊。” “阿策,你睁眼看看现在几点。再不睡,鸡都要叫了。” 程策不吭声,他霸着门,左脚往房里挪了一步。 满面倦容的张佑打着哈欠捏住他的后颈,按了两下。 “想她?” 沉默。 沉默是金。 “十五分钟,挑重点说。成不成?” “成。” 于是张佑泡了两杯姜茶,盘腿坐在床尾,耐心地听外甥把情况汇报了一遍。 ▔▔▔▔▔▔▔ 显然,世间的好男儿都志在四方。 他们常常有了媳妇,就忘了娘。 看起来异常平静的程策告诉张佑,他现在感觉很奇妙,尽管累得浑身都好像散了架子,那股精神气却始终吊在那里。 他说,自己竟然一点儿也不睏。 张佑抓抓乱发,安慰他前夜的占星节目说近期天象不佳,大凶伴大吉,再如何脚踏实地的人,总也有个变异的时候。 “你不知道,其实赵……” “阿策,姓赵的男娃有多骚,我体会到了,接下来你能不能挑重点说,比如阿云的动作神态,我好帮你分析分析。” “行。” 程策遂直起腰来,详细描述了对阵双方当时的心理活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淌过去,他目不斜视,只当床头那口钟是假的。程策事无巨细,大开上帝视角,在讲到高潮部分时,更激动地解开了睡衣领口的木扣子。 “阿策...... ” “别急,我马上就说完了。” ▔▔▔▔▔▔▔ 他没有说完。 如果给程策一个直抒胸臆的机会,他可以不喘气地说上一天一夜。 天道酬勤,有志者事竟成。 她不仅对他的手艺给予了高度赞扬和评价,还与他其乐融融地同桌吃了饺子。 他心里又甜又酸,只觉碟子里黑乎乎的蘸料,也是玫瑰味的。 程策自认是个不会讲笑话的人,可姑娘心善,无论他说多么无聊的话题,她都能笑盈盈地为他捧场。 这是微末小事。 而程策记得清清楚楚,连一个标点符号也没错过。 尽管他明白,当时包间里笑得最大声的是赵慈。 尽管,整顿饭的时间里,虎视眈眈的涉黑小组长都梗着脖子瞪他。 但程策毫无惧意。 他视死如归,硬着头皮坚挺地保持了应有的风度。 他不怕。 五舅说得对,男未婚女未嫁,他又没有偷挖大佬的墙脚。 他挖得光明正大。 ▔▔▔▔▔▔▔ 一晃到了凌晨三点,程策的情况是愈发不好了。 因为根据张佑的分析,他不是一个人在单打独斗,在犯贱。 她分明就对他有那个意思。 程策双眼涣散,心跳加速,自从被军师踹回屋后,便横在被窝里挺尸发呆。 这一躺,又是一个多小时。 他在黑暗里翻出手机里的聚餐合影,眯眼用两根手指缩小放大。 程策干涩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光是看着她的笑脸,他那颗飘飘然的魂灵头已然扎上了红绸结,骑着高头大马迈过了熙熙攘攘的市集。 街头巷尾锣鼓喧天,五音齐鸣。 大家高声喝彩,都说他们男才女貌,是潭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作之合。他感恩地对群众招手示意,恨不能立刻快马加鞭,一鼓作气扛着她回家把正事办了。 天哪。 这照片的站位太美好了。 高手在民间。 不想魁魁饺子馆的师傅颠得一手好勺,连摄影功力也毫不逊色。 程策捧着手机,瞪到眼冒金星都舍不得放下来。 眉开眼笑的尚云就站在他身后。 他们离得不近不远,她垂下来的发梢正好落到了他肩上。 原来如此。 难怪他当时气血上头,脊椎麻麻的。 第27章 空手套白狼 好花不常开,好事不常有。 一朝得道的程策揣个闹不住的兔子,云山雾罩地回味了整整三天。 很快,新的挑战就又送上门来了。 民乐社团紧锣密鼓的内部会议结束后,梁喜在阿魁的点拨下,意识到趁这波余韵还没过去,他们应该当机立断对程策下手。 社团的活动费月月紧张,他们不仅缺人,还常常缺钱。 梁喜从尚云那里了解过程策的私人情况后,回家对症下药,精工慢活地编出来一份新版入社申请书,以及一项社团新福利。 至此,秘密武器都造出来了,只剩调兵遣将。 梁喜苦苦琢磨了一宿,把这个任务派给了尚云。 他在电话里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仨,只要少讲废话,多笑,就能事半功倍。 “不如请阿魁去试试吧,毕竟我人微言轻...... ” “阿云,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我不信阿魁,我就信你能治得住姓程的。” 尚云固然对社长的分析不敢苟同。 但这话听着,倒还挺顺耳的。 ▔▔▔▔▔▔▔ 恭敬不如从命。 各位社友聚在一起,认真学习了梁喜下发的文件,大家纷纷表示只要能一网兜住程策,社团的春天就来临了。 一晃到了出征当日,早晨五点刚过,心里有事的尚云就起床洗漱打扮了。 她埋着脑袋翻箱倒柜,先在头上试了几只钗和发卡,又把它们一一收好,换成发带和头箍。 这样折腾了大约四十五分钟,她痛定思痛,决定还是披着头发更加自然。 尚老爷清早打完太极拳回屋,看见闺女霸着玄关的穿衣镜不肯走,来来回回地踱方步,便问她是不是放了学要去约会。 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摸着她的脑袋,说恋爱可以谈,关系可以发展,但不管看上了谁,都要循序渐进。 切莫把车开快开急了,让阿慈逮着机会一脚踹出轨去,闹得车毁人亡。 “...... 昨晚那娃在院子里练功,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 “阿云,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不喘气地连劈四块砖,爸爸真的有点担心。” “爸,阿慈去年就能劈四块,今年只是再多劈一层而已。” “原来是我看岔了,其实昨晚劈了八块。” “对。” “多一层,你都不怕吗。” 尚云想了一会儿,说她不怕,他劈他的砖,他们过他们的安稳日子。 因为她根本没想跟谁发展关系。 她没看上别人。 ▔▔▔▔▔▔▔ 下午,程策破天荒地收到了尚云的邀约简讯。 她说想跟他商量个事,与民乐社团有关,希望他不嫌烦,能抽空来图书馆后面的小花园一趟。 程策读完它,心中一动,默默回头看了眼赵慈。 只见那手掌劈出老茧来的小子,正塞着耳机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一脸高深莫测。 于是他又默默把头转回来。 怎一个惨字了得。 都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居然还有空瞻前顾后。 那一刻,程策意识到在胆识和胸襟方面,他跟他爹差了何止几十个身位。 按说虎父无犬子。 是他给爸爸丢脸了。 ▔▔▔▔▔▔▔ 程策牢记来时路。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怎么造出来的。 想当年,他那仙姿玉色,年轻有为的娘,每逢一三五六,都会在俱乐部穿着小皮裙挥小皮鞭,为张家日渐消薄的银行存款添砖加瓦。 她干一行精一行,手气顺的时候,能把三个四十不惑的CTO抽到跪在面前嚎啕大哭。 可是功夫再深,她也架不住逆来顺受,下体有骨的铮铮饼脸侠。 程策明白,他爹是真·CEO,是愈挫愈勇,越抽越硬的铁汉。工作压力巨大的他打落了牙往肚里咽,皮开肉绽摸着了彼岸花,也誓把调教进行到底。 奈何程策并没有这么刚。 姑娘还没摸着他,还没开抽,他已经高潮了。 为了迎接这个预计耗时二十分钟的约会,程策以四乘一百米接力赛的速度,在东头和西头两个小卖部各转了一圈。 爸爸教过的,空手套白狼,是万万使不得的。 他置办了整整一袋子垃圾食品,仔细清点了一遍,犹嫌不足。程策火速折返回去,啪啪啪地拍着柜台,问大娘还有没有葡萄汁。 他记得尚云抱着它连喝四天,如今好容易盼到独处的机会,他不能委屈她了。 “来晚啦,前天就卖完了。” “...... ” “别着急。你看这个新出的胡萝卜汁也挺好,比葡萄味的贵四块五毛,阿姨打包票你女朋友一定爱喝。” 程策边点头,边挎着袋子刷卡。 他说贵点儿没关系,赶紧给他来五瓶。 第28章 响应号召,为爱宽衣解带 终于,激动人心的会面到来了。 程策紧赶慢赶,比约定时间提前五分钟抵达花园。 尚云还没来,他就一个人坐在长椅上,两眼紧盯花园的入口处,以便随时起身迎宾。 这回,他是彻底定心了。 程策已做足了一切准备工作,他梳过头,洗过脸,甚至躲在卫生间里,仰着脖子把牙细细刷了两遍。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虽冰清玉洁十数载,然而男女之间那些擦枪走火的破事,他到底懂一点。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程策依然在发梦,依然有所期待。 期待她会把持不住。 毕竟这里有花有草,气氛佳,旁的不提,万一这话说着说着,她突然凑上来亲他怎么办。 到那时,他是该回避,还是勇敢地迎头而上比较好。 不,回避肯定不行,太立牌坊。 可是迎头而上,又显得他太轻浮,太容易被推倒。 程策低头抚着左侧裤缝,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真的。 要点脸。 这边嘴还没亲上,他就又硬了。 ▔▔▔▔▔▔▔ 尚云是准时现身的。 她一路走,一路摸制服。三分钟里,她左右开弓地把头发顺了五遍。而当她隔着树丛看到程策时,心中那只卧着吃草的兔子禁不住又蹦了起来。 尚云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这样一位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仙人,会下凡到他们学校与狼共舞。 他翘个二郎腿坐在花下,那超凡脱俗的模样,真是再稳当没有了。 推开栅栏门,她朝他走过去,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互相挥挥手,一个笑,一个瞪。 程策并未立刻站起来,他只是把二郎腿换了个左右。 “坐吧。” 他咳了一声,意思意思地往旁边挪了挪,将仅存的空档留给尚云。 那里齐整地铺着他的制服外套,根据程策的说法,铁椅子太凉,女的坐久了会肚子疼。 他见她微微发愣,慌忙解释说这些妇科知识都是家母传授的。 他无知。 他原本啥都不懂。 ▔▔▔▔▔▔▔ 他们就那样傻乎乎地并肩坐了几秒。 直到程策从袋子里掏出薯片和饮料递过去,才算打破僵局了。 他请她尽管吃喝,不要假客气。这包东西看着多,也不全是给她一个人准备的。 “你和梁社长搞排练辛苦,休息的时候一起吃。” “...... 谢谢。” 程策替尚云拆了包装袋,卸了瓶盖,告诉她如果一时半会儿谈不完正事,改天他还可以请她吃香酥鸡和小馄饨,大家再接再厉接着谈。 务必把问题谈深,谈透了。 程策的话说到这份上,她确实不好婉拒了。 何况她也根本不想拒绝。 于是尚云捧着胡萝卜汁,开门见山地问程策,有没有兴趣入伙本校的民乐社团。她说,他们诚心诚意邀请他来,都期待他早日加入这个大家庭。 程策怔怔地看着尚云,那些冠冕堂皇的劝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他神思恍惚,他耳背,直接把他们听成了她。 大家庭。 所以一旦入了伙,他和她就是一家人了。 ▔▔▔▔▔▔▔ 她仍在说话。 他也在想事。 程策盯着尚云露出来的左耳垂瞧,它没有打洞,小巧地躲在黑发后面。它随着她的动作幅度时显时隐,皎皎的,形状很像西窗外挂着的半轮月。 有窗。 有月亮,就有床。 就有床下两双鞋和后院池塘里的并蒂莲。 程策在即将吹灯就寝的憧憬下,恶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他疼得眼冒金星,尚云的声音猛地又回来了。 她正和善地对他讲,入社百利而无一害,绝不会吃亏。他们社团获奖无数,活动众多,每周有茶会,每月也集资搞团建。 大家冬去敬老院和干休所送温暖,夏去棋牌俱乐部办巡回演奏会。 风雨无阻,深受各部离退休老首长的青睐与好评。 她向他保证,只要肯入社,梁社长即刻免除三个月社费,并特别赠送限量版的社团影集与音乐节文化衫一件。 听到这里,程策脑子嗡地一声,忽觉脊梁和那一处开始发烫发麻。 他的脸板下来,表示文化衫之类的自己毫无兴趣。他只想了解一下那本影集里都会有哪些内容?! “噢,是梁社长请了资深摄影师,给女社员拍的艺术集锦。目前还在筹备中,成品预计零售价一百八十八元,这是今年新出的福利。” ▔▔▔▔▔▔▔ 艺术集锦,限量版的。 程策五体发硬,头顶青烟弥漫久久不散。 他正派,可他简直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那些弹曲奏乐的女孩子善良无知,她们为爱奉献,也响应号召,为爱宽衣解带。 天底下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那个炭烧的无良狗辈,皮黑心更黑,他为了赚钱,居然敢光明正大地出卖她的身体。 程策太阳穴青筋一爆。 “你们...... ” 尚云怪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 我们抽签排位,这次时间紧任务重,篇幅有限,我只轮到一张照片。不过摄影师大爷说了,琵琶怎么拍都好看,叫我不要有心理负担。” 他几乎要腾空发射的身体霎时低了下来。 “你穿...... ” “穿校服,这是最便宜的套餐。哦对了,也有社员加钱穿改良旗袍的...... 程策你不舒服吗?出这么多汗。” 程策抖着手掏出帕子来,他说非常舒服。 他没事。 第29章 规矩又不失放荡 这份异常舒适的感受后劲强大,尚云备好的台词才刚倒出去一半,程策便诚恳地对她说,入社完全没问题。 不必三顾茅庐地请,他这就跟她走。 自己虽然手艺不精,但他承蒙诸位厚爱,非常愿意和她做一家人。 “请问接下来该走什么流程?是你直接给我...... ” “不是我,梁社长会带着入社申请书亲自来找你。” 啧。 怎么又是那个男的。 程策有些不高兴了。 “这事不用麻烦他专门跑一趟,其实申请书你带过来也行。” “他想慎重些...... 再说上面印的那些条条框框,他怕我讲不清楚。” 一个社团,还能搞出什么条框来。 程策扬了扬眉梢。 但他好说歹说,面子上稳住了。 老梁黑,可老梁比他有本事。程策自认这辈子清汤寡水的,既没搞过社团,也没搞过自己以外的人。 所以还是谨慎低调些,比较安全。 ▔▔▔▔▔▔▔ 搁下这个话题后,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尚云点开手机里的相册,给他看社团演出时的视频和相片。程策事儿多,他皱着眉眯着眼,佯装看不清楚。 “屏幕反光,我再坐过来点行吗。” “...... 行。” 那时候,他竭尽所能,不想让她察觉到自己古怪的呼吸。 因为它们又沉又乱,完全摸不着规律。程策庆幸这是在室外,否则这差不多可以称得上是低喘了。 他很烦,很想表现地再客套冷静一些。 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只一味地朝她倚过去。程策自觉贪心不足,他读圣贤书,但他根本不乖。 她的手指划过屏幕。 他的视线扫过她的侧脸。 程策怀疑,假如再这么贴下去,尚云会嫌他不知好歹。 她一定会看低他。 ▔▔▔▔▔▔▔ 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走过去了,不知好歹的他继续靠着她。 时间越过越慢,脉搏越来越快。 她或许未曾察觉到什么,而他却悄无声息地,在她身边经历了一场安静的风暴。 程策不晓得尚云用哪个牌子的洗发水,但他吸一吸鼻子,便好像闻到了家的味道。 它是甜的,香的。 是他和她的家。 雾蒙蒙的画境里有光,有灯火,还有怀旧温馨的屋和人。 远离尘嚣的它不太豪华,院子也小小的。 屋外偶有肃风拂林的沙响,时近时远。摆在窗台上的罗勒盆栽散发浓郁香气,收音机里放着侬软的《莺莺拜月》。 尚云陪着他,那台手机仍握在她手里,上面花花绿绿的图片搅乱了,揉碎了,仿佛晶脆的琉璃散了一地。 心猿意马的他看不清图片,他只看到她微翘的眼尾。 于是程策恍惚地问尚云,这张照片是在哪里拍的。 他撒谎说自己喜欢。 可惜姑娘没办法立刻为他答疑解惑。 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他肤色白浅的手背上。 尚云很窘。 大家还没好好说上几句话,她就张口结舌,脑子一片空白,连演奏会的场地也彻底浑忘了。 ▔▔▔▔▔▔▔ 他们机械性地一问一答,天边染成橙色的云悄悄散开了。 它缓慢地移动着,而程策的魂也跟着游来游去。 他以规矩又不失放荡的姿势坐在尚云身边,神情冷峻,声音沉着。 由于他坚决不肯往旁边多挪半寸,他们两个便始终紧紧挨在一起,西裤裤缝贴着过膝长袜,鞋带蹭着鞋带。 热热的,黏黏的。 一度一度向上烧着火。 如果不是当时尚云的手机铃声大作,程策原本还打算多拖延些时间,问她一些关于团建和影集的事宜。 比方讲,团建一般怎么搞,地点是在温泉旅店还是湖景度假村,有没有一去就是三天两晚的周末套餐。 再比方讲,限量版影集的封面人物,能否通过不记名投票的方式决定。程策忿忿不平,觉得那个叫阿玉的扬琴公主私下搞小动作。 她确实天赋异禀,胸大得四只手罩不过来,但那也不是她独霸封面的理由。 他坚决不服。 他要跟梁喜投诉。 奈何程策在那里思绪万千,却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让尚云听见这些心声。 因为电话另一头正在疯狂呼叫母星的人,是赵慈。 ▔▔▔▔▔▔▔ 今晚气温较为适宜。 广播里说,潭城空气新鲜,运动指数为一级。 感谢赵慈的及时现身,原计划的二人转一下子变成了三人行。这边尚云刚讲完电话,一抹长影就出现在了花园的栅栏口。 它又黑又高,热气腾腾。 看着倒是很眼熟的。 那是重返荣誉社长头衔的赵慈,他刚在社团训完新人踢完腿,换了身黑色兜帽卫衣,模样瞧着坏得很。 赵慈仔细打量过花园里的情况,他面无表情,只在半空里对尚云压了两下手。 她看懂了。 意思是免礼,平身,坐稳,别跑。 尚云立刻放弃抵抗,右手把裙摆一搂,重新坐下来等待他向她靠拢。 然而,眼看这根高壮的柱子渐渐逼近,贴着尚云的程策坐不稳了。 他长相像个实在人,可他浑身都是经验。 程策眼珠子四下一转,发现视线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来不及收拾的骚证据。 她屁股底下垫的外套。 她手里抱的瓶。 还有她嘴里嚼的薯片。 程策双手握拳,正襟危坐,陡然生出一种悲壮又不祥的情绪来。 注:《莺莺拜月》,为苏州评弹《西厢记》选段。推荐侯莉君先生的版本。 第30章 谁能扛得住 赵慈那张英气的阴沉脸背着光,程策自然也不晓得对方在想什么。 不过他并未浪费宝贵的缓冲时间。 他没有放空。 此刻程策脑子里风起云涌,电闪雷鸣,竟忽然记起了五舅平时爱看的网剧。 创作来源于生活,生活却总比创作更黑。 他想起剧里的大佬是如何敏感脆弱,如何地容易受伤。他们看着刚强,可是一旦让冰清玉洁的惯三踩着了尾巴,手起刀落一口气能把地球干开瓢了。 不怪程策瞎想。 只怪导演没有心。 怪他给市民洗脑,说世间的青梅竹马都不得善终。 当那棵尽心尽力拱大的靓白菜翅膀硬了,开始向着太阳迎风招展,就会被空降的痴汉一锄子撬走。 平心而论,遇到这么刺激的编排,谁能扛得住。 ▔▔▔▔▔▔▔ 痴汉有钱,有文化,还是个企图揣着贞洁上位的心机雏。 如今什么都讲时令,讲新鲜。 于是青梅便包袱款款跟着野男人跑了。 亲历此情此景,那些被尊称为哥和爷的青年企业家,当然是集体患上了狂躁症。 正因身世复杂的他们横跨黑白两道,脚踩生死两界,所以才能凤凰涅槃,幸运地在复仇的火焰中重生。 程策记得,那男主演每一集都会鼓着雄壮的弘二头肌,紧抓初恋的肩膀疯狂地往墙上撞。 导演说她不走寻常路,视金钱为粪土,因此她的王冠和假睫毛怎么撞也不会掉下来。 暴怒的竹马一问她为什么要对隔壁老王微笑,二问她个贱人怎就不能消停点,天天夜夜光想着出墙,老老实实刷他的百夫长卡享受小确幸不好吗? “回答我,大点声!” 天哪。 他好恨。 他拿她当宝护着,她却大鸣大放地拿他当狗使。 英俊的五舅裹着睡袍横在沙发上,眼里噙着泪花,他告诉坐在一旁冷笑的外甥,这才叫难分难解,才叫势均力敌的真感情。 爱而不得最是难忘。 她越想脱离组织,那个男的越要揪着她往怀里刨。 ▔▔▔▔▔▔▔ 刨。 没错,刨是一回事,更麻烦的是孤男寡女的,刨到抱在一起以后怎么整。 毕竟人家有深厚的感情基础,也曾两小无猜,花前月下。 在程策看来,她的邻居兼终身挚友赵慈不吃一般的醋,他更不是一般的备胎。人卧薪尝胆,是胎中翘楚,是倍耐力的P Zero Corsa。 一旦备下了,性能超强的他就能蝉联数届,驮着姑娘跑出个新世界来。 程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滴冷汗顺着脖子淌到锁骨,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移,以一种老鹰护小鸡的姿态往尚云身前遮去。 不是错觉。 这回是真的稳了。 ▔▔▔▔▔▔▔ 他暂不奢望天长地久,但求赵慈赶紧冲上来震他一肘子。 揍得越狠越好。 他咬咬牙,一定能把这场劫难挺过去。 因为,只要竹马的铁拳落下来了,鼻青脸肿的他就站到了光明的那一边。 她和赵慈有多年交情的确不假,但爱情又不以年份长久辨高低和真伪。 程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不是王婆卖瓜,他觉着以长远计,自己比赵慈更适合她。他走正道,将来是穿三件套,站在六十楼办公室里指点江山的贵人。 他才不是哪个地下组织的哥和爷。 “赵慈!我...... ” “我的天,大程你也太客气了。入个社,还破费买这一堆的补品来,多不好意思。” 说时迟那时快,那道煞气腾腾的黑影突然一拐弯,笑呵呵地弯腰拆了椅子上摆着的塑胶袋。 程策已经拉开了金刚护体的花架子,赵慈眼都没抬,轻松向后面一推一挡就把它化解了。 他半跪下来,开始埋头在袋子里扒拉,呲呲啦啦的声响不绝于耳。 大约两三秒后,赵慈掏出个玻璃瓶在手里掂了掂。 “对,这胡萝卜汁挺好,就是贵了点,浓了点...... 不过老梁和阿魁他们一定爱喝。” “是。” “大程。我渴,我也来一瓶行吗?” 第31章 是不是被姓赵的抓了现行 程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同时掂起一瓶,卸了瓶盖。 两人不言不语,当着尚云的面争分夺秒地把饮料干尽了。 不想,在灌完一肚子胡萝卜汁后,他们又出奇兵,为了谁去丢垃圾而推搡起来。 尚云奋力挥着胳膊,调停的结果是保护环境不分先后,一起去。 赵慈抢先一步折返回来,提起那鼓鼓囊囊的零食袋抬腿就走,他说时间还早,他陪她到民乐社团跟老梁请个假。 今天天气好,生命在于运动,别老憋在室内吹拉弹唱。 尚云和赵慈互相看了看,他眼睛微微一瞪,她就坡下驴,说没问题。 赵慈随即把目光转向程策。 “你呢?” “今晚我没事。你们说去哪,我就去哪。” ▔▔▔▔▔▔▔ 程策慢条斯理地拾起椅子上摊着的制服外套,将它挽在臂弯里,赵慈横了他一眼,没吭声。 如此,在给民乐社团的乐友送完温暖后,他们三人便踏上了向西行军的征程。 这条道路,是相当漫长的。 他们结伴跨过了四个街区,逛了三栋商城,又绕着潭城最大的中心花园转了一圈。 终于,在路过前边弄堂口的小食店时,累到小腿抽筋的赵慈突然伸手一指,说他饿了,掏钱请大家吃好的。 精疲力竭的程策听见这话,立马去摸裤袋,对方却把他的手按回去,请他不要推来推去的,教人难堪。 “咱俩谁跟谁,别跟我客气。” 赵慈笑得有点渗人,他告诉程策今天真是个值得庆贺的好日子。虽说自己胎教落后,不通乐理,但他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功夫还是有的。 民乐社团在老梁的操持下,能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小作坊,变成今天的合作社。 为什么呢? 就因为他们心黑思路活,广开门路搞扩招,不拘一格选良才。 “大程你说是不是?” “...... ” 赵慈抬眼瞧店铺上方的看板,说不如来个精选香酥鸡套餐,吃饱吃爽了。 “云云!你挑。” 后面一声吼,趴在柜台旁探头探脑的尚云即刻反身回来,她将一个手写的纸牌牌怼到他俩眼前。 “什么东西?” “老板娘过生日,特惠大酬宾。加三块钱就能把套餐里的矿泉水换成奶...... ” 两位男学生异口同声地打断她。 他们态度和蔼,只简简单单回了一个字。 加。 ▔▔▔▔▔▔▔ 斜阳西沉,饭香四溢的弄堂里,一户一户接着亮了灯。 尚云捧着香酥鸡慢慢走,后面两个伙计嘴里咬着奶茶吸管慢慢跟,保持特定的距离和身位。 那根绿色的塑料管子在赵慈嘴里折过四遍,它不安分地转来转去,锐角猛地划到了他的舌尖。 这奶茶是贼难喝。 不甜,不浓,兑的水太多。 可他必须承认,前头带路的那一位,是很馋人的。 赵慈盯着尚云随风飘起的裙摆瞧,它一起一落,一左一右,摇得人一会儿软,一会儿硬。 他斜眼看程策,发现这人竟意外地正宗,单手抄在裤袋里,低眉顺眼,直愣愣地盯着路面看。 赵慈想了想,看在他没随便乱瞟的份上,好生把拳头收回去了。 ▔▔▔▔▔▔▔ 程策确实没有瞟。 他心里正五味陈杂,七上八下,后悔以前为什么要拒绝他爹给安排的防身术课程。 他到底目光短浅了。 哪怕学点皮毛,也能在关键时刻死得伟大光荣。 之前在中心花园里,程策伺机给张佑打了通电话,他说今天有重要安排,会很晚回家。 见过大世面的五舅接旨后,踩着拖鞋一旋身躲在墙角,他压低声音问外甥为啥听起来这样丧,遇到麻烦了? 阿策你老实说,是不是被姓赵的抓了现行。 记住,抓到也千万别慌,先把阿云护稳了,我马上给你想办法。阿策,有困难你吱一声,没困难就吱两声。 …… 喂。 喂?! 程策胸中暖流涌动。 面对张佑关切的低吼,他迟疑地吭了三声。 第32章 哪家臂力强,花就落谁家 他们仍保持着距离,继续向前走。 可程策感觉自己离她似乎没有刚才那么远了,他望着她的背影,抄在裤袋里的手慢腾腾地捏起拳头来。 他那样使劲地捏着,片刻过后,再轻轻放开了它。 这一夜,程策吭的三声,就像是芝麻开门,把什么了不得的宝藏世界给解了锁。 他拖着残躯回到家,洗完热水澡,立刻翻出纸和笔,靠着床头开始编台词。 五舅常催他早点把坑占了,他总不信邪,以为她会被他挠得主动出击。 如今看来,是他思想太单纯了。 照这个速度发展,等她出击的那一天,他一定已经出家了。 ▔▔▔▔▔▔▔ 和所有的电信诈骗一样,一套扎实的话术套路是必不可少的。 程策望闻问切,耗费近两小时,终于根据赵慈的个性设计出了方案。 他不爱麻烦,亦不愿给尚云制造麻烦。程策习惯性地端着架子,他讨厌让她看到争风吃醋的丑态。 眼下,唯有早点跟对手挑明了,他才算师出有名,家里五个舅舅才能摆出铜人金刚阵来为他保驾护航。 因此,无需威逼利诱和钓鱼执法,程策就坦白地跟赵慈表了态。 他时间掐得好,选择在凌晨一点进行沟通。 白天他是肯定干不过这小子的。 但晚上可以尽力一试。 不耐烦的赵慈起先还躺着,五分钟后,他就迷迷糊糊,结结巴巴地坐起来了。 少爷在午夜电话里情真意切,引经据典,他的声音斯文如水,透过电波像是加了磁和药,连些微的停顿都教人颤心。 赵慈越听,脑门青筋爆得越多。 他竟差点忘了。 他的大程,一直都很能扯。 那副温雅的好嗓子,连哄带骗的,直把他扯得满屋子乱窜,错觉自己是那个企图霸占民女的黄世仁。 ▔▔▔▔▔▔▔ 难题就摆在眼前了。 无耻如他,却咬着笔杆无从下手。 现已知貌美心慈的姑娘单身无主,幼时由于父亲未能效仿孟母三迁,只顾赚钱,不顾教育,致使她的童年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 别人家的竹马会吟诗诵词,随机分配给她的那位会隔山打牛。 她头脑简单,一心向善,奈何身后常年拖着一枚依依不舍的隐形备胎,日夜举步维艰。 她太可怜了。 而他又太贱了。 今时今日,他竟仍幻想顶着终身挚友的头衔,伺机与她行夫妻之实。 赵慈回想自己曾经对尚云许下的诺言,发现这题已然无解。 做人讲诚信,他的云云当然是自由的。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掐指一算,将来半路杀出来的狐媚子即便不姓程,也有可能姓王姓沈。 与其和不熟悉的外人斗,好像还是先把眼前的孙子踩踩实,比较有可行性。 面对赵慈无尽的叹息和沉默,程策抱着手机,幽幽地来了个会心一击。 他暗示她精力有限,为完成学业就已耗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们做什么还要持续不断地给她创造问题。 爱是无私奉献,是造福,是腆着脸自己动。 何必闹得鱼死网破。 大家和平友爱地竞争上岗不好吗。 ▔▔▔▔▔▔▔ 天亮以后,他们都长大了。 这个大,主要是心大。 程策窝在被子里抱着那枚护身符说悄悄话,越说,他越觉得尚云对他的意思,貌似又涨了三两。 赵慈跟二哥开完肘子,站在淋浴间里对着花洒张开双臂,他脖子仰着,喉结梗着,情潮汹涌宛如肖申克的救赎。 行。 想通了。 其实,她那么懵,她的感觉根本无所谓。 最重要的是,大小姐正骑在墙上腹背受敌,如今只看哪家臂力强,花就落谁家。 他俩一旦开了窍,都擦拳磨掌,激动地夜不能寐。 程策每天顶着两团黑眼圈去学校报到,他精神虽不佳,但学习不能掉链子。他奋笔疾书,坚强地熬过了每一个上午,中午和下午。 没过几天,程策便被国文老师叫去谈话了。 对方第一回夸了他,甩着卷子说这篇感人的小作文《心中的彩霞》,写得实乃情深似海,一点没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思。 程策眼眶一热,他说文中那团老是变色的霞云,是有原型的。 “哦,是谁?你母亲吗?” “...... ” 话不投机半句多。 程策木头木脑地接受完表彰,再木头木脑地走出办公室。 然而才在走廊里迈了几步,他就迎头撞上了梁喜。 两人左左右右地闪着,试图一举突破彼此的屏障,但梁喜的决心比他强。 “老程,别急着回家,借一步说话。” “我要去厕所。” “走。一起去,大号小号我都等你。” ▔▔▔▔▔▔▔ 他等的就是这个男人。 昨晚梁喜在客厅里踩着单车,顺便拿出计算器噼里啪啦一顿操作,他数完个十百千后,给副社长阿魁发了条私信。 “啥好消息?是不是演出名额又还给我了?!” “白日做梦,那是留给财神爷的。” “...... ” 梁喜安抚阿魁,请对方把笛王梦暂时搁一搁。 他说只要程策正式签字画押,他们下个月的团建,就去邻城的顶级农家乐来个三天两晚。 可带家属,指哪儿打哪儿,三餐全包,还有专车接送一日游。 从前活动费紧张,大家难免早去早回。 现在带资进组的来了,那还不赶紧一刀砍上去。 第33章 十年磨一剑 梁喜深思熟虑,特意将商谈的地点选在教学楼天台。那里视野开阔,想必再如何小心眼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释放胸怀。 待程策坐稳,梁喜首先把音乐节的文化衫递上去了。 “谢谢,这图案很好看。” “是我爸亲自设计的,他属牛嘛。” “...... 竟然是牛。” “对,你得反过来看...... 屁股,尾巴,这不是两颗蛋吗?” “还真是牛。行,梁社长你说吧,我听着。” “好。” 本着丑话说在前头的契约精神,梁喜表示咱这个社不仅女社员多,事多,经费也委实有点儿困难。 没办法,受众小,缺乏拨款扶持,拨开光鲜的皮子,一眼望进去简直是千疮百孔。 他看程策听完,并没什么过激反应,便放心地将入社申请书和水笔递到对方手里。 “来,签字。签完咱就是一家人了。” 程策哦了一声,请他稍安勿躁,随即从包里掏出来一只铁皮铅笔盒。 他咔啦咔啦翻了翻,将便携放大镜捡出来,然后对准申请书底部的蝇头小字,仔细地移来移去。 他看得认真,直接把黑珍珠给急白脸了。 ▔▔▔▔▔▔▔ “你咋还带着这玩意?” “当然要带,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 良久,程策放下了申请书和放大镜。 他轻舒一口气的同时,梁喜那颗悬着的心也重重地捶到了地上。 “...... 有什么问题吗?” “梁社长,容我问一句,这个带括弧和星号的强制性赞助费是怎么回事。” 梁喜疯狂搔了几下脑袋。 “梁社长?” “你也太正宗了。那东西不算数,其实你完全可以选择不交。” “还能选择?条款就是条款,白纸黑字写在这里。” 程策指着它,一脸求知若渴。 梁喜两只手在大腿上来回地搓。 “老程,你这个态度,就是见外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毕竟你我签了字就是一家人。” “...... 想听真话吗。” “想。” ▔▔▔▔▔▔▔ 真话不好听。 可真话容易打动人。 绝望的社长吐露心声,说他家到底也是正经搞音乐创作的,家教甚严,既不贪小便宜,也绝无害人之心。 “是,我信你。” “你不信我。你要是真信,为啥还要把那面破镜子掏出来?” 痛心疾首的梁喜凑到程策跟前,紧抓着他的手腕晃了两下,这份沉重的感情,让他们都有些难过。 “是我态度不好,跟你道歉。” 梁喜摇摇头,说自己之所以把条款印这么小,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坦言时代在变,兴趣在转移,民乐之路竟是越走越窄了。 吉他社团那帮男的拨拉三五个月,就能冒充唱作人出去骗姑娘的心和钱。 而他们拜师学艺,十年磨一剑,孤单地熬过了严寒与酷暑,却不能真的收获多少认可与掌声。 为了走出潭城,迈向世界,搞文化输出,热心肠的大伙免不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比方说尚云吧,她入社时就捐了两千块和一只吉祥葫芦。喏,牛头山开过光的。” “她有心。” “可不是?!” ▔▔▔▔▔▔▔ 程策若有所思。 “我明白了,这种情况,收赞助费是应该的。只是要麻烦你给解释一下这行字....... 每个季度上缴的培训费和服装费,是说社团还有统一演出服吗?” “...... 有。” “怎么从来没见尚云穿过呢?” “这个费用是预缴的,正式服装还在打样。” “究竟什么时候能做出来,男的穿什么我暂且不问,女社员配的是不是旗袍?请哪家裁缝给打的样?” 梁喜手掌一使劲。 “老程。” “请讲。” “只要今天签了字...... ” “嗯。” “你让她们穿啥,她们就穿啥。” 第34章 晃得新老客户魂不守舍 程策签字了。 他抿着嘴,提笔龙飞凤舞地比划完大名,尚云很快便收获了梁喜的贺电。 她是被吉祥葫芦亲吻过的孩子,所以不需要知道太多内幕消息,就能保平安。 据说社内骨干们连夜开会讨论,各抒己见,最终一致通过了决议。本期限量版影集的封面,撤了内定的阿玉,换她上。 当时尚云正坐在餐厅喜滋滋地扒饭,因为太过震惊,她手里握着的勺子应声而落。 “我上?” “你上。” 她对着面前黄灿灿的海南鸡饭,顿时胃口全无。 尚云相当过意不去了,她自觉德不配位,无法承担重任。 就算按时按需发展了一条下线,也不代表这份苦劳能撼动阿玉的地位。扪心自问,哪个人入社时没发展过下线呢? 她以为这里头有药。 “...... 梁社长,决定不急着下,或者你们再讨论讨论。” “不必费那事,就你最合适。哦对了,上封面不穿校服,你爱穿啥就穿啥。” “不用加钱?” “阿云,你这叫个什么话?非但不用加钱,我们还要赠送你一只纪念大礼包。能者多酬,不能白干了。” 尚云悲喜交加。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药味已经渗透到骨子里去了。 ▔▔▔▔▔▔▔ 尚云会这样想,也实在是情有可原。 因为这回被她一举干趴下的扬琴公主阿玉,天生不是当替补的料。 大小项目临时撤谁,也不能撤了她。 算起来,自打入了校,她就不曾尝过被冷落的滋味。 阿玉眼高于顶,习惯朝南坐,她婀娜多姿,其实是本校操场上一道不容忽视的风景线。 这位姑娘丰满标致,周身散发柔软的母性光辉。每回轮到她测长跑,都有尼康和佳能的长枪短炮架在远处跟踪拍摄。 他们来自全员雄性的野生鸟类观察社团,平日里除了拍鸟,也肩负护屌的重任。 抓拍项目由社长亲临现场督导,阿尔法小队主攻攀爬匍匐与踩点,贝塔小队负责按快门和制图。 该社学习气氛和谐友善,大伙连夜赶工,造出来的电子相簿一传十十传百,那高清特写的两只半球裹在紧身T恤里,青春饱满,时常晃得新老客户魂不守舍。 ▔▔▔▔▔▔▔ 阿玉是很美的。 她不但琴技上乘,那一对纯天然的蒲团更是民乐之光。 阿玉乐善好施,校服衬衫扣子从来没扣全过,她勤勤恳恳地,隔空奶大了每一位斜着眼咽唾沫的男社员。 他们练琴多年,只闻曲中自有颜如玉,何曾真的见过这种媲美巴西选美皇后的尺寸。 因此,为了留住招新招财的看板娘,梁喜和阿魁一个鼻孔出气,常顶着压力事事给她开绿灯。 尚云对社团的内部矛盾心知肚明,她琢磨着,自己什么好处也没塞,什么贡献都没有,就能上位,这太不科学了。 “阿云,不要妄自菲薄,你贡献还少么。” “...... ” “排练数你最认真,团建的零食和饮料你包圆了,还经常留下来打扫练习室。说真的,要不是阿魁他爸能来事,那副社长的位置其实是你的。” 可以。 差不多得了。 社长扯淡扯到这个份上,她再不领旨谢恩,就太不懂规矩了。 ▔▔▔▔▔▔▔ 好人,总是有好报的。 尚云发展的下线程策不苟言笑,个儿高腿长,他更是个深藏功名的正版长腿叔叔。 他忍痛捐了大票子,所以他说这里得有沙发,见风使舵的梁喜就不会给他摆板凳。 一脚踏入是非门后,程策祭出魁魁饺子馆的白食券,请梁喜连吃了两顿好的。 在饭桌上,他俩就团建与影集的若干问题进行了深入研讨,梁喜捂着一肚子热乎乎的饭食说,如果自己有兄弟,他就想要程策这样的。 自律,知书达理,还特别大方。 两人客客气气地以茶代酒敬了一杯,然后梁喜掏出手机,让对方浏览里面的相簿。 据说这归属于秘密社务,一般不轻易对外公布,但看在他俩是兄弟的份上,秘密也可以稍微漏一条缝。 “老程,社团演出服的样稿出来了,你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梁社长你拿主意。我外行,对服装设计不是很了解。” 梁喜把手机往他眼下送了送。 “不了解没关系,你眼光犀利,好歹替阿云掌掌眼呗。” 程策皱着眉,上下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 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默压力强大,梁喜肠胃一梗,觉得自己突然就顶食了。 第35章 你们社团到底是个什么神秘组织 程策眼光犀利,他这个人也疙瘩。 他前后翻了两遍相簿,嘴上没明着批评,心里却嫌梁喜呈上来的样稿太俗。 梁社长的精神领会到位,赶做的也是旗袍,但颜色不对。 仙女是飘逸的,是清雅的,她怎么能穿那个色呢。 程策考虑再三,决定去找张佑商量对策。 他舅可怜,活到今日就没轮到过几件好事。人大汗淋漓,呼哧呼哧地跟着视频练胸肌,乍一听了这话,一身奔腾的热血瞬间逆流了。 “阿策,你们社团到底是个什么神秘组织,扔多少银子也听不见回声。” “...... ” “才缴过赞助费,怎么又要花钱了。你消停点,反正那演出服又不是给一个人做的,看着凑活就行了。” “可我不喜欢红旗袍。” 张佑猛又急出一脑门的汗,他抓过毛巾擦脸。 “红的怎么了,你妈就最喜欢穿红的。我跟你讲,你年纪还小,没经验,其实这颜色最安全,什么年纪的姑娘穿都镇得住。” “...... ” “别瞪我。再瞪,我也没钱赞助你。” ▔▔▔▔▔▔▔ 程策蔫了。 他闷闷地走回卧室,把门一锁,开始埋头做题。 苦干实干的他不吃宵夜,也不肯理张佑。夜半他饿昏了,就盘腿坐在地上吃饼干。 少爷板着脸咔擦咔擦咀嚼,他面僵心冷,仿佛下一秒就能灵魂出窍。 张佑心软,他最受不了孩子为了屁大的事折腾自己。 这夜,他费劲煮出来一锅喷香的乱炖,端着它叩响了房门。 “阿策,你赶紧开门看看锅里的东西。” “我不看。” “那你钱也不要了吗?” “...... ” 正直壮年的张管事白瞎了这脸和身段,他被外甥下了降头,自愿自发地把积攒多年的老婆本贡献出来,让孩子看到他的诚意和决心。 程策震惊地瞪着手机屏幕,对五舅的敛财技能佩服地五体投地。 他心情复杂而沉重,不知家里另外四个舅舅是否也一样闷声大发财,在暗地里拼命搜刮他爹身上的油水。 “佑叔,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 “别急着谢,这笔钱不白给,算是养老金投资,你将来要加倍还我。” 程策紧绷的脸暖了一些。 说到这个加倍奉还,他就不由自主地惦记起爱云和想云了。 ▔▔▔▔▔▔▔ 重压之下,张佑请上蹿下跳的外甥安心念书,后勤方面的要务由他来处理。 什么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他当年在爱情上吃过的大苦头,栽过的大跟头,今天都要化为动力和爱心回馈社会。 程策说胸口沉甸甸,暖洋洋的,有自家人两肋插刀,他觉得和她处对象这事已然八字有了一撇。 如此,在网上订购的包裹抵家后,两人热火朝天地拆出来满满一书房垃圾。 他们思来想去,将那块锃亮的白板摆在了书房的落地窗前,张佑弓背屈膝,抱着板疯狂写作,事无巨细地按照时间线排出一个计划表。 在程策的提议下,行动和游艇一样,得有代号才顺风顺水。 晚餐前,他问张佑《九号行动》怎么样。 干脆,响亮,还好记。 他舅系着围裙在厨房备菜,听了以后满意地一歪头,大赞这名字听着就高级上档次,像从军情六处和摩萨德泄露出来的那种。 程策一怔,忽然停止了切葱的动作。 他默默举起手里的厨刀往墙上一指,让张佑看到月历上用红笔圈着的数字。 厨房里安静了两秒,然后重又响起了有序的剁菜声。 ▔▔▔▔▔▔▔ 与世间所有的秘密行动一样,九号行动的作战会议,一般在夜半开幕。 每到午夜零点,这对穿同款睡衣的舅甥,便会蹲在白板前畅所欲言。他俩一起投资,一起骚,已经携手跨入了以眼交流的境界。 比照甲方提供的照片和资料,三脚猫绘师张佑趴在桌上依样画葫芦,凭空造了几套旗袍出来。 它们质地轻柔,色调保守,看起来却十分挠人。 程策望着张佑画的时装草图,欢喜地说每张都好看,尚家小姐穿哪一套都漂亮。 张佑耳朵一竖,他敏锐,顿时嗅出了阴谋诡计的味道。 第36章 剃刀党 程家的男人浑身是毛病,通常不喜形于色。 他们一旦正面赞扬了,随之而来的就是疾如时雨的无影脚。 张佑警惕地提醒程策,如今钱袋子是鼓了,可钱要花在刀刃上,选A就不能选B。 再说,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跪着求来的那位设计师,虽说以友情价接了单,可她正猫着腰磨刀霍霍,断不是什么讲诚信的好鸟。 程策横眉冷对。 “我不懂。” “你有啥不懂的?” “既然签了合同,这个女的就不能事后跟你涨价。” “你不了解具体情况。当初咱俩闹分手,她没烦得一刀砍死我就已是万幸,现在她愿意多收点钱,我心里反而踏实。” “为什么。” “...... 那就说明她对我彻底没有意思了。” 程策眼冒金星,被张佑的屁话激得胸膛剧烈起伏。 “阿策,沉住气。” 张佑愧疚地一掌摁在他肩上。 “裙子再好看,咱们也得循序渐进,慢慢来。初级阶段你不能搞特殊化,社里女孩子那么多,总不至于每个人都来五套吧?” “...... ” “一碗水端平,咱可不敢厚此薄彼,否则别人会在背后说你贱。” 五舅讲得对。 他贱。 但他同时也需要冷静,毕竟站着上位,总比跪着上位体面。 面对闹不住的赵慈,他不能硬碰硬,唯有笑而不语,坐在那里耐心地绣花读书,才能把自己的通情达理凸显出来。 这种事,格调是第一要务。 ▔▔▔▔▔▔▔ 程策慧根深,他算得一点也不错。 因为赵慈的耐力也差不多快到极限了。 这几天,他发现好端端的姑娘像是中了邪,入了魔。她吃饭时会走神,练琴时会流泪,那股难掩的愁滋味渐上心头,正和他唠着嗑,眼神突然就漂移了。 人,要心胸宽广。 偶尔一回两回的,他咬牙也就忍了。 生活不易,学业难修,谁还没个低潮期。 可今天赵慈竟意识到她每回漂移,都赶上姓程的仙人走过路过。 他黑着脸,不动声色地挪着屁股,试图以血肉之躯阻挡她的视线。 然而这纯粹是自取其辱,她嘴上迷迷糊糊叫着阿慈,身子却在往旁边歪。 “云云。” “嗳。” “云云!” “...... 是,阿慈,你说得对!我听着呢。” 她不要脸。 她信口雌黄。 这哪里是低潮期,她分明在和对方激烈地神交。 ▔▔▔▔▔▔▔ 忠贞不二的赵慈怒了。 神交事小,高潮事大。 他裸眼视力优良,亲眼见证了程策的改变,还有背地里使的袢子。 那孙子越活越滋润,每天神清气爽地散发花香,他把头型梳得像《浴血黑帮》里的剃刀党,小小年纪不学好,净学了那些花里胡哨的假把式。 由于嫌弃校服衬衫设计太朴素,程策已经全面改穿了挺括的法式衬衫,赵慈扳着指头算算一周五天,人家佩的袖扣都不带重样的。 赵慈狠得牙痒,他每每见了这位爱装相的男学生,都想冲上去一把扯下对方的假面。 他怀疑程策根本就不是雏。 试问哪家的雏这么能撩。 ▔▔▔▔▔▔▔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程策面相清淡白净,他不仅比程先生长得好,还多了军师张佑辅佐。 赵慈的愤怒不无道理。 因为他家貌似人多,后援多,可他们双商低下,眼看着他在火里烤,就只会请他多喝热水勤健身,哆哆嗦嗦摸着石头过河。 尤其是话糙理不糙的赵大哥,他常在饭后总结发言,给诸位弟弟洗脑。昨晚,他还教育赵慈,说咱不能跟姓程的比脑子,难道还不许比脸。 赵慈信他哥的邪,这话刚听完,脸突然就亮了。 不过,会看相的三哥却持有反对意见。 他捧着茶杯慢吞吞地说,要是论身材,那个男的跟老四各有千秋。更何况,人脸长得也还行。 “桐叔拍回来的照片,我仔细研究了一下。” “怎么说?” “再多发育两年,他可了不得。那副半死不活的腔调穿个三件套,他都不用主动,女的就倒贴。” 资深倒贴专业户赵慈听完,脸突然又暗了。 第37章 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 赵慈愤怒,他也委屈。 他惦记着她。 惦记着将来真的干成大事以后,就花钱给她整个镶钻的琵琶。 赵慈的痴情鬼神可鉴,天晓得他回回见了她,都柔情万种地拔不出眼,走不动道。 可这个水性杨花的姑娘是怎么报答他的。 赵慈急得心力交瘁,晚饭时不免霸着锅多喝了两碗汤,他那副穷凶极恶的腔调,让大哥很担心。 “阿慈,你和阿云闹矛盾了吗。” “没有。” “那怎么这两天都不出去练拳。我可听老三说了,下周红鸾星动,宜出行和嫁娶。别老躲在屋里折腾,赶紧把衣服脱了,制造机会让她多看看你也是好的。” 赵慈眉头紧锁。 “我是卖肉的么。” “阿慈...... ” “就算我卖肉,也没说非得卖给她一个人看!” “...... ” 他哥原想再多劝两句,但赵慈不耐烦地推了碗和筷子,独自回房去了。 ▔▔▔▔▔▔▔ 四弟有难,赵家自然是八方支援。 妇女之友赵二哥经验丰富,一见大哥出师不利,便亲自出马去找赵慈谈心。他耐着性子砸了半天门,终于在威胁使出绝招之际,听到了里头转锁的声响。 “记牢了!下次再敢锁,我...... ” “哥,你踹不死我。” “...... ” “我已经死了。” 赵二哥闻言,大惊失色,一胳膊撂开他就闯了进去。不得不说,当时四弟屋里的场景,是非常令人心焦的。 卧室里乱糟糟地摊了一地的照片和卡片,赵慈站在门口,耷拉个脑袋。他面无表情地指着它们,说这份两小无猜的感情早就没有指望,早完球了。 赵慈指责尚云出尔反尔,他无论如何也整不明白,曾经拍着胸脯说好的终身挚友,终身制的! 这才过了多久,她就准备另起炉灶了。 二哥蹲在旁边收拾垃圾,他坦言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万万不能把一盆屎都扣到阿云头上。 “小点声!什么叫当着你的面偷人?她不过多瞅了两眼而已,毕竟那人的三庭五眼跟你不一样。” 赵慈瞪着地板。 “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 二哥一愣。 他抬头和赵慈对视着,忽然琢磨出了大事不妙的话外音。 “你想干啥?” “...... ” “我提醒一句,千万别溜坡去走歪路子。难道你还想打击报复那个男的不成?” “哥!” “阿慈,咱爸上岸不容易,眼看城北的分号就要开张了,你以为这些好事都是棍子敲出来的吗?” ▔▔▔▔▔▔▔ 赵慈沉默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二哥说得对,分号开张,以后就归他管。 赵慈想,他这种身份的贵人,为了一个女子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确实太缺乏格调。 他定要细水长流,润物细无声,让她真正感受到爱的召唤。 于是次日夜里,在阳台上做完拉伸运动的尚云,就收到了赵慈发来的微弱信号。 信号之所以微弱,是因为她在无意之间瞥到左侧栏杆旁,被人绑了一只象征飞镖传书的塑胶袋。 它黑乎乎的,非常隐蔽。 他可能是在考验她的诚意与眼力。 假如没细瞧,她就把这要命的信号给漏过去了。 这回亮相的袋子不是超市来的,而是赵氏精品肉铺前一阵子新定制的环保产品。上面印着一个圈,还有一个隶书的赵。 横看成岭侧成峰,它雄浑震慑,与清兵制服上的勇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尚云探出身去,扒着栏杆往隔壁的赵家楼瞧。赵慈的卧室静悄悄,乌漆墨黑的,一点灯火也不见。 对,他和拳友练了一天套路,一定是累坏了。 已经睡了。 尚云小心地将袋子解下来,掏出了里头装的纸条打开读。 这次他没有赠予她徽章。满是折痕的纸上,只用红笔描了两行字。 天下有心人,尽解相思死。 天下负心人,不识相思字。 落款处盖了个新鲜的红泥印,尚云凑近看,依稀辩出来一个狗头。 怎么会。 阿慈居然刻了个狗头。 她心中慌乱,赶紧再认真分析了一遍。 好险。 原来是虎头。 ▔▔▔▔▔▔▔ 她鬼鬼祟祟地拆了他的塑胶袋。 她一脸懵懂,颠过来倒过去读了他的信。然后,她屋内的灯光就熄灭了。 赵慈放下手里的单筒望远镜,垂着脸一屁股坐进了沙发。 他在等她。 从天明到天黑,再从密麻的星光候到初阳浮出地平线。 简讯,电话,一个都没有。 他辛辛苦苦趴在小桌上抄了诗,她却是个这样无情无义的女人,根本不懂什么叫爱。 赵慈眼前灰蒙蒙的一片,分不出红和绿,黄和紫。 这朝霞漫天的世界是黑白的,悲哀的。 谁又能想到,他一个身体健康到可以去当飞行员的男人,竟然活生生地被她逼成了色盲。 注:“天下有心人,尽解相思死。天下负心人,不识相思字。” 出自唐代诗人任氏的《书桐叶》。 第38章 再苦的瓜也给扭甜了 这日清晨六点十五分,赵家的饭厅又再度忙碌了起来。 巨大的圆桌上白雾熏天,摆着两盘酱肉包子,还有一摞热腾腾的黄金烙饼。 在它们周围,众星拱月地溜了一圈儿配菜,白花花,金灿灿的一片,缤纷璀璨仿佛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玫瑰窗。 虽说宅子里每个人的饭点,都不太一样,但掌勺的康师母仍喜欢在同一个时间把菜上齐了。 她当差多年,深谙与雇主讨价还价的精髓。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她说,男娃的规范和纪律,必须从小抓起。 康师母称该举措借鉴了海豹突击队的管理秘籍,实则是为了赶去城南的中心花园,跳集体舞。 由于她天生长了一张宿管员的脸,更是个精通劈挂掌的行家里手,因此,赵宅上下没有一个跳出来说反对的。 ▔▔▔▔▔▔▔ 当指针指向六点三十的那一瞬,数位统一着装的高个儿男人争先恐后,踩着拖鞋鱼贯而入。毫无悬念的,领头羊依然是睡到头发倒毛的赵二哥。 他神思恍惚,潜意识却十分警醒。 被康师母洗脑多年的他,牢记先到先得的宗旨,闭着眼率先一个箭步跨上去,把三只肉包抓在了掌心里。 最后赶到的赵慈望着空空如也的盘子,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碗温豆浆。多年来,他之所以能填上肚子,全得益于康师母独创的英才培育计划。 早餐若是没有干的了,稀的管够。 ▔▔▔▔▔▔▔ 猛灌豆浆的四弟无疑是家里的奇迹。 他早晨坐在饭厅嚼的是草,晚上蜷在床上挤出来的是精和血,他能进化到这个级别,全靠一己之力茁壮成长。 “别慌,下星期我掏钱,拜托她再多烙几张饼。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可不能饿着了。” 二哥嘴里鼓鼓囊囊地安慰他。 赵慈摇头,他说钱可以补贴,但如果多烙了饼,慢吞吞的师母就赶不及去跳舞。 坐在对面的三哥边点头,边附议。 他坐着点头不腰疼,因为他正美美地往饼里卷火腿和鸡蛋。 五分钟后,二哥囫囵吞完包子,他才总算有了心思打量身旁乖巧的四弟。 “阿慈你咋了?” 赵慈闷闷地别过头去。 “没事,我好得很。” “转过来我瞧瞧。” “吃你的包子,别管我!” 二哥最爱管闲事,他伸手扳过对方的下巴,用劲一转。 两人对上眼后,都倒吸了一口气。 “眼睛怎么了,咋肿成这模样。” “熬夜看了部法国电影...... 还挺感人的。” 二哥难受地捧着他的脸。 “阿慈你不要担心,这回哪怕事情再难办,哥都替你做主...... 说白了,不就是想跟人处对象吗?!等着,我今晚就去找她爹谈话。” 赵慈狠狠地拧一拧眼睛。 他大声说才不屑跟她处对象,总之,谁也不准去尚家闹事。 ▔▔▔▔▔▔▔ 赵慈的人生,是高开低走的。 他明眸皓齿,笑起来的模样能倾倒一个屯,但世上就是有不知足的坏女人,喜欢退而求其次。 他一缸接着一缸喝热水,亦不分寒暑地练了数不尽的拳法和套路,可他命苦,没能在最好的年华赖上自己的爱人。 赵三哥见小弟成日丧里丧气的,难免心尖抽抽,于是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只牛头山特制的签筒来,说要让赵慈试一试手气,算一算桃花。 这宝物是他从吴道长那里请的,曾多次化解了二哥恼羞成怒的螳螂拳。 “得了吧,上回你说的红鸾星就不靠谱。” “老四,星在你头上照着,那叫锦上添花。但你要是自暴自弃,再好的运气也吓跑了。” “让它跑,反正我的运气早就用完了。” 三哥一把攥紧了赵慈的胳膊,他说命理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咱家绝处逢生,死马当活马医的传奇,难道还少吗。 他小声告诉赵慈,说前阵子拜托吴道长施展的和合术,在大哥身上就逐渐显出灵验的苗头来了。 ▔▔▔▔▔▔▔ 这钱砸得狠了点,但它花得特别值。 得亏道长的法术庇佑,再苦的瓜也给扭甜了,再没戏的爱情,也能双双在庚帖上摁手印。 稳准狠得你都不敢信。 比如那位自由搏击运动员出身的准大嫂,人看着瘦,力气不输男的。她之前还跟大哥在街头对劈手刀,威胁说如果再带着礼来提亲,就要从自家三十楼的阳台跳下去。 可咱大哥见惯了世面,根本不怕这些虚的,他说你跳我也跳,既然生不能在一起,那么死了一起扎堆当比翼鸟。 赵慈抓抓脸。 “...... 那后来怎么样了,你所谓的灵验到底体现在哪里。” 赵三哥说,吴道长的法术素来讲究以柔克刚,一顿叨念后,刚又硬的汤小姐现在竟也心软了,识大体了,会主动给大哥送爱心午饭。 今天是宫保鸡丁,明天是家常豆腐,他曾腆着脸尝了几口,味道可香可棒。 赵慈表情严肃。 “...... 哥,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才熬了多久,她的态度就变化这么大,你们难道都不怕吗?” “哈哈,怕啥哟。” “那爱心午饭里头,会不会搁了大料。” 赵三哥惊出了一身白毛汗,登时飞起一巴掌甩在赵慈后脑勺上。 他瞳孔震动,压着嗓子低吼大哥是千金之躯,人中之龙,岂能轻易被那个武装婆娘做的鱼香茄子药死。 第39章 当代学生朝阳般火热的精神面貌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 赵慈没有反驳,没试图回手,他就呆在那里不说话,好像被拍傻了似的。 “...... 是我下手重,老四你还成么,脑子疼不疼?” “不疼。” 赵慈倚着桌吭了一声,然后拾起了压在角落的旧相框。 昨天,它还在垃圾桶里埋着,今天就又重见天日了。足见境况再苦再难,他仍狠不下心,仍舍不得丢。 哪怕失手把照片剪碎了,他也会熬夜好好地补全它。 那眩光严重的画面上,尚云扎马尾,穿一身白T白裙,站在午日的网球场上对着他招手。 他很喜欢这张照片。 赵慈知道她穿白的最合适,知道她技术烂得发指。 也知道,她是真戳他的心肝。 所以他每次都让球,假装被她抽得满场飞,假装滑倒或是崴了脚,他不为别的,只为让她给自己的伤口涂药水。 ▔▔▔▔▔▔▔ 往事不堪回首。 那时候,他还能抱着她胡乱地蹭,还能枕着她的腿,在树荫下懒懒地翻漫画书。 至少那时候,她还是他的。 当赵慈重温老时光,回味起属于他的温馨片刻,总觉有人往他太阳穴上狠狠揍了一拳,半点都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他原和大哥半斤八两,都一样的有勇无谋,一旦认准了,就恨不能把所有的里子翻出来给人家看。 他们不怕丢脸,所以才会一次一次被击倒,再拍拍屁股重新站起来,佯装什么糟心事都没发生过。 而当他终于咬咬牙,好容易把那阵绝望压过去以后,他只想砸烂了时光机,跑回去抓着那个傻瓜的衣领拼命地摇。 他要赏那家伙一套伏虎拳,揍得他落花流水,让他再也发扬不成风格,再也不能假装大度和她做朋友。 同样姓赵,他怎就不能向勇敢的大哥看齐。 为什么不能做到两眼一抹黑,明知笑里藏刀,饭里有药也能吃得下,睡得着。 ▔▔▔▔▔▔▔ 赵慈有点怕。 他害怕自己会比大哥惨,害怕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怀疑到了今天,可能什么法术,什么签,都救不了这个场。 他看着照片上的尚云,就想起了曾经拥有的疼和甜,想起了那啥也不知道的傻瓜在琴房外执着地等她。 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以为每天都能牵到她的手。 索性牵他个二十年,或是五十年。 牵到入土为安,一起挂在墙上为止。 记忆里,他的宝物也曾背着琴在马路对面喊他的名字,面前车流来来往往,她踮着脚和他对打手语,那热烈的模样,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冷。 他巴巴儿地等她跑过斑马线,立刻张开手臂将她搂到怀里去。她拍着他的背问到底等了多久,他说才刚到几分钟,她就来了。 他记得自己发凉的嘴唇压在她颧骨上,又冰又热。 他留恋地把脸埋进她的长发里,呼着吸着,讲话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沉。 他在寒风里呵出白气,抱紧她微微抬头向上看,他乐淘淘的,恍惚之间觉得远方缀着的星和月仿佛都炸碎了。 它们很亮,很让人怀念。 它们陪他跨过了一年又一年,最终幻化成今时今日她卧室窗里的一盏灯。 他抬头仍能看到。 唯独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变亮,然后再度熄灭了。 ▔▔▔▔▔▔▔ 赵慈低头把相框放下后,走过去拿起签筒仔细研究着。 等到心焦的赵三哥意识到情况有变,立刻坐正了。 赵慈瓮声瓮气地问吴道长施的和合术有什么讲究,多久能见效,他哥捋了两下头发,表示心诚则灵,法术只讲缘分,不讲疗效。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会儿。 兄弟俩都用求救的目光瞪着对方。 最终,忍无可忍的赵三哥搓着腿,说其实非要讲疗效也行,无非是有多少钱办多少事,按高中低分三个档,最贵的《百鸟朝凤》套餐见效最快。 “...... 大哥买的就是那个。” “嗯,你知道他在姻缘上从来不含糊。不过老四,你还真没到那走投无路的地步。咱先别盯着远的,现成的好东西就在跟前放着,你说是不是?” ▔▔▔▔▔▔▔ 赵慈艰难地熬了几秒,问这个签具体要怎么求。 “跪着。摇。” “对着东边还是西边。” “你几时能开窍,当然是对着阿云的照片。” 三哥比他早一步出世,人多吃的那几年饭到底不是假的。 赵慈抹了一把脸,茅塞顿开,赶紧一个猛子扑到书桌前,他奋力扒拉出抽屉里的相簿,一页一页地向后翻着。 真是要了他的命。 里头的每张都上头,每张都是精品。 事到如今,他挑花了眼,竟不知该对着哪一张跪。 赵慈花了五分钟选定照片,再郑重其事地将它抽出来摊在地上。 三哥扶着膝盖倒吸一口气。 “老四,这张照片你是怎么拍到的?” “...... ” “咱丢不起这人,下回可别干这种事了,不道地。” 屋里顿时响起了咔啦咔啦的噪音,不道地的赵慈病急乱投医,他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 他肌肉紧绷,使出浑身的力气,终于把那只签筒摇出了叠影。 ▔▔▔▔▔▔▔ 三哥是有远见的。 他精准打击,以一支吉签就搞定了赵慈。签诗写着“夫妇也,昆弟也”,这恰恰说明,月老已经把红绳拴在了她的脚脖子上。 赵慈说不出自己是高兴,还是悲哀,但吉总比凶的好。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不信三哥,他也要相信尚云。 相信她再如何变心,感觉再如何漂移,她也不会真的狠心抛弃他。 不会的。 于是,第二天去学校报道时,赵慈昂首挺胸,仿佛前途光明灿烂,再也没有痛苦了。 然而这支签带来的不全是好运。 因为就在当日上午,尚云为校庆晚会精心准备的礼服,被组委会枪毙了。 据说这操淡的裙子正面看挺好,挺正派,但不轨的心思全在反面。它整块后背都是露的,口子开得低,两只腰窝一清二楚,瞧着太有伤风化。 噩耗由任劳任怨的女干事阿梅亲自转达,她严肃地教育尚云,晚会着装要求积极向上,要体现当代学生朝阳般火热的精神面貌。 尚云垂死挣扎,她指着照片,表示不服。 “怎么没有充分体现呢,你看它还是个大红色的,就像太阳。” 第40章 如兄如父 女干事拂袖而去,她让尚云别光顾着顶嘴,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态度。 不幸的是,她没能找到空档反思。 组委会分配给她的赵助理在听说这事后,强烈要求跟她开个小会,自查自省。 阿梅是恩人,给他开了绿灯,因此赵慈不想贸然地寻衅滋事。要是人家在盛怒之下,把志愿者臂章给他撸了呢。 本着公平妥当的原则,赵慈首先问尚云裙子究竟长什么样,为什么会被烙上有伤风化的印记。 他知道,自家的A罩姑奶奶在这方面一向有分寸,她对置装毫无兴趣,也从来不搞招蜂引蝶和搔首弄姿那一套。 “露胸吗?” “不露。” “那是露腿了?” “也还好。” 他稍稍安了心,安慰她说学校来来回回就那点旧招式,重大场合但凡能走传统路线,就别老想着创新。 毕竟有时候他们枪毙你,跟暴露与否完全没关系。 “行了,你把裙子的照片找出来。我给你参谋一下,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 ” “快点。” 尚云面露难色,不声不响地把手机递给赵慈过目。 ▔▔▔▔▔▔▔ 这一看可了不得。 他眯眼打量完,裤子里蜷着的东西刹那间就绷成了桩子。 这妖物赵慈从来没见过。 他真是大意了。 他原以为对她了如指掌,却没想到人家在长身体的同时,也在暗暗长胆子。 赵慈热血沸腾之余,亦有可悲的自知之明。他清楚地明白这件战袍跟他没关系,她才不是穿给他看的。 当时的气氛有点诡异,他和她一起扭头看向窗外,眼神空荡荡的。 他看到了树上结的果子。 那果子红扑扑的,迎风晃悠,就快要被野鸟叼走了。 冷静下来的赵慈说裙子挺好看的,去戛纳走红毯勉强凑活,上台给领导表演就有点那什么。 “或者我穿去年在居委会演出的那套,肯定符合晚会规定。” 赵慈心一沉。 他霎时想起了那花里胡哨的袍子,它由尚老爷亲自拍板,据说是潭城某新锐设计师打造的孤品。 它远看像大虫,近看似拖把,它用料扎实,披披挂挂,且有着反人类反宇宙的色彩搭配,整晚都晃得他眼睛疼。 “...... 它倒是挺有风格,可看在这次登台机会难得的份上,不如我陪你去买件新的。” “其实再难得,演一次也就过了,没必要多花那个钱。” “是,你也知道演一次就过。” 赵慈冷冷地瞪她。 “那你告诉我,这条没几尺布的红裙子是怎么来的?” ▔▔▔▔▔▔▔ 此事发酵了两节课。 它后劲很大,闹得他浑身冒杀气。赵慈强忍怒火,化悲痛为力量,他认真听讲,午休时也没留下来搭理尚云。 他觉得她思路太邪,再不能继续这么惯着了。 然而,他低估了另一个男人削尖脑袋钻空子的能力。 体察到尚云的烦恼后,程策显得异常平和,积极正派的他,并未对被枪毙的裙子作出任何不妥评价。 因为在他眼里,这就不叫事。它跟程太太一口气开到肚脐的晚礼服比一比,距离有伤风化还差十万八千里。 他从小见得多,口味不是一般二般的重。 如此,程策又多劝了几句,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桌,他迅速返回座位取出一只布包,再当着她的面一片一片打开来。 ▔▔▔▔▔▔▔ 那玻璃盒子四四方方的,掀了盖子,里面是切得整整齐齐的草莓和猕猴桃。红配绿有点俗,可它很好吃。 程策固然不是刀客出身。 但他贤惠细心,曾抽空对着主妇频道,认真学习了如何给自己的旦那制作便当。 那些太太穷讲究,雕来刻去的,备的都是猫食,而他不愿委屈了尚云,所以斟酌着加了点儿量。 程策轻描淡写地说,这是张佑给他准备的爱心套餐,今天不小心,手一滑备多了,偏巧他又没啥胃口。 浪费食物是不对的,如果她不嫌弃,拿去吃了也算积德的好事。 程策将手抄进裤袋里,一脸如兄如父的忧心忡忡。 他说最近学校线上线下任务繁多,秃头理事长举着喇叭动员全体师生连轴转,力求奏响主旋律,再创辉煌。大家忙得急火攻心,更要留意补充维生素C和E。 那时候,程策的眼角余光,瞥到了出现在教室门口的赵慈。 他的白脸忽然拢上了一层圣父之光,闪闪亮的。 程策告诉她,盒里的水果记得匀一半给赵慈吃,他在社团带头习武,还要参加强制性的晚会志愿者培训,简直是苦上加苦。 等他回来了,正好他俩凑个双数,一起好好地补一补。 第41章 或低头找钱,或仰望星空 这之后,程策就歇了。 做好事还留名的他腰杆挺得直,笔记写得飞快,没再试图跟尚云多沟通。 他心态好,无视赵慈如獒似虎的激越目光,趁着课间空档,礼貌地回收了那只空荡荡的食盒。 赵慈感谢他的慷慨,大赞张管事刀工细,眼神好,果子一粒一粒那样小,切得这么精巧竟也不嫌麻烦。 程策谦虚地摆手,他说那天看赵慈在餐厅削苹果,削得特别漂亮,不如下回教教他。 “到底是教你,还是教张叔。” “教了我,张叔也受惠。” 他们就刀工粗细与手劲大小的问题聊了两句,气氛十分友好。 程策就这样平平安安地,一直熬到了放课。 ▔▔▔▔▔▔▔ 赵慈向左走,急着赶去参加志愿者培训,而他向右走,跟梁喜联络上了,他说若是在晚自习前有空,不妨出来吃点喝点,叙叙兄弟情。 梁喜体会完他字里行间的意思,火速赶到了指定地点。 “你说巧不巧,我也正想着你。” “确实巧。梁社长你想要什么,我来买。” “来个橙汁吧!” “光喝不吃?” “有道理,再来两只茶叶蛋。” “这点东西怎么够,我怕你饿着肚子没法专心自习。” “...... 其实那叉烧包也挺好。” 程策干脆地买齐了香喷喷的食,跟梁喜一起溜达到树下,并肩坐着赏花。 他们一黑一白,讲起话来也是声东击西。 程策绕了半天弯子,从晚会问到社务,再从社务问到琵琶,奈何梁喜抽一下动一下,嘴里喊着包子真香,眼睛瞟着路人手里的香肠。 眼看两人吃到山穷水尽之际,他不得不去小卖部多进了点好料,才从梁喜那里掏出来几条内幕消息。 ▔▔▔▔▔▔▔ 吃饱喝足的社长当他是亲兄弟,程策便得幸观赏了几张高清无码美图。 那显然是请专业摄影师拍摄的硬照。 社团之光阿玉穿一袭藏蓝色曳地长裙,或低头找钱,或仰望星空,每个动作都衬托出了她罩不住的胸怀。 程策抱着手机,疯狂地缩小放大研究,梁喜见了此情此景,边吃包子边哼气。 什么君子,什么雪莲,他看着再正经,终归也逃不过这两团球的召唤。 “你的意思是,晚会当天她穿这个上台。” “对嘛。” “那我想请教一下,如果她的裙子能过审,为什么尚云的不行。” “...... ” “梁社长?” “哦,可能是那些负责审批的干事...... 觉得阿云的背,比阿玉的胸更刺激。” 梁喜上下左右地翻着眼珠子,试图转移话题,但程策不肯放过他。 “的确很刺激了,你现在就把图发给我。” “...... 兄弟,我多嘴问一句,收了图,你要做啥。” “这你不用管。” 开玩笑。 他岂能不管,这胆大包天的孙子,竟想拿着他提供的证据去举报。 生怕被兄弟拉下水的梁喜摇头,护命似的护着手机。他自称只想安心拉琴,安心念书拿文凭,这些露背露胸露屁股的破事,跟自己没关系。 他一介屁民,职权有限,他啥也没听说,问就是不知道。 ▔▔▔▔▔▔▔ 当晚回了家,程策揣着一堆熊熊燃烧的惊叹号,咨询了张佑。 他舅坐在沙发上给他熨衬衫,坦言穿成这样还能过审的,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光瞧见人家胸前的沟,人家背后的靠山你看见了吗。 程策听完,面冷心更冷,双手抱胸往沙发背一靠。 他说万万没想到,这破学校竟然比从前那所更邪门。他们光明正大地搞特殊化,竟也不怕底下的学生造反。 “反啥,万一在档案里留污点呢。阿策,现在也只是一条裙子而已,以后就是一封推荐信,一个名额,那糟心的事天天有月月有,可你看看我,不是照样坚挺地活着。” 张佑放下熨斗,捞起衬衫甩了两下。 他劝外甥别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切勿螳臂当车。 于是程策想了想,给尚云发了条慰问简讯,问她心情有没有舒坦一些,如果还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他有空,可以代为心理辅导。 她回复一切都好,表示自己已经反思过了,彻底想通了,不会再跟组委会对着干。姑娘特地给他看了去年在居委会演出时的照片,她说,就穿这袍子登台。 它端庄大方,稳重且不失创新意识。 据称这是潭城本地的高定,面料和做工都没得说,可以和迪奥纪梵希打擂台的那一种。 程策拧眉看手机,等五脏六腑都咯噔完了,立即高度赞扬了准老丈人不凡的眼光。他说没想到尚伯父非但精通五行,神机妙算,对服装设计竟也有着别致而独到的见解。 尚云一激动,把这条简讯给亲爹过目。 尚老爷仔细读了三遍,戳着屏幕说这小伙子他看行。 第42章 敢问你是什么程度 安抚完尚云后,程策立刻拾起便条簿和原子笔,跑上楼砸开了程太太的房门。 他看起来很慌,只说有几个关于女士服装以及女性心理的问题,想紧急请教一下专家。 正往脸上糊泥的程太太非常困惑。 她以为他早已是半个无师自通的专家,早跟那姑娘处上对象了。 “不,还没有。” 程策烦躁地用笔尖敲着便条簿。 “还差一点火候。” “...... 阿策,火候再熬下去,锅里的东西可要稀巴烂了。这方面你真得好好跟你爸学一学。” 程策哼一声,他骄傲地说自己就喜欢默默关心,日久生情,慢工出细活。 程太太警告儿子不要自我感觉良好,独力养家的程先生看着挫,可他该快的地方快,该慢的地方也不含糊。 她说得很对,是他飘了。 有坚韧不拔的男主人在前方开路,程家当然是和谐的。然而程家的不和谐,亦与那热爱鞭忏和苦修带的程先生脱不了干系。 压力越大,罪越多,极乐越不容易抵达。如果伤口隔夜就能痊愈,那么这些快慢冷热交相辉映的折磨,还有什么意义。 程策虎着脸,瞥了一眼墙上规矩庄重的家庭合影。 算起来,他那被小皮鞭抽到伤痕累累的爹,又快五天没着过家了。 ▔▔▔▔▔▔▔ 是夜,在参观完里三层外三层的衣帽间后,程策对家里近期的资金动向有了新的了解。 他爹的钱,自然不是大风刮来的。 但他娘一旦敞开了胆子刷卡,就好像那些鞋帽衣衫和首饰,是仙女棒点出来的。 程太太扭着腰如数家珍,在细细地讲解了一圈面料和剪裁以后,更提供了几个可攻可守的必胜款型供他参考。 它们乍一看,十分素雅文静,却又在那份含蓄之中,隐隐透着一股令人忍不住上手撕的热烈。 程策认为,这和尚家小姐的气质是一个路数的。 他反复研究,将最终选定的图片展示给张佑过目,两人窝在沙发里畅想未来,都觉得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鉴于筹备时间确实太有限,张佑紧急编排,约莫十分钟后,就说解决难题的方法已经制出来了。 ▔▔▔▔▔▔▔ 它的宗旨,是倒贴。 路线是温馨而不失体面,目标是让她一分钱不多花,就能在晚会上大放异彩。 不仅如此,他们还不会得罪老丈人,因为她之所以能穿上漂亮的新裙子,仰仗的全是天意和运气。 张佑搓着手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眼下仅需收编一位动手能力强的友军即可。毕竟夜深露重,大家都乏了,一时也缺乏精力和体力,造不出那个可以扭转乾坤的抽奖箱来。 程策的白脸瞬间就黑了。 “不需要帮手,我自己就能造。” “你绣布袋子凑活,做这种活儿肯定不行...... 真不是我偏袒,你看赵慈的手多巧,上回不是还把咱家劈了叉的椅子腿修好了!” “...... ” 程策眨眨眼,突然掀了手里的杂志。 ▔▔▔▔▔▔▔ 虽说睏得人仰马翻,可该吵的架一顿也少不了。 他舅当初捶着胸说不要怕姓赵的来找事,请他放开手脚搞革命,如今却为了稳中求胜,要求他看清形势,尽量和对方搞好关系。 张佑拍着台子说,初心的确不能忘,但当初他打嘴炮也算情有可原,毕竟他还没把大额养老金捐献出来。 他拜托程策长点心,多关注一下最近的风向。 赵家在城北新开张的肉铺分号,天天上本地新闻,那排场,那价格,一看就知道潭城的精神文明建设还在初级阶段,黑社会还没有彻底消灭完。 阿策,你是独生子女,不了解兄弟姊妹情,小时候我被班里的母老虎追着打,最后举着铲子冲过来的就是你四舅。 咱舍得一身剐,能扛得住阿慈,可咱真扛不住他的三位哥。 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 程策耳朵嗡嗡的,平静地被张佑押解回房,歇息下了。 过了没多久,他又起身靠在床头,捋了一遍前因后果,提笔新编了一份加强版的套路和脚本。 然后,他拨通了赵慈的电话。 ▔▔▔▔▔▔▔ 这回不是凌晨一点通话,而是凌晨两点。 聆听最高指示的赵慈揉揉眼睛,一边摸腹肌,一边打哈欠流泪。他的大程是午夜之声,低音之王,温温柔柔的,人一开口,就让他有了不祥的预感。 基本上,本次沟通和上次没有差别。 赵慈那个清水咣当的脑子很快就沸腾了,高潮了。 “不是,等一等,你挑重点说,她的裙子到底露到什么程度?” “我不能接受的那种程度。” 赵慈抓抓头发。 “真也不是瞧不起你,我俩的程度肯定不一样。” 程策说了句稍等,以最快的速度描了一幅神似阿玉的简笔画。 “大概是这样,敢问你是什么程度。” “...... ” 收到图的赵慈瞪着屏幕,他背后蹭蹭地烧火,心说这姓程的孙子真是十项全能,连画个小黄图都那么传神。 “我要写信跟校领导反映情况,这也太欺负老实人了。” “赵慈,写信不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 “为什么?” “因为根子就是烂的。何况你去举报,万一他们打击报复,胡编个理由把尚云的节目撤下来怎么办。” “...... ” 说得好。 这话听着暖心又暖肺,像自己人,没白忍。 赵慈喉咙一哽。 程策看了眼柜上摆着的钟,请赵慈赶紧喝口水润润,别喘坏了身子。 他说,危机面前讲究众志成城,两根筷子比一根耐折,双打总比单打稳妥。 赵慈歪着脑袋,双目圆睁地哎了一声。 程策说,他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43章 浑身上下哪里都是禁区 正如程策所想,赵助理是一位心灵手巧,眼里有活的勤快人。 结束通话后,他设定了四点半起床的闹铃。 眼睛一闭,又一睁,铃声大作的刹那,他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 赵慈环顾四周,伸着懒腰,左右摇了两下疏散筋骨,然后他光脚走到窗前拉开了帘子。 再有一会儿,天就该亮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而他有强烈预感,今日吉星高照,一定干什么大事都能成。 铺床,洗澡,准备衣物,外加整理床头柜上无法名状的垃圾,统共费了二十分钟。 紧接着,赵慈去储藏室翻出工具箱和材料,开始趴在书桌前画图纸。 虽说没人站在后头监工,可他给自己下了死命令,发誓若不做出真正的精品来,就坚决不收手。 ▔▔▔▔▔▔▔ 这间逐渐忙碌起来的卧室大小适中,拥有暗中透光的绝妙视野。 尽管它是赵宅朝向最凶的那间,但它亦有可取之处。假如难解的相思病起了,透过床尾的那扇小窗,他即可隐蔽地观察到隔壁邻居的最新动向。 她站在阳台上伸懒腰,刷牙,望天,或是美滋滋地剥桔子。 他打小卧在这里,已经与此屋此景融为一体。 想来,只要尚家一天不卖房,他的命就能多续一天。 他为她卖苦力,为她晚睡早起,他并不想大鸣大放地邀功,只盼她能与他心有灵犀,改日再续前缘。 赵慈时而操起剪子拆硬纸盒,时而卖力地举着榔头猛捶。他造得一脑门汗,折腾完了,再扒着窗户看一眼尚云的屋,作为辛勤劳动的犒赏。 天哪,太阳晒屁股了。 犯懒的姑娘还没起床。 好在他是热爱发梦的男人,他不需要举着望远镜,就能想象出她缩在被子里的模样。 它妖娆似葫芦,是他婆娘该有的形状。 赵慈捂着扑通乱跳的心口,才思泉涌,他想着心中的太阳猛搞创作,把程策委托的任务超额完成了。 ▔▔▔▔▔▔▔ 之后,两位精神面貌姣好的男学生,在学校门口见了面。 号称要去社团练拳的赵慈,斜背着一只硕大的黑色运动包,而程策今天的头型,还跟昨天一样服顺。 他们并肩向前走,亲切的寒暄坚持了将近十分钟之久。 这副异常融洽祥和的画面,莫名透着一种二郎神牵着狗子出来巡街的潇洒。 尚云跟在后面,塞着耳机听英语,她的目光在赵慈和程策的背影之间跳来跳去,偶然间发现,右边的男学生,似乎又长高了一点点。 这可能是一种毛病。 他长个子,她心里暖暖的。 他说两句话,咳一声,她亦觉得有理有情。 她不是他的姆妈和姐妹,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惦记上了他的轻重与高矮。 ▔▔▔▔▔▔▔ 尚云垂着脑袋,边想他边往前走,她像根甩不脱的尾巴,固执地跟在两根柱子后面转悠。 很快,她听到赵慈的唠叨拐了个弯,渐渐远了。 而另一个低音近了,近了。 更近了。 她没能及时刹住车,仿佛一颗出膛的炮弹,一头就狠撞上了前面那人的背。 这江南水乡出来的姑娘只弹琴,不习武,可是她天赋异禀,那天然的力道迅猛激烈,全然不似她的外表袅袅婷婷。 心思多的程策背后有眼,被那小尾巴跟得身子发酥,根本没有心理准备。 遭遇重创的他惊恐地往前一冲,先斜走打撗裆步,没稳住,再硬着头皮直走打弓步,一番飘逸的走位后,好容易扶着墙定住了底盘。 “程策!” “...... 嗯!” “你还好吧?疼不疼?” 他睁大眼,说不疼。 尚云急得哒哒哒绕着他转了一圈,鞠躬道歉完,又伸手去摸他的背和腰。 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不过考虑到赵慈正在男厕解决内急,他就勉为其难地,闭着嘴让她多摁了一会儿。 ▔▔▔▔▔▔▔ 据说,孤男寡女的腰和头,那是禁区,不能随便碰的。 程策觉得这全是扯淡。 他洁身自好许多年,浑身上下哪里都是禁区。但如果举着大刀闯进来打劫的人是她,那么想上手碰哪里,他都可以,都勇敢地敞开衣襟凑上去。 “是不是闪着这里了?” “再上去点。” “这里?” “...... 还是再下来点吧。” 爱情是有魔力的。 她之前那么刚,现在就能那么软,这飘飘然的推拿搞得他云里雾里,只觉再来几下子,他就在神圣的小教堂和她吻上了。 尚云见程策的站姿正在逐渐变僵,赶紧加重了手上的劲。她一边揉,一边急切地解释说自己的头打小就特别硬。 想当年念幼稚园时,她失手从秋千上摔下来,把大石头磕裂了,那盛况吓得老师差点跪在地上,没承想哭着把学生送去医院检查完,结果竟一切安好。 “一切...... 安好吗。” “嗯!” 医师说她脑袋结结实实的,就像戴了一只小钢盔。 第44章 不跟我们吃,你要跟谁吃 整个上午,尚云都想把自己引以为傲的钢盔头拧下来。 她临场反应太差,她答得不好。当时程策那张被雷劈中的脸,大约是被她的蠢话吓傻了。 尚云憋屈地想死,而这份憋屈,又在极致的压力下转化成了潜力。比方说,上回绞尽脑汁怎么解也解不出的数学题,居然一下子就找到了答案。 她操着粉笔,站在黑板前一气呵成,被老师夸得禁不住悲喜交加。 说真的,自从程策入伙以后,尚云就日常性地陷入了患得患失的苦痛之中。 他已是她的家人,但他总不教她省心。 民乐社团一眼望过去,全是腿和裙。此地藏龙卧虎,前有胸比屁股大的阿玉,后有爱在公众场合下腰劈叉的小蓝。 还有那常来串门的舞蹈社团,姑娘们又妖又媚,是她当初亲手为他发展的下线。 不知是卷子太难做,还是他太有耐心,妖精们抬眉眨眼,总爱咬着铅笔头劳烦程施主,问他此地的ABCD究竟该怎么走。 待他趴在桌上解完题,她们更一屁股坐下来,与他凑在一起研究直角以及各类拐弯抹角。 ▔▔▔▔▔▔▔ 天渐渐热了,大家的衬衫开始透了,胸衣也都换成前扣的了,诸如此类刺激的场景总是会让尚云心惊胆颤。 她抱着琵琶,捧着书,或坐在墙角,或站在窗前,凝视着围绕在他身边叽喳的环肥燕瘦。 他看起来眼神清澈,口味清淡,模样比阿慈老实,一定食草。但她害怕他长大以后,就会爱吃荤的。 因为姐妹们都有一手二手绝活可以露,可以蹭,唯独她的上围缺了几两肉。 她被逼得腹痛胃痛,心眼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由于担心程策被那些胸和腚忽悠瘸了,常在洗澡时罩着玲珑的胸脯子唉声叹气。 它们太小了。 就连阿慈的胸肌都比她的大。 而绝望的她,也曾在夜半扒着窗框,对月亮许愿,她希望满月之神能听到爱的呼唤,让她能够堂堂正正地挺胸抬头。 但是天神很务实,从来不昧着良心施法。 ▔▔▔▔▔▔▔ 尚云操心课业,也操心程策嫌她不够软。 她艰难地捱到午休,为避免再出词不达意的岔子,尚云找了个借口,试图婉拒和他们一起吃饭的安排。 但赵慈不由分说地拦住了她,他一张口,就把她唬愣了。 “不跟我们吃,你要跟谁吃。” “...... ” 轻伤不下火线的程策站在旁边捂了一下腰,再看了眼表,尚云立即意识到自己的不得体。 也不瞧瞧几点了。吃个饭而已,推三阻四的。 矫情。 于是她立刻调转马头,迈开腿跟着他俩风风火火地往餐厅跑。 因为今天来晚了,抵达现场时,那队伍已经长得两眼望不到头,赵慈饿得腿打颤,赶紧从兜里掏出巧克力来救命,但他发现尚云也在默默哆嗦。 还能怎么办。 饿了谁,也不能饿着她。 “云云。” 他用巧克力捅捅她的肚子。 “没事阿慈,我不饿。” “拿着,我保证吃了不长肉。正宗牌子货,我爸去南美考察带回来的。” ▔▔▔▔▔▔▔ 尚云继续摇头。 不出意外的,当轮到她点单时,照例只挑了一盘炒青菜,还有一小份白饭。降级减量,临时抱佛脚,和同校的其他女生走同一条路线。 落座后,尚云被他们面前的肉菜闪得眼冒金星,但她硬着头皮说自己挺好,不饿! 赵慈心疼得死去活来,他捧着碗说何必为了个破晚会节食,像她这种随风倒的柴火棍儿,无论上谁的镜头都不会发福。 程策爱走和平路线,他没从正面劝,只说了一个简短而惊悚的小故事。 那是程太太的牌友,据说这位貌美动人的阿姨为了减肥,每天只喝一杯黑咖啡,吃一只苹果,她每天都问镜子谁是小区里最好看的女子,最后由于营养不良而变成了秃子。 尚云沉默了。 倒不是被秃子的故事给吓倒,而是程策才絮叨完,就给她推过来了一碗香菇滑鸡。 他意志坚强,强忍着鞋尖上越发用力的踩踏,悉心教育她,说健康比美貌更重要,比方讲,以他个人的品味来看,就觉得她不像柴火棍儿。 她明明很苗条,很均匀,看着非常舒服。 踩踏完的赵慈见状,立刻松开了腿,他探过身去抢来她的碗,像个姆妈似的往里头一块一块码排骨。 “来,多吃点肉。” 他把堆成小山包一样的碗递过去。 “云云,我前面说得不好,别往心里去。其实我也觉得你很均匀,看着舒服。” 第45章 横在榻上,等着她来强 在他们的关照下,看起来很舒服的尚云吃撑了。 然而她还没消化完肚里的饭食,就接到了社团菁英群发来的好消息。 该群有个别名叫A组,里头只有精选高级社员,群标是妖艳的粉色月季花。 大家的琴技比课业出色,日夜心系文化输出,目标是在走出潭城后把民乐之种洒向五洲四海。他们自带披风和背景音,气质威武神似亚瑟王的圆桌骑士,实则是本校饱受压迫的民间游侠。 因为众卿家手艺佳,心肠善,一忽悠一卖惨就上贼船,那赞助费和杂费自然也缴得最多。 不过,如有内幕消息和重大福利,他们一般比B组先接到情报,足见漠视和侵害群众利益之类的事,也终有个底线。 根据群主梁喜的说法,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特大抽奖活动,是为了迎接校庆而特别设立的。 它奖品众多,获奖率超高,几乎到了伸手一掏就能中的地步。 程策十分震惊,他告诉尚云,自己竟不知梁社长还有拔毛的时候,她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而梁喜发完了感言,更把奖项清单给列了出来,那是个制作精良的PDF,金红相间,很有公司尾牙海报的质感。 群里的激昂气氛顿时烧红了半边天。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大家第一次觉得从前交的赞助费,都真正回馈到了每一位社员头上。 ▔▔▔▔▔▔▔ 安慰奖的奖品五花八门,囊括小额超商礼券,高级原子笔,卡通擦镜布,运动水壶,风景台历等常见滞销产品。 但是粗体加下划线的前三等奖,是实打实的真福利。 它们来自潭城著名的高端百货,按奖项高低分为精品店购物券,顶楼餐厅的晚餐券,以及一个疗程就可年轻十岁的美容美体券。 众人皆知该百货楼高入云,矗立在江畔,它坐拥南北两翼,横扫欧洲美洲大洋洲的奢侈品牌。通常情况下,只有市民不敢妄想的,没有他们进不到的货。 本校的民乐社团作风低调,每逢开会必提情怀,责任与使命,一般不当众走布尔乔亚路线。 正因如此,他们一旦咵咵走起来了,那场景就像高压锅炸了一样壮观。 ▔▔▔▔▔▔▔ 平日里衣着简单素净的大伙都擦拳磨掌,剑指头奖。 尤其是阿魁,他家的两位家长管得严,为了培养出个根红苗正的新一代饺子王,补习教师每周上门四次,每次要亲自送进车里,再双手奉上小红包。 到了夜里,房门不准锁,业余活动只许吹笛,备战托福,以及阅读祖传食谱。他的内裤和袜子只有黑白两色,下筷前得等他阿爷颤颤巍巍把言发完。 由于身心健康和繁衍后代贵为第一要务,所以看片撸管是罪,妈妈说既有精力对着那些雌雄难辨的妖怪撸,还不如订下一位大家闺秀,好好培养感情,早些开花结果。 阿魁憋疯了。 他说要是这回手气旺,就揣着购物券去TOM FORD置装,他特别钟意里头那些坐地起价的亮骚货,说要穿着它们壮胆,要去夜之魔都狩猎,一鼓作气把这一夜八次的破身子交出去。 同样排队等着交身子的程策听了,腹肌一紧,他认为阿魁眼神没那么好,应该不是在针对自己。 因为他一低头,就想起了内裤腰上那稳重简朴的七个字母。 ▔▔▔▔▔▔▔ 少爷年纪小,不懂事,这些护蛋守贞的贴身衣物,全是张管事给他挑的。它们的颜色和款型皆保守低调,却又不失道貌岸然的成熟之味。 他舅是过来人,告诉他好男儿不抽烟,不酗酒,不乱交,但一定要每日沐浴熏香,时刻准备着。 世事难料,万一擦枪走火,在某个温暖的夏夜被胆大的姑娘摁倒了,欲迎还拒的推推挡挡之间,至少那最后一道防线也是清爽的,体面的。 至少让她看了,就脑浆沸腾,就有冲动扯了裤衩一把握上去。 程策想,如果不是每天都默念一遍这档子事,他一定没办法继续施行文火慢炖大法。 等待是幸福的,也是煎熬的。 他已经武装到了牙齿,只待水到渠成那一日,横在榻上,等着她来强。 第46章 老熟人的手艺 眼看在抽奖活动开始前,时间还略微有点儿盈余,程策便忙里偷闲,又抽空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 他体念长工赵慈造箱子辛苦,请他吃了热乎乎的咖喱鱼蛋,还将珍贵的帕子递给他擦嘴。 “拿走。” “我也不想给你用。但是不擦的话,看着就像刚吃过屎。” 赵慈斜着眼,左右抹完了嘴,低声说上头一股妖里妖气的香水味。程策青筋一爆,刚准备为他舅打抱不平,却又听见赵慈问他帕角上那个C是谁绣的。 扎实,精致,挺有风格的,他很喜欢,瞧着像老熟人的手艺。 “是张叔绣的吧?” 程策眉心一跳。 “不是我偏袒,张叔那手是真巧。还记得上回我在你家修椅子么?要是没他蹲在旁边指导,我早把你爸的龙椅给锤烂了。” 程策黑着脸抓回他手里的帕子,心上像被人打了一枪。 突突冒着小喷泉,血窟窿挺大的。 而赵慈这边打完了暗枪,低头看看表,说自己得赶紧去参加培训了。 虽然他胸中那股恶气还没消,但现实残酷,组委会是没有道德底线的,他若无故缺了席,指不定那帮狼狈为奸的干事们能做出啥坏事来。 程策点点头,表示理解。 “早些去,别让他们趁机把你的志愿者臂章撤了。” “...... ” 分手前,两人深深地互看了一眼,然后各自别开头走了。 ▔▔▔▔▔▔▔ 很快,翘首以盼的大抽奖,正式在活动室拉开了帷幕。 制作精良的抽奖箱端正地摆在桌上,底下铺着红绸布,掌控大局的主持人照例是社长梁喜,他说你中,你就中,公平正义,诚信友爱。 且为了给紧张的气氛增添一些情调,避免干坐着无聊,还有背景音乐助兴。 它由稍后第二批抽奖的社团B组倾情演奏。 B组是副社长阿魁亲自操刀,特别扩招进来的,组员们水平有限,胆子却不小。 大家一旦激动地起了调,二胡就开始猛抢跑道,后头的锣因为高兴又敲得太急了。这首歌颂春天的曲子在无序中透着淡淡的绝望,教人推开门踏进去,就以为误入了白事现场。 然而A组们的大师都很有风度,情绪稳定,室内秩序极其良好,他们面带神秘的微笑,每人手持一枚号码牌,坐姿十分端庄。 尚云抱着牌,挨在后面等着。她看起来严肃,其实心情倒没有非常忐忑。 不为别的,只为她有点儿信赵慈的邪。 下午,他俩一起趴在教室窗台旁复习雅思词汇,互相督促着习完书,就进入了无拘无束的畅想时刻。他问她期待得哪个奖,让她敞开思路想一想。 她挺不好意思地说还没开抽,就瞎做梦,似乎不太好。 赵慈轻叹一口气,抬头望天。在日光下的照射下,那侧脸显得深沉持重,貌似看破天机的崂山术士。 他遥指远处悠悠飘过来的云,让她品。 “云云,你看它像什么。” “像猫头鹰。” “...... 往哪儿看呢?左边那团,仔细看。” 他们都聚精会神,眼神发力,而她看着看着,朝气青春的脸蛋子突然漾开了笑。 “有点像...... 一?!” “这就对了,我觉得你能抽上一等奖。” ▔▔▔▔▔▔▔ 赵慈是个吉祥的孩子。 他说她能得奖,她就真的得了奖。 更了不得的是,世外高人程策竟也是一位手气旺盛的主,他看似不经意地一抽,居然抽了个二等奖。 当时的现场气氛抵达了一个小高潮,尚云是带头鼓掌的那个。 荣获三等奖的阿魁砸吧着嘴,他望着弃之可惜的美容美体券发呆,客气地问梁喜能不能换成超商礼券,至少那是真金白银,多少可以换点吃的喝的。 这个提议被梁喜大手一挥拒绝了,他呵呵笑着说这是安慰奖中的战斗机,岂能轻易出让,自己一会儿就揣着券,去囤一批零嘴来。 阿魁恼火地抓着他的后领子不撒手。 “为什么不跟我换?!这券就适合你,做完以后又白又嫩。” “...... ” 欺人太甚。 社长一脚踢翻了板凳,与副社长低喘加咆哮,胸贴着胸在活动室外扭成一团,那姿势,那色彩与构成,活像被牛奶泡软了的奥利奥。 程策看见了,并没有上前劝架。 他在围观人群中找到尚云,平静地拽着她的书包带子往后拖,一步三回头,把拍手叫好的准少奶奶悄悄带离了犯罪现场。 第47章 金斧子银斧子,哪柄是她的斧子 火热的抽奖活动结束后,一家欢喜几家愁。 尚云问程策借来便携放大镜,仔细研究了购物券背面的小字。研究完了,她小声说好多牌子自己都不熟悉,真是孤陋寡闻了。 程策请她别急,他眼尖地挑了几个事先复习过的品牌,详细介绍了一遍,这位乐于奉献的男施主态度和蔼,声音抑扬顿挫,像坐镇中央台的播音员。 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从女装面料侃到经典款型,直侃得她眼珠子都不转了。 在好容易认完品牌的ABC和意语发音后,尚云又和程策去小卖店买齐了饮料和小食,一同赶往志愿者培训中心,去跟赵助理接头。 好事要一起分享,他们都很惦记仍在前线奋战的他。 也不知他还能不能挺得住。 ▔▔▔▔▔▔▔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赶到时,那间敞亮的大阶梯教室热闹非凡,正在往外疏散人流。 门玻璃上贴着宋体打印的标语,门里头掌声雷动,很像大型传销现场。 该培训中心由秃头理事长亲自部署调度,每次开讲前与散会前各点一次名,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纪律意识淡薄的落后分子。 久而久之,落后分子赵慈也学乖了。 他都抢坐在第一排正当中,抬头听讲,埋头抄写,且对当日新出炉的套话倒背如流。 他仍是男孩,还未能在潭城真正立足。 他也是男人,为了自己的女人,而对黑暗势力低下了倔强的头颅。 ▔▔▔▔▔▔▔ 灌了一脑子浆糊的赵慈背着包,提着学习材料,像头丧家之犬似的走出来,然而他在看到程策暗暗做了个OK的手势后,面子上的愁云立刻散了七八分。 