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火(民国)》 有生之年 一九四零年初,全面抗日战争已持续两年,处处愁云惨淡。 烽火狼烟笼罩着祖国大地,然而屹立于黄浦江畔的上海,却如明珠仍旧发光发彩。更多小说请收藏:新御书屋 xyushuwu11.com 尤其英租界和法租界依靠外国人的势力,几乎不受战祸影响。 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着名的富贵之所思南路旁,已然停了几辆车子。 有别克轿车,也有福特汽车,车灯打出的一束束光照亮了夜色。 穿白连衣裙,脚踩英伦牛皮小鞋的女孩一路从周公馆小跑出来,直奔黑铁皮雕花大门。 “小姐,你慢点呀!”小凤赶不上她,气喘吁吁地喊。 周幼薇充耳不闻,像只小鸟很快飞到了门口,乌珠般的眼眸转来转去,左右张望。早有佣人们殷勤地打开车门,弓着腰等待贵宾出来。 终于,在那人群间,她看见了一身长袍马褂,背微驼拄着手杖的父亲。他正跟管家交代什么,面容严肃。 周幼薇欣喜地叫:“爸!” 听见清脆的喊声,周世仁回头,见女孩眉眼弯弯,脸颊露出两个甜美的酒窝。 一头过肩长发烫成浪漫长卷发,以绉纱发带扎成公主头式,俏丽时髦。 “你这丫头是不是又不听话胡闹了,到处乱跑,哪有个大家闺秀的规矩样子!”他故意绷起脸,斥道。 说是训斥,却没有丁点责怪的意思。 “我没胡闹,我今天把上个月找书言借的《白海棠》和《医圣堂丛书》都看完了!” “就你皮,又去烦丁二少爷。” “爸,”周幼薇不高兴地撅嘴,“我可是您的女儿,您怎么老胳膊肘往外拐啊?” 她想看的书太难寻,市面上也没有卖的,丁书言恰好是上海市图书馆馆员,不找他找谁? 周世仁伸手,刮了下她的粉鼻,叮嘱说:“行了,今晚请来的都是重要的客人,你不要添乱子。” “遵命!”她信誓旦旦保证,侧身让开。 周世仁无奈摇摇头,先行朝前走去。 串串金黄色的花朵围绕在长廊外,漫过墙头,迎着凉爽的夜风摇摆。时有两声虫鸣夹杂其中,讴歌着春日盛景。 客人们说说笑笑跟在他后面,多是政界、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个个衣着不凡,头发抹了油梳得光亮。 那些阔太太挽着先生的臂弯,打扮得花枝招展,仿佛争取选美冠军。 众人皆知,自从周家出了她这个心性活泼的千金,给官邸添了不少欢乐。 有的径直走过,有的投来目光,打量她一两眼。见过她的,还打声招呼,不过,她没心思搭理对方。 换成平常人,哪不窝火?可这位偏偏是上海市参议员兼顾问周世仁的掌上明珠,而周世仁还跟军统上海站关系匪浅,得罪不起。 好不容易跟过来的小凤一瞧眼前这阵势,吓得连忙拉拉周幼薇的衣角道:“小姐,咱们也回去吧。” 周幼薇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拨弄刘海,站着没动。她对这样的舞会兴趣乏乏,巴不得在外面待着。 最近,父亲和社会上各界名流来往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上至军政要人,下至商市显贵,时常出席七七八八的活动宴会,还跟陈伯伯两人单独在书房彻夜长谈。 要是好奇地追问内容,他们便默契地叁缄其口,一致笑着敷衍。 她进入机要组未满叁个月,也是周世仁硬塞给陈儒,觉得她有潜质推荐的。可惜年纪轻轻,根本没经历过世面不成熟,甚至闹了点笑话。 再则,她是学医的,而军统局的人大多受过专门军事训练,个个硬考出来的真本事,自然不是她这般走后门,被家里保护过度的丫头能比。 所以,他们背地的风言风语,怪不着谁。 好在陈儒顾及周世仁面子,没有立刻踢走她,只告诫她要认真向前辈学习。 周幼薇这样没什么心机,更没经历过大风浪的女子无疑是异类,去年中才与父亲回国,对上海紧张复杂的形态知之甚少。 