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自重》 第一章 天光灿灿,碧霄云路,万里晴空偶有飞鸟成群掠驰。 与此疏朗天光不共一色的是众臣脸色,尽如阴云密布,脸上皆是愁眉苦眼。 绛紫官服的程藏之正被这群印堂发黑、衰运将至的官员堵截,且被围的水泄不通。 “大人啊!国子监书学大火一报上来,颜尚书就直奔书学学院了,看来皇上又把案子甩给颜尚书了。” 三法司的官员首当其冲哭丧着脸,扼腕心绞痛,也不知这耿直的颜尚书又能捅出几桩命案,收割几位官员稽首。 三年了,青京京府所有三司法的官吏公务量翻了三番,俸禄是一点也没涨。由此联想到往后还有的忙活着,三法司官员内心咆哮:娇妻热炕头的日子敢不敢长点!? 其他围着的官员想起刑部,尤其是刑部尚书颜岁愿,简直如丧考妣悲痛欲绝。 大宁兴宜十年,颜氏中宁军平定山南道节度使程潜谋反,旧太子废,后安帝即位,年号东启。 日升月落,山浮河沉。白驹过隙,七载东流。 宰相刘玄权势遮天,颇有奸相之名,文武百官皆避其锋芒,敢怒不敢言。 三法司之一的都察院,以都御史卫正为首忠正不二,换言之,乃是宰相刘玄的次名冤家。 三法司之一的刑部在朝立场难明,缘是刑部尚书颜岁愿与众不同。 这位尚书说他一心忠君吧,他又时常直谏不讳,愣是把血气方刚的安帝气的头晕目眩。 说他亲近宰相吧,他又时常不给情面的砸刘玄场子。所以,这位尚书荣登宰相刘玄头号冤家宝座。 也曾有不少同僚一直怀疑这位颜尚书是有意为之,游走两端,多方讨巧。然,三载同朝,他们发现多思无益必自毙。 三载后,众臣心道:什么多方游走屹立不倒,啊呸!颜岁愿纯粹是性直如弦的令人瑟瑟发抖,铁面无私的教人吐血三升。 偏生他又出身乌衣门第,祖上出了好几代中宁军领帅,貌端如玉的本人也曾军中摸爬滚打。 最为致命的是,颜岁愿上敢直谏天子,下敢剑指三公,论起官场硬杠绝对是无出其右。尽管百官钦佩其本人刚正不阿且家族世代忠良,仍旧唯恐避之不及。 万幸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士,从不会缺席各朝各代,更不会姗姗来迟。 大宁东启四年起就有这么位勇猛无敌的壮士——河西节度使程藏之,兼大理寺卿。 这位师出宰相、双重身份的程大人与支楞八叉的颜尚书秉性截然不同,程大人不仅是冶丽夺目郎艳独绝,更是人见人欢鬼见鬼乐。 并且这位官居三品、手握河西驻军的大人物出身也平易近人,耕读之家。不似乌衣门第、一身清贵的颜岁愿,高贵冷艳不可攀。 程藏之于众人之中,临危受命,语气决绝道:“本官尚在,诸位同僚尽可安心!” 一众官员登时露出崇拜之情,仿佛瞧见了希望之光,就听见:“本官这就去跟颜尚书表明心迹!” “.......” 众官员面有难色,心道大人您都表明心迹表了三载了,全青京上至黄发老儿下至咿呀婴孩都知道您心悦颜尚书了。 奈何朽木可雕,烂泥上墙,尚书不可曲也。 目送程大人疾步而去,众官员万分感动的为程大人掬了把泪,凭着大人这番海可枯石可穿的心意,定能搅黄了颜尚书的案子。 如此一想,众官员心情云开雾散,纷纷一扫颜岁愿可能会捅他们马蜂窝的忧愁,相互邀约黄昏饮酒。 束起广袖的颜岁愿迈过书学学院朱红色大门,疾步走到一间房舍,原本是猩红的窗棂被大火焚烧的尸骨不全焦黑难辨。 与房舍接壤的灰墙也是灰黑分明,来来回回的仆役提着木桶四处倾洒清水。 颜岁愿微抬着头瞧了眼房顶上的辟火兽,好在整间房舍未曾坍塌。 书学的院长杜博抬着袖子轻拭着额前大汗,呼吸急促的同颜岁愿见礼。 “颜大人,这…有五个学子葬身火海了!”杜博花白的胡子乱颤,这五人皆是高门大户! 颜岁愿一向最不惧高门大户,这青京比他颜家门高户大的真没几家。他直接忽略了杜博眼里的忧恐。问:“五具尸体送去刑部还是大理寺了?” 杜博虽是个老书橱,但也是个识时务的老书橱,当今天子显然更偏向刑部。他答:“自然是送去刑部官署了。” “杜院长你且去安抚学子们罢。”颜岁愿意欲仔细勘察现场。 杜博约摸能懂颜岁愿的心思,便慌忙去忙自己本职公务,毕竟这位尚书一向推崇兢兢业业之辈。 颜岁愿才踏进焦土,头上悬着的断梁便不认生的冲着他重重砸下去。 天旋地转间,本要躲过断梁颜岁愿被一人揽着楚腰压着后脑勺抱在怀里。耳畔有声:“岁愿怎么不等等我,如此险地岂能独自涉足!” 深情款款,感人至深的语气,令颜岁愿身心俱疲三载之久。等他?等他来搅和自己办案吗?! 他架起双臂撑开两人间距离,面无表情,语气清淡:“本官自己能躲闪,程大人不必多此一举。另,请君自重。” 程藏之神情幽怨,眼中流露滔天大屈,仿若眼前人是个世无仅有的负心人。 他言深意重:“我心悦岁愿乃是情比真金。” 颜岁愿已然免疫他饱含浓情蜜意的眼神,四肢麻痹,表情麻木。 程藏之分明是一张风神疏朗的冶容,气质更是凌然独绝的霸气,却总是以苦海愁情的面目闯入他眼眶,好在他习以为常且百毒不侵。 颜岁愿刻意回避程藏之深情厚谊的眼神,目光落在凌乱不堪的危房,慢慢道:“程大人,真金不可靠。死者为大,莫要如此戏言说笑。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程藏之应声收敛,昳丽面容上冰凌森寒,道不同堵塞的他心口难抒。 “道不同?颜大人身在公门,所行官道,本官亦然,有何不同?”程藏之如同褪下人皮的狼,言辞与神色皆是狠厉深重。 颜岁愿侧身沉默不语,室内满目疮痍与颓废,焦窗外却是朱红碧绿。同生一世,风景尚千般不同,更何况人了。他二人虽同朝为官,性情机遇却是千差万别。 房舍本是学子休眠的寝居,现在被烧的只剩通铺长榻,以及箱柜骨架,真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未留给官府追查。 程藏之亦未语,独身排查了圈周遭。最终逗留蹲在原本放置书案的地方,素白的手指翻动焦灰,从焦灰里拎起一条链子。 颜岁愿移步去看程藏之手里的物件,边要拿过细瞧边道:“这东西烧变形了。” 程藏之倏地避开颜岁愿伸出的手,道:“都是灰,脏死了,别污了你的手。” 颜岁愿一愣,此人变脸不亚于翻书,继而恢复如初道:“无妨。” 两个大男人实在没有帕子一物,又不能轻易用水清洗,以防毁坏证物。 “我又不会抢你的案子,这东西我先带回大理寺,清理好了通知你来取。”程藏之眼里藏着微光,凸显几分狡黠,“自然,颜尚书没空的话,我也可以给你送去。” 颜岁愿冷睨他一眼,三年里,程藏之为了他那挂名宰辅老师,大大小小搅了他多少案子。 他回以冷笑:“有劳程节度使了,本官自当得空。还望程节度使莫要再推三阻四的耽误案件正常进行。” 程藏之神情一僵,他在京中挂职大理寺卿三载已久,人人都要忘了他还是手握重兵的河西节度使。 “这个自然。”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就冲着颜岁愿贴身而去。 颜岁愿趁着程藏之尚未贴近,仓促后退一步,疾言:“勘察现场,程大人一向比本官强,本官有自知之明,如此现场便劳烦程大人了。” 言罢,颜岁愿匆匆作别,唯恐程藏之如膏药般黏上他,像菟丝草缠着他。 程藏之凝视离人背影,想着方才揽着颜岁愿压着其后脑勺时趁机摸到的颈链。三年非礼似的靠近,因为颜岁愿太过谨慎疏离,迄今也只让他摸到坠着那个东西的半条链子。 于是乎,仍需任重道远的程大人清了清喉咙大呼:“颜大人!殊途可以同归,性格不合可以磨合!不要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本官的心也是肉做的!不信你可以抽空看看!” 颜岁愿俊挺的身姿一滞,程藏之的话入木三分的刻在他心上,半边身子尤感麻木。 身后那人如何胡搅蛮缠,他心中拎得清,亦钦佩程藏之——堂堂兵权在握的河西节度使当真是豁的出去! 不要说断袖之癖荒唐,单说他了然于心的党派之争,以及程藏之行事风格,二人皆是相距遥遥无可相望,哪里来的深情不渝。 ※※※※※※※※※※※※※※※※※※※※ 这是一本强撩手册……不要觉得腻歪…… 资料——中国唐代开始设立的地方军政长官。因受职之时,朝廷赐以旌节,故称节度使。 节度一词出现甚早,意为节制调度。唐代节度使渊源于魏晋以来的持节都督。北周及隋改称总管。唐代称都督。 都督,是中国历史上的古代军事指挥官官名。最初是军队中的监察官,与监军相同。 本文主要是朝堂称节度使,军中称都督。 唐代国子监,有国子学、国子监、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这些都是学校本文全部归位国子监之下的学院,简单提及具体不涉及) 第二章 国子监之下的书学学子引火自焚,死五者,伤三者。户部尚书刘研之子供认不讳,直言对八人恨之入骨,蓄意纵火焚之。 至于如何恨之入骨,刘尧至今语焉不详。但刘尧纵火杀人无可争议,证据确凿。 刘研乃是宰相刘玄本家,更是刘玄的钱袋子。他的儿子,哪里是说杀就杀的。更何况,此案内里牵涉甚广。 镂空阁门虚虚掩着,书房静室冉冉檀香,金箔画屏暗影疏梅,平头长案上一缕鸦青,如此静谧气氛,室中鸦青长发的男子却肃容疾书,纸张沙沙作响,无端惹人恼。 靛蓝衣着的小厮提着热气腾腾的茶壶,脚步轻缓进门,给男子沏了杯茶。 小厮暗暗瞅了眼熟宣上浓墨重彩、端方正派的楷字,轻声呀了句:“大人抄的差不多了,休息罢。” 颜岁愿搁笔平复心绪,淡漠看了眼小厮:“佑安,你知道本官在写什么吗。” 名为佑安的小厮神情僵硬,顿时耷拉着脑袋,他出身不大好,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哪里知晓乌衣贵族出身的颜岁愿在写什么。 他只是不想主子太过烦忧,这三年来主子越来越愔然,整个人沉寂不少。 “颜岁愿无视帅命,私放逆贼山南道节度使之子,于君不忠不臣,自今日逐出中宁军!” “颜家代代武将,不缺你颜岁愿这一个目无军纪,败坏钢律之人!” “你若真不想祖宗蒙羞,自己离开中宁军!朝堂之大,不在中宁军,亦然有你报效之地,中宁军不合适你!” “更何况……你竟还做出那等歹毒之事!” 颜岁愿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他伯父中宁军主帅颜庭的话,弧度优美的唇角拉扯出一抹苦如胆汁的凄笑。 素如白练的十指按压在熟宣上,掌下赫然是令他触目惊心的十二字——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 。 法如泰山,律如磐石,倘若亲疏贵贱的人情皆摈弃干净,那君臣礼法三纲五常会走向何方?是无懈可击到众生奉为圭臬,还是礼崩乐坏到万民弃之如履? 纵使是熟读经史通晓礼乐的颜岁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能一断于法问心不愧。 农历七月十五,昭日悬于万里青空,光辉普济芸芸众生。月余之后便是万家团圆的中秋月夜,届时必是弦重沸鼎宵夜荷火。 程藏之这厢趁着光景明艳,与其挂名恩师宰相会了面。 位极人臣,权势滔天的刘玄生的极其慈眉善目,许因上了岁数头发捎带着眉毛都花白了,颇有仙风道骨的意味。 程藏之面上笑意盈盈,恭敬的坐在恩师下首的官帽椅上。 “藏之,刘研也那一个儿子。”刘玄免尊开了佛口。 程藏之轻笑,“相师放心,我也不是头回搅和颜岁愿的案子了,心里有数。” 刘玄来的快,去的也快。 “公子,户部尚书刘研可是他的钱袋子。”程藏之的亲卫长赵玦目送刘玄而去。 程藏之笑意尽失,眼角微动,“走吧,去看看那位直如弦的尚书。” 赵玦面有难色,终是一吐为快道:“您跟颜尚书走的太近了,您忘了山南道十年前……” “够了。”程藏之神情冰冷的打断他的话,“我从没忘记。” “那您还日日与颜尚书表…心迹…?”赵玦觉得自家主子这三载表心迹,着实不成体统了些。 “颜庭不是看重他这个侄子吗,”程藏之面色晦涩阴冷,“颜岁愿若是真成了断袖,你说颜庭会是个什么表情?更何况,你还有旁的门路抓颜庭的把柄吗?” 赵玦心绪复杂,颜岁愿的伯父颜庭十年前亲自领中宁军踏平程府,他与主子皆与颜庭有着血海深仇。 只是,主子此举是否真的太丧心病狂了些?他唯恐公子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让你查书学的事,可查出了什么?”程藏之想着既然要去见颜岁愿免不了要涉及案子的事。 赵玦从腰间取出程藏之那日从灰烬里捡出的链子,清理干净后才发觉是把长命银锁。 他将清理干净的长命银锁呈递给程藏之,即便程藏之常年握刀而稍显粗糙的手掌,也使得这把银锁简薄寒酸了些。 银质不纯,本就无甚花纹的银面磋磨刺目,程藏之能猜出这银锁的主人身份寒酸。 果不其然,赵玦说:“这是青京棚户街一个老妪用自己仅有的银饰给独子打造的,老妪独子是书学的学子,叫秦承,刚及冠就很争气的考入了书学,一月前说是要离开书学,当个私塾先生,因此跟老妪挣执几句后说是回书学。但是,秦承根本没回书学,消失了一个月。” 捏了捏劣质的银锁,程藏之哂笑,“你说秦承是自己考入书学的?” 他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赵玦狐疑的看了他两眼,语气更加坚定道:“老妪与其街坊邻居皆是这般说法,书学院长亦是如此说辞。” 程藏之嗤之以鼻,“虽说国子监奉行孔圣人那一套有教无类,但你瞧瞧国子监的学生有几个是出身寒门的,光就束脩这秦承都未必承担的起。” 赵玦恍然大悟,有教无类学术下移不假,可国子监也没说无偿授业解惑。更何况,国子监可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私塾,束脩只怕低不了。 “况且,宰相一派与御史一派相争,咱们那个皇帝仗着颜家中宁军只会独善其身坐收渔翁之利,紧跟朝廷风向标的国子监还能有这样清新脱俗的举动。”程藏之啧啧两声,“我还真不信国子监能如此高风亮节。” “公子的意思,国子监有猫腻。”赵玦抿唇,朝廷党派纷争,连读书人都未能幸免于难。 “见不得的勾当他们做的还少吗。”程藏之觉得乏味无趣,摆摆手挥别赵玦,“我去见颜岁愿。” 程藏之到颜府时,刚巧碰上了安帝身边的大太监。 宇内内侍省内常侍杨奉先头戴梁冠,腰间系一块圣人所赐的心迹双清银牌,站在颜府前厅。皮影戏里一般标整的皮面温恭有礼,没有一点圣人身边红人的架子。 杨奉先温温笑着,一双狭长双目略略瞧了一眼玄如夜水衣袍的程藏之,眸中精光略微闪烁。 程大人要比他还要尽忠圣上,圣上一句无奈牢骚——何人可救救颜家这位尚书,程大人自告奋勇不止,更是鞠躬尽瘁。 决心要更加尽忠职守的杨奉先取出圣上手谕,道:“颜尚书、程大人,书学乃是国子监之下国立学院,书学之案,圣上的意思是再慎重些,颜大人,圣上这不是在庇护刘尚书之子。” 杨奉先将圣上手谕双手奉与颜岁愿,一霎寂静,无人接过手谕。杨奉先预备将手谕塞给颜岁愿,程藏之却是率先接过手谕。 他道:“杨公放心,本官与颜大人皆是三法司中人,大理寺会同刑部共进退。定不与国子监抹黑。” 杨奉先笑容晕开,满面春风,也道:“程大人玲珑心,内家自然放心。”而后忽的想起什么,杨奉先又补充:“佥都御史岑望大人也会代表都察院参与书学之案。” 语毕,杨奉先似脚踩风火轮火速远离是非之地。 再瞧颜岁愿,脸黑如煤,气聚丹田仿若是随时能爆炸的气囊。 程藏之叹气,伸出右长臂就要把颜岁愿往怀里揽,意欲趁机袭摸颜岁愿的脖颈。得寸进尺的程藏之险些就要伸进衣领触碰到一点银光,颜岁愿便钳制住他右手腕。 嘴角噙着暧昧之笑的程藏之毫不犹豫前倾贴向颜岁愿,却被颜岁愿一拳打在腹部,反锁着程藏之右臂的颜岁愿狠狠发言:“是不是你进谏圣上调来岑望的?” 背对着颜岁愿的程藏之不见君如何忿然作色,只是委屈道:“岁愿何出此言,你与岑望不合,我如何不知,怎么会主动让岑望来扰你心烦。” 言辞诚恳,语气款曲。若非颜岁愿听惯了,只怕真要信了程藏之的鬼话。 他并非与岑望不合,事实上,他与所有同僚都不太合得来。 只是,都察院那群御史与宰相刘玄统领的五部斗如水火,此次祸及户部尚书,佥都御史岑望搅和进来,目的可想而知。 “哎!岑御史!” 颜岁愿抬头,一时松懈被程藏之攥住肩头转了个圈。下颌架在程藏之肩头的颜岁愿咬牙切齿,怒火冲天意欲泄愤于程藏之,却听见身后有人开口。 “伤风败俗!有辱家门!” 程藏之暗叹,这岑望来的还真是时候,得,下回再下手。 岑望怒斥的极其解恨,他早就看不惯颜岁愿一面刚直不阿的洁身自好,一面又与程藏之不清不楚。 目下见了二人亲密相拥,彻底坐实流言,登时忍耐不住,涵养与矜持全部抛到九霄云外。 ※※※※※※※※※※※※※※※※※※※※ 三法司:都察院刑部大理寺 第三章 颜岁愿、程藏之与岑望三人一入刘府便感到沉沉哀伤,刘研称病不朝多日,嫡子身上背的五条人命一夜之间使他苍颜颓首,额心一道沟壑难填,整个人黯然死寂。 三人被引至刘研的书房谈论公事。 刘研甫一开口,便是泣涕零零:“吾儿虽不如三位英年有为,但素来乖觉懂事,书学习文字,只待一朝经过国子监考核成为国子监生后入翰林院编修史书,怎么会纵火谋杀同窗!”刘研捂着心口凄厉继续:“入翰林是吾儿一生夙愿,怎么可能去谋杀同窗!” “刘尚书切勿激动,贵公子目前还未真正三司会审定罪,刘大人若是想为贵公子伸冤,可要保重身体,若是公子尚未沉冤得雪,大人便倒下了,想必贵公子必然也是自责难安。” 程藏之一素善言辞,惯来能稳住命案牵涉之人,现下刘研便是被程藏之安抚冷静下来。 岑望只是防着直如弦的颜岁愿刺激刘研,不问其他。 颜岁愿被程藏之一口几个冤字憋的难受,又碍于刘研身子不爽,正常讯问只怕也会刺激刘研。 颜岑二人退出书房,任由程藏之单独讯问刘研。 约莫几个时辰,程藏之才出来,直奔颜岁愿。 岑望见状抬脚便走,还时不时的口中念着伤风败俗。不愧他御史喋喋不休的言官本职。 程藏之也不介意岑望离去,反正颜岁愿没让刘研再受刺激,岑望在这也帮不上忙,还碍他事。 原本是摸着自己下颌说话的程藏之,在岑望极走后已经摸上了颜尚书的手。 执子之手,与君述案。 “程大人,你到底问到了什么?”隐忍不发的颜岁愿在程藏之磨蹭中好言相问。 程藏之瞄了眼颜岁愿一截皙白脖颈,最终却是一把扣住颜岁愿五指,道:“颜大人急什么,刘大人说其子在书学有个志同道合的好友,只是纵火案后,这个好友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闻言,颜岁愿便拧着眉抽回手。 程藏之一把拽回颜岁愿,死乞白赖的不撒手。 “……程节度使,本官知道你没有病,但这么疯下去,也不是回事。”颜岁愿面容生冷,言语僵硬,“本官还要再去书学,请君自重。” 程藏之见他确实动气,便松手温言道:“不用去书学打听,我问了,刘尧与那个学子关系极好,曾多次邀请至尚书府做客,那个学子家在哪里我也问清了。” 颜岁愿将广袖绞缠的严丝合缝不漏半指,沉吟几许,道:“家在何处?” 程藏之瞧着他风声鹤唳的小动作,心情大悦,含笑:“我带你去。” 二人一路行至青京内的棚户街,街道两侧脏乱不堪,空气中隐约弥漫着刺鼻的腐臭。时不时还有几只灰不溜秋的流鼠从污水里四脚蹿过,紧随其后几只毛发凝结成块的黑猫。 颜岁愿神情尚可,直到一个疯癫似的人晃晃悠悠、跌跌撞撞的与他们相碰。 “没碰到你吧?”程藏之避开那人,看了眼同样躲闪开的颜岁愿。 颜岁愿看向疯癫人的去向,却发现那人已不见踪影,而他手里赫然是一纸信条。 ‘前方第五户人家,速去,否则冤沉深海。’ 二人相视一眼,再顾不得脚下污水泥潭,纵身跃往信条上的人家。程藏之显然更熟悉路线动作更快,因为信条上那户人家正是秦承的家。 事出紧急,程藏之直接翻身过篱墙。是时,摇摇欲坠的寒庐挤满了黑衣刺客,上了年纪的老妪惊吓的脸白如纸,身抖如筛。 程藏之矫若游龙的身形穿过重重黑影,逐日追月的急速仍旧赶不上白刃落下之快。 铿锵一声,一把霜光肆意的短剑击断了将要落在老妪身上的白刃。程藏之来不及回首去看何人掷剑,抓住间隙游走到老妪身边,横扫倒几个黑衣刺客。 “有劳程节度使护好老妪。”颜岁愿腕间银丝回收,短剑随之回归主人手里。 白衣卿相,却是手握寒寒霜剑,似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的潇洒无情剑客,亦如魏晋风流里借剑舞曲的雅润墨客。 程藏之黑曜石一般的眸中全是颜岁愿,长眉云鬓气度俨然,花瓣眼廓里流淌的清然,醉倒他脑海诡谲颓败他心胸城府,更与他记忆里大宁兴宜十年那个放生他的少年人影重合。 他恍然明白自己能好脾气的跟颜岁愿耗了三年,如此殊色,莫说干耗他三年耐心与清誉,就是再赔上他自个,也是稳赚不亏的买卖。 只是,颜岁愿你究竟是无情剑客还是雅润墨客,你我之间究竟是深仇血海还是恩深似海? “岁愿可要保护好我啊,唉,不拿剑好几年了,幸好还有岁愿在。”程藏之的疯魔不请自来,同时忘了自己河西节度使的身份,也忘了十万河西驻军尊称他一声都督。 正与刺客过招的颜岁愿手腕一顿,剑势凌乱几招。堂堂河西驻军统帅,居然有脸说出这种话,真是让他开眼了。 程藏之以□□凡胎给老妪挡挡少部分刺客,一边看着身法飘忽若神,足下生尘如雪的颜岁愿,好好一场杀戮血腥的罪恶愣是被光润玉颜的颜岁愿变成流风回雪般的梨园享受。 衣净如初的颜岁愿解决最后一个麻烦走到看戏的程藏之身前,不曾看他一眼,对老妪温言道:“您儿子可曾回来?” 老妪哗然落泪,浑浊黑瞳翻涌悲恸,“阿承,回不来了!大人快把老妇人抓去砍头!” “都是老妇人贪心不足的错,阿承...是被我逼死的啊!要不是我非要什么望子成龙,阿承,我的儿啊......” 本就受了惊吓的老妪痛嚎抽滀,一时悲痛至极,喷吐口淤血倒了下去。 颜岁愿慌忙扶住老妪才使得其没有重重倒在地上,他眉头愁锁,不想刘尧认罪之后还有这等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他仰视程藏之一眼,神色自若的颇有几分风轻云淡,今日之事,程藏之怕是早有预料,与刘研的私谈也必是别有内幕。 独自背起老妪,颜岁愿淡淡一语:“希望今日之事与程节度使无干。” “本就与我无干。”程藏之平静如水,应答沉稳。 颜岁愿心中长叹,人心分明只有巴掌大小,为何却能藏下多端诡计以及山河谋算?名为藏之的他,当是此间心藏最多之人吧。 青京宇内。 大宁皇帝李深枯坐龙头案前,手中随意甩着几本奏疏,顷刻间龙头案下七零八落着数十本奏疏。 杨奉先尽职的拾起奏疏,待整理完毕才放置龙头案上。 “…拾起来作甚。”李深语气冷漠,眉眼未动,“刘尧的案子还没审,求情的折子就堆成山了,真有趣儿。” 杨奉先思量稍许,“也不算没审,颜大人当是摸底了。” “程藏之跟着,颜岁愿十成力只怕他就化去五成。”李深揉揉眉心,“朕倒想看看国子监烂成什么样了,能让刘玄这般急切。” 杨奉先狐疑不解,便道:“国子监跟这案子应当无关,圣上不必忧心。” 李深一本奏疏砸在杨奉先胸膛,寒声:“朝野上下,唯有一个颜岁愿不欺不瞒于朕,你们都当朕瞎子聋子!” “奴婢不敢!”杨奉先慌忙跪地。 李深静了片息,目光落在袅袅香烟上,鼻尖萦绕些许龙涎香。 “密旨于颜岁愿,严查书学,无论与案情相关与否。” 反正有颜庭在,就算颜岁愿捅了刘玄的老窝,刘玄还敢杀了颜岁愿不成? “奴婢遵旨”杨奉先摸了额角冷汗,“程大人那里还是照旧不传旨?” 李深睨了眼杨奉先,道:“程藏之是宰相刘玄门生,与都御史大夫卫正也是不清不楚,他在颜岁愿身边三年,颜岁愿不也没摸清他到底是哪边的人。” 杨奉先了然于心,圣上言下之意,程藏之路数甚野,来历不明,与多方势力牵扯不清。 “不过颜大人与程大人...似乎纠缠不清,甚久。”杨奉先想到程藏之在颜府的情景,颇有忧虑道:“或许,这二位真的......” 李深无谓笑笑,“不可能,颜岁愿可是颜庭的侄子,况且程藏之前前后后跟颜岁愿表了三年心迹,你见程藏之对颜岁愿格外眷顾了吗?还不是照样搅黄颜岁愿的案子。” 经皇帝提醒的杨奉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赞叹皇上英明。末了又换上一副不解的面具,道:“那程大人这自毁清名为的什么?” 李深一想到程藏之目的,便头疼脑昏,连连摆手道:“颜庭不许颜岁愿上战场,更是不准其插手军务,除了个刑部尚书的职位,朕还真不知程藏之打颜岁愿什么主意。” 杨奉先见李深头疼之状愈演愈烈,急忙上前替其揉捏两侧穴位,便温言:“皇上还是休息休息罢。” 李深微不可知的呼了声,御书房的奏疏他已经因为头疼症状不能正常批阅好几年了。而身为皇帝身边第一大太监的杨奉先为君分忧,数年。 一众侍监浩浩荡荡的将李深送回寝宫,杨奉先则弓着腰目送圣驾离去,直到圣驾只剩个虚影才挺直脊梁骨。 杨奉先鄙夷嘲讽的啐了声,召来禁军统领方归道:“传信,皇上的头疾越来越重了。” “是,杨公。”方归垂首,目光晦暗不明。 ※※※※※※※※※※※※※※※※※※※※ 先正式全面修文理纲下周日更 来来来,老生常谈一下,本文是参考唐官制,奴才清朝用的多,所以用了奴婢。 小剧场走一个- 颜:能带兵打仗,就是保护不好自己? 程:《撩颜尚书手册》说了,颜尚书喜欢会撒娇的。我试试。 颜:……心脏一时间有点受不了。 第四章 秦孟氏凭借着家中独传的绣技,小有积蓄后,为了独子的学业举家迁来青京。本以为少年中举的秦承来青京会有更加锦绣前程,哪知一路碰壁,家财散尽落得棚户。 慈母择邻也好,断织劝学也罢,寡居的秦孟氏贪黑起早劳作,日夜颠倒的刺绣熬坏一只眼睛,皆不过是为了独子秦承早日出人头地。 直到后来秦承入了国子监下的书学,才隐约有好转之势。 颜岁愿神情寂然,从昏厥里醒转的秦孟氏口中的好转见晴,他隐约觉得并不是天降福运,毕竟朝廷暗不见天日的党派之争由来已久。 秦孟氏泣涕难止,早年丧夫日子过的清贫艰苦,秦承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靠着这一子熬过了数十载的荒芜沧桑,熬瞎一只眼不说,才将四十的身子骨也衰弱的同七老八十。 “大人,老妇人也知我儿在书学并不是在读书识字,只是我们也是没法子了,阿承真的只是替人写写文章......”秦孟氏的话至此便如被人噤声了般,后面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是替人写写文章便能入国子监的书学?更能承担的起书学高昂的束脩? 程藏之与颜岁愿是一个字也不信,便是秦孟氏自己说到最后都说不下去了。 程藏之一双精致狭长的丹凤目,摆正姿态竟也能有十分正气浩然。他一脸心有不忍,语气中万分理解的同秦孟氏叙话,“我倒是相信夫人的话,只是令公子替何人写文章?写的又是什么文章?要知道,书学的束脩可不低呐。” 颜岁愿静默的看着程藏之言笑晏晏同秦孟氏谈话,他发觉素来笑不露齿的程藏之竟笑出两颗虎牙,本是俊致冶丽的容颜显得十分和蔼可亲。 他漠然垂首,程藏之在朝三年一贯是潇朗洒脱,与谁人都可言笑晏晏其乐融融。百官与其相处融洽,理应如此。 秦孟氏攥着膝上的粗布裙,咬着皲裂旱田似的下唇,唯一能看清的眼睛里亘久的挣扎,直到瞧见程藏之莹白的虎牙,终是忍耐不住倾泻了心里忌语:“是给一些大官写文章,还有一些名士。” “什么大官、名士?”颜岁愿接过话,直白发问。 秦孟氏看了眼清贵端雅的颜岁愿,不知该不该开口。便又瞧了眼笑容不改的程藏之,才慢慢开口:“老妇人只知道有今科状元,还有一些侯门世家的公子...其他不甚清楚,阿承从不跟我说这些,这还是我无意间听到阿承跟一个同窗争执时听到的。” 颜岁愿本欲再多问几句,却被程藏之拦住,他疑惑的看着程藏之,其人却只是摇头。而后便让人带秦孟氏去休息。 “程大人,这案子圣上移交于刑部,秦孟氏我要带回颜府。”颜岁愿待秦孟氏走后道。 程藏之无奈耸肩,“我说了不会抢你案子,颜大人何必如此草木皆兵的谨慎。” “程大人不抢,不带代表程大人不搅和。”颜岁愿冷瞧他一眼,心里记挂着程藏之以往的斑斑劣迹。 “那好吧,只是颜大人觉得风口上的刑部能保得住秦孟氏吗?”程藏之直视颜岁愿,瞳孔里一片澄清,“还是说,颜大人顶着各方压力之余,能寸步不离的保护秦孟氏?” 他话音寥寥,周遭寂寂。雅雀无声里,颜岁愿掩映在翳光里面容肃沉不少,冗密如扇的睫羽垂落,远峰似的长眉却紧蹙起。 刑部在明,罪人在暗,确实恼人。 程藏之出手极快,躲避不及的颜岁愿整好被其袭摸到了眉头,他错愕的看着程藏之,他不是想从自己颈上取下什么吗?为什么这次不是脖颈,而是眉头? “你这样好看的眉,皱起来真难看。”程藏之语毕之余,一指拂开了他眉上浓愁,紧接着手臂下移直驱他的脖颈。 一掌虚空,程藏之目不转睛的看着后退三步的颜岁愿,心中慨然:这么煽情的时候,他都能后退这么一大截,真是警惕十足呐! “请程节度使自重。”颜岁愿言语冰冷无情,“秦孟氏有劳程节度使看护,告辞。” 言罢,颜岁愿错开程藏之的站位,抬脚就要离开此间。却是被程藏之伸出一臂拦住,颜岁愿看着他那一臂好似附骨之疽,侧步拉开距离。 “我送你啊,”程藏之看着他要开口拒绝,先发制人道:“别拒绝我,否则我只能跟着颜大人回家了。” 颜岁愿眉目生冷加剧,呵气成雾道:“程节度使,适可而止。” 程藏之讪讪一笑,侧身让出阳关大道,目送颜岁愿远去。他静止不动,如木桩一般树立原地。 他目送颜岁愿而去这样事,稀松平常的就像颜岁愿日常被他袭掠颈侧。三年里,很多事都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 然,他最不喜当是颜岁愿叫他程节度使。每每如此称呼,颜岁愿不是怀疑他便是恼怒他,且不由他任何自证辩解。 出了程门的颜岁愿走出一条街,才敢回首遥遥望着程门的方位。他的内心时刻都在提醒着他,程藏之来历不明,与多方势力牵扯不清,更重要的是程藏之是河西节度使,手里握着不擅名于他伯父的兵权。 不,程藏之是比他伯父还要庸中佼佼的人。他伯父是由颜氏世代功勋声名积累,才成为中宁军的主帅,程藏之却是一战歼灭突厥五万铁骑成名,年纪轻轻便让河西驻军众多老将尊称一声:程都督。 如此天妒英才,一朝踏进朝堂就对他纠缠不清,只是因为断袖?颜岁愿便是悬梁自尽也不信,其中缘由,他隐约觉察的出与伯父颜庭有关。 颜岁愿行至刘研府邸,他可以确信程藏之一早便知晓秦承之事,他本欲进府问清程藏之与他究竟谈论了什么,最终却止步换了方向。 朝堂之争与他无关,军中争夺自他被伯父逐出中宁军那日,便与他缘分尽矣。 如今,他满心一字曰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刑过不避大臣,禁奸于未萌。哪怕结局最终如商鞅无悬崖可勒马,似韩非穷途末路一杯毒酒赴黄泉,亦无悔无怨。 刑部牢狱很宽敞明亮,颜岁愿上任三年来手下从来无冤案,更无留情,凡是犯案者皆依律处置,不讲任何人情量刑减罪。 借着白昼,几束暖黄的阳光从牢墙上的天窗照进阴暗的牢狱,最终落户在侧躺着的犯人刘尧身上。 狱卒打开锁链时,一阵洗啦声于寂静中听着格外惊心动魄。 被惊醒的刘尧翻身而起迎面一束阳光,耀眼的光明使他睁不开双目,默默的接受了不见天日。 颜岁愿踏进牢房,看着这个四体不勤的官家公子,面白温吞骨骼清削,纵火杀人真是难为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了。 刘尧睁开清眉下的秀目,书生孱弱暴露无遗,连带说话的语气都柔和如水:“颜大人,小生说过了,火是小生放的,人是小生杀的,小生认罪。” “......” 一连四个文绉绉的小生,堵的颜岁愿无言,心中却是觉得好笑的紧。都说户部尚书刘研是刘玄的钱袋子,一身铜臭味,偏生他的儿子书香四溢。 颜岁愿从袖中取出一截深褐色的纸卷,他蹲下身目光直逼刘尧,脆生生的问了句:“这是什么?” 站在颜岁愿身后的狱卒看着上司手里的东西,他再熟悉不过的物件,却是为难住刘尧这个官家公子加书呆子了。 刘尧瞅着颜岁愿手里的卷纸,半晌开不了口。 颜岁愿微不可知的轻笑一声,而后又掏出一截指粗的竹筒,耐心十足的问道:“这个认识吗?” 狱卒看着上司连着拿出两个东西都是他熟知的,而刘尧仍旧一脸茫然无知的看着颜岁愿手里的东西,憋的满脸通红也说不出一个字,颇有种书到用时方恨少,只可惜这两样东西稀松平常的用不到书。 “你猜哪个是你之前认罪时说的火折子。”颜岁愿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刘尧。 刘尧立即明白颜岁愿的意思,他在试探自己供认的真伪。刘尧看了那个纸卷,又看了竹筒,一横心道:“先拿出来的那个是火折子。” “确定?”颜岁愿问道。 刘尧眉清目秀的脸有些紧张,他心道:既是火折子,应该是能折的。于是他点了点头。 “那这个是什么?”颜岁愿将竹筒递到他面前。 刘尧想起书上一句诗——爆竹声中一岁除,于是他果断答道:“爆竹!” “扑哧”狱卒终是忍不住在上司身后笑出了声,颜岁愿也不恼,只是打开竹筒,轻轻吹出一缕火苗,在火焰跳动里道:“这是火折子,这个也是火折子。” 刘尧惊呆住,瘫坐在草席上不知言何。 他自小锦衣玉食,刘研又是百般宠溺呵护,待长大成人后又沉溺于书海,醉心经史诗词,几乎就是个五谷不分不识阳春水的‘仙人’。以致于连火折子都认不出。 只是颜岁愿万万没想到,寻常百姓用的土纸制的火折子他识不出也就算了,连自家用的竹筒火折子都认不出。这刘尧,连个纨绔都不如。 “提审。” 颜岁愿留下两个字,先行一步而去。 ※※※※※※※※※※※※※※※※※※※※ ps——本文所涉及的法律思想,大多都是取自韩非商鞅。 第五章 刑讯室内陈列斧钺、刀、锯、钻、凿、鞭、杖等诸多刑具,森然泛着寒光,左右站立的狱卒仿若阎王殿里青面獠牙的鬼怪令人骨寒毛竖。 带着枷锁的刘尧甫一入内,便怛然失色,整个人骨软筋麻的被狱卒拖到了刑讯木椅上。 颜岁愿身着紫色盘领补服,胸口一只孔雀展翅于叠浪祥云之间,头上一顶乌纱软帽,脑后静止左右的两翅令刘尧汗洽股栗。 台阁生风的颜岁愿严肃道:“本官在朝风评一向刻薄严苛,不近人情,你若有虚言,大刑伺候。本官问你,书学之火可是你纵的?” 刘尧纵然是个金贵的书呆子,却也有一颗志成史官心,因而也是知道当朝有这么位正直如弦的刑部尚书。 “大…颜大人…你就不能当小生是纵火犯吗……”刘尧脸色虚弱,嘴角一丝苦涩使得他如同顽疾折磨的病重之人。 “听闻刘尚书说入翰林院编修史书是你一生之夙愿,你可知,一旦认罪画押,此生都与史官无缘,你可想好了莫要后悔莫及。”欲得真话,攻心为上,颜岁愿想了想补充一言:“你犯的是纵火与杀人两项罪。” 刘尧听罢,整个人黯然失色,此生唯一志望于刘尚书之子的他本是唾手可及,但于认罪的杀人犯是登天妄想。 “听闻颜大人断案如神,铁面无私,不知大人可曾断错过案?”刘尧问道。 颜岁愿淡漠看着他,神情波纹不起,“不曾。” 刘尧笑笑,兴许他会是颜岁愿手下第一桩冤案。 “那大人,可曾有过恻隐之心?”刘尧慢慢吞吞的抬起头颅,看着眼前这个美如冠玉却耿耿全然无艳俗的青年。 颜岁愿神色始终平平淡淡,只是蓦然回想起山南道节度使程潜谋反中,他一意孤行放过的那个血泪零零的少年。 “本官所杀所放之人,皆有理据可依。” “颜大人……奉守法理,小生无话。还是那句话,小生认罪。”刘尧一副虚弱病态,目光却是幽转隽永,“依小生愚见,大人芝兰玉树,不像俗世公门中人,本当是菩萨心肠,为何连恻隐之心都无?难道大人当真是死律严规卫道者?” “律令刑法之下,无人有特权。法之严,在于执行,倘若执法者皆为你口中的恻隐之心所动,这天下还有规矩吗。”颜岁愿这话似在反驳刘尧,也似在说服自己,“即便你不说,本官亦能使此案水落石出。” “大人!”刘尧高声呼道,煞白的脸上红彤几分,“众生皆苦,大人又何必让苦主苦上加苦!” “众生亦平等,即便凶手是苦主一员,就能杀苦止苦吗,本官以为不然。”颜岁愿神色生冷,“另,秦承应当已经死了,其母遭贼人行刺,本官已经保她安全,你若继续隐瞒,她必无活路。” 刘尧瞪圆双目,满面质疑,“秦承死了?不可能!他明明答应我带着母亲回乡的,而且,我父亲也说会派人护送他母子回乡。怎么会?这样?” “你与秦承到底是何关系?如何相识?”颜岁愿不予他伤春悲秋的时间,话刀直入。 沉默踟蹰半晌,大约是觉得颜岁愿不会再诈他,他才开口:“我与秦承相识与一家旧书铺子,他的文章作的极好,难得一见,人品端庄,因而我意欲与他深交,当日便请他回府做客,父亲见他妙笔生花,见解独到,我便请求父亲破例录秦承入书学,与我作伴......可是,我当真不知事情会成那样子,若能早知,我定不会带他回府......是我害的他!” 颜岁愿无视刘尧的呕心抽肠,“除了给高官以及所谓名士写文章,秦承还做了什么?” 刘尧苦笑,“大人,不是普通文章,而是科举文章,近来几届科举的文章皆是秦承这些人写的,状元榜眼探花的锦绣文章皆出自他们之手。”许是怕颜岁愿拎不清,他解释道:“国子监仗着特权可以提前知晓试题,便让秦承这样才华无双却又没有家世的寒士提前作好文章,待价而沽,前三甲在正式会试前就已经定下了,也称点状元、挖榜眼、折探花。” 颜岁愿若有所思,“殿试如何过?”他话音刚落,刘尧便怪异的瞧着他。 颜岁愿顿口无言,这问题问的实在愚蠢,他身处官场当知皇帝头疾多年,殿试这样的劳神费力的事一般不是交给宰相便是都察院,两党为了安插各自势力,必是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更何况还有那些文章作支撑。 “不光三甲如此,百名内进士亦然。”刘尧忽略刚才问题,举了个例子:“青京新起的书香门第孙家,大人知道吧,那孙家本是商贾之家,凭借着银钱从书学买文章,愣是从士农工商的商摇身一变书香门第,大人觉得可不可笑。” 大宁朝能称得上书香门第皆是祖上出过三代以上的进士,有些读书人家就是耗费百年都做不到,而孙家于安帝继位短短七载便出了三代进士,若非三代敏智如神,其中隐情可想而知。 “这与纵火杀人的干系何在?”颜岁愿回归最初的书学纵火。 “那些人都是用了秦承的文章才进的书学,八遍文章出自同一人之手,难免有所相通,这些人为了不让更多人与自己的文章相似,想杀秦承,也以此永绝后患。”刘尧道。 颜岁愿淡漠瞧着他,刘尧的话偏向性太过鲜明,只怕真假参半。他忖度着,这些人想杀秦承是真,却最终被秦承先下杀手才是。 “大人,京郊发现一具尸体。”刑部一个官员来禀。 颜岁愿起身,让狱卒押解回刘尧,择日再审。 提审刘尧之时本是正午稍晚,颜岁愿出了刑部,天日黯淡了一半,待行至京郊已然是日暮西山。苍云烟霞交织成一卷如诗如醉的画卷,一块红晕如胭脂摄人心魂。 颜岁愿带着几个衙役疾步前往暂时陈列的尸体的凉亭,远远就瞧见一袭玄袍的程藏之。 他皱眉,程藏之腿脚倒是比他麻利的多。 “颜大人,晚飨用了吗?”程藏之笑意洋洋,视线里的颜岁愿披着一层微光,步履轻盈的向他走来。 颜岁愿直接走向草席裹着的尸体,半蹲着查看尸体,同时应答他的话:“程大人站在一具尸体旁,竟也能说出晚飨二字。” “那怎么了,秦承死了又不是你死了,我有什么难以下咽的。”程藏之堂而皇之道。 “.......”颜岁愿仿若胸无点墨的白丁,寻不到一个字回答程藏之的话。 “啊呸!”程藏之觉得当人面说人死实在不妥,为了挽救弥补他重新进入癫疯状态:“刚才的话是我口不择言,我于岁愿思慕之心绝对日月可鉴,就是我死了,也不会让你不测。” 颜岁愿手僵硬的扯不开凉席,索性站起身来面对着程藏之道:“本官相信程大人能号令河西驻军,立身庙堂,定非神志不清或是顽疾难除之辈,只是这么发疯下去,无甚益处。” 他一番正身说教,程藏之却是仿佛听的津津有味,就像在听茶馆里说书人说笑话段子,左耳进右耳出。 程藏之摸摸鼻端,显得有几分忸怩,出口的话却是令跟着颜岁愿的几个衙役惊天动地,他说:“我就是疯了啊,我都为你发疯了三年了,”而后他目光灼灼的凝视颜岁愿,继续石破惊天的言论:“而且,我觉得我还能再为你发疯数十个三年.......” 颜岁愿果断转身离开,却被程藏之一手抓着上臂,程藏之淡然又道:“你别怕啊,我又不要你回应我,我发我的疯,深我的情,不得我的念想,你随意就好,不用理会我这个疯子,也别把疯子的疯言疯语放在心上。” 天色苍茫,风木似无限悲情,凉亭之下的人影一身清冷云月。长身玉立的颜岁愿背对于他,无限沉默,无声任由那人五指游走至肩上,终是叹气反制其手。 “程节度使,人皆有底线,旁的本官皆可以受之,唯有此举恕我不能。”颜岁愿甩开他手,后退三步拉开距离。 “好好好,我不碰你,不碰你。”程藏之收回自己不安分的手,并举起双手以示自己不会再毛手毛脚,道:“你别生气,我同你说那个给你信条的流浪汉的事。” 颜岁愿定在原地,抬眼望他。 “天色暗了,我这眼......还是先回去寻处可说话的地方,再详细说。” 程藏之揉了揉双目,泽光泠然,颜岁愿也才发觉他眼睛似乎不太舒爽。 ※※※※※※※※※※※※※※※※※※※※ 官服和监察制度参考明朝,至于为啥,很简单,明朝服制最庄重监察制度最完善。就酱。 第六章 几里长街,通火通明,许多商铺已经挂起荷灯,不少贩卖中秋吃食的商铺门前已经摆出几盆月桂,只待芬香馥馥扑鼻来。 七月流火,不知怎的有冷风阵阵扑面而来。程藏之是见风就流泪的沙眼,几阵风里走来已然泪眼婆娑,加之容颜昳丽颇有种我见犹怜的凄美,与他神采英拔的相貌显得格格不入。 “你这眼是?”颜岁愿被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的十分窘迫,终于忍不住开口过问。 程藏之腰间袖里怀里一阵瞎摸索,仍旧找不到他的药瓶,恍然想起不上眼药许久,早就随手把药瓶扔到一边凉快了。 他不甚舒爽道:“小时候不听父母的话,老是迎着风哭,所以落下这迎风流泪的毛病,你别担心,没什么大事,老的加小的毛病。” 颜岁愿本欲回句:程大人多虑了,我没担心。转念间,却想起十载前那个潸然血泪的少年,便将话咽了下去。 “......所以这才是你有加照顾秦孟氏的原因?她盲一目,你泪双眼。”颜岁愿岔开话题道。 “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觉得如果也能有人为我这般付出,也许我也就是个持剑画风的纨绔。”程藏之话里意味难明。 “程大人这话过分卖怜了,难道就没人为程大人破例犯规过?”颜岁愿不甚赞同。 又是一阵细风,程藏之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止不住泪流了。然而身前一暗,颜岁愿为他挡住了余后阵阵细风。 鸦发借风飞扬,漫天碎屑星光,程藏之目光由光点转移到颜岁愿一节白皙的脖颈,除去喉咙那根鲠,道:“还真有过那么一个为我无视国法君命军纪的人,只可惜,现在他认不出我了。” 颜岁愿垂下睫羽,身后灌风,不出言置评,也不出言开导。 尽管程藏之惦记巷角那家阿婆的南瓜小米粥和豆腐脑,但碍于颜岁愿一身妥帖官服,威仪庄严,寒酸巷角实在蹲不下他这个大官。 灯火辉煌的大气酒楼里,程藏之顶着跑堂的惊疑眼色,叫了两碗巷角的南瓜小米粥以及两碗豆腐脑。 金沙玉粒的小米粥,热气腾腾色泽诱人。和田白玉似的豆腐脑儿上撒着一点小虾米和黄豆,浓郁的豆香味像生了精魂似的撩动食客的味蕾。 “虽然吧,我干着好几份工,但是也就拿一份俸禄,”程藏之把勺把转向颜岁愿,“这些简单是简单了,但是一点都不寒酸。你别嫌弃啊,我不是不舍得给你花银两,上桌满汉全席又吃不完,太浪费了。” “……” 这情状加上程藏之的话,颜岁愿无端想起丈夫带着小媳妇出门,小媳妇要买买而丈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阻拦。 颜岁愿摒弃自己这荒诞不经的想法,端正危坐道:“还是请程大人,先说说那流浪汉。” 程藏之舀了口小米粥,道:“怎么?没有那流浪汉,颜大人便食不下咽?本官扪心自问长相也勉强能够祸国殃民,怎么到了颜大人这还不如一个流浪汉。” “……”娃娃的脸都赶不上程藏之的嘴皮子善变,颜岁愿不予理会,只道:“那人不是流浪汉,他虽衣衫褴褛,但并无流浪者的气味。” 程藏之脸色煞变,顿时食之无味。别人用膳的时候,他居然也能直言这种话?!颜岁愿啊颜岁愿,你可真是不负众望的性直如弦的令他食不下咽啊。 “颜大人心细如发,那人不但不是流浪汉,反而与宫里有联系。”程藏之不但没了食欲,连肚里的话都不能多兜着,生怕吐个天翻地覆。 颜岁愿在话音里面沉如水,他原以为会是都察院的人,然,佥都御史岑望光明正大参与此案,无需多此一举。因而他怀疑是程藏之,可是程藏之应当偏帮刘玄才是。 种种不合理之下,程藏之的话显得就可靠多了。 宫里?颜岁愿清醒与糊涂并重,清醒的是他知道宫里的势力无非杨奉先便是他伯父,糊涂的是究竟是他们谁出手? “本官不叨扰程大人用膳,告辞。”颜岁愿想了想又补充道:“多谢程大人。” 程藏之原本想再占颜岁愿几句便宜,却被他一个诚恳致谢堵的哑口无言。 宫里的势力是颜岁愿最头疼的,尽管杨奉先‘为君分忧’到僭越本职,可到底是尊君,他伯父亦然如此。可这二人却并不在同一战线上,杨奉先觉得他伯父兵权太盛,积威已久,他伯父觉着杨奉先会引发宦官乱朝。 二人胶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相互使绊子了,好在程藏之明是刘玄门生,探查宫里情况倒也不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若换作他,只怕又是不忠不臣不孝不义之辈了。 程藏之自颜岁愿走后,便也走了,只不过颜岁愿去核实刘尧的话了,而他去拜访了挂名恩师刘玄。 宰相府朱红大门,门上钉入七九六十三颗圆钉。跨过近半人高的门槛,豁然开朗犹如山间仙境,金碧长廊雕梁画栋,金石奇树应有尽有。 程藏之趁着宰相府管家去通传的间隙,回首忘了大门方向,七九六十三颗圆钉的朱门,老头子倒也敢开。要知道青京宇内的大门,也才九九八十一颗圆钉。被贬为守居王的旧太子的门也不过才能钉四十五颗圆钉。 与仙风道骨的刘玄一同来的还有吏部尚书王鼎与工部尚书常铭,程藏之客客气气的挨个问候。 刘玄轻轻捋着胡须,道:“藏之啊,可是刘尧案子有什么不妥?” 程藏之笑意浅浅,目光一扫,将王鼎的油皮脸与常铭的便便大腹纳入眼底。而后十分恭敬道:“刘尧有个叫秦承的同窗好友,与书学纵火有所牵扯,今日才被发现死在了京郊,而且,学生留心了尸体,是在案发后不久死的。” 刘玄微动眼角,这秦承本是他打算换出刘尧的候选人。 王常二人相互深看了一眼,而后动作整齐划一的向刘玄作揖道:“宰相,我等绝对没有不轨之举。” 王、常二人自刘研之子入狱后,便生怕被颜岁愿拔出萝卜带着泥,祸及自己,今日来宰相府就是为了独善其身。偏这二人方提一句放弃刘尧,程藏之就来了,而且还带来了秦承的死讯。 刘玄老目清冷的吓人,二人心下忐忑不已,生怕刘玄认定他二人暗杀了秦承。 “相师,”程藏之狭长的丹凤目借着灯火镀了层金,冶丽而不妖俗,却是不失十成蛊惑力,“学生以为与二位大人无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二位大人心中自有数......” 王、常二人忍住不多看了程藏之两眼,一阵小鸡啄食的点头。 “更何况,二位大人杀一个秦承有什么用,相师若是想保刘尧,再寻一个替罪羊就是。总不能寒了刘研大人的心。”程藏之话音一转,让在座的三人心思各异。 刘玄看着自己这个来路不明的便宜门生,最知他心,也最让他不放心。王、常二人则是有些惊诧,莫非宰相大人未跟程藏之提过这个秦承是何身份? 人心叵测,乃是官场最平常不过的事。现下王、常二人心中对宰相的态度无声间裂了条细线似的缝。 不管如何,秦承出了意外,且还让颜岁愿查到其人,就不能不多加部署安排,且不至最后一刻决不能放弃刘尧,以免刘研反水乱咬人。 程藏之与王、常二人一并出的府,却是先二人一步不招呼的消失了。 王、常二人面面相觑,又看了六十三颗圆钉的宰相府,不约而同心道:宰相,居然连自己的得意弟子都不信任。 当着刘玄面给其两只鹰爪上眼药的程藏之在夜色中摸寻到了刑部大门口,并开始了夜半蹲人的等候。 颜岁愿一趟书学秘密探寻,寒门子弟一个活人也没有见到,只得到一个集体学游去了的普遍答案。 他隐隐生出担忧,这些寒门学子怕是于刘尧认罪后被暂时转移,抑或是被——杀人灭口。 思及此,他被一声乌鸦叫惊醒,神色急厉,整个人在夜色里翻飞疾驰。 倘若刘尧所言真切无疑,那想杀刘尧的人只怕能从刑部门口排到城门口。 点状元、挖榜眼、折探花,百名进士以及孙家......只怕恨不得刘尧立即毙命,如此才能保得住官位名声。 颜岁愿一路疾驰,脑海想起已经死去的秦承,只能默默祈求那些人还能忌惮刘尧是户部尚书刘研独子的身份。 夜色凄凉,月明星稀,一把笔直的霜刀,筛风弄月,于积水空明里刻画出一篇血色漫漫的华章。 “唐刀?”颜岁愿距离刑部门前尚有些距离,仍是识出了远处杀人如切菜的霜刀。 河西驻军有一位擅长笔直唐刀的都督——程藏之。 “哟,颜大人来了。”程藏之手中唐刀自掌心飞速旋转,握住刀柄便取一人命。 “有劳程大人了。”颜岁愿放出自己的短剑,蓄势待发。 程藏之身处塞上凝夜紫里,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这种粗活还是我来吧,颜大人那梨园花旦似的身法还是私下给我一个人看吧。” ※※※※※※※※※※※※※※※※※※※※ 唐刀不是大砍刀,是刀身笔直,有点像剑的刀。很好看的! “唐刀”一词是我国隋、唐代四种军刀制式的总称,一般指唐横刀。现代俗称的“唐刀”,其狭直刀身,小镡,长柄(可双手握持)的形制;直接原型可能是日本正仓院所收藏的中国唐刀,千年前自唐朝进口之“金银钿装唐大刀”。唐刀的刀型源自汉代环首刀,前期大部分军用唐刀均保留着环首,同时也拥有笔直的刀身。 第七章 这大约是三年来,颜岁愿唯一听他话的一次——收了短剑,立身一侧。 颜岁愿目不转睛的看着在墨色流淌夜里身形难寻的程藏之,心道——他眼睛有疾,还时常发疯,武艺却是超群。 横七竖八躺着一地鸡毛似的尸体,程藏之打架杀人比颜岁愿利落干脆的多,出手就是毙命,不像颜岁愿架子好看杀人慢。 处理完这些见不得光的死士,二人相顾一视,未有人发言。 一来是颜岁愿不知如何开口,问什么都觉得少了点什么,问多了又让人觉得寒心。 “程大人怎么……” 颜岁愿克服心里的纠缠发问,却被程藏之突进到身前,狠狠扯到身后。 一阵铺天盖地的白灰,夺缝钻隙的入侵了程藏之见风流泪的眼眶。精于杀人的程藏之一点都没把眼中不适放在心上,双耳竖起,寂静里听声辨位,在颜岁愿再次亮出短剑前挥动唐刀,与墨色相融合的玄色衣角咽气声里染了几滴血团。 “你的眼睛如何?!”颜岁愿顾不得见势不妙逃回夜色的贼人,只是攥着程藏之的肩头,看着他血泪满面。 此情此景,曾几何时的记忆历历在目。颜岁愿仿佛看见了十载之前那个血泪模糊眉眼温吞的少年,好在程藏之眉间的尽是凌厉坚韧,未让颜岁愿沉溺旧梦。 “无妨。”程藏之低低一笑,显得十分骇丽诡密。 颜岁愿深深吸口气,以为自己要冷静如程藏之,却是跟炸开锅似的说了话:“程藏之你就是个疯子!都这样了,你还能笑的出口!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流血了!” 一连三吼,颜岁愿的脸红白交错,活脱脱的恨铁不成钢,仿佛程藏之就是金石神药都救不回的傻子。 “...我真的没事,天生红泪。” “你刚才叫我名字了,三年来你第一次叫我名字。” “还有,我很高兴。” 程藏之面上全然绽放的笑容,无遮无掩的表达他是真的很高兴。那个为我枉顾国法君命军纪的人虽然认不出我,但是却肯关心了我。 对此颜岁愿口中无言,一颗心却是像悬在弯钩月上,无处安放也寻不到着落着点。最终掀起外层的官服,看着一截白袖,从中衣绸袖上撕下大半截雪白衣袖,然后默然的给程藏之擦拭脸上的血红。 好似穿越了恒久时间,他才停下动作,看着神情同样有些微妙的程藏之,问道:“天生红泪是怎么回事?” 程藏之神情一松,嗯哈的准备插诨打科,却扶着他的颜岁愿狠狠踩了一脚,顿时正色道:“这个......我真的说不清,都十多年了,看过不少名医,也没诊断出个所以然来,索性除了见风流泪,其他都无碍,况且我一介男儿又不轻易落泪,红的白的无所谓。” 颜岁愿步子刻意慢了,也不知道程藏之顶着这双见风流泪的眼是怎么带兵打仗的,又是怎么歼灭五万突厥铁骑的。要知道战场最不缺的就是风烟。 程藏之两眼抹黑任由颜岁愿领着走,不管东西南北。 颜岁愿一阵寂静,他便心中难安,以为颜岁愿在担心其眼病,便又自作多情的开口:“你别担心,瞎不了。况且,你生的好看,若是瞎了看不到了,我就亏大发了,不能白白便宜了别人!” “......” 颜岁愿实在理解不了程藏之清奇的思路,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能占自己便宜,还是没什么实质的口头便宜。他心道——他着实没出息了些。 “你先在我官署里坐会,我去吩咐一些事,顺带拿药箱。” 颜岁愿嘱咐完毕后,便到门前与下属交代一应事务,待刑部的人去收拾烂摊子后,他才从自己官署的架子上取了药箱。 他打开瓶瓶罐罐伴着汤汤水水给程藏之清理眼睛,好在颜岁愿外祖家是医药世家,虽不在青京,但在颜岁愿被逐出中宁军后,他就去外祖家耳濡目染药理了。 “好在只是一些无毒迷惑用的粉末。”颜岁愿放下心,“其实......你不必拉我的,我是背对着的。” 程藏之难得与颜岁愿平静而处,享受着颜岁愿的轻柔上药的同时道:“那日看你在棚户街救秦孟氏的身法虽然...灵秀了些,武艺却是精湛的,我若不拉你一把,以你的反应必然是正好迎面对上,我的话还能偏头躲一躲。” “...你这也没躲多少。”颜岁愿该直的时候,不曲半分。 被直直戳心窝子的程藏之稳住平静的神情,似有如无道:“你武艺这么精湛,怎么不去中宁军效力,在朝做文官屈才了。” 颜岁愿虽然是被伯父亲令逐出中宁军,但为了颜家的颜面,未曾对外宣扬,就是兵部簿册也只是轻描淡写一句颜庭维护军纪所举。 “违反军纪被逐出军营了。”颜岁愿坦然。 程藏之神情讪然,只得干巴巴道:“文臣武将都是为国效力,况且中宁军所应对的契丹忙着跟習奚等部内讧,一时半会也没什么战事,你去与不去无妨。” 颜岁愿手上动作一滞,看了一眼程藏之,短促的‘嗯’了声。而后拿起白麻做的绷带,准备给程藏之绕圈白布包住眼睛。 他这圈还没绕成,就被程藏之抓住了手腕,他听见程半瞎极其不配合道:“我不用这个!” 颜岁愿有点上火,却秉持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问道:“那你用什么?” 程半瞎仗着自己半瞎的迷惑性,一只手识途老马似的顺着手里握着的手腕一路向下攥着一截袖口,趁着颜岁愿还没甩开他道:“用这个,反正你另一只袖子已经断了,不差这一只了。” 颜岁愿想问他需不需要华佗开颅,毕竟疯病源发于脑部,但瞧见程半瞎嘴角噙笑,蓦然想起一事,咬牙切齿道了句:“程大人好记性,连本官断的是哪只袖都清楚的很。” 没错。程半瞎顶着一双暂时失明的眼睛,精准无误摸进的那只袖口是颜岁愿没断袖的那只。 程半瞎问心无愧,脸不红心不跳的道:“这跟记性无关,你为我断的哪只袖我岂能不知,不过,我说句实话——我的记性确实比你好。” 颜岁愿认准的话题,就一根筋的抓着话题表面意思,丝毫未曾想过程半瞎最后的话除了字面意思之外,还藏着其他意思。 不过即便他想到话外弦音,也未必能想深到哪去,因为程藏之人如其名——中心藏之过甚。 由于程半瞎的极力要求,颜岁愿想着反正这中衣也不能再穿,索性破罐子破摔遂了他的愿,将半截袖子撕成布条给程半瞎裹上后,他觉得不甚妥当,便又给程半瞎在外裹了圈真正的绷带。 程半瞎对于这个行为,也深表满意,只不过他与颜岁愿觉得太难看不同,他是不想让别人看见颜岁愿的中衣,哪怕撕成布条也不成。 到底是没经过华佗开颅的程半瞎说发疯就发疯, “岁愿可算是遂我一次愿了。” 这话语气简直就像肖想人家小娘子已久,终于得偿所愿的辣手折花了一般。 颜岁愿听的拧眉,以致于他有种这是程藏之终于爬上他的床榻,逞凶成功后心满意足的感慨。 思及此,他果断一手狠狠甩开程半瞎,连连后退不止三步。 程半瞎不看也能想出颜岁愿憋屈的表情,只能委婉的乐呵呵笑着。 “你去书学找的那些人,都是国子监祭酒专门从出身卑微或是寒门挑出来的,个个都是才学八斗做文章的好手,换个开明的世道,只怕皆是清议的名家。”程藏之说起正经事,“换而言之,这些人都是被迫聚齐在一块专门给人作弊用的。我已经让大理寺的人去寻这些人的下落,尽量赶在他们被杀人灭口前。” 颜岁愿听他安排好一切,只剩朝堂上如何揭开此事了——他的任务。颜岁愿给人掘坟挖墓惯了,什么人入什么什么坑,他心里有杆秤。 但他还是不忘提醒程藏之一句:“程大人慎言,换个开明世道,这样的逆言不可再出。” 程半瞎即使没有出神的丹凤目助力,鬼斧神工雕刻成的唇角也足以十倍表达他的讥讽,“颜大人,本官说的是世道,不是旁的。有的时候,世道不能给人说法,难道人还不能给世道个说法?” 颜岁愿不予置评,这话超出他能跟程藏之畅言的范围,于他心中的国法更是超纲的离经叛道。 程半瞎收起讥讽,嘴角冷着不动,却不是冲颜岁愿。相反他能理解颜岁愿的沉默,千古以来,只有世道给人定说法的,哪有人给世道判对错的。 “程大人好好休养,本官定不会轻饶行刺之人。”颜岁愿看着外面人影,他心中对后来伤程藏之的人有数,却是对程藏之杀无赦的那波人没有头绪。 ※※※※※※※※※※※※※※※※※※※※ 案件涉及人物贯穿全文…所以需要耐心……也就说这章死的人下章还是能蹦哒… 今天也是没人看的日子,打卡 第八章 程藏之刀刀毙命的是要灭刘尧口的人,后来那波人见程藏之血泪满面,便急匆匆撤退了,显然是有所顾忌。 由此,颜岁愿可以确定后来这波人八成是刘研救子来的。 仅凭刘尧一面之词远远不够揭开国子监见不得人的勾当,颜岁愿经历了这两批人马,他觉得国子监与那些人坐不住了,而且他们内部自己先断裂了。 一众人名利地位与一个尚书之子,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秦承的身份,你知道吗?”尽管一夜不眠,程藏之还是精神奕奕。 颜岁愿一只狼毫笔写写画画,已然把书学纵火背后的脉络梳理清楚,唯有书学那场火烧的莫名其妙——一场火烧出了刘尧,烧出国子监肮脏勾当,更是烧出一大批尸位素餐的蛀虫,唯独没烧出秦承。 “刘尧连火折子都识不得,不可能纵火。他认罪应当是为了秦承,或者,是秦承借助他的手揭开国子监的遮羞布。”颜岁愿目下的熟宣上围绕着那个他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已死的秦承,衍生出诸多条牵扯。 程藏之觉得自己目上的绷带太膈应,让他觉得自己的头无端重了不少。他支着太阳穴,道:“所以,你查出秦承的角色了吗?” 颜岁愿瞥了眼头都裹大了圈,却仍还以为自己支枕动作潇洒倜傥的程藏之,本想摇头,却发觉程藏之看不见,便道:“时间紧迫,秦承这些人没有根系,很难寻到突破口。” 小人物的好处是掀不起大风大浪,弊端是难寻蛛丝马迹。 程藏之不语,外面却是一阵喧哗吵闹,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里凭空跑出了一条皮毛顺滑柔亮的黑犬。 颜岁愿拧着眉头看着四肢健硕的黑犬围着程藏之上下蹿跳,然后不停的摇尾巴转圈,最后两只后蹄坐在地上叼着封书信谄媚至极的看着程藏之。 “大人,这....这我等实在跑不过这犬...”一众追狗而来的官员羞愧难当的低着头道。 堂堂刑部官署让一只狗蹿了进来,实在丢人现世。 “你们下去吧。”颜岁愿摆摆手,无奈的看着就坐的一人一犬,“这是程大人的爱犬?”他还未曾听说过程藏之养了只犬。 程藏之伸出一只手,黑犬便机灵的自己把信封叼到主人手掌心。程藏之却是手向前一送,轻柔的摸了把狗头。 他道:“我的就是你的,小十,把信送过去。” 颜岁愿看着被程藏之轻柔摸了狗头的黑狗,却是想,倘若程藏之未曾伤到眼睛,眼神必定是温柔的。心下几分莫名其妙的异样。 世道、官道、人道、畜生道,程藏之都能应付来,且有他自己的行事风格——那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颜岁愿觉得自己像是在悬崖边缘试探着望清崖下风景,未知与神秘诱惑吸引着他,而他最终被意识里危险提醒消灭了好奇心。 他拿过那封信,忽的觉得很是烫手,因为——危险杀不死好奇心,只会周而复始的死灰重燃。 他没有立即看信封,只是看了眼玄色衣袍端坐在他眼前的程藏之,青年昳丽俊致却不似青京子弟自带一股孱弱,肩宽腰窄且体格健朗,周身自带压迫威严的气场。 “我觉得...颜大人还是先看看手里的信封,等我去了这布条再仔细看我——比较好看。”颜岁愿的目光很浅,却仍旧让程藏之敏锐觉察到。 颜岁愿不应声,拆开信封的动作很是粗暴,显然是不满意程藏之的话。 看完书信的颜岁愿面色沉重,对程藏之那刚萌生的好奇心便彻底被掐没了——书信上说,秦承是那群专门用以作弊之人的监护者,也就是说秦承是代表国子监对那些人直接施压甚至施暴的人。 颜岁愿无声冷笑,不知是嘲笑认为秦承是苦主的刘尧,还是觉得苦主们自相为苦可笑。 “这上面说为了让大主顾安心,防止相通文章流出,前两届替考的学子全部被秘密处理了,而秦承是被委以此任的监护者。”颜岁愿道。 程藏之被遮住眼睛,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对此反应也冷淡的很,就像在听哪家丢了只鸡跑了只鸭。 颜岁愿将书信放在自己的公案上,然后上前给程藏之拆掉布条,却是被程藏之抓着手不放。 “程节度使时辰到了,不用这纱布条裹了。”颜岁愿语气不咸不淡。 僵持一息,程藏之心谷一阵凉风涌入,刺骨的寒意最终让他放弃抵抗,他知道颜岁愿疑心他能查到这些,必定一早便知这勾当,还因此觉得他不是好人。 程藏之虽看不太清,却还是瞧得见颜岁愿把拆下的布条一并扔进了自己官署放置废纸的铁盆里。 他听后退三步的颜岁愿说:“想必程大人一早就保下了被秘密转移的那些人了吧。” 程藏之站稳脚跟,抬脚就像踩空了一样踉跄,颜岁愿见他摇摇欲倒,慌忙上前接住了他,“怎么回事?你还看不见吗?” 颜岁愿不解,昨夜那些人撒的分明不是什么毒粉,按理说一夜过去了,就算程藏之不能目明到细察微毫,走路却也不至于像个盲人一样吧。 “嗯——”程藏之的声音极为困顿,像历经万千漂泊归来的人,“我知道这件事并没有比你早多少,但凡比你早的多得,也不会让书学那把火烧起来,你信我。” 这大约是程藏之头回靠到他身上,却没有动手动脚,更没有想触碰他脖颈上那东西的意思。只是静静将头支在他肩上,气息虚弱的说话。 颜岁愿偏头看他一眼,原来他也有疲倦的时候——他心中那被掐灭的好奇心无声无息又死灰复燃了。 “...这人你是保住了,还是没保住?”颜岁愿问。 “...有些保住了,有些保不住。”程藏之借着一点余光探寻到颜岁愿的颈根处——那里挂中宁军最敬重的主帅颜庄的将军铭牌。 他收回目光道:“要杀他们的人太多了,宫里、朝堂甚至军中,牵涉的人太多,我不可能每一批人都拦的住。你能懂我的为难吧?” 所有人都在想法子安插自己的人手,文臣武将皆是如此。正如程藏之所言,就是颜岁愿自己都未必能拦得住。 “有劳程大人了,还请程大人把那些人以及秦孟氏一并移交与我。”颜岁愿僵着身子,想把程藏之的头从自己肩上挪开,却是不知如何下手,毕竟程藏之这次不但没搅黄案子还帮了他不少忙。 “你打算问秦孟氏的罪吗?”程藏之忽然问道。 颜岁愿目光一紧,一旦核实秦承所行罪恶,秦孟氏只怕难免连坐之罪。他语气坚定道:“按律惩处,不偏不倚。” 程藏之沉寂的抬起头,视线仍旧模糊难明道:“你应该知道她与这事无关,秦孟氏只是个望子成龙的寻常母亲。” 就像十年前,他只是个跟着全家老少去跟远在山南道的父亲团圆过中秋的少年一般。对什么都不清不楚,却要面对冰冷无情的按律抄家。 颜岁愿看着他聚焦不定的双目,眼眶仍旧猩红,好似下一刻就会血泪成河。他却只能说一句:“我知道。” 所以,他才能心慈手软的故意放过了当年那个少年,甚至还阻拦伯父的追兵。 程藏之道:“但是你还是会按律惩处。”他自嘲笑笑,“颜大人这一生都未曾跳出律法二字吧。行吧,我先告辞了。” 言罢,一人带着一条黑犬形单影只的离开了。 颜岁愿张了张口,他想说——他曾跳出过,迄今为止不悔。可是,又没有必要一定要与程藏之说明白。 尚书府今日迎来了三拨人。 第一波是光明正大来的刘玄近臣礼部尚书岳照,所行目的不过是安抚刘研,甚至游说刘研舍得孩子留得青山在,于是乎岳照被刘研用刘尧常看的书砸了出去。 第二波是丢了人的国子监祭酒等人,所行目的是让刘研劝服其子‘畏罪自杀’,大家好才是真的好,这回刘研连书都舍不得用了,直接放狗送客。 与秦孟氏同岁的刘研一个上午就银丝满头了,当年为了老母妻儿无所不用其极的爬到这个位置,即便不能权倾朝野,却也能保老母妻儿一世荣华,哪知朝堂云涌起伏,为了保住一家人的生计,入了歧途再无回头路。 弓腰缩背的银发尚书枯坐在嫡子房门的台阶上,儿子喜欢读书,他便造了个书屋给儿子,只想着儿子以后能就做个跟纸墨笔砚打交道的史官。 现在,他只希望儿子能活着就好。 “刘大人,想要嫡子保住命,就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这是第三波来历不明的人留的话。 点状元、挖榜眼、折探花、百名进士、死去学子的高门,宫里宫外交织不清的势力,都等着此事能有个受得住的收尾,死一个刘尧远远不够。 倘若任由颜岁愿抽丝剥茧下去,整个朝堂都要抖三抖,砍头流放贬官如水流。 万家灯火点亮黑夜,热气腾腾的饭食,喜气洋洋笑容,还有十日便迎来中秋团圆。 户部尚书府却先支离破碎了——一家之主的刘研畏罪自缢,徒留几张自述己罪的薄纸,三品尚书的人生就此草草了结。 ※※※※※※※※※※※※※※※※※※※※ 言情…是不需要理由的…… 今天也是没人看的日子,打卡 第九章 刘研顶了罪,或者说一些人舍弃了一些人,将伤害降到最低范围。 不过颜岁愿到底是给人挖坟掏坑的老手了,就是刘研自己留遗书说自己卖官鬻爵、组织作弊枪手,事发后又杀人灭口,贪污腐化无恶不作,也没能拦住颜岁愿给一些大头们挖坟。 从程藏之那里得了人证,又收集了不少文章,颜岁愿本人雷厉风行的直接拿了几个直接参与此案的蛀虫,一顿整饬下来,国子监但凡能站在朝堂上的、以及有资格见到三品官员的一应官员,全被他一耙子搂进了刑部牢狱。 但,仍旧跑了个大头——国子监祭酒董围。 董围逃出来第一件事不是求助宰辅刘玄,也不是要挟都御史卫正,而是直接找了当年靠着国子监组织起来的作弊大军进入仕途的三代状元郎。 大头们甫一聚齐,不约而同的对颜岁愿起了杀心。 科考作弊、卖官鬻爵、杀人灭口、搅乱朝廷、贪污腐化……这不是朝廷司空见惯的常态吗? 人人都睁只眼闭只眼,就他颜岁愿长了双牛眼——比别人大?皇帝老子都管不过来的事,就他颜岁愿闲得慌管得了? 一番义愤填膺的高谈阔论,众人一拍即合——管他颜庭手里多兵强马壮,先杀了颜岁愿这个硬茬! 董围道:“刘研畏罪自杀,颜岁愿要不这么咄咄逼人,我也不会落到通缉地步,顶多就是下了官职,各位大人,他颜岁愿敢动到我头上,保不成下个就是诸位,宰辅刘玄与此事唯一的联络人秦承也死了,他老人家脱的干净,诸位可就不一样咯!” 字字诛心,句句要害。 东启年来的三位状元爷相视一眼,一不做二不休的应了董围杀了颜岁愿得提议。 “刑部牢里的刘尧和秦承那个老妈子也必须死!”被点名供出的今科的状元郎狠狠道。 “颜岁愿会武,好在这阵子三法司官员忙着审核案宗,程藏之也不理会他好几日,咱们多找些人手,不怕恁不死颜岁愿!” “双拳难敌四手,咱们就是车轮战也能搞死颜岁愿!” 程门里,程藏之躺在藤椅上阖着刚上眼药的双目,晒着大太阳,手边一盏茶一碟瓜子以及一地瓜子壳。 程门下人不多,连上程藏之和赵玦整好两只手能数的过来。 因而,七进的程门现在只有赵玦一个人拿着扫帚给程藏之清扫瓜子壳。 一个黑影从藤架上翻了下来,气如死水道:“回禀主子,董围与状元郎和几个进士会面了,正算计着如何杀了颜尚书。” “知道了,退下吧。”程藏之抓了把瓜子悠哉悠哉的嗑瓜子。 赵玦刚扫干净的地又是七零八落瓜子壳。 “您…不去看看颜尚书?”赵玦忍不住问道。 “与我何干?我为什么要去看他?”程藏之觉得口中索然无味。 “您不是还打算盗…借颜庄的将军铭牌了吗?”赵玦问。 程藏之阖着眼,抿着唇,久久才开口:“他死了整好,还省我事,等他尸体凉了我就能直接取了那铭牌。” “……” 赵玦脑海无端冒出句——无毒不丈夫。 “我让你给我找的荔枝和龙眼,找到没?”程藏之觉得眼睛舒适了才睁着眼说话。 赵玦挠挠头:“公子,荔枝和龙眼都是南方水果,这都过夏季了,北方寻不到,您要不要吃点别的?” 程藏之捏了粒瓜子当飞镖用,愣是给赵玦的衣袍破了个洞,“让你寻,你就给我寻来!哪来那么多借口!况且谁说我要吃了!我就不能送人吗!” 赵玦一愣,公子来青京三载,就是皇帝和刘玄那送的东西都做不过是些玉石文玩,无甚心意不说,还是别人送给公子把玩的。 他还头回听公子要送别人礼,而且还不是如粪土的俗物。 “您这要送谁的?水果合适吗?”赵玦多嘴多舌。 程藏之端起刚送来的银耳汤,他一向喜欢这些汤汤水水的,咬了口汤里酒酿圆子,道:“送个脾气矫情的很、却长得漂亮的大姑娘。” “……” 一瞬,间赵玦犹如猛虎落泪,他家公子天天跟颜尚书表心迹,以致于他无事就担忧程藏之断了程家血脉,现下听了程藏之这话喜极落泪。 他道:“公子,你可别当人面这么嘴欠,姑娘家都是要好言好语的哄着。” 程藏之呛了口汤,怪异的看了眼赵玦这个长得还凑合的糙汉,幽幽道:“你倒是懂的不少,他都要把我气死了,我还得去哄他?哪来这样的道理!” 赵玦认真的看着程藏之道:“公子,你跟自己喜欢的人怄气,这不是找双倍的气受吗?公子若是喜欢就哄,不喜欢就换个。” ‘换个’两个字堵的程藏之心口难受,这前前后后倒腾了三年了,要真换个人,他还真不一定有再倒腾三年的毅力。 程藏之牙尖嚼着酒酿圆子,觉得舌尖清甜,鼻息氤氲着令人陶醉的异香。他把瓷碗递给赵玦,道:“味道不错,给我装一食盒。” 赵玦接过瓷碗,嘴角僵硬道:“您这是,哪出戏?” “你管我哪出戏,让你装就装!”程藏之捋平衣袖,扬长而去之前还不忘叮嘱一句:“麻溜点,别让汤凉了!” 自程藏之似有郁气的离开刑部后,就再没被他骚扰的颜岁愿这厢抄完了东家,抄西家,抄家抄的热火朝天,忙的脚不沾地。 送走了国子监司业、司丞、主簿等大大小小人员,颜岁愿按了按眉心,还有博士、助教、直讲、五经博士等一群乌殃殃的人等着他,而且后续那些个状元进士也都‘嗷嗷待捕’。 官署的人手显然不太够人,好在京兆尹配合,他正孤家寡人的赶往下一个抄家地点。 灰墙六尺巷,民房的小门上铜环发青,灰黑的石板路干净整洁。颜岁愿这个近路抄的着实清净,一个人影都寻不到,倘若夜幕降临,定是个月黑杀人夜的好处所。 都说兵器长一寸强一寸,颜岁愿偏是个不信邪的棒槌——将在中宁军时舞的出神入化的长.枪换成了把短剑。 现下便被一群黑衣人长剑堵在六尺巷里躲闪的辛苦,兵刃交接火花四溅,借着青灰的砖墙,颜岁愿身轻如燕的跃出了包围圈。 手腕间的银丝弹动,一把锋利的短剑游动,似疾箭也如飞镖,夺人性命不过眨眼间的事。 程藏之不在场,颜岁愿的杀戮步伐干脆果决,不出手则已出手便是血溅当场——刺杀朝廷官员,按律可就地诛杀,哪里需要什么流风回雪的客气。 一番打斗,黑衣人发觉他们低估颜尚书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颜岁愿从文之后仍旧没落下练武的习惯。劣势所迫,为首的黑衣人带着仅剩的手下一齐将地上还热乎躺着的同伙扔给了颜岁愿,脚底生烟的溜了。 颜岁愿从广袖中拿出方帕子仔细擦拭了霜锋上的殷红。 “原来,你有帕子啊。”程藏之提着个食盒逆着光半倚靠在巷口。 颜岁愿顿时觉得手里的帕子就是块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只能像冰冻的人雕僵硬呆在原地。 不嫌事大的程藏之站直了身子,抬起空闲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是让颜岁愿觉得这厮仿佛在摸自己的脸。这还不够,程藏之还做了个包扎眼睛的动作,仿佛在告诉颜岁愿——你两只袖都断在我这张脸上了! 颜岁愿觉得此处很是紧凑逼仄,稀薄的空气里还带着似有若无的麝香,他屏住呼吸反方向逃离。 “哎,我说你别走啊。”程藏之叹口气,认命的跟上去,“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被拦在六尺巷尽头的颜岁愿才注意到他手里的食盒,不解与心虚交织成一团忐忑。 “我今天发现府里厨子的甜汤煮的不错,想着你抄家抄的辛苦,给你送点尝尝。”程藏之提起食盒道,“不知道凉没凉,凉了也没关系,热热还是味美的。” 颜岁愿垂着睫羽,有点琢磨不出程藏之此举的意味,他跑这一趟就是为了送汤? 他道:“多谢程大人美意,不用了,本官还有公务。”言罢,他再次转身反方向抬脚。 程藏之积攒几日郁气终于熊熊燃烧,本想一把勒住颜岁愿的脖子把人拖回来,哪知颜岁愿反应极快整好防备的转回身——让程藏之抱个满怀。 “别动,我有件事跟说,我能跟你过个中秋节吗?”程藏之语气里难得有几分紊乱甚至期望,而后又紧张道:“我知道你忙着抄家,不过休息也是必要的,把这个喝了,下午我跟你一块抄家去。” ※※※※※※※※※※※※※※※※※※※※ 颜岁愿:吃了两次亏了,我就不知道备条吗? 程藏之:——我不管。 今天也是没人看的日子,打卡 第十章 颜岁愿坐在自家府邸看着喧宾夺主使唤着下人的程藏之,难以置信程藏之是真的给他送汤品来的,更震撼的是程藏之说要跟他一块过个春秋…是中秋。 ‘我能跟你过个中秋节吗?’ 颜岁愿觉得口干舌燥,汤品就应景的热乎上来了。 碍于送汤品的人眼神太过热切,他放下了茶杯,端起了汤盅。 滋味甜润,很是生津止渴,但颜岁愿还是眉头微动道:“有点甜。” 程藏之登时无言可对,而后却是笑了,他道:“哪甜啊?” 颜岁愿捏着瓷勺柄,强调道:“味道太甜。” 程藏之跟聋了似的,又问了句:“你说哪甜?” 颜岁愿抬眼郑重看他一眼,心中觉得他莫名其妙,当即冷色提声道:“程大人,不聋不痴,应当明了。” 程藏之虽坐在客位上,距离颜岁愿却也就一臂远,他目光炯炯有神盯着颜岁愿,就像问颜岁愿能不能跟他一块过中秋一样开了口: “我能尝尝吗?” 颜岁愿一愣,看了手里的汤盅,虽然是他喝剩的,但他也没动几口,于是他拿出了瓷勺再将汤盅递出。 “我说的不是这个。”程藏之不动。 颜岁愿仍旧疑云不散,双目茫然的看着程藏之。 无奈之下,程藏之弓着腰半起身避开那只汤盅,目的明确,尽管颜岁愿反应够快,却仍然被擦唇而过。一丝甜味,由此中来。 “我说的是这个。” 话音里汤盅应声落地,碎成一朵怒放的琼花。 碎声里,颜岁愿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然而只是起身的一瞬,眼前人影已经化为乌有。瞳孔空荡许久,颜岁愿终松开拳头,忍耐下暴戾冲动。 程藏之大约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才赶在颜岁愿反应过来自己被占了实质的便宜前,溜了。 偷香窃玉不仅能治程藏之百病,还能散尽他因秦孟氏对颜岁愿积攒的那点郁气,更能让他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程藏之顶着京兆尹周农匪夷所思的瞠目,心醉神却不迷的料理了一大帮子不甚配合抄家的妖魔鬼怪。 京兆尹周农看着被抄家还老实懂事的自己带上枷锁的犯人,心悦诚服至之余感慨道:“程大人,您...改弦更张了?” 程藏之笑看他一眼,京兆尹这个官位比大理寺寺卿贵重,这个您字是冲着他河西节度使唤的。 他道:“京兆尹客气了,本官最多改邪归正了。” 周农绷着笑容,程藏之把他原本要用的词说了出来。但这满朝,也就颜岁愿够资格贴个‘正’字。 “您这说的哪儿的话。”周农补过饰非。 程藏之神色如旧,道:“世道浇漓,人情纸薄,周大人能说出方才那番话,我倒觉得大人心纯志清,很是钦佩。” 人在宦海,身不由己,一言一行都要慎重,周农方才那句话虽胆大的很,但却不失本心。 周农讶然,“程大人海量,方才是周某不够谨慎。” “周大人,也该好好想想世道人情了,看看还值不值得你捍卫。”程藏之拍拍他的肩,一重一轻的像拍打在他心上,“颜大人还没来吗?” 几步外的官差,回他句尚未来。 程藏之自忖着:难道是操之过切,吓到他了?不对啊,他都耍了三年的流氓了,亲一口也不是多越界的事,总不至于把人吓没了吧? 程藏之越想越焦灼,一颗心跟火烤似的,撒点佐料就能当盘菜了。颜庄的将军铭牌没拿到手也就算了,连没煮熟的颜岁愿也要飞了? 不成不成!程藏之抬脚将乌七八糟的事一股脑甩给了周农,火急火燎的去骚扰刑部尚书。 被偷香窃玉的颜岁愿自程藏之走了后,便回了卧房——睡了半个下午。 天色渐暗,佑安在卧房里点了蜡烛,待其他下人送了热汤来,打理好一切事宜后默默退守房外。 颜岁愿这一觉睡得水深火热,他觉得自己曾见过程藏之,说不出熟悉以及莫名的悲怆充斥的他头脑浑浊。 一番焚香浴身,颜岁愿换了身雪白的袍子,将颈上链子取下——这是他自己在军中佩戴的铭牌。 十年前山南道谋反,他伯父调遣过半军力,以致他父亲与中宁部余部被契丹突然发难,军力悬殊致使诸多将士同他父亲一起青山埋忠骨了。而他母亲贞烈,一年后随他父亲去了。 五年后他受征上京,在来青京之前,他把父亲的铭牌埋葬在他母亲的陵墓了。 颜岁愿攥着半指长的铭牌,神情凝重——程藏之为何总想摘他的铭牌?他知道颜氏男子的铭牌最终是何归宿吗? “大人,程大人来了。”佑安突然来禀。 回神的颜岁愿将铭牌挂回了颈上,不论朝廷当年为何征召他为官,他的初心就如同这铭牌,不管他人在不在中宁军都系在他身。 管不住腿的程藏之还是溜到颜岁愿的卧房,是时颜岁愿穿戴整齐,青丝未束,一张玉容清淡如仙。 程藏之最扛不住的是他眉间的淡雅,只看一眼就能让他沉沦,心上始终有根羽毛轻挠——酥痒难耐。 “那个,你晚飨用了吗?”程藏之忍住搔首挠耳的欲望。 “还没,”颜岁愿顿了顿,“不过应该快到晚膳的时辰了。” 门边上的佑安神情一僵,最近有日短夜长的趋势,天色暗的早,可是现在也才申时(15-17)末,距他家大人口中快到的时辰整整差了一个时辰! “能多添双筷子吗?”程藏之得寸进尺之余又担心颜岁愿谢客,“要是贵府觉得费事,我可以自带碗筷。” 颜岁愿深视他一眼,程藏之一点出息都没有的念头再次浮现脑海。 “一副碗筷,颜府还是有的。” 听到颜岁愿松口,程藏之心口的起伏才敢明显些,暗暗的深吸了口气。 “那你先忙,我去看看厨房做什么菜。”程藏之拎着佑安带路,脚下生风,生怕颜岁愿反悔。 颜岁愿也松了口气,重温旧时,蓦然发现青京三年,记忆里竟然只有程藏之是鲜活的,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他捏了捏胸膛前温热的铭牌,默默束齐了自己的青丝。 假如时辰能倒退,颜岁愿绝对会请程藏之吃闭门羹,省的这厮挑三拣四。 活了二十五年的颜岁愿还没见过吃芹菜要吃菜叶的,生姜不要,葱蒜不要,四角不要......诸如此类的佐料一律不要,颜岁愿看着程藏之一双筷子跟夹菜跟要命一样,这个要避开那个也要避开。 终于,他看不下去了,自己的筷子啪的敲打程藏之的筷子,把程藏之不动的菜挨个的给他夹到碗里。 “闭门羹跟这些,自己选。”颜岁愿还真没见过这么事的人。 程藏之紧紧盯着手里那双筷子,“咱两换双筷子。” 话音未落,颜岁愿手里的筷子就程藏之顺走了,而后程藏之认真且一脸要死的开始吃菜。 “有这么难吃吗?”颜岁愿皱眉。 程藏之放下筷子,认真道:“不是,是我的胃不太喜欢这些。” 青京地处北方,口味偏重,看着菜肴里五花八门的佐料便知颜府的厨子显然是地道的北方人。 “你除了眼睛不好,还有什么不好?” 颜岁愿原本是想说,原来你除了眼睛不好,其他地方也没处好的。转念一想,还是不要刺激他了。 他让佑安把程藏之的食碗撤下,给程藏之上了碗清汤。 “唉,你中秋怎么过?没有人一块的话,我陪你啊,不收费。”程藏之灌了口清汤,胃中舒爽多了。 颜岁愿抬眼看着他,“我有没有人一块过中秋,程大人不是心知肚明?” 程藏之坦然的看着他,两颗虎牙莹白的发光,笑逐颜开满面含春。他确实打听清楚颜岁愿在青京三年都是一个人。 “那中秋在你家过还是在我家过?”程藏之问道。 颜岁愿默然,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程藏之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们出去过也成,中秋那天有集会。” 颜岁愿看着程藏之自顾自的规划着几天后的中秋节,他默默偏了头,他说哪里怪异呢,原是程藏之把中秋规划同不久前的七夕一般。 但,他又知道中秋于程藏之是个特别日子。 一轮缺月高悬夜幕,流光如静水深流。颜岁愿看着一地银霜,默默听着程藏之细致的打算着只有十二个时辰的中秋,就好像一日一生。 ※※※※※※※※※※※※※※※※※※※※ 程藏之:追了三年…亲一下不过分 笔者:俺也觉得 一拍即合! 颜尚书:看来是没我容身之处了? 程藏之:等下,我这就踢开笔者! 笔者:????????????????????? 第十一章 农历八月十五,秋暮夕月,朗朗明月如玉盘。天子春朝日,秋夕月,大宁朝有祭拜月神的习俗。民间与宫廷步调一致,亦会祭拜月亮。 间里孩童,连宵婚戏,夜市如昼,至于通晓。广榭高楼,酌酒高歌,女愿貌似嫦娥,圆满如月,男愿早步蟾宫,高攀仙桂。 正值佳节,抄家专业户的颜尚书难得罢手,一来程藏之趁着他神志为男色所困之际,偷偷摸摸的呈交了结案卷宗。二来,程藏之以身入颜府多日骚扰,逼得颜岁愿一不做二不休做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大姑娘。 对此程藏之颇为感慨,颜大人最可爱的时候莫过如此了。 夜市灯火通明,沿着城中河泊自发形成了一条长龙街市。小贩们的营生五花八门,商品琳琅满目。 颜岁愿不甚喜这车水马龙的热闹,程藏之却是乐在其中。 “本官觉着,在府中赏月品茶也是不错的。”颜岁愿耳畔是妇人与小贩叽叽喳喳的讨价还价。 程藏之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从街边摊子上拿了把折扇刷的打开,而后将折扇架在胸膛,问:“怎么样?” 他今日穿了身织金品红的团领袍子,比起平日的玄袍不知扎眼了几何,可却十分衬他瑰丽的相貌。 有那么一瞬间,颜岁愿觉得他本就该如此——冶丽锦辉,且是个膏梁纨绔。 “是个风流的纨绔公子。”颜岁愿认真的予以置评。 程藏之笑笑,合上折扇,握着扇柄抬起颜岁愿得下巴,一副玩笑轻佻的样子道:“不知这位美人可愿随我一游?” “不愿。” 话音里颜岁愿一掌拍开了他的折扇,冷冷的眼刀子活剐了他两眼。 程藏之丝毫不惧,只是笑容满面的看着颜岁愿,一身银霜如月的袍子与本就脂白如玉的面庞,使得颜岁愿颊侧那抹朱砂如照眼榴花艳红。 远处的城中河上石桥人来人往,接踵摩肩。 程藏之偏生要上桥一望水中月,颜岁愿尽量维持着脸上的和气,头疼的看了眼涌动的人潮人海。 “我…在桥下等你,要去你自己去。”颜岁愿止步桥头。 程藏之手里折扇凉凉扇着,道:“人这么多,我去了你还能看的到我吗?” 颜岁愿瞳孔里一片金红,“程大人今日穿戴的喜庆,很打眼,好寻。” 程藏之听出他这话里有话,喜庆?是觉得他太扎眼吧。 他道:“我这不是为了你好找吗,既然如此,那我去了,你在这等我。” 而后他拦下刚巧路过的糖人小贩,一口气买了一把糖人,悉数塞给了颜岁愿,边道:“替我拿着,等我回来吃,我允许你偷吃一个,不能再多了。” “………” 颜岁愿有种把糖人全部甩到他脸上的冲动。 金红色的身影很快便在人影幢幢里化开,淡成虚无缥缈。颜岁愿站在灯影摇曳的城中河岸边,拧着眉头看着手中色泽金黄的糖人,却是莫名其妙的笑了。 桥的另一头赵玦看着程藏之从人群中信步而来,他上前道:“公子,董围和三个状元都死了,不是我们的人动的手。” 程藏之嗤笑两声,“那倒好,省的我跟他们算账了。” 赵玦道:“公子,我们要追查动手的人吗?” “查谁?”程藏之漫不经心的握着折扇。 赵玦略做思索:“刘玄。书学牵扯出来的卖官鬻爵、科考作弊、杀人灭口……桩桩件件都有刘玄的人。” 程藏之索然寡味的摇了摇折扇,道:“所以啊,刘玄的损失惨重,卫正他们却是一点伤筋动骨的意思都没有。再查查那个秦承,最好能把秦孟氏握在手里。” 赵玦不明所以的看着程藏之,秦孟氏一个妇人能有什么用处?而且从颜尚书手里夺人,也很困难。 “刘尧那个呆子给秦承利用了,还以为自己在救苦救难,这个秦承背后有人,且不是青京的人。” 程藏之低眉垂目的看着手里的折扇,姜是老的辣不假,沉得住气却未必是老的。他老实的在青京呆了三年都未搅浑水,有人却是已经迫不及待的动刘玄了。 “不是青京?难道是竞岭关的颜庭?可是,他驻守边关,只怕鞭长莫及。”赵玦揣测着,毕竟公子就是怕鞭长莫及才上青京的。 程藏之随意动了眼睑,“竞岭关战事平息七年了,算了,董围等人的死讯没什么重大发现就别爆出来了,省的他又带着刑部上下折腾。没事了,你走吧。” 说是让赵玦走,程藏之自己却是先挤上了拱桥,湮灭在人流中。 赵玦瞥了眼街上成群结队的年轻男女,想着跟自家公子成对的是哪家姑娘,却只能想到刑部尚书颜岁愿。 他寒冷颤栗,使劲摇了头,抬脚刚走两步就听见几个管家公子哥道:“我听说有人看见颜尚书和程寺卿了,这两大人只怕是真断袖!” 赵玦突然想起程藏之让他从南方调荔枝龙眼,难道公子要送的人是颜尚书…?思及此,他加快脚步打算去催促督办此事的下属,早一日调来荔枝龙眼,他就能早日核实心里的想法。 站在城中河边的颜岁愿一个糖人也没用动,但手里的糖人仍旧所剩无几。 迟迟等不回程藏之的他索性见到孩童,便大方的送糖人。 一时间引来了不少妙龄少女,少女们锦绣罗衫香风阵阵,有的提着花灯,有的执着月圆小扇,有的攥着团花绢帕。 “不知公子心上可有月神?”提着花灯的少女上前一小步,女儿家精妙细画的眉目一颦一蹙的动人心弦。 颜岁愿捏着手里最后一只糖人,谨受男女大防,目不直视少女。 没有得到应答的少女晃动着云鬓间的步摇,本要后退去,却是被同行少女向前推了一步。 少女嗔怒的瞧了要同行的少女,待看懂了同伴的意思,才敢抬头娇中含怯的看了眼佩玉饰曳的青年,清雅绝尘。 “奴家可不可以用这盏灯换公子的糖人?” 荷灯的材质非寻常街摊上的硬纸板,而是琉璃片拼接成的,色彩斑斓流光飞舞,华美精致。 比起颜岁愿手里那只不知何方妖魔鬼怪的糖人,简直是无价之宝。 “恕在下不能,这糖人不是在下的。”颜岁愿义正言辞的拒绝。 韶颜稚齿的少女一阵羞红脸,反复转着头看着同伴又看着颜岁愿。 一番无果之下少女提着荷灯就要往颜岁愿手里塞,边准备着自报家门。 荷灯递了一半就被一只金红色窄袖裹着的长臂拦下,程藏之眉目淡笑不语。 “这位公子心里有月神了,姑娘何必强求呢。”程藏之提醒着少女中秋约定俗成的规矩——有月神的男儿纵如何英姿卓绝,都不可再强求。 “可是,”少女贝齿轻咬,眼眸湿漉,不甘心道:“这位公子并没有说他心有月神。” 程藏之侧身偏头,一双丹凤目里别有情愫,内里流转着致命的蛊惑,他定睛看着颜岁愿道:“你有否月神?” 颜岁愿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莫名翻涌着说不出的感觉,他说不出话只能粗暴的把手里的糖人塞到程藏之那只拦人的手里。而后抬脚就往人少的地方走。 程藏之紧随其后,撇下一众摸不着头脑的人。 追上颜岁愿的程藏之漫不经心的感慨:“颜大人虽然同僚情差了些,桃花情还是顶尖的。” 颜岁愿猛然顿住脚步,定睛看他:“承让。” “……”程藏之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自己的话,“颜大人这火气哪来的?我觉得那小姑娘挺漂亮的。” 颜岁愿垂目片息,又抬眼看他:“程大人改了这轻浮的做派,这样的小姑娘也能对程大人青睐有加。” 方才程藏之拦着那少女时看他的眼神如何缠绵悱恻,如何轻浮放荡,他一清二楚。正是如此,他才抬脚就走。 “那颜大人对刚才那个眼神青睐有加吗?”程藏之睫羽扑簌两三下。 颜岁愿定在原地不动,也说不出话来。程藏之借机靠近他,整个人影笼罩了颜岁愿。 “程藏之,别招惹我。”颜岁愿语气中的威胁十成十。 程藏之问道:“我就是招惹你了,你能怎么着?” 颜岁愿后退两步,袖里的短剑直指程藏之,话里毫无生气:“我想杀了你。” 程藏之直直的朝短剑走去,指着自己心脏道:“颜岁愿你可要看准地方刺,莫要刺偏了地方。” 颜岁愿抬起的剑静止不动,待到剑尖距离程藏之心口只剩一厘,才猛然收起了剑。而后动作利落的扯下了自己脖颈带着的铭牌,上前一步塞进程藏之的手里。 他说:“你要的东西,你我就此别过。从今以后,我不管你的目的,你也不要再来烦我。我伯父也好,中宁军也罢,我皆知之甚少。在我这里浪费精力,只会让程节度使竹篮打水一场空。” 言罢,颜岁愿转身大步流星似逃亡一般离去。 程藏之驻足原地,看着手里的铭牌,上面只有颜岁愿得名字。 他想,这些话颜岁愿藏了多久?说开了也好。 五日后,山南道上书——三朝元老卢宏于老家金州吞金谢罪,自称其罪罄竹难书,其家人上达竹简十箱于安帝。 安帝震怒,立即下旨刑部,命刑部尚书颜岁愿奔赴金州彻查此案。 杨奉先端了杯参茶呈给安帝李深,李深浅尝辄止,看着茶碗里起伏的参片,道:“你有话要说?” 杨奉先想着远方人的来信,道:“皇上。奴婢刚得了个消息,说程大人乃是逆臣山南道节度使程潜的遗孤。” 