他从尚云手里接过塑胶袋,往里瞄一眼,就知道这是她亲手给挑的提神小礼包。 赵慈拆了包装袋,欢喜地往嘴里塞吃的,他对程策扬扬手里的袋子,告诉他这东西自己吃了好多年,再累再睏,一吃就精神。 程策抿着嘴嗯了一声。 他心情还不错,但他不是很喜欢对方话里耀武扬威的“好多年”。 待赵慈狼吞虎咽地补充完能量,他们三个一合计,决定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晚就把这购物券消灭了。 拿主意的程策说时间还早,不如先在服装店转一圈,再去顶楼的餐厅吃晚饭。 尚云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唇,她说就这么办。 ▔▔▔▔▔▔▔ 这种铺张浪费的集体活动,他们三人第一回搞,两位护法心中多少没有底。 尤其是程策,他始终在注意控制步幅,跟得太近,怕野心昭然若揭了,跟得太远,又怕让赵慈占了好位置。 幸运的是,赵慈根本就和他一条心,于是他俩步履不停,就像两块砖一样夹着她,把姑娘给强行架去了位于三楼的目的地。 感谢张管事和程太太的悉心照拂,程策一进了精品店,那些在家抱着便条簿练过的一言一行,就像是指路明灯一般,照亮了尚云心中昏暗的小道。 摸着良心讲,她爹靠一张嘴颠倒黑白与生死,确实挺能赚。可每次父女俩进了服装店,都是当日顾客名单里的老大难。 据说,男人置装的眼光也分直与弯,但她爹显然处于不直不弯之间。 尚云的衣柜里存货不多,却实乃藏龙卧虎,强中更有强中手,里头每一件都是精品,每一件都能镇住全场。 有这样独特的品味加持,她很快就甩开赵慈的挟持,溜去了换季特价商品区那一块。他急得一个回身跟上去,手向前一捞,没捞住。 尚云如鱼得水,在那里左手一件右手一件舍不得放,挑得津津有味。她告诉旁边扑了一身衣架子的赵助理,如果省着点用,她手里的券至少能买十件五折靓货。 “阿慈,这件怎么样?红的,多好看。” “...... ” 赵慈抱着十数条花裙子,扭头看了一眼程策。 白面军师一瞅这情况,赶紧对那位特别关照过的女店员使了个眼色,她感受到了他的绝望,即刻满面春风地迎了过去。 女店员待尚云像自家小妹,在她强有力的手劲下,尚云火速闪离了危险地带,并被她一脚踹去了更衣室。 “小姑娘,你试试这件。” “好的姐姐,稍等,能让我先看看吊牌价格...... ” “不用看,购物券买了这件还有剩!” ▔▔▔▔▔▔▔ 女店员老谋深算,她说还有剩,的确就还有剩。 “快,这双鞋你也试试。” “...... 这个跟太高了,我怕走不稳。” 女店员哼了一声,说就是要不稳,不稳才给劲。穿这样的裙和鞋,旁边都得杵个搭把手的人,走一步停半步,震慑威严状若出巡的东宫娘娘和贴身太监。 她凑过去小声问尚云,外头两个人,究竟谁是男朋友。 尚云瞄了一眼,挺伤感地说都不是。 “怎么可能?再想想。” “真的,都不是。” 尚云眼睁睁看着女店员横眉冷对,像个河神似的飘出去了。 都怪她不好。 人家好心地掂着金斧子银斧子,问哪柄是她的斧子。这种时候还要什么脸,直接扯谎说左边那个正经严肃不爱笑的归她管,不就得了。 第48章 怪物 事实上,她心中的金斧子,并不是个容易令人产生亲近感的男孩。 他清高难搞,远不如想象中那样神秘有趣。 即便在他们这个年纪,正是每天都会有一些变化的时候,他依然稳得像一尊石像,纹丝不动,宛如美第奇小圣堂里低头沉思的洛伦佐二世。 当年程策读幼稚园时,这古怪的性格就特别不讨喜,幸而随着年岁渐长,他不拐弯的臭脾气开始蓄力,开始释放能量,它逐渐树起了金字招牌,男女通吃,老少皆宜。 因为压根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打算出什么招式。 对于摸不透底牌的怪物,从正面攻击总会比较危险。 ▔▔▔▔▔▔▔ 在与尚云相遇之前,稳准狠的程策,曾在学校棒球队担任过一阵子的替补游击手。 这成日绷着脸的小孩闷闷的,静静的,看起来文质彬彬,运动细胞不够饱满,然而他那惊人的爆发力和防守意识,却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战斗天赋。 和队里诸多飞扬跋扈的大明星相比,程策显得较为冷淡无趣。 通常情况下,他不参与训练之后的聚餐和活动,在面对场边飞舞的裙摆时,亦可保持心如止水。 傲气的程策在那里还算吃得开,毕竟他五官端正,条件不错,不拧着眉瞪人时,有点像高塔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王子。 ▔▔▔▔▔▔▔ 但是烟火一般都在暗处爆发,此起彼伏地,照得人无处遁形。 只需稍稍深入了解一下,她们就会知道他的父亲虽是财经杂志常客,那布光完美的内页特写,却怎么拍都像搞诈骗的。家世优越的程先生脸大,爱给后辈做榜样,在谈及平衡工作与家庭时,总是轻轻松松的两手抓,两手都很硬。 而那被他从泥潭里拯救出来的程太太容色惊人,越熟越美,不必动刀打针就能素颜出街。奈何这样一位美人命中常有劫,她年轻时犯浑的照片,隔三差五便被缺钱的旧友贴出来鞭尸。 收款时不限具体币种,总之能榨多少,是多少。 ▔▔▔▔▔▔▔ 程策是继承大统的独子没错,但他平日里关系最亲的战友是五舅,每天回家能见着钱,唯独瞧不见人气。 这是秘密,是众人皆知的大秘密。 因此校内常有传闻,说程策患有自闭症,抑郁症,还有各种老中医无法解释的疑难杂症。 那所学校师资力量强大,屡获殊荣,然而团队里某位读过《动机与人格》的优秀青年教师,仍会在茶余饭后高谈阔论,评价这姓程的男学生自命不凡,说他看人的眼神异常冷漠,青少年时期若不加以管教,长大后可能会走上智慧型犯罪的歪路。 幸运的是,这些难听的流言一般会在友谊赛之前销声匿迹。 因为再如何诋毁,也架不住这位病人心理素质和技术过硬。 两位教练打着灯笼,削尖脑袋选拔英才,竟也找不到能替补他的正常人。 ▔▔▔▔▔▔▔ 友谊第二,比赛第一,谁都不跟集体荣誉过不去。 先发游击手倒下了,久久未能归队,只剩他还顽强地坚挺着。领导急得拍大腿,拍脑袋,最终一致通过决议,说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鉴于是临危受命之事,那么人格方面的问题,大约也可暂时放一放。 托领导的福,当委以重任的程策穿着队服立在风中,用手往下压棒球帽檐时,心散神也散的队友们便觉得找到了主心骨。他们以为这位眼神锐利的男孩在思考宇宙级难题,是在研究对手要走哪种野路子。 但程家的少爷是那样朴实无华。 他凝视着球场外飘扬的大红旗帜,一张瘦脸若有所思,他之所以能保持这份宁静致远,只因突然想起了早晨的天气预报。 美丽的播报员说,今日多云转阴,有雨,东北风稍后会转成西南风。 ▔▔▔▔▔▔▔ 那时他对风向和冷暖的认识,还不够深刻。只晓得专心做替补,完成教练派下来的任务即可。 他专心致志,不曾想过,那恼人的畔脚石很快就从路边滚出来了。 程策始终记得最后一次光荣出赛,下场后,一身汗的他不幸被健美操社团的台柱堵在了更衣室外。 她向前进,他向后退,在退无可退之际,平静地听她倾诉那积累了数月的情肠。 他敞着衣襟,被人家从锁骨到腹肌看了个精光,他没忍心立刻打断她,只是缓缓眨着眼,走着神,耳朵里不知怎的就响起了长篇评话《醉打蒋门神》。 而她唠叨完了,凑过去问他是否愿意和她处对象,只要他点个头,今晚她就跟他走。她看起来开放随便,其实毫无经验,这回不求别的,只想与他携手共探人体的力与美,情到浓时不惧上下正反,拉不拉灯都没所谓。 程策站直了,轻轻扳开她几乎戳到胸肌上的手指,他感谢她的盛情,但无论开房或是处对象,他都没兴趣。 哦,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 你看不上我? 对。 台柱倚上去,笑着问他是不是在搞欲擒故纵那一套,她最讨厌男的耍心眼,口是心非,如果他嫌今晚再约太迟了,现在就想在更衣室里提枪上阵,直说也无妨。 她能理解,亦不嫌他脏。 程策扬起眉,没吭声。 于是恼羞成怒的她猛地抢过他手里的瓶子,把透心凉的冰水兜头给他浇了上去。 第49章 死是她的鬼 台柱很美,回家后边哭边摔盘子的模样,也实在让人心疼。 她的父亲是一名资深干部,老来得女,作风清廉且从不懒政,他一旦发现让闺女受严重情伤的垃圾,务必重拳出击,坚决予以铲除。 他要让程策知道,谦逊的公仆一朝揭竿而起,开始当家做主,那猛虎下山的气势摧枯拉朽,背景不过硬的普通市民确实没法挡住。 转学前,程家男孩是不解风情的硬石头,是泰山顶上一棵孤零零的青松,他双拳难敌四手,曾被副局长千金的扛把子表哥带着人围堵在墙角,被警告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而待到转学后,他一夜之间开了窍,除了预判风向的功力大涨之外,还晓得主动替女孩子分担压力,抢着干杂活。 ▔▔▔▔▔▔▔ 那晚他出钱又出力,陪大小姐逛完了精品店,又横扫了一遍饰品区。这位不苟言笑的高级男仆肩上挎着四只大号纸袋,手里提着蛋糕作坊的小兜子,竟一点都不嫌麻烦,不觉得累。 他训练有素,不但懂得关照身后夹着三个书包的赵慈,也借着站位的便利,抢着替她拧水瓶,推玻璃门和拍照片。 当他看见尚云站在热闹的冰淇淋柜台前流连忘返,更一步跨上去强行挡到她身前,像大爷护着嘴馋的孙女,对店员大哥说那六种味道,麻烦给她各铲一个球。 看着自己亲手挑的对象捧着大纸杯专心下勺,他心里暖暖的,略微有点甜,一时也顾不上饭前空肚子的养生原则。 多跟这姑娘相处一天,程策就勇敢地从山顶往下出溜,底线日跌夜跌,如今他不仅抢着吃敬酒,也愿跪着吃罚酒。 入夜的餐厅里,他慢悠悠地喝橙汁,眼睛透过杯壁看她挖小蛋糕吃,他面色波澜不惊,心里只盼时间永驻此时,希望这座城永远不要打烊。 他喝的不是酒,但他以为它非常上头。 他想,她真不该住在赵慈隔壁,她应该和他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那样他们就可以一起回家。 那样,她就不能抛下他。 他很烦恼,觉得自己像午夜零点就被打回原形的灰王子,到了时间,他就得说再见,目送她被擦拳磨掌的魔王劫走。 于是一整晚,程策都小心地察言观色,斟酌措辞,他既想标新立异把赵慈比下去,又怕讲出来的话没把握好火候,闹得她不肯再对他笑。 因为赵慈对她知根知底,永远不会真的说错话,而他不同,里外多少掺着点生分。 还隔着十几层怎么捅也不肯破的窗户纸。 ▔▔▔▔▔▔▔ 他忧心忡忡,就这么抱着遗憾回了家。 然而,或许是量变产生质变,窝在床上做了几宿狂梦的程策,居然在晚会前夜收到了尚云打来的电话。 它出现的时机不算上佳,因为五分钟之前,他刚在一片叫好声中敬了本日寿星两杯白酒。程策把礼物递上去,一愿四舅身体健康,永葆青春,二愿他心想事成,早日找到真正的灵魂伴侣。 杯子小,心意大,这酒也是真的猛。 话音刚落,程策就被对方抱住了。不知不觉中,他便在四舅溺死人的目光里,感受到了某种不能言的绝望。 “难道又...... ” “嗯。” 家里人都知道,这位身材健美的中年俊男热爱旅游和烘焙,他心思恪纯,常常被人睡了卖了,还替人摆摊数钱。 胡子拉碴的四舅刚从南欧徒步归来,他接连三年跑去那里净化心灵,寻找自我,先去斯波莱托参观圣母升天主教座堂,后去圣地亚哥拜访了圣玛帝诺修道院。 据说沿途有吃有喝,好山好水,光长肉不伤脑,腿脚并不会太辛苦,非常适合拖家带口一起逍遥。 正因如此,健步如飞的他才会彻底放松了戒备和警惕心,在某个风景优美的庇护所后院里,被一位绿眼睛的法国女斗士骑了。 ▔▔▔▔▔▔▔ 他吃大米和干炒牛河,她吃生蚝和马赛鱼汤,论思想觉悟与口味,的确有所差别。 深更半夜,醉酒的她咕咕哝哝地靠过来,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大胆地对摇扇纳凉的他袭胸兼掏鸟。他哆哆嗦嗦向后退,低呼使不得,对国际友人摆着手说No,她却邪魅一笑,说既然不肯搞,怎的还能这么硬。 他被她气得热血沸腾,一听这话竟然翘得更硬了,当时情势危急,唯有就坡下驴,眼睁睁看着她一边驾驾驾,一边Oui, Oui, Oui地强暴了他。 更糟的是,骑完以后,次日清晨翩然离去的她,在餐巾纸上写了句Je suis désolée放在床头,并在上面压了两个橙子,就算完事了。 …… 阿策,这对不起和橙子的组合是啥意思,为啥是两个而不是一个呢,会不会有什么特殊含义,比如说两心相知,比翼双飞? 哦,可能是担心只给你留一个的话,显得太小气了。 ▔▔▔▔▔▔▔ 挂着庆生横幅的餐厅里闹哄哄的,程策头晕脑胀,耐心安抚完寿星的他强行保持镇定,他紧紧握着手机,认为此刻的不对劲,应该跟四舅的遭遇没有直接关系。 他想,四舅命苦,但自己一定不会走对方的老路。 他到底不是一个随便被人骑的男人,朱砂痣还完整地点在腰后,如果她胆敢跨上来摇,那么不论事后写多少遍对不起,不管她压几筐橙子,他都死是她的鬼。 如此,程策回味着纸条和橙子,强忍着心慌,与尚云在电话里亲切地寒暄了几句。当他听到她说刚吃完饭,正陪着她爹在小区里散步时,他便开始信口雌黄,试图借题对心上人抒发感情。 他一问她晚饭吃了什么,二问那文采斐然的老丈人新书筹备得怎么样了。 “...... 你知道这事?” “是听赵慈说的,我后来回家查了查,发现尚伯父之前写的《住宅风水一本通》非常有可读性。” 她相当不好意思。 “其实那本书...... 吴道长出工出力也帮了很多,可惜卖得不好。” 程策对着空气摇头,他说曲高和寡,它原本就不算通俗读物。能慧眼识珠,主动放进购物车的人,都是天字一号的有缘人。 第50章 依你的意思看,我吃两粒还是一粒 他神神叨叨耍了一套飘飘拳送上去,姑娘显然很受用。 她说一定会把这些话转达给吴道长,爱写作的老人家当初看了网上的读者差评,气得几天没吃饭,徒弟们都敲锣打鼓,以为师父终于要成仙了。 不幸的是,大约说到此时,尚云的声音就听不太清了。 程策隐约听见她又讲了些什么,但由于餐厅里越来越热闹,他弓着背低着头,左摇右晃地请她重复,也没办法继续沟通。 程策正急得拔头发,想挪个清静点的地方再叙,却意外收到了她击来的退堂鼓。 尚云说知道他正忙着,她不想打扰,何况自己也没什么十万火急的话题要聊,有些事不如等明天在学校见了面再谈也行。 程策微微睁大眼,白酒的后劲一下子就轰了上来。 今日事,今日毕。 她竟舍得让他熬到明天。 没想到短短几日功夫,灰王子的待遇直线下跌,还未到午夜零点,她就要急吼吼地把他踹下马车了。 “不行!你别挂。” “...... ” 完了。 吓坏她了。 程策艰难地向上翻了两下眼。 “我的意思是有话慢慢说,别急着挂,反正现在我也没事做。” 尚云轻轻嗯着,听起来貌似不是很买账。他唯恐她不肯听话,抢答了一句稍等,就抓起腿上摊着的餐巾往桌上一摔,起身跑了出去。 ▔▔▔▔▔▔▔ 人不可貌相。 这貌美文弱的姑娘真是实打实的手里有活,四两拨千斤,每次都能逼得他上蹿下跳,又急又喘,像架在炭火上烤到滋油的全羊。 那走廊很长,两旁喧嚣的乐声和人声于他而言只是擦肩而过,当他斜着撞开木门的刹那,风猛地灌进衬衫领口,把脑子吹得更糊了。 小院里空无一人,低头只见白石路,抬头就是星空。 它非常安宁,是此刻最好的避难所。 程策捂住听筒喘息,他趁着这间隙拼命安抚自己的情绪,然后装模作样告诉尚云,现在安静了,可以说了。 她在那头愣了一会儿,终于迟疑地开口问他,明天登台会不会觉得紧张,她以一个老社员的身份,关爱新社员,认为有必要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程策听了,原想照实说一点也不紧张的。 但待到话出口时,他口风一转,坦言心情确实大受影响,昨晚就慌得没睡着,孤单地对着星星呆了大半宿。 如他所料,尚云立刻启开了话匣,她抱着手机滔滔不绝,从赛前心理建设到古法饮食解压,统统给他讲了一遍。 她还说,明天要给他带一种了不得的丸药来,它由牛头山常住人口吴道长亲手炮制,纯天然,无副作用,开过光,吃一粒能有效舒缓神经,吃两粒就可活血明目,激发潜力。 虽说她也不信这些邪乎的,但谁又跟口彩过不去呢。 “好的,那依你的意思看,我吃两粒还是一粒。” “两粒吧,稳一点...... 哦对了,你喜欢什么味道,我这里有桃子味,苹果味...... 还有哈密瓜味的。” “我不太懂,你推荐哪一种。” “哈密瓜最好,闻着怪怪的,不过吃起来特别香。” 程策抄在裤袋里的手握成拳,他手痒,有点想捏她的脸。 可是她一无所知,还在继续说傻话。他闭起眼睛听她讲,那缓缓而至的一字一句敲在耳朵里,仿佛她正低伏在他肩上一样近在咫尺。 好容易斟酌着选完了口味,他由衷地感谢尚云,说大晚上的还要麻烦她做心理辅导,真是对不住了。 “...... 我不怕麻烦。” 她顿了顿。 “只要能帮到你,我就放心了。” ▔▔▔▔▔▔▔ 他的心脏骤然往下坠去,烧着火,沉甸甸的。他怀疑是四舅买的酒有问题,或者,是他太会做阅读理解了。 然而她不肯放过他,紧接着又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块砖。 尚云说还有最后一件事想问他,并着重强调了,真的只是随便一问。他嗅出她话里的药味,不由自主地改换成立正的姿势迎接挑战。 “那个...... 不知道这个周末你有没有空,我...... ” “有!” 他脑子一热,抢先打断她,这时候才突然想起忘了问究竟是周六还是周日,时间空出来以后,到底要做些什么事。 程策烦躁地踢着脚下细碎的小石子,用鞋底狠狠捻着它们。 他好恨。 这有问必答,一下钩子就扑上去咬的态度也太不持重,太随便了。 好在尚云压根没功夫理会这个,她从口袋里掏出事先编好的便条簿照本宣科,说上回他和赵慈费心费力,陪着买裙买鞋,至今还没郑重地答谢过,如果不嫌弃,这周六夜里她想在家做点好吃的招待他们。 假如他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她想提前记下来。 程策愕然地半张着嘴。 这是什么路数,刚才还要给他喂糖丸,现在就要为他做饭。美好的未来不是梦,原来每晚抱着护身符祷告真的有效,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对他下狠手了。 程策绕着树愣愣转了一圈后,很快做出了严正声明。 他告诉尚云,自己不忌口,不挑食,不管那晚她给上什么菜,他都能吃。 第51章 就在今天晚上 当天深夜,程策一回到家,就将自己锁进了卧房里。 随着生日宴的酒劲越来越强,他已把四舅卖身所得的两个橙子抛在脑后,即将热烈地张开双臂,迎接属于他的鸿门宴。 他独自在房间里踱步,没头没脑地,活像上足发条的机器人。然而在七八个来回后,他就冷了,那股高兴劲就被一种灰扑扑的丧给压过去了。 程策想起赵慈,想起了他口中那些打情骂俏的曾经。 它们透着难以言传的爱与温情,一听就知道不是对方的脑子能瞎编乱造出来的。 他固然讲原则,一般不轻易相信赵慈的扯淡。 但他有辨别真伪与好歹的能力。 ▔▔▔▔▔▔▔ 传说,那身强体健的家伙也曾患病卧床在家,早晚食欲不振,像害喜似的,一闻康师母做的汤就想吐。 他原本烧得糊里糊涂,可是再邪门的症状,一旦吃了隔壁云云送来的十全大补粥,就垂死病中惊坐起,精神了。 尚老爷出门应酬未归,把富有创新精神的闺女留在家,她担心竹马营养不良,遂手起刀落,说要让他尝尝新开发的药膳。 他问是怎么开发出来的,她说跟着网络视频走步骤,自己还斟酌着加了几味料,补血又补气。 那雪中送炭的场景是非常动人的。 他揭开锅盖后,抄起调羹试了两口,眼角突然就有盐水流了下来,它咸咸的,苦苦的,来势汹汹,也不晓得究竟是生理性的,还是病理性的。 他浑身打摆子,问她晚饭打算吃什么,她怔怔地举着调羹,指指锅,说就跟他一起吃这个粥。 于是,他一个浑身冒蒸汽的病人,被她吓得跑下楼在厨房里又切又炒,肩上搭着茶巾,腰上围着兜兜,颠出了两碗热乎乎的葱花蛋炒饭。 赵慈敲着桌板得意洋洋地说,假如没有这饭解毒,他当晚就得被桐叔送去急诊室。 如今程策回想赵慈说那话的语气,真是气得牙痒。 其实有什么值得兴奋的。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好容易才能挨上一顿的赏赐,搁在人家那里,只不过是感冒头疼时的常规待遇。 ▔▔▔▔▔▔▔ 程策越想越光火。 云云长,云云短的。 他尤其讨厌赵慈叫她云云,每听一回,他都觉得胸口发闷,想挠墙,也想揍人。 程策铁青着脸,向后狠狠耙了两下头发,他站在床尾发完呆,随即走到书桌前,将最底下带锁的抽屉转开了。 那里头码得很工整,并没有金灿灿的所罗门宝藏,仅仅堆着几套本子和一些难以论价的旧玩意。 程策垂着头坐在床沿,把那本崭新还未拆封的社团限量版影集置在大腿上。 天可怜见,自从收到它,他就没舍得翻。 每次有了冲动,他都觉得开封仪式不够隆重,害怕心思不干不净的,会玷污了尚云。 可是今晚他哪顾得了那么多。 他听过她的声音和承诺,再念起赵慈与她之间的距离仅存一墙之隔,他就心里硌得难受,嫉妒到发疯。 他青白的瘦脸上融了一层病色,忽然得寸进尺,想把那个厚此薄彼的云云召唤出来,想让她单独陪一陪自己,聊聊天,顺便再做一些私事。 偷偷摸摸,拉拉扯扯,坏心眼的。 不够体面的私事。 ▔▔▔▔▔▔▔ 午夜,封面上那位什么也不知道的姑娘挽着发髻,容色净白,只浅浅地扫了一层胭脂。她不过是对他笑一笑,就把他拽进了月胧香凝的幻影里。 他用指腹拂过她的眉眼,借着床头灯昏暗的光线仔细瞧。 这时候,她屋里的灯应该熄了。 应该已经睡熟了。 他羡慕赵慈的运气,那人不仅头铁,命还好,不费吹灰之力就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如果老天开恩,他也想做她的竹马,想清早只要一推开窗,就能对她打招呼。 春去秋来,冬去夏至,他陪她温书,陪她练琴。当他们并肩捱过了盛暑,到了除夕夜,他将一支烟花塞到她手里,替她把围巾系紧,然后低头亲吻她的长发。 守岁后,他挽着她,在僻静的走廊转角与她交头接耳。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愿意听下去,一直听到她哈欠连篇,迷迷糊糊地歪倒在他臂弯里,问阿策现在到底几点了。 ▔▔▔▔▔▔▔ 她会乖乖地叫他阿策,不是阿慈。 她也不可能看上别的男人,因为他不但会加倍努力,更深谙治标治本的真理,他很会折腾,可以折腾到让她在万花丛中只能看见他一个人。 他看似与世无争,可他竟非常贪心,始终绕着某个挥之不去的想法,而这想法就像一头永不知足的怪兽一样,已经膨胀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 他想,她该只和他在一起,就只归他管。 任谁来了,都不能把她抢走。 不能。 程策将影集往枕头那里推,他翻了个身,面朝下伏卧,深深呼吸着被单散发出来的味道。 那是不带一丝暧昧的柠檬清香味。 不甜,不柔,也不暖。 那不是她的味道。 ▔▔▔▔▔▔▔ 他捂住脑袋,傻乎乎地把短发弄乱了,用手指一下又一下地刮着头皮。 这么粗鲁的动作,他应该会痛的。 但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不乖,是心存恶念的坏人,所以再疼再难受也是他应得的,程策的喘息逐渐加重,他移了移腿,左手指尖碰到正在发烫的西裤裤缝。 就是那里,在图书馆后面的花园里,她的过膝长袜曾贴着他。 程策实在是很愧疚的。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那时候他在想什么,想要对她做些什么。 它们很脏,很过分,难堪地见不得光。 当她微笑着眨眼,对他打着手势比划去年冬假里的某场演出,当她的长发飘过来,蹭到他的嘴唇,一本假正经的他就中了邪,看不清,也听不见。 在那暧昧不明的迷离时刻,他愿意俯首帖耳,成为被她指使的仆人,在静默幽沉的阴影里,他更渴望把她囚在身边,想彻底变成她的男人。 他想见她。 就在这间卧室里,就在今天晚上。 第52章 斯文暴徒 于是他在床上调整了个姿势,闭上眼睛,试图与她再一次故地重游。 他开始搜肠刮肚,遐想关于她的一切微末小事,他的记忆力和想象力是那样好,一桩接着一桩,一幅连着一幅,仿佛这本徐徐翻开的邪恶之书永远没有终章。 床上冒出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它短促而急切,是皮带金属扣解开时发出的声响。当程策终于想得疯了,像困兽一样难耐地蜷起膝盖,那期待已久的画面才点亮了卧室的壁角,才在烛光中如愿出现了。 花园里,旧时花草的香气仍然随风绕在他们之间,他倚在她身边,一起等待夕阳沉下去。她手舞足蹈说着小时候的故事,他不插嘴,每听一句都点头,正大光明地笼着一脸藏不住的纵容。 再次起风时,他轻手轻脚拂掉她发梢沾上的碎花,然后把它悄悄藏在手里。而那些亮晶晶的粉色叶瓣在风里舞着舞着,变暗的天空突然就落起了雨。 他抬头看天,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猛地一把抓起她的手腕,一起踏着雨滴四溅的水洼朝图书馆飞奔而去。 滴滴哒哒,踢踢又踏踏,他在奔跑时恍惚看见了站在雨中的赵慈。 雨势越来越大,对方穿着眼熟的黑色卫衣,兜帽罩住头,面上看不清是喜是悲。 程策别开眼。 他明白那只是一道影子,而那影子最后并没有追上来。 ▔▔▔▔▔▔▔ 窗外的雨水流泻在玻璃上,他们窝在自习室的墙角,紧紧握着手。他低下头看她,把她眼前的湿发拨到耳后去。 尚云。 嗳。 他想了想,决定试着改口叫一声云云。 那瞬间,她的嘴角微微朝上弯起,似乎在笑。他感动地将这个表情视为鼓励,忍不住用手背去触她的脸颊,温柔地,恋恋不舍地沿着轮廓往下滑。 云云...... 他用更低的声音唤着,觉得光是咬一咬她的小名,心就快要烫化了。 他靠过去,呼吸温浅地掠过她的睫毛,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击又一击,响得震耳发聩。 她被他重重压进角落里,长发就绞在他的指缝之间。制服衣襟凌乱地敞开着,一支裹有蕾丝背心的细腰在他掌心下蹭来蹭去,这触感一点也不陌生,就好像它从很久以前起,便是归他独占的专有之物一样。 ▔▔▔▔▔▔▔ 当他用捕猎的手势控制着她,当他再也无法恪守规矩和本分,她才总算喘息着抬起头来,露出求饶的神情。 她开始碰他,把他的衬衫下摆从腰间抽出来,由下至上一粒一粒解开纽扣,探进去轻轻抚摸他的锁骨和胸肌。 她温热的食指划过皮肤时,他酥得半阖起眼睛,喉结动了一下。 他喜欢被她碰。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个那么容易满足的人。 程策环住她的腰,轻松一提就让她脚尖离了地。他一言不发,抱紧了走到靠墙的长条书桌前站定,他踢开旁边碍事的椅子,让她乖乖坐在桌上别乱动。 随后他半跪在地,替她将黑色过膝长袜缓缓褪了下来。 她抽着气,一个劲地向后缩,可能是在嫌他手凉,他倒也不够怜香惜玉,就攥着她的脚踝往身边拖。 橙黄色灯光透进窗户,他在阴影浓重的暗笼里强迫她半抬起左腿,那片微凉裸露的皮肤在掌心里温着,他俯下头亲吻她的脚背,一寸一寸沿着小腿向上攀。 甜蜜的耻感在齿间蔓延,他低喃着拥紧她,说他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 ▔▔▔▔▔▔▔ 程策感觉到跳痛的太阳穴,感到紧绷到几乎爆裂的裤链,但他没打算解开它闯进去。此时此地,这档子事与他无关,只与她有关。 他想让她快乐。 至于那方法究竟能有多脏多贱,都不是要紧事。 于是他一意孤行地凑上去,很快把脸埋进了她的裙摆底下。 他正在亵渎她,可她并没有真的推开他。 她非常热,那里更热,教他鼻尖蹭着蹭着就泛潮了。他偏过头舔舐,舌尖贴在核珠上轻扫来去,由浅至深,直至尝到了那种灼烧的滋味,他一时也说不上是痛苦还是兴奋,只懂得张开嘴,本能地在她腿间擦着火。 地上散落的衬衣和发带镀了一层青色的光泽,它们被外面飘进来的雨沾湿了,潮乎乎地堆在一旁,好似一滩融化的蓝莓冰霜。 他的短发不停地扫过她平坦的小腹,书桌在他一进一退的动作里开始移动,浪荡的,有节奏的,最后变成尖锐失控的拖响。 他原本什么也不懂,但他又什么都懂一点。 星和月升上穹顶,汗珠撞落下来,沿着下颌淌,粼粼地游离在锁骨,一滴连着一滴,淅淅沥沥宛如江雨连绵。 他捏着她的腰,用力把她的身体往自己脸上按,暖流奔泻而下,在激烈的摩擦之间把桌板彻底濡湿了。 ▔▔▔▔▔▔▔ 云云。 他低哑地呼出两个音节来,汗湿的喉结滚动着,颈侧汹涌的粗茎一根根爆出来,事到如今他根本没法停下动作,他越来越放肆,舒服到以为自己会在下一秒横死在那里。 云云。 云云...... 在卧室里,程策一手按住那本影集,额头抵在封面上,另一只手探进西裤野蛮地握住分身抽动。 他闷哼着弓起背,仿佛是正在乞求主神赦免的斯文暴徒,他觉得这快感强烈地让人头晕目眩,除了一遍遍喊她的名字之外他无能为力。 在这方甜美的化境里,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他脑中卷起了千里尘万里沙。 时明时暗的星火疾速坠落,像敲琴键那样,叮咚咚地砸在他低垂的后颈,亮如白昼的眩光里,她忽然将十指没入他的短发里抓紧,那一瞬间又疼又酥,激得他腹肌剧烈收缩痉挛。 程策拧着眉,凶狠地张口咬住自己的手指,而她的味道仍在往下撒,余温未尽,泛滥到铺天盖地,直到床单溅上了一股一股向外溢出的黏稠液体,直到他汗水淋漓,身体重重往下一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 沾着汗的影集还躺在那里,但他已经碰不到云云。他被巨大的疲倦击倒,高频锐利的耳鸣声盖过了心跳。 程策伏倒在床上,微张着空洞的眼,眨了三两下。 他慢慢将影集勾到怀里,用尽全力抱紧它。那一刻,他眼前密麻麻的全是流影,好像又重返了那座花园,树下的池塘里浮满了粉色叶瓣,它们在夜幕下渐渐变暗,最终与背景融为一色。 雨快要停了。 他陪着她站在图书馆的屋檐下,她身上的制服整齐如初,过膝长袜仍在原位,她不曾去过那间自习室,不曾咬破他的嘴唇,她只是期待地将手平伸出去,探了探外头的雨势。 程策侧过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他看到她勾起的嘴角散发甜味,它形状美好,似乎与他贴得亲密,却又遥不可及。 夜雨漆黑,而旧梦是金色的。 他看着她。 他始终在看她。 一直看到这逐渐崩塌消失的幻境模糊起来,在即将坠入黑暗的刹那,看见云云往身边挪了挪,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衣袖,伏在耳畔对他慢声低诉。 她说晚安,祝好梦。 只要熬过今晚,明天他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因为她是他的。 其实她也正悄悄地爱着他。 第53章 坏胚 这是近两个月来最闷热的一天,外头一丝风也无,烦得人心神不宁。 赵慈在床上趴到凌晨四点多,一种压不住的焦躁愈来愈烈,从小腹直接涌到了耳根。他辗转反侧,被这怪天气和噩梦搞得胸闷气短,终于伸手揪住睡衣领子兜头拽掉了。 房间依旧是暗的,窗帘没完全拉好,一束微光斜着透进来,在他布满汗水的肌理上印出一条细细的白痕,又静又阴沉,像是一尊切割过的雕塑。 赵慈没好气地抓着睡衣擦汗,擦着擦着,就把那团湿漉漉的东西给狠狠掷了出去。 睡衣砸在书桌上,一下子带倒了两只相框。他斜眼睨着,在即将跳下床把它们扶正之际,忍痛把视线收了回来。 他该忍住。 别急吼吼地去犯贱。 相框怎么样并不重要,反正都是死物,且里面笑着的那个人,也早已不和他是一条心。 倒了就倒了,真也没什么好心疼的。 他才不在乎。 ▔▔▔▔▔▔▔ 赵慈裸着上身坐在床边喝水,一直坐到闹钟响起时,他忿忿地向后一倒,重又想起了之前那个非常操淡的梦。 梦里有她和他,挤在一起,和和美美的。却没料到在临近尾声时,猛地杀出来一名不速之客与他叫板。 对方一脚踹开门,手持棒球棍,身手不是一般的矫健,乍一看很像没戴红头套的闪电侠。而他穿T恤短裤,光着脚,赤手空拳,既要护着抓着被单嘤嘤叫的姑娘,又要与那人隔空过招,真是雪上加霜。 赵慈在热醒之前,没看清侠客的长相,但他心里有数,知道那一定是老熟人,是他淡泊宁静的大程。 如今,只有大程敢跟他抢人。 敢不打一声招呼,就跑来梦里来膈应他。 ▔▔▔▔▔▔▔ 赵慈拖着步子去卫生间冲了个澡,站在水气弥漫的镜子前,他摸摸额头,再摸摸剧烈搏动的颈侧,只觉身上又冷又热,很可能是真的发烧了。 足见三哥没说错,星确实在他头上照着,腆着脸扯谎是会遭老天报应的。他昨晚真不该为了一时二时的不痛快,把尚云骗到屋里来探病。 怪他贪心,因为只要她一出现在床前,他就不想讲信用。 不想让她走了。 当看见邻居站在阳台上捂着小腹说胃不舒服,又捂着胃说腰子有点麻时,她尽管面露难色,仍非常积极地回屋翻出小药箱,亲自上门问诊。 这是他的云云,跟小时候一样,又笨又聪明,心肠硬中带软,一糊弄,一叫唤卖惨就不会弃他于不顾。 她很了解他,不仅带了药箱和新买的漫画书,还顺便从厨房抱了一只喷香的白兰瓜来,说药补不如食补,等会儿她陪他一起吃。 他硬着头皮送她上楼,越往上走一步,脸色越暗。 共处于这间屋里,赵慈呆望着阅读药片说明书的尚云,在心里补了几出悲喜剧。他将那些癫狂的痴男怨女调度来去,暗暗埋怨她已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坏女人。 天知道她在他身边坐得越久,他越找不着北。 赵慈甚至闪念,索性在周六夜里的饭局上闹出点动静来,假装还病着,再扮一回可怜,让程策睁眼看清楚他俩之间非同寻常的交情。 就算他已在她的世界里渐渐过气了,他亦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急也要急死姓程的。 可是赵慈一转念,又实在于心不忍。 赵家大哥看得透彻,曾说隔壁这没有娘疼的女娃,是聪明面孔耿肚肠,如果不好好护着,将来只怕要被社会上的野男人欺负。 大哥说得多有理。 对着这样又耿又乖的姑娘,他哪能真的对她使坏。 ▔▔▔▔▔▔▔ 所以在告别时,赵慈笑着说一声谢谢,佯装不经意地抱了抱尚云,他温热的肌肉紧绷着包围住她,像一头小兽圈着主人不给放行。 这次他没下楼送客,只倚着门框对她挥了两下手,他大度地拍拍胸脯让她放心,说明天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等演出完了,他就带她去麻子叔的会所免费享受一夜,痛痛快快吃顿庆功夜宵,做个推拿,再捧着零嘴看部私场电影。 那一刻,尚云的嘴唇动了一动。 赵慈留意到了。 于是他赶紧补充说,这种天大的好事必须把程策也叫上,人多才热闹,二哥都事先打过招呼了,他们只管跟着享福就行。 她似乎有点尴尬,直勾勾地瞪他。 赵慈轻笑一声,按着尚云的肩膀,将她向前轻轻一推。 “嘘,别瞪我...... 行了,回去早点睡,明天七点在楼下等你,别迟到了啊!” “...... 那我走了。” “走,赶紧的。” ▔▔▔▔▔▔▔ 她离开时,他脸上那副不温不火的表情变得有些冷,暗岑岑的。 曾经,这心里没烦恼的男孩笑起来又俏又纯,小区里遛狗的妇人们见了心软,私下都说他将来不愁出路,再不济也能靠脸吃饭,走赵家祖传的歪门邪道未免可惜。 可如今他一咧嘴,在假意的灿烂后面,就好像躲了一个正在苏醒的坏胚。 那坏胚不服管,认死理,却也时常暗自忧郁着。他掏心掏肺,勤恳地演完了独角戏,再目送那唯一的观众提前离场,消失在楼梯转角。 那时候,他原本是打算回房的。 可是,在听到玄关处传来的关门声时,已经心灰意冷的赵慈没能熬住,他突然拔腿奔到走廊尽头的窗前,侧过身趴着玻璃上往下望。 他以前也常这么做。 但他都快不记得上回站在这里窥视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赵慈看到尚云提着小药箱,慢吞吞地走出院子,他心中燃有一缕微弱的火苗,摇摇晃晃的。 他祈祷她会定一定脚步,会抬头回看一次。 哪怕一次都是好的。 然而她一点也没有犹豫,只是微微转过头,把院门彻底合上了。 第54章 家世清白的男学生 好事多磨,在节目删删减减,再私下约见了几位落后分子谈话之后,这场雷声大雨点也大的盛会,终于在晚间七点正式开幕了。 五彩的礼堂里横幅旗帜连绵,人声鼎沸,一眼望过去,仿佛是第九十九届一中全会现场。 两旁夹道欢迎的志愿者不分男女,统一着装,白衬衫黑裤外加一双系带皮鞋,左胳膊上一只鲜艳的红臂章熠熠发光。 虽然以貌取人有违纪律准则,泄露出去会引发群众的骂战,但本次立在大门口打前阵的菁英小分队,确实都是仪表堂堂的特选男公关。 他们梳侧分头,肤色统一,宽肩窄腰,身高误差不超过两点五公分,个个儿腿型直得令人困扰。 带头的赵慈精神抖擞,抬头挺胸,衬衫的贝母纽扣系到喉咙口,每见一位路过的领导都笑出一口闪亮白牙,和宣传部制作的学生风采海报如出一辙。 ▔▔▔▔▔▔▔ 危难时刻才见真章,谁经得起组织考验,一目了然。 队内谁人不知,笑中带泪的赵慈,是在开幕前才被临时提拔为队长的。 当时他正提着两袋水果,打算脚底抹油去找尚云,岂知竟在走廊里被两位干事一左一右截住了。 他们说选他当出头鸟也实属无可奈何之事,谁让红旗手老郑得意忘形,见缝插针地和女朋友在无人的阶梯教室卿卿我我,让巡查的理事长逮了个正着。 “老赵,你说哪儿不能去呢,人非要在志愿者培训中心的讲台上整。” “...... ” 男干事摇摇头,抬着腿,双手撑在墙上,做了几个违反人体工程学的挺胯动作,他现场示范完,说那姿势难度老高了,腰眼没劲的绝对站不稳。 赵慈条件反射地竖起大拇指,不禁对老郑肃然起敬。 他没想到那个浓眉大眼的先进分子竟也管不住裤裆,被拉下水了。 ▔▔▔▔▔▔▔ 如此,在上级猛如虎的操作下,赵慈连升三档,一下成了当晚的红人。 他用秃头理事长的思想武装精神,用二哥亲赠的衫裤鞋袜武装肉体,他双手交握于身前,气质出众,仿佛是黎凡特刺客兄弟会里走出来的豪杰。 教育局空降的杨姓领导对此表达了高度赞扬,他说该迎宾队的队长眉是眉,眼是眼,面相绝好,积极向上地教人一看就高兴。 理事长搔搔头,嗯嗯啊啊地走过去了,但杨同志闹不住,他动了心思,并没打算把这事翻篇。 老杨家有两个闭月羞花的闺女,擅长踢毽子和朗诵诗歌。她们跟随调任的父亲一起来到潭城,早已被他一顿乾坤大挪移,破格转入了第六女中。 它历史悠久,校规森严,以培养大家闺秀闻名城内外。据说不管多野的丫头送进去,最后从流水线出炉时,一定会是稳如磐石的大房料子。 这位领导眼光毒辣,在一群家世清白的男学生里,他竟一眼就相中了最黑的那个。 不过赵慈的命好。 他爹,他大哥和二哥的光荣事迹始终被互联网铭记,在搜索引擎上深入调查一下,就能在法治专栏的“警钟长鸣”区块里,找到删帖时遗留的蛛丝马迹。 于是,经过理事长一番推心置腹的相谈,这个姓赵的美男子很快便被领导遗忘了。 ▔▔▔▔▔▔▔ 就在赵慈点头哈腰给人当牛做马时,他的姑奶奶正在卫生间里趴着洗脸。尚云抓着毛巾又擦又抹,伤感地看着自己那张白净的脸,知道再过一小会儿,它就会变成鬼画符。 但她十分勇敢,再难也咬牙挺住。 做人要讲义气,她不能让阿慈为难,更不能让介绍人王叔为难。 排长龙的女厕门外头,端正地站着目不斜视的哼哈二将,他们是化妆师阿强与发型师卷子,是赵慈特地为她请来的救兵。 这对背靠背的好兄弟打小就住在同一条弄堂里,平均身高一米八六,精通双截棍和子午鸳鸯钺。 可能是人以群分的关系,他们在外形上亦有着共饮一江水的特色。 阿强和卷子都是长脸,眼距极宽,不说话时活像两条忧伤的比目鱼。 他们一起在专科学校研习美容美发,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拿到盖了章的真文凭。 可惜大功告成之后,却又因为长相磕碜,手劲太大,且坚决不肯使用花里胡哨的洋名出道,而在找工作这件事上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但天无绝人之路。 他们是上头有人的那种幸运儿,王叔在赵氏旗下的殡仪服务公司就职多年,他看准这个机会,一举把侄子糊到了赵慈脸上。 当尚云用皮筋扎好头发,提着洗漱包走出来时,两位心灵手巧的壮汉立刻迎了上去。她抬头看他们,指指自己的脸,问准备工作这样做行不行。 “行,行!” 阿强点头,手艺行不行暂且不提,只消一看到四少奶奶毫无瑕疵的俏脸,他就知道这回能成事。 ▔▔▔▔▔▔▔ 整个上刑过程里,尚云都坐在化妆室的折叠椅上,时不时地盯着镜中的门缝瞧,像是在等着谁。 她很平静,尽管耳边时不时传来诸如“我日,这颜色太重了”以及“哎嘿,咋还擦不掉呢”之类的低吼,她依然稳如泰山,没有试图挑战专业人士的权威。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即便化成鬼她也一样上台。 尚云绞着手,始终在心里默念一个人的名字,他带给她力量,在慌得不行的时候,对方四平八稳的声音总能抚慰她。 她与他心有灵犀,是有缘人。 事实上,在那人来人往的走廊里,的确杵着一道长影。 程策一身白衫黑裤,神似山寨的志愿者,他举一束娇小如西兰花的花束,下巴颏埋在里面,盯着眼前行色匆匆的牛鬼蛇神发呆。 绿脸的树精,蓄着胡子的唐吉坷德,还有留齐耳短发的女特务,他眼珠子从左向右移,再慢慢移回原位,心里咚咚地打鼓。 他不怕上台献丑,他就是摸不准该在哪一刻闯进去见她才叫最佳时机。 所幸这时候,爱管闲事的女干事阿梅瞧见他了。 她一脸恨铁不成钢,啧啧啧地双手抱胸走到程策面前,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伸着脖子朝化妆室的门缝里看。 “为什么不进去,你时间很多是不是。一会儿不上台了?!” “...... ” “要我帮你叫她出来吗?” 程策不悦地敛着眼,沉声表示她误会了。 这破花压根不是他买的,而是他五舅。且自己之所以候在此地,只是为了和民乐社团的梁社长见面。 他眉心拧出一个深刻的川字,辩称世界之大,学校之大,难道往走廊里一站就是在围堵尚云,不一定吧! 第55章 康定斯基 他义正辞严,但女干事阿梅比他更有能耐。 程策在走廊里捧着花与她对峙,这势不两立的态度一直持续到她伸手抄进花束里,将那张精致的白卡片给抽了出来。 他微微一怔,没来得及拦住她。 猛然间,周遭的乐声和笑声突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响彻天际的防空警报,那警报一声高过一阵,一位正在振臂疾呼的小人站在高塔上,疯狂打着旗语要他稳住,稳住,千万别漏了气。 一定要把高贵的头颅抬到最后一秒。 少爷皮肤白,眼型也偏长,这副清静平淡的模样常常带给他气势上的便利,让人遥遥一见就觉得浑身清凉,膝盖发软。 然而此刻,程策并不能真的把格调持住。 当他愣愣地看着阿梅挥了挥它,把上头的留言念出来后,他的耳根子一下子就烫炸了。 这张卡片纸短情长,由某人以黑色钢笔书写,精炼,雄浑,只有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以及一朵素描向日葵。 尚云,加油! 程策闭上眼睛,他血冷了,魂也已经死透了。 “...... 老程,这样吧,我先替你敲个门壮胆,一直在过道里傻站着也不是个事儿。” “...... ” “数到三,你敲还是我敲?” ▔▔▔▔▔▔▔ 连续三下的叩门声传来时,尚云猛一扭头,惊得发型师卷子差点把那支钗插在她额头上。 门虚掩着,对方听到里头的应答声后走了进来。 她先看到那人手里扎着缎带的花,然后视线跟着它往下降,再一抬眉,终于见着了躲在花后面的那张脸。 两人对上视线的瞬间,尚云在程策脸上找到了一种大惑不解的迷惘。 她想,这可能和阿强使的眼影有关系。它是一顶一的高级货,用料扎实讲究,唯一的问题是色调严重偏红,画手的刷子又扫得有点儿重,这么两坨东西糊在眼皮上,让她看起来犹如刚刚哭倒长城归来的孟姜女。 不过程策并没有拆台脚,他适时地对一旁眼睛发力的阿强送去了关怀。 他说,这妆虽浓,配色却相当高级,里外透着俄罗斯画家瓦西里·康定斯基的风格,很有那套《构成》系列的神髓。 丧着脸的阿强一听什么斯基,什么构成和神髓,就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 那时候,好兄弟卷子眼中也燃起了希望之光,他悄悄把尚云的脑袋往程策的方向掰了掰。 但十分遗憾,少爷没有对他改造的头型发表任何高见。 ▔▔▔▔▔▔▔ 稳定了一下情绪后,程策开始像个机器人似的往外蹦词,他用干涩的嗓音告诉尚云,这花是之前张管事特地送来的。 它代表了他六妹和妹夫的心意,他们事务缠身,无法亲自到场观览,唯有以一束小花和一张卡片,诚心祝愿孩子们演出成功。 他主动把卡片递过来,尚云瞪大眼一瞧,上头写着再加工过的六个大字,以及一朵向日葵。 阿策,尚云,加油! 那两个硕大的“阿策”非常有性格,与后面高贵的小伙伴拉开了距离。它们以大红色水笔书写,龙飞凤舞,急躁凌乱,仿佛主人正咬着牙编纂临终遗言。 “...... 谢谢!” “不客气。” 程策在扯淡时眼神坚定,胸有成竹,是因为这些谎言里掺了苦痛的真相。 花买小了,但张佑已尽了力,他气喘吁吁地跑了附近四家花店,也没能顺利完成外甥交代的任务。 他有钱没地儿使,那些朝南坐的店员们都乐呵呵地搓着手,表示今天情况特殊,艳丽饱满的大部队已被一位老板包圆了,若想给女朋友整一束体面的,新鲜的,只能徒手去树上摘。 程策思咐,这种土味很浓的妖异之兆,应该与贴身伺候领导的那位男公关,有脱不了的干系。 他查过赵家二哥的资料,知道护弟大佬身怀绝技,不仅爱操城里最野的姑娘,也爱造城里最大的排场。 论起脸皮厚薄,他那单身的五舅是扇着翅膀也追不上的。 ▔▔▔▔▔▔▔ 就这样,程策憋着一腔怒火,好容易磕磕绊绊把临场发挥的台词蹦完了。 他见尚云打算起身去接花,顿时做了个手势让她坐下别动。他说时间也差不多了,先请大哥把头型做完,这花等一会儿演出完了当道具用,拍照片时捧着。 可以。 他说捧着,她就捧着。 哪怕那花小得像朵蘑菇,她也捧着。 尚云忙不迭地点头,她指一指堆在角落里的书包,说里头有吴道长搓出来的丸药,让程策取出来吃两粒压惊。他说了声谢谢,人没动,仍然站在原地望着她,一副反应迟缓的呆样。 视线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阿强眼珠子左右一转,嗅出了怪味道来,他背着身假装整理化妆箱,至于后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两个小孩在造什么孽,他一清二楚。 阿强忠诚,他立场一直很坚定,始终站在赵慈那一边,但他更明白成人之美是积德积善的大好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四少奶奶大约是要挎着包袱漏夜出墙了。 第56章 我就喜欢蹲着 是夜,在全体师生的摇旗呐喊中,这场群魔乱舞的晚会连轴转整整三个小时,才圆满画上了句号。 前十排观众按照领导指示,起立鼓掌三遍,雷动的掌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最终在金蛇狂舞似的乐声里渐渐消去了。 随后,秃头理事长发表了饱含深情的长篇感言,再伙同几位VIP赞助商们,向获奖的同学颁发了奖状和礼包。 台上一排站着领奖的成员里,最让人意外的是程策,据说他若能得奖,动物科学社团豢养的老母鸡就能上树。 目睹一切的笛王阿魁悲愤交加,他运出内力,把手里的玻璃杯给捏爆了。 不过,大家虽有意见,这座仅限一名的特别大奖,于程策而言却是实至名归的。 他的节目短小,胜在力量强悍。当时,舞台顶上一柱灰白色的射灯打下来,全程照着他埋头拉琴。吃了两粒丸的程策超常发挥,将那曲《悲歌》演绎得淋漓尽致,声声血泪的凄凉调子,让曾经受过迫害的局长一下子就哭出了鼻涕泡。 他噙着泪花,说这孩子是个有故事的。 局长说他有故事,即便没有,也一定会有。 荣获评审员最受欢迎奖的程策看起来非常震惊,他从虎着脸的理事长手里接过奖状,表示自己一定会再接再厉,在他的指导与关怀下,奏出更多符合时代特征的曲子。 ▔▔▔▔▔▔▔ 散场后,程策在现场伸着脖子张望了半天,没有看见尚云。 礼堂东头是梁喜与阿魁接受校报记者的专访,西头是赵慈带领男公关团队,站在门口热烈送别领导。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发现视线所及之处都是粗又硬的垃圾,一点子云云的香味都没有。 程策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赶紧给尚云打个电话问她在哪里飘,可他又怕这么追着赶太紧迫盯人了,不够游刃有余。毕竟今晚他们会在赵氏旗下的私人会所开庆功宴,她往哪里跑,也不可能翻出那座建在荒山野岭的碉堡。 于是程策定了心,一溜烟跑去门口专设的储物台,将事先寄存的背包提出来,再一甩手背着它开始了温暖人心的寻妻之旅。 这条路不容易走,千里迢迢,难度胜过西天取经。 究其缘由,主要是因为负责调度的那位干事是个拍脑袋的行家里手,在他的部署指挥下,熙熙攘攘的人潮一堵就堵一窝。大家挤在一起,男男女女背靠背,心贴心,各种频率的低喘和哼哼声此起彼伏,各类粗细长短的家伙撞来戳去。 程策背着包,眼下涌上两道阴影,他如狼似虎的眼光在走廊里横扫来去,第六感告诉他尚云就在附近,他已经离她很近了。 他只是不晓得她的前胸后背正贴着哪个狗辈。 ▔▔▔▔▔▔▔ 对尚云来说,程策的出现是天赐的福气。 当时群情激昂,都急着抢下楼梯,她一手护着那顶高耸入云的头型,一手提着裙摆,既要担心头上插的钗掉下来戳到无辜路人,又要担心被哪个狂放的男学生踩坏了礼服裙。 天地良心,它贵得她心痛,哪能只穿一次就被扯烂了。 尚云是幸运的,就在她护不住裙,也护不住自己的当口,有一道影子从天而降罩住了她。 “是我。” “...... ” 救星的声音听起来像霹雳,滋滋啦啦闪着火光。 感谢发型师卷子改造的头型,一路上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女学生,他没费太大劲儿就认出了尚云。程策暂时也顾不上礼节了,他侧身一边低吼着借过借过,一边铆足了蛮劲猛冲上去揽着她的腰,稳稳地收了进来。 他身上没有功夫,却有如神助,不知道究竟是怎么瞬移过去的,而找回重心的她目瞪口呆,以为世上这么大的手劲唯独赵慈才会有。 当她的后背与他做了最亲密的接触,程策那张脸便绷得更严肃了。 他叫她别乱动,自己倒在拼命乱动,腰上扎实横着的胳膊箍得她差点岔了气。 “程策,我的...... ” “等会儿再说!” 尚云的脸烧得呼呼直冒蒸汽。 她心想,那就再麻烦他多搂几分钟,一会儿再说! ▔▔▔▔▔▔▔ 考虑到路上人太多,程策没跟自己假客气,他光明正大地圈住尚云,护着她一路向下走。当他们终于顺利挪到底楼时,他喀嗒拧开了右边那间空教室的门把手,将她一把拽了进去。 这种情况下,普通男人拽个姑娘,都得一旋身狠狠怼在墙上,但他非常正宗,只与她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说是在这里等人潮疏散些了再走。 尚云未有异议,她一脸坚定地拥护他,说安全第一,她不怕等。 “坐吧。” 程策将椅子拖出来放在她面前。 “...... 没事,我站着挺好。” 他伸出左手按住她的肩。 “坐。” “好!” 待尚云坐端正了,程策借势在她面前蹲下来,上下扫视了一遍。 他本来并不想这么做,她坐他站是常态,有为人师表的风范,而她坐他蹲,则缺乏格调与气质,像狗。 但他没办法,因为裤裆里横着走的兄弟正在茁壮成长。它破土而出,正兴奋地摁着主人的脖子问你看我硬不硬。 这就很伤脑筋了。 “程策,你不坐吗?我给你拉个椅...... ” “不,我就喜欢蹲着。” ▔▔▔▔▔▔▔ 程策黑着脸摸了摸下巴,眼神锐利,宛如一位正在望闻问切的老大夫。如此观察了大约五六秒后,他才开口问她刚才有没有被挤疼了,脚有没有崴到。 尚云干脆地摇头,但她还没找到机会往外抒发半个字,程策就蜷起指关节敲了敲她的鞋尖,责备她为什么散场时不跟他打声招呼就走了,穿跟这么高的鞋,摇摇晃晃挤在人堆里走楼梯多危险! 她啊了一声,他立刻竖起手掌,要她别废话。 程策沉痛地谈起了程太太的另一位牌友,说那位平衡感很差的阿姨由于爱逞能,不幸崴成了骨裂。 他言之凿凿,似乎他母亲的每一位牌友都曾背负悲惨的过去。 尚云耷拉个脑袋,她想反驳,她也很委屈。当初说这鞋美轮美奂的是他,坚持要她用购物券买下它的人是他,如今说它是个炸弹的人,还是他。 然而这还不算圆满,少爷苦口婆心地教育完内人,转身把背包捞过来,他拉开包链,从里面掏出一双簇新的塑胶拖鞋递给了她。 ▔▔▔▔▔▔▔ 黑白条的,三道杠,可下海摸鱼,可上岸纳凉。 这宝贝与他的气质严重不符,有一种白衣剑仙举着酱肘子,问她馋不馋的违和感。 尚云抖着手接过它,仿佛收了什么西域进贡来的珍宝货。 程策的脸色则不太好,阴晴不定的。他解释说这宝物是他母亲出征晚宴的必备品,家道中落的程太太读书少,但她有大智慧,从来也不肯委屈自己的脚。程策告诉尚云,本来想在演出前就给她的,怪他之前忙得四脚朝天,给忘了。 她激动地抱着拖鞋,心潮澎湃,连声道了三句谢谢。 程策点点头,表示心领了。 “...... 我现在就穿行吗?” “现在不穿,你想什么时候穿。” 尚云便没再吱声,坐在椅子上弯着腰埋头脱鞋,而他也没闲着,顺手将她褪下来的高跟鞋用手帕擦过,郑重地收进了背包里。 然后他抬头望她,眉心稍稍舒散了些。 尚云晕得七荤八素,觉得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今夜她只踩着这一双塑胶拖鞋,竟也踩出了焦糖和水晶鞋的甜味来。 “舒服吗?” “...... 舒服。” “这样穿,脚会不会冷?” 他语气平缓,更用眼神让她意识到那两只光脚丫是罪过,于是尚云迟疑地说好像有一点点? 有备而来的程策显得十分笃定,随即从背包的侧袋里取出来一双深灰色羊毛袜,他请目瞪口呆的她别忙着弯腰瞎折腾,太辛苦,况且她脑袋上顶的鸟巢也快散架子了,刚才那只龙凤钗就差点戳瞎他的眼。 在接收到尚云诚恳的歉意后,程策打蛇随棍上,坦言自己蹲着也是蹲着,不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他欺身上前,举着袜子对姑娘说。 “先给我起左脚。” 第57章 熊熊又雄雄的荷尔蒙之光 走出大楼后,他们按照事先约定的计划前往停车场。 这段花草林立的小径还算好走,人群已经散去,偶尔有骑车的学生从身边越过去。两旁高大的灯柱延伸到远处拐角,当微风拂过,地面上铺着的碎花瓣也一同荡了起来。 程策跟在尚云身后七拐八绕,她几度欲言又止,他也是。 他望着她的背影出神,闻着弥漫在空气里的香味,在明暗交替的灯光里错觉他们正漫步在法布利街,他陪她吃完樱桃冰淇淋,拐出了旧宅区,朝横跨威尼斯大运河的里阿尔托桥走去。 奈何现实比梦想残酷,他在甜蜜的欧陆夜风里思绪万千,另一头的姑娘却置身于脑内光明灿烂的东方朝阳里,她显然非常高兴,在前进的途中脚下生风,甩着裙摆吧嗒吧嗒几乎要走得飞起来。 尚云想,既然穿上了他给的拖鞋,那么距离牵手和拥抱应该也不是很遥远了。从今天起,定要稳扎稳打,要听她爹的话,万不能把小火车开急了。 程策安静地尾随其后,没开口让她走得慢一点。 他肚子里藏着许多话,还有很多爱,那一双眼里闪闪亮的,也不知道泛的是泪花,还是熊熊又雄雄的荷尔蒙之光。 ▔▔▔▔▔▔▔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赶到了指定接送地点,站在越野车外吞云吐雾的桐叔一见尚云的影,立刻把烟掐了,他习惯性地在原地跳了几下扩散烟味,顺便整了整头型。 当她踩着拖鞋跑过去对他笑,说自己来晚了,小时候代替尚老爷接她放学回家的零星片段,就又重返眼前。桐叔看看她,转身从车里取出小毯子扔给尚云。 这热爱抽烟纹身的大叔一直很邪,他对赵家的男孩棍棒伺候,唯独待尚家女孩最是温柔。他和赵老爹一样,早已上了岸,却也曾悄悄告诉年幼的尚云,如果学校再有人敢多嘴讹传她爹和她的坏话,不要忍,他可以想办法。 …… 不行桐叔,打死人要坐牢的。 好孩子,你心思倒是狠!但叔叔为什么要打死他?我打残他。 在尚云看来,桐叔的车技和棍子厉害,眼睛也特别毒。 因此寒暄的过程中,她始终挡在程策面前,不肯轻易放他一个人和桐叔对峙。 “阿云你先上车。” “...... 没事,我们就在外面等。” 程策较为警醒,扭头和那男人相视半秒,心里大概有数了。于是他拉开车门,不由分说地把尚云请了进去,在弯腰为她掖好裙摆后,他主动与外头候着的桐叔握手致谢。 程策表示自己暂时不上车,而是要出发去找赵慈,晚会志愿者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他过去帮着打扫一下,多少节省些时间,完事了再一起回来与他们会合。 尚云听得浑身发热,自觉配不上这位思想觉悟高大的仙人。而桐叔则以很微小的幅度点了头,忽然抬起一巴掌拍在少爷的手臂上。 根据力道的轻重,程策晓得这位脖子上有刺青的大叔,已经与他再无隔阂了。 ▔▔▔▔▔▔▔ 暂别尚云后,他一路跑,一路跟赵慈通电话,那头的兴致明显不是很高,背景吵杂,人声呼来喝去乱得够呛,赵慈不耐烦地让程策等在停车场就行,他搬完东西,扫完地就来。 谁知按了电话也才三分钟不到,他的大程就一脚踹开门闯了进去。赵慈戴一只黑口罩,正撅着屁股卖力地擦灰,那架势活像个落难的灰姑娘。 劳碌命的他一抬眉,和高洁的王子对上了眼。 “...... 啧,我说你怎么来了!云云呢?” “在车里坐着。” 程策边说边卸了袖扣,开始卷衬衫袖子,赵慈见这情况,赶紧上前挡了一把。他说这衣服一瞧就死贵死贵的,搞脏了多可惜,他手脚快,用不着外援。 但程策没理他,人家整理完仪容,就抄起拖把加入了火热的清洁大队。赵慈冷笑一声,摇摇头,不过他嘴上吭吭唧唧的,那擦桌抹椅子的劲头反而更加高涨了。 完工时,两位组委会负责卫生的干事适时走进来,领头的眼镜兄挥着手要求大家聚聚拢,说有一段新下发的最高指示要传达。 程策的脸唰地就黑了。 干事们气味清新,一滴汗没流,倒是挺会享受胜利果实。天晓得他一颗红心,两手两脚都准备着,倘若继续容忍这帮垃圾啰嗦下去,他哪里来得及为今晚做准备,难道澡不洗了,行头不换了吗? 程策牙一咬,捉住赵慈的胳膊就拉着难兄往外走。岂料预备大佬一脸万万使不得的惊讶,瞧着竟像个货真价实的良民。 程策担心他这么纯,以后怕是握不住赵伯父手中的接力棒。 “哎你俩往哪儿去?站住!我正讲着话呢。” 被拦下来的程策猛一回身,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非同小可,比秃头理事长更显天威。眼见两位不思进取的男学生破门而出,剩下的志愿者也纷纷撂了手里的家伙,骂骂咧咧地散了伙。 ▔▔▔▔▔▔▔ 他们两人大步流星朝前赶路,程策说背包里有事先备好的拖鞋,让赵慈等会儿换上,疏通疏通血脉,他到底也穿着皮鞋站了一整天,大概脚都肿了。 这孙子欠揍,也是真体贴。 赵慈相当感动,他神色诡异,低声称赞程策想得周到。 不幸的是,这份廉价的感动,又在见到尚云的脚丫时,演变成了一种黏糊糊酸唧唧的愁滋味。 他难受,为着那显而易见的原因。 但他亦心存奇妙的欢喜,因为它们居然是情侣款的,一黑一蓝,他大她小,和谐地好似夫妻档。 车子行驶途中,罪魁祸首始终规矩地坐在副驾驶位,一点也没有多余的情绪要表达,仿佛后座发生什么惊天大危机,都与他无关。 程策平稳地熬过了前头十分钟,随后开口问了桐叔几个关于驾驶技术和棍术的问题,这位效忠赵氏的资深打手一开始并不愿多废话,但鉴于程策提到了程宗猷的《少林棍法阐宗》,他便没能憋住,一泻千里地打开了话匣子。 赵慈盯着程策边听边点的后脑勺看,不知究竟该拿这人怎么办。他在苦思冥想里煎熬,只觉自己很病态,可能兼有疑似受虐狂的倾向。 他拳头硬,然而他心软。 要是当真耐不住性子,一肘子搞残了人家,只怕云云要伤心死了。 赵慈的表情一会儿S一会儿M,他呆坐在车里,两手握成拳置在膝上,木头木脑地像只鹅。 “云云,这拖鞋...... ” 果真,他身旁的姑奶奶闻言喜不自胜,啪啪啪地拍着他的手背,凑到面前小声问。 “怎么样阿慈,是不是穿着特别舒服!” 第58章 姐姐我不渴,我也不饿 麻子叔的据点,坐落于城郊鸡头山,其地理位置易守难攻,是一家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入口的私人会所。 它的直属上级与精神核心为赵二哥,自设立之初起,就肩负着抚慰集团成员的重任。 此地可以聚众打桥牌,搓麻,提供无限量畅饮且有相声专场。 赵氏旗下的殡仪服务公司,以及精品肉铺业务繁忙,弟兄们上班时又是遗体告别,又是剔骨扒筋的,心情十分沉重,下了班以后,难免想要寻个温馨的港湾靠一靠。 因此,日常节目除了笑到病除之外,更特意招募了一批内外兼修的女性工作人员驻场。她们的年龄介于十九至二十五之间,分散在各个岗位,勤奋敬业,就像永不生锈的螺丝钉那样发挥着爱与热。 然而,为了便于文明管理,E罩的仙女是断断不会轻易被摁倒的,如果大家实在憋不住想日,可通过内部微信预约排位,和剃头店一样明码标价,按技术水平分为首席,艺术总监与资深操作员等。 近期暂居头牌的那位姑娘叫香香,她不仅会看男人的相和心,还拥有一舌一喉的上古绝技。 她在应聘时,曾被赵二哥问及未来三年的职业规划是什么,香香顶讨厌这些虚头巴脑的花招,她咵咵几步走过去撩开他手里的册子,只跪了两分钟,就把身经百战的面试官给绞射了。 目前她在会所的地位仅次于麻子叔,进进出出得人唤一声二嫂。 今夜二嫂也在那里蹲守,主要是为了替尚云把关。 赵二哥心思活络,已知四弟讨媳妇的事大约是黄了,但他生怕隔壁女娃受委屈。 他担心,那姓程的是个真人不露相的假正经。 ▔▔▔▔▔▔▔ 在桐叔的带领下,黑亮的越野车队很快就开到了外围。 程策原本以为只有他们这一台车,但他天生拥有强烈的反侦察意识,早在后视镜里认出了半途陆续跟上来的另外三台。 他数完车,面子上十分平静。 程策想,这绝对是在拿他当自己人,一路上咋拐的弯,绕的道,完全没遮没掩,假如真不信他,早就兜头给罩上麻袋完事了。 随着目的地逐渐逼近,赵慈不禁坐正了身子,他清清喉咙,把重要的注意事项交代了一遍。尚云和程策跟着复述完,说没问题,记牢了。 该会所的风水格局由来自牛头山的高人指点,在外头看不出什么妖异,唯有在通过一道隐蔽关卡后才会显山露水。 除了三层铁将军把门,还必须把脑袋伸出去,对着视频头正面侧面各来一下,为了防止节外生枝,暗号每周都会更换,咯咯愣愣对不上的直接拉到地下车库拷问。 尚未正式开幕前,赵慈曾跟着三哥来过一次,优先享受过里面弹眼落睛的硬件设施,当时麻子叔给他安排了两位非常可人的导览员,说她们貌美心善,识数,会看眼色,来这里工作纯粹是为了拯救失足青年和壮年。 赵慈听了此话,全程保持警戒。 导览员给倒啥饮料,给上啥点心,他都摆着手说姐姐我不渴,我也不饿。 ▔▔▔▔▔▔▔ 凡事一回生二回熟,有这份心跳回忆打底,赵慈就不怎么慌了。 但他没想到程策看起来比他更淡定,如此邪门的流程,人一点也没露怯,在铁门口停车时,程策降下车窗,把脑袋探出去,对着视频头规规矩矩说了一句“您好,我想放大一张我表妹的照片”。 继全车人成功对上暗号后,铁门徐徐移开,他再将车窗升回原位,镇定自若仿佛一位久经考验的卧底。 车队七拐八绕地,终于在夜幕中驶入了一座寂静的庭院,掌事的麻子叔正从主屋跑出来,预备迎接他们。 这庭院别有风情,眯眼看是巴蜀的,瞪大眼看就成了苏式的,赵慈上回来的时候,它还堆着砖头和沙堆,由内而外散发一种烂尾工程的味道。 待停妥了车,赵慈抢先一步跳下去,跑过去和前辈热烈拥抱,麻子叔拍拍他的背,摸摸他的头,小声说那些玫瑰都用木板托着,布置在后院了,按照赵二哥的吩咐,摆了个巨大的心型。一会儿把房间安顿好,就领尚姑娘去那里开眼。 赵慈眼珠子一瞪,他低吼怎么弄成心了,不是说好围成圈就行了吗? “阿慈,我琢磨着,围成圈总归不大吉利!” “...... 反正心肯定不行,不合适,让云云误会我还对她有那个意思。” “我日,阿慈你对她没有那啥意思吗?!” “麻子叔!” “那你说咋办?实话跟你讲,那蜡烛那花摆得连我都心动,万一临时改糊了,只怕前功尽弃。” 赵慈回过头,看到姓程的婊子正猫着腰替尚云拍照片,于是他一把拽住麻子叔的袖管,说他有个死马当活马医的好办法。 ▔▔▔▔▔▔▔ 在掌事的亲切引导下,他们眼睛一闭一睁就办妥了入住手续。 负责开路和介绍设施的是二嫂香香,她化淡妆,穿黑色套裙,高贵禁欲宛如金装女律师,她将尚云和赵慈分别领到位于东翼的客房里,交了钥匙抬腿就走,轮到程策,却事无巨细地把会所的前世今生都给讲了一遍。 约莫十分钟后,她从程策的屋里退出来,给赵二哥打了个电话汇报情况。 二嫂说根据她的近距离观察,这男孩是不掺水的真君子,他身正不怕影子斜,眼神清明,今夜能屈尊下凡到他们这块犄角旮旯小憩,就像在化粪池里插了一株洁白的风信子,太他妈不合适了。 赵二哥那头喘了两下,直接一甩臂摔裂了手机。 而在跟香香道完谢谢和再见后,洁白的风信子仔细地上了防盗链,又推了一只厚重的咖啡桌抵在门上,然后,他放心地按照侍寝的标准洗了个热水澡。 程策上上下下洗特别认真,皆因他有强烈预感,等会儿说不定会发生些什么无可挽回的龌龊事。 少爷实乃胆大心细之人,他虽身在赵家的地盘上,但这并不妨碍他做粉红色的大头梦。 今日早些时候,张佑曾拍着他的背,说等明天回了家,专门给炖一锅鸽子汤补肾,这对相依为命的舅甥满脸皆是无限憧憬,他们用力地抱了一下彼此,算是加油鼓劲。 程策的黑色背包里,有张佑专程放进去的无价传家宝,以及各类保险措施。 他怕纯良的外甥手忙脚乱,临阵搞不清楚状况,还特地在清晨的书房里举着粗黄瓜演示了一遍。 注:“我想放大一张我表妹的照片”,该暗号出自1972年的南斯拉夫影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第59章 通天的巴别塔 程策记得那根黄瓜很直,搭配上头捋着的螺纹套子,显得威武雄壮,像通天的巴别塔。 他那里硬,嘴巴更硬,程策听了一半就不耐烦地打断张佑,他说自己没吃过猪肉,却看过猪喘,具体操作流程和运动原理他都懂,到时候她扑上来了,他一定不辱使命,奋战到底。 怀着这样坚定不移的信念,程策费心费力地将身体刷干净了,之后,他依照张佑的嘱咐,换了一套朴素的格子衬衫和布裤,把用手帕包起来的传家宝揣进了裤兜。 他严阵以待,预备用最纯洁老实的外表做掩护,跪在床上为她掏最刚最野的枪。 离开房间之前,他扒着镜框,和穿衣镜里的男人做精神交流,来来回回三四遍也不嫌够,程策严肃地告诉对方,他准备好了,有献身的觉悟了。 如果她对他笑,他也笑,如果她请他去房里小坐喝口茶,他就一屁股坐在床沿不挪窝,直坐到她心领神会,走过来对自己上下其手。 他胆大包天,赤脚不怕穿鞋的,已经决意把珍藏多年的贞操,拍在这间鸡头山的会所里。 ▔▔▔▔▔▔▔ 程策安心地锁好门,跟着走廊里的指示牌往西翼的后花园走。 然而这一走,就是整整十分钟。 他英勇献身的觉悟和澎湃的士气由高转低,由热转凉,最后直接疏通进了下水道。 程策自认是个方向感很强的男人,但他竟被这神奇的牌牌给绕晕了。 此地门多,岔道多,一扇连着一扇,一关接着一关,肃穆沉重的长廊深得好像这辈子也走不完。更操淡的是,那看似通畅的路口,竖有“闲人勿入,违者必究!”的告示牌,灯火通明的过道拉上了铁链,说是“施工重地,当心触电!”。 惜命的他绕了一圈,又鬼打墙似的绕了回来。 程策走得心发凉,于是他站定在无人区的中心,掏出手机,按下了赵慈的大名。 ▔▔▔▔▔▔▔ 赵慈的裤袋嗡嗡地震,但他不在屋里,也没空接电话。他当时杵在后花园里,以一己之力单挑八个女妖精。 理论上来讲,这是粗活,没人肯大晚上地折腾,不过今天在小院里站岗的每一位员工,都事先从赵二哥那里领取了加班费,因此当赵慈面露难色地说出诉求时,大家都表示愿意干,愿意听指挥。 “真的吗?!你们愿意?” “傻话,姐姐一言九鼎,不就是把爱心调个头么,小事一桩。” 她们忽闪着眼皮上的金粉,甩着水葱似的手指,说在开搞之前,是不是能先拍照留影,毕竟这寓意花好月圆的图样和蜡烛,是姐妹们呕心沥血摆出来的,弄乱了难免心痛。 赵慈被前排领头的高妹瞪得直咽口水,他语无伦次地给她打手语。 “朱姐,拍照片这事能不能免了,我们时间有限,万一搞到一半云云就闯进来了怎...... ” “不要怕,铁链子和告示牌都给堵上了,哪怕是一个屁也不能漏到这里来。” 眼看朱姐爆裂的胸脯就要挤过来,赵慈边后退边点头,随后在十万火急的情况下,又蹲又起地给她们一一按妥了快门。 “朱姐,现在可以搞了吗?我实在等不下去了。” “搞!” ▔▔▔▔▔▔▔ 楼下,赵慈撩起袖子推着木板,和八位姐姐干得热火朝天。楼上,尚云穿着浴袍,坐在客房的椅子上吹头发。 和后花园一样,她住的高级雅间也是着意打点过的。 床尾的落地窗外视野开阔,对着一大片黑黢黢的林子,闭眼深深吸一口气,就能尝到山村老尸的甘味。 床头柜上置有三只金边相框镇邪,里头是会所各部的风景照片,分别为蔬菜大棚,禽蛋中心以及后山的一座小型仿古建筑。 尚云抱着相框研究了一番,意识到时代在进步,道士也下山,德高望重的吴道长应该是会所的常客,他不在道观里移魂施法的时候,就会跑去那座建筑,和失足女青年搞双修。 吹完头发,她换好衣服走到床边,捞起了被套上摆着的粉红色锦袋。尚云抖了抖,通过重量和声响猜出了里头放置的宝物。 如她所料,拆开束口一倒,吧嗒掉出来两条精装巧克力,还有一枚画有金冠美人鱼的圆形徽章。 她的竹马下笔如有神,也不知这简笔小黄图的神髓是跟哪个流氓学的,鱼的胸比头大,徽章的尺寸比他巴掌大。当胸针戴,像挂了个照妖镜,别在书包上,又显得太情色了。 于是她当机立断,把徽章收进行李袋,打算将它钉在自家卧房的墙上,以示郑重。 这次赵慈走实用主义路线,他没有抄诗,没写字条,只留下了简简单单的零嘴。 她握着巧克力摩挲了一会儿,小心地揭开了包装纸。 那纹路齐整的黑色方格很规矩,和送礼的主人完全不一样,尚云闻一闻,然后将它凑到嘴边咬了一口,她咀嚼着,在吞咽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 恒久不变的老配方,来自不离不弃的老相识。 苦苦的,辛辣的,回味也不会是甜的。这味道她很熟悉,它令人怀念,仿佛昙花一现的魔法之羽,把她带回了那些细碎温情的旧时光里。 她了解他,这人送不出新意,他始终爱送她同一款的。 从前,她坐在阳台上握着它迎风流泪,模糊的眼角余光晃一晃,就能看到隔壁院里的男孩扒着墙沿,露出半只脑袋对她眨巴眼。 他的眼睛很漂亮,会说话,眉来眼去之间,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赵家的巧克力是贼难吃。 但她忍痛对着那个脑袋点了一下头,表示味道很好,她很钟意,下回再接再厉。 再稍微长大些以后,他不再扒墙头,而是在花园里强行教她学骑自行车。 待到呼来喝去地教会了,他便带着她去小区外头转悠,去街心公园里转圈,他们一次比一次跑得远,也会在临近初夏时待在湖边看漫画书。 他摆下备好的午餐盒,她掏出昨夜冰好的甜茶。 他们脱了鞋子,光着脚在草地上踩,正午时分的湖水不那么凉,他和她坐下来,四条细腿浸在里头晃来晃去。 而他好端端坐着,突然间就一惊一乍地开始叫唤,说有鱼在咬他的脚趾,她闻言大惊失色,紧张地在旁边拾了个小棍棍,插在水里拼命划拉。 她怕他受伤,也对他这张口就来的习性没什么好感。 可是,只要在教室里发现有人往赵慈课桌上画脏东西,她都会板着脸拿个橡皮擦给他抹干净,省得他看了心里膈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说他爹不是好鸟,亦说她爹不是好鸟,所以他们在桌板上画的鸟都很大,粗粗的一根,有蛋有筋有阴影,立体感十足。尚云当时不屑一顾,觉得这玩意未免太夸张,毕竟它跟美术馆和画册里看到的都不一样。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其实隔壁的阿慈是伟大的魔法师,他能屈能伸,彻底伸出来时能吓破她的胆。 原来他不计成本地给她免费送叉烧,送巧克力,送瓜送温暖,那每一次看似赤胆忠心的馈赠,都是要在床上讨回来的。 ▔▔▔▔▔▔▔ 往事不堪回首,她这样默默想着他曾经埋的雷,下的套子,扯的淡,咔擦咔擦吃完了一条巧克力。就在她准备手贱拆第二条时,却不幸迎来了横眉冷对的二嫂香香。 对方严厉批评了她,火速把零嘴收缴了,香香说夜宵在桌上摆着,此时下楼正合适,否则那两个死活不肯先动筷子的傻蛋,就快要坐出蘑菇来了。 尚云暗吃一惊。 她赶紧抓起梳子梳头,在穿衣镜前转了半圈,然后一路小跑地赶往了那座据说是重中之重的后花园。 园子本身不是开放式的,得解锁一道隐蔽的木门,走过幽暗的通道,才能见到庐山真面目。 她踏着石子路向前进,终于在尽头和良辰美景照上了面。 那是一个令人永生难忘的场景,很像某种邪恶召唤术的施法现场。园中央燃有齐齐整整的蜡烛,伴有红粉相间的玫瑰花团,中间徒手掏出一块空档,竖着个小牌牌,用黑色记号笔写着“热烈祝贺尚云演出圆满成功”字样。 它们簇拥着组合成一只敦实的大桃子,或许是怕造型落了俗套,人更在桃子的屁股缝里插了一支棍。她眯着眼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它周身之所以散发诡异的酷感,是因为它和扑克牌里的黑桃标记是一家亲。 她想,这一定是赵二哥的主意,身为赵氏桥牌俱乐部首脑的他,玩一行爱一行。如此宏大的排场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能设计出来。 尚云僵硬地别过头,见到了石桌左边坐着摇扇子的赵慈。 他之前刚窜上楼花了五分钟洗澡,现在里外都在蒸腾,整个人热得像刚出笼的花卷。 他必须感谢程策,因为如果不是误闯花园的少爷出手相救,他根本来不及把棍儿和牌牌支好。 该救星脑子转得比闪电快,临场反应一流,他没有问为什么和怎么做,马上就提出了解决难题的方案,他见赵慈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便打发惨兮兮的长工赶快回去洗澡,这里有他顶班就行。 赵慈震惊地问他是不是真的行,程策一听这话,火气就窜上来了。他最讨厌别人质疑他的能力,他行不行,能不能搞,难道他自己心里没数。 和火热的赵慈相比,深藏功名的程策坐在石桌右边,他平静如凉开水,在看到尚云出现后,只轻轻抖了一下手里的男装杂志,佯装潜心阅读来自佛罗伦萨和罗马的头型特辑。 赵慈摇着扇对姑娘笑,一脸大功告成的喜样。 “你可算是来了,坐吧,牛师傅马上就把鸡斩好了。” “...... 阿慈。” “哎!” “花。” 尚云指着院子。 “花好像烧起来了。” 第60章 先摁快门,还是先救火 他们三人保持这样的姿势,大概过了五秒有余。 握着杂志假扮知识青年的程策本想再等一等,但鉴于今晚风向有异,现场的火势突然有了越来越大的嫌疑,他不得不把相机扔给一旁的炊事员牛师傅,请他趁热拍几张集体合影。 师傅心急火燎地抛下斩了一半的白切鸡,不知该先摁快门,还是先救火。 “我不太懂摄影,小伙子你快告诉我该怎么拍!” “横着一张,竖着一张,给他俩拍一张,再给我俩来一张...... 哦对了大哥,我们这个院里有灭火器吗?” “...... ” 尚云惊恐地立在当中,她在赵慈的强烈要求下,以双手捧住一只装点着琵琶和凤凰的五彩蛋糕,据说这是赵二哥特别为她定制的,花老鼻子钱,浪费了要遭雷劈。 “云云。” “嗳。” “背后是不是有点热。” “热,不过牛师傅马上就拍好了,别怕。” 合影成品出炉的刹那,原本负手而立的程策一个箭步跨上去,抢过了炊事员怀里的灭火器,开始对着那团火焰猛烈喷射。 尚云捧着蛋糕站在后面,激动地看出了神。 她以前只知道恩师做题拉琴时有腔调,没想到他边射边喊尚云小心的时候,更有让人心动的味道。 ▔▔▔▔▔▔▔ 今夜是神奇的,那皎皎的月高高地悬着,仿佛永远都不会落下去。 明明起早贪黑地折腾了一整天,他们依然像打了鸡血一样,完全感知不到疲倦。风卷残云地吃完夜宵后,三个人又拍着肚子结伴去了位于地下一层的小影院。 它挂着便民电影阅览室的烫金牌子,根据一三五和二四六排片,分别播放R级美式枪战片与NC-17成人枪战片。 会所领导班子的初衷是很好的,奈何为了确保卫生达标,以及迎接赵二哥的突击检查,哪怕银幕上枪战再激烈,再热血沸腾,也不许把裤裆里的家伙掏出来撸。 因此,这间配备顶级设施的影院,很快就沦为了无人问津的自由活动室。 随来随用,无需特别预约。 赵慈在宽大的长沙发上靠稳以后,把点片单拿给尚云看,他说麻子叔交代过,里头全是得过国际金奖的杰作,每月翻新,入选影片由高标准严要求的赵二哥亲自把关,就没有不好看的。 尚云深表同感,她一页一页往后翻,发现内容都是法语和西班牙语的,她双目圆睁,一个字不识,但她不能在程策面前露怯。 “阿慈,我们看这个吧,片名挺有艺术感的。” 赵慈睨了眼片名,再睨了一眼,他脑袋上插着三个问号,死活没看懂。 “行!就它。” 那时,程策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一会儿这里摸摸,一会儿那里掀掀,宛如卫生局派下来的检查组干部。他时不时扭头看眼她的背影,面子上又铁又冷,心里却火光冲天。 他知道再过几分钟,自己就会与她挨在一起共赏佳片。 他们枕着松软的垫子,跷着腿,他会在黑暗中不小心触到她的手指,然后在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之际,悄悄地把额头抵在她肩上。 程策衷心希望那是一部喜剧片。 他已很久没大声笑过了。 ▔▔▔▔▔▔▔ 当这间放映室安静下来后,程策偷瞄了几次尚云。她相当专注,貌似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渴望。 这让程策有点失望。 他已全副武装,已不再要脸,他等不及想要和她好好发展一下关系,让她看一看程氏的传家宝,可姑娘一整晚都没怎么对自己上过心。 或许是赵慈享有主场的便利和光环,抑或是那家伙太会来事,在吃夜宵时,赵慈因为吃得太快呛着了,她立马撂了碗,一下一下地给他拍背,拍得赵慈又咳又笑,也拍得他额角青筋爆出。 大道理他都懂,那动作实在是再正常也没有了。 但程策不喜欢,他觉得受了冷落,像个讨不到糖吃的小孩一样生闷气。他嘴角紧绷,手抄在裤袋里,紧紧攥住那团裹着宝藏的手帕,他很急,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她真正地独处。 程策一脸忧郁,窝在尚云身边昏昏沉沉地想着心事,这半死不活的模样,一直持续到她挑的电影开始播放片头。 ▔▔▔▔▔▔▔ 那是一部看起来挺传统的爱情片,谈不上多喜兴。开场画面里有炽烈的艳阳天,镜头掠过,一路摇出了法国南部的乡间风景。 他看见穿碎花裙的年轻农妇坐在柠檬树下休息,她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眯眼看着叶缝里透下来的碎光。胡子拉碴的丈夫从屋里走出来,弯腰拢着妻子的身体,低头吻住她。 程策拳头一紧。 真是活活要了他的命,怎的一上来就亲嘴,他隐约感到今晚的挑战似乎有点大。 但可怕的还在后头,那个吻深入浅出,舌头搅啊搅的,居然带出来一缕丝。程策心头万马奔腾,只觉这咸湿的拍摄手法,和他从前观赏过的小视频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是根据赵慈的说法,它正儿八经得过国际金奖,又不是Marc Dorcel出品的大片。 他认为导演这么瞎搞,可能自有深意。 ▔▔▔▔▔▔▔ 然而片子劲儿大,进度条越往下走,程策掌心里的汗冒得越多。他笑不出来,他那铁骨铮铮的兄弟正在裤子里偷偷哭泣。 程策之前热切盼望电影开场,现在竟期待它能早一些结束。 天可怜见,他快要到临界点了,再多来几个镜头,他简直想扑上去把旁边丢了魂的姑娘就地正法。 托赵二哥的福,两位胸大腚更大的法兰西乡民犹如亚当夏娃转世,他们拥抱自然,在草地疯狂野合,亦光着屁股在河畔嬉水,掐指一算,这间湿漉漉的农舍就没有不能操干的角落。 摸着良心说,尽管这电影开局恶俗,艺术性却强烈地教人摸不着头脑。它曲折离奇,高潮迭起,集惊悚悬疑以及艳情于一身,在尾声之前,更安排那美艳的农妇与邻居鳏夫来了一段肉汁四溢的六九。 危机当前,程策正襟危坐,不言不语,他用靠垫捂着小腹,妥妥当当地坐到了黑屏出演员表。 做人但求一个稳字。 这既是尚云挑的片,那么他哪怕硬到爆炸,也要坚持看到最后一秒。 ▔▔▔▔▔▔▔ 从影院活着出来后,惊魂未定的赵慈绞尽脑汁苦想了两分钟。 他眼眶发红,精神情况不太好,可是他仍然大赞尚云眼光独到,赵慈哑着喉咙说这片子真是太跌宕起伏了,自己千算万算,也没能想到六九到一半,她那据说已在战场牺牲的丈夫,竟一丝不挂地闯进了卧室。 聊天聊到这个份上,就彻底说死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那之后操翻天的三人行剧情,面色青红不定,脑子里热热的。 尚云瞄到程策迷茫无助的侧颜,她难受地想死。 如此道地正宗的人,这样高贵洁净的灵魂,就被她白白给玷污了。 道别时,赵慈用袖管擦着汗,说要回屋看会儿漫画压惊,程策则平静地说那股睏劲早过去了,他睡不着,准备去后花园坐一坐。 她抬眼,发现程策也正在看自己,但他立刻就别开了目光。 好像是在怕着她似的。 ▔▔▔▔▔▔▔ 互道晚安后,尚云拖着残躯回到客房里洗脸,她趴在洗手台旁,不断地往脸上泼水,一直泼到领口都湿透了,才静静地伸手关停了水龙头。 待她再次踏入后花园,天边已经燃起了一条泛金的细线。 那时候大约是凌晨五点,程策仍旧孤单地坐在秋千椅上,他鞋尖点地,前后微微晃着。他坐了很久很久,从五分钟数到十分钟,再到半小时,数得几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因此当后面传来脚步声时,他就像触电一般回过头去,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尚云被他吓了一跳,她支支吾吾地指指天,再指指地,自称是过来散步醒神的,万万没想到他还在这里。 程策机械地眨着眼,一张不苟言笑的瘦脸忽然变得有些柔,他赶紧起身往旁边挪了挪,那动作的幅度委实有些大,摇得两根粗壮的秋千链子都丁零当啷地响。 他倒也不觉尴尬,只用掌心重重地擦拭椅面,示意她过来歇一歇。 ▔▔▔▔▔▔▔ 尚云照做了。 他们并肩坐着,向前看两眼,再向下看两眼,也不晓得该用哪个话题打开突破口才好。 程策鼻尖沁出汗来,他只恨电影的后劲太强,此刻脑子里旋着的画面还是湿的,肉色的,太不安全了,于是他就继续保持缄默,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尚云痛苦地熬了一会儿,发觉此君稳如泰山,敌不动我不动,她便主动地谈起了周六饭局的事。 她到底不是来散步的。 她只是怀疑再不开口说话,天就要大亮了。如果天转亮,那朦朦胧胧的好气氛要再去哪里找。 程策的心跳声砰砰直响,他恍惚听到她说菜单已经备好,如果他有兴趣,她想找出来给他看看,讨论讨论。 “...... 行。” 他惜字如金,对她点点头,身子仍僵得像根木头。 尚云从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搜索里面的记事录,她故意多翻了十来秒,主要是为了给自己长点可悲的士气。因为有那么一瞬,尚云觉得他压根不想让她留下来,她误闯了,而偏爱清静的他,仅仅是为了不让她难堪才做出了邀请。 不过她已想清楚了,并没打算现在就打退堂鼓。 她想留下来。 哪怕什么都不说,她也要留下来。 然而,就是在这百般委屈的瞬间,在她准备将手机屏递过去给他过目时,身旁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 程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以为可能是忍得太久,连脑筋都不清楚了。 但这里没有别人,这里只有他和她,要是再不动手动脚,程策猜想她一旦给他看完菜单,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可是他舍不得让她走。 至少这一次,他办不到。 当程策逐渐收紧手中的力道,他看见尚云痛得缩了一下,他意识到她大概在害怕,却并没有立即挣开他。 他缺乏实战经验,但他认为这勉强可以视为吉祥的好兆头。 她至少没气得拿钢盔脑袋撞他,他还有希望。 还能努力拼一次。 程策盯着她的眼睛看,心脏剧烈搏动到要爆裂开来。他气息急促,已经失去该有的理智,他更知道只要再多熬一秒,自己就会落荒而逃。 他要勇敢,不能当逃兵。 不能。 于是程策怀着必死的决心,猛凑过去吻了一下尚云的左颊。 ▔▔▔▔▔▔▔ 他是真的铆足了劲,在一刹那的冲击里把她整个人都撞懵了。 “...... 程策。” 他哽了一声,没说话。 问天问地,这时候究竟该讲什么才会显得比较高尚。 对不起之类的托辞肯定不行,他明人不做暗事,坦荡荡的,就是憋不住了想亲她,这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怪只怪他没亲好,没亲出风度来,这才是让他心焦的大问题。 爱纸上谈兵的他曾对五舅口出狂言,他的经验比海深,胆子有宇宙那么大,他沐浴熏香,甚至连献身的准备都做好了,可是事到临头,他却连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口。 “程策。” “...... ” 程策干巴巴地瞪着眼,依然紧捉住她,他那总是四平八稳的脸浮起惊恐来,好像担心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他耳朵里嗡嗡作响,直觉这下子完蛋了。 彻底的。 她一定会憎恶他,觉得他是个轻浮冒失的,经不起刺激的可怜虫。 程策手脚冰凉,他喘息着,用近乎绝望的表情对着尚云。他以最微弱的声音唤了两声她的名字,然后心一横,说他喜欢她。 他难堪地顿了顿,大约是嫌弃喜欢两个字仍不够强烈,又略略提高了音量,说他非常,非常喜欢她。 ▔▔▔▔▔▔▔ 情真意切的大实话出口之后,程策即刻便后悔了。 他彻夜未睡,在这凌晨的后花园里蜡烛一头烧,他拽着她又亲又喘的,顾左右而言他,居然都没敢趁热打铁,问她是否也喜欢自己。 尚云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他们的鼻尖相距至多几公分的距离,她听得到他的呼吸,它和她的一样慌张,一阵越发强烈的噪音笼罩下来,震耳欲聋,仿佛积蓄能量的魔焰冲破结界,轰隆隆地炸裂在头顶。 程策见尚云那边几乎没有反应,瘦脸上的血色霎时就褪去了。他发自内心地乞求上天多多眷顾他,因为他不能承受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假如她讥讽他,打他,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么他宁可立刻变成聋子,也不想听到有关拒绝的半个字。 可她竟乖得吓人,根本都没有与他争辩理论的意图。 她只是迟疑地抬起右手,将它轻轻按在他肩上,她温热的手指很快从那里往上移,指尖滑过颈侧,最终落到他的耳后。 宛如梦境重现,亦比梦里更暖。 一股令人战栗的满足感顷刻间贯穿他的身体,程策对这动作和画面无能为力,唯有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近,眼看着天使偏过头去,低吻在了他冰凉的嘴唇上。 第61章 坚韧不拔的狗尾巴草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他挡不住命,他终于还是被轻薄了。 这或许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好事,但程策竟揣着欣喜若狂的幸福,任由姑娘家扣住他的后脑勺下蛊。在那晕陶陶的过程里,他睁着眼,矜持地微张着嘴,大气不敢猛出,两只手亦不敢四处乱摸。 程策甜得七荤八素的,怀疑是遇上了降龙伏虎的高手,因为吻着吻着,意志坚定的他居然没能抗住诱惑,酥到闷哼了一声。 这又欲又沉的喉音略微有些哑,非常不正经,听起来就像他正在享受似的。程策窘得想狠扇自己两个耳光,那是个什么声,那不是他应该发出来的声。 她会不会瞧不起他,嫌弃他放荡。 可他已经快要把持不住,要休克了。 这姑娘实在太会亲了,他再如何正宗稳重,也架不住她嘴上功夫深。 ▔▔▔▔▔▔▔ 危机悄悄地降临,防空警报拉得整座银河系都在颤抖。程策那钢铁一般的意志正在消亡,她随手一勾,他就入瓮,牌坊砸了个稀巴烂也不自知。 此番献身之旅充满艰险,路漫漫水迢迢的,才刚刚跨过第一步就喘成这样,倘若真被她一把握住,他岂不是要当场交代在人家手里。 程策蜷起手指,攥成拳,他像一株坚韧不拔的狗尾巴草那样挺着,多进一步怕把美梦戳破了,后退一步怕她误会自己欲迎还拒,不肯继续搞他。 程策呼吸粗重,血液奔腾,错觉喷薄的极乐就近在咫尺。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尚云裸露的膝盖,那里小小的,圆圆的,窝在他的掌心里,柔得像一团融雪。 他生怕摸重了,担心咬狠了,他自顾不暇,仍舍不得弄疼她。 可她才不心疼他,就在程策放胆张开嘴迎上去的瞬间,那又软又暖的小东西得寸进尺地游进来,当它愈来愈烈地与他亲密接触,他脑子里那根保险丝瞬间便熔断了。 程策突然反客为主,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秋千不间断地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她被压在椅背上,由于无法保持平衡而揪紧了他的衬衫领口。 程策青涩的亲吻堵得她上气不接下气,他托住她的后颈,仔细绕着嘴唇和面颊吻了一圈。然后他垂眼望她,目不转睛的,他温柔地为她顺着长发,微凉的指腹梳过去,由轻至重,直到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了他日夜奢求的东西。 ▔▔▔▔▔▔▔ 好容易熬过这阵难解难分的折磨之后,他们在秋千上多歇了一会儿。 程策额角都是汗,他握着尚云的手,强行与她十指交握。他觉得自己病了,快要翘辫子了,就是现在,他即将出窍的魂抖得厉害,冷冷热热的,说不上是幸福还是惶恐。 他有很多话想问她。 比如说,她先前这样激烈地扑上来撩拨,是不是代表她也喜欢他,也渴望和他处对象,愿意在不久的将来嫁给他,跟他生一双娃,想给他一个家。 他虽知书达理,可他这个人思想非常不开放,很封建,他坚决不接受模棱两可的态度。 如果她胆敢在他欢天喜地给铁板钉钉的时候,说这一切的发生皆因天干物燥,是冲动使然,可怜他才赏的一个吻,那么他这辈子就会恨死她,就会终身不举,终身不娶。 程策的喉结滚了一下。 天晓得他的问题多得几台重型卡车装不完,被她这么一亲,他置办好了鲜花环绕的三层小楼,连爱云和想云的研究生学费都咬牙攒出来了。 ▔▔▔▔▔▔▔ 程策沉迷于越走越野的幻觉中,他害怕自己马上就要因为心动过速而猝死。 学坏容易,学好难。被她强吻的滋味容易上瘾,妖里妖气的,有种两眼一抹黑往深渊里出溜的堕落感。 但他要坚定,还不能对她摇尾巴,摇白旗,他仍有任务在身,该说的话和该表的态,都不能稀里糊涂地混过去。 “尚云。” “...... ” “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完了,就知道他要开讲堂。 尚云垂着脸,想也没想就说没问题,她洗耳恭听。 怪她,说好的匀速小火车,还是没能忍住,一不留神开脱轨了。他会说什么,他会不会看低她,觉得她轻浮不守规矩。毕竟他再怎么撒野,也只是纯洁地亲个脸而已,她就敢上房揭瓦,扣着脑袋去堵人家的嘴。 程策聚精会神地瞪着正前方的一棵大树,他希望大树能赐予他力量,至少在说完那些话之前,保佑他坚强地撑到最后一秒。 ▔▔▔▔▔▔▔ 朦胧的曦光洒下来时,尚云被程策死死拽着手,听他用最动听的声音给她洗脑。 程策先发制人,问她亲嘴到底代表什么,尚云一愣,用做阅读理解的劲头分析完他话里的意思,诚惶诚恐地回答说,不为别的,就因为她也喜欢他。 “...... 哦。” “嗯。” “你也喜欢我。” “喜欢。” 话音落地时,周遭的气息亦安静下来,她看看程策,再看看树,遂学了他的样子,望着树杈上站的两只鸟出神。 它们旁若无人,凑在一起啄来啄去,激烈中不失温馨,当它们开始抖着翅膀引吭高歌时,程策忽然把她的腕子抬起来,低头一口亲在手背上。 亲完以后,他将它放到自己大腿上按着,心里啪啪地开出了成片的喇叭花。那一刻,程策意识到他已不是自由身,他有女人了,有主了。 他无趣的日子总算有了奔头,他不再孤单,从今往后他可以逮着她说亲就亲,想抱就抱。少爷越想呼吸越烈,这运气旺得难以置信,天上不断掉下来的馕和饼几乎砸晕了他。 “...... 尚云。” “嗳。” 程策两眼向上看,望天。 “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那你愿不愿意让我...... ” “愿意。” 第62章 别怕,是假的 她说她愿意。 这爱抢答的姑娘脑子比他还热,勇往直前,浑身是胆。指令没听完她就扛着枪向前冲锋,连一点基本的自我保护意识都没有。 程策不禁忧心如焚,千挑万选的内人居然和四舅是同款的,她会不会被卖了,还给歹徒端茶送水上点心。 