她想去的是宏恩医院,自己也不大喜欢机要组办公的地方,像死气沉沉的刑场,每个人都如临大敌地忙碌着,完全不能和学生时代相提并论。 在圣玛丽学院时,她可以畅快地笑,玩,哪怕看书,也是愉悦的。 机要组的大楼伫立在斐伦路,偶尔也可以见到高官。显然,如今的世道不比前几年,各方势力抢夺地盘,局面愈发紧张了。 虽然她不刻意关注,但身在其中耳濡目染,必然了解到不少信息。 不期而遇 前段时间,军统上海站十四个秘密联络点突然遭到大批日伪特务搜捕,庆幸的是提前得到情报,撤离了所有人员,没有使敌方得逞。 可秘密联络点却尽数被日本人监控,建立新的联络点尚需时日,工作一度陷入瘫痪。 为避风头,大家基本躲得躲小旅馆,藏得藏舞厅妓院。 牵一发而动全身,上海站不容乐观的情况导致机要组同样倒了霉。上海站助理书记陈儒为此忧愁,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找人商量应对的办法。 戴老板心生怀疑,日本如此准确地掌握军统的活动地点,一定是有非常熟悉上海站情况的人提供了情报。 这个狡猾的叛徒身份不清,还隐藏在暗处,但到底是谁?疑云遍布,目前形势对军统而言,很不利。 连在俱乐部打牌的名媛太太们都知道,这天啊,说变就变。 周幼薇仰头,望向街尽头的方向。月光宛若皎洁的白雪,覆了满地,通向未知的,漆黑的路。 拉回思绪,她不再思考这些复杂的事,转身刚迈出一步,脚底突然绊了下。 不会吧,她才不要在这里出丑呢!急急地伸手去拽小凤,不料被一只有力的,带着皮手套的手先扶住了。 周幼薇站稳,扭脸一看,瞳孔里映出男人高大的身影。 黑风衣挺括,西装马甲、白衬衣、袖扣无不是精致至极。露出的腕骨处,一块全金色瑞士手表彰显着主人的地位与品位。 视线上移至那张眉高眼深,线条冷峻的脸时,她不由微微怔住。 男人很快松了手,不动声色睨着她,眼神沉若无底的海。 回过神,周幼薇竟觉耳根一热,连忙说:“谢谢。” 目光扫过她小巧的鹅蛋脸,他只嗯了一声,声音极低,便绕过她和众人一起毫无留恋地跨进周公馆。 “小姐,你怎么啦?”小凤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没什么……是我想多了吧。”周幼薇定定看着男人的背影,迟疑地摇头。 怎么可能是那个人呢? 虽然给她的感觉莫名熟悉,容貌也有相像之处,但气质截然不同。一个温柔卑怯,而另一个看起来礼貌,神色却倨傲阴冷,不可能是他。 灯红酒绿,宾客络绎不绝。熠熠光亮透过大落地花窗,照射着花园内的繁茂青木。枝影摇曳,空中飘浮了诱惑的香气。 段希廷驻足,环视这座中西合璧的大庭院,与记忆里高墙大院的宅子重迭,隐在黑暗里的目光愈发深沉。 难怪,她怎么丢得了这方锦绣天地……世间都爱穿花戴银,钟鼓馔玉,无人免俗。 八角瞟了眼不远处,随口问了句:“老大,你认识周小姐?” 嘴角冰冷的微笑消失,段希廷轻嗤,淡淡道:“不认识。” “那——咱们真要进去吗?” “当然去。” “可这时候平白无故邀你参加舞会,恐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要不,我再去叫几个人来?”八角犹豫。 火星在指间闪烁,段希廷掐灭烟头扔在地上,用靴子碾了碾,“请柬都送来了,周世仁不怕,我怕什么。” 顶部吊挂的水晶灯照得整个大厅亮如白昼,衣香鬓影掺杂着酒肉气,和舒缓的音乐弥漫每个角落,一派歌舞升平。 有几对男女在中央翩翩起舞,陶醉在快乐中。 一众官员,几位银行家、企业家或站或坐,高谈阔论,从经济、政治、时事说到舞厅、女影星、梨园名伶,互相虚伪地恭维,惺惺作态。 在这血火漫天的时期,丝毫瞧不出动荡的影子。好像上海仍旧繁华着,尽管这种繁华是畸形的,糜烂的。 