李深约摸能猜出杨奉先哪里来的消息,他笑笑:“都姓程就是一家人了?” 杨奉先也笑,“这倒是,只不过奴婢以为,不妨让程大人一同去山南道金州看看的好。” 李深道:“你想试探程藏之?” “皇上,无风不起浪。”杨奉先恭敬点头。 “行吧,你自己看着办吧,别恼了河西驻军就成。” 李深觉得乏累,撂下话便让人抬回寝宫了。 ※※※※※※※※※※※※※※※※※※※※ 为下个案子铺垫…这真不是虐……只是一场大戏前奏曲…… 第十二章 宫里派遣的小太监刚宣完程藏之与颜岁愿同去山南道金州详查三朝老臣卢宏吞金一案的旨意,赵玦就暴躁了。 赵玦眼神毒辣的盯着程藏之手里的圣旨,忿然作色:“公子您不能去,倘若让金州的旧人察觉您的身份,那就不得了了!” 程藏之哂笑两声,“你看我现在的样子,莫说旧人,就是你父亲尚在,也未必认得出我吧。” 十年前他是个头戴珠玉紫绣额带额发飞扬的阳朗少年,且不伦不类的学着戎人带着两个耳环,嘴角总是挂着他母亲看了就要揍他的不正经邪笑。十年之后,他的额带变成了发冠,半指长的额发已然堪比掌长,耳洞也不知长实几年了,嘴角的笑更是逢人自现。 若说相貌,程藏之便更不怕了,连颜岁愿都认不出他,可想他变化之大。十年漂泊,深恩苦愁战火硝烟,少年成长的不仅是年岁,还有心,而相由心生,怎能不变,就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赵玦抿唇,看起来十分愁闷,仍旧不放心道:“难保有人不会发觉,公子还是谨慎些的好,您推脱不去,朝廷碍于河西驻军也不敢强求您去。” 程藏之不改笑容,反手把圣旨抛给赵玦,边转身边道:“连你都知道朝廷忌惮河西驻军,就是我走了这一趟,再退一步说话,发现了又如何,动得了我吗。” 赵玦捧着圣旨看着程藏之走的潇洒,哑口无言。 山南道距离京畿道并不远,一路平顺的话从青京行至金州也花不了几日。只是金州不是个好去处,十年前青京名门望族的程门就是被灭门于此间,转眼间三朝元老也吞金过身此间,可见此地晦气的很。 金州城外的一家乌蓬茅店里几个远道而来的京客下榻,时节正值深冬天寒地冻。不算大的四角堂中摆着火炉以及诸多火盆,落脚的客人围着火盆取暖焐手,火炉上烧着泡茶要用的热水。 轻装出行的颜岁愿一行人只各自端了被热腾腾的白水,派出去查探金州城情况的人还未回来,便等来了程藏之。 程藏之来的很是光明磊落,仿佛从未与颜岁愿在中秋节摊牌过。他安安稳稳的落座在颜岁愿对面。 “你去金州打探的人未必就能打探出你想知道的,而且,颜庭未必会予你薄面。”程藏之目光坦荡,话说的极为亮堂。 颜岁愿倒是有些惊愕,从前最防范他嘴里没有实话,如今说的句句都实在,却仍是让他不安,只不过这种不安不再是对程藏之的防范警惕,而是对他所查办的案子的隐忧。 见颜岁愿不言语,程藏之堂而皇之的从怀里掏出一锭金灿灿的金元宝,将金元宝放在火盆边缘,而后道:“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个,卢宏乃是吞金而亡,金州无金,他这个金是吞的谁的,你可以好好查查。” “金州无金?”颜岁愿眉头茫然。 程藏之笑的有些冷涩,“金州于十载前就被颜庭清洗一番,眼下的金州父母官皆是吏部尚书王鼎一手安排的,你觉得金州还能有多少油水?况且就算有,也轮不到卢宏,老先生这金的吞很——奢侈。” 他一口一个颜庭让颜岁愿的心脏无比沉甸甸,颜岁愿知道他说的在理,但不知道的是他伯父究竟与此事起到了什么作用。 颜岁愿道:“圣上明旨我一人调查此案,但就以往的规矩,不可能只我办理此案,暗里是让你参与查明此案却不委派都察院,以我之见,你此行不甚安稳。” 程藏之在他面前眉头始终是如云展云舒,看不出什么忧郁阴沉,应答的话也淡淡如泉涌,“你觉得哪儿稳妥,青京?河西驻地?非也非也,心不安定行到哪儿都不是稳妥的。” 你在这儿,吾心安了人身自然稳妥。 颜岁愿握着自己手里的茶杯,温热席卷了掌心,整个人都是暖和的。 “说不准咱们年节都要在金州过了。”程藏之又道。 颜岁愿看着他:“看来吞金一事隐情不浅。” 程藏之道:“你若信我,我还可以告诉你点旁的,让你走个旁门左道。” 颜岁愿低声笑了,“代价是要以身相许?” 程藏之是实打实未曾想到这层,因而舌头似交缠的丝线扯动不得,半晌才道:“我要同你说,从一开始我便没想你在中秋那日说的那么多,只是纯粹的想靠近你,你会相信吗?” 颜岁愿果断道:“不信。” 程藏之胸口一顿,缓缓呼口气:“我也不信。好吧,我承认我有目的,或是为了你的铭牌、或是为了让你少当别人的绊脚石、或是想从你这打听颜庭的消息......但是,最终我一件都没做成,你便不能饶我一回吗?就不恼气我一回吗?” 颜岁愿似如入定的老僧,身子平静的定在原地,神思却是翻江倒海闹得天翻地覆,一点红鸾星在心空上闪亮胜过了月。 他纵有千般筹谋思量,却也只是在脑海里或是心里,诉诸行动的与想的却是南辕北辙。 思及此,颜岁愿起身不曾瞧看任何人一眼,只是静静地踩着木质的阶梯上了二楼隔间。 程藏之叹口气,转身出了门。跟随颜岁愿同行的佑安不明所以,只管招呼着同行的官员——说他家大人困倦了,让大人好好休息便可。 回到房中的颜岁愿许是真的困倦了,解了披风侧靠在床边。直到原本关的严实的明窗被人哐啷的打开,他才微微动身换了个更为舒坦的姿势。 破窗而入的人是程藏之。 程藏之看着无甚动静的颜岁愿嘴角的笑意浓了,他许是真的饶自己这回了。 “朗朗白日,你当真有这么困倦吗?”程藏之蹑手蹑脚的关好窗户。 颜岁愿怅怅呼口气,半晌才伸出一只长臂来,然后冲着程藏之招招手。 应招的程藏之脚步轻疾的到了他身边扣住了他的手,安坐在他的身侧。 一阵寂静无声,响起了人声,近在耳畔:“你说的不对,你并不是一件事都未做成,你终究还是拿走我的铭牌。” “可是,我想要的不是你的铭牌,我想要的是你。” “你越界了。” 颜岁愿遏制他越界的动作,拧着眉。如今铭牌已交给他,他还有什么图谋。 程藏之却说:“你不用想那些,你我如何都不用你站在谁的阵营,我跟你之间只有情,其他的一概不准掺杂,如何?” 颜岁愿笑他:“程藏之,你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了,如何还会说这种天真的话。” “我确实不想,只是倘若你能真的全然走进我的世界,我也不想把心里千千万万的诉求说的如此单薄,如果可以,我贪求的会更多。” 程藏之比谁都明白,颜岁愿同他一起同行同袍要做怎样的抉择。论私心血脉,他要在自己同伯父之间二择一,论大无畏忠君,他要在自己同安帝间二择一…… 他要做的抉择太多,而自己能迁就放手的抉择又太少。古来能舍下万里宏图,潇洒执子之手山河漫步的人或许是有的,但是不多,有的人也不包括他程藏之。 何况,他与他又非阴阳正道。 “…我先行了。”程藏之觉得不止是颜岁愿需要想想,他可能也需要。 在他要走之际,颜岁愿蓦地开口:“日后莫再…如此不端了。” 程藏之脚步顿止,转身定睛看着一袭霜衣的颜岁愿,公子容颜如寒冰却有暖玉的沁人心脾色泽。 “我不走的话,你可便留宿我?”程藏之半扬嘴角,继而双瞳暗转道了句无赖话:“罢了,你定是不肯留的,还是我厚着脸皮自己留自己罢。” 转眼之间他又到了颜岁愿身边,不由分说的压近颜岁愿,暗暗道了句:“我听懂你的话了,你不用忧心,我并非一时起意。” 颜岁愿昂首看着他,秀长的眉斜入鬓角,眸色晶莹剔透,“此言尚早…了吧?” 程藏之心下疾跳,他有种预感,颜岁愿这一扬眉并非冲着眼前之事。三年,他总归对颜岁愿还是有所了解。看似循规蹈矩,性直如弦,实则步步为营。不巧的是,他也是此般人物。 遥想金州安排,程藏之安然一笑,“不早了,正是春宵帐暖的时候。” 稍加手劲,程藏之只觉指骨关节如石碾过,扣着颜岁愿的手指自觉松开。 聚眸一观,颜岁愿冷着脸,“程大人这轻浮的做派若改了,何愁没有佳人在侧。” 程藏之蹙眉,迟疑着道:“颜尚书,这是觉得我太热情了?还是在对我使欲擒故纵的计策?” “……”颜岁愿目色如一片锋薄利刃,“程大人,过虑了。本官只是给程大人提个建议。” 程藏之却是满面愁情伤春,“颜尚书,我有一个问题,倘若佳人贪图的是我的金子,而不是我,该如何?” “……” 颜岁愿闻言,淡目不语。金州之金,势在必得。他推开程藏之进来的窗子,夜风呼啸,雪末扑进暖室。 ※※※※※※※※※※※※※※※※※※※※ 预警,这章小程是认真的,但是小颜是暂时忽悠人的,后面揭露… 第十三章 不管诗歌里如何形容春宵帐暖,但那于程藏之只是黄粱美梦,他本人的夜过的还不如那南柯记里的太守,连梦都做不得。 时值寒冬,萧风瑟瑟,扑面而来的感觉说是凌迟也不为过。冬夜驰道算是把程藏之这个见风流泪的主难为的敢怒不敢言。 他以为跟颜岁愿剖白心迹就能爬床,哪知爬床成功了,颜岁愿却走了,他也不得不跟随其后。 夜探金州城。 平日里看着巍峨高耸的城墙,在夜里与程藏之同颜岁愿二人怕是还不如老妪种菜园子的篱笆,但凭两位飞檐走壁。 进了城,颜岁愿原本要去主城区,程藏之却是把人扣在自己的披风里不允。 他道:“朝廷派遣钦差之事早已被传到金州官员处,主城必是滴水不漏,你去也是白去。” 颜岁愿身量比起程藏之可谓旗鼓相当,此刻被眼前人按在怀里,滋味难以言喻,只是觉得隆冬不似想象中的寒冷。 他脸掩藏在黑暗里,道:“那去城郊?”那只怕一整夜都要奔波了,也不知程藏之这个眼疾的能不能捱过这冬夜里的风。 “倒也不用特地跑那么偏僻,我有一地可去查看。” 程藏之所言之地距离城区却是不太远,却仍旧偏僻寂静的骇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冬夜太冷的缘故,这夜里没有火光也没什么声响。 两人到了这地,颜岁愿心中疑惑此地,程藏之同他说这地是收容城区外乡人以及闲杂人等的,乱的很却是最易了解这座城面目的去处。 颜岁愿从袖口里取了火折子,准备点亮黑夜,却冷不丁的受了别人的暗力,火折子应声不知滚落何处了。 “暗处何人?!”颜岁愿叫道。 程藏之这厢只是微微动了身边的唐刀。 “我劝二位还是不要动明火的好,免的见些不该见的东西。” 暗处的人音色是个成年男子的音色,只是话语极其寒冷,比之寒夜有过之而无不及,听了便让人从心里发寒。 “报上姓名来。”程藏之倒是问的干脆。 颜岁愿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却又寻不出异样,一切都顺应逻辑。 暗处的人却是哼笑一声,才说了回话:“阁下未曾自报家门,我又为何自报家门。” 理倒是这个理。 程藏之顺应此理,干脆爽快道:“本官乃金州钦差,颜岁愿。” “.........”颜岁愿狠狠点在程藏之的手臂,即便是夜染如墨,程藏之脸上扭曲的神情,他也能想见。 程藏之爽快的曝出姓名,那人竟然也不含糊其辞:“在下,诸葛銮。” “诸葛銮...”颜岁愿喃喃念叨,心里却是想起了郑国堤,他又追问句:“可是修筑郑国堤锁龙井的诸葛家的子弟?” 诸葛銮顿了顿,才道:“正是。” 颜岁愿这边不知怎的突然陷入沉思,程藏之却在他沉思之际道了句:“怎不见你如此深情唤我名氏,难不成诸葛家的子弟与你定了亲事?” 由此,颜岁愿沉思打住,再次狠狠招呼了他那一臂。 程藏之颇有些委屈:“我又没说什么,莫不是真说中了你的心事?你当真与诸葛家子弟结亲了?” 颜岁愿头发昏,奈何身边这人话里的柔情甚是入他心扉,让他不得不开口说些无用之言:“本官若是结亲了,现下孩子都能绕膝跑了,哪里还能准你在这作怪。” 程藏之顿时被噎的一句话都不能说,这真是再好不过的说辞了。 简单与诸葛銮交谈后,颜岁愿与程藏之才知诸葛銮来此地的原因。 素闻诸葛家好奇门遁甲以及一些精怪之法,但颜岁愿从来只是信一半,今日得知诸葛銮来此地是听闻此间有烹食婴孩的孽畜。 骤然听到这种骇事,现下几人心跳俱是漏了一拍。 倒不是怕那听闻里的孽畜,他们怕的是烹食婴孩之事是真有其事,再则,他们怕的是,烹食婴孩的恐不是什么孽畜。 毕竟近来金州陈情下拨灾粮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而朝廷却是视若罔闻,尤其是吏部尚书王鼎将金州一应官员替换后,金州再无陈情拨粮的折子,有的只是谄媚请安折。 联想此闻,颜岁愿都不敢想倘若金州是真的缺粮,那......只怕不止烹食婴孩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三人行至村尽头,才有一点火光,但光亮异常明亮,将那处空地照的通亮如白昼。 金红的光笼罩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人人手里捧着冒着热气的器皿。 站在远处的颜岁愿不知道那群人之间洋溢如何气味,他只闻到浓浓的血腥味,那血腥味却不是动物的,以他经验,他可以确定是人血。 只是,气味有些迥异。 架着口大锅,处处血腥可闻。这情景像极了戏折子里的十八层地狱,熬心煮肺,诸鬼以食。 颜岁愿的不自觉的一颤,却是让程藏之扶的正好站定,借着一点模糊的光他看着程藏之,神情淡淡,眉宇都未动半分。 想来他来征战疆场与戎人厮杀拼搏的场面必是不输于这样的惨烈人心,只怕也是见惯了这样惨无人道的世态。 程藏之偏头看他,眸色很是柔和:“我从前听闻你是上过战场的,也见过你挥剑斩人,如今怎么惧了?” 颜岁愿摇摇头,他道:“这不一样,战场也好,刑场也罢,那都是光明磊落的寻常生死,这里却是不同,我看不淡。” 经过不明不白冤死的人,尤其能感同身受。 “不同……”程藏之沉吟,而后将颜岁愿箍的更紧些说话:“倘若那些都是寻常生死,眼前才让你动容,我很庆幸没有交代在疆场上,倘若将来我为你而死,那也不是寻常生死吧,你也能为我颤抖,那是最好。” 明明在说眼前,程藏之却提上了自己的生死,让颜岁愿不得开怀,更是触及他怒点:“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程大人,生死俱是大事,何故轻言性命。你若因我而亡,我也不会为你半点触动心弦,我只会觉得自己罪责其深,来世定不再见你。” 颜岁愿气恼的样子落在程藏之眼里煞是珍贵难见,他却是喜爱珍重,幸的诸葛銮主动请缨探查情况不在,他才得见这样的颜岁愿。 然而,程藏之并未有高兴许久,便听见颜岁愿又说:“况且,程节度使若是因本官而死,河西十万驻军便要拿本官祭奠程节度使了。所以,程节度使,还是与本官远不间亲的好。” “……”这是又嫌弃他了。 程藏之俯首在颜岁愿耳边,颜岁愿以为他要说什么,竖耳待听,却是颈间盈晕热气,滚烫无比。 本想推开他,颜岁愿却还没来的及推开,就听那人说:“我只是不想我的命成为你看淡的生生死死,哪怕你来世不要见我。” 颜岁愿还未回味这话里的深情,去探查情况的诸葛銮就回来了。 他尚未清楚程藏之陈了如何的情,就被诸葛銮的话惊的一身冷汗,不得空再去与程藏之纠结情愿。 “烹婴而食,此乃真孽畜!”诸葛銮道。 颜岁愿沉下眉头,开始思虑金州之事。卢宏未吞的金,不再上奏的赈灾折子,烹婴传闻……桩桩件件交织成网。 程藏之静在他侧,不言不语。这样的人便是销他魂魄,欲-罢不能。 “校尉,咱们焚化这些人,为何不直接火葬了?” 因为没有衬手的工具,只能从村中拾捡些锅碗瓢盆收敛残尸。 指挥着手下人的男人,满面沧桑,脸色霜灰的不像正常人。音色极其沉重,“这些人的尸身本就残破,搁置这么久,若要大火随意焚毁,只怕会传出疫情。用硝火埋焚,动静小不会被注意,而且也不易传染瘟疫。” “哦!原来如此,校尉果然见多识广!”列在队列边的汉子,面色跟校尉男人的脸色一样霜灰。 没多久,汉子又问:“可是校尉,我们为啥不直接掩埋了,搞口锅多吓唬人。” 还未等校尉男人答话,暗里走来一个汉子附在校尉耳边道:“北边也来人了。” 校尉男人一愣,“追我们的?!” 汉子摇头,“校尉,这群人不知我们下落,而且不是大将军直系军。” 校尉男人脸色愈发沉重,当即对汉子道:“你在此处守着,维持现状,务必要让来金州的钦差见到这一幕,坐实烹婴的传闻!” 汉子抱拳道:“校尉放心,属下一定将事情办好。” 校尉临行前,仍旧嘱托:“干完这事,让兄弟们掩藏好行踪,你带几个人留守就好。在不知那颜岁愿究竟是何等人前,我等决不能被他发现!” 风雪夜归人,冷迷的空中弥漫着血腥味,火光不息直至天色将明。 颜岁愿望着那一簇火焰,心思百转,终于疏通关节。只是,他尚不能确定,诸葛鸾到此处是为何?程藏之对金州之事把控几何?卢宏的后人只知刺史府一条密道,他无法将意外出现的人联系其中,谜团难解。 ※※※※※※※※※※※※※※※※※※※※ 小程又出来现事了… 第十四章 晨风破晓,天边一束光辉破云穿雾,给夜幕笼罩的大地带去光明。 借着晨曦微光,颜岁愿与程藏之二人才瞧清诸葛銮的模样。 诸葛銮穿着似青云裁就的交领窄袖长袍,腰封边系着一把似是油纸伞的物件。额发指长,却是遮掩不住一双清光流转的眸子,三庭五眼,玉壶悬鼻,丹唇外朗。 那村子里究竟是个什么情状,颜岁愿未敢涉深,唯恐举动大了惊了有心人。但那浓郁的血腥味以及诸葛銮的言之凿凿,让他的心一坠再坠。 原是他主明,程藏之在暗,这金州城底细还需暗处的程藏之细细去查。 一路出了金州城,三人自当分道扬镳。 程藏之前脚走后脚便下起了雪。 此时,诸葛銮解下腰间系着的油纸伞,慢条斯理的撑开了伞。 是把泛黄的油纸伞。 颜岁愿心底着实一惊,心想居然真是把伞,他原以为这伞如同他的袖里剑是把便于携带且掩人耳目的利器。 看着此刻撑着伞走在鹅毛大雪里的诸葛銮,又看了那落了层雪白的伞面,他才信这是把油纸伞。 他道:“我瞧着诸葛郎君是有备而来的,这伞带的是及时应景。” 诸葛銮停下脚步,他本不是和颜岁愿同路的,但听了这话,难得抿唇轻笑:“早在兖州便听闻朝廷有位性直如弦的尚书,昨夜听了那位郎君所言,今日却听的阁下此语,倒是觉得阁下才是朝廷那位直如弦的尚书,颜尚书,鸾有礼了。” 纵诸葛銮如何谦恭有礼,又如何言语得体,颜岁愿却都觉得诸葛銮话里有话,且不是什么好话:“诸葛郎君想说什么便说了,何必曲意言它。” 诸葛銮听他这般要求,自然又是轻笑:“在下还听闻颜尚书秉正为公,如今倒是也真,只是难免还是寒心,大人不想金州之苦,却是耗费时间与我迂回试探。” 言辞犀利,颜岁愿却是不甚在意,他在意的是诸葛家的人为何在金州,为何在程藏之领他去的村庄,且是在那种情状之下。 虽说世间无巧不成书,但颜岁愿从不信什么奇巧邂逅。 他道:“诸葛家远在兖州,能风闻金州的轶事,确实令本官发想。” 诸葛鸾轻微哼笑,却显得阴冷不屑。而后只是撑着油纸伞,在白雪孤飞里步调沉稳而行。 颜岁愿倒也没有去阻拦诸葛鸾。 远远听闻诸葛鸾唱声:“天下事,天下人,天下难。龙不龙,虫不虫,人不人。谁要问,谁要管,落得恨,伤一身。” 风传歌谣,人走的越远,乐律就越清晰可闻。 颜岁愿只是站在天地一雪色里,凝眸瞧着渐行渐远的青色身影。 诸葛家乃是兖州郑国堤锁龙井的修建者,锁龙井修建至今已有十年,而在这十年里关于锁龙井的传闻一刻未曾停息,尘嚣甚起。 传闻里锁龙井乃是拘邪龙之地,倘若锁龙井出了问题,那便是当世真龙命数已尽,出了锁龙井的邪龙将会取而代之,成为新一任真龙。换在人间,成则是改朝换代的新君新朝,不成则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 现下修筑锁龙井的诸葛家子弟出现在多事之地,还是为那样灭人伦失世道的事而来,颜岁愿不得不由此联想锁龙井。 安帝登基迄今为止,大权不得握,奸相横行,诸道悖逆,贼心可诛者不知几何。再者他伯父与程藏之这样手握重兵,却无帝王钳制,可想安帝之困苦。 颜岁愿掩在披风里的手不自觉攥紧,清光奕奕的容颜显得孤冷,竟带着三尺青刃的锋利。风雪之中,似传边塞胡笳声,怆然乐律间夹杂一句话——岁愿,你要做仁人志士,要做善人。 忍让宽仁,天下太平。 雪势越加盛了,颇有燕山大雪如席的情态,若非风头不旺,颜岁愿这一路必然狼狈艰难。 待到了客栈,颜岁愿险些成了雪人。佑安见状忙不迭的解了颜岁愿的披风,顿时抖了一地冰雪,若是用手团起来也可成个能把人脑袋砸歪的雪团子。 佑安看的心惊眼跳,也不知自家公子是一路攒了多少雪。他想着,急忙弄了热茶与汤婆子给自家公子取暖,又另移了盆碳火到颜岁愿跟前。 颜岁愿坐在碳火前,橙红的火光映在他面容上,长眉明眸里焰火旺旺的燃着,素玉似的面颊上虽是彤红却越发的生冷晦涩,犹如寒泉浸玉。 “佑安,请上那二位副使,我们入城。”寒泉一阵波涛凌冽,素玉跌落进淤泥沉积的潭底。 这厢准备完毕,颜岁愿稍稍回暖的身子又进了风雪里,又是凉气侵入了骨髓。 大地铺着一层雪做的广席,一行人裹着风雪前行,步步雪印子出了又淹没了。 客栈二楼上站着两青年,遥遥的看着风雪里的一行人。 二个青年的目光波澜不起,纹丝不动的神情极其映衬了眼前冷霜寒雪,倒是雪需逊色二人三分冷了。 其中青衣男子被一阵寒风迎面,只觉刺骨难耐,慌忙用双手拢了拢雪白毛边的披风,仍觉得寒冷难耐,便又将腰间的油纸伞撑开挡在面前,欲以此遮住猎猎寒风。 青年将伞移到黑白相间衣袍的青年面前,将青年遥遥相望的那群人遮了个严丝合缝。 青年再瞧不见那人影,顿时横了眉,眉梢如剑锋似的犀利,被牵动的面皮更是怒在其中。 撑伞的青年见状只得默默含笑收回油纸伞来,这青年不是旁人,正是诸葛鸾。 他身旁的青年见状仍旧不饶他,语气寒寒:“你同他一道,既有伞在身,为何不给他,让他这样一身重雪,现下又雪里去了,俩番寒气入骨,免不得要吃苦染病。” 诸葛鸾万万没想到身侧这人一开口就是埋怨他,却也只能顺着这人,最多如现下开口调侃一二:“程大人甚重同僚情意,传闻诚不欺我,今日体会一番真真是令人感天动地。” 负手站在高寒处的程藏之微哼:“我重的是不是同僚之情,你心里有数,你少去激他,再有下回我便折了你的伞。” “程大人难不成真的倾心颜尚书,打算忘却前尘故人?”诸葛鸾丝毫不怯,已然有挑衅之意。 程藏之瞳仁一片冷白,“我就是喜欢他,旁人又能耐我何。”目光瞬移至诸葛鸾手里的伞。 诸葛鸾顿时哑然,慌忙收了自己的伞,颇为不爽的瞥了程藏之一眼。却仍旧不服气的凉了句:“不劳你这般费心,那颜大人够你费心的了,你这般给他铺路提点,当真是将他保护的好。”诸葛鸾心有别样隐忧:“来日那颜岁愿还是要知道这些子糟心腌臜,你这劲当真是废了。” 程藏之见雪地里连蛛丝马迹都没了,索性转了身要下楼去,还不忘道:“管好你的嘴,我心里有数。” 诸葛鸾天生冷面,现下听了这句话像是被火烧了般牵动这面皮,起起伏伏皱皱纹纹。 恼火不言而喻,回客栈前颜岁愿那番话里疑心重重,猜疑忌惮里究竟有谁他未必全然清晰,但若说没有程藏之,也难说的很。 他却是心道,程藏之,你累不累?颜岁愿,又值不值? 城墙成年累月的高耸在自然里,目下正是风雪交加之时,城墙积了层厚厚的白雪,立在银原上倒像是异军突起的雪山。 开了城门,暴雪骤风张狂的涌进城门,颜岁愿一行人随着风雪入城池。 入了城中,又是寒天腊月,一位武将出身的副使季瑛见街头还算热闹,便提议道卖坛子烈酒暖暖身。 季瑛虽是武将,却生的朗致俊华,眉眼煞是硬朗英气却又温从端恭,放在满是腰系宝玉灵佩、身穿纨绔罗衫的公子哥的青京,竟也是不落人下的。 季瑛爽朗开口道:“颜大人,一路酷寒,不如买坛子酒去去寒也好暖和些。” 比起姿容英然、楚骨林致的季瑛,另一位附和的副使就显得平淡无奇了。 颜岁愿自己无心饮酒驱寒,但却不能已所不欲施与人,也就应了季瑛的提议。 四人随处见了家酒郭,原本以为其中会是人头攒动的一番热闹,却不想其中凄清煞人,真是让四人由心底惊愕错促。 季瑛再去问了酒如何买卖,那人张口就是一坛子二十两,顿时惊的季瑛将远山似的眉蹙就成山丘。 青京的上等好酒也不过才二十两一坛子,这小小金州的酒却是敢张口叫这个价钱,真是闻所未闻。 趁着季同另一位副使同店家商谈,颜岁愿看了看四周,虽是家酒郭,酒坛子却是少的可怜,他估摸倘若有人家办酒席只怕这店的酒还不够半水席面的。 “我们这酒就这个价,几位爷喝的起我便斟酒,喝不起请出去那角隅里茶楼喝茶去!” 店家同伙计下了逐客令,一脸您请吧。 “二位同僚,我请二位吃顿酒。” 颜岁愿言罢就让佑安给店家递了银子,让店家上酒,他倒想知道这二十两一坛子的酒是个怎么滋味。 第十五章 酒还未呈上,只是摆了几个不像样的下酒菜。几人皱着眉头,面面相觑。 “敢问结账的是哪位贵客?”跑堂的肩上搭着粗布来问。 颜岁愿淡淡道:“是我。” 跑堂的道:“我们当家的有请。” 颜岁愿结账的那锭银子,是有京府烙印的。这家酒馆端的一派有猫腻的样子,那他就主动给些饵料又如何? 原以为对方是个大人物,不曾想颜岁愿见了人,简直是瞠目结舌。 当家的并非那肥头耳大之辈,此人瘦骨嶙峋,面带菜色,乍一看还以为是逃荒而来的。 颜岁愿揣测,此人或许并非什么当家的,只是傀儡。 那人一见颜岁愿,当即跪倒匍匐在地,“请颜大人为草民主持公道!” 颜岁愿微微蹙眉,此人居然识得自己。便问道:“何人引荐你在此候我?” 瘦如枯柴之人深吸口气,不想那位大人所言竟如此之准。引荐他至此的大人说,眼前这位大人必然一举识破他是为人所引荐至此。果不其然,如此便只能实话实说? 此人道:“那位贵人的身份,草民确实不知。那位贵人只道,他日草民等沉冤得雪,公道大明之时,大人您便自然知道贵人的身份。” 颜岁愿目光笼罩在此人身上,此身面颊干瘦,凹陷骨突,确实也不像能为什么人尽忠职守的下属。他无声太息,道:“将你的冤情详细说来。” 枯骨行尸一般的人,顿时落如雨下,泪点打在他手背。枯柴手骨上粘附着青色血管,泪珠沿着已然缩细的血管滚着,浸湿他如龟裂旱田,又似灰碳之中夺将而出的手背皮肉。 他说:“我要状告金州一城官员!” 跟在颜岁愿身侧的两位副使与佑安皆惊愕失色,州城子民竟要状告一城官员,真是骇人听闻到闻所未闻。 颜岁愿却长眉未动,宠辱不惊如同池镜。然,他再次出言的声调已然霄壤之别。语调如同积石压折劲竹,方寸万重。字字灌铅,“你名姓是何?一城官员,可否再详尽些?” 两位副使与佑安皆是心颤魂飞,战战兢兢地望着颜岁愿。 此人双唇牵动,道:“草民王二狗,羊蛋村人。草民要状告金州刺史、別驾、长史、司马、录事、参军……所有人!” 颜岁愿紫芝眉宇之间,似有疑云。 而佑安和两位副使神情不属,一时间不知是哭是笑。哭的是卢老吞金一案牵连众多,笑的是此人名讳与来历。 然而,正在三人哭笑不得之时。颜岁愿道:“王二狗,你且起身将案情详述于本官。” 三人有些愣神,瞧他们家大人芝兰玉树,出尘不染。王二狗竟也叫的犹如‘程大人’一般顺口。 远在羊蛋村角落的程藏之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继而捏了捏鼻尖,低声念叨:“难道是颜岁愿思念我了?” 一侧青衣举伞的诸葛鸾嘴角痉挛,管不住舌头道:“程大人,你未必自我感觉太过美好。” 程藏之指挥着自己的人马,偏头斜视他一眼:“你懂什么,欲要别人爱之,必要先自恋之。” 诸葛鸾不忍卒目他,只得望着自己的油纸伞。直言不讳,堪比颜岁愿,“头次听到旁人能将单相思说的如此清新脱俗。” 远处一行将士在装箱,程藏之眺望一眼,便应声看诸葛鸾,“你莫不是思慕我?” “……”诸葛銮冰块脸更加僵硬,他瞪着眼看程藏之,“是我眼瞎,还是你自恋成疾?!” 程藏之道:“那我喜欢颜岁愿挨着你什么事了,你总在这泼凉水。”他眯眸,眼色已然危险起来,“难道你也看上颜岁愿,打算跟我抢?” “……”诸葛銮僵尸一般,把手中的伞撑开,“程大人,兖州再会之时,我希望你能做个人。” 见诸葛銮嗖的转身,程藏之一笑了之,却又突然叫住他,“把你那柄伞留下!” 诸葛銮回头,警觉看着他,“程大人,不要太把自己当成牲畜。” 程藏之竟未因他骂言动怒,“黄泉青宵两把伞,有一把就够你救小情人的了。救出小情人后,别总这般疾世愤俗,看不得别人恩恩爱爱。” “……”诸葛銮像要爆发的火山,将黄泉伞里的青宵拆下,砸过去道:“果真是牲畜!” 颜岁愿这厢盏茶的功夫,便理清王二狗之羊蛋村惨案。 羊蛋村虽然名字轻贱些,却是个富裕村落。不但畜牧丰产,且稻谷出产量极高。许是怀璧其罪之因,自从十年之前山南道兵革之祸起,羊蛋村便一直处于水深火热。 原本以为朝廷大军平定叛军,便能过上安定如前的日子。未曾想兵拏祸结,他们这个富裕之村先是被朝廷军队洗劫一空,而后便是被朝廷新派下来的州府之官劫掠。自此再无安宁。 王二狗捋起麻袖,冰天雪地的寒冷未能让他鸡皮寒栗,因为他已经没有皮肉。 季瑛目瞪如铃,他张口结舌道:“这、、这、、那、、那、、便是战场士兵也没有这样的伤。” 颜岁愿愁眉,情况要比他想象之中的严重。尽管他明知此人是幕后黑手抛砖引玉,或是阻碍自己侦办卢老吞金案。但是,幕后之人料定对了。面对此情此景,他确实无法袖手旁观。 王二狗道:“自从村子毁了,村中年富力壮的人都被官府强抢去之后,田地耕种不了,牛羊更是无法蓄养。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只能去卖自己,养儿糊口。” 另一位副使问:“你们既是老弱病残,如何卖自己养儿糊口?” 王二狗目色含悲,无限凄凉苦楚。他道:“江湖上有个圣教,号称转生帝教。他们收购人皮,不论大小。草民这条胳膊便是卖于他们。” “竟有如此邪门歪教?!” 王二狗却冷笑,“比起朝廷,他们愿意给我们口粮,可算是人间的活菩萨了!” 那副使闻言,悻悻闭嘴。他身在朝廷,如何不知朝廷如今是两派分立。人人自危,皆要依靠都察院或是宰相一派存立。哪里还有人顾忌生民百姓。 颜岁愿思虑半晌未过,道:“背后教你堵本官之人,为何不替你伸冤?” 佑安、季瑛和另一位副使俱是一愣,依照颜尚书的直如弦的性子,不应该先带着此人核查证据,然后直捣黄龙,将一干涉案人员抄家砍头。居然还会顾忌别人? 这有些不像青京百官畏惧如虎却又钦佩有加的刑部尚书,颜岁愿。 王二狗微微踟蹰,才道:“那位贵人倒是交代草民一句话,草民记得不是太清,依稀记得什么,非秦也,族秦也的,最后那人叹了一句——天下事,怎忍如此。” 颜岁愿神情忽如屋外飞雪,冰寒彻骨。他问:“就这些吗?” 王二狗点点头,放下自己的麻衣袖。 颜岁愿看着这个大宁朝的子民,衣衫褴褛,棉絮字破洞往外撕扯着。整个人枯瘦苍老,身上皮肉颜色浑浊,让他瞧不出到底是王二狗流浪不洁所故,还是贫寒交迫冻的看不出原来肤色。 这是他信奉的大宁朝所治之下的子民,是他信奉律法可以挽救回天的子民。 颜岁愿脱下自己披裘,将裘衣给王二狗系上。王二狗受宠若惊,当即就推辞:“大人,小人一介卑贱之驱,怎么能玷污大人的衣衫。” 颜岁愿不理会他,强硬把裘衣给他穿戴好,才道:“你的家人,如今可有活着的?” 王二狗惊诧的看眼前这位玉琢而成的高官,他难以置信,难道对方真是个清官? 颜岁愿在王二狗惊异的目光之中开口,“你并不信你身后那人,也不信本官,想必是不可能将家人的下落告知那人。你如今落得如此田地,想必你的家人必然也不会幸运到哪里。你若信任本官,本官定叫整座刺史府为金州百姓谢罪。” 佑安默默上前补充句,“你应该知道我朝刑部尚书吧?就是那个铁面无私,上敢犯颜直谏天子,下敢剑指三公宰相的那位刑部尚书。颜岁愿,颜尚书。” 那王二狗闻言惊诧蹦起,枯骨一般的手指指着颜岁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张着嘴。 他如何不知,前一阵子这位尚书抄了半个青京官员之家,一下子砍了无数昏官稽首。他热泪盈眶,跪倒在地,“活菩萨啊!一直听闻您正直清廉,不想今日见到您本人,竟真如活菩萨一般!” 而后又道:“草民的家人就在那刺史府中!” 颜岁愿亲自扶起他,说:“去刺史府。”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非天下也。天下事,问天怎忍如此。 颜岁愿心中默念这两句话,那幕后之人竟想颠覆大宁吗?还是珍惜悲苦万民? 他又想,程藏之在何处?此事与他究竟有否干系? 程藏之说金州无金,可这些人又如何奴役民众,乐得逍遥? 黄金、百姓、疾苦、冤案,这些在颜岁愿脑中交织,幸而心中有法,才不至于昏头。 季瑛正在此时说:“颜大人,我等当着如此莽撞……直白上门逼问吗?” 颜岁愿头也不偏,挺直身子,侧面如同雪中立松,坚韧不拔清骨林致。 他道:“直如弦,不是本官的作风吗?” 另一位副使身子一颤,心中不禁计算起来,也不知刺史府此次还能否有活口?否则之前从山南道节度使程潜处收集的黄金,要从何人身上下手寻回?若是寻不回,如何回去向上峰交代? 第十六章 颜岁愿前来沧州所率甲士有限,正如程藏之所言,他伯父确实不肯助力于他。 如何围刺史府?自然得要依靠程藏之。然,颜岁愿还是派两位副使同自己的人先行去刺史府探究。 城中凄清荒凉,一路行至刺史府,竟也碰不到几个活气之人。可见此地确实是晦气。 雪花绵绵如飘絮,青灰色的城池鎏上一层银水。刺史府位于城心,待至此处,已然有甲胄士兵将这里团团围住。 颜岁愿紫芝眉宇间染玉白飞雪,一丝银絮缀在长睫下。是以他的视线横亘出道雪线,将眼前疾步行来的人分割两段。他忽然双臂森寒,凉气自脚底上蹿。 微微阖目,铭牌不是已经赠予程藏之,自此再无忧惧当是。 程藏之疾步而来,站定他身前,道:“颜大人,我今日打了个喷嚏。所以,你想我了。” 颜岁愿余光四散,继而皱眉看着对方,目光之中是询问。他实在不知,此人究竟是如何从一个喷嚏之中分析出,自己想他了。 程藏之背着颜岁愿独自行事,事后却全然不愧疚。反倒嬉笑怒骂自如,“算了,你既然思念我却又装作听不懂我的话,可见是个害羞之人,我便不惹你面红耳赤了。” 颜岁愿抿唇,神色林寒洞肃。目光瞥移开,沉声静气说:“程大人,你若学不会自重,我与你恐是无法好好说话。” 程藏之登时间神动色飞,满面沉痛,“难道颜大人你要始乱终弃?咱们可是共度过春宵的,怎么天一亮,你就翻脸无情,提衣不认账。” 颜岁愿冷冷看他,明明是一起入城夜探,哪里来的春宵?静言良久,他才道:“王二狗是你指派在此的?” 程藏之宛如名画的眉目跳了一下,“不能是我。” 颜岁愿阴阳怪气又问了句:“是吗?区区一个草民,居然将刺史府一应官员配置说的一清二楚。朝中两派分利,我倒是不知哪一派能这般闲情逸致,弄出个这么人物。” 程藏之习惯他这种怪异的语气,却不喜欢听。他忽然想起一事来,掩在宽大披风之下的手伸出。程藏之将一把清光熠熠的伞撑开,将颜岁愿迎着风雪侵袭的那面遮住。才道:“真不能是我做的,你想想,我这般才貌超群艳绝一时的人物,怎么会派名姓如此俗不可耐的人来搅和你的案子。” “这王二狗,也太粪土庸俗了。一般搅和你的案子,我都是亲自上场,事必躬亲,绝不可能让别人抢我的风头。所以,不能是我的人。” 颜岁愿言有尽时,片言只语都不愿应答他。只是瞥眼而看,发现程藏之掌中的油纸伞十分眼熟。便道:“你这伞……似曾相识。” 程藏之撇撇嘴角,显得务无比委屈,他在心中酝酿一坛陈醋。酸酸的问:“你莫不是与诸葛家的子弟真有婚约?竟连人家一把伞都觉得眼熟。” “……”颜岁愿顿然无言,“这伞,骨料与手工十分出众,倒不像是常有之物。” 程藏之满不在乎,“我哪管伞好不好,这不是近几日雪盛风猛,正好给你遮雪避风。”说着话,他无声往颜岁愿身上靠了靠。 察觉他动作之后,颜岁愿再也不愿与他赘言。径自冒雪而行,丢给程藏之一句话:“请君自重。” 程藏之握着伞柄,清隽长眉扬起,显得十分张扬凌绝。径自撑着伞,心说,我这般不自重都爬不上你颜岁愿的床榻,若再矜持端庄,这辈子都要垂涎不得。 他追上颜岁愿,附在对方耳边,好商好量道:“颜大人……岁愿,你若情易动些,我就自重。咱们各退一步。” 颜岁愿眼刀子斜斜刺至程藏之眸底,一字一言道:“程节度使,你当本官是蠢货吗?若真如程大人所言,程大人能自重吗。” “不能!”程藏之答那叫一个不拖泥带水的干脆,继而嘴欠道:“若真是那样,这不想当于你把自己送到我榻上。去他的自重吧!” 颜岁愿脸色发冷,似雪上清光,却隐含着火焰焰心的紫黑光影。他拂袖拉开自己跟程藏之的距离,双臂抱起,袖里剑对准程藏之那一侧。 程藏之在想蹭到他身侧,便被袖里剑阻隔住。 “……” 沧州刺史府的人,还在暖烘烘被窝里。一府官员被抓的时候,连个衣衫整洁端正的都没有。 程藏之啧啧打量站在中庭天井之下的人,整座府邸共有在册官员一百零八位。 刺史李怀恩被冬风吹的脸上青紫,上下唇紫黑。他被赵玦拎出暖窝之时,只将将套件棉外袍。现下见堂前缓步的锦衣青年,心想这边是青京不知天高地厚的刑部尚书——颜岁愿。 官场讲究一个官官相护,李怀恩对颜大将军所行之事睁只眼闭只眼,颜庭也曾许诺他不过问钦差下派一事。因而,面对这个官场只会硬扛的颜岁愿,他倒并不是十分惧怕。 风雪生猛,李怀恩实在支持不住,便对堂前的锦衣青年道:“颜尚书!我等毕竟还是朝廷命官!怎能如此苛待我等!我等定要向宰相明禀此事!” 一连四句中气十足的宣呼。 堂前踱步的锦衣青年,垂首望眼六合乌皮靴,上面绣有古朴夔纹。丝线泛着紫光,融了雪色。他缓缓抬头,容光瑰异焕然,鼻挺唇红,眉头不展的拥鼻微吟:“难道是我这双靴子穿的不对,所以他不喜我靠近,别人辨认不出我?” 李怀恩闻言,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思忖,颜尚书莫不是有脑疾?但念及这位刑部尚书一素毁天灭地的作风,兴许真的有脑疾。他试探上前,问:“颜尚书,我府中有位名医,妙手回春百治百效。就是华佗开颅剔骨之术,都不在话下!大人可需要下官引荐瞧瞧?” 风姿胜昳的青年嘴角僵着一种怪异的弧度,看李怀恩的眼神似冰棱,带针含刺。显然是不愉悦之态。 好你个李怀恩,拐着弯说他脑子有病!程藏之面颊如天井之下漂浮净雪,芒寒色正。 堂口逆着冬风行来鹤骨松姿之人,如雪织袍凭风吹扬。朔雪北来,与子同归。 堂中的青年不露声色挪身遮住李怀恩的视线,颜岁愿玉堂人物,一贯风流蕴藉,比他这般过于楚丽冶容要引人追求。简而言之,程藏之觉着自个容貌浮夸无羁,不如颜岁愿这般正本清源。 正在行路的颜岁愿若是知道程藏之能有如此认知,只怕要高看此人几目,甚至觉得此人反正还淳,能欣慰几年。 颜岁愿站定,认认真真问道:“李刺史,那医家圣手在何处?可能医治这位大人轻薄无礼、不知自重的沉疴宿疾?最好是能连根拔起的医治好。” 李怀恩怔愣,脑筋绞绠,一时间明白不过来。 程藏之无声叹息,自己好心让他先查刺史府文书库,他倒是铁石心肠不念自己的好。 也罢,他动作极快,身影似薄纱轻轻扬过,已然在颜岁愿身侧,揽着对方的腰肢,语气无谓道:“顺便再问问那赛华佗胜扁鹊的圣手,短袖之癖能不能治好。本刑部尚书,颜岁愿苦于此癖,日日肖想大理寺卿、河西节度使程藏之,都快想出毛病了。赶紧治,若是不能治,”他偏头挑着眉梢,对颜岁愿说:“治不好,本刑部尚书,就当场办了你!” 沧州刺史府的一百零八位府官俱是一愣,顿时全身血液澎湃激扬。光是看看这两个鲜衣光颜的公子哥依偎一处,便能遐想出勾栏院无边春光。一时间,也不觉冬风凌冽,寒冷刺骨。 李怀恩不好此道,脸色僵硬,哆哆嗦嗦道:“下官听闻,一向都是程大理寺卿纠缠不休颜尚书,难道京府之中所传有谬?” “当然——嘶——” 颜岁愿右手捏在程藏之搭在他腰际的手腕,七分用力,便让程藏之骨软筋麻,痛贯心膂。两个人双目对视,程藏之从颜岁愿白黑分明的珠眸中读出——答错话,手废人亡。 而颜岁愿从程藏之水光浴涟漪的双瞳之中读出——百依百从。他一如之前中秋游街时一般,对程藏之的眼神无从抵抗,只能默默偏头。 程藏之重新组织言辞,郑重道:“当然不是,颜岁愿怎么可能死缠烂打程藏之,咳,一般都是程藏之死乞白赖的上赶着颜岁愿。恨不得把自己脱光洗净自荐枕席,结果,颜岁愿性直如弦,不肯为英雄折腰,愣是坐怀不乱,至今二人也未能巫山云雨,可惜可憾。” “……”颜岁愿忽然觉着,以后还是直接一拳让他闭嘴的好。 李怀恩嘴角抽搐,但想着对方的身份,还是赔笑道:“颜尚书好品性,但看身边这位公子风姿潇潇,便知程大理寺卿不比此位公子十分之一。” “……”程藏之滋味难言,跟颜岁愿比难道自己就这么拿不出手?他偏头郑重其事问颜岁愿:“难道你不仅讲究家世门当户对,连容貌气度都要跟自己一般鹤骨松姿,所以才一直不从我?” 李怀恩许是冻傻了,竟跟着出馊主意,“颜尚书,若是跟身边人床笫之间不得劲,下官这里也有好物件。” 程藏之登时回头看李怀恩,犹豫着要不要当着刑部尚书的面收受贿赂。 颜岁愿侧跨一步,保持距离,冷冷望着李怀恩道:“本官,河西节度使、朝廷大理寺程藏之,奉旨暗中侦办金州官员贪腐渎职一案。” 李怀恩双腿一软,当时瘫倒在地。额角薄汗密集,他跟那位玄衣‘颜尚书’聊起天,都要忘了自己是被拿至庭中候审的。 第十七章 李怀恩吸着凉气,适才自己才对程大人评头论足,且出言不逊。此刻,看着鹤骨松姿的‘程大人’真是心口跟凿个口子,直灌凉风,四肢百骸骨颤肉惊。 提着棉袍衣袖,擦拭额角豆大汗珠。李怀恩颤颤巍巍道:“下官拜见程大人,拜见颜尚书!” 而后,庭中一群惊雷回神的官员纷纷跪拜。 ‘程大人’拿出几本薄册扔在李怀恩等人面前,正声如金道:“金州主薄之上分明记载,接收蜀州、淮南一地数次调粮,朝廷亦然批准开仓,下放物资,鼓励四方支援,为何金州人口数量仍旧如此急剧减少?” 李怀恩自然是百般辩驳,“大人,开仓救济之策本就是治标不治本的下下策。纵然有再多粮食,也填不了这么多张只吃不做的口。所以州中人口减少,也是预料之中。这些,下官早已草拟上奏,宰辅班也是知道的。” 天井旋舞而下的雪片落在颜岁愿束发的白玉笄,笄头雕成飞鹤状,鹤身如霜覆雪。颜岁愿整个人便似葬雪的仙鹤,他温和气度尽扫,厉声似击打金石:“李怀恩,你受朝廷之封,便是朝廷命官,当尽忠君王,奉守大宁朝纲,声声句句之中只有宰相,你将今上置于何地?” 李怀恩垂着头,不敢应话。他心中盘算着,闻说程大人敬称宰相刘玄一声相师,为何自己抬出宰相刘玄,对方却盛怒不遏。难道,程藏之并非真心实意投在宰相师门? 程藏之冲颜岁愿摇摇头,而后站出道:“来人,全部下刺史府大狱!稍后待审!” 李怀恩等人愣了,望着‘颜尚书’,当即叫冤喊屈。 称藏之纳闷地看着他们,一脸惊讶比这些即刻就被下狱的官员还生动,反问:“难道你们不知道本尚书一贯的作风和盛名?” 众人当即跟被砸了一榔头似的,哪能没听过大宁朝刑部尚书的盛名啊! 性直如弦,铁面无私。上敢犯颜直谏天子,下敢当朝剑指三公。乌衣门第人似仙,权势逼人不敢言。 思及此,众官员立即哭丧着脸,心中盘算如何才能从这位‘颜尚书’手底下死里逃生。甚至有的官员嚎哭如狼,被拖到一半又挣扎回来扒拉着程藏之的乌皮靴。 哀求哭喊道:“颜尚书,小人家中上有四代老人,下有三代幼子,都等着小人呢!” 程藏之耐心十足道:“前儿个,我刚抄了国子监祭酒董围的家,他家四世同堂。顺带夷平董家十八代祖坟。” 另一人不肯放弃生的机会,继续求道:“大人!金州之所以敢欺上瞒下,全是李刺史的主意!小人等无辜!” 程藏之看了眼在长身玉立风雪之中的颜岁愿,道:“《大宁律疏》,一人犯罪当坐五人,一府长官犯罪,当连坐整府。律法如铁,彰明较著,一断于法。” 闻言,那人面如死灰。竟用一种淬了剧毒的目光看程藏之,恶毒道:“什么刑部尚书!颜岁愿你就是个无情无义的畜生!谁不知道,你弑父夺军权,才被逐出中宁军!若非是颜庭大将军含仁怀义,你能再度入朝为祸朝廷!” 末了,那官员狠狠啐了口唾沫。而后,被赵玦拖走。 颜岁愿岿然如山,好似不曾听过此等诛心之言。只是默默站在风雪之下,仍风雪侵袭,认认真真的监督侍卫羁押犯人。 心里无法愈合的伤骤然被人撕扯开,颜岁愿却感觉不到痛楚彻骨。 程藏之眉宇寒然,“赵玦,谁让你把人带走的。” 赵玦一愣,继而把那人提回来。 程藏之看着那人道:“你叫什么?说出来,我让你不必受牢狱之灾。” 那人杵住,既而缓缓道:“下官司户参军,曹教。” 玄色袍摆撩动,荡漾出圆弧,六合乌皮靴上的紫影浮光跃金。程藏之撩袍摆抬腿踹人的动作十分利落干脆,曹教被踢飞,一下子砸在数步之外的青墙。当即呕血,贴着墙沿跌坐阖目。 程藏之放下衣袍,姿态散漫惬意,弯弯嘴角,似笑不笑看着众人:“还有不想受牢狱之灾的吗?本官这就送他西去早登极乐。” 众人不敢怒不敢言。 颜岁愿微微垂下睫羽,他想,自己那枚铭牌赠对人了。但又可悲,原来很多事情已然在命盘注定。 待到一群人悉数下狱,佑安便来回话。 “公子,您点明要的薄册,我都拿回房了。” 颜岁愿微微颔首,飞鹤笄头上的雪片轻轻飘落。 程藏之目视着那片飞雪落在他发丝间,不肯融化,鸦青色间一点飞白。他快步上前,抬手拈雪似拈花,又问道:“你住哪间房啊?” 佑安紧缩着眉,神情十分错综复杂,他小心翼翼的觑着自己公子。心想,公子什么时候能让程大人近身,还能接触了? 颜岁愿神情淡漠,眸光掠过程藏之捏碎的雪片。声色平平道:“这便不劳程大人费心了。” 程藏之迎难而上,“颜尚书不必心疼,我不操劳,不过是顺脚的事。”见颜岁愿缓慢变了神色,他索性破罐破摔续道:“天寒地冻,长夜寂寥,一起围炉夜谈不也挺好的。” “……” 堂中起风,冷意扑面而来。佑安打着颤,觉得自己家公子这位追求者实在是热烈。 正等着被拒绝的程藏之,却闻见颜岁愿说:“请。” 耳畔朔风呼啸,吹耳欲聋。程藏之克服短暂的耳鸣,目光似有焰火,他一字一字道:“你太狡诈了。请我去,却不带路。我要往哪里走?往你心里走?” “……” 佑安觉得自己快耳聋了,程大人啊程大人,且不说你堂堂七尺儿郎,身量颀修,你冲着我家同样英姿如兰的公子,不觉得嘴里的话喇嘴吗? 远处踏雪破风而来的赵玦,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给自己家公子提前跪首贺岁。 颜岁愿目不斜视,深深地邃眸看他一眼。而后,敛下思绪,径自迎雪引路。 行在几尺宽的雪径,赵玦低声询问主子:“公子,荔枝、龙眼大约能在年节左右送至青京。”他言下之意,您也要顾及您那位心上人,不要跟颜尚书纠缠太过。 程藏之一副恍然大悟,赞赏的看着赵玦,语气欢快道:“你不提这个,我险些就忘了这茬事。很好,到府中之后,要保持新鲜,要是不对味了,全部都给我去岭南种树去。” 赵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可算把公子的注意力从颜尚书哪里转移。 然而,令他欣慰,以为有药可救的公子说完这话,就笑逐颜开的走去颜尚书身侧。将腰侧所挂的青伞撑开,伞面如夏日绿荷圆硕,倾盖在颜尚书上空。细雪弹跳,四散着避开颜尚书,自伞面边缘摇摇晃晃坠落在他家公子的肩头。 墨涤过一般玄衣染上白雪,而一侧本是雪织霜浆的白衣,片雪不沾。 赵玦莫名眼眶发酸,许久也不见公子与什么人并肩同行,更不见当年公子与人并辔驰马试剑。 曩昔,春秋繁露,花好月明。燕草如丝没不过马蹄,汗血宝马赭褐色的皮毛黏着碧草,衣紫腰金佩玉的少年擎着苍鹰,挽开长弓,箭在弦上,飞矢中的。不射鸿雁不打秃鹰,将春风吹荡的纸鸢挨个击落。 正是踏青时节,放纸鸢的好时候。少年程藏之一个人便将碧野之上的纸鸢,悉数射落。战绩斐然,力压一众穿金戴银的公子哥,拔得头筹。人人心服口服,交口称赞。 是以,在一众放荡不羁、裘马轻狂的公子哥中,少年程藏之独领风骚。 风声寂寥,迍邅之世,山河破碎,内患外忧。千灾百病好似约定过一般,一夕之间打破所有,天崩地陷家破人亡。花好月圆夜,血色弥漫,少年吼破喉咙、双目哭出血泪,看着曾经纵他轻狂不羁的至亲肢残体破、鲜血流尽。 而他,自诩上马长弓百步穿杨,落马刀剑可破千嶂里。彼时彼刻,竟连一个家仆都救不出来。破碎山河的王朝,狠狠地将他打进深渊,摔得身心俱裂。 自此,黄沙漠漠、铁骑金戈,破戎杀敌成了程藏之最为擅长的事。骏马华灯,烟火鼓吹,已然脱胎换骨的程藏之不曾追忆半分。 飘摇的雪花被阻隔在檐外,程藏之收起青伞,随手扔给赵玦。 平地闷响,颜岁愿与程藏之一并回首,赵玦双目迷离,显然是在走神。 “……” 程藏之在赵玦面前,打个响指,道:“冻傻了?” 闻声回神,赵玦目光僵滞落在地上的青伞。低声道:“属下多年不见这么大的雪,一时间沉溺,属下失职了,还请大人恕罪。”语毕,他就要去拾起青伞。 程藏之将他动作打断,“早看这把伞不顺眼了,就扔这,谁都别拾起来。谁拾起来,本官跟谁没完。”继而,目光笼罩在赵玦身上,“喜欢看雪是吧?去前厅好好看,带上颜尚书的小厮,你们一块看。” “……” 公子,你这支开我们,做的也太明显了。 颜岁愿按了按太阳穴。 第十八章 赵玦听吩咐要去赏雪,站在佑安面前,作出请的姿态。 佑安脸色微惧,睁着眼看着公子,好像在问他的何去何从。 颜岁愿微微瞥一眼程藏之,对方眉峰上挑,仿佛在说我请他走也不是不行。他只得说:“佑安,让两位副使大人监管好刺史等人。若再让人灭口,我们可就没得审了。” 灭口? 佑安一头雾水,忽然记起他至堂中时,天井之下墙角吐血咽气的官员。当即领会公子的意思,道:“公子放心,我这就去跟两位副使说。” 在颜岁愿微微颔首下,佑安跑的飞花,所行处一串稀疏的脚印。赵玦也紧随其后,去赏雪。 朔雪卷起,廊下风起,颜岁愿衣角凭风吹扬。他挽袖,道:“程节度使,请。” 程藏之侧身,迎风割面。心想,小动作被他发现,并且惹他生气了。为求原谅,少不得先备点眼泪。 风刀子未至面颊,一只宽而薄的手掌,切时的遮住他的双目。冗长且密的眼睫,骤然翕合住,那个人掌心的温热与自己眼睑的体温相遇,不断升温,在凝水成冰的寒冬炽烈无匹。 眼前的黑暗浓墨之极,程藏之却弯着嘴角,笑意溢于言表。他覆上颜岁愿手背上的动作快不可见,按着对方掌背指骨,语气像似有重大发现一般喜气洋洋:“你看吧,你看吧。我就说你心疼我,你还不说话,这下让我逮到了吧。” “……”颜岁愿沉默,意欲抽回手掌,却发现异常地费劲。 程藏之笑意敛收,声如跌落的飞雪,显得厚重:“不管你承认与否,我赌对了,不是吗?你已经开始在意我的目疾,在意我这个人。” 弹指间,风息雪止,青砖上积雪化水,沿着砖缝缓缓流经不可知的心河。水起涟漪,心波荡漾开圈圈不可言说的触动。 檐角层叠的雪滑落,数声檐铃让颜岁愿回神,他呵气成雾地说:“程节度使,无论是做人还为官,若都像个赌徒一般,以我微薄之见,不可取。” 他又说:“倘若,他日你赌错了,我这只手不是想护你双目无碍,而是想直取你双目。那便是,自寻死路愚不可及了。” “那就给你。” 程藏之答话的速度太快,以至于颜岁愿反应不及。 “你要双目,就剜双目。你要唇齿,就打掉牙齿。你要性命,我也洗干净脖颈,等你来取。” “全部都给你。” “只要你要。” 三面合风,程藏之所说过的话像经久不息的颂歌。任风霜侵蚀,岁月磋磨,顽石一般不可点化。金声振聋发聩,凿凿之言近乎击穿了颜岁愿的心房。 颜岁愿发觉程藏之的手劲发软,原来他也在怕。颜岁愿抿紧双唇,咽下后话,化作心间一声悠长而怆然的叹息。他敛去多余的神色,开口道:“依照惯例,程大人每每情见乎词的时候,都是我倒霉的时候。” 心间已然作出决定,颜岁愿不肯再改,继续道:“可是这次不行。金州的金,我一定要带走。一寸一点,都不能让给程节度使。”他顿了顿,又说:“而且,程大人要的我已经给了。” 程藏之心知他说的事铭牌。实则他要的压根不是颜岁愿的铭牌,他要的是颜岁愿父亲颜庄的铭牌。 但他不提此事,只是道:“我这还没进门呢,你就跟我清算。不打算请我进你的房,煮一壶清茶,边烤火炉边说话吗?毕竟,你也不能一直替我这眼睛遮风啊。你不嫌麻烦,我还怕你手酸呢。” 话音一落,颜岁愿抽手的动作似抽刀,生怕抽慢了,危及人身安全。 阁门推罢,外间设一张八仙圆桌,几只罩锦圆凳。 程藏之先踏进门,便朝一帘之隔的离间走去。炉火烧得很旺,他双掌稍稍分开凌空,橙红碳火漏出指缝映入眼眸。 身上渐渐回暖,程藏之才道:“你身边那个小厮,伺候你倒是尽心尽力,连房中碳火都烧得恰到好处。” 颜岁愿拂去身上一点清雪,抬眸凌厉看对方一眼。继而,缓缓道:“佑安,是我父亲和母亲在世时,给我挑的人。” 双亲已然不在世上,除了一些带有念想的死物,便剩下佑安。 程藏之欷歔声,继而面目坚定道:“我那时必然不在青京,要是我在青京,咱爹咱娘一定不选那小子。铁定选我给你作近身人。” 颜岁愿艰难地看着他,未免也太自来熟,自信过头。他收回审视的目光,也烤着红炉,边道:“我那时,也不在青京。” 程藏之一愣,一时间脑中回溯些可疑事件。 十年之前,程藏之的父亲驻守山南道。按照朝廷的规矩,嫡妻与嫡子只能带一个去任职之地。早年程藏之年幼,程母便没有随其父来金州。一直等程藏之大了,心性定下,虽然纵情不羁些,但总归是个文武兼备的少年郎。如此才去往金州。此去仅仅过了一年。便出了旧太子,今守居王联合山南道谋反一事。 回想起青京时的少年岁月,那些旧时好友已然散作天涯人。可程藏之那些时日,竟从未听过颜家子的消息。他知道颜岁愿父亲之死有猫腻,现在想来,颜家也很可疑。 程藏之似是闲聊,漫不经心问:“我在京中挂职这些年,总听满朝文武夸你家世代忠良,又是大宁主力军的主帅之家,乌衣门第并重,何等何等的权势过人,何等何等的门第深厚。为什么却不怎么听过你家名号。” 好似只有位列朝堂的人才知晓颜家,不在朝堂的人对颜家一无所知。纵然是当年纨绔子弟的程藏之,只知道京中有户高官姓颜。 颜岁愿不知程藏之的盘算,以为他是在拐着弯问适才曹教的话。只是淡淡道:“程大人,不必将一个犯官的话放在心上。我不问程大人将司户要职的官员踢死,程大人也应当投桃报李,不提此事。” “你直接说让我识趣点,不要给你火上浇火,不好么?”程藏之想了想,又补充句:“难得见这么婉转说回话。” 颜岁愿望见他肩头晕湿的痕迹,话音骤然轻飘下来:“你明白我所言之意,就好。” 程藏之言尽有时,仅仅是一句话的功夫,颜尚书又是那个性直如弦的愣头青。他沉吟微许,“你就不能说,你只是想让我安心,心里感怀我的挂念。” 颜岁愿直言不讳,“你想多了,我并没有此意。”他怕程藏之理解不到位,又说:“我并不介怀曹教所言,你方才也不必多此一举。” 程藏之面色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显得神情有些怪异扭曲。他心间潮起浪翻,竟一时间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颜岁愿见状,微微蹙眉,觉得自己方才的话似乎有些不知好人心。便缓转似的说:“其实,曹教之死,也不是全然都是坏处,至少给金州官员一个下马威……” “你在说话,我就忍不住了。”程藏之深深凝望颜岁愿,见对方眉眼间密布疑云,便痛苦的忍下心里的翻腾,一字一言道:“你再提此事,我就脱衣服了。” “……”颜岁愿哑然无言,却又要开口,程藏之料定他要说什么,抢先截过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必说,我懂我懂。” 颜岁愿顿口,有些惊诧,微微舒展开眉头。问道:“你觉得我要说什么?” 程藏之张口就道:“请君自重。是这句吧?” 颜岁愿微微沉默,才开口说:“原先瞧见你肩衣湿润,本想让你脱下来换身,不过,你既然如此说。我也不好落你面子,逆你心愿。”他眼眸有星辰之亮,绽出些许浅淡笑意,如是说:“请君自重。” “……” 称藏之觉得自己吃亏了,吃大亏了!他斜挑眼角和唇角,样子几分轻狂几分放浪,也如是说:“反正我也不是头回不知自重了,要不然颜尚书也不能每次见我,都要说一句请君自重。” 话未说完,便亟不可待的宽衣解带。 深紫的交领中衣显露,胸膛轮廓初现,流线劲健。 趁着更深一步前,颜岁愿迈步快至帘栊外,将重纱锦帘放下。声色还是沉稳如海,“程大人,内间右侧衣橱有换洗衣裳。” 程藏之低笑几声,他当然知道衣橱在何处。却只是解开衣扣,几声调笑:“颜尚书这是害羞了。” 帘栊之外,无人应声。程藏之却顾自言语:“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今日不见,明日见,明日不见,后日见。早晚都是要看得。不过,颜尚书要是觉得,洞房花烛夜再见,也不是不行。” 语毕,衣衫尽除。帘栊之外才有人的呼吸声。 程藏之眉梢霜寒,面色晦暗。神情矛盾之极,有些痛并快乐的痛楚。嘴角噙着嬉笑,掺杂苦涩。笑意之苦,犹如咀嚼黄连。 他故作漫步,仿佛不惧寒冷,径自挑选衣袍。最终取下一件藏蓝发黑的圆领袍,衣料上绣麂鹿衔枝。 一边套上衣袍,一边拂开衣橱底板的衣衫,将底板揭开,下方是一百零八块字符排列。 程藏之按照记忆,排列正确的字序,在轻轻下按,豁然洞开楼梯暗口。而后,又将一处复原。最后,从佑安搬给颜岁愿的众多书册之中,抽走一本,藏进衣袍。 动作一气呵成。 第十九章 颜岁愿并未在外间,他立在庭间,看雪落枝梢,枝梢花落。万花飞碎,积雪成冰。 他想,如果程藏之接近此地,机关未曾打开,或是没有出现打开机关的线索。也许,他真的可以相信程藏之。 “但愿,天遂人愿。”颜岁愿折枝雪梅,心愿藏于暗香疏影之中。 一袭泼墨玄袍,仿佛极尽世间暗夜。程藏之并非不喜鲜衣,而是,他觉得这世上有颜岁愿的风清月白,有他鸦青发间的无暇白雪,足矣。 行至外间圆桌前,程藏之才发现颜岁愿在庭院。 青伞白雪,人如玉树。 颜岁愿微微垂首,凝思之时听见房中的程藏之喊话:“我才说了谁拾起这伞,我就跟谁过不去,岁愿啊岁愿,你可真是郎心似铁,专跟我过不去!” 黑沉沉的身影,本该如夜里银河一般静谧压迫。人却跟个孩子一般,稚气张扬。 握紧伞柄,颜岁愿回身重新坐在房中。 程藏之给他斟茶,茶盅里碧叶舒漫开,清香四溢。 他放稳茶盅,直视颜岁愿,眼中无半分心虚,问:“接下来,我们是去卢老的家里,还是先料理这里的人?” 颜岁愿望望天色,淡声道:“等人。卢老的罪状已然自陈,只需依照老人家所言行事。” 程藏之一副无谓,“也行,反正你在哪,我在哪。” 颜岁愿饮茶,茶味浮散。不由得想起京府之中的那盏甜汤,那是程藏之第一次僭越。顿然间,有些不知茶味,淡如白水。 程藏之目光落在他握茶盅的的手,忽而又盯着颜岁愿饮过茶水的双唇。神情几分带笑,几分肃整,问:“这里的茶,没有我送你的那盅汤得你心吧。” 竟是想到一处去了。 颜岁愿觉得茶盅炙热,迅速放下茶盅。神色稳如泰山,说:“程大人,若是无聊,可先去同侍卫一并赏雪。” “我不忙,也不无聊。”程藏之笑意吟吟,“岁愿若是无聊,我们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李怀恩之前要贿赂我的好东西。如何?” 颜岁愿眉宇忍耐尽现,“程节度使,请你先去与侍卫赏雪。带我稍事整理,再会。” 一时间,万籁俱静。 程藏之定睛看着颜岁愿,好似要把人镶嵌在自己眸中。黝黑的眸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骤然地起身,欺压近颜岁愿的动作快不可捕捉,一只力敌万夫的手攥着颜岁愿的下颌。 趁着颜岁愿反应不及,错愕不明的瞬间,低头深触,唇齿百般磋磨,极尽心力。 “我等你,一起看雪。” 人去影也渐渐淡逝去,空旷之感也充满了这间房。 颜岁愿垂下眼睫,不在追寻那抹玄而又玄的身影。 他起身,走向那间衣橱。打开衣橱,底板衣衫凌乱。是否被人开启过,不言而喻。 空荡荡的房间,响起颜岁愿声声不可闻的笑。笑声极其轻微,极其细弱,听不出悲欢哀怒。但却衬托的空房愈加空虚。 颜岁愿蓦然地觉得,其实程藏之也并非是长袖善舞、游走钻营之辈,更不是赳赳武夫。他很光明磊落,近乎猖獗嚣张,却又不皦不昧难以捉摸。 重整衣衫,颜岁愿神情悉数敛尽,眉宇一派清然。他推开阁门,站在风口。目光微微下落,眼角便见那把青绿之伞。 程藏之冒雪走了,却把伞竖靠在门边。 他执起伞,撑开。程藏之说了,他等着自己,一起看雪。 刺史府正厅,前后两面六敞,风卷着雪盘旋进厅中。 程藏之坐在豁然敞开的门槛之上,长腿微微曲折,风灌进衣袍,雪落在额角飘零的发丝,而后被身边临时搬过的围炉烤融。 他将从颜岁愿那处得来的名册,递给赵玦,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赵玦翻了翻,讶异与怒火蹿上眉头。而后道:“属下明白。” 如此又静坐许久,看风起雪落,看云涌云漫,看庭树相缠。渐渐地,不知不觉地红了眼眶,连心都滚烫,好似揣了快烧红的铁疙瘩。 赵玦递上手炉,几片云层似的雪落在手炉,霎那便融成温水。 程藏之接过手炉,单手握着,低眉不言。 风声呜咽,赵玦听着像极了十年之前,程门深宅里的鬼哭狼嚎,身置于额鼻地狱也不过如此。他按着腰间的佩剑,低声散佚在寒风里,十分灰冷。他说:“公子,当年我父亲去程门救援,一路上遇见精锐先锋军阻拦。所有的人,都跟父亲说,大势已去,当自保矣。父亲却说,养军千日,用兵一时。为报将军之恩,刀山不可挡,火海不可阻。” “士为知己者死,我等粗鄙武夫,愿为将军肝脑涂地,不惜死。” 三百将士,三百腔热血,三百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一个人。为了这个他们称之为将军的人,诀别父母妻儿,生前百战而死,死后十恶不赦。谋逆、叛军千千万万骂名,遗臭万年无人怜。不再有人记得他们,不再有人感喟将士英勇,不再有汗青照丹心。 程藏之用过眼药,不在轻易迎风流泪。他声涩之极,喉口被系上死结仍旧倔强吐真言,“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他们……都是我父亲的知己,是程门的知己。” “我知道。” 音色泠泠,情绪崩溃在风里,随风直到天涯西。 “少将军,”赵玦突然地屈膝在地,持剑奉在额前,沉沉道:“请您也杀了他,杀了他!” 万雪细碎,风也猎猎。他是谁人?只要程藏之一张口,风雪便钻逢夺隙地杀到肺腑。五脏六腑凝冰洁霜,连血管骨子里都流淌着极寒极冷。 “少将军,”赵玦振动利剑,语气不改杀气,“您不必再跟属下掩饰,您从未打算利用颜尚书,您从回京的那一日起便没打算对颜尚书下毒手,您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程藏之捧着手炉,觉察不到暖热,只是沉默寡言。 “少将军!”赵玦近乎是剖心之言,竟带着十分的凄惨与惨淡,“杀人偿命,父债子偿,即便不是颜庄亲自发兵灭程门。可,伯父亦如父,英魂在上,冥冥可见。您不要让他们失望了!颜尚书,与您是至仇宿敌。以属下愚见,先杀颜岁愿,再杀颜庭。” 程藏之长眉骤冷在‘杀颜岁愿’四字,但他終不曾出言训斥赵玦。 他知道,赵玦同他一般。赵玦的父亲与母亲都在营救程门的时候,被屠杀,赵家满门,亦然只剩赵玦一个。满腔仇恨,满腔宿怨,满腔愤血,他都知道。 所以,程藏之不带任何人情味的说:“我都知道。” 程藏之的话随风四散,流转传向八方,仍旧字字清晰可闻。 赵玦却沉下心,他感受不到少将军的决心。不过,他可以如父亲一般为将军百战死。少将军做不到的,阻挡少将军的荆棘,他会披荆斩棘做到。 风里裹卷的曼声低吟,落进长门尽头之人耳畔。颜岁愿按按眉头,酸疼几许,松快几许。 他走出长门,进入敞风的轩厅。纵目望去,程藏之坐在风口,赵玦察觉他的到来,收起佩剑。 颜岁愿衣袍沾雪,来的时候,并未撑伞。他淡笑似雪一般清淡,道:“本官有事与程节度使商议,赵侍卫若无事,可便先行?” 赵玦弓腰,“颜尚书请。”而后自身后的敞门行出。 颜岁愿走至城藏之身侧,与他并肩同坐。指尖捻碎飞花,道:“我有几个问题,要向程节度使核实。” 不是寻求答案,而是核对答案。 程藏之偏头静静看他,许久才说:“你为什么不撑伞来?我的衣服都是乌漆墨黑的,没有白衣给你替换。”他又皱眉,语气显得严肃:“你前前后后淋了好几场雪,不怕染上风寒遭罪吗?风寒药汤,都很苦。” 颜岁愿笑容褪去,神情平淡,道:“程节度使,于我而言,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很苦的。” “是吗?”程藏之神情也淡了下来,他道:“也许是我太容易拈酸吃醋,连苦都抢着吃。” 颜岁愿径自转话题,“程节度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王二狗的,他的原名是什么?是哪里人?夜探的京郊究竟是什么地方?曹教是谁的人?授何人之意求死?李怀恩他们岁收如此单薄,如何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再则,房中那方穴道,通向何处?程节度使是多久之前发现这些的?” “你可以慢慢回答。我有耐心听。” “颜尚书,可是我没有耐心答。”程藏之面目生出几分暮气,如沧海过桑田,他说:“颜尚书不是说过,此行,今上不委派督察院,也不指派内侍省,卫正、杨奉先、吏部尚书王鼎、工部尚书常铭、礼部尚书岳照……这些人哪个不位高权重,哪个不比我有利于你查案,哪个不比我好用,却偏偏派我来金州……” “派我来这个已经落入他人手中的金州,就因为我是河西驻军的主帅?就因为我某种不可明说的怀疑?” “如今各道节度使坐大,就不怕我潜入此地,被人秘密刺杀?” “我死了也好,朝廷可以顺利成章将河西驻军收入囊中。” 注-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陶渊明 ※※※※※※※※※※※※※※※※※※※※ 这个“我知道”的意思不是说攻知道要杀受,而是知道英魂在上…… 第二十章 “连我那便宜的宰相老师,也不为我在今上那里美言,可见,所有人都巴不得我在金州出事。” 程藏之自我解嘲,一扫暮气,青年人的潮气蓬勃可见,他笑道:“可是,我就是来了。我不但要来,还要满载而归。” 颜岁愿双唇染枫火,紧紧抿成一条血线,刺目苍凉。冷风入怀,他才缓缓清了灵台,道:“既然程节度使也不肯相让,那便,各凭本事。” “你居然也不心疼我,我都把自己夸张的这么凄惨了,你……可真是一根弦。”程藏之极其幽怨的看着颜岁愿。 “……”颜岁愿回望他,两个人目光胶着,最终颜岁愿败下阵来,叹道:“恕我眼拙,我一时竟看不出来,程节度使凄惨在哪里。” 程藏之哑然,努力试图挤出几滴血泪,却发现自己这眼药真是药到病除。 颜岁愿抬臂捂上他的双目,趁着对方目盲之际,满面从容的笑,语气却阴沉道:“程大人不必努力了,你就是再哭几次,我都不会把卢老要吞的金子给你。至于陛下的猜忌,我倒是可以帮程大人打消。” 程藏之按着他的手背,似有摩挲的说:“哦?” “不瞒程大人,当年驻扎在金州的程将军我见过,”颜岁愿笑意仍旧在弥漫,他语气有几分迥异难明的意味,却是欢快,“程将军的嫡子,我倒是也见过。” 程藏之面容微有疑惑,他攥下颜岁愿的手,问:“你怎么会见过?”他都不记得何时见过颜岁愿。 颜岁愿坦诚道:“确实见过几面。只是,当时对方是青京出名的纨绔,父亲母亲对我管教破为严格,鲜少放我出声色犬马。除了习文练武,闲暇之时,来往的也是清明之家子弟。因而,只是曾见过对方,不曾言来语往。” 言而总之,他们不是一个圈子的人。玩不到一块,所以鲜少碰面来往。 程藏之脸色微僵硬,继而又释然。想当年跟他一块厮混的公子哥,几乎都因为混账被家里发配天涯海角去了。他没有长成一棵歪脖子树,可见程母雷霆手段。 “那你怎么能确定,我跟程门无关?”程藏之神情几分意味不明,“毕竟都是姓程,而且,年纪相仿。” 颜岁愿凝望着对方,眸中的丰神玉朗,昳丽之中带着肃杀之气,那股杀伐血腥深入骨髓,与生俱来的残酷冷漠。纵有几分平缓,却不是儒雅书气,而是坚韧不拔万般不屈之风骨。 他说:“虽不曾言来语往,但金州乱起之时,父亲让我督促伯父少兴兵戈,尽早班师归去。因此,我曾率几名护卫前去金州。快马加鞭,早进金州几日,在兴荣大街上见过那少年。” 程藏之听着他的话,讶然之至。而后,沉声问:“那之后呢?”为什么我不曾见过你? 颜岁愿顿了顿才道:“……是在勾栏所见。” “……” 程藏之怀疑自己听岔了,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曾经去过勾栏花楼? 颜岁愿觉得此言不够详尽,便又道:“当时,那少年的朋友似乎比较喜好勾栏,正与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商量如何邀请那少年去。”他咳嗽几声,“那油头粉面的男人,似乎很中意那少年,想暗算那少年以求一场鱼水欢。我……随行的侍卫看不过眼,便给那少年的随从传了口信。后来听侍卫说,那少年将二人狠狠教训,并将歹意之人打个半死。” “可见,那少年是个自重自爱之人。”颜岁愿瞄一眼程藏之,“程大人与那少年相貌差异犹如天堑之别,而且,程大人与那少年所好不同。” “你直接说我不自重不自爱,我听得更明白。”程藏之是笑着说这话的,“我与那少年确实不同。天壤之别,颜尚书好眼力。” 手炉紧紧握在股掌,程藏之将手炉替换另一只手。而后五指扣紧颜岁愿那只冰凉的手掌,幽幽道:“那少年不好男色,我好啊,而且十分沉醉其中。” 颜岁愿哑然,缓缓抽着手,却被铁牢囚禁般的禁锢在对方五指股掌间。 程藏之心中别有趣意,未曾想,当年那个传口信的人居然是颜岁愿。真是,妙不可言。 颜岁愿静视风雪,问道:“程大人,房中密道的一百零八块字符密锁,你知道怎么开吗?” 条件谈妥,自然直奔正事。颜尚书的风格,不改半分。 程藏之无谓笑笑,“我不知道。但是,金州刺史府又不是梁山,至于要准备一百零八位好汉吗?朝廷州府,难道真成了草莽的窝了?” “这一百零八,一百零七位,有问题。只是,他们究竟是谁的人呢?” “岁愿,你心有知数,何必再让我帮你确认。” “……程大人,所言极是。” 夜色渐浓,雪风呼啸。 漆黑的夜色作掩护,一群夜行衣的刺客涌进刺史府。 他们训练有素,目的明确,直接杀进守卫松懈的州府大狱。 被关押的官员中有人目光金亮,以为希望将至,从此可以回归队伍。却不想,刀光刺目,利刃穿心而后。鲜血流淌不尽,渗入草席,腥味四溢。 所有官员笼罩在一片幽微的油灯火光间,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可是主上幕府中的幕僚长!你们胆敢杀——”我字未尽,头颅削下,轱辘轱辘滚远。 程藏之微动靴尖,将头颅踢飞起,精准的击中杀人的刽子手。 黑衣刺客被砸的身形一晃,地盘不稳,险些趴到在被削首的人身上。以刀为拄拐,稳重身形之后,黑衣刺客转身。看清程藏之的面容,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我花开后百花杀,俊颜之中含着一种讥讽不屑。 “杀。” 轻轻一字,生杀夺予已定。 赵玦看着鹰卫们不废吹灰之力的完成,除了刺客之外,仍旧杀了不少金州旧人。这些人与程门或多或少都有关系。 被程藏之踢了头颅的黑衣刺客逃遁,赵玦要阻拦。程藏之却打住他,“他不活着走出这里,后面就没戏可唱。有人活着回去,他们才有希望。” “是!” “对了,这些人可以押解上去,让颜尚书审。” 赵玦一惊,“您放过一些人就算了,怎么还让颜尚书审,他若是审出您的一些事,如何是好?” 程藏之道:“我跟他已经说好了,他替我打消朝中的猜忌。而且,颜岁愿在金州见过我。” “什么?!见过您?!那他?!” “他还是没认出我。” 赵玦回想起未来金州之前,公子所言:‘你看我现在的样子,莫说旧人,就是你父亲尚在,也未必认得出我吧。’ 竟让公子言中,真的再无旧人能认出公子。 他暗暗吞下话,觉得口中清苦无味。 “交代你的事,赶紧找个人做好。” 言罢,程藏之挥挥衣袖,就离开了大狱。 赵玦依言行事,找到一名官声尚可的官员,以毒相逼。 “告诉颜尚书,刺史府密道字符排序是乐律所排序。只说到这里,多说一个字,你的性命丢了无妨,但是,你家中的家眷可就无人收尸了。” “我我我、小人明白明白。” “将所有活口押解上去。” “是!” 夜雪如棉絮,纷纷扬扬。 正堂四角立四盏明灯,灯火旺盛,照亮寂夜。堂心之上,悬一盏制作精良的八角灯,灯脚所缀下的流苏穗子轻轻摇晃,犹如游丝。 颜岁愿身服官袍,丹红绝艳,飞禽生威。上戴展脚乌纱,要围玉带系绶佩。台阁生风,官威朗朗,人如芝树,灯下一绝。 右手边,坐着歪头瞌睡的程藏之。 颜岁愿皱眉,见对方睡容颇香。便按下不悦,重重拍下惊堂木。 程藏之登时,跟被雷劈一般,跳起身来,侧身抱上颜岁愿的脖子。在他耳边重重喘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狼来了。” “……”颜岁愿扯动嘴角,将他从自己脖子上拽下,“公堂之上,成何体统!” 程藏之一本正经道:“你带着我,不耽误审案。”他心说,知道你要审人,没想到你能这么正儿八经的审,一板一眼的照着朝廷流程走,连觉都不睡了! 然后,程藏之转移了阵地,从爬床改成上身。 颜岁愿一向兢兢业业,勤恳政务。他不废话半个字,当即反手抓住程藏之的手腕,巧劲到位,程藏之两手一松,便将他反剪。 而后,见佑安领着两位副使来,便道:“公然扰乱公堂者,以程节度使为鉴。” 言罢,在两位副使刚到的时候,便将程藏之按倒在公案之上,拔出佩剑斩下程藏之一绺头发。 两位副使连同后面押解上来的犯官都愣了,古典有载,以发代替稽首,斩发如斩首。 季瑛脸色苍白,忙不迭上前劝诫颜岁愿:“颜尚书,程大人不仅是朝廷命官,还是河西驻军主帅,您这样,过了……” 另一副使连同佑安也劝,“大人,您冷静冷静,程大人也不是头回出挑了,您再忍忍。回京之后,我等定然请皇上为大人做主。” 擦擦额角的汗渍,绷着一根弦,生怕颜岁愿怒不可遏,就将程藏之给真的斩首示众了。 颜岁愿见杀鸡儆猴的效果已然尽到,便准备顺势放了程藏之。 然而,懒懒趴在公案上的程大人出声了,“你们懂什么!颜尚书这是想跟我结发为夫妻呢,怕我自己断发伤着自己,帮我断发呢。” “…………” 众人抽着脸,程大人,你自己眼睛有病,别当我们都瞎啊。 ※※※※※※※※※※※※※※※※※※※※ 其实……颜尚书的表情描写里渣写手的安排是——隐约提醒一下,其实颜尚书是知道程节度使的身份,只是变化太大,需要什么实证确认,然后后面收到的金子算实证吧 第二十一章 一素知晓程大人对颜尚书纠缠不休,但谁人有机会深刻领教一回? 现下,两位副使与一种州府官员深深领教。何止是纠缠不休,何止是情根深种,何止是爱之若宝。 简直情真意切的,令人发指。 季瑛不免愁叹,若程大人是个女子,又或者颜尚书是个女子,那这二人必是人间第一佳偶。 自古皆是鸳鸯戏水,不许双鸳归宿。若是两位大人都再寻常些,不是朝廷呼风唤雨的人物,也许还有玉成的可能。偏偏二位,又不是寻常人。他按捺下愁绪,思忖着将此事传书于主子。 颜岁愿松开程藏之的动作,近乎是甩,直接将人扔下公案。而后正色,道:“众目睽睽之下,请程节度使,好生自重。” 目光一瞬,移到季瑛同另一位副使,说:“升堂。” 颜尚书声色俱威威,像似从未被程大人的轻薄之言影响,也从不耽于儿女情长。 反观程大人,被清理下公堂,不恼不怒。只是依靠在公堂合抱之粗的梁柱,以掌扶着额头,虽然看不清他眼神,却能清晰看见他嘴角拉长的弧度。 无声而笑,且笑意盎然如春。只需看一眼,便好似如沐春风,置身春煦暖阳江畔,看风起花繁。 颜岁愿微微垂首,心间生出縠皱波纹。 依然是骨瘦如柴、皮黑肤残的王二狗,他一见刺史府一众官员。便如红了眼的野狼,狠狠扑上李怀恩。嘴里咬牙切齿的咒骂:“你个毒蛇蝎子的狗官!你还我妹妹和妻儿!断子绝孙的畜生,畜生,禽兽,禽兽!猪狗不如的东西!” 谩骂声仍旧持续,待到最后,王二狗已经念念不出什么话来,他只是泪流满面,面颊的黝黑,掩藏不掉这个小人物的悲伤。入骨之恨,滔天之恨,至仇之仇,不言而喻。 本就皲裂的唇肉,因为破口大骂,溢出鲜红刺目的血,王二狗满口血腥,不觉下颌顺着嶙峋瘦骨黏流的血痕。 李怀恩受到惊吓,不知反抗,只是被王二狗掐住脖颈,憋得脸色紫黑。还是刺史府剩下的官员把从王二狗手里夺出。 缓口气的李怀恩望着王二狗,惊恐万状,仿佛见鬼。他捂着自己的脖颈,颤声问:“你不是死了吗?!” 王二狗冷笑,阴毒的看着李怀恩:“我化成厉鬼来找你报仇了!” 疾风如雷,穿过公堂。李怀恩倒吸凉气,跌坐地上。 他念念有词:“就算我不抢你妹妹和你妻子,她们也会被别人抢……而且,你儿子也不是我抢走的,你父母也不是我杀的……别人都老老实实听话,你非要告御状,你不死谁死!” “怪不得我!要不是我,你连干脆一死都行!你不应该找我!你要找就找——” 漆黑浓夜里一片薄如纸的飞刀,直-插-李怀恩心口,将李怀恩的后话打断。 程藏之一跃至堂口,袍衣旋飞,一个转身下来,两臂已然张开,双手指缝见是八片飞刃。刃光如青虹,分外醒目。 “小心!” 身前没有任何屏障,是以飞刃直袭此处。程藏之目色定在一处漆黑,后倾身子的同时,一条腿提起,脚腕微微转动,将飞刃悉数踩在右脚下。又将双手拦截下的飞刃,朝着那处漆黑之处飞掷。 金器没入血肉之声,廊下宫灯轻晃动,一处血色现出。 赵玦等人不待吩咐,直接杀入夜色,金戈交响,不绝如缕。 程藏之转身,不理会行刺之人,只是望着颜岁愿微微一笑:“谢谢颜尚书提醒。” 颜岁愿松开紧握的手,垂目淡声:“是本官多事了。”程藏之这身手反应,哪里需要他提醒。 堂中人们为程大人矫健身后赞叹,也不经为程大人悲叹,颜尚书真是一根弦,直! 程藏之没有再答颜岁愿的话,他闪身至尚有一口气的李怀恩面前,点他几处心脉。然后着急上火的说:“先别死啊!你先告诉我你那些好物什在哪啊?!” 李怀恩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留口气,却硬被程藏之给气的咽气了。 “……” 三缄其口,寂静的畏人。 因为李怀恩曾经试图用‘好物什’贿赂程藏之的话,不少人都听闻过。因而,反应敏锐的人当即抓到‘生机’。 有个绿袍官员爬出,高呼:“程大人!我知道那相思缓在何处!就在密——” 一方棕红的惊堂木拍在绿袍官员脑门,遂即把人砸的头破血流,晕厥不醒。 又是个没说完话的。 只不过,这次动手的人,是危立公堂的刑部尚书。 颜岁愿脸色如沉沉黑水,他以为程藏之出手为了救人,却是为了那等不堪之物! 程藏之站立起,退让到原来靠着的梁柱,面不改色心不跳道:“请颜尚书继续审案。”再玩下去,颜岁愿饶不了他! 何况,他已经猜出相思缓所在。 公堂之中连死两人,公堂之外,一干侍卫正在拖死尸。 两位副使看着公堂之上为数不多的犯官,果然颜尚书一出手,绝无活口漏网之鱼。 颜岁愿已在堂上发话:“王二狗,你是当事人,尽可言说冤情。” 王二狗见李怀恩心口插-着刀子,上前一脚将冒出的刀身踩下,确认李怀恩死的彻底,才说:“回禀大人,我本是羊蛋村人,三年前,村中来了伙子穿盔甲的人,说是刺史府兵曹的,来征兵。起初我们也相信了,但是我们村有个秀才,他在刺史府中供职。赶上这事,说刺史府之中并未有这件事。他告诉我们金州府兵的铠甲不是这样的,本想去刺史府求助,但,刺史府府兵来后,不但不为我们主持公道,还与这群来历不明的兵沆瀣一气,烧杀抢掠……” “我们逃出来的人恨不过,就要远上京府告御状,但是刺史府府兵一路追杀,还在城墙上押着我们父母乡亲,很多人信了府兵的话,自投罗网,结果都消失了……” “我是因为妻、妹被刺史强掳去,她们在刺史哪里求情,我才幸免一死。但之后,便被送去苦役,挖一条密道。李怀恩将密道挖好,便将我们都活埋,我提前得知这个消息,便钻进偷偷挖出的一条臂长密道,这地下靠着老鼠蟑螂苟且半年,才出了密道。” “出来后,又赶上荒年,险些饿死,但却被一户猎户收留。但是,山里打猎收成不好,为了报恩,我跟一些人跑去转生帝教去卖皮换粮食。等我回来的时候……老猎人已经饿死,虽然妹妹还活着,但是染病,又没有大夫……也死了。” 公堂之上,回荡着几声唏嘘声。他们之中,身份最卑微的佑安,也不曾吃过这样的苦。除了感慨,便是感慨。 世道如此,谁能逆天而行?! 颜岁愿却问:“让你在金州那家酒肆等本官的是何人?” 王二狗道:“贵人我确实不认识,是我为阿妹求医问药时碰见的。还有我这胳膊,也是那贵人身边的大夫医治的。” 他想了想,又道:“大人,那贵人的口音与大人一般,但是比大人要轻柔,听着就像风一样软。我只窥见那贵人衣角,那料子很名贵,还有就是贵人身子骨不太好。我听见大夫说,那贵人这一辈子都不能有子嗣了………小人当时还将村里的土方告诉贵人身边伺候的老妈妈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起效……” 风一样软的嗓音,口音是青京,衣料名贵,身子骨弱,不能有子嗣……尽管王二狗依着贵人的交代如实说,颜岁愿一时间也猜度不出此人的身份。 却听程藏之发问:“你那个贵人让你告诉颜尚书的?” 王二狗点点头,“正是那贵人交代小人的。” “旁的也就算了。”程藏之玩笑似的语气,“连自己不能有子嗣这种事,都能让人传话,真是有意思。” 言辞之中不乏揶揄,显得十分讥诮讽刺。 见众人纷纷玩味,王二狗忙不迭解释:“这个不是贵人交代的!是我无意间听到大夫跟老妈妈说的,大夫跟老妈妈说让贵人多加调理,即便不能有子嗣,也能长寿些。” “长寿些?”程藏之似有疑问的念了遍,“言下之意,岂不是,命短?” 王二狗脸色一白,觉得这个大人说话太尖锐,不由得瞪着程藏之。 程藏之却无所谓的看着颜岁愿,颜岁愿陷入沉思,而后在程藏之的目光之中淡声:“就这些?” 王二狗重重点头,“回大人,就这些。” 颜岁愿看向两个副使,说:“核实清州府官员罪状,而后从其他州抽调官员暂时管理金州府,另外,贴文征集本地有才识德望之人,尽快将金州诸事归于正轨。这期间,季瑛你负责武功,蒋副使是文官,便负责文治。” 蒋副使与季瑛齐声道:“下官遵命。” 颜岁愿又对佑安说:“你协助两位大人尽快的设置一些粥棚,抚慰民众,最好能挨家挨户上门宽慰。” 佑安道:“佑安明白。” 而后,才看向程藏之道:“城中所传烹婴一事,便由程大人协助本官去探究竟。” 程藏之含笑应下,自然还有寻找卢老未能吞完的金。 第二十二章 诸事交待完毕。 金州犯官里才有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子,颤颤巍巍的举起手来。 在颜岁愿的允准之下,老人道:“犯官曾见过李刺史所挖掘的密道,犯官曾听李刺史醉言说,密道里有人间最好的乐曲,不知这话对大人可有益处。” 颜岁愿回想起那一百零八块字符,其上的文字有的天文、有的是地支、有的是古谣,涉及的范围极其广泛。确实有一组乐律。 难道并不是将所有的字符都排列正确,而是将其中一组排列正确。 “有用,按照律法,堂下之人可算将功赎罪。” 颜岁愿言罢,堂下的老人便抢了一名侍卫的钢刀,老泪纵横道:“我的罪,赎不清了……多谢大人美意……只期望,我的死能为家人积攒一些阴福……” 言尽,钢刀割裂喉管,碧血溅出丈高。 一夜之间,一百零八位官员死得只剩十八位。这些人泪目朦胧,纷纷俯首在地,捂着心口痛至骨髓。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世间最平凡不过的箴言,可谁人会引以为戒?不到血流骨枯,无人肯醒。 “退堂。” 夜幕缓缓落下。 晨曦自窗花泄下,一束明光打在颜岁愿的掌背。清骨节节,煞是优美。 他翻着一本乐律的书,而后撕下一页。 又是那只玄衣包裹的手,将他手里的书抽出。 程藏之带笑看他,说:“一看颜尚书便是不涉足烟花巷柳的人,不然也不用看着乐律的书。” “我确实不喜声色之地。”颜岁愿今日也穿箭袖白服,一身爽利,而后道:“程大人似乎精于此道。” 音色清清,听不出是褒奖还是贬低。 程藏之也不掩饰道:“谈不上精于此道,”音声渐渐低下,“像洞房深处、费伊心力、殢云尤雨之类,应该比颜尚书听得多。” 雪重枝折断,窗外薄雪融化,廊檐青瓦边缘的雪水点滴声次第传来。 颜岁愿适时出声,“程大人说的,几分真?” “一分不真啊。”程藏之径自坐在颜岁愿对面,一只手支颐在小案几,道:“我戎马倥偬七年,在朝三年还要时不时回去整顿军防,若是将经力花在这上。只怕战场还没上,腿就软了。又何谈驭下。” “这倒是。”颜岁愿颇为赞同,“那程大人平日如此饥色,又是如何解决?” “……” 他哪里饥色了?!那只是你颜岁愿,清心寡欲、无情绝意,他怕骗不到人的手段。俗话说的好,烈女怕缠郎,放在男人身上,一样好用。 话题骤然摸转,程藏之深看颜岁愿一眼,“你也觉得我着急,要不我们试试?” 颜岁愿绷紧唇线,漠然的看着窗外,水滴串起珠帘,晶莹剔透。 程藏之许是不怕死,又挑战着颜尚书的底线:“李怀恩要贿赂我的东西,我大概知道在哪里了——” “程节度使,我若是女子呢?”颜岁愿忽然反驳,却未看他。 程藏之心中了然,如他所料。 先时,颜岁愿不追究自己那碗甜汤之后的唐突,在京中给自己铭牌,并一副怒不可遏,在金州城外的客栈试探自己是否临时起意,皆不过为了一个目的——稳住自己。 冬景苍白,三个春夏秋冬,居然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认真了。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自作孽不可活,苍天诚不欺他。 “你若是女子,倒真是好了。” 颜岁愿从这声中听出苦意。 他说,你若是女子,就好了。音响轻于鸿毛,表意却重于泰山。 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如此困扰。原来,他亦然不遑多让。 “既如此,程节度使,又何必坚持呢?” “我等你、相信我并非临时起意。” 对坐无言,各自看风景。 许久之后,良久之后,亘久之后。 称藏之起身站定,他对颜岁愿伸出自己的手,“走吧,去看看那密道。” 颜岁愿看着他的手,微微作停,最终站起身从他手边自行而过。 掌心空荡,一股冷意。程藏之握紧着冷意,用自己的热血将冷变为暖。 推开两臂之宽的衣橱,将衣橱清尽,揭开底板。 一百零八块字符打乱排列,颜岁愿摸索到十二律的字符。他按照撕下的那张纸页的记忆,将十二律的的音阶排序。 音阶由低到高,依次是黄钟、大吕、太簇、夹钟、故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 排列完毕,毫无反应。 颜岁愿皱眉,“排列的顺序不对吗?” 他又由高到低排列,仍旧毫无反应。 程藏之在侧轻笑出声,“看来颜尚书确实不懂乐律。” 颜岁愿不恼不怒,反倒侧身相让程藏之,“有劳程大人。” 程藏之看着字符,问:“颜尚书知道我朝的祭天礼都是什么时候吗?” 颜岁愿不解其意,却还是答:“冬至。” 程藏之道:“现在冬至已经过了,祭天礼却还没有开始,你说错过了这个时节,还有必要祭天吗?” 颜岁愿微微沉吟,“祭天礼乃是千古不变的礼节,不可废除。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程藏之一笑,“难怪颜尚书非要这笔金。” “你知道了。”颜岁愿肯定道,“既然知晓,便不必在此处耽搁时间。” 程藏之回头看着他,“颜尚书适才我性急,跟颜尚书较之也未可见啊。” 颜岁愿却说:“这不一样。”他着急的是正事,程藏之着急的却是不正经。 程藏之彻底罢工,靠在衣橱内壁,好整以暇凝视颜岁愿:“岁愿,你少年的时候,是不是都没有什么好友伙伴?” 颜岁愿避开他直视的目光,只是皱眉不言。 程藏之仿佛料中,他继续说:“我们男人一处私下玩耍,若是不提什么软香红玉,只觉得哪里少点意思。尤其是军营里的男人,长年累月的不见女人,总要嘴上过过瘾……你曾在军中,竟没听过荤话吗?” “……” 颜岁愿未曾想,程藏之还未翻过刚才的篇章。他曾在军中,是从兵卒坐起,自然听过荤话。扪心而论,程藏之调笑的话,与那些人相较之,小巫见大巫。 在程藏之意味不明的目光之中,颜岁愿抬眸答话:“你若打不开,我便叫人将此处炸开就是。” 言罢,转身就要走。程藏之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腕,认输道:“好了好了,我开,我开就是。” 他一只手牵着颜岁愿,一手移动字符,道:“祭天礼要在冬至举行才和规矩,自然,不同乐律也要在相应的时节奏响才合理。” 颜岁愿若有所思,道:“十二律对应十二季节。” 一年十二月,对应孟春、仲春、季春,孟夏、仲夏、季夏,孟秋、仲秋、季秋,孟冬、仲冬,季冬。 “可字符并没有十二季节。”颜岁愿凝视一息,“星象。” 程藏之赞赏的看他一眼,“不愧是我倾慕的人,没有十二季节,却可以将能代表十二季节的星辰排列对应。” 如他所言,排列好字符。石穴豁然洞开。 两人自穴口而下,各自隐没在黑暗之中的脸,却并没有喜色。 一个试探成功,一个明知是试探,却仍旧义无反顾的跳了下来。 颜岁愿点亮火折子,要去点亮石壁上的烛灯,他靠近烛灯之时,一顿。 称藏之也握住他的手腕,两个人是同时停下动作。 “鲛人烛的烛烟有毒。”异口同声,默契无比。 两人相视,只有程藏之笑了。 颜岁愿只是长长呼口气,道:“想不到李怀恩心思还有几分细腻,竟用做这么个设计。” “岁愿你可真抬举李怀恩,”程藏之上下打量着前方通幽的石甬道,“他那个怂样能有此心机,怕是其幕下有什么脑子还算发达的人。” 颜岁愿颔首赞同,“若是寻常不留心,便下意识点了鲛人烛,只怕是死都不知如何死的。”而后,打量一息墙上的烛灯,“鲛人烛珍贵稀罕,李怀恩不可能有很多,走一只火折子的路程,应该就能点烛灯了。” 程藏之在前方领路,“你带了两只火折子?” 颜岁愿道:“真是巧了,前阵子审刘尧,身上多备用了几支,一直没用也没丢。” “那可真是好运。”程藏之回首,向他眨眨眼:“跟在我一起的福气。” 颜岁愿淡淡看他一眼,率先走在他前头。程藏之哑笑着,背着颜岁愿袖口一样,一只纸筒做的火折子无声隐没在黑暗。 两人行了一只火折子的路程,吹亮第二只火折子,橙黄的火光挥洒出去。墙上伸出的烛盏里已然换成寻常蜡烛,颜岁愿取下蜡烛点亮烛火,吹灭火折子。 走了三之一的蜡烛路程,面前分岔出两条路。 程藏之果断开口,“颜尚书走哪条,我就走哪条。” 分头行动,是不可能的! 颜岁愿沉默一息,妥协道:“一条青云路,一条土路。先走青云路,如何?” 程藏之故作思考,“这土路可能就是王二狗钻的地道,我们就走青云路。” 颜岁愿不理会他,端着蜡烛前行,错过背后的程藏之笑容。 程藏之正要找李怀恩的密室。 