他不安地盯着大树发功,劝她暂且稳住,先别急着下决心,像这种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大事,务必慎重地考虑清楚了再回复。 毕竟男女关系什么的,不比同窗情和社友情,保质期何止是一学期或是一学年,对他来说,一旦处上对象了,那就是要开花结果,要奔着长长久久去的。 她耳朵一竖,听出了话外之音。 “程策,我想多嘴问一下,那个开花结果...... ” “只是一个比喻。” 程策瞄了她一眼,他心里软得流糖,外头罩着的空壳子却非常坚硬,依然是一副八百年收不到租的地主爷腔调。 尚云点点头,说原则方面的道理她都懂,长长久久也是她努力的目标。为了表明立场,她更焦虑地举起手对他保证,自己刚才之所以那么鲁莽,跟气氛与冲动毫无关系。 她这个人的本质并不随便。 “...... 好,我知道了。” ▔▔▔▔▔▔▔ 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天开了,地裂了,程策头顶噌地轰起一朵蘑菇云。 他顺利抵达精神高潮,身体腾空跃起,一晃神已经坐在小教堂里暗暗流泪,亲眼目睹捧着养大的闺女找到了如意郎君。有惊无险地,爱云和想云长大了,看上的男人样貌体面,品格高尚,比她们的亲爹更能赚。 他已圆满。 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稳住澎湃的心潮之后,程策从裤袋里掏出了扎成小包的手帕,再认真地当着尚云的面拆开它。 里头躺着一枚硕大如鹌鹑蛋的宝石戒子,年代久远,有些旧,细看成色不像真的,不过他家那位压根没有眼力见,她被尺寸震撼了,眼睛瞪得比鸡蛋大。 万万没想到她的男人气质不凡,镇得住场子,他更视金钱为身外之物,几克拉的宝藏也能随随便便地往裤兜里一塞。 “这!” “别怕,是假的。” “...... ” 程策用两根手指捉起戒子,说虽然这东西瞧着不值几文钱,却是当年他那爱玩的爷爷,在古董集市给他奶奶买的,它是珍贵的定情信物,有一颗永流传的纪念意义。 如今他把它交到她手里,希望她能感受到自己心中那份厚重的情谊。当然,他决计没有空手套白狼的意图,将来等他有了能力,必定倾囊而出送她一个真的,闪的,他都查好了,海瑞?温斯顿就很适合。 程策的语调听起来不温不火,只问尚云比较喜欢哪种切工,他可以留待参考,她眼眶潮潮的,表示切工什么的真不太懂,他拿主意,他说该怎么切就怎么切。 二代程先生讲起话来像是在打太极拳,教她听了半天,觉得那意思好像又绕回来了。尚云在天上飘着,她被他唬得云里雾里,把两只手在裙子上擦干净,接过了定情信物。 原来如此,她没理解错。 将来,他们还有将来。 “我懂了,所以你刚才说的开花结果...... ” 程策叠着手帕,声音低低的。 “尚云。” “嗳。” “假如你非要这么想,那我也不拦着你。” ▔▔▔▔▔▔▔ 朝阳升起来时,程策说这个时间她大概肚子也饿了,不如他先送她回房休息,然后他去弄点吃的来。 程策见尚云嗯啊着,貌似没有什么大意见,就放心地把她送到了房门口。他站在后面,看她犹犹豫豫掏出房卡,刷开了门锁。 “在里面等着。” 他摸了一下她的长发,手势像她男人,表情像她主人。 “我马上就回来。” 她没点头,也没吭声,程策心脏咚哒哒地跳,高贵脱俗的贱气由内而外地发散着。亲过嘴以后,他开始贪图安逸,被彻底腐蚀了,竟希望她能再猛扑上来唐突自己。 而他正想得美,袖管突然一沉。 一沉。 再一沉。 走廊里,孩子她娘毅力十足,她别的闲事不做,就一个劲儿地拽他衬衫袖子。那两只大眼睛忽明忽暗地闪,有光,有委屈,还有一股惹人上脑的,企图逼良为娼的魔性。 尚云小声说她不饿,吃不吃早饭也无所谓,不如她泡茶给他喝,绿茶红茶白茶样样齐全,夹心小饼干也很好吃。 她问他,想不想进屋来坐坐。 ▔▔▔▔▔▔▔ 于是他就坡下驴,跟着她进了屋。 关好门后,程策紧急向两旁张望了几眼,发现窗帘合着,床在右边,沙发在左边。那时尚云忽然回过身来,对着他,满脑子废料的程策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倒退半步,后背猛地撞上了木板。 该来的总算来了。 她要对他下狠手了。 程策很勇敢,像根桩子似的站着,他一脸视死如归,飞快地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装备,那都是五舅给挑的精品,它们为他保驾护航,专攻良家妇女。 绝对错不了。 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尚云之所以回身,只是为了开灯。 灯。 对,还有灯。 难道她把他请进屋,就是为了摸黑喝茶吗。 程策目光震动,他口干舌燥地问她,是不是嫌屋里太暗了,不方便行动。其实他这个人视力极佳,现在的光线瞧着刚刚好。 “...... 你说得对,不开灯也行。” 尚云楞了一下,这样对他说。 程策激动地不能自已,她摆个小媳妇脸,轻轻吭一声,诚实的他立刻就起反应,裤子里的枪霎时绷得笔挺,挤到他生不如死。 不过,比起这根家伙带给他的困扰,程策又陷入了更深层的苦痛中。 他后悔地想死,他为什么要说自己眼神好使。 不开灯固然安全,朦朦胧胧的,比较适合他这种没有实战经验的新兵。可是如果不开灯,黑灯瞎火的,他的胸肌腹肌和弘二头肌岂不是白练了。 程策胸腔剧烈起伏,在开灯和不开灯之间反复横跳,已经把一脑子的肉色废料从一颗鸡蛋,炼成了养鸡场。 万幸的是,心善的姑娘在此时拖起了他直冒冷汗的手,她带着他往里走,最终在沙发前站定。 她捏捏他的掌心,抬头问他想喝绿茶还是红茶,她这就去准备。 “...... 什么都行。” 程策直勾勾地瞪她,保持立正的姿势。 “你泡什么我都能喝。” 第63章 黄瓜是黄瓜,他是他 在沙发上坐稳后,程策伸手到裤袋里掏了一把,他趁着尚云转身拆茶包的空档,将两枚螺纹安全套狠狠地往深处捅了捅。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程策愁眉不展,竟不知道自己昨晚到底是怎么想的。黄瓜是黄瓜,他是他,第一回裸奔上前线,他居然就有信心连干两场。 若非人家及时放下屠刀,放了一条生路,他现在还不晓得是个什么惨状。因为光是回味一下她的吻,他就刺激地快不行了。 啪嗒一声过后,电水壶跳停了,站在长桌旁的尚云开始往杯里倒热水,她歪着身体,短上衣的下摆也跟着提了起来,早已冷静下来的程策原本在后方坐得端正,那脖子却不由自主地斜过去,他一看见她纤细的腰线,就眼冒金星,立刻想到下三路,想到两只手捏着它前后耸动。 这腰,是他的。 这人,以后也归他管。 当梦想终于成为现实,他突然不敢继续往岔路里跑下去。它们来得太快太好,呼啸着朝他轰过来,程策很怕会乐极生悲。 他告诫自己,大事要求稳,不该急。 他们才刚刚起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耗,只要能这样安宁地待在一起,想浪费多少天,多少月,多少年都可以。 ▔▔▔▔▔▔▔ 尚云端着茶盘转过来时,程策仍安安静静地坐着,他一脸生无可恋,已在脑内完成了激越的大和谐,把她弄脏了。 他面部线条紧绷,庄严持重,像纪检组组长一样盯着她,尚云呼吸一滞,她揣测,之前在花园里稀里糊涂的,如今大家都回了魂,他一定是觉得她身上的战袍有点短,不成体统。 不过程策态度还算和蔼,只低声问她这么穿会不会肚子受凉,他刚才不小心扫了一眼,发现她一抬手,那衣裳短得都能瞧见肋骨了。 尚云想了想,说不冷,不过她现在就去找件罩衫披着保暖,他讲得有道理,身体健康最要紧。 “先不着急,一会儿再找...... 你过来。” 程策举起右手,在半空里对她比了个手势。 “坐在这里。” 言简意赅,一步到位,是她平时熟悉的老配方,尚云眨眨眼,顺从地走过去了。 他照例用掌心替她抹了抹沙发垫子,那已是条件反射的动作,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坐垫都不够干净,都不配让她的尊臀临幸。 程策随后拿起遥控器,前后换了几个频道找节目。他是不爱看电视的,他只是迫切地需要一个转移思路的出口。 “...... 动物世界行吗?” 她不假思索,说行。 他正襟危坐的模样很乖,但她不乖。 当尚云弯腰将茶盘放在案几上时,眼神犀利的他,立刻透过领口看到了姑娘精挑细选的内在美。 正红的蕾丝,薄薄一层,像一团妖雾似的托着她。白和红反差强大,中间的沟还很深,宛如利刃一样划开血肉,笔直地插进了他的腹肌里。 ▔▔▔▔▔▔▔ 姜是老的辣,五舅是多么有经验。 曾经他在家瞎嚷嚷着不辱使命的口号,对方只轻笑一声,说起了远古时代那湿哒哒的老黄历。 想当年,张家五弟还是个钻研植物生理学的三好学生,心无杂念,从早到晚没怎么想着抽来插去的活塞运动。可惜再心如止水,也挡不住爆乳学姐撩起裙摆,让他欣赏到大腿上金红相间的吊袜带。 张佑说,使命是一回事,辱不辱的全靠天命。倘若时间和地点都对,碰上妖精蓄意勾引,那自尊,牌坊还有定力都喂了狗,思想斗争一秒之后就能抱着人家啃,就脱裤子,就会流着泪高潮。 程策寻思,当时自己未免太骄狂,他在听了这个悲惨的故事后,竟告诉张佑他有眼有审美,首先,尚云是大家闺秀,她作风正派,无乳可爆,不是妖精。 其次,他对大红色的吊袜带也没感觉。 他喜欢黑的。 ▔▔▔▔▔▔▔ 做人不该把话说满。 程策有所不知,她是个如假包换的A,却怀有一颗F的心,她把胸脯子勒成这模样,断然不是为了舒适,而是迎着风站在山包上吹响了战斗的号角。 二代程太太命中带刀,是一代的加强版,具有很强的操作性。她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亦不会使小皮鞭,却能在无形中抄起琵琶打折了他的腿,奸得他体无完肤。 摆好茶杯后,尚云直起腰来,那动作瞬间带起一股香风,把程策彻底吸晕了。 他们规矩地坐在沙发里,凝视电视屏幕上那头正在疯狂动腰的公狮,它是自由的,毫无顾忌地在草原上操着爱人,而程策是不自由的,他明明就和爱人挨在一起,却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窗外是光天化日,屋子里昏沉沉的,屏幕发出的白光投射过来,略微有些刺目。程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苦的茶味渗到呼吸里去,他将它放回去,趁机抓住了尚云的手,程策低头看着它被他轻易掌握,干净小巧的手型,像一瓣叶子似的捂在下面。 他看着看着就想,如果现在得寸进尺,她是否会埋怨他太粗鲁。 ▔▔▔▔▔▔▔ 在节目切入广告时,程策侧过身捏住了尚云的下巴,他用鼻尖轻轻地蹭着她的侧脸,耳垂,还有鬓边的碎发,然后他把脸埋进了那片泛着花香味的黑色波浪里。 尚云没有推开他,她环住他的背,手心上下移动着。 程策越发依恋地倚着她,当他的喉音又冒了出来,她才渐渐意识到他是在发抖。 于是她更加用力地抱住他,她听见他一边低叹一边叫她尚云,他的身体在发生显而易见的变化,呼吸沉重,体温骤然升得很高,她感觉程策的手在后腰游移着,因为那上衣很短,他丝毫没有费力就触到了皮肤。 它非常光滑,柔柔的,像温热的丝缎一样贴着他。 程策想到了她的胸衣,那红白相间的画面在脑中逐渐变深,他忽而受了大刺激,身子猛地向前倾,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坐垫上。 他在心里对她说着难以出口的情话。 他在她面前保持缄默。 正当程策准备再次压下去时,单调响亮的手机铃突然闹起来了。 那个人想必很固执,追命似的一连打了三遍,每一遍都坚持到底,像是在跟他较劲。 程策咬牙切齿地去案几上捞机子,这种打法,压根无需看屏幕就晓得是谁。 他原本是不想理的,但他还不算太蠢,马上想到假如置之不理,很可能会激发意料之外的困境和新难题。 而那会是什么,他暂时还不知道。 因此程策收拾好领口,慢慢地坐回原位,给赵慈重新拨了过去。 赵慈当时正在秋千上坐着摇,他佝偻着背,卫衣的兜帽盖下来遮住侧脸。他开门见山,先问程策昨晚睡得怎么样,絮叨了几句后,也问对方想不想去禽蛋中心转一圈,顺便提点土特产带回家尝尝。 赵慈还说可别把尚云叫过来,请她再多躺会儿,反正她家那份他一起包圆了,老规矩。 程策闭了一下眼睛调整呼吸,随即表示没问题,问在哪里见面。 另一头静了静,大约余出三秒的空白。 “程策。” “嗯。” “你现在从她房里出来就行,二嫂等在楼梯口,会带你过去。” 这句话讲完,赵慈就挂了电话。 ▔▔▔▔▔▔▔ 如果硬要为本次语音服务出一份评鉴,那么他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 勉强可以打到七分。 因为整个通话过程中,赵慈都抓紧秋千链条,攥得指节发白,尽最大的努力确保了情绪和语调一如往常。 此刻他除了眼睛红一些,耳朵热点儿,其他的毛病一概没有,他平淡地吓人,似乎之前在健身房上演的全武行未曾存在过。 都是他的臆想。 说实话,赵慈原也没想搞出那样大的动静来。 潭城早已全面开展依法治城,而赵氏在知法犯法的道路上不断进取,他们自我总结提炼经验,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赵慈他爸爸以身作则,教会四个儿子要经得起肃清和强台风,拳头再硬,也要落在敌人身上,而不是自家人身上。 哪怕他恨得想以头抢地,也绝不该在二哥投资的会所里,没轻没重地搞打砸那一套。黑社会也是社会,那都是二哥辛辛苦苦抢来的钱,他个当弟弟的既没本事开源,至少也得懂得节流。 所以一开始,大汗淋漓的赵慈只是站在重训架旁边,忍着火气喝完了一瓶矿泉水。 可是水冰冰凉的,对着他的喉咙灌到底,很快泛起了一种近乎灼烧的快感。 那快感与她有关,只与她有关。 赵慈被冰水激到发僵,他愣头愣脑地抓了两把湿漉漉的短发,用掌心来回擦拭它们,直擦到发根生疼。 就是那时候,绕在他眼眶里的水珠子一颗一颗砸了下来。 第64章 如果我不在乎 赵慈睁大眼,看到了镜子里的人。 时过境迁,他仍然爱着隔壁那姑娘,这一点,赵慈可以对天发誓。 然而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白天黑夜地对她撒谎,这事从一开始就无解,因为他根本没打算跟她好聚好散。 赵慈想一辈子赖着尚云。 一直赖到她走投无路为止。 今日的一切很可能都是自找的,他既口是心非,所以他便不能心存妄念,在目睹她与程策抱成一堆时,就冷得浑身发颤,想要冲出去找她讨个说法,厉声质问她怎么狠得下心这样对他。 赵慈多希望尚云在花园里主动亲吻的人是他,他做梦都渴望她和自己一样念旧,一样抓着回忆和初心不撒手。 她让他疼。 疼到皮开肉绽也不愿放开。 他这么想着,那股渐起的怒火就烧透了身体,由里到外,把那些与她有关的大事和小事都毁成了灰烬,可是成了灰,他也照样忘不掉,那要命的东西深入骨髓,只要他还在呼吸,它就死灰复燃。 简直比他更顽强固执。 ▔▔▔▔▔▔▔ 这是一个浪漫到近乎荒唐的清晨。 当她窝在楼上的客房里与人卿卿我我,他正在楼下的健身房里发疯。 巨面玻璃砰然碎裂的瞬间,镜中人的脸被切割成了无数个破面,丑陋的,可憎的,像画书里的千眼怪物一般惹人生厌。 赵慈不喜欢它,它让他想起了之前偷窥时见到的片段,她向后垂下的长发,叮铃摇晃的秋千,还有她被程策环住的肩膀,几束细光透过云层投下来,给他们的轮廓扑上了一层浅浅的金粉。 他看见他们在一起,就又重回了老时候。 他抱着她在房间里转圈,他俯下去胡乱地吻她,那时心头暖融融的,欢喜地都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始亲。 ▔▔▔▔▔▔▔ 赵慈在健身房里虚弱地低喘着,他没有顺着回忆想下去,而是再次弯腰拾起了脚边的重物。 做事讲究有始有终,更要心怀仁慈,他该砸碎镜子里的脏东西,彻底杀死它。他不能心软,仍放任它一个人在不见天日的暗处苟活。 那太残忍,不作兴。 这一次赵慈用尽了全力,刺耳的巨响过后,他心头始终守着的某一块角落也被湮没了。他摸了摸潮湿的脸,以为一条一条往下淌的水痕不是眼泪,亦可能是汗。 他不是爱哭鬼。 他每一次哭都是为了她。 赵慈用力捂着眼睛,他张了张嘴,好像那样做了,水就不会流下来。 怪物死了,他还体面地活着,其实只要能够硬下心肠,他便有力气踩着它的尸体继续走下去。或许将来某一天再与它的分身相遇,他仍可以像今天一样手起刀落,再杀自己一遍。 环保,高效,不会伤及无辜。 还特别锻炼人格。 发泄完的赵慈靠着墙喘气,他抓起毛巾擦脸,擦头发,然后,他那可悲可叹的勇敢很快便又回来了。 他假装从未来过这里,从没见过那个场景,他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赵慈有自己的坚持。 比如说,他就坚持把这碎了一地的狼藉称为爱情。 ▔▔▔▔▔▔▔ 临近傍晚,采购了一堆蔬果禽蛋的大部队,终于预备启程返家。 按照赵慈的意思,尚云和程策坐一台车,而他跟着桐叔走。赵慈眼睛稍稍有点肿,一个劲地用纸巾擦着鼻子,他告诉尚云,昨晚开着窗睡觉,好像有点受凉,怕坐得太近会把毛病传染给她。 她问他有没有发烧,他就捉起她的手盖在额头上,轻笑着说什么大事也没有,瞧瞧,他真的没有寒热。 赵慈把尚云往后面推,叫她快些去车里待着。 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已不是单身一个人,她有男朋友了,跟那人同进同出自然是天经地义。 赵慈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恼怒与不悦,和当初拍着台子要她写保证书的腔调截然不同。他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真正做到了心平气和,不砸锅摔碗地搞打击报复。 他表示她高兴,他就高兴,别的男人不敢说,大程到底还是挺正宗的。只要是真心喜欢,他都支持,都祝福。 他那煞有介事的模样装不出来,连他自己都信。实际上赵慈根本不用演,他眼角一弯,春风般温暖的瞎话张口便来。 直听得她心尖发颤。 赵慈戳戳尚云的肩膀,说前后多少年的交情了,他俩谁跟谁。假如她不能幸福,那他一定会比她更加不幸。以后但凡有什么心事和烦恼都不许瞒他,不管怎么讲,多个人出主意总是好的,他罩着她,不会让朋友受气受委屈。 …… 记牢了没? 嗯,记牢了。 ▔▔▔▔▔▔▔ 当天吃过晚饭,赵慈发起了低烧,他头铁嘴硬,非说这烧跟尚云没关系,生龙活虎的赵三哥当然也是这样想的。 摁着脖子给四弟喂上药丸后,兄弟俩捧着茶杯坐在沙发上看电影解闷,他们嘴里嚼着花生,神情严肃,乖巧安分地让路过的大哥都不得不服。 可是这电影真操淡。 越看,闷没解成,下腹的火苗却窜得越旺盛。 屏幕上,那背着长刀的疤面大侠轻功了得,他赶得可巧,刚出手搭救了一名被乞丐围困的女子。 她穿红肚兜,抹着眼泪说自己与相亲相爱的表哥一同出来采药,怎知表哥没盼回来,倒把掏着鸟的登徒子给盼来了。 月黑风高,大侠心疼地将披风褪下来罩住她,两人互相望着,嘴唇逐渐接近,突然一黑屏,再一亮,说是第二天了。赤裸的大侠和女子依偎着躺在草垛子上,明显激战了一整晚。 赵慈冷笑一声,说采药的表哥生死未卜,她又差点被强暴,惊魂未定的,咋一转眼就和这人干上了。讲好老少皆宜的古装电影,思想为什么这样开放。 赵三哥教育他不要满脑子封建糟粕,爱情不讲道理,它由天定,有时候不是拉过勾睡过觉就算数的。 女人不分古与今,她们瞧着弱,胆子都比男的大。看对眼了,人样貌再普通也愿跟,若是看不对眼,脸长得再好也不肯嫁。 况且她们一旦狠了心,九十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绝对的拿得起放得下,才不管你跪在地上哭成什么狗样。 ▔▔▔▔▔▔▔ 杯里的茶有些凉了,三哥的话倒是适时添了柴火。 “...... 哦,狠什么心,你是说云云吗,她要嫁给谁?” “我谁也没说,无非是借着电影抒发一下而已。真的阿慈,你咋这么敏感,刚才看康师母整个鸡蛋灌饼也能想到阿云。” 赵慈扬着眉梢,不吭声。 他恨那只饼。 如果不是它,他又怎会想起以前贴身护送她上下学的好日子。当年他胸中有爱,手里有饼,怀里抱个她。 “天涯何处无芳草,你眼光要放得长远些。没有阿云,将来还有阿雪和阿花,你只要点个头,老二就给你张罗新的,他手里的人全是精品,那胸大得四只眼都顾不过来。” 三哥用手在半空里刨了一下,像抱了个大娃。赵慈身为赵氏的高岭之花,捋了一下头发,说这尺寸一听就想吐,他喜欢贫的,他压根没兴趣。 他哥气得哆嗦,坦言这尺寸一听就想日,介绍给他也是暴殄天物。 “不用介绍,好意我心领了。哥,主要是我想单身一段时间。” “阿慈,做梦得有时有晌,到这会儿是不是也该醒了?其实你一直都单身。” 此时,电视忽然变了色,红红火火的,在雄浑的背景乐下,大侠和女子骑着马往夕阳深处奔去了。 屏幕上打出了一个硕大的“完”字。 屋里的气氛变得有点悲凉。 额头上盖着冰袋的赵慈握紧拳,终于没忍住,一个猛子飞扑了过去。 他们互相骑来骑去,在地毯上翻滚,在充斥风花雪月的电视前粗喘咆哮,最后由闻讯赶来的桐叔狠下一棍子,结束了战斗。 ▔▔▔▔▔▔▔ 祖传的棍法到底不是假的,一敲上来就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赵慈接受完再教育,洗了个澡,他虎着脸靠在床头,拿球成团的餐巾纸堵鼻子。桐叔给他量体温,发现吃过家伙的野小子这回彻底不烧了,体温过低,三十六度一。 “阿慈,你能不能消停点。” “...... ” “之前又扒着墙往她院子里扔什么垃圾?” “没什么!” 赵慈甩手把纸团摔在地上。 “她有眼光吗?那样好的东西送给她也是糟践...... 我又给捡回来了。” 桐叔的五官皱在一起,一脸恨铁不成钢。 而赵慈显然还在气头上,他举起两根手指在眼前戳了戳,说他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尚云现在不过是贪图新鲜,再过一阵子也就厌了。 她对程策只是好奇,谁让她打小没见过这种类型的! 见桐叔继续沉默,赵慈便跷起了腿假扮理中客,他说姑娘是被洗脑了,被渗透了,这属于激情犯罪的范畴,他看得明明白白,她和程策搞对象,不出三两月就得散伙。 “阿慈。” “嗯。” “跟我出去遛弯。” “不去!” “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我肯定不愿意。可我怕你闲不住,这边躺得好好的,一扭头又要背着包袱翻人家的墙。” “...... ” 夜半出车的桐叔这次没提钱,他也没提究竟要带赵慈去哪里。 他只转身多取了件外套,说是最近天气怪里怪气的,白天热夜里寒,好歹捂一捂,虽然退了烧,身体还是虚的。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男人最怕腰子着凉。 赵慈以为桐叔说得很对,车子启动时,他都不敢看尚家的屋。 不过外头冷些,腰子疼点儿又有什么好怕的。 心寒才最要命。 ▔▔▔▔▔▔▔ 原本,是说好绕十五分钟就回家的,他们却一路驶过隧道,开到了江畔的大道上。 车厢里暗岑岑的,车窗留了一条缝,赵慈被微凉的风吹得发软,他揭开身上盖着的外套,伸了个懒腰就斜着靠了过去。 他调整完坐姿,萎靡地请桐叔调响了广播音量。 “或者我索性关了,你好好睡一会儿。” 赵慈摆摆手,说爵士乐挺好的,喜兴。反正自己犯懒,听着听着也就睡过去了。那时,他听见男主持人用沙沙的低音介绍,说这首是墨迹乐团的《如果我不在乎》。 四十年代的老古董,历久弥新。 赵慈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着,他对它的节奏很熟悉,亦有一些怀念。多年前学校搞的圣诞晚会上,他与尚云也就着类似的曲子一起摇过。 彼时赵慈还不会跳舞,只是仗着运动神经发达,跟师哥临时学了两天步,然后在那晚走到她面前,假装绅士地伸出手来,压着嗓子问尚小姐是否肯赏光与他跳一支舞。 他们笨拙地牵着手,撞到头,互相踩脚,把爵士乐蹦跶成了潭城的乡村摇滚。跳了没多久,赵慈开始有意识地带着她边转圈,边往舞池外拐。 在少人的走廊里,他掏出一把精致的兔头软糖来,说这是他爹去英格兰考察带回来的,味道绝好,他愿意无偿赠予她。尚云看着那条纹彩纸包着的糖闪闪发光,慢慢伸手去拿,却被赵慈一巴掌拍掉了。 他骄傲地扬着下巴,说她手伸得快,竟不知基本的礼数。 …… 阿慈,不是无偿的吗? 你好意思? 谢谢你送我软糖。 谢谢就完了? 赵慈指指脸,瞪她。 又亲。 呵,说得好像你亲过似的。 他态度不大好,于是她四处看了看,冲过去贴了一下他的脸。 …… 这是个什么玩意? 亲了。 谁教你的? …… 电视上西班牙人见了面,都这么亲。 云云,我土得很,不晓得什么西班牙人!总之你得使劲,做事不要瞎凑活。 赵慈自觉得了选择性失忆,因为那段往事每每到了这里就停了,他不记得她有没有亲上来,也不记得那把兔头软糖最后去了哪里。 然而赵慈确信她一定亲了他。 假如没有,他也不至于每次回想起来,都甜得像浸在蜜缸里那样。 赵慈清楚,自己原是很容易记仇的家伙,他小心眼,爱吃味,什么微末的细节都在乎。 他知道云云才不是顶坏的姑娘。她爱弹琴,喜欢听老歌,东西旧了也舍不得扔。 她并不心狠。 她唯独不钟意像他这样的老人。 第65章 你不要总跟狗过不去 由于赵慈忽然得了急症,原定周六在尚家开席的晚餐,也一并取消了。 尚云得知消息后,请他务必专心养病,吃饭的事下回再说。其实她熬了两宿搓出来的四喜丸子特别丑,拿出来招待也确实不妥当。 赵慈握着手机靠在床头,腿上倒扣一本翻烂了的漫画书,他在电话里发扬风格,说请饭只请程策也行。 “云云,你和他谈恋爱,不用每个活动都拽上我。” 赵慈似乎在笑,但语气很淡,显冷。他不必多说,意思都赤裸裸地摆在那里,只等她把话茬接过去。 于是尚云说算了。 大晚上的,她这一句算了让他很高兴,满心咕嘟咕嘟冒着小人得志的雀跃。 ▔▔▔▔▔▔▔ 接下来的几天,赵慈没再叨扰尚云,他只是穿着神似病号服的睡衣套装,在阳台上多看了几回风景。他叉着腰,挺着胸膛,像个忧心忡忡的城主一般眺望远方,赵慈的侧脸看起来十分忧郁,偶遇阴天或是打雷,也会骑在栏杆上练功,看得左邻右舍心惊胆颤。 当然,赵家人办事向来讲究双管齐下,四弟努力造势,赵三哥也没闲着,貌似与世无争的他常穿一件白背心站在院中央,迎着傍晚火热的夕阳挥汗如雨,背影瞧着像山寨的布鲁斯李。 不知道他和四弟达成了什么合作协议,反正,那摞好的砖头一劈就是三层,劈完以后,他再夹着双截棍耍几段套路以示震慑。 尚老爷静心在花园里打太极拳,总能听见隔壁传来的喘息声,纯雄性的,野味十足。 他意识到当年那个被自己骗光零花钱的老三,已是货真价实的七尺男儿,看到痴心四弟为情所困,每晚以泪洗面,他岂能坐视不理。 老爷觉得,当前的情况可能比想象中更糟,为以防万一,他特地把尚云叫到书房里,苦口婆心地教育了一顿。 ▔▔▔▔▔▔▔ 他开门见山,坦言闺女新找的对象非常靠谱。 程策家教良好,稳重踏实,然而智商这么高的人,想必眼光一定也很高,很挑剔了。尚云听出言下之意来,遂表示有话不妨直说,她时间有限,卷子做了一半,琴也还没来得及练。 于是她就听到了来自父亲的大实话。 据说,邻居阿慈虽然性格毛躁了点,但他与她少时相识,那份坚定的执着与捉急的双商,早已对她的性格和人格造成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老爷寝食难安,担心她以后真嫁去程家当媳妇,只怕天天被才高八斗的官人吊起来打。 …… 阿云,或者你再认真考虑几天。嫁汉嫁汉,未必要嫁最聪明的那个。 爸,你说过的,婚姻大事我自己做主。 没错,但是隔壁的老三今天劈了四层砖。 尚云说哪怕赵家四兄弟摆罗汉阵,劈十层砖,她也不动摇,对象这件事没什么好问的,问就是程策,她已经收了人家给的宝石戒子,木盒子里藏得好好的,没打算退回去。 这之后,父女俩冷战了整整两日。 到了第三天夜里,尚云才端着宵夜来求和,她费尽心血制了一碗葱油拌面,请她爹歇一歇,新书的稿子等会儿写,先尝尝她的手艺。 尚老爷用筷子搅拌均匀,尝了一口。 他咀嚼着,伸着脖子咽下去,然后他慢慢把碗放回原位,直言这熟悉而铿锵的手艺,让他想到了她娘。 老爷摸着闺女的脑袋,说阿慈心善,是个好男孩。 即便身在病中,他也护着她,假如周六的聚餐如约举行,她这一锅铲下去,非得把那清秀内敛的程姑爷药死不可。 ▔▔▔▔▔▔▔ 实事求是地讲,这一次赵慈的病症确实急了点,不过他要么不病,一病就走特色路线。 不吐不泻,不发烧,唯独火气和饭量奇大。 赵二哥工作繁重,带领手下的“飞沙走石特别行动组”在潭城日夜耕耘,他穿上裤子与贤人谈生意,脱下裤子日生意伙伴的姑娘,这样一个日理万机的男人理应指哪打哪,然而他竟也拿四弟没办法。 为了防止在过招时,被赵慈踹断了珍贵的命根子,二哥自掏腰包拜托康师母专门给他单做早饭,说是鸡蛋灌饼管够,想卷几根火腿肠就卷几根,方圆十里没人敢跟他抢。 赵慈感激了他的盛情,毕竟上回砸镜子的事,自己还没好好地结过账,这紧接着就又让他破费了。但二哥表了态,说如果将来还想去会所消遣,千万不要有思想包袱,想怎么砸就怎么砸,砸完找他报销。 赵慈抓抓头,说他这辈子也不想重返那个鬼地方。 再去,他就是狗。 “阿慈,你不要总跟狗过不去。给你透个底,大哥已经决定了,他的订婚宴就在那里搞。” “要脸吗,戒指没送,婚还没求成,就开始妄想订婚宴?!大……” 二哥一巴掌呼在赵慈脑袋上,他说求婚的吉日早就请吴道长算出来了,一击必中,任凭哪个母的都扛不住,压根不存在婉拒那档子事。 兄弟俩互相瞪着,赵慈突然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胳膊。 “哥,我随口问一句,你别往心里去。” “说!” “...... 吴道长那个《百鸟朝凤》套餐大概多少钱,要是大哥把我介绍过去,会不会有第二人半价的优惠。” “哦,你也想来一套?可是阿慈,你哪来那么多钱呢?告诉你,这套餐不打折,也不适合学生,真的。” 赵慈恼羞成怒。 “我问你借钱了吗,我就想问问管不管用!” 赵二哥闻言,笑出了一口白牙,他说最好管用,倘若不管用,他和大哥就要带着人和畜直奔牛头山,彻底把它给铲平了。 赵慈听得瞳孔涣散,默默转身回了房。 第66章 当然有人陪 兄长的大实话字字锥心,在郁闷地苦熬了两周后,赵慈的背上终于急出了疹子。 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喊痒,西装革履的赵三哥去城西收租,夜半归家见了这惨状,立马绞了个冰毛巾坐在床边给他冷敷。 一时间,满屋子都是铁汉柔情之味,像是在照顾起了妊娠纹的媳妇。 “别怕,明天早晨我带你去见老常,保证药到病除。” “哥,常叔手艺不行,我们去正规医院瞧病成吗?” 铁汉火了,一巴掌呼在他头上,给打老实了。 次日,诊所的国医圣手常大夫亲切接见了他们,他把赤裸的赵慈翻来覆去地看过一遍,用笔尖敲着桌板,说是精神压力过大,如果不注意休息和调养,使劲钻那些不该钻的牛角尖,接下来说不定还要得斑秃。 “阿慈,头秃就不好看了。你说你年纪还小,长得又俊,能有啥烦恼?是不是尚家的姑娘又欺负你了?” “...... 矫情,他不缺吃不缺穿,哪来的烦恼,老常你别瞎扯。” 赵三哥扫了一眼赵慈的苦相,大声说这不是快到暑假了,怕孩子精力旺盛要上房揭瓦,刚托人给安排了为期三周的雅思全封闭训练营,如今四弟一心扑在学习上,夜夜做题到凌晨两点,真没有时间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赵三哥啪啪地拍着腿。 “是不是阿慈,嗯?!” “是。” 赵慈听他们讲话,慢慢扭着衬衫的扣子,他脸上无光,眼里也缺点神采,可是当他感觉到手机在裤袋里震了两下后,整个人都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仿佛头秃不秃,背上痒不痒的,都不叫个事。 赵慈急切地推说要上个卫生间,小跑着出去了。 ▔▔▔▔▔▔▔ 来常大夫这里求医之前,他给尚云发了一条简讯,问她在哪里。现在,隔了十几分钟,她回复的答案是在外头吃饭,没有多余的情绪抒发,还挺简单的。赵慈没在意这些细节,只低头快速打字,让她赶快发个现场照片,让他瞧瞧都吃了些什么好东西。 七八秒后,她的照片就传过来了。 看环境,是一家朴实的小餐馆,铺着浅绿色的格纹桌布,摆了几碟卖相普普的家常菜,还有两杯橙汁。 她不是一个人,她当然有人陪。 赵慈眼尖地看到角落里的一只手,他不仅认得它,也认得对方腕上的表。正在走桃花运的程少爷神清气爽,衣裳日日翻新,那块表却是价值连城的积年旧物,按照冬子和小屠的说法,是低调中透着一股子冲天的骚气。 坏话听了一时爽,可真堵到眼门前了,他竟有点受不住。赵慈面无表情地盯着照片看了良久,挑了个大笑的动图发过去。 他没指望她立刻回复,他觉得她最好永远也不要回这条消息。 赵慈将手机按掉,背靠着墙发呆,然后,他在低头的瞬间,发现自己的衬衫扣子完全系岔了。 左右两边,一高一低地揪着,看着就像个猴急的二傻子。 ▔▔▔▔▔▔▔ 周日中午,赵慈陪好事将近的大哥去挑了钻戒。 在海瑞·温斯顿的铺子里,他恭维兄长眼光独到,说成色什么的他不懂,但大总比小好,想必嫂子看在尺寸的份上,也会给个台阶下,不至于在餐厅里掀桌子。 赵大哥深深点了一个头,表示这话他爱听,到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下一跪,看她能拿他怎么办。 赵慈附和着笑了一声,不很情愿。 这日铺里喜事多,随便张望几眼,都是出双入对的欢喜人。左侧的落地窗外绿草如茵,他心里暴雨倾盆,浇得整条街都湿漉漉的。 假如一心向上,乖乖地把该念的书念完,这些好货他以后大约也能买。然而,想跪着讨好的人,已不会低头看着他微笑,叫他阿慈,说她愿意嫁给他。 那天以后,赵慈不再跟尚云一起坐车去学校。 ▔▔▔▔▔▔▔ 她不需要他,她和程策的船驶出去很远,徒留他一人在水里浸着,如果再不识相,他大概连岸也扒不到了。 于是,在与程策通完气后,站在她身边护航的后勤部长,一夜之间就换了新人。 周一到周五,程家的车子都会过来接尚云,那台稳重的黑色轿跑物似主人型,外表看起来很闷,精巧的心思都埋在最里头。 其实,按照路程远近来讲,程策没必要特地绕过来,但他一接到赵慈的电话,就说没问题,绕点儿路根本无所谓。 程策不曾接过哪家姑娘。 而这家的姑娘,从前也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所以从现在开始,他就要把那些缺失的片段都给补全了,一样少不了她的。程策告诉自己这叫为爱奉献,只谈付出,不求回报。他暗喜地准备了几盒子水果糖,打算每接一回,给尚云拍两粒,像待小女孩那样待她。 第一次来接人,程策客气地请赵慈也上车一起走,但对方浅笑着,说一会儿桐叔送他,不麻烦。 “你俩好好坐着,我不掺和。” 赵慈是这么说的。 这些漂亮话发自肺腑,他爱笑,亦常常拉得下脸皮,但他并不真的傻。待她将他杀得片甲不留,待到该退居二线把新伤旧伤一起疗透时,赵家老四也知趣,不敢贸然给心上人添堵。 他仍对她很好,对她爹很好。尚老爷在院子里打完太极拳,偶尔会看到隔壁的男孩站在门口,捧一只大号的食盒问候两声,潭城的气温眼看着一天比一天高,他说这些糟毛豆和酱牛肉正好当下酒菜。 那天分别时,赵慈失口叫了一声爸,而他并无犯窘的机会,因为尚老爷下意识地就应了下来,就像从前一样。 当时两人站在门口,都有些愣神。 赵慈抬眼,恰好看到尚云站在阳台上,他笑着对她招手,她也是。尚老爷见状,邀请他进去坐一坐,赵慈摇头,说下回再来做客。 因为他还挺乱的。 怕一旦进了这屋,就再也没办法走出去。 ▔▔▔▔▔▔▔ 三周过后,那恼人的疹子总算消退了。 可是祸不单行,到了月末,赵慈又伤到了右臂,一连几天,白纱布缠了几圈,配合那张看什么都不耐烦的脸,倒和他太爷爷豹哥有几分神似。 赵慈告诉尚云,是他帮着大哥往储藏室搬箱子时,脚下没留神,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伤到手已是万幸,要是当时没撑住,他今天就挂在墙上了。 清晨的教室里,他挽起袖管,将纱布揭开给她看,那两道狰狞的口子触目惊心,像是被獠牙刨开了一样,尚云倒吸一口凉气,她给出的反应完全符合赵慈的期待,让他觉得可怜没白卖。 小屠攥着曲奇饼,大惊小怪地问赵哥疼不疼,会不会留疤,他叫得欢,嘴里的饼渣倒是一口也没剩下。 那时,程策是最安静的一个。 他不言不语地趴在桌边,替轻伤不下火线的赵慈分类课业笔记。这等积德的善事一回生,二回熟,到了第三回就成了他的分内之事。 程策埋头誊写,目不斜视,照理来说,他应与赵慈各自为阵,他也无主动需承担额外的责任,但程爷爷把孙子教得好,说越是特殊时期,越不能眼高于顶,乱摆姿态。 那样不道地,容易让有心人惦记一辈子。 ▔▔▔▔▔▔▔ 在誊写笔记的过程中,程策听见尚云讲话的声音,也听见了赵慈的笑声。 那声音非常好辨认,标致的中音,大部分时间听着挺正经,然而一旦笑起来了,就会透出一种懒洋洋的酥,勾人得很。 幸运的是,他确实没白白浪费了这副天赐的好嗓子。 午休前,学校的流行音乐社团贴出海报招新,男男女女群情激昂,赵慈亦擦拳磨掌,揣着一首深情的粤语老歌预备去参加初试。 至此,歌有了,人有了,只缺个摇旗呐喊的。 可惜每逢关键时刻,总有群众掉链子,号称忠心耿耿的小屠脚底抹油去温书,冬子约了个新人去花房共商裙下大计,大家都不得空,于是赵慈跑到男厕里张望了一眼,看见程策正站在水池旁洗手。 “就一次,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找你!” “我要写作业。” “作业重要还是艺术重要?” “你唱,又不是我唱,赶紧给我起开。” 赵慈虎着脸瞪他。 由于房梁顶上的破灯管不停地闪,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也好像泛起了雾,程策一看这情况,默默擦完手,拽着赵慈的胳膊就往外走。 第67章 其实我不怕苦 当天,程策替赵慈揣着两只胆,陪他去了小礼堂。 流行音乐社团的扛把子老徐是评审,一见他俩走过来,脸突然拉得老长,浑身倒毛,由内而外散发一股不共戴天的凶狠。 程策认为那眼神内涵深重,很不简单,于是他火速跟赵慈了解了一些情况,听完以后,他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 程策问赵慈辛辛苦苦跑来这里卖艺,究竟是为了什么。 对方倒也实在,说忙中偷闲放松心情,是为了卡拉OK。 这卡拉OK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还没正式开嗓,就玩球了。只因赵二哥和老徐他哥曾有渊源,当年潭城警方重拳出击,在打黑除恶的小高潮中,把慢半拍的徐大哥整进了局子。 “人捞出来了没有。” “嗯。” 程策抖了一下手里的校报,说老徐问题也不小,冤有头,债有主,岂有一恨就是一窝的道理。赵慈对程策竖起大拇指,表示这种毫无怜悯的,天然型的反社会意识,和他爷爷很像。 他们互相恭维了两句,程策拍拍赵慈,说赶紧去后台准备吧,反正今天横竖进不了第三轮,务必放下包袱,唱出心中所想来。 赵慈嗤了一声,走了。 ▔▔▔▔▔▔▔ 在所有赏曲的群众里,程策无疑是席间最冷静的那个,不喊不笑,不激动,无论多激烈的旋律,多美的高音,他都跷着二郎腿读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然而就在赵慈开唱的刹那,他无声地把报纸扣了下来。 或许是歌词动人,抑或是情真意切,吹毛求疵的程策张着耳朵,一直听到胸中生出了火。 他虽缺乏鉴赏艺术的品味,但他亦觉不公平。程策想,团里的扛把子老徐算什么东西,台上那个男的,才是社团未来的希望。 可是,这份诡异的自豪感很快便褪了色。 程策不喜欢赵慈的游刃有余,也不喜欢那张射灯下无可挑剔的脸,他坐在椅子里,目光从头扫到脚,一种隐秘的,益发强盛的妒忌渐渐升了上来。 它不断壮大,宛如林火蔓延,只在区区一首歌的时间里,就把周遭的暗角落都点亮了。 ▔▔▔▔▔▔▔ 放学时,赵慈得到了结果。 他不出意外地被老徐列入黑名单,扛把子有自尊,说坚决不忘前耻,哪怕态度再端正,以后也不给唱。程策一句安慰的话没多说,掏钱给买了一支小卖店最贵的雪糕,以资鼓励。 近来,他俩这诡异的组合逐渐成为了常态,身为尚家未来的姑爷,程策爱屋及乌,待她隔壁邻居的态度,也比从前更和蔼了些。 程氏精品小灶原本只管理科,但是,在阅读过赵慈费心撰写的雅思小作文后,他坚决地把文科的大旗也扛了起来。 现今赵慈和程策是班里互帮互助的典型,顶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帽子,被痛心疾首的教师队伍批判为“灰指甲,一个传染俩”。 他们的关系不好不坏,比同窗深点儿,离兄弟相隔甚远。程先生听过张管事的近况汇总后,告诉程策人心隔肚皮,最好与赵家的孩子保持一定的距离,客客气气,在学习上相互交流就成。 狼窝里出不了绵羊,真要做交心朋友未免太危险。 程策说,他对赵慈没有兴趣,至多只能称为熟人,而不是朋友。 他交心的唯有一个人,她叫尚云。 ▔▔▔▔▔▔▔ 两天后,从不轻易交心的程策,带了个便携药箱来。 考虑到赵慈手臂上的伤不方便,天又热,每天中午换一次药折腾十来分钟,还包得歪歪扭扭像狗啃,不如由他帮忙解决问题。赵慈一开始并不肯,他嫌程策假惺惺,说这些真善美的表面功夫,都是做给尚云看的。 程策没有反驳,他只说,人假,可药是真的,爱用不用。 “上药收钱吗?” “你要是想给,我也可以收。” 赵慈抬头看天。 “...... 假如包得好,请你喝可乐。” “本来也没指望你请别的。” 吃过午饭,赵慈坐在花圃旁边,捋起袖管,忿忿地将那只胳膊伸出去给程策瞧。 他没想到程大夫手上功夫细,清洁伤口和包扎一步到位,搞出来的成品干净齐整,赏心悦目,比常氏诊所的男护士还有水平。 …… 你学过护理不成? 昨晚学的。我看效果挺好,你觉得呢。 ▔▔▔▔▔▔▔ 今天的天气不错,蕴了一丝暑气,有风,不算太闷。 喝完冰可乐,他们坐在一起,一个低头看手机,一个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城际线。风声伴着楼下球场的人语,与白衬衫上游过的云影混在一起,赵慈理了理头型,把手机重新揣回兜里。他向后倒去,枕着那只完好无缺的左手闭目养神,程策回头睨他,也一起躺下来。 如今,除了面部轮廓不同之外,他们的身高几近一致,甚至是体格方面的差距,亦比年初那会儿小多了。充沛的日光下,两件深色校服西装外套甩在一旁,赵慈的那件盖在最上头,晒到发烫。 他们各自酝酿了片刻,终于开口聊起了暑假的学习安排,还有可能的出游计划。 赵慈说,如果咬咬牙,把封闭训练营顺利熬过去了,他就能从他爹手里收获价值不菲的奖励,大号的胡萝卜吊在眼前甚是诱人,他的学习热情从来没那样高涨过。 “你怎么说,还是家教?” “七月初开始,请了两个。” “家教管不管云云?” “管。” 赵慈摸了摸鼻子,问程策补完了课,打算去哪里消遣。 程策没回答,欲言又止似的。 “说吧,就当是随便聊聊。” “怕说多了,你惦记。” “怎么会?别先入为主,我不是那种人。” 赵慈故作大度地拍拍他。 于是程策提到了四舅定制的最新南欧徒步计划,他说这一次的行程比前几次都靠谱,是为强身健体与锻炼意志的完美结合。 “享受就是享受,不要搞个锻炼意志的噱头。为什么不去牛头山徒步呢,那里三天三夜绕不完。” “因为牛头山只有招待所。” 赵慈的脖子渐渐拧过来。 “招待所怎么了,那是吴道长他妹夫开的,真三星级标准。” 程策说如果是他一个人短期出行,对设施并无讲究,能睡就行,但这次拖家带口,一走就是两个多星期,住招待所总归不太方便,不够私密。 赵慈瞪大了眼睛。 “...... 拖家带口?” 程策说准备邀请尚云同去,正在改良行程,他想把路线定得轻松一点,以寓教于乐为主,怕姑娘渴了累了走不动道。 他们并排躺着,扭着头,眼睛发力。 “其实我不怕苦。” “...... ” “把我也带上。” 程策将两手交握置在小腹上,平静地像个正在祷告的牧师。 “我也想锻炼意志,你告诉我,徒步一回要花多少钱?” “刚才说好的,不惦记。” 出尔反尔的赵慈怒了,他挪了挪腿,膝盖猛撞到程策的,对方并未躲开,两个人的膝盖就那么贴在一起。 ...... 喂。 嗯。 出远门人多才安全,我正好和你四舅搭伙,四个人一起走,互相照应。 你能照应什么呢。 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不能扛的。总之你把我带上。 ▔▔▔▔▔▔▔ 这是非常伤脑筋的事。 倘若不是碍于情面,程策连四舅都不想带,何况是赵慈。 他想了想,怕夜长梦多,直接回绝了。程策说徒步到底不比西天取经,没说非得凑满师徒四人才能齐步走。赵慈听了这上头的屁话,大道理全混忘了,使劲踩他的鞋。 一下,两下,又来了第三下,程策警告了一回,但他没理。 他开始动手了。 说起来,尚家那姑娘总是带给他惊喜,和新对象才相处了这些时日,距离去深山老林双宿双栖,竟只差临门一脚了。发扬风格须有底线,赵慈没法再往细里想,因为细节都是湿的,黏的,喘的,那方远离尘嚣的乐土有彤云笼罩,有溪流涓涓,也有正撑着树桩子强暴夏娃的亚当。 赵慈不依不饶的,非要程策松口说行。 他是家中老幺,通常情况下,只要把动静闹猛了,从大哥嘴里夺瓜,或是从三哥嘴里抢肉也并非不可能。 然而,老实的狗急了能跳墙,老实的独生子少爷一急,就急出了意料之外的武力值。程策忍无可忍,突然狠狠地横开一肘子,给赵慈震懵了。 …… 你打我? 打了。 ▔▔▔▔▔▔▔ 这依然是个美好的晴天,唯独天台上两道高壮的黑影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地翻飞。 赵慈以为程策是食草的,没承想这家伙揣着勇武的战斗天赋,力气不输他的,更难得的是,人在干架时也一副清心寡欲的死相,看着瘆得慌。 小打怡身,小闹怡情。 原本赵慈只是发急,气不过,脑子发热的他仍心存和平,并没有在此地战个你死我活的决心。 奈何推着搡着,他心中积压已久的怨怒就占了上风。赵慈意识到刚才自己又忘了形,又在没事找事地犯贱了。 他不想去徒步,他只是单纯地想糊在她身上。 更糟的是,当他与程策近距离面对面,那些平日里刻意忽略的细节重又送到了眼前,比方讲,她的男友外表看着斯斯文文,骨子里却相当野,他天生不是坏小子,可他嘴巴又硬又坏。 程策异常冷淡,说再折腾也没用,这事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对。” 他占据下风,却仍然不为所动的表情点燃了一箱子炸药,赵慈气急败坏,他不知程策哪里来的胆子跟自己这样讲话。 而比起这要命的态度,赵慈又看到了程策的手,这双手比什么重型武器都有效,一想到它们可以对她做出的事,以及那些即将做出的事,好容易压下去的恶气便喷薄而出,地动山摇的,再也挡不住了。 旧伤疗到今日,他已不再怪她。 他以为这全是程策的错。 ▔▔▔▔▔▔▔ 二十分钟后,两人回到教室,乒乒乓乓地撞到了椅子。 趴着做题的尚云一抬头,发现程策的衬衫灰扑扑的,印堂发黑,燃着生人勿进的戾气。她震惊万分,心中的拳头暗暗捏了起来,学校之大,竟不知谁有虎胆欺负她的男人,可是她的拳头很快就收了回去。 因为尾随其后的赵慈仰着头,正用纸巾堵着鼻。 尚云前后张望了两遍,脑门上的问号倏地变成惊叹号,她书读得不怎么样,规矩和道理都懂,她立刻低下头继续做题,两只眼疯狂在卷子上来回地扫。 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劝的不劝,尚云瞄到程策独自坐了一会儿,随即掏出本子和书摊在桌上,他没回头看她,也没有解释事情原委的意图。 ▔▔▔▔▔▔▔ 他们三人就这样各自为阵,闷闷地熬到晚自习结束。 尚云洗完手从女厕出来,在不远处见着了程策。他提着书包倚墙而立,校服西装搭在臂弯里,情绪不高。 走廊里只剩三三两两的学生,她没有见到赵慈。 “他二哥来电话,说有事让他先回去。” “...... 哦。” 对比赵慈泛红的鼻头,程策脸上干干净净的,似乎毫发无损。但她觉得他看起来比赵慈惨,黯淡消沉,像是被抽尽了魂一般盯着她。 “上回说过的,怎么不听话。” “什么?” “一定要擦干了再出来。” 程策拉起她潮湿的手,用手帕裹着捂了几下,然后放开了。她问他中午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讲,他摇头,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大事,他俩纯粹闹着玩的,切磋手艺,以武会友。 尚云信也不信,不过她知道再问下去也是无用。 程策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脸。 “...... 现在就想回家吗?” “不想。” “那我们去吃烤串,我饿了。” 她欢喜地说好。 他牵着她,一起往楼下走。程策不再搭话,尚云为了活跃气氛胡乱扯了几句,他也兴味平平,除了嗯,就是哦,好像根本没把她的努力放在眼里。 他们安静地一步一步踏着阶梯,最终在尽头缓缓停住了脚步。 尚云仍想继续向前走,是他执意留住她。 程策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用那种直白且肆无忌惮的眼神注视她。今天的他和从前不一样,须臾之间就将她看了个底朝天,仿佛衣裳都融化了,掉在地上,嘶嘶冒着烟。 程策这样观察了几秒,随后拉着尚云往侧边的暗角走去。 当她的背脊触到墙壁时,他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小声说话的动作。 第68章 不似从前善良 他一本正经的,好像把她困在此地是天经地义的事。他看着她开了又合的嘴唇,观察她假装胆子大的傻样,知道接下来的一切其实都由他做主。 她背后是坚固的墙,面前是他,夹在中间的她弱得不堪一击,他以为压得再重一点,她就会被挤散,像嘭开的羽毛那样飘起来。 程策很不舒服,他呼吸困难,一肚子心事憋在体内发酵,它们疾速膨胀,最后化为尖锐的长刺戳穿了他的身体。 嫉妒是低劣的,是不道德的,它不仅有毒,传染性也足够强烈。程策憎恶赵慈在天台上卑微的剖白,他记得每一个字,记得对方由于愤恨而吼到沙哑的嗓子。然而,他在憎恶的同时亦悄悄起了怜悯,只因程策听着听着,竟也有了感同身受的绝望和疼。 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害怕,害怕将来有一天也会接了那家伙的班,变成被人遗忘的过去时。 程策想,要是这坏运气当真降临到头上,他大概不会比赵慈做得更好。假如有谁敢觊觎她,企图强占了他的位置,那么他绝对不会摇着祝她幸福的小旗子,去当一个好人。 因为好人不易做,假如内伤憋得太久,就会在开闸时像野狗一样发狂乱吠,白白把里子和面子都给丢尽了。 ▔▔▔▔▔▔▔ 在尚云看来,楼梯后方的这块暗角安全又隐蔽,但今夜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很不安全。 他们抱着吻了一会儿,程策抬头,与她隔开一点距离,他问尚云是否能碰一碰她。这话似乎有点过火,是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过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欲。 于是她抓起他的手,将它按在衬衫领口的黑色缎带上。程策低垂着眼,看自己的手背,看她湿润的眼睛,他认为姑娘揣着的这份勇敢其实很没有道理,她都不晓得他要对她做什么。 …… 解开它,行吗。 行。 他家小姐说行,所以他就像个男仆似的,很有耐心地替她抽开缎带,再捏着最上面的圆扣子,一颗一颗往下解。他的手指不断向下移,最终在她的肚脐处停下了。紧接着,程策以左腿挤开尚云并拢的膝盖,确保她只能在这里待着,哪里都去不成。 他们四目相对时,他看起来很饿,略微有些凶,她猜想他应该不是真的想吃烤串。 那时候,尚云想到了鼻血淋漓的赵慈。 她不知道赵慈和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也根本不想知道。 她急速呼吸着,胸脯起伏,程策的目光绕着那块裸露的皮肤打转,气息越来越重,他可能是承受不了这香艳的刺激,是真的无法忍下去了,竟突然撩开她的衣襟,将手掌敷了过来。 ▔▔▔▔▔▔▔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碰她,而她适时给予了鼓励,暗暗将身体往他手里送,程策一点一点加重力道,开始没有规律地揉动它,把那团东西挤成别的形状,然后他低下头,粗暴地把她的嘴唇撬开了。 他在吻她,又好像在咬她,动作相当放肆,仿佛是在确认她的底线在哪里,是否会在紧要关头推开自己。 他探进她凌乱的衬衣里,环住她,不停地摩挲后背两块飞起的蝴蝶骨。他埋头在她的颈侧,反复舔吻那里,很用力,几乎要把她弄破了。 …… 疼吗,我弄疼你了没有。 她眯着眼睛,撒谎说不疼。 他相信她,事实是,这种时候她说什么他都信。他被她骗到目眩神迷,头钻得更深了,那些沿途做出来的红记号犹如莓果,靠的不是技巧,只是执念和本能而已。他很倔,很小心眼,倘若时间地点允许,程策甚至想在她全身都标满记号。 …… 抱着我。 尚云,抱着我。 他吻得口齿不清,一味地往她身上压,像融进吐司纹路的黄油一般,细细地渗到了她的最里头。程策俯在她耳畔,低声说她是他的,就是他的,他边吻她,边没头没脑地重复同一个破碎的短句。 尚云觉得他听起来像是在生气。 她觉得他在生她的气。 他们紧紧纠缠在一起,出于体型上的差距,她不得不奋力地攀住程策的肩,才不至于滑下去,她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能感到某个发热的硬物正抵着下面,温度透过西裤料子散出来,贲张粗野到不配他那张脸。 他抚摸她的大腿,掌心轻贴着往上移动,那种情色暧昧的抚摸方式很像恶劣的坏男人,她只有闭着眼睛专心致志,才能认出这双手其实属于程策。他托起她的腿,托到她主动环住自己的腰,她抬头迎接他的吻,在喘息的间隙失声叫了他的名字。 他闷哼着,让她再叫一声,多叫几声,他想听。 那一瞬,他的身体显然比刚才更兴奋,像狩猎的兽那样充满攻击性,他无意识地动了一下腰,摩擦的瞬间她知道那一处的布料已经浸透了。他腾出一只手来取悦她,拇指在沾湿的棉布上按着,滑着,频率由慢至快,直到在暗处响起了要命的拍水声。 程策想自己做得应该不算太坏,因为她虽然在颤抖,却没叱令他立刻把手指挪开,且他懂得,那婉转的呻吟听着也不十分痛苦。 很快,几股黏滑的体液沿着指缝淌下来,她猛地抓住了他的制服领带,又拽又扯,用尽全力,仿佛是在摇着铜钟的钟绳对他投降。 嘘...... 他像哄孩子似的轻拍她,让她别发出太大的声音。 他告诉尚云,一切都结束了,别怕。 在这进一步就是天堂的时刻,程策捏紧她的臀,一言不发地等待呼吸平复下来。 谢天谢地,他的理智距离耗尽还差半截芯子,他必须见好就收,否则在这里大开大合,被人撞破了,她爸爸一定会带着从隔壁雇来的打手,冲到程宅来敲折他的腰和腿。 程策把荡在外面的衬衫下摆重新收回原位,之后,他半跪在地,窸窣地替她整理衣物。与衫裤齐整的他相比,她非常狼狈,裙子歪着,头发翘着,底裤的位置也不对。 它披披挂挂的,什么也没能罩住。 程策对女式内衣毫无研究,最深的见解仅限于会员视频,他皱着眉将它前后左右转了几个方向,随后,他一丝惊慌也无地把西装外套绕在她腰上,打了个结。 他说,裤子坏了,被他彻底扯烂了,烤串的计划暂且搁置,他这就带她去百货店买两套耐穿的赔罪。 ▔▔▔▔▔▔▔ 这夜,尚云很晚才到家。 零点差一刻,赵慈抱着书窝在单人沙发里,越坐越发疯,他几乎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十分钟后,他听到了楼下的动静,立刻扔了书跑到窗前张望。 程策站在门口,他把四只挺括的购物纸袋递给尚云,好像是给她买了什么高级货。他们拥抱告别,程策目送她进屋关门后,忽然抬起头,朝赵慈所在的方位看了过来。 他的视线始终定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 这份冷淡是刺骨的,赵慈思咐,正午天台上的阳光想必很强烈,烈到连那点仅剩的自尊都烧得没了影。他早已不是小孩,但他那不合时宜的孩子气总教人难堪。 当时每一个从他口里蹦出来的字,都带着最诚实的恶意,直白地简直不堪入耳。它们比末日的海啸更凶狠,一浪接着一浪向前翻涌,越来越激烈,直说到程策脸上血色尽褪,一把握住了他悬在半空里的拳头,告诉他到底为止。 赵慈扎扎实实挨了一拳,踉跄着向后退。他并不疼,还笑得出来,天知道他故意挨揍,是因为那样他心里才好受,才觉得那一箩筐妒夫似的恶语罪有应得。 不过,赵慈认为程策揍得还不够狠。 她看中的男人很稳,特别守规矩,那么难听的东西,都能忍耐着听到句号收尾再发作。它是难能可贵的美德与品格,大哥没有,他也没有。 而当冷静下来的程策将手帕递过来给他擦脸,问他需不需要去医务室时,赵慈就明白,这场低贱又荒唐的单恋,是再也没法回头了。 ▔▔▔▔▔▔▔ 程策离开小区后,赵慈又洗了一遍澡。他毛躁得很,没拿毛巾擦干身体,只穿着一条睡裤在房间里来回走。 那时已是凌晨一点半,尚云屋里的灯仍未熄灭。 也不知是嗅觉太过灵敏,还是他出现了幻觉,与她隔着几道墙,赵慈依然能闻到空气里那股熟悉的香味。他对着半空探出手去,轻轻拢了一下,那不可见的形态与她的腰线一模一样,很瘦,瘦得人心疼。 他握了一次空拳,然后展开来,发现自己都快要记不起它的触感了。 赵慈想,如果他推开面前的小窗,就能穿梭到尚云的卧室里,就像从前,在暴雨天搂着她躺在床上,耍赖地用腿缠住她的腰,压低嗓子给她讲坏心眼的鬼故事,那么他便不会这样难过。 他至少能摸一摸她,能尝到她的味道,他贪心,但他要的剂量其实也不大,刚刚好能让他把持住,不至于在嫉妒到发疯时越了线就成。 赵慈常标榜自己明人不做暗事,然而今夜的他卑鄙又讨嫌,因为他竟渴望她会吃着碗里望着锅里,也会斟酌着给旧人一些甜头尝尝。 婊不婊的,他不在乎。他只想和她在一起,哪怕在玻璃上留下一缕光,让他看到希望,也是好的。 ▔▔▔▔▔▔▔ 赵慈这么想着,把桌上的练习册重新摞整齐,伸手关了台灯。 等眼睛完全适应黑暗,他拨通了尚云的号码。他的脸正对着那扇适合偷窥的小窗,赵慈看到她屋里的光晃了晃,他想她是听到了铃声,两秒不到的空隙之后,电波如愿接通了。 她如同往常一样,叫了一声阿慈,这个细节没有改变,但他却不似从前善良。 她问他怎么还没睡,家里一切都好吗,他说都挺好,没什么大事,是二哥主持的饭局缺人,找他凑数去了。赵慈告诉她,自己做题做得脑子疼,想找人聊聊天,不知她是否愿意匀出十分钟给他。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主动问尚云放课后又和程策编排了哪些节目,问她爹的新书写到哪一段,又着急地问她如果自己从封闭训练营毕了业,她会送什么大礼。他的问题没完没了,一声更比一声高,她愣了愣,说都不知该从哪里开始答。 …… 那你就慢慢讲,我有时间。 好。 赵慈倚着窗,手机摁在耳廓上,然后用右手把那根彻底绷直的热物掏了出来,他将它握在掌心里,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前后撸动着。 赵慈认为自己很贱,或许是吃糠咽菜太久,他不再需要额外的刺激,已经可以心安理得地对着一扇窗自渎。 可是这扇窗确实很不寻常,教他多看两眼,就伤透了神经。他的分身出人意表地硬挺,那股癫狂的快感蔓延到指尖,它很快变湿了,每滑动一次都会冒出细微的声响。 赵慈肌肉紧绷,泛青的细小血管在腹肌上爆出来,她天南海北地聊,他不多搭话,只低沉地应着,他手里的动作逐渐加快,湿润肿胀的顶端一下又一下地戳着窗玻璃,在上面散出一团温热的雾气来。 他幻想他们仍是一对,幻想只要他去叩门,叩窗,她就会开。他所迷恋的一切还在原位,她在电话里的声音依然很好听,他异常艰难地与她搭话,在听到她发出笑声时,他就变得更野蛮。 挂电话前,赵慈痛苦地仰起脖子,把差点脱口而出的秽语埋进了平静的应答里。 她说过再见,切了线,他闭上眼睛继续折腾自己,直到痉挛着将精液喷在了玻璃上,它们黏稠地叠在一起,齐齐向下滑去,坠到了窗框的边缘,孤零零地停留在那里。 赵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窗边靠了多久,反正,待到她屋里的灯熄灭以后,他依旧固执地守着。 当时天还是黑的,而他身上挂着的热汗,已经快要凉透了。 第69章 看在我将来回乡建设的份上 这一夜翻过去之后,赵慈对手机,也对那扇窗产生了强烈的心理阴影。 趁着周末陪大哥逛街购物的机会,他换了台新机子,还问三哥讨来一张风景海报,把它贴在玻璃上,阻挡尚家飘来的煞气。 每当他又想念她,又思恋成灾时,赵慈就会看一眼海报,扇一巴掌。 然而这个自虐的行动是短命的,不可持续发展的,很快,他就因为舍不得这张脸,而默默地把耳光收了回去。 赵慈想,脸要是真肿了,纯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亲者痛仇者快。倘若他容颜不再,那姓程的孙子一定会感激上苍有眼,高兴地满屋乱转,夜不能寐。 赵慈坚决无法容忍此等惨案发生。 纵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也不能放弃自我修养。如今,既已不能再做她身边最贴身的保镖,那么他便退而求其次,立志做她平生见过的,最靓的那个男人。 ▔▔▔▔▔▔▔ 跨进七月后,日头一天天毒起来,距离去全封闭训练营的日子也更近了。 考虑到四弟长这么大,第一回独自离家取经,赵家另外三位哥都很烦躁,像缺了粮的狼狗一样上蹿下跳。 他们告诉赵慈,此去山高水长,ABCD整不明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别在那里来事。只因营地负责督导的汪主任,与赵二哥有过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 这位数学老师退休前,曾在那所臭名昭著的寄宿学校屹立多年,他责任心极强,是一位拿过金质奖章的体罚老能手。 主任个子不高,偏瘦,地中海头型,爱穿蓝白条运动服,他白天和蔼地劝女学生多喝热水,晚上瞪着霹雳眼查男学生的房。数年来,被他收缴的各色淫秽制品,以及便携电磁灶等小家电不计其数。 捧着茶杯的赵二哥说到此处,表情深重,哀伤中挟着无限怀念。赵慈没敢开口细问,他只隐约觉得,该训练营背景不简单,很可能是二哥投资入股的三产。 ▔▔▔▔▔▔▔ 为迎接即将到来的挑战,赵慈在卧房一角摆了两只大行李袋,思路上偶尔蹦出什么火花,他就往袋子里塞点儿秘密武器。零嘴,包了封皮的漫画书,风油精,强效安眠药,当然也少不了吴道长和徒弟们亲手搓的聪明丸。 这是为了惠泽潭城的莘莘学子,特地赶在暑假前推出的灵丹。 几天前的内部试吃大会上,程姑爷也作为特邀嘉宾到了场。他不是空手来的,后备箱里塞得扑扑满,给道观里的每一位师父都带了一套小礼品。 它们的外壳不起眼,看着像压箱底的程氏建设台历,揭开盖子瞧,却是一部簇新的手机,带Pro,标着Max,不锈钢的。 由于程策坚持要求亲手赠送,以示郑重,当时的现场气氛热烈而融洽,掀起了一阵阵高潮。吴道长竖起大拇指,跟尚云说这小伙子瞧着冷淡,内心雄壮似火,他面相不凡,以后定能在潭城大展宏图,比打砸抢的阿慈更有出息。 程策张着顺风耳,全听了个明白,但他什么也没说,而是礼貌地与道长的四眼大徒弟合了影。 “小兄弟,以后常来常往,就当自己家。” “多谢钱师父。” 慈善家做事稳当,嘴巴自然也不赖了。 当每人一颗聪明丸发完以后,程策捏着它往嘴里一塞,只静静地含着没吞下去,就点了个头,说他已经感受到了效力。 坐在旁边的赵慈咧嘴一笑,歪过去低声问他,究竟吃出来什么宝藏效力,是不是耳聪目明,浑身发热,哥德巴赫猜想也有新思路了? 程策抬起胳膊,一掌拍在他背上。 正是这一掌,让赵慈意识到这人的手劲,可是比从前更大了。他心里难受,七上八下的,他突然想到了一推就倒的云云,也想到了一些很不好的事。 那种关上门瞎胡搞的,与床帏有关的束缚之事。 ▔▔▔▔▔▔▔ 这天晚上,赵慈的爹风尘仆仆地从机场赶回了家。 他已不再年轻,但是这位逐渐走向幕后的大佬,非常喜欢去外头考察。他的足迹遍布四海内外,买回来的纪念品常常带给家人强烈的耻感。 今次也不例外,美美地吃过韭菜盒子,他从旅行袋里掏出四件真丝花衬衫,叠在腿上整理。赵二哥的身体抖了一下,毕恭毕敬地以双手接过去了。 “爸,这衣服料子好,在家穿着舒服。” “还是你识货,贵得我都心疼。不过这么贵的衣服不要只在家里穿,否则钱白掏了。” 在父亲的坚持与强迫下,他们当场脱掉居家服,然后把衬衫罩上了身。 衣裳的图样和颜色皆喜人,有狮有虎,赤橙黄绿,老大到老四穿好了一字排开,像一道艳丽的彩虹。 绿油油的赵慈不停地抚着面料,他喉头梗着,说上头印的八岐大蛇真是栩栩如生。三哥狠捶了他一把,说他没眼力见,南美人知道啥子大蛇,那坨东西明明叫美杜莎。 ▔▔▔▔▔▔▔ 是夜临睡前,赵父截住了蹲在院子里吃瓜的赵慈,说有几句心里话,想跟儿子讲讲。 “爸,你就在这儿讲,我时间紧,还得回去做听力。” “嘘!是正经事,小心隔墙有耳。” 赵慈耳朵一红,赶紧把瓜吃完了。 这是一场佯装不经意的暗访,在赵慈极不情愿的指引下,父子俩一起参观了卧室。扭亮顶灯后,他爹看到里头清新大气,桌上堆着书和笔记,竹筒里插着尺子,窗台上还放了一只绿色盆栽。整个空间干净朴素,仿佛踏进了圣方济各会的修士乐园。 在赵三哥的谆谆教诲下,赵慈不敢造次,时刻准备着,他对今晚的状况挺满意,但他爹依然能挑出刺来。 “收拾得挺好,比你三哥当年本事大。” 赵慈傻笑。 “...... 可我就是想再多劝一句,阿慈你看,你都能把屋扫成这模样了,为什么不能利索地放下隔壁的女娃呢。” “我早放下了,昨天云云打电话来,我都没接。” “你要是心里没有鬼,真把她忘了,为什么不接?你这个较劲的态度就很有问题。” “...... ” “阿慈,世上有缘无分的事多得数不清,千万莫强求,因为强求就要花冤枉钱。” “...... 其实我能理解大哥,他那也是馋得实在没办法了。” “所以你不要步他的后尘。情啊爱的,你越求,她们越不肯理你。现在真不时兴死缠烂打了,你一定要站起来,不要跪着。” 赵慈捶了一下胸口。 “爸,我站得好好的。说实话,现在我谁也不想,只想做题。” “既然只想做题,那昨晚躲在厨房里边吃边哭的人是谁。” ▔▔▔▔▔▔▔ 就在羞愤的赵慈悬梁刺股,绑着头带苦苦做题之际,赵家突然传来了一条劲爆喜讯。 得亏吴道长神机妙算,他那花了老鼻子钱乞求天赐良缘的大哥,总算和大嫂修成正果了。 据说,求婚现场的气氛十分动人,一股温情的家常味道,完全没有喜极而涕,或是砸盘子扇耳光之类的戏剧化场景。 赵慈收到兄长发来的照片,看到了大嫂无名指上的钻戒。男事主由于太激动,它稍稍有点儿糊,晃出了叠影,但即便是质量如此低下的摄影作品,依然扎了赵慈的心。 他记起尚云锁在保险箱里的木盒子,上回要她拿出来看一看,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儿,简直像要了她的命。 他唾弃尚云,唾弃程策,那是个什么玩意,一颗花里胡哨的假石头而已,她竟也如获至宝,低头拿个小绢子擦来拭去,怕他不小心碰坏了。 ▔▔▔▔▔▔▔ 傍晚的餐桌上,赵大哥笑得合不拢嘴,他幸福地回首过去,又展望未来,仿佛异口同声叫他爸爸的三胞胎,已经生出来了。 大哥兴奋地告诉赵慈,说自己因为太紧张,戒盒从口袋里掏出来没拿稳,咕溜溜地就落到了汤小姐脚边。 当时他正愁是直接给她跪下,还是用脚把戒盒勾回来,不想这女人却相当伶俐,居然主动弯腰捡起了它。 她打开盒盖,眼皮一掀,瞅了两眼,然后把它稳稳地套在了手指上。 “...... 这,这就成了?!” “可不是!” “那么大一个戒子,她竟然都不震惊?” “呵呵,震惊啥哟,吴道长早就说过,咱俩心有灵犀,光靠眼神就能交流。” 赵慈嘴巴微张,咬了一半的饺子应声落下。 ▔▔▔▔▔▔▔ 为着这件事,赵慈两宿没睡好。 于情于理,他该为兄长高兴,但他心里堵得慌,笑的时候也不由衷。 而当喜上眉梢的赵大哥悄悄给他打了一笔专款,说大家同喜时,赵慈巴巴儿地望着数字,第一次觉得钱真是个好东西。 他哥语重心长地说,无论是在营里,或是在城里,都要牢记使命。眼看家里的生意越做越黑,外头的风声越来越紧,二哥和三哥本事再高,难免也有个看走眼的时候。 虽然赵家的学习气氛从来都不够浓,但他们愿意往那方面凑,愿意支持他向高等学府继续挺进。唯有把知识学透学精了,才能真正地为建设家乡出一份力,从而多维度地推动组织发展。 “阿慈,这是先期百分之五十,激励你专心念书。等你八月回家来了,我再给你拍剩下的另一半。” 赵慈感动地望着他,飘摇的希望又燃起了火苗。 “...... 哥,我愿意好好念书,那今天你就跟我说句实话,这个数字够不够来一套《百鸟朝凤》。” “揣着买冰砖的钱,想要去整一艘航空母舰,你说合适吗阿慈。” “看在我将来回乡建设的份上,钱能不能先赊着。” 赵慈紧握住大哥的手,他说自己就是有病,这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但心病需要心药医,假如吴道长的邪术试完了,还跟从前一样没戏,他就再也不去叨扰隔壁的姑娘。 “阿慈,你为啥不懂得成人之美。我看她和那孩子谈得正欢,男才女貌挺合适的,像咱们这种带着病的,就不要横插一杠子了,你说呢?” “懂了,我不能插一杠子,只有你能!”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场对话很快在扭打和低喘中结束了。 接到速报的桐叔踩了一双塑料拖鞋赶来,他在半空里跃起,旋着腰狠狠再下一棍子,把赵慈横着敲回了卧房。 第70章 手中有利剑,身侧有铁拳 这心如死灰的苦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 终于,在一场持续了两天一夜的暴雨后,盛暑如约降临了。 对赵慈来说,它和从前一样,亦不一样。虽说有康师母熬的绿豆百合汤,也有尚老爷送来的自制橘子棒冰,可是无论吃多少冰,洗多少回澡,他都觉得酷热难耐。 论起课业,确实比往年紧张,任重而道远的他,脾气见长,桌上堆着的习题和资料也突然多了数倍。它们望不尽,做不完,经常散发一种令人烦闷的墨臭味。那干净的粗体黑字印在眼底,有时多读几遍,他就突然发起火来。 还有五天便要出发,他居然还在想她,念她,跪她。 怎一个狗字了得。 ▔▔▔▔▔▔▔ 这天,在院子里吃完瓜,赵慈把牙一咬,心一横,去叩了二哥的房门。他哥转开锁的瞬间,就看到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了下来。 赵慈抬着头,他哥低着头,目光所及之处电流滋滋作响。他俩一高一低地互相研究了一会儿,赵二哥弯腰把四弟从地上扶起,告诉他有话慢慢讲,世上没有啥跨不过去的坎,赵家的男儿膝下有黄金,千万别随便发软。 “哥,这个坎,我一个人真跨不过去。” “傻话。只要有我在,你什么坎,什么河都能跨过去。” 进屋一坐稳,赵慈立刻把来意阐述清楚了。他动情的中音抑扬顿挫,讲到高潮,更难过地别过头去,一脸强忍悲恸的倔强。 他攥着纸巾声情并茂,然而那预备驮着他过河的二哥,却越听越为难,二郎腿不停地换着左右。换到最后,兄长直言自己暂时拿不出这么多钱。那种劳民伤财的大动作一回还成,两回就有点捉襟见肘,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何况,吴道长的套餐现价几何,他也不知道。 赵慈相当震惊。 “现价?这连半年都不到,他竟然还有脸涨价了?” “有。” “为什么?!” “因为市场经济。” 于是赵慈做了个抱拳的动作,又风风火火地去叩了三哥的房门。对方低吼一声,隔了好久才来开门。 赵慈乖巧地候在原地,低头看自己的膝盖。 不过他的运气不差,这次还没彻底行完大礼,赵三哥就眼明手快地架住了他。 “哥!” “别说了,我都知道,进来。” ▔▔▔▔▔▔▔ 第二天,赵三哥和赵慈五点起床,一起做了晨练,开了个小会,然后在康师母的监视下,把新开发的营养早餐用了。 三哥一勺子抄下去,从牛奶里捞起满满的核桃仁来,他艰难地咀嚼着,问是不是超市的核桃仁在搞促销。 康师母说阿慈读书辛苦,这是给他补脑用的。赵慈没吭声,他咔擦咔擦嚼着核桃仁,抱起海碗喝完了牛奶。 兄弟俩辜负了师母,他们沐浴更衣,彻底把脑子扔在了家里。两人抬头挺胸,揣着一颗红心,踏上了攻克牛头山的征程。 为示诚意,他们带了一些鸡头山会所出品的土特产,以及两位身手矫健的弟兄,以防万一。这是从二哥领导的小分队里临时抽调来的,一个顶俩,壮胆亦是双份的。 司机桐叔身为总调度,戴着一副造型威猛的墨镜,出发前,他坐在车里将行动纲领给大家重温了一遍。 此行既然是去求人的,那么就不能摆高姿态,务必本着五个坚持的原则,把任务妥善完成了。赵慈举手,甜甜地问到底是哪五个坚持,却被不耐烦的桐叔呵斥,说大人好好讲着话,小孩子别打岔! 桐叔表示,他们怀着积极向善的心态,是去牛头山探望老熟人,顺便放飞一只和平鸽。尽管他们手中有利剑,身侧有铁拳,却有极强的组织纪律性,绝不会砸坏道观里的一花一木,也不会伤及里头扫地的小师父。 总之,到时候不管道长怎么喊,怎么吼,他们都只认准一件事。那就是先施法,账赊着,事成之后连本带息加倍奉还。 赵慈听得脑浆沸腾,除了点头,还是点头。 “对,我们不能白占吴道长的便宜!” ▔▔▔▔▔▔▔ 大约十点左右,赵慈在桐叔的护送下,顺利抵达外围的停车场。 道观最近正在装修关圣殿和重阳殿,外头堆了不少建筑垃圾。他们身负大包小包,擦着汗,跟着安全施工的指示牌绕了半天,爬了两段小坡,最终在一个绿漆的木门前站住了。 这是厨房的后门,窄路旁杂草丛生,一般没点儿脚力的都不从这里走。但今天不知怎的,上天就把他们指引到了此地。赵慈舞着扇子,气喘吁吁地伸出手去,准备拍门。 然而他的手仍停在半空,里头的人就给吱呀开了条缝。 问好的正是笑容可掬的四眼大徒弟,他一额头汗,笑起来时一如既往的假,挺吓人的。他见赵慈发愣,遂指指上面,让他们看到了高墙上安着的摄像头,那东西非常隐蔽,不细看以为是一个鸟窝。 “新装的,这几天正在调试。” 赵慈很担心,他一步上前,抓住对方的手臂抖了一下。 “太太平平的,为什么要装这种东西。难道是有人想来找吴道长的麻烦吗?” 话音刚落,大家都有些沉默。 大徒弟拍拍赵慈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他锁好门,然后热情地把一行人迎进了左侧的厢房。 那里置了一台收音机,放着一首由花腔女高音献唱的曲子,它华丽优美,但在阴凉的厢房里坐着听,总觉十分不祥。 很快,三位年轻的小师父捧着托盘走进来,给倒好冰茶,摆上了几碟小点心。随后大徒弟告诉他们,今天中午有小鸡炖蘑菇,还有干煸笋片,再多歇息一会儿,他们就赶上饭点了,不如留下来吃个便饭,叙叙旧。 赵三哥一握拳,是再也忍不下去了。他焦躁地问吴道长在哪里,说今天特意前来拜访,其实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与他相商。 大徒弟哦了一声,他掏出上回程姑爷赠送的高档机子,打了个电话通报。 “是这样的,道长正在内院研...... ” “行,那我现在去院门外候着。” “外头大太阳,中暑了怎么办?” 三哥摇头说不热,他这个人天生阴气重,不怕晒。说完,他回头看了看四弟。 赵慈看懂了。腰里缺钱,没关系,他们不仅有强壮的身体,钢铁般的意志,更有两块坚不可摧的膝盖骨。 第71章 正在敬礼的白鸽探长 跪,是可以的。 但究竟应该怎么跪,却讲究方式方法。四眼大徒弟很体贴,抱着两块软绵绵的蒲团,提了一袋子冰矿泉水,跟在后面慢慢走。 前来求缘的兄弟俩穿着同款的白T恤和深色布裤,这套夏装看似普通,却非常有辨识度,它是赵氏今夏特别出品的限量版文化衫,由赵三哥亲自设计。 T恤背后印着一只精神抖擞的鸽子,据说象征和平与希望,代表他们响应潭城政府的号召,坚决?铲除和谐社会的毒瘤,决意跟黑暗势力战斗到底。 但是因为角度和姿势的缘故,弟兄们私下里琢磨,说这图样瞧着味道不对,像正在敬礼的白鸽探长。 ▔▔▔▔▔▔▔ 赵慈和三哥顶着烈阳走到了院门口,接过蒲团往地上一撂,做起了伸展运动。 他哥身强体健,更拥有一双鹰的眼睛。他叉腰扭脖,扩胸压腿,嘴里喊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始终死死地盯着上方的一只摄像头。 这功夫隶属于隔山打牛的旁支,后劲比较足。在赵三哥的努力下,眼中两道旺盛的火苗很快传递到了摄像头的另一端,就在他扎着马步运气之际,吱呀一声,芝麻开门了。 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师父探出脑袋来,说这可太巧了,道长刚研习完,请他们进去坐一坐,喝点茶。赵三哥双手抄兜,对着那黑洞洞的监视器点头示意,他的内力不及大哥深,但他能感受到对面磨刀霍霍的气息。 “阿慈,一会儿我说话,你别插嘴。” “哥,我都听你的。” ▔▔▔▔▔▔▔ 在赵慈的记忆里,吴道长从来没有这样和蔼过。 他不慌不忙,只要求他们放下心理包袱,畅所欲言。于是勇敢的赵三哥腆着脸,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交代了。 他很过意不去,毕竟大哥走正道,人真金白银地砸下去,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把媳妇娶回了家。他们却给大哥丢脸,在背地里搞小动作,妄想打着真爱的幌子吃白食。 然而道长听完诉求,非但没有生气,反笑着安慰说如今世道艰难,即便家大业大,谁又能真的花钱不眨眼呢。 因此,为了回馈社会,给更多的人民群众造福,他已经推出了分期付款业务,日夜勤点鸳鸯谱,力求让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爱。 赵三哥大赞分期付款的想法好,他说自己一言九鼎,该给多少钱都记在心里,断不会打马虎眼蒙混过去了。三哥摸着赵慈的头,表示四弟年纪小,还是个孩子,他天天想隔壁那姑娘想得睡不着觉,急得嗷嗷叫,才出此下策,请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吴道长说岂敢岂敢,随即从文件夹里取出来一本装订好的小册子,将它推到赵三哥面前。他代为翻了两张,每页印的字不多,黑体加粗的段落不少。 道长解释说,购买套餐的善男信女们都希望这事死无对证,所以上头没有具体写出项目名称,简而言之,就是个正规的欠条。 “欠条。” “嗯,咱们讲情分,也得讲信誉。来,签完字以后,请在这里摁手印。” 赵三哥又摸了摸赵慈的头,把那叠纸挪到对方手边。 他说你也长大了,不是个孩子了。法术在你身上施,老婆是你讨,难道连签字画押这种大事,也指望哥替你背锅吗。 ▔▔▔▔▔▔▔ 于是赵慈捧着册子,仔细阅读了相关条款。 它们是汉字无疑,但凑在一起就让人云山雾罩。赵三哥等着等着,有点不耐烦了,他一把抓起水笔递给四弟,语重心长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为了真爱,这点儿债何所畏惧。 正式签完合同后,赵慈扒着门框与三哥暂别,然后跟在吴道长屁股后面,没头没脑地绕起了迷宫。他们沉默着走了一小段,推开门跨出去,只见四周古树参天,郁郁苍苍。 赵慈不禁浑身发冷,美人鱼小姐用金嗓子换大长腿的惶恐感油然而生。 他边走,边问这法术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副作用,比如说保质期。万一款还完了,幸福地过了几年好日子,她突然清醒了,认清了他的真面目,要离开他呢。 吴道长说假如尚云真有火眼金睛,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一开始就不会为了几盒叉烧做他的女朋友。 “您连这个都知道。” “阿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山上山下又有谁不知道呢。记着,今天我帮你绝不是为了钱,假如你俩当真不般配,我也不能这么使劲是不是。” “大恩大德,永世难报。” “按时缴款就行。别的,不多说了。” 站在铜门前,胸中充满爱的赵慈抬起脸,看了看上头挂着的匾额。 那时,他用力抓紧了背包的带子。里面鼓鼓囊囊的,装满了与尚云相关的小物,能见人的,见不得人的,都有。 赵慈告诉自己,以吴道长的法力,定能给他俩连上线。无论这条未知的路上会冒出来哪种妖魔鬼怪,他都咬牙抗住。赵慈相信很快就能和她再续前缘,一同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 他已经等不及看程策痛哭流涕的苦相了。 ▔▔▔▔▔▔▔ 这场隐秘的邪术,最终持续了两小时。 双腿发软的赵慈被两位小师父架着,一路跌跌撞撞地搀出了吴道长的小院。 他脸色发白,眉眼之间缠着一股消不去的茫然。外头的鸟叫声一遍又一遍地冲进耳朵里,赵慈断续地抽着气,恍惚闻到果树飘来的香甜,那味道和斑驳光影一起落下来,洒在他微微发颤的肩上。 这会儿比之前更热,但他什么感觉都没有。相反,他手脚冰凉,一点儿大功告成的喜悦都没有。 赵慈胆战心惊,他有很多话,很多疑惑,想跟吴道长问个究竟。 比方讲,在施法的过程里,他始终感觉后背发凉,指尖发僵,他头痛欲裂,眼前模模糊糊的,仿佛灵魂即将出窍了一般。他觉得屋子在变形挤压,窗户忽然变得特别亮,好像有人在外头点了一把火。赵慈的胃里翻江倒海,他怀疑再摇晃一会儿,他就要当场昏死过去。 而随着那光芒越来越刺眼,他终于开始后悔,后悔跑来这里找罪受。真正的爱情不该是这样的,他以为可以在终点看到金光,感觉如释重负,感觉重生。 他竟以为它会是温柔的,就和她一样。 “道...... 道长,我绝对不是在质疑您的水平,但四十九天以后她还是死活不肯瞧我,那可怎么办?” 赵慈看起来非常惊恐,眼尾发红。 这是实话,他一直没脸跟父亲坦白。当她谈着天作之合的恋爱,日夜浸在蜜糖里时,他都在痛苦,都有冲动扎小人。 “想想你大哥,他成了吗?” “成了。” “戒指给人套上了?” “...... 套了。” “阿慈,四十九日一过,她要是不往你身上扑,你尽管来找我。” 第72章 小心翼翼 赵慈钦佩不已,他想,这大概就是艺高人胆大的典型了。 吴道长用袖子抹了汗,表示需要即刻回屋把真气补一补,今天的午饭怕是不能陪着吃。于是赵慈没敢多耽误时间,哭哭笑笑地道完再见,独自飘回了西厢房。 当时赵三哥正靠在椅背上看手机,他抬眼瞧了瞧四弟,发现男孩子晃着身体,眉眼晦暗,一副魂飞魄散的死相。仿佛刚才不是去求了情缘,而是被人割了蛋。 赵慈轻声说这就完事了,一切都结束了。但他没有胃口,人不大舒服,小鸡炖蘑菇下回再吃,现在他只想赶紧回家躺一躺。 “进去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会不舒服?” “不知道...... 哥,我有点想吐。” 负手而立的四眼大徒弟反应机敏,他一个箭步跨上去,一手抓起宽口花瓶递给赵慈呕吐,一手按住了即将腾空发射的赵三哥。 他大声劝众人莫要慌乱,吴道长经验丰富,功力深厚,他施的大法和搓出来的补药是一回事,磕了以后都会出现头晕恶心的副作用。好比说上回赵大哥折腾完,就在长板凳上大汗淋漓地趴了整三小时。 他指指赵慈,说年轻人身体就是好,即便撑不住,照样能原路走回来再吐。 “来,你吸两口风油精试试。” 赵慈抱着花瓶,眼下发黑,凑着大徒弟的手猛吸了两口。 “爽不爽?” “嗯。” “你看,这不就没事了。阿慈底子好,耐抗。” ▔▔▔▔▔▔▔ 纵然情况有异,但少主的家人强忍怒火,秉持五个坚持的原则,没有在厢房里闹事。面如土色的赵三哥和桐叔一抱拳,离开了这座承载四弟毕生期望的道观。 回程途中,赵慈倚着车窗,数度把手机掏出来看,末了,又伤感地放了回去。三哥问他是不是在等尚云的消息,他说没有,自己不着急。 因为按照道长的说法,四十九天一到,云云就会被他迷得找不着北,情意绵绵的电话煲不完,抱在一起如胶似漆的,到时候他只怕烦得抱头鼠窜,压根甩不脱她。 “没错,梦想还是要有的。” “哥,这不是梦想,它已经是现实了。吴道长要是没点真本事,我也不会在欠条上按手印,对不对。” “阿慈,你能这样坚定,我就很放心了。假如到了这节骨眼上,你还不下狠心好好念书,套餐的分期付款得还到你入土。” ▔▔▔▔▔▔▔ 出发去训练营的前夜,年纪轻轻便背了一身巨债的赵慈,跟尚云在超市收银台撞上了。 他已有好几天没正经跟她说过话,为顾及自尊和脸皮,即便两人面对面瞧见彼此,他也傲气地摆一张黑脸,不肯多搭理她。 超市里冷气很足,刚走出来就轰了一脸热浪,尚云手里提着个塑胶袋,在她腿边晃来晃去。赵慈抬着下巴,勉为其难地与她寒暄了几句,他问买了些什么,她说是冰汽水,一会儿回屋做题时醒神喝的。 尚云说话时,赵慈的目光始终定在她身上,小心翼翼的。 “那也给我一瓶。” 她把袋子撑开,让他挑口味。赵慈探头一瞧,发现她连常喝的牌子和品种都换了,里头堆着的东西他从来没碰过。 “葡萄味的呢,卖完了?” “...... 其实这个西柚味的不错。” 她将它捞出来递给他,赵慈故意触到了她的指尖,一瞬间麻得他心疼,喝什么十全大补的饮料都无济于事。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往回走,快到家门口时,他抓抓头说今晚打算熬夜,不如再多溜一会儿弯,放松一下神经。 可惜赵慈的意思没能表达完,因为就在那时,他突然看出了她的为难。 “...... 怎么,你不方便吗。” 尚云抬腕看表,说大约再有十分钟,程策就该来了,不过她可以跟...... “他倒是会挑时间上门,这都快九点了。” 自从有了法术壮胆,赵慈连发牢骚时都掷地有声。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欠妥,话里话外酸溜溜的,听着太不是玩意了。因此他没等尚云回话,匆匆道了句我回屋了,便转身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门合上时冒出响亮的金属震动声,非常不客气。 赵慈捂着脸,在玄关处站了片刻。可叹的是,当他的脑子渐渐降了温,妒意悄然退散之时,他便又开始后悔,日复一日的,从无例外。 ▔▔▔▔▔▔▔ 十分钟过去,程策准时出现在楼下。 赵慈知道,她的书生男友是个聪颖文雅的好人,他衣着简素,一般不空手上门。无论是顶着什么借口跑来找她,他都显得坦荡荡。今晚也没什么不同,程策肩上背着砖头似的学习材料,右手提着礼品袋,礼貌地对她爹说伯父晚上好,叨扰了。 赵慈倚窗而立,他两眼盯着上面糊的风景海报,看到的东西却不能叫风景。他捏紧手中的书,越来越紧,直到原本夹在内页的书签忽然掉了下来,发出短促的吧嗒声。 但他依旧那么站着,没有弯腰捡起它。 第二天刚蒙蒙亮,赵慈收拾好房间和行李,连饭也没吃就坐上了桐叔的专车。车子启动时,赵慈降下窗看了一眼尚云的屋,再升回原位,算是跟她补了一句迟到的回头见。 他很惦记她,会每天在营地里扳着指头数日子。其实仔细想一想,四十九天,一晃也就过去了,他可以等。 ▔▔▔▔▔▔▔ 就这样,属于赵慈的暑期修行正式揭幕了。 他一心求学,将爱情暂时压进了箱底,且为求上进,他更把那台新置不久的手机留在家里,改用了诺基亚。 而办完手续,正式入住雅间后,赵慈又对该训练营的情况有了更深的认识。 以住宿条件来讲,比他想象中略微好一点,比二哥宣传的差一截。景观高级双人间没造假,开窗就是墙,上头画着希望的田野。中西自助餐厅也是真的,种类丰富,荤菜主力军是鸡蛋和蟹肉棒。 虽说正值盛暑天,赵慈也洗冷水澡,但高强度地求知了一整天,难免想要热烘烘地舒坦一下。奈何一号楼的热水供应时断时续,男学员们每晚顶着满头满屁股的泡沫,总被那突降的温度整得骂娘。 不过赵慈的适应能力特别强,很快便琢磨出了一套高效健身方案,每回练完都汗流浃背,站在冷水下冲得非常畅快。 如此,他日日五点一睁眼便只剩感恩,再也没有怨言。赵慈将这个耗时半小时的套路改编成简笔连环画,互为传阅,一时激起全楼健身的狂潮,并收获了Master Zhao的美称。 他思想先进,行动亦不落后,每当汪主任前来查房,档案上用红笔加下划线的赵慈总是奋笔疾书,那一分钟掰成两半使的奋斗劲头,仿佛熄灯是掐了他的命根子。 于是,第一个星期还没迈过去,他就被光荣地评为了一号楼的明星学员。 ▔▔▔▔▔▔▔ 明星学员天天向上,烦恼也是有的。 与赵慈共享高级双人间的室友姓方,他一身牌子货,每天敷面膜,据说摸底考试时口语得了四分。此君身材魁梧,比赵慈还高半个头。由于饭量一样大,肠胃功能一样强,热爱洗澡的习惯深入骨髓,他俩经常为了一间浴室和一只马桶大打出手。 然而,当赵慈亲眼目睹方同学翻墙出去私会女友,而被守株待兔的汪主任活捉时,他竟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情谊来。 主任宝刀不老,一顿原汁原味的粗口教育,把方少爷从身到心都训懵了。 赵慈安慰憋屈的室友,说一切都会好的,眼看还剩两星期,咬牙熬一熬,等结业后再跟女友和和美美地团聚不好吗。做人不要主次不分,来营地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不是翻墙。 方同学瞪着两只核桃似的肿眼睛,说这栋楼里难道还有好鸟,他就是手脚慢了点,运气差了点而已,谁不晓得大斌昨晚吃上了亲姐送来的麻酱凉皮。 “...... 比烂有意思么?” “换成你能憋住?!” 赵慈说能,他不仅能睡板床,能咽下食堂供应的猪食,还抗得住美色。有鸳鸯大法加持的他边说边拍腿,一副刚毅坚定的模样。 岂料,就在两天后的傍晚,赵慈接到了一条来自程策的简讯。对方言简意赅,问他是否想念家里的卤牛肉。 这问题瞧着古怪,很像某种不祥的暗号,赵慈大惊失色,焦急地问他是不是新一轮的打黑除恶又开始了。 程策说根据他的观察,近期组织一切安好,大小事务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刚从康师母与尚老爷那里收了一些真空包装的美食,问赵慈愿不愿见一面,他给专程送过来打打牙祭。 毕竟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才能把书念好。 “不吃!你留着自己用吧。” “好,那我跟她说一声,不用费事打包了。” 赵慈将手机换了个耳朵听,压低声音。 “...... 谁打包,你要跟谁一起来?” “尚云。” 第73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因为是她来,所以枪林弹雨或是刀山火海,他都可以去闯。 约定见面的那晚,一号楼的明星学员霸着卫生间的镜子,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尽管重金购买的套餐还未起效,她仍跟别的男人搂搂抱抱的,但赵慈一丝惧意也无,他明白好事多磨的道理。 他都想好了,待到乾坤大挪移的那一天,他要摆足功架,先冷冷地晾尚云三天,好让她也体会一下,那种被当成狗屎撂在一旁的苦楚。 赵慈这么想着,嘴角翘起来了,对镜梳头的劲儿也更大了些。可惜的是,这种不道地的想法,很快就被那熊熊燃烧的爱意浇灭了。 姑娘大老远地跑来探望他,给他送吃送喝的,他竟不懂得感恩,满脑子农奴翻身当家做主的落后思想。 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赵慈一脚踹开卫生间的木门,看见姓方的室友赤裸上身,穿浅蓝条纹裤衩,正捧一本《三十天攻克雅思口语》,面对墙壁嘿嘿傻笑。 他搔着头说That's an interesting question,并坦言最想在新闻里见到的人,正是他爹。 ▔▔▔▔▔▔▔ 又疯了一个。 赵慈看了看室友背上连成北斗七星的蚊子块,摇摇头,他把习题册和笔袋塞进背包里,一脸雪莲似的清高。 如今,大伙在营地里度日如年,口音浓重的老方仍不见多少长进,然而赵慈却胸有成竹。他觉得经过这次短暂的分离,自己好像成熟了一点,身材更好了些。 赵慈一脸神往,每当他的想象力一路向北狂走,那鹤立鸡群的优越感就又冒出来了。 “咦,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去底楼的自习室,不耽误你练习,想念多大声我都没意见。” “你不知道自习室的电扇坏了么,大晚上的跑那儿去受罪干啥?我念得轻一点就是了。” 赵慈皱眉,他指指耳朵,说轻啊重的都不是要紧事,反正横竖是一个死字,他宁可热死。 “行,你走吧!有本事一晚上别回来。” “要不是为了这张床,你以为我还想回来?!” 赵慈收拾好衣装背起包,骂骂咧咧摔上门,那一声震天响,显得特别理直气壮。随后,他四下张望了,化为一道遁入暗影的黑色闪电,猫着腰窜进了楼梯间。 ▔▔▔▔▔▔▔ 赵慈在原地跳跃,压腿疏筋,做完全套热身运动后,单打独斗地开始了向外突破的艰难行程。他意志顽强,徒手攀爬的功夫亦十分高深,上回室友被活捉的点位,几乎没费劲就越了过去。 赵慈蹲在墙头擦汗,一脸喜不自胜。他知道自己看见曙光了,自由之路就在前方,海蜇头,糟毛豆,干煎带鱼和卤牛肉正等着他,在向他挥手。现在是脏了些,道黑了点,但等他一见着了她,一切就又会有颜色了。 赵慈撑着墙缘侧翻出去,稳稳地落了地。