周幼薇跟在父亲身边,端着高脚杯与宾客们碰撞,乖巧地一会儿叫“徐先生”、“张总经理”,一会儿喊“陆叔叔”、“陆太太”。 她只觉得闷得慌,心神早不在这里,全飘到明天去马场的事了。 “幼薇今年满十八了吧?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着玫瑰旗袍的陆太太拉起她的手,亲切笑道。 周世仁说:“可不是,我愁着谁才能制得住她这只皮猴,头发都愁白啰。” 一句话毕,众人哈哈大笑。 周幼薇嘟哝:“明明是您老了,还赖我。”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肯定有不少青年才俊,世家少爷追求,周老操心过头了!” “要真是我操心过头就好了,她啊,光有张漂亮的脸有什么用?人家一接触她,哪个不是见一两面便没了下文?”提及此事,周世仁更觉得头疼。 这也怪他和夫人以前对她太宠爱,才养成了娇纵的性子。 陆太太闻言,试探道:“按理说幼薇的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找个婆家了。书读得再多,女孩子终归是为了寻到更好的人家。要是有丈夫爱着护着,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就是了了桩心愿。” 周世仁心中自有主意,然面上仍附和:“说的是。陆太太,你交际面广,认识的人也多,有没有哪家未娶亲的少爷能介绍?” 他如恶鬼 “有倒是有……只是这件事原本不该由我这个外人来提。” 周幼薇听见二人聊起这个话题,心底顿时烦闷更甚,趁父亲不注意,悄悄后退两步,直接溜了。 女孩子读书是为了寻好人家嫁?谬论!她放下高脚杯,端起一块小蛋糕,不以为然地用叉子咬了口。 “哎,瞧瞧,那不是段家公子吗?” “是啊,这小赤佬来干什么?段家是新政府的爪牙,他段希廷作为头一条忠实走狗,竟敢堂而皇之出现在我们的地盘?” “嘘,小点声……听说当年段老头做土匪起家,后来跟着青帮混,底子很不干净。他死了,段希廷接管其下香堂和码头,比他老子更心狠手辣,第一天就打着肃清帮派的名号杀了不听话的两个精英以儆效尤。硬是把差点败落的家业重振旗鼓,那些人现在是对他言听计从。” “这还算小事!他居然投靠了李士群那大汉奸,替76号第二处办事,简直无耻。” “看着衣着光鲜,家财丰厚,背地干的可都是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啊。知道江湖人称他什么吗?‘罗刹’!” “怪了,周老爷请他做什么?” “谁知道……八成是叫来羞辱一番。” 句句鄙夷憎恶,恨不能除之后快。 就在段希廷踏进大厅之际,几名聚在一起的富商作鸟兽散。气氛倏地微妙变化,连舞池里的忘情舞动的男女也滞缓了脚底动作。 在上海,没有谁不知道“76号”这个由汪精卫领导,李士群策立的特务机构,因为投靠日本人和种种臭名昭着行径,他们对其不齿,然又惧怕。 他的到来,有如石投湖面,引得暗流涌动,惊起层层涟漪。 “段队长!”周世仁转眼看到门口的男人,向陆太太示意后,举步迎上去。 眼光掠过四周唯唯诺诺的旁人,段希廷冷冷一牵嘴角,气定神闲地启唇:“周老爷,久仰。” 两人好像一拍即合的忘年之交,没有众人眼里所谓的仇敌见面,必斗个你死我活的景象。 方才诸位窃窃私语的话几乎一字不漏被周幼薇听见,76号第二处……原来这个人是搅得陈伯伯睡不好觉的罪魁祸首? 他们跟76号明枪暗箭斗法,早就势不两立。 周幼薇眨眨眼,心脏猛地快跳几拍,又一次恍惚了,确定自己绝没有听错,才喃喃念出他的名字:“段希廷。” 真有如此巧合吗? 面容相像,连名字也一样……但如果是他,为什么对她冷漠得像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 连六年前一无所有,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他也会用力抱住她说:“薇薇,不要哭,我会陪着你的,我一定会保护你。” 