第二十三章 李怀恩这样的官场老油条,不可能把密室修在地上。所以定在地下。 青云路,再明显不过的提示。哪个官员不想乘青云直上? 程藏之笑意忽收,似乎听见颜岁愿轻呵一声。脸色骤然冷下来,如霜打。 他能想到的,颜岁愿也能想到。 现在提议换路……那就等于承认自己的小九九心思。但是,不承认颜岁愿就不知道了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所以,程藏之更加犹疑,他所图他知晓。颜岁愿为何陪着自己来达成所图,他不知晓,也猜不到。 这一路走的十分焦灼。 颜岁愿心情很是惬意,程藏之也有焦迫不安的时候。不由得弯了嘴角。 这段路程并不远,足以见李怀恩对密室的急迫。 站在石门前,程藏之看着门面磨如镜面,什么机关都没有。他看向颜岁愿:“你说,依照李怀恩的性子,这门的机关会在哪里?” 颜岁愿道:“之前,我们走过很长的一段路,足有里见。这需要耐心,而李怀恩的耐心有限,所以青云路比之前路短了一大半之多。”他走到石门前,撩开袍摆,长腿提起量好高度,道:“李怀恩比我矮上约一个头,应该就是这个高度。” 眼看着白色长靴即将要触及石镜门,程藏之的腿却搭上颜岁愿的腿,将原有的距离高度压下尺长。 体温升腾,透过不厚不薄的衣料,能觉察对方腿肚子出来的温热感。颜岁愿的心里一声闷响,觉得呼吸稀薄。 石镜门上台,程藏之仍旧不收回压在颜岁愿腿上的腿,反倒声声轻快:“李怀恩的体力不如你好,他的腿抬不了这么高。” “……” 颜岁愿迅速收回自己的腿,“程大人所言极是,本官确实高看李怀恩了。想不到他竟如此懒怠,竟连个正经的机关都不愿意做。” 程藏之瞧他生硬转换话题的神情,绷紧如弦,生怕别人波动他的琴弦。笑着附和:“主要还是颜尚书的体力好,走个这么远路,还能将腿抬那么高。” “……”颜岁愿觉着定要回他一句,不然显得自己思想龌龊,想歪了什么。他缓缓开口:“对别人评头论足,并不是种礼貌行为。请君自重。” 程藏之点着头,好像十分赞许。却道:“我还以为岁愿与我心有灵犀,”顿了顿,续而道:“一样想歪了什么。” 颜岁愿半边身子麻木,真是怕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他不予理会,走进密室。 密室宽敞,一间外堂,一面墙上另有两扇门。 “程大人,这下,必须要分头行动了。”颜岁愿道。 程藏之同意了,退让一步道:“你先选。” 颜岁愿却淡笑着侧身,“还是程大人先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 程藏之直接走向右手边的门,颜岁愿却快步走到他前面,“我朝以左为尊,程大人走左边比较好。” 程藏之挑眉看他,“颜尚书可真为我考虑。” 颜岁愿笑而不语。 程藏之转动脚尖,向左边的石门走去。 颜岁愿眸中起雾,难道不是这扇门?他神思忽然一转,叫住程藏之:“不如本官先进去,程节度使。毕竟你要是出了意外,河西十万驻军可就要闹腾了。” 而后,不等程藏之作出反应,便踹开左边的石门,边道:“请程节度使在此稍等。”而后踏入石门,石门落下。 程藏之忍耐不住笑出声来,四下无人,只有他朗朗开怀的笑声。 “颜岁愿啊颜岁愿,我早知你多疑多思,还戒心十足。我要找的东西,就在右边的门啊。而你这一进去,怎么也要半盏茶功夫。” 他踢开右边的石门,这间石门里是李怀恩的各种收藏,旁门左道的玩意四处摆放。 程藏之走进三进石室深处,飞身跃起,取下束之高阁的雕花木盒。 盒中有一把钥匙和一只珍珠白地刻缠枝双燕的圆盒。 打开那处精钢所筑牢门的钥匙,以及相思缓。 程藏之身轻如燕,来去石室不到半盏茶。 他走出石门,第一扇石门之外便有黑衣鹰卫迎上来。 “钥匙,在我们出去之前,将那处的黄金转移。”程藏之抛出钥匙。 鹰卫接过钥匙,一个翻身,像一条狼一般飞出石门。墙上的烛火,被疾风吹灭一支。 程藏之立即回身进左边的石门,颜岁愿走过的地方落着密雨一般的箭矢,切断的钢刀,砍成两半的‘莲花座’……一片狼藉。 程藏之郁闷至极,李怀恩藏个女人的地方,至于严防死守至厮。可见是个好色到无可救药地步的酒囊饭袋。 金戈交击之响传来,程藏之脸色一变,难道这里的女人也有问题?! 何止有问题,简直是大问题。 颜岁愿以袖掩鼻,这里拘禁的女子面目可怖,她们脸色如土,像是以黄色染料渲染。骨瘦嶙峋,如同被妖孽吸干尽精魂,行尸走肉不过如此。 寸许粗的铁链锁在这些女子脚腕、手腕,甚至脖颈。像是即将被五马分尸的极恶之人。 这些女子口角流着色如塞上胭脂凝夜紫的浓稠物,气味腥浓,以至于都盖过臭味。 “这血腥气……!”颜岁愿一瞬间便回忆起,曾和程藏之夜探金州所嗅到的血腥一样。 颜岁愿目光如炬,扫视墙角枷锁所缚之人,暗自低声:“程藏之,你果然是知晓这里的事。” 铁链牵动,一阵稀里哗啦,金属撞击的声响锥扎颜岁愿的心。而那群非人非兽的囚徒,目光浑浊,一双不能聚焦的眼眸默然的探寻。却始终发觉不到颜岁愿。 颜岁愿却观察入微,发现一条棕红布条,绒布卡在锁链关节细缝。他取下那棕红的布条,只需指腹轻捻,便知这是哪支军队多用的衣料。 他微微阖目,昂首,脑海中这幅惨状之后浮出一座青山。颜家上一代的忠良——他的父母得幸埋在青山。 ‘父亲,你若是得见此景,可还会让孩儿忍让?’ ‘母亲,你若是得见此景,可还会让孩儿宽仁?’ ‘家仇国恨,孩儿如何能、如何能隐耐!’ 数千儿郎殉身战壕,为战争杀戮所苦。若说他们身为儿郎,理应承担起保家卫国、抵御外侮的责任。 那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呢? 生前为人玩弄,死后无处可安葬,已是不幸。如今不死不活,恍若地狱,已不是不幸可言。 颜岁愿屈膝而跪,他额头触冰凉石砖,重重向这些曾活着的女子磕头。以此赔罪,不值千分之一。 终有一日,他会提着幕后之人的稽首祭奠亡魂。 “我颜家世代守君奉民,今出如此十恶不赦之人,是颜家对不住诸位。” 颜岁愿眸中一潭死水,他按动袖里剑左侧花纹,袖里剑延伸出几尺。长剑锋芒青,吹发可断。 程藏之沿着被破坏的重重机关飞驰,耳畔传来锁链稀稀拉拉的声。一至深处幽暗的密室,血肉横飞,尸体横七竖八死相枕籍。 颜岁愿站在血泊之央,一身雪织霜浆的劲服,朱朱白白的刺目。然而,浓重的血腥味却未使得颜岁愿神色浮动。 他右手的剑,血液滴点不止。这把出鞘利剑,将这些深受折辱苦痛的女子了结。 程藏之辈眼前的惨状惊住,浓重的血腥之中,他问:“这些女子,都是你杀的?” 颜岁愿将剑抬起,粘稠的血丝藕断丝连着下坠,滴答一声跌进血泊。他淡漠的看着程藏之,“如你所见,全部是我杀的。” 程藏之看着那柄血色漫漫的剑,缓缓道:“为什么?” 颜岁愿目色淡如青烟,似有若无,“你不知道吗?她们并不全是李怀恩抢掠满足自己淫.欲。她们,还是那伙在羊蛋村强行征兵之人的慰劳品。如果没猜错的话,她们不止是那一伙人的慰劳品,还有更多人。” “男子强制入伍,女妇作慰劳品。真是,将这些人压榨的一干二净。” 程藏之神色随着他的话慢慢沉肃下来,他缓缓望着颜岁愿的眼眸,“我确实知晓此事,河西驻军也曾受到其他藩镇节度使如此示好。但我的部下不曾接受过这样的示好,不曾强辱任何一个弱女子。而我确实不知金州如此情况……你信吗?” 颜岁愿眼帘骤然抬起,直视程藏之问:“你当真不知道?你能确定你的每个士兵都不曾接受这样的示好?” 程藏之不作任何表情,“如何你才相信?” 颜岁愿一时之间,无法言说。 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一个人在一瞬间信任另一个人?哪里有这样的法子! “我,曾有凌云壮志,曾有钢浇铁铸的心肠……”程藏之信步血泊,一点一点走近染似海之血的青锋,利刃上的血色漫延浸染衣襟,尖锋抵在心口,续而道:“三年之前,青京桦烟深处,你一袭白衫新如故人。见到你那一瞬,我恨自己这双腿留恋疆场,却不来见你。恨自己这双手染似海血,却不来跟你招手。” 前进一大步,剑锋没入血肉。程藏之额角析出汗珠,豆大汗珠微缩着朱白人影。 “颜岁愿,你信我也好,不信也好。我都,没有退路。” 你于我而言,是只能抓紧,不能错过的人。 ※※※※※※※※※※※※※※※※※※※※ 这是戏精 第二十四章 颜岁愿看不真切,他总是一袭黑衣,连血污显现不出。 他默然地将剑撤回,“为什么是我?” 程藏之捂着伤口,反问:“你又是为什么,提醒金州那个逆贼之子,又为什么放了他?”他突然加重语气,“对方可是朝廷钦犯。” 颜岁愿轻呵一声,“程节度使,是打算以此威胁我?” 程藏之嘶声,看颜岁愿的目光一言难尽。他很想说一句,我能是你的把柄吗?!你看看这个样子,到处给我挖坑跳,生怕我跳不准!我要是能拿自己威胁到你,早威胁了!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双目泛红,“我跟你一样,只想要个答案。”他微微弯下脊梁,声色忍耐不住爆发,“颜岁愿,我心口疼,眼睛也熏的疼。” 颜岁愿鼻尖嗅到一股刺激味道,思及那些女子面上的橙黄,那是一种刺激消毒的猛药。他立即收起袖里剑,就要打横抱起程藏之。 程藏之一臂搭在颜岁愿颈手,按住他的肩头,哭笑不得,“颜大人,你这是把当小姑娘了吗?” 颜岁愿细看他微红双目,像似红纱散在潋滟水色,他沉着嗓音说:“程藏之,你这样子,与小姑娘也无异。” “你生气了?”程藏之只让他扶着自己,慢慢走出石室,边道:“你叫我程节度使的时候,是怀疑我。你叫程大人的时候,是还能受得了我。你叫程藏之的时候,是恼羞成怒。” 石间道,密不透风。静谧之中,颜岁愿感觉自己的心跳频频。他架着程藏之的手臂,都有些血畅过度,他却是道:“程大人,你多虑了。” 他打心里,不想承认程藏之的话。因为,他说的太准。 程藏之将身体一半重量压在颜岁愿肩膀,“我还知道,颜大人最经受不住我这双眼睛。” 颜岁愿沉默一息,才道:“程大人这双眼睛,没瞎可惜了。” “哈哈哈。”程藏之闻言一阵笑,花枝乱颤的牵动伤口,又是一阵疼痛嘶呼。而后道:“颜尚书,我若是个女子的话,你只怕早折在我手中了。” 颜岁愿也淡笑两声,“你若是女子,连本官一面都见不到。本官,从不流连勾栏花楼。” “……”程藏之语塞,而后又道:“我就不能是世家贵女?” 颜岁愿直言不讳,“仅凭程大人这幅相貌,就入不了本官家祠。” 程藏之疑问:“为什么?” 颜岁愿道:“先考妣信奉娶妻娶德,不取色。”言下之意,容貌过于瑰丽的女子,颜岁愿的父母优先排除。 程藏之惊奇地看颜岁愿,“那你是怎么生出来的?颜尚书这品貌,青京也就只有我能相提并论。” 颜岁愿心道,此人厚颜不知耻。但是,他还是答说:“这是父亲切身体会。” “……” 程藏之木着脸,忍不发笑。 合着父亲娶了个貌美的娇妻,沉溺美色,耽误功业。怕儿子重蹈覆辙,让儿子以自己为戒。 忽然间,程藏之觉着颜岁愿的母亲是个女中豪杰。居然未有因此跟颜岁愿父亲闹别扭,反倒与其和和美美,跟着颜父戍守边疆。 程藏之偏头看颜岁愿,对方的侧脸轮廓很清晰,却意外线条柔软。不由自主,便贴近咫尺。眼看即将要触及,颜岁愿歪头避开。 “请君自重。”淡淡一言,三年不变,转眼又要一年。 程藏之也不恼不怒,笑道:“颜大人,本官的父母不曾如此要求我。所以,颜大人以后可以嫁给我。我不嫌弃颜大人相貌过人。” “……”颜岁愿沉默着将他搀扶至石门外,对着背靠石墙的程藏之道:“程大人,本官是男子。只谈婚,不论嫁。” “那也行,我嫁给你。”程藏之一副无所谓,狭长凤目淡红如在眼前遮一帘红绡。流转波光,摄魂摄魄。 颜岁愿心间泉响,终是忍耐住不转头,他总得要学会习惯程藏之眼睛。他淡声间有些哑寂,“程节度使,将钥匙交出来罢。你现在负伤,不是我的对手。” 程藏之瞳仁转动,故作惊讶:“你要趁人之危对本官做什么?!想不到颜尚书在朝一副堂堂正正、铁面无私的做派,平日对本官的追求目不直视,私下里却要行不轨之事!” 颜岁愿看着他绘声绘色表演,不动声色。 而后,程藏之遽然张开双臂,“来吧。我现在有伤反抗不了,你任你为所欲为……记得轻点。” “……”颜岁愿弥口无言,少顷森寒声道:“多谢程大人配合。” 言罢,不等程藏之反应,抬腕点定程藏之脉穴。直接——搜身大检查。 末了,搜到一枚矩形琥珀,其间凝结着一只叫不出名的幼兽。另一个,则是珍珠白地刻缠枝双飞燕的圆盒。 颜岁愿蹙眉,“程大人手脚可真是利落,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就把钥匙送走。” 程藏之谦虚一言,“腿之长,便七尺,不敢不快。” 颜岁愿不予置评,只是打量着手里的两件东西。眨眼间,掌心的圆盒便消失不见。 一步之遥,程藏之笑弯唇角,“那枚琥珀佩可以给你,这个可不行。” 颜岁愿眸中一丝错愕,程藏之居然自己解穴了。稍作沉默,他抬手将琥珀佩扔给程藏之,道:“本官只要钥匙。” “你确定?”程藏之两指-夹-住琥珀佩,“这个可要比钥匙价重连城。” 颜岁愿玉色金声,“是吗?”极其敷衍一问。 程藏之重重点头,“当然,收下这个,就是我的我人了。” 颜岁愿轻笑,莫名想起自己赠送出的铭牌。笑容渐次间,烟水蒸腾尽。 他道:“既然程大人伤势无碍,便走吧。” 朱朱白白的身影浮掠,撒金的石道见,显得极为刺目,说不出的苍凉。 程藏之心间怅怅,跟上步伐问:“你要去那条土道?” “程大人不愿交出钥匙,本官只能试着强抢了。”颜岁愿加快步伐,足下生风。 程藏之亦步亦趋,“你是还想找那些婴孩吗?” 颜岁愿头痛的按在眉心,“程大人,往后,明知不要故问。” 程藏之快步越过他,侧身拦住去路,严词厉色:“我不准你去!你还不够为难自己吗?!那些女子,即便你不杀她们,她们也活不久。她们被留在那间石室,机关重重,就是等着来探究秘密的人送死。你若是身手不佳,一着不慎,早死在里面了!你何必让自己的手上,染上不是自己罪恶!” “……我已经杀了她们。” “那你也是帮她们解脱,她们本就是杀人的诱饵!” “……那些孩子,还小。” “颜岁愿,你不是神。不可能帮每个无辜的人解脱,也不可能拯救的了这荒唐世道的每个苦主。” 颜岁愿垂首低眉,嗓音暗沉,“程节度使,带兵的时候,会放弃自己的士兵吗?哪怕是伤兵。” 程藏之抿唇不答,合格的将帅没有不爱惜士兵的。 “利民之事,丝发必兴。厉民之事,毫末必去。” 《周官辨非》之中的天下名句,天下士子行事心需怀此。 “金州之金,匀你一半。”颜岁愿以为程藏之在利诱自己,却又听他说:“我陪你去。” 两人相行一路,沿着镶嵌在土中的石阶,不断下沉。而后又沿着另一条天梯,不断攀升。走了许久,上空才泄露光亮。 颜岁愿下意识抬手捂住程藏之双目,“黑暗之中久行,乍然见光,有伤眼眸。” 程藏之无声失笑,“好。你也注意。” 颜岁愿不答,只是探清路径,而后轻轻阖目。 眼看出口尽在咫尺,上方的光芒却遮蔽成阴天。 土石往下倾倒,程藏之反应快颜岁愿一息,挥臂扫去土石。揽着颜岁愿的腰,登阶直上,无人可拦。 出口是一片荒郊,远处绿林葱葱,四野空旷。 颜岁愿站稳,纵目而望,这是一群便衣人。但集体杀来的动作很是整齐,却不是江湖杀手,也不是朝中负责暗杀的内卫。 想来这些人便是强征的兵士。 一群人合围上来,称藏之与颜岁愿都是上乘功夫的人,不联手,也能这些人杀退。 程藏之轻轻松松撂倒一人,“颜尚书,留活口吗?” 颜岁愿道:“尽量留便可。” 别人要杀他们,他们也不能为留活口而心慈手软。 眼见二人在合围之中轻松言谈,这些人之中的领头人眸色发狠。 抓住身边一个人,“去!” 那人微微颤抖,“那玄袍男人叫白衣男人颜尚书,怕是——” 领头人眼神可怖,瞠目欲裂,狠狠道:“你忘了吗?!他要是活着,我们都得死!” 那人又是身抖如筛,激灵的点头。当即摸到掩盖出口的草席,点燃草席。 硝烟味浓烈,颜岁愿和程藏之双双回首望熊熊烈火。 地动山摇,雷鸣之中,轰隆震耳。脚下的黄土塌陷,颜岁愿和程藏之双双后退,然而身后的黄土更加柔软。 “这地下是空的!” 遂即堕入无边深渊。 程藏之抓住颜岁愿的手腕,将他扯如怀中。沿着石阶下滚,其间几声闷哼,轻不可闻。颜岁愿错愕的看着对方的下颌,却觉衣襟湿热。 低头垂眸,胸膛前的白衣红润如血玉宝石。程藏之自证清白的伤口,比他表现出的样子要严重。 顾不得些许,颜岁愿抬掌捂在他心口。 “程藏之,你忍住。” 第二十五章 万籁俱静,尘嚣落定。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簇火光蹿亮。暖黄的火光轻纱似飘落下,程藏之一张面颊,苍白生冷如结了层霜。 颜岁愿微微张开手掌,掌心赤血纵流。点滴如红豆,滴落在下袍,洇开红莲。 “嘶——” 寥落的额发被汗珠浸湿,黏贴在额角。若剪裁的鬓角交缠着几根稻草,浅红的唇角发出几声苦吟。 程藏之阖目,闭目的力气十分沉重,眼角散开细纹。极力的忍耐,极力的抑制。 颜岁愿从未见过这样的程藏之,狼狈,脆弱,坚韧,真实可触及。 游刃有余在官场世道、人道、畜生道的程藏之,像一池泡影,有人间天上最绚烂的人影。战场之上,号令万军,踏破关山见月明,逐戎奴退却千里野原。朝堂之上,长袖善舞,百官相和其乐融融,言笑晏晏。 程藏之啊程藏之,你为什么不能一直如此真实。 颜岁愿心间短暂叹吁,抬手拿掉扎在程藏之发丝间的稻草。将他倚靠在土墙,而后落座在他身侧。 肩头倚重,斜逸出的冗发触及侧颊,软糯如鸟雀新生的毛羽。程藏之微微一动,他的丝发扫动颜岁愿的面颊,轻痒在心。 颜岁愿侧下头,看他:“你醒了?” 程藏之声音细弱,“嗯。” 干巴巴的问答,一时之间再无旁话。不算逼仄狭窄的地道,空幽无比,一缕烛火静静不动。暗谷阴晦,湿凉沁骨。 颜岁愿突然道:“程大人,你……冷吗?” 程藏之答非所问,“颜尚书打算抱抱我吗?” “……”颜岁愿无声轻笑,“程大人需要吗?” 心口剑伤血流,双目受刺激,险些旧疾发作。又抱着自己背对震波,一路下滚的剧烈碰撞。如此折磨受罪,程藏之居然没有昏死过去,眼下还能开口与自己玩笑。这样的程藏之,会需要别人拥抱? “需要。”程藏之声色清明,丝毫不像似神智昏聩之人。 颜岁愿愣神间,程藏之已经脸颊埋在他颈窝,双臂环在他脖颈。听他在耳边轻言:“颜尚书不是说要抱抱我么,怎么还怵着?我等着呢。” “……”颜岁愿怀疑自己耳力不佳,他什么时候说要抱程藏之了?他明明只是顺口一问,程藏之需不需要抱。他沉了沉思绪,道:“程大人,本官说的是,你需不需要。即便程大人需要,本官也未必肯予。” “我知道啊。”程藏之理所当然,“我知道你脸皮薄,肯定不会抱。所以我自己抱了啊。” 许是幻听,颜岁愿居然从中听出一点善解人意的好感。 颜岁愿钝口拙腮,面对程藏之的放达不羁,他总是手足无措,连言辞都异常的匮乏。他想,倘若自己是女子,程藏之确实会是自己的不复万劫。 但,他不是。 趁着颜岁愿无言之际,程藏之交叠在他颈后的一只手,自另一袖口密层里取出红豆大小的药丸,在额角汗珠滚落之前吞咽,喉结无声滚动。身体缓缓恢复生机,五脏却如业火燎原。 冷汗变成热汗,程藏之能觉察到自己脊背、胸膛,乃至全身都在沸热。他不是不知道这药丸的副-作-用,但是,更快的恢复,更快的痊愈,更重要。 他还要,带着颜岁愿离开这暗无天地的鬼地方。 “程大人,先清理一下心口的尚罢。”颜岁愿无声太息,“毕竟,活着,要比占本官口头便宜重要。” 程藏之信口道:“当然。不活着怎么占颜尚书更多便宜。” “……” 颜岁愿觉得此人无可救药,多言无异于对牛弹琴。他将垫在肩头的程藏之掰下,让对方稳靠着土墙。目光落在程藏之颈下的衣带上,缓缓出言:“得罪了。” 程藏之一愣,分辨不清他话中之意。 但见颜岁愿素白、修竹般的十指落在他衣扣,睫羽垂落,眸中一淌玄河。 不愿直视他,程藏之为此哑然失笑,他细细地将颜岁愿平静的神情纳入眼眸,夺将萱草色的长眉,桃花瓣轮廓的眼眶,明净双星眸,夕阳染色的唇瓣。 这一眼,仿佛将山川、繁花、星河、朝夕日月悉数映入眼眸。这世间,最好的、最美的全然归属于他。 裂开的伤口血凝着里衣,颜岁愿指尖捏住一角玄紫色里衣,准备将衣衫剥离伤口。程藏之一瞬抓住他的手腕,腕骨在手,他拇指按在颜岁愿的脉搏。脉跳速率如逐风追电,程藏之感触着这跳动。 缓缓道:“颜尚书,确定要为我宽衣解带吗?” 声音中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情愫,似欲又似空。 颜岁愿抬眸看对方,眸色清晰,只是太过暗沉。神色渐渐冷下,落在面颊之上的剪影都发寒。他用十成力气收回手腕,道:“程节度使,一定如此吗?一定要使我二人如此不堪吗?” 他想不通,程藏之这样的身份,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为何仍旧纠缠不休。 颜岁愿又说:“程节度使,凡事皆有度量。无论何种目的,都要适可而止。” 程藏之凝眸,直视他,目光犹如实质一般,贯-穿血肉要直达人的内心。他沉着嗓音,“颜岁愿,你是不是觉得……”斟酌再三,終道:“是不是觉得,恶心?” 颜岁愿闻言,一僵身躯。继而缓缓松了神色,慢慢坐在程藏之对面,他不避讳程藏之直勾勾的双眸,道:“本官原以为,京府之时,已然说的够清楚。” “是吗?”程藏之不知是在自嘲,还是质问颜岁愿。 若是说的清楚,又何能纵容纠缠。 颜岁愿稍作整理,才道:“程藏之,京中三年,你借我的手,安插无数亲信。朝中看似两派分立,却也能在瞬间崛起第三股势力。你便是这第三股势力。” “还有呢?”程藏之支起一只腿,看似散漫的听着颜岁愿所言。 颜岁愿索性也笑着,续道:“你在京中纠缠我三年,一是实在需要在朝中寻到突破口,恰好我身居要职,又是单兵作战,四处得罪人,所以你接着替百官减少麻烦的由头搅和进案子。你说你倾慕我,不惜让天下人笑话,不过是为让刘玄放心,也为让各地藩镇安心。” “秦承一案,你借我手又拔除刘玄亲信刘研。为秦孟氏求情,是不相信秦承这样攻于经营的人,会这样轻易死。利用秦孟氏,好日后挖出秦承。这一案中,你又可以在朝中培植势力。那些势力,便是你留的下的国子监枪手。” 程藏之卷舌,扫过后槽牙,觉得腮帮隐隐发痛。却还是出言道:“你早说你看出来不就好了,但我救秦孟氏确实,也不只是为了挖出秦承。我安插人手,也不全是为自己培植势力。” 颜岁愿清冷一笑,续道:“自你告诉我卢老吞的金蹊跷,说金州无金,我便知那些藏金早落在你手中。” 程藏之仓促一笑,似是情不自禁,“那你还来金州,陪我闹着玩吗?” “皇命不可违。”颜岁愿公事公办的架势,不容置疑。却又说:“本官也却是想看看程节度使在金州自导自演的这出戏。” 程藏之向他挤眉眨眼,征求意见:“那颜尚书满意吗?我请的戏子,唱念打坐如何?” 金州一行,刺客不在少数,前前后后死了那么多人。程藏之肯定不会用自己的人马,那人马……颜岁愿长长一叹息。 颜岁愿抬眼无奈看他,“本官觉着,还是程大人的演技好。竟糊弄的本官主动请缨,要给程大人打消朝廷的猜忌。” 程藏之依旧笑靥明朗,他道:“颜尚书,你应当知道,此事不怨我。是朝中的人,还有那个委派你抢金的皇帝,是他们想要将我同山南道谋反一事交缠一起。是想,逼我河西造反吗?” 颜岁愿摇摇头,“程节度何必如此钻牛角尖,极而言之。今上与朝廷都不愿兴战火,河西驻军又是本朝无出其右的骁骑军。今上……只是,想河西驻军更加稳妥些。” 程藏之愁上眉梢,表情十分不爽快,“颜尚书,你不仅对诸葛家子弟上心,还对咱们这位惯于坐山观虎斗的‘太平皇帝’,过分关心呐……” 无限意味,颜岁愿失笑之后,端正神色道:“幸陛下君仁,臣方能直。自当为君尽忠,为君担忧。” 程藏之嗤声,道:“颜尚书如此善解人意,为何不回答我的问题” 颜岁愿一顿,道:“本官,始终觉得阴阳相辅相成。程大人,还是……堂堂正正些与本官相争的好。” “不行。”程藏之干脆拒绝,“颜尚书,在京三年又何尝不是借着我遮掩,将刘玄等一干人坑的倾家荡产,连命都保不住。中秋之日,颜尚书与我划清,实则卢老的奏疏未至京中,颜尚书便料出朝廷的目的,明知我先有筹谋,却还是与我百般迂回,甚至不惜自己清白,也要安抚、试探我。诱我自己主动献出黄金,颜尚书的演技也不遑多让。” “颜尚书,你这可是骗财骗色。”程藏之嘴上说着吃亏,心里却道值,“所以,堂堂正正,绝无可能。” 颜岁愿深深眯眸,神情在浅黄烛光中,神秘莫测难以捉摸。而后似笑不笑,似问似斥说:“程藏之,你可知自重自爱如何写。” 气愤填胸,他看得出,程藏之这是铁了心要做流氓痞子。 第二十六章 程藏之不惧他恼怒,指着自己的心口,说:“颜尚书,看这里,你扎的。我这鲜血还没凉透凝固,你骗财骗色完了,就要划分界限。你觉得可能吗?” 颜岁愿怒极反笑,“分明是程大人自个往剑上撞,怎么又怪到本官这里。” 他又何曾骗财骗色?!果真是个无赖。 程藏之也笑说:“颜尚书,你忘了,你之前才当着一群人的面,要斩我稽首。我这出去了,回朝说你捅我一剑,你觉得满朝同僚,是信你还是信我?”而后,优哉游哉道:“颜尚书,晚了,咱两断不清也理不清。” “……”颜岁愿脸色墨染,“程大人,真是计深虑远。” “用计这个,不是我骄傲自满。”程藏之向颜岁愿微微扬起下颌,“我自入战场起,无人能胜过我。” 颜岁愿初次见程藏之这般唯我独尊的样态,与京中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的模样,判若两人。二十又五的青年,锐气迸溅,英姿飒爽烈如骄阳。 连输两城的颜岁愿并未觉遗憾,反倒有些意犹未尽。这样敌手,除了程藏之再无他人。 思及此,颜岁愿敛住思绪,道:“程大人,还是想想如何离开此处罢。” 下坠的密道呈倒‘人’字形,地面崩塌土石积压。他们若是落在两支分岔,倒还好,若落在最底层,那就是活埋。 与程藏之活埋在此,颜岁愿仅仅是想想,便笑不出。 程藏之不在跟颜岁愿较量嘴上功夫,已经说得够多,够明白。况且,此处也不是与颜岁愿私会的好地方。 他站起身,修挺的身躯立直,便可触顶。颜岁愿不比他身量低,两人并肩站起,才觉得这里空间如此矮窄。 双臂抬起,程藏之五指触及头顶的土石。颜岁愿心知他在试探顶层是否厚实,若厚实此处便是掏空地穴,若不是,他们可就危险了。 头顶若是断层,会倾覆下将他们掩埋。更糟糕的是,倘若脚下的也是断层,他们被倾盖的同时,还会继续下坠摔死。 颜岁愿蹲下,意欲用手掌按在地面,或是轻敲击之类,看看脚下这层是否夯实。 “颜尚书,你稍等。”程藏之突然叫停他,颜岁愿一惊,以为自己触碰要害之处,却听程藏之说:“我手上沾灰,趁着你手尚未沾灰尘,把我衣袍系好啊。” 颜岁愿站起身,才注意到他只是虚掩着衣襟。皱着眉头,问:“程大人,你为什么适才不系好衣裳?” 程藏之满口惊讶,“这乌漆墨黑的,我眼神不好身上有伤,怎么扣的上。”颜岁愿闻言,勉为其难要与他系上衣带,却才伸出手,便听他又说:“再说了,又不是我自己解的衣带,是颜尚书你给我解开的。我为什么要系上?” 暗色之中,颜岁愿脸色一冷,也生生刹住手。朽口不言,继续要探查足下地层。 “颜尚书,你要是不给我系上,待我们出去之后,让援救的人看见我这幅衣衫不整模样,我再管不住嘴,说错了什么,让人误会,可不能怨我。”程藏之听见颜岁愿冷呵一声。 颜岁愿讥笑一句:“程大人,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问题。何必如此发想。” 你是想说我痴人妄想吧……程藏之顾自乐呵,“出不去也好,埋在这里,日后让人剖出来。还以为你我殉情,到时候,大江南北都传你我二人死同穴的美谈。想来亦然甚美。” 言罢,程藏之直觉身前一阵风,已经有人在给他系衣带。他听见颜岁愿说:“这样的噩耗,还是免了。” “……” 程藏之笑不出口,因为这顶层,是断层。 几乎是刹那间,他猛地揽过颜岁愿。在颜岁愿惊异的目光之中,将他压-倒-在-身-下。他隐约见颜岁愿眸中怒火,燃起又熄灭。再看,里面倒映着倾颓覆盖下的土石。 闷响不止,土石滚落带出的兵荒马乱。尘雾笼罩,不见天日。 颜岁愿原本抓在程藏之臂膀的手,被程藏之扯下,以身相护。滚滚土石,奔流而来,像似飞流直下的瀑布浇在程藏之后背。 程藏之呛声咳嗽,不知是被砸伤所致,还是尘埃掩面所致。 颜岁愿透过眼帘的缝隙见他眯着眼,明明想伸手扇去呛人灰雾,却死死耐住护住自己的双手。 微微张口,话还未出,就满腔尘土没入。肺腑障滞,难捱的一时间力气都用不上,只能仍由云雾般的尘灰肆无忌惮侵入,绝断呼吸将要窒息。 直至,他面颊贴上另一张滚烫如火的面颊,自唇间缓缓渡来气流。 颜岁愿双目紧闭,像是被焊死的门户。先时因为下意识张口,险些窒息。若是睁目,只怕就要跟程藏之一并患上目疾。 原本,以为程藏之会无限停留于唇间。却仓促之间就移开,说话时带出的热息喷洒,颜岁愿听见他说:“我是真心的。” 不是同僚情,不是利用,不是算计,不是趁火打劫。是真心。 静默许久,泥石流般的动静才息止。两个人埋在土石间,不能轻易动弹。 程藏之与颜岁愿错开脸,不让对方瞧见自己的神情何许,声音里有种推脱意味:“谁让你不回答我到底恶不恶心,我只当你不恶心,所以才……”斟酌用词,“渡气。” 颜岁愿亦然偏过头,“是么?我是落水要溺死之人吗?” “我想救你,管你溺死还是涝死。”程藏之心口松下巨石,轻松许多,他未怒。 颜岁愿却说,“程大人,你不是小姑娘,我也不是。”言下之意,你身上有伤,不必如此。 “……”程藏之听懂他弦外之音,“我怎么心痛如绞起来。” 颜岁愿是真不愿与他趣言,他双手掀起压在程藏之身上一块硕大如斗的土块。骤然间翻身而起,上下调转。躺下的程藏之见他背后一阵土石雨下,他猝不及防轻笑:“原来,你偏好在上。” “我只是证明,本官不是弱女子亦不是文弱书生。”颜岁愿声线很是生硬,他肃穆着,续道:“但见程大人如此狼狈,染尘带土,便可知本官形容不端。程大人,面对灰里土里的人,说话、也该注意些了。” 程藏之好整以暇看他,确如颜岁愿所言。对方又是血又是灰,发髻也乱,但是他还是以一种欣赏稀世珍宝的目光看他,“话虽如此,坏就坏在,颜尚书如此狼狈,竟也别有韵致。” “程大人,你确实是离目盲不差了。” “……”这是说他瞎呢。 而后,程藏之再如何调侃,颜岁愿都不应答。只想着如何从废墟之中脱身。 忽然听见一阵犬吠。 颜岁愿一愣,心中讶然,此间居然还有狗?定是幻听。 程藏之却拍拍他的肩头,“没幻听,我的狗来了。” “……” 他的狗?颜岁愿忽然忆起整个刑部都没拦住的那条黑狗。 “小……石?”他不确定道。 程藏之道:“不是石头的石,是十年的十。”我遇见你的那一年,也遇见了这条狗。他忽而又说:“马上就改名十一了。” “……”颜岁愿难以言答,这犬的名字竟还是一年一改。 犬吠声越加近。 很快,赵玦、佑安、二位副使皆到了。 程藏之和颜岁愿是被埋在最底层,他们各自分开立在两条岔道,等人把两位高官挖出来。 佑安有些焦急,“赵侍卫,你这犬确定大人在此处?!若是弄错了,再塌陷下去,大人就危险了!” 赵玦冷看他一眼,“这犬跟着公子十年了,马上就十一年了,熟知公子的气味。曾经带着军队去救援陷在埋伏下落不明的公子,除了这只犬,没有人能找到公子。” “可那只能找到你家公子!”佑安气不过,“我家大人若不合你家公子一处,你挖开这里,引起塌陷害了我家大人,怎么办!” 甭看佑安是个文弱小厮,此刻为了自己家大人,那是一点也畏惧带刀侍卫赵玦。两个人吵闹愈演愈烈,生怕发生械斗的两位副使各自和稀泥。 季瑛劝赵玦道:“程大人对颜尚书一向爱重,若是伤了和气,赵侍卫也会惹程大人不快。” 蒋副使劝佑安道:“眼下颜尚书不在,咱么文生哪能跟他们武生硬扛,小郎莫要像颜尚书一般性直。” 二人不劝还好,一劝惹得赵玦和佑安双双发难。 “我家公子哪里爱重颜尚书了!少胡扯八道!” 得,季瑛想,有其主必有其卫,一样目盲无救。 “我家大人性直哪里不好!正直为官,比那些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令人钦佩!” 得,蒋副使及时闭口,有其主必有其仆,一样性直气人。 又是一阵犬吠,黑色皮毛滑顺光亮的犬不停狗刨。 “……” 众人看着被刨出的两位大人,心口堵着大石,遐想的太多可言的太少。 颜尚书虽然戾气重,动不动就给一群贪官污吏挖坟,但毕竟不是常年征战之人。蓝田生玉一般的人,瑶林玉树,翩翩清淡公子。 程大人,人人皆知的歼灭突厥铁骑的河西驻军主帅,纵然如何长袖善舞,面相的煞气都洗不净,血海骨山淘沥出的人物。虽眉目如画俊美无俦,可却全无秀气,长眉若锋,凌厉坚韧。 这怎么看,都不应该是颜尚书在上? 第二十七章 程藏之顶着部下惊愕失色的目光,躺着等颜岁愿把他拉起。 颜岁愿目光逡巡众人,除了程藏之的部下不为所动,余下之人皆纷纷左顾右盼,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 素来铁面的刑部尚书,忍不住地抽动唇角。却还是伸出手,将程藏之拉起,一面说:“程节度使,不怕在部下面前失去威信吗?” 程藏之接过颜岁愿的手,借着他的力,起身之间似是耳鬓厮磨在颜岁愿耳畔轻声细语:“生来万人迷,都膜拜本官,本官也很无奈啊。” “……” 虽是无言以对,但颜岁愿却未自心底嘲讽。 有些话听起来令人贻笑大方,甚至觉得无稽之谈。但换些言辞组织起来,其中深意就不由得另人闻风丧胆、惊悸不安。 比如程藏之这句听着轻浮自夸的话,换言之就是,程藏之与生俱来统帅之才,可令万军俯首,可号令诸将效命。 河西,只怕真如程藏之之前在穴地所言:‘这是,要逼我河西造反吗?’纵横西北的河西驻军,恐怕已经不是朝廷的河西。 金州刺史府。 兽炉幽香袅袅,振灵香余味悠长。 熏香沐浴,换一袭新衣。 颜岁愿并不曾束发,鸦发垂落,如瀑如烟。鼻尖嗅香,神思稍安。尽管如此,仍旧觉得两侧穴位隐隐发酸。与程藏之一道,实在是枯脑焦心。 佑安沏壶清茶,清润的茶汤自壶口缓缓倾泄下,热气腾腾间散发安神的香气。 将沏好的茶呈给颜岁愿,佑安才道:“大人,羊蛋村的人还去不去?” 颜岁愿浅白的指尖握着冰裂纹盏,轻摇头,“不必去了。让他们回中宁军,切勿牵扯此事。” 佑安一愣,不解挠挠头道:“可是颜副将他们好不容易来帮助大人,就这么空手而归了?” 颜岁愿亦然憾叹,“程藏之早已将此地事情摸清,此次只是借朝廷的手,光明正大的清理自己的仇敌。羊蛋村……藏金之地,只怕我尚未入金州,颜潭他们还未秘密离开中宁军,就已经被程藏之搬空。” 佑安惊的睁大眼,“那那那……程大人为何还要跟大人一起下地室,这不是吃饱撑的吗?!还险些被活埋,程大人莫不是脑子有病?!” “……”颜岁愿攥紧杯盏,淡淡道:“或许吧。” 佑安又添杯茶,十分赞同大人之言的同时,又顺嘴提供另一种可能,“程大人若不是脑子有病,便是卯着劲的追求大人。” “……” 颜岁愿无言抬眸盯佑安一眼,目光似风,分明看不出意味,却又令人知南风来。 佑安讪讪,低头认错,“小人多嘴了。还请公子海涵。” 颜岁愿神色浅淡若水,“你先退下吧。”他还要好好理理这些乱如麻丝的事,若是再有错漏,日后可又要被程藏之先行一招惜败。 佑安腋下夹着托盘,道:“那大人好好休息,我去让厨子给公子做些汤羹,好暖暖胃。” 而后,带上门一路沿着长廊走。 长廊之外,庭树霜花,交相勾缠。佑安目光穿过重叠交错的虬枝,瞧见暂居对面厢房的程大人与赵侍卫。 许是对方在交谈,佑安穿过横廊行至他们所在长廊的尽头,都未察觉。 赵玦得知公子又用秘药,脸色灰暗,硬着头皮要程藏之将秘药放弃。他道:“公子,万埃丹本就是提取世间万种极毒极阴极纯极阳精粹,相生相克的……怪药,您怎么还能服用!您还想不想活了?!” 程藏之打个哈欠,“我要是不想活了,还能站在这听你絮絮叨叨。” “……”赵玦见他这幅懒懒怠怠的样子,便知自己白费口舌。他道:“您以后把的眼药随身带着,不要总把这样的怪药当救急的药吃!” 忽然又想起公子心口的伤,他又道:“您准备几个血囊骗骗颜尚书不成吗?何必真给自己捅个口子。” 程藏之无奈,道:“我这就是准备了血囊,谁知道颜岁愿那把剑这般锋利,身上四五个血囊都用上了。” 佑安行过时,耳边便传来‘四五个血囊都用上了’。人一愣,回想起程大人从土堆里刨出来时情景。 事后佑安听大人说,大人那身血是杀别人染的,程大人那身血是自己受伤所致。结合方才所言,佑安脸色一变,好你个程大人,他还以程大人是真心追求大人,却在戏耍大人! 赵玦趁着公子尚未发颜尚书的小厮,不着痕迹地逼着公子回房休养。 合上门,赵玦转身望同样紧闭门窗的颜尚书居所。眸色晦沉,公子再服万埃丹,势必是因为颜尚书。 倘若让颜尚书得知公子那伤‘有假’,必然不会再与公子如此纠缠。 佑安忍着愤怒,他家大人最厌恶谎言。等到大人醒了,他势必要揭穿程大人的谎言。 今年本就落雪落得早,尚未十二月底,位西的金州竟已是纷纷撒撒几场大雪。 夜雪飞旋,与月争白与梅争香。白满枝杪,梅香弥满。 明窗几净,颜岁愿凭窗听佑安愤愤不平,“程大人那身血,那身血腥味都是假的。我亲耳听到程大人同赵侍卫说,他准备了四五个血囊,全部都用上了!难怪程大人那乌漆嘛黑的衣袍都能看出血色了!” “原来是心黑!” 颜岁愿哑然失笑,原来程藏之在地穴下没有系扣,是要悄没声的处理血囊。也是他大意,搜身时竟也没有注意到。他道:“我知道了。夜深了,过两日便要启程回京,金州的局面可稳定下来?” 说起正事,佑安面露困难,他支支吾吾道:“蒋副使倒是已经向周围州府求援了,只是,那些大人们怕沾事,而且……朝廷看了大人的传书,之后,六百里快马加鞭,传来文书,我看了那意思是……金州已然没有多少人口,又一片荒芜,不如就交给颜大将军作军事辖区,或者再添一处流放苦刑地……” 话至最后,佑安觑着颜岁愿冷下的神情,不敢再多言。他不敢说,朝廷还想将此地再搜刮一遍‘民脂民膏’,并将一州百姓录入户部贱籍,此地百姓遇赦不允,此生不准上京。 颜岁愿忽然而笑,“朝廷是放弃这一州的所有百姓了。” 佑安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颜岁愿却已然了悟,难怪他自回来,季瑛和蒋副使二人至今也不来告知他朝廷传书。依着他的性子,只怕当场便剑杀传令官,将传书撕的粉碎。 宽而空荡的白袖拂开一道苍白,颜岁愿推门见雪,“夜深了,你回去休息罢。我独自看看雪。” 佑安张张嘴,不知如何劝慰大人。 这一城百姓何其无辜,何其无罪,就有何其可悲。吃苦的是他们,咽泪的是他们,吞血的是他们,饮罪的同样是他们。 庭院深深深几许,今夜雪,梅花香,都似愁。 颜岁愿不似往常一般,将三千愁丝悉数束进一顶乌纱冒。他肩头披着一半愁青,雪片挂在上面。默然站在雪中许久,白头一半,森寒入骨。 他走金州这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就想以自己雷厉风行的手段,让这一府罪人为金州百姓谢罪。不就是为金州百姓再博得生机,不就是为金州百姓的一个公道律法,不就是为金州百姓还能有一个阖家团圆的年节过。 到头来,都如程藏之所言:‘颜岁愿,你不是神,你不能拯救这荒唐颓败世道的每一个苦主。’ 思及程藏之,颜岁愿心口骤然一堵,呼吸艰难。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宽敞的披风遮盖风雪,廊下灯火被遮去,夜水暗河间见一张眉目坚韧锋利的面容。 程藏之将披风顶着头顶,说:“那把青伞让你扔哪去了?我没有伞了,只能先用大氅凑合凑合。” 颜岁愿淡淡看一眼氅衣,漳绒柔软。他垂下睫羽,目光落在程藏之心口,“程大人,心口的伤要注意处理,不要任由其恶化。” 程藏之轻笑声,“我要说我的心口伤痕不重,你信吗?” “自然不信。”颜岁愿淡淡一笑,“本官还是相信自己的无烟宝剑,足够锋利。” 血腥味是真是伪,他亦然嗅的出。 程藏之笑声渐重,凭他的本事,如何能不知道佑安的行迹。只是赵玦,他不想太计较。更何况,颜岁愿这样聪颖智慧的人,岂能是区区小计可算计。 “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程藏之念声,“王摩诘的陇西行,颜尚书的宝剑,倒真是得了个好名字。” 颜岁愿心底浓浓一股追怀,他道:“得剑之时,闻说是春秋战国冶炼大师后人所锻造,父亲为不辜负这把剑,愁了好几个夜晚,也没想出合适又满意的名字。还是母亲看不过眼,随手一翻,取了这无烟二字。” “以期山河关塞,年年瑞雪兆丰年,再无戍边、硝烟、战火。” “颜岁愿,”程藏之垂眸,又抬睫羽,看他,说:“山河百废俱兴,九州安生乐业,天下兵销革偃,这一天,不会太远。” 你等我,等我将山河百废俱兴,等我将九州安生乐业,等我将天下兵销革偃。 颜岁愿回看他,眸色一片幽深,“但愿,天遂人愿。” 第二十八章 颜岁愿退出他氅衣之下,折枝在手,在铺厚雪的庭中写——剑南西川。 山南道处大宁西边,毗连剑南西川。能将金州如此涂炭,剑南西川节度使安行蓄,不可能一无所知。 联想之前王二狗之言,应是安行蓄、金州刺史相互勾结,掏空金州。 程藏之将手里的大氅扔给颜岁愿,快步上前拿过他手中的枝条,也在雪上写,——夔州,河北卢龙。 夔州是旧太子守居王李湮贬黜之地,颜岁愿伯父颜庭受旄节领河北道卢龙节度使,镇守契丹。 颜岁愿接着他的大氅,缓缓声道:“你的意思是,卢龙节度使与西川节度使勾结,一同暗算你河西节度使。” “不愧是颜尚书。”程藏之赞许,“我现在有些理解,为什么要把你放在刑部而不是督察院。” “虽说你我确实年轻些,但才不在年事高。你这般毒辣的眼光,若是做了御史,不光是满朝文武要遭殃,连天高皇帝远的十道节度使都得遭殃。” 颜岁愿淡笑,“河西节度使,过誉了。” “是你太谦虚了。”程藏之继续道:“眼下藩镇割据,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谁跟谁联合起来灭了自己。也怕自己才联合别人灭了他人,就被三大节度使借题发挥。个个比着安分,装孙子。哪里会想到,三大节度使自己个暗里掐起来了。此时,不拔除河西,更待何时?” 颜岁愿接话,“只是可惜,河西节度使看似年轻浪荡、轻浮荒唐、醉迷声色,实际却已经不是单单节制陇右道的河西节度使,眼下,关内道、河东道俱在手中,惟命奉君。” 程藏之言笑自若,“颜尚书调查我的时候,怎么不查查我的心意?”颜岁愿尚未答话,他又道:“我明明都让颜尚书察子带信回去,怎么,他们竟阳奉阴违不代我陈情吗?” 颜岁愿脸色一白,不自然轻咳。 三年之前,程藏之初回朝廷,他便派出察子去探查程藏之。毕竟十道节度使,其他人,包括他伯父颜庭在内,都无一人轻易敢回朝。生怕在青京被皇帝或是其他势力暗杀,而程藏之却逆其道而行之。不得不令人起疑。 因而,颜岁愿才派出察子。 程藏之负手而立,站在颜岁愿面前,语气悠然:“岁愿,仔细算来,还是你先招惹我的。是你先撞进我心里的。” “……” 无尽的沉默。颜岁愿如何言说。 夜雪渐渐止住,颜岁愿将他的大氅还给他,“夜深了,程大人早些休息。本官先行一步。” “颜尚书。”程藏之接过大氅,突然叫住他,“你觉得,我夜半是走窗,还是走门好?” 颜岁愿脸色一僵,道:“程大人,本官明日启程,所以,依本官明见,还是呆在自己的房间比较妥善。” “我没有房间。”程藏之抱着氅衣,睁眼说瞎话。 颜岁愿冷然一笑,“那程大人不妨以天为被,以地为庐。告辞。” “……”程藏之彻底笑不出来,郎心似铁。却又忽然捂上心口,弯了脊梁骨,“颜尚书,我心口疼。” 原本已经背身离去的颜岁愿顿步,呼吸起伏跌宕,不知是叹息认命,还是怒发冲冠。 但见白袍挥转,行至程藏之面前,扶起他,脸上无任何神色,机械道:“程大人,请吧。” 程藏之霎然有些受宠若惊,道:“你怎么又应我了?” 颜岁愿道:“本官忆起程大人曾说,将金州之金匀与本官一半。怕程大人一夜过去,将此事忘却。届时,本官要去哪里寻能医治故意失忆的大罗神仙。” “程大人固然招人烦,但程大人之金,却招人喜欢。” “……”程藏之还是头次觉得颜岁愿如此市侩,如此言辞犀利,但真的勇士从不怯退,他不恼不怒,反倒笑嘻嘻说:“颜尚书喜欢我之金,四舍五入,约莫于岁愿喜欢我这个人。” 颜岁愿轻笑一声,讽刺讥诮之意尽在其中。却未出言与程藏之继续纠结,只是淡淡道:“请君自重。” 程藏之行在雪间,只是笑个不停。于他而言,请君自重这四个字头回如此悦耳。因为,这四个字不是否认。 灯罩间光辉如昼,一张平头案横亘在颜岁愿与程藏之中间。霜衣青年挽袖悬腕执笔,微微垂首,专心写一卷墨香。玄衣青年盯着自袖口露出几寸的手腕,玉琢冰雕,楚骨风成。 程藏之实在煎熬不住,索性趴到在案,偏头见窗栊之外漆黑间点点碎碎灯火。 他两指敲在颜岁愿即将落笔成书的熟宣,道:“这卷宗案疏回去写不成吗?你自己看看,都几更天了。不困不乏吗?” 颜岁愿顿笔,不抬头看他,只是道:“程大人若是困,便休息去。” “那你呢?” “我不困。” 程藏之默然些许,猛然探身过去,一张如画精致的脸凑在颜岁愿脸颊下方咫尺,言语之时的气息喷去,“岁愿,你现在心里,是不是特别怕?” “……”颜岁愿垂眸略过那张神情遐想的脸,稍稍抬头,说:“程大人若是我,该不该怕?” 程藏之提起一条腿,直接折膝踩在书案,而后支着下颌骨好整以暇的打量颜岁愿,直到对方冷然侧首。 僵持些许,蜡泪滴落间,程藏之放下腿,轻捋袍摆。端正的坐回自己太师椅,在颜岁愿对面说:“颜尚书,你写你的,我坐我的。” 颜岁愿犹疑看他一眼,而后缓缓挽袖运笔。狼毫笔尖轻触纸张,便听见对面的男人沉着嗓音,说:“你得习惯,习惯以后每个夜晚都有我在。” “不对。” “应该是,以后的日日夜夜,你颜岁愿身侧,我程藏之无处不在。” 手腕一顿,饱满浓墨的狼毫在熟宣之上,云墨凝团。 见状,程藏之心满意足的绽放笑颜。 冬晨冷气凝滞,朝阳在浓厚层云间半遮面。 佑安依着惯例,整备好热水、衣物、茶水等一切晨起物件。他推开大人房门,右望去,不见大人卧榻。左望去,手里的绵帕和铜盆咣当落地,他震惊的站在热气腾雾间。 红袖添香枕君臂。 佑安擦擦眼睛,一大早就眼花至此。 他看见自家大人右手支着脸侧,阖目安静的坐在椅中。而本该在对面厢房的程大人,坐在大人对面,却是枕在大人左小臂上。 铜盆摔响,惊醒的不止是两位大人。还有来报备的两位副使,以及赵玦等几名侍卫。 “……” 许是人多气息纷杂,颜岁愿睁目的动作十分迅捷,带着犀利。 入目的人脸色,色彩纷呈。在见到正主抛来目光前,各自撇开脸,相互推搡着往外挤。 程藏之却在此时,意外的安静,竟没有惊动。 赵玦望着公子,张开口,又闭口不言。最终拉着佑安这小厮,也往外走,将门合上。 而后,赵玦对佑安说:“你安排一下你家大人的车行,我们推迟至午后启程。” 不等佑安答话,便转身离去。 赵玦阴沉的面颊上,交缠着一种难以区别的神情。 突厥人善马上作战,游击突袭是常有的事情。赵玦跟着程藏之对战突厥的时日,从未见程藏之合眼。战机总是稍纵即逝,程藏之仗着年轻,比突厥年长的将领能熬、能折腾。将上马可战下马可搏杀的突厥铁骑,打的落花流水。 在程藏之成名之战里,赵玦是眼看着公子以身作诱饵,在假意逃亡中不眠不休,将善于草原作战的突厥铁骑重兵引入沙陀,刀刃卷钝,一战杀成血人。此后又不曾修整,直接奔袭回后方,带领军队杀入突厥老巢,将突厥数群战马悉数掠走。 他们河西驻军,在突厥眼中,是比他们自己还要强盗的强盗。作为强盗匪徒头子的程藏之,自然面临诸多危险,刺杀偷袭层出不穷。程藏之没有一个日夜,能安稳合眼。唯有凭着万埃丹吊着年轻的身体。 赵玦郁气难抒,为什么要是颜尚书呢?只要不是颜尚书,公子倾心谁都可以。 颜岁愿微动手臂,见枕在自己手臂的人确实无醒意。不禁失笑。 程藏之这个人,不经意间总能让自己心绪起伏。 他微微弯腰,放低身姿,甫一靠近程藏之。那不动的身形灵动起来,已然扒上他肩。近在咫尺的人,神情看着有些懒怠,“颜尚书,早啊。” 颜岁愿一时间没有拽下他手臂,任由其环着,怔愣几许,才扯下对方的手臂道:“请君自重。” 程藏之无谓笑笑,颜岁愿真是可以,竟真写一夜卷宗。 回程的路途说不上安稳,也说不上艰难困苦。 眼看要至青京,赵玦却又是跟程藏之起口角。 城外一家逆旅,程藏之和赵玦站在一颗枝桠枯尽的老树下。 赵玦神情激动,“公子,您要把老将军所铸的黄金送给颜尚书?!那可是老将军仅存下的痕迹了!怎么能送给颜尚书,拿去给朝廷挥霍!” 程藏之冷目望着赵玦,他声色似冰层之下凝滞的溪水,软中一片冷硬,“赵玦,父亲当年打造这些金锭,并不是为谋反,也不是私用。本就是要归还朝廷,这不是父亲的私产。” “可朝廷早就抛弃了老将军,”赵玦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还要把黄金还回去?!” 第二十九章 “当年,我程门不仅是因为山南驻军势力坐大,才成为反贼。更是因为,朝廷与诸道觊觎这笔黄金。这笔黄金,是陷我程门万劫的罪恶。” “父亲是清白的,他在世没有贪图过的罪恶。身为人子的我,亦然不会贪图。” 程藏之长身玉立在风中,衣袍凭风翻卷。箍发的革冠,穿亘过的兽头笄竟也不显得狰狞可憎。 赵玦垂下头,显得有些泄气,却还是道:“您明明知道国库空虚,连祭天礼都捉襟见肘的推迟。各道都等着皇帝免了祭天礼,好看笑话。百官更是爱惜羽毛,不肯分忧,您何必跟着颜尚书吃力不讨好。” “赵玦,”程藏之目光望向金州的方向,他续道:“程门,亏欠朝廷的,自这笔金之后,悉数还清。” “从此,我程门是程门,朝廷是朝廷。将来硝烟再起,各凭本事。” 赵玦缓缓抬头,目光里燃这一种炽烈的火焰。这一刻,他才感觉到少将军的决心。他似懂非懂,道:“属下明白。” 青年的身影在枯树之下,缓缓淡去。他终于还清父亲与朝廷恩义,以后无论如何叛逆,那都是他与朝廷的纠葛。与忠信一世的父亲,无关。 元正七日休沐之前,含元殿上,迎来东启七年最后一次会朝。 文武百官齐聚,龙尾道之上,望不尽的乌纱禽衣兽袍。 年终朝会,百官都是只报喜不报忧。 户部说,仓禀实衣食足;吏部说,天下英才尽入安帝朝;工部说,航政水利万事兴;礼部说,万国衣冠拜冕旒—— “呵——” 含元殿上,武臣间一声讥笑,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格外响耳。 正在群臣陷入自己所编织美梦之时,皇帝正龙心大悦之时,何人敢出声发笑? 一众臣子皆循声望去,见一绛紫兽袍的眉目若画男人——河西节度使,程藏之。 众臣纷纷皱眉,甭看这位节度使貌比妇人美,但却煞气重。因而无人敢轻易出言得罪他,更何况,其他九道的武臣在纷纷憋笑,显然是给程藏之撑腰。 此时,连皇帝都无奈。只得又看向宰相刘玄,刘玄此时倍感荣耀,本朝最凶悍的一位大将拜他门下,尊称他一声相师,自然荣耀无比。 刘玄向程藏之看去,程藏之倒也笑看回,主动站出列向皇帝请罪:“臣御前失仪,还请皇上降罪。” 口中说着请罪,但面上毫无悔改。奈何权臣,安帝也只能就此打住。 却见另一紫袍官员站出,颜岁愿持笏本上奏,“臣参河西节度使,御前失仪。” “……” 百官一愣,听同去金州办差的二位副使言说,程节度使在金州向颜尚书好一番示好。即便二人没有能形影相亲,却也不至于转身翻脸吧?这刑部尚书又唱的哪一出? 安帝也懵了,坐在龙椅上既舒心又焦灼。参河西节度使,他是准奏还是不准? 正在所有人不明所以,摸不着头绪之时,颜尚书又道:“然,大理寺卿程藏之在侦办金州一案、卢老吞金一事,费心用力,替朝廷追回重金,并为三朝元老正身清白。念在其功,皇上,应功过赏罚分明。” 情势急转,然而众人还是云里雾里。颜岁愿究竟是想帮程藏之,还是想暗害程藏之。 安帝闻言,有些眉目。 他在丹阶之上,缓缓站起身,俯瞰众臣,道:“卢宏老先生,乃是本朝忠贤典范,不惜以命揭开金州刺史李怀恩罪行,为君尽忠,为民尽心,为天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追赠卢宏献国公,依礼葬……” 安帝李深眼前一昏,头疾发作。内侍常杨奉先上前扶住帝王,循惯例,代帝王传达旨意。对三朝元老卢宏满门褒奖,追以无限哀荣。 安抚老臣,归拢臣心之后,安帝才稍稍镇定头疾,勉强支撑着开口:“程节度使,国之肱骨,理应重赏……然颜尚书所言亦在理,准奏。” 众臣皆知,这是皇帝将颜岁愿当跳板,几番衡量所言。对于得罪人的卢宏满门追荣,由宦官杨奉先宣旨。而重赏忠臣,收拢人心,小小惩戒‘权臣’,李深则事必躬亲以显示君威。 程藏之不痛不痒,正要谢主隆恩。却又见颜岁愿上奏,“皇上,既然要论功行赏,也要罪有攸归!” 铿声有力,颜岁愿所言若能化为实质,群臣毫不怀疑金碧辉煌的殿堂已然被他砸出大坑。 参政议政的官员,十个有十一个老而不死是为贼。虽然在议论程藏之御前失仪之罪,但老贼们敏锐觉得,颜岁愿又要与人掘坟。 眼看着要过正元年节,群臣难免紧张,说不好今年就是人生最后一个年节。三法司的官员就更加慌张,一年到底的忙碌涨公务量,俸禄却不涨,别提多闹心了。 安帝隐隐觉得,还是掀篇而过为好。颜岁愿此番行事,已然超出他的预计。然而他才将道:“颜卿……” 颜岁愿已然上前陈述,“臣此行金州,亲眼见闻刺史府一众官员如何旷职偾事。吏部诸司曹掌管天下文官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职务,却任由金州犯官不忠职守,理应将金州官员考核人员革职问罪!吏部尚书王鼎,难逃其责,按律当斩!” 听完本朝最铁面无私、正明公道的刑部尚书,洋洋洒洒一席话说的不是自己之后,一阵松气声,此起彼伏。 吏部尚书王鼎,百官十分相熟的油皮脸,当即跪倒在殿前,“皇上,臣冤枉啊!那李怀恩表面功夫做得太好,臣、臣、臣一时也不能分辨啊!” 颜岁愿略微惊讶,王鼎竟没有攀咬他人。旋即,他又明了。王鼎若是守口如瓶,少言少错,才能活下来。 果不其然,不仅是刘玄所率几部求情,就连都御史卫正都求情。 颜岁愿冷然,续道:“皇上,用人不妥,内阁的宰相们自然也有失察之错。都御史与督察院众御史视察忠奸,闻风而奏。却连一群酒囊饭袋都看不见,日后若有奸佞乱国,岂不是要由着奸佞造反!” 卫正比刘玄年纪稍轻,却也是个五十老人。当即抖着黑白参半的胡须,道:“颜尚书之意,我等皆是奸佞!?” 佥都御史岑望也跟着叫嚷:“颜尚书,难不成本朝就你一个纯臣?!” 朝堂争辩,总是言官更气势汹汹。但,本朝并非如此。因为,刑部尚书颜岁愿曾是军阀世家,本人又性直如弦。 殿上有殿中禁卫、御前带刀侍卫,颜岁愿用笏本换钢刀,刃指督察院两位正副御史。玉色容颜十分冷意骇人,不容犹疑间又将钢刀架在自己颈上,道:“本官身为刑部尚书,掌天下刑狱,却令金州百姓蒙冤受屈,是本官失职。今日本官愿以命谢金州百姓,望皇上收回旨意,善待金州,使之安居乐业!” 皇帝与群臣皆惊愕失色,原以为颜岁愿又要像剑指内阁三公一般,刀逼督察院都御史与佥都御史。却不想,这次居然是为了金州,赔上自己的性命。 所有人都四肢颤抖,金州——那已经是一方贫瘠荒漠,没有任何东西值得谁为它奋不顾身。朝廷要放弃金州,已然是所有人的决策,趋利避害。 程藏之双目灼灼,死盯着颜岁愿架在脖子的钢刀。禁军的钢刀都是花纹繁复,精致鎏金,越发衬托的颜岁愿那节玉白脖颈脆弱易折。 他的手握紧官袍袖里的衬衣,咬紧牙齿。知道颜岁愿不会就此善罢金州一事,程藏之却没有想到颜岁愿这次是自裁! 程藏之抬眸,望上座的天子。今日,他若敢准颜岁愿谢罪,敢让督察院与这些人逼迫颜岁愿就范,那他就先斩了这些人。 李深目光落在钢刀,颜岁愿在朝三年,事事循他意向行动。今日居然不顾他这个君王,主动请死?李深拿不准,他目光看似无措,却在颜岁愿身上探寻许久。颜岁愿此番,究竟是因为金州百姓,还是如金州副使们所言,程藏之对颜岁愿用情极深,世间少有到以至于颜岁愿徇私枉上? 李深突然长长叹息,而后摆摆手,传下几个字:“颜卿,金州之事,尽由卿定。” 金州全权交由颜岁愿,他若在死,金州可就真的无可救药。 情势再次急转,焦点再次集聚在王鼎身上。王鼎望向刘玄,对方却不肯与他对视,闫颜岁愿可以以死相逼,那是因为背后有卢龙中宁军,他呢? 天要亡我,王鼎想。他终于感受到前户部尚书刘研的心态。一个官一旦站定阵营,既依靠阵营青云直上,也要在阵营受损时,为阵营牺牲及时止损。 当□□刘研赴死时,王鼎也想过自己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有想到,常铭居然不下一个,却是轮到自己。 锁龙井那么大的事,居然还能隐瞒!常铭真是好手段。 自己做通思想,王鼎痛定思痛,瞪大双目,盯着颜岁愿,仇恨自不必言说。金殿之上,还不算臃肿的王鼎,突然间爬起身,用此生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向颜岁愿。 程藏之是所有人,包括侍卫在内,反应最快的。但见他紫衣魅影,挡在颜岁愿身前,疾风倒涌,衣袍卷飞。一掌打在王鼎胸口,将其拍回原位。 颜岁愿望着程藏之背影,若有所思 变故来的太突然,所有人又摸不着头脑了。虽然程大人确实跟颜尚书纠缠不休三年,马上第四年了,但是从没有给颜尚书行过便宜。今日,居然当殿掌王鼎。 这一年,真是太玄幻。从不相信堂堂河西节度使是断袖的诸臣,开始犹疑。即便程藏之是断袖,那颜尚书也不可能是断袖啊! 此种情势,谁都不敢出言。只能听程藏之回身上禀:“皇上恕罪,臣并非御前不恭,含元殿乃是天子朝会群臣之地,若是大臣在含元殿被刺,日后谁还敢朔望朝会?皇上明鉴。” 一席话,点醒群臣。 众人醒悟,以往颜岁愿再刚直,可都只是以刀剑相逼,哪有真要杀人的意思。 ※※※※※※※※※※※※※※※※※※※※ 忘了说,后面剧情可能会相杀一下,就提前剧透一下,颜尚书第十章强塞给程大人的铭牌是自己的,然后颜尚书他父亲的铭牌埋在他母亲身边,同理说,颜尚书的铭牌也该给他媳妇(程藏之:对,就是给我),颜尚书把铭牌给程大人,绝对不是为了打发程大人,真的是心里认可了。所以后面怎么算计,都不会真的把对方算计死。简而言之,只要算计不死,活下来就是真爱。 然后,最近在大修文,反复更新的话,请见谅鸭!(。’▽’。)? 第三十章 朝会还在继续。 带刀侍卫将王鼎押解下去,氛围由此渐次轻松下来。 忽然之间,又闻抽刀声,满殿锦衣俱是瞪眼看王鼎。 殿前带刀侍卫,今日极其郁闷。往日让颜尚书拔刀,那是因为,就算他们不准,也敌不过颜尚书。倒不是睁只眼闭只眼,让王鼎这样的文官抽走宝刀,还是头一遭。 王鼎遥望着颜岁愿,目光先是哀痛欲绝,而后星火高涨。满腔悲愤的说:“颜岁愿!今日杀我者,不是你,也不是旁人,是这浇漓之风!” “时事难从,力微任重,颜岁愿,我王鼎在九泉烈狱等着你!你终有一日,要死在你所依凭之势!” 腥膻气味弥漫,王鼎颈脉割裂,喷洒猩红,双膝砸地倒下。殿中悬着的宫灯光华,白昼浮光,在王鼎眼中灰寂。死不瞑目,他要眼睁睁看这颓败王朝如何将浇漓化淳俗! 历朝历代都不缺乏敢死之臣,但都是死谏君王,流芳百世。王鼎却是以死诅咒同僚,而且言语之中藏着令人发想的意味。 所有人不由得想,颜岁愿会死在他所依凭之势,此言和解?颜岁愿现在所依凭的是卢龙中宁军,这可是颜家世代统御的王师。在这支军队面前,只怕皇帝圣旨都未能比颜氏子弟顶用。 中宁军怎么可能会成为颜岁愿的夺命之厄?!这王鼎是恨毒颜岁愿了,不然也不能说出这样咒怨之言。 王鼎其人惯来游走多方,油皮脸滑腻,为人亦然如老泥鳅。此番英勇就义,干脆赴死,倒是让刘玄等人刮目相看。本以为,王鼎还要拿把柄秘辛要挟好些人,如今倒是一了百了。 刘玄此时出言:“皇上,老臣心有感慨,不得不抒。纵然王鼎不如颜尚书纯忠,但,水至清则无鱼,王鼎这些年带领吏部整顿吏治,也是有目共睹,算得用心尽心。如今,王鼎已然赴死,皇上仁心,臣望求皇上对其家眷敞开一面。” 宰相一派顿时齐声:“臣等附议!” 乌压压跪倒一片文臣,而督察院此时也难得与宰相一派同仇敌忾,“臣等附议!” 程藏之这厢的武将倒是未有动作,文臣那边闹腾,他们看看热闹就行。回想以往,他们武将在外厮杀拼命,文臣恐惧自己被削弱,让武人骑在头上,后方扯后腿。 他们流干汗洒完血搏来的疆土,转头就被和谈大方赠送,万骨枯换来的胜利,转头和谈就按着他们脑袋向血仇低头认输。 一块求情?还不如让他们死在这呢。这也是颜岁愿多年能如此与文臣掘坟的重要原因,朝廷的舞台,甩着水袖叽叽喳喳的八成都是文臣。武将乐见其成。 颜岁愿眉目肃冷,庭中立身笔挺,他道:“皇上!《大宁律疏》尚在,焉能逼直为曲!”他冷涩的目光扫过群臣,“金州一城百姓冤未洗,苦未祛,尔等各有家乡故土,倘若他日被清洗的是尔等故乡家园,望尔等也能如此宽仁心慈!” 他又道:“闻说,刘首辅乃是淮南道光州人氏,卫都御史乃是江南道永州人氏,岑佥都御史乃是方朔之地人氏,”颜岁愿抬首望天子李深,跪地请命,“臣请巡察州府,以整饬地方!” 刘玄、卫正脸色一变,金州百姓被屠杀洗劫之事,他们也知晓详情,与地方驻军相联系。这样的作风,定然不止是一州。 淮南道有淮南节度使,与刘玄甚有干戚。江南道有荆南节度使,与卫正有干戚。若是让颜岁愿出巡,也发现这样的事,他们都要遭殃。 至于岑望,他是朔方之地的人,而朔方所在的关内道以北,已然在程藏之管辖内。所以,他很雄赳赳气昂昂的瞪着颜岁愿。 再巡察自然不可,但足以逼迫刘玄等人就范。刘玄道:“颜尚书,眼下已近年节,何必再兴杀戮不吉。法理也是讲究人情,自古便是,颜尚书何必拘泥一隅。” 颜岁愿郑重回他:“刘首辅,法之严,法之威,法之度,皆在于执行。” “顽固小儿!”卫正显然不能再忍耐,当即挥袖斥责。 李深见状,和事老一般道:“颜卿,年节在即,今年祭天礼推迟,已然是悖逆上天。少兴杀戮,权当为朝积福。此事,王鼎一案,交由大理寺处置。程卿,以为如何?” 程藏之欣然,道:“臣,领旨!” 正愁着年节这空荡没有理由找颜岁愿,皇帝这是他才打瞌睡,就送枕头。 王鼎一事,算是完全敲定。群臣觉着,这朝会也该结束了。毕竟是一位尚书归天,代价不小。 然而,就在群臣心里想着年节定哪家饭庄菜品,皇帝御赐何样恩典之时。颜尚书再度开口:“皇上,督察院御史监管之职未尽,致使朝廷被李怀恩等蠹虫蒙蔽三载,督察院应罚俸三年!” “……” 罪有攸归,好你个罪有攸归!都御史卫正当庭被气的两眼一翻,倒在御史堆里。 李深见状,索性道:“送都御史回府好生休养。另,准颜卿奏。” 一干群龙无首的御史大夫面面相觑,着急看佥都御史岑望,岑望却意外的不为所动。就在这片息,他们三年的俸禄——丢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御史言官也是得罪人的差事。所以朝臣们自然是欢喜多,惆怅少。想想,以往都是他们言官参别人,害的别人动辄罚俸减薪、甚至丢乌纱帽。能看到御史言官们被参的当庭晕倒,也多亏了颜尚书。 督察院与宰相一派是都没捞到好,到此,朝会也该落幕。 但是武将们却迎来冬寒,颜尚书下一句话就是参他们的。颜岁愿目光掠过程藏之,两人对视片刻,颜岁愿才道:“皇上,金州之祸起于军队,若说十道之内未有此事,臣不信。但念在天下太平,臣不巡察十道,但请皇上,削减十道军饷,令各道驻军整顿军政上报兵部,若有不实,裁撤军队,着禁军统御军队,斩谎报军务者!” 原本心里发笑的武将们,登时间心底冷风飕飕。这他娘的,扣发军饷就够要命,居然还要抢老子的兵马!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即有武将蹦出,指着颜岁愿鼻子骂:“你个臭不要脸的刑部尚书!他们文臣怕你这张娘们似的脸,俺们可不怕你!扣发军饷,居然还想要俺们的命!老子呸!作你娘的春秋大梦吧!” 本朝的武将鲜少有世代传承,所以武将素质堪忧。世代武将之门,程门已经被诛九族。颜氏,因为一向低调,又不世袭,所以尚能算将门。但,自颜岁愿入朝为臣,鲜少有武将记得颜氏是将门。只觉得颜氏后代是个直性子的小白脸,哪有放在心上。都在背地里等着颜庭后继无人,中宁军衰败。 程藏之脸色极差,倒不是因为颜岁愿不给他颜面,连他一块整顿。而是,因为这武将的话太难听。而对方,恰又是川西节度使安行蓄的人。 目光向御史那边扫去,程藏之与一人暗结目光。御史那边便有动静,有御史蹦出来,一脸独痛痛不如众痛痛,咬牙道:“臣参中郎将张高御前失仪!口出污秽,不敬君王,以下犯上,当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大约是被颜岁愿逼疯了,御史们集体发狂犬病,也不管所言有无依据,怎么严重怎么参奏。 武将阵营自然是口舌争不过御史言官,再加上反应过来的宰相一派,所有人都抱着我倒霉你也别想跑的念头,一哄而上。 李深在龙椅之上,两眼发昏,心中却是少有的舒展。正愁国库空虚,满朝文武受罚,不但年终赏赐省去,甚至能节约一笔正常支出。正是喜将甘霖。 程藏之麾下的武将倒还镇定,没跟着一块骂街。趁着无人注意,问程藏之:“都督,我等从未虐待百姓,也从未放纵军队,难不成也要被扣发军饷?” 另一位自河西回朝暂时述职的武将也道:“都督,我这沙陀刚啃完沙子,连只母狗都没敢看,就怕您教我做人,一回京比孙子还要曾孙子,怎么就不给我发血汗钱了?!” “这个,你们稍等,我去给你们问问。”程藏之道。 两武将傻眼了,还是河西刚回来的那位嘴不把门,他大大咧咧道:“都督,那颜尚书不是您的姘头吗?给情夫留点脸,心里还没数吗?” “……”程藏之凝目看部下一眼,果真是跟着他在河西征战的嫡系军,什么话都敢说,他轻咳一声,“谁说颜岁愿是本都督的姘头?” 这武将神情更加激愤,当即喷口而出:“就是都督您明媒正娶的,也不能将您的饷钱克扣成这样啊!退一万步说,您惧内,也不能赔上我的银子啊!” “……” 程藏之嘴角抽搐,但见身边部下的脸色,俱是一番赞同。 还有人说:“都督您好好跟颜尚书说说,实在不行,您把您的饷银罚给朝廷。我等拿了银子,定然对都督就义感激不尽!” “……” 程藏之觉得自己这群部下,离了自己果然都皮痒了。 第三十一章 不管如何,军饷一事事关重大。河西驻军若是犯错,程藏之便闭口不言,但河西驻军一向风纪严明,没道理跟着遭殃。 程藏之带着诸位将领的希冀,缓步移向颜岁愿。 颜岁愿见他行来,皱眉,神色不明。 程藏之凑上前,含笑道:“颜尚书,我部下给我出了个主意。” 颜岁愿面无神情,“程节度使欲言何事?” “他们说,颜尚书要是想管我饷银俸禄,就让颜尚书管。”程藏之看着颜岁愿的神情,一点一点变化,“能不能放过他们,毕竟,他们也有媳妇儿要管钱,总不能没有饷银俸禄让媳妇踹下榻。” 语毕,颜岁愿目光如刀,剜人心扉。他道:“程节度使,你的兵,真是与你一脉相承。” 程藏之故作谦虚,“尚可尚可,都是惧内的情种。” “本官说的不是这个,”颜岁愿语气清冷,“本官说的是,程节度使的兵同程节度使一般,不知自重。” “……”程藏之不气不馁,直视颜岁愿,目光流转如波,别样情浓,续道:“我不是都答应把金州之金匀你一半,你把河西驻军摘出来,就算疼惜我。” 颜岁愿垂下眼睑,避而不视程藏之公然泛滥悱恻的桃花眼,道:“本官尚未见金,自然要准备第二手。” “年节一过,我就交金。”程藏之果断道。 颜岁愿依旧垂眸,问:“以何为凭信?” 程藏之道:“以我这颗心为凭信,若是不够,再加我这个人。” “……”颜岁愿沉默一息,抬眸看他,“程大人,你没那么价值不菲。” “……”程藏之显得有些伤情失落,继而又道:“你应下我,金州后续诸事,我助你,而且,我送你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不要说你自己就是那份大礼。 “安行蓄。” “成交。” 程藏之笑意显露,却叫住颜岁愿,道:“等一下。” 颜岁愿回头狐疑看他,目光之中询问。 “击掌为誓,不然我不信。”程藏之伸出一只手掌。 “……” 颜岁愿无言以对,却不反对,也如他一般伸出手掌,却被程藏之捉住手腕,一路沿着小臂摸寻而下至肘关节。 程藏之与他错首,掌心贴在他肌肤,附在他耳畔低声道:“年节来我府上,好戏不断,若我失言,我一生雌伏于你之下。” ‘雌伏’二字自称藏之口中说出,且在含元殿这样的地方,着实令颜岁愿心中一颤,百感千绪。他定下心神,拂袖甩开程藏之潜进袖管的手,道:“……请君自重。” 程藏之掌心一空,余温尚在,足以慰心。继而缓缓抬首望着大殿之上的雕梁,色彩绮丽艳糜,暗自念念有词:“颜岁愿,你完了,我也完了。” 不过,既能打消皇帝等人的猜忌,又能跟颜岁愿绑死,也值了。 继而,程藏之振动衣袖,以洒脱的姿态回到原处。 部将见他归来,当即瞅着都督脸色,见其和颜悦色,眉宇有餍足之意。便知所求如愿。 含元殿占地广阔,朝臣争论非议之声若大些,都会有回声。能在嘈杂吵闹之间,声动大殿,响彻樑尘是一件不易之事。 但颜岁愿做到了,他金声振耳,掷地有声道:“皇上,群臣争议,需皇上一个决断。” 李深将适才颜岁愿与程藏之的动作,暂时搁在脑后,道:“依卿所见,如何决断?” “臣以为,大理寺卿虽殿前失仪,染侦办金州一案,功勋卓著,臣以为,河西驻军只削减河西节度使饷银俸禄。其他道,扣发五品以上将领饷银俸禄。以此彰显功过。” 全盘扣发军饷,这是绝对不可能。颜岁愿只不过是在为当下之言作准备。 果不其然,听闻此言,武将那边心里好受些许,以程藏之为首的武将当即跪谢君恩。使得李深不得不下这旨意。 如此,年终朝会才勉强圆满结束。 李深乘着龙撵回寝殿,支着头颅,神态极为倦乏。 杨奉先心中却焦急,因为颜岁愿,与他勾连的人部将受罚,他若不能力挽狂澜,如何谈合作? 思及此,杨奉先行在龙撵侧,轻声细语:“皇上,金州与前山南道节度使程潜相识官员,都被杀了,程节度使,似乎有些见不得人之处。” “呵——”龙撵之上的李深长长轻笑一字音节,“金州都不是朕之金州,谁要逆臣旧识亡,谁要逆臣旧臣生,还不是安行蓄一句话。” 杨奉先皮影一般标整的面皮,五官一动一静,皆符合他皇帝身侧大宦官的举止。当即了悟,故作茅塞顿开道:“奴婢倒是忽略这些,还是皇上英明神武。” “哪里是朕英明,是你们都盯着程藏之的军权。想方设法的,要置程藏之于死地。”李深难得说这些话,却是惊的杨奉先守信冒汗,“朕这个天子,无能。只能将眼睛擦亮些。” 杨奉先温温和和道:“皇上哪里的话,只是,程大人,实在是不可不重视。今日,程大人助长颜尚书气焰,将朝臣逼得就差发疯。奴婢才跟皇上提一嘴,是奴婢多言。” “说起这个,”李深笑意加深,目光幽荡错综,“朕看,程藏之倒是不足为惧。” 杨奉先惊讶问:“皇上,这从何说起……?” 李深屈指点点扶手,指腹摩挲花纹,沉吟几许道:“颜岁愿。” 杨奉先皱眉,不解其意,也不敢确认,只是道:“皇上,这未免荒唐。程节度使,到底不是什么善类……” “所以才有意思,不是么?”李深淡笑若江上水雾,凉而氤氲不清。 程藏之当真是断袖,那可真是无需费心的绊脚石了。没有子嗣筹码的君主,谁会誓死追随?不过,李深更臆想不到的是颜岁愿——此人不仅能是自己朝堂立威的筏子,还能是钳制各方的锁链,远要比他想象的更有价值。 颜庄夫妇倒是真的生了个好儿子,担得起少年英名,也经得起千折百挠。 一场惊心动魄的朝会撺哄鸟乱的结束,流光易抛,至十二月辞岁日。 除夕是日清晨,皇帝升殿受贺,百官拜年,后蟒袍补褂走谒亲友。 程藏之在青京无亲朋,但府上,却是人满为患。来访者鱼贯而入,鱼贯而出。 酒浆罗列,灯烛辉煌,席面撤去又归置。不过,程藏之始终是皮笑肉不笑。看着天色,计算时辰,他与颜岁愿约定时辰是戌时末,亥时初。 府中灯火渐渐微弱,列案之上线香焚尽。东风可恶,吹动一树星火。 夜深人静时,飞檐之上的人无声踏瓦。直接杀进程门第三进的院落。 “金子在这!” 为首的人目光落在满屋的箱子上,“怎么可能这么多?!不是说,只有十箱吗?!” “这,我等也不清楚啊!” 一声哼笑,极其嘲讽。 “放出十箱金的消息,你们都敢来抢,搬得动吗?”程藏之偏头跟颜岁愿如是说,“岁愿,本想送你份大礼,但是,没想到,这些人竟如此……丢脸。” 颜岁愿神色掩在暗间,未有答话。但却自心里认同程藏之所言,按理说,这些人一进此地,便应该知晓此地有诈,当即撤退。竟还留在此地插诨打科,着实愚蠢。 赵玦等人围上,一场实力悬殊的围杀。 稍后,赵玦回话:“公子,张高不在其中。” 程藏之微微颔首,“他若是在其中,才是有诈。” 颜岁愿倏地蹙眉,“这就是程大人说的大礼?” “当然不是。”程藏之今日一身品红银纹袍,喜庆过人,发上一只银兽头笄,在夜色下折射清清光芒。他眉目展开,一派坦然道:“我的大礼,是陪岁愿守岁。” “……” 颜岁愿弥口不言,长眉如峰峦聚合,山色浸入眉宇,别有冷致深邃。他今日难得着颜色,红碧紫灰的袍子,灯火辉映之下泛着些紫光浮影。 白玉紫云,其人若仙。 “程节度使,记得把金入库。”颜岁愿终是道。 程藏之上前,站定他身前,“我这个人,不比金有吸引力么?” 颜岁愿望一眼对方,神情一如既往的诚恳真挚。但又不同以往,曩昔的程藏之眼中并未忧怖。 尽管天光如晦,今时,他从程藏之眼底觉察一抹渴望、珍切。 无爱无生忧怖,再明显不过的道理。 程藏之再进一步,身影重行,毫厘不容。他声色似沉水,“你不生气我哄你来我府上吗?” 颜岁愿眸色一瞬失神,唇角僵化住。如此一笔重金,即便有人打主意,岂能轻易带走?一时之间,他竟有些分不清楚,不知是自己想来,还是如从前一般见识程藏之的招数。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是,颜岁愿却有一种隐隐难言之感,知己知彼,不愿战。 “程大人——” 言辞卡在喉头,颜岁愿见程藏之身后一抹银光,圆润袭来。几乎无需反应,颜岁愿便伸出手揽向程藏之,反应敏锐的程藏之亦然顺着他的动作回身。 品红袍服旋飞,却仍旧赶不及。生生看着颜岁愿骨掌清脂握住银圆,月光霎时间染成漆红。程藏之看着颜岁愿掌缘,滴血不止。 如画眉目戾气丛生,程藏之一跃而起,落在串联着银圆的锁链。身形前倾,足点锁链,身轻如燕速如猎豹。 凌空之间,两臂革腕藏缚之短刀飞掷而出,直破暗暗长夜深处。 瓦碎如玉,檐下落定一条黢黑身影。 第三十二章 回旋而来的两把断刃,机括吻合之后,便是一把笔直唐刀。 程藏之携唐刀落下,身影却又飘忽不定,若世间一缕幽魂,无人可捕捉其形影。 黢黑身影的刺客,面前一阵疾风,杀气充盈,心间一凛。当即要后退,却忽觉不对,连忙侧身后避锋芒。 霜芒袭来,一丝血线,刺客当即心悸的抚摸上脸颊。已然是一道深深伤痕,唐刀斜锋所划。若非他反应够快,已然被拦腰斩断! 刺客目光看向几步之遥的红衣青年,只觉对方是一团邪火。 “你是什么人?” 程藏之问出了颜岁愿也好奇的问题。 刺客本就临时起意杀程藏之,体会到程藏之的可怖,哪里还敢逗留。 当即召集其他被围杀的刺客,倾尽全力往外撤。 程藏之见颜岁愿股掌间猩红,哪里肯轻易放过这群人。当即持刀追上,却见刺客里抛出来一人。 而后便是一阵迷雾,一股刺鼻呛人的硫-磺-物气味。 程藏之袖口掩鼻,当即退后颜岁愿身畔,伸手捂住对方的口鼻。 “不是毒药。”颜岁愿清润唇瓣在程藏之掌心微动,“只是烟雾而已。” 程藏之掌心一片柔软,连心湖都柔波荡漾。他将唐刀回归原位,便捧起颜岁愿受伤的手,语气不满,“手掌都伤着了,还拿着刺客这东西作甚?” “……无妨。”颜岁愿抽回手掌,打开掌心,赫然是一枚镂空的圆球物。 程藏之道:“这是熏囊?”贵族之间流行一种镂银、镂金的熏囊。 颜岁愿摇头,将镂空的圆球掰开两半,其间是一张干燥而薄的纸包成团。原本无暇白纸,已然染血显红。在打开白纸,里面是一些黄色粉-末以及颗粒。 细看之后,颜岁愿才道:“火-药。” 程藏之神色剧变,眯眸看着黄粉,道:“不需点燃就能炸?” 颜岁愿摇摇头,“世间精妙之物甚多,刚才若非我徒手拿住,也许会炸,也许不会。” “这个好办。” 程藏之取过物件,将纸张团成团,扔出丈远,所落之处是一颗还算粗壮的庭树。落地震雷,树倒枝残。 见此情形,程藏之目光又深几许。他道:“倘若不是岁愿你接住此物,只怕,你我二人今日就得同年同月同日死了,”语气一转,“真是遗憾啊。” “……”颜岁愿剜其一眼,他原本以为此物只是缩小些的流星锤,却不想竟是大杀器。他道:“程大人若想死,便一个人死去。本官还要长命无绝衰。” 程藏之笑出声来,“岁愿,你直接说你不想我死,希望我长命无绝衰,不好么?” “……”颜岁愿沉默些许,才说:“程大人的好戏若是收场,本官便不叨扰了。” 程藏之一哑,当即拦在前门的方向,说:“你手上的伤还没处理……”提及此事,他不由得心中凌冽,颜岁愿初次到他府上便见血光,何等恼怒。他续道:“你别着急走,至少也得处理了伤口再说。” 颜岁愿指尖按了按掌心碎痕,眉形如旧丰长俊逸,言辞清淡:“无妨,并不严重。” 见他一意要走,程藏之敛眉成险峰,一时无言。 此时,赵玦却领着两个人来。两个侍卫押着一人来,赵玦道:“公子,那伙人扔出来的是张高。” “谁?!”程藏之一时之间有些难以置信。 颜岁愿却是微微拧眉,问:“果真是张高吗?” 赵玦亦然听说过,中郎将张高曾在数日之前的朝会破口大骂颜尚书。他当即确认万分点头,而后道:“把人带上来!” 灯辉间里,果然是张高那张粗糙草气的脸。人是被临时扔出来的,因而形容狼藉。 程藏之挥挥手,道:“赵玦把人带下去,好好审审。” “等等,”颜岁愿挥臂拦下赵玦,直视程藏之,道:“还是送去大理寺,或者刑部为好。” 程藏之神色渐淡,定睛看颜岁愿久久,才道:“赵玦,就按颜尚书所言办。”他不想在今日让颜岁愿不开心。 “公子?”赵玦皱着脸,显然不愿,直言:“颜尚书,这是来刺杀我们公子的刺客,且是被我们拿下的,自当我等先行过审!” 颜岁愿不偏头看赵玦染火目光,只是冷声道:“本官掌天下刑狱之事,岂能任由他人私自动刑。”语气凿凿,不容有疑。 无可奈何,赵玦只能在看公子反应。程藏之目色微微下坠,神色如月寂静,道:“赵玦,你亲自押解人入刑部。”今日特殊,他不想让颜岁愿不悦。 赵玦本想出言反驳,最终在公子锋薄的目光之下,屈从的押解张高而去。 颜岁愿始终望着赵玦等人离去,不曾看程藏之的面色。不看,亦然也能想到。定然是无比落寞失望,无比悲哀。 然而,有部分事,注定不可退让。 “颜尚书若是满意了,可便随我一同看样东西?”程藏之的语气异常平静,仿若未曾经历方才之事。 颜岁愿应声循看去,月芒、雪色、灯辉、夜光映衬照明的青年喜笑盈腮,耿耿全然无伤怀。那么一瞬间,颜岁愿险些就看着他笑貌问:“你难道不会伤心吗?”但是,一如从前不提自己为何私放逆臣之子一般。 没有必要跟程藏之言明,亦然没有必要要他言明。 “不知程大人要看何物?”颜岁愿的神色与声色亦然如飘落浮尘,轻的令人觉察不到任何情愫。 程藏之眸底压下暗潮波涛,只是笑道:“看一棵树。” 程门院落十分开阔,程藏之要给颜岁愿看得那棵树,在第五进庭院之中。 整个庭院之中,只栽种这棵无花果树。白芒冬季,枝桠树杪尽然覆盖上雪华,层林尽染霜。 大宁朝年节有装饰摇钱树的习俗,但是程门里的这颗无花果树装饰成了一颗百果之树。树枝上挂满香果,将本朝能有的水果都全部搜罗挂上。正中心挂的是赵玦催了几月的龙眼与荔枝。 百果树的主人程藏之站在树前,伸手折一颗荔枝,道:“河西一带总是风沙眯眼,不易种植果树,那时候觉得能有颗果吃,是无比幸福之事。来到青京之后,什么果子都能尝到,但是,味道却是不美了。” 颜岁愿静静立着,听着程藏之言说。心中几丝浮动,行军打仗总是困苦艰难,炊饭只要是能吃的,哪管它佳肴还是枯草。 程藏之还在说:“所以,这一树我自己攒的果子,要比青京任何人上供来的都令我珍惜。”他侧身看颜岁愿,不在看那一树果子,“我最珍贵的,送给颜大人。” “……”颜岁愿虽是无言以对,但却是忍俊不禁,笑音格外轻灵,只是单纯的笑。 程藏之倒是被笑的手足无措,当即疾言道:“你笑什么?” 颜岁愿抬眸看他,道:“程大人,本官不喜欢甜食。亦然不爱水果一物,因而,此番恐要辜负程大人美意。” “……”程藏之心口一堵,眉梢耷拉下来,苦着脸道:“唉,我这般丰神俊朗的人,颜大人不喜欢,一树美味鲜果,颜大人也不喜欢,那颜大人究竟喜欢什么?” 颜岁愿回京的这些年,一心扑在查案、与贪官污吏掘墓上。文武百官都能看得出颜岁愿不喜欢无能贪腐之辈,不喜欢阴险狡诈小人,不喜欢沽名不实的伪君子……不喜欢所有朝臣鹌鹑缩头缩脑的做派。唯独不知,不知颜岁愿喜欢什么样的人。 很多时候,程藏之都在想,他和颜岁愿较之,在隐藏内心方面究竟谁更胜一筹。一向自信自负的程藏之,忽然有些怕输给颜岁愿一城。 “程大人既然问了,”颜岁愿施施然开口,一派萧疏,“本官便也直言相告,本官心中唯有一物——律令刑法。” “颜氏子弟,岁愿,心中惟有《大宁律疏》。” 言重千钧,一字长城,真金不镀。这便是他的心意。 得到这般答案,称藏之除却好笑,竟也未有几分伤春在膺。悲欢折半,程藏之心中却还有疑问,他问:“过了今夜,颜尚书,你可就二十有六了,难不成真打算孤老一生?” 颜岁愿微愣,他是知道自己生辰还是单纯算年期?继而淡淡一笑,“本官微薄之躯,不劳程节度使费心。” 程藏之雪光映亮的面颊,美如脂玉,笑颜绽开之后,比凌寒之梅还要鲜艳。他道:“颜尚书,我偏要费心呢?” 语气之中已然充溢着挑衅,火-药-味恰时浓郁起来。 颜岁愿不恼不怒这挑衅,只是浅笑如故地说:“程节度使一柄唐刀使得绝妙,固然令人眼错不见,畏由心生。然,本官这柄无烟,亦然不是易欺之器。” “哦?是吗?”程藏之不以为意。 “程节度使既然不信,那便得罪了。” 稍有不解之际,程藏之便见一线雪影袭来。起袍翻身凌空,落在一尺之外,程藏之堪堪避开那一线锋芒。 “颜尚书还真不吝赐教!” “不瞒程节度使说,本官想与程节度使探讨一二许久了。” “……”程藏之笑露皓齿,俊逸非凡的脸上浮出一股酣畅之意,“我看是颜大人早就想抽我了!” 颜岁愿将宽而长的袖筒束缚起,紫衣劲装,别有飒爽玉姿。无烟剑倒负在右肩后,长眉陡然凌冽如飞溅趵突泉水,声色清明脆爽道:“程节度使,哪里的话。谈不上早想抽,倒是时常会手痒。” “……”程藏之垂脸,低笑一阵,道:“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 又忘了点明… 攻受同龄,但程节度使是八月十五生(所以颜尚书送铭牌的日子不是胡乱挑的……) 颜尚书是除夕夜十二点前生,所以攻说守岁又送果子(虽然土了点……)但是无花果树结果还是挺…有意义(?) 总之…写手是个喜欢埋点留伏笔不喜欢点明的渣文笔,见谅鸭 (ps:毕竟亲妈就是个闷的人…亲妈喜欢什么都不说但事情都做了…所以儿子们都有点遗传—— 慢热文就很节奏慢,写手又不交代清楚,写手渣渣(╥_╥)すみません ごめんなさい 换种语言道歉吧…) 然后预警下,这种不点明坑可能还有…… 第三十三章 刀剑出鞘,青光长虹并交。 颜岁愿不曾将短剑按长,程藏之也只取一臂革腕藏缚的唐刀,二人皆是使用短兵器交战。 紫与红身影飘忽如纱,重重叠叠,聚聚散散。随着身影重叠而来的是,叮当作响的金属交接声,以及明晃耀眼的火花和星火味。 程藏之的身法追求急速,快无不胜。颜岁愿着实心惊,他的身法哪里像是军帐指挥官的作风,更像刺客!甫一交手,便知其狠厉绝杀。而颜岁愿的身法十分密整,像一张水作的网,丝毫无破绽。 觉察到颜岁愿的密不透风,程藏之不由得笑了,他起初入军队能快速晋升得到赏识,不是战争之中能如何勇猛拼杀,而是总能于万军之中直取主将稽首。换言之,他最喜欢也最擅长的就是寻究破绽。 近身交手完全寻不到破绽的程藏之,折腰后跃起,避开颜岁愿剑锋如花的刺来,同时飞掷出唐刀。颜岁愿当即挽剑回身,欲要挡下飞刃,然而,比飞刃更快的是程藏之。 凌空飞转一圈,竟不再去寻找接力支撑点,程藏之便直袭颜岁愿而来。 ‘嘭’的第一声,颜岁愿滑退,直至靠在参天无花果树干,身前的程藏之虎口钳制在他脖颈,他的唐刀击落自己的无烟。 “……”颜岁愿睫羽微垂,几息静默,才折服道:“程节度使,果真够快。”如此轻灵捷速,快无不克,天下是真寻不出第二人来。 “我也并不是总这般快捷,”程藏之将手按在树干,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他面颊,欺近贴面道:“若是换个地方,我可就不舍得快了。” 颜岁愿冷色,目光结冰看程藏之。相互不言之间,他握紧拳头,毫不留情打在程藏之腹部。见程藏之弓腰呼痛,才道:“程大人这脑子,确实该好好看看,治治病了。” 程藏之听着他的话,边慢慢站直身子,随手摘一颗荔枝,递过去,“别生气别生气,我就过过嘴瘾而已。”心知他现下只怕还难接受自己,便不提此事。 颜岁愿望着递过来的荔枝,皱眉不言。 见状,程藏之收回手,给荔枝剥皮,又将圆润白嫩的果肉递过去。他认真地说:“这回我可是剥好了的。” “……”颜岁愿不接过荔枝又不因为没剥皮,只是……他深深太息,问:“程大人,本官一男子,你百般献殷勤,当真不觉得荒诞不经、心中膈应?” “不啊,”程藏之坦然自若,“你生的好看,我有何可膈应的?” “程大人若是喜好色相皮囊,天下比比皆是胜本官之人,何必要吊死在本官一处。” “那不一样,只有你,相貌、脾气、行事等一切全然都是我喜欢的。” “……”颜岁愿抬眸望去,青年三年不改的恳挚虔诚,“程节度使,若非没有什么不可的理由,何必自毁一生。我亦然相信程节度使非池中之物,万里锦绣前程,远比一时逞欲珍重。” 聆听颜岁愿规劝的程藏之,眸底划过一丝痛楚,这些话,他何曾不自勉劝励过。只是他这样的人,历经家破人亡、刀山火海、血渊骨堑,他能忍受至极的情绪,却終不舍得一人,甚至自己说服了自己。 “你想要一个理由,是吗?”程藏之知他话里隐藏之语。颜岁愿未答,只是默然的看着莹润的果实,程藏之将剥好的荔枝更加递进一步,道:“非说理由的话,世上只有你,只有你见过我哭。” 颜岁愿一愣,眼中迷雾冲天。见过他哭?乍然忆起程藏之潸然血泪,但,那也只是因为眯眼粉-末所致。并不能算得男儿落泪。 若非说他见过谁哭,这二十六年来,他只见过一人泪河东注。颜岁愿二十六年里,心中只深埋尘封两件事,一件是父母亡故,一件是山南道的少年。心中顿时尘嚣起雾,无声翻涌海啸。 心池静影沉璧,颜岁愿素来是讲究证据的人,他不愿无端揣测臆想。噤若寒蝉许久,颜岁愿始终一面静不露机。程藏之便一直举着手里的荔枝,等他裁决。 夜钟敲响,响绝青京。夜玄银河,绽放一幕星火绚烂,花开花败。经鼓声里,迎来新岁。 忽明忽暗之间,程藏之与颜岁愿两张年轻的面容上光影轮焕。呼哧的烟火冲天声,耳边轰隆作响,一时走神间,程藏之指尖捏住的荔枝果肉被人取走。 “程大人,岁已至,本官便回府了。” 程藏之回神间,见颜岁愿将荔枝放在唇边。而后放下广袖,作揖告退。 “我送——” “不必相送。” 这算接受他了? 颜岁愿挥袖转身的身影极为迅速,丝毫不予程藏之阻拦的空隙。 见那袭紫影渐渐淡去,程藏之张了张口,又挪了挪步子,最终还是没追上去。他想,自己说服自己尚且需要长久时日,颜岁愿……也需要时间。 他愿意等,等他心无芥蒂。 苏随取下脸上凝血的面衣,撕开伤口,血珠滴滴点点个不尽。 “校尉,您的脸……”刚从程门杀出的刺客看着苏校尉面颊,颤声道。 “嘶——”苏随吸着凉气,面颊上的疼痛抽干言语,他不敢再抚摸上伤口。但他能感受到程藏之这一刀之深,近乎割裂皮肉至颧骨。 待上了倒上药粉,苏随又干吞几颗止痛药丸。抹擦尽额头汗津,才抓住刚才说话的刺客,厉声喝问:“郑奎,谁让你扔雕硝雷的?!” 郑奎缩着头,满眼畏惧,“这这这……属下只是觉得那是杀了程藏之的好机会!若是能杀了程藏之,我等也好能洗清罪名,早日回归军营——” “闭嘴!”苏随将他甩出,直接砸在窗牍上,登时间滚落着喷薄血雾。 一众死里逃生的刺客集体跪地,“校尉!郑百夫长也不是成心的,还请校尉开恩!” 苏随脸上的伤口又迸裂,他却不觉疼痛,寒声道:“你们上次擅自使用火-雷-将颜公子炸陷入地穴一事,我尚未跟你们清算,今日又借杀程藏之的幌子,想杀颜公子,你等若是不想活了,但管说来!” 这些人便是上次在金州将颜岁愿炸进地穴的人。听见苏随如此说,只是低着头不敢言语。 郑奎却是爬起身,声音嘶哑道:“苏校尉!我等落得如此地步,不就是因为颜庄!不杀了颜岁愿,来日他查到军中,也以为颜庄将军是被我们出卖的,势要报杀父之仇,我等岂不是束手待毙!我们辛辛苦苦苟活至今,不就是为了立功重回中宁军!” “只要杀了颜岁愿,大将军再无后顾之忧,就会重新接纳我等!届时,我们再也不是孤魂游鬼,也是有家可归的人了!” 一众流亡的漂泊人,心下酸涩纷纷动摇。十年之前,主帅颜庄与中宁军五千精兵被埋伏,全部战死竞邻关,而他们这些负责烽火传信、探查斥候的一千人,竟毫不知情!事后便被当成勾结契丹、奚霫人,出卖同袍的卖国贼。 紧接着,便被一群打着剿灭卖国贼的同袍杀的措手不及。一千人,逃出来的只有五百不到,一路追杀下来,竟只剩三百不到。程门一行,又折损数十人。 苏随扔下刀,目光冷如夜水,看着众人道:“我与诸位同袍皆是跟着颜庄将军的旧人,至今,我仍记得入伍当日,颜夫人亲自斟酒于我,告诉我家国何所卫,皆在众儿郎。那时候,我便想,马革裹尸或是骨埋硝灰,都值了!” 这些漂泊多年的将士,不由得再次眼红。当初领下中宁军将士的铭牌,便将保家卫国作为至高无上的荣耀。可是,无端蒙上不白之冤,一流徙就是十年,他们心中早已被阴暗苦楚占满。今日再思此钢铁之志,沧海浮云桑田憾。 “我苏随,亦然知晓大家之苦,我带着大家流徙辗转,求告无门,四处碰壁。也见过这满京虚伪,可是这般困苦,大家也都熬过来,都是好儿郎!”苏随当即跪地一碰头,额角擦出血色。 “苏校尉!”众人大惊,心中已然软下。 苏随不准旁人扶起,只是道:“正是因为我等流徙,才发觉那人的狼子野心!今日,我等就算杀了程藏之,也杀了颜公子,以那人的作风,岂会容纳我们?!” 众人欷歔一声,只有死人才会守住秘密。这一点,他们已经领悟十年。连郑奎都脸色刹那变化,他只一心杀颜岁愿博得那人信任,却忽略此事。 “苏校尉说的是啊!”有人纷纷附和。 苏随便继续道:“如今我等式微,只能做些手段提醒颜公子,我相信,以颜公子聪慧,必然能发觉真相!况且,这些年来,大家也知道颜公子是何人物。刚正不阿,铁面无私,我相信我等定然会昭雪天下的!” 众人被说及伤心处,纷纷落泪。但想起颜庄将军那位公子,心知颜岁愿是不为强权的刚直正义之辈,不由得点燃心中希冀。 第三十四章 “真是感人泪下!”破庙门外站着一个黑影,那人立在风里,欢欣鼓掌叫好,却令人感到极致的嘲讽。 虽然苏随看不见那人面容,但,他却知道此人。