他低头拍掉裤管上的灰,一溜烟冲破绿化带,最终在街对面的车队里,找到了那台眼熟的黑色轿跑。 程家的车比从前亮,也比从前更骚。 赵慈一握拳,他得再忍一忍,眼看这孙子的好日子快到头了,他不跟人一般见识。 ▔▔▔▔▔▔▔ 总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是这好几日。 车厢内放着古典音乐,很轻,像是为了避免尴尬而特地调出来的背景音。 今晚行动的总指挥程策穿得挺随意,亚麻衬衫有一些皱,袖管翻起来停留在肘关节处,赵慈粗粗地扫了眼,留意到他的手臂被抓伤了。 这伤痕挺暧昧的,隐约飘着脂粉香气,赵慈是过来人,他猜想罪魁祸首应该不是野猫仔,而是隔壁那犟不过就瞎挠的姑娘。 他们互相点头示意,寒暄还算友好,程策递过去一听冰可乐,并从脚边的纸袋里取出一件T恤,让灰头土脸的赵慈换上。 赵慈能够理解这份体贴,他也不想脏兮兮地去见她,但他仍然嘴硬。 “吃完就走的事,换这个做什么...... 云云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 程策把那衣服往赵慈怀里一扔,他说尚云跟张佑在后边的空地上摆折叠桌椅,再歇一会儿就可以开饭。 赵慈嗤一声,揪着领子将上衣褪了下来。他换完装以后敲敲腕上的表盘,说训练营军事化管理,自己时间紧迫,怎么还慢悠悠地摆上桌子了! 程策扬着眉梢,似乎很瞧不上这个说法,他表示所谓的军事化管理噱头挺大,根本没有想象中那样坚固。比方讲外头停的那一排车,其实都不是本区居民,而是前来救苦救难的学员家属。 据称,张管事为了抢个好位置,就差点和一个蓝头发的爆乳女流氓吵起来。 ▔▔▔▔▔▔▔ 赵慈摸摸鼻子。 “...... 那是大斌他姐姐,她怎么又来了。” “哦,原来是熟客。我看她那么有经验,也确实不像是头一回。” 赵慈问这次她是否还给亲弟送麻酱凉皮,程策回忆了一下,说这位满嘴妈卖批的家属动作麻利,往不锈钢小盆里扣鸡丝黄瓜丝,浇汁淋麻油,戴着手套拌面三不误。 情况汇总完毕,车厢内有了几秒钟的寂静。 程策瞧见赵慈的灵魂正在出窍,遂安慰虎着脸的明星学员,凡事一回生,二回熟,下次他们就有经验了,会早点过来占位。他还说,自己前两天刚研制出了一种荤素搭配的凉拌菜,伴着自制辣椒油特别香,尚云挺爱吃的,一下筷子就是两碗起步。 今天特地带过来,让他也评鉴评鉴。 “大程,你现在的水平真是越来越高了,什么歪门邪道都会一点儿。这次是凉拌菜,下次就能造火箭。” “活到老,学到老。” “没错,我要向你学习...... 对了,你刚才说云云爱吃是不是?” “嗯。” “老实告诉你,大夏天的,她那个人每回辣子吃多了,背上就要长痘。” “怎么会。昨晚我看干干净净的,一粒痘也没有。” 第74章真正的男人 赵慈没接茬,只是别过头看向窗外,程策也是。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同时推开车门跨了出去,一路无言。 顺利抵达家属团的大本营时,赵慈的嘴抿得更紧了。他想起入营当天激昂的纪律教育,想起了那个攥着拳头宣誓绝不违纪的自己。 在程策的带领下,赵慈终于领教了传说中气势宏大的盛况。此地不仅有聚众吃哈密瓜的,也有滋溜凉面和啃鸡爪的,大伙脸上洋溢着笑容,仿佛踏进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世外桃源。 他黑着脸跟在后面走,沿途认出了为亲姐削水果的大斌,以及二号女生楼的明星学员小曹。程策好心地告诉赵慈,收摊回宿舍时可走正门,别翻墙爬洞,怪辛苦的。 其实那位拿着对讲机的门卫老伯很好说话,不收烟酒,只收钱,叁户以上抱团亦可打八折,非常便民。 “你们叁个该不会...... ” “没有,这种便宜我们不占,按原价给的。” 赵慈不吭气,疯狂呼掀手里的折扇,于是程策便不再说话了。 ▔▔▔▔▔▔▔ 当然,话可以不说,路还是要赶的。 他俩像两颗出膛的鱼雷一样向前挺进,很快和自家勤劳的小厨娘见上了面。她扎着高马尾,正认真地往碗里分装葡萄和切好的蜜瓜。姑娘脸长得好,就是数学捉急,摆完了还要一二叁四五地点着数一遍,生怕厚此薄彼。 那一刻,赵慈觉得这块犄角旮旯升华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只瞧见她,还有她抬头时眉眼弯弯的笑脸。 当赵慈从尚云手中接过那盒卤牛肉时,他顺势拽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往身边拉了拉。他低声问她怎么晒成煤球了,人也饿瘦了,赵慈关切的语气和动作合在一起看,并不显得过分,好像是在关照小妹那样寻常。 “...... 黑吗?” 她挺不好意思地笑出一口白牙,眼神亮晶晶的。赵慈心里一抽,没敢多做视线交流,埋头就开始吃饭。 今晚尚云穿一件松垮垮的长T恤,两条细腿露在外头,脚上那双黑色系带凉鞋显然是新买的,瞧着不像她的品味。 赵慈想到这里,情绪忽而又暗了。他看见程策揽在尚云腰际的手臂,那互为依靠的姿势相当自然,毫无任何不协调的刻意,仿佛他们早已抱过了千百次。 ▔▔▔▔▔▔▔ 十五分钟后,赵慈将吃干抹净的饭盒扣好盖子,放进了一旁的超市提袋内。 整个用餐全程里,他都保持乖巧的坐姿,给水就喝,给菜就说谢谢,只因程策自制的凉拌菜,他一个人不喘气地吃了叁盒。赵慈忿忿不平,怀疑那东西里头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大料,否则也不至于吃了第一口,就想第四口。 不过他十分倔强,揪着一点儿芝麻大的纰漏,告诉程策这东西看着挺好,就是不健康,太辣,上火。对方歪着脖子睨他,压根懒得反驳,只说下次注意调味。 回营地的途中,尚云走在正中间,左胳膊时不时蹭到赵慈,痒痒的。他被她折腾得体温上升,口干舌燥,他觉得这生理反应不是很科学,亦不明白她的身体为什么可以越来越软。 赵慈不断掐着大腿醒神,他想自己一定是在铁窗里关了太久,她光是蹭蹭不进去,他就快高潮了。 分别时,赵慈和程策拥抱,然后也假模假样地抱了一下尚云。她的呼吸拂过来,在他耳畔散发着一种类似蜜瓜的甜味,因为他执意不放手,他们的侧脸离得很近,好像再近一些就可以吻在一起。 于是尚云向后退了半步,拍拍他的背,说了一些祝福考试顺利,以及注意休息的吉利话。 但赵慈全都听进不去。 他有多喜欢她,此刻就有多讨厌她。赵慈觉得那都是套话,不是真心的。 ▔▔▔▔▔▔▔ 顺利回到宿舍后,赵慈对室友晃了晃手里的袋子,将大份的程氏凉拌菜和可乐取出来放在桌上。他说慢慢吃,吃完再继续练口语,再打开电视新闻看爸爸。 赵慈一边脱衣服,一边说自己洗洗先睡了。 这敷衍的态度显然不能安抚老方,他骂了一声操,把书一扔,指着赵慈的鼻子就开始日你娘。 然而面对室友脸红脖子粗的咆哮,赵慈显得十分平静,他一个过肩摔把人摁在床上,锁得对方咯咯愣愣,猛拍床头柜说天一亮就去找汪主任,要把他们这群阳奉阴违的违纪份子一锅端了。 老方声嘶力竭地大吼,说人在做,天在看,区区一份凉拌菜岂能收买他的良心。 “过嘴瘾没有意思,你尝一口。” “我不吃!” 赵慈没心思反击,径自跳下床去卫生间刷牙了,留下室友衣衫不整地横在床上,筛糠似的发抖。 转眼到了第二天清晨,赵慈洗完澡站在窗前擦头发,眼一斜,看到床头柜上摆着那只洗干净的空饭盒和一包奥利奥,下面压了个纸条。他抄起来瞧,发现纸上描着两行歪歪扭扭的大字。 开胃爽口,色香味俱全。 谢谢! ▔▔▔▔▔▔▔ 不管赵慈愿不愿承认,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程策最近手气确实很顺。 程家请来的补习教师不仅矫正了尚云的歪路子,他偶尔下厨,炒个菜炖个蛋,也把她蒙得五体投地。程策心灵手巧,他亦分得清主次,在给尚云改小作文时,他可以忽略她靠在肩上蠕动的脑袋,不为所动。 程策目前唯一的烦恼,是她的胆子还不够大,不够野。稳当如他,也会有渴望,渴望她做题做累了,就主动坐到他大腿上撒娇地摇一摇。 他一直没能告诉她,其实在冷淡的表象下,他外硬内软,敏感地一摸就会炸。 在外,程姑爷清高斯文,风度翩翩,不知素股和Femdom为何物,是如假包换的真君子。在内,他常常对着抽屉里那一盒保险套暗自神伤,害怕因为缺乏经验,坚持不了多一会儿,而让她失望。 五舅张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今他的鸽子汤炖得炉火纯青,壮阳壮得教人一喝完就流鼻血,奈何它如此立竿见影,却依然没能把外甥的狗胆补大了。 身为这栋宅子里的管事,他常在遛弯时看到程策盯着尚云的背影发愣,愣完了就低头捂脸,活像心事被戳穿的朱丽叶。 张佑非常心疼,他觉得孩子也是馋得不行了,快憋疯了。 ▔▔▔▔▔▔▔ 因此他挑了个适当的时候,委婉地问程策恋爱谈得是否顺利,假如遇到什么心理上或是生理上的难题,不要憋着,一定要说出来。 真正的男人,硬了又软,软了还能再邦邦硬。第一次失败了不要紧,下回咬牙好好干就行。 程策抬头想了想,说自己并没有失败,他压根还没开始。况且暂时不开搞那档事,只是害怕影响尚云学习,怕她分心。张佑恼了,他用大汤匙铛铛铛敲着锅盖,说屎盆子不要扣在阿云头上,他看那姑娘日日吃香喝辣,养生学习两手都抓,挺投入,挺专注的。 “阿策,我只怕再憋下去,会影响你的学习。” 张佑苦口婆心,说既然是真爱就要趁热打铁,月老已经赐予了热,现在铁就横在你裤裆里,要不要打,全靠自我觉醒和狼性。 程策默默听到这里,陷入了无尽的反思中。毕竟他占着天时地利人和,确实每天都有机会对她奉献贞操。 张佑见他正在动摇,遂提醒说下周他们就要去拜访吴道长,为即将到来的雅思考试讨口彩,机会难得,为什么不乘势讨个双喜临门。 上回在鸡头山的会所里没能干成的事,说不定这回在牛头山的招待所,就成了。 第75章 短发 双喜临门固然好,但在招待所奉献贞操,不是他的计划。 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然而事到临头,程策竟对那没有挂牌的老旧建筑挑三拣四起来。他担心招待所隔音不好,光线不柔和,更担心床板吱吱呀呀地不扎实。 他害怕真拉开架子干上了,那间房会发出了不得的大动静。 程策的担忧不无道理,因为吴道长的为人他略知一二,而道长妹夫是什么来头,他并不敢往深里想。 该招待所是牛头山绝无仅有的老字号,在山上过夜,除了它,没有第二家可以睡。它血统纯正,驰名潭城内外,无需提前订房,随到随住,曾连续三年上过本地晚报的“火线曝光”专栏。 据说里头特聘的前台接待员,炊事员以及安保师傅,都是自己人。大家有钱一起赚,有赃一起分,相亲相爱就像一个和睦的大家庭。 程策认为在那里办大事,怕是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难题。可是,他抱着护身符躺在床上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经历过大风大浪,没什么好怕的。 说起狼窟虎穴,难道它还能比鸡头山更危险。 ▔▔▔▔▔▔▔ 当程策把决心迎战的好消息告诉张佑时,对方激动地吼出了破音。 “想通了吗阿策?” “嗯。” 张佑一高兴,宵夜多给外甥加了一个蛋。他坐在桌边看着孩子吃面,陡然生出了男大不中留的哀伤。 出发去牛头山前夜,他给程策准备了出征的行囊,即便只住一晚,他也塞进去了三天的分量。 为防万一,睡衣专门备了两套,一套骚的,一套老实的,根据现场情况随意更换。这些东西整齐地叠进了旅行袋,带着长辈拳拳的心意,张佑一巴掌拍在程策的腰上,说胜负在此一举,他爷爷和他爹都不是好鸟,他理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知难而上的少爷受了激励,当夜特意抽出一个钟头的功夫,把明晚可能发生的事情在纸上演练了一遍。尚云虽不在他家,但每下一笔,他眼前都晃着姑娘的影。 程策挥洒自如,笔走龙蛇,最终成品出炉时,他端正地坐在书桌前,只抓起本子扫了一眼,就把自己看硬了。 ▔▔▔▔▔▔▔ 第二天正午,张佑开着车将外甥和甥妇送到了牛头山。 看透红尘的管事并没有在山上过夜的打算,他说安排好一切就回家,这样做是为了不给程策增加心理负担。 “佑叔,辛苦你了。” “辛苦不辛苦的,不要光靠嘴巴说,要拿出实际行动来。懂吗阿策?” “懂。” 下了车,他们瞪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互相一合计,决定暂不办理入住手续,先去拜访吴道长。 好巧不巧,今日道观里又编排上了小鸡炖蘑菇的午餐,盛情难却,大家便其乐融融地坐下吃了一顿便饭。 饭后散步消食时,四眼大徒弟告诉程策,他们都是潜心修行之人,平日里吃得非常简朴,一般是素的,或是稀的,只有贵客来了才给上大菜。 程策脑子一热,刚想夸赞道长神机妙算,却忽然意识到所谓的贵客,很可能是那位正从内院走出来的女施主。大热天,她戴着口罩墨镜和一顶遮阳帽,全副武装,一步三回头地对吴道长挥手告别。 程策的头跟着对方一路移,终于认出来她是前不久以一部《我睡了你爸爸之双龙戏珠》,而荣获金凤奖最佳女主角的青年演员。大徒弟夸他眼力过人,程策说那是因为她走路的姿势令人过目难忘,抬头挺胸,外八字,威风凛凛犹如御马监的马天君。 经过一番你问我答,程策了解到这位演员不为求签,而是专程赶来还愿的。 “...... 前阵子为了她闹自杀的那个煤二代,说非她不娶的,记不记得?” “记得,出院了没有。” “昨天刚出来,反正口子割得也不深,拿个创可贴就能止住,纯粹是吓唬他爸爸的。” 程策表示理解,这也算是世间难得的真爱,浪子回头金不换,那千人斩的煤二代扑腾了许多年,总算找到了温馨的港湾。大徒弟听了,按着他的肩,压低声音说这港湾温馨没错,却不是谁都能停。 “怎么说?” “...... 实不相瞒,她能和那小子订婚,就是道长使的劲。” 一股热风吹过来,吹乱了程策精心梳理的短发。他看过内院紧闭的大门,然后踌躇地朝前进了一步,表情凝重。 “钱师父。” “嗯?” “敢问这个劲,具体怎么使。” ▔▔▔▔▔▔▔ 受四眼大徒弟的邀请,程策去道观里的事务办公室走了一趟。他们关上门,沏好茶,开始了长达二十分钟的相谈。 完事后,大徒弟伏案写下一串数字,告诉他如果程先生或程太太的朋友有爱情方面的烦恼,可以拨打该私人电话谈心。一周七天,朝九晚五,业务咨询是免费的。 程策将卡片细心地收进钱夹里,说真是可惜了,这么优质的服务只能依靠口耳相传,却不能正大光明地推广开来。 “可不是?你也知道上月刚发了整治封建迷信内容的公告,说是要重拳出击,加大力度。” 程策没耽误功夫,立刻给了对方一个肯定的眼神。 取完经后,他走出办公室,在太阳底下独自站了一会儿。说实话,他有点懵,也有一点兴奋。程策暂时无法形容现在的感受,仿佛铺天盖地的炎炎热浪与他无关,他立在山巅自自在在的,只要一挥手,这鼓噪吵闹的蝉鸣便会瞬间消失。 有了那张卡片垫底,程策身体一晃,凭空摇出了十个胆。 假如大徒弟所言属实,那么他接下来的人生,将永远春暖花开。因为钱能解决的问题,不叫问题,钱能买来的钟情,爱着才让人心里踏实。程策始终认为感觉那东西太玄,太飘忽了,它今日向东,明日又向西,怎及真金白银沉甸有分量。 他深吸一口气,背着手眺望远方。原来福气到了,真就是挡不住的,今天发生的一切岂止是双喜临门,这简直可以称为三阳开泰了。 ▔▔▔▔▔▔▔ 将前因后果想透彻以后,程策走去西厢房,在那里找到了盘腿做笔记的尚云。 姑娘啥也不知道,她身在牛头山,心在不列颠,正埋头对着《二十天攻克雅思作文》抄得不亦乐乎。他站在她身旁看着,心里的幸福满地要溢出来。 一想到人家的未来即将在他手里捏着,程策顿时觉得肩头的担子更重了。他一定要护好她,像养花那样养着她,白天黑夜辛勤浇灌,让她过上最好的日子。 程策候了几秒,随即撑着桌面弯下腰去。他与尚云面贴面,用右手轻轻抚着她的背,那衣服料子特别薄,他掌心的温度一阵一阵地随着动作透进来,很热。 从前他一般不这么瞎胡搞,但今天不同,他有底气。光天化日之下,他不害羞,顾不得廉耻,就晓得往她身上凑。 尚云往旁边躲了躲,程策便猛地发力扶正了她。他顺势坐下,问她抄到哪里了,有无遇到什么难题。如果遇到了,别藏着掖着,告诉他。 …… 没。 这里呢,有没有。 也没...... 有。 她急促凌乱的呼吸像羽毛一样挠他,程策闭上眼,只觉那亲密的触感快要把他整个人烧化了。他继续贴着她,直到她被欺负地发了急,两只爪子又作势要舞起来,程策立刻将它们按在坐垫上,一本正经地望着她。 他看起来无辜又正派,而尚云在奋力挣开之后,一把揪着他的衬衫领子就亲了上来。 他差点忘了,她的胆子总是比他大一些。程策意思意思地挣扎了两下,然后扣住登徒子的后脑,给她助了一份力。 ▔▔▔▔▔▔▔ 在西厢房面红耳赤地折腾完,程策与尚云一同前往招待所,办理了入住手续。 前台嗑瓜子的大姐瞧着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眼神像六十的。她说小伙子对不住,今天情况特殊,两间大床房是没有的。 先前强吻的余韵还未过,程策的血压挺高,现在一听这话更加爆了表,他按捺着激动澎湃的心情,又问那么两间双床房呢。 “也没有。” “请问你们有什么?” 大姐眼皮一掀,把壳儿呸在塑料袋里。 “一间大床房。” 他回身瞄尚云,她很干脆地点了个头。 于是程策不再废话,签字,付押金,拿钥匙一气呵成。随后他左右开弓提着两人的行李,去了那间位于三楼的至尊山景主题套房。 第76章 一团麻 推开门后,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主题二字,终于得到了解答。 它并非货不对板,正因主题是山景,所以开窗时才会看到砖墙上的爬山虎,不算太没有良心。 不过,客房虽无景可赏,却是个清静的所在。四周静悄悄的,听不到人语声,好像那薄如纸板的墙壁外头有结界,真的可以隔音。 放妥行李,尚云立刻躲去了卫生间洗手洗脸,程策则以双手捧住换洗衣物,立在床尾,盯着那张意义深重的大床发愣。 张管事说得不错,程家的男丁没有好鸟,他们住大屋,从未缺过钱,失贞的场合却都是城市的暗黑角落。 他爷爷的第一次,是野合,他爸爸的第一次,在公共厕所。时代在进步,如今轮到他,好说歹说升级到了招待所。此地不仅有热水供应,有中央空调,亦有扎实的席梦思。 这么好的条件摆在眼前,他岂能再有怨言和犹豫。 ▔▔▔▔▔▔▔ 当晚用过简餐,程策与尚云在外绕了一圈,双双牵着手回招待所歇息了。 一路上,他经过了幽静的小林子,亦走过了投币也不给发手纸的公厕,他想着爷爷和爸爸,胸中的竹林生得越发茂盛。 回屋以后,程策立即锁好门,并插上了链条,他表情严肃凛冽,像个干大事的男人。他客气地请尚云先去洗漱,随后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她未有异议,很快便进了浴室。 然而可能是他耳背,总之,自始至终,程策都没有听到浴室门上锁的声音。 尚云这一去,就是整整半个小时。他坐在床沿发愣,越坐越紧张,最后不得不站起来在房里踱步。期间张佑发了三条简讯过来,他一条也没回。 程策不想看屏幕,他根本紧张地快要吐了。 好在姑娘也没太为难他,约莫再多等了五分钟,尚云便出了浴室。当她歪着头对他微笑,程策正襟危坐,酥地连眼珠子都不转了。她的脸蛋蒸得红扑扑的,头上包着高耸的白浴巾,尚云解释说洗澡水调了好一会儿才转热,她很抱歉,让他久等了。 “...... 没事,我不着急。其实这电视剧挺有意思的。” 程策指指电视,一脸平静。而在她转过身去找吹风机,掀起的沐浴露香味飘过来时,他的耳廓突然就烧红了。 ▔▔▔▔▔▔▔ 程策洗完澡出来,大约是九点。 尚云靠在床头换电视频道,她已吹完头发,可能也擦过了面霜和润唇膏,他离得不近,却认为她闻起来很香,模样也比刚才更好看。 程策穿着那套保守的藏蓝睡衣,纽扣系到最上面,那颜色衬得他皮肤更显白,在这湿热的夜里,多看几眼就觉得素净清新。他体贴地倒了两杯水放在床头柜,然后在另一边坐下来。 床垫往下沉的时候,她闻到他身上微浅的香味,它一点也不柔软,透着一种英气的爽冽,搅得人心猿意马。 之后,他们规规矩矩地又多看了会儿剧,里面战火连绵,炮弹横飞,与爱情和温存毫无瓜葛。尚云心跳加速,她看一眼电视屏幕,再用眼角余光看两眼程策,她比突击队的士兵们更急,她始终在琢磨,他为什么还不熄灯。 ▔▔▔▔▔▔▔ 她焦虑地等待着,等待着,直至身边的正经人默默拿起遥控器,摁了电源键。屋里彻底静下来的刹那,这张大床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吱呀声。 “...... 明天还要早起。” “是。” “我们早点睡。” 她抿着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被她一瞪,背上的汗噌地就起来了。 “尚云。” “嗳。” “如果你不睏,我包里还有两本小说。” “...... ” “你想看吗。” 程策望着尚云,声音有点哑。 他说话时,低敛的目光游移在她的嘴唇,还有她胸前没完全扣拢的衣襟,它只是一层单棉,落在灯光下宛如两片半透明的薄翼。程策的脑子糊糟糟,视力却没问题,他能看出来那里面是真空的。 方才剧里说了什么台词,他已没印象,现在他甚至连那台电视机也看不见了。 程策的呼吸渐渐变沉,他想象着她刚才在浴室里往胸口涂沐浴露,想象她沾满泡沫的手可能去向的地方。 就在此时,他僵直的上身忽地一抖,仿佛催眠术失效似的,他强行把目光拉回来,只因尚云毫无预兆地,将手放在了他的大腿上。 ▔▔▔▔▔▔▔ 台灯还亮着,她虚掩的衣襟已经被他扯开了。 程策昨晚在纸上写得清清楚楚,他的原计划是人手一本小说,阅读十五分钟,熄了灯,再见机行事。然而她竟无视规则,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摸男人大腿,教他怎么忍得下去。 他翻身将尚云压在床上,试图用膝盖控制她的身体,奈何今晚的他动作走形,并没有那么多巧劲可使,但她有。因此程策先前占据的主导,一晃便成了下风。当她吻上他的喉结,箭在弦上的他根本受不了那种刺激,整个人忽然往下一沉,竟呻吟出了声。 他当然不想这样,但不出声就会死。 程策无能为力,因为姑娘确实很会接吻,她深谙以柔克刚的精髓,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穿透了他。 不过几个回合,他便放弃了抵抗,程策的背脊与床单紧贴在一起,眼睁睁看着她对他使坏。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她的手除了弹琵琶之外,还能做那么多,那么多的事,巧得简直让人热血沸腾。 ▔▔▔▔▔▔▔ 警铃大作的危急时刻,程策大口喘息着叫暂停。 他扶着尚云的腰,让她坐在身上别走,紧接着,他开始解自己的睡衣扣。但是他太紧张了,一想到她正居高临下看着他,这一颗扣子就解了三秒多,程策气得头昏脑胀,胡乱扯了两下,没弄开。 他挫败地看了她一眼,于是她移开他的手,慢慢地为他解纽扣,到最底下那颗为止。程策低沉地呼吸着,他躺在那里,抬起一条手臂遮着眼睛,他知道裤子里目前是什么状况,理智告诉他,最好别再乱动了。 但他又没办法不去碰她。 他抚摸她的小腿,膝盖,再到大腿内侧,她的体温与他一样热,正顺着他拿捏的强度向前倾。他的理智已彻底燃尽了,乱得像一团麻,程策想不起今天是礼拜几,亦不晓得男人的第一次该在上面,还是在下面比较好。 他只知道假如再不进去,自己就得疯了。 ▔▔▔▔▔▔▔ 程策坐起来,将她身上那条不成样子的睡裙扯到腰间,随即把脸埋在她的胸口蹭着吻。他齿间的力度一次比一次更用力,直到尚云抱住他的头,微微发起颤来。 她借着他扣在腰间的力道,在他腿上缓缓移动着,绵薄的底裤擦着睡裤,潮湿淋漓,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抬头问她能不能做下去,她一点就透,直接用嘴堵了他。 进行到这一步,程策艰难地把保险措施取了出来。可怜他对整套流程烂熟于心,待到真刀真枪上了战场,情况却比他想象中曲折百倍。 他的心跳从来没那么快过,当程策扶着那根坚硬的热物摩擦她时,他能感到自己粗暴直白的欲望。它像热带雨林里的怪奇植物,壮硕凶狠,它要突破她,亦可以制服她,热硬的它固执地抵在入口处碾磨,几乎要揉坏她了。 他不断亲吻尚云,在她肩颈处做了许多记号,刺刺的,麻麻的,并未让她觉得疼痛。 她被他小心地托着后脑放倒在床尾,长发散在白床单上,宛如一团墨徐徐晕开。尚云向上弓着身体,双膝拱起,她听到布料窸窣的声音,还有一股异常钝重的蛮力正朝她顶撞。 就在他们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单手撑在她耳侧,猛地挺身撞了进来。 ▔▔▔▔▔▔▔ 说真的,过于华丽的纸上谈兵,容易误导人。 此刻他深埋在她体内,感觉到解了封的分身被牢牢地箍在甬道里,它的意志力比他薄弱,正一抖一抖地颤着,颤得他心慌意乱。程策抬起青筋粗涌的脖颈,又叹息着垂下去,千钧一发之际,尚云伸手抱紧他,由上至下轻抚他的背肌。 她的本意应当是好的,但她不知道这么做只会让他更头大。 苦熬了几秒,他总算又咬着牙重新摆起了腰杆,他在慢速的抽动中托起她的臀,带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向上耸着。程策知道那么个捏法,是有可能捏疼人家了,但他暂时不能放了她,因为如果不控制幅度,他就会立刻被她绞出来。 …… 这样做行不行。 告诉我。 卖力耕耘的他竟还有力气问,她却微张着嘴,快出不了气了。 他逐渐加重腰间的力量,亦找到了加速的窍门,尚云涨红的脸偏向一侧,低吟着攀住他紧绷的手臂。 那根坚挺勃发的东西邪恶地搅动她,它并不如男主人那样斯文,它正在兽化,就像找到归宿似的拼命往她身体里钻。 ▔▔▔▔▔▔▔ 客房里,那行将失控的喘息变成呻吟,越来越重,当她用长腿环住他的腰,程策突然咬着她的肩膀,开始不管不顾地向前撞击。到了这节骨眼上,他不再讲究所谓的节奏,每一次他完整地进入再抽出来,都带出绵绵的白沫,床单狼狈地晕了一片,濡到他的掌心也湿透了。 因为拼命忍耐,所以他出了很多汗,成股的汗水沿着下巴淌到她脸上,小滴混入大滴,融进她鬓边的湿发里。 程策认为自己再也不能继续坚持下去,他不行了,他忍不住了。缴械投降的念头一旦冒出来,这副身体忽然变得异常诚实,他抽送的速率越来越急,活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兽,最后,他野蛮地将自己撞到了最深处。 他终于闷哼着射出来,在射精的同时仍缓慢地抽动着,他的腹肌剧烈痉挛,它们纠结紧绷,汗津津地染了一层水光。这过程持续的时间比他预计中更久,仿佛把脑子全都掏空了。那时候,尚云听到程策在毫无意识的空白里说他爱她。 …… 云云。 云云。 我爱你。 尚云想,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小名。 狂欢烟消云散之际,程策笨拙地抓着袖管给她擦汗。他低头对着她的脸,又亲又蹭的,尽管这时常摆一张严肃脸的男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却觉得自己能明白他有口难言的一切。 他在她身上多趴了一会儿,然后虚脱地翻到一旁,捉住她的手摩挲。他们浑身都是湿漉漉的,撕坏的衣物散了一地,床头柜置着的水杯不知何时被打翻了,他的手机正浸在水滩里,可怜兮兮地蒙了一层潮气。 程策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喘息,那片纯色忽明忽暗,犹如月华泼了一片,白晃晃的,好像他还绕在绝美的梦里没有醒过来。 第77章 这孩子也太老实了 这个晚上,程策几乎没睡成。 尽管他累极了,下床倒水时大腿后面的肌肉都在颤。他喉咙干得冒火,觉得屋子里太黑太沉,好像长夜永远也不会转亮。 程策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碰了一下喉结,他俩重新洗过澡,那些地方早没了汗渍,干干净净的。然而他计较细节,因为她吻过了,他就认为它们摸起来,似乎也跟从前不同。 程策躺回尚云身旁,他闭着眼,听她清浅的呼吸声,听了一会儿又再次沉沉地睡过去。 大约凌晨四点的时候,他被山里激昂的鸡叫声给闹醒了。 嗷嗷的,响遏行云,仿佛把山都叫开了。一日之计在于晨,程策顶着两团黑眼圈,支起上半身看了一眼房间里的情形。昨夜在他怀里颠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尚云睡得很香,且她那个不设防的睡姿,像是完全没有心事似的,教他羡慕。 他将手指悬在她的轮廓上方,像画图那样沿着曲线起伏下移,最终定格在臀部。那一处被薄被遮了大半,露在外面的部分隐约能看到四五道指痕。 程策皱着眉,像个忧心忡忡的老医生一样凑过去研究。抵赖不得的,那无疑是他留下的东西,带着战利品似的骄傲,却让他心里不舒服。 他张开五指,看了掌心一眼,这么红的印子,彻夜未消,他难道还是人。可她怎能这样老实,痛也不吭声。 他偷瞄她的睡颜,发觉尚云仍保持原有的姿势一动没动,于是程策迅速低头吻了一下那道痕迹。 吻完,他伸着脖子看她。很好,还睡着。 ▔▔▔▔▔▔▔ 六点整,程策知道没法继续在床上留下去了。 公鸡打完鸣,他壮阔的晨勃也赶上了趟。现在裤子里的生理反应起得惊天动地,几乎到了见缝就想插,见洞就想捅的地步。可他舍不得再折腾她,那份伟大的善意压过了渴望,他觉得至少得让姑娘休息一会儿,回点血。 因此他蹑手蹑脚爬下床,在卫生间里洗漱完,给尚云留下一张字条后,独自去了底楼。 虽说不是蛮荒时代,他也犯不着起早贪黑地觅食,但此地实属荒郊野岭,山上山下唯一的正规营业饭堂,恰好就在这间招待所里。根据前台标明的住宿收费标准来看,他俩的房费含餐,饭点为早晨六点半至七点半。 这一个钟头非常珍贵,昨夜晚餐的经历告诉他,饭再烂,也是饭,不能轻易浪费了。 “大姐早上好,请问早饭在哪里吃?我刚才去看了,一楼的食堂没开门。” 该招待所的工作强度很大,班表排得满,今日前台的接待员又换了一个人,长得和昨天那位挺像,应该是姐妹。她嘴巴里瓜子磕得劈啪作响,依然喜欢在迎宾时往塑料袋里呸呸。 “你这孩子也太老实了,神神叨叨问啥食堂呢,早饭当然是在房里吃。” “...... 什么?” “我说,在房里吃!” 大姐翻着白眼,把一张纸拍到程策眼前。 “在上面画叉,饿了就打这个电话,小唐会给你们热乎地送过去。” 老实的程策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认真拜读了两遍,看见底下白纸黑字地写着“节约粮食从我做起,每位客人限点一样”,末尾还标了三个惊叹号。 于是他默默地在荠菜肉包和皮蛋瘦肉粥上画了叉,将单子交回给大姐。对方啧了几声,又提笔给他多勾了四个菜。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多吃点。” “...... ” 程策没敢多逗留,木头木脑地往楼上走。 他身体敏感,心思也敏感地要死。程策怀疑是昨夜搞得太大声,让见多识广的大姐见笑了。他越想越尴尬,走到房门口时,一张白净的瘦脸已经熟透了。 ▔▔▔▔▔▔▔ 掏出钥匙打开门,他发现屋里仍旧没动静,尚云显然还未醒。 他走到床边,将落在地上的薄被拾起来抖了两下,为她盖上了。这里没有室外景观,大白天也很昏暗,她以那么个半裸的状态横在他面前,瞧着又艳又柔,程策弯腰观察了片刻,早饭和回血的事刹那间就浑忘了。 他轻手轻脚靠过去,帮她把睡裙歪斜的肩带拢回原位。 “...... 嗯?” “是我。” 谢天谢地,她终于醒了。尚云揉着眼睛看他,起身时那肩带又落下来,程策用手背蹭她的脸蛋。 “想喝点水吗,我给你拿。” “想。” 他将水杯递到她口边,她大概是很渴了,就着他的手咕咚咕咚喝完了一整杯。他拭掉她嘴唇上的水迹,和她一起倒回床铺里。 两个人仰面躺着,他静了静,开始卷她的睡裙下摆,一点一点往上卷,直到露出肚脐来。然后他将手指贴在她腿上爬来爬去,俏皮得很,像坏孩子似的折腾她。她很痒,嘴角翘着,并没有躲,甚至还给他行了个方便。 程策受到鼓励,心里一暖,转身便朝尚云怀里拱,他抱紧她,亲吻她的肩膀和锁骨。 她以手心贴住他的胸膛,那里的搏动非常激烈,比摇摆乐的鼓点更吵闹。程策低敛着眼睫,大方地任她抚摸自己。他仍沉默着,却祈祷尚云能像昨晚那样,解开他的扣子,将手探进去。 他想被她碰,他只想被她一个人碰。 幸运的是,她有读心术,立刻就这么做了。 第78章 得寸进尺 他生有一张清平的瘦脸,衣料下掩着的体格却完全相反。 她望着他,手指游过他的肌肉,像丝缎一样温柔地滑过去,然而纤细的它们始终在同一个区域打转,像是在故意跟他玩游戏。 玩不起的程策忽然叹了一声,他得寸进尺地抓住尚云的手,带着她往别处走。 在他的引导下,她的食指沿着胸肌的线条往下落,拂过坚实的小腹,然后触到了那个散发高热的硬物。为了不让她看到自己酥到失神的表情,程策执意与尚云互抵着额头,他呼出来的热气断续地喷在她颈上,把她也搅乱了。 他很好学,胆子似乎也不小。他显然在急速进化,已不是昨晚在高潮时不知所措的新手。 隔了一夜,他都会因地制宜为她翻花样了。 程策主动解开了裤链,他看起来较为平静,脸上笼着一股子欲迎还拒的倔强。这是什么意思,她明白,他更明白。就是因为太直白了,他才觉得羞耻。 天可怜见,他正使劲摇着尾巴,要她摸他。 如此,裤链拉到底了,家伙绷得直挺挺的,比石柱子更硬,程策竟又后悔了。他的太阳穴突突跳着,不晓得现在叫停还有没有救,她会不会认为他这个人满脑子废料,嫌他很贱很脏。 可他的女朋友最不爱来虚的。她知道什么时候该接球,她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实干派的姑娘。 ▔▔▔▔▔▔▔ 当感到她柔软的手心圈住他时,程策头皮都炸了。 他释出一口气,所有的注意力都汇到一处去。在她的抚摸下,那东西青筋凸爆,明显比之前更壮了些。他唇线抿得平直,明明兴奋地想往她手里送,却敛着眼睫,仿佛不屑一顾似的。 程策保持这样傲气的姿态,直到她逐渐加重握力。 那时,他像是被锁在一间烧红了的铁屋子里,她每动一下,温度就上升一度,他在她手里进到底,再原路退出来,反反复复地重复同一个动作。程策一开始并没有主动送腰,但矜持和体面总也有个极限。 舒服就是舒服,毕竟命在她手里握着,他又不是圣人,可以与本能对峙。 快感腾腾地从底下烧过来,他喘着气,额角淌汗,把压在侧边的衬衣也弄湿了。在这时紧时松的折磨下,一种疾速向外放射的畅快电过了脊椎,他突然开口说,请她别弄了。 …… 要我停下来? 对,停下。 可他口是心非的坏毛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她才刚一松了手,他就疯了。 程策一把抓紧她,要她别走,腰间摆动的幅度甚至比刚才更急。他觉得这座山里的空气不对头,不知为什么,他吸着呼着,就像磕了猛药,只晓得低头一个劲地往她手里撞。 ▔▔▔▔▔▔▔ 那过程里,他嘴巴闭得很牢,半个词也不往外蹦,好像在跟她赌气。 就在快要射出来的时候,程策粗喘着按住了她滑动的手。他告诉她,自己有一个不太好的想法,可能会比较讨嫌。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他缺乏经验,或许会弄疼她。 她问是什么,他将手掌捂在了她的小腹上,直截了当地说了,声音很轻。 …… 能做吗。 嗯。 真的? 真的。 尚云听他的话,顺从地闭上眼,她对他保证不睁开。脑仁缩到米粒大的程策姑且信了这话,但他又担心起她乱挠的爪子来。 他从裤袋里摸出方格手帕,说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给她加个保险。一听上保险,她紧张了,摇着头说坏事可以做,蒙眼睛怕是有点...... 程策说别怕,他为人敞亮,坚决不干那种偷偷摸摸的事。 他只是绑个手而已。 ▔▔▔▔▔▔▔ 他拉起她的双手,将帕子缠在细腕上绕了两圈,再把它们压到她头顶,与床柱绑在一起。那绳结打得很松,防君子不防小人,她真想退出来几乎不必费劲挣扎。 基本上,究竟要不要用武力逼他退散,全靠自觉。 他脱掉她的底裤,一直褪到她踝关节处,布料软软地趴在她脚背上,有点潮。他与她约法三章,说自己随时随地能停下来,难受了一定要告诉他,不勉强。 尚云点头说好,尽管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撒谎。 程策跪在她身前,手势轻柔地除掉她的睡裙,然后他将脸俯了下去。 他开始舔她,蹭她,鼻尖抵在那块湿漉饱满的地方。他以指腹为舌尖开路,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地观察它,他将嘴唇贴在上面,从缝隙底端轻柔地往上舔舐。 很快,那里变天了,温温的一潭水震动着,犹如天旋地转,在倾斜的世界里颠出了不歇的雨水。程策把她的大腿架在肩上,他掐紧她,张开嘴,顾不得狼狈,只顾埋头继续往深处进攻。 在他的努力下,她哀求着发出口齿不清的哼声,身体向上挺动。她挣扎的节奏越跳越快,呜咽就盘旋在他头顶,直到愈发汹涌的浪花溅起来,扑了他一嘴的水。 ▔▔▔▔▔▔▔ 她从未说停,他也没打算放过她。 尚云终于叫出声来,她惊惶地睁大眼睛,那张被汗水浸湿的脸布满迷幻的光,好像她刚刚惊醒,刚从异世界的暴风雨里逃出来那样。 程策抬起头,重新悬在她身上。在开饭之前,他检查了一下那条手帕,发现它还行,没彻底散开,仍留有一丁点残存的用处。 他单手抓住她绑在头顶的双腕,一点一点朝她身体里推进去。 他温和地磨了两三个回合之后,就像失控的机器一样向里抽送起来。拍成沫的液体随着动作溅在西裤裤料上,白点变暗,圆点变成流痕,它们越来越浓稠,最后化为晶亮的细线荡在他与她之间。 他们紧紧缠在一起,在狂暴的快感里互相迎送着。他知道她的身体正在痉挛,沾湿的黑发贴在她唇边,半截含在口里。 他看见那张熏红的脸漾着失控的快乐,程策一想到这快乐与他有关,摆腰的力度便更野了一些。此时此刻他不想吃饭,不想喝水,他自觉有不死之身,可以接着再做整整三天三夜。 他凭借本能往深处撞击,每一下都直接进到底。他的脖颈低垂着,汗水淋漓地鎏过背肌,沿尾椎往下坠。 她太热了,而他太舒服了。程策轻轻松开牙关,真想就这样在她身体里生根发了芽。假如这份狂想可以再往歪门邪道里走,他更想把她藏起来。 从今往后人是他的,就连那些曲,也只弹给他一人听。 ▔▔▔▔▔▔▔ 或许是他顶撞的幅度太大,动作太野蛮,尚云开始语无伦次地求他,她微颤的乳尖前后碾着他,它们浸在他的汗里,最终被他温柔地捂进了掌心。 她在极乐中急喘着,要他停下来。他听见了,态度和善地哄她说好,再一心一意继续干下去。 程策托起尚云的后腰,调准了角度,扎扎实实地一下接着一下往里撞。他撞到她整个人都往床柱的方向耸,她枕在脑后的长发绞成一团散乱的黑雾,身体被他拉锯似的扯回怀里,再持续不断地冲出去。 他和昨晚不一样,已经学会用最细最磨人的功夫料理她。 好在快到终点的时候,程策总算善心大发,他暂缓了抽动的力度,悄悄贴着她的耳廓说了几个字,为她续命。 那些东西由他平静的低音说出来,胜过最强烈的禁药。它们略微有一点脏,与她的小名混在一起时,味道邪得不得了。 他分明在伺候她,勤勤恳恳的,从不曾怠慢。 可她却恍惚觉得这一边对她耳语,一边送腰的好男人,其实始终戴着假面,他根本就是一个深谙欲擒故纵的坏胚。 第79章 爸,你看我这里什么都有 从牛头山回来以后,程策去尚家做客的频率大涨,直线上升为一周五趟。 他被她一睡,睡出了一种自甘堕落的新思想。让程策烦恼的是,这种事做一次就想两次,做过五次,有时倚着窗刷牙,听个天气预报也会硬。 他瞧不起自己,因为每每跟她独处,他都控制不住视线,总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腿和屁股发愣。这种如狼似虎的邪门眼神,搭配那张不耐烦的清淡脸,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原有的气质。 小区内遛狗的妇人们窃窃私语,说这男孩看着像好人,其实不是好人,远不及英俊的赵家老四厚道实诚。 ▔▔▔▔▔▔▔ 她们固然是墙头草,随风倒,口味说换就换。不过程策懂得人言可畏,如果放任不管,话传着传着就会变味。 因此,他根据自身的实际情况,制定出来一套自我拯救的计划。 该计划在笔记簿上洋洋洒洒码了四页纸,带下划线,由荧光笔作高亮,主攻面子工程。照方抓药之后,程策的自律性有了极大的提升,为顾着内外兼修,他在勤于学业的同时,更加讲究作息与饮食,连宵夜也忍痛戒了。 大半夜,失宠的张管事常捧着小锅,在厨房里独自对着手机屏幕食面,非常孤独。 除此以外,他亦留意到外甥对衣橱里的东西挑剔起来,趁着国庆节,七夕节或是圣诞节给孩子送的意大利货,人板着脸晃衣架子,竟嫌它们还不够骚。 更操淡的是,平日里好好穿个白衬衫,花头越来越多,从前只懂得对袖扣挑挑拣拣,现在却指着男装杂志说,佑叔这个领针不错。 张佑嗅到后院起火的味道,他说这叫得意忘形,路子走歪了,将来一定会被反噬。专心以色事人的程策一边做平板支撑,一边听西班牙语播客,没有理他。 张佑蹲在旁边跟着听了一会儿,火了。 “这么高深的内容,我就问你能弄懂吗,在这儿si, si, si的?” 程策摇头,说当然不懂。他就是想练练语感,等拖家带口去加利西亚的山坳里徒步时,能在乡野餐厅里,替云云点个烤鸡腿。 ▔▔▔▔▔▔▔ 程策如此努力,没过多久,他所期待的三阳开泰便应验了。 那晚,他一如往常背着学习资料和礼品来探视尚云。这没有问题,大问题是在他准备告辞之际,遭遇了一场凶残的特大暴雨。 程策平静地往包里塞书,磨磨蹭蹭在卫生间里洗完手,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尚云面前,扶着她的肩说他这就走了。 姑娘两只大眼睛瞪得水汪汪的,最受不了他用这样轻的低音说话,眼见大官人就要抬腿跨出房门,她几步便猛冲上去,环着他的背死活不撒手。 这凄凄惨惨的画面,恰好被尚老爷撞见。 他想闺女还是长大了,以前只见隔壁阿慈往她身上扑,哪能见到她主动往男人身上扑。于是老爷大手一挥,说尚云对门那间房,以后就留给程策,以备不时之需。 什么身份做什么事,他们还是学生,学习最重要。程姑爷每夜披星戴月地来回赶,太辛苦了。 “孩子,我不知道你爸妈有没有意见,反正我没意见。” 程策站在里头环顾四周,胸膛微微挺起来。可惜这间房没有连通小阳台,否则,他简直想叉着腰,踩着栏杆,嘚瑟给赵慈瞧一瞧。 他捂紧一颗感恩的心,表示一定会加倍督促尚云,他回头就制定加强版的学习计划,推着她共同进步。 老爷摸摸程策的头,对这精致的头型赞叹不已。 “...... 对了,我橱子里有两件新T恤,马上就给你拿过来,洗完澡换上。” 程策感动地说没关系,随即转身拉开书包,从里面取出了叠成四方的睡衣套装,以及一只鼓鼓囊囊的洗漱袋。 “爸,不费事。你看我这里什么都有。” “...... ” ▔▔▔▔▔▔▔ 赵慈包袱款款从训练营返程的那天,成日浸在盛暑里的潭城,难得起了风。 他装着一脑袋临时抱佛脚刨来的知识,骄傲地像个将军一样从越野车里跨出来。在那里熬了三星期,赵慈人瘦了点,皮肤也黑了不少。据说这是每日早晨做集体操,他都不巧站在大太阳底下曝晒的缘故。 赵二哥看着他饱受摧残的肤色,说这晒痕还带着汪主任宝刀不老的烙印,罚站就罚站,老老实实的,为啥要腆着脸拿做操蒙人。 赵慈蹲在地上,往旅行袋外掏脏衣服,他坦言自己也不想信口雌黄,但不这么做,他担心爸爸会不给发绩优奖。 “不跌份吗,真没想到如今这点钱你就算计上了。” 赵慈说肉末也是肉,等今晚热乎地入了账,他立马就给吴道长把钱打过去。 “阿慈,那事你别担心。这些天我手头松点了,分期付款有我替你撑腰,怕啥呢。” 赵慈望着兄长那张永远没句实话的嘴,额骨头烧得冒青烟,他本想强硬地拒绝,以突显自尊与骨气。 可是他转念一想,人穷志短,做什么要跟钱过不去。 ▔▔▔▔▔▔▔ 到了傍晚,赵慈主动给尚云打了通电话。 他从赵三哥处挖到消息,知道尚老爷最近谈上了恋爱,隔三岔五往外跑。赵慈靠在沙发上问她晚饭是不是又没人管了,如果肚子饿,别叫外卖,他下午刚做了炸鸡,请她吃。 她那头静了两秒,赵慈觉得姑娘听起来矜持,实则是在咽口水。 “...... 当然,假如你有安排了,我就不来打扰你们。” 尚云说没什么安排,程策今天跟张管事去牛头山办事,说好八点半才到这里。 赵慈眉梢一挑。贱人就是贱,回回都掐着夜深狗静的时候上门,野心昭然若揭,生怕姑娘不留人似的。 “哦,办事?不能是给张叔求姻缘吧。” “天哪,你猜得真准!他就是这么说的。” 赵慈看过手表,再低头看着脚尖。 “...... 这还得等一个多钟头,你能扛得住?或者我现在把鸡送过来,正好陪你看会儿动画,吃完了我再回去做题。” 尚云直勾勾瞪着眼前的书页,说好。 “云云。” “嗳。” “除了炸鸡,还要别的什么吗?素的没有,但我能给你切一盒牛肉。” 如他所料,这个绝妙的建议立刻被采纳了。他与她道过回头见,喜滋滋地按掉手机。 赵慈借助背板的反光照了照自己的脸,扒拉了两下头型,然后他一把抓起旁边的衬衫外套,光着脚往楼下厨房冲去。 第80章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不出意外的,前来接应的是尚老爷。满面红光的他穿得像个青年小伙子,说今天有事会很晚回家,让孩子们好好看着门。 赵慈嘴角一斜,笑了。他坦言别的不敢打包票,看门绝对是自己与生俱来的强项。 在他的坚持下,尚云抱着平板电脑一路跟去了小厅,两人同坐在地板上,盘子垫子和杯子都铺在面前,颜色红红火火的。晚餐全是荤菜,一片绿叶不见,且那动画的内容也不算新鲜,他早把剧场版给补完了。 不过赵慈却觉得,这是自暑假开始以来,最让他高兴的一天。 他与她挨着肩,对着屏幕笑得前仰后合,战况激烈时,他差点激动地踢翻了那一大瓶可乐。 赵慈趁着这难得的独处机会,乘势推了尚云几次,揉了几回她的头发。她回击的时候,他兴奋地浑身都在发热,像个火炉子一样朝她扑过去,说你打,来,打吧,让我看看你到底长了多大劲。 她那点软乎乎的手劲,当然打不痛他。 但奇怪的是,她每次一挨到他,就像刀子一样割在皮肤上,好似把血珠子都给拍出来了。 赵慈握着尚云的手腕,甩了甩,说她和程策在一起以后就越来越瘦,干巴巴的,真没从前好看了。她瞪着他,他便笑嘻嘻地用手指戳她的额头,动作很轻。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欺负她。 ▔▔▔▔▔▔▔ 赵慈数着时针,分针和秒针,他看见窗外的天色变浓,暗透了,然后,他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程策。 他们在玄关照面,赵慈站在尚云身后,由于灯光的关系,那张晒黑的俊脸瞧着暗岑岑的,蒙着一层呼之欲出的愠怒。可是在她回头望他时,他的招牌笑容立刻条件反射似的漾了起来,半秒误差也没有。 这一晚,赵慈穿着白T恤和格纹布裤,熟门熟路地进出宅子各处,他手头忽然冒出了大把的时间,吃完就回家做题的承诺,仿佛已经抛在了脑后。 他闲得无聊了,便蹲在地上,抄起小扫帚扫地。隔了十来分钟,他又走去厨房麻利地把碗碟收拾干净了。 赵慈双手抄兜四下巡视,姿态懒懒地,他无拘无束,就像这一户的男主人。 程策坐在沙发上喝水,他静静看着,只觉那格纹布裤很扎眼。他认为它的图样跟尚云的连身短裙,根本就是同款的。 ▔▔▔▔▔▔▔ 十点半,代理男主人赵慈打包了一堆垃圾,表示他该告辞了。 一头扎进爱河里的尚老爷依然没有回家,而他觉得再陪着尚云熬下去,也是枉然。 无论时间早晚,程策总归要留下来。 赵慈知道,反正一会儿睡在她房里的,又不会是他。 然而,可能是牛头山往返了一趟,中暑累着了,今夜程策的状态委实不太好。自打进了门,他就没好好说过几句话。他出了不少虚汗,精神萎靡,脸色煞白的,打打杀杀的动画看到一半,居然头一歪,直接睡了过去。 他很快陷入昏迷,枕着尚云的肩膀睡得死沉,模样不大对头。她担心他,又摸额头又捏手的,好容易弄醒了,她问他要不要去楼上躺着。 不用。 或者我给你量个体温,好不好? 没必要,我没发烧...... 我们就这样待着,挺舒服的。 彼时赵慈安然地咀嚼薯片,对此种情情爱爱的画面视若无睹。他比一潭死水更静,亲眼瞧着她和别人靠在一起,只以为都是假的,是在看爱情电影。 他的心那么大,或许是因为答案早已握在了手里。赵慈觉得这份踏实感无可比拟,他完全体会不出妒忌,他心里连半点波澜都没泛起来。 在玄关换好鞋,赵慈甚至主动抱了程策一下。他关切地说最近天气挺奇怪的,务必注意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害了病还怎么拖家带口去徒步呢。 “真的大程,瞧你这张脸,在牛头山见鬼了么。” “放心,我没事。” “那就好。你听我说,有吴道长帮忙,张叔这回就稳了,四十岁之前保准能请上喜酒。” “谢谢,承你吉言。” 程策眼下发青,表情阴阴的,魔怔了似的瞪着赵慈的脸。 ▔▔▔▔▔▔▔ 当晚,满怀憧憬的程策什么大事也没干成。 早晨上山时,他是人,下山时他是鬼。在牛头山度过生不如死的几个时辰后,如今只要想到那间道观,他就心里发怵。 程策忘不掉院外天旋地转的树林,也记得一切终结后,他终于忍不住趴在卫生间的水池边,弓着背剧烈呕吐。他双膝发软,直到把胃都挖空了也没能止住那份恶心。 回城的途中,程策仰着脖子靠在座椅背上,闻着车窗外呼进来的热风,错觉自己已是个散了架子的老人。尽管他安抚张管事说并不难受,没有大碍,但他的每一块肌肉都疼得烧心,被颠簸的山路震得直哼哼。 可是,情况会演变到这程度,并不能责怪吴道长,只因人一开始特别讲原则,根本不愿答应他。 程策很生气,他甚至刻薄地认为对方语重心长,不肯轻易松口,只是在伺机抬高价格而已。 …… 孩子,贪心不足蛇吞象。都已经在一起了,何必折腾这个? 程策琢磨着,当时忠言听着刺耳,现在回想起来,倒是很有些道理的。 ▔▔▔▔▔▔▔ 深夜,被尚云喂过安神丸和维生素后,程策裹着薄毯子窝在她身边,沾了枕头就再次睡死过去。 他睡得昏天黑地,哪怕想起来喝口水也使不出劲。 程策就这样蜷缩着,浸在一身湿冷的汗水里,于凌晨时分梦见了一场热闹非凡的舞会。 那环境非常陌生,窗玻璃上粘有恐龙和大象的卡通贴纸,两面墙扯着金红相间的横幅,写有圣诞快乐的英文字样。他扭头,看见竖在角落的高大圣诞树,它通体缠着发光的小灯泡和银铃铛,喜气洋洋的。 屋里气氛摇摆得很,放着三四十年代的爵士乐,他张着耳朵听,猜是那首《你伤了我的心》。 程策在此地转了两步,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的高度不对。他缩小了,还变矮了,看那些东西都得抬着下巴。他狐疑地望着这一屋子又叫又笑的傻孩子,移动脚步朝外廊摸索。 那时他察觉到裤子侧袋里鼓鼓地,每走一步都擦着腿,很不舒服。他便站定在门口,将手伸进去掏了一下。 他是对的,那里头的确有东西。 程策握成拳抽出来,然后把掌心摊开在眼前。几颗以条纹彩纸包裹的兔头糖,悠悠地晃着,他莫名其妙地看看糖,再抬起头,和啪啪啪拍着他肩膀的女孩子四目相对。 漂亮的她喘着气,比他略矮一些,正呼哧呼哧抓着两袋曲奇饼。程策的目光绕着她上下绕了一圈,再绕了一圈。说真的,细瞧之下,她眉眼之间的味道确实让他怀念,特别像尚家那姑娘。 程策突然激动起来了。 他惊讶地张开嘴,因为他能确定,这就是昨晚抱着睡的熟人没错。然而女孩子却没给他抒发情绪的机会,她把袋子往他怀里一塞,笑得他心尖发颤。 云...... 阿慈你看,牛奶巧克力的!幸亏我手脚快,给你也抢了一袋。 第81章 套娃 他不知自己是否还睡着。 睁开眼以后,这间房比他想象中更亮一些,浅灰色的窗帘遮在那里,没有彻底拉拢,透出几缕白光。 天已经亮了,但他总觉得还是夜里。 赵慈用双手揪住领口扯了两下,他呼吸困难,睡裤绷着腿,浑身都是黏的,仿佛彻夜浸在水里那样难受。 赵慈知道,他又盗汗了。 奈何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况,因为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了一个直通天灵盖的温柔女声。赵慈听到她问他舒服些了没,还犯恶心吗。与此同时,她将手捂在他额头上,轻轻地叹了一声。 “还好,还好...... 没有烧。” 赵慈眨了几下眼睛,然后将嗡嗡作响的脑袋朝旁边转过去。 今天究竟几月几号,他是晓得的。赵慈非常确定,约定的四十九天没到,想他每夜都揣着一颗扑通的芳心往日历上画叉叉,还能不识数了。 “...... 云云。” “嗯。” 她浅笑着,用手指描他的眉型和脸颊,力道柔柔的,让人脊梁发软。赵慈眯着眼,亲昵地往她的手心里蹭。 他不想说煞风景的废话,不想离开她,他想永远被她这样摸下去。 “你别走。” “走哪里去?我就在这里。” 她真好,就像仙女一样。赵慈捉住她的手,按在嘴上吻。 “...... 我们不分开。” “嗯。不分开。” “那你掐我一下。” 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地开始摇头,轻声说不行,住手,别掐。赵慈很害怕,害怕一掐就会醒。 好在仙女没在意,她用宠爱小孩子的表情望着他,随后顺势将手抄进他的鬓发里,压过来吻他。赵慈倒吸一口气,他忽然向后缩去,说自己浑身是汗,脏。 “傻话,我不觉得脏。” ▔▔▔▔▔▔▔ 这可能是床上最动听的情话。 赵慈乐淘淘的,幸福地快要昏死在她面前。 他手头紧,尚未办理提前还款,月老却已把她和他连在了一起。时候未到不要紧,人竟能慷慨地让他先在梦里体会一把。 赵慈撩起尚云的睡裙,掌心敷在她的胸口,迟疑而生涩地按揉着。他的指腹抵在乳尖顶端拨弄,很快就让它们挺立起来。他太久没碰过她了,天晓得他自从离了她,哪家姑娘的身体都没碰过。 他敷着她揉动,由小心翼翼变成放肆,他终于把她捏出声来了。听着尚云的声音,赵慈脑中生出了火,他知道最好的梦在他身边,就握在他手里。 他永远也不跟她分开,永远。 一想到此处,那份空落落的兴奋突然就被充满了,它逐渐变大,膨胀庞大宛如正在徐徐升空的热气球。 赵慈捏着尚云的下巴吻下来,他觉得那滋味很甜,亦苦得发懵,熬过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竟连最基本的功夫都快忘光了。可是她却没嫌他笨,一只手游在他的胸口,软硬相交,擦着他的汗水,成功地把他难忍的喘息给摸了出来。 他猛一翻身把她压在下面,她软软地勾住他的脖子,竟没有推开他,还主动缠了上来。天哪,这梦手感真好,就像真的一样,她的嘴唇软得像棉花糖,吻技亦比从前更厉害。 赵慈将腰压低,一下又一下往上蹭着她的身体,他们之间隔着一条睡裤,也幸亏还隔着它,否则他现在就能射在她小腹上。 她扶着他挺动的腰,忽然开始摩挲他大腿后紧绷的肌肉。赵慈酥得仰头呻吟了一声,老天爷,她太会摸了,摸得他快受不住了。 他想,活既做到了这个份上,何必再苦苦忍下去。赵慈急切地将手伸进裤腰里,试图握住自己。然而,就在他准备把硬邦邦的铁兵器掏出来之际,一个意料之外的重物像炮弹一样撞过来,瞬间击中了他的臀部。 ▔▔▔▔▔▔▔ 那掌法亲切中带着歹毒,若无内力护体,是要出大乱子的。 赵慈整个人往前一冲,发现尚云突然不见了,像一阵烟似的,无影无踪。他抓着床柱子发傻,心说自己的梦境是套娃,左右开弓一层又一层的,简直没完没了。 他又气又急,也不知道捶完屁股以后,还能不能顺利回到前面那一层去。 “阿慈,你还好吧?屁股疼不疼。” “...... 哥。” 坐在床边的人是赵三哥,他穿着白背心和短裤,肌肉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竖起的铁沙掌散着青烟。 兄长满怀歉意地说,之前在外头砸了半天门也不应声,以为是出什么大事了。没承想,待到把门板踹开后,却见他在薄被里侧卧着,一边粗喘一边颤抖。 赵慈恼羞成怒地揉脑袋。 “不是,发个抖而已,你使那么大劲捶我做什么,腰坏了你赔?!” “都是误会,我以为你在那啥。行了,这事翻篇不提了...... 现在跟我下楼吃瓜吗?” ▔▔▔▔▔▔▔ 为着一只冰西瓜,赵家屋消停了。 可惜,尚家的小楼却不平静。 大白天的,眼看火已经烧到了家门口,就要赤裸裸地短兵相接了,只见这男人忽地身子一抖,像散了架子似的把全身重量压了下来。那动作里外透着一种不祥,尚云慌了,她怕他又会像昨夜那样昏迷不醒。 可事实是,程策正用两只空洞的眼睛盯着她的脸。 他在努力聚焦,然而那副无辜又惊讶的模样,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香艳之事都是梦,都是割裂的。程策呆呆地望着,大约过了十来秒,他才重新听到她的声音。 梦里的女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她没在笑,那只左手亦没有攥着曲奇饼,它正压在他的颧骨上,慌张地拍来拍去。 现场的气氛看起来不太妙,姑娘一丝不挂,胸口印着吻痕,她眼睛里雾蒙蒙的,一边拍一边问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吓唬她。 程策没回答,他也不十分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 尚云见他还涣散着,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她激动地说昨晚一宿没睡稳当,因为他一直在哼声,怎么推也不醒。她似乎是憋了很久,不带喘气地埋怨完,又猛地抱住他,把脸往他颈窝里埋。 程策原本还想多问两句,但他被尚云捶得身子骨发酥,脑子直冒泡,什么问题也酝酿不出来。他用力环着她,低声说他知错了,下次再也不这么做。 清晨的卧室里,程策是这样信誓旦旦对她保证的。 危机当头,他依然稳如磐石,踏实得很。 尽管他自始至终都没闹明白,为什么一觉醒来张开眼,会一手提溜着她的底裤,另一只手牢牢地握着那杆雄起的铁枪。 第82章 等着她回家 隔天下午,赵家爆出了一条特大喜讯。这喜讯和赵慈没有关系,它来自于大哥。 他媳妇是位务实讲效率的好女人,重压之下,她坐在马桶上不喜不悲,只举着手机给验孕棒照了个相,然后将两条杠的它传给他瞧。 彼时他正和赵二哥凑在一起,指导新一轮的利剑行动,看到杠杠以后,赵大哥脑子一热,给在座的每一位弟兄发了现金红包。虽然领证的黄道吉日未到,喜酒也未办,但这并不妨碍他日夜操练她。 有志者事竟成,他终于要当爹了。 吃晚饭时,全家上下都为了这尚未成形的孩子笑得合不拢嘴,荣升四叔的赵慈自然也不例外。 他最近练出了一种皮笑肉不笑的高级功夫,只要一咧嘴,就像积极向上的接班人,一点负能量都没有。 赵老爹说如果是男孩,就叫赵阳,女孩叫赵月。好记,大气,宛如称霸东方大陆的雌雄侠客,倘若赶上了龙凤胎也能用。赵二哥不是很满意,说如今不时兴这么古早的名字了,他翻着白眼,问假如一下子整出来三胞胎呢,要叫什么。 “叫赵星。” 这一夜,赵星的四叔失眠了。 他抱着小本本躺在床上,手边摊开一本词典,涂涂画画设计了几套过耳难忘的好名字。它们不仅古早响亮,还处处体现了他对她的爱。赵慈摸摸脸,想他跟尚云养出来的孩子肯定比大哥的聪明,也更漂亮些。 最好是个姑娘,就像她娘那样。 赵慈从十一点涂到凌晨一点,越涂越高兴。最后他决定,冠名的权力还是交给尚云比较好。 不管怎么说,爱妻的文化素养,都比他高那么一丁点。 ▔▔▔▔▔▔▔ 他揣着美美的梦,满足地睡去。眼睛一闭再一睁,黢黑的天便又晴了。 孩子的名字没想出来,是男是女,到底生两个还是三个,赵慈暂时仍理不出头绪。但眼下铁板钉钉的事确实有一桩,再有几天,程家那支整装待发的徒步小分队就要出征了。 当然,这是孩子她娘与另一个男人的花好月圆,没他什么事。 不过赵慈都跟尚云打听清楚了,他知道机票是从潭城飞往马德里的,在那里暂住调整,再坐火车去萨里亚。至于徒步的路线,要在哪个镇子过夜,他亦一清二楚,早已在电子地图上标了小旗子。 他对西语一窍不通,心却细,连镇上的警局地址,医院电话都做了备注。 赵慈温书累了,幕间休息时,也会取出架子上新买的西班牙旅行指南,翻到加利西亚那一章读几页。 他一页一页翻着,看到相片上绿色的丘陵,还有乡间小道两旁的花簇,他就想到尚云,想到她会欢欢喜喜地走过那些地方。而赵慈亦十分操心,姑娘体力一般,嘴巴也有点馋,下大雨淋坏了,或是脚上起水泡怎么办。 即便程策勤快地像个骡子,把两人份的行囊都背在身上,他也担心她吃不起苦,不能把这段一百多公里的路走完。 赵慈揉揉酸涩的眼睛,将书合起来放回书架。 他勒令自己别再继续往下想,如果想得太多,他今晚又免不得要把手伸到裤子里去。 射精伤脑,禁欲养生。 他现在要把精气神养起来,毕竟考试才是第一要务。 ▔▔▔▔▔▔▔ 然而,或许是精气神养得太足,身体胀得吃不消了。这晚七点多,赵慈躲在卫生间里,忍不住对着她的照片凶狠地来了一发。 尚云穿T恤短裤站在溪水里,对他摊着手笑,阳光明媚的,而他却在只有月光照明的暗室里对着她粗喘。他将那照片按在墙上,另一只手握紧了自己撸动。他低着头,眼睛微微向上看,视线与她的笑纹绞在一起。 他很快就射了,接连冲了三四股,湿淋淋地全部溅在瓷砖上。爆发的时候赵慈偏着头去吻她,照片冰凉的触感贴在嘴唇上,刺激得他手都抖了起来。 一切结束后,赵慈把烂摊子收拾干净了,走回卧室歇了一会儿。 约莫二十分钟过去,楼下传来了意料之中的动静。他从椅子上起身,立在那张糊了风景海报的小窗旁边,偷瞄程策与尚云在门口拥抱。 ▔▔▔▔▔▔▔ 孙子心思奇巧,将一束小花藏在背后,再一本正经地把它竖到她面前。它瞬间点燃了粉红色的炸药库,女朋友开心地又笑又摇,挽着胳膊使劲把他往里拽。 赵慈一看这情况,便知道程策今晚依然不会走,一定会留下过夜。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骚,若是进了屋,关上门以后,还不晓得要怎么搞她。 赵慈重新洗了把脸,然后走到床边坐下,低头在日历上多画了一个红叉。她与程策双栖双宿的假期即将开始,但他已不再生气,反而希望她会在那里过得开心快乐。 因为,只要把这最后的苦日子熬过去,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时代就来了。他不闹事,会很乖。 他安安静静的,就在这里等她改邪归正,等着她回家。 ▔▔▔▔▔▔▔ 出发前一天,为了给旅途求平安,也顺便为赵慈的雅思考试求个吉利,三人约好一起去牛头山,早去早回,办完事就走。 这是人家第一次结伴徒步,却不是他第一回考试。 赵慈神算子附体,对结果是心里有数的,他之所以同去,只为见吴道长,探讨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私密难题。比如说,为什么每天早晨起床时,都有一种神游太虚的飘忽感,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仿佛在梦中裂成两半了那样。 他之前在百科上查过,按着症状仔细对照,发现自己是重度精神分裂,已经是活死人了。好容易被赵三哥押去常大夫的诊所瞧过病以后,对方抖着腿说这就不叫事,纯粹是青春期强烈晨勃造成的幻觉。 赵慈跟三哥交心,表示常大夫的手艺越来越糙了。同样是长辈,他更相信吴道长的水平。 他就这样捧着一颗急于求知的真心,赶到了道观。 与六神无主的赵慈相比,程策挺踏实的。他告诉四眼大徒弟,多亏上回道长相助,他在考试时下笔如有神,思路从来没有那么清晰过。 站在他身后的尚云附议,说一气呵成,作文写得飞起来。赵慈听了这夫唱妇随的屁话,眼睑抽搐了两下,没吭气。 之后,本着女士优先的原则,尚云先行一步,在大徒弟的陪同下,去殿里求了一支签。 ▔▔▔▔▔▔▔ 当时她全神贯注,想得比较远,比较野。 而这道观的确是一块福地,她如此诚心诚意地求,自然遂了心愿。签条落地时,尚云忽然觉得殿内的势也不同了,一凝再一冲,有种威猛刚劲的霸气绕在周身。 她的感觉是对的。 因为签文明明白白地预示她鸿运当头,不仅要行大运,更会在不远的将来抱大娃。 尚云感动不已,她虽然年纪还小,资历尚浅,却暗暗怀有一颗当娘的心。大徒弟聆听了她的心声,说她一定会心想事成,望她今后稳扎稳打,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钱师父,谢谢你。” “客气什么呢?走,今天中午我下厨,给你们做好吃的。” 他俩有说有笑地回了西厢房。然后,在一推开门的刹那,就看到屋角的长板凳上,正直挺挺横着两个男的。 蹲在旁边扑棱扇子的小师父见主心骨回来了,一抹额上的汗,惊慌失措地解释说,之前好好坐着喝茶看书,两位男施主不知咋的中了暑,身子甩着一软,突然就晕过去了。 第83章 六块九毛 室内有一秒的寂静。 四眼大徒弟瞪着长板凳上的两道影,眼珠子上下左右震动。他劝尚云莫要惊慌,八月是啥,是盛暑,山里太热了,日头太毒了,他俩年轻火气旺,中暑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说完,他立刻快步走过去,探了探两人的鼻息,再从兜里取出来风油精,用手指沾着往赵慈的人中上点。 钱师父跟在吴道长身旁研习多年,深知此类邪门的症状,全靠民间古法医。一套流程下来,仅需六块九毛,国货,水仙牌的。 如此等了大约三四秒后,赵慈那边就先起了反应,他睫毛颤着颤着,突然扑腾一声坐了起来。 练过功的男人,那支腰是没得说,说起就起。 ▔▔▔▔▔▔▔ 他垮着肩颈,坐在板凳上回神,很快和一旁边揉脑袋边抽气的程策对上了眼。 面对大徒弟焦虑的咆哮,以及尚云的十万个为什么,他们显得木头木脑的,乖得吓人。给倒上冰茶后,赵慈捧着杯子咕咚咕咚饮尽了,他抹了脸,开始磕磕绊绊描绘起方才在梦里见到的奇景。 他说这座道观不一般,可谓圣灵之宝地,因为自己不仅看到了海市蜃楼,还看到了太上老君。 赵慈手舞足蹈地说,那是个仙气十足的独门小院,两层白楼,门外参天大树环绕,花瓣飘得满院都是。风里站着一位拄拐的白胡子老头,穿长褂子,可惜隔得太远,脸瞧不清楚。 那时,程策扭头看过来。 “...... 你怎么知道是太上老君。” “人怀里还揣着一个拂子呢。” 程策想了想,迟疑地说那应该不是拂子,而是猫。 话音落下,赵慈猛然开悟似的一拍腿。他十分震惊,问对方难道也在那小院站着,也梦到一块去了。 程策微微扬起下巴,面色比刚才更白了些。 他顾左右而言他,并没有将该话题深入进行下去。他否认了赵慈的讲法,说那些猫啊狗啊仙的玩意,都是自己胡乱瞎猜的。 ▔▔▔▔▔▔▔ 把这场劫渡过去后,他们留在道观里吃了一顿清淡的午饭。这回桌上摆着的全是素菜,据说是四眼大徒弟倾情奉献的手艺,专门给孩子们压惊的。 整个用餐过程,气氛较为轻松,可是他俩显然没什么胃口,大部分时间都捧着碗直勾勾地看她。 尤其是程策,那眼神几乎是在吃人了。 饭毕,赵慈与程策要求与吴道长见面,并声明这是私人会谈,必须一个一个进。 赵慈问他究竟有什么要紧事问,程策说只是一些日常性的人生相谈,他平时想得太多,偶尔被道长点拨一两下,有些弄不清楚的问题就清楚了。 赵慈额头上明明白白写着你就瞎扯淡吧六个大字,但他沉重地捶了一下程策的胳膊,说自己也是去人生相谈的。 ▔▔▔▔▔▔▔ 这两场谈话耗时不长,大约过了半小时就完事了。 赵慈咨询的项目与程策有所不同,大部分属于男科门诊的主攻方向。比方讲失眠,眼花,多梦,盗汗等。吴道长虽然不是扁鹊再世,却耐着性子,一一作了解答。 待到握手道别时,两位男施主脸上都染了一层只能意会的暗喜。赵慈千恩万谢地走出来,他一抬头,眯着眼看天,觉得此刻拉弓搭箭,立刻就能射下九十九个太阳。 程策略微正常些,欢喜归欢喜,外头的壳子依然平淡如初。他一看到塞着耳机站在树下听英语的尚云,心里就胀得满满的。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伸手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 赵慈远远瞧见这场景,忽觉那巨大的疲劳感再度涌了上来。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很急,咚咚作响,它钝重沉闷,仿佛木桩子正在往身体里砸。 ▔▔▔▔▔▔▔ 事实是,即便他再不情愿,该来的总会来。 程家的徒步小分队出发当日,受了一点点情伤的赵慈也一起跟去了机场。 航班是深夜起飞,他们在傍晚时分就赶到了。为了多拖延一些时间,赵慈请饭,买饮料,还帮尚云把旅行注意事项又温习了一遍。 他啰啰嗦嗦往她脑子里塞东西,她笑着说都记牢了,不会忘。他拍她的背,叫她别不耐烦,他还没说完。 正式分别时,赵慈和桐叔站在一起,他双手抱胸,看起来挺骄傲,挺不在乎的。他没有与他们拥抱,只是口头说了再见,道了一声旅途平安而已。他的手指紧紧掐住肌肉,指节泛白,是怕一松手就又要忍不住抱她。 赵慈这么坚强地屏着,直到尚云挥手离开了视线范围。那一刻,他的肩膀猛地往下一沉,竟觉整个人从头到脚是僵的,彻底凉透了。 “...... 阿慈。” “嗯。” “为什么不把记事本送出去,辛辛苦苦做了好几晚,不嫌可惜?” 赵慈斜着眼。 “她一天山路走下来,觉都来不及睡,还能有力气写旅游见闻了。再说那本子放在包里怪沉的...... 识相点,不给她增加负担。” “你说得对。昨晚拴在她阳台上的袋子也拾回来了?” “...... ” 赵慈一想到这茬事,恼了,板着脸扭头就往外走。 这之后,他们重新回到车里坐好,赵慈面无表情地倚在车窗旁,他的脑袋轻轻蹭着玻璃,听着上方由近及远的巨响,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停车场。 他对着漆黑的天空看了一会儿,终于抓起座椅旁的薄毯,用它把眼睛蒙了起来。 ▔▔▔▔▔▔▔ 赵慈明白,她这就轻轻松松地走了。 假如法术不起效,那么即使他在阳台上拴了个发光的金元宝,她也不会看见它。毕竟在地上待着时,人就没怎么想着他,一旦上了天,她更加不会惦记他。 赵慈猜中了一,没猜中二。 这段冗长的航程自登机起便麻烦不断,在精神和体能的双重打击下,再好的休息室和舱也挡不住黑眼圈,尚云顶着一头乱发,踩着拖鞋,甚至没怎么跟程策说话。 他们拖着残躯在法兰克福转机,历尽艰辛,最终成功抵达了马德里市中心。 下榻的酒店毗邻格兰大道,三人订了两间房,身为队长的四舅舒舒服服地一个人睡,他说清心,还禁欲,并悄声告诉外甥,待到安顿妥当了,务必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徒步辛苦,不靠精神意志和口号,靠两条腿。 程策说大道理他都懂,没什么难的,关键时刻他把持得住。为了帮助她顺利完成任务,他的行囊里什么都有,连按摩霜都带着。他计划每天睡前给她按一按腿,消乏解闷。 “这我就放心了。” “放心吧。” 入住套间后,彻底放下心的程策里外仔细逛了一遍。 把布局研究清楚了,他洗脸洗手,拧开矿泉水瓶仰头灌了几口,两只眼睛开始上下扫视站在落地窗前的尚云。 因为疲倦,她扒着玻璃,看起来有点丧。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程策隔着那一身宽松的衣料,硬是瞄出了底下的曲线来。 他一激灵,突然就把持不住了。 ▔▔▔▔▔▔▔ 程策走到尚云身旁,慈祥地看着她,然后一把就搂起她的腰来,带着她转了一圈。 姑娘倒也不怕,惊叫一声后,按着他的肩膀与他对视。斜射的阳光下,她的眉眼渐渐弯成月,猛地低头抱着他叭叭亲了两口。 她一亲,他就炸了。 原本还想咬牙忍一忍,现在简直硬得能把地球杠起来。 “…… 我们再绕一圈行吗。” “不行。” “就一圈。” 他表示额外的服务也可以,不过做完了他是要问她讨账的。她点点头,说怎么讨她都受得住。 于是他抱着女朋友又转了一圈,闹得她一边笑一边打他的肩膀。 程策想,她的胆子是太肥了。当他像个圣人似的平躺在机舱里时,浑身的细胞都在沸腾,都在思念她的屁股。 她笑得这么快乐,他却为她伤感。 因为他觉得她一定受不住。 第84章 后果自负 转完圈,尚云双腿环在程策腰上,在窗前缠成一道长影。男朋友看起来静静的,连眉梢都未挑。 他并没有笑,但她听见了。 “先洗澡,还是先下楼吃饭。” “洗澡。” 他又问她想吃什么,他翻出地图查一查。尚云说不如等休息完,跟领队的四舅聚在一起商量。 程策表示这可是多虑了,因为他舅趁着登记入住时的闲工夫,已经通过手机简讯,与一位热情好客的拉丁妇女接上了头。该地陪叫玛利亚,二十六岁,留短发,住在彩虹旗帜飘扬的楚埃卡区。 上回徒步时,她看到男人捧着两只橙子唉声叹气,曾坐在床边,一边摸他大腿,一边语重心长地安慰过他。 据说,是个对东方文化非常有兴趣的国际友人。 ▔▔▔▔▔▔▔ 尚云在淋浴间里洗澡,程策倚在洗手台旁看手机。 这是她主动要求的,要他陪着说说话,唠唠嗑。湿漉漉的美人当前,程策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上下翻着附近的餐厅推荐,时不时看她被乳白色泡沫冲过的腰窝。 然而看着看着,他就放下手机,低头开始卷衬衫袖子。 他是实干派,其实不太喜欢瞎唠嗑。 当她用浴巾包着头发,推开玻璃门走出来,他凑到跟前,捧着她的脸就吻了下去。他的技术一天比一天高段,直吻得她思维涣散,双腿发软,身子往下顿的刹那她被他稳稳地托住,两个人喘息着靠在瓷砖墙上,她晕陶陶地扯他的衬衫,想把下摆从裤子里拽出来。 程策按住她的手,说不行,自己还没洗过。 可是...... 没有可是。你现在转过去,听话。 他让她面朝瓷砖站好,在她身后跪下来,捏着那两瓣湿润的臀细细吻了一遍。然后他掰开它,把嘴唇敷了上去。 ▔▔▔▔▔▔▔ 十分钟后,他陪着她多洗了一遍澡。 射灯投着蜜色的光,他们躲在玻璃后面纠缠,把四周游动的白雾搅散了。 热水冲过后背,发亮的珠子撒在高速运动的肌肉上,散得四处都是。他的腰生得好看,线条结实流畅宛如贝尔尼尼凿出来的雕塑,他单手撑着墙,不停地带她往前撞。 她的后脑枕在他手背上,觉得热水和他相比,也只是温的而已。 这个澡最终洗得人精疲力竭,好像把未来几年的力气都耗尽在了淋浴间里。 尚云最先跨出来,之后是程策。他腰上围着浴巾,身上的水珠没擦干,湿淋淋地从浴室光脚走到卧房里。他站在窗前端着水杯一口一口喝水,胸腔剧烈起伏着。那时,尚云看见程策背肌上纵横的浅红色抓痕,新鲜得很。 她知道刚才把他抓疼了,但错不在她,因为当时他死活不让她停,只咬住她的肩,低喘着告诉她不要紧。 他不怕疼,他只希望她能再快一些。 ▔▔▔▔▔▔▔ 在马德里留宿的第一夜,他们去了一家平价的本地菜馆吃晚饭。馆子不在大路上,躲在小巷深处,电子地图标不准方位,找得人急出一身汗来。 好容易落了座,程策捧着仅限西语的菜单,用临阵磨出来的本事把单点了。他的水平纵然有限,那浓眉大眼的侍应生却全都听懂了。 桌子上摆满了缀着红椒的碟盘,章鱼块铺在切成片的马铃薯上,浇了橄榄油,还有虾仁和红葱腌制的开胃菜。菜馆里气氛浓,但他们没有喝酒,就喝了点橙汁助兴。 结账时,程策比尚云抢先一步抽出信用卡,并将事先备好的现金夹进了本子里。 他对侍应生道过谢,转而问她还有没有胃口,时间还早,他们再逛逛。她点头,撑着下巴对他笑,用一只裸露的膝盖蹭他的裤子。程策双手抱胸向后靠在椅背上,说现在收手就给买冰砖,否则...... 否则? 他抿着嘴端详她,然后轻声说否则后果自负。 姑娘心眼大,当然没听他的。而他心知肚明,本来也没指望她会。 于是在离开餐馆后,他与她去了位于奥尔塔雷萨街的冰淇淋店。程策单手抄兜站在柜台前,说要榛果味和薄荷巧克力脆片的。 走在人潮汹涌的街上,她抓着小勺一下一下舀,他就揽着她的腰,边走边说一些从四舅那里套来的旅行见闻。 程策觉得她没有仔细听。 因为每次他低头偷瞄尚云,都发现她也正喜滋滋地望着他。 ▔▔▔▔▔▔▔ 逛到夜里十点回酒店,程策冲完凉换了睡衣,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看书做笔记。 今夜是满月,白玉团似的挂在远方。虽说不是中秋,但偶尔一抬头,看着还是挺感慨,挺想家的。 程策写到一半,心里闷闷地一沉,记起了赵慈梦到的太上老君。他把水笔尖按在纸上,磨了两下,突然就写不下去了。 牛头山的道观灵气十足,他也料不到,自己想再次与之相会的人,竟跑去了别人的梦里。他没敢拉着赵慈多问,他只晓得那些微末的细节都对,就连颜色和款式,也是旧日里对方爱穿的。 ▔▔▔▔▔▔▔ 程策想起炙热的八月天,常过来陪着说话下棋的唐太太,以及蹲在角落种菜的韩叔。到了傍晚,稍微凉一些了,他也坐在院里吃大桃子,瞪两只眼听他爷爷胡扯。 那是个爱玩的老头,面瘫的孙子却老老实实,没摸过女孩子的手,一点不像程家的种。 爷爷告诉他,当初自己和奶奶不是真爱,纯属一脚踩进了粪坑里。他根本没玩够,还不想成家生子。奈何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掏钱给她买了宝石戒子,娇气的唐家大小姐竟翻脸说这可不是生日礼物,而是订礼,她跟定他了。 热闹的古董市集里,她眼眶泛着泪花,情绪说来就来,急得他连一个不字也说不出口,光顾着替她抹眼泪。 …… 既然是粪坑,为什么要答应下来。这样做岂不更误事了。 不误事,其实当时她已经怀上你爸了。 除了祖传的惊悚故事,程策也记得那只拂子似的猫,它总窝在老人家怀里,爱理不理的。 他晓得它喂不熟,隔三岔五搞离家出走。它脾气特别硬,一直熬到死,也没喜欢过他。 程策默默地想着,始终保持同一个姿势呆坐在沙发里,笔尖无意识地刻出来几道纹,把纸划破了,皱巴巴的白与黑交错在一起,就像乱麻。 尚云刷牙刷得满嘴泡沫,半只脑袋从卫生间门缝里探出来,发现自己的男人正垂面对着纸本出神,侧边的头发荡下来遮住眼睛,整个人黯黯的。 她便又悄悄缩回脑袋,把门关上了。 ▔▔▔▔▔▔▔ 快到十一点时,他们熄了灯。 尚云并没有等来所谓的后果,程策不过是在睡前用按摩霜给她按了腿,仅此而已。她被他按得昏昏欲睡,迷糊地看到他坐在床沿设定手机闹铃,再掀开被角钻了进来。 他们并排朝天躺着,什么坏事也没做,那自然而然的架势很像老夫老妻。 良久,他感到左肩一沉,尚云朝他蠕动过来,将额头抵在他肩侧。她说抱着他睡一会儿,行不行,她不闹。程策拍拍她横在身上的手臂,说行,她想怎么睡都行。 他闭上眼睛,闻着她发梢散出来的香味,就这样和她靠在一起睡了过去。 ▔▔▔▔▔▔▔ 这回,他一夜无梦,闭上眼就陷入深度昏迷,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清晨的卧房里,手机闹铃正滴滴哩哩地响,音量比他平日里调得轻。程策伸手去床头柜摸,却不巧把一瓶水打翻在地。 瓶子落下来的时候,那意料之外的巨响,仿佛铺着的地毯一下子变成了地板。程策揉揉眼睛,满怀歉意地侧身去摸旁边的尚云,但他扑了个空。 那里什么也没有,一丝温度也无,似乎她后半夜就没在被窝里睡着。他狐疑地再摸了两遍,上下,左右,被子里外,最后终于被一种不祥的直觉给吓醒了。 闹铃还在响,可是他两只手四处瞎找,找不见手机,只在枕头旁边触到了一张相片。 程策身子腾地挺直了,一把抄起它来。 房间拉着窗帘,光线微弱,可他瞧得真切。那是一张充满了大爱与小爱的相片,摄影师眼光独到,水平高超,将窝在被子里熟睡的姑娘拍出了暧昧的模糊与颗粒感,有森山大道的风格。 他看到她脑后的虚景里有一盏落地灯,灯罩很好认,与这间卧室壁角的那盏,是一模一样的。 程策细细盯着品了,眯着眼拿近,再拿远,然后将照片倒扣了下来。 ▔▔▔▔▔▔▔ 惊喜多了点,留给他反应的时间很有限。 尽管程策脑子嗡嗡乱成一团,但他警告自己得稳住阵脚,千万不要打摆子,不要发狂。他也算见过世面,试问这种令人通体发冷的迷幻感若不是梦,还能是什么。 他要冷静。 十五分钟后,程策火热的身体渐渐冷了下来。他环顾四周,意识到这屋显然不是酒店,而是熟人的老巢。 再见白说了,飞机白坐了,此时此刻他不在马德里,一拐弯又回到了潭城。 他身边没有睡美人作陪,只得一张旧照片,就连他身上罩着的睡衣,也不是昨晚的款。白T恤和格纹睡裤,这格调,这颜色和图样,眼熟地渗人。 他一定是疯了,大白天犯浑,竟梦见了赵慈。 然而,这并不是最渗人的。 程策很快便瞧见了睡裤裤裆里支起的帐篷。凭良心讲,他对这个高度和倾斜的角度不陌生,从理论上以及尺寸上来评判,这可以是他的枪。 但当他慢慢将裤腰拉离小腹时,他却看见一条陌生的平角短裤。裤子是白的,就因为是白的,那翘着头的昂物包裹在底下,才显得特别触目惊心。 ▔▔▔▔▔▔▔ 程策太阳穴青筋爆出,他睁着眼,鼻尖冒汗,顷刻间周围的家具和摆设,都变成了空白和虚影,他现在只看得到它。 这不是他的屋,他的裤,他的腹肌,他的枪。 他粗喘着,一时不确定该不该先扇自己一巴掌,醒醒神。只因他活到今天,长这么大,还没有如此真实地梦到过男人的鸟。 眼神失焦的程策把裤腰重新放回去,坐在床铺里僵着。片刻之后,他呼吸吐纳,决定闭上眼睛,试着冥想一下,好歹先把大鸟的魔障给越过去。这段日子梦多,汗多,脑子糊,幻觉一茬接一茬的,很难说不是肾虚的缘故。 能怪别人吗,不能,只怪他不懂节制。 不幸的是,程策才刚盘起腿,摆好功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激烈凶猛的砸门声。对方十万火急似的,一边砸,一边雄浑地低吼。 “我去,阿慈你扒开眼看看几点了?!” 那是望弟成龙的赵三哥,他打扮得山清水秀,手里攥着车钥匙。他说康师母特制的补脑套餐已经搁在桌上,假如再不起床,雅思考试就要赶不及了! 第85章 干不过去的坎 如果可以选择,那么他不想去考试,他想和她睡觉。 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却异常残酷。众所周知,赵家男人的身板和脑筋都是铁打的,他们不喜欢讲道理,为求省事,一般能拿拳开路的事,他们不多动嘴。 当赵三哥没能顺利拍开门时,他扎稳步子,就地运气,直接把门干开了。 这块坚强的木板饱受摧残,常年被旋踢飞踹,被人用手和脚强暴,它无疑是沧桑老成的。可今日门里护着的主人却沉静痴呆,他乖得像只猫,眼神迷茫,嘴巴微张,喉咙里不断发着单音节的噪声。 兄弟俩隔着一段距离互相看着,看着,交错在一起的目光略显凝滞,带几分痴缠,然后三哥大步走到床边,照着四弟的脑壳就来了一巴掌。 ▔▔▔▔▔▔▔ 这个清晨注定是不寻常的。 他的身,埋在炙热的地中海,他的魂却在家乡的璞江里游荡。那条江把潭城隔成了东与西,也将他割裂成了两半。它们被窗外拂进来的晨风亲吻,干巴巴,兼又死气沉沉,就像两条咸鱼。 程策原很天真,他以为扇过,踹过,就会一个激灵从噩梦里醒过来。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除了挨揍,挨熊,脑壳疼之外,没有见到任何奇迹。 他被赵三哥强行揪出床铺,横着踹进了浴室。对方恶狠狠地抖着食指说,十五分钟以内必须背好书包下楼来,否则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四个字掷地有声,于他而言,熟悉又陌生。他一想到它们,就又回到了抱着尚云转圈的午后。不过现在他没空想她,他只有十五分钟,假如不出去,那个力大无穷的男匪就要踹死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 唯有把命留下,才有解开谜团的可能。 ▔▔▔▔▔▔▔ 站在浴室里,程策脱了T恤和裤子,与镜中的美男子面对面。 有一说一,这人长得确实好看,晒黑了更好看。哪怕一脸死相,乱糟糟翘着头发,也是落难的黑马骑士。 但程策却无心欣赏,因为就算他能稳住阵脚,暂时将错就错,先替人把试考了再从长计议,却坚决不能给狗辈搓澡。 要他上手摸,他宁可脏死。 奈何就在此时,那位在外头坚守阵地的哨兵,又开始咣咣拍浴室门了。 “阿慈!” “...... ” “五分钟了!我看你还能磨蹭。” 有道是兄弟情,比山高比海深,他一个孤单的独生子,未必能真的体会。 程策并不清楚对方是否会再次破门而入,因此,为了避免光着身子被赵三哥捶胸捶屁股,他火速踏进了淋浴房。程策杵在花洒底下,刺激的凉水猛地顺着肌理冲下来。 那时他双目圆睁,胸腔剧烈起伏,竟一点也不觉得冷。 ▔▔▔▔▔▔▔ 吴道长说过,恶有恶果,善有善果。 赵慈对此深信不疑,他一直都是个善良纯真的人,知道播下了爱,砸狠了钱,紫气自会东来。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种瓜得豆,种甜的,来咸的,会大清早坐在马桶盖上,盯着小腹下头那根钢铁一般的擎天柱发愣。 这原本是美事,是好梦一日游。 他于考试前夜把她的照片压在枕下,心想事成,眼睛一扒开,竟如愿看到了半裸的姑娘。赵慈感恩月老,感恩吴道长,他当机立断,决定吸取上次的教训,抓紧时间,少搞前戏,亲一亲,蹭两下就开始干。 否则他担心三哥的拳头又会捶在屁股上,生生给他捶醒了。 然而当他欢喜地抱着她吻,将她整个人翻过去,压在背上准备往里挺进时,却听见尚云叫了一声别人的名。 这声音不响,略微有一点儿娇,它霎时腾起冲天的蘑菇云,不仅一下子给赵慈戴上了墨绿色的酬宾大礼帽,还把他给彻底轰软了。 ▔▔▔▔▔▔▔ 整个早晨,赵慈的情况都不是很好。 由于她给的刺激太深,他先硬再软,一张脸呈现出深沉而哀伤的白,与月圆之夜写笔记的程策完美重叠,看得她心疼。 尚云担忧地抱着他,亲他的脸颊和嘴,试图让他放松下来。这是个人美心善的姑娘,晨起迷糊之际,她新买不久的底裤被扯坏了,还差点被这男人按着脑袋以后入式操干,依然可以不计前嫌,笑笑地待他。 如此,被她又套又摸,赵慈当然又硬了。 但他是有骨气和自尊的,只消一想到她刚才叫唤的一声,那根钢筋便再次软了下去。 挺伤和气的。 这之后,蔫巴巴的赵慈去了卫生间。 他知道这是噩梦,可是他没想到梦里的卧房会这么难走。也不晓得是谁的屋,他磕磕绊绊撞着墙,踩着衣物,终于踢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 因为从小被三位哥拍脑袋,被隔壁女娃当成狗屎垛在一旁,论起生理和心理的承受能力,赵慈稍微比程策强一点。他到底是个见过世面的,普通的魔障一般吓不倒他。 然而赵慈还是吓得差点把拳头伸进了嘴里。 他照镜子,下意识地躲避,向后倒退一步。再照镜子,震惊,兼有心动过速。最后他扒着镜框,低头抬头猛照镜子,急得双手齐上阵,把身体疯狂摸了一遍。 如果这是梦,那为什么他动,敌也动。情急之下,赵慈立刻比划出了金刚八式,这一比划,他便发现镜中面相清秀的反社会少爷,一夜之间就成了一代宗师。 有气有势,绝对不是花拳绣腿那一型的。 “...... 程策。” 他试着唤了一声,可惜卫生间里只有回音,确定不是他的声。 ▔▔▔▔▔▔▔ 赵慈扑通一声坐在了马桶盖上。 他陷入沉思,想了足足十分钟。他将所有的遭遇串联起来想,想得脑子发胀发疼,快要爆炸了。 梳理情绪期间,唯一陪伴他的忠仆,是裤裆里的棍子。 赵慈与它抬头不见低头见,大眼瞪小眼。都说物似主人型,可是这个天生一张食草脸的白面书生,却揣着一根如此雄伟的家伙。 该海绵体带有人工智能,可根据现场情况自我修正错误路线,它十分敏感,能体察主人最细小的心理活动。他心跳快一点,它就硬,他气得直冒冷汗之际,它竟懂得迎难而上的道理,比之前更硬。 那刚强的姿态,仿佛在对他说,稳住,别怕,有它在,难道这世上还能有干不过去的坎。 第86章 姐妹城市 意料之外,亦是意料之中。 这激情四射的一天,很快就在加速度的狂奔中,彻底走野了。 程策胡乱冲了个凉水,哪里也没有搓。他木着脸擦干头发,穿上衣服,随即下楼与候在饭桌旁的康师母见了一面。 她和蔼可亲地说多吃点,一定要吃饱,待会儿才能做出题来。她抚摸他的脑袋,坦言雅思考一回不便宜,不养家不知柴米贵,可不能又白白把机会浪费了。 上回,上上回,还有上上上回,这些钱若是加起来,已经可以整出一个加强排的烤全羊来。他浪费机会,就是浪费食物,要被天打五雷轰。 …… 阿慈你说是不是? 是。 核桃粥好喝吗? 好喝。 康师母笑了,她啪啪拍着他的背,说就知道他喜欢吃,真乖。 听着这份贴心的教导,感受着师母强悍的通贯手,吃了一肚子稀巴烂糊糊的程策,不禁对赵慈生出了一份怜惜感来。 ▔▔▔▔▔▔▔ 由于他俩的乾坤大挪移,潭城与马德里瞬间结为了姐妹城市,两地在加强文化交流之余,还增进了更深层次的相互了解。 比方讲,同样是冲澡,赵慈搓洗的范围就大多了。 尚云倚着门刷牙,她穿一件单薄的睡裙,含情脉脉地盯着他洗澡。她见大官人呆愣地站在花洒下头不动弹,把那心如死灰的深沉,误会成了无声的邀请。于是她胸中一热,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请求。 她说,不如她也进来一起洗。 她可以帮他。 赵慈一听这个,气息粗重,两眼涣散,立刻抓起浴球上下左右使劲搓了起来。他说大白天的,不费那事,他马上就洗好了!赵慈背对尚云,身下那根东西兴奋地翘着,它沾着沐浴露的白泡沫,抖啊抖的,明显跟他不是一条心。 ▔▔▔▔▔▔▔ 它想被她洗,他又何尝不想。 然而它并不懂他的痛。 赵慈无疑是坚强的,在跨出淋浴房后,白脸已经染上了视死如归的丧气。他的手不干净了,钢铁般的意志被暴击了,他整个人由内到外都死透了。 赵慈腰上围着浴巾,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而尚云却不让他省心,她漱完了口,转身一个猛子就扑进了他怀里。姑娘欢喜地环住他,脸蛋贴着他的胸膛蹭,问今天什么安排,是去美术馆,还是逛广场吃冰砖。 她的声音渐行渐远,消失在背景里。就在此时,赵慈想起了吴道长。 人本事大,果然诚不我欺,一五一十收下了巨款,这四十九天还没数到,她就主动自发地往他身上扑了。 ▔▔▔▔▔▔▔ 趁着尚云洗澡的空档,赵慈成功解锁了程策的手机。 他虽不是解密高手,但对敌人还是很熟悉的。他满怀信心地试了尚云的生日,毫无悬念,一次就进去了。 赵慈百感交集。他想,如果不是心连心,背靠背的好兄弟,又怎会一觉醒来换身体。 人跟他的设定一模一样。 在拨打语音电话之前,赵慈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想点开相册,也很想把程策与尚云的聊天记录翻出来,好在他最终忍住了这股冲动。 他到底还不想死。赵慈知道,那里一定会有把他反复杀个千百遍的证据。 他做什么要虐待自己。 算了。 这样想了一会儿,他开始找起吴道长的踪迹来。冤有头债有主,他必须先跟人问个清楚。 出乎意料的,程策跟道长见了面熟络宛如忘年交,私下往来的简讯和电话却几乎没有,有一股阅后即焚的怪味。赵慈对着那空白的界面,哆嗦地发了五个字过去,上书吴道长,您好。 艰难地等了两分钟,没有回应。 于是他一气之下拨了国际长途,这一拨不要紧,他竟发现对方进入关机状态了,干脆利落,难怪不回信。赵慈喘得七窍生烟,猛抓了几下头发,转而又鼓起勇气联络程策。 大程就是大程,确实胆子大。他立即接听,说了一声喂,连半点缓冲的时间也没给。 ▔▔▔▔▔▔▔ 那边是下午,这里是清晨。那边把雅思考完了,这里把澡搓了。 论起办事效率,大家半斤八两,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拾起了脑子,没有腿一软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抹眼泪。 程策挺冷静的,表示长话短说,他现在和赵三哥在鸡头山的会所里,今晚要留宿,算是考完试的犒赏。麻子叔手下的师傅们杀鸡宰羊,忙得不亦乐乎,他正躲在厨房外面的空地上,马上还得进去帮赵三哥拍视频。 赵慈幽幽地问具体拍什么内容,他说人准备现场展示如何优雅地料理走地鸡,待会儿炖了给他补身子。 “是,应该的。” “...... ” “辛苦你了。” 这四个字一出,程策又开始沉默。 赵慈很愧疚,非常小心地听着听筒另一头的动静。都怪他,读书少脑子笨,如今人财两空,被老头子骗得里子也丢光了。 思前想后,终究是他对不起程策。 赵慈禁不住恶从胆边生,他已决定,等这事熬过去,他就要抄起家伙铲平牛头山。 打黑除恶他不怕,顶风作案他认了,反正这事没得商量。 赵慈翻着眼睛看天花板,静静地憋了几秒。随即他客气地问程策今天究竟是什么安排,到底上哪儿玩,去哪儿吃,因为尚云马上就从浴室里出来了。他更严正声明,说自己是个作风正派的男人,该坚守的底线,他绝不含糊。 话音落下,大家都陷入了沉思,隔着遥远的距离,深深怀念着姑娘的屁股。 面对窗外越来越灿烂的城景,赵慈告诉程策,坎就搁在眼前,当务之急是摒除偏见,先齐心协力把今天给熬过去。这事显然是反人类的,因此他们就该勇敢地走进科学,相信科学。 他有预感,到了晚上眼睛一闭再一睁,他俩就又换回来了。所以这事暂时先瞒着尚云,毕竟说了她也根本不信,只会给纯良的仙女徒增烦恼和困难。 …… 大程,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第87章 七七四十九年 程策听到这里,确实挺过意不去的。 但他无暇考虑赵慈的说法,只因今晚吴道长也被临时叫来了鸡头山。 程策五味陈杂,并不想在电话里讲太多。如今赵慈傻乎乎地蒙在鼓里,他便衷心希望这男人能一直蒙下去,永远笑呵呵的,永远不知道真相的脏。 世间爱情无价,全靠真心与勇气浇灌。他却是个妄图花钱买爱的恶人,这或许是上天的报应,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程策强行定下心,详细地为赵慈提供了第一手资料,他千叮咛万嘱咐的,然后挂了电话。 是夜,程策给赵三哥拍了杀鸡视频,与厨房的师傅们合了影,还帮着勤劳敬业的女职员们搬了箱子,挂上横幅,布置了场地和花团。 