记忆的画面呼之欲出,她不敢置信,那人与印象中的人差别这样大。 一从国外回来,她就暗暗派下人去找,不停地找,从没有间断。 可茫茫人海如大海捞针,下人们都开始抱怨,劝她放弃,甚至认为她无理取闹,她还是固执己见。 因为她始终觉得,他不会离自己太远。就算那时候她嫌他烦,他仍旧没有走开。 周幼薇心里疑窦丛生,忍不住向他走去,却被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忽然挡住,伸手说:“周小姐,赏脸跟我跳支舞吧?” 她刚准备拒绝,转念一想,贸然过去不是上策,不如以此作掩护观察更好,于是欣然应允。 青年本没抱希望,不料她爽快至此,呆了呆,高兴得不知所措。 段希廷不经意地抬眸,瞬息流转,风乍起。 女孩在舞池游走自如,身姿若霞间青鸟。两粒白玉耳坠和裙摆旋转,踏着节拍的舞步时而急促,时而从容。 她像一朵橙色的太阳菊,算不上绝色,却充满活力,浑身透着股俏皮劲儿,惹人喜爱。 在场人皆知周幼薇的家世,而她姿容才情也实属上等,追求者并不在少数,奈何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他们难有资格与周家攀上瓜葛。 所以有心者虽多,周幼薇却不知道。 周世仁同他齐齐看去,笑了笑,“段队长,花开堪折直须折。” 段希廷侧首。 年少的青涩历经岁月风霜已变得凌厉,恰如鞘里暗藏锋芒的利剑,明明嘴角扬着微弱弧度,却阴郁得不见笑意。 这番似真非真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他收回视线,饶有兴味的语气微含嘲讽:“我自认尘垢粃糠,怕玷污了花。” 周世仁哑然,堵得说不出话来,幸好熟谙官场做派,很快回旋道:“段队长说笑。时势造英雄,你年轻有为,现在正是前途一片大好。我归国不久,对诸事不明,日后还得仗你多指教。” “周老爷谬赞了,晚辈不才,不敢指教,”段希廷懒得继续打太极,话锋一转,“恕我还有要事在身,今夜不便久留,他日再登门拜访。” 言罢,不等周世仁回答,就悠然穿过人群,叫上八角扬长而去。 此去经年 翌日清晨,鸟雀啾啾鸣叫。沉寂了一冬的树木开始抽枝发芽,日光从稀疏叶片间投射在青砖铺地的庭院。 东郊马场里,周幼薇没像往常那么兴致高昂,只骑了两圈,便把绳子扔给场外的马童。 小凤一边把水递给她,一边竖起大拇指夸:“小姐,你骑马的样子真是英姿飒爽!要是个男的,绝对迷死大片女人。” 周幼薇取掉帽扣和手套,用手捋捋头发道:“你也学会拍马屁了,拍的水平还不低。” “那还不是因为小姐有学问嘛,”小凤笑嘻嘻地说,“不过,小姐今天怎么才骑了两圈就不骑了?以前不骑够十圈,你是铁定不会下马的!” “小凤,吴叔真的没有在西城监狱接到人吗?” “哎呀,小姐你又问这事?你这几年从国外到回来问了不下叁百次了!吴叔不是说了,他四年前就按你的意思去永州疏通打听,亲眼看见的死囚名册,照片确实是他,人家说他犯的是死罪早处极刑了!” 脑海里闪过昨夜的场景,周幼薇心底犹豫,低下头抿了抿嘴角。 “不会的,他命硬,不可能轻易死了。” “小姐,我怎么会骗你。吴叔向来办事稳妥,就是怕你不相信,才反复找人询问查证,事实摆在眼前!”小凤急得举起手指发誓,“我要是骗你,天打雷劈!” “好好的,干什么赌咒?”周幼薇在室内换掉骑装,轻声骂。 两人走出马场,坐上停在路边的周家车子,缓缓驶向城区。 “我就是不想小姐老为个死人牵肠挂肚……再说,他有什么好呀?不就是个死刑犯,没读过书,无父无母,还杀人犯了法,活该遭报应。” 望着窗外的周幼薇猛地转头,冷着脸低斥:“不准你这样说他!” 