当即道:“是你!” 黑影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道:“我若是你,便一早投靠那人的对家,何必吃这些苦。” 苏随冷哼,“你这种软骨头,我等不屑!” 黑影不怒反笑,“软骨头?哈哈哈哈,你们不软,所以你们落得如此下场!愚不可及!” “你胆敢侮辱校尉!”苏随的手下们当即横刀,蠢蠢欲动。 黑影不理会他们,抬臂一扔,苏随抓住那物——一只药瓶。 “你!?”苏随不理解的惊圆眼珠子。 黑影散漫道:“你们要死了,可就没意思了。我倒是要看看颜岁愿能不能洗刷你们的冤屈。” 声落,黑影化为虚无。 苏随抓着药瓶,不知言何。他身边的人却疑问:“校尉,这究竟是什么?!先时在青京抢在我们前面救秦孟氏不说,还助我们杀董围等人,又在金州抢在我们前面杀了知晓我们行踪的金州官员,又帮我们摆脱安行蓄和胡桨的追杀,这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月光幽谧,漫天辞岁烟火,苏随缓缓摇头。他如何知晓这秘密人物是何人。 翌日,天光正好,程门里赵玦整理好昨夜刺杀所涉及的信息。 程藏之却先问:“金入刑部库房了吗?” 赵玦一顿,才顺气道:“连夜入的刑部库房,一锭金子都不少。” 程藏之微微颔首,让赵玦说正事,“张高清醒之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那群人手里的,据张高自己交代,他是先落入一个黑衣人手中的,而后才到那群人手里的。” “黑衣人?”程藏之微微沉吟,才道:“还是上次那个宫里的人?” 赵玦道:“不一定。上次那人扮作乞丐,提醒颜尚书,而后又在金州领头刺杀,一时之间,倒是不知此人究竟是宫中的爪牙还是安行蓄麾下的暗探幕僚。” “这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吗?”程藏之笑意发凉,“通吃呗。” 既是宫里的,也是安行蓄的。 赵玦了然,又说:“昨夜那些刺客,似乎与中宁军有干系……” 程藏之问:“颜庄的铭牌还没查到在何处吗?” 赵玦摇摇头,“当年被契丹和霫奚人伏杀的将士铭牌都依照惯例收缴回,唯独没有颜庄的。” “这可就难办了。”程藏之愁上眉梢,若是没有铭牌,那人定然不会开口说出真相。他倒是不惧与那人兵戈相见,只是若能少折损将士,定然是好的。 赵玦道:“您不是跟颜尚书套近乎呢吗?属下看您做的已经够好了,难道颜尚书还不愿说铭牌的下落吗?” 程藏之哽塞,哪里是颜岁愿不说,而是他还没来及问。 “公子……”赵玦试探的问,“三年了,马上就第四年了,您该不会净忙活着表明心迹,到现在都没问吧?!” “……”程藏之抬头看赵玦,皮笑肉不笑道:“还真让你说着了。” “……”赵玦木着脸,继而又忍耐不住道:“您到底看中他什么?!”心有戚戚,不可不问。 “……”程藏之沉吟半晌,才道:“看中他见过我哭,还未见过我荣华真心笑。” 赵玦两眼一闭,弥口不言。 “对了,那些刺客尸体,还是不要送去刑部了。”程藏之嘱咐道。 赵玦却是一惊,“公子,那些刺客尸体已经被颜尚书的小厮带人抬走了。” “……”真麻溜。 颜岁愿今日未着官袍去刑部,所有官员都休假了,只剩一下看守,不必太衣冠勤勉。 狱卒见一袭塞上凝夜紫的袍子,惊的抬头,望见尚书大人一张清微淡远的容颜。当即行礼道:“堂部大人怎么不在府中过节,反倒来这样的地方了?” 尤其是大人往常一袭官袍,乍然换成便衣,还挺吓唬人。 颜岁愿道:“今晨送来的刺客尸体在哪里停放?” 狱卒一愣,继而道:“回大人尸体太多了,便没有搁在仵作那里,一并停在牢房了。”然后,又道:“程大人昨夜送来的刺客中郎将张高就在前面,大人提审吗?” 颜岁愿摇首,道:“不必了。程大人的人昨夜不是审过张高了,你在旁听审了吧,留在此处,将重要的话写下给本官即刻。” 狱卒当即点头,“下官这就写。” 颜岁愿不再闲话,当即去狱卒说的停尸牢房。 昨夜,他在旁看程藏之等人和刺客交手,便心中有个疑惑——这些人撤退的阵法,与他父亲的旧部太相似。 他知道中宁军的人与金州那些女子有干系,却还是不确定,苦于无实证。 随便挑开一具尸首的衣衫,颜岁愿将尸体翻身,发现其颈后脊骨之初并无刺字。 “没有中宁军的刺字,难道不是中宁军?”颜岁愿一筹莫展,难道中宁军并没有参与金州之事,只有安行蓄的西川驻军暗中参与? 颜岁愿始终不放心,索性便从头到脚的检查尸身,他打散刺客的头发,目光间一道白皙。指尖拂开刺客的头发,终于在刺客头顶发现端倪。掩藏在密密丛发间的头顶,被剃掉一块,刺字——忠。 手腕颤抖,不由得倒吸一口污浊之气。 大宁兴宜年间,中宁军主帅是他的父亲,那时候所有将士身上有刺字忠。而自从他父亲战死,伯父颜庭便更改此项规矩,逐一刺字信。 “竟然是父亲的旧部在作乱吗?”颜岁愿不可置信,怔愣许久。 一袭棕红身影映入眼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颜尚书,你一大早的盯着尸体发呆,却不来看我,真让人伤心。” 抬眸,赫然是程藏之。程藏之在颜岁愿的目光之中蹲下身来,一边只用眼睛查看尸体,一边道:“罢了,你既然不愿意跟我一块看星星看月亮,那我就陪你一块看看尸体。也还挺浪漫不是?” “……”颜岁愿垂下眼睫,“你当真是闲的无趣。” “哪里无趣了,”程藏之象征性的查视尸体,“岁愿,你以为这些人过的什么日子?” 颜岁愿目光落在这些尸体的面颊,又要下移视线,却被程藏之用手捂住眼睛。听见对方不满道:“不行,你都还没看过我呢,不能看他们。” “……”颜岁愿捏着他的腕骨,生生使力,将他的手掰下,冷冷道:“本官为官三年,已经见过无数衣不蔽体的尸体,男女老少皆在其列。” 程藏之揉着自己的手腕,“那我的身形跟他们比如何?”自我感觉体格非凡的程藏之,等着夸赞。 颜岁愿却说:“不堪入目。” “……” 程藏之瞪着他,简直不敢耳闻。他站起身来转个圈,臂修腿长身形若松,仅是单看流线轮廓便知其劲蕴其中,不是个纨绔花瓶。 “你再仔细看看。”而后从怀中拿出一只尾指粗细的琉璃管,程藏之急不可耐道:“岁愿,你若是也有眼病,我把眼药借给你一治。” 颜岁愿懒得理会他,看着这群人,面颊泛白,个个都显得阴郁,应是不常见光的人。但眼角风霜痕迹,手背粗糙,又是吃尽苦头的表现。 “这些人,过着暗不见天东躲西藏、甚至是被追杀的日子。所以才如此沧桑阴郁。” “一看就是被仇家赶尽杀绝的。”程藏之附和。 颜岁愿脑海见一丝浮光,缓缓沉下眉头。心中约略联系起来一些事。 “程大人,走吧。” “你不看了?” “这些就够了。” 出了牢狱,见融融日光,两道身形行在人烟稀少的雪道上。 程藏之突然问:“岁愿,你们中宁军将士的铭牌不是都收缴回去的吗?为什么你的将士铭牌却在自己身上?” 寂静袭来,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吗?程藏之求的,果然并非是他的铭牌。纵然早有预料,今时心中仍旧如心坠冰窟,寒骨冻髓。 颜岁愿淡然一笑,答:“依照惯例是收缴回来,但不是为了销毁。” 程藏之有些惊讶,其他军队收回铭牌都是回炉重造,“那是为什么?” “有些将士战死沙场,尸首散落,或是寻不到,便寻回铭牌,而后送还家眷,以立衣冠冢。算是慰藉哀思吧。”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颜岁愿并不全然将收缴回铭牌的意义言明。 程藏之了然,“这倒是个好主意,难怪你家能出世代主帅,军心所致。” 对此评价,颜岁愿不作任何置评。 然而,程藏之忽然顿住脚步,扯住他的衣袖,一脸佯怒,“难怪你大大方方把自己的铭牌给我!合着是你还活着,不需要什么衣冠冢,留着也无用,不如施舍给我,一来打发我,二来借此让我内疚,慷慨的将金州之金分你一半!” 想起金州当日,颜岁愿在地穴下冷嘲他计虑深远,程藏之就更加跳脚,他续道:“咱们到底是谁攻于心机,计深虑远?!” 颜岁愿面色如常,久久不见起伏波动,只是看着程藏之怒目睁眉,暗暗不服的细微神态。而后缓缓出言道:“自然是我攻于心机,自然是我谋无遗策。” 原本以为颜岁愿会反驳斥责自己,情形急转成霄壤之别。程藏之倒是好像被颜岁愿豁口截舌,言辞尽失。 相顾无言,程藏之竟扬唇而笑。颜岁愿无言以对,暗思此人只恐是个憨货。 ※※※※※※※※※※※※※※※※※※※※ 作话发错了…… 第三十五章 这应当是颜岁愿在言语上头遭向自己服软?生怕颜岁愿还有后话,程藏之敛住唇角的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你心机深啊。” “……这有什么不好吗?”颜岁愿不以为意,“与程节度使相处,若是不攻于心机,只怕是被程节度使卖了,还得赞程节度使一句绝世好人。” “……”他果然就不应该说话。 正在此时,赵玦飞奔而来。他道:“公子,”又瞥了瞥颜尚书,在缓慢道:“宰辅请您。” 程藏之转头对颜岁愿道:“颜尚书好运气,可以顺理成章的摆脱我了。” 颜岁愿不答话,只是径自转身回府。 程藏之眸色晦暗,他竟然连问都不问自己一句。而后便道:“走吧,去看看我这位相师。” 回到府中的颜岁愿远远看见佑安来迎,一见他,便拿出一锭金子,佑安道:“大人,您交代取的金锭。这是程大人的侍卫长亲自搬进刑部库房的金锭。” 取过佑安手中金灿灿的元宝,倒置元宝,底面刻庄重楷书——兴宜十年山南节度使程怀监铸。 “山南逆军监铸……”颜岁愿有些意外。 佑安见状,便问了句:“大人,这金锭有问题?” 颜岁愿摇头,只要是金子,有无问题是其次。有问题的是,这笔金子为何能被挖掘出来? 他伯父当年明明都把山南道颠倒过来,都没发现这笔黄金。之后安行蓄联合李怀恩将金州涂炭生灵,居然都未能将这笔黄金化为己有。却是让程藏之找到了? 程藏之未至宰相府前,刘玄听着常铭念着一封帖子。 “ 程藏之,陇右道清水人氏 ,耕读之家,自幼好动,因之习武。” “大宁兴宜七年,党项人入侵陇右道,劫掠清水,程户险绝,独留一子。” “大宁兴宜十年十二月二十六入伍。初为斥候,兴宜十一年战腾府,于万人混战之中,率领斥候队伍,绕后突袭单于军帐,斩单于晋升先锋军校尉。” “兴宜十二年,与天德军战镇北,逐袭突厥铁骑至回纥。回纥初与突厥提起相联合抵抗,后,回纥可汗那劼啜于贝加尔湖畔被刺身亡,刺杀者河西驻军先锋军……程藏之。”读到这里,常铭挺着满肚肥肠,惊的肥肉都颤抖。 刘玄花白的胡须显得更加苍白,沧桑衰老的声音:“继续念。” “新任回纥可汗特勒温,一上位,便向河西驻军俯首称臣,与河西共同围剿突厥铁骑。自此,突厥铁骑折损一半,休养草原。兴宜十二年末,程藏之晋升定远将军。” “兴宜十三年,沙陀与突厥勾结,自燕然侵略北庭,程将军率白亭军千里北上,退沙陀,血洗沙陀王庭抢掠战马数千匹,新王称程将军为兄……”常铭扯着袖子摸摸汗,心道这究竟是新王太没出息,还是程藏之太有出息? 他继续念:“东启元年,程将军晋升冠军大将军。万里赏封之时,耆焉与龟兹勾结,欲侵略田城、柳谷,程大将军联军合围,退之千里。” “东启二年,率白亭军讨捕党项人,重建清水。” “东启三年,率军扰突厥铁骑,逼直霫奚。后,率精锐先锋军,贯通霫奚与契丹古道。” “东启四年,受旄节,封河西节度使、河西驻军大都督。归朝,加大理寺卿。” 简短念完程藏之戎马七年,常铭除了感喟,便是赞叹——我辈英雄当如程郎! 情不自禁,常铭脱口而出:“我朝积弱积贫多年,藩镇割据,山河破碎,王朝威望淡薄,竟能出如此少年英雄,真是天公不拘一格降人才!” 刘玄老目淬凉,不着痕迹看盯常铭一目。常铭不由得一颤,才讪讪回想起自己今日求到宰辅处是为何。 相对无言许久,刘玄终究是长叹。缓缓道:“是老夫老了,竟觉得这般天纵英才,会甘心俯首为臣。” 常铭目光微动,“宰辅的意思是?” “程藏之在京三年,从未有任何僭越表现,老夫倒是一时拿不准他的心思。” “宰辅啊,现在下官都火烧到屁股了,您可要拿个注意啊!” “老夫何尝不着急?!” 眼下他损失太大!户部尚书刘研死了,吏部尚书王鼎死了,剩下工部、礼部、兵部。这三部之中,礼部岳照只是看似忠诚,不做实事。兵部王右军就更不必说,夹在文武间,两头讨好。 若是工部常铭再因锁龙井折损,刘玄在朝中便无人可用。此时,刘玄有些想念在朝堂上被颜岁愿气晕的老冤家卫正。 常铭着急上火道:“宰辅,兖州锁龙井的事,一定得要想程节度使这样的人物,才能压下,否则…否则,我们都得完了!” 正在刘玄犹豫之时,府中来人禀报:“相爷,程大人到了。” 主人未发话,常铭便迫不及待道:“快请啊!请请请!” 下人微愣,但看相爷脸色,并无责备。当即也就去请人。 刘玄望了望房梁,彩绘鲜艳,但他知道自己这光鲜的日子要尽了。 程藏之一袭棕红圆领袍,行来之时,别有风姿。 “相师请学生前来所为何事?” 刘玄心中叹息,难为程藏之这样的人物,还肯叫自己一声相师。他感叹间,常铭却已然跪了出去,涕泗满面道:“还请程节度使救下官一命!从今往后,常铭愿意为程节度使鞍前马后!” “……” 程藏之沉默着,心想——常铭怕像刘研和王鼎一般下场,这就跟刘玄闹翻了? 刘玄的脸色极其难看,但,势不容人,只能咽下这口气。 “常尚书,这是做什么?你我都是同僚何必如此大礼。”程藏之道。 常铭将手里封贴呈给程藏之,“我等眼光短浅,只知程节度使骁勇,一战歼灭突厥五万铁骑,却不知程节度使如此骁勇,良禽择木而栖。还请程节度使给下官这个尽忠的机会!” 程藏之接过封贴,一目十行。神色不动,却也有几分冷意。 他一直怕朝廷太早忌惮自己,因而从未将这些战报上达中央,只上达歼灭突厥五万铁骑这一役。自己好生隐藏的功勋,居然被人夸大整理成册,送到朝廷。 其心可诛。 “相师,常尚书,这册子上所言,未必全真。”程藏之看向刘玄。 常铭见状,也跪着看刘玄,因为刘玄才道:“藏之啊,这上面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落入皇上手中,便十分棘手了。届时其他九道节度使,一哄而上,纵然河西驻军骁勇,也抵御不住天下兵马攻势。” “相师说的正是。”程藏之并非怯战,只是不能战,他道:“相师以为学生该如何?” “主动请缨去平锁龙井一事。”刘玄道。 常铭一听,顿时愣了,他还没开口求程藏之,宰辅便将烫手山芋扔给程藏之,还是不能不接手的那种扔法。 程藏之一笑了之,“学生去兖州就是。”不出意外的话,颜岁愿也会去。 青京宇内,李深龙案上摆着的正是刘玄见过的那册子。 杨奉先额角渗出汗津,“皇上,可要立即召程节度使进宫?” 李深按着额角,“召进宫作何?让禁军直接拿下?你觉得可能吗?” 杨奉先弓着腰,擦着汗,“皇上,程藏之眼下身处京府,没有驻军护身,正是拿下他的好机会啊。” “你以为程藏之敢在京中逗留,是没有防备的吗?!”李深一掌拍在桌案,横眉戾气,“程藏之都在京府潜伏三年了!三年了!朕今时都不知,还有多少人能听朕的旨意!” 李深自头疾加重以来,鲜少动怒,这还是杨奉先头回见龙颜大怒。他抿着唇,不敢再言语。 心里却知晓,当初皇帝之所以同意程藏之留在京府,便是想把这个军权甚重的权臣扣在京中为质,以分割河西驻军与主帅的联系。 哪知……哪知程藏之竟隐瞒不报自己如此功勋,有这等不世之功,分化河西驻军,简直是天大笑话。皇帝如今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召颜岁愿!”李深当机立断。 杨奉先忙不迭退出御书房,吩咐人去请颜岁愿。 颜岁愿本在府中沉思金州之金与程藏之究竟有何联系,却毫无防备被禁军请进宇内。 御书房中,肃静至极。李深脸色始终如寒潭沉冰,他让杨奉先将薄册递给颜岁愿,“颜卿看看。” 颜岁愿边接过薄册,阅览着听皇帝道:“先时,金州结案奏疏之中,颜卿说程藏之可信,并不会成为朝廷之害,然,程藏之隐瞒如此功勋不报。是想独自吞并朝廷的河西吗?!” 薄册之上记载的功勋,随便提出一条,便可以封狼居胥。颜岁愿不由得心惊眼跳,他知晓程藏之身手不凡,却不知作战竟如此所向披靡。 颜岁愿端起袍摆,屈膝而跪,正色道:“皇上,臣愿以性命担保,程藏之不会犯上作乱。” 言罢,重重俯首以额触底。 李深怔愣,倘使是旁人如此说,他定然不信。但是,颜岁愿这样的人,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凡事依照《大宁律疏》生搬硬套,从不跟任何人讲究情分。 君子一诺,重过千金。更何况,君子还愿以性命作保。 ※※※※※※※※※※※※※※※※※※※※ 今天的作话是小作文——有点长 关于攻的夺命功勋薄的几句话 1.征战所涉及的地方真实存在,是按照唐朝地图写的(就是将北面一线异族全部打了个遍……),至于为什么写这么多,因为这是攻受的共同理想——后文会写到的 2.这真不是在水字数…虽然是架空,但历朝历代功高震主的臣子下场都很惨烈(比如岳飞,至今意难平。)所以写功勋薄,才能解释的通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杀攻。 3. 把攻吹的太厉害了……这是陷害攻的夺命薄,当然要尽量夸大其词,所以有虚有实,不过这对于皇帝和其他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攻是真的兵权在握。所以攻之前隐瞒不报。 4.这也是攻为什么一定要回朝的理由,打手小程同学有一群,他缺智囊文臣…… 5.笔者又得说すみません了…想的很多…但是写不清楚,想用情节体现,但情节张力不够。——但咱毕竟是一个主言情的权谋文……… 说一下年号的事(一直忽略了…) 古代新帝登基都会沿用先帝的年号,至于沿用多久,取决于新帝的君威与魄力,像赵光义登基之后就没有怎么用赵匡胤的年号,几个月就改了(当时的人都觉得小赵同志很大胆以及薄情……)。 言归正题,本文的背景是唐末藩镇割据,就是地方不服从中央调遣,朝廷的威信扫地,所以才会有小程同学这样节度使,还不止一个… 其次就是宦官干政(杨复恭——唐末宦官,权利大到另立新君,当然本文的杨奉先只是个披着马甲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 再就是朝臣们无所作为欺上罔下 坏事做绝(这文里已经用剧情表现了——操控有才之人紊乱科举,状元可以花钱买;父母官无视子民死活;官员只知宰相不知皇帝;文武大臣不和睦,各自为战,为罪臣请命……笔者觉得用剧情表现要比反复在文中提到这几个词要真实,可能笔力不够,表现张力差了点) 综上所述——李深这个新帝沿用先帝年号三年之久(所以东启年号开始前他已经登基3年了),也是能理解的,因为他还需要先帝的威望使得地方承认他这个新帝,不一定要臣服。其次,文里也说了他不怎么管政务,是个划水皇帝,但又不甘愿完全被架空——所以才会有杨奉先和颜岁愿,这都是他间接干预朝政的体现……但是总体来说他就是没什么作为,不然也不能三年才有自己的年号(历史上的皇帝除了表孝敬,都想着法换年号,这是想万象一新的斗志体现…但是李深他心思不在这上——空有帝王身,没有帝王心,空有帝王术,没有帝王命。) 第三十六章 李深纷飞乱绪由此定下,额间隐痛袭来。他却还是要支撑着身子,必须解决此事。 杨奉先适时上前,捧着一盏小金炉,“皇上切勿急躁,且先嗅些安神止痛的药香。” 清新香息缭绕,李深头疼渐渐镇定下来,看着颜岁愿道:“颜卿……”再三衡量,皇帝看着俯首不起的颜岁愿,道:“罢了……颜卿素来是秉公执法之人,朕便信颜卿。” 颜岁愿紧绷的四肢缓缓放松,而后便被李深叫起来。他才站定身形,却见捧着金炉的杨奉先开口。 他说:“皇上,颜尚书固然是千金一诺的仁信君子,然,程节度使又未可知了……” 听不得什么,杨奉先便说什么。颜岁愿目光集聚在杨奉先身上,又看向皇帝,抬袖道:“臣,但惟君命。” 李深为帝七年,满朝文武皆不尊他。直至颜岁愿出现在朝廷上,才有人事事请君王垂定。宦官本就是皇帝家奴,李深所要的臣服感,杨奉先还不够上资格。 思及程藏之在含元殿对颜岁愿的小动作,李深便更安下心来,道:“此事,朕自然是相信颜卿。不必再说了。” 杨奉先一向知皇帝偏信颜岁愿,但,谋划在即,岂能由颜岁愿阻拦。他当即放下金炉,谦卑的跪在李深靴边,言辞极尽忠诚, “皇上,奴婢一介残躯,本不该多言政事。但,奴婢此身皆系在君王。奴婢为了皇上,也为了大宁,必须要逆耳皇上一次。颜尚书是天下闻名的清廉典范,人人信服不假。可程节度使,在朝三年虽胡搅蛮缠颜尚书,却一副坐山观虎斗的做派,朝中大臣与程节度牵涉甚多,身后又有河西数十万驻军,不得不防啊!” 一席话,点醒李深。他最忧心的就是,究竟有多少朝臣是站在程藏之阵营。帝心骤变,神思飞转。 颜岁愿无声太息,却三振衣袖,再次屈膝跪地,他道:“皇上,臣颜氏子弟,世代领中宁军主帅之职,却从不问朝廷请封正名,也不向天下兵马宣扬。臣父亲从祖父手中接下主帅一职,毅然忠守竞邻关,战死沙场,不得尸骨。臣,更是遵从父命,不承接中宁主帅之位,不清不白被逐出中宁。” “一切所为,皆不过是为效忠君王。望君王知臣一族忠诚赤心,望君王见中宁军永远精忠报国。中宁军永远不同其他军阀,永不世袭,永不拥兵自重。” 三叩首,颜岁愿额心触冰凉地砖,“臣愿以臣一族世代忠诚之心、臣此身荣辱生死担保,陛下临朝一日,程藏之便臣朝一日。” 金州之时,虽觉得自己上了程藏之的当,主动请缨为其打消猜忌是自己愚蠢了。可真到了不该犯蠢的时候,颜岁愿竟还是赌上所有去犯这个蠢。甚至为他连夜写了奏疏。 话到这里,李深哪里还敢再犹豫,当即挥袖起身,亲自扶起颜岁愿,“颜卿何必如此言重!朕信便是!” “臣,谢主隆恩。” 杨奉先垂眸,掩盖下一目愤恨。不想颜岁愿为程藏之这个对家,居然如此毒誓。这实在在他预料之外。 这些年来,各道节度使皆拥兵自重、盘踞一方,不听朝廷调封,皆以世袭制交接军队掌管。唯有中宁军不如此,中宁军几代主帅并不是一系子弟,更无子承父业,深得帝心。 但,杨奉先还是壮着胆子道:“皇上,颜尚书话虽令人铭感五内,但,程节度使又是如何想的呢?倘若程节度使不领会颜尚书的情意呢?” 李深和颜岁愿一同看向杨奉先,最终还是李深道:“杨奉先,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奉先道:“皇上,不妨将颜尚书扣在斋宫,对外声称侍奉天子斋戒祭天,再将皇上得到功勋薄一事透露于程节度使,以观望程节度使的反应,再作决定不迟。” 见李深眉宇见有动摇之意,杨奉先添柴加火地道:“皇上,即便不是为了社稷王朝,为着颜尚书这份信任、赤子之心,也该当谨慎。” 李深彻底动摇,但还是给颜岁愿颜面,征询其意见:“颜卿以为呢?” 颜岁愿眸色平静,缓缓抬臂作礼,道:“臣,谨遵皇命。” 李深当即龙颜大悦,道:“朕能得颜卿,胜过唐太宗得魏征,宋太宗得寇准!” “臣,不敢。” 月悬程门,一地银霜。庭树亭亭,徒盛一树枯败。 廊下一字排开松竹盆景,夜风吹拂,枝叶乱颤,奏一曲飒飒簌簌的乐律。 堂前一把交椅摆正,一帘月影布下,程藏之右腿架在左腿上,侧支着脸。耳边柳林风声,眸池一汪银浪。 自然的天籁之声奏入心扉,程藏之却高兴不起来,喃喃自语:“颜岁愿不懂乐律,真是可惜,不然我还能请他来陪我一块听听这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风动声。” 赵玦端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酒酿,“公子,夜深了,还是喝点暖和的东西就寝吧。”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颜尚书,已经在宫里七日了。您请应当请不到人,您就算请了,颜尚书也不肯来的。” 程藏之当即叫嚣道:“谁说本公子请不来他!” 赵玦叹口气道:“公子,您忘了?昨日您才去过颜府,佑安的小厮不是跟您说了,颜尚书是畏惧您的骚-扰,才主动请缨侍奉皇帝斋宫斋戒的。” “……”程藏之语塞,却又隐隐觉得不对,“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赵玦打个哈欠,“宰辅那里的功勋薄,属下已经和人盗出,能有什么不对,最不对的就是您。您还是赶紧睡了吧。” “你不觉得,每次去斋宫,都有人推三阻四的恰到好处?”程藏之不理会赵玦的规劝,一根筋的说。 赵玦道:“那不摆明了是颜尚书不想见您吗。” “……”程藏之冷冷看他一眼,眼神比寒冬夜风还要刺骨,赵玦抖三抖,然后便听见公子说:“我进宫一趟。” “您要闯宫?!”赵玦顿时没了困意,将手里汤碗放在廊下阑干之上。 “我必须要见到颜岁愿。”程藏之身影没入月色之阴,“你在府里扮成我,别让人发现。” 祭祀的天坛尽头便是斋宫,远眺去,斋宫虽不如其他宫宇群落壮丽广阔。但是,夜幕之下的斋宫撒一层孔雀深蓝,格外寂冷森然,庄穆神秘。 颜岁愿居馆之中,割线分明的地面上散落无数纸张。 绛红宦官衣袍的杨奉先乘夜而来,弓腰于门槛之上拾起一张墨字深痕,其上书写——古之为国者,议事以制,不为刑辟,惧民之知争端也。后世作为刑书,唯恐不备…… 杨奉先再进一步,又是一张纸页飘风而来。他捏住纸张,同样墨字深痕——其为法虽殊,而用心则一,盖欲民之无犯也…… 全部是律疏公文,颜岁愿竟在此默写律疏七日。 杨奉先心中思绪纷杂,矛盾之极。倘若颜岁愿这般正直不阿的清官再早现十年,这天下,会不会又是一番新天地? 然而,下一瞬,风便送来一张字大如斗、墨痕渗透纸背的熟宣。 ——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 循着字迹,下移目光,——谋反之罪,万恶第一,五刑不足,株连十族。 “颜尚书,当真是郎心似铁。” 颜岁愿抬首搁笔,循声望去,“杨公公不侍候陛下,深夜至本官处,是何理由?” 对方姿态舒展,温暾面容如一方暖玉。不由得让杨奉先心中一空,他分明已经布置好一切。程藏之觉对不可能知晓‘功勋薄’的事,也绝对不可能在斋宫见到颜岁愿。 平复心慌,杨奉先看着一地纸墨,笑道:“颜尚书知晓谋反之罪的下场,可知包庇之罪的下场?” 颜岁愿轻笑一声,不带情绪。他舒展眉头,道:“罪同谋反。” “也是。”杨奉先故作糊涂清醒,“颜尚书贵为刑部尚书,如何能不知包庇罪如何量刑。”他顿了顿,“难道颜尚书真的动了真心,打算以身殉程节度使?” “时至今日,”颜岁愿看杨奉先的目光,过分通透,“不是本官动不动真心,事实上,本官有无真心并不重要。于所有人来说,程藏之动不动真心,才是最重要。本官,不过是颗任人布局的棋子。” 一朝为棋子,十年不得生。颜岁愿比谁都清楚,他如今的声名清誉皆不过是朝堂需要。他愿意为几句遗言,舍身不惜。至于程藏之,是他中心藏之,終不可谖。 杨奉先遽然大笑,“颜尚书,人人皆言你性直如弦,今日听君一言,方知众人皆醉。”换一种钦佩目光,他续道:“颜尚书明知皇上求不得你跟程节度使双双断袖,日后好将卢龙与河西二地收归已用。颜尚书却仍旧忠心不二,实令人佩服。” “杨公,谬赞。”颜岁愿神色始终淡淡。 杨奉先却还是有一句话要问,“颜尚书,他日程节度使若真谋反,您会亲手送程节度使上刑场吗?” “杨公说笑了。”颜岁愿难得掀起眼睑,“本官在陛下处,以满门荣耀与己身生死为程节度使作保,若程节度使真谋反,本官当是先一步上刑场,何能送他一程。” “这倒是内家愚钝了。”杨奉先莞尔,玩味感叹:“颜尚书一直以来都不应程节度使,却又以命赔赌,内家倒是觉着有几分真心了。” “……”颜岁愿沉默些许,才道:“杨公错了,正是因为不能给予真心,才如此。”掩去眸中怅然,“便算弥补吧。” 杨奉先对此言,朽口锥心。曾几何时,他也曾如此。不能给予真心相应,唯有奉尽己身所有。 “颜尚书,何必如此悲观,或许有拨云见月一日。” “并非悲观,本官从未想过,与他有将来一日。” 来日?颜岁愿不由自主摇头,本就是发乎于种种不纯目的杂质情感,注定如同玉中瑕,终将是乌瑕掩瑜。来日善终,不过是当局者痴痴渴求的侥幸。 ※※※※※※※※※※※※※※※※※※※※ 注-颜岁愿默写的都是旧唐书刑法部分 今天的作话依旧很长(附带北宋名人寇准搞笑说书(★>u<★)) 攻受只是说说而已,谁都不会死,笔者可以按着f4键发4 文里提到了寇准,笔者就很想跟小天使们分享一下笔者近期的笑点…… 寇准——北宋宰相,太宗朝,十九岁中举,太宗贼喜欢他,但因为太年轻了就被外放历练十年(寇准——潇洒美少年,还有才,被嫉妒了…哼╯^╰)回朝之后,入中枢机构,升官速度简直赶上坐飞机(当然…北宋只要是读书人,做官机会都很大,就看书的怎么样了——该上网课的小天使们加油,别摸鱼!!!将来升官发大财!!!——所以北宋读书人的幸福你想不到——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然后寇准的骚操作就来了——赵光义懒得听他抬杠,好家伙,这小子在文德殿当着众大臣的面——一把抓住皇帝的袖子,摁倒皇帝说:“不行,你得听完我的话再走,不然不让你走。” 赵光义冷静一下,心里可能说——这是我自己调回来的臣子,没规矩我也得忍着,不然自己打自己脸。然后他就真的没走………(哈哈哈哈哈哈) 重头戏来了——!!!!!! 六七年后,寇准又想干这种事! 皇帝给了他一个警告——寇准,“若廷辩,失执政之体。”潜台词——你在大殿之上和皇帝当廷争吵不是宰相干的事,你丫注意点儿!!! 但是没用,六七年前我就敢把你摁倒,听我说完话才放你走,现在和你多说两句有什么大不了的?(非常傲娇!!!)于是继续吵(准犹力争不已)。 赵光义将要崩溃的叹息:“雀鼠尚知人意,况人乎!”耗子和麻雀都能通点人性,何况你还是个人!(唐太宗曾经骂魏征田舍翁,联想起来感觉这两人就跟转世到宋朝一样,哈哈哈) 可能赵光义觉得寇准被自己惯坏了(也可能是怕寇准再犯浑给自己摁倒,当明君也得要面子啊!)。寇准当场被贬官,从参知政事副宰相贬到了给事中。仍然是高等京官,按理说当天寇准就算是再猪油蒙心,也该见好就收了吧? 是的,当天他是消停了,不过一夜之后他觉得退一步越想越气,忍一时越想越亏!于是乎,他在第二天把中书省里的各种帐簿搬进了大殿里。 豪气冲天的说:“皇上,你不是说我以公谋私吗?不是打压同僚吗,您查账,尽管查,谁怂算谁输!”(脑补……寇准:我给皇帝当心尖宠的那些年就是这么秀!不过…寇准本人还是个爱看美女的人,最喜欢看美女成群结队跳舞,叫什么舞蹈记不清了,大概就是广场舞那种阵势,只不过老太太换成了小姐姐——啊哈哈哈) 赵光义一声怒号——滚犊子吧!!! 再没心思答理这个不通人性的愣头青,当即让他滚到邓州当地方官去吧,表示——朕再也不想见到你。(后来打脸了,不但见了,还继续重用了…哈哈哈哈哈哈) 因为想写北宋,看了宋史,太搞笑了! 第三十七章 月色空渺,宫灯摇曳。 青年的声碎在幽幽玄河,“杨公,不要回去见见远方的人么?” 杨奉先应声瞪大双目,哑着一管烟熏嗓,半晌也未说出个字。 沙漏寂寞冷流,时光不歇。 “颜尚书,我已经这幅不人不鬼,怎么还敢奢望远方之人。”不等颜岁愿出言,杨奉先握着写有谋反的纸张,形影相吊而去。 随手铺开宣纸,颜岁愿运笔落字。 ——斯是速矣,何待来年。过而惮改,如何止矣。 风动夜水,颜岁愿乍然觉一股气息。当即将长案之上的纸张揉握,化为掌心一抔纸屑。 “颜尚书,有没有想我啊?” 颜岁愿才将散尽掌中纸屑,便见冶容卓姿。程藏之仍旧是那风姿冶丽,绝世无双。 然而,冰粹玉润的颜尚书并未给其好脸色,他沉着脸,道:“程大人,你踩到本官的书字了。” 程藏之垂首逡巡足下,四散的纸张将整座居所的地面铺满。他接着头顶映-射-下的灯辉,依稀见——法不徇情、王法无情……诸如此类。 于是乎,程藏之靴尖一碾,将无情二字磨得不见真容。 “我就在你眼前,你就没觉得心上多了个人,意中也多了个人?” “……”颜岁愿目光从被磨碎的字迹移开,“心上与意中倒是没有多个人,只是觉得,眼中多枚钉,肉中多根刺。” 程藏之不以为忤,十分认真道:“你试试把那枚钉和刺移到心里,倒时候就会发现,钉也好,刺也好,都能变成心中不舍得。” 颜岁愿懒得再辩驳,只是转开话题,道:“程节度使乘夜而来,就是为了跟本官拌嘴的?” “当然不是,”程藏之否定,“是来夜会情人的。” “程大人,此处不便有太大动静。”颜岁愿松了松拳头,表示不愿动手伤和气。 程藏之却是一脸惊讶,“难道你还想跟我……”他目光荡漾几许,浮想联翩,“你要是真的寂夜难耐,实在忍耐不住,”他打量周遭,“我觉得此处,也还能将就,就是你可能要忍着点,别叫出声,不然让人看去…总是有些难为情——” “程藏之。”颜岁愿终于出言打断他,目光幽冷,“你觉得此处是开玩笑的地方吗?” “不是。”颜岁愿脸色稍霁,却又听程藏之说:“这一看就是给人就寝的地方,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不如我遂了你的愿。” “……” 颜岁愿气息几度起伏,程藏之难道不知自己何样处境?他不信对方不知。却只能咽下质问,几番斟酌言辞,说:“程藏之,你知道请君自重几个字怎么写吗?” “这个,我不但会,而且还很擅长。”程藏之满面从容,胸有成竹,“不信我写给你看!” 颜岁愿并未阻止他,总之能跳过适才的话题,就令他心满意足。 一股幽冷松竹清香,程藏之行至颜岁愿身侧。拿起他先前用的毫笔,沾满墨汁,起笔之势有青山凸起的壮阔,运笔之间有河海奔流的波澜。 纸上赫然三字——颜岁愿。 “你看,”程藏之用笔杆点点笔走龙蛇的行书,“我的自重所在。” 颜岁愿垂首,不言。再如何巧言令辞,都敌不过此人的固执。 沉默不言些许,颜岁愿执程藏之之手,在程藏之惊诧错愕的神色之中,起笔运字。 ——过而惮改,何不止矣。 写罢,颜岁愿放开掌间滚热,却觉心力抽竭。 指背覆热,程藏之攥紧他的手,“颜岁愿,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改写。我的心意,由我书写,不由你。你受或不受,我之心意,凿刻在心,经久不风化。于你的心意就是属于你的,它的存在比天下谣诼更猛烈,比众望所归的人心更坚定。” “今夜,我既来了,就不惧任何钳制威胁。也不怕来日,因你万劫不复。” 殿中本是斋戒之地,时常盈满线香,一闻便知佛祖无处不在。 玩世不恭的人,说起誓以皦日起来,却意外比千金一诺的君子还要入骨三分。 颜岁愿忽然之间了悟,为何世人皆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我……明白了。” 青年的音声异常空灵,旷古难闻。 程藏之仿佛耳畔传来沧海桑田变迁之声,这是他第一次得到回应。却是令他不解深意,但,他却又不敢开口问。 他想问,颜岁愿你这句明白了,究竟明白了什么?是敷衍了事的明白?是明知心意拒绝的明白?还是记在心间的明白? “你……若是真的明白,就好。”程藏之声色十分易碎,“不是我想的明白,也……无妨。” 颜岁愿侧首,久静,才道:“兖州上报锁龙井倒涌洪水,致使半城百姓受洪涝之灾一事,你也知道了吧。”不等程藏之回答,他便单刀直入道:“你不必搅和进此事,此事,我会向皇上请命,亲自定兖州之乱,以及流言。” 程藏之猝不及防笑出声,“不可能,兖州,我非去不可。” 颜岁愿转首直视他,“程藏之,你等我从兖州回来。只要你在青京等我,我一定告诉你一个明确的答案。” “你拿应不应我一事威胁我?”程藏之目光渗出月色薄凉,“当日在金州城外客栈,我便同你说过,我们之间,只有情,其他的一概不准掺杂。我如当日,不改初心。” “我知你所忧,兖州流传了许多年的传说,说锁龙井见邪龙天子便会逆涌。我若是去了,正好赶上逆涌的异象,便是谋反逆贼。届时,天下人人诛之。”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自寻死路?” “我不信什么锁龙井逆涌,也不信天定之命。若真如此,我便将锁龙井挖开,让天下人好好看看,一口破井能拘什么邪龙,只怕就是几条蚯蚓。” “……”颜岁愿一时无言,挖开锁龙井,他倒是别出心裁的想法,“程节度使,果然过人。” 程藏之眉目明朗起来,显得有些得意,“我还有更大胆的想法,只是,需要颜尚书配合。” “……”颜岁愿木着脸,“不必想了,我不配合。” 又被拒绝了。 宇内三更鼓敲响,月色朦胧,时辰如箭镞飞逝。 颜岁愿与程藏之仍旧对峙着,一如金州之夜。只是稍有不同,二人各自踞坐书案两头。 右侧的程藏之向前挪动,便见前方的颜岁愿移来一盏玉枝灯。借着明晃晃的灯焰,程藏之见一张忽明忽暗的冠玉容颜。 唇角微微向上拉斜,颜岁愿似笑非笑地说:“程节度使,本官近来清闲,有的是精力跟程节度使干耗。” 程藏之抽抽嘴角,老实坐回案头,道:“颜尚书还是忙碌的时候好,至少我还能献献殷勤,偷香窃玉。” “……” 颜岁愿聚眸看他一眼,而后侧首望向雕花轩窗。一线窗棂之上淡月如蝉翼,宁静悠远。他望月低声道:“程节度使上次不是在刑部牢狱之中抱怨,说本官宁愿看尸体也不看星星月亮。本官难得清闲,便遂程节度使所愿。” “……”程藏之顿口无言,哭笑不得。倒是只能怨怼自己给了他好借口。他不气馁,发扬自己坚韧不拔的精神,说:“岁愿,你为什么如此怕我亲近?” 颜岁愿闭口不言,也不予他半个眼神。 程藏之仍在絮絮叨叨,“圣人们不都说,食色人之性也。你何必如此畏口慎事,你若是实在不了解,可以先看看避火图之类。若还是忌讳难言……我再想想办法。” “……”颜岁愿无言可答,却凝眸端量着他,许久才道:“程大人,扭直作曲本就是一件强人所愿之事。”喉头微微滞停,“程大人能有什么好法子?” “颜尚书,我曾听闻有种琴弦是天蚕丝所做,”程藏之坦然与他直视,“然而,天蚕丝却也能织成软甲衣,可见性直如弦的人未必不能曲如钩。尤其是岁愿你这般心思玲珑的人,只怕有时候,自己也不能觉察自己的心思。” “……程大人,倒不像是个武将,”颜岁愿垂目,“倒像是个惯来满口歪理的风流纨绔。” 程藏之轻笑,“那你喜欢吗?” 颜岁愿抬眸,“程大人,我若不愿……在下呢?” 程藏之顿时笑的花枝乱颤,“岁愿,你缘是怕这个吗?” 颜岁愿脸色冷下,“程大人如狼似虎,任谁人都不得不畏之如敌。本官清正半生,不愿落得不堪。” “这个简单啊。”程藏之笑意盈盈,“你又不是第一次在我之上,我也说过雌伏你之下。”金州与含元殿之言犹在耳畔。 颜岁愿眸色渐深,一瞬失神。继而,又是异常费解。 眼前这个人,风华灼灼,有着不世功勋,达成了他从前征驰万里的鸿鹄志向。本应该封王拜相,封妻荫子,无限光荣。可生在这暗无天日王朝,侍奉无为多疑君王,功勋薄也成催命符。 心间一热,目光却凉。 “程大人,”颜岁愿原要说,你何必如此屈居人下,他不值。但话到唇边,终是说:“天要亮了,程大人还不打算走吗?” 第三十八章 “颜岁愿,”被委婉下逐客令的程藏之终于敛去笑容,一素昳丽如画的眉目,几分凄厉,他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偏要做言规行矩的卫道者,这一篇大宁律疏究竟给你灌输什么迷药了?” “什么法不徇情!什么王法无情!什么法不容情!你不能看看我吗?” 膺中郁气起伏跌宕,程藏之如此怒色,是颜岁愿从未所见。 可他并不为对方的怒斥恼火,脆弱的程藏之、愤怒的程藏之,都比他前三年所见的程藏之真实。 颜岁愿不可知地叹口气,“程藏之,这世上,有些事一旦破例,便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他不能。缓缓续道:“我不想至覆水难收的地步,也不想己所溺不能赎。” 如此言说,程藏之也无话可说。只觉心中浇灌铁水,烫绞肺腑。这世上最刺耳锥心的话,不是拒绝,而是他不能。 四下静谧,水殿暗香,清风送明月。天际一抹鱼肚白,红霞浆染半天云彩。 “程大人,若是不想走,本官先行一步。” 颜岁愿从案头起身,明月已然堕入西山,换一轮橘红朝日。颀长的身影站定,抬臂理衣襟,行止间暗蕴振灵余香。 袍袖甫一落下,颜岁愿便被人扯住广袖,自后而拥。 程藏之下颌垫在他肩头,鼻尖嗅一缕振灵香。气息微弱的在颜岁愿耳畔道:“颜尚书,我困。” 颜岁愿应声回眸,见肩上的人已然歪着头阖目。面容极其安静,一池烟水无澜。 唯有叹息,只剩无奈。 “睡了,也好。” 更漏流沙,不尽年华。双影重叠,伫立水殿,满身佛香。 如镜一般的大理石地面,身影渐渐拉长,居所之外已有人动。 捧着晨起物件而来的一行宫女,急刹在殿前门槛。 杏目睁圆,满面惊愕失色。却还未来得及惊呼,便听见本朝素来姓直如弦、铁面无私的刑部尚书大人,竖起玉骨食指抵在唇间,让他们噤声。 一行宫女当即哑口,却纷纷去看尚书大人身后的人。看着修俊如松的身形,应当是个男子。一袭玄朱色箭袖袍,环在尚书大人腰间的双腕戴着革腕。 却是看不清脸,因为那人埋首在尚书大人颈窝。 一时之间,两厢为难的进退不得。宫女们纷纷向颜岁愿投去目光,问她们当如何行事。 颜岁愿面色如常,仿若身后无人相拥,只是指着她们手中的洗漱物件,又指了指殿中,让她们将物件放在桌上即可。 宫女们按照吩咐行事,再退出殿门时,抬首便见宇内内侍常杨公。当即要出声行礼,便被杨奉先制止。 杨奉先遥遥望着颜岁愿和他身后之人,露出不明意味的笑。而后便冷厉转身,他实则并不愿意见此景。如此,程藏之便不能轻易成为他们的垫脚石。 沿着朱红碧绿的廊庑疾步,杨奉先迎面撞见一个黑影。 “你怎么来了?安节度使让你来的?”杨奉先问。 黑影却揶揄着说:“怎么,大内第一大太监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扎眼了?” 杨奉先大笑起来,“两个断袖,竟让你如此嫉妒吗?” 黑影道:“杨公,不对,我应该叫你十三郎。” 几乎是瞬间,杨奉先一素如皮影戏般标整面皮,裂缝破隙。然而,又是眨眼间,他又是大内心迹双清的内侍常。 “何三,许久不见,倒是火眼金睛起来。”杨奉先面容和蔼,温温吞吞地说:“只可惜,这大宁朝只有内侍常杨奉先。”再无,十三郎。 何三始终戴着面衣,双目规规整整,放在人群便再也无法再捕捉这双眼。他自胸腔咳出笑来,“不愧是十三郎,舍得一身剐!” 杨奉先一副受用的笑容,“何三,该说说正事了。”黑影不再旁言,他便续道:“何三也看见了,颜尚书这是铁下心要保住程藏之。只怕计划要变了。” 孟黑影觉得好笑,“杨公该不会真把改朝换代的希望寄托在川西吧。” 听到讽刺之意,杨奉先也没有波动神情,只是问:“除了安行蓄,你还有更好、更合适、更易控制的人选吗?” “为什么要控制?”黑影毫不在乎,这破碎割裂的山河乱成什么样,他丝毫不在意,“我只是要这天下不在姓李,管日后他姓什么!” 杨奉先心间叹气,与疯子相与总是需要耐心,“藩镇割据不假,但十道节度使没有一个傻子,若是先起势必然要成为众矢之的。若不能除去程藏之,借他势,无人会反。” 毕竟程藏之于其他节度使,是最大的忌讳。要想安行蓄造反,总得拿出诚意。 “反与不反,安行蓄自己说的不算。”黑影目色冷厉,“杨公莫不是忘了,山南道程潜。只要所有人说他反,他就是谋逆的反贼。” “何三既然有主意,何必冒险来见我?”杨奉先颇为好奇。 黑影道:“杨公,把锁龙井暗河地图交给我,我替你救人。” 杨奉先冷笑,“我无人可救。” 黑影却道:“涂钦氏。” “你!”杨奉先目光剧烈,近乎实质。 黑影仍旧轻松惬意,“我还需要一个身份,毕竟这么大的事,杨公走不开,总要派个心腹行事。” “你就不怕冤报?”杨奉先吐出口浊气。 黑影轻轻松松说:“我没有孽债,为何要怕。” 廊下风过,红与黑的衣袂飞扬,浓墨重彩的渗出沁骨凄清。 辞岁迎春,但东启八年自初,便是血腥洋溢的凶年。满朝文武大臣都未有新春的喜气,一个年节,小半个青京都在举丧。吏部更是大换血,站在朝堂上的,又是一批生面孔。 元月开朝,只集中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推迟的祭天礼,一件是兖州洪灾与锁龙井的流言。 礼部尚书岳照首当其冲提议,“皇上,为天下生民,当将祭天一事即刻提上日程。” 工部尚书常铭亦然道:“皇上,锁龙井出现异像必然是上苍动怒!还请皇上为生民百姓,及早举行祭天礼。最好是能,加长礼敬上天的时日。百官当同皇上一样,日夜祭拜皇天后土!” 百官听着两位尚书发言,乏味的神情才有波动。今年只有两件事激愤人心,一件是锁龙井之事终于瞒不住,洪水淹了半座城池。二来是,在宫中侍奉皇帝斋宫斋戒的刑部尚书,私会无名男子。 一至含元殿,百官就在暗暗瞅着程藏之和颜岁愿。毕竟程大人可是追求颜尚书整整三个年头,若是在第四个年头颜尚书跟别人好上,那程大人当真是凄惨。 锁龙井之事,众人皆心照不宣。所以百官更好奇站出列的颜尚书,仿佛马上就能知道无名男子是谁。 然而,头次没有与众臣作对的颜尚书,发言也让众臣失望了。颜岁愿说:“臣请赴往兖州赈灾。” “……”倍感失望的群臣还是齐声道:“臣等请皇上成全颜尚书一片赤诚!” 眼下,谁不知道兖州就是个火坑,颜岁愿要去,就让他去! 程藏之一袭绛紫兽袍,侧身立出,“臣,请与颜尚书同去兖州。” “……” 众人不由得偷瞥起程藏之,心中不由得好奇,这位军权在握的节度使,究竟是真断袖,还是不知颜尚书私会别男。竟还如此追求颜尚书。 “准奏!” 李深近来颇费心神,一场朝会只说这两字,便散朝。 因常铭提议,品秩低于三品的官员皆在天坛祭跪。三品及以上官员在斋宫焚香跪社稷,拜神佛。 斋宫正殿空出,留人跪拜。两侧放下竹帘,设案抄写经文。 程藏之与颜岁愿相对落座两侧,透着两重帘,隐约可见互相身影。 颜岁愿这厢,佑安在说:“颜副将已然带着伞去兖州,也按照大人的吩咐去暗道查看了。只是,人没有寻到。” “也罢。” 程藏之这厢,赵玦在说:“公子,我们的人已经调到兖州。只待时机。” “知道了。” 各自听完正事,程藏之就起身,离开自己的位置,踩着蒲团向颜岁愿这边走。 掀起帘子,程藏之见颜岁愿垂着睫羽,静谧入心扉。他掀开袍摆,坐在颜岁愿身边,“颜尚书,抄什么呢?” “程大人不是明知故问。”颜岁愿蘸着墨汁,仍旧在默写往生经文。 “那你抄着。”程藏之折一只腿,身伸长一腿,调整舒服坐姿,便一头歪在颜岁愿肩头,脸埋在他颈窝,嗅着有别于线香的振灵香气,道:“我又困了。” 因他压着的是右臂,密密经文被墨污脏。颜岁愿无言看着错乱经文,一声叹息,才道:“程大人,你先醒醒,”肩头重量一沉,他无奈道:“容本官腾出右手。” 程藏之暗自蹙眉,以为颜岁愿要把自己扔出去,却觉后背广袖拂过,当即被一只手按在颜岁愿下怀。耳边传来话语:“枕好了,不许露脸。否则,就把你扔出去。” 心河湍急,潮起浪涌。程藏之翻身躺在颜岁远腿上,仰望去,颜岁愿已经重新提笔。只能见他下颌,若方玉刻。 颜岁愿突觉心口被人覆上,还未低眉瞧看,便听躺在下怀的人说:“你为什么脸不红心不跳?我心脏都快跳上天了。” 闻言,颜岁愿便不再去瞧心口,也未扯下他的手掌,任由他覆在心口。也不应程藏之任何言语。 见他这般无动于衷,程藏之悻悻收回手,卧怀阖目前嘀咕一声:“这不合理,我在你怀里,你居然还能坐怀不乱。” 颜岁愿轻笑一声,不再有任何声响。 近日大臣轮番斋宫祭拜,三更天便至宫中,程藏之亦然如此,因而入睡极快。 许是觉察程藏之真的睡了,颜岁愿才呼出一口气,十余年的定力险些毁于一朝。 再看檀案之上,四尺六开的熟宣上笔墨浓稠,字字成林。却不是经文,通篇是程藏之。笔划撇捺,游云惊龙,却筋骨入木三分;鸾漂凤泊,却笔墨力透纸背。 这佛经,是抄不成了。 颜岁愿默然地顾自摇头,索性再扯一张熟宣,描摹他名字一篇,总能静心。 ※※※※※※※※※※※※※※※※※※※※ 颜岁愿:我要反撩了,你准备好了吗:) 程藏之:??????????????有本事你别藏着掖着!!! 颜岁愿:愚人节快乐。 程藏之:…………城市套路深,我要带着你回乡间。 第三十九章 因竹帘遮掩,入斋宫的大臣个个昏昏欲睡,一挨着蒲团,便垂着头打瞌睡。竟也无人注意到颜岁愿这边躺了个人。 却也不是每个都如此,上次跟颜岁愿一同去金州的副使季瑛,就觉察了。他自菱花窗看一眼,便匆匆离开,放飞一只信鸽去夔州。 正午,薄薄春光流进殿门。 许是觉察程藏之有醒的迹象,颜岁愿将那两张熟宣抽垫在最下面。 “几时了?”果真是醒了。 颜岁愿淡声答:“日正,午时三刻。” “……”程藏之一噎,继而懒懒笑出声,“当真是砍头的好时候。” “程大人何必急在一时,”颜岁愿捋顺袍袖,“死期不会太远的。” 程藏之在他膝上转动脖颈,抬起一只手落在他嵌玉腰带,语气含春深昂意,“颜尚书,我希望能死在这里。” “……”颜岁愿箍住他手腕,将他顺势拉起,眉目森然,“程大人,这轻浮的毛病还是改了去为好,本官若是女子,程大人一早就被打死百回千回。” 程藏之双掌支撑着身体,回首看他,睡眼有迷离雾气,“颜尚书若是女子,一早便嫁给我了,若是嫁给别人,那只能和我一块浸猪笼沉潭了。” “……”颜岁愿无言默然,而后起身站直道:“程大人便继续做美梦吧,本官还要用午膳。就不奉陪了。” 颜岁愿走出几步,已经要抬脚跨出门槛,微微悬足停顿。继而,忍住回身的动作出殿门。 那两张熟宣……还是暂时不要管了,省的多此一举让程藏之察觉。 程藏之瞧出颜岁愿小动作,觉着奇怪。四处打量,没有几个官员像颜岁愿这般老老实实抄经。他倒是猜度不出颜岁愿适才停顿的原因。 出了殿门,仰首见天际一轮元日。日光照在手背,暖意可觉,也不炽烈。 赵玦见公子伸了懒腰,才上前道:“公子,皇上调动各道前往兖州赈灾,重建兖州城,但是诏书下到各道多日,一直无人听调遣。” “当然无人听调遣了,谁不知道兖州现在就是火坑,谁去谁就是头烤乳猪。”程藏之道。 赵玦闻言脱口而出,“那属下就想不通,您非要跟着颜尚书去当这头烤乳猪干什么,难不成是凑双数的。” “……”程藏之瞥他一眼,“我就不能去把别人变成烤乳猪。” 赵玦继续反驳,“皇上诏书颁布得有半个月,马上元宵节都要过去,都未见有人理会诏书。仿佛皇帝的诏书是张废纸,明晃晃的国玺印章就跟没看见一般。您去,除了烤颜尚书,就是自焚。” 程藏之讥笑一声,“国玺,不过就是块刻花了的石头。”他又道:“把你的心放肚子里,别老往颜岁愿那操老妈子心。兖州,会有人去的。” 赵玦微微沉下眉头,不再言语。 “对了,颜岁愿在哪用午膳来着?” “……刑部配有餐堂。” “刑部的饭我还没吃过,今天带你尝尝鲜。” “……” 程藏之在朝三年,即便人在衙门,却也不用衙门的餐饭。因为,避毒筷总能黑的通透。 刑部官署里,颜岁愿也没有用餐,他在细读一封来信。 大宁兴宜十一年,卢龙中宁军曾叛出一支全员斥候的队伍,共计约三百人。这支队伍在军中被称为卖国贼伍。 颜岁愿眉心针扎,回忆起十年前的那幕。 他伯父颜庭立于军帐,涕泪横加,怒斥于他:“颜岁愿!你怎能隐瞒军情不报!” “你怎能将契丹霫奚联军一事只字不提!” “你若早些将军情报于伯父,如何能延误军情,致使你父亲战死!” 还有老将唾弃,“中宁军世代不曾世袭,你小小年纪急于立军功也便罢了!竟还存歹毒心思,蓄意延误军情!” “颜岁愿,你这可是弑父夺权!狼子野心!牲畜不如!” 那是冬末初春时节,万物复苏,绿芽铮破顽石。颜岁愿却像个死人,满身丧气。 最后一场雪里,十五岁的少年跪倒在寒风间,漫天清霜。无一朵雪花,可以洗清他的冤屈。 明明是奉父帅之命催促伯父率军早日回驻地,明明他什么都没做,明明他什么都不知,却成了千古罪人。一顶弑父夺权的帽子扣下,犹如五指山,让十五岁的他此生不能翻身。 少年逐胡骑,征蓬出关塞。一生理想抱负,一生惊羡追求,一生热血希冀,不仅是破灭,连天资玉质的颜氏少年郎也被钉在‘弑父夺权’的耻辱钉。 而颜岁愿却百口莫辩。那时,十道之内,举目皆是子弑父、父杀子、主杀奴、奴杀主等等争权夺势。天下人皆能犯的罪,他没道理与众不同。 病体缠身的母亲,将他从雪堆之中剖出,可见的肌肤苍白过雪。好似只要寒风在凌厉劲猛些,便能将母亲吹的支离破碎。 母亲没有任何神情,整个人空洞的厉害,在朔风之中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岁愿,人不能再将自己当做畜生。你要做个仁人,做个志士,做个善人。” 晶莹剔透泪珠自母亲血红眼眶滚出,咬紧牙关仍旧是颤音:“从今往后,你要一个人走下去,听你爹的话要忍让,听为娘的话要宽仁。” “离开这座军帐,娘希望,你是这世间最纯一不杂的君子。” 颜岁愿跪在雪地,喘不上气,“娘!我没有错!你为什么要让我离开军营!”少年低头倔强着,“我无错!” 颜母瘫坐在雪地,望着不见天日的铅云,“依照大宁律疏,你父亲错了,你也错了。败坏军纪钢律的人,理应离开。如果可以,娘还希望你日后白衣无垢一生,就做个清闲子弟,膏粱纨绔也无妨。” “娘!”颜岁愿抬着头,额间青筋凸露,劲间血脉膨胀,他不可置信的瞪着双眼。眼前这个虚弱若一缕风的女人,从前唯恐他不能出将入相。从前,母亲最常说的就是——好男儿当文能持节云中,武能封狼居胥。 这样心怀壮志的母亲,让他退,让他放。竟以命相逼,使他一身沉郁离开。其后一年病体折磨,也仍旧在告诉他,忍让宽仁,天下太平,门庭赫奕。至死不改。 风动影乱,一卷书页任风吹动,页页狼藉。 从持节云中、封狼居胥,到清闲子弟、膏粱纨绔。颜岁愿花了十年,才勘破其中变化缘由。 先平帝驾崩的那一年,做了太多太多准备。大宁兴宜十年,家破人亡、冤屈沉海的,何止他一户。 十年,足够将一个眉目英厉、风姿飒爽的少年将军,风砺沙磨成眉目温吞如水的文人。颜岁愿这块独具天然的璞玉,终于刀削斧劈成气润温玉。倘若朝堂不是一派畏畏缩缩、营私舞弊、党派林立,他也许连性子都是框在《礼》书。哪里还有性直如弦的作风。 思及此,颜岁愿不由得一笑。他性子确实是变好了,连程藏之都忍下了。 “颜尚书不用午膳,却在这里傻笑,怎么难道是想我了?” 一抬眼,程藏之那张昳丽冶容放大在眼前。 颜岁愿掌间握碎信纸,往后仰着身子,疏远着程藏之道:“程大人,本官从来不结党营私,请程大人自重之余,也要保持适当距离。” “你这是觉得我黏人了?”程藏之嘴上如此说,却欺近上来,“岁愿你的人动作可要比你利索多了,居然都敢在我的人前面到兖州了。” “程大人粘不粘人,程大人心中无数吗?”颜岁愿面温润,“程大人着急送死,本官即将解脱,自然得要一早派人去给程大人掘好坟墓,也好程大人早日入土为安。” “……”程藏之觉得腮帮酸疼,却还是道:“颜尚书最近有点牙尖嘴利。”他捂住心口,“句句都扎在心上,我看我这心口的伤是痊愈不得了。” 不理会程藏之,颜岁愿将掌中碎纸屑散在铁盆,而后浴手,待要擦拭。却被程藏之拦下,湿冷的双手被对方捂着,愣神间听对方说:“颜尚书这是跟谁传情书呢?” 颜岁愿欲要辩驳,却又听程藏之快语:“让我算算啊。”俊丽逸长的眉挑起,倒真有几分思考的意思,“是不是也姓颜,又或者姓李。我这一时之间,居然也犹疑不定是哪个。” 三言两语之间,颜岁愿已然扫去眉目间的润色,冷霜覆眉。声寒刺骨,“程节度使,将手脚动到本官这里了吗。”不是疑问,是肯定。 程藏之不以为然,仍旧散漫眉宇,一副心不在焉,却说惊心动魄的话:“我不是已经对岁愿动手动脚三年了吗。不差这零星几点,”他骤然掀起眼帘,目光如芒,“岁愿要不要替我排疑,你说我是杀哪个好?” “……” 这言语听着清淡,但颜岁愿却从中觉察杀机,前所未有凌冽杀机。 程藏之一向对他不着正调,近来更是如剪断双翼的雄鹰、拔去锯齿的猛虎,温和的都让他险些以为,对方真是个流连温室的纨绔浪子。 此刻,颜岁愿不得不正视程藏之。他蹙眉,“程节度使,这是要宣战吗?” 一个午间,两个人便剑拔弩张,火-药-味浓郁。 久久不言,程藏之觉着颜岁愿湿冷的手回温,才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容易上当,是温柔乡能轻易蛊惑的人?” 颜岁愿一愣,无言可答。既已被识破,何须多言徒曾累赘。 程藏之握紧他的手,力气极大,仿佛要捏碎骨骼,低声道:“他们之中一定要死一个,我希望那一天,你不要与我反着选择。” ※※※※※※※※※※※※※※※※※※※※ 程:你现在可以抱抱我求安慰。 颜:作者0点存稿,所以你就活在梦里??? 忽然间发现征蓬出汉塞……无形中化用没反应过来…补充出来了…… 第四十章 颜岁愿舒展的眉,被蜂蛰一般蹙起。 程藏之见状,顿然回神,松了手。缓而叹息,幽幽道:“觉得疼,为什么不说?” 掌背已泛清白,颜岁愿却浑然不知,道:“程节度使,于我而言,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难以忍受的。” “如果不是我发现的话,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藏着掖着李湮!”程藏之努力遏制着暴戾。 他一双狭长眼眸,褪去冶丽风韵,是一种极致的冷厉。万物至极,都是能杀人的毒药利器。出色容貌尤为是,若是轻视,死无全尸。 颜岁愿了然,淡笑如烟,神情如一口无澜古井,幽深寂寥。 “不打算说点什么?”程藏之脑海、耳畔,皆是来路上那个暗卫所言。 ‘夔州的守居王一直与颜尚书有联系,只是不密切。’ ‘这是我等截下的夔州来信。’ ‘每月十五封。’ ‘封封都问颜尚书……却封封未至颜府。’ 颜岁愿无畏直视,“程大人既然知晓,何必再问。”既已筹谋,何会畏惧程藏之发觉。 原本是来蹭饭,程藏之却弄个穿心凉。见颜岁愿丝毫不辩解,他扯一抹讥笑,冷的刺眼。而后,撩袍而去。 候在门外的赵玦垂首低眉,心说,人人都在传的无名男子是他家公子,却不想颜尚书当真另有藏娇,还藏在夔州。可真是跟公子犯冲,冲到血海深仇上去。 御街疾步,程藏之被雪白的光芒刺到眼,骤然停步,道:“夔州来信呢?!” 赵玦被炸嚷醒,惊的当即从怀中掏出暗卫截下的信封,递过去。 抽出信笺,撒相思红枫的纸页上,第一句皆是——颜岁愿今日可曾表露情绪? 轮番阅览信笺,每一封相思红笺,第一句都是这句。 赵玦小心翼翼地说:“公子,这些信笺,没有一封入过颜府。颜尚书,应是不知道这事。” 程藏之额心的热度凉下,“他还算识相。” “公子,午后的诵经焚文,还去吗?”赵玦提醒道。 “去啊,当然要去啊!”程藏之神情再去阴郁,“他想暗度陈仓,也要看我近水楼台给不给他机会。” 赵玦张张嘴,他想说,公子,兴许夔州那位不是那个意思呢。面对正在火上的公子,他不敢轻易出言。 斋宫里几群小太监,将设案上的熟宣收集。一个身形瘦削的小太监,将颜岁愿所抄尽数收缴,呈给内侍常杨奉先。 小太监道:“杨公,程大人没有抄,颜尚书抄的都在这里。” 杨奉先微微颔首,而后翻起颜岁愿所抄写的纸张,直至最后几页。急促一笑,而后将两页纸张掩折着抽出。说:“颜尚书和程大人午后的祈祷文,也不要急着烧,拿来于我过目。” 小太监见内侍常面带满意,当即谄笑着道:“奴婢明白。” 元宵节前一日,斋宫里,皇帝李深亲临大殿,烧一祭御笔祈祷文。以求上苍佑大宁,佑天下生民。 祭仪足有两个时辰,但李深嗅着线香,觉头痛欲裂。还没支撑到大臣们写完祈祷文,便不慎栽倒在佛手蒲团。 一众宫人吓得鸡飞狗跳,七手八脚的将李深抬回宫去。 恭送帝王离开,众臣摇摇头,小声嘀咕着。 “皇上的头疾都如此严重,竟也还是不肯立后。” “立不立后不是要紧事,要紧的是皇储——” “唉哟,你们可别乱说!当心有心人听去,要了小命!” 正在他们等人议论到,会是哪个宗室子承嗣,前面的内侍常已经在高声呼道:“各位大人的祈祷文可作好?若是作好,内家便遣人收齐奉于皇天后土。” 众臣忙不迭停止交头接耳,忙于各自的祈祷文。 程藏之踱步过文臣,见个个都是洋洋洒洒一篇祈祷文。行到颜岁愿这边,对方沉着脸,显得异常阴郁。 因是头回见颜岁愿这般阴森脸色,程藏之觉着惊诧奇异,“颜尚书,你这是把心上人弄丢了?” 应声抬眸,颜岁愿定睛看程藏之,对方表情没有一丝错漏,茫然惊讶。他目光似要细腻成一缕缕隙罅之光,将人心探究,缓缓道:“程大人说笑了。” 两人午间才在刑部交锋。颜岁愿心中讶异,程藏之这忘性未免太大。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又能来跟自己调笑。 程藏之毫不自知,道:“那你这一副黯然魂殇的样子,可真——稀奇。”他话锋一顿,“难不成是丢了金屋藏的小情人?” “……”颜岁愿想问,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忽然而笑,却无半分笑意,说:“小情人倒是没有丢,是本官写给小情人的陈情书,丢了。”那两张熟宣,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程藏之面皮一拉,神色难看,口中乏味道:“你还真有小情人。” “本官一介正常男子,”颜岁愿神情温和浅淡,“又不是程大人,有情人不是很正常。” “……”程藏之彻底垮下脸,不可置信地看颜岁愿,“不可能,我都把你祖宗十八代查清了,怎么不知道这事。” 颜岁愿莞尔,“程大人,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习惯便好。” “……”程藏之迟疑地看着颜岁愿,对方温温和和的神情,毫无破绽,“我这不就跟你吵一架,下手重点吗,你就给自己找好了下家?”他一素知颜岁愿吃软不吃硬,却不想如此严重。 “程节度使,若得空,早日娶妻。”颜岁愿诚恳道,省的成日烦扰他。 “你终于感动的要嫁给我了?”程藏之当即激动的握上他手。 不远处的帘外,还有写祈祷文的大臣。 颜岁愿连忙后退三步,与程藏之保持安全距离,避免被轻薄。而后,严词厉色:“本官是男子,不谈婚,不论嫁。” 程藏之深情凝视他,语气悠然地跟过去,“我要求不高,无名无分无妨,跟你那个小情人平起平坐即可。” “……”颜岁愿闭目不言,绝望少顷,拂开程藏之不安分的手,“请君自重。” 隔着一道金丝竹帘的赵玦,纳闷不已。午间,他家公子明明怒火冲天,不过几个时辰,就又好了?匪夷所思。 颜岁愿亦然不得其解,午间分明是剑拔弩张,程藏之这会又厚颜无耻了。真是令他措手不及。 “程节度使,本官还要写祈祷文。”言下之意,你可以滚了。 哪知程藏之稍手,从案几上抽一页熟宣,再提支笔,“来,咱们一块写。” “……”颜岁愿冷冷看他几眼,不再理会此人。 幸而写字的案台足够长,两个人同时写祈祷文,倒也不是很拥挤。 颜岁愿依旧是一手的楷字,若凿刻在石碑一般,笔格遒劲有力。 所书内容,更加震惊神魂。 ——为天下杀身,为生民殒命。 程藏之看得手腕一僵,将原来的熟宣揉搓成团,扔砸在赵玦身上。赵玦战战兢兢地接着纸团,见公子脸色乌云密布,闭口不言。 “知情人知道颜尚书在写祈祷文,不知情的,还以为颜尚书在给自己写祭文。”程藏之扯着嘴角,心里不快活。 颜岁愿答非所问:“程大人,还是管好自己。” 程藏之自然不肯听他的,当即要扯过那熟宣,却见案上一空,被颜岁愿扯走。他道:“就算你不信怪力神乱,也该写点好听的。” 颜岁愿分寸不让,掷地有声道:“这是本官毕生心愿。”为天下死,九泉之下尚能对得起祖宗。若栽在情字,属实可笑。 程藏之定睛看他许久,道:“你这般为天下着想,可皇帝呢,还在执拗着,不立后,连王朝的后继者都不要。”他嗤笑,“倒是皇帝不急,你尚书着急。” “程节度使,注意言辞。”颜岁愿丝毫不为所动。 程藏之不爱听他这话,愈发变本加厉,“不如我上封奏疏,请夔州守居王妃上京如何?” 颜岁愿垂眸,“程节度使总爱这么火上浇油,伤上撒盐吗?” 程藏之轻笑一声,不再出言。他扯一张熟宣,提笔泼墨,写下——我之岁愿长命无疾,年年乐事,岁岁遂愿。 瞥见内容的颜岁愿一愣,当即要抽夺过熟宣,声色稍疾,“程节度使,这是为黎民百姓写祈祷文,不可胡来!” 程藏之将熟宣塞进腰带,颜岁愿果然罢手,他笑意吟吟道:“我跟黎民百姓无冤无仇,不亲不近,为什么要为他们写祈祷文?” “更何况,这是我每岁之愿。颜尚书,是想到了什么吗?” “……” 颜岁愿沉默着看程藏之,对方神情一副理所当然。他若是再情绪激烈,倒显得是他自作多情了。 “程节度使,这不是身为朝廷命官该言之语。” “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位卑未敢忘忧国?”程藏之脱口而出几句千古名句,却是冷涩的语气,“昔年我流徙征途,天下可没有如此待我。” 颜岁愿望着他,似有疑问。程藏之顺口道:“我辗转去清水时,见惯自私自利之辈,流浪小儿的炊饼被抢,老丈镶的银牙被人凿下。颜尚书还记得我那条狗吗,一路上十几次被人捉去,数次险些被人炖。” “……” 颜岁愿难以言语,这些年来,大宁朝的风俗教化确实恶劣。单从各道不敬天子,不听调令,擅自世袭就可以想见。 但颜岁愿绝对想不到,程藏之被海捕文书通缉时的日子。万两雪花银的悬赏金,令所有人都疯狂。程藏之为了掩人耳目,曾几险些毁坏容颜。饥饿交迫的寒夜,无人照问,只有那条路上捡来的狗,十一为他去民户偷食物充饥,跟野狗争凶斗狠抢来的包子,都叼给他。 少年郎在短短流浪几月间,看尽天下世态炎凉。唯有心间,一抹温热。 ※※※※※※※※※※※※※※※※※※※※ 程:真是巧了,你见我,心间一热,我见你也是心烫如沸水。 颜:……作者什么时候能放弃作话?我总想打死他。 第四十一章 听他如此说,颜岁愿怅怅叹息,不再去夺那张祈祷文。也未有更改自己的祈祷文。 武将那边请程藏之过去先行列队,程藏之将腰间的祈祷文拿下,跟颜岁愿辞别。 杨奉先已然派人来收集祈祷文,颜岁愿却是在熟宣之上,又添几笔——请愿,中心君子,功崇业广,宜尔子孙,绳绳蛰蛰。【注】 为天下杀身,为生民殒命的熟宣覆在上,不能言说的心愿放在下。 祈祷文并不是个人烧个人的,而是统一收集,每位大臣按照品秩随机烧一叠。 小太监将程藏之和颜岁愿的祈祷文,抽出交给内侍常。 杨奉先瞧见颜岁愿那张,皱眉问:“颜尚书只有这一张吗?” 小太监道:“杨公,若不放心,可要看看那一叠祈祷文?” “拿过来。” 杨奉先有预感,颜岁愿这些心迹,奖来一定能派上用场。他细细翻查,忽然见一张行云流水的祈祷文,只有请愿。 字迹与颜岁愿那张有着天壤之别,倒是似极程藏之那张,但又不同。 杨奉先不确定,却仍旧将这张熟宣扣下。才让小太监将祈祷文拿走。 一场不痛不痒的祈祷上苍近至尾声,宫中却有禁军疾行冲来。 禁军将领方归叩倒在诸位大臣面前,道:“献国公满门被屠杀,无一生还!” 平地惊雷,等时间,元老级的大臣们悉数脚跟发软,瘫的瘫,倒的倒。连一素主掌大权的刘玄,都膝盖一软摇晃着身体。 谁人不知,卢宏才将追封献国公,其子承袭献国候,正是荣耀富贵时却被屠尽满门。这不是明面打皇帝的脸,更是将皇帝才将笼络的臣子心,散尽不剩。 “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有元老叱问,“京城防卫司与禁军是死人吗?!竟让忠臣满门被屠杀?!岂有此理!” 方归跪着道:“阁老,不是我等不尽职,而是那些人实在胆大妄为,谁人能知他们竟敢公然行凶,还屠杀献国公满门!” 群臣心里一空,个个惊颤。这可是当朝新权贵被屠尽满门!他们也是朝臣啊,何能不胆战心惊! 颜岁愿肃面问:“行凶之人可追到?” 方归摇摇头,“那伙人是江湖草莽,杀人没有任何章法,逃遁更是快于无形。”他顿了顿,想起一事,“颜尚书,他们逃上一条水路!” 颜岁愿一怔,既而平复神色,对众臣说:“各位大人,此事,还是先压下来的好,以免动摇人心。” 群臣面面相觑,国子监烂成那般,金州祸害成那般,兖州水漫半座城池,若是再出新封献国公被屠尽满门,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唯有压下消息,也只能如此了。 程藏之却在其间笑,“只怕是,压不住啊。颜尚书,他们公然在祭天祈福期间屠杀,你当满城寺庙祈福,门户前跪拜天地的百姓是瞎子吗?”他又看向方归,“让本官猜猜啊,你们禁军和防卫司,是不是又策马御街,沸沸扬扬的追逃杀人犯了?” 方归额间一滴汗珠落下,当即心悸的请罪:“卑职愚蠢,没有想到这重。” 群臣脸色一变,颜岁愿蹙眉,神色冷厉。这事果然是瞒不住。 事已至此,也无他法,那名叱责的阁老当即求到颜岁愿处,“颜尚书,此案只能由你亲自侦办,否则定然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颜岁愿望着众臣,为难道:“可本官还要赴往兖州赈灾。” 已有上了年纪的元老,一口稀疏牙齿,吐字不清,“兖州都已经那样了!颜尚书,你去了又能如何!还不如想想我们这些人,要是都死了,还能有朝廷吗?!” “就是啊!比起兖州的贱民,自然是我们更重要!” “颜尚书你不能去兖州!必须先查清案子!” 在喧闹言语间,颜岁愿的心一沉再沉,同样是元老之臣,这些人除却年纪老,没有一处是可以与卢宏老先生相较。 恍然间,颜岁愿仿佛能见老者吞饮金水的无奈。破碎的不是山河,是人心。腐朽的不是王朝,是人的品质。 程藏之拨开这些人,面含讥讽,“行了,你们都活了一大把岁数了,想想兖州,那里有的人连十岁都活不到。你们也赚够了,就算被杀,皇上也会追封诸位,让诸位享尽哀荣。比起兖州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流民,你们也该知足。” 一向都是颜岁愿直言直语,突然间换成程藏之,群臣习惯不来,等到反应过来,却见程藏之侍卫摸着刀柄。思及程藏之河西铁骑,竟不敢像逼迫颜岁愿一般,反驳程藏之。 程藏之冷笑,将一群人欺软怕硬的做派讥讽。而后回身,对颜岁愿说:“先查水路。说不好,就查到兖州了。” 颜岁愿也注意到水路,兖州处于水系网交错点,那伙人往哪里逃窜不好,偏偏逃窜水路。他应道:“仍需核实。” “那走吧。”程藏之一臂揽在颜岁愿肩头,迫使他随自己走,“跟这群蠢货待一起,影响心情。” 颜岁愿移开他臂膀,还是回头跟最初那位阁老说:“阁老且安心,本官未启程兖州前,会先将此案梳理。尽量将贼人查清,也好诸位做防范。” 听到他如此说,众人才安心。纷纷道:“那颜尚书快先去查。” “本官先行一步。” 去漕运码头的路上,远没有往日祭拜的热闹。 颜岁愿一见清冷长街,便知卢门灭门惨案的影响之大。 途径民巷,柴扉咣当撞开,粗汉模样的男子身后跟着个孩童。孩童只有汉子膝盖高,摇摇晃晃的抱着汉子小腿。 孩童巴掌大的小脸,眼泪与鼻涕交加,抹在汉子裤腿。嘴里含糊不清,哭腔震天,“爹爹不走,不走,不走。” 紧接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追出,抱起孩童,眼含泪光,“孩子他爹,屠杀国公府的歹徒从码头逃走,你现在去上攻,若是被伤着可怎么了得。” 汉子晒的黝黑的脸,几番为难,还是下定决心,“好不容易开春,冻化了,再不上工,咱们一家就得喝西北风。你在家把娃儿带好,没事的!”言罢,扯下孩童的手,毅然离去。 默然目睹这一幕,颜岁愿径自前行,程藏之跟在其后,不为所动。 “程大人,”颜岁愿忽然顿步,“可否请程大人派人看住码头,不要让朝中的人封闭码头。” 程藏之定睛看他,“你是怕日后去兖州赈灾,朝中那些人害怕被杀,封闭码头。” “正是。”颜岁愿目色难得波光,“正是开春时节,各路水运都将复工,若因某些贪生怕死之辈,贻害生民,便得不偿失了。” 程藏之啧啧两声,目光幽眇看他,“你能为金州百姓当堂自刎,也能因为寻常人家生机求我,当初求你对秦孟氏法外开恩,你为何毫不留情拒绝?” 颜岁愿双瞳如曜,一种坚定的情绪从其间流出,他说:“秦孟氏对国子监一事,有所知,倘若她如秦承一般,并非单一的受害者呢?我犯不起错。” “若是这天下犯错呢?”程藏之望着他,“你难道也管得到?” 颜岁愿目光一落,睫羽下垂,缓缓道:“只要,我不犯错,旁人也不犯错,天下就不会犯错。”既而,抬眸再看程藏之,“程大人,这忙是帮还是不帮?” 程藏之走上前,与他并肩而行,“你都开口了,我能不帮吗。” “……”颜岁愿想说,你可以拒绝,但是最终还是未出口。 至漕运码头,已有管事的人候着他们。 管事焦急地上前跪拜行礼,“见过颜尚书,见过程大人,”还未等二位大人发话,他便迫不及待开口,“二位大人!歹徒劫走的货船是兖州的赈灾物资!” 颜岁愿神色一紧,还要继续问话。程藏之却拦截话语,“船工们也跟着跑了?” 管事当即点头不止,忽而又摇头不停,“大人说的哪里话,哪里是船工们跟着跑了!分明是歹徒挟持去了!” 程藏之语调怪异的哦了声,“你们漕运的船工,不说个个身手矫健,但是趁人不留心一头扎进水里逃跑,不是问题吧?别跟本官说,漕运船工个个都是旱鸭子,又或者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病痨。” 管事双目惊恐,再三磕头,“程大人,那些人凶悍毒辣,若是跳水,定然必死无疑啊!” 程藏之轻笑声,“你可别跟我说,刚融的冰水太冷,船工游不动,歹徒不怕,能跳下水一顿死追猛打,一个都没逃出来。” “这……”管事不敢再多言,多言多错。凡事能跟着出航的船工,即便没有上乘功夫,也能有把子蛮力。纵然有那滥竽充数的,也不敢说在兖州赈灾物资船上。 几个问题问下来,货船果然是有问题。 不过颜岁愿也不打算再深究,能留在此处等候他们的人,必然都是知晓不了内情的人。 正在此时,佑安急哄哄的撞开人群赶来,他弓腰喘着大气,“大人,刑部里的张高越狱了!还杀了不少狱卒!” “张高,跑了?”颜岁愿微怔,张高一口咬定是被人陷害才到程门,分明可以无罪脱身,这时候却越狱了? ※※※※※※※※※※※※※※※※※※※※ 【注】功崇业广——功崇惟志,业广惟勤,意思是:取得伟大的功业,是由于有伟大的志向;完成伟大的功业,在于辛勤不懈地工作。出自《尚书·周书·周官》 明日大夫 宋 ·?曾丰 明日大夫,何日侯兮。 有白其苴,男爵优兮。 匪朝伊夕,九冕旒兮。 功崇业广,亘千秋兮。 作者看的是尚书…百度发现还有这个,索性也po出来了。 宜尔子孙,绳绳蛰蛰——化用诗经,意思是攻子孙满堂。 哪句诗经……年迈的作者已经忘了………(默默喝口保温杯泡的枸杞,诗经看太多遍了…不想去翻了,理直气壮的懒!) 中心(藏之)君子(???????)?*。虽然攻这货不怎么配的上君子,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就这样吧,睁只眼闭只眼。——然后…这真的是主言情的权谋,虽然铁马冰河、运筹帷幄也很吸引笔者…但是笔者选的主题是爱情,所以只能紧抓主题……不然就大打折扣,放在考试那就是扣分,不行作文分还是挺重要的!(跑题作文30分的血泪史时刻警醒着……) 第四十二章 兖州赈灾物资船被劫走,皇帝李深震怒,当即委任颜岁愿追缉歹徒,程藏之从旁协助。 根据水运各航路来报,那艘货船竟在驶往兖州。 李深与百官皆着急上火,让颜岁愿即刻下兖州。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冬末初春的风寒如针刺,颜岁愿在今夕高楼坐许久。 凭栏望远,夜色朦胧,远远近近亮着万家灯火。 今夕楼,是颜家藏书的楼,建造的也还算朴素之中显贵。红阑干,黄檐铃,黛瓮瓦,几只灯笼在风里晃荡。 凭阑干,风吹扬起墨发,漫天细碎灯火。滚滚袍袖下的手臂伸出,佑安递上一张皱皱巴巴的熟宣,“这是烧祈祷文那日,赵侍卫随手扔掉的,小的偷偷捡了回来。大人看看,兴许能有什么启发呢。” “当然会有启发。”颜岁愿温和笑着,不知是否风的缘故,笑容模糊不清,“程藏之身边的人,怎么可能犯这样的小错。还一犯,就犯两次。” 佑安愣神,未听明白,“大人的意思,这东西是赵侍卫成心丢给我看得,好让我拿来蒙蔽大人?!”他当即要拿回废纸,嘟囔道:“程大人眼光真差,居然找个这么心机颇深的侍卫。” 颜岁愿叹口气,将熟宣展开,“我倒是羡慕程大人,找了个这么机灵的侍卫。” 赵玦是算准了,只要这熟宣落在他手里,他必然会看。而佑安若聪慧些,就不会将此事让他知晓,一旦知晓,他也必然会看。 佑安又是一愣,耷拉着脑袋,“大人嫌我愚笨,我也……没想到一张废纸还能有弯弯绕绕的……” 皱皱巴巴的熟宣之上,祈祷文字字气势磅礴。 ——我将兴山河,安九州,万国征尽,四海皆来朝歌。 恍惚之间,仿佛可见山阙间,朔风吹旌旗,狼烟四起沙海流旋间,将军提玉龙,背负长河落日,仗剑守大好河山。 “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你接近我究竟是什么目的?” 颜岁愿从前疑惑难解的问题,遽然之间,有所释怀。三个春秋年岁,如电抹过,他眼前的暗夜闪烁白芒,将寂寂悬河照亮。 佑安在昏昏光映下,见大人无声放笑,竟笑弯了腰。他瞪着眼,瞠目欲裂眼珠欲出,觉得自己被雷劈电打了! 他们家大人,得有十年未开快笑过。十年如一日的板着脸如春日破冰,笑意热烈熔人,若永夜一轮炎日。 十年未得见的天日,不曾耀目的天光,因为一张废宣便重现人间。佑安不忍泪目,抬着手暗自擦眼眶,狠劲得搓红肌肤。 “佑安,你也看看。”颜岁愿将废宣递过去,敛去笑意。 佑安不通晓文意,但却能知晓最后一句——四海皆来朝歌。这句他曾在安帝登基时听过,皇帝立龙尾道巅峰,宣声回荡,辞意恢弘。 “程、程、程大人他要造反吗?!”佑安满面惊诧,“这可是皇帝才能说的话!” 颜岁愿唇角弯扬,眸涧星河万丈光芒,眼尾如弦月弧角,泛漾的笑意昙花一现。他道:“是啊,是为天子方敢言之。” “大人!”佑安不懂颜岁愿的神情,“您不生气吗?!这可是逆贼,比您过去斩的那些贪官污吏,还要贼胆包天!程大人不仅心黑,还心野!” 颜岁愿弯扬的唇角虽然轻些,但笑意却更浓蕴,道:“至少知晓了他的目的,倒也不是很愤怒。” “啊?!”佑安搔首抓耳,“大人,这好像不是您正直如弦的作风……” 橘红火光随风星落,将玉色容颜镀一层绮丽,正本清源的公子似也染上轻狂放纵。这一瞬,佑安仿佛从大人身边见程大人身影。 他晃晃头,眨眨眼,觉得这是天大幻觉。再望去时,大人已然静如寒潭。 轩栏望凌霄,层叠云片,月光如练,万家炊烟,河川渔焰。万古一如的夜空,声碎玉璧,“佑安啊,我原以为,这世上有些人能引以为知己,有些人能引以为红颜,有些人能引以为宿敌。现在才发现,有些人,是另一个更好的自己。” 佑安只能见大人背影,目光发直,大人的身影分明如此孤寂。他却看不见往日的沉淀,衣袍镀上光影,让大人不在茕茕孑立。 “行囊收拾好了么?”颜岁愿未转身,“明日下兖州,你可以不跟着。” 佑安当即回神,脱口而出:“我是打小就跟着大人,怎么不能跟着大人同去呢!大人放心,行囊和我都准备好了!” 颜岁愿应声,回身莞尔,“下去吧。” “是,大人。” 主仆二人沿阶梯而下,身后满京烟火。 元宵夜,颜府来位客人——程藏之。 颜岁愿一听闻有客来,便猜到是他。 程藏之倚在座上,手里端着碗勺,勺间是一颗浅紫色的汤圆。 一见颜岁愿来到,程藏之将要入口的汤圆移到颜岁愿面前,“元宵节了,吃个吧,别老是拒绝我,不然你没上瘾,我都要习惯成自然了。” “……”颜岁愿沉默着,定睛看他,缓缓道:“程大人自己吃吧,我有阴影。” 程藏之手腕一僵,“什么阴影?” 颜岁愿如实说,“之前用程大人一碗甜汤,吃了亏。金州为让程大人让金,也吃了亏。上次吃程大人一颗荔枝,险些把脖子献上。本官命薄,无福消受程大人的美意。” “……”程藏之一噎,而后理所当然道:“亏这种东西,吃着吃着就习惯了,而且还能成为福气。”他搁下瓷稍,拍拍胸脯,“不是我说,在这点上,岁愿你断要向我学习,你看你拒绝我无数次,我仍旧虽千万人吾往矣。” 颜岁愿温文尔雅笑着,“程大人之颜,厚至七尺,非常人能攀比,本官自知资质欠缺,不敢向学。” 程藏之亦然笑着,“颜尚书过誉。” 颜岁愿不再与其插诨打科,“程大人,夜深了,请回罢。本官不便送客。” “……”这就下逐客令,程藏之不乐意道:“岁愿,我走不了,明日出发兖州,程门已经打烊了。我现在无处可去。” “……”颜岁愿神情沉如夜水,“程门是客栈逆旅吗?还有打烊的时候,程大人,你觉得本官会信吗。” “会信。”程藏之已然赖回颜府的椅座上,一副我就是不走了。 “那程大人就在待着吧。”颜岁愿丝毫不松动,转身带着佑安离去,回房路上交代佑安:“让府中的人彻夜警惕,不要让程大人随意乱走。” 佑安一愣,“程大人是来找什么的吗?” “这个,我尚不清楚。”颜岁愿垂着眼睫。 程藏之一开始就要取他的铭牌,后来他予他,但程藏之前阵子却又问铭牌。他知道,程藏之好奇的不是颜氏铭牌如何处置。而是中宁军某个人的铭牌去向,他思虑不通,只能先防备。 待客厅中,赵玦站在廊檐之下,见一道黑影。而后沉着面色,来回禀程藏之说:“暗卫说,您再和颜大人交谈期间,去了颜府今夕楼,只有藏书,其他一概没有。现在颜府已经全府戒备,想来颜尚书是觉察到什么。您看?” “看什么看?”程藏之搁下汤碗,道:“找颜庄铭牌之事,切勿让颜岁愿知晓。都给我瞒好了!若是让人发觉,提头来见我。”他略作思索,“颜庄的坟墓在何处?” “您要刨坟?”赵玦当即道,但又觉得不可能,“是属下多想了,您连这事都不让颜尚书知晓,怎么可能刨坟呢——” “你是猪吗?”程藏之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我现在觉着,你跟颜岁愿那个小厮越来越像,蠢得明眼可见。” 赵玦懵了,他试探着问:“难道您还真打算刨颜庄的坟?这不可能吧,公子适才还哄着颜尚书,那可是颜尚书父亲的坟。”他话尾提醒着公子。 “要不然我为何让你们瞒好了?!”程藏之一副你小子是不是有病的质疑表情。 “……”赵玦心脏跳的着实难捱,都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他们家公子这脱的也太快了!他之前还担心,合着是瞎操心。 兖州元宵月夜,锁龙深井,八道锁链自不见底井下伸出。 青衣青年持一柄黄伞,纵身跳下井口,黄伞坚韧,随着青年下降重力张开,竟也没有伞骨断裂伞面破损。 锁龙井之下的暗河,纵横交错,蜿蜒曲折,比之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更加险行。 诸葛銮见过锁龙井暗河的草图,那是诸葛家束之高阁却又神圣不可侵-犯的圭臬秘辛。 纵观锁龙井暗河,看似如千古迷宫,实则有章可循。诸葛銮轻松行过一条水石腾挪出的河道,青衣湿透,转为黛黑。他自怀中拿出一盏小竹马灯,小竹马背上侧坐双髻女娃。 透过铜镂骨架撑起的绢纱,青光流泻,照亮暗河一汪碧春水。 “翩翩,元宵节到了。我送你一盏花灯。” 诸葛銮挑着灯,一抹幽光遥遥映射去,暗河汇流之处筑起圆台,台石刻虬枝缠桠般字符。 台上一口薄棺,棺材前一团蒲垫,垫上跪一麻白衣人。 “阿銮,你知道的,我只要十三的花灯。” 幽清发冷声色,带着的软绵沁骨绝望。 诸葛銮落在圆台,缓缓蹲下身,悬着竹马灯照亮一张煞白容颜。 女子眉目飒爽,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几曾见活泼俏丽。 第四十三章 “翩翩,十三郎还活着。”诸葛銮语气轻柔,不似跟程藏之言谈一般,毒舌浇冷。 名为翩翩的女子,猛然抬头,煞白面容上的眸子都不够黑曜。 “十三……”她喃喃念叨,又忆数年前那场爆裂,漫天飞石木屑,血腥里见残肢袭来。她抓上诸葛銮衣襟,“是他吗!?是闻人冉吗!阿冉……还活着!?他在哪里?!” 诸葛銮被抓紧的衣襟勒岔气,却还是用安抚语气道:“翩翩,闻人冉在青京。你的十三郎,还活着,他活的很好,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能伤害他。” 兖州三大复姓望族——诸葛、闻人、涂钦,世代交好。大宁兴宜年间长起来的后辈们,更是来往密切,亲如一家。 涂钦翩翩仍旧抓着诸葛銮衣襟,泪光熠熠,“十三他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 “翩翩,”诸葛銮一如从前轻抚她发顶,眼中痛惜,放在从前,翩翩一定会打断他的手,“十三,他回不来了。” “……为什么?”涂钦翩翩呆坐在原地。 继而爬向未阖棺的薄棺,薄棺之中,是一堆半腐残肢,泡在棺液,腥臭难闻。涂钦翩翩却不停将眼泪滴在其中,她守候十年的尸骨,不是那人,十年空守也心甘情愿。 “翩翩,我们离开这吧。” “我不走!十三生在这里,就算不回来,十三的魂也一定要回来,我等他回来!” 毫无生气的女子,如磐石无转移。 诸葛銮忍着泪绪,压抑声调:“你难道要等到他死了,魂归这里吗?!”他将涂钦翩翩拦腰抱开薄棺,“你守着这一堆不知名姓的腐烂尸骨十年了!闻人冉但凡有挂念你一丝,这十年来都不会不来兖州!他抛弃了你,抛弃了过去的所有,他已经杀死了自己!他现在是另一个人,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闻人冉了!” 涂钦翩翩一口咬在诸葛銮手背,一掌将诸葛銮打下台,跌在暗河污水。她目光死水一片,“诸葛銮!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们诸葛家一贯会去灾避祸,哪里知道十三的恨!又怎知我的恨!涂钦家被葬在锁龙井暗河,闻人家被烈火震雷碾的粉碎,十三他不回来……”自唇角溢出苦涩,“是对的。” “他回不回来,不重要。我……会一直等着他。” 正在女子垂着头,收起的黄伞落在脚下。涂钦翩翩一愣,年少是时,诸葛銮画图,闻人冉寻材料,她亲手制作的伞。却没有送给诸葛銮和闻人冉,直到及笄之年,父亲问她中意哪个,便将哪柄伞赠谁。 以伞择婿,她将青霄赠十三郎,一眨眼,只剩黄泉。而闻人冉,至今也没有还她一片青碧凌霄。 青梅倚竹马,曾是少年时。 拾起黄泉,撑开伞衣,暗香盈面。诸葛銮在涂钦翩翩倒下前,接在怀中,“翩翩,我一定会帮你见他。” 黛色滴水的青衣,抱着一袭白麻,自暗河走向微微天光。 正月十六,送别颜岁愿和程藏之一行。皇帝李深于圣驾之上,长长叹息。 一侧的杨奉先极目远眺北路,面色不改,道:“皇上,就这么让程节度使去了?咱们不做准备吗?万一颜尚书心软,如何是好。” “颜岁愿……十年前,就没有心了。更不会分是非对错了。”李深敛起目光,“程藏之,他人在京府,都无人敢动他。兖州……也轮不到朕准备。”忽而南望,“李湮,还在夔州么?” “皇上宽心,卫夫人已经上京。”杨奉先音色极其宽慰人心,“只是,奴婢还是不放心颜尚书,毕竟颜尚书力保程节度使无异心,倘若生变……” 李深难得转动头颅,“颜岁愿力保程藏之不反,自然有让他不反的法子。” “这……奴婢听不明白了,”杨奉先满面惶惑,“难不成,颜尚书还真以身饲虎?” 李深淡淡一笑,“颜庄与夫人都是端正素直之人,若非如此,现在中宁谁当家,尚未可知。颜岁愿是二人独子,悉心教养,可不是程藏之那等能剑走偏锋之人。颜岁愿保他,倒不如说,想亲手了结他。” 杨奉先了悟点头,心中却一抹森寒,皇帝是利用颜岁愿用惯了,压根不在乎颜岁愿会变成何样。曾几白袍银甲少年郎,早已被这些人磨掉锋芒,一身枯寂。 他道:“皇上英明。” 北上兖州的车马不疾不徐行路。 颜岁愿安坐车厢,看一封传书。被劫持的兖州赈灾货船,一路至兖州,已然被兖州官府的人截下,物资下放,灾情暂缓。 车厢外,传来佑安的声音:“程大人!我家大人连日奔波,正在休息,不便见客!您请回吧!”自从得见那纸废宣,佑安对程藏之的态度越发没轻没重。 程藏之不理会,直接让赵玦把人制住,别挡路。佑安被赵玦反剪着胳膊,还在叫嚷:“程大人,你再冒犯我家大人,我就——跟你拼了!”程藏之要造反,可别连累他家大人! 他家大人已经禁不起再牵涉一次谋反了。 程藏之定睛看他一眼,眼色沉厉,锋芒毕露。佑安身子一冷,蔫低头。 “程大人,你若有事便进,何必为难我的小厮。” 听见颜岁愿发话,程藏之神色稍晴,却对赵玦道:“带颜尚书的小厮去歇歇脚,喝喝茶。” 赵玦明白,这又是支开他们,跟上次赏雪异曲同工。他只能奉命行事。 掀帘入内,一袭雪青衣衫端坐。程藏之垂首见自己玄色衣角,又看颜岁愿,“我有点想瞧瞧颜尚书穿我这身玄衣的模样。” “……”颜岁愿掀起眼睑,“程大人兴致不错,死期渐近还有这等心思。” “人之将死,”程藏之钻进马车,“你要不要对我好点?” 颜岁愿轻笑,“程大人都把我府上探查清,要对自己好点,难道不会自己动手。”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程藏之躬身,凑在颜岁愿身前,“元宵夜的时候,你分明同我没说几句话,便离去,让府中上下戒备。我可不敢乱翻府上。” 颜岁愿不可置否,程藏之盯着他身边空隙,“你不打算请我坐坐吗?” “程大人,二月初,兖州马上就要到了。”颜岁愿神色清明,“到了兖州,随你怎么坐。” “……”程藏之撑开双臂,掌心抵在两侧厢壁,“那时候再坐凑上来,能有现在有意思吗?” 颜岁愿未让半分,“程大人,若非要挤挤的话,就坐地上吧。” “……”背后刨人祖坟,果然是要遭报应。 程藏之想也不想,就着绒毯而坐,末了感慨一句:“颜尚书车中的毯子都要别处软。” 颜岁愿无言垂视他一眼,抹过头,不予理会。 车马重新整队,继续向兖州城外赶路。但车中两人皆知,进兖州之前,会有人来见他们。 才将行路,程藏之便逡巡车厢,虽有设置小案几,却不见水囊,便问句:“颜尚书,你这连口水都没有?” 开春之初,北方还有些干燥。程藏之这些日子,没少忙活,昼夜颠倒不说,连水都很少喝。嘴角已然起干皮。 颜岁愿淡目,无动于衷看着他,“程大人,你这又是何苦,不来这一遭,何至于连口水都喝不上。” 程藏之却是笑着,“我若不走这一遭,怎么知道颜尚书的打主意。”他目光幽暗下来,嗓音如灌铅,“为什么是李湮?” “为什么不能是?”颜岁愿反问他。 因为,先帝不听申辩,一纸诏书将我满族灭门,而李湮在其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十年之后,连你也认不出我。程藏之笑着,始终未开口。