下个月,赵大哥的第一场喜宴即将在此地举办。她们挺高兴,说根据上头下发的消息,届时会有一个仅限内部人员的盛大联谊会,同喜同乐。 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能在该会所欢聚一堂的诸位,都是人中之龙凤,男的会舞刀,女的会撸枪。大家不妨交流一下感情,假如聊下来感觉得劲,立刻就能在雅间里配对。 程策表示这个想法很妙,他认为兄弟姐妹们至今仍单身,就是被繁重的工作耽误了。活动既然好,以后就应该多搞,真正让人享受到赵氏大家庭的实惠。 朱姐听了非常感动,拉着他的手,说阿慈能讲出这样的贴心话来,真是长大了。 吃过晚饭后,心灵手巧的程策坐在小板凳上,一只接一只扎着气球。他与旁边那位美艳的大婶相谈甚欢,对方盛赞他暑假还没过完,就生出了领导气质。 今夜的他气质非凡,眼神震撼,举手投足都露着凛冽的杀气,一看就是干大事的料。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比他爹强。 他俩正你唱我和地说着话,二嫂香香推门走了进来,她告诉他,吴道长已到,正在后山小院里躺着吃瓜。 ▔▔▔▔▔▔▔ 长夜漫漫,一个人睡难免凄苦。 吃完瓜的老头子爽利地洗了个热水澡,撒了古龙水,准备甩着裤腰带出征,拯救中西合璧的失足妇女。 然而他一脚踏出来,就见卧室的沙发上坐着一位爷,斜斜地跷个二郎腿,双手抱胸。 阴暗凶险,像座山雕。 “...... 我的天,阿慈你咋来了呢。” “吴道长。” 这一声唤出口,室内悬在半空的气与势突然给搅混了。壁灯的光挺弱的,门锁着,窗帘拉着,之前倚在榻上候命的璐璐和安吉拉,也不见了影。 吴道长倒退一步,程策则按着沙发扶手站了起来。 ▔▔▔▔▔▔▔ 他们在房里踏踏实实谈了十五分钟。 尽管占着赵慈的身体,程策的态度却十分客气,至高无上的铁拳就在他手里攥着,紧了又松的,可是他心善,最终没有落在老头子孱弱的肩上。 他对道长坦诚相待,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杀千刀的套餐,他也不会坐在鸡头山,为赵家大哥的喜宴扎气球。 他虽然年纪小,但依然是个男人,受不起那绿油油的委屈。想他花了大钱欲与爱人互许三世终身,却不料赶上了来自牛头山的资深诈骗犯。托道长的福,现今她正在海的另一边,跟别的男人逛美术馆,靠在一起吃冰砖。 到了晚上,他们一起回酒店,洗完澡刷了牙,躺在床上看过电视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他或许可以暂时压住火,相信赵慈的为人,不往下头想。 不过,今晚他有一句话,是一定要问个清楚的。 “吴道长,七七四十九天的起效期,我就不追究了。但我和他这个情况,总不能坚持七七四十九年吧。” 对方摇头摇出了叠影,说哪可能换这么久,不会海枯石烂的,哈哈孩子你放心。 吴道长解释说套餐本身没问题,可惜不凑巧,月圆之夜阴气重,而他是人中之龙,阳气太盛了,正因它在逐步吸收日月精华,所以才会发生这种科学难以解释的情况。孩子你想想,法术如果不妖,还能叫法术吗。 程策忍不住了,他一把按住老头子的膝盖,低声问到底什么时候能换回来。他时间紧,任务重,他等不及回去见她。 “你得给我时间,让我算一算。” “现在就算。” 道长眼珠子震动,说他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空间。 “你先出去,我马上就好。” “浴室空间大,您去那里算,我在这里等着。” “你还怕我跑了不成?瞧瞧这屋,严丝合缝的,我能往哪儿去呢。真的,你先在廊外坐一会儿,这事必须得静下心来做才行,否则结果会出现偏差。” 程策看着他,敲着表盘问十分钟够不够。 “够!” ▔▔▔▔▔▔▔ 三十分钟后,穿花纹平角裤的吴道长被人押解回屋了。 他灰头土脸的,身后一字排开站着四位彪形大汉护体,都是程策事先挑好的种子选手。 “明人不做暗事,好好谈着话,为什么要跑。” “...... 今日既然落到你手里,那你说啥,就是啥吧!” 支援该捕猎行动的幕后功臣是二嫂香香,通过旁敲侧击的聊天,程策了解到该会所的安保系统虽已十分完善,却仍在精益求精。 近期,为了抵御当地公安系统的暗夜追缉,他们发挥了愚公移山的专业精神,力求赶在国庆之前,给每个要塞都打通地道。 它们四通八达,条条通向罗马与自由,被赞誉为鸡头山的贤者之途。 届时,哨子一旦吹响,各位大佬即刻放下手中的凶器,以及怀里的胸器,奔至指定地点把壁灯一旋,然后勇敢地跳进地道里,开始超级马里奥之旅。 这间小院,正是第一批试点单位。 老头子辛辛苦苦一顿跪爬,刚顶开盖子冒出个头来,就给守候在那里的小分队按住了。 程策由衷感谢了敬业的大汉们,随后再次与吴道长坐下来,促膝长谈。 本次谈话的效果不可谓不好,白纸黑字,签字画押之后,程策仔细地把它收进了裤袋。根据吴道长的坦白与供述,他知道那笔购买套餐所斥的巨资,很快就可以回收了。 “道长,最后还是得麻烦您一回。” “...... 但说无妨。” “只要再多熬一天,我们就会各归各位,您刚才是这个意思吗。” “对!” ▔▔▔▔▔▔▔ 今天的马德里艳阳高照,吸一吸鼻子,处处能闻到吉祥之味。 赵慈用冷水拍脸醒神,亲切问候了道长的祖宗,然后他坚强地一握拳,开始了好梦一日游的征程。 为了完成陪尚云逛街的任务,他顶住巨大的心理压力,忍着巨大的心理创伤,从程策的行李箱里翻出了那一件又一件的亮骚货。 衬衫,长裤,内衣,鞋袜,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颜色只有黑白灰。它们是最简单的款型,剪裁和质地却一看就很贵,属于大哥平时舍不得买的那种好东西。 赵家有四个儿子,程家只有一个,赵慈不愁吃穿,没真的缺过钱,但从穷养富养的级别来看,程策能调动的额度明显比他高几个档次。不过,衣服倒也罢了,人还有那块表。从前他也没近距离研究过,如今戴在腕上一瞧,精致低调,确实有银河系财团CEO的腔调。 而更让赵慈恼怒的是,尚云在他面前自由自在,什么顾忌都没有。 她穿个背心短裤,撅着屁股在箱子里翻东西,摇啊摇的,而他站在后头叉腰打量那两瓣桃子样的屁股,就有冲动扯了短裤,当场把她撞一顿。 可惜他是人,不是狗,既是做人,就要有原则。 要他拿这根枪搞她,他一愿流落江湖,二愿遁入空门,三愿以死明志。 ▔▔▔▔▔▔▔ 按照程策给出的计划,赵慈带着尚云去了普拉多美术馆。 当他切实站在人潮里时,他才意识到这不是梦,它已经成真。逛街时,她挽着他的胳膊,说说笑笑地往他身上蹭,她本事大,一家伙给他蹭硬了。 这奇异的快感非常屈辱,根本无法用自尊与意志镇压。 老天待他不薄,体念他读书辛苦,一挥手给他赠送了西班牙深度游的大礼券。心心念念的恋爱重新谈上了,孩子她娘对他又抱又搂的,一点不矜持。 赵慈一开始还能保持戒备,心如止水。然而过了三个小时,从美术馆出来后,他就不再总是板着脸,偶尔也会跟她聊两句,摸她的头发。 他再刚,也刚不过她求爱的信念。 在马约尔广场,尚云小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为什么今天都不愿理她了。赵慈一看就明白,她对早晨发生的一切仍耿耿于怀,不过她很乖,没直接提。 “...... 程策,你不舒服吗?” 他抿着嘴,也不晓得自己是否舒服。 赵慈看尚云,眉心还是拧着的。那时尚云踮脚凑上来吻他,他没心理准备,当然被她亲了个正着。赵慈呆立在那里愣了两秒,完全笑不出来。可她没有消停,见亲过嘴还是没反应,当街就抱住了他,两条细胳膊环在他腰上,越收越紧。 “程策。” “...... ” “程策,你说句话。” 为了让尚云立刻消声,别再叫唤那孙子的名,赵慈猛地捧住她的脸,低头堵了她。他压着火,就只轻轻擦了一下,没张口,没伸舌头。 “...... 想吃雪糕?” 她的鼻尖点着他的,眼底浮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想!” “你在这儿坐着,我去买。” ▔▔▔▔▔▔▔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从烈日当头一直走到了华灯初上。 晚餐候到八点半开门营业,饿得饥肠辘辘,总算在牛排馆里坐下了。赵慈翻了两页,习惯性地想给她点单,可他转念一想,又把菜单递给她,说自己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他试图模仿程策,但他学不像,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对她有强烈的意见。 点完单,尚云身体前倾,握住了他搁在桌上的左手,与他十指交握。她脸上无妆,但瞧着脸蛋还是红扑扑的,好似抹了胭脂。 餐厅里很吵,音乐压不住人语声,他能看出来她滔滔不绝地说叨,是绞尽了脑汁,尴尬冷场也不怕,她很努力地想让对面这个男人高兴起来。 赵慈望着尚云,听她的声音,方才被天气烘热的心忽然就冷了。 他之前很饿,现在只觉反胃。隔壁桌的男人正在切开半生的牛排,每一刀下去都见血,仿佛是割在他身上。他像被罩在了玻璃缸里,能看见希望,可真章是永远摸不着的。 与她相识,前后加起来好多好多年了,而赵慈知道,她从来都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 一次也没有。 第88章过一过二不过三 回到酒店后,赵慈直接去了卫生间。 他的脸色比吃晚餐时难看,只撑住门框说是累了,要先洗澡。尚云握着从超市买回来的冰可乐,挺尴尬地站在一旁,她没追着问,点点头放他走。 “没事,你慢慢洗,我看会儿新闻。” 赵慈一听这声音就心软,他原想去摸她的脸,可他没力气伸出手来。 关上门后,他扭开了淋浴房里的强力花洒,它霎时喷涌而出,溅了一头一脸的水珠子。他睫毛也打湿了,在白雾里缓缓地扑着,脸上又热又凉地淌着水,沿下巴落下来,砸到鞋尖上。 他倒是离她很近,不过隔着一扇门而已。 但他走不出去,只能在这里浑身发抖,木头木脑地盯着地砖出神。 ▔▔▔▔▔▔▔ 赵慈感谢尚云没有来催着敲门,问他是否一切都好,假如她真的敲了问了,他就会忍不住,会叫她滚。 这居然才是第一天。 还没完完整整地迈过零点,他就要发疯了,快到极限了。 下午在冰淇淋店排队的时候,赵慈没能忍住好奇心,把程策的钱夹翻了一遍。手机也罢,他没有胆子。可他没想到就连这钱夹,也藏着人家甜蜜蜜的证明。 隔层里有一张照片,有她。下雨的街头,她亲昵地挽紧程策的胳膊往前走,撑一把黑伞的他大概没想到会被人抓拍,抬着眉,表情错愕又无辜。 赵慈认为它是张管事的作品,这中年男人除了管家务事不太行,其他的歪门邪道,都会一点儿。 照片拍得太好了,无声胜有声。他只需闭着眼睛,就能听到她的笑声,还有那座城里的雨声,哗啦啦的,震耳欲聋。 ▔▔▔▔▔▔▔ 赵慈从卫生间走出来,已是四十五分钟以后。 尚云闷闷地趴在床上看电视,她没立刻看他,手里拿个遥控器不停地换台,他晓得她是有些不高兴了。 之前那股恨不得挂在他身上的黏糊劲受了冷落,心里不痛快,如今一张脸蛋子憋屈着,忿忿地,好像他欠了她五顿烤鸡腿。 一想到烤鸡腿,还有她欢喜地捧着饭盒的样子,他就不落忍。 赵慈在她身边坐下来,她眨了眨眼,依然没搭理,默默往旁边扭了半寸,仿佛下决心要跟他划清界限。于是他弯着腰去瞧她,好容易对上眼神,她又给狠心地挪开了。 “云云。” “...... 嗯。” “吃草莓吗,我去洗。” “不吃。” 他将手放在她背上,刚准备慈爱地捋两下,却发现她忽然来了劲儿,又要往外扭。赵慈恼了,他翻身跳上床,锁手扭胳膊一气呵成,像压制犯人那样把尚云捂在下头。 她的侧脸贴着他,耳朵红扑扑的。即便如此,她仍倔着不愿跟他说话。赵慈腾出一只手在她腰上摩挲,这方面他太有经验了,不到叁秒的功夫她就气喘吁吁地讨饶,说痒。 “这里痒。” “...... ” “还是这里。” 尚云使劲憋了好一会儿,终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她翻过身,跟男朋友面对着面。她那么嗔怪地望着他,赵慈便知道她从来就没舍得生气。 “对不起,是我态度不好,你别...... ” 可以想见,他的道歉还未说完,她就主动勾住了他的脖子,把嘴唇按了上去。 赵慈哼了一声,下意识地要往后退,可他最终在天人交战的痛苦里,鬼使神差地张了嘴。他将手探到她脑后,揉着那把凌乱的长发,动作缠绵又轻柔,好像害怕弄疼了她。 他们在床上蠕动着,他很快找回主动权,急切地吻她的额头,眼睛还有耳垂。她跳动的脉搏就贴在他唇上,一声又一声敲得他想对她投降。 事实是他摆明了不想离开她,也根本没有勇气拒绝。这副发硬发疼的身体与她揉在一起,蹭得很热,仿佛随时随地都可以撞到最里头,把她捣出汁来。 其实只要他想,就能这么做。 管他什么程策,什么承诺,他的愿望再简单不过了,他就只想和她在一起,谁也不能阻止他。 在即将失控的紧要关头,赵慈猛地掐住了大腿。 他手下得重,差一点把眼泪水逼出来。这甚至不是他的身体,掐上去却钻心似的痛。他把脸埋在被单里喘息,含糊地说明天要早起,要早起。他握住她四处乱摸的手,把它从睡裤腰里捉出来。 赵慈像在祷告一般,不断重复着这些话,他低沉地喃喃,一直蒙头说到连他自己都信了。 ▔▔▔▔▔▔▔ 临近午夜,尚云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实在是个好哄的姑娘,按康师母的说法,云云当初肯下凡到他的狗窝里,给当他女朋友,简直是他前辈子修来的福分。 赵慈搂紧尚云,两只闪闪亮的眼在黑暗里盯着她瞧。 待到终于瞧累了,他才扭头去摸床头柜上的闹钟,挺好,距离零点还差十五分钟。 他已与她度过难忘的一日,纵然再舍不下,他也必须得回家。 赵慈亲吻她的额头,给她掖好被角。他想只要闭上眼睡过去,这独一份的戏梦就会拉上大幕,曲终人散了。 它终究不是现实,它只是他卑微的幻觉。 ▔▔▔▔▔▔▔ 零点。 过二十。 赵慈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大大的,炯炯有神。 他醒,是因为手机正在嗡嗡地震动,震得人心慌。他试着动了一下,发现已经感受不到手臂的存在,那玩意就像个枕头似的被她压着,血脉不通。 赵慈脑门上汗津津的,小心翼翼地抽回手来,随后他伸着脖子看了一眼机子。上头明晃晃两个大字,不是幻觉,实打实标着他的名字,赵慈。 事态比想象中危急,看来老成持重一如程策,也憋不住了。 赵慈一边甩胳膊,一边溜去了卫生间,弓着背坐在马桶盖上聆听最高指示。 “喂。” “赵慈,是我。” “...... ” “我这儿的太阳升起来了。” 赵慈抓抓脸,他干巴巴地回了一个字,是。 “你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生理上的。” “...... 没有。” “做梦了吗。” “正准备做,给你闹醒了。” 程策穿T恤和短裤坐在椅子上,他佝偻着身体做心理挣扎,背后那只白鸽侦探一会儿挺胸,一会儿收腹的。情急之下他开始不停地揪头发,不住地叹气,每一声都叹在了赵慈的心尖尖上。 “大程,别慌。” “...... ” “依我看,不如我们咬咬牙挺住,踏踏实实再熬它两天,你看成不成?” “怎么说。” “过一过二不过叁,这句老话你没听过吗?” ▔▔▔▔▔▔▔ 第四天。 零点。 赵慈平躺在小村庄的乡野旅店里,双手紧紧抓住被子,他听着尚云均匀的呼吸声,禁不住汗如雨下。 事情发展到今天,吴道长的遗像,已在他心中的灵堂挂起来了。 在赵家艰难度日的程策,可能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平静异常,没有再半夜打电话过来询问生理反应。赵慈想,对方必定是心灰意冷,彻底被现实击倒了。 但他不怪人家,这么刺激的事,换成谁能抗住。 当清晨的第一道曙光点亮了卧房,勤劳又认命的赵慈一个鲤鱼打挺,起床了。 他的魂是赵家老幺,身是程氏独养子,一个人活成一支队伍这档子事,他轻轻松松地就办到了。 赵慈面容坚毅,低头看着睡得不省人事的姑娘。 他得撑下去,一定要撑下去,可不能也软乎乎变成一滩稀泥了。 因为除了今日的二十公里之外,他还有接下来的九十公里要挑战。同样是过暑假,程策可以在赵宅里躺着吃瓜,吃康师母做的鸡蛋灌饼,他却是要吃苦的,拖家带口来徒步的。 ▔▔▔▔▔▔▔ 赵慈首先把提前打包好的行李箱推到楼下,挂上附有邮资的小纸袋,他跟前台打哈欠的老伯道过一声Buenos dias,然后回屋洗了澡,躲在卫生间里跟程策开会,互通消息。 他咬着笔盖,腿上摊着小本本,一笔一划记下了那些最高指示。 他俩经过连日的坦诚沟通,已经有了惺惺相惜的战友情。距离产生美,一东一西,隔山望海,大家都体会出了做人的不易。而在纸上列出详细的优劣势后,他们更痛定思痛,决定继续合作下去,毕竟叁日不成,还有七日。 根据网络文献的研究显示,七也是个很关键的数字。 他们一心扑在各类邪典文化里,读得废寝忘食,云山雾罩,却都自信地觉得七天以后,肯定能一家伙变回来。 ▔▔▔▔▔▔▔ 收好笔记走回卧室,赵慈坐在床边,推醒了尚云。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他已能抛弃成见,仔细地刷牙,洗脸,洗澡以及上厕所。当他决定扔掉面皮和自尊,他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粉红色的,金光灿烂的。 “云云。” “嗯。” “别睡了,起床吃早饭。我给你削水果。” “...... 有什么吃的。” 赵慈从脚边的塑胶袋里取出苹果和小点心,说先垫垫肚子,午饭请她吃香喝辣。她懒洋洋地眯眼看他,手指不安分地摸索他的膝盖。 他抓紧苹果,心中激动到万马奔腾。那时她凑上来嗅他的颈窝,说味道真好闻。 “你喜欢吗。” “嗯,喜欢。” 赵慈垂着眼看尚云,仍固执地要她起床,他开始说一些煞风景的话,她却将手伸进他的T恤下摆,手指点在腹肌上来回游。 大清早,他被她折腾地七荤八素,他们热烈拥抱,一下子翻倒在床铺里。他刚才放在旁边的苹果,已经滚落到房间一角去。两扇窗敞开着,他的心在烘热的晨风里变成灰,被她狠狠捏碎,一抛就消散了。 “程策,我们...... ” 赵慈突然一把抱住尚云,将她从床上提了起来。他说别闹,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总之洗澡吃饭一样不能少,徒步不靠嘴走,他不许她坏了规矩。 她一副不太信的样子,作势又要去吻他,赵慈向后一倚,躲开了。 他把她的头死死按在胸口,要她听话。 ▔▔▔▔▔▔▔ 这天下午,赵慈背着行囊走在前头,一步一步走得很踏实。 他已和这具身体成为最亲密的朋友,它亦不教他失望,无论是体能,还是耐力。 爬坡时,旁边路过的情侣跟他打招呼,赵慈点头示意,然后回头看了尚云一眼。他心里不好受,却并不孤单。别人出双入对的,他也有她陪。 虽然里子破烂不堪,至少面子上,还算光鲜体面。 赵慈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一路上,他和她互相帮衬着越过树丛,走过小溪上方咯咯吱吱作响的木桥。途中落雨了,他们又一起躲在大树下,淋到彻底没了脾气。 他在休憩的餐厅排队买大号的牛肉汉堡套餐,狼吞虎咽地吃完,他再替她擦防晒霜,给她按摩小腿,烈阳的碎光沿叶缝落下来,晃得人心神不定,她小心地将剥好的橘子瓣塞到他嘴里。 “...... 好吃吗?会不会太酸了。” 他摇头,说很好吃,特别特别甜。 赵慈原本觉得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是酷刑。 但当他们系好鞋带再次启程,当她软软地挽住他的胳膊,把头靠在肩上蹭时,他那颗早已化为飞烬的心,便又在山风雨雾之间悄悄地旋起来,重新凝成了一座塔。 第89章 长江,长江,我是黄河 天黑,天又晴了。 当清晨的闹铃再一次响起,程策伸手按掉了它,然后翻身下床,捧着事先备好的衣物去了浴室。 他醒了,可他已经死了。最近,此类富有哲学意义的想法,一直在他脑中回旋,久久不散。 程策打开窗,头探出去吸了一口属于潭城的夏味,随后他扭开广播,开始对着镜子做起了剧烈运动。这套非常燃烧卡路里的特制早操,是他在油管上找到的,据说仅需练三天就能提炼内力,慧根深的用户,甚至可以徒手劈砖。 程策不想劈砖,不过身处这个高手林立的狼窝里,他在专心学习之余,也必须增强防身的意识。 内力出不出来暂且不提,他只盼练完全套,就能抗得住康师母的通贯手了。 ▔▔▔▔▔▔▔ 程策出了一身大汗,踏进淋浴间打开花洒,他敛着眼,使劲往掌心里挤着洗发液。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自尊不能当饭吃,因此他的人生信条不该变,哪怕境况再艰难,个人卫生也要搞好,每天都清爽地迎接朝阳。 此间浴室里的瓶瓶罐罐,已按照他的喜好重新排列过,毛巾和肥皂换了新的,就连瓷砖墙和瓷砖地,他也仔细地跪着抹过一遍。 凡事以己度人,这洁白素净的墙上到底沾过什么东西,他是很清楚的。 而除了日常性的大扫除,程策也坚持翻阅尚云的社交账号,了解最新情况。他发现奋勇徒步的赵慈精神抖擞,目光炯炯。人头型服帖,穿他的衣,戴他的表,到了夜里,还与他的女人同床共枕。 赵慈过着神仙似的日子,也像一头勤快的骡子。在尚云充满爱意的镜头下,他身上背着两份行囊,拄着登山杖,在山坳里伸手指向前方,宛如一位智慧潇洒的革命者。 程策琢磨着,这人瞧着如此利索,想必早已把他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也把他的身体,给彻底搓透彻了。 ▔▔▔▔▔▔▔ 自从迈过心中最后的魔障,他们俩开始了每日三回的远程会议。 偷偷摸摸,男中音对男低音,一如长江,长江,我是黄河。 身体是别人的,脑子和技术却是自己的,有时候装着装着,确实也怕露出马脚来。所以,某些内部消息的及时互通很有必要。 赵慈告诉程策,赵家人身强体健,天生的,然而再耐打的铁骨,总也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他们有钱没处使,亦配有一位所谓的私人医生,此人姓常。 常大夫定期上门给赵父检查身体,这儿敲敲,那儿听听,以庸医的手法,收华佗的资费。 他水平粗糙,眼神却十分锐利,不能正儿八经地对着看,会心虚。 “常大夫来了,你最好不要在家,出去逛一圈再回来。” 程策轻轻出了一口气。 “其实他一个外人,又能看出来什么,连你哥都没认出我。” “他表哥是潭城中心医院的精神科主任,我这不是怕多说多错,万一他瞧出问题来,把你介绍给他表哥,那可怎么办。” 程策一般不听傻子的话,但这回他听进去了。 ▔▔▔▔▔▔▔ 常大夫提着药箱上门造访那天,程策衣装整齐地提前出门遛弯,赵三哥拉着他,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让老常也给他诊疗一下。盗汗梦遗啥的,一瞧就妥。 程策拒绝了,他扫过来的眼神非常冷,看起来凉飕飕的。赵二哥望着小弟离去的背影,说老四在想啥他还不知道? 这蔫不拉几的死相,就是又想云云了。 程策闷闷地戴好头盔,骑着自行车拐去了潭城商业街后面的公园,他掏钱买了一盒榛果味的冰砖,坐在草地上揭开了盖子。 味道很好,很甜,可他却吃出了耐不住的委屈。 这里欢声笑语,有热闹的人群绕着跑跳,拖家带口其乐融融的。他只有一个人,孤孤单单,也不知道她是否吃得好,睡得香,不知赵慈有没有给她好好按腿。 一想到这里,程策又觉得自己是太爱管闲事了。 那人不仅会按腿,还会跪着伺候。在态度方面,赵慈待她一如既往,忠诚坚挺地像一尊方碑。 他在对方的卧室里住了这些日子,是能够体会的。 ▔▔▔▔▔▔▔ 就在程策准备起身离开公园之际,有一只皮球踢了过来,嘭的一声,把他搁在脚边的头盔撞歪了。 他惊得猛一抬头,脸色不大温柔。两个小姑娘见状,就怯怯地杵在远处,进退两难的,不晓得该不该去拾。 程策抓起它,掂了两下,然后松手给她们滚了过去。 他原也没当回事,可她们的妈妈却弯腰教育说,拿了球,怎么就要跑了?快点回来,谢谢大哥哥。 于是她们哒哒哒跑到他面前,异口同声说了一声谢谢。 白裙,红扑扑的脸,小天使一样的,就像爱云和想云。程策点点头,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来,他说去吧,去玩吧。 她们叫着跑远了,而程策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他无趣,都不会笑,他起初还怕这一勾会吓着姑娘们。 可是他给忘了,这张脸是老天赏饭吃,哪怕扯出再歪再坏的纹路来,也是好看的。 ▔▔▔▔▔▔▔ 晚上,程策陪同赵三哥参加了一个文艺活动。 通常情况下,他们不参与文体方面的项目,但这间主攻抽象画的小画廊,是赵氏新置办的联络点,他们扯着艺术创作的旗帜,背着潭城治安分队大搞地下通讯。 它位于一处新晋艺术园区,内里有不少旧厂房,空荡荡的,满地宣传单,连内部电梯都不是很好使。赵三哥经常来此地晃一晃,混个眼熟,他说自己在这里买过油画和雕塑,都是一顶一的实在货,价钱还开低了,他心里不落忍。 “阿慈,我藏了一个好的。等你将来跟阿云成了亲,就把那东西放到你俩的新房里。” “她...... ” 赵三哥满目慈爱,抓住他的手,狠狠拍了两下。 “哥都知道。” 程策禁不住为赵慈的白日梦捏一把汗。 他没忍心再说下去,他觉得那男人非常可怜。 ▔▔▔▔▔▔▔ 下车以后,他们顺着黑乎乎的走道弯弯绕,一路绕到B区三栋。 程策抬头看到门上贴有白纸,用毛笔描着画廊名,闻着还有墨味,明显刚写不久。里头候着的是一位中年男人,精瘦,两鬓发白,看着很精神。 他笑眯眯地观察程策,然后把手伸了出来。程策一握,就知道对方是有本事的,正宗白骨爪,攥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嗯,阿慈有段时间没练功了。” 这话一出来,程策的心突然往下一沉。他有不祥的预感,可他还年轻,没琢磨出来那究竟是什么味道的,会在哪个时刻降临。 “陈站长,他最近功课太忙,确实没工夫练。” “要练,出国以后更要勤练,千万别荒废了,武术贵在坚持。” “可不是?!但您不要看他现在这副软劲儿,我打包票,该有的技术都还在。” 赵三哥搓着手笑,随即向后倒退一步,他双手在身前一压,再一握拳,直接照着程策的门面来了个旋踢。 第90章 与土狼共舞 天无绝人之路,程策是如此坚信着的。 他以为坏事到此,再也不能往下出溜了。可他依然太天真,不知道地狱十八层下头,还有十八层。 在赵家,赵三哥的功夫隶属于第三梯队,但若想让狗辈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并不算太难。 亲密接触的那一刻,程策像一颗炮弹似的飞了出去。凌空,慢镜头,大气完美宛如巴祖卡火箭筒射出来的玩意,在落地的瞬间,轰隆隆把屋角的一堆纸箱子压瘪了。 他原以为,武打电影里那些捂着胸咳嗽,说师父我不行了的镜头,都是假的。 他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 程策最终被送去了常大夫的诊所。 他是个没用的男人,不必像赵慈那样扛着厚重的行囊在烈日下徒步,他好好在潭城躺着卧着,享受着空调的凉风,竟也能闹出这动静来。 他让赵慈失望,他终究没能避开老常的魔爪。 由于赵三哥急得大呼小叫,常大夫和两位雄壮的男护士推门闯了进来,他们撩起袖管,三下五除二就把程策扒光了。 大家表情凝重地摸来按去,再将衣服撂在他身上,从头至尾都没管过患者青红相间的俊脸,非常无情。 “阿慈没事吧?” 赵三哥握紧医务人员的手。 “没事,好好的。” 常大夫摇头叹气,说孩子也是不如从前了,以前多皮实,多耐打。 程策躺在那里,抱着衣服盯紧天花板上的裂纹看。他眼睛酸涩,睫毛上沾了一点水。他用力地盯着,直到把那条纹路看成了恶龙与荆棘。 这究竟是第几天,他已不再记得。 然而踢成这模样都不能把魂震出来,他便晓得回去见她的事,是彻底黄了。 ▔▔▔▔▔▔▔ 程策在赵家养了两天,期间康师母对他嘘寒问暖,赵三哥亦被众人一一捶过。 他跪在地上抱着大哥和二哥的腿哭,说可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他们揪起他的领子前后疯狂摇摆,说你也知道疼?阿慈难道不疼?看看他那个苍白的狗样,他要是不小心给踹坏了,你就会被挂在墙上,知不知道老三。 程策捂着心口,像个病西施似的扒着门框,透过门缝目睹了全程。 眼见为实,原来只要这帮男人想,是真可以飞起来的。他回想当初试图与赵慈对抗的片段,心里多少有点难受和后怕。 拳怕少壮,他并未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与土狼共舞。 程策默默扶着楼梯栏杆上楼,回到卧房锁上门。他想,那个男的果真人如其名,面对他几次三番的挑衅,即便身怀绝技也不肯真的捶他。 是人美心善的典型,太慈悲为怀了。 ▔▔▔▔▔▔▔ 一万公里之外,慈悲为怀的赵慈正站在山腰上,一手拄着登山杖,一手叉着腰极目远眺。 他热得汗流浃背,眼冒金星,或许是酷暑导致的幻觉,他耳朵动了两下,觉得刚才好像听见程策呼救的声音了。 “阿策,你怎么还不肯理我,都好几天了。” “...... ” 四舅赶上来和赵慈搭话,不停地捋他头发。 “还生气呢?你放心,我已经和那个叫玛利亚的彻底断绝来往了。” “别出声。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叫救命?” “没听出来,阿策其实...... ” 赵慈狠狠瞪了四舅一眼,一边喘一边往回走。 他确实还有些恼火,不想理这个男人。长得好有什么用呢,狗改不了吃屎,不洁身自爱。 ▔▔▔▔▔▔▔ 赵慈是很有责任感的。 在马德里,他曾拯救四舅于危难之中,面对玛利亚手中二十公分的玉杵子毫无惧色。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西班牙人手里会有这种古老的东方宝器,但被下了药的四舅正撅着屁股跪在床上,事不宜迟,他抄起电水壶就抡了上去。 他心怀仁慈,并不想出拳,主要还是怕捶出人命,惊动大使馆,整出国际事件来。 而救完了人,他在下一站又盘腿坐在乡野旅馆的小床上,细心地为程家未来的儿媳妇做推拿。姑娘刚洗完澡,香喷喷的,光晓得往他身上扑。赵慈忍着胯下的充实感,一顿倒腾,给她按踏实了。 “...... 这就睡了吗?时间还早,我不睏。” “云云!明天的路比今天更不好走,早点休息。” 他给她盖上被子,吻她的额角,然后抬头看窗外的夜星。 这日子实在是太苦了,天晓得他每天都硬,都想插入。前入,后入,进进又出出,然而他从未真的如愿。 每一个夜里,他闭上眼睛,待到再睁开它们,明天的太阳又升了起来。 他充满了希望,也满怀绝望。 他非常想念三哥的巴掌,康师母糊弄鬼的早点,赵慈想念他的小屋,他的身体,还有那扇被海报糊上的小窗。 虽然她就在旁边躺着,和他牵着手,但他宁可一个人留守在老家。 那里才最踏实。 才是他最该去的地方。 ▔▔▔▔▔▔▔ 很快,从赵三哥的旋踢缓过劲来以后,程策去商场买了新的床上用品和必需品。他不是豌豆公主,但他觉得赵慈的被套确实糙了点。 在卧室拆包装盒的程策说,如果内衣裤穿着心里膈应,不如也买些新的吧。 赵慈却懂得勤俭持家的道理,他回答说不膈应。 “算了,那些牌子多贵呢。何况你箱子里的每一条都跟新的一样,扔了太可惜。” 程策没继续往下劝。挂了电话后,他又把之前扔进垃圾袋里的东西捡出来,坐在床沿一条一条叠好了。 临睡前,他照常给尚云发了一条问候简讯,问她在做什么,有无新鲜事分享。她阅读了,一如既往地干脆,丝毫没有与他深入谈话的意愿。 她十分忙碌,总在刷牙,洗澡或是吃饭的路上,她说旅途见闻之类的详细情况,等回了国再跟他谈。 “云云,今天我和...... ” “阿慈,都这个钟点了,你还不睏吗?” 于是程策依依不舍道了晚安,祝她下一站顺利。他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熄灯卧倒。 程策发自内心地佩服赵慈,敬他是条汉子。 他能忍,面对姑娘如此操淡的态度,竟也能一条道走到底,坚持十数年不动摇。 第91章 这事你看着办 房间的软装修改换一新,程策总算找回了当家做主的感觉。 此前,在不幸迈过了五和六以后,他怀着渴望的心情指着七,但第八日近在咫尺了,他依然在潭城扒着镜子练习“您好,我是赵慈”。 深夜,赵慈用愁中带泣的声音说他们还有救,还有九。 “九是什么?” “九九归一!” 于是程策在入睡前,都会在心中双手合十,满怀憧憬地说一声“变!”。可惜他心诚却不灵,待到入了夜,他又老老实实穿着T恤和裤衩,与赵家三位哥蹲在一起吃瓜。 ▔▔▔▔▔▔▔ 那时程策一般不多作评论,他靠听。 近期,潭城日报常说经济正在高速发展,在一路脱缰飞驰,要求市民群众抓紧扶手,别给晃脑震荡了。但根据赵氏兄弟的说法,他们已经挂在车厢外摩擦了。 葬仪服务公司的生意,确实不如前一阵红火。现今大家一踏进门,直奔最便宜的套餐,说就是它了。无论服务专员如何推销化妆师王叔的绝妙手艺,他们都不松口。 除此之外,肉铺新分号的情况,也不及刚开张时热闹,真是愁得很。 “阿慈,你要是有什么看法,不妨说来听听。” 程策慢慢地从瓜里抬起头来。 “如果没有实地考察就...... ” 赵二哥对程策竖起大拇指,紧接着一巴掌扇在三弟脑壳上。 “听见没?光纸上谈兵有用吗,得实地考察!” 凡事赶早不赶晚,在二哥的安排下,程策实地考察了肉铺,捧着小本本记录店长与店员的心声。此外,他还去了一趟王叔的办公室,领教了对方越发传神精妙的化妆术,并在假人模特前合影留念。 ▔▔▔▔▔▔▔ 程策涉足了赵氏的家务事,更抽空给赵慈传达了福音,他表示穷家富路,钱尽管花,不要省。 但那男人嘴上答应了,仍然不会随便浪费子弹和食物。 尚云吃不完的菜,赵慈都用面包擦着盘子给包圆了。四舅被树枝拉坏的运动裤,他也坐在小板凳上给缝好了。 他精益求精,考虑到绣花是程策的强项,便痛下决心,为了这条运动裤耗费心血。最终制出来的成品非常可爱,破洞补得像菊花,有一种质朴的芬芳之美。 而为了给程策留点脸皮,赵慈更坚持每天涂抹防晒霜。 奈何西班牙夏日的太阳太毒了,皮肤再白也架不住这么晒,他很快就变成了十八铜人之首。 ▔▔▔▔▔▔▔ 这天,赵慈在一家小食店补充能量,跟当家的本地卷毛小伙攀谈起来,两个人连比划带猜地沟通,让赵慈意识到原来盛暑天拄着拐来走Camino,才是真正的信念之旅,苦行僧之旅。 他刚强地点头,对店主说Si,然而心中那头晒疯了的野骡子,却在仰天长啸。 扯淡的改良版徒步计划,他被程策坑了。 可是,他又没办法真的恨人家。 待到他抱着两瓶冰茶走出店铺,尚云立刻迎了上来。她捧个万金油给他擦太阳穴,擦人中,再擦后脖子,柔情似水地教他心神荡漾。 “热坏了吧?来,我给你按按肩膀。” 他还能说什么,当然是从了她。 尚云一边给他按,一边跟他唠嗑,说之前赵慈刚跟她联系过,互通了一些消息和照片。 “...... 他还好吗。” “好。” “怎么个好法?” 她笑一笑,说赵二哥又要陪着赵慈习武了,作为出国前的特训,每周三回,九月开始。 ▔▔▔▔▔▔▔ 赵慈吓得健步如飞,背着行囊在山道上走出了叠影,一口气把当日剩下的路给赶完了。 他知道程策已到极限,上回给三哥踢飞,勉强还能咬牙忍一忍,疗疗伤。可一旦二哥出拳教导,那个男的就会横着进火葬场。 赵慈跟程策紧急联络,但人没有任何情绪,像个答录机,无论如何安抚,就一直重复一句话。 “赵慈,这事你看着办。” 于是赵慈在满头大汗徒步的空隙里,又给自己新添了一个任务。 他在小本本上画了一些飞檐走壁的草图,是集防身术,散打与传统武术于一体的套路,对症下药,专攻赵二哥脆弱的下体。 在徒步的休息站,在大树下和教堂外,人们都会看到一道严肃而认真的长影,他时而遥望远方,时而奋笔疾书,浪漫深沉,宛如一位东方来的年轻诗人。 回到宿点,赵慈将精心制作的图画拍下来,发给程策看,对方半天没吭声。 “大程你说句话,哪里看不懂我给你解释。” “这个戴头套的人,在第二十六式的时候,是飞起来了么。” “...... 硬要说飞,不如说是滑翔。其实你把前头二十五式都练出来了,自然就会到这一步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说是不是?!” “好,明白了。赵慈,明天我就找个清静的地方自尽,看在同窗一场的份上,给你留个全尸。” 赵慈把图从本本上撕下来,揉成纸团扔进了垃圾桶。 ▔▔▔▔▔▔▔ 摸着良心讲,九月不远了。 眼看吴道长已然指望不上,赵慈在不得已的境况下,终于开始了临时抱佛脚的修行之路。 晚上洗澡前,他铺一条毛巾在地砖上,跪在卫生间里咚咚咚地磕头,翻着眼珠子恳求玉皇大帝和基督耶稣,保佑他和程策早日各归各位,各回各家。 然而他心诚,东西方的诸神却都太忙了,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他仍然没有见到回魂的迹象。 赵慈深陷其中,唉声叹气,尚云穿一件薄如蝉翼的睡裙,在他面前绕来又绕去,他只当没看见。赵慈满脑子转着那个在赵宅受苦受难的男人,每时每刻都为他祈祷念经。 赵慈忧人又忧己,是因为在祈祷的同时,他也想起了人家手里握着的绝活。 这天下午,他们路过一处民宿,恰逢院子里头有人吹竖笛。 尚云挽着他的胳膊驻足听了一会儿,说可惜不能背着二胡和琵琶来走这个道儿,否则他们也可以搞场演奏会,给世界人民宣传一下传统民乐。 她崇拜地抬头望他,语气非常温柔。 但他却在低头对视的那一刻,听到了蛋被狠狠捏碎的声音。 第92章 白沙 那天小雨凉快,赵二哥带程策跑了一趟鸡头山,说是视察工作,看一看“贤者之途”挖得怎么样了。 为避免再出岔子,程策背了一袋子习题册过去。 他想得很清楚,但凡他们再来事,要他耍拳,攀爬,踢树桩子,他就坐在椅子上写作业,用知识武装自己,用文艺而柔软的方式击退敌人。 不过,他纯粹是多虑了。 这份下基层视察的任务,一做就是大半天,压根没时间搞别的。跟着赵二哥的步伐,程策戴着安全帽,背手站在地道入口,他那副冷飕飕的神经样子,让一些老人想起了赵慈他爷爷清叔。 “娃儿长大了,你瞧眼神都不对劲,狠啊。” “可不是?” 赵二哥很得意,他抄起两把铲子,对四弟说来,咱们合个影。 程策站在黑黢黢的洞口,一手撑着铲,一手叉着腰,和二哥靠在一起完成了天作之合的虎狼兄弟情。闪光灯照得他眼晕,周围鼓掌叫好的声音更加不真实。 他按照鸡头山摄影协会会长的要求,挥舞着铲子,象征性地来了两下,在长枪短炮里留下了高伟的倩影。那时,监工麻子叔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 长辈们哈哈笑着说,你看咱老四这腰瘦的,这腚翘的,真的好生养。 ▔▔▔▔▔▔▔ 回家以后,貌美宛如男模的程策把头型梳好,去探望了尚老爷。 经过鸡头山的洗礼,他认为与其成日担惊受怕,不如借着这个身体做点儿实事,比如说,陪老丈人吃一顿晚饭。 他本身刀工不赖,再加上躲在厨房里练了几宿,现在已经能把卤牛肉切出花来。 当晚,程策捧着两饭盒的下酒菜,叩开了尚家的大门。他陪尚老爷在后院同坐,小木桌子铺着盘和杯,树影静悄悄的,月亮升起时就点在枝梢上。 它早已不圆,正在渐渐变瘦,和他干瘪的心情一模一样。 “孩子,你最近瞧着忧郁得很,都不爱笑了。如果有啥事想不开,你说给我听,两个人商量总比一个人憋着好。” “我很好,没事...... 就是不知道她在西班牙玩得怎么样了。” “咋能不知道呢?是不是她又不接你电话了阿慈。” 安宁的夜,他丈人一脸深沉,浓浓的关怀之意荡在眼里。程策从那目光里琢磨出亲情来,真心实意,不掺水,他忽然觉得对方挺看重赵慈的。 至少比他想象中重视。 ▔▔▔▔▔▔▔ 出发去终点站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当天,赵慈与尚云起得很早。外头还非常暗,他们已背起行囊离开了宿店。 绕出住宅区不久,就是一片黝黑的森林,并肩前行时,尚云去碰赵慈的手背,他低头看了一眼,抓住她摩挲。 “这么凉,是不是穿得太少了。” “我不冷。” 她专注地望他,眼神热得确实能冒出小火苗来。 于是他捏紧她的手指,将它们拉到嘴边亲吻。 这条漫长的林道异常忙碌,不断有人越到他们前头去,尚云窸窸窣窣剥了一颗薄荷糖塞给他,赵慈张嘴含住了。那一刻,他的舌尖蹭到她的指腹,他怀疑姑娘是故意往里捅的。 她笑笑地告诉他,今晚的庆功宴由她请客,餐厅早订好了。赵慈问到底吃什么菜,尚云便朝他靠过来,说是惊喜,正宗本地馆子,就连菜单都拿字典对照着一一确认过。 反正,一切的一切,她来拿主意。 他看着她那喜形于色的傻样,眼睛被风迷了,有一点潮。 旅程刚开始时,赵慈没功夫想别的,只盼着睡一夜,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他一门心思,抱着那样坚定的决心,与她同吃同住,跨过日出和日落,走过了一镇又一村。 然而路短情长,好容易走到今天,他却生出了许多的舍不得。 ▔▔▔▔▔▔▔ 伴着午日的骄阳,他们跟随徒步大军入了城。 中心街区热闹非凡,游客擦肩接踵,赵慈拉着尚云在巷道里穿梭,不经意地一抬头,就望见了大教堂的尖顶。 那就是终点了,它看起来十分平凡。 他之前曾设想过很多种激烈的情形,可惜当一切正式告结时,他也只是混在人群里,安静地站着,一时间什么感触都没有。 人山人海的广场上,有乐队在唱老歌《Piel Canela》,男主唱至多二十出头,留卷卷的褐色长发,一边摇一边笑着唱。飞出来的歌词里说我只在乎你,只在乎你,除了你之外,再也不会有别人。 赵慈看着前排听众摇摆的样子,想起再过几小时,自己就会收获一张写有程策名字的朝圣证书,并与尚云拍一张纪念合影。他会被她轻轻吻在嘴角,听她对他说那些从来没敢奢想过的话。 这样美好的情与景犹如回旋曲,一遍又一遍地绕着他转,直到夜幕重又降临,白沙一样的星星洒满了整座城。 ▔▔▔▔▔▔▔ 吃过晚饭,他们搂在一起,开始绕着城区散步。 逛到观景台看夜景时,赵慈从身后抱住尚云,下巴搁在她肩上,说他特别喜欢那碗炖牛颊肉。她倚着他,突然扭头寻到了他的嘴唇,一股带有果汁香味的呼吸喷到他脸上,赵慈沉在幸福里,听见她唤他程策。 他闭起眼睛回应她。 她的吻很甜,比从前的味道更好,于是他扣住她的后脑深吻,不停地叫她云云。 难舍难分之际,他鼓起勇气问她是否爱他。 她说爱。 …… 真的? 真的。 她边说,边将手指梳进了他的鬓发。 他被她吻着,被她深深爱着。他也在这个属于加利西亚的夏天里,在她怀里,又一次失恋了。 ▔▔▔▔▔▔▔ 回酒店后,尚云累得猛打哈欠,她趴在床尾看电视,没多久就睡熟了。赵慈抱起她,把她塞回被子里,再一个人悄悄去了酒店外头散步。 他边走边跟程策讲话,问是不是打得太早,对方迷糊地揉着眼睛,说没事。 这里的夜要黑透了,另一边正在奔向黎明。 赵慈走在石板路上,自称已经会讲一些简单的西语,字正腔圆,纯正潭城口音。等明年毕业了,他可以当领队,大家结伴南下去安达卢西亚。 程策听着,只沉沉地嗯了一声,也听不出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赵慈摸摸鼻子,在橘子树下的长椅一角坐稳,他仰着脖子看上头的累累硕果,很希望果子能掉下来砸醒他。 …… 大程。 嗯。 假如明天变回来了,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变不回来,真的。有这时间做梦,还不如回屋休息一会儿。 可是回屋就见着她了。 你不愿意? 不愿意。 说实话。 实话是我不愿意。 ▔▔▔▔▔▔▔ 听到这里,程策就不讲话了。 赵慈静静等着,也没开口催。无风的夜里,有一群群的醉酒游客路过,他们对他吹口哨,对他飞吻。 他很羡慕,因为他知道等他们回了公寓,回了酒店,推开门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床。但是他不愿回那个幸福的屋,如果可以,他想在这张长椅上躺一宿,不和她待在一起。 “赵慈。” “嗯。” “回去睡吧,这里五点了,我再补一小时觉。” 赵慈问是什么安排,程策说要跟赵三哥搭伙,去参加小区内新搞的暑期义卖活动。由于是第一届,大家报名踊跃,名单长得都写不下。 “这个想法好,积德积善。怎么我们小区也搞起这事来了呢,谁给提的建议?” “是我。” ▔▔▔▔▔▔▔ 这是她的男人,天天顶着被踹死的压力,顶着另一张脸,与心上人相隔万里远,仍未被魔幻悲哀的生活击倒。 程策正在孤军奋战,试图独力从沼泽地爬出来。他并不是一个淳朴的好人,心思也多,不过真到了这节骨眼上,他却不曾揪着细节计较过。 旅行途中,赵慈每天都给他发照片汇报情况,比如旅店后面种着蔬菜的小院子,草场的牛群,以及跟尚云有关的片段。程策看过,就只回复简单的两个字,谢谢。 哪怕再不痛快,再难熬,他的态度始终不温不火。尽管他也同样心灰意冷,也一样的撑不下去。 ▔▔▔▔▔▔▔ 回去睡下后,赵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站在落雨的夜花园里,手里没有伞,浇得里外都湿透。漆黑的天,只有前边落地窗透出来的灯光是暖黄的。 这是一座陌生的大屋,而在客厅坐着看书的人,是尚云。 她在那里并不奇怪,在他看来,她天生就该住在那种地方。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敲窗,跳着做动作,她都未能察觉他的存在。 赵慈抹掉脸上的雨水,贴着窗,满怀期待地望着她。他意识到她成熟了一些,稍嫌陌生了一点。 他觉得,这时的她已经是个真正的女人了。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窗内的世界越来越暖,客厅的门被推开,尚云回头瞧了一眼,然后撂下书,朝那人走过去。门板挡着他们的身体,赵慈看见揽在她腰上的男人手,还有缀在白衬衫袖管上的袖扣,细长形,黑白相间。 他们终于开始接吻,由浅至深,是她主动的。 他一急,又使劲地敲玻璃窗。他一直敲,拼命敲,不停地叫她的名字,从低喃到声嘶力竭。 …… 云云。 云云。 云云! ▔▔▔▔▔▔▔ 赵慈猛地睁大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并不晓得自己究竟是被吓醒的,还是被气醒的。 他盯着天花板喘息,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外头传来人语声和搬运物体的噪音,似乎很热闹。他将上半身撑起,习惯性地去看旁边睡着的人。 然而那一处是空的,凉的,只捂着一团白色的薄被而已。赵慈摸摸薄被的料子,再摸了摸脸,睁开的眼睛又重新闭了起来。 他就那么呆坐着,听着屋外越发热烈的谈话声,直到彻底坐醒了。 ▔▔▔▔▔▔▔ 这间卧室看着比从前大,或许是窗帘的颜色换了,灯具和书橱的位置调整过,且屋角堆着的漫画书,也变成了白色储物箱。两只同样尺寸的上下摞着,分别贴有手写的简易标签,“已阅”以及“待阅”。 窗台上的植物多了一盆,挨着原先那盆放着,它修剪整齐,里头插着小木牌,写有一个名字和日期。透明塑胶喷壶摆在书桌角,下面垫一块叠成方块的帕子。他翻开桌上的纸本,这是他的课堂笔记,错漏的地方已被人修改过。 赵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推开卫生间的门探进去瞧。检查完毕后,他退出来,拾起了置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十三天过去,密码没变,壁纸却变了。 上面是晒成碳的尚云,扎马尾,歪斜地戴一顶遮阳帽。坐在餐桌旁的她灰头土脸,正捧着碗喝汤吃面包,一副护食的傻样,瞧着特别香。 赵慈都快想不起这张照片是哪一天拍的了。无论是室外的小木桌子,或是背景里的老树,他曾每天都路过类似的。 就因为他已经太习惯,太笃定了,所以昨晚临睡前,他没有吻她。 第93章 咯吱咯吱 他返家了,他也回去陪她了。 在潭城,小区的义卖活动正搞得如火如荼,赵慈站在遮阳伞下,给顾客递去了一条镶着珠珠的手工链子。 依照程策编纂的台词本,赵慈告诉她,假如再加两块五毛,就能收获两本绝顶精彩的刀客传记,八成新,为支持传统武侠文学尽一份力。大娘听了十分感动,她给他多拍了十块,说手链确实卖便宜了。 “哎,徐大娘!小说呢?” “不要,谢谢。” 该手链是今天的热门货,统共二十条,造型没有重样的。盒子外插着一块“七彩变身仙女手链,限量版”的纸牌,上头画了一匹独角兽,左下角印有红泥章,一个大大的“慈”字。 这是个做事不含糊的男人,在赵宅假扮四少爷时,坚持日行一善,极大提升了正主在小区里的形象。 他也是一个懂得见机行事的男人,早晨一睁眼,好容易渡过了劫后余生的狂喜,程策立刻躲进卫生间里,与赵慈简短地沟通了两句。比起想象中的欢欣,他们的声音冷静异常,死气沉沉,听不出情绪波动。 按掉电话,程策再次回到卧房,上床脱衣一气呵成,他抱着尚云,把脸埋在她颈窝里蹭着。他闻她的味道,右手抄到她前胸,悄悄探进睡衣里揉动。 没多久,她就被这些下作的小动作弄醒了,她试图转过身去吻他,程策却箍紧了,不肯让她回头。 他的掌心往下游,含糊地说他非常非常想她,白天是,一到了夜里就更加受不了。她顺应他的手势,向后仰起脖子。 他听到她说,可是他们每天都在一起。 ▔▔▔▔▔▔▔ 程策突然捂住了尚云的嘴,他将睡裤腰拉下来,握住绷直的性器重重地抵在她臀上磨。 他利用体型优势压实她,和她缠在一起,推拉了几个回合后,他就挺身冲进去,扎扎实实地把早晨给操醒了。 酒店大床咯吱咯吱作响,姑娘眼前的景象一前一后迅速移动。 她盯着那块剧烈抖动的床板,心潮澎湃,情绪相当复杂,所以她一会儿紧,一会儿放松,把卖力耕耘的男朋友绞得生不如死。 按理说,他找回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腰,自己的枪,他就应该好好干,然而精神高度紧张的他太敏感,一下子就射了出来。 好在他和枪很快就适应了回家的感受,折腾完一遍没够,程策擦擦汗,喝口水,又换了个幅度和姿势,挺着腰来了第二遍。这次他的熟练度和战斗力明显升了级,激战正酣时,他猛地一巴掌拍上了尚云的屁股。 那一声非常响亮,把她拍懵了,也把他拍射了。 她本不知道斯文人还能搞出这动静来,他也不晓得原来一拍就更刺激。完事后,程策趴在她背上,咬着她的耳朵低声说对不起。 听起来倒像是真心话。 不过她丝毫没介意,仍乖乖窝在他身下。他们享受了一会儿属于贤者和贤妻的美好时光,又亲又蹭的,那时她对他坦白,表示自己完全理解他的做法。之前,每晚都被迫端坐在床上冥想十五分钟,清心禁欲,的确是为了健康考量。 如果没坚持住,破功了,他们怎能顺利地把一百公里走完。 她说得满腹柔情,才刚说完,她发现侧耳倾听的他喘了一声,又硬了。 ▔▔▔▔▔▔▔ 当程策再度揭竿而起,尚云默默抓起他的睡衣遮在屁股上,扭头给了一个哀怨的眼神。 他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被他弄疼了。 姑娘瓷实地摇头,说挺舒服的,主要是她饿了。 于是他一把扯了那件遮羞的睡衣,又勤勤恳恳给她来了个十全套餐。她被他折起来搞,翻过去搞,绑在床柱子上搞,直搞到支支吾吾,脚尖抽搐。 下楼吃早饭时,她两眼发黑,双腿哆嗦,像一头行动迟缓的绵羊,由程策架到餐桌前坐下了。 尚云闻着饭厅的烤面包香味,眼珠子一动,又颤颤巍巍撑着桌子作势要起身。 “别动,我去给你拿吃的。” “...... 多拿点火腿。” 程策捏她的脸,说好。 ▔▔▔▔▔▔▔ 扫荡完早饭,程策再架着她回套房。姑娘在床尾站着,他蹲蹲起起,三下五除二又给她扒光了。尚云瞪视前方,她正在做艰难的心理挣扎,小声问他难道还有力气搞吗? “不是,我给你洗澡。” 他没食言,洗得她浑身发软,一歪头就倒在他怀里。 她被他从浴缸里捞出来,裹上浴巾抱到床上,擦头发,吹头发,外加涂身体乳。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之前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的男人,是不同的。 这些天,她的爱人来了一场漫长的月事,今天不合适,明天也不太合适,出太阳了不能干,下雨了也万万使不得。每次她满怀希望地把手伸进他的裤子里,他就像个圣人那样开始念经。 起初她以为是推推挡挡的情趣,后来才发现他是真圣人。 白天,他站在窗前,边赏风景,边替她削水果。当他转过身来,与一丝不挂的她四目相对时,他无奈地把刀放下,把果子塞到她嘴里,然后拿被单裹住她,说早晨的风总还有些冷,光着身子会着凉。 入夜,他靠在床头陪她看书,侧影蒙了一层微弱的暖光,她情人眼里出西施,总觉得他的肢体语言看起来不似从前规矩,道晚安时的眼神,也稍嫌直白热烈了一些。为此,她常常受到错误的鼓励,勇敢地去偷袭他。 他的身体总对她有反应。 可惜他一直讲规矩,死活不许她上手套。 ▔▔▔▔▔▔▔ 下午三点半,义卖活动正式结束后,赵慈受到了居委会冯大妈的高度赞扬。他和滔滔不绝的赵三哥并肩站着,接受了干事们的采访,他对着镜头笑,仿佛什么心事都没有。 当一切恢复原样,他意识到自己接受事实的能力,确实比想象中更强。比方讲,这一次他眼睛里压根就挤不出水来。 吃晚饭时,赵慈穷凶极恶像狼一样,一个劲地往嘴里塞东西,他不饿,他只是机械性地咀嚼着。 他玩命似的折腾自己,那只胃袋也是受不了的。赵慈趴在马桶旁把东西全吐出来,舒坦完了,他再回到卧室里躺了一会儿,手里抓着台灯开关,一开,一关的,像在打信号。 期间程策又打电话来过,一连三通他都没接,最后只用简讯回了。他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合适,因此他祝对方一切顺利。 赵慈想,到了这个钟点,她应该早就和程策真正庆祝上了。他们抱在一起,吻在一起,他们可以在那张大床上做任何事。 任何事。 或许是赵慈想得太多,刚过零点不久,潭城就下了一场小雨。 雨丝飘在玻璃上,窗外沾湿的树叶随风一阵一阵地摇着,它们晃得屋子忽明忽暗,就像与她分别那晚,餐馆里点亮的烛火。 第94章 飞船与火箭 尚云和程策回国那天,赵慈去接机了。 他细心梳好头型,穿一身简素的夏装,远远看过去像程策的兄弟。 这些东西都是新货,是他去精品店照着记忆买的。从前,赵慈对面料并无讲究,但在西班牙试过程策的行头以后,他就知道见识少了。棉也分档次,人的档次是一穿上就不想脱下来,舒服地让他满地打滚。 当然,由于资金确实有点紧,所以他咬牙只买了一套。 赵慈捧着花站在外头等,客潮涌出来时,他几乎没费多大劲就认出了尚云。她看见他,也歪着身体对他挥手,赵慈伸长脖子,笑得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嘴。 当她走到面前,他一把就搂住了她,左摇右晃舍不得放。尽管他晓得程策就在后面,可他顾不上这么多了。 他觉得,那人一定能够理解。 ▔▔▔▔▔▔▔ 车子快驶到程家时,尚云弯腰从提袋里翻出来两个小盒子,把它们递到赵慈面前。 两对袖扣,造型是飞船与火箭,挺俏皮的。 她说转机时逛店,正巧看到它们摆在橱窗里,导购大叔表示是本季新款,特别适合年轻小伙子。 “阿慈,你来选一个。” 她这样对他说。 赵慈望着它们,再抬眼看尚云,他夸她眼光好,不管哪一款都好看,他都喜欢。 “云云,你帮我挑吧。” 于是她举着盒子一左一右在他身上比了比。 “...... 飞船好不好,彩色的,更适合你。” “好。” 他接过礼物,笑着对她说了声谢谢。低头的瞬间,赵慈眼里含着的光终于散去,黯透了。 都说梦是反的,但他偏不信。 他不喜欢彩色飞船。他想要的,是那对黑白相间的火箭。 ▔▔▔▔▔▔▔ 到家后,程策先行一步进屋摆行李。路过饭厅时,他瞥见里头乱糟糟的,一地赤橙黄绿。戴塑胶手套的女佣十分平静,她一边听马三立,一边握着扫帚清理盘杯的碎片。 程策瞥了一眼笑容满面的张管事。 “...... 爸呢?” “在外头待了两宿,明晚估摸着能回来。” “我先去看看她。” 张佑一胳膊拦住了程策,说才刚吃了药,睡得昏天黑地的,没有大碍。她哇哇地哭出鼻涕泡,砸了一地杯子盘子,只是气不过这一个只有十九罢了。 “又是模特?” “这回不一样,是潭大的学生,人小,胆子可大。” “他...... ” “阿策,会回家的,放心。” 程策听了,放心又不放心。 他想,这回的确不一样。他娘是一位耐受性较强的美人,她对家和万事兴有别样的理解,通常不靠吃药降压消火。况且之前他爹弄出这档子事,最晚隔天就会带着厚礼回来赔罪,是真正的床头吵架床尾和。 数年来,程策曾领教过许多次他们的情比金坚,从不觉得这情形有多么难以忍受。他一直知道这对夫妻分不开,哪怕日子再丑再难,他们也撑得下去。 无论中间隔了多少个十八九的姑娘。 ▔▔▔▔▔▔▔ 进进出出搬完行李,赵慈在客厅里陪着小坐了片刻。 他与程策面对面,衣着相似,表情南辕北辙。赵慈似乎很高兴,可是他为了热络气氛而讲出来的笑话,一点也不对另一个人的胃口。 程策认为它们并不好笑,但他没有打断对方。 因为尚云抱着水杯昏昏欲睡,眼皮半耷拉着,依然能对那些内容做出适当的回应。她不仅能听懂,甚至能顺着赵慈的话头临场发挥两句。 那时,赵慈脸上总会冒出来一种幽暗的欣喜,睨几眼程策。 他在炫耀,但他注意分寸。 程策想,这大约是一种相识十几年后生出的默契。在她那里,赵慈的一言一行已经变成习惯和下意识的反应,他一个半路冒出来打家劫舍的人,怎么可能理解。 所以他不该生她的气,默默在一边吃味。 ▔▔▔▔▔▔▔ 是夜,程策搂着尚云在客厅里看电视,他貌似全神贯注,却根本没看进去,而她在犯懒,倚着他闭目养神。 约莫九点半,程太太下楼来打招呼。 准备出门赴约的她两只眼睛还肿得很,脸上的妆一点不含糊,满是我见犹怜的韵味。她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随后,郑重地给尚云赠送了礼物。 程太太爱买好货,这镯子也是货真价实的宝贝。给学生戴显得太华丽,按价值和造型来辨,它更适合年轻的新妇。 “来,阿云,试试看,也不晓得你喜不喜欢。” 她把盒子递给程策,让他帮着戴上。 他没犹豫,研究了一下构造,仔细照做了。这之后,程太太忽然来了劲,开始抓着尚云的手絮叨。她说了许多与程策有关的旧事,幼稚园的毕业典礼,小学运动会,还有在校队打棒球的老时光。 程太太的本意想必是好的,然而那个喜欢独来独往的男孩,在她口中并不十分可爱,反而有种冷淡老成的熟味,一言一行,都像尚云的大爷。 程策很窘,他觉得她说得太多了。 “妈...... ” “别急,我还没说完。” 或许是受了十九岁大学生的刺激,他娘的语序有些乱,翻来覆去宛如祥林嫂。不过,内里的宗旨没有变,她滔滔不绝,只为推销自己的儿子。 程太太告诉尚云,程策从来也不懂花里胡哨的招式,他靠得住,有责任心。 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一心一意,忠诚踏实。他将来必定会对她好,永远不教她受委屈。 ▔▔▔▔▔▔▔ 深夜,忠诚的程策为着这些话辗转反侧。 尚云已经在隔壁的房间睡熟,可他睡不着。为了消磨时间,他做平板支撑,做卷腹,最后大汗淋漓地倒在地上,心跳重得可以砸穿地板。 他裸着肌肉纠结的上身,睡裤腰挂得很低,变深的皮肤与某些部位明显的晒痕凑在一起,瞧着就像个野男孩。 可惜这份原汁的蛮味,与他毫无关联。 在徒步证书上,程策看到他的名字。登记处工作人员的笔迹龙飞凤舞,仿佛能跃出纸面飞起来。 但他不记得旅店里那条叫卢比奥的狗,据说退房当日它曾追着他跑,久久不肯离去,在小巷的尽头它奋力跃起,人与狗紧紧抱在一起。 还有挨着农舍的饭馆,老板娘就是厨娘,吃完套餐,又免费送了两份自制的焦糖布丁,他馋,却舍不得多挖,就来了一勺,其余的全让给她吃了。 程策对它们一无所知,也根本不愿听尚云如数家珍似的叨念。然而她不放过他,临睡前还与他靠在床头,把胜利之夜的庆祝视频重温了一遍。 热闹的餐厅里,程策看到自己的脸,看见赵慈被她搂着。旁边的食客在起哄,又笑又叫,程策听了只觉头疼。 视频全程,赵慈都显得十分局促,小心翼翼的,刻意地回避她的触摸。 快到尾声时,她问他有什么感言,他没立刻回话,坐在那儿踌躇了好久。赵慈低头想着,想着,肩膀忽地往下一沉,像松了口气似的。 然后,他重新面对镜头,轻声说自己别无所求,他只希望将来的某一天,还能有机会,再陪着她把这段路走一遍。 第95章 伯明翰 开学当天,潭城电闪雷鸣,炸得乌云都是金灿灿的。 程策穿着制服,提黑书包,撑黑伞,他走在尚云身旁保驾护航,阴沉宛如一尾土狼。两人刚进教室就引起强烈反响,这主要归功于他晒成碳以后,擦光了那份清淡的书生气,气质瞧着比赵二哥更黑。 下午他去参加民乐社团的例行会议,把黑珍珠似的社长衬成了汉白玉,笑得人合不拢嘴,要阿魁给他们多按两张合影。 散会时,暑假期间也坚持上缴社团赞助费的程策,被梁喜留了下来。 对方搓着手说,十月的团建,他们去城南老年活动中心搞演出。如果程策愿意,届时可安排他与尚云合作压轴,再将宣传部的新锐摄影师大董请来,拍些艺术照,发布在中秋特刊上,以示妇唱夫随,琴瑟和谐。 “阿魁新造的古装大片,站在垃圾桶上吹笛子的,就是他的作品。” “那艘龙船竟然是垃圾桶。” “可不是?人修图水平没的说,葫芦也能修成黄瓜。” 程策立刻将好消息跟尚云分享了。 两人坐在长椅上,遥想了一下那美妙的场景。随后她轻轻靠在他肩上,说董干事摄影技术高超,刀子也磨得快,不知这回得费多少钱。 “别担心,还是那个数。梁社长快退了,他说执政为民,今年坚决不涨价。” ▔▔▔▔▔▔▔ 两日后,剪了新头型的赵慈作为名誉社长,参加了本学年的第一次社务会议。 按学龄和资历来算,他已是一个俊美的老帮瓜,而新头型一亮相,社员们更是倒吸一口气,哗哗鼓掌说赵哥风度翩翩,一股子伯明翰黑帮的领袖之味。 当时,副社长拍得最起劲,大声说尽管式样是照抄那个姓程的,但论气质高低,明显赵慈更胜一筹。 赵慈的脖子慢慢转过去,盯着对方看了两秒。 然后他按着桌板起身,说综合格斗社团讲究动手,不整虚的,他这就跟副社长合作来一段狠的,让大家开开眼。 “...... 现在就来?!” “来。” 本次会议在掌声中开始,在掌声中结束。众人欣赏完精彩绝伦的切磋,涌上去问跪在地上的副社长,要不要去医务室瞧瞧。 他摇头,对着空中一抱拳,说一个暑假过完,赵哥的功夫真是越发妙不可言了。 ▔▔▔▔▔▔▔ 周末,尚云和程策应邀出席了赵大哥的喜宴。 这是一个明月当空照的良夜,抬头一望,几乎是正圆了,寓意新人百年好合。可惜日子虽美,红娘吴道长却因感染风寒的缘故,无法一同前来。 赵慈得知后有些过意不去,特地给老头子打了个慰问电话。他说老账已经算清,合同撕了,套餐的资费也要回来了,请务必放下顾虑。 满心顾虑的吴道长观完天象,盘腿坐在床上,对着窗外的圆月淌汗。 他告诉赵慈,自己折腾了半天,只把赵家阿大推上了幸福的宝座,并没能助老四一臂之力。他十分愧疚,决定好好反省,闭关修炼一段日子,就从今晚开始。 “阿慈,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来找我。修炼时被人扰了,要走火入魔。” “可是道长,我挑了些伊丽莎白瓜...... ” “从今往后,我不收你的钱,也不收你的瓜。” ▔▔▔▔▔▔▔ 红娘缺席了,这场喜宴的滋味依然浓得很。 新郎赵大哥走家常路线,号召大家不要乱花钱,他对服装没有要求,怎么舒服怎么来,不用整那些西装革履的玩意。 奈何当晚没有弟兄听他的,遍地跑的男人们咵咵开着屏,站在台上望下去,眼花缭乱,一时竟找不见新郎高大伟岸的影。 赵慈正装出席,为了闪亮登场,他这身行头造了二哥不少银子。深色粗花呢三件套,配单头阿尔伯特表链,站在那里宛如二十年代的英伦之光。 自打下了车,他就和程策夹着尚云,一人挽一条胳膊,说怕她鞋跟太高,会崴着脚。她的保镖团步调一致,贴得近,紧实沉重就像两块切糕。 这里是赵氏的主场,所以赵慈没有跟程策太客气,他是她的尾巴,是炯炯的探照灯,她去哪里,他就跟着一起挪,追得她无处遁形。 然而,这样一个不识相的家伙,却在舞会即将开始时走开了。 赵慈说脚踝有点不舒服,可能刚才一个姿势没摆对,扭到了筋。尚云弯腰去看,手还没碰到裤子,他就轻轻一巴掌拍了她。 “摸什么摸,男女授受不亲。” 他眉梢一高一低,她也是。对视片刻,她指指右后方,说去那里帮他搬把椅子过来,坐一会儿,休息休息。 他被这贴心话哄得热乎乎的,抬起手刚想揉她的头发,又给收了回去。 “傻,我还能让你搬?” “一把椅子而已,别乱动,我马上回来。” “云云!” 赵慈猛地拽住她。他的手掌很烫,接触的瞬间,温度立刻渗进皮肤纹路里去,和他的笑一样暖。 但他推她走。 赵慈指指被赵三哥按在身边的程策,说那家伙急得眼神都涣散了。 “去吧,我坐在这里等你。” ▔▔▔▔▔▔▔ 待到灯光暗下来,赵慈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目睹尚云搭上了程策的肩膀。 冰水是冷的,他的眼睛却热。他对台上的致辞,以及哥嫂感天动地的相识片段没有兴趣,当歌声与琴曲奏起,人来人往的大厅里,他眼里只有一个影子而已。 她和程策跳舞,浅蓝小礼服的裙摆轻轻晃着,两条长腿时不时蹭到他的西裤,在舞池里转圈时,赵慈觉得她像八音盒上的仙女。 他想把她抓起来,蒙了眼睛,藏到口袋里。 赵三哥见四弟巴巴儿地望着前方,俯身揽紧他的肩。 “...... 阿云穿这个颜色好看。” “她穿什么都好看。” “那你傻乎乎较啥劲呢?” “我脚疼!” “阿慈,其实何必在这节骨眼上去找吴道长的麻烦,你俩那事还差几天就起效了,功亏一篑。看看大哥,难道不羡慕吗?” “哥,云云和大嫂压根不是一回事。” 赵慈转着手里的杯子,说他终究没法下狠手,把她和程策拆散了。 ▔▔▔▔▔▔▔ 他撒谎,他也是真的累了。 苦熬了这些天,赵慈想彻底放下她,渴望变成一个自由人。 可他甚至没有勇气扔掉她的相片,仍浸在回忆里不肯爬出来。 那副身体的主人和他视力一样好,所以他看得很清楚。她爱用他的淡香水,入睡前,会悄悄喷一点在颈侧和胸口,她也是个不太矜持的姑娘,常在夜里偷吻他的嘴角。黑暗里,她抚摸他的头发,鼻梁,还有滚动的喉结,动作柔得他浑身发烫。 她小声问他想不想要,要不要,程策。 而他低喘着移开她的手,用各种滑稽的借口婉拒她。 他坚持着,坚持到天亮了,天暗了。然后,当新生的日光把昨夜扫开,他的幸福就被戳破,重重砸在地上变成一滩泛沫的肥皂水。 它太疼了,他当然会撑不住。 热闹的喜宴上,看着她伏在程策怀里的样子,赵慈就重回了牛头山,与握着棒球棍的自己再次相逢了。 那真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夜晚,椅子踢坏了,瓷瓶残片溅到半空中,扯碎的白纸嘭地扬起来,就像天女散花那样壮观。 他对一切愤怒,对她愤怒。他可能是真的气疯了,竟在砸完东西后揪着老头子的衣领问,既然法术能让他变成那个人,为什么不索性将错就错,为什么还要变回来? 赵慈说自己演得起劲,正在进入角色,他每天都能摸到她,被她爱着。他是这样一个不知悔改的傻子,一旦发起疯来,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他舍不下她。 他觉得那时的他们非常幸福。 第96章人定胜天 喜宴散场时,是晚上十点半。 圆月当空,花园里只剩一地破碎的彩纸,在微风启停之间扑扑地跳着。 赵慈趴在客房窗边,塞着耳机听深夜调频。此前,他在二哥房里喝了些酒,当时并不觉得醉,但现在脑子却很热,仿佛在里面烧了一团火,把周围的一切都照亮了。 赵慈将手探到窗外,五指张开,对着悬在上方的月亮抓了一下。 它白白的,非常美,所以他就想起她的笑来。 与程策跳完舞后,尚云如约到场外寻他。赵慈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见她走近了,立刻做了个投掷的动作。 她一抬手,接住了它。 多年前,他仍是男孩时,总能给她变出糖和巧克力。如今他的形貌已经是个男人,老习惯依然没有变。她立在他身后休息,手就搭在椅背上,呼吸里转着一股子橙的甜味。 她告诉他,这糖真好吃。 “好吃吧?” “嗯。” “香不香?” “香。” “出门前在抽屉里翻到的,也不晓得保质期过了没。” 他抬眉向上看,那时她也睨着他。 “真的云云,你这个坏习惯要改。别人给什么就吃什么,太危险了。” “...... ” 见尚云没吱声,赵慈便抓起她的手腕,往自己脑袋上拍了一下。 他一直爱做讨打的事,他只怕她没兴趣惩罚他。 这之后,赵慈拉着尚云往身边拽,待她弯腰贴过来,他伏在她耳边说脚踝不疼了,又有干劲儿了,看在终身挚友的份上,能不能也好心赏他一支舞。 ▔▔▔▔▔▔▔ 那首曲子节奏很快,是赵慈要求的。 他脱了西装外套,衬衫马甲的造型看起来英挺又精干,她笑笑地站在他面前,就像一段柳,细而柔。场外有人在拍照片,闪光灯忽近忽远,赵慈听见响亮的口哨声,满满鸡头山之味,是赵二哥的绝活。 尽管没有事先说好套路,可赵慈只消搭了尚云的背,就能体会她想跳什么。 他的视线始终绕在她身上,他跟着她,和她一起跳跃,移步,转身,他知道她的小动作,知道几时该给她依靠。碎彩似的光斑伴着鼓点,跃过发梢,晶晶亮的,犹如黑湖里荡起的阵阵白粼。 他们不在屋外,但他听得到拂林风声。 他仍是她的邻人,曾是她的情人,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做她的亲人。 可惜,他只得一支曲子的时间与她终老。 音乐戛然而止时,赵慈握住尚云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重重喘着气笑。他的手臂收得很紧很紧,好像再紧一些,就会把她绞成两半。 “云云。” “嗯?” “我能亲你吗。” 她一怔,试图回身看他,但它不是一个问句。 场内灯光熄灭的瞬间,他突然低下头,将嘴唇贴在她肩部裸露的皮肤上。这礼貌又不礼貌的吻温热而轻浅,在那里停过半秒,就悄悄飘走了。 ▔▔▔▔▔▔▔ 这一夜,赵慈合衣睡去,窗都忘了关。 越临近午夜,他的神志越糊,太阳穴跳疼,像是有人在反复牵拉那根筋。赵慈原以为是耳机塞了太久,伤到耳朵了。然而他才刚准备撑着床沿坐下歇歇,就眼前发黑,扑通一声向后栽了过去。 彻底失去意识前,赵慈想到那瓶酒。 他认为二哥能那么大方,所谓的白州二十五年,应该又是假货了。 酒精伤身,也伤脑。他这一觉睡下去,便不知今夕是何夕,再一睁眼已是日上叁竿。 赵慈面朝下俯卧着,他左右动动身体,伸了个懒腰。 此刻,他一点不觉得衣服绷得紧巴巴,反而通体舒畅,什么束缚也没有。 赵慈满足地把脸埋在枕头里蹭了蹭,就在那时,有一只温温的手触到他的臀,用十分情色的方式摩挲着。 ▔▔▔▔▔▔▔ 一日之计在于晨,他亦是个爱做白日梦的热血男人。半梦半醒之间,那只天外之手撩来又撩去,一会儿虚,一会儿实,绝非良家妇女惯用的手法。 妖得吓人。 不过,再妖他也不怕,他脑仁缩没了,却有腆着脸自己动的勇气,他坚信人定胜天。 赵慈眯起眼睛,喘息着送了一下腰。 “...... 嗯。” “这样可以?” “嗯,云云...... ” 他配合她的动作,继续向前挺腰,为她省点力气。 这个清晨很硬,很舒服。可惜当他抓着妖女的手往别处引的时候,她说了两个字。 赵慈长得好看,五官配置相当高,性格却不疙瘩,是一位对床事要求非常低的老实人。不管梦里的姑娘如何犯懒,如何插一下才哼一下,只要她不瞎嚷嚷别人的名字就行。 谁知她冷酷无情,竟连这点微小的愿望,都不给他实现。 “程策。” “...... 嗯?” “程策。” “...... ” 赵慈猛地睁大眼睛,眼珠子上下左右震动。 他看到的第一样物件,是搁在床头柜上的男士手表。它寒光凛凛,物似主人型,就像那家伙的眼睛。 这不是他的屋,不是他的表。 所以,这一定也不是他的屁股了。 ▔▔▔▔▔▔▔ 十分钟后,赵慈回到原来的窝。 他与程策并肩坐在床沿,双双瞪着窗外的山景发愣。这间屋的门锁,已经被浑身倒毛的赵慈踹坏了,为了装装样子,暂时拿咖啡桌抵着。 一身衬衫西裤的程策没有任何表情,他弓着背,捧一只茶杯,脸色黯得不像活人。赵慈翻着眼,瞪视天边缓缓移动的云。之前他走得匆忙,没穿鞋,衣襟敞开,他的脑子裂成两半,仍在默默回味尚云摸屁股的手法。 显然,住在他家隔壁的琵琶精云云长大了,成熟了,已不再是朴实无华的好姑娘。只要她想,就可以把男人摸得死去活来,无论多么清平的假正经送到床上,她都能治。 赵慈扭头看了一眼程策,对方也望着他,眼下泛青。 “赵慈。” “嗯。” “怎么又变回来了。” 赵慈一哽,哑着嗓子说自己不知道。 程策别开眼,对着越来越明亮的山景沉思。在那过程里,他们始终保持沉默,直到程策的呼吸逐渐急了起来,它由轻喘变成低喘,最后化为声声入耳的粗喘。 “不能又是十叁天吧。” “...... ” 面对如此高难度的问答题,赵慈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用双手搓着脸,使劲搓,然后将十指插进短发里,开始一撮一撮用力揪着。 程策以眼角余光瞥见了,他眉心一紧,立刻出手制止。 “赵慈。” “什么?” “不要拽我的头发。” 第97章鲜肉大包 十月中旬,潭城起风了。 今年秋天来得早,早起推开窗,才收拾过的花园又铺了一地叶子。 赵慈洗完澡,擦干了短发,然后从衣柜里取出昨夜备好的衣物,一件一件往身上套。张管事熨的衬衫平整服帖,西裤裤缝笔直锋利,还有领带和长袜,细节里挑不出半点错来。 他站在镜前,双手抄兜左右看了看。 他们学校名声不太好,出品的制服剪裁没得说,这一套秋装穿齐整了,只要身材撑得住,再淡的脸走出去也像男模。 比如说,全身镜里这个孙子。 赵慈将一切收拾妥当,提着书包下楼,在拐角处跟他神出鬼没的爹打了个照面,互相问候。父子喜相逢,话倒也不多,都是废的。 您吃了吗?吃了。 你正要吃呢?是的,爸。 在程宅蛰伏这些日子,程先生那张过目难忘的饼脸,以及风味很浓的气质,总能戳到赵慈柔软而母性的神经。 经过近距离观察,他竟发现程策的体魄和神髓,与亲爹毫无关系。 ▔▔▔▔▔▔▔ 挥别外出养家的父亲后,赵慈被张管事推进饭厅。 今天的早饭一如既往地美好,昨天他不过随口提了一点微小的建议,菜包就给换成了肉包,油条旁边,也多附了一碟酱油。 这种帝皇般的待遇,他在自家从来没享受过,免不了每天都握着汤匙感激上苍,不肯浪费一粒粮食。 然而他左右开弓,嚼干的,喝稀的,一旁陪吃的张管事闹不住了。 “阿策。” “...... 唔。” “最近你吃得香,我们很高兴。但饭量是不是应该控制一下?再好的底子,也架不住这样吃,每个人的消化系统都有极限,这方面你别跟着赵慈学。” 赵慈合起半开的嘴,虎着脸,好说歹说放了鲜肉大包一条生路。 他在长身体,可他命途多舛,在赵家吃不爽,在程家竟也无法如愿。 ▔▔▔▔▔▔▔ 离开饭厅,赵慈照例坐车前往尚云所在的小区,接别人的女朋友一起上学。 期间他们通了电话,禁欲十数日的她开门见山,问他今晚想不想去看电影,她来买票。赵慈深吸一口气,说不如把这档子好事放到明天,届时他们不仅可以看电影,还能在散场后吃烧烤。 “程策。” “什么?” 她嗯了两声,最终没把实话说出口。 赵慈耳力威猛,一听她呼吸的节奏,便晓得姑娘受打击了,情绪萎了。所以他又低声哄她,说吃完烧烤,要是她愿意,他就在她家过夜。 “我愿意!” 她停了一下,声音比刚才轻很多。 “...... 可是我不想等。” “云云,听话。” 赵慈垂下眼,盯着自己的系带皮鞋看,他这样静静候了片刻,她就又高兴起来了。 “那就是明天。” “嗯,明天。” “可不能再赖掉了。” “不赖。” ▔▔▔▔▔▔▔ 十分钟后,车子泊停在楼下,尚云一见他的影,提着书包一阵风似的跑了出来。她的头发比前月更长了,跳起来左右一晃一晃的,配着那身制服,朝气地教他心发颤。 赵慈降下车窗,抬眉看见正倚在阳台上喝茶的程策。那人单手支着脑袋,领带挂在脖子上,衬衫没有全收到裤腰里,半片衣襟荡下来,腔调痞,容色倒是很正经的。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点头致意,程策对他举了举茶杯。 赵慈眼眶热乎乎的,竖起了拇指。 盼星星盼月亮,十叁天又要到了,他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而程策每到最后一日,都是吊儿郎当的歪样子。 赵慈懂得,小别胜新婚,明晚这满面春光的姑娘会遭殃,会被假正经架着火箭筒炸出眼泪来。 尚云上车前,扭头对沐浴晨光的好邻居挥手告别。他俯视她,上下打量着,回礼后便转身进了卧房,似乎不是很高兴。 果然,车子驶出小区时,赵慈收到程策发来的简讯。 他说天越来越凉,风也大得愁人,尚云却反其道而行之,裙子越来越短,记得让她添衣服,千万别冻病了。 ▔▔▔▔▔▔▔ 这份命令送下去,是有效果的。 次日傍晚,魂归原位的程策,在电影院里见到了改良版的女朋友。开场前,她说要去卫生间梳个头,洗把脸,他就买了零嘴和饮料,规规矩矩窝在角落的休息区等。 然而人一步踏出来,就吓硬了他。 不晓得她对那格纹裙做了什么手脚,瞧着竟比白天时更短了,黑色过膝长袜贴在大腿上,边缘微微勒出来一圈暧昧的弧度,香得他眼珠子冒火,没办法立刻站起来。 “走吧。” “等...... 一等,你再去柜台看看,还有什么想买的。” 她对他笑。 “我想吃的,都在你怀里了。” ▔▔▔▔▔▔▔ 他心头叭地开出一朵小花。 她嘴甜,这话真好听。 但话茬只是开端而已,等他们好容易挪进座位,他马上感受到了尚云指尖的温度。或许是和赵慈做了太久邻居,她隔山打牛的功夫日益见长,只消摸一摸他的膝盖和脸,血液瞬间直达小腹,巴比伦塔一秒就建好了。 好多天没被她碰过,程策怀疑她手指再下点功夫,他会哼出声。 “...... 云云。” “嗳。” “我们好好看电影。” “嗯,我听你的。” 她胆子大了,已经可以当着他的面扯淡。 而他捏紧扶手,茫然到无法聚焦。黑暗的影院里,程策低下头喘息,一声一声特别沉。待他意识到自己舒服地快不行了,这么做根本是在纵容她作恶,忽然摁住那只爪子,将它从危险地带捉了回来。 “...... 停,别碰了。” “好。” “听话。” 他抿着嘴调整呼吸,她静了静,把头靠在他肩上,默默蹭两下以示知错了。 电影开始播放,尚云始终保持同一个姿势,很乖。程策忍了一会儿,便也伸出手,将她的手背压进掌心里摩挲。 “云云。” 她猛地抬眼看他,是在期待他的下文,于是程策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先把电影看完,我们回家以后再做。” 她忽闪着眼睛,小声问具体在哪儿做。 “...... 你来拿主意,我怎么样都行。” 第98章两把一起干 当晚,程策跟着尚云回了家。 小楼暗暗的,空无一人。据说他的岳父又出去夜会女朋友,谈得正欢,无暇关顾小孩的身心健康。 尚云把程策好好请进门,反手喀嗒一声上了锁。 那时候,他后背出了一层薄汗,觉得自己像入了瓮的王八,除了听她的话,往里钻,他想不出别的招来。 “程策。” 他回头看,她的意思很明白,不挑地方,就在这里做。 天晓得,之前他信誓旦旦保证过,让她拿主意的。可事到临头,被她这么一瞧,他的脑子就化成了水,什么风格也顾不上了。 ▔▔▔▔▔▔▔ 程策一把托住尚云的腰,将她撞到墙上吻,动作凶得她都傻了。可她不怕,紧紧勾住他主动向前送。两个人抱在一起缠,她扯他的衬衫,还有皮带扣,她的手势比想象中更难抗拒,还没真的开场,他就忍不住喘出声来。 他撕歪了她的裙子,手探到深处,拉着底裤的边缘往下拽。紧接着,他捏住她的臀,开始一遍一遍粗暴地向上挺腰,最初的几回非常用力,像往她身体里压桩子那样狠。 他是不够客气,却记得对她道歉。 而她咬他的耳垂,轻声说她就喜欢这样。于是他退出来,又缓缓推进去,反复再反复。 …… 这样? 嗯。 这样是不是。 待他第二次问她时,正经的语气就变得很歪,尚云断断续续说是,一句话统共叁五个字,也都给他捣碎了。她搂着他,用气声把剩下的要求灌到他耳朵里。 程策受了大刺激,刚才憋着的那股劲一下子爆了。他让她攀住自己,攀牢,然后没有停顿地对她快速送起腰来,一次比一次重,几乎颠疯了她。 她两条腿张开悬在他腰侧,跟着他挺动的幅度摇晃,他将脸埋进她颈窝里啃咬,全身肌肉绷得像一头兽,胸膛上下蹭她,西裤链贴着她潮湿的皮肤,磨得要喷出火雨来。 他陪她癫狂,含糊地叫她的名字,问她喜不喜欢。她说喜欢,很喜欢,不安分的手指绞住他后脑的短发,弄得他又疼又酥。 快感爆发时,程策眼前绕着的雾团瞬间散了。他很累,可他没有立刻停下来,仍依依不舍堵着她继续挤进挤出,他抱着她发颤,方才冲高的神志疾速坠入黑境里,它一直坠一直坠,根本摸不到底。 他被她碰了,他应该是很高兴的。 然而当他好容易找回理智,却发现自己的脸湿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眼睛眨着眨着,就被那串温热的水珠子烧疼了。 ▔▔▔▔▔▔▔ 掐指一算,这已是第叁个月。 十叁天的魔咒自盛暑发芽,它坚韧不拔,并未被秋风吹散,反而愈发准时了。 魔咒无疑属于东方,圆月象征团圆和美满,他俩与祖宗背道而驰,从中间一剖为二,裂成了两个半球。这咒也属于西方,七七四十九抗不住,偏偏是十叁,非常不吉利。 为了世界和平,家庭和睦,亦为了不使貌美心善的姑娘受惊,赵慈和程策站在潭城植物园的千年古树下缔结盟约,结为真正的互助对子。 大家有钱一起花,有苦,赵慈吃,假如她给发了糖,全记在程策的账上,归他一人所有。 那晚,他俩坐在小食店外面吃烤串,吃爽以后,憋疯了的赵慈对程策掏起了心窝子。 他拍桌子,拍腿,一副快要窒息的惨样。他说赵氏世代与棍棒打交道,培养一个拿笔杆的文化人不容易,不管事态如何发展,他都要揣着程策给考的雅思分数,真正地走出潭城。 他的人生才刚起步,并不想办理休学,被家人送去潭城中心医院的精神科,并在常大夫表哥的引荐下,躺在私人疗养院享受电击。 而程策没喝酒,讲的话却上头。 他表示知识就是力量,书肯定得接着读。尽管他一人分饰两角,初心仍没有变,他有意到了年龄就跟尚云扯证,与她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至于该怎么用这副定期变形的破身子,和那个定期分裂的破屁股,清清白白地在床上伺候她...... “...... 别说了,大程。真的,这事我实在不能再往下想了。” ▔▔▔▔▔▔▔ 赵慈不敢想,他也挣扎过。 为求尽快逃出生天,他曾挑了个月黑风高的秋夜,背着家伙独闯牛头山,将道长从密室揪到卫生间审。审完了,再把人斥巨资新装修的卧房,砸了个稀巴烂。 他亦试图拨打封建迷信活动举报电话,给牛头山派出所的警察同志们,提供一些个工作上的方便。 但他一想到大哥来之不易的花好月圆,又放下了听筒。 花钱买爱的大哥还未正式当爹,已梦到了第二胎,万一道长那里出了幺蛾子,导致大嫂一朝顿悟,背着包袱漏夜离家出走,那就彻底完球了。 赵慈日夜犯愁,程策那边也一样不顺利。由于素来讲究稳扎稳打,所以他秉持的正义晚到了半步。当他坐着火箭赶至牛头山,扫院的小师父笑说,道长和钱师兄刚去了美利坚合众国。 国际道教论坛,潭城唯二认证代表,他们有言要发。 一身风衣西裤的程策气得双目紧闭,待到再一睁眼,已经变成了赛亚人。他猛地抢过小师父手里的扫帚,双手握紧它横在身前,然后抬起右腿,往下狠狠一压,当场给它干折了。 院里静了几秒,突然爆发出掌声来。 “程大哥,你要不要试试两把一起干?” ▔▔▔▔▔▔▔ 托月亮的福,赵慈年纪轻轻,血压每天都很高。 他的饭量进行性增大,整个人显得十分亢奋,且因为郁闷和欲望难解,他常在夜半对着卫生间的墙说悄悄话。 在赵宅夹着尾巴做人的程策,情绪相对稳定一些。大鸟的魔障再度降临,他并未被它吓倒,反倒更加坚挺了。 他恨这只鸟,但鸟的主人待他不薄。 考虑到赵二哥主理的拳术小灶强度太高,可能会再次弄出惨案来,赵慈告诉他哥,该练的套路,他死也会练,不过日期得由他来定。二哥一开始不肯,然而赵慈把雅思分数糊他脸上,说这全家几辈子没见过的高分,不是靠打拳考出来的。 程策听取了赵慈的汇报,说谢谢,好意心领了。随后,他坦言综合格斗社团的社务太繁重,每次去开会,副社长都用饱含深情的眼神仰视他,恳求他不要光站在旁边看,最好能下场给大伙来一套狠的。 赵慈说别怕,那孙子再仰望,也不会把他怎么着。尽管放心站着就好,背着手,抬个下巴,越深沉,越唬得住人。 万一...... 大程,哪来的万一呢?不要怕,其实这方面你比我有经验,当初你不就是这么唬云云的吗。 第99章她想见他 他俩为这句话闹了一天矛盾。 不过,冷战状态很快便解除了。因为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不通消息,不接电话太危险,容易闹出人命事故来。 用两听可乐恢复纸糊的友谊后,程策告诉赵慈,他决定开办乐理知识补习班,一周两回,象征性地收点辛苦费。 程策说,拳从小学,琴从小练,如今大家已然到了这年纪,二胡是不指望赵慈拉了,但一些必要的基础,了解一下总没错。 民乐社团即将开拍的纪念摄影特辑,他是主角之一,因此他要求赵慈务必把功架学像了,至少一站出去,就能体现艺术家的精气神。 “搞笑,这破补习班要是倒贴我还能考虑考虑,你竟然还想...... ” 程策没给对方讨价还价的空间,立刻改口,表示只要肯来上课,他每回补贴一包奥利奥,还有学校小食店的精品茶叶蛋叁颗。 “打发叫花子呢,叁颗蛋就...... ” “不如这样吧,下回月亮一圆,我就去找你二哥单挑。说不定肉体灭亡了,你我的魂也就回家了。” 赵慈掏出了小本本。 “大程,咱们这个课几点开,我记一记。” ▔▔▔▔▔▔▔ 乐理知识补习班设于程宅,老师不仅倒贴了奥利奥和蛋,还给送晚餐。那时,尚云窝在小厅里埋头写作业,他俩躲在书房,一站一坐,敲着白板瞎胡搞。 程策教起来很有耐心,他绕着赵慈左转圈,右转圈,拍完背又拍腰,矫正个没完。 “不是,非得这么拿二胡吗?” “你想怎么拿。” “既然是拍写真,我觉得可以适当艺术化一些,你看这个造型行不行?” 程策一边喝水,一边敛着眼睨他武松打虎的姿势,由于那眼神太邪门了,赵慈闭上嘴,虚心接受了再教育。 “都记牢了?” “妥妥的。” 影集拍摄当天,赵慈将大师的教导抛在脑后,站在镜头前抬头挺胸,把那柄二胡握出了凛冽的剑气,看得尚云两条腿直打摆子。她围着男朋友拍了很多花絮照片,用其中一张做了手机壁纸。 程策看到了,板脸说这张拍得不好,二胡不是这么拿的。 “阿慈,你怎么又懂二胡了呢。” “...... ” 同坐在餐厅里,尚云替挚友剥着茶叶蛋,嫌弃他外行又没有艺术气息。她说这造型才叫东方风情,帅得要死,就像大侠。 ▔▔▔▔▔▔▔ 大侠风情万种,大侠的日子却难熬。 他们白天被学业逼得找不着北,到了夜里,更睡不着觉了。 程策扒着小窗,苦苦思恋隔壁屋的姑娘,急得裤子里一会儿硬,一会儿软。而赵慈不幸在错误的时候,出现在错误的地方,他窥见了程太太用高跟鞋踩踏丈夫屁股的画面,惊得彻夜未眠。 虽说变身这事一回生,二回熟,叁回能升天,但他们的神经都有些绷不住了。 好在赵慈是一株越捶越刚的野草,他顶着巨大的生理压力和心理压力,仍未被现实操死,努力学习之余,他抬首仰望星空,低头挑灯夜读各类中外邪魔读物。 那夜月圆,他被智慧的闪电插了脑袋,遂火速收拾好一只小书包,背着它爬上了程策屋外的阳台。 赵慈蹲在那里,拿自制的改良版摩斯密码一顿猛敲。 “给我开窗!” “...... 为什么不堂堂正正从正门进来,我们家有人敢拦你吗。” 赵慈蹲了两秒,说可能是常年攀爬尚家的楼,习惯成自然了。 ▔▔▔▔▔▔▔ 程策将他引进来,泡茶递点心,然后给电脑里打开的彩色视频网站点了个叉。他问大晚上的,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商量,赵慈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子,说今晚就在此地留宿,不走了。 程策慢慢抬起头,试图用眼神震慑敌人。 不过赵慈没有理会,他抖开书包,给屋主展示了自己的睡衣和牙具。 赵慈两只眼珠子来回晃,大声说月亮圆了不要怕,他们不会变身。因为钢铁般的意志能战胜一切,他决心与天试比高。 程策听了,眼里闪出一种奇异的水光。 “赵慈,你大老远跑来也累了,早点歇吧。” “你干什么去?” “你睡床,我打地铺。” 赵慈摇头,取出习题册和笔袋,往茶几旁边盘腿一坐。他邀请程策一同加入战斗,今晚死也睁着眼睛,只要把黑夜熬过去,黎明就会到来。 “算了吧,从前又不是没试过。这日子情况特殊,我没有一次能熬过零点的。” “今晚不一样了。你看,这是我拜托常大夫开的秘制特效药,只要吃下去,再强的瞌睡也能抗住。” 程策提着枕头和被子,没吭声。 “大程,你就再信我一回。” ▔▔▔▔▔▔▔ 第二天。 早八点。 程策洗完澡从浴室走出来,打开赵慈的小书包,抽出换洗衣物穿好了。他对着镜子,拿起梳子把头型梳顺,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出神的男人。 “快去洗洗吧,我先走了。” “...... ” 程策弯腰系好鞋带,背上包,迎着晨光踏进阳台。他坐了几套伸展运动,热身完毕后,撑着栏杆翻了出去。 他相当平静,仿佛已经得了道,成了仙。 这是他第一次大白天翻自家的墙,也是第一次背这么难看的小书包。上面画有一个秃头鹅蛋脸的男人,披着披风,一脸死相,在他背后一颠一颠地扫视众生。 程策怀着锻炼身体的心情,一路匀速小跑,成功回到赵家的小区。 周六上午,他看到在院里练太极拳的尚老爷,也望见了站在阳台上沐浴阳光的尚云。她拢一件睡袍,头发四下翘着,满面起床气,正倚着栏杆将电动牙刷插在嘴里搅。 程策躲在树丛后头,漏出半张脸瞧她。 光天化日之下,他的精神和荷尔蒙皆异常,竟觉得她是那样美丽,不遮不掩,模样温馨又居家。 他简直不想再跟她谈恋爱了,他现在就想娶她。 ▔▔▔▔▔▔▔ 程策的愿望十分美好。 然而由于迟迟找不到破解的方案,娶妻成家的幻想始终在天外飘着,定不下来。 很快,这份错乱把尚云也给感染上了。 中午叁人一起吃饭,她喜滋滋叫了声程策,说这块红烧大排给他吃,坐在隔壁的赵慈耳朵一竖,感动地把碗伸了过来。 傍晚上自习,她捧着闹不懂的问题去问男朋友,人瞪着本子仔细阅读,随即挥手喊来赵慈,请他当场给她示范一下解题思路。 深夜洗完澡,她靠在床头打电话,问程策明晚来不来家里学习,他亦显得清淡克制,告诉她正因学习要紧,所以自己不能来。 一见侧面偷袭不成,尚云立马改成正面攻击,问他究竟几时能来过夜,给个具体日期,她想见他。 那头一怔,然后传来了六,七,八,九的低音。 她抱着手机细心聆听,发现对方是在数数。 第100章是个S 好容易捱进十二月,读过万卷书的赵慈,终于有了大动作。 他截住程策,说已找到5.0版本的破局手法。既然他俩能在月圆之夜同步变身,那么也可以通过同步刺激,再一家伙变回来。 “不是电击。” “必须不是。你信我,绝对的安全无副作用。” 该方案记在一个本本上,以画图为主,文字为辅。如果第一项措施不行,立刻翻篇画叉,开始第二项,不必重复撞南墙。 事不宜迟,他俩即刻开展了一系列双人行动。 它们毫无科学依据,还有可能伤到筋骨和自尊,比如一起站在跳台上往池子里跳水,一起倒立,盘腿念经,或是一起跪在地上磕头等等。 身为独生子,程策第一回感受到了兄弟情深,他并不孤单,面对艰难挑战一点也不哆嗦。 并肩做热身时,赵慈握拳说他有预感,这次能行,一定能。 “赵慈,你爱讲满话的习惯要改一改,一次两次不起效,第叁回就没人信你。” “这样看不起我,你怎么还肯回回听我的呢?” 程策不吭声。 “大程,跳不跳?” “跳。” ▔▔▔▔▔▔▔ 他们跳了,跑了,撞了墙,然而天道酬勤只是梦想,结局总教人长记性。 当程策和赵慈偷偷摸摸溜遍了校园内外的每一个角落,该来的,依然会来。今晚他在清冷的程宅辗转难眠,一觉睡醒,又站在热闹的赵宅,刷起了赵慈的牙。 程策想,或许这是上天赐予的试炼。 尚家的家徽在发光,祖宗在召唤,只因发誓要做她一辈子的男人,所以他注定不会平凡。 那份深沉的爱,让他裂成了潭城的世外高人,他脚踏赵程两家,精通中华文化,他是社团的二胡之光,也是出身刀客世家的四少爷。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很可能余生的每个月都会变身,无法用意志自控,比月事更准点。 超人撕开衬衫是个S。 而他,穿上裤衩就是赵慈。 ▔▔▔▔▔▔▔ 这些天,气温一日一日往下降,没过多久,北风席卷潭城,第一场雪悄悄来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由于赵慈和程策成日同进同出,学校起了比从前更难听的传言。 最初的版本以程策为中心,据说他人模狗样,却是个心肠歹毒的骚家伙,自打入了校,他先以一柄二胡抢了赵慈的女人,再糊着兄弟情深的白脸,企图把情敌弄死在游泳馆里。 综合格斗社团的副社长满怀忧虑,抓住赵慈的手掌上下摇,说那跳台多高啊,赵哥你这么跳,不要命了吗? “…… 没看见我俩拉着手?他不怕,我也不怕。” “拉着手也抗不住!” “我勒令你,现在就放开我的手。” “赵哥!忠言逆耳。” 赵慈深吸一口气,一肘子给他干到墙根卧着。 然而光以武力镇压,根本无法平息人民群众传播谣言的欲火,这操淡的言很快就转移到了尚云身上。 女学生说她外表清秀体面,里子可脏。无论上课,吃饭,自习或是社团活动,只要她一出现,左右就出现两道潜水艇似的黑影,肉夹馍的叁人行,感情深得劈不开,烧不死。 她们说她胸小胆子大,她一人单挑双龙,上一次床,能同时睡两个男人。 赵慈听说此事后,嘴里咬着铅笔,对着尚云的屁股出神。 他无法反驳,他认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 被谣言戳爆心肝后,程策屹立不倒,他甘当潜水艇和左护法,还顺便给肉夹馍多加了点料。 