小凤说顺了嘴一时没察觉她脸色变化,继续嘀咕道:“我说的是事实嘛,小姐之前不也说过吗?他是你身边的一条狗,一条狗丢了死了,大不了再买新的。或者就如小姐所想,他没有死,肯定也明白不配再待在你身边,所以识相地跑了。” “小凤!” “都这么多年了,小姐难道感觉不到丁少爷对你的好吗?你们才是般配的一对啊!你为什么总惦记着那个人呢?难道,小姐其实喜欢他?” “闭嘴,给我下去,”周幼薇瞪她,皱眉叫住司机,“停车,小凤你自己走回去!” 小凤目瞪口呆,这才知道她是真生气了。 平日的周幼薇一贯待己如亲人般亲切,使她不免比其余下人在地位上高一等,说话也习惯了直来直去。 这是周幼薇第一次对她端起小姐架子,严厉斥责,她有些措手不及。 直至汽车绝尘而去,消失在街道人海里,小凤终于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的后果。 而坐在车里的周幼薇,在听小凤说完那些话后,思绪更乱。 喜欢?不,她只是觉得亏欠他而已,只是因为在走投无路的那刻,他没有像别人那样离弃她,给她撑起了避伤的羽翼,但她…… 是啊,明明不是恋人,明明他没说过喜欢她,她也认为没有喜欢他。 为什么过去这么长时间,她依然忘不了那漆黑雨夜间掌心的温度,忘不了瘦弱,却竭力拥抱自己的手臂? “石力,你先回去吧,我想去买点东西。” “好,那小姐你小心。” 周幼薇颔首,下了车。 马路人来人往,汽车的喇叭声和报童卖报的喊声混合着,纷纷杂杂。 电车哐哐行过,有流浪街头的难民、乞丐在向有钱的老爷贵妇讨要食物,还有的就地而眠,躺在道旁。 如今,日军已占领华界和苏州河以北的公共租界,而在战争中宣称“中立”的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当局实际也处在四面包围之中。 日方挑衅不断加剧,租界的控制力亦日渐退缩减弱,局促于一隅,形同孤岛。 那日步出机场,望见横行无忌,持雪亮枪刀的日本兵偶尔疾驰过的卡车上,还有敌兵俯身向避在两旁的老百姓大喊“猪猡”的景象,她气得气血翻滚,恨不能上去理论。 她曾经问父亲为什么选择在这混乱的时期归国,周世仁只是笑着说:“时移世易,百业待兴,政府需要我们这样的人。” 不管股票交易,还是外汇市场,都是商人投资的重点,而政治、经济本是一家不可分割,动荡的时刻也正是由乱而生的机遇,只是周幼薇不明白。 在她看来,这片看似无比繁荣的地方,和旧时来游玩所见到的落差太使人不可思议。 这里绝不是昔日艳羡的桃花源,是座在风雨飘摇间,艰难求生的危城。 相逢不识 霞光晒在霓虹灯具上,周幼薇漫无目的地走至咖啡馆外面。 一个佝偻着背,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忽然一瘸一拐地迎面挡住去路,乞求道:“小姐,给点钱吧。” 她在皮包里翻翻,面对他充满渴求的眼神,无奈又尴尬地笑了下,“对不起,我今天出来没带钱。” “我只想给孩子和他娘买两个馒头,他们一天没吃东西了,请您大发慈悲,做做好事吧。” “我真的没带钱……” 中年男人恍如未闻,一个劲地说:“求求您了,小姐好人有好报……” 他说着,向她越靠越近,污浊的脸颊几乎贴到她身上。 周幼薇连连后退,本想避开,哪知就在霎时,他猛地伸出手抢走了她手里的包,然后跛着脚快速跑向巷子。 周幼薇始料不及,愣了愣,叫道:“我的包!” 她刚追几步,身旁仿佛掠过一阵黑色劲风,敏捷地直奔前方的中年男人而去。她来不及看清他是谁,只见眨眼间就擒住了那人。 周幼薇今天穿的是高跟鞋,跑起来很不方便,等她赶到二人跟前,喘着气抬眼,再次惊讶了。 段希廷一脚踩着中年男的背脊,左手扬了扬,“你的?” “谢……谢你。”她接过包,仰头看着他。 印象中,少年长得骨瘦如柴,还比自己矮半个头,总耷拉着眼皮畏畏缩缩,唯独可取的一点是眉目尚且漂亮。 