这些与他而言,曾经是不可或缺的支撑,当下却只是蜂蛰小痛。 双臂枕在脑后,背靠车厢,舒展双腿,程藏之就这般阖目。直至车轮颠动,他才骤然睁开双目,眼前一片血红。经年梦魇,故时那一场阴谋的雾霾仍旧驱不散。 耳边仍是那声:‘阿暄,你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伴着幽幽难闻的响音,程藏之觉得脸颊阵痛,仿佛声音的主人还能直起身子狠狠掴他一掌。 活着,一定要活着。颜岁愿,你会给我一条活路吗? 有人握住他的手腕,雪青衣袍落在身畔,颜岁愿与他同坐车厢。 “你,怎么也坐到地上了?”程藏之眸中含笑。 颜岁愿不偏头看他,只是道:“程大人戎马之时,养成梦魇的习惯吗?” 程藏之活动一下肩膀,“不是,打仗这种事,习惯就没什么。”他顺势靠在颜岁愿肩膀,“舟车劳顿,倒是很不习惯。”言罢,打个哈欠。 颜岁愿气息浓重,而后道:“那便小憩会,到地方,本官会叫醒你。” “好啊。”程藏之在他耳畔欣然应下,索性枕他膝上,阖目休憩。 程藏之远山长眉,眉宇之间满是坚韧,不舒展时是锋薄冶丽。郎艳独绝,凌然无双。颜岁愿垂眸默然看着这样的他,阖目安睡,却仍旧极致昳丽。 唇上绽起白皮,显得唇色浓丽血气。颜岁愿微微低头,凑近才发现,是血肉撕裂的伤口。已经出血。 “程大人?”无人应他。 颜岁愿挽袖,指腹覆在唇上,翻起时果然见血色。 一素铁面无私、不近人情的刑部尚书,迟疑着想,要不要给他敷点金疮药。 转念间,此人都能面不改色撞上他的无烟,又岂是需要金疮药的。 静谧车厢间,颜岁愿闲暇之余,忍不住瞧程藏之唇上伤口,细细碎碎裂缝,渗出深红。他再三犹豫,还是垂首凝眸看着,想要不要提醒程藏之多喝些去燥热的茶水。 几乎是瞬间,阖目小憩的人便迎面来。鼻息可闻,“岁愿,我都等你一路了,你怎么还不动作,一直看有什么用,又止不住血。”颜岁愿愣神间,又听:“我教你一个法子止血。” “以柔治柔。” 柔软相触,温热相渡,齿间有声,连风月都要沉醉。微细流于喉头,不可知的音响入耳畔,心生美妙。 原本垂着头的颜岁愿,间隙失神间,已然被程藏之抵靠厢壁。他错愕着,却没有及时睁开眼。看着他低垂眉睫的是一双,别样含笑的眼眸,璨璨有光。 “程藏之,”颜岁愿终于睁开双目,见咫尺容颜,“适可而止。” “岁愿,你说有些事,不可破例,”程藏之未移开脸,“是因为怕覆水难收,还是怕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沉溺至死?” “程节度使,以为呢?”颜岁愿反问,双眸尚清明,“本官以为,无论是哪种结局,都生不如死。” 程藏之顿言,只是看着他,直到对方率先挪开脸。他才微仰着头,“生生死死,你我都无法再轻易决断了。” 为了一片冰心,宁愿百般挣扎,千般折磨,都不愿死。诸如杨奉先,又如自己。程藏之想着,却听见别般言语道断。 颜岁愿泠然开口:“程大人决定不得,本官却决定得。” 程藏之垂首,望向他,端方如玉的人一扫温雅,竟有夺朱恶紫的狠厉。 “颜岁愿啊颜岁愿。”程藏之无奈油然而生。 ※※※※※※※※※※※※※※※※※※※※ 过两天作者可能要奉命营业……要请个假…… 暄(xuan):太阳的温暖 第四十四章 这一番交锋,还是以程藏之转移话题结束。 程藏之拇指腹抹过唇畔,有鲜红色,“颜尚书,止不住血啊,要不要再来一遍?” 颜岁愿冷下脸,“请君自重。”言罢,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 “这都出血了,你看看。”程藏之凑近给他看,双唇抹朱,确实过分鲜艳。 颜岁愿却不理会,径自垂首闭目。 “你别闭眼啊,”程藏之声音越发响亮,“你看看啊,出这么多血,也有你的责任,你刚才若不——” 袖里剑架出,梗在程藏之颈侧,颜岁愿声似寒冰,“你再说一个字?”威胁不言而喻。 自从程藏之上了马车,这辆车便由赵玦驾车,佑安坐在另一边。 听到里面动静,佑安本想去问,却又听程大人说什么出血。他脸色一变,难道大人动手了?!还把程大人打出血了?! 赵玦适时勒马,同样担心公子跟颜尚书动手,一时激怒将人打伤出血。 两个随侍面面相觑,都想着如何拦住对方发现主子的暴行。 赵玦动了动腿,佑安当即展开双臂挡在车帘前,“主人没有命令,我们做下属的,不可轻易打搅主子!赵侍卫,你应该懂规矩吧。” 艰难瞧看一眼佑安,赵玦嘴角抽搐,心说,公子说颜尚书的小厮蠢,果真是。他出于同情道:“你就不怕颜尚书有个好歹?” “怎么可能?!”佑安对大人的身手充满自信,“嚷着出血的可是你家公子!” “……”赵玦皮笑肉不笑,公子能出血,真是奇了。 不过,赵玦不掀帘子,但还是要拔高声音喊话,“公子,到地方了!” 颜岁愿约见的人,也到城外驿站。 车马上先后下人,佑安和赵玦都在打量。却未发现各自主子有恙,直至程藏之堂而皇之摸擦唇角。 “……” 佑安和赵玦脸色顿时阴云密布,而后五彩斑斓,总之复杂难言。但看颜岁愿脸色,如一团雾气笼罩,情绪一丝不泄露。使得程藏之这个动作,更加迷离遐想。 驿站栽种花树,梅花凋零,迎春怒放,夭桃初发。 冗繁枝头缀簇簇明黄花团,碧软枝条披坠成花帘。披着雪白狐裘的男子静静站在花帘前,垂低头,细看米黄软嫩的花蕊。直至一息令人灵台清明的余香流来,才恍然抬首。 极目望去,雪青色袍服的男子,携风与光行来。 “臣,刑部尚书,颜岁愿拜见守居王。”颜岁愿敛衽行礼。 一树初发夭桃,半壁花帘,一袭名贵衣料裁就白衫。修长指骨拢狐裘,青年眉眼口鼻天然而成,俊致清浅,只是线条柔缓,像涟漪,像烟云,像风吹过。 李湮有比春风要软的一管嗓音,“颜尚书不必多礼。” 颜岁愿目色冷淡,依言止礼。 “颜尚书,变化很大。”李湮浅笑言语,“十年,都记不起颜尚书当年样子。” “记不住,那就别记住。”门外,玄袍青年行来时,带起疾风,“王爷身体弱,记性差,何必北上搅浑水?难不成打算再谋反一次,这次又打算拖谁下水?” 李湮循声望去,玄衣浸透旭光,来人眉目如画,过分精致,锋芒逼人。 不必相互介绍,李湮知晓这便是与颜岁愿纠缠三年的河西节度使。程藏之亦然知晓,这就是王二狗口中——风一样软的嗓音,口音是青京,衣料名贵,身子骨弱,不能有子嗣的贵人。 “程节度使,说的极是。”李湮软音如风,声轻的近乎听不清。 程藏之冷哼一声,不再出言。反倒看着颜岁愿,他不明白他的选择,李湮这样的人如何能承袭大统,比起命不久矣放纵自己的李深,能强几分。 颜岁愿淡声,“程节度使,若无事,请自便。” 程藏之定睛看颜岁愿许久,终于讥笑一声,“青京,夔州,卢龙,我情愿你选择卢龙。”言罢,转身而去。 李深、李湮、颜庭,程藏之宁愿颜岁愿为一己之私支持颜家人,也不愿他明知皇室视他为刽子手、棋子,却仍旧为李姓宗室肝脑涂地。 玄衣如滴入汪洋大海一点墨,在颜岁愿瞳中稀释干净。他才道:“王爷,臣已经传书,请王爷不必亲临兖州。王爷为何至此?” “你是怕程节度使误会吗?”李湮人如袅袅青烟,始终淡的如一缕孤魂。 颜岁愿拧眉,“王爷何出此言?” 李湮目光落在迎春花簇,“颜尚书其实,跟十年前很像。不愿与任何人有说不清道不明,所以在朝期间,一副铁面无私只是不想任何人亲近,也不想与任何人有关联。不让他人感恩于己,亦不让他人误会于己。”他顿了顿,“却唯独让程节度使牵扯不清,也不出言跟程节度使解释,真是罕见。” “王爷,”颜岁愿面无神情,“说多错多。臣自十年前,便错不起。这世间,再无第二个十五颜岁愿承担罪过。” 李湮不再言语,他这样的人理解不了。他从未决定过自己的人生,做太子也好,做守居王也罢,娶卫氏……这一切都是父皇决断,他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 静默些许,李湮才道:“小王此次前来,是觉得的有件事对于颜尚书而言,颇为重要。” 颜岁愿道:“臣愿闻其详。” 李湮目光如雾,依稀可见当年贬黜夔州时见过的少年人。他缓缓道出二字:“秦承。” 天光渐渐暗淡下时,驿站马棚方向,走来两个人。褐色衣袍的中年男人抱拳道:“少主,我等已经准备好。” 颜岁愿看向男人,颔首,“颜副将,有劳。” 颜副将郑重道:“属下不敢。”忽而又道:“少主问旧部,属下也查了,那支旧部行踪隐秘。而且,胡参军也在追查,似乎要将那支旧部赶尽杀绝。” 闻言,颜岁愿思虑凝滞,恍惚间明了。 先一步入城的程藏之望着兖州暂时筑起的城墙,木板缝隙间,风涌呼啸。 “安行蓄跟那些人接头了吗?” 赵玦道:“已经接头了。那个与宫中、安行蓄、颜庭都有联系的人,叫何三,安行蓄叫他子皿。” “何三,何子皿?”程藏之觉着这名字别有意味,“哪个子皿?” 赵玦道:“派去监视的人说,是孟拆分的子皿。” 须臾寂静,程藏之忽然大笑起来,“好一个何三,何子皿,真是将一干人耍的团团转!” “您知道此人身份?”赵玦惊诧道,“近来好像没有何姓的人冒头。” “因为,他根本不姓何。”程藏之言之凿凿,“何子皿到底是谁的人?” 赵玦摇着头说,“这个目前探不到底,非要说的话,可以说是杨奉先的人。” “又是一个十三郎。”程藏之顾自而笑,而后策马进城。 兖州城中已然从卢中调兵协理赈灾,刺史郑耿与中宁军参军胡桨将城中百姓安抚下来。真正要朝廷解决的是趁乱而生的有心之人。 郑耿一见到颜岁愿和程藏之二人,便立即说起一事,“颜尚书,程大人,昨日锁龙井又吞人了!以前吞的是寻常百姓,现在连守卫锁龙井的军士都吞。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不说,连安危都没个着落。再这般下去,人人自危就要大乱了!” 颜岁愿率先问:“寻常白姓都是些什么人?” 郑耿一愣,言语梗塞,但还是道:“这……说起来也奇怪,都是与锁龙井相干的人。”四下打量,见没有什么人,才低声道:“就是当年负责开凿地下暗河的闻人家,修筑暗河河道的涂钦家。锁龙井之前吞的人,都是这两家的人。” 颜岁愿见程藏之不言,便继续问:“诸葛家呢?” 郑耿道:“诸葛家本就是玄门,鲜少入世,当年朝廷征召能人异士修筑锁龙井镇压邪祟,诸葛家碍于与涂钦家交情,才出世,但未应朝廷征召,只是画了锁龙井的草图给涂钦家。后来吧,”他面色有些黯淡,“涂钦家翩翩小姐择婿,选中闻人家十三郎,诸葛家独苗公子也倾心翩翩小姐,这事闹的很不愉快。诸葛家便又不知隐退哪座山间去,隐退没多久,一素专研军-火的闻人冉,就是闻人十三郎,此子可是闻人家引以为荣的英才!只可惜世事弄人,闻人冉少年易欺,引回府几个人,谁知那几人为盗取震天雷的秘方,将闻人家全部用震天雷炸了。” 一声叹息,“闻人家所有人当时就被灭门了,在场的人都说,漫天飞石残肢断臂,可惨了!更惨的是,涂钦家的人在锁龙井暗河河道修筑完毕,最后一遍验查完毕,庆祝竣工时,全家被锁龙井忽然漫出的洪水卷走……又是没有一个活口。” “兖州三大复姓望族,两灭,一隐退。” 郑耿不敢说,也正是因此,锁龙井才传出逆龙将主事的流言。人人皆以为诸葛、闻人、涂钦三族合力建造锁龙井,延续王朝气数乃是逆天改命,故而落得如此下场。 话虽如此说,但颜岁愿看的出来,郑耿可一点都不遗憾。地方官员,往往最巴不得地方豪族势力削弱,否则州府官员总要受制手脚。 颜岁愿想起在金州之时,曾见得诸葛銮。见程藏之仍旧不言,只是极目远眺锁龙井,他便又问郑耿,“隐退的诸葛家,此后便没过问涂钦与闻人两家覆灭之事吗?” 郑耿当即迥异的看颜岁愿,他道:“颜尚书,您可真是性情直爽……”忽觉话不妥当,又说:“您入朝晚,不知晓这些事。锁龙井原本是朝廷明为驱散邪龙颠覆天下的流言,实则是兖州近年来水系波动无常,水患严重为祸百姓,但不幸的是,修筑锁龙井的那年,先帝病重旧太子软弱,有相师说,龙气尽矣逆龙将出。” 压低嗓音,“先皇震怒,当即要处置锁龙井相干人。那相师被剥皮凌迟,所以,当年查此案的官员,以为是”他指指上天,“的主意,没人敢深究此案。” 颜岁愿眯眸,缓缓开口:“所以,两家人命官司,迄今不清不楚?” 郑耿点点头,“先帝朝中,无人敢触及此事。轮到今上,已经是陈芝麻烂谷子,就更无人过问。” “你身为兖州刺史,也不曾过问?”颜岁愿眼色暗含几分冷。 郑耿当即辩解道:“不是下官不想过问,只是……州务繁多,根本就管不得!兖州这些年,水患屡次不绝,光是治水这一项事务,都累死三任刺史了!我郑某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跟前几任刺史一块打吊牌去了!” 第四十五章 “心有力而余不足啊!” 郑耿一脸困苦,倒是堵住颜岁愿接下来的话。 京府官员结私营党已然成风气,地方官员上报州务,不得答复,往往只能自己想法子解决。渐渐的,报喜不报忧。自治州务,远不简单,郑耿之言,颜岁愿倒也能接受。 “都如郑刺史这般有眼力劲,精于权衡,就是再借给郑刺史两个玲珑心,只怕也查不清这案子。”许久不言的程藏之,一出口便异常生冷。 郑耿一听此言,当即打量着颜岁愿与程藏之,他是地方官员,听闻过朝中的刑部尚书性直如弦,言辞犀利。一时间以为自己认错人。 听程藏之如此言说,当即歉然道:“颜尚书哪里话,是郑某人眼拙!竟将程大人和颜尚书认岔了!郑某人向颜尚书郑重赔不是!” “……” 颜岁愿猝不及防轻笑,上次李怀恩将程藏之误以为是他,这次,郑耿将程藏之也误以为他。 程藏之瞥见他轻扬的唇角,整个人都转向他,“你笑什么。”颜岁愿敛容,心生不妙,见程藏之欺近,耳鬓厮磨着说:“你我夫妻相,被认错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 颜岁愿倒是波澜不惊,但隐隐约约听见程藏之所言的郑耿,心肝乱颤。他迟疑着打量二人,玄衣独绝,雪青无双,各自风华相遇,竟不是竞相压制,而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所有。 也罢,郑耿闭紧嘴巴。这二位都在朝纠缠不休整三年,同僚们都没说什么,他操哪门闲心。 颜岁愿目不斜视,道:“郑刺史,涂钦与闻人旧案一应事宜文书,便劳烦郑刺史准备。”他顿了顿,道:“锁龙井吞人、逆龙将出等事,待我下过锁龙井便可迎刃而解。” 郑耿瞠目惊愕,“程——颜尚书要下锁龙井?!” 颜岁愿微微颔首,确认他未听错。 “下不得!下不得!下不得!”郑耿连连摆手,急的手心冒汗,“颜尚书,您可是堂堂三品大员,怎么能亲自下锁龙井?!届时您再折在锁龙井,流言蜚语就更说不清,还不得闹翻天去!” 闻言,程藏之蹙眉,神色不虞,“郑刺史,本官会同颜尚书一并下锁龙井——”他还未说完话,就被郑耿急的挥手打断。 郑耿活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原地转个几十圈。他语气像恨铁不成钢,又像怕人添乱,“程节度使!您就不要跟着颜尚书一块疯了!您二位要是都葬在锁龙井,那就真乱套了!”他急赤白脸看着二人,“颜尚书身后是卢龙中宁军,您要有个不测,郑某如何跟颜大将军交代,跟前的胡参军都饶不了郑某!” 一听胡参军,颜岁愿颦眉,他伯父居然把胡桨派来了? 郑耿还在絮叨:“程节度使,依着郑某愚见,您就更不应该来了!您说您手握重军,万一碰上锁龙井逆涌异象,可就是一顶谋逆邪龙的屎盆子。我要是您,一准待安乐窝避风头。”他瞧眼程藏之,“醉卧美人膝不必这天灾人祸的地方强百倍!” “……” 程藏之没由来一笑,李怀恩要给他引荐名医,郑耿劝他回去风流。他看着有这般不正经? “郑刺史此言极是,”颜岁愿温笑,十分赞许看向程藏之,“程节度使,不妨打道回府,毕竟本官手中无兵无权,赶上异象,也无谓。” 他被逐出中宁军一事,已是满朝皆知。文武百官不愿得罪他,是因为他充当了颜氏、中宁军的人质。与其说不愿得罪他,倒不如说不愿磕着手里的筹码。 程藏之笑意幽深,凝眸间里柔情洋溢,“郑刺史说的确实对,美人膝要比这地方强百倍。但是,本官躺的美人膝,不是很听话,所以我得跟紧点。” “……” 颜岁愿眸色降温,当即回身向郑耿严词厉色:“郑刺史,本官下锁龙井期间,劳烦郑刺史将涂钦、闻人旧案一应事物人员聚齐,待本官从锁龙井回来,便正式升堂提审。” “……”郑耿双目发直,眼里虽是个玉色光华的俊俏郎君,心里却忖度恐是个不知曲直的愣头青,“颜尚书,你这一去就回不来了!”还升堂问案?逗他呢还是觉得他好骗。 “让你怎么办,就怎么办!”程藏之负手,眉宇锋芒毕露。 郑耿心里发毛,肌肤起毛栗,便又闭嘴。官大一级压死人,权臣的锋芒得避开。 “胡参军尚在本州,”郑耿犹豫着说,“不知可要知会胡参军,您二位下锁龙井之事?” 程藏之不言,眉睫起落一下。听着颜岁愿声色四平八稳道:“胡参军,还要劳烦郑刺史,务必守口如瓶。此事不但要只字不提,还要将人稳在州中,切勿搅和此事。” “这……”郑耿有疑惑,意欲问清,但程藏之横亘在他面前,“不用问了,事毕之后,只有你的好处,没有你的坏处。问了,反倒难说。” 郑耿当即道:“郑某人定然不生事端,程节度使便放心吧!” 仍是八道硕大锁链通向如漆黑的井口,程藏之撩开袍摆,“我先下?” 颜岁愿望着深不见底的井口,转首犹疑不解看他。 程藏之解释说:“上次李怀恩密室选哪个门,你决定,这次还是你决定。” 乍然提起此事,颜岁愿垂眸,道:“程节度使既然如此说,本官亦然不改如初。” 自千斤石凿的井台,抓住铁链,纵身而下,沿着铁链一路攀下。 二人落在积水石道,颜岁愿靴间湿凉,连脚裸处都浸泡黑水中。他才将蹙眉如峰,视线半转,猝然凌空。 程藏之横抱着人,微扬眉锋,“你是不是总喜欢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颜岁愿缓缓回神,发觉自己的现状,当即按着程藏之肩头,道:“程节度使,不必如此。” 淌水带出的声响间,程藏之道:“颜尚书,我好不容易才抓到的献殷勤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腕力加重,如钢铁浇筑,牢不可破。颜岁愿挣扎间,耳后发烫,疾言:“便是因为程节度使常献殷勤,总给人非奸即盗之感。” “……”程藏之万万未料到,他顿步,“所以你总不信我,是因为这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如此言说,倒也不错。” 言罢,颜岁愿便挣开,重新站在黑水间。 程藏之怀中空荡,眨眉睫,定睛看颜岁愿,缓缓道:“颜尚书,我怎么觉着,还是上当了呢?” 颜岁愿避开他炽烈视线,微咳,“程节度使,本官,是武将之后。本官——” “你心突跳的很厉害。”程藏之不知何时靠近,掌心附在他心口,“颜岁愿,你心里有舍不得之人……你知道吗?” 颜岁愿暗哑难言须臾,白面莹澈,只有平波缓进道:“程节度使,人若是没有心搏,便死了。” “我知道,”程藏之亦然面色平波,却屈指应着颜岁愿心跳点着,“但是,跳这么快,是何缘故?” 暗河水道,回响着程藏之所言,惊落石壁附着水滴,点滴水花竞相绽放。颜岁愿默然,眸池尽是迸溅水花,涟漪晕出绮丽遐思。 但,花开会败。颜岁愿眸间一扫春水秋思,安之若素道:“乍然至生僻之地,心中忧烦几多,也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程藏之眸光闪烁,莫名意味深埋其中,“岁愿,你可真是——令我束手无策。”他率先转身引路,“走吧。” 本以为程藏之会紧追不舍逼问,却没有。颜岁愿惊诧之余,更多是一种风雨欲来的预感。他与程藏之,都非凡类。 前方豁然并行十余多个石道路口,森然漆黑,如同深渊。 火把挥洒辉火,凑近石道口,才发觉十余个石道口都被巨石堵住。 颜岁愿附掌石墙,冰凉刺骨,他却是问:“程节度使的侍卫跟上了吗?” “他们跟不上也无妨,我难道还保护不了你。”程藏之将火把举高,顺着火光遍及方向昂首望去,石道之上横悬石碑刻两条横杠一条断开横杠。 “巽下断,是八卦之理……?”颜岁愿望着刻痕,却又道:“此地并列十余道口,远不止八条,也不是八方开凿。倒有些不像八卦图。” 程藏之轻笑声,“难道这世间万物最终都要归于阴阳?天下已然分裂十道,何止八方。”他偏头凝眸看颜岁愿,“我不信世上只有阴阳之说,我只信自己所感所悟所求。” 颜岁愿接着火光,得见他眉间的决然,难得发苦,“程大人,天下终会大一统,阴阳之道由来千载,纵有别者,众道始终是众道,若众是一条深不见底的绝径。” “若无若众者,”程藏之金声振玉,“何来桃花源,何来方外净土,何来极乐九重天。” 颜岁愿无声太息,不在与他辩驳。却见程藏之伸手触及刻痕,边道:“你就是我见惯苦难之时的极乐。” “……” 颜岁愿亦然望着巽的刻痕,淡淡开口:“说不定,”斟酌着措辞,“前世,我还是灭你全族的刽子手。” 程藏之举着火把的手,骤然一抖,团火摇曳扯出热浪。他稳住手腕,缓缓侧首看向颜岁愿,喉头干涩如旱。 他望着颜岁愿一抹侧影,想问,你认出我了吗? ※※※※※※※※※※※※※※※※※※※※ 程(重大发现):早知道这样抱一下能换你心动,早抱八百回了。 颜(按剑微笑):挑个日子吧,后半本书我一个主角也能抗的起。 笔者解释:小颜的人设…按理说是不会被公主抱的……但总要找个能让他慌张露馅的方式……笔者想象力不够………只能如此蹩脚了……… 第四十六章 颜岁愿经不住程藏之久伫的目光,终于侧首,对上那双灼灼星目。 没有他以为的血红仇视,甚至连宿怨愤恨都未有。 目光胜似不见底的锁龙井,暗波汹涌之势,隐约可现。颜岁愿却觉深邃引人,竟忘了避开顶部石壁滴落的水珠。 鬓角微湿,冰珠滚落。却在至颌骨前,被人指腹拂去,一抹温热留在冷颊。 “原来,岁愿你喜欢孽缘的戏本子。”程藏之言笑自如,“早说你喜欢这套啊,我就不演什么深情表白的缠郎,直接刨你家祖坟,届时你恨我恨的牙根痒痒,还用我这死缠烂打吗。” “……”颜岁愿细看他,程藏之如画面容,一笔错漏都寻不到。他便也道:“程大人,你该不会真的派人去掘本官家的祖坟了吧?”心有隐忧。 “……”程藏之退后,又举着火把挪到旁边石道,见横石刻震符号,才回眸微动睫羽道:“颜尚书,不妨猜猜。” “程节度使,”颜岁愿目光冻结,“你这声颜尚书,八成是真的。”顿了顿,他声色恼厉道:“回头再跟你算账!” 言罢,颜岁愿将巽道和坎道门上的横石挪动,两方横石相触,两道石门间一条中轴线显露。石门缓缓张开,暗河甬道,漫水袭来。 颜岁愿当即后退躲闪,却还是慢一步,全身湿透。程藏之亦然,却幽幽道:“颜尚书,要我夸夸你吗?” “……” 颜岁愿沉下眉头,不理会他。顾自将乾兑、离震、坤垦的石横相接,水已经漫到腰上。但,颜岁愿已然行进石道,程藏之紧跟其后。 石道尽头,是八扇石门。 横石之上仍旧刻纹,颜岁愿略作思虑便开始移动横石。 “不是四象,之前才是四象,这是两仪。”程藏之冷不防道。 颜岁愿却望着横石刻痕,皱眉道:“没有两仪的刻痕。” 突然之间,程藏之抓住他的手腕,腻热在掌。颜岁愿反应不及,只觉肌肤清扫过,生酥麻之感。他努力掀起眼帘,尚未发问,程藏之便开口问:“你的无烟剑呢?怎么不在这只袖子?”言罢,连忙要去捉颜岁愿另一只手。 颜岁愿却快一步出鞘,剑鞘抵在程藏之胸膛,“请君,自重。” “……”程藏之含笑垂眸,见剑鞘,便收住手。 既然没有刻痕,那便只能自己凿刻了。 两仪的卦象刻好,颜岁愿才发觉石门上填充层灰烬。划清灰烬,显现出两仪卦象。 这回,颜岁愿提前避开,却无水潮。及至腰际的黑水打着旋涡向里流,涡水携力,将颜岁愿和程藏之往深处吸引。 程藏之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抓住颜岁愿的手腕,“别把我弄丢了。” 颜岁愿左手也举着火把,回首凝眸瞧他一眼,不答话,却是将手腕从他掌里挣脱出。不言间,反手握住程藏之的手腕。 两人顺着水流前行,程藏之目光落在阴影笼罩的手腕。颜岁愿握着他手腕的掌背,泛着幽暗光泽。他光影明灭的脸颊,似笑不笑,忽然出声:“岁愿,你这是打算在我死前,对我好点吗?” “不是程大人自己说怕丢吗?”颜岁愿举着火把,顺着石道壁垒走。 程藏之忽然加快脚步,撞了颜岁愿一下,在其耳畔道:“明明是你怕我再失踪做手脚。” “……”颜岁愿默然,加快脚步。 石道并非直道,像旋涡转出的弧度,契合水涡旋转势头,连淌水的二人行走都省时不费力。 行至尽头,可见一方圆台。圆台之下,不再是诸葛銮那日的积水黑潭。扇形嵌板,隔一块空一块。颜岁愿拉着程藏之站定边缘,垂目下望,未有扇板遮盖的深渊之下浮尸白骨。 鼻尖隐隐幽幽一股潮湿霉腥,颜岁愿垂睫羽,“程大人,这底下葬了多少人?” “郑刺史不是说了,”程藏之未俯视深渊,“涂钦家、守卫锁龙井的军士都在其中,可能还有闻人家的人吧,这谁数的清啊。” 颜岁愿不可置否,只是牵着程藏之踩着扇板,上圆台,圆台之上仍旧是那口薄棺。棺材中还是腐烂残肢,腥臭熏天。 棺材前有一块木牌,从形制来看,应该是牌位。颜岁愿躬身捡起牌位,程藏之率先念字:“亡夫闻人冉之神位,未亡人涂钦翩翩供奉。” 末了,程藏之啧啧两声,又说:“郑刺史说这两人尚未成亲,涂钦翩翩就以未亡人自居。颜尚书,你说这合不合法礼?” 颜岁愿侧目看他,“不合。” “……”程藏之被噎个正着,却又不服气道:“难怪你打算孤老一生,就你这脾气,合该如此。”闻言,颜岁愿正要点头,却又听程藏之说:“幸好天降我程藏之,专收颜岁愿。” 颜岁愿绷不住面皮,眼角狠狠抽动,“程大人,日后好好看看脑子。” 程藏之散漫着道:“岁愿,我还有以后吗?”颜岁愿应声转身,静目望他,“这底下无数浮尸若自井口逆流出,就算将我千刀万剐,也平息不了民愤。其他九道届时顺势而为,莫说我一人,就是整个河西驻军都遭殃。” “你觉得,我还有以后吗?” 颜岁愿耳畔回声不绝,半晌才哽塞着说:“程大人,竟还在乎这些吗?”语气渐渐愤慨,“程藏之,你若真在乎自己的性命,就不该来此。既来之,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现在死,总好过日后与你为敌。”程藏之眸间满是笑意,风轻云淡。 颜岁愿松开他手腕,四肢都有些泄气。却还是翻过牌位查看,发现牌位上刻字——杀我者、屠我全族者…之后的字模糊不清,隐约可见军字。 又是军中之人,颜岁愿忆起年节时发现的父亲旧部。难道这群人来过这里……? “颜尚书!”程藏之忽然叫他,“帮我拿个东西,我下去看看情况。” 颜岁愿抬首便见矩形琥珀佩凌空,便接住琥珀佩,边道:“程大人,下面泡着的都是尸首,不必下去多此一举。” 刀刃相击之声,程藏之已然握住笔直唐刀,弯唇而笑,“谁说下面都是死人,我看活人还是不少。” 他话音才落,扇形豁口已然跳出人来。但却并未跟程藏之和颜岁愿二人交手。 苏随等人也是时运不济,跟着黑影摸到此处,被黑影利用先与埋伏在此的人交手。酣战之时,触动机关,一群人掉下更深的暗河。本要再冲上来,开口却合上一半,两方人马为了冲上去,先在下面暗河深处打了两个时辰。 一上圆台,见到颜岁愿,苏随当即劈手而下。敌人以为苏随等人要决一死战,苏随部下却立即四散逃窜,苏随更是一马当先。他想,现在,还不是颜岁愿发现他们的时候。 颜岁愿眯眸远眺逃窜的黑影,那撤退的手势,他再熟悉不过。这批旧人,为何见他就落跑。难道他们也相信当年是他弑父夺权的诽谤? 另一批黑人怔愣一息,一见程藏之,便目光发亮。他们等的人,终于来了! 暗哑低沉的嗓音,“杀河西节度使程藏之者,我主以手足相待!” 乌压压一群人,登时间士气振奋,饶是井下漆黑犹能见他们双目发红。 “什么我主,”程藏之嗤之以鼻,他定睛看喊话的人,“安行蓄,杀我,你不亲自来,可能吗?”又巡视刺客们,“你们的主子亲临,你们都不知道吗?哈哈哈。” 笑声极其讽刺,异常清响。 颜岁愿无奈按按眉心,程藏之急着寻死。 却又听程藏之道:“何三,何子皿,也来了吧。”又转头看颜岁愿,“岁愿,你跟你伯父,算一拨人,还是算两拨人?” “……”颜岁愿沉默些许,道:“算两拨吧。” “还真是体贴我。”程藏之双眸饱含欣慰。 颜岁愿撇过头,不看他。 程藏之举起唐刀,“安节度使,你约的人似乎不愿意现身,你猜他是不是想坐收渔利?” 呼喊的黑衣人,身体很是壮实,个头寻常,但周围的刺客却自觉给他让出路。他行走间,自有行伍杀伐决断气质,站定人前,将面衣取下,一张燕颔虎目,是勇士长相。 安行蓄声洪如钟,“大江之南,皆传河西节度使是个年轻浪荡子,轻浮荒唐、醉迷声色,倾心当朝刑部尚书。”他目光掠过颜岁愿,爽朗一笑,“本使原来还觉得其中有诈,不愿与杨公合作,若不是何先生拿出诚意,屠尽卢宏一族,本使还不愿意来。险些错失良机。” “美人关,英雄冢!诚不欺我!”安行蓄仰天大笑,已然稳操胜券,“我道颜庭为何看重颜尚书,为何能纵容颜尚书这个前主帅之子借中宁军之势,原来颜尚书不仅可以在朝为质,打杀四方安插势力,还能魅惑一道节度使!我若有这样能干的侄子,我也留着他的命,哈哈哈。” 几乎是安行蓄刚笑完,颜岁愿才蹙眉,程藏之身影漂移,血光一闪。安行蓄正前方的一名手下,身首异处。 程藏之活动握刀的手腕,“安行蓄,用不好自己的舌头,不如交给本督,本督会好好喂野狗。” ※※※※※※※※※※※※※※※※※※※※ 希望……诸位能抗住后面的……剧情……扛不住就离开也没关系…… 第四十七章 安行蓄惊的连连后退,他怒目看着程藏之。纵横川西多年,还没有人敢如此不给颜面的动起手来。他怒视衣袍胜过暗河之黑的青年,举刀豪言:“你小子以为这里是河西吗?!孤身一人在此放肆,今日不杀你,本使誓不为人!” 程藏之懒得理会安行蓄,却是将刀尖向下,垂着睫羽道:“颜尚书今日也是不杀我誓不为人吗?” 安行蓄一听此言,当即气恼,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最后冷笑不止道:“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颜岁愿。” 颜岁愿淡目看着程藏之立身尸骨之上,“程节度使,若愿交出军权,兴许还有活路。”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狂笑,惊的安行蓄回身,程藏之和颜岁愿亦然循声而望。 来人从头到脚包裹的一丝不露,扶着石壁笑的直不起腰,身后如黑潮一般的人马。 “何先生!”安行蓄当即大悦。 黑影正是何子皿,他未理会安行蓄的呼唤,仍是笑的岔气。 “姓秦的,”程藏之微微动动眼皮子,“不要怪我没提醒你,笑不死自己却笑死老母,就更好笑了。” 何子皿应声停止发笑,目光在颜岁愿和程藏之二人身上逡巡,最后定睛在颜岁愿身上,“程节度使这是什么话?怎么会呢?谁不知道颜尚书是秉公执法的清官,颜尚书只要不死,程节度使所言,就不会成真。” “你倒是会投鼠忌器。”程藏之讥笑。 “程节度使这话就不对,”何子皿游刃有余道,“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后转向安行蓄,“安大人,只要今日杀了程藏之,拿下颜岁愿,莫说挟天子以令诸侯,就是自己当天子,也不是什么万难之事。” 安行蓄狰狞一笑,“多谢何先生,三方周旋。他日本使入主天下,定奉何先生为宰辅!” “那何某,便先行谢过安大人了。” 人马在一声号令之下,当即冲杀来。数不清的刀刃,聚光如月似骄阳。 颜岁愿一面取出袖里剑,按下机括,便是一柄长剑。他持剑偏头看向程藏之,“程节度使,此时再不命赵玦等人现身,你可就真要葬身此地了。” 程藏之提刀阔步,迎面刀毙一人,血雾喷薄。他声色不似往常松散,十分具有张弛力,“颜岁愿,你心里舍不得我死了?” “……”颜岁愿挽剑,几丝青光,身前倒下几具尸体,“程节度使,总爱想这么多吗。” “唉——”程藏之一边杀人,一边叹息,“那我保护你,总没错了。” 颜岁愿蹙眉间,见身前袭来黑影,一瞬间,一抹幽魂穿梭刺客间,遍及之处皆是累累尸骨。 “这!”安行蓄瞠目结舌的看着如鬼一般的程藏之,“这程藏之难道是鬼吗?!怎么可能如此快速!” 见程藏之一人便如千军万马,势如破竹。安行蓄不能在观战,当即握着大砍刀,加入战局。何子皿这边,意外的被颜岁愿阻拦住。 何子皿并没有刀剑,他满身暗器,频频出招。颜岁愿只能不停防守,无法近身,“金州地下石室机关是你设置的?” “不然呢,”何子皿一把飞刃如花散出,“李怀恩那个废物,只知道多方讨巧,先是任中宁军搜刮金州,后又畏惧安行蓄,将金州人口悉数奴役出卖。没能用这个废物将程藏之与谋逆旧案联系起来,也没能揭露颜尚书私放逆贼一事,仔细想想也不可惜。” 噔的一声,颜岁愿生生将飞刃砍断几柄,他提着剑,身法忽然缥缈起来,越出合围直逼何子皿而去,“你究竟是什么人?居然知晓如此多旧时事?” 见他袭来,何子皿忙不迭掩藏在黑暗避险,“不杀你,要折磨你的还有谁?颜尚书莫不是想不到?” 颜岁愿却未有停下剑势,直逼黑暗,剑尖停至何子皿的面衣,目光幽深,“你可曾想过,如果我那日去晚了,剑没能及时击落刀刃,又或者没有轻信程藏之未赶去,将是什么结局。” 何子皿丝毫不为所动,与颜岁愿对视,“人总有一死,活着如此痛苦,不如早死早超生。” “……”颜岁愿听何子皿的话,收回拢在他身上的目光,“刘尧与孟氏已回家乡。你,好自为之。” 他收回长剑,转身望程藏之,却听见何子皿在身后说:“颜岁愿,你感觉不到痛苦吗?谁将你害成如此境地,谁要你生不如死,谁要你此生不敢与人来往,你不知道吗?”微微停顿,“你真的不恨吗?家仇国恨,你都不恨吗?” “……”颜岁愿微微昂首,石壁坠满水珠,“恨,有用吗?”而后向一群尸首走去,“你带着你的人走吧,剩下的我会处理,程藏之也好,安行蓄也罢,我会尽力而为。” “……”何子皿蠕动唇角,异常苦涩。他忽然绷不住情绪,“颜岁愿!这天下不值得!在我看来,这天下待你,还不如程藏之值得!” “这是谁的想法?是杨奉先,抑或皇上?” “……”何子皿不出言,只是召集自己的人,准备撤退,“颜尚书,颜庭的人,我会替你料理一部分。”算作,钦佩。 青年的身影各自走向各自的命运。颜岁愿望着一片阴暗,这天下的值得,来的太迟。他已经不能后退了。 颜副将与赵玦等人几乎是同时到达,赵玦等人加入战局,安行蓄等人便溃散。安行蓄早在见何先生撤退,便要跟着撤,但程藏之身法快比闪电,一直黏着他,退不了! 赵玦跟上程藏之,压低嗓音道:“公子,胡桨等人,已经被杀出兖州,霫奚那边王将军带人突袭,眼下颜庭势必为霫奚所困,不敢轻易率兵坐收渔利。” “颜岁愿这些人为何也如此晚到?”程藏之问。 “我们到的时候,他们似乎在追缉暗河里撤出的人。见我们一至,才罢手。” “知道了。” 程藏之专心挥刀,预备取安行蓄项上人头。安行蓄被他逼至圆台薄棺,回头见薄棺残骨,惊恐万状道:“程藏之!你不能杀我!我也是被杨奉先蛊惑的,而且,何先生已经做中间人将川西与卢龙结盟,只要你现在放我一马,我川西定然与河西结盟——” 背后一剑穿心,安行蓄甚至来不及低头看心口的利刃,也来不及转头看杀自己的人。 程藏之抬眸看站在薄棺另一侧的人,颜岁愿抽出无烟剑,神情波纹不起。 “本官向皇上以命起势,中宁军绝不拥兵自重,更不会与何人结盟。” “你是说安行蓄被人骗至此处,”程藏之伸手在安行蓄身上搜寻,摸出一枚矩形铭牌,上面是胡桨的名字,“你觉得呢?” 中宁军铭牌,铁证如山。 颜岁愿道:“那又如何?”目光冷寂看程藏之,“谋逆罔上的川西节度使已死,河西节度使在场,以为如何辩白?” “你想杀人陷害我?”程藏之有些庆幸之色,“如此确实是好法子,届时川西驻军要个说法,我这个人选也顶得住。只是,川西驻军与河西驻军,颜尚书打算如何处置?” 颜岁愿垂眸,静默些许道:“何须陷害。川西驻军不如河西、卢龙,一盘散沙,安行蓄膝下庶子凡几,只需分权行之,便能定下川西。”他抬眸,看着程藏之,道:“真正棘手难以控制的,是河西驻军。河西驻军大都督,来历不明,却凭一身谋略武艺号令大军,征西伐东,军心所归。若是不能妥善处置,才是心腹大患。” 言罢,已然举剑直指程藏之。 程藏之微垂眸看无烟剑,“动手之前,你能如实回答我两个问题吗?” 颜岁愿沉吟些许,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程藏之道:“两大节度使一死,中宁军独大,依照安行蓄生前所言,颜庭并不是真正看重你,更何况,颜庭膝下还有子嗣傍身,你要如何节制中宁军?毕竟你父子非与颜庭同出一支,即便你们不世袭,颜庭却未必如此。” 将无烟剑柄握紧,颜岁愿声色冷至骨髓,“我自有法子。” “什么法子?”程藏之目光灼灼。 “程节度使,”颜岁愿不惧他灼热目光,迎面道:“这把柄,哪怕你把颜家十八代祖坟掘完,也不会知晓。” 程藏之闻言失笑,“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认出我了吗?” 颜岁愿一怔,瞬息间又聚精会神,“这很重要吗?” 程藏之脱口而出,“当然重要!” 颜岁愿目光微微波动,却又恢复如初,“在见到金州之金之前,本官并不关心此事。毕竟,程节度使若是被指认为逆臣遗孤,届时再查出是本官当年一念之错放过的人,于本官是个大-麻烦。比起这个,本官宁愿假意上程节度使的当,为程节度使打消皇上猜忌。” 程藏之瞳仁漆黑,难言之苦,“所以你之所以能忍着我的纠缠,是因为怕我在你不知情时,再做出什么自曝身份之举?” “之前百般纵容,千般忍耐,皆是为了今日一举解决我这个棘手的大-麻烦?” “……” 颜岁愿皱眉,继而又释然得松开眉头。雾霭弥漫的心室,有尖锐利刺穿破三尺冰冻,直透饮冰难凉的心脏,心瓣凋谢一地。 他声动颗颗冰珠,震落一池雨碎阴江,“也可以如此说。” ※※※※※※※※※※※※※※※※※※※※ 程(死亡微笑):本书后半部又名论我家岁愿的坚强岁月 第四十八章 “是从发现假秦承尸体之时,我被风扑的泪眼朦胧之时,便如此打算的吗?又或者……三年之前?”程藏之笑着问,如画面容无一丝哀伤,笑靥明朗。 颜岁愿亦然无波无澜,“程节度使当时说的那般明了,本官若是再听不懂,就是真的愚蠢。” 原来,那么久之前,你就已经认出我。却藏掖的如此不动声色,连他也不曾觉察。 程藏之无谓笑笑,握紧唐刀,“你知道我是谁,就好。” 雪青身影先发制人,跃过薄棺,踩着安行蓄未凉尸身。光影凌厉,所照之所皆是深刻裂痕。无烟之锋利,连石壁都要望而生畏。 精炼出唐刀碰上名家大师所铸宝剑,一时之间,谁也无法将谁制服。 程藏之的身法胜在速度,颜岁愿身法胜在密集。二人虽然都酣战过一番,但此刻交手的招式与力度,远比方才猛烈。两方人马乱作一团,见各自主子交锋,当即杀声四起。 剑花迷人眼,程藏之才发觉颜岁愿在年节的那次交手,保留了几成身手。唐刀避开无烟,程藏之不顾一切擦着霜锋而过,与颜岁愿错身间道:“年节时,你在试探我的身手,也是为了今天做准备?” 颜岁愿趁着程藏之错身一瞬停留,掌间旋转剑柄,反向刺去,边道:“程藏之,我已经不止一遍说过,不要明知故问。” 回刺的无烟割断袍摆,程藏之落在半尺外,袍摆飘落。割袍断义,不过如此。 “颜岁愿,”程藏之深深吐口气,“你不是说,我交出军权还有活路么。我现在交出军权,你我就此打住如何?” “那是方才,”颜岁愿持剑而起,“逾期不候!” 剑光纷纷似雪飘,杀气迸溅。颜岁愿的身手,远比程藏之料想的高。因而,程藏之即便想谦让,也得先顾及自己安危。 而且,他必须先制服颜岁愿,不然他从河西调来的军士,疲惫酣战之后,只怕很难再将颜岁愿调来的人完全杀退。这一行,牵制颜庭,杀掉安行蓄已然足够。至于杨奉先与秦承,日后徐徐图之。 程藏之挽刀旋飞,颜岁愿的招式密如水,那他就水来土掩一回。颜岁愿见他唐刀旋飞,以为他又要飞掷唐刀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当即盯紧程藏之的动作,见他铿锵一声把握刀柄,整个人如劲急风阵直冲来。 微微愣神间,程藏之将至身前。他忙不迭举剑迎击,青锋撞霜刃,火星零落间弥漫烟火气息。两个人微微调整手腕角度,利刃各自划过肌肤。 颜岁愿顿觉侧颊与下颚间刺痛,已然出血痕,再回首时,程藏之不顾被划伤肩膀,将唐刀架在他颈侧。 胜负已定,一目了然。 一个下颚滴血,一个衣衫破开处匝长血痕。颜岁愿微垂眸,程藏之这柄刀分明是能划拉过,直接割裂自己颈脉。而自己的剑势,只能划过程藏之肩膀,到不了心脏。孰高孰低,各自心明如镜。 “程节度使,本官认输。”颜岁愿应声掉落无烟剑,而后道:“但求程节度使,将他们放走。” 程藏之有些诧异,“你为了他们甘愿落在我手里?”忽而又道:“你该不会等我放了他们,便自戕吧?” 颜岁愿突然而笑,“怎么会?我输得心服口服。” 程藏之挑眉,勉强信他的话,却是将颜岁愿全身搜遍,发现只有他的琥珀佩。才转头对赵玦道:“赵玦放他们走。” 赵玦见颜岁愿身上有琥珀佩,惊愕的都未听程藏之吩咐,“公子,您怎么能把那个给旁人?!”那可是要命的东西! 程藏之眼神锋利,不准赵玦多言。无可奈何,赵玦只能看着眼中有惶惑的颜岁愿,又转头跟下属说:“放他们走!” 颜副将这些人确实不如赵玦等人战力强,却也不愿抛下颜岁愿,当即道:“今日若不放了我家少主,我等势必血战到底!” “放了少主!”一群人附和喊道。 赵玦看向程藏之,“公子,这……” 颜岁愿切时发声,“颜叔,时不待人,你们先走。我不会死的,我答应过母亲,决不轻易求死。” 颜副将为难的看着颜岁愿,“可是少主,此人会杀了你,我等岂能为个人安危,不顾少主!” 颜岁愿微微一笑,“颜叔,程节度使欠我一条命,”他看向程藏之,“他不会杀我,至多囚禁我。但我这个人,只要不死,什么都困不住我,挡不住我。颜叔,你是知道的。” “……”颜副将哑然,神情哀戚几分,那般磨难都挺过来的少主,确实不怕囚禁,“少主!万一此人不顾念昔日放生之恩,对少主痛下杀手,怎么办?!我等冒不起风险!” “是啊!少主!”一时之间,所有人又坚定不肯离去。 连颜岁愿都不知该如何措辞,劝退他们。颜潭等人若不能安稳出去,他与程藏之一番厮杀传不到那人耳中,就不能掩人耳目,白费这一番心力了! “本督不会杀你们少主,”程藏之移开些唐刀,看着颜岁愿道:“本督钦慕你们少主三年,可不是浪得虚名。”又将唐刀移近颈脉,“你们若再想救人,本督一定杀了你们和你们的少主。” 双重威胁之下,颜岁愿又开口道:“颜叔,留得青山,方能不改绿水长流。走吧,不要在徒增伤亡。”颜潭他们必须活着出去。 如此,颜副将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撤退。 待这群人离去,程藏之当即上前点住颜岁愿重要穴位,撤下唐刀,“我已经让人跟着这群人,你另出后招,也无用。” 颜岁愿全身脱力,猝不及防倒在程藏之怀中,“他们没有后招。” 尽管颜岁愿如此说,程藏之还是抱着他,吩咐赵玦,“你带人去前面开路,以防万一。” 颜岁愿见赵玦带着人前行,轻笑一声。程藏之心中越发没有底,颜岁愿越是这般轻松,他越是感觉不妙。 赵玦等人很快就折回来,还压着一人,细看发现是佑安。此刻,佑安是满面水珠,双目通红,一见颜岁愿在程藏之怀中,当即嚎啕大哭,“大人!这个畜生对你做了什么?!混不要脸的轻浮东西!” “……”赵玦抹了把脸,尽量端正神情,这小厮想象力真是可以。也不看看这里什么地方!黑漆漆一片,到处是黑水,暗河镂空交错,谁有心思犯浑?! 程藏之见是佑安,松口气。忽然又脸色剧变,还未喊出,把这小厮扔出去。佑安先趁着他们没防备,轻易挣脱钳制,从怀中摸出震天雷来。 一声巨响,四下黑水荡起,脚下石道碎裂,一群人不断下坠堕入暗河。 程藏之在坠落间,解开颜岁愿的穴位,却留一处不解。他揽着颜岁愿,语气复杂之极,“你竟是连自己的命也不顾了吗?!” 颜岁愿掌心忽觉一股腻热,发现自己的手正按在程藏之的伤口,“本来是想顾着,但是,程大人实在厉害,只能如此了。” “你……”程藏之有些气愤,“我不是说过吗,只要你要,就算是命,我也给。何必如此。” 顺着暗河流动,颜岁愿抓住剑柄道:“程大人刚才那身手,倒不像是引颈待戮,倒像是要夺我性命。” “你不是说过,交出军权,便有活路。”程藏之揽着他腰身,凑到他耳边,道:“我已经给了,并没有逾期。” 因为水流湍急,无法自主身体行动,颜岁愿只能任由他贴近,“程大人这个人,我并不打算要。不算。” 程藏之轻笑出声,“是吗?反正你已经收了军权,就得履行诺言。我自然不能等死。” “……”颜岁愿懒得在理会他,一心顺水流去。 暗河之下是地下河流,因为兖州近来的水系波动无常,水流居然将他们二人带上地上河。 同行来的,还有抓着佑安努力跟上公子的赵玦。只是不幸,赵玦刚流进地上河,他家公子和颜尚书就没人影了。河道分岔太多,他那往那条河游去? 算了,先处理颜尚书糟心的小厮。 潜出水面,可见湖心一沙汀。一排杨树,枝桠冒着点绿。天色浅灰,林间几只白毛家禽,分不清是鸭子还是鹅。 “……” 水质太差,颜岁愿和程藏之当即上岸。 两人踩着泥滩,艰难走到干燥的林地,各自倚靠着树干。程藏之仰头望着夕阳,映山之红,层林尽染,语气悠然惬意道:“颜尚书,咱们又活下来了。跟着我运气好吧。” “……”颜岁愿拧干袍摆,“若是十年前就没有程大人,本官今日的运气会更好。也不至于三番几次遇险。” 程藏之没有袍摆可以拧水,只甩甩衣袖,“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自己种什么因吃什么果,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颜岁愿停止动作,抬眸冷看他,“本官哪里敢将责任推卸到程大人头上,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活该本官吞咽苦果。” “这话就更不对了。”程藏之两手一摆,索性跟颜岁愿理论起来,“你摸着良心说,我这整整三年待你如何?驱寒温暖,保驾护航,哪里苦着你了?再者,我爱吃甜,你吃我怎么可能是苦的呢。我味甘甜,你放心品尝。” “……”颜岁愿居然被气笑了,实在不知说什么,只能敛目道:“请君自重。” 程藏之眉眼笑开,“你看你这样笑,不是很好。何必总是板着脸,皮笑肉不笑。” ※※※※※※※※※※※※※※※※※※※※ 还是面对现实说一句——后文齁甜死虐,真甜假虐,总之……诸位量力而阅。 第四十九章 “程藏之都这个时候了,”颜岁愿忽然自拧干袖中滑落出短剑,“你还有心思调笑,时至今日,打感情牌还有用吗?” 无烟剑是把能伸能屈的宝剑,且有银丝系住,因而暗河冲击间被颜岁愿悄悄收回。程藏之就顾不得这些,唐刀早在他给颜岁愿解穴时,不知扔去何处。 程藏之一脸风轻云淡,道:“颜尚书,你急什么,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一时半会没有碍眼的人搅和事。咱们两就不能坐下来谈谈,化干戈未玉帛?就算我这个人,你不打算要,河西十万驻军你不考虑考虑吗?” 颜岁愿本就没有立即动手的意思,随水飘零的一路很是颠簸,“程大人,本官要以守居王取代今上,你又是山南逆臣遗孤,要你与我共同扶持守居王,你觉得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程藏之当机立断否定,“只要是大宁皇族,我必杀之。” “那还有谈的必要吗?”颜岁愿莞尔,“再者,单就我这个颜氏子弟,程大人都不会放过吧。所以,你我只有生死一说。” 程藏之目光终有波动,“你既然如此认为,为什么还要跟你的人说,我欠你一条命,不会杀你。若是我反悔,他们一走就杀了你,你就不怕?” 颜岁愿淡淡解释,“程大人,为天下杀身,为生民殒命,可不是纸上随便写写。”他定睛看着程藏之,“你若是当即动手杀我,倒好了。佑安便不会一时之仁,只藏个震天雷来炸水道。我若是死了,届时,整座锁龙井都会坍塌,所有人都将随着锁龙井被掩埋。这世上,便再无什么镇压逆龙的锁龙井。”他顿了顿,缓缓开口续道:“我在等你动手杀我。” 我在等你杀我。 程藏之笑容尽失,这比颜岁愿在斋宫说他不能,还要剖腹割心的疼。颜岁愿不仅从未相信他的心意,更是怀疑他会杀了他。顷刻间,程藏之掩去痛意,道:“你若是死了,还怎么扶持李湮取代李深?你若是死了,还怎么节制十道兵马?你若是死了,还怎么天下太平?”深吸口气,“这些难道你都有安排?” 回答他的是沉默,颜岁愿垂眸,半晌才出言:“我的计划里,并无自己会死的安排。仍旧是那句话,程节度使,太过棘手。” 他原本的计划,只有借闻人家的震天雷将安行蓄、杨奉先、颜庭三方的人,全部埋葬锁龙井之下。一举除去三方势力,全身而退。 计划赶不上变化,伯父谨慎,只派胡桨来,而胡桨还未至,程藏之便已经将安行蓄打杀待尽。更没有想到的是秦承此人,他知道杨奉先回派人来,却没有想到是秦承。最让他错乱阵脚的是秦承的话——这天下不值得!这天下待你,还不如程藏之值得! 要他生不如死的人,明明不是程藏之,为什么一定要程藏之死?秦承问他恨不恨,他说不恨。可真当握着无烟的时候,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多恨。 十年,他一心一意往一条死路上走,不与人交,不与人同道而行。在朝不与人合得来,在世不与人志趣相投,近无友远无亲,一身孤零便能一直忍让宽仁。谁要伤他,谁要杀他,都不重要。可是,程藏之不同,活生生存在于他世界的人,任何时候都不用担心的人。 “颜岁愿,”程藏之声色哽涩,“我从未恨过你。哪怕金州被中宁大军踏碎时,我也未恨过你。更没有想过杀你。” 杀我族者非你,放生我者却是你。 应声抬头,颜岁愿错愕不解的望着他,“程藏之,灭族之仇,你也能忘吗?” 程藏之双目微红,“一刻也未敢忘,正是因为未忘,才有今日的程藏之。”在颜岁愿的不解注视中,程藏之缓缓清嗓,“当年,即便不是颜庭领兵南下突袭,朝廷也会从川西、河西、淮南、荆南天下各道调遣兵马。” “灭我族者,非一家,是这天下。” “我要这天下,同我一般,脱胎换骨以祭奠我全族在天之灵。” “……” 颜岁愿耳畔回响起程藏之往日之言——世道不能给人说法,难道人还不能给世道个说法? ——我救秦孟氏,安插势力,不仅是为了自己。 ——这天下犯错了呢? ——我情愿你选择的是卢龙。 风雪轩厅传来的那句‘我知道’,不是指他知道要先杀他,再杀颜庭。仅仅是,他知晓。他要直面的不是一家之仇,而是百废待兴的天下。 自始至终的沉默,直至夕阳余晖燃烧殆尽。 几只野鸭追赶家养白鸭,在颜岁愿和程藏之面前上蹿下跳。灰飞夹杂着鸭毛,说不出的滑稽。 忽然有人拉拽起程藏之,耳畔来声:“还挺的住吗?” 程藏之抓颜岁愿的手臂,就要抱过去,却被颜岁愿按住胸膛,“你又要背着我吃什么药?” “……”程藏之一愣,继而笑着说:“这你都知道。” “所以,程藏之,你所行所言,不令我信服便罢,”颜岁愿眼神有恼色,“还需的我时时防备,一不留心就要中招。这实在,令我枯脑焦心。” 程藏之笑容更加明艳,他眼神有些难以言语的情愫,令人沉醉,“你早这般明说,我不就没这毛病了。你不说,又总能预料些事情,我也得打算打算。” “……”颜岁愿无声叹息,这又是他不是了? 静思间,程藏之已然环上他脖颈,“岁愿,这回你是真的想多了。水里一遭,纵然是有药,也化了。” 颜岁愿愣了,当即后仰首与他对视,疾言厉色道:“没有药?那你还挨这一剑,脑子是真的有病吗?” “…本来是有的,”程藏之的声音终于露出几许疲倦,“你这震天雷炸的太刺激了,我都忘了这茬,等躺水里漂的时候,丹药已经化了。” “……” 颜岁愿任他压在肩头,目光落在程藏子湿漉漉的发丝。石道刚开始下塌的时候,程藏之若是不管被点穴的自己,立即服-药,丹药是不会化掉的。 河流中间的沙洲,不仅有白杨林、鸭鹅,还有间茅草庐。 草庐里的摆设很是简易,一张榻,一方桌案,一箪一瓢一灶。 “看来这里主人才离开。倒是幸运。”颜岁愿见桌案上并无灰尘,将程藏之扶至榻上坐下。 程藏之坐下,道:“你看吧,跟我一起还是好运气。” “……” 颜岁愿懒得理会他,将冷灶生火烧起热水。 舀一瓢热水,行至程藏之面前,颜岁愿问:“程大人是先处理伤口,还是先喝水?” 程藏之见眼前的颜岁愿,虽然没有上次地穴狼狈,但还是觉得好笑,没有绷住脸,就笑出声了。 颜岁愿大概也能想象自己的样子,冷着脸吐字,“脱衣服。” “……” 程藏之微愣,继而明了,却只是缓缓褪下外袍,仰头看颜岁愿,“颜尚书,确定不介意吗?” 话虽如此说,但,介意的人是他,他打心里不想颜岁愿看自己的伤口。 颜岁愿却是似笑不笑,道:“程大人还在乎我介不介意吗?恨不得把自己脱光洗净自荐枕席的不是程大人吗?连着堵我两夜不睡的不是程大人吗?吵着闹着想着法子让我一览春光的不是程大人吗?” 程藏之羞愧全无,反倒是理直气壮道:“这不一样,我现在这样子,虽然也能办正事,但是中途出太多血吓着你怎么办?”他掠过颜岁愿越加冷肃的神情,“再说了,我现在不是还没洗干净,要不然你等我洗干净……?” “不用了。”颜岁愿忽然变脸,笑的温温和和,“我不介意,就这般即可。” “……”程藏之彻底懵愣,“不对啊,你这时候不应该让我自重,然后躲得远远的?” 颜岁愿不答,开始动手,直接将他里衣系带解开,与他错开头道:“不就是被划了一剑,我见得了。你不必掩饰,这一剑你接的很精彩。那一刀,分明是能要我命的,我也看得出来。” 深紫的里衣眼看就要揭开伤口,程藏之却抓住他的手腕,额间似有薄汗,水光可见潋滟。两人面容近在咫尺,相视不言。末了,程藏之才道:“这有点疼啊。” 颜岁愿微怔,却在瞬息间思索到什么。程藏之已然贴上面颊,不同以往的吻触,不在仅是停留在唇畔齿间。软舌所过之处,带着横扫的气势,却又格外麻痹人智,温柔乡令人无法抗拒。 再回神之时,程藏之已然将颜岁愿欺压在榻。颜岁愿猛然睁眼,对上程藏之那双流转情波的双瞳。鸦青色的睫羽顺着眼睑的动作,撩起之后,可见眸池人影,春水映艳。 他在程藏之的眼眸之中,见到最情愫流露的自己。极其冶丽,极其惑人,令人心为之神往沉醉。却也极其不像自己。 转喉难言,颜岁愿恍然明白。对程藏之的百般纵容,千般忍耐,并非因为他是会殃及自己的棘手麻烦。千般万般,皆不过因为他藏进了自己的心中。 程藏之是他的心腹大患,无法除去的心腹大患。 ※※※※※※※※※※※※※※※※※※※※ 笔者解释:攻受之间并没有直接的仇恨。颜岁愿跟当年屠杀程门的颜庭并不是一支子弟,算远房亲戚。而且颜岁愿当年下金州也不是去平叛的,是催促军队班师回驻地的。 其次是攻——攻的台词是真的,他的目标是这天下,如果坚持一家之仇,被仇恨左右,就不会有今天的攻。 第五十章 柔软遇见柔软,总有一方会显得强势。舌尖被吮吸的刺痛,带出一声低声呼吟。程藏之顿时一僵,忽而睁眼,见他眉宇一丝痛楚隐过。并未因此更加清醒,比炙热气息更滚烫的身体,血液沸腾,反应剧烈。 这一声,像是唤醒黎明的预警,也像是觉醒血脉的咒语。理智在崩溃的边缘,反复碎裂,烧成灰烬。 “岁愿,”程藏之垂眸,掩不住双瞳的烈火,“我要的答案,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垂首,额心相贴,说话时唇瓣来回擦触,“我不想等了。” 颜岁愿轻颤抖睫羽,烈火焚身的何止程藏之。但,他还是避开火势,“难不成程大人真打算向我证明,你这样子还能办正事?” 上次伤的右心口,不严重。但这回是左肩膀,着着实实的一深痕,又浸泡污水,程藏之再能抗,也是个食五谷杂粮的凡人。 疼,是真的疼。 避开肩膀伤口,程藏之翻身躺在一侧,“颜尚书一如既往的狡猾啊。”颜岁愿轻笑间,又听他牢骚,“我这上不上下不下的怎么办?” “……”颜岁愿径自离他远些,才道:“修身养性是君子必备之德,程大人,还是好好养伤。” 侧着右臂支起头颅看颜岁愿,程藏之微扬长眉,“我又不是什么君子。颜尚书躲得了这次,躲不了下次。” 颜岁愿不可置否,神色四平八稳。而后起身,重新给程藏之清洗伤口。 这一剑划得只是深,从肩头至下腋,极其细的一丝伤口。因而不曾深入泥沙,清洗却也费劲。几乎是要剥开皮肉,见森森白骨。 清洗伤口的过程,两个人一字未言。 夜色浓蕴,借着霜色月光可见程藏之瑰丽的眉眼汗湿。五官流线都柔软起来。 “程大人,还好吗?”颜岁愿停止动作。 程藏之眉眼有些倦怠,“死不了。” 又静了会,程藏之突然发问:“颜尚书的人什么时候能到啊?” 颜岁愿一愣,继而缓缓问道:“程大人也准备了人手?” “金州城外,诸葛銮来求助,我自然是知道暗河地图。地下河流会流向哪里,当然……还是比较清楚的。”程藏之停顿,湿濡的睫羽抬起,“你既然能识得青霄伞,凭借一把伞窥破兖州锁龙井一事,想必人手埋伏不少吧。” “……”颜岁愿静默片息,“程大人多虑,即便杨奉先愿意献出暗河地图,本官也要斟酌而用,更何况,水系四通八达,即便每条河都派人守着,也难以守住整条河流。若是好办,程大人与本官倒也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 程藏之靠着强,觉得肩膀有力气了,才道:“那颜尚书经过此番同生共死,有没有点别的想法?” 他是在无声问询颜岁愿是否愿意换个人扶持。 月光倾泄,一地霜灰。颜岁愿望着清灰,许久才道:“程大人满面倦容,不如早些休息。” 避而不答。程藏之无声笑笑,轻轻嗯答一声。他心无所惧,一个头疾病重的李深,一个命短无子嗣的李湮,他都不怕。至于颜庭,他到今日,更是不畏惧。颜岁愿与颜庭之间,并非他想象之中的血浓于水。 一个可以为天下杀身,为生民殒命的人,他相信颜岁愿终有一日会与他殊途同归。 月落日升,白云清风的日子。江水涟漪,飞禽扑哧着翅膀。 一抹晨辉撒在程藏之的面颊上,他面色已然有血色,红润许多。颜岁愿稍稍安心。 二人稍作整理形容,因从水里爬出,只是衣服皱些,不比上次一身灰土。 程藏之本要活动手臂,却被颜岁愿按住,“程大人,既然活下来了,就让自己舒坦些。” “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吧。”程藏之笑着停下动作。 回想起昨夜的问题,颜岁愿抿唇不语。 出茅草庐,漫步林间,四面环水。突然之间,自树干之后走出密密麻麻的人来。 来人刀刃蹭亮,为首的男人并不是一袭黑衣,而是一袭墨蓝常服。面衣遮住半张脸,浓眉大眼,很是有精神。 颜岁愿只看为首男人一眼,眼波振动,惊诧侵占双眸。本在锁龙井与程藏之一番假意厮杀,以此欺瞒有心之人,却还是被发现他们一道之事。 在他错愕之时,为首男人用一种艰难晦涩的语气,道:“我原是不信传言,但是,今日我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男人与颜岁愿对视,往事涌上脑海。他这个族弟,自弱辰便惊为天人,天赋异禀又刻苦勤勉,行事做派样样出挑。近乎从未犯错,是以当年军中谣言疯传,他也从未相信。 直至今日,他奉命在此伏杀河西节度使程藏之,见到颜岁愿和其人在一起。 “你知不知道,河西驻军现在已经改姓程了?”男人似想确定什么。 颜岁愿应着声,回想起程藏之曾说——朝廷这是想逼我河西反吗?继而缓缓道:“知道。” 男人微微一怔,而后偏过头,做了一个手势。身后乌压压的人马,群起而上。 颜岁愿略作一霎思虑,拂过花纹,长剑青锋刺目。 “你明知他是居心不良的窃国贼子,”男人缓慢抽刀,“不杀了他也便罢了,还要保护他,与我动手吗?!你难道要错上加错?!” 颜岁愿挥袖划出一道银芒,“兄长,自十年前,我就不会犯错了。” “好!颜岁愿!你好样的!”男人气愤至极,当即挥手喝声:“今日,势必杀狼心贼子!” 程藏之却恰时发笑,他望着与颜岁愿交谈的男人,“两大节度使一死,谁是最后的狼心贼子,还不一定呢。”语气嘲讽起来,“今日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在这里喊打喊杀。愚不可及。” 三方平衡的势力被打破,一个锁龙井死两个重镇节度使,谁是狼子野心,还不够一目了然吗?程藏之实在不知,颜岁愿怎么会唤这种蠢货兄长。 男人不以为意,“你这逆臣遗孤,早该在十年前就该死了!” 言罢,男人鲲鹏展翅一般,气势汹汹携利刃逼向程藏之。见危险逼近,程藏之已然要挪动身形迎战。颜岁愿却闪到他身前,持剑横挡,“程大人有伤在身,还是我来吧。” 程藏之失笑,“你是怕我伤了你这个所谓的兄长吧?” 铿锵声里,颜岁愿将兄长的刀逼退,他这位兄长在战场尚够骁勇,但在单打独斗上却是不及自己。是以与被颜岁愿杀的连反手都不能,但却未有吃什么大亏。 颜岁愿撤剑而回,才将站定,程藏之踹开一个刺客,一手搭在他肩头,“你也叫我声兄长呗,我也想享受一下当颜尚书兄长待遇。”颜岁愿跟他过招的时候,可真是招招狠辣,不到最后一招不留情。 “……”颜岁愿默然抬头看他一眼,是看病患的眼神。 程藏之见颜岁愿挥剑斩刺客,边道:“只要你能对我也这么客气,我叫你兄长也行。” 颜岁愿手腕一抖,剑势走乱,却还是将刺客划得皮开肉绽。 于是乎,程藏之在后鼓掌叫好:“尚书哥哥就是厉害。” “……” 他二人虽是同年生,但按月份算,八月十五生的程藏之,显然要比除夕夜生的颜岁愿年长。颜岁愿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回头把程藏之这厮剁成肉渣。然而,大敌当前,他却只能头疼的应对敌手。 因为程藏之疯魔一声,飞袭而来的刺客刀尖偏了几寸,人也险些摔倒。此人来的突然,偷袭的招式狠辣悄然。若非是程藏之那声疯疯癫癫的呼喊,颜岁愿必然会因一时僵木,被一刀刺进后背。 颜岁愿反身挑开刺客,剑势如雨,锋芒如电,偷袭的刺客只能边格挡边节节败退。见颜岁愿如此精妙身法,刺客只能恨恨看颜岁愿一眼,又不经意扫过程藏之。 程藏之嘴角的笑意,冷可凝冰。目光飞掠过重重黑影,直至他心底,寒气从脚底不停的上蹿。 公子识破他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刺客——赵玦,当即砍倒一名刺客,将刺客推出去挡颜岁愿,转身飞蹿出几丈远,身影在杨林之间杳无踪迹。 颜岁愿见状,皱眉回头看程藏之,对方已然恢复如初。 刺客虽多,但始终围捕不上来。又因为颜岁愿直逼首领,因而这场刺杀显得滑稽。颜岁愿心里却明白,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刺客,他们以往杀的人都是侵略者。 然而,这厢还未退散。丛林间已然又杀来一伙人,这伙人为首的男人是诸葛銮。 颜岁愿一见诸葛銮,便知程藏之的援兵已至。他当即掠向兄长,低声道:“兄长,这是我最后唤你兄长,你好自为之。” 男人借着颜岁愿的剑势,侧身回头见林间飞奔来的人马。道:“颜岁愿!你忘了颜清叔叔吗?!你还想害更多的人吗?!” 颜岁愿却道:“活着回去,终有一日,你会得见真相。” 他记住颜岁愿所言,当即下令撤退。淌水之时,男人回首望一眼颜岁愿,他这个族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精忠报国,忠君孝悌,颜氏子弟岁愿,愿以身作则。’ 颜氏祠堂前,高香燃一室赤子忠信。那眉眼儒雅玉质,却又正气浩然的少年郎,对着满座祖宗灵牌俯首起誓。 而那时,他就跪在少年郎身侧,无比坚信少年郎会成为大宁的骠骑将军。 一转眼,岁月东流。大宁出了个乱臣贼子的河西节度使,威震四方,战功赫赫。颜氏的少年郎,却一身寂落寥然。 男人边凫水,边咬着牙,为什么他会变成如此不堪?! 堂堂男儿,与程藏之纠缠不休,铮铮君子,与逆臣遗孤勾肩搭背,正直清官,与狼子野心狼狈为伍。 颜岁愿,你究竟是怎么了?! ※※※※※※※※※※※※※※※※※※※※ 存稿已完结 75章正文 第五十一章 程藏之的人俱携带弓箭,全员拉弓搭箭,只待一声令下,如雨丝密集的箭矢就会飞驰入水。 赵玦站在队列一侧,准备下命令。程藏之却冷目看他,冲着手下撤手,“穷寇莫追。” 列队的将士,当即应声收箭。 赵玦却在此时抗议,“都督,这可是抓住卢龙把柄的机会!不能错失啊!” 颜岁愿未有插话,只是收了剑,他能做的有限。他的人未至,也不知佑安如何,这些占据他所有忧心。 程藏之掠目颜岁愿一眼,才道:“你跟我过来。”是时候跟赵玦好好说道说道了。 然而赵玦却不愿,他当即提前剑,指向颜岁愿说:“公子!山南血海深仇,今日需得有个决断了!”而后回首,看着队列人马大声喝道:“诸位,都是山南旧人,随公子隐姓埋名,本是光明正大的好儿郎,却不见天日,十年如一日做着暗杀行刺一事。究其根由,皆是颜庭与中宁军所逼迫!” “此人,便是中宁军现主帅之侄,颜岁愿!当年,围剿山南道之中,便有颜岁愿!” 一刹那间,这些山南道平叛逃出的人,目光聚集在颜岁愿身上。颜岁愿正要抬眸,直视这些人。程藏之便挡在他身前,将无数仇视遮住。 他听见程藏之道:“你们这是要违抗本督的命令,先造本督的反吗?!” 一众人顿时惊目看程藏之,“都督!是中宁军与颜庭害我们十年漂泊!见不得光!您怎能包庇血仇?!” “血仇?”程藏之看着这群旧部,“依你们所言,为报血仇,是不是要杀光中宁军,屠尽颜家?” 在众人理所当然的目光之中,他继续道:“那是不是,还要杀光踏破山南的中宁军所有将士的全家老少?!当年流徙辗转受辱,是不是也要杀了那些宵小全家?!大破突厥,是不是也要屠尽草原牧民异族?!” “杀杀杀,将这天下都让你们屠尽,如何?!” “你们扪心自问,苟活至今,是为拎着屠刀还是为了己身清白?!” 众人沉默不言。十年征战苦,却都苦不过污名带来的心上折磨、身上折辱。他们是想报血海深仇,却并不想大杀四方涂炭生灵,他们想得见真相大白的昭昭明日。 “赵玦,”程藏之忽然看向他,赵玦也焦灼的回视,“当年,放我出城的是颜岁愿。替我挡住追兵的,也是颜岁愿。” 赵玦错愕,晴天雷劈,“这怎么可能?!颜尚书可是中宁军的人!他不杀公子,已是万幸!” 颜岁愿默然的看着程藏之后颈,丝发如墨,心念清白二字,听着他说:“我也曾不相信,可回京这几年,我无所不用其极,却都无法否认,颜岁愿一如当年。” 不由得想,他终是欠程藏之一个清白。 程藏之眸珠深处的少年颜岁愿除却那身锐甲,以及眉眼的鲜活。更像一个文臣之外,并无太多变化。不似他,面目全非。 “那您以前为什么不说?”赵玦从来都以为,公子只是想借颜尚书抓颜庭把柄。 程藏之不知身后颜岁愿的表情,“说了,也无益。这只会成为被有心之人拿捏的把柄。” 赵玦与众人皆愣神,继而缓缓明了。依照这位刑部尚书的如今行事风格,若说此事,只怕要眼中容不沙子,当即将公子缉拿归案,顺带给自己掘墓。 众人缓缓看颜岁愿,目光复杂,他们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这般。此人身为当时主帅之子,军中前途一片大好,若是在借山南平叛立功,如今哪里只会是一个刑部尚书。中宁军如今的主帅是谁,尚未可知。 “程大人,”颜岁愿忽然开口,他将程藏之抛给他的琥珀佩塞进他手心,“若不动手,本官便先行一步。” 众人无心听颜岁愿说了什么,瞪大眼珠子盯着那枚琥珀佩,欲言又止。 程藏之抓住颜岁愿的手腕,目色寂静,眼中映着他的面容,“既然给你了,我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我说过,我要这天下脱胎换骨,祭我族亡灵。我不会因为一人之错恨及满门,你安心收下。” 继而回首,却不肯放颜岁愿离开,对着下属说:“当年,定山南道谋逆的是朝廷,即便卢龙中宁不南下,其他各道也会伺机而动,鲸吞蚕食山南。只不过是,谁先到先得的分别。” “我们的血仇,是视我等人命如草菅的不仁之主!是随意决定我等生死,不顾我等清白与否的王朝!是动荡割据的江山!” “杀我者,是百废腐朽的天下。” 一番言语,众人已然眼红,纷纷转头避开各自泪光。从军烽火行,他们这些人对主子所言感切入骨。这世道,哪怕只是个勤勤恳恳的庄稼汉,也会不知何时就被强行征兵。连杀猪刀都拿不动的稚子,都马革裹尸不得还了。征夫的泪,已经干彻,却不是为燕然未勒,而是为各自为主。 诸葛銮靠在一颗树干,仰头望漫天冒绿枝桠。他在金州所唱的三字曲,与其说是唱给颜岁愿听,倒不如说是唱给他们所有人听。 天下事,谁要管,落得恨,伤一身。 回到兖州城内,已然是桃李绽放的二月末,三月初。 兖州刺史府中,佑安还有些头脑发昏,那颗震天雷余力未退。 郑刺史自见到两位大人平安而归,便殷勤不断,这又命人做了时新点心送来。 送点心的丫鬟迟迟逗留,暗地里端详着桌前握一卷书的男人。 男人眉眼远比住在西厢房的贵人温润,一汪碧水化在其间,很是动人。 “颜尚书,”侍女花容姣好,描眉画目,捧一只玉色瓷碗,“这新制的桃花酿,尚书大人可以尝一尝,味道连刺史大人都赞叹不已。” 颜岁愿垂目,见一盅颜色脂粉,索然无味。却忽然又抬头看侍女,问:“你这眉,是用螺子黛画的?” 侍女心中窃喜,不想这位自远方来的京官喜欢如画的眉,便雀跃道:“尚书大人真是好眼力,奴家这是远山眉,虽不比柳眉纤细婉转,却是更显明净之致,是以不少女子都画着。” “可有不画而成的?”颜岁愿问道,他始终无法想通程藏之如何成如今面目。 在侧的佑安一脸茫然,大人今儿个怎么关心起侍女画眉了。 侍女见颜岁愿有兴致,温婉一笑,“ 这个,奴家倒是不怎见闻过。只是听说,男子多是裁整剑眉。” “……”颜岁愿闻言沉默少顷,继而淡笑,“这桃花酿,西厢那位大人要比本官喜欢。你且下去吧。” 侍女一愣,满面茫然。她没懂颜岁愿的意思,方才明明在说眉眼,怎么就提起西厢的程大人了?又让她退下? 本还要说些什么,但是佑安已经掏出赏银,逐客令下的飞快,“我家大人公务在身,你去给西厢的大人送吧。” 听着佑安不耐烦的语气,见颜岁愿已然重新温习书卷,侍女便悻悻而去。 见侍女离去,佑安才道:“大人,程大人受伤跟在您身边,您为什么没有杀程大人……” 颜岁愿未答,佑安只得又道:“您不想杀程大人,就不杀,为何准备雷阵,这要是全部炸起来,您就回不来了,小的到时候怎么跟将军和夫人交代。您说您,也不告诉我那震天雷威力这么大……我寻思着一颗顶多就能吓吓他们放了您……” “好了,这事,也辛苦你了。”颜岁愿终于开口打住佑安的话。 佑安搔搔头,“那以后,您会站在程大人那边吗?” “……”颜岁愿沉默些许,缓缓摇头,“我自五岁开蒙,父亲教我第一个字不是自己的名字,也不是颜家的姓氏,而是忠。” 佑安闻言也沉默不言,而后又道:“听说,程大人在安节度使身上发现了胡参军的铭牌……” “……”颜岁愿神情几分萧瑟,却道:“父亲说的忠,是忠于天下生民。不是一家。” 更何况,故人已急不可耐再起贼心。今思卢宏灭门、航船被劫,皆不过是催促他们尽快相残而已。 佑安瞬间抬头看大人,他未理解此言。却是问:“您还是打算扶持守居王吗?” 这次,颜岁愿始终未回答他。但是佑安觉得大人依旧选择守居王,也好,总比一直将大人当棋子、挡箭牌、杀人刀的皇帝好。 程藏之答应诸葛銮要将涂钦与闻人两家旧案昭雪,近些日子,便一直在与诸葛銮忙于此事。 当年,由闻人冉引回府中的人来历已然查到卢龙。本想从胡桨身上入手,但被程藏之所调遣人马牵制住的胡桨,却率部叛出卢龙中宁军。更人想不到的是,中宁军居然在霫奚找麻烦之际,拨出人手自扫门前雪。 程藏之手下的王勉只能被迫与中宁军合围鹿府,胜仗之后清理战场时,胡桨已被属下砍下稽首。 “线索断了。”诸葛銮神情阴郁,“一定是卢龙的人动的手!” 程藏之卧在靠椅中,剥着石榴,满手艳红,“去年的果子了,居然能存到今年,真是稀奇。你尝尝不?” “……”诸葛銮瞪着眼看他,“你还有心情吃果子?!” “你着急上火有什么用?”程藏之依旧摆弄着艳红的果实,“你信不信,马上就会有凶手上门投案自首。” 诸葛銮一怔,眉拧成股,“又是替罪羊?” 程藏之无所谓,“去年的果子还能存到今年,更何况人了。” “那你这怎么办?”诸葛銮觉得他表现的太过轻松,“颜岁愿要支持李湮,颜庭这一时半会真是让人琢磨不透。你这两个对手,真的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能怎么办?”程藏之扔给诸葛銮一封书信,“能杀一个是一个。” 于他最棘手的,实则只有颜岁愿一人,不能杀不能放,只能铆足劲的喜欢。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颜岁愿要避重就轻地不提他放生自己的事?颜氏,究竟藏着掖着什么不可见人之事? 至于颜庭,他已然盯了七年。却仍旧难以窥探其中玄机。 诸葛銮迟疑着看他,又看书信,登时惊诧上眉梢,“安行蓄的儿子领兵北上清水了?这不是傻子吧?川西自个都没坐稳,就跟河西掐架?” “你怎么知道川西没坐稳。”程藏之见阁门有人影,“有人帮他川西坐稳,掐河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言罢,已有名侍女自门槛而进。侍女正是先前给颜岁愿送桃花酿的人,婷婷福身,“见过程大人,见过公子,东厢的大人说程大人喜欢桃花酿,请奴家送与程大人。”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诸葛銮脱口而出。 程藏之冷睨他一眼,对侍女说:“东西搁这,你退下。” 侍女一愣,要说什么,却见程藏之眸间冷意凝结,当即收了托盘离去。 “我猜,这侍女定是在颜岁愿那不讨好,且被颜岁愿误导来找你的。”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第五十二章 “说起无情,颜岁愿可以算是无情男人中的翘楚。”诸葛銮瞧着那盅花酿,“你说你们也算共患难过,这一脚踹开你,踹的毫不拖泥带水。” “……”程藏之垂眸,心中一算,颜岁愿已经半个月不与他相谈。心念一转,“又不是头回被踹了,习惯了。”忽而笑看诸葛銮,“你这种连被踹的资格都没有的人,体会不到,理解不了。” 诸葛銮被他一副你不懂的眼神,看的火气直蹿,“程藏之,我祝你同僚情永不衰竭。” 程藏之呵笑一声,才唤来赵玦,“李湮上京了吗?” 赵玦道:“守居王那边的意思是,打算等颜尚书结案,与颜尚书一同启程。” 程藏之蹙眉,“守居王妃卫夫人不是已经上京了,他就不急?” 赵玦语气很是无谓,“公子那有什么的,卫夫人本就是先帝硬塞给他的,这都十年了,二人也没个子嗣。” 房里忽然寂静,无人应话。半晌,程藏之才用手指勾出一条链子,“李湮住哪,我会会他。” 赵玦忽然忆起暗卫截下的信封,迟疑着开口,“您不是要找麻烦吧?” “不找,”程藏之站起身,“带路。” 李湮居所在园林里的小筑,清静幽眇。 “王爷,程大人来了。” 李湮本在挽袖浇花,听见下人来禀,便放下手中浇水的工具,“请进来吧。”他也确实等程藏之许久。 园中四面葱茏绿意,日光倾泄下,石桌折射出的光泽耀眼。李湮却看着程藏之手里的坠链,目光空幽几许,才道:“程大人,今日前来可有什么事?” 程藏之将链子抛起,又接住,指尖按着铭牌,“王爷,兖州的案子结案还需些时日,王爷不如先上京。” 李湮淡然,“程大人原是为了这个,这个小王倒也思虑着。只是,还需得留几日。” 程藏之轻笑,“王爷,京中时局瞬息万变。”已然在施压。 李湮了然于心,看着程藏之手里的东西,“程大人,若是能将手中之物,借小王一阵,小王即刻便启程。” 程藏之一愣,微微眯眸,“王爷要借多久?若不还呢。” “程大人不必担心,”李湮自袖中取出一枚兽头信印,“小王愿用此物抵押。” 程藏之将放在面前信印翻过,眼睑掀起,这是李湮私人信印。有这枚信印,无论做什么事都可以算在李湮头上。 李湮又道:“程大人结束兖州一案,回京之日,小王便将此物还给程大人。” 程藏之思虑一息,而后缓缓递出颜岁愿的铭牌,“劳烦王爷保管,回京之日,本官亲自取回。” 李湮取过铭牌,“这个自然。另,小王今日便启程。” 园外忽传来争执声,“我大人特地遣我来探望王爷,赵侍卫拦着我作甚?!” 李湮与程藏之皆望向葱绿前,佑安听着赵玦说:“公子与王爷谈事,我等下属岂能失礼数的前去打扰。” 佑安压根就没听赵玦在说什么,他只是看着程藏之将铭牌递给李湮。愣住许久之后,佑安才低声道:“那边不打扰程大人和王爷了。” 言罢,当即抬脚离去。 回到东厢房之时,颜岁愿已经换上官袍,又是京中那个性直如弦、铁面无私的刑部尚书。 佑安眼眶发涩,“大人,您的铭牌还在吗?” “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颜岁愿作势要踏出门槛,“郑刺史说涂钦与闻人两家之案的凶手已经投案,须得会审,此事稍后再言。” “程大人……”佑安跟上颜岁愿的步伐,“程大人将铭牌给守居王了。” 颜岁愿顿步,神情似凝固,继而又恢复如初,“既然是他的东西,给谁,都由他定。”言罢,抬脚朝前厅去。 “您……何时给程大人的,我竟是一点也不知道……”佑安亦步亦趋的跟上步伐,垂着头问。 “……”颜岁愿望着前路,步步坚实,“下金州之前吧,日子记得不清了。” 佑安却问:“是中秋那日吗?” “你去把那柄青伞还给程大人。” “大人,这是为何?” 颜岁愿不答,已然与郑耿问话,“郑刺史,来投案的是何人?”佑安见状,只得又折回去。 郑耿未曾注意到佑安,当即道:“就是川西驻军中郎将张高!真是未想到,川西节度使之子擅自调兵北上陇右道,这张高居然十年之前就将手伸到兖州这边。也活该逆臣安行蓄埋在锁龙井之下,自己兴风作浪,不可饶恕!” 颜岁愿蹙眉,刑部大狱里逃跑的张高居然出现在这里! 郑耿又想起一事,“不仅如此,这张高逆贼还是将卢老先生满门屠尽的凶手!他将这些已然全部交代,”拿出文书,“颜尚书你看,这都签字画押了!” “郑刺史,可动用刑具?”颜岁愿觉得实在蹊跷。 郑耿却是反驳的振振有词,“颜尚书,我等可是一棍一棒都没用过,我等甚至连话都没逼问,只是案例寻常审问,这张高因为逆臣安行蓄死信,竟什么也没有挣扎,全部交代了。” “……” 颜岁愿看着画押签字的罪状书,神色几分清冷。郑耿此人,实在是装疯卖傻的好手。这张高分明就是想将川西的罪行减轻,一股脑全部认在自己身上。 “张高是如何逃出刑部大狱?何人助他行事?” “这……张高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说卢龙叛军胡参军是与他有交易的人。说,闻人家的震天雷灭门,便是胡桨所出的主意。” 颜岁愿抬眼看郑耿,目光显得厚重,“依郑刺史所言,涂钦、闻人两家灭门,锁龙井流言、操作暗河机关致使逆涌洪水,祸害一州百姓的人都是川西节度使,中郎将张高,叛军胡桨。一番查探下来,这些人尚未伏法,便遭天谴而死?” “谁说不是呢!”郑耿很是赞同此言,“颜尚书说的极是。” 颜岁愿无言可对,微微思虑之后,“郑刺史也打算如此应付程大人吗?” 郑耿一时哽塞,倒是有些忧惧。毕竟程节度使险些葬身锁龙井,如此交代,只怕不能平其愤怒。 正思虑着如何给程藏之一个满意答复,正主便来了。 程藏之与颜岁愿目光错过,道:“郑刺史这边想必已有结案的头绪,本官只有一个要求,将涂钦与闻人两家覆灭真相公之于众。” 郑耿一愣,惊喜交加,“程大人只有这一个要求吗?” 程藏之含笑,“郑刺史若是觉得不够,本官再添几个?” “不必程大热操劳费心,郑某这就去办!”郑耿当即向颜岁愿和程藏之二人告退。 颜岁愿有些惊诧,“程大人就此罢手吗?” 程藏之却是看着他,“这案子再查下去,你还理我吗?” “……”颜岁愿敛起神色,他并非因为此案涉及胡桨,又牵扯出中宁有叛军而不与程藏之相谈。他淡声:“程大人,本官只是避嫌罢了,程大人不必如此想。” “而且,今时回溯前事,只恐兖州赈灾物资之船并非被劫持。只是催促你我下兖州行程的伎俩。灭卢宏老先生的,也并非江湖草莽。” 闻言,程藏之当即凑近他,抓住他的手腕,道:“你觉得是谁人在京府杀人如芥?” 颜岁愿低眸,目光落在程藏之的掌背,“不是你。灭卢门的,是方归率部禁卫军,又或者是防卫司。此举,不过是幕后黑手引安行蓄来此的手段。如今想来,也没有比方归更易动手的人选。” “可你并无实证,眼下连证据确凿的凶手都送上门了。这注定是桩无头冤案,无果而归已是定局。”程藏之注视颜岁愿,只一眼,各自心中通透如水。 兖州三族如今情状,亦然不过是为颠覆李氏正统统-治的阴谋。回溯昨日种种,不难发现,狼子野心卷土重来。 程藏之未有问颜岁愿觉着是谁坐不住,亟不可待搅乱风云,图谋神器。也不等颜岁愿回答,他便拉着人朝外走。 “我带你见个人。” 侧影惊鸿,颜岁愿见他宛如画的眉眼,没有挣开手腕。 西厢之中,诸葛銮与一个并列立着。身侧之人,便看身影,可知是个女子。拿下幂笠,可见一张苍白如旧的容颜。 涂钦翩翩面色苍冷,见颜岁愿便道:“青霄便是在这位大人手里吗?” 她问的也是时候,适时佑安送伞来。 一见青霄,涂钦翩翩死气沉沉的面色,才活泛几分。颜岁愿让佑安把伞归还正主。 “敢问大人,十三郎,如今在何处?” 她看着颜岁愿和程藏之二人,目色含悲,无限楚水凄凉。 颜岁愿和程藏之对此均有些诧异,见诸葛銮沉着脸,便知其瞒住了涂钦翩翩。 “姑娘,不如亲自去见见闻人冉。何须从别人口中听闻。”迟迟无人开口之下,颜岁愿缓缓道。 涂钦翩翩愣住,山高水远,累时变迁。是否再见闻人冉,她竟是颤抖畏惧起来。 “求大人,只让我见他,不让他见我。”几番挣扎之下,竟是如此请求。 诸葛銮沉着的脸色,越发幽暗。程藏之替颜岁愿应下。 人间四月,桃李芳菲落尽。青京绿意盛浓,鸟雀啾鸣,一番生机之像。 至京未过几日,天色又转,清明时节前的黑云压城欲摧。 一把泛黄的伞撑开,雨点打下,伞面咚咚作响。站在黄泉伞下的女子,远远望着迎接两位大人归京的人群。 京官之外站着绛红鲜衣的宦官,姿态恭整,低眉垂眼。任她如何想象,都再也看不到当年那个提着竹马青梅花灯,说:“翩翩,你若是喜欢诸葛家归隐的做派,我也可以找座青山同你归隐。” “你要选诸葛銮吗?” “诸葛銮说话总是带刺,虽然我也是,但是你还是选我的好。我还能改,诸葛銮本性难移。” 涂钦翩翩长这么大,头一次听闻人冉说别人不是。全无世家子的气度,话却软进心窝。 “他,为什么要穿宦官的衣服?就没有旁的法子吗?” 诸葛銮冷寂地说:“这大约是当今之世,能最快飞黄腾达的捷径。”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像程藏之一般,这世上只有一个程藏之有此般机遇与毅力。 第五十三章 “可他是闻人冉啊!”涂钦翩翩歇斯底里,“他曾经,将震天雷的秘方复原,他也曾是七尺男儿,是世家儿郎!” 在锁龙井之下的圆台守灵,诸葛銮说闻人冉还活着时,涂钦翩翩想过闻人冉这十年必然难捱。也许会被人轻蔑不屑,也许会给人屈膝下跪,也许会受人胯-下之辱。可从未想过,闻人冉会选择这样屈辱的捷径。 ‘闻人冉,他回不来了。’ 涂钦翩翩猝然泪溢出眼眶,心如刀绞。止不住咳嗽,肺腑呛入冷风雨丝。涂钦翩翩蹲下身,掌心按在雨水浑浊间,石板透骨之凉。 雨声滴答间,她缓缓道:“阿銮,送我离开这里。你去做自己的事吧,此生都不要让十三知道,我曾见过他。” 十三纵然从不在她这里自傲,但,她知道十三比谁都骄傲。所以,她不能让十三难堪,宁愿青庐冷月等候他一生。 逢君十余载,知君十余载,愿耐寒窑苦,万请君长安。 诸葛銮随着她也俯下身,扶着她肩膀,说:“好。” 杨奉先身边的小太监给他撑着伞遮雨,“杨公,我等已见到二位大人,可就要回宫?” 雨丝渐渐密杂,已然很难透过丝帘见人。杨奉先忽然有些失望,果真是他痴人妄想,她若还在,诸葛銮怎么会让她来见他。 “回宫。” 转身,一帘密雨掩去他望不到的身影。此后,等着他的不止是一座禁城,还有永不相见的未亡人。 青梅竹马的纸灯,终究是辜负了。 雨势汹汹,人很快就散去。 颜岁愿却带着佑安,朝杨奉先的方向走去。 赵玦望着烟雨中渐行渐远的人影,转头看公子一眼,说:“公子,颜尚书若是真将守居王扶持成大宁的储君,或是新帝,势必要洗清山南道谋反一事。届时,山南道谋逆一案就永远洗不清。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守居王重新上位的手段,而山南谋逆贼众只是一步臭棋。山南冤死的人,都将永无安息日。” “你说,”程藏之目光如雾,看不透彻,“我杀了李湮,颜岁愿会比我掘他家祖坟还要生气吗?” “……”赵玦在心里道句,可拉倒吧,掘坟这事,颜尚书还没正经跟您翻旧账。不过,他还是道:“您一早就思虑着要杀守居王了?” 程藏之迈过水洼,“皇帝没有子嗣,宗室子没一个能比李湮上台面的,杀了他,颜岁愿还有人选吗?幼帝主国,他主政事?各道只怕是闻风便要杀了他,各自立山头称霸王。” “那您要这样做了,天下不就立马乱了?” “……”所以他尚未动手,转念间程藏之对赵玦吩咐道:“多注意着点禁军,尤其是方归。防卫司的人都换下吧,以防夜长梦多。” 其实倒还有他法,只是微乎及微。 但是,程藏之还是要见李湮一面。 追上杨奉先后,颜岁愿与杨奉先在御街一个闭门铺子前说着话。 “杨公与秦承身后之人,究竟是谁?”颜岁愿望着屋檐点滴雨水。 杨奉先神情不动,“颜尚书,不是已经将安节度使解决了吗?” 颜岁愿微微摇头,“安行蓄这样的人,轻易就被秦承用卢宏满门灭族和一枚铭牌忽悠去兖州,此人不成气候。” “那颜尚书以为,内家身后能是什么人?”杨奉先淡笑。 颜岁愿却道:“这正是我要问的。”忽而又补充一句,“本官当日在斋宫承诺杨公一事,已然践诺。还望杨公日后,也能信守不渝。” 杨奉先终于将皮影戏一般的面皮扯动,神情意味难明,“内家以为,颜尚书与人作棋子多年,供人驱策,几番生死历练,也该学会心硬了,却不想,仍旧心慈手软。”目光飘潇几许,“颜尚书莫不是不知,如今天下各道不听中央朝廷调配的缘由?” 颜岁愿目色锋利起来,听杨奉先缓缓续道:“十年前,有颜氏族人向先帝表忠心,藩镇割据的忧患下,先帝为让中意的皇子安稳登基,与其联手唱了出好戏。先是来了出谋逆,将太子彻底废除,绝了一些人心思。再是拿一道驻军杀鸡儆猴,虽震慑住十道。可却由此,十道新任节度使不再向朝廷请封,更不礼朝。” “看似一个新气象的王朝,却是崩乱的开始。这其中,无需内家说的太明了吧。颜尚书,难道就不曾怀疑父帅亡故之由吗?” “……” 密雨不歇,颜岁愿却觉着耳畔空寂的很。而后,颜岁愿一言不发的转身回府。 因清明将近,兖州一事虽上报,但皇帝却将此事暂时压在案底。这在颜岁愿和程藏之意料之中,李湮上京,皇帝自然要先处置李湮。皇室中人,惯来是寡情少义之辈。 青京宇内之中,水绿色宫装女子云鬟间一只碧水凝粹的荷叶簪,静静地望着花圃前的李湮。李湮正握着瓜瓢,一瓢一瓢的清水浇灌出去。黝黑的泥土间,淹倒一株碧色花蔬。 “王爷,前几日才下过一场雨,再这般浇水下去,花株就淹死了。”卫晚晴素手扶起花株,重新栽种好。 李湮垂着眸,不看卫晚晴许久。也始终不曾出言。直至宫里的小太监来说:“都御史卫大人进宫了,卫夫人可要去见见。” 卫晚晴是卫正幺女,甫一及笄便为先帝赐予李湮为妃。卫晚晴为难的看李湮,李湮难得看她一眼,微微点头。 卫晚晴为那微微颔首,心跳如雷,在面颊红烫出霞光前疾步而去。 花圃繁茂,水珠剔透如晶石。李湮望着一颗硕圆之珠,里面一抹明黄,心间叹息。而后转身道:“罪臣,参见皇上。” 李深独自前来,就是杨奉先也未跟随左右。以俾睨之姿态看李湮,“兄长,许久不见,何须多礼。” 李湮起身,“罪臣谢主隆恩。” 李深见他严守礼法,自称罪臣,却一脸坦然。心中一点不舒服,不断扩散开来,“李湮,这次你又要抢朕的什么?” 李湮不言,只是跪下请罪。见他这般,李深更加恼怒,顾不得头疾发作,“十年前,你从我这里抢走卫晚晴,十年后,你想抢走朕的皇位吗?” “臣不敢。” 李深呵笑一声,“李湮,拿卫晚晴来换,朕就把皇位给你。” “臣,不,敢。” 李深闻言,伸手抓住跪在地上李湮的衣襟,恶狠狠道:“你有什么不敢的?!我当年明明都跟你说了,我要娶卫晚晴,甚至连打算何时向父皇请旨都跟你说了,你明知那一日我要说什么,却抢我前面向父皇请旨!”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李湮也想问一句。只可惜,他已经问不出口了。 “罪臣愿自证清白。” 李湮忽然挣开李深,拿起裁剪花枝的剪刀,当即扎在胸口,鲜血汩汩急流出。 “罪臣愿一死。” 李深愣住,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目,直至李湮支撑不住倒在花圃边。 “来人!” 随着李深一句呼唤,宫人鱼贯而入。将李湮直接送去太医院。 许是因为李湮近些年身子骨弱,这一剪子下去,不够深也不够精准。但仍然够致命。 太医们看着皇帝脸色,不知该如何救治。直至李深吼了声,“务必不能让人死了!”言罢,当即挥袖而去。 天色渐暗,一豆黄灯燃起时,李湮才醒转。竟是一整天过去了。 “王爷,本官来取铭牌。”程藏之倚靠在椅间,目光幽暗,他尚未动手杀李湮,李湮就差点把自己捅死了。 李湮面色更苍白,嗓音比风要轻更多,“这个自然。”缓慢挪动手臂,从衣襟处探入,取出怀中铭牌。 程藏之见这番动作,脸色差的很。当即闪身上前,近乎是夺的将铭牌抢回。 “程大人,”李湮手中一空,受了惊动,也不慌不忙不恼不怒地道:“不必如此草木皆兵。小王对颜尚书并无他意。” 程藏之顿言一息,缓缓拧着长眉,道:“那王爷此番作为,是何缘由?” “大约,是因为颜尚书比小王要坚而不摧。若换做小王作颜尚书,只怕一早便坚忍不住。”也是好奇颜岁愿居然会将此物交给程藏之。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程大人,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即可。” 程藏之凝目看着李湮,李湮无谓他的打量,“程大人不必想法子威胁小王,小王连这条命都不想要,一无所惧。” 程藏之无声冷笑,问:“颜家这铭牌究竟有何用处?” 李湮一怔,继而释然,程藏之得了这铭牌,却不知铭牌是何意义。他问:“程大人这铭牌是偷盗来的?” 程藏之不悦的看李湮一眼,道:“颜岁愿亲自给我的。” 李湮一咳嗽,显然是惊着了。他睁大眼睛,“颜尚书亲自将此物给程大人,却没有告诉程大人此物的意义?” 