那天,他对同样在火里烤的右护法说,自己想学点儿真材实料的防身术,以备不时之需。赵慈被谣言气得夜夜盗汗,讲出来的话就不怎么好听。 “防谁,我还是我哥?” 程策脸一黑。 “不过大程,要我说,就数你想得周到。你兜里这么多钱,万一将来有人绑架你呢?学好了技术,至少能跟歹徒过几招,拖延时间。” 他们板着脸,又准备闹矛盾,但架不住尚云端着一锅宵夜进了书房。 她拿起勺子哆哆嗦嗦分好叁碗,按需分配,隔壁邻居那份多一个蛋。赵慈望着面汤里的溏心蛋,满脑子晃荡糖浆。 “快吃,吃完接着做题。” 她一声令下,他们就怀着一颗感恩的心猛下筷子,唏哩呼噜,把杀千刀的歹徒忘球了。 ▔▔▔▔▔▔▔ 赵氏防身术教学班第一回开课,是个艳阳天。 程策认真抱着本和笔,还没写上两个字,就被迫欣赏了一段师父上树的示范教学。 爬完以后,赵慈说如果周围找不着树,也可以通过这套招式攀爬建筑物,总之,蹲在制高点拨打幺幺零,比徒手搏斗更有胜算。 学生坐不住了。 “原来交钱就看爬树。” “你爬得比我快?” 程策原地起立,脱下校服外套一摔。 五分钟后,赵慈啪啪拍起了巴掌,孙子确实爬得没他快,却爬得有型有风度。 由于学生不好糊弄,收钱消灾的师父琢磨了四天,给程策递来一本精美图册。 “...... 这是什么东西。” “给你量身定制的,都是基本功,照着图练就行。” 程策皱眉翻了半天手绘小人书,把它甩到旁边。 “赵慈,我付这么多钱,不是为了学基本功,我要见效快的。” 赵慈恼了,运出一掌拍在花园的木桌上,把五个花盆给拍跳了。然后他缓缓释气,对着程策的脸捏起了拳头。 他说这就是基本功的威力,不练踏实,他不收徒弟。 ▔▔▔▔▔▔▔ 自古严师出高徒,当月亮又圆了一回,坚持练习的程策已能徒手劈木板。他在激动之余,问赵慈是否给木板做过手脚,对方坚决予以否认,表示明人不做暗事,有多大手劲,劈多厚的板,一分汗水一分收获。 “大程,你要相信自己的实力。” 于是程策没再挣扎,又多缴了一个月学费。 奈何这种见啥劈啥的好日子总是苦短,眼看寒假渐渐逼近,程策忙得日夜颠倒,一心多用,只觉肩上的担子似乎更重了。 学业很紧张,他与赵慈伏案做题,夜夜悬梁刺股,直做得不知姓啥名谁。 社团活动也紧张,赵慈端坐在椅子上,聆听阿魁扩招进来的C组给大家演奏,梁喜问他感觉如何,他点了个头,说尚可。 “......老程,你最近也是心软了。他们调子跑这么远,你也能忍。” “这里是中央音乐学院吗?大家聚在一起练琴,只为锻炼情操。何况社团建设费,他们每回都超额缴。” “你的意思是...... ” “以鼓励为主。” 课后,汗水飞溅的体锻训练室里,程策穿T恤和卫裤,握着行者棒站在副社长身边,观赏社员们喝哈喝哈地练习十八罗汉手。 他们用毛巾擦汗,围着名誉社长问感觉如何,他板着脸,在空中咵咵劈了两下手刀,低声说练习的力度还不够狠。 群众纷纷请示,说赵哥,不如你给我们耍一段吧! 程策瞪了一眼副社长,眼神瞬间穿透了灵魂,人对着右上方一抱拳。 “...... 扯淡!赵哥什么身份,他是猴?你们说耍就耍?” ▔▔▔▔▔▔▔ 许是因为压力太大,脸太绿,寒假刚开始,程策就病倒了。 咳嗽,发烧,还大声讲梦话。赵慈在两天后的月圆之夜握住了接力棒,他意志刚强,仍抗不住病毒侵袭,说出来的新版梦话让人心焦,一张口就是云云,我要回家。 程策很过意不去,他每天都跟尚云提着慰问品上门看望赵慈。病号身体固然不适,可一见姑娘坐在屋里,就非要撑着床起身请安。 所幸他确实没劲儿,起来又倒下去,看得女朋友心焦。 “云云。” “嗯?” “你们不用每天来,跑一趟多辛苦...... 打个电话就行。” 尚云责备他净说傻话,又俯下身替他压被角,摸他的额头。她告诉他,每天过来看一眼,自己心里踏实。 趁她去厨房舀粥的间隙,程策对病恹恹的赵慈伸出手,两人紧紧握住,一热一冷。 “坚持,再撑几天。” “...... 真撑不住了,大程,我想回家。” 程策告诉赵慈,尚云生日,他订了本城一座难求的着名闽菜馆,只要病好透,他们叁个人一起去。 赵慈眼中射出了光。 “...... 我也能去。” “能。” “这好像不太合适吧,当电灯泡,碍事。” “的确碍事,但我没有别的办法。赶紧起来,先把药吃了。” ▔▔▔▔▔▔▔ 练武之人内力深厚,赵慈为了这餐天价私房菜,生生急出了一身真气。叁日不到,他就能出去晨跑了。 聚餐那晚,程策来小区接尚云和赵慈。 特意饿了一天的饭友们衣着十分厚重,赵慈裹得像抱窝鸡,棉服帽子,围巾挡住半张脸。寿星的装束更显眼,长筒大衣,扎鲜艳的头巾,十八的姑娘像大娘。他俩顶着缓缓落下的雪片站在门口迎宾,隔着车玻璃对他挥手。 尚云坐进来时,程策把毯子捂在她腿上,问她为什么要傻站着等。 “没有傻等...... 你看,我们堆了个雪人。”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院子里卧有一尊艺术品。 她解释说是天使,虽然没安翅膀,却可以坐着底下的云彩飞到天上去。造型由她拍脑袋设计,徒手刨的是赵慈。 听到这里,赵慈迅速咬下手套来,对尚云伸出五指晃晃,说自己为了把天使胸前的沟凿出来,可冻坏了。那时,她去捏他发僵的指尖,倒吸一口气,赵慈陪着笑,耳廓很红,目光烙在她脸上。 程策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将它递给赵慈。 “喝两口,暖暖。” 带有柠檬香的热气散到鼻下,他俩隔着白雾对视,程策表情温和,稳重地渗人。赵慈心里咚咚打鼓,对方却眉心一动,夸赞雪人做得漂亮,下回他也来造一个玩。 ▔▔▔▔▔▔▔ 这顿生日餐最终吃了叁小时,直把寿星喂得不能动了。 赵慈送的礼物是围巾,一看货色,就知道他哥又捐了钱。赵慈说英国冷,这东西最实用,款式花色也容易配衣服。程策给了项链,亲手替她绕在脖子上,当她欢喜地对他笑,他的心忽然变成了炭盆。 他们所在的包厢外头有园景,瞧出去茫茫一片,衬着屋内的暖光,好像那些纷纷扬扬散下来的白点全是金花。 结账前,程策问尚云吃饱了没,她点头,他轻声说那下回再来,筷子下得稍微慢一些,侍应生大哥都看傻了。 她再点,笑着把头抵在他肩上。 那过程里,从洗手间归来的赵慈站在门外,透过门缝,他看到程策亲吻她的发顶,欲言又止似的,所以他就耐心多等了一会儿。 他不想打搅她,至少不是今天。 ▔▔▔▔▔▔▔ 回家途中,雪比之前更大了。 他们挤在后座,懒洋洋地挨着唠嗑,比如社团水涨船高的建设费,鸡头山会所的新项目,还有八字没一撇的毕业旅行。他俩一唱一和搭她话茬,赵慈说得手舞足蹈,好似这里的冰早融了,一眨眼已是夏天。 夜色渐深,车子继续在雪路里前行,两旁的路灯一柱一柱迅速向后越,他们还说着话,而尚云听到一半就睡了过去。 车厢里终于安静下来,她歪倒在程策怀里,两人睡得昏天黑地,什么也不晓得了。赵慈盯着尚云的脸看,然后他握住她垂在一旁的手,小心捂起来。 被他轻轻一碰,她就动了一下,但他知道她没醒。 因为假如她醒了,一定会抽开它。 他一点一点焐热她的手背,就这样倚着车门假寐。 摇摇晃晃进入梦乡时,赵慈弯起了嘴角。在那里,他见到真正的花好月圆,有一栋隐在雨中的大屋,有窝在沙发里读书的她,他回家一推开门,就会看到妻子飞扑过来抱他,她的眼睛闪闪发光,笑容甜到他心也化了。 车里正淅淅沥沥下小雨,车外的街道碾出了厚实的白泥。 她睡在那人身边,也陪着他,他们离得很近,连头发和呼吸都缠在一起。他枕着她的胳膊,与她十指紧握,那姿势安宁坦然,仿佛今晚和从前的生日夜并无两样。 他们还在一起,仍是一对,从来不曾分开过。 第101章酒香也怕巷子深 稍稍转暖后,趁着周末,程策去了趟墓园。 它位于潭城郊区,一路上会经过几座新出的施工地,尘土飞扬,远远望过去满是黄褐色的浓雾。从前这里还很安静,是一片绿野农田,遇上好天,仍能见到余晖飞过树林。 前往墓园的途中,程策靠在座椅背上,回味曾经简单的好日子,他试图从片段里找出甜味来,可惜画面在脑子里一帧接一帧过,最终留在嘴里的,只有薄荷糖的味道。 辣到人不得不醒。 车子泊停后,他一个人走进去,足足待了半小时才返回。他不孝,扰了爷爷的清静,把这地方当成免费心理咨询所。程策说了许多话,声调很平,几乎没有情绪。 因为是真心话,所以并不全是好听的。 这些脏东西大部分与赵慈有关,它们不善良,坏得要死,如果不小心让尚云听见,程策想她一定会发疯,再也不要他了。 他边说,边跪下来,双手撑住膝盖,头半垂着,仿佛她就在面前,用那只很小的手抚摸他的短发。 他被她轻轻按着,听见她安慰他,别说了,程策,我都能理解。程策痛并快乐着,对此话持怀疑态度,他觉得寻遍整个银河系,都找不出能够理解这茬事的姑娘。 于是他重新抬起头,张开眼,然后,他看到面前灰色的石料上盖了一朵花,浅黄的,在微风里一跳一跳。 程策将它收进手帕里,小心包好,放回大衣口袋里。 “我懂,您终于嫌烦了。” “...... ” 这大约是某种来自天庭的预兆。 耳朵起茧子的爷爷赐了花,因此他又被光明亲吻,又能回到现实里,继续跟赵家老四穿同一条裤子,一起扛着枪上战场。 ▔▔▔▔▔▔▔ 两星期后,程策收到战友打来的电话。 赵慈每天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留学的捷报等到了。 他做人脚踏实地,申请的都是脚踏实地的学校,他从不激进,他是来自潭城的保底之神。 尚云去哪座城,他自然也想办法去。虽说它的全名发音不够响亮,一口气讲完,就像念了什么芝麻开门的上古咒语,但全家高兴坏了,杀鸡宰羊忙得不亦乐乎。 他爹打了笔数字吉利的巨款,并于晚餐时分发表了激情感言。 想当初,在抓周仪式上,他就晓得老四能读书。大家长一口干尽杯中酒,紧紧握拳,大声说学校没名气有啥关系呢,它所在的城市出名就行,有拿过英冠的球队! 程策对空气点头,感受到那份充满凝聚力的家常风味。他顺着赵慈的话头,说了些天道酬勤,以及有志者事竟成之类的套话,之后,他便陷入沉默里,不主动吭气了。 “怎么了这是,听着挺消沉的,我告诉你,云云可高兴了,还给我订了个蛋糕。” “我也高兴。” 赵慈不依不饶的。 “大程,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大家在一个地方,每月来那档子事,我俩换起来多方便...... ” “行了,别说话,你让我静静。” ▔▔▔▔▔▔▔ 这桩大喜事刚过叁天,恰逢民乐社团的梁社长预备过十八岁生日。 他大手一挥,头回自掏腰包请大伙吃饭。地点设在他家,菜品由魁魁饺子馆提供,没用打折券,全款支付。 梁喜请了几位中坚分子,并诚邀程策给大家奏上一曲。对方在电话里一口答应下来,相当干脆。但到了真正见面那天,说好要演出的大师吊了一只胳膊,与保镖赵慈并肩站在门口,一同对社长打招呼。 “我的天,老程,你这是咋了。” “站在椅子上拿东西,椅子劈了。多亏赵慈及时送我去医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劈叉的时候他就在边上?” “嗯。” 梁喜拍拍他,看了一眼他身旁负手而立的拳王。 可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他最近总能在赵慈身上,嗅到一种文质彬彬的雅气。这味道邪门,总让他想到曾经埋头演奏《悲歌》的程策。 梁喜怀念旧时光,他认为程策自从跟尚云谈上恋爱,就变样了。他眼瞅着这位书生一点一点由白转黑,再一举变成灰不溜秋的赵程氏。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梁喜以为是那位魔性琵琶手的锅。 但凡跟她沾上边的男人,再高大威武,最后都有点神经兮兮,活像被脏东西附了体。 ▔▔▔▔▔▔▔ 如此多熬了一月,程策萌生了离开社团的想法。 他切蘑菇刀滑了,走路撞杆子了,体锻测试受了伤,据说吃个火锅也能烫破皮。 虽然他两只手结实,可以劈开薄如草纸的赵氏特供木板,却成日信口雌黄,以创可贴和绷带做掩护,欺骗群众和女朋友。程策身累心累,他自觉在潭城的艺术之路,已然走到尽头了。 周六夜里,尚云穿着小裙,提了两袋慰问品登门拜访。 说是要给他加油鼓劲。 她显然非常担心他,嘘寒问暖的,大眼睛里蒙了一层哀伤。然而她前脚说否极泰来,一切都会变好,后脚就鬼鬼祟祟把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 “...... 云云,我的手。” “你看,我的手还好着。” 程策不知探病还能探出这种操作,眼见她跨坐到他腿上,准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撑不住了。 “稍微慢一点。” “好,不会弄疼你的。” 他们吻了一会儿,难舍难分的,然后他犯贱地捉住她的手,将它按在腹肌上摩挲,她即刻心领神会,替他解开了衬衫纽扣。她似乎很好心,动作却缓之又缓,急得他青筋直跳。 尚云十分冤枉了。 “...... 你刚还说慢一点的。” 程策无言以对。 于是他单手松开皮带,轻拍尚云的臀,示意再往前坐一点。他们开始隔着布料摩擦,前后,前后,直到磨得他低吟出声。 透过后方的镜面,他能看到她不断扭动的腰肢。格纹裙摆在他裤子上耸动,长发垂在背心一荡一荡的,程策盯着看,很快便不行了。 他就这样被她蹭到高潮,射精时埋在尚云胸前大口喘息,整个身体都在发抖。那些变凉的稠液渐渐溢出来,把她的长袜也搞脏了。 她扑上来搂紧他,脸颊发烫,一副终于知错的傻样。 程策好容易缓过劲来,他轻拍尚云的背脊,说假如下回探病再这么搞,他就要对她不客气。 姑娘刚才还蔫着,这会儿突然精神了。 “...... 打屁股吗。” “打。” “那你现在拍一下试试。” “...... ” ▔▔▔▔▔▔▔ 由于女朋友路子越走越歪,生活越来越刺激,一个月总要禁欲十叁天的程策,开始在练琴时出窍。 他惦记尚云的身心健康,顾着赵慈,当然也没忘记手下的弟兄们。 他人在民乐社团,眼前是二胡圣手梁喜筛糠似的炫技,魂一下子飞出窗户,飘到了综合格斗社团,俯瞰每一个正在挥洒汗水的社员。 赵哥。 赵哥! 那是一群多么单纯质朴的人,回回仰视他,闪烁一脸嗷嗷待哺的渴望,仿佛他是绝无仅有的大救星,一肘子下去就能解决宇宙难题。 程策知道该社的副社长心善,侠肝义胆,相当维护赵慈。无论冒名顶替的他几多扯淡,人都一口一个赵哥,你累了吗,你饿了吧,你看我们这套路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 忠诚地教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 程策心事多,日日消沉,待到周五的例行会议之前,他已经做好了与梁喜恳谈的准备。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会上,社长敲着锣,宣布了一个伟大的计划。 为热烈迎接毕业,他们将举办一场超豪华版的演奏会。所谓豪华,不仅在于阵容,更有宣传部的干事专门制作精美海报,以及各项周边产品。 梁喜说,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们身怀绝技,始终赶不上摇滚社的一半热度,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从前的宣传力度远远不够。所以这次他豁出去,为了艺术,彻底不要脸了。 大伙热烈鼓掌之际,资深赞助商程策感知到社长的目光。 他面无表情,继续跟着一起拍巴掌。程策知道,那八十米的晃晃大刀,又一次横空出世,架在脖子上了。 第102章金童玉女 钱花下去,弹眼落睛的演奏会海报制出来了。 它颜色鲜艳,在张贴栏里显得又俗又醒目,确保走过路过不会错过。 各位大师们的名字旁边标有括弧,内里是自己想出来的称号。诸如潭东笛王,霍尔果斯之筝,以及混沌的二胡猎手等等。 由于时值校内音乐文化季,社团众多,就连只有四位好汉的口琴社,也腆着脸加入了争夺战。因此,想早些把合适的场地定下来,必须主动出击,绝不能傻乎乎地等待领导分配。 下午放课后,尚云和程策梳好头,擦过皮鞋,揣着钱和胆,一同出征看房去了。 他俩实打实是停在杠头上,被群众亲切地称为社团内的金童玉女,这艰险的任务不交给他们,还能交给谁。 ▔▔▔▔▔▔▔ 此行美其名曰一个选字,其实撇去前头几个打马虎眼的破烂地,真正可以办事的,只有思源楼后边的十四礼堂。 它位置较为偏僻,前星期搞完先进思想学习特训班后,一直无人打扫。桌子板凳横在那里,加粗的红白口号挂在台上,荡下半截来,一副刚被打劫过的惨样。 程策环视四周,眉头皱得紧,似乎不十分满意。 然而尚云拉拉他的袖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内人眼睛长得美,会说话,望进去全是实诚的肺腑之言,于是程策立刻对干事伸出手,牢牢握在一起。 “谢谢你周干事,百忙之中还领我们参观这么多好地方,辛苦了。” “客气啥呢,瞧着满意不?” “是,我们很喜欢,现在就打款吗?” “赶紧的。” ▔▔▔▔▔▔▔ 可惜,这桩大事搞定后,社团又遭遇了意料之外的重击。 虽说本次演出是回馈听众,免费,还给提供精装老婆饼和各式茶水,但群内群外搞了几次民调,结果都不是很乐观。大家纷纷点赞,高呼要去要去,到了登记时,都哑火了。 他们说,摇滚社新来的女主唱美丽丰满,唱到高潮处,不仅会疯狂蹦跶,还会当众扒衣服。 梁喜的心一点点往下坠。 他们尚有底线,是坚决不能扒衣服的,但他也意识到如果不搞肮脏的小动作,届时上座率将非常惨淡。 社长着急,吃不下,睡不着,一下子急出了斑秃。周六夜里,梁喜紧急召开小范围视频会议,试图找出周期短,见效快,立马能炒旺人气的方法来。 二胡猎手程策坐在书房里,表情严肃,他面前放着书本和吃了一半的挂面。梁喜过意不去,说把饭吃完了再谈,他先跟尚云联系,了解一下她的意见。 程策将摄像头一歪,让对方看到身边的尚云。她面前也是一只海碗,一边咀嚼,一边举起手对社长晃了晃。 这时,梁喜看到了后方捧着碗,闪进又闪出的半张俊脸。 “老程,你们仨感情真是好,外头传言那么难听,照样天天在一起。” “在一起难听,分开也难听,我只能顾一头。” 梁喜摸摸鼻子。 “那个,我多嘴问一句...... 反正今年你们都去一个城市呗。” “是。” “...... 肯定打算住一栋屋了。” “出门在外,假如能互相照应,我看没什么不好,省事还安心...... 梁社长。” “嗳。” “再说下去,我的面要泡糊了。” ▔▔▔▔▔▔▔ 程策为演出烦心,另一边的赵慈,则提前开始了家庭煮夫的自我培训。 即将与心上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他,既不是通房伙计,也做不成书童。不过赵慈并未在乎名分,他得意地告诉叁哥,一切尽在掌握,无非脸皮厚薄的问题。 叁哥气得戳他的脑袋,说不就是个住家保姆么,嘚瑟啥呢。 “...... 来,哥,你尝尝。” “怎么,你还会做麻婆豆腐了。” 赵慈低头解围裙,陪着笑。 叁哥舀了两勺吧唧吧唧,然后把他拉到跟前。兄长拍他的腰,拍他的脸,说这副身材,还有这个手艺,到了英国,完全可以另起炉灶。 素闻不列颠缺吃少喝的,哪家的姑娘饿昏了,不往他身上扑呢。为啥非要委屈自己,跟隔壁阿云住一栋屋,她成日和男朋友搂搂抱抱,撞见了不闹心? “阿慈,我觉得姓程的有毛病。” “什么毛病。” “一个正常男人,怎么会答应跟你合住,这里头是不是有药。” 赵慈听了十分闹心。 他不想吃药,可每月到了那个点儿一睁眼,他就必须去不同的学校报道,读另一个专业的课本,如果不住一起相互督促,他害怕给程策倒腾挂科了。 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在昨天,赵慈还对程策举起叁根手指发誓,说一定好好读书,坚决保级,让大家都能顺利拿到文凭。 赵慈回忆自己的豪言壮语,满面愁容,一勺一勺将麻婆豆腐往食盒里盛,最后他松手撒了一把葱花,好好扣上盖子了。 “...... 哎老四,要去哪儿?” “找云云。” ▔▔▔▔▔▔▔ 是夜,尚云专心扒饭时,赵慈就坐在她对面看。 他歪歪地支着脑袋,问她淡了还是咸了,她咕咕哝哝说正好。他眯起眼睛笑,揉她的头发。 “这几天没睡好吧,眼圈挺重的。” “嗯。” “我听说老梁死活拉不到人,急得头都秃了。” 尚云慢慢放下碗,坦言社长确实很难,每天都找他们开会。且因为急火攻心,起先后脑勺只秃一块,现在已经发展到叁块,非常匀称,阿魁说远看就像奔驰车标。 “...... 哦,没人来,那周边也卖不出去了。” 尚云看了赵慈一眼,然后带他上楼,拉开书桌抽屉展示了五沓明信片,以及数迭闪闪发光的贴纸。 “又是内部消化?” “...... 最后一次了,我就多买了点。” 尚云眼睛向上看,赵慈向下看,火花擦得呲呲啦啦的。 谁又能想到,他一个住家保姆都不是的人,正在操天王老子的心。 眼见她忧心忡忡,赵慈即刻拍胸脯,表示这事包在他身上,绝不教大伙儿对着空荡荡的座席白拉琴。 他说,当年她在居委会演出,他给她来的那套豪华流程,现在照原样让民乐社团享受一回。 到时候他不但把一身正装的大部队拉来,还会安排热情观众为艺术家献花,死拽着手求合影,以及拿本子索要签名等环节。 “云云,你说好不好?” “好!” 第103章光 次日午休,赵慈找到程策,把该项计划一五一十地说了。 或许是天晴,风清,空气好,程策的态度十分友善,边听边点头,并未对他进行说教。 “大程,我还以为你会不同意呢。” “只要尚云同意,我就没意见。” 赵慈一抱拳,立刻带着程策去开会。 综合格斗社团的副社长亲切接待了他们,说好久没承接过业务了,欢迎欢迎。他掏出纸和笔来,开门见山地问甲方具体需要多少人,出场服装是什么规制,以及活动资金怎么算。 此外,他更将明星社员的照片展示给程策看,指着几个浓眉大眼的家伙说,上台送花,索要签名的露脸差事就交给他们。 程策听到这里,不大高兴了,他说以貌取人是陋习。 “未必浓眉大眼才叫好看,我觉得虎子就很不错,清秀周正,还特别有礼貌。” 副社长心里一咯噔。 “你...... 你咋知道虎子的?” 赵慈双眼涣散,猛一巴掌拍在腿上,大声说他们虎子虽是新兵,可脸长得就像画轴上的古人,辨识度很高。且他有礼有节,干架前都要自报家门,鞠躬问好再抄着家伙冲锋,这种能干大事的气性,当然是一传十十传百。 程策斜眼看赵慈,再慢慢把眼珠子横着挪回来。 由于担心多说多错,接下来的相谈里,他异常爽快。原本赵慈还提议,事成以后再给百分之五十的,岂知程策大手一挥,表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应该直接打全款。 分别前,副社长扒着门框悄悄告诉赵慈,说尽管与程策只有几面之缘,但近距离一接触,感觉他除了脾气怪点儿,本质纯良,是好人。 “赵哥,这位兄弟太实在了,我觉着做事的风格跟你特像,举手投足啊,处处有你的影子。” “...... ” ▔▔▔▔▔▔▔ 合同签完后没两天,程策背着手夜观天象,决定不再磨蹭,周末就约尚云去看海。 毕竟禁食前,他必须吃饱,吃好,才有力气把那十叁天熬过去。 程策为人实在,在电话里直言来回赶路太辛苦,不如就地住一夜,问她同不同意。不料尚云比他更实在,说假如周五放课坐车赶过去,就能住两夜了。 既然要看海,索性把它看个透。 于是程策火速预定了一个海景套房,还抽空去理发,买了身新衣服。 他心思奇巧,不仅给女朋友备了小礼物,更有详细日程安排,比如去哪家餐馆吃饭,去哪处看日出日落之类的。 然而事实证明,所谓的精心准备压根没鸟用,他俩甚至没有功夫去看太阳。 因为办完住宿手续,刚刷开卡进了门,尚云就窜上来把他吻精神了。 ▔▔▔▔▔▔▔ 她朝前推,他顺着她的意思向后退。两个人跌跌撞撞,把边桌上的杯子瓶子也扫了下来。 程策步履不稳,呼吸急促,一边解扣子,一边将皮带抽出来握在手里。他的本意是先跪着伺候尚云,但她比他脑子更热,很快将他扑倒在后方的大床上,隔着衣料从胸肌摸到腹肌,再到大腿。 姑娘的动作不客气,他也没遮遮掩掩的,嘴里发出的动静教人听着脸热。在被刺激的过程里,程策仰着脖子粗喘,他半阖起眼睛,一暗一明之间,就能看到落地窗外颠倒的海潮向他涌来。 当她的手指一寸一寸爬进裤链里,握住他时,他越发亢奋,腰部不由自主地朝上挺去。此时此刻,它强烈勃起了,粗壮坚硬一如阿蒙神庙里的石柱,它主动献身,在她手心里耸动,由她控制进退的幅度和速度,仿佛奴隶一样言听计从。 ▔▔▔▔▔▔▔ 太舒服了。 他快被她弄死了。 可舒服是一回事,现在还不到摇白旗的时候。 程策猛地翻身制服尚云,将皮带绕在她腕上,狠狠抽出一个结。然后他脱了衬衫,扯了她的连衣裙,全部扔到远处。他俯身吻她,垂荡的短发一路下移,它们痒痒地拂过她的胸口,肚脐,还有膝盖,最后他扳开她的双腿向上推。 他挺进去,压着她缓缓抽送,最初的节奏很慢,犹如海水一遍遍刷过沙面。这样做了一会儿,程策终于托起了尚云的腰。 那个角度刚刚好,能让他完全凿到最里头,严丝合缝的,于是他开始猛烈撞她,撞进再退出来,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在颠簸中看到她的长发散在白枕头上,铺得到处都是,像淬了光的黑沙那样闪闪发亮。 他始终保持同一个频率,直到小腹突然痉挛,被一股狂喜的战栗刷过脊椎。 那时,海浪仍在荡着,渐圆的月亮睡在天边,净白无暇的。 他埋在她身体里叫她云云,她就一下又一下轻抚他的背,他剧烈呼吸着,余震尚未过去,他还不想离开她。 …… 云云。 嗯。 再等两分钟,我就起来。 她哄他,说没事,等多久都行。 ▔▔▔▔▔▔▔ 这一缠,又是半小时。眼看外头夜越来越深,程策放尚云去洗澡了。 “你先去,我收拾屋子。” 他之前才干得要虚脱,现在已有力气搞卫生,待尚云洗完澡回到卧室,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了。最醒目的,是床单上摆着的一只纸袋,把手处横有一枝淡粉小花。 又土又可爱。 她打开它,从袋子里掏出一副毛线手套,款式是幼稚园孩子戴的,中间连一根绳,颜色倒稳重,一看就是奔着天长地久去的,朴实,耐脏。 尚云将它们挂在脖子上,扭头看站在窗前的程策,他双手抄在裤袋里,背影瞧着十分坚强。 他说,英国太冷了,风太大了,光有围巾还不够,他认为手套更实用。何况它们还是他亲手织的,私人作坊的精品,用料扎实,跟她生日时赵慈送的牌子货不同。 解释的全程,他都没回头看她,好像这份礼并不重要,根本没费多大劲。 可是尚云却看出了温柔似春草的慈母心,她欢喜地戴上手套,跑过去抱住他的背。 “谢谢你,我每天都戴着。” “...... 每天戴,很快就弄脏了。” “脏了我会洗。” 程策摩挲她绕在腰上的胳膊。 “云云。” “嗳。” “就是考虑到会弄脏,我还抽空给你织了一副备用的。” “...... ” ▔▔▔▔▔▔▔ 俗话说,井没压力不出油,人无压力轻飘飘。 他是个重压之下,仍能屡出奇兵的男人。 程策扳着指头熬过十叁天,再次脱胎换骨,开始为进入倒计时的演奏会操心。 他早晨五点起床练功,洗漱更衣,给尚云准备水果和点心。上午到校念书,中午与赵慈捧着茶叶蛋,开下月作战会议。 放课后他埋头练琴,幕间休息时,再举着一块生姜给梁喜擦脑袋,治疗社长的斑秃。而到了夜里,程策还有补习课要上,真正做到了日理万机。 生姜是常大夫推荐的方子,据说民间广为流传,但有没有效果,就听天由命了。 然而梁喜信得很,每天带着新鲜生姜来学校,那副渴望早日治愈的表情十分邪门,让程策以为下一秒他就会从书包里掏出葱和鸡来。 “...... 其实阿魁也能给你擦。” “求过一回,他嫌我的脑袋恶心。老程,你心善,来,生姜拿好。” ▔▔▔▔▔▔▔ 梁喜是板寸,皮还黑,那泛白的患处非常明显,怪吓人的,把后桌的韩姓女学生看出了鸡皮疙瘩,好一阵没搭理他了。 他急得满地打滚,想早点把形象重新竖起来。 “老程,女孩子就是事多,心思多,她故意不理我的。” “梁社长,你秃成这样,就是因为想太多。” 一时间屋里只剩擦头皮的声响,梁喜气得抹脸,说他很喜欢小韩,今年他俩去同一所学校,他打算到了英国就对她...... “既然喜欢就要早一点下手,一旦到了那里,就没你什么事了。” “有道理,就像你跟阿云,哈哈你这一手抄下去...... ” 程策正在擦姜的手一停,他沉声说他俩的情况不一样。尚云没有不理他,自始至终,都是正宗的两情相悦。 第104章终点 正因两情相悦,所以他们同心,连轴转起来都是双份的。 这天下午,尚云被指派为代表,去了一趟综合格斗社团,她左右手满满两袋子点心和汽水,慰问即将参与该项支援行动的社员们。 长廊里激荡着吼声,鬼哭狼嚎的,她倚墙听得心抽抽,等了片刻再推门走进去。那时,一阵热气轰地扑面而来,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亮光光的肌肉。 这群爱舞棍弄枪的男孩们长大了,每年一到夏季就疯狂发育,窜个子,身材也越发结实,哪怕张嘴喝风,也能催发生长激素的分泌。 “阿慈!” “...... ” 握着棍子的赵慈压根没想到她提前来了,四目相对之际,他一双手开始上下摸,没摸出钱来,倒是攒了满手的汗。他一个劲儿地往后退,说等一等,云云,等一等!我换件衣服就来。 副社长见状,赶忙搬了板凳,用抹布擦两下,再拧开冰汽水,让尚云坐着歇会儿。该配套流程深入骨髓,是接见名誉社长夫人的规制。 夫人咚咚灌了两口汽水,对着面前上蹿下跳的社员们出神,副社长心头一热,他指着队伍,说这是赵哥新编排的套路,问她意下如何? 尚云眯眼观察,竖起一只小巴掌,跟着节奏在半空中嗖嗖劈来劈去,然后她表达了歉意,说这不像赵慈设计的套路,气啊势的,她愣没看出那股爽味来。 “...... 怪我没把话说全。其实赵哥是顾问,我担任总设计。” 此时换了件T恤的赵慈走回来,副社长立马起身迎过去,握拳说尚姑娘真是火眼金睛,见微知着,识人!啥细节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赵慈嗯了一声,用毛巾擦头发。他打量尚云的俏脸蛋子,看到她笑着对他扬扬手里的老婆饼,心里不落忍了。 这么好的女孩子,他个贱人竟忍心披着一张狼皮天天骗她。 他觉得自己简直不是玩意。 ▔▔▔▔▔▔▔ 演出当日,赵慈在走廊里见到了西装革履的副社长,神清气爽,梳背头。两人相见欢,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互相打量着。 “赵哥,这身打扮你看还凑活吗?我爸说很帅。” “确实帅...... 好了,赶紧把人叫出来,我们马上找个教室开会。” 由于今天是盛大的活动日,人山人海,临时竟找不到可用的空房间。一群衣着统一的男学生跟在赵慈身后,宛如被老鹰护着的小鸡,队伍蛇行向前,成了一道黑亮的风景线。 他们身强体健,气质出挑,但他们是精神文明建设的污点,四处踩点无果后,大家索性在操场上开起了会。 很快,维稳的干事们接到群众举报,风风火火赶过来,要求示威队伍立即原地解散,不许聚众搞事。 “你们一个个穿成这模样,拿着棒子,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阿梅,你看,这是大号荧光棒,不能打人的。” 副社长见不得赵慈低声下气,他一步上前,腆着脸展示了其他道具。诸如各色看板,充气式加油棒,以及会发光的定制发箍等等。 “梅干事,我们是来支持民乐社团,支持传统文化的,绝对没有动歪脑筋。” 副社长义正辞严,当场将发箍扣在脑袋上,赵慈眼睛斜过去,发现人头顶竖着两个大字。 云云。 ▔▔▔▔▔▔▔ 点头哈腰摆平干事后,赵慈赶到了演奏会现场。 尚云已被造型师卷子收拾一新,正摆足功架接受摄影师的咔擦。宣传部的董干事预先收了她男人的大额保证金,他背两台相机,或蹲或站或趴,把这位琵琶手拍出了天庭乐师的仙女味。 但是赵慈依旧被她的形象震惊了。 他以为这次看着比上回更磕碜,一只头型横看成岭侧成峰,像天外来的星际女战士。赵慈将驻足欣赏的程策拉到旁边,一下子急出了意大利手。 “你没有审美吗,怎么也不吭声?” “那是你请来的人,我怎么好意思指指点点。” “你连我都不怕,还能把我请来的人放在眼里了?” 程策静了静。 “之前我和梁社长在一起,等赶到化妆室,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再说为什么要拦,卷子大哥给我看了杂志图,真的一模一样。” 尚云听到动静,朝他们看过来,她抱着琵琶,指指自己的头,笑得比花灿烂。 顷刻间,她的头型不见了,卷子的手艺升华了。赵慈和程策望着尚云,仿佛那一眼怎么看也看不完似的。 于是他俩双双耳朵一热,隔空对她比出了两根大拇指。 ▔▔▔▔▔▔▔ 演奏会开始后,入座VVIP席位的赵慈戴上了发箍。 他不孤独,也不丢脸,因为周围的弟兄们都这么干。副社长想得十分周到,定制发箍囊括全体艺术家的名字,尽最大努力保全了赵慈的面子。 而当扬琴公主阿玉举着话筒报幕,底下除了荧光棒,还冒出一堆狼性的绿光来。她穿得少,壮阔的胸围随着呼吸和动作起伏,在射灯下犹如涛涛白浪,把一群铁汉奶得直言唾沫。 “赵哥,我一直想问,这个女的和六班的王麻子分手了没有?你看我今天这形象,要是去找她,能成吗?” “白日做梦,只要麻子他爹还在位,她就是王家的媳妇,不会答应你的。” 副社长奉献童贞的热情,被一盆冷水浇灭了,他低头窸窸窣窣翻起了书包。 “嘘!翻什么呢。” “...... 赵哥,我刚好像听见你肚子叫了,你吃巧克力不?” “不吃。” “核桃酥呢?” “没看见老梁准备登台了?赶紧收回去,叫他们都不许吃。” ▔▔▔▔▔▔▔ 赵慈知道这是梁喜在本校的最后一次演出。 他也知道此位新 · 二胡的传人,曾梦想靠音乐吃饭,被人尊称为梁老师,就像他父亲那样。不过如今他早认清现实,把大头梦好好埋了。 梁喜选的《烛影摇红》调子轻快,却没多少喜感。他看起来很平,很沉稳。十八岁这年,激昂的铁娘子乐队已不再附他的体,他坐在那里,穿白衫黑裤,有气有势,宛如一名真正的演奏家。 一曲终了,梁喜呆了至少五六秒没动弹,下头掌声雷动,巴掌拍得他眼眶都发热了。 他望见观众席后方闪光的大牌子,不知由哪位好汉举着。上头写有斗大四个字,贤者之弦。 他爹敲着他的脑壳说这称号太傻,太二,但梁喜相信世间自有真情在。因为牌子上居然画了柄卡通二胡,简直二到他想跟设计师拜把子。 梁喜扭头看向侧边,暗处正站着他同样不受宠的兄弟姐妹,程策在鼓掌,阿魁在挥拳,尚云和小蓝举着小旗子摇,于是他鼻子一酸,眼泪就没能憋住。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陌生黑影突然窜上台,体贴地用一捧花挡了他的尴尬。 梁喜将脸埋进玫瑰花里,心里暖洋洋的。 “干!” “啥......?” “兄弟,你的水平我看行。实不相瞒,我长到这岁数,还从来没哭那么大声过。” “...... ” ▔▔▔▔▔▔▔ 这是属于民乐社团的良宵,他们一向听众少,可他们特别能来事,比如潭东笛王阿魁,专门聘了霹雳舞社的两位姑娘,跟飞燕合德似的在后边给他伴舞。 还有一米八四的霍尔果斯之筝,弘二头肌结实,穿着定制长衫扫了一曲《林冲夜奔》。他爆发力惊人,听得副社长拳头紧了又松,问这个男的身体到底怎么练的,太他妈发达了,一会儿得去讨讨经。 然而这些都不是演奏会的高潮,当压轴的尚云上场时,赵慈第一个起立拍手,拍得手都麻了,一时间,台下雄浑的呼声和长枪短炮的咔擦声不断,激情澎湃,仿佛在座的个个儿都是真乐迷。 副社长力赞尚云的头型美妙绝伦,夸完,他又让赵慈看到一旁待机的虎子和大明,两个短跑健将揣着硕大如盆的花束,已经做出了起跑的姿势。 “赵哥,咱们花多,不如先冲上去送一轮怎么样?” “开会时我怎么说的?立刻把他俩摁住,等云云弹完了再送。” 赵慈猛地举起右手,在空中握拳,犹如一股劲气振出去,周围霎时安静下来了。 ▔▔▔▔▔▔▔ 他是终身挚友,是她的忠实听众,关键时刻勉强能守住规矩的那种。 不管她在哪块犄角旮旯奏曲,是老年活动中心,抑或是拉着彩色横幅的新春联谊会,无论她是不是主角,人气旺不旺,他就只捧她一人的场,倒贴也坚持到底。 今晚尚云弹的依然是《寒鸦戏水》,这曲赵慈听过许多回,而他每次听,都觉得一柱光投在她头上,整个潭城都是他俩的主场。 他没有音乐细胞,但他是艺术家背后的男人,有组织有纪律,自给自足,从不轻易给她添麻烦。 他跟踪她,支持她,安慰她,当然也妄想娶她。 自幼年到少年,从盛暑直至霜花点地。他们曾背着琵琶走过潭城的大街小巷,早餐连锁,拉面馆,还有那间被政府吊销营业执照的香酥鸡店。她被老师教育,说技术行,够努力,可惜缺了一道味儿,再想往深里走是很难的。 电扇呼啦啦的店内,尚云捧着拉面碗喝汤,淅淅沥沥,眼泪水都流到碗里,看得赵慈拳头发硬。 …… 扯淡,往深里走?云云,你都把我走穿了,还要怎么个深法? 阿慈,你小点声。 怕什么,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那是一个很艳的春日,他替她背琴,一路高谈阔论,一路抱着纸巾盒给她擦脸。赵慈记得临江的大道笔直向前,似乎永远看不到终点,身边的尚云穿衬衫仔裤,没扎好的长发被江风撩起,糊了他一脸。 他陪她走,走啊走,忠贞不二,一不留神就走到了今天。 台上,尚云的曲终于停了,而赵慈伸手摸脸,不晓得又被什么玩意糊了一脸。 他认为她有天赋,他希望她能一直弹下去。别管什么前途和门派,从心从情,索性弹到七老八十。 届时,他白发苍苍,穿一身粗呢叁件套,揣个怀表,照样带着七老八十的弟兄来,老老实实坐在底下为她捧场。 第105章十四行诗 潭城连降了两场暴雨后,天气变得更闷了。 最近天象不吉利,人也是。谁都没有料到,毕业典礼才刚过一月,尚家就遭了贼。 不晓得尚老爷得罪了哪路神仙,贵重物品扫个精当光,床铺里泼了骚乎乎的玩意,还拿红色喷漆在白墙上写了大字报。 有娘,有生殖器,更在末尾画有冲天的大屌,全文读起来优美流畅,说父道女,深谙十四行诗的精髓。 歹人手艺高强,精心踩点,耐心候到一个周全的好时机才破门而入。尚家父女去了农家乐欢度周末,赵氏父子在鸡头山的会所召开内部会议,等两户人回来一瞧,黄花菜已经凉透了。 此事在小区引起了不小反响,仅仅一个下午,流言蜚语就漫天窜,话说得难听,仿佛这全是他们自找的。 而身为邻居的赵家,成日在黑与白之间横跳,自然也被一道骂了进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既是以讹传讹,必当一盆屎端平,大家左右都沾点儿。 ▔▔▔▔▔▔▔ 不过赵慈他爹并未在乎传言,他一边呸呸瓜子,一边告诉四个儿子,话伤人没错,可嘴在别人身上,咱还能得空一张张撕了吗。 “爸,您的意思是...... ” “命重要,名声先搁边上,立刻把人接过来住。一会儿我就跟老许联系,让施工队抓紧时间整修一下他们的屋。” 不幸刚换了身子的程策,正穿着T恤裤衩蹲在地上吃瓜,他听到这个,一口气没捋顺,大声咳了起来。 赵二哥拍着他的背,同时举手表示反对。 “可阿云到底是程家媳妇,咱们主动接管是不是有点...... ” “你晓得姓尚的老小子做了啥?他胆子大,尽干断子绝孙的缺德事。万一现在住过去,再让那帮龟儿子红漆一喷,画个屌,岂不是把亲家也得罪了。” 大家沉默了片刻,然后赵二哥抓着头,说阿云住在此地确实安心,毕竟谁敢来抄他们的家,唯一的问题,就是怕她男人有意见...... 程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将瓜皮狠狠一摔,说自己没有意见! 他哥吧唧吧唧嚼着瓜瓤望他,又多给递了一块瓜。 “...... 瞧这傻孩子,气儿都不顺了,还他妈做梦。” ▔▔▔▔▔▔▔ 安全第一。 所以当举着棍子的邻居从天而降时,尚云就住过来了。 考虑到赵家有一窝男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因而为了避嫌,她住的房间位置易守难攻,想要突破,必须先把守城的赵慈干趴下。 不仅如此,她房门口还支了个虎头屏风挡煞气,左右两盆蝴蝶兰,很上档次,就像东宫娘娘烙大饼的寓所。 这是程策费心安排的,获得了全家上下的一致好评,叁位哥哗哗鼓掌。 “老四的艺术细胞没得说。” “可不是?我觉着比姓程的强。” 程策早晚都去请安,他武功日渐高深,神不知鬼不觉,就出溜一下子去了屏风后头。他一般端着早饭或是水果,在外高呼云云开门,是我。 规矩正宗地教人潸然泪下。 程策坐在床沿安慰尚云,说东西丢了怕什么,只要人没事就好。 他切的果子好吃,他说的话也有道理。 可是她一想到遭了劫的宝石戒子,就止不住一阵难受,她本不该把程家的祖传信物藏在保险箱里,她就该在花园里挖个坑,给它埋得深深的。 还有赵慈送的大小徽章,他手写的条儿,画的本本,抄的诗,一样一样码得整整齐齐,摆在上锁的箱子里,也给人一锅端了。 他们一定以为里头有宝藏,因为她在雕花的盒盖上粘了一溜宝石贴纸,黄白相间,闪闪亮。 程策摸她的头。 “别担心,戒指没了他会再买。至于那些章...... 我以后给你做更漂亮的,好不好?” ▔▔▔▔▔▔▔ 这日,制章能手赵慈又来了,他穿得山清水秀,背了七八个纸袋,说是程太太给她买的新衣服和饰品,希望儿媳妇换换心情,压压惊。 程策瞄了一眼,见全是贵妇牌,他想他娘又刷狠了。 然而他爹又何尝不是。 据说,就在今天早晨,他们仨念书期间的住宿问题已妥善解决,位置佳,邻里清静安全,开窗就是鸟语花香,还带个小院。 出资人程先生雷厉风行,他想谈的合同,喜欢的女模特,看中的屋,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落实,从不浪费时间。 赵慈代为展示了照片,每往后滑一张,大家的呼吸就粗一些。厨卫,卧室,书房,哪处都好,简洁又别致,能当婚房。 只可惜,得叁个人一起挤。 这是好事,亦是坏事,如今他们有了金屋,也有了娇,却只能偷偷摸摸伺候她。因为他俩背靠背,心连心,就要让好姑娘在花一样的年纪,被迫享受齐人之福了。 “云云,这间给你,我挑的,外头风景最漂亮...... 你看,还有两棵苹果树。” 一大一小,就像树下的你和我。 赵慈含情脉脉地望着尚云,脑子里水位直线上涨。 程策的脑袋横着一点点移出来,慢动作,目光如炬,于是赵慈咽了口唾沫,把手机给收回去了。 ▔▔▔▔▔▔▔ 一晃到了午饭的点,赵慈接收完来自程策的指示,假模假样起身说得下楼弄吃的,材料他都带来了,全搁在厨房里。 尚云一听,也要跟去,但程策一掌摁住她,说马上就回来,她在旁边闹腾容易教人分心。 “...... 那你们做饭,我就着看,保证不吭声。” 程策摇头,赵慈也摇头。 他俩眼神躲躲闪闪,说厨房重地闲人勿入,态度极其神秘,宛如前来报恩的海螺姑娘。 “最多半小时,饭就好了...... 你坐在这里,不许动。” 稳住尚云后,赵慈和程策火速窜下楼,关上门一个煮,一个切,速度倒是快,没多久就端着托盘回了房。 ▔▔▔▔▔▔▔ 叁碗直冒热气的鲜肉小馄饨,里头搁了紫菜虾皮还有蛋丝,凑到鼻下一闻,便闻软了她的心。 这是前一阵在程家吃过的好东西,程策亲手下厨,光靠馄饨,就把她骗去了书房受罚。 尚云抬头看男朋友,痴痴地,男朋友也回望她,藕断丝连。一旁顾着托盘的程策胸中生火,熊熊燃烧,点亮了赵老四英俊的脸庞。 他是伙计身,少爷心,他端着饭,就想到了那张湿漉漉的书桌,窗外扑进来的热风,她身上被汗浸到半透明的男式衬衫。 那都是他的,馄饨,桌子,衣服,汗,还有人。 程策板脸,用肘关节拱了一下尚云。 “云云,别看了,吃饭!” 第106章风声 捂着肚子推了碗和杯,已是下午叁点多。 程策见尚云对电视机犯睏,便关了窗,在地毯上摆好靠垫,叫她躺着闭目养神。 “你们去哪里?” “哪儿也不去,陪你。” 他知道这些天她睡得不好。 夜半常去厨房发呆,发到深处,就会打开冰箱埋头翻吃的。他数次躲在门后偷看尚云,非常有冲动进去抱住她,告诉她别怕,一切都会变好,等下月去了英国,有他在,有他们在,不管哪国来的流氓都不能欺负她。 他想对她发誓,挺胸抬头,像一位骄傲的骑士那样。 然而程策最终只是转身离开,爬回卧房里去。 每逢夜深人静,他总想和她在一起,躺在一张床上,给她说故事听。他的心愿美好,唯独不是以这具身体,不是在她脆弱的时候。 程策害怕尚云会靠过来,怕她会倚着他,说一些他根本不想听到的话。 他相信她。 但感情的事,还是不要轻易测试比较安全。他这个人看着坚挺,壳子一戳就碎,只怕到时裂得稀里哗啦的,丢人。 拉拢窗帘后,程策席地而坐,没有贴着尚云,略微保持了一点距离。他替她把毯子掖好,说一旦睡熟人就放松了,容易受凉。 她摇头,说左右两个火炉烧着,怎么可能会冷。 于是程策和赵慈一起躺下来,那时,左边掀起一阵淡香味,把她迷糊的神志搅得更迷糊了。 ▔▔▔▔▔▔▔ 或许是日日常相见的缘故,她最近竟觉得赵慈和程策越来越像。衣着,发型,小动作,眼神,甚至是身上的味道。 但这感觉稍纵即逝,从未真的长久过。 就好比前天下午,程策来看她,趁赵慈下楼取饮料时,原本平静的他突然伸手把她勾进怀里,搂得死紧,勒到她骨头发痛。 他的冲动来得毫无征兆,迅猛又粗鲁,教人招架不住。他相当着急,不停地吻她的脸和耳垂,因为用力过大,他更不小心扯疼她的头发,嘴唇也差点咬破了,两人的牙齿互相碰着,刺激到头皮都发麻。 他不管不顾的样子,仿佛他们正在站台道别,这只是短暂的久别重逢,吻过抱过,马上又要相隔万里远,再也碰不到了。 她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但才刚一摸他的背,他就炸,反应大得简直不可理喻。程策表情凶狠,好像再多摸一下,他便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不可理喻。 尚云想到这四个字,心里悬空,晃得荡悠悠的。 她端详那张脸,却看见另一个人。一个总是偷偷摸摸,爱爬墙叩窗的老相识。他仍在楼下开汽水,还未归来。 她觉得当时的自己非常可笑。 因为这是妄念,是错的。 ▔▔▔▔▔▔▔ 很快,在赵家的鼎力相助下,尚家的屋赶着进度整修完了。 重新入住的那晚,赵慈被推举为代表,给尚云送去了一幅风景挂画。它是赵叁哥从艺廊里买来的至尊好货,给他们添添平安和喜气。 叁个人叮叮咣咣敲着墙,把它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随后尚老爷取出相机,说要给他俩拍合影。 “爸,这也太隆重了。” “隆重啥呢,赶紧的。” 赵慈笑得脸都开了,他揽住尚云的腰,停了片刻又转念将手向上移,按在她肩上。她抬头看过来,他就晃晃她,说看我做什么,看镜头。 他是很上镜的,她也是。 但他们从小到大的合影,始终缺些暧昧与情味,灿烂温馨一如兄妹。这让赵慈伤脑筋,他最讨厌程策屋里摆的相框,不知为什么,她只要跟程策站在一起,无论怎么拍,都有夫妻相。 “爸,您瞧这个姿势怎么样,像不像杨子荣?” “得劲,阿慈你站稳了。” 尚老爷绕着拍了好多张,赵慈上蹿下跳,最后才把尚云拉到身前抱着,下巴颏抵在姑娘头顶,就像一头温柔的大熊。 天晓得他一碰她,整个人就融了,化了。 可他留在相片上的身影总是利落,坚强明亮地找不出一丝破绽来。 ▔▔▔▔▔▔▔ 当机票上的起飞日期正式进入倒计时,打包行李的工作也临近收尾了。 赵慈无疑是叁人中境况最难的那个。 他的两只大箱子,在屋里摊了一月有余,但实际上,每隔几天,都会有人往里头扔点儿宝贝,满得压根合不起来。 即便如此,大家仍每夜开会,声称自己放进去的才是必需品。 “阿慈,都是好东西,都带走。箱子不够装,咱们再给你多整两个。” “爸,其实每年我都回家。带这么多,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 屋里的热情冻成了冰。 “孩子没良心,还没走,翅膀就硬了。” 于是赵慈又蹲在地上,一个一个塞回去。 然而没过多久,他发现两只铝镁合金箱子已经扣起来了,完美无缺,竖在那里宛如黑钢战士。 赵家人多,心也多,到了最后,大伙又悄悄路过,漏夜把没用的东西顺了回去。 说是轻装上阵,既有信用卡在手,孩子啥不能买。 康师母小声告诉赵慈,她准备的小包裹里头有干木耳和干香菇,每周叁个人炖汤喝,健康热乎,女孩子补血,男孩子补肾。 “补高了没处撒气,您这就是活活要我的命。” “怎么没处撒,学校里没别的姑娘吗?阿慈,我是劝你尽早找下家,只要有了新人,你就能把阿云放下了。” 赵慈瓮声瓮气地说凭什么,他偏不找,他就给她添堵。 ▔▔▔▔▔▔▔ 比起师母,大哥二哥的行前辅导较为干脆,没二话,直接给钱,他俩伸出手说每月这个额度,尽管刷,哥替你还。 至于叁哥,走文艺路线,送了一支钢笔,助他学业飞黄腾达。它是定制款,金色笔身,镶宝石,粗粗大大像金刚杵子。 “哥,神笔马良吗?现在都靠打字...... ” 兄长兜头一巴掌。 “马良马良,你知道这破笔花了我多少钱?” 他爹阔绰,出手就是一块豪表,说养好了,将来留给小辈。就跟那表的广告宣传图一样,父子俩并肩站着,一股子百年传承的温馨之味。 “哪来的小辈。爸,我决定不结婚,就一直单身,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不给政府添麻烦。” 他爹兜头一巴掌。 “阿慈,天亮了,梦还没有醒?!你打算一辈子等着她?” “什么梦?她是谁?!” 面对鼻孔喷火的老父亲,赵慈抬起胳膊挡风。 “我说过要等云云了?我堂堂正正单身,自愿的,不结婚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们父子痛痛快快干了一架。 由于干输了,赵慈被罚饿一顿晚饭。但宝刀不老的拳王在离开前,留下了逆耳忠言。 “真的,你放阿云和那小子一条生路,要有器量。” “我又没赖着她,多个人多条路,这不都您教我的?假如她将来在家受气受委屈,至少还有我给出主意。” “扯淡,姓程的就差给她跪下了,他还能让她受委屈。阿慈,凡事适可而止,往后人家还会惦记你的好。” 话不好听,却没错。 可他是真正的男子汉,一年年让她钝刀子割肉,习惯了。 他才不怕疼。 ▔▔▔▔▔▔▔ 出发前两天,赵慈受邀去尚家吃晚饭。 论起饭点的规制来,他觉得晚总比午要高级些,更郑重一些。 比方讲,她是在程家吃的午饭,叁点多就回来了。赵慈算着时间,以为这不是自己过于敏感,而是真正的亲疏有别。 他到底是她的老人,和程策不同。 她还是很疼他的。 尚云站在阳台上打电话,说了菜谱的大致安排,赵慈回话的态度很平,却偏躲在屋里偷偷看她,心扑通扑通跳。 “...... 喂,今晚你可不要拿个酱油荷包蛋糊弄我,没八菜一汤我不来的。” “怎么会?有正宗四喜丸子,做得最好的一次。” 他嘴角翘老高。 “嗳云云,你觉着我是不是应该穿个衬衫西裤,这破破烂烂的,怕配不上你搓的丸。” “阿慈,短裤拖鞋就行,大热天的别折腾。” 他嗯嗯啊啊的,应付过去了。 去做客前,赵慈欢喜地满屋子乱转,摊了一床衣服,挑出来一件件往身上比。 他试得满面春光,仿佛高头黑马就候在楼下,连夏夜的风声都烙着玫瑰纹,它们会载着他一骑绝尘去她的城堡,吃完就被她留下来,再也不必走了。 第107章一钱不值 这个夏夜闷热潮湿,小雨下下停停,空气里全是叶泥和花汁的味道。 赵慈换好衣服,刚准备下楼去,却收到尚云打来的电话,她说大餐正在华丽收尾中,让他迟一刻钟再来。 “云云,我一整天没好好吃饭了,就指着你这顿。” “...... 放心,肯定不让你失望。我爸光是闻着味,都说撑不住了。” “行,为了四喜丸子,我再坚持坚持。” “多谢。” 为消磨时间,赵慈左翻翻右翻翻,最后打开了书桌左下方上锁的抽屉,从里头取出一本旧笔记来读。 它很厚,做工扎实,是他亲手制的。从中间翻开来,彩绘和贴图五花八门,华美缤纷犹如那本珍贵的《温彻斯特圣经》。 赵慈倚在窗边翻,一页接着一页,摩挲发出沙响的薄卡纸。这是他的宝贝,写写画画,记录的都是与尚云有关的东西。 她曾经演出的剪报,在晚报角落小小的一块,跟豆腐干似的,他也剪下来好好贴上去了。还有她回给他的字条,笔迹娟秀,见字如见人,上书六个字。 那我们就试试。 ▔▔▔▔▔▔▔ 纸短,情却长得望不到头。 赵慈觉得当时尚云一定是没辙了,他天天堵着她,倾诉衷肠,给她递条儿,说天大地大,能做邻居和同窗就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 云云,跟我谈恋爱,百利而无一害,你追求艺术,我就是你坚强的后盾,你只管弹琵琶,其他杂事我都给你包了,保证利索。 可是阿慈,我现在还不想恋爱。 做人不要这么武断。云云,我的爱和别人不一样,你试了就知道。 他告诉她,他的爱不一样。 他并未欺骗她,放眼潭城内外,确实没几个人比得过。何况在他看来,忠诚和醇酒一样,都讲年份,纵然程策痴心,赵慈也觉得对方及不上他五分。 一年两年,或是叁年的喜欢,哪能叫爱。 它们易碎易折,都经不起时间考验。 奈何他忠诚,亦把心剁碎了给她喂到嘴边去,她仍然摇摇头,说不要。实事求是地讲,他也是个有自尊的男人,像这样狠心的姑娘,他早就不想爱她了。 可赵慈熬啊熬,也没熬到出头之日。如今,他们已经成年,就要一起出去念书了,赵慈仍然犹犹豫豫,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因为家里家外的人都说,最坏的时候过去了,未来很美好,必定充满希望。 阿慈,你要加油。 ▔▔▔▔▔▔▔ 他们描绘的景象妙不可言,仿佛一揭开糖罐盖子,胳膊伸进去,就能挖出满手的蜜来。 然而他需要付出代价。 代价是永远不可以有妄求。 如果没有意外,余生的每个月他都将受刑。它刚开始时,他幸福地可以当场死去,而到了告别之夜,他就生出最坏的念头,希望它变成十四天,十五天,变成永恒。 到那时,他就带着她远走高飞,在另一座城过小日子,当真夫妻。他心善,也心凶,他有胆子,能确保世上再也找不到那个叫赵慈的家伙。 他愿意骗她一辈子,他会拼了命让她幸福。 虽然他的爱于她来说一钱不值,但他新瓶装旧酒,照样顶着假面,给她哄得快快乐乐的。 赵慈想,假如他运气再好点儿,他还能在她身上留下记号,永生难忘的那一种。 他妄想他们会有孩子,叫他爸爸,叫她妈妈,叽叽喳喳地扑在他身上笑。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妄想可能也谈不上什么背叛和欺瞒。因为不管结果是女孩或是男孩,都将带着程策的基因。 他们一定像她爱的男人,如假包换。 ▔▔▔▔▔▔▔ 当晚,赵慈踩着时间叩门,给尚云摆了个很大的笑脸。 他穿白衬衫和笔挺的深色西裤,戴着新手表,素净又周全,几乎瞧不出男孩气来了。 “白川二十五年,真货来着。来,拿好,给爸的。” 他笑嘻嘻地,她便伸手接过去,招呼他赶紧进屋坐。 赵慈换了拖鞋,走到客厅一瞧,发现乱得像鸡窝,沙发地上一山包的衣服,他认出来都是尚老爷多年来的心血,鞋裤裙,真金白银的潭城高定。 据说前几天她爹都很正常,照常吃饭喝酒,出门遛弯,偶尔跟她分享一下新闻。但到了昨晚,他就不那么正常。 他说衣服没带足,缺药,钱也是,他担心她在英国水土不服,要吃苦头。晚上十点多,他去她屋里搜罗了一橱子东西,摊在客厅里一件件选。 “一直选到凌晨叁点,我死活给劝住了...... 然后到了今天中午,又骂了我一顿。” “骂得好,你怎么舍得把它们留在这里,应该都带走。” 尚云看赵慈,他坏笑着捏她的后颈,说没事,一会儿他陪着喝点酒,安慰几句,老爷子就想通了。 ▔▔▔▔▔▔▔ 晚饭时,赵慈陪着喝了很多酒,他推心置腹一番劝解,眼眶红通通,也确实把老爷子说通了。 可是他没说通自己。 收拾过碗筷,看了半集剧,赵慈起身去了洗手间,这一去就是将近半小时。 他在走廊里揉着脑袋,看起来很晕很难受。可是他没说要走,只靠在墙上喘气,垂个脸,一言不发的。尚云看看横在客厅沙发里打呼噜的爹,让赵慈上楼歇着,她去切碗蜜瓜给他醒酒。 赵慈一把拉住她。 “云云。” “嗳。” “我现在不想回家。” “不回家,走,我扶你上楼。” “我不想吃东西...... 你就陪我待着不行吗?” 她拍拍他的胳膊,说自己马上回来,哪怕不弄吃的,她也要给他泡壶茶。 “否则一会儿胃更难受。阿慈,别忘了,明天晚上还得坐长途飞机呢。” “...... 那我等你。” 她点头。 赵慈看着尚云消失在转角,双手抄在裤袋里,在走廊左右飘起来。他对这屋太熟悉了,当然知道该去哪里躺,但他坚决不去客房。 那样太见外,不符合他的身份。 ▔▔▔▔▔▔▔ 赵慈最终推开尚云的卧房门,缓步走了进去。 前几日,他都没功夫仔细打量,但今晚一看,他必须承认这里的氛围早就变了。 许师傅的装修队做事到位,墙壁刷了新色,挂了画。窗帘,吊灯和书橱,也比从前漂亮许多,更有格调些。他倒是喜欢,唯一可惜的是,把那些旧情也一起擦没了。 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从今往后只会留在他的脑子里,被他一个人怀念。 赵慈特别难受,他想,没被歹徒打砸之前,这里至少还有属于他的角落。 在书架上,有送她的各种手工品,给她做的幸运章,参赛奖状和大大小小的相框摆了一溜。赵慈最喜欢那张旧照,尚云梳两只小髻,穿一条碎花裙,初夏时节,他背着琴,拿塑胶勺子喂她冰砖。 她比现在更瘦,晒得黑黑的,蹬一双浅色帆布鞋,鞋带的颜色左右不一,和他脚上的是同一个款。 曾经的她可好哄了,他捧着叉烧,冰砖,或是草莓大福往她面前一搁,说啥就是啥,可以亲完左边,再亲右边。 周末下午,他们骑车绕着潭城的中心公园来一圈,说绕完再回家,然后他就能把女朋友堵在郁郁葱葱的林道里吻。她踮着脚,他低着头,他抱住她摇啊摇,踩着树丛后面的广场舞拍子踏来踏去。 就像两个傻瓜。 赵慈撑着床沿坐下,来回抚摸被单,摸着摸着他就躺下来,一遍一遍轻抚枕头的形状。又柔又软的布料蹭着掌纹,一如他正梳进她的指缝里那样。 赵慈阖上眼,不知不觉中,屋里的灯光就彻底熄灭了。 第108章远方 他想到那一晚,空气也是这么潮,这么热的。 他们进屋后没多久,雨点就密麻麻砸到玻璃上。 他跟她道了叁遍晚安和明天见,仍坚持留在她眼前不肯走。赵慈握着门把手不放,他看过表,一说想喝茶,二说想坐下来看球赛。 车轱辘话道了一茬又一茬,啰啰嗦嗦,宗旨只有一个,尽管夜很深,尽管他的屋就在隔壁。 可他就是不想走。 赵慈绞尽脑汁地想话题,他觉得哪怕再多坚持几分钟,也叫胜利。于是两人手牵着牵着,他就和她贴在了一起。 赵慈把尚云抱在怀里,告诉她自己非常非常喜欢她。他说傻话,说这辈子就认她一个,他发誓要娶她为妻,跟她住在一栋大房子里,养狗养猫,也养爱打拳和弹琵琶的小孩子。 他会对她好,让她拥有很多爱。 然而赵慈回想着,认为这些话都太孩子气了,让尚云误会他是在兴头上,趁机对她大开空头支票。 因为她表情迷茫,看起来似乎是不信的。 ▔▔▔▔▔▔▔ 当时他还戴着她送的旧卡通手表。 是生日礼物,有刻字,大写的Y和C挤在一起,好像永远都不可能分家。 赵慈捧住尚云的脸,她垂下来的长发就覆在表盘上,它们触到他的皮肤,痒痒的,泛着暖。赵慈猛地低头吻下去,吻得昏天黑地,把呼吸都抽透了。 他已吻过她许多次,放课的自习室里,走廊拐角,花前树下,也在这间屋里,但是哪一次都不及这次放肆。 赵慈说他想留下来,不走了。 他的声音很沙,哑得怕人,且他其实也无需多说,亢奋的身体相当诚实,就那么戳着她,藏也藏不住。可他仍希望听到她主动说一回阿慈,你留下来,别走了。 …… 云云。 嗳。 我们不勉强,你要是不同意,就推开我。 因为害怕,赵慈的鼻尖沁出汗来,手心也是,狼狈地不像样子。他那样静静候了几秒,就在心灰意冷的时候,她倚过来,把头靠在他胸口上。 ▔▔▔▔▔▔▔ 他们倒在床里,他第一次解开她的裙子,平日他眼神好使,到了这节骨眼上,搭扣和拉链竟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扯才对。 除掉她的内衣后,他揪住自己的T恤衣领子褪下来,傻乎乎地抓着它发愣。男孩劲瘦结实的肌肉在夜色里起伏,蒙了一层冷光,他的目光从她的小腹开始移动,最终停留在那张脸上。 她没有用双手遮挡,坦荡和他对视,但赵慈明白她和他一样紧张。 她的轮廓又细又弱,和他完全相反。赵慈撑在尚云上方,头低着,姿势仿佛是一头豹。他亲吻她的眼睛和嘴唇,她的呼吸特别热,与他擦出火光来。 …… 别怕,我们慢慢试。 我不怕。 她这样对他说。 于是他和她赤裸裸贴在一起,尽管他硬到发抖,仍不敢用力,怕她不舒服,要半途喊停。 ▔▔▔▔▔▔▔ 而当该来的终于来临,赵慈握着自己,试图一点点朝里推进去,在那艰难的过程中,他的目光始终定在她脸上,说云云,云云...... 这么做疼吗? 她和他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脸涨得通红,尚云绷直身体,她紧张,皱着眉说是有点疼。他屏住呼吸,推得更慢了,随即他们都意识到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得快一些才好。 赵慈毫无经验,手里没有半点活,可他记得书上说过,第一次都疼,只要熬过去,下一回就好了。 他想他们还有下一回,很多很多回。 所以他更加用力吻她,腾出左手摩挲她的侧脸,他没再给她打预防针,只狠下心向前一挺,然后他听到呜咽声。 她掐紧他的手臂,张大眼睛,不断向里抽气。他的汗水沿着下巴落在她身上,湿湿滑滑的,他彻底胀满她,再停下来就是要命的事,但他又唯恐她要流眼泪,只晓得一遍一遍说对不起。 …… 云云。 嗯。 现在好一点了没有。 …… 我不知道。 现在呢? 嗯。好...... 好多了。 赵慈本来不信她的承诺,可尚云对他点头,轻按他拧紧的眉,说是真的,她不疼,能忍。 他往后抽出一半,再向前挤进去,他反复这个动作,一直做到呼吸困难,腰摆得越来越快。 赵慈觉得尚云确实好受些了,她已经有力气出声,她正抱紧他的背,抓着,又麻又刺激。 …… 别这样,云云。 疼吗? 赵慈咬牙说不是,假如再抓下去,他就要出来了。 他兴奋到疯了,她断续渐强的呻吟擦过去,耳朵贴着耳朵,汗碾在一起,淌得到处都是。他的喘息比她重百倍,野蛮沉闷,全都热热地埋在她颈窝里。 他在床上,却以为自己在海上,浪头剧烈翻起,高得快要把他颠昏过去。他伸出手握牢前头的床柱,腰部发力往她身体里碾,撞得整个世界都地动天摇,落下倾盆大雨来。 ▔▔▔▔▔▔▔ 赵慈记得这一夜所有的细节。 她肯要他,他就没遗憾了。 每当他又难受,又开始自怨自怜,他就把它挖出来想,一想便好受许多。尽管床铺另一侧总是空的,但她的影仍与他拥抱,在最后定音时,他能被她紧紧环在怀里,一次又一次变成她的男人。 然而这一回不同,落幕散场后,他还听到她叫他的名字。 阿慈,阿慈。 声音由轻至响,听起来越发真实。 它们炫着明亮白斑,仿佛灯塔的聚光朝他照过来一样。 “阿慈。” 吧嗒。 灯亮了。 赵慈睁开眼,他正侧卧在床铺里,蜷着腿,满头满脸的汗。尚云蹲在他面前,怀里抱个大碗,一股熟透的蜜瓜味。 她去摸他的额头,大约想测个温度,他却像被电了似的躲开她。 “别碰我。” “好。” 她回得干脆,完全没有在意。 赵慈头晕目眩,用手心挡眼睛,尚云立刻把灯调暗了,从碗里叉了块蜜瓜送到他口边,说吃点凉的醒醒脑。 他受宠若惊,在她的催促下张开嘴含住它。 “甜不甜?” “...... 嗯。” “你带来的这个酒,劲太大了,你听听...... 我爸还在打呼噜,怎么推也不肯起,他说沙发比床舒服。” 她笑着,眉眼弯成两道月。 赵慈眨了两下眼,睫毛湿漉漉的,揪住毯子瞪她。 他神经紧绷,裤子也紧绷,那里雄赳赳气昂昂,正随着梦里的后劲一搏一动的。 尚云见他木头木脑没反应,解释说其实刚才就进来过,见他蒙头睡得香,就又退了出去。 赵慈慢慢撑着坐起来,用手指按太阳穴,尚云马上捞了个靠枕垫在他身后。 “够厚吗,不够我再多...... ” “够了,正好。” 她扶稳他,顺便去卫生间绞了一条毛巾,迭成条递过去。 赵慈板着脸,一动没动,只低声说你给我擦。尚云就将凉毛巾按在他的脸和脖子上,沾掉那些汗珠子。 ▔▔▔▔▔▔▔ 她手势温柔,正在做好人好事,而他嘴里含着蜜瓜味,舌尖苦得倒胃。 赵慈也没想到酒劲能这么大,久久不散,一觉睡醒后反而更浓了。 此刻他窝了一肚子旧情和实话,随着执念愈涨愈高,堵得慌。他特别不舒服,只想找个机会把它们全都吐出来。 不管她爱不爱听。 “阿慈,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想吐?不如我扶你去卫生间趴一会儿,好不好。” 他急促呼吸着,一巴掌拍掉她的手,说不想吐,他也不离开这张床和这间屋。话说出来后,他们对着彼此,气氛逐渐尴尬起来。 “...... 或者我给你找件T恤换上,你看都湿透了。” 见尚云又要跑路,赵慈迅速压住了她的腿。 “你别走。” 他表情阴阴的。 “不用麻烦,我不换衣服。” “那我...... ” 赵慈上身前倾,他抓紧尚云,不让她再往外窜。 她点头,还是挺镇定的,可是他很快就发现她在想别的了。 那表情赵慈非常熟悉,每当他又犯贱,又被狗皮膏药之神附身,姑娘就有类似反应。他懂的,她并不算太笨,懂得察言观色,她无非是在想什么时候能抽身出去。 怪他太天真,之前还想着亲疏有别。如果躺在床上的人是程策,她才不会摆出这副态度来。 她老早按捺不住了。 这坏念头一占上风,赵慈突然拔高了声音。 他告诉她,不要老是找借口走! “我没有。” 他笑一声。 “云云,你看我多好骗,你瞎说什么我都没意见,都信你。” “...... 阿慈,你喝多了。” 赵慈扬起眉梢,问喝多怎么样,她是不是要赶他走。 她望着他,嘴唇动了动,他一看到这个表情就更光火,索性手臂一收,把她拉过来搂严实了。赵慈胡乱地在尚云背上乱摸一气,动作粗鲁像在抓什么救命稻草。 他摸到她的蝴蝶骨,内衣搭扣,还有凹陷的腰窝,那件薄衣裳揉出撕裂的横纹,就快揉破了。如赵慈所料,尚云总算回过神来,试图挣开他,她一推,他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床上。 ▔▔▔▔▔▔▔ 赵慈从未想过要强来,天晓得他都舍不得弄疼她。 可是今晚什么都不对头,烈酒壮胆,他的怒意空前高涨,看她哪里都是错的。他不喜欢她脖子上的项链,她穿的格纹衬衫,也讨厌她不听话。 由于悬殊的生理差异,赵慈根本没费劲就制服了尚云。 她被捂着嘴,被威胁不要乱动,她的脸涨得很红,瞧着比那一晚更红。他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自己。尚云看了一眼,几乎没停留,立刻又敛下去了。她在生气,他更是。 为什么不看我? …… 我刚才看过了。 赵慈气得倒吸一口气,俯身去强吻她。他毫无疑问地遭到了抵抗,但她终归拗不过他的力气,让他托着后脑吻了个扎实。赵慈觉得自己疯魔了,他竟以为她发出那种难受的声响,是在迎合他。 他用膝盖控制尚云扭动的双腿,扯了她的衬衫扔到床下,他两只手都在发抖,又一把抓住她的睡裤腰准备往下扯。他自我催眠,说只要真的做了,她就会回来。 她一定会回来。 ▔▔▔▔▔▔▔ 赵慈悬在上方,粗喘着,他脑内天人交战,透过水雾看到身下的俏脸,它变糊了,变形了,不清不楚的。 同样是这张脸,在不久之前还曾对他笑过,亲昵过,并不像现在距离这么远。 屋里渐渐安静下来,赵慈集中精神,便又能听见楼下尚老爷轰天响的呼噜声了。他终于想起今晚原是个好日子,她亲手做了饭,给大家斟酒,为他切了蜜瓜,怕他不舒服,还说要给他取干净衣服来。 她是个好姑娘。 所以他就可以得寸进尺,这样报答她。 ▔▔▔▔▔▔▔ 赵慈悄悄松开手指,将毯子捞过来,用它盖住尚云赤裸的上身。 他替她把边边角角都掖好,她稍微动一动,他就往下压,用蛮劲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然后赵慈将那件格纹衬衫攥在手里,垂着脸,半个词也说不出口。 他以眼角余光看见她的嘴巴在动,对他伸出手来,盛暑天,尚云的手心冰冰凉,应该是被他吓的。 她仍在说话,她甚至捂着毯子坐起来了。但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耳朵里嗡嗡作响,浮在半空中,像远方的雷声落在脑里,一阵一阵滚着。 赵慈用尚云的衣服重重抹一下脸,说他走了,以后都不来烦她,他们从此一刀两断,再不用做什么骗鬼的挚友。 他说,当初真该听她的,见好就收。 尚云瞪大眼,倾身抓了一下,没抓住。 赵慈走得很急,步履不稳绕着楼梯往下跑,肩膀砰砰地撞到墙壁。他穿过走廊,匆忙换上鞋子就打开了门。 湿热的夜风扑在脸上,他向前冲了几步,又慢下来,再也走不动了。他佝偻着背,忽然蹲在草地上,把脸拼命捂进她的衣裳里。 ▔▔▔▔▔▔▔ 赵慈孤单地蹲在那儿,也不知道蹲了多久。 直到一股茶味飘过来,幽浅温柔,洋甘菊味的。有个人踩着草地,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用温热的杯子碰了碰他的胳膊。 这一碰不要紧,赵慈脸上的水更多了,他粗声粗气说自己正在反省,要她别管他,就让他自生自灭! 那人说不能不管,因为他躲在她的院里,哭坏了尚家得负责。 赵慈身体一抖,说他不要她负责,他也不喝茶! 她便又窸窸窣窣掏半天,换了个冰凉的东西贴他。 “嘶...... ” “不喝茶,喝可乐吗?” 尚云披着外套,脚边躺一只鼓鼓的小袋子,散发水果香气。她将长发扎成松马尾,脸上干干净净,不像他,脏兮兮的。 赵慈握着冰可乐,看见尚云从袋里掏出葡萄和柚子来,都洗净了,搁在玻璃饭盒里。她将它们放在他面前,说是醒酒利器,比蜜瓜更管用,潭城百科上说的。 “来,擦擦脸再吃。” 他望着她,接过小毛巾往脸上按。 “...... 云云。” “嗳。” “我又做梦了。” “没有,你醒着,好好的。” 她抽出他怀里的衬衫,抖了两下,塞进袋子去。 她问他为什么要抱着这玩意跑出来,赵慈巴巴儿愣着,解释是想拿回去洗洗搓搓,毕竟给她搞脏了,都是他的汗手印。 他面红耳赤的,拿纸巾擦鼻子,说以后会守规矩,再也不扯她裤衩了。 她抿嘴看他,他也是。 “...... 阿慈。” “嗯。” “我们以后不提裤衩的事了好不好。” 两人互相打量着,最后是赵慈先低下头去。 他看到尚云露在长裙外面的脚踝,它很细,上面有几道深痕,是他抓的。赵慈默默朝她身边挪了一点,和她胳膊碰着胳膊。 他问她,能不能把头靠在她肩上。 “就一会儿,保证不乱动。” 尚云听了,只用肩膀拱他,嘴巴闭得牢牢的。于是赵慈将额头抵过去,碾着她,他很用力,好像要把他的魂都碾到里头。 那时已近午夜,小雨不再飘,洗净的天空像一块深丝绒,拉着一片微弱星光盖下来。 赵慈熬着熬着,鼓起勇气去摸尚云的手指,成功触到的瞬间,他后悔地想死,只觉刚才信誓旦旦的保证都喂了狗。 但她轻叹一声,反手握住他了。 第109章一定会惯坏他的 因为情之所至,赵慈的肿眼睛,在次日夜里更肿了。 前来送机的家属把孩子团团围住,千叮咛万嘱咐。叁个人去叁所学校,赵慈去的那所最次,不过大家都满怀希望,紧紧握拳,坚信他也有美好灿烂的未来。 “阿慈,你记住,英雄不问出处,别人怎么看你我不管,反正在我眼里,你就是咱家的龙。” “哥,你揍我吧,狠一点。” “为什么。” “...... 我不想当龙,我不上飞机了行不行。” 赵二哥猛地抱紧四弟,两行泪流到赵慈头发里。 赵慈很难,尚云也是难的。正式分别时,她突然挣脱程策的手,扭头跑回去,扑进她爹怀里抱着久久不撒手。 现场人来人往的,老父亲强作镇定,笑得比哭难看。 “傻不傻,都看着你呢。” “爸!” “放假就回来了,算算时间也没多久,何况有他俩陪着你,我放心。” 她从小就是个读书有困难的姑娘,过考或是入校都得费点儿功夫,丢人,也花钱。然而这一回,尚云哽咽着说她会拼命,不教他失望。 “阿云,拼啥命呢,不要有心理负担。那个岛上啥也没有,你能保重身体,吃好喝好,平平安安的就行,爸爸不指望你当科学家!” 这番异想天开的劝话,戳人心肝,赵慈站在边上听,之前好容易止住的眼泪,一下子又喷了出来。 ▔▔▔▔▔▔▔ 挥别大部队,他们仨擦着脸,踏上了前往异国的航班。 在机场时程策态度平淡,几乎没红脸。他沉得住气,是一直等到空姐送餐时才有反应的,他也不哭,就怔怔坐着。程策看着舷窗出神,想起他爹说十八岁成年了,要脚踏实地,做真正的男人。 阿策,我们都等着你回家。 程策叹一口气,往杯子里倒饮料,偷偷看了一眼赵慈的座位,但见那位眼睛红肿的仙人正喝酒吃肉,狼吞虎咽,貌似已经没有痛苦了。 他想,哪怕长征再难,天都塌下来,只要有赵慈顶着半边,他一定能站稳。 ▔▔▔▔▔▔▔ 熬过磨人的长途飞行后,他们空降到了这座着名港口城市。 飞机晚点近叁小时,但程先生安排好的接机人员精神抖擞,高举着牌牌,对他们说这边请。领头的是一位年轻姑娘,至多二十,她美丽高挑,一身牌子货,T恤仔裤的尚云站在边上,就是她的丫鬟。 她自我介绍姓贺,是程策的学姐。 程策原本还挺高兴,与她寒暄问好的,可他眼尖,没过多久就看出来人脖子上的项链,和他母亲新得的那条一模一样。 去往住宅区的途中,他坐在车里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就握紧尚云的手,非要她紧挨着自己坐。 赵慈对这场景视而不见,光倚在车窗旁玩手机,一条便签写写删删,编辑了几十遍,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打来打去,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 气得他抹一把脸,又将手机重新揣回兜里去。 ▔▔▔▔▔▔▔ 下午两点多,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小楼比照片更漂亮,院里也确实有两株苹果树,一眼望去,特别温馨家常。 放下行李后,贺学姐为他们展示了各项基础设施,冰箱里已备足叁四天的蔬菜水果,刀具和锅盆簇新锃亮,厨房窗台上还摆了一盆小白花。 尚云跟赵慈睁大眼四下张望,哪里都摸一下,拉开看看,程策兴致不高,但道别时依然感谢了对方的帮助。 学姐轻笑,摇着手说程先生什么都给安排好了,她不过是遵命办事而已。在他们这群学生眼里,他就是个活菩萨似的人物,当初来英国出差时,忙里偷闲,还给他们系的小陈牵线搭桥,找了份实习。 程策觉得这倒也算实话,他爹的强项就是体贴入微,随便一拐,就走到人家心里去。无论姑娘缺钱或是缺爱,在他那里都能收获应得的那份。 临别前,贺学姐告诉他,明晚她在新房办乔迁派对,会有一拨同学来捧场。如果他们有兴趣来的话,务必跟她联系,不仅可以锻炼口语,更能顺便认识一些新朋友。 “大家都在一个学校,早晚会碰到的,先混个脸熟呗。” “是。” 她顺手给程策展示了以前的活动照片,他一看,学姐品位高,朋友都是一顶一的美男子,金发褐发,蓝眼睛绿眼睛,在二十来度的英式夏日里露八块腹肌,穿沙滩裤给大伙烤牛肉堡。 她说金发的是阿尔方斯,老家在里昂,那是杜乔,撒丁岛乡民。程策看得眼花缭乱,拳头硬了。 “...... 明晚这些同学都带女朋友来吧。” “傻话,他们都是单身。” ▔▔▔▔▔▔▔ 这之后,程策就浸入了沉默模式。 临近晚饭点,赵慈饿坏了,他将冰箱里的菜和果都掏出来,跟尚云站在一起吃香蕉,他俩一边埋怨水果没有香蕉味,一边把旁边的柿子扒拉开了。 “大程,你不吃吗?瞧你脸绿的,多补点维生素。” 程策摇头,说要上楼洗澡,让他们先补着。 他脱掉衣服,站在花洒下思索,摸了摸自己的胸肌,腹肌,还有弘二头肌,然后再度陷入沉思。 前后冲了差不多叁十分钟,程策围着浴巾走出来,刚巧收到来自程宅的慰问电话。 视频里,大家都欢欢喜喜的,他也就陪着多夸赞了几句。按照要求,程策靠在窗前,把手机视频头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思念外甥的张管事又哭又笑,拿手纸使劲擤鼻涕。 程策说,目前一切都挺好,虽然城市瞧着灰扑扑的,但胜在气温适宜,比潭城凉快,此外,明晚他们还获邀去参加派对,刚落地就要忙起来了。 “什么派对?” “学姐搬新家,说认识点新朋友,我想练练口语也是好的。” “男的多吗?” “嗯。” “那你赶紧把东西给阿云。” 程策一听,耳朵烧红了。 “...... 不着急,才刚落地,她脑子还糊着。” 张管事说脑子糊才好。 “阿策,外头的男人路子就野了,摸不准脾气,你要先下手为强。万一明天新朋友对阿云有啥想法,人一看她的手,就晓得姑娘是有主的。” ▔▔▔▔▔▔▔ 五舅说事不宜迟,他是信的。 程策立刻从行李里翻出好东西,对着镜子练习了两遍台词,裹一件睡袍去叩了尚云的房门。 她已经洗过澡,正坐在椅子上用面霜搽脸,一屋子香喷喷的味。 “给我也涂点。” 程策双手抄在衣兜里,对着那摊满一妆台的瓶罐扬扬下巴,随后他走到尚云面前,半蹲下来和她平视,相当听话的样子。 她以指腹沾了霜往他脸上点,再把它们轻轻推开来,这样来回几趟,程策身体就软了,呼吸沉沉的。 当时他很想告诉她,以后每天洗完澡,都给他搽面霜。 “...... 喜不喜欢这个味道?” “喜欢。” “那我每天都给你搽。” 程策凑过去吻她,低声说他没这么大脸,要她天天伺候着,还是等他再老一些,皱纹多一些时,再麻烦她。 假如现在就来,一定会惯坏他的。 “那就惯坏,我愿意。” 他抬手捏捏她的脸,含糊过去了。 程策垂着眼,短发还有些湿漉漉,水珠子沿着发梢滴到胸口,尚云替他抹了两下,说要去拿吹风机,程策摇头,要她坐在这里别动。 他突然深吸一口气,把脸埋在她大腿上,嘴唇蹭着她仍有些潮的皮肤。 “云云。” “嗳。” “闭上眼睛。”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在哄孩子。 “不做坏事?” 他说是好事,别紧张。 于是她闭了眼,乖乖坐着,然后她听到衣料摩擦的动静,他小心展平她的手指,将一个微凉的环状物套了上来。 它造型简朴,细细的,没有镶石头,银白色衬她,尺寸也正正好好。 尚云像被雷劈了似的看戒指,再看他,脸涨得通红。 程策的模样倒还算平静,说这是上月陪他娘逛街购物时,刚巧遇上店家搞促销,他认为它简洁大方,什么场合都能戴,什么衣服都能配,且价格也挺实惠的,就买了。 “有多实惠?” 他将先前藏藏掖掖的左手竖起来,让她瞧。 “...... 买一对,给打九五折。” 第110章就你有情欲 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赵慈昨晚睡得不好,今日早晨起床气较为严重。 然而,他午睡后的起床气更厉害,在厨房好好做着叁明治,竟失手摔裂了两只盘子。 当时程策并未多说什么,只蹲在地上拿小扫帚扫碎片,他们这样一高一低对峙着,直到赵慈又扬手砸了一个碗。 “赵慈,有完没完。” “没完。” 阳光晴好,尚云在花园里迎着风做操,他俩在客厅里干架。 气氛热火朝天,从门里踢到门外。赵慈醒着神,光捶身体,没打脸,程策怕他打脸,缩手缩脚,没能干出应有的风格来。 将敌人逼到退无可退之际,赵慈锁住程策的手腕,举到眼前低吼。 “…… 你有闲情,还得空买上戒指了。这事没解决,你竟然就有胆子说要娶她?做什么白日大头梦!” 程策听完,忽然将横在地上的拖把一脚踢起来,握在手里自卫。 他脸都憋青了,说难道一辈子不解决,他就一辈子不娶妻?他到底是个正常男人,有七情六欲,如今每个月都当十叁天孙子,战战兢兢的,怎么,还不许他怀有幻想了,有天理和王法?! “…… 谁是孙子。” 程策不吭声,喘粗气。 “你有种再说一遍,谁是孙子。” 赵慈指着院里做跳跃运动的姑娘。 “全世界就你有情欲,我没有?实话告诉你,其实我每天每夜都想不通,忍什么忍呢,换来换去还不都是你的身体,云云也瞧不出真假来对不对?不如这个月我就跟她把那事办了,让她评评谁的技术更强!” 嘭。 随着拖把干折的声音,厨房烧热的电水壶也跳了。 做完操的尚云用毛巾擦脸,走回屋,看到一地狼藉,两个男的并肩站在一起,沏茶切橙子,你擦杯来我洗刀,兄友弟恭的。 她指着地,问碎渣渣是怎么回事,赵慈抓抓头,笑着说是脚下一滑摔裂了。 程策将切好的橙子递给她,说之前拖地没拖干,确实太滑,这绝对不是赵慈的错,都怪他做事不利索。 ▔▔▔▔▔▔▔ 傍晚,贺学姐开车来接他们。 她穿得比昨日更漂亮,像叁四十年代的女明星,程策发现项链换了新的,今天最出挑的是耳环,一对浅绿色坠珠,随讲话幅度微微荡着。 那明艳的模样,和他娘年轻时很像。 可惜的是,留给程策感慨的时间不多了,因为就在这时,副驾驶的年轻男人探出头来,精准打击,就对着尚云咧嘴笑。 “你好,我是杜乔。” 他显然是昨天照片上的撒丁岛乡民,操一口意式英语,褐发绿眼睛,像猫科动物。程策一看这魔障似的俊脸,即刻一步上前挡住尚云,跟对方问好。 他有礼有节,自称姓程名策,九月即将入校当学弟。随后程策一欠身,表示这位姑娘叫尚云,他的女朋友。 尚云与杜乔亲切握手,人就笑眯眯望她,表情挺危险的,把程策生生急出一手汗来。 赵慈仍在气头上,没能顾着这头,他先拉开车门坐进去,与贺学姐聊开了。她健谈,一夸他生得俊,二说他身材好,问是否单身。 “单。” “好办,我给你介绍呗,喜欢什么样的?” “...... 贺姐,我暂时不想谈恋爱。” “急什么,哪儿那么快谈上,先交个朋友,能不能发展看缘分。” 于是赵慈睨了眼尚云,说自己在交异性朋友这方面没有偏好,他经验少,且一直是个要求很低的人。 ▔▔▔▔▔▔▔ 乔迁派对的所在地并非市中心,车子开上小路,绕过幽静的林荫道,驶入了一栋老式住宅。楼的外貌旧,却打扫地干干净净,门口摆着两盆黄配绿的景观植物。 “来,先进去坐一会儿,八点多人就会来了。” 这屋里头比外头更有风情,客厅两扇大窗悬着浅色窗帘,一张木质长桌靠墙摆,上面七零八落置着画框和花瓶,插稻草,有一种家居杂志的艺术美感。 程策觉得这品味挺熟悉,但他及时打住,不愿往下想了。 他拉着尚云走到长沙发边,挨着坐在一角,对面叫杜乔的意大利男人跷着二郎腿,依然在笑。 赵慈独自占一只摇椅,摇啊摇,挺悠闲。他们喝着柠檬汽水,用手语和英语互相交流,说音乐,天气,还有撒丁岛热闹的旅游季。 这些都很好,唯一让程策不舒服的是,杜乔的眼睛始终定在尚云身上,打量完一轮,又是一轮,绿眼珠子像鎏了金的翠玉,亮得吓人。 他听说她曾去西班牙徒步,笑到整间房里都开了花。 “我爷爷在拉科鲁尼亚有房子,下回我们几个结伴徒步,然后去那里住几天,客厅对面就是海。” 赵慈听到此处,椅子咔一声突然不摇了,汽水也不喝了,就瞪着国际友人。程策看他那副恶狠狠想上手剁的态度,搭在弓上的箭又收了回去。 同为潭城人,共饮一江水。 初来乍到,他人生地不熟的,双拳难敌四手,多个火力猛的友军照应总没错。 ▔▔▔▔▔▔▔ 八点半,这屋终于被占得水泄不通了。 外头几台车停着,人潮窜进窜出,晚风还有些冷,却个个儿穿得清凉,像在加勒比度假。 在学姐的介绍下,衣着朴素的赵慈很快成了本日明星。 据说他是家中老幺,来自美丽的潭城,父亲是一位相当有魄力的实业家,生意横跨食品加工和生命礼仪,年年开分号,稳扎稳打,切实带动了一批再就业。 赵姓小兄弟不但会武术,拿过大小奖状无数,他动手能力还很强,平日里不沉迷电脑游戏,就爱埋头制章画绘本,是个难得的老实人。 赵慈听完学姐的发言,在心里给她竖了个大拇指,他觉得简介没掺水,他就是人中之龙,怪只怪尚云有眼无珠,不识货。 ▔▔▔▔▔▔▔ 置身于室内悠扬的乐声里,赵慈迎来了今晚第四位倾慕者。 她姓房,与他同岁,烫一头大波浪,亦有一对大波浪。青春动人的她说自己是邻城的,一直想去潭城旅游,到着名的大剧院看场戏。 “...... 潭城没什么好看的,再说那剧院也快倒闭了。” “不看戏,我们还可以逛商场呀。” “其实我不太懂牌子。” “我懂。” 赵慈瞥到她弹跳的胸脯子,向后退了半步,可是她比之前那几个更有决心,说不如去楼上的书房谈话,这里人太多了,讲话听不清楚。 赵慈原本是想婉拒的。 但他刚巧看到尚云端着杯子,和几位客人聊天。她似乎在比划什么,眉飞色舞,他们听完一下子大笑起来,程策顺手揉了一下她的脑袋,亲昵又自然。 “赵慈。” “...... 嗯。” “走不走?” 赵慈收回目光,他接过房姑娘递来的金汤力,对她点点头,说走,这就去书房。 第111章对不起 这是一间略显空荡的书房,仍处于装修初级阶段。 它尺寸大,家具却没有几件,木地板上铺了两块单色地毯,天花板垂下一台巨大水晶吊灯,散发蒙了尘的暖光。 赵慈走到书架前,用手指拭了拭隔板,扫一扫书脊,他嘴巴闭得牢,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肯往外蹦。 然而他新得的女伴却滔滔不绝,她铺开来的话题五花八门,比如自家小猫在出国前跑丢了,去年寒假和朋友去叁山谷滑雪摔伤,末了,当然也夸赵慈两条腿长又直。 她爱笑,话也够多,但他偏偏心不在焉。 ▔▔▔▔▔▔▔ 赵慈的好耳力在此刻发挥到极致,他举着杯子越喝越清醒,即使站在这里,隔几堵墙,也能听见尚云的笑声。 尽管他都明白,音乐和人语吵得头疼,这显然是他的幻觉。 不过他最近一直半疯半醒的,能听到,总比听不到更好。 “嗳,我能摸摸你的鼻子吗?” 突如其来的问号吓了他一跳,赵慈以为听错,他懵懵地问她为什么。 她对他笑,说是因为实在太挺了,跟雕塑似的,她想感受感受。 “就一下。” 她没等他回话便偷袭了。 赵慈低敛着眼,被她刮了个正着。见他木头木脑的,她便越发胆大地挽住他,说坐下来慢慢聊。 赵慈将手臂抽出来。 “...... 对了,你渴不渴,我正好下楼拿点水。” 她拽住他。 “赵慈,你该不是在怕我。” “不怕。” “这就对了,来,到那边坐一会儿...... 瞪我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呀。” 在她的坚持下,赵慈被拖到窗台旁,和她一左一右坐着聊起来。 她说他听,边听边点头,漫不经心的。这间书房灯光昏暗,他那副歪着脖子发呆的样子显得很痞,容易教人心软腿软。 于是,一只手在合适的时候,摸到了他的膝盖。 赵慈的表情忽而变僵,他咬着牙,一脸戒备的作战姿态,她却并不在意。 “说老实话,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怎么没有?” 她的手仍按在原处没动。 “那个叫尚云的,不管她走到哪里,你都盯着她。” 赵慈移开腿,说盯着瞧没什么了不起,今晚这一屋子人他只跟尚云和程策熟,不瞧他们,要瞧谁。 何况她是前女友,是相识多年的隔壁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他待她就像待妹妹,早没有那种情和爱的心思了。 房姑娘长长哦一声,尾音翘起来,她啜一口酒,眼珠骨碌碌绕着他。 “那你喜不喜欢跳舞?” “不喜欢。” 她将酒杯放到地上,对他伸出手来。 赵慈眨了眨眼,推说自己很笨,不会跳舞。 “我会,我教你。” ▔▔▔▔▔▔▔ 当时,楼下正在播放贝西伯爵的曲子,绵软无骨。楼上无人打扰的书房里,她环着他,一步一步慢慢摇。 赵慈挪动脚步,节奏紊乱,他的协调性不见了,就被她推着动。她不断轻拍他的背,要他放松,可他只能直勾勾看着前方,对白墙上镶嵌的大镜子发愣。 他懂欣赏,认为姓房的女孩其实非常漂亮,她身材丰腴,舞跳得好,就连穿衣品味也无可挑剔,比另一个她高级千千万万倍。 赵慈抬起胳膊,看眼前的陌生女孩大笑着转圈,她有陌生的气味,她用茉莉香水,摇摆时层层漾出来,一不小心就把他拉进了花影里,仿佛整个人都飘在温香馥郁的潭城之春。 说起潭城,他就想到尚云。 赵慈讨厌恋旧,他知道这是一种治不好的坏毛病,不是赵家男人该有的品质,它懦弱,活该让人瞧不起。 可是他又特别想念她。 哪怕她就在楼下,相隔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 “...... 对不起,我踩你的脚了。” 赵慈低头道歉。 女孩抬眼,对他笑,她潮湿的嘴唇微张着,就表情来看,并没有任何责怪他的意思。她倚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发现每一声都慢。 他不急,他像个空壳子,压根一丝兴奋的情绪也无。 就在曲子快到终点时,她蹭着他,主动勾住赵慈的脖子,踮起脚吻了上来。 十几年里,他从未吻过别人。 十几年后,他也没想过要跟别人在一起。 虽然二哥曾说身体和感情可以分开,世界之大,谁离了谁不能活。但赵慈偏不听,偏就紧紧贴着,不肯漏一条缝。 他是她的,昨日,今日,也算上许多个明日,即便隔壁姑娘已不再需要他,早把那扇门给他封死了。 当渐近的香风冲到鼻息里,赵慈微微偏开脸去。 他与对方保持安全距离,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我得走了。 ▔▔▔▔▔▔▔ 就这样,赵慈在异国求学的日子正式拉开帷幕。 可以想见,它的开端并不美好,落地第二天,他把好人缘的房大小姐得罪了,待到第二个月,他又惹恼了另一位姓翁的美人。 他们就读于同一所学校,常在餐厅碰面,她见英俊的他穿衬衫西裤,低调不来事,总是一个人吃饭,每回点同样的菜单,瞧着像位安稳度日的二代。 是她喜欢的那一型。 翁美人五官清秀,扎马尾,她作自我介绍时,一张笑脸把赵慈看晕了。 他觉得她跟尚云很像,至于到底有几分,他讲不上来,像就是像,哪怕只得两叁分,也能忽悠住他。 “我坐在这里可以吗?吃饭,人多才香嘛。” 他愣了一下,说可以。 ▔▔▔▔▔▔▔ 她开始与他结伴吃午饭,一起温书。 他们的同窗友谊发展顺利,唯一的麻烦事,是他总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矜持地要死,连手也不给碰。 某些日子,他对昨天才谈过的话题显得十分迷茫,不愿多搭理她,而到了另一些日子,他又会对她客气了。 她认为他或许比想象中更有经验,时动时静,难以捉摸,像故作深沉的坏男人。 这是种令人着迷的怪脾气,仿佛勾一个人,就勾了俩。 于是没过多久,借着维修卧房窗帘杆的契机,她连打几通电话向他求救,发图发表情,好说歹说把赵慈请到家里来了。 ▔▔▔▔▔▔▔ 外头阴云密布,怪脾气的男学生姗姗来迟。 她看得出他不情愿,因为之前在电话里,他的态度就犹豫地教她尴尬。然而再尴尬也没关系,她觉得只要今晚他来,就不会走。 “来,喝口热茶。” “谢谢,我不渴。” “吃水果吗?” “不吃。” 赵慈脱掉风衣挂在衣架上,说现在就带他去看看那根掉下来的窗帘杆。 “幸亏你来了,要不然我都不敢开灯。你晓得吧,对面住的邻居眼神怪怪的......” 她指指自己,让他浏览身上的低胸睡裙,他瞥了一眼,表示理解。 “你穿得严实点儿,他们就不看了。” “...... ” 赵慈走进卧室,见高窗的视野一览无余,厚窗帘垂在地上,杆子斜着。他卷起衬衫袖管,搬过椅子来,一句废话也不多说便干起了活。 他想早些完工,那样他就能早些回家。 “赵慈,你看今晚能不能修好?” “能。” “假如修不好的话,不如你就...... ” “我刚才说了,一定能修好。” ▔▔▔▔▔▔▔ 本着修理就要修到位的原则,赵慈专心致志,没留意到穿着睡裙的女主人正站在后面,上下打量他的腰背臀。 而当他擦了额头的汗,跳下椅子收拾工具,说都妥了,是该告辞的时候了,她面露难色,问是否可以留下来吃饭?她已经炖上土豆牛腩,炒个素就能开饭。 “你看,外面雨下这么大,现在骑车不方便。” “我不怕淋。” 赵慈走到玄关换鞋,他将头盔扣在脑袋上,说今晚是室友的做饭日,有他爱吃的四喜丸子,所以就算外面下刀子,他也要回家。 女主人一听,脸唰地黑了。 相处这些时日,他家小楼里是什么情况,她听说的香艳传闻得有几箩筐。 她苦口婆心,劝他回头是岸,说现今异性室友之类的名号,全是噱头,她身为女人,那方面的事看得比他透彻。 “哪方面?” “你别装傻。” 翁美人态度不客气,她要他多长点心,别被耍了还替人数钱。 “真的,脚踩两条船的事我见得多了。你难道不觉得尚云是在占你便宜吗?” 又来一个教他学做人的。 他们都看得透,都很聪明。 赵慈将鞋带狠狠抽紧,然后转过身看她。他歪着头,眼里空荡荡的,脸色比屋外的雨势更凶。 “那就让她占便宜。” “...... 什么?” 赵慈握住门把手一转,用指腹摩挲着。 他认死理,爱撒谎,且水平相当低。他固执地要死,任谁劝都不会听。 “其实她怎么待我都行。好了坏了,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轮不到外人来管。” 第112章这个大侠以后给你做老公好不好 入冬后,这栋小楼的花园里也铺上了一层白霜。 由于家里有两个饭量奇大的男人,专门负责周五晚饭的尚云,很快搜集了几套食谱。 有鸡有鱼有肉,煎炒或是水煮都还不赖,在程策和赵慈的评测下,她的手艺日日精进,已经可以开门宴客。有时一条动态发出去,就能招来七八位思乡又手笨的同窗。 经过数月的试运营,它斩获殊荣,被赞誉为本城的Hell’s Kitchen。 尚云严格按照配比,精心调味,常常一锅铲下去,就能让程策感动地苦干实干一整晚,几乎到了把底子都掏给她的地步。 虽然温度一天天往下降了,但入夜后,她的卧房里仍然热得像沙漠之昼。她已被他训得很妥帖,知道他发疯的时候,窗外通常挂着一轮圆月。 斯文的他看起来很难过,声音和动作都是。 他不停地撞她,在她肩上留下齿痕,程策总跟她道歉,她总说没关系,自己不疼。 她懂事,明白怪他也没多大用。反正到了第二天,他就又从情人变成室友,早早起床,在楼下给大家煎黄金饼,那一桌鲜亮的好颜色,就像赵府的康师母附了体。 “吃吧,不够锅里还有。” “...... 程策。” “说。” “昨天晚上我...... ” “云云,昨晚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 对。 官人说得对,大清早的,她竟不懂规矩,净提湿哒哒脏兮兮的床事。 尚云脸一烧,捧起碗就喝豆浆。她用眼角余光偷瞄,发现他正撑着脑袋看她,目不转睛的,于是她又赶紧把眼睛低下去了。 “瞧什么呢云云?” “没事。” 她咕哝着回答,手里的碗越抬越高,遮住脸。 然后她听到对面的男人释出一口气。 或许是看出她在闹情绪,他拾起筷子开始替她卷饼,抹酱,当然也陪她聊天。 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他的语调和表情就软了。 尚云想,这可能是因为他提到的大部分情节,都是旧事。 它们很旧,甚至远远超出了程策与她相识的时间线。比如她小时候逞能爬树,骑在树杈上下不来,急得穷抹眼泪,撕心裂肺干嚎赵慈的名。 