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这样一个高大,浑身气势逼人的男人? 在分别的数年,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段希廷梳着大背头,额头饱满,轮廓被亮起来的路灯照得清晰而冷酷,裤脚折进黑色皮靴里,令双腿显得颇为颀长。 他没有回视她,一只手扯住中年男的衣领将其从地上拽起来。 “大爷饶命,饶命啊,我不是有意抢小姐的包的,实在是逼得走投无路,您行行好,放了我吧!”他痛哼着求饶。 周幼薇毕竟是学医的,见他鼻青脸肿,眼角不停滴血,不忍道:“算了吧,他也没伤着我。” “周小姐好像误会了什么,”段希廷终于正视她,眼底阴森的戾气未及收敛,缓缓开口,“我是在收拾不服管制的垃圾,跟你没关系。” 她被这句话一噎,一口气郁结在胸口,仍不愿认输,“他已经受到教训,你该收手了。” 段希廷看着她,轻轻嗤笑一声,来不及讽刺她的天真,便被远处喘着粗气吭哧吭哧跑过来的八角打断。 “周、周小姐好,”八角乍见她在这,讷讷叫了声,瞧瞧眼前多少明白了些状况,又扭头对段希廷小声抱怨,“老大,你跑得也太快了吧?下次能不能提前给个信号啊?” 路上好好地骑着摩托,突然就刹住,一句话不说跳下去,吓得他以为出了啥事儿呢。 “这人交给你了,送到总部去。”段希廷脚一踢,把瘫成泥鳅的中年男踹到他跟前。 八角狐疑地上下打量,蘧然笑起来:“嘿,你就是跛子叁吧。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进了76号,就别想着还有人救你!” 中年男眼光乱瞟,哆嗦道:“你、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要饭的。” “少装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东昌路的小巷干了什么事?白天装乞丐,晚上和中统的人接头,他们给了你多大好处……” “带回去审!”正从口袋抽出手帕擦手的段希廷冷冷截断八角。 八角意识到周幼薇这个“外人”在,说漏了嘴,连应几声,忙押着跛子叁走了。 段希廷看也没看女孩,转身一声不吭地跟着离开。 周幼薇一个晃神,只感到他的身影擦过,步伐稳健生风,她才走叁四步,就被甩开老远。她只好加快速度,近乎小跑地追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僻静的巷子,听到了喧闹的人声。 昏黄暮色笼罩街头,外面起风了。他沉默地在前面走着,根本没有等她的意思。 她勉强跟紧,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直到脚底感到隐约作痛,他依然没有停住。 周幼薇耐不住性子了,喊道:“喂!” 不是吴侬软语的音,极有气势和架势。 段希廷仿佛没听见,未曾停顿,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背影桀骜。 周幼薇再次大喊了声,他还是没搭理,她直接冲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大衣,“段希廷!” 他回头,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 “段希廷。”她又叫了声他的名字。 他不说话,皱了下眉,想甩开她的手,可惜她抓得死死的,根本甩不开。 他只好问:“周小姐有何贵干?” 神色淡淡的,全不见刚才对乞丐的暴戾之态,似乎那个言行狠绝的人根本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