程藏之越发糊涂,“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李湮沉吟些许,摇着头说:“程大人,此事,还是让颜尚书自个同您说比较好,再不济也得请颜家的人说,比较顺理成章。” 问不出实话,程藏之也无法逼迫李湮就范。毕竟李湮今儿个才把自己险些捅死,可见他说不怕死,不是空口胡话。 因为铭牌所蕴藏的意义,程藏之决定先回程门,见一个藏了许多年的人。 清明时节,程门深处,主屋之中,一道屏风转动,其下是一方漆黑的口子。赵玦率先开路,漆黑之中的甬道渐次点亮烛火。长道尽头之下,是一个牢坑。 程藏之和赵玦站在钢网之上,俯视下面的人。数不清的锁链束缚着那人手脚,那人污发垢面,一身褴褛衣衫堪堪掩体。 苍老嘶哑声音发出,“我是颜氏子,我是颜氏子,我是颜氏子。” 绑着细绳的铭牌,缓缓降落在那人身前。赵玦蹲下身,看着下面的人:“公子,这人七年前神志清楚时说只有见颜庄铭牌,才会交代。这颜尚书的铭牌,能有用吗?” 程藏之拿到这铭牌许久,因为是颜岁愿的,便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今日听李湮郑重其事的说起铭牌,程藏之想,也许颜庄死后,颜岁愿的铭牌便有同样的效果。 一片铭牌摇摇晃晃,撞入那人视线之中。 第五十四章 透过脏乱结泥的发丝,那人需阖着的双目,隐隐约约看见颜岁愿的姓名。 “我是颜氏子,颜——颜岁愿!” 那人忽然的念出这个名字,四肢都抑制不住颤抖。 “少、少、少主——”那人当即爬起身子,要冲向铭牌,却被锁链绑住,不能靠近铭牌。 见人有反应,程藏之当即也蹲下身,话声透过钢铁密网,“这是颜岁愿亲自送给我的,你既然识得,便知道我的身份吧。” 那人昂着头望程藏之,又着急的看铭牌,来来回回的看,活像只几面乱蹿的囚笼鸟雀。 “这不可能!”那人拼命挣扎锁链,企图抓住铭牌一看究竟真伪,手腕已然勒出血痕,“少主怎么会把自己的铭牌给你、一个男人!胡言乱语!” “……”程藏之一时无言应答,只能蓄意引着话,“难不成颜岁愿的铭牌只能给女人?”言罢,他让赵玦将铭牌吊的离那人近些,“你仔细看看,这可是真的。” 铭牌吊在眼前,精简无繁复花纹,闪烁银光。有力凿刻的姓名,无一不在展示这是一枚如假包换的铭牌。 “这怎么可能!”那人纵然被污发遮掩住大半容颜,仍旧可知其惊愕多变的情绪,像是忽而明了一般,冷意十足道:“我颜氏子的铭牌若在疆场交付于国,若不在疆场,交付发妻,你休想拿着这来路不明的东西诓骗我!” “我是绝对不会开口的!” “……” 赵玦沉默着望着满面震惊的公子,他犹豫着要不要问问公子是如何得到铭牌的。毕竟偷盗别人家媳妇的东西,有失风度。 “你再说一遍?!”程藏之狠狠跺脚,整个钢网都在抖动。他似怒似急火攻心,“你说这铭牌是给谁的?” 那人在网下讥讽,“连颜氏子铭牌意义都不知,居然还拿来诓骗我!我颜氏子的铭牌从来只给发妻与疆场,你一个男人,拿少主铭牌来欺骗我,真是愚蠢至极!” 言罢,钢网振动犹如地震一般。程藏之怒不可遏的大步走出地牢,周身氤氲着沉甸气息,整个人像一桶待点燃的火-药。仿若携着万钧雷霆一般,程藏之气势加身,令人望之生畏。 一步一步走在石板路上,程藏之回想过往。金州城外,颜岁愿留他,他以为对方仅仅只是为了金州之金。明知金州有诈,仍旧陪他唱完一出戏,他以为颜岁愿只是想打感情牌骗取黄金。锁龙井之下,他曾无比残忍的问——你百般千般纵容我,只是为了一举除去我。 他一度以为,这枚铭牌只是颜岁愿打发自己的手段。却不知,不是手段而是郑重托付终身。 昨日种种涌现,倏忽之间触目惊心,一场欢喜忽悲辛。原来,颜岁愿对自己的纵容,已经到了能托付终身的地步。而他,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留心。自己看似狂热的追求,实则从未去懂颜岁愿。 他对颜岁愿的所有了解,都建立在想要抓颜庭把柄的基础之上。后来想要拉拢颜岁愿,不想与其为敌,也有李湮和颜庭的顾忌。 自己可曾因为颜岁愿这个人,而触动过?!如果有,为什么时至今日才知这枚铭牌的意义?只交付与发妻的信物,却在那么早就给了他。而他给出那枚琥珀佩,给的太晚! 颜岁愿,自始至终都不会真的害他。从这枚铭牌赠予他时,颜岁愿便宁可自己无言身死,也不会想要他命丧九泉。 行至颜府门前,程藏之的眼眶发热。这些念头促使着他不敢迈步,他要怎么见颜岁愿,自己这腔心意比之颜岁愿的心意,太不真诚。 就在这犹犹豫豫期间,清明风雨兴起。一队人拉着一口棺材,两个人越过程藏之敲开颜府大门。甫一见到门房,便咚咚几声跪地,哀声震天:“劳烦兄弟通禀颜尚书,副将颜潭之尸骨未寒前,我等将其运回宗家!” 门房怔住,半天才还魂似的问:“兄弟,你说谁的尸骨?!” “中宁军上任主帅副将颜潭的尸骨!” 门房惊的腿软,当即打着颤念念有词:“我这就去通禀大人,我这就去,这就去!” 程藏之站在数十步开外,听清此言之后,想起兖州锁龙井下那群为了颜岁愿生死,毫不犹豫身死不恤的人马。为首之人便被称为颜副将,颜岁愿称之为颜叔。 将领身死,其下将士会有怎样的结局。程藏之隐约能猜测到,只是,他不理解的是这些人应当是颜岁愿私下调遣来,为何会突遭毒手。 而他能想到最有可能下手的人,只有颜庭。河西与川西正胶着鏖战,只有颜庭最方便收拾这群人。可理由呢?擅自至锁龙井?可是颜岁愿并未让这群人受波及,毫无损伤也毫无作用。至多是军法惩戒一二,何须杀人? 是因为颜岁愿。程藏之直觉异常强烈。颜庭与颜岁愿究竟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颜岁愿说他将颜氏祖坟掘尽也无法得知的把柄,究竟是什么。 程藏之稍稍走远些,借着青墙掩藏自己的身形,他在暗处看着颜岁愿一袭白衣胜雪,天地间寻不出的寂冷。 离得稍远,程藏之看不清颜岁愿的神情,只看见颜岁愿缓缓在棺椁一侧跪身,重重磕头。将颜潭视为亲父一般的礼仪。 “大人。”佑安看着庭中停放的棺椁,泪烧出眼眶,“颜副将……是如何去的?”明明在兖州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曾带着他以青伞寻人,同他一齐在锁龙井埋放震天雷。短短两月,人便成了一口棺椁。 颜岁愿抿着唇,银牙咬合的力度空前沉重。好像只有将一口皓齿咬碎,才能隐忍住所有情绪。 ‘你忘了颜清叔是怎么死的了吗?你还想害什么人?!’ 十年前,父帅战死,契丹军占领关隘。军中皆传他是杀父夺权的逆子,他为一口气一点清白,一意孤行的寻求真相,颜清叔为救他,尸骨难寻。 十年后,颜潭叔因为他一意孤行要瞒天过海,以平衡局面,不使得卢龙独大重蹈当年覆辙,落得如此下场。 心如刀割,五脏仿佛被一把刀子搅动的满是肉糜。他亲近之人,有一个算一个,难道都要被人逼死吗?!这一刻,颜岁愿只恨不能立刻抽出无烟直驱卢龙。 这天下,太平与否,与他何干?! 然而又是一转念,颜岁愿便将滋生的恶念压下。他道:“佑安,你亲自设祭坛。我换身麻衣,便为去祭堂,为颜潭叔尽孝。” 佑安却是道:“大人,明日再行祭礼吧。今日……”他想说,大人您这样子,哪里支撑的了,“今日时辰太仓促,大人不如稍后仔细准备,也更周全些。”也容您缓缓。 静默许久,颜岁愿缓缓点头。来日方长,他不能如此轻易支撑不住。 颜潭的尸身运回颜府的消息,很快就递进宫中。杨奉先停在太医院门前,听着来人说颜岁愿亲自跪迎颜潭棺椁。凝思静伫,才道:“回去吧,另,让人将颜岁愿先时在斋宫遗留的书字送去。” “是。” 程藏之踌躇许久,始终未等来颜府有何大动静。却撞上杨奉先派来送书字的小太监,小太监一见程藏之,还未行礼,便后退掩袖。 一见小动作,程藏之当即显露威势,以势压人,“东西交出来。” 小太监神色很是僵硬,他哪里知道本应该死在兖州的河西节度使,居然在颜府外晃悠。还正巧不巧的撞见自己。 再三衡量,在程节度使动手前,他交出那叠书墨。 又是今夕高楼,夜风不比冬日寒冷。风中夹杂着一股微暖,颜岁愿打散发结,仰面而立,漫天漆墨碎裂成一丝丝愁绪。 一夜白头,颜岁愿倒也不至于。只是暖风灌入袍袖,觉得身子骨发软,恍惚间觉得自己并不能顶天立地。以为自己一切都料算到恰到好处,以为将铭牌给程藏之,便可不必反复纠葛于一段情感以得心安。以为,向所有低头认输,一切都会得到缓解,自己也能尽力而为不辜负所有。 到头来,才发现,这天下不值,那些人也不值。值得的人,早已被自己推离千万里。 眼帘疲惫,模糊视线随着身形摇晃不定。 “你——干什么?!” 忽然有人抓住颜岁愿手腕,将他往后猛扯,撞上一片厚实温热的胸膛。程藏之一素如画的眉眼绷着,紧张恐畏不言而喻。望着颜岁愿淡淡神情,他焦急道:“就算你身手非凡,也不能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 “程大人,”颜岁愿抬眸看他,目色清澈,“如今已经不是不请自来,而是习惯私闯民宅?” 程藏之却将他的铭牌亮在眼前,“有这个东西,我算私闯民宅吗?” “……”颜岁愿微怔,忽而蹙眉,又松开眉头,宠辱不惊的说:“不算。” 本意是想问,程藏之如何知晓铭牌的寓意。但转念间,觉着他既然知道了,那便知道了吧。当日将铭牌塞进他手中,便知会有今日。 “为什么不算?”程藏之笑意展露,“难道这铭牌等同于颜尚书心中的《大宁疏律》?”他想从颜岁愿口中得到另一个答案。 第五十五章 “……”颜岁愿弥口不言,眼锋划过程藏之笑颜,竟不自觉的偏转过头,“程大人说笑了,一枚铭牌岂能抵得过《大宁律疏》。” “那为什么不算?”程藏之笑容加深,“难不成颜尚书又枉法徇私了?”挽袖负手,将半个身子倾斜到颜岁愿面前,“还是说,岁愿你对我情难自禁?” 原来,程藏之尚不知铭牌的意味。 颜岁愿睫羽顺垂而下,眸中一点程藏之深深晕开的笑容。缓缓道:“本官只是顾及程大人一方节度使的身份,总归也不能真判处程大人一个私闯民宅的罪名,拿捏住此事,于本官无甚益处。” “颜岁愿。”程藏之突然唤他姓名,语气十分郑重。突然之间,程藏之凑近,双手按住他的双肩。颜岁愿下意识侧下头,目光一触及程藏之按在自己肩上的双手,便眼前一暗。 唇间一热,耳畔吹来夜风,屋檐下点亮的灯笼随风晃动,光影摇曳着笼在二人身上。一点间隙间,程藏之低声说:“颜岁愿,这铭牌不是你送给我的聘礼吗?” 颜岁愿目光一动,却不显露任何神情,只是应道:“本官还以为程大人的脑疾痊愈,不想又周而复始了吗?” “我于你是真心,真心的喜欢。”程藏之站定身子,目光情长,“不是因为你在山南私放我逃生。要报一个人的生恩,可以有千种万种法子,我没有必要拿自己的感情做戏。”就如颜岁愿没必要拿自己的铭牌打发他一般。 他续道:“我之所以说你我之间只有情,并不是想稳住你,好更容易掌握朝中局势。而是,想让自己更无所忌惮的靠近你。不仅是距离,”指尖点在心口,“我这里有你。一直都有。” 颜岁愿抬眸定睛,看着程藏之,眼前的人一扫冶丽赋予的轻浮不羁。他想要看的真实,他想要的程藏之不过如此。 定下心神,发丝滑落衣襟,颜岁愿道:“颜氏自本朝开朝便是军中将领,先祖定下规矩,本宗子弟入伍所得铭牌,若为国捐躯则由宗族出资千金赎回,以葬衣冠冢。三代将军夫人思念亡夫,不肯葬铭牌,守一枚铭牌终其一生。此后,颜氏子弟铭牌皆依循此例。” “所以?”程藏之在等他要的答案。 “程大人,”颜岁愿淡目看着他,“明知故问?或是装懂不懂?” 程藏之一脸坦然,道:“我是行伍之人,听不懂颜尚书的官话。” “……”颜岁愿凝目深瞧他一眼,才道:“程节度使既然不懂,那便将此物归还于我。” 程藏之当即将铭牌揣回怀中,也不需颜岁愿再多言。拥住颜岁愿,在他耳畔说:“写两页我名字,却不肯让我发现你心动了。为我请愿,希望我功崇业广,却不告诉我。兖州锁龙井一番布局,气势汹汹的要我的命,却不但让我活着回来,还成为三大节度使损失最少的节度使。” “颜岁愿,我喜欢你,我的喜欢一点也不输给你。” “我想比你喜欢我,还要更喜欢你。” 颜岁愿顺着他的话,缓缓垂首,下颌垫在他肩头。这是他第一次,以一种柔软依附的姿态靠近程藏之。他缓缓道:“程藏之,我开蒙之时,父亲教我写的第一个字,是忠。” 程藏之心下一顿,却没有应答,只是听着颜岁愿续道:“兴山河,安九州,万国征尽,四海皆来朝歌。你要这天下脱胎换骨——” “我要你。”程藏之打断他话,将颜岁愿抱得更紧,“我要你。” 颜岁愿愣住,却听程藏之说的更加明了可闻,分明掺有忧怖之情,“比起那些,我更怕与你为敌。我愿等你相信我,相信我能给你一个更值得你的太平之世。” “……若是我永远都不相信呢?”颜岁愿觉着心口积压一块巨石,自己究竟何其有幸,使他竟如此忧惧退让。 程藏之已不是个面对问题会躲避的少年,但此刻,他却是用一用微妙的语气道:“我不知道……” 一声叹息,颜岁愿缓缓抬起双臂,回拥程藏之。他从没想过,自己当日安抚李深的话——他在一日,程藏之便称臣一日会成真。 他心中觉苦涩酸疼。为了天下太平,为了忠君孝悌,为了父母遗愿,与人为刀,为人鱼肉,任人宰割,他都可以宽仁忍让。 可程藏之为什么也要如此?如果这一切是他当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报应,程藏之就不应该为自己退让。他于程藏之从来都是纵容,并不曾让他为自己委屈。 “颜岁愿,你这是应我了吗?” 无人应答程藏之,不过他也并不在乎。从他得知这枚铭牌的意义那刻,颜岁愿应不应他,他都绝不后退。 颜岁愿好似有无尽叹息,缓缓松开手,请程藏之入今夕阁楼,“你要的答案,我会一一给你。” 坐在重重书橱合围的桌案前,颜岁愿神情在澄清烛火间,格外明澈,他道:“时至今日,再多言语遮掩,都无甚益处。我自金州连输两局,心中颇有不甘,兖州之局,却并非是杀你,只是你我相亲为人所知并不是一件益事。那时真的动起手来,本就怕剑锋偏走伤人。”他看着程藏之,“不想你却自己往剑上撞。” 程藏之微微一笑,“习惯使然。” 颜岁愿无奈道:“这习惯,要改掉。” 程藏之索性敞开了笑,“要换了别人,敢让我挨两剑,我一早就拧断他脖子。你放心,除了你,旁人没这优待。再说了,我说这颗心给你,任你处置,我无怨无悔。” 颜岁愿正色,语气加重:“即便是我,也不行。” 人影挪移,程藏之将颜岁愿笼在自己身形之下,他支着下颌含笑道:“你既然要待我好点,不妨从别处下功夫。那些过去的事情,听着乏味,也不值当一提。我要你的当下和将来。” “岁愿,你愿意给吗?” 颜岁愿只是睁目看他,久久才微微使力气挺身靠近他,近乎是贴面的说:“给,只给你。” 言罢,双唇覆在程藏之唇瓣。程藏之当即环住他后背,加深两个人的触及。纵然听不到那句喜欢,能得他余生交托,亦然是无限欢欣。 呼吸紊乱,气息越发沉重滚烫。相互触碰的肌肤都浇了热油着了火,尽管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程藏之却还是支起身子,说:“岁愿,我要你的所有……” 颜岁愿未有应答他,只是忽然唇角蹭在他喉骨,一点星火足以燎原。 他心里的伤口裂开,痛不可耐。程藏之是能镇他所有疼痛的人,甚至是能让自己心伤愈合的人。颜岁愿从来没觉得什么人能让自己情动比水浓,这个人好像能轻易的撩拨自己所有情绪。 疏光淡月,几许销魂。颜岁愿望着程藏之鬓角,颊侧酡红艳丽。面对对方,除却缴械投降,别无选择。 衣袍皱如琼花,汗珠点滴滚碎,不自觉缩起四肢。程藏之如画的容颜,乱红无数,他看着颜岁愿眉宇微湿,径自扔去相思缓的盒子,握住他的手腕让他攀住自己的肩背。 一缓相思之时,程藏之唇瓣落在颜岁愿耳垂,“你疼……不要自己忍着。” “……”颜岁愿不自觉迎合他,“初遂君愿……” 枕鸳相依偎,一夜璧月缓相思,昨日春光曾倾覆。 昼光照进来之时,颜岁愿已然醒了许久,看着自己指尖几丝细红。顿口无言,觉得一切都不真切。却又觉得真假,并不那么重要。 身心沦陷,不可自赎。愿捧真心奉于他股掌,任君珍重亦不惧君玩弄。 十年不曾抒发的心间积郁,因为一个人散散的干干净净。偏头就能看见的程藏之,静静阖目。颜岁愿低垂眉睫,掌心按在自己的心口,颜氏的恩怨以及这十年该有个了解了。 至于母亲与父亲的遗愿,他已经宽仁忍让十年。他已经不是十年前,会跪在雪天里,可笑天真的去求一个清白真相的少年。曾经一颗赤子之心的颜岁愿,已经葬在寒冬腊月。 颜岁愿看着程藏之的眉眼,难得真心一笑。 “醒的这么早,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程藏之好梦醒来,“看来是我不够努力。” 慵懒至极的嗓音,颜岁愿笑笑不言。 这种时候,颜岁愿不知要说些什么,心间感慨万千,情绪错综难理清。 程藏之揽过他,“我更喜欢你了,怎么办?”他自言自语,“反正咱们都这样了,我搬来你府上也好。” “……”颜岁愿咳了一声,“程节度使——” “你别跟我讲道理,”程藏之一听这句程大人,当即接话:“除了你喜欢我这句话,我都什么不听!” 颜岁愿微微沉吟,才道:“我是想说,来日方长。” 闻言,虽仍旧未得那句喜欢,程藏之仍是笑出声来。 佑安一大早敲了大人的房门,却看见程大人披衣而出,登时间吓倒在地。结结巴巴道:“程、程大人,你怎么会、会、会在大人房里?” 程藏之开着半扇门,倚在门边,亮出铭牌,“你们家大人的心上人在你们大人房里,很奇怪吗?” 佑安看着那铭牌,张张嘴,没说话。心想,颜潭将军的死对大人打击不小,有程大人在,也许是好事。但是,佑安还是不知如何答程藏之的话。 程藏之倒是十分坦然,“赶紧送热水来,你家大人和本大人要洗鸳鸯浴。” “……”佑安面部抽搐。 “对了,你们家大人跟颜庭究竟有什么过节?” 佑安身子一僵,当即躬身退下。 ※※※※※※※※※※※※※※※※※※※※ 船戏=写景 状态不好,全文存稿。 然后…全文76章,已经截稿。 不要问为什么颜不说 第五十六章 长河落日西风烈,塞上黄沙迷人眼。一线长城矗立,边关角声吹不断。颜字旌旗被携卷烟尘的漠风,吹扯作响,西风撕裂旌旗的呼啸声里人音模糊。 “兄长!”身着军袍的年轻人拉住另一略年长的男人,“我已经说了,颜岁愿的事,颜潭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要跟父亲提!你听弟弟一言可好!” 颜时远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手足,他怒号道:“颜时巡!你怎么能说的这样的话!颜潭叔、岁愿可是与你我一脉同出的颜氏子!颜潭此番只是施以援手,父亲为何会如此重罚!岁愿是奉旨下兖州,胡桨叛军之事,又不是岁愿牵扯出的!” 颜庭次子颜时巡抿紧唇,暗暗咬牙,最终狠下心来对兄长说:“大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怨不得父亲……要冤就冤颜岁愿当年太过出色,叔父叔母不知忌讳,居然还想颜岁愿持节云中、封狼居胥!” 闻言,颜时远满面惶惑,不解其言,只是提着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颜氏子铮铮佼佼、长才广度还错了?!这是何道理?!”他定睛,眼色渐渐锋利,“你莫要因为颜岁愿比自己强,就出言中伤岁愿!” 颜时巡惨淡一笑,“哥,你还不懂吗?不是我嫉妒颜岁愿,是……”他说不出口,只能转移话题,“哥,颜潭死了。” 颜时远一愣,“不是说军法处置吗?怎么可能!那胡桨都未定罪名,颜潭叔怎么可能死了……?!” 颜时巡的话很是沁凉,“颜潭是父亲亲自处置的,已经派人送回青京。”顿了顿,道:“颜潭是因为颜岁愿而死。” 颜时远震惊不已,不可置信的看着颜时巡,“这怎么可能!”他怒不可遏,“我要去跟父亲问个究竟!” 颜时巡本要拉住颜时远,却捞了个空。他眼睁睁看着颜时远冲向父亲的帅帐,而后忽然停住。 帐中有人在说话,“小人一早便劝将军将颜岁愿除去,将军却因为利用颜岁愿在京为质,迷惑各道节度使。任由颜岁愿坐大,他如今即便在朝中不结党,可声名却响亮。天下闻名的清官,您要让他不明不白的死了,才是遭人猜忌。如今只能看刘玄、常铭等人能否利用程藏之逼死颜岁愿。” “颜岁愿,如今不得不死!他接二连三坏本帅好事,国子监那一干人本是本帅操控朝臣的把柄,他却一举将这些人抄家斩首!本帅竟一时不能反应,反倒让程藏之这个贼子占尽便宜!金州的黄金,竟也让程藏之得去!” 颜时远极其熟悉这声音,尽管这声音一扫往日慈蔼。 “安行蓄这个废物,如今只能看安承柄的了。至于颜岁愿和苏随那些人,就让他们都死在——” “大将军——”戴着幂笠的男人,忽然打断他的话。 两个人目光一碰,一齐看向颜时远所站的方向。谈话声戛然而止,颜时远下意识眼皮一跳。再回神,已然有一只手将他劈晕。 戴着幂笠的男人看向稳坐军帐的中年男人,道:“大将军,李湮已经至宫中。皇帝多年的头疾加心病并发,活不了多久。先帝当年心狠手辣,已经将可堪重要的宗室子铲除,如今只剩李湮,皇帝是不会让李湮好过的。大将军的功业,唾手可得。” 中年男人望着男人手里的颜时远,静言许久才开口,“你想怎么办?” “大将军不是要杀颜岁愿吗?”幂笠纱幕后的双目隐约显露幽光,极其渗骨,“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颜岁愿弑父夺权虽未有十足证据,但弑兄,却可以有确凿的证据。” 中年男人呼吸一滞,还未说话,便又听男人说:“大将军,古来成大事者,没有不心狠手辣的。当年汉高祖也曾将亲子踹下马车,独自逃命。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个地痞流氓成为开朝皇帝。何况,大将军身份高贵。” 军帐间寂静许久,落针可闻。牙齿咬合的声音响起,“就选在清水之地罢!” 安承柄的兵马已经行进清水,清水此时正是是非之地,也是转生帝教发挥作用的福地。 “那小人,便在青京恭候大将军!” 中年男人看着幂笠男子离去,微微眯眸,军帐之后才钻出一人。 “属下,参见主上。”倘若程藏之的人在场,一定会发现此人与在乱军中被砍头的胡桨长相如一个模子刻出。 “胡樯,你说此人究竟可信与否?” 与胡桨长相一致男人微微沉顿,才道:“此人自风雨兴时,便一直活跃各地。国子监里是秦承,金州那个村落里是秀才,又曾替主上除去李怀恩以及相干人等。兖州更是亲自下井,属下倒是不清楚此人图谋什么。若非要说此人图谋什么,”眉睫微微颤动,“他比主上更加期望,改朝换代。” 话虽如,稳坐军帐的男人还是另做一手防备。 军帐以外几步之遥,秦承借着幂笠遮住阴冷脸色。他站在飘扬的旌旗之下,蓦然回想起让母亲不得不背井离乡的父亲。 十三年前,先帝大点兵,各乡里凡是成年的劳动力都要入伍。往年是一户一个男丁,那一年,所有人家的男丁不论年岁悉数没入军中。 那时,他正生着病,才将十三岁。父母为了他东躲西藏,最后还是被发现。父亲被罚去苦役,没几天就被酷吏鞭死。母亲得知消息,来不及伤心,只装作不知此事。待寻到机会,带着他逃出牢笼。 后来,秦承记不清吃了多少苦。他只知道母亲真的忘了父亲,真的把自己当做寻常孀居的妇人。那段血泪岁月,好像从未经历过。 秦承垂首看着自己的双掌,杨奉先曾问他难道不怕冤报,难道这些人就不怕冤报吗?国子监的废物、金州尸位素餐的蠹虫、锁龙井的蠢货,死了也就死了,如何能算他的杀业。 他望着西北,一心认定自己没有杀业。错的是这天下,有杀业的也是这天下! 颜潭的棺椁摆放在暂设的灵堂,灵堂之后是宗祠。 一袭不染尘埃的白衣,颜岁愿轻撩衣袍,屈膝跪于祠堂正中。香案之上,神牌林立,满目苍凉。 程藏之未曾想颜岁愿稍稍休整之后,便跪起祠堂来。到底是颜家的宗祠,他不敢唐突。只是放轻步子,走到颜岁愿身畔,同样屈膝在团垫上,稍稍偏首曼声道:“你身子不虞,就不要总这么折腾自己,好好休息不好么?” 颜岁愿耳后一抹滚烫的绯红,他只是摇摇头,说:“我既以颜叔为父,依礼当守孝三载,丁忧期间不能辞官已是心不诚。婚娶之事……”顿了顿,最终道:“已是不尊礼法,当向祖宗请罪。” 程藏之明白他未言明的话,忍住遐思,“如此说,我也得跪许久请罪。”他眼尾似凤尾花尖,缀晶露光泽,“毕竟婚娶之事……也不是你一人就能不尊礼法。我亦然有错。” “……”颜岁愿垂首,既愿交付,岂会有所保留。他道:“你不必如此,全是我不守规矩。” 闻言,程藏之心中滋味难明。习惯了禁欲割情的颜岁愿,也习惯了颜岁愿频频直言拒绝,乍然间见摧刚为柔的颜岁愿,万分欣喜之余,竟有一股隐隐的不安。 骤然伸手,自后拥抱颜岁愿。程藏之与他耳鬓相贴,温热柔软,一时之间将他原本要说的话都忘在脑后。 久久之后,程藏之才道:“颜尚书心狠的时候是真的心狠,心软的时候是真的心软。” 颜岁愿将他手掌掰开,应景的心狠着说:“程藏之,此地不可放肆无礼。”回首看着他叹气,“你先回去。” “这就下逐客令了?”程藏之定睛不动。 颜岁愿目光清透,缓缓而笑,“你不算客,怎么能叫逐客。” 程藏之顺着他的话,问:“那我算什么?”颜岁愿只是浅笑,他只得又说:“我在颜尚书这里,只怕还是颜尚书偷偷描摹名姓的那个小情人。见不得光,说不出口。” 颜岁愿却是看着满座神牌,说:“也只你一个情人而已。”袅袅香雾间,颜岁愿的神情模糊几许,“程藏之,你先回去,我有几句话同先祖说。” 听他声色清灵,不像是要打发他的。程藏之便一拜颜氏先祖,却被颜岁愿制止,他说:“万没有你跪的道理,我来便好。” 程藏之忍着不笑,而后半起身子道:“我不欺负你,也不准别人欺负你。往后,一切有我。” 云雾散些许,皎月一般的公子容颜笑意鲜明。 程藏之行出祠堂,在最外间见佑安跪守,停下脚步道:“你家大人这十年经历什么事,我未必尽然知晓。但你应当清楚明了,他如今愿同祖宗言明,你应当庆幸。” 佑安神色越发僵硬,“程大人,何出此言?” “赵玦当日带着你从锁龙游出,分明将你放在湖心岛边缘,你却在湖心岛外被发现。当日,上岛行刺的刺客,不仅一批,还有一批人你也许见过。” “程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当日你家大人让你在外布雷,当真是为了杀我吗?” “……”佑安垂着头,声音哽涩道:“大人说,出来的若是安节度使,抑或胡参军,无名黑衣人,只要不是程大人,便当即引爆雷阵。” 雷阵布在来时的甬道石壁,只要一引爆,出去的人必然会被炸成齑粉。 “你当日既然不肯引爆,或许是为了你家大人,也或许是为了放过一些人。”程藏之目光沉如一池寒潭,“我在金州跟你家大人问起你,颜岁愿说你是他父母所留之人,对你维护之意鲜明。你难道愿意你家大人一生如此郁郁不解,为人鱼肉?” 佑安心中钝痛,咬紧唇瓣,一道血红,“小人自然不愿!只是……这是颜家家事,程大人…即便与大人相亲,也管不到这些事。” 程藏之轻笑,声中尽是冷厉。他说:“皇上将你家大人作刀,铲除不满意的臣子,以至于你家大人在朝多年,虽有清名,但却处处树敌。你可知,依你家大人为官之风,将来会有何下场。” 过刚易折。 佑安虽不曾习文识字,道理却是懂。也正是如此,他才能成为颜父颜母最后留在颜岁愿身边之人。颜岁愿当年就是木秀于林,太过招摇,終而被摧折。颜母将他改名佑安,留伴在颜岁愿身侧,不仅是个念想,还是时时刻刻借他提醒颜岁愿——谦卑恭逊。 “程大人,小人只知大人当年离开中宁军,乃是被诬陷弑父夺权。” “你说什么?” 程藏之心中凌冽,这些年,他一直以为颜岁愿是因为私放自己的缘故,才触犯军法逐出中宁军。 ※※※※※※※※※※※※※※※※※※※※ 720°后空翻…求个预收^_^ 《天官书》朝廷神棍受*皇储厚黑攻 (历史衍生+古代幻想)考究还挺多的,可能要憋很久,毕竟不架空…小声说:还有本武侠在写,不用考究一大堆…可以瞅瞅?文案没放剧情…概括剧情太难了 高亮——酌情慎入。 #两个大龄剩男被逼婚之后的奇缘# 剧情文案(攻版) 赵光义于烛影斧声中即位,此后四位皇储人选,三死一疯。 非嫡非长的赵清痍,一夕之间成为北宋准皇储。风光无限之下是千锋万刃,无数迷题与危机纷沓而至—— ‘类唐太宗也’、‘庶子星宿将暗’、‘命时无多’、‘幽父帝残手足’…… 昼夜撑伞的青年,不见日月,闲来求卦。 开封府犄角旮旯里的神棍,数次解卦,眉头难展。 “郎君可信命数?” 青年淡目看神棍,忽而一笑,“本是不信,如今却想信一信。” 一介之善,慰我之心。 ………… 诙谐文案(受版) 言宜之,汴京犄角旮旯里一个摆摊算卦的神棍。算一卦,不准一卦。能准的卦,都是死卦。本以为靠着摆摊算卦会饿死,一不小心成了太史令。 正值开春张榜之时,北宋太史令言宜之路过金明池,被一群榜下捉婿的‘岳丈们’逮个正着。最后,却落到当朝准皇储许王手中。 捉住太史令的许王,理所当然道:“榜下捉婿,谁捉住,就是谁的人。” 言宜之:“……” 许王大言不惭:“我捉住你的,所以你婿,我夫。” 言宜之:“???” 北宋准皇储赵清痍出了名的宠妾,为了张姓小妾抗旨不婚,气的今上赵炅(赵光义)直跳脚。 ‘闲来无事’捉个太史令,搅起腥风血雨。 《相思门》 庙堂之上,万人为一人之上诛尽九族,身首异处。 江湖之间,众生为独霸武林血干髓枯,终入黄土。 而他,江湖夜雨十年等候,只为一剪西窗烛影。 ——林霁(字云别,号雨歇,马甲一大堆) 曾为万象遮目,曾为繁华软骨,曾为新丰美酒不知心之所属。 “江湖人为浮屠舍利,身死魂殇。刀笔吏为满殿称臣,骨枯血凉。我却只想青山煮茶温酒,将与我对弈之人留在身边。” ——许闻水(走哪炸哪危险人物) 情之所钟,虽丑不嫌(自恋成疾受许闻水)x众生皆嫌,唯我钟情攻(专治自恋攻林霁) ——初版文案 第五十七章 “当年,大人身边跟着的人都悉数处死了。将军夫人身侧的人也都遣散尽,只剩几个粗使。小人便是其中仅剩无几的人之一,夫人将小人指派到大人身边服侍。当时,大人成日埋在卢龙的雪堆里,身上没有一日是暖的。” “那种感觉,就像个死人一样。” 程藏之蹲下身的动作快至无形,眉目锋利,似一口要祭血才能安分的霜刀。他一字一句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颜岁愿那句——这把柄就算你掘尽颜氏祖坟,也无从得知,究竟是什么把柄? 佑安凄怆的神情之中,几分迷离茫然,“程大人,这其中详情小人确实不知。弑父夺权……还是大人自己跟小人说的……” 冬日肃风吹卷着如云雪片,将一把清骨的少年层层埋葬。佑安拂开一层积雪,才见长睫清眉。清朗的少年,满面暮气沧桑,看着他便问:“你也是来问我为何弑父夺权的吗?” 佑安摇头,便又听颜岁愿问:“那你是来为清叔和那些人讨要公道的?” 他还未来得及摇头,便见颜岁愿扔下一柄匕首,整个人似跌落将碎的珠玉,躺在冰雪上。任人宰割。 佑安捡起匕首,端恭的捧着跪在颜岁愿身侧,卑躬屈膝的说:“大人,小人不曾读书识字,不明白什么是公道。” 当时的世道,父子相杀,手足相残,君臣离心离德。公道?是什么道? 天地一雪色,颜岁愿满目苍白忽然而笑,呛出热泪。 佑安十年之前的记忆,皆定格在那含热泪却冷刺骨的笑容。从痛苦的记忆之中拔出,佑安忽而问:“程节度使与大人相亲,到底是为了大人,还是为了旁的?” “您自己清楚了吗?” “我家大人已经经不住再一次波折。您若是为旧恨,就请给大人一个痛快。” 程藏之僵在原地,颜岁愿应当也想过这些吧?为什么一字不言,就这么交托所有? 心头热血滚沸,似是业火焚过烧尽满身虚伪的画皮。揽镜自照之后,才发觉满面都是掩饰不住对那个人的动容与不舍。 昨日今夕,我心所念皆是你。只是,你究竟交托于我几寸真心?为何曩昔痛苦皆不愿分我半点? 清楚与否?往昔那一句一句剖白,已够清楚。纵是烈狱,也甘愿为他殢醉不起。 程藏之才至府中,赵玦便迎上来,问:“公子,您怎么过了一宿一夜才回。工部尚书常铭等人已经寻了替罪羊,要兖州锁龙井修筑不妥一事甩给安承柄。” 程藏之顿步,“人没跑?”毕竟清明几日休沐,足够常铭卷铺盖潜逃。 赵玦道:“这也确实奇怪,我们的人只是暗中盯着,并没有阻拦常铭。” 一声哂笑,思及未去兖州之前常铭的投靠。程藏之隐约明白常铭不逃的理由。他说:“明日上朝便知道了,你盯紧该盯的人。” “……”赵玦心中有数哪些该盯紧,却还是拧眉看着公子,“公子,您不会又冒险做了什么吧?要不要现在杀了常铭?毕竟,这次的事,您也牵涉其中。颜尚书若还像上次一般,您定然跑不了——” “颜岁愿把我睡了。” “?” 赵玦使劲眨了眨眼,确定自己耳朵没聋。而后再使劲眨眼,确定眼前的人还是公子,他掏了掏耳朵才问:“公子……您刚才说什么?这怎么可能,颜尚书躲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把您……” 程藏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颜岁愿把我睡了。”言之凿凿,听起来十分具有说服力,似乎还有骄傲自满的意味。 “……” 赵玦面部全方位抽动,被人睡了这难道是一件很光彩的事?!颜尚书又不是绝世美女,那可是个男人!就算英姿如兰,貌若珠玉,也……赵玦顿时身子一抖,他问道:“公子,您是那个?!” 程藏之明知他问的是——自己是不是屈居人下那个,却只是笑而不谈,而后背身挥手道:“让厨房准备点餐饭,我今日胃口好。” “……”赵玦目送他,想问清楚却不敢问。万一答案不是他想要的,岂不是跟心里扎根刺一般难受。 颜府上下仍旧是一片肃穆清寂,府中灯火逐次点明。宗祠香案之上,根根分明的线香燃出点点赤火。火星明灭间,浓醇蕴香,青年的话声始终不疾不徐的向满座神牌传去。 夜深几声更鼓响,颜岁愿捋平袍摆褶皱,最后一拜,“不肖子孙不能全家族世代忠明清誉,特此三拜请罪。” 这一日,他已然将胸中未言之语悉数言明。少年不知锋芒敛,他已然用十年光阴与血亲两别偿还。 这世上,他只亏欠程藏之一个清白身世。 丈高庭门,佑安见一道白影,便知是大人出了祠堂。佑安仍旧跪在石板上,他在大人行过身侧时猛然清醒,“大人,您决定好了?!” “你有话便说。”颜岁愿眉目清淡如水,清莹秀澈。 佑安迟疑着开口,“夫人当年说,希望大人能宽仁忍让。天下太平,门庭赫奕,乃是将军与夫人所期许。大人您这些年事事依《大宁疏律》决断,做的很好,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了?” “你说这番话,是为天下太平,还是为颜氏一族所谓世代忠名与满门荣耀?” “……大人这有什么分别吗?”佑安不理解。 “母亲当年,”颜岁愿话至唇边,却脑海灵光闪烁,“母亲当年可给你留过什么话?” 佑安一愣,继而摇头道:“夫人当年精神不济,整日里不与侍女们说话,只是念叨着大人当年若是……是一个寻常纨绔子弟就好了。便不用陷在这些事里。” 颜岁愿神情微起波澜,忽然扶额掩面笑出声来。他恍然了悟,为何母亲曾对他说——日后你就是做个膏粱纨绔也好。 当年在外祖家养病,所有人都看着他叹气,都保持着一种疏离。行将木就的外祖父教他医理,带他佛堂诵经,甚至让他废弛身手。 如今他才明了,原来颜氏这满门荣耀,需要父亲的性命母亲的痛苦,以及自己一生清誉才能维持。 做个纨绔,才能脱离阴谋诡诈,才能离开颜家这潭深水。 “即便我如今是个纨绔,也得陷在青京为人鱼肉。”颜岁愿望向天际,黑水盈天,不见星河,“如今,我不能,我不能为人鱼肉。” 为了程藏之,他不能。 少年时期封狼居胥、持节云中的理想,已然被不公的世道粉碎。颜岁愿抚上自己的胸膛,他那一颗赤子之心已经被险恶人心剖挖碾碎。程藏之满怀盛世,一定要昌繁成真。 佑安抿唇不语。静夜思故人,注定辗转难眠。 清明过后,万家冷灶重新燃起,人间又是一片烟火。 程藏之在青云路上驻足许久,来来往往的官员被他吓了一跳。兖州刺史郑耿的奏章前几日才至京,今日朝会必然是要提及此事。上次金州之事,刘玄等人未做准备,折损王鼎,这次必然不能轻易糊弄过去。 京兆府尹周农曾跟程藏之共事——一块抄家。周农愣在同僚间,为了让他去打探情况,这事居然都让他们翻出来了! 碍于官场人情,周农不得已上前,跟程藏之见礼后道:“程节度使,此处是青云路,不宜舞刀弄剑……”毕竟程藏之的侍卫带刀出入宫廷,也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事。 他又道:“常尚书虽然不察锁龙井之事,累及程节度使身陷险境,可这——” “周大人怎么不为颜尚书美言几句?”程藏之虽是言笑晏晏,却有种不明冷意,“颜尚书同本官同下锁龙井,借本官之手杀安行蓄,险些将本官埋在锁龙井之下,怎么看都是颜尚书跟本官仇深些,无人为天下闻名、清廉正直的颜尚书求情吗?” 目光扫过几步之外的官员,森寒无比。 为奸臣求情,却不为清官据理力争。周农只觉脸上火辣,朽口难言。一直都摸不准程藏之对颜岁愿的态度固然是他们不肯开口的缘由,更重要的是,他们巴不得颜岁愿死在程藏之手里。 满朝官员虽钦佩颜岁愿正直,可却也嫉恨颜岁愿正直。同朝为官,哪个入仕前不曾满怀抱负。颜岁愿的存在不仅是他们的障碍,更是一面镜子,照出他们如今丑恶不堪的嘴脸。明面畏惧赞扬颜岁愿,实则捧杀,在把颜岁愿往一条死路推。 程藏之不再与人答话,这些人明知锁龙井修筑之时,工部擅自挪动巨款,才使得锁龙井之下的暗河甬道轻易就被一颗雷炸裂。这也是这群人急于替常铭求情的缘由,而且,当年挪用那笔巨款的人不在少数。 颜岁愿今日着实一惊,程藏之鲜少赶早上朝,从来都是应着卯到朝。一见程藏之迎上来,颜岁愿当即后退,让程藏之摸了个空。 “……”程藏之定睛看他,“你又提衣不认账了?” 颜岁愿神色冷静镇定,“帐还是认得,只是,程大人今日印堂发黑,只怕是有血光之灾,本官还是离程大人远些妥善些。” “……”程藏之故作满目哀痛,“你这还不如提衣不认账。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在床笫间可不是这般绝情心狠的,你忘了?你还叫我——” “程藏之。”颜岁愿及时打住他的话,头痛扶额,“你……自重些。” 程藏之谈笑自如,“你在床笫间应我的时候,怎么不叫我自重些?” “……” 颜岁愿缄口不言,掌心遮住自己的面颊。他虽羞于此事,但却不恼怒反驳。不说是不说,喜欢是喜欢。自己做过的事,没什么可辩驳。 程藏之厚颜无耻惯了,丝毫不知礼义廉耻,仍在继续说:“你看,我这马上就要被人攀咬指摘,你再叫我一声,权当给我壮壮胆。我这小心脏也能坚强几分。” “……”颜岁愿微咳,问他:“你程藏之还有怕的时候?” “怕的时候可多了!”程藏之煞有介事的模样,“远的不说,怕你反悔,怕你跪完祠堂又变回原来拒我于千里之外的颜岁愿。”他忽然凑到颜岁愿耳畔,“说实话,我最怕的是前日你疼,事到一半把我踹开,那——” 颜岁愿当即转身,把他撇开。他在等程藏之开口跟他说锁龙井后续正事,却听了这些没羞没臊的话。 程藏之本想追上,身后却传来一句羞愤交加的斥责:“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不知羞耻的男——男!伤风败俗!” 一回头,便对上岑望那张扭曲的脸。 “做御史的还要视察人家床笫之私吗?” “……”岑望脚下一个趔趄,踉踉跄跄的步伐仍旧带出疾风。 第五十八章 程藏之一大早堵在青云路本就不是为跟颜岁愿求助,他纯属——精力旺盛,无事寻衅。 紧跟着岑望入含元殿,程藏之站定阵营。才向颜岁愿的方向看去,便听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百官心跳如雷,得闻锁龙井惊险,都唯恐程藏之对颜岁愿下死手。虽说程大人往日对颜尚书追求热烈,但颜尚书却置若罔闻。加之两人身兼要职,大理寺与刑部常有摩擦嫌隙。 纵程大人实打实的是断袖,颜尚书这铁面无情的做派,绝对不可能断袖。被颜尚书拒绝已是伤心疾首,还被颜尚书算计的险些丢命。莫说换作别人,但凡程大人还是个男人,那都不能轻易饶过颜尚书。 工部尚书常铭亦然如此想,他与刘玄皆不信程藏之是断袖。更重要的是,他们今日必须让程藏之咬死颜岁愿。否则,死的就是自己。 跪拜山呼万岁完毕,常铭便要持笏本参奏。然而佥都御史显然更快一步,岑望声势浩大,“皇上,臣参河西节度使、刑部尚书结党营私,败坏朝纲,有悖伦常,伤风败俗!” 皇帝与百官还不及反应,结党营私怎么就跟伤风败俗、有悖伦常牵扯上了?近来御史们满腔怨气莫不是怒冲上脑,以至神志不清言辞混乱。 见皇帝和内侍常皆无反应,岑望灵机一动,续言:“依照本朝律法条令,在朝官员交结朋党、紊乱朝政,按律当斩!”竟搬出刑部尚书颜岁愿最崇敬的律法。 “……”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置若罔闻。连带御史们也都闭口不言。照佥都御史所言,这朝上估摸就剩颜岁愿一个人能站的住。 颜岁愿则是忽然一笑,似乎明了程藏之为何不跟自己提锁龙井拨款被贪墨一事,也不提后续处理。他同程藏之目光似有若无碰撞,而后不屑收回目光。 既要做戏,便得做全。如今局势,他二人关系不明不白,远要比明明白白有利。更何况,程藏之掩藏的逆臣身份,始终是隐患。 诡异沉默之中,岑望反应过来,又上奏道:“臣参河西节度使与刑部尚书交结!” “……”李深难得望御史们一眼,除了卫正只觉个个脸生,“朕,一直听闻程节度使屡屡妨碍颜尚书办案……卿家不妨思虑清了再奏。”不知佥都御史何姓,因而只称呼卿家。 一言提醒众人,程藏之曾经可没少作梗颜岁愿正事。二人即便不是水火不容,也是孽债冤家。若说交结,冲着程藏之那声相师,他也该算宰相一派的人。 至于颜岁愿,众人心知肚明。这是皇上的刀,也就比内侍常杨奉先面上光彩些。 岑望不管不顾,再次打断常铭上奏的动作,抢先道:“启禀皇上,臣今日上朝,乃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河西节度使公然将他二人苟且之事出口,可见二人狼狈为奸!” 这回,颜岁愿赶在百官之前一惊。忆起程藏之先前的胡言乱语,他心中顿感不妙。 “……何为苟且?” 李深以及所有人都茫然,岑望顿时成了焦点。 程藏之抢在颜岁愿和岑望之前,冷静开口:“启禀皇上,臣方才在来路上,只是邀请颜尚书同庆诞辰。” “?!”岑望瞪着眼看程藏之,怒气冲冲,“我方才明明听见程大人让颜尚书叫你什么,而且,”毕竟是含元殿,总不能把床笫之私四个字吐出口,“你、你、你——总之,程大人说怕颜尚书不适,一脚把自己踹开。可见你二人,蝇营狗苟!” 岑望缓口气,说出这番话,已然用尽他一生不知耻。颜岁愿冷着脸,忍住斩了岑望的冲动,欲要出言遮掩一二。 却听程藏之极其坦然地嘲笑佥都御史,“一素知御史大夫们闻风而奏,却不想佥都御史能断章取义至斯。臣生于八月十五,颜尚书生于除夕,臣跟颜尚书打趣,臣二人虽生于同年,但按月份颜尚书当称呼臣一声兄长。至于疼不疼的,”颜岁愿心中一沉,怕程藏之不自重,“乃是因为锁龙井被逆臣安行蓄炸毁时,臣下坠间撞到颜尚书,臣担忧颜尚书身子不适,关切一二,略表感激,竟也不合适吗?” “佥都御史觉得如何?” 闻言,颜岁愿觉着自己果然是低估了程藏之的厚颜无耻。 佥都御史一口老血憋在心头,但御史大夫的节操,绝不允许他将床笫之私四字吐露。他瘪红一张脸,缓缓道:“程节度使果真,高风亮节。人人皆知颜尚书此番去兖州明为赈灾,实为铲除借锁龙井传闻兴风作浪之逆贼。程节度使险些被安行蓄等人围杀,埋葬锁龙井,居然还能感谢布局的颜尚书——” 程藏之截断他的话,神情自然地说:“佥都御史这话就不对了,谁说是颜尚书布的局,你有证据吗?颜尚书不过是顺着别人布的局行事,若不是颜尚书,我现在说不定真的要葬在锁龙井,死后再背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所以说,我感激颜尚书,有何不妥又有何不可?” 颜岁愿心中轻笑,岑望,程藏之管辖内的朔方人士。算得同气连枝的乡党。 岑望道:“程节度使,何必自欺欺人。你在京中骚扰颜尚书多年,阻截颜尚书多起案件。颜尚书视你为附骨之疽,唯恐不能避之,岂会对你施以援手?” 程藏之一笑,“你这话就更不对了。我何时自欺欺人了,我同颜尚书同朝为官,各司其职,难免会有所政见不合。我一介行伍粗人,不怎么会好好讲道理,只能换个法子使颜尚书考量我的意见,怎么能叫骚扰。颜尚书为人正直内敛,又是雅人至深的儒臣,受不了我粗鄙作风,躲着些,不是情理之中吗?佥都御史未免太过借题发挥。” “……” 一番言语往来,莫说是岑望,在场的没有惊愕失色的。 原来,程节度使与颜尚书……竟是为了政见合一,才闹了三年的风流传言? 真是令人惊掉下巴! 李深头疼的厉害,以至于满脑稀里糊涂,不知所云。杨奉先见状,俯首轻声一言,李深点头,他才站直身子道:“刑部尚书颜岁愿,河西节度使所言是否属实?” 颜岁愿站出列队,道:“臣与河西节度使,不相熟。” “……”百官憋笑,程节度使当真是自作多情。唯有刘玄、常铭等人松口气。倘若颜岁愿认了,还怎么挑拨程藏之杀颜岁愿,以推脱常铭的罪责。 杨奉先蹙眉,垂眸与李深目光相触。李深打心里希望颜岁愿与程藏之交好,最好是岑望之前说的‘苟且’之好。他不能只依靠中宁军,颜家如颜庄那般忠诚之人,是少数。 因此,杨奉先再问一句:“颜尚书,当真如此吗?”言语之间已隐含暗示。 换在从前,颜岁愿会默认。但如今,既不甘为棋子,自然不会让人拿捏。他道:“千真万确。” 然,他在李深和杨奉先微沉的目光之中,又道:“但,程节度使所言亦然不虚。只是臣以为,程节度使与臣未有至感激地步。既是同僚,危难之时,岂有内讧之理,理当施以援手。” 程藏之听罢,唇角翘起。他明白,颜岁愿这是在告诉皇帝和杨奉先等人,谁都别想拿他与颜岁愿之情做文章。颜岁愿不会就范,只会奋起反击。 李深明白颜岁愿这枚棋子不听使唤之后,怒气横生头痛欲裂。杨奉先只得代为道:“今日至此罢朝。” 常铭愣了,心火旺盛。但转念一想,就此罢朝,皇帝这是对锁龙井拨款贪污一事闭目不问了?他得救了? “臣有一事奏。”颜岁愿不等杨奉先出言,“工部擅自挪用修筑锁龙井的拨款,致使锁龙井不能造福百姓,反使兖州水系紊乱为祸四方。工部尚书常铭,难辞其咎。还请皇上裁决。” 李深忍着头痛,遥遥直视颜岁愿,道:“清明才过,颜尚书莫不是想青京再过一次清明!此事,就此作罢!不准再议!” 颜岁愿心中冷笑,李深会翻脸在他预料之内,但李深枉顾兖州百姓之苦,实是令他不齿。 本要再次直谏,程藏之却与他并立,道:“启禀皇上,臣在兖州锁龙井险些为暗河甬道碎石掩埋。臣,请皇上还臣一个公道。否则,臣身为河西驻军主帅,心有不平。” 随着程藏之所言,武将之中居然有近半数人跪下请命,比文臣内斗那日还要壮观。 李深抿口不言,眼前青黑,喉头似有血腥味。他心中一个念头无比强烈,他一定要将这四分五裂的天下以及满朝反骨不驯的逆臣交给李湮。他要让李湮做亡国的罪人! 身为皇帝,他见朝堂纷乱,臣子不敬,想的居然不是治乱扶危,居然是借此报复李湮,一偿己快。 常铭见状,当即向刘玄投去求助目光。奈何刘玄一副慈眉善目,实则铁石心肠。何公子只说挑起程藏之和颜岁愿内斗,日后定会得到大将军褒奖。但,局势总是瞬息万变,何公子只寥寥数语,他只恐不能作数,因而另有准备。 至于常铭,刘玄记恨他上次当着自己的面向程藏之投诚,岂会真心帮助他。 常铭看刘玄作壁上观的举动,当即知晓自己的处境,为今之计只能一搏。他说:“程节度使,下官可是投效节度使麾下的人,岂会害程节度使。”他庆幸当日不信刘玄,给自己留了后路。 然而,程藏之却断了他的后路。只见程藏之拿出一方兽印,道:“臣愿上交河西驻军一半军印,以证臣之忠心。” 李深顾不得头疼,连忙去看那军印,竟是真的! ※※※※※※※※※※※※※※※※※※※※ ……想说一下,虽然存稿完了,但是有时候回想还是会多次改动细节,所以没有一下放稿。其次就是,写完以后,自己纵览全文——属实粗糙,惨不忍睹。(承蒙读者不嫌弃!)对比同时期写的几千字短篇,措辞表现等多方面,实在不忍卒读…然后无限反省……以避免各类问题 预备完结修文。 其次就是,这篇文写的心路历程很波折,刚开始并不怎么在乎数据(实话就是屈指可数的数据…真的是辛苦读者,也辛苦自己以及个别友收)但是中途了解jj机制的时候,就受到大影响,所以这篇文写下来觉得还是最打击自己,因为未尽心力。 最初写这篇文只是零星遐思,决定写完是因为有几个读者在等——之前是在另一个号写,是娱乐号,但是还有十好几个在等(刚发文那一年三次元正天崩地裂,各种狂风暴雨,每天处于抑郁症边缘丧的就想死,日常日式求死……所以没写下去,但没想到还有人等…)所以重新写起来了。这期间还在bg古言尝试,然后……我不为难自己了…… 日后有缘再见之时,希望是我写的精品。 第五十九章 程藏之居然上交军印,这与自解军权有何区别?! 人人惊诧,不解程藏之这无异于自取灭亡的举动。 颜岁愿却心中明了,程藏之说过,他不会弃置河西不顾。河西驻军如今姓程,这军印全部上交,还是交一半,都无伤大雅。 常铭面如死灰,万万不曾想程藏之会以上交军印表忠心,将他的攀咬反击的如此透彻。而他,在含元殿之上公然投效一方节度使,相当于背叛皇帝。如今,唯有一死。 这次,杨奉先当即指派殿中禁卫拿下工部尚书常铭。没有再出吏部尚书王鼎的闹剧。礼部尚书岳照本想与兵部尚书王右军相视,却发现王右军居然也在地上跪着。 岳照明白,刘玄大势已去。他暗暗打量刘玄,却发现对方姿态闲定。难道刘玄还有后手?他隐隐觉得天下要起风了,至于风向,尚难以捉摸。 含元殿的大朝会结束,但紫宸殿内阁议事尚开始。刘玄是最先被宣召进紫宸殿,他一进紫宸殿,便提及川西叛军擅自攻打陇右道清水一事,他道:“皇上,如今正是削弱河西节度使程藏之的机会。当立即催促河西驻军平叛!” 毕竟只拿到一半军印,李深也想借此机会再削弱河西,杨奉先领会深意,道:“刘首辅,这个自然。” 刘玄却不满于此,又道:“臣听闻民间一直有名为转生帝教的邪教蛊惑民心,臣今日得知此邪教源自于清水,臣请皇上派遣颜尚书以监军身份一同去清水彻查此事!” 程藏之之所以在军中称都督,而不称元帅,是因都督一职具有监军职能。大宁各道驻军,除却叛军,皆由朝廷派遣内宦做监军,以此干涉军政挟制军队。程藏之治军独断专行,从不准任何人插手河西军务,是以才称都督。 为绝内宦乱军隐患,程藏之曾斩杀过不下数十监军。有些监军,甚至连陇右道都未踏足半步,便不明不白死在途中。 派颜岁愿给程藏之当监军?李深和杨奉先皆明白,刘玄这是在借程藏之的手杀颜岁愿。只是,看程藏之今日含元殿所言,真的会对颜岁愿下杀手?只怕难。 刘玄见机行事,“皇上,当年乃是中宁军踏破山南道,杀程潜以定谋乱!此事若成,三大节度使死一者,两大节度使敌对,其他诸道谁敢再不敬中-央朝廷!这可是一举中兴的天赐良机!”而且代价极小,只死一个颜岁愿而已。 言罢,刘玄上呈一封亲笔秘信。 颜岁愿胆敢欺君罔上!程藏之居然真是山南道逆贼程潜的后人!居然都是与李湮相干之人! 本还在犹豫,恐卢龙驻军独大的李深近乎咬牙切齿,颜岁愿不是得程藏之庇佑不听自己调配吗。那他就让程藏之不再庇佑他!至于刘玄所言,他无暇深思。 “便依首辅所言。” 闻言,杨奉先与刘玄皆是心中发笑,只不过一人冷一人得意。杨奉先笑皇帝痴聋,刘玄所言中兴,当真可笑,若河西与卢龙交火,天下才真是乱了!刘玄已然将政-治-筹码另押他人,李深犯蠢,他乐见其成。 拟定事宜,便将程藏之和颜岁愿先后召入紫宸殿。二人均未见到李深,想李深也不愿见他们。 诸位内阁大臣各领差事,散去宫外。御街之上,礼部尚书的车架拦住兵部尚书王右军。 天色灰沉,像涂层碳灰。层云厚重,看一眼便让人心口压抑,全身不得舒坦。岳照刚下车马,便撞上了同样一脸沉水霾云的京兆府尹周农。 “周大人……?”岳照颇为惊诧,对方见他亦然。 被两位同僚堵住去路的王右军,最为淡定。王右军其人神定气闲,像清风破开乌云后的那片清月。 “王尚书,为今局势,我等该如何站队?”岳照想问的是,含元殿他为何同武将同跪。 周农却是问:“愚兄有一事想求王贤弟,不知王贤弟可否劝谏皇上,将河西监军之职另指他人。程节度使在朝虽然对颜尚书以礼相待,但素问程节度使治军专断独行,曾斩杀数十监军。指派颜尚书做监军,这……恐有损振国之才。” 如今的大宁,可堪重用的人才,太少。周农打心里,不想皇帝自掘坟墓。毕竟他读圣人书,骨子里不屑一臣侍二君。哪怕眼前这个君主任性妄为,连御史大夫都认不全,事事坐山观虎斗,不然则是指派颜岁愿。 若非颜岁愿承父母遗风,忠君职守。皇帝今日只怕更加百废无望。 王右军不咸不淡道:“太平之世,文臣治理。不平之世,武将平定。诸君各司其职,二位同僚随心所事,何必自寻愁闷,庸人自扰。” 言罢,兵部尚书敛衽辞别若有所思的两人。 三人各自散去,宫城方向便又出一辆车马。杨奉先直奔颜府,随行之人抬着一个漆红的箱笼。 颜岁愿仿佛并不惊讶他们到来。 杨奉先差人放下箱笼,屏退四下。定睛看颜岁愿,似乎想从颜岁愿这样温玉润珠的容颜找寻一丝裂缝瑕疵。却见对方静如山月间挺立的风松青石,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独成人间风景。 忽而振袖行礼,杨奉先言语之间满是寂落凄冷,“十年之前,闻人家因十三子闻人冉天资过人,一度骄傲四方。闻人冉本人更因满身才华与惊雷之方,而飘飘然一时铸下大错。”呼吸一沉,“然,闻人冉并不知错,一心觉得是这天下亏欠他。十年苦恨宿怨,将闻人冉变成一个不择手段、不辨是非、不悯无辜的阉人。白白负了闻人家诸位长辈期许,以及这世间最纯粹的女子。” 颜岁愿垂睫不言,只是看着箱笼中的物件。是一件明光铠,正中的圆形甲片上有一个破洞,看形状可知是利箭穿过,看破损可知利箭之劲急能刺破骨肉直至心脏。 这明光铠的主人,是颜庄,颜岁愿死了十年之久的父亲。 杨奉先也看着明光铠,“闻人冉以为十年阉宦,已然是人间极大耻辱难耐。却不知颜尚书心性坚韧万倍,竟吞咽的下血仇国恨,甘为他人驱策棋子,更任由人泼溅一身污水不言冤屈——” “不是不言。”颜岁愿目光淡漠之极,“是不得言。父亲与母亲留有遗言,宽仁忍让,天下太平,门庭赫奕。更何况,此乃颜氏之罪,理应有人承担。” 杨奉先却道:“但,当年诬陷山南道谋反不是颜庄将军,要守居王谋反的是先帝。颜尚书你这十年光阴不应当如此,你也曾高挂帅旗驰骋疆场,本该锦绣一生……”一如当初初露锋芒的自己。 颜岁愿不再看明光铠,“杨公,你如今做不回闻人冉。我亦做不回中宁军少帅,这十年宽仁忍让,一对的起颜氏先祖,二不逆双亲遗愿,三……本是我欠程藏之的人生。他如今,比之我当年,有过之无不及。我无悔不怨。” “颜尚书……” 杨奉先得知颜庭与先帝的阴谋,得知颜岁愿双亲之死的真相,得见这身明光铠,竟比自己满门悲剧还要愤怒。他曾在清明节前的雨天向颜岁愿试探颜氏族人与先帝阴谋,那时候的颜岁愿明知双亲死于何人之手,竟能声色不动像不知情。 如今皇帝拿此事威胁颜岁愿,他才了悟。杨奉先尽量平稳声色,“皇上命内家传密旨,令刑部尚书以河西驻军监军一职查清转生帝教一事,务必稳定民心。” “另,命刑部尚书颜岁愿于此案结案后,自裁于清水。” “刑部尚书颜岁愿若不听旨,则将颜氏族人诬陷山南道节度使程潜谋反一事,公之于众。届时,将是颜氏满门倾覆之日。”杨奉先垂着头,又哑声补充一句,“皇上已然知晓程节度使逆臣身份,更知您私放程节度使一事。您切自珍重。” 倘若程藏之知晓当年诬陷其家谋反的是颜氏族人,待时又会如何对颜岁愿?杨奉先竟生出丝丝心忧。 颜岁愿面色如常,只是垂眸不言。缓缓道:“劳烦杨公一事。” 杨奉先叹息,“您只管说便是。” 颜岁愿事先已经准备一封书信,他将书信交给杨奉先,说:“日后,杨公循信所行,便是。” 杨奉先应下,而后离开颜府。他自御街而行,街旁杨柳堆烟,晚风吹拂毵毵柳枝,翠叶在赤霞浮光中飘旋翩翩舞。 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注】 思及少时思慕的女子,杨奉先才记得自己曾是闻人冉,思及涂钦翩翩,才觉得闻人冉存在过。纵使天涯隔海角不得见,难解相思,却也比程节度使与颜尚书幸甚至哉。 程藏之路上就把皇帝那旨诏书丢了,他对付安承柄何须皇帝指手画脚,是以他连圣旨都没摊开瞧看。 交代赵玦诸事之后,一路驭马去颜府。 暮色四合,天色昏掩。府中灯火只点几盏,风一吹,便光摇焰曳动。颜岁愿仍觉这几点火光刺目,不由得抬手覆上双目。 腕间滚热,有人拿下他手腕,眼眸含笑问:“你坐这是等我吗?”忽而看向一侧箱中明光铠,眸色霎然一沉,瞬间恢复笑眼,“知道我要出征了,还给我准备好战袍铠甲了吗?” “……”颜岁愿抬眸看着他,“这是我父亲旧时铠甲,你看着铠甲说这些话时,有没有为掘颜氏祖坟感到恐畏,或者良心发现?” “……”程藏之皱眉,正色道:“你别乱说,掘你家祖坟的不是我,我没有。”反正他没有亲自动手。 ※※※※※※※※※※※※※※※※※※※※ 曹植,美人篇 第六十章 “程大人,”颜岁愿肃面,“你说起瞎话来,是越来越轻车熟道了。” “那我不说了。” 程藏之顺着按着他手腕的动作前倾,唇舌带着炽热,不由分说的践行不说却不闭嘴的动作。 颜岁愿挣脱而出,望见檐外一地清霜,说:“就此打住。” 程藏之斜提长眉,显然未尽兴致,“我这眼看就要离开好一阵子了,你难道真要我守活寡?” “……”颜岁愿冷睨他一眼,振整衣袖,“我这还没死呢,你整日整日就混言一气。” 程藏之拥住他腰身,道:“我跟上苍祈愿了,要你年年无恙,岁岁遂愿。”他凑到耳畔,“再说了,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当真不清楚么?” “不清楚。”颜岁愿以臂隔开二人,不准他在黏上来,转开话题,“你什么时候知晓我的生辰?” 程藏之怅怅叹气,“说起这个,我还有话问你呢。之前,你意外的没拒绝我的中秋邀请,还将铭牌塞给我。我就纳闷,后来得知你早就揆度到我的身份,那便不可是单纯想跟我过节,搪塞我。你为什么就不跟我说,要早点说,我除夕夜就不能只拿颗树送你,那琥珀佩也得一并给你。” “……”颜岁愿沉默少顷,才道:“当时,你另有所图,说了心意只会难堪吧。” “怎么会!”程藏之一脸肃然,“你当时就应该跟我说,但凡说了,后来我也不会在金州折腾一遭。我必然直接交金,交人。” 闻言,颜岁愿终是淡然一笑,却拿出程藏之一直未取回的琥珀佩给他,“此物,还是还给你的好。” 程藏之不收,眸色澄清,只是道:“你知道这琥珀佩的作用吗?” “知道。”颜岁愿微微颔首,正是因为知道,才不能收。 程藏之负手而立,轻松几许,“既然送给你,我就不会取回。”微微停顿,“我只恨自己送晚了。” 颜岁愿持着蜜色润厚的琥珀佩,语气沉重下来,“这可是琥珀牙璋,比你上交给皇上那半副军印还要珍重,你就不怕我再反水,借此算计你?” “不怕啊,”程藏之颜笑眉开,“你上次不说了,交出军权,我便有活路。这琥珀牙璋就是我交出军权的证据,你得给我活路,你不能食言。” “……” 你究竟是信赖至斯,还是逢场作戏太真? 颜岁愿心间滚烫,沸热腑脏,尽是钻心难言。忽而问:“你是不是没看圣旨?”他当监军之事,圣旨之中应有写明。 程藏之一想起李深,笑意敛去,“一块破石头盖章的几个字,看来作甚。” 果不其然。颜岁愿无奈摇摇头。 程藏之扶着他肩头,说:“我说了,我不欺负你,别人也不行。他所作所为,总有一日,我要跟他清算。” 颜岁愿叹息,“好了。” 月上枝梢,渐有西沉之势。程藏之仍旧赖在颜府,一室振灵清香,令他格外神志清明。 书案之上一盏烛灯,蜡泪含烟。清辉间,程藏之一张幽怨的画颜。他语气僵硬道:“你不会又打算写一夜卷宗或者赏一夜月?” “不打算。” “那你这架势?” “……你稍等。” 但见颜岁愿清修的指骨持笔,提笔挥墨,写就罪己书三个字。其下罗列洋洋洒洒的过错条目。细看下去,皆是守孝期间不可行敦伦之事的忏悔。 程藏之瞥见,便吞炭为哑。难怪他上次跪祠堂,思及此,他心有挂碍道:“细算日子,颜潭至京应当过身一月有余,也算过了七七之期。你不必如此责躬罪己,全是我之过,是我撩拨你犯戒的。” 颜岁愿仍旧振笔疾书,“我说了全是我的不守规矩。我既然要视颜叔为父,便得如此。颜叔,毕竟是因我之故而亡,我只此略表心意。却……都未全然守住自己。” “可他终究不是你父亲,”程藏之握住他手背,心软似水,“你守的住自己,总守不住别人不规矩。我一素是不规矩惯了。”微微沉下嗓音,“当初,我父母过身,莫说守孝,便是连年岁都未过一轮,我便已经拾起唐刀犯杀孽,酒肉穿肠。若要说不孝,天下还有比我不孝之人吗?” “岁愿,我母亲曾说,满百人生,难得遇见,当不舍昼夜。” “……”颜岁愿弃觚投笔,不再书写,抬眸看程藏之道:“令堂所言的,应是勤学不舍昼夜吧。” 更何况,以程藏之当时的处境,就是想守孝,也得先活下来。站稳脚跟安身立命,于那时的程藏之才是真的孝顺。 程藏之轻咳一声,昳丽面容总算浮现几分不自然。 搁下笔的颜岁愿自书案后绕出,程藏之紧跟其后,觉得自己这日太难过了。没赶上颜岁愿真正守孝的日子,却赶上颜岁愿偏执守义的日子。 “我便要就寝了,程大人可以回去了。”颜岁愿停在房中,已有逐客的意思。 程藏之杵在原地,当即道:“你觉得我现在走合适吗?” 颜岁愿珠瞳里一盏烛火跃动,“你觉得呢?” 程藏之并不答话,却指快如飞,宽衣解带,将衣衫剥个七七八八。而后,直接伸手抽出颜岁愿的发簪,当啷一声扔去一隅。他接住颜岁愿将散落的鸦发,欺身而上。 交缠的双影,消失在拂开的帐幔之后。 醉乡深处春意浓,云雨浸润巫山,玉炉焚不尽绮丽幽香,不消红蜡。 夜阑春尽时,陷在温柔乡的湿润眉眼缓缓撩起眼帘,颜岁愿嗓音暗哑婉转,“日后,见颜氏作乱者,可不必因我心慈手软。但杀,无妨。” 本是停歇风月的人,因此一言乍晴乍雨,心花怒绽。程藏之心力骤然一聚,咬在颜岁愿耳垂,转而道:“说这个,还不如说句你喜欢我。” 无论如何,颜庭都是他的伯父。将来若真的兵戎相见,他岂能不顾忌颜岁愿的感受,至多使颜庭生不如死。 知晓此人在使坏,却不得不被程藏之牵着神魂走,颜岁愿只得咬唇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尽可信,亦可为之。” 但闻程藏之轻笑声,绿池波浪更迭起。风吹露浓,一双人在汹涌潮水中越发沉醉,身似千钧,心神却在云端颠簸。 “这种时候,还能让你思虑旁事,是我之过。” “……”神志覆灭前,程藏之还是未有问得颜岁愿那句——喜欢。 春露满翠叶,银河清且浅。小阁重帘有光照进,夕颜花红片落青墙。 腕上缠一缕青丝,颜岁愿看着那缕不属于自己的青丝,目光下移一道花痕。 只是细微动作,便被人抓个正着,程藏之握过他手腕,唇落在一绝清骨再添一抹艳-色。 “你……”颜岁愿蹙眉,显得十分无奈,却不知言何。 程藏之怀抱软玉,鼻嗅温香,“昨夜你说的话,我权当没听过。待你想清,再提此事。” 颜岁愿眉睫触及他面颊肌肤,低声似只吐息不动声带,“你要如何才信?” “……”程藏之眸间笑意难掩,在他耳边道:“要我相信,不如你唤我一声——” 恰时截住他的话,在他耳边一声呼唤似清风掠浮云,又似蜻蜓点碧水。 尽管这声耳语有所目的,甚至疾言敷衍。程藏之仍旧为之骨酥心震,快然笑着无所不应他。 端午节前,集市上已有小贩贩卖箬竹叶和芦苇叶。程藏之在长亭外,闻见艾草香气。不由得抓紧颜岁愿几分,出征之日就在今日。 赵玦等人已在远处策马宜候。 程藏之眼前掠过离亭连天碧草,感伤的看颜岁愿,却发现颜岁愿神情静如平波。半点离别伤怀之情都无,他不禁道:“本朝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着实短了些。应该千里一长亭,可慰我不舍你之情。”这样,颜岁愿也要跟着他一同出征。 “……”颜岁愿默然不语,丝毫不打算提醒对方自己是监军,须得随军而行。他道:“程节度使难道打算不上战场便腿软?” “……”程藏之一噎,眸间流光几转,“你难道听不出来我在邀请你一块私奔?” 颜岁愿温温和和笑着,亮出鱼符凭信,“程节度使,本官是此次征伐的监军。”虽是临时设立的监军,却也打造了表明身份的令牌。 “……”程藏之乍听监军二字,下意识握住刀柄,待仔细看清令牌上的名姓,才缓缓作出个请的姿势,“颜监军请。” 待与赵玦等心腹聚齐,程藏之面无表情问众人:“你们都知道颜尚书做监军?” 赵玦与众人神情迥异看都督,赵玦道:“难道您不是知道监军是颜尚书,才没看圣旨,也没提意见的?” “……”他只是等着把人弄死在上任途中而已。 上次在含元殿那位连只母狗都没敢看的将领也在其中,此人名为于振,是个爽快的大汉,他打着哈哈道:“都督您那点心思,我们哥几个还不明白吗?您放心,哥几个都不是凡人,刀里来血里滚的,命都敢别在裤腰带上,还怕主帅是个断袖吗?!”说到兴头上,“实在不行,赵老弟你大方点,过继个男娃给都督就是。” “于振,你这嘴是越来越把不住门了!”赵玦将自己的剑抛砸向于振。 于振顺势接住剑,“咱们活下来都不容易,都督啊,您尽管高兴。我们都当看不见哈!哈哈——” 刀剑无眼,战火无情。他们这些人在乱世之中早已看开,生死看淡,同袍喜欢一个男人又有什么难以入目的。更何况这个同袍是上司,轮不到他们管,也不敢管。 仔细想来,他们主帅就算不倾心一个男人,他们也不觉得主帅程藏之能有子嗣。看主帅在疆场那不要命的样子,注定不是能享受天伦之乐的人。倘若主帅真有问鼎登极之日,操心子嗣的人多了,还怕解决不了问题? ※※※※※※※※※※※※※※※※※※※※ 写景写景写景 第六十一章 北上清水沿途,亦然有角棕飘香。幽静的山谷之中,却没有角棕艾香,干裂的黄土被血浆浇灌。泥缝被掺和血的红泥填实,突出山崖之下谷底被腥膻味充溢。 成群黑鸦俯冲而下,将满地血肉啄食。一顿饕餮餍足之后,红泥上尽是爪印,泥泞之中裹着森白的牙齿。 群鸦散去,谷中多了一批张口无言的黑袍人。 正是五月末六月初的时节,北面的浅水原可见一片深遥碧翠。草盛柳浓,暖风熏染着不知名的清香。 衣白似雪的青年于艳阳天拐进暗暗巷口,一柄长剑在手,将几个衣衫尽是风尘的男人拦住。 这些人霜灰色的面颊上尽是错愕,面面相觑,脸上一道深痕伤疤的男人站出,道:“颜……尚书……” 乍然相见,不知言何。颜岁愿眉睫黛色如泼墨,神情深沉冷晦,“苏随,苏校尉,当年叛逃中宁军的斥候之首。” 苏随等人脸色煞变,当即跪地道:“颜尚书,我等冤枉!” 颜岁愿自灰墙之外,见一缕暖阳,“倘若见到颜庭,你等亦然能喊屈吗?能将这十年颠沛冤屈道出吗?” 苏随等人呆愣,一时之间未理解颜岁愿的话。颜岁愿静静以待,直至他们点头,才说:“由此转去关内道鹿府,在那里,我会还你们一个清白。” 言罢,他收剑挥袖转身,将锋芒杀机尽数掩藏眸底。 苏随却在身后提声高呼:“颜尚书!您不应该来此地!颜庭…他要杀你!” 颜岁愿应声顿步,衣袖尽垂,惟有头颅微扬。满目针芒,锥心之感已经淡如寻常饮水。 “我已经死了。” “诸君面前的,是颜庄之子。” “颜岁愿,除却天下太平、门庭赫奕,已经不能为什么而活了。” 风逐花叶,红蕊摧碎。有白衣的青年,轻轻抬起一臂,分花拂柳行来。 程藏之已然锐甲加身,站在璨璨天光间,瞧来人肩上携花行,唇角弯如弦月。 安承柄军部如今正与白亭军僵持在陇右道武州与成州之间,因而,须得自清水北下。但是下清水之前,他们各自还有事情要妥善解决。 “颜监军,”程藏之拈起花瓣,“去哪沾花惹草了?” 颜岁愿莞尔,“我且先想想,是倚红楼还是软翠馆来着。” 程藏之拖长音节,哦了声。忽然上前拥住人,细嗅衣袍,唯有谙熟的振灵清香。至此才笑道:“倚红软翠,能有我好吗?” 颜岁愿微微叹气,不出言置评,却叹声:“堂堂河西节度使,也该有一方枭雄之姿。”而后,又道:“还是先说说正事罢。” 他为何来清水,程藏之应该明了。 程藏之微微颔首,却没撒开手,“转生帝教的事情,我也有耳闻,只是突然转到清水,倒是十分蹊跷可疑。皇帝派你来暗查此事,只怕是跟派我去金州如法炮制。你若在清水不测,你说这责任是算我的还是算安承柄的?” 颜岁愿淡然,“你们是一丘之貉,何须分别。” “……”程藏之觉着颜岁愿近来说话越发刻薄,还不如以前拒人之外可爱。他稍稍后退站定身形,“岁愿你不妨仔细瞧瞧,我可比安承柄长得好看多了。” “……”颜岁愿目光纹丝不动,温和笑着,“我先行一步,程节度使自便。” 有听程藏之花言巧语功夫,不妨先去转生帝教的根据地看看了。 程藏之疾步上前,拦住他,“你等等,等我卸甲换衣,我们一起去祭坛。” 颜岁愿还未出言答应,便已经程藏之往回推搡,他才要避开程藏之,对方便极其厚颜无耻道:“要不我抱着你进军帐也行。” “……”颜岁愿冷目刮他一眼,径自整振衣袖,始终与他保持距离行进。 才将进军帐,程藏之就解了披风,再卸甲时动作就慢慢吞吞起来。他看着抱臂不言的颜岁愿,问:“你要不要过来帮帮我?机不可失啊。” 颜岁愿避开他的眼神,背身道:“这种时机,程节度使每日都在蓄意制造,本不想说破但请君也要自重。” “……”程藏之无奈笑笑,顾自卸甲穿袍。 悄无声息至颜岁愿身后,拥上他腰身,在他颈后喷洒一片热息。颜岁愿一觉察,便转身迎上他,本想说军纪不可乱。却被程藏之含唇,齿间的话未捷先死。 待两人气息紊乱,渐渐低喘。程藏之才罢手,哑声道:“我心中有数。”他替颜岁愿轻整衣襟,“走吧。” 颜岁愿面色半染烟霞之红,热气缓凉才颔首以应。 所谓的祭坛,实则是一片幕天之地。有人烟稀疏的村落陷在一处盆地,高耸悬崖伸出一角,看不见的细丝密网悬勒着似人的身影,像是舞台上吊着的傀儡。 一只皮毛黝黑发亮的犬,伸着粉舌,晃晃悠悠在傀儡网之下转几圈。而后忽然四蹄跳起,扯下一个傀儡,便狂奔起来,其后跟着几个全身裹着黑布的人,这些人只剩眼白可以分明。 但见刚刚改名的十一撒蹄子就蹿出一阵灰尘,四五个黑衣人愣是没网住十一。只得一路跟着追捕,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山谷口。 山谷口有人把守,但却因为未反应及时,竟让一只黑犬跃过肩,被挠了脸。因为不能擅离职守,便只能将这些黑袍人放出去,抢不抢的回祭品残肢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把这犬捉住! 四个黑袍人便出了谷口,各自拿着长棍,使劲的抡起。可那犬堪比哮天犬,扭腰撅蹄子的动作行云流水,简直是成了精! 黑袍人一出谷口,半晌未归,守谷口的人发觉不妙。慌忙叫人严守谷口,又带着十数人去寻人。 教主分明已经交代,这谷中村落的人一个都不能放出去,连只苍蝇也不行。怎么就被一只犬挠了心智,一时恼怒把人放出。好在……那些黑袍人都不是什么深知内情之人。 谷口之外是一片莽莽苍林,苍林之外才是重镇。起初确定转生帝教老巢所在,颜岁愿是惊诧不解的。按理说,蛊惑民心,应当行于民间。忽然想起清水的地理位置,陇右道,程藏之所出之地。 只是有人想在此地动手罢了。这转生帝教,只不过也是掩人耳目的借口。只是这转生帝教究竟是何方神圣,所行何事? 茂林深篁,停僮葱翠。置身林中,全身阴凉,唯有一点自枝桠错横间遗漏下的日光令人心头一热。 自苍灰林杆后无声无息冒出幽灵身影,人数不多,屈指可数的七人。这七人之后,押解着一个枯发凌乱的人。 此人口中声声如诵经,“我是颜氏子……” “岁愿。”程藏之昳丽面容掩在林荫,“这是我七年前,与天德军战镇北,手下从一伙霫奚军士手中抢夺的人。”稍稍顿言,“虽在我手下过了数遍刑讯……却始终未吐露一字。这人,还活着,但是已经废了。” 颜岁愿被一缕隙罅之光晃了眼,却是看着程藏之,又望了望那个仍在念念有词的颜氏族人。终是缓缓道:“我知道了。” 七年之前,他们尚不相亲,程藏之不会手下留情也是情理之中。即便是今时,他也与程藏之各自有言在先,互不因对方动摇宏图。他们只是他们,在他们各自身后还有无数条人命。 虽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颜岁愿看清那张掩在枯草杂发下的脸,还是目光地动天摇。 竟是十年前因为营救他而被霫奚契丹覆灭的颜清! 颜岁愿猝不及防的屈膝而跪,程藏之竟是一时反应不及未扶住他。只觉喉咙有热铁烙过,无名的疼痛袭击全身。折断骨剜心肉,满身千疮百孔间穿堂风刀割过。溅出的热血瞬间成冬日寒潭之下未凝冰的水,骨肉间从未停止被撕扯噬咬。 曾有白发苍苍的外祖父问他,你还知道疼吗?已经及冠的颜岁愿默然,摇头。曾有一封封借相思红枫掩人耳目的书信来问,你还会表露情绪——恨吗?颜岁愿再不收这书信。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疼与恨。 世事难测,程藏之却教会他别样心疼。眼前的故人,唤起他无限苦恨。 “叔父……我是岁愿。” “我是颜氏子——”应着青年深掩苦痛的声音,停歇固执的心念。 透过丝丝发隙,浑浊的老目瞧见一张锋芒敛去的面容,少年将军早已化为运笔文生。曾是刀-枪在握的眉清目朗,尽数为诗墨喧夺,唯剩温润而泽。 “此子定是汉家霍嫖姚转世!” 当年夸口此言的壮士如今瘦骨穷骸,少年亦然忍垢吞炭不言辱。 “岁、岁愿……”颜清在幽冷的深林间,声颤如山势将崩裂,“岁愿…岁愿……你怎么……”本欲问你怎么成了文弱书生,却舌尖一咬,“你做的好,你不要怪将军与夫人……一朝功败万骨枯……若不这样瞒着藏着,会死更多人、更多人……” “我……知道。”颜岁愿神色如林间落影,比寒石冷,他奉上无烟,“您不必说了,我全然懂。” 颜清哽涩着,还想再说什么,然而颜岁愿已经音色沉稳道:“叔父,此事我自会平之。自此,颜氏仍旧清如故。” 睁目看清青年眉宇间的决绝,不必言说的决心。颜清恍然明了,这十年的清名才是玷污! 唯有各自心照不宣。 程藏之看在眼中,心里的疑影扩散开来。颜岁愿这十年来究竟为隐藏什么,才甘为人囚笼困守。他一颗心,不断下沉,觉得天日越发寒冷。明明将要入夏。 颜岁愿四肢强撑,站起身来,对程藏之道:“劳烦程节度使,将我这位叔父送回颜府。” 程藏之应下,却忽然想起颜岁愿未曾带来的小厮佑安。越发觉得风雨欲来。 可他未来得及问,赵玦已经带着人将十一引出的人悉数拿来,待他审讯。 第六十二章 被扯下黑袍之后,才知道这些人的真面目竟是如此可怖。他们皆是男子,身上皆刺满青黑印记,说不清道不明的符文。 程藏之的人将这些按倒在地,无论怎么拳脚相加,均无人会说话。 赵玦隐约发现什么,钳制住一人的下颌,张开口,才发觉此人口中无舌无齿。难怪守谷口的人轻易就放这些人出来! “公子,这些人全部被断舌拔齿了。交代不了什么了。” 程藏之微蹙眉,又与颜岁愿对视。颜岁愿只是冲他摇摇头,而后目光突然掠过其中一人后背,纵然全身青黑印记,却在脊骨之初有烫伤的痕迹。他心中一凉,面色却如常。不动声色间,将几人脊骨之初看入眼,虽然伤痕不同,但位置不变。 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颜庭要留父亲的旧部?倘若颜清被霫奚、契丹留下是为了将来威胁颜庭,那这些旧部……是为了伏杀自己? 颜岁愿淡然一笑,握紧袖中无烟,望他日与颜庭相见,他还能识得这柄名剑。 谷中深深寂庐之中,有黑衣青年听人回禀,“教主,是一只黑色的犬把人引走的。” 秦承行到何处都是带着黑色面衣,见过他真容的安行蓄已死,杨奉先压根不在乎他如今模样。为他刺绣坏了眼睛的母亲……或许已经就像忘了父亲一般,也忘记他的长相。 不过,这并不妨事。唯有不识得他,母亲与那个视他为友的刘尧才能安稳无忧。 “程藏之也来了。”秦承笑笑,“颜岁愿啊颜岁愿,都说你子肖父,我倒是想看看,你究竟是像你父亲那样为了颜氏忠名荣耀负了程藏之,还是……负了自己。” “教主,颜时远该怎么处置?”裹着黑袍只露出一双黑色眼瞳的男人看着秦承。 秦承眉目不动,只有唇角弧度诡异,“颜庭都不在意这个儿子,我们自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冤报孽债,谁比谁少? 幽幽暗暗的洞穴之中,只露黑色双瞳的男人,手中一把虎钳。被锁住的人双腕锁出血痕,已见血红筋骨。 不久之前还曾质问颜岁愿——你为何变成那般模样?! 如今深陷囹圄的他恍然明了。这世道,无情。天下人间,不值!岁愿,岁愿,你千万勿要来此。颜时远阖目,那声质问,他会在黄泉向岁愿赎罪。 黑袍人直接钳制颜时远的下颌,将冷硬的虎钳探进,却发现颜时远已然咬住舌。将死之时,猛然卸下颜时远的下颌,才没使得人咽气。 黑袍人见颜时远半垂着眼眸,已然是不求生只求死的模样。这样的人,还需要拔舌撬牙吗?思量些许,黑袍人最终将人丢下去回禀。 青京气温转暖,正是艳阳高照宫廷的时辰。日光似千堆雪浪,照映朱红金翠的宫苑,在这天下极寒极阴之地,日光只是一道碍眼光芒。 白日间,这耀眼的光芒尚不那么碍眼。内侍常杨奉先在廊柱间取出那封信,阅尽那清微淡远的男子无限心疼。竟是无人之时笑出声来,杨奉先缓缓淡下笑意。近来那落叶翩翩的女子频频入梦,他似乎有些想离开这天下最恢弘壮阔的华屋。 正是廊下风涌,穿堂风撩动千千银铃。好似有圣手敲一曲春尽夏来的笙歌,曲中尽是绿意浓。转过回廊,应景的有个一身水绿色宫裳的女子。 杨奉先沉下心头绪,恭恭敬敬见礼:“奴婢见过守居王妃。” 卫晚晴神情一扫刚至青京的从容,她美目憔悴却冷,“杨公,陛下要立王爷为皇储……可是真的?” 杨奉先不惊不诧道:“王妃此言差矣。皇上不是要立王爷为皇储,而是要交托江山。这天下,除了守居王,皇上不信任任何人,这可谓是手足情深。” 女子笑声竟比银铃声还要清脆,还要尖锐刺耳。却又比银铃声凄冷,别是一番怆然。卫晚晴止住笑声,问:“这江山还有必要传承吗?” “谁不知道这万里河图,早就四分五裂,早就各自为战!他李深苟延残喘颓败王朝十年还不够吗?!王爷……这一生都因为他而毁!他还要王爷为他背负千古骂名吗?!” “他何德何能?!” 许是言语之时太过激愤,以至于呛风入肺腑。卫晚晴只得扶着廊柱站稳身形,已然是面红耳赤的失态。 杨奉先始终都像个局外人,言语间的清冷比风还要不着色调,“王爷,一日为傀儡,终身为人提线操控。这是先帝的决定,皇上是为了什么延续这个决定,王妃当真不知吗?” 卫晚晴在不知人心忧的清风之间,发丝飞扬,思绪随风回到豆蔻年华。 那是李湮被加封太子的时日,也是将入夏的艳阳天。加封太子的大典上,卫晚晴还是一个江南道监察御史的女儿,名不经传。 卫晚晴站在遥遥之外的青砖,被脚下精雕细刻的砖花惊艳失声,引得一旁路过的宫人偷笑。她满面滚烫着企图遮掩一二,却有华服男子在旁笑的前仰后合。卫晚晴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华服男子竟还上前问:“你是谁家的女眷?竟这般见识短浅。” 卫晚晴更加无地自容,咬紧牙关不说自己是谁,以免给父亲丢脸。无处避羞之时,宣礼官呼和高声传来。华服男子便应声离去,卫晚晴才敢抬头前望。 太子冠服素来华丽严整,极尽奢侈,以至于人本身的容貌气度都被金银玉石淹没。但是,那一天站在高阶之上的李湮,却没有成为金银玉石埋葬的人。 卫晚晴只看一眼新加封的太子,便想起——一片宋玉情怀,十分卫郎清瘦【注】。金银玉石不足君之风度,少女的心顿时沸腾。太子,本是帝国仅次于皇帝的威严人物,卫晚晴眼中的太子却是这世间的柔风甘雨,缓解她心头所有窘迫羞赧。 然而,她的父亲却是怅怅叹息,“可惜了。” 卫晚晴心中咯噔一声,不解问:“父亲何出此言?” 卫正瞧了四下无人窥听,才谨慎跟女儿道:“若是开朝盛世的太子,定是千古仁君。可惜本朝,已是强弩之末。” 储君,历朝历代都是权势争夺的中心。江河日下的王朝,储君不仅要面对皇子们的集火,还要面对各道节度使的不良居心。 彼时,卫晚晴还不懂这话深意。直到她亲眼目睹堂堂太子被川西节度使、荆南节度使、淮南节度使等几大节度使调侃,甚至逼着献乐时,她才了悟。卫晚晴的那颗心居然比太子握紧的手掌还要紧张揪心。 而那个先前说她见识浅薄的华服男子却在此时过来,跟她说:“唉,我找你半天了,你是哪家女眷,快告诉本王啊!” 卫晚晴深吸口,抬眼看当时的福王李深,声色颤抖夹杂不可置信的问:“当朝太子被辱,你身为宗室皇子,竟不为国体着想,执著于一个小女子的来历!?当真是我朝的亲王吗?!” 纵然她如何愤怒,为那新封的太子揪心难过。眼前自称本王的男子都是一副吊儿郎当模样,仍在追问她名姓,还道:“你一女子,不懂这些,都是朝廷常来常往的事情,前年那安节度使还为父皇母妃献舞。看到了吗?就是那个体胖百斤、壮实的跟头牛似的,竟还能踮起脚翩翩起舞。他可是川西数万驻军的主帅,不一样跳舞。三哥他本不是嫡长子,乍然做了太子,大家都有些郁郁寡欢。也是能理解的,再说了,待他以后登基,这些气不就能找回来了。” “做太子,不都这样过来的。见怪不怪,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卫晚晴沉默不言,径自离席。李深恍惚发觉自己说错话,却拉不下脸去解释。只想着跟旁人打听清楚家世便可,日后得知他身份,他在登门道歉,岂有记他仇之理。 做太子,不都这样。卫晚晴冷着脸,想起史书之初的启盛太子,代主国事,寰宇八方无人不服无人不敬。即便没有启盛太子这般威加海内,却也不应该如此受臣子之辱。最让卫晚晴不可思议的是李深之言,什么叫做太子不都这样?! 古来太子即便与手足争,可有哪个敢如此不敬的,可有哪个封疆大吏逼着太子献乐的?!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竟也看着自己定的储君受臣之辱! 回想起这段往事,卫晚晴的脸色越发清冷。那一年,她以为遇见了最光辉夺目的李湮,却是最凄风冷雨的李湮。 为君妇十年,不见君展颜。 加封,谋反,废黜,贬谪千里,耐霜熬寒,终于废一身清骨。柔风甘雨的男子,挥手间作了凄风冷雨的废子。这一生,除却骨子里的发苦,便只剩虚无气息。 “杨公,我若死,王爷也不会得人善待。”卫晚晴目色终于平静下来,“我这里有一个消息,杨公想知道落叶何处翩翩吗?” 杨奉先顿时睁大双目,“你是谁的人?” 卫晚晴道:“这消息,是诸葛銮亲自告知于我,杨公尽可相信。诸葛銮若是不知落叶何处去,这世上便再无人知晓。” “……”杨奉先心惊,沉默几许,终是道:“王妃何出此言,内家一个废人,怎能有此妄想。” 他答应颜岁愿在先,岂会轻易变卦。况且,他所言也属实。 ※※※※※※※※※※※※※※※※※※※※ 大有·九日? 宋 ·?潘希白 戏马台前,采花篱下,问岁华、还是重九。恰归来、南山翠色依旧。帘栊昨夜听风雨,都不似、登临时候。一片宋玉情怀,十分卫郎清瘦。 红萸佩、空对酒。砧杆动微寒,暗欺罗袖。秋已无多,早是败荷衰柳。强整帽檐欹侧,曾经向、天涯搔首。几回忆,故国莼鲈,霜前雁後。 第六十三章 绿廊长青,宦官绛红的衣袍行在其间,格外醒目。檐铃仍旧在借风奏乐,却全然淹没在靴底,終无人欣赏。 卫晚晴看着杨奉先的背影,快步上前拦住他,竟祭出一柄匕首。她以利刃指着杨奉先,说:“今日,杨公若不答应助我,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杨奉先冷下脸,“王妃这是何意?莫不是要威胁内家?” 卫晚晴道:“我已同身边女使说,我今日若不回,便是内侍常杨奉先杀我!届时直接上报天听,杨公要如何自辩,又如何再博得皇帝的信任?” 李深对她的心思,因为求而不得便更加固执。若不然,也不会至今还不对李湮下杀手。皆不过想着法让她对李湮绝望,投入他怀抱。 偏偏李湮始终避而不谈此事,李深每每提及皇位,李湮便用自备的匕首捅自己一刀以自证心迹。卫晚晴无数次想出言相劝,让李湮直面此事,或是休了她。 李湮只是挽袖拿着瓜瓢浇花,或是撑着病体提一杆狼毫反反复复临摹《心经》,直至旧伤新伤一并发作。抱着那一支笔,蜷缩在案脚,忍一身血汗。 每每见此情景,卫晚晴都会觉得自己无用至极。明明只要他一句话,或是点个头,她就可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他偏偏就是要一刀一刀的凌迟自己,也不肯给她一句话,一个眼神动作。 杨奉先終而叹息,“王妃,你总要说说程节度使欲要你如何打算,否则,内家怎好决断,若是要内家的命,内家难不成也双手奉上?” 卫晚晴脸色回缓些血色,以你分明知晓我所图眼神看杨奉先,“杨公坚持至今日,不就是为了报灭门之仇,杨公也应该知晓,灭你满门的既不是中郎将张高,也不是川西节度使安行蓄。兖州距离卢龙如此之近,能将两家望族无声无息覆灭的只有中宁军。如今只一个参军胡桨顶罪,可见颜庭此人十年之前便手眼通天。” 杨奉先森然一笑,不带任何情绪道:“王妃竟知晓如此多的事,倒是惊着内家了。只是,程节度使,知道当年反咬程门诬陷的是何人吗?” “颜庭。” “那程节度使可知,颜尚书之父颜庄明知颜庭诬陷行举,却为了颜氏满族与世代忠明,不言此事,任由山南道谋反一案沉冤。程节度使能有今日,颜氏族人功不可没啊。” 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卫晚晴却未有杨奉先料想中的惊愕,反倒神色坚定,音色稳重道:“这便是程节度使令我信服之处,程节度使是要做大事之人,倘若真因为一家之仇钻牛角尖,执意要令天下饱受战火兵燹之祸,何须回朝,大可拥兵自重雄踞一方便是。” 杨奉先眸色一暗,“内家便不信,王妃须知,改朝换代若成,前朝宗室免不了血洗。王妃就不怕程节度使杀绝皇室,这其中可也有王爷。要知道,当年先帝亦然知晓此事,却还是借着颜庭之手,震慑诸道,以此为筹码为皇上博得十年江山不改。即便程节度使能饶过颜尚书,却也能放过王爷吗?” 卫晚晴沉下翠眉,“王爷当年与山南道谋反有何区别?皆不过是先帝稳定江山的棋子,王爷何曾提剑伤人?相反,王爷是被人所伤。” “杨公反复试探,究竟为何?” 细细观察杨奉先的神情,却见对方声色不显,似静山冷泉。 杨奉先只觉身后万丈风涌,耳边静谧悠远。他在宫廷潜伏近十年,初为宦官,百经旧宦摸底,又为皇帝千番试探,早就练就一副皮影戏中只会随人挑线改笔的脸面。卫晚晴的突然发问,未让他面皮皱动,却让他后背阴凉。 寒气入四肢,他恍然明白颜岁愿那信中所言。难怪,难怪,颜岁愿要那般安排。缘是已经料到程节度使会利用守居王妃,已经料到这京中局势走向。 ——颜岁愿力保程藏之不反,自然有让他不反的法子。 曾几何时,杨奉先以为这是李深过于自信的妄言。如今诸事并发,他才明白颜岁愿不让程藏之背负反贼之名的法子。 斋宫夜话,忽然回荡耳傍。 ‘颜尚书,你若是不能提灭我族的仇人稽首,内家岂不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闻人冉,本官可以让涂钦氏再见你一面。’ ‘颜尚书,您反其道而行之,不怕适得其反吗?’ ‘你无颜见涂钦氏,她为你十年枯井守候,却有资格见你。’ ‘……你要我做什么?’ ‘本官偿你血债,了你心愿。’ ‘他日若有弑君、谋逆者,勿论何人皆作我。’ 书信之中,字墨泣碧血。 ——他之诸般罪责,皆加我身。 颜岁愿啊颜岁愿,皆如你所料,只是我如今该依你所言行事吗?倘若程藏之知晓你打算,为你所计算得见如此结局,他会真的坦然接受吗?那时你若回不来,这局面又会朝着什么方向推进? 你说你这十数年,已经如此辛苦,英名尽毁。此后丹青史册皆对你谣诼诬谤,万民唾弃,清议之家口诛笔伐,文人墨客大张挞伐,你当真肯为一人以一己之身担责? ‘十年宽仁忍让,一无愧于先祖,二不违逆双亲,三……偿他清白。’ ‘他如今,比之我当年,有过之无不及。我无悔不怨。’ 杨奉先终是学着颜岁愿温温和和一笑,看着卫晚晴道:“王妃说笑,内家本就是敬小慎微之人,若是不试探清楚,赔上自己的小命,内家可不愿如此。”眼中闪烁精光,一副精明算计的模样,“只是,内家需要的不是知晓落叶归何处,而是内家这条命能否留下,程节度使若是过河拆桥之人,届时,守居王还有活的余地,内家这个权宦可就没这般幸运。内家要活命,否则一切皆难谈拢。” 卫晚晴迟疑的看着杨奉先,诸葛銮分明信誓旦旦向她保证,只要拿涂钦翩翩的下落便能使杨奉先屈从。如今,杨奉先却要程藏之活命的期许。 杨奉先,不,闻人冉跟本不是诸葛銮所言那般。卫晚晴目色锋利起来,眼前这个人是今上身侧权宦大内内侍常杨奉先。 内侍常杨奉先不会为涂钦翩翩受制于人,也不会为涂钦翩翩向任何人俯首屈从。 无声讥笑落在杨奉先眼中,他心明如镜,却仍旧一张工工整整的面皮。 “今夜子时前,我自会告知杨公答复。只是杨公要何样凭信?”卫晚晴问。 杨奉先笑意融融,“内家要守居王的信印。” “你!”卫晚晴美目怒睁,“杨公,你既是问程节度使要生机,为何要王爷的信印作凭信?!真待来日,王爷的信印可保不住你!” 杨奉先掩袖笑声尖锐,“王妃毕竟不是在朝之人,不知王爷信印珍贵。将来,程节度使若食言,届时内家便带着信印周游各道,游说其他节度使借王爷名义讨伐。也能解内家心头之恨。” “……”卫晚晴冷笑,“果真是内侍常杨奉先。” 山谷入口高悬孤月,圆如玉盘,月光如剑霜寒。如深渊睁目,疏散树木作眉睫,映着银月之色的山体作眼白,谷口似一团漆黑漩涡。 夜莺碎而锐的啼呼,鸱鸮森而幽的瞳芒,却都挡不住夜行步伐。这注定不是个平和的夜晚。 “等等。”比夜漆黑的玄袍忽然止步,程藏之长眉染山色,“赵玦你和于振清点人数,立即清点!” 颜岁愿见夜色里忽然聚散的斑点人影,缓缓蹙眉,“撒星阵么?”末了一声轻笑。 程藏之偏首看他,“你也看出来了。” 颜岁愿颔首,“这可是专门克骁骑的阵型。” “……”程藏之纳闷,“我看这局怎么都不像是冲着我来的,怎么就就摆出专门克我的撒星阵了?” 颜岁愿微微沉顿,“你若是困了,可以先回去等我。” “……”程藏之弯唇笑的意味深长,“回去也是孤枕难眠,不如跟你一块漫步山间赏月来的痛快。” 颜岁愿轻笑,却是望着夜色见移动的斑斑碎影。折下半截树枝,挥掷出,一声闷响间已有黑影掉队。而后见黑影飘动,借着谷中高低不平的地势形成诡异黑线。 清点完人数的赵玦回来,道:“公子,有不少人掉队了。属下已经让于振和几个人殿后了。” 程藏之面色冷凝在飒飒夜风间,“多少个人掉队?” 赵玦微微一滞,道:“来时共三十人,现下共十二人。