他详尽描绘了许多细节,语气很得意,直到她慢慢放下大碗。 尚云很窘,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赵慈曾对天发誓,说绝不告诉第叁个人。 “...... 阿慈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看她,又扭头看饭厅门口站着听的家伙,脸突然白了。 刚下楼的赵慈头发乱糟糟的,满脸起床气还没消。他走过来拉开椅子坐下,很没好气的样子。 他一边往饼里卷火腿肠,一边大声说自己就是这种不讲信用的渣子,要她吃一堑长一智,别轻易相信男人的嘴。 他们都是大骗子,不管脸长什么样,瞧着多老实。 ▔▔▔▔▔▔▔ 圣诞前一周,他们合伙把小楼打扫了一遍,除旧迎新。 因为要去伦敦过节,尚云紧赶慢赶,给家里两位满嘴跑火车的老实人,提前派发了礼物。 吃过晚饭,程策回房换衣服,看到床柱子上挂着红袜子,鼓鼓囊囊的。 他拆开看,见里头是卷成条的黑色羊毛背心,附有一只手绣的福包,红黄相间,捧在掌心里,就像碰了一团火。 程策知道手工是尚云牌的,福包的针脚太糙了。 自然,另一间房里的赵慈也有惊喜。他从袜子里掏出了马克杯,定制款,上面印有他小时候摆拍的照片,迎着阳光,横空飞起来,宛若布鲁斯李。下面是加粗的“Master Zhao”,字体和他的功夫一样扎实。 这照片是全家的爱物,亦是隔壁邻居的。 赵慈记得尚云站在旁边啪啪拍巴掌,记得大哥问她,阿云,这个大侠以后给你做老公好不好? 他当然也记得,她说不好。 ▔▔▔▔▔▔▔ 之后,他们仨收拾好行李,暂别小楼,南下去了伦敦。 住宿的酒店在利德贺市场旁边,一出门就入了灯火之海,人挤人,热闹非常。 赵慈遵从二哥吩咐,找到指定餐馆走进去,还未张头四下打量,角落位置就扬起两只胳膊,竖得老高,使劲晃悠着。 “这里!” 那是远道而来的赵二哥和尚老爷,程策一看这老牌阵容,难免有些失落,然而他刚落座,便认出对面椅背上搭着的外套,是张管事的。 顷刻间,他灰不溜秋的瘦脸,一下子又点亮了。 “来,快坐,你舅还在洗手间捯饬。” 赵二哥笑着招呼程策。 “不是我说,大张做人真叫一个讲究,随身还带把牛角梳子,掏出来跟枪似的,吓死我了。” 揣着拳拳心意,青中老叁代男人漂洋过海,由翻译兼导游张佑带队,有惊无险地于叁日前降落在希斯罗。 启程日期由尚老爷指定,据说是千载难逢的黄道吉日,旺己,还旺人。 掏钱请客机票的赵二哥旅游经验丰富,英语水平捉急。他跟尚老爷疯狂购物,全程喜笑颜开,不管哪家店员问好,刷卡时,都用标准的潭城口音大声回应,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 尚云和她爹紧挨着,问怎么不落地当天就跟他们联系。他摸着闺女的脑袋,说爸爸年纪大了,长途飞机顶不住,刚落地时丧得像赤佬,怎么好意思来见你们。 赵慈笑得比花灿烂。 “爸,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才是赤佬!” 程策斜眼看他,赶紧起身给岳父斟酒,说爸爸这新头型真是帅得惨绝人寰,话还没说完,赵二哥忽然一拍腿,响得隔壁那桌食客侧目。 “可不是?咱爸问礼宾部哪里能剪个好头,人给推荐的特洛菲特,手艺没得说,整完就是科林·菲尔斯。阿慈,你说对吧?” ▔▔▔▔▔▔▔ 这个冬假雨雪交加,但有亲爱的潭城来客作陪,又何愁找不到爸爸。 他们六人抱成团,在伦敦欢欢喜喜满街转悠,去看博物馆,逛美术馆,亦没有放过堆满金山银山的古董市集。 程策脱离大部队,兜兜转转,在摊位上相中一只戒子,镶着粉色石头,旧是旧了些,胜在小巧可爱。 从前那枚弄丢了,他想给她补上。 他想,如果内人这回仔细收着,几十年过去,说不定也能传给孙辈。 程策扭头看到尚云正在隔壁摊位挑花瓶,立刻掏钱买了它。这东西小小的,然而程策捂在大衣口袋里,竟也焐成了烫手的宝藏。 他的肢体语言极其紧张,宛如灵魂正在出窍,她跟着走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他不大对劲了。 她问他,兜里是不是藏了吃的? 程策左右看了一下,把它摸出来,给她瞧。他说六七十岁的摊主极力推荐,热情地教人不好意思,他就买了。 假如她不嫌弃,可以戴着玩。 “云云。” “嗳。” “要我给你戴上吗...... 否则我怕一会儿搞丢了。” 他的未婚妻裹得里叁层外叁层,戴着他给织的手套,还有赵慈送的大围巾,迎着寒风笑出白气来。 ▔▔▔▔▔▔▔ 赵慈当时并不在旁边,他在不远处的人堆里站着。 市集人来人往,彩灯闪烁,他握住两杯热饮,沾了雪片的黑发也跟着一亮一亮的。 盛满热巧克力的纸杯很烫,正腾起白雾,将他的脸掩住了。赵慈在原地多站了片刻,等他们凑着头做完仪式,才移动脚步向前走。 大家相距不太远,所以他走得特别慢。赵慈利用有限的时间,想尽所有办法,想把这一幕从脑子里擦掉。 有志者事竟成,他做到了。 当他立定在她面前,重又恢复了之前的笑脸。赵慈鼻尖冻得有些红,脸非常白,但他眼角弯着,也在笑。 他用戴手套的左手蹭尚云的脸蛋,拂开她额角落下的碎发。 他说这下子可好,她一爪子伸出去,珠光宝气,土了吧唧的,确实像万里挑一的程大奶奶了。 ▔▔▔▔▔▔▔ 家属离境那天夜里,伦敦的大雪总算歇了下来。 圆月皎皎,天幕也比昨日明亮。笑呵呵的尚老爷大手一挥,坚持在市中心说再会,他说难得欢聚一堂,别又一伙人躲在机场抱头痛哭,没意思。 尚云舍不得,仍然想去,赵二哥悄悄劝住了她。 “阿云,听话,老爷子昨晚才哭过。” 分手时,张管事和外甥紧紧拥抱,说下回得空再来,要他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才几个月,就瘦了这么多。 新上岗的赵慈被张佑捂在怀里,一个劲点头。 张佑要他在此地安心过日子,家里一切都好,他娘的战力比从前更强,稳坐东宫,狐媚子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且他爹最近在替他琢磨婚房的事,他们都认为明年,最晚后年,找个机会带着尚云回潭城正式订婚,早点把人生大事定下来。 赵慈嗯了一声,说他一定尽快办。 “佑叔,你放心。” ▔▔▔▔▔▔▔ 从伦敦返家不久,赵慈就收拾了一遍卧房。 主要是扔了些旧货和旧衣,她趁着生日或是节假送给他的,夸过好看的,情侣款的,都被他保管得很好,干净整洁,带着骄傲的时代烙印。 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穿它们。 抽紧黑色垃圾袋,摆到屋角,赵慈掏出钱夹,将尚云的相片从隔层里抽出来。他盯着看过几秒,贴在嘴上亲吻,再上下左右撕成四瓣,扔进了书桌下面的废纸篓。 雪化了,冬假悄然离去,气温开始逐渐转暖,天却仍是灰蒙蒙的。 接连好几个星期,他们都被冻雨包围,每天一睁眼就是湿漉漉的园景,赵慈望见此情此景,问程策这破日子何时是个头。 晨起,他俩裹同款睡袍,穿拖鞋,头发一左一右翘着,身形高大挺拔,像两尊门神。 “赵慈,你为什么要踮脚。” “从来不踮脚,一直都踏踏实实站着。” “哦,那你好像又长个子了。” “长了也没用,她就喜欢你这种已经发育完了的。” “...... ” ▔▔▔▔▔▔▔ 隔月,刷脸上岗后的第四天,赵慈接了程策的班,跟一帮男人去湖区度周末。 学长阿东新得驾照,喜提一台路虎,预备狂奔叁百公里,热热身,顺便把那家着名的鱼薯店扫荡一下。 当日清早,程策骑车去图书馆参加学习小组,赵慈则打理好了背包。兄弟团于下午一点来接,尚云坚持要他吃过饭再走。 “程策!” “嗯。” “我给你放了折迭伞和雨衣在袋子里,万一变天,你们多少能挡一挡。” 她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听着倒像是个妻子了。 赵慈穿上外套,绕到尚云身旁,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冰箱贴好不好?” 她摇头,说什么都不用,他多拍些照片回来就行,她上周在网店订了相框,准备抽空重新布置客厅。 赵慈浅浅笑着,用茶巾擦拭刚沥干的玻璃杯。 厨房里,尚云罩了一件宽松款亚麻衬衫,系着围裙。她背对他,站在灶台前掀开锅盖,拿起长柄木勺在锅里轻轻搅拌,一搅,番茄的甜味就冒了出来。 那是他曾经提过的炖菜,不过随口一说,她就记牢了。 他都很惊讶,从来不晓得她这么能记事。 “来,尝尝咸淡。” 尚云将勺子递给他,赵慈就着她的手试了一口,说好吃,问她下回能不能再做。 “小事一桩,即点即做。” 她转去操作台洗欧芹,他斜倚在后方,看她低垂的颈,后脑盘起的长发。屋里灯火通明,充满食物香味,窗玻璃染了一层雾,温馨安宁,被热气熏成了他梦里的午日。 赵慈走到尚云身后,张开双臂抱住她。 他拢紧她的腰,几乎把浑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她被他蹭痒了,笑着躲他,水珠子溅到他的衬衣袖管,也溅湿了她的围裙。 赵慈侧头看向大窗,那里有他们亲昵的影子,像画一样。 他出神地望着,从眉型,鼻梁,再到眼神。 然后他低头吻在尚云的发顶,一下,又一下。它们带着不被需要的爱,还有她最熟悉的温度,满满溢出来,终于把她的呼吸淹没了。 第113章依然是个三儿 这年深秋,又长一岁的赵慈成功考出了驾照。 家里人听说后都高兴坏了,因为同期备战的程策技术到位,奈何缺点儿天时地利,未能过关。 “爸,您放心,有我在,他下回肯定考得出来。” “阿慈,你这是读书读傻了?我放什么心,他又不是我儿子。” “...... ” 赵父喜滋滋地在电话里说,既然有驾照了,总得来一匹千里马,好马配好手艺。他问四儿子是否想要跑车,他改天给挑挑。 赵慈婉拒,说他想要SUV。 “…… 阿慈,你离成家还早,开那种车多没意思?” “现在确实就我一个,可是将来云云有了孩子,跑车就坐不下了。” “不是,阿云和程家男娃好好处着,人有主!她吃饱了撑的,为啥要带着孩子坐你的车?” 话不投机半句多。 赵慈粗喘叁声,撂了电话。 ▔▔▔▔▔▔▔ 很快,在簇新的SUV落实以后,赵慈再添一桩喜事。 他正式加入了学校的武术俱乐部。 该俱乐部几乎没有历史,是仅有七人的小团体,成员来自五湖四海,没一个人的国籍是重样的。部长叫迪克,本地新生,身高一米九,眼睛蓝得像精灵。 他口音彪悍,语速极快,申请书上自称精通四地方言的赵慈,张着耳朵细听,也常常听不懂。 但这不是要紧事,男人之间的交流不靠嘴,靠行动。 入部考核由叁位元老坐镇,肌肉邦邦硬,都穿唐人街买来的练功服。现场气势虽高,流程却异常简单,来一段双截棍就成。 赵慈非常可怜他们,因此他就穿一身衬衫西裤,当面耍了叁哥传授的套路。耍完,室内寂静非常,没人拍手。 事后,根据部里另一位巴伐利亚点穴手的说法,他的水平根本是舰长级别的,迪克部长想收,又不想收,一副怕被人抢了头衔的怂样。 “他算盘打得好,可我们都说你是人才,假如不收,天理不容。” “马克思,不是我吹,你的思想境界比迪克高。” 两人坐在餐厅里互相吹捧完了,赵慈表示自己耍的套路,都是传统庄稼把式,华人的种族天赋,街头随便拉一个来,都这水平。 比方讲他室友,看着斯文,其实也是深藏不露的一代宗师。 “赵,你把他拉来,我们瞧瞧。” 赵慈低头翻阅月历。 “下周四晚上,埃弗顿公园见。” ▔▔▔▔▔▔▔ 为了大爱和荣誉,程策同意陪他去赴约。 他觉得这也算积德的事,以武服人,涨士气,给后面新来的学弟学妹们行个方便。 名声一旦造出去了,下回本地小兄弟再想挑华人打劫,需叁思而后行,毕竟有潭城的武宗凝视你。 出征前,赵慈埋在衣柜里扒拉半天,终于翻出来一条顺眼的西裤,然而他正美美地往腿上套,程策一拳砸在橱门上。 “赵慈,你现在就给我脱下来,不要穿这条裤子。” “为什么?” “怕你动作太大,踢坏了。” “身外之物而已,你有钱,再买。” “这不是一般的裤子,是云云刚给我买的。” ▔▔▔▔▔▔▔ 当晚,部长迪克盯着面前穿藏蓝风衣的书生,只觉对方文质彬彬,貌不惊人,遂提出过叁招,感受一下。 于是书生点头,脱掉外套扔在地上,做过几套热身运动,然后慢悠悠地定住脚步,摆出了阴狠的起手式。 一夜过后,这对从潭城走出来的夺面双雄,化身为本城传说。 由于没有武斗视频,全靠口耳相传,所以半个月后,连带着尚云也讹传成了峨眉山的母老虎。 据称俏姑娘瞧着瘦,却会四两拨千斤,一人降俩魔,最好别瞎招惹,否则一脚飞起来踢断你的命根子。 他们说,女侠握着锅铲的样子很不凡,走路带着风,笑里也藏刀。而当她穿旗袍弹琵琶时,数弦齐发,活脱脱是古老神话里的东方持国天王。 ▔▔▔▔▔▔▔ 感谢此前打下的良好基础,该栋小楼在第二年,毫无意外地成了一座孤零零的碉堡。 比方讲,那些试图给尚云送花邀舞,拽着红杏出墙的狗腿子,都教他俩重拳出击,统统打折了。 撒丁岛乡民杜乔曾数度制造偶遇,希望美人可以赏脸,去吃一顿饭,陪他说两句知心话。 他长得好,从小到大都是家乡的明珠,他恋爱经验丰富,是个撬墙角的行家里手,但他并不知道,面相简素净秀的程策,也是靠撬墙角起家的。 狭路相逢勇者胜,杜乔最终没能再更进一步。 因为在那个飘着小雨的夜,他尝到了她男人的中国功夫。 地道潭城风味,赵氏的。 ▔▔▔▔▔▔▔ 在赵程氏的强强联合下,尚云成日被金钟罩稳稳罩着,中西合璧的痴汉都扛不住他俩。 而单身汉赵慈的日子也难熬,他靠脸吸引来的女人,又一一被程策魔性的眼神吓了回去。 曾受过情伤的翁美人耿耿于怀,她在新春聚会上和姐妹们团团围坐,说赵慈的英俊高伟全是假象,他表里不一,芯子很贱,是个伺机上位的叁儿。 …… 你们晓得吧,前天我在玛莎买面包,看到赵慈蹲在地上给尚云系鞋带,那表情绝了,狗一样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程策偶然听说了这些坏话,气得夜里睡不着觉。 他白天心系学业,放课后挎着小篮买菜挑肉,他花自己的钱,给自己的女人系鞋带,心甘情愿,凭什么要跟狗拴在一起。 人言可畏,世界是如此不公。 曾经在潭城,尚未换脸时,他被人叫叁儿。 如今换了脸,跨过了大洋,他依然无法洗脱污名,依然是个叁儿。 第114章世界上第二幸福的男人 跨过农历新年,参加完学联的晚会,又近春暖花开。 眼看复活节假期近了,经过几夜不眠的摸索与涂涂改改,赵慈收获了一张七彩的旅游行程初稿。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拖家带口搞自驾,赵司机非常重视,从景点门票价格,住宿地,再到加油站和野餐点,他都做了详细记录。 尽管心上人对此一无所知,但他仍干得热火朝天,并决意在最终成品出炉前,对姑娘保守秘密。 没承想,赵慈日夜捂着自己的小秘密,羞答答的,却突然收到了大哥再次当爹的消息。 ▔▔▔▔▔▔▔ 大哥从不来虚的,他腰力强,摆起来速度快得像闪电侠,他夜夜扛枪上战场,一口气甩开了四弟几十个身位。 根据赵叁哥的速报,大嫂此次妊娠反应凶猛,火气旺,清早眼睛一扒开来就对亲夫动手,抄锅抄瓢往死里殴的那种。 不过大伙对此类鼻青脸肿的家务事视而不见,私下只说怀的肯定是女娃,天生大佬。 “娃的名叫赵亚莉珊卓。霸气,女大帝似的,整个潭城找不出第二个来。” “听着确实挺有肌肉感的。” “可不是?” “...... 大哥竟然同意了吗?” “傻子一开始不信邪,据理力争,教大嫂一家伙打老实了。” 叁哥描绘大哥幸福的婚后生活,问赵慈是否在英国憋坏了,是否也想享受一回花前月下,被爱人时时刻刻挠着惦记着。 “阿慈,劝了好几年,该收心了。其实你大嫂手里有人,都是朴实的好姑娘,她们看过你的照片,愿意见面。” “哥,我跟爸说过了,不结婚,再说你和二哥不也没动静。” “我们不结婚,可活儿没闲着干。你又算什么玩意呢阿慈,难道要为她守贞一辈子?” “什么守贞,你这都是老黄历的说法。哥,我有原则,不喜欢的人我坚决不上床。” “可是你喜欢的,又不肯跟你上床!” 赵慈沉默了,狠狠一脚蹬在桌子腿上。 隔着电波,叁哥意识到弟弟正在伤心,于是他静一静,低声说男人就要拿出男人的样子来,不要总是跪,拿热面孔去贴冷屁股。 天天看得见摸不着,早晚憋出生理和心理问题来。 “阿慈,再这么单下去,人家夫妻和和美美,你就会终身不举。” ▔▔▔▔▔▔▔ 电话讲到此地,差不多就断了。 忠言逆耳,叁哥讲出来的大实话,都不对赵慈胃口。他将手机扔回书桌,看看左手,再看右手。 他才不单,不是孤家寡人,难熬时总有它们作陪。 且他每每在深夜时分想起她,一旦举起来了,家伙胜过钢筋铁骨,再牢固的盾也能戳穿。 赵慈久病成医,觉得自己压根没问题,他精神抖擞,吃香又喝辣,留学期间,身高甚至还多窜了两公分半。 天晓得他每月都能碰她,抱她,更趁机偷偷吻她。 他课业突飞猛进,厨艺也是。他早起给她做蛋包饭,为她养的小盆栽浇水,傍晚提早回了家,还会坐在沙发上替她把烘干的衣服迭整齐。 他是她的港湾,她的仆,她忠诚的守门人。 只要魔咒罩着他,那他就不苦,不委屈,就是这世界上第二幸福的男人。 ▔▔▔▔▔▔▔ 托月亮的福,两周后,赵慈摇身一变,成了世界上第一幸福的男人。 周五下午刚放课,假扮知识分子的他,就一路小跑去了尚云的学校门口蹲她。 多亏武术俱乐部临时搞聚餐,否则他也没机会和她单独约会。赵慈感激部长迪克,此君思想境界低,却是一位关键时刻不掉链子的友军。 每逢部里搞聚餐,在前往餐厅的途中,那厮都要用祖宗也听不懂的乡音做一番讲演,有关东方文化的历史与传承。 此地不是潭城,满目皆亲友,如今走出去了,国际友谊是第一要务。 因此赵慈听得拳头发硬,仍能健步如飞,和马克思一起鼓着掌,说部长讲得有点儿意思。这样做的结果,是他没有一回能在十点前赶回家。 赵慈看表,琢磨着这个钟点,程策胸中的死水应该已经沸腾了。 ▔▔▔▔▔▔▔ 在校门口又多等了些时候,赵慈跟尚云接上了头。 一看到她对他招手,他脑里的枯藤也发芽开了花,迎风招展着。 尚云一路走一路掏,最终从衣兜摸出一张披萨打折券来。她说今晚她请客,管饱,吃完再去影院看一部新上的恐怖片。 前行过程里,姑娘挽住他的胳膊,把影片简介给他讲了一遍,她全程声调偏低,面色怯怯的。 但赵慈知道她越长大,心思越不老实。 他是过来人。 当初谈恋爱时,都得他来挑恐怖片,腆着脸和良心往她怀里扑,说自己害怕,紧张地快要翘辫子了。 而她总是那么勇敢,一边捋着他的胸口替他顺气,一边双目圆睁瞪着银幕,从来舍不得漏掉半分钟的爆浆片段。 …… 不好,阿慈,你赶紧闭上眼睛! 为什么? 接下来要锯人了。 ▔▔▔▔▔▔▔ 赵慈觉得她表里不一,但他能够理解。 就好比他明面上嘴硬如铁,暗地里坚持为她站岗,风吹日晒在所不辞,哪怕主人已提着裤子走人,没有意愿再付他加班费。 然而叁十年河东,叁十年河西。 今夜,他那无情的主人挽着他,亲亲热热的,走走又停停,没喊累,一直逛到了饭点。 马路渐渐热闹起来,人潮汹涌,城里却忽然阴云密布,下起了大雨。 飞快往来的车轱辘碾着浪头奔驰而过,他俩抹掉脸上溅到的水,弓着背踏过湿漉漉的石板路,朝商店街去了。 当路口的红灯转绿,尚云抓紧他的手,拖着他跑过了斑马线。 她进两步,他跨一步,那时赵慈更加用力地反握住她,浑身都是轰热的。他对此情此景莫名眼熟,仿佛天生就注定该过这种日子。 他去接她放学,陪她逛街,挤在一起看恐怖电影,眼眶里饱含惊恐又幸福的热泪。 赵慈想,或许他才是正主。 他光明磊落,并没有偷窃属于另一个人的生活。 因为从身体到精神,他竟连一丝一毫的违和感都察觉不出来。 第115章变形金刚 他们最终在那间爱放老片子的影院里,坐到真正散了场。 银幕上滚动密麻的字幕,一拨又一拨人潮往外涌,几乎快要走空了。 他怀里的爆米花剩了大半没吃完,可乐掺的冰块也全化成了水,尚云靠着他,一根食指游过来,爬上膝盖,挠得他心猿意马。 这条西裤料子薄,他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她指尖传来的温度。 比他记忆中的约会热很多。 赵慈在旧时空里游荡,尚云却把他拉回现实,她对他道歉,小声说电影确实特别难看,让他失望了。 他捉住她的手指,将它凑到嘴唇上,按了两下。 …… 傻话,我觉得特别好看。 不用骗我,后面的大婶都打呼噜了。 云云。 嗯? 我没骗你。以后我们还来这里,还选这个位置。 赵慈偏过脸看尚云,看到她的衬衫领口半开着,露出脖子和一侧锁骨来,细细的,飞起一道漂亮的阴影。 他凑过去闻她,像小狗,从脸蛋到耳垂,最后轻轻一口咬在她的锁骨上。 他发觉她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 赵慈猜,它可能是个好兆头,因为他从前最爱这样咬她。 他想她至少还记得。 ▔▔▔▔▔▔▔ 他们走出影院,在少人的转角处,赵慈突然停下脚步,捏着尚云的腰把她抱了起来。 他看得懂她的表情,意识到程策一般不在外头搞这一套。 但是他的时间不多了。 路灯的暖光照下来,扑了她一头金橙色,发梢拂过他的鼻尖,闻着就像夏风。他望着她,目光绕住五官打转。 他问她,喜不喜欢今天的他。 她眨眨眼,说难道还分哪天哪月?她每天都很喜欢他。 赵慈把尚云圈得更紧。 回答我…… 比较喜欢今天的,还是昨天的。 她听完,脸忽然变得很红,腾地烧烫了。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东西,昨天深夜他就在她的卧房门口,捧一杯茶,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茶水彻底凉透。 然而今宵不比昨日。 他已改头换面,不是偷听墙角的小人了。 在他的催促下,尚云将脑袋埋在他耳边蹭着,说自己更喜欢今天的他。 ...... 真的吗? 她凑近他,呼吸里有爆米花的奶油味,还有可乐的甜。 她说是真的。 ▔▔▔▔▔▔▔ 日子一天一天往前赶,城里的气温终于升起来了。 仿佛是一夜之间,白昼就变得特别长,晚上八九点也是明晃晃的,好像太阳永远不会落山。 周六下午,程策陪尚云去商场买新餐具,赵慈衣服都穿好了,临到出门却又主动留下来,说他来做晚饭。土豆炖鸡,炒茄子,等他们回家就能吃上新鲜的。 此外,他还有个惊喜要公布,跟假期有关的。 程策听到惊喜二字,用如兄如父的眼神凝视对方。赵慈拍他,说别怕,是特大好消息。 “大程,逛去吧,热菜热饭等着你们,早点儿回来。” ▔▔▔▔▔▔▔ 六点多,他俩提着大包小包回家了。 因为楼里统共叁口人,所以碗勺碟都是一套叁份,程策还挑了只铸铁烤盘,说烤鸡排烤虾都好使。 赵慈系着围裙,把漂亮的新碗取出来洗了,然后他狠狠压满叁碗饭,往玻璃杯里倒黑啤。 程策一看要喝酒,就明白赵慈给的惊喜会上头。 “...... 赵慈,赶紧把消息宣布了,再开饭吧。” “不行,炖鸡得趁热吃。” 程策抓住他。 “你不说,我也没办法安心吃鸡。” 于是赵慈低头在围裙兜里掏掏,将打印好的两份自驾行程取出来,分别放在程策与尚云面前。 ▔▔▔▔▔▔▔ 他异常严肃,纸张拍在桌上时,甚至带起了一股风。 该行程单图文并茂,五颜六色。题头是加粗黑体,印有经典乡村十日游,专车,全程星级住宿,含餐含保险,领队服务等字样。 团员只要出人即可。 油钱和旅费,都由司机兼领队倒贴。 程策读完,眼神发力,赵慈把面皮豁出去了,也对着发力。 尚云左右扫了两眼,举起手。 “...... 阿慈。” “说。” “这么长的路,你开得动吗?” 赵慈的脸拉下来。 他的耐力她有所不知,他卧薪尝胆,变形变到今日都没出过大岔子,区区一个自驾何所畏惧。 赵慈安慰她,说虽是平生头回开长途,但他走走停停,绝不疲劳驾驶,第一天无论怎么算,下午四点前都能登记入住。 他打包票,胸膛拍得砰砰响。而程策则表示慢慢挪,哪怕叁小时的路开成六小时,也没关系。 “赵慈,坐你的车,我放心。” 赵慈听了很受用。 然而晚饭后,他捂着肚子回房换衣服,竟透过门缝看到尚云在磕头。 月光洒在信女的背脊上,一颗钢盔头砰砰砰地磕出了迭影,她虔诚的模样感天动地,可赞可叹。 赵慈的拳头硬了。 他的技术DVLA认可了,连敌人都信任地把命交到他手里。 岂料他的半个未婚妻却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恳求大帝保佑他们出入平安。 ▔▔▔▔▔▔▔ 潭城着名的问答网站上说,漂亮的女人都是无情种。 赵慈以为这话相当有道理,他想她以后一定会下地狱,会继续跟假扮变形金刚的他俩再续前缘。 他气得牙痒,但出发当天清晨,万恶的地狱之女早早起床,给旅友们做了饭。 她在厨房洗洗切切,煎蘑菇香肠,香葱炒蛋,堆了满满叁盘,赵慈那份多两根肠叁勺蛋,小山一样的。 显然是长途车司机才能享受的待遇。 这一桌饭食,把满脸起床气的赵慈看感动了,昨夜滚烫的铁拳也不冒烟了。 他抓着乱发站在尚云身边,吸吸鼻子,一时也不晓得说啥才好。 于是赵慈酝酿了一会儿,傻乎乎地说她给做好吃的,他无以为报,今天自己一定文明开车,遵守交通规则,坚决不瞎胡搞。 “云云,你要相信我的技术。” “我相信。” 她回头看他。 就那么浅浅一笑,一扯淡,他睡裤里好容易压下去的兵,又噌地竖了起来。 第116章我不嫌你脏 到了八点,程策下楼了。 他将行李堆放在玄关,再悄悄伸脖子看了眼厨房,发现尚云还在榨橙汁。 于是他掏出一个彩纸小盒来,迅速塞到她的袋子里,就埋在换洗衣物下面。 那是他给她买的口红,一共七支,据说都是热门颜色,没有哪个姑娘不喜欢的。 店员热情,不厌其烦地在他手背上试了,说小伙子你瞧,这个色,和模特嘴上的是同一款...... 买给女朋友的吧? 女朋友叁个字触到他脆弱的神经,程策摇摇头,蜷起的手指立刻平伸,当场在柜台前持戒上岗。 他说是未婚妻。 ▔▔▔▔▔▔▔ 程策藏好礼物进厨房,尚云刚把越洋电话接起来,她应着声,绕着操作台走来走去。 他盯住她的两条长腿看,它们裹在深灰色烟管裤里,而她光着的脚丫,就吧嗒吧嗒踩在地砖上。 程策不大高兴了。 地砖阴,她竟不懂得养生,不怕着凉。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总要光着脚,讲多少遍,买多少双拖鞋都没用。 “嗳,爸要和你说两句。” 尚云伸出手,将机子送到程策面前。 她听见他问候的话音渐渐变远,然后,又一点一点朝她靠近。约莫叁分钟后,她那务实的未婚夫就又出现了。 程策歪着脖子讲电话,手里抓两只羊毛袜。 “脚。” “...... ” 她在操作台旁洗杯子,他蹲着帮她套袜子。尚云金鸡独立,依样先抬左脚后抬右脚。 完事了,程策捏一捏她的脚踝,起身去吻她。 ▔▔▔▔▔▔▔ 那时赵慈正立在楼梯上系衬衫扣子,手指没停,一颗一颗慢慢拧。他垂着眼皮,视线始终向下,并没什么反应。 扣完,赵慈倚着楼梯扶手,站得还算稳。 而他所在的位置也不错,不显眼,大概能看到他俩的半边轮廓。 尚云前几天剪了新发型,长度变短了些,发尾戳在锁骨上,那模样让她看起来俏皮许多,尤其是抬脸看人时,衬得两只眼睛又大又精神。 程策应该是很喜欢的,每回看电视,就老爱玩她的头发。 手指绕住几缕,又松掉。 就跟现在一模一样,和她紧紧缠着,分开,又缠在一起了。 ▔▔▔▔▔▔▔ 这天他们准点出发,没耽误时间。 赵慈踩着油门一路狂奔,驶过小镇和热闹的森林公园,看见远处绿蓝色湖面上满是白船,沿途不管往哪里瞧,都是欢喜的一大家子人。 他想他们仨这组合,算勉强沾了边。 赵慈精神高度紧张,握着方向盘,就像把着船舵,除了偶尔讨论路线,他基本没跟副驾驶座的程策讲过闲话。 今天早晨他受了一点打击,偶尔戳一戳,还挺疼的。 然而赵慈自我催眠的本事日益高深,不过是重新洗了脸,就把它忘掉了。 他明白事到如今,尚云一定会嫁给程策,而只要他俩结了婚,签字画押,就等于他娶了亲。 届时他虽不能与她行夫妻之实,却能在那间地处黄金地段的婚房里自由进出。 他们与他打招呼,唤他程先生,而她就是他的程太太,挽着他,爱着他,每月都有十叁天追在他屁股后头叫老公。 赵慈已别无所求,他想不出世界上竟然还有比它更美的梦。 ▔▔▔▔▔▔▔ 这段路开得很顺,他们只停了两回,比预定时间早二十分钟抵达目的地。 下了车,眼前就是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场。 天苍野茫,统共四栋度假小木屋,互相隔开一段距离。 他们合伙把行李搬出来,赵慈指着左边的白屋,告诉尚云她跟程策住那儿。宽敞,明亮,里头的靠垫和床褥有小兔子的图样。 赵慈说,这是当初订房时,专门为她选的。 因为可爱。 她在笑,不过他知道她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是她的旧人和姆妈,记忆力过人,总还记得尚云曾经爱用的铅笔盒上,就画着小兔子。 尽管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尽管她后来又喜欢过小鸭小猫,还有小恐龙。 当他滔滔不绝交代着注意事项,她就立在面前边听边点头。赵慈念高中时常在社团搞演讲,不容易怯场。 可也不知是怎么了,说到最后,连两只耳廓都烧成了粉色。 他越来越不中用。 从前胆子还大,皮也厚,现在他最怕她这么盯着自己看。 一看,心脏就蹦得受不了。 ▔▔▔▔▔▔▔ 各自回屋安顿下来,赵慈冲了个热水澡,他算一算时间,随即抓起手机给程策连打五通电话。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他终于把那对颠鸾倒凤的夫妻给拆散了。 程策单手撑在床单上,一接起来就问到底什么事?!这操淡的语气让赵慈满心喜悦。 他甜甜地说趁天色还早,别老憋在屋里,不如大家出门拍些珍贵的集体照。 程策使劲憋着,良久,闷闷嗯了一声。 赵慈隔空望闻问切,觉得另一头好像有什么精气散出来了。 “...... 我打得不巧,是不是正忙着?” “没有。” “那你喘什么。” “我在举铁。” 当老朋友背着相机赶过来时,举出一脸杀气的程策给门开了条缝。 “...... 她刚进去洗澡。” 赵慈看看程策歪斜的衣领,上下对不齐的衬衫扣子,一副刚侍完寝的丧,他抬手敲敲门框。 “大程,一会儿你搬两把椅子出来,我们就在门口拍。” “谁站着?” “说你思想僵化,你还别不信。轮流当家做主,当然是轮着站。” ▔▔▔▔▔▔▔ 半小时后,尚云打扮完走出来,见门口只有铺了坐垫的木椅子。 她罩着眼极目眺望,发现车子后头躲了两人,脚步凌乱,不晓得在搞什么。 “程策!” “快好了,马上就来。” 拍照片,又是这种极富纪念意义的,他们如临大敌,都霸着车玻璃不肯走。 程策从洗漱袋里掏出梳子,左一下右一下,梳得赵慈心焦。 …… 大程,快,梳子借我用用。 你屋里也有。 来不及拿了,没事,我不嫌你脏。 待他们再次绕出来见人时,等到天荒地老的尚云已经坐在椅子上,弓着背嗑起了瓜子。 ▔▔▔▔▔▔▔ 她浑身洗得香喷喷,妆也上了,原以为自己是主角之一。 但事实上,她只是个道具而已。 为了制出一张精品来,他俩在野外以各种姿势,各种排列组合按着她的脑袋拍摄,从风静拍到风起,丝毫没有让她歇一歇的意思。 他们事先商量好,集体照讲究雨露均沾。毕竟今天你是你,我是我,改天被月亮一照,我就偷偷成了你。 于是她坐下,与赵慈挨在一起,笑容标准,代表友谊万古长青。 她又站起,双手搭在他们肌肉梆硬的肩上,意味不偏心,一碗水端平。 她当然也被程策打横抱起,快门启动的瞬间,无情大风糊了她一头一脸的头发。 “云云。” “...... 嗳。” “还行吗?” “我觉得不太行。” “再坚持一下,这就是最后一张。” ▔▔▔▔▔▔▔ 临近七点,天边起了一点蓝紫色的云。 树林里的风静下来,忽然降临的小雨飘在窗上,很快又停了。 尚云和程策煮晚饭时,赵慈就在旁边导照片。他腿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一张接着一张移过去,她在笑的,发呆的,替他把头上沾到的叶子拍掉的。 每张都很好,他都喜欢。 在餐桌上,赵慈提议他们每年聚首,拍几张集体照留念。 “就像一家人那样。” 他看着她说。 吃完饭,赵慈主动包揽了洗碗的活,然后他提前告辞,没留下喝茶吃点心。 尚云追出来,把装有小蛋糕的盒子递给他。当时天已黑透了,木屋门廊上方悬有一盏复古圆灯,亮亮的,隐约能看到旁边跳出来的野兔影子。 “云云,我不吃,你拿回去吧...... 记得早点睡,明天八点我来这里找你们。” “行,你好好休息。” 和在潭城一样,他们的房子离得近。 她曾送过他许多回,他也是。 赵慈跟尚云暂别,步下台阶,他走出一小段距离以后,忍不住扭头往回看。 那栋屋是这片黑暗里唯一的光源,她捏住门把手,正站在原地望着他。他不动,她也没动。 赵慈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并不晓得有什么东西值得她继续等。 他经常自作多情。 他知道她从来没有真的等过他。 而就在他改变主意,准备反身跑回去找她之际,门廊上那盏明亮的圆灯,突然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第117章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灯灭了。 唯独门廊变成空的,黑的,她的脸和身体也消失不见,像被夜幕埋了进去。 赵慈觉得这场景很不祥。 他僵在那里,浑身发冷,却忽然听见男人的呼声。 云云! 云云,你在看什么? 程策啪地推开窗,将头探到外面瞧。他的口吻很冷,不十分客气,他要求她别愣着,赶紧过来。 光是隔着距离,赵慈都能听出那份不容分说的狠劲。 他们就这样交谈了几句,随即程策对黑影伸出手。出乎意料的,她竟没立刻搭理他,等了足足有叁秒多。 但今晚依然没有奇迹。 她最终还是让赵慈失望了。 他看到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程策将尚云拉至面前,捧着她的脸说话,再一把搂紧她。 他抚摸她的背,箍着,捏着,姿势很用力,仿佛想把她直接从窗户外拉进去似的。 赵慈盯着对方低伏在她肩上的脸看。 看了一会儿,他用鞋底捻了捻地上的草泥,转身离开了。 ▔▔▔▔▔▔▔ 他们的屋有光,他的屋是黑色的。 锁上门,他的手指已摸到电灯开关,又渐渐放了下来。赵慈闭着眼睛喘息,后脑一下一下磕在门板上。 他将右手抄进裤袋里,摸到里头藏着的东西。 为拍照片,尚云带了很多小玩意来,项链,手链,还有发圈。傍晚,他在她屋里溜达,摸这里,翻那里,最后立在床尾望着她的袋子发呆。 赵慈发誓,之前真没想过要偷。 毕竟爱人的物品,拿了就是代为保管,怎能叫做偷。 但她偏偏那时候来叩门,叫他去洗手,要开饭了。 于是情急之下,他连款式和颜色都没看清,就胡乱抓了一条链子。 只怪他贪心。 现在的它简直热得烫手,留不是,丢也不是。 ▔▔▔▔▔▔▔ 赵慈低声叹息,他摸到坚实的小腹,它正迅速起伏着,在颤抖,好像有什么怪物快爆出来了。 他想到她被程策扑倒在床上。 他们都不必拉帘子,四周除了野兔就是野鸟,哪怕想趴在窗上做,也无人看得见。 他把手往下伸,发现那个正在搏动的家伙已经很热很硬。 它永远诚实,不像他这么难搞。 苦说成甜,疼也可以忍。 他握住它,感觉包裹物并不是自己的手心,而是她的。 她就在他身边,额头抵着他的胸口。 赵慈喜欢这个姿势。有时回家见了他,她会跳着奔向他,借着惯性撞到他的身体,属于程策的身体。 她环住他的腰,问他今天做了什么,晚饭想吃什么。 一张笑开的脸对着他晃,她站不稳,一个劲地挤,全身的重量都压过来。 她压过来。 压到他发了疯。 赵慈屏住呼吸,拭着握紧抽动两下。它干涩得很,一点也不舒服,神经都麻了一样。 可他不能停。 因为一停,这里就再次变暗,变成背景。 又是空的了。 ▔▔▔▔▔▔▔ 第二天早晨,赵慈在白屋见到尚云。 她背对他洗菜,水声哗啦啦的,右边卧室的门缝半开,程策裸着上身,正在擦头发。 厨房里的尚云看起来干干净净,和昨晚他怀里的女人不是一个样子。 赵慈深呼吸,试图把脑子里转着的脏东西撤掉。 他整理了两遍衣领,拭过裤缝,才与她正式打招呼。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他笑出一口整齐白牙,脸色比天更晴,她也是笑眯眯的。 今日气温比昨日更高一些,尚云却围了条丝巾,脖子遮得严严实实。 他知道,她真是很忙的。 一个晚上两头兼顾,既陪他,也陪那个人。 赵慈很想扯开这花花绿绿的破玩意,看一看程策到底给她烙了几个印。 “...... 喂,今天有什么吃的?” 尚云翻了几勺锅里的番茄和红椒,拿起两只鸡蛋敲,她介绍说是摩洛哥炒蛋。赵慈捏她的后脖子,说别的没学会,扯淡的本事一套又一套。 尚云边炒边躲,要他赶紧收拾一下饭桌,她再做两个火腿夹馍,就能开饭。 “做什么馍,不嫌麻烦?真的,你越来越能干,我怕你提前把他惯坏了。” “是给你做的。” “...... 给我?” 她笑着敲敲脑子。 “行程单上写的我都记着呢,今天可比昨天跑得远。” “怕我没力气踩油门吗?” “那是,你饭量比他大。” 赵慈默默,捧着盘子说不出话来。 试问这不是真感情,还能是什么。 他主外,当长工,跑长途,跑得屁股都发麻。 她主内,给他准备司机专享早饭,昨天煎香肠,今天还做馍。 想到此处,他心中那位对她男人猛开老拳的小师父,一下子吸气收势,低头鞠躬,礼毕了。 ▔▔▔▔▔▔▔ 整个下午,他们迎着骄阳行驶,途径几座乡村小镇,遭遇满街遛人的狗子。 在野餐点补充完干粮,也顺着游客潮,去参观了指南上标记出来的纪念碑。 这是个风景秀美的好地方,站在高地往远处眺望,有大块渐变的草绿色和住宅区,落在半山腰,连成片。 从男厕洗完手出来,赵慈指着最大的一栋,对程策说以后他也要买那种式样的。清静少人,早晨捧着杯子喝豆浆,推开窗就是湖景。 院里有树,有花,娃和大狗遍地跑,和蔼可亲的赵叔叔在旁边烤牛肉堡,都是自家铺子出的高级货。 “你的娃。” “我孤家寡人,哪里来的下一代,那屋就专门招待你跟她的孩子。” “我们的。” “嗯,你们的。” 赵慈对程策咧嘴笑,说云云喜欢小孩子。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希望她梦想成真,最好生个女孩,眉和眼,都跟着娘走。 程策听了,就该话题发了会儿梦。 他不比赵慈差,亦是个很敢想的男人。这样一来二去,原本冷冰冰的白脸稍微有些血色了。 “说得对,女孩不能像我,一定要像她。” “是吧?” “是。” 赵慈搓着手。 “大程,其实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说。” “摸着良心讲,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叁庭五眼,还有身高,基因还凑活吗?” “...... ” 第118章优生优育,科学养娃 他没有摸到良心。 他摸到了铁拳。 程策板着脸,张着耳朵,越听,肌肉越硬。 一时间,草编的铠甲也上身了。 他有一颗求知的心,钱也多得没处撒,时至今日,仍不间断地每月给赵慈缴费,学习糊弄鬼的防身术。 经过艰苦的操练,他已是个会些叁脚猫功夫的十九流侠客。 走在街头巷尾,一旦路遇不平,立刻能摆出武宗也看不懂的招式来,专门吓唬本地盲流。 然而赵师父看得上他的钱,却看不起他这个人。 相识数年,有过命的交情,仍想偷偷弄死他,总有这般那般的大胆想法。 他已不要脸,身体占不占的,也就忍了。 没承想,这头魔鬼竟惦记上了他的孩子。 “...... 大程,你怎么不吭声了。” “我正听你说。” 程策对着那张天真无邪的俊脸,气到体温骤然升高,后背火焰熊熊燃烧。 奈何赵慈标致的男中音,仍铿锵地敲着他的脑壳。 “哦,是这样的,如今你我月月变,年年变,眼看也没法破解了。” “差不多。” “事先声明,你跟云云结婚,我给予全心全意的祝福,甘愿两肋插刀,为你们保驾护航。” “谢谢。” “你俩婚后的第一胎,肯定是该怎么整,就怎么整。不过,假如你跟她有创造第二胎的意愿...... ” ▔▔▔▔▔▔▔ 话到此地,就停了。 两人互相瞪着,瞪着,然后程策低下头,开始整理袖子。 “赵慈,如果你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别藏一半在肚子里,一定把话讲完整。” “保证不生气?” “尽管畅所欲言。” 赵慈朝程策身边挪了挪。 “大程,政府宣传优生优育,科学养娃。你看我不抽烟,不酗酒,作息规律,饮食均衡,视力也很好。” “嗯,瞧出来了。” “我琢磨着,这副身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年轻,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小事。” “好事不分大小,你举个例子。” 赵慈压低嗓子。 “比方讲,在某些必要的时刻,忍痛借给你...... ” ▔▔▔▔▔▔▔ 一刻钟后,尚云从人山人海的女厕挤出来,并未看到程策和赵慈。 她四下张望,末尾排队的金发女孩叫住她,问是不是找两位个儿高的东方男性。 尚云点头。 对方当即竖起大拇指,大呼Awesome! 她条件反射,立马回赠了一个大拇指,一脸震惊。 而根据某位来自国内的围观大娘反馈,刚才俩小伙子突然跳起来,揪领子,掐脖子,扫堂腿,对劈了几十招中国功夫。 现场气氛十分火爆,大有横扫千军的气势。 尚云眼冒金星,通体发冷。 “不好!” “咋不好了。” “...... 大娘!后来呢?!” “咳,还有啥后来,都是花架子。折腾完又回男厕啦,你快去门口蹲着吧。” ▔▔▔▔▔▔▔ 尚家小姐的保镖团艺高人胆大。 自从变了身,做了兄弟,智商就进行性交替下行。 他们不仅拥有强健的胳膊,更有死不开窍的脑筋。 白天,在公厕外头,为了不知谁才是真爹的二胎斗殴。到了夜里,又在宿点的卫生间里,抢着帮她洗脏衣服。 他们每天都精力旺盛。行程过半后,已经不再假客气,会为一条开错的路,一个拐错的弯,展开激烈争论,进而动手。 据说男人心思少,吵架通常直奔主题,从不翻旧账。 但不知为何,他俩总能绕到昨天,前天,甚至是大前天的陈芝麻烂谷子。 比如瓜挑生了,肉不新鲜,蘸酱太辣,或是她新买的牛仔短裤太短,跪下来看,都能瞧见半只屁股,容易让陌生男人上火。 “那么多角度,你为什么偏要跪下来看她?” “我在系鞋带!” “赵慈我告诉你,天热,她爱穿什么穿什么,用不着你管。” 尚云扒着门框偷听,然后回到卧室,在热裤外套好宽大的睡裤,再塞上耳机做操。 尚老爷从前教过,家和万事兴。 因此当她又听见不该听到的东西,再次上了路,她总牢牢绑着安全带,双手握成拳置在膝头,保持镇定,保持缄默。 停车跑厕所,上车看风景。 从不给司机和副手添麻烦。 ▔▔▔▔▔▔▔ 旅行进行至第七日,天公作美,他们在热闹的湖区小镇,遇到了传说中的高温。 大约跟潭城的春末一个度数。 可湖边已躺满了半裸的游客,常年不见太阳的岛民们都高兴坏了,扒光了,仰着晒,翻过去晒,烤得红彤彤。 人家亲子,兄弟姊妹相亲相爱,踢着皮球,相互抹着防晒霜。 他们共妻,一个在餐店排长队买牛肉汉堡,一个在树下咬着皮筋,给姑娘扎头发,说吃午饭时别又被风糊了脸。 “云云,你看扎起来多凉快。” 赵慈掏出手机,用背板给她当镜子使。 “阿慈,这两个揪是不是太高了...... ” “你就说舒不舒服吧!” 她表示确实凉快,只是有点儿羞耻。 这玩意小时候才扎,以她现在的年纪,瞧着不大合适。 “才二十岁,哪里不合适?我看你再年轻没有了。” 赵慈替尚云按摩肩膀,说就算她叁十,四十了,依然可以随心所欲扎出花样来。 他代表程策,代表这个小集体,全身心地支持她。 第119章三好丈夫 返程前日,他们住进一座真正的城堡。 办理完入住手续,赵慈抓紧时间,把设施享受了一遍。 他冲过热水澡,躺进正对园景的浴缸里,左手一杯冰可乐,右手握着机子,跟在鸡头山会所享受推拿的二哥通话。 赵慈说这里一切都好。 车好,景好,就连他那逐渐升温的友情,也在发芽。 她每天都主动搭理他,早起给做好吃的,晚上送他到房门口,叮嘱早些休息,养精蓄锐接着开长途。 话里话外皆是诚意,完全没有敷衍的意思。 更令人惊喜的是,她待他的态度,肢体语言之类的,亦不及从前纯了。 …… 怎么个不纯,难道她主动摸你? 哪能那么明显呢,云云不是这种人。我跟你说,她的心思都藏在眼神里了。 阿慈,不如我试试你的眼神。 行。 你看,这是陈站长的远房侄女,漂不漂亮? 漂亮,但我还是那句话,不谈朋友。 你说谈,就能谈上?人家是高材生,未必见一次就相中你。等暑假回国,先吃个便饭,熟悉熟悉。 …… 哥。 阿慈,程家快把婚房装修完了。等阿云领了证,生了孩子,你还能继续跟她住在一栋屋里? ▔▔▔▔▔▔▔ 按掉电话,赵慈在浴缸里坐着,一直坐到水凉。 然后他换了身衣服,去另一间套房做客。 尚云喊一声,冲出来应门。她用白浴巾包着头发,满身沐浴露的热香味,睡裤的裤脚松垮垮荡在脚面。 赵慈上下打量,发现她这次不再光脚丫,被两只棉袜好好护着。 他推着她走进去,见程策端坐在露台的椅子上,正往沙拉碗里倒酱汁。小圆桌摆有超市买来的烤鸡和饮料,已按叁份摆整齐了。 通常,在干活时,此君很难分心。 他抱着碗,拿勺搅拌,左叁圈,右叁圈,循规蹈矩。哪怕旁边群魔乱舞,他亦巍峨不动,相当无情。 是一位年纪轻轻,就富有叔味的男人。 ▔▔▔▔▔▔▔ 今晚,是旅程的最后一夜。 晚饭有烤鸡和凉拌菜,外加一部老电影。 里头的笑料很老套,赵慈记得他俩念初中时就看过。可如今拿出来温习一遍,他的嘴角咧得比从前更高。 赵慈认为自己会这样高兴,前仰后合的,是因为喝多了酒。 除此以外,他找不出旁的借口来。 这间套房很宽敞,贴有火烈鸟图样的壁纸,巨大的木框窗户拼有彩色方格,光透进来时,白床单也染花了。 深夜,把纸盘和包装袋收拾干净,灌了一肚子酒水的他们,腿一软,懒洋洋地倒进大床里。 床垫一沉,再一扬,身体也撞到一起。并不疼,还挺酥的。 她依然在中间,被他们挤着。 赵慈伸完懒腰,绕过尚云的脑袋,戳了一下程策。 …… 时间过得真快,明天就回家了。 嗯。 意犹未尽是不是? 没,我想家了。 …… 对了大程,你将来买车,也跟我买一样的吧,你瞧这趟长途跑下来,多皮实啊。 赵慈,我要皮实做什么。 你...... 我要买更贵更漂亮的。 ▔▔▔▔▔▔▔ 程策喝高了。 但一跃而起的赵慈,没来得及跟他开打。 只因尚云察言观色,忽然清清嗓子,说她想为大家唱首歌,一为感谢司机,二为活跃气氛。 …… 云云,能不能点唱? 不能。 赵慈嗤一声,老实了。 醉酒的业余女歌手一开嗓,镇住了全场。 比她弹琵琶的水平低很多。 然而,也不晓得她是从哪里寻来的调子,拐来拐去,倒是挺有宁神效果的。 赵慈听得脑子热,耳朵也热,再度挨着她躺下来。 夜里的光是深蓝的,和她睡衣印的格纹是同一个颜色。它们随呼吸起伏,他盯着瞧,眯起眼,就以为自己是在水里。 很冷很冷的水,一阵,又一阵,像海潮似的扑着他。 他听见她的歌声逐渐变低,变哑了,最后收尾时,装模作样说了句谢谢收听。 程策和赵慈用力拍着床板,啪啪声一片,以示鼓励。程策拍得尤其响,他也是第一个开口评鉴的。 云云。 嗳。 唱得真好。就是调子串得厉害,我猜了半天,没猜出究竟是哪首歌。 赵慈一脚踹在他小腿上。 …… 大程,这叫个什么话?我看你是真喝高了。 我好得很,醒着。 云云,你别听他瞎扯。我知道的,是不是《何日君再来》? 屋里突然安静了。 一时只有女歌手委屈又急促的呼吸声。 …… 我重新来一首,就刚才即兴创作的,保证不串。 赵慈伸手在空中甩了两下,道了声“起!”。 于是那一头清清嗓子,东西串联的小调又开了头。 他耐着性子听了,只觉这首也很像《何日君再来》。 为把调子重新寻回来,他就跟她一起哼,没过多久,程策也加进来了。 一副从没练过的低音沉沉的,温柔地陪着她,一点不喧宾夺主。 赵慈哼着唱着,便觉得魂荡到了半空中,浑身软绵绵。好像外面淌进来的月光变成微风,从发梢一直刷到指尖。 他们造出来的歌好听,却根本没有词,几时累,就几时停。 当夜幕终于黑透,屋里静悄悄的,再没有人鼓掌了。 那时,唱累了的尚云早横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程策也差不多。 赵慈起身给她盖好被子,握住脚踝将它们塞进去,离开前,他低头吻她的额角。 云云,我回去了。 …… 嗯,晚安。 晚安。 她这样模模糊糊应了几声,他的眼尾就又弯起来了。 ▔▔▔▔▔▔▔ 回家后,他们把房子重新布置了一遍。 程策订了躺椅和太阳伞,图案是小小的浅绿色棕榈树。他告诉赵慈,原想找火烈鸟的,可惜没找到。 “大程,棕榈树好,看着更像夏天。” 赵慈这么说。 鉴于白昼越来越长,他们有时也在院子里吃晚饭。 鱼香茄子,拌面,或是红烧肉。 待到唏哩呼噜食完,撂了筷子,叁个人就躺在那里,伸着腿犯懒。 夜里八点的阳光投射下来,已经变凉了。 那柄太阳伞却是温的,它在皮肤上映出热带植物的形状,光是看着,就能闻到凤梨可乐达的香味。 好像他们已飞过海峡,到了千里之外的远方,又在度假了。 ▔▔▔▔▔▔▔ 隔月,程策从赵慈手里抢活,全权接管了整理花园的差事。 每逢休息日,他就打扮地干干净净,拿着喷头浇花浇草。 勤劳,朴实可靠,活像婚龄五年的叁好丈夫。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实诚人,每次去浇水,都能不小心把衬衫彻底喷湿了。 可能是操作不得当,也可能是树和花的形状不友好。 总之,湿得很有风情。 而待他狼狈地回了屋,并不急着去卫生间,总是顶着一张无欲无求的脸,在内人面前飘来晃去。 他长得像羊,心中有狼。 脱衣服时还会左顾右盼,低声咳嗽,仿佛再不及时关怀一下,他就要得大病,要昏过去了。 于是尚云将大毛巾拿来,一边用力擦拭,一边瞪着他潮湿的肌肉看。 毛巾是软的。 他是硬的。 一来二去,楼里的叁好丈夫便半推半就,被她牵到某个暗黑角落里,堵着嘴,办了。 第120章永远在路上 除去暗角里湿漉漉的情事,厨房窗台上的盆栽,也比从前多了些。 六只盆高矮各不同,品种繁杂,由赵慈抚养,程策挂名监督。 此外,在群众的诚意推举下,只看不养的甩手掌柜尚云,荣幸当选了盆栽之母。 赵慈说,此地就叁人,没宠物,没孩子,只有草,所以它们就是心灵的寄托。 听闻孩子两字,尚云耳朵红扑扑的,瞅了一眼程策。 但他并未感知到她的深情。 他正低头研究自己平实的小腹。 被赵慈的话一刺激,程策浑身发热,一脸为父则刚。 那幅《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标语,立刻就在心中的礼堂挂起来了。 ▔▔▔▔▔▔▔ 六只盆,是六个娃。 因此父亲们以猜拳和出拳的方式,给娃起了名。 一番激烈的比划之后,赵慈拍拍裤子上的土,喜提特等奖和二等奖。 最壮的叫大慈,最美的叫小慈。 小慈底子好,样貌雅致,花枝香香的,白白的。 每回摆拍菜品新作,小慈的干爹程策都将它搬过来,跟喷香的麻油鸡,啤酒鸭放在一起。 是家里上镜率最高的明星植物。 小慈原本有个暗搓搓的小名,唤作小云。奈何干爹脾气倔,一次,在偶然间听到赵慈对着花倾诉衷肠时,他挺身站了出来。 程策当机立断,把小名枪毙在了摇篮里。 他直言此名太不吉利。 万一花养坏了,小云也就没有了。 赵慈活活吓出一身白毛汗。 “...... 大程,你可真敢想。” “对,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封建又迷信。” ▔▔▔▔▔▔▔ 那天放学,尚云揣着他俩拍的旅游相片集,拿去店里打印。 根据摄影师们的供述,全是精品,张张掰开来瞧得见心血,就没有不好看的。 因成品实在太多,她临时加买了几本厚相册。深夜,尚云窝在沙发一角,给封面仔细标上年份,粘好彩色贴纸。 一圈亮晶晶的,又土又好看。 她揉揉眼睛,说今年还未过一半,这册子竟就装不下了。 赵慈趴在桌旁写作业,他翘起嘴角,对她承诺明年会更多。后年,大后年,他们每年都结伴出去旅游。 等程策把驾照考出来,他俩带她去更远的地方,看更美的景。 沃德斯登庄园,布莱顿码头,也去切斯特绕一绕古城墙。 他说,日子很长,时间很多,只要她愿意,他们就可以永远在路上。 ▔▔▔▔▔▔▔ 周五傍晚,赵慈去参加武术俱乐部的聚餐,地点设在部长迪克的老巢。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每人准备一道菜,东西南北,什么花式都有,酒水由迪克他爹提供。 他们喜迎一位新成员,老家是泰国的那空沙旺。 男学生平头,话少,脚力凶猛,据说入部考核时差点把部长踢残。 不过这回领导班子学乖了,本着识才尊贤,百花齐放的宗旨,照样纳入旗下。 目前,他的武力值排名,就在赵慈后头。 快到撤盘子时,部长举着啤酒罐子起身发表感言。 现场气氛极其热烈,赵慈坐在对面,他刚吃了一肚子牛肉腰子派,胃里暖烘烘的。 他嫌感言啰嗦,却很安心。 至多再过半小时,他便可以回去,回到他和她的家。 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来,他又能和她在一起了。 可是赵慈心花怒放,笑嘻嘻的,还没来得及想完好事,一股意料之外的钝痛就袭上了后脑。 ▔▔▔▔▔▔▔ 它的劲道相当大,几乎给他疼懵了。 赵慈抬手慢慢按摩头皮,想把它熬过去。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是无用功,越是等得久,胃里也开始疼,翻江倒海的。 恶心,剧痛,就连面前的人影都变了形。 他猛地抓住椅面边缘,试图保持平衡。 可惜无论怎么眨眼睛缓解,他都能看见那道爆裂的白光,一次更比一次亮。 白光。 赵慈艰难地张开眼,被这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吓傻了。 他是见过它的。 当初也这么难受,生不如死。 他想起上一回与它相遇,还是在牛头山。 盛暑天,淌了一身冷汗,在天旋地转的咒术里摸不着边。 他曾是一个人,并不幸福。 每当又想她,想得受不住了,除了一张压在枕头下的旧照,除了在梦里常相会,他其实一无所有。 他记得自己低着头跪在道观里,对吴道长说,这辈子只想跟她做夫妻。 为了实现愿望,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可以承受任何结果。 然而他的心不诚。 因为他说满话,态度那样斩钉截铁,却从头至尾,就没想过会有另一种结果。 ▔▔▔▔▔▔▔ 这夜,在离家大约五百米不到的距离,程策停住了脚步。 他不能再忍。 实在是太疼了。 如果坚持走下去,他一定会当场昏死在林道里。 程策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地半跪在地上。他脚边散了一地书和水果,从塑胶袋里滚出来的橘子,一颗一颗溜去了草丛。 他撑住地面粗喘,对着那片黑灰色干呕。 他很热,很冷,牙关咯咯作响,太阳穴散发一种剧烈神经痛,像通了强电,迅速蔓延至脊椎。 由于太用力,小碎石磕破了膝盖,星点的血渍渗到裤料外头,他竟也无知无觉,身体的重心仍然在往下坠。 他被蛮力推着,在扭曲的通道里横冲直撞,肩膀疼,腰疼,浑身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他突然弓起背向前一凑,一股发苦的液体从喉咙里涌了上来。 它们越来越多,泄闸似的。 程策不停地拧眼睛。 但他仍看得到浓雾。 遮天蔽日,顷刻间又被风吹散了。 而待到风静的时候,他终于重逢了记忆里的旧人。 那个贪心执着的傻子,特别勇敢,发誓说只要结局是美好的,他就愿意,再如何煎熬的过程也能忍。 他希望她永远不会离开。 今生今世,都困在他身边。 ▔▔▔▔▔▔▔ 第二天早晨,城里起了狂风暴雨。 雨点拍着玻璃,吧嗒吧嗒,生生把赵慈从昏迷中拍回了现实。 头晕脑胀的他窝在被子里,抄起闹钟瞧。 八点了。 差不多睡了十个小时。 昨夜他硬撑着回家,衣服都懒得脱,就一头栽进了梦乡。 睡得沉,也梦得昏天黑地。 他很难解释那些忽快忽慢的场景是什么。 许多人,许多话。 笑的闹的,哭的。 比如前一秒还在吹生日蜡烛,拍着手唱歌,后一秒,就移去了医院。 那不是他的生日蛋糕。 它太漂亮了,雪白精致,像给王子准备的。 而医院,也根本不是常大夫的诊所。 窗明几净,布置素雅又简洁,是宽敞的独立套间。 午后灰蒙蒙的天,病床上的人捏住他,摩挲着,嘴里絮絮叨叨。 就脸色而言,瞧着是快不行了,只剩眼底两道浊气吊着。赵慈仔细端详,忽然意识到从前是见过这位老爷的。 那时他还像仙人,还不枯。 他穿长褂,怀里有拂子猫,站在飘花的小院里远目。 …… 阿策。 阿策。 爷爷累了,你明天再来吧,明天我们接着说。 赵慈抚摸老爷的手背,紧紧握住了。它是冰凉的,毫无生机。 他沉默着,半个字未回。 当然也不知明天究竟来了没有。 因为在那以后,梦境就变成黑色。 好似被人合上了拉链,嘶啦一声,什么画面也看不到了。 ▔▔▔▔▔▔▔ 起床后,赵慈下楼去厨房找吃的。 只有程策在餐桌旁坐着,单手握一本杂志读。两人对上视线的时候,都迟缓地眨了几下,没说话。 赵慈拉开冰箱,取出番茄和火腿来。 菜谱就在心里摆着,敲叁个鸡蛋炒一炒,混着豆浆灌下去。 周六犯懒,他偶尔也这么对付。 赵慈站在操作台旁切切弄弄,眼皮始终垂着,呼吸有些乱。 理论上来说,今天和昨天并无什么不同。天气同样糟糕,天空亦是同一个灰调子。 但他越切,越觉得不对劲。 比方讲,双手的形状,皮肤的纹路,视角高低,还有...... 还有本该套在他无名指上的戒指。 它不见了。 那里空荡荡,连些微的白痕都未留下。 这不对。 他已把昨夜熬过去。 为什么他依然能看到程策的脸。 赵慈手指忽而一松,厨刀敲在案板上,左右摇了两遍。他猛抬起头,跟不远处的男人相视。 对方也望过来,怔怔地。 赵慈伸手摸自己的脸。从额头开始,鼻梁,嘴唇,再到下巴,然后他将右手放回原位。 他在强作镇定。 然而他是这样没出息。 十指的指尖正在发麻发抖,已经没有温度了。 第121章一双高大强壮的蔫人 他们都说,人在做,天在看。 多行不义必自毙。 但此话摆在吴道长身上,是不够贴切的。 因为天谴并未降临,这位乱点鸳鸯谱的罪魁祸首,还没有彻底告别。 道长属龙,生来是个命大胆大的男人。 叁十六度,酷热难耐。 他无惧鸡头山蒸笼似的高温,依然咬紧牙关,甩着裤腰带出征,一口气点了两位新人。 那是赵二哥扩招的精兵,年轻体健,花样翻得屌不暇接。 她们是姐妹花,是破解版的卞赛和卞敏。 会写现代诗,会唱民歌,也在专业上精益求精。 当得知吴道长是鸳鸯大仙,是常客后,她们双双握拳,对会所领导表示,一切尽在掌握,必当不辱使命。 先礼后兵,先冰后热。 榨透他。 搞死他。 ▔▔▔▔▔▔▔ 得益于此种指导方针,老头子竖着进屋,横着出屋。 待急救队伍跪在地上搭脉时,早已面如纸色,再也不省人事。 然而他命不该绝。 根据赵二哥的说法,如果再晚一步,道长就被当场挂在墙上了。 远在不列颠的赵慈满脸水痕,疯狂抓着头发。 他问现在治疗情况是好是坏,病人的命能不能保住,昏迷这些日子,究竟还会醒吗?! “阿慈,情况很不乐观,但我们会尽力,绝不轻言放弃。而且事出在会所里,闹大了对咱们,对道长家属的影响都不好。” “对,不能闹大,不能放弃!” 赵慈点着头低吼,吼完,猛然心里一咯噔。 他想到耗费重金购买套餐的大哥。 想到了正在大嫂肚子里,拳打脚踢的赵亚莉珊卓。 ▔▔▔▔▔▔▔ 没错,他才不是唯一的苦菜花,后头还有个垫背的。 比他资格更老。 赵慈不知那未出世的侄女,到底糟了什么罪,竟要降生到这个即将瓦解的家庭里。 她将来是要当女大佬的。 难道命运的试炼从娘胎就开始了。 “对了,大哥他还好吧,他是不是跟大嫂...... ” “我的天,老四,你俩可真是心连心。” “...... ” “那傻子不晓得咋想的,天天夜里念经,生怕这买来的姻缘,也跟着道长跑了。” “大嫂竟然还爱着他?没带着娃跑吗?!” “开玩笑,套餐一次性付清,是真金白银娶回家的媳妇,怕什么!你不知道,她模样瞧着不乐意,其实待咱哥好着呢。” 赵慈挂了电话。 然后单击鼠标,给电脑里的经书网页,狠狠点了个叉。 ▔▔▔▔▔▔▔ 道长爽到了,倒下了。 可他留下了未尽的事业和烂摊子,把那群为爱而生的男事主,整得哭哭笑笑,夜不能寐。 简直到了上房揭瓦的地步。 比如说,那位与牛头山有缘的一等善男,他姓程。 千里之外,老头子横在床上,毫无反应。 程策自然也陪着一同发愁,吃晚饭时,他常怔怔地捧着碗出神,看起来丧得很。 然而,他的眉梢上,难掩辛酸的暗喜。 它在暗处静静燃烧,犹如路西法的恶魔之光。 他表面平淡慈祥,脑内漏夜狂奔五百里,鞭炮放得震天响,只盼乡亲们都到家里来喝酒。 他意外,没想到当年痴迷封建迷信的债,会以这样的方式一笔勾销。 苦熬许多个日夜,咒,破了。 他的脸和屁股,定了型,再也不变了。 阴差阳错下,程策成功逃出生天。 可是另外两位,就未能与他同样幸运。 ▔▔▔▔▔▔▔ 造访过牛头山的二等和叁等善男,他们都姓赵。 正为了同一个套餐,茶不思,饭不想。 这真是很伤脑筋的。 一夜之间,赵慈挪移乾坤的超能力消失了,可他依然倔着,没有办法忘掉自己的爱人。 他所有的苦痛,皆因此而起。 今时今日,再想摸她,吻她,折腾她,已不再合情合理。 若实在憋不住,想来强的,他不能斗胆挑战刑法,只能干回万年老本行。 浴室。 照片。 左手。 握紧。 然后闷哼着用力抽动,额头抵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叫云云,一边把子子孙孙,都射在瓷砖墙上。 ▔▔▔▔▔▔▔ 世事难料,他曾是个勇往直前的猛士,窝着熊熊怒火,做梦都想一棍子送道长上西天。 而现在,后怕的他吃斋向善,每夜合十祷告,乞求月亮赐予他力量。 高人歇菜了,一不小心把他干大事的黄粱美梦震醒了,可以体谅。 那高人要是没挺住,走了呢。 放眼全宇宙,还有谁能拯救他于水火之中。 老天爷,他根本不敢往下想了。 因此,除了操持繁重的课业,赵慈更积极投入了自学成才的大流。 他奋笔疾书,挑灯夜读植物人的护理守则。 他也注册网站会员,研究海内外医学奇迹,以及各类中西方民间宝典。 赵慈暗中发力,只盼有朝一日,那位神游大地的病人,可以找到回家路。 待醒过来,康复了,能再度重返道观呼风唤雨。 把之前断了的红线,给他重新连上。 ▔▔▔▔▔▔▔ 赵慈是顽强的,忧郁的。 他五行缺金木水火土,才这个年纪,就被几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 他不服输,铆足了劲,要用意志和脑电波跟程策对抗。 他还觊觎朋友妻。 还妄想一家伙变回来。 赵慈成日忧心忡忡,活得像个饱经风霜的老者。 有时双手抄兜,站在院里远眺,一股子邪门的叔味,便幽幽冒了出来。 这些时日,犹如行尸走肉的他,给别人的未婚妻写了很多封信。 它们都是大白话,赤裸裸的实话。被他码得整整齐齐,在精致厚实的纸张上黑白分明。 无论他怎么编排,结尾就只有一段字。 云云,今天我也很想你。 写完,赵慈读过一遍,将信封口仔细封好,在心口捂一捂,再仔细收进一个小袋子里去。 它们藏得很深,不会被公布,不会被热泪盈眶的主人寄出去。 所以它们是幸福的。 永远不可能受创伤。 ▔▔▔▔▔▔▔ 今年暑假,注定是不平凡的。 叁位归国探亲的学生刚下飞机,昼夜晨昏还没倒过来,就一起坐上车,去看望与死神搏命的老斗士。 在赵氏的安排下,医疗资源充沛,资金富裕。唯一的憾事,是人基本上,就这个样儿了,无非时间早晚的问题。 …… 桐叔,未必吧,奇迹还是有的。 阿慈,奇迹不奇迹,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老吴是回不来了。 显然,在这件事上,两拨人,分立为现实派与幻想派。 据说大徒弟钱师父为此操碎了心,他对天发誓戒荤戒色,并每周作法叁次,次次累到昏过去。 驾驶座的桐叔叹息,表示那个四眼瞧着不忠,实际上,是很敬爱师尊的。 ▔▔▔▔▔▔▔ 前往目的地途中,赵慈和程策正襟危坐,都绷着脸,各自别着眼。 他们心情沉重,五味陈杂,竟不知还有什么好交流的。 算一算,该秘密结社,也运作了好几年。 从不凡的高中生,到不凡的大学生,这段夺面双雄之路,走得太辛苦了。 诚然,托鸡头山会所姐妹花的福,如今再及月圆之夜,脸不变了,实为可喜可贺。 但他们低估了牛头山的灵气,以及法术失效的后遗症。 长期的。 因为每月到了那一夜,两人都头晕目眩,脑子疼。 他们准点同步呕吐,跪在马桶旁,虚弱地直不起腰来。 吃啥吐啥,闻到鱼味肉味就打恶心。 不折腾半小时,压根缓不过来。 可吐的是自己的胃液,苦的,是自己的身体。 放心,踏实。 他们很快便接受事实,认为做人贵在知足,不能太吹毛求疵了。 ▔▔▔▔▔▔▔ 如此,新版秘密结社,又多添了一位女干事。 拜他俩所赐,就在回国前,尚云无证上岗,光荣地成了一名赤脚医生。 一到点,她便提着药箱,在两间卧室里来回转悠,安慰完这个,安慰下一个。 她是位可怜的姑娘。 曾经,一看到大月亮,她知道会被官人折起来操。 今时,再看到大月亮,她便想到呕吐物,两个盆,一双高大强壮的蔫人。 赵慈面色苍白,仍不忘叮嘱她,要她别为这破事累坏身子。更重要的是,务必保密,别让家人知晓。 那群虎狼找不出好法子来,一急,就只能给他拉到常大夫那里,剥光了羞辱。 云云,你一定要答应我。 …… 我答应。 行了,我没问题,你赶紧回去歇着吧。 不行,阿慈!我先去给你换个盆。 这情况是很惨烈的。 她明白,他们平日有多刚强,那夜就有多软。 尚云被这古怪又强烈的症状惊出一头汗。 夜深人静,她终于也病急乱投医,爬上了潭城百科疯狂查询。 赤脚医生逐条对照,一目十行。 如此努力求知的结果,是她发现他俩竟然怀孕了。 ▔▔▔▔▔▔▔ 尚云怕得日夜磕头。 但去医院化验扫描后,显示指标正常,肉体一切安好。 若非说有什么问题,应该是精神科的专项了。 “孩子别怕,他们根本壮得像牛。” 她闻言,留下两行清泪,觉得那蓝眼珠子的庸医信口雌黄。 都病成这样了,还笑容满面地说少瞎想,多喝水。 可程策却坚信医嘱没错。 窗外明月皎皎,他打着摆子,喝了内人给泡的红糖水,就乖顺地趴在她大腿上歇息。 病西施发育良好,腰细腿长,一米八十四点五,横在那儿非常可观,像大猫。 他直言不难受,只要她多陪一会儿,自己就能挺过去。 ...... 真的,云云,我很久没这么舒坦过了。 第122章独角戏 程策是舒坦的。 跟火里煎熬的赵慈相比,他挣扎扑腾着,在水面抓到了浮木。 为着这个缘由,此次回国,他与赵慈之间的交流,明显比从前少了。 偶尔夜里发条简讯,打通电话聊一聊,都客客气气的。 无论谈及什么好玩,或是好吃的话题,统统以“下回有机会一起去”作为结尾。 至于下回究竟是哪回,他们都没接茬。 电话这头语调平,那一头,更平。 曾经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热络与默契,突然消失不见。 仿佛他们是做了一场很长的兄弟梦。 剧终,情也就散了。 ▔▔▔▔▔▔▔ 这样熬了两个星期,赵慈主动约程策出来吃午饭。 地址选在魁魁饺子馆,说是给老同学捧个场。好久没吃,也不晓得味道还在不在。 “就我们俩,不用叫上云云。” 程策说好。 当时他正在整理房间,搜罗出一堆宝贝,全部进了黑色垃圾袋。 既已重获新生,他便不再需要那些回忆时刻敲打了。诸如赵慈的书,写的本子,甚至是穿过的衣服。 然而临到给袋子束口,程策在地上蹲了很久。 他对着它们发呆,眼睛干涩。 真也是奇怪的,明明不是月圆夜,他胃里却一抽一抽地不舒服。 像被人狠狠捶了两拳。 慢慢绞着痛。 但程策坚持告诉自己,闭上眼,不用多想,扔就是了。 他生来就是独子,没有兄弟。 他终于又变成一个人,自由自在的。 今生今世,都不必穿着T恤裤衩,再蹲在赵家大院吃瓜。 也不会和几位哥指着地图,握住铲,操心鸡头山的贤者之途了。 这根本是天大的喜事。 他做什么要不痛快。 ▔▔▔▔▔▔▔ 见面当天,程策提前十分钟抵达餐馆。 他原本打算在外头晃一晃,候到准点再进去,但大玻璃窗后头,突然有一个男人跟他招手。 动作很大,很雀跃的样子。 程策定睛瞧,发现对方的脸晒黑了,轮廓消瘦了,头发剪得非常短。 唯独笑容还是老配方。 这日阳光强烈,透过餐馆窗子投进来,把赵慈的脸剖成两半。 一半深,一半亮,连带着眼瞳颜色也变浅了。 今天的他穿白衬衫,但熨得并不平整。两只袖管胡乱挽起,半高不低,像刚下乡回来似的。 程策看到他手腕上有晒痕,脖子也是。 由于皮肤变黑的关系,那口牙更白了,笑起来明晃晃,几乎在发光。 这具身体对程策来说,是有些陌生。 从前每个月都见面的老朋友,隔了好些日子,他觉得赵慈身上,忽然多出一股野味。 压不下,拴不住的那种张狂。 赵慈说自己这几天都在鸡头山,陪着二哥叁哥搞活动。程策嗯了一声,没多嘴问活动具体是什么内容。 “大程,你瘦了不少。” “你也是。” 赵慈依然在笑。 “对了,什么时候带我参观你俩的婚房?装修完了,一直想去瞧瞧。” 程策看他,再看表。 “其实今天就行,瞧完了,晚上我请你吃烧烤。” “...... 喔,明天怎么样,你有空吗?今晚我有约会。” “约会?” “二哥给介绍的,讲好一起吃个饭,逛逛街。” “...... 你要开始谈朋友了。” “什么朋友,也不知道成不成,反正他们让我试试。” 赵慈向后靠在椅背上。 程策将双手交握,两根拇指绕着打转,正反,转啊转。 “晚上跟人约会,你午饭点韭菜馅的。” “大程,不要看不起韭菜,这东西杀菌。” 赵慈指指餐牌。 “一会儿我再来个糖蒜。” ▔▔▔▔▔▔▔ 下午挥别程策后,赵慈依照家人指示,整了整衣装,顶着大太阳,徒步赶赴约会现场。 他一顿好走,逛公园,看市集,挤来挤去,把身体蒸透了。 最后,他掐分掐秒,于六点整跟女孩接上了头。 虽说那是陈站长的远房侄女,但两边人都事先打过招呼,说勿要有心理包袱,行就行,不行就再见。 千万别强扭不甜的瓜。 “哥,你放心,我一定超额完成任务。” “这就对了,你多跟她谈谈文艺的东西,越飘忽越好。” “为什么要飘忽,脚踏实地不好么。” “你念的什么大学,咱们心里有数,怕你一谈实在的东西就露怯。阿慈,我主要是担心她嫌你文化水平低。” “哥,总之我少说话,多点头。” “对,你想想程策,那一套高深莫测假正经,唬女孩子最管用。” “懂了,我向他看齐,尽量表现得上档次。” 该预防针打得很有效果。 当夜,这对承载希冀的金童玉女,光是隔着人潮一对眼,就知道喜事坚决成不了。 男方乱发黑脸,衬衫布裤帆布鞋,领口歪歪开着,叼一支烟。 女方不施脂粉,上身T恤,下身宽松中裤,脚蹬一双人字拖。 “你好,我是赵慈。” “你好,就叫我阿冰吧,省事。” “行,我们先逛街,还是先吃饭?” “先吃再逛,我想给表弟挑两件衣服...... 哦对了,赵慈,既然不会抽烟,就别老叼着了,怪浪费的。” ▔▔▔▔▔▔▔ 由于衣着太简陋,形象太磕碜,他们没有去订好的餐厅。 赵慈请阿冰吃了酸辣粉,对着江风啃了两块鸡排。她过意不去,也掏钱请他吃雪糕,以示有来有往。 大家如此其乐融融,赵慈不禁有些心软。 “阿冰,实在对不住。大热天的,我这一身蒜味,对你太不礼貌了。” 她露齿一笑。 “我什么也没闻出来。” “不用骗我。” “为什么要骗你,我午饭吃了俩韭菜盒子,表弟亲手烙的。” “...... 现在的小孩真能干,味道怎么样?” “外酥内嫩,香。” 开诚布公之后,雌雄韭菜侠结伴去了大卖场,给能干的表弟买衣服。 考虑到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季季有变化,买贵买小了,多少心疼。 于是他俩一头扎进去,在标有《暑期清仓,一件不留》的区域,抢得不亦乐乎。 阿冰以赵慈为模特,不知咋搞的,无论哪件花里胡哨的垃圾,往他身上一比,都是范思哲。 她简直喜出望外了。 “天哪,赵慈,我以前竟没发现这牌子有这么多精品。” “可不是?!” ▔▔▔▔▔▔▔ 他们满载而归,拖鞋,T恤,裤子,满满四纸袋。 赵慈拎着它们走出来,见还有半小时余量,提出不如去麦当劳坐坐,一会儿到点,他送她回家。 阿冰摇头。 “不用麻烦。咱俩憋着也是憋着,我自己叫车走。” 她告诉他,这种相亲式的见面,今天就是最后一次。 万望赵慈回去以后添油加醋,为她美言两句。嘴巴坏些没关系,总之能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就好。 她是有朋友的,暂时不能见光,仅此而已。 他拍胸脯,说包在他身上。 届时一套狠话撒出去,保证她将来情路坎坷,只有那见不得光的对象,才敢娶她。 “阿冰,今天得亏遇到你,否则...... ” “哪来的否则,其实你跟尚云那事,谁不晓得?” “你晓得什么!我俩早就完蛋了。” “完蛋了你还跟人家住一起?真的,我不服你,我就服她男朋友。” 赵慈不吭声,虎着脸。 “...... 行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天太热,早点回去洗个澡,好好歇着吧。” ▔▔▔▔▔▔▔ 赵慈回家歇了一宿,想了一宿。 他想很多事。 容易,不容易,与程策有关的,与她有关的。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大家都太不容易了。 比如上回,赵慈跟尚云去探望吴道长。夜里返家途中,他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鼓起勇气,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不是他的女人,不该随便乱碰的。可他心活,胆大,皮厚。 赵慈想得周到。 握手难免唐突,搂腰太放肆,手腕,是最安全的部位。 他紧张得要死,两眼瞪着前方,聚焦困难。 十字路口就快到了。 他暗暗给自己洗脑,想着如果她不高兴,要挣开,他就说是过大马路危险,他带着她走。 可是尚云始终没有挣开。 她甚至连犹豫一下的不悦都没有。 ▔▔▔▔▔▔▔ 这出乎赵慈的意料。 他越等越兴奋,心跳擂得震天响,几乎要炸开来。 天晓得他们粘在一起的片刻里,他和她的孩子便茁壮成长,一眨眼已然两岁,会说爸爸早上好了。 绿灯亮起时,他牵着她过马路,那时他眼里只有冗长的斑马线,向远处纵深。 黑白,黑白。 没有行人,没有车。 只剩他,她,外加渐远的明暗数条线。 然而当他终于放开她,他才了解到她为什么乖乖的,也不挣扎。 他实在太用力了。 一路死死攥住,把她的手腕勒出红痕与白痕来,一道一道的,特别渗人。 赵慈揣摩着,她不吭声,一定是在怕他。 毕竟出国前夜,他也那样粗鲁地待过她。 扯衣服,咬嘴唇,就像个不开化的野蛮人一样,恨不能把她揉碎了,吃下去。 这事他至今没忘。 想必,她也还是记得的。 因此他拉着她,就在马路边道歉,结结巴巴。 “对不起,我下手没轻重。” 她摇头。 “云云,下次你要打我。” “…… 阿慈,竟然还有下次呢?” 他听了,完全笑不出来,但他仍然扬起嘴角。 它两头上翘的弧度几近完美。 随着年纪越往熟走,就越英俊。 可惜,那已经不再是她会关心的事了。 ▔▔▔▔▔▔▔ 第二天,赵慈挂着两团黑眼圈,跟程策去参观婚房。 或许是为了热烈迎接暑假,程家又给独养儿子换了台新座驾。 依然是黑的,外形骚得合不拢腿。 当它泊在赵宅外头时,后座戴墨镜的程策降下车窗,抬着眉,严肃中带点儿邪。 赵慈打量着,知道如果这人愿意,肯豁出去,确实容易招惹女人。 可他偏偏忠诚得教人心痛。 目不斜视,现下时兴的陋习一样都没有。 赵慈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肯跟着他爹学习,不肯遍地开花。 为什么,就只死盯着这一亩叁分地耕耘。 ▔▔▔▔▔▔▔ 走走停停,锃亮的新车开了大约二十分钟,婚房便到了。 在赵慈看来,这是块货真价实的宝地。 他对风水没多少透彻理解,不过一跨进去,就觉得周围的气都顺了。赵慈问程策,是否得了岳父的指点。 “家具方位,院子里的树种哪儿,全是爸指点的。” “我就知道是他。” 赵慈背着手,开始在大宅里转悠。 他打开客厅落地窗,花香调子的热风灌进来,他探出去四下扫视一圈,看到不远处簇成团的蓝雪丹,颜色瞧着特别凉快。 紧接着,赵慈又上楼,去主卧走一走。 他弯腰抚了抚精致细密的床品,它们是纯白的,没有多余装饰,跟男主人干净的脸差不多。 他一间一间看过去,客卧,分开的书房,以及属于她的琴房。 最后,赵慈独自站在了主卧卫生间里。 房子大,他看累了。 也看得没了脾气。 他撑着洗手台,反复擦拭两下,热烫的掌心触到石料,凉凉的。 赵慈暗自比划着,认为此台高度适宜,干活趁手,若有什么香艳的风景,也能确保一览无余。 他歪着头看镜子,开始走神,开始深深想念一个姑娘。 于是他就望见了尚云。 ▔▔▔▔▔▔▔ 婚后,她的清晨将从此开始,会站在这个位置刷牙。 她翘着头发,耷拉着脑袋,而她的丈夫会从背后抱住她,咕咕哝哝问她,昨晚睡得好不好。 他们缠在一起接吻,撞来推去,站都站不稳。 她吻技好,所以她一定会反客为主。 压着他,轻轻抚摸他绷硬颤抖的腹肌,一块一块摸过去,摸下去,摸到他张开嘴喘息。 在被她吻到透不过气的时候,他托起她的臀,将她抱上洗手台,向两边扯开睡袍。 那姿势很便利,角度很合适,她往哪儿躲都不行。 张开腿,就只能落到他怀里。 他重新找回主导,便可以用双手撑住台子,开始摆着腰往里撞。 透过她背后的镜子,他能看见她露出来的肩膀,扭动的背脊,蝴蝶骨,呻吟,还有镜中消瘦的男人脸。 男人脸。 ▔▔▔▔▔▔▔ 赵慈猛地闭上眼睛,捏紧了洗手台边缘。 他血液澎湃沸腾,冲高,一瞬间又被刺骨冰水激过,凉透了。 可是今天他命好。 当他在此地深深自虐,又跌入无底洞时,一双手适时抓住他,把他的半截身子拉到光亮处,透了口气。 “...... 赵慈。” “在!” 程策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后是尚云的。 她脚步凌乱,很高兴的样子。 赵慈一听她在讲话,血霎时又活起来,眼也亮了。 “阿慈!你饿吗?我在杨伯的店里买了拌面,快下来吃。” 她一早去了牙医诊所。 看完牙,顶着骄阳,排队买了他爱吃的东西。 他个贱人却躲在卫生间里,披着她男人的皮,活活操了她一个早晨。 赵慈垂着头静了好一会儿,终于重新睁开。 然后他蜷起手指,用指关节敲敲镜面。 叁声,不多不少。 他凑近了,告诉镜中的家伙,如果他的福气没用完,如果,她偶尔也会想念他搏命演出的独角戏。 那么下回,他们还在这里见。 第123章布莱顿码头 这段假期是短暂的。 很快,赵慈又背着补血补气的干货,早尚云和程策一步,搭上了前往孤岛的航班。 经由赵二哥费心调度,他从那栋小楼搬出来,住进一间公寓。 两室一厅,带阳台。 他独自一人待着,倒很清静自在。 邻里有几位同龄国际学生,都是千万年的孤家寡人。 兄弟们常结伙出去下馆子,健身,没过多久,赵慈便收获了大慈的爱称。 大慈英俊,心善,会照顾人,出手阔绰。受过刺激之后,也懂得一掷千金捯饬自己了。 因此聚会时,总有对往事一无所知的新学妹,试图攻克他。 奈何赵慈是只热一季的货色。 一旦试过深浅,就无人再有兴趣搭讪。 ◆◆◆ 他有钱,样貌身材挑不出错来。 至于家世背景的问题,似乎也可以暂时放一放,她们只知他将来回了国,要接管自家旗下的精品肉铺连锁。 往贵里看,总裁夫人的称号怕是有难度。 若往亲民的角度看,肉铺老板娘,未尝不是一条好路。 可他根本不是卖肉的料子。 聚会上,除去聊天,赵慈就坐在那里,喝各种凉水和热水,谈各类招式和拳法。 他态度客气,笑归笑,从不给姑娘拍拍打打,上手摸的机会。 他的表情很假,笑容完美,但不够真诚。 赵慈不谈恋爱,不情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提起尚云的名字。 久而久之,关于他的传言也变得丧起来。 他们说,这位学长软硬不吃,并非薄情,实属为情所困。 他亦曾与某人花前月下,对她钟情许多年。 然而他被那坏女人伤透了心。 如今,已是个无欲无求的怪物了。 ◆◆◆ 他是怪物。 一个温柔的,仍然在等待奇迹发生的怪物。 几月过去,气温骤降,大风再次冲进这座灰蒙蒙的城里。 虽然分家了,但赵慈每周都去看尚云和程策。 雷打不动的周六下午,他去玛莎超市,买上几袋子好吃好喝的,然后给她打个电话,问现在过来行不行。 她总说行。 外面刮风下雨,赵慈坐在车里,听见那头传来隐约的乐声,她一惊一乍的呼声。 …… 云云,他欺负你吗? 他在打虫子。 我的花没养死吧。 健康茁壮,今天早晨小慈还冒新枝了。 他笑着,说自己马上就到,过来验收成果。 对赵慈而言,周六是最幸福的。 只要她接起电话,道一声阿慈,他立刻就安心了。 到家了。 ◆◆◆ 春节前夕,赵慈在厨房窗台上新养了两盆花,正红,是尚云喜欢的颜色。 一盆难免孤单,他喜欢两盆,互相作伴。 而每天睡前,他也坚持写日记。 内容平平淡淡的,就是日期,天气,外加几行流水账。 比如他买了她爱用的香水,藏着,不送她,只为给卧室添点女人味。 又比如,周日开车出去玩,看到小镇街头牵着手的男孩和女孩,他就想到尚云。 他们走过许多路。 一起坐渡轮和火车,睡在晃荡的双人卧铺里。 窗外昏暗山景呼啸而过,她躺进他怀里,十指绞着,很紧,然后分开。 他的手很大,包住她的拳,一会儿就给她焐热了。 他从未让她冷过。 尽管他一直孤零零地站在雪水里。 ◆◆◆ 叁月的第一个周六,赵慈收获程策发来的喜讯。 他顽强,屡败屡战,终于把驾照考出来了。 赵慈在电话里显得相当高兴。 他问程策接下来是什么安排,想去哪里开路练手,其实往远跑,他觉得天空岛就很好,还能顺道搞搞摄影。 赵慈滔滔不绝,几乎快把自己讲烦了。 可他并无特别心得,那样啰嗦,无非是想掩掉突如其来的失落感。 ◆◆◆ 他曾是一位勤奋的好演员。 曾是她生活里秘密存在的一部分。 他夸过海口,说未来的每一年,他们都结伴出远门。 可是今非昔比,他已成为额外的负担。那人也有了证,拖家带口的自驾,是再不必捎上一个多余的了。 不想,就在挂电话之前,程策突然告诉赵慈,下月假期由尚云拿主意。 原本他提了十来个备选方案,她统统不喜欢。 她一根筋似的,非说想去布莱顿,看码头。 “赵慈。” “...... 嗯。” “假如你有兴趣,我们就一起去。” 程策的好意难得。 更难得的,是她竟然没忘掉他说过的话,还记着。 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夜里,他对她承诺,说只要她愿意,他们仨就可以永远在路上。 那是他许的诺。 不是程策。 只此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赵慈挂掉电话后,就高兴到满屋乱转,眉飞色舞。 像个喝高的傻孩子一样。 ◆◆◆ 同样是叁人出游,今年他们不自驾,而是选择一起坐火车过去。 尚云说当司机辛苦,手乏眼酸,屁股麻,赏不了景,且她待在后座也无聊得很。 急于表现的程策拗不过她,赵慈则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拗。 “云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跟他不一样,保证不给你来事。” 他捂着胸,表示服从命令听指挥,他跟着领导走。 开完小组会议,尚云即刻下单,她买齐叁张车票,赶早出发,中午十二点前能到。 她将彩色行程单摆在桌上,让他们仔细研读,尽管提意见。 题头是加粗黑体字,写有含车资食宿,包门票,以及中文导游服务。 旅行团的团员逐行阅完,竖起大拇指,说没意见。 单子就是最高指示。 ◆◆◆ 就这样,他们再次出发了。 依据行程单的安排,留宿六晚的酒店,距离码头不过几分钟步程。两个套间,阳台对着海。 抵达当日,有庆祝晚餐,管饱,吃爽,不醉不归。 除了例行游程,还附带阿伦德尔城堡一日游,以及刘易斯小镇观光。 她说想看的东西太多了,可惜时间不多,只能走马观花看一回。 不过没关系,他们以后还能再出来玩。 去切斯特,沃德斯登,去多佛尔。甚至,到了十一月,再回刘易斯参加焰火之夜的庆典。 她说的计划太美好了,简直不像真的。 赵慈听得心往下沉,但他选择相信她。 他永远相信她。 ◆◆◆ 那天,叁人收拾好行李,于清晨时分,登上了前往乐园的火车。 在车厢里,他们遇到一对双胞胎男孩。 褐发,灰眼睛,手提大包小包的父亲满头大汗,在后面压着嗓子叫名字。 卢克,莱利。 坐下来! 爹绝望了,要给跪下了,两孩子终于不情不愿地跌进了座位。 他俩晃着腿,伸出脑袋来四下张望,研究另一边的东方客人,还有他手里的武侠小说。 封皮上有人物水墨画,溜边竖着叁个中文字,一股侠气。 他们盯着书,再盯赵慈的脸,四只灰眼珠子瞪大了,炯炯有神的。 …… 这是你的武功秘籍吗? 不,是我师兄的。 你师兄是谁? 瞧,这个男的。 赵慈头一歪,让出半个身体,让他们看到靠着窗,认真读报的程策。 …… 你师兄是个很凶的人。 嗯,他凶,不过他功夫很好。 那你也会功夫吗? 会一点儿。 我们想看看。 于是身怀绝技的赵叔叔倒扣下书。 他竖起一只手掌,在空中舞了几招,挟风带雨,力道劲得让小把戏目瞪口呆。 然后他收势,舒气,对他们眯眼笑。 车厢里响起同步的拍巴掌声,噼里啪啦。赵慈看了看对面举着杂志的尚云,伸腿踢踢她的脚尖。 那时,始终憋着气的她,就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 他逗她笑。 他使出浑身解数,只愿意逗她一个人笑。 还跟从前那个男孩一样,没长进。 但赵慈亦长大了。 他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必须尽力,尽兴,好好把假期用完。 他的数学从来都够呛,可他算得出来,这份叁人同行的快活,是有时效的。 到了明年,他们毕业回国,她就该嫁给那家伙了。 他要珍惜现在的每一刻。 事实摆在眼前,从小到大熬了好多年,他至多只能修炼到这一步。 为她当一回伴郎。 就在出发之前,赵慈曾想,程太太的新生活里,哪怕能有百分之五空出来给他,也算得上喜事一桩。 但今晚,他连那百分之五,也不是很想要。 ◆◆◆ 晚餐过后,她的伴郎喝醉了。 所以他突然生出胆子来,敢为了心上人,展望一回未来。 光明灿烂的,没有她陪的未来。 夜里风大,人多,赵慈挽着尚云,挽着程策,在布莱顿布满小碎石的沙滩上行走。 海水浮涌,翻起的白沫溅湿了裤脚。 他俩穿款型相似的西裤,鞋也像,步幅跨出去,同步迈的左腿。 赵慈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吃饭的口味,说话的断句和调子,也跟着程策跑了。 不知不觉中,他已变得像另一个人,越发像她喜欢的男人。 可这远远不够。 否则,为什么她依然不要他。 ◆◆◆ 沿着海岸,他们勾肩搭背向前走,跌跌撞撞。 说了一路废话。 也踢了一路石子。 当时天仍未暗透,深蓝,浅蓝,一段隔着一段,与厚实的云层缠得分不开。 近处有游客欢唱的歌声,远处,有仅剩废墟的西码头。赵慈仰起脖子,呆呆看了好一会儿后,说明天会下雨。 之后,他再低头去寻尚云的眼睛。 如他所愿,她也正望着他。 大而黑的瞳,闪亮的,透着光,和从前并无两样,教他一看就心软地受不了。 但她已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子。 赵慈凑过去,迅速吻了一下尚云张牙舞爪的头发。 它们被风吹得很乱,带着海潮的味道,在他嘴唇上停留片刻,散去了。 ◆◆◆ 从布莱顿回来后,赵慈减少了去小楼做客的次数。 他变得很忙。 周六夜里,亦常常不得空。 秋季学期开始后,又多一批新朋友。每逢周末,他便开车四处转悠,独行的,叁五人结伴的,或是几台车约好了一起走。 接连几次电话约不到,尚云和程策也就不再总是找他。 不过他忙归忙,念想是不会断的。 每月至少有一天,赵慈给她寄束花,或是亲自送一只小邮包到门口,撂下就走。 他隔着老远,看她走出来张望,再蹲在地上拆包裹。 都是些小心意,和小玩意。 护手霜,新上市的小说,亲手做的书签,或是水果盒子等等,等等。 他手写的字条迭成方块,埋在最底下。 叮嘱她注意休息,劳逸结合,下回见面,他给她带自己卤的牛肉来。 新配方,跟老味道不一样。 尚云阅读字条时,赵慈总是等在那里,一直等到她重新抬起头,他才发动汽车离开。 ◆◆◆ 转眼,当冬假再次来临,赵慈依照指示,回国陪着他爹和叁哥去看房。 就快毕业了。 他们盼望新房,新气象,能顺带着给他旺一旺事业。 对家人来说,四弟的宅子里有没有女主人,已不是什么要紧事。 在谈恋爱这件事上,他倔,九头牛拉不回来。 他们认为他需要反省。 时间能抹平一切,能把一个上杆子倒贴的天真青年,活活熬成叔。他们只等着那一天到来,现在,劝话多说无益。 而赵慈大约也是这么想的。 整个观览过程里,他就没说过几句话,只顾着点头,微笑。 “阿慈,到时候你在花园这个角,种点儿菜,西葫芦我看就挺好。” “行。” “瞧瞧,这间,可以当健身房。” “对。” 绕到最后,叁哥问他意下如何,有无当家做主的感觉。 他说很好,这屋他中意。 站在阳台上,拿着望远镜眺望,遇上天晴,空气质量好,还能瞧见尚云将来居住的小区。 赵慈拍一拍墙,说就是它,不用再费事找了。 ◆◆◆ 他想着她。 很想。 因此傍晚回家,在等候红灯时,他便与预备过斑马线的尚云偶遇了。 那一处人山人海,而她裹得严严实实,围巾绕了两圈,普通人几眼都未必认得出来。 可他认出来了。 她站在那里,手里提着几只精品店纸袋,身边没见程策的影。 赵慈倚着车窗,假装漫不经心,两眼却瞪得发直,几乎把玻璃钻出两只洞来。 人潮涌动,尚云起步走,就在队伍的前头。 长大衣的衣摆一浮一落,黑色仔裤,帆布鞋,她这样走着,根本没留意到车队里有一双望眼欲穿的眼睛。 赵慈目送她穿行到另一边,脖子伸长了,再慢慢将目光收回原位。 车子重新前行时,叁哥一脚踩在他鞋面上,挺重的。 “...... 阿慈。” 赵慈抚了抚裤缝,耳朵发烫。 “怎么样,人瞧够了?” “嗯,够了。” ◆◆◆ 这可能是赵慈记忆里,正事最多的一次冬假。 虽然道长那边仍未见起色,但他在异国的学业异常顺利,返乡探亲后,更一举成了有房人士。 兄长说,按照这条路走下去,他即将给家族旗下的精品肉铺事业,注入新鲜热忱,却极度缺乏经验的血液。 大伙翘首以盼,就等着在鸡头山设宴,喜迎四弟学成归国。 话,都是好话,但赵慈左耳进,右耳出。 什么都没记在心上。 为了继续洗脑,周末,大哥强行把他叫去家里吃饭。 夫妇俩苦口婆心,软硬齐上阵的结果,是赵慈捧着碗,把明天的剩饭也扫荡完了。 “哥,道理我都明白,好不容易团聚一回,能不能来点高兴的事?” 大哥点头,撤了碗,把口水涟涟的女娃塞给他。 “来,阿慈,抱着,这就是高兴事。” ◆◆◆ 赵慈在大哥的指导下,抱着侄女轻轻晃。 “哥,你去陪嫂子吧,我管着她。” “抱牢了。” “摔了我,也不能摔了她。” 沙发一角,被抱了个扎实的女娃睡得香。 她不懂安全感从哪里来,亦不晓得那位体贴的四叔,正是潭城第一石人。 他固执,所谓的高兴事,对他来说,其实并不存在。 因为他的单身,是终身制的。 赵慈都想好了,单就单着,他不怕。 尚云生日时,他已告诉过寿星,将来她怀了孕,他就来做干爹。届时他拥有的一切,都是那孩子的。 铺子,票子,房子,还有爱。 他是坚强的后盾,是她们背后的小披风。 假如哪个狼子野心的家伙,想空手套白狼,用一盒叉烧骗干女儿入瓮,他第一个冲上去摁死对方。 …… 阿慈,万一是小子呢?万一是他拿着叉烧,骗别人家的姑娘。 云云,说过多少遍了?你好好学习,不要为了这种没谱的破事操心。 可是阿慈。 没有可是。 他摸摸尚云的脑袋。 …… 如果你生了小子,那我来教他做叉烧。 ◆◆◆ 夜深了,赵慈低下头,摇一摇怀里轻声呼吸的宝贝。 她还睡着,没管过他的挣扎和死活。 可赵慈憋不住了。 他有好多小秘密,现在就想讲给她听。 他说,四叔不是凡人,非但帅得惨绝人寰,体内更常常奔涌无限神力,他能感觉到,它还在那里。 撑着,没有散。 赵慈问她,这辈子,红鸾星到底还照不照四叔。 他是否仍有一线希望,能再与云云挤在一个屋檐下,为她做饭,陪她说话,过那些寻常又不寻常的小日子。 “...... 嗳,你说会不会?” 或许是他的拥抱太舒服,太暖。 抑或是方才做了场好梦。 这生来没烦恼的小孩,突然撇一下嘴唇,点个头,浅浅笑了。 注: 焰火之夜,Guy Fawkes Night,以英格兰Lewes镇举办的庆典最为着名。 第124章殊途同归【终章1/4】 盼星星,盼月亮,赵慈盼来了丰饶之夏。 在英格兰悬梁刺股四载,迈过九九八十一难,他终于取得真经,成了一名合格的毕业生。 隔着大洋,赵慈与家人通话,讲到情深处,他爹禁不住流泪了。 这位扎根在潭城数十载的霸王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他连年砸了几箩筐英镑下去,就知道老四会是一颗金蛋。 “阿慈,庆功宴你拿主意,想吃啥,麻子叔就给你上啥。” 金蛋美滋滋地点头。 他挂了电话,立刻把前来送花的尚云拽到一旁。 赵慈告诉她,他为人简朴,要求不高,只想在同喜的日子里,热乎乎吃一顿家乡饭。 “云云,我要吃饺子。” “走,现在就去中超买菜,晚上给你包。” ◆◆◆ 他们当场抄了食谱,揣在兜里,一起风风火火奔赴华人超市,为晚餐做准备。 特约毕业照摄影师程策左肩挎相机,右臂挎一只菜篮子,他手里掂着大葱,问赵慈到家以后怎么分工。 “大程,你手劲大,你和面。” 于是,在开着广播的公寓厨房里,赵慈抱着盆调馅,程策擀皮,尚云扎上了棉布头巾。 他们说她手巧,能化腐朽为神奇。 能捏出花来。 被委以重任的琵琶天王听了,非常受用。 她坐在桌旁,脸上沾着面粉,拿出女娲捏人的劲头来,干得热火朝天。 可惜巧妇心灵,最后制出来的成品,都像大包。 下锅前,尚云望着一桌白又胖的墩子,非常过意不去。 “对不起,一下子没收住,包大了。” 程策安慰她,他说没事,饺子也分大小和中西。 大说明什么呢,说明圆满。 赵慈握着笊篱附议。 说最多一会儿下筷子的时候,他俩把嘴撑大点。 ◆◆◆ 就在距离回国还有一周时,赵慈与武术俱乐部的同好们联系上了。 他说这次走,也不知几时能够再聚,想请客吃个便饭。部长迪克说不费那事,他掏钱买披萨套餐,在家宴客。 “什么套餐?” “达美乐,管饱,我一堆七折券用不完。” 聚餐当晚,赵慈带着好酒,还有一袋子礼物登门拜访。 那是大礼,是由赵叁哥亲自设计的练功服。 其用料讲究,颜色素雅,款型集百家之长,罩在身上就是七剑下天山。 一群壮汉激动坏了,逮着赵慈问,不知衣服背后那个圈里的汉字是啥。 形态飘逸潇洒,犹如龙腾虎跃,酷得让人打摆子。 