不包括您的七名鹰卫和三名暗卫。” 听罢,颜岁愿见程藏之脸色更加差了,听他声色阴沉道:“别让我抓到这个什么转生帝教的教主,否则,我一定要他生不如死。居然跟我玩起了阵法,真是新鲜。” 颜岁愿默然望月,程藏之比他想象的更加狂妄。 ——我自入战场起,用计便无人可比拟。 思及京中布局,颜岁愿忽然心力抽竭。来日,程藏之若是发现自己计不如他一筹……他暴跳如雷的样子,颜岁愿忽然有些意动。 “看什么月亮,我不比月亮悦目吗?”程藏之伸手在颜岁愿面前晃晃,目光暗藏一种难以明了幽色,“岁愿,你眼中可否再多一点我?” 不要隐瞒我,不要轻易做出我无法应对的抉择。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颜岁愿心间透过一缕霜月,凉意蔓延脊骨。缓缓道:“好。” 无论你觉察了什么,我都只有这一声好,而已。 ※※※※※※※※※※※※※※※※※※※※ 不知道大家最近有没有在瓜田里上蹿下跳…(扶眼镜思考) 第六十四章 月明星稀,疏风透指隙。倾洒而下的月色,将五月深春伪装成霜降时节。 “撒星阵确实是克制骁骑的杀阵,但是,我们现在又没有战马。这阵就用的不过脑子了。” 言罢,程藏之在夜色间并指吹一声哨。连成一条漆黑的幢幢人影,顿时被空袭而下的几条身影击溃。 颜岁愿可见的身形招式,皆告诉他这些人刺杀的本事与程藏之如出一辙。他不由得问:“你训练这些人,以及你自己这身手,是为了刺杀什么人吗?” “……”程藏之嗓间如梗刺,但还是沉声说:“杀中宁军主帅颜庭,今上李深。” 皆是家仇。 原来程藏之也曾放不开胸怀,也曾仇恨失智。 颜岁愿了然,却不再问程藏之放下的岁月。他只是道:“为帅者,坐镇三军,将士方心中有勇能安。为君者,体惜己身,子民方有所依托。” “将军,不止于冲锋陷阵,更是将士百战不死之心向者。” “帝王,不止于指点江山,更是盛世千载不衰之缔造者。” 程藏之忍俊不禁,笑着不答话。知晓颜岁愿对他所行有所担忧。毕竟古来为帅者,虽驰骋沙场,却鲜少有深入敌军搏杀者。 三军之帅若是被俘虏砍杀,百万之师也得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人心向来难以凝聚,凝聚军心者死,鋭戈便是沉沙折戟。天下之主若是不惜命,破碎的便是山河与民舟。 这道理,程藏之不是不懂,而是他向来的行事作风已然深刻透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怕是颜岁愿劝说,他此刻仍旧只听三分。当下仍旧是提着唐刀,斜锋之利,令人惊叹。 颜岁愿怅怅叹息,忽然身形闪动,率先抽出剑在程藏之挥刀前了解他身前的鬼魅身影。 夜风吹散鸦发,有人比月光令人动容。颜岁愿剑柄抵在腕间,回身看着程藏之道:“既有安四方之志,就要习惯四方为你驱驰。治大国若烹小鲜,事事躬行固然妥善。可若把握不住度量,勤政就是恣意妄为。” “比如,为博佳人一笑的周幽王?”程藏之眸中尽是璨璨笑意。 “……也可以如此说。”颜岁愿声色平淡。 程藏之眨动眉睫,目光藕断丝连,“你打算给我个当幽王的机会吗?” “……”颜岁愿神色更加冷淡,“程藏之,你还是回去做春秋大梦为好。” “唉——”程藏之早料到他会如此言说,却还是免不了唉声叹气。 赵玦这边看不过眼,跟着于振来道:“都督,对方变阵法了!您可就别在这婆婆妈妈了!” 于振许是杀的头脑兴奋过度,竟道:“都督,您要是还在这废话,那什么烟火佳人,可就轮不到您调-戏了!” “……” 一众人诡异的沉默下来。连颜岁愿都不禁打量眼这个于振,爽朗外表,怎么看也不是能说出这般煞风景之言的人。 程藏之踢起刀柄,乜斜于振一眼,“以后,你若是不能好好说话,错一个字,就扣一两饷银!没有上限,本月扣完,就算下月。” 于振虎躯一震,手里的刀当啷落地。又赶紧拾起刀,将手下兄弟的笑声撇在耳后,上前跟程都督道:“您这太狠了!我鹿府老家还有妻儿等着我发放饷银度日,您也知道的,末将的儿子今年都十四了,末将跟家里的都忙着给儿子攒娶媳妇的家底。您这……多不厚道。” 无人理会,于振又哀声道:“都督,您要扣我饷银!那就是逼我家破人亡啊!” “是六……”赵玦本想说是六花阵,却硬生生被于振哀嚎打断,他不由得看向于振,忍不住抽动嘴角:“老于……你这可就忒夸张了!卖惨都没你这么卖的,要让于大嫂知道你在外面这么咒她和阿立,还不得一扫帚让你净身出户!” 于振之所以在军中能如此放诞不羁,便是因为家中有位河东夫人。平日里对于振的管教,不亚于学堂里拿着戒尺威吓学童的夫子。旁人家是‘出嫁从夫’,他家是‘娶妻从妇’。 思及此,于振哭丧着脸,就差抬手抹几滴不存在的泪。他饱含苦楚道:“就是因为家中有只母大虫,要是知道都督扣我饷银。银子是小,规矩是大!到时候轻则扫地出门,重则谋杀亲夫!” 言罢,当即扒拉上程藏之,又看了看仗剑而立的颜尚书。于振使劲挤眼,跟程藏之道:“都督,您应该深有体会……应该能明白末将的苦处……”他可是听说了,这位颜尚书在朝素来跟都督不对付,还亲自罚了都督的俸禄。 程藏之见六花阵的排布已然成形,六面合围之势将成,歪头冷睨于振一眼。优哉游哉道:“本督家中只有心是口非的尚书大人,所以,本督体会不了你的苦处。” 言罢,毫不拖泥带水的甩开于振。轻轻振袖,程藏之瞥了眼神色难明的颜岁愿,话软几分,“本督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看到六花阵了吗?待会突然冒出来的人,杀一个十金。” “十斤黄金?”于振身躯顿时挺起,如山拔地而起。 程藏之嗤笑一声,“一个十银。爱要不要。” “都督!”于振顿时又蔫下去,旁边的赵玦等人都忍不住啐他一口,让你装模作样! 程藏之不再跟于振插科打诨,径自走向颜岁愿,问:“岁愿,你说转生帝教哪来的这么多人变化阵型?还都是军中的杀阵。” 颜岁愿略作思索,望着流动的夜色,说:“纵观国子监大火至今日转生帝教,这些事桩桩件件关联,虽拿不出具体证据指向何人,但究其症结皆在军队。” “皆是兵祸。” 程藏之顿时冷抖一下,“你不会觉得这是我带着人兴风作浪吧?” 毕竟颜岁愿自他回京那天起,就觉得他有问题,而他确实也不是什么善辈。只不过,他的计划并不需要博得天下美名。他不需要四处败坏皇室的声名,也不需要向愚民们传达王朝究竟腐朽多深。 他甚至不需要名正言顺。龙尾道的台阶,他要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不必别人推推搡搡,也不要自己装模作样半推半就的‘迫于无奈’而为。 天子出剑,十道退避。这才是他要走的大道。 颜岁愿凝眸,沉息少顷,道:“不是你。”直视程藏之,“你不是布局之人,倒像是破局之人。如果你没有回京,这些事我必然不能全然阻止。这些事连城线,届时,朝堂天下皆会大乱。” “群雄逐鹿的局面就会顺理成章。谁先掌控宫廷,谁便先一步入主天下。” 夜风里的诸将听闻此言,个个筋骨一麻,像是挨了一闷棍。都是军中同袍,纵然不是什么通读兵书的出身,但却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如今形势。 ‘都督这个姘头说的很对!’这几乎是于振等人心照不宣的想法。 “所以,这也是你的下属们愿意你回朝的理由。”颜岁愿目光清扫程藏之这些属下,他们中或有高大威猛,或有矮实敦厚。 明知此时危机四伏,程藏之却还是散漫的跟他闲谈:“那你觉得这是谁在后操纵一切?” “你不要试图从我这里骗取什么内情。”颜岁愿没有松懈,反倒更加警惕他,“仍是那句话,这把柄就算你把颜氏十八代祖坟掘尽,也无从得知。” 因为,唯一知道秘密的他,绝对不会在程藏之面前道出真相。 六花阵本是在八卦图的基础改良出的阵法,本是中军为核心,六路军外围的阵法。但眼下程藏之等人分明在阵中心,占据‘中军’的位置,那对方的中军在何处? 颜岁愿按长无烟剑,眉间情绪淹没在暗夜。他站在程藏之身前,道:“安承柄残部不知受何人之命,在成州与武州之间形成狭长战线,将来青京异动,等你突破成武间的防线,宫中已然形成定局。” “你若在此耗费时间与我谋算,大业难成。” 程藏之望着颜岁愿的肩背,肩上一缕鸦发绞在他心头,勒得心头钝痛。他沉着声问:“你曾说,开蒙之时,你学的第一个字是忠。我若事成,你当如何自处?你们颜氏,又当如何行事?” “若我与颜庭之间,必有一战,你要帮谁?” 眼前的夜水幻化成十年前的血泊,满身血渍的少年跌坐在冷硬的石板,眼前的父亲为保他,生生抗下一刀。霜中沾血的刀刃劈下,将父亲的一条手臂斩下,断臂滚落时溅一地浓黑血水。 ‘阿暄,走!’因断肢剧痛,父亲咬牙咬的牙龈冒血,额上豆大汗珠,‘阿暄,这些人不是来平叛的,只是来杀人的!你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程藏之惊恐的愣在原地,直至父亲狠狠甩来一巴掌,他恍若梦中惊醒。全身的力气都被那一巴掌打了回来,来不及发觉滴在衣襟上的是泪还是血珠。 “程藏之,我忠于天下太平。” 颜岁愿看着程藏之,分明眼中都是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心里的话。 程藏之回望着他,忽然挥起唐刀,划出一道烈风。他笑道:“我说过,我会给你一个更值得你效忠的天下。” ※※※※※※※※※※※※※※※※※※※※ 双休二更到账 第六十五章 静寂间,六花阵心的土地开始往下塌陷。 “都督,咱这是突围,还是杀下去?!”于振亢奋道。 程藏之看向颜岁愿,问:“颜监军怎么看?” 颜岁愿微微沉顿,道:“我自然是听都督的。” “……”一点套话的机会都不给。 程藏之颇感失望,本想套一套颜岁愿来此处的目的,以及颜清跟颜岁愿说的那些话的内情。结果,颜岁愿滴水不漏,连开口问的机会都没有。 至于颜庄按下颜庭诬陷程门谋反一事,程藏之始终不愿提起此事。因为那场诬陷里,颜岁愿没有任何错,甚至放生他。 更让他欣喜却又沉重的是颜岁愿这十年。十年间,颜岁愿与中宁军的干系断的干干净净,好像中宁军中再无颜庄这一系子弟。那个颜清又始终不肯道出颜庄之死的秘密,程藏之敏锐觉着颜庄不仅是按下颜庭诬陷程门谋反一事。 他一时揆度不出这其中隐情。 “擒贼先擒王,先把他们那个教主揪出来。” “……”于振抽刀斩下黑黢黢的头颅,抖动刀身甩出血丝,“都督,你是在梦游吗?这一群乌压压的人,没个露脸的,上哪抓头目去?!” 他抽空回眼看程藏之和颜岁愿二人,“都督,我觉得吧,咱们抓不到人家头目,但是人家可以抓了咱们头目。” 都督应该懂他的意思吧? 程藏之一刀抹过地下冒出鬼影的脖颈,踩着尸身站稳,朝于振踢去一具还热乎新鲜的尸身。唇角噙冷笑,“你倒是很会压榨上官啊。上次提议罚本督一个人饷银,这次提议让本督和颜尚书去套虎狼。于振啊于振,本督以前怎么就没看出你是个粗中有细的儒将。”听着是遗憾至深的语气,却无端让人汗毛直立,“本督错把珍珠当鱼目,不应该让你破阵杀敌,应该让你摇着羽扇坐镇三军当个军师。可惜了。” “……”顺着程藏之的话,十几个人的刀都锋利些许,杀人的力气又足几分。 颜岁愿也不由得暗暗扬起唇角。往昔,中宁军由他父亲治军,风纪严明,条令如钢。敢犯者,从严惩处。哪里能像程藏之他们一般松快,但这松快又不是松懈。尽管将士们都视军命如山,也极其尊崇父亲以及颜氏族人。加之父亲确实爱惜兵马,俨然有军命胜过君命之势。 思及此处,颜岁愿唇角笑意淡去。今之兵祸,皆起源于十一年前父亲那个决定。天下太平,门庭赫奕,如何能两全之?中宁军数万将士理应如程藏之等人一般,为国为家心甘情愿的抛头颅洒热血,而不是受制于人,时刻提心吊胆。 “都督,您到底行不行?给个痛快话啊!”包围圈已然在收缩,于振音色焦急,“都督,咱们本来就没来几个人,先前又被这帮鬼不鬼人不人阴了一波,您要是在想不出一个主意,车轮战咱们都扛不住。” 赵玦望着涌来的黑潮,终于也忍不住道:“公子,您该不会真的只带这些人来吧?莽林有没有援兵?” “没有。”程藏之望着无休止的黑潮,声色寒沉,听入耳中却又意外的张狂,他说:“鹰卫,足够了。” “……”哪够了?! 话音刚落,忽然之间,四面天摇地晃起来。随着剧烈声响,夜色流银,有如珠圆的物件抛来。 颜岁愿只捕捉一点行迹,便知飞袭之物是何,当即挥袖要去拦截。程藏之却用笔直的霜刀将银圆劈开,散成一团刺鼻黄烟。 “你再徒手接一个试试。”程藏之眉头紧皱,雕硝雷他也是识得,且尤为印象深刻。 当日,颜岁愿正是在他府上被此物伤及掌心。同忆起此事,颜岁愿倒是不由得无声莞尔。在于振等人跟着程藏之有样学样的劈散雕硝雷前,颜岁愿身形掠过,挥转广袖,飞袭的银圆自袖口纹路悠转着入袍袖之中。 “……”还能这样?赵玦、于振等人属实一惊,颜尚书就不怕这玩意儿炸了? 颜岁愿雕硝雷在手,且不是一个。程藏之觉着脸颊过于镇痛。 “程节度使。”颜岁愿神情浅淡若水,看着不像是找茬,出口的话却让程藏之不由得多思。他说:“你要几个?” “?”十来个人脑筋绞死,对这话稀里糊涂的。 程藏之注视着颜岁愿,缓缓叹气,“这还不是你说的算。我要能说的算,你还能徒手接这么多个。”此时此刻,他有些理解于振了。 听闻程藏之此言,颜岁愿郑重颔首。而后又对赵玦、于振等人道:“劳烦诸位躲一躲,等下勿要被雷震余波伤及。” “?”于振瞪着牛眼,“不是说让都督一个人深入诱敌吗?!”当即被赵玦眼刀子划过。 赵玦明白眼下不能鏖战,占不到便宜。思及颜尚书手握琥珀牙璋一事,赵玦觉着听从颜尚书命令也无妨。当即招呼着弟兄躲着些,又一手押着于振狠狠威胁道:“等这事结束之后,我一定要去鹿府好好跟于大嫂‘夸夸’你!届时,让于大嫂也好好褒奖你!” “……赵老弟,”于振被押着干笑,“咱们都是大老爷们,何必跟妇人说爷们间体己事。” “……” 颜岁愿这厢已然反手挥袖,将雕硝雷全部扔在几步之外炸开。程藏之瞬移将他掩在身前,在被余波掀倒前,颜岁愿掌心遮住他的双目,微微上抬下颌贴上他的唇瓣。 程藏之猝然睁目,不及看他掌心,便已经拥住人加深两个人的吻触。 他的尚书大人,看来很是热衷让他沉沦温柔乡。并以此掩饰一些不可说之事。 在月辉破碎前,程藏之想,颜岁愿你曾说你有阴影,我又何尝不心有畏惧?皇帝本是要我的命,你却从中作梗让皇帝要你的命,至今一个字竟也不跟我提。 上次你百般纵容,只为等我亲手杀你。这次以身献我,又是等我对你做什么?还是说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纵然主动被俘虏,但这些黑袍人仍旧不敢轻易上前查看装死的赵玦、于振。就更不必说程藏之和颜岁愿了。 这些人出乎意料的谨慎。明显跟追着十一出谷的那些黑袍人非是一类。 已然有话声,“他们……都被炸死了吗?” “教主说了,这些人阴险狡诈,不能掉以轻心。势必要确定这些人真的没气了,我等才可撤走。” “待我上前去探查一下。” 装死的众人纷纷屏住呼吸,松弛着肌肉,生怕露出马脚。 然后,一道幽沉阴森的嗓音响起,“不必查看了!”言罢,只露出双瞳的黑袍抽来一把钢刀抬手就要投掷出去。 一声骨肉撞击的闷响,黑袍人脖子猝然间歪下。秦承垂目下视倒地的黑袍人一眼,夜色浓暗,仍旧冲不淡他眼中不屑鄙夷。 剩下的黑袍人见状惊怔住,纷纷瞪眼瞧着同样黑袍的‘教主’。 秦承不理会众人探察的目光,只是望着程藏之和颜岁愿的方向,放声道:“颜尚书,我当日在锁龙井之下答应过你,会替你料理一部分颜庭的人。” 手起刀落,斩下身旁探视自己的人。颜岁愿起身轻振衣袖的功夫,秦承已然将六七人刀毙。 “你!你是何幕僚!”才将反应出秦承假身份的人,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大将军不是说你在青京宫中谋划!怎么会在此!?” 那人才问完话,便被秦承的人自后刀刃穿心而死。 冲锋陷阵的一直都是颜庭派来的人,此刻几十人之中竟有三分之二是秦承的人。 血光纷乱之中,有人趁机淹没在山谷幽暗中。 大将军料想的果然不错,何幕僚此人不可信!必然要将此事传回大将军军帐。 “秦公子,居然在此。”颜岁愿望着站在尸首间的秦承,“本官倒是颇感惊诧。” 程藏之也不由得打量一袭黑袍不露面的秦承。此人竟许诺过颜岁愿方才之事。 秦承一双眼眸在漆黑中,格外易被忽视,像是无目的瞎子。他淡声道:“本以为颜尚书会如同当年的颜庄将军,为保下全族,将一干知情人处死。却不想颜尚书,居然同程节度使一同至此。也实令在下颇感惊诧。”目光瞬间移至程藏之身上,“恭喜程节度使,贺喜程节度使。程节度使如今将颜尚书一块铁石心软化,想来得报家仇之日不远了。这些年也不知有多少人企图探究前尘真相,却都无人可靠近颜尚书。程节度使却做到了,程节度使当真是好手段。” “颜尚书,这是做出了选择?” 他不信程藏之能宽宏大度到可以不顾血仇,也不信颜岁愿愿意舍弃颜氏百年尊荣。 颜岁愿轻笑声,“本官当日在锁龙井以为秦公子尚未泯人性,果真是本官天真了。” 秦承当日所言不过是为乱他心神,便是为了今日局面。他要看的就是颜岁愿和程藏之二人戳破那层血海深仇的窗户纸,之后是何等反目,何等自相残害。 然而,在颜岁愿发言之后,另一位正主竟都不与他反唇相讥。程藏之只是看着颜岁愿,眸中尽是嗔怪,“岁愿,你就不害怕我受其挑拨离间吗?若是我执意一家之仇,今日你要怎么办?” 颜岁愿目光很是平静,直言:“你若执意,我便偿你血债。” 他一直不提此事,一来是此事于他二人并不美,不如不说。二来,他心无所惧。倘若程藏之真要取他性命,又何妨之? ※※※※※※※※※※※※※※※※※※※※ 基友要写本甜文弥补她破碎的青春 笑死liao 第六十六章 月色寂寥,冷谷似有风来。尘土在夜月清辉间,起伏沉落,似在场听闻者的一颗心跌宕不安。 于振和赵玦等人都被秦承所言惊吓到。他们知晓颜尚书当年放生程藏之一事,本以为二人之间并无直接血仇。却不想,又牵扯出颜尚书之父。 赵玦是亲身经历那场阴谋的人,他对此事格外关注。当即喝问秦承,“什么叫颜尚书之父为保下全族,将一干知情人处死?难道当年平叛山南道的中宁军知晓内情,知晓山南道驻军并非谋反?!” 他无法想象,倘若南下的中宁军知晓山南道并非谋反,这倒是能解释的通为何那场平叛如此血腥,胜过诛杀九族。何止是要平叛,分明是要将一众人屠戮殆尽。 可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山南道的驻军一定要全部被屠戮?! 秦承不露声色的笑着,“怎么,程节度使竟没有跟旧人说个详尽?”他在程藏之渐渐锋利注视中,摆出闲适姿态。 颜岁愿握住程藏之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冲动,只是道:“秦公子既然知道内情,不妨代我们道个详尽。毕竟这些事,于我们这些牵涉在内的人,实在是难以复述。” “颜尚书果真是好耐性,忍双亲十数年血仇不说,竟还能面不改色如此言说。”秦承向他抱拳一礼,“既如此说,在下便给二位行个方便。当年,颜庭将军贪图山南道金矿,为了那一座金山诬陷山南道节度使程潜谋反,恰时迎合先帝主意——先帝欲借一道驻军生死震慑天下,为遮掩与颜庭所谋,先帝不惜利用一位储君作掩护,生生坐实山南道谋反一事。山南血海,将其他九道节度使蠢蠢欲动的野心压制。” “颜尚书之父发觉此事之后,通晓山南道谋反内情,却将此事按下不提。白白让颜庭算计,堂堂中宁军主帅竟因为与契丹霫奚军力悬殊战死。真是贻笑大方!更传为笑柄的是你颜岁愿自己,居然是因为弑父夺权被逐出军中!”秦承无限讥诮讽刺,“又为皇帝和颜庭利用,一个将你做杀人刀,一个将你做掩人耳目的人质,如今连与程节度使家仇的窗户纸都戳破。颜岁愿,你竟是忍了十年!今日,还不做出决断吗?!难道你真的甘心死在程藏之的刀下?!” 赵玦双目见红,他僵硬转头望着程藏之,“公子,这是真的吗?” 程藏之回望赵玦,长眉难舒展,他无法张口为颜庄辩解什么,哪怕这是颜岁愿之父。 然,最让他揪心如剔骨的是颜岁愿。他只是想颜岁愿看清颜庭的嘴脸,站到他的阵营,并未想颜岁愿掩藏起的竟是如此累累疮痕。秦承所言,颜岁愿究竟知晓多少,他这十年难道真的如此忍耐克己煎熬? 而他余光里的白衣青年,始终静若游云平淡。程藏之越发煎熬,他竟任由着秦承一字一句揭开颜岁愿的疮痂,也任由皇室以疮痕胁迫颜岁愿这些年。 赵玦见公子缓缓点头,抬手抹泪,继而看了眼神情不明的颜岁愿道:“颜尚书,往日得罪了!我本以为公子在兖州之言,是为颜尚书遮掩。今日听闻真相,”又凝眸看程藏之,“方知公子当日所言不错!竟是天下要亡我们,要杀我们!” 他提起刀,直指秦承,“我虽不知你是何方鬼祟,但你要以此挑拨离间,那就是大错特错!纵使颜庄循私情枉顾律法,可颜尚书却不是这样的人!” “这世上,若还有人能证我山南道无数同袍清白,那必定是颜尚书!”赵玦向程藏之投以一个顿悟的眼神,“这才是公子接近颜尚书的原因!” “……” 于振瞅着程藏之和颜岁愿二人的面色,见二人听了赵玦所言,并未有产生嫌隙的意思,才稍稍安心。 赵老弟啊赵老弟!你顿悟就顿悟,怎么就顿悟一半呢!你这话一出口,就不怕颜尚书跟都督置气。届时一拍两散,你去哪儿再找个天下清廉典范的尚书大人给你们洗刷冤屈?! 方定下忐忑之心的于振终于敢出口大气,然而气才呼出嘴还未合拢,便见赵玦大彻大悟模样道:“所以公子你当初回京纠缠颜尚书三年,其实不为了引颜庭重视的侄子入断袖歧途,也不是想从颜尚书这里找颜庭的把柄,其实是想让颜尚书这般清正廉洁的官员洗刷我等的冤屈。毕竟满朝蠹虫,唯有颜尚书翻案才可信。如此才能真正洗刷老将军等人冤屈,以证清名!” 赵玦一副公子果真是高瞻远瞩的钦佩,忽视着在场者渐变神情仍旧滔滔不绝自己领悟的‘精髓’。 他道:“难怪您要助颜尚书抄国子监,还把黄金赠予颜尚书,锁龙井一番舍生取义,而今又上交一半无用的军印随颜尚书来此设局,原来都是为了洗刷我们山南道的冤屈!”他向颜岁愿歉然抱拳,“之前是在下鲁莽,几次唐突颜尚书,实是在下之过,望颜尚书大人有大量!” “只是,属下还是不明白公子您为何还要掘颜氏祖坟找寻颜庄将军的铭牌?难道地牢里所囚的颜氏族人还隐瞒——唔唔唔……” 于振终于听不下去,在都督挑眉的瞬间捂住了赵玦合不上的大嘴巴。他警告的看着满眼惊诧的赵玦,示意他留心都督和颜尚书阴沉的脸色。 无声质问:‘赵老弟你是敌军派来的细作吧?!’ 此时,赵玦才真正大彻大悟。顺着于振的动作装死,只希望公子日后还能给自己条活路。 被于振勒着脖子拖到兄弟堆里后,赵玦磨着牙想,怎么就管不住嘴了呢! 秦承这厢本为程藏之和颜岁愿的反应担忧,却不想程藏之这个部下如此相助。他语气悠哉,看着颜岁愿道:“颜尚书,你也听到了。这个侍卫可是程节度使的心腹,所言即便不是十成十的可信,却也是八-九-不离十。” 闻言,程藏之阴鸷的目光投向秦承,已有昭昭杀意。 颜岁愿却是沉着嗓音,说:“你是守居王的人。当日守居王亲临兖州,向我道出你的身份,以此打消我对你们二人之间联系的猜疑。而你在锁龙井代表多方势力,又与颜庭有所干系,我拿不准你的身份,所以不杀你。今日听你道出往事,想来若不是守居王的人,是无法知晓这些内情。” “李湮他在谋划什么?” 秦承听罢,竟是大笑起来,他按着腹部道:“颜尚书,我不是任何人的爪牙。这一点你尽可放心,我身后并没有能入主天下的野心家。我就是我!我只想这天下彻底大乱而已,越乱越好!”直起身子,若山谷独木一般孤独,“这些事确实是守居王告诉我,不过,也不全然是,闻人冉也出了不少力。至于王爷的谋划,不过是一个解脱。” 颜岁愿唯恐京中再生变,当即问:“王爷要弑君?” 秦承避而不答,只是看着程藏之,瞳孔间尽是戏谑,“颜尚书打算如何处置程节度使?程节度使,你又打算如何处置颜尚书?”他倒要看看天下是否有大仁大义之人。 这天下,遍及的必定都是他这样唯恐不乱的祸害!否则,他如何会家破人亡!他不信这些人会比他更怕冤报,会比他更良善。 “你说完了?”程藏之突然发声,音破漆黑夜水,格外森寒夹杂轻蔑,“你不过就是个满腔积怨无法自救的蠢货。” “你要看,就让你看看。” 镀上一层银华的身影,在深春月夜的细细清风间萧然挪步。程藏之带着革腕的手臂抬起,一掌按在颜岁愿颈后,一手揽腰。 余下人看着程藏之的动作,纷纷自觉侧身,非礼勿视。 唇瓣相贴,似层叠的落花浸润在温水,沉与浮尽数由程藏之掌控。面颊相贴之近,连山谷中的风月都拂不进。突如其来的亲密之举,令颜岁愿反应不及。程藏之的力道也远胜往昔,牙床舌尖铁锈血腥。 颜岁愿为之心震,撼动之余,肺腑将碎无尽疼痛。明知他另有谋算,神思间却仍全然是—— 程藏之,你非但将我心握于股掌,竟一至连我生死都要掌控吗。 视野越发浓黑,颜岁愿嗓音嘶哑,“程藏之,够了。”纵只有秦承敢直视此景,他仍觉满身火辣烧遍血肉。 程藏之唇线稍退一厘,说:“他说的,我曾在乎若狂,为今却已然放空。”气息沉顿,“我若衣朱,你必着紫;我若断头台,你必斩于市。你若此,我亦然。我,绝不放开你。” 我意将天下脱胎换骨,不过是因看不惯众生丑恶面目。只有你,是我面目全非亦愿奉上真心的绝无仅有。 颜岁愿只觉眼前昏黑,他分明看不见来日熹微,却仍旧有热意自咽喉向他源源输来。 夜墨淋漓,风行草低。遥悬银河的山月流泻暖色,将林木之悲冲淡作东流春水。这一场风月相思局,步步离间处处索命。却还是输的彻头彻尾吗? 秦承咬着牙,他比闻人冉更加无可救药。他永无救赎自己的念头。 微微阖目,秦承再睁开双眸,眸涧的血色远胜漆黑。 “既如此——”秦承挥手,他的属下伺机而动,“今日必杀颜岁愿!” 一声令下,黑影交错挪移如群鬼奔驰,尘嚣骤起。这一切目的皆是杀颜岁愿。 程藏之举刀站在颜岁愿身前,背身问他:“你明知此行是赴死,李深和这些人都要你的命,你为什么一个字也不跟我说,为什么不说?!” 少顷沉默,颜岁愿才道:“兖州之行,你不是也如此。” “你不会杀我。”程藏之一面将霜刀飞掷刺/进向他身后之人袭来的刺客,一面道:“可我却不清楚你究竟作何打算。颜岁愿,你非要让我如此心怀忧怖吗?” “我不要你死,哪怕…要用我的一切去换!” 颜岁愿应声握住程藏之的手,声轻若鸿毛飘忽,“日后,我愿替你仗剑,也愿代你持笔。” 记忆之中,耳畔有无声问询——你是否愿意换个人扶持? 颜岁愿给出迟来的答复—— “岁岁俯首,甘愿称臣。” ——功崇业广,宜尔子孙。过而惮改,已不能止。除却称臣佐使,焉能错上加错? 第六十七章 一剑出鞘,霜雪染火色。丹朱粘稠,泼洒在凄清夜水。浓黑转为朱红,四野皆是伏尸。轻嗅微风,无尽浊腥钻进鼻腔,几欲要人呕出肝肺脏腑。 赵玦、于振等人,甚至是秦承,都震惊成僵木人。他们知道颜岁愿是上任中宁主帅之子,曾从军,曾征伐,却不知他身手如此惊为天人。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向披靡。 而这般不世之才,竟甘为文臣持笔弄墨,一任利剑沉沙十年。 青京白桦烟深处,那一袭白衫新如故的青年,终是满身赤血腥秽。颜岁愿到底没有做成衣紫冠金的膏粱纨绔,他终究也未成无烟之愿。 从听从父母遗愿做李深临朝的刀,十年不言辱。到如今选择出鞘无烟做程藏之的天子剑。于他而言,虽都是为人驱策,但至少为程藏之是遂他心愿。哪怕来日丹青史书皆是诛心的冷言冷语,又何妨之? 往去的十一年,天下要他誉美身正,他便做了三年性直如弦、铁面无私的刑部尚书。往后余生,天下需要一个逆臣贼子,他亦然可以毁誉销骨。 而那一袭玄衣的不臣之臣,也终于达成自己的目的。程藏之终于令颜岁愿为他倾心,为他提剑,为他染血。 颜岁愿收剑立身,静静伫立狼藉横尸间。他分明在望着程藏之,程藏之却觉他们之间隔着千万人。 恍惚身至不堪回首的险峻岁月长河。 ‘颜岁愿,上任中宁主帅颜庄之子。’ ‘曾有中宁老将夸口,此人是汉家霍嫖姚转世。’ ‘少时敏于事,慎于言。如今玉树风姿,智珠在握。’ ‘若不动摇此人心志,使其真情所至,恐怕不易对付。’ ‘但以王某所见,若要瓦解中宁军灭颜氏,此人必是关键。’ ‘将来此人若不臣,则请将军杀之。’ 程藏之看着一身血浸白衫的颜岁愿,王勉所言将要成真,他却怎么也没有心满意足之感。 无限心疼铺天盖地袭来,整颗心将要被一只力敌万夫的手捏碎。情之所至,万箭穿心也如甘饴。绞痛之处,俱是我之真心。 颜岁愿,我以为我这十年,已然痛苦极致。你较之我,却不遑多让。我情愿你我血仇不共戴天,竟也不愿你十年含垢负辱。我情愿做不忠不孝之人,也不愿你俯首称臣。 夜月西沉,淡成一道弧影。朝日尚未升出普济众生,天光如晦,却仍旧可见山谷间众人各异的神色。 阴晦山崖之下,忽然有影掠起。一柄因血未凝而藏锋的钢刀破空直袭,颜岁愿只觉身后有阵难以知微的风起。回身见一黑袍男子挡在身前,微垂目,穿过男子腹部的刀刃正抵在他腰封处。 程藏之玄衣动如魅影,当即将颜岁愿带离数步之外。却可见钢刀抽出时,泼天血色。 轰然砸地,刀身贯穿的黑袍人后仰着倒下身,黑袍也由此散开。 颜时远一脸苍白,血色稀释,徒留一点日轮没入乌山的光影。 秦承却先认出抽刀之人,他吃惊的看着那人宣呼:“胡樯!你居然醒了过来!” 胡樯只露着粗眉,一双鹰眼骇人。他看着这些人,当即就要运功身退。 无烟疾飞,铿锵没入胡樯去路。颜岁愿本想跟上,程藏之却已经先他一步飞身上前,跟胡樯过招。 “岁愿,你先救人。” 颜岁愿明了,程藏之说是让他救人,实则让他跟颜时远这个兄长道别。见赵玦、于振几人也都去擒胡樯,连秦承也有人牵绊住。他便直奔颜时远。 甫一触碰颜时远,便被腰后的血口涌出的血水充盈掌心。粘腻滚热之感,胜过颜时远气息起伏。 颜岁愿涩红双目,“兄长……你怎会在此?我说过,让你回去等一个真相……” 颜时远一张口,便是止不住的涌血。颜岁愿目色悲痛,手臂似被绳索缚住不敢轻动,好像一动颜时远就会化为一滩血浆。 本以为颜时远不能言是因刀伤,待见他张口,颜岁愿才看清——兄长半条舌似断非断。 “兄长——” 颜时远已没有气力,连回应他的神情都做不出。已然是一张死人面,毫无生气也无神情。却拼尽最后气力,将骨血周转的力道挪用,指尖在颜岁愿不敢动的手背划动。 感知着线条的流写,颜岁愿可以确定手背上写的是个‘不’字。 ——对不起。你这一生都被我父亲的狼子野心毁去。 ——不要去。鹿府危机重重,你不要去,你要活着。 ——不要难过。你一直都无错,不应该难过。不要在虚度下一个十年。 颜岁愿被颜时远吐出的鲜血摧痛双眸,眼眶被血色刺出灼泪。他缓缓点头,道:“兄长,我……明白了。” 尚未等他言尽明白,颜时远的双目便已失去焦点,眸中的山河黯淡,天际第一抹晨阳金光熄灭。 颜岁愿阖目,又缓缓掀起眼帘。将方才的血色,悉数换作当下天光。他持剑站起,重整一身碎骨,望向已经被程藏之打伤,仍旧负隅顽抗的胡樯。 胡樯知程藏之在对他手下留情,他眼下被掌碎肩骨,双臂难支起无法自我了断。一身黑袍也被划成烂衫,细碎的伤口发作犹如万蚁噬心。 颜岁愿越过程藏之,带出一弧幽暗光晕。行至胡樯面前,他俯瞰胡樯,道:“我兄长的断舌是你所为?” 胡樯滴着血汗,龇牙咧嘴拒不回答。却在得见无烟剑的瞬间,瞳影至深,这把剑怎么会在颜岁愿手中?为什么他们从未得知消息? 颜岁愿面无表情,挥剑斩下胡樯右肩,说:“我不杀你。”剑光凛冽过初晨日光,又将胡樯一臂斩下。 “我要你倍尝兄长所苦!”无烟菱角的尖刃自寸许眼眶刺-穿,山谷间回荡着魑魅魍魉也不敢入耳的凄厉声。 三尺青锋自眼眶贯-穿过,抽离而出时,胡樯的脑后尽是朱白凝稠汁液。 “岁愿。”程藏之夺过他手里的剑,抱着他,以面遮住一幕残血。“不要看这些。你看看我,看我就好。” 颜岁愿应声望着程藏之,宛如丹青妙笔画就的眉目焦迫皱紧,似是被揉卷过的画作惊心动魄。他换口气,残留着几分凄色,道:“我……无碍。” 程藏之拥着他,在他耳际道:“折磨人这种事,交给我来,你以后不要这样。我来就好,就好。” 赵玦、于振等人着实被颜尚书方才之举刺激到,也不敢去说什么。连擒拿住秦承都不敢禀报,还将秦承押在最后面。生怕颜尚书杀心未去,把秦承也千刀万剐。 傍晚时分,盈天的晚霞如火烧。云团似动不动,落霞间齐齐穿梭几只不知名的飞鸟。 位于山麓十里之外的小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镇民身影映着橘红。青灰的木门推开,铜环作响。 面容慈和的大娘推拒着于振递出的银两,“大兄弟,我这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客栈,你们这好些人一下子就选住我家,也是诚心照顾我生意。怎么能收你们这么多银钱,这世道不安稳,你们也省着点,以防不时之需。” 于振挠挠头,竟有几分羞赧,“大娘,这怎么好意思呢。你看我们这些人……也不像是什么好人,您还敢收留我们,一点小心意都不要,我这心里怪过意不去。” 大娘当即笑出声,“我还是头回听不是好人的说自己不是好人。大兄弟你们安心住便是。晚些我让人把饭菜给你们送来!” 言罢,不等于振在强塞银子,径自快步挥手而去。 赵玦倚靠在门边看于振许久,待大娘走了,他才喊道:“老于,于大嫂知道你在外都这么羞涩大方的吗?” 于振当即变色,“你懂什么,不这么说,她铁定要多收咱们炊火钱和租子钱!” “……”这厮为了省钱都心机深沉这样了? 赵玦带过话题,试探着跟于振说:“要不你去看看公子和颜尚书?” “什么?我怎么有点耳背呢。”于振掏掏耳朵,“天黑了,你饿了?我这就去催催大娘做饭。” 当即脚底抹油,蹿出了门。 “……”赵玦抽着脸,摸摸肚子,“对,我确实饿了!我也去催催饭去。” 绯霞透窗栊,傍晚西风入户,吹动满室无名香。颀长的身影临窗观望,净水洗涤过的容颜罩一层绯霞丽色。 “你真是吓到我了。”程藏之生生挤进颜岁愿与晚窗间的空隙,“想喝水,还是想用餐饭?” 程藏之背身站在窗前,恰逢不识相的西风硬闯人家,吹扬起心间丝丝絮絮。思绪成缕,似散却又聚的被送到颜岁愿眉头。颜岁愿由此才双眸聚神,定睛凝视程藏之许久。 颜岁愿声色如烟,清淡易散,漂浮无归处。他说:“我已愿称臣,来日也会践诺为你扫去千军阻碍。你不必再如此殷勤以待我。” “你说什么?!”程藏之如画长眉陡然冷厉,藏锋毕露。 “不必再百般殷勤,也勿要自毁前程。”颜岁愿肩骨似有千斤重,“你我就到此打住,无须再相互虚脾假意。我既愿俯首称臣,决计不会出尔反尔。” 抬起千斤坠的双臂,谨遵君臣之礼,颜岁愿一字一词道:“臣,颜岁愿参见主君。” 字字如刀尖,刺-穿程藏之耳膜,更至心头。剜进劈出,一颗心撕碎成千万齑屑。密密麻麻的痛感倾盖而来。程藏之狠下神色,满面戾气的反身将颜岁愿按在窗边。 窗边风声掩盖不了程藏之的愤怒,他直视颜岁愿,“除了做心上人,其他你一概别想,我一律不准!” 言罢,不等颜岁愿作出任何神情。便欺面而去,指尖游走在颜岁愿里衣,不轻不重的点在腰身。 “你——”颜岁愿还未吐出完整的音节,便为轻触肌肤传来酥麻顿住口。 “百般献殷勤?”程藏之呵笑一声,“看来我不欺负欺负你,你就不知道什么叫疼惜。” 闻言,颜岁愿下意识避开他欺压来身形,却被程藏之扯下腰带。半散衣衫,春光倾泄满目。 第六十八章 信手扔去腰带,又解开玄袍。程藏之比颜岁愿更加衣衫凌乱。 他目光直视颜岁愿,眸中炽烈如实质的情热。启唇道:“我若要一个人向我俯首称臣,何须如此筹谋,何须赔上我这颗真心,又何须日夜因为你而心怀忧惧?” “你还不明白吗?我比你陷的更深,更刻骨浸血。” 程藏之步步靠近颜岁愿,近乎赤诚以对。他五指透过颜岁愿柔软的鸦发,看着颜岁愿局促的眉眼,毫不犹豫解开他最后一层蔽体中衣。 程藏之气息充盈在颜岁愿面颊,眉睫耳廓都随着他的气息发烫。铮铮有力的嗓音,再明显不过的坚定,“从见你那一刻起,惊喜忧惧一瞬我便体会尽了。似捉弄我一般,你既是我该恨的人,又该感铭的人。即使明知该恨,该狠,却还是舍不得。终了,我竟都分辨不出是何时动的心思,许是三年后,许是三年间,许是三年前,又抑或久至十年之前。” “我好像一见你,就成了本来的自己。年少轻纵,不知体统,因为你它们全活回骨血。” “我固然是不想溺陷无休止的仇恨,可我,更想靠近你直至无间到任何人都不能横插挑拨。” 颜岁愿垂着如扇睫羽,眸上一道阴翳难明。微动唇角,似要言说什么,却被程藏之含唇细细舔舐过每一寸柔软。 “除了你也喜欢我这句话,什么都不要说。”程藏之喘息已沉重的不堪负荷,“颜岁愿,我从未如此恐惧忧患过……你不要变回那个拒我于千里之外的陌生人,好不好?” 一室静谧,刻钟熬过,才有回应:“……好。” 深春的风吹下阁帘,烟霞浓丽却始终比不过兰室绰约人影。清微淡远终将染色,绮筵绽放绝丽。应声垂落帐幔,勾沉作响。 程藏之的动作要比以往狂热张烈,他唇舌所略之地,皆是落红花片。颜岁愿吃痛出声,却未有换来往日温柔以待。 山峦黛色的眉宇冒着汗珠,仰颈的人终是撑不住如落花飘零溪水,尽随风摇舟晃。潮水涌起,将要灭顶。却有人挟制春来源泉,始终不任春水一泻千里。 “程……”水波断断续续涤荡,溺在弱水的颜岁愿瞬生瞬死,“你……不……” 程藏之将他抵在边缘,不肯拼却一生力换晌欢,却也不让他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勾着他颠倒的神魂,唇角笑的不怀好意,“现在还觉得我以前是献殷勤吗?” 颜岁愿靠在围栏,一截皙白脖颈透着夭桃浓色。程藏之舌尖舔舐他凸起喉骨,“想要个痛快吗?” 从前颜岁愿始终让他觉着不远不近,他哪里敢如此戏弄他,只是尽量不让颜岁愿反感此事。今日得知颜岁愿将他往日慎重当成献殷勤,他便不再拘束自己。 颜岁愿攥着帐幔,始终抿唇不言。直至程藏之将他拉下春潮,他恍然难熬,终是嗓音轻微难闻,吐字却如满盘珠玉跌碎清晰入耳。 程藏之闻言,心间一震,一身的力气都用了出去。 一任浮萍颠沛,春水浪翻,忽而远上寒山石径,忽而登顶云雨巫山,不羡美眷不羡神仙。 “岁愿,不要去鹿府,不要去见颜庭,好不好?这些我都会处理好。”程藏之怀抱着颜岁愿,趁其神魂未合体时,声色满是哄诱。 “……不行,我,一定要去。”父母之仇,叔兄之命,爱人鸿鹄之志,无数同袍性命与故人清白,无论目的是哪一个他都必须去。 程藏之脸色一沉,他未曾想到颜岁愿这个时候还能清醒的作出判断。他的岁愿知道如何向他示好,也知道如何从他的温柔乡里清醒。 喜欢的人善智不说,还如此心性灵慧难以蛊惑。既是欢喜,也是悲辛。 程藏之暗哑着嗓音,话语间已是含怒,“我不准你去!也不准你再沾血腥!更不准你沾颜氏族人的血腥,你父母之仇,我会替你斩下颜庭稽首。你乖乖站在我这边就好。” “程藏之……我一定要去鹿府,你拦不住我。”颜岁愿湿漉漉的眉睫抬起,一眸潮-色未褪去,格外引人躁火难熄灭。却也有令人难以说服的决绝。 曾在锁龙井险胜颜岁愿的程藏之知道,颜岁愿说的是实话。依颜岁愿深藏的身手,他纵能险胜岁愿,只怕也是两败俱伤。他不惧岁愿伤他,却怕岁愿伤自己。 程藏之声色由愤怒转成狠厉,恶声威胁,“你知不知道,这十年来颜庭有多少机会可以杀你,若不是他想利用你作为人质,借此蒙骗其他节度使,他一早就杀了你!” “你就这么想去送死吗?!” 颜岁愿承着他发力,自额心滚落些许汗珠,难忍齿间吟哦。待他尽了这一番心力,才道:“我答应你,绝不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谁要你这句不明不白的话!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程藏之发丝为眼角湿红浸润,凝在眼尾,“你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颜岁愿毫不犹豫道。 “好,很好。”程藏之眸眶水红满面戾气,沉下身将心力费尽,恨不得将颜岁愿揉碎入骨血。他埋首在颜岁愿颈侧湿发间,负气斗狠似的说:“你非要找死是么?!我现在就要你的命,让你死在……”忽而顿声,哽咽似泣音须臾,“岁愿,岁愿,岁愿……都是我之过,我求你不要去,我求你……” 满腹哀怜,极尽真诚,竟已是恳求的语气。 颜岁愿抬掌,捧着程藏之的面颊,强撑起身子吻落他眉睫。将他眼角湿红水痕悉数抹舐吻去,低声亲昵言语:“你无错,你想要的不过是山河振兴。我愿尽我所能,玉成你所愿。” 他满目皆是程藏之如画眉眼,“不管你如何改换面目,即便面目全非,也是你。万事有始有终,始年是你,终年是你。十年前的你,如今的你,皆在我心上。” 程藏之愣住,双眸难流转,忽而俯下身问:“你那么久之前,就喜欢我了吗?” “更久之前。”颜岁愿唇角难掩的笑意。 程藏之仍旧未得他一句喜欢,本欲问,既在你心上,为何不言喜欢?却终是猛地抱紧他,“你说见过我,是真的见过我?” “见过持弓射纸鸢的你,见过学戎人扎耳环的你,也见过金州游街的你。”颜岁愿未说,也只是匆匆一目之见却又恰好存在脑海。 无尽沉默,有此答案亦足矣。程藏之满心绞缠的情丝,万般欢喜将要破出胸膛。唯有念不尽的心上人,“岁愿,岁愿,岁愿……” 春江倒映壁月时,已是风平浪静。满帐暖香消散,双影交颈不肯暂别离。 “本是我哄你,却成了你哄我。”程藏之凑紧颜岁愿,不许他离开半寸,“就算我被你哄开怀了,我也不让你去鹿府,你死了这条心吧。你若敢擅作主张,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我曾说过,若遇颜氏作乱者,可不必留情。” “你!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别想去鹿府见颜庭。” “你……何必如此固执…” “颜岁愿,我不想做出让自己悔憾至死之事。” 颜岁愿终是叹息一阵,“程藏之——” “你不必多言。”程藏之更加决绝,倘若连自己所爱之人都留不住,何谈振兴山河。 “我心意已决,你算计我也无用。” 帷幄深处,回应声为衾暖中不知疲倦的人吞咽。相思沁骨,相思浸血,宁可熬枯骨髓蒸干心血也不愿放手。 臂弯攀环肩颈,声比尘微在风卷云抛间辗转悱恻。低缓难闻的断肠歌,却声声叩程藏之心扉,不成章不成句的寥寥几字令程藏之心头热血滚沸。 颜岁愿,你要我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困住你? 我愿服输,却不愿放你。 山麓小镇的清晨格外宁静,清风白月烹新茶,炊烟随风入溪山。 赵玦和于振各自端碗清粥,异口同声问:“都督和颜尚书什么情况了?” 漆黑劲装的暗卫目不斜视,道:“赵大人,于将军,主子和颜尚书似乎吵了一夜。” 赵、于二人顿时拧眉,以询问的目光看暗卫。 暗卫道:“主子命我等远些守着,具体情况,我等确实不得而知。” “你确定是似乎吵了一架,不是打了一架?”赵玦回想起自己那一番不过脑子的话,悔的肠子发青。 “这,可能……听着动静,可能也打了一架吧。” “……”赵玦脸色顿僵,于振挥挥手让暗卫先去当值,他道:“赵老弟,你觉得都督和颜尚书…谁比较能打?” 回想起颜尚书的身手和杀人的手段,于振心有余悸。 “当然是公子了!”赵玦犟的好似头生犄角。 于振却是摸着下颌,若有所思,“我觉着吧,不好说。都督身手虽然也令人乍舌,但颜尚书身手显然要比都督狠辣。” 赵玦木着脸,看于振目光带针含刺,虽然认同颜尚书心狠——竟连双亲血仇都忍下,一身功名尽毁。 “公子不可能输给颜尚书,绝对不可能被颜尚书……”思及什么,赵玦满面憋屈地说,“那颜尚书一身白衣清雅,公子看着就是个煞星,怎么可能将公子制下……” 于振眯了眯眼,觉着自己可能没睡醒,待反应过来,当即嗷嗥一声,“我在说都督和颜尚书的身手,又没说他两在床上谁厉害。等等——”恍然发觉惊天之事,“看你这表情,是知道点什么?都督是——” “我不知道!你别瞎猜!”赵玦当即转身,视死如归的想着一定要去见公子。 “……”于振在原地径自冒出几句粗话,“都督他娘的居然是那个?!” 出于好奇心,于振也舍命陪君子跟着赵玦去见程藏之。 然而,他们只透过西窗见一袭白衣青年悬腕提笔。 待问了暗卫才知,程藏之一早就把自己关进隔间的屋子。 “这怎么回事?真的是吵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于振寻思着还想摸摸都督的底。 ※※※※※※※※※※※※※※※※※※※※ 小程一哭。(最后一场船戏,写景写景。) 五月一号左右,会更完全文。 第六十九章 翩至六月天,青衣翻转,越过宫墙时带出一阵劲急之风。 诸葛銮甫一至深深宫苑,便见郁郁荒草丛前已有候他多时的人——杨奉先。 “守居王的信印已经交给你,你为何出尔反尔,又要亲眼见程藏之?” 少时亦敌亦友的人站在面前,竟是谁也不眼熟谁。 杨奉先的身形骤闪,若一抹电,抬手攥拳抡的诸葛銮险些未站稳脚跟。声势凌人,“诸葛銮!你诸葛家既善于去灾避祸,隐于乱世,就不应该搅和进庙堂之争!你自己不知轻重便罢了!为何要将她也牵扯进来?!竟拿她的落脚之处来威胁我!” 他揪着诸葛銮的衣襟,掌背可见凸起筋骨,“你现在就滚出青京,带着她走!天涯海角,都不要再回来!立即滚!” 一声清冷透骨的呵笑声,诸葛銮唇角抿血色,冷冷望着杨奉先。而后不紧不慢地抓住他的手腕,狠劲将那一臂甩出去,“你以为就你能豁出命吗?” “你以为你跟所有人都断了干系,他们就能安身立命了吗?你以为你永远不见翩翩,她就能忘记你吗?你以为你负了翩翩,我就能心安理得的带翩翩走了吗?” “你自以为一个人负担所有,便至善至美了吗?!”诸葛銮毫不留情的还给他一拳,“闻人冉,你醒醒吧!我诸葛銮不受你半分情!你若还有半点良心,就去见翩翩,不要让她在苦等你余生!” “你疯了吗?!”杨奉先甩开宦官衣袍的广袖,“你看看我现在是什么人?!阉人!你若肯为她着想,就不应该让她苦等!” “你当翩翩是什么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诸葛銮一阵冷笑,神色越发阴沉,“闻人冉,我劝你最好依照我们的计划行事,让李湮杀了李深,将此事按在卢龙头上,发出诏书请天下兵马讨伐卢龙。再伪造一份李深的禅位诏书。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杨奉先望着站在六月风光里的旧友,沉默不言。这便是程藏之的计划,远不如颜岁愿的计划来的惊心动魄。 日头越发毒起来,杨奉先却觉得四肢发寒,诸葛銮亦然。终是风过不留痕,杨奉先将十年的神态显露尽后,又是一副皮影戏的假模假样。 颜岁愿,我便成全你一遭。心念定下,杨奉先面如死水,道:“诸葛銮,你能如何手下无情?”竟是顾自皮笑肉不笑,“你忘了吗?当年是你们诸葛家算出逆龙将出,因此才有修筑锁龙井一事,也正因与诸葛家交情涂钦家才受召修建锁龙井。而闻人家也因为三家交情,才献雷开凿锁龙井。” 杨奉先的目光极其清淡,却让诸葛銮无处遁形。字字如镞,句句穿心足以害命,“诸葛銮,我能走到今日,成为如今的权宦,你亦然功不可没。”不着痕迹疏离诸葛銮几步,“若不是诸葛一族所谓窥破天命,让有心之人利用,我何至于成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你以为今日我来见你,是跟你叙旧的吗?” “诸葛銮,要么让我听到程藏之亲口许诺,要么让守居王妃提着你头来换诏书!” 诸葛銮仿若被日光刺目,不自觉的抬手揉眼,嗓音低沉着道:“我以为,你不顾一切走到今天,是想一个人承担所有,不想我们再被祸及……原来,是我多虑了。”眼中的云比雪寒,繁茂荒草枯去,“翩翩在程藏之手中,我死后,你若不守诺,程藏之必杀翩翩。” 杨奉先两侧的穴位突突作痛,身上被烈阳煎烤,却仍旧稳住心神,道:“我要见程藏之,才会交诏书。你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光阴轮焕,当年亦敌亦友的故人终作风霜冷雪。 青京风行百里,吹度清水。万里湛湛青空,有青鸟殷勤报信。毛色湛蓝若琉璃,尖利的鸟喙啄响窗棂。 玄色衣袖挽起,任青鸟落在食指,而后取下信卷。 一声犬吠,黑色的犬腾空跃起惊飞青鸟。正在两只动物较量间,程藏之展信变色。当即握拳锤砸在案,生生震碎一张桌案。 赵玦和于振闻声赶来,见碎裂的桌案前的程藏之面色阴沉如夜水,一时之间谁都未敢贸然出言。 程藏之微敛气息,捡起纸笔随手挥墨。作成之后,抛到于振和赵玦足边。说:“给颜岁愿。” 公子和颜尚书真的闹别扭了?连话都不说了?赵玦忖度着捡起折叠的书信。 颜岁愿所在的房间只与程藏之一墙之隔,赵玦走的艰难,在门口犹犹豫豫不敢敲门。 山谷里那一番话,颜尚书若记他仇该怎么好?思来想去,他望了望在院中你追我赶好不热闹的两只动物。 “传信这事还是这两畜生比较靠得住。” 为了让十一听吩咐,赵玦捉住青鸟,用根绳拴住鸟踝,又把绳子一头系在十一的狗脖子上。做完一切,路过的于振看直了眼珠子。 “赵老弟,你这是在乱点哪门子鸳鸯谱?” “猎狗,青鸟,都是报信的好手。”赵玦自觉极佳,将书信塞进十一的狗嘴里,两手一拍大功告成。 “……”赵老弟,你一心求死啊? 颜岁愿临窗观景,灰墙小院中并无别致景色,只有一颗待熟李子树。叶簇成团,满目黛色,落入眼眸可解疲乏目涩。 然而,颜岁愿却无心观庭树了。 甫一见门前蹿进的犬,尚没什么,再见犬脖颈上系着的青鸟。颜岁愿错愕片刻,才被犬用书信蹭回神。 颜岁愿无言,程藏之恼怒至极竟还有这等……爱好?缓缓展信,上面只有潦草的质问——你在让杨奉先谋划什么?他为何非要见我? 竟是当即就想到是他背后谋划。颜岁愿莞尔,提笔写下——不知。 十一很是乖觉的叼着信,蹦跳追着飞在前方的青鸟离去。 颜岁愿凝眸望天际浮云,风未起云未动,想来还需些时日才能见分晓。 一墙之隔的程藏之见到十一与青鸟的模样,眉眼皱许久,始终松懈不下。颜岁愿居然还有这么……难以形容的爱好? 习惯身居主位,程藏之自然想不到此是赵玦所为。他量赵玦也不敢。取下书信,随手招来暗卫,说:“……带过去,让颜岁愿打发时间吧。告诉他,我事未竟前,他一步也踏不出此地。” 暗卫才领命,又听程藏之道:“把所有鹰卫调来,务必把这里围的水泄不通。颜岁愿若不翼而飞,你等日后就不必当差了。” “是。”言罢,一素肃穆神秘的暗卫在光天化日之下,牵引着一鸟一犬。 于振蹲在房檐下,将目光从檐角的燕子巢移到行经的暗卫身上。他使劲揉揉眼,不光是赵玦疯了。自从颜尚书来后,都督疯了,连都督的暗卫、都督的犬和鸟都疯了。 于振站直身子,觉着自己任重道远,靠着自己这一个清醒的人怎么打天下?! 暗卫一板一眼的传话,颜岁愿始终凭窗安坐不言。待暗卫退出去后,他才伸手解了青鸟的绳索。 青鸟却并未当即飞天,反落在他指骨上,展翅却又不腾飞。颜岁愿叹口气,独自言语:“你的主子是不是不喜欢你?他应该更喜欢苍鹰……” 而后他扬手送青鸟一程,看着湛蓝的羽翼丰满,飞出灰墙。他身侧独留的十一抬起前两爪,扒在窗边吐着舌头。 十一虽然还跟着颜岁愿,但颜岁愿却是不予理会,只端详十一的双目。他径自坐在房中书案前,取用新添的纸墨笔砚。案台上不止有墨,还有绘画的丹青。 择一卷熟宣,提笔蘸丹青落纸。熟宣纸质偏硬,且墨与色不易洇开,宜于工笔画。陈年里程藏之身着过的衣色,因未及冠的半束发,肩头擎鹰…… 入宗祠那日见过的鸿影,曾令他惊一池心澜。但仅限于此,颜岁愿从未想及二人会有此牵绊。各有一世风景,纵他景色-撩人,仍旧是芥子与须弥。可真当那眸惊鸿换副面目入眼,请他入瓮,纵使知晓百般算计千般图谋,心中微澜也成滔天巨浪。 时耶命耶?是耶非耶?诸般惶惑终成心头热念。 种种思绪,般般顾念聚于笔端,画就心中終不可谖。 程藏之,你要的,我都给你。山南同袍清白,卢龙同袍安定,我也都给。 颜岁愿静目良久,垂视画卷之上的人影,品红绣金,眉眼意态,人间独成,尽是恣无忌惮。这是让他笔墨用尽,心力抽竭的人。 ——你要如何才信? ——这天下哪有能让人一瞬信任的法子? ——天下待你,还不如程藏之值得。 ——我是真心的。 ——我心里有你,一直有你。 ——你还不明白吗?我比你陷的更深。 落款之处,颜岁愿提笔写下——一诺千金,请君信之。 将画卷卷好,让十一叼着系带送去隔壁。 程藏之见十一跳进来,便放下手中的军报,道:“让王勉立即率军将鹿府盘踞的中宁军逼回卢龙驻地,把胡桨的尸体送给安承柄。白亭军不要在逗留了,直接入驻成武二州。安承柄残部支撑不了多久,若是负隅顽抗就地歼灭——” 取过画卷,展图怔住。 近乎是咬牙切齿,却又不是恨之入骨的语态:“颜、岁、愿。” 赵玦和于振以及暗卫本是听着吩咐,被突如其来的话音惊住。不由得纷纷瞥了眼画卷。 ——这谁啊?这模样居然比主子还要……恣意张扬? 赵玦和于振对眼,交换心声。 于振挤眉弄眼:‘你认识不?’ 赵玦抓耳挠腮:“有点眼熟,但就想不起来哪见过了。” 他早年不跟程藏之一块斗鸡遛狗,因而不曾见过程藏之无状不拘的模样。乍看一眼,只觉得似曾相识,偏就回想不起来。 程藏之迅猛卷起画卷,年轻无状的模样,颜岁愿竟也见过! ※※※※※※※※※※※※※※※※※※※※ 忘了说……小程后面还能被逼哭两次(狗头) 第七十章 程藏之敛去神色,声音冷淡道:“让留京的人摸清宫里到底有什么安排,防卫司的人把禁军给我盯紧了!一有动静,立即跟调去码头的精兵围住宫城,若是有人先一步到青京城门,就占领内宫等候援军。” “赵玦你先回京,盯着方归和杨奉先。” “属下领命。” 于振一听这个,当即发问:“都督,我呢?” 程藏之定睛看他,心中思量难定,却已有头绪。他道:“你再等几日,等摸清杨奉先的目的,自有你用武之处。” 闻言,于振可惜的叹息。 交代完毕,程藏之握着那卷画作离开。 于振见状,道:“这画是谁啊?居然让跟颜尚书分房好几天的都督主动上门了?” 赵玦亦然不解,“难道颜尚书……还有藏着的情人?” “……”于振望了天色,虽是正午,却有些天阴,“这天阴的有道理啊……” 赵玦无言的看他一眼,而后径自离去,整备行囊上京。 房门吱呀一声敞开,又吱呀一声紧闭。程藏之目色阴沉,扫过颜岁愿身前的桌案,丹青凝干。他阔步走上前,沉着脸将书案扫尽。 嗓音灌铅若千钧重,“你既然知道我以前是何模样,也知道我如今较之从前收敛几何,你若再逼我,我能做到什么地步你也要清楚。” 言罢,将手中的工笔画轻放别处小几。颜岁愿敛目,见他向自己行来,终是阖目被程藏之按在空荡的书案,“尽随你愿。” 程藏之腕骨一僵,缓刻间还是毫不犹豫的践行所欲。他额心抵在颜岁愿肩头,哑着声道:“我这个人,也困不住你吗?”不知是难过还是无情质问,“你就真的不为任何所困?不为任何所动吗?” ——世上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是很苦的。 ——世上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是难以忍耐的。 ——我这个人,只要不死,什么都困不住我,挡不住我。 明明什么都得到了,颜岁愿如今可以任他为所欲为,可以亲吻可以拥抱却就是困不住。 “程藏之,”颜岁愿忽然松懈身骨,“我已经被囚困十年了,你想做我余生的牢笼吗?还是说,你想我这一生都困在别人的期许中,永远活在别人的期望里。” 程藏之沉默许久,终是未有继续下去。他拥着颜岁愿,缓声,“我舍不得。我宁愿自己沾上颜氏的鲜血,也不愿你沾。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想你日后活在自责中。你已经为此吃了十年的苦,若再让你余生煎熬,一想及此…我心就疼的厉害。” 亡故在远世陈年的血亲用‘天地君亲’将颜岁愿困死,用天下太平门庭赫奕将颜岁愿扼杀,所有士子苛求的大爱是颜岁愿满身创口的罪魁祸首。古人云,忠孝两难全,颜岁愿你竟是两全忠孝十年!他更怕颜岁愿口中那个他无法得知的把柄,从这世上带走颜岁愿。 颜岁愿却是道:“本就不煎熬,所有的抉择本就明了。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比以往更清楚。” “……”程藏之沉默许久,还是固执如旧,“我不会让你见颜庭。你等我,等定下大局,我提颜庭的稽首来见你。” “你……”颜岁愿本想开口说,你来不及的。却顿口,还是让程藏之从自己人手里得知消息的好。 又是一番无果的交谈。程藏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不敢与颜岁愿亲近,连颜岁愿的话他都不敢入耳。他怕自己陷入颜岁愿的温柔乡,一至色令智昏就松口允他。 是以,两个人隔一墙不见。直至几日后青京传来新消息。 暗卫将薄帖呈给程藏之,展信后,程藏之身形一晃当即又将新置桌案掌碎。 “颜岁愿!”程藏之怒目切齿,眸中烈火熊熊,“真是疯了!” 疾步比风要迅速,抬脚踹开房门。程藏之顿步在几步之外,与凭窗而坐的颜岁愿目光对峙。 “你是在算计我,还是逼死自己?”程藏之难以置信薄帖所书,“禁军统领方归是颜庭的人,杨奉先听你命助卫氏弑君,届时杨奉先怂恿方归先控制宫廷,借卫氏弑君幽李湮于宗正寺。而后以内侍常的身份发诏书,告知天下十道颜庄之子颜岁愿勾结禁军谋反,颜庭则与方归里应外合演一出大义灭亲,再由李湮禅位颜庭。果真是好算计啊,颜尚书!” 颜岁愿满面平静,丝毫不惊诧。本就是与杨奉先的交易。 “难怪你说我在这里逗留难成大业。”程藏之恍然大悟,“你所谓颜庭的把柄,是不是十年前颜庭就在筹谋谋反篡位?难怪你在朝从不手下留情,是怕那些人将来成为颜庭的爪牙,难怪安行蓄轻易死在锁龙井,安承柄只怕是十年前就与颜庭勾结!兖州三族之事,皆是颜庭动摇朝纲的伎俩!而山谷所谓邪-教,不过是动摇民心的延续,更是引你送死的诱饵,也是激怒你为双亲叔兄血仇去送死的毒计!” 程藏之扯出一抹冷笑,凄苦无比,“这把柄,果真是我掘尽你家祖坟都揆度不到的。”敞开天窗说亮话之后,他更不敢靠近颜岁愿,“十年前,真正谋逆的是颜氏族人。”谁人能想到世代忠良的颜氏会谋逆? 颜岁愿缓缓站起身,山温水软尽在他意态行举间,无限温柔,“所以,你应当明白我非去不可的理由。” 你能想象我这三年来面对你的殷勤,你的情意,你的固执,是如何心焉如割了吗? 他言语之柔,骨血都融,“程藏之,你既要利用我,为什么要半途而废?”他愿舍了此身此心,无怨无悔。 ——我在等你杀我。 “你是木头脑袋吗?!”程藏之目不转睛凝视颜岁愿,“你是姓颜,但你不是颜庭的儿子,纵你是颜庭的儿子,难道做儿子的还能管得到做老子的?!你非要用大宁律疏连诛十族吗?!” ——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 ——谋反之罪,万恶第一,五刑不足,株连十族。 这都是颜岁愿写给自己一族的。大宁律疏所不容的情,不是颜岁愿对程藏之纵容,而是颜氏诛连十族的谋逆隐情。 颜岁愿未有如他一般愤慨,平静如旧,这是他十年如一日的功课。他道:“我父亲…终究是为了旁人掩盖了真相,致程门与数万将士一身污名。父债子偿,辩无可辩。” 程藏之怒火攻心,“那你自己呢?你这十年呢?十年冤屈与隐忍还不够,如今还要赔上身后名吗?你的委屈谁抚慰?颜岁愿,你可以不替我想想,但你能不能替自己打算打算?”声色越发苦涩,“你难道要我看着你日后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你要我看着你尝尽我尝过苦,还要看着你尝我尝不到苦吗?!” 颜岁愿垂眸,浓密冗长的睫羽下彻,遮去眸中情愫,“你若真有登极一日,此身是荣是辱,史书尽由你掌笔。” 程藏之登时掩面惨淡笑出声,往日冶丽都显得苍白。吐字如钉,“颜岁愿,你当真是狠。”骤然撤手,一瞬至颜岁愿身前,将人拥入怀,“你就是料准了我动了真心,舍不得你。” 面颊深埋颜岁愿颈窝,眼角滚烫落红融泯在颜岁愿颈侧,贪婪地嗅他独有的振灵香息。 颜岁愿抚上他脊背,声色仍旧柔可融骨血,“程藏之,我一定等到你昌繁盛世成真那一日。” 他料准的从不是程藏之的真心,而是自己的动心。 程藏之抬起脸,看颜岁愿,眸中的沉晦深不见底。眼前这个人,眉睫未落弹指未挥就耗尽他毕生心疼。 “颜岁愿,你分明一切悉知,为什么一个字都不愿跟我言说?只要你说,盛世成空,我亦不悔。” 沉默莞尔,颜岁愿只作他说了句混话。帝王应为河图锦绣而欢喜,应为芸芸众生而悲悯。帝王可以喜怒无常,却不应为一个人大喜大悲。他对程藏之不言喜,程藏之便不会大喜,他对程藏之不言悲,程藏之便不会大悲。 这是他为天下杀身为生民殒命之外,仅可能为之的。颜岁愿,他甘为程藏之满怀盛世成真的第一块基石。 终还是顺遂颜岁愿所愿,程藏之放他去鹿府,自己奔赴青京。 临行前,程藏之找来于振,将数千鹰卫悉数交给他。说:“颜尚书身上有琥珀牙璋,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于振着实一怔,继而道:“见琥珀牙璋,如见都督亲临。” “不对。”程藏之目色生冷,“见颜岁愿胜我亲临。” 于振虽知二人相亲,但毕竟经历秦承挑拨,又为赵玦说破往昔相与目的,本以为二人关系已有裂隙。却不想都督远比他想象更重视颜尚书,他视军命如山,“末将谨遵都督吩咐。” “王勉将军已去鹿府,你到鹿府之后立即与其会师。”虽有天德军入驻鹿府,程藏之仍旧不放心,他转念间又道:“去鹿府的路上,能拖就拖,我定下京中局势便会立即北上鹿府。在我亲至鹿府前,务必不要让颜岁愿与颜庭率部对峙。” 于振虽不全然明白程藏之的用意,但还是郑重道:“末将听命。” 幽暗房舍里,带着枷锁的秦承于数日之后,终于得见一抹浓色。程藏之浓墨的衣角没入视线,几乎是瞬间,一柄沁凉冒着寒气的直刀锋刃抵在他颈脉。 “我给你一个机会。” 秦承无谓呵笑,“程节度使,你觉得我是个惜命的人吗?” 唐刀斜锋偏移数寸,刺入肩胛骨,程藏之毫不费力的转动刀刃。他眸光散漫,不见血色,“谁说要给你生机了,我是给你一个见秦孟氏和刘尧的机会。” 秦承忍着骨缝间金属的冰冷,疼痛抽干全身气力,却还是道:“我可不是程节度使这般多情的人。” “你当然不是。”程藏之舒展的长眉,尽现诡丽与狠厉,“我是给你一个见秦孟氏和刘尧因你而死的机会。” 秦承霎然惊动,抬头望程藏之的动作引的伤口作痛,他却来不及呼痛,“程藏之,你居然滥杀无辜!颜岁愿他不会袖手旁观的!” 秦孟氏和刘尧是颜岁愿依照《大宁律疏》所判刑,他当初便是知道颜岁愿奉守律法,才将二人牵涉入国子监之案。虽然二人会因颜岁愿法不容情吃苦,但终究不会丧命,而颜岁愿也曾说二人已经回乡。 “大宁都要亡在我手上了,”程藏之越发漫不经心,轻易主宰生死,“何况《大宁律疏》,你猜他们落入谁手中了。” 秦承睁大眼,心中一点恐惧无限放大,竟盖过骨肉分裂的疼痛。 “他们,都在颜庭手里。你临阵倒戈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回颜庭军帐。”程藏之看秦承的目光,越发玩味,“这世上,敢算计我的人,除了颜岁愿剩下的人不仅要自己生不如死,亲近之人亦然。” “务必让他活到鹿府。” 程藏之给守着秦承的鹰卫下死令。 秦承抽着气,身子不停的晃动,已然有疯癫之势。 ※※※※※※※※※※※※※※※※※※※※ 结局前常规操作——经历一场风雨见彩虹。 扛不住,就快上车撤人!!! 折腾完甜的铁律不改,量力而阅。 第七十一章 青灰木门阖闭,铜环挂上一把黄锁。门前流水潺潺,清可见底。溪水中倒映着离人的身影,萧山平明骏马嘶鸣。 春衫薄,不舍之情却厚重。程藏之握着颜岁愿的腕骨,直至他腕间鲜红,才松了手劲。本要说的话,在见颜岁愿眉睫眨动一瞬忘却,直接送上双唇。 唇齿相触,舌尖侵入,缠绵缱绻两情难别。指尖缠绕,心间陷溺。 趁着换气间隙,颜岁愿微微偏头,“你……自重。”纵然早已支开人,但总归还是不习惯。尤其是思及秦承面前那次,他更加难言。 程藏之淡笑一声,忽然将他抵靠车厢壁,来势汹涌的令颜岁愿难以招架。耳畔是程藏之湿-热气息,“我从前虽然是恣肆模样,但是从不在儿女情长上。你那幅画,画的也不尽然对。” 颜岁愿哑然一笑,“信手所作而已。” “哦。”程藏之话锋一转,“那你是更中意那样的我?” “……”颜岁愿按下他不轨的手,“多思无益。” 程藏之作罢,却吻他眉睫,极尽温情说:“等我去给你撑腰,等我接你回来。届时,你想看什么样的我,我都给你看。” 颜岁愿忍俊不禁,不由得抬手拂过他眉眼,“好,我等你来。” “这个,”程藏之自怀中取出奏本大小册子,说:“我不比你擅工笔画,但你既然喜欢自重些的,这个应该可以给你路上解闷。想我了,就看看。” 颜岁愿接过册子,眸中笑意难掩,“不会是你自作的兵书吧?” “……”程藏之近些日子难得有阴郁担忧之外的情绪,眼下扬唇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俯在他耳边道:“能让你更了解我的册子,尤其是在帷幄间。” “……”颜岁愿眸色一敛,当即出了他的臂弯,“请君自重。” 程藏之却是看着他渐远的身影,“想知道是什么,就自己看。” 颜岁愿难以言喻,到底还是忍住转身将册子抛回去的冲动。程藏之的轻浮病,无药可救,唯有自己多多担待了。 清水、鹿府至青京的路程近乎相等,而清水至鹿府的路程却要远些,三地形成一个三角形状。 程藏之将要抵达的青京宇内,李深又至李湮处,这次他带着国之玉玺而来。 李深到底是做了数年的皇帝,他的政-治嗅觉仍旧敏锐。颜岁愿去清水之地月余,都未传来死讯,可见颜氏与程藏之都有异变。他知道,安行蓄一死,三大节度使平衡的局面打破。 这天下,将来不是姓颜便是姓程。其他节度使并不在乎皇室去留,他们只会观望,保存实力之余寻找机会上位。 到底一方驻军移动,怎能不知鹿府动静。李深觉着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他必须要在程藏之和颜庭分出胜负前跟李湮清算。 亡国罪人,一定要是李湮! 才将进入李湮的寝殿,便有值殿太监匆匆去见一袭绿裙女子。 李湮见李深惯来都是一副罪人姿态,今日见李深将国玺放在面前,他居然未有动作。既不下跪,也未抽出匕首自证清白。 李深觉着是时候将亡国之君的名头按在他身上,他又何尝不是呢?他见菱窗生绿意,想,是该解脱的时候了。 上位者的姿态,上位者的口吻,“朕会传位给你,去离宫做太上皇。你尽可不必担忧朕日后会干政。” 李湮静坐,忽然而笑,“我现在知道父皇为什么要选你了。”对李深投以鄙夷的目光,“你跟他果然是父子,一样自私自利,一样自以为是。” “你敢对朕不敬!”李深当即就要拎起李湮衣领,对方却快他一步扼制住他的喉咙。 “你真当我比你这副被香熏坏的龙体还要废物吗?”李湮一扫往日春风拂面的柔软姿态。 李深惊愤之余,竟忘了反抗。险些被扼断脖颈之时,李湮才作罢。 “你知道我这十年为什么要装作一副病骨难支的样子,”李湮目色哪里还有往日凄苦清柔,冷可凝冰,“因为卫晚晴就喜欢这幅模样,她眼中永远只会有我,你永远入不了她的眼。” 李深低着身,言语之时嗓间隐隐作痛,“李湮,你果然善于装模作样,人人都以为你善眉善眼,无辜可怜,但我却知道你非善辈!否则,你如何会主动求娶卫晚晴!你明明可以放过她,不必让跟着你熬霜耐苦。” 李湮冷然笑着,“我求娶卫晚晴?李深啊李深,你可真是彻头彻尾的蠢货!你也不想想,当年我都为先帝囚禁宗正寺,过遍诸般刑法,咬着牙都不认谋反,如何能去求娶卫氏。” “是你尊崇的那位父皇,他,担忧你为美色所惑,为了断绝你的念头也为了使我一生受制于你,将卫晚晴赐予我为王妃 。” “李湮!”李深握着至尊国玺,青筋凸露,“你要皇位,就要皇位,何必说这些!我不会信你所言,你最好按照我——朕的旨意行事!” “是吗?”李湮忽然弓下腰,一副病骨不堪重负的模样,“罪臣不敢辞命,唯有一求,请陛下准罪臣修一封放妻书以此了结。” 对于李湮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弯,李深愣神,竟是不顾思量,便急不可耐道:“你立即就写放妻书!你若敢诓朕,朕必杀你!” 当即就召人入内,铺纸研墨。更是亲自递上毫笔。 李湮看着手中的紫檀笔,这真是最好不过的解脱。他运笔写下放妻书,愿尔终年良人同行。 此生,我注定只能负你。也只能如此,让你解脱。今生难许,来世莫见。 李深亦然看着那一张行云流水的放妻书,他何尝不知李湮突然转变的态度,何尝不知隐在目光难及之处的绿意浓。 皇位与往事真相,他都不在乎。李深,他只想有个了结,至于谁会误会,谁会记恨,那漫漫长河自有定数。 李湮自然也能揣测出李湮几分心思,他却想,李深你想解脱,也要看他愿不愿意。 十年之前幽幽牢狱间,那个他称之为父皇的人窝在圣驾之上,比他这个过遍刑罚的垂死之人还要命不久矣。即便如此,将要殡天的帝王仍旧无情吐息,“老三,你若肯伏诛,朕会追封你为悼成太子,你母族也会格外宽待。” 李湮盯着没入骨血的潮湿污黑刑具,指围粗细的玄钉生生凿进股骨与侧肌,将要分离身心的疼痛。他却是将滚落脸颊的泪珠舔舐,颊侧一抹更加艳丽血色。 男儿有泪不轻弹,李湮到伤心处亦然不肯轻弹,只是仰着头颅望着漆黑天顶,“我若不是李湮,则认罪伏诛。我若是李湮,至死不认。” 风烛残年的帝王见其软硬不吃,当即撕下和蔼面皮,狠狠道:“你母族只是个寻常人家,你便是坐上皇位,你也坐不稳!与其出一个被逼退位甚至被阉宦废立谋杀的哀帝,不如不做皇帝!” “朕——父皇也是为你着想!你目下将你的信印交出,朕保你不死,亦然保你日后安平日子。” 稀稀碎碎的音节,模糊在冰凉齿间,李湮咽下唾血终是也未笑出声。他攒一点通畅血脉的气力,说:“皇上,您不是有太子册书与金宝吗?随便都够用了……” 皇帝苍黄的病容当即生怒,“老三你何必如此犟,你即便不交你的私人信印,朕也可以命人伪造,你不要逼朕下死手。” 李湮阖目不言,十道俱在盯着皇帝的动作,倘若拿不出有力的实证证明是他谋反,便会有人立即借机起事。打着替太子平反的名义,兴风作浪。若此,那与颜庭谋皮,大费周章的镇压山南道岂不是功亏一篑? 皇帝决不允许,这是唯一令他信服颜庄乃至颜氏一族会尽忠下一任帝王的最好法子。只有将颜氏一族诛天之罪握在下一任帝王手中,他才能相信颜庄等颜氏族人会尽忠侍奉君主。 将来,哪怕承袭下一任卢龙驻军主帅的颜氏子不忠,也要掂量掂量后果。颜氏与卢龙驻军,注定与李氏皇族共生同死。帝王疑心暗鬼,披露肝胆也照不见忠心。 “君要臣死,父要子命,湮不敢不从。” 李湮赴死之心已决,至死也不肯交出他唯有的信印。况且,他心知肚明,皇帝要的并非是一方印鉴。要的是他负罪引咎,而已。 涂膏衅血的宫殿,有风摇动窗栊,民脂民膏凝就的珠玉相碰出骨肉分离之声。天下极阴极寒之地的腥兰血露,令李湮剐面摧目的不适收笔。 李深甫见书被催成,当即不顾未干浓墨便要抢夺来。为帝数年,他唯一的心愿便是这封放妻书。他要的,仅此而已。 至于这九五之尊,是一个父亲送给他礼物,就像他年少收到的玉马金鞭。喜欢过一阵子,兴奋过一阵子,也就过了。剩下的,是无尽的乏味,而这乏味过后是他最厌恶的清苦。 然后,李湮并未让他轻易得手,仍旧将放妻书握在股掌。 “陛下,罪臣既答应您,便不会食言,您何必强夺。” “李湮,你不要再装模作样,朕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李深目光已然有向菱窗投去,“朕根本不在乎,这十年,朕已经听遍冷言冷语,还会畏惧谁误解吗。” 李湮未应答,只是暗暗扯动唇角,弧度似扬又似绷长。 忽然之间,他将放妻书举过肩膀,正至颈侧。李深以为他要装出一副毕恭毕敬模样奉上放妻书,却余光闪过银丝。 血色胜过圆柱漆红,浓稠地从颈侧窟口流出热意,一阵鲜腥醒脑。 李深瞪大双目,还未转身看冲进殿中何人,那一身江南绿意浓的女子已经扑进血泊。 他视为了结的放妻书,正被匕首钉在李湮颈侧,鲜血顺着纸张一角汩汩冒出。 ※※※※※※※※※※※※※※※※※※※※ 庆祝放假 二更。 第七十二章 ‘请陛下准罪臣修一封放妻书以此了结。’ 了结,了结,了结! 李深握紧手掌,李湮好你个了结!我到底是轻视你的恨,你的阴毒!你居然为让卫晚晴憎恨我,不惜一死。 你以为朕会怕吗?时至今日,朕还怕卫晚晴的憎恨?! 卫晚晴双眸清泪涌满面,滴滴晶莹没入稠血。绿衣浸湿,朱红与碧翠交融竟凝成一片漆黑。卫晚晴只是无声落泪,双手无处可放,她怕一碰李湮对方就真的化作一缕云烟散去。 李湮却是费力抬手,掌缘蹭过卫晚晴绿鬓,抽下她云鬟间的碧玉荷簪。随着卫晚晴如瀑如烟青丝散落,碧玉摔碎,节节作响。李湮掌心徒留一片荷叶,他目光四散无归处。 至死,也未看卫晚晴一眼。 卫晚晴终于忍耐不得,俯下身,面颊埋在他胸膛,泪浸透衣衫触到李湮最后一点肌肤温热。 落泪无声,阴阳两隔之时,她竟是连一个字也呼唤不出。为君妇十年,不知君心念。伴君一十载,未成君所爱。便是连最后一点利用之处,都未尽到。 李深垂目看着哭至肝肠寸断的卫晚晴,终是自心底恐惧起来,他蹲下身要扶起卫晚晴,却不敢伸出手臂。只是哑着声说,“他是为了让你憎恨我,才……故意寻死。他如今已写了放妻书,你便——” “我不恨陛下。”卫晚晴哭音仍重,却意外的空灵干净,“千不该万不该的是罪妇!” 李深怔愣,凝眸盯着卫晚晴。世间百般滋味在心中酝酿,終了也未明白此刻是何感受。唯有干涩一问:“你没听到吗?他说他娶你,是听从先皇遗愿。他不是真的求娶你!他十年装作病体,也是为了博取你的怜悯,让你一生都恨我。他知道若娶你,我一定会对他手下留情!” “……罪妇知。”卫晚晴却奉上一只半掌大小玉壶,“罪妇如今已为王爷所休,罪妇谋逆弑君一事,与王爷无一丝干系。罪妇愿认罪伏诛。” “你!”李深当即脑疾发作,疼痛欲裂,“你究竟是受何人蛊惑起此心思?!”他本就是命不久矣的身子,何须卫晚晴动手!此举不过是折磨他的毒计。 “是谁?!”李深怒吼,皙白的面颊已然染层薄绯,他听不到卫晚晴的答复,便看向李湮的尸首,“是不是李湮?!” “罪妇愿伏诛。”卫晚晴群裾尽是鲜血,绿意浓间已然是污秽,唯有一句与王爷无干是清白的。 李深似受到极致恐吓,登时间足履蹒跚如黄发老人,未退几步便跌坐在地。他望着雕梁画栋,眼前一片混红,脑海炸裂不堪负重。终是躺地不起。 “阿晚——”一声幽灵似的呼唤。 卫晚晴猛然一颤身子,当即转向李湮的尸身。不曾直视她一刻的男人,竟是半阖着黑眸,静静望着她。 断裂下的碧玉荷叶递到她手心,“回江南。”南忘我,回到江南便忘了我罢。 “王爷!”卫晚晴握着那碎裂中唯一完整的玉荷叶,双眸噙泪,一心撕裂作千重瓣枯萎的江南睡莲。哀至深处,声断泪尽。 纵李湮不够十成心狠,不肯在她面前果断了结。却仍旧难以回天,颈侧偏几寸的匕首足以害命。 柔风甘雨的男子,用尽一生心力,笑比河清海晏。 卫晚晴掌背拂去泪痕,回以江南女子别有柔和笑颜。睡莲沾兰露,江南烟雨晚晴。 夔州,一池碧荷红莲正待七月鸣蝉,也待七夕不归人。 ‘王爷,今年的荷叶很是圆硕。’女子一身绿衣闯入凉亭间安坐的男子视线。 男子顿觉满身骨肉撕离之痛消散,他眸底那抹绿是持荷叶的人,而非田田荷叶。 ‘长势,不甚喜人。’ 女子顿时手足无措,面颊烫了许久,才道:‘做糯米鸡也用不到太大荷叶,煮什锦粥也不是整片取用……’ 也不知费尽多少心力,男子才忍下呼之欲出的笑意,语气不露破绽道:‘如此,确实无妨。’ 观赏的本就不是荷叶,而是持荷叶的人。荷叶长势几何,自然无妨。 昼夜疾驰,忽然有黑袍客不请自来。 李湮望着江南方向,满目山河空念远。【注】 深深宫苑,华灯初上,生在长在江南浅浅烟水的女子看着宫人来来往往。 杨奉先垂眸见李湮半身血泊,目光停驻于染血放妻书许久,才吩咐人道:“去内侍省挑几个可靠之人,送王妃——先王妃都御史之女回江南罢。” 将李深安置妥当,请太医院的人日夜照看。又派人安置李湮,秘不发丧。 杨奉先料理诸事后,当即请方归来,两人不咸不淡敲定一事——将满朝文武大臣召进宫中软禁。 方归尤有一点不安心,“那颜尚书,究竟有没有折在清水?目下一点消息都没有,大将军至今也未传消息来,万一咱们轻举妄动给人留下把柄如何是好?” 杨奉先淡目看方归,道:“当年颜大将军诬陷程门谋反,此事若让程节度使知晓,你觉得颜尚书还能回的来吗?更何况,要借颜尚书之名改朝换代,于程节度使而言也是百利无一害。我等若是动作不麻利,让程节度使反应过来,届时率先颜大将军兵临城下,你我必死无疑。” 方归沉息良久,见上弦月,思及大将军人马已至鹿府。便狠下心道:“我这就去办,宫中诸事,还需杨公费心。” “这是内家本分。”杨奉先应的波澜不惊。 待方归离去,杨奉先立身丈高殿门前许久。借着悠荡的辉火照亮一枚信印,这正是李湮的信印。不由得叹息,李湮如今意外死去,借他名义草拟的勤王书,只怕无用了。 思及此,杨奉先竟有些侥幸。如此,颜岁愿谋逆之名是否也随之不复存在。思及颜尚书那名往各道送勤王书的小厮脚程,杨奉先将心中侥幸掐灭。 算着时日,只怕是难。荆南、淮南……这几大节度都是暗中磨牙吮血的猛虎。 除非,掌握大宁以北的两大驻军不兴战火,否则这天下注定乱成一盘散沙。 将要入夏时,皇帝便会移驾含凉殿居住。晚夜星亮月未明,杨奉先将要被手下的小太监引入含凉殿时,忽然刹步于殿门之外。 杨奉先于漆漆夜色之中,挥手撤下周遭值夜宫人。 随后,便有黛色近墨的人影飘落而下。 诸葛銮立身一盏白石雕就的落地灯前,灯火被格格分切落在黛色衣袍。他目光比衣袍上的辉火微弱,道:“我说过了,你若不听从程藏之所言行事,他自有无数法子扭转局势。死多少人,程藏之都在所不惜。” 杨奉先身后是含凉殿通明火光,“程藏之,此举究竟是何目的?他难道不知道由李湮禅位,是最好的选择吗?” 从一个曾经谋逆的废太子手中接过神器,即便是臣子上位都能减轻异议。 “程藏之,他不需要名正言顺。”诸葛銮是与程藏之共事过的人,“如果不是为了山南道被冤屈的将士声名,如果不是想让颜庭声名尽毁饱尝山南之苦,他压根就不屑回京虚与委蛇。” “……”杨奉先顿悟了然,这才是程藏之在京本分的原因,“他要如何对待颜岁愿呢?” “颜庭也好,颜岁愿也罢,”诸葛銮神情模糊,心中虽无底,但却可以用程藏之曾言的一句话答复他,“能杀一个是一个。” 杨奉先眸间一丝诧异,不由放空目光。想及颜岁愿那封留书,心中越发凄苦。人人都为程藏之屡次被拒绝意难平,为程藏之海枯石烂的心意抱不平。如今听来,可悲的是谁一目了然。 “颜岁愿,果真是至仁至善的君子。”只可惜,纯心错付。 诸葛銮不解其意,也不想解其意,只是直言:“所以,你若不听命行事,程藏之必杀翩翩。这并不是在虚声恫吓你,就是我也救不了翩翩。” “你不是程藏之的同盟?”杨奉先微眯眸,对此充满质疑。 诸葛銮面色有些阴沉,“程藏之,他这个人私情和大业分的比谁都清楚。要他以私情左右大业,无异于求死。我若是能从他手中带走翩翩,也不会来说服你了。” 杨奉先苦笑,无言可对。忽而道:“颜岁愿也左右不了吗?” 诸葛銮眸底似有流光,将要探清颜岁愿所布局了吗?他声色如冰裂,“不能,谁也不能。” 杨奉先呛一口夜风,终是忍着胸腔剧烈起伏,道:“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虽为颜岁愿觉不值,但所行之事,仍旧无可奉告。不送。” “你怎么这么固执!”诸葛銮迈步上前,“你难道要翩翩真的死了才信?!” “程藏之若是对颜岁愿都不手下留情,”杨奉先冷目寒心,“你将翩翩带出锁龙井,她就已经死在程藏之手中了!” “……”诸葛銮沉默顷刻,“程藏之利用卫晚晴,不是想逼死李湮,他是要李深痛不欲生。相反,他成全了李湮。给了卫晚晴彻底脱离泥潭的机会,让卫晚晴日后不必再跟着李湮为人胁迫利用。” 杨奉先一愣,杵在原地神思飞转。卫晚晴为李湮所休,休妻原因是意图弑君,便是将来有心之人想借她宗室妇身份兴风作浪,也一筹莫展。 真正的解脱。 诸葛銮趁机添柴加火,“皇帝给颜尚书那一书自裁旨意,还未至你手中,便已被草拟之人传消息给程藏之。那只箱子,还未出宫也已被程藏之的人查验过。” 他神情已然肃整,“这是我最后的底牌。你若再不停止颜岁愿的计划,和盘托出,程藏之只怕真要动翩翩了。” “为今,说了也晚了。”杨奉先怅然间些许释怀,“颜尚书的小厮早已携写有颜尚书勾结禁军谋反的勤王书赶赴各道。” 诸葛銮当即一紧神情,冲着黑暗喊话,“赵侍卫,快将此事传于程节度使,我立即带人去阻截勤王书。” 掩藏在黑暗间的赵玦,与诸葛銮同时闪身出含凉殿。 杨奉先目光落在夜风吹拂的花树,唇角一丝怪异笑。勤王书,哪里有皇帝李深的诏书更具号召力。 勤王:是君王有难臣下率兵救援的,本文这个王不是君王李深(原本卫氏弑君,也就只剩李湮这个储君,说勤王书也算通)但死的是李湮,所以这个勤王书就名不正言不顺了,而且乱世之中的勤王往往都是清君侧夺权争势的。 ※※※※※※※※※※※※※※※※※※※※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浣溪沙》晏殊 第七十三章 满城绿柳垂杨,掩不住骁骑驰骋而过的烟尘。策马过玉京,满城雷声动。纵马绝尘,一骑黑马当先。一行军备齐全的铁骑,整队于内城外,与京城防卫司汇合。 玄甲加身的将军,取下盔帽随手扔出。红缨流苏划出一道绝色,却比不过主人的唇间赤色炽烈。画就的眉目阴沉着,程藏之望着接住他盔帽的赵玦,声色冷厉,“你办事动动脑子。勤王书能有李深的圣旨管用吗?发去各道又如何,待李深一道圣旨发出,还怕洗不清一道勤王书吗?” “……”赵玦僵硬地挠挠头,“这也行吗?毕竟皇帝先前发布的诏书…我看没人理会过……” 程藏之此时全然是一个将领的风范,满身威势,“办正事的诏书自然无人听命,但浑水摸鱼乘间取利的诏书,就怕李深不发。李深再不济,现在也还是个皇帝。他的圣旨,难道还没有李湮的勤王书好用吗?” 赵玦到底是无法像程藏之游刃有余的理清这些利害关系,朝堂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手里握着的是赢牌还是烂牌。 程藏之快马加鞭,追星逐月回来可不是跟赵玦闲聊的。他问:“大臣们软禁宫中了?家眷在谁手中?鹿府的中宁军到何处了?” 赵玦随着程藏之疾行宫城,答话:“大臣们被方归和杨奉先软禁在含元殿等处,禁军严守。但是大臣们的家眷和不少禁军将领的家眷,都我们手中。鹿府盘踞的中宁军——” “家眷在谁手中?”程藏之顿步,眉宇肃立川字,“诸葛銮怎未传书他早已控制家眷一事?他哪里调来的人?”以赵玦回京的时日,是不可能做到。 赵玦茫然看程藏之,“您调去守着漕运守着码头的将士,不就是为了一事发就控制住禁军将领和大臣们的家眷吗?他们在杨奉先还未借皇帝名义召大臣进宫前,就已经控制住文武大臣们的家眷了。” 程藏之目光一沉,在清爽天色衬托之下无比鸷狠狼戾。耳边金声四溢——可否请程节度使调兵守住码头? ——你就不怕我再反水,借琥珀牙璋算计你? 天光云影,草木树石,艳阳晴日无限暖意。程藏之置身在四四方方宽旷宫宇群,周身尽是天下人渴求的朱红金碧。他却恨不得生鹏程万里的巨翼,顷刻间飞至颜岁愿面前。 跟他说:“我来接你了。” 程藏之嗓音有些嘶哑沉重,“颜岁愿……在下兖州之前,就知道我图谋什么了。” 难怪,难怪,他以为自己只是献殷勤,他以为自己只是想要他俯首称臣,他以为自己也同颜庭一般需要他这个替罪羊。 为何你什么都知道,却仍旧甘愿交托所有?程藏之整颗心,将被溢满至爆裂开。 而我明明最想要你一句——你也喜欢我,即可。你却除却我最想要的,连性命身后名都交由我掌控。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我不要你的愧疚,不要你父债子偿。 宫城占地广阔,一望无垠的繁华。赵玦却在天下最繁华之地,发觉公子的黯然如夜,使他弹指间便体会人世几欢哀。终是出口:“公子,此事属下之过。是属下故意将您于斋宫写的书字让颜尚书小厮拾去的——” “赵玦,”程藏之音色比阴冷的宫城要沁凉,“你若是觉得你族为程门而诛灭,我便欠你满门性命,”刺耳的刷拉抽刀声,将霜刀扔到赵玦靴边,“你想报仇还是想索求回报,今后都冲着我一个人来。不要再跟颜岁愿,说一字。” “我偿你满门血债。” 赵玦僵住,双目尽是震惊,满心恐畏难以置信。他蠕动唇角的动作异常费力,草拟在腹的话终是辗辗转转剩下几个字,“属下明白。” 程藏之行步如飞,与突袭宫中的部分防卫司将士汇合。 京城防卫司只是个概称,前身是南衙禁军,由十二卫组成保卫宫城以南以及皇城内百官衙门。但自杨奉先成为李深身边的权宦,常出入北面宫掖的宦官与北衙禁军勾结,守卫宫城的美差便落到方归等北衙禁军。 南衙禁军因阉宦杨奉先干预政事,自此沦为‘京城防卫司’,阻隔在宫城外。这正好给了程藏之左右皇城防卫的机会。 “都督,延正门、丹凤门、望仙门、建福门皆已经攻下。”十二卫为首的中郎将禀道。 程藏之颔首,问:“方归等人未负隅顽抗吗?” 几位中郎将对此都十分惊诧,纷纷道:“都督,这正是我等疑惑不解的。按理说,北衙禁军应当不会如此轻易失守四门,可他们留守四门的人实在少的出奇。” 程藏之亦然疑惑,“方归人在何处?” “这个,前去探查的人还未回来报信。” “不要等了,直接占领宫城。” “是!” 令人疑惑的方归此刻正为杨奉先请至含凉殿,甫一见杨奉先,他怒目质问:“杨公为何搅乱我的布防,将大批人马调往含元殿和含凉殿?” 杨奉先神色淡淡,道:“满座皇城,需要守卫的只有这两处。” 然而,方归却并未被他说服,竟是直接抽出钢刀架在杨奉先的脖颈,“大将军早提醒过我,你不可信,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杨奉先目不斜视,寻常神色,“大将军可曾信任过什么人?方统领以为呢?若是肯信任方统领,为何鹿府的军队至今还未有移动?” “……”方归听罢,握刀的手掌松了松,却又握紧,“即便如此,我也没有选择了!” 他的手上已经沾太多血,也算计了程藏之和颜岁愿,二人谁都不会放过他。倒不如一条路走到黑的痛快。 杨奉先终是叹气,自广袖之中拿出一封诏书递给他,“这个或许可以在大将军处保你命。”但你若落入程藏之之手必死。 方归迟疑着接过诏书,单手掸开诏书,目光一顿神色顿变。有了这封诏书,大将军必然可以名正言顺的杀了颜岁愿,也可以博得天下美誉登大寳。 至于程藏之,无禅位诏书,也无平定颜岁愿谋反之功,空有兵马不得正位。 正在方归收刀,预备立即逃出青京之时。含凉殿外,已然响起金戈交击声。他顿时如惊弓之鸟,“杨奉先,你居然反水!来的何人?!” 杨奉先同样震惊蹙眉,“我有无人马,方统领不知吗?” 方归当即不顾他说的真伪,将钢刀切入肌理,血丝飘落。他道:“你必须让我活着出青京,否则,你必死无疑。” 杨奉先眯眸,目光幽冷,顾不得伤口,“方统领,外人皆知你我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你此举无用。” “有无用处,我得试过才知道。”言罢,方归当即押着杨奉先出含凉殿。 甫见玄甲士兵,方归与杨奉先俱是一惊——程藏之居然回来了! “这怎么可能?!”方归狠狠翕合眼睑,才发觉列阵排开的玄甲士兵前首,立着的远山如画长眉的俊美青年,眉宇间尽是煞气,不是程藏之又是谁? “怎么不可能?”程藏之似笑不笑地看着两人,河西驻军乃是出了名的骁骑军,莫说百里疾行,就是千里围堵打援都不在话下。 日长夜短起来,天光将晦之时,一行车马停留在距离鹿府不足百里之驿。紧挨着鸡鸣驿站的还有几家逆旅客舍,客舍泥墙之上还留有文人墨客的提诗。 于振瞅着堵墙,看着墙上龙蛇蜿蜒的题字,愣是看不出所以然来。他见一袭霜衣的人行来,顺口问:“颜尚书,这上面写的什么啊?” 颜岁愿应声顿步,抬睫望向墙面题字,阅尽后道:“天地万物逆旅,光阴百代过客。【注】平生若梦春秋,岂知朝菌蟪蛄。” “……”于振迟疑着,“这啥意思啊……?” 颜岁愿神情淡若浮尘,缓缓道:“催促你归家的意思。” 于振闻言色变,“颜尚书,我有军命在身,不敢思归。” 听他如此说,颜岁愿便不多言转身入驿站。于振却又在后呼喊:“都督交代末将,请颜尚书务必要看都督给您东西。” 颜岁愿置若罔闻,程藏之唯恐为自己温柔乡心软,他又何尝不惧程藏之心意而动摇。因而,迟迟未展阅程藏之给他的册子。 月悬西山,昼消夜浓。白腻纸糊灯罩间烛火燃至深更,仍旧不熄。霜色衣袍染上橘黄辉火,方恢复些暖意。颜岁愿蓦然间想起程藏之,耳边是他信誓旦旦之言——你要习惯我日日夜夜无处不在。 暗寂长夜,有笑音穿破弥冷。清冷凄凉十年,唯忆起程藏之才愿真心一笑。 “这算是……思念吗?”颜岁愿不由得扪心自问。 ——想我了,就看看。 阁窗流泻入内的月光都随着心声明亮若白昼,将掌间册子照亮,一目了然。 无奈一叹,颜岁愿终是翻开册子。 入眸第一页,‘每岁之愿’四个端正楷字,竟有自己九成风骨,连起笔转折之处都隐约可见自己神韵。 轻翻过纸页,每页只一愿。 安。 安。 安。 …… 百岁之愿,安。 此后皆是空白纸页,唯有最后一页是程藏之原有字迹。 ——满百人生,但君一人,见我枯荣。 颜岁愿无声而笑,竟是想象不出程藏之如何提笔为难自己的。毕竟,男子嘴上不知自重倒是无太多心理负担,然提笔写这些,总觉着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程藏之竟也矫情了回,颜岁愿便是想一想落笔情状都忍不住笑意。程藏之竟有这一面,实在令他难以预料。 ——你想看什么样的我,我都给你看。 ※※※※※※※※※※※※※※※※※※※※ 注是李白的作品 后面一句灵感来自逍遥游 然后就是古代政变这一块…可参考的太少,毕竟政变谋反这种事不会真实记载的……就自由发挥吧 第七十四章 晨间,天际滚滚流云,长空如人间拥挤滞塞。 “于将军,颜尚书不在驿站!” 方要打个哈欠的于振,当即捂着脸愣住,“你们是怎么看着人的?!” 一群劲装鹰卫个个肃然不言,除了主子,还从未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 “快去找啊!”于振一声吼,一群人如惊鹊四散。 含凉殿外,凝夜紫未干涸,流血漂橹。仍有惊恐至深的人拖着断肢,不停地向宫外方向爬去。然而未至几步,便有玄甲将士沿着拖出的血痕跟上,手起刀落凉一滩污黑。 程藏之自血泊间捡起诏书,目光一扫,将霜刃没入杨奉先臂膀,“这样的诏书还有几份?不说实话,你今后也不用秉笔了。” 杨奉先只觉皮肉割裂,寒风过隙,但跟当年宫刑较之不算折磨。因而神色未有波纹。 “赵玦,”程藏之看似抽刀离去,却将杨奉先臂膀皮肉划得翻卷绽开,“传书,让人杀了青庐里的涂钦氏。诸葛銮也不必活着回来了,随便找个地方料理了。” 赵玦愣住,缓了片刻才道:“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 “等等!”杨奉先吸着凉气,未敢去捂着伤口,“程节度使,另一封诏书,在宰相刘玄手中。已经传去颜庭处。” 程藏之目色比凝黑的血还要狰狞冷酷,“颜庭要这份诏书的目的。” “除掉颜岁愿。”杨奉先尽量维持镇定。 “理由。” “…颜庭,想盘踞卢龙拥兵自立,称帝北国。” 程藏之狭长凤目顿生戾气,语气森寒,“说清楚点。” “颜庭欺瞒将士,告诉中宁军三军将士赶赴山南为平叛,实则是与安行蓄之子安承柄勾结,刮分山南道金山。两人相商,颜庭助安承柄坐稳川西,安承柄助颜庭控制中宁军谋朝篡位。”杨奉先虽为皇帝鹰爪,实际却是受制于颜庭,“山南事发之前,颜庄便怀疑颜庭不臣之心,并上达先帝天听,哪知先帝却将此事作为拿捏颜氏与中宁军的把柄,一力促成山南血海。倘使将来颜氏拥兵自重,便将此事公布天下,使中宁军与颜氏成众矢之的,与皇室共覆灭。” 程藏之恍然明悟,颜庭为何不干脆杀了颜岁愿,而是要毁了颜岁愿,一点一点磨碎颜岁愿的意志。原是忌惮颜庄曾经威望,想要让颜岁愿背负不忠的污名,彻底瓦解颜庄曾留有的威望完全节制中宁军。 颜岁愿口中的把柄,是颜岁愿自己。中宁军受颜庭欺瞒,却又怕重蹈山南覆辙,只能心不甘情不愿跟随颜庭。只要颜岁愿一天不死,颜庭就无法凝聚军心称帝北国。 程藏之自始至终猜不透的、摸不着的把柄,早已经连人带心的交给他。 颜岁愿,颜岁愿,颜岁愿。程藏之此刻满心满脑都是这个名字,他想他,比任何时候都挂怀他。 含凉殿霎那间,便被玄甲围的水泄不通。满殿玄甲,隐天蔽日。 看顾李深的太医与宫人一见阵仗,当即砸了手里的药瓶,掉了巾帕。 “见过河西节度使!”数十人当即跪身,不敢出大气,小心翼翼的嗅着殿中氤氲的浅浅腥味。 程藏之看了眼躺在龙榻上不省人事的李深,“务必要让李深醒过来,不必久活。吊着些时日,待事定,亲自于皇城之上下完罪己诏再死。” 为首的太医,当即磕头唯唯诺诺道:“是是是,下官明白,明白。” 又拨出一批玄甲围去含元殿,严守含元殿的北衙禁军一见方归项上人头和半身是血的杨奉先,未有挣扎便纷纷落下刀刃。 成王败寇,只在一瞬。 程藏之步步紧逼含元大殿,自铺陈在中轴线的殿心走过,身后玄甲千军。他立身在丹阶上,俯瞰众臣。声振屋瓦,满殿回荡:“不臣者,杀。非议者,杀。作祟者,杀。” 一道道杀令下毕,玄甲兵士应声抽刀。仿若时过境迁至十二月,淋漓飞雪翩跹进金殿,雕梁画冻,漆朱涂金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不臣者的鲜血之上,森森刀影飞花。非议者的指手画脚,折断在利刃间。作祟者满身雪影,四分五裂。 终有人看不下去,“程节度使,杀光我等,便再无朝廷!” 尸山之中,分明有好些人可以安抚劝服。何须造杀孽。 然而,此言才出口,发话的人便被拦腰斩断。 立起横刀的程藏之站在血泊间,神色冷淡,“尔等当我是李深那般好言语之人吗?臣者,敢二心,以此为鉴。” 雷霆手段,不惜杀戮。程藏之一心只想尽快暴力的安定皇城,转去鹿府见颜岁愿。 赵玦终是看不下去,命甲士们停手,“公子——主上,不能再杀了。倘若这些人都死了,才是真的安定不下来,您就更无法脱身去鹿府了。” 听见赵玦的话,程藏之按了按眉心,钝痛袭来。 含凉殿与含元殿血洗之后的长夜,程藏之听着兵部、礼部、督察院等大员通报事宜。 渐至天明,许多人熬耐不住。眼前这位新主,对于凡是不合心提议便是一个去字。丝毫不听第二种意见。这一夜议事,着实心惊胆战,稍不留神便是命赴黄泉。 岑望找上赵玦,眼底青黑满面疲倦,“赵侍卫,主上,这是在清水受什么刺激了?这和我之前见的那位是同一位吗?” 赵玦满身疲惫,比岑望还要苦恼困顿,“主上……着急定下诸事。” “那也不能意见不和,便一个去字一个死字啊!”岑望从未经历过如此煎熬的内阁议事,“赵侍卫,你务必要劝谏主上,否则后果不堪啊。” 听了一夜议事的程藏之仰靠在升龙环绕的椅背,目光落在彩绘横梁,满目繁花心中无垠荒漠。 即便觉察有人入紫宸殿,程藏之仍旧未动身。 赵玦行至殿心,最终还是端着一盏香甜可闻的汤盅上前。他将汤盅揭开,放置桌案。道:“公子,您总要撑着去见颜尚书。您若撑不住,已经整顿待毕的铁骑如何上路。” 如此说,才见程藏之缓缓端正身子。他看着面前汤盅,汤色乳白,花生仁酥浮在上面。程藏子垂首看着一碗似雪如霜的白,迟迟未有动作。 尽管殿中未剪烛心,幽暗微光里,赵玦还是可视乳白汤色一点胭脂薄红滴落晕散。他不自觉的看了眼公子,缓缓偏头,径自吞咽情绪。 程藏之抬掌遮住双目,掌心湿热音色却浸着寂冷,“我要是给颜岁愿送这个,他肯定又要说自己不喜欢甜口。” 他现在做什么?喝什么?是不是跟我一样昼夜未合眼? 说了这么多,却未有一个是心声。落在旁观的听闻者耳中,不过是——我想他,不舍昼夜的想他。 “公子,您去吧,这京中我会替您看顾,直至您——” 话未尽,一道阴影已经飞驰数步之外。 鹿府管辖范围内,一处村落背靠绵延青山,溪畔人家炊烟。 颜岁愿行过溪桥,见远远近近分错而座的民居。出于意料的宁静,无端生出死寂之感。他微微蹙眉,转念抹电,还是继续朝村落背靠的青山行去。 他要取回无烟原本的剑鞘。 蜿蜒曲折的村中陌路,少年狂奔着,身后传来妇人决绝喝声:“你若敢回来,阿娘便叫你阿爹打断你的腿!” 风在耳畔呼啸,平日看厌的景色此刻格外惊心怵目。来不及流连零碎往事,甚至想不起曾一起凫水上树的伙伴模样,脑海间尽是一滩又一滩红泊。 少年眉清目秀,脸颊隐约一层绯色,晶莹的汗珠滚过。一路疾行,已然耗尽力气,却仍拖着身子不肯停歇。他咬着牙想,阿娘那般凶蛮,若是不听阿娘的话,只怕比阿爹打断自己的腿还要可怕。 念着念着,汗珠被泪珠排挤出脸颊,竟是满面泪痕。自己和阿爹以后在也不会被阿娘跟教书先生教训学童似的教训了,没有喋喋不休的规矩,没有打细了的戒尺。还不知能不能有座青冢。 如此想着,少年的泪跌宕的比脚下震起的尘土还要厉害。 阿娘,我和阿爹以后再也不嫌弃你凶了。你等阿立去找阿爹回来。 抬手抹泪的功夫,少年竟撞上堵白墙。本混混沌沌的头脑,随着屁股砸地的疼痛瞬间清醒。少年人抬头望向那堵白墙,好像阿婆家白泥塑的菩萨——这是少年瞬间冒出的念头。 颜岁愿被结结实实一撞,险险地稳住身形。打量过去,褐色衣衫的少年郎窝在地上,竟还散发着血腥气息。他当即肃眉,问:“小郎,发生什么事了?” 少年抹泪的手染了尘土,满手泥泞,撑着地爬起身来。看着眼前白泥塑的菩萨,朗朗声里带着哭腔,“有强盗进村了!他们见人就杀!”当即用满是泥泞的手抓住颜岁愿白袖,“菩萨你救救我阿娘、阿姑、阿婶、阿婆……” 颜岁愿默然瞧着袖上的泥印,缓缓问:“你父兄呢?”总不能一家子,只有女妇。 少年一顿,道:“阿爹只有我一个儿子,阿爹……在外给我攒娶媳妇的老婆本……”说罢,竟还有些脸红。 颜岁愿正不知如何应对,面前已经出现一队黑衣人马,个个手持滴血的钢刀。他将少年掩护在身后,目光穿过前排数人,隐约可见一个熟悉人影。 “颜时巡。”颜岁愿神色顿时冷下。 褪下军袍的颜时巡黑色劲装,剑眉英厉,满身杀伐气。他负手穿过下属们,走到颜岁愿对面,道:“恭候多时了。” “兄长会在清水,是你所为?”颜岁愿思索过很多个日夜,仍旧不肯确认自己的想法。 颜时巡便没有他这般纠结,“我早劝他不要插手你的事,也不要太过关注你的事,可他偏不信邪。想他如今在黄泉之下,应该有所感悟。” “颜岁愿,你就是个灾星。谁对你过多关怀,谁就会痛苦至死。” 闻言,颜岁愿未有动静,倒是他身后的少年紧张的揪紧他衣袖。颜岁愿才回首望了少年,少年泪痕未干的冲他摇摇头。 颜岁愿微怔,而后冲少年微微一笑以示安抚。他转首同颜时巡漫不经心道:“可就我这么个煞星,武艺在你之上,书学在你之上,兵策谋略皆在你之上。仔细一想,你似乎没有一处能比的过煞星。” 闻言,颜时巡顿时怔愣,继而缓缓打量颜岁愿。他记忆之中的颜岁愿从不逞口舌之快,更不会如此刻薄言语。一时之间,竟不知怎么应答颜岁愿才妥当。 末了,固执一句,“我哪里能比的过你,颜清、颜潭,还有叔父叔母,兄长皆是因你而死。” 颜岁愿竟是在笑,“颜时巡,兄长是因为谁死的,你不清楚吗?当年你父亲与契丹天使勾结,又卖给霫奚细作军情,在关外伏杀我父亲——一军主帅,你作为儿子居然不知你父亲所为吗?” 颜时巡神色冷几分,又左右厉色镇住下属们,道:“分明是你们一支妄图世袭军权,我父亲识破你父子狼子野心,而你当年的阵势俨然就是要成为下一任主帅的,你辩解不了!” 野树成林,有风过带出一阵飒飒枝颤声,却掩盖不了颜岁愿的叹息。他道:“你知道鹿府的军队到现在也没有去和宫中禁军汇合的原因是什么吗?” 颜时巡胸有成竹,“自然是等你这个麻烦上门。” “看来你对你父亲要建立北国称帝之事,当真是一无所知。”颜岁愿不由的悲悯看他一眼,“想来,你父亲也是不缺儿子,死一个和死两个没分别。” “颜岁愿!”颜时巡显然有些慌张,“你在胡说什么!只要抢在程藏之之前入主宫廷,父亲就能是新君!何须割裂疆土北国称帝!” “因为,中宁军并不是所有人都听你父亲的命令,否则他何以要等到今日。”颜岁愿淡目看着他,像是看一个无知小儿,“这就是颜庭算计我父亲的代价。他欺瞒将士诬陷山南谋逆,父亲却是为将士们的命甘愿赴死,颜庭与数万将士永远都会有隔阂。而我这十年隐忍,只会让这隔阂随着时间加深。” “你!”颜时巡万万没料到,颜岁愿这看似凄惨的十年,竟有如此大的效用,但他仍旧不认输道:“如你所言,除了父亲建立的北国,这些将士只有选择效忠父亲的帝国,否则朝廷,又或者程藏之都不会放过他们。所以你还是输了!” “可惜,我亲自来了。”颜岁愿姿态舒展,若游云一般闲适,“更可惜的是,程藏之也不是嗜杀之人,他要的是山南道将士和程门的清白。而这个,我给的起。中宁军数万将士要的安定解脱,我也给的了。” 颜时巡被他气度震慑,竟是怔愣须臾,才阴狠道:“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言罢,挥手间下属们纷纷听令而动。杀阵袭来前,颜岁愿已然出剑,雪影红光交相辉映。 颜时巡见状,直袭他害命之处,却被无烟剑弹开。几次寻不到破绽,他将目光放在那个满目惊恐,随着颜岁愿动作不听避闪的少年身上。 自腰间取出连发□□,颜时巡瞄准少年的站位,短箭光影般飞掠出数道疾风。 是时,颜岁愿正被一群刺客集火,瞥见疾箭袭来。当即回身,本要甩剑挑开,却被双刀架住抽离不回。 不得已之下,颜岁愿侧转一步,欲要以身挡那支直冲少年额心的流矢。电石火光之间,有人影飞袭来。 金器没入骨肉的钝声,于振耐不住疼痛的跪下身。 “阿爹!”少年人猛地号叫。 于振一愣,颜岁愿也不禁得看向少年。少年于立眼眶发红,还未再叫一句阿爹,便见又是数只流矢飞袭来。 “咳咳——”于振身前的短箭都不是要害处,而身后的数只短箭却令他张口喷血,“阿立,你娘……呢?” 于立双目失神,眼泪如开闸的洪水外泄,“阿娘……没……没了。”当即扑向于振,“阿——”却怎么也不敢唤出口,便是因为自己这一声阿爹才中箭。 少年咬着唇,死也不开口。 颜岁愿将这一幕撇在耳后,当即向一同来的鹰卫亮出琥珀牙璋,道:“不必手下留情。” 而后蹲下身,给于振封住命脉,于振却是制止他。说话时止不住的流血,他道:“颜尚书……我家婆娘总说我没个规矩,日后一定要吃亏,果不其然。”又看向许久不见的儿子,“你小子,果然就是前世的债主!也不知我和你娘欠了你什么孽债,这一生不仅要为你攒老婆本,还要搭上老命……” 几声咳嗽,血色越加浓,颜岁愿终是道:“于将军,为人父母,皆是如此。你便多担待些吧。”言罢,他抚了少年发顶。 于立哭的更加厉害,“阿爹,你不要走,你要是……阿娘会打死你的!” 于振恍惚一笑,家里那个母大虫竟也不等自己见她一面,他还等着她谋杀亲夫呢。思及此,于振强忍着后背沉痛,恶声恶气道:“你小子若是不娶上媳妇,将于家十八代单传传下去,我和你娘夜夜去抽你!” 这一番话气力将尽,于振努力抬手,支撑着将怀里绣着铜钱的荷包掏出塞进儿子手里,“你的老婆本……收好了……”以后可就没人再给你攒老婆本了。 于立抱着染血荷包,只是点头,泣不成声。阿娘说的对,他就不该回头看,如果不是看到阿爹,怎么会这般。 村头的阿婆常说:‘不听话的孩子,早晚要赶出家门。’他以后就再也进不了家门。 于振又看着颜岁愿,终是舒口气道:“颜尚书,您也想着些……人死就这么一瞬间的事……谁也怨不了谁……” 无尽沉默之后,是少年越发低沉的抽泣声。 颜岁愿将于振缓缓交给于立,任少年抱着痛苦流涕。 他持剑,走向被鹰卫围杀的颜时巡,道:“你们,都退下。” 颜时巡半弓着腰,吐口血沫,上抬沉重的眼帘看颜岁愿,“怎么?你弑父夺权不够,今日还要杀兄舍义——” 无烟剑刺穿胸膛,颜岁愿将剑柄抵在颜时巡胸膛,“今日杀你,一是为兄长,二是自扫门前雪。三是,让你迷途知返。” “我颜氏,十年污秽,便从你的血开始清洗直至清白。” 言尽,颜岁愿抽回无烟,染着颜氏子凝稠鲜血的剑身,隐约显现一个字——亡。 无烟剑的秘密,只有历来的中宁军主帅可知。无烟出鞘则亡,回鞘则兴。他今日来父亲忠骨所埋之地,便是要取回有兴字的剑鞘。但在无烟回鞘前,颜岁愿需要除去兴字的障碍。 父亲无法做到的,他会一力躬行。 ※※※※※※※※※※※※※※※※※※※※ 明天放完结章 后天放番外 马上滚回学校坐牢…下本估计得到六月开了……仍然是苏文,只不过听从多方基友规劝去掉玻璃渣了…… 终章-上 鹿府临时驻扎的军帐,当年扬言颜岁愿弑父夺权的老将须发惨白。 军帐上首坐着的中年男人,体格精壮,很是厚实。浓眉虎目,不怒自威。颜庭坐在上位,一掌拍起桌案上书简,怒视帐中将领,“尔等当年一力主张磨碎颜岁愿心智,留其一命,你们看看这来报!本帅膝下二子皆死在他所出现之地——清水!弑父杀兄,还有何可说。” 言罢,大手一挥,示意白眉善目的刘玄出列。刘玄拿着一纸诏书,站在诸位将领面前,“颜岁愿勾结禁军谋朝篡位,青京已然宫变,天子临危受命于老臣,势必请颜大将军自理门户!” “这……!”众人虽震惊不已,但并未头脑发昏,“刘相,你既说颜岁愿勾结禁军宫变,那怎会放你来送诏书!?” 刘玄应的波澜不起,“自然陛下英明之至,一早察觉颜岁愿狼子野心,提前预备了这纸诏书。诸位若是不信,尽可仔细一观国玺宝印。” 颜庭的亲卫取来诏书,双臂用力抻开诏书,柔曲却又端庄的篆书印一目了然。 见诸将神情不复最初激愤质疑,颜庭稍稍挥手示意亲卫将刘玄领出军帐。而后,一叹再叹道:“诸位也见到了,岁愿……他这十年虽然未曾抱怨,但心中终归还是怨憎我等当年不及时班师回朝,致使他父亲阵亡……诸位,以为如今该如何?” 盘踞卢龙,自立北国称帝到底不是小事。若无下属配合,颜庭自然不敢轻易出口。眼下便有心腹应声道:“大将军,颜岁愿终究与我等隔阂颇深,心机深沉隐忍十年,只怕就是要与我等清算。依末将所见,即便李氏重掌江山,我等也只会受制山南之事。倒不如先与诸道做个表率,先自立,届时天下各自为主,谁又会紧抓我等当年把柄。更何况,乃是先帝不义在先,怨不得我等不忠!” 颜庭早已将欺瞒将士之事,推脱至先帝头上。颜庭锁眉,满面为难,“诸位以为如何呢?” 大宁再不济,也有百年绵长国祚。九江五岳更是一统许久,岂是轻易便能分割。究竟是改朝换代难以接受,还是割裂国土难以接受,诸将心中各有一杆秤。 缄默许久,终是满帐臣服。 七月入夏,烈日融融。鹿府的风虽不如长龙似的关塞风沙磋磨人,吹至脸颊却也觉得火辣。 如火煎烤的是心,棕红甲胄的将军望着须发皆白的老将,道:“田老将军,末将始终不相信……少将军会谋反……” 田老将军静默许久,才道:“先元帅……若非为保我等安危,不想我等成为皇帝与颜庭算计的牺牲品,也不会轻易赴死关外。”长叹一声,“我等如今难道只能看着将军唯一的血脉断送?” 红甲将军亦然满面丧气,“可怜的是少将军这些年,明明知晓所有真相,却不得不陷在泥潭,竟是从也不跟我等提一字。”两拳握紧,筋骨凸出,“难不成我等为了活命,就真的看着颜帅阖家俱灭?!” 何去何从?进,是大宁朝铸成大错的罪人。退,是颠覆大宁分裂国土的罪人。 忽然账外传来声响,有小厮模样的人闯进来。 佑安当即跪倒在地,“求田老将军和徐将军救我家大人!我家大人这十数年已经如此凄苦,万望两位将军垂怜我家大热,切不要使得我家大人成为千古谩骂的罪人!” 他本是受命去各道散发勤王书,却撞上刘玄。刘玄看了他手中勤王书,以为二人同道中人,便带来一起见颜庭。颜庭听罢勤王书一事,欢欣之下也便未为难佑安。 毕竟,没有什么人比颜岁愿身边跟随的小厮指证颜岁愿谋反可信。 佑安得知手中是何物之后,终是不忍,于是便趁机求上门。 “是少将军亲自交代你所为?!”见佑安点头,徐将军当即了悟,“田老将军……少将军这是要坐实自己谋反,代我等受过,无论将来青京何人入主天下,我等只需将少将军与颜庭谋反言明,便可独善其身啊!” “少将军果真是承颜帅之大义!”田老将军也赞同,“我等必不作出分裂国土之事,以慰颜帅与少将军之苦心。” “田徐二人果然是贼心不死!”颜庭听着亲卫所言,“他们竟敢擅自调军与本帅摆阵!” 亲卫道:“元帅,您的中军已然整备待发,田徐二人不过是自寻死路,他们左右二军将领一直不臣,如今除去他们,您北国称帝定再无阻碍。” 颜庭一阵冷笑,“这可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不怪本帅不讲情面!” 鹿府驻扎军队异动的消息甫一传到颜岁愿耳中,他便披甲完备。阔别疆场十余年,素白指尖拂过银甲,竟有近乡情怯的情愫。 颜岁愿垂首目光落在寻回的剑鞘,忍冬卷草纹似兽爪一般紧握着剑鞘,浮雕出的花纹触感真实。循着花纹可见古朴的刻铭——兴,没有剑鞘归置的无烟剑身上,亦然有同种刻铭——亡。 无烟剑,颜岁愿贴身随带十年,今日才露出真面目。程藏之可以以琥珀牙璋取代军印,他父亲亦然可以以无烟剑作信物。 颜氏这十年,该有个尘埃落定了。忠臣也罢,逆臣也罢,都将在今日了结。 于立跟着颜岁愿也有好几日,葬别父母后便不言不语。今日见白泥塑的菩萨——颜家哥哥披甲,愣神许久。 颜岁愿见于立愣在院落间,便招手唤他过来,“你可在此处等你父亲的旧友来接你,日后他们会照拂你。至于是否报血海深仇,来日你可自己抉择。颜氏,始终恭候。” 于立愣着,忽而摇摇头,“颜哥哥,你不是已经替我杀了杀我阿娘阿爹的人……而且阿爹是因为我自己才——” “并非是因为你。”颜岁愿俯下身,手掌覆在少年发顶,“你那些亲友,是因为我这一家恩怨而无辜遭殃,此事,不是你之错,全在我族。” “颜哥哥错在哪儿?”于立满目疑窦。 颜岁愿应声哑然,竟不知如何应答于立。我——错在哪儿?是擅自放生程藏之?是谨遵双亲遗愿保全数万将士,为朝尽忠?是忍辱含垢十年不使颜氏自相残杀?还是,对程藏之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任两个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荒唐春宵? 于立却又道:“颜哥哥救我,替我安葬阿爹阿娘,还有邻友。甚至替我手刃仇家,我……”少年搔头,“我实在不知道颜哥哥错在何处。” “……”颜岁愿垂眸不言,俄顷才道:“我错在,未有纠正你的称呼,我与你父亲算得同辈。你应当唤我叔叔。” “不管是叔叔还是哥哥,”于立顿声,“您都不欠谁的债。”老成似的叹口气,“我还欠阿爹和阿娘一顿双打。” 颜岁愿应声而笑,“难为你这些天便如此通透。”也不愧是于振之子。 于立迟疑一下,才问:“我能跟颜哥哥一起去吗?这些人,我就跟颜哥哥熟悉……” 颜岁愿凝思良久,想于振也算一方大将,他的儿子上战场见识见识倒也不过分。然他还是打算让程藏之的鹰卫把人护好,稍有不妥,便让人送于立回程藏之处。 许是颜庭早已料定三军会对峙阵前,一早便做准备。左右军备不仅废弛,连战马都要逊色中军。眼下正堵着左右军于鹿府边界线,颜庭本人骑在高头骏马之上,声撼江海,“田広、徐达飞,你二人擅自调动军马奔赴逆贼颜岁愿便罢,难道要将士们同你们一起做大宁的逆贼!况且颜岁愿当年弑父夺权,你等投效于颜岁愿能有何好下场!” 军阵前,徐达飞梗着脖颈道:“颜大将军!你这些年又何尝不是以山南之事挟持诸将!你排除异己,手段何等毒辣,你当我等真的一点不知吗?更何况,颜岁愿究竟是不是真的弑父夺权,”目光扫过可以叫的上名号的将领,“诸位同袍当真不知吗?!” 提起此事,田老将军亦然出阵三军,“诸位同袍!当年颜庄元帅明知关外敌情有误,却仍旧赴死,为的什么,诸位当真都抛在脑后了!” 话音一落,不少大将都极其不自然的沉面肃然,更有甚者当即烫红眼眶。 颜庄元帅,是为他们慷慨就义。为遮掩他们在山南犯下的错,不惜身死也要保全他们。颜庭以山南之事要挟他们,他们以颜庄元帅之死暗里钳制颜庭。否则何来十年安稳,又何来大宁十年国祚。 只是如今大宁山河颜色变,他们若是执意旧山河,免不了要重蹈山南之祸。可若新君不能接纳他们,下场亦然凄凉。 一个要挟他们的颜庭,一个因他们失去双亲、一身功名的颜岁愿。选择哪一个,着实令他们焦心苦恼。还有那河西节度使程藏之,若是选不的不当,程藏之来寻仇也难以招架。 何去何从?身家性命与清白又要如何挽留?若真是自己揭竿而起,莫要等天下诸道讨伐,颜庭就先灭了他们。真真是夹缝生存,还不如不要这十年安稳! 颜庭又在喊话:“诸位所求不过是安身立命,倘使诸位愿意助我建国卢龙称帝,我必然以诸位为开国功臣,修史建碑让诸位永垂青史、千古流芳!” 如此许诺,可谓正中人心。眼见着不少人动摇起来,却有箭矢飞出,直中颜庭阵前擂鼓。 何人百步穿杨的箭法?!众人心惊不已。 但见侧翼军后有银甲白袍青年策马而来,颜岁愿一手高举无烟剑,一手低持强弓穿过重重甲胄。 “昔日诸将为颜庭误导所酿之错,所犯之罪,我颜氏子颜岁愿愿一力承担!但请诸位同袍勿要错上加错,致使飘摇山河四分五裂不得安宁,贻害天下生民!” “颜岁愿在此起誓,无烟剑为证,将来新君勿论是何人,若要追究当年山南之事,我颜岁愿愿揽罪不辩!” 言罢,颜岁愿双手奉出无烟剑——这把剑曾为数万将士看过摸过,每一个入伍的将士除却领下铭牌,亦然会一观这把传世宝剑。起初,颜庄只是想与人分享得获宝剑喜悦,便在新兵面前展露身手,哪知后来便有了入伍都要见一见无烟剑的风习。 那时候,无烟剑还不叫无烟,只是一把泽光胜江海、锋利破山川的传世宝剑。后来看的人多了,问起名字,颜庄才想起取个名字。这便有颜岁愿同程藏之说过的那些。 颜庭一见无烟剑在颜岁愿手,当即出言呵斥:“颜岁愿你不仅弑父夺权,更杀兄不仁,拿着盗去的无烟剑,就想蛊惑人心,你当这里的人都是傻子吗?!你在京中勾结禁军谋反,便是你不可信之证!” 一言点醒众人,又撩起人心怀疑。 颜岁愿却让人带出秦承来,“颜庭,当年你蓄意拖延军师北上,勾结契丹天使,出卖军情于霫奚人,你当真以为无人知晓吗?你膝下二子,时远时巡为你利用而死,他便是证人!” 一见秦承,颜庭当即冷笑,挥手让押解出二人来,“你倒是随便找出个托词之人,我这亦然有自证之人。” 二人便刘尧与秦孟氏,只是这二人被拖着,满身漆黑不知死活。 秦承一见此情此状,便知程藏之所言不虚。他闭了闭眼,忽然看向颜岁愿,“颜尚书,你若肯答应我日后代我妥善安葬他们,我便为你佐证。” 这二人落入颜庭之手只怕生也不如死,颜岁愿了然,缓缓颔首许诺秦承。颜庭一方见状,当即将二人押在阵前,距离不远。鹰卫松开秦承,任他咬牙攥紧掌成拳直至肩上血色漫漫。 风中呼啸声停下,便是削肉劈骨的两声闷响。生不如死,不如早死超生。秦承自己应了自己当日箴言,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上次在卢龙之时,他还觉得干净的双手此刻满是鲜血,如同在别人内脏里翻找什么过。 他终于跟这天下一般,杀业深重。阖目之后,再次睁眼,他将如何安排颜时远以及处置蓄意害兄的颜时巡过程,简略却不漏重点的说出。 颜庭却是拉弓要射杀秦承,秦承反倒不惧。正在此时,又涌出一波人来——为首者正是脸上一刀的苏随,这些人纷纷打散发结,露出发顶刺字——忠。 “颜庭陷害我等勾结契丹与霫奚!令我等十年逃亡漂泊!冤屈不申,我等今日愿以命战,力证我等清白!” 正是军心鼓舞之时,乾坤朗朗之下,有霜芒盈眸。无烟剑俊修三尺,褪去掩人耳目的镀银,剑身刻花缠绕有致,君子寒兰绽破冰妍极光。无烟出鞘则是亡,今日必有一方死。 “十年之前,颜庭为谋朝篡位,诬陷山南谋反,欺瞒卢龙将士,暗害前任主帅。今日,我颜岁愿势要扫清颜氏门前雪,必要以颜庭之血涤清颜氏十年污秽!” “诸位同袍愿随我战者,颜岁愿他日必许安平之世!” 十一年,分明已经磨砺掉锋芒的少年将军,再次披甲,仍有文臣如水的清质,却恰时的抚慰着惶恐十年不安的漂泊者。 水利万物,上善也。十年宽仁忍让,虽让颜岁愿失去封狼居胥的人生,却给了他上善服众的信服力。 十年的纠葛,即将斩断于颜岁愿手中无烟之下。 三军与颜庭嫡系军顿时乱做一团,杀声震天,吼出他们心中的抑郁难言。分明是效忠君王、视军命如山,怎么就成了错杀山南无辜同袍的刽子手?!分明在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怎么就成了君王心中的暗鬼?!分明祈求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怎么就成了分裂国土的逆贼?! 所有人都在心中怒号问天,人间公道何在?!他们要走的正道为何处处避着他们?! ——我们只想保家卫国,重振山河,守护高堂妻儿!国不辱,家不侮,天下不苦,为这他们才披上甲捡起刀战长城。 为什么要逼迫我等?我等为了这片山河秀丽,即便没有君王诏令,也甘愿赴死。 颜庭不顾心腹劝诫,坚持不撤退卢龙坚壁清野,他策马直闯向颜岁愿的方向。一柄钢刀千钧重,却被无烟剑化去力度。 颜岁愿与他对视,“你究竟为什么要起不臣之心?!你可知,父亲当年本就是要把这柄剑赠予你的!” 颜庭脸上肌肉抖动,出言便是嘲讽:“人人都道你是汉家霍嫖姚转世,好个不世之才,颜氏那些老东西们更是不吝啬倾囊相授于你!以你当年之势,我若不动手,难道要看着你们一支拥兵自重入主天下?!” “我不甘心!当年你父亲越过序齿接过中宁军,如今你又来抢夺我的东西,我焉能坐以待毙!” 应声落刀,霜刃似染了剧毒,劈破热浪挥舞间尽是森凉。转眼间,便将悍马砍下头颅。二人便在累累尸骨间交起手来,刀势每落一次便如流星划过,颜岁愿觉着沉如千斤之外,便是热浪刮面。 “为什么你们这一脉不灭绝了?!我十年之前就不该妇人之仁放过颜岁愿你这个孽障!” 颜庭势要杀他,不言而喻。颜岁愿喉咙发痛,耳道倏然一阵锐鸣,鼓膜穿孔,心上一片青森森寒冰冰的密刺。身体钻流的疼痛,如电蹿过四肢百骸。 十年枯寂飘零,都抵不过这几语伤心。以为文韬武略超脱于人是无比骄傲,到头来所有的愤恨源头居然是自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错在何处?——母亲说,依照大宁律疏,颜氏所有人都错了。谋逆之罪,五刑不足,诛连十族。 颜岁愿竖剑于身前,满目浓烟烽火,血雨腥风间一身疮痍。却兀自一笑,似蓝田玉流转的一点润白漾漾泛开,“不敢劳烦您动手。为天下杀身,为生民丧命。颜岁愿,已经不能为什么而活了。” 颜庭耳道落入此言,神情愤恨却又怪异,他眼前恍惚见曾经的手足颜庄。一心震愤撼动参天心魔,当即大喝:“那就跟你那个装模作样、假仁假义的父亲一块去死吧!” 颜岁愿不由苦笑,本剥离脑海的往事一幕幕拥挤来,竟是捎带着灭顶的十年隐痛苦愁。 无烟剑攻势骤转防守,以退为进待一个空防时机,颜岁愿由着环首刀压制无烟,刀剑刃影双双擦过颈。他接着这个时机,心中无凛道:“您迟的,不是杀我,而是整个颜氏。谋逆之罪,五刑不足,诛连十族。小辈不才,愿随您共伏法!” 颜庭应声目眦尽裂,干吼道:“你毁了颜氏一族,自然无颜存活于世!少说的冠冕堂皇!你——还不如你父亲!你是颜氏罪人,一族奇耻大辱,今日我才是涤清颜氏污垢之人!” 颜岁愿无言叹息,冥顽不化。 一片冷月所裁炼的钢刀,裹挟着刑天舞干戚的神力劈斫猛堕,颜岁愿被刀势逼得连连后退。悬空刀刃将至他肩颈枭首,颜岁愿却目及却颜庭胸-前空防——他待的时机。 目不交睫间,将要见血光,却有修狭横刀拦截下颜庭的攻势。横刀硬碰硬生生将颜庭手中的环首刀格挡抬回,手持狭直横刀的人一身玄色轻甲。 七月赤焰,欲燃眉睫。玄色轻甲随着主人的一招一式激荡出热浪,游动如江海腾荡的跃龙,双刃擦出一河灿灿星辰。颜岁愿松了松被震麻的手臂,目光落在玄色轻甲。 程藏之。 他携着迢迢远道的云和露,披着相思风月,涉江越岭来接他。 颜岁愿望着程藏之,手中的无烟剑落下。他满目浓烟散去,烽火角声将熄,血雨歇腥风吹断。十年飘零久,因为眼前这个人,寒霜暖苦愁甘。 烽火未散,刀剑却已归鞘,程藏之望着几步之遥的颜岁愿,振兴山河这种事,我相信我自己。 唯你的安危,我曾寄期望于上苍。 思来想去,终不过是絮絮叨叨不尽的委婉相思:“想我了吗?惊不惊喜?我来的是不是正事时候?我是不是总是总这么会抓时机亲自坏你的事?” 所以,你听出来我很想你了吗?也非你不可了吗? 颜岁愿无声抿弯唇角,笑意染面,眸中的玄色愈加浓烈。难得应承程藏之,他说:“候你许久。” 有时候不禁想,究竟是程藏之出现的太是时候?还是自己坚持的正是时候?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日后会有无尽春秋告诉他们答案,又或者他们给无尽春秋答案。 终章-下 大宁东启八年盛夏,安帝登城墙,颁布罪己诏,澄清山南谋反旧案,禅位河西节度使。 卢龙驻军表奏,愿拱卫新君。颜氏表奏,愿臣。 川西驻军安承柄始闻消息,半月之后表奏俱如旧,则事新君。 新朝未定国号,西北一线夷国愿交结新朝,以求重修旧好。 八月,河西节度使称赤帝之子,尚火德,着暗朱冕服践祚,建朝夏,复青京古名长安以定京师。 山河初平定,烟尘歇,硝火灭。水殿风来暗香满,一十一年如电抹。聊以卒岁,春秋十轮。再回首,当年乱臣、少时贼子,已然登极问鼎。 洗去鲜腥的含元大殿,初登大宝的年轻帝王眉展锋芒。山河将要匍匐于他足前。 “诸道臣者,可循旧制。不臣者,则战之。” “国之山河,寸土不让,涓滴不弃。裂山川、阻江流者,虽远必诛。” 一朝天子一朝臣,满殿新臣对于新帝对诸道的态度,各怀见解。但碍于这位新帝之前血洗含元殿的做法,议事间更是连连去字,难以揣摩圣心,一时之间维诺不言。只待日后徐徐图之。 当然,新臣们更关心的是前朝刑部尚书颜岁愿的去留。毕竟都听闻过新帝与颜岁愿那段为了政见合一不清不楚的往昔。 言念及此,新臣们着实揪心不已。颜尚书素来性直如弦,倘若新帝仍旧痴迷不悟非要与其纠缠,只怕是卢龙与颜氏又要掀起风雨。 说不得,说不得,新臣们不约而同的打算好主意,齐齐做痴聋的瘫子。 正在众臣敛容息气之际,丹阶之上的帝王,山河饰衮服冕旒轻晃荡,忽然站立。 程藏之目光直落殿中衣紫佩饰金鱼的颜岁愿,对方眉睫垂落,似绵绵远山一线翠墨。他看着颜岁愿静默神情,不惊不辱。喉口欲要出的言辞一顿,便是上殿前豪饮一壶烈酒,他也仍不敢问——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颜爱卿,卢龙驻军主帅世代出自颜氏,今朝也便交至你手中罢。” 新臣们一愣,那安承柄率部都是收缴回军权,怎么到卢龙这里就放权了?知情人皆知,新帝满族俱灭便是因前任中宁军主帅颜庭所谋。今时,新帝此举实在令新臣们摸不着头脑。 “臣,愧不敢受。臣一族因军中争权饱受苦害,由此可见军权唯有交至君王之手方安。请陛下三思。” 颜岁愿竟也是拒绝了。 程藏之顿默许久,又道:“宰相一职尚缺——” “臣资历尚浅,身负卢龙驻军之罪,不敢受。” 颜岁愿竟是拒绝了出将入相的好机会?!新臣们不由得多瞟了这位前朝尚书几眼,若玉刻的人物,长眉云鬓气度雅然。就是心纯过直,不知好赖,白白错过了千古流芳的机会。 正在新臣们腹诽不止时,程藏之却是眸色含笑,他声彻大殿,“爱卿,既不要出将入相,封王如何?” “封号,思如何?” 新帝径自言语,定下世袭思王一爵位。 待群臣反应过来时,才忆起史书之上曾记载一位思王,又称为陈思王。新朝这位思王,显然是程思王。 想通其中寓意,众臣纷纷屏息凝神瞄了眼尚还隐忍不发的颜岁愿,都等着下一场风暴。 “至于封地,”帝王于万岁殿之上,缓缓张开双臂,坦荡胸怀,“此处可喜欢?” ——我这个人,也困不住你吗? ——我已经被囚困十年了,你想做我余生的牢笼吗? 即便我是你放在心上却不喜欢的人,即便你是因为颜氏族人的愧疚,即便你要归复封王拜侯的人生,我也要做困守你一生的封地。不惜所有,不悔此生。 颜岁愿素知程藏之不内敛自重,近乎厚颜九尺,却也未想到今日之景。而程藏之为何会公然至此,他亦然明了——情之所至,万般忧悸,唯有一个确凿不移的答案才能安心。 九天阊阖,豁然长风袭来。众臣迷眼之际,有叹息声随风而散,尽是无可奈何却又掺杂妥协。 逆融融旭光,凭风扬首见程藏之双目含笑,眸底却尽是忧惧。颜岁愿三振宽且长的衣袖,双臂抬起,躬身俯首道:“臣,甚为喜欢。” 程藏之,要的不过是一句喜欢。他怎么会不愿给他呢。 程藏之满腹壮胆的酒此时才热烈起来,却是从心头发热燃至眸眶。颜岁愿这句喜欢,他不敢问太久了。问这句喜欢的时候,仿若崇山将崩,长河将涸,琼昙一刹间将凋萎。又如似捧心待碎,胸腔一劫若洗。 幸而他百岁之愿的人,愿意定他山河与不安之心。 殿中青年身后无尽来日熹微,群臣幻想风暴化为乌有,风光无限好。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年年月似同般圆。可却只有碌碌人世知晓,世间一草一木朝夕间不复昨日。 内阁议事的诸位大臣战战兢兢不敢言,上座的赤黑龙袍帝王神态含怒。 皆因表奏臣服的各道节度使提出要求——与国君结姻亲之好。偏偏,新君心不在此。谁人敢言,便不是去字,而是去死二字。 内侍匆匆将整顿卢龙军务的思王请归,才使得众臣得以获生。 颜岁愿挥手撤下殿中侍庐者,走向盘龙环绕椅中的帝王。 程藏之一见著紫的人影,当即动动眉眼,“你的事忙完了?” 听他语气中颇有不满,颜岁愿倒是轻笑声,“陛下这是为府兵制革新一事难住了?” “先贤之法甚多,左不过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来用。”程藏之起身迎上颜岁愿,将人抵靠案前抱着,“淮南、荆南要往我这塞人,你怎么看?” 程藏之挑起颜岁愿下颌,目光伏低,意味难明。颜岁愿与他相视一息,缓缓垂睫,“若是貌不至祸国,可准。” “……”程藏之哑口许久,才道:“晚了,已经有个可以惑君的人了。” 言罢,俯首欺面去,却被颜岁愿偏首避开。 “别转移话题。”颜岁愿拉下他的手,神情冷静,“储君一事,你避不开。” 程藏之哀叹一声,朝臣们那里插诨打科容易,他的思王这里是半分都蒙混不得。 “怎么,你还真打算让我立个男后出来?我倒是不介意,就是舍不得你困在后宫。” 否则,他当初也不必封个万人之上的思王。 颜岁愿抬眸定睛看程藏之,郁郁叹息,“少胡言乱语。” 程藏之埋首他颈窝,思索半晌,才道:“让于立改姓吧,日后就叫程立雪。让于振祖坟冒次青烟,也算我欠他的。” 闻言,颜岁愿情绪难明的发声,“抬头。” 程藏之淡笑,颜岁愿只怕是不赞同此举。他抬起头,等着颜岁愿的长篇后文。颜岁愿却是迟迟不言,两人对视着,忽然间颜岁愿动了手。 如他适才一般,颜岁愿挑起他的下颌,迎面贴去。 唇舌相濡,尽是滚烫心热。程藏之难得享他一次主动,接招之余反客为主。 绵长的吻间,蟾彩霜华浸透金纱,一帐红绡覆浓香。 你以为我满怀的是盛世,我却最想拥抱你。 你要盛世,我毕生心伤揭尽也要你愿成真。 这一世山河有主,人有归宿。 --- 夏朝百年之后,第五代君王欲废思王之爵位。 有历三朝的赵姓皓首老臣上谏君王不可,君王不解问由。 老臣反问君王,“开朝圣-祖何以谓之圣?” 今上答道:“圣祖重聚山河,平淮南荆南,慑服十道威名异邦。一统江山,知人善任,不计前嫌。” 老臣又问:“汉高祖、汉武帝、唐太宗这些人又如何?” 今上答:“千古之帝。” 老臣颔首,却道:“汉高祖微时于吕公筵席上白饮白食,吕公却将吕后许配。然吕后为霸王所俘虏,汉高祖逃亡之时又将二人所诞子嗣狠心抛下,大业成,宠信戚夫人再度薄待发妻与二人之子。汉武帝许阿娇金屋,却又有卫夫人,卫夫人之后又有李夫人。长孙皇后千古贤后,太宗仍是令其操劳早逝——” 今上不悦,直言:“帝王是天下之主,非一人之主。此乃常情。” 老臣却道:“这便是圣祖圣字由来,哪怕对方是先代思王,亦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负心中之人。圣祖大爱责无旁贷,小爱亦然不负。” 今上听罢,不言良久。内侍来传,今思王承先代思王之嘱咐——自请削爵。 今上震惊之余,令人请今思王入内,今思王却请内侍奉国史与一卷颜氏家书入内。 内侍捧国史于今上阅览,先代思王生平数年只寥寥几字囊括——思王,性贞忠纯。泛黄家书上一句——上有疑,则去之。 今上枯坐许久,遂打消削爵念头,改封今思王为燕王,加封邑二千户,赐物三万缎。程之思王湮灭史河,终成不可追忆之思。 江山代代各有兴衰,人世唯有白云千载悠悠。 -完- ※※※※※※※※※※※※※※※※※※※※ 陈思王,曹植,本文借用名头,与历史人物无关。 几句话。 选择古耽,纯古代背景,没有穿越没有重生没有打脸……屏蔽了一切热元素,连甜文都不算。不少写文期间不少朋友都说了你这甜不甜虐不虐的劝退读者,但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喜好。笔者没有给文加持任何的热元素,就已经在扑街的路上了,新人第一本这么写,数据意料之中嘛。所以遇见好多个愿意一路同行的读者,真是欣慰。一本文写下来…心里蛮崩的……就是很凉很凉很凉……下本,嗯估计还是冷频冷元素冷到家。所以,也就不提预收了……也许等笔者南墙撞的头破血流了,也就自动去热频了吧,这谁说的准呢。反正扑gai作者就这样浪,去tm热题材吧……闲话少叙。 老实说,本文情仇说复杂也不复杂,说不复杂也复杂。尤其是在处理家仇一块,各有所见。但是,作者的观念就是这样。天地君亲师,程选择先天地,成全大义是一方面,一方面也能成全自己。颜的选择很少,他近乎是被配角逼迫着向前。 其实,笔者并没有很清楚的人设(唯一清楚的感情线一定是互相付出的,单方面宠上天……想都别想。),因为笔者觉得这世界很少有纯一性情的人,人都是复杂的,尤其是在情感上。he、be只是个结局,并不能说明一个人的感情。但是,成全总比拆散好。这应该是笔者以后写文的一个风格了。 总结一下,本文真的有考究。但是不是那么细,而且笔者很懒惰,很少解释。然后在某些制度、事件发展原因上很粗暴,就是故意模糊,因为网文,毕竟不是历史。其次就是,一来笔者懒,二来写细了小天使们也未必会感兴趣,不如就一切从简轻松为上。虽然吧,本文虐不大虐,甜不够甜,但是人生不就是这样,酸甜苦辣咸都是不可少的。 感谢小天使一路相陪!青山绿水,有缘再会! 有空整理文,发现仓促之地,还会再修整的。(本文着实行文粗糙) 真的有番外,但是会晚一点放。 番外1-安否糖 大宁东启四年春,水暖冰破前,颜岁愿早已重归故时旧邸。 颜府照壁前的浮雕上一道剑痕,深刻可见内里砖石。这是颜岁愿七年之前留下的痕迹。 ‘今上继位数年,至今不得掌权,朝中僭越者不知凡几。你若愿承父志,可应。若不愿,日后替外祖父修补好<医家古籍考>。’ 颜岁愿垂睫淡淡看着一案残损的古籍,眸底分明是一卷卷枯黄,却愣是灼出一双赤目。他声色有些暗哑地道:“愿从父愿。” 须髯打霜的老者,闻听直是叹息。父子一脉倔强。 颜岁愿绕过照壁,佑安自长廊来迎他。一见他便道:“小的自夫人居所整饬出一本书,小的想大人兴许用的上。” 言尽,便双手捧奉上一册厚厚的书册。 颜岁愿目光微微落下,便知这是大宁律疏。他凝眸盯在佑安身上,終了才想起此人是母亲留在身旁。 也罢。颜岁愿取来书册,他此行本也不是为悖逆父愿不从母命,更不是来颠覆颜氏满门。 他愿应召,只不过是想以父亲最为赞同的方式——求一死。旁人的忧虑,以及先考妣的担忧,他都不会触犯。 死一个颜岁愿,于这天下不过是一粒微尘沉积海河。 宫里遣来内宦,颜岁愿接到一封旨意——清理朝堂,摸清河西节度使程藏之回京目的。 两件事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为,但就眼前来说,摸清河西节度使程藏之的底细却是第一要务。 颜氏一族根系深厚,族中曾蓄养不少暗桩,可刺探隐情亦可行刺杀害命之事。这些暗桩本是要交予下一任颜氏族长,也就今任中宁军主帅颜庭。但如今交到颜岁愿手中。 颜岁愿与这些人联系往来皆在今夕楼,今夕楼书册以特有方式排列,暗桩的人能够读取命令。 暗桩的人接到的第一个命令——程藏之。 京郊莽林苍苍,正是日落昏黄,翠色销金别有风景。风动莽林,马群驰起铺地的新枝,疾奔的玄色甲胄将新发绿芽刮下抽条。 暗桩的人终是被群马围捕住,几个察子各自靠背,竟未有被眼前群马上如日刀光恫吓住。还均是一副破釜沉舟的模样。 高居马背的为首之人,将盔帽连带的面甲掀起。这是一张丹青妙手也难以描就的面皮,分明昳丽绝伦,却眉宇含煞,任谁也不敢将心底状似美妇的轻视形与辞色。 “谁家的察子,”程藏之疏朗着长眉,“竟有几分骨气。” 已有接话的,“之前来的那些察子,还没见我等围捕的阵势就屁滚尿流。今天来的这茬,倒是很新鲜。” 也有人请命,“都督,放着我们来。这番可能过过手瘾了!” 依循惯例,这些察子们理应在被发觉的一刹间就自刎。但是这是新任主子发出的第一道指令,他们什么内情都未打探到,不愿辱命也不甘就这么屈辱死去。 如此一想,倒不如与河西归来的这群人一战而死。至少主子等人得知之后,可估摸出河西这些人战力几何。也算死得其所。 眼看着战势一触即发,各自手中的刀刃都暗暗鸣啸。却见一个轻甲的士兵在程藏之身旁低声几句,程藏之便挥手示意群将放下屠刀。 “本督当是谁家的察子,原是他的。难怪有几分骨气。” 言罢,程藏之又微微偏头问:“金州洞山亭阻拦放生和阻拦追兵的也是他吗?” 轻甲士兵重重颔首。程藏之余光了然,竟是自心里发出笑,连眉宇煞气都稀释去。暗暗苍林,都掩不住程藏之眉梢的喜悦。 颜岁愿,你竟也回京了。我想见你,想了不知多久。 上位者的心绪多变,诸将不敢轻易揣测,尤其是这位军中出了名的出其不意的都督。这位都督喜怒无常到什么地步,谈笑无息间便能将利刃穿别人腹,怒火难熄时也能将可堪重用者官升三级。 所以,下一刻程藏之说:“生擒。”诸将未惊诧。 再下一刻,程藏之指着排首的察子说:“今夜你回城,跟你家主子说,河西节度使程藏之念他许久。”诸将险些落-马。 而后,指着次首的察子说:“跟你家主子说,河西节度使此行匆忙,马上颠簸不便携带纸笔,就不亲笔寄相思书。暂劳他的人代传情意。”诸将各自手动合上下巴。 察子们亦然僵着身躯,不知所云的惊怔模样。 程藏之难得有耐心地简单一言:“告诉颜岁愿,我惦记他许久了。” 仍是无人应他,程藏之便失了耐性,当即掌间旋起横刀飞掷出。一名察子被刀刃穿颈,血花飞溅同伴一身落红。 是夜,颜岁愿于煌煌烛火下听闻此言。面色不改,只字未言。 佑安却气愤不过,“大人,这不是在侮辱您吗!” 颜岁愿不咸不淡道:“这个河西节度使,倒是不拘小节。”不过是激将法,又或是扰人心性的险招。 佑安了悟,却又问:“大人派出去的察子还有几人被扣留,如何是好?” 颜岁愿微微抬首望着檐外一轮孤月,眸光清冷,令人探不透。 万籁俱哑,夜色浓郁如瓢泼漆墨。扮作察子的程藏之纵身跃过颜府高墙,轻飘飘落至庭院不展的芭蕉叶下。他学着察子交代的法子,在阁窗敲响暗号。 “属下有要事,不便与今夕楼梳理书册以报。” 应声,阁窗急遽洞开,一室昏黄辉火洒在程藏之身上。他眼中猝然入一张神色冷峻的面容,颜岁愿垂睫掩着星眸,骤然撩起长睫目光如脱弦疾箭。 恍惚间,程藏之捕捉到无比浓烈的杀意。他心头一凛,难道那个察子的话有误。但却听到颜岁愿道:“有何要事?” 程藏之不及去细细咂味杀意,立时应道:“您吩咐探查之人的底细已经有眉目。” 颜岁愿扶着窗,神情淡淡问:“是什么人?” 程藏之稳住声色,道:“是您十年之前于洞山亭,手下留情之人。” 话音飘零在浓稠夜色,仿若顺着玄河缓缓流淌,伴着潺潺水声直抵心底。心间一声嘀嗒,滴水荡起回忆涟漪,漾开微时心绪。 “你——”颜岁愿目光轻扫眼前这个作察子装扮的人,面衣紧实,一双若黑曜的眼眸嵌在细细描绘的狭长眼廓。他双唇一抿,舌尖的话一转,“你退下吧。” 程藏之一瞬耳鸣,如声贯耳穿过,一时间脑子都发怔。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忘了自己吗? 他可是山南道逆臣之子,整个大宁都在通缉的逃犯!颜岁愿放生了这样的自己,竟……就这般忘了他?! 如根木桩子钉在原地,程藏之瞳孔散着光芒,情态似有些微妙的失落哀婉。 颜岁愿竟是由着他钉在眼前片息,才道:“还有事?” 闻声回神,程藏之唇舌干燥难言,须臾才应话:“属下告退……”末了仍是未忍住声又句:“你…主子…安好。” 本欲问,你安否?却碍于身份生硬改口,而后躬身退行。 颜岁愿应声对上他的双眸,后知后觉地张合了下双唇。他未有十成十清楚眼前的人是否是洞山亭的那个血泪涟涟的少年,但是他清楚知晓此人并非他的察子。 此人冒险来此,只是要说一句安好? 本想再套一套此人,却未想到此人当真只是来问一句安好,便行迹消匿。 颜岁愿伫立窗前许久,竟是心绪错乱的难以挪足。原来,尚有人关心他安不安好。并不是一味询问他是否放下,是否苦恨。 蓦然涌起夜风灌入明窗,颜岁愿饮了口风,当即轻颤着身子呛咳。正在他垂首掩面咳声时,窗前一暗,伸来一只手,掌心是一把蜜梨糖膏。 “最近风还有点寒。” 程藏之一路披星戴月,饱经风折,途径一处民户得这蜜梨糖膏。一直没怎用,今日策马撕了嗓子才想起来用。身上也就携了一小包。 颜岁愿神色暗暗渗析寒气,竟未觉察此人还逗留的痕迹。但是却垂视对方掌心的糖膏哑口无声。 对方的身份,他已然能确定。若不是那位河西节度使亲临,只怕无人能来去无声息。 “无毒。”程藏之径自含了一颗,又向他递进一点,“润嗓子止咳都十分奏效。” 见他分明只露出一双眼眸,颜岁愿却眼前浮现出一整张轻纵意气的少年神态。他是来刺探消息,还是来陪自己窗边漫谈?倒真是他的性子,有几分少年的意气恣肆。 颜岁愿到底是没接这玩意,他只是蹙眉道:“夜深了。”便伸手闭窗。 他见着窗前的人影驻足久许才离去,独自又静半晌才打开窗,窗台上赫然是面衣垫着糖膏。 颜岁愿凝视久许,这京中似乎并非他想象之中的至死清苦。那个程姓少年郎,如今是何模样了?他不由得想见一见对方。 乘夜而去,又乘夜归。羁押在程门的察子见程藏之安然归来,心惊十分。他教给程藏之的暗号分明是告知主子务必杀此人,为何此人安然无恙归来? ※※※※※※※※※※※※※※※※※※※※ 有好几个地方想写,但是这两天得静一静再写了 那啥预收作收真的不能续波缘吗…(思考) 番外2-旧颜改 贝加尔湖畔,碧草泞着血泽,一阵错乱的步伐震过,碧红的草团骨碌滚入青玉一般的湖水。片玉似的湖泊被点点漆墨条影碰碎,豁然绽放赤红雪片。 贝加尔湖顿时似一方透着赤色瑕疵的青玉,湖边一群玄衣人则似青玉的镶边。 “你们的可汗那劼啜已死!” 回纥牙帐(王庭)侍卫们紧张地望着架刀挟持的庞特勤(回纥首领贵族)乌介的汉人——程藏之,只觉这个汉人是摩尼教(回纥信仰的宗教)的恶宗黑暗之王,而这个汉人身边的黑衣刀客恰如黑暗亡国中的五类魔到处吞噬人命。 “萨尔玛珂可敦!你膝下无子,难道真要看着你唯一的外甥死在我手里,日后任由她人之子抢夺可敦的兵马吗?!萨尔玛珂可敦,你难道甘心为她人作嫁妆吗?!” 可汗那劼啜与可敦萨尔玛珂膝下曾育有三子,但这三子俱意外身亡。而可汗那劼啜与其他女人诞育的孩子,却是一个比一个健壮。 掩在丛丛牙帐护卫之后的女人——萨尔玛珂可敦面容有些苍黄,眼尾细纹裂开岁月刮痕。想来萨尔玛珂作为回纥最尊贵女人的岁月,并不轻松得意。 当然不轻松,否则如何能保不住三个儿子!萨尔玛珂心中无限森寒,她走到阵前,望着程藏之道:“你既是大宁朝的大将军,就不怕死在贝加尔湖吗?!你要知道,你的命可不比我外甥的命便宜!” 她还从未见过一军的主将作刺客深入敌营,这个汉人莫不是疯子? 程藏之轻轻划动贴着乌介颈脉的锋刃,无谓地拉长唇线。他身侧的鹰卫已然齐声高呼:“山河育我,我愈山河;身丧异域,魂升同天。【注】” “……”不懂中原人语言的回纥人们愣了半天,才招呼上懂他们喊话的人解释,那人用回纥语解释含义:“这意思是说,我们是喝马奶长大的,也要好好喂马,让马儿吃最丰美的水草,让马儿撒蹄子在最广阔的草原。” 程藏之应声抽动唇角,但又辩无可辩。回纥到底是游牧民族,他们记忆中未有壮丽山河,有的是辽阔草原和奔腾骏马。于他们而言,喂肥骏马便相当于中原人捍卫山河。 果不其然,回纥侍卫们顿时换作肃然起敬的姿态。 萨尔玛珂可敦理解含义后,不由得郑重打量眼前的青年,模样细致却有别样的轻狂洒脱。更重要的是,她从青年看似舒展的姿态里读出决绝。若么合作愉快,若么玉石俱焚。 “大将军,我欣赏你的气魄。只是,我也有我的底线,你若是要我自戕我族,绝无可能!”萨尔玛珂可敦态度坚定,气势不减道:“若是大将军愿与我联军,我倒是愿意一战突厥!” 有大宁军队帮衬,一战胜突厥必然不在话下,也可以此巩固乌介这个新可汗的威信。只是,倘若眼前这个汉人将领决意要以乌介胁迫她,那便只能两败俱伤了。 程藏之得到这个答复,倒也不失望。他亲手刺杀老可汗,萨尔玛珂可敦不曾要他抵命息怒便是不错的了。若真的再杀乌介,今日可就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放乌介前,程藏之仍旧给他们一群人要个承诺,“萨尔玛珂可敦,并非我不信你所言,而是你当真能压下牙帐中的非议吗?若是我放了人,你压不住老可汗的亲信们,我等岂不是死路一条?” 萨尔玛珂可敦目光尖锐起来,似携针尖钉芒。这个汉人将领所言不虚,正中她心中忧患。乌介即便能安然无恙归来,能否力排众议慑服牙帐,又能否越过老可汗三个庶子也是问题。 “大将军想怎样?” 程藏之似抹血的唇瓣张启,“我帮可敦定牙帐,铲除可敦不想见的任何人,可敦可免苛待族人的污名,也可顺利控制牙帐。如何?” 萨尔玛珂可敦微怔,继而颦眉思索得失。若是可借用外族铲除政敌自然是好,日后提起来她也可与汉人将领撕破脸收揽人心。只是,这个汉人将领并不是个蠢货,难道想不到这层? 她问道:“不知大将军的条件是什么?” “摩尼教秘术。”程藏之直截了当道。 萨尔玛珂和所有牙帐侍卫顿时脸色剧变,摩尼教秘术,倒不如说是摩尼教邪-术。此邪-术可以轻易改换人的相貌,曾有摩尼教教徒擅自施用此术幻化成可汗,杀可汗取而代之数十年,直至死后敛尸才发觉不是原来的可汗。 因而,摩尼教便将此邪-术秘密封存。 这个汉人将领居然知晓他们的秘术?!竟是为他们的秘术所来?! “大将军动手吧!”萨尔玛珂可敦当即作出决断,“摩尼教秘术,绝不可能外传!我绝不会让这欺蒙世人的邪-术去祸害苍生!” 程藏之有些惊愕,而后肃面,声沉如夜水道:“可敦不必如此担忧,我并非是要研习摩尼教秘术,而是想借此术略整头改面。”他对于摩尼教教徒曾利用此术冒充可汗一事事先有了解,“我并非是要变成什么人的模样,而是想让自己——再俊俏些。” “……?” 一众人绷不住,顿时目光齐聚在这个汉人将领面容上。虽然有种族审美差异,但他们也知道眼前这个汉人将领相貌不俗,与其身边的鹰卫相较不知悦目几何。 游牧民族印象中,中原王朝一素奢侈华丽,又爱好金器美玉,连用的杯盏都精心雕饰。他们其中许多人也曾随主子前往中原,见识过中原辉煌昌繁,也见识过中原王朝的贵族,个个锦衣玉佩貌若仙人。 只不过,他们万万未料到眼前已然可称得上赛仙人的汉人将领,居然觉得自己不够俊俏,求秘术竟是为了更加俊俏?! 萨尔玛珂可敦到底是未失了理智,但也算弄清汉人将领的目的——汉人将领出于某种目的,不得不修饰现有的相貌。她倒是能想通其中关节,由此反倒放下心来。 至少,也算抓到汉人将领的把柄。 程藏之故意卖个破绽,如他预料一般,萨尔玛珂可敦以为抓住把柄便掉以轻心下来。当即收了阵势,请他移驾别处商议正事。 本就是借着乌介将萨尔玛珂可敦的人引来,因此,二人商议之事进行的十分顺畅。 诸事商议完毕,程藏之便再次提起摩尼教一事,“萨尔玛珂可敦,摩尼教之事,最好不要糊弄本将军,”语气骤然阴沉下来,“我今日能不惜命杀一个可汗,明日也能杀一个可敦,顺带一个新可汗。以一命换三条,不是桩亏本买卖。” 萨尔玛珂可敦顿时满面怒火,到底是做可敦(王后)的女人,以往皆是受人敬仰跪服。哪曾如今日一般为人三番五次威胁,竟还威胁到自己的命上去。然,转念一想,眼前的汉人将领今日行事作风,若真与其结仇还不能永绝后患,来日必然有的头疼。 程藏之似笑非笑着,他在等萨尔玛珂可敦思虑透利益得失。究竟是借外人之手排除异己获益多,还是为他这几句威胁反悔获益多? 萨尔玛珂可敦缓缓起身,招来族中的大巫。 拄着骨杖的大巫与可敦低声交流几句,神色剧变。也不知萨尔玛珂可敦跟他提了什么条件,大巫才镇定下来,轻轻捋着长髯思忖半晌。 “大将军请跟我们来。” 程藏之自然是带着鹰卫跟着去的。 一行人行到贝加尔湖畔,停在一块冷灰色硕大岩石前。岩石本置于湖畔,按道理说其下泥土应该湿润泥泞。程藏之却见岩石边缘干燥清爽,甚至有泛白磨痕。 大巫接下来的动作给程藏之解惑了。岩石竟是被几个大汉挪动,其下是一方充溢着白茫茫光泽的洞口。 下了洞口,眼前是不尽的水晶光泽。四周墙壁透明如水镜,透过水镜竟然还能看到游鱼。一行人顿时僵住腿脚,因为透过水镜能瞧见的不止是游鱼,还有他们杀死的人。有些尸首不知是何缘由,竟也没有升浮水面而是半沉不浮飘在水下。 “我们正是行在贝加尔湖之下,”大巫在最前方踽踽独行,“你们所见的正是贝加尔湖,而脚下所行之路,乃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天路,天路尽头便是我族无上秘术。” 天路……? 程藏之等人不由得抽搐唇角,看这情形,与其说是通天之路,倒不如说忘川之径。好在这段诡异路途并不长,很快就走到尽头。尽头的天路也就寻常漆黑了,是地道。 大巫却说:“行尽光明,无畏暗天。这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无上真理。”说罢,还做了膜拜漆漆暗空。 “……” 程藏之有些想后悔,也许抓到回纥细作并非吐真言,只是装神弄鬼。但是漆黑的空间骤然被塞进天光,眼前的所有都清晰无比。 他们眼前是交叠相错的高架,每排每层架子上都挂着数不清的人面。 大巫手中是草原上常见的宰杀牲畜的短刀,他径自取下数张人面。然后走到一旁铺着的兽皮毯,将数张面皮放在长案上,提刀裁划着。半晌过后,大巫将一张完全陌生面皮晾在众人面前。 独独盯着程藏之,问:“大将军想换什么模样?” 鹰卫里忽然有人扯下面罩,露出脸的赵玦当即跪在程藏之面前,声中尽是哀求:“公子,您不能!这般邪-术还不知有什么危险,我等安守在河西,待日后其他节度使起势再乘间取利,届时一样能报血海深仇!” “公子万万不可换上他人之容!” 程藏之看着赵玦等人的跪求,终是看向大巫问:“这死人面要如何换到活人脸上?” 大巫道:“这是摩尼教秘术,不可外传。” “我若是不要他人的面皮,”程藏之微微顿口,“可还有法子?” 大巫动了动手里的刀,刃光生冷,“有倒是有,只是要吃些苦头。” 程藏之到底是顾忌回朝后被发觉身份,倘若只是他自己便罢。可还有父亲母亲全族人以及山南将士的清白与血仇,若是不能万无一失,满盘皆输的代价他付不了。 “苦头——” 程藏之猝不及防失笑,活到今日,他最常吃的不就是苦头吗?觉得杀人难,可也杀人如刈麦般;觉得河西风沙粗粝,可也顶着风沙咽烽烟;觉得刺杀老可汗势必要丧命,可也不辞辛苦千里奔行。 不改头换面,不脱胎换骨,如何要这天下焕然一新。又如何有颜面面对旧人? 赵玦见程藏之清淡无谓神情,明白公子心意已决,却还想着法子劝道:“公子,您不是还想见当年那个放生您的人吗?您若换了,日后那人认不出您如何是好?!请公子三思而行啊!” 程藏之沉默须臾,想起洞山亭那个银甲白袍的少年,对方一剑挥斩举弓射杀自己的人。淡目扫过自己现在的面容,而这面容如今要改换去。 “日后若真能得见,总有千种法子能与他相识。” 旧颜改,心如初。 ※※※※※※※※※※※※※※※※※※※※ [注]化用—— 绣袈裟衣缘 唐·长屋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寄诸佛子,共结来缘。 番外3-两不疑 李湮的车马在夜幕之下不疾不徐行驶,车行后一条星河缀着。突如其来的夜风狂啸,自窗隙疾涌进车厢。风吹烛盏,焰心抖动可灭。 昏灭烛光间,车帘掀起,投下一条阴影。 李湮未抬首,不需用眼睛看,他也知道来人是谁。今日白天,那个小厮撞到他问程藏之索要铭牌之时,他便知道颜岁愿会来。 “颜尚书。”李湮手边放置一张小几,他斟一杯茶递了出去,“星夜逐车,想来必然疲乏,不妨先饮杯香茗生津解渴。” 他态度惬意之至,颜岁愿却是低眸漠视那杯绿意浓的茶水。嗓音是不同以往的生硬,而是带着荆棘冷刺,“请王爷交出铭牌。” 李湮无声轻笑,他尽量低着头不让颜岁愿觉察自己笑容。待勉强忍下笑意,才慢条斯理地抬头望着颜岁愿,语气已然有趣意:“小王原只是突发奇想的兴致,却不想颜尚书居然如此兴师动众夜逐小王。真是令小王——”舌尖几转,“惊魂夺魄呀……” 更是大跌眼镜。 颜岁愿双臂撑开轻轻荡动衣袖,而后双掌交叠在身前行礼,“请王爷交出铭牌,否则,臣则要冒犯王爷了。” 右臂的袖筒线条显然要更加笔直,因为其中藏着无烟利剑。 李湮自然发觉右袖的异常,他心中越发觉得有趣。但是,李湮到底不确定程藏之是怎么获得颜岁愿铭牌的。他只是虚实不辩说句:“颜尚书,这枚铭牌如何到程节度使手中——”话意不尽,无限留白,“颜尚书既如此想要追回自己的铭牌,为什么非要等到小王跟程节度使做交易换来铭牌,才来讨回呢?” 话音清晰至极,竟比每晨定时敲醒满城黔首黎民的鼓声都响耳,亦然比山谷古刹里钟声悠长余久。 颜岁愿心中恐畏至深的,被李湮赤-裸挑明。 “还是说,颜尚书的铭牌只能给程节度使,其他人一概不准持有?” 李湮毫不犹豫揭掉颜岁愿最后一层遮羞布。他的话使得颜岁愿神色骤然沉肃,温雅从容公子容颜顿生戾气。恼羞成怒的表现,再明显不过。 一声叹息,李湮到底有自知之明——他的随从应该没有能抵得过颜岁愿的。他叹息罢,将铭牌亮出。 颜岁愿当即伸出手,却在将触碰铭牌之时刹住动作。 李湮应着他的动作,一言一字都携了别样意味,“颜尚书也看出来了吧?” “这铭牌,是假的。” “除了小王在小筑林园见得那枚是真的,交换到小王手中的铭牌,是个赝品。” 颜岁愿神情模糊,僵住的手缓缓收回。他定睛打量悬空的铭牌许久,终是确定了——正如李湮所言,是赝品。 他的铭牌并没有那般光滑,链条与铭牌衔接之处有丝发划痕。李湮手里这枚没有,且细致光滑。 “颜尚书,程藏之比你想象中更加不计嫌隙,更加情真不渝。”李湮声音很是平淡,不带任何私人情绪,只是简简单单的评价。 颜岁愿袖中手掌紧握,不见掌背凸起青筋。他面色仍旧不肯泄露一丝一毫心绪,只是道:“那又如何?我与他,终究是隔着两族生死,数万英魂。” 程藏之与颜岁愿,隔着的不是人力可平之山海,而是遮天蔽日的亡魂。那些故人的血与骨可填平忘川河,可饮干孟婆汤,可压折奈何桥。 李湮却是应着声惨淡笑出声,“无冤无仇,恩深似海又如何?” 颜岁愿眼中烟云缭绕,听着李湮声力虚浮道:“阿晚,与我是生恩,这些年若是没有阿晚在侧,我怕是连一刻都熬不下去。即便不自戕,也要折磨死自己。可即便如此,阿晚,我也得辜负了。” “颜岁愿,我李湮愿以命跟你作交易。日后,请你想法子送阿晚回江南。” “……”颜岁愿沉默稍许,才道:“王爷,此番回京是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但其他人想利用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他们能帮我护住阿晚,送阿晚回江南。我愿奉上己身所有,分毫不留。”李湮虽是在请求颜岁愿,但语气却是毋庸置疑,近乎像是绝命的命令,“我已经让阿晚十年不得安生,这天下将要动荡,皇室之人注定没有安生。我不能让阿晚继续跟着我亡命。” 颜岁愿能理解李湮的心情,但是他能做的有限,“王爷,微臣如今亦然身不由己。” “颜岁愿!”李湮握着铭牌链子的手揪住颜岁愿的衣襟,眸色狠厉,“你难道想让程藏之也如阿晚一般吗?!你应该明白程藏之不愿交出你的铭牌是何缘由,他的心是诚不欺任何人,你难道忍心让程藏之此后如阿晚一般,此生都为人辜负至死,至老无良人同行?” “你若真是对程藏之不动心也便罢了,可明明是动心的,却不能作出任何回应,你甘心吗?” 李湮面有赤色,眼眶灼热,“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我都不敢对阿晚作出一个稍许柔和的眼色,我生怕给阿晚希望,却给不了阿晚未来。” 手侧的小几打翻,瓷壶茶汤浇了半身,透着醒人的茶香。 李湮泄气的退回原位,瘫坐在茶汤里,他抬着头看着神色始终不明的颜岁愿。仍旧重复着道:“我不甘也不舍,明明我可以有选择,可以有安稳的人生,可以跟阿晚细水长流地赏莲一生。明明可以……明明可以的!为什么他们要毁了我的人生,为什么我要有那样的父皇!为什么我要有那样的手足,为什么我要有那样的宗室族人!”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逃脱不了这厄灾!” “但,我只有一个祈求,就是阿晚回江南平安一世。” …… 颜岁愿听着李湮无尽的苦诉,仿佛望见自己的一生。李湮和他究竟有几分区别呢?一样都是为庞大宗族束缚,生为宗族,死为宗族。 自由选择?痴人妄想。 李湮松着双肩,胳膊肘抬起架在厢座。仰着头,瞳孔中的光涣散着。忽然地,李湮右手拊上颈侧,他说:“我恨,流淌着的每滴骨血都恨。” “诸多的反抗,诸多的坚持,诸多的善良,每时每刻都在扼杀我。” “今时今日,我但求阿晚一个安生。” 不管颜岁愿信不信,李湮都只有这一句话。 尽管李湮未曾再度问自己是否恨,颜岁愿耳畔仍有不绝质问——你不恨吗?你甘心就这么一直活在与黄土共春秋的骨枯期愿中吗? 终年,发未白的自己葬于泉下泥销骨。而眼下胸腔里一起一落的心尖触念呢?却是不可说不可灭。 颜岁愿退出车厢,他在顿步在车窗外,昂首望见一渠星,满天繁光。 年少与程藏之无缘不得相见一面,只得一目远眺的模糊。真正相见之时,竟是他们划开深仇血海之时。彼时他竟是连一睹他的勇气都无。 未见未逢,无缘有恨。他们之间不应有的机缘,既是初相识,也是重相逢。情起之处,是欣赏,是志同,是愧疚,是生恩,是仇怨,是动心,是固执……究竟是什么呢? ‘他……究竟是什么人?’ ‘一眸微瞥换你万念不舍之人。’ 颜岁愿甘心从父母遗愿,甘心瞑目。但是,他不舍。程藏之为人辜负,而一念及那个人是他,便心焉如割,尽如刀锉。 这已经不是李湮的甘不甘心,而是绝对不能。 纵这感情复杂不纯,深藏酝酿后便无比强烈鲜活。 “江南,始终会有一溪晴云属于王爷。” 这个答案并不令李湮和颜岁愿吃惊,在他们预料之中的理所当然。颜岁愿的动心早已初显端倪,只是还需一剂猛药让他清醒认识自己。 自此星夜,颜岁愿才明白他敢如此直言拒绝程藏之无以计数次,不过是四个字——有恃无恐。说的再锥心些,便又是四个字——怙(hu)恩恃宠。【1】 庭院中灯火旺盛,满地十月熟秋的金辉。有身影独自坐于石桌前,借着灯辉望清人间待尽的芳菲色。 人手中抛起银光,虚空里神来另一只手要夺那抹银色。身影却是早已立起,直接抬手扼住对面夺物之人的脖颈。 一声清脆的叮当声,银光落地碎成一枚铭牌。 诸葛銮被程藏之扼住脖颈,竟还能笑出口,“程大人,你居然给守居王一枚赝品,”垂眸低看地上的铭牌,“费尽心力留下的铭牌,就这么仍在地上不问了?” 程藏之眉目不动,只是淡淡道:“如果有人跟我抢,我一定先杀了跟我抢的人。没了敌手,什么时候捡起来,都不妨事。” 诸葛銮也不理会程藏之加重的手劲,声力艰难道:“可那人心中压根无你呢?那人心里从未将你放在心上,又或者只是因为愧疚,因为不可说的旧年顾念呢?” 涂钦翩翩今日今时是尚不知内情,以为他是故友,所以愿意相信他。倘若有一天得知她与阿冉落得如此田地,皆是因为诸葛家祸及,又会如何待他呢? 与他同般担忧还有程藏之。 明明可以用最直白的方法告诉颜岁愿他是谁,但是他却是用剑走偏锋之法。分明他已经不畏惧被觉察身份,却还是如此小心翼翼。不过皆是因为他在恐惧,他唯恐颜岁愿念起山南血海,唯恐颜岁愿是因为山南旧事才应承他。 只要不是亏欠,哪怕如锁龙井之下那般,只是为了争权夺势,要杀他也无妨。只是因为他而触动,与往事无干。 程藏之松开手,淡去杀意。径自捡起铭牌,道:“我一直在想,颜岁愿在山南放生我的缘由。我有个怀疑,颜岁愿在山南一场屠杀之中一定是发现什么,所以才敢放走我。” “颜氏一定有不可见人的隐情。” 诸葛銮按了按脖颈的颈脉,才道:“依你如今的权势,想要查清颜家的事不是轻而易举。” 程藏之苦笑,“查颜家,难比登天。”见诸葛銮不解皱眉,“颜岁愿,他在三年前,可能就认出我是谁了。整整三年,他看着我三年上下折腾,是好是坏他都受着。一个字未言,一点纰漏未出。” “连我都未能觉察他已经认出我了。这样的颜岁愿,会让我查到颜家的隐情吗?除非他自己亲口跟我说,不然我永远不能知晓。”紧紧攥紧手中的铭牌,程藏之神色模糊,“就好像我手里的这枚铭牌,他不亲手给我,即便我在花上三年,三十年,我也得不到。” 上有尽璧寸珠的璀璀星光,下有天南明烛的火树琪花,夜色并不浓郁。程藏之一身光影,越发枯寂,此刻他身上有心之所念之人的影子。 诸葛銮叹气不言半晌,忽而道:“那你跟守居王作这无谓交易有何用处?” 颜岁愿唯一肯给他的,他不愿给旁人,这交易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大概也能揣测到铭牌的用途,但是需要证据,更何况我手里可有个姓颜的人。” 程藏之忽然自袖口滑出蜜色琥珀佩,内里凝着不知名的小兽。细看去,只依稀能见似是鱼尾的形状。仅凭肉眼是很难辨出是何方神圣。 若不是少年听母亲细说过,程藏之也不知这一团是何物。他母亲说,内里是一种名为神仙的鱼——神仙鱼。【2】彼时年少,程藏之闻名便嗤之以鼻满面嫌弃,当即被母亲拿着琥珀佩狠狠敲额头。 少年当即觉着这哪里是琥珀,分明是块硬石头! 一眼看穿儿子心思的母亲,登时横眉怒目,又将琥珀佩砸在儿子额头。敲额头的动作熟稔的不亚于沙弥敲木鱼。 敲罢,母亲语重心长道:“别看这块琥珀佩……稀奇古怪,但是这中的神仙鱼是古时才有的稀罕物,一生只求一个伴侣生死与共。若是一方泉下泥销骨,另一方绝不人间雪满头。【3】” 少年人心中仍旧觉着好笑,世间这般忠贞的动物不知几何,戏折子话本子说书人……哪个不是满口两情缱绻至死的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他可不觉得感人。 “臭小子,你把你那些叛逆不经的心思收敛着,否则赶明以后栽人手里有你难受的!” 少年人素来爽快疏狂,毫不犹豫道:“母亲,哪有那么多山盟海誓?喜欢谁就是谁,不让人猜忌,不让人犹疑,不让人患得患失。”怕母亲再敲他,忙不迭取过琥珀佩,“最重要的是,将这个给人家,彻彻底底做我程家的人。” “……”母亲凝眉许久,当即抄起长案花瓶里的鸡毛掸子,“你这个臭小子整天里逛什么不三不四的地儿,居然学来这一番腔调!” 少年人的身影蹿出旧邸,辗转十数年再也回不去当年。 程藏之哑然,当年的不屑一顾,当年的一腔论调,如今全用上了,也没个开花结果。 庭树绿烟,像极三年之前青京成林的白桦树。破冰的时节,嫩绿的新芽凑堆簇团。所有迎接河西归来大将的官员都拥堵在城门口,唯有一袭新衣故人立在白桦烟深处。 彼时,程藏之就难以抑制的想,他就不能靠近点吗?站那么远怎么看清自己,又怎么能认出自己。后来转念,夜探之时颜岁愿都未认出他,如今靠近看自己这张脸,又怎么能认出他? 以后的三年里,他无数次的试探与诱-导,对方都态度冷淡,全然漠视。 试尽千般法子无果,便一赌真心。结果……自然是万箭穿心,连攒三年血泪。 也曾无数次将要呼之于口的我是谁,却因三年潜动的心,畏惧提起山南往事将二人搁置在深仇血海两岸。索性闭口不提,干耗春秋。 要怎么提?是说自己是颜岁愿放生的人,还是提醒颜岁愿他是颜氏率兵诛灭满族的程门遗孤? 他一条命如何能将山南数万之众勾画去,他的命没么金贵。莫说颜岁愿不清楚,就是他自己也不清楚此番归来,究竟是讨债还是报恩。尤其是望着这四分五裂的山河,他便更无处提及旧冤。 山河育他,他愈山河。之余能得偿私愿,已然是莫大天恩。多求无益,倒不如付出的安心。他能给的,他都给,求个痛快。 虚空间搅动夜色,程藏之招来一名暗处鹰卫,语气沉冷:“这东西已经给颜岁愿了,你们主子我亲自给颜岁愿的。给他了,就不会收回来。你们若是再听从别人的调令行事,就不必跟着,换个称心主子罢。” 鹰卫当即跪地,“属下不敢!” 程藏之语气有些愤愤,“日后不要再做这等有失我颜面气度之事,我敢拿出此物,就输得起。” 言罢,将神仙鱼的琥珀佩扔给鹰卫,让其从哪儿盗来的就还回哪去。 今夜,程藏之总算求个解脱明了。世上为人辜负的可怜人数不尽,怎就他程藏之不能为人辜负?更何况,十年之前他程门就为人辜负了。也不差他程藏之再为颜岁愿辜负一次。 世人惯无病呻-吟,他程藏之早看开。 1.凭借别人给予的恩泽和宠幸横行霸道骄横妄为。 2.法国神仙鱼出个镜。 3.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梦微之》白居易 ※※※※※※※※※※※※※※※※※※※※ 颜:我也没想到…我居然有用到恃宠而骄…的这一天… 程:什么?!红色眼泪了解一下吗??? 颜:………算了,不说了。 番外4-少年事 登基数载的皇帝难得偷闲,水榭无案牍劳苦只余细细和风。帘卷玉钩斜,珠玉叮当声漫入耳。程藏之懒散的身子骨靠在围栏,眯着眼自缝隙间瞧见来人紫袍。 甫一松下珠帘,颜岁愿便已经被程藏之扯着衣袖同坐亭台。 “陛下为帝几年,便懈怠了吗?” 瞧瞧他家的爱卿,人还没看个仔细便要他勤政。程藏之似怒又似嗔,“岁愿,你有没有发现我最近,消瘦了?”这是想求句关怀。 颜岁愿顿然,倒真是迎合着他的戏折子仔细打量他。认真道:“比起未及冠的你……富态不少。” “……那不叫富态,那叫张开了。”少年人清削的身板,如何能跟饱经战火烽烟的成年将军相提并论。更何况,程藏之还曾在贝加尔湖畔经历改头换面、脱胎换骨的痛苦。 程藏之愤愤瞪他久许,却还是心里高兴。他少年模样,颜岁愿记得比他还要牢靠。 心里揣了蜜,程藏之嘴上手上却不肯依。当即就与眼前的心上人十指相缠,借一夏热火纵情水榭。 切时,正有小宦官路过,见水榭漆朱栏边叠着的身形,登时愣住。此地乃是皇宫,敢如此不成体统的只能有皇帝,以及那位思王。 小宦官回身撞上同要路过的宫人,当即将人截住不准再过此地。然,为时已晚,已有宫人低声碎言:“不是闻说陛下……是居人之下的吗……?” “管住嘴,否则就是个死字。” 几个宫人应声闭口不言,心中顿时惊觉宫中流言不可信。若非见了此景,谁能想到陛下曾亲口向亲卫承认的居下是假的。 “程藏之,你这性子,真是顽根难除。”颜岁愿鸦发散泄一围栏,仰视水榭精巧的斗拱,叹息声里夹带着轻喘。 程藏之陪他倚靠阑干,忽然问:“你少年何时见得我?又是个什么情形?” 应声侧身望程藏之,颜岁愿耳鬓一缕鸦发垂落在程藏之心口。白日同忆少年事,这是他们唯一敢共同提起的往事。 年末岁终之时,不仅是颜岁愿的生辰,还有年节以及祭祖等等大大小小的琐事。 因而,颜府年关时节总要比其他门庭年关倍加忙碌。老管家带着一众仆役在会客的大厅清点着年节走动需用的回礼以及收到礼品,颜岁愿则跟着父亲见见各路官员。 来的都是些年事已高的白翁,若不然就是模样粗陋却硬气十足的将领。一连几日,皆是此种情形。颜岁愿见得倦了,便不再见了。 直到将要到除夕,颜氏预备祭拜列祖列宗这日,来的人才有些不一样。但,颜岁愿却也不愿在去开眼。前些日子见得人,已然足够他了解官僚间你来我往的礼节。 祭拜先祖的这日却不同,颜氏不少族中少女都满面春红,格外羞怯却又娇艳。颜岁愿倒是也惯了,因为常日里总有旁的少女见他亦如此。但他打心里不喜欢这种作态,因而除了常日里母亲的要求和必须要的走动,他才在人前显山露水。是以,还是颜时远与颜时巡兄弟亲来,才叫得动他。 颜时远冲他挑眉,一改往日长兄如父的架子,笑的不怀好意,“岁愿,你可见过程门的嫡子?”见颜岁愿神情淡漠,显然是不记得这号人物,“就是程暄!” “……”颜岁愿仍旧兴致缺缺。 颜时巡瞧不下眼,夺了话语权,说:“今年春天,叔母不是特地邀约京中清净人家的夫人们去京郊踏青,实则是为岁愿你相看妻室。本想着就那么给你定下妻室,却不想正在贵女们放纸鸢的时候,京郊一群野小子冒出来搅和好事。便是那个程暄,领头将贵女们的纸鸢全部射下来!因此,贵女们全失了体统,奔着程门要纸鸢。因此,叔母生了好些天闷气不说,连你的大好姻缘都坏了!你竟是一点都记不得程暄吗?!” 他忖度着,程暄此人也是京中能排上号的世家公子,模样俊美,性情出了名的洒快恣肆。是以,倍受公子哥和姑娘们的青睐。 颜时远对程暄先前射纸鸢一事略有耳闻,立时附和,“对,就是这事!叔母事后还曾寻你不是,说你生的玉面内里实木,若肯策马御街一趟,那些奔着程门要纸鸢的姑娘们必是悔得肠子虚青!偏你不肯,气的叔母失气度地说了句程家那小子将来定没得一桩顺心得意的姻缘。” “……”颜岁愿虽然仍旧不言,但俨然是想见一见这个程暄了。 路上,颜时远与颜时巡唯恐他为前事见了程暄失了规矩,皆止不住劝道:“岁愿你便见一眼人就罢,不值当为着行不规言不矩的人坏自己的气度。” 颜岁愿顿步,目光清淡却含压迫地看着两位兄长,“他是什么人?” “……”颜时远和颜时巡一愣,心说人家搅了你的姻缘你却是连人家何方神圣都不听闻过。两人舌头大了半晌,才半清不楚地道:“据说是个精于嬉戏之道、行止轻浮的纨绔子。” 颜岁愿了然,还依礼谢过两位兄长。而后径自去前厅见人。说来也是去的晚了,程门的人已经去了。本是见不得程藏之,却不想程藏之未跟着家人回去,倒是在外等着来走动的好友一同戏耍去。 便是送程藏之好友这一家,颜岁愿才微瞥见与好友勾肩搭背的程藏之。瞧见程藏之面容,生的很是细致眉眼天成,虽还是稚气未脱却神态鲜活。面貌锦而不媚俗,且含少年人独有的气质,很是合颜岁愿眼缘。 匆匆见过程暄,颜岁愿便被请去宗祠祭拜先祖。紧接着便是一阵颜氏族人的期许之言,却意外地未将那淡淡一目记下的程藏之忘却脑后。 后来再遇见程藏之的时候,颜岁愿见程藏之同妙龄少女说话。确切地说,颜岁愿只听见少女在含声细语不止,程藏之则是一副春倦之时才会垂着眼的懒态。 ‘有失男儿风度。’颜岁愿伴着心中一语,默然摇头。 就在这功夫间,颜岁愿再望去,程藏之竟抬手抽去妙龄少女云发间蝶恋花的钗子。还隐约听见程藏之冷淡的嗓音:“本公子喜欢内里木头的,越木头的越喜欢,最不喜欢的则是簪这等蝶恋花没个内敛的。” 这是在嘲少女心思露-骨了。 颜岁愿本以为要听见少女泣泪声声,却先听见当啷一声。程藏之将蝶恋花的簪子随手抛弃,而后没有任何负担的背身,没了人影。 他一睹此情此景,暗暗觉着,程暄其人似乎并不是兄长们口中行止轻浮之人。否则大可不必方才一遭,更不必在无人处装腔作势。 自然,颜氏兄弟对程藏之从前的看法是不能全然言尽。颜岁愿只简述七七八八。 水榭风涌来阵阵荷香,吹散热浪。颜岁愿借着荷风传话,“所以,我至今也未想通,你是如何变得如此不知自重。” 程藏之应声笑着,他当时哪里是自重自爱,只是单纯的不喜而已。对于不喜的人和事,何须耗费精神,直截了当的拒绝能省去诸多烦扰。 他指尖缠着颜岁愿落在他心口的鸦发,含着笑缓缓道:“我一生热情,都耗在你处。” 他所言的每个音节,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正应着颜岁愿的心跳,也应着他自己的心跳。竟是比从前任何剖心之语,都要令两个人更加明了。 颜岁愿恍惚十分,眼前风物都模糊着,直至程藏之侧身探来占据他整个视野。似两抹血线的唇轻动,程藏之直视着他,目光深邃却将能望进他心底:“现在明白了吗?” 颜岁愿应着他的问话,微微侧首。 他心里明白,与其说程藏之是不自重,倒不如说是太热情。正如程藏之所言,他一生的热情都耗在颜岁愿这里。十年也好,三十年也好,程藏之都余凑不出热情以待旁者。 因为是颜岁愿,他不介意‘居下’的流言;因为是颜岁愿,他乐得闹一身不正经;因为是颜岁愿,他不愿辜负他,哪怕江山赠人。色令智昏,糊涂昏聩,私德有亏……他都愿承担。 千古太长,青史太重,他要不了那么多。一个心上人,足矣。 颜岁愿噤声久许,他的心意,他的安抚,他的固执,皆不过是在告诉自己——我不负你,也不委屈你。 “程郎,兄长,”如玉琢的人,面颊浮出池中红鲤锦色,“你喜欢听哪个……?” 程藏之应声而笑,难掩唇边灿烂,他附在他耳畔:“我更喜欢你。” “岁时尚丰,我等的起你唤一声——” 在他话满前,颜岁愿忽然起身而上,将这个欲要口出狂言的人按在围栏。 “不要想了,不可能。”言罢,趁着程藏之尚未继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前,果断的封他口。 再这么纵容他下去,颜岁愿毫不怀疑此人能更加混账。他连自己一亩三分田都难守住。这个人的本事,他今日可是好好领教一番。 ※※※※※※※※※※※※※※※※※※※※ 还有两个番外就完结了。 番外5-百年雪 夏朝的皇帝每晨寅正至卯初(4到5点)起身,卯时至辰初(5到7点)听日讲(早课),进早膳。 日讲的内容十分广博,每日由选定的大臣主讲儒家经典和《资治通鉴》等国家治乱的典籍。由于程藏之武将的出身,自然也免不了日常展山河图诘戎治兵。 “为今不算太平之世,要多加留心十道动向。”程藏之指尖点落几处,“昭义节度使、宣武节度使、魏博节度使、成德节度使、武宁节度使,这些人都夹在河西、卢龙和荆南、淮南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老将王勉在程藏之旧部之中格外显眼,捋长髯的动作似拔毛,“陛下,这八年来您已经在这些地方遣将征兵,今日再提及此事,莫不是想对淮南和荆南动手了?” 一听这话,立时有武将道:“先时思王提议承认各道非世袭节度使,并由朝中着人亲自授予旄节,使得这些地方顿时乱做一团,人人都想效仿前朝,做一方土皇帝的节度使。如此削弱诸道,加强朝廷威望。思王之法就不能再对荆南和淮南故技重施吗?” 前朝藩镇割据许久,到底是伤了底子。如今河西驻军为卷土重来的突厥与沙陀绊住脚,卢龙驻军又为契丹、霫奚牵制,要想再遣将征兵荆南、淮南……只怕要顾此失彼。单凭山南道旧部和重新打散编制的剑南驻军,是节制不了荆南和淮南。 若不然,荆南和淮南明知今上心有别好,还敢提出跟今上结秦晋之好,甚至摆出一副你不要那我就强塞的架子。 也就是他们这位都督做了皇帝,换了他们自个,深知兵家要害哪敢来一个斩一个,来一双斩一双。如今思及含元殿血洗,倒是觉着新君所行深意悠长。倘使一开始就跟文臣们磨磨唧唧好言相劝,此时再加上仰仗手里有家伙事的节度使们,谁做了皇帝拿就相当于做了妓-院-赔笑的鸨母。 今儿个给死了不知多少年祖宗要追封,明儿个给老母请诰命,后儿个给子孙讨爵位……若是这些事都是嘴皮子上下碰一下就了的,又或是一张纸一笔画完的,也不是很难接受。偏偏不是,一个应允就是无数财帛和人力。个个都这样,这哪受得了。 程藏之的态度就十分简单,与其花钱费力哄着,不如把银钱砸在兄弟们身上,给这些个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揍妥帖。 哄人?他这辈子就哄过颜岁愿。蹬鼻子上脸?颜岁愿都没给他甩过脸色,这些人倒是自信。 程藏之神色平淡,只是道:“思王那边就不要提此事了,他忙着东宫的事就行了。” 王勉等人唇角动作一致,均抿紧了,陛下得罪不得,思王手段了得也得罪不得。个个也心知陛下这是不打算听思王规劝,这回子是要亲自跟人动手了。细细思来,他们倒也不心惊。淮南与荆南送了好几年美人,这要是有一个成事的,思王的脸面要往哪摆?也就思王这性子能忍,换了他们——不是,换了他们家中的正室夫人,不但把这些红尘女子料理了,捎带还得把送礼的人撕碎。 这也就是欺负思王是个男人,尤其是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君子。做不出跟女子争宠的行径,只能吃哑巴亏。但是他们的陛下,显然不是能吃亏的人。 一年忌日,当年的少年如今已经能镇静的喊出阿爹。 程立雪擦拭着生父于振的墓碑,石碑一角的名字是于立,却也有程立雪。 今上程藏之收他为义子,却也未抹杀他曾经的存在。如今,程立雪更是入主东宫建立自己的小朝廷。思王颜岁愿是他的恩师,教授他诗书,也传授他武略。 但是,今日程立雪要做回白眼狼了。八年成长,他到底是长大了,已然二十有余。勉强有了自己的是非观和判断能力。 程立雪今日随恩师颜岁愿袭一色紫袍,他自生父墓前走向远处候他的恩师。两个人站在山陵脚下,周围散着装备齐全的护卫。 “师长,我前些日子温习史书,读到一个故事。”程立雪看着眼前明明比自己年长十载不止,却仍旧无岁月留痕的玉琢公子,续道:“有些疑惑,还请师长为我传道受业解惑。” 颜岁愿如今已经不必在垂下头看程立雪,但却在听到程立雪此言,目光比从前疏远了。他道:“如今你为储君,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程立雪听出疏远,脸色顿时有些退缩,但最终还是说:“前些日子,我温读《战国策·魏策》,读到魏王与龙阳君同船垂钓章,龙阳君以美貌侍君求取封君,甚至还让魏王于四境之内布令——有敢言美人者族。” “师长以为,龙阳君与夏姬祸水之流有何分别?” 颜岁愿微垂睫羽,神态竟有些轻快,他说:“你既览史书,难道不知此篇说的不是龙阳君与魏王如何。”微微抬眼看他这个手把手教导的学生,“难道史书没有告诉你龙阳君是何人?” 程立雪微微顿言,道:“剑术高手,魏国使臣,玩弄政治的计谋家。”尽管如此,他还是梗着脖子续言:“我当年见颜哥哥披甲持剑斩烽烟,是何等神威,又是何等顶天立地。可为什么……为什么做了我恩师的颜哥哥就变成了龙阳君之流?!” “阿立不明白,阿立眼中的颜哥哥是非分明,果决高明。是我于这时间见过最神姿英拔的男子,怎么能是别人口中的……” 他实在说不出口,很多的人都在有意无意的告诉他,他心中的天人是龙阳君、是韩子高,甚至是以色侍汉哀帝的男宠董贤。 而且,他的义父近期已然打算与荆南和淮南开战。四起的流言皆在传,此举乃是为了思王。更难听的则是,思王于龙榻蛊惑今上兴兵戈。 但是,程立雪到底是在东宫有自己的小朝廷。他知道义父对荆南和淮南用兵,是因为二者已然不是能好言相与的,再如何对他们低头示好也是无用功。 可也正因此,他才愤怒,以至于今日跟颜岁愿说起龙阳君。 颜岁愿怅怅叹口气,眼中尽是无可奈何,他目光落在山陵绿植纳闷地说:“我也想知道为何成如今的局面。” 分明从一开始就打算好,期程藏之盛世成真,期程藏之子孙万代。 为何还是成如今局面? “您不后悔吗?”程立雪不理解,也忍不下,“您分明能掌控卢龙驻军,当日就算拒绝义父,义父也不敢轻易动您,您大可学着义父当年仗着卢龙驻军安稳度日,甚至还可以离开长安赴往卢龙,乃至拥兵自重与义父逐鹿。若是您成了,义父此生都不敢——”顿了顿,换了个动词,“都不敢动您。” 颜岁愿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程立雪,忽而抬手敲了敲对方的脑袋,“你这脑子里都思虑些什么,这江山将来是要交到你手里的。如今还未全然稳固,你便自己拆自己的台子?一早给自己的师长想好了窃你钱袋子的法子?” 程立雪抿了抿唇,又揉了揉眼,“我替您委屈,明明您也可以做刁难义父的一方枭雄,还是那种让义父只能干瞪眼吃哑巴亏的枭雄。” “你这声义父还是不要叫了。”颜岁愿难得一笑,“听着,总觉着你比他还要混账。口里义父,说出的话尽是捅他刀子的。” 程立雪居然理所应当的说:“我本就与师长跟亲厚,义父……他当年真是太过分,我记仇。” 颜岁愿应声压不住唇角上扬的弧度。 程立雪当年初入长安,活像个凡人上天庭。两眼都是令他又喜又惊的繁华,见得人更是令他自惭形秽,唯有颜岁愿让他熟稔。偏偏他新的义父总是将颜岁愿半路唤走,理由名头数不胜数。什么他太小要培养独立,什么他太大要培养独立,都让他便宜义父说了。 是夜,回宫途中,程立雪当真是小小的‘报复’了一下便宜义父。他将程藏之瞒着颜岁愿要对荆南、淮南动手,甚至打算亲征一事告诉恩师。 果不其然,恩师变脸,义父遭殃,义子痛快。然而还未回宫,夜色却为人撕破,一群黑衣刺客杀出截住他们车行。 杀阵凶猛,一时间将东宫翊卫杀的七零八落。颜岁愿带着程立雪站在血泊间,四周围着刀光蹭亮的刺客。 “你们是什么人?!”程立雪呼和道。 一群人顿时盯着他,像是找到猎物的毒蛇。他们要杀的储君便是这个小子!只要杀了这小子,今上便后继无人!而且,也不可能再力排众议培养一个储君,那么天下又恢复到前朝,届时又是各自为王的痛快时候。 颜岁愿倒是未有打量这些人,他只是声色严厉如平日教导程立雪一般,“我为你师长,授你文韬武略,也授你智谋计策,你便学成这般?来人喝问,能有答案吗?” 程立雪一噎,当即抽剑认错,“是立雪犯蠢了,来者不礼,”他持剑而起,复又举剑下刺,当即挑开合围杀开一个口子。 颜岁愿则是冲他摇摇头,颇为失望道:“反应太迟钝,剑也太迟缓。” 话未落地,夜色里一束束银光穿梭交错,唯留一滩漆黑凝泽。 却还是留了活口,颜岁愿俯视瘫坐同伴血泊里不停向后缩退的刺客,淡淡道:“告诉你们主子,颜岁愿坐镇东宫一日,储君则安一日。” “与其打东宫主意,倒不是想想如何弑君来的实在。” “……”程立雪觉着自己白为恩师抱不平了,义父才是那个需要他同情的人。 不过,程立雪到底还是十分痛快,他的义父还是遭殃了。 颜岁愿回宫之时,程藏之已然安排好诸事。一见颜岁愿,便道:“我回山南祭奠族人,正好让程立雪监国,以此磨炼他。如何?” “既要磨炼他,我便也不留京,”颜岁愿看着程藏之似笑不笑,“我回青山祭拜父母。” “……”程藏之有些心虚,“你知道了?” “宫外那群刺客能知道东宫车行何时归来,”颜岁愿眸光凝在程藏之身上,“若不是有人故意透露,那他们真是能未卜先知的大罗神仙。你倒是提前利用旁人给自己寻好了应付我的后路。” 程藏之哑然失笑,“原来是这儿露馅了。”他上前,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抹掉,咬着对方耳垂轻声:“我说过不委屈你,你也不许委屈自己。你知道的,荆南与淮南是哄不住的,只能——杀之而后快。” 颜岁愿微侧首瞥见他鬓发,如浓墨未干,“那你也不必亲自去。” “他们欺负我的人,我都不舍得欺负的人。”程藏之已然不打算好好说话,解带的动作十分速疾,“不亲自去,手痒。” 颜岁愿重重叹气,将他的手握住,说:“我代你去,”咬字清楚,语气决绝,“以你的名头去,你若不同意,”用程藏之解开的他的腰带环套在程藏之脖颈,将人边往内殿深处带,边道:“那我便要做一做龙阳君、韩子高、董贤,别说这个殿门,你连这个帐幔都出不去。” “……”程藏之也不用他拽,自觉跟着走,十分乐意道:“还有这样的好事。” 至于事情究竟如何解决,史书上只一句——上,亲征荆南、淮南。 --- 夏朝百年之后,第五代君王欲废思王之爵位。 有历三朝的赵姓皓首老臣上谏君王不可,君王不解问由。 老臣反问君王,“开朝圣-祖何以谓之圣?” 今上答道:“圣祖重聚山河,平淮南荆南,慑服十道威名异邦。一统江山,知人善任,不计前嫌。” 老臣又问:“汉高祖、汉武帝、唐太宗这些人又如何?” 今上答:“千古之帝。” 老臣颔首,却道:“汉高祖微时于吕公筵席上白饮白食,吕公却将吕后许配。然吕后为霸王所俘虏,汉高祖逃亡之时又将二人所诞子嗣狠心抛下,大业成,宠信戚夫人再度薄待发妻与二人之子。汉武帝许阿娇金屋,却又有卫夫人,卫夫人之后又有李夫人。长孙皇后千古贤后,太宗仍是令其操劳早逝——” 今上不悦,直言:“帝王是天下之主,非一人之主。此乃常情。” 老臣却道:“这便是圣祖圣字由来,哪怕对方是先代思王,亦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负心中之人。圣祖大爱责无旁贷,小爱亦然不负。” 今上听罢,不言良久。内侍来传,今思王承先代思王之嘱咐——自请削爵。 今上震惊之余,令人请今思王入内,今思王却请内侍奉国史与一卷颜氏家书入内。 内侍捧国史于今上阅览,先代思王生平数年只寥寥几字囊括——思王,性贞忠纯。泛黄家书上一句——上有疑,则去之。 今上枯坐许久,遂打消削爵念头,改封今思王为燕王,加封邑二千户,赐物三万缎。程之思王湮灭史河,终成不可追忆之思。 江山代代各有兴衰,人世唯有白云千载悠悠。 ※※※※※※※※※※※※※※※※※※※※ 应该无番外了。