部长迪克大手一挥,要求各抒己见的部员们肃静,他坦言这字他刚巧认识。 它念Zhi,四声。 智慧的智。 赵慈指着那个草书的赵字,敲了敲,他甜甜地说它念Wu,叁声。 精武门的武。 ◆◆◆ 送完礼后,部长与赵慈握手,合影留念,并问他是否愿意拿出真本事来,跟大家干一架。 以示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具体怎么干?” “组队吧,你来挑人。” 巴伐利亚点穴手马克思听了,抬起下巴,对大师挺一挺梆硬的胸脯,像一头威武的斗鸡。 “赵!选我。” 但赵慈指着倚在窗边翻白眼的泰国拳王,说干真家伙,得选趁手的。 技术第一,友谊第二,就是他了。 战帖一下,一众南北武师,再聚埃弗顿公园。 在见证过历史的大树前,大伙互相抱拳问好。 当迪克压压手,掏出草稿纸,打算做战前演讲时,俩穿黑T恤的东方男人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们直接一个助跑,横着踹了上去。 穿赵氏练功服的部长惊呼法克,瞬间单膝跪地,一个金刚护体,没挡住。 他挨了一腿一肘子,横卧在草地里,用乡音指挥部下继续冲锋。 十五分钟过去,这场切磋,在白旗挥舞中结束了。 部长蹲在树上用袖管擦汗,而被操成鸡窝头的马克思,跌跌撞撞跑来,一把抱住了赵慈。 小伙子饱含深情,说打得好舒服,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神清气也爽。 他告诉赵慈,若下次再有机会团聚,请一定来他的家乡做客。 看看他,顺便看看他们村。 “赵,我爷爷做的白肠,味道全村第一,吃一根想两根。你要是来,一个电话,我就去机场接你。” 赵慈很感动,他将自制的叉烧谱传过去。 “马克思,照着这个做,你不用漂洋过海,就能尝到我的肘子了。” ◆◆◆ 毫发未损的赵慈,勾肩搭背拍俱乐部集体照时,笑得像花。 可是这朵花,在之后的几天里,也被即将到来的现实,逼成了一只闷葫芦。 他常站在默西河畔发呆,怀里整袋的有机鸟食掏着掏着,就塞进自己嘴里。 吧唧。 吧唧。 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因为今年夏天,他最亲的爱人,就要在庚帖上落印了。 预备在胸前绑红绸结的新郎官姓程,独子,身世体型皆可,属内外兼修的典范。 以赵慈的眼光来看,脸淡不淡的暂且不提,最紧要的,是履历清清白白,忠,还贞。 此外,那根东西的尺寸,亦相当可观。 能伺候人。 赵慈琢磨着,尚云虽是忍痛下嫁,不过那个男的,勉强算是一位良人。 ◆◆◆ 这天清晨,收拾完行李,赵慈独自坐在公寓里,穿得衣帽整齐,给自己拍了张纪念照。 然后,他与待了四年的英伦雨城正式告别,扛起大包小包,回了国。 抵境当日,赵慈和前来接应的二哥热烈拥抱。 没承想,他满脸喜悦的泪水,还顾不得多抒发两句,就被桐叔捏着后脖子,按上了车。 据传鸡头山会所红火热闹,大伙准备敲锣打鼓,夹道欢迎,让大学生好好享受一下家的味道。 长假为期八天,吉利数字,消遣和学习两不误。 “哥,八天有点长,我跟云...... ” “阿慈,毕业了,你也算是个顶事的了。事业第一,不要再成天云云长,云云短的,别人家的媳妇饿了渴了,都跟你没关系,懂吗?” 赵慈坚强点头,说他懂! ◆◆◆ 长途跋涉抵达会所后,返乡的小伙子收了花和贺卡,也收到一张黑白打印的日程单。 上面标示的重点大多朴实简单,一眼能望到头。 除了一日叁餐,准点起床,到点拉灯之外,就是跟着麻子叔学习管理经验,听取员工们的心声与建议。 “哥,你不是说新人新气象,要我大刀阔斧搞改革吗?麻子叔的经验也太...... ” 他哥照着脑壳就是一巴掌,给改革家扇老实了。 说起来,赵慈不在潭城这些年,里外的变化,还是比较多的。 比方讲,市“打黑办”的领导阶层,固化了,一位更比一位头秃,资格老。 而鸡头山的姑娘,却飞跃了,一位更比一位青春,长江后浪滚滚推前浪。 二嫂香香带的队伍日益壮大,每天早晨,大家都迎着朝阳跳操,上文化课,学习琴棋书画。 力求踏稳节奏,与时俱进。 ◆◆◆ 这些新老员工们,十分欢迎清纯的四当家莅临视察。 她们对他掏心窝子。 意见一提,一比划,就直击灵魂,直说得他双目圆睁,面红耳赤。 吃晚饭时,麻子叔瞥见赵慈小本本上涂画的东西,给受惊的孩子多添了一碗饭,压实了。 “阿慈,她们跟你开玩笑。人体有极限,那种姿势一瞧就知道,是绝对凹不出来的。” “...... 麻子叔,我觉得她们没有极限。” “是不是你阿朱姐又当场示范了?” 赵慈嗯了一声,低头扒饭。 好容易把八天的日程熬过去,四当家觉得自己又沧桑了些。 从前,他在身体上是成人。 如今,经过对会所各项业务的系统性研习,他在心理和精神上,已是一位百岁老人了。 ◆◆◆ 下山那天,学了一脑子硬知识的赵慈,在停车场跟麻子叔,以及几位员工代表告别。 她们都夸他路子正,富有同理心。 说他将来当了领导,比赵二哥更有人味。 午后渐强的山雨搅起雾来,闷热难耐,拢了一身的水,黏答答,挺难受的。 但谁也没嫌热,话倒是越说越多了。 离别总是伤感,车子发动时,二嫂香香依依不舍,撑一把伞站在雨里,跟赵慈说下次再见。 她告诉他,回家好好歇着,准备着,安心给阿云当伴郎。 世事难料,说不定在婚礼上,他就遇到天赐的良缘了。 赵慈望着她,眉头舒展,好像是在微笑。 “我的良缘,在这里。”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 “阿慈,放得下放不下,你都得记着,阿云嫁了个好人,她福气长,以后会越来越幸福。” “...... 二嫂,那你看看我,以后也会幸福吗?” 香香隔着雨幕对他笑,她说会。 殊途同归。 大家都会的。 ◆◆◆ 接下来的几天,潭城进入了不眠不休的雨季。 通常持续数十分钟,或是数小时,紧接着,又放晴了。 周六中午,等马路稍微干一些后,赵慈就叫了隔壁邻居,一起骑上车出去绕圈。 “快要当新娘子的人了,别老待在家里,出去锻炼锻炼。” 尚云刚练完琴,边跑,边咬着皮筋扎头发。她穿T恤仔裤,系带凉鞋,仍像个学生。 赵慈双手抱胸坐在车上,笑她太朴素,一点不像程太太。 可是,待姑娘走到近前了,他才发现她手腕上多了只镶钻的镯子,绝非一般货色。 他心里七上八下咯噔,她却轻描淡写,丝毫不在意。 “做工是不是很好?” “...... 好极了。” “阿慈,就知道你也被骗过去,程策说看着亮,其实是假的,让我戴着玩。” 赵慈没吭声。 他觉得那位兜里有金山的好人,已经病入膏肓了。 ◆◆◆ 聊完天,撂下程策给的绝版镯子,赵慈戴上头盔,与尚云踩着脚踏车,迎风骑了出去。 她乖乖跟在他后头,左转,右转,滑行。 沿途经过旧学校的大门,他们发现那里又提前拉上了横幅,附近的小食店,也多了好几家。 “云云,不瞒你说,我是有点饿了。” “想吃什么。” “老地方好不好?” “行,我请你。” 于是赵慈先行进店,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尚云去柜台买了两份凉面套餐,端过来,两人对着不远处的教学楼大钟,唏哩呼噜吃了。 之后,赵慈带尚云去看了自己的新窝。 那里已不再灰扑扑,快装修完了。他跑进跑出,跑上跑下,给她展示了所有房间,一个犄角旮旯也没放过。 每一间,每一寸的功能,赵慈都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他即将带着一支队伍住进去。 “你瞧,往远看,还能看到你们小区。” 尚云遮着眉,踮脚往远方眺望。 “...... 在哪里?” “那里。” 他和她一起伸长脖子和胳膊,隔空指指点点。 遗憾的是,或许是能见度低的关系,到了最后,赵慈也没能真的把那栋屋指认出来。 他特别失望,拉着脸。 可是尚云拽住他,信誓旦旦地说,她看到了。 ◆◆◆ 离开新房,他们一直在外头逛到夕阳西沉,才终于推着车,往家的方向走。 两人路走得极慢,话说得快。 他们讲了很多计划和安排,工作的,生活的。说着说着,都觉得未来一片金灿灿,美好得简直像梦。 就连鸡头山紧密筹备中的新项目,也突然洗得白又净,不像顶风作案了。 “云云,你知道,这种大事我也只能跟你说。换成别人,我都不放心。” 她骄傲地挺起胸脯子,对他捏拳。 “我懂,阿慈,这事到我这里,就进死胡同了,不会漏风声出去的。” “连程策也不告诉?” “不告诉。” “这就对了,怕他知道太多...... 不安全。” 她小声安慰他,其实程策对他这个人的底,一无所知。她有分寸,好多东西都藏在心里。 从脑到鸟,早已脱底许多年的赵慈眯眼笑。 他问她,尚同志嘴巴这样牢,到底能藏多久,有年份期限吗? “你说几年,就几年。” “真的?” “真的。” 赵慈推着脚踏车,低头打量尚云。 在外游荡了大半天,她扎的马尾松了,几缕头发落在白T恤领子里。 她身上有一种令人怀念的,湿热的香味,很浅。 她嘴唇上搽有新买的口红,豆沙色,他没见过的那种。 他一步一步往前迈,盯着她飞舞的生动手势,大声笑着。 他看着她,直至街道上方的光线变暗,转深,彻底掩去她的眉眼。 ◆◆◆ 他们这样慢吞吞散步到家时,星光已经亮了。 赵慈将脚踏车停在一旁,他走到尚云面前,掏出纸巾替她擦汗,再把她额角的湿发绕到耳朵后面。 然后,他用力抱住了她。 他一言不发。 她也是。 两个人在门口告别,说是告别,姿势却更像是重逢。 良久,赵慈沉沉叹一声,说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的功夫,竟然就翅膀硬了,要嫁人了。 云云。 嗯。 我有几句话交代。 说吧,我听着。 嫁了人,就好好跟他过日子...... 假如,我是说假如,将来他不小心学坏了,回家欺负你,一定得告诉我。 阿慈,你要...... 傻,我能做什么坏事呢?当然是坐下来,跟他讲道理。 尚云闷闷的,没回话。 赵慈摇了摇她,说听见了怎么也不吭一声,哪怕点个头也是好的。 这年头,对天发毒誓的男人容易寻,忠心耿耿还免费站岗的保镖,磕头也求不来。 尚云用双臂紧紧绞住他的背,形态像一只十字,那时,她埋在他胸前的脸蹭了两下,大约是在点头。 “都记牢了?” 再蹭两下。 他环紧了她,浑身烫到冒火,仍舍不得放开。 赵慈原以为尚云会受不了,会推开他。 他在等她开口,说她要走了。 但她什么都没提,他们就保持原样,在暗影里站着,直到再也找不到继续抱下去的理由。 第125章谁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终章2/4 扳着指头数,过不了多久,就是尚云和程策领证的吉日了。 她男人走稳妥路线,坚持先领证,再办婚礼。 所谓法定夫妻。 法一锤子定了,跟她真正拴在一起了,他这个婚礼,办着心里才踏实。 父母的婚姻已有榜样,程策不敢不把教训记下来。 人生风雨几十年,一只黑手,一位年富力强的狐媚子,都是要加倍小心的沟沟坎坎。 假如将来程太太觉得日子过腻味了,他的淡脸看烦了,要换人,笔在他手里握着,他就稳坐泰山。 坚决不签字。 说实话,自打从魔咒里逃出生天,程策痛定思痛,早已下定决心,把封建迷信抛在脑后。 但有些大事,要事,他唯一的引路人,是岳丈大人。 黄历不作数,他表示只信爸爸算的。 因此领证的日子,由资深算手尚老爷亲自指定。 据传,丈人活活折腾了两宿,耗了九成九功力,才算出来。 老实的程姑爷听闻后,感动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内敛,嘴巴上没多表态,瘦脸上却疯狂滚动着大红标语,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掰开来字字能看见血与泪。 比如,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 ◆◆◆ 然而爸爸赏的吉日虽美,渊源也是有的。 因为曾经的首选,并不是这一天。 在那个定夺乾坤的夜,他亲闺女得了吉数,埋头查阅月历后,一张腾飞的笑脸就垮了。 她想起了逢圆必吐的官人。 她要挺身而出,保护他。 不能让他在喜日子的夜里,抱着桶,趴在她腿上淌冷汗。 “爸,月圆不行。” “花好月圆,怎么不行?” “总之我觉着不合适。” “傻,你懂五行八卦?你能有我算得准?” 尚云说她不懂,但她也坚持不在月圆那天领证! “那你说哪一日?” “...... 爸,往后延一天呢,日子挨在一起的,说不定也沾点喜气。麻烦您给算算,吉不吉?” 神算手虎着脸,紧盯电视机。 “爸!” “行吧,那你就第二天领,反正也是吉的。” “没算就说吉?” 她爹往塑胶袋里呸呸瓜子,闭上眼,叁秒后,再嘭地睁开来。 “阿云。” “嗳。” “大仙托话了,吉!” “...... ” ◆◆◆ 而就在摆平闺女之后,尚老爷更郑重地走访了亲家母。 他说此日领本本,可保一世顺遂,夫妻和睦,财源广进。 眼皮浮肿的程太太感恩不已,问亲家公是否也能算一算自己的姻缘路。 自打嫁入程家,她年年与十九岁的狐媚子徒手搏斗,现在,真也斗累了。 “你俩,这辈子就是想断,还断不了。” “...... 当真吗?” 一老一少,两双手握在一起。 “孩子,他再翻,也逃不出你的五指山。” 程太太对此深信不疑。 程策也是。 深夜的卧房里,他坐在床沿,给母亲调制安眠药水。他面色平和,说爸爸最近回家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多,这说明什么问题? “...... 说明他还惦记我。” “对。” 程策将水杯递过去。 “爸爸最惦记的女人,就是你。” ◆◆◆ 安慰过母亲,程策想起了他最惦记的女人。 为把丑话说在前头,确保尚云知道自己即将踩进什么坑里,程策挑了个艳阳天,登门与她进行商谈。 他一身正装,提着精品店纸袋,表情严肃。 她穿超短连衣裙,笑笑地待他,请他去书房小憩。 看着她端来了茶水和点心,裙摆飘忽来去,程策悄悄合上门,反手摁了锁。 整个商谈的过程,耗时十五分钟。 谈完事,他头发翘着,端坐在沙发里,怀里窝一个披西装外套的赤裸美人。 她身下的情况不大好,黏糊糊的,他嘴里全是她的味道,湿哒哒的。 以现场状况来看,很难说刚才究竟是谁,欺负了谁。 程策瞧尚云喘啊喘的实在可怜,遂拧开矿泉水盖子,给累坏的她喂了两口。 她抱着瓶咚咚咚喝,水都漏到胸前,他用袖管替她擦干了。 之后,他捉住她的手,送到嘴边亲。亲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为她讲解售前服务。 云云,如果你现在有犹豫,后悔了,还来得及。婚姻大事,是应该慎重一点的。 她抬起头,观察他的脸色。 程策。 嗯。 …… 我觉得已经来不及了。 程策对着窗外的树影远目,点点头。 他认为爱妻平日里脑筋质朴,懵了些,可一到关键时刻,就心思通透得令人敬佩。 其实是一位相当有眼力见的女将。 ◆◆◆ 收获尚云的准信后,程策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他是个心思很多的男人。 心中的石头和砖头,积年累月,一块又一块,从来也没有真正落完的时候。 而喜事一分一秒迫近,他在记事簿上标注的重点,也渐渐多起来。 领证前两天,程策坐在书桌前,起草了一份五年计划。 整四页纸,里头的条条款款,基本上是拿人当骡使。 不过他以为自己年轻,事业初期阶段,辛苦点没关系,毕竟谁也不嫌钱多。 如果再努力些,他甚至能提前退休,弄个乡间别业,种点菜,带着她和孩子...... 啪。 越想越热的程策扣上笔盖,将记事簿合起,塞进抽屉里。 他靠着椅背沉思了一会儿,给赵慈打了通电话,问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吴道长。 话筒另一头传来吸凉气的声音。 “真巧,我和我哥就在医院呢。” 赵慈说自己留着等他,待探望完病人,他俩正好去他的新居吃晚饭。 ◆◆◆ 半小时后,提着服装店袋子的程策,出现在休息区。 赵慈独自一人,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他看起来很累,手机搁在腿上,几乎快要滑去地板了。 程策将那台手机摆到茶几上,然后在对面坐下,挑了本杂志读。 大约十分钟后,赵慈一激灵,动了动腿。 他闷哼着伸懒腰,见人正举着杂志,立刻将鞋尖凑过去,轻轻踢了一下。 “喂,来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程策移开书页。 “我刚到,看你睡得挺香,不想吵你。” “...... 袋子里是什么?” “给你的,我妈买了两件衬衫,说我们一人一件...... 哦对了,吴道长的情况怎么样?” “就那样,没什么起色。上午钱师父来过,我陪他聊了几句...... 他现在是牛头山的一把手,新收了两个徒弟,忙得很。” 程策嗯了一声,按着沙发扶手起身,说去门口望一眼。 他话音才落下没多久,赵慈就像猛然回了魂似的,弹起来了。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程策斜眼看他,没出声。 ◆◆◆ 他们就这样并肩走到病房前,脑袋凑一块,透过小窗观察。 赵慈看看卧在床上的道长,眼珠子再慢慢横着挪,溜到程策脸上。 非常凑巧,那人也正横着眼珠子,狠狠瞪他。 “赵慈,你在想什么东西。” “...... 大程,上个月,你吐得还行吧?” “比前月更舒坦一些,十五分钟就完事了。” 赵慈眨着眼。 “还真是,我的胃也没以前疼,你说会不会是吐得久了,产生抗体了?” 程策转过身,对着他。 “...... 你每月都问我一遍,这里头,是有什么说法吗?” 赵慈禁不住汗如雨下,他说只是随口问一问战友,痛苦不痛苦,绝没有旁的意思。 程策一掌按在战友肩上,表示自己不痛苦。 如今,他不过是每月煎熬一晚而已。 想一想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想一想不省人事的道长,这点小折腾,根本不足挂怀。 何况,尚云是位多么善良淳朴的姑娘,潭城满街身强体健的男人,她竟甘愿受委屈,跟他这样一个瑕疵品凑在一起。 他很感恩,趴着,吐着,没有怨言。 赵慈竖起大拇指。 “大程,要我说,就你思想境界高。走,上我家吃饭去。” “吃什么?” “都是好东西,后天我不在潭城,没法到场祝贺你俩。今晚这饭,就当是提前庆祝了。” ◆◆◆ 当晚八点,吃了一肚子好饭好菜的程策,站在阳台上,眺望夜空里接近正圆的月亮。 他背着手,感受到远方徐徐吹来的热风。 或许是晚饭太美好,他觉得自己的新生活,也香得快要溢出来了。 赵慈提了两瓶可乐,启了盖子,递给程策。 “晚上没安排吧?” “没,陪你多坐会儿。” 于是他俩就跷着长腿,像大爷似的倚在躺椅上犯懒。 赵慈告诉程策,眼下,良辰美景的好事,全让他一个人占了。 因为明早,自己就要跟着家人,出发去鸡头山了,一走就是十天。 通常来说,赵氏男人集结起来,齐上山,绝非响应政府号召,大搞健步行,而是摆明了要去移山的。 程策下意识地压低声音。 “怎么,山里又要开工了?” “是真正的大工程,难度很高...... 至于具体的项目内容,我就不跟你详说了。” “明白。” “其实本来不叫我去,可没办法,缺人手。我在脑力方面没什么好贡献的,就给大伙出个体力,权当锻炼了。” “真不容易,大热天的,还要干重活。” 赵慈仰着脖子看天,说这就是他的命。 “...... 有时候想想,云云跟着你挺好,以后过清静舒坦的日子,安安全全的,不用担惊受怕。” “赵慈,这话你可是说重了。” “重什么呢,今晚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她嫁了别人,我都信不过,你,我觉得行。” 程策扭头跟赵慈对视,眼神沉重。 隔了两秒,他开口祝愿对方此行万事大吉,圆满平安地完成项目。 两人同步探出手去,牢牢握住。 赵慈说,祝他们后天领证一切顺遂,和和美美。 等下了山,他再给新人补一份禽蛋中心的土产大礼。 “大程,回头见。” “好。” ◆◆◆ 于是,赵慈就挥挥衣袖,暂时放下心爱的姑娘,跟随大部队去了鸡头山。 众人统一着装,都穿赵叁哥新造的夏季文化衫。 这回背后不印白鸽探长了,干净利索,只有一柄铁锤。 抵达目的地后,赵慈刚用完卫生间,就被二哥掐着,拖去那间挂有烫金牌子的便民电影阅览室,开会。 “阿慈,咱爸说了,你也得发言。” “...... 今天这场面,我能发什么言?!” “自由发挥,随便讲两句,谁都是从无到有的。再说你资历浅,原也没指望你鼓舞士气。” 赵慈赶紧拿出本本来,奋笔疾书,临时写了一段稿。 写完,他默念了一遍。 啰嗦,不大气。 像粑粑。 可时间有限,他唯有硬着头皮上,坚决不能在长老们面前露怯。 ◆◆◆ 下午,好汉云集的阅览室里,星光璀璨。 赵爹,陈站长,桐叔,以及四兄弟等前后辈,一一上台发言。 赵慈撑着讲台,认认真真把两页稿纸念完了。 底下反响不错,都说老四的形象和声音,比内容扎实。现在确实嫩了点儿,但假以时日,孩子能成大事。 会议尾声,由赵二哥挥着拳,慷慨激昂做了总结。 大伙神情严肃,知道这一次,跟前头几次没有区别,依然时间紧,任务重。 无论如何,都得赶在国庆扫荡前,把固若金汤的地下保险库给落实了。 图纸与规划,由赵二哥及其团队设计并制作。赵慈仔细阅读过手册,说要冲在前线,跟施工团队并肩作战。 “说得好,阿慈,就指着你出力了。今晚你早点休息,明天七点整,我们再开个动员大会。” “哥,我们能不能少开会,多干实事。人齐了,直接搞动土仪式。” “...... 我也不想来虚的,可咱爸有话要讲,你就让他过把瘾,成吗?” 赵慈用力点头,说成! ◆◆◆ 明天,是吉日。 而一个吉日,它有两种作用。 爱人在民政局领证的那天,他就将在鸡头山,穿一身正装,为开工祈祷上香了。 是夜,赵慈早早回房洗了个澡。 他边擦头发,边抬头望天,只见夜空澄澄,月亮又圆了。 赵慈想,眼下苦一苦,吐一吐,明日便能大展宏图,他以为这预示苦尽甘来。 其实非常有意义。 锁好房门,他照例做了几套拉伸运动,然后在马桶边摆好小板凳,拧开广播,一屁股坐下来。 赵慈心态积极乐观,富有操作经验,更是个爱干净的男人。 事前,洗个澡。 事后,再洗一把澡。 怎一个爽字了得。 他深吸一口气,抬腕看表,知道差不多是时候开吐了。 赵慈闭上眼,扶着墙,做好了起飞的姿势。 然而滴答滴答滴,十五分钟一晃而过,他脑壳不疼,胃也不难受,他的神志异常清晰,目光竟越发炯炯了。 这不大对头。 若说抗体生出来了,它是不是也太能抗了点。 赵慈额角沁出冷汗。 他斜眼,死死盯着表盘看,再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对照。 他意识到数字没错,准点,准时。 但是他的恶心迟到了。 ◆◆◆ 他忍着。 忍着。 又使劲多憋了十五分钟。 这一憋,赵慈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他慌。 所以他得找点事做,把这股劲抗过去。 于是赵慈抄起刷子,跪在地上,刷起了马桶。 嚓嚓嚓。 嚓嚓。 清洁员的心脏剧烈搏动,像东非的动物大迁徙,千万只蹄子踩踏着,轰隆隆,震得整个草原都在颤抖。 怎么回事,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该来的,没来。 他竟好好的。 耳聪目明,人不虚,腿不软,后脑勺安安稳稳,寻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对劲来。 赵慈好容易刷完马桶,就垂着手臂,呆坐在卫生间里。 一坐,便是一个钟头。 快到十一点时,他终于认了命,回到床上躺下。 他踌躇再叁,没敢打电话给程策,询问新郎官今夜吐得怎么样,得不得劲。 因为他连拨号的勇气和力气,都拿不出来了。 他很倦。 很丧。 从来没这么累过似的。 脑筋一抽一抽,浑身疲软,抬不起手来,好像下一秒,全身就该散了骨架子。 赵慈明白,这回是真的完球了。 他慧根深厚,已经拨开命理之雾,看见明晃晃的镰刀,感觉到了死亡的召唤。 陷入黑沉睡境前,赵慈满面泪痕,止不住的水珠子浸湿了头发。 他想,应该是医院出了事。 念想彻底断了。 唯一残存的希望,被鸡头山的妖风刮得一片不剩。 那信口雌黄的老头子,定是再也无法坚持下去,撒手抛下他,悄悄驾鹤仙去了。 ◆◆◆ 第二天。 早六点。 幸福的新郎官程策,睁开了眼。 在这个大喜的日子,他平躺着,面容安详,却从头到脚都发热,好像就快要烧起来了。 他左右晃了两下眼珠子,然后,又死死闭紧了它们。 昨晚,他非常健康,居然没有吐。 实属可喜可贺。 当时,程策是十分激动的,他独自坐在马桶旁喘息,恨不能立马套上球鞋,撒丫子绕城狂奔一圈,广而告之。 有志者,事竟成。 不想他忍辱负重多时,夜夜握着她给的护身符祈祷,竟活活把后遗症熬到了终点。 程策感动地不能自已,光脚跑下楼,偷偷从他爹的柜子里,顺来一瓶陈年好酒。 他盘腿坐在地上,举杯向月,咕咚咕咚连干五杯。 从今往后,脸是脸,屁股是屁股,胃也不痛苦了。 这必定是上天的馈赠,在为人夫的前夜,他竟获得了赦免,他再也不是瑕疵品,再也没有暗黑肮脏的小秘密。 他就要敞开胸怀,光明正大,拥抱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新生活了。 喝高了的程策爬回床,举着一面镜子摇晃。 他凝视它,问谁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镜子说,是他。 是他。 就是他。 他正是抱着如此坚定的信念,还有对未来的憧憬,乘着酒劲,徐徐陷入了梦乡。 然而不知怎的,今晨一醒,就被一股强电贯穿全身,五感突然敏锐了。 剑气。 煞气。 还有熊熊的元气。 灌得人几乎要腾空跃起。 犹如武神转世,仿佛此刻掀被起床,披上斗篷,抄上家伙,就能大杀四方。 ◆◆◆ 他慌。 是因为他的视力,明显和从前不一样。 不是弱,它更强了,明亮又锐利,宛如电眼。 他接着慌。 是因为他的裤子,和昨晚不一样。 临睡前,他穿了睡裤。而现在,指腹摸一摸,竟只有一条平角短裤陪着而已。 平角短裤。 不。 他是一个人睡的。 任凭天王老子来了,也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扒了他的睡裤。 他握紧拳头,再松开。 程策闭着眼睛坐起身来,将薄被揭了一个角。 他在心中双手合十,激烈地祷告,待到念出一头汗后,再瞪大眼,直视自己的小腹下方。 ◆◆◆ 说实话,程策很难形容此刻所想。 这等硕大坚硬的魔障,于他来讲,已是上辈子的旧事了。 他将它悄悄埋葬在心底,竖了一座碑。 上书原鸟归原主,原汤化原食,后会无期。 所以它就该乖乖待在老地方,不该赤裸裸蹿出来,吓唬人。 可是,被主人长时间凝视着,它攒足了劲,竟主动自发地生了根,发了芽,与他迅速融为一体。 不当场认领,还不行。 显然,春去秋来,冬去夏至,再聚首,这已是一只发育过剩的成年大鸟了。 它与他有缘,是老朋友。 曾给过他难以磨灭的阴影。 许久不见,它和他一样,也成熟了些。 主要是壮了。 形状更下流,颜色更深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它的精神面貌,比新主子美好,正以雄浑的姿态挺立着,撑在白色平角裤里。 由于长度可观,刚好从裤腰冒出半个头来。 眼,对着他的眼。 抖了抖。 是在跟他打招呼。 在说早上好。 ◆◆◆ 程策与它对视着,喉头一哽,重新把薄被拉回来,默默给它盖住了。 回忆呼啸而来,他想起遥远的鸡头山。 想起给赵大哥喜宴扎的气球,吴道长曾经爽朗的笑容,还有灰头土脸的贤者之途。 他在客房里,与穿花裤衩的老头子面对面,听长辈给他洗脑。 人请他冷静。 说屁股换一时,不会换一世,七七四十九年,归根结底只是幻想而已。 …… 你仔细想想,法术如果不妖,还能叫法术吗? 不会海枯石烂的,哈哈孩子你放心! 程策呆坐着,汗如雨下。 良久,他狠狠抹了两遍脸,决定先不急着上房揭瓦,甩着老朋友跑出去撒野。 必须稳住底盘,给鸟的主人打个电话咨询一下。 但他翻身下床,脚尖刚刚点地,门外就传来了猛烈的砸门声,还有男人的低吼。 “我去,阿慈你扒开眼看看几点了?!” “...... ” 那是一身正装的赵叁哥,精神抖擞,头型梳得像阿尔·帕西诺。 他咣咣砸着门板,说大家都衣帽齐整的,坐在楼下饭厅准备用餐。假如再不起床,动土仪式的吉时就要赶不及了! 第126章小慈【终章3/4】7000字 太阳升起来了,屋子逐渐转亮。 他醒着,梦着。 他杵着,也卧着。 赵慈直挺挺立在床边,手僵,脑也僵。 起初,他几乎不能聚焦,连呼吸都成问题。捂着脑袋喘了好一会儿,慢慢地,他才勉强从高频的耳鸣声里解脱出来。 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 他却经历生生死死,短短二十来年的日子,过得像人又像树。 时过境迁,裤子里的老朋友依然认得他,依然有人工智能,他变成熟,它何尝不是。 眼神交汇之际,它绷得更直了,模样又雄又挺。 时间可以磨灭苦痛,软化记忆,如今再亲眼一瞧,他以为程策的家伙,的确长得比从前更像武器了。 赵慈移动目光,由下向上欣赏完他新得的枪,对着空气唤了一声。 “...... 大程?” 音色低沉,略微有一点哑,一股子道貌岸然的傲味。 果然不是他的声。 ◆◆◆ 赵慈看手掌,看脚,摸脸揪头发,花了十分钟,说服自己这已是现实,不是妄想了。 他剧烈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单音节的噪声,笑得就像哭。他抬手拼命揉眼睛,那里忽然变得非常潮湿。 有那么一瞬,赵慈感知到某种阴暗的狂喜。 不过,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作不得数的。 很快,他压过了喜悦,陷入沉默与丧。 赵慈将刚强的老朋友塞回裤子里,跌坐回床沿。他弓着背,眼珠子从左绕到右,环视四周的摆设。 他是幸运的。 这间房,具有强烈的镇定效果。 高窗,灰调子,线条硬挺,骨子里透着无欲无求。 教人一看,只觉不管接下来会遭遇多难的关卡,都能轻轻松松,跨腿迈过去。 ◆◆◆ 程策卧室里的陈设简洁冷感,纤尘不染。 床头柜上照旧摆着腕表,手机,水瓶。铺得整整齐齐,不见纸团子,闻不出一丝暧昧的味道。 而揭开枕头,下面压着一枚护身符,以及未婚妻的照片。 夏日花园的躺椅上,她头发湿漉漉的,穿宽大的男式白衬衫,笑着伸出五指去挡镜头。 拍得真好看。 他光是吸吸鼻子,已经闻到夏草和柠檬水的味道了。 在这方面,屋主比他讲究,照片不是光纸,还给搁进了一个精致的金边小镜框里。 无论睡姿如何变幻,上头的姑娘都将保持原样,不会皱。 赵慈伸出食指,点住尚云的手心。 然后他将相框放回原处,起身去衣帽间走了一趟。 如他所料,那套英挺的正装,已被挂在了醒目的地方。 正中桌台上,摆有一只深色长型盒子,一封信。在封面的左下角,用黑色钢笔写了两个字。 云云。 信,赵慈没动。 他就把盒盖挪开,望了一眼里头价值连城的宝藏。 被炫得金光满面之际,再抖着手,合上了它。 ◆◆◆ 回到卧室,数度呼叫程策无果后,赵慈没有继续留恋,直接撂了手机。 他学着那人的样子,盘腿坐在地上,试图理理思路。 但他未能把哲学进行到底,因为操碎心的张管事带着早餐,还有剃须套装来了。 对方明显没睡好,眼皮微肿,一脸起床气,穿黑色睡袍和拖鞋,两根腰带紧紧打了个结。 因着这身装扮,赵慈意识到他失散多时的舅没有变老,那肩宽腰细的好身材,简直熟得飘香了。 “佑叔,我...... ” “别废话,赶紧坐下。” 剃刀在人手里握着,明晃晃的,赵慈便并拢双膝,没多打岔。 ◆◆◆ 领证当日,他闭着眼,脸上蒙着散发热气的毛巾,享受了一回五舅的好手法。 论舒适程度,跟伦敦寇松街九号的名店相比,一点也不逊色。 这位心思胜过姆妈的中年男人,为着外甥出阁的事,辗转难眠,昨夜坐在床头翻了一宿家庭相册。 每张都有故事,都让张佑回味了育儿的温情。 娃娃照,幼稚园,以及不苟言笑的棒球少年。 相片上,有头一回穿学园制服的阿策,一身衬衫黑裤练二胡的阿策,他静静地,瞧不见喜怒哀乐,始终平平的嘴角,好像不会笑。 可是长大以后,貌似清汤寡水,什么情事都不可能上心的他,也会背着女朋友的琴,跪在地上为她绑鞋带。 张佑很担心。 他从小看到大,最舍不得的男孩,才刚恋了一回,就认准了。 是个在女人身上没吃过苦头的傻蛋。 张佑害怕将来出了坏事,大坏事,傻蛋承受不住,要钻牛角尖。所以他一边下刀,一边灌输临时急出来的婚姻教育。 他谈程先生,谈程太太。表示程家祖传的婚恋状况,可以蔑视,但必须在战术上重视起来。 “阿策,你得知道,结婚这件事,未必是一辈子顺风顺水的。” “...... ” “我问你,假如几年以后,你俩感情淡了,不小心闹矛盾了,冒出个新鲜人跟你打擂台,你打算怎么办呢?” 新鲜人。 十九岁,T恤球鞋,瞪着纯情大眼,甜甜说阿云姐,你教教我的那种吗。 赵慈想得浑身热血沸腾,拳头硬了。 张佑看他青筋爆出的模样,停了手。 “瞧,我就知道你沉不住气。” 赵慈干瞪着眼。 “阿策,如果真有困难,先回来跟我商量。我和你四舅舍得一身剐,女狐狸摁不住,男的,咱们总有办法治那个狗东西。” 赵慈感动,情绪亦复杂,他也不知道狗东西的定义,涵盖的范围究竟有多大。 包不包括自己人。 全套的刮胡修面服务完结后,赵慈扬着光洁的下巴,左看右看,再对举着镜子的张佑点头。 “阿策。” “嗯?” “不是王婆卖瓜,以我的审美,你这张脸可比赵慈耐看多了。” ◆◆◆ 赵慈想念自己的脸。 它不仅耐看,还老少皆宜。 他当然也想念尚云。 虽然今天要娶她的人不是他。 但天命难违,他就要借着这副身体,与她结为夫妻了。 出门前,一身正装的赵慈坐在沙发里,捧着程策压在枕头下面的相框看。 他打开后盖,将照片抽出来。 如他所料,闷人闷骚思想多,它背面写有一行小字,没特意标明日期,是程策的笔迹。 “云云说,她也喜欢女孩。” 赵慈将照片倒扣在膝上,对着前方空白的墙壁,想象尚云在镜头前生动的笑脸,还有听见她说这句话时,程策会是什么表情。 他默默想着,又重新将它塞回了相框。 ◆◆◆ 这年八月,赵慈娶妻了。 出人意料的,神圣的仪式是如此简陋,一进,再一出,就成了法定丈夫。 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烈日曝晒的民政局外,他瞪视前方,仿佛看到了在云雾里敲锣打鼓的天庭乐师。 他们吹箫,吹笛,吹唢呐,都祝他新婚幸福,与她白头偕老共渡此生。 赵慈曾有大梦想。 他的梦想,是娶她为妻。 美梦成真时,赵慈很难说自己不高兴,不幸福。 但他确实没有笑出来。 此刻他左手握着本本,右手握着太太,脑子里一片空白。 尚云在他身边,衬衫布裤,系带皮鞋,脖子上套着那条光芒万丈的钻石项链。这身打扮不优雅,土中露富,俗俗的。 不过赵慈以为很美。 她是胖是瘦,上妆脱妆,穿衣有无品味,他都觉得美。 这一天,他替程策领了证,也替人送了礼,递了信。 “给我的?” “对,给你的。” 她小心翼翼拆了壳子,里头就是一张纸,折成两半,居然还没写满。 而尚云读完,表情怔怔地,并没有意想中的涕泪横流。但赵慈明白纸短情长,平平静静反而好,他猜程策写的全是真心话。 那人天生不爱乱煽情。 ◆◆◆ 之后,赵慈陪尚云去逛街。 人山人海的商区里,她挽着他,指着不远处的肯德基,说她饿了。 他以为这主意好。 大喜的日子,就该吃大喜的家庭套餐。 也就是那一刻,听着吵闹的乐声,闻着空气里浓重的烘焙甜味,赵慈才寻回了一点真实感。 “云云,你去找座。” 她说好。 走前,她又抱了抱他的胳膊,他垂面望她,说乖乖坐着,他马上就来。 当她离开时,赵慈心里始终憋着的一团暗云,渐渐散了。 他决定高兴起来。 他想要全心全意地,陪她过完这个好日子。 一生一次的机会,他不能浪费它。 ◆◆◆ 餐厅里,赵慈挤在人堆中间排队等餐,而尚云在讲电话。 她趴在桌上,对着空气摇头晃脑。他与她对上眼神的刹那,她就指着手机,笑开了。 是阿慈! 隔空,他读出她的唇语。 看到尚云兴高采烈的模样,赵慈的丧脸忽然暖了。 他端着小山似的餐盘走到她身旁,边拆蘸酱,边留意她的语调和脸色。鸡在面前晾着,她没碰,正叽叽咕咕像他妹一样,嘘寒问暖。 “...... 你先吃,我再说两句。” “没事,慢慢跟他讲,我等你。” 赵慈没有妹妹,没有爱人。 可是,他兜里装着各占一半的她。 即便他的出身黑不见底,从小被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里往上数叁代,全是劳改犯的料子,她亦不曾在乎过。 每逢新年上山祈福,赵尚两家结伴同行,就属这姑娘磕头磕得最响亮。 大人问她念念有词说的是什么,她两条辫子松了,摇着钢盔头,说是秘密。然而一转身,被赵慈用瓜啊果的一哄,就全给倒出来了。 她没有求考试过关,而是祈愿大仙保佑赵氏开工大吉。 赵慈震惊,问她怎么会晓得这些破事。 太危险了,云云。 她坐在他身边,捧着比脸大的瓜瓣啃,含糊说不危险,这是赵叁哥来家里请她爹算吉日时,她不小心听到的。 …… 阿慈你放心,我能保守秘密。 你能? 能。 ◆◆◆ 她说能。 赵慈信也不信。 但今时今日,他不可以质疑程策的水平。 那人经得住风浪,再黑的秘密,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赵慈啃着鸡腿,一想到被月老发配到鸡头山的程策,心里就不落忍。 赵家,一直在动土,或是预备动土的路上。 这份铁锤交织汗水的执念,深入骨髓,所以多年后的今日,尚家小姐亲手选的丈夫,才会蹲在工棚里,捧个杯子遥望山景。 程策戴着安全帽,汗流浃背,喝一口水,再咬一口香蕉补充能量。 根据岳丈的说法,婚后,他的未来将一马平川,基本可以做到指哪儿,打哪儿。 这话不是假的。 就在刚才,他揣着人定胜天的信条,认真做了笔记。 赵二哥的黑手指哪儿,程策就在哪儿摁枚彩色大图钉。 他学业有成,事业尚未正式起步。 但他已深不可测。 他正是战斗在第一线的真假四当家。 夸父追日,他追月,马不停蹄地,摇身一变成了挥汗如雨的赵哥。 赵哥长得好,命却苦。 也就是到了这个钟点,他才刚能歇一歇,吃点儿东西,跟总工聊两句接下来的安排。 顺便,也问一问爱妻,这结婚证领得怎么样了。 ◆◆◆ 程策曾是一位坚强的青年。 今日,已是一位耐操的汉子。 绝苦的逆境中,他站稳了。 面对赵叁哥直击腰眼的老拳,他华丽一旋身,成功避开了。 清早眼睛扒开来,程策已经撞过墙,洗过澡,感受过动员誓师大会,并被他爹点名,再次上台给大伙来一段演讲。 前夜,他只知道鸡头山要开工了。 待到阅览过整套计划,他才晓得赵家的铁汉要背着政府,干什么勾当。 程策震惊。 不过他没有慌神。 下头黑压压的人头,他独自站在话筒前,清清嗓子,一开口,就是今天我准备不充分。 先给大家随便讲两句。 ◆◆◆ 程策心如死灰,心里一个完型的词,一段整句都找不出来,因此语调起得比较平。 然而鸡头山是块宝地。 再平再静的好人,只要来了,被现场气氛一激,就抱着杆子往深渊里出溜。 程策搞不懂为什么,似乎越讲,气越顺,口齿亦越发伶俐了。 这狼窟本不是他的家。 他亦很久没回来省过亲了。 但他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适应了此地的空气。它不安全,不老实,和他的人生隔着几辈子的距离。 可它曾是他的一部分。 连根拔起,还带泥的那种。 满员的阅览室里,统一着装的铁汉们抬着脸,表情真诚,等着他说话。 那阵仗,好像不管他胡扯什么,他们都能捧场。 都会猛拍巴掌。 于是程策做了两遍深呼吸,把临时编的稿纸揉成团,搁到了讲台角落。 他挽起衬衫袖管,调整过话筒高低,转而谈起了曾经,比如,与潭城警方的数次交锋。 他一谈,台下就响起了惊异的抽气声。 不过程策没受影响。 他总结惨痛经验,理论和实际齐下,而受到现场气氛的鼓励,他更斗胆把当初没来得及提的建议,给大伙交了底。 程策握着拳,抑扬顿挫,把自己讲得脑子发热,更把群众讲感动了。 他的哥,热泪盈眶,欣赏四弟一夜之间就开花结果的领袖风采。 赵爹正襟危坐,抖着手指说陈站长,怎么样,这才是老四的真本事,平时他都藏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撒出绝招给人看。 演讲完毕,台下掌声雷动。 大家起立呐喊,山呼讲得好,抄铲,开机,干他娘的! ◆◆◆ 当夜,干了一天活的程策,给尚云发去了他辛勤劳作后的生活照。 一个晒成碳,累成狗,晚餐吃了四碗盖浇饭的英俊男人。 点击发送后,他表示有来有往,要她再把结婚证的全貌发给他瞧瞧,最好举着自拍。 大约五分钟后,她发来了持证照,并为他带来了最新进展。 吉日吉人,喜事成叁。 道长醒了。 这已不算新闻。 但被她这么一提,程策仍是没撑住,他腿一软跌坐在床沿,胸膛剧烈起伏。 他想着道长,慢慢攥了个实心拳,横着猛击在墙上,捶落了些许白墙皮。 斗转星移,咒,又回来了。 牛头山出品,一次播种,终身受惠,完全无需二次施法。 高人一旦睁开了眼,那么说好的大变活人,连半分钟的缓冲,都不会给。 “阿慈,你怎么不说话了,事情办得还顺利吗?” “...... 顺利。” “别太辛苦,慢慢刨,会成的。我和爸都为你祈过福,一定平安顺心,马到成功。” 程策抓抓头发,抿着嘴。 当尚云埋怨他怎么又不出声时,他终于干巴巴地问她新郎在哪里,自己正好有些肺腑之言,想交代两句。 ◆◆◆ 新郎刚在尚家吃过晚饭,陪岳父喝了几口酒。 听得程策有话交代,赵慈便握着手机去了书房,锁上门。 两人都愣着,光喘粗气,最后还是赵慈憋不住,先开了口。 “...... 大程。” 话筒传来叹息声,千言万语,全埋在里头了。 “大程,你别急。” “哦,我已经不急了。你听,我还是很平静的。” 赵慈心跳加速。 他觉得程策疯透了。 但对方讲起话来,一二叁四五,条理都非常清晰。谈到痛处,甚至连十叁天的老法,也敢搬来压惊镇邪。 赵慈听了,只一撮一撮揪着头发说嗯,对,有道理。 而当他刚想开口问程策,万一这次事态有变,不是十叁天了,可怎么办才好。 那人却像通了读心术似的,突然把他的心之所想,道了出来。 程策说自己困在山里,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回家了。 可做人总得有点盼头。 眼下,他就靠这十叁天,勉强吊着一口气,一条命了。 电话打到此处,气氛还是很祥和的。直到快要收尾时,程策才向他扔了一枚炸弹。 他低声问,现在告诉尚云实情,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她是个心善,且思想瓷实的好姑娘。如今结了婚,夫妻同心,说不定能够理解他的处境。 “哦,实情是什么呢?不如你把我当成她,练一练。” 程策顿了四五秒,大约是在组织句子。 “我说了。” “来。” “...... 云云,其实我不是普通人,我能变身。每次月亮圆一回,我都会变成赵慈。当然,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区区十叁天以后,就又变回来了。” 话音落下,赵慈抹了两遍脸。 “你觉得这是正经人说出来的话吗,大程。” “...... ” “还有,你现在告诉她,目的是什么,是想让云云把我俩的肉体一起接受了?” 大约没有比这更肮脏的事了。 他谈精神,那厮大放厥词,跟他谈肉欲。 程策无言以对。 这通电话最终不欢而散,直接打进了死胡同。 ◆◆◆ 如此,扣着安全帽的赵程氏憋在山里,每天每夜,窝在单人床上数日子,从一,数到七八九。 终于,刑满释放的那天到来了。 待车队携着土特产返城后,程策顾不得别人冷暖,先去找了尚云。 下午四点半,他一脸汗水站在门口,木头木脑,还未张口打招呼,她就将他拽进去了。 “阿慈,快,先去洗把脸,我给你弄些凉的来。” 程策在玄关放鞋,一抬头,见斜阳投进窗里,把屋子晒成了橙黄色。 今天,暂时就她一人接待他。 据说新婚的男主人神出鬼没好几日了,陪他娘,陪他爹,陪岳丈,陀螺似的转,就是很少陪她。 在他们的婚房里,程策看着尚云进进出出,给他倒冰茶,切水果,几乎没怎么跟她搭话。 他打量客厅四周,看见长柜上,就摆着他和她上回在家拍的合影。她靠在他肩上,眉目弯成月,甜得教他移不开眼。 半晌,程策低下头,将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 当满屋子绕着青柠味时,尚云端着茶盘朝他走过来。 她在对面坐下,替他摆好杯子和碟子,再看了眼挂钟,说最多再等一小时,程策就回来了。 自打入了屋,每次听到她念他的名字,程策都觉得恍惚。 为了把面子上的冷淡盖过去,他慌忙捧起玻璃杯喝。 可是冰茶水沿着杯壁淌下来,掌心滑溜溜的,他一失手,就将杯子砸在了地板上。 褐色液体溅脏沙发和她的棉拖鞋,哗啦一声巨响,激得他脸都发白了。 “别动阿慈,会割手,我去拿扫帚来。” 她拦住他,语气像在安慰一个犯错的小孩。 程策好久没有回到这副身体里。 他懵懵的,如梦初醒一样。他们在成长,她也是,而她私下里,已用这种态度待赵慈。 或许在她眼中,他天生是男人,赵慈则永远像男孩。 可现实是,姓赵的比他高,更比他野。 那也是个男人,早不是什么老实本分的邻家少年了。 程策觉得自己发呆的模样很狼狈,但尚云显然没当一回事。 他看到她脸上的纵容。 似乎这野家伙再怎样不小心,碰坏这个,弄脏那个,她都不会介意。 ◆◆◆ 帮着尚云把碎玻璃片收拾完,程策的情绪更低了。 可她仍笑眯眯的,同他分享各种新闻旧闻。她告诉他,自己又跟梁喜和阿魁联络上了,大家正准备找机会再聚,等阿魁回国,有意集资搞个乐团。 他说这主意好,问她谁来当团长。 她歪着脑袋瞧他。 “...... 这回,我想争取一下,你觉得好不好?” “好。” 程策望着尚云,朝她伸出手。 他是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准备把她勾到怀里去的,但这只右手最终僵停在半空,落下来了。 他咳了两声,改问她,是否能在沙发上歇一小会儿。 “阿慈,你会不会是中暑了?” “...... 没,只是觉得累。” “那你赶紧躺着,我给你拿条毯子。” “我不冷。” “不冷也盖着,空调风凉,吹感冒了怎么办。” 她很快捧着枕头和布毯走回他身边,同时,还揣了个小纸袋来。 “你看,我去店里新配的薄荷茶。” 他打开袋子闻味。 “每月你不舒服那晚,喝这个试试,前天我让爸和程策尝了,他们都说味道很好。” 世上的可怜事之一,是他俩已能上山打虎,下海捉鳖,已不会再吐了。 而她,还活在两只桶的老黄历里。 ◆◆◆ 这天下午,累极了的程策,就在他的屋里,伴着他女人在厨房洗洗弄弄的声音,沉沉睡去了。 她给的毯子很香,有种身体乳的甘味。 程策抓住它匀速呼吸着,他阖上眼,也没过多久,便乘着这股味道,躲回了那栋留存在记忆中的异国小楼。 他需要找个安静的角落想一想。 所以他就追着她的影子,回到了老地方。 他们曾在那里,度过留学的最后一年。 屋子大,只有他和她两个人,赵慈很少来。 花园里有山茶,绣球,醉鱼草,它们被木栅栏围着,风雨一打,地上就铺遍了颜色。 程策披一件外套,坐在台阶上看书,看尚云埋头打理盆栽,有时候两人一下午都不说话,却完全不觉得闷。 周末的傍晚,他与她站在厨房操作台旁切菜,聊昨夜看过的电影,而他眼观六路,偶尔也发现她对着窗台上的小慈发愣。 那时,程策不会主动问尚云在想什么。 他敏感,不愿就着她脸上的愣劲,细细往下琢磨。 花不是人。 她亦不爱那个人。 然而睹物思情在所难免。 他这样告诉自己,偷偷把心撑得很宽。 ◆◆◆ 可是他忘不掉泊在拐角的车,忘不掉那个放下包裹,就跑走不见的男人。 她站在门口读字条时,并不总是孤身一人。 他们都在看。 看完,又都悄悄离开了。 遇到夜里睡不着时,程策也去书房。 他在书架上认出她新得的小说,翻开来,扉页下角印着一只卡通红泥章,糊糊的,像猫又像虎。 临近终章的部分,夹了一枚手工书签,顶端附有浅蓝色缎带,制得精巧秀气,确实费了大心思。 与尚云有关的事,程策的记性总是很好。 其实什么细节和情绪,都留得住,辨得清。 他怀有隐秘的妒气。 他从未告诉过她。 沙发上,睡到迷迷糊糊的程策伸手去揽,去抓,喊她的名字。 云云。 嗳。 …… 云云,你陪陪我。 他忘记自己究竟是谁,她清楚是谁在找她。 梦里,程策感觉有人靠近了,熟悉的温存带着热度,宛如薄毯一样盖住他。 她陪着,被他捉住手,轻轻按在脸上。 程策并没能立刻醒过来,但他知道她就守在那里。 一直在,寸步未离。 第127章旅人【终章4/4】1万5000字 他从下午开始睡,直到夜幕沉沉。 程策从那栋遥远的小楼里跑出来,推开一扇门,两扇门,最后看着她的脸埋进黑暗里。 他用毯子蒙住头,在沙发上躺了两个半小时。 时间不短,但人没休息好,生生睡出两团浓重的黑眼圈。 来之前,屋子被暖光笼罩,此刻是墨蓝色的。 程策能闻到一种微甜的炖菜香味,但他没看到归家的男主人,只有蜷在单人沙发里的尚云,陪着他。 她的手垂在一侧,身上敷有一件男士薄羊毛开衫,被人贴心地捂住两侧肩膀。脚丫上,还套了两只大号厚袜子,松垮垮垂着。 程策撑起上身,观察她的睡相。他将目光往下移,总算认出那件开衫,是他的。 他迭好毯子,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后俯身过去,轻轻吻在尚云的额角。 + 如他所料,操心她冷暖的赵慈,早就回家了。 推开厨房门,程策见他正端着茶杯,跟帮佣说话。 赵慈穿一条宽大的格纹睡裤,衬衫下摆荡在外头,论衣着和形貌,像是在此地住了好几年的男主人。 他们打过照面,彼此都露出迷惘的神情来。 “云云醒了?” “不,还睡着。” “ 没事,等会儿我们再叫她,这个放凉些更好吃。” 赵慈搁下茶杯,走到灶台旁,拿起长柄木勺慢慢地搅拌锅中物。 室内的空气醺热湿润,是香甜的,但并不流通。 那杵在中间的帮佣很有眼力见,她捧着茶盘走出去后,替他俩把厨房门关严实了。 + 赵慈熄了火,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谈不上最佳,白里透点青色,教顶灯投下的阴影一遮,好似一尊石像。 屋子里温度还算适宜,但程策觉得似有冷风从四面吹来,身上发凉,额头发热,半截身体在冰水里浸着似的。 他望着赵慈,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他说,自己不想回家。 赵慈扬眉,笑了。他指一指脚尖,说大程,这里就是你家。 话并没有错,这里和那里,都是他的家。 他们的家。 一边有妻,有人疼。另一边空荡荡,屋主是位不够快乐的单身汉。不用细想,他们就知道该留宿在哪里。 完全是凭借本能,做出来的选择。 当夜吃过晚饭,赵慈在卫生间门口,堵到了程策。他说尚云正要开始练琴,电视节目又无聊,不如他俩开车出去兜风。 “天气挺好,索性跑远一点,大程你看呢?” 程策拿干毛巾抹脸,左右横擦,手势下得特别重,鼻尖都擦红了。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几分,也搞不清此刻的自己,到底算姓赵,还是姓程。 但他没费事遐想,只抬眼对着那张脸,回覆说没问题。 跑得越远越好。 + 近年的潭城,能在饭后散心的地方并不多,跟老时光大不相同了。 从前起了风,打开窗子,能瞧见卷着尘土味的草叶飞在半空里。 如今,就只剩尘土味。 他们在高速上一路疾驶,最终出了城。 赵慈挑的地方,是今年新设的大型游乐园项目。 其施工进度走精致而舒缓的路线,进一步,退两步,初春新堆的架子,初夏时又拆了。 它十分有名,已成为一座享誉城内外的装置艺术作品。 他们把车停在附近,两人并肩坐着,瞪视那堆纵横如同素描稿的钢筋架。 赵慈说,自己一周里,来了叁回。 自从结了婚,他的失眠症一日比一日严重,吃什么药都不见好。 而这座工地就是他的救星。 它让人静心,尤其是太阳落山,让暮色染一染,仿佛又回到了布莱顿的西码头。 + 赵慈说得对,程策也有相同感受。 隔了好久,他一看到层迭的架子,仍能闻到海水的腥味,醉言醉语,沙滩上拖下的叁尾长影。 当年人,当年情。 它们是柔的软的,然而此刻程策的表情,再硬也没有了。 他一言不发,安坐在赵慈旁边,看到脚手架尽头升起星光。他就这样静静等着,终于等到赵慈主动谈起吴道长。 疙瘩结在那儿,既然躲不掉,就还是要放开胆子谈。 可是,当吴道长叁个字朝他戳过来,除了多眨两下眼之外,程策发现自己什么异常反应也没有。 他呼吸顺畅,连心跳都维持原速,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显然,他躲在鸡头山与家兄并肩奋战时,赵慈已跟尚云去医院探视过。 理论上来讲,人是醒了。 但理论与实际相距甚远,至少,距离他们预想中的康复,还差十万八千里。 奇迹有极限,老头的脑子坏了,把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且以后能撑多久,可以恢复到怎么一个程度,也无法太乐观。 目前能做的,就只有尽力而为。 这句话,程策以前听过许多次,无论哪次的结果,都不是很好。 他扭头看赵慈,说躺那么久,人能醒,已属老天开恩。但眼下,其他喜兴的话,他实在也说不出口。 “…… 还是等变回来了,再谈后面的事吧。” “行。” + 他们的话题就从这儿绕出去,绕到无害的日常琐事上。 程策问赵慈,书架旁,那只上了密码锁的铝合金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他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指望对方把答案送过来。 可是赵慈没有犹豫,立刻就回了。 “是给云云的结婚礼物。” “ 首饰,还是别的?” “大程,我这身份,就不送首饰了。再说你挑货的眼光,总比我强。” 赵慈说箱子里装的是珠宝盒。 是他在英国时,委托设计师定制的孤品。 至于怎么找的人,款式几何,究竟费了多少银子,程策没顺着问。 他只知道赵慈把钱砸狠了。 这时不时卡壳冒烟的交流,暂时就停到此处。 就在程策觉得谈不下去的时候,那边练完琴的尚云,刚好追来一只电话。她说已切好瓜,调好饮料,就等着他们一起看夜场电影。 赵慈低声问是什么片,她说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黄金叁镖客。 等回了家,让他俩先洗把热水澡,再舒舒服服地躺在客厅观影。 “慢慢开车,别急,我在家等你们。” “好。” 重新启动车子之前,赵慈握住方向盘长叹一声,整个人漏了气,往下矮去一截。 程策扣好安全带,伸手重重捏一把他的肩,说了六个字。 “走,我们回去了。” + 当晚,他们叁人窝在长沙发上,看完了一场电影。 程策洗过澡,穿着自己的睡衣,坐在妻子身旁,安安静静的。 这片子他从前看过,跟张管事一起。当初他年纪小,只觉吵吵闹闹,很无聊。今天再来一遍,他全神贯注,连卫生间都舍不得去。 电影精彩,且他也不想离开客厅。 不想跟她分开。 次日清晨,赵慈送程策回去。 他们在玄关穿鞋,尚云撑开一只大纸袋,急匆匆去厨房装新买的点心,每种口味她都抓了几只,说不甜,吃多不会腻。 她像姆妈一样小声唠叨,劝他注意休息,劳逸结合,在鸡头山干了十天重活,人都累瘦了。 程策留意尚云忽明忽暗的表情,读到一种怕他饿了渴了的担忧。 跟张管事瞧他的方式很相似。 她已婚,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不可能是赵慈的家属。 但她将永远惦记他。 程策知道,这份怀念和关照,与其他人无关。 始终,就只是那两个人才懂得的事。 + 晌午,程策到家后,由屋主陪同,把宅子的里外走熟了一遍。送走赵慈,他未歇上一歇,立刻把尚云给的点心拆开吃了。 他没泡茶,没倒水,就干嚼完,再干吞下去。 他认为它们的味道确实很好,好到快把这些日子里受的难,给淡忘了。 他捞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换了几个台,死死盯着里头的痴男怨女瞧。 他们哭,他脸上挂着笑,手里不停,拆了一只,又一只,地上渐渐堆起蓬松的包装袋,绕了大半圈。 随后程策抹了嘴,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吃下去了。 他走去厨房,取出尚云给的薄荷茶,仔细研究袋上标注的字迹。电水壶跳停时,他将热水灌进马克杯,一股香气腾空而起,扑到鼻息里。 程策拧一拧眼睛,指腹上沾了水珠。 他捻开它们,看着,觉得并不像是泪水。 + 这副身体是赵慈的,是铁打的。 可当夜临睡前,程策就开始咳嗽,声音忽然变得很粗,怎么清嗓子都没用。 他翻出体温计测试,叁十八度整。 或许是急火攻心的缘故,病气来势汹汹,药压不住,隔天反而愈发严重。 然而没过多久,这份头疼脑热的苦,就离他而去了。 熬过十叁日的期限,他如约回了家,他们都回了家。 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 依旧是熟悉的老配方。 赵慈从云端坠入地洞,重新认领了这具抱恙的身体。 他头晕眼酸,一伸手,打落了床头柜上成板的药片,还有揉成团的信纸。展开看,上头涂涂改改,是各种大小的云字。 程策起床,身不在主卧,而是书房。 他发现左手掌破了,层层绕着纱布。他脑筋动得快,转眼就在垃圾桶里,找到被男主人砸碎的玻璃杯和餐盘。 睁开眼,他俩再次回到原位。 不算太意外。 照旧刷牙洗脸,健身,晨跑。 仿佛这变来变去的大麻烦,只是吃饭喝水那样寻常的事。 + 但人总也有意难平的时候。 练到大汗淋漓的赵慈站在镜前,兜头脱了T恤,他摸着下巴,摸砰砰搏动的颈侧,对着自己的脸端详。 前一秒仍是平静的。 后一秒,他突然就抓起旁边的瓷瓶,摔进了水池里。 洗手液溅出来,浅绿色的,像爆浆怪物一般沾满他的腹肌,黏稠地挂着往下滑,嘀嗒,嘀嗒。 他想如果尚云在身边,如果他还是程策,她一定会咣咣砸着门,问他是不是摔倒了。 可惜他在这里。 是一个人。 所以赵慈就独自收拾残局,将碎瓷片捡到塑胶袋里,再打开龙头洗手。 他用香皂粗暴地抹着,对伤口冲一遍水,两遍水,细细冲到水流里不再混有粉红色的痕迹。 + 赵慈就以这样的状态,迎来了尚云的婚宴。 病是没好透,但他在这天早晨,浑身又鼓足了力气和希望。仿佛在心上打了一针封闭,什么痛感都没有,爽利得很。 赵慈带着厚礼前去赴宴。 一众宾客里,他外貌出挑,身份也是。在人前拍照,他规规矩矩,跟新娘并无肢体交流。 人后,赵慈在书房里,亲眼看尚云拆礼物。她绕着那貌若古董的珠宝盒惊呼时,他嘴角也弯起来,浅浅地。 “喜欢吗?” “喜欢!” 赵慈凑过去,让她看到底下露出来的暗格。 他说此处是秘密的所在。 专门给她藏心爱之物,存无价之宝。 他们趴在桌上,比划了两下,讨论来,讨论去,也不晓得到底该往暗格里放什么才叫好。 尚云紧紧抱着礼物。 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说盒子太精致了,她很怕把无价之宝搁在里头,又会像上回那样,给入室盗窃的歹徒,连盒带宝一锅端了。 他轻敲她脑壳。 “傻,喜日子,说什么一锅端。你倒是告诉我,有谁敢来偷它。” “阿慈 ” “云云,你就放心大胆地摆着。等再过两年,我给你搞个更漂亮的,好不好?” 她听了,笑眯眯的,点头说好。 + 她说好,那执着的伴郎,便坚持为她站稳了最后一班岗。 他终于亲眼目睹她穿上白纱,做新娘子了。 当她捧着花束,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时,赵慈听见心跳,一声,又一声,钝重的,宛若雄壮破空的鼓音。 他望着尚云,看见她的笑,她对丈夫伸出的手。 他等着,默默等着,等到程策揭开她的头纱,捧住她的脸吻下去。 赵慈忽而想起小时候她在家里练完琴,抓一把水果糖,对门缝外偷听的他,慢慢平伸出去的小巴掌。 他没有变。 曾经,他满心欢喜,就只看得到她。 而时至今日,他竭尽全力,依旧无法收敛住自己的目光。 + 身体累,不比心累费精神。 折腾一天,到了夜里,赵慈实在是有些萎了。 他到底还病着,撑到这会儿已近极限。跟尚老爷唠完嗑,赵慈从人堆里走出来,去花园一角站着透风。 他一身正装,样貌英挺,脸色却黑黢黢的,站在树下用手帕捂着嘴。 大约一刻钟后,他身边多了个伴。 长发,白裙,像仙女。 他呼吸急促,并未奢望今夜她还有空陪他。 “ 阿慈,还咳呢?” “嗯。” 赵慈简短地应了,低敛着眼,没去看尚云。 她打量他,随即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她回屋,隔了一会儿,又小跑着回来了。 她给他端了一杯冲剂,掰出两粒药丸,盯着他喝下去。 赵慈很倔,他死活憋着,不肯吃程策留给他的几大盒灵丹,他就只吃她现场给喂的。 “多少天了,这感冒怎么也没见好呢。阿慈,你每天都吃着药吗?” “当然吃。” 他皱眉,往后退一步。 “我每天定时,一顿没漏。” “那你等一等,我再给你量个体温。” 见尚云要走,赵慈恼得喊了一声,要她乖乖站住,不许跑。他没出手去抓,他觉得她的礼服太漂亮,怕不小心搞坏它。 “云云。” “嗳。” “ 你陪我说两句话,我就不闷了。” + 于是她便没有跑。 就乖乖陪他站着,一起抬脸远目,吹小暖风。 赵慈时不时咳两声,他很努力地自控着,说不要碰她,一定不要碰她。到了忍无可忍之际,他要求她与自己隔开一条小臂的距离。 赵慈瓮声瓮气地说,病毒飞得快,手帕遮着也不顶事。 她却挺起贫胸说她不怕,这点毒,能抗住。 “你抗不住,离远点!” “这样?” “ 云云,你这一步跨得是不是太大了?再稍微站回来点。” 尚云提着裙子来回移,问这距离,究竟以谁的小臂为准,她的,还是他的。 毕竟长度很不一样,阿慈! 赵慈睨她,板着面孔,作势就要弹她的脑门。他一只手蓄着力,在半空中抖啊抖,她眯起眼,睫毛不停地颤。 “怎么样,怕了吧?” “不 怕。” 纵然嫁了人,她还是老样子。 叫他不省心,不放心,舍也舍不下。 他觉得她即使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也依然如初。 赵慈想,只要有他在,有他们在,她这辈子就不会受委屈,不会烦恼。 亦不需要变成别的样子。 + 他们是她的。 买一赠一,荤素皆宜。 在榻上过了两天香淋淋,湿漉漉的好日子,程策尚未从新婚之喜中回过神来,便套上防风衣和登山鞋,跟赵慈联络上了。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较之从前,略微正常一些。 他应该可以心平气和地,与身体的另一半,开诚布公谈谈未来。 为了达到目的,将形式主义贯彻到底,他们决定开车去湖边小镇,过一过自力更生的露营生活。 男人之间的对话,就要用天苍野茫的背景板。 在大别墅里捧着茶,跷着腿谈,太安逸了,不合适。 + 为了露一手,户外野炊的锅和盆,刀和勺,赵慈装了一堆。他自称野战经验丰富,在营地,他就是大厨。 到时候传照片给尚云看,馋死她。 程策默默点头,掏出新置的尼康来,长枪短炮齐全,一如高中时,叱咤学园的野生鸟类观察社团成员。 传说,他们都是动手能力强的菁英。 要搞荒野求生,要馋死她的。 所以到了容易抑郁的夜晚,他们坐在岸边,将沸水倒进杯面里,用两本武侠小说压好,数时间。 “ 大程,这有点太素了,要开罐午餐肉吗?” “费劲,算了。” 闷头唏哩呼噜吃面时,在外会友的尚云发来一张合影。 他俩的杯面里有脱水蔬菜,而她的碟子里,是冒着热气的猪肉白菜饺。 显然,数年过去,娶了老同学的梁喜更黑,更漂亮了。他已不留板寸,而是梳背头。 阿魁理了短发,体格更结实了些。在美利坚狩猎多年,这位副社长吹着魔笛,边走边撒钱,有时候一个晚上,就能掳走叁位本地姑娘。 今晚,在魁魁饺子馆里,前民乐社团的扛把子,为了新乐团的事再聚首。他们挨着坐,叁张脸,叁个色号,都笑出一口白牙。 照片拍得喜气洋洋,程策盯着手机屏看,良久,将它按灭了塞回裤兜里。 + 他和赵慈就着乐团的话题,顺势聊了两句,把泡凉的杯面吃完了。 之后,他们继续留在湖畔发呆,中间隔着一只大号塑胶袋,一张折迭小桌。 对岸是黝黑高大的山影,脚旁,是草丛里窸窣的蹦跳声,还有虫鸣。 夜里温度降得快,程策将外套拉链合起来,他起身说自己要去走一圈,散步。 “大程。” “嗯。” “事呢,我俩的事,不谈了么?” 程策垂眼看赵慈。 他吃过了饭,胃袋撑开,脾气也比刚才壮了些,他不是很喜欢赵慈此刻小心翼翼的态度。 “我俩,谈不谈都一样。” “怎么说?” “你应该已经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天黑,他无法百分百确认赵慈的表情,但他知道气氛急转直下,比之前僵。 程策拧着眉,声音升高了。 “只要吴道长眼睛一闭一睁,该变的,就还是会变。这事其实轮不到你我做主,对不对?” + 赵慈抓着椅子扶手,缓缓坐正了。 他呼吸有些急,并未贸然开口反驳。说来可笑,之前为了让程策放心,他还酝酿了一肚子保证书。 但赵慈也是在这时才想起,放什么心。 尚云根本不爱他。 他能做的太有限,即便月月顶着程先生的皮囊演大戏,他也学不到精髓。 那些君子保证,没有效力,没有用,假如真说出来,让程策听见了,才叫自取其辱。 “大程,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 ” “你上回提过,吴道长康复治疗的情况,是尽力而为。” “ 对。” “我想,这事就按尽力而为的标准办。” 程策将双手抄进防风衣侧袋里,他打量着赵慈,觉得那人此刻的模样,就像一头受惊的大猫。 于是他转身迈出去两步后,又皱着眉,停了下来。 程策说,如果嫌泡面堵得胃胀,也想去湖滩绕两圈消食,他俩可以搭伙。 一起走。 + 日子,是要一起过,才走得远。 道长和他的家属,或许能揣着逐渐好起来的希望,日夜绕住那张病床苦熬。 可今天的赵程氏,已不能再慢慢等下去。 因为成人是一夕之间的事,早晨一睁眼,个子不再窜了,肩膀却会往下沉一点。 工作,养家,兼有变身,忙里很难偷闲。 夏秋一晃眼便过去了,冬至那晚,潭城降下一场大雪。 尚云跟梁喜跑了一趟文化中心,为着新乐团的筹备事项,见了两位前辈,梁喜他爹倾力引荐的。 回家前,她去超市买速冻汤圆。 晚上赵慈来吃饭,凑个热闹,明天他便要陪着赵叁哥和陈站长出城。这回尚云没问办什么事,她现在都直接磕头祈福,一般不多嘴。 准备提着篮子去结账时,她刚好看到旁边的货架上,摆有两排促销的膨化食品。 它是老牌子,已改换了新包装,上面不再画卡通图案,而是印着一位雌雄难辨的美男子。 曾经她在尚家老宅过暑假,做作业时,圆桌子上就摊着它们。 赵慈一包接一包吃,他总说这个提神,吃了就会把题解出来。 …… 云云,来,你也吃两片。 不吃。 这么香的东西,你竟然瞧不上。 她一脑子甲地乙地的浆糊,刚撂下笔,就被他塞了一嘴。 她知道他们即使吃爆肚子,亦解不出题。但尚家父女,仍认准老牌子,一箱一箱地往家搬。 尚云站在货架前,仰头对着袋子上的美人出神,她抬手抓了四包下来,放进购物篮。 她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给赵慈买过它了。 也不知道他是否还爱吃。 + 这晚,赵慈早早就到了。 他没空手来,带了饮料和水果,一样一样替她往冰箱里塞。他挺抱歉地说,自己不能久留,至多待一个小时。 “明天的雪比今天更大。你们出城,开车要小心。” 系着围裙的程策往碗里舀汤,他说话时没抬眼,只是多给对方盛了叁粒圆子。 赵慈咧嘴一笑。 “放心,桐叔开车,技术好。” 坐在桌边吃完团圆饭,屋外已笼了一层厚厚的雪霜。赵慈在玄关穿外套,眼前照例飘来一只纸袋。 每回分别,她都给他装一整袋好料。 他接到手里,掂一掂,跟尚云挥手说回头见。 赵慈提着袋子坐进车里,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抱住它愣着,双臂收紧了,将牛皮纸挤出皱来。 那一刻,他看到底下翻上来的东西。 新包装,老口味。 是当年在尚家老宅消夏时,他一人独享的零嘴。 她好久没给他买过了。 就为着这孩子气的提神小礼包,赵慈的耳廓烧成红的,发热发烫。 他低头,把脸扑进纸袋里去,他与它们亲昵地贴着面,就像与她贴在一起。 + 很快,随着赵家编排的新日程渐渐步上正轨,赵慈出城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 感谢道长扎实且充满弹性的命数,始终罩着他们,因此程策也得幸出征了两回。 赵慈非常紧张,总会给斯文的战友做行前辅导,他恨不能抛家弃妻,蒙上面,揣着管制刀具随队同行。 但程策要他别怕,说自己应付得来。 太平盛世,是谈生意,又不是去打砸。 “对,大程,我们家的确是正经做生意的。可是那一头,就不怎么讲道理了。” 程策按下赵慈急出来的意大利手,安安稳稳,继续对着镜子打领带。 他说程氏的传家宝,就是动嘴皮子,讲道理。 且这副身体,他会爱惜着,有借有还,绝不会搞出人命事故来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记得么。” 赵慈蹲在地上揪头发,说他记得,一个字也没敢忘。 + 程策的嘴皮子,在重大场合,比管制刀具好用,获得了兄长们的一致好评。 两次试运营之后,赵慈发现这人在商场上,极其不讲道理。 他问对方,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程策表示负负能得正,他爷爷和他爸爸教过,看结果,不看过程,最后把事谈成就行。 谈判能手把大话放出去了,但为了保证一切事务有条不紊地进行,程策会定期去心理师那里点卯。 该救星是张管事的旧友,五官端正,收费合理,是一位受过正统训练的野路子。 根据心理师的报告,年轻的程先生身体康健,脑子里转的东西,却总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与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之间徘徊。 办公室里,他常眼下发青,正襟危坐,坦言自己又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关于罪与罚,红与黑。 天使与魔鬼。 + 每个月圆夜,程策心头都横着一把刀。 滴滴哒哒的血珠子,从公司一直淌到爱妻的床榻。 熬到第二天,他掀开被子下床,拉筋伸展,洗漱更衣,按照赵慈编纂的新版拳术百科,练一段山寨的十八腿和连环步。 练完,他举着望远镜,站在阳台往远方眺望,看一眼昨晚睡过的屋。 一般在二十分钟以内,程策会接到赵慈的简讯,互相汇报情况与进展,有关昨天,今天,和明天。 每天,都是崭新的。 未来,据说是美好的。 当月光晒成日光,他俩不可思议的双面人生,又开始车轮滚滚地向前赶。 这边,程策套上卫衣球鞋,一派亲民装扮,他进进出出,得人唤一声赵哥。 他驾驶越野车奔向鸡头山,与大部队在会所的阅览室里,齐聚一堂。 他开会,做讲演,彻夜奋战在一线二线,以及叁线和火线,为应付即将到来的新一轮打黑除恶,做充分准备。 那边,赵慈穿上叁件套,准点走进院子里,听司机唤一声程先生早。 他会先扣上安全带,与父亲并排坐在汽车后座,低眉顺眼,聆听总裁的例行呵斥。 那位大叔脸长得不行,手下也不留情,张口就问他打小耳濡目染,怎的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 为什么前天能够左右逢源,昨天就忽然跌了智商,像被雷劈傻了一样。 气急败坏的爹念到动情处,痛斥儿子胃口日涨夜涨,脑子,竟像风干的酱肉,每天都缩点儿水。 赵慈沉默,呼吸吐纳兼运气。 他暗念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边点头,边把羞愤的铁拳收回去了。 + 人生苦乐事,赵慈提前饱尝了滋味。 程策也是。 赵慈在程家受尽非人的折磨,程策在赵家,却被深深地爱着。 生日当晚,他被赵二哥领到了保险库里。 对方鬼鬼祟祟,哆哆嗦嗦,芝麻开门似的,为胞弟展示了一系列珍宝。 每一件,每一款,都能照亮他俩罪恶的白脸。 “阿慈,怎么样,美不美?哥专门给你留的。” 程策失语,是被那只瓶的气质震撼了。 他小心打量着,摸一摸,触手生润,居然不是赝品。 “你看,有了它们,你下辈子也不愁吃穿。万一哥出了事,我那份,也全是你的。” 他哥深情款款,教他眼眶禁不住泛潮。 兄弟俩的大手握紧了,都抬起脖子仰望保险库的天顶。 程策寻思,万一将来真出了事,他们兄友弟恭,下辈子非但不愁吃穿,也会携手,将潭城第四监狱的牢底坐穿。 + 程策的生活,内忧外患。 他操持内外叁份家业,每月到点一睁眼,就从身后摇出来五个舅,叁位哥。 年少时,他曾怪责父亲的瞎忙。今日,他终于也子承父业,披星戴月,快要顾不上家了。 可是他的妻,日复一日的毫无怨言,反而待他越发柔情似水。 每到月圆之夜,她都穿着白睡裙,宛如月光女神,香喷喷地飘进卫生间去。她替官人摆好凳子,漱口的杯子,以及擦冷汗的小毛巾。 她安慰他慢慢吐,不要急,她就在卧房等着他。 关于这个问题,两位苦主在书房,进行过商讨。 赵慈主张告知尚云,他们已经痊愈了,不恶心了。她无需担忧,也不必费事查偏方,调配各种药茶。 程策摇头,他说婚姻的真谛,是以不变应万变。 现在固然好着,万一吴道长那里出了新版的幺蛾子,吐劲又回来了,他基本可以做到无缝衔接,不至于连累尚云再操心。 何况,他人在马桶前坐着,却也没有浪费宝贵的时间。 他把文件带进去读,掐表到了钟点,洗澡刷牙,再干干净净回屋睡觉。 “ 大程,你真是深谋远虑。” + 就是这样,深谋远虑的他捧着文件,与赵慈背靠背,又熬过了一个盛夏与深秋。 他们心系鸳鸯大仙,当然也上牛头山,造访过四眼新掌门。 此君跟在吴道长身旁,从小钱熬到大钱,再到老钱。 钱道长新带了两个徒弟,道务繁忙,但他去医院,比道长妹妹去得更勤快。他每月师父长,师父短地问候,一头黑发也早早熬成灰的了。 道观里的西厢房,还是西厢房,那间内院,早已物是人非。 偶尔,程策和赵慈会在下山前,去院门口坐一坐。 看日薄西山,看影子拉长。 + 他们年轻体健,或可秉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方针度日。 可是吴道长不同。 待到次年春节假期,病人那一波叁折的康复治疗,遭遇了新危机。主任坦诚相告,老爷子到底年纪大了,一年更比一年少,要认清现实。 他们甚至不知道,他能否挺得过除夕夜。 赵慈听完,铁青着脸闷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跑下楼去。他哥低吼一声,没能拉住。 说实话,赵慈也不晓得该往哪里跑。 他出了楼,就站在日光底下晒,十指微微颤着,凉气从指尖窜到脚心。 天晓得他的欲求日涨夜涨,依然怀有见不得光的奢望。他企盼奇迹,期待月月都能回那个有她的家,陪她吃饭,听她说话。 他难受,亦很难接受事实。 但当天中午,赵慈及时把消息带给了程策。 对方正坐在书桌后低头写字,听完了,笔尖敲在纸上,嗒嗒两声,很重。程策说下周五,他跟尚云一起去陪,给道长加把劲,添把薪火。 赵慈没回话,就那么望着他。 程策抬眼,立刻又低下去。 “我这里暂时忙不完了,下午两点你送云云去排练,行不行?” 赵慈点头,很用力。 “行,我在外头等着,结束了再接她回来。” “多谢。” + 程策的一句谢,大约有千斤重。 赵慈便没有多废话,只按计划,把该办的事,一一办妥了。 程策忙,跟着他爹连轴转,所以在那场慈善民乐演奏会的筹备期间,赵慈也抽空送过尚云两回。 一路上,他保持缄默,不主动搭讪,不多笑。 她说话,他就回一个嗯和哦,只顾专心当司机。 此外,赵慈还坚持着,每月去瞧两次吴道长。有时候,尚云或是大哥陪着他,有时,他就一个人。 而根据护工的证词,一直坚称没空的程策,其实也来。 赵慈必须承认,这些时日,他一听到程策的名字,从护工和医生嘴里冒出来,心里就发怵。 他知法,不常犯法,是位敞亮人。 但他有阴暗想法。 最近,赵慈常常梦到对方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戴着口罩潜入病栋,激情犯罪。 可是护工说,程先生脾气怪,并不肯踏进去。 他只是站在病房外面,隔着一扇门窗,看看就走。 不过他会送花,带好吃的来,也给红包,拜托大家多费心,照顾好老爷子。 “赵哥,那是个真善人,模样生得俊,面相好。” 这是赵慈第一回听到有人说程策英俊。 他确实受了些小惊吓。 怪不是滋味的。 + 与那位英俊冷酷的善人不同,赵慈每次来,都会待得比较久。 他捧着书,给神志渐行渐远的老病号,念一段小故事,或是放点儿喜兴的音乐和视频。 偶尔,赵慈也默念着,说一些心事。 关于他,关于尚云和程策的。 比如,每月都有十叁天,他得穿一身萨佛街定制的叁件套,站在办公室的巨幕玻璃前,替人指点江山。 月亮照一照,程先生的头衔来得容易,但那小子的生活大不易。 隔行如隔万重山。 赵慈在程策的监督下熬夜学习,手脚齐上阵,脑力仍然不够使。 他被家父板着饼脸训斥,被新聘的秘书骚扰,被一套接一套的合同和文件,逼得举不起来。 而等回了家,想多吃几碗饭压惊,也是不行的。 只因他那常来做客的五舅,为了让他保持体型,继续以色侍人,凌空伸出一巴掌,就盖住了饭碗。 + 月有阴晴圆缺。 赵慈和程策,却都找不着松口气的时候。 这头刚刚放下西装和文件,那头,又要领着赵氏的弟兄,前往潭城郊外的肉联厂视察,与工作人员亲切握手。 时过境迁,现在就连最年轻的赵家老四,也拥有了自己的小分队。 队员们身高和头型皆统一,背景过关,忠心耿耿,都是一次干死七个的菁英。 是由程策握着花名册,亲手挑选的。 可惜,在他俩齐头并进,颠倒日月的努力下,精品肉铺的名声,仍没有从黑心肉,变成放心肉。 铺天盖地的舆论,伤透了两位青年企业家的赤诚之心。 树大招风,程策亦有幸顶着赵慈的脸,上过几次潭城晚报的“火线曝光”专栏。 市民同志们都说,他穿衬衫西裤,双手抱胸的歪模样,很像从卡拉布里亚来的反社会。 + 对于被迫反社会的程赵氏来说,婚后的日子,每天都过得特别快。 仿佛只是转眼之间,厨房墙壁上挂着的月历,就耗掉了两本。 赵慈留着它们,他悄悄收起来,拿回家,藏在储藏室的箱子里。 这些年,关于他们的片段,他搜罗了一堆。 赵慈将照片打印出来,整理了十几本相册。它们厚厚的,翻得发旧,却每回都能翻出点儿新东西来。 那里有当年民乐社团的散财童子,与前社长在公园练习的合影。 程策跟梁喜分坐左右,腿上两柄二胡,脚边两瓶水。弓弦一挪,舞剑练拳的大爷们便撂了兵器,背着手围成半圈,摇头又晃脑。 册子里亦有尚云亲手做的生日蛋糕,朗姆芝士,朗姆搁多了。它竖着一块巧克力片,描有秀气的“慈”字,和她的笑脸凑在一起。 除此以外,还有春末夏初,叁人飞去加利西亚,重新拿到徒步证书的庆祝之夜。 曾经吃过的餐厅,又造访了一回。 多年后,它已由店主的小儿子接管。菜单变了,烛光不见了,连音乐都换成了电子曲。 唯独远道而来的叁位旅人,没有变。 开完白酒,赵慈站在尚云和程策身后,他像大家长似的,双手按住他们的肩,抬眉对着镜头笑。 当他不是她的丈夫,当他又回到那栋无人等候的大宅,赵慈就取出这本相册,看一看,想一想。 通常情况下,那一天,他会睡个好觉。 会梦到她。 + 绢婚纪念日的夜里,潭城又下了场暴雨。 去年也是这样。 风劲雨大,把整座城的街景,都浇成了彩绘玻璃。 赵慈从邻城返家,一路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快到客厅时,他看见尚云侧卧在沙发里,电视调成了静音。台灯的光是暖黄色的,敷在她身上,像洒了一层金。 上月分手那天,他走得匆忙,并没有时间好好陪她说几句话。 但这不要紧。 因为就在昨夜,他盼着,盼着,又把月亮盼圆了。 赵慈走到沙发旁半跪下来,抚摸尚云的后颈,背脊,以及隆起的小腹。 他捧住她的脸,望着她,望到心都快要化成泥。 那时,他的妻子也对着他。 她揉揉眼,说阿慈来过,这会儿应该快到火车站了。 对方忙得脚不着地,仍不忘送来补品,满满一后备箱鸡头山的土特产。 据称在弟兄们不眠不休的操持下,禽蛋中心的鸡扑棱着翅膀,诞下新品种。 她收了礼,还留他吃了简餐。 …… 蛋的味道好吗? 香,我俩吃了八个。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把菜热一遍。 别动,躺下。 真没事,老躺着也乏。 尚云小心地撑起身体,行动迟缓。赵慈扶着她的胳膊,帮她坐正了。 云云。 嗳。 阿想今天好不好? 她听到阿想两个字,就对他笑,开心地不得了。 …… 来,你听听看。 赵慈蹲下身,握住尚云的手,将耳朵贴到她肚子上听。 里头有动静。 越听,越热闹。 “她在跟我说话。” 尚云揉他的短发。 “嗯,她每天都跟你说话。” + 这是他的干女儿,叫程想。 当初,为了起个好名,赵慈与程策耗尽了心血。 可惜他们的提案,都被倔强的程太太否定了。 尚云捏着赵慈呈上来的本本,念了一遍,在“程云慈”上面,画了一道粗杠。 干爹眼眶泛红,他委屈,还憋屈。 他说云,代表孩子的母亲,慈,代表慈爱,仁和,全是铁打的好词。 赵慈举着叁根手指对天发誓,表示明人不做暗事,这个慈,跟他本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奈何抗议无效,她捂着肚子,不理他。 枪毙一个后,程策闷乐着,将记事簿递过去。 但她念完,又在遒劲的“程爱云”上面,画了一道杠,笔触略微细一点,温柔一些。 自信的程先生很受打击。 他在吃晚餐时,恼得都不肯添饭了。 不过程太太以柔克刚,她主动抢过他的碗,握着小饭勺,给他压米饭。 她告诉他,其实单名就挺好,简单,好记,她已经有主意了。 …… 叫程爱吗? 不,叫程想。 程策喜欢这个名。 赵慈也是喜欢的。 想。 想谁呢? 谁都可以。因此赵慈决定在心里,叫她“想慈”。 他知道想慈是尚云的孩子。 只要是尚云生的,便也是他的心肝了。 爹不分亲疏,他永远护着她。 + 深夜,匆匆吃过几块点心,赵慈洗了个澡。他换好睡衣睡裤,坐在床边,开始给尚云按摩腿脚。 这是个起早贪黑,幸运又不幸的年轻男人。 不过现在的他,没工夫去理会那些不幸。 赵慈感恩,至少他还有奔头,有时间,仍能回到这间屋里,来探探她的情况。 他爱她。 每天,都更深一些。 他也陪着她,目睹她一点一点变成另一个人。 怀孕后,月份越往上走,体力也消耗得更快。 今时,她软软地瘫在床头,身体曲线已和上月不同,但赵慈觉得尚云更好看了。 “云云,这个力度行吗?” “挺好的。” “或者我再重一点 这样呢?” 她点头,说确实更舒服。 做完了事,赵慈去卫生间把按摩霜洗掉。他细细地冲水,关停龙头,然后抬起头看向镜子。 在壁灯的光照下,那里映出来一个面型消瘦的男人,瞧着冷又硬。 赵慈与他对视了几秒,将左手攥成拳,探向镜面,轻轻碰上了。 + 今晚临睡前,赵慈照例是要给阿想念故事的。 他从书房拿着图画书过来,却见尚云倚着靠枕,快要入梦了。 “睏了是不是?” 摇头。 “还听吗?” “听,你念。”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 而他凑过去,用鼻尖蹭着她的,眼尾忽而隐出浅浅的笑纹。 她很倦,她的丈夫也是。 但他显然非常高兴,眉梢间染着小男孩似的雀跃和新鲜。他指腹的温度很高,眼神是烫的。 此时此刻,她对着他,就像在观赏一套被玻璃柜锁住的旧照片。 它们在她眼前铺开,毫无保留。 看得清,却摸不到。 漏了光的细节一瞬即逝,仿佛再多琢磨几回,什么细微的蛛丝马迹,都能给瞧出来了。 然而,就在快要狂想到一发不可收拾时,他拉起她的身体,将她抱在怀里晃。 他问她这么出神,到底是在想什么。 在想谁。 尚云盯着他。 半晌,她才摇一摇头,说什么也没想。 + 于是他揉揉她的头发,翻开书,为她和孩子讲故事。 这副身体的低音尤其好听,无论念什么,都柔情万种,浓得教人嫉妒。 他给她们读《称心如意的汉斯》,一段又一段,绘声绘色,读那个满足的傻男人在返家途中,遭遇的好事与坏事。 故事行至终结时,汉斯到家了,双手空空的。 但赵慈以为,自己与那人不一样。他拥有很多,待到推开家门时,兜里简直满地装也装不下了。 他看了尚云一眼,捻着书页,又缓缓念出第二个故事的名字。 赵慈的声音越来越低,而她和阿想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 + 格窗外,夜雨快停了。 屋内,捧着图画书的影子低伏下来,替妻子掖好被角。 他在她耳边印一个吻,随即起身,关掉了台灯。 她方才应该是没有意识了,但她仍精准地捉住他的手,不肯放。 “就五分钟。” 她咕哝着。 “行,我陪你。” “ 我睡着了,你再走。” 她张开眼,忽又多加了一句。 “真的,不耽误你工作,我马上就睡着了。” 赵慈用手背蹭尚云的脸,点点头。 黑暗里,他躺在左侧,掌心敷在她小腹上。他陪着她的时候,卧房内唯一的光,是数度亮起,又黯去的手机屏。 近来,赵慈已经很习惯失眠。 好像每次一回这个家,他就丧失了入睡的能力。 但今夜稍稍有些不同。 他躺着,伴随尚云轻浅的呼吸声,阖上眼一动未动,没过多久,便隐入了旧日少年的梦里。 + 他最想她。 他便知道自己会梦到她。 披着夏风和秋霖,再双双踏过冬日里,被夕阳洒成粉橘的雪地。 他们去潭城的滨江大道,花叶乱舞的中央公园,还有,英伦雨城永远潮湿的灰色石板路。 幻梦里,尚云陪着他。 她总是很乖。 就像今晚,他固执地拉着她,又偷偷回到他珍藏的老地方,那间前往异城的午夜车厢。 他们一起坐火车,去离潭城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手牵手,是不可能分开的一对。 他枕着她,用手指绕她的长发玩,阅读灯的光投在黑白画页上,好似把它们都照活了一样。 她替他按太阳穴,问怎么又看这本,快翻烂了,还翻。 …… 喜欢的,我就一直翻。 不会腻吗,阿慈。 他说不会。 就像天天对着她这张脸,一晃好多年了,他竟也没觉得腻。 嗳,这是不是一种毛病呢,云云。 她一拳头捶在他肩上,他笑着喊疼,没有躲。 + 这里的时间过得很慢。 这里的夜非常暖。 是双人铺,他们也非要挤在一张床上,像连体人那样绞着。摇晃中,他环住她的背,与她十指交握。 他们的目的地,就是终点站。 而这座空间里,只得两件行李,两道影,还有一个吻而已。 夜幕黯去,月光涌出来,窗外是挟着风声的山雨。 在半梦半醒之间,赵慈听到一个声音,正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它很微弱,从远处跌跌撞撞奔来,一步一步迫近了,最终跌进他耳朵里。 他的爱人离他很近。 很近。 她被他牢牢枕在梦里,于是,他便也潜入了她的。 在那里,他们同样靠在一起,一路向南而去,刷过夜雨的列车高速行驶,宛如银箭一般没入隧道。 即将离开黑暗时,她被他搂紧了。 他是烫的,像火炉。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一只手捂住她隆起的小腹,他低声哄她,说假如再不睡,他就要咬她。 她知道这是阿慈没有错,可他的声音很低,很沉。 跟程策的一模一样。 + 上一回,她梦到赵慈,天边挂着的月亮也这样圆,形状就像海船的舷窗。 梦是短的,摇摇晃晃,并不十分安稳。 他们仍是少年,步履不停,好像总是在路上。 景物一帧一帧过,速度飞快,教她也辨不清是在水面,水下。 山里,抑或是山外。 她爹曾说,她命里带刀。 而这把刀,从七岁开始,始终背在她身后,出鞘入鞘无数回,一回也没走丢过。 婚礼后的数年,她的伴郎,已成为程氏的半个家庭成员。每逢节假日,依然风雨无阻,老爱给他们送吃,送喝的。 他来得勤快,但她承认,最近,更常在梦里接待他。 有时一觉睡到天明,她抓着被角,两眼茫茫,也不晓得究竟在记挂什么。 好比说今夜,赵慈陪她同桌吃了晚饭。 半小时的功夫晃一晃,很快便过去了。 她将父亲请的护身符交给他,说这次的比较厉害,要他务必揣着它上火车。 …… 别担心,这次不办大事。 阿慈,你每次跟二哥出差,办过小事吗? 看着他将护身符收好后,她撑伞送他出门,就立在那里,对着他的车尾灯挥手。 一直挥到再也听不见轮胎碾过石子的声响。 帮佣走出来,在后头焦急地唤太太,她才回过神,放下手,拉拢薄外套的衣襟。 黑伞下,她表情闷闷的,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那么久。 事实是她一次更比一次等得久。 尽管他会在离开时,降下车窗对她说,别傻站着,赶紧进屋去。 下次,他再来看她。 可她偏偏不听他的话。 + 轰隆轰隆,这段冗长的黑暗捱过去了,列车终于驶出隧道。 周围开阔的田野随着雨幕向后移,速度忽然慢下来,车厢安安静静的,仿佛他们不在卧铺,而是在卧房里。 赵慈的身体猛地动了一下,像被人踢醒似的。 他闷哼着坐起来,怀疑是阿想赏他的无影脚。 虽然补过觉,但他头还是很晕,睏得很。赵慈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捞到眼前,按亮了看时间,发现只睡了半个多小时。 由此可见,他的失眠症依然没有救。 不过尚云已经睡熟了,就在他身边乖巧地窝着。 赵慈替她捂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卧室,关上门。 + 他睡不着。 他还有好多事要办,有五六个程策加急发来的文档要读。 用冷水洗完脸醒神,赵慈走去衣帽间,提前把明天早晨的衣物挑出来。 这并非什么难事。 那些式样素净简洁的高级货,换汤不换药。衣裤鞋袜,无论怎样搭配,造出来的程先生都是同一款的。 做完这份功课,他在里头多逗留了一会儿,随即转身去了尚云的地盘。 通常,赵慈不会贸然迈入此地,探头探脑的。 他的胆大与坚强,从来都敌不过她,他也会担惊受怕,怕被某些新鲜东西刺激得心率过速。 可是他现在特别想她。 他忍不住,也顾不上了。 他要来这里闻闻她的味道,看看自己不在的时候,她又添了什么新玩意。 + 毫无疑问,程太太掌管的衣橱,远不似他的无聊清淡。 这是魔幻之境,什么风格都有,什么颜色都不缺。 托尚老爷的福,每一季,她仍会收到家父一掷万金搞来的潭城高定。 它们是像雨披的风衣,像斗篷的连身裙,赤橙黄绿的,与另一排柔软温雅的丝薄之物相望。 那些是程策的口味。 它们很漂亮,很贵,亦很容易被撕坏。 赵慈向前走,用食指扫过一件件裙装。行至尽头,他停下脚步,握住一双红底高跟鞋,替女主人摆端正了。 + 最后,他来到她的妆台前站定。 坛坛罐罐一堆,新品不少,他抄起一瓶看,字母太多,眼晕。扭开闻,他便又高兴起来。 方才她脸上的味道,就是它。 赵慈沾了一丁点儿,在手背上涂开,他欢喜地闻着,突然瞥到他为她定制的珠宝盒,就放在右侧柜中。 射灯打在上面,那模样,真像一只锁着宝藏的魔物了。 赵慈将它取出来摆在妆台上,启开,粗略扫了一圈。 属于她的珠宝盒,里头的好货,自然是程策给的。 他看到新欢,旧爱,看到多年前在伦敦过冬假时,程策在市集里买的古董。 那会儿,她还不是程太太。 而他曾站在远处,隔着热饮散发的白雾,看程策为她套戒指。雪片落在她的笑脸上,冰也化成了温水。 他记得这场景。 他想她一定也记得。 + 赵慈一层层看过去,摸过去,错觉那些闪亮的石头发了热,犹如烧红的炭,彤彤的,把他的眼睛也烧疼了。 他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 良久,他决定把它锁好,回书房干活去。 然而就在即将合起盒盖时,赵慈停了手。 他抿着嘴,重新将它的内层展开,直到露出底下的暗格。 劳碌了一整天,他已经乱得什么头绪也理不出来了。为了老老实实回去工作,他需要加大剂量,迎接她给的最后一击。 他暂时不需要幻想,他要百分百的清醒。 哪怕一秒钟也好。 如赵慈所料,暗格里不是空的。 灯光下,一只针脚粗糙的浅蓝色锦袋静静躺着,是她的手艺。而根据形态来判断,里头藏的东西,倒有些像纽扣。 他眨了眨眼,把锦袋的束口松开了。赵慈低下头,抓着它往掌心里倒,一块金属物抖落了出来。 正圆的造型,有几道细微刮痕。 他怔怔地盯着,屏住呼吸,然后将它翻转至正面。 这是旧物。 是孤品。 但它与金银无关,只是一枚画有红色龙爪的小徽章而已。 【完】 注1: 萨佛街,Savile Row,位于伦敦梅费尔区,以定制西服闻名。 注2: 卡拉布里亚,Calabria,为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大区,黑手党组织“光荣会”起源于此。 注3: 《称心如意的汉斯》,Hans im Glück,德国民间故事。 更┊全┊小┊说:wоо⒙νiρ﹝Wσó⒙νiρ﹞woo18.vip 《已阅,写得害行》?【一发入V】专用章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它......是一个草莓味的【感言】 连载八个月,《水深火热》正式完结了。 小说共计127章,30万字,全文修订已完成。 为了热烈庆祝完结,咱们这个文,也一家伙入了V。 具体怎么入呢? 阅读终章后,请耐心,定心,继续往下翻。 这时,您会看见一空白VIP章节。 名为《已阅,写得害行》,零售价2000币。 读完全本,且评语为【害行】的读者,或可猛击订购按钮,协助本文坐着火箭【一发入V】。 除去在po18挑灯夜读,修订过的连载版全文,也已留存在草莓炒糖的WordPress 地址见下 <a href=https://tonictonica/ target=_blank>https://tonictonica/</a> 欢迎常来看看~ 如果喜欢我的作品,并有意赞助一杯咖啡,请点击简介内的Patreon链接,查阅详情~ 《水深火热》的电子书,正在路上。 时速200字的新文,也在路上。 在此,深深感谢诸位的支持与陪伴。 祝大家在这个不凡的2020年,学业进步,工作顺利。 万事如意。 Nos vemos~ 草莓炒糖 2020年8月 于牛头山招待所 爱┆看┋书:wоо⒙νiρ